《丝路,丝路》 一、平康丝竹断惊梦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六月,长安城一片太平。平康坊的北里歌舞升平,丝竹声在酒盏、脂粉与罗绮之间飘散。 康驼子还在气急败坏地捶着牡丹院的大门。日头正中了,他一脸的热汗、葛布的短褐早已湿透,贴在胸前。熙来攘往的车马飞奔在大街上,搅得尘土飞扬,把个人弄得灰头土脸的,狼狈不堪。 “开门啊,让陆归年公子出来。家里出大事了!”康驼子喊道。 牡丹院门里,老鸨赵杏子一手掐着腰,一手挥着汗巾子,尖声尖气地答道: “哎哟我说康驼子,你就别哄人了。上次呢,你说陆老夫人心痛病犯了,危在旦夕,结果陆公子跑回家一看,她老人家正坐在堂上吃梅子呢。还有一回,你说的是家里着火了,其实呢,只烧了马厩里的几捆稻草。你这是何苦呢?巴巴地咒自己家。我知道,不就是陆老夫人不想让他来我们这烟花之地嘛。想法儿地骗他回去。哎呀,今儿不巧,他不在这儿,你还是上别处去找找吧……” “倡妇,你快让他出来。我知道他在这里,方才的琵琶,是他弹的!他弹琵琶,这长安城里无人能及。你让他快回家,家里大祸临头了。” “谁是倡妇?你怎么骂人!谁不知道,我们牡丹院养的是歌舞伎,卖艺不卖身,一匹细绢一支曲。你哪,候着吧。等明儿我高兴了,再给你开门不迟。” 赵杏子扭着圆滚滚的肥屁股走进院子,对看门的小厮丢下几句话:“别让他进来!穿一身短打扮,也想从正门进。也不怕把我们的客人醺跑了。”康驼子在门外枉自徒劳地呼喊。 牡丹院后堂内,一个二十三四岁,面如冠玉,身段风流的公子正带着一干歌舞伎排练,琴声加上歌声嘈嘈切切的,一片混乱。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笑态相迎’这一句错了韵,起得高亢了,再婉约些……”这位公子边弹着琵琶边对歌伎说道。他便是康驼子口口声声要找的陆归年,他本是个富家公子,但是最爱流连于风尘之所,这一段时日,正在牡丹院做个“善才”,教导伎人乐舞。也许是闷热让他心烦意乱,一支《玉树后庭花》总是调不在弦上。乐工和舞女们都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他只好让众人下去歇息。 归年搂着丽音的腰下了堂去,丽音是他的新相好,当红歌伎,高音高得能上了梁。归年正值年少,放荡无涯,最好结交一班歌舞伎。 丽音的厢房前有一棵榆树,撒下一片荫凉,屋内凉快许多。归年躺倒在竹席上,问丽音: “那把龙首琵琶,可修好了没有?” 丽音知道今天归年烦躁的原因,除了天热之外,就是那把用得最趁手的蜀山文檀做的龙首琵琶,因匙头坏了,送去修理还未取回。现用的一把桐木琵琶,音色沉闷,无法奏出金石般的自然泛韵。 “前日我就着人送去崇仁坊南边赵家修理了,今早我就着茶房的人去取,他们都推没功夫,不过想着你的茶钱罢了。” 这里的小厮只认钱。归年“哼”了一声,并不计较。他本来生性恬淡,不喜与人纷争。 丽音见归年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沉默不语,有心逗他玩耍,于是说道:“归年,你拿胭脂给我点个眉心痣可好?你不是说你前世的妻子眉心有颗红豆大小的痣吗?” 归年瞄了她一眼,本想说妻子这个称谓,不是谁都可以担当的。但是知道这样说太伤人,于是敷衍道:“那不过是句玩笑。你们这里收泔水的大娘眉心也有痣呢。” 丽音想到那收泔水的大娘肥得像猪一样,不禁哑然失笑!还是不想让归年就睡着了,又拿了一盘子葡萄,袅袅娜娜地靠过来,坐在床边,柔声问道:“归年,可吃些葡萄,井水里湃过,清凉得很。”归年摇摇头,丽音又帮他把汗衫脱掉。拿一把撒金团花扇给归年徐徐扇着,“你脖子上的香囊可装的是什么宝贝?从来没解下来过。今儿给我也开开眼吧。” “哪里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一丸药。你想看就看呗。”归年把香囊递过去。 丽音打开了,里面确是一颗药丸,包着锡箔纸,她打开一个小角,隐隐地散发出些臭气。丽音厌恶这气味,忙封好了,失望地把它还给归年。“没由来天天挂着颗臭烘烘的药丸子在身上干什么?” “据母亲说,我小时候得过喘疾,一发起来就要断气,后来得了这天竺的药,叫“还阳丹”,能在人乍死之际回转过来。奇的是得了这药后却再没有发过病。母亲也不让解下,说是救命的药,万不能丢掉。” “仙方也就罢了,为何有这样的臭气?” “前些日子父亲说药丸日久,怕走了药气,便请外夷的术士包了一层蜡衣,也不知为何这么臭。外夷的东西,总有些古怪,反正包着箔纸也闻不见。” “公子真是好家境,所用之物皆来自外夷。听说你家在东市开的珠宝铺子,里面都是些稀世的珍宝,全自碛西采购,犀角、玛瑙、琥珀、珍珠、玉器,数不胜数,还曾在胡人办的斗宝会得过头筹。公子何不拿一两样宝贝来,让我见识见识?” “绕了一圈,还是惦记着我的东西。”归年心里讥笑。“这两年,给她的还少吗?也罢,上次喝醉了酒,答应给她个绿松石的。这就给了她罢,省得她聒噪。” “娘子把小几上我荷包里的松子拿来吃两口吧。” 丽音撅起嘴,恹恹地答道:“大热的天,谁吃那个。” “我这松子特别的很,包你爱吃。” 丽音勉强起身,拿起归年的荷包打开,却见里面赫然有一尊绿松石的佛像,小巧精致,绿中透蓝,莹润致密,拿在手里似金一样重,一看就是上品,多半产自波斯,她不禁喜笑颜开。 “娘子爱吃否?” “爱吃!爱吃!” “知道你一直想着赎身脱了教坊。这个东西可助你成事。” 丽音实在有点感动。这几年,客似云来,都只为她的声与色。只有归年,知道她的心事。她嘴张了张,想跟归年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鸨母杏子的皮鞭,她可是尝过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丽音正在犹豫间,归年幽幽地说道:“昨晚做了一个梦,竟是大凶呢。” “噢,公子说来听听。”丽音心里一悸。 “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像在一片大漠中,我们一家子人,走着走着,父母兄妹突然间都被风吹走了,我只是喊,只是喊,却还是剩下我一个人……” 是了,是了,丽音心里暗暗叹道,家人之间,福祸相依,有些心灵相通也不足为奇。看来,陆家是真出事了。这两年来公子对她不薄,自己无论如何也该告诉他了。 想到这里,丽音说道:“公子,你快些回家吧。今早,你家伙计康驼子来这里叫门,说你家出大事了。杏子妈妈不让我们跟你说。大家也怕她的鞭子,没人敢告诉你。” 归年怔住了。难怪今天总是一阵阵地心悸。他披上衣服拔腿向大门跑去。 二、王珠争夺起祸端 日头有些偏西了,康驼子早已地止住了喊叫,倚坐在大门前,一脸的绝望。 看到归年,他扑上前怒喝:“大难临头啊,家里被抄了!你怎么才出来?全家都被关进了狱里。此刻生死不明啊!” “到底怎么回事?罢,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地方,跟我走。”归年心痛欲裂,他强定定心神,把康驼子带到旁边一家酒肆,到僻静的雅间坐下。 “先是大公子启年在玉门关渡关时被抓,家里是前日得到的消息。祸不单行,昨日咱们在西市的商肆被查出私售宫中的东西。这罪状却更大些。紧接着家里就被抄了。全家被关进大理寺狱中,我因外出送货,侥幸逃脱。” “你且细说说。”归年道。 康驼子喘了口气,道:“你是知道的,启年公子每次出关往西域买卖货物,并无过所(通关文牒)。咱家商队都是与相熟的胡人商队同行,冒名用他们的过所。所过关卡,那些军防丁夫们,都曾得到过你哥哥的好处,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一向无事。可是上月二十,过玉门关苜蓿峰时,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却遭盘查,冒用过所也被查出来了。咱们车马货物被扣,你哥哥和几个家丁被抓。前日,可能京兆府得到玉门关关防的知会,你父亲被传唤到京兆府户曹、法曹参军那里问话,审你哥哥的案子,我们才知道你哥哥出事了。谁晓得,雪上加霜,第二天东市的铺子、家里前后被京兆府给抄了,竟搜出了瑞锦、宫绫这些皇家专用织品,案情重大,案子被转到了大理寺。” “咱们的铺子,也卖这些东西吗?”归年说。 “哪里敢呀?咱卖什么也不敢卖这些掉脑袋的东西。” “那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一时也无头绪。但是,有点蹊跷的是,铺子里的伙计吕三贵和他婆娘,就是在咱们府里做饭的蔡婆子,这两人在抄家前一天不辞而别了,连工钱都没要。” “这倒有些离奇。若说哥哥被抓,实属违犯律法,但买卖宫禁之物,我爹还没那么大胆,敢从油锅里捞钱。你没有查查吕三贵的来历和去向?”归年问道。 “吕三贵原先在西市胡人安氏铺子里做过伙计,后来安氏的掌柜把他又荐到我家铺子上。因为他会辨识玉器,鉴别字画,因此我们收留了他。其余的来头,我们也不甚知道——想着他也不经手银钱帐目,也不用防他。归年哪,我们是不是先拿钱往衙门里打点?我怕老爷夫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就是盼儿小姐,也受不了这个罪。”康驼子痛哭流涕,毕竟,他是陆家家生奴,生在陆家长在陆家,早如家人一般。 “先不忙打点。这家里家外同时出事,怕没有那么巧合,有人构陷,也未可知。你们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 康驼子擦擦眼泪,想想道:“生意来往,利字旁边一把刀,人,咱肯定是得罪过一些,但是这会儿就说是谁想害咱,还不好说。不过,最近确有件怪事:先是几个大秦人来长安城里寻一颗夜明珠,说是此珠大如龙眼,为大秦国国君冠上所佩,其光如芒,夜间更甚。把这颗珠子放在盘中,旁边再放上些普通珍珠,则能把其它珠子悉数吸过来,如众珠之主,人送尊号:“王珠”,说这珠子通灵,得之者得天下。这几个大秦人先把东市西市找了个遍,他们本就长着深目高鼻蓝眼,妖怪似的,这一来自然惊动四方,一时间长安商贾都热议此事,后来不知怎地,有人说此珠藏于咱家商铺子中,武德年间,曾有人亲眼见过。后来传言越胜,这几个月来,几位高门大户的买主闻风而动,把咱的门槛儿不曾踏破了,都想买下。但咱们哪里有这样的珠子?自从这传言流出,咱家就不曾消停过。” 康驼子喘口气接着说:“前些日子,当朝驸马爷王敬直府中的管家,太医令秦鸣鹤的大公子,荆王李元则的幕宾都曾往咱们铺子里来过,要买此珠,并搁下狠话,说此珠若不在咱们府了,须交待出去向,若还在咱们府中,倘或要卖给他人,除非咱的铺子别开了。这些日子,老爷和我爹也是坐卧不宁,恐怕有什么祸事将至,没想如今真的被抄了家。” “传言也有出处,你可知是谁说亲眼在咱家见过此珠?”归年问道。 “据秦鸣鹤家大公子说,是西市的赵记质库的人说的。说贞观三年曾有我府上人把这颗珠子典当到赵记质库里,后来不过三日,我家老爷亲自把它赎回。十三年过去了,赵记质库的老板归西,他儿子继承家业,却自他爹口中及家中帐簿得知此事,也知道此珠的尺寸,样式和种种神奇之处,和大秦人口中所讲的“王珠”一一相符。” “那你可问过老爷此事吗?”归年问康驼子。 “老爷说没有此事,也没见过此珠,多半是有人想嫁祸于我家,或是赵记质库的人根本就记错了,毕竟年时已久。” “你在我家做事这么多年,难道也从未听闻此事?你爹康老儿也没跟你说过此事?” “这些年,也曾影影绰绰听过一些传言,说咱家藏有一颗宝珠。但我一个下人,又年轻,老爷也未必肯说知我,我又如何问得?也没听我爹说过。”康驼子愁眉不展地答道。 归年默然了,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盘桓在他心中,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罢了,这儿天色暗了,马上要宵禁,我们今晚就在这家客店住下吧。明天再做主意。”归年吩咐道。 俩人在找了个单间住下,虽饥肠如鼓,却都没心思吃饭,胡乱咬了口胡麻饼,就合衣躺下了。街上的催行鼓一遍急似一遍,把行人回家的脚步催促得更加忙乱,把个热闹的街道变得清冷肃穆。 康驼子疲惫已极,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归年却一点睡意都没有。“过所”、“瑞锦”、“宫绫”、“王珠”等字眼乱哄哄在他脑中轮番闪现,一会儿是爹娘的带着枷锁的身影,一会儿是衙役们在家中翻箱倒柜,家人一片哭喊,一会儿又是哥哥启年被鞭打得满身血肉模糊……似梦似真,让归年五内俱焚,一夜不曾合眼。 三、求告无门寻旧友 五更二点,官街鼓此起彼伏,归年急不可待地冲下楼下,奔上街道。 长安城里坊门在鼓声中一一打开,长安又醒过来了。 长安,还是归年所热爱的长安。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市,各国语言,各地方言,各族服式,各式美食,各种货物,各色美女,集天下之大观,从来都是一个吸引人眼球,牵绊人脚步的地方。但今天归年的眼睛已看不到任何的新奇与有趣了,他只是一路狂奔,朝着他的目的地——三戟张府跑去,一夜痛苦的辗转反侧,他已想好了此行的目标了。 安邑坊在平康坊的东南方,相距只一二里路,片刻便到。张家兄弟有三,归年去的是老三张延师府上。张延师,官居左卫大将军,正三品,授范阳郡公封号,身份显贵,张家的大门朝街而开——这也是当朝特许的,门前列十二支戟,大门两边呈八字排开。几个家丁于大门两边把守,目不斜视,或者说,那眼睛只看着天上的鸟,大街上走的平常百姓,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的。以归年商贾子弟的身份,这辈子是别想从人家官邸的大门进。 归年匆匆从大门前跑过,来到张府的后门。后门是供女眷及一般的访客进出,但归年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出的。前几年,张府家的千金小姐,张雁书,请归年教弹琵琶,每次都是提前约好,然后着雁书的女仆在门口等候,引归年进去。有半年了,归年没有上张府的门,归年当然还认得后门这几个家丁,嘘声下气地请他们进去通禀一下,求见张家小姐雁书。但这家丁却像失去了记忆,除了给归年抛过去几个白眼,再没有一点帮他进去禀报的意思。 归年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凡大户之家,请家丁进去禀报一下,都要奉上十几文钱,但今天归年出来的急,荷包都落在了客店里,哪有钱打点?可是这个雁书,是必须要见的。也许,她是眼下唯一可以帮归年的人了。这个女孩,非同一般! 归年急得在门口直跳脚,正在此时,他听到了门里面一片喝彩声——张家花园挨着后门,花园的空地上,建有一个马球场,雁书经常约一班贵族家小姐来家里打马球,这是时下最流行的运动了。雁书天生大嗓门儿,又是无拘无束的性情,就听见她在喊:“进了进了!” 要找的人仅一墙之隔,却被一班恶奴阻隔,无法得见!难道还要放开嗓门喊她吗?归年张了张口,无奈舌上似压着千斤一样,只是喊不出来。也难怪,他斯文惯了的人,却不会泼妇之道。踌躇之间,归年突然有了办法,他吹响一声尖利的口哨,哨声未落,门里面就骤然响起马的嘶鸣,归年知道,这是雁书的汗血马,名叫“飞焰”的,在腾起前蹄,仰天长哮。 只须臾之间,门里面跑出一个身材颀长,模样俊俏的少女,身着胡服,手执球杖,若不是半身都是泥土,头发上也有泥巴,真像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似的。少女气急败坏地对家丁喝道:“是谁吹的马哨?” 众家丁忙指着归年,雁书才要大骂,一看是归年,转而笑逐颜开。“归年哥,你怎么来了?这半年,你跑到哪儿去高乐了?你萍踪不定,我差人到你家找过你好几回了,你都不在。你方才为什么吹马哨害我摔下马?!” 雁书扯住归年的袖子,噼哩啪啦的说了一大堆,归年赔笑道:“我们进里面说,可好?”雁书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莞尔一笑,把归年请进府里。 雁书有自己的客厅,地上辅着华贵的红线毯,案上摆的,却不是一般女眷爱的珍玩瓷器、、书画花草之类,而是各色弓箭马鞍、宝剑球杖,一屋子显得刀光剑影,男人气十足。屋里不用席,不须席地而坐,而是摆着月芽凳,起坐方便,腰腿不会疼,这也是富贵人家新近的风气。做为张延师唯一的女儿,她的荣宠早超过了几个哥哥。延师三十多才得此女。夫人生她头一天晚上,梦见大雁衔来一纸书信,就与延师叙说了此梦,俩人琢磨不出此梦是什么征兆。第二天寅时,雁书就出生了,府上正在手忙脚乱,围着母女俩团团转的时候,卯时,皇帝诏书也送达,封延师为范阳郡公。一天之内,双喜临门,张家都认为这个女儿福大命贵,起名“雁书”。自此,把她视若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雁书和归年在客厅落座,雁书的几个女仆在一旁拱手侍立。 “归年哥,你还记得我的马哨是怎么吹的?”雁书欢喜地说。 “你府上,门坎这么高,我若不记得,怕连门都进不了。”归年酸溜溜地说。 “噢,我说呢。这帮看门的奴才,狗眼看人低。我去骂他们。”雁书说着就要走出去。 归年忙拉住她:“罢了罢了,今天我来找你,是家中的事。” “我家里,被抄了……”归年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 “怎么回事?”雁书急急地问道。 归年把康老儿跟他说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雁书,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只通晓歌艺舞技,几笔字画,些须认识几个为官做宦的,却都没有深交。至于衙门朝哪开,更不知道了。如今家里出了这事,没个人商量,只好来找你了,谁不知道,你是长安城里高门大户的座上宾。”其实,归年还有没有说出的理由,不久前,雁书被圣上最宠幸的徐惠妃收为养女,经常出入后宫,圣上看雁书天真烂漫,憨顽有趣,也十分喜欢她,听说册封郡主也指日可待。长安城里的豪门显贵,谁不看风使舵,对这位后宫的红人礼遇有加。 “归年哥,你就是清高,不喜欢钻研仕途!当日,我想让父亲荐了你去太常寺,以你的技艺,做个太乐令不成问题。你偏不肯!你说你闲散惯了,怕被那一身朝服拘束。若你在朝中做官,令尊令兄也都有个依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现在只有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把父母和妹妹先弄出来,父母年事已高,怕经不住牢狱之苦……”归年心中悲痛,也顾不得在一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面前掉下了眼泪。 “归年哥,你哥哥出关的事,确是犯了唐律,但罪不至死,你府上窝藏宫禁,却是死罪,非同小可。你家的瑞锦、宫绫从何而来?你父亲当真没有买卖?” “这……”归年本想着一口否认,但是他也迟疑了。这几年,他东游西荡的,很少到自家铺子上去,连呆在家的日子也不多,心思更是没往家中买卖上使过。依着他对爹爹的了解,应该是不会,但是他能打包票吗?他想,既然是来求雁书帮忙,就该据实相告,否则误己误人,连累雁书。 “你也不敢确定,是不是?我看,你应该先去探监,跟你父亲问清楚,我们再做主张。” 雁书小小年纪,见识却不短浅,这都得益于他父亲到哪里任职,都把她带在身边吧。归年暗自思忖,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可是,自己现在还能出面吗?满门被抄,自己岂能豁免,不要说去探监,就是走在大街上,坊正看见了,也要把他抓了去送官。 雁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很有男儿气概地说:“这个事情交给我吧,你打扮成个小厮,跟我后面就行了。” 雁书打点轿子出了门。轿子转眼到了大理寺。雁书和乳母坐在轿中,归年带着一顶大斗笠,低着头,和另外一个小厮跟在后面行走。一路上,雁书的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她决定去找大理寺丞刘光甲。刘光甲和父亲张延师素有来往。刘光甲的夫人赵氏和雁书的母亲也走得很近,常到家中和母亲一起抄录佛经,和雁书也很亲近。 四、大理寺中传密信 君子远庖厨,大理寺在义宁坊,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离皇城还有个五六里,也许是皇上他老人家不想听到里面的鬼哭狼嚎?大理寺是个终年都笼罩着阴霾的地方,即使是炎夏,这里也弥漫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市井都知道,一般鸡鸣狗盗、打架斗殴的小案子是不会发到这里来的。能进这道门的嫌犯,都是案情重大,或是身份特殊,因此到了这里,大都要享受些“特殊待遇”,好让嫌犯招供得利索些,因此这里的刑具也是五花八门。 刘光甲整理了一上午案卷,正坐在书案前小憩,嘬着清茶。丞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六品呢,若在京城之外,当个县令,也有些实权,有个实惠。在长安城里,屋檐上落下几片瓦砸着三个人,其中必有一个都是六品官员。在大理寺呆了这些年,四平八稳的,没有过,也没有什么功。天子的面,他从未见过。每月“朔”“望”两日在太极殿举行的中朝,须得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出席。六品到五品,只差着一级,但这一级,无异天堑。三品以上的穿紫色,五品及以上的穿绯色,六品及以下的穿绿色。这“绿色”,与“紫色”和“绯色”的红色系有天壤之别,它在一片红色的阵营面前,感到位卑足羞!一个六品的官员,会比任何官位都更为勤谨,为的就是飞越那道天堑,与红色融为一体。 刘光甲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小狱吏跑进来禀报:“一个张姓的姑娘拜访。说是‘三戟张府’的小姐。刘寺丞是见还是不见?” “张家小姐?这‘三戟张府’里面,喜欢抛头露面的小姐也就是张雁书吧。听说徐惠妃都收了她做养女,自长孙皇后薨后,宫中最受宠的就是徐惠妃了。如今,这雁书小姐经常在皇宫走动……”正在刘光甲思忖之间,外面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也传了进来,正是‘三戟张府’的雁书小姐,这丫头,不请自来了!往日在张府见到她,这女孩子却从不回避。也难怪,大唐开风气之先,女子的身份越是高贵,越是享有更多的自由。 “刘伯父,你胖了些!人都说这大理寺似阎罗殿一般,这里的狱官,也跟阎罗王差不多,看看伯父慈眉善目的,哪里像阎罗王?倒像弥勒佛一般慈祥。”雁书先把刘光甲调笑一番,空气一下子变得很轻松缓和。 刘光甲倒真是长得大腹便便的,这时他脸上也堆上了笑容。 “雁书小姐,你是贵客啊。听说敕封你为郡主的诏书已在中书省草拟了。你现在比我强了,可以得见天子圣颜。我们这六品官,倒不如你这么个小姑娘。不过,你今日跑到我这里有何贵干?我们这个地方可不好玩啊。”说着,让雁书落座,上过茶,归年和乳母侍立在旁边。 “自然是有事。我是来探监的。”雁书气定神闲地答道。 “探监?”刘光甲一脸诧异。 “是啊,你们这里近日是不是接了个私藏瑞锦、宫绫的案子。嫌犯姓陆。东市的一个商人。” “雁书小姐怎么知道?你和他相识?” “以前家母常在他那里买些首饰玉佩什么的。他是个老实的生意人。” “无奸不商。商人,哪有老实的?小姐还是不理他为好,不过是买他几件首饰,又没有什么交情。”刘光甲摇着他肥胖的脑袋。 “他是我乳母的表舅公。这还不算有交情吗?” 刘光甲的脑子实在转不过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雁书的乳母吴氏在一旁听了,暗自拿眼睛瞪雁书,这丫头,拿我们家瞎编排什么呀! 看来这雁书是一定要去看那姓陆的犯人了,刘光甲想,但是依照律法,案件正在审理中,尚未定论的,一概人等都不得探监,恐怕串供,或者横生事端。再说这个陆家这个案子,是据小道消息说是太子李承乾亲点的案子,驸马爷王敬直也曾过问。这里面的干系,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寺丞能轻易触碰的?他不想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堆上笑来。 “雁书小姐,案件尚未审结,是不能探监的。你就找大理寺卿,他也不敢给你点这个头。” “当真不能?”雁书有点气结。 “当真不能。”刘光甲语气温和,态度坚定地说。 雁书想了想,还是没有别的说辞,但她不甘心就走,又不知该如何斡旋。正在踌躇之间,方才那个狱吏进来对刘光甲说:“刘寺丞,大理卿让你去接新的案卷。” 刘光甲忙起身,对雁书说道:“雁书小姐,我去去就回,你少座片刻。我还有两瓶葡萄酒要带给你父亲。你们等着啊。”说着已出了门去。 “这个老狐狸,看来今天是白来一趟了。怎么办归年哥?”雁书望着归年。 归年一脸惨淡,想了一想才幽幽地说:“我见过他的。” “在哪儿?”雁书问。 “他是平康坊的常客。我见过他几面,他倒没认出我。” 平康坊是烟花地,就像长安人都知道太极殿是上朝的地方一样。 “他和丹桂院的荷香姑娘相好。我看了,他手里摇的折扇,上面画的荷花,旁边还有题字,光甲惠存,荷香遥念。看来是他们的信物。估计也只有在衙门里使,是不会带回家的。”归年说。 “他当然不敢带回家。不过,归年哥,看来你也经常光顾平康坊喽!我说经常差人你到你家,也找不到你。原来你也是个风流浪子!”雁书半是嘲笑半是啧怪。 未等归年辩解,吴氏早一巴掌拍到雁书背上,“姑娘家,说什么风流不风流的。也不害臊!” 说话间,刘光甲已经抱着案卷回来了,他把案卷放进书橱中锁好,才从书架最上面拿出两瓶葡萄酒,递给雁书。然后一边擦着汗,一边扇着折扇,对她说:“高昌产的葡萄酒,劲头实足。给你父亲带回去尝尝。” “刘伯父,这么热的天,我出来也没带把扇子。我看你这把扇子怪好的。给我拿去路上用一下。” 刘光甲迟疑了下:“这把折扇子怪粗笨的,你拿着不好看。改天送你一把纨扇,女子用的。嘿嘿。” 他憨厚地笑道。 雁书一把把他的扇子抢过来,动作之快,连归年看了都吃了一惊。 “我就喜欢这一把。这上面的字画,真是好看呢,多美的荷花啊。只不知这荷香是谁?名字倒有花街柳巷的风格噢。我记得刘伯母也是士族出身,懂得书画的。哪天给她看看,我们娘俩一起研究一下子。” 刘光甲的脸色刷白,热汗变成了冷汗。被人一下子抓住软肋,就是这个样子吧。 雁书知道,他是有名的“惧内”。一次雁书和母亲到刘家玩,那时雁书只有六七岁。刘夫人和母亲见了面,分外亲热,拉着手说长道短,因为没见刘光甲的面,都以为他不在家。雁书到处跑着玩,跑到刘家卧室,却见刘光甲跪在搓衣板上。她好奇地问他:“伯父,你跪在这做什么?” 刘光甲讷讷地说:“我犯了错误,你伯母罚我。” 雁书拉着他的手道:“那你起来吧。她在跟我妈妈说话,你可以出去玩一会儿。” “不行,一个时辰还没到,万一她知道了,还要往我头上再加个香炉。” 这事被传为笑谈。 刘光甲叹了一口气说:“雁书啊雁书。你这又是何苦呢?夫人那里,今晚我就回去认错,是打是罚我都领着,但我还是不能让你探监。兹事体大,不能儿戏!你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雁书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扭头要走,刘光甲却缓了口气说:“探监是不行,但可以取些食物和衣服,让狱卒代为传送。”他还是不忍心让雁书带着气回去。 希望的光重新在归年眼里燃起来,他赶着说:“好啊,好啊,马上就去取。” 刘光甲用诧异的眼光看了看雁书身后的这个男仆,归年也觉得自己鲁莽了,往后缩了缩头。 雁书扫了归年一眼,点头道:“好吧,我们即刻去取,马上送来。” 三人出了大理寺门,雁书问归年:“现在去哪里弄食物和衣服啊?这地方,没有卖东西的。” 乳母吴氏说:“咱们轿子上,倒有些胡麻饼和乳酪,都是给你常备着的。” 归年道:“就用它们吧。雁书,我想在饼子里夹张纸条,把给爹爹的话写在上面。” “可没有纸啊。这会到哪去寻?”雁书道。 “借你的手绢一用。” 雁书从袖子里掏出手绢给他,“那也没有笔墨啊。” 归年把自己的食指咬破,用血在手绢上写道: 父亲见字如面: 宫绫从何而来?望据实相告。 归年 写完把它折成小块,塞进胡麻饼里。再把饼放进漆盒里。 三人复又进了大理寺,这回,因为刘光甲吩咐了,狱卒不说二话,把他们带来的漆盒送到牢房中去了——当然,也开盒验看了一下,几个胡麻饼和乳酪,没什么稀奇的。雁书不忘提醒狱卒:“这盒子我还要的噢。这是上好的漆盒。”狱卒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张小姐。” 半个时辰后,狱卒就把漆盒带回来了。 狱卒又当着刘光甲的面把盒子打开看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归年心里又是侥幸又是失落,侥幸的是刘光甲没有发现他们的“小诡计”,失落的是爹爹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复。 雁书也很失望,但脸上不好带出来。 只得谢了刘光甲,三人就要跟他告辞了,雁书忽然想起了什么,把一直别在她腰间的那把折扇——刘光甲与烟花女子的“信物”,奉还给他。 “哟,还给我啦?那我今天还用回去跟你伯母请罪吗?”刘光甲打趣地说。 “你自便吧。那酒,我带回去喽。我父亲最近还真爱上了葡萄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三杯。”雁书闹腾了人家一天,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辞去了。 雁书让归年也上了轿子,三人打开漆盒看了又看,仍是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不禁长叹。雁书脾气大,把漆盒拍了一下,盒子掉到了地上,底面扣了过来。 归年看到盒底上似乎有什么痕迹。拿起来看,却是两个字:冤、口、︱。是用血写的。 “是父亲的字。一定是他来不及写太多,仓促之间只写了这两个字。瑞锦宫绫一定不是他拿到的,但这口字,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归年激动地说。 “那也奇了。这瑞锦宫绫,系皇家所用衣料,每年织造时都有专官监视,不许流传到外面,一年中用费和织成的匹数,都得奏明。这些我是知道的,徐惠妃娘娘都跟我说过。这样的东西如何就跑到你家里,莫非是它自己长腿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这‘口’字代表什么意思吧。”雁书道。 归年捧着漆盒,像要把它看穿似的,愁苦着脸。 乳母吴氏一路上催促着轿子快走,生怕回去又挨张夫人的骂。雁书问归年晚上要去哪里住?归年要去跟平康坊的客店跟康驼子会合。雁书不太放心让他自己去,让轿夫先到平康坊的客店里,陪归年走一遭。 到了昨晚入住的客店,归年下了轿,离客店还有一箭地,正在此时,归年看见康驼子正面对面也朝客店走来,康驼子快要走进客店了。他朝康驼子挥挥手,情不自禁就要叫出声来。却见几个捕役从街边的小摊子后面突然扑出来,拿绳索把康驼子捆个结实。 事发突然,归年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上去帮康驼子,正要挪步,背后伸过一只手,把他猛地一拽,扯回到轿子里去了。 回头看时,却是雁书。 “那是我家伙计。他,他也被抓了。”归年仓皇地说。 “我看见了。你过去又能怎样?轿夫,起轿回家!”雁书低声命令道。 归年的惊魂未定,进雁书家所在的安邑坊时,吴氏挑开轿窗上的帘子,看到坊门上贴了缉捕告示,上面有疑犯头像,其中一个,正是归年。 “唉,你家满门查抄,你因外出而幸免,他们这会儿自然还要抓你了。还好刚才在客店那儿他们还没看见你!应该是每个坊门都帖告示的。我们刚才走的急,沿路也没看。”雁书分析道。 “阿弥陀佛,总算到家了。”吴氏天天陪着雁书东奔西走,年纪虽是三十有二,尚属壮年,但也累得够呛,况且雁书千金小姐的脾气,喜欢率性而为,她不免时时小心看护,恐怕惹出娄子。“只是这归年公子怎么安置?夫人见了,总要问起来的。你可想好怎么应答。” “马厩里的小厮不是病了一个吗?我的马没人侍候了,就说他是你找来临时替补的。你娘家人。”雁书随口答道,她的瞎话,总是编得很快。 “可家里有几个仆人是认识陆公子的。知道他是琴师。就是夫人,也是见过公子的。” “母亲这一段腰痛病犯了,有几天没起床了,只怕还要躺个十天半月的。至于其它的仆人,哪个敢多嘴,让他领鞭子吃。就说我说的。归年哥只要呆在马厩里不出门就没事。” 归年心里惶惑不安…… 五、陆父血书解疑云 长安的季夏之夜那么美好——白昼的热气消退,宵禁后,宽阔的长街略显寂寥,但是树影婆娑,花丛繁茂。槐树的阴凉大,因此被当朝做为绿化树遍植,八百多平方公里的长安被槐树的浓荫密布。而在其间,柳树如烟,杨树如雾,梧桐松竹,各自青翠。牡丹,芍药、藤萝、蔷薇、荷花,交相争艳,香气随风飘散,真个令心旷神怡。 长安城的气息里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曼妙,特别是这花团锦簇的夏夜。 归年的心却已经到了衰败的秋天。 他睡在张家的马厩里,身上穿着张家家丁的衣裳。人生就是这样,才一夜之间,已从顶峰跌到低谷,昨天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日就是芒鞋破钵无人识了。归年手里还捧着那个有血字的漆盒,盒底上,那两个血字仍历历在目:“冤、口、i”。字是父亲的字,方方正正的——父亲是商人,不善书法。这个“口”与“i”究竟是什么意思?归年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父亲是有口难言,他却是有眼无珠,无法领会父亲的用意。 朦胧之间,归年好像又回到了儿时,上元节的时候,父亲带他去看灯。有的灯上有字谜,猜对了有奖的。父子俩一路走,一路猜,忽然,所有灯笼上的字都变成“冤,口”,字还在流下血痕,父亲面无血色,厉声催促他:“儿啊,你快猜啊,快猜啊,为父就要被砍头了,为父冤啊。” 声声凄厉,归年蓦然惊醒,却是一梦。 归年发狂地,拿一根稻草在地上写起了“口”字,一个“口”,两个“口”,忽然他发现,两个“口”字上下叠在一起却是“吕”字, “铺子里的伙伴吕三贵和他婆娘,就是在咱们府里做饭的蔡婆子,在抄家前一天不辞而别了”,对了,康驼子对他说过这话的。 “吕三贵”,他是出现在陆府的可疑人物,难道父亲不会怀疑到他吗?或许,这个口字,是父亲匆忙之间没有写完的“吕”字!应该找到这个姓吕的!也许他是所有疑问的突破口! 归年心里有一点点欣喜,他几乎想狂喊一气,但想想这是在人家家里面,又忍住了。他看看马厩外面,却见一个黑影窜来,“难道张府里也有贼?还是高门大户呢。”他顺手抄起一把笤帚,挡在胸前,喊道:“谁?” “是我啊,归年哥。这么晚了,你还在扫地吗?不用的,明日自有人来扫。” 是雁书。 归年又是气又是好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你乳母呢?没跟着你?”归年问道。 “睡不着。你问她干什么?她这会儿在打鼾呢。幸亏她睡着了,不然又要烦我。‘别这样,别那样’,好不罗嗦。”雁书撅嘴。 “女儿家,自然是有许多‘规矩’要守,不然将来终究是要吃亏的。”在归年心里,雁书是天真无邪的小妹妹,像花丛中洁白娇嫩的栀子花一样,不容染指。 “归年哥,你有几个月没上我家门了。说真的,这一段时间,我还有点想你呢。” 归年竟然有点扭捏起来,在“万花丛中过”的他,从来没有在烟花女子面前羞怯过,但是在雁书面前,特别是俩人独处,他有点手足无措。 “你教我琵琶的那两年,你的琴声一响,我都心驰神往,情不自已,想着和你听着琴声,看着春花秋月,终老一生,也是一件乐事。” 归年窘得说不出话,雁书是一个率真的女孩子。 “不过,后来我又不这么想了。听人家说,你风流得很,和一班歌舞伎厮混,我要是和你过日子,得有多少气要生啊,我看着我父亲娶的那些个小妾们,妖精似的,我就来气,我将来肯定是个醋坛子。” 归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半天,这丫头! “不过嘛,你这个人,还是有些风骨的。我们家常来的那些后生,在我父亲面前都卑躬屈膝的,巴望着能寻个机会,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你倒不像他们,你常说:不愿心为形役,只盼临风起舞,对月当歌,闲散度过一生。”雁书露出些许欣赏。 “噢,对了,归年哥,你的鼻梁那么挺直,眼珠子是褐色的。倒有些像胡人呢。”雁书东拉西扯起来。 归年耐着性子听她叽叽喳喳说了半天,终于打断了她:“雁书,我大概猜出那个“口”字加一竖,应是个“吕”字,是我爹没有时间写完。”归年又把康老儿跟他所说的吕三贵两口子的事跟雁书说了。 “这么说来,倒是该把这个人的底细查清楚。”雁书点点头。 “只是,从哪里查起?我不能抛头露面了,即使能,也不知到哪去找他。” “那,他总有来历吧。他是怎么到你家铺子上的?总有个荐头吧。” “据康老儿说,是西市安氏珠宝铺介绍来的。安家在东西二市的商家中素有信义,和我家也交好,想着他荐来的人,应该错不了。所以就用了这个吕三贵。” “那先到安氏珠宝铺去问问。这事,交给我吧。”雁书又应承下来。 归年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哎呀,我的大小姐,我才打了个盹,你就跑个没影了。”乳母吴氏急煎煎地跑进来,看见归年,先瞪了他一眼。 “每日家只是没黑没白地闹!眼见就是及笄之年了,也该找婆家了。还这样没个正形吗?”说着,连推带搡地把她拉走了。 归年只有等待。 他呆在雁书家的马厩里,不敢多走一步,只盼着雁书能给他带回点消息来。 夜又降临了。 六、西市肆中掷千金 雁书只在九岁的时候来过一次西市。尽管她享有比平常女孩子更多的自由,但西市这个地方,却也不是能够常来的。 商贾本是“贱民”,贵为官宦,自然不能与之为伍。所以太宗屡次颁布禁令:凡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雁书的父亲从来也没有过去东西两市。朝廷虽未禁官员家眷进入两市,但东市与西市本就是熙来攘往,纷繁复杂之地,所以,尽管有再多的好奇,士族家的夫人小姐们也不敢轻易去。若是实在想去瞧个热闹,也穿戴得平常,排场也要从简,不能招摇过市。所以只在九岁时,在雁书百般恳求下,母亲才带她去了一次西市。但就是那一次,也给她留下了平生难忘的印象。 西市的确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它方圆几近二里地,市内的商家,以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也有一些来自高丽、新罗、百济、扶桑,甚至还有来自遥远的,近乎天边的大秦,还有更令人称奇的是,街上偶尔也会出现全身如炭一般黑的“昆仑奴”。所以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种肤色,各式人种。这里的男人们,都能说会道,坊间传说,胡人一出生,嘴上就被抹上蜂蜜,是为了来日能甜言蜜语,更好做买卖。这里的胡姬,娇艳如花,身姿婀娜,善于舞蹈,与汉人不同的是,都肯抛头露面帮着男人做生意,更是一道香艳的风景。 西市商家,就分了二百二十行之多,各行,又集天下各色的商品,有从日常用品,到奇珍异宝,不一而足。珠宝之类有金银、象牙、犀角、玛瑙、琥珀、珍珠、金精、石绿以及各种玻璃器皿和玉器,食物有牛羊肉、胡麻饼、乳酪、胡椒,各色酒水及香料。药物有波斯盐绿和朱砂、南诏石胆、天竺丹药。还有丝帛行、车马行、酒肆、纸行、笔行、乐器行、卜肆…… 雁书和乳母坐在轿子里,挑着小窗帘向外望去,眼睛贪婪地望着街两边繁华的景致,吴氏本是不同意雁书来这地方的,怕夫人知道了责骂,但耐不住雁书软磨硬缠,另外,自己也着实想看看这里的新奇热闹,所以午后,等西市开了市,俩人换了布衣,坐了轿子来到西市。 轿子在人潮涌动的街上一路前行,终于走到常平仓北面珠宝铺子一带,找到了安氏的珠宝店。娘俩个下了轿,进了店。 店内似乎没有伙计,只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上来相迎,这孩子长得珠圆玉润的,束着总角,模样甚是乖觉,先行过礼,然后拿拂尘掸过胡床——胡人爱坐的座椅,坐着比汉人的榻舒服些,请两位坐下,雁书坐下了,吴氏习惯性地站在一旁。男孩子问她们:“夫人小姐可要看什么宝贝,是头上戴的还是身上佩的,是案上摆的还是房上挂的?” “葫芦儿,不要卖巧嘴了。去后面叫你爹来,说有贵客来了。”颤巍巍的,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那“葫芦儿”一吐舌头,一溜烟儿向后院跑去。 雁书这才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后的阴影里,用拐杖柱着地,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一动不动的,木雕一般,因此她们进来时都没有发现这个老太太。 “老太太,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贵客?我们可是平常人家的。”雁书说道。 “小姐,你就别哄我了。平常人家,年长的反倒要站着吗?分明是一主一仆,一坐一立,大户人家的规矩。而且,你这位仆人头上带着的梳子,是象牙的吧?我老了,眼神还不差。仆人都带象牙梳,可见主人何其富贵。” 吴氏带的象牙梳,是雁书的母亲给的。今日来时,只换了布衣,却忘了把这贵重的牙梳摘下来。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竟然如此洞悉世态。雁书不禁叹服胡人的精明。 说话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从柜台后面的门进来。身上,有一股浓厚的药气。脸上,也是一副愁苦相。 这胡商行过礼,问雁书她们要看什么物件。 雁书道:“老丈可是姓安?” 胡商点点头。 “我们想跟老丈打听一个人。吕三贵你该知道吧。” 胡商一听,眉峰骤然蹙起。 “小姐要是买东西,小肆自是欢迎。若是打听人,还是请小姐别处去吧。生意人,不想招惹是非。” “可是因为你的举荐,让另一家生意人已招惹是非,举家被抄,你怎么能安心置身事外呢?” 安氏显然不耐烦了,伸手指向门外,对雁书说:“小姐请回吧。小肆要关门了。” 雁书怒火中烧,如果球杖在手里,她早打到这老头身上了。正要发作时,一伙人从门外涌进。 “安大郎,你欠我们的车马钱已过了一个月,也该给了吧?今儿我可不能空手回去了。我就守在这里等你拿钱!” 雁书看去,却是五个壮年汉子,气势汹汹地向安大郎叫嚣。 安大郎对为首的一个男子作揖道:“乔老弟,咱跟你们车马行往来了这些年,几时拖过你们的钱?我安氏,在这东西两市也是叫得响的吧?若不是家里连出祸事,我能落到如此境地吗?你就再容我些日子吧。” 安大郎说得情真意切,那乔老弟也有点动容。 “那就再容你几天,到这月望日我再来。那时,你休要怪我无情了!听说,你的债主不少啊。你可仔细了,你家这百年商肆,要断送在你手里了。” 车马行一行人走了。 安大郎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门口的老太太拿拐杖“咚咚”地敲着地面,焦躁地对安大郎说:“儿啊,这可怎么好?快想法子吧。” “老丈,你家里遭遇了什么不幸呢?你说给我听听,也许心里会好受些呢。我爹就什么都说给我听。” 雁书动之以情,安大郎看了看雁书,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我那两个大儿子,去年往西域贩货,回来时在焉耆遇上了歹徒,所带货物,被洗劫一空,两个儿子也被打伤。他哥俩好歹拖着伤体回来了,但是这次,却把我家多年的积蓄损失殆尽。这些日子,家中艰难,我把伙计都遣散了。你也看到了,讨债的都打到门上了。” 这就是这位胡商愁苦的原因了。 “那你店中也该有些存货吧。把它们都赶紧卖掉,变成现钱,不也能渡过眼下的难关吗?”雁书关切地说。 “谈何容易。珠宝又不是青菜,说卖就能卖出去的。你就再贱卖,遇不上识货的买家,仍是白搭。” “那我倒要看看你家的珍宝。或者,我能帮你找到识货的人。” 安大郎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他仿佛看到了一些希望。 “把你家最值钱的宝贝拿出来看看吧。”雁书道。 安大郎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柜子,又从柜子中,取出一个盒子,盒子上也有锁,再开,又取一个匣子,匣子上仍是有锁,再开,如此反反复复,开了总有五个匣子,五个匣子做得严丝合缝,一个套一个,盒盖上有铜环可供提拎,不然,如此严密,终是不能下手取出。最后,从最小一个盒子里取出一颗珠子。拇指大,色泽微青,珠光盈润。 安大郎把珠子递到雁书手中,道:“这就本肆的镇肆之宝了,名叫‘青泥珠’。值一千贯。过去曾有人要买,我想着它能给我家小肆带来些名气,一直都不肯出手。现在想卖,一时之间又难以找到买主。” “如果把它卖了,可以让你家渡过难关吧。”雁书说道。 “这是一定的。”安大郎答道。 “如果我要买呢?”雁书问。 安大郎将信将疑地,“小姐可是戏言?” 雁书从领子里拽出一个项圈,上面坠着一块翡翠镶金锁。她把项圈取下,递给安大郎,“今日我没有带钱。这项圈并锁,是足金的,也有四两重。这玉,是上好的翡翠,你识得的。这是我家祖传之物,给你做定金,可否?三日后,你到三戟张府去取钱便可。” “小姐是三戟张府的?”安大郎越来越确定他看到希望了。 “张延师是家父。”雁书答道。 “只是,我何以报答小姐呢?” “很简单。只要回答我才进门时问你的问题,就可以了。” 安大郎知道三戟张府的盛名,但他搞不清楚,张家小姐和吕三贵,和陆家,有什么瓜葛,她要花这么大的价钱去探寻一个事情的真相。 安大郎也不想搞清楚了——他没别的选择。这些日子的焦困,早就让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先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吧。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 安大郎把他所知道的关于吕三贵的事,悉数告诉了雁书。 回去的路上,吴氏恨不能把雁书痛骂一顿。 “我的大小姐,一千贯钱!合百三十两金!你父亲的月俸才五贯!你敢去问夫人要这笔钱吗?她不扒了你的皮,也要扒我的皮!我刚才一直扯你袖子,你只是不理我!这可闯祸了。要么拿一千贯钱去买个什么破泥巴珠子,要么就把祖传的翡翠金锁给失脱了。哪样都不轻!早知道,不带你出来!那姓陆的,不过是教了你几天琴,也值得你替他下这么大的血本!” “你不带我,我不会自己骑马来吗?你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 其实,雁书虽然嘴硬,心里也在打鼓。毕竟,那是一千贯钱。但她就是这样,她想做到的事,她一定要做到,不惜任何代价。 七、重金买珠得线索 “说起来,这吕三贵的来历,真有点离奇。” 雁书在马厩里,对一脸期盼的归年说道。 “吕三贵是一位姓孙的中郎将荐到安大郎肆里的。这位中郎将认识安大郎,去年他犯了事,被流放岭南。临行前,他把吕三贵带到安大郎那里,说吕三贵是他家管家,因不忍让吕三贵跟他去岭南吃苦,于是让吕三贵到安氏珠宝铺子做事。就这样吕三贵在安家商肆留了下来。吕三贵人倒是勤快,也聪明,很快就对珠宝行情了然于心。他还对珍珠特别留心。他就曾经求安大郎把那颗有名的“青泥珠”拿出来给他看过。不管哪家藏有明珠,他都要去看看。” “还有,之后一件事,让安大郎觉得吕三贵的身份有些可疑。有一次,一个来看珠宝的客人,看见吕三贵,跟他说:‘邓二,你不在驸马爷府上当差,跑到这里做什么?’那吕三贵却说人家认错人了。” “后来,吕三贵打坏了铺子里一件瓷器,虽不怎么值钱,安大郎的老母亲却把他骂了一顿,俩人吵了起来。这以后,吕三贵便有了去意,他求安大郎把他荐到陆家,也就是你家铺子上去——因为陆家老爷到安氏铺子来过几次,看起来极是和气,陆老爷也对腿勤嘴乖的吕三贵有好感。安三郎也乐得顺水推舟,把吕三贵荐了过去。” “就是这些了。” 雁书说完,长舒一口气。 归年陷入了沉思。 乳母吴氏叽叽喳喳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回,我们可要倾家荡产了!就这么点子事,那安大郎却卖关子不肯说!为撬开那安大郎的口,我们家小姐把他家的镇店之宝买了下来。一个叫什么“泥巴”的珠子,就要一千贯。我们这傻姐,价也不还就答应下来,连祖传的金锁都给了人家做定,看这事怎么是个了!” “是‘青泥珠’吧,东西两市都知道的。”归年接过话,“那珠产自西国,颜色淡青,世间稀有。一千贯,也是值得的。只是你一时间去哪弄这么多钱来?怪我,连累了你。” “先不说这个。你且先想想,把这吕三贵的底细先查清楚。也许,他与你父亲的案件大有干系!我有预感。” “吕三贵,邓二,驸马府,是哪位驸马爷呢?”归年喃喃自语。 也许,在小小的吕三贵身后,站着一位大人物。也许,在平民百姓陆家的祸事之中,藏着一个大阴谋。但归年是一介凡夫俗子,他没有望眼,自然也无法穿透世事的浮云,一下子就洞悉事情的真相。 “听管家康老二说,前些日子,倒有些达官贵人家的来我家铺子,是为了寻访一颗明珠,叫‘王珠’,说是有些神奇之处。这个吕三贵,对宝珠那么感兴趣,身后一定是有来头。或者,就是哪位驸马爷派来的。康老二倒说过,王敬直驸马爷曾派管家来问过‘王珠’。” “王敬直,是南平公主的驸马。他们府上我倒没去过。家父应该去过。他们,应该是太子那边的人吧,王敬直和太子走得很近的。”雁书说道。 “先确认这邓二是不是王敬直家的吧。”归年说。 “吴嬷嬷,你男人是咱家轿房管事的。他天天跟着老爷各府上行走,跟各府上的仆人们极熟的。让他去打听打听。”雁书吩咐吴氏。 吴氏撅起嘴,十分地不情愿,“他笨嘴拙舌的,会打听什么呀?要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招惹驸马府,那可都是些来头大的人。” “谁要你来教训人。我自有分寸。你管叫你男人去打听。问好了,我有赏,问不好,我连他私下喝酒赌钱的事一并跟父亲说。” 吴氏气得干瞪眼。 做为张延师的轿夫,吴氏的男人对各大士族的府邸还是熟门熟路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他也受到了礼遇。门房里有专供像他们这种贵客的轿夫专门休息的地方,还有茶水供应。主人家有头有脸的仆人,还会陪着这些轿夫说话。当然,陪着说话不仅是礼节,主要还是为了互通信息。自己家的事,别人家的事,张家长李家短,都在下人们中间传扬开来。谁知道的越多,谁就是耳目灵通,谁就越有地位。 吴氏的男人也是如此,多年的熏陶,他也成了个“包打听”。王驸马府上邓二的信息,他很快就打听到了。 “驸马府上确实有个叫邓二的,是王敬直长随,也在鸿胪寺做事。因王敬直爱收藏字画、珠宝,这邓二又懂行,因此王敬直很看重他,府里的收藏,都由他打理。这邓二行事缜密,性情乖僻,认识他的人不多。就连他府上的人,也多半没见过他的面。少数见过他的人,倒说得出他的一个特征,他的左手小拇指,少一节。” 吴氏的男人回来后,把打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雁书。 是了,归年见过那吕三贵几面,确是看到了他左手小拇指少一节。 只是这邓二,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去寻访一颗明珠呢?贵为驸马,那王敬直喜欢什么,不可以明着去问,去买,用得着神神秘秘地,派个人暗中寻访吗? 归年又想不明白了。这重重疑点,扑朔迷离的,横亘在他眼前,像捅开了一层窗户纸,却又看到一层窗户纸。后面,还有多少层窗户纸呢? 雁书眼下也有点麻烦。付帐的日子要到了。当日约好的,买下安大郎的“青泥珠”,三日后付帐。雁书已将祖传金锁做定,不能反悔。她年轻气盛,做事不会深思熟虑。但有时候,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思前想后太多,反而会错过很多契机。 雁书决定进宫去求助。她是不敢跟母亲要这笔钱的。事实上,她跟徐惠妃更贴心一些,虽为养母女关系,但两人更像姐妹,知己。 八、皇苑深宫借重金 徐惠妃久居深宫,与世间隔绝,皇宫对于她来说,基本上是个无声的世界。虽然得到天子宠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她的眼睛也时常仰望着宫墙外的四方天,渴望能够得到俗世的一些消息,哪怕只是听,也好过无声无息地独坐宫闱,让旺盛的青春在寂静中枯萎。其实她比雁书也只大个五六岁,还不到二十呢,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天子特别恩准她收雁书为养女,以解膝下空虚、深宫寂寥。 宫女把雁书领进了徐惠妃的殿上,徐惠妃的心欢喜得要奔出来迎她的养女,但身子还是仪态万方地从贵妃榻上缓慢抬起,看着雁书行过了礼,才款款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话。 “雁书,可想死我了。你上回带来的九连环,我早就能解了,只消半柱香。那首《六幺》,我也会弹了。” “娘娘聪慧过人,如果去科考,早中了状元郎了。如果为官,早封了宰相了。”雁书夸赞她的养母。 “你又胡说了。对了,说到状元郎,我倒有一个现成的。是今年的新科状元白吟溪。说起来,他和我是乡党,都是湖州人,论起来,他是我远房的外甥。他今年二十有二,还没有娶亲。天子召见他时,我也见了,我看,他和你,郎才女貌,倒很般配呢。” 雁书听了,羞得脸通红,嘟囔道:“我早说过,我是不嫁人的。若真到岁数大了,我也削了发当尼姑去。” 徐惠妃用手指点了一下雁书的额头,笑道:“雁书,我的傻闺女,这些小孩子的玩话,就不要说了。你虽叫我一声娘,可论起岁数来,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拿我当知心人,我也对你说体己话。婚事原是父母之命,不由得自己做主。我若是先跟你娘说了,她没有不从的。我这厢先跟你说,也是想先听听你本人的意思,让你找一个琴瑟和谐的佳偶,相伴终生,也不枉你平日孝敬我。” “娘娘疼爱,雁书感激不尽……”雁书有点感动,但是突然间听到养母给自己说亲,也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这样吧,过几日,我让白吟溪到你府上拜访。你冷眼在旁边看看,再做主意。” 雁书无法再推托,只得点头。 “好了,先不说这事了。你上次跟我讲的庶人钱某纳妾被其妻告到衙门,后来怎么样了?” “噢,这个啊。那少尹大人先是按律,把钱某打四十大板,他还暗自嘱咐衙役,板子打得格外响些,那钱某喊得杀猪似的。他妻子听得心惊肉跳,又怕把他打坏了。就苦求少尹不要再打了,她已不怪他了。其实少尹存心打得狠些,看看她对丈夫是否还有情。如今她求情,少尹也很感动,就让停了板子。不过,还是要判的。那判就是,令钱某驱遣妾室,二来罚钱某给老婆洗一辈子的脚。结果,老婆搀扶着钱某回家,又是恩恩爱爱的两口子了。” 徐惠妃听了不禁有些感慨,发了片刻的呆,道:“看来,庶人虽贫贱,也有好处,小家子一夫一妇,朝朝暮暮厮守着,即便争吵,也未必是坏事。坊间还有什么新鲜事,你再给我讲来听听。” “倒有一件,说有一颗‘王珠’,有些神奇之处,应是祥瑞一类的东西,一些个显贵之族争相据为己有,结果,害得东市一家商贾全家被抄。那珠子没有找到,却连累得一干无辜的人遭殃。” “古语有:‘惰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其实不然,卞和献玉,失去双足,赵王得之,秦国觊觎,一件东西,辗转多手,惹得天下狼烟四起、生灵涂炭。显见得也不是得之者富,而是得之者祸了。人性贪婪,也辜负了上天造物之初衷了。”徐惠妃娓娓道来。 徐惠妃说话之间,雁书的心思早已转了千万遍——“告诉,还是不告诉徐惠妃归年家的事?以徐惠妃现在的地位,告诉她,再请她将此事转呈给天子,那么,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我再莽撞,也不能在此事上贸然行事。怕就怕,如果当朝真的把此事查清楚,也许会牵连出一些位高权倾的人,那时,朝野惊动,天下哗然,场面会难以收拾,怕到最后还是救不了归年一家。就连徐惠妃娘娘的禀性,我怎能不知?她生怕淡泊、无欲无求,是个大事小情概不过问的人。如果将此事告诉她,她能管吗?也许她非但不管,还不让自己管。那时候,更难办了。” 想到这儿,雁书心意已定。此事只能迂回行之,不能惊动徐惠妃。 “娘娘,南平公主你熟吗?” “她呀,性情泼辣,跟胡人的胡椒一样。她出阁前,我跟她少有来往。这两年她常回门看她父皇,跟我倒近了,也常跟我说话。前些日子,她看我身上穿的一件蹙金绣的石榴红短襦,她也爱上了,央求着跟我要来。若说一件衣服,我没有舍不得的,只是这件衣裳是圣上赏的,转送她未免不敬。我答应让司制房再做一件一样的。这不,刚刚做好,只是这几天又不见她来了,对了,你问她做什么?” “听说她的马球打得很好,我想跟她讨教一下。不然,我帮娘娘把这件衣服给她送去,正好跟她学学球技。” “也好。”徐惠妃点点头。 谈笑间,雁书看看外面天色渐暗,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但还有一件事要办,她运了运气,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了口:“娘娘,雁书还有一事相求……”她的语气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怎么啦,有事你就说呗。你成日家风风火火的,这会儿怎么了?” “我想跟娘娘借一千贯钱……”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徐惠妃还是有点吃惊的。 “我二哥他赌钱输了,外面欠了一千贯的债。前日债主说了,若再不还,就上府里讨要。二哥吓得不轻,生怕人家上家里来,若父亲知道了,非把他打死不可。”雁书总算把一通瞎话说完了,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平日里爱编谎话骗她乳母和母亲,但那都是小孩子家的把戏,如今对着这么善良和气,又疼爱她的干妈说谎,雁书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徐惠妃命她的宫女取了钱来,嘱她们一会儿帮雁书送到车上。 雁书感激不已,抱着她干妈撒娇。 “以后有了,我一定如数归还。”雁书道。 “谁要你还,我留着这些钱,也没处花。倒是该劝劝你二哥,这赌,是沾不得的,还有,明日你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呆着。” “明天有什么事啊?”雁书问。 “天机不可泄露。”徐惠妃莞尔一笑,卖了个关子。 坐到轿子里,雁书觉得自己全身都是乏的。这一天用尽了心术,像父亲在用兵法一样。进驸马府的敲门砖,她拿到了;买“青泥珠”的钱,她也拿到了。雁书为自己的“小诡计”感到一点点窃喜,但又有更多的担忧笼上心头,她知道更难唱的戏在后头。但是她是张延师的女儿,将门之后,她的骨子里生来就有一种争强好胜、不甘寂寞的天性。再说,再过几年,嫁为人妇后,想做点不寻常的事都没机会了,赶在出嫁之放肆地做几件显山露水的事出来,也不枉活一生。 对了,说到“嫁”,今儿给自己说媒了。好好的,说什么媒呢?雁书反感不已,现在这样天马行空的多好啊,新科状元又怎么样啊?雁书本来就不喜欢“书呆子”,父亲的幕宾里就有多“书呆子”,一个个酸腐得叫人恶心,每张口必“之乎者也”,雁书心里骂他们“不说人话”!见了自己也是点头哈腰的,一点气度都没有——文人没骨头。 白吟溪,名字也是文文弱弱的,能考上状元,恐怕也是沾了徐娘娘的光吧——裙带关系,没出息! 九、虎穴斗勇探虚实 雁书的身上,承载着归年太多的希望。雁书出门的时候,他在等待中的煎熬中一分一钞地挨过,他望着门,望得眼里都要出血了。雁书回来了,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从地上奔到雁书面前,抓住雁书的手,急切地问:“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消息?” 吴氏把他的手“啪”地一下打掉,喝道:“也没见过这么不知起倒的,这么为你奔走,你觉得是该你的?我早说不让小姐管了,她偏生有些个侠义肝胆,爱打抱不平,我也拿她没法。可是你也要知好歹,不要拖累小姐太过了!” “谁要你多嘴!”雁书喝住吴氏,“救人要救活,岂能半途而废?” 她转向归年道:“进王敬直驸马府的由头我都找到了,帮徐娘娘送个东西。刚回来的时候,我去西市把‘青泥珠’也取回来了。这个东西,到时候还有用呢。” “取回来了?那一千贯钱,你也给了?” “这个自然,不给钱不成了抢了吗?” “你从哪来的钱?” “这个你不用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家的钱。不过,这珠子用完后,我会把它交给出钱的人,也是正理。另外,刚去安氏珠宝店那里,我竟有特别的收获。” “什么收获?” “这个。”雁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铜做的鱼符,中指长短。 “这是什么?”归年问。 “鱼符。” 鱼符,归年听说过,那是官员的身份证。 “你从哪来的?” “安家的小儿子把它系在腰上玩,我问他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从他家澡房里捡来的。” “他家澡房能有这个?他家哪有当官的人?”归年问道。 “这个,日后再告诉你。”雁书也卖了个关子。 “你拿这个‘青泥珠’又有什么用?”归年困惑地望着雁书。 雁书把嘴附在归年耳边,嘀咕了好一会儿,吴氏听不见,气得干瞪眼,恨不得把归年马上扫地出门。 “明天就去驸马府吧?”归年急切地问。 “明天不行,徐娘娘让我明天别出门,不知有什么事。归年哥,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急了。” 归年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着了火一样,若不是残存的理智遏制着焦躁不安的内心,他可能早已经疯了。 鼓声从承天门始起,如水波的涟漪一般在长安城中荡漾开,渐次由长安的中心向四周响起。帝王的鼓声,唤醒苍生百姓,市井的鼓声随之附和,在公元七世纪的大唐帝国,国家秩序已经有条不紊。 承天门的鼓声也带来了天子的诏书。 这一天的张府庄严肃穆,香烟缭绕,有官职的男人穿着朝冠绛袍,有封诰的女眷也穿戴凤冠霞帔,一家子真个是冠冕堂皇,雍容华贵,此刻都跪着听诏。 天子派来的宣旨官念道: “门下:第五女雁书幼挺幽闲,地惟懿戚。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扶风郡主,食邑三千户。主者施行。 贞观十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中书令臣:杨师道 宣,中书侍郎臣:岑文本 奉,中书舍人:白吟溪 行……” 一家子叩谢皇恩。 没有什么悬念,是雁书郡主的敕封——在一片期待中总算实至名归。阖府上下自是欢天喜地,淡然的只有雁书本人。她知道这事已经有些日子了,惊喜也惊喜过了。再说,这封号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有趣之处,远不如天子赏她的那匹来自大宛的汗血马让她热血沸腾。倒是诏书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白吟溪,徐娘娘给她说的媒,那家伙,这么快就有官职了——虽是五品。那诏书八成也是他拟的吧——“幼挺幽闲”,想夸我深居简出,安分娴静,可惜夸错了。 张府乍逢喜事,自然要大宴宾客,祭奠宗祠,热闹了三五日,归年早已急得团团转,这天好不容易等张府消停下来了,雁书终于到马厩来了。 雁书让归年扮成小厮,带着他和吴氏上了轿,一行向南平公主的驸马府走去。 当天早上,雁书已让吴氏的男人探听好了,南平公主一早就出了门,驸马王敬直在家,他们才往驸马府去。 这出戏,当着南平公主的面是唱不成的,雁书要会的人是驸马王敬直。 驸马府和张府一样,门楣壮观,气宇不凡。雁书有封号,自然要从正门进,于是命轿夫递上名帖,只是须臾间,王家的大管家就到轿旁来迎雁书下轿,一路请进客厅,王敬直的母亲亲自出来待客,雁书带着扮成侍从的归年进了王府。 “张小姐刚封了郡主,这厢先恭喜了。只是不巧,南平公主今儿去清凉寺上香了。” “老夫人不需多礼。公主不在也不妨的。公主请徐娘娘给做的一件衣裳,我给带过来了。” 王母恭恭敬敬地接过衣服。雁书和这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切入正题:“夫人,我前日得了一颗珠子,我也不懂,不知贵贱,因此想请令郎王敬直帮着鉴赏一下,听说他在这方面是懂行的。” “敬直呀,他识得什么?别让小姐吃了亏。也罢,他在后面哪,我这就去叫他来,你们小孩家一处说话倒有意思些。”王母颤颤巍巍地去了。 片刻间一位年轻的公子从外面翩然而至,右手里拿一把牙扇,左手里还拿着汗巾子擦着汗。官宦世家长大的孩子,眼神里都有着一股傲气,这种傲气在与生俱来的养尊处优中形成,这种傲气使他们俯视众生,蔑视万物。有涵养、经过教化的,会把这股傲气深藏于心,转化于无形,只在心里留一份清高,外表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没有教化的,这股傲气便显露无遗,于神色中带着凌厉、傲慢,甚至张扬。王敬直的眼神里,就有这种傲慢。这种眼神,雁书是熟悉的,她接触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 “呦,郡主驾到,有失远迎,尚求海涵。”王敬直笑着拱手告罪,虽是初次见面,他对雁书的问候里带着三分戏谑——他并没有把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驸马爷休要取笑了。我这小‘郡主’能大得过公主殿下去吗?久闻南平公主大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恰逢徐娘娘相托给公主殿下送衣服,偏巧她不在,不过,得见驸马都尉也不虚此行。我前儿得了一颗珠子,人称‘王珠’,说是个稀罕物儿,听说驸马爷在这面是懂行的,因此想请帮着过过目……” ‘王珠’这两个字眼似乎把王敬直的眼睛点亮了,他几乎是奔到雁书跟前问道:“珠子呢?拿我看看。” 雁书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点,连站在她身后的归年呼吸也急促起来,王敬直的反应让他们吃惊,也在意料之中。雁书连忙从袖子里把‘青泥珠’拿了出来,递给王敬直。 王敬直把珠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是一脸茫然,他朝站在门口的管家喊道:“去,到后面把邓二给我叫来。旁的人都去前面伺候吧,我这儿不用人了。” 雁书和归年都有一种预感,他们钓的鱼快要上钩了,归年的腿一阵颤栗。 一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他站在门口,像鬼魅一般挡住客厅门口的阳光,向室内投下一道黑影。归年下意识地把竹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脸,他怕惊扰了那个‘鬼魅’,使他无法现形。 邓二终于走了进来,归年早已认出他来:吕三贵!除了他,还能是谁?! 就是隐姓埋名潜入自己家里做伙计的那个人,就是在自已家出事前不辞而别那个人!他的出现与失踪,引发了家里一连串祸事。 归年把拳头攥了又攥,按捺着想冲过去的冲动。 邓二用右手从王敬直手里接过珠子看了看,摇摇头,说道:“这不是‘王珠’”,我见过这珠子,是‘青泥珠’,倒也是颗贵重的珠子,我在西市见过。” 雁书缓缓地移步到邓二跟前,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也难怪,东市西市,你都混迹其中,连伙计都做过。我只是奇怪,身为鸿胪寺典客署的典客令,堂堂的朝廷官员,你还用到外面讨生活?” 邓二的脸失去了血色,无辜地看着雁书道:“小姐认错人了吧?我何时出去做过伙计?我又如何是朝廷官员?驸马爷,没有事我就回去了。”他慌乱地向门口走去。 归年一把抓住他,喝道:“吕三贵,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左手小拇指少一节,你敢不敢把手拿出来给我们看?你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我家的‘瑞锦’、‘宫绫’从哪里来的?你和你老婆为什么偷偷地跑了,跟着我家就出事了?” 王敬直被这突发的事件搞蒙了,他清醒过来后喝道:“呦,这唱的哪一出啊?张雁书,你跑到我家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吗?” “岂敢。但空穴不会来风。我自幼蒙这位陆师傅教习琴艺,师恩情重,如今看他家无辜被抄,举家下狱,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刚才说的这位邓二,所言不虚,不然,他的鱼符怎么落在了安氏珠宝店?” 邓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雁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铜制鱼符,上面分明写着邓二的名字及其官职。 雁书给他们看了一下,又放回了袖子里。 “你从哪儿来的?”王敬直问道,声音不再那么有底气了。 “这位典客令一定把鱼符贴身放着,但他洗澡的时候总要摘下来。安家的小儿子淘气,趁他洗澡的时候拿了去,当成个玩意儿玩,大人没注意,其实,他家人也不知道这是官员的鱼符。前几天我去他店里,看他系在腰上,就要了过来。只花了一贯钱。怎么样?便宜吧。” “说吧,你还知道什么?”王敬直问雁书。 “我还知道,他是你的属下。你这位驸马都尉,还任鸿胪寺少卿,邓二一个典客令,能不对你言听计从吗?我只不明白,陆家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又或者,你想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他们敢不给,要你机关算尽,巧取豪夺,把人家折磨得快要家破人亡了?”雁书口齿犀利,单刀直入。其实,关于王敬直和邓二的官职,她也是从在吏部任职的大哥那里刚刚打听到。 “你捡到个鱼符又能怎样?”王敬直仍是不屑,“我们早报了失盗。谁又能证明他邓二到过你陆家,光靠你们商贾人家这几口嘴吗?别忘了,你陆家现在都是待罪之人,胡乱攀咬,只能罪加一等!” 雁书又淡然地说:“是啊,这鱼符,也许不足为证,陆家、甚或安家的指证,也不足为凭。也罢了,人轻言微,自古如此。庙堂之上,自然没有庶民说理的去处。不过当今圣人说过,‘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经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人胸怀天下黎民百姓,自然愿意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我虽不才,但圣人和徐娘娘却爱听我讲些个市井坊间的奇闻异事。我若将此事讲给他们听,那时,圣人就一定相信王孙驸马所言,不信商贾庶民所言?” 雁书把这一段话讲完,心里也兀自呼出一口长气。其实,她根本没有做好跟圣上和娘娘说此事的准备。她只是在赌,她赌王敬直不敢让皇上——他的老丈人知道此事。 王敬直呆住了。显然,他被雁书搬出来的那个人吓住了。 雁书不等他回过神,对归年说道:“我们走吧。明儿一早,我还要进宫去叩谢封诰之礼。驸马爷,告辞了。” “你站住!”王敬直有点抓狂,他没想到会遇上这般泼辣难缠的小丫头。告诉皇上?以当今皇上的圣聪,那结果不言而喻——玉石俱焚!他这块玉,难道要和市井匹夫那些破石头一起焚吗?刹那间,他真有一股冲过去把雁书掐死的冲动——当然,这也很可笑、愚蠢和无谓的。但他真是为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气恼不已。 “好,你厉害!张雁书。那我也不绕弯子,我是想要一个物件,但陆家老头子那守财奴就是不卖,给钱也不卖。万物皆有价,什么不能买卖?一个商贾之流也敢在我面前拿着劲儿?”既然窗户纸已经捅开了,王敬直索性打开天窗说明话。 “是‘王珠’吧?”雁书话音刚落,外面管家就跑进来,禀道:“公主回来了。” 一屋子的人都有点惊慌。一场火药味浓烈的唇枪舌战刹时止住了。或许在屋里的每一个人心底,都不希望公主卷进这场战争。 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天喜地,“听母亲说张家小姐把我的衣裳给捎来了。终于等来了!天天有人要看我这件蹙金绣的短襦,我只是拿不出来呢。今儿可好了。这位就是,张家小姐吧?” 雁书向南平公主行过礼。这位公主,也只长着平常眼眉,但浑身上下有一股富贵逼人的气息,和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驸马王敬直早就换上了殷勤面貌,笑着对南平公主说:“还不去后面穿上试试。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衣裳!” “那我去了,你帮我送客噢。”南平公主又一阵旋风地去了。 驸马复又用阴冷的神色对雁书他们说:“公主回来了。这儿说话不方便。这样吧,这月甲辰日辰时,你们到曲江池红杏园门口等我,有什么话,到那时再说。” 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吧,雁书他们想,起码有谈判的机会,事情或许有转机。他们就要离去,王敬直又说了一句:“另外,这事该不该让别人知晓,特别是张小姐的家人,我想你们该清楚吧,陆家几口子还在大理寺里面呢。” “这个你不必多虑。我们既然要救他们,就会守口如瓶。”雁书向王敬直保证。 十、王珠渊源浮水面 三人回了安邑坊的张府。 雁书和归年进了马厩,让吴氏给他们去倒茶水。 “你真的会把这事去告诉圣上吗?”陆归年问雁书。 “那你希望还是不希望我告诉圣上呢?”雁书反问归年。 “我,我有点怕。我心里没底。”归年期期艾艾地说。 “是啊。告御状,我们都没有把握。我们现在,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许多玄机,还不知晓。既然没有把握,我又怎敢轻易将此事闹到圣上那里?那王敬直,可能也赌我们不敢,所以愿意跟我们谈判。” “对,”归年道,“我也看出来了,这件事,驸马连公主都瞒在鼓里。” “嗯,是的。公主还是不知道为好。不然,我们的胜算更少些。”雁书点头道。 俩人正说着,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影。归年连忙拿起一把马刷子在一匹马上刷起来。 “雁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原来是雁书的大哥张百芾,现在吏部任事。 “‘飞焰’这些日子有点掉膘,我特来看看,他们给加料没有。”雁书随口说道。 “噢,是啊。这些马夫们越来越不尽心了!我那‘青海骢’蹄上的旧伤又犯了。也不给上药。对了,雁书,你今儿又疯到哪去了?母亲的腰疾又犯了,有些日子起不了床了。你也不去看看。” “我今天奉徐娘娘嘱托,给南平公主送衣服去了。” “他们家的人,据说都比较厉害,你还是少招惹。”百芾对雁书说。 “那驸马爷王敬直呢?也厉害吗?” “嗯,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太子李承乾走得很近。听说,不太安分。” “太子早晚要继位的。那时节天下都是他的了。可有什么不安分的?”雁书大大咧咧地问。 “你小点声。我哪敢说太子不安分。”百芾谨慎地四顾一遍,才放心地说道:“不过,最近有些传闻,太子这东宫之位也不是很稳当。哎,青出于蓝,未必胜于蓝呀。” 百芾摇着头去了。 雁书和归年心里都感到震惊。在王敬直的后面,也许站着一个更大的身影——太子!归年心里有点后悔,他不该把无辜的雁书拉进来,拉到这个漩涡里,在这个漩涡里,有深不可测的暗流,这股暗流,会不会把雁书一家也带进深渊? 雁书的心里有一丝的悸动,为了王敬直身后那个强大的身影。但她是将门之后,既是将门之后,就不会临阵脱逃。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是她也知道,如果那个潜在的对手真是太子的话,便可能没有讲理的去处了。太子,太子!现在圣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吧。 归年深思良久,问雁书:“甲辰日那天,还去不去?” “当然去。”雁书仍然没有犹豫。 清晨的曲江池并不热闹,游玩的人多在下午来。杏园门口更是人烟稀少。雁书的轿子辰时便停在杏园门口。吴氏不停地撩起轿帘看着外面。四周空寂,了无人烟,一行人心里忐忑,既担心王敬直毁约,那么事情岂不又胶着了?但如果他真的来了,又不知是吉是凶? 正在忐忑不安之时,一辆马车驶过来,是双驾马车。马车带舆,帘布包裹得很严实。马车停定后,两个壮年男子下车走过来,其中就有王敬直的管家。俩人请只请雁书和归年上车,其余人只能原地等待。 余氏忙问:“这是去哪里?有什么话却要到别处说?杏园里就有说话的地方。” 管家答道:“去个清静去处,就便把这事了断了。” 余氏拽着雁书的袖子说:“我看还是别去了。万一有个闪失……” 雁书抚去余氏的手,安慰道:“无妨,我若有什么闪失,他王家也脱不了干系,此事必上达天听。料他们不会那么蠢。既没让你去,你也不必跟着,在此地等着我便是了。” 雁书和归年上了车,只见车舆内比较宽敞,两个壮男也坐在内,四个人各坐一角。车舆上无窗,因此轿帘一落下,轿子也就与外界隔绝。雁书和归年不知他们搞的什么名堂,也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归年心里慌乱不宁,生怕把雁书也连累了,雁书却一副淡然的样子,从荷包里抓出一把松子吃起来,还抓了一把让归年吃,归年心神恍惚的,哪里有心思?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先时走的路还比较平坦,估计是官道,后来就越来越颠簸,像乡间的土路,幸而雁书马背上颠惯了的人,不然也是受不了。 终于到了一个去处,马车停了,管家两人请雁书和归年下了车。却是一处庄园,倒也别致。一行人进去,于堂屋落座。驸马王敬直并邓二等人早已等待在此。 王敬直也是个犀利的主儿,并不饶舌,说道:“今儿个来,我们也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们呢,是为了人——营救家人,我们呢,是为了属意之物。只要我们得了‘王珠’,你家人自然无虞。且,我们早说了,是买,不是强占,不知你们为何执意不肯出售?难道还想着奇货可居,待来日卖高价?” 陆归年对驸马一揖方道:“我们商贾人家,从来以买卖取利,无意招惹是非,若果真有此物,岂有舍命收藏的道理?只怕家里确实没有此物。却让驸马爷徒劳无益。” “你道我是诈你们?惹不是明查暗访多日,得到确切消息,我能和你们费这许多口舌?也罢,把人都带上吧。” 几个家丁从堂后架出四个人来。却是陆归年的父亲陆魏生、母亲元氏、妹妹盼儿和管家康老儿。归年乍一见了父母妹妹,实属意外,又是喜,又是痛,喜的一翻周折,总算见到他们,痛的是四人一看就是用过了刑,身上都带着伤,狼狈不堪。而父母妹妹见了归年,只是嘤嘤哭泣,归年就要奔过去,几个家丁却拿大棒子拦住了。 王敬直说道:“人我已经给保出来了。可暂时免受牢狱之苦,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你们的了。陆魏生,你是一家之长,你来说说这‘王珠’之事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到陆魏生身上。他是六旬老头儿了,身材已经佝偻,一副低眉顺眼的老实样子,可以想见平时必定也是一团和气,没有半点脾性的人。 他看了一眼王敬直,又低下了头讷讷道:“家中实是没有这样的东西,也不曾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稀罕物儿,只怕是以讹传讹。” “好,好,我听说过胡人‘割股藏珠’的事,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真个是‘爱珠而不爱其身’。那咱们就从头说起,看看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稀罕物儿。来呀,把大秦人带上来。” 几个人从后堂走出来,一见就是异域人——深目耸鼻,头发卷曲,他们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得深邃,带来了地中海的气息,只是因为太过遥远,让久居内陆的长安人感到陌生。他们的胸前,都戴着铸金的十字架。 一个人为首的大秦开始讲述,他的讲不知是何方语言,叽里呱啦的,堂上的竟几一人能听懂,众人正在着急,王敬直吩咐道:“让鸿胪寺的译语人翻译一下。” 一个着绿袍官服的胡人走上前来,向王敬直行过礼,便开始翻译道:“昔大秦国王查斯丁尼继位之初,壮志满怀,雄心勃勃。一日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在海边,却突然发现脚下有一枚硕大的贝壳,贝体厚实,莹白如玉,贝壳的边缘高低错落,有齿状突出,形状很像王冠,查斯丁尼大帝把它捡起来拿在手里把玩,正在讷罕之间,这个贝壳却张开了,一道光芒射出来,在夜色里格外耀眼,贝壳里面有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原来是颗夜明珠! 查斯丁尼大帝把夜明珠带回王宫,放到一个盘子中,盘子里还放了其它许多小珍珠,刹时,这些小珠子都被夜明珠吸过去,将它团团围住,似臣服它一般,而且,大殿中,金盘里丝状的乌铁砂立了起来,上下跳跃,像被注入了灵魂,如小人在起舞。大帝心中大悦,认为它是上天所赐的神器,帮助他成就霸业,于是给它起名:王珠。 查斯丁尼把王珠镶在佩剑上,带着它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居然无往不利,版图空前辽阔,开创了一代盛世。后来,此剑传到查斯丁二世之手,他却失脱了宝剑上的“王珠”,这以后,大秦饱受战乱,既有与波斯之战,又有内战、异族边患。时过境迁,又是百年流走,直至近年,与波斯的战事渐渐平息,但此时国力虚弱,百姓疾苦,战争的疑云尚在,国王波多力渴望福祉,欲重新寻回“王珠”,他派出多路人马,远涉重洋,四处寻找“王珠”,其中的一队人马,于去年到达长安,这队人马走到长安城中,所携带的金盘中的乌铁砂也颤动起来,似有感应,因此这几个大秦人认为“王珠”就在长安城中。” 大秦的译语人说完,满堂一片沉寂,终究这故事是漂洋过海而来,众人也不知查斯丁尼大帝是何方神圣,因此也听得是如梦如幻一般。只王敬直并邓二几个人,是在鸿胪寺供职已久,对外夷的事务耳熟能详,对此事是笃信不疑的。 还是雁书脑筋转得快,说道:“既是乌铁砂能感应此珠的存在,那便拿乌铁砂来一试,若真有异象,我就信得及。” 几个大秦人经译语人翻译后,听懂了雁书的话,便去取来一个手掌大小的金盒子,打开盒盖,盒中铺有一层丝状的乌铁砂,大秦人把盘子放到桌上,众人都眼睛不错地盯着它看,等着看西洋景儿,等了半晌,却没有一丝动静。 雁书讪笑起来:“怎么不灵验了呢?敢是人多了,这乌铁砂也羞见人?我看,这事多半是以讹传讹,子虚乌有。” 几个大秦人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以。连王敬直也是纳闷,“怪了,前月,我也见了这乌铁砂颤动,如今怎的不动了?也罢,物证虽无,我还有人证,不怕你们不招。来人,传赵九斗和‘骰花子’上来。” 一个着圆领袍衫的商人,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被带上来了。 商人手中捧着一本帐簿,给座上人行过礼,方道:“小是的赵记质库掌柜,坊间所传的‘王珠’,小的没见过,但家父曾见过,在这本账簿中有记录,贞观三年,某男典当夜明珠一颗,员径三分二厘,色莹润,暗中发光,可吸小珠,当金两千贯。因这物件太过稀罕,家父特在这页上贴花印,以示着重。还有奇的是,典当的翌日,就有人来赎走当物勾帐。” 赵九斗说完,把账簿给众人昭示,账簿上倒是确有记录,一如赵氏所说。 归年道:“陆某造次,心中疑惑不得不说:怎知这帐簿就是贞观三年所记?不是今日变造?即便有其事,又跟陆家有什么干系?” “好,让你们嘴硬,这‘骰花子’,你们还认得吧?让你们见见真容。”王敬直道。 一个家丁把地上跪着的“骰花子”脸上散乱的头发撩到脑后,露出一张污脏的脸,陆魏生和元氏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悸,便没有什么反应了。但犀利的王敬直岂能放过这一丝细微的神情,他对“骰花子”说:“还不快与你姐姐姐夫相认?这些年,你流离失所,孤苦伶仃的,沦落为乞丐,你姐姐姐夫却享尽荣华富贵,他们对你寡义,你又何必留情?” 听了这话,那‘骰花子’发狂似的爬到归年的母亲元氏跟前,抱着她的腿哭号道:“阿姐,你抛闪得我好苦!当日,我不过拿了你家里一颗夜明珠去当了,你们就恩断义绝,把我逐出家门,还说再回来找你们就把我的腿打断,你们好狠哪!” “骰花子”抱着元氏哭得肝肠寸断,元氏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口中默念一声:“冤孽啊。”便一头倒在了地上——毕竟是连日的牢狱折磨,体力本已不支,今日又深受刺激。归年见了,不顾一切奔过去,把母亲抱在怀里,连声呼唤,元氏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王敬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下来,他脸上浮上一层自得的笑意,对陆家人说道:“难得姐弟相认,不必过悲了。你们倒该谢我,是我从洛阳街头把你们这弟弟找到,他早流落为丐。陆老头儿,这下你还说你家没有那‘王珠’吗?你也看见了,你老婆子已是撑不住了,你,和你女儿也不是铁打的。大理寺那个地方,有几个人是好好地走出来的?你们一家子的性命,都握在你手里了。说说吧,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珠?” 陆魏生仍是低眉顺眼的,只不过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戚,他终于开了口:“不错,武德年间,我家是从康居国购得夜明珠一颗,从康居国到长安,山高水长,路途凶险,一路劫匪不断,我两个哥哥为了宝珠能平安带到长安,竟把腋窝的皮割开,把珠子藏于皮肉中,才躲过了动匪,我长兄,因伤口溃烂,未得及时医治,在半途中就死了,二兄接着藏珠,也因此留下伤病,回长安后缠绵病榻数载,不治而亡。这珠子,乃是我两位兄长抛却性命所得,我岂能不顾恩义,为了钱卖了它?” “你倒舍不得卖,可这珠子却被你妻弟拿去当了,也因此被世人知晓。” “是的,是这个不争气的业障坏事!跟着我们度日,原本衣食无缺,却爱掷骰子赌钱,欠下巨债,那一日,从他阿姐枕下偷去宝珠当了。至晚间我们才发现,第二日,我们便赎了回来。后来,把他送回老家,也曾给他置办了田产,够他度日,却不想,他又沦落到如此境地。”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走到哪里都没忘不了赌,输光了田产便四处流落,我们是在洛阳街头找到他的。给他几个包子一身衣服,他便把前尘往事倒了个干净。可比你们痛快多了。”王敬直陈述完,话锋一转,又回正题: “我今儿算知道了,这世上倒真是有‘割股藏珠’的事。只是,问世间何事何物,能重过性命呢?你既念及兄弟之情,又焉能不顾儿女性命?我劝你还是把‘王珠’出让,还过你们的安乐日子吧。”王敬直道。 “怕是不能了。”陆魏生一脸惨淡地说。 “怎么?”王敬直急问。 “几个月前,我已使人把‘王珠’带出长安了。此刻,怕已到了龟兹国了。” 王敬直的脸色骤变,把手往案上一拍,“你又浑说!那样要紧的东西,你视若性命,怎么会把它交给旁人,又能带到哪里去?” “交给我大儿子……”陆魏生可能受到了惊吓,怯怯地说。 “你还在编,你大儿子所带之物,在玉门关遭盘查时已被细细验过,并没有宝珠!” 到了此刻,王敬直也没有许多顾忌,将归年哥哥启年被抓一事脱口说出。原来,启年被抓一事绝非偶然,早已经被设计好了的吧。陆家一家子,此刻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是冲着那珠来的。 陆魏生听到此处,老泪纵横,说道:“并不敢胡说。自暮春之季,便不断有人来东市的肆中问及‘王珠’一事,我知道,我家的安宁日子怕是没了。若不尽快将‘王珠’转移,恐怕祸及家人。我在龟兹国还有一姐,乃是家父与龟兹国一胡女所生。我那姐姐年轻守寡,只有一子。我家商队每从龟兹经过,我便会接济我阿姐。因此,‘王珠’也只有放在她那里,我才放心。此次,大儿子启年带着宝珠出行,我本就怕这宝物已为世人所知,引人瞩目,一路上恐怕招来不测,只有在途中转移,暗渡陈仓,才能将此物顺利送到龟兹。正好,我那外甥帛黎布在瓜州开有商肆,因此我嘱咐启年,到了瓜州,就把宝珠交给外甥,让我那外甥骑快马赶到龟兹,再交给阿姐。所以,在玉门关,军防没有在启年身上搜出宝珠。” “为什么审问陆启年时,他没有说这一节?”王敬直质问 “我那大儿子,只怕像他两个伯父一样,是有些铁骨的。”陆魏生涕泪横流。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半晌一直沉默不语的邓二说道:“我想,可能如这陆老头儿所说,‘王珠’已被转移了,不然,大秦人的乌铁砂为什么不见动静?显然‘王珠’已不在长安城了。” 王敬直点点头,道:“是我们下手晚了。谁想到他们是爱财不要命的人。” “为今之计,”邓二上前一步说道,“是把‘王珠’尽快追回。他们一家子,不都在这儿吗?” 邓二的意思,王敬直当然明白,用一家子的性命来换‘王珠’,陆老头儿会不肯吗?他会让陆家绝后吗? 但如今情势,却又复杂些了,那‘王珠’此刻已在数千里之外了,追回,不是一件易事,要从长计议啊。王敬直一看堂前的铜壶漏刻,已是未时,便嘱咐道:“备车送张家小姐先回去吧。” 雁书一听,王敬直只提让自己回去,却没说归年,便不依了:“来是我和陆归年一起来的,回去却只让我一个人回去,哪有这样的理?” “来的时候,若不让小姐跟着,你定然不会让陆归年贸然前来。若不看雁书小姐面上,陆家此刻还在狱中,陆归年又岂能幸免?”王敬直一字一顿地说,“事已至此,雁书小姐想为陆家翻案,手里可有何实据吗?能让圣上信服的?话说回来,雁书也不必过虑,人在我这里,我定能担保他们性命无虞。你也看了,我这庄子上,一切应有尽有,不比陆家差。他们在这里,就是客。待此事有了着落,他们仍旧回东市做他们的营生。” 雁书情知别无他法,但还是不太甘心,正在犹豫之间,归年张口了:“雁书,你还是赶快回家吧。叼扰你多日,已是不妥了。驸马爷既已为我们性命担保,你也可以放心了。早些回去吧,莫让令堂担心。” 雁书知道归年这话是为她宽心,但也只得先回家,再做打算。 雁书走了,陆家一家子被带到了庄园的下房住下。 堂屋的众人散去,只剩王敬直一人,屋内空旷而寂静。一个人影从屏风后缓慢地走出来,他的腿脚微跛,但身材不失高大。他的相貌堂堂,像他父亲一样有着鲜卑血统,因此五官凹凸有致,但被阴云笼罩,使整个人都显得落寞而颓废,如锋利的宝剑蒙上了灰尘,失去了光芒。他对王敬直说:“是我优柔寡断了,才使‘王珠’出境。 商贾人家,太过狡诈。难怪父皇说他们是‘贱民’!” 王敬直点点头:“是啊,看来他们已经把‘王珠’带出境了,我早已把陆家翻了个底朝天,连所有家人都搜了身,都没见珠子。从大秦人带的乌铁砂来看,‘王珠’已不在长安了。” “不管怎样,风筝飞得再远,还要回到放风筝的人手里。陆家老头既能把珠子送出去,就一定有把握再把它要回来。把他们一家留在庄上吧。”跛脚的人说。 “是。但让谁去把‘王珠’要回呢?”王敬直问道,“看来还是得陆家的人。陆家父子三人,谁去呢?陆家大儿子,受了重刑,怕是走不成远路了。是让陆老头,还是陆归年去?” “你看着办吧。鸿胪寺不是要送米国质子米司分回国嘛,一路有四十个军夫护送,就便挟着陆家人一起走。” “是,那沉香呢?是这回带着走,还是等下次?”王敬直请示。 “带着走,送到西州即可。” “带着女人走,一路上累赘,恐耽误了行程。” “左不过用轻车快马,能耽误多少?要紧的是,她一个人,顶能上几千车绢。用她换来的钱,正可堵上侯君集军中的亏空,那些钱,再不补上,侯君集就要掉脑袋了。” “可是跟西州的麹氏旧族交易?”王敬直问。 “正是。”跛脚的人答道,“高昌虽亡,但父王并没有赶尽杀绝,仍赐给他们官位,不动他们的家财。他们仍然富可敌国。我把沉香卖给他们,一来可以卖个好价钱,二来关外之地,山高皇帝远,也能掩人耳目。沉香在长安也是有些名声的。宫里的织物,她都做得来。” “麹氏怎么付钱呢?”王敬直问道。 “人家已经付了一半做定金。另一半待沉香到了再付。那定金,我早拿来给候君集填上了军中的窟窿。” 王敬直听罢不语了,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干系。这些年,这位主子沉迷于声色,花钱如流水,而宫中供给尚俭,他早就入不符出了,不是侯君集从军费中腾挪贴补,他早就捉襟见肘了。 跛脚的人走出堂屋,坐在石凳上,看着廊下一只母猎狗新产下的三只小狗,三只小狗缠在一处嬉闹,亲密无间。“狗的兄弟之间,尚且相亲。那陆老头儿不舍将‘王珠’出手,原来是因为自家兄弟,这‘贱民’的兄弟之间,倒还有些情义。”想到这儿,他的眼睛里的阴郁,更加浓重了。 前些日子,父皇让弟弟李泰从坊间的宅邸搬出,入住内庭的武德殿。而武德殿离父皇的太极殿的距离,竟比他的东宫还近!虽经魏徵极力阻止而放弃,但父皇这个主张,如雷一般在太子李承乾的心里轰鸣,震得他又惊又痛!偌大的皇宫里,君王只有一个,君王的储君,也只有太子一人吧,可父亲却想放进两个!他这太子的位置,似那风中的树叶,摇摇欲坠了。父皇的眼睛,在弟弟们的身上越来越多地停留,越来越多地显露慈爱和赞赏,先是李恪,接着又是李泰,他们竞相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干、智慧、文韬武略,如奇葩一般绽放,看得父亲眼花缭乱,不知所衷,看得他却心惊胆战。父亲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难以琢磨,特别是他得了足疾,跛脚之后,父亲的目光里,分明有了一种怜悯、失望、冷漠,虽然,别人都没有觉察到,但他感受到了!无数个黑夜的梦魇里,他从东宫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内,昔日只需走二十步的路程,他拖着病腿,努力地奔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了…… 一定要找到那个“王珠”!大唐太子李承乾发誓。让那颗夜明珠,来照亮他黑夜的路吧。 十一、开远门外伤别离 雁书回到了家里,一进宅门,四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往日的热闹。那些让人生厌的姨娘们没在廊下像雀子一般叽叽喳喳,仆人干活也是闷头不语。雁书想回自己的闺房休息,母亲的丫头鱼儿却喊住了她:“小姐,老爷夫人在堂屋等你。” 夫人?母亲也在堂屋?雁书想到母亲因腰疾犯了,有日子没起床了,今日难倒是好了?她疑惑地走到堂屋,却见父母二人在堂上正襟危坐,一脸的肃穆,雁书先有几分怕了。父母很少这样的。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之间,父亲喊道:“孽障!还不跪下!” 雁书惊慌地回头四处看看,后面并没有别人,父亲是在骂自己? 母亲正色道:“雁书,你父亲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跪下。” 雁书期期艾艾地跪下了,“我倒是犯了什么错?”她红润的小嘴撅起来。 “胆大包天的东西!还不知错!”张延师的手在案上一拍。“大理寺你也敢去,驸马都尉你也敢和他分庭抗礼!你倒是个女中豪杰呢。” 完了,完了,怎么父亲全知道了。雁书这才惊慌起来,但仍为自己辩解:“孟子有云: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不是父亲教我的吗?我那师傅一家本是无辜,却被满门下狱,难道庶民就应该任人宰割?王侯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公理王法何在?” “轻狂!以浅陋微小之见,就敢妄谈天下公器!往日念你是女儿家,将来究竟要到夫家受拘束,因此不曾禁锢你行迹,却让你越发大胆。以后,给我闭门思过,哪也不能去了。”张延师气得脸色发青。 “你父亲刚接了营州都督任状,不日就要往辽东屯兵,筹备高丽之战。那里是苦寒之地,你父亲身上原本就有剑伤未痊,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唉……”张夫人用手拭泪,“听说是太子举荐的。” 太子,太子!雁书有点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卷入‘王珠’之争,无意中得罪了太子,太子还以颜色。雁书不敢再争辩,是自己鲁莽,连累了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 “爹,是我的不是。”雁书膝行到父亲跟前,抱住父亲的胳膊哭道,“让我跟爹一起去吧。我会骑马,让我伺候爹吧。” “糊涂东西。”张延师心软下来,抚着女儿的头,“你马上就是及笄之年,也该嫁人了。我这一去,不知是多少年,你母亲久病,性子又柔弱,谁来主持你的婚姻大事?我看,就在我走前把这事办了吧。徐惠娘娘给你说的媒很好,白吟溪,新晋的中书省通事舍人,写得一手好文章,对,你的敕封诏令便是他写的。人也极稳重,便是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差池。就是这几日吧,把你们的事办了,他父母一时赶不到长安,徐娘娘可代行男家之礼,这倒也罢了。” 雁书急得直要哭,她心里有百般地不愿,不愿意这么早就嫁为人妇,不愿意嫁个书呆子,不愿意离开父母,但今日的情形,父亲已经触怒,她不想再惹父母生气了。她不再做声。 夜色笼罩着许多失意的人,同样也有陆归年一家。 虽然一家子在驸马王敬直的田庄上团圆了,但全部沦为阶下囚,前途未卜。 陆魏生、陆归年和管家康老儿被关在一间房里。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波折,归年总算见到了父亲。父亲已年近六旬,平日里,倒还将养得身体康泰、面色红润,但经过了牢狱之灾,被折磨得面容憔悴,神情瑟缩。 陆魏生躺在地铺上,归年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父亲,道:“爹,儿子不孝,家里遭此大难,儿子却没在爹身边,替爹娘分担一点……” “不要说这些了。”陆魏生有气无力地说,“事已至此,怪你也无益。家藏异宝,其祸不远。我料着早晚是有这一天的。原本别的东西,我也早卖掉了,但这个物件,乃亲人之气血凝成,性命所托,我不想辜负了。但如今情势,为了全家平安,也得相让了。恐怕你要走一趟了,去把宝珠要回来。” “只是爹,我是十多年前跟着你们走了一趟碛西,那时还小,如今路也不熟了。再者,表哥姑母他们是不是能把宝珠给我?” “这你不必担心,去碛西,让咱们的管家康老儿跟着,再无不妥——他常年走碛西,熟识路途,也知道你姑母家在哪儿。你表哥也一定会把宝珠给你。我们家族做贸易时,有自己的‘市语’,虽简单,别人却看不懂。这么多年你表哥替我办买卖,都是遵照我捎去的书信行事,上面写的便是‘市语’。这些年,上万的银钱从他手里经过,他从不曾昧下半点。我们家族,世代以信义为本……” “好啊,这我便放心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来是王敬直,他一直都在外面听墙根儿!“我也正有此意。就让陆归年跑这一趟吧,可让康老儿随行。正好跟着鸿胪寺的马队走。过三天启程。” “那我们父母,还有妹妹呢?驸马爷打算怎么安置他们?”归年问道。 “我这庄上还能缺他们的饭吃吗?你妹妹盼儿嘛,就给邓二做妾室吧。” “妾室?盼儿从小娇生惯养,年纪又小,还不懂事,怕侍候不了人。”归年的心一阵刺痛。 “邓二也是朝廷官员,还委屈了你们罪囚不成?若不是我斡旋,你妹妹早晚也是被拉到牙市上卖身为奴,为倡。” 归年无语了,他情知妹妹也被押做人质,做为交换‘王珠’的一个筹码。除了逆来顺受,还有别的办法吗? 三天过去了,离别的日子终究到了。归年和康老儿就要启程,之前康老儿请求驸马爷王敬直,让儿子康驼子一起走这一遭。康老儿瘦小精干,康驼子长得五大三粗,父子俩儿相跟着走过碛西多次,一路上也好照应。王敬直竟答应了,这也算意外之喜吧。 是日,三人都换上了兵勇的衣服,待编入鸿胪寺的队伍。 这次同行的竟还有两位女子。王敬直的管家把她俩介绍给归年等认识。一位女子看着有十六七岁,名叫沉香,中等个子,袅娜的身段带着弱不禁风的神韵;面皮白净,特别是那一双横波目,黑中带着栗色的,有着秋水深潭一样的光泽,她低头不语,眼帘垂下,脸庞上像笼罩着一层轻雾;她满脸的驯善,看着让人顿生怜惜之情。另一位也是个美人,年长些,有二十一二了,神采与沉香截然不同。她身躯高挑硬朗,容长脸儿,双眉横挑,眼睛看人时目光逼人,带着一股阴鸷之气。更奇的是,她肩上居然停着一只鹰,那鹰在她肩上岿然不动,如石雕一般,只偶然间转一下头,才看出是一个活物。她叫鲍四娘。 两个女子乘一顶双架马车,马是青骢马,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白色斑点嵌在青色的毛皮上,像穿了一身华丽的锦缎。李唐王朝尚马,因此上至王侯,下至百姓,几乎家家都养马。因此坊间常有好马出没,也不稀奇。 此车车舆并不奢华,简单朴实,榆木做的骨架,材质既轻又异常结实,可经长途簸箕而不散。两个女子默默无言地上了车。那鲍四娘眼圈红润,面露戚然不舍之色,上车时还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沉香却显得有些兴奋,面带些许喜色,像要去某个期盼已久的地方。 就要走了,归年一行人站在田庄门口,归年苦苦恳求驸马府管家沈氏允许他父母、妹妹来相送,管家好歹答应了。 陆魏生、元氏和盼儿站在门口,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有涕泪长流。陆魏生望着儿子,心中五味杂陈,及至看着归年上了马,方大声喊道:“归年,念着你的父母,不可辜负!” 归年也是五内俱焚,对父亲喊道:“儿子不敢相忘。必定快去快回,回来好好孝敬你们,等着我。” 还是要走的,不管有再多的不舍。一行人掩面做别。 归年、康老儿还有康驼子,上了归年来时那乘密不透风的马车。驸马府的管家沈氏和几个家丁在后面骑马跟随。一路上飞驰,仍是走过了颠簸的土路,最后到了曲江池。 在曲江池下马车,稍做停顿,沈氏让归年等下车,换上马,跟在沉香的车后面,一行人朝长安城的西北方奔去。归年心里苦闷,一路上一言不发,任他们调遣摆布,心里想的只有父母妹妹罢了。 策马到了安仁坊,行人渐多,归年一行人的马倒还跑得稳健,原本是怕冲撞了路人,却不料,一匹赤红的汗血马兀自从后面斜刺出来,风驰电掣一般奔过去,让归年等人的马惊得直嘶叫。管家沈氏才要骂,归年眼尖,看出是雁书的“飞焰”,情急之下,吹起马哨,这回还好,“飞焰”停得很稳,一个头带黑色幂篱的女子掉转马头,见是归年,策马过来——不是雁书,还能是谁? “归年哥,你这是去哪儿?” 归年才要回答,沈氏便不耐烦了,扬鞭催他赶路。 归年只得急急说道:“放在你家中的那把昆琶,烦你去取来,送到开远门。快些!” 雁书听了,也不再分辩,回头骑马往家中去了。 归年因着听说这次是与鸿胪寺的队伍同行,猜想在开远门,必然要设席送别,拖延些时间。他想着一路山水迢迢,忧思难消,若能把琵琶带上,也可解些烦闷,正好有一把昆琶一直搁在雁书家里,叫她送来,岂不正好? 到了长安城西边的开远门,便与鸿胪寺的马队汇合了。此次鸿胪寺担负着护送米国质子米司分回国的任务。米司分原本是米国国王米连若的长子,才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长安做质子。二十年过去了,米司分长大成人,米连若这时候却病重,眼见一天不如一天。国君有恙,危及社稷,米国向大唐请求将米司分送回,得到应允。于是鸿胪寺受命将米司分护送回国。 太子李承乾决定让陆归年等人跟着鸿胪寺的队伍一起走,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初唐时期,人口稀少,所以唐律规定,百姓没有政府文书——过所,是不能出境的。如果让归年等人自行西去,难免不生差池。跟着官方队伍走,既合法,一切供给都有保障,又可监控归年的行迹。 筵席果然已经搭好了,四周还围上了围幕,为避过路人的闲杂眼光。八月时节,秋意渐浓,开远门外碧空如洗,风送凉爽。城门内是一片繁华,烟火人家,城门外却是空旷寂寥,唯有一条大道绵延不尽,一直向西,曲曲复折折,通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开远门前立有堠——一个大型的土堆,时人用来记录里程的标志。五里只堠,十里双堠。开远门前的堠上写着:西极道九千九百里。 归年读过一些地理志,志中有云,龟兹到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到安息一万一千六百里。龟兹与安息,是西去行商主要目的地其中之二,中间的路途,也就是所谓的西极道吧。 筵席开宴了,无非是珍馐美味,水陆全席。首席自然是鸿胪寺的官员和米国质子米司分。米国本是小国,附庸大唐,米司分是大唐的人质,按理说寄人篱下,身份卑微,但大唐对归顺之国从来优厚,米司分在大唐,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也曾读书受教,后来还任武散阶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这次回国,唐朝也郑重其事,设席相送,开宴之前,宣礼官念过送行诏书,酒宴便开始了。 众人按官位高低,身份尊卑依次入席,中间是兵丁们,归年和康老儿等人自然坐在最下首。归年无心吃饭,只向着围幕的进出处看着,巴巴地等着雁书来。 一盏茶功夫,雁书终于骑着汗血马来了。王敬直的管家沈氏和归年坐一席,见是雁书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卖个人情,让归年和雁书自到角落里话别。 雁书把身上背的琴囊取下,递给归年,才顾得上用袖子擦拭满头满脸的汗。这一路,雁书生怕误了时辰,赶不上给归年送琴,可以说是夺路狂奔。归年看到雁书如此辛苦,也很感动,又问道:“今天怎么不坐轿了?骑马终究是危险,倘或摔下马,伤了腿脚怎么好?” “伤了腿脚,倒好了。”雁书恨恨地说。 “又胡说。” “伤了腿脚,便不用嫁人了。” 归年吃惊道:“怎么说?也不曾听你说过要出嫁呀。” “过五日。宫中指的婚。一个书呆子,姓白。” “人才怎么样呢?” “是新科状元。前日到家里来拜访了,长得倒也罢了。又是满口的之乎者也,跟家父的幕宾一样,酸腐得很。更可恨的是,他送的聘礼里面,竟有他家祖传的一本家训,上面关于妇德妇功的规戒,竟有一百零八条之多,何时晨昏定省,侍奉公婆,一年做多少女红,四时做多少鞋袜,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样的衣服,以至站立坐卧,皆有规定。他的父母,年终时便要到长安来,到时候,我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嫁到这样的人家,我倒不如死了痛快!”雁书说着,竟呜咽起来。 归年心内疼惜不已,勉强着安慰道:“诗书礼仪之家,总是有些规矩的。也须得这样的家世,方可托付终身。对了,你就要大婚,却怎么有空出来?” “宫中赐了吉服,我要去宫里谢恩。反正以后也不得自由了,索性骑了马去。这怕是最后一遭了。”雁书的眼泪又奔涌而出,“归年哥,你这一去,山高水远,一别经年,重逢不知是何时。这桑落酒,酿自桑叶落时,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此酒送别最好。归年哥,请你满饮三杯,出了长安,便无故人了。” 归年听了心中酸痛,也是泪流满面。连连接过雁书斟的酒,仰头喝下。已是有了些醉意了,心中的凄楚愈浓。雁书又拿出昆琶,递给归年,“再给我弹一曲吧,从此以后,此琴此音,何处寻觅?” 归年把昆琶从琴囊里取出来。 仍是那把他钟爱的昆琶,琴身比一般琵琶大些,弦拨倍粗,紫檀木所制,声如金石。归年转轴拨弦,调节音准,只三两声,已知非同凡响。 演奏什么曲子呢?寻常曲子雁书也是听惯了的,此前自己写过一曲《依依》,是参照曲牌《甘州》的格律,词意则是有感于《诗经》中的《采薇》,自己又加以诠释。雁书曾学过,也唱过,值此离别之际,弹来却是最动情的。 归年轻拢慢捻,信手弹来。 雁书唱和道:“杨柳依依兮昔我往,高阁醉美酒。雨雪思我来,西风古道,离人空瘦。载饥载渴行道,莫知心悲伤。念慈母高堂,膝下凄凉……”雁书的音色虽不如丽音那般高亢亮丽,但却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与可爱,听了更能让人心动。她想着自己嫁入夫家将要受到的拘束与禁锢,想着即将远行、沙场征战的父亲,一曲唱来,如泣如诉。而归年更是心怀忧思,一腔子的愁苦,全付之琴弦,弹来时声声都是恨,自不消说。 归年和雁书这一厢大发悲声,这声音一阵阵渐次盖过了那边饮酒阔谈的声响,鸿胪寺的官员听见了,恼怒不已,让管家沈氏过来查看。沈氏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扬着鞭子怒骂陆归年“下贱胚子”。雁书暴炭一样的脾气,如何能忍?早拿起马鞭,“啪”地一声便抽到了沈氏脸上。只见沈氏脸上立即炸出一道血印,正在不可开交时,一个胡人跑过来,阻拦在中间。 这人长得身形高大,穿着虽是大唐官服,长相却实在是一个粟特胡人——落腮胡子,较之中原人大得夸张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这人竟朝归年作了一揖,说道:“我是米大将军的副将阿什玉。适才弹琵琶的可是阁下?真乃仙乐。长安城中,只有罗黑黑的技艺可与阁下媲美,可惜她侍奉在御前,凡人岂得常闻?如今才知民间亦有高人,真是相见恨晚。米大将军有令,把方才的曲子弹完。” 阿什玉如此一说,众人都禁了声,归年定定心神,又弹起琴起来,雁书也接着唱下去:“常忆长安得意,繁花温柔乡,年少轻狂。一旦流落风霜里,回首望,生死两茫茫……” 这回众人都听得认真,因都是要远行的,此歌此曲却勾起了情肠,让人渐生惜别之心,有些个兵勇都擦起了泪。 归年见大家意犹未尽,又弹了几曲,诸如《还旧宫》、《神仙留客》之类。真个是弹得人柔肠百转,感慨万千,一声声直落到人心中最软弱的地方,让人如痴如醉。鸿胪寺的官员见了众人感伤恋眷,恐怕坏了士气,方命队伍即刻起程。众人收拾心性,各自收捡行囊,备马起程。 长安在归年的泪眼中变得模糊,好一个繁华世界,锦绣家园。如今渐行渐远,归年感觉心被留在了长安,只剩下空空的躯干,麻木地前行着。雁书头带幂篱骑在马上遥看着他,归年看不清她的脸,却仍感到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下,同样在流泪的,一定还有他的父母,年幼的妹妹吧? 无人能体会归年的伤感了,行路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思,却还是要往同一条路上行进,是宿命吧?马蹄腾起漫天的烟尘,“米”字的大纛在疾风中招展,长安被在了身后,渐行渐远。 送质子的队伍开始前行。第一站便是渭城,距长安四十里。这一路还有些个鸿胪寺的官员,按惯例通常是送到渭城,聊表送别之意。队伍初行,人强马壮的,速度也是极快,半日便到了渭城,送行的官员便折返回京。 余下的就是护送质子的队伍,一路上一直沿着渭水北岸而行。归年知道他们走的是陇右南道。归年虽只在年幼时走过西域一次,但基本路线,他还是大概知道的——这条路既是他们家庭的生意线,也是生命线,父兄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陇右道分了南北两路,若行至咸阳,朝西北走,奔醴泉县方向去,则是走陇右北道,大体是沿泾水而行;若是仍朝西走,奔始平县,则是走陇右南道,大体是沿渭水而行。南道到凉州,较之北道远个二百多里,但路途平坦,人烟多,供给也有保障。 十二、归年受伤得相助 这一行人,质子米司分的车舆自然在首,然后是兵丁共四十人,带队的是一个仁勇校尉。归年、康老儿、康驼子亦穿着军服,夹在中间走,此外便是沉香、鲍四娘的马车,并马夫一人。大唐军中有制,一日行路须得两百里以上——以免途中拖延。此行虽非出征打仗,只是送行仪仗,但也不得太过迟缓,特别是驸马王敬直之前特地嘱咐,不得贪图安逸,延误行程,所以那仁勇校尉不敢马虎,每每在队伍后面催行,若有缓慢的,动辄举鞭便抽。按此速度,若不是上午宴席耽误了些时辰,这一日走一百多里是不在话下的。 官道三十里一驿,但队伍连走了三四个驿站都没有停,中间只打过一次尖,人吃干粮马饮水。别人倒也罢了,那些兵勇都是在马背上跑惯的骁骑兵,康老儿、康驼子也经常随马队走西域,米司分及沉香的车舆,上面有坐榻,尚能坐能卧,只有归年常年不骑马了,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了马背颠簸?至晚间在始平县西二十三里的马嵬驿投宿的时候,归年腿脚已是麻木了,连下马都困难。好容易下得马来,摸摸屁股,竟有星星点点的血渍,他也不好言声,只得强忍着。 驿馆安排下伙食来,米司分并仁勇校尉及副尉等有几样菜,兵丁们的饭菜也是管饱的,有菜有汤,只归年、康老儿、康驼子单独一处,每人只有两个饼子,干涩得难以下咽。几个兵丁心善,要把剩下的汤给归年他们喝,那仁勇校尉见了,却骂道:“下贱东西!把他们吃肥了却走不动路了。须得饿着点,方才精神!” 归年三人听了少不得忍着,康驼子小声说:“听这里面兵丁说,这仁勇校尉姓田,和那驸马府中的管家沈氏是儿女亲家。你那张雁书小姐打了沈氏,他肯定是要寻仇的。都小心些吧。” 晚间就寝时,各自分派了房间。归年三人连被褥都没有,只有些稻草辅在地上。三人也不分辩,把疲乏的躯体甩在稻草上,胡乱睡了。归年却无法平躺,屁股火辣辣地疼,碰也碰不得。躺在地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康驼子听见了,借着月光细看时,只见归年屁股已是破了皮,渗出了血,他自小和归年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般,自然是心疼,可叹也没带着药,先就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撒在归年伤处,又把自己身下的稻草全垫在归年身下——也只有如此。 康驼子把爹爹康老儿叫醒了:“归年伤成这样,明日可怎么上马?偏是不巧,那个田校尉却和驸马府管家是亲家,跟咱们结了梁子了。” “不是体己可靠的人,驸马爷能让他走这一遭吗?到底那张家小姐是个愣头青,把人得罪了。”康老儿抱怨道。 归年听不得别人说雁书的不是,还想分辩几句,又觉得无益,便也无语了。 只是驼子还不甘心:“总是要讨个情儿,看明日能不能让归年坐到马车上。” “你却又多事!”康老儿嗔怪,“那田校尉,把咱们当仇人一样,如今犯在他手里,能活条命就万福了,还要人家眷顾?做春梦吧!还不快睡了。” 归年兀自伤心,以前康老儿对他极其疼爱,比亲儿子更甚。如今竟无半点关照,还冷言冷语的。一朝落魄,方知人情冷暖,怎不叫人心寒? 一宿不曾睡实在,归年早上起来便觉得屁股肿胀起来,碰都碰不得了。及至登上马,就如坐上了针毡一般,狠狠心坐实了,那种痛,当真是痛彻心扉。 这一日行程,却更急促些。田校尉行伍出身,脾气暴烈,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无人敢怠慢。倒是康老儿却渐渐跟田校尉搭上了话。先是田校尉骑的马掌铁不知何时掉了,无人能上得好,连米司分并沉香的马夫都上不好,那马儿躁动不安,就是不肯乖乖地让人摆弄,偏康老儿自告奋勇,说自己会几句马语,或许能教它听话。众人听了将信将疑,且让他试试。 康老儿便走到田校尉的‘青海骢’跟前,拍拍它的背,捋捋它的鬃毛,跟它耳语几句,那马儿却像听了什么体己话似的,乖乖地不动了。康老儿拿起蹄铁,三下两下就给上上了。众人见了十分讷罕。田校尉虽嘴上不说,脸上却看得出来对康老儿不再那么横眉怒目了。康老儿越发殷勤,索性涎着脸,跟在田校尉后面扶马蹬鞍,渴了时递上水囊,热了时送上手巾,时不时地,还帮田校尉指点行程路线,弄得田校尉竟露出点点喜色。 归年看着见怪不怪,商贾人家,谁个不会小意逢迎?谁又不是口齿甜醴会讨人心欢?不然又怎能做成买卖。康老儿一向如此的。跟校尉大人熟络自然是好事,或许还能帮他求情,让他坐上马车吧。但别的兵丁却悄悄地在背后骂康老儿——一副奴才嘴脸。倒也罢了。 一日复一日,第三日正午终于走了陇州,见到了连绵的陇山。连日赶路,不免人疲马乏,兵丁们倒还不妨,质子米司分有些吃不消了,他先从马车上下来,大咧咧地站在路中间,头发也乱了,腰带也松开了,烦乱躁热,只是扇扇子,众人这才认真打量他一回——原来不过如此:一个面目平庸的大胖子,将养得白白胖胖的,不时还拿绫巾子擦汗,不见一点男儿气概,倒辜负了“米大将军”的盛名。看来大唐李家待人也太过宽厚,连这样的人物都给封了官位。倒是站在他旁边的副将阿什玉高大伟岸,一表人才,倒是天意弄人了。 鲍四娘也下了马车,请求在驿馆用了饭再走,说沉香体弱,也要小憩一下。 田校尉不得不允了。一行人到驿馆用饭。 归年下马时,方看见衣服后襟血浸了一片,却又无人可说——康氏父子都跟在田校尉后面,离自己远些。归年吃饭时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一刻都不自在。别人自顾着吃饭,谁有心思看他? 一时用过饭,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归年却无论如何也不了马了,即便上了也不敢坐——屁股已经全烂了。田校尉整饬队伍,见众人已齐,唯独归年站在地上,顿时大怒!原本没有过错还要寻着由头收拾他的,现在却送去把柄让人责罚,也怪不得姓田的狠毒吧? 不由分说,田校尉先给了归年一马鞭,归年胳臂上的麻布衣服立时炸开了条口子,露出血肉。“你却金贵些!上上下下都来等着你!”田校尉喝道。 “实在是不惯骑马,屁股已被颠破了,不能坐上马去了。”归年吞吞吐吐地说。 “送行那日把你能干得!恐怕别人不知道你会弹个曲儿,好不风流!如今怎么怂了?”田校尉扬着鞭子,围着归年转来转去,审视着他。 归年知道他还在计较送行那日他亲家被雁书拿鞭子抽的事,辩无可辩,唯有低头不语。 “还不快骑上马去!”田校尉吼道。 归年无法,只得勉强向马上爬去,但只觉得腿脚僵硬,怎样也爬不上去,终究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作死!你做出这个可怜样子给谁看?敢是要违抗军令?好,今日就让你看看有令不行的下场。”田校尉挥起鞭子雨点一般落到归年身上,归年满地打滚,无处闪躲。眼见着全身的衣服都给抽破了,皮开肉绽。 康驼子扑过去,跪在田校尉跟前哀求:“归年无心违抗军令,实在是平日里不骑马,一时难以适应……” “你闪开!有你什么事?再聒噪连你一起打!”田校尉恼怒不已。 康老儿连忙把儿子拉开,站到一边不敢出声。 田校尉一口恶气憋了好几日,总算有机会发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那牛皮鞭子只是挥个不住。旁边的人,有站干岸儿看热闹的,有痛心可怜却又不敢张口的——都素知田校尉的狠毒刻薄。沉香和鲍四娘两个女人都下了车在边上看着,那沉香看得心惊肉跳,索性垂下头不敢看。 队伍之首的米司分在车上候了半天,也不见起程,方叫副将阿什玉去看究竟。待阿什玉走到后面,才知道这段公案——那日听了归年弹琵琶,心中爱惜他的才华,忙让田校尉住手,道:“我看他也伤得不轻了,若还跟着走,或病或死,也是累赘,不如让他就在驿馆养伤,好了以后仍遣送回去,听候处分吧。” 田校尉哪里肯依?阿什玉不知底细,田校尉却是知道的。临行之前,驸马王敬直已把此行的目的交待得清清楚楚,送质子事小,让陆归年去讨回“王珠”事大,哪能放了他? 田校尉道:“才走两三日,便有人偷奸耍滑,若轻纵了他,以后如何约束他人?今日我便立个榜样,若谁还想着偷懒散漫,看看他就知道了!把他给捆到马背上,跟着走。” 几个人上来抬归年,就要绑到马背上,阿什玉阻拦道:“已是这样光景,如何还上马背?不如就放在我们车上吧。米大将军也有这个意思。”阿什玉把米司分抬出来,胁迫田校尉同意。 “这却不可。”田校尉立即回绝,“一则于礼不合,他一个兵卒,怎可与将军同乘?一则于军法不合,我受命送米大将军回国,干系重大,一应人等,自然由我调度。还请米大将军不必劳心,只管享他的清福便是。放心,我不会让这杀才死了的。” 人家分明是不买帐,不把米司分放在眼里。阿什玉也没话说了。 归年还是被绑到了马背上——已是昏厥过去了。 好在接下来的路都是山路,沿陇山山谷而行,崎岖不平,马无法奔跑,因此也放慢了速度前进。驼子几次悄悄地过来给归年喂水,看归年渐渐恢复了意识,方才放心。 一路上马车坏了两次,因山路太过颠簸,车轮松动后倾斜了,陷到土里,兵丁们七手八脚地修好了——也耽搁了行程。 紧赶慢赶,星夜时赶到了清水县,投了驿馆,众人先祭了五脏庙。都是疲累已极了。 归年早已醒过来,驼子把他从马背上背下来,服侍他吃了饭,用送到了床上——这回却给了他们几床被褥,也不知谁发了善心。康老儿这几日在田校尉身上用了不少功夫,伺候得他很受用,晚间竟是陪着田校尉睡去了。驼子心内不爽,也不敢说他爹。只是为归年的伤着急——连药也没有。 晚间驼子出门去茅厕的时候,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个包袱,打开看时,竟有一盒子金疮药,还有一个垫子,里面填充了些个颗粒状的东西,闻一闻时,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气味,驼子知道里面充的是蚕沙。驼子又惊又喜,看看四下无人,一时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真是雪中送碳! 驼子连茅厕也不去了,即刻拿进去,把金疮药给归年上上,这药甚是灵验,归年的屁股当时便不再火辣辣地疼了,顿觉清爽——应该是里面有冰片和樟脑的缘故吧。 驼子喜道:“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真是好心!有这金疮药敷上,晚间给伤口干着,慢慢也就好了。人家还给这个蚕沙垫子,我们小时刚学骑马,娘都给缝过。把它垫在屁股底下可以防颠破皮的,又透气,又清凉。哪,两头有带子,可以系在屁股上。” “难得人家这么细心。”归年道,“若知道是谁,一定要去谢一谢的。” “我看多半是那个叫阿什玉的副将。那会儿他听了你弹琵琶,就爱得不得了。田校尉罚你时,他也劝解来着。 “只有他了。”归年也肯定道。话里话外,肯帮他又能帮他的,只有阿什玉了,那么康老儿呢?这几日跟田校尉攀上了交情,难道要不来一点金疮药吗?几十年同一个屋檐下的情分,却不如几天的相识,也真叫人寒心。康驼子无语了。 十三、高城岭上遇鬼魅 康老儿还在田校尉屋里忙前忙后,连洗脚水也给田校尉打来了,试过水温,方把田校尉的脚去了袜子,放下水去。一时替他揉搓捏拿,田校尉被侍弄得十分舒坦,心里烫贴,加上喝了酒,话多起来,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身手,比我的副尉强百倍!嗯,人家都叫你‘康老儿’,看你这满头的白发,你倒是多大了?” “大人,我是操劳的命,看着老相,其实才四十,属狗的,卑贱。这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未老先衰。”康老儿皱纹横生的脸上一团笑意。 “属狗的应该忠心才对,我看你却是最奸诈的!旧主子才失了势,你便把他抛到脑后,到这里来赶势力!可见你不忠。”田校尉半笑半骂。 “大人明鉴!”康老儿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分辩,“我生在陆家,是家生奴,自晓事起便伺候人,服侍了老的,又服侍小的,也有三十多年,兢兢业业,虽无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我风里来雨里去,碛西走了也有几十遭,舍着性命帮主子家挣下这么大的家业,看着他们置地买宅,何曾眷顾我半点?不过自己从牙缝里省出几个钱,买了一处小宅子,原本想给儿子娶亲用的,谁知这一抄家,竟一并失脱了。陆家误我不浅啊。怪我对旧主不忠吗?”康老儿叹口气又道,“那陆归年更是一个浮浪子弟,整日里混在烟花柳巷,不务正业,二十四岁上头还未婚娶。我爱重他又如何?一个败家子罢了,终是不成器。我见校尉大人这般豪侠气概,情愿鞍前马后效力,但求来日有个依靠,便也罢了。” 田校尉听了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我们只相交这几日,我如何就能信你?你若真忠于我,就把这洗脚水喝了,我便信了。若不喝,就是诳我!” 康老儿有几分吃惊,没料到田校尉竟这样试他!但也只迟疑了片刻,便把洗脚水端起来就喝!“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田校尉看时,已是半盆子下去了,心中做呕,方止住他:“罢了罢了,我信了你了!你好生服侍我,日后为你,或是你儿子谋个前程,也不是难事。” 虽如此说,这田校尉最是多疑,如何能全信康老儿?他思量着这一遭西行,多少辛苦,也须得有这么个人伺候帮扶,但若这老儿真是怀着异心,岂非引狼入室吗?这样一想,计上心来。 田校尉出去吩咐副尉:“这几日行路都累了,夜里各自安歇,也不必守夜了。”各屋门口的守夜士卒便撤了。 田校尉当着康老儿面,将一柄短剑放在床头,这短剑剑柄、剑鞘是黄铜的,看着是把好剑,实则里头却是桃木的刀刃,根本切不了任何东西。只是平日放在枕下,避邪用的——外人一概不知。 他让康老儿就在他卧榻边上睡了。他却要试试,康老儿受此大辱,如果真要寻仇,趁他睡着时拿这剑杀了他,然后逃跑,也是好机会。 是夜,田校尉鼾声大做。康老儿睡在他旁边,也很沉静…… 翌日清晨康老儿起来,看着田校尉的脸心里纳闷,昨晚明明睡得很早,为什么田校尉的眼睛下头有个黑色的大眼圈? 天光大亮,众人用过早饭后,清点人马便又开始疾行。 从上邽到秦州,沿渭河而上,经伏羌、陇西、襄武三县,路途时陡时平,走起来也时缓时急,真是搓磨人的耐性。至午后,也走到了渭源县,行进了一百多里了。眼前就要翻高城岭。天却阴了起来,乌云如墨,渐渐在原本晴朗的天空晕染开来。 康老儿望着前方的绵延高山,眉头蹙了起来。高城岭在他的记忆里,不只是绿色,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红色。高城岭地势特别,有的地方平坦如原,有的地方壁立千仞,有的地方层层叠叠如阶梯,有的地方是陡峭的悬崖,有的地方却是千尺深潭。以往,康老儿每过此处,必然跟别的商队或行人结伴。这山里面,多的是猎人下的铁夹子、陷阱,甚至,还有劫道的歹徒。在这里常有人伤亡。 康老儿对田校尉说:“大人,依我看,不如就在渭源县里投宿罢了——眼见就要下雨,天却暗起来。明天再走也不迟。那高城岭,戾气太重。昔日,曾是魏蜀两国的战场,死伤无数。至两汉,匈奴人也曾到此掠杀。许多的冤魂啊。据说有人在山里看见着铠甲的士卒,或是披头散发的妇女到处游荡,满身血迹……” “你放屁!”田校尉喝道。“就这几片乌云,能下几滴雨?左不过半个时辰就停了。休要讲那些鬼鬼神神的来吓人。误人了行程,谁担得起?” 于是朝高城岭进发。走进了深山,那雨却下起来了,虽不很大,却渐渐地暗无天日起来。整个山里,如黑夜一般——估摸着也就是未时。一时不辨了方向,连老马识途的康老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雾也起来了,竟然像从脚下而生一样,五步外竟看不见任何东西!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了雾里。倒真有些诡异,田校尉后悔没听康老儿的话,嘴上也不好说。 田校尉只好先命众人围成一圈,原地待命——圈中间,自然是米司分、沉香的马车和归年。此次出行,为的轻装前进,辎重能减就减,连蓑衣都没有带,一行人都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汤鸡一样。田校尉心中焦躁,让康氏父子两个去探探路。康老儿带着儿子便摸索着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他两父子回来。有人嘀咕起来:“莫不是父子俩跑了吧?这几日里,他俩个抓尖卖好,就是想着寻个机会好逃跑吧,把校尉大人都糊弄过去了。”田校尉心里也犹疑了,当真是叫那个糟老头给骗了?那不是太没脸了嘛。 这时,山谷却传来一阵歌声,远远的,像个年轻妇女在唱:“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上天的运数命中的劫,叫一声哥哥你走慢些,奈何桥上莫跑脱了鞋……”声音时而清楚时而含糊。众人总算听到了人声,喜出望外,田校尉忙叫了五个士卒,寻着声音过去问路。 五个士卒,即刻奔过去找那个声音了。这五人消失在了浓雾里。 一个时辰过去了,康老儿父子终于回来了,满身的泥水,脸上被树枝刮出的一道道血印子。康老儿更是蓬头垢面的,头发都散开了。田校尉见了他俩,底气足了:“方才谁说的康氏父子跑了的?道我田某眼浊了,不会识人吗?!” 康老儿喘息道:“这山里险峻,我们一路上几乎不曾掉下山崖去!头上的簪子都跑丢了!当真是无法走。只有等着天晴了再走方妥。” 田校尉问:“才间有个妇人唱歌,你们听见了没有?” 康老儿听了,脸上立刻扭曲起来,像是吓的:“这不见天日的,又是深山里面,怎么会有妇人?唱的是什么?” “听不太清楚,”姓刘的副尉说,“又是什么血,又是什么劫,又是奈何桥的,现在想着,倒不祥呢。” “是唱给死人听的。”康老儿声音黯哑颤抖,还有半句话他不敢说出来——唱歌的是不是活人也未可知呢。 众人听了,如梦初醒,背上一阵阵发冷,竟都哆嗦起来。 “还叫了五个人去跟那女人问路呢。”姓刘的副尉说道。 “坏了,坏了!”康老儿跺脚。 众人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说那五个人凶多吉少,八成是叫女鬼给抓去了。一时间风声鹤唳,山里的树林又多,风一过便摇摆个不停,树影憧憧的,鬼魅一般。有人小声怨怪田校尉,说如果听了康老儿的,明日天亮进山,便没有这烦恼。 雨渐渐收住了,天晴了一些,天空却还是昏黄一片,好歹能看见路,能辨方向了。 康老儿说:“趁着亮,赶快行路,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黑了。那时节,只能在山上过夜了,愈发难过了。” 可是那五个人,难道不等他们了?田校尉想了片刻道:“谁嗓门儿大些,去高处喊喊他们。若有回答,便等他们一等。若没有,就赶路吧。” 哪有人敢去,都巴不得赶快离了这里。刘副尉憨厚些,自己跑到高岗上,喊那五个人:“肖大麻子,你们听得见吗?回句话来!”如此喊了五六遍,山谷里回音不绝,“回句话来”,“回句话来”,反反复复,一声低似一声,直至消失,只是没有肖大麻子他们的回答。 众人只得打马扬鞭,逃离了这不祥之地。 走到狄道的驿馆已是深夜了。一路上雨时大时小,没有停过,后来雨大起来,竟夹杂着冰雹。众人个个淋得狼狈不堪,连米司分和沉香的马车都漏了雨。进了驿馆,众兵丁见了被褥像见了亲娘一样,把身上冰凉的湿衣服脱个精光,钻进被子里,方觉得有些许的温暖。 一日的奔波劳累,众人都早早入睡了。归年屁股疼痛难忍,一时没有睡着,想着白日里诡异的事。他对歌曲最是上心,在高城岭听的那支歌“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哪里听过呢?一起想不起来,但这歌绝对在记忆存在过,只是很久远了。想得头痛仍是想不想来,索性勉强着睡去了。 十四、黄河凶险阻通途 翌日起来,雨却没有歇的意思。再难也是要走的,这行军不比庄户人家种地,要看天气,行军误了行程,便要军法处置,田校尉一顿狂吼,才把众人吼起来。昨日淋了雨,有些人感染风寒,咳嗽抽濞的比比皆是,行动便拖沓起来。康老儿周到些,早早地起来,自去到厨房熬了姜汤,给大家驱驱寒气。士兵们感激不尽。 一时跟驿馆要了蓑衣斗笠每个人都穿戴上,又要了牛毛毡把马车重新罩了一遍,仍旧行路。雨中道路泥泞,马蹄子飞奔不起来,坑坑洼洼的地方还要下马牵着走。磕磕绊绊地,总算走到了兰州的金城县,已是午夜时分了——真是天不与人便。 到了金城县,眼前就是黄河了,再往西去,须得渡了黄河才行。打仗的时候,黄河是防线,以其凶险可防御外族入侵;太平时候,黄河是天堑,阻断了交通,妨碍了各国各族之间的往来。高山险阻尚可绕行,但是黄河天险无法绕道而行,必须面对它、征服它。 看着这滂沱大雨,田校尉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雨多则汛,进了兰州,遍地是烂泥巴路,看来雨下了有些日子了。他问过驿馆的长官驿丞,青石关渡口现在如何?驿丞叹气道:“哪里还能过哟?连日大雨,河水暴涨,俨然成了秋汛,青石关的浮桥被冲毁了两日了。” 田校尉听了,急得无可不可,就差原地打转了! “那去修了没有?”他问。 “总要等水退了再修吧。”驿丞说,“这么大的水,半人高的石头扔下去,顷刻就不见踪影,何况船呢?” “那这水时候才能退?” “要问老天爷了喽。即便雨停了,也还要个三五日吧。” “那别的渡口呢?”田校尉怀着侥幸的希望。 “再多的渡口,都是这一条河!上面的临津渡,下面的靖远渡,水还能小?都被冲断了。你没看见,这几天驿馆里头人满为患,有些近路的,都回去了,远路的,又是要紧的公务,只好在这里等候。房子也紧张,正好还有一个偏院,虽则简陋些,你们晚两日来,就没有了呢。” 驿丞把他们领进偏院,倒真是简陋,霉气很重,布满灰尘,看着就是闲置不用很久了。 田校尉运了一肚子气,闷闷地睡了。众人也都将就着,一边打理床辅,一边小声抱怨不叠。 第二天早起,田校尉就带着刘副尉并康老儿,去青石关渡口查看。他倒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须得亲眼去看看,才算见了真章儿。 离青石关渡口一里路,就可依稀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黄河的水声,因水势太大,洪峰排山倒海般奔流而下,如脱缰的怒马一般。 河水早已漫上了河堤,岸上有些牲畜的尸体、木头、杂物,都是洪水冲过来的。康老儿对青石关渡口比较熟悉,知道河中央原本有一块巨石,形状像骆驼,平时可以看见“骆驼”的半个身子。 如今水位上涨,连“骆驼”的踪影全无,可知水有多大了。 两岸之间的水面原本有一排船,用铁索相连,上面铺有木板,供两岸通行。现在也不见踪迹。 看得三人心里没了指望,怏怏不乐地回了驿馆。田校尉嘴里不停地骂娘,说出门没看黄历,事事不顺,过山遇见鬼,过河涨了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康老儿悄声跟刘副尉说:“这点子事算得了什么?我们常年走这条路,多少人把命抛下了?去十个人回五个人,带十车货剩三车,都是极平常的。没水时喝马尿,没食时吃草根,谁没经过?跟着官家走,还有驿馆给养,强了不知多少了。” 刘副尉叹息道:“他心急着把差事办完了,回去领赏呢。说不成。说起来,这过黄河,从来都是冬天好走,河面上结了冰,人马直接就可以走着过去。夏秋多汛。” 只好在驿馆枯等。 连日的大雨,加上驿馆驻扎的人太多,伙食便俭省起来,饭菜中一点油星儿不见,更没有酒了。田校尉心中已是憋闷,见了这样的饭菜,更是火冒三丈,将驿丞叫来骂了一回,无奈人家根本不买帐——什么样的大人物没见过,单你这个九品的仁勇校尉金贵些! 屋子也漏雨了,地上床上湿乎乎的,也不指望人家来修了。田校尉叫人去街上买了酒菜,顿顿喝得酩酊大醉,方暂时不再想愁苦的事。 一干士兵们也是闲极无聊,有人就偷偷地把骰子拿出来掷,赌个小钱解闷。田校尉知道了,也睁只眼闭只眼,情知确实无事可做。众人索性大胆起来,有人就买了酒来,边玩边喝酒,苦中做乐罢了。 归年和康驼子并没参与其中,一则与士卒们并不太熟络,二则也不好此物。归年的屁股好了一些,将就着可以坐了。左右呆在屋里也是烦闷,便与康驼子坐在院子里一个茅草搭的凉亭里,说些闲话。 正在说话间,听见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喊起来,“你倒是把梯子给我扶好了呀,哎呀……” 归年和驼子跑过去看,却见那鲍四娘摔在了地上。一架木梯倒在一边,沉香赶紧过来扶她。 鲍四娘痛得龇牙咧嘴,扶着腰训斥沉香:“你个绣花枕头,真是没用!一个梯子都扶不住!” “你们上房干什么?”驼子问道。 “屋顶正中间漏了一个碗大的洞,雨水正落在床辅上。挪也没地儿挪。我找了块油苫布,自己上房去补,沉香这丫头梯子都扶不好。” “这事要你们女人怎么做?你只叫一个兵丁来做便好了。” “哪里敢叫他们,都玩得在兴头上。再者,这些人看见个女人眼睛都是直的,不招惹他们还好些。”鲍四娘气呼呼地说。这几天察言观色,她感觉康驼子和归年还安分些,不是轻狂的人。 “你们进屋去吧。”驼子很爽快地说:“这就交给我们吧。” 驼子让归年扶着梯子,自己三下两下上了房。只一盏茶功夫,便把苫布辅好了。 “以后有事,尽可叫我们。”驼子对鲍四娘说。 “自然要叫你们。善有善报嘛。”鲍四娘说。 “这话怎么说?” “上回的金疮药和蚕沙垫子,你们还没谢过我们呢。” “原来是你们给的?”驼子和归年很吃惊。 “还能是谁?是沉香这个呆子心软,一向地见不得别人受罪。偷偷放在你们门口的。” “如此,我倒真要好好谢这位姑娘了。”归年向沉香一揖,“不靠这药,我怕连地都下不了。” “雨大了,进屋说话吧。”鲍四娘请他们进屋。 驼子、归年相视一望,也就进去了。屋里也简陋得跟他们屋里一样,昏昏暗暗的,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 “沉香夜里做针线,点灯熬油的。可今天都没有来发放灯油,我见别的屋里倒都给了,独我们这儿没给。我也不想去领了。将就黑着吧。”鲍四娘叹道。 “这位姑娘好手艺,那蚕沙枕头我看了,掐线滚边的,真是好针线,比家母的都精细些。姑娘贵庚?”归年问沉香。 沉香看着归年,有些局促慌张,求助地看着鲍四娘。 “她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却听得见。今年十七了,原是府里的织工。”鲍四娘道。 归年和驼子心里都为沉香叹惜,可怜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家,却是哑巴!真是上天弄人了。 “只是,此去西域山高水远,一路多少艰险,两位姑娘如何要跟着走呢?” “说来话长了。”鲍四娘叹口气,“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她娘原本是驸马府一个织女,也生得好模样,后来被一个吐火罗人看中了。这吐火罗人少年时来长安游学,后来做了官。两人无媒无聘地就好上了,生下了沉香。那吐火罗原也立意不再娶了,就只沉香她娘一房,谁知在沉香十岁上头,她爹竟一病就去了。她娘伤心得万念俱灰,一年后也跟着去了。丢下沉香一个人,主不主,仆不仆的,好不尴尬。她又生得有些外夷的模样,府里的女人更看不惯她。幸而驸马爷发善心,许她回归本宗,所谓叶落归根吧。去年她本家自西州那边送来书信,说她宗族已经迁移到西州,望把她送去团聚。这不正好米国质子回本国,途经西州,就便送她一起回去。” “吐火罗人居于葱岭之西,妫水之南。那千山万水的,离着几千里呢,她家怎么到了西州了?”驼子知道地志,问鲍四娘。 “游牧之族,逐水草而居,随畜迁徙。哪里不能去呢?”鲍四娘瞪了驼子一眼,嫌他多话。 驼子感觉到鲍四娘的啧怪,也不禁觉得自己多言了,憨厚地笑笑。 “能回本家,也是好事。你们两个姑娘家相跟着,路上倒方便些。”归年说道。 “只有我能跟着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原也不是哑巴。自她娘死之后,她昏睡了五天,才失语的。她想说什么,只有我知道。” “先时启程,我看你肩上停着一只鹰,好生奇怪。现在倒没见着了?”归年问鲍四娘。 “噢,我幼时就爱养这些东西。放了它飞去,它过几天便自己回来。” “即便你走动了,它也能找到你吗?” “它的眼力和嗅觉,非比寻常。”鲍四娘却不愿多说了。 归年和驼子坐了一会儿,没有多的话,也就各自回屋了。 十五、酒色熏心生邪念 夜色深沉,田校尉已是喝得烂醉如泥。满桌的杯盘狼藉,四五个小酒坛已是歪倒在一边,他看看外面的天,雨丝如织,没有停的意思,心里愈发地烦躁。待要倒酒,最后一个小酒坛晃了两三晃,仍是没有倒出几滴。他猛地把坛子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呆子!”田校尉叫刘副尉,他一惯如此称呼刘副尉,“你和康老儿到街上再给我买些个酒来!” “大人你今天也喝了不少了,早些歇息吧。”刘副尉还想劝两句。 田校尉一听便火了,把马鞭子拿出来就要抽过去,康老儿赶快把刘副尉拉走了,两人自去街上买酒。 田校尉的酒劲儿上来,浑身燥热,只是没有个发泄处。因问旁边一个兵丁:“这附近也没个消遣的去处吗?连只雌雀儿都看不见。” 这个兵丁姓何,平时就有些心术不正,这会儿见田校尉如此说,心里有几分明白。他巴不得在长官面前抓乖卖好,因此说:“这里不是长安地界,人生地不熟的,到外面去终究不稳妥,现放着两个美人儿,大人不是骑马找马吗?” 这一下把田校尉倒点醒了,对呀,拉着两个美人走了这些天,连指头都没碰过一下,真是亏!可是,这两个人,却非比寻常,万一碰出了事怎么办? “这两个人,是驸马爷亲自托付的,让安全送到,万一……”他说。 “驸马爷让安全送到,咱们就安全送到呗,不少她一根头发。不过,玫瑰花香,难倒还不许人闻闻吗?难倒闻一下,花就能死吗?”何姓兵丁说道。 是啊,驸马爷让送到,也没说不许碰她们。那鲍四娘虽是驸马爷的相好,也不过是一只敝履罢了,早晚遭弃,亏她还痴心妄想呢——驸马爷的暗中嘱托,也只有自己知道,再者,即便睡了那鲍四娘,她也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难道还声张?” 想到这儿,田校尉胆子壮了,对何兵丁说:“也罢了,那鲍四娘虽是个美人儿,看着戾气,老子不喜欢,赏给你吧。那个沉香嘛,啧啧,真是花骨朵儿一般,吹弹可破,老子逛遍青楼,都没一个有她好看。最难得是半是汉人模样,半是胡人模样——别有风韵!今儿就把她办了。”他又附在何兵丁耳边,嘱咐几句,何兵丁听得喜不自胜,忙跑出去了。 沉香屋里没有灯油,早已和鲍四娘睡下了。这会儿敲门声却响起来,两人颇觉意外。 鲍四娘问:“谁呀?” 何某答道:“校尉大人叫沉香姑娘过去把他的几件衣服给补一补。” “明天补吧。这回儿黑了,看不见。”鲍四娘推辞。 “大人说明天要穿的,须得今晚上补好了。请沉香姑娘快过去,那边有亮儿。” 沉香听了,不由得身上一阵寒战,求援地看着鲍四娘。 “我陪你去吧。” 见着两个姑娘一起走出来,何兵丁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让沉香一个人去,鲍四娘不会答应的。 田校尉的屋里灯火通明,倒也没人,沉香暗自松了一口气,席子上摆着几件衣服,真是破了,沉香拿起针线就补了起来。鲽四娘大大咧咧歪在一边,闭目养神,陪着沉香。 才补了一件,何兵丁走进来对鲍四娘说:“他们今天也不知抓了一只什么鸟,倒像你平时养的那只鹰呢……” 鲍四娘心里猛地一凛,是了,那“墨箭”倒该回来了,今天没等着它。该不会…… “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鲍四娘急得跳起来。 “关在刘副尉那儿。” 何兵丁把鲍四娘带走了。沉香仍一心一意地补那几件衣服,却见门突然开了,风把一股酒气先吹进来,是田校尉!他的眼睛睁得有铜铃大,脸上淫笑着,一步步走近。沉香往后退,再退,终于发现退无可退了,田校尉已经把她逼到了屋角。她想喊,却喊不出来,只是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一样,射在角落瑟瑟发抖…… 鲍四娘跟着何兵丁走到了刘副尉屋里,里面空空如也。 “鹰呢?”鲍四娘质问。 “盖在被子底下,可能死了。”何兵丁答道。 鲍四娘猛地扑过去,把被子一把掀起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回头却见何兵丁把门关上,又拴死了,正淫笑着。她明白了。 “你骗我!” “不骗,你能来吗?” “你好大的胆!” “我的姐姐,知道你是驸马爷的人。可今儿是校尉大人允了的。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说他担着干系,让我尽情高兴。来吧!”何兵丁朝鲍四娘扑过去。 夜原来是静的,归年和驼子躺在柴房里,难以入睡,可能白天睡过了头。归年说:“也不知那两个丫头睡着了没有?我想着,咱们这儿省下了一两灯油,不如拿去给她们用,姑娘家,晚上有灯火,究竟方便些。” “你惯会怜香惜玉!”驼子嘲笑他,“你不是看上她们两个里面的哪个了吧?” “你不要取笑,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父母兄妹,巴不得一步就去把那珠子取回来,换了我一家人。哪有那个心!我只是感激她们罢了。” “好,就依你,咱们就门口递进去就走,省得人家觉得咱们麻缠。”驼子拿起一碗灯油,和归年相跟着来到沉香的屋子——最僻静的所在。 两人敲了一会儿门,却没有人应,再一使劲敲,门竟然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稀奇了, 黑灯瞎火的,她们不呆在屋里,能跑到哪去呢?”驼子说道。 “我们到前面看看吧。”归年说道。 走到田校尉的屋子跟前,却听见似乎有女人的叫声,很轻微,不细听难以察觉。 “过去看看。”驼子和归年循着声音跑过去。 田校尉屋子的纸窗上人影绰绰,只见两个人团在一起,似在打斗,又似在缠绵,只听得一个女人“咦咦呀呀”地奋力嘶叫,却发不出响亮的声音,分明是沉香! 归年明白了一半,有人在侮辱沉香!他的血涌了上来,那么柔弱的一个女子,有人却要打她的主意!他立时要冲进去,驼子却把他拉住了,“你忘了田校尉是怎么打你的?你不要命了?” 当然没有忘,伤痕犹在,归年说道:“如果非得活得麻木不仁才能活,不活也罢了!” “你是好汉!我跟你去。”驼子说道。 两个人破门而入,田校尉正痴缠在沉香身上,沉香的外面的短襦已被撕破,只留中衣,看那情形,因沉香拚死反抗,田校尉还未得手。归年扑过去,抱住田校尉的脖子,就和他扭在一起。沉香从田校尉身下挣脱出来,悲愤交加,蓦地就往墙上撞去!还是驼子眼尖手快,把她抱住了,之后又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知道不能把她留在这是非之地,于是先扶着她回后面厢房。 田校尉喝了酒,脚步并不是很稳,先被归年占了上风,压倒在地。这一倒地,他的酒倒醒了一半,终于认出压倒他的是陆归年!那个曾被打得满地打滚的陆归年!他顿时火冒三丈,把归年甩开,从地上站起来,他血红的眼睛要喷出火来,脖子上青筋直暴,站在归年面前——他的体形健壮如牛,有归年两个宽。田校尉一把便把归年推倒在地,趁归年爬起来的功夫,他早已把剑拔了出来,举剑便往归年身上刺去。归年本能地一躲,剑划伤了归年的大腿!血顿时冒了出来,归年觉得一阵火辣辣地痛。 田校尉还不甘心,必要置归年于死地,于是举剑又刺,归年眼疾手快,抓起旁边的洗脚盆挡了一下,才没有刺中他,剑已是插进了洗脚盆里。这时外面也吵嚷起来,一些兵丁听到叫嚷声,纷纷赶到屋外面观看,只是没人敢进来。 住在上房的米司分和他的副将阿什玉,终于也听到了响动,跑了过来。米司分从门外看见里面情形,急得跺脚,直叫嚷:“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田校尉好容易把剑从洗脚盆里拔了出来,举剑又朝归年刺去,“老子今日便你上西天!让你充好汉!” 田校尉正欲一剑封喉,结果了归年的性命,却不防一根木棍子从旁边打过来,正打在他的手上,把剑打飞了!田校尉怔住了,扭头看去,却是阿什玉!田校尉不由得更加怒火中烧。 一个胡人!一个小国质子的副将!也敢打飞他的剑!田校尉骂道:“大胆的胡儿!大唐的阶下囚!寄人篱下不知尊卑,也敢来管我的事!” 不等田校尉骂完,“啪”一记耳光,早就打在了他脸上。出手的正是阿什玉! “不知尊卑的是你!我主客居大唐,是为了永通国好!圣上赏识垂爱,敕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比你这九品的仁勇校尉高了不知多少级!你目无尊长,出言犯上,就该治你僭越之罪!现米大将军就该拿圣上御赐的‘寒古’剑杀了你这狂徒!” 一旁站着的米司分听到这儿,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拔剑要朝田校尉砍去。一旁却扑过来一个人,把米司分死死抱住,又跪在地上哀求——却是刘副尉。 原来刘副尉刚打酒回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呆住了,不知如何劝解,及至看到米司分举剑要砍田校尉,才扑过去拦住。他跪着说道:“米大将军息怒,今日也是田校尉喝多了,才做出这犯上的事来。纵然大将军要处置他,我们也不敢劝,只是请将军先留着他这条命,待把将军平安送回米国,再治罪也不迟。” 这一习话说得米司分和阿什玉怒气小了不少。米司分收回了剑。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回房歇息。驼子赶紧也把归年背回了房里。 刘副尉也回了屋,才一进门,却又惊得魂魄出壳,比刚才更甚!只见地上兀自躺一个人,胸口有一个血洞,血早流了一地,不是何姓兵丁又是谁呢?看来这屋子是经过了一场打斗。几案被压塌了,被子被刀划得尽是口子,棉絮都飞了出来,一片狼藉。地上坐着一个人,却是鲍四娘,她的衣服被撕破了,倒无大碍——显然,她是最后的胜利者。 鲍四娘见了刘副尉,忽然想起来:“沉香怎么样?她有事没有?” “她没事。”刘副尉吸了一口凉气。 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何兵丁,冷冷地说道:“是他自己作死。”方用一块破布擦着短剑上的血迹, 刘副尉过去试了何兵丁的鼻息,哪里还有呢?已是没救了。众人人吵吵嚷嚷,聚在门口。田校尉走过来,见了这副情景,酒早醒了,心里后悔莫及,一是死了何兵丁,二是差点把陆归年杀了——几乎坏了大事。他苦涩着脸,说不出任何话来。旁边有兵丁说:“要不先把这女人关起来,明日报请金城县衙处置?” “闭嘴!”刘副尉喝道,他当然知道追究起来,理亏的是姓何的,田校尉也难辞其咎。他吩咐:“你们都散了!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任何人不得再提!” 众人散去,刘副尉看着狼狈的田校尉,不断地叹气,说不好说,劝也无法劝,只问道:“那个死了的何兵丁怎么办?” 田校尉对刘副尉说:“连夜找个乱葬岗,把姓何的埋了。回去就说,他和前头那五个人一样,路上走失的。” 刘副尉也只能依言行事。之后才打听出这段公案,原来是想占两个女人的便宜,才闹得死的死,伤的伤——也真是荒唐。幸而阿什玉把田校尉拦住了,才没有伤了陆归年的性命。 夜里驼子来跟刘副尉求说,归年腿上的伤还在流血,刘副尉偷偷地拿了一些止血散给他。驼子拿回去用上,倒还管用——也是伤口并不很深。 沉香伏在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鲍四娘也懒得劝,情知这个时候劝也无益。她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上面溅上了何兵丁的血。这血,没由来的,让她感觉一阵阵的恶臭!一个人死了,被她杀死了,换做别人,定然内心不安,但她毫无感觉。驸马王敬直每次出猎,都让她随行,杀生的事她做过无数次,所以今日处置一个公然侮辱她的兵丁,她既不手软,也毫无负罪感,只像踩死了一只老鼠一样。她此刻想的是,王敬直在临行前曾跟她说过,这个队伍中,有一个人会暗中襄助她,因不想过早让她知道而露了行藏,所以没有告诉她,到需要时自会让她知道——也是掩人耳目的意思。但那个人能是谁呢?她每每想及此,都不禁在众兵丁中暗暗寻找,是哪个兵丁或干脆是田校尉?但从今日来看,绝不是田校尉了。那个下流胚子竟然让手下侮辱她。那又会是谁呢?既有这么个人,为什么不出手救她?她想得心烦意乱,索性也不想了,囫囵睡去了。 十六、纸马祭河出戏言 天明,雨终于停了。田校尉等这场雨停等得眼睛出了血,这雨下得真是让人意志消磨。雨真的停了,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喜色——昨日阿什玉那记耳光,犹在脸上做痛。他也为昨晚的鲁莽而后怕,如果真要了归年的性命,误了大事,他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恼人的雨,恼人的黄河,只三五天的时间,让他感觉度日如年。他满心的灰败,带着康老儿和刘副尉去黄河边上查看水情。 雨虽停了,黄河水位稍稍下降了一些,青石关渡口水中央的石骆驼终于露出了头,在水中时隐时现。浮桥还没有修好,刘副尉去问过驻扎在河边的都水监队伍,那里的河堤都尉说要修浮桥,起码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待水势平稳了方可,否则,白白浪费民力、物力,也是徒劳。 田校尉脸上又像挨了一记耳光。他眼前浮现出临走前,驸马都尉王敬直给他的军令状。如期完成任务归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延期,那么身家性命,乃至满门……他打了寒噤,不敢往下想。 “如果用船呢?没有浮桥,船也是可以走的吧。”他转头问康老儿。 “这样的水,行船也是比较凶险的。以前倒也用船过过河。头一趟如果船能安全到对岸,可以在两岸之间连上绳索,让这绳索从船身的铁环中穿过。再来回时,有这绳索拽着,船就不至于被大水冲走了。”康老儿说。 “当然可以这样,但头一趟能否平安通过,还是关键!”田校尉说道。 “我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康老儿期期艾艾地说。 “有屁就放,蝎蝎螫螫地学个女人干什么!”田校尉喝道。 “以往我们过黄河,都要先祭河伯……”康老儿看看田校尉没吭声,又接着说道:“有钱的呢,沉白马祭河,没钱的呢,用纸剪些个白马,投入河中,也是可以的。那白马,沉进水里,表示河伯收了去,沉的越多越好。河伯就不会为难过河的了。” “我倒也听说过汉武帝沉白马、碧玉祭河的故事。这也信得及。”刘副尉点头道。 “这个还不容易吗?拿些纸,让他们剪去。我看,倒是先去赁条船来要紧。你们俩个,今日就去找船,找不到别回去!” 一大卷益州白纸放在了沉香面前,田校尉叫人来传话,让她剪些白马,用来祭河。沉香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昨晚之辱让她痛不欲生,只是哭不个停,哪里还有心情剪纸? 鲍四娘手里剥着胡桃,边吃边劝:“又不曾认真失了身,还哭什么呢?你若不想剪这劳神东西,我就给他们照脸扔回去便是了。” 沉香倒是信鲍四娘做得出来,今天众人见了鲍四娘都像见了瘟神煞星一般,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从没见过女人那般狠辣的,谁敢再去招惹她?但沉香生性怯弱,不想再生是非了,因此也不想让鲍四娘去跟他们吵架。 “你倒是剪不剪,好歹点个头,或是摇个头啊?”鲍四娘急躁起来,“也罢,我去把那康驼子叫来。听说兵丁们说这是他那个下贱的爹出的主意,我只叫康驼子来剪。” 鲍四娘出去,转眼的功夫,一左一右,拽着康驼子和陆归年的衣服把他们拖进屋来。 沉香羞赧地向归年行揖礼,归年忙上前扶住了,看得出来,他的左腿受了伤,走路时使不上劲儿,一瘸一拐的。 “你不用跟他行礼。”鲍四娘说道,“方才我看了他的伤口,还不算深,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是啊,我伤得不重。沉香姑娘不必担心。也不必太过伤心。”归年劝慰。 “她就是心重,早上我去吃饭,回来看见她往梁上吊绳子!哪里就说到死上面了?我把她骂了一顿!”鲍四娘仍旧那样泼辣。“你们两个陪着沉香说话,我去外面看我那‘墨箭’回来没有。一定要把她给我劝解好了!我最烦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了。”说完鲍四娘出去了。 “是啊,沉香姑娘,你若真的想不开,归年那一刀也白挨了。”驼子劝道,“其实人这辈子,什么事情遇不到呢。我们常年走西域,多少次险些被渴死,饿死,冻死,劫道的杀死,这条性命留到今天,真是万幸。别人没把你怎样,却要自寻短见,岂不太傻。” 沉香仍然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归年也劝道:“等姑娘找到了本家,见了亲人,方知这一路受些困苦都是值得的。所谓不经历轮回,如何修成正果呢?” 驼子说:“罢,这会儿跟姑娘说什么她听不进去,我来献个丑,给姑娘唱个曲儿吧。不过我先说好了,归年会的是大雅之乐,我却只会唱些俚俗小曲,你们不许笑话我!” 沉香听了,出于礼貌,勉强着点点头。 驼子站起身,把沉香案上的簪子插在自己头,腰一扭,兰花指一翘,七尺的汉子如此做派,已经让人哑然失笑了,更兼他出的是女声! “庭前一枝花,芬芳独自好。欲摘问旁人,两两相捻取。喜去喜去觅草,灼灼其花报。” 归年笑得前仰后合,沉香也终于笑出声来。是女儿家小时候玩斗花时唱的“斗百草”嘛。亏驼子还有这本事! “你们倒这里高乐!这屋里还有别的女人吗?”门被推开了,进来却是阿什玉。他在门外听见有女人在屋里唱歌,倒觉稀奇,于是走了进来。 “是驼子在耍笑。你来了正好,帮我们剪纸马。”归年让阿什玉也来帮忙。 “一笑解千愁嘛。”驼子说道,“咳,归年,你个蠢材!光顾着笑,这剪的什么啊?骡不像骡,马不像马!” 归年才想辩解一下,自己原不是手艺人,哪里会剪纸?转念一想,不如编个故事,给沉香宽心,于是说道:“我剪的就是骡子。谁说只能沉白马祭河呢?河伯他老人家就不要骡子拉车拉货吗?骡子也是最有用的。” “胡说。祭祀三牲里终是没有骡子!骡子鄙贱,有头有脸的人哪里会骑?”驼子斥道。 “自然,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可我知道一个故事,骡子却比马受用些。” “那你说来听听?”阿什玉问归年。 “说从前西王母有两个侍卫,一日两人偷懒误了差事,西王母恼怒不已,就让他们下界投胎为牲,体验一下凡间疾苦。西王母让两人一个做马,一个做骡。世人都知道,马、骡皆为役使,但马风光些,征战沙场,充于仪仗,而骡子呢,常用来拉货拉车,看着下贱。两个侍卫都想投生马,不想做骡子。于是争得不可开交,只得求西王母给个公断。” “西王母让两个人赛跑,哪个跑得快,就投胎做马,慢的就去做骡子。” “这下有了分晓,个高腿长的那个跑得快,做了马,个矮的那个做了骡子。” “不过,西王母也有言在先,给他们每人三条命,谁先用完了,就不得回天庭,永世在人间为牲;而长命者,则可以回到天庭。这样,一匹马和一头骡子来到了世间。那马幸运得很,托生在将门之家,做了战骑,好不威风!成日家披红挂绿的,跟着主人倍受尊敬。但是一日,主人出征,敌人射过来的箭像雨点一般,把主人和马射得筛子一样,千疮百孔的,都没了性命。这样,马的性命,用去了一次。而那骡子呢,成日家拉货,千山万水间走着,也是百般地辛苦,但没有伤及性命。” “这马第二回,托生在驿馆,是匹驿马,专为皇家传书,也是威风了得。倘或谁挡了它的道,便是个死!谁见了不怕,谁见了不躲。一日它过山,原本可以从旁的平地过,它嫌慢,非要从两崖间跃过,结果,一下子马失前蹄,跌进山崖摔死了!又去了一条命。” “第三回,它托生在帝王家,也算是马中贵胄了,可是才生没几天,正逢王家祭祀,直接被人杀了!这样下来,三条命都用完了,它只能世世代代为牲,不得重回天庭。而那头骡子呢,仍然慢慢地拉着它的车,虽然卑贱些,但是平平安安的,寿终之后,仍回天庭做神仙了。” 归年一边讲,一边剪着他非骡非马的东西。旁边三人听得入神,讲完了,阿什玉说道:“看来还是我们这些骡子好些。” “哼,赶情是编排我们啊。”驼子讪笑。 “不是编排谁,”归年说道,“只是想说,生而为人,自有贵贱之分,身为平庸者,敝弱者,未必是坏事。而身为显贵却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反会遭至祸事。一时忍耐未必是认输,我们只要走下去,哪怕慢一些,辛苦一些,只要还活着,总会看到好风景的。” 归年剪了一堆“骡子”,递给脸上犹有泪痕的沉香,沉香摸着这些有着归年气息的“骡子”,似乎听明白了,朝归年点点头。 归年和驼子劝好了沉香,鲍四娘也回了屋。两个男人也便告辞回去了。走在路上,归年问驼子:“你方才唱歌,我倒想起来,你是会用女声的。前些日子在高城岭听到那支歌‘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似乎你娘唱过的?” “我是会用女声,我娘在世的时候,也会好多小曲。可是你说的在高城岭听到了唱歌声,我怎么没听见?” 归年无语了。 十七、青石关前强渡河 康老儿和刘副尉费了一翻周折,总算找到了船。许多住在青石关旁边的艄公都不敢在这样的大水中行船,水势凶险,难免船毁人亡。康老儿和刘副尉许了大价钱,终于找到了一家胆大的艄公,三十多岁的壮汉子,姓武,刚殁了老婆,家里七八个孩子没娘照管,他急于赚一笔钱,续上弦,所以接了这个危险的活儿。 是日,田校尉带着众人到了黄河边。一干人站在河滩边的乱石上,看着排山倒海般奔流的黄河水,都心生惧意。滚滚的河水一路咆哮,千军万马似的朝东奔流。秋风凄厉,小刀一般在人的脸上切割。 康老儿叫众兵丁把白纸马拿出来,朝黄河里面散去。兵丁们站在岸边,把白纸马朝河水中抛散去,但令人震惊的是,所有抛出去的纸马都被吹回到了岸上,没有一张掉进河里的。那会儿突然刮起了东北风,纸马自然是朝岸边飞去。只是,早上还刮的是西北风,怎么这会儿却变成了东北风?刘副尉和康老儿脸上先挂不住了。连连地跺脚叹气。兵丁们也是明白的,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只在底下低声嘀咕着“不吉利”、“晦气”,又不敢叫田校尉听见。其实田校尉心里也是惶恐不安,他也是最信鬼神之说的,自然也知道趋利避害。但是真误了行程,身家、性命尚且不保,信鬼神还有什么意义呢?太子让他满门死,绝对比鬼神来得快。他还先敬太子那尊“大神”吧。 武家艄公带着两个年轻后生上了船,这两个后生都没有娶妻,先拿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即便有个三长两短,留下的钱也够给爹娘养老送终了。重赏之下方有勇夫,这样的大水,不开个大价钱,怎会有人舍着性命行船? 武艄公先将一根三指粗的麻绳拴在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上,然后抱着这捆麻绳,和两个年轻后生跳上一艘羊皮筏子上。三人划着桨,瞬间挣扎在黄河的急流中。随波逐流很容易,羊皮筏子很快被冲出了十几丈去,三人拚命地划桨,小羊皮筏子在大水中犹如一片落叶,不停地翻腾旋转,看着格外渺小、单薄。在被冲出了二三十丈后,羊皮筏子终于靠近了对岸,三人上了岸,又往回走了一截,寻着岸边一块大石头,把麻绳拴在了石头上。这算是完成了渡河的第一步,在两岸之间拴上绳子,然后让木船遁着绳子走,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水冲走。 田校尉等人一直站在高处观看,见船夫三人成功地把绳子在两岸间拴好了,又划着羊皮筏子回来了,心里稍感安慰。 艄公们又把木船舷上铆着的两个大铜环扣在绳子上,这样,便可以载人走第一趟了。 第一船,田校尉安排质子米司分和副将阿什玉并三个兵卒上船,另外还有四箱御赐给米司分的宝物也搬了上去。其实,这第一趟,不知吉凶,本不该贸然让米大将军冒险,但田校尉心里从没把米司分当个数,自然也不会顾及他的安危。反正米司分和阿什玉也没说个“不”字,让他们试试水也好。 风浪仍是很大,三个船夫艰难地完成了第一趟行船。这边的士卒一片叫好。 第二船是鲍四娘和沉香并七个兵卒,仍是安然到岸。第三船是田校尉、刘副尉、康老儿等,田校尉特意把归年安排在这一乘船上,这一路,最重要的人乃是陆归年。虽然田校尉恨他恨得牙痒痒,但绝不可让他有半点闪失。第三船也安全到岸,田校尉终于站到了黄河以西的岸上。折磨他十几日的这一川恶水终于被他征服了!他终于从这水面横渡过去了。他感到胸胆大开,几乎要仰天大笑! “田舍奴,方才谁说不吉利,又是什么晦气?几张纸没掉进水里,妨碍什么了?若听你们的,这辈子都过不了河!”他咆哮道。 “大人,还有十七个人没过河呢。”刘副尉提醒田校尉。 果真,还有余下的十五个兵卒、两个马夫还在东岸等着,若不是刘副尉提起,得意忘形的田校尉倒真要把他们忘了。折腾了一天,此时已是酉时,天色有些暗了。 武艄公过来问:“按船家规矩,到了酉时便不能行船了。天色一暗,一些险滩暗礁愈发看不清楚。余下的十七个人,可不可以明日再送过岸来?” “放屁!一泡尿你也分两下撒吗?我却在岸这边等他们一晚上吗?你即刻把他们送过来,不然,余下的那一半钱,我也不给了!” “可是余下的十七个人都上去,压得船也太重了。” 武艄公嗫嚅道,虽挨了骂,他还是鼓足勇气说道:“我这须不是什么大船。出了事,人船俱毁。” “有你辩的功夫,早把人都送过来了!人又不是铁疙瘩做的,多几个人能多出多少分量?你洒利点,一船把余下的都运过来,你一年不开张也罢了。” 武艄公牙一咬,一跺脚,说道:“罢,舍着命走这一趟吧。若是真出了事,烦官爷把剩下的船钱给家里捎去。” “你去吧。”田校尉朝他点头道。 武艄公把船仍摆回东岸,让十七个人上了船。这时天色愈发暗了。站在西岸已看不清对岸人的脸,只见着十几个人从跳板上了船。天一黑,河水的奔流之声更觉磅礴,像猛虎下山的怒吼,喑哑沉闷的,却有着撕碎一切的力量…… 船摇摇摆摆的,依稀过了河中央,突然,一个大浪拍打过来,船骤然倾斜,船上的士兵没有防备,都跌到船一边,船失去平衡,彻底地翻了。更糟糕的是,船舷上铆着的两个大铜环承受不了巨大的拉力,从船身上绷脱了!因此栓在两岸之间的绳子也从船身上脱离。船失去了绳子的束缚,也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开始随波逐流,被大水冲着,以飞奔的速度朝下游飞逝而去!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岸上的人毫无思想准备,都看呆了。待回过神来,都朝着下游奔去,企图追上被冲到水里的人,但是晚了。追出不到一里地,便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十七个人和三个船夫,在滚滚的巨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些兵卒眼睁睁地看着同伴遇难,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刘副尉见了,懊恼不已,对田校尉怨道:“只等一天,明日再运他们过来又如何?如今,二十条人命就这样没了!早晨祭河,就已知凶兆,你偏生不听!” 田校尉第一次没有反驳,也没有骂人。如果不是夜色渐浓,已看不清人的脸,旁人或许可以看到,他的脸白如纸。他沉默半晌才说:“赶着天黑尽前,去驿站投宿吧。” “可是那遇难的船夫呢?你不是答应给他们家里余下的船钱吗?人家为此丧命,不该没有信义,连这个钱也要昧下吧?” 众人寻着声音看去,却是阿什玉说的。 田校尉狠狠地瞪了阿什玉一眼,说道:“那你便飞过河去给钱吧。若不是为了送米司分将军回国,我们至于这样风雨兼程,冒险渡河嘛?” 阿什玉不再言语了。 一行人夜中行路,因车马不便过河,都被弃在金城县的驿馆里。过了河,天已黑尽,官家驿馆是来不及找了,便随便找了一个寺院投宿。第二日,便到驿站,凭铜牌驿券重新领了车马,复又上路。 十八、出手相助心相惜 入了凉州,天气倒是真的冷起来。黄河以西,秋行冬令。这过黄河的第一站凉州,先给人冷得寒战,凉州别名“西凉”,含意是“地处西方,常寒凉也”。一踏上凉州地界,遍地顽石,一眼望去一片灰白,与阴郁苍茫的天空浑然一体。在乱石中杂生的的芨芨草已经枯黄,在风中胡乱摇曳,一片萧瑟的景象。终于见到了乌鞘岭山头终年不化的积雪,自然也踏上了漫长的河西走廊,这条到达西域的必经之路。 一行人都闷声不语,各怀心思地赶路。一路上穿州过县,时而是荒郊野地,时而是深沟浅壑,时而又是高山险峻。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做响,听得人满心愁苦。在浑浑噩噩的天宇间走了十几日,过了姑臧,终于快到永昌县。直走得人疲马乏,天也下起雪来,寒气砭骨。 那日早上,北风刮得格外呼啸。卯时四刻,天色还是麻麻亮,依稀能看见些。众兵丁尚未起床。驼子一向起得早,他勤力惯了的人,原在家里晨起必要挑水、饮马,做一些杂役,这天早上,他仍是早早起来,到驿站院内走动走动,也是舒散筋骨,驱走寒气的意思。刚走到一棵陇树跟前,忽见陇梢高处有一个人影蹿动,倒吓了他一跳,认真一看,才认出是鲍四娘!这个女人,这么早爬到树上,却要做什么呢? 他想喊,又忍住了——恐怕一喊把鲍四娘给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只是站在树下静观其变。 鲍四娘拿着一块红色的手巾,朝天空中挥着,一会儿又把那红手巾系在树顶。驼子顺着她挥的方向朝天上望去,才发现一只鹰在空中盘旋,那不是鲍四娘养的那只“墨箭”吗?驼子猜度着,鲍四娘可能是想招那鹰落下来,但那鹰却不似平时听话,就是在空中来回飞旋,不肯下来。鲍四娘有些性急了,吹起了鹰哨,但“墨箭”还是不肯落下来。 驼子也是纳闷,不知缘由。仔细看那树上,方才猛然发现,就在鲍四娘脚下的三尺远的树枝上,赫然伏着一只黑色的大山猫!那猫有寻常家猫两个大,通身漆黑,那眼睛正盯着空中的鹰,似乎发现了猎物一样!怪道呢,鲍四娘没发现,“墨箭”却发现了这只山猫,有它的利爪等着,“墨箭”哪里敢落下来? 一定是鲍四娘专注于她的“墨箭”,没看见这山猫跟上来了。这时,天也麻麻亮了,驼子在地上寻了一块石头,瞄准山猫的位置,将石头掷了过去,一下就击中了。山猫“喵”地叫了一声,从树上跳走了。上头的鲍四娘吓了一跳,几乎没从树上掉下来!驼子也是吓得不轻,伸出手来待要接到鲍四娘,所幸她抓牢了树枝,没有掉下来。 “谁在下面?”鲍四娘喝道。 “我,康驼子。方才一只山猫爬在树上,我把它打走了。” “你又骗人!是你摇的树,学的猫叫!却来唬我!等会儿我下去再收拾你!” 驼子气得要骂她不识好人心,却又忍住了——仍是怕她情急之下掉下来,待她下来再跟她解释吧。 “好,你要收拾我,也等从从容容下来再说吧。你慢着点。” “墨箭”的天敌走了,它也放心地飞到了主人肩上。鲍四娘就要从树上爬下来了。那树顶处的树枝本来就细,被鲍四娘抓了半天,已不结实了,这会儿鲍四娘又用力地抓住它,这树枝突然一下折断了,鲍四娘从高处瞬间掉了下来!那鹰也“噗”地一声飞了起来。 驼子眼疾手快,伸出手去把鲍四娘接住了!虽然他的手臂骤然间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冲击力,鲍四娘仍掉在了地上,但没有却没有实实在在地摔着,一翻身就站起来了。驼子的手臂却被鲍四娘砸得生疼,肩头像是脱臼了。 “你伤着了?”鲍四娘情知是驼子救了自己,有点过意不去,把驼子的胳臂拿过来端详,又不服气地说,“谁让你刚才学猫叫吓我来着?也是活该!” “你这人!端的不知好歹!我哪里吓你了?如果没有那只大山猫伏在那里,你那鹰为何不敢落下来?”驼子气呼呼地说。 是了,鲍四娘这才醒悟过来,知道错怪了驼子。 “你伤着哪里了?”她这会儿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 “像是右肩脱臼了。” 治这点小伤鲍四娘倒是在行的,她原在田庄上也习过武,会治些小伤。她一手扶着驼子的右肩,一手托着他的右臂,猛地一用力,就把驼子的右肩复位了。驼子转转右肩,方觉得能活动了。 “你倒也是女中豪杰呢。”驼子赞许道。 “豪杰称不上。生来贫贱的命吧,小痛小痒地自己会治。”鲍四娘幽幽地说。 驼子这才仔细端详鲍四娘,其实她不生气的时候,卸下那坚硬的面具,也是一个俏丽佳人呢。只是常常发怒,让她面目狰狞。 “我总算知道了。”驼子带着一丝狡黠笑道。 “知道什么?”鲍四娘问道。 “你那鹰为什么总能找到你,尽管你挪了地方。你在经过的树梢上都系了红手巾。” “你到我屋里上些活络膏吧,不然你肩要肿起来的。我常年里摸爬滚打的,身上时常有伤,离不了这药,倒备了些带着。” 难得鲍四娘这么和气,驼子有些受宠若惊了,哪敢说个“不”字,乖乖地跟着她去了屋里。 沉香已是起来了,正在收拾。看见鲍四娘带着驼子进来,就有些诧异,及至看到她拿出药给驼子摸上,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平时只见鲍四娘对这些男人非打既骂的,从来没有个好声气,今日到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鲍四娘看沉香张口结舌的傻样子,喝道:“一会儿就要上路,还不快把你的药吃了。” “沉香姑娘生病了?”驼子问道。 “她自小中气不足。吃的补药。我倒是想问你,你又不是真驼,也是五大三粗、人模狗样的一个汉子,为什么起个名叫驼子?”鲍四娘问道。 “不是驼背的驼。是骆驼的驼。起个贱名好养活。本来也是个走卒嘛。”驼子笑道。 鲍四娘给驼子上了活络膏,驼子便出了屋。鲍四娘看他身上的棉袄已是绽开了花,心内觉得可怜,便叫住了他,“我有件皮袄,左右也旧了,本不想要了,你拿去穿吧。比你这破袄搪寒些。” 于是她从包裹里找出来一件皮袄,倒也没有旧到要扔的地步,朝驼子面前掷过去。 这时一些兵丁已是出了门。看见这一节,都哄笑打趣:“你这驼子,看着像个莽汉,实则也爱偷香窃玉吧!” 十九、萨满法师施骗术 这日走到了一处集市,蓦然热闹起来,原来是绢马市。此市主要供胡汉之间交易绢帛、茶叶、马匹,自然也附带着交易毛皮、药材、木炭等物品。集市上热闹非凡,不仅可以买卖货物,沿路还有歌舞表演,卖艺杂耍,风味小吃。 此时一队西凉伎表演的狮子舞正在精彩,伎人带着假面,假狮子也做得精致异常,木材雕刻的头,丝线做的胡须,镀金的眼睛,贴银的牙齿,兽毛做的身子,做得活灵活现。西凉伎人舞技精湛,将假狮子套在身上,登高跃低,将这没有血肉的物件演绎得生龙活虎,吸引了众多的人围观。 远处还有歌舞伎人在搭台表演,身着胡服的女子美艳动人,跳着胡旋舞,衣裙翻飞,如彩蝶一般,引得人群不断叫好。兼有器乐班子的演奏,伎人弹奏钟、磬、弹筝、琵琶、五弦、鼓等乐器,带着浓厚的异域风情…… 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的,行走不畅,田校尉这一队人马的脚步也就慢了下来,田校尉拿着鞭子在前面开路,后面的士卒却不着急走,只朝热闹的地方瞩目。也实在是出来了一个多月,苦闷久了,乍一见声色之所在,难免流连驻足。 田校尉急得又要发作,阿什玉赶过来说道:“罢了,就在此地休整一下吧。我看旁边有些个酒肆,也让这些士卒们开个荦吧,我做东。走了这些日子,他们的嘴里也都淡出鸟来了。刚才我问过了,这里离永昌县的驿站也就十里地。吃过饭上路,须臾间也就到了。” 旁边的酒肆里飘出了烤羊肉的香味,田校尉的口水也在嘴里打转。他还在犹豫,刘副尉也过来说情:“就依阿什玉副将一回吧。吃些荤腥,也让他们补充体力好赶路。” 田校尉总算点了个头。一队人马就进了一家门面比较大的酒肆。 店家把酒肆东半边清理出来,专让这一班人马入座。田校尉也算满意。阿什玉生性豪爽,给每人都叫了烤羊腿、羊杂汤、煮牦牛肉、油馓子、面皮子等美味,热气腾腾的,瞬间摆满了桌子,还有葡萄酒。士卒们久未沾荤腥,如今见了这么多美食,喜不自胜,吃得狼吞虎咽。 阿什玉原本爱重归年之才,就叫归年、驼子和他坐一处。归年见都是大桌,沉香和鲍四娘无法独坐一处,恐别人又欺负调笑沉香,便招呼沉香鲍四娘也过来坐。 众人难得吃一回这样的大餐,都低头大嚼,无一人言语。吃了半晌,方觉得腹中有物,填上了这些日子的亏空。渐次地喝起酒来,西凉的葡萄酒,厚重不逊于高昌、龟兹等所产,回味悠长,堪配这些好肉。大家都慢慢地品起酒来,田校尉也喝得半醉了,满嘴油光,醉眼觞涩,敞开棉袍子,脱了靴子,歪在席上,兀自靠近炭火炉子取暖,也忘了催促众人行路,只恣意享受这片刻的闲适。 阿什玉和归年交流着品酒的心得。米司分一个大胖子,吃得自然比别人多些,还在拿着小刀切肉,驼子也在一旁帮忙。沉香脾胃弱,吃了几口羊腿便饱了,只捧着粟米粥喝。鲍四娘拿刀切下肉来,喂她的“墨箭”。 正在无聊间,一个身着五彩斑斓法衣,头带鸟兽羽毛,腰挂铜刀的男子进来,朝田校尉等人嘴里念念有词,只是众人都听不懂。 “哪来的鸟人,说的什么鸟话?”田校尉酒后话也多起来,正要寻个人消遣。 “他说的回纥语。可能是个萨满教法师。”康老儿答道,“我些许听懂几个字,是说酒吧?” “你敢是要讨酒喝?”田校尉戏谑道,“老子这壶里还有些个,你跪在我跟前,我就赏了你。” “可笑可笑,乌鸦以为自己比雄鹰飞得高。”萨满法师笑道,他居然会说汉语。 “你原本会说汉人的话,刚才为什么学鸟叫。”田校尉骂道。 “我有喝不完的酒,谁要你那点酒。”萨满法师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囊,朝众人晃了晃。 “你那个小皮囊,能装多少酒?”田校尉轻蔑地说道。 “足够在座每人喝三巡。” “扯你娘的臊。你倒是给我倒出来看。” 萨满法师当真给每个人都斟起酒来,斟一回,众人喝一杯,核桃大的酒杯,二十多个人喝了三巡,酒囊才完全瘪下来。众人都讷罕不已。都用惯了皮囊,情知那么大的酒囊,也只够装十杯酒的。 那些个士兵都啧啧称奇,说要是自己能有个这样的酒囊就好,行路带着,好不惬意。 “你那酒囊,多少钱?”田校尉忍不住问道。 “这是我的命根子,带着它云游四方,能给我销多少愁,断不能卖。我还有一个物件,也是一个非凡东西。” “啥玩意?”众人都问。 萨满法师从怀里又拿出一个物件,却是个乌木匣子,也只是半个巴掌大,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里面装有一个黄色的小纸条。 “它叫‘下子金娘’。” “有什么神奇处?” “往这匣子里放一块金子,将匣子中的符文握于手中,闭目默念。只消片刻,它便能再生一块金子来。” “有这等好事?”众人都半信半疑。 “拿个金饼子给他!”田校尉吩咐刘副尉。 刘不情愿地撇撇嘴,还是从行囊里拿出一块金饼子,递给萨满法师:“约摸一两,借你一用吧。”法师将它放进匣子里,然后让大家围成一圈坐着,法师坐于圈中。 于是众人都乖乖地坐好。法师把符纸取出来,夹在两掌之间闭目默念,让大家也一起念。 一句叽哩哇啦的话,听起来像是“巴得仙投珠”,没人知道它的意思。既然法师让跟着念,众人也都念了。 念完后,法师让睁开眼睛,把匣子打开,果然多了一块金子。虽大小差了些许,但黄灿灿的,透着足金的光彩。 众人都围过来看,称赞神奇。 有的说:“这时时都能生出金子来?可不发大财了,便什么也不用干,只拿这匣子来生金子了。” 法师讪笑:“母鸡生蛋还要缓一冬呢,女人生子还要十月怀胎。这‘生子金娘’,一旬只生一回。” 大家听了,思忖片刻,有人说:“那也是个好物件,一旬生一回,也足够了。” 田校尉看得心里痒痒,说:“你这匣子怎么卖法?” 法师又讪笑:“能生金子,我还能缺钱吗?还要把它卖了吗?我世外之人,却不好金钱这些俗物。” “原来不卖的。拿出来叫我们眼馋做什么?”众人都叹气。 “卖是不卖。换却可以。须得有个不凡的东西跟它换,也可以。”法师说道。 “我们都是世间俗人,哪有不凡的东西?”阿什玉戏谑道。 “不凡之物,不在于价值几何。我看那位大人手上带的手珠,就颇有灵气,可以拿来做法。” 法师指着米司分手上带的碧玻璃手珠。 “好嘛。这当然不凡了,还说不管价值!”阿什玉心里说,这手珠是米司分生辰时宫中所赐。有人说它产自西周的隋国,是“隋侯之珠”之一。这萨满法师也有眼力,一眼便看出什么最贵重! 米司分有些犹豫了,拿眼看着阿什玉,阿什玉却一副悠然自得,不置可否的表情。 萨满法师见米司分有点舍不得,便说:“罢了,金子还你们,我还要赶路。” 说着便要起身。田校尉却急了,拦住他不让走,一边拿眼瞪着米司分。米司分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咬牙从手腕上把碧玻璃手珠解下来,扔给萨满法师,说道:“左右不过是个珠子,校尉既属意那匣子,我便给你换了来吧。” 法师满意地笑了,把“生子金娘”生下的金子递给田校尉,田校尉对法师拱手道谢:“多谢仙师!”。 法师转身飘然离去。 二十、少年乞丐道玄机 田校尉喜笑颜开,把那匣子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周围的兵卒也围着称赞,平生都没见这样神奇的东西,今日才算开了眼。 正在热闹之时,谁也没注意几个小叫花子走进酒肆。这几个小叫花子只有十岁出头,最大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面露菜色,瘦得像马杆子,把眼睛只往酒席上的肥肉看。趁着众人都不留意,一个抓起一只羊腿就往外跑,一个士兵眼尖,看见了,忙喊“抓贼”,众士兵立时扑上去,就把这几个小叫花子按倒在地,挥拳就打。一个最小的叫花子经不住打,咬了士兵的胳膊一口,士兵疼得龇牙咧嘴,打得更使劲了。 一个年岁大些的男孩子急了,喊道:“不要打他们,他们不懂事。只管打我!欺负小孩算什么好汉?!” “你倒仗义,为什么带他们出来偷?做这样的下流勾当!” “吃饱了肚子谁肯偷呢?我只笑你们,骗了你们的手珠,你们还称谢,偷了只羊腿子,你们倒打起来!” 众人听了,有些惊愕,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嘛! “你倒说说,怎么是骗了手珠?”有人问。 “那匣子哪里是什么‘生子金娘’,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你们且看看,那生出来的是金子吗?”男孩说道。 众人看了那个“生”出来的金子半天,也不能辨真假。还是康老儿老道些,找来一个剪刀,就去剪那金子。剪刀刚下去一层皮,便剪不动了。康老儿拿剪刀刮掉“金子”表面,底下露出了黄铜!原来是薄薄的一层金皮包着铜! “着了道儿!”康老儿说。 “那还不快去把那个法师抓回来!”有人喊道。 “你们抓不到的。”年岁大的男孩子说。“这地面,你们哪里熟呢?人家专骗行路的过客,他也不是什么萨满法师,都是装的,他说那匣子一旬才生一回子,其实是缓兵之计罢了:等过了十天你们发现那匣子不能生,不定在哪儿呢,哪里会回头来找他?” “噢,这么说,你是知道原委的。”阿什玉说道,“那你说说吧。” “你们跟着法师念咒的时候,人家早就使个障眼法,把这假金子放进匣子里了。” “难怪,我说他让我们脸朝外坐着呢。” “那他为什么不把真金子也来个偷梁换柱拿走呢?” “他事先哪里知道你拿的金子是几两几钱的?怎么换?万一换个不像的,叫你们看出来,当场抓住了怎么办?” 众人点头。 “只是那酒囊,确实神奇,能装那么多酒的?” “那也是障眼法,其实他大袍子里还有一个大皮囊,用软管子连着手上的酒囊,他一挤肚子上的大皮囊,酒就到了小酒囊里。” “怪道,我说他肚子那么大呢。” 男孩说道,“你们还骂自己呢。” “怎么骂了?” “笨得像头猪!” 对了,“巴得仙投珠”!饶是被骗了,还骂自己!众人这才悔得捶胸顿足。可惜了米司分的碧玻璃手珠,白白被人骗了去! 阿什玉对男孩说:“你什么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去哪里找那个法师,把手珠要回来。” “我当然知道。只是,刚才我们白白挨了打,凭什么帮你们找东西?”男孩说。 田校尉听了,暴跳如雷,拿起鞭子就要打那男孩,“你可作死,你看着我们被骗知情不报,说不定就是同谋!我先把你送了官!” 那男孩子也据理力争:“我们若是同谋,难道不跟他跑了?会留在这里偷肉?你把我们送官,也不过打几板子完事,你们的手珠也要不回来。” 何什玉点点头,对男孩说:“要怎样你才肯帮我们找?” “要那个金饼子做谢礼!而且要先给我,我才帮你们找。” 有士兵听了,立即反对:“不可,别又遭骗了。他把金子拿走了,如鱼归大海,我们到哪去找?” 阿什玉却置若罔闻,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一个金饼子,递给那男孩子:“我信你!金子我来出。只是今晚我们就要到永昌县驿站投宿,明日就要上路,你什么时候能把手珠给我们要回来?” “就今晚吧。要不回手珠,我便到驿站把金子还给你们!只是不知大人名讳?” “你只说找米大将军便可,你叫什么名字?”阿什玉答道。 “达达!” 男孩接过金子带着一干叫花子出去了。 众人都暗自耻笑阿什玉,等着看他的笑话。 是夜狂风大做,夹着砂子打在门窗上,噼哩啪啦的,颇有些惊心动魄。一行人在驿站投宿,听着窗外让人不寒而栗的风声,早早地裹上被子睡大觉了。 阿什玉还坐在榻上,手捧着一杯热茶,若有所思地坐着。归年获准在米司分的居处留宿,因为阿什玉闲坐无聊,便让归年给他弹了几首曲子解闷。米司分无心的人,对音乐全无感觉,任归年弹得嘈嘈切切,早在一边呼呼大睡了。 归年弹了三五支曲子,阿什玉止住他,让他喝杯热茶,暖暖手。两人捧茶而坐,归年看着窗上厚厚的麻纸被风吹得一鼓一息的,悠悠地说:“看今夜这风,怕是没有客来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阿什玉一笑:“你也觉得那个‘达达’拿了我的钱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归年生怕惹得阿什玉不悦,急于解释。 “跑了也罢了。试金靠火,试人靠金。以一金得辨一人之忠奸,纵然以金之贵,虽失之,亦得其所值。若得一良才,则良才之值亦非金可比。岂不大善!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是值的。” “我明白了,”归年顿悟,“阿副将通达世事,不比我们这般俗人。这翻话,简直可以入史入典。同样的一块金子,田校尉是为了让它能生出‘金子’,以贪念始,自然容易被骗,以失望终。而阿副将没有物欲,只为了辨人之良莠,所以无论结果如何,这金子,都得其所用了。” “所以说你是知音!”阿什玉笑道,“再者,说到那个‘达达’,我总觉得我没看错人。胸中正则眸子瞭。胸中不正眸子眊。你看他的眼睛,坦荡精纯。保护他弟弟时,以身相护,其气忠勇。虽身陷焦困,但不与江湖术士同流合污,其行高洁。所以我信他,用他。用人不疑,方尽其用。昔日汉武帝因错疑李陵而使其变节,看来,为君为主者有信,为臣为仆者才有义啊。” “其实我看出来了,并非我恭维,阿副将颇有经略之才,如果留在长安,为官为宦,前途无可限量……” 阿什玉摆摆手,道:“不要说这个了。有时候要看命数。” 阿什玉话音未落,窗上忽然有人在“乒乒砰砰”地敲。归年赶紧去开门,却看见一个守门的士卒和一个十岁的男孩,那个男孩正是下午偷羊腿的叫花子中的一个! “这个娃娃要找米大将军,说白天约好的。”守门的士卒说道。 “快让他进来!”阿什玉道。 “我哥哥达达把‘张驴儿’骗到这里来了。你们快准备好抓住他!”男孩子急急地说。 “‘张驴儿’是哪个?”归年问道。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萨满法师’呗!我哥哥说这里有位官人突然得了怔忡之病,请位法师做法去病。那张驴儿自然想趁这机会捞一笔。你们快着一个人装病吧。旁的人躲起来。他们就要到了。” 阿什玉点头,便拿一床被子蒙在酣睡的米司分身上,连脸也遮上了。自己拉着归年,还有那小叫花子藏到帘幕后面。 片刻的功夫,果然白日里那个“萨满法师”和达达进了屋。 “就是这个官人了。”达达对张驴儿说道。 “怎么这官人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张驴儿跪在米司分跟前,很是纳闷。 “没有旁人,你不更好下手?”阿什玉和归年从帘幕后面走出来。 张驴儿看见他们,蓦地明白过来,起身拔腿就要跑!众人哪里容他跑掉,上前把他团团围住,按倒在地。 张驴儿挣扎着骂道:“挨刀的小兔崽子!把我骗到这里来!” “你骗的人还少吗?你还总是欺负我们这些乞儿。让我们爬在地上学狗叫才肯给我们点儿饭吃。”达达愤愤地说。 米司分终于被吵闹声吵醒,揉揉眼睛看了看周遭的人,见白天骗他的“萨满法师”被抓住了,那串碧玻璃手珠竟还带在“法师”腕上,忙过去扒下来,仍带自己手腕上。 “睡了一觉就完璧归赵了,岂不妙哉!”米司分喜笑颜开。 “你倒睡了一觉,是达达忙了一晚上。”阿什玉吩咐守卫的士兵,“把张驴儿送到蕃和县县衙处置!” 张驴儿被带走了。 阿什玉上前捧住达达冻得冰凉的手,“此番多亏你们了。今晚这样大的风,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我们契苾人说出去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是不会收回的。”达达这会儿带着几分自豪,斩钉截铁地说。 “你是契苾人?”阿什玉问道。 “是的。” “契苾部族可是出了一个大英雄,契苾何力,为大唐建功立业。你却为什么会要饭呢?” “我家原是普通百姓,我父亲是做野马革的匠人,年初的时候把手摔伤了,一直都没好。家里八口人一下子没饭吃了,我们几个男孩子便出来要饭了。” “你们和那张驴儿原本认识的吗?” “他一直在街上骗人,原也劝我跟他一起骗,但我们契苾人宁可饿死,也不会去骗人。” “你是有骨气、有担当的。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你们去哪儿?” “米国。” “我不知道在哪里。”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去。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再远我也不怕。” “你为什么相信我呢?我们才认识一天。”阿什玉握着达达的手。 “因为你相信我。契苾人愿意为信任他的人做上马凳,做鹰,做犬,追随他一辈子。” 达达扭头对呆在一边的弟弟说道:“你回去告诉爹娘,我跟着一位仁义的将军去远方了,将来会有出息的。那金饼子足够家里几年的花销了。你们保重吧。” 小叫花子点点头,一溜烟儿跑了,消失在风尘中。 二十一、沉香删丹展织艺 是日,一行人打点起程,往删丹镇去,途经焉支山。算起来已是十月了,河陇之地,又兼上了山,气候极是严寒,风声凄厉。山上白雪皑皑,人迹全无。 康老儿知道这焉支山东西不过七十里,但沟壑纵横,山路崎岖不平,不能够纵情策马奔袭,非但如此,有的地方还要牵马经过。 一队人马在雪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缓慢。开始还只是冷,鞋袜全湿了。日中打尖的时候,忽然间狂风大作,直把人吹得东倒西歪,三五个人团团抱起来才觉得稳妥,沉香的马车顶篷竟然被吹掉了,翻滚着落下山沟去!沉香和鲍四娘赶紧从车跳下来,鲍四娘的棉大氅因为没有系上领口带子,被风一下子吹到山沟下面去了,她也不敢去捡,只和沉香紧紧抱在一起,唯恐人也被吹到沟中去,但终究是女人家,身量轻,只好伏在地上,以防被风吹走。那滋味,只觉得身在冰窖里,寒风如刀一样割在身上。两个人正在挣扎间,一个人爬过来,把一件棉袍裹在她们身上,紧紧地抱住她们。 沉香努力睁开眼睛看时,才知道原来是陆归年。 三个人抱在一起,沉香把头藏在归年胸口避风,脸上犹感他的体温,或许是沉香的想像吧——隔着那么多衣服,怎么还能有感觉呢?但是沉香就是固执地感觉有那么一股温暖,从归年身上传到她身上。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从前,她的父亲抱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温暖。自从父母亡故后,数年过去,再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温暖,她的心都凉了。今日,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她又重拾这种温暖。她希望这风不要停,她可以一直伏在归年的胸口。 “臭不要脸!趁着刮点子风,就占老娘的便宜!”风势稍减,鲍四娘就把归年推开。 归年气得脸都白了,“好,我不占你便宜!你走远些,把大氅还我!”。鲍四娘负气走了几步远,这才觉得寒冷无比,人都立身不稳。身上的小棉袄在风里,单薄得像没穿衣服一样。这才知道错怪了归年——又不好就回去。 四周的兵丁哄笑起来:“嘿,是呀,刚才咱们都没看见那两个丫头没人管,不然我也过去抱抱她们了!” “你们只管着自己保命,这会儿子来说风凉话,刚才头缩得像乌龟。”达达不耻他们。 “你个小毛孩,乳臭未干,我只打你的嘴!” 众人才要闲话,黯沉的天空竟零星飘下雪来,这天气根本不给人喘息之机! “赶紧赶路吧,这白毛风,连风带雪,来势凶猛。再不走出山去,只怕要埋在雪里了。”康老儿吼道。 众人才又紧张起来,忙着整饬车辆,查看马匹。有两匹马这几天原本就不太好,草料也不肯吃的,原说到驿站给换了,今日在山上受了风寒和惊吓,竟卧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了,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士兵们只好撇下它们。沉香和米司分的车子在雪地里艰涩难行,众人只差抬着走了,也只好弃了它们,把米司分车上的几个厢笼给马驮着,牵马的牵马,走路的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奔去,好不狼狈。 申时天已渐黑,好不容易下了山,见到一片树林,林边有一茅屋,从屋里隐隐约约地透出一豆灯火。 众人见了救星一般,径直奔过去。 及至推开了门,只见一个老头卧在坑上,小几上放着一盏豆油灯,屋里别无长物。 众人有点失望,问道:“老丈,你知道附近哪有投宿之处?” 老头翻眼打量这帮不速之客,半晌才说:“一里地外是我主家陈郎。他的庄子在这里。只是未必肯给你们住。” “为什么?” “说不好。他近来有烦心事。” “闯也闯进去。不然都冻死饿死了。你带我们去!”田校尉从被子里就要把老翁拎出来。 “罢哟,我可不敢去。他不骂我才怪呢——把这么多人领进门。顺着大道往西一直就是了,哪里用我带。”老翁分辩道。 “算了,我们自己去吧。”刘副尉劝解。 于是又上路,支持着走到了一处庄子跟前。天已黑尽了。 大门紧闭。刘副尉上前“咚咚咚”地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开门,乃是一个看门老翁。刘副尉说了来意,企望投宿。老翁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回道:“我主家陈郎说,你们既是官家仪仗,前面就是巩笔驿,请你们到那里投宿。” “我估摸着,到驿站还得有个一二十里地,这夜里跌跌撞撞的,怎么走?”康老儿说道。 田校尉先听了看门老翁的话,已是火冒三丈,这会儿又听了康老儿的话,便伸手打了那看门老翁一嘴巴,骂道:“这样天气,怎么赶到驿站?老子奉旨送行,你等如何敢不接待!叫你主家滚出来!” 看门老翁见这厢来头不小,连滚带爬地又进去通报。 须臾间一个四十多岁的乡绅模样的男人出来了,脸拉得像黑无常一样,瓮声瓮气地道:“客官既说是官家,有何凭证?现今盗匪横行,我怎辨良莠?我这里却是私宅。” 田校尉暴跳如雷:“放狗屁!我若是匪,还用在这儿等着?不早闯进去了!” “你却莫要唬我!”那陈郎也不依不饶,“我也在丽水折冲府做过别将,现今虽卸任,这官中的规矩,却还记得!” 刘副尉知道这样吵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马上两下里拦住,拿出铜牌驿券给陈郎验看了,说道:“冒昧打扰,实属无奈。因着风雪所阻,无法前行。人疲倦已极,就是马,走这碎石路,马蹄都出血了磨烂了。特借尊府一用,既是私宅,所需赀费,如数支付便是了。绝不亏欠。” 陈郎听着这还像话,不再做声,让佣人带着众人进了宅。宅子极大,约摸走了一箭地,佣人领进一个大通间。屋内一张长长的土炕,但是并没有生火。河陇地区,屋内若不生炉火,便是在这样的土炕底下燃火取暖,听说是学高丽人。但这屋内既不燃土炕,也不生炉火,冷若冰室。众人只得忍耐着,裹着被子卧下。但鲍四娘和沉香两个却不依了。男女混杂一室,如何使得?又叫佣人另外安排一间卧室。 那佣人也不耐烦了,说:“那你们两个便睡在机房吧。” 跟着佣人来到机房,见是一大间,里面摆着十几张织机。出来一个多月,沉香久未操旧业,难免手痒,左右屋里冷,一时也睡不着,便过去摆弄起来,一会儿就把一张绫机调停好,综框上好线,只等着纺织了。 那佣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姑娘会用这机子?” 鲍四娘答道:“费话!她一生出来就见的是这物件,拿棱子的时候比你拿饼子的时候都多!” 那佣人失惊打怪的,一路跑出去,边跑边喊:“陈郎,她会!她会用!” 须臾,陈郎跑进来,问沉香:“说你会用织机?” 沉香点点头。 陈郎如获至宝一般,说道:“好了,好了。这下救了。你快教教我那几个婆娘。她们学了半拉子。如今连一匹象样的绢绫都织不出来。” “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鲍四娘说道。陈郎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鲍四娘又说:“不过,织布对沉香来说是雕虫小技。她在驸马府里便是头一等的织女,三天能织一匹绸。” 陈郎听了又兴奋起来,“那就演示也可以。一样教得会。” “只是这屋里冷得像冰窑一样,又是夜里了,怎么教?还是明天吧。”鲍四娘说道。 “明天你们又走了,就请今夜辛苦一下,先教些个。来人,把灯都点起来,炉火生上。对了,把兵卒们睡的那间屋子烧上炕,多放些马粪烧,再让厨房给他们做些热汤水吃。” 屋子豁然间亮堂起来,温暖如春。士卒睡的炕突然间热乎起来,冒着热气的汤水也陆续端上来。士卒们错愕得目瞪口呆,不知陈郎发了什么癔症,突然间转了心意。及至炕烧热了,热汤下了肚,真有从地狱到了天堂的感觉,士兵们竟都喜极而泣! 陈郎对沉香和鲍四娘两个絮絮说道:“原从中原买了两个织女,技艺娴熟。但一个来了不久就因水土不服而病殁,另一个竟偷偷跑掉了。我有五个小老婆,原是要她们先学会,再教习奴婢,培养织工。但这五个小老婆学了个半拉子,织出来的锦也好,绫也好,练也罢,都歪歪扭扭,毛毛躁躁,不成样子,更不要说织出什么好花色了。我原先做了一百张织机,预备着大干一场的,这下子全泡汤了。所以还请沉香姑娘指点一二。” 原来鲍四娘见陈郎吝啬,不想让沉香教他。现在看人家这样款待众人,得了人恩惠,也便让沉香教习织艺。她对陈郎说:“若是从头教,断然来不及。不如你让你个老婆一一织来给沉香看,让沉香指出其中不妥之处,还快些。” “这样甚好!”陈郎命人把五个小老婆叫来。一一织造给沉香指正。 夜深了。沉香还在给这些小老婆们指点织造。 沉香看出来,这些女人的毛病不外乎几点,纺纱梳整不密;经线布得不匀,有松有紧;投棱力度不一等,纬线不齐。说来简单,但手把手教起来,却不容易。 沉香整整教了一夜,鲍四娘也在一旁帮忙解说,直到晨鸡抱晓,看看铜壶刻漏已是卯时三刻,都累得要瘫坐在地。陈郎原本在一旁看着的,这会儿也歪在一边打盹儿。那边田校尉已经起来,吼斥着众人起身赶路。 有几个却半天不起来,只说身上不舒服。刘副尉过去看时,有两个人身热如炭,想来是受了风寒,发起热来,挣扎着起身来,腿却颤栗不止,哪里还能走?另外三个人腿脚冻伤了,疮口处有脓水渗出。 陈郎听说了,忙跑过来看,又在一旁劝道:“病成这样,如何起得来?强行上路,终究要倒在路上的。” 旁边的士卒听了这话,也甚觉有理。唯独田校尉还虎着脸,未置可否。陈郎又接着说:“我方才也问了,说你们是从长安起程,到甘州这一路也走了两千多里了!兵法有云:千里奔袭,必蹶上将军。马尚且可以在驿站换,人却无喘息之机,不累趴下才怪呢!” 他这话深得人心,引来一片附和之声。刘副尉也劝道:“不然就歇息个一两天吧。我看这些人已是疲惫不堪了。” 田校尉无法,情知陈郎是为了让沉香多教习几日织造而挽留他们,但那几个生病的,实在无法让他们起身。这队伍已经损兵折将近半数,如果再丢下几个,越发显得七零八落的,不成样子了。 “前面便是驿站了,吃喝用度都是官中的。住在你这里,可从哪里开销呢?”他心里同意了,嘴上还要卖乖。 “都是我的!不要你们花销一文!这几个病人,请医问药,我也包治了。保证把你们养好了上路。驿站哪能这么周全?我这么大一个庄子,二百来号人,哪里多这么几张嘴吃饭?”陈郎摇头晃脑的,说得满口侠义。田校尉心里暗骂他,昨晚来的时候是什么嘴脸全忘了! 这边士卒权且休养,那边沉香可是忙得不亦乐乎。她本来生性绵软老实,见人家这样款待,少不得尽心尽力,手把手地教陈郎的几个小老婆。太过复杂的技艺一时间难以学会,沉香只把一些相对容易掌握的纹样口诀抄录给她们:联珠纹、忍冬纹、对鸟纹、宝花纹、对狮纹,一个小老婆学会一样。这几种纹样时下流行,学会了也差不多够用了。鲍四娘在一旁帮忙解说,陈郎亲自监督教习,并吓唬几个小老婆,谁学不会便休了谁!谁还敢马虎?都兢兢业业,目不交睫,唯恐疏忽了一点。 两天过去,一班人几乎废寝忘食,五个小老婆终于织出了工整平滑,花团锦簇的各色织物。陈郎喜不自胜,简直对沉香崇拜得五体投地。 二十二、慕才艺陈郎说亲 第三天晚上,几个生病的士卒基本上好了,众士卒也养得有了精神,行程便不能再耽搁了,众人都打点行装,准备翌日起程。陈郎在府中设宴送别,言笑尽欢。 至晚间,众人都歇下了,沉香和鲍四娘也回屋歇息,累了三天,两人都要瘫倒了。陈郎来到沉香和鲍四娘的房间,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然后问沉香:“姑娘年十七,已过了及笄之年。为什么还没有订亲?” “她父母俱亡,谁替她做主?”鲍四娘代为答道:“这不是驸马爷发善心,让她回吐火罗族的本家去,到了那里,再论婚嫁不迟。” “那边还有什么亲戚呢?”陈郎问。 “无非叔伯之类呗。之前那边有书信来询问,企望她回归本宗。你问这些做什么?”鲍四娘白了陈郎一眼,怨他多嘴。 “我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愿做我家媳妇?我想着既无父母,婚姻之事也可以自己做主了吧。” “扯娘臊!”鲍四娘骂道:“你有五房小妾,还不知足!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 陈郎红了脸,急急解释:“你听错了。不是我,是我大儿!他今年二十一,在民乐做县丞,说起来也是少府,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沉香姑娘嫁过来便是少府夫人。” “她一个哑巴,哪里配得上你儿子?噢,你是看上她的手艺了吧?巴望她能给你家赚钱。”鲍四娘说道。 “实不相瞒,手艺我是看上了。但我更看重沉香的品行,真个是进退有礼,性行淑均。虽然不能言语,但其举止,我冷眼瞅着,多少大家闺秀都比不上呢。” 沉香脸红到脖子根了。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给她说媒,羞得她无地自容。 “我看沉香姑娘也不好表态,这样吧,”陈郎人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铜镜,“这面菱花镜是祖传之物,历来给长房长媳承继。我先夫人去世后,这些小妾们我都没肯给。姑娘且先拿着,今晚可考虑一番,如若情愿嫁进陈家,这镜子就便是你的了。如若不肯,明天把镜子留下,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 陈郎说完转身离去了。 沉香呆呆地拿着菱花镜,为这突然发生的“求亲”弄得不知所措。鲍四娘也感到意外。 两人正发呆时,康驼子和归年走进来。 “连干活的家伙都丢了。可见是忙晕了!”康驼子笑嘻嘻地把一个棱子递给沉香。原来这几天驼子和归年也在机房观看帮忙。方才沉香回来,把自己的棱子丢在了机房里。驼子两人后出来,看见了便收起来,这会儿给沉香送过来。 驼子见沉香和鲍四娘都闷坐着,似有心事,便问:“可是累了,四娘也不骂人了。倒叫我这耳根子清静得不习惯。” “有人来跟沉香求亲了。”鲍四娘讷讷地说。 驼子和归年听了诧异,又有些在意料之中。 “以沉香的技艺,这陈家肯定是想留在府中的。只是他年纪这么大了……”驼子摇摇头。 “是他儿子!听说人才俱佳。人家这不是送了信物,就看沉香的意思了。” “我也听说了,这府中的下人说了,陈家的大儿子是少府,样貌如果像他爹,想来也差不了。如果这样,倒也是一门好亲。”驼子说道,“沉香的意思呢?” 沉香似乎没有听见,只呆呆地望着归年。黑黑的瞳仁里是疑问,是期盼,还是幽怨?归年被她看得发蒙,有点手足无措。 “你倒是说话呀!你想嫁不想?”鲍四娘一着急,竟忘了沉香是哑巴,又说道:“你点个头,或是摇个头!” 沉香被逼问急了,竟一把铜镜塞到归年手里,转身跑了出去! 屋子剩下的三个人被眼前的情景搞蒙了,驼子和鲍四娘瞪着归年。 “原来她看上你了。”鲍四娘恍然大悟。“我说她这些日子有点魂不守舍的。” “对,我也看出来一点。”驼子点头道,“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同,她把镜子交给你,是让你帮她拿主意,也是问你,心里有她没有。” “我家里有个妹妹盼儿,也像她一样,楚楚可怜的。我是把她当盼儿。几番帮她,权当是在帮盼儿。绝无他想。”归年低头默默地说。“况且,我现在的境况,身不由己,哪里有资格谈婚姻之事,男女之情。” “是啊,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沉香亦是。既然于姻缘无望,就早早告诉她,打断她这个念头,不要让她心存痴想。”鲍四娘冷冷地说。 夜里,沉香和鲍四娘都辗转反侧,各怀心事。鲍四娘把归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沉香。沉香只有默默饮泣而已。 鲍四娘心里暗笑沉香太痴,人家陆归年半点倾慕之心都没有,沉香这边兀自缱绻情深,害得什么单相思啊?真应了女子多情,男人薄幸,自古如此。叹一口气,回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自十四岁那年委身给驸马都尉王敬直,如今已七年有余,甚至,连儿子都给他生了一个,如今,下落不明。可就是这样,王敬直都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其实,自己并不求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地嫁进门,只求给一纸婚契,有个名分,省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主不主,仆不仆的,被人耻笑。哪怕做妾,做小,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驸马府立身,儿子便是驸马都尉的正经子嗣! 私下里,鲍四娘撒娇卖痴,软磨硬泡地求了王敬直很多次了。凭南平公主是天家之女,轻慢造次不得,但王家也是名门望族,相门之后,难道连纳个妾也要看公主脸色吗?每每想到此处,她便恼恨不已。不过这回,事有转机。驸马爷对她委以重任,说她只要达成此事,便可迎娶她进门。因此她才甘愿随送行仪仗出行,一路跋山涉水,舍生忘死,往那远在天边的碛西而去。这一路,每远离长安一步,鲍四娘的心便被牵扯得生疼,她生怕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因离别而忘了她,也忘了对她的承诺。 男人总是二三其德,而女人总是不思其反。自己是这样,沉香也要这样吗?其实,沉香也跟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没有爹娘,任人欺负。两个女孩,这些年来跟姐妹一样相依为命,惺惺相惜。但是这次西去,可能姐妹就要做不成了,也许一世都要成为仇人。其实她于心不忍,又别无选择!卑贱如奴,命运就如漂萍一样,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思想之间,鲍四娘也流下了热泪…… 翌日晨起,沉香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先自己梳洗后,再给鲍四娘梳头。这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鲍四娘不爱梳头,她伺候鲍四娘,而鲍四娘保护她。 两人收拾停当,起身穿棉靴要走。鲍四娘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见陈郎给沉香的那枚菱花镜赫然放在叠得整齐的被褥上,情知沉香已回绝了陈郎的提亲。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思忖一会儿,鲍四娘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于沉香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沉香也看着那枚镜子,还是摇了摇头。少府夫人,长房长媳,对于一个像她这样身份尴尬的女子来说,一定是一个好出路。但是自从见到陆归年后,他弹琴时飘逸俊美的神采,他出手相救时不顾生死的壮烈,他细心呵护时的脉脉温情,都令她无法不爱。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对归年的痴情里无法自拔了。 一行人又上了路,过了甘州,便往肃州去。长路漫漫,了然无期。 午间打尖,一行人都坐在弱水河边。阿什玉和归年坐在一处小憩。阿什玉让归年把前日新谱的一支曲子弹来听听。一曲弹完,阿什玉总觉得意犹未尽,说道:“曲调凄清悠然,可是没有立意。我倒想起一首诗来。不如谱上这支曲,唱来最合适。情境相通。” “哪一首呢?”归年问。 “你看看沉香,就该猜出来,这弱水之畔,伊人神伤,我看只有沉香配得上这弱水。”阿什玉意味深长地说,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归年这几日最怕提到沉香,她的心思自己是知道了,可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他见了沉香,总有点尴尬。阿什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生拿他开心! 阿什玉看归年有些羞窘,笑道:“好了,告诉你吧。是乐府的那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归年听了,倒觉得再适合不过了。简单就是为沉香而写。乐府流传至今,词虽在,曲已失传很多。如果把这首词谱进自己的曲子里,倒是相得益彰。 于是也忘了尴尬,边弹边唱这首曲子。众人听了这歌,都如闻仙乐一般,难得耳根清明,一时鸦雀无声。有些士卒心里赞叹,嘴上不敢说出来,怕田校尉生气。鲍四娘听了,对沉香说道:“听听,这是在唱你呢。都说自己无意了,还唱这些酸曲来勾你的魂!不过,倒是真好听。” 沉香背过身去,倒真是“泣涕零如雨”了。 归年弹奏完,阿什玉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这几日,沉香教习织艺,都说她的手艺精妙绝伦?” “是啊。我们在一边看了,从没见过那么好的技艺。还没用足十分功夫,只捡些简单的织法,织出的锦也好、绫也罢,便蔚若朝霞,或轻柔若云雾。”归年答道。 “既然有点金之手,她主家怎么舍得让她回老家去?”阿什玉问道。 归年听了,心内猛地一怔。是啊,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如此人才,沉香的主家王敬直怎么会放手?那王敬直,归年是知道的,绝非善类。看来此事另有玄机,也未可知。 “也许她主家和阿副将一样心善呢。”达达在一边笑道。 小孩子家,总是那么天真,阿什玉和归年都苦笑了一下。 二十三、巧用计谋审窃案 是夜,仪仗队伍便宿福禄县驿站。这些日子,达达跟了阿什玉,便凡事经心。晚间检点行装的时候,他把米大将军的箱笼往屋里搬,连搬了四个箱子。那四个箱子每个两尺长,一尺宽高,虽不甚大,但均是楠木所制,里面装着御赐的珠宝、字画、玉器、丹药、贵重衣物之类,原有些分量。 箱子搬进了屋,达达却皱起了眉头,在箱子跟前端详起来。 “你看什么呢?”米司分瓮声瓮气地问。 “这回搬,我却觉得这几个箱子轻了好些。比我在西凉第一次搬的时候轻。” 这一说,米司分、阿什玉、归年和康驼子都围了过来。 驼子拿起箱子的鲤鱼铜锁看时,却见那锁早被人撬过,此番只是虚挂着,轻而易举就可以打开。 “遭贼了!”几个人几乎同时叫道。 米司分把箱子打开看时,果真里面少了好多物件,原来每个箱子装得将满,现在宝物都少了三成去。 “快把田校尉喊来!”米司分叫道。 “且慢!”阿什玉制止,“先不要叨嚷开。我们计议好再说。” “是啊。”康驼子也咐和道。“我看多半是内贼。这箱子,我们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住店打尖,都没离开过人,若是别人偷,定是连箱子一起端走,只有自己人,才会拿一部分走,怕分量少得多了,让人知晓。” “你们不会怀疑我吧?”达达急道,“这几日,都是我搬的箱子。自然我嫌疑最大。” 阿什玉在达达背上重重捶了一下,“谁何曾怀疑你了?再自轻自贱,我只捶你!” “是啊,谁却怀疑你!莫说这一路,你不曾离开阿什玉一步,便是拿了,又往哪里藏?”驼子说道。 “我却有个怀疑,只不敢确定。”归年说道。 “但说无妨。”何什玉道。 “这箱子,一路上都放在米大将军车上,未曾离开。只在焉支山的时候,马车被弃,这四个箱子被士卒们抬下来,那时节风雪大,我们都没顾得上看管。若说被盗,也只有那时候可以下手。” 想来也只有如此。众人听了,心里信服。 “难道去问那些兵丁吗?”米司分问。 “只怕不妥。这些日子,我们已经和田校尉交恶颇多,如果大喇喇地去问他,他断然不会帮我们查。”阿什玉道。 “那也不能就认了!”达达气愤难平,“这回忍了,他们越发觉得我们好欺负。这么窝囊,白当了个大将军!” 小孩子的话说得没遮拦,但是众人也深有同感。 “我们先清点一下,看丢了什么东西吧。”归年说道。 阿什玉把礼单拿出来,众人一一清点。丢的多自然是金银珠玉之类,字画却还在,看来这贼也非风雅之人,不过,几个小银瓶子装的药丸却不见了。 “他们连药也偷?倒是什么药?”达达问。 “多半是看银瓶子精致吧。里面装的是我跟鸿胪寺要的药。”米司分嗫嚅道。“我素常吃多了积食,那药叫‘消积丸’,吃了可以化食。不过有一样,吃完以后放屁不止,像放鞭炮一样。那屁呀,其臭无比!”米司分说完嘿嘿笑道。 “我说呢,最近那屋里面,老是有人‘吡吡嘣嘣’地放屁,像狐狸放的屁一样臭。肯定是吃了米大将军的药丸!可叹这贼,连药都敢混吃!”驼子说道。 “也不奇怪。大唐天子送的药,常人定以为是‘长生丹’之类的仙方,哪里会想是这样的药呢。”归年道。 “我道有个主意,或许可以让那些贼出来自首。”驼子道。 “说说你的妙计。”阿什玉道。 驼子低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众人都点头。 于是,阿什玉把鞭子拿出来,向空中抽去。那达达鬼哭狼嚎的,一声声告饶。只见明亮的窗纸上,一人挥鞭打得痛快,一人挨得结结实实。 是夜,众兵丁都已歇下了。驼子最后一个进屋。时值外面刮风,一开门便带进一股寒气。 “那边怎么了?我听见达达像号丧一样?”有士卒问道。 “说不得!”驼子叹道,“阿副将那么相信他,他居然监守自盗!” “怎么说?”有人急急地问。 “给米大将军的封赏少了不少。” “是了,一定是达达那个贼骨头偷的!”有士卒道,“我早说了,他就不是好东西!偏那阿副将信他,还把他带在身边。” “不是他还是谁?”驼子说,“这些日全是他在看管那四只箱子。” “那丢的东西,找到了没有?”有士兵期期艾艾地问。 “正是为这烦恼,他概不交待把东西藏在哪里!” “我看,一定还有别人暗中相助。他这厢偷,那厢有人帮着转移。他一起要饭的还有几个小贼头!”有人帮着“分析”。 “多半如此!”驼子赞同,“不过,有一样,丢的东西里面,有一样却是要紧的。一但落入他人手中……” “是什么要紧宝贝?”有人兴奋地问道。 “哪里是什么宝贝?却是毒药一般!” 这句话,显然让很多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快说来听听!” “是妇人吃的‘滑胎丸’。”驼子答道。 “‘滑胎丸’?圣上怎么会送米国这样的东西?怪道了。” “你们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原故。我也是才听米大将军说的。原来米国那地方,人口稀少,究其根源,是女人在生产时常害难产血崩,母子俱亡。于是鸿胪寺唯独送了这‘滑胎丸’。女人难产时吃下,胎儿落下,或生或死,但母命得保。也就是‘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留住了母亲的命,还怕日后不再生养吗?” “那怎么又成了‘毒药’了呢?” “这药原是给人妇吃的。如若男人吃了,性命不保!” “妇人吃得,男人吃了就会死吗?”有人不甘心。 “当然。那药伤及胎儿。若男人吃了,伤的是五脏六腑!” “那吃了那药,会是个什么症候呢?”有兵丁急急地问。 “听米大将军说,先是放屁不止。其屁臭不可闻。”驼子慢慢说道,“然后觉得手足冰冷,如卧冰窑,再是怠懒乏力不想行动,接着气息短促常觉胸闷,最后,不也一个月,血滞而亡,呜呼哀哉了。”驼子悠悠道。 士卒们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驼子睡到半夜,隐隐听到有人在哭。先时声小,后来越发大起来。他知道有人中招了,便装作起夜,还叹道:“吃了一壶茶,尿就多起来。这样的冷天,当真不想起来。” 于是走出屋去,急跑到阿什玉房里,把他叫来,两人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 有人在小声埋怨:“都是你害我!说必定是‘长生丹’,吃了可以延年益寿。如今症候都出来了,我说我的屁怎么这么多。” “是了。”另有士卒说,“我的手脚冷得没有知觉,一天比一天不想动弹,胸口也常觉得闷。八成是药性发作了。” “我早说了,药不是浑吃的。我家先前开过生药铺,糊涂伙伴抓错了药,延误病情,反而添病的也是有的。”一个老成些的士兵说道。 “木大伏,你别在这当事后诸葛亮。那会儿拿给你看,你不也说不出来是什么药丸子嘛!反正就你没吃,你就会说风凉话!”有士兵恨恨地说。 “我家药铺只是些寻常药,宫里的药自然贵重稀罕些,我哪得认识?”那个叫“木大伏”的辩解道。早说让你们别吃,只没人听我的。”木大伏说。 “一个‘滑胎丸’,也要拿那么精致的银瓶装!想着圣上送的药,一定是仙丹。没成想是给婆娘吃的!”一个士兵叹道。 “物以稀为贵。想必他们米国没有这样的药,才送的。我看那箱子里还有‘假玉器’,其实就是昌南镇烧的瓷器嘛,在长安多的是。我哪里稀罕!必定是他们那里没有,才给的。他们没有,才当成宝。可惜,还是看走眼了!我也吃了一丸。”有士卒说。 总算招了!驼子笑道。 阿什玉推门进去。 众士卒见是阿什玉,三魂丢了七魄。 “自作孽不可活!”阿什玉叹道。 “你休要看我们笑话。要死的人,还怕什么?只可叹我那一家老小没人照管了。” “既然你们已经做好必死的打算,我那解药也用不着了。”阿什玉说着要转身离去。 众人听了还有解药,且惊且喜,连滚带爬地扑到阿什玉跟前,抱住他的脚求道:“阿大人不要跟我们计较,我们是糊涂油蒙了心!不该手贱,偷米大将军的东西。如今知道错了,只求阿大人救苦救难,慈悲心肠,解救我们,情愿来世做牛做马相报!” 一片告饶求情之声。 “既然这样,我岂能见死不救。只一样,凡事都要讲得青红皂白,为这事,我还差点错杀了达达。明日,青天白日底下,你们田校尉跟前,你们悉数交出贼脏,我按礼单一一对上,丝毫不爽,我便拿出解药。解药一服,你们自然性命无虞。” “但听阿大人安排。”众士卒一片唯唯诺诺之声。 第二天一早,田校尉就被请到了驿站的场院里——他已经得知了兵丁偷米将军封赏的事。他原也有些恼怒,偏生这些士卒不争气,偷也罢了,嘴又馋,又招了!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放!不过,他把自己撇得清清的:那些礼箱原本是米大将军自己看管的,他只负责送米大将军的人,又不曾负责看管他的东西,丢了也与自己无关。因此他此时却只卖个闲眼,看阿什玉怎么处置这些士卒——反正不能把人都法办了,不然谁来护送米将军回国? 士卒们把偷来的宝物悉数交出来,阿什玉按照礼单一一核对,果然丝毫不差。 阿什玉方道:“诸位都是国之吏卒,岂能不知法度?如按唐律,以贼盗论,计脏论罪,脏物贵重,价值巨大,死罪可免,流刑难逃!” 阿什玉说到这儿,顿了顿。底下士卒只道阿什玉要公事公办,处置他们,都没了指望。 “不过,众位既然都已经知错,并退了脏,其情可悯,米大将军便不再治罪。只是也需得有个惩戒,各杖二十大板,列位可服?”阿什玉声如洪钟,让下面士卒心内震慑。 “服,服。”众兵丁纷纷道。 于是兵丁互相打了二十板子,惩戒已毕,阿什玉拿些个药丸来,说道:“这药可以除列位误食‘滑胎丸’之毒性,各自领去吃下,自然无忧。” 众人领了药,称谢不已。 阿什玉又道:“还有一件事,昨夜,米大将军和我计议——各位从长安而来,这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与米大将军和我同船而渡,同路而行,同甘共苦,同心协力,经历了多少艰难,前番更有士卒,尽忠职守而丢了性命!便是眼下各位士卒,谁个身上没有伤病?谁又不是抛家舍业,不顾安危,护送我们往那西极之地而去?前路艰险,谁又能料?个中况味,谁又能知?恻隐之心,仁之端。每每念及诸位所受的苦楚,我们都于心不安。” 阿什玉说得动容,眼中含泪,句句说中众兵丁情肠,底下已是唏嘘一片。 “所以米大将军决定,将这四箱宝物,悉数分给田校尉、刘副尉及列位士卒,之前陨命的壮士,可得双份,将来安抚亲眷妻子!非如此,不足以酬劳众位护送之情!先前惩处各位,是严明法纪,如今优抚,亦是安慰各位舍命相送之苦,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哪个会说“不”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什玉拿捏之间收放自如,早把这群浑浑噩噩的士卒们弄得宾服不已,只当他是圣贤一般,说什么只有点头的份。 “那好,就请田校尉把这几箱子东西分一分,给众位领了。我这几日伤了风,便回屋去吃药,一会儿就跟大家上路。”阿什玉说完,和米司分回房去了。 士卒们眼见着要发一笔横财,还喜得伸着脖子,只等着田校尉把宝贝分发了,再安心上路,谁知田校尉却没有分发的意思。只见他思忖了一遭说道:“这些东西好是好,只是现在就给了你们,怕这一路都不得安生,争多论少的,不知要生多少事端来!就先由我收着,待回了长安,再给你们不迟!” 众士卒一口气本来提着,听了这话都咽不下去,心想着米司分的东西,如今自己都舍得拿出来,不过让你分分,你却索性给截留了!心底都怨怪田校尉,只是敢怒不敢言。 二十四、笼络挑拨探虚实 那夜到了肃州。晚饭后,田校尉和刘副尉坐在榻上拥着炉子吃茶说话。没心没肺地说了一气闲话,只听得隔壁有几个人哭泣,这样黑夜里听得格外清楚。 田校尉气恼不已,问道:“是谁?鬼哭狼嚎似的,听得怪瘆人。” “哎!”刘副尉叹道,“哭了有些日子了。我几回起夜都听见了。哭得最凶的是木大伏。他弟弟木二伏在青石关落进水里了。我也劝过几回,他只说回去跟父母无法交待。另外几个人想家的,吃了些苦,也跟在后面哭。我申饬了几次,都不听。索性随他们去罢。” 田校尉听了气得青筋暴起,马上要拿鞭子去打人:“田舍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既为国家卒吏,岂顾生死?!还没让他们去打仗呢!” 刘副尉连忙把他拦住了:“算了算了。哭便让他们哭去吧。人有七情六欲,你岂能管得了?只要他们乖乖地行路,不误行程,你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我只听不得这样娘们声气!”田校尉仍然气不顺。 “还有呢。说出来你更要生气。”刘副尉有点犹豫。 “我就讨厌吞吞吐吐的和女人一样。你只管说,我忍得住!”田校尉急躁道。 “底下已经有人问我,那四箱宝物,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分给他们?省得他们都说阿什玉都慷慨,你却……”刘副尉说不下去了。 田校尉当然知道下文,气鼓鼓地说:“我却想私吞,是不是?老子还就告诉他们,我就私吞了,怎么样?米司分既然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处置,我既为官长,我取我予,都由我做主!” 刘副尉听了这话,也不好吱声了。竟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他本意,如果士卒们知道田校尉不想分这些宝物,那会不会引起哗变?自己也没想到田校尉会把这些东西按住不分,让众人的兴头落了空。何苦来呢?惹人埋怨。如果分了,大家得了利,行路不是更有劲头些吗? 刘副尉胡思乱想间,却听田校尉说:“这些日子,我倒有个疑惑,你说那米司分和阿什玉,哪个更像主,哪个更像仆?” 刘副尉心里也是一凛,是了,自己这些日子看得有些别扭,那个何什玉,谈吐之间指挥若定,而那个米司分,唯唯诺诺,一点主见没有的样子,倒像个奴才。 “天资有高低吧。”刘副尉转念一想说道,“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呗。”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劲。”田校尉说道:“先前鸿胪寺里有米国国君米连诺的画像,那样子风流俊逸。这些日子,我看着阿什玉,眼睛口鼻,以至神采,越看越像米连诺的弟弟。那米司分,面目平庸,倒不像。” “米连诺的画像,也是本国画师所绘,当然要把他们的国君画得美些了。不过,偷梁换柱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即便有这回事儿,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 “总有法子。”田校尉恨恨地说。虽然阿什玉出面把那四箱子宝物给了众人,他也有份,但他哪里能够领情?想这一路上,那个阿什玉屡屡跟他做对,做张做智,倒像当家主事的一般,无异于他眼中钉!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一夜,田校尉运着一肚子气睡去了。 同样不畅快的,还有米司分。四箱子的宝贝,白的白,黄的黄,闪着光,泛着彩,摸在手里爽滑,看着心里熨贴。那多事的阿什玉,却一下子都给了那帮无赖泼皮一样的兵丁了!在长安,这样的宝物多不胜数,质子府上,珠宝玉器,绸缎绫罗,什么没有?这一回米国,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想想长安的日子,也真是滋润,尽管不得自由,却是住的雕梁画栋,使的仆役如群,吃的珍馐美味,眠的娇妻美妾。原指望这样一辈子到老也就罢了,偏还要回去。连质子都做不成了,造化弄人啊。 阿什玉吃了一碗柴胡干姜汤,方觉得口鼻通畅些,才看出米司分一直在发呆,这倒少见。这呆子,向来就是吃饱了就睡,难得想事。 “想什么呢?这早晚你还不睡?”他问米司分。 “你也太大方了。”米司分闷闷地说。 “你是说那四个箱子吧?”阿什玉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有时财不能为人所用,人却会被财所累。你看这一路,凶险的不止是山川,还有人心!早早地把这些浮财放下,走起路来也轻快些。其实,中原最宝贵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什么东西?你搁在哪儿了?”米司分的眼睛又亮起来。 “在这儿。”阿什玉指指自己的心口。“治世之学,经略之术。” 米司分的眼睛又暗下来,也不想跟阿什玉费口舌说那些劳什子,低头一栽睡去了。 晨起队伍整装待发,阿什玉和米司分也要上马车。阿什玉连夜看书,染了风寒,不住地擤鼻涕,鼻子已是揉搓得红了。那木大伏看见了,连忙跑过来,关切地问道:“阿副将可是伤风了?吃过药没有?” “小风寒,不妨事。吃了几剂汤药了。”阿什玉答道。 “副将试试这个两种膏子,我们粗人没有好药,只带着这些膏子,又便宜,又好用。头一样我们叫‘爽利膏’,先抠点放进鼻子里,包你喷嚏不止,等喷嚏打干净了,鼻子通畅了,再抠点这“通气膏”,麻黄草制的,放一点在鼻子里,包你半天都通气。” 阿什玉接过来,用了一点“爽利膏”,果然喷嚏不止。 “竟是好药!”一大堆鼻涕打出来,他觉得轻松不少。 木大伏一看见效,也十分高兴。 不知不觉间田校尉已站在阿什玉身后,铁青着脸。木大伏赶紧跑了。 “阿副将染了风寒?” “噢,些须小恙,不妨事。”阿什玉只当他也是来关心的。 “对阿副将来说自然不妨事,但如果传染给米大将军,恐怕这路上病了,不能安然回米国,就妨事了!”田校尉把刘副尉叫过来说道,“阿副将染了风寒,不能近身服侍米大将军,你就陪着米大将军吧。阿副将这几日就不要挨近米大将军了!” 田校尉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倒是在理,阿什玉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得上了马,刘副尉则陪着米司分上了马车。 那米司分见是刘副尉跟着服侍,心中惶惶不安的,说不出来的滋味,也只得罢了。 一路上米司分只拿眼追着阿什玉,打尖的时候几次想凑到阿什玉跟前,均被刘副尉拦住了,阿什玉见了,心中也是纳闷,不知道田校尉此番安排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小风寒而已,何必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和米司分隔绝? 归年和达达一直跟着阿什玉,见了这一出,也是奇怪。达达孩子家,心直口快,吵吵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好的把我们分开做什么?整日家就会算计人!” “他们扼着米大将军又能做什么呢?先留神看看再说吧。”归年对阿什玉说,“只是你今日骑马吹了风,不比在那车上,风寒看着却更重了。要快些好了才好,便能回到米大将军身边了。” 阿什玉点头道:“原本仗着身子结实,熬了几个夜……啊嘁,失于检点了。便是小风寒,总要个五六天才干净,我也是着急呢……啊嘁”。话没说完,已是打了三五个喷嚏了。 达达忙把那“通气膏”拿出来给阿什玉用上,方才好些。 晚间,刘副尉陪着米司分睡,他原也是服侍过人的,自然不敢简慢。原本和阿什玉一处睡,米司分没心没肺地睡得极早,如今乍和刘副尉一处,并不厮熟,米司分一时倒没有了睡意。两个人捧着杯子吃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会儿田校尉也来了。米司分素来有些怕他的,见他进门忙起身相迎,相互让了座。 “这驿馆终究是简陋!”田校尉叹道,“便是拿着钱,也买不到肉吃!” “是啊,是啊。”米司分点头不叠。“是没有肉,素得很。” “所以我刚才叫康老儿到街上去买了些酒肉,我看出来,米大将军是个无肉不欢的人,我也一样,好些酒菜。” 米司分连连称是,有些羞涩地讪笑,一边接过田校尉斟的酒。 “米大将军在长安时圣眷优容,自然是锦衣玉食。什么没有吃过,什么没见过?”刘副尉也笑道。 “是啊,皇恩隆重。在长安的日子,真是快意得很。”米司分露出无限留恋的神色。 “便是妻眷上,米大将军也是极足艳福了吧?”田校尉脸上堆满龌龊的笑。 米司分的脸红了,憨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官中赐了四个女子随侍,倒都是绝色的,个个能歌善舞。” “啧啧,”田校尉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就冲这艳福,你得满饮此杯!你说男人这一辈子,谋求仕途,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人生苦短,哪能不求片刻之欢?不瞒你们说,我就爱逛花街柳巷!” 田校尉说得入巷,兴头来了,把鞋袜都脱了,敞开胸怀,满口喷着酒气说道:“跟你们说,平康坊里有个露仙楼,里面的那些女子,啧啧,个个长得一指甲能弹出水儿来!功夫又了得!我哪次去了,不是吕布战三英,也不枉去一回嘛。哎,米大将军,你也说说,你跟那四个老婆是个什么场面?别害羞嘛,食色性也,外面再冠冕堂皇,衣裳一去了,还不是那么回事!” 米司分开始还尴尬,后来几杯酒下肚,胸胆也开了,又听田校尉开了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心里便也活络起来,把自己在长安的“风流韵事”慢慢讲来:“我那四个侍妾里面,最标致的叫棠烟,腰细得不盈一握,软得像柳条,在床第上真是如藤如蔓……” 两个男人话遇投机,没完没了拉扯开了——倒像在他乡遇到了故知一样,直讲到半夜才睡。 后两日,田校尉竟是天天好酒好菜招待米司分,两人渐次熟络起来。竟讲到择吉日结拜为兄弟——全忘了尊卑贵贱,米司分浑浑噩噩的,竟也应了。可怜阿什玉风寒一直不见好,田校尉越发不让他靠近米司分,阿什玉心里也有隐隐地不安,但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忍着,时时留意观察,暂时还没发现什么不妥。 二十五、瓜州相遇读市书 这日终于快到了瓜州。 田校尉知道,在这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长安临行之前,驸马王敬直交待,陆归年的父亲陆魏生曾说,陆家大儿子陆启年在这里把“王珠”转交给了表哥,由其快马送到龟兹陆魏生的姐姐家中。对陆魏生的这番话,王敬直始终存疑,但鞭长莫及,又无法马上查明,于是他嘱咐,当送质子的队伍走到玉门关时,让田校尉把陆归年、康老儿亲自带去,找到陆家表哥,让他们当场对质,以核实此事。 是日早上,田校尉并未让士卒们行路,先把康老儿叫到跟前。 “如今也到了瓜州,先前你那主子爷陆魏生说了,他家大儿子陆启年把‘王珠’转移给了陆魏生的外甥,后来那外甥又把珠子转移到了龟兹。现在我们到了这里,我倒要见见陆魏生外甥的真容,看看有没有这回事。你今日且带我去那外甥处!” 康老儿一听,面色骤然,半晌方愤愤地说:“那‘王珠’的事,我原不知情。说到老爷的外甥,却让人气闷!那小子名叫个帛黎布,本有一半胡人血脉,性情狂躁,更兼着是老爷外甥,半个主子似的,就作威作福起来,极是霸道!上次因我管的一单货物在路折损了些,他竟把我肋条打断了一根!因此我看见他,就想恨得牙痒痒。所以这回陆家大公子走碛西,我托病没有跟着去,也是不想看见他。” “不想见也要见了。这回须不是陆家买卖事体,这回是官差!你不去,不是断一根肋条,而是一条性命!好好地把陆归年带上,我们今日且走这一遭!不过你放心,你不用怕谁,有我们跟着。” “这便好了。”康老儿放心地点点头。 帛黎布的商肆在哪,只有康老儿知道,陆归年却不知道。他只在八岁时跟着父兄走过一回西域,见过帛黎布一回。这天被田校尉等人押着出去,也没有人告诉事由,他心里纳闷,预感着不是什么好事。但命运也是如此了,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生死也由它去了,又有什么可怕呢。 在瓜州大泽之南,客舍密布,商肆云集。康老儿很快就找到了帛黎布的店铺,那店门口赫然挂着“帛”字招牌。田校尉看到这挂“帛”字的店家,心里稍安,起码,还有帛黎布这么个人。几个人进得门去。 可能是新进货物,几个伙伴正在店里忙碌收拾,看见几个官兵押着康老儿和归年进来,都吓得怔住了,不知是什么来头,没一人敢吭声。康老儿寻了一寻,在一个角落看见了帛黎布的身影,那帛黎布背朝大门,正蹲在地上打量几件瓷器,丝毫没发现有人进门。康老儿见了他,就跟见了仇人一样,飞腿过来就踹在他背上,帛黎布促不仍防,一下子扑倒在地,把几个瓷瓶撞碎了,手上也扎了一道口子。 “谁?得了失心疯啦,路都不会走了!”帛黎布还以为是哪个伙伴不当心撞到自己,张口便骂道,回头一看,却是康老儿,又是惊,又是疑,又见着后面站着的几个官兵,顿时呆住了。众人打量这个帛黎布,倒是长得一脸凶煞,眼睛铜铃一样,竹须子一样又粗又硬又卷的络腮胡子,明显的胡人长相。 “不知谁是失心病!”康老儿有了田校尉撑腰,底气足了许多,骂道:“仗着是老爷的外甥,就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平时里受你的气也够了。如今老爷进了狱,看你还有哪个撑腰?还不快把‘王珠’交出来,大家都好!” “你说什么?老爷怎么进了狱?什么‘王珠’?”帛黎布问道。 田校尉的心一提,敢情陆魏生骗了他们?这帛黎布根本不知道“王珠”? 康老儿走过来附在田校尉耳边,悄声道:“大人别信他的。他狡诈得狠,多半是拿了‘王珠’,想自己昧下了,不承认。” “那就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田校尉道。 “打也无益,这一家人都要钱不要命。前番的事大人也知道的。”康老儿道,“帛黎布虽狡诈,却视老爷如生父一般,最听老爷的话。你只需把老爷写的那一纸‘市书’给他看,他自然招了。” 对,田校尉才想起了陆魏生曾写了一份“市书”给陆归年,让归年给帛黎布带去,帛黎布会依照书中所言,把珠子给他。但那“市书”写得像鬼画符一般,谁也看不懂。陆魏生说这书是陆家自创,只有自家人认得,因归年并未跟着做生意,所以倒没有教他,这种书信,原是为了防止他人变造,每每有重要生意,就要靠这“市书”为凭行事。所以这“市书”在陆家就如同圣旨一般。 田校尉把那“市书”从怀里拿出来,交给帛黎布。帛黎布接过来看了,忽然落下泪来,“舅舅家当真蒙难了?” “你少说费话!只说那‘王珠’呢?”田校尉问道。 “归年呢?我要先见着我堂弟归年再说!”帛黎布固执地说。 田校尉才要发怒,刘副尉忙制止了,把后面灰头土脸的归年拉过来,对帛黎布说道:“这不是归年?” 帛黎布上上下下打量了归年一翻,忽然把他抱住了,“是了,是归年!还是小时候样子。八岁的时候来过我这里,我们俩过打架,你额上磕了一个印子,如今还有些痕迹。不想再见时,你竟这这般模样!” 归年见了堂哥,也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的,自然分外亲近,感慨万分。 “这下你该交出‘王珠’了吧。现在他们陆氏一家全关在狱中,你交出来,他们就得救了。”田校尉道。 “迟了,老爷没跟你们说吗?他嘱我把‘王珠’送了龟兹母亲那里了。并不在我这里。” 这倒与陆魏生说的一般无二。看来那陆老头儿倒没说谎。 “要这‘王珠’也不难,你们只到了龟兹,寻着我母亲,她见了归年和这‘市书’,定然会把‘王珠’给你们。只是,你们得了那珠子,就会把我舅舅一家放出来吗?”帛黎书问道。 田校尉心里说:鬼知道!但嘴上还说:“自然会放他们出来。不然白白养着他们干嘛?对,你刚才不是说不知什么是‘王珠’吗?为什么这会子又承认有了呢?从实招来!” “并非想欺骗官爷,先前不说,是没看见舅舅亲手的‘市书’,没有这样东西,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能从命。” “看来这商贾人家最是奸滑!也罢,不跟你罗嗦,我们还要赶路!记着,如果到了龟兹再拿不到‘王珠’,陆氏一族,还有你们一家,都别想活命!老子今番也认得你这家门了!” 田校尉等着归年等人,仍旧回了驿站,已近中午,复又安排一天行路。午后起程,路上却刮起大风,天昏地暗,砂石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饶是碗口粗的树,也刮倒了许多,一时也找不到避风的地方,队伍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行进得异常缓慢。 申酉之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终于走到了冥水上游,这时已是十月中旬,冥水水位下降,水势平缓,河面飘着些冰凌,但尚未冻得结实,在河道狭窄处,填草垫沙既可通过。田校尉带着队伍就要过河,肚子却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起来,大约是这些日子饮食生冷油腻,肠肚内便翻江倒海起来,内急无法忍耐。不寻个地方方便一下是不行了,反正玉门关已经在望,田校尉便让刘副尉先带着队伍去玉门关驿站,自己找个地方方便下,只让康老儿陪着自己。 刚找了个草窝子,一解下腰带,田校尉泄了个痛快,肚子方不再那么痛了。谁知起来刚才了几步,就踩上了一大堆牛粪,糊得满靴子全是,田校尉气得要冒烟。抬头看时,见康老儿还牵着马站在桥边上,离自己有一箭地远,便不叫他,一个人到河边去清洗。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日头没入天地之交,仅一线之隙,天色蓦地变暗了。田校尉走到河边,把手伸进水里,就触到冰凌,只觉得冰冷刺骨,将就着把皮靴子洗干净,却见河边忽然走来几个人,黑漆漆的的一团,朝他慢慢逼近过来,田校尉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是河边除了他自己四下并无别人,知道他们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这些人却不回答,只是朝他走近,田校尉心里觉得不祥,又喊道:“问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人?”这些人仍不说话,却都把手伸出来,如无常鬼一般,朝他扑过来,眼见着手就要触到田校尉了,他夺路狂奔,拔脚向河岸边跑去。一路跑,一路叫康老儿。但康老儿站在桥头,任他怎么叫,却像没听见一般。田校尉心里叫苦,这时从后面却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田校尉像见了救星一样,像这一队招手,却没有人理会他。田校尉无奈,也不敢回头看,只跟着马队往前跑,总算跑到了康老儿跟前。 再回头看时,却不见了那几个鬼魅一样的人。 “你怎么不理我?刚才一直在唤你!”田校尉怒喝康老儿。 “哪里听见了呢?只见着一路马队过去。跟着你就来了。”康老儿辩解道。 “刚才有人要害我,你也没看见吗?” “一直只看见你一个人,哪里还有别人?” “在河边有几个人跑到我跟前,前头的一个人几乎就把我抓住了,不是我拚命逃脱,这会儿都死逑了!” “大人可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吗?” “我魂都吓没了,哪里有功夫看,只觉得他们的脸特别白,像死人一样。” “大人,你刚才是不是沾了冥水之水?” “是洗了靴子,又怎样?” “哎呀大人,有人说这冥水源自地下之冥府,天黑之时阴气重,万万不可到河边,更不可碰此水,此水可招魂魄,不祥啊。你想想,在青石关,十几个人落水成了水鬼,到了冥府心中也怀着怨恨,难保其中有人不成厉鬼!万水同源,定然有冤魂跟来寻仇。你的手沾了冥水,这冤魂就会一直跟着你了。” 田校尉听了身上兀自打寒颤,他原也是信鬼神之说的,听得康老儿这话说得倒有些根据,也不细说了,忙跟着康老儿打马奔着驿站跑去。 到了玉门关驿站,田校尉一颗心仍是狂跳不已,且幸逃过一劫,在屋里慢慢地才把心放下来。胡乱用过了饭,把那柄桃木剑找出来,挂在帐上,稍觉心安。又让康老儿给他洗过脚,方感到困乏无比,倒头睡下了。 二十六、玉门关上探兄弟 归年在士卒们的大屋呆坐,想着哥哥启年还在玉门关的牢中,不知怎样了。如果能得探望一回,也聊解心中挂念。但是他现在不得自由,多走一步都要得到田校尉首肯,如果为这事求田校尉,那姓田的本是心性乖张的人,哪里能够同意呢?但有了这个念头,又难以放下,以致心烦意乱,愁眉不展。 归年约着康驼子出门来,见康老儿出门倒洗脚水,问道:“田校尉这么早便睡下了?” “嗯,撞着邪祟了。折腾了一会儿,我安抚了半天,总算睡下了。” “怎么说?”康驼子感到意外,“什么邪祟?” 康老儿想想又说:“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不知道也罢了。这早晚了,还不去睡?” “我跟归年核计着,该去看看启年大哥,他就在玉门关牢中呀。” “多事,看也无益。也不能把他弄出来。”康老儿斥道。 “怎么样也要知道他生死,若从他身边过都无法探望,我情愿死在这里,不走了!”归年蹲在地上,抱着肘子哭起来。 “那只有私下里求求刘副尉看,田校尉必是不答应的。”康老儿道。 三人来到刘副尉屋里。 “怎么还没歇下?”刘副尉问康老儿, “我有一事相求刘副尉。”康驼子嘘声下气地说。 “你说。” “我那主家陆家的事,你也是知道一些首尾的。归年的哥哥,就关在玉门关的狱中,现今是什么状况,我们一概不知。如今从这儿路过,怎能不去看一看?我们正是为这事想求你,可否让我们带着归年,去探望一下?” “这事不行。”刘副尉看一眼陆归年说道,“一来,你本来就是待罪之身,不得自由。二来,这一路,你屡次冒犯田校尉,人家把你当眼中钉一样恨着。能让你去看看你哥哥?” 归年一听,急得跪在地上对刘副尉说道:“陆家破败,满门沦落为囚为奴。我不孝不悌之人,不能救父母兄妹于水火,早就不该苟活于世了!如今跟着这队伍西去,一路上忍辱负重,七尺男儿,屡次被人鞭笞辱骂得像猪狗一般。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救我家人嘛。如果不能看到我兄平安,我再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就死在这里便罢了。”说完痛哭不已。 刘副尉听了,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罢了,我就陪你们走一遭!”刘副尉叹道,“陆归年和康老儿去,即刻跟我上路!我们速去速回。” 归年感激得拜了又拜,三人牵马上路,另叫了一个驿站熟路的士卒带路,几个人打马扬鞭,星夜之下,奔着玉门关大牢而去。 转瞬到了大牢,刘副尉向狱卒投了名刺,人家见他是鸿胪寺官吏,便不十分为难,准许他们探监。 三人跟着狱卒进了大牢,兀自觉得气味呛鼻,人犯皆卧在稻草上,便溺就在一个罐子里,有人已经睡着了,有人未睡,抓着身上的虱子。陆启年却在大牢的最里面。狱卒把他们带到启年跟前时,归年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启年从前也是身强体壮,意气风发的一个富家公子,现在躺在大狱中的稻草上,病恹恹的,了无生气,就像狱卒手里拿的油灯一样,如豆的火光半明半灭的,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刘副尉让狱卒把牢门打开,开始那狱卒只是不肯,刘副尉从荷包里摸出几文钱递过去,那狱卒方把门锁给开了。归年自是对刘副尉感谢不已。 三人进得牢房,驼子扑过去,把启年抱在怀里,感觉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启年借着灯光,好一会儿才认出归年和康老儿,眼里竟是诧异。因为太过激动,喘息不已。 “哥哥。”归年说道,“为了那颗珠子,驸马爷又让我们西去。所以路过这里,就便来看看你。你身上觉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启年想说,只是说不成句,喘着粗气。归年看他身上,尽是创痈,一块块的皮肉俱已腐烂,散发着恶臭,一定是被拷打后皮肤破溃所致。归年低下头,听启年挣扎着说话。 “父母如何?”启年低声问。这句话三人倒是都听见了。 归年想说父母安好,让哥哥放心,但父母其实并不安好,一提到他们,归年就心疼欲裂。倒是康老儿答道:“他们还好。” “现在……何处……?”启年仍是不放心。 “临走的时候,说是给安置在驸马爷的庄园上。”归年答道。 “驸马爷的庄园上也有地牢。不见天日。”刘副尉忽然小声插了一句。这一句声音虽小,但给听者的心重重一击。 启年、归年、康老儿三双眼睛同时望向刘副尉!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儿。 “先前你怎么没跟我们说过?”归年问刘副尉。 “你们也没提起过。我又何必多言。我看着陆归年也是孝悌之人,其情可悯。你们一家子,也甚是可怜。我这忍不住,才告诉你们。” “为什么要关着我父母?关在庄园也罢了。”归年问。 “你父母是要犯,岂可走失?哎。”刘副尉叹口气。 归年感觉到一股气冲到丹田,既有怒,也有怨,亦有痛。都是那颗珠子,那让人争来夺去的珠子,让他家惨遭横祸的珠子!他抓住哥哥的肩膀摇撼着问道: “哥哥,你跟我说,那珠子究竟在哪儿?是不是在龟兹?我恨不能一步去拿了来,把你们都赎出来!那东西既这么害人,早早给人家就是了!” 归年痛哭流涕,启年因为激动,手足颤抖,脸色更加惨白了。他想说,却没有力气,归年揉搓着他的胸口,安抚着他。 终于,启年积聚了足够的力量,枯槁的手伸向归年的胸口,慢慢地摸索着,似有意无意的,竟抓住了归年挂在胸口的荷包,那荷包因贴胸放着,启年只是隔着衣服抓着。 “哥哥,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归年握住了哥哥伸过来的手,感觉像冰一样凉,他感觉到生命力正从哥哥身上渐渐消退,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哥哥,哥哥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抓荷包的手并没有放松。 归年有些明白了。对呀,荷包里放在是爹爹给他的“还阳丹”,爹娘曾说过那药能在人乍死之际让人回转过来,哥哥吃了,也许有益呢。 “哥哥,你是不是想我这丹药?是了,我竟忘了。这便给你吃了,或者有效呢。” “归年,”康老儿说道,“这药并非包治百病。你爹娘说过,它只在喘疾严重时才救人于生死。只有你有这病,所以只有你能吃。你莫要病急乱投药。” “可是,这时节,哪里有药?我不管了,先给哥哥吃下去。总还有些用处!” 归年才要将药丸拿出来,狱卒来了,催道:“时辰到了。牢门要关了。你们赶紧出去!” 归年听了,泪如泉涌,求告道:“烦劳官爷再等片刻,我给哥哥吃了药就走。” “放屁!时辰到了,半刻都错不得,我这儿下了锁,还要去复命的!便是左仆射大人来了,也错不得规矩。” “如此,我们便走吧,哥哥,我把药给你留下。你感觉不好时,便吃下。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救你的!”归年哭道。 启年的眼里放出光来,倒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他望着归年,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把药拿走!我死不了,我等着你们回来!活着回来!” 兄弟俩挥泪而别。 谁也没有惊动,三人回了驿站。刘副尉若有所思,看着归年胸前的荷包,问道:“陆归年的‘还阳丹’倒是个稀罕物儿,你拿给我看看。” 康老儿一听,嗤笑道:“大人信他的呢,真有这样药,人都不死,这世上还不竟是老妖精!” “我管它是真是假。你去拿给我看看,我也见识见识。” 归年也不争辩,把荷包里的药丸递给刘副尉,刘副尉打开装药的荷包,取出药丸,小心翼翼地剥开上面的蜡纸,顿时,一股恶臭飘出来。刘副尉忙捂住鼻子,只差没呕出来! “这是什么做的?这般臭?”刘副尉问道。 归年讷讷地说:“我哪里知道?只是幼时因喘疾差点送命,爹妈给我的药,这些年也没发作过,自然不用吃它。也没打开过。” 刘副尉又问康老儿:“你一向伺候陆家人,也不知道吗?” 康老儿答道:“谁晓得?据老爷说是天竺产的。里面有一味大象屎。莫不是那屎臭?外夷的古怪东西,我们哪里晓得。” “屎也能入药?” “外夷的事,稀奇的多着呢。有死了尸首放到河里让鱼吃的,还有生吞活蛇的。” “真是教化未开!你把这药丸子封好了,还戴上吧。” 归年接过了康老儿拿回来的“还阳丹”,仍旧挂到脖子上。他没有心思想度药丸上的臭味,他此刻的心,全在哥哥那里。满脑子,全是哥哥的惨状。兄弟如手足,如今看到哥哥危在旦夕,他也感到了割手断足般的痛楚。如果真如刘副尉所说,父母被关到了驸马田庄的地牢,如今哥哥也命悬一线,那他这一家子,还剩下谁呢?那颗害人的“王珠”,到底在哪里?父亲啊,为什么当初不把它交出来,让这一家人躲过灭顶之灾呢?此刻,归年对父亲竟有一些怨怼,一家人的性命,都没有一颗珠子重要吗?是了,父亲是个商人!自小,归年就看到父亲是如何与人周旋,讨价还价,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又是如何囤积居奇,谋取暴利的。 商人的眼里,只有利吧。归年的心里满是悲怆。 三更时分,打更的鼓声传来。归年打了一个寒颤,要裹紧被子,却看见哥哥来到床前,仍然是从前那样温存地看着他。归年惊喜地说:“哥哥怎么来的?这下可好了。可以跟着我走了。” “归年,哥哥是来跟你辞行的。”启年幽幽地道,“长路漫漫,多少凄风苦雨,以后你要善自珍重。从前你被家人溺爱,养如温室之兰,经不起风霜,如今一旦落魄,你要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门楣,学会担当。我在九泉之下,也稍可瞑目。” 启年说完,转身离去。归年伸手想去抓住他,却扑了个空。忽然落到地上,醒过来,方觉是一梦。于是哭出声来,驼子听见哭声,也醒了,过来看他。归年哭诉:“哥哥殁了!一定是哥哥殁了。他来跟我告别的。” 旁边的驼子听了,心里也是惴惴不安,有些相信。常说人去世前,如有心事,会回光返照,托梦于家人。看来启年大概是真的殁了。但他嘴上还说:“公子这是牵挂哥哥,所以梦见了。启年没事的。你快睡吧。” 归年慢慢地睡去了。 同样遭遇噩梦的,还有田校尉,傍晚在冥水边遇袭而侥幸逃脱,他受的惊吓非同小可。后来在康老儿的安抚下总算睡着了,可是一闭眼就是冤魂来追命,他一直跑,一直跑,梦里仍然气喘吁吁。一夜翻来滚去,到四更总算睡着了。 二十七、质子中计吐真情 翌日,总算出了玉门关,望沙州而去。 玉门关内,玉门关外,自是两重世界。“关到玉门中土尽”,中原与西域以玉门关为界,出了玉门关便是塞外。玉门关外虽有驻军,但大唐百姓不能出关,玉门关外多是胡人往来,汉人难得一见。 玉门关外,衰草哀杨,黄沙万里,一片浩瀚景象。队伍在关口饮水饮马,灌满皮囊,出了关,水源稀少,用水便不得自由了。田校尉也在安排士卒换马饮水,康老儿在旁伺候,田校尉跟当地关防的士卒询问路程,他忽然想起来昨晚见鬼的事,问一个当地的关防士兵:“你们这里的冥水,是不是闹鬼的?可有什么传说?” 这位士兵是当地胡人,听关中话听得比较吃力,问道:“什么水老贵?这里的水不要钱的。你们尽管装上。” “我是问冥水!有鬼没有?”田校尉有点起急。 那个士兵才听明白,就回答时,忽然那边响起一片哄闹声,田校尉看去,原来是几个士卒抬那四箱子珠宝,有一箱子箱盖脱落,搬运的时候珠宝竟掉出来,散了一地,有的士卒哄抢起来。田校尉看了怒不可遏,急忙跑过去拿鞭子抽了抢珠宝的士兵,把抢的珠宝交出来,然后找了一个大皮囊,把珠宝塞了进去。一翻忙乱,才收拾妥帖。 这边那个胡人士兵对康老儿说道:“冥水有鬼吗?怎么没听说过。” 康老儿意味深长地笑笑:“哪个水里没有落水鬼?” 归年站在关口,远望一片沙海,满心凄楚。八岁的时候,他随父兄走过一次西域,那一次,父亲本来是想历练他一下,但他路上喘疾发作,一路时好时坏,反倒要父兄照顾他,后来母亲心疼他,再不许他跟着走西域了。但仅那一次,也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西域之路,戈壁沙漠,狂风呼啸,比中原之路艰难百倍,一路上多是白骨枯骸,多少人魂断此路。十六年后再上西去之路,归年不再像儿时那样荏弱,他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完成使命,将全家人从危难中搭救出来。 天际之间,黄沙翻滚,一行人默默地行进,在广袤的大地上,如蝼蚁一般渺小…… 一天辛苦行路,晚间,队伍宿于常乐驿。 这几日田校尉嘱咐刘副尉跟着侍奉米司分,以隔绝阿什玉和米司分。刘副尉听命照办。 晚间的时候,刘副尉来到田校尉的屋里,商议明日行程。田校尉想起来,问道:“这两日我身上不爽,也不顾上那米大肥虫,他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有车拉着走,全不用他操心。”刘副尉说道,“就这样他还有些不畅意。” “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想回米国!回米国还不抵留长安!” “乐不思蜀的阿斗!”田校尉骂道。 “正是!我也是说他乐不思蜀。但他说:要是阿斗也好了,衣冠奴不如阶下囚。”刘副尉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田校尉心里一震,问道。 “是啊。怎样?”刘副尉倒没觉得这话里有什么玄机。 “这话里大有文章!‘阶下囚’,无非是说当质子,那‘衣冠奴’呢,你问是什么意思了吗?” “我没问。我倒没觉得有什么深意。那米大胖子,呆头呆脑的。”刘副尉摇摇头道。 “你也是呆头呆脑!”刘副尉啧怪道,“去,把米大肥虫叫来,我这还有些牛肉干,就着酒也罢了,让他喝酒,酒后吐真言嘛。” “我才去看了,他已经睡了。”刘副尉说。 “你让他一个人呆着?旁边有士卒吗?我怎么嘱咐你的?” “这有什么要紧?他又不是三岁小儿,还害怕不成。” “蠢货!我不是怕他没人伺候,我疑的是这质子有问题。如果阿什玉在他身边,他有主心骨,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偏不给机会让他们在一起,才有机会察个水落石出!不行不行,我先过去看看。你马上穿上衣服过来,今晚你还是跟米司分睡!” 田校尉立时跑到米司分的屋子,未进得门,却听里面有人在低声说话,果然是阿什玉!田校尉蹲着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屏住气,仔细听着。 “你这几日总跟人家喝酒,倘若醉了说话失了分寸,可怎么好?” “那田校尉很有趣,我看并不是什么坏人,不过脾气坏些罢了,我们还要结为兄弟呢。”米司分大大咧咧地说。 “啪”地一声巴掌煽在人的脸上,那清脆的声音让田校尉的心一惊,倒是谁打了谁? “酒囊饭袋!”阿什玉的声音压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 一定是阿什玉打了米司分!田校尉心中一时间似电闪雷鸣!是了,是阿什玉打了米司分!一个偌大的秘密被他勘破,就像一个终年锄地的人,突然间在地里锄出一块金子一样! 屋里短暂的寂静,田校尉仍然支着耳朵听着,等着更多的收获,突然刘副尉走过来,见了他这样子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蹲在这里做什么?敢是肚子又疼了?” 刘副尉天生的大嗓门,田校尉瞪着眼睛给他使眼色,刘副尉毫不会意——加上天黑,谁能看清?里面的阿什玉却听见了,瞬时门被打开,田校尉本来依着门的,一下子随着门开栽进屋里。 “不知道田校尉还有壁听的爱好?”阿什玉铁青着脸,鄙夷地问。 田校尉有些恼羞成怒,不知该发作在谁身上。 “我不过听听看米大将军睡了没有?不好贸然进来打扰!”田校尉走到米司分身边,急于在他脸上找了印记,“哟!米大将军,你这脸上叫谁打的?五个指头印!谁这么大胆!” 米司分听言,急急地用肥胖的手捂住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哪里有人打?不过是一只灯蛾扑到他脸上,他打蛾子打了自己的脸罢了!”阿什玉急中生智,替米司分解释。 “哪里的蛾子?好不大胆!连米大将军的脸,他也敢扑上?”田校尉望着阿什玉,夹枪带棒地说道,“我定要把这只蛾子找出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副尉看了这一出,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硝烟,连忙劝道:“这么晚了,米大将军也该睡了。阿副将这几天风寒未尽,也该早去歇下。”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米大将军让我服侍惯了,还是让我来侍候他,是不是?”阿什玉像在问米司分。 “是是,还是让阿副将来服侍我。”米司分点头不叠。 “断然不行!”田校尉马上否决,“你想把病气过给米大将军吗?米大将军的安康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旁人马虎,我却马虎不得!临行前,我也接了任状,此行一切人等归我节度,违令者斩!刘副尉,往后都由你服侍米大将军,不离左右,不得疏忽。” 阿什玉气得攥拳,却也无可奈何——米司讷讷地并不发话,似乎也听从了这样的安排。 刘副尉见气氛紧张,调停道:“是这样,我必然把米大将军侍候得妥妥当当的。阿副将也不用担心,把自己的身子养好要紧,都回去睡吧。田校尉也回去吧。” 几个人方才回去睡下。 一定是偷梁换柱了!田校尉在心里一阵阵欣喜地狂呼,连身子都一阵阵地颤栗!这个质子是冒牌的,真正的质子是阿什玉,两个人调包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么多年瞒天过海,瞒过了大唐天子,文武百官,终于被他这么个小小的仁勇校尉发现了!他想喊又不能喊出来,只把双手似鹰爪一样向空中狠狠地抓去,从前,都是别人主宰他的命运,他渺小得像一只蝼蚁,随时都有被人捏死的可能,如今,他终于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而且是一个一国储君!他也要试试捏死别人的感觉,一定很快意吧!田校尉想到这里,笑出声来,这笑声,在他阴暗的屋子里,暗暗回响。 次日中午在黄谷驿打尖的时候,田校尉安排了康老儿和两个兵卒陪侍米司分吃饭,却把刘副尉叫到僻静处,窃窃私语道:“昨晚的情形,你也不是呆儿,还看不出哪个是质子,哪个是侍从?” “看出又怎样?难道说破了?真真假假都十几年了,任是天子宰相都不曾识破,我们却多事做什么?左不过给他们送回去,交了差也罢了。”刘副尉淡然说道。 “不是这样说!偷换质子,乃欺君之罪。想我泱泱天朝,万国归顺,哪能被米国这样的小国欺骗?”田校尉说得“义正词严”。 “那你预备怎么办?把他们送回长安,彻查此事?那驸马爷能答应吗?”刘副尉并不糊涂,他知道此行的目的,想来王敬直也不希望他们节外生枝。 “话是这样说,”田校尉咬牙道,“只是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苍蝇打我面前过,我还要分个公母呢。今晚我把米肥虫叫过来,你也来。且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刘副尉叹口气,知道田校尉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劝也无益,也不劝了。 这一日在无穷山的层峦叠嶂间盘桓,累得人筋疲力尽。晚间在无穷驿投宿,田校尉在自己屋里置下水酒,菜肴,嘱刘副尉去叫米司分过来同饮。刘副尉没奈何去了米司分屋里。 米司分把肥胖的身子像蚕一样裹在被子里,呆坐床上,人还没睡,只是发愣。旁边是田校尉安排的两个士兵,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看守,时时防备他和阿什玉勾连上了。刘副尉把两个士兵摒退,把田校尉的意思传达了。 米司分面露难色,咕咕囔囔地说:“算了吧。这几天着实让田校尉破费了,行路也乏了,早些歇下吧。” “田校尉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谁能拂了他的意?还是过去吧。不然一会儿他自家也会过来请。”刘副尉劝道。 米司分十分不情愿地起了身,跟着刘副尉去了田校尉的屋子。 仍是一桌丰厚的酒宴,却不能勾起米司分任何的食欲。再木讷不过的他,也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不祥的气息。他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好像祸事就要发生一样。这分明是“鸿门宴”嘛! 田校尉“啪”拍到米司分肩膀上,把他按坐下。 “米大将军!”田校尉声音亢奋,倒像喝了酒,“我这九品的小校尉,能和你这正二品的大将军同席而饮,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对了,你脸上的手印倒没了,好得真快呀。你那屋里的蛾子打着了没有?” 米司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窘得无处容身了。刘副尉看不过去,把一杯酒拿过来给米司分喝了。 “边吃边聊吧。米大将军把大氅脱了吧。这么凉的天气,你额上倒冒出汗来了。”刘副尉看米司分窘迫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不忍似的。 “是了,便是胖人爱出汗,也没有这样天气还出汗的。”田校尉戏谑道,“你的手怎么抖起来?” 刘副尉看去,米司分拿酒杯的手真是些微地发抖,饶是田校尉刻薄的心性,眼尖也就罢了,非要说出来,不给人留颜面。 “咱爷们成日家喝酒,说的都是女人,也腻烦了,”田校尉吃一口菜,啜一口酒,品味悠然自得,“今日,也讲些故事,学那酸儒们风雅一下。我行武出身,不懂些典故,但有个故事还是知道的。这说的是,三国曹孟德的事。来来来,都把酒满上!且听我细说。” “三国时候,那魏王曹操会见匈奴使者,他嫌自家长得不够威武,便找了个替身,让一个姓崔的部下冒充他接见来使,自己却充个刀笔吏站在后面。当然了,那姓崔的定然相貌不俗了。接见完了之后,曹操着人暗地里问匈奴使者,对魏王的印象如何,那匈奴人说:‘魏王长得英俊,但后面那个刀笔吏却是真正的英雄!’” 米司分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汗竟似水滴一般流下。田校尉说着,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少,他知道,收网的时候该到了,于是正色起来:“看来,空有皮相,而无英雄气概,即便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米大将军,我看你浑身地不自在,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啊,我,我,没有什么说的……”米司分虚弱地说。 “哼,”田校尉从鼻子里鄙夷地嘘道,心说这肥猪,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要死扛呢,只有给他下猛料了。“ “米大将军!你命不久矣,这酒里有‘鸠毒’!你活不过明早的,出长安时我既受命,在出关时毒死质子,假称其病死。” 米司分一听,脸立时白得没了血色,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大唐不希望米国后继有人,米国无主,我朝方可开疆扩土。” 这理由,于米司分来说,足够可信了。他的头脑,辨别是非的能力有限。 他瞪着眼睛看着田校尉,呼吸都不顺畅了,“我冤枉,我却不是真质子……”没说完已经晕了过去。 旁边刘副尉看到,忙凑过去试他的鼻息,又给他掐人中,一边又啧怪田校尉,“你编这些胡话吓唬他做什么?你不道人也有吓死的嘛!” “不妨!哪里就吓死了。不这样,他不会招的。” 半晌,米司分果真醒过来了,田校尉讪笑着把米司分没喝完的酒拿过来,一饮而尽,对他说:“哪里就有毒呢,不过跟你耍笑一回,就吓成这样,却让人看不上!这样怕死,却做下偷梁换柱,欺君罔上的事来。连质子你们也敢做假!若是毒死你倒便宜了。把你送到大理寺,上烙铁,那肉啊,就像烤炉上的羊肉一样,“滋滋”地冒烟,要不然,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你,身上的皮,没有一块是好的,那疼起来,真是钻心哪。要么,让你坐在插着针的毡子上,‘如坐针毡’不就这么来的嘛。反正,到了大理寺,没有什么是审不出来的!你和阿什玉那些勾当,我早看出来了,我劝你还是早点招了。我还可以保你一条性命,不然,那时节我把你们送回长安受审,便不得这翻轻巧了!” “田大人救我……”米司分如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席上,“我也是不得自专,都是自小被他们安排好了的。” 田校尉听了这话,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你肯招,我方有法子救你呀。快说吧,从头到尾,细细给我说来。” 米司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熏炉里冒出的烟,往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自他记事起,他已经在长安了。自小,他倒是锦衣玉食的,仆从们前呼后拥。从鸿胪寺官员的嘴里,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米国质子,既是囚,也是客,不得自由,而又倍受礼遇。但是从米国的乳母嘴里,他知道的却是另一个事实,真正的质子是是他的伴郎——阿什玉。乳母细细地向他讲述了调包的整个过程——武德五年,米国王君米连诺自请送长子米司分入长安为质子。虽是自请,但他其实是极不情愿的,——如果米司分到了长安遭遇不测,他于心何忍。于是,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私底下,他重金贿赂了来米国迎质子的大唐官员,把米司分乳母的儿子,同是一岁多的男孩充做米司分,当成质子要送往长安。至于为什么还要把真质子米司分也当成伴郎一路送去,米连诺是这样考虑的:大唐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国学渊源,儿子去了可以习中原之学,治国之道,他日回来了也可以也有用武之地,而且以伴郎的身份,来去也是自由的。于是,真假质子同路去了长安。假的冒充了米司分,真质子另取名阿什玉。假米司分的母亲原是两人的乳母,这女人却是个忠心的,在米国她就受米连诺嘱咐,在两个孩子懂事之时把他们的身份告之,于是在两个孩子懂事的时候她都照办了。当然,同去的还有一个男侍从,也是米氏家族,沾皇亲的,也对两个孩子的身份心知肚明,同样受米连诺的嘱咐,在私底下,仍奉阿什玉为主,从小就让假质子知道自己奴才的身份,知道谁是真正的主子,免生僭越之心。 米司分——这个假冒的质子,被人叫这个名字久了,也不想追究它的真假。反正,假质子也罢,真奴才也罢,长安的日子是很惬意的。尽管不得自由,却非常地开心。有酒有食,有声有色,身子养胖了,心也渐无思想。而阿什玉,那个真质子,也同样的畅意,四处游学,拜师受教,博学中原文化。两个人都各有所得。后来,乳母和米国来的男侍从相继染病去世,他俩的身世,再无人知晓,但两人年纪已长,早已暗地里分了主仆,都安身立命了,米司分也从无僭越之心,都相安无事。 直至现在,米连诺重病,王嗣有忧,急急地请大唐把质子送回,也得到了唐王李世民的恩准,于是两人又走上了回乡之路。 米司分絮絮絮叨叨地,把这一段公案说完,田校尉和刘副尉屏住的一口气方才回了胸腔里,倒真像听了一段海外的奇闻一般。田校尉思忖了半晌,问道:“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如果你们两人就这样回米国,他米家父子二十年不见,他如何就认定那阿什玉是他儿子?仅凭你们口口相传吗?” “自然还有办法。那年我们临行前,米连诺让人在阿什玉的脚板底下烙了一个“米”字,以做来日相认的凭证。” “这老狐狸,还挺狡猾!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田校尉愤愤地说,又对米司分道:“你既已把实情都跟我说了,我自然要给你担待着。这样,你先回去歇着,你对那阿什玉,先不要露声色。他病好了,要靠近你,你也由着他——反正我也知道根由了,他再堵你的嘴也是无益了。待我计议好了,再做安排。你回去吧。” 米司分垂头丧气地回了屋。 屋里只剩下田校尉和刘副尉,田校尉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似乎做了平生第一件漂亮的事,这下总算大有可为了。刘副尉却紧锁眉头,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把人再带回长安去受审吗?” “回是不能回去的。我们这一趟,送质子本来就是个掩护。” “那不就是了,回是不能回去,你总不成自家把这两个人的身份公开了,给他们定个罪。咱们人微言轻,也没有那个权力啊。不能为了这个事,耽误了行程。” “那也不能就便宜了他们!我要来个将错就错,他们既然已经行了‘李代桃僵’之事,现在我就让他们来个桃代李僵!” 刘副尉听了不禁有些反感,这田校尉也是没事找事。人家真真假假的,干你什么事?节外生枝的,徒增烦恼。你只把差事办完了就了了。多半是跟阿什玉较上劲了,成心找他的茬。其实那阿什玉,看着也还知情达义,是个良善之人,不过锋芒露了些,脾气爽直,得罪了田校尉,不知道这样下去怎么是个了。 晚间,归年宿在阿什玉屋里,因这几日阿什玉感染风寒,一直未痊愈,他怕达达一个小孩子家照顾不周,特地也过来照看。服侍阿什玉喝下了热气腾腾的汤药,阿什玉出一身汗,感觉头脑清爽,鼻子也通畅,症状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这药竟是很得劲。连喝了几天,这病竟是一天好似一天。明日我也仍旧搬回米大将军屋子去住,料他们也没有理由拦着了。” “要我说,”达达插嘴道,“就我们睡一屋里才好呢,何必再去伺候米大将军呢。我们几个一处,好不快活。这几天,那田校尉一个劲儿地巴结米大将军,他们在一处吃酒耍子,倒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看着就恶心!离他们远一点也罢了。” “是啊,”归年也说,“这些天他们近乎得很。我看,那田校尉倒像不怀好意。你先前打过他,只怕他还记着仇呢。我们要提防些个才好。米大将军粗率些,倒没防人之心。” “要我说,米大将军虽为主子,阿大人为侍从,但说起才干气魄来,他哪里能跟阿大人比呢?”达达小孩心直口快,习惯了在阿什玉面前畅所欲言,“我说倒是阿大人像个将军样子,米大将军倒像个奴才。不管他也罢了。” “不要胡说!”阿什玉喝止达达。其实,他听了,心里也暗自心惊!连一个小毛孩子都看出些端倪来了,那别人有没有感觉呢?如果是的话,倒真有天大的危险。 “我怎么不管他?我们两个,二十年前一起到长安,虽是主仆,但可以说如兄弟一般,相依为命,即便以后,谁也不能丢下谁。” “是啊,”归年说道,“二十年同甘共苦,情份非浅。一说兄弟,我就想到我哥哥,兄弟之情不能相忘。有机会该劝劝米大将军,离田校尉远一些。对了,阿副将,你这风寒虽尽了,时常还咳嗽几声,那木大伏是个热心肠,他说家里原来开过生药铺子,略懂些药理的。他给做了几贴膏药,说睡前贴在后背上,三五日也就不咳了。我来给你贴上吧。” 阿什玉点点头,“多亏他这些日子给配的药,不然哪里能好得这么快!不过,前几天我用了他给的‘爽利膏’和‘通气膏’,眼跟前怎么总是有些人影,影影绰绰的,疑假还真,倒有些诡异。” “噢,”归年道,“这我也问了,木大伏说了,那‘通气膏’里有麻黄草,这草虽主通气,但也能致幻,不能用多了。前几日你鼻子堵得紧,你着急好,用的次数多,所以出现幻影。停了药也就好了。” “是了,这两天没用,就好了。明天还要好好谢过木大伏呢。听说他弟弟在青石关落水了,说起来也是可怜人啊。”阿什玉道。 “是的。他常常夜里啼哭,我睡在士卒的大屋里时,每常都听得见。”归年点头。 “达达,你去把他请过来。他乍失手足,伤心自然难免。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或许宽慰他一下,也算略尽人伦。”阿什玉吩咐归年道。 达达把木大伏请了过来。 阿什玉先谢过了木大伏送药之情,又请他坐下吃茶。 那木大伏先时还有些扭捏,毕竟阿什玉身份尊贵,自己一个士卒,怎可与阿副将平起平坐? 阿什玉把他强按坐下,笑道:“你休要拘束,这里不是庙堂,亦非官府,不分贵贱。我听达达说,这些日子你心情不好?是为了你弟弟吧?” 一说到这儿,木大伏的眼圈红了。他叹道:“正是。我们兄弟两个,本想着同去同回,如今他去了,我连尸首都带不回去!我如何有颜面回去见父母?我情愿死的是自己!” “嗯,这骨肉离散,往往叫人痛不欲生。我自小离开故国来到大唐,身边带着两个亲眷,在举目无亲的异乡,这个两人如同我父母一般。过了十岁,这两位亲眷害时疫,相继去世,那时候,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单,心里的凄楚无以言表,吃饭不知道滋味,睡觉不能安枕,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后来,一位高僧告诉我,我的亲眷此刻正往西方极乐世界而去,如果我纠结于心,期期不舍,那他们也不能决绝而去,自然也不得超度。” “真的吗?”木大伏问,“你给我讲讲,那极乐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无量色好,无量妙音。” 木大伏一脸懵懂,阿什玉情知他没有听懂,笑道:“你把眼睛闭上。听我给你细说。” “在重重叠叠的栏杆里,是轻柔的纱帐,在纱帐里面,是青翠的树木,在树木的掩映中,有碧绿的池塘,池塘中间,开着硕大的莲花,莲花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华。这极乐世界里,地面皆是黄金铺就,是真正的金光大道,亭台楼阁皆以珠宝装饰。那里的风,不是凛冽的朔风,而是夹着花香的微风,那里的雨,也不是倾盆大雨,而是丝丝缕缕轻盈的细雨。曼陀罗花从空中飘落,飞舞,如雨点一般。风吹过时,纱帐会发出美妙的音乐,百鸟欢唱,如恒河沙数一样多的佛,悠悠地诵经,所有听过这些仙乐般声音的人,都会皈依佛祖。总之,极乐世界是没有疾苦,只有快乐;没有纷争,只有安宁;没有挂碍,永远无忧无虑的地方……” 阿什玉娓娓动听地陈述后,木大伏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尤有泪水,但脸上却有一丝喜悦,他问道:“当真有那样好的地方吗?” “当然有!”阿什玉肯定地说,“没有做恶业的人,都可以去极乐世界。只是你要放下你弟弟。如果你心心念念,总是放下他,他往生的路上自然也是一步三回顾,总也到不了那极乐之地。” “我放下,我会尽量放下。”木大伏心内酸楚,仍决绝地说。 “这就对了。你随我念‘往生咒’吧。” “往生咒?” “是的,往生咒。它能超度亡灵,让灵魂尽快到达极乐世界。”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咖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得哆,悉耽婆毗……” 昏黄的烛光下,两个男人双手合十,在缭绕的香烟中,虔诚地祷告着。梵语的诵经声,有一种平息内心焦躁的力量,它慢慢地抚平心灵的创伤,渐渐地让痛苦的往事在记忆中淡去…… 第二天早晨,阿什玉见了木大伏,看到他眼圈的青晕竟去了不少。 “个把月了,我第一次睡了个囫囵觉。这还要多谢你呀,阿副将!”木大伏欣喜地说。 “你送我一副药,治了我的伤风,我送你一副药,治了你的伤心。我们扯平了,谁也不要谢谁了!”阿什玉拍拍木大伏的肩膀笑道。 二十八、田氏行权设奸计 这日中午,队伍奔驰到了沙州。接着往下走,就要往北转,向伊州而去,则要取道矟竿道,全长七百多里。其中从沙州到苦水这一段共计五百多里,均是直线,看着像一根竹竿一样直,所以叫矟竿道,只有从苦水到伊州二百多里的路,才向西北转向。 午间在沙州驿馆用过膳,田校尉和刘副尉、康老儿讨论下一步行程。若午后行路,去下一处驿站土窑子,有八十一里,一路皆是沙碛碎石,颇费马力,若天黑走不到驿站,那么在哪里投宿呢?都是荒郊野地的。 索性下午就不行路了,休整一下,早些歇息,明日寅时起程,晨星下赶路,争取在日落时赶到沙州往北的第二处驿站青墩峡,距此一百八十八里。三人商量半天,只得这样了。于是刘副尉带着众兵丁整理车辆辎重,检查马匹,备好水粮。 田校尉闲下来,心却活动起来。左右也无事,他倒想出去走走。他叫了一个驿站的士卒,带他到附近走走。驿站旁边就是甘泉水,是天山之雪融化而成河。甘泉水旁边芦苇、红柳、胡杨丛生,此时已是冬天,芦苇虽已枯黄,但连绵几十里,看上去仍是一派蔚然风气。田校尉跟着驿站士卒在芦苇荡之间穿行,突然间竟有一只野兔从脚边上跑过,着实把他吓了跳。 “这地界还有野物儿?”田校尉问士卒。 “可多着呢。野兔、野鸡、野黄羊,这里草多,自然养得住这些野物儿。可惜我们长官不我们擅自出行,不然,来打打猎,也是有趣呢。” 正说着,一只雉鸡从草丛里窜出来,忽然见着田校尉二人,惊着了,连跑带飞地向甘泉水上跑去,但身子太胖,跑得并不快。 “快追!”田校尉喊道,两人朝雉鸡追去,直追到河边。那鸡在河水冰面上跑着,田校尉也跑上冰面。 “不要再追了,校尉大人!” 田校尉跑得忘情,已是跑到了冰面几丈远处,突然觉得脚下冰面松动,“吱吱嘎嘎”地就要裂开,幸亏那驿站士卒喊得及时,田校尉忙退回来,回到了岸边。 “这冰未曾冻结实?”田校尉站了片刻,喘息方定,心跳不止,着实吓着了。 “是了,看着河面是结上了冰,其实薄得很。总要十天过后才能冻结实。我们天天还开冰取水呢。”士卒说道,“幸而你未跑远,不然就落进水了。去年就是这样,我们有两个人掉进水的,淹死了。” “噢,倒是凶险啊。”田校尉叹口气,掉进这河里,就能淹死人!他吓得心有余悸,但又转念一想——如果掉进去的是他恨得牙痒痒的那个人呢?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兴冲冲地来到米司分的屋里,那胖子又卧在棉被里了,跟平时一样,但凡有时间就睡觉。田校尉把米司分拉起来,说道:“时机来了。” “什么时机?”米司分懵懵懂懂地问道。 “让你当上真正的国君!”田校尉道,看着米司分还没明白,他又说道:“如果阿什玉死了,你不就是米国的世子了?” 米司分摇摇头,“阿什玉脚上才有烙的‘米’字。我哪里有呢?” “蠢材!一个烙上的字,我也给你烙一个!反正你们当年同到长安的那两个米国人,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嘛。阿什玉死了,你脚上也有字,谁不把你当真质子呢?再说,听说你们米国国君病重了,他能想那么多吗?包准一回去就把王位让给你了。” 米司分听了,仍是一脸的木然,他对当国君并没有兴趣。 “我和阿什玉,这么多年了,像亲兄弟一样,我哪能害他呢?” “天生的奴才!”田校尉不屑地骂道,“你信不信,我马上把你们假冒质子的事告诉驿站的长官,他们肯定立时把你们送到驻扎在前面的豆卢军!那时节,或是送回长安受审,或是就地正法!你们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想着吃香的喝辣的,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伺候着你!做梦!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扶不起来的阿斗!” 米司分听了,头上又冒出细汗来,平生第一次,他面临艰难的抉择。田校尉看着这个平庸的胖子,知道他是畏死的,但一时间让他背叛同甘共苦二十多年的主子兼兄弟,他一时难以决断。于是田校尉又继续煽风点火:“你道这米家给了你多大的恩惠?人家让你当质子,你知道质子是什么?就是住着深宅大院,穿着绫罗绸缎,娶着三妻四妾,享着齐人之福?你还在梦中吧!所谓质子,就是人质。如果两国交恶,那最危险的就是质子!如果米国有什么不臣之举,那大唐先把你杀了祭旗,然后征讨米国去。你不过是人家的一个替死鬼,你还感恩戴德呢。” 米司分的脸上抽搐了几下,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有了些转变——诚然,他是一个老实人,但一个没有主见的老实人,有时候比一个有主见、有立场的狡猾的人更可怕可悲,因为他不明是非,更容易被人利用。 田校尉接着说服:“走了这些日子,你不想你那几个侍妾吗?” “想……”米司分眼圈红了,讷讷地说,“走的时候,棠烟有身子了,苦求我把她带上。但是走得急,带着也不便……” “你看看,这不是骨肉分离吗?你若当上米司国君,噢,即便不是国君,是个世子,你也可以请求大唐将你的侍妾和孩子送到米国。你若还回去做奴才,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她们了!” 米司分抬起头看着田校尉,田校尉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有想过,以他单纯的思想,是没有瞻前顾后的“远见”的,但是此刻,有一个人为他“设身处地”地谋划,“贴心贴肺”地着想,他的感情在迅速地偏移。朝思暮想的棠烟,未出世的骨肉,二十年来享受惯了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一切慢慢地压过了阿什玉的分量。其实从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地感到浑身地不爽,满腹地不安,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供给短缺,山川险恶所致,后来他才悟出来:因为每离米国近一步,他就离他奴才的身份近了一步!回归米国,就是回归他奴才的本位。回到米国,一切尊荣与安逸都不再属于他了!这就是他不爽与不安的根源。开始,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从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奴才、奴才,还是奴才!妈妈是这么告诉他,告诫他的,妈妈怕他假戏真做,弄假成真,所以早早地告诉了他,让他安身立命,不得有非分之想。他很听话,他从没有僭越之心,在骨子里,从来都是把阿什玉当主子,自己是奴才。尽管别人尊他为世子或质子,他只当那是一个称呼,从来没有取而代之的心。但是,从离开长安那一刻起,他的心不安起来,他知道他要与二十年来习惯了的生活告别了!这种生活深深地溶于血肉,贯穿于气息,一旦告别,一旦改变,他每一根毛孔都不再适应了。他有些恨被当做“质子”的替身,恨被人利用和摆布。从无到无易,从有到无难。有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拥有过,不会遗憾,一但得到了又失去,让人怎么甘心?人人都觉得他粗率,或者愚笨,但他也有他的心思,这是别人能体会到的吗?这一刻,有人替他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怎会不在心里产生共鸣?阿什玉没有理解他的内心,田校尉却洞若观火,米司分又怎能不被触动? 他咬紧牙关,向田校尉点点头,艰难地说道:“我听你的。” 田校尉带着米司分来到阿什玉的寝室,阿什玉正和归年一起研究琵琶曲谱,归年见是田校尉来了,忙退了出去。达达却仍站在何什玉旁边。 “阿副将好有雅兴!”田校尉竟堆下笑来,让人颇觉意外。阿什玉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过话。 “阿副将还在生我的气吧?”田校尉不介意别人的冷漠,自顾自又说下去,“其实我也是为米大将军的安危着想,才把你们隔离这几日。我这差事也难办啊。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一路上,死的死,病的病,我一点考虑不周,就有性命之虞!不知回去时,还能带回多少人啊!” 田校尉说着,竟无限感伤起来:“当家人,恶水缸!管得多了,自然招怨。” 阿什玉见田校尉说得恳切,也不便再冷眼旁观,敷衍说道:“公道自在人心,下面有人抱怨也难免。你也不必太委屈,他日回到长安,朝廷自然体恤你的辛苦,论功封赏。” “你看看,还是阿副将说的在理!”田校尉破涕为笑,“我今天来,就是来赔个情的——以后还要多依仗米大将军和阿副将呢。我请两位去打猎,松乏松乏,寻个开心,可好?” “这……”阿什玉倒没想到田校尉会来这一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走吧,米大将军都同意了的。”田校尉怂恿,米司分跟着忙不迭地点头,脸上的肥肉都颤起来。 阿什玉看着米司分有点不解,不知这胖子何时归了田校尉帐下。 “这米大将军都答应了,阿副将还不许吗?不就打个猎吗?”田校尉有些不屑了。 再推辞就不合时宜了。阿副将吩咐达达,“去把我行囊里的弓箭拿出来。” 达达把弓箭找出来,说道:“阿大人,把我也带上吧。” “你去干什么?”田校尉斥道:“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你能拉弓还是放箭?” “让他去吧。小孩子也可以长长见识。” 阿什玉替达达求情,田校尉找不出理由回绝,只得皱皱眉答应了。 田校尉带着两个士卒,和米司分、阿什玉、达达一行人来到甘泉水边,在芦苇荡里行进,果然发现了野兔窝子,顿时有了信心。走了一箭地,草窝子里飞出两只雉鸡,阿什玉拉弓放箭,立时射下了一只,众人齐声叫好。田校尉等人见了也手痒,叫上两个士卒去追另外一只雉鸡。这边只剩下了米司分、阿什玉、达达三人。 芦苇荡里人迹罕至,因些野物儿极多。不消一个时辰,阿什玉就打到了四只兔子,三只雉鸡,喜得三人眉开眼笑,都说晚饭有肉吃了。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阿什玉有些想回去了,米司分却说:“僧多粥少,就这点东西,够谁吃呢?不如再打几只,也好回去大家享用。” 达达也舍不得就走——正在兴头上呢。 “好,再打三只便罢了。”阿什玉应承道。 正在此时,一只雉鸡在十几丈远的地方惊飞起来,阿什玉举箭就射,不偏不倚就射中了,那鸡扑楞扑楞落进芦苇丛中,达达就要去捡,米司分拦住了,“看你手里拿满了,让我去追!” 米司分寻着雉鸡而去。一会儿身子就隐在芦苇丛中。须臾,只见那鸡却从草丛里飞了出来,一下子落到河面上。 “快去捡啊。”达达喊道,就要朝河上跑去。 “我来捡,万一没有射死,正好补一箭。”阿什玉拦住了达达,自己朝冰面上跑去,才跑了几步路,突然冰面乍裂,他一下子落进了冰里。达达见了,急得六神无主,大叫大喊,“阿大人落进水里了,快来救人,米大人,你快来!” 米司分从芦苇丛中跑出来,见了阿什玉落水,也是急得惊慌失措,忙喊道:“我这就去找人,找兵丁来救你,你们别急!”说完慌慌张张地跑去了。 达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哭起来,看着阿什玉在冰水里一沉一浮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要跑过去拉他。刚走了两步,脚下 的冰面也裂开了,幸而他反应快,忙退了回去。那边阿什玉看见了,拚命地吼道:“你不要过来,你来也是送死。”慌乱中,他扒住了冰面的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做挣扎,勉强维持着平衡,方没有再继续沉下去。 达达在岸边急得痛哭,左等米司分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眼见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阿什玉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手也僵硬了,渐渐地抓不住冰面,只靠着腋窝架在冰面上。 达达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在岸边有一颗胡杨树,一根树枝向水面探去。他急中生智,把身上的腰带,绑腿都解下来,结成一条绳子,恰好有几丈长,一头系在树枝上,一头向阿什玉扔过去,扔了几次方扔到阿什玉跟前。但阿什玉手已经冻僵了,抓不住绳子。达达见了,也不顾了性命,趴到冰面,抓着绳子匍匐着朝阿什玉爬去,好在他体重轻,又是趴着的,冰面一时间倒没有塌陷。 终于爬到了阿什玉身边,达达把绳子系在阿什玉手腕上,拚尽全身力气,把阿什玉拉出了冰水,慌乱挣扎中,自己却落进了水里。 “达达,”阿什玉牙齿战栗着喊道,“你快来抱着我,我们都抓住这根绳子,一时还沉不下去。” “阿大人,你快拽着绳子爬走,这绳子经不住两个人!”达达在水里沉沉浮浮,不停地挣扎。 阿什玉不忍自己逃生,另外也实在没有力气去拽绳子,他的棉衣都浸透了水,变得沉重无比。阿什玉几乎绝望,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在冰水里呆等太久,身体的温度几尽丧失,生命力也逐渐薄弱。 正在这时,岸边有灯火晃动,有人不断地喊道:“阿副将,你在哪儿?” ,“阿副将,你在哪儿?” 终于等来救援了!阿什玉清醒了一些,凝聚全身的力气喊道:“在这儿……在这儿……” 提着灯火的人终于走到了跟前,是两个人,一个是木大伏,另一个似乎是驿站的士兵。他们发现了河水里的阿什玉,急切想奔来施救,但又无法靠近,一时情急。那个士兵突然想起来:“前面胡杨树上架着一把梯子,是我们为了掏鸟蛋留下的,我去取来!” 那士兵须臾间把梯子取了来,搁到冰面上:“我这头抓着梯子,你顺着梯子爬到他身边,把他拉回来!” 木大伏依言爬过去,总算够着了阿什玉的胳膊,就要拉他,却听阿什玉气息微弱但又无比坚定地说:“先救达达,先救达达!” 木大伏吃了一惊——达达也落水了?人在哪里呢?眼前只有阿什玉啊!不管那么多了,先把阿什玉拉上岸再说,总没有放着眼前的人不救的理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阿什玉拽到了岸边,让那个士兵先把阿什玉背回驿站。 “达达……还有达达……”阿什玉声音虚弱地嘶叫道。 木大伏喘了口气,随即又嘱咐那个士兵:“你先把阿副将背回驿站,他这一身湿衣服不换下来,也要冻死,回去先给他烤烤火。我把梯子拴在树上,再下去找找看!你回去再叫几个人来。” “我不走!把达达救上来再走!”阿什玉嘶哑地喊道。 “不走你要被冻死的。我保证把达达找到,行不行?”木大伏几乎哭求道。 “不走!不走!”阿什玉牙关颤抖。 “好,我的爷!我听你的!”木大伏流着泪把阿什玉放在地上,把身上的棉袄脱了给他盖上,提着灯盏,顺着梯子爬过去,探进水里找达达。 约摸半刻钟后,木大伏把达达从水里捞了出来。达达的脸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只有嘴角撅着,像在耍小脾气一样,带着一丝孩童的顽皮。 “没气了,没了……”木大伏把手从达达的鼻子上移开,哆哆嗦嗦地说,“往极乐世界去了……” 阿什玉心痛欲裂,昏了过去。木大伏和士兵背着阿什玉和达达,往驿站飞奔而去。 火炉生起来了,噼哩叭啦炸响的松木木柴肆意吞吐火舌,把整个的屋子暖得像盛夏一样,阿什玉的湿衣服给脱下来了,人像蚕一样,被裹在干爽厚实的被子里,他的身体温暖起来,意识逐渐复苏了,心却像被打入了冰窖,脸上的眼泪一路狂奔!自乳母和叔叔去后,十几年了,他没有掉过眼泪,这一刻,他的心痛无以复加,为了达达的舍命相救,也为了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建立起来的信任与友爱一朝遭到背叛! 归年、驼子和木大伏等人守在身边,低声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才发生的事。 “我看见米大人一个人回来,脸上慌慌张张的,我就纳闷了,不是说去打猎了吗?怎么他一个人回来了,脸色那么难看。我问他,他叨咕半天才说清楚,说阿副将落进水了。那我就奇怪了,去的不是还有田大人吗?还带着兵呢。怎么他不让他们去救呢?米大人说了,是分开打猎的,他没找到田校尉他们,所以回驿站来找人救。”木大伏身上也裹着被子,喝口热汤又接着说:“我听了急的呀,恨不得一步就飞奔过去救,可我不熟路啊,正好门口一个驿站的守卫,我把他拉上就往河边跑。还好幸得他帮忙,不然我也救不起来。” “好好的打猎,”驼子满脸狐疑,“怎么人就落到了水里?” “为了追一只野鸡,我先掉进水里。达达是为了救我,才掉进水里的。如果不是他把绳子系到我身上,我也早就撑不住,淹死了。他是为我死的……”阿什玉幽幽地说。 “咳,说起来达达这么小的年纪,真是忠义啊,可惜了。”归年也落下泪来。 “只是一点我不明白,米大人回到驿站找人相救,都没有喊吗?他不着急吗?”驼子问道。 “你不说我倒还没想到这儿呢,”木大伏也点头,“也是怪呀,他回来的时候倒是愁眉苦脸的,但是好象并不着急,也没有喊,我问了半天他才说清楚。是不是给吓傻了?他原本也不是精明人。” “即便不是精明人,”归年有些气愤,“危急到这样地步,他也该喊人,也该着急!呆会儿把他叫来问问。” 人人都为米司分的不合常理之举纳闷,为达达的去世痛心流泪,也为阿什玉的身体担忧,个个心里五味杂陈…… “你个蠢材!”田校尉的巴掌落在米司分脸上。“米大将军”在他这里早不复存在了。米司分现在只是一颗可以摆布的棋子而已——眼下这颗棋子却没有完成他的任务,随之将带来什么样的局面及后果,这又要费一翻脑筋了,田校尉为善后的事宜恼恨不已。 “你回来就回来,你告诉木大伏他们落水了做什么?让阿什玉又得救了!”田校尉低声质问。 “这是瞒不过去的。”米司分苦着脸辩解,“只怕现在阿什玉都怀疑我了。” “那是自然!他又不傻,所以,这件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斩草去根!” “怎么?” “阿什玉不能活!你还要找个机会,再向他下手。” “我不能再下手了!我对不住他。”米司分痛哭起来。 “现在的情势,他活你就要死。想想吧,如果回了米国,他当了国君,或是世子,他不把你杀了才怪呢!” 是的,谁能原谅曾向自己下毒手的人呢?田校尉的话渗透到了米司分心里。那只雉鸡,根本就是自己扔到河面上的,是自己引诱阿什玉去追鸡,是自己没有找人救援。阿什玉,怎么可能原谅自己这样狠毒地对待他?米司分摇摇头,又摇摇头。 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米司分也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我现在该怎么办?”米司分问田校尉。 “先告诉你自己,不是你害的他!只有先让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相信!”田校尉狠狠地盯着米司分说,“现在就去他屋里问候他。把自己撇清,先不管他信不信,只要还能跟他接近,总会有机会再下手。去,现在就去!” 米司分点点头,脚步坚定起来。那一刻,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死去了,比如良心,比如亲情,有些东西却在他心里生长出来,比如狠毒,比如奸诈——田校尉给他打开了一扇黑暗的门,在这扇门里,贪欲与仇恨如瘟疫一般疯狂地增生,但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心境。他发现,放下良心和亲情后,他不再那么痛苦了。 阿什玉和米司分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屋里别的人都识趣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阿什玉问米司分。 “什么为什么?”米司分把阿什玉的被角掖一掖,柔声问道。 阿什玉看着米司分的脸,还是像从前那样,面团一样的,愚笨中带着憨厚,木讷中带着温驯。人,还是从前那个人,什么时候心变了的?阿什玉想得有些头疼。 “那只雉鸡被我射中了,还能飞出去十几丈,飞到河面上?” “你没有射到要害吧,那鸡还没有死透。剁掉头的鸭子还能跑几步呢。” “可是它落到河面上以后,就没有动了!” 两个人一阵沉默。 阿什玉缓缓地说:“贞观六年,长安闹时疫。我们的两位亲人都相继染上时疫,离我们而去,我们也染上了病。那一年,我们才十一岁。那时候,因为得病的人众多,药材短缺,鸿胪寺因为你身份要紧,只给你吃对症的药,给我只吃些清汤寡水。我烧得全身滚烫,日渐衰弱。你偷偷地把药分一半给我,这才让我熬了过来。”阿什玉叹口气,“早知如此,当初你不把药分给我也罢了。” 米司分早已是泪流满面,他痛哭道:“我指着我母亲白娇靡的在天之灵起誓,我和阿什玉永远一心。他永远是我的主子。” 白娇靡是米司分的生母,也是阿什玉的乳母,她对阿什玉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米司分。在异乡长安,幼小的阿什玉所能得到的温暖与安全,几乎都来自于白娇靡妈妈。阿什玉听到那久违的带着亲情的名字,眉头舒缓了一些。他看着米司分举起的手,手上还带着那串碧玻璃手珠,睹物思人,阿什玉又想起了达达。当初,就是这串手珠让他认识了达达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惜,达达跟他缘浅,不过才月余,就离他而去…… 米司分看阿什玉盯着碧玻璃手珠发愣,还以为他想要回手珠,于是解下来放到案上,“这东西还给你。终究是你的。” “我哪里是想要它呢。” “我原也是打算回了米国,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你,你的封号、你的姓氏、你的身份。本来它们就是属于你的。母亲说过,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永远不可有僭越之心!她说过,燕雀长不出雄鹰的翅膀,所以也不要向着长空飞。我会永远追随你,做你的侍从。” 米司分抱住阿什玉,热泪滴落在他的衣服上。 “你明天,还能上路吗?”米司分看阿什玉平静下来,问道。 “刚才木大伏给我煎了药,又刮了痧。这会儿我觉得身上轻爽了,应该不碍事了。” 夜深了,阿什玉和归年还在灯下,归年执笔,阿什玉含泪口述写给达达的祭文: 幼弟契苾达达祭 贞观十六年十月,丙寅。身无长物,薄水为奠,告弟达达之灵: 呜呼!弟生于寒微,为生计所累,行乞于道。然,弟宁守困顿,不合污于盗跖。蒙弟相助,故请同行于长路,至今方一月有余。念廖瘳数十日,浮生一瞬间。得弟追随,鞍马之前,扶持照料;病榻之上,关怀备至;言笑之间,烦忧顿消;危急之时,舍身相救! 呜呼哀哉!心痛如裂!吾何德何能,令弟舍己而救吾?穷尽根源,无非施信于弟,安有其他?微薄之恩,何足舍命相救!兄羞愧难当! 常念归故国之日,定令弟读书受教,乐享优荣,前程似锦。然今日一切成空,弟独往黄泉之路,与兄竟成殊途! 呜呼!弟无情,舍身绝吾而去,令吾永无回报之时!念此去山水迢迢,唯心存感念,忧思空寄,永无绝期。 墨有尽而泪无终,言有穷而情不止。尚飨。 阿什玉说完,归年写好,见阿什玉仍然悲痛欲绝,劝道:“你才着了凉,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吧。达达的后事他们已经交给驿站去办了。我一会儿去把祭文烧了。” “把这串碧玻璃手珠给他戴着。没有别的东西陪他。这点东西,是他帮我们追回来的,还给他带着上路。” 归年点点头。 这一夜并不宁静。米司分回到寝室,把脸上的泪擦干了,田校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问道:“怎么样?他又信你了吗?” 米司分想了一想,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只要还近得身,就有机会。”田校尉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只有拇指大,“这里是极纯的鹤顶红。只吃下绿豆般大小那么一点,立时就可以毙命!你看个时机,给他吃下去。” 田校尉说完,看米司分面无表情没有回应,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当这回对他下手,他那么聪明的人,会没有察觉吗?他是等回了米国再收拾你!你那时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所以,切莫心软意痴,自误于人。” 米司分仍不回话,只把那瓷瓶接过来,放进自己的袖子里,倒头睡去了。田校尉见了,倒放下心来。他知道,往往一个人争辩的时候,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如果沉默,反而代表绝决。 二十九、四娘斗酒鼠搅局 次日晨星下起程,就要按照日前计划,往青墩峡而去。寅时四刻,田校尉令众士卒起床用饭,整顿行装。因这日要行近二百里,且全是砂碛路,必是一日苦行,准备工作要做足,水囊、干粮、马匹、车辆,皆要齐备。众人都在忙碌。驼子勤力,帮士卒们捆扎行李后,又来鲍四娘与沉香处帮忙。 鲍四娘一脸的烦愁,唠叨道:“听说要跑二百里,又是砂石路,我们坐这车上,莫不要被颠死!” “是啊,这一路的颠簸是免不了的。不过,”驼子笑笑,“我倒有法子减小一些。” “你说怎么办?” “把车轴的短毂换成长毂,虽则速度慢了些,但颠簸便没有那么大了。换直辕为曲辕,也可以减小车行震动……” “你说的我不懂,你动手便是了。”鲍四娘说道。 驼子便挽起袖子,干起来。驼子的动作麻利,两刻钟的功夫便换好了。驼子让鲍四娘坐上马车,驼子驾车跑了一圈,果真不似往日颠簸。 车停住,鲍四娘跳下车,喜不自胜:“你倒是能干,什么都会些。又是热心肠。” “过奖了。本是贩夫走卒。这个都不会,靠什么吃饭呢?”驼子憨厚地笑道。 “你是个好人。”鲍四娘看着驼子,认真地说。她很少用这样柔和的眼光看人,也不曾用夸奖过人。驼子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鲍四娘这回倒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说。” “昨天我跟我们那个车夫吵了一架。” “为什么?” “左不过是他不会驾车,害得我跟沉香颠得都快吐了。我骂了他,他竟然还嘴,我就打了他几下,其实我没使劲的,但他非说我把他的胳膊扭肿了……”鲍四娘说着低下了头,竟然有些羞赧,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好嘛,壮得像腱子牛一样的车夫她都能打过,这个女人实在不好惹。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帮你们说和去吗?”驼子问。 “不是。我是想,你今天,可不可以帮我们驾车?那个车夫肩膀痛,让他养几天吧。二来,他也带着气,我怕他报复我们,把车赶得更颠簸。” 我要是帮她们赶车,万一赶不好,她还不把我的皮扒了?驼子暗想。 “你倒是说话呀?犹犹豫豫的像个男人吗?”鲍四娘又焦躁起来。 “那田校尉能答应吗?” “他敢不答应!关他什么事?” “还有,我赶不好,你不会也打我吧?” “扯娘臊,我是不讲理的人吗?” 你倒讲理,惯会拿拳头讲理。驼子心里说。不过,他越来越觉得,鲍四娘的内心并不是像她的外表那样刚强,有时候,她也像个小女子,需要别人的照顾。她的刚强,不过是居于弱势而不想被别人欺负,有意无意之间给自己套上一个坚硬的外壳罢了。 “好,就给你们效力几天!”驼子答应道。 这一路上,众人都不敢耽搁——为了晚间赶到青墩峡。崎岖不平的砂碛路颠簸不已,颠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士卒们叫苦不迭,马蹄出血,马掌更是掉得频繁,一路上马掌都上了好多回,真是走得人仰马翻。 驼子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一路还算安稳,否则这样的路途早把轮辐颠掉了,车上的两个女人坐得也算稳当,不似前几日那般难以忍受。中午打尖的时候,鲍四娘和沉香下得车来,对着驼子称谢不已。乍一下马的士兵们腿都打颤——一路上夹马鞍过于用力所致。有些士兵屁股也颠破了,兀自把手伸进裤裆里摸去,竟摸出了血来。归年的旧伤也犯了,屁股和大腿上结痂的地方又破了,出了血,他不好意思去摸,暂且忍着,只是走路时伤口磨着裤子,生生地疼,走路时未免扭着腿,看着有些怪异。 “你伤又犯了吧?”驼子问归年,“也难怪,这个马背上跑惯了的士兵也颠破了屁股。这路真是磨人性子!我这一路赶车,快了又怕颠着她们,慢了又怕掉队,也不好赶呢。” “不防事。”归年说道,“皮也磨老了,没以前那么严重。” “我晚间好好谢你,”鲍四娘对驼子说,“知道你今天出力了。” “你拿什么谢?谁要你谢,你不打我就念佛了。”驼子戏谑道。 “我还带着几缗钱出门的。你别小看我!”鲍四娘也调笑道。 是了,你是驸马爷的外室嘛。驼子本来想说,这些日子他早听说了。想一想又止住了话头,这话大概鲍四娘不爱听。外室毕竟不明不白的,有些不光彩。 沉香低头吃干饼,看也没看他们。归年也不好跟她说话,这些日子总有些尴尬,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们之间产生,似有还无。沉香像一面秋水,本来平静如镜,忽然被归年无意间吹拂得涟漪连绵,这许多的幽愁暗恨,怨谁呢? 沉香只吃了一个饼,喝了几口水,便做罢了。她把身边干枯的芨芨草花穗揪下来,塞进一个绣好的荷包里,那个荷包是个骡子形状,绣得憨顽可爱,褐色绸子滚金线,很是精致。 “怎么不绣花啊朵啊,却绣个骡子呢?”驼子问道。 “这你还不明白。有人惯会讲故事嘛。”看着驼子还发懵,鲍四娘补充道,“忘了青石关剪纸马的时候,归年讲的那个故事了?两只骡子。” “这也是个好寓意。”驼子说道,“我们现在就跟骡子差不多嘛,全靠脚力。骡子虽然慢点,但有耐力嘛。能走到地方,我们就赢了。” 沉香把荷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口子开在尾巴上,装完草正好把尾巴打个结系起来,很有匠心。她站起来,把荷包扔给归年,就回到马车上去了。 归年一懵,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她自己一个,你一个。”鲍四娘说道。 “芨芨草花穗能止血养伤口的。”驼子笑说,“她给你的药嘛。你没办法煎,晚间拿它用滚水泡了,喝了一样管用。这个丫头,对你真有心。我给你们说个媒吧。你把她收了。你阅人无数,像她这么标致的还没见过吧。” “闭上你的臭嘴!”归年骂道,“我现在没有半分心思想这些,我也不想让她有这个痴念,徒增烦恼。她有她要去的地儿,我有我要去的地儿,我们最后还是分开的。四娘,这个东西你帮我还给她吧。” “你收下能死啊,不过是个荷包嘛。人家并没缠着你。男人的心就是狠!”鲍四娘说道,“灯油少得可怜,她在那点灯火底下绣了这些日子才绣出来,洗漱都是摸黑的。你就忍心还给她?到了西州,她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谁能扰了谁呢?” 是啊,自己和沉香终究是殊途,归年想道,两只可怜的骡子,最后还是各走各的路,她有点念想就让她去想吧。 田校尉见众人都吃过干粮,吼叫让上路。米司分这顿饭倒吃得利索,和阿什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又见阿什玉还有些流鼻涕,便把自己身上的羊毛背心脱下来给他穿上。事实上,这一日米司分都在嘘寒问暖,百般殷勤,阿什玉也不好太过冷淡。 众士兵们跑了大半天路,浑身像散了架,都撅着嘴想延缓片刻,个个望着马犯怵。田校尉情知不抓紧时间,晚上便赶不到青墩峡,投宿的地方都没有,另外,人一歇的时间长了,越发犯懒,只有一鼓作气地接着跑。 “听着,晚上赶到驿站,我掏钱,请大家吃肉喝酒。这会儿谁再不起来,老子的鞭子不认人,定要他皮开肉绽!” 众人听了,只得打起精神,策马扬鞭,一路奔去。 这一日长路奔袭,让人的眼睛都望出了血。看着路在地平线上消失,好像是望到了尽头,但跑到跟前,原来还是那么漫无边际,没有休止。一亭过了一亭,一堠过了一堠,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中原大地上的落日,是落到山下,或林间,或屋后,而关外的太阳落时,在地平线上转瞬即逝,没有任何过渡。 日落之后,骑马跑在前头的打起火把照路,后面的紧接着,恐怕掉队。 到了青墩峡驿站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开始还只是细碎的颗粒,到后来成了扯棉拉絮的大雪。幸而队伍终于在戌时一刻挨到了驿站。一行人下了马,又饿又累又冷,几乎瘫在地上了。田校尉到还没有食言,他扔出两贯钱给驿丞,让他去备办一桌子酒肉。 酒菜上了桌,屋子的热菜、热汤、热酒水、热炉火让人的神经慢慢舒缓下来,胃口也大开。众人都吃得狼吞虎咽,把烫过的热酒一杯一杯饮下肚去。有的兵丁见沉香和鲍四娘没有喝,调笑道:“我说你们两个女人也喝一杯,这么冷的天气,喝杯酒正可去寒气。难道怕醉了不成?” “对啊,你喝醉了也不打紧。你的功夫谁没见识过?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放你娘的屁!”鲍四娘骂道,“奶奶我喝酒的时候,你还在尿床呢。我几时喝醉过?沉香你有宿疾就不要喝了。我跟他们喝一回,看谁酒量大。”她拿过烫盆里取来一瓶热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酒!是地道的高昌葡萄酒!”鲍四娘赞叹,“一瓶子下去,心里好暖和。今天就痛饮一回。你们这些七尺的须眉,哪个来跟我比比看?倒是谁的酒量大?” “我们不敢!姑奶奶,我有几个脑袋?不是找死嘛。” “是了,你是驸马爷的人嘛。我们敢跟你叫板?”有个杜姓的兵丁小声讥笑道。 “谁说的?”鲍四娘听了这话,怒不可遏,“我问谁说的?是站着撒尿的就给我站出来。不然我把他揪出来,扒了他的皮!” 不知是杜兵丁吓得自己站出来的,还是身边的人把他推出来的,他从席子上滚下来,看着盛怒的鲍四娘,吓得直哆嗦。 “姑娘饶了我。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一时瞎说的。” “就这点胆量,还敢拿我耍笑!”鲍四娘斥道,“今日我也不打你。我只和你比酒量!我喝多少,你喝多少,你若跟我喝一样多,是我输!你若比我少,你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叫我一声娘!问一声各位七尺的须眉,公不公平?” “公平!公平!鲍姑娘说得极是!”底下一片叫好——都等着热闹看。 那个杜兵丁知道躲不过去,打了自己一嘴巴:“叫你多嘴!” 于是一场喝酒的竞赛开始了,鲍四娘喝一壶,杜兵丁喝一壶,一会儿的功夫,七八个酒瓶子见了底,那个杜兵丁早喝晕了,趴在案上直喘粗气。鲍四娘把他拎起来,“是个男人就不要做这熊样!你喝不得了就从我胯下钻过去。我便放过你!”说完站到屋中央,叉开两腿等着杜兵丁来钻。 “钻过去!钻过去!”众兵丁们都起哄。 杜兵丁被闹得无法,只得爬着从鲍四娘胯下钻过去。 这边众人都在调笑着,田校尉对米司分说:“你光顾着自家喝酒,你给阿副将也满上一杯呀。他这一路鞍前马后地跟着你,也着实辛苦了。” “我早就满上了,刚才递给他,他只是推辞。”米司分辩解道,“来,阿什玉,我敬你一杯。这些年我们如同兄弟一般,你对我照顾良多。我感激不尽,都在这杯酒里了。我敬你一杯。” “我的风寒没有好尽,还不能喝酒呢。”阿什玉推辞道。 “这热酒喝喝何妨,热热地喝下去,舒筋活血,风寒还能好得快些呢。”米司分劝道。 “虽这样说,但我一喝酒就虚火上行。以前也犯过这样的症候。等好了再喝多少也无妨。”阿什玉还是不想喝。 “你还为昨日的事生我的气吧?”米司分怏怏不乐地说,倒有几分女人似的幽怨。 阿什玉见这这情形,也不好再推辞了,把酒杯接过来,“也罢,我喝了就是了,只是这一杯啊。”于是把酒杯递到嘴边。正在此时,有人喝道:“耗子!耗子!”众人看去,案桌底下果真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窜了过去!有人扑到案底下去抓,有人想把案子掀起来,却把一桌子酒肉打翻了。阿什玉的酒杯也被旁边的人碰掉了。酒桌上乱成了一团。 “都给我住手!”田校尉看到这副场面气得鼻子都歪了,“谁再动老子砍了谁!” 众人方才停了下来。酒桌已是一片狼藉了。 “哪里来的耗子?耗子在哪儿?”田校尉质问道。 是啊,那惹事的耗子跑到哪儿去了?把它抓住了也好交待,但田校尉不让抓了,它不就跑了呗。 “跑了。”有兵丁大着胆子回了一声。 “一群不知起倒的家伙。”田校尉气得两个眼珠子迸溅出火花来,“老子好心犒劳你们,你们却搞成这样!都滚回去睡觉,明日谁起迟了,老子的鞭子不认人!” 众人尚未尽兴,只得怏怏地回了房去。 鲍四娘和沉香回了屋,四娘想着刚才杜兵丁的取笑,不由地气恼,想着他从自己的胯下爬过去,觉得解气,又笑出声来,一阵恼一阵笑。沉香情知她喝得不少,许是撒酒疯,于是自己去燃那炭火炉子取暖,方才看见竹篮里的炭火才一两根,叹了口气,只得自己去柴房里取。鲍四娘看见她要出门,便问她何事,沉香指指炭火,鲍四娘便明白了。这大晚上的,好叫沉香一个弱女子出去吗?只好自己去。 于是提着灯,一路摸索着,终于寻到了柴房。柴房里木炭倒多,垒得整整齐齐的,只是都是两尺来长,若直接放进炉子里,是断然放不进去的,还需要用斧头劈开。鲍四娘好不恼火,骂骂咧咧地找来斧头劈木炭。总算劈了五六根,想着也足够了,鲍四娘便要拿回去,才发现没有带竹篮,没法装,只好把外衣脱下来,将就裹着木炭带回去。才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影奔过来,鲍四娘促不及防,吓得尖叫一声,怀里的木炭也落了一地。 “哪个死鬼撞丧?”她喝道,声音还是有些发抖。 “我,驼子。你是四娘?” “你没事跑什么?成心吓我吗?” “我来取炭火,这么冷的天,我不跑,还散步不成?我又不量地皮。你也知道怕吗?” “扯娘臊,这么黑的天,我还以为是鬼呢。怎么不怕!” 鲍四娘舒了一口气,坐在一堆稻草上。也懒得去捡那些木炭。 “你吓了我一跳。罚你把我这些炭给我送回去。” 驼子笑笑,“这有何难。我带了筐子。一会儿我劈完木炭,便把你的也给捎回去。正好你打灯,帮我照亮。” 驼子永远那么热心,那么好说话,从来没有逆着她的心。四娘有些感动,莫名地眼泪流了下来——是酒力所致吗?情绪那么高涨。 “我来给你劈。”她突然想帮驼子的忙。 “怎么好劳动你个女人家。”驼子不好意思。 “我的力气比男人还大呢。你信不信?” “这我倒信。”驼子还想说,你这一路打打杀杀的,我怎能不信? “信你就起开!”鲍四娘把驼子推,拿起斧头劈起来。 劈了几根木炭,她依稀看见木炭中间有一小节炭,比平常的细许多,就伸手去把它挑出来,拿到手里,却觉得有些软,再借着火光看,却是一条蛇!立时吓得大叫起来。把那蛇扔在地上,扑到驼子的怀里。驼子听四娘叫,还不知什么事,待看地上时,才看见是一条蛇,心下稍安。 他拍拍四娘的背安抚道:“不过是条冬眠的蛇,这里暖和,它就钻进去了,这时节早睡僵了。别怕。” 鲍四娘却吓得几乎哭起来,“平生最怕蛇!” “这会儿听你第二遭说怕。原来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啊。”驼子感慨道。 “我为什么不怕呢?”鲍四娘的眼泪更汹涌起来,她心里突然有许多话要说,是了,我为什么不怕?我怕很多的事,我怕黑、怕冷、怕人欺负、怕人抛弃,怕孤单一生无所归依,可是这些怕,只能埋在心底,无人可说,外表还要故作强硬以求自保。柔弱如沉香那样的女子,到哪里都有人呵护爱惜,可是强悍如我,为什么每每都要被人摧残?有人要利用我?有人要打压我? 鲍四娘索性痛哭起来。驼子听鲍四娘哭得肝肠寸断,倒慌了神,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驼子,抱紧我。”鲍四娘呓语,如梦如醉,“我冷,贴着我的胸口……” 因为取木炭迟了,回寝室时驼子又挨了兵丁们一顿臭骂。他却没有争辩和解释——他还没有从刚才的“艳遇”中清醒过来。是真的吗?是做梦吗?他咬了一下自己的手,哎哟,好疼,是真的。二十二岁的他,虽然没有妻娶,但女人还是接触过个把的,花街柳巷,哪个少年没去过?走南闯北的他,什么样的女人没经历过?可是鲍四娘,实在是一个意外,一个绝大的意外! 从第一眼见到鲍四娘,她的冷艳,她的彪悍,她的蛮横,她的狠毒,她的一切都拒人于千里之外。她让人躲着,让人怕,可就是这样的鲍四娘,在今天晚上跟他说了好几次“怕”,然后投入了他的怀抱,然后和他肌肤相亲,共浴爱河…… 驼子勉强把炉子料理好,又坐在床铺上发呆。士卒们疲倦已极,都入梦了,发出鼾声。归年扭头见驼子还坐着,有些诧异,问道:“你是怎么了?还不睡?撞什么邪祟了吗?嘴里还念叨?” “我念叨了?念叨什么了?”驼子吃了一惊,捂住自己的嘴。 “你才回来就有些不对头。有什么心事吗?刚才出去那么半天,遇上谁了?”归年问。 “遇上,遇上鲍四娘了——说了几句话。”驼子吞吞吐吐地说。 “我才要跟你说,这个女人不简单,谁都知道,她是驸马爷的女人。这长路艰难,相帮扶一下可以,但千万不要招惹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归年低语,“我们被驸马爷害得骨肉分离,家业破败,这女人,难道不是驸马爷的耳目吗?我们不得罪她,但也不要跟她真心相交。你记住了?” “记住了。”驼子点头,心内五味杂陈——沉浸在销魂的眩晕中,又隐隐感到不安和惶恐…… 这长夜心内纠结的,还有米司分。阿什玉诵过《往生咒》,为达达的亡灵祷告已毕,就睡去了。米司分这一向贪睡的人,此刻却无法成眠。刚才在茅厕,田校尉见四下无人,又把他骂了一遍。 “刚才饭桌那么热闹,你怎地不把酒给他喝了?”田校尉质问他。 “我递给他几次,他都推了。后来他要喝时,又跑出来一只耗子。”米司分辩解。 “什么耗子!我看是有人在作祟!老子总要把他逮出来!”田校尉咬牙切齿地说,“明日就要往莫贺延碛去了。到那里我们再做主意。那人迹罕至,更好下手!” 鲍四娘回了房就倒在床上,嘴里还叫着“你个驼子,挨千刀的驼子。”沉香情知她喝多了,也不理会,服侍她睡下,把炉子生上,自己吃过了药,然后在行李里又找出一双布鞋来,预备明日行路穿。脚上那只黑棉鞋晚饭的时候被她甩了出去,明日总不成光着一只脚吧?这双布鞋也能将就一下。等有时间了再缝一双棉鞋不迟。 三十、弄巧成拙反害己 送行仪仗站在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莫贺延碛戈壁面前。史书记载:这一戈壁长八百里,古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所以它又叫八百里瀚海。很多去过莫贺延碛的人说,白天这里是大风裹着砂子,有时漫天遍野像下雨一样;夜里则有鬼出没,鬼火星星点点。这戈壁里面,常有怪事发生:有时明明看见前面有湖泊、楼台或者人群,一走近了,却什么都没有。种种诡异,说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要穿越这沙漠瀚海,早上刘副尉领众士卒起身收拾整理什物,却单不见田校尉。刘副尉到处找遍了,才在茅厕里找到他。田校尉蹲在那里,呲牙咧嘴地直叫唤:“这肚子又坏掉了。像滚雷在里面窜一样。晚间就上了五六次茅厕。” “叫你这几日索性吃素,你只是管不住嘴,昨晚又吃那么多肉。这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肠胃本就容易坏事。”刘副尉在茅厕外面等着,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啧道。“我看你闹肚子也有些日子了。好汉架不三泡稀。你最近也瘦多了。” “是啊,有半个月了。这几天却厉害些了。真是恼火。你给我找些药来!” “我去找找看吧。” 刘副尉出去了一会儿。待田校尉出茅厕时,拿来一包药,打开来看时是一堆龙眼大的药丸子。 “你先吃下一颗,不然路上又闹起来。”刘副尉把药丸上的麻纸剥开,递给刘副尉。 刘副尉却谨慎地问道:“哪儿来的?什么药啊?” “我的爷,你放心吃吧。这是咱们这些士卒带在身上常吃的药。刚才驿站倒给了一副止泻的药,但还要煎,这一时间,我到哪里弄火弄锅的?这药我也吃过,止泻止痛,极管用的。吃起来也便宜。哪,你吃不吃?” “即是这样,给我吃三颗,疾症下猛药,老子多吃几丸,看它还疼不疼。哎哟,恼人!”田校尉揉搓着肚子,把三个药丸丢进嘴里。 早上吃药的,还有阿什玉。木大伏对阿什玉格外关心些,给他送来了一海碗热汤,让他喝下去。阿什玉把热汤喝下肚子,觉得胞胀不已。 “这汤这样甘甜,喉咙里都是甜津津的,倒是什么好东西?”阿什玉问道。 “我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赶早起床,去雪地里挖的甘草、地黄,就地取材嘛。赶路的人可怜哪,不能生病的——一路上缺医少药。我也只能把这几样东西略煮了煮,这还是跟人家说了多少好话。不过,小药也管大用的。你趁热喝这一大海碗,保管半天都不渴。路上哪里有热水喝?喝冷的更添病……” “咳……”阿什玉听木大伏絮絮叨叨地说着,觉得心头又酸又热,感动不已。 “你可叹什么?”木大伏问。 “我是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让你这样照顾我。” “些须小事,阿副将不必挂怀。我知道你是好人,这就够了。” 那边田校尉喊将起来:“拉屎撒尿饮马套车都给老子快点,上路了!谁再不上马上车,老子的鞭子要抽过去了!” “神气什么。”木大伏小声嘀咕,“刚才不是肚子疼得直不起腰吗?还是跟我来要的药。” “他也犯病了?”阿什玉问道。 “应该是胃肠不适,泻症罢了。”木大伏说道。 “你给药了?” “给是给了,不过有些药吃多了也坏事,我不说了……”木大伏看田校尉开始查验行装,马上赶到自己的马旁边。 出行时,驿站给这一班队伍又派了一个当地向导,是同罗人,叫骨苏。在莫贺延碛,没有当地向导是走不出去的。任是康老儿这样常年走西域的人,到了莫贺延碛这样的大沙海,也难辨路途。 终于见到了莫贺延碛的真面目,人们心头的寒意越发浓重。朔风过处,吹走积雪,露出地面本来的灰色,顽石、黄沙和残雪铺陈出斑驳的灰白色,这灰白色漫延开去,一直通达天际,与天空融为一体。在这黯淡的灰白之中,零落着马、骆驼枯骨,偶尔也有人的骨头,无声诉说这里曾经经历的死亡。风像刀子一般,幸而上路前听向导的话,每个人都把脸用面衣蒙上了,不然被风砂刮去一层皮也未可知。队伍正好是逆风而行,因些走起来异常艰难。马在这样的路途上跑起来,难以驰骋。虽则走得慢,但也不可以停留,到咸泉戍驿站有一百三十五里,在大道走,多半天就能到,在这样大漠走,不抓紧一天也到不了。所以紧赶慢赶,须在日落前赶到。 初时阿什玉跟米司分坐在车上,米司分这些日子倒不似往日呆头呆脑,灵醒了一般,学得殷勤起来,几番把水囊递到阿什玉跟前。 “这风砂刮得,喉咙点里全是砂,痒得很,你多喝些水才是呢。” “早上木大伏给我喝了一海碗甘草水,现在一颠肚子咣当得直响。我哪里喝得下呢。你且坐着,我下去骑马。现在走在这沙梁上,士卒们都要下马牵着走,我也去帮忙吧。”于是把水囊背在背上,下得车去。 阿什玉下车正好看见向导骨苏。于是跟他聊起来。 “以为沙海里是一马平川呢,也是这般不平。”阿什玉跟骨苏说道。 “岂止不平呢,有的地方还高得跟悬崖一样,有的地方又像房子一样,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骨苏说。 “路这样难走,还带这么多草料干嘛?难道路上没有枯草给马吃吗?” “虽然是沙海,有的地方,是有水也有草的,可是不敢乱喝水。这时令也有枯草,但草也不好喂马。莫贺延碛莫贺延碛,那个‘延’字是官家的写法,我们这里老百姓是认做‘盐’巴的‘盐’字,这里的水大多盐卤重,人喝不得,马也不吃这里的草,草里含盐卤,苦涩难咽,只有些野牲畜能吃。少数的水泉能饮用,官家便在那里设驿站。不过,这样的水泉极少,所以这地界驿站也少,补给困难。” “原来这样。你一定对此地了熟于心了?” “当然了,自我懂事起,就跟父亲走莫贺延碛,有三十多年了。对这里的一沟一坎,都熟得跟自家门楣一样……” 两人正说着,后面的士卒突然哄闹起来。两人走过去看时,才知道又是那几箱子珠宝惹的祸。原来有一箱子从马背上跌落,立时把箱盖子摔掉了,珠宝散落一地。有的士卒边捡边往自己怀里揣,这个揣得多,那个揣得少,于是争吵起来。田校尉赶过去,怒气冲天,把几个士卒狠狠地拿鞭子抽了个痛快,方又让人拿包袱把珠宝包起来,于是让驮珠宝的马匹走在前面,众人眼皮底下,谁也不敢起贪心了。 “你们倒是什么上差?带这么多贵重物儿?”骨苏问道。 “驿丞没跟你说吗?”阿什玉问他。 “只说是送质子的仪仗。旁的就不知道了。” “噢,是大唐送我米国世子回国。天子圣眷隆重,送了些珠宝。” “我说呢,只看大纛上一个‘米’字,我还只当是位姓米的将军。那些东西我瞅着都是些不寻常的东西呢。价值不菲。” “哎,纵然宝贵,但带在路上,也是累赘,甚至可能招至不祥。” 骨苏听了,低头若有所思。 走到了正午,队伍稍做停滞,喝水吃干粮。阿什玉又回到米司分跟前。米司分寻个地方去方便,阿什玉吃了干粮也渴起来,把背上的水囊解下来喝水,方发现水囊竟是瘪的,边缘处洇湿了,原来水囊漏水了,水慢慢地渗出来,流得差不多了,可叹自己一直忙碌,竟没有察觉。想了一下想起来,刚才水囊的背带松开,水囊摔到地上,敢是把羊尿脬做的内胆摔裂了? “真是晦气。”阿什玉叹道,把水囊扔在地上。于是把米司分的水囊拿来喝了一气。 骨苏过来看见地上的水囊,问阿什玉:“怎么连水囊都扔了呢?” “漏水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骨苏捡起水囊啧怪道:“造孽啊。这里还有些残水呢。在这大漠里,滴水如金哪!一杯水就可以救一个人的命。没走到一站,无法补给的时候,切不可把水扔掉。你把那点残水倒进米大人的水囊里。” 阿什玉自然是听骨苏的,依言把水囊里的残水倒进米司分的水囊,再塞好木塞子。 下午仍是赶路,大漠无边无际,走得人也心烦意乱。米司分享福惯了的人,只好窝在马车上闭眼假寐。倒是阿什玉骑骑走走,一路帮着兵丁们牵马拉车。 晚间天黑尽的时候,总算到了咸泉戍驿站,咸泉戍其实是大漠腹地的一处驿站。不过有水草可供人畜维持生计。 众人下马,各自寻个地方歇脚,等待安排。独不见米大胖子下马车,阿什玉想着他必定是睡着了,于是隔着车帘子喊了几遍,没有应声。又上车去看,却看见那胖子还躺在车上,摇一摇,仍是没有反应。阿什玉有些纳闷,把灯火来照时,却大吃一惊!那胖子口鼻都淌出血来,试了鼻息,哪里还有出气? “快来人!”阿什玉大喊,“米大将军不祥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如平地炸了个雷一般,忽拉拉围过来。有人还要掐米司分的人中,有人喊请郎中来看,年纪大些却知道,这人已是僵了,死了有一两个时辰了,哪里救得过来? 田校尉和刘副尉两个也是三魂走了七魄。送质子,怎么把质子给死了呢?他俩飞奔到米司分跟前,任是怎样鼓捣,哪里还能回转?只恨没有起死回生丹! 田校尉急火功心,连连骂士卒:“路上也没有看看米大将军吗?” 底下士卒急于撇清,七嘴八舌道: “路上走得这么艰难,哪里顾得上看?米大将军一直都是好好的,能吃能睡。” “是啊,米大将军身子健硕,一向不曾生病。谁想到他突然死了。” “不能说死,叫薨。米大将军有敕封。” 田校尉听他们扯远了,气得暴跳如雷:“放你娘的狗屁!我只问他是怎么死的?” 底下没人敢说话了。 刘副尉问木大伏:“你懂些医理,你看看,米大将军是什么缘故殁的?” “我又不曾当过郎中,只跟着家里卖过药。我说错了,岂不坏事?”木大伏期期艾艾地说。 “你只管说,错了也没人追究。只当是帮我们分析罢了。”刘副尉安慰道。 “我看着,他口鼻出血,又死得这么急,倒像是中毒呢。”木大伏说道。 “是了,我早看着也像,只不敢说。”底下有士卒也附和。 “可不是中毒,他出的血都是黑的。先前我那三婶娘自家想不开,服了毒,也是这个模样。” ——基本上认可了中毒一说。 “那毒药从哪里来的?谁给他下的?”有士卒问道。 “毒药”,这个词从田校尉的心里闪过,如闪电般,接着是一声如雷的轰鸣。他是给过米司分“鹤顶红”的,但他是让米大胖子给阿什玉吃,怎么会吃到米大胖子自己嘴里?难道是误服?不会的!不会的!一瞬间,田校尉在心底里翻转了几个跟头,最后拿定主意,把矛头指向了阿什玉: “是你下的毒!是阿什玉下的毒!” 阿什玉被田校尉这个结论震住了。他错愕道:“我为什么要害米大将军?我哪里来毒药?” “一路上,只有你上过米大将军的车,只有你近过他的身。我们中午吃干粮,是一起分发的,只有喝的水,是自己带的。而米大将军的水囊,只有你能碰到,不是你下的毒,还能有谁?至于你为什么要害他,其中缘故你自然明了。米司分早就告诉我了。他于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自然要除掉他。省得尾大不掉,将来坏你的事。说到毒药,你在长安,什么弄不到?你大概早就谋划好了。” “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我只说,我没有害他。”阿什玉正色道。 底下有些士卒低声议论: “我看阿副将倒也不像那样的人。很重情义呢。” “是啊,阿副将一路没少给我们帮忙。” “田大人,你说的缘故,是什么缘故啊?让阿副将非灭掉米大将军不可?” 底下同情阿什玉的不在少数。一时间七嘴八舌,纷纷乱乱的。刘副尉看士卒们越说越麻乱,马上吩咐道:“都回去睡觉!我和田大人审理这事就行了。不许再议论此事了!让我听见,我也是不饶人的!” 众人散去,只着两个兵丁绑了阿什玉,押到田校尉的房内。 刘副尉让两个兵丁于门外看守,屋内只留田校尉,自己和阿什玉三人。 “你索性招了吧?”田校尉说道,“你是怎么下的毒,还少些皮肉之苦!” “我为什么要害他?”阿什玉怒视着田校尉。 “你们那点伎俩,米司分早告诉我了!他不是米司分,你也不是阿什玉!你们是调了包的!他只是你的替身,替你担着风险!如今回去了,他也没用了,还有可能成为你继位的障碍,你索性在家门外先把他除掉,对不对?” “纯属子虚乌有!你这样说有凭据?” “你足底烙有一个‘米’字,那是你们米家怕来日分不清真假质子烙下的。你敢不敢拿脚来看?” “有自然是有!不需要看。那又能说明什么?我是米国人,烙一个米字不行吗?烙一个字就能说明我是质子吗?” “你还狡辩!今天只有你上过米司分的车,再无他人,只有你有机会下毒,你怎么说?” “我想起来了,我今日是曾经把自己水囊里的水倒进米司分的水囊,如果有毒,是我自己的水囊里原本有毒,这里面有阴谋!是有人想害死我!阴差阳错,害到了米司分。”阿什玉忽然有些头绪,他把今日喝水一事细细梳理了一遍,“午间我发现自己的水囊漏水,本来要扔掉的,因为水金贵,那骨苏让我把我水囊里的残水倒进了米司分的水囊。是老天可怜我,让我的水囊漏水了,是机缘巧合,上午我没有喝自己水囊里的水,下午也没有喝米司分水囊里的水。我侥幸逃脱。” “那你倒说说,”刘副尉问道,“为什么有人要害你呢?又是谁要害你呢?” “是啊,我去问谁呢?在沙州驿站打猎的时候,米司分把雉鸡扔到冰面上,我掉进冰窟窿差点淹死。那时我就有些怀疑,只是不好明言。今日,他也是再三劝我喝水,我的水囊只有他动过。如果下毒,只有他有机会。” “你是他的副将,他为什么要害你?” “也许是有人看我不顺眼,借刀杀人罢了。”阿什玉瞪着田校尉,眼里全是愤恨。他早感觉到田校尉要整治他,要对他下手,但毕竟没有证据——人家都在幕后指使。那可悲又可怜的米司分被他利用,反而断送性命。 “一派胡言!”田校尉喝道,“你简直信口雌黄!” “你们可以把骨苏叫来问,是不是如我所说。”阿什玉说道。 “去找骨苏!”刘副尉吩咐外面守卫的士兵。 士兵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那骨苏刚到驿站就告了假,说他在这边有一门亲戚,今晚去看望一下。明早队伍出发前他就赶回来,不耽误行路。” “即是这样,我看今晚上也审不出所以然来。”刘副尉叹道,“明早等骨苏回来再议。你们把阿什玉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吧。给我看管好了,不要有什么闪失。” 于是把阿什玉押下去了。 这屋里只剩下刘副尉和田校尉。 “这下可麻烦了。”刘副尉一阵阵长吁短叹,他拿眼睛撇斜着田校尉,眼里分明有一丝怨怼。 “肯定是阿什玉干的!”田校尉愤愤地说,他急于用洪亮的声音掩盖心底的虚弱。 “我记得你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带着一瓶子‘鹤顶红’,如今还在吗?”刘副尉低声而又坚定地问道。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下的毒?”田校尉吼起来。 “你小点声。隔墙有耳。我的意思是,”刘副尉话锋一转,轻声说,“现在,再追究是谁干的有什么意义呢?人已经死了,难道我们再折返回去,回到长安让人家断案吗?驸马爷能答应吗?” 总算触到田校尉的内心敏感处,是的,此行送质子不过是个掩护!咳,想自己这样聪明,千算万算机关算尽,怎么还是失算,没把那眼中钉阿什玉给铲除,反把米司分弄死了。几番要害阿什玉,都让他逃脱了,难道有天意?先放下阿什玉不说,这送质子仪仗,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难道抬着质子的尸首往回走?诚如米司分所说,阿什玉才是真正的质子,那也总不成现在就给他正名,告诉众人无妨,死的是假的,真的还活着,那不是太荒唐了吗?倒成全了阿什玉。田校尉这个“聪明人”,此刻也心乱如麻,没有一点头绪了。 “你说怎么办?”田校尉此刻倒希望刘副尉能给他指点迷津。 “把米司分就地埋了,把他的衣冠带回去。也算给米国一个交待,日后人家也可以立个衣冠冢。如果阿什玉真是米国质子,想来人家也不会深怪。至于人家最后怎么立嗣,或者给阿什玉什么位分,都是人家自己的事。” “阿什玉当然是真质子!不然他能动手打米司分?”田校尉还是不甘心自己一手挖掘出来的重大事实又要被埋没。 “真也罢,假也罢。”田校尉并不屑于他这个“重大的发现”,接着说道:“真真假假都这么多年了,可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只管送人回国去便罢了。你也太多事了,反而节外生枝。”其实刘副尉心里想说的话更狠些,他想骂田校尉胸襟狭小,睚眦必报,还喜欢搬弄是非。对属下士卒苛刻也就罢了——或者是为了赶路,但有事没事地,还打沉香的主意,又要对付阿什玉,弄得鸡飞狗跳。这个田校尉,太喜欢玩火,一路上惹出多少事端。 若在平日,有人说自己“多事”,田校尉岂能容忍,不知多少鞭子已经抽过去了,但此时他的气焰消弱了很多,毕竟,米司分死了,这事非同小可,怎么说那也是名义上的“质子”。他现在需要有一个人跟他共同担当。 “都依你的吧。那阿什玉呢?怎么处置?”田校尉问道。 “能怎么处置?人家也不是真凶。明日还带着一起走吧。我去安排人把米司分埋了。” “你说回去了,怎么向上面交待?质子死在半路上?” 刘副尉心里“哼”了一声,想你飞扬跋扈的田校尉,此刻竟没有了主意,事事来问我。原来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就说他是想求长生不老,误服了长生丹。如今假长生丹致人死亡的事也常有发生。哪,我一会儿找个空瓷瓶,写上‘长生丹’几个字,放在他车上——可以掩人耳目。如果你把此行要紧的差事办成了,这事自然会有人替你担待,不会算大过。况且,此事米国不追究,大唐自不会彻察。无诉哪拿来讼?你说是吧?” “刘副尉……”田校尉心里有些震惊,看不出平日不哼不哈的刘副尉竟有这等的见识。而且,还很为他着想呢。他的声音少有的柔和。 “怎么?” “多谢你。” “你客套了,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了。对,你的肚子好些了?” “吃了那药倒不怎么疼了,只是还拉。” “那你接着吃药吧,总要吃些日子才好呢。病去如抽丝嘛。” 夜总算静了下来。士卒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平息了,同数人倾向阿什玉,认为他不是凶手。归年和驼子为阿什玉担忧,却无计可施。驼子忽然想到一个人,也许,她能帮忙出出主意呢。于是只说去茅厕,悄悄出了门。 驼子小心翼翼地敲鲍四娘的门。昨夜一夕春梦,恍如隔世。这一天的疲惫行路,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让昨夜的温情都变冷了。驼子没指望今晚仍能有艳遇,但他对鲍四娘生出许多眷恋之情——毕竟,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关系便有了实质性的飞跃。他此刻特别想跟鲍四娘说几句体己话。 敲了几下,屋内没有人应,驼子又喊了几声“四娘”,还是没有动静,他着实有些纳闷——这两个丫头,没事吧?于是不肯就走,又大着嗓子喊了几声。那门却“唿”地被人拉开了,带着一阵冷风——不是鲍四娘又是谁呢?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她的脸色即便在这黑夜也能让人感到那么凌厉。 “噢,我……我来看看……”驼子一肚子想说的话,突然被她吓回去了,一时间言语无措。 鲍四娘突然扯着驼子的衣领,把他拽到屋跟前的陇树下。 “以后没事不要来找我!” “我只是,只是看阿什玉遭了殃。我想着,想着跟你说说,能不能帮帮他……” “他的事,关你屁事!关我屁事!”她又回到那粗俗不堪的故态。 驼子好像被投进了冰水里,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是昨晚的那个缠绵缱绻的鲍四娘吗? “昨晚的事,你给我忘掉!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我这把剑不认人!”她竟把腰间的短剑拔出来,在驼子面前晃了晃,那短剑的寒光让驼子的心瞬间变得冰冷。他当然相信鲍四娘的话,那剑下是死过一个姓何的兵丁的,何惧再死一个?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驼子在心底喊道,失落得快要掉下眼泪来了。鲍四娘早已转身回屋去了,他站在树下发呆。女人他不是没碰过,可是怎么这回他有些动心了呢?是因为鲍四娘的不寻常吗?美艳而冷漠,神秘而狠毒。 这个女人竟如此善变 三十一、莫贺延碛遇恶鬼 离了咸泉戍,队伍仍在莫贺延碛大漠里行进。阿什玉仍恢复自由,米司分却永远地留在这风沙连年的异乡,做了个孤魂野鬼——如果他黄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呢?平庸之人,无过人才智,享不了荣华富贵,但安分守己,也可以过自己的平淡安乐日子。为什么不知足呢? 向导骨苏又回来了。仍是他带着大家走沙河。这一日天空阴麻麻的,像要下雪的样子。日头找不到踪迹,天阴得像要压到大地上。此去削竿馆七十一里,田校尉问了骨苏,说大概要未时才能到,于是烦躁起来。如果未时到了削竿馆,往下一驿站便是赤崖驿,又是一百三十多里,按着时辰天黑是到了不了的,只有宿在削竿馆了?那田校尉又不太甘心。想来想去没有折中之计,便也不想了,只跟着骨苏走便是了。午间打尖,一行人在一处土丘后歇息,这土丘像一座塔一样,周围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土丘,形状各异,有的像鸟,有的像兽,有的像人,都沿西北向排列。一阵风过时,会发出嘶鸣,像人在哭在喊一般,听之让人不寒而栗。 士兵们见了这些土丘,听着鬼哭狼嚎似的风声,问骨苏:“这土堆子像屋又像围墙,倒是前人建还是天然就有的?” “这我也说不清,”骨苏摇摇头说,“只听老辈人说,这里以前是一个王国,国君叫达纳尔,这王国本来富饶平安,但是国君宠信一位宰相,这宰相其实是极毒的千年蛇王变的。他杀死了国君达纳尔,霸占了达纳尔的妻眷,杀死了他的子嗣,夺取了他的国家。达纳尔死后怨气难平,魂灵不能升天,于是变成了魔鬼,他先杀死了宰相,又放出毒咒杀死子民,让这些子民在阴间重新臣服他。打那以后,这个国家没有了,城池荒废,河流断绝,达纳尔领着一群恶鬼在这里游荡。所以这里也叫魔鬼城,这里被诅咒了。” “这里既有鬼,那还不快快离了这里?”有士卒惶恐道。 “把干粮吃了就走!”田校尉说道。实在也没有别的地方避风,靠着这几堵土墙将就能把干粮吃下去,若在空地上,嘴一张开便进了满嘴沙。 刚吃完干粮,众人正准备走,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喊声,细听得却是:“拿命来,拿命来……”由远而近,由大而小。这一惊非同小可,有人忙爬到土墙高处却看,只见远处空中腾起尘土,一骑人马跑过来,人着玄色衣服,马是玄色马,看着黑压压一片,眼见着只差一箭地,就要跑来了,马蹄声渐行渐近。 “鬼来了!鬼来了!”站在高处的几个士卒失魂落魄地喊道,一路从高处冲下来。 众人这一听全乱了套,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向着各处四散逃窜。 田校尉和刘副尉挨得近,他俩结伴上马先跑了,阿什玉正在和归年说话,听了这话,先把归年架上马,跟他骑了一匹马跑了。驼子本想跑,见鲍四娘把沉香托举上一匹马,沉香刚上了马又掉了下来,已是慌乱不堪,驼子不忍自己跑,过去麻利把俩个女人都托上马,自己也抓过一匹马,跟着她们一起跑。余下的士卒,也是各自忙乱着骑马跑。一时间乱做一团。 阿什玉和归年奔逃了十几里地出去,方敢回头,见后来并没有人追赶,才放慢了马速。 两人身子一松,从马上跌来,才发现跑得发髻也散了,绑腿也松了,全身上下好不狼狈。 “他们呢?”归年四下望望,焦急地问阿什玉。 “咳,只顾着逃命了。没顾上看他。”阿什玉也是一脸的灰败。 “我们要不要回去找找?” “现在回去,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形?那鬼走了没有?驼子他们也不会等在那里受死,肯定跑到哪里了。我们要到哪里找?先匀口气再说吧。” 两人在原地坐了下来。 “怎么说鬼就碰到鬼?”归年说道。 “传说莫贺延碛是有恶鬼,谁知就遇上了。”阿什玉叹道。 “歇会儿我们回去看看吧。”归年说。 “是该回去看看。我可以回去看,但是归年,你不要回去了!”阿什玉看着归年说道。 “不要回去?”归年有些没听明白。 “是的,不要回去。”阿什玉点点头,“归年,这一路走来,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兵丁,你长得细皮嫩肉,知诗书通音律,哪里是行武出身?一路上他们把你看得紧,生怕你跑了似的,我猜你的身份特殊。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不便问。” “你猜对了。其实应该早告诉你的——你一再帮我,但是我不想平添你的烦恼。我跟着送行仪仗西去,是为了给一位显贵找一件旷古罕见的宝贝,找到那宝贝,方可换回被关押的家人。其中根由,我一言难尽……” “其中根由我也不想听,我只问,你是不是被胁迫的?” “是……” “既然是,你就趁这个机会跑掉!一来,如果那宝贝你找不到,他们能让你活着回去吗?二来,即便找到了,他们还留着你做什么呢?又能守信放了你家人吗?他们还留着你们这些活口去宣扬他们的恶名吗?他们不是善类!” 是啊,这些话让归年如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他被人摆布控制,逆来顺受惯了,半分不由自主。可是,不跟队伍走,又能如何? “那我又该如何?不管我家人了吗?”归年问阿什玉。 “首先保全你自己!我不是叫你不管家人。告诉你,如果你死了,万事皆休。看到米司分了吗?多少欲望与野心在暗中滋生,但他死了,什么都灰飞烟灭了。” 是啊,米司分死得蹊跷,归年也感到其中另有隐情,但阿什玉不说,他也不敢贸然相问,也许又是另一个惊天的秘密吧。 “这一路,山川之险自然难免,但其中多少人心险恶。你几番被田校尉迫害,几乎送命。你活着,你的家人或许还有指望,你死了,他们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阿什玉说的何尝不是呢?上次在青石关,如果不是阿什玉替他挡开一刀,田校尉早伤及他的性命了。 “好吧。我走。”归年终于下了决心。 “我送你一程吧。” “这不可!莫要耽搁了你。你还回去找田校尉他们,还跟着队伍走,一切有保障。他们也不会为难你。我若有幸能走出这沙河,便去寻那宝贝,再救我家人。” 二人商议已定,就要诀别。阿什玉把马牵到归年跟前,缰绳递给他,把身上背的水囊、一袋子干饼解下来挂在他肩上,想想还是不够,又把拇指上带的镶翡翠的银扳指脱下来给他戴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你一直朝着西北走,如果走对了路,估摸走二百里,就能走出莫贺延碛。骑马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到伊州有三百多里吧,到了伊州就好了,这扳指能换十几贯钱,路费尽够了。就看你能不能走出这沙河,走出去,你就自由了。” 归年感激得无以复加。 “这扳指是你射箭时要用的,我怎能要?” “天天行路,哪有时机射箭?没有它也能射的,有什么要紧?你休要罗嗦,快拿着!” “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来生做犬马效劳吧。我那昆琶,慌乱中落在土丘中了。如果阿副将能回去,还望找回来。此生不能再弹它,能落在知音手里,也是它的幸事。” “这是自然,一把好琴,乃集天地之灵气所成。我必去找回来。你走吧。我还回去找到送行仪仗。就此别过了。盼你一切安好吧。” 两人依依惜别。 归年骑上马,向着西北方策马而去。他的心里忐忑不安,既有脱离田校尉束缚的轻松和解脱,又有对前路莫测的担忧。他想着先走出这茫茫大漠,然后再去龟兹寻着姑母,讨回“王珠”,救出家人。这一路必将充满凶险,但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驼子、鲍四娘和沉香终于停下来,一阵狂奔让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奔出几里地,驼子回头看后面并没有追击,于是把马停下来。鲍四娘和沉香的马也跟着停住,两个女人从马上栽下来。 “是怎么回事?”鲍四娘煞白着脸问道,“怎么就来了鬼了?你看见了没有?” 驼子才想回答,又想起来鲍四娘昨晚对他的冷漠无情,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马王爷长着三只眼!我哪里看得见?姑娘那样好眼力,就没看见吗?” 鲍四娘听了真是如鲠在喉,一时不知如何发作,只把马鞭摔在地上,“哼”了一声坐在地上。沉香见了两人斗气,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两人怎么有了嫌隙。她想着可能是突然碰上了这样怪事,脾气焦躁些,所以言语不对。于是过去拍拍鲍四娘的肩膀,意思让她先消气。 眼下怎么办?鲍四娘想着,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在这儿坐着,刚才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一班人马过来,也不知是人是鬼,她稀里糊涂地跟着驼子跑了这么远,倒该回去看看究竟,哪里能听那些士卒装神弄鬼,说风就是雨。想到这里,也不跟沉香知会,捡起马鞭子,自己上马往回跑去。 驼子见了,急切喊道:“你往哪里去?你别回去!危险!” 鲍四娘哪里听他的,刚被抢白了几句,越发赌气似的把马打得一阵风往回跑去。驼子终是不放心,让沉香在原地等着别动,自己也骑上马,去追鲍四娘。 鲍四娘跑回了先前的土丘,下了马,往土墙里面走去。她走进环绕成圆的土丘中间,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两个士卒倒在地上,鲜血横流,一摸鼻子,哪里还有气息呢?鲍四娘饶是大胆的人,此刻也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要走,却发现原来一干人藏在土墙后面,此时都慢慢围了过来,皆穿着玄色的衣服,可不是那会儿士卒所喊的“鬼”? 完了,完了。鲍四娘欲哭无泪,这些鬼团团把她围起来,越逼越近。都怪自己冒冒失失跑回来,逛进了这群鬼的埋伏。人家肯定是听到了马蹄声,才故意藏了起来。 “你们是人是鬼啊?”鲍四娘喝道,她的声音虽大,却明显变了调,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鬼们哄笑起来,头上戴的鸟翎也跟着抖动。鲍四娘才打量他们,他们玄色的衣服底下翻出兽毛边,头上都绑着布带子,头发扎成辫子,腰间佩着短弯刀。 他们也看着鲍四娘,上上下下打量。越看越高兴,嘴里还说着:“好个标致的美人!”一个鬼上来,掰开她的嘴看了看她的牙齿,又拍她的脸,说道:“岁数不大呀,不过二十出头。给兄弟们拿来取乐,岂不甚好?” 旁边的人笑得更放肆。鲍四娘有些恼火,哪里容得别人这样戏弄她,骂道:“挨刀的杀才!敢拿老娘取笑!”她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只在一瞬间,那刀就被踢飞了——却是站在她跟前一个高大凶悍的鬼抬腿踢的! “还会用刀啊?中原的女人,难得有会用刀的。老子喜欢!把她给我捆起来。让我来驯服这匹小牝马。”这个高大凶悍的鬼长着满脸红色的大胡子,眼珠子发黄,面目狰狞,看着倒有七分像鬼。鲍四娘更是胆寒。 于是众鬼们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鲍四娘捆成了肉粽。鲍四娘嘴里还不甘休,仍是嘀咕着骂个不止。那大胡子鬼上来给了她一耳光,那力道非同寻常,鲍四娘一下子晕了过去。 驼子跑近了土丘,他却多了个心眼,离着几百步远就把马停住,牵着马朝前面悄声走过去,伏在一墩土墙后面偷窥。却见那鲍四娘已被众鬼捆了个结实。他看了,想喊又不敢喊,想救又无法救,兀自心惊肉跳,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的魂差点没飞出来!原来却是父亲康老儿。 “你小子,又跑回来送死啊!”康老儿小声斥道。 “鲍四娘要跑回来。我没劝住她。这怎么好?他们倒是不是鬼?”驼子焦急地说。 “谁知道呢?这地方听说是有鬼的。我们管那女人做什么?快快离了这里。不然连自己都搭进去!”康老儿扯住驼子的衣服就拉他走。 “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驼子见那群鬼把鲍四娘捆到马上,又去收拾那几箱子珠宝。他有些着急了。鲍四娘被他们带走,必是有去无回! “她死活关你什么事!”康老儿见儿子不走,有些急了,“她阎王婆子似的,正好配这些鬼。你快走!” “她是我的女人了,我的女人,我不能不管!”驼子终于把这话说出了口。 康老儿听了这话,比遇见鬼还震惊。什么时候儿子和这个女人勾搭上了?正要问,那群鬼已经起身了,马队腾起一阵烟,向远处跑去。驼子见他们跑出半里路远了,也骑上马,也跟在后面追去。康老儿一时没拦住,又不放心儿子,也骑马追了去。 三十二、深入虎穴救四娘 归年和阿什玉告别后,骑上马向着西北方策马而去。他的心里忐忑不安,既有脱离田校尉束缚的轻松和解脱,又有对前路莫测的担忧。他想着先走出这茫茫大漠,然后再去龟兹寻着姑母,讨回“王珠”,救出家人。这一路必将充满凶险,但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归年在沙河中跑了一上午,天渐渐暗下来,太阳被乌云压迫得有气无力,阳光黯淡得若有若无,直至完全隐藏到云层后。风狂卷起来,沙子如针一样打在脸上,天宇皆是漫漫的黄沙。回头看时,连来路都看不出来了,黄沙已经把地上的足迹都埋没了。归年肚子一阵阵叫起来,他拿出干饼吃了几口,喝了几口水囊里的水,那水里却有些冰碴子。幸而还是贴身背着水囊,不然更要结成水疙瘩了。 等归年吃喝已毕,仍旧上马继续赶路,朝着印象中西北的方向奔去。他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眼前都是无边的翰海。天上没有飞鸟,地上也没有走兽。如果不是胯下还有这匹马,归年还真找不出什么活物。前面遇到的鬼而产生的恐惧还留在心头,归年不敢多想,生怕一想多了自己能把自己吓死了。只是赶路,赶路,恨不得一步就跨出这无边的大漠。 走得天将黑了,归年终于停住了马。他从马上跳下来,双腿半天才止住了颤抖。自己喝了几口水,吃了个干饼,给马也饮了几口,吃了饼。天仍是那么冷,人在马上跑着,还不觉得太冷,一停下来,便手足僵硬。归年想天色暗了,虽不便再跑马,但可以牵着马摸索着再走一阵子,若幸运遇着个避风的土丘之类的地方,晚上也可以将息一下。于是一鼓作气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一处低洼处发现了一堵土墙,一人多高,几丈长。土墙周围尽还有些枯黄的芦草,估计这地方在夏季曾有过水源。归年大喜过望,于是赶过去。却在土墙底下看见一堆人和牲畜的白骨,惊得他魂飞魄散,半天才平静下来。也只能在这歇息了。归年细看看了墙角下面,竟有些残留的炭渣子,看来那“死鬼”死前曾在这里生过火。这倒提醒了归年,他拔了一大堆芦草,堆在一起,拿出火镰把草引燃,火焰飞腾起来,在这样的黑夜里格外醒目。火驱走了寒气,也壮了人的胆。归年心里不再那么害怕了——如果真有鬼,鬼也是怕火的吧。但这火只烧了半个时辰,便要熄灭了——毕竟是些干草,再多也不耐烧。归年想起来,康老儿曾告诉过他,骨头也是可以烧的。旁边那些白骨,要不要拿来烧呢?内心挣扎了半天,归年还是哆嗦着把所有的白骨都捡来搁到了火堆里。趁着火焰的热气,归年蜷缩在墙角睡着了。 阿什玉把一切供给都给了归年,他徒步上路了。不过他是往回走,往遇见鬼的土丘走。只有走回那群土丘,才有可能找到送行的仪仗。虽然不知道回去是凶是吉,但是他必须找回队伍。他和归年不同。如今米司分死了,田校尉闯了祸,阿什玉量着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对自己有什么祸心了,自己借队伍的力量回到米国,便否极泰来了。 走到半路,阿什玉却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近了一看,却是沉香!他诧异沉香怎么到这里,又是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儿?”阿什玉把她拉起来,感觉到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沉香摇摇头,又点点头,满腹的话只是说不出来。一个哑巴,阿什玉也不为难她了,索性不再问了。 “我们往回走吧。好歹回去看看,找到众人才好。” 沉香又是点点头。其实她心里很庆幸遇见阿什玉。这一路人中,阿什玉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信任的人之一。如果遇到别人,那情形真不敢去想呢。她乖乖地跟在阿什玉的后面走着。阿什玉走得大步流星,她只好一路小跑紧跟着。 走了两里路,沉香却再也走不动了。她跌坐在地上,把鞋袜脱下来,那脚却是又红又肿,流出些黄水来——已是冻伤了,痒痛得钻心,走一步都觉得如密密麻麻的针在扎。阿什玉前面走了百十步,回头看见沉香坐在地上挠脚,不明就里,于是回去查看。 “脚冻伤了?”归年拿过沉香的脚看了说道,“怎么还穿布鞋?你真是胡闹!这样的天气。没有棉鞋为何不早说,路上买一双也好。这脚再冻下去就要不成了!女人真是麻烦。” 沉香莫名地委屈起来,她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眼泪涌了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棉鞋没了。阿什玉见沉香哭了,也便不再说了。女人动不动就掉眼泪,真是惹不起。于是不由分说,把她背到背上,朝回路走去——沉香也不便拒绝。 就要走到先前的土丘,约摸还有几百步,阿什玉把沉香放下,自己去前面察看。待要走近了,他越发小心,却看见前面跑出两个人来,天色渐暗了,他看不出是谁,于是躲在一堵墙后面窥探。 那两个人走近了,还在低语,一个说:“这可怎么好?又折损了两个人去!” “谁说不是呢?剩下的人还不知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呢?” 原来是田校尉和刘副尉! 阿什玉站了出来,“两位也回来了?” 那两人黑夜里乍一看阿什玉,还当是鬼,吓得撒腿就跑!阿什玉又是气又是笑——平日里看着强干,原来也这般胆小。 “是我,是阿什玉!你们别跑了。” 两人回头,这才看清楚。 “阿副将啊。”刘副尉长舒一口气,“这人都跑散了。我们正在犯愁呢。往下怎么办呢?” “你们回去看了吗?午间歇息的地方?还剩下什么?”阿什玉问道。 “哎,惨哪。我们的士卒被杀了两个去。御赐的那四箱子珠宝不见了。倒是什么人干的啊?他们还会不会杀回来啊?” “我看是匪类也说不定。”阿什玉皱着眉头分析道,“我想着,珠宝他们拿走了。大约不会回来了。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过夜,另外,烧上一堆火,别的士卒看到火,也许会找回来。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刘副尉点点头。那田校尉却问道:“我看见你跟陆归年一起跑的。他现在在哪里?” “噢,我们是骑一匹马跑的。跑了两里路,我就从马上跌下来了。这姓陆的极不讲义气,竟然不管我,自顾自跑了。你说可恨不可恨?”阿什玉恼怒地说。 “他能丢下你?你们好得一个鼻孔出气!”田校尉并不相信。 “这上上下下的人,谁不是跑得屁滚尿流啊,不然只剩了我们这几个人。”阿什玉斥道,言下之意你田校尉也不过如此,不然连手下的士卒都找不着了。 “哎,即便跑,也跑不出莫贺延碛,在咸泉戍驿站人家跟我说了,一个人,没有向导,缺水少食,马无草料,绝难走出此大漠!”田校尉恶狠狠地说。 阿什玉听了,心里也是一惊,暗自为归年担心不已,此刻也唯有默默祈祷他能走出大漠。 “鲍四娘她们你见着没有?”田校尉又问。 “我没见着她。我只看见沉香了。说也奇怪,她一个人呆在路上,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她的。她又不会说话。怎么到的那里我就不知道了。哪,她就前面土墙下面。我们过去吧。” 三人过去,土墙下果然蜷缩着沉香,黑暗中的她瑟缩得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她无法表达,但阿什玉却分明感觉到她的恐惧。哎,早知道该背着她一起过去的。 “把火燃起来!”田校尉吩咐道,眼下哪有士兵呢?这命令只有刘副尉和阿什玉来执行了吧。阿什玉也懒得跟他辩解,想着出发的时候带的有木炭、草料、水食之类,逃跑时都落在刚才的土丘中了。要燃火,只有回去取,另外,归年的昆琶也落在那里,也是要找的。索性自己回去找。但沉香呢,把她放在这里跟田校尉呆在一处吗?阿什玉又不放心。带着她吧,土丘那边还有几具士卒的尸首,沉香见了不怕么?思来想去,干脆问沉香:“你是跟我拿木柴去,还是在这里等?” 沉香不假思索,立即指着阿什玉点头。 “好,我背着你去吧。”阿什玉就要把沉香背起来。 沉香连连摆手,自己先快步走出去了,意思不要他再背了。 “我也去吧。”刘副尉说道。“两个人搭手快一些。” “你别去!”田校尉听了喝道,“你就跟我在这里等!” 他的嗓门很大,却有掩盖不住的恐惧。这个地方,这样的夜,这番遭遇,都让他胆寒。刘副尉没办法,只好陪着田校尉。 “奶奶的,那沉香碰见了老子像躲瘟疫!却爱跟着阿什玉!”田校尉看着阿什玉远去的背影酸溜溜地说。 “你呀,这会儿还想着女人。”刘副尉叹道,“也不知康老儿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康驼子和康老儿追出了几十里路,不敢太远也不敢太近,远了怕跟丢了,近了又怕那群鬼发现。别别扭扭地走了两个时辰,那群鬼终于停了下来,一片地势低洼之处,竟有一座院落,里面几间土坯房子,还有马厩。康老儿和驼子趴在一处土坡后面观看,那土坡四周皆是大石头,康老儿父子就藏身在石头中间。 “他们竟在这大漠里有落脚之处。”康老儿叹道。 “他们把鲍四娘抬进去了!”康驼子低声叫道,他心里念的,还是鲍四娘。 鬼们把珠宝都抬进屋,土房里燃起了灯火。一个老婆子进进出出的,从柴房往屋里端杯杯盘盘的酒水食物。 “还有做饭的!八成不是鬼吧。” 一个矮个子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屋里,他在门口停留的一刹那,驼子和康老儿都叫了起来:“骨苏!” 明白了!为什么路上会遇见“鬼”,分明是事先有人谋划好的——就是这个骨苏!装神弄鬼,事先还给他们讲鬼故事,弄得人心惶惶,“鬼”还没走近就都吓得四散逃窜、一败涂地了。 “对呀,这个骨苏在咸泉戍驿站告了假,肯定是找这帮子土匪来的。”康老儿全想清楚了,“然后把我们引到那堆土丘里。” “嗯,昨日珠宝落了一地,骨苏看见了,一定是那时就动心了。” 片段被梳理完整,一场“见鬼“的闹剧终于被拆穿了——都是钱财惹祸呀,搭进两个士兵的性命不说,连鲍四娘也被掳去。驼子看着鲍四娘被抬进西厢一间屋子,那个为首的劫匪“红胡子”摇摇晃晃进去了,看来是喝了些酒。他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红胡子”不会拿鲍四娘怎么样吧?他站起来,不由得想马上跑过去解救四娘。 “你趴下!找死啊!”康老儿怒斥道。 “晚了就来不及了!”驼子急得要哭了。 “怎么来不及?他们不会杀她的。必是留着她取乐。” “我就是怕这个!我的女人,岂能让别人碰?” “辱没先人!”康老儿嘲儿子脸上啐了一口,“她一个公子哥的姘头,怎么就成了你的女人了?你是怎么在老子眼皮子底面招惹上这个女人的?你倒给我说来听听!” 驼子也跟父亲说不清楚,也不想说。他知道鲍四娘的身份,鲍四娘对他有没有情他不确定,但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四娘。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他不能丢下她不管!驼子急得用拳捶着地,心里火烧火燎的。 “你再急,也要等这伙子土匪睡了再说。不然凭我们两个,怎么斗得他们?” “那还要等多久啊?” 两人低声嘀咕着,那“红胡子”却从房里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叨唠着,直直地朝着驼子父子藏身的土坡走来!康老儿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连忙把头埋下,把驼子的头也按下去。 “红胡子”站到了土坡顶上,朝四周的夜色里观望,看看没有异常,骂了一句“晦气”,又站在高处撒了一泡尿,那尿正淋了康老儿一头,可怜他一声不敢吭,默默忍着。“红胡子”尿完了,又看看坡底下,自语道:“前些日子还是四个大石头,入秋后老子在上面晒过野马革,怎么今天多出来两个?敢是石头会生石头?明日一定要来看个清楚!”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 康老儿长舒一口气,大冷的天,背上却已冒出了汗。 好在“红胡子”没有回鲍四娘的小屋。驼子心里稍安。 夜深了,土匪的屋子都熄了灯火,料着是睡熟了。驼子和父亲悄悄地向屋子靠近,终于摸到了关押鲍四娘的小屋前,却发现门上了锁,急得驼子又是跳脚。正在没头绪间,那做饭的婆子从柴房出来,往院子后面走去。于是两人也悄声跟着,婆子停在一个僻静地方,正要解裤带,驼子从后面用肘夹住她的脖子,把她扑倒在地。 “哪个兔崽子拿老娘开心!”婆子还以为是同伙的土匪在跟她玩笑。 驼子把婆子的嘴捂住。婆子才看出这两人并不是自己人。 “再大声,我就掐死你!”驼子恐吓她。 “好汉是哪里人?”婆子颤抖着声音道。 “你管我是哪里人?我只问你,你们劫来的那女人,谁有她屋门的钥匙?” “我不知道。” 婆子一挣扎,腰间“花啦花啦”地响,不是钥匙又是什么?驼子一把拽下来,足有十来把。 “爹,把她掐死。让她不知死活!”驼子按住婆子,让康老儿下手。 “好汉好汉,我说还不行吗?”婆子吓得哭了,“这上面就有。我们魁首把钥匙给我了,嘱咐我晚间去看那女人,别给她晕死过去!” “她怎么了?” “他们把那女人倒栽葱吊在马背上,跑了几十里——许是身子颠倒时间长了,血不归经,她到这儿还没醒过来,我们魁首多各孤才要去跟她亲热,一折腾她醒了,却吐了多各孤一身,好不恶心。多各孤说晦气,没行了好事,等明日那女人缓过劲来,才跟她亲热。” 驼子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鲍四娘没被辱没了去。 “你带我们去把她救出来。记住,喊一声,我就送你上西天!” “我不敢了两位爷。” 很顺利地,婆子带父子俩去把鲍四娘解救出来。及至鲍四娘见到驼子父子,真像见了亲人一般,喜极而泣,情不自禁扑到驼子怀里。 “这会儿肉麻起来,快走吧!”康老儿怀里还裹挟着那婆子,四人快步走到了院落外面,找到了马。 “这个老婆子怎么办?”驼子问。 “跟着土匪干杀人越货的事,留她做什么?杀了她!”康老儿果断地说。 “爷们别杀我!且听我说,我只帮他们做了个饭,旁的我也干不了。爷们要是放过我,我可以帮爷们回到先前他们打劫你们的地方。” “谁要你帮?我们有马!”驼子斥道。 “小爷,这黑灯瞎火的夜里,你们的马哪里认路?” 是了,这一层康氏父子倒没想到。 “两位爷,我们的马都是在莫贺延碛跑惯的。它们可以沿着来路把你们驮回去。就是你们要走出这沙河,我们的马也是认得路的。” 这倒是实实在在帮了个大忙。 “你带我们去马厩。”康老儿命令那婆子。 婆子带着三人绕过院子到了后面的马厩,倒有十几匹马在里面。康老儿挑了三匹出来。 鲍四娘催促道:“我们快些吧。这些土匪骑马很快的,就是到了天亮,我怕他们也追得上我们。这里他们最熟悉。”她对这些土匪心有余悸。 “我们把马都杀了吧,没有马他们也没法子追。”驼子主张。 “你傻呀!杀马马不叫吗?你这有豆子没有?”康老儿问婆子。 “有喂马的黑豆。” “拿来。” 康老儿给每匹马耳朵里都扔了几颗黑豆。 “这管用?”驼子问。 “马不跑,豆子不动。马一跑起来,豆子乱滚,又出不来。那马难过得只有发疯,哪里还能跑?外表还看不出是什么症候。”康老儿在驼子耳边小声地说。 “这个婆子怎么办?”驼子问他爹。 “就捆在这马厩里吧。嘴塞上——我们一走她肯定要喊人。” 料理停当,三人打马往回跑去。 快要回到先前事发的土丘了,远远地,康老儿见到有火光,一时倒不敢走近了,不知是谁点的火。他先下了马,让驼子和鲍四娘先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探看虚实。 等走近了,才看出是自己队伍的人,于是吹个口哨让驼子过来。 田校尉等人见了康老儿倒是喜出望外。 “你们回来了?” “是了,你们道我们从哪里回来的?”康老儿问他们。 “哪里?” “鬼门关!” “那些人真是鬼吗?” “装神弄鬼!那个骨苏你们记得吗?”康老儿说道,“都是他把‘鬼’招来的。这些‘鬼’是沙河里的游匪。我们以前走西域也遇上过。他们在几十里外有驻地。” “那他们还会不会再来?”田校尉仍是心有余悸。 “该抢的都抢跑了,还来做什么呢?即便要来,没有马怎么行?”康老儿淡定地笑道。 康老儿把今晚的经过跟他们讲了,几个人听得惊心动魄,都佩服康老儿的机智和胆量。 “剩下的士卒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他们呢?”刘副尉忧心问康老儿。 “他们看到火光自会找回来。你须把送行仪仗的大纛仍旧竖起来,让他们看见,他们才敢靠近。” 这一回走西域,让康老儿跟着倒是个正确的决定!他真是足智多谋啊。田校尉看着康老儿点点头,接着又问道:“陆归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看怎么找回来?” “归年?等到天亮吧,天亮他没回来,我再想办法——深更半夜的不好找。” 驼子在一边听了,直扯康老儿的袖子,康老儿却只当没看见。 三十三、沙海无际遇游僧 驼子不断地给火堆上柴,火焰熊熊燃烧,队伍的大纛在火光中格外醒目,一些士卒果真陆陆续续地找回来了,只是一直没见着归年。 “爹,你给他们出什么主意啊?”驼子见旁边没人,跟康老儿小声说道,“归年是跟阿副将一起跑的——想来也没有危险,或者是他自己逃跑了也未可知。我估计阿副将知道他的下落,只是不说。我们让归年走吧。他跟着田校尉,不定哪天死在他手里。他跑了,或许还有活路。” “你放屁!”康老儿喝道,“他走了,人家拿不到‘王珠’,能放过我们吗?人家坏了事,我们的下场不是个死,就是回去蹲大狱。我们千辛万苦地跟着他们走这一遭,若能帮着他们成事,一来能脱了我们的罪,二来又能谋个出身。强似给陆家为仆做奴。你休要管了,都听我主张!” 驼子气得拿眼睛直瞪他爹,低声说道:“我只当你是帮归年的。在高城岭你放走那五个兵丁,我还挺佩服你。没想到你现在站到田校尉那边!” “我哪边也不站!我站自己这边。黄毛小儿你懂什么!当日,我不放出手段制造些乱象,人家能重用我信服我吗?老子一身的才干,岂不辜负了?就是今天,不是靠我,你能把鲍四娘救出来?” 驼子无言以对,忿然走开了。 篝火边响起了琵琶声,乍一听还以为是归年在弹,众人望去,才看见是阿什玉。他刚才收拾了遭劫的地方,把能用的物件,诸如柴炭、水食、草料都捡过来了,又和沉香捡了些土坷垃和石头,将就着把两个死去的士卒埋了。归年的琵琶找到了,琴罩子被打开过,琴头原本镶着牙雕双龙,如今也被撬走了——这帮土匪倒不爱风雅之物,不然没把这绝世难觅的好琴带走。 康老儿看着阿什玉弹那把琵琶,心里有所触动。正思想间,鲍四娘走过来了,对康老儿一揖:“今天的救命之恩,我会铭记在心的。来日一定报还。” “不要来日,现在就报还吧。我只求你两件小事。”康老儿盯着鲍四娘,眼神有一种凌厉,让鲍四娘觉得很不习惯,是了,是“墨箭”,是鹰的眼中才会有的狠辣。平日里的康老儿,在田校尉等人面前都卑躬屈膝的,一副奴才样子,种种口气与眼神都像掺了蜜般的甜腻,这种如鹰一般凌厉的眼神鲍四娘还是第一次看到。也许这才是真实的康老儿?从今天开始,鲍四娘对康老儿有了新的认识——胆魄、智谋均不是等闲之辈。 “什么小事?” “一是,别再招惹驼子。” “他跟你说什么了?”鲍四娘骤然变色。 “他说你是他的女人了。” “他放屁!”鲍四娘像吞了火药般怒火中烧——她告诫过驼子不要乱说的。 “你小声点。”康老儿劝道,“不是更好,他也是急着救你才跟我说的。我巴不得你们没有瓜葛——否则你们两个将来只有死路一条。” “这不消你说。我不理他便是了。”鲍四娘斩钉截铁道,“你说第二件。” “要你帮我把归年寻回来。” “陆归年?”鲍四娘诧异道,“他跑了?倒是没看见他呢。” “他跟阿什玉一起跑的,现在阿什玉回来了。我想着,八成他是不会回来了。” “有可能。那阿什玉和陆归年最是同声同气。归年若不是想着逃跑,他们一定会一起回来。” “是了,所以要求你。” “我怎么帮你?帮你去追吗?我哪里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你的‘墨箭’呢?” “前几天飞走了。按着日子,两天后也该回来了。” “是从长安驸马爷那里飞回来吧?” “你怎么知道?” “你那鹰,是大食猎鹰的种,繁衍在龟兹西边的大石城。这鹰颇有灵性,认人认物,眼观数十里,爪比利刃尖。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你见多识广。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跟陆归年有仇啊?要他追回来?” “我是一个商贾出身,你知道吗?商贾人的真经里,只有利,没有恩和仇。况且,我知道,你也想把归年找回来。不然回长安如何向驸马爷交待?” 句句切中要害!鲍四娘此行的目的,不止护送沉香,而且要做为眼线,替王敬直看着陆归年寻“王珠”,这个使命更重要些。这一去西域几千里,就是现在所在的沙州离长安也有三千七百里,再是彪悍的马,也不可能在几天内跑个来回,但她的“墨箭”就可以做到!所以王敬直用“墨箭”来传送消息,不至于让这支队伍跟长安失去联系。一路上她在高处结红绸为标志,那鹰一直相随,倒也十分妥贴。 “怎么找归年呢?”她问康老儿。 “归年的琵琶还在这里,归年弹琵琶时,你的‘墨箭’也见过,让它看看,它自然会去找。” “让陆归年当‘墨箭’的猎物,亏你连这个法儿都想得到。”鲍四娘真服了他。 刘副尉清点了人数,从长安走时,不算米司分、阿什玉、归年、驼子、康老儿以及两个女眷,队伍是军丁四十人,另外马夫两人。高城岭走失五人,青石关鲍四娘杀死何兵丁,过黄河落水十五兵丁,马夫两人,在这莫贺延碛,被土匪杀死两人,现在这队伍只剩下十七人——稀稀落落的真是可怜,哪里还有个仪仗的样子。田校尉和刘副尉合计着,到了伊州的驿站再做增员。 寒冷的莫贺延碛,夜色如墨,虽然点着篝火,但无人能够入眠。这一天的遭遇太过惊险,众人的心绪无法平静下来,加之风刮得如鬼哭狼嚎一般,听了更让人毛骨悚然。 鲍四娘和沉香挤在一起取暖,她们同样无法入睡,鲍四娘想着康老儿的种种言行,越发觉得他就是王敬直所说的那个暗中帮助她的人。不然,他怎么知道“墨箭”的秘密,怎么要去找回逃跑的陆归年?这个康老儿足智多谋,比那个弄性尚气的田校尉强百倍——倒是能成事的人,日后可以依仗。或者,他临行前就被王敬直收在帐下了?对了,陆家藏珠的事别人怎么知晓的?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就像这次遇劫,不是骨苏通风报信,土匪怎么会来?康老儿是陆家的家生奴,家里的事岂能瞒过他?这“王珠”的事,也许就是康老儿告诉王敬直的也说不定,可能他早就投靠了王敬直。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能帮助自己——谁不知道她跟王敬直的关系呢。 沉香也没有合眼。她知道归年跑了,她既难过又庆幸。难过的是此生怕再也见不着陆归年了,庆幸的是归年终于可以重获自由,不用再跟着田校尉的魔爪下受折磨了。 难耐的长夜后,一路损兵折将、受尽磨难的送行仪仗又上了路,向导没有了,好在康老儿从土匪那里弄来的两匹识途的马,可以带他们走出这不祥之地。大纛上系上了红绸,招唤鲍四娘的墨箭。这一队稀稀落落的人马,惨淡前行着。 归年迷路了!不知是马带着他,还是他引着马,这一人一马,开始在莫贺延碛不分东南西北地打转转。太阳昏昏黄黄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过去曾听父兄们说过看日头判断方向,现在全然失误!太阳从东边升起,早上他是朝着东方走的,可是走着走着太阳就挪了方向,躲在如铅一般的阴云后跟他捉起了迷藏,似乎在天空正中,但是归年原地转了一圈,也说不清左手是东,还是右手是东。莫贺延碛这个鬼地方,荒漠一片,没有可做标记的东西。归年跑了大半天,约摸有几十里,突然间他看到了昨晚生火的地方,那一堆当柴烧的枯骨!他有些欲哭无泪了。这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情况。八岁那年虽然跟着父兄走过西域,但一切有父兄打理,自己没有操一点心,反而因为喘疾发作而备受照顾,所以本事基本上没学着。 天愈加昏暗下来,归年知道这一天的路是白走了,心情格外低落。风刮得猛烈起来,吹散了天空的阴云。归年看看天空,星辰依稀浮现。对了,看天枢星,不也能找到北方吗?归年是风雅人,星宿倒是常看的。天枢星的位置他再熟悉不过了。此时正是深冬,如酒斗一般的北斗七星斗柄指北,斗头上是天枢星,在正北方。对,看天枢星可以确定方向了。 知晓了方向,归年行路的心情刻不容缓。他急着打马起程,那匹枣红马却懒怠得动。也难怪这马,水也不够,草料也不足,加上这冰天雪地,马的体力消耗得也很大。也罢,牵着它走走也好,强似留在这里着急又挨冻。 在黄昏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里地,归年脚下突然发软,好象踩在了软绵绵的东西上,险些绊倒。低头看时,却是一个人!归年顿时惊慌失措,这个鬼地方,没人让人害怕,有人也让人害怕!因为总分不清是人是鬼。昨日遇见鬼,眼下这个是人是鬼呢?归年心里慌乱,也不顾拉着那病怏怏的马,自己先跑出去一箭地。回头看时,并没有人追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静下心来想想,何至于怕成那样,八成是个死人吧,不然躺在地上,被人踩了也不动一下。再说,马也不要了吗?粮草还都在马背上。于是强定心神跑回去,看地上恍惚是个男人,光着头,难道是个和尚?摸摸他脖颈,依稀有热气,应该还活着。归年于是推了推他,唤道:“醒醒,你醒醒!” 那光头男人却不动。归年便懒怠得再叫他,依旧牵着马走了。 “我说你这个人,见死不救,好没人伦!” 归年听了这声音吓了一跳!四下里看看,哪里还有别人,分明是那个光头男人。 “是你说话?”他问道。 那光头抬起头来道:“怎么,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刚才唤你你不应。只当你死了。我怎么没人伦?” “我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躺在这里,就快要往生了。我都看见极乐世界的灵光,又叫你给吵醒了!你吵醒了我,却不救我,还让我接着在这尘世间忍饥挨饿。” “我把你叫醒了还有过了?”归年气得鼻子都歪了,“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用赔不是,救人要救活。把你的水给我喝几口就罢了。”光头男人说道。 要水早说便是了,弄这些要死要活的说辞干什么?归年把怀里的水囊递给他。 那男人拿过来便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倒真是三天没喝水的样子。眼见着水囊瘪下去,归年有些急了。 “喂,你别喝完了啊。只有这些水了。走出这沙河还有好几天呢,你喝完了我就要渴死了!” 男人终于止住了,把水囊还给归年,归年接过来,哪里还有水呢?把水囊倒过来用嘴去接水,只有几滴落进了嘴里。归年恼怒了,把男人从地上抓起来,吼道:“早知道让你去‘往生’,你不知好歹,不管别人死活!” “小施主,实在对不住了,三天没喝水,见了水,强似见了亲娘,哪里管得住嘴。这样吧,我们结个伴走出沙河,我一定报答你赐水之恩。 “你是出家人?管我叫施主?” “是了。贫僧法号空空。” “我看你是叫花子掏钱袋,空空如也。你身上啥都没有了,跟着我同行,自然便宜,又怎么报答我?” “难道有水有食才能帮你吗?你好势利。你跟着我走,自会知道我的好处。” 归年心里暗自鄙夷道:水都没有了,天大的好处又有什么用? “敢问施主名讳?” “陆归年。” “噢,陆施主……”空空向归年双手合十行礼。 “你叫我归年就行了。”归年有些烦躁。 “归年,可否把你的干粮再施舍给我些个?”空空虚声问道。 好嘛,这“施主施主”的倒不白叫,喝完了我的水,又惦记我的干粮!即便我是善男信女,难道还要把这点救命的干粮都给了你?归年兀自恼怒起来,但他绵软的性子,向来不会发火,于是把口袋里的干饼拿出来,不过,这回只是撕了汤匙那么大一点,递给空空。 空空也不计较,接过来一口丢进嘴里,嚼也没嚼就咽了下去。倒也不啧怪归年小气。 “归年哪,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吧。我身上带的有一床棉被,你盖上。我再去弄些干芦草来烧上,驱驱寒气。你先睡吧。“ “干芦草能烧几时?我看了,这地里有些胡杨和红柳树墩子,你刨出来烧上。”归年觉得自己有资格指使空空——谁让你喝我的吃我的呢。 “好,我这就去收拾。”空空答应得很痛快,看来倒是个勤快人。 归年找了个避风的土墙,裹上空空的被子,打算睡觉了。不过,这和尚不会趁我睡了,偷我的饼子吧?归年想这儿把干粮袋子揣到怀里,贴身放着,掖紧了棉被,倒头睡去。 睡梦中的归年又回到了长安,是一个盛夏的六月,流火的日子,一群歌舞伎莺莺燕燕地在身边往来穿梭,自己躺在席上已是半醉,堂前的阳光那么明媚,落在青石板地上光阴斑驳,长安的夏天,明艳动人而又炎热难耐,热啊,真热,太热了…… 归年被“热”醒了,眼前的篝火烧得旺盛,明晃晃的火焰在眼前飞舞,朦胧中让他回到了长安的夏天。原来是那个空空在烧火。不对,篝火上架着四只腿子!马呢?归年坐起身四处张望,地上倒着一匹马,四蹄都没了!那空空拿着刀正在忙乎着。 归年跳到空空跟前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在干什么?你杀了我的马!” “你的马就快要死了,死了便放不出血来。”空空赔笑着解释,“来,你快喝了吧,再过会儿,这血便要凝成块了。”他把一钵子血端给归年,一股子血腥气刺激了归年的嗅觉,让他恶心得呕起来。归年夺过钵摔到地上。 “你是强盗吗?你喝完了我的水,又杀我的马!你要至我于死地吗?” “你这匹病马,已经卧在地上了,你是想把它扛着走出这沙河吗?”空空也恼怒起来,“你不喝便罢了,为什么扔了?给我喝了也好啊。” “你是魔鬼啊?血你都喝得下去?!你们出家人不是不杀生吗?” “我不是魔鬼我要活命。出家人不杀生,但出家人不会为了一匹病马而让人饿死!两恶相权,取小恶者即为善!一看你就是个公子哥,这八百里沙河,由不得你挑三拣四!明日你想喝这血都喝不到了!” 喝光了我的水,还杀了我的马,又来教训我?归年气得头顶要冒烟了!他扑到空空的身上,和他扭打起来。那空空也不示弱,和他打得不亦乐乎。空空生得身强力壮,归年娇养惯了的人,终究不是空空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败下来,趴在地上直喘粗气。空空见他没力气了,也不纠缠,把火上架的马腿拿下来,吃去一个,余下的收在包袱里,把身上的棉袄裹紧了睡下了——倒还没跟归年要那床棉被。 “你别拿眼瞪着我,快睡吧,一会儿这火灭了,冷起来你想睡都睡不着。”空空粗声粗气地劝说归年。 归年又渴又饿又气,一股脑把被子裹起来,背对着空空睡下。倒了血霉了,走错了路,又遇上这么个歪辣的和尚! 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归年在寒风中醒来,那空空却睡得发出鼾声,这个和尚生命力恢复之快让归年惊讶,不过就是一皮囊水和一只马腿,就让他精神过来——这一点让归年自愧弗如。归年在棉被里挨到天亮便起了身。他不打算和空空同行,这个和尚连马都敢杀,再饿急了把自己杀了吃也说不定呢。于是把棉被裹起来捆在背上——一皮囊水和一匹马换来的一床棉被,自己还亏了呢,也不理那和尚,归年匆匆地上了路。 走到正午,昏昏黄黄的太阳挂在当空,归年腹空如鼓。口袋里倒是剩三张干饼,但归年吃下一张就再也嚼不动了——实在是太干了。归年觉得全身的体力在逐渐丧失,但他不敢停下来,记得小时候父亲跟他说过,荒野中一个人行路,越不是走不动越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力气就再也难凝聚起来,那就离死不远了。走得再慢,即便一步一挨,也要坚持走下去。现在归年就跟一步一挨差不多了。他朝着西北方向走着,走得很慢很慢,有时风大起来,他背过身等风小再走,终究不敢坐下,他怕一坐下就起不来了。 走到太阳快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归年再也走不动了。人说七天不喝水才会死人,但他觉得一天不喝水就要死了,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一直都缺水少食又日夜兼程?他终于坐下了,把背上的被子甩在地上,倚在被子上虚弱无力地喘着粗气。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归年心里这样叹道。父亲母亲,哥哥妹妹,我辜负你们了,归年无能,拿不回“王珠”,救不了你们了。眼泪缓缓地流下,归年的意识有些恍惚起来。 “咳,公子哥,归什么来的?对,归年!”有人在拍他的肩膀,是空空,是那个可憎的和尚!“你怎么不等着我一起走,再不济,两个人一起走能说说话,提提神,就是死也能缓个时辰。” “若不是你喝完了我的水?我何至于此?”归年虚弱地说道,狠狠地翻了他一眼。 “哪,这不是水吗?你快喝下去。”空空竟拿来一皮囊水,在手里晃一晃,真有水声。 “你哪里来的水?”归年讷罕道。 “你只管喝就是了。” 归年也不多想,拿过水囊一口气喝完了。喝完以后,才觉得这水的味道很奇怪,但究竟不再那么渴了。于是把剩下的两个饼子拿出来,慢慢地嚼了下去,肚子里有了东西,气力恢复了一些。 “归年哪,今天走了有五十里,我估摸着还有一百多里才能走出莫贺延碛。现在天没黑尽,咱们索性再走个一二十里吧。趁着身上还有力气。没有水,明日越发难了。走到有避风的地方,咱们就歇下。你看如何?” 归年点点头,也不分辩。一来空空说的是实情,填饱了肚子,身上还有些力气;二来有个伴,确实强似一个人走,听他的便是了——想多了也费脑筋。 两个人表情木然地艰难地行进着…… 三十四、墨箭搜寻得归年 田校尉终于队伍带出了莫贺延碛,但他知道,丢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丢了陆归年,那个后生令人痛恨又不可缺少,他关系到自己的前程仕途、身家性命!田校尉把众士卒们安排到驿站住下,自己带着刘副尉、康老儿、鲍四娘和两个兵丁在沙河边缘搭了帐篷,谋划着怎样把陆归年抓回来。 鲍四娘的墨箭飞回来了,停在了系着红绸的大纛上。康老儿拿出了归年的昆琶——晚间趁阿什玉睡着了偷出来的。鲍四娘把昆琶托在手臂上,那墨箭似乎通人性,站在昆琶上停了片刻,便向着沙河深处飞去。 “那鹰能找到陆归年吗?”田校尉像是在问身边的刘副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只能试试了。”刘副尉也不敢十分相信,“不然终不能走遍沙河去找吧?” “咳,这个鬼地方!”田校尉心底七上八下的,“青墩峡驿站居然派了一个贼人给我们当向导,致使我们死亡士兵两名,财物尽失。你给青墩峡驿丞写一封牒文,告诉我们日后必然追究!” “这是自然要写的。”刘副尉回道,“咳,出师不利啊。你的泻症好些了吗?” “算好些了吧。你的药实在是好。每回吃了,不疼也不痒了,全身觉得神清气爽,心里什么烦恼都没了似的,好畅快。我一顿不吃,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你那儿还有没有?” “我再去跟他们要些来吧——不是什么贵重物儿。” “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过来了?”田校尉指着沙河深处对刘副尉问道。 “什么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哪。”刘副尉努力顺着田校尉指的方向看去,但仍是什么也看不到。 “康老儿,你看到了没有?”田校尉把康老儿叫过来问。 康老儿也朝田校尉指的方向望去,他的眼力极好的,但仍是什么都没看见,他摇摇头。 “真的没看见?”田校尉感到深深的恐惧,真的是自己眼花,还是中了什么邪祟?从冥水开始,他就看到一些幻象,一直到现在,眼前时常影影绰绰的,疑假还真。他心里着实苦恼,下意识地把腰间佩的桃木剑握紧了。 “可能中了什么邪祟了。”田校尉苦恼地摇摇头,像要把眼前的幻象摇走。他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刘副尉给的药丢进嘴里。下得马来,走进旁边临时安置的小帐篷里,闭上眼睛,陷入难得的片刻假寐里——现在只有这药能给他短暂的安宁和轻松。 “你的‘墨箭’找过人吗?”康老儿问鲍四娘。 “你若有疑,我就唤它回来。”鲍四娘不屑地说,就要吹鹰哨。 康老儿马上制止她:“我随便问问罢了。” 归年和空空在灰蒙蒙的天宇间走着,已经忘记了时间,一共走了几天了?好像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似乎是很长的很长的时间。归年渐渐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在做梦吗?自己来到了这个叫莫贺延碛的沙河瀚海,和一个叫空空的和尚一起走着。空空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和这个空空肩并肩走着,像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友一样默契,默契到连话也不想说了,只是走路。 饥饿和劳累有时使人痛苦,但痛苦到极点也会使人麻木——什么都不去想了。 终于有一刻,归年知道,自己已经用尽全身的力气,再多一点也没有了,他停下来。 “你走不动了吗?”空空问道。 “我想小解。”归年虚弱地说。 “小解?”空空有些不明白。 “撒尿你知道吗我要撒尿!”归年不耐烦地低吼。 “撒尿你就说撒尿嘛。咬文嚼字的,一听就是书生。咳,你别往地上尿呀。接住接住。”空空把皮囊递过来。 “接尿干什么?” “喝呀,呆子。没有水,这尿也是宝贝,能活命的。” “你早前给我喝的是尿?”归年恍然大悟,怪不得有股怪味,原来是尿臊味,渴极了没有尝出来。他蓦地想呕,肠胃里翻江倒海。 “你给我尿喝?”归年抓住空空的衣领,却没有力气打他。他推了空空一下,自己却倒在地上。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哭完了,又黯然傻笑。这是怎么了,几个月还在长安品着珍馐美味且不厌其精,现在就在这荒芜的大漠喝尿。这是一场噩梦吗?还是对过去歌舞升平、荒诞不经的惩罚?如果是梦那就快点醒来吧,如果是惩罚那就用生命来偿还吧。 “受够了,我受够了!”归年的意志溃败得像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凝聚哪怕只有一点点了。他躺在地上不再起来。 “起来!你虚弱成这样,再不活动,不出一个时辰你就要冻死了!” “让我死吧。早点死了好。” “四生九有八难三途,世事险恶,岂可尽免?像我,经历磨难,但闻佛法,那吃苦也是值得的。小施主你也一样,吃些苦,但得善终,也不白白遭罪了。” 归年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看见空空的嘴一张一合。他闭上了眼睛等着死亡降临。空空叹口气,把归年背起来,继续往前走去…… 能看见远处的炊烟了。空空把归年放在地上,爬到一个土丘上观望,虽然仍没看见房屋、树木,但他清晰的看见了天空中袅袅升起的浓黑炊烟。快要走到沙漠的尽头了!得救了! “小施主,醒醒,你快醒醒,我们要走出沙河了!走出去就有救了。”空空拚命摇撼着陆归年。 归年慢慢睁开了眼睛,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声音沙哑地说道:“那你还不快走?你别摇了,我还没渴死就要被你摇散架了……” “好嘞,我不摇了,不摇了。走嘞。”空空又把归年背上,向大漠边缘走去。 一只鹰从远处飞来,在头顶不停地盘旋,眼见着就要落下来了,空空吓得不轻。敢是这鹰饿极了,想吃人肉吗?他把归年放下来,把挂在腰间的禅杖拿出来轰赶这只讨厌的鹰。 “走开,走开,我们还没死了呢。” 那鹰哪里听他的,以迅雷之速飞下来,在归年的肩上狠狠啄了一口,嘴上还带着归年衣服上的布及一小块血淋淋的皮肉就飞走了。 归年被刺痛惊醒了一瞬,又昏睡过去了。 空空累得不住地喘息,但也不敢歇下,又背起归年向前走去。 在走出几里地后,空空多一步也走不动了。他把归年放下来,自己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六七人骑马过来了。 “他在这儿!陆归年在这儿!”一个女人的声音。空空看到骑马跑在前头的是个女人,左肩上还停着一只鹰,那不是刚才啄了归年一口的鹰吗? 后面几个男人跟过来。 “这个杀才!给我站起来,又在装死!”一个恶狠狠的男声说道,不是田校尉又能是谁呢?他挥起马鞭就要朝归年身上抽去,却被刘副尉拦住了。 “他不是装的。康老儿,给他水喝。” 康老儿把怀里的水囊递到归年眼前,归年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昏死过去了。”空空说道。 “你是谁?”田校尉瞪着空空问。 “我是太原人士,出家在净因寺,法号空空。因要去往天竺国求佛法,途经此地时遇到了这位小施主,结伴同行。” 康老儿把水囊强塞到归年嘴里,水汩汩地流出来,一半进了归年的嘴,一半流到他身上。 “把你们的水也给我喝几口吧。”空空企求道。 “你可有过所?”田校尉问道。 “噢,”空空有些语塞,“遗在路上了……” “放屁!你个泼贼!一看你就没有!”田校尉喝道,“百姓僧侣不得出蕃,你去哪里弄过所?肯定是私越疆境。再则,你怎么就跟这陆归年遇上的?是不是暗中接应他逃跑的?“ “他逃跑?这小子可没说他是逃跑出来的!我们是偶然遇上的。” 康老儿听了,附在田校尉耳边悄声说:“倒不会是接应陆归年的——连匹马都没有。你看这和尚不顺眼,把他送官处置也就罢了。” “把这和尚捆起来!”田校尉喝道。 两个士卒上来就要捆空空,他却狂笑起来。 “你笑什么?!”田校尉十分恼怒。 “我看你印堂晦暗,戾气沉重,一定是什么妖孽缠身了。不出一旬,你定有血光之灾!” “你怎么知道的?你们先别绑他。”田校尉有些吃惊,心有戚戚然——正是呢,这些日子,他不是总看到些莫明其妙的幻象吗? “你住嘴!前番我们就给骨苏装神弄鬼害惨了。你个臭和尚又来哄骗。”刘副尉愤愤地说道。 空空把腰间的禅杖向田校尉扔去,那禅杖贴着田校尉的耳朵飞过去落到地上——所幸没有碰到他。 “你还要行刺!把他抓起来。”刘副尉喝道。 “你们不看看禅杖上有什么吗?”空空说道。 士卒把禅杖捡起来时,赫然发现杖头上面有血。 “有血!有血!”士卒叫道。 “你把田校尉伤了。” “大人自己看看,可曾伤着?”空空问田校尉。 田校尉摸摸耳朵,并没有出血。 “不是我身上的血。” “这下你们信得及了吗?我刺中的是邪祟。”空空脸上露出几许得意。 “把这位大师请回驿站!”田校尉命道。 归年仍然昏睡着。沉香守在榻前,眼泪成串地滚落。 鲍四娘、康老儿、驼子和阿什玉围在旁边,低声耳语着。 “你别哭天抹泪的。他这是饿晕了,调养几日就好了。不是什么大症候。”鲍四娘不齿沉香哭哭啼啼的。 “爹,听说找到归年的地方离沙河边缘也不远了。你不去找他,那个和尚也快把他背出去了。你又何苦去把他找回来呢?” “你说的!难道还助他跑了不成?”鲍四娘听这话有些恼怒,“康老儿找回陆归年,也算立功了,我听田校尉他们说,回去报请鸿胪寺,给康老儿谋个出身——总是旅帅之类,管一百个人呢。” 康老儿脸上露出喜色。阿什玉却从鼻子里“哧”一声:“卖主求荣!” “你说什么?”康老儿恼怒道,“归年逃跑,多半是你哄唆的吧?现在怎么样呢?” 驼子看父亲和阿什玉快要打起来了,连忙把父亲拉出去。 鲍四娘对沉香说道:“你也去吃饭吧。我听他们正在商议,明日还继续行路的。” “归年这个样子,能走得了吗?”阿什玉皱着眉头。 “可能说是给他弄个车子。不然等养好了,也要三五日呢。他们说耽误不起。”鲍四娘看两个人没有起身的意思,又说道:“我去吃饭了。” 屋里只剩下沉香和阿什玉两个。 “怪我,让归年跑掉,弄成这个样子。我想着也就二百多里,他应该能走出去的。”阿什玉叹口气。 沉香把一碗热汤端起来,给归年慢慢喂下去,一边擦着流到他脸上的汤水——好在归年把一碗汤水几乎都喝了下去。 “我不怪你……” 阿什玉和沉香都吓了一跳!是归年在说话吗?他不是昏迷的吗? “归年,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阿什玉凑近归年的脸问道。 “自然。我都听得见。沉香也不要哭了。我只是觉得身上虚弱,多半饥渴所致,并没有什么大症候——跟鲍四娘说的一样。” “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你小子,醒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好担心——我还在怪自己呢。” “你们也没有跟我说话,我可说什么呢?再者,我若好好的,田校尉不定又怎么折磨我呢?躺在这里还很舒服的。对了,你给我的扳指,也没用上,还完璧归赵吧。”归年说着把翡翠银扳指从手上解下来递给阿什玉。 “送你了。”阿什玉把扳指推回去,“你伤成这样,也怪我鲁莽,考虑不周详,这个算我赔情,你就带着吧。” 归年知道阿什玉爽利的人,不喜欢推让,便依旧把扳指带在手上。 沉香看归年没有大碍,也欣慰地笑了。 “你扶我起来,我睡得屁股都是疼的。”归年对阿什玉说。 阿什玉连忙扶归年起身,归年刚站起来,手摸着额头就往后栽倒。 “哎哟,你不要逞能!快躺下。”归年又把归年搀扶到榻上躺下,“你四五日水米没沾牙,身上哪有力气呢?好好将养几日再起身也不迟。你倒跟我说说,你怎么又遇到了一个和尚,你这一路究竟出了什么事?” “哎,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我晕倒,是怪这个叫空空的和尚,我能活着回来,也是靠空空扶助。”归年顿一顿,把怎么遇上空空,空空如何喝完了他的水,又怎么把他背在背上连走了几日,就快要走出沙河的过程都细细说来,说到最后,却是鲍四娘的墨箭把他们找到了,又抓了回来。 “这一节我也知道了。是康老儿献的计呢。我才骂他了。听说他还请命日后由他来看着你,防着你再逃跑。” “自从跟着队伍上了路,他就冷淡了我。”归年叹道,“过去他很疼我的,虽然是我家家生奴,但对我像父亲一样,我也一直敬重他。听说我家被抄,他置的一处小房子也被查没了。他一定也为这个怨恨我家吧。哎,树倒猢狲散啊。世事就是如此吧?” 夜渐渐暗下来,沉香把灯点上了。 “你的身上冻伤了几处,刚抬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的,是沉香给你上的药。那时节你是不是清醒的?还那么心安理得地让沉香伺候你!” 沉香听了阿什玉带着几分调笑的话,脸羞得飞红,啧怪地瞪了阿什玉一眼。 “真的?”归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进的屋子我一概不知。是了,耳朵好痒,真是冻伤了。”归年说着往耳朵上挠去。沉香见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按下了。 “当心把耳朵抓掉了!肿得跟桃子一样了,摸不得。”阿什玉也制止道,“她给你上了药,不抓不挠,养些日子也就好了。沉香的脚也被冻伤了。” “怎么回事?”归年摸着沉香的脚急急地问。 沉香的脸羞得更红了,却把归年的手抚开了。归年也自知失礼,抱歉地笑了笑。 “她没穿棉鞋。这已是腊月,还穿单鞋,哪能不冻伤呢?这才跟鲍四娘要的棉鞋穿上了。” “那你上药了没有?”归年关切地问沉香。 沉香微笑着点点头。沉香笑得那样温存——她本来就是绝色的美人,虽然这一路奔波劳碌,她也憔悴了许多,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蜡黄,但眉目仍是那样清秀。黑色中带着些许栗色的眼睛,水光盈盈,在注目凝视时,像一池秋水,清澈而深沉,当她和归年对视的时候,那一池秋水分明起了波澜,归年明白这波澜为何而起,其实,他对沉香也有着无限的怜惜。温婉贞静如沉香的这样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但是他们没有缘分。既然没有缘分,与其日后难舍难分,不如开始就不要付出情怀。情爱,在欲拒还迎、欲罢不能的时候,也很恼人,不是吗? 沉香把干净的棉布包在归年冻伤的手上、脚上,全然不顾自己的手也冻得皲裂,归年一时心神迷乱,握住了沉香的右手。沉香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吓,慌乱间想抽出自己的手,但很快又镇静下来,拿出左手来放在归年的手上。她的眼泪快要滴落下来了,若不是阿什玉还在屋里,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到归年怀里。这不是她一直盼望的吗?两情相悦,惺惺相惜。 阿什玉在一旁看这两人眉来眼去,分明是生了情愫,自己好不尴尬,连忙说乏了,要回屋睡去。归年也清醒过来,对阿什玉说道:“把沉香送回屋吧。这么晚了。” 阿什玉和沉香都感到诧异,刚才还情意绵绵呢,这会儿又戛然而止了。沉香的眼里满是疑惑和幽怨,悻悻地跟着阿什玉走了。 沉香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归年看见她胸前挂着一个物件,是她先前扎的骡子荷包。对了,沉香扎了两个,一个给了自己。自己随手塞在怀里,浑浑噩噩地赶路,一直都忘记了,是不是丢了?于是全身上下摸摸,却在胸口也摸到了。原本骡子荷包被系在一根柳叶络子上,这络子挂在脖子上。一定也是沉香编的络子——她这么灵巧的织女。归年把络子摘下来端详,络子是一根黑色丝线,一根银色丝线编成,两根线曲曲折折地缠绕在一起,缠绵缱绻,摸在手里,似乎还带着沉香的体温。沉香啊沉香,心里一定想着像这两根线一样和自己缠绵在一起吧?归年叹道。但是为骡为役,怎么能摆脱被人驱使的命运呢?哪得有半点自专呢?这不是,他又被抓回来走西域了。归年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沉香,有负你的一往情深了。 空空在田校尉的屋里折腾得正欢。香烟点起来了,满屋子烟雾缭绕,熏得人晕晕乎乎的。刘副尉看着空空做张做智的,气不打一处来,无奈田校尉把空空当个真人奉着,什么都听他的,刘副尉看不下去,索性出来了,由得他们闹去。空空诵读《普门品》,“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 空空的木鱼敲得错落有致,田校尉莫名地困倦起来,眼前倒也干净,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影像。他昏沉沉地睡去了。 刘副尉和康老儿一处议论着这个不知何方神圣的空空。 “才一天,就把他信得什么似的。他说什么是什么。八成又是个骗子!”刘副尉愤愤地说。 “着个士卒门外守着,好歹看紧点就是了。田大人睡了?”康老儿问道。 “我出来的时候倒看着他打盹了。那香烧起来,烟子大得很,像檀香又比檀香气味重,我闻了都犯困。你再去打探打探。” 康老儿依言去了。 刘副尉正踌躇着,木大伏走过来,问他:“看田大人屋里像在做什么法事?木鱼敲得紧哪。” “不法之事还差不多!不知哪来的歪辣和尚,跟田大人倒投趣。” “田大人的泻症好些了吗?” “应该好些了。” “我给的那药,可还吃吗?” “还吃呢。快没了,你还有吗?” “有倒有,回头给你送来。但是那药一次不能多吃的。内有麻黄,伤神魂,易上瘾。你跟他说一声。” “知道。” 田校尉一早起来,神清气爽,昨晚一觉安睡到天亮,没吃那止泻兼止痛的药丸倒也安泰。旁边的空空还在打着呼噜,雷一般响,奇怪自己一夜竟没有听到——可知睡得深沉。这和尚倒是有些法力的,听说是往天竺去,跟自己是同路的,何不让他跟着?有这和尚诵经驱邪,自己也安心许多。正思想着,外面已有了动静,是刘副尉在整理队伍,于是走出去查看。 “都起来了?”田校尉问刘副尉。 “嗯,马上用过早饭就起程。那陆归年下不了地,让他坐着沉香和鲍四娘的车走吧。” “老子还没收拾他呢。倒便宜他了,逃跑回来还有车坐。跟他说,再跑就是死路一条。这次先记在案下。” “这是自然。我早跟他说了。你不必太跟他计较,只要他把差事办了,以后你想怎么收拾他还不由你?” “也是,咱们秋后算账。”田校尉的眉目因恼恨而有些扭曲了。 “那个和尚呢?让他走了吧?咱们一走,驿站也不会让他再呆着了。” “不能叫和尚,叫空空大师!”田校尉对空空崇拜得五体投地,尊称“大师”,“让他跟着我们一起走吧。你去请他起来!” 刘副尉听了为之气结!不过认识才一天,不过念了几句经,就把个路上捡来的臭和尚当成大师供奉起来了!他敢怒不敢言,只得去叫空空。 驼子和阿什玉把归年从屋里搀扶出来,归年瘦得形销骨立,手足上都裹了棉布。沉香跟在一旁,手里还拎着一个陶罐子,外面包着棉套子。鲍四娘在一边小声唠叨:“你也太精细了。还带着热汤水给他路上喝。我病了也没见你这样过。为难你怎么弄到这罐子。” 沉香只是低头浅笑。 驼子说道:“车上狭窄,若归年躺着,这两个女人坐的地方都紧张了。” 归年忙道:“我不用躺着,坐着便罢了。” “你还是躺着吧,听你说话的声音都虚弱。”鲍四娘道,“我骑马也行,腾个地方给你和沉香热乎去。” 沉香又羞又恼,又说不出来,只拿眼睛瞪鲍四娘。 “好了,别拿他俩开心了。归年都这样了。”阿什玉劝道。 田校尉在树后窥视这几个人的举动,心里莫名犯上一阵醋意,饶是穷酸落魄成陆归年这样,沉香还喜欢他,自己这般威武强干,沉香却看不上,真是没天理!肥羊肉却被狗叼去了。 正无聊间,后面却传来争吵声。一个士卒过来报告:“田大人你快去看看,刘副尉和那和尚吵起来了。” “叫空空大师!”刘副尉纠正道。 “是,空空大师。” 刘副尉气得直喘,见田校尉来了,忙着告状:“没见过这样的,拿腔做调,先让我给他提靴子,再让我给他打包袱,拿他的经书他让我先净手……” “当然要净手,不然污染法宝,必受果报!”空空斥道。 “让你净手你就净呗!”田校尉劝道。 “嫌脏你自己拿好了。这还不算,他说他要做早课,让我们等着!”刘副尉争辩道。 “等不了你们可以先走啊。”空空轻描淡写地说。 “等就等一时吧,”田校尉又劝道,“明日早点请空空大师起来做早课便罢了。” 刘副尉看不得田校尉这般曲意逢迎一个臭和尚,一扭身出去了。 三十五、空空辞行吐真言 往伊州的路走了两日,沉香也精心照顾了归年两日。条件有限,沉香弄不到什么滋养的好汤水,要一点热粥带着上路都艰难。归年冻伤的地方又是肿,又是流黄水,沉香在驿站把棉布煮过烤干,先把伤处拿棉布擦干净再上药,即便在路上也不厌其烦地如此料理五六次,那伤口也渐渐消了肿,只是没有结痂。 那一日,风雪相交,就要快到伊州的驿站了。归年和沉香坐在车上,这是沉香最欢欣的时光了。她做梦都没想过,能有机会和归年独处。两人的手握着,相互依偎着,在苦寒的天气里传送着彼此的体温,这一路便不再那么艰难和苦涩了。说不定哪天死了,能在温暖中死去也好啊。田校尉脸上的怒气、眼中的狠毒已到了极点,归年和沉香都看得出来,虽然让归年和沉香同乘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田校尉的心像扎了刺一般。也由它去吧,归年和沉香都不管了。已经是这样任人摆布了,生死都看淡了,放肆一点又怎样呢? “嘿,你们两个,卿卿我我地倒逍遥啊——躲在这车里。”空空突然间钻进车里来。 “你来做什么?当心染上我的晦气,这几日田校尉很是看重你呢。”归年对他说。 “我说到车上来来避避风雪,谁敢不依?” “是了,田校尉对你言听计从,奉为上宾呢。”归年讪笑道。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走吗?不跟着我们了?” “罢了吧,虽然只有两三天,我也看出来,这伙子人都勾心斗角,恐非善类。我一个出家人,不问世事,还是不跟你们搅和在一起好。” “你跟田校尉说了吗?他让你走吗?” “说了他还让我走吗?我偷着走。” “你为什么相信我?不怕我跟旁人说?” “你是个赤诚人。我看得出来。” “怎么说?” “在沙河里,我跟你求水喝,你一下子就把水囊给了我。如果是个精明人,最多给我的水囊里倒一点,绝不会把自己的水囊一骨脑给别人。” “我只是没想那么多罢了。我倒要问你,你说田校尉身上有邪祟,他又怎么信了你呢?果真有邪祟吗?” “我一个肉体凡胎,哪里看得出什么邪祟?我是看他把桃木剑戴在身上,好好的,谁戴这个物件?多半是疑神疑鬼。我若不施这个伎俩,他们早把我抓起来送官了。” “你禅杖上的血从哪里来的?” “禅杖上原本涂着姜黄粉。趁他们没留意,我吐上口水,便跟血一样了。市井里的小戏法。回头我也给你一点这粉子。” “听经文真的能安神入睡吗?” “经文是给善男信女听的。如果心存杂念,又怎能心平气和,安然入睡呢?不过是迷魂香的药力罢了。” “难为你一个人出家人,还带这些东西。” “出家人不是神仙,如能飞去天竺,少却多少烦恼。可是我这臭皮囊,一路走下来,不定要遇上多少艰险呢。带着这些东西,只为自保而已。我从没有拿来害人。不过,我那迷魂香用完了,所以我也要走了,不走就露馅了。” “迷魂香?怎样迷魂?” “哪里迷魂了,不过是闻了想睡觉呗。我给田校尉点上这香,他就犯困了,他还以为我一念经,就有什么法力呢。” “那你为什么不困呢?” “我也困呢,只不过以前也常点这个香助眠,闻多了倒没有那么灵验。” 倒是个有趣的和尚!归年心里暗笑,难得他对我如此坦诚。 “你身上可带着钱?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哪,这些钱够我用一阵子了吧?足有一百文呢。”空空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子,摇得“哗哗”响。 “你倒是个财主呀!” “你抬举我。我这是偷来的。” “从哪儿偷的?” “早上想跟那刘副尉要点棉花填在破棉袄里面,到他屋里,却没有人。我就顺手把他包裹里的钱抓了几把出来了。” “你怎么这样?君子不饮盗泉。”归年心想这个和尚也太出格了。 “我本不是君子,也不想当君子。你没读过《维摩诘所说经》,你自然不知道,佛法本是圆融无碍——所谓‘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空空看归年听得五迷三道的,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拿他的钱,只取少数,不伤他的根本。这钱也不用来享受,只为能继续西去求佛法。我心里只装着佛,所做的一切也是为求佛法,并且也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我很安心。” 归年不想跟他理论,不过,这空空倒也坦荡,这是他的可爱之处。 “沉香会针线,让她帮你把棉袄缝一缝吧。这一身的洞,不缝上漏的棉花更多了。” 空空依言把棉袄脱下来,沉香本是针线行家,不消多时便把一件破棉袄缝好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空空把棉袄穿上,对两人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出了马车,出去骂骂咧咧地说:“不就是一口热粥水嘛,都不肯给!多半是嫌我碍事!这对鸟男女!”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 伊州的驿站里,众人吃罢了饭,生火的生火,烫脚的烫脚,一天的劳乏下来,都准备着睡个暖和觉。田校尉吃过了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等着空空来给他念经。 这几日下来,他已经离不开空空了。他本不信佛的,但眼前的影影绰绰那些东西,折磨得他心神不宁,夜里不能成眠。自从空空给他诵经后,他终于能安睡了。不过是多个人吃饭呗,让空空跟着队伍走,能用多少钱粮?对,一定留他在身边。田校尉躺在暖暖的榻上思想着,那空空说去取热水来喝,半天没回来,敢是倒串到士卒们的屋里了?这和尚惯爱串门,倒很随性。 想这儿,扯着嗓子喊道:“空空!空空大师,屋子都暖好了,赶快念经来!” 喊了几声,并没人应答,于是喊康老儿,又喊刘副尉,半天康老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失惊倒怪地说:“遭了,遭了,遭贼了。” “丢什么了?” “刘副尉说丢了一百文钱!” “他人呢?” “他还在查,把所有人的身上都搜了一个遍。也没找到。” “叫他过来!” 康老儿转身去了,须臾把刘副尉带了来。 刘副尉气得脸青白:“一定是那个空空偷的!这回儿四下里都找不到他。一定是他偷了钱跑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少了钱?” “我刚才收拾东西,看那一百文散钱没有了。我翻箱倒柜地找,也没找到。” “是不是你自家花掉了,却忘了?” “一百文,哪里那么容易花掉?我所有钱粮出入,都有账的,哪里会忘?一定是有人偷了。” “士卒那里,你搜过了?” “连身上都脱得精光找过了。一百文,便是想藏也不是那么容易!一定是那个空空偷走了,找遍了都找不到他!” “他一个出家人,怎会做偷盗之事?你不要诬赖他!”田校尉有些恼火,自己看中的人,怎么会偷钱? “怎么不会?他穷得只剩一身虱子了,没有钱,怎么行路?自然要偷钱。” “我已经准他跟着我们走,吃住皆是官家的,冻不着饿不着,自家走哪有这样的便宜?他为什么要跑?”田校尉瞪着刘副尉问。 “我怎么知道?我看着他装神弄鬼的,未必是什么正经来路!或者怕我们勘破他底细,心里不安,于是跑了。”刘副尉本来对这个荒诞不经,来路不明的空空就看不顺眼,这两日这个和尚还总是大喇喇使唤他,更让他恨得牙痒痒!走了更好,只是让这臭和尚偷走一百文钱,他心有不甘。 “你们再去给我好好找找!”田校尉想着空空走了,心也像被掏空了。虽则空空只陪了他三个晚上,但这三个晚上是他最近这段日子睡得最安稳的夜晚。他是不信佛的,但空空念的佛经就有催眠的作用。如今这和尚不吱一声就走了,于情理不通啊。就是他真的缺钱,跟自己要一百文,难道会不给吗?或者,这里面另有蹊跷?空空和刘副尉不睦,是不是刘副尉把他赶走的?那钱也有可能是刘副尉嫁祸于他,也说不定! “你怎么还不去找?”田校尉看刘副尉坐在炉火跟前烤着手,恼怒起来。 “茅厕、柴房里都找过了,哪里有?他的行李、禅杖都不在了。不是走了是什么?” “是不是你赶他走的?”田校尉逼视着刘副尉问,“这几日我看重他,你心里难免不平。于是把他赶走了?” “你怎么这样说?”刘副尉气得七窍生烟,“我是看他不顺眼,但是并没有赶他!话说回来,他一个秃头和尚,有什么金贵?也值得你这样珍重他?” “你看看,你看看!”田校尉恼怒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我说你心里不平,你就是不平!他的好处,你们无人能及!”田校尉想说空空诵经能带给他安宁,驱散魔障,但这样说又怕别人不理解,招来耻笑,于是索性命令道:“反正你们把他给我找回来!” 刘副尉梗着脑袋转身出去了,随手把门摔上。 “你看他可是要造反了!”田校尉气得浑身颤栗,细汗直冒,“如今天子都信佛,我带个僧人,时常诵经念佛又有何不可?偏生他气量小,容不下人!” “是了,是了。”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康老儿安抚道,“这是刘副尉的不是。信佛本是积德行善的好事。那空空是有些乖僻促狭,爱戏耍刘副尉,但也没有过分之举。这一路我们折损太多,戾气太重,有个僧人时常念念经祈福也是好事。” “你看是不是?你还懂我的心思。”田校尉听了康老儿的话感到一些宽慰,“不瞒你说,我这会儿只觉得身上发痒,心里发慌,只是想吃刘副尉给的药丸,不吃就觉得烦躁难安。有空空在这儿诵经,我能忍住不吃。唉,如今他走了……” 田校尉说着,心里泛起一阵烦腻,觉得了无生趣,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腔子的郁闷没有个发泄处。康老儿看着不解,关切地问道:“校尉大人这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症候啊?怎么个难受法儿?” 田校尉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难受,说痛也不痛,只是心里静不下来。 “去,刘副尉那里有药丸子,你给我取来。” 此刻,那药丸子好象有种魔力在招唤他,他无法抗拒。 康老儿又到了刘副尉屋里。刘副尉坐在榻上生着闷气,炉子也没生,靴子也没脱,他也全然不顾。 “再生气,好歹也叫个人来把炉子生上。”康老儿体贴地劝慰道。 “气都气死了。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哼!” 刘副尉吐了一口粗气。 康老儿旋风一般,从别的屋里拿来一盆燃烧的木炭,放在炭火盆子底下,然后拿火夹子码好木炭,拿扇子扇了几下,火焰慢慢地从铜炉子底下燃起来,渐渐温暖了整个屋子。康老儿顺手把茶壶架在火上,又替刘副尉把靴子脱掉。 “也只你老哥心疼我。这些人都没良心!”刘副尉叹道。 “其实田校尉平日里也是倚重你的。只是给那个和尚迷了心窍。” “哪来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秃驴,他就把人家当神仙似的供着。这一路捅了多少的窟窿,不是我替他补上,哼!这会儿却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 “说的也是。田大人脾性暴躁,多亏有你在旁边哄劝着,不然那沉香、归年都早被他整治死了。我倒不是向着归年说话啊。毕竟,这差事还没有办成呢。” “可不是!”刘副尉终于听了有人为他说话,心里大快,“他最爱无事生非!不是我维护着,阿什玉也活不成!那米司分不是听了他的话,也不会死!” “米司分倒是怎么死的?”康老儿听出了一些蹊跷,连忙问道。 刘副尉知道话说过了头,连忙往回收,“劝人家服长生丹呗。” 康老儿嗫嚅着说:“长生丹能死人吗?敢是吃多了?对,刘大人,你说,如果归年把那‘王珠’要回来了,那他是不是还回去当他的主子,我还是奴才?” “这你倒不必担心。这一趟你回去了,我必定把你的功劳报官,尽力为你谋个出身。至于那个陆归年,哼,便是要回‘王珠’,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嗯,让他们家吃吃苦也好呢,他们家里,那时节富得流油。把我们这些奴才不当人。让他们也尝尝当穷人的滋味!” “只怕穷人都当不上了……” “怎么说?是不是没打算让他们活?” 刘副尉本想一吞为快,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你将来自然知道。” 两人正说得入港,外面有士卒喊叫起来:“康老儿,田校尉叫你拿的药呢?还不快送去!” “哎呀,忘了忘了,他叫我来拿那平素吃的药丸子。一说话就忘了。一会儿回去他又要骂人了。这两天他脾气大得很。”康老儿说道。 “哼,你莫要太怕他!他当个校尉不过是靠他亲家。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哪,这包药你给他拿去。”刘副尉说。 “这到底是什么药啊?他吃了那么久,倒越来越魔障了,成日家都要吃,好象离不开了似的。” “你管他。他愿意吃就吃呗。你快去吧。” 康老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田校尉的屋子。果然田校尉已经等急了。 “你作死啊,叫你拿个药,便去了这么半天!我要是有个急症候,还不死逑了!” “哎呀,怨不得我。我就是个当奴才的命,一去了刘大人就吩咐我生火煮茶的,不伺候好了不得出来。” “什么大人?你莫要抬举他!一个六品都不到的散官,有名无实,只配给我提鞋!药拿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康老儿连声应道,忙把药丸子掏出来,把热茶水准备好。 田校尉把五颗药丸子连着丢进嘴里,喝了几口水。 “只有吃了这个东西,心里才安定些。也不知怎么了。到了晚间,就做恶梦,那些死鬼总是在眼前晃,搅得我不得安宁。” “大人操心太多,加上疲累,自然六神不安。等回去了给那些死了的士卒们好好做场法事也就罢了。”康老儿安慰道。 “那陆归年怎么样了?有人看着他没有?”田校尉吃了药以后,闭目养神片刻,心神安定下来,语气也变得平缓。 “大人不用担心他。已经着人看着了,再者,他腿脚都冻伤了,让他跑他也跑不了——这数九寒天的,便是狗都不会离开家门。这回跑了是他不知轻重,自己找罪受。我也会时时留心的。这个就交给我吧,你安心歇息,我也回去了。” 三十六、 疑神疑鬼致疯癫 那风一夜未休,只听得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做响,是瓦片翻动的声音,倒像有人在屋顶上走动。田校尉巳时才将就睡着,半夜里又被惊醒,直叫空空,然后叫刘副尉,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原来并没有留人在身边伺候。他唤了几声康老儿,康老儿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应声而来,也难怪这风声如鬼哭狼嚎一般,早把他的叫喊淹没了。 那屋顶的动静却大起来了,像千军万马在奔跑,又似铜锤铁鞭在敲打。这惊天动地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奇怪的吼叫:“田大人,还命来!田大人,还命来!” 烟尘从屋顶纷纷飘落,芦苇杆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屋顶好像要被击穿了。 田校尉想叫又叫不出来,只拿被子把头裹起来,露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动静。 “别来找我……”他吓哭了,嗫嚅道:“我也是被逼的。我不想害死你们……” 那响动丝毫不减,窗纸上也似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像有人在外面跑来跑去。 木头门被风吹得嘣嘣直响,因是有年头的,未免松动些,即便拿木栓闩着,风一吹也能吹出些缝隙,一开一合的倒像有人在推动,好像再用些力气马上就要推开了! 那声音又响起来:“田大人,还命来!田大人,还命来!”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田校尉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案上的豆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被门窗灌进来的风吹得半明半灭的,田校尉唯恐它灭了。有点火光,鬼鬼神神的还怕些吧?但不幸的是,这点可怜的火苗在一阵大风中熄灭了!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黑得不见五指。田校尉感到头被人拍打了下。 “到底是谁呀?要我的命便直要了去!不要吓死人!” 他在极度的惊恐中晕了过去! 天终于亮了。风没有见小。田校尉从康老儿拚命的拍门声中苏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田大人,快开门啊!你没事吧?” 田校尉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门打开。 “你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惨白,病了吗?”康老儿扶着他问道。 田校尉恼怒地把康老儿的手甩开:“老子夜里喊你,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的爷!这风刮了一晚上,院子里的大柳树都给刮倒了!耳朵里面全是风声,哪里听得到一星半点人声?这些兵卒也没见过这阵势,都吓得捂上了被子。” “昨晚有鬼来过!”田校尉心有余悸。 康老儿听了倒是一惊,半晌镇静下来才问道:“不会吧?门都是栓着的。你看见鬼了?” “鬼还用从门进吗?糊涂囊子!那鬼在屋顶上跑来跑去的,你看,房梁上辅的芦苇杆子都给震落了。” “这八成是风的吹的!你还没去外面看呢,瓦都落了一地,摔得粉碎!你听到像人在跑的声音,应该是瓦片被吹翻的声音。” “可是我还听到有人叫我,让我‘还命来’!” “这倒有些古怪了。哎,这一路死的人太多了,戾气太重,早该做场法事的。偏那个空空又走了。不成晚上让刘副尉跟着你睡吧,我还要看着归年呢。” “老子恨不得撕了姓刘的!不是他把空空赶走了,我能遇上鬼嘛。你晚上还是跟着我睡吧,让他看着陆归年。对,你把他喊过来,议一议行程。” “让你过去呢。”康老儿对收拾行李的刘副尉说道。 “这风刮的,鬼见了都愁!”刘副尉把行囊扎紧,看看窗外说道。 “昨晚他就遇见鬼了,这会儿正生着气呢。你小心些。”康老儿嘘声说道。 “是他心里有鬼吧,成天说鬼呀鬼呀的,没鬼都说来鬼了!他叫我过去干嘛?” “还不是商议行程呗。你先过去,我去看看陆归年,他的伤养好了,也叫他骑马走,一个男人成天家赖在车上像什么呢。”康老儿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刘副尉想叫都没叫住。 刘副尉把绢帛地图拿出来,展开来低头端详,半晌没说一句话。一边等待的田校尉却不耐烦了,吵吵道:“不过问你下一站到哪里?多少里程和时辰罢了,把你难得,道是考状元吗?” “我又不是经年的走卒,一时间能算得那么清楚?”刘副尉觉得田校尉简直是在刁难自己,“康老儿走惯了西域的,你一问他便知,为何为难我?” “亏你说得出来!你一个官吏,他一个人犯,却事事问他!”刘副尉气得青筋暴露。 “你不是也看重这个人犯吗?事事倚重他!”刘副尉反唇相讥。 “接驸马爷令状的不是康老儿,是我。驸马爷让我二月里回长安复命,已是宽限了。可是现在已到腊月,我们还没走到西州,沉香没有交割,‘王珠’更是八字没一撇!我复不了命,谁也别想活!” “谁又曾偷懒了?除去天时不好,哪天不是紧赶慢赶地行路?这些士卒们,病的病,伤的伤,若是再天天拿鞭子抽着,他们只索睡在床上不起来,杀伐由你!我是把好话都说尽了,又是吓又是哄的,让他们坚持着走。” “你只会一味做好人,却让他们记恨我!这一趟差事跟行军一样,延误不得!我是把脑袋吊在裤带上在跑,你们也休想脱了干系!” 刘副尉听了田校尉的指责已是气得鼻子都歪了,说到这趟差事,田校尉自是担着干系,但是若完成了,升官发财好处也尽是他的,旁人一点别想沾光。 “前时阿什玉把珠宝送给士卒们,他们还兴头了些日子。说回去可以分些油水,贴补家计。后来宝贝给抢跑了,他们心里落了空,都泄了气。”刘副尉辩解道,“他们还说……” “说什么?”田校尉喝问。 刘副尉索性也直说了——反正憋在心里也是难受:“说如果你早把珠宝分了,各人揣在自己身上,哪会叫强人劫走?只为你自己想独吞,结果都打了水漂。说你只知道办成了差事自家受用,却不管别人死活。说你自己吃香喝辣,让他们吃糠咽菜。他们还说……” “这群泼皮无赖!”田校尉越听越听不下去了,把几案一骨脑掀了,茶杯,茶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不知高下的贱骨头!想造反吗?我便吃了喝了,便打了骂了,又怎样?刘瞎子,你给我听着,今后我说走便走,说停便停,谁想偷奸耍滑,他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回了长安,我把他全家都拉去没官为奴!” 一声“刘瞎子”已让刘副尉怒火中烧。这个“瞎子”的诨名是有由来的。他的眼睛其实不瞎,明亮的很,只是他从小没念过书,不识字。开始衙门里的人都不知道,一次接了公文,上差让他念,他哪里能念?只好推说自己眼睛不好,看不清。后来有人知道了缘由,便给他起了个诨名“刘瞎子”。他自己也知道羞耻,于是发愤识字,也粗通文墨,众人便渐渐忘了这个诨名。今天田校尉又叫起来,正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他恨不能跟田校尉打一架!但还是忍住了,站起来说道:“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吧!你说把谁充官就充官!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这条命交给你罢了!”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田校尉扑过来抓住刘副尉的衣领,就要扇他的耳光,却被刘副尉死死抓住了手。本来田校尉腱子牛一样的体魄,扳倒中等身材的刘副尉不在话下,但近来他梦魇伤神,体弱发虚,竟一时敌刘副尉不过,两人相持不下。 七八个士卒在田校尉屋外听着热闹,听这两位官长吵得不亦乐乎,众人各自欢喜——总算有好戏看了。康老儿从风中跑来,看众人隔墙看热闹,忙开门进去,却看校尉和副尉打了起来,赶着把他们分开,劝道:“这又是为什么?”又朝外面众士卒说道:“都回屋去,各自收拾行李,等候命令。” 田校尉被康老儿劝阻了,但气还没有顺,坐在榻上直喘粗气。刘副尉也余怒未消,背对两人掐腰站着,鼻子里“哼哼”着。 “这又是为什么呀?”康老儿询问两人。 “哪,康老儿,你说说,我不过想跟他商议往后的行程,他一问三不知,还强词夺理!我该不该生气?” 康老儿并不打算给两人评理,他能惹得起谁呢?说到行程,他还是知道的。于是切入正题:“大人可问的是往后几日行路的打算吗?” “也不全是。你算算,我们出来都四个月了,还没有走到龟兹。启程之前我听说过,从长安到龟兹,一月急行可到。我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四个月才走到西州,我能不着急吗?” “大人,你说的不错。一月急行是可到,但要看看什么情况。一来,马要好,必是千里马。二来,要换人换马。我们虽然在驿站换马,但人还是这些人,哪得不累不乏?不想着偷个懒?三来,也要天时地利,要路顺桥通,我们在黄河就耽搁了那么多时日,另外又带着女人、行李,跟着车舆,磕磕绊绊的,哪有单人单骑走得快?走四个月已是寻常了。有一回,我们贩绸缎从长安出发,那雨连着雪啊,一路就没停过,我们的马也一匹跟着一匹地生病,走到半路全死光了。又重新买马。我们一直在泥巴地里走的,鞋袜都没干过,脚都烂了。走到这儿足足了一年!造业啊,走西域。” 康老儿絮絮叨叨地说着,若在平日田校尉早不耐烦了,这回却听得认真。 “那你估摸着,走到龟兹还要多时间?”田校尉问道。 “长安到龟兹是七千里,我们现在走到西州,已走了五千二百多里,还有一千八百多里。应该说,十停已走了七停半了。若是天公做美,我们有二十来日便可到达。” 田校尉听了,心下稍安。但说到“天公做美”,他又疑惑起来:“何谓‘天公做美’呢?” “这西域啊,多的是风。所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像今天这样的风,可怎么出门呢?” 听得田校尉又是长吁短叹。 “事缓则圆啊。”康老儿又继续用他生意人的伶牙俐齿劝慰道,“田大人切莫过于心急了。延误些时日回去复命,也实属无奈——只要差事办成了就无大碍。我跟你说,我积年地来往贬货,有时候也误了行程,主人家要责罚,那一回,我使一个法子,主人家非但不罚,还犒赏我们呢。” “什么法子?”田校尉好奇地问。 “你听我说,那一年也是天时不利,我们在路上足足地延误了半年还没有走到长安。我和陆家大公子走在路上,是又着急又担心又害怕。着急的是行路,担心的是东市里的货物八成早就吃紧了,就等着我们这几车货。害怕的是老爷责罚。大公子还好说,老爷不过打他几下,我是奴才,还能轻饶得了我?进长安城之前,我早给大公子出了个主意,着人给老爷送信,说在路上货物尽被劫走,人也给打伤了。等过了一天我们回了家,嘿,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田校尉问道。 “老爷见我们好好的,竟欢天喜地地迎我们回家,还杀鸡宰鹅,好不热闹!” 田校尉和刘副尉听了都笑起来。刘副尉笑骂道:“你这个老猴精!倒是鬼点子多。只怕这些伎俩骗不过驸马爷!我只问今天走不走?” 田校尉看看外面的天,仍是阴风怒号,一时拿不定主意,转头看看康老儿,倒有听他的意思。 康老儿也会意,忙说道:“这回只怕不好走呢。便是出了门,哪里迈得动步子?我说等风停了再走。” “那么这样吧。让士卒先歇息,风停了再出发!”田校尉吩咐刘副尉。刘副尉领命出去了。 康老儿也要出去:“我且去看着陆归年吧。” 田样尉拦住他:“他伤成那样,还能跑了——那么多士卒自会看着他。你陪着我。夜里没有睡着,我乏得很,你见识多,跟我说南来北往的杂事,我听了好睡觉。” “好吧,既要到龟兹,就说件龟兹的故事。说龟兹一家客舍,掌柜是一个女子,长得弱柳扶风一般,如花似玉的容貌。偏有一样不同寻常,就是能吃肉,一顿饭能赶上几个壮年的男子。因此住她的客舍与别家不同——那就是和她比赛吃肉,如果能吃过她,晚间可与她同宿一室,如果吃不过她,则要付双倍店钱。” “于是这南来北往的行客,都想去和她较量一下,谁能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吃得能比男人还多呢?如果吃过了她,还能跟她睡一觉,岂不美哉?但是数年过去了,任是大腹便便的壮汉,都没有一个吃过她的,无一不付了双倍的店钱。” “后来有一个贬酒的客商,他倒要试试。他有一样法宝,他贬的酒里有一样是极醉人的,叫‘一杯倒’,只饮一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让人倒地,非一夜不能醒来。这客商在跟女掌柜较量前,先劝她喝了‘一杯倒’,那女掌柜喝了,才吃了两口肉,便一歪身子倒下了——自然也就输了这场比试。 ” “这可把客商高兴坏了。这么个绝色的美人,别人碰都没碰过,如今让他占了便宜去。他慌手忙脚地把女掌柜抱进了寝室。” 田校尉听了心驰神往,打断问道:“一定风流快活得很吧?” 康老儿笑道:“哼,你听我讲啊。第二天早上,伙计进去看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什么客商和女掌柜,只见床上一堆骨头,从血衣上看正是客商的。那衣服上还沾着虎毛。原来啊,那女掌柜是一只千年母虎精变的。不然,凡人都没有她能吃肉,偏有那不知死活的,才把自家送入虎口!” “有趣有趣。”田校尉听得津津有味,“看来女人也绝非都是善类啊。像那鲍四娘,就如狼似虎。” “是啊,我们行路时从来不碰女色的。怕沾上晦气。” “你还有什么有趣的,都讲来!” 三十七、驼子徇情救墨箭 士卒们难得偷闲,有的睡得鼾声如雷,睡不着便聚在一起说闲话。外面的风声仍然一阵紧似一阵,枯树枝被吹落打到屋顶上,“啪啪”直响。在这些杂乱的声音里,似有似无的,传来一阵哨声,渐渐地有耳朵尖的士卒听到了,说道:“这仿佛是鲍四娘的鹰哨在吹。她招唤她那鹰就是这样吹哨。” “是了,不是她是谁呢。说起来,那鹰真是灵性。陆归年逃跑,就是那鹰找回来的。” “正是呢,不然八百里沙河,到哪里去找啊?按说,平时里她跟陆归年倒也有来往,有些交情吧,她倒毫不留情啊。” “她是驸马爷的相好,自然是效忠驸马爷的。” “相好又怎么样?还不是偷偷摸摸,背着公主的?上不得堂去!” “她八成是在找那鹰吧?我看那康驼子平日里对她很是殷勤,不如趁这机会,戏耍他们一番。” 木大伏原本闭着眼养神的,听了这些话插言道:“你们惯会无事生非!康驼子也算忠厚人了。你们不要捉弄他。” 却没人听他的,仍然说笑。 须臾康驼子打水进来了,一个士卒对他说:“刚才鲍四娘来找你了,让你去找她。” “她找我干什么?你们哄我!”驼子一听鲍四娘的名字,没好气地说。 “说有要紧的事,应该是,是关于陆归年的事。” “归年?”驼子听了心里一紧,关于归年他是要管的。且出去看看,看那喜怒无常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驼子遁着哨声找到了鲍四娘,已是出了驿站。那女人在漫天的黄沙里吹着鹰哨,脸上戴羊皮面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和嘴。饶是刚健的身躯,在这样的狂风中也显得单薄无依。驼子走过去问她:“你有什么事找我?” 鲍四娘乍一看驼子来有些诧异,随即又正色道:“谁找你有事?我哪里找你了。” 驼子听了扭头要走,走了十几步,却听鲍四娘在后面喊他:“刚才没事,这会儿有事了。” 驼子听了忍不住回过头,但脚下仍没有动,只在原地看着她。 “我那墨箭丢了。你能帮我找吗?”她讷讷地说。 驼子犹疑了片刻,要不要帮她?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要管她,这个女人是驸马爷的鹰犬,不要招惹她,但看着她落寞沮丧的表情,他的心又软下来——那一晚,她就是这样楚楚可怜的。哎,谁让他们有过那一晚呢?驼子无法辜负拥有过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墨箭’是丢了,它平日里不是也到处飞吗?”驼子问道。 鲍四娘看驼子肯帮她,露出些喜色:“它是听我令的,我靠哨音的长短来命令它。我今日只让它在附近飞,一吹哨便可招回。但是我吹了一早晨了,它都没回来。” “毕竟是牲禽,哪里有那么听话,或者在外面玩忘了也未可知。” “不会的。它驯得极好的。且这么大的风,它不会在外面久留。你到底帮不帮我找?”鲍四娘仍是焦躁的性子。 “你找东边,我找南边。若找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我便不找了。”驼子说完朝东边走去。 “等等,你把这个戴上!”鲍四娘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棉布面衣,递给驼子。 是了,不戴面衣,这样的风沙能把脸打去一层皮。这面衣虽是棉布所制,没有皮面衣那么厚实,但远胜于没有。驼子这会儿才觉得脸皮生疼,跟鲍四娘说话,他竟然没有感觉沙子打在脸上的痛楚。这个女人!让他欲罢而不能。 两个人分头在戈壁里找寻起来。 驼子走出一箭地,在一片枯黄的骆驼蓬里听到了“啁啁”的鸟叫,因风声太大,这叫声时有时无。驼子快步跑过去,在一丛骆驼蓬中,一只黑色的苍鹰发出凄厉的鸣叫,不是鲍四娘的“墨箭”,可又是谁呢?那鹰翅膀上带着一只箭,流了少许的血,看着已经凝上了,但飞是飞不得了。驼子原是不敢接近鹰的,怕被它的尖牙利齿啄到,这会儿也顾不上了,过去便把它抱起来。那鹰也通人性一般,并不攻击驼子,只乖乖地伏在驼子臂弯里。 “它受伤了。”驼子把“墨箭”交给鲍四娘。 “谁射的箭啊?这肉也不能吃?谁射它干什么?”鲍四娘看着“墨箭”心疼不已。 “先回去再说吧。把箭拔下来。” 两人在厨房里寻了酒,淋在“墨箭”翅膀上,然后把剪刀把箭剪断,把箭取下来。 “翅膀伤成这样,还能飞吗?”鲍四娘问驼子。 “我哪儿知道。不过,给它包扎上,过些日子再看,养好了或者可以飞。”驼子说道。 “你会包扎?”鲍四娘看到一些希望。 “我?我给我家狗子包扎过。它的腿断了,我拿木棍给它捆上,过了一个月它就好了,也没落下残疾。” “那你也给‘墨箭’包扎吧。” “如果我不愿意呢?”驼子盯着鲍四娘的眼睛问道。 鲍四娘有些愕然。驼子还有不愿意的时候吗?是了,他可以不愿意,自己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尽管有过一夕之欢,但早被自己抹杀了,权当那不曾发生过。但是今日,自己又需要他了,这厮却拒绝了自己。 贫贱如驼子,也不是招之既来,挥之既去的。鲍四娘有些气结。 “我要回去了,说是今日领皮靴子,我不去又没有我的了。”驼子脚上的棉靴子真是破得五孔朝天了,袜子都看得见。 驼子把面衣扔还给她,转身要走了。鲍四娘喊住了他。 “我知道,你怨我!”她朝着驼子的背影说道。 驼子听到这句话,像被定住了,不再往前走。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是了,自己不是在等这句话吗?如果一个人怨另一个人而又不被对方知道,那才真的是哀怨——像冰面下的暗流,虽汹涌,但却不为人所知,枉自长流又有何趣? 驼子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放不下一个女人。可能鲍四娘与他从前经历的女人大不相同吧。从前的女人,都是买与卖的勾当,多了也便厌了。 鲍四娘把驼子拉回屋内,把门闩上。她抱住驼子,“这会儿没有人来。你快些吧。算我还你的情。” 驼子有些错愕,但鲍四娘已经把衣服脱光了,白花花的身子闪耀在驼子面前,无一不撩拨着他的心。驼子把她放到屋角的一堆稻草上,自己也褪去了外衣。 他抚弄着这个美艳的女人,血脉里热流奔涌,内心的饥渴驱使着他无暇他顾,只想去完成身体的本能。鲍四娘也痴缠在他身上,两人的体温交相传递,正要入巷,突然有人来推厨房的门,“砰”的一声没有推开,却把两个人吓了一跳! “谁在里面啊?开开门!”是一个男童嗡声嗡气的声音。驼子记起来,日间在驿站里,是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专做些杂役的。 “怎么办?”鲍四娘脸色煞白,小声问驼子道。 “别出声,快把衣服穿上。”驼子说道。两个人哆哆嗦嗦穿着衣服。外面那个小厮又捶了几下门,见没有回应,自言自语道:“并没有上锁,为什么打不开呢?可是王驴蛋这个促狭鬼又在捉弄我?故意从里面闩上门,让我不得好生干活,又挨骂?我这就去告诉驿丞,看看是谁挨板子!有种你就别出来。” 声音渐行渐远——小厮终于走远。两个偷情的人终于松了口气。 “好险,赶快走吧。一会儿来了人就走不了了。”两个人落荒而逃。 驼子已经把鹰翅膀缚上了木棍,缠好了布条。便离开了鲍四娘的屋子——有了刚才的惊吓,哪里敢多留。 回了屋,驼子看着从“墨箭”身上取下来的箭,陷入深思。此箭是上乘的翢翎箭,即便在狂风中也不会歪斜,柘木为箭杆,光滑坚韧,铜制三棱箭头见棱见角,无比精制。这样的箭,哪里是寻常人可有?分明是王孙贵族所用。驼子看了又看,越看越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对了,在沙州的驿站,田校尉曾约阿什玉打猎,后来还出了意外,达达因此而死。阿什玉箭法精良,射的猎物不少。后来阿什玉落水获救后,驼子还到他屋里去看望过。阿什玉的箭壶里就装着这样的箭!因为这箭极其精美,驼子就多看了一眼。 阿什玉,阿什玉射了“墨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驼子为自己的发现震惊。他还是不敢十分相信,于是决定去阿什玉那里验证。 阿什玉单处一室,正坐在火盆子前试穿新领的靴子,却不是皮靴,而是一双棉靴。但从他冻得通红的脸上看得出,刚才他出去过,并且时间不短。 “不是说领皮靴吗?阿副将为什么领了棉靴?”驼子寒暄道。 “这要问你的老爹!驿站给的皮靴子少一双,便以棉靴充数。你管爹分发,他便把那双棉靴给了归年。本来归年就冻伤了,我就把自己的皮靴子让给他了。” 驼子听了兀自有些惭愧,爹对归年,未免刻薄了些。 “阿副将刚才出去了?” “刚才出去转转,风大得很。”阿什玉淡淡说道,用手揉搓着冻僵的鼻子,又问驼子:“看你脸也冻红了,也出去了不成?” “我也出去转了转。” “你去哪里了?” “滩碛上,我看到一位汉子射下了鲍四箭的鹰。倒是好箭法。”驼子意味深长地对阿什玉说。 “哪个汉子,你看清了?”阿什玉有些诧异,自己射鹰时,四处环顾过,周围并没有人啊。 “身量倒和你相仿。”驼子凝视着阿什玉,把从“墨箭”身上取下来的箭放到小几上,“连箭都和你从前用的箭一模一样。” 他看见了?阿什玉心下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看见就看见!自己光明磊落的人,不必遮遮掩掩。 “就是我射的。你去告诉鲍四娘吧。”阿什玉目光如炬,盯着驼子。 “你为什么这么做?你跟鲍四娘有仇吗?”驼子为阿什玉的坦白感到意外,也为他的所作所为不解。 “你跟你爹一样,喜欢媚上欺下,为人鹰犬!一副奴才嘴脸!”阿什玉何等刚烈的性子,说话一针见血。 驼子听这话为之气结,我媚谁了欺谁了,又给谁当鹰犬了?你阿什玉说得这样难听!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 “你爹巴结田校尉,你巴结鲍四娘,出卖自己兄弟。” “我怎么巴结鲍四娘了?不过同路而行,相互照应而已。” “归年是怎么给抓回来的?不是鲍四娘的鹰找回来的?我不射它射谁去?我看出来了,你讨好鲍四娘,不过因为人家是驸马的姘头,你削尖脑袋赶势力!” 驼子的嘴唇开始发抖,然后是手和脚。我康驼子是这样的不堪吗?他一拳重重地捶在小几上。他怒视着阿什玉,眼睛要喷火来了!平日士卒们拿他取笑,他从不以为意,并不是因为他软弱,不过是不爱计较,但他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 “你不服气吗?”阿什玉并在不意驼子的反应,继续一吐为快:“你们父子,身为奴仆,据说生在陆家长在陆家,世代受人恩惠,如今主家蒙难,你们不思相救也罢了,赶着撇清关系,落井下石!” 驼子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把小几搬起来,摔在地上!结实的榆木小几被摔掉了两个腿去。他鼻子里面喘着粗气。 “你想跟我打架,好,老子也是一腔子怒气呢。来吧,拿出你的身手来,像个男人一样!” 阿什玉早把对康家的父子的一腔怒火化在了拳头上,一拳向驼子打去。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头顶着头,肩抵着肩,斗牛一般,一会儿又分开,拳脚相向,打得不可开交。屋里的家什无一幸免,碎的是瓷器,倒的是案几,破的是棉絮,“唏哩哗啦”,恰似开了水陆道场一般热闹。他们的打斗渐渐引起来了士卒,有人看见他们打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俩怎么打起来了?不应该呀。两人并无过节。” “是了,一个老实巴交,一个慷慨仁义,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木大伏听说两人打架,慌里慌张跑过来,见无人劝架,骂道:“打成这样你们也不去拉一下,看什么热闹?” 几个士卒进去,好不容易把两人分开。两人的脸上已是见了血。被众人分开了,各自喘粗气,坐在榻上不言语。 “这是为什么呀?平日相与倒好,却为什么打起来了?”木大伏叹气问道。 两人并没有答话。 “康驼子,敢是你冒犯阿副将了?”木大伏问驼子,“这就是你的错了。下不犯上。你快给阿副将赔个情,也就罢了。” 驼子脖子一梗,向阿什玉一揖:“奴才冒犯,望主子恕罪!” 阿什玉听了这话,越发恼怒,一拳捶在榻上。 鲍四娘听得两人打架,把驼子拉到僻静处问道:“为什么打架,莫不是跟‘墨箭’有关系?阿什玉这些日子都恨着我呢,天天拿眼瞪我。我倒疑心……” “你休要胡思乱想!”驼子瞪了鲍四娘一眼,心下也叹服她的敏锐,“他适才骂我爹‘奴才走狗’,我才跟他打架。今日他还去领了靴子,没有出过驿站,跟你的‘墨箭’受伤并无干系。” 鲍四娘自然相信驼子的话,点点头,同情地看着驼子:“什么副将,就把自己当主子,辱没人!你的靴子领到了吗?” “我爹自会领来。”驼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鲍四娘瞪着驼子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三十八、受惊吓田氏发疯 未时风稍住,虽已是下午,田校尉也舍不得浪费时间,仍让众人上路。一行人于天黑行至益都,宿于驿站。 田校尉因昨晚魔障,这晚就叫康老儿来陪他睡。康老儿本也想奉承田校尉,无不应的,就留在了田校尉屋里,侍奉得无微不至。 次日天麻麻亮,康老儿劳累的人,睡得沉,尚未醒来。田校尉因最近一向心神不安,倒醒得早,看铜壶刻漏已是卯时三刻,按说虽是冬日,这个时候也该有些天光,但看那窗纸却仍是漆黑一片,倒叫人有些诧异。 田校尉起身出得门去,门外倒有些亮了,四周景物依稀可辨,心下奇怪那窗纸倒是什么做的,一点光亮不透,于是过去察看。却见窗上停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蛾子,红不红褐不褐的颜色,毛绒绒的翅膀,不时地翕动两下。 这严冬时节,哪来的蛾子?田校尉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妖孽?他把脖子上围的棉布围巾拽下来抽打那些蛾子,群蛾受了惊扰,没有飞走,反而向他飞扑过来,撞到他脸上。田校尉吓得魂飞魄散,又手抱着头,狂奔起来,嘴里叫喊道:“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康老儿被这声音惊醒,却看见田校尉满院子奔跑,一时摸不着头脑。 “田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了?”他过去拦住田校尉,询问究竟。 “蛾子,蛾子,跟着我!”田校尉惊慌地指着窗纸,然后环顾四周,但是这会儿却一只蛾子都不见了。 “哪里有蛾子呀?”康老儿疑惑地四处查看。 “刚才,一群……”田校尉失神地说道,“红褐色的,像人血一样。” “哎呀,真是红褐色的吗?我们那里叫血蛾子。那蛾子是从死人嘴里飞出来的,故而似陈血一般。坟头上多的是呢。但凡是死得不祥的人,坟上就会飞蛾子。”康老儿说道。 “是他们,是死了的那些士卒!他们找我来了,找我来了。”田校尉神情落寞,脸色灰败,一会儿,他又声嘶力竭地喊道:“别跟着我,我受够了,别跟着我!怪不得我!” 康老儿见这情境,忙把田校尉架进屋里,连声安抚。 屋外有脚步声,有两三个士卒听到了田校尉的叫喊,过来站在门口问道:“田大人是怎么了?只听见他呼喊。” 康老儿忙道:“不过是方才发魔障,梦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不要紧,你们去吃饭,把刘副尉喊来!” 士卒们半信半疑地去了。须臾刘副尉过来了。 “怎么回事?说田校尉发魔障?” “是了,早晨叫喊看见蛾子,把我叫醒了。”康老儿叹口气。田校尉仍坐在榻上,目光呆滞,神情怔忡。刘副尉进来,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冬日里,哪来的蛾子?八成是他看花眼了。”刘副尉有些诧异,“只说这些日子神神道道的,但心思也还清明,今日这个样子,倒有些糊涂似的。” 康老儿也小声说道:“正是呢。这可怎么好?” 他又拍拍田校尉,问道:“田大人,也该吃饭了,吃过饭好上路呀。” “是了,是了,该上路了。”田校尉有些清醒似的,但后面的话却人倒吸一口冷气:“该上路了,他们来接我了。这不是,连黑无常都来了?”田校尉指着刘副尉道。 田校尉疯了!康老儿和刘副尉大眼瞪着小眼,面面相觑。 “他不是黑无常,他是刘副尉!”康老儿对田校尉说。 “是了,他是刘副尉。”田校尉有些明白,但又说道:“那他为什么瞪着我?像来索命似的?” 康老儿听了忙嘘声劝慰刘副尉:“你好歹对他温和些,我知道他这些日子着实烦恼你了。咱们不为别的,都为了差事早点办完吧。” 刘副尉听了,也换上了一副和悦神色,对田校尉说道:“也怪我这几日焦躁,和你言语多有冒犯。你别往心里去。吃过饭仍旧行路,一切听你的便是了。” 田校尉听了这话,讷讷地点点头。 “康老儿,你去把饭给端到这屋里来。伺候田大人吃了好出发。” 康老儿应声而去。 刘副尉看看呆头呆脑的田校尉,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笑。 “我还是给你把那药丸子拿来吧,你每常吃过,都说心里觉得畅快。”刘副尉在案几上看到了那袋药丸,只剩下五粒了,看来田校尉是把它当成家常便饭吃了。木大伏说过,这药“内有麻黄,伤神魂,易上瘾”,上瘾又如何,伤神魂又如何?让他吃下去,安静下来,省得聒噪。好一时算一时吧。 刘副尉把五个药丸依次给田校尉喂下去,田校尉竟然问也不问,看也不看,任由他摆布,把五个药丸都吃了下去。康老儿回来了,把早饭伺候田校尉吃下去,把衣服给他穿好,收拾停当,出得门去。 田校尉的脸上少见的带着笑意,目光发直。士卒们看了都称奇,纷纷低语道: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田大人今天倒很高兴呢。” “是啊,没听见他骂人,倒不习惯了。” “只是他的眼神怎么直勾勾的,像没清醒似的。” “听说他最近撞见邪祟了,被魔障了。” “活该!不是他贪功冒进,催赶着行路,我们那么多兄弟能枉死吗?” “就是,有鬼找他索命倒好了。” 刘副尉见士卒议论个不休,忙喝止:“闲话少说!都收拾起程。” 康老儿把田校尉扶上马,见他骑得尚稳当,方放下心来,在后面厮跟着。 队伍往纳职县而去,刘副尉在前面领头。行了五六里,因风渐小,刘副尉便加快了速度,马鞭子挥得“啪啪”做响,后面的士卒们紧跟不舍。益都驿站给田校尉配的是青骢马,这马本来十分彪悍,一见马队都加快了速度,这马也便奋蹄飞奔,不甘落后。悴然间,只见田校尉身子一闪,从马上跌落下来,康老儿见了,忙喊道:“快停下!田校尉落马了!” 等众人停住马,回来看田校尉时,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嘴角已经吐了白沫。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田校尉扶起来,试了他的鼻息,倒还均匀。 “没死呢。”不知谁说,语气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众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把他抬上沉香她们的车子。”刘副尉吩咐道。众人把田校尉抬上车,那沉香、鲍四娘早下了车,腾出地方来。 “这就一辆车,这两位姑娘怎么办?要不挤一挤?”康老儿问刘副尉。鲍四娘不等刘副尉说话,早说道:“我骑马带着沉香。”刘副尉情知两个女人厌烦田校尉,便也应允。 “要不要就近寻个郎中?也不知要紧不要紧?”康老儿问道。 “附近荒郊野地的,哪里去寻郎中呢?”刘副尉叹道,“我看他喘气倒还顺畅。索性把他拉到驿站再找人看看。” 队伍仍旧行路,至天黑走到纳职县。刘副尉着人把田校尉从车上抬下来,把他抬进屋内。 “田大人,你醒醒。”康老儿在田校尉耳边轻声呼唤。 田校尉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着实把我们吓坏了,你睡了一天啊。先喝些水吧,嘴唇都干了。”康老儿端来水给他喂下去。田校尉顺从地喝完水,抹了抹嘴巴,方才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康老儿和刘副尉。 “你个腌臜老头子,挨我那么近干什么?你身上好不难闻!”他对康老儿嫌弃地说。 “几个月没洗了,自然难闻。”康老儿嗫嚅道,“昨天还跟我一屋睡的,倒不嫌我。” “你又是谁?直眉瞪眼地站在那儿干嘛?像个二郎神一般。叫红燕来服侍我!”田校尉喝斥刘副尉。 田校尉居然不认识眼前这两个人了。 “‘红燕’是他的小妾!”刘副尉对康老儿说。 “田大人是不是疯了?”康老儿附在刘副尉的耳边小声说。 “倒有些像。”刘副尉点点头。 “我饿了,快给我弄些酒菜!”田校尉并不计较他们在面前窃窃私语,只粗声大气地吩咐。 “这哪有酒菜?驿站里面,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罢了。若是去外面买,时辰也晚了。”康老儿为难地说。 “你听他的胡话。我们出去说话。”刘副尉把康老儿拉出去,只留一个士卒在屋内照看。 “疯了,他疯了。”刘副尉语气断定。 “看这情形倒是呢。”康老儿点头附和,“只是,也要找个郎中看看。” “郎中一时间能医好这病吗?我们都在这儿等着吗?” “我倒知道个老办法。只是不知道用在田大人身上相宜不相宜。再者,我知道刘大人你也不信鬼鬼神神的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相宜的?只要管用。你快说吧。” “我们都是这样整治的——但凡有人魔障,多半是有邪祟缠身。就拿热热的狗血淋在他身上,把那邪祟逼出来,便好了。”康老儿悄声说道。 刘副尉听了,沉默半晌,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希望他能一下子好了,仍旧行路。不然也是难办。” “只是哪里找狗血呢?”康老儿有些为难。 “我看驿站倒有只黄狗,不拘多少钱,你只管去买来。” 一盆子狗血泼到了田校尉身上。鲜红的颜色在他身上漫延开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屋子。田校尉开始有些懵懵懂懂,不知众人忙活什么,及至身上淋满了红色的鲜血,他好像被蝎子蛰了,惊跳起来,不住地狂呼:“来了,来了,他们来索命了!我跟你们去就是了。舍了这身臭皮囊,不用再担惊受怕了!黑无常,白无常,我跟你们去!” 他朝刘副尉扑过去,刘副尉眼疾手快,躲过了。田校尉又朝康老儿等人抓去,众人惊慌失措,都朝门外跑去。田校尉张牙舞爪地追在后面,不停地叫喊:“我跟你们去,跟你们去!” 驿站院内顿时乱作一团。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四处狂奔,众士卒们不知所以,只一边呆呆地看着。 “去把他按住,弄回屋去!”刘副尉命令。 士卒们方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按住田校尉,有人脸上被田校尉抓伤了,有人被扯破了衣服。费了好大劲,终于治服了他,抬着他的手脚把他押回屋里。田校尉只是挣扎不止。 “拿绳子把他捆起来!”刘副尉吩咐众人。 众士卒依言而行。 田校尉嘴里仍在狂呼乱叫。刘副尉索性拿一个布巾子把他的嘴堵上了,终于清静下来。 有士卒问道:“田大人这是怎么了?日前还是好好的?” “早听说他前些日子就有些神神道道的。” “莫不是被鬼缠身了?怎么淋上狗血都不好使了?” “厉鬼附身,淋上狗血哪里好使?我跟你们说,咱们先前那些死了的兄弟,身死异乡,暴尸河滩,是不得投胎的,因此他们怨气难消啊,所以魂魄四处游荡。要把他们的尸骨带回家埋了,才能转世投胎……” “所以说,这就是田校尉做的不地道的地方,连当今圣上都为战死沙场的将士们收骸骨,这田校尉,连死难兄弟的尸首都不寻!难怪他被鬼附身!” “唉,我说,田校尉这一疯,我们这队伍还用走下去吗?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 “是啊,质子死了,说送衣冠回去,如今连带队伍的官长都疯了,这队伍还成什么体统?” “我们去问问刘副尉,这送行仪仗还要不要走下去?” “走,去问问!” 一群士卒纷纷攘攘地拥进刘副尉的屋里。 “刘副尉,我说咱们就此打道回府也就罢了。米大将军死了,田校尉也疯了,我们这送行仪仗还成个什么样子?” “是啊,回去回去!走得七灾八难的,死的死,丢的丢,折损了将近半数去,我们再走下去,性命都不保了。” “是了,风雪兼程,走得我们人仰马翻,是骡子是马都受不了了。” 刘副尉喝住了喋喋不休的抱怨:“都给我闭嘴!谁再敢说不走!你们走得艰难,你们走得辛苦,难道我是驾着云走的?我没有上得山下得河,颠破了屁股磨破了鞋?你们冷水清汤里下饼子,我又吃了酒吃了大鱼大肉吗?” “这点上我们信服。”木大伏说道,“刘副尉吃的是跟我们一样的茶饭,并没有自己受用过酒肉。比田校尉强许多。” “刘副尉也不打人。”有士卒小声附和。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差事办成了,立功受赏的还不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有士卒不服气,仍然争辩,“你们能加官封赏,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冒着九死一生办完了差事,大不了赏一桌酒饭就不错了。我们值得吗?先前那阿副将倒是良善,把几箱子宝物尽送与我们。我们还欢喜了一场,说这下也可以回家补贴家用,过一过殷实的日子,不为生计所愁。可田校尉那样刻薄人,却截留下来,让我们空欢喜。可见这当官的,想的都是自家的荣华富贵,什么好处都独占了。哪里会把跑腿效力的人放在心上,一点油水不与我们这些底下人!” “就是这话!”底下士卒纷纷赞同,不满的情绪又开始堆积起来。 “你们的心思我知道!”刘副尉喝住了议论,“人不为利,谁肯早起?为自家生计打算,也是常情。今日是腊月八日了,往常这个时候,衙门里都发腊赐,我们差人,发给的无非是些米面油盐之类。” “是啊,腊八了,出门在外,只想着走路,越发连这个日子都忘了。”有士卒感叹道。 “家里都在煮腊八粥了吧?”有人心酸难忍,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我们出门在外,离家千里,想跟家人团聚,辞旧迎新是不可能了。”刘副尉说得动情,“但我知道大家都是想家的,跟我一样。” 有人低声啜泣起来。 “这样……”刘副尉把一个行囊找出来,扔在案上。 “出来的时候,上差给的川资尽在这里。我起程时就把它分为两份。头一份是去程所用,第二份是回程所用。如今走到这里,这头一份用去了一些,但还剩足足有一百多贯!我就把这些分与大家。至于剩下那份,如果回到长安还有结余,我也是分给大家!不会私昧一文!如果办成了差事,升官进禄的事,我说了不算。但是犒赏,我得了多少,都会分给大家!钱帛上不会亏你们一点!似这样,你们觉得如何?” 底下士卒纷纷点头称是。 刘副尉顿一顿又说:“我知道,这一趟差事的辛苦非比寻常。若是能够完成,还是仰仗大伙同心协力! “到底是刘副尉仁义!” “我们听你的便是了。以后说走就走,说停便停!” 都心悦诚服。 刘副尉到了鲍四娘屋里,见沉香不在,遂问鲍四娘:“就你一个人?” “那闷葫芦丫头,偏爱往阿什玉屋里去,陆归年、驼子他们在一处,倒很投趣呢!”鲍四娘往“墨箭”翅膀上敷药,一边撇着嘴说道。 “你的鹰怎么了?”刘副尉诧异道。 “不知被哪个挨刀的射伤了,也不知能不能恢复呢。” “唉!正要用着它,怎么却受伤了?” “你用它做什么?对了,听说田校尉得了失心疯,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我想着让你的‘墨箭’传书回去,也可以让驸马都尉大人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的‘墨箭’能传书?” “我不仅知道它能传书,我还知道此行把沉香送到西州不是认亲,而是交易!我还知道,如果找到了‘王珠’,要靠你的‘墨箭’送回长安驸马都尉那里,两天就可到达!” “你都知道?你也是来历的,是不是?” “这等紧要的差事,王大人不会只托给一个田校尉,山高水险,万一他有点什么差池,总要有人接替他。” “好,既是这样,你便领着队伍走下去。我看那姓田的也是个莽汉草包,还曾经想算计我!疯了也罢了。底下的士卒们怎么看?人心有无动摇?” “士卒们看田校尉疯了,都吵闹着要回去。我许了他们些好处,他们方安宁下来。其实,抛家舍业地走这么远,不给他们点甜头,他们如何肯卖命呢?光靠打骂压制也不行的。” “你处置得极是。‘小人喻以利’,驸马爷常这么说。这一路走来,我冷眼看你倒也稳妥,这队伍就交给你了。高昌已在望,龟兹也不远了。办完了这差事,好处少不了你的。那田校尉没福消受的恩典,都是你的!” “他怎么处置呢?留在驿站,着人送回去?他只是喊叫,嘴上没把门的,我倒怕他把不该说都说出来呢。” “本来还可以留他性命,只用哑药让他闭上嘴,但我一想起他让何兵丁侮辱我,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前番留着他还可以领队行路,如今这个样子了,你们带的有药,给他吃下去,让他永远都不会无事生非了!” 刘副尉点点头,又道:“只是你的‘墨箭’要快些治好,没有它,这差事也办不成。倒是谁射伤的?” “我会查清楚的,把这箭再射回去!”鲍四娘咬牙切齿地说。 士卒们数着面前堆成小山的钱,喜不自胜。 “到底是刘副尉心肠好,一上任就给我们这样的好处。这一人便分得近五六贯钱,长这么大,几时见过这么多的钱?” “是啊,这些钱,够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了,放在袋子里叮叮当当的,光听着声音也是喜欢的。这一趟,好歹没白跑。” “说回长安仍有分帐呢。我素日看刘副尉,为人倒是极为和气,不像田校尉朝打暮骂,作威作福的。” “嗯,刘副尉通人情。说话也中听。” 归年、阿什玉和驼子在一边听着,心里思绪万千。田校尉疯了,倒是好事,素日里就与他不睦,仇人一般的,现在换上刘副尉主事,应该比田校尉强许多吧。归年对刘副尉印象还不错,平日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被田校尉扎伤那回,刘副尉还送过归年止血散。过玉门关,还偷偷带他去看过哥哥。按说,是有恩惠于他的。 “刘副尉,倒也和善。日后由他管辖调度,也是好事。”归年小声道。 “哼!”阿什玉铜铃似的眼睛一瞪,暗自说:“狼窝里能跑出羊吗?天下的乌鸦有白的吗?” 驼子看着阿什玉愤世嫉俗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幸而阿什玉没看见。日前两人打了一架,归年也劝和了。但心里仍留下了一些芥蒂。 三十九、送沉香两情相惜 田校尉被撇在纳职县驿站,无人关心他的死活了。 接下来的几天,队伍风雪兼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策马驱弛。过了独泉、东华、西华、驼泉,渡过冰封的茨萁水,又过了神泉驿站,终于到了罗护守捉。离西州只有三百多里了。晚饭后,康老儿和刘副尉又把地图拿出来察看,商议行程。有士卒也围在旁边观看,不时插几句嘴。鲍四娘和沉香吃过饭,没有着急回去,也在一边听着议论。沉香听到“西州”这两个字,立时怔住了,颀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希望还是失落,眼睛里也像秋水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用眼睛在人群里急急地寻找归年,但一时间没有找到。归年的腿还没有全好,虽然能勉强骑马,但走起路来仍有些跛。这会儿可能回屋躺着去了。沉香的两颗晶莹的泪瞬时坠落下来。 “你怎么了?在这里点什么眼?让士卒们看见了又笑话你!回去哭去!”鲍四娘把沉香拽回屋里。 两个女子回了屋,一时间都没心思生火。两人坐在冰冷的榻上。 “你方才为什么哭?”鲍四娘问沉香,她知道问也无益,这么个哑巴闷葫芦能说什么呢。但自小一起长大,两人间毕竟有些默契,彼此的心思还能猜出八九分来。 “是因为陆归年吗?”鲍四娘看沉香的神情捉摸着问道。沉香没有反应,只是低头发呆。 “最讨厌不说话!”鲍四娘粗声大气地说——即便不会说话,也该点个头或摇个头嘛!一针扎不出血来让人着急!她看沉香手里揉搓着什么,一把抓过来,却是先前绣的那只骡子荷包! “是了,你在想着他!”鲍四娘叹了口气,猜出了沉香的心思,她倒有些释然。 “你们俩个没缘分。”她也有些感伤,自己和驼子,不也一样吗?其实这些日子,她的情感渐渐地向驼子倾斜,但是她能嫁给驼子吗?和驼子一起走过,惺惺相惜过,但他只是她的一个驿站,驸马王敬直才是她永远的目的地,嫁给他是她从十四岁就立誓要实现的梦想。沉香和归年也没缘分,一个要被卖到西州做织坊的教习,之所以骗她是去西州寻亲,也是怕她不愿意,或者想不开,路上出什么差池。陆归年则是要到龟兹去寻“王珠”。沉香太痴了。 “你趁早断了这个痴想。不然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陆归年是讨人喜欢,但是你们迟早要分开的。” 沉香一听鲍四娘说到“分开”两个字,突然泪如雨下,扑倒在褥子上哭得双肩抽搐。 这丫头用情太深了。鲍四娘也是伤感——自古痴情空余恨。 “别哭了,眼泪哭干了,你们还是成不了夫妻!”鲍四娘低声喝止沉香,但她的劝阻无异于火上浇油,沉香哭得越发像倾盆大雨。枕头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好了,我服了你了!我去把他叫来,若是他有意,你们今夜就同房!了了你的心愿,日后你们各奔东西,死生不复相见,你也休得怪我!你答应是不答应?”鲍四娘诘问沉香。 沉香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把你的绛红纱地蹙金绣盖头拿出来戴上。便没有洞房花烛,你也要打扮得略略像个新娘子的样儿。” 沉香这会儿是无所不从的,乖乖地把红纱盖头从行李里找出来。那盖头足有一张伞面大小,用赤足的黄金片成的金线刺绣的牡丹、鸳鸯等花样,看起来金光闪闪,华贵雍容。披在头上,能把大半个身子盖住。这盖头是沉香亲手做的。这样精细的金线及金绣,长安城里会制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这盖头是你预备着给西州的亲戚送的见面礼。其实,这样好的东西,这世上只有你沉香配用——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女子比你长得更好看的。”鲍四娘这会儿跟沉香说起来话来,倒是和风细雨的。她知道,有些话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们两个人,说起来,都是苦命的人。我们无依无靠,凡事都是任人摆布,没有一点可以自专。沉香,你是织女,你知道织女的命是什么吗?” 沉香懵懵懂懂地摇摇头。 “织女的命就是,一辈子都要为别人做嫁衣裳。以前是,以后也是。所以,今晚上我且让你自专一回,戴上自己做的盖头,做一回新娘。如果以后,在你为别人做嫁衣时,你想想你的四娘姐姐,也曾经成全过你,你就不要太过于怨天尤人。” 沉香更是听得如坠云雾。她自小便是织女,为人作嫁自然是份内之事,哪里说得上怨天尤人呢?但她的心思,这会儿全是想着归年。归年能来吗?自己和归年,能做一夕的夫妻吗? 小屋子里生上了火,炽热的黑碳在碳火盆里欢快地吐着火舌。屋子里温暖如春。屋子的四周,摆着一圈燃烧的红烛,把整个屋子都映照出喜庆的光芒。屋子中间的榻上,坐着一位披红纱盖头的女子,脸朝里正襟危坐。 归年看着这阵势,不由得诧异。 “这是做什么?这一屋子的红烛?” 鲍四娘朝他笑笑,说道:“这红烛是驿站里腊八祭祀剩下的,被我要了来。” “你们也要祭祀吗?”归年问她。 “不是。今晚沉香要嫁人了。”鲍四娘意味深长地看着陆归年。 “又在说笑。没事我要回去了。康老儿一会儿看不见我就要找我。”归年淡淡地说。 “不是说笑。你不用理会他。我早知会他了,留你在这里说话。你安安稳稳地坐下。听我说。”鲍四娘顿一顿,把归年摁在榻上坐好。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一直怨我,从莫贺延碛把你寻回来,继续受这苦累。我也不求你的谅解,我只替你做成这一件事,权当赔罪。沉香你也知道。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人,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她对你的心你知道,你对她,也不是无意。眼见着就要到西州了,你们两个就要分道扬镳。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件事是遂心的?来日苦多,你们且放肆活一回。有了这一夕之欢,往后想着,这一世也不会觉得太冤屈。”鲍四娘慢条斯理地说完,把门带上出去了。 陆归年被这盈室的火红烛光晃得有些心神恍惚。“成亲”、“放肆活一回”、“一夕之欢”这些话在心里回响。什么意思?要他和沉香同房,行夫妻之实?还能有什么意思呢?自己风月场中翻滚惯了的人,这个意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这一切来的有些突然。沉香对他有心他知道,那鲍四娘何等凌厉的人,为什么成全沉香和他?想不出头绪,归年看沉香在榻上已经端坐了半天,于是走过来坐在她面前。 沉香的半个身子都笼罩在绛红纱地蹙金绣盖头里,不知是金线还是美人发出的光芒,归年只觉得沉香今夜格外有光彩。红烛摇曳出朦胧的光晕,沉香的脸在红纱的盖头中也如此朦胧。秀美如远山之黛的眉,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秋水一般的眼睛,睫毛在羊脂玉般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让神色陡增些许忧郁。花瓣一样的嘴唇,因为身体的虚弱显得黯淡没有血色,但它的线条仍是那么柔美,柔美得使人坚信,如果它能说话,一定能说出这世上最温柔最深情的话语。 沉香,这世上的男人,怎么可能有人不爱你?陆归年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怎么会拒绝这样美貌,这样挚爱自己的女子呢?他跪在沉香面前,把她的双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里。那双做惯针线活的小手此刻冷得像冰一样。归年用自己转轴拔弦的手温暖着沉香穿针引线的手。如果不是这一趟行程,他们永远不会相遇吧。一个沉湎声色的风流浪子,一个循规蹈矩的木讷织女,怎么会相遇相知又相怜相惜呢?归年把沉香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感受彼此的体温相互传递。 沉香看着归年,几颗浑圆的泪珠似珍珠一般迸落下来。她鼓足了勇气,把头向归年靠去,依偎在归年胸前,听到了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沉香。知道我在青石关驿站为什么舍命救你吗?”归年柔声地问枕在他胸口的沉香。 沉香抬头看了归年一眼,等待他的下文。 “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女子。你外表柔弱,内心刚烈。”归年把沉香扶正,两手搭在她的单薄的肩膀上。“鲍四娘说,你父亲出身名门,你这次回西州,回归本族,必然能回复你高贵的出身,然后有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前面空空也说过,你命中注定要嫁一位王公贵胄。我陆归年,一个穷酸落魄之人,身无长物,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保护你的名节,让你将来有个好的归宿。” 沉香听着听着,眼里泛起绝望的神色。他还是拒绝了我!沉香用幽怨的眼光看着归年,少顷,她扭过头去,把头的盖头扯下来,用案头簸箩里的剪刀在盖头上剪了一个口子,就要用双手扯开。归年见了,忙夺过来。两人争夺起来,沉香指甲尖利,不经意间在归年的脸上划出了一个血道子。归年兀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用手摸脸。沉香看着归年脸上受了伤,方才停下手来,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归年搂住沉香,让她瘦弱的身躯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我答应你,我去龟兹办完了自己的差事,就回西州去寻你。那时节,如果你还没有嫁人,我就娶你。这样行不行?” 沉香在归年的承诺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半信半疑地看着归年,会不会是他哄我?她眼泪汪汪的眼里堆积了疑惑,归年善解人意,读懂了这份疑惑,指着头顶笃定地说:“苍天在上,明月可鉴,陆归年绝不负沉香。”沉香伤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 这一夜,沉香枕在归年腿上,听归年弹奏他新谱的《浪淘沙·思无穷》,这是他为沉香而写: 暮雪舞西风,烛泪残红,暗夜无穷思无穷。万川连山入云天,车马匆匆。 千针飞万线,此心谁同?月圆可逢人难逢。嫁衣成就谁人披?好梦成空。 西州在沉香的泪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分别的时候到了。众人都等在驿站里,刘副尉和鲍四娘两人把沉香送去本家认亲。 这日清晨,归年起得很早,天还没有亮,便到了沉香屋里。沉香已穿戴齐整。看到归年来了,泪珠断了线般地滚落。归年上去握住了她的手,眼里也泛出泪光。两人相对无言,都用眼神倾诉着无尽的情思。鲍四娘看不得这两人的酸劲,几天前安排他们成就好事,但琵琶响了半夜,两人似乎并没有同房。这就怨不得我了。鲍四娘心里叹道。你们要当君子、贞女,这会儿又做出这难舍难分的样子,何苦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鲍四娘虽是一介女子,却知道及时行乐。 “好了,时辰到了,该走了!刘副尉在外面等着了。”她上去要分开这两人。两人却并没有分开的意思,特别是沉香,把归年的手抓得愈紧,归年也不忍松开。 “你们这是何必呢?”鲍四娘焦躁起来,“话我也说清了,你们也是明白事理的。你们没缘分的。前几日也安排你们独处一屋,有什么话也该说完了,还要怎么样呢?”说完把他们的手生生地掰开了。 沉香越发悲恸起来,索性伏在榻上号啕大哭。 “你让我去送沉香吧。”归年乞求鲍四娘,“看着她回了本家,认了亲。我也放心了。以后你们说怎样我就怎样,生死都随你们去。” “你好不知起倒!”鲍四娘不假思索地回绝,她能让归年跟着去吗?沉香哪里来的“本家”可认呢?“我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不要太过分!你但凡晓事一点,就该安分些。你本是个人犯,前番还逃跑过一次!这回我和刘副尉去送沉香,难道还要把你带着,给你个机会再逃跑一次不成?上次把你抓回来,就费了多大的劲!” “我绝不会再逃跑。我只看着沉香回了家,就跟你们回来……” “绝无可能!”鲍四娘喝止。沉香的眼泪奔涌出来,握着银簪子的手越发用力,一时竟有血滴落下来!归年奔过去,把她的手掰开,才看到是簪子锋利的尖刺破了她的手,忙找了一快布巾子给她包扎上。 鲍四娘看着两人难舍难分,急躁着直跺脚,“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还要我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送?难道有什么妨碍?或者根本就不是带沉香去认亲?”归年质问。 “你放屁!” 正争吵间,驼子进来了,看到这情景问道:“怎么还不走?刘副尉催了。” “还不是你家这个公子哥!非要送沉香。我哪敢让他送,再把他丢了我们都活不成。” “我只想看着沉香找到亲人罢了。这恐怕是我能为沉香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有好归宿我就放心了。”归年垂着头黯淡地说。 “不然这样,”鲍四娘转瞬间有了主意,“让驼子跟我们跑一趟吧。你们两个亲兄弟一般。他去也形同你去。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丢一百个驼子也不要紧,我也可以少担些干系。” 归年看看驼子,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驼子笑着拍了拍归年的肩膀道:“放心吧。我保证把沉香送到家。走了这一路,沉香也跟我的妹子差不多。” 归年把沉香送到驿站门口,两人满怀凄楚地挥手而别。 刘副尉看驼子也来送沉香,很是诧异,当着沉香也不好问,这鲍四娘,把驼子带着是什么意思?鲍四娘自然看出刘副尉满腹的疑问,于是对驼子说:“你把沉香扶上马车,把四周的帷幔盖好。今日风大,沉香怕冷。” 驼子应声去了。 鲍四娘才对刘副尉说道:“陆归年执意要送,不让送沉香只差要寻死。我只好打个圆场,让驼子跟着。不然怎么是个了?我总不能拿鞭子抽他们吧。太过用强,也怕他们生疑。” “驼子跟着就好了?他须不是瞎子。”刘副尉皱眉道。 “到时候我会让他闭上眼睛的。你不必烦恼。对付他我还能够。”鲍四娘淡然地说。 四人往西州闹市而去。走出十几里,终于到了一处繁华所在,应是西州街市了。鲍四娘喝停了驼子赶的马车,四人各自下车下马。刘副尉去问了路,回来说道:“再走两条街也就到了。这街上人多,断不能骑马。我们不如寻个酒肆,歇歇脚,把马存着。然后走过去。” “正是呢。”鲍四娘心领神会地接话道,“我们寻个地方略坐坐,我跟沉香也有几句话要说。” 四人进了一间酒肆,寻个僻静处坐定。早有店家小二帮他们安置好马匹,又问要什么酒菜。鲍四娘说道:“就是新丰酒吧。西域的那些酒酸不酸,甜不甜的,我喝不惯。菜也随便上些就好。” 沉香仍在低头垂泪,眼睛已经哭得浮肿了。 驼子看着外间熙来攘往的人流,酒肆里喝酒谈笑的客人,说着各地的语言,叹道:“认真是到了西域了,这里说的,南腔北调,哪里话都有。”他看看沉香只是流泪,又安慰道:“前高昌故国很是富庶,现在归了咱们大唐治下,改做西州,更是兴旺。我跟你们说,你看这些南来北往的客商,虽然是灰头土面的,满身风尘,但口袋里净是各国的金币,有钱着呢。听说前王族麴氏富可敌国,高昌灭亡了,大唐对麴氏一族仍然优待,并没有没收他们的财产……” “你越扯越远了。”鲍四娘喝止了驼子的话,又看看悲恸的沉香,拍拍她的手说道:“咱们姐妹俩相处了也有十几年了。如今一别,怕再难相见了。你的性子我知道,看着柔弱,其实最是刚烈。所以我要劝你几句,虽然回了本家,未必事事如意,就是有些委屈,也要想开些。谁活得是顺心遂意的呢?你看我们这一桌子四个人,谁不是一肚子苦水?” 刘副尉点点头,驼子也随声附和。 “我们权当给沉香送行,把这酒喝了。这就是送行酒了。”鲍四娘把每个人的杯子都斟满,先对沉香说:“从前不让你喝,是你身子弱,另外吃着药。今天不一样,你也喝几杯,我告诉你,这酒一下肚,什么烦恼都忘了。从前我难过的时候,就爱喝上几杯。” 沉香依言,强忍眼泪连饮了三杯。 “你从前给沉香吃的药呢?给她带上了吗?”驼子问到。 “难为你对沉香这么心细!”鲍四娘有些醋意地撇了驼子一眼,语言之间有些嗔怪,“那不过是在长安时郎中给开的补药。如今沉香回了家,自然有人照料她。你还是喝你的酒吧。来,这一路,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还救过我的命。我就用这酒谢你。” 驼子听出了鲍四娘话的醋意,也有些不好意思。连着喝了几杯,原不想再喝了,鲍四娘却啧道:“今天听你说,沉香跟你走了一路,跟你的妹妹也差不多。那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呢?”她拿眼睛直视驼子。 驼子听了这话,竟不知如何作答。慌乱地低下头,讷讷地说:“你和沉香一样,是我的妹妹。” “哟,我好福气啊。为了你这个‘妹妹’,我要谢谢你了。”鲍四娘又酸又辣的话刺痛了驼子的心。他知道鲍四娘的话外之音。莫名的,他对鲍四娘竟有一丝歉疚之心。他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是怎么了,这个女人,让人又恼,又难以割舍。其实,他是在乎鲍四娘的,只是自己都没有察觉。 一顿饭吃得愁肠百结,酒倒是喝了不少,沉香都有些醉意了,驼子更是醉得趴在榻上不省人事。鲍四娘朝刘副尉点头示意,刘副尉自然明白。这双该闭上的眼睛总算闭上了——康驼子过不了鲍四娘这一关。 “小二,找间客房,把这位客官送去歇息!”鲍四娘吩咐道。 沉香一进了麴氏家族的大门,就被送进了一间厢房。从不饮酒的她,这会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这倒正合了鲍四娘的意,不然,她无法面对清醒的沉香。她能想像得出来,如果沉香知道了自己是被卖到这里的,该怎样寻死觅活,悲痛欲绝呢。管不了了,剩下的事就让麴氏家族去善后吧。人家花了那么大的本钱,必然不会让沉香死的。再者,沉香无双的手艺和倾世的美貌,在这里一定会受到应有的礼遇。人家不会亏待她的。她也许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吧。 鲍四娘和刘副尉回到了先前的酒肆。鲍四娘问道:“人家把剩下的钱给了?” “给的证券。”刘副尉答道。 “什么是证券?”鲍四娘问。刘副尉把一张纸券递给鲍四娘。正面上书“五万贯”,并有指纹、印信。背面年号,编号等内容。这纸一看就不是一般的纸。 “要是给钱帛,几车都拉不完,不到回长安就被抢光了。这大宗的交易,都是给证券。麴氏家族在西市也有商肆,这证券是他们那边做的。我们带过来,这边麴氏家族的人给填上数额,捺上纹印。我们回去时,再拿着这个证券,到他家的肆里即可兑付。极是稳妥。如今长安城里只有几家赀财雄厚、极有信义的商肆才能做这样交易。驸马爷也是看上了这便宜,才把沉香卖给他们。” “这个法子极好,官中为何不施行?官差路上带的钱也不少,若是也改成这样证券,合券取钱,不是省去好多风险?” “你这个女人倒有些头脑。官中早晚要效法的。” “噢。那你拿着这券去长安城麴氏家族的商肆,人家也给钱吗?”鲍四娘又问。 “驸马爷亲去,人家才给。你放心吧。”刘副尉有些揶揄地说。 鲍四娘被抢白,有些讪讪地道:“你知晓的倒不少呢。” “我跟表弟学的。”刘副尉说道。 “你表弟是谁?” “噢……”刘副尉有些不自然,闪烁其辞:“一个寻常商贾罢了。我们还是去看看那康驼子醒了没有吧。” 驼子还没有醒,鲍四娘本欲把他叫起来,刘副尉止住她道:“好不容易来一趁街市,我倒有几样东西要采办:常用的风寒、跌打小药;火镰、水囊之类物品;还有突厥用的的小刀,听说削铁如泥,我正想买一把。我半个时辰就可办好。你在这里看着康驼子。等我回来便回驿站不迟。” 鲍四娘点点头。看着刘副尉出去了,便坐在驼子睡的榻前,看着这个魁梧而憨厚的男人,睡在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她下意识地,把驼子身上的被子替他掖了掖。驼子在梦中发出呓语:“四娘,你不是妹妹……你是,我的女人……不,你什么也不是……没有福气的是我……我是奴才,卑贱……” 这个窝囊的男人!已行云雨之事,却还说没有福气,不是他的女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奴才,自轻自贱!没有一点大丈夫气概!她一把把驼子从被窝里拉出来,问他:“你既是奴才,你既然卑贱,你为什么跟我睡了?你不知道我是驸马爷的相好?你是不是怕杀头又不敢认了?” 驼子尚在睡梦,突然被这女人折腾醒来,听了她的责问,慢慢地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沉香呢?送去了?”他懵懵懂懂地问道。 “你不要沉香短沉香长!沉香回了家,以后自然有人疼有人爱!我问的是我是你的什么人?”鲍四娘摇撼着驼子喝问道。 康驼子看着鲍四娘的眼里渐渐地有了泪光,不由地心疼起来。这个不爱哭的女人的眼泪,对于驼子来说,有种无坚不摧的力量。他把鲍四娘一下子搂在怀里,低声却笃定地说道:“你是我的女人!无论以后如何,你到了哪里,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都记着,你是我康驼子的女人!” 两个人抱在一起,融为一体。 三人回了驿站。陆归年早在驿站门口等着。风很大,他幞头上的两条布巾子被风吹得在空中乱舞,身上单薄破旧的棉大氅也被风掀起来,他全然不觉。康老儿也守在一边,冻得瑟瑟缩缩。 归年朝驼子迎上去:“沉香到家了吗?有什么亲人?她高兴还是难过?” 驼子被问得愕然。一场醉,早把最关键的事给耽误了。他讷讷道:“回屋再说吧。” “一户大族……”驼子在榻上坐下,定了定心神,按照鲍四娘在客店里的嘱咐说下去,从来没有跟归年说过谎,他的心里有些忐忑,但是谎言开始了,是无法停止的,他转述从鲍四娘口里听来的美景:“看着也殷实,她伯父叔父俱在。认了亲,她欢喜得很。” “真的?沉香真的欢喜?她早上还哭成那样。”归年又是欣慰,又是意外。 “是。谁见了亲人不欢喜呢?”驼子不敢看归年的眼睛,“噢,她开始也是哭的,见了亲人嘛。后来就欢喜了。” “欢喜就好。”归年五味杂陈,点了点头。 “她家一共有多少口人?”阿什玉接着问。 “总有五六十口吧,加上仆妇。” “她家以什么为生计?” “她伯父在安西都护府内做官。”幸而这个鲍四娘也交待了。 “做什么官?”阿什玉仍穷追不舍。 “这我哪知道?!”驼子烦躁起来,“我还把她祖宗八代都问清楚了!送到家不就得了嘛。”他一掀棉帘子出去了。 “我总觉得,”阿什玉若有所思地说:“像沉香这样才貌俱佳的女子,她主家怎么舍得把她送走?” 归年何尝不是这么想…… 夜黑人静,众人都进入了梦乡,士卒们睡的大屋子里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归年把驼子摇醒:“你再跟我说说,沉香回了家,真的欢喜吗?” “欢喜……”驼子被叫醒了,睡意朦胧地答道。 “可是我刚一闭上眼,就梦见她在哭……” “她平日里就爱哭,所以你想着她的样子时也是在哭的光景……” “她真的能欢喜吗?她能欢喜就好……”归年眼含热泪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他虔诚地祈祷,在夜的另一个角落里,沉香在欢喜中入梦。 四十、遇突厥疲于奔命 下一城便是焉耆。 “焉耆国距西州七百余里,这一路不太平啊。”康老儿看着地图说道。 “是,焉耆国尚不在大唐治下。”刘副尉对时政倒是知晓的,“那国王姓龙,名突骑支。他对大唐和西突厥是两头摇摆,莫衷一是。有时候臣服大唐,有时候又和西突厥的阿始那氏亲近。听说最近他女儿和阿史那家族连姻,两家做成了亲家。在伊州的驿站,我听驿丞说,八月时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进犯伊州,我大唐将领郭孝恪把他们打败。不过,大唐还没有在焉耆国驻军,这从西州到焉耆的路,仍然凶险啊。” “是啊,”康老儿接言:“这一条从西州到焉耆的银山道,没有银子,只有抢银子的。突厥人天生狼性,喜欢掠夺。” “照你们这么说,我们难道不走了?”鲍四娘责问道。自从那讨厌的田校尉离开这队伍,她也爱参与他们的讨论,发表自己的意见,从中得到一点当家作主的感觉。 “走是要走的。但是前面的驿站,只怕已经荒废了。本来从西州到焉耆的驿站只有寥寥几个。”刘副尉道。 “是了,如今焉耆局势不稳,那几个驿站是独木难支啊。什么时候能把这突厥人收服了,这西去的一路才得太平呢,想我们过去走西域,多少人死在他们刀下,多少货物被他们抢走。”康老儿说道。 “突厥人,难道是两个鼻子三个眼啊?不过会弯弓射箭罢了。听说他们的祖先是‘锻奴’,只会打铁罢了。你们怕成那个样子。”鲍四娘不齿道。 “我的奶奶!”康老儿叹道,“你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的马膘肥体壮,跑起来像旋风一样。有时候,你在旷野上走着,本来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风吹草动,忽然,远处起了一股烟尘,如果你还不跑,那就来不及了!突厥人的马闪电一样就到了面前。他们的手臂伸出来,只轻轻一挑,你的肩上的包袱就到了他手里。如果你不臣服,他的弯刀再轻轻一抹,只一下,那脖子里的血流出来,人就没救了!” 刘副尉和鲍四娘听得都有些惶恐。康老儿又接着道:“还有,他们最爱的是女人!他们需要女人繁衍子嗣,本族女人本来就不多,他们便抢中原的女人去给他们生孩子。所以陇右的女人听了突厥这两个字,都吓得筛糠一般啊。像你这样标致的女人,啧啧……”康老儿看着鲍四娘,别有意味地摇摇头。 鲍四娘瞪了康老儿一眼,但还是下意识地把自己的领口拽紧了。王敬直让她走这一路的时候,都没有告诉她有这么凶恶。这不是拿命在走嘛?万一她或死或被抢了呢?王敬直,看来你并不在乎我的死活。她在心里哀叹,路已经走到这里了,只有不顾生死走下去。待完成差事回到长安,王敬直就会兑现他的承诺,给她一纸纳妾之契,她可以有个名分,她的儿子,也可以回到她的身边,并且名正言顺地进入王家祠堂。 鲍四娘心事重重地走出刘副尉的屋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回自己的屋子,沉香不在了,她形单影只的,也甚是无趣。去找驼子吧,“墨箭”翅膀上的夹板也松了,正要央驼子来换呢。到了士卒们住的大通间窗下,里面传出士卒们的叫嚷声,纷纷杂杂的,鲍四娘唯恐受他们的取笑,不便贸然进去。正好见木大伏取了一桶滚水正要进屋,鲍四娘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便上去问道:“驼子在屋里吗?” 木大伏答道:“没有啊。他刚才似乎到了阿副将那里,和陆归年一起。” 到了阿副将那里?前几日不是还和阿什玉打了一架吗?这会儿又和好了?男人真是没有常性。昨日还仇人似的,一会儿又称兄道弟!鲍四娘又走到阿什玉屋外,听着里面静悄悄的,好像并没有人。她推门进去了,屋里果然没有人。一盏油灯火焰如豆,半昏半明地燃着,鲍四娘本想走出去的,突然想起来,射“墨箭”的暗箭,会不会跟阿什玉有关系呢?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查一查呢? 阿什玉的行囊都搁在榻上。鲍四娘三下五下地翻开,箭壶果然在里面。鲍四娘抽出一根箭,却是翢翎箭,柘木杆,三棱头,不是射“墨箭”那箭,却又是什么呢?阿什玉,总算抓住你了!鲍四娘愤愤地把箭揣进怀里,就回了自己的屋。 戌时正中,天已黑尽,鲍四娘呆坐在榻上,看着手里的翢翎箭,心里上下翻腾。“墨箭”立在窗台上,翅膀上夹着板子,偶尔转动几下颈项。是了,板子也该换了。鲍四娘懒得再去寻驼子,拿起鹰哨,吹了一下。 过了片刻,驼子真的来了。 “你倒是灵醒,只轻轻吹了一声就来了。我只当你不会来的。”鲍四娘有些意外之喜,又有些怨艾地说,她下意识地,把翢翎箭放到了小几下面。 “‘墨箭’受了伤,你这哨不是吹给我听的,可又是给谁听的?”驼子调笑道。 “‘墨箭’的夹板要换了。松了。” “我也是想着这事。这就给你换了。”驼子挽起袖子,忙乎起来。 “刚才你跟阿什玉和归年出去了?”鲍四娘问道。 “噢,归年的琵琶弦断了,我们去马厩里寻了几要马尾,将就换上了。” “你跟阿什玉又和好了?” “也就那样吧。归年非要说和,阿什玉那个人倒也不坏。” “哼。”驼子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唯唯诺诺的,鲍四娘有些不齿。 “换好了,我也就回去了。出来时间长了,他们又喊我。让人知道我在你这里,也不好。”驼子在鲍四娘的脸上捏了一下,温存地说。 鲍四娘点点头。 归年和阿什玉坐在火盆前面。马尾弦已经上好了。归年调试着音准。 “音色还是闷一些。”阿什玉在一旁说。 “自然。过去用的皮弦,韧性好,可以用力弹奏,音色洪亮。最差也是丝弦。用马尾也是勉为其难了。”归年试着弹奏那首为沉香写的《浪淘沙·思无穷》,琴声虽然黯哑,但风韵不减,仍是那样缠绵悱恻,缱绻深情…… 归年望着黑漆漆的窗棂,和沉香相识相知相守相惜的一幕一幕都浮现在眼前: 在清水县驿站,沉香给归年送了蚕沙枕和金疮药;在青石关驿站,田校尉凌辱沉香,归年拚死救下她;剪纸马的时候,归年瞎编了一个骡子的故事,让沉香打消轻生的念头;在焉支山上,风吹走了沉香的大衣,归年用大氅把她包在怀里;在陈郎的庄上,沉香拒绝了陈郎的提亲,她把铜镜塞到归年手里时那幽怨的眼神;从莫贺盐碛出来时归年不省人事,沉香守在榻前痛哭流涕;临别前的晚上,沉香枕在归年腿上听他弹奏琵琶。 沉香,沉香,还是沉香!在这一路险山恶水的征途上,归年和沉香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惺惺相惜,生死相依。沉香在身边的时候,归年尽量地和她保持距离,怕横生枝节,耽误了大事;怕自己和沉香陷入儿女之情,不能自拔,徒增痛苦。但是如今沉香走了,他却真真切切地觉得她一直都在心里住着,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这种思念,徘徊在五脏六腑里,搅得他生疼。想忘掉,想放下,却无法办到…… 两天多走下来,队伍到了天山县。上午一行队伍策马行路,朔风正紧,天气仍是酷寒。别人倒还犹可,只有陆归年身上破破烂烂,一件棉大氅早已炸了口,露出棉花,头上的压耳帽一边烂掉了,露着一只耳朵,看着既滑稽又可怜。巳时喂马小憩的时候,归年用手搓着冻得红肿的耳朵。阿什玉过来看着他的窘困模样,也是心疼。 “都是你家那下作家奴康老儿,每次领东西,都故意克扣你。这样天气,没有暖和的穿戴真是活受罪!”他愤愤不平地说道。 “前些日子倒还好。”归年叹道,“有沉香给缝缝补补,续上棉花,还能抵得过去。她不在了,这衣服也欺负人,全都把嘴咧开了。咳,也是布朽了,风大一点都能吹破。” “来,你把我的大氅穿上!”阿什玉把归年身上的棉大氅扯下来,把自己身上的皮大氅脱下来给归年披上。归年哪里安心领受?连忙又脱下来还给阿什玉:“万万不行,这样的天气,你不穿大氅岂不冻坏了?” “你休要罗嗦!”阿什玉果断的人,最不喜欢推让,“我还穿着山羊皮袄,这一件就够挡风了。你要过意不去,把你的棉大氅给我披上就行了。哪,我的压耳帽也给你戴上。” 阿什玉把头上的金貂压耳帽也给归年戴上了,自己又从行囊里找出一顶帽子戴上。这帽子像个布袋子把头脸罩住,只留眼睛和鼻子。 “看着倒有趣。”归年看着阿什玉的样子笑道。 “这叫浑脱帽。胡人都爱戴它。样子不甚得好看,却更暖和些。我在驿站跟一个老差役买的。” 驼子过来,看两人在那里谈笑,打趣道:“从后面看,我倒把归年认做阿副将,阿副将认做归年了。你们两个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我早把他认做兄弟了。”阿什玉豪迈地说。 “阿什玉抬爱我。”归年讷讷地说:“一路上帮我太多了,都不知该怎么报答。来日一定舍命相报。” 阿什玉一皱眉斥道:“又不是女人,一点小事就蝎蝎螫螫地谢来谢去,还要什么舍命相报。” 调笑一会儿,众人复又上路。 …… 在天山县西南七十里有一处大山谷,长约一百里。这山谷两崖壁立,人行其间,如一线天,曾是车师故国的关隘,是到焉耆的必经之路。队伍走到这山谷里,顿时觉得阴风阵阵,让人胆寒。走着走着,不时有石头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打在人身上,吓得士卒们魂飞魄散。。幸而石头尚不算大,没有伤着根本。此外,谷里随处可见白骨皑皑,看了甚是惊心。有人便性急来,想着一时三刻就离了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索性把马鞭子甩得起劲儿,加快马速,但是这山谷毕竟狭窄,跑得快的撞上了跑得慢的,队伍顿时混乱起来。刘副尉看着队伍没了次序,忙喝令停下来,喝道:“停下来休整片刻再走!欲速则不达,这里面跑快了也是无益——这山谷羊肠路一般的。我们喝口水再走。下面我来带路,谁也不许犯急性子。” 众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于是下了马喝水,平静下心性。正要再整队起程时,只听得归年一声叫喊,已是倒在了地上! 众人跑过去看时,才发现他背上赫然插着一只箭!原来他是中箭倒地。 驼子先把他抱起来,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箭,谁射的箭?” 阿什玉喊道:“这山谷里曲曲折折的,怎会有人射箭?一定是从山崖上射下来的!” 众人向山崖上望去,百丈悬崖之上,哪里看得见人? “归年,你怎么样?” “箭入得可深?” “能不能拨出来?”众人七嘴八舌,只是干着急。 刘副尉冷静些,思忖片刻吩咐道:“还是要找个郎中来看。把他驮上马。快快找到有馆驿的地方,找到郎中就好了。” 众人也不再议论,急急地起程,朝着前路奔去。 总算走到礌石碛,此处原有大唐驿站礌石馆,但是业已荒废了。问询一位背着柴火的老丈,他说因为今年冬天冷,突厥人的羊冻死不少,他们便向东而来,一路掠夺粮食、牲畜甚至人口。礌石馆本来驻兵不多,这会儿更是独木难支,索性一走了之。 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刘副尉就令士卒去客栈住下。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归年抱进客栈里。此时归年已是不省人事。 夜已经黑得不见五指。 客栈的掌柜叫巴公,他倒是知道郎中的住处,但是却不肯去。一来是天黑路不好走,二来怕碰上强人。刘副尉痛快地从包袱里拿出半贯钱扔到柜台上,说道:“这个请郎中也尽够了吧?剩下的都是你的!” 巴公一看是黄灿灿的的开元通宝,且有半贯之多,早喜得眉开眼笑,早一把收进了匣子里。 “不成不成!”康老儿叫道,“哪用得了那么多。几文钱也就够了。可便宜了他。” “那你自己去找吧。我不管了!”巴公佯装要把钱拿出来。 “好了!”刘副尉喝道,“都省些事。快去把郎中找来,半个时辰找不来,钱就还我。” “放心吧。你坐下喝杯茶,茶喝完了,郎中就到!”巴公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郎中把归年背上中箭处用刀切开了,归年疼醒了过来。郎中小心翼翼地把箭取了出来,又用烧开的水洗过伤口,才把伤口包扎起来,便出来了。 “先生,伤得怎样?要不要紧?”刘副尉问道。 “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郎中摇头晃脑道。 “怎么说?” “没有伤到脏腑,这是不要紧之处,不然他也醒不了。要紧的是他出血太多,止血不及时啊。你看那口唇指甲,哪还有一点血色,元气大伤啊。若不将养好了,将来也是个废人了。” “那还能骑马吗?” “骑马?不在床上养上一个月,哪里能下地?” 刘副尉的眉头紧锁。 一群人守在归年床前。 归年方才疼醒了,阿什玉给他喝了热汤,归年眼前朦朦胧胧的,喘息着问道:“背上好疼……眼前怎么发黑?” 阿什玉叹了口气:“你真是多灾多难。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暗箭,射中了你。郎中才把箭拔出来。倒是不会伤及性命了。只是你流血太多,难免眼前发黑。” “真是的。归年这一路七灾八难的,运气太差了。这箭到底是谁射的呢?”木大伏说道。 “肯定是西突厥人放的箭。”驼子猜度,“突厥人东征西讨的,神出鬼没。这放一箭,那砍一刀。” “怎么说肯定?”阿什玉白了驼子一眼,“你看见了?突厥既为征讨,为什么不上前抢夺?为什么只射了一箭?连个人影都不见?” 驼子被问得张口结舌,也不言语了。 阿什玉看着郎中拔出来的箭,却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支箭。也无从判断它的主人。于是也无言。 夜深人静了。众人都归了自己的屋子。驼子闯进了鲍四娘的房间。 “是你射的,是不是?!”他压了声音喝问。 如豆的灯火下,鲍四娘正襟危坐在榻上。她饶有意味地看了驼子一眼,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我射的?” 驼子的火气被逼上来,但仍不敢大气说话,唯恐被人听了去:“归年中箭的时候,你不在跟前!我们进了客栈,你根本没到归年那里看一眼。你不是心虚是什么?” “你放屁!他中箭为什么要我去看?行路的时候我肚子疼,落在后面了。” “我康驼子,一个贩夫走卒,在你的眼里是个愚不可及的人,是不是?只配为你牵马坠蹬,却无法知晓你心中所想,是不是?” “有什么你就直说,东拉西扯地做什么?” 两个人的眼睛直视着,一时间火星四溅。 “好,我直说!你要射的是阿什玉,但是今天他和归年换了衣服。你看错了人,结果射到了归年身上!” “我为什么要射阿什玉?” “因为他射了你的鹰!” “他射了我的鹰?先前你不是说不是他射的吗?如今怎么又承认了?” “其实你已经查出来了。查出来并不难。只要到阿什玉的箭壶里看一看就知道了。怪我,该让阿什玉把箭壶扔了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扔掉?为什么你要帮着他?”鲍四娘有些疯狂地抓住驼子的领口质问。 “因为我没想到你有那么歹毒!”驼子硬生生把她的双手掰开,把她推到榻上。 “我歹毒?谁叫他先下手的!”鲍四娘咬牙切齿地。 “人家不过射了你的鹰,你却要人家的命!” “‘墨箭’就是我的命!” “是因为它是驸马爷给你的吧。” “放屁!” 没有“墨箭”,最终的任务难以完成。这能跟驼子说吗?鲍四娘的思想有些混乱,无意间已经承认了暗箭是她放的。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激动?是因为在驼子面前吗?还是因为驼子向着阿什玉说话?她吐出一口长气,试着调整自己烦乱的心绪。 “谁让他们没事要换衣服的。我也不想射归年。”她的口气暗淡下来。 驼子无力地瘫坐到榻上。他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鲍四娘的报复之心这么强。 “那个,陆归年怎么样了?”鲍四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死。但伤及元气。” “他们觉得是谁射的?” “我说是突厥人射的。他们只是不信。” 鲍四娘终于放下心来。原来驼子还是庇护她的。她把手抚在驼子肩上。 “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替我遮掩。” “人家不傻,未必信。”驼子把鲍四娘放在肩上的手抹下去,“你以后不能再肆意妄为,逞一时之快了。不然,你的差事无法完成,你也无法向你的驸马爷交待。”他起身要走出屋去。 “其实,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只恨他来得太晚了,为什么不在驸马爷之前?信不信由你!” 驼子听着这话,停了一下脚步,仍旧走出了屋子。 翌日,天还没有亮,客栈已是一片吵闹之声。 众士卒被吵闹声惊醒,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纳闷,客栈的小二跑进来,对众人说道:“突厥人来了,你们都不要出来!把你们穿的戎服藏起来。万一他们闯进来看见了,可不得了。他们人多。如果要问,就说你们是客商。”小二说完,又一阵风地跑出去了。 众人忙依言把戎服藏起来。都小声议论:“这是怎么回事?突厥人当真杀人不眨眼吗?” “我们二十多个人,好歹能抵挡一下吧?” “都不要罗嗦!”刘副尉喝止众人,吩咐康老儿道:“你惯走西域的人,知道怎么应付。你跟我出去看看。其它人都不许轻举妄动。木大伏负责看管众人。若有闪失,我只唯他是问!” 刘副尉和康老儿两人探头探脑地走出屋去,打探事态。 一队突厥人果然于客栈门内门外聚集,都骑着膘肥大马,手里拿着弯刀。 康老儿和刘副尉溜到柴房,从门缝里往外观望。 巴公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求道:“实在是只能拿出这十只鸡了。上次给的三只羊,有两只肚子里还带着羔呢。不是你们要的急,我难道不等下了羔再给你们吗?” “这十只鸡还不够塞牙缝!你当我们是要饭的?”突厥头领喝道,“我看了,马厩里有不少马,住店的人应该不少。既然生意那么好,难道没有银钱?” “爷,一个人住一天才几文钱。我都拿出来,你还是说我在戏弄你。我们这样的小店,实在是本小利微,没有什么油水了。” “那把马厩里的马牵几匹吧。” “爷,爷,那可万万不行。咱们有约定,你拿我的尽可以,你不抢住店客人。再则,那都是中原的驽马,爷们何等威风,会骑这样的马?” 正在不可开交时,一个突厥的小喽罗兴冲冲地走来,怀里抱着一个米坛子,看着很吃力。他叫嚷道:“这狡猾老头儿,把钱藏在这个小米坛子里中,钱掺在米里面。不是我在厨房细心查看,哪里料得到?”他随手从坛子里摸出一文钱来。 突厥头领下马来掂了掂了米坛子,点点头:“实在米哪有这么重,足有十几斤钱在里面。拴到马上去!” 巴公看了,哭丧着脸,瘫软到地上,嗫嚅道:“白干一年了。可让人怎么活呀?” “好了,你个糟老头。没把你老婆女儿带走已是仁慈了。”突厥头领斥道,又吩咐小喽罗:“去取木柴来带上。” 小喽罗朝柴房走来。康老儿和刘副尉没料到这一出,倒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过来了。”刘副尉问康老儿。 “就说是客商。不要怕,镇静点。”康老儿很快镇定下来,安抚道。 “你们躲在这儿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小喽罗质问两人。 “哪里鬼鬼祟祟了,不过是天冷,想到这里寻些个炭火罢了。”康老儿回话。 “你们从哪里来的?” “长安。” “长安人,敢是大唐的细作?” “我的小爷,你不要看见紫色就说是茄子。长安没有商贾人家吗?我们做买卖的。” “做什么买卖?” “原本从长安带的茶叶,过河时被了水,全霉了。那也不能空手回去,我们还是要去龟兹贬些香料回来。哎,都是小本生意。” 这些解释也都合理,小喽罗点点头。他看看刘副尉始终一言不发,又盘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噢,他是个哑巴。”康老儿忙替刘副尉遮掩。 小喽罗再无疑问,抱了一捆柴出去了。 突厥人终于走远了。康老儿和刘副尉走到愁眉苦脸的巴公旁边。 “这伙突厥倒还有分寸,不抢住店的。”刘副尉跟巴公搭讪。 “屁的分寸!”巴公气呼呼地说,“他们不过还没有笨到杀鸡取卵罢了。抢了住店的,我这客栈生意还怎么做?我的生意做不下去,拿什么供奉他们?缺了什么都上我这里来拿。没有比我这儿更便宜的了,我这里简直就是他们的补给站。” “唉,百行百业,谁不希望过太平日子。掌柜的是哪族人?”康老儿问道。 “姑师。我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我这店是祖传的。” “贵店维持到今日也算不容易了。” “谁说不是呢。但凡有点利,谁愿意背井离乡。”巴公长吁接着短叹,“说实在的,我们这里都盼着大唐能把焉耆也归于治下。十年前高昌打焉耆,三年前大唐讨伐了高昌,在那儿设了安西都护府,驻了军队,且把高昌改为西州,那里是太平了。焉耆和西州襟带相连,为什么不就势把焉耆也收了去?都尊大唐皇帝李世民为天可汗,我们老百姓也盼着一位明主来治国安邦呢。” “总在早晚之间。”刘副尉说道,“不会让西突厥在这里随意跑马。对,我还想问你,往前走下去,路途如何?” “前面是银山,山高地广,走起来艰难。山里盗匪更多,据西来的过客说,好多人都遭了劫,有的还丢了命。若我说,你们还是在这里休整些日子再走,等风声好些,再走不迟。” 刘副尉和康老儿回屋计议。 “听巴公的意思,是让我们过几日再走呢。”刘副尉说道。 “他的话也不可全信。未准是想赚我们的店钱吧。”康老儿琢磨。 “陆归年的伤,能不能上路呢?” “赁个车拉着他走,想来也不要紧。前面到银山碛,应该是二百二十里。要走两天吧,顺利的话。” “不能住驿站,真是不方便。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沉。” “是啊,这焉耆的龙氏国王,也把个突厥人奈何不得。难怪老百姓心向大唐。” “今日突厥人把巴公的客栈抢得,也只差米光面净了。”刘副尉慨叹。 “抢得是狠了些,不过也至于米光面净。昨日我夜里起夜,看见有人在后面的菜园子里挖土,你猜是谁?”康老儿卖了个关子,问刘副尉。 “巴公?他挖土干什么?” “钱不能放在一个口袋里。放在米坛子里一些,也要放在地底下一些吧。即便被搜,也不会都被搜出来。这就是狡兔三窟吧。” “这商贾人家,也真是狡猾。” “世事艰险,不能不如此啊。”康老儿叹道。 “我看着就是明日起程吧。再难也要走啊。” 一行人在不安中睡去,刘副尉也是心事重重,看过陆归年的伤,倒不算凶险,略感放心;又想着路上的艰难,更是忧心。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到了三更仍是没有睡着,一时觉得尿急,便起身去茅房。 刚走到马厩门口,一个人影从里面跑出来,与刘副尉撞了个正着!刘副尉没有防备,被这个人撞得踉跄了几步,坐在了地上。 “撞丧啊,这三更半夜的。”刘副尉恼怒地骂道。 “你个泼才,三更半夜跑到这干什么?”对面的人也不依不饶,也破口大骂。 “我上茅厕不行啊?你上马厩干什么?敢是偷马?” “小爷我还用偷吗?我想牵哪匹是哪匹!” “你是哪里的小爷,说话如此狂妄!” “我倒要看看你是哪来的鸟?跟我针尖对麦芒!你别走。” “我不走!”刘副尉看着那个冒失鬼身量并不比自己高大,打架必不是对手,堵气跟他计较一番。 对面的人说罢,把马厩里挂的一盏羊皮灯笼拿出来,提到刘副尉眼前。那羊皮灯笼原本是用羊皮做灯罩,用于防风的,光线昏暗。一团朦胧的光晕照在两人脸上片刻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你不是哑巴吗?为什么又说话了?你是细作!”那人把灯笼往地上一扔,竟往外跑去。 刘副尉好大天才明白过来,不好!此人正是白天那个突厥小喽罗。这可怎么办?他茅厕也不去了,径直回去找康老儿。 “我可能惹来麻烦了!”他把康老儿摇撼醒来,把刚才发生的事叙说一遍。 “不是麻烦,是大麻烦!”康老儿听了震惊不已,“我们得赶快跑路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跑啊?” “快把巴公喊来,他也许可以帮我们。” 巴公来了,听刘副尉言说刚才突发的情况,也深感不妙:“这伙突厥住在北边几里之外,那小喽罗去报信,这会儿人马可能都往这边来了。你们赶快跑才是。” “天这么黑,我们一点准备没有,怎么跑?”康老儿问。 “让我大儿子带路吧,他可以一直把你们送到银山碛,那边有我朋友开的客栈。” “那突厥人见不到我们,会不会牵怒于你?” “你们走了,自然没有对证。到时候我只说他看花眼就是了。你们换上便装赶快走。这些戎服我扔进炉子烧了就是了。” “怎么酬谢你?”刘副尉问道。 “你给一两金吧。重赏之下方出勇夫。这等危急时刻,不为了钱,谁肯舍命救你?” 刘副尉的嘴角颤抖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犹如刀锋一闪时的光亮。片刻之后还是答应了:“先给五贯,等你儿子把我们带到银山碛,我再给他五贯,可否?”刘副尉问道。 巴公皱一皱眉,还是答应:“好,一言为定。” 刘副尉把五贯钱交给巴公。巴公的儿子淖尔带着刘副尉一行队伍朝银山碛亡命奔去。 淖尔打着火把带众人走着夜路。有些士卒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睡梦中被叫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奔命,不禁叫苦连天,报怨不叠。 归年被淖尔用被子包着,捆在马背上——因为要逃命,唯恐行动迟缓。才跑了一里地,就听得后面喊杀声响起,回头看时,一串火龙在夜色中游动——原来是突厥人骑着马,打着火把追来了。边追还边喊:“长安来的细作,还不快快下马受死!”一阵阵喊声回响在山峦间,让人听得胆寒。 刘副尉看得心惊肉跳,边跑马边问淖尔:“怎么办?咱们的马哪里跑得过他们。马上要给追上了。你的火把暴露咱们的行迹,你给灭了吧。” “灭了我怎么看得见路?”淖尔说,“你们只管跟着我跑就是了。” 说话间,一支箭带着风声射过来,贴着刘副尉的耳朵飞过去。有的士卒也中了箭,疼得哇哇大叫。 “要追上了!”刘副尉绝望地喊道,“你还不灭火把,要害死我们吗?” “休要多嘴!我也没有穿铜盔铁甲。要活命跟紧跟着我!”淖尔喝道,“走小路!都沿着我走的路走。你们都能活命。” 小路崎岖不平,马跑得异常吃力。刘副尉别无他法,这等危急时分,只有相信淖尔这个陌生人。突厥人追得更近了,只剩下十几步远,他们不屑于放箭,只等着生擒这群大唐的士兵,都开始狰狞地大笑。所有的士卒都灰了心,挥马鞭的手开始发软了。 忽然后面的为首的一人突厥人“扑”地倒地,不见了踪影!有突厥人喊道:“有陷阱!”话音未落,又有突厥的马嘶叫起来,伏倒在地。再追出半里地时,突厥人手里的火把明显减少。 刘副尉看了心里诧异,问淖尔:“这里有什么机关?” “当地猎户挖的陷阱,放的夹子。我常走这路,都知道在哪里。” 原来这样,怪不得淖尔不灭火把。突厥人的马蹄声渐渐减弱,众人心里绷紧的弦慢慢放松下来。但也不敢就停下来,唯恐突厥人又追上来。 紧跑慢跑,队伍一直跟淖尔跑到卯时,天边上蒙蒙有了一丝亮。众人都跑不动了。正好前面有一处寺庙,外面看着破败荒废,没有人迹。淖尔便带着众人进寺庙暂时歇息。 众人一进寺庙,便七仰八歪地倒在地上,只顾得喘息了。刘副尉清点人数,加上自己十七名士卒,另外是阿什玉、康老儿、驼子、归年并鲍四娘,共二十二人,倒也没有落下一个。驼子早把归年搀扶进来躺下,安置好了,并验看他的伤口。另外有两个士卒中了箭,一个在腿上,一个在手臂上,因箭入得不深,在路上跑动中箭已脱落,伤口也不深。木大伏给他们清理包扎了。 驼子服侍完了归年,四下里打量鲍四娘,看到她远远地蜷缩在大殿的角落里,也不说话,独自发呆,她的“墨箭”立在地上,也不动弹一下。驼子看着她落寞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端详她片刻,发现她脸上犹有泪痕。 “难得你一个女人家,马跑得这么好。这些士卒原是骑兵,马上跑惯了的,还叫苦连天。”他想夸赞鲍四娘,哄她开心。 “逃命……”鲍四娘喃喃地说,像在对驼子说,又像自言自语:“这是逃命,不是跑马。这一路,我已经逃命好几次了。像魔鬼在后面追,手都要够着我了……人人都顾着自己跑,没人管我……” “怎么会。我会管你。”驼子安慰她。 “还有多少次逃命?我受够了。”鲍四娘黯然地说。 “也许没有了。也许还有一次?两次?我只知道,在我这一辈子走的那么多次碛西中,有很多次逃命,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像我这样的贫贱之人,每走一次,都是拿命在赌你知道吗。不过,每次我都侥幸逃脱。活下来,再接着走。我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会不会死在这路上?”鲍四娘看着驼子,期期艾艾地问道。 驼子笑笑,戏谑地说:“你死了我也陪着你死,行不行?不要想太多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稍事休整后,淖尔又催促刘副尉起程。众士卒都不想再上马,但刘副尉深知利害,仍逼着众人上路了。 这一天的起跑让众人领略了什么叫疲于奔命。晚间到达银山碛的时候,已是星夜时分。淖尔把队伍带到一处朋友开的客栈,倒也十分僻静。 “这是我家老友开的客栈,你们只管放心住。不会有突厥来搅扰。”淖尔对刘副尉说道。 刘副尉四处看看,倒是十分稳妥的地方,店家竟也是个汉人,这客栈亦是经年老店,于是放下心来,让店家安排食宿。众人一路奔逃,身上都软得像面条一样了,又到了这安全之所,越发松散下来,倒在榻上享用饭食。 淖尔打算明日天亮再回礌石碛。饭后众人歇息,淖尔和刘副尉独坐一屋。 刘副尉拿出半两重的金饼子递给淖尔。淖尔接了过去。 “我还想问你,你爹怎么知道我有金子?”刘副尉问道。 淖尔听了笑笑,爽快说道:“一则,大人一去就给了半贯钱请郎中,出手阔绰;二则,大人在小店入住时,你肩上的的包袱把你压得背都驮着,里面不是金钱,可是什么?客官行李里面放着什么,我爹扫一眼就知晓。” “商贾人家,就是精细啊。”刘副尉叹道。 “对,我还差点忘了一件事。这一路跑得狼狈,中间打尖的时候,我倒捡了一样东西,因时间紧迫,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淖尔说道。 “什么?” 淖尔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囊,蓝色绸缎缝制,倒也十分精致,这不是刘副尉的布囊,可又是谁的呢?刘副尉看了,脸色刷白。好险!若是真把这个丢了,这一趟,非但白跑了,还要掉脑袋呢。他一把接过来,动作粗鲁,倒有些像抢似的。是自己大意了,只顾着带领众人逃命,却没有看管好这个要紧的物件——原本揣在怀里的。一定是衣带松开了,才掉了出来。刘副尉惊魂未定地查看布囊,很明显,布囊已经被打开过——他每回收紧布囊口后,都会打一个八字结,但现在绳结没有了,两根系带只是简单地交叉了一下。 “你打开过了?”刘副尉按捺着心底的恼怒问道。 “打开了。里面装着些纸张,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淖尔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些许天真。 能让刘副尉紧张的纸张,却不是一般的纸张,而是几件文书。那时候,田校尉疯了,刘副尉查看他行囊时,找出了这个布囊,揣进自己怀里。里面文书之机密,只有田校尉和他知道。若泄露出去,可是非同小可。 “这些纸张,你看了没有?”刘副尉问淖尔。 淖尔笑笑:“看了。” 刘副尉心中一凉,暗自叫苦。 “它看得懂我,我看不懂它。”淖尔爽朗地笑道:“我哪里识得汉字呢?我识得几个吐火罗文,还是从一到十,只记账罢了。” 刘副尉的眉头仍然紧锁,他并没有因淖尔的解释而放下心来——在这等性命攸关的大事上,他宁可不相信淖尔的话。 “你今晚也不回去吗?”他转换了话题,问淖尔。 “夜路不好走,再者,我也有些乏了。我明早再走。” “依我看,你现在倒该回去看看。你想想,你爹把我们放走了,突厥人去了,他如何交待?他搪塞过去吗?” “我爹跟突厥周旋了一辈子,也没见他失手过。这点事他应付得了。”淖尔大大咧咧地说。 “只是这回不同。我们被当成长安来的细作了。现在大唐中突厥之间兵戎相见,自然不会把这等事视为小可。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不要大意了。那可是你爹啊。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利害。”刘副尉语重心长地说。 听了这翻话,淖尔倒有些不安起来。是了,是该回去看看爹。他点点头,头起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刘副尉说。 “不用了。外面风大,荒郊野地的,路也不平。”淖尔推辞。 “一定要送的。你给我们帮了大忙。我就送一里地吧。” 刘副尉一番好意,淖尔不便再推辞。两人出了客栈,骑上马,跑出了一里地,在一片树林里下得马来。 “刘大人也该回去了。从这里还看得见客栈的灯笼,你也好回去。再远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淖尔劝道。 “是了。该回去了。你也走好。”刘副尉向淖尔拱手一揖。 淖尔也还礼,一手拿着火把,转身欲上马。猝然之间,一把短刀扎进了他的后背,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淖尔受此致命的重创,没有一点防备,也没有还手之机。他缓缓地转过身,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刘副尉,边倒下边挣扎着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不管你是不是看懂了,我都不会冒险。”他淡淡地回答。 刘副尉没有取出淖尔身上的刀。这把突厥小刀,是他在西州送沉香时买的,原是一对,套在一只刀鞘里,刀把翘曲,锋利无比。如今刀鞘里只剩下一把了。 “你们姑师人只知道赚钱,这回也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借刀杀人。让你爹找突厥人寻仇去吧。”刘副尉蹲下来,把淖尔瞪得圆圆的、愤怒的眼睛合上,又从他怀里把那个金饼子拿出来。他倒不稀罕这块金子,但是既然突厥劫杀,怎会留下钱财? 翌日晨起,康老儿没看见淖尔,问刘副尉:“那客栈小东家走了?” “晚上就回去了。”刘副尉答道。 “夜路不好走啊。”康老儿叹道。 “他惦记着家里。我没留住。” “唉,你袖子上怎么弄上血点子了?”康老儿眼尖,看见刘副尉的袖子上有血。 刘副尉有些愕然,看了看袖子上的血。旋即又镇定下来:“许是咱们那两个伤员身上的血。晚上我去看他们了。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 两人正说着,客栈外面闹哄哄起来。有个樵夫模样的战战兢兢地跑过来道:“可不得了,林子里有个死人!” 康老儿和刘副尉惊了一跳,忙问道:“什么人死了?” “一个后生模样。背上还插着刀。” 刘副尉犹自心惊——怎么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问道:“刀?什么样刀?” “那刀把子是弯的。”樵夫比划着说。 “突厥人的刀。许是突厥人杀人越货吧。我们还是快走吧,这里偏僻。”康老儿说。 队伍匆匆上路。 四十一、遇空空知悉沉香 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焉耆镇。日子也到了除夕。焉耆本有一些汉人,便是焉耆本国的人,也早与汉族往来,因此本国人过春节的也不在少数。这时镇上也是张灯结彩,杀鸡宰羊,街头巷尾弥漫着喜庆的气氛。 士卒们看着这阖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情形,心内酸楚,思乡之情愈浓。在客栈里,大伙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眼下是守岁之时,若在平日,衙门里早放了假。各自回了家,一家子或是围着火盆耍笑,或是在街上置办年货,或是走亲访友,好不热闹。如今赶路赶得昏天黑地,骡马一般苦于劳役,都忘了身为何物了。” “看着那刘副尉倒也通些情理,何不求求他,歇息几日,好歹过了初六再走。”有人说道。 “也是呢,正月初一,骡马歇役。衙门是放七日假。我们还有两个人受了箭伤,行动都不甚得利索,难道不要养一养伤吗?” “归年的伤也不轻,这几日疲于奔命,他的元气大伤。我看着,不停下来养伤,只怕会加重呢。不请医调治是不行的。”驼子也叹道。他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归年,此刻面色煞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也不说话。 “不走了。若非逼着我们走,就在路上跑了算了。木大哥,你年长些,有威望,你去跟刘副尉说说。”有人说道。 木大伏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说。” “本来就有伤有病的。再是又到了除夕,大伙的脚都挪不动了。便是朝中,到了这个时候也要放假吧。好歹过了初六再走吧。”木大伏跟刘副尉求情。 “若是还在衙门里,自然是放假了。这不是有差事在身吗?出门在外,哪能按平日历法行事。”刘副尉皱眉说道。 “就是那陆归年,身上受了伤,看着也是气息奄奄的,也要歇息调养一下吧。”木大伏仍然力争。 “开几剂药方子服了就是了。他前面也受过伤,不是都好了?” 木大伏有些语塞,还是不甘心就放弃,又说道:“这些士卒们,都不想走了。说是强行让他们上路,或者就在路上跑了……” “放屁!”鲍四娘一直在旁边听着没言语,这会儿听得忍不住怒火,终于发作:“谁敢不服或逃跑?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他们长安的家眷须跑不了!必受连坐,祸及满门!” 木大伏听了鲍四娘的话,也不敢强辩,只拿眼睛瞪了她一下。 “我看,大伏说的也有道理。”康老儿见他们争执,原本不便插话,这会儿看气氛紧张,便帮着木大伏求情:“我倒不是替陆归年说话,他的伤,不好好治治,伤及性命就麻烦了。再者,一路上大伙又是赶路又是逃命的,人疲马乏,也要歇息一下——满弓易折啊,凡事都要张弛有度。你行事得人心,他们也自然领你的情。日后再管束他们也听话些。” 康老儿说得入情入理,刘副尉总算答应了。 “过了初三走!多一日都不行!” 木大伏千恩万谢的,只差给刘副尉磕头了。 终于有了几日闲暇,众人喜不自胜。刘副尉不准众人出客栈一步,以防走失,士卒们倒也听令,都在屋里歇息。因康老儿和刘副尉亲近些,康老儿受大伙嘱托,求刘副尉准许他出门,置办些年货、酒食、药品,刘副尉也准了。康老儿拿了众人的钱,自去买办。 有了酒肉,士卒们欢腾起来,脸上露也了久违的笑容。众人暂且忘了前路所受的苦难,也不去想未来还有多少艰险,只是尽情地挥霍着眼前的快乐,用酒来冲淡心中的烦恼。 驼子一如既往地关怀着归年,给他递茶递水熬药治伤。归年在安逸的环境里渐渐恢复了精神,能坐起来吃饭,说话了。 初三那天,阿什玉和归年坐在一处,吃着东西,把酒闲聊着。 “明天又要启程了。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还跟着父母、兄妹在一处,吃屠苏酒,掷骰子,放爆竹。父亲心性仁厚,别家仆役都是放三天假,我家都给放七天假。阖家上下在一起过年,好不热闹。”归年回忆着长安春节时的快意时光。 “我们倒没有那么热闹。在长安没有什么亲眷,只有乳母,一个本族堂叔,米司分和我。米司分有妾室,一天到晚被她们缠住了腿脚,倒不和我们十分亲近了。”阿什玉说道。 “我倒有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好久了,也不知当问不当问?”归年试探着说道。 “但说无妨。”阿什玉大方地说。 “米司分死了,你们回去,怎么跟米国交待?” 阿什玉淡然一笑,说道:“真正的质子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交待。” “真正的质子?” “其实,田校尉他们应该早就识破了。是米司分告诉他们的吧。” “识破什么?” “识破真正的质子是我。” 归年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为这个真相感到震惊。 阿什玉拍拍归年的肩膀,把面前的屠苏酒一饮而进。 “说起来话长了。为什么真正的质子是我?只是米国想保护他们的子嗣吧。于是让一个奴才充当了质子。” “那为什么又让你跟着去长安?岂不是涉险?” “因为长安太令人向往了,或者说,学习了中原的文化,这点冒险就不算什么了。” “米司分死得不明不白啊。”归年叹道。 “害人者终害己。” 归年沉浸在这个巨大的秘密所带来的震撼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们没有追究这事?以田校尉刻薄的心性,像只蚊子一样,哪里有血他往哪里去。他怎么会放过这样重大的发现?”归年疑惑道。 “是啊,他原不该放过的。但是,我想,他们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忽略了偷换质子这么大的事。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问我什么?”归年不解。 “在你身上,一定还有更令人震惊的秘密吧。他们不喜欢你,却生怕你跑掉了。也许你身上承载着某个特殊的使命,送质子回国只是此行的一个掩护。” 归年沉默了,自己的使命,自己家庭的传奇般的经历,以至今日纠缠在身上难以摆脱的厄运,从哪里说起呢?自己是并不想隐瞒阿什玉的。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已经像亲兄弟一样,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 “说起来,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我家祖辈都是走西域的商贾……” 归年的思绪刚要回到遥远的往事——父辈们如何从西域带回了稀世珍宝“王珠”,门突然被打开,驼子进来了,一阵寒气随着被带进屋。 “你们猜猜,今天我在外面看见谁了?” “谁?”阿什玉问道。 “空空!那个和尚空空!” 那个怪里怪气的空空?归年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了在莫贺延碛和一个不同寻常的和尚发生的荒诞事情。 “他在哪儿?”归年问道。 “在化缘呗。这天寒地冻的,也真是造孽啊。我本来想把他带回来,又怕刘副尉说。我给了他几个钱。” “去把他找回来。”阿什玉说道,“那和尚有趣得很。驼子,你带我去找!” 驼子有些迟疑,归年也说道:“那和尚虽然荒诞不经,倒不是坏人。你们快去找吧。” 两个人匆匆出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有些见黑了。归年听见有人在敲后窗,忙去打开,却见是阿什玉、驼子和空空三人。 “让空空从窗户进去。从正门走,刘副尉看见了未准答应。”驼子说道。阿什玉和驼子把空空从窗户托进去,两人再走正门进屋。 几个人围在了炉火前,空空在火旁烤着冻裂的手。 “有什么热茶汤,给我喝一点。这些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吸了一肚子凉气,总想吃些热汤水。”空空说道。 驼子笑笑,自去给他安排。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到你。”归年感慨道,“闲时想想,你这个人,真是又可恼又可笑。偏偏总能遇见你,可是佛家说的缘分吗?” “正是呢。让我来算算,我们前世有什么缘。”空空闭上眼睛,正襟危坐,似在冥想。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你可算出来了?我们前世有什么缘?”归年问道。 “孽缘。”空空答道。 “怎么?” “前世我是一滴砂子,被风吹进了你的眼睛。你揉啊揉啊,拚命地揉,还是没有揉出来。于是你怨我,让你的眼睛总是又疼又痒。” 归年听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也在怨你啊。我本来无拘无束地飞舞,你的眼睛困住了我,让我无法摆脱你的束缚。我们两个互相报怨着,所以今世我们会相遇,然后恩怨交错。” “真的吗?”归年听得懵懵懂懂。 “当然不是真的,哈哈……”空空见归年心思单纯,居然有些信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又骗归年!”阿什玉也被空空的戏谑逗笑了,一拳打在空空肩上,“也没见过出家人这么爱编瞎话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说个笑话倒无趣了。” 驼子进来,端了些滚烫的吃食汤水。空空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 “你慢点,当心烫着。”驼子嘱咐。 “你呀,要是有前世,你一定是饿死鬼。这么能吃。”阿什玉取笑空空。 “那倒是。不然这化缘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还能这么胖。但凡有吃的时候,我都是把肚子撑得满满的,没有吃食的时候才不至于饿死。” 四个人闲聊着,窗外的天色已经黑尽了。驼子说道:“差不多也该歇息了。明日又要赶路,还是早点歇下养养精神。空空今晚也睡在这里吧,别人没有发觉,想来也无妨。” 空空乐得睡在这里,于是脱下衣服就寝。四人就要睡下,归年也把棉袄脱了,就要吹灯。空空却叫起来:“咳,你这个荷包,好生眼熟。前几天我倒见了。” 空空扯住归年胸前的“骡子”荷包端详着。 “那是沉香给他做的,一对。”驼子说道。 “你一定是在沉香那里看见这个荷包了,你见到沉香了,是不是?”归年抓住空空,急切地问道。 “不是!我在西州见过!”空空回忆着,“也是这样的,骡子荷包,褐色绸子滚金线。寻常人,谁会绣个骡子呢?所以我印象很深。” “你在西州哪户人家见到的?”归年问道。 “那户人家可不一般,是高昌故国的麴氏旧族。他家请僧人做法事,请我,还有另外几个僧人去的。” “麴氏?做什么法事?” “说他们有一位要紧的女眷病了,已是几日水米不进,人危在旦夕。于是请僧人来念《药师本愿功德经》。因为是女眷,我们也不便相见,就把她最常戴的物件供在跟前,我们对着念经就是了。” “沉香,一定是沉香!”归年叫道。 “你倒说说,关于这个女眷,你还知道什么?”阿什玉问道。 “嗯,我在那家念了两天经,听下面的仆妇说,这位女眷是主家用了万贯家财买来的。我问她这女眷为什么那么值钱?她说:这位女眷值钱,是因为她会织造,身手不凡,但凡世上有的织物,她都会织。帛既然可以当钱使,所以她的手也是点金之手,凭她的技艺,开个织坊不成问题。想得是挺好,但是这女眷来了以后,却像中了邪似的,不吃也不喝——据说还是个哑巴,也不说话。这下可麻烦了。那堆成山的钱可不是白扔了?” “沉香,是沉香!”归年喊道,自己一直牵挂的女人,如今身陷囹圄,怎么不让他急火攻心。不对呀,沉香不是去西州寻亲吗?刘副尉、鲍四娘还有驼子送去的。对,驼子,他也亲自去了!驼子难道不知情吗? 归年一把扯住驼子的衣领,吼道:“康驼子!你不是也去送沉香了吗?你说沉香找到亲人了!你给我说清楚!” 几个人的眼睛逼视着驼子,他的脸色灰败下来,嘴里像含了棉花,嗫嗫嚅嚅地只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跟鲍四娘勾结的,对不对?你跟刘副尉他们联合起来骗我们,对不对?”阿什玉质问。 “我把你当兄弟,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谎,你说什么我都信!连你都骗我,我还能相信谁?”归年悲从中来,成串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下来:“你跟你爹一样,巴结权贵,卖友求荣!你们把可怜的沉香给卖了……” “我没巴结谁!我没存心骗你们!”驼子被这些斥责压迫快要窒息,终于开始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喝醉了?什么意思?”阿什玉问道。 “你们都安静下来,听驼子慢慢说吧。”空空劝解道。 驼子长叹一口气,回忆着送沉香那日的情景:“快到沉香家里的时候,我们正走到集市上,人多,我们都下了马。路边上正好有酒肆,鲍四娘说要置酒给沉香送别,我们就在酒肆里吃了送行饭。我喝多了,就在酒肆的客房里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他们已经把沉香送到家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信口胡说,说沉香见到伯父叔父了,还在安西都护府做官,家里还有多少多少仆妇。你编得真的似的!”阿什玉怒不可遏。 “不这样,你们怎么能放心?”驼子争辩道。 “你拿谎话来让我们放心?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了?”归年瞪着血红的眼睛斥责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沉香是被卖了。我是真以为沉香被送回了家。我怕你们骂我喝酒误事,也不想让归年牵挂沉香,所以骗了你们……”驼子不敢说这些谎话都是鲍四娘教的。 “沉香被卖,肯定是在长安就安排好的。”阿什玉推断,“我早就疑惑,沉香这样好的技艺,她主家才舍不得让她走呢。可恶的是非要编个谎话,诓她说送她回本家。” “以沉香刚烈的性子,她要是知道自己是被卖的,死活也不会上路的。”归年黯淡地说。 “照你们这样说,我看,这沉香姑娘应该是想寻短见呢。”空空在一旁分析道,“听仆妇们说,端进去的饭也好,药也好,都原样端出来了,说那女眷一口都不吃。麴家的人怕她死了,硬是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了几口米粥,又被她给吐出来了——都说她倔强得很。唉,不知道这会儿她还活着呢吗?” “我们离开西州也有十天了。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撑过十天吗?”阿什玉像在自言自语。 没有人言语了。屋子的气氛冷如冰室,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忧愁与暗恨在心头滋生,渐渐地凝结成团团如铅块一样的乌云,压人的胸腔里,令人喘息都困难。 “我要去救她。”归年喃喃道。 “救?你怎么救呢?”阿什玉望着归年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救,但是我就是要救她。不然,我以后都无法安心地活着。”归年笃定地说。 “那麴家是深宅大院,寻常人都靠近不得。你怎么进去呢?”空空说道。 “人是刘副尉送去的。他必是拿了人家的钱,让他把钱还给人家,或者,人家会把沉香放了。”归年猜度着说。 “我看刘副尉不会答应。这不是他说了算的。空空也说了,沉香卖了个大价钱,这卖家舍得把钱吐出来吗?”阿什玉摇头道。 “是啊。”驼子也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沉香是从驸马爷家出来的。钱可能已经入了驸马爷的口袋,不是刘副尉说退就能退的。” 归年听了驼子的话,用怨毒的眼神扫了他一下,驼子羞愧地低下了头。 屋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驼子早把灯点上了,四个人守着半明半灭的油灯发呆。空空先撑不住了,倒在榻上睡着了,发生闷雷般的鼾声。阿什玉也有些困倦,手撑在小几上打起瞌睡来。驼子自觉亏心,也不敢睡下,陪着归年呆坐着,渐渐也东倒西歪起来。只有归年,眼睛直直地看着地,像化为石头一般,不知道此刻心已到了何处。 夜越来越深,鼓声响时已是四更。归年缓缓地站起来,找到了阿什玉的寒古剑,举起来就往脚上扎去!“咚”地一声,剑穿透归年的脚扎到了地板上。驼子和阿什玉惊醒过来,看那剑已经立在了归年的脚背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驼子扑到归年跟前,见到这阵势,心胆俱裂,抱着归年痛哭起来,“你作践自己干什么?沉香没了,是我的罪过。你也不该折磨自己啊!你要扎就扎我吧。” 阿什玉上前把剑果断地拔出来,把归年摁在榻上,拿出件中衣,撕成布条子给他包扎上。空空终于被吵醒了,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是惊心,兀自在一边嗟呀不已:“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你为什么自残?是为了沉香姑娘吗?唉,你这样也没用啊,徒增痛苦而已。沉香姑娘是美人不假,但是美人也好,钱财也好,荣华也好,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你是要往前走的,往前走,就不要回头,不要留恋。佛说,缘起即灭……” “你闭嘴!”归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没用,我救不了沉香,我只有这一身臭皮囊。但是她受苦,我陪着她受苦;她被困住,我也不走了留下等她。她的命贱,我的命贱,世上不少我们这两个下贱的骡子,那我们就一起去死!我们无法按照自己的愿望活着,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死!我们活着的时候任人摆布,死了就可以重获自由。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归年放肆地喊着,身体筛糠般地战栗着,任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阿什玉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安抚他,只有紧紧地抱住他。空空也张口结舌地呆住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魔障了,他宏大的佛家理论,在这个年轻面前失去了说服力。 驼子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在刹那间有了决断,起身往鲍四娘的屋子跑去。 他踹开了鲍四娘的房门,一把将鲍四娘从被子里扯出来。尚在睡梦中的鲍四娘遭受如此的暴力,一时间也吓得不轻。待她看清楚是康驼子,不由得怒火中烧:“你疯了,半夜三更的,把我吵醒干什么?我当是打劫的呢!” “我只问你,为什么骗我,利用我?我屡次三番帮你,救你性命,你全然不顾。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怎么骗你了?”鲍四娘怒喝。 “你们把沉香卖了,还骗人说是寻亲。你编了一套瞎话让我去糊弄归年,现在我里外不是人!” “你乱说什么?什么把沉香卖了?你听谁说的?” “你还想瞒着!那个空空现就在这里。沉香在西州绝食,半死不活的,麴家请僧人念经驱邪去病,那空空也去了。归年都已经知道了,此刻拿剑自残,把脚扎伤了一只!他也不走了。那‘王珠’,你们别打算找到了!” 饶是鲍四娘这般刚强的人,听了这些,心也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她颓然地低下了头。 “这个沉香,还是那么刚烈。可是这怪我吗?”她抬头看着驼子,开始为自己辩解,“是我把她卖了的吗?我还不是任人摆布,不然跟着你们在这荒郊野地里面跑什么?” “你为什么要我帮着你骗人?说沉香寻到亲人,多么多么好……”驼子满腹委屈,哭喊道。 “你们不是也在骗自己吗?”鲍四娘反唇相讥,“以沉香这么好的手艺,哪个主家会把她白白放走?你们不也是商贾人家吗?你们不懂奇货可居的道理吗?你们也不相信替她寻亲的托词吧?可是你们还不是眼看着她被送到西州了?其实在你们心底,早就知道这个是谎言,可是你们还不是任其发展?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能改变它!改变早就被安排好的命运!所以你们也在自欺欺人,宁愿相信沉香是去寻亲的。相信这个谎言,心里会好受许多……”鲍四娘也流下了眼泪,因为她是沉香是同病相怜的,都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你们吵闹什么呀?三更半夜的!”刘副尉进来查看,揉着惺忪的眼睛责问两人。 驼子低着头没有理睬他,鲍四娘答道:“沉香快死了。那个叫空空的和尚来说的。” “空空?那个装神弄鬼的和尚?到底怎么回事,他跟沉香怎么扯到一起去了?”刘副尉冷峻地问道。 鲍四娘把驼子刚才说的原委转述了一遍。刘副尉听完,说道:“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说的话,你们也相信?在莫贺延碛,我就看他不地道,把田校尉骗得五迷三道,最后还疯了。你们还要相信他的话吗?” “他在这件事上说谎,有什么必要呢?”驼子按捺不住气愤,说道:“他说沉香就在麴家,人家现在为了救沉香性命请医请僧救治,已是闹得阖府上下沸沸扬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外人都要知道。你若说这是假的,那就准我去西州探探虚实。” “你也疯了吗?你是干什么的?沉香好与歹关你什么事!”刘副尉斥道。 “归年的好歹就关我的事,也关你们的事!他现在把一只脚扎伤了,他不打算继续走了!” “你们要挟我?没有王法了!我把他拴到马背上也得要他走!我厚待你们,你们就道我好欺负?”刘副尉喝道。 “那你只有拴个死人了。归年说,他救不了沉香,但是可以陪着她受苦,甚至陪着她去死。今天他可以扎在脚上,明日就可以扎在身上!”驼子一字一句,口气强硬地说道,“你们也该记得在青石关的时候,他为救沉香挨刀子都不怕。” “反了,都反了!”刘副尉气得一屁股墩坐到榻上。 “我们是该去看看沉香。”鲍四娘缓和了声气,凄然地说:“她和我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她若是死了,我心里也会不安。”她又摇摇头道,“唉,我不知道,她这个人,怎么倔强到如此地步?!是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外表弱不禁风,心里面有一股子傲气。其实,西州的归宿并不坏……” 屋内片刻的沉寂后,鲍四娘开口对刘副尉说:“你准了吧——为了保全陆归年的性命。再者,麴家也必是不希望沉香死,或者我们去了可以劝劝她……” 刘副尉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四十二、救沉香虎口脱险 刘副尉、鲍四娘、康氏父子、陆归年、阿什玉和空空聚在一室,商议去西州看望沉香的事。 “先说日程,去西州来回一千四百里,我只在这里等你们八天。若八天你们回不来,或是你们回来了,带回了沉香的死讯,我都要照常上路。那时节,我不想看见谁再弄性尚气,寻死觅活的!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沉香的命是命,我家眷的命也是命,这些士卒的命也是命!不能因为一人的私情,就至众人的性命于不顾!陆归年,你依是不依?” 归年低头道:“我依。我可不可以去西州?我要亲眼看看沉香,才能安心。” “你真是得寸进尺!这绝对不行!”刘副尉斩钉截铁地说,“你身上担的干系还用我说吗?再者,你这副身子,只能拖累别人。去又何益?只让康家父子和鲍四娘去就行了。” “我也去吧。好歹能出一份力。我去归年也能放心,是不是?我是不会欺瞒他的。”阿什玉扫了一眼康驼子。 “随便你。”刘副尉不屑地说。 “我也跟着你们去吧。我进过麴家的门。我再去也便宜些。”空空说道。 “你们都去了,我就不去了。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的,值得吗?不过是打探个消息吧。兴许这会儿沉香已经死了呢。”康老儿嘬着牙说道。 归年和阿什玉的眼里喷射出怒火来,康老儿看了噤了声,扭过头看着别处。 “好了,就是这样。你们几个上路吧。八天,我只等八天。八天过去了队伍上路,你们若迟了自己追来!”刘副尉说完走出屋去。 鲍四娘、驼子、阿什玉和空空上了路,折回西州去探寻沉香的状况。 四个人几乎是人不解带,马不离鞍地奔驰到西州,用去了三天的时间。第三天的晚上,四个人跑得身子都要散了架,终于到了麴家跟前,但也不敢贸然进去。他们随便找了一个客栈歇下,商议着怎样见到沉香。 “明天一早我就去麴家打探信息,看沉香是不是活着。”空空说道。 “若是死了,我们马上折返回去就是了。若是还活着,我们又当如何呢?”阿什玉问道。 “那只有劝她想开些,人各有命。麴家不会亏待她,让她安身立命就是了。”鲍四娘说道。 “沉香的性子执拗,能听进去吗?再说,谁去劝呢?我们好露面吗?”驼子发愁地说。 “我倒有个法子。”空空脸上露出狡黠的笑,说道,“幸而你们带上了我。或者我有法子能把她解救出来!” “你快说!” “当然不是十拿九稳,但是很值得一试。只是于我这入了佛门的人,有些不相宜——有些伤功德呢。” “你别卖关子了。你什么缺德事没干过,你还给归年喝过尿。我都知道!”阿什玉往空空的光脑袋拍了一下,说道,“快说吧,别让我们着急!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最是有功德了。” 空空被阿什玉揭了短,尴尬地笑笑,说道:“那就是让沉香装死。等着麴家把她埋了,我们再把她挖出来。” 众人听了这法,心里半信半疑。 “装死哪是那么好装的?”鲍四娘问道,“麴家有郎中的。” 空空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对众人说道:“这个叫‘佯死丸’,人吃了,马上便无声无息,跟死了一样,可以维持一天。过了一天一夜,人又活转过来。” “真有这样东西?”驼子看看小瓷瓶,稀罕道。 “如果能这样,最好不过了。人死在麴家,跟我们没有干系。他们也不会找后账——我们送去的时候,人是好好的。”鲍四娘说道。驼子明白,她是担心沉香死了,麴家找他们算账。唉,这个女人,什么时候都替驸马爷着想。 “那就这样说,明天就让空空去,不过,我们还要着一个人跟着好些吧?”阿什玉说道,“要不我跟着去吧。这要大的举动,有人协助好些。” “你跟我算什么呢?你也不是出家人。”空空说道。 “我剃头!你现在就给我剃了。念经我也会,我充做你的弟子,明日一起去。这一回,我一定要亲自进麴家的门,探得沉香的实信儿,让归年放心!”阿什玉还不敢太过于相信空空,毕竟跟他交情甚浅。 几个人都深为感动,阿什玉肯为了救沉香剃去头发!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岂可随意损毁?没有头发如何戴冠冕?没有冠冕如何识尊卑?头发就是脸面啊。 “难得你这样仁义。”驼子鼻子里酸楚,嗡声嗡气说。 翌日清早,空空和阿什玉两个“和尚”出了门。 空空叩开了麴家大门。麴家主事的一个老仆妇迎出来,对空空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到哪里游方去了?大师的经文念得极好。自从你走了以后,那几个僧人可是露馅了。” “怎么说?”空空笑着问道。 “你在的时候,师傅们一起诵读那梵文经书,听着真是仙乐一般。你走了以后,那几个师傅念得磕磕巴巴的,像崩豆子似的。原来他们都是滥竽充数,跟着你念的。直把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把他们都赶走了。” “噢,那生病的女眷如何了?”空空问道。 “那个沉香吧,她啊,还是那样。半死不活的,王爷嘱咐我们给她灌米汤灌药,说她死就拉我们去陪葬。你说说,她可不是作孽?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拉上几个?我们哪敢怠慢啊,每天灌也给她灌下几碗去!可是这也不是长法啊。大师,你说可怎么好啊?” “施主不用烦恼,你带我去看看她,我来想想办法。她或许有什么心结,我来给给她说说因果,或者她便想开了。” “这当然好。”老仆妇露出喜色,但又犹疑起来,“只是王爷吩咐了,不让外人进她的屋子。那会儿你们诵经,不也是在佛堂吗?” “王爷在家吗?”空空问道。 “王爷不在。不过,万一他知道了,我怕担不了干系。” “不妨,我和我这弟子只进去片刻就出来。我是为了事情圆满,大家得到安宁,想来也不会有人跟王爷告状吧。” “这倒是。底下人的嘴,我倒还管得住。好吧,你们跟我来吧。”老仆妇把空空和阿什玉带进二门内,经过曲曲折折的巷道,终于走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一间充满药气的屋子里,绫帐内卧着一位年轻的姑娘,不是沉香,又是谁呢? 阿什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看到沉香了!沉香气息恹恹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竟看不出是活人还是死人。阿什玉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姑娘好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 沉睡中的沉香听了这话,睫毛竟微微地抖了一下。老仆妇没有看到这些细微之处,只顾絮絮叨叨地说:“这姑娘长得好模样,都说像观音菩萨似的,你自然觉得面善。哎呀,空有一副好皮相。” 阿什玉点头附和,心内却是倍感欣慰。他看到了沉香的眉头皱了一皱,似乎对三人的对话有了知觉。他遏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几步,离沉香还有两三尺远,想进一步唤醒沉香。 “唉,小师傅,你别离她太近了!”仆妇有些不悦,制止道:“毕竟是内眷,多有不便。” “是了。释予,”空空即兴给阿什玉起了个法号,“我们出家人,六根清静,没有杂念,也没有许多顾忌。但是在这凡尘之间,还是要讲究规矩的。” 阿什玉自知冒昧了,连忙退后几步,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老仆妇着人搬了两把胡凳给两人坐下。 “这位女眷,地阁圆润如玉,看着应嫁贵婿啊。”空空说道。 “正是呢!”老仆妇叹道,“让大师说准了。本来将军是打算把她纳为侧室的。偏她没福消受。一来就整日哭哭啼啼的,现在成了这样病病怏怏的样子。” “我看她眉头紧锁,面带愁容。这样的面相啊,我跟你说,”空空叹口气说道,“你看着是静如止水,其实心里如惊涛骇浪呢。她的魂魄,此刻正在苦海迷津里游荡,看不见岸啊。” “是了,说她是个哑巴,不能言语。自打进了这屋,只听见叹气声和哭声。不知道有多大的愁苦!大师,你有大智慧的,给她开解开解。” “师父,我先给她弹一首佛曲,先招唤她的灵魂。可否?”阿什玉问空空。 这空空倒没有心里准备——这小子,这是哪一出啊?也只能顺水推舟了,看阿什玉葫芦卖的什么药。 “小师傅还会佛乐?以前只在寺院里听过僧人唱诵梵呗,小师傅会哪样佛乐呢?”老仆妇问道。 “噢,这也是天竺佛乐,是用琵琶弹的。施主只要给我一把琵琶就可以了。”阿什玉答道。 “这个便宜。去拿琵琶来。”老仆妇吩咐丫鬟,她也想听个新鲜呢。 阿什玉接过了丫鬟递过来的琵琶,弹起了归年谱的《浪淘沙·思无穷》。那悠长缱绻的曲调,在屋宇间飘扬、回荡,凝结了时光,摧毁了一切坚硬的壁垒,直落入心灵中最柔软的地方。老仆妇都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了。 沉香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因为虚弱,她的神思恍惚。旁听人说话,或是议论她,或是闲聊,她懒怠得听,只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如今听了这首归年为她谱的曲子,她的心苏醒了,每一根头发都兴奋起来——“归年”,她在心底喊道,难道是归年来了,是不是在做梦啊?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由朦胧而清晰,她终于看清楚,面前有三个人影,坐着弹琵琶的人离她最近,却不是归年,而是阿什玉。她既失望又惊喜。失望是的是弹曲的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归年,惊喜的是阿什玉能来到这里。虽然剃了头,但是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阿什玉能来,对她来说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喜事了。后面的光头和尚是空空,她也看见了。然后是麴家的主事仆妇。 阿什玉和空空怎么进来的?麴家这样的深宅大院!他们好像从天而降,让沉香的心里有了一些希望。 “哟,沉香姑娘醒过来了!”老仆妇惊讶地喊道,“小师傅到底是有功力的!只一曲就把沉香姑娘给唤醒了。这五六天了,谁见她睁过眼睛啊?” 正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四十上下,体态臃肿,神情肃穆,对屋内的几人不悦地说道:“谁在这里弹琴?怎么还有外人?” “夫人来了。”老仆妇忙迎上去,笑嘻嘻地说道:“夫人看看这位是谁?空空大师啊。先前在佛堂念过经的。属他念得最好。” 空空和阿什玉向夫人躬身行礼,夫人也还了礼。 “噢,原来是空空大师。我只说让你去寻你呢,那几个和尚都是混饭吃的。只是你们为什么进了内院?” “是我带他们进来的。”老仆妇急忙解释道,“你看,这位小师傅只给沉香姑娘弹了一曲佛乐,她就醒过来了!可不是有道行的?” 麴夫人看了看沉香果然睁开了眼睛,她却没有一点喜悦之情,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眼里露出一丝嫌恶的神色。 夫人说道:“我新得了一本手抄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正想让个明白的人替我看看,可全不全。正好大师来了,请移步到我的佛堂帮我看看吧。” “遵命。”空空点头称是,又朝阿什玉使个眼色,带他一起去了夫人的佛堂。 麴夫人拿出一本手抄的经本,递给空空。 “让我这弟子看看即可。他对《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再熟不过了。我有话要对夫人说呢。” “大师请讲。” 空空看了看麴夫人身边的丫鬟,欲言又止,面露难色。麴夫人会意,甩甩手,让丫鬟们出去了,只留下老仆妇。 “夫人面色晦黯,口周发青,走路时气促长喘,敢是身体有恙吗?”空空关切地问道。 “这几日身上是有些不爽,只觉得胸闷。请郎中看了,只说没病,调养即可。” 麴夫人答道。 “郎中看的是病,不是命。”空空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说:“昨夜,我观星象,有一颗东来的客星犯须女宿。须女宿被犯,主宫中有变。” “大师说得明白些。” 麴夫人听出一些不祥之音,急切地问。 “就是要妾迁为后,取而代之。夫人本是位王妃,就是现在,也是将军夫人,西州的主母。那被取而代之的,不是夫人,又是谁呢?” 麴夫人听了,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呼吸急促起来,不住地用手捶着胸口。 “阖府里只有沉香是刚才东边来的!” 麴夫人说道,话语里带着怨毒之气。 “嗯。”空空点点头,“我看她来之后,府里请医问药,请僧求道,忙得不亦乐乎啊。” “是了。将军把府里一半的仆妇都拨去伺候她。不管什么贵重药材,都给她用了去。每天还到她房里察看。说只要她病好就给佛镀金身!” 麴夫人话里满是酸楚。 “将军如此厚爱,是有纳入房中之意吗?”空空问道。 “正是呢,说等她病好了就纳为侧室!” “可不是正应星象?这女子,相貌妖娆,一身媚惑之气,她若是服侍将军,结果夫人想都能想出来。先有妲己,后有西施,哪个不是以美貌惑主啊?” “大师给我想个法子吧。” 麴夫人几乎是企求空空,“我老了,哪及那沉香有技艺又有美貌。可是我对将军忠心不二,那沉香是从长安买来,谁知道她是不是大唐派来的奸细?看着我们的?” “夫人所虑甚是!”空空点头道,“只是,我们能拿她怎么样呢?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将军也不答应呀。” “她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自己也是受罪。大师可会什么经文,能对她下咒?让她早登极乐之土。” “经文里是没有咒语的。”空空说道。麴夫人有些失望,但空空又接着说道:“按说出家人一心向善,不该参与世间纷争,但我为了西州一方的太平,麴府上下安宁,只得帮夫人一下了——我有一剂药,吃了立时让人在两个时辰之内就断气。只是,万一将军追究起来,我怎能担得了干系?再者,这样的事情,有些伤阴骘,恐怕坏我多年修行。” “大师只管放手去做,好歹有我担着。将军今早去轮台公办,两日后才回来。刚才这位老仆妇也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你们不必顾忌。若说坏了大师修行,这件事办成了,我自会给大师重金做为补偿,到时候大师拿去修寺院造浮屠,广积功德,岂不善哉?” “夫人言之有理。这样,我们即刻就去办。” 老仆妇带着空空和阿什玉往沉香的屋子走去。 “呆会儿你把这药丸给她吃下去。”空空拿出“佯死丸”递给阿什玉。阿什玉接过来点点头。 三人进了沉香的屋子。 沉香躺在床上,这会儿的她眼睛有了些神采,充满了期许。看到阿什玉和空空进来,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们。阿什玉走到沉香跟前,拿出了“佯死丸”,给沉香吃了下去。沉香十分听话,没有一点挣扎,痛痛快快地把药丸咽了下去。 老仆妇又一次惊叹了,这小和尚,当真是有法力的,平日给沉香喝一口粥都难,这会儿却老老实实地把药丸吃下去了! 三人出了屋子,在外面静等沉香咽气。过了一个时辰,三人进去察看,沉香果然气息全无,安详得像睡去一样。 “阿弥陀佛,愿姑娘早登极乐。”空空双手合十祷告。 “唉,说句造孽的话。她这一走,倒好了——自家少受罪不说,我们也不用熬更守夜地伺候她。只是,还是要请个郎中来看一下吧。走走样子,日后老爷问起来,我们也有话说。”老仆妇说道。 “她这样子,看着倒不像得急症而死的。请郎中,会不会给识破了?”阿什玉有些顾虑。 “不妨。”空空对老仆妇吩咐道,“你去取些树胶,和上少许胭脂、面粉,调好了,点在沉香的脸上,做个害痘疹的模样。痘疹是要命的急症,也会传染。郎中哪里敢靠近?就是以后将军过问,有郎中佐证,也怪不到你们身上。” 老仆妇一一照空空的交待去做了。到晚间,掌灯时分,一切都妥当了。空空和阿什玉被麴夫人招进佛堂。 “沉香的事了断了,没有破绽留下。夫人也可以放心了。”空空对夫人说道,“只是她的尸首要尽快拉出去埋了。郎中既已诊断痘疹,按理哪能在家里停灵?我看就是今晚给送出城去埋了就是了。家里也做个样子,焚些艾草去病气。” “大师所言极是。” 麴夫人点头道。“唉,我平日里吃斋念佛,今日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啊。” “为成大善,不拘小恶。为了将军的安泰和西州的太平,夫人这样做非但无过而且有功。”空空没心情看这个老夫人的假慈悲,简练而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她的情绪,他不想在此地久留,于是催促麴夫人:“就是这样,一会儿派个马车把灵柩拉出去埋了。我们也跟着去。算是给她做了法事,送她最后一程。” 夫人自是万般感谢,让老仆妇拿出一个大包袱,沉甸甸的,递到空空手里。空空自然知道里面是何物,也不答谢,一把揣起来与阿什玉告别而去。 乱葬岗上,阴气蚀骨。仆人们把沉香的灵柩埋进土里,便一刻也不多留,打马扬鞭回府去了。空空和阿什玉也佯做回客栈,待仆人们不见了踪影,便骑马飞奔回来,拚命地挖土。好在刚才仆人埋沉香的时候用了两把铁锸,他们觉得埋死人的东西太晦气,于是就扔在了地里,空空和阿什玉正好捡起来用上了。不消多时,沉香就被挖了出来。阿什玉把沉香捆在身上,向着客栈骑马而去。 “真的给救出来了?”驼子看着眼前的沉香,有些不敢置信。 四人一起把沉香放到榻上,俱是惊喜万分。 “这脸上怎么这样?这么多水泡好恶心。”鲍四娘叫道。 空空笑笑,伸手到沉香脸上,一把将水痘抹了去,又让鲍四娘拿手巾来给沉香擦干净。 沉香的脸恢复了原貌,仍然是那么美丽、平和,是一位让人爱怜的温婉佳人。 “怎么不见她喘气啊?”驼子忧心地问道。 “要到明日才知晓呢。”空空答道。 “知晓什么?”鲍四娘问道。 “知晓她是死是活。”空空说。 “你不是说给她吃的是‘佯死丸’吗?怎么又说明日才知晓她死活?”阿什玉急切地问。 “她有近半个月没进饮食了,身子已是极度虚弱,元气尽失。这‘佯死丸’是取蟾、蛇等冬眠之虫的体液所制,吃了使人如冬眠一样气息全无。若是健壮的人尚可承受,于沉香这样的身子就是有损伤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空空解释道。 几个人听了又是愁上心来。 阿什玉劝慰大家道:“好在已经把她救出来了。不如此冒险,她早晚在麴府也是病死、饿死。只是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是连夜就走,还是等明早启程?” “这夜路不好走,我们索性明早启程。”驼子说道。 “只是接下来几天又要辛苦赶路了,还有四天刘副尉便不等我们了。我们要在这四天里赶回焉耆镇。若是我们四个人骑马倒好说,沉香这个样子,势必赁个车的。马车比骑马慢,更加她是个病人,一路上还需照料。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明日早早上路。” 四十三、精诚所至问苍天 接下来四天,几人行色匆匆地赶路。启程第二日,沉香总算恢复了呼吸,让大家稍觉安心,但仍是没有睁开眼睛。鲍四娘不时给她喂水喂汤,也只是少半被沉香咽下去,她仍是气息恹恹的模样。终于在第四天晚上回到了焉耆镇客栈,已是掌灯时分了。 木大伏在客栈门口站着,一见驼子等人的车马到了,鲍四娘把沉香背出马车,他顿时喜出望外,连招呼都不曾打,就飞奔进去,一路喊道:“归年,他们把沉香带回来了。你可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拄着拐蹒跚着走出屋来,不是归年又是谁呢?他被刘副尉严加看管,勒令不准出客栈大门,因此托付木大伏帮他在门口等候。归年在屋里呆着,眼见着到了第八日晚上,约定的日子到了,明日他们就要启程。他早已是心急如焚了!成日里不思饮食,只是想着驼子等人是否把沉香救出来?沉香还活吗?他们回来没有?时间紧迫,他们能不能赶到? 如今朝思暮想的沉香终于回来了,他怎能不欣喜若狂?鲍四娘把沉香放在榻上,自家也是累得直喘。归年奔到沉香跟前,抓起沉香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不断地轻声呼唤:“沉香,你受委屈了!总算回来了。以后再不丢下你了……” 沉香没有任何反应,归年有些意外,问驼子:“她怎么这样?为什么不醒?” “她在麴家绝食十几天了。为救她又折腾了这一番,更加虚弱了。”驼子答道,“我父亲已经去请郎中了。”驼子说完揉搓着冻得僵硬的脚,归年这才看到,空空、阿什玉和鲍四娘都是蓬头垢面,憔悴得不成样子,那空空早歪在地上睡着了,心下也不忍再逼问,劝他们都回去睡了。自己和刘副尉在这里等着郎中来。 好容易等来了一个郎中,给沉香号过了脉,说一大堆诸如“脉象虚浮无力,无根,肺气败绝,血运耗损”之类的话,归年等人听了一知半解的,感觉情形不好。刘副尉听得不耐烦,问道:“这大半夜的,你只说要不要紧?” “当然要紧。”郎中答道,“而且凶险呢。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明日醒不过来,人就不行了。” 归年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眼泪瞬间奔涌下来:“怎么会这样?你好歹救她一救!”他抓着郎中的胳膊摇撼着,像抓着最后一线希望。郎中摇摇头道:“太迟了。她阳气快耗尽了。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们且看着她明日是不是能醒过来吧。”郎中说完走了。归年呆呆傻傻地坐着,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明日还是要走的……”刘副尉的话还没有说完,归年突然打断:“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等沉香醒过来,好一点……” “陆归年!”一向淡定的刘副尉震怒了:“我们已经在焉耆镇已经足足待了十二天了!为你的沉香,我等了八天。这八天我能走多少路?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你在磨练我的耐性吗?我告诉你,不许再耍自残的伎俩,要么你一刀子抹了脖子,我要你一家子都给你陪葬!” “我只求你明日不要走,只求再等你一天。让沉香醒过来再走。”归年绝望地企求刘副尉,此刻,除了企求,他别无他法。 “你去求老天吧。如果今夜下雪,明早雪厚到没过我的膝盖,我就不走!”刘副尉咬牙切齿地说,转身离去了。 归年扑过来打开门,一片皎洁月光落在地上,哪里有一点雪的影子?归年跪在地上,向天空声嘶力竭地喊道:“老天!你不要装着没看见!没听见!你不能下场雪吗?你睁眼看看,一个女子快要死了。她不是侯门贵骨,富家千金,她是一个任人买卖的织女,她贫贱,微不足道,所以你就装着没看见!你不配当老天!你趋炎附势,贵族王孙祭你你便应验;你嫌贫爱富,有钱人祭你你便显灵!贫苦人求你,你便装聋作哑!你食人膏脂,你助纣为虐……” 归年肆意地骂着老天,一手指天划地,人已是几近癫狂。忽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喊道:“归年,不要再骂了。当心遭天谴!” 正是驼子——他本来疲累已极,睡得很沉,被士卒们推醒,说归年在屋外骂天,让他去看看。 “我就是要骂!老天,你徒有青冥之表,实则昏暗之里!你自许公正无私,实则偏狭已极!你不配当天!”归年仍然狂吼着。 “归年,我们尽到心也就是了。”又一个声音在后面劝慰,却是阿什玉,他也被归年喊醒了。” “你们走开!不要管我!” 正在说话间,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天边响起,由远及近。几个人侧耳听着,正是雷声! “怪道了!这冬天哪来的雷呢?”驼子纳罕道。 雷声更大了,夜空中电光乍现,如游龙飞腾,又如金蛇狂舞。 “闪电了!”驼子又叫道,“归年,你看见了吗?老天爷听见你骂他了。别再骂了——他怒了。” 归年看着天,狂笑道:“老天,你听见了?你不聋啊?我当你麻木不仁,原来你也有廉耻!你既然知道我在骂你,你就下一场雪吧,一场大雪,把路埋上,埋到人的膝盖,你让沉香活下来吧!你可怜可怜贫贱之人吧!” 不知何时,月亮已隐到乌云之后,天空的阴霾越来越重,重得像铅一样,重得难以在空中再支撑片刻,雪飘下来了! “真有这等事!”驼子和阿什玉惊得目瞪口呆。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地面,天宇之间一片洁白。 “归年,我们回去等吧,雪会积起来的。天太冷了,你受不了。”驼子劝道。 “我要在这里等,难得老天眷顾我一回,我要用自己的身子领受!”归年跪在雪地,岿然不动。驼子和阿什玉知道劝也无益,又怕归年冻死,只好悄悄从屋里搬出一个火盆子,放在归年身后给他取暖。归年一心祈祷,如痴如狂,全然不知身后的情形。 至天明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雪已是积到人膝盖上!归年也累得瘫倒在地。驼子和阿什玉把他抬进了屋里。刘副尉心内也是称奇,这雪倒是为陆归年下的! 队伍只好再度停留。 四十四、夺王珠诛刘副尉 沉香躺在榻上,仍旧是无声无息。鲍四娘笨手笨脚地灌汤灌药,仍然没有把沉香摆弄醒,气得她在一旁直喘。 “沉香,你好歹睁一下眼睛。是我不该瞒着把你卖了,可我也尽力救你了!你醒过来,打我骂我也行。你这个闷葫芦!” 沉香置若罔闻。 鲍四娘喊道:“这镇上的郎中没有能治病的吗?都是草包!好,老娘再去找找,雪大骑不了马,老娘走着去!”她气冲冲地跑出去。 归年因极度的疲劳而睡着了,驼子和阿什玉也回房睡去了。铜壶刻漏“嘀嘀哒哒”,按部就班,不厌其烦地细数着时间。酉时将近,傍晚又降临了。康老儿和刘副尉进了沉香的屋子,归年被惊醒,他兀自觉得身上发热,头脑昏沉沉的,像受了风寒的症状,但一看到眼前的沉香,突然醒悟过来,沉香!怎么还没有醒来?他扑到沉香跟前,摇撼了片刻,沉香仍是没有反应。 “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明日醒不过来,人就不行了。” 昨晚郎中是这么说的!沉香没有醒过来,就快要死了!归年五内欲焚,一声声呼唤着沉香。 “归年,”多日对归年不冷不热的康老儿开口了,“尽力了也就行了。生死有命。” “你闭嘴!”归年用仇恨的眼光扫视康老儿。昨日郎中还说什么来着?“她阳气快耗尽了。”阳气耗尽,对了,自己不是有“还阳丹”吗?父母给自己这救命的丹药,不是可以使人在人濒死之时还阳吗?怎么早没有想到呢? 归年从脖子上一把扯下装‘还阳丹’的荷包,取出来丹药。 “你干什么?”康老儿喝道。 “把‘还阳丹’给她吃了,说不定能醒过来。”归年道。 “你疯了,这药岂可乱吃!不对症说不定更坏事!”康老儿的脸色变了。 “还要怎么坏呢?”归年说道,“已经眼见着不行了。” “你父母给你的救命药,只这么一丸,你喘疾发作时怎么办?”康老儿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的喘疾十几年都没发作过了。留它何用?” 这倒有些奇怪了,康老儿怎么突然关心起归年来?他不是早对归年不闻不问了吗?归年有些诧异,刘副尉更是满腹疑惑。 “快收起。”康老儿呵斥归年。 “你给她吃了这药。”刘副尉突然命令道,“救人要救活!费了这么多人力救她,还在乎这一丸药吗?给她吃下去!”刘副尉第一次和康老儿意见相左。 归年看看这莫明其妙的两个人,还是把药丸上的锡箔纸剥开,黑糊糊的药丸露了出来,顿时散发出熏人的恶臭,充盈了整间屋子。刘副尉捂上了鼻子。康老儿还要伸手阻止,刘副尉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归年把药丸塞进沉香嘴里,并托起沉香的头,给她灌水服药。水顺着沉香的嘴角流了下来,药丸似乎并没有被沉香咽下去。 “你看,我说什么,没用的。她这样子哪里会咽?还是快拿出来吧。好歹以后自家用得着。”康老儿说道。 归年没有听他的,仍然抱着沉香。过了片刻,沉香的嘴角突然颤动了几下,这细微之处已让归年心血沸腾。 “看,她嘴动了。” 沉香“哇”地一声,竟然把药丸呕吐出来。 “沉香,你醒了?”归年喜极而泣。 沉香果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终于醒了过来。归年抱紧了沉香,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你在捡什么?拿出来!”刘副尉盯着康老儿逼问。 归年把眼神转到康老儿身上。康老儿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并不回答刘副尉的问话。 刘副尉的手突然像鹰爪一样瞬间抓住康老儿的手,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其动作之快,全然不像他平日墩厚稳重的作为!康老儿身材虽瘦小,但此刻尽全力和刘副尉争夺起来。陆归年看头两个人打斗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唯恐误伤了沉香,忙把沉香抱到隔壁的屋子放下,再跑回来看刘副尉和康老儿。 刘副尉一只手把剑拔出来,护在自己面前,不让康老儿近身,另一只手慢慢张开,露出了从康老儿手里抢来的东西——正是归年的‘还阳丹’!那丹药被沉香的口水泡过,又加上刘副尉的揉搓,一处竟褪去了黑色的外皮,露出了莹白的光泽。刘副尉把它继续在衣服上摩擦,黑皮都蹭掉了,一颗圆润的珠子露了出来!刘副尉把珠子托在掌心,手掌挡住昏暗的灯光,那珠子在暗处竟然隐隐地散发出如月光一样的光彩,刘副尉把它靠近剑柄,珠子竟吸了上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王珠’吧?”刘副尉把珠子在手里把玩着,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大理寺、鸿胪寺、驸马府全被你们骗过了!搜遍了陆家每个耗子洞,搜遍了陆家的人,都没搜出这个珠子!只有陆归年被落下了。” “哼,致命的疏忽吧。”康老儿悻悻地说道。 归年却如遭雷击一般,怎么可能呢?“王珠”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他只知道那是一丸药! 刘副尉长舒一口气,说道:“好。我承认这上上下下都被你们耍了。只是在长安时,驸马都尉也曾让大秦的和尚拿出乌铁砂,查验‘王珠’是否在近处,为什么乌铁砂没有反应?” 康老儿不耻地笑道:“陆家遭难前几个月,寻访‘王珠’的人不断上门,老爷早预感到不测的发生。于是给珠子上裹了一层昆仑铁砂蜡和犀牛粪,昆仑铁砂蜡可以隔绝磁力,而犀牛粪的臭气可以防止人随意打开这层包裹,如此处理之后,才在外面严严实实地包上了锡箔纸。” “只是,商贾人家真的是‘爱珠而不爱其身’吗?特别是这个陆归年,知道珠子在身上,居然看着父母家人受难而不救?”刘副尉不解地问道,一边把珠子揣进了怀里。 “我从来不知道这药丸里面有珠子!不然,我怎么会答应为了一颗珠子而家破人亡?”归年说道。 “老爷就是知道归年心善,才特意不告诉他。其实这珠子在他身上十几年了,原先放在家里,被夫人的弟弟偷了去。老爷便转移到了归年身上,并告诉他这是救命的药。所以归年不敢丢失。事实也证明,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陆家的生意,归年从来不过问——所以没人会怀疑到这个浪荡公子身上。”康老儿说道。 “好,好,为了一颗珠子,不顾一家子性命。还骗我们说珠子转移到了龟兹,让我们这一支队伍都跟着你们跑。到了龟兹,你们又打算怎么糊弄我们?可叹在玉门关,我就感觉你身上这个药丸有些不同寻常,只是没有打开!若那时打开了,省去多少麻烦!还好我发了善心,让你们救沉香,才引出这药丸的秘密!”刘副尉叹道。 “你哪有什么善心?先前的王校尉是凶狠残暴,你是阴险狡诈!王校尉吃麻黄过量产生幻像,是你有意为之!原本木大伏给你药时提醒了的,你却不告诉王校尉,由着他随心所欲地吃,最后他疯了。还有礌石碛的巴公和淖尔父子,舍命救了我们,你却把淖尔杀了!”康老儿鄙夷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刘副尉问道。 “昨晚驼子回来时告诉我,他又路过了巴公的客栈,看见巴公家里正办丧事,一打听,才知道是巴公的儿子淖尔遇害了。我想起在银山碛那晚,淖尔走得那么急。次日早上,你在身上看到了一个个圆圆的血点,你说是受伤的士卒给你弄上的。但是那样的血点,一定是从伤口喷射出来的,也就是说,只是杀人者,才会弄上那样的血迹。两件事一对景,我可以肯定淖尔是你杀的!” “好啊,你这样事事练达,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要杀他?”刘副尉讪笑着问。 “或许是不想给他酬劳。你答应巴公给他一两金子。” “就算是吧。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这颗珠子,可以回去交差了。而你们,都该去死了!” 刘副尉说着举剑向康老儿刺去,康老儿相时而动,抄起榻上的小几打飞了刘副尉的剑,剑落在了归年脚边。刘副尉扑过来捡剑。 “归年,把剑踩住!”康老儿情急之下喝道。这回归年还算机敏,瞬间把剑踩在脚底下。刘副尉双手去抽归年脚下的剑,康老儿扑上来压在刘副尉身上。归年把剑扔到墙角,刘副尉再也无法够着。康老儿的体重远不及刘副尉,眼见着刘副尉就要翻过身,归年把他的双腿死死地拽住了——刘副尉在两个人身上挣扎着,叫喊起来:“来人哪!木大伏,陈伍,李铁牛!”康老儿从皮靴里拔出了一把匕首,迅速地刺进了刘副尉的后心!刘副尉的嘴张着,还要叫嚷,声音却停滞在咽喉里,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噜呜噜”声,血从嘴角缓缓地流下来。 “该死的是你!”康老儿咬牙道:“既然把这许多秘密都告诉了你,不让你的嘴闭上可怎么行呢?” 归年完全呆傻了,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正在怔忡之时,门被撞开了。 “刚才是刘副尉在喊?”鲍四娘人未到,声音已到,等她真的进了门,才看见刘副尉躺在地上,背上还汩汩地冒血。旁边一个人中年男子,挎着药箱——应该是位郎中,见了这阵势,早吓得飞跑了。 “地上的是谁?可是刘副尉?”鲍四娘赶到刘副尉跟前,把他的脸扭过来。 “你们杀了他?!”鲍四娘错愕得脸都扭曲了。 “你们是一伙的。你也陪他去吧。”康老儿拿匕首往鲍四娘身上刺去,归年双手抱住了康老儿的胳膊,“她一个女人,好歹放过她吧!” 鲍四娘反应过来,和康老儿扭打在一起。这时众多的士卒终于听到了打斗、叫喊声,都跑了过来。 “他们杀了刘副尉,你们赶快把康老儿抓起来!”鲍四娘喝道。 众士卒看到刘副尉果真被杀,都齐来抓康老儿。这时节驼子和阿什玉也赶来了,见了这混乱场面,也无暇问清楚缘由,只上来帮康老儿。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间门口响起像炸雷一样的吼声:“想活的都住手!再动一下就走不出这间房子!都给我蹲下,把手放到背后!”这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煞气。众人看去,门口站着一伙子胡人,个个拔刀相向,为首便是刚才大声喊叫的人,他长得一脸凶恶,眼睛瞪得像铜铃,络腮胡子像竹根须子一样,又粗又硬又卷。 “帛黎布哥哥!”归年暗自叫道。 士卒们看了这阵势,都有些惧怕,纷纷住了手。帛黎布令手下把士卒们捆起来。 康老儿走上去抓住帛黎布的胳膊说道:“可算来了。先把这个女人单独关起来,她是官家的耳目!”康老儿指着鲍四娘道,帛黎布带来的手下立即把鲍四娘捆了起来,押到另一间房子去。任是鲍四娘这般刚强的人,在一群鲁莽硬汉面前,也半点挣扎不得。她原本还在叫喊,早被一个大汉用布塞上了嘴。 “众位兄弟,”康老儿对士卒们说道,“今日的事,实出大家意料吧。个中缘由,我也一言难尽。但是我康老儿,分得清是非曲直。这里面的恩怨,跟大伙没有关系。你们也能猜到,为什么队伍有陆归年、驼子和我吧?让我们同行,绝不是为了送质子吧。是的,我们是来为驸马爷找一样特殊的东西。陆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在这上面。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 “你为什么杀了刘副尉?他对你们不薄!”士卒里有人忍不住分辩道。 “他是我们不薄,对大家都照顾有加。但是,他始终是驸马爷的鹰犬!他对我们的好,只是为了让我们替他办差事,完成任务。你们不知道,如果他的差事办成了,在队伍回去的路上,你们都要死!”康老儿说道。 “你骗人!” “去把刘副尉屋里的行李拿来。”康老儿吩咐帛黎布的手下。 须臾,刘副尉的行李被送了过来。康老儿翻找出一个蓝色绸缎的小锦囊,用刀割掉上面的结,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卷儿的帛书,展开来举到众士卒眼前,说道:“都看看吧,上面有你们的结局。” 一个识字的士卒念起来:“田、刘二尉:得珠后既处死陆归年、康氏父子,回京途中,于陇右之地处死众卒。”下面是王敬直的印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处死我们?”有士卒激动地喊道。 “为了封口吧。你们跟着陆归年,我们父子走了一路,万一知道了我们要办的差事,对驸马爷来说是不利的。在陇右处死你们,是因为快到长安了,留你们也没用了——我是这么猜的。在那些王公贵胄的眼里,几十条人命实在不算得什么。” “那帛书说的珠又是什么呢”有士卒问道。 “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吧。知道了对你们来说反而不好。无知是福,多言贾祸。”康老儿说道。 “好,多的我们也不问了,只是你们预备怎么处置我们?”木大伏问道。 “我们能怎么处置你们?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你们自寻去处吧。但是长安你们是不宜回去了。如果让驸马府的人看见你们还活着,难免惹祸,对你们自己,对我们都不好……”康老儿说道。 “我们还有家眷在长安呢,不回去怎么行?” “唉,若是真要回去,也要悄悄地,把家人都带着离开长安才好。刘副尉带的金钱还有不少,都在这里,你们分了吧。以后都要好自为之了。” 听了这话,众士卒倒感动了——难得康老儿仗疏财。康老儿命帛黎布的手下给众人松了绑,让他们去分钱,料理行装。 陆归年见士卒们散去,把沉香交待给驼子照看,便一把将康老儿拽到另一间空屋子里。 “这是为什么?”归年喝道。 “什么为什么?”康老儿讷讷地问。 “为什么‘王珠’在我身上?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父亲不把它交出来换取一家人性命?”归年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很是狰狞。 “因为它是你的。别人不可以据为己有。”康老儿把“王珠”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归年——刚才他已经从刘副尉的尸体上摸出了出来。 “什么意思?怎么是我的?”归年问道。 “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要从你出生开始讲起。归年,你等我把大家都安顿好了,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归年还要质问,阿什玉、空空等人已经进来了,个个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归年暂且忍住了。 康老儿、驼子、阿什玉、空空、帛黎布坐在了一起。 “七零八落啊,这一趟走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阿什玉叹道,“死的死,疯的疯,走失的走失,一队人马,如今还剩几个呢?原来送质子也是幌子,怪不得米司分死了,他们仍是要走。只是你康老儿做张做智的,把我都骗过了——我只当你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奸佞小人呢,明里暗里骂了你好多回了,原来是我错了。” “你们都长着一身傲骨啊!”康老儿讪笑道,“只有我是卑躬屈膝的。只是不这样,他们怎能信任我?田校尉不信任我,怎能由着我挑唆,和刘副尉有了嫌隙?刘副尉不信任我,怎能让我靠近,暗中偷看了他的帛书?” “是啊,如果不知有这样的帛书,这些士卒还是对刘副尉忠心的。不过,刚才我也看了那装帛书的锦囊,是打的凤尾结——为的就是防人偷看。你如何能打开又不被发现?”空空问道。 “我为什么自找麻烦去跟那个结纠缠?我从锦囊底下的缝合处割开了一个小口,把帛书抽出来,看完了再把口子缝上。刘副尉大概只看那个结是不是安然无恙,哪里注意到底下的情形。再说,这点针线也难不倒我。” “爹是会点针线的。长年在外,缝缝补补的都是自家料理。”驼子说道。 “你们爷俩的本事太多了吧。”阿什玉又道,“驼子,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可是还会学女人嗓音吧。在青石关,你给沉香学女人声音唱的‘斗百草’,那声音,我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在高城岭也听过?” 驼子有些羞赧地笑笑,说道:“走西域的时候,跟一个做杂伎的天竺人学的。运用气息,男人可做女声。我和爹是在高城岭装神弄鬼了,为的是把那五个士卒放走。那五个士卒奉命去找我爹,我用歌声把他们引了过来。在山沟里,我爹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头上束发的于阗玉簪子给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指了一条逃跑的山道。那簪子也能换几十贯钱,足够他们回长安的赀费了。” “他们为什么听你的?”阿什玉问康老儿。 “我早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不想走西域。成天家怨声载道——吃不好睡不好,还有可能丢性命。我没费多少口舌,他们就同意逃跑了。反正到时候报个走失或是死亡,不会累及家人。回去了带着家人搬离长安就是了。这些士卒,跟着这队伍走也不会得善终,能跑就跑吧。再者,队伍的人越少越好,便是有了冲突,像今日这样,我们也好对付。” “你早料到这天了?”阿什玉问。 “在玉门关,那田校尉一定要找到帛黎布,证实我家老爷没有说谎——这倒帮了我们联络上了帛黎布。老爷给他写的‘市书’,其实是他相准时机解救我们。之后在冥水,帛黎布差一点就要杀了田校尉——被他侥幸逃脱。后来,帛黎布一直跟着我们。”康老儿说道。 “既然跟着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到?”空空问道。 “因为风。”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帛黎布走进来。他满是沧桑的脸上刻画着风尘:“自看了舅舅的‘市书’,我知道要一路追随归年他们,相时解救。在玉门关,我差一点就除掉了王校尉,但是给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我们一直跟着,但是一来王校尉身边也有几十个士卒,二来毕竟走的是大唐的官道,我们也不好贸然下手。走到纳职的时候,我一心图快,想抄到王校尉这个队伍前面去,寻个偏僻的地方相机下手。于是我们走了小南道,这条路可避天山挞坂的山道,但是,这条道很凶险。”帛黎布顿一顿,喝了几口热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凶险在哪儿呢?我们倒没觉得。”阿什玉问道。 “从伊州到西州有两道。我们走的是北道。”驼子代为答道,“北道经天山,山路艰难些,但是车马多走北道。南道平坦,却要途经避风驿,那里经常有怪风,形如鬼魅。那风一过,人、马、骆驼都没了踪影,找都找不到,所以那里又叫鬼谷口,那驿站,起名就叫避风驿。” “我们在避风驿,也遇到了大风。”帛黎布的眼里流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本来带着二十五个伙计,那一场大风刮过去,十个竟然不见了。四个人被大风所伤。我看着他们瞬间消失在风沙中。我是抱着路边上一个大磨盘,没有被风吹走,但是一棵树倒下来,正砸在我头上,我立时昏了过去。我将养了十来天,头脑才清醒过来……” 众人往帛黎布的头上看去,果真有一道伤口,鲜红地还渗着血迹。 “避风驿,轻意走不得的。”康老儿摇头道。“为了救我们,又折损了更多的人,唉。这西去的路啊——简直是用骨骸铺就的。” “我再上路后,一路打探着你们的行迹。好在过去跟康老儿走过西域,我知道他会住哪家店。这家店就是我们以前常住的,店家跟我很熟识。其实前几天,我就跟康老儿联络上了。只是时机不到,我还无从下手。”帛黎布说。 “好在我们终于团聚了。”驼子和帛黎布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背,相互慰藉着,流下了热泪。 “好累。”阿什玉叹道,“好像把一世的路都完了,还是没有到终点——不断的生死,不断的恩怨。” “是啊,好累。”空空长吐一口气,“是心累。这一路,看尽了人心险恶,世事不平。在西州,我只用了一点雕虫小技,就让那麴夫人就动了杀心。其实,不是我多会煽动挑拨,是那麴夫人自家心里早就有了一腔怨毒,迟早要发作,我不过推波助澜罢了。这世上,为什么这么多仇怨?” “沉香现在怎么样了?”阿什玉问道。 “刚才我把她安置在隔壁暖阁里,我看着,她的脸倒有些红润,眼睛也睁开了。我让客舍老板娘和木大伏帮着看护她。那木大伏懂些医术,人也老诚,尽可放心。只是归年,沉香醒过来了,我看你并不十分高兴啊?”驼子说道。 陆归年并不答话,眼珠子似乎被定住了,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思虑,只是发呆。 “归年,陆归年!你怎么了?”阿什玉有些诧异,沉香醒过来了,他也重获自由了,这些都是可喜可贺的,他怎么会一点喜悦都没有呢?阿什玉在归年背上狠命地拍了几下,归年还是没有反应。 “他魔障了吗?”阿什玉问众人。 “你们都出去吧。”康老儿低声说,“他有话要跟我说。你们好好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了。帛黎布,你们把那个鲍四娘看好了。” 众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归年和康老儿两个人。 “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关于‘王珠’所有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了。”康老儿看着归年,神情无限悲悯,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武德二年。 “那一年我们商队行到了疏勒。也是腊月里,很冷的冬天啊,也像这样飘着大雪。我们错过了宿头,于是只好息身在一座荒庙里。荒庙的配殿还住着一男一女两位汉人,看样子也是行路的。这两个人不爱说话,因此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来历。” “告诉我珠子的事!不要绕弯子!”归年铁青着脸说道。 “我没有绕弯子,你耐心听,他们对你至关重要!……这个女人面目清秀,只是一脸的疲惫——她挺个大肚子,原来是个孕妇,那肚子大得,应该是要临盆了。” “我们原来带着炭,晚间的时候,老爷让我们把荒庙里能找到的火盆子都生了起来——我们见那两个男女没有炭火,便给他们屋里扔了几节炭火,也是积德行善的意思。我们十几个都住在冰冷的大殿里,幸而有了这几盆子炭火取暖,我们才能入睡。这一觉,我们睡得格外沉,格外香。但是,坏就坏在这几盆子火上。不知道是火引燃了佛前的围幔,还是我们脱下的棉衣,火熊熊地燃起来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可能是被烟子醺晕过去了。就在紧要时候,配殿住的那男人冲进火海里,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往外拖。他真是位义士啊,直到拖出最后一个人时,大殿的柱子倒了下来,正砸中他!” 康老儿沉浸在回忆中,目光一片凄楚:“我们被北风一吹又醒了过来,等我们明白过来,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女人的——和那位义士一起的女人。她目睹整个救人的过程,并痛哭着告诉了我们——那时她的肚子痛起来,像是要生产了。我们把她抬进配殿里,她就临盆了!她拚尽全力生下了一个男孩,出的血把地都染红了。唉,惊慌和绝望,让她的生产异常困难,这渐渐消耗了她的生命。最后,她看了一眼孩子,告诉我们,她名叫‘乌云宣’,死的男子是她哥哥,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我们,就咽气了……” 康老儿此时已是热泪满眶了。 “归年,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她就是你的母亲。她和她的哥哥,因为救我们那十五个人,自己却殒命了!这种恩情,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偿还的!我们把你带回了长安,认作陆家二公子养大。但是老爷的两位兄弟,为了安全地运送‘王珠’,竟然都在途中不幸殒命了。后来,在你八岁的时候,老爷也带着你走过西域,企望着能找到你的本族或是亲人,但是你母亲留下的话太少了。那个荷包里有一个铜盒,盒子刻着‘王珠’两个字,盒子里放的是一颗稀世少有的明珠,种种奇异我就不说了。我们也想着平常的人哪里会此奇异宝物?再者,这位夫人外面穿着麻衣,但是从袖口露出的中衣,竟然是织锦!不是贵族,谁能穿呢?再说她的神采,眉目间气宇高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陆归年的呆滞的双目渐渐蒙上一层眼泪——“怎么会?一向宠爱自己的父母竟不是亲生的,他的母亲另有其人?自己来自哪里?自己的父母是谁?”骤然间陆归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荒庙、火灾、美丽的女人、难产的婴儿、绝世的明珠,这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像《博物志》或《山海经》里荒渺奇幻之谈,自己怎么会是其中的一员呢?真的吗?假的吗? 他摇撼着康老儿的肩膀,眼泪在脸上肆意狂奔:“你在骗我吗?二十四年了,为什么现在我才知道父母不是亲生?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把‘王珠’带在我身上,落难都不交出来?” “一直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原告,珠子也是夫人收着,但是被她弟弟偷了,典到质库,被世人知晓了。如果我们把‘王珠’弄丢了,岂不是有负你母亲、舅舅的救命之恩。于是老爷果断决定,把‘王珠’就带在你身上!一来,这东西本就是你的;二来,你不管家里生意,流连风月之地,别人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康老儿顿一顿干涸的嗓子,接着说道:“陆家举家落难,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家眷?但是陆家素来信守恩义,至死都要保全你,保全你的‘王珠’。”康老儿也止不住热泪奔涌。 “至死?为什么说至死?我这就回去把‘王珠’给他们,把父母家人换回来!”陆归年说道。 “晚了,老爷夫人,应该早已经没了。老爷给‘帛黎布’的市书,其实就是交待了一些后事。他意思是,我们起程后,他和夫人就会自尽,以断绝你的牵挂。他还嘱咐我们,再带着你去寻找本族。” “你胡说!你骗人!他们怎么会死?怎么能去死呢?”陆归年彻底疯狂了,二十四年养育他的父母,细心守护疼爱他的父母,不管是不是他亲生,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怎么能让他们去死呢?归年心痛欲裂,向窗外呼喊道:“爹娘,你们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救你们,我不要‘王珠’,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归年说道起身向门口奔去。康老儿一把把他扑倒在地,摁住他,喝道:“归年,你醒醒!老爷夫人早已自尽了。你回去又有什么用?你还记得,起程时,老爷嘱咐过你什么?” “爹说:念着你的父母,不可辜负。”归年对父亲临行前的嘱咐念念不忘。 “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念着你的生身父母,要回归本宗本族。”康老儿拍拍归年的背说道,“我们这么艰难地走了大半年,一路的艰险,超过了我走西域以来的任何一回。我们不能再折回去了,我是老爷的奴才,老爷忠于信义,我忠于老爷。老爷让我们带你去寻亲,我便带你去寻,哪怕是放弃了老爷的性命。归年,你如果还顾念老爷夫人,就听他们的话吧。” 归年的眼泪无法止息,好像把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他在无奈地,用眼泪和父母告别。 四十五、停哑药沉香开言 翌日清晨,用过早饭,康老儿、驼子、帛黎布、阿什玉和空空聚在了一起,商议下一步计划。 “刚才木大伏他们几个士卒跟我说,他们长安的家里没有亲人了,情愿送跟着我回米国。他们一向也与我交好的。”驼子说。 “米国和疏勒是同一个方向,米国在疏勒之西。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走。”康老儿说道。 “我是一百个愿意的。”阿什玉面露喜色,“走了这一路知道了,我们才是真正的同路。适才我也是犯愁呢,想我一个人回米国,终是孤雁一只。这下好了,路上也可互相照应。康老儿,之前对你真是深恶痛绝,有诸多误会,——也是你掩饰太深了,不管怎样,在这里给你道个歉,多有冒犯了。”阿什玉向康老儿揖了一揖。 “无妨无妨。”康老儿摆摆手道,“之前的掩饰,也是为了今日能够下手。你们局外人,不了解我们陆家的事,我不伪装自己,也保护不了陆归年。在莫贺延碛,你让归年跑掉了。你的本心是好的,实则却误了事。归年如温室之兰一样娇生惯养的,经不起摧折。放他一个人在西域的路上走,他是活不下去的。他还需要磨砺。所以一路他受罪,我都冷眼旁观,就是想让他多吃吃苦。不过,现在他已经有担当了,这让人高兴。过去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从不过问,只知道在声色之所消磨金钱。 现在我看出来,这孩子也是有情有义的。我们为他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鲍四娘怎么办?”驼子问父亲,料理纷繁复杂的事务的同时,他心里一直想着鲍四娘,她还一直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关了一夜。驼子想进去看她,无奈帛黎布的伙计看着她,只是不让他进去。 “只能除掉她。她是驸马爷的耳目,留着她是祸患,一路上,我早看出来她用那只鹰给长安传信。”康老儿说道。 “可你也在莫贺延碛救过她,是不是?爹,留下她吧。她一个女人,能坏什么事?我好好规劝她,或者她能有所转变。”驼子说道。 “我救她是为了让她用鹰找回归年。你不要跟她儿女情长了。当断则断!这件事就交给帛黎布吧。” “爹,求你了!”驼子也不顾屋内还有他人,跪在康老儿面前哀告:“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只这一回,我求你放过她。她是苦命人,被驸马爷胁迫的。你放过她,我保证她不会再为虎作伥了。她本心不坏,救沉香她也去了的。” “不要再说了!”康老儿一声断喝,“我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但也绝不姑息养奸!在天山县归年挨的那一箭,我知道是鲍四娘射的!当时只有她不在场。没有揭露她,是时机不成熟。这样心性歹毒的女人,我怎么能留?” “爹,她是不冲着归年的。”驼子焦急地解释,他看了看四周围坐的人,特别是阿什玉,还是鼓足勇气说下去:“因为阿什玉射过她的鹰,她只是想报复阿什玉,没想到那日阿什玉和归年换了衣服,她看错了,误伤了归年……” “康驼子!”康老儿怒不可遏地扇了康驼子一记耳光,说道:“你还是我的儿子吗?你居然早就知道?我只是猜到是她,果然你替她招了!” 原来父亲只是诈他!康驼子醒悟过来,是自己太过情急,一时都说了。 “这个女人不能留。越早处置她越好。” 帛黎布说道。 “不行!”驼子膝行到爹爹面前,抓着康老儿的衣服哀求道:“爹,她怀了我的孩子!你的孙儿!我求你,带着她一起走吧。我会好好看着她,不会让她再惹事生非了。” 康老儿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个状况,鲍四娘有了驼子的孩子?这对狗男女,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他捶了自己的头,早该想到的,早该制止的!早知道驼子和那个女人有关系,但是事务繁杂千头万绪的,他并没有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驼子会对她用真情,没想到那个强悍如男子一样的女人会怀孕!他处事周到, 唯独在这一点疏忽了。一个怀着自家孙儿的女人,他怎么下得去手?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既是这样,权且先留着鲍四娘吧。”阿什玉看康老儿左右为难,劝解道:“或者她的良知没有泯灭,好好规劝,可以改变?让驼子好好看着她,不要再做恶就是了。” “是了,”空空也在一旁劝说:“佛家也忌杀生的。何况是两条人命呢?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愿意改过自新,先留着她倒也无妨。” 有这两个人帮着劝解,康老儿终于松口:“好吧,就让你劝说她一下,以观后效。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如果她敢有什么不轨之举,我绝对不饶她!” 鲍四娘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关了一夜。任是她如此强悍,内心还是惊恐不已。康老儿杀了刘副尉,来了一伙胡人,把士卒们控制了。这是怎么回事?是了,应该是那个康老儿策反了!那个贼老头,一路上曲意奉迎,得到了两位校尉的信任,到了这个地方好下手了,就引来了胡人,把送行队伍给瓦解了。看来,这趟寻珠之行,大势已去了。“他们会怎样处置我呢?”鲍四娘内心忐忑不安。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束光线从门口射进了幽暗的屋子。鲍四娘眯起眼睛向光线处看去,是驼子!他终于来了。鲍四娘的心里一阵热潮涌动。 驼子过来,端来一杯热茶。他先把塞在鲍四娘嘴里的麻布拔出来,然后将茶水送到鲍四娘嘴边:“先喝一口吧。润润嘴。” 鲍四娘这才感到嘴里火辣辣地疼——只因那麻布塞得太紧了。 “你们这群贼人!”她喝了几口水,开始咒骂驼子:“本是相信你们父子,没想到你们居然杀了刘副尉,坏了大事,让我永远无法回长安复命!你害了我!” “我们不是贼人。你那驸马爷才是贼人!‘王珠’本是陆家的,你们非要抢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为什么要为虎作伥呢?” “你住嘴!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我就是要做王敬直的侧室,我就是要我的儿子入王家祠堂。这些,你这个贬夫走卒能给我吗?” “这些能让你真的欢喜吗?人家的门楣再高,你也只是侧室,何况你上面是堂堂的大唐公主,她能容得下自己的夫君纳妾吗?宁做林中雀,不做笼中凤。在富贵人家低声下气地看人眼色,还不如在平凡人家过逍遥日子。至于你的儿子,本就是王府的血脉,如果王家是善类,不用你说,他们自好好看顾他。在他们那样讲究门第的士族之家,也许你这个为婢为妾的母亲不出现,对你的儿子反而更好,你说是不是这个实情?”驼子劝导鲍四娘。 鲍四娘听着这些话,她知道驼子说的句句在理,但是一时间仍然无法接受任务失败的事实。她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挫败与绝望。从十四岁就对自己立下的誓言,此生一定要做王敬直的名至实归的妾室,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能放了我吗?”鲍四娘问驼子。 “不可能的。只有两条办法处置你,一是除掉你,以绝后患。二是带着你走,但是你必须一切听命。” “那还是杀了我吧。让我听命于这些草莽匪类,还不如让我死了!”鲍四娘仍是那副桀骜不逊的模样。 “你不要这么刚烈,动不动就死啊死的!”驼子看着鲍四娘如此固执,不禁有些着急,“我已经跟爹说了,你有了我的孩子,他才饶了你。四娘,你听我的吧。”驼子把鲍四娘绑在背后的双手解开,替她揉搓着勒得红肿的手腕,继续劝说道:“从青墩峡那一夜,我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女人了。也许你对我并不是真心相交,但我对你一片赤诚。四娘,你跟着我走吧。我给不了你繁华富贵,但我会时时守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你不必再做一个锋芒毕露的女人了,因为有我保护你,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你只需要做一个小女人,跟在我背后就行了。其实,我知道你的内心并不像你的外表那样强悍,你也想要有人疼爱你,把你捧在手心里,为你遮风挡雨……” 驼子眼含热泪,絮絮叨叨地劝说着鲍四娘。他唯恐鲍四娘固执己见,听不进自己的劝说,那样父亲还是会杀了她。他舍不得鲍四娘死,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这个不温柔、不讲理、不单纯的女人。温婉的女人是一池秋水,如沉香,鲍四娘却是一抹刀锋,寒光逼人。驼子就爱上了这抹刀锋! “我听你的。”沉默许久的鲍四娘终于开口了。她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感动、喜悦、失落、不甘或者愤怒。她的语气也是那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驼子没有去探究她的表情下的内涵,因为他早已经喜出望外了!鲍四娘终于说“我听你的”了。他终于得到了她的首肯,这意味着鲍四娘愿意和他在一起了,以后也不用再遮遮掩掩,这个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同路而行了。驼子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驼子把鲍四娘带到了康老儿面前,恳切说道:“爹,她愿意弃恶从善,以后跟着我们,听我们的。爹,她是我的女人,请你对她好一点。把她当成自家的媳妇吧。” 康老儿用犹疑的眼神看着鲍四娘,内心仍有许多不安。对于这个女人,他心里是极其排斥的,巴不得她马上在眼前消失——以免日后成为祸患。可是偏偏驼子跟这样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女人,祸水啊,特别是那个驸马爷王敬直的女人!但是目前能够如何呢?一刀把她杀了,似乎又太过残忍。 “你的来历我们都知道。留着你,是为了驼子。”康老儿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鲍四娘,“我希望你从今往后要安分守己。如果有什么不轨之举,我不会饶了你!刘副尉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鲍四娘看着康老儿,眼里闪过一丝怯意,顺从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还想问问你:那沉香的亲眷到底在哪里?”康老儿问鲍四娘。 鲍四娘说道:“她哪里有什么亲眷。只是为了诓她走一遭,把她卖掉。不然跟她说了真话,以她刚烈的性子,她早寻短见了。” “作孽!”康老儿咬牙切齿道。 沉香终于醒过来了。归年日夜守在她身边,两天过去后,她终于可以坐起来了。那天早晨,归年喂了她一碗粥,沉香吃了下去。这几日的调养,她的脸色恢复了一些光采,嘴唇有一抹血色。归年拿布巾给她擦拭嘴角,沉香张了张嘴:“归年哥,我想起来走走。” “好。”归年下意识地答道,伸手要去扶她,旋即他就呆住了!不是幻觉吧? “沉香,你再说一遍!” “归年哥,我要起来。”沉香的嘴分明在动! “沉香,你会说话?”归年惊诧地喊道,“你不是哑巴?” “以前不会。”沉香缓缓地说道,“这几天,觉得嗓子不再发麻了,舌头也不再那么僵硬。就说出话来了。” 归年大喜过望:“太好了!沉香,真的太好了!你会说话了。”归年把沉香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圈,突然因脚上的伤痛发作,又摔倒在地上。两人都倒在地上,虚弱地喘着粗气。虽然周身病痛,但两个人却都十分兴奋。沉香终于说话了! 正在快意时,门被推开了,驼子走了进来,“你们这是怎么了?都躺在地上?” “沉香,你再说给他听!”归年说道。 沉香看着驼子,清了清喉咙,款款地说:“驼子哥,多谢你的照看。” 驼子也震惊了。沉香会说话了? “稀奇啊。哑巴又说话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突然能说话了?”驼子也是喜出望外。 “我也不是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她就能说话了。”归年兴奋地说。 沉香也为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能力欣喜,想站起来走一走,于是不等旁人来扶她,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刚一站直,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沉香,你怎么了?”归年忙扶住她。 “哎呀,不要太急了。她刚大病初愈。哪猛起猛坐呢?要缓慢来。”驼子说道。 “对了,以前鲍四娘不是天天给沉香吃补药吗?说是沉香体虚有宿疾,给她补身子的。驼子,你去取来。让沉香吃了,快快好起来。” 驼子听了,忙不迭地跑到鲍四娘的屋子里,喊道:“把沉香的补药拿给我,沉香会说话了。” “你说什么?”鲍四娘也深感震惊。 “奇怪吧?沉香会说话了!”驼子欢喜地说,“你说可是奇闻了。只是她现在身体虚弱得很,才一站起来就犯晕,归年让我来找你要药,就是沉香素日吃的那个补药。” 鲍四娘呆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你怎么不说话?是怪我太关心她了吗?四娘,你不要多心,我只是可怜她。没有别的意思。你真的生气了吗?说话呀。”驼子摇了摇鲍四娘的肩膀。 “我没生气……”鲍四娘幽幽地说,勉强地笑了笑。 “没生气就好。那个药在哪儿?对,我平日里看见你放在一个红色的锦囊里,是不是这个?”驼子很快从鲍四娘的行李里找到那个锦囊——它的颜色很醒目。“就是这个药丸吧?我给她拿去!”驼子一溜烟地跑去沉香的屋子。 归年给沉香端来水,让她把药丸服下去。 沉香正要把药丸吃下去,门“砰”地撞开了,一个身影窜到沉香跟前,打掉了她手里的药丸!不是鲍四娘,又是谁呢? “四娘,你干什么?可发什么火?”驼子质问鲍四娘。 “这个药,不能吃!”鲍四娘说道。 “为什么吗?”驼子问。 “吃了她还会哑。” “怎么回事?”归年瞪着鲍四娘问。 “这不是补药,是致人失声的哑药。”鲍四娘低下头,讷讷地说道。 “原来我失声,是你们有意害的?”沉香逼视着鲍四娘。“除了骗我寻亲,卖掉我,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我的好姐姐,你告诉我!” “你继承了你娘的织艺,又在宫中学过技艺,很多绝密的针法、口诀,你都熟知。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只有让你失声,这些秘诀才不会轻易地流传于外人。于是给你配了这哑药,药里也加了些麻黄使人上瘾。” “你们好狠!”沉香恨恨地说道。 “一定是沉香到西州后没有再服药,才又会说话了。”归年推断。 “这药是管一时的。”鲍四娘说,“如果她永远都不会说话了,那些秘诀岂不是烂在她肚子里?还会有人出大价钱买她吗?” “四娘,我们是自小的姐妹,你竟这样算计我?”沉香责问道。 “我是不得已的。”鲍四娘叹道,“我们始终是奴婢。” 沉香愤恨地扭过头去,不再看鲍四娘。 “沉香,四娘这样做是对不起你。”驼子说道,“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去西州营救你,她也出力了。而且,她不让你再吃这药丸,也可以看出她还是心存善念的。你原谅她吧。” 沉香仍没有回过头,看得出她还在气恼。 驼子也不便再劝,说道:“归年,沉香,你们两个也养得差不多了。这又停留了几日,阿什玉那边不能再耽搁了,他要赶回米国呢。原本也是想让他带着木大伏几个士卒先走,但这一路上匪盗太多,他们对路途也不熟识,我们也是有些不放心。所以他一直等你和沉香休养。如今你们两个的情形,坐着马车走是不成问题的。我们明日也好上路了。” “是该上路了。”归年讷讷地说。之前上路,是官家的人挟制,也是为了挽救自己的家族,但是现在又是为了什么上路呢?为了寻找自己的宗族?为了出身之谜?为了“王珠”的来历?归年有些茫然了。 这支队伍又重新上路了。队伍从长安出发时四十余人,隶属大唐鸿胪寺,举“米”字大纛,背负着大唐太子的使命,一路损兵折将;此时此刻在焉耆镇出发,原先的兵丁只剩木大伏等五人,帛黎布带手下十一人,余下便是归年、阿什玉、康老儿、驼子、沉香、鲍四娘和空空,这二十四人重新整装出发,再无旗帜,他们中间,有商贾,有王子,有士卒,有和尚,有织女,有乐工,他们的目的地不尽相同,他们组成了新的队伍,各自为了心中的使命前行…… 四十六、宿寺院空空遇亲 此去龟兹九百里,路途仍是艰辛。那日走到了乌垒州,见一处正大兴土木修建寺庙,康老儿和帛黎布便商量在寺里歇息。 这庙看着已经修成,供奉佛像业已各自升座。屋宇看着虽不甚磅礴,但也精致整肃,一群和尚们正忙着清扫收拾,香火初燃,善男信女们也都前来礼拜。 “这寺可叫什么名字?”空空双手合十,问一位门前扫地的胖和尚,这胖和尚见空空也是出家人,忙还礼说道:“叫左元寺。匾额明日就挂出来了。” 空空听了,眉头一震,旋即又问道:“叫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来历吗?” 胖和尚摇摇头说:“这我不知道。这寺是一对母子捐资修建,名字是她起的。” “噢……”空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里可有空房间供我们歇息?”康老儿问胖和尚,“我们可付灯油之资。” “房间倒有的。只是寺里正行开光之礼,日夜轮班诵经,恐怕扰你们歇息。”胖和尚憨厚地说。 “不妨的。”康老儿笑道:“我们行路人,日间劳累了,夜里睡得雷打不动。烦你们给安排两三间屋子,供男女分别歇息就是了。” 胖和尚点点头,进去通禀了方丈,获得许可后,带着一行人各自安歇。 是夜,空空和阿什玉等人睡在一处。下面大殿里果真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在寒夜里悠悠飘荡。这诵经声听了使人心神安宁,倒有助眠的功效,众人不消多时,都鼾声四起,只有空空还在榻上翻来覆去,不能成眠,那木榻被他压得“吱吱嘎嘎”地作响。和他挨着的阿什玉也被他扰得不能安睡,问他道:“师傅一向好睡,今天怎么了?敢是哪里不舒服吗?” 空空这才意识到打扰了阿什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倒没什么不适,可能是晚间吃得多了些,食不消化。” “噢,是了。难怪出家人‘过午不食’。不过我们行路,一顿不吃便走不动路。所以这里的师傅们好心,给我们做了丰盛的斋饭。特别是那一味素鸡,真是绝了,吃起来跟鸡肉是一个味,又没有半点荦星。别说你,我也多吃了一碗呢。听说这道菜,是这寺庙的供养人做的。” “素鸡”,一种久违的美味。十年前,空空曾经无数次吃过这道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素鸡”是这个女人的拿手好菜。那一段凡尘往事,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 “师傅,你在想什么?像有心事似的,你平日不是这样的。”阿什玉打断了空空飘忽的思绪。空空回过神来,对阿什玉说道:“这里的菜是不错。你刚才说,这寺里的供养人还会做菜?” “正是呢。”阿什玉感叹道,“这菜是在本寺的供养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的指挥下人做出来的。她双目失明,头发全白了,看着苍老,但是她对做菜倒还精通。因为晚饭的素斋做得好,你知道我也常吃斋的,所以特意到厨房去看看可是什么高人在做饭,我就看见了这位妇人。她失明多年,眼睛只看得见少许光线。她指挥着两个小沙弥和一个小丫鬟配料炒菜,样样考究。她说从前在家,她丈夫就爱吃斋,所以她会做斋饭。” “她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字?”空空问阿什玉。 “我问了,她说叫左陈氏。”阿什玉答道。 空空如遭雷击!幸而是在黑暗中,不然阿什玉看见了,也会惊诧不已。本来空空积年行走江湖的游方僧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惊呢? “你带我去看看那位妇人,可好?”空空对阿什玉说。 “这会儿吗?不知道她睡下了没有。你为什么想去看她?不是想讨教厨艺吧?”阿什玉问。 “人家是这寺院的供养人,我们栖身在她的屋檐下,又吃了她的食物,去感谢一下也是应当的。再说,一个女人能出资做这样的大功德,我倒有些好奇呢。我们去会会她,问问缘由。” 阿什玉点点头道:“我们去大殿看看,这里的僧人连夜诵经,未准她也在那里。” 两人披衣起身,到了大殿。大殿里灯火通明惚如白昼,那位左陈氏果然在角落里听着师傅们念经。空空顺着阿什玉的手指看去,终于看到了她,他的眼睛也被定住了!十年了,她的头发斑白,面目衰老,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沧桑,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当然了,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驻足了十几年,即便他出家为僧,隔绝一切前尘往事,仍是无法把她的身影抹得干净。 “你去把她请出来,咱们跟她聊聊。对了,我今天有些伤风,说话嗓子就疼。呆会儿你问问她的来历,家事,不拘什么,多跟她说说话。”空空道。 阿什主点点头,去大殿里把左陈氏搀扶出来。三人来到配殿里坐下。 “夫人,这位是我师傅空空。”阿什玉指着空空说道,“我们此去西域的路上。感念你修建寺院的功德,晚间又蒙你亲制饭菜,特地表达谢意。”阿什玉向左陈氏深深一揖。 “你师傅?可是跟前这个人?”左陈氏指着眼前的黑影问道。 空空心里一惊,向左陈氏深深鞠躬:“在下空空,特地来感谢施主的眷顾,无量功德,阿弥陀佛。” “你声音沙哑,敢是受了风寒?”左陈氏关切地问道。 “噢,忙于赶路,伤了风。不妨事。”空空捂着鼻子答道。 “师傅往哪里去?”左陈氏对着空空说。 “我师傅往天竺求法。”阿什玉代为回答。 “师傅是出家人,我倒有事想跟师傅打听。”左陈氏说道。 “但问无妨。”空空嗡声嗡气地说。 “师傅可知道太原净因寺有位僧人吗?他俗名叫左元。” “这……”空空低头思忖了一下说道:“不知道。” “夫人为什么打听他呢?”阿什玉问左陈氏。 “他本是我丈夫。”左陈氏答道。 “噢?你丈夫?”阿什玉有些诧异,“半路出家要抛妻弃子,他倒要下很大的决心呢。” “嗯。是啊。”左陈氏有些戚戚然,眼睛呆呆地望着跟前的烛火,思绪有些飘忽。 “也不能全怪他。那时候,家里出了大事,他的愁闷无法排解,或许出家可以让他忘了尘世的苦恼。” “究竟是什么大事呢?”阿什玉问道。 “我们原本是太原人士,开了一家染坊,是太原最大的染坊,家资丰厚,日子过得惬意。不想贞观六年,我丈夫被一伙贩布的游商骗了,家财尽失,次月,染坊又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我那丈夫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开始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后来,他听了一位僧人讲法,突然又灵醒了,倒是不再魔怔了,只是一天到晚地研习佛经,不言不语。第二年,他竟然留下一纸书信,说自己出家去了。留下了我和年少的儿子。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哭瞎了的。”左陈氏说起往事,仍是满怀辛酸。 “那你没有去找过他?毕竟,他抛下你们,有些狠心呢。”阿什玉问道。 “我打听到他去净因寺出家,就去找过他。他一听我们来,就躲起来不见我们,之后索性出去游方了。我也不敢再找他了,生怕他躲得更远。后来孩子长大一些,和我家兄一起慢慢又重建家业。我们又富足起来。”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建庙,这里离太原可是有几千里呢?”阿什玉问道。 “家境好起来,我这心里却不平静,日日夜夜都想着他。想着他能回来,又能一家子团圆。我儿子也想他父亲,多方打听,有说他四处云游求法抄经,后来,有人说他可能要往天竺去。我想着,再有家资千万,不如合家团聚。我索性带着家丁们四处布施建庙,每个庙都起名叫‘左元寺’——我丈夫就叫左元。我是想用这个名字招唤他。我已经建了六座寺庙了,我还要再建下去,一直到找到他为止。” “夫人用心良苦。”阿什玉有些动容,“只是,尊夫既然已经出家,自然绝了尘缘,未必肯回到家里吧。” “我也想到了。只是,我有些不甘心。”左陈氏眼含热泪,“那时候他出家,全是因为家运衰败,他受不了打击才遁入空门的。现在家境好了,一切事务都由儿子打理,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做个富贵闲人呢?诸事不用操心,只和我相守到老就是了,比四处流落,守着古佛青灯的强得多?他有心向佛,我们多建些寺庙就是做了功德了,未必要他抛家舍业、骨肉离散的吧?再者,我那儿子已经有三个孙儿孙女了!也可说是儿孙满堂了。孙儿们闹着要爷爷呢……”左陈氏说到这里忍不住啼哭起来,阿什玉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解。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走进来,对左陈氏说道:“夫人,也累了一天了。这会儿该回房歇息了。” 左陈氏扶着小丫鬟离去了。 空空仍呆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空空大师,我们也该回去了。明日还要赶路呢。”阿什玉拍了空空的肩头说道。 “噢。”空空像从梦中醒来,怔忡着跟在阿什玉后面回房了。 翌日晨起,寺院仍旧飘荡着悠长的诵经声。马队就要起程了。左陈氏和她的小丫鬟竟然在庙门口等候他们。 “今日风大,夫人当心感了风寒。”阿什玉关切地问候。空空站在一边,并不吭声。 “空空师傅。”左陈氏朝着空空的身影叫道。空空兀自惊心,嗡声嗡气地“唉”了一声。 “师傅也是太原人士吧?”左陈氏问道。 “嗯。” “师傅言语稀少,但我也听出来了——你是太原人士。我这眼睛虽然看不清了,可依稀看着,师傅的身量倒很像一个人呢。我这里冒昧地问师傅一句,你的俗名叫什么?” “我俗名叫王纪。”空空答道,王纪王纪,就是忘记。 “可是,太像太像了……”左陈氏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师傅,我再斗胆求你一件事。” “施主请讲。”空空淡然答道。 “师傅可不可以明日再走?我儿子今天就要来这里接我回家,我想,让他见你一面。” “我为什么要见你的儿子呢?” 左陈氏语塞了,她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倒是旁边的小丫鬟代为答道:“夫人昨晚回去就念叨,说你特别像她的丈夫左元。夫人想让儿子来认一认。” “施主可是说笑了。我怎么会是施主的丈夫呢?我没有妻儿。再者,我们马队岂能为我一人等候一天?恕我不能从命。再会。”空空向左陈氏双手合十行礼,转身而去。马队纷纷上马,绝尘而去。 左陈氏仍不肯回去。她望着马队离去的方向,眼前一片朦胧。她问身边的小丫鬟:“刚才那位空空师傅,上马的时候是先上右腿还是左腿?” “左腿。”小丫鬟噘嘴答道,“人家都是先上右腿,偏他是先上左腿。怪道呢。夫人问这个做什么?” “左元!左元!”左陈氏突然痛哭流涕,“就是他!他不承认!近在咫尺,他居然离我而去,他好狠的心哪!我要让纪儿去追他!纪儿什么时辰到?” 旁边的小丫鬟答道:“今早管家着人送口信来,说少爷巳时就到。” “空空师傅,空空师傅,你不要跑得那么快好不好?”阿什玉紧随在空空后面策马狂追,“咱们把康老儿他们都落得太远了。咱们不认路,还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不要走错了。” 午间,一行人在一家酒肆吃午饭。空空低头吃饭,不像平时一样高声阔谈。 “师傅,我看你这一天都闷闷不乐的,到底有什么心事?”阿什玉关切地问空空。 “是了,空空大师,平日你最喜说话的,今天这样沉闷?”陆归年也很奇怪于空空的沉默。 空空的脸有些苍白,表情也木讷呆滞:“我哪里有心事?不过是车马劳顿,不想多话。” 众人看空空的神色不好看,也不好再问他,各自吃饭不语。 申酉之交,天色已黯淡下来。车马行到一处客舍,看着甚是简陋,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康老儿和帛黎布商议,往前走也没有住宿之处,索性就在此处住下。明日早起,紧赶慢赶,将就着也就到了龟兹地界。 空空看着马队欲宿在此处,却有些不乐意:“好歹还能看见路,走到酉时四刻天黑尽时再歇息不迟。这么早就歇下,实在耽误行程。” 康老儿解释道:“一则,往前走难寻宿头;二则,好多人身上都有伤病,特别是归年和沉香,都不宜过于劳累。早点歇下,也好养精蓄锐啊。” “空空大师午间不是也喊累了吗?怎么这会儿还想着赶路呢?”康驼子问道。 空空有些语塞。阿什玉端详着空空,也为他这一天的怪异言行疑惑不解。 夜幕降临,黑暗如一床无边无延的被子覆盖周遭,这床被子笼罩了声音和思想,一切似乎静止了,但黑暗无法止息追逐的脚步。此刻,客舍外面就响起惊天动地的敲门声。 “开门!快点开门!” 众人惊醒,都半睡半醒着不知所以,有的说:“是不是强盗来了?这半夜三更的。” 康老儿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道:“倒不十分像。强盗来了,早破门而入了。就这里的木头门,一个木桩子就撞开了。” “可是听着,至少有十几个人呢。大呼小叫的,来者不善啊。”帛黎布忖度着说。 正说话间,店小二已经把来人放进来。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左元,你给我出来!你好狠的心,十年了,你走了十年,把我们娘俩抛下。如今见到我,竟然认都不认我!” 左元?不是昨日投宿的寺院名?这女人的声音,倒有些像昨日的左陈氏。和空空睡一室的阿什玉思忖着,似乎悟出了什么,又不得要领。身旁的空空却躁动起来,他小声叫道:“释予,我给沉香用过的‘佯死丸’,你一直帮我收着的,给我找出来!” “师傅,你要那东西干什么?那不是装死才用得着的吗?”阿什玉问道。 “你别哆嗦了。快点!” “左元,你给我出来!你们的马都在这里,你们人也在这里。你的儿子也来了。你还是不想见我们娘俩吗?你躲到天边,我们也要找去的。你快点出来。”女人的叫喊声又响起了,“你再不出来,我们就挨着房间找!” “师傅,你是不是就是左元?就是那位左陈氏要找的夫君啊?”阿什玉问道。 空空也更加烦躁起来:“是不是又怎样?让他们找到我就完了。我已是出世之人,哪能再沾惹尘缘?你快点把‘详死丸’给我,我吃了他们便死心了。” “师傅,你不能这样绝情。你的妻子千里来寻……”阿什玉还想规劝。 门外已响起了敲门声:“只有这个房间没找了,父亲一定在里面!小二说这屋里只有一个和尚和一个年轻公子住。”一个男子的声音,应该是左陈氏的儿子。 “快点!来不及了。”空空急促地低声说。 阿什主无法再推脱,手忙脚乱点上灯,在包袱里摸索着,终于找出了一丸药,给空空递了过来,空空抓过药丸,一仰脖子吞了下去。这个当儿,外面敲门的人已经把本不结实的门撞开了。光线一下子强烈起来,门口的人提着大灯笼,七八个灯笼把屋里照得明晃晃的。左陈氏由一个年轻的公子搀扶着,旁边的小丫鬟见了躺在地上的空空,连声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和尚,他就是夫人说的左元,我们家的老爷!” 众人都往榻上看去,空空紧闭眼睛,睡在那里,一动不动。 左陈氏旁边的年轻公子——左纪把灯笼移到空空脸上,端详片刻,终于喊道:“爹,是你!”他回头对左陈氏说:“娘,他是我爹!他离家的时候我已经十五岁,爹的样子刻在我心里,一点都没忘记。他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老了些。” 母子俩个失声痛哭。左纪把空空抱起来,拚命地摇撼着:“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我娘两眼昏花,找了你三年了,寺庙都建了六座,走了几千里路。你不要装着不认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可怜的娘……” “他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左陈氏为空空的沉默感到不解。 “夫人,老爷是不是不详了?他这样一动不动的,像死过去了似的。”左陈氏的小丫鬟叫道。 左纪用手试了试空空的鼻息,果真毫无动静,他哭道:“爹像是死了呢。” 左陈氏听了这话,磕磕绊绊地扑到空空身上,大放悲声:“我的夫君啊,你好狠的心,活着的时候抛闪我们,死了也不留下一句话。我的命好苦啊……” 正在众人哭泣间,忽听得一声屁响,人们正纳闷,四下里寻找不得要领,又听得一声屁响,比刚才那声大些。 “是老爷放的,老爷在放屁!” 小丫鬟叫喊起来。 “怎么会呢?爹明明没有呼吸了。”左纪疑惑道。 话音未落,空空身下响起一连串的屁,“卟卟卟卟”像连珠炮一样。果然是空空放的屁。 “师傅,你不要装了。你屏气屏得也难受。索性起来吧。”阿什玉对空空说道。 “我的‘佯死丸’怎么会失效呢?”空空无奈地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给你吃的是我从长安带来的‘消积丸’,吃完了就放屁。”阿什玉幽幽地说。 “你!你坏我的事!”空空怒视着阿什玉。 旁边的众人看得如坠云雾,半晌才醒悟过来。左陈氏和左纪有些气恼——空空竟然用这样的伎俩来逃避他们。 “师傅,你的亲眷不远千里来寻,你好歹对他们有个交待。我也是看着他们着实可怜,给你换了药。悲莫悲兮生别离,世上最痛楚的莫过骨肉分离了吧。是聚是散,你也须做个了断,逃避终究不是办法。”阿什玉对空空语重心长地说。空空垂下头,神色凝重地望着地面,叹出长长的一口气。 “我们都出去,让他们一家人好好地叙说叙说。”阿什玉把旁人都拉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空空和妻儿。这会儿的左陈氏,悲悲戚戚地只是啼哭,泪珠子从昏花的眼睛里滴落,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左纪对空空说道:“十年前你走了,扔下我们娘俩,那是何等艰难的日子。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怪你了。那时节你受了打击,留在家里你也许会愁苦而终。人家说遁入空门遁入空门,入佛门也是逃遁尘世,了却烦恼的意思。可是现在家境又好起来了,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人团圆。娘老了,前半生受尽疾苦困顿,现在只想着晚年有夫君相伴,共度余生,这个要求过分吗?人生寥寥数十载,所得欢娱不过片刻,爹,你回家吧,这个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坐在堂上,看着孙儿绕膝,和娘朝夕厮守就可以了。她的眼睛已经几近失明,如果有你陪伴,她的心里会亮堂些的。” 空空的眼泪蒙上了一层水雾,妻儿的啼血呼喊他不是不感动的。但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从前的左元早已经死去了。”空空幽幽地说:“我的心已有所属,不能够再回到从前的地方。十年前入佛门的时候,也许是为了逃遁,逃遁尘世的烦恼,但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光明的彼岸,这是佛给予的。我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光明中,没有一丝的牵挂与烦愁,轻盈得羽毛一样,可以无所不至、自由自在。从前那个世界在我的心里已经消失了,也不会在乎它是疾苦的还是欢娱的,富足还是贫困,因此也无所谓逃遁了。我也劝你们,不要那么执著了。当你执著于一念,这一念会压在你的心头,压得你沉重得不能喘息。虽然如此沉重,你还是舍不得放下它。为什么要这样呢?如你所说,人生寥寥数十载,我们无时不在计较得与失、聚与散、痛与乐,我们的心会在那狭小的黑暗之所枯萎。”空空对左陈氏说道:“为什么你的眼睛会失明,因为你只想拿它来看我。偏执与挂碍,会让你闭目塞听,如果你放下我,不再执著,你会看到更宽广的天地,你又怎么会失明呢?”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道理!”左陈氏哭号道:“我只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她的天。没有丈夫陪伴,饮食不知滋味,衣裳失去了颜色,黑夜变得漫长……如果没有你,疾苦还是欢娱,富足还是贫困,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你就是我的世界。” 空空看着左陈氏,他尘世的妻子,久久地说不话来。对于这个女人,他是有亏欠,有内疚的。他知道她满头的白发,她昏花的眼睛,都是因为他。信佛的人都有悲悯之心,对于陌路之人尚且有,对于曾经的妻子,怎么会没有呢?但是在她面前,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表现。他不能给她哪怕一点点希望。对于一个痴情的女人,也许决绝才是仁慈的。让她彻底地死心,不再对自己有任何念想,才可以回到家里,安身立命地度过余生。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空空看着左陈氏,眼神里满是厌恶:“蓬头垢面,哭哭啼啼的一个棘皮老妇!我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共度余生?你守着我倒是开心了,可是要我终日面对你,我宁可去死!” “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母亲?她独守空房,操持家业,养育我成人,她现在未老先衰,你就嫌弃她了?你没有良心啊?”左纪为空空残酷的话语震怒,为母亲受到的冷遇愤愤不平。 空空看着儿子,为他的孝顺感到欣慰,好了,有这样的好儿子,自己也可以放心了。有左纪侍奉他母亲,左陈氏供奉不缺,颐养天年是不成问题的。 “左纪,你母亲多病又柔弱,你就由着她这样东奔西跑吗?这样奔波,岂不是劳乏她的身体,消磨她的心神?你如果是个孝顺儿子,就在家冢为左元立个碑,这个人已经死了。逝者不可追,不要再做徒劳的事了。等来年左元的坟头长出青草,你们便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可以死心,然后安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空空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左纪母子两个。左陈氏已是哭倒在儿子怀里。左纪情知说也无益,逃跑的爹一心向佛,心如磐石不再转移,或许只有劝娘死心了。 左纪扶着疲惫不堪的母亲悲悲切切地走出去了。这一番动静早已把康老儿等人惊醒,都站在走廊里观望着。及至听了左陈氏的家丁解说,才明白了事端。等屋里只剩下空空一个人,康老儿、归年、沉香和阿什玉都进得门来。 “师傅,你未免太狠心了。”阿什玉看着空空,长叹一口气,“要是我,也许就跟着他们回去了。自然,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你不能回头,但是对至亲骨肉,你好歹说几句体贴的话,也告慰他们苦苦寻觅之情。” “是了,”归年也劝道:“思亲之情,我也是深有体会。夜来长梦见长安的父母,盼着有一天能回到他们身边,好好侍奉他们——这辈子是不能了。世事多舛,等到不能够的时候,才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归年流下了热泪。 旁边的沉香听了归年的话,也垂下泪:“如果能够见到亲眷家人,我宁愿折寿十年。离开长安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们是送我回本家。我想着终于可以落叶归根了,哪曾想他们是骗我的!我终究是个漂泊无依的人,哪里是我的归处呢?” 归年把哭得梨花带雨的沉香搂进怀里。一屋子的人被感伤的情绪感染了,唯有空空仍旧沉默不语,木无表情。 忌日清晨,马队起程。左陈氏和儿子,还有一班家丁早已站在客舍门口。左陈氏虚弱得像风中的树叶,靠在儿子肩上,消瘦的身子在厚实的貂裘大氅里仍然瑟瑟发抖。空空看了看妻子,在她面前站了下来。左纪看爹在面前驻足,有一些惊喜,忙对娘说:“娘,你有什么话快对爹说吧。他在跟前呢。” 左陈氏的眼泪瞬时流了下来。她把枯稿的双手伸出去,伸到空空面前:“元郎,这辈子恐怕难再见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吧,我们不找了。你把手伸过来,让我握一握,行吗?就当道别了。” 空空看着妻子苍白的双手,心里犹疑着。他的手暗自揉搓着,就是伸不出来。片刻,空空从怀里摸出一卷帛纸,递到左陈氏手里:“这是我抄录的《金刚经》。每常心烦意乱时,我便念一遍它。留给你吧,以后心里难过的时候,你把它念一遍,便会得到安宁。”空空扭头对儿子左纪说:“纪儿,把这本经念起来,在诵经声里道别吧。” 左纪拿过经文,慢慢诵读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马队在诵经声渐行渐远,空空没有回头相望。 四十七、寻王珠四娘作恶 二月初一的下午,马队走到了龟兹镇,宿在帛黎布家里。帛妈妈年过六旬,精神健朗,见了长年经商在外的儿子帛黎布,自是十分高兴。及至听说弟弟陆魏生一家的遭遇,又悲痛不已。她收拾出房间,给众人安排住下,自去张罗伙食。 晚饭时分,帛妈妈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众人入席。驼子和鲍四娘坐在一起。帛妈妈看着客人里有两位女眷,有些诧异,于是问道:“经年走碛西的,都是男人。你们这回怎么还带着两个女人呢?” 沉香不知如何作答,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归年代为答道:“她本是吐火罗人,这回跟着走是去寻亲的。” 木大伏听了取笑道:“寻亲寻亲,有如大海捞针,若寻不到时,归年你又预备如何?我看你就跟她做亲罢了。” “是啊归年,”阿什玉也插嘴:“我记得你答应过沉香,如果她寻不到亲人,你就娶了她。这话还作不作数?” 众人听了,都跟着起哄,沉香羞得几乎要把头低到胸口了。归年也有些窘迫,含糊答道:“沉香的身子还没有养好,等过段时间再商议此事不迟。” “你这个人,当初几次救沉香的时候,死都不怕,如今说到婚嫁上头,倒羞羞答答地像个女人,倒让人看不上!”在旁边抓着肉骨头大嚼的鲍四娘讪笑道。 “是了,你跟驼子倒是果断,洞房都没进,娃娃都有了!”帛黎布手下的小喽罗取笑鲍四娘。鲍四娘听了恼怒不已,抄起碗就向小喽罗扔去。小喽罗一歪头躲过,笑得越发得意,鲍四娘索性奔过去,要打那个小喽罗,被旁人拦住了。 “娃娃都有了?在哪儿呢?驼子都当爹了?”帛大娘问道。 “噢,帛妈妈,”驼子温和地解释道:“四娘有孕了。” “有孕可要当心啊!不能这样跑的。闪了腰娃娃就掉了,你们年轻,不当心。等吃了亏就后悔了。”帛妈妈絮叨着,又吩咐干粗活的丫鬟福儿:“去把熬好的鸡汤端一碗出来给这位姑娘。看她瘦的,要好好补一补,别亏了肚子里的娃娃。” 康老儿的眼光落到了鲍四娘身上——这个令他反感却怀着他孙儿的女人。帛大娘的话让他有所触动,是了,一个怀孕的女人怎么可以跑得这么快?起坐行动就那么利索?终日没有一点倦怠?驼子的妈妈怀孕的时候,一点油腻都不想沾,整日里只想睡觉,走路也是小心翼翼的。想到这里,他有些疑惑。 驼子和鲍四娘被帛大娘安排睡在一间房里,也是为了让驼子方便照顾怀孕的鲍四娘。两人刚刚睡下,门外响起了敲门,康老儿把驼子叫了出来。 驼子揉着困倦的眼睛问父亲:“爹,这么晚,有什么事啊?” 康老儿审视着儿子,半晌说道:“你从来没有骗过自家人的。但是为了鲍四娘,你骗了归年,说沉香在西州寻到亲人了。是不是?” “过去的事了,爹,我解释过了,我只是为了让归年安心。爹,大晚上,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鲍四娘到底怀孕没有?你是不是在骗我?”康老儿用凌厉的眼神看着驼子。 驼子心里一惊,爹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上面。但他旋即又镇静下来,不能承认!这关系到鲍四娘的安危。 “当然怀了!爹,我没有骗你。到时候抱了孙子你就知道了。”驼子努力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康老儿。 “好,我就看看‘到时候’会如何!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在骗我,我就没你这个儿子!那个女人,必须去死!”康老儿决绝地说。 驼子惴惴不安地进了屋里,鲍四娘见他的脸色难看,忙问他出了什么事。驼子惶恐的眼神看着鲍四娘说道:“四娘,你快怀上孕吧。不然我这个谎言就要被揭穿,我们都活不了。” “谁叫你撒这个谎!”鲍四娘啧怪道:“孩子也不是说怀上就能怀上的。” “我不撒谎,我爹早处置你了。四娘,我求你了。我们身强力壮的,你也生养过,我们努力,还怕这一两个月内怀不上吗?等你生了我的孩子,我爹还会为难你吗?我在爹面前,也有个交待。”驼子企求道。 鲍四娘叹了口气,和驼子钻进被子里。云雨之后,驼子疲乏得昏昏欲睡,鲍四娘却没有睡意,她抱着驼子的胸口,柔声问道:“驼子,我们还要继续往西去吗?不是说到了龟兹就不用走了吗?” 驼子听着恍恍惚惚,随口地说:“为什么不用走了?我们还要接着走。” “不是说陆家的‘王珠’就在龟兹的姑妈家里,那不就是这位帛妈妈这里吗?归年可以拿了珠子,回去复命,把他父母一家子救出来?”鲍四娘临行前,听王敬直交待了“王珠”的事。 “回去又有什么用?陆老爷夫人都没了。这些你不要问了,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行路。” 陆老爷夫人没了?他们怎么知道的?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鲍四娘听了暗自震惊。途中她曾用“墨箭”给王敬直传过书,叙说了当时队伍的情况,但王敬直的回复只是“知悉,相机行事”,并没有说长安的情况。后来“墨箭”被阿什玉射伤,再也无法传信。鲍四娘心里乱纷纷的,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驼子,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实情。好歹我们夫妻一场。”鲍四娘凑在驼子枕边,轻声说道。 “你说。” “我的‘墨箭’怎么样了?从焉耆走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爹把它杀了……”驼子拍拍鲍四娘的手,还是敌不过困倦,一扭头睡去了。 鲍四娘的脸瞬间变得铁青,她的牙咬得“格格”响,拳头攥得青筋暴露,眼睛里射出了凶光。 帛大娘累了一天,倒在榻上很快入睡了。半夜时分,她被“砰”的一声惊醒,抬眼望去,借昏暗的油灯,看见离自己一步远的地方,一个黑影伏在地上,铜镜落在黑影脚边,那黑影可能是碰倒了箱笼上的铜镜。 “谁?”帛大娘惊叫。 那个黑影并不答话,起身就要走。帛大娘扑上去抱了黑影的腿。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跑到我的屋子里?”帛大娘喝问。 那个黑影突然压上来,掐住了帛大娘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别叫唤!不然掐死你。”那个黑影低声说道。 “你是……女人?你是……那个‘四娘’!”帛大娘听出来者是个是个说汉话的女人!这个声音,倒像晚间在饭桌上发火的叫“四娘”的女人,声音透着一股狠劲,给人印象格外深刻。 “‘王珠’在哪儿?交给我,不然掐死你!” “什么黄猪黑猪,我不知道。” “你装蒜,陆魏生明明说‘王珠’在你这里!他岂能用一家子性命来撒谎!你赶快找出来!”鲍四娘说着,把手下的力道又加大了些,帛妈妈被掐得脸上充血,眼前直冒金星。她恐怕这个四娘下毒手,于是敷衍道:“你松手……我给你找……就是了……” “你放老实些,我松了手你赶快找,不要耍滑头!” 鲍四娘松了手,帛大娘趁机向门口跑去。鲍四娘看帛大娘要跑,情敌不妙,飞身过去把帛大娘扑倒在地,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的脖子扭歪过去,可怜这位老妇人,脖子瞬间断裂,一命呜呼了! 这怎么收场?鲍四娘松开手,看帛大娘已经气绝身亡,方才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帛大娘的尸体。本想着来找“王珠”的,结果把这个老太太给杀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罢,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只有赶快把帛大娘的尸体处理了,不然众人追查起来,终是麻烦。 日间鲍四娘看见帛妈妈在后院菜窟里搬菜,那个地方倒是方便藏东西,不然这里人生地不熟,可又能去哪里掩埋尸首呢?就是那里吧。鲍四娘把帛妈妈扛起来,来到后院的菜窟,掀开盖子钻进去,把帛妈妈埋在成堆的葱和芹菜下面。事毕,她拍了拍手,回到驼子身边睡了下来。 清晨,阳光撒满了帛家的大院。 “娘,娘!”满院子都是帛黎布扯着嗓子喊娘的声音。康老儿、阿什玉和木大伏等人走到帛黎布身边。 “帛老太太出去了?”康老儿问道。 “我就是纳闷呢。这日上三竿了,厨房里还是冷锅冷灶的,我娘一向勤力,家里有客人,她怎么会不准备饭食呢?她屋里也没有人,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帛黎布一脸的疑问。 “是不是打水去了?要不拾柴去了?到邻里家看看,是不是串门去了?”木大伏假设着说。 “我昨天挑的几缸水还在那儿,柴也不缺。我们家是独居,周围一里地没有邻里。”帛黎布说道。 “我们再到她屋里看看吧。”康老儿说道。 三人来到帛妈妈屋里。屋里明显有些凌乱,箱子盖子上露出一小节衣服,像是被人打开寻找过东西,关上的时候过于匆忙。铜镜落在地上,榻上的棉被没有叠。 “这就蹊跷了,看这情形帛老太太根本没准备出门。”康老儿分析道。 “是了,我娘最爱整洁,屋子不会这么乱。”帛黎布说道。 “那个丫鬟福儿呢?她不知道帛老太太去哪里了?把她叫来。”康老儿说。 “我娘昨晚看沉香一个人睡,让福儿陪沉香了。福儿,福儿!” 身材粗壮的福儿遁着声音跑了过来。 “知道我娘去哪里了吗?” 福儿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问:“老太太出去了?我不知道啊。昨晚睡迟了些,刚才沉香姑娘才叫醒我,老太太没跟你们说一声就出去了?” 帛黎布瞪了福儿一眼,情知她更糊涂,气呼呼地说:“行了,你走吧,去做早饭。” 福儿转身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要我说,老太太可能是去野地里挖菜了。今年暖得早,地里雪都化了,山洼里背风的地方,野蒜野韭菜都发芽了,鲜嫩得很!前天我就跟着老太太去挖了些,她说你最爱吃野韭菜。” “家里有客人,她怎么会有闲心去挖野菜?而且屋子也没收拾?”帛黎布问道。 “哎呀少爷,你常在外面不知道,这一两年,老太太上了些年纪,脑子有点糊涂了。有一回夜里起来扫地抹案台,还有一回,锅在灶上烧糊她竟给忘了。不是我闻到,房子都要点着了!”福儿说道。 “我们分头出去找找吧。”康老儿说道。 帛黎布点点头,召集众人,一起出去寻找。 驼子和鲍四娘起来的时候,院子静悄悄的,一问才知道,众人都出去找帛老太太了。 “帛妈妈出去了,没有说一声吗?”驼子听了福儿的叙说,问道。 “上了年纪就是这样,顾首不顾尾的。”鲍四娘淡淡地说。 “我把昨晚的剩饭热了热。”福儿说道:“这么多人,我不要再做几个菜吗?一会儿老太太回来又说我偷懒!我去菜窟里取些菜来。” “慢着!”鲍四娘叫道,心里“突突”直跳,驼子见鲍四娘急切的样子,也觉得奇怪。鲍四娘知道自己失态了,强自定下心神,缓和口气说道:“不必做菜了!不过是早饭,我们吃了就要上路的。你有功夫,蒸几个馒头给我们带上也就是了。” “这倒便宜,”福儿笑笑说道:“昨天发的面,蒸起来快得很。我这就去。” 鲍四娘见福儿进了厨房,长舒一口气坐在院子当中的磨盘上。 “不能坐,这石头凉。”驼子关切地把鲍四娘扶起来,却看见她背上有一片葱叶子,于是问道:“你身上怎么还有这东西?” “什么?”鲍四娘又吃了一惊,扭头看时,原来是一片葱叶,于是解释道:“夜间觉得肚子饿,到厨房里寻吃食,可能在那里粘上的。” “你怎么不叫我去呢?夜里黑灯瞎火的。”驼子啧怪道。 “你睡得像猪一样。我哪里叫得醒!”鲍四娘扫了他一眼。 “是了,我睡得实在,一睁眼就是天亮。”驼子笑道。 帛黎布等人出去漫山遍野地找了一上午,仍然没有找到母亲,他带着众人一筹莫展地回了家。 “这雪化了,不然遁着脚印也可以找人的。”一个小喽罗说。 “不然是走亲戚去了?帛大哥这里可还有什么亲戚吗?”从长安来的兵丁张甲问道。 “有几个叔伯亲戚,娘也还走动。不过,她怎么会不打声招呼就径自去了呢?”帛黎布说。 “还是去看看吧。未准就去了呢。上了年纪的人,像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空空说道。 帛黎布点了点头。 “黎布,你看,我们要不要陪你一起找?”康老儿问道。 帛黎布这才想起来,这支队伍原本是早晨就该起程了,为了寻母亲,已经耽搁了半天了。为了自己的家事,不好再让队伍等下去,于是说:“你们先起程吧。我留在这里找母亲就是了,找到母亲我马上去追你们。” “也好,我们先走,恕我不能陪你找母亲了。阿什玉回米国的事耽误不得,我们同路行同患难,也须得为他着想。”康老儿叹口气又说道:“希望这是一场虚惊。老太太未准晚上就回来了。” 四十八、试归年私定终生 马队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上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虽然上天之龙没有在这一天下雨,但南风里分明有了一丝暖意,久经严寒的行路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丝温暖,它慢慢消融着人们身上、心中苦涩的寒冷。星星点点的草蒙出了绿芽,尽管稀少,也昭示了春天的来到。 过龟兹城北的龟兹川水,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寺,名叫阿奢理贰寺,马队行到寺院前已是日落黄昏,众人便在此处寻了专供香客住宿的客舍住下。晚间,用了寺中的素斋,众人与寺中的僧人攀谈起来。 “这寺名好生怪异,可有什么来源?”空空问一个比丘。 “阿奢理贰在梵语里是奇特的意思,说的是兄弟俩的故事。传说有一位龟兹王,即将远行。国王的弟弟给他一个密封的金函。国王问里面装的是什么,王弟说:‘现在不能说,等你回来再打开。’国王回宫时,有大臣告状说王弟淫乱后宫,国王震怒,欲杀了王弟。王弟并不辩解,只让国王把金函打开。国王打开后才知道里面竟然是王弟的阳物。原来王弟预知大臣会诬陷中伤,提前做了准备,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自然,国王看了这个东西,打消了所有的怀疑。” 众人听了,都叹息不已。 木大伏更是骂道:“这个糊涂哥哥,非要弟弟自宫才相信他!可见平时就不信任他。这样的哥哥,不要也罢。” “你别打岔,”一个小喽罗叫道,“到这里不算完吧?不然怎么叫奇特呢?后面一定还有故事。” “是了,好人自有福报。”比丘接着说道:“后来王弟出行,看五百公牛要被杀生,便买了下来。正因为他做了这样的功德,感动了佛陀,佛陀赐他还原男身。这不是奇异的事吗?” “假使佛陀没有看见,那好人还不是落难的?”沉香低声说道。 “唉,只有帝王家的兄弟们勾心斗角,我们百姓人家的兄弟,再没有这样相疑相残的。”木大伏叹道,“就比如我那弟弟二伏,我们两个一处长大,有一个桃子,我们都要分成两半吃。可惜,他成了水鬼……” “我倒羡慕你们有兄弟的。那种手足之情,比万两黄金都珍贵啊。”阿什玉动情地说:“以前和米司分一处在长安,我们倒是相依为命,跟兄弟一样。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经得起田校尉的蛊惑,以致死于非命。” “我也是正想问你呢。”归年问阿什玉,“我们都知道了,其实你才是米国真正的王子,真正的米司分,你父王召你回去继位。那你没有兄弟吗?你们米国有几位王子呢?” “我应当是长子,照你们大唐的说法也算是太子了。” “怎么说是应当?” “据我的乳母白娇靡说,在我母亲诞育我之前三年,宫里还有一位王妃深得父王宠信,她是一位汉妃。但是她一怀孕就失踪了,父王为这事非常震怒,把她所有的画像都毁掉了,把伺候过她的仆人都发配到大漠腹地修陵墓,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所以她有没有生下孩子无人知晓,有关她的一切也在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母亲是宫中第一个生下王子的王妃。所以说我应当是长子。后来据米国传到大唐的消息说,我父王又有了几位王子,但不是年幼,就是体弱。所以才会召我回去继位。” “你想当国王吗?”归年问道。 阿什玉略一思索,坦率地答道:“想。当仁不让吧。有人把权力当成最终的目的,我是以为国为民造福为目的。我在长安,研习农桑水利之学,吏治兵法之术,不就为了有一日能用在治理国家上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当了国王,我才能把这些治国良方施行。所以我要当国王。” “阿什玉是有抱负之人。”驼子叹道,“噢,现在应该叫你米大将军了。你是将来的国君,我们不该混叫的。” “无妨。叫什么不重要。等我回了米国再回归本位不迟。其实我们一路同甘苦共患难,跟亲兄弟一样。我若当了国君,你们也是功臣呢。” “我们没有福气当你的功臣了。”驼子戏谑道,“我们要奉老爷的遗志,为归年找到宗族。” “归年的宗族?”阿什玉问道,“之前问过归年的事,你们只是不肯跟我细说。如今大唐的官员都没了,又有什么妨碍呢?你们告诉我,或者我来日也可以帮上忙。” 归年和驼子的眼睛都望向康老儿。现在康老儿是长者,诸事还需得他做主。康老儿看了看阿什玉,点点头道:“你是耿直人。告诉你也无妨。” 康老儿把归年的身世叙说一翻,阿什玉听了也感慨不已:“难得你们都是仁义之人。归年既是忠良之后,你们为他尽心竭力也是应当的。” 夜幕降临,众人各自安睡。鲍四娘去厨房取滚水洗漱时看见了沉香。沉香见了鲍四娘,却有些生分似的,木然无语不想理她。鲍四娘叫住了沉香:“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从西州回来你就恨上了我。但是我也不想如此!在删丹县陈郎求亲,我就让你考虑,那时节你答应了,也不必被卖到西州。在罗护守捉,我又极力促成你和归年的好事,偏你们自己要扮君子烈女。有些事不是我所能左右,我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奴婢。好妹妹,看在我们从小的交情上,不要再恨我了。” 鲍四娘大喇喇地抓住了沉香的胳膊摇晃着。沉香的心软下来,她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鲍四娘的求告,又因着两人是从小的伙伴,她终于舒缓了颜面,露出一丝微笑。 “好了,不生气了。你和归年怎么样了呢?他有没有答应过你什么?”鲍四娘问道。 沉香的脸红起来,半晌才窘迫地说:“他在罗护守捉答应过我,如果我在西州没有成亲,他就娶我……” “这不就得了!他既然答应了你,为什么不守信?这个陆归年真不爽快!”鲍四娘恨恨地说:“那你也不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你们两个两情相悦,他又是给你写曲,又是救你,为什么不娶你?” “这种事,我怎么好问?”沉香有些委屈,眼睛潮红。 “你这样的性子,闷声闷气的让人着急!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过来,我说给你听。”鲍四娘在沉香的耳朵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 归年和阿什玉共息一室。归年正给琵琶调音,沉香走了进来。 阿什玉见沉香来了,忙起身让坐,说道:“姑娘怎么还没歇下,身子刚好些,也要注意调养。” 沉香红着脸道:“好长时间没听归年哥弹琵琶,想过来听他弹一曲。” “噢。”阿什玉似有所悟,知趣地退了出去:“我去马厩里看看马,日间我那马的腿子总是抽筋。” 归年头一回见沉香主动上门,也有些意外,问道:“你一向睡得早,今日倒有兴致听我弹琴。” “并不单为了听琴,还有一事想请归年哥给参详参详。” “你说。” “刚才,这寺里的比丘说,此地的一个大财主开了一处织坊,要雇织工做教习。我想着,既然我寻亲无望,跟着你们走也徒增负担,不如就在此处安身。归年哥,你说呢?” 归年有些意外,为沉香这个想法感觉不安:“这地方你举目无亲,万一被人家欺负怎么办?我看不妥。” “那我跟着你们走下去,算什么呢?”沉香期期艾艾地看着归年,鼓足勇气问道。 “算什么?”归年疑惑道,他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原来沉香这是在向他讨要终身!之前在罗护守捉,自己是许过她婚姻的。但是,真的要娶沉香吗?自然,像沉香这样绝色女子,又有一手绝技,别人尚且求之不得呢。但是真的要做这个决定,归年还是有些犹豫。他对沉香的感情,更多是的怜爱、疼惜。对沉香,他是难舍难分的,沉香受难,他也是痛彻心扉的。这就是男女之情爱吗?是,又不像是。曾经在风月之所打转的归年此刻倒有些茫然了。 沉香看归年低头不语,心里已是翻江倒海,脸色变得苍白——自家是个女子,已是放下了廉耻去主动问他,他竟没有任何表示?看来他并不是十分爱自己。沉香落下眼泪,一起身要出去。归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沉香的胳膊,说道:“现在一路奔波,居无定所,这时候行婚嫁之礼未免委屈了你。就在八月节吧,如果我没有寻到宗族,我也不寻了,找个地方安家,和你成亲!” 沉香听了这话,喜极而泣,扑进了归年的怀里。 翌日上午,马队向俱毗罗碛大戈壁行去。鲍四娘因为“怀孕”,也和沉香同坐马车,两人攀谈起来。 “昨晚跟归年说得如何?” 沉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羞羞答答地说:“他答应八月节的时候娶我。” “这不就得了!”鲍四娘大喇喇地说:“不如此,你们两个要等到猴年马月还没个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陆归年就是匹夫一个,没家没业的,就长得个好模样会唱个曲儿,你能嫁给他他就该念佛了。” “他心好。”沉香讷讷地说。 “沉香,你近来气色好多了。”鲍四娘拉着沉香的手说道:“面色红润有光彩,刚把你从西州救回来的时候,你气息恹恹的,那脸色死灰一样。请郎中都只说没救了,把我急坏了。谁知你竟活了下来。” “那时节我也觉得自己不行了,都好象到了天界,身子轻飘飘的。后来归年哥给我吃了一颗很臭很臭的药丸子,我恶心得不行,一吐就醒了过来,身子像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全身好疼好疼,才有了一些知觉。” “什么样的药丸子?”鲍四娘问道。 “我也没看清。那会儿头昏眼花,只听得他们在吵。” “谁在吵?” “好像是康老儿和刘副尉。” “为什么吵呢?” “可能是在抢那颗药丸子。后来我也问了归年哥,他说给我吃的那颗药丸子是难得的名贵药丸。” “为一颗药丸把刘副尉杀了?你还看见什么了?” “他们刚打起来,归年哥怕误伤到我,就把我抱走了。” 鲍四娘满腹疑惑地看着沉香,陷入沉思。 “四娘,你不要管这些事了。”沉香看着鲍四娘心机深重的样子,劝道:“驼子对你也够好了。你安心跟他过吧。这几千里路走下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我也都看清楚了。康老儿一家都是良善人,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对你下手了。过去在驸马府我们身不由己,现在跟着他们,虽然辛苦些,但是心里干净,我们也该知足了。不要再心生他想了。” “这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鲍四娘说道。 两日后的晚间,马队走到了俱毗罗城,这里已是姑墨州治下。马队寻了一处客舍住下。晚膳时分,众人均已落座。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了上来,饥肠辘辘的行路人吃得狼吞虎咽。驼子给鲍四娘也盛了一碗。刚端到鲍四娘面前,她却捂住嘴,呕吐起来。 “怎么了?是受了风寒吗?”驼子关切地问道。 鲍四娘扫了他一眼,仍然要吐。 “你这个年轻后生,什么不懂啊。”木大伏笑道,“这是女人害喜。有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驼子盯着鲍四娘,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难道是真有了?他黝黑的面颊笑成一团。鲍四娘不理会他,径自到后面房间去了。驼子追了过去。 “你莫不是真有了?”驼子温存地问道。 “费话!你日日不闲着,我若还没有才怪呢。”鲍四娘啧道。 “真的有了?”驼子欣喜若狂,抱着四娘道:“这下好了。我可以对爹有个交待了。再也不用骗他了。” “原来就是为了你爹。”鲍四娘恨恨地说。 “为了爹也是为了你。爹总对你有敌意,我和你又如何能长久?这下好了。我们有了娃娃,谁也拆不开我们了。你也可以安心跟着我了。” “再有娃娃,你爹还是不喜欢我。刚才他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心里还是把我当外人。” “慢慢会好的。等你给他生下了孙儿,他不谢你才怪呢。” “你光顾着高兴,我的肚子还饿着呢。” “是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取!” “就是刚才的羊肉汤,着些醋,胡椒粉,酸酸辣辣的就好。饼子也给我取一些来。 “好嘞!这会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了来。”驼子欢天喜地地跑了去。 鲍四娘心思沉重地看着驼子的背影。 五十、遇知音萱奴得马 鲍四娘的孕症越发明显了。吐得翻江倒海一般,吃不下任何东西,身形瘦了一圈去,脸色蜡黄。行路时只躺在车上神思倦怠,不言不语。驼子看了着实心疼,一路上嘘寒问暖,恨不能替她受罪。 “这可怎么好?从昨日到现在,一粒米没有进。人都虚浮了。”午间打尖的时候,驼子进得马车里守在鲍四娘身边叹惜道。 “给她喝水,都吐出来了。嘴巴都干成壳了。”沉香用湿布巾子给鲍四娘擦着嘴角,湿润她干涸的双唇。 “还是请个郎中吧。”驼子焦急地说。 “不用。”鲍四娘挣扎道:“上午让马车略走得慢了些,你爹就恼怒得不得了。我看他的脸色快阴得不见天日了。再请郎中,他就要骂娘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我。” “可是这样你能坚持多久?总不进食水,人早晚要垮掉的。后面还有多少路要走呢。”驼子心急如焚。 “好歹今晚坚持到客栈再说。都起程了,你快走吧。”鲍四娘催促驼子。 驼子点点头,正要转身出去,才想什么,对沉香说道:“这两日怎么没看见你和归年一处说话。他的皮靴子张了一个大口子,将就着拿草绳绑着,好不艰难。你回头帮他缝一下。” “萱奴不是时时跟着他吗?还用我去缝?”沉香言语里带着些许怨怼。 “那丫头会什么呀,笨手笨脚的。不过马骑得挺好。能跟得上我们这些男人,实属不易了。”驼子转而夸奖道。 会骑马,才能够紧紧地追随着归年!沉香心里越发烦躁,这两日行路,归年竟没有主动到马车里来看她,她也赌气把食水拿到车里吃,不跟归年说话。那萱奴却欢天喜地地,时时跟着归年后面,谈天说地。沉香下意识地捏着胸前挂着的骡子荷包,脸上阴云密布。 打尖已毕,正要起程时,远处传来一阵欢快激越的羯鼓声。“咚咚咙咚咚”、“咚咚咙咚咚”,鼓点声由远及近,原来是一群胡人在马上敲着羯鼓。 “是‘滴滴泉’!”萱奴叫道,她眉飞色舞。 “是了,好久没听到羯鼓之音了。”归年也欣然动容。 萱奴随着鼓声飞旋起来,跳起了胡旋舞。胡人越走越近,看到一位绝色少女和着他们的鼓点跳着舞,越发兴起,把箜篌、筚篥、五弦都舞弄起来,一时间鼓乐齐鸣,热闹非凡。马队的小喽罗,士兵们毕竟年轻贪图热闹,都忘了上马,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如痴如醉。 萱奴旋转得如天花飞舞,如风起云掣,让人疑为天女下凡。底下人一声声叫“好”。归年看着也技痒,把琵琶拿出来弹奏,“铮铮”合鸣,正是锦上添花。不知飘然旋转了多少匝,萱奴缓缓地停下来,乐声也渐渐落下回响。 “就是满长安,也没见过这样曼妙的舞蹈!”阿什玉赞叹道。 一个胡人也走近了说道:“只听得龟兹国相府那利中有位舞姬叫萱奴,她的舞技无人能敌。怕是见了这位姑娘,也不过尔尔了。” “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就是……”一个小喽罗指着萱奴就要揭示萱奴的身份,归年急忙打断:“这位就是萱奴的同门,也曾在国相府中学艺。胡旋舞跳得好的人太多了,各有千秋罢了。” “你们是哪里人?羯鼓打得这样好。”萱奴问这群胡人。 “我们是喝盘陀人。我们自小学艺,各色乐器都会。春夏放牧、耕作,隆冬时分,我们便带着家小,各处行走演艺。能赚两个钱便罢,不能赚钱,我们也自娱自乐,又或结识技艺高超者,我们也能开开眼界,学人之所长。” “喝盘陀在哪里?我没去过。那里的人爱乐舞,民风一定详和安乐吧?”萱奴问道。 “就在济浊馆北方。”喝盘陀人答道。“我们那里可是好地方。抬头可见天山终年不化的白雪,雪水化为葫芦河,常年滋润着肥沃的土地,遍野青翠,鲜花盛开。我们的百姓心中以技乐为风雅之事,不喜争讼,是个不会吵架,不会争夺,不会仇恨的地方。” “好一个不会吵架,不会争夺,不会仇恨,那样的好地方,我倒想去看看呢。”萱奴无限向往。 “想去你就去呗!”有小喽罗取笑萱奴,“你不是会装个野小子吗?你哪里都敢跑!” “要去我也跟归年哥一起去!我跳舞,归年哥弹琴!”萱奴大喇喇地说。 归年听了,莫名地脸红起来,瞪了萱奴一眼,心里啧怪她过于直率,口无遮拦。 “好个不知羞耻的丫头!干脆你嫁给陆归年算了。”兵丁张甲戏谑道。 众人都哄笑起来。没人注意,沉香背过脸,早已是泪流满面! 萱奴没一会儿功夫,已经跟喝盘陀人混熟了,说起来没完没了。康老儿对乐舞本不喜好,早在一边听烦了,便催马队起程。喝盘陀人见萱奴等人要走,一时竟难舍难分,为首的长者说道:“难得一见姑娘这样卓绝的舞姿,听到那位公子仙乐般的琵琶,可否请两位再献艺一回,也不枉今年我们出来游走一遭。这位老丈也不要恼。”喝盘陀长者对康老儿说道:“做为酬谢,我们愿把最好的马献给你们做为馈礼。”长者指着一匹大马说道。众人看那马,高大健硕,通身栗色,四蹄白色,一看便知是大宛良种马,都为喝盘陀人的大方惊叹。 “这怎么可以?!”康老儿有些意外,“跳个舞就送马。也罢,让他们再献艺一回就走了。时辰不早了。不好再拖延了。马就不要了。” 萱奴和归年都为喝盘陀人的热衷乐舞而不惜身外之物感动,他俩略一商量,决定献上一支剑舞。 萱奴借得阿什玉宝剑“寒古”舞动起来,归年弹起了琵琶,韵律激昂,如惊雷滚滚排山倒海而来,萱奴腾空而起,如蛟龙出海,飞舞旋转,剑锋所指,如闪电掠过长空。如果说刚才的胡旋舞如夏花灿漫,这会儿的剑舞就是火花四射。萱奴一曲舞毕,众人还在激昂的乐曲里久久地心潮澎湃。 “绝了,真是绝了。”喝盘陀人赞叹不迭,“琴与舞,珠联璧合,此番得见,也是三生有幸了。”喝盘陀长者把马牵到萱奴和归年面前,说道:“喝盘陀人一诺千金,你们如果推辞,就是轻蔑我们!” 萱奴接过了喝盘陀长者手中的缰绳,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马叫什么名字?”萱奴问道。 “因它四蹄雪白,所以叫‘踏雪’。哪天你们想去喝盘陀大石城,它可以带你们去。它识路。”喝盘陀长者说道。 “可是它是牲畜,能听懂我的话吗?”萱奴疑惑道。 喝盘陀长者对着萱奴耳边悄声念叨了几句,萱奴听了点点头。 一行人上马辞别。萱奴骑上了“踏雪”,那马儿也似有灵性一般,在萱奴胯下格外驯善,一扬蹄飞奔出去。跑出了百十步,萱奴回头,见喝盘陀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萱奴蓦然有些感动,放声对他们喊道:“我就是萱奴,萱奴谢谢你们赏识!” 那些喝盘陀听了这话,激动得纷纷挥手致意,长者对萱奴喊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一晚宿在达干城。萱奴和沉香同处一室。 “姐姐,终于和你同住一间了。晚间我们一处说话,都不闷了。我从国相府跑出来,一天到晚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一看姐姐,就觉得特别亲。姐姐长得像画里的观音呢。姐姐比我长几岁?”萱奴亲热地抱住沉香叽叽喳喳地说道。沉香没有回应,半晌才把萱奴的双臂拂下去,淡淡说道:“我比你长一岁。我晚上要做针指,恐怕没法跟你说话。” 萱奴为沉香的冷漠感到奇怪,但很快又释然了,可能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吧。 沉香点上灯,从包裹里拿了一块红绫,放到案上用尺子量起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呢?”萱奴坐过去好奇地问。 “做嫁衣。”沉香低声说。 “给谁做呢?” “给自己做。” “姐姐要嫁人了吗?” 沉香抬头看了看萱奴,刚想着怎样回答,却见门被推开了。归年和阿什玉走了进来。 “你们还没有睡吗?”阿什玉问她们。 “沉香姐姐晚上还做针指,我正要劝她歇下呢。多伤身体啊。”萱奴答道。 “是了,沉香大病初愈,也不要太过劳神。这红绫,倒像做的嫁衣,是给谁做的呢?”阿什玉关切地问道。 “自然是给自己做,以前有一件丢在西州了。归年哥,你没有告诉他们我们的婚约吗?”沉香问归年。 归年一怔,随即点点头:“是了,我和沉香在八月节成亲。” 阿什玉听了,觉得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归年和沉香两个人一路同甘共苦,早已是缱绻情深,归年几次为了沉香不顾生死,而沉香对归年也是难舍难分,两人在一起,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该恭喜你们才是。”阿什玉笑道,“走这一路,倒成就了两对姻缘。驼子和鲍四娘,都快要生娃娃了。你们两个,经历了多少周折,也终于要结成夫妻了。” “归年哥,你去把琵琶取来,再给我弹那首《浪淘沙?思无穷》,好吗?好久没听你弹了。”沉香幽幽地说。 “这是应该的。”阿什玉说道,“这曲子本就是归年为沉香写的。有日子没弹了。你们坐着,我去取来。” 归年、沉香和萱奴坐在一起,萱奴的脸一片呆滞,为归年突如其来的婚讯震惊不已,一种酸涩的情愫在心里弥漫。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才短短几天,对这个陆归年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似曾相识、相知、相亲,好像前世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寻常人之间的熟稔、亲密是靠着时间的积累、共处的相互扶持与相互珍惜而培养起来,但是她与归年没有时间的积累也不曾共处,只是一眼,就在一瞬间找到了缘定三生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找到了这个冥冥中期待的人,他却已经有了意中人?萱奴简单的头脑想不出结果,她呆呆地低着头,手抓弄着衣带,愁肠百结。 这一夜,归年为沉香弹奏了那首为她写的《浪淘沙?思无穷》、《迢迢牵牛星》,沉香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的心在琴声中渐渐安定下来,她的手飞针引线,编织着甜蜜的美梦。 驼子给鲍四娘端汤递水,忙得不亦乐乎。鲍四娘睡在刚刚焐热的被子里,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她脸色苍白,身形愈加消瘦。 “哎,不行我就跟爹说一声,我们就留在这里吧。你哪里还能走啊?”驼子不住地给四娘捏腿捶腰,心疼得无以复加。 “又说这话。”鲍四娘白一眼驼子,斥道:“就是死我也不能拖累你。走了这一路,我知道了你才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以前的王敬直,不过是利用我罢了。我会永远跟随你,不管到哪里。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驼子听得感动涕零,把鲍四娘搂在怀里。鲍四娘一弯腰又要呕吐,驼子忙给她拍背。 “你怎么也要吃点东西,不然铁打的人也要被饿得虚浮了。要不,我去找个郎中给你开个方子吧。”驼子说道。 “何必费事。驼子,我听说归年有个极好的丹药,能将死人回转。沉香只含了一下,就活了过来。我现在这个样子,吃不得喝不得,日有所亏,怕是坚持不下去了。你也把归年的丹药给我拿来一用,也许就好了呢。”鲍四娘虚弱地说道。 “那哪里是丹药。”驼子想都没想就说道,“那是……”他就要说那是“王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是什么呢?”鲍四娘问道,“你是不愿意给我去要吧?毕竟,你跟归年亲兄弟一样的,有好药自然也要留着给他。 “那哪是丹药,不过是天竺术士的偏方,只是些犀牛屎、燕子涎之类的腌臜东西。” “那沉香吃了为什么活转过来了呢?” “不过是以强烈气味刺激垂危之人罢了。” 鲍四娘的心内已经了晓了大概。她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驼子在她面前说谎,是会露出形迹的。她从驼子极不自然的神色里看出了端倪。或许,是“王珠”?鲍四娘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为什么刘副尉突然被杀?是不是因为发现了“王珠”?驼子的极力掩饰——如果只是犀牛屎、燕子涎之类的低贱之物,为什么不能拿来看看?再者,一颗药丸的大小,也跟珠子一样,完全可以用来鱼目混珠。这群狡猾的商贾!惯会瞒天过海!之前就听过陆家用身体藏珠的故事,归年的药丸,不正是藏珠的好地方吗?这个驼子,都做了夫妻还瞒着她!她心生一股恨意。 白天跟男人们一起跑了一天马,半夜里萱奴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还是去厨房里偷些东西吃食吧,萱奴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做惯了小偷小摸的她,健步如飞地跑到了厨房。厨房上了锁,萱奴绕到厨房后窗,却见那后窗有一人高,窗棂开着。寻常人是难进去的,萱奴身轻如燕,一吸气,一抬腿,便无声无息地钻进了窗去。她半个身子倚在窗框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里面。昏暗的油灯摇摇曳曳,映在那人脸上,萱奴瞪大眼睛看去,那个原来是鲍四娘!她正拿着抓着一只鸡腿大嚼着。 她不是怀孕,体虚无力躺在床上吗?这会儿也跑来偷吃的?她又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也是从窗户跳进来的?萱奴轻轻下得窗来,跑过去在鲍四娘背上拍了一下。鲍四娘突然受惊,她以闪电的速度回过身来,双手掐住萱奴的脖子,把她按在灶台上,手里也加大了力度!萱奴骤然间没有回过神来,叫唤道:“是我!我是萱奴,你为什么掐我脖子?”她双手曳住鲍四娘的胳膊,极力挣脱,好在萱奴练过舞蹈,身上也有些力气,才勉强脱得身来。萱奴喘了一口气,脖子犹觉得痛楚。 “你鬼鬼祟祟跑来干什么?”鲍四娘低声责问。 “我饿了,来找点吃的。你为什么掐我的脖子?!”萱奴诘问。 “我当哪个莽汉无礼!谁让你从背后拍我!”鲍四娘斥道。 “你不是怀孕体虚吗?白日里还躺在车上,这会儿力气倒这么大?” 鲍四娘的脸上极不自然,不耐烦地说道:“困兽犹斗,何况我刚才吃了些东西,恢复了体力!” 萱奴疑惑地看着鲍四娘,不能相信她的说辞。鲍四娘用冰冷的目光扫了萱奴一眼,走出了厨房,留下萱奴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驼子被鲍四娘关门的声音惊醒,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跑出去了?当心受了风寒。” “我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鲍四娘说道,“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萱奴!” “看见她又怎样?” “她鬼鬼祟祟地在堂上钱柜那里摸来摸去的,我看着不像在干好事。” “哎,早就不该收留她!禀性难移,她偷偷摸摸地惯了。只怕将来还有大麻烦!爹也不知道怎么就犯糊涂收留了她。说什么她和归年有前世有缘,人一上岁数,就鬼鬼神神的,相信那些荒诞不经之谈。” “我打了她。她可能要记恨我了。”鲍四娘说道。 “记恨也罢。我找个时机把她赶走就是了。你有身孕的人,不要动气,更不要动手。”驼子劝慰鲍四娘。 “沉香姐姐,沉香姐姐,你醒醒!刚才我看见一件奇怪的事!”萱奴摇撼着沉香,沉香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睛,有些不悦地说道:“三更半夜的,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鲍四娘起来找吃的,她还掐我的脖子!” “你瞎说什么?她为什么掐你的脖子?” “不知道!可能惊着她了。她好凶狠!完全不是白天病怏怏的那个样子!” 沉香半信半疑看着萱奴,鲍四娘凶悍是真的——自小如此,但她没有缘故怎么会袭击别人? “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掐你的脖子?” “不知道,会不会是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在厨房里?她是从窗户跳进去的,我敢肯定!那窗户有一人高,她的功夫也了得。只是,她有孕的人,怎么会去跳那么高?” “你看见她跳窗户了?” “没有,但是厨房门锁了,不跳窗户,又怎么进得去?” 沉香思忖着,看着萱奴指指点点地说着,心里已是反转了几个来回。 “你没看见的事,不要瞎猜!凡事都有机缘巧合。再则,你半夜三更地出去,又是干什么呢?”沉香冷冷地问道。 “我,我是出去找点吃的。”萱奴答道。 “女儿家,以后半夜不要出门了。而且,这件事也不要乱说了。康老儿本来就说女人麻烦,让他知道了,又要说你们在惹事生非,更加嫌弃我们这些女人。”沉香嘱咐道。 萱奴点点头。 早上驼子见了萱奴,正色道:“不管你以前行走江湖,如何作为,沾染了什么不好的习气,但是如今我们收留了你,你必须改邪归正!不要再干那些小偷小摸的事!” “我……我肚子饿了……”萱奴以为驼子说的是她昨晚偷吃食的事,期期艾艾地答道。 驼子看萱奴一脸无辜的神情,叹了口气说道:“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