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之雁落惊华》 楔子 满城烟雨,陷落繁华。 丝丝细雨像针锋刺入这安泰祥和的城郭,隆起一层水雾,遮掩着人间悲欢离合。 万籁俱寂,黎城王宫像是天工巧夺,在夜晚都闪动乳黄色的光晕。 “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霎时惊扰了整座城。 “二公子,大喜啦大喜啦!夫人生了!是位小姐!”前来传信的人一边擦拭着头上渗出的汗珠,一边紧张地说着。 正坐在厢房的男子却纹丝不动,极薄的嘴唇微微抿了一口茶水,他呼吸均匀,起伏的胸膛仿若承载着巨大浩荡的阴云。 桌上烛台边刚刚烧过的纸屑的灰烬浑浊了油光,闪闪发亮。 外边的细雨顿时变成滚落下来的硕大珍珠,颗颗砸向地面,一声霹雳,万道光芒聚集一束,将天空劈作两半! 恍若白昼。 “将女婴抱来。”男子眉间凝重,字字铿锵有力,“明日照常登基!” “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听吩咐的人摸不着头脑,那明明不是大公子苏镇的宝座,而他已久病卧床…… 第二日。 永安王斃,余一子。 新王登基。 更国名名为千盛,国号圣。 鸿启元年,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蓝骁却无半点动静,静候新王。 殿宇之上,相国薛世仲谋倾朝野,面色怡然俯首称臣。 各个士大夫颔首瞄向这至高的席位,不敢有半句疑惑。 苏镇之妻——当年驰骋沙场、战功赫赫的伯姬夫人为夫守灵,再无英姿……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接连几日不绝,成为一场开国初期最大的洪灾。 定康府内,高高在上的华椅之上,坐着手抱婴孩的伯姬夫人,她陪着夫君征战各国,虽三十又六岁,依旧风姿卓越。 “蓝将军到——” 一干人等都停了手中的活动,齐齐看向一身戎装的蓝骁,伯姬夫人嘴角轻扬,温婉却凛冽的声音脆生生响彻着大殿:“是战功赫赫的蓝大将军,怎敢劳烦您亲自大驾,前日子里是怀夏公子的百岁,没有亲自登门贺岁,请您莫要见怪了去。” 蓝骁跪地,叩首,说道:“末将不敢。” 伯姬脸上不改庄重,起身走向内阁。 韩束看着这样的情形,忙照料着一干宾客继续着酒宴,暗下唤出白凤等人监视着王宫的探子。 内阁中,伯姬不语,眉骨的青筋暴起,泪水直直地坠下地来。 蓝骁重重跪在地上,“夫人,末将深知镇王死得离奇!可国不可一日无主!如若推翻苏棘,必将引起更大的拨乱,那当年镇王南征北战的心血岂不是白费!”说着,提起与自己身经百战的镇王,蓝骁一股豪情化为深深的自责。自古是忠义难两全,但愿侯爷的在天之灵可以体谅末将的心酸…… 伯姬一声冷笑,起身走向苏镇的灵堂,一手将灵位拿下,重重甩给了蓝骁。 “镇,你看看!你的知己,你的亲弟弟,你一手打下的天地!哈哈——都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蓝骁双手托着灵位,放到桌上,一手拔出佩刀。 伯姬依旧不做声。 蓝骁心语,侯爷,今我蓝骁启下重誓,必将保全她母子二人平安! 以血为鉴! 血染灵位,将心君明。 “砰——”门重重合上。伯姬擦干了眼角,换了一身妆容,依旧谈笑自若进了大殿。可她清楚,这黎城她终究呆不了几年,蓝骁纵使有天大的本是,他终究是臣子,况且苏棘的城府是常人无法勘破的,恨就恨自己太过相信他…… 伯姬不免又想到了如今还未找到的那个药师夜未宴!一想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得生出一背的冷汗——必须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为此,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诗会 一 登高望远,春风衔暖,草色微微。 千盛国,喻意千秋万载,盛景绵延。 黎城的相府内已是春景怡人,虽说寒潮未退,春风却早已不再料峭。 当薛薇雁在众丫鬟仆人地簇拥下站在千盛王朝相府的观楼上,俯瞰着这相府的一切,她心中不免多些感慨。 命运的齿轮终是碾平了人的锋芒,在权利与地位的桎梏之下,唯剩这庞大而空旷的浮名才看似填补了内心的不甘与懦弱——这便是她的爷爷薛世仲最好的判词——这个从一文不值的无名书生平步青云,终于在花甲之年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宝座的人。 一切来得太艰辛了。 他失去的太多了,所以他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而如今听得些口风,大王与他最近在政见上颇有不和,薛薇雁虽不易观测爷爷的不快与忧虑,但无风不起浪…… 薛世仲虽帮助阴狠的苏棘夺得王位,但他并非提倡苏棘所青睐的严政厉法,反而极力推崇以德服众,以仁治帮之策,对于他国交涉,他力求和平,但苏棘的野心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因为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千盛……而且,其中更为严峻的事实却是谁人都始料未及的…… 近几日,薛世仲就已称病不去早朝。 其中到底的原委没人知晓。 只是听闻,君臣二人对峙不下,令朝中人都着实捏了一把冷汗,退朝之后,明明在殿上还不予让步的薛世仲终究还是长跪殿外两个时辰,大王依旧不与召见。 “二小姐,你看,那不是昨儿大小姐飞走了的纸鸢?” 丫鬟莺歌的话打乱了她的思绪,忙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秋夕怕身旁的这位小姐又想些歪主意,忙找人过去去拿那树上的纸鸢。 这心思把戏被薛薇雁看在眼里,不免笑出声来,道:“呦!还真真一个聪明的丫头,不是怕我又爬上树惹得你们挨骂?” “二小姐,我我我——”秋夕竟被问得答不上来了,她没有否认,怯怯地点了点头。心想着这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我说秋夕姐姐,瞧你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二小姐又不会吃了你!再说了,你也别白费口舌,咱二小姐从小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莺歌自来敢说敢做,与薛薇雁虽说是主仆,但亲如姐妹。 薛薇雁忙扶起了秋夕,喊退了前去拿纸鸢的人,朝着院中走去。向上打量了一下这棵树,树干粗壮而且粗糙—— “哎呀我的二小姐,下来吧,那么高的树!”秋夕在下边急的不知怎么办。 “没关系,这不高,看我——看我把它拿下来!”正当薛薇雁要伸手抓住那个纸鸢的时候,突然一个青色的身影从身边一掠,一把便将她给揪下来,手中的纸鸢一不留神,让树枝蹭折了! “大胆,这纸鸢可折了!”薛薇雁心疼着那只纸鸢,没发觉薛世仲已经站在她面前,怒目而视! “薇雁!成何体统!”薛世仲心中是担心她的安危,生怕摔下来,转而斥责道:“你们这群丫鬟是怎么看着她的?啊?任由她胡作非为!如今竟跑到树上了!” 薛薇雁连忙跪下,不敢做声。此时,她只听的耳边一种温润而清朗的声音—— “薛相莫要动气,二小姐不过是贪玩罢了。晔然,向二小姐道歉。” “二小姐,属下知错。”此人的口气却过于寒凉,不由让薛薇雁抬眼瞧了一下。 薛世仲脸色仍然不好看,但是已挥手让所有人起来了。 “快拜见南宸候!真是让侯爷见笑了。”薛世仲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薛薇雁一听。 南宸侯? 驻守边关十年未归,却赢取煌星国的公主 品性风流却以画名镇七国 遭受排挤却又荣归黎城 当年苏镇唯一的儿子 苏——冽—— 回来了? 她的心又一惊,未敢抬头,自知刚刚的确失礼,便道:“薇雁在此领罪了。” “起来吧!你姐姐的纸鸢自是本候之过,我会当面向她赔礼的。” “侯爷真是严重了,不过是一个纸鸢罢了。”薛世仲解释着便陪着他走了。 刚刚这场面真是让薛薇雁周围的仆人心有余悸。 “都说了不让二小姐去,您偏偏不听秋夕的……”秋夕此时已红着眼眶,泪水欲滴。 “二小姐,莺歌也真的不知道他们来。真是惊险。”莺歌也在一旁拍着xiong部,急得脸涨红。 “怕什么?都是我闯的祸,原怪不到你们身上的,爷爷不过是担心我安危罢了。”薛薇雁看着两人的表情,心中竟觉得有几分愧疚,轻轻挽过她俩的手。 午休过后,薛薇雁照常去薛薇念那里说些闲话,刚一推门,只见她竟盯着妆镜台出了神。 薛薇念,千盛国闻名的美人,细腰雪肤,乌发蝉鬓,云髻雾鬟,一双丹凤目,颔首低眉间蕴情万分,一张蛋壳脸粉面含春,丹唇未启,笑意自流。 薛薇雁心中感叹,我与她自是天壤之别,无论是相貌还是文采。此时看着她专情的样子,不免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自觉地笑自己心思颇多,忙上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姐姐!” “哎,是薇雁啊。”看着薛薇念无丝毫慌乱,她心中更是折服了。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她随意地坐在一边,问着。 薛薇念转身笑着反问道:“没什么,听闻你今日又闯祸了?” “这哪里是闯祸?只是机不逢时罢了。”薛薇雁忙找些话来开脱。 “不过是一个纸鸢,何必这么费心。”说着,她眼中划过一丝哀愁,“薇雁,何以对我这么好——” “哎呦,姐姐,你说这是什么话!您可是我的亲姐姐呢!”说着,她已上前紧紧地抱着姐姐。 薛薇念看着怀中的妹妹,心中更是感叹不已。 自小妹妹虽说性情稍有顽劣,但绝不是什么混世魔王,乖张暴躁之人,反而浑身散发着朝气与果敢,让这本身便沉重的相府平添了些许乐趣,自己更是对她疼爱有加。 几人都坐下,嬉戏了一阵。 莺歌忽然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猜侯爷今日到我们府上是做什么的?” 是那个南宸侯?薛薇念心中不免有几分兴趣,止了笑,忙问着:“是那个今日特地来我这儿赔罪的人?” “他还真来了?竟没自报家门?” “他只是——”薛薇念说了一半,又不免想起今日之事…… 莺歌正说得兴奋,也未听见薛薇念的言辞,只顾着说道:“傍晚,相爷还要在丽锦园宴请南宸侯呢,说是蓝骁将军的大公子,齐太尉家的公子都会到场的,到时候准给大小姐挑一个金龟婿!” 薛薇雁觉得好笑,近来的确听爷爷的话音,要给姐姐许亲,不免暗暗庆幸自己比姐姐小两岁,定是晚几年再嫁人,到时候襄南也该游玩归来,不久会来提亲,心中不免有些兴奋,低头不经意看了一眼腰上系着的昱血碧,脸上更显得娇羞起来,此时莺歌的话怕姐姐听了脸上挂不住,便一个劲儿地戳着她的小脑袋,嘴里只道着:“你个惹人嫌的死丫头,真真撕烂你的嘴才好!” 薛薇念此时却狠狠抓紧了袖中的手帕,手心沁出冷汗来——他,他怎会……不知不觉嘴里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好了,反正与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一旁嬉戏的二人竟没发现她的变化,秋夕在旁忙止住二人,道:“时间不早了,大小姐快做些功课吧。先生估计已在书房侯着了,秋夕带着二小姐回去了。” 薛薇念心中只是思忖着莺歌的话,茫茫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出了门,薛薇雁忙道:“姐姐这边的先生想来十分严厉,真是——”话还没说完,莺歌嘴快,便道:“都不是二小姐每日里竟问颜耻先生些怪僻的问题,大小姐的进度都被您给打乱了。整整一年,一本《礼义》都没讲完。还是分开好!” 薛薇雁听了,不觉红了脸,小声嘟囔了一句:“人各有志,颜耻先生尚且未曾批评过我,这便没错了。” “大小姐那边都请了一年的先生了,人家且没抱怨,你两人都争闹不休了!”秋夕缓和着说道,“好了,快些走吧,别让先生等着。” 说着,几人匆匆回了院子。 诗会 二 相府傍晚。 四月,相府丽锦园的桃花已是烂漫。 每到此时,薛世仲总会邀请贵宾来院中一游,广袤的桃林堆砌成一片粉色的海,花香四溢,晚风袭来,落英缤纷,院中之美难以摹状。却直教人流连期间,自以为身落仙境,忘时晚归,情不能抑。 薛薇雁一进园,不免细细端详起来: 真是满目春意阑珊之景。酒席已经摆好,没想到今日太子凞前来府中拜访,正巧碰到了诗会,便也来了,他自是为最上座。 他今日身穿淡黄褊衫,南海古珠缀于发髻,双目含笑,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和善得很。 两边自是南宸候和薛世仲,南宸候的坐席更稍稍靠上些。上次见他过于慌张,今日才是正式地见他。 这人生得着实好看,其额峻如立壁,广如覆肝,眉楞高疏淡秀长于眼。阳光下略显棕褐色的发亮如锦绣。他谈笑风生,怡然自得,毫无拘束,如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定会将他看做风流一代的江湖贤士…… 往下是匡修公子和怀夏公子。 都是少年才俊,英姿飒爽之辈。由于距离过近,她也不便细细打量—— 再往下便是她和姐姐对面而坐。 剩下的便是与爷爷一直交好的文人墨客,她倒也不太认识。 一切礼数都毕了,薛世仲缓缓起身,道:“那今日的诗会之题就以桃为题。”说着拍了拍手,魏良便带着下人抬着一块精致的木板上来,道:“上边的牌子后边分别写了关于桃的九个题目。随意翻牌,一人一首,谁要是没做出来,就要罚酒了!” 薛薇雁素来不喜欢别人命题而作诗,诗本是情的自然流露,何以被题而限?失了那份随性洒脱之感。席间,她不忘观察,机灵地注意到,这太子凞的眼神一直向姐姐那里飘去——每每被她抓个正着!她心中也着实纳闷,今日明明没有邀请太子,他为何赶这个趟儿?莫不是……薛薇雁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正走着思着,忽听得南宸侯用懒洋洋的声音道:“哈哈,那自是本候最容易被罚了。” “贤弟竟说笑话。”太子殿下一脸轻松。 “那从太子殿下开始好了。”薛世仲自知太子凞在此等场合定是会想着崭露头角,他便顺水推舟。 一干人都赞同着。 “好!恭敬不如从命!第三个。” 魏良先生将木牌翻过来,然后取下展示给大家:“《寻桃》” 他张口就来: 寻桃 桃林蓁蓁不见边,桃瓣硕硕羞芳颜。 伊人桃花相映红,红透黄昏半夜天。 借问仙子仙人所,低头脉脉不与谈。 嗟嘘林中深处缘,举头唯剩芳华鲜。 念毕,赞叹之声此起彼伏,各种敬酒不再话下。 接下来的是南宸侯,他翻到的是《望桃》,写诗之前又自饮了三杯,真是好酒量。 望桃 四月红粉始争艳,片片连成艳阳天。 吾欲化风潜入夜,难耐香陨花已残。 薛薇雁真是未曾看好这诗,这明明桃花开得正好!真是过于做作,诗中不过是自比春风,潜入桃花丛中,其中心思真是太过风流…… 薛世仲口中虽赞叹,心中不免嗤之以鼻,轮到他作诗,便故意地做了一首《桃夭》,只见他写到: 桃之夭夭烁其华,几片西飞落谁家。 恐念桃树贪结子,奈何天公自有法。 薛薇雁一听此诗,不免在夹起盘中佳肴时恍惚了片刻,却被苏冽不经意间看到,薛薇雁微微抬头,正瞧到他正中略带邪魅多情的眉目注视着自己,心中更加嫌恶。 原来薛薇雁自知,方才薛世仲所做之诗不仅是在告诫苏冽,更是要通过太子凞之口向大王表明其心之忠,也是数天“病卧”家中向大王服软的反思。还有,这桃夭谁人不知是嫁女之心啊……一箭三雕,不愧做得了相国。看来,姐姐真是到了出阁之日。 接下来是齐匡修,只见他放下筷子,举起酒杯,竟自己上前翻了诗牌,飘飘忽行至宁波湖旁,款款吟诵着《叹桃》 满园殷红欲尽头,举杯投箸立芳洲。 只恐东风胡作恶,乱红如雨坠西楼。 薛世仲一听,同样是写春风吹桃花,这匡修公子的着实比南宸侯的要好得多!可这诗真是字字珠玑…… 大家都为之鼓掌,魏良先生已经手捻琴弦,一曲《惜阳春赋》徐徐在丽锦园响起…… 魏良一边弹琴,心中繁复琢磨着今日各个人的诗作,看来与太尉齐渊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匡修公子一句“只恐东风胡作恶”,真是让人不禁深思呐…… 而在座各个人物都心中盘计,脸上笑意,可南宸侯此时却在合拍而唱,动作夸张,毫不扭捏,真叫人捧腹! 一干人都被他此时的动作吸引了去,连平日里严肃的薛世仲都笑得不能自己,而此时的薛薇雁也细细听他的唱词,颇为喜爱,竟有些如痴如醉: 春风归兮袅袅,北斗指兮东方。 怜芳红之葳蕤,叹江波兮翠朗。 举金樽兮对月,观星海之苍茫。 瞰足下之青萍,嗅十里之英香。 目渺渺兮烟波,期佳人兮远望。 石濑兮浅浅,似伊人之佩鸣。 闻鸧鹒之长啼,恐遥遥兮召予。 何为余之荒忽?踌躇痛饮而悲乎! 时不可兮骤得,携对影而共舞。 奈春光之可逝,欲遣飞龙兮追捕。 思蓬莱而觉荒谬,见红日兮悲夸父。 但余仍狂揽春晖一瓢,赠众人而畅然。 一曲终毕,他竟自拿酒壶与大家饮酒,好不豪爽!如此随意放làng之人竟有如此歌喉,也是为何可以混迹于歌舞酒会的优势了。 “哈哈——南宸侯好嗓子,难掩风雅啊!”薛世仲不带一点做作地夸奖道。 怀夏公子自是蓝骁将军之子,金戈铁马的生活不胜枚举,可如今这文人墨客的娱乐之景,他着实见得不多,竟十分爽朗地要自罚三杯! “蓝都尉真是豁达慷慨啊,来来来——老夫陪着您饮一杯!” “薛相谬赞啊!哈哈哈——” 下一个就是是薛薇念,她单丹唇轻启:“第四个。”拿到手中一看,是《怜桃》,款款提起毛笔,心中却不知怎么一阵寒凉,手腕微抖,第一个字差点写坏,只见她写的是: 千株含粉态,自知为谁容。 春风不解意,散入闺阁旁。 流莺始见落,蝶舞围香忙。 花自随风去,残落亦难忘。 薛薇雁此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薛薇念! 姐姐她——她——她为何做这样一首诗? 花自随风去? 吾欲化风潜入夜? 薛薇念自知这一诗既出,定是满城的风波,可她今生的夙愿当是要竭力去争取! 一段《霓裳雪》终是配上了最最贴合的佳音…… 当场人们都被相府大小姐的诗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冷了场,但此时太子爷竟站起来,为薛薇念叫好,并亲自端起酒杯要敬酒,这等意思在谁人眼里都恍如明镜。 薛世仲在一旁细细咀嚼着方才每人的诗句,心中不禁叹道:念儿啊,你怎做出这样的诗句? 说来也奇了,这多年在外的一个侯爷竟有如此魅力…… 南宸侯也举杯同邀一干人,竟无丝毫扭捏潇洒自如地道:“来,竟不知相国大人有如此文貌兼备的孙女,真是可叹可叹!” “哈哈——言重了!”薛世仲说完,一口干尽了杯中酒。 正在大家兴意阑珊之时,晚来急雨,彷如花针,为这看似热闹的丽锦园织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罩网…… 薛薇雁在心中暗暗叫好,真是应了她的心思,正要快步避雨,莺歌已经举着伞来了。 “二小姐,前面地上的不是你前日里玩儿过的锦囊吗?” 薛薇雁回头看看,真好像是……只是雨夜模糊,想必是前几日到桃园玩儿时掉在了地上。 秋夕正要上前去捡,只见南宸侯的那个手下却将其拿起来了,还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竟递给了南宸侯。薛薇雁此时正犹豫着要不要向他再讨回那个锦囊,那个紫云锦囊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东西,儿时与莺歌捉迷藏,无意间从床底下找到的小物件儿,自己不过是喜欢锦带上的一句诗,便随身带着赏玩罢了……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南宸侯向这边走来,含笑问道:“晚来风急,小姐恐冻坏了身子,为何迟迟不走?” 薛薇雁自是看不惯他的品行,冷冷地道:“不过是丢了一个锦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真是巧了,刚刚地上果真有一个锦囊。”说着,便将它递给了莺歌,“小姐好生保管。稻花浦月醉人意,禾黍秋风听马嘶,真是好诗句。”还未等她答话,南宸侯便道:“羲彻这就告辞了。” 薛薇雁没想到他竟留有九分的谦卑,竟用自己的字来作称呼,也就没像先前那样讨厌此人。随后又看看自己的锦囊,这“禾黍秋风听马嘶”是锦带上的诗句,而前一句却从未听过,眼看着雨吓得急了,便快步离了席。 “侯爷,刚刚的那个——”韩玄奕不解地正要问道,却硬生生被苏冽断了回去:“天下相似之物颇多。”此话随口一出,而他自己的心却被震得生疼生疼—— 眼前恍恍惚惚,分明站着一个发髻凌乱的小儿,她一身破旧衣服,脸上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一眨,笑眯眯地道:“羲彻哥哥,你定是会走出这冷宫别院。” 他不过十岁年纪。 煌星国的层层墙围,像是魔障一般淹没了他的心,唯剩她摇摇欲坠的笑意……还有耳边的喃喃:“我父母之仇未报,你江山之志未实,定不能弃。” 定不能弃。 苏冽手心狠狠一握,手中的把翫瞬时化为灰烬,随风消散……粒粒尘埃,点点入心,滴在这繁华城郭,落在这澄澄水波…… 只为,成全这善价之玉,成就这举目江山,天下称臣! ---题外话--- 故事中的诗词都是自己的创作,因为要符合人物的处境与地位,如有幸遇到诗词歌赋很棒的读者或者有心的读者,可以给我提提意见,么么哒! 诗会 三 曦宫内,太子凞不顾雨夜泥泞,快步向苏棘的勤政的书房走去。 “太子,大王与欧阳太师在里边商议事宜,不得打搅。”姜大在外边劝着想要进来的苏凞,心中不解,这大雨天的,刚刚进去了欧阳太师,如今又跑来一个太子爷。 “哦?欧阳太师?”大晚上的,欧阳青跑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也得到了消息?苏凞心中不解,又暗暗懊悔自己的鲁莽,竟不知他在这里,欧阳青混迹朝堂十多年,唯独他不曾拉拢薛世仲,而且他从未向自己表示过任何想法,不知此人真正支持的人是谁…… “那真是打搅姜常侍了。改天苏凞再来拜见父王。” “太子慢走,姜大不送了。” 大王子苏凞资质平平,又非嫡出,而苏棘却以嫡子苏决尚小为名,力推他为储君,让朝堂不禁哗然,不知大王是何意图。 一道圣旨,朝堂便重新战队,稍有不测便成千古恨事。 苏凞作为太子不过一年时间,因他性格平和,待人谦逊,也留得些美名,如今,太子之位仍不牢靠,而薛世仲为女选婿便是他可以利用的最好契机,获得了薛世仲的支撑,这太子之位才得以保全,可他的如意算盘究竟是不是打得太早了,没人知道。 “欧阳太师您出来了。”姜大眼瞧着欧阳青从书房阔步走来。 欧阳青含笑点头,道:“时候不早了,姜常侍快些进去吧,老臣就不与攀谈了。” 姜大十度弯腰,大礼相送,心中叹道:这欧阳青真才是难以琢磨之人!万万不能得罪了。 书房内,苏棘一动不动盯着书案上一张泛黄缺角的信,自己曾经的笔记还清晰可辨…… 赤骥之战,蓝骁步步为营,妻子两命全全包住,赤骥王赫连傲天惨死万箭穿心……难道这仅仅只是蓝骁的盖世战法? 他看似成就了所有人,却唯独辜负了她…… “听闻近几日王后身体欠安,精神都有些恍惚了,让她到百草园里的木楼静养些时日吧。好好看着,别让任何人去打扰。”苏棘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此话一出,心中竟有一丝歉疚,但瞬间就被困意所驱赶。 姜大听了这旨意,颤巍巍地答道:“是!”心中不由得感到惶恐与不安,举国上下都知道,当今王后与大王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却不知苏棘此时心中究竟是怎样地考虑……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对于王室的秘密知晓越多,地位越高,然而却表明着你的大祸临头之日已为时不远了…… “太子凞刚刚来过了?”苏棘揉了揉太阳穴问道。 “大王料事如神。” 随后,苏棘起身,提笔写了一道圣旨仍给了姜大,冷冷地道:“过几日去给了他薛世仲,看看这样合不合他的心意!” “是。” 今夜雨下得密而紧,真是好雨知时节。 薛薇雁刚离席后陪着薛世仲下棋,正因这雨越发下得紧了,两人也不记得时间了,下得正尽兴。 正在这时,魏良冒雨前来。 张海忙出去迎了进来,道:“魏先生怎连夜赶来?有何急事?” “相爷可在?” 见魏良已湿了一半的衣衫,张海忙命人沏了热茶。 “老爷,魏先生来访!”张海知道老爷下棋,便声音稍稍大了些。 薛世仲听到声音,出了内阁,匆匆迎接,薛薇雁紧随其后。 “魏先生这是有什么急事?竟冒着雨过来?难不成是今日诗会之事又惹到了大王?”薛薇雁一边说,一边拿了伞准备离开。 “薇雁,且慢。张海,你去门外守着。”薛世仲一本正经地说道。他思量着,如今两姐妹都已是如此年纪,自己膝下又无子,将来相府的起伏定是要掌握在她两姐妹手中……可是转念一想薇念的娇弱,又想到薇雁…… 薛薇雁一愣,这朝中大事怎么今日不避讳她了?难不成是自己刚刚的话又有了过失?可谁人不知,大王对周围臣子的戒心?今日如此的诗会,他怎会不知? 但薛世仲既发了话,她也放了伞,随着两人进了内阁。 魏良坐下,低声道:“刚刚有人来报,欧阳青的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雨夜模糊,但据来报的人看,像是齐太尉府中的。” “哦?竟有此事?”薛世仲内心一惊,明明两人多年不甚往来,一向自傲的齐渊为何要急迫拜访欧阳青?莫不是……他又转念一想,当年欧阳青曾试图通过做他的门客以求发达,他却看出此人眉宇之间流露凶神,虽学富五车远见卓识,但他考虑再三依旧未曾重用,不了此人真不是笼中之鸟,如今已坐上太师之位…… 说完,薛世仲抿了一口茶水,问道:“依魏先生之见?” “您的眼光自是不用说,可齐太尉素来喜爱结党,今晚夜访欧阳青也不无可能,今日这齐匡修的诗不也让人深思吗?虽说他齐渊自傲,但如此大事,想必他也是左右权衡之策,但欧阳青从来孤芳自赏,八成给他吃闭门羹。您将大小姐嫁过去还是可以占据先机的!毕竟,以后行事会更加方便。” 薛薇雁一听此解,心中不免有些不悦,微微皱眉,姐姐的幸福难不成就被断送在这仕途之上?而且此事并不能如此考量…… “魏先生此言差矣。”薛薇雁丝毫没有怯懦,十分坦率地说出了口。薛世仲心中一阵喜爱,就是偏爱这孩子这股胆识,看来当初留下她还是有用途的…… “哦?二小姐有何高见?” “何谈高见?薇雁自是拙见罢了,刚刚不过是过于急躁,望先生莫怪了去。”见魏良一直摆着手,她又道:“如此浅显的道理,大王也不会不知的。而且,当今手握重兵的依旧是蓝骁将军,欧阳青并不能构成多少威胁,而大王一直对齐府照顾,些许是因为他的结党正好和薛府的实力平衡一下。如若现在薛府再去拉拢他,大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薛世仲不住地点着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薛薇雁看未有人打断,便继续道:“而今日太子凞为何正巧赶来?难不成真是无巧不成书吗?过来凑这热闹?”说着,薛薇雁从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当今的大王,洋洋得意得意地道:“原来是大王前一阵子责罚了爷爷,弄得满朝惊动,没想到是为了后来要与薛家结亲呀!” “嗯?此话怎讲?”薛世仲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薛薇雁,心中感叹。 薛薇雁心中着实考究了一番,道:“君是君,臣终是臣。他是怕爷爷您——功高盖主……”颜耻先生无意间与她的一句谈话顷刻间浮出脑海……薛家如今越是鼎盛,却越是如同空中楼阁,摇摇欲坠……薛薇雁强忍着,未将此句说出口来,她内心是恐惧,她宁可是自己的无知,宁可是先生的错言……她看着薛世仲已半白的发和紧缩的眉头,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这么多年,真是三人相依为命,恨就恨在自己不是男儿,往后在这沉浮的官场,如何护他老人家周全,护薛家周全啊! 薛世仲一听此话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从小他便有意用心培养薛薇念,而故意疏忽对她的栽培,可偏偏造化弄人,薇念的胆识和心机不及她的一半,既然是个人才便有她可用之处。只是他脸上仍旧未有任何表现,平静地说:“魏先生别和小女一般见识,不过是她的玩话罢了。时候不早了,薇雁你去休息吧。” “是!” 自己所猜果真不错。姐姐果真是为做王后而生。可转念一想,那今日诗会……心中顿时愁云难去。 见薛薇雁走了,薛世仲长吸一口气,幽幽地道:“你说他苏棘会如此狠心吗?” “恕魏良直言!” “先生不必拘礼啊!” “魏良想,相爷不会不懂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吧。” 薛世仲端起的茶来,悠然的喝下一口,他知道,苏棘绝不会在这时候动手的,毕竟如今仍旧是蓝骁将军手握重兵,而他手中也一直握有一个惊天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让他平步青云,亦可使他万劫不复。 魏良在一旁看着此时缄默的薛世仲,他狭长的双眼深邃而阴冷,莫非薛相他已下定了决心? “二小姐,今晚下棋可晚了呢!”秋夕远远瞧见薛薇雁出来,便快步迎了上去。 薛薇雁心中不快,只是随声答应了几句。今晚所谈之事的确是薛薇雁未曾想过的,关于姐姐的婚事她着实有些不知所措…… “二小姐是怎么了?难不成今晚输了全盘?”秋夕知道老爷自始至终都让着二小姐,不应该是为这事而烦恼。 “没有,秋夕,将下人都退了去。”薛薇雁道。 秋夕心中不解,莫不是现在要去找先生?真不知道今日听了什么怪事,又深更半夜地打搅他! 在薛薇雁心中,颜耻便是她最初的知音,他从未亵渎她所推崇的各国游历之人所撰写的奇闻异事百家言论,反而耐心地替她开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从不以先生的身份自居,所以,很多话她自是乐得与他分享的,曾经,她也曾十分逾越地比喻道:“颜耻先生,你我大概颇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思。”一句话,让颜耻愣了很久,迟迟未答她的话,眼神之中透露的凄冷与距离,她怎会看不出来?从那以后,她便懂得,颜耻先生一直以来都拒人千里,不知可曾拿她作知己……她不经意间握住了随身携带的昱血碧,碧玉在这雨夜更平添了几分凉气,还好这世间,终有一人可懂她的心…… 外面的雨下得更密了,虽说不是夏雨的咆哮却丝丝如针,让整座城的人心都难耐不已,如坐针尖。 天下终究只是片刻的安宁,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是等待着一场彻底的溃败崩塌,然后获得从未有过的新生。 ---题外话--- 其实,今日上传了一章的内容还有楔子,我的内心是惶恐的,情绪是焦灼的。。。要抱抱。。。我把诗会一的传到楔子里了,求救,怎么给挪回来啊。。。。苍天。。。。 进宫 一 黎城王宫里,秦篱若斜倚在金凤躺椅上,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恍若蝶舞翩跹,左颊眼尾处,一片淡蓝色的胎记栩栩如生,蓝色玫瑰娇艳欲滴,滴穿了这死寂的夜。 他终究是骗了她! 血红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什么白首不渝?什么生生世世? 苏棘! 你要瞒我多久? 你到底还要伪装多久! 泪水伴着不尽的蹉跎岁月,深深在她脸上刻上了永久的苍老。 镜中的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千盛之魁,也就不再为他所用了…… “苏棘啊,为了一个情字,我果真是断送了一生!”秦篱若挥袖只着一件单衣,大步向门外走去! “王后,夜深露重,保重贵体……”高娃一边拿着衣服一边追上了主子。 门口时把守森严的守卫!冰凉的双剑死死挡住了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听到没?我要见他苏棘!”篱若几欲咆哮,“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声音越来越变得无望而凄凉。 门口的领头守卫冷冷地道:“王命难违。”便死死地将门插住。 高娃忙上前拉住秦篱若,哽咽地道:“王后,您小心贵体啊——咱先进去再说……” 此时,秦篱若仿佛丢了魂一般,眼角早已干涩,她只是茫然地立在了那里,痴痴地笑起来—— 满眼是那华灯锦夜,满眼是那车水马龙,挤碎了一地的月光在街上硕硕其华。 芙蓉楼,玉砌台,琥珀缀。 轻纱千丈落下,碧水玉台,流觞曲水,达官显贵,丝竹管弦。 她珠帘轻启,环佩叮咚…… 一曲《不思量》,偏偏唯有他未流泪,却是满眼深邃,望不到的仇殇…… 歌悦君心君已知,志依妾身妾难闻! 苏棘啊苏棘,也许从一开始,你便是这世上最无情之人,而我便是这世上最痴傻之人! “哈哈哈——瞧瞧吧,瞧瞧你这举目的江山!哈哈哈——”秦篱若笑得更加痴狂,泪水伴着笑声鬼魅而苍凉,踉踉跄跄地摔倒在了地上,却也浑然不觉。门外的守卫竟也微微动容,可惜,只可惜一句“王命难违”。 他与她便隔了千山万水,再也不复当初。 而当初,不过是一曲悲凉的歌咏。 高娃已经泣不成声,颤抖地拖着秦篱若冰凉的双手,不住地道:“王后——王后——”是她亲眼看着,这曾经不可一世的秦篱若步步小心,宫中做事无不谨慎厚道,处处以王后的宽宏大量对人,而如今呢,身边仅仅只有她了,唯独只有她了…… “决儿,看外边好多的人,都要母后唱歌呢。母后已许久不唱了,你不要记恨母后,母后再不唱了,不要听别人的,母后是清白的。决儿——决儿——” “王后,三王子不恨你,他不会恨你的……”高娃像是母亲一般将秦篱若偎依在怀中,安抚着她。 “苏棘,苏棘,求求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不要抱走她——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秦篱若此时已疲惫地蜷缩在高娃的怀里,只剩下絮絮叨叨地梦语…… “高娃,我秦篱若这一辈子欠你的……” 进宫 二 相府内。 “二小姐,二小姐。”莺歌满脸喜气地跑进屋子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曦宫里传来请帖,老爷说——老爷说——呼呼——” “哎呦,慢点说。”秋夕赶忙将她扶着坐下,端了一杯凉茶。 莺歌一口气喝了一个精光,才又说:“过两日,大王要举行宴请,这次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可进宫呢!连我和秋夕都能沾沾这光!”说着,便朝着秋夕挤眉弄眼。 薛薇雁一听,立马放了手中的毛笔,道:“真有此事?说来这曦宫我也未曾到过,咱们呀,都是沾了姐姐的光!” “嗯?什么意思?”莺歌呆呆地问。 薛薇雁故作神秘,一边转身将写好的信折起来收好,一边说:“天知地知,我薛薇雁知。” “哼!再不理二小姐了!有什么还瞒着我!”莺歌气鼓鼓地撅着嘴。 薛薇雁将信拿起来,递到莺歌手里,道:“快去快回!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莺歌立马恢复了笑脸,站起身来边走边说:“可不许反悔!”走到门边儿,忽又探出个脑袋,坏坏地笑着说:“不准反悔!否则,某位公子可要多着急一些日子了!” “你!”薛薇雁又气又想笑。 “快去吧,没瞧着,这儿有人早就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了!”秋夕笑着推出去了莺歌。 宴请如期而至。 收拾好了一干事情,薛世仲携两个孙女一同进了黎城曦宫。 曦宫。 这座绵延了几朝几代宏伟壮丽的建筑,被一代代人不断装饰修砌,像是屹立在黎城的一片神宫。日光下,闪耀着灼灼的金光,那是整个大地权利的最顶峰,那是多少人眼中的天上瑶池,那又是多少人口中无可复制的神话。望着这恢弘庞大的建筑,薛薇雁的心不由得一阵惶恐,那是十里之外都压迫人心的震慑…… 薛薇雁在马车里轻轻掀开了帘子,恢弘而肃穆的建筑无一不透漏着王室的尊贵与气魄。雕栏、朱漆、金碧……五步已见一楼,十步呈现一阁,每每都形态不一,华而不奢,王室的高贵庄重蕴含其中,却不失风雅。廊腰缦回,别致优雅。 薛薇雁却有感到一种凌驾与所有事物之上的盛气还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阴霾……遂放了帘子,拿起手中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忽地马车停了,莺歌掀起帘子,道:“二小姐,下车吧,前面马车已禁行了,老爷和大小姐都已下来了。” 薛薇雁放下书,下了车。 薛薇念立即迎了上去,握住妹妹的手道:“薇雁,那些礼仪都还曾记得?” 薇雁点点头,其实心里并未记得些什么,到时看姐姐行事便可。 “薛相吉祥啊。”一个黄门官匆匆迎上,笑着道:“薛相真是守时,来得可真早啊。大王和王子们都未到呢,小的先领您进去吧。” “今日可是在天伦殿?”薛世仲边走边问。 “可不是呢,大王的家宴都是在那里举办的。” 家宴? 薛世仲深深吸了一口气,脚步更快了。 薛薇雁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侧头看了一眼薛薇念,只见她也正在看自己,还莞尔一笑,并未有不开心。这果真如先生所说,姐姐是一个太失主见之人,自己明明倾心之人却也经不住旁人的劝解。不过,只要她幸福就好。 走了一会儿,才到了天伦殿,此时大殿显得过于静谧。 苏棘此时还未到,三人便都站在殿外恭候。 不一会儿,只听外边便传来一声:“二王子驾到——” 进宫 三 相继而来的是一个身材健壮,看似一身侠胆,满面透着红光喜气的男子,大约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便是苏凊。 世人都知,盛元王苏棘今有四子,曾有一女,在登记前夜出生,不幸夭折,那年千盛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洪灾。其余四子,太子苏凞则是大王子,其次是二王子苏凊,三王子苏决,四王子苏凗,其余三位王子并未成年。只有三王子苏决是王后篱若的亲生孩子,仅是二七年华,却是慧名在外,一手丹青简直是与苏冽其名,不知是宫中人的奉承还是事实,苏决的聪颖真是言语流传中便无可想象,难以比拟。 素闻王上最疼爱的便是这专横嚣张的二王子苏凊,薛薇雁今日一见,真无多少灵气与别样气质。想必他也是爱屋及乌,偏偏宠信心狠手辣的兰佩夫人,而这苏凊从小几乎是苏棘亲手带大,其中深情不言而喻…… 薛薇雁心中不免想,要不是苏凞向来惟命是从,储君之位又年年空悬,苏凊年纪尚轻,这太子定是苏凊的无疑。 正在此时,南宸侯与苏凞也一齐并肩而来。 众人都互相道了礼。 只听二王子道:“太子哥哥和羲彻哥哥来得可真早,哈哈——多日不见羲彻哥哥,快快招人倒酒,咱哥俩儿先喝一杯!”他说着便要进殿。 苏冽倒是笑而不语,看向苏凞。 薛薇雁只觉好笑,看来,苏冽还真是有一套,连这样的人也被他给哄了去。只听他性格专横,今日一见却未觉。 苏凞忙上前拉住,道:“这会儿着急,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父王还没到呢!再说,光想着你羲彻哥哥,倒是把我晾一边儿了。” “哎呦,我的太子哥哥,啥时候像个香香女一般爱吃些酸的了,闻闻这醋味儿!”说着,一干人都被苏凊的语气和动作逗得前俯后仰,不觉得周围的三王子苏决也已经到了。 “陛下驾到——” 一干人都收起了笑容,跪地行礼。 最小的苏凗不过三岁小儿,庄夫人称病,也未出席,与大王同道而来的则是苏凊的生母兰佩夫人。 “看看,我一来把这欢天喜地的气氛倒是打破了,怎么一见到我就成了冰山脸了?”苏棘的话说得很随意,又夹杂着玩笑的意味,顿时将严肃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父王这话说的,您来了我们自是更加热闹了,凊儿巴不得您快些来,我这刚刚寻思着和羲彻哥哥喝几杯,一想您还没来呢,我这怎么也得先敬您一杯才是!要不一会儿,您肯定也向太子哥哥刚才似的,酸溜溜吃些醋可怎么办呢!”苏凊左右比划着,眉开眼笑地说着,竟也把苏棘给逗得一个劲儿地笑,嘴里不住地说着:“看看吧,看看这凊儿,愈发调皮了,连我都被人家给戏弄了!哈哈——来来,就坐就坐——” 说着,一干人都进了大殿。 “王叔您可算是来了,瞧瞧如今凊儿这体魄,我倒是真不敢和他喝了,您快帮帮侄儿,先应他几杯!”苏冽无奈地推脱着。 “呦——羲彻哥哥,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难不成是嫂嫂家法严了?” “越说越没谱儿了!”苏棘不过是爱怜地假声呵斥了一下。 苏凊撇了撇嘴不再多话。 进宫 五 一曲终必。 “苏凞的剑法都这么厉害!真让我这作兄长的脸往哪里放嘛——王叔,还不赏赏他,好让他骄傲些,好让我们这什么都不会的有时间追赶追赶。” 薛薇雁默默注视着苏决,他依旧没有多少兴奋或者伤感,淡然地谢恩回席。 眼前的他似乎有着超出本身年龄太多的镇定与从容,举手投足之间,贵气而不失风雅,如此少年却无一人称赏…… 她的心微微一震,此时,苏决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略显尴尬的对视,却被他从容地举杯含笑化解得一干二净。 内厨又添置了各种佳肴,吃了半个时辰,宴会便散了。 薛世仲被大王留下去了书房,大王又遣姜常侍带着姐妹两人从曦宫的后花园永和园散散步再送出宫。 姜常侍刚刚在殿上感念薛薇雁救了自己一场,遂领起路来愈发心细。 “瞧,过了这百草园就是永和园了,两园挨着近,但这木草园是刚刚修建的,很少有人逛,里边的亭亭阁阁的都还未修建成呢。”姜常侍边走边说。 姐妹两人身边没了大王和薛世仲,竟轻松了不少。 “姜常侍,这世人都说篱若王后有倾倒世人之貌,有蛊惑神明之音,今日未见真是一大憾事啊。”薛薇雁也是随口一提。 “唉,王后今日身体欠安,遂不参加宴会了,大王也是心急,怕她劳累了。” “可有大碍?”薛薇念微微皱眉道。 “幸好没什么事,薇念小姐尚可放心。”几人说着,已快过了木草园。 正在此时,忽然前面跑来一位宫女,慌慌张张,急急躁躁,差点儿一下子撞到了薛薇雁身上! “狗奴才!慌什么!”姜大一抬脚便将这宫女踹了几丈远,口中直喊着:“来人!给我抬出去教训这狗东西!不长眼!” 这面黄肌瘦,唯唯诺诺的宫女艰难地爬起身来,用胳膊强支起身子,狠劲儿地在地上磕头,几个小黄门已将她架起身来,可她口中一直说着:“姜常侍饶命,奴婢知错了!知错了……奴婢是慌了神儿了,篱若王后她,她她——疯了——”她说着,声音越发怯怯,直教人心疼。 薛薇雁本想着为她求情,此话一出,她竟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开口。 姜大顿时眼神犀利,狠狠看向她,快步走过去,死死捏住这宫女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问道:“此话当真?但凡有一字马虎,小心割了你舌头!” “姜常侍饶命!千真万确——王后她果真是——”这宫女本身就憔悴的样子,此时嘴角挂着鲜血,说到此话时竟簌簌地留下了泪。 薛薇雁已看不过眼,刚准备迈步开口为她求情——只见姜常侍一个耳光扇了过去!狠狠地道:“分明是你疯了!王后好好的在静养!听到了吗?是你疯了!给我拖出去!” 薛薇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篱若王后她—— 静养? 只听越走越远的宫女,沙哑但嘶声力竭地呼喊:“奴婢所言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快去看看王后——求您了——姜常侍——王后自始待你如何?你如今却——”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几欲听不清,但其中肺腑感慨句句让人心抖…… 姜大此时立在那里,竟有一时地愣神…… 突然,只见薛薇雁挣脱了姐姐的手,大步追上前去,口中大喊道:“站住!” 薛薇念急从心来!薇雁啊,你怎这般鲁莽!竟也不自觉地喊了一句:“薇雁!” 姜大真真未曾料想到事情会这般!这可如何是好?此时绝不可以闹大,但今日薛家二姐妹在此,实在不好瞒过,尤其是薛薇雁,这小女儿眼神处处透露着灵气,恐瞒不过,但也绝不可以再继续向下走了,如若真碰到,此时才真不好收场!遂转了身,眉眼喜笑,道:“让两位小姐受惊了。刚刚不过是一个半疯的奴婢,快让他们处理了,要不先随姜大到揽月楼喝杯茶,压压惊,待会儿咱再去瞧那园子?” 薛薇念忙拉住妹妹,恐她冒失回绝了,道:“好,听姜常侍的安排吧。” 薛薇雁嘴角微扬语气也与平时一般,只听她道:“姜常侍,薇雁不才,曾从书中看到过,说是这疯人三魂七魄中缺了几个,便疯了,我一直心中疑忌,不知如何看得出来!今日竟真巧儿了,撞见了一个疯人,让薇雁去瞧瞧这疯人的模样儿可好。” 此话一出,更是让在场的人一惊。 这相府养尊处优的小姐竟对一个疯人感兴趣?姜大心中想,哼!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二小姐?忙道:“薇雁小姐,这有何好看的?疯疯癫癫,恐伤了您呐!姜大如若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啊!” “周围这么多人,她不过一个弱女子怎会伤得了?况且大王宫中的侍卫都是精兵良将,姜常侍您说对吗?”薛薇雁并未做退让。 姜大直摇头,可如若自己推三阻四倒显得其中果然有故事,不如做得磊落些,便道:“抬近点儿。” 几个小黄门便将她向近处抬了几步,这宫女此时已不再挣扎,那几人也抬得有些乏了,便也松松垮垮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进宫 六 薛薇雁慢步走了过去,但也未走太近,见她虚弱地低着头,看着这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宫女,心中难免有恻隐之心,便道:“你抬起头来,我瞧瞧。”说着,不免又走近了些,姜大忙要止了她的步子,薛薇雁却恰恰停了下来,细细端详着这宫女,只见她双目含神,两眉紧皱,满眼的泪水直直地滴到了地上,这岂是疯人?薛薇雁满眼怜惜,心中正思量着如何保她一命,正要转身之时,这宫女像是一头困兽突破重围一般,趁着看守的人放松之机,狠命地冲向了薛薇雁,直直将她扑到在地! “王后——保重——” “薇雁!”薛薇念大喊着冲了过去。 姜大三步并作两步地射了过去,伸出手便一把掐住宫女的脖子—— “不——姜常侍!”薛薇雁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了她的眼前,眼睛微微瞥向了薛薇雁,嘴角浮出一丝欣喜,仿佛残败的秋菊,渲染了这个季节该有的悲凉—— 薛薇雁狠狠握着手中的东西,仿佛深深嵌入了掌心—— 一曲救王后—— 王后—— 一曲—— …… 薛薇雁脑中仿佛有了回声一般,重重叠叠所向披靡地在她耳边低语…… 薛薇念俯身将她环抱住,两手拖着她圆嘟嘟的小脸,不住地问道:“可曾伤了你?啊?说啊!摔疼了吗?” 薛薇雁整个人还未从惊恐中回过身来,在随从地搀扶下起来,却低声道:“无碍。” 姜大心里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早知便留她姐妹二人在内宫了,来什么后花园! 正在此时,只听得响亮清脆的一声亮嗓,而后便是娇侬软语的一声唱:“郎啊郎——你这负心的郎——”这声音恍如天籁,字正腔圆,而哼唱的曲调悠然婉转,实属佳音—— 一等人更是愣在了那里,姜大竟也停了脚步,这这这是哪里在唱?莫不是?心中着实一惊!忙高声道:“来人啊!快去看看谁在这王宫内如此放肆!” 一向偏爱乐曲舞艺的薛薇念竟不觉地滴下了泪。 薛薇雁也听得动情,心中繁复咀嚼着这唱词—— 只听这唱词是: 自谓我, 自谓我伶俐聪明一身贵,麻雀枝头巧变凰。 宫闱里年年岁岁处事小心恋君朗,那真是一步一思一沉吟。 想孩儿爹爹作事多乖谬,谋夺高位叵测心。 一个粉嘟嘟婴儿怀中卧,可怜他不知人事不知恨。 他爹爹为名为利将她送,为娘她心痛心碎无奈何。 心如捣,意如焚 一声蓦听儿啼哭,好比万把尖刀刺芳心, 入眼秋光多肃杀,暗香疏影亦愁生 可恨那薄薄薄薄薄情的郎啊, 那轮回苦果你终究要尝! 字字杜鹃啼血,直戳人心。 薛薇雁此时更是心中疑团云云,心中如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照影,她似乎看见却着实看不透…… 一旁的随从奴才婢女都面露疑惑,但这曲儿着实好听,竟也呆呆地听了起来。 此时,只听得姜大上前跪地道:“是姜大的疏忽啊,刚刚真是惊心肉跳啊!不知伤了二小姐了吗?老奴心中着实惶恐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听着这曲子却是王后的嗓音啊! 薛薇雁定了定心,走上前将他扶起道:“姜常侍何须行如此大礼?薇雁身体硬朗,不过是摔了一跤,并无大碍。”薛薇念想着今日妹妹在宫中的行为欠妥,遂决心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今日姜常侍在宫中事务颇多,我们姐妹二人也就不劳烦您陪同逛园了,想必以后定是有机会的。” 此话竟也合了姜大的心意。 一出曦宫,莺歌最先迎了上来,欢快地问道:“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可是出来了!怎么样?曦宫到底是什么样子啊?”她说着,满眼的向往,“真想进去看看呢!” 薛薇念见她如此激动,便为她介绍了些。 倚栏自是心有七窍,一看薛薇念面容虽笑,但泪痕隐约显现,便微微问道:“大小姐怎又伤心了?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薛薇雁自是不愿她知道自己今日又惹了些祸端,便抢着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在游园时姐姐听了个曲儿,不觉入了情景,伤感罢了。” 倚栏一听如此,便觉得寻常,没再问。而莺歌却不一样,宫里的什么都新鲜,忙拉着薛薇雁的手焦急地问道:“什么曲儿?什么曲儿?莺歌可曾听过?” “你呀!宫里的土在你眼里都能便成金子!”秋夕也笑起了她。 薛薇雁忙拉过莺歌,故作神秘地道:“那是当然了!宫中的什么都不一样!这回去啊我只唱给你一人听!谁让她们都没兴趣的!不过,你得答应我,现在再不许问了!要不回去不讲与你了!” 莺歌一听此话,忙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说笑着上了马车。 薛薇雁刚进了院子,见春晓急急忙忙地跑来,道:“二小姐二小姐,先生他走了!” “什么?”秋夕此时竟先于薛薇雁发了话,忽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看向薛薇雁——只见她紧紧皱眉,半响才说出一句话:“什么时候!” “有一会儿了,我也是给魏良先生送东西时不小心听到的!” 莺歌动作迅速,忙准备了一干事物,几人匆匆驾着马车向城门奔去! “先生怎么会不辞而别呢?这明明已在府中七八年的光景了!竟没这点情分!”莺歌在车上气鼓鼓地埋怨起来。 “你懂什么!先生定是有她的苦衷——”秋夕一筹莫展地道。 莺歌也觉得伤心,道:“不知能否赶上了。” 薛薇雁将帘子掀开,已走了大半的路程,想必颜耻先生定是会惜别了南苑的竹林才会走的吧……先生爱竹想必除了她别人都不知,常年一袭乌黑素衣,不拘言笑,清冷卑谦,不过而立之年却有了老者的寡淡无欲,怎会有所钟爱?她也未曾想过,只是一次无意间,夜过南苑,借着月光看到他对竹而饮,而且竟伸手将枯萎的竹叶细心包好…… 她只是猜度,心中却着实忐忑…… “到了到了!”莺歌开了门,先跳下去,薛薇雁在秋夕地搀扶下也下了车。此时已快到了日暮之时,出城人已是寥寥无几,薛薇雁四下望去,竟不见先生,难不成真连一个原因她也问不到吗?他为何不辞而别?莫不是怕人知道他要离开? “你们几人分头找找,我在城门旁这家茶楼里等着。”她将人们都分散开,自己独自来到茶楼坐下。 店小二连忙招呼,道:“小姐,店中可有好茶,颜耻先生素来称道,不知小姐是否愿意品尝?” 薛薇雁一听,果真先生在等她,忙随着店小二进了雅间,她进了门,只见他在细细品茶,未曾说一言。而她也十分应景,轻提罗裙,款款走至他对面位置,欠身而坐,开口便道:“要走?” 颜耻竟一改往日深沉凝重,轻松一笑,道:“从来都未曾留下过,又何谈走呢?” 从未留下? 她双手不由得攥紧了衣袖,微微低着头,不知如何劝说,本来想了一肚子的话,要先生留下,可如今都被他这句话打到了九霄云外—— 他从未想过要留下,她又如何劝说呢? 为名?他不求。 为利?他鄙弃。 为情?他—— “不知先生如何看待七年师生之情?”她撞着胆子一字一句问道。 颜耻抬头,双目直视薛薇雁,毫不扭捏地缓缓说道:“传道授业解惑。” “传何道?不辞而别失礼之道?授何业?拒人千里薄情之业?解何惑?从此薇雁是路人?”她说得慷慨激昂,可见他依旧平淡如水。 颜耻听了这话,口中的清茶已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他知道她会来,他更知道以她的才智定是可以明白自己不愿他人知道的事实,他又何曾想走呢?只怕他的存在会让薛府都受连累……最后踌躇再三来此见她一面,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笃定今后他还有机会再见她……他颜耻在这世上早已再无至亲,改名易姓,苟且于世不过是因为他连死都没有资格……谁人接济不过是怜悯,只她一人以情交友,以意相通,其中情分他万万受不起——可又避之不及…… “时候不早了,二小姐,颜耻就此别过了。”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有力,道:“薇雁,今后坎坷,望多思量。”他利落起身,推门而出。他走得干脆,眼角却荡了一层水雾——耳边仿佛依旧是她当年稚嫩的声音—— 先生,南苑的竹子真是好呢,当年三君子中的煌星国祁安君便以竹为友,那以后在我这院子也种些竹子可好? 你我大概颇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思。 …… 薛薇雁竟颓然笑了,仿佛是如释重负,也许在此等候便是先生心中最深的待友之道了吧。人各有志,她又怎能强人所难? “先生慢走,学生就此拜别。”她起身,跪地行礼。 缘误 二 “二小姐,这半天也不见您说话,”莺歌在一旁看着二小姐自顾自地笑起来,又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准是又想到了司寇公子,便推了她一把,笑眯眯地说:“敢情是自己在心里边儿乐呢!” 想到自己家的小姐与司寇公子真是天作之合!一个喜欢这奇闻怪事说士侠客,一个放着昱国的王子不做,到处游山玩水,每每两人见了面说不完的话,他讲得绘声绘色,她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也跟着他一起去,自己在旁看着都会觉得莫名地感动。只是担心司寇公子他会一直玩乐下去,而小姐也到了婚配年龄…… “到了到了!就在前边儿了!”倚栏掀开了帘子向外望去,“准备下车吧!” 薛薇雁扶着姐姐下了车,这龙禅寺她已有几年没来了,每次都趁着姐姐和爷爷不在家溜出去玩儿,这次薛世仲公务在身推脱不了,她才陪着薛薇念来,如今经过几番装砌的寺庙已然变得宏伟庄严,光是这一眼几欲望不到头的台阶便令她咋舌! 再看这里果真是香火鼎盛,不仅仅是进香的人,各类算卜、杂耍、吃食等等都应有尽有。 薛薇念向来虔诚,她着实不敢造次,便和她一步步向上走去…… 进了门之后,巨大的萧墙上栩栩如生地刻着一幅巨画,这在以前都是不曾有的,薛薇雁不由得驻足观看,画中是数不清的人向着一座光芒万丈的山磕头,山顶上空浮着一颗骨头样的东西,而且画中的人表情着实丰富,每每不同,有瞠目,有张口,有默然…… “薇雁?”听到姐姐喊我,她才追上前去。 “可是这萧墙又吸引你了,可看懂上面画的了?”薛薇念含笑问道,“以前一直没见你对这有兴趣,如今倒是盯着瞎看。” 看到妹妹刚刚看得认真,遂将这故事也一并讲了出来:“远古时期曾有一位李氏高僧,游历山川,度化众生,饱尝人间疾苦,行至途中,自知功德圆满,将不久于人世,远观前方山腰有一颓败小庙,飘忽其中,惟一老者守院,并无其它,僧人感念老者诚心,遂在此坐化。日暮时分,漫天祥云如七彩琉璃,村民惊呼怪异,纷纷停步叩首。老者屏息暗窥,只见僧人自燃化为舍利,一时华光普照,更深信我佛显化,遂讲于众人,信徒剧增,各地富商官宦纷至沓来,将舍利安放于宝塔之中,已至香火愈发鼎盛,绵延百年而不衰。据方丈说,那年可是远古的第一个首领酉起称王之时。” “原来如此。”薛薇雁暗暗赞叹姐姐的渊博学识。说着,已到了大殿,来来往往之人果然很多。薛薇念不愿因为自己来进香就将这些信徒赶走,所以每每来这里,都从未打搅任何人。 薛薇雁此时向莺歌使了眼色,让她去功德箱中投了香油钱后按原定的计划行事。薛薇念自是知道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也任由着她,不再理会。 两人好不容易出了寺庙,却被一个算卦地给拦住,非要她抽签占卜的!薛薇雁珍惜着时间,唯恐不能玩儿得尽兴,怎有时间搭理和他僵持,便一把拦住要给钱算卦的莺歌,道:“这不过是骗人的东西!祸福自在人定,你又怎会知?” 那人看起来瘦得弱不禁风,身穿皱巴巴的长褂,道士地打扮,拿着一个红幡,还自吹自擂地写着:仙公再世。 “二小姐,咱要不算一下吧?”莺歌已被他说得动心了。 “不算不算!偏不算!给他些银两吧,这大热天儿的,也着实不容易。别耽误了咱看鸟儿!”薛薇雁主意已定。 “是——”莺歌不情不愿地掏钱时,倚栏此时竟跑来了,大喊着:“二小姐,二小姐!大小姐吩咐了,不让您到处跑,在这儿好好等着,她马上就出来了!” 薛薇雁更是着急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只见这老道儿却傻傻一笑,嘴里还说什么:“无尽轮回,眼迷心痴。卦中千秋,一生尽知。” “都怪你!我说了不算了!现在倒好,看什么鸟儿,光看你了!”薛薇雁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卦筒,高举起来,道:“不就是算嘛,算就算!” 一只签便滚到了台阶下…… “薇雁!住手!” 薛薇念一出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自己的妹妹竟然公开砸人家的生意,着实生气。 薛薇雁心里委屈,但也并没有反驳,讪讪地将东西给了道人,眼看姐姐已经走过来。 “你这是又惹什么是非?好端端地砸人家的生意!你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说着,让倚栏将掉下的签捡起来,倚栏也是好奇,端详这签左右翻看,口中还念道: 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枝独秀却藏埋。 待到来年春始来, 还未念完,就被薛薇雁拿了去仍到了签筒里。 薛薇念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她,想到如此也算是个缘分吧,正巧今日自己来就是为这婚事来的。 “大小姐,那您来抽个签吧,老道今日也结个缘。”老道依旧不改面色,款款将桶递给她。 薛薇雁迟疑了一下,竟闭眼微微念诵了几句摇动签筒—— 一支签掉出来。 她缓缓拿起,只见签上写道: 男才女貌时间稀, 举案齐眉他人意。 连理木上寒鸦啼, 并头莲里野蜂觅。 薛薇念心中不快,虽说这第一句十分切合人意,但后边几句着实让人寻味,她将签递给了道人,那人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道:“信不信,看缘分;灵不灵,自知晓。” “倚栏给钱,我们走吧。”她也没有太当回事儿。 薛薇雁跟在后边,早没了当初来这里的兴奋,薛薇念看在眼里,便吩咐倚栏:“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从盛淮河南边那条集市上过吧。” 薛薇雁一听这话,脸上竟浮出了笑意。 倚栏听了,便道:“二小姐,这回路过集市,可别再出去瞎逛了!尤其是给那些个不入流的书画!” 薛薇雁听了这话脸上没有表现,一旁的莺歌立即将话回了去:“二小姐是善心,大小姐都没说什么,倚栏姐姐就不必操心了。” 一句话将倚栏堵得无话可说,心中不免对二小姐房里的人多了些芥蒂。 薛薇雁自是出了气,但如此却又得罪了倚栏,忙说了一句:“知道便是了。” 而薛薇念根本不将这些放到眼里。 上了马车,穿过居民的住所,再到集市上时,已是阳光普照的时候了。街上摆摊儿的人已经开始收拾摊位,马上就该最热闹的时候了。 莺歌在马车上将窗帘掀起来,看着这人声鼎沸的闹市,几人都十分欣喜。 “大小姐——你看!”莺歌一下子就看到了南宸侯周围的护卫韩公子。 缘误 三 倚栏在旁心中直骂莺歌多嘴!自知那日南宸侯一曲古筝让大小姐不禁挥袖起舞,从未听得如此琴声,果真如泣如诉,绕梁三日而不绝……自己都被听碎了心,而一直多愁善感的大小姐怎会不动情?所以,对于南宸侯周围的事情,倚栏自是十分在意的,可,可如今当朝谁人不知太子凞为相府大小姐当众舞剑,已成一段佳话…… 手帕之交,剑舞之情。 大王与薛家的这门亲事早已成定局…… 薛薇雁看了看姐姐,只见她脸上并无任何反应,便也顺着莺歌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坐在一个露天的茶坊里,一人悠闲地喝着茶……又观察了周围,他也并未有随从跟着。 “真是巧了,下去打声招呼也是好的。”薛薇念大方地道。 见大小姐发了话,倚栏犹犹豫豫地叫停了车夫。 薛薇雁自是不想下去见面,停在窗口那里不动,正在此时,她看见,刚刚给几人算卦的那位老道竟如此神速,已到了集市,正站在韩玄奕的面前,招揽生意! “慢着!” 听到妹妹的声音,薛薇念又折回身来,向外瞧去。 “这不是刚刚算卦的老道吗?”薛薇念心中也十分奇怪,“竟走得如此快!想必急着行骗罢了。” 此时,莺歌和倚栏已经下去了,连声招呼着,两人才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两人正向茶坊走去,薛薇雁却始终不愿过去打招呼,薛薇念也不再强求,便携着莺歌和几个护卫过去了。 薛薇雁正找到了机会,走到不远处的书摊上,洋装着路过,却谁人都知道,她在打量着那些新奇的画作和文摘随笔的书目,正在此时,只听得身后有一个恭敬地声音传来:“敢问这位小姐,别来无恙啊!” 薛薇雁听着这声音,已然有些恍惚,一转身—— 雪梅之扇 玉带蓝珠 黑发如锦 眉眼俊俏 这分明是她的襄南! 薛薇雁眼中遮掩不住的喜悦,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他回来了!他果真回来了。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却未曾想过他竟回来了! 前些时日,那酒—— 他竟与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看着此时的他脱去那年走时的半点稚气,二十又五的年纪下,平添了几分成熟。 连一旁的莺歌也诧异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薛薇雁的泪水不知怎么的竟如颗颗水晶般划过了脸颊,本想给她个惊喜的司寇襄南在她转身的一瞬间,也竟有些恍惚了,眼前的人出落地比临走时更加大方,虽比不得倾国倾城之貌,在他看来却是无比可人,两人就这样痴痴看了半天。 还是一旁的莺歌提醒着:“快些说话,我给把风!大小姐眼看就说完话了!” “这怀柳昱碧酒怎么样?是否合了口味?”襄南说着,抬起手,不自觉地要擦掉眼前人脸上晶莹的泪珠,薇雁忽想到这是在街上,忙侧了头,脸上不由得一阵燥热。 司寇襄南也不好意思地收了手,岔开话题道:“再过几日,昱国提亲的人和一应东西就到了,傻丫头,回去好生准备着!”完后,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害羞,顿了顿,鼓起勇气倾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做我司寇襄南之妻。” 薛薇雁更是不知所措了,正欲抬头看向他,只听得身后莺歌急着喊:“大小姐过来了。”说完,便拉着她向马车跑去。 此时薛薇念也已经回来了,脸上竟平添了些笑意。薛薇雁自是心想着刚刚的见面,更是喜不能抑,心中想着昱国自是小国,不能与千盛相提并论,但自古以来是富庶之国,而昱国三王子司寇襄南更是美名在外,想必爷爷定是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马车走着走着,忽然马儿在外一声惊厥,让车里的人差点栽倒! 缘误 四 “是谁这么大胆,惊了相府的马车?”倚栏开了门,问道,一看竟是张海,忙跳下马车。 “倚栏姑娘,快快上去跟大小姐说,王宫的姜常侍手执圣旨在府里侯着呢,快快快!”张海满头大汗地说道。 倚栏听了也忙小跑着进了车,道:“快快快,快马加鞭!” “怎么了?”薛薇雁看见张海急急忙忙的,如今这倚栏也着急忙慌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倚栏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圣旨啊,大王的圣旨在府里,老爷让快马加鞭地回去!” “什么?这圣旨还要我们也在场?”薛薇雁不免想到,难不成是姐姐的婚事?嘴角不免浮出一丝笑意 此时,薛薇念不再说话,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 “姐姐莫慌,薇雁猜,定是好事。” 薛薇念却紧紧皱眉,道:“世事难料啊……” 一进相府,所有人都在已跪着侯旨了,两人也顾不上身份,跟着张海小跑着向里面跑去。一踏进爷爷的院子,便双双跪下,等待降旨—— 只听黄门官脚步声很是匆忙,低头间瞥见他的高脚靴已到了眼前。 奉 天承运,陛下制曰: 薛家世代忠良,白首不渝,寡人之心甚慰。当年七国争雄,战火鏖兵,承启以寡对众,披肝沥胆,流芳紫藩,寡人常喟然而叹。余下孤女二人,寡人视为己出。早闻薇念淑慎性成,婉娩天资,闺门雍睦,薇雁秀外慧中,恭谨端敏,已是婚配年纪。今太子凞与南宸侯均少年才俊,人品贵重,行孝有加,深得人心。今日乃双喜临门,太子苏凞与薛氏薇念、南宸侯苏冽与薛氏薇雁择良日完婚,到时举国皆欢,全民同乐,切勿违寡人之心。 钦此 一旨而宣,全城皆知,举国欢庆! 薛薇雁竟也恍惚着站不起身来……明明是姐姐的赐婚,怎么…… 而薛薇念何曾想,自己竟一语成谶! “薛相,快快请起吧。”姜常侍将薛世仲扶起。 薛薇雁已面如死灰,莺歌一直扶着。 爷爷却是满面春风地说:“姜常侍您真是劳累了,还得劳您跑一趟啊!进屋一歇可好?” “不了,不了。宫中还有事。大王还特意吩咐,赏赐之类的,大小姐和二小姐自是一样。二小姐也会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不要心里不开心,嫁人嘛,喜事喜事!” “大王真是想得周到。不会不会。” “那薛相,老奴可是告辞了——”薛世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薛薇雁,便转身走了。 因为他知道,大王这是合着薛世仲的心意办事!将这薛薇雁嫁入定康府实在不是上策,虽在人前看来,这二小姐着实愚钝,又无姿色,放到苏冽身边,以后可以利用……可那日游园之事在姜大眼中,薛薇雁绝不是等闲之辈。而当年十岁的苏冽作为质子沦落到煌星国,然后十年之后,却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其中绝对非同小可,看来如今千盛面对的不仅仅是外患,更重要的是内忧啊…… 姜大边走边叹息着,不知这安详可以维持多久…… “您慢走——张海,打赏,别亏待姜常侍!”爷爷对着旁边的人说着,竟也追着送他出了门—— 薛薇雁已双腿站不稳…… 一旁的下人顿时都慌了神! “来人!来人——” 整个相府顿时又沸腾了。 当薛薇雁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真希望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好笑的梦魇! 薛世仲爱怜地摆弄着他的珍藏品,他的手在略过薇雁书架上那一卷卷手抄的经书时,微微颤抖——他知道,那是薇雁儿时,他重病昏迷,薇念在床前伺候,而她悄悄在佛堂七天七夜所抄的数十卷经书,字字血泪—— “爷爷——”薛薇雁不由得喊了一声。 “爷爷不中用了——”他的话浸透着我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无望。 “您怎么会不中用呢?您可是一朝宰相——”薛薇雁自知这些东西,即便爷爷是宰相都无法决定,她又怎么能改变呢!她可以跑,对!她可以偷偷去找襄南去!当这个想法冒出来时,她自己竟被吓了一跳! “傻孩子,宰相又有何用?终究不是帝王啊!” 薛世仲说着说着几欲老泪纵横,微微哽咽着道:“薛家无男子,作为女儿也要扛得起这薛家的门楣!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薛世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便叹气而出。 缘误 五 薛薇雁呆呆地坐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是她太自大! 莺歌一进门,看到薛薇雁这般情形,竟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什么都做不了。而此时,她能仅仅可以做的就是让小姐再见一面司寇公子—— 薛薇雁两眼通红,往日里暖暖的手此刻只剩冰凉,紧握着莺歌, “我要去找他!” 莺歌也瘫坐在地上,不住地点着头,嘴里说着:“好好好——昨日司寇公子还在!” 薛薇雁已不顾身份,不顾妆容,向着盛淮河旁的狮子柳跑—— 衣衫翩跹,此时她只是满眼的柳叶纷飞,雨打河岸,春往秋来,冬雪漫漫—— 这都是曾经的岁岁年年!她都不曾忘了…… 都是她的襄南! 他大概是在那儿的客栈,他一定在那儿的!每次他都会在那里等着她—— 他说:“相府到这里一共五千一百一十三步。每次我就猜你何时出来的,走得有多快,默念着数字,很快你就到了。” 他说:“薇雁,我司寇襄南娶你那日定是要七国都喝彩!” 他说:“做我司寇襄南的妻子。” 他说:“从此你我二人执手天涯。” …… 雨雪霏霏,褴褛布衣。 招之即坐,面露惑疑。 书以交友,雌雄莫辨。 相识甚欢,把酒促膝。 冬去春来,燕来催归。 送子淮河,分别依依。 春风微微,鸧鹒畅啼。 血玉给女,秋以为期。 碧酒自饮,其味难知。 千书落案,其言未识。 倚柳观岸,淮水潺潺。 女心伤悲,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 她记得,他说过的!他怎会食言?他一定有办法的!薛薇雁像是丢了魂儿一般,又像是幽灵一般,飞快地跑着。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月亮高高地悬着,冷冷地碎了一地的却是她幽暗地嘲讽…… 襄南,你等我。 你等我。 晚风依旧是寒凉的,她本身只穿着单薄的衣服,却已跑了这么远的路…… 狮子柳的枝条被风吹得四处飘扬,盛淮河水幽幽地流淌,她没有猜错!他在那儿! 墨色的长衫被风夹起。 他背对着她。 襄南—— 她泪如雨下,踉踉跄跄地跌倒爬起…… …… 襄南。 …… “咔——”一声,从此,天下再无完整的昱血碧。 “二小姐,这么晚了,可把人急坏了!”秋夕慌慌张张地开了门,忙扶着薛薇雁,她看到小姐这个样子,大概是跟司寇公子有关,等在门口时她恨不得小姐从此跟着他天涯海角,离了这步步玄机的相府,可,可二小姐终是回来了,这才是她的二小姐,真真让人心疼的二小姐……她果真是放不下…… “二小姐——”莺歌早已做好了二小姐不再回来的准备,此刻突然见了她竟有些诧异。 薛薇雁怕他人看出端倪,便也佯装着无事,微微咬着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 秋夕忙拿着手中的衣服跑来,披到了薛薇雁身上,两人扶着她进了屋子。 “二小姐,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了?”莺歌最熬不住,一进屋子就急得问。 秋夕忙拉住她,小声道:“嘘嘘嘘!” 薛薇雁一进屋子就蜷缩在窗边,抱着双腿,不言不语,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秋夕站在一边,也没了主意,如若是颜耻先生在,想必也有些注意,只是如今,人都走了——她感叹着,正要上前劝她,只看见薛薇雁的右手死死攥着,殷红的鲜血从手指缝中渗出—— “二小姐!您!”秋夕此时真是惊住了!她何曾想,平日里如此开朗活泼,心胸开阔之人此时竟…… 莺歌听见秋夕的话,忙跑来,也看到—— “二小姐!你何苦委屈了自己!到底司寇——”话还未说完,秋夕忙将莺歌的嘴捂住! “小心让人听了去!” 说罢,两人赶忙去取水拿药,只见此时薛薇雁忽得抬起头来,嘴角竟微微上扬,眼神清澈而带半丝涟漪,道:“我没事,放心好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薇雁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叮——啉——”一声脆响。 清凌凌的盆中水,半截碧玉,幽幽冒着暗红的血丝,绞盘缠绕…… 福康居内。 薛世仲半靠在床上,语气深沉地道:“他不过这点儿手段,这千盛一大半可都是老夫的心血。” “相爷所言极是。”魏良也悄声说,可心中也纳闷,这南宸侯与薇雁的婚事,不知苏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得不心疼起薇雁来……这南宸侯作为泗下之约的质子身份到了煌星国,如今却是满面春风得意归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都无从知晓,苏棘想至苏镇家所有人为死地他不是不清楚,十几年前,伯姬如若不是自毁容貌去了尼姑庵,否则也不得好死……如今这苏冽为何又羊入虎口?如此明目张胆地回了黎城,想必其中也定有乾坤……将薇雁嫁过去也是遂了自己的心意,可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他苏冽,而是苏凞…… “记得,别忘了过几日给苏凞的礼物。”薛世仲吩咐着。 魏良起身,道:“谨记。” 而后,薛世仲微闭了眼,缓缓抬手,一边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一边道:“劳烦魏先生到书案上将那木盒取来,打开。” 魏良忙照着吩咐做—— 只见木盒一开,里边竟是一只还未凋谢的名贵灵芝—— 这—— 魏良双膝跪地,将木盒高高举起,道:“相爷的知遇之恩魏良已感激不尽,芊妹的身子这些年已好了许多,魏良无功,绝不可受此大礼!” 薛世仲睁开眼,下了地,将他扶起,意味深长地道:“夫妻相濡以沫,甘苦共度,已是人生乐事,不过一灵芝,如若可使魏夫人痊愈,也算是老夫的幸事了。魏先生啊,老夫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唯有承启一子,如今薛家无后,今后魏先生之子便是我薛世仲之子!” 魏良心中感激已如泉涌,口中直道:“魏良福分,魏良福分——”说罢便告辞了,一出门便看见薛薇雁一人立在门口,平日里可人的活泼不见一丝,苍白的小脸儿上还有几道泪痕未干,见了魏良倒是也笑着打了招呼。 魏良从小看着她长大,竟头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是如此得孤独,想着当年初入相府并未展露头角之时,唯有她每每见面都笑盈盈地问候一声魏先生。如今也长大,却逃脱不了沦为政治的祭品,心中着实感伤,便走上前,道:“二小姐保重。” 薛薇雁竟浅浅一笑,“薇雁感念先生惦记。往后,爷爷更需先生尽心扶持。”说罢,转而与魏良对视。 这沉重的期许与注视,使魏良的心中一沉,从那次雨夜的闲谈,他就已经对这薛府的二小姐刮目相看了,如今再看看眼前的人,他心中更是笃定,这生死攸关之时果真是快要来临了……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究竟可不可以助相爷掌握这薛府的沉浮—— 他行十度大礼,字字坚定地道:“魏良定不负相托。” 贺礼 一 转眼间,已是隆冬时节,整个千盛虽是寒冷难耐,但过节的气氛将这黎城沸腾。 过几日便是太子的婚期,千盛如此热闹了有一阵子。 而南宸侯的婚期大概会再等些日子。 “二小姐,怎么又坐在这里发呆呢?”秋夕一进门就悄声地问。 “哪有,我这不是都听到你进来了。”薛薇雁忙将东西收了起来,由于坐得时间长了,一起身竟有些晃晃悠悠,未站稳,不小心带掉了桌上的一本书—— “二小姐——”秋夕正欲放下手中的托盘。 “你手上拖的是什么?”薛薇雁也未理会那书,只是问着秋夕手里的东西。 秋夕眼神躲闪,微微低头,不再看她的眼睛。 此时,莺歌端着一个火盆也进来了。 “外头可真冷,今年冬天可真是难熬的。”她将火盆放到地上,“你们两人怎么回事儿?站着不说话怎么?冷不冷?一会儿让春晓再端一盆进来。” “怎么了?秋夕你怎么不说话?”薛薇雁见她不说话,又见这红布覆盖,心中已猜了八分。 莺歌大概也看懂了,一直咋咋呼呼的她此时也不再说话,蹲下身子勾着炭火。 薛薇雁走上前,轻轻掀开了红锦,精工雕琢的凤冠,名冠天下的绿岛琥珀珠颗颗晶莹剔透,在灯下,那红色yu滴,手指轻触,颗颗如指尖滴血。凤冠下是针针细致金丝耀眼的霞帔。 “真漂亮,我出嫁了这么大喜事儿,你们怎么难过起来了?瞧这个多漂亮?莺歌,你过来看看。”薛薇雁此时竟有些欢快地说道。 “哎哎,二小姐,莺歌马上来。” “秋夕你哭什么啊,嫁人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她此时倒是真的像是姑娘出嫁的心情。 “二小姐,你别胡说了,什么生离死别的,呸呸呸——”说着,她将东西放到桌上,莺歌也起身,将衣服拿起来。 薛薇雁微微闭了眼,自己终究还是不情愿的,可是她终是可以笑着说这些了,她想总有一天会忘了的。 嫁衣上身,莺歌瞧着薛薇雁微笑着,眼角有颗晶莹的泪。 “小姐,真漂亮呢。”秋夕端详着眼前的人,前几日还一脸欢乐,如今却只能强颜欢笑,究竟司寇公子怎么了,说了些什么。 “咚咚——”正说着,忽听得几声柔和的敲门声。 “是我。”周大娘轻轻推开门走进来,“衣服试了吗?合身吗?”她声音很低地说着又有意无意瞅了一眼莺歌和秋夕,两人连忙出去了。 “当然了,我的尺寸大娘您还会弄错?”薛薇雁习惯地对着她撒撒娇。 “嘿,你这丫头呀,都该嫁人了还嬉皮笑脸的,没个大人样儿。”她说着坐下来,将她的手握住,慈爱地抚摸着,“过了年这大小姐就该出阁了,如今府里已经忙成了一团了,你的婚事还得在后半年,不知怎么的,这衣服如今就送来了,大概是和大小姐那一样,就一同送过来了。” “是呢!我也这么寻思着。最近姐姐那里已经忙得不得了了,昨儿还跟她清点她屋里的东西呢,今儿听说她又去哪里进香了,姐姐心疼爷爷的身体,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瞧把她给累得。” “都长大了,长大了呀——记得你刚来府里——” 什么?我不是一直跟着爷爷吗? 薛薇雁一听这周大娘已是言不达意的年纪,心中也不免添了些伤感。 “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开始天天吵着闹着要骑什么小红,把我们这一干人都弄得晕头转向,啥是个小红啊?后来相爷知道了,也拗不过你,带着你去了马场,没想到啊,原来是匹马!哈哈——这真有一匹脾气倔的绝世好马,竟跟你这小丫头有缘了,它也不闹了,也不懒了,顺从地让你骑着它,我们可是惊呆了,私下里就议论呀,这二小姐绝非等闲之辈,这绝对是大富大贵天上的凤凰命呢!” “哈哈——是吗?是吗?小红?我都忘了呢!这是什么绝世好马啊?” “我这老糊涂,早就记不起来了,貌似叫赤骥马,后来回来之后呐,也没听着你再吵着跟它玩儿了,这事儿渐渐就淡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薛薇雁依旧不依不饶好奇地问:“那个马还在吗?” “你呀,哈哈——这刨根儿问底儿的,大娘这糊涂劲儿哪能知道呀!”说罢,她端起桌上的茶准备喝又若有所思地放下,而后语重心长地道:“薇雁呐,周大娘虽老了,但还未糊涂。说句不中听的话,虽说大小姐与你都是薛府的千金,可这嫁人一事……姐妹情深不在话下,但地位尊卑又岂能忽视?” 薛薇雁只是喝着茶水,未作任何言语。 周大娘又继续说道:“即使大小姐心中未曾有过想法,但终究嫁了人便不一样了。别嫌大娘的话刺耳,什么时候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心里得有个盘算呐。”说着,周大娘起身,道别:“时候不早了,大娘还要准备午膳呢。”说着也就走开了。 薛薇雁一直低着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着的一根茶叶,晃晃悠悠,自由自在,轻轻靠在杯壁慵懒地栖息—— 而此时,她的心像是夕阳照耀下的一汪清水,风筝在天空游荡,无声的风像是丝绸一样滑动。 贺礼 二 没过一会儿,倚栏在门口轻轻敲着门。 正巧秋夕也正进来,便道:“二小姐在屋里呢,姐姐进来坐!”便招呼着她进了屋。 “二小姐,您现在还有功夫品茶?”倚栏边走边说:“真是府里忙让您钻了空子。” 薛薇雁撇撇嘴,不去理会她。 “姐姐快这边坐,大小姐那里是不缺人手了?”秋夕忙问道。 “不是不是,本来就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小姐前几个月硬是找来了黎城有名的琴师和舞师——” “这事儿我知道!太子妃这头衔绝不是好当的,真是辛苦她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薛薇雁依旧翻着手里的闲书,像往常一样不在意地说着。 “二小姐,您今儿是怎么了?和往日大有不同,真真叫人心里堵得慌,倚栏平日里没有得罪过二小姐吧?怎么今儿连句完整的话都不让说了?原是我碍着二小姐的眼了。”倚栏站起身来,便要走。 薛薇雁一愣,不知自己的口气和话竟如此得罪人,见倚栏如此反应,竟也不知道如何收场——秋夕忙上前拉住倚栏,笑着好言相劝:“倚栏姐姐,快别和二小姐怄气了,她的脾气整个府里谁不知道?喜怒无常的,整日里神神叨叨,连老爷都没有办法了,这是刚刚我得罪了她,她这气便冲你发出来了,姐姐你要是真气就撒到秋夕身上!” 倚栏经不住秋夕地劝说,推推搡搡地坐回来了,不情不愿地说:“大小姐是觉得二小姐这么整日里不务正业也不是个事儿,如今大婚将近,琴师她也用不上了。”说着,她不满地用眼神瞟向薛薇雁,“让二小姐也抽空学习学习!省得嫁出去说府里的闲话——本来是让我昨日里过来告诉二小姐的,可那边儿忙得走不开,也就耽误了!一会儿子,人就过来了。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说罢,倚栏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姐慢走啊,我就不送了!”莺歌在她身后喊了一句后,忙转身向我这边走来:“我说二小姐,您今日怎么了?” 薛薇雁没觉得自己有何不妥,遂也发起脾气来:“是我不愿意帮忙了吗?是我在这儿偷闲了吗?整个府里都忙得连喘气儿的时间都没有,偏偏我在这里没得做,独享清闲了?多少次去了那边帮忙,连下人的冷眼我都得瞧着,有谁看着我是这府里的二小姐了?你们有一件事是交给我做的吗?” 秋夕见这情形,连忙道:“待会儿不是还有课嘛,莺歌快去将院子里疏影阁的房子收拾一下,许久没用过了,一会儿师傅来了,就直接领到那儿招待好了。说小姐今日里身体不大舒服,而且天气颇冷,过几日天儿好了再来好了。” “是——那,那大小姐那边儿怎么交代?好歹是大小姐请来的人,您过去瞧瞧也好啊,大小姐自是面儿上认真的人,您——”莺歌也自觉刚刚说话伤了薛薇雁的心。 “你叫双儿她们几个到后院儿那拿着弹弓摆好了家什等我。”既然被人无故封了个不务正业的名,干脆就好好玩儿一阵子也罢! 秋夕正愁着如何是好,只听春晓的声音咋咋呼呼地传来:“二小姐!二小姐!” 薛薇雁忙起身,与秋夕一同往外屋走去,春晓慌慌张张地一进门,便关住门,满脸的担忧,只听她道:“不好了,太子凞出事儿了!” “什么?”薛薇雁心中一紧,如今大婚将至,婚期绝不可耽误啊! 薛薇雁忙冲出屋子,向薛薇念的院落走去。 秋夕直直在后边叹气,心里不断嘀咕着,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贺礼 三 今日早朝。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曦宫内已然一片肃杀之景。 “说!到底是谁!”苏棘在捍卫自己无人可动的帝王宝位时,已然变得狂躁。 大殿之上无人敢在此时站出来说话,毕竟泾渭还未分明,太子凞府中惊现千盛纯金图腾帝王之冠,这可是动摇王位的做法,无论是谁一句话说错,便就此万劫不复了…… 齐渊此时正欲为自己开脱,齐匡修在身后使劲儿拉住了他!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薛世仲却显得泰然自若……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见未曾有人回答,苏棘更是怒不可言,一字一句道:“欧阳青你来说说看!” 只见欧阳青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老臣愚钝。” “呵呵——”苏棘发出一阵冷笑,“料事如神的欧阳太师今日竟愚钝了?那齐太尉,你说说看!” 齐渊此时正是火气凝聚,薛世仲竟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陷害自己!他正欲快步走至殿中央时,只见齐匡修已经跪在地上,他果真是要赌一把! “大王明鉴!” 齐渊被儿子的做法吓了一跳,怎么一直沉默寡言的他今日如此反常? “说!”苏棘口气蛮横。 “以微臣之见,此事并非太子之过,也并非送礼大臣之过。” “哦?那是寡人之过了?”苏棘的声音此事已有缓和。 “微臣不敢。微臣的意思是,大王的寿辰也即将到来,想必是某位大臣将礼物备好了,但底下人疏忽大意,在送礼物时拿错了。”齐匡修自知,这次无论自己说得有多么天花乱坠,齐家终究是脱不了干系…… 大王一句,像是齐太尉的礼盒……齐家就注定会败给薛家!不与薛世仲结盟,投靠大王这一步险棋齐匡修终究还是下了——而这一切,还不能让他的父亲知道。 苏棘此时已恢复了平静,在高台之上冷冷看向底下跪着的臣子。 太子凞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下,慌得满头大汗,一句话都不敢说。 薛世仲一听此话,心中不免啐道,齐渊啊齐渊,是时候收拾你这只狐假虎威的老狐狸了! 只听薛世仲款款道:“大王,您也曾说这礼盒颇有某府的暗纹刺绣,想必——”话还未说完,只听齐渊一声呵斥:“薛世仲!你不要血口喷人!” “齐太尉,老夫话还未说完,您怎么就将这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了?”薛世仲丝毫没有畏惧。 齐渊冷哼道:“别以为你用那些关外抹角的话老夫听不懂!我齐家对大王的忠信可鉴日月!不像某些人,只会说不会做!” 薛世仲竟也颔首跪地,诚恳地道:“大王明鉴!” 苏棘看似心中微微拿捏…… 苏冽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有的表演,有的真情,竟自觉有些趣味,看来这场戏该是越发有意思了…… 薛世仲的狼子野心,苏棘的猜忌多疑,太子凞的怯懦愚昧,齐渊的不可一世……在他眼中顿时显得可笑…… 十年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都是会一点点拿回来的! 他的笑在心上,一声声撕裂了整个朝堂的肃静与庄重,唯剩痴狂的欲望在来回撕扯摆动,将所有人都疯狂鞭挞! 而今日,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便深深烙在了他心中。 欧阳青的冷眼旁观?齐匡修的无中生有?竟都是耐人寻味的…… 此时,只听的苏棘竟说了一声:“退朝!寡人自有分辨!” 姜大忙上前搀扶着苏棘离开了。 “大王息怒啊,圣体要紧呐!”姜大在一旁劝慰道。 苏棘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道:“太子凞怎么如此不成气候!”完后,又叹息了一句:“可终究是寡人之子呐!” 姜大一听此话,真是为太子捏了一把冷汗。想必,大王心中早有定论,果然不是太子凞的胆大妄为,可究竟是谁呢? 走了一阵,苏棘忽又问道:“最近,王后怎么样了?” 姜大心中一沉,小心翼翼地答道:“如大王所料,药是十分奏效的。” 苏棘听了此话,心中也放心了,便稍加同情地道:“究竟是王后的身份,各类供给都别亏待了去。就让她搬回落雁宫住着吧!” 姜大稍微松了一口气,道:“是!” 苏棘忽又想到一件事,问道:“还有,她可曾说了什么?周围的人可曾回禀过?” 姜大细细思量,几个月前的那件事再一次浮出脑海……可,可如若自己从实招来,岂不降祸于己了?想到那日听过唱曲儿的人自己都已让他们闭嘴了,唯剩薛家姐妹,想必这话绝对传不到大王耳中,便十分肯定地道:“未曾说些什么话,只是些疯言疯语,一直叫着三王子的名字。” 苏棘一听,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决儿?决儿啊……”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终是从心里厌恶篱若的。这个女子让他不住地想起自己娘亲——不过是一名出自风流场所的女子罢了!竟妄想着生下他,而飞上枝头!从小无论他多努力,都被世人所鄙弃,所厌恶。而苏镇,却根本不用做什么,就得到了那么多那么多—— 只要和苏镇有一丝瓜葛的人或物都是他一生最痛恨的! 他忘不了那日芙蓉楼苏镇众人拥戴,而他不过是卑微的一角,一夜云雨不过是他随手丢给他的赏赐罢了…… 她仿佛成了他过去一切一切的一个标记,成了心口上一颗鲜红的一道深深的疤…… 此时,正巧,兰佩夫人已在门口侯着了,见到苏棘忙跪地行礼,他恍惚着,仿佛时空陡然翻转,秦篱若轻纱遮面的第一句问候…… 苏棘恍惚间,也曾想过,如若不是那样的相遇,他些许是真的爱她的。 太子凞等到大堂上的人都走光了,才在薛世仲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出了大殿。 “太子切勿惊慌。”薛世仲诚恳的语气让他略有释然。 “薛相啊,这是谁想害我啊!”太子凞恨恨地道。 薛世仲看了看四周,只是笑而未言此,道:“老夫是绝对忠于大王,也愿为太子凞效犬马之劳。”说罢,略有含义地拍了拍苏凞的肩膀,又道:“老夫会查出此人,禀告大王,请太子放心!” 太子凞看阅历如此深的薛世仲对自己竟如此诚恳,想他定是忠于自己的,也是忠于父王的,看来父王的指婚果真是再好不过了……便用十分微弱的声音道:“可,可这祸物——”刚要说出口时,只见苏冽正从前边走来,便又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苏棘随意地走过来,礼貌地道了一声:“苏冽有礼了。” 太子凞也强装着笑意,道:“羲彻兄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找父王有要事相商?” 苏冽连连摆手,坦然地说道:“哪有的事,本想着回去,可又思量着今日之事,着实为太子捏了把汗,便又折回来,准备去看看你罢了,不过如今有薛相在,太子弟弟的心只管放到肚子里吧!” “哈哈——南宸侯玩笑话啊,老夫也是为太子凞着急罢了。不知朝中有谁从中作梗,让大王和太子凞之间有了……唉——不过,老夫自知,此事绝对和太子没关系。” 苏冽赞同地点了点头,随意地说道:“是啊,四个儿子中也只有太子凞如今成年,有所作为,王叔定不会怀疑的,放心好了。既然有薛相在这里开解苏凞,本侯也放心了,恕不打扰了。”说罢便转身走了,手中的把翫在寂静的宫廷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却像是丧钟一般敲响在苏凞的脑中,嗡嗡作响——而在薛世仲的脑中却像是一闪而过的花火,展现了另一片天地…… “薛相——”太子凞当即就要跪地,薛世仲反应迅速,立即上前扶住他,小声道:“老夫心中有数!” 贺礼 四 海棠苑里。 薛薇雁一进门,就看到薛薇念在妆镜台前抹泪,哭得已不成样子—— 朝露见薛薇雁过来,慌慌张张地将她拉到屋外,道:“二小姐莫不是也听说了?” “还未知是什么事情呢!只是今早听莺歌着急忙慌地说了一句。” 朝露手中不断搓rou着帕子,道:“恐大小姐的婚事——” “胡说什么!究竟怎么了!”薛薇雁如今真是着了急。 “说是今日里,大王特地去光华宫给太子凞送礼物,也未曾叫人通报,一进门就看到——”朝露越发怯懦了,支支吾吾地道:“太子凞他——他正在抚摸着一个纯金的千盛图腾王冠,爱不释手!” “什么?”薛薇雁此时已然觉得这回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这可只有大王才可使用,太子凞怎会愚蠢到这样的地步!” “二小姐别急,还说这东西有可能是别人送的!并非出自太子凞手中!”朝露此句已说得没底气了,“如今王宫里封锁消息,这还是张海特地跑出来说的!” “哦?还说什么了?” “对了!大王当时还说看着像齐太尉曾送过礼时用得独特的礼盒。” …… 薛薇雁定了定神,安慰着朝露,道:“事情还未有结果,别慌了。朝中之事瞬息万变,想必此时绝非如此简单。” 倚栏见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想到刚刚自己和薛薇雁话不投机,见她进来后便找着借口出去了。薛薇雁并未理会她,将屋子里不相干的人都撵了出去。 莺歌忙在屋外守着,秋夕端上了两杯茶放到几案上,也并未多话便也去了门外。 “姐姐,这不过是一点风声,事情还未有个结果呢,怎现在就伤起心了?”薛薇雁拿着手帕为她拭泪。 薛薇念自觉自己命运多舛,如今眼看就要成为太子妃了,却偏偏出了这等事……更觉得悲从心来,哭得越发伤心了。 “你放心,薇雁想这次太子凞绝对可以化险为夷!”薛薇雁说得十分肯定,薛薇念竟有些相信,问道:“何以见得?” 只见她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因为大王绝不会让天下人看笑话。” 薛薇念此时也有些动容,哽咽着道:“可今日无事,必定会为以后埋下祸端啊!” “姐姐此话差矣。”薛薇雁其中也并未肯定,只是因为他当时一句话!“看着像齐渊家的东西……此话发人深省啊……” 薛薇念仿佛也体会到了什么,但也不十分清楚。只听得她继续说道:“此时真正该担心的人应该是齐太尉,而太子凞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导火索罢了。” “那果真是齐家送的了?” 薛薇雁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其实,这礼物是谁送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要看大王如何评断。” “什么意思?” “姐姐你想,太子即位时间短,又无任何功绩,谁人都看得出它本身就不牢靠,又何苦送那样的祸物来表心思?所以,这东西本身就是借太子生辰之际,嫁祸给齐府的。而削弱齐府,对谁最有利呢?”薛薇雁越说声音越小。 “哐啷——”一声,薛薇念正站起身来,竟恍惚着碰掉了妆匣,她狠狠攥紧了手帕,不可置信地看向薛薇雁—— “原来这一切都出自——” 薛薇雁握住姐姐的手,点了点头。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深深地刺了一刀,薛世仲将她嫁入定康府,不过是用来交换削弱齐府的一个筹码—— 齐渊与苏冽相比,他苏棘怎么会分不清轻重? 可她却不能有任何怨言,因为这十几年年的养育之恩,她万万不能割舍—— 薛世仲于她而言,是父亲更是母亲—— 她必保他周全。 贺礼 五 “二小姐,恐那琴师和舞师已等候多时了,不知——”秋夕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道。 薛薇雁将姐姐安抚了几句,见她已好多了,又想着果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便回道:“好,我这就去。” 出了屋子,莺歌忙问道:“大小姐怎样了?” 薛薇雁摇了摇头,心中只为姐姐担心起来,不自觉地道:“姐姐这性格如何是好呢?太过娇弱,这以后进的可是曦宫。” 此时,倚栏正要进屋,从她几人背后路过,竟真真地听到了这话,她从背后冷冷看了一眼薛薇雁,便扭身进了屋。 秋夕多心,忙喊停了她,道:“嘘嘘!” 两人也未再多话,直接回了自家的院子。 薛薇雁自知自己资质平平,也未曾将这些当回事,便不去换什么衣服,直接要去疏影阁。 “二小姐!先回屋子吧!”秋夕说着,莺歌忙喊退了周围的人。 薛薇雁也未做争辩,便也随着她进了屋子。 一进门,她险些慌了神——仿佛做梦一般——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秋夕和莺歌忙出去,守在了门口。 何必呢? 薛薇雁立即转身,便要出去——司寇襄南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 她已瘦了好多…… 他用尽了自己毕生的热情去紧紧搂住怀里的人——这是一朵夜来香,是山上埋藏的雪莲,是他这一生最珍贵的人…… 薇雁,你不会懂的!昱国的江山已经摇摇欲坠了,如今的朝堂都已翻天覆地!一半暗中投靠煌星国。你知道吗?那日你见我时就是我刚拿到哥哥的丧报的时候——他丢给我的是这样残破的昱国……从此我再不是当年的襄南……回去的日子一拖再拖……薇雁,我们身后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了……我要怎么说,怎么说你都不会原谅我!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她感到他温热的泪顺着自己的耳畔流下,他无助的拥抱仿佛让她窒息,她在仅有的时间里贪婪地拥有着片刻的欣喜与安然—— 是啊,如果当时,他说的不是:“薇雁,照顾好自己。”而是,“跟我走!”她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地跟他浪迹天涯吗? 她会让薛家声名狼藉吗? 她会让整个薛府成为自己幸福的陪葬吗? 她会吗? 她的心此刻如同撕裂一般痛楚,那是日日夜夜无以言表的痛心!她的泪无声无息,像是暗夜里的光,幽幽暗暗地照在角落,既然已成定局,为何为何她的心却迟迟不肯死…… 襄南…… “秋以为期,君无戏言。”薛薇雁不知不觉地在他耳边呢喃。 这八个字像是乱箭一样,穿过了司寇襄南的心脏…… 薛薇雁挂着满脸的泪珠,挣脱了他的怀抱,低头笑着说:“我们都改变不了了。”然后缓缓抬头,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我都太弱小。” 司寇襄南缓缓闭住了双眼,泪水便顺着他俊美的脸颊一颗颗掉到了地上—— “不!是我的无能。”如果这天下都是他的,如果这一切都掌控在他手里,如果昱国不是弱小的,太多的如果瞬时间像一座冰山冷冻了他的心……如果不是大王的一纸诏书,他从未想过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从那一刻开始就与他司寇襄南再无任何瓜葛,他连走到这黎城朝堂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他从没想过自己对权利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 薇雁,如果有一天,我拥有了江山,就没人把我们分开了,对不对。 薛薇雁的笑容竟僵在了那里—— 他曾经有风趣有慵懒有好强有霸道有坏脾气,却从未有过这般的深沉而悲怆,那是发自他灵魂的一种震慑,那是往日年岁中穿越时间的领悟与觉醒,那是他怅然若失后内心不与言说的悲痛……可是,凭借他这样一个从不过问朝政的浪荡公子,如何撑得起这巍巍江山! 司寇襄南竟也微微轻启嘴角,恢复了往日温柔阳光的笑容,然后走上前,低头捡起了地上的一本书,说道:“何时对书都不爱惜了?”说着,便随意翻起来——薛薇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去夺那本书—— 司寇襄南敏捷地将书藏到了身后,像是他们往日在一起时那般无赖,一边躲躲藏藏一边说道:“就不给你拿我怎么办!”只是,说这话时,他眼角依旧湿润。 薛薇雁自知,这书本是他曾写的一本游记,每当自己想起他时,便小心翼翼用小楷在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名字,如今竟被他拿了去!越想越觉得羞涩,便慌忙地去抢—— 忽然,司寇襄南竟转过身来,双手撑在墙上,将她禁锢在手臂之中……只听他平静却夹带命令地道:“答应我,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都只有生,不能死!听到没!答应我!”他的语气很是强烈,薛薇雁拼命地摇头,襄南,我等不到——她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我要你回答我。”司寇襄南的语气不容置否。他害怕,他害怕她面对不了今后的沧桑巨变;他害怕,他的牵挂就此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再也握不住;他害怕他有一天终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时,她却再也见不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将他吞噬,好像她一句回答就可以救赎一般,倒头来,却只是平添了更多的不甘与不舍…… 她颔首间看到那半截昱血碧竟依旧挂在他身上。 “好。” 说完,司寇襄南将书放进怀中,郑重地退后了一步——那一步的沉重仿佛踏出了生生世世,他几乎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只听的一声:“小姐,保重。” 薛薇雁这几个月里隐忍在心底的泪瞬间如崩塌的堤堰…… 只能生,却不能爱,人未死,心已亡。 公子,保重。 翌日,齐渊派往边关与蓝骁对调。 齐匡修送礼失策,连降三级,滞留黎城,听候调遣。 薛世仲查案有功,赏赐不再话下。 这一切都在人意料之中,只是意料之外的事确是,一直不得苏棘喜爱的苏决,竟移出了落雁宫,过继给了新得宠的静殊夫人……其中喻意足以让所有人几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