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好孩子》 引子 1994年,我忙着备战高考,那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了。对我来说,这个过程是极为痛苦的,简直就是炼狱般的煎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高考比坐牢还要恐怖。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高考落榜的情景,当时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我爸面无表情,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明年接着考吧。”我只是低头吃饭,没去理会。这时我姐用脚踢了我一下,我才极不情愿地“啊”了一声。 我明白老爷子的意思,如果明年考不上,后年就接着考,后年考不上,大后年就继续考,总之,什么时候考上大学什么时候算完。说实话,当时我特别想说不想再考了,像我这样的人考上又有什么用?但始终没有勇气,我想如果当时自己真要是这么说了,我爸肯定会把桌子一掀,当场就把我打死。 其实早在上高二的时候,我就已经认为自己不属于学校了,更不是他妈的什么乖学生,好学生。我讨厌学校,讨厌上课,讨厌作业,讨厌代数,讨厌物理,讨厌英语,讨厌老师……总之,讨厌一切与学习有关的东西。 不过,这也没什么。因为我上高中那阵儿,像我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储航、乔波、李森、于海都是如此。在老师们的眼里,我们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爱学习,游手好闲,调皮捣蛋,撩猫逗狗,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被找家长更是我们这帮人的家常便饭。 我想说的是,我们虽不是好学生,但我们都是好孩子。我们希望不高,只想混到毕业,参加高考,如果运气好,再碰上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这些人备不住有可能考上一个大专什么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考不上,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上不上大学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1990年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那年六月份,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和储航他们因聚众斗殴,把一个外号叫老德的流氓打死了,分别被判了刑。由于我们当时未满18岁,再加上老德这个人劣迹斑斑,有强奸、抢劫等犯罪前科,所以我们被认定为聚众斗殴罪,也算是从轻判罚了。于海判得最重,被判了5年,因为他用啤酒瓶扎坏老德的肝,导致肝破裂而流血过多。其余的人也都根据情节严重与否被判两年三年不等。 我只被判了一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比他们判的少。这事到现在我也没问过家里人,如今想想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因为我家里人花了钱,而且我认为这方面的原因比较大;第二种可能听起来非常可笑,就是因为与比他们相比,我还算是一个好孩子。但我打心眼里不愿意这样比较,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没什么不同。 出狱后的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心俱疲,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更别提再参加高考了。我忘不了出来后回到家里时,老妈为了掩饰眼眶里打转的泪光转过身的样子,还有老爸那少有的关切。于是,我听从了老爸的建议:复读。可我已经明显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了,那年我只考了321分,连个大专都上不了。 第一次高考失败让我意识到,我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高考那么简单,还错过了一个成为好孩子的机会,还有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我偶尔也会想起储航、乔波、李森、于海他们,但不敢深想,因为一想起他们,我就会想起把老德打死的那天下午,他临死前对我们说的那些话,还有我们丧失理智的疯狂举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那是我永远都不愿提及的过往。 直到一天下午,我正在自习,门口传来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武子!”我一抬头,看见于海站在教室门口,笑眯眯地向我招手。 于海明显比原来壮了许多,我知道这是他坐牢坐出来的,准确地说是被打出来的。像于海这样的人在牢里是不吃香的,在我们看来,他的脑子只有一根筋:要么打死我,你打不死我,我就打死你。因此刚进号里时,他遭的罪最多,挨打次数也最多。无论见到多么有背景的流氓或地痞,他总是七个不满八个不愤,就是一个字:干! 后来,于海在牢里渐渐打出了名,与几个所谓的大哥成了朋友,拜了把子,算是正式入行。这些都是我出来后听乔波说的。 上学那阵,我跟于海的关系最好,他人虽愣点儿,但不坏,为人实诚,没有心计。那时他家比较穷,平时基本没有零花钱,所以总蹭我们的烟抽。有一次他管储航要烟,储航没给,骂他说:“没钱就别鸡巴抽?”于海被臊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大声回骂:“妈个逼的,有你一天管我要烟的时候。”后来在牢里时,储航的烟几乎都是于海给的。 如果换做一年前,我肯定会跟于海跑出去大喝一顿。但那次我没有,尽管他极力邀请我。因为我从我们之间的谈话中已经察觉到,我和于海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所以我和他只在车库简单地聊了几句不深不浅的话。 临走时,于海悄声对我说:“武子,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白衬衣的扣子解开,我发现他的胸前纹了一只虎。 “纹这个干吗?”我问。 “纹着玩儿。”于海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又冲我眨了眨眼,“主要是吓唬人,这玩意好使。” 我骂了他一句。 于海露出了一个我非常熟悉的笑容。 于海走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去哪儿了,储航和乔波都不知道,总之这人消失了。后来听李森说在广州曾经看过于海,给别人看场子,混得不怎么样。再后来,于海这个人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乔波比我晚一年出来,出来后没再上学,直接找了份工作,上了两天班,后来自己做了点小生意,但没赚到钱,每天累得半死。他曾经找我喝过几次酒,都是那种特别便宜的小饭店。以前乔波是不喝酒的,自从坐牢出来后酒量大长,每次都与我喝得烂醉如泥,喝完总拉着我去洗浴中心找小姐,我一次也没去过。后来,乔波知道我要考大学的消息后,便很少来找我了。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参加了乔波的婚礼,两年后我大学毕业,再见到他时已经离了婚,自己跑到一个小城市开了一家黑洗头房,当起了鸡头。我参加工作后,就再也没见过乔波,这期间我们偶尔通过两三次电话,扯一些毫无边际的话,就再也没什么了。 至于储航,算是我们这几个人中混得最好的。有时候,我们骂他天下所有的好事都让储航占尽了。出狱后的储航先是遇见了一个特别爱他的女孩,这个女孩比他小十多岁,而且长得很好看,这女孩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定与储航结婚,一年后两人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储泽洋。但这段看似十分幸福的婚姻并未维持多长时间,半年后储航提出离婚,然后与我们同班的一个叫郝敬的女同学闪电结婚。储航的举动是有原因的,因为郝敬家境殷实,按现在的话说是标准的富二代。不仅如此,上学那阵儿郝敬也一直喜欢储航,但储航从来就未正眼瞧过郝敬,一是因为郝敬长得不好看,二是储航那时心系贾晓娜。后来因储航出了事,两人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 我曾特别直接地问储航:“你抛妻弃女是不是为了钱?” 储航回答得更直接:“不为钱我他妈才不干这种缺德事儿呢。” 储航认为,钱可以买到一切,弥补一切,包括对妻女的愧疚。因此,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储航每个星期都会到秦皇岛去看望自己的妻女。有时候他也会叫上我,让我陪着他一起去。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去秦皇岛见女儿时总要爱叫着我,储航笑呵呵地回答说:“你看起来比较像好人。” 我问他:“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好人?” 他反问:“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好人?” 我摇头。 “哎!啥也别说了。”储航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我们都是好孩子。” 1. 午后的阳光容易使人慵倦无力,昏昏欲睡。我坐在桌前无精打采地翻着那本还很新的英语书,尽力不去想我与贾晓娜之间发生的事。可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贾晓娜的身影像个幽灵似的始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丰润的身体,甜甜的笑容,娇媚的脸蛋就像英文单词sex那样充满了色情的味道,勾起了我无限的想象。 贾晓娜比我低一年级,当时正读高二。我对她的迷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该怎样去形容这个让我充满欲望,甚至略带邪念的姑娘呢?如果你现在问我她哪里最美,我会给你一个色狼的标准答案:魔鬼的身材,丰满的胸脯,修长的大腿,圆圆的美臀。但是把这个问题放在二十多年前,我则会给你另一个答案,一个纯情少年的标准答案:眼睛。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第一次欣赏异性,或是喜欢上一个女孩时,最先关注的就是她的眼睛。那个时候我们的焦距都很小,小到仿佛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无论她的身材完美与否。她的眼睛就是指南针,北斗星,就是方向。初中时,我曾经喜欢上一个女孩,每次下课我都渴望能在操场上见到她,然后在不远处默默地盯着她看。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与我的目光相对时,那短暂的对视成了我少年时期最漫长的幸福。 我喜欢上贾晓娜,就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我记得第一次近距离看贾晓娜的眼睛是泪汪汪的,晶莹闪亮,特别动人。那天中午吃过午饭,我和储航跑到操场上去踢球,后来踢球的人越来越多,满操场上至少有七八个球在飞。我和储航索性不踢了,坐在花坛上一边聊天,一边等贾晓娜出现。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贾晓娜,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平日里总是听储航他们提起这个名字,有几次我忍不住好奇地问,谁是贾晓娜?储航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给我形容贾晓娜长得如何如何漂亮,个子如何如何高,条儿如何如何顺,还说等课间休息时指给我看。可每次到操场上,都不见贾晓娜的身影,倒把储航急得团团转。反复几次,我和储航都没了兴趣。就这样,贾晓娜成了我梦里一个被美化成天仙般的女子。 按现代人的审美标准来看,贾晓娜称不上什么绝色美女,只能说她长得比较标致而已。再有一点就是贾晓娜比其他女孩会打扮自己,在那个女孩们都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服的年代里,像她那样经常披着齐肩长发,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女孩并不多见,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重点高中里。我的学校是全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校风正,学风浓,口碑也特别地好,师资力量雄厚,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非常高的升学率。那时候大多数家长都特别愚蠢地认为,自己的孩子如果能够来到这所学校念书的基本上就等于一只脚踏进大学的校门。不过,话又说回来,凡是能到我们学校念书的学生大多是学习比较好的。可我想说的是,一般学习好的女生多数是不漂亮的,我的高中极好地印证了这一点。正因如此,贾晓娜在我们学校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第一次见到贾晓娜时,她和我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被储航那脚大力抽射踢蒙了的缘故。当时我和储航坐在花坛上,一个足球滚到我们面前,操场几个同学正冲着我俩招手喊道:“同学,帮忙踢过来!”当时储航走过去把球摆正,然后铆住了劲上去就是一脚。皮球不偏不正结结实实地砸在贾晓娜的脑袋上,当时操场上响起一声尖叫“啊——”,贾晓娜直接扑到在地。 储航这脚太狠了,贾晓娜当场休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人群立即聚拢过来,储航当时已经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忙起身跑过去,顺手拍了拍储航说:“还傻站着干嘛?” “谁干的?”我和储航刚挤进人群便听见一个蹲着的男生抬头喊道,口气很嚣张。 “我干的怎么啦?”储航不示弱地答道。 男生恶狠狠地瞪着储航,我冲着那男生说:“你看啥啊,赶紧送医务室啊!” 男生连忙背起贾晓娜,我和储航跟在后面,直奔医务室。 贾晓娜醒来时两眼汪汪,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嘴角向下撇着,可怜巴巴的。她从床上坐起来,手扶着脑袋,小嘴撅着,扫了我一眼。就在那一刻,我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这时那个男生做了一件让我极为厌恶的事情,恨不能上去直接把他的手给剁下来。他假模假式地把手放在贾晓娜的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殷勤地说:“好点了么?” 贾晓娜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把那个男生弄不知所措。 医务室的老师走过来,问:“头还晕吗?看东西清楚吗?” 贾晓娜还是又摇头又点头。 这时我走上前去,对着贾晓娜做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笑着问她:“这是几?” 贾晓娜先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伸出的手指,使劲地瞄了我一眼,然后轻巧地从床上蹦下来,捂着头朝外走去。那男生连忙跟出去,手自然地放在贾晓娜的腰间,边走边问:“真没事啊?” “没事了!”贾晓娜的声音娇滴滴的可爱。 两人出了医务室,我和储航也正准备走,那男生又推门进来,冲着我俩说:“以后踢球长点眼睛啊。” 如果当时没有老师在场,我和储航肯定会把这小子痛揍一顿。 这个对贾晓娜大献殷勤又特别嚣张的小子就是李森,和我们一样念高三,是一个借读生。那时他正在疯狂地追求贾晓娜。我和储航他们出事后,我们这伙人纷做鸟兽散,到最后他和我成了过心的朋友。世上有两种朋友,一种是过命的朋友,一种是过心的朋友。过命的朋友未必能过心,而过心的朋友绝对能过命。储航、乔波、于海属于前者,李森则属于后者。 我们是通过乔波认识李森的,这还要从储航把贾晓娜踢休克说起。自从贾晓娜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李森之后,我们这伙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个小子身上,他跟贾晓娜到底是什么关系成了我们当时最关心的事情。当然,最闹心的莫过于储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听一下那个小子到底是谁,什么来路。后来得知这小子与乔波一个班,于是储航发疯似的想要找到乔波,赶巧那几天乔波一直没来上课。 直到一天下午,我和储航在篮球场上发现了乔波,当时他正躲在角落里抽烟,跟做贼似的,抽一口就把烟头藏在手心里,然后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有老师,便再拿出来啄一口。 我和储航偷偷绕到他身后,悄声走过去,然后压低声音喝道:“你哪班的?” 乔波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哆嗦,但他的动作既老练又迅速,急忙扔掉手里的烟头,同时转过身来,一看是我们,抬腿就踢。 “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储航接过乔波递过来的烟,点着了问道。 “有点正事。”乔波一本正经地说,边说边递给我一根,我点着了。 “别装逼,你能有啥正事儿。是不是又上老皮子那儿看牌去了?”储航说。 储航所说的看牌实际上是赌博时常用的一种耍诈手段,看牌人即是明面上作为围观者,暗地里帮其中的一伙人去看对方手里的牌,再通过手势把对方的牌告诉自己人。一场赌局后,赢家会给看牌人一些酬劳。 乔波从小就一个爱好,喜欢玩牌,玩得还不错。只要一放学,他就跑到附近的工人文化宫,蹲在人堆里看别人打牌,一看就看到八九点钟,忘了回家。那时候常到文化宫玩牌的人很杂,除了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外,还有一群人比较特殊,这些人大多二三十岁,不上学也不上班,每天就是坐在那儿打扑克赌钱。玩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称这些人地痞流氓,实际上,他们只不过都是一些找不到工作的小混子,还称不上地痞流氓,老皮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由于乔波常去看别人打牌,偶尔还给别人支几招。就这样,一来二去,被老皮子看中了,觉得这小子对玩牌有些道行。一天下午,因为不够手,老皮子一眼扫到蹲在一边的乔波,便冲乔波招手说:“诶,那小孩,过来打两把?” 乔波笑了笑,摇摇头。 “没事,玩两把,不玩钱的,凑个手,等来人了你再下去。”老皮子说。 乔波只好硬着头皮玩了几把,开始时乔波有些放不开,打了几把臭牌,后来渐入佳境,屡战屡胜,令老皮子对这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刮目相看。 “跟谁学的?”老皮子递给乔波一根烟,笑着问。 “乱打的。”乔波笑了笑。 “跟你商量个事。”老皮子眼珠一转。 “……” “以后你帮我看牌吧。” “看牌?” 老皮子点了点头,便把看牌一些注意事项、技巧都告诉了乔波,还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一点佣金。就这样,乔波成了老皮子的眼线。那时候的乔波长得特别小,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因此玩牌的人对他大都没什么提防,只当是个看热闹的小屁孩。 乔波不仅牌玩的好,人也非常聪明,善于察颜观色,谁的牌能看,谁的牌不能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比如常来玩的人的牌不能看,生人新人的牌都可以看。只要一有生人,老皮子都会冲他使个眼色,乔波自然心领神会偷偷地站在那人的后面。就这样,只要乔波在场,老皮子逢赌必赢。 老皮子不是什么好人,开始时赢了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乔波有点生气,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回家。有一次,一个30左右的男人参与进来,乔波没见过这人,便自然而然地站在这人身后,结果自然不必多说,老皮子那次赢了一百多块钱,男人输光后没说什么直接就走了。第二天,那个男人又来了,结果还是输,但他还没说什么,打完牌便走了。接连几天,这个男人总会出现在老皮子的赌局中,每次都是输,而且数目都不小,少则一百,多则三四百。 老皮子渐渐察觉这个人不是一般人,因为当时很少有人一输好几百的输,第二天还接着来玩的。老皮子有些害怕,怕真遇见道上的人,于是找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在一边给自己壮胆。但几次都相安无事,那男人输了钱也不多说什么,每次笑呵呵地掏钱走人,老皮子对他渐渐放松了警惕,心想赢一把是一把,赢一百是一百。当然,老皮子也不是傻逼,偶尔也意思地输几把。 这些乔波全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人绝不是一般的混混,肯定有来路。但他并不关心这个,只关心老皮子赖账这事,老皮子通过乔波赢了不少钱,可自己连个钱毛儿都没沾到,一想到这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终于有一天,老皮子又赢了那个男人二百多,男人走后,老皮子又装作没事人一样想赖账,起身走了,乔波也没说什么就一直跟在他后面。老皮子走着走着回头发现了跟在后面的乔波,他明白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这小子想要什么,本以为请乔波喝顿酒,吃几串羊肉串打发了算了,但乔波说了一句话,让老皮子后脊梁发冷。 “昨天老德也想让我帮他看牌。”乔波说。 “谁……你……说谁?”老皮子当时有些发懵,不觉地磕巴起来。 “老德。”乔波重复道。 老德是那一片最有号的地痞,当时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老德这个名字,老皮子自然也不例外。他马上意识到那个被自己赢了不少钱的男人,莫非他就是……?老皮子不敢再往下想,于是试探地问乔波:“谁是老德?” “还有谁?”乔波反问道。 老皮子已经彻底懵了,他当然知道乔波指的是谁。于是问:“你……你咋说的啊?” 乔波没说话,只是把手一伸,老皮子无奈,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元钱,塞到乔波手里。又问:“咋说的啊?” 乔波擎着那二十块钱,还是没有说话。 老皮子又掏出三张十元,啪地拍在乔波的手里。乔波接过钱,不慌不忙地把钱塞到自己的兜里,急得老皮子两眼直冒光,忙问:“到底咋说的?” “我说我根本不会玩扑克,每天在那儿就是等我爸下班。”乔波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老皮子根本就不相信乔波的话,但拿乔波没办法。毕竟他现在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老德,因为看牌这种小伎俩都是老德玩剩下的了,自己只不过捡点残羹剩饭而已。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老德的话,他一定知道其中的猫腻,这麻烦就大了。 老皮子故作镇静地拍了拍乔波的脑袋,说:“行了,没事了,你走吧。” 从那以后,老皮子再也没敢赖乔波的账。乔波也学乖了,只要那个男人在场,他就背着书包回家,不再帮老皮子看牌,因为看了也白看,没钱赚。乔波知道,面对老德,老皮子再也不敢乱来了。 这事最可笑的是,乔波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老德,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其实,不止当时的小混混知道老德,就连我们这些上学的也知道这个人,只是大多数人只听过其名,未见过其人。乔波之所以敢拿出老德这个名字吓唬老皮子,因为他早就看出来老皮子除了吹牛逼之外一无是处,认为这人既不地道也不仗义,按乔波的话说就一“特别狗的人”。 2 “这两天你们都干吗了?”乔波问。 我将储航把贾晓娜踢晕的事讲给乔波,乔波笑后,问:“贾晓娜有对象?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怎么这两天我不在发生这么大的事?” “就你们班的。”储航说。 “我班除了我能拿下贾晓娜,还能有谁敢说能拿下贾晓娜?”乔波吹了起来。 “没见过这人,说话还挺冲。”我说。 “想起来了,李森,一个借读的。上学期转过来的,跟这人没过过话。” “等哪天把这小子找出来唠唠。”储航说。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我和储航准备往教室走,但乔波没动。我们回头问他:“你不上课啦?” “我们自习。打台球去吗?”乔波神秘地一笑。 我和储航对视一眼,储航问:“够输么?” “你到时候别赖账就行!”乔波胸有成竹地说。 储航笑骂着。 我们仨往校门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于海的声音:“去哪儿,带着我!” 于海是我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是最高的,标准的国字脸,长得特别黑,一笑便会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看起来就像麻将牌里的四万。于海是个农村孩子,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三年前他的父亲病死了,母亲靠卖烤地瓜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于海有个哥哥,比他大四岁,初中没毕业便到一家小工厂里当了工人,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于海能来到我们学校念书基本上算是一个奇迹,相对城市孩子来说,农村孩子在教育方面的差距相当大,但于海却高出录取分数线0多分的成绩考入我们学校。于海的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于海身上,希望他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考上大学。 高二那年,于海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也是在那年他与我们混在一起。于海的母亲对于海学习下降这事很气愤,但又很无奈,她管不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每次我去找于海玩,他妈总是叮嘱我说:“武啊,你平时帮阿姨管管小海,这孩子心野得很。”我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一到这个时候于海总是特别不耐烦,拉着我就走。 走到一半,他妈准会在后面喊于海回去。于海表现得特别不耐烦,“又什么事啊?”然后冲着我说,“武子,你先到楼下等我,我马上就来。” 我点点头,便自己下楼。我知道于海他妈把于海喊回去做什么,这个好强的乡下妇女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他的同学和朋友们面前显得太寒酸。 储航一直对于海的印象不太好,打心眼里瞧不上他,平时总是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挤兑于海。可于海从不那些话放在心上,听过只是嘿嘿地傻笑,偶尔也会顶那么一两句。于海的这种态度并不代表他愿受储航的挤兑,只是于海从心里把储航当做是自己的朋友,不想因为一两句难听的话而把自己苦心经营的朋友关系搞僵。 那天下午,我们四个在红光电影院边上的永明台球社打了一下午的台球,回到学校正赶上贾晓娜放学,当时她正推着自行车从车库往外走。我们开始鼓动储航上前搭话,储航却扭扭捏捏,特别地不好意思,正在犹豫之际,那个叫李森的家伙推着车从车库里走出来,停在贾晓娜身边跟她说着什么,只见贾晓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一起骑着车走了。 李森的行为触及到了哥几个的底线,于是我们飞快地跑进车库取了车,准备去追。可当时正赶上低年级放学,车库里挤满了放学回家的学生,我们好不容易出了车库,发现所有人都穿着校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我们几个顺着贾晓娜家的方向狂追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见到两人的影子。于是我们又折回来,准备来个守株待兔。可我们却被守在那里的值班老师逮个正着,全被抓回去上晚自习。等放学时,乔波告诉我们李森压根就没回来。 很显然,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李森已经把储航远远地抛在后面。这让储航郁闷了很久,他总想着找个机会教训一下李森,可一次都没成功。也许你会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贾晓娜?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那时候的我们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追求女孩,我们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霸着。简单点说,就是当某某喜欢上一个女孩后,他会告诉周围所有的朋友,这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谁都不许碰,不许追。如果有人追,便会约出来打架。当然,这种恋爱关系大都没有得到女方当事人的同意。 为此事烦恼的不只储航,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我。自那天见过贾晓娜之后,我便不自觉地想起她,她的身影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中,尤其是她眼泪汪汪看我时的眼神,让我产生有一种想去保护她的冲动。从那以后,每次与贾晓娜在校园相遇,我都不忘温习一下那双令我火烧火燎的眼睛,贾晓娜对我近似邪恶,甚至挑逗的目光却从不回避,而是直勾勾地凝视着我,这多少让我有些害怕。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她对我那天幸灾乐祸的表现依然存有怨恨,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涌动。 最终我的理智没能战胜自己的自作多情,为此我干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一天中午,在学校车库巧遇贾晓娜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她面前,彬彬有礼地向她道了歉,贾晓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先是一愣,接着被我的一本正经逗乐了,这让我更加大胆起来,开始说一些没边没沿的话。这期间,贾晓娜一直没有说话,临出车库门时她突然转过身问道:“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儿吗?” 我脱口而出:“礼拜天去看电影吗?” 当时我的脑子至少想到了一万个贾晓娜拒绝我的话,比如“没空”、“你谁啊”、“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即使她说出再恶毒的话,我也能够接受。然而,我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说:“哪儿?” 我的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顺口说了一句:“红光电影院,下午三点。” 贾晓娜只“噢”了一声,既没答应,又没拒绝。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从我身后跑过来,叫着贾晓娜的名字,贾晓娜立即装作没事人一样,跟着那个眼镜姑娘向教学楼走去。 那个下午让我十分难熬,准确地说应该是整个星期,我都处于一种灵肉分离的状态之中。对贾晓娜的那声“噢”,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又不能去求助别人,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求解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储航他们面前,我尽量表现得跟平时一样,该说该笑,该打该闹,庆幸的是他们并未觉察出我的变化。 这期间,储航跟外校的一支球队约了一场球赛,时间就定在星期天的下午,周六晚上通知我务必要去,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可那天下午我并没有去踢球,而是去了红光电影院。 经过了几天的挣扎后,我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于是,星期天一大早我就把自己的皮鞋擦得明光锃亮,挑了一件刚熨烫过的白衬衫,裤子的裤线如刀刃般顺直,直得甚至可以用来切豆腐。穿戴整齐后,我直接出了门,迎面正遇我姐从外面回来,我看都没看她,直接冲下楼去,身后传来我姐的话:“今天怎么穿这么利正?” 我像个孤魂野鬼似的骑着车在外面整整游荡了一上午,脑子里不断地假想着下午约会时可能会发生的情景,面对这种情景自己该如何应对,该说什么样的话,面对那样的情景自己该怎么做。我必须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带着一点龌龊的想法,比如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偷偷地拉住贾晓娜的手,或者在送她回家时,向她表白……当然我的这些想法也仅限于此。至于踢球的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我突然想起了踢球的事,我开始对自己的决定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把约会时间定在了下午,如果定在上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既不耽误约会,又可以踢球。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储航他们知道这一切。一想到这儿,我心里便开始打退堂鼓,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非常非常之愚蠢,简直愚蠢之极,甚至几次想到马上赶回家换身衣服去踢球。 我在多种复杂心态中度过了艰难的两个小时,提前十五分钟来到红光电影院门前。我已经不记得那天上映的是什么电影,只记得自己在电影院门前站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等到贾晓娜。就在我几近绝望,准备离开之际,贾晓娜出现了。她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离我还很远便冲我招手,显然她已经认出了我。 “对不起,来晚了。”贾晓娜先是向我道歉,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我假装大度地说。 “我今天来,并不是那个……其实,我下午主要是……”贾晓娜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明白自己的来意。 我笑着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贾晓娜又把自己的话重新组织了一遍,大致的意思就是她不能看电影了,因为她要去书店去买练习题,但又怕我在这儿干等,所以特意跑来通知我一声。我突然间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愫,想要照顾她的冲动愈加强烈起来。 “我陪你去吧。”我已经不再感到紧张,轻松地说。 贾晓娜没回答,又“啊”了一声。我开始有点喜欢上她既可气又可笑的表达方式了,于是,我对她说:“我知道个专门卖练习题的书店,我带你去。” 贾晓娜的回答永远都是一个字——“啊”。但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迅速取了车,冲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坐上来,但贾晓娜没动,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被她的这句话逗乐了。她说:“你叫什么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龚文武。龙共龚,文武双全的文武。”我说。 “噢。”贾晓娜还是一个字回答着,但她似乎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又补充道:“我叫贾晓娜。” “知道。”我说。 贾晓娜先是用“啊”表明了自己的惊讶,然后又用两个“哦”作为结束语。 那天下午,我驮着贾晓娜几乎逛遍了所有我知道的新华书店,每到一家书店,我都要先仔细地观察一下里面的情况,看看是否有眼熟的人,生怕储航他们从人堆里抽冷子冒出来。我被自己折磨得有点神经过敏,与贾晓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晓娜一路上没跟我说过几句话,进到书店话就更少了,一头扎在书堆里,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但我能感觉到,贾晓娜的心思并未在书本上。 我们大约逛了两个多小时,贾晓娜如愿地买到了她要买的书。在这两个小时中,我几乎能数出来贾晓娜一共说了多少个字,完整的话绝对不超过十句。在这种情况下,我的那些龌龊想法,无一实现。至于她与李森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压根就没过问,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小子影响到约会的心情,更不想让任何人参合到里面来。 由于我偷偷跑去与贾晓娜约会,错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足球比赛。就是在那场比赛之后,储航他们认识了李森,并且成了朋友。那段时间,我突然感到自己被他们孤立起来,储航的敌人变成了我,而不再是李森,甚至感觉自己成了哥几个共同的敌人。 3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天的球赛最后演变成一场规模极为壮观的群架,而具备了一种特殊的意义,当时在场的所有球员,就连在场边看热闹的球迷都参与进来,储航、于海、乔波,甚至李森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战线上。按于海的话说,这场球是他这些年来踢得最过瘾的一次。 那天的比赛一开场便火药味十足,之所以演变成群架主要因为乔波。别看乔波个子小,体格单薄,但踢起球来却像极为生猛,下脚特狠。下半场时他把对方的前锋狠狠地铲倒在地,那人坐在地上破口大骂:“操你妈,会踢不?不会踢鸡巴滚蛋。”乔波回骂了一句,那小子立即爬起来冲过去把乔波推倒在地,而这成了整个打架事件的导火索。 当时有两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一个是储航,另一个就是李森。储航飞起就是一脚,那人轻松躲过,令储航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还挨了那小子一脚,身体一下失去平衡,摔个人仰马翻。那人本想上前再补上一脚,便被随后赶到的李森放倒在地。这时再看整个操场已经彻底乱了套,两方队员全部扭打在一起。顷刻之间,操场变成了角斗场。 这场群架最后以惯有的方式收场,所有参与打架的人都不知去向,站在操场上的人都自称是看热闹来的。储航几个趁机溜出球场,骑上车扬长而去。 第二天中午,我们几个在饭店猛搓了一顿,出乎我意料的是李森也在,就这样我认识了李森。几瓶啤酒过后,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提起了昨天的球赛。对于我的缺席,哥几个并未表现出责怪,反倒替我感到惋惜。尤其是储航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如何过瘾,他与李森两人如何对付那个嚣张的小子……大伙儿边听边乐,鸡一嘴鸭一嘴说个没完。 储航突然问我:“武子,昨天你到底干嘛去了?” 我本想编个理由,但又不知说什么好,随便对付了一句,说:“我临时有点事。” “什么事啊?我去你家找你,你姐说你一大清早就走了,还穿得人模狗样的,说说到底干嘛去了啊?”储航笑着问。 “武哥,你不会背着我们去找贾晓娜去了吧?”于海突然插进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感觉有点不自在。 储航瞪了于海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别喝点酒就胡说八道的。”说完把手搭在李森的肩上,补了一句:“晓娜家属在呐啊!” 李森有点不好意思,乔波又冒出一句:“啥时候成他家属了,不是你家属吗?” 储航对乔波这句话很欣赏,于是顺着话茬说:“这事哥几个知道就成了,别宣扬啊。” 这时,大家开始把话题转移到贾晓娜身上,我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努力地做个旁听者,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一口菜一口酒吃着喝着。我偷瞄李森,发现他既不插话,也不发表任何评论,露着和我一样的笑容。从李森的表情我可以猜到,他并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回去的路上,储航搭着李森的肩膀醉眼朦胧地说:“我……喜欢了你喜欢的人,你不……不生气吧?” “我……不也喜欢了你喜欢的人嘛。”李森扶着储航,嘴已经不利索了。 “呦!平局!” “0比0。” “不成。” “怎么?” “咱俩今天必……必……须分出个胜负。” “怎么分?” 储航刚要说话,便觉得胃里一顿翻滚,立即蹲下来狂吐。李森拍着储航的后背,最后两人干脆蹲在那里不起来,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此时的乔波和于海在我的身后也停下脚步,两人互相搂着对方的脖子,表情凝重地说着一些相互关照哥们义气之类的话。 为了能让自己站得稳一点,我靠在路边的一棵树旁,掏出烟点上,抬头望着树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直落在我的脸上,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阳光,感觉脸上一阵阵燥热,心里却感到脱离组织的孤单和悲哀。 从那天之后,储航好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都春风得意的样子,谈起贾晓娜时也不再避讳李森是否在场,偶尔也说些挑衅的话来敲打敲打李森。有一次,他对李森开玩笑说:“咱俩以后分分工,一三五我送贾晓娜回家,二四六你送。”我们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储航是话中有话,但李森对这种玩笑却满不在乎,颇为自信地说:“那你也没戏。”说实话,那阵子我挺佩服李森的,他刀枪不入的态度给储航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与此同时,也衬托出我内心的敏感和脆弱,每当这时我要么躲到一边去抽烟,要么就主动叉开话题,总之不想让自己听见他们谈论贾晓娜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