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天广记》 第一章 战起,修罗御灵 1 序章镜碎,难问缘由 玉盘盈盈如圆月,注入雪水,便是面昭示吉凶的水镜。 苍老似树皮的手缓缓拂过镜面。 水,波动起来,像幕帘一般悄然拉开。 一点腥红从镜心腾挪而起,如龙,飞来绕去,瞬间把水镜搅成血海,连空气都似乎沁出血腥味来。隐隐约约,有暗影隐现在血海深中。 老人锁紧了灰白的长眉,凝神细看,不料,暗影里倏然透出光来,光如刃,透镜而出。 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老人只觉左眼剧痛,一目,已盲。 “玎珰——”一声脆响,玉盘碎成两弯残月。雪水如血亦如泪,洒将下来,沾湿了老人的衣襟。 “这些年,您老过得可好?”有人不请自来,裹着一袭宽大的白色斗篷。 声音浑厚而清冷,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惜,并不是他想见的人,老人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这荒山野岭的,不怕脏了你的脚?” 来人一笑,望着碎裂的水镜,说:“司星阁的玉筮也断了。您老可瞧出什么来了?” “我一个糟老头子,能瞧出什么?”老人冷笑,“你一向诡计多端,纵是有什么祸事,到你手里焉知不能成了好事?” 诡计多端!来人不以为意:“还不是您老栽培得好,要不是您老,也没有今日的我。” 老人沉默,片刻,道:“天道恒常,该你的终是你的。” “不。”来人傲然,“该你的,你不去拿,那就是别人的。” 老人暗自一叹,走到窗前。 窗外,漫天大雪无声无息地飘将起来,如盐,腌不咸人情淡;如糖,调不甜世间苦;如粉,抹不白凡尘暗……朦朦胧胧,见雪天之上似有一物,定睛看去,却又瞧不见了。看不清,那便罢了,茫茫天下,且犹得一朝清明。 第一章 残阳如血,落霞缤纷。 云梦山下,芦苇成荡,枝叶滴翠,芦花胜雪。 风拂过,芦花轻扬,飞之舞之,柔情百转,依依投人怀。投人怀,往那白衣少年来。少年宛若水中月,似无情,斜坐舟头,顾自低首,赤着一双白皙双脚,拨弄一湖烟水。 水波晕散,袅袅晕出青色雾气,恰如丝带一般盘旋,凝成一位俊眉修目的青年男子。他长身玉立,凌波而立,轻声道:“高唐大军已到青邱泽,不用不久,便会往云梦而来。”一袭青衫上隐隐有血迹点点,淡淡如若桃花瓣, 少年眯起眼,乌黑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寒光。他站起身,低声问:“受伤了?” “不碍事。”清欢赧然,笑着说,“有人追着我,怕是没有甩脱。” 凌霄点头,道:“你回山吧。传令族中子弟,固守山门。万一我这边有个差池,便依先祖遗命行事。不遵者,斩。”语气轻缓,透出的是不容质疑的决绝。 “万一……”清欢叹了口气,没有把话说下去。真有个万一,说什么都是白搭。长长的睫毛像翅膀一般扑闪,他低眉,说:“有个人挺厉害的,你自己小心。”他隐入水中,一滑而去。 凌霄目送他,一抬眼,见云梦山云缠雾绕,余晖洒落,光华灿烂,恰如披上绚丽衣衫,不似人间美景。他转头,抬手抽过一管细长的苇叶,去了叶心,做成芦笛。这笛是小孩戏耍之物,极是简单,吹起来,却是跌宕,高亢时欲裂,低沉时若无,起起伏伏,如水晕一般,层层荡漾,飘过苇荡,直上云霄。 声勾魂,曲勾人。芦花顺着曲调,上下翻飞,似那舞动的精灵。 衣袂翩跹,足尖轻点,人如鹤,立到芦苇上,长眉斜飞,目光灼灼。他打量着凌霄,朗声道:“在下柳一扬,请问公子,此处可是云梦山?” “问个鸟,偌大一座山在你跟前,不是云梦山,还是别处不成?”说话的汉子熊背虎腰,中气十足,“老子就说那小子肯定是云梦山派来打探军情的,没说错吧?”他咧着一口大白牙,言下颇是得意,手一挥,把身边的几杆芦苇折倒,一脚踩上。 凌霄见他随手折了芦苇,心头更是厌恶,但有些话还想问个清楚,便按捺住,没有发作,只斜过眼来,冷冷地瞅着汉子:“这么说,是你伤了他?” “那倒不是,那小子属泥鳅的,滑不溜丢。”章明顺口接下,说完一愣,眼睛一瞪,嚷道,“你谁啊?我凭什么告诉你?” 凌霄抬起眼来,盯着柳一扬:“那,是你?”虽说,来的不止他两人,但隐在暗处的四人修为远不如他俩。清欢的能耐,他最是清楚,凭那四人,根本不足为虑,更不要说特意叮嘱他留意了。 清欢既回,有些事情也无须隐瞒,柳一扬直言:“他擅闯大营,我职责所在,不得不擒拿,这才失手伤了他。” 失手,说得倒是无辜。等下,说不得也要失个手,让他十倍奉还。凌霄冷然道:“这么说,倒怪不得你了。只是青邱泽是我云梦山的地界,何来擅闯之说。倒是你们说来就来,一夕之间,陈兵青邱,耍的可是天朝上国的威风?” “公子言重了。” “说来我云梦山地处南疆蛮荒,野泽孤岛而已,一无膏腴之地,二无泼天富贵,三无奇珍异宝,怎么就入了你高唐的法眼?如此这般兴师动众。” “对啊,柳一扬,老子也奇了怪了,这鸟不拉屎的旮旯地,打下来有个鸟用?” 柳一扬微微一笑:“在下职位低下,此来只是奉命行事。公子若想知晓其中原委,不如随我去见景峰景将军,说不得可消弭一场战事。” “听说高唐有一猛将,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当年曾以五千铁骑,破敌十万。说的可是他。” “正是。” “如此说来,高唐真是瞧得上我云梦,让这常胜将军领兵数万,是想踏平我云梦山吧。” 柳一扬一时不知如何接话。由景峰率军,自然是势在必得了,但这话让他如何说得。 他说不出口,章明却是直言不讳,他听凌霄咄咄逼人,心有不忿,直着嗓子回道:“是又怎么样?不要说将军,就是老子领兵也把你这鸟地给平了。” “噢。”凌霄眉梢一挑,心中一动,水下有绺绺暗影急速游动,纤长灵巧,潜入苇荡,杀机暗藏,是高唐蛇兵。它们跟着柳一扬几人而来。兵贵神速,更胜在出其不意,蛇兵本来两者兼具,却不知这片苇荡与凌霄的纠葛,便也无法知晓一入此间,便已被凌霄察觉,换做个敌暗我明。“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平我云梦山。” 芦笛在手指间打转,化成一圈绿色流光,倏然一定,往指腹刺落,鲜血沁出,凝于叶尖,绿叶红珠,竟是分外好看。手轻扬,苇叶轻飘飘地飞出,恰似一只断翅的蝴蝶,跌腾着。坠于水面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响,“咚”,似战鼓擂,颤悠悠,渗入水去。芦苇狂舞,如风摆柳,芦花遮天蔽日,苇荡的黑夜似乎提前来临。 “修罗御灵。”柳一扬神色立变,颤声道,“难怪玄帝不听群臣力谏,定要一意孤行,出兵云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似乎想通其中关窍,当机立断,喝道:“拿下。”柳一扬凌空击下,广袖如盖,当头罩落;章明正面而来,拳影如山,直笼周身。其余四人,或从水下穿出,或从旁协助,掌影纷飞,刀光耀眼,指风凌厉……把个凌霄团团围住。他们不在乎以多胜少,只求一击擒敌。 凌霄一动不动,冷眼瞧着,由着柳一扬等人轰上身来。扁舟碎裂,木屑横飞,他的身形被撕得粉碎,化做芦花细细,圈成一个白色花笼,把几人悉数罩住。不知何时,他已经离了此间,用做个芦花替身。芦花朵朵往人身上裹,一沾身,便如虫子,直往肉里钻,侵入血脉,夺人性命。 这片苇荡是丹黎一族的禁地,不要说外人,就算族中子弟擅闯这里,也是严惩不贷。更不说他们还伤了清欢。转眼,其中一人被芦花团笼,浑身上下顿时渗出鲜红的血来,片刻之间,委顿下去,没了声息。 第二章 战起,修罗御灵 2 凌霄隐在一边,紧盯着柳一扬,修罗御灵是禁术,这世上,知晓这个名的就没几个,更不要说一眼瞧破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柳一扬周身笼上一圈淡紫色的光芒,隐隐如火焰着烧,芦花临身,便化为飞灰。指尖火花点点,扬手处,把芦花烧成火星,簌簌灰黑跌落。他飞身而出,朝凌霄藏身之处攻去。 章明甚是强横,不躲不避,芦花缀满身,恰似穿了一件袄,竟伤不得他分毫。 余下三人跌坐水中,苦苦挣扎。 凌霄抬手,双指往空中一夹,抽落一道光来。光如剑,矫若龙,把柳一扬逼退回去。 突然,一条黑色大蟒蹿出,一口咬住中间一人的脑袋,身子一搅,把他拖下水去。 章明勃然大怒,回头,一拳砸在水中,拳风直迫黑蟒七寸。只听得“嗑嚓”一声脆响,蟒骨折断,然终是救不得人。 “章明,你好大胆,竟敢伤我小龙。”簸箕大的青色蛇头探出水面,立起一人多高,头上立着一个纤瘦的男子。他身着一袭水色衣衫,五官精致,一头黑色长发像蛇一般缠在身上。是高唐蛇兵统御杜朗生。 章明没有想到,这伤人的,竟会是自己人,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他握紧拳头:“姓杜的,你个狗娘养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笑话,我怕你不成。”杜朗生一笑,他向来横行无忌,岂会被章明的话拿住,“我看你那两个手下也是活不成了,不如喂了我的小龙。”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闭嘴。”柳一扬落在两人中间,沉声喝道,“大敌当年,你两人还有心斗嘴。” “我倒是谁,原来是柳一扬柳公子,你不是号称司星阁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吗?怎么见个毛头小子都如临大敌。”他丝毫不给柳一扬面子,话中更带三分讥讽。 说话间,蛇群已悉数入苇荡。 “杀,无赦。”凌霄隐入芦苇间。 好戏正开锣。 淡淡的蓝色水雾从苇荡底袅娜而出,沾上芦苇,便附着其上。芦苇枝叶乱颤,仿佛从沉睡中醒来。苇叶暴长,如利刃,如绳索,如枪如矛,一个个成了操着诸般兵器的怪人,苇荡一时化作森罗战场。 绿光闪过,一声惨叫,先前受伤的章明手下被苇叶缠住双脚,拖入芦苇丛中,尚不及挣扎,四围的苇叶便已经蜂拥而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往他俩身上砍去,鲜血飞洒,碎肉乱溅。 苇荡已无立足之地,柳一扬飘身而起。芦花迎面扑来,他伸指弹出一点紫色火光,没料想适才破了芦花的紫焰火,此刻却只是阻了一阻,便被芦花扑灭。芦花隐隐泛着蓝光,密密麻麻,如匹练一般,缠绕在柳一扬周身。他大骇,知道自己难以匹敌,此时不走,恐怕要身死苇荡了。蓝紫色的火焰从掌缘腾起,柳一扬一掌劈出,掌刀如同紫色的闪电,轰然劈落在芦花之上,电光飞旋,硬生生从芦花的包围里撕裂出一条细缝。缝虽小,但足够逃生。他一闪而出。 一缕剑光从芦苇间射出,凌霄出手了。剑光后发先至,一下便到了柳一扬跟前,倏地刺穿了他的胸膛,拉出一缕血线。柳一扬一声闷哼,凌空坠落。 怒吼声声,从章明口中传来,他浑身鲜血淋漓,已是血人一个,也不知身上有多少伤痕。他深陷绝境,却犹自相抗。苇叶如刀,从水下刺出,刺穿章明的脚掌,翻转一绕,把他绑缚。章明浑身一颤,他自知难逃此劫,突然“哈哈”大笑。眼见柳一扬堪堪要掉进苇荡,章明的身体猛地像充气一般,暴胀起来,瞬间,比先前大了三两倍。他奋力一挣,往前撞去,“砰”一声脆响,炸成血雾,把一圈芦苇炸得东倒西歪,苇叶上尽是窟窿。血气上冲,托起柳一扬,红光乍闪,施出个血遁之术,把柳一扬送出苇荡去。 杜朗生的蛇兵向来进袭无影,退避无形,在战场上杀人不知几数。此次驱蛇前来,原想凭一己之力,攻克云梦,独占大功。不想一入苇荡,竟毫无还手之力。芦苇不是血肉之躯,吞不下,毒不倒,绞不死,一时间,生生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浪花翻滚,卷起细碎的鳞片,翻出模糊的骨肉,散出腥气的血味。大朵大朵的血花铺陈在水面上,激荡着,搅在一处,触目尽红。 粗如水桶的蛇尾甩出水面,“啪——”击在芦苇丛中,数丈长的蛇身飞蹿而出,浑身伤痕,皮肉翻卷,鲜血直流,已经瞧不出原先的青色鳞纹。杜朗生驱着它直往苇荡外闯去。 白影闪动,凌霄拦住去路,剑光如匹练,朝一蛇一人卷去。 青蟒带着冲劲,直直撞上光练。血激射,像暴雨一般,打得芦苇啪啪作响,蛇身断成数截。苇叶飞卷,裹住犹在扭动的蛇身,拖下水去,一股股暗红的水流夹着血腥翻滚上来。 杜朗生倒飞回去,双脚尚未沾到苇叶,苇叶已如剑一般刺来。这片苇荡,已是刀山剑海。黑发甩出,击中苇叶。他借力,腾飞起来。 凌霄身形一晃,逼到杜朗生跟前,一剑,朝他当头劈落。 杜朗生一扭身子,硬是滑了开去,他见柳一扬和章明的惨状,早无战意,只顾逃命,犹如流光一般遁去。 凌霄五指弹动,单手捏诀。风乍起,阴测测,冷凄凄,芦花乱扬,滴溜溜地疯转,顿时把杜朗生罩了进去。凌霄闪身而入,光剑连闪,只听得蛇男一声惨叫,护住周身的黑发断成丝丝缕缕,颈间血喷丈余,人头已然跌落。隐隐约约,一道蛇形细线从他额头逸出,往西北方向一闪而逝。 蛇群无首,愈加混乱,只顾各自逃窜。到头来,任他大的小的,有毒没毒,任他阴险毒辣,蛮横有力,终究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那弱的,遭受一击便亡;那强的,挣扎逃蹿,也免不了葬身苇荡。 一番围剿,蛇兵只剩寥寥数条。芦苇也不急着斩杀,猫捉老鼠一般戏弄起来。一条粗大的银环蛇被苇杆弹上水面,在空中翻滚着跌落,苇叶刷刷竖起,齐齐砍出,把它连头带尾切成薄片,蛇血飞洒,溅上芦苇,顺势滑落,苇叶如绿色的舌头卷来,连血丝都舔得干干净净。 第三章 战起,修罗御灵 3 高唐蛇兵仿佛是为苇荡开了一场蛇宴,融在水里的蛇血被吸食,就连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都被吸收得干干净净。水,恢复了清澈;击折的芦苇,依旧挺立起来;空气,回归了清新,清爽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日已落,湖上昏黄一片。 一声凤鸣,清越直上九霄,一点流火从天而降,是只火凤,烈焰似的羽毛熠熠生辉。火凤甚大,单只翅膀就有三余丈长,像片垂天的火烧云,在暮色下,分外夺目。 巨翅扑扇,层层热浪冲击着四周,热辣辣的风焦灼着芦苇。一条条火蛇从火凤身上飞出,在空中盘旋激射,窜入苇荡。水面上一片火光,烧得苇荡恍如白昼,缕缕水汽蒸腾而出,却连一朵芦花都没有烧着。 轰隆隆,潮声如同雷鸣。一线白浪冲天而起,往漫天火势飞卷而起。瞬间,把苇荡化成了浪海。水龙冲天而起,张牙舞爪,杀向火凤。水火相克,更何况在这水泽之上,火凤也不恋战,一飞而回。 不用看,便知是清欢。族中除了他,也只有清欢能随意进出苇荡。“你来得倒是及时。”凌欢笑着,眉眼弯弯,一想他身上有伤,转身问,“可好些了。” 龙入水,潮退去,露出郁郁葱葱的芦苇来。清欢点头,说:“本来就是小伤,长老帮我处理了下,我便来了,真不妨事。”他去过高唐大营,虽没有探得十分清楚,却也知晓此次高唐来了不少高手。在这片苇荡里,没人能从凌霄身上讨得好去,但终是不放心让他孤身对敌。本有些族人要与他一并前来,奈何族中早有禁令,不容族人擅自踏入苇荡,加之凌霄的守山之令,只得作罢。 “使这火凤的,想必是云瑶的人。” 凌欢往远处望去,说:“他没入苇荡,只放出火凤来,看样子高唐正在想法子要破这里呢?” 清欢皱了眉头:“我云梦山到底做了什么?惹来这么些人。” 凌霄笑着说:“随他们来吧。丹黎一族向来与世无争,但也不怕事情上门。要往云梦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们死守苇荡一条道便是。实在守不住,还有应对之策。”说到这,笑容凝住了,他看着清欢,问:“你说,我丹黎先辈留下诸般布置,是不是早料到会有此一日?” “我也想过这事。”清欢垂下头来,目光盯着脚下,“不但如此,我琢磨着,长老他们还有事情瞒着我们。这次出兵,高唐秘而不宣,来的是玄帝手下的禁军,而且还有这许多高手相助,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倒是想得多。”凌霄道,“也罢,等这次事了,我们好好查查。” “嗯。先对付高唐再说。也不知道这次他们会使什么手段?”他抬起头来,目光潋滟,“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是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接招便是。你也别想太多,倒是好好休息一下才是正经。”凌霄拍拍他的肩膀,歪着脑袋看着他直笑,“你这人吧,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婆婆妈妈,磨磨唧唧,屁大点事情也要纠结个半天。” 清欢白了他一眼,闷声道:“懒得理你。”他扭过头去,往水天相接处一望:“他们来了。” 临近十五,月亮升得早,水面波光粼粼,点点黑影驶来,是一只只战船,拉满风帆,借着风势,急速驶来。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苇荡静悄悄的,像一张沉寂的网,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芦苇细密,船无法前行,驶近苇荡,便列队停了下来。数十只战船顺着苇荡的走势,泊了黑压压一圈。 朵朵水花自船队周围冒涌,闪着暗色的银光,不仔细看,倒和波光没有两样。银光里,一只只铁背银鼍冒将出来,巨大的身躯裹着鳞鳞硬甲,像一只只铁打的小舟。甲板上,士兵矫捷地跃出,轻巧地立在银鼍背上。水波一荡,铁背银鼍驼着高唐士兵朝苇荡进发。他们分批而动,似乎根本就不曾知晓此间的凶险。 凌霄满眼狐疑,瞅着清欢:“怎么来了这些料?光凭他们,入苇荡来,与送死何异?”虽说他们是军中翘楚,但在凌霄看来,不外是些渣渣。 “你说的没错,他们就是来送死的。”清欢抿了抿嘴唇,说,“景峰果然是个成大事的人,端得心狠手辣。” “这数十只战船,足有万人以上,景峰派他们来送死,难道是要布个万鬼夜啼,毁了这片苇荡,以破我的修罗御灵?”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理由。若不杀他们,便直扑云梦……” “杀,当然要杀。擅闯苇荡,就是死路一条。万鬼夜啼,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样子?” 铁背银鼍顺利前行,片片苇叶在高唐将士身边招摇。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苇叶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一挥之间便如切豆腐一般割裂他们的颈部,连惨叫声都闷死在喉咙里。虽有人察觉不对,但遇袭的信号都没发出,就消失在了水里。 芦苇无声无息地疯长着,编织成一张张网往着船底兜去。细长的苇叶像钉子,像铁刺,暗暗扎进船板,一叶一叶,把船底密密布满。它们割断了船锚,或伏于水下,或退避一旁,留出一条水道,犹如打开了一只口袋,慢慢地,声色不动,把战船朝着袋中缓缓拖去。 虽说这次来的没什么厉害人物,但船队毕竟要有人坐镇,少不得派出几个好手。船一动,便惊了人。刀光爆闪,划入水面,水上顿时张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刀光如同两道弧形的墙壁把水流隔挡开来,露出了黑忽忽的湖底。只见得芦苇的根茎像张蛛网,爬满湖底,苇杆四散,捕捉着战船。刀光斩上芦苇,竟是砍不动分毫。水面合笼,卷起巨大的浪花,晃得战船摇摆不定。有人没有站稳,跌落水中,顿时被苇叶扎成刺猬,拖入水去。 第四章 破局,万鬼夜啼 1 锁住战船的芦苇猛然发力,迅雷不及掩耳,把战船拖入了苇荡间,袋口顿时合拢,把它困在了里面,连一只都没有逃出去。 苇叶洞穿木板,把结实的船底扎得像蜂窝一般。水流激涌入内,把数丈长的大船当成水壶,狠狠灌注。船,飞快倾覆,高唐将士像下饺子似的落到水里。尚不及挣扎,便被一拥而上的芦苇,捆得动弹不得,割得衣甲尽裂,白森森的骨头暴露出来,在“吱吱”闷响中被磨成粉末。更有强横的芦苇,直接穿入人体内,把枝叶从口鼻眼耳里刺出,仿佛正在裂肤换骨,化为人身。 这便是活生生的修罗场。 高唐将士被屠杀震慑,腿脚发软,引颈就戮,更有人吓得屁滚尿流,晕死过去。惊恐,愤怒,临死的诅咒,无助的怨恨,百般离愁别绪,万种爱恨情仇,都在逝去的刹那涌上心头,随着死亡溢出体外,化成怨气,散到空中。 耳中灌入的是那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声,却激不起半点情绪波动,凌霄观望着血色苇荡,格外平静。高唐舍得这诸多人命来行万鬼夜啼,不知将是何等场面? 不多时,杀戮停息,苇荡里,昏昏沉沉,不是黑夜里凄清的暗,而是不见天日的惨淡。 湖风细细,悄无声息地吹过,吹得薄雾打着转,转成了一个个灰色的圆球,极像一只只迷离的眼睛,窥视着此间的风吹草动。 “若真是万鬼夜啼,你的鬼道也是不低,你可有破的法子?”清欢神色里有些担忧,也有些希翼。 “放心吧,我自有应对之法。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任何一人闯到云梦山去。” “我不是担心云梦山,我是怕……”他没有说下去。 凌霄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咧出一口大白牙,笑着说:“我这人命硬,天也不收。” 两人商量一番,终是得不出好的法子。说到底,万鬼夜啼,他俩只闻其名罢了。 清欢心里空荡荡,不着边。他扯了下嘴角,勉强一笑:“恩,说不得他们并不知道万鬼夜啼之法。” 凌霄道:“刚才,有个叫柳一扬的,也就是伤你的那人,被我刺了一剑,逃走了。他一眼就认出我使的是修罗御灵术。既然知道这个,岂能不知万鬼夜啼之法?”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听那个蛇人说,他是司星阁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 清欢摇了摇头:“就算司星阁阁主萧长空也未必能一眼瞧破,这人的身份绝不会如此简单。我与他交手时,发现他懂的术法极为精湛,若不是修为不足,我怕是回不来了。” 凌霄举头望月,月色如水,他轻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蛇人是从西北来的。你想想,不说其他,能把司星阁、云瑶、西北那一派的人引来的会是什么?” 清欢咬了咬牙,没有做声,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毫无疑问,把他们引来的东西就在云梦山。 “清欢。”凌霄叫他一声。 清欢抬头看着他,问:“什么?” “没事,就是叫你一声。”凌霄飞身而起,凌空一翻身,躺在了一杆细长的芦苇上。苇杆弯弯,上下颤颤得晃。 清欢陪坐一边,静静地瞧着凌霄,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吧。” “如果,如果实在不行,要动它,你让我来,可好?” “你?”凌霄翻了个身,一手支起脑袋,看着清欢,笑了,“你以为你能在这片苇荡里来去自如,就能把它招出来了?别傻了,若不是我让你来,这片苇荡能认你?云梦山只有一位山主,那就是我,凌霄。” “哎——”清欢长叹一声。 叹息声尚未消去,一声细细地啼哭响起,悲悲切切,凄凄苦苦,说不尽的心伤,道不完的哀怨,飘来荡去,无迹可寻。 随即,又传来一声哭泣,呜呜咽咽,像是应喝一般。这一声哭,听得分明,恰是从身后传来。他眼角一扫,见一个飘飘忽忽的黑影从芦苇间冒了出来,穿着高唐的战袍,断头,无腿……那幽怨的啼哭是招魂的魔咒! 黑影连绵不绝地冒将出来,哭声此起彼伏,苇荡仿佛又成了断肢漫天,骨肉横飞,鲜血淋漓的修罗世界。他们只把临死前的惨状重演一遍,把满腔的新仇旧恨全盘抛洒。 啼哭声中,浮起一层淡淡的薄雾,这层薄雾凝聚着无数的怨念和恨意,结成死气,暴戾地飞卷着。死气打芦苇间卷过,那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芦苇顿时枯槁,发黑,苇叶蜷缩,苇杆扭曲,顷刻间,化为灰烬,散落下来。 潮起,汹涌澎湃,席卷而来,把苇荡淹没。水浪间,一个个鬼魂凸显出来,恶行恶相,飘来荡去,哭哭啼啼。死气被打散,又聚起,慢悠悠,往云梦山飘去。 凌霄闭上眼睛,十指弹动,双手结印,地狱接引,他要把这些将士的怨魂都打入地狱去。水面上,燃起点点青色火焰,如莲,朵朵绽放;火光如链,条条锁魂,拖往地狱。 “咦!”隐隐传来一声低呼,音色如丝,飘飘袅袅。似乎没有料到凌霄会来这一手。 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空中飘来,荡悠悠,迷魂得紧。清香飘过,空气中析出一粒粒细小的蓝光。蓝光荧荧,飘如细雨,点点生辉,瑰丽无比,这片水域仿佛成了星湖。若是撇去那鬼魂,简直与梦中幻境没有两样。 蓝光沾到凌霄召唤的接引青莲,疏忽爆闪,猛然灼烧起来,烧成了一片炼魂的鬼火。主阵之人非常高明,这一下借力打力,把凌霄的接引青莲化为已用。 凄厉的哀嚎响彻夜空,暴戾烧成心,阴狠灼成皮,把怨魂炼为阴狠毒辣,怨念缠身的恶灵,把死气煅成滚滚翻腾的夺命黑云。纵使有许多的怨魂受不了鬼火灼烧,魂飞魄散,剩下的数量也不容小觑。 凌霄一怔,地狱接引已然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闻得生人气息,早有一只恶灵飞身扑来,他头顶死气,杀气腾腾。凌霄挥指,一剑斩去。那恶灵竟是一闪,躲了过去,闪身,尖利的爪子直切凌霄颈部。炼化之后的恶灵比先前不知厉害了多少倍。若是攻入云梦山,那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第五章 破局,万鬼夜啼 2 凌霄冷笑,剑回转,挡住利爪,剑光一闪,电射入恶灵的身体,光如闪电,恶灵立时化成了缕缕淡烟。 “清欢,快回山去。”这么多恶灵,凭他两人根本对付不了。 清欢紧咬着双唇,双眼直直地盯着凌霄。这一别,恐成永诀。 “你回去,跟长老说,遵先祖遗训。”凌霄凑近清欢耳边,小声说,“别忘了,我们刚才说的话。再相见时,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说丹黎一族隐藏的秘密。” 清欢垂下头去:“一言为定。”话音轻颤,一如垂死的叮咛。他转身,定了定神,再回首,眼眶有些发红。 身后,一个恶灵哭号着扑向他。 “我等你。”清欢看着他,微微笑着,没入水去。既是离别,何不笑着离去。 那恶灵立时咬空,不由愣了一愣,稍一发呆,又转身攻向了凌霄。 指掌弹动,手诀如花。恶灵刚靠近凌霄三尺,半空突然落下雷来,直接把它劈成飞灰。 汹涌的波涛随着清欢的离开,迅速退去。一荡的芦苇随着水流退却,隐没在地里。这曾经的苇荡,变成了一汪湖水。 一缕淡淡的雾气像丝带游移着,轻柔曼舞,宛如风情万种的舞妓,媚眼飞抛,腰肢软,玉臂缠,对凌霄投怀送抱。这娇媚的雾气抚上凌欢的手,温柔地缠住,一圈一圈,像只灵动的臂钏。 凌霄恍如未觉,双手依旧不停地结着各种手诀,上一朵尚未凋谢,下一朵紧接着绽放。 雾气一溜往凌霄胸口钻去,突地,它爆射起来,一幅急切逃命的姿态,似乎遇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它缠满了凌霄的整个手臂,想迅疾抽身而退,并不容易。 一点暗影,像一粒黑色的弹珠自凌霄的胸口跳出,旋转着化作茶盏大小的黑窟窿,茶盏又浅又小,却有着无穷的吸力,把飞逃的雾气缓缓拉往洞中。听得一声若有若无的闷哼,雾气散成薄雾状,被黑洞吞噬个精光。 凌霄跟前,暗色如丝,如云,成缕,成片,结出一朵黑色曼陀罗。花蕊间,一位女子娉婷而立,周身黑气缭绕,仿佛一层细细的薄纱,虽瞧不清姿容,却依稀透着娇媚之态。她一动不动,却似乎整个人都在起舞,舞得勾魂夺魄。曼陀罗花瓣轻灵如蝶,腾挪,飞旋着,一化为五,朝着凌霄卷去。 四道人影陡然出现,跟着魅姬化出的曼陀罗扑向了凌霄,突然,他们加速,分别扑进一朵曼陀罗中,制住了魅姬的分身,往四围散去。 这三男一女与魅姬师出同门,辅佐她布下这万鬼夜啼之局。魅姬浑身一震,惊怒交加:“你们做什么?”声音脆生生,娇滴滴。 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师妹请勿见怪。将军有令,破了修罗御灵立即赶往云梦山。没你的鬼道之力,这些恶灵不听使唤。师姐我暂时借你的分身一用。想来以你的修为,少了这些分身,对付他也是绰绰有余。我看这公子姿容绝世,你若能收入裙下,岂不妙哉。” 四人驱起新炼化的恶灵,一队队,列成行,布成阵,行军一般奔赴云梦山。 凌霄指掌间白光爆闪,手诀射入水中,穿出一个巨大的水洞,直往地底扎去,仿佛要直穿地府。水洞剧烈地旋转起来,顿时成了巨大的漩涡,螺旋状的波纹横扫水面,把附近的恶灵,连着灼烧的蓝色鬼火,吸入洞中。旋转的水势实在太快,水洞上空,顿时生成了一股疾风,迅疾盘旋,似乎要把天地都卷到风眼里去。 魅姬被自己师姐暗摆一道,心中着脑,见漩涡来的凶猛,生了退意。曼陀罗飞旋,魅姬欲走。 凌霄闪身,光剑如练:“来了,还想走?”他冷笑着,挡了魅姬去路。 魅姬本就心中不快,被凌霄一拦,不由怒道:“凭你,也想拦我?”曼陀罗怒张,花瓣在风中乱卷。 凌霄冷哼一声,也不多言,只是不放她走。 一点黑影从漩涡中冒出尖来,黑忽忽的,是个怪兽脑袋。它抬头仰天,顶上一只粗大的尖角,茂盛的虬髯如同利剑一般,双目睁如圆球,尖利的獠牙探出嘴来,衔住一把闪电状的刀刃,它半蹲着,微卷的毛发,如同黑色的火焰,长尾如钩,微微抬起,似乎随时准备着出击。 “冥兽!”魅姬轻声惊呼,飞身便走。冥兽是幽冥殿的镇殿神兽,它一出现,就意味着此间将成幽冥地界。她鬼道修为深厚,阴气比鬼魂犹有过之,一旦被幽冥业力缠身,再想脱身,是千难万难。 冥兽眼中闪过一道金芒。金芒如环,横扫四维,空间顿时一滞。魅姬一声闷哼,虚化的身影被缚住了,定在半空。 时间仿佛静止了,不论是汹涌澎湃的波涛,还是细如草芥的水珠,都凝固一般,这里俨然成了水的重峦叠嶂,入目尽是危崖耸立,怪石嶙峋…… 随即,一切恢复如常。魅姬跌落下来,曼陀罗碎成游丝,她出不去了。这片天地已被冥兽下了禁制。赶往云梦山的恶灵躁动起来,再不服四人驱使,顾自乱窜乱逃。 水之上,群魔乱舞。 冥兽脚下,水流如同瀑布挂将下来,浪花翻如雪堆,托出一个黑漆漆的屋顶,是座殿宇,冥兽正傲然踞在正中,坐北朝南。 殿宇廊檐三重,斗拱精巧,粗大的廊柱上雕琢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海,但高不过丈余,殿墙充其量也就八尺,长宽倒各有九丈,仿佛被压扁了一般。要不是底下的九级石阶,还以为这殿宇只浮出了一小半。更奇怪的是整面墙上无门无窗,只有一些看去杂乱无章,大小不一的孔窍。 弥漫空中的死气回旋着,纷纷而来,飞绕往殿宇周围,恍惚间,竟有出尘之意。 凌霄立在殿前的宽大石阶上,水流从他的脚边飞速泄落。他居高凌下,冷冷地望着魅姬。曼陀罗已经散成黑气,她露出真容来,鹅蛋脸微侧,柳叶眉轻颦,水杏似的俏眼,乌木般的黑发,跌坐在水面上,楚楚惹人怜。 第六章 破局,万鬼夜啼 3 恶灵乱转,中有四人往殿前奔来。一位姿色不逊魅姬的绿衣女子,三个蓝衫男人,正是魅姬的师姐水轻袖几人。冥兽一出,他们再也无法往云梦山多走一步,便转了回来。 水轻袖走到魅姬跟前,见她神色惨然,不由巧笑倩兮:“师妹,你怎么啦?”关切的话语说出幸灾乐祸来。 魅姬瞟了她一眼,把头一低,不与她说话。若是刚才她们与她一起对付凌霄,她不至于被困在这里。不说其他,要是没有夺她的分身,短了她修为,说不得她也不会落此下场。 “怎么,这位公子看不上你?把你的护身曼陀罗都给破了,这可衬不出师妹你的仙姿国色啊。”水轻袖娇笑着,“你等着,看师姐我的手段。” 她转身看着凌霄,一步一步往殿宇走去,走得摇曳生姿:“公子,我师妹气性大,你瞧不上,也是情有可原,你看姐姐我可还过得去?”她理着鬓发,媚眼抛洒。 凌霄眼角也不扫水轻袖一下。他站得笔直,像杆尖利的长枪,目中凛然有光,无形中散发出威压之势。 “你这人,真是无趣得紧。”水轻袖声音轻柔,把一句责问说得含羞带怯,幽怨柔弱。她朝立在一边的三人飞了个眼色。三人会意,身形一晃,直逼凌欢。 左边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男人身法最快,最先到了台阶下。可惜,脚尖上尚未踏上去,绕在殿宇四周的死气便云涌而来。 这些死气在殿前一番缭绕,聚在一处,凝成一缕乌黝发亮的黑气。黑气急速滑行,缠住男子的脚踝。男子浑身一震,如同烂泥一般,软倒在地。死气爬过他的胸口,往鼻孔里钻了进去,随即在他体内溜达一圈,又从鼻孔里钻了出来。就在它离开的刹那,男子的脸泛出黑漆漆的暗光来,随即脸塌了下去。他的骨肉化了,口鼻眼耳中流出黑色汁水,如同倒翻的墨盒,墨汁四散。转眼,身子瘪了下来,只剩下一身衣裳一张皮浮在水上。 其余两人也未能幸免,一人被黑气锁住喉咙,一人直接黑气入口,齐齐死在台阶之下。 水轻袖心头大骇,脸色惨白,她退到魅姬身边,低头看着她,眼中尽是怨毒:“师妹,你现在这般狼狈模样,师姐我也未曾对你落井下石;可你好狠的心,明知道这里的厉害,还让我们去送死。要不是他几人快我一步,怕是我先成一张皮了。”她蹲下身去,“你入门没我早,没我乖巧懂事,也没我勤奋勉力,可师父偏偏对你青睐有加,把万鬼夜啼都传授于你,而我呢,我呢,我被当礼物送人。” 她娇笑着,笑得眼角流出泪来:“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不仁,休怪我无义。”他取出一把短匕,一挥,往魅姬颈间割去。 魅姬身子一沉,躲过匕首,滑了开去。她站起身,咬了咬嘴唇,低声说:“我,不知情。” “不知情。”水轻袖笑着,眼中水雾蒙蒙,几分失落,几分解脱,“原来你没事。那我自然也杀你不得了。”她坐了下来,把短匕抛去,低头对着水面,理了理头发,她轻声说着:“自打你进了山门,我便与你投缘,你粘着我,我也真心待你,当你是我亲妹妹,有什么好事我都想着你,哪怕一块香糕都要留半块给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都独自担着,我是师姐,不舍得你受委屈,哪怕你做错事,我也愿替你受过。我以为我们姐妹会一直相伴到老。可你不该啊,我的好师妹,我为你在师父跟前说尽好话,可你做了什么?我说出来都替你害臊。我一片真心付于流水,还能看个水花。你呢,你装无辜,装天真,把师父哄开心了,把我一脚踢出门去。”她笑得惨然,“不过,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要和我一样死在这里。” “师姐,你待我的好,我没有忘记。我也不分辨什么,错了便是错了。”魅姬低下头去,轻声道,“往事已矣,何必再计较这些。”她依着水轻袖坐下,“师姐,我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你,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水轻袖任她依着,依稀竟有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来这之前,师父曾跟我说,当年,丹黎一族坐拥天下,叱咤风云,出过不少风流人物。其中一人是我鬼道一脉中的不世之材,修为之高,无人能望其项背,人称鬼仙。他流传于世的手段,可谓惊才绝艳。而这里,是丹黎王朝覆灭后藏身之地,设下的护佑阵法无疑是极厉害的。不说别的,光为了破修罗御灵术,就损失了两万将士,代价何其之大。这冥兽禁制是修罗御灵被破的后招,要破它自然是难上加难。但要救一人,却并非没有法子。你离了师门后,弃了鬼道,转修其他法门,不像我,业力缠身,若是阵外有人相帮,我再助你一臂,要出去也是不难。” 水轻袖看着她,自嘲地笑了:“我一没有积善行德,二不是皇族贵胄,三无惊天之才。你觉得谁会来帮我?” “景将军不来救你?” “他?”水轻袖冷笑,看着周围乱转的恶灵,说:“你看他们,这些人跟了他多年,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结果他一句话就全部送入鬼门关,到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死。你以为我上了他的床,就能在他心里有分量了。他是什么人?我这样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再说,你也别忘了,我们这次是来做什么的,他自顾尚且不暇,岂会来救我?” 魅姬抬起头来,说:“师姐,这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情。你看那边。”她指了指往处。 水轻袖看了一眼,缓声说道:“他,要去云梦山,不过是路过罢了。” 月色下,虎鹰飞翔;湖面上,船成一线,高唐军队正急速往这里压来。 凌霄望着高唐来兵一声冷笑,转身,拾级而上,朝大殿走去。自打殿宇招出之后,他,一直在等他们! 第七章 魂碎,前途莫测 1 南檐挂有一块石匾,洁白无暇,空无一字。这座殿宇在苇荡下一埋数百年,是时候给它题匾了。 走到匾额前,跪地,磕头,三拜后,凌霄站起身,咬破手指,凝神静思,篆书题匾。不思,不想,心中、眼里、指尖,只剩下三个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鲜血渗入匾中,化成血丝,朝着匾额深处飞快钻去,犹如镌刻一般。 “幽”字刚刚写完,月光似乎被遮住了,夜色缓缓暗了下来,待把“殿”字的最后一笔写上,天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魅姬看着这诡异的黑,心里不觉浮起来几个字,幽冥拘魂。她心头剧震,默默抓过水轻袖的手,轻声说:“师姐,你觉得我们门中的万鬼夜啼之法如何?” 万鬼夜啼,一提这个,水轻袖心中难免不平,她把手挣脱,扭过头去:“万鬼夜啼是掌门秘技,也是鬼道中的顶尖法门,凭我,有什么资格来论说这些。” “师姐,我跟你说这些,并非想引你不快。鬼道中,厉害手段层出不群,如今看来,万鬼夜啼能列入鬼道三大顶尖法门,最大的原因不外乎它能克制修罗御灵。在真正的高人眼里恐怕也不过尔尔,一个冥兽禁制就把它破得干脆利落。”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离开师门以后,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修行之上,有次,机缘巧合,在一本典籍中看到门中先人的记载,上面写道,九幽之地,有幽冥拘魂之法,出则万灵俱灭。我问过师父,她对此一无所知,我料想是传说而已。如今看来,我不过井底之蛙。” 匾额一亮,“幽冥殿”三字如同符篆一般发出耀眼的红色毫光,字迹首尾相连,游动着,如龙一般,贴着四壁,飞速环绕,继而,直冲屋顶,倏然钻入了冥兽体内。冥兽一声怒吼,恍如炸雷,震得天地都似乎颤抖起来。衔在嘴里的闪电刀光芒闪动,倏地飞出,从屋顶直透殿内。 幽冥殿壁上的孔窍顿时亮起,一点一点,烁烁光芒。左墙苍龙连蜷,右壁白虎猛踞,前有朱雀奋翼,后有玄武圈首,分占四壁,一如在天之四野。亮光交织,直射天际,在青邱泽上空烙下光斑点点,印出二十八星宿图,仿佛升起了漫天星辰。 水轻袖静静地坐着,看夜空仿佛换了新天,缓声说:“师妹,你我和了吧。” 魅姬扭头看着她,笑了:“师姐,这个你拿着。”她取出一小卷锦锻,塞到水轻袖手里,“我琢磨着,这个或许有用。” 水轻袖接过看去:“招魂幡?!” “我想幽冥拘魂,当重在拘魂两字;我们的师门重宝招魂幡也是一样,说不得可以暂时躲过一劫。” 仗天地之威,借山川之力,幽冥殿内,虚空之门訇然洞开,二十八宿星辰图瞬即逆转,化为拘魂之阵。星光如链,业力如网,管你是善,是恶;管你是生,是死;管你是新魂,是旧魄,入这二十八宿星空内,统统拘往幽冥殿来。 魅姬两人身在幽冥殿左近,虚空之门一开,便首当其冲,光链立时锁来。水轻袖忙把招魂幡一抖,护住了她和魅姬。光链越过他们,把恶灵一锁,拖进幽冥殿内。 四野鬼啼哭,恶灵身上缚着光做的锁链,锁链相连,连成一串,一个挨着一个,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往幽冥殿而来。这是一张巨大无比的网,无情,生冷,谁也挣不脱,谁也逃不了。 夜空中的虎鹰,战船上的将士,纷纷被光链锁住,拖往幽冥殿中,穿过虚空之门,堕入地狱去。间有几人挣扎,终究难逃一劫。 凌霄脸色惨白,摇摇晃晃,题匾耗光了一身心血,散尽了毕生修为。他面朝云梦山,颓然倾倒。用不了多久,他将随着幽冥殿永沉地底。 青邱泽中,恶灵、怨鬼、高唐将士虽多,二十八宿诸星的拘魂却更是强大,没过多久,便拘个七七八八。光链飘舞着,搜寻漏网之鱼,要来个一网成擒。 招魂幡是幽都之宝,但凭水轻袖的鬼道修为却根本无法完全施展,撑得这一会,已是强弩之末。一道光链钻进幡中,魅姬业力较重,首当其冲,被锁个正着。她知大势已去,分外清醒,仗着修为高深,勉力支撑,急声道:“师姐,那小子是主阵之人,若能伤了他,说不定能破得这阵。”话未说完,便被拖着往殿宇滑去。 “师妹。”水轻袖反手去抓,没能拉住。 魅姬见廊下躺着一人,正是凌霄。手一抖,甩出一练飘带,想要杀他,但飘带仿佛也被锁住一般,刚甩出便委顿下来。眼见就要穿孔而入,魅姬双手一探,奋力抓住了凌霄。凌霄的身体恍如柱石,魅姬刚刚稳住身子,光链的拉扯之力却变得更加强大,满头钗环散落,半幅衣袖撕裂,一只绣鞋飞脱。魅姬不管不顾,盯着凌霄,笑靥如花,头一扭,正好咬在凌霄的肩头,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里,她要噬他的魂。 这一口,咬得凌霄浑身一颤,眼睛倏然睁开,一掌拍在魅姬身上。 一块肉,生生咬下,半道魂,吞落肚去,魅姬如风卷起的枯叶,飞舞着,被吸入殿内。 凌霄的魂,碎了!他昏死过去,身为主阵之人,魂魄已碎,阵法立时有失。 虚空之门訇然合上,光链断裂,业力四处激荡,如刀刃,咆哮着把尚未堕入地狱的人鬼都切成碎片。 天地震动起来,浊浪滔天,扑向幽冥殿,卷起凌霄。 水轻袖随着水浪,飘向殿中。招魂幡裹身,水轻袖腾身而起。 只听得一声巨响,身后巨力涌来,水轻袖避不可及,被直击背心,打得吐血倒地。回头看,水面上,只剩下云雾缥缈,那云梦山,那幽冥殿,都不见了踪影。眼前星光点点,她晕死过去。 黑暗慢慢退去,二十八星宿依旧印在空中。水雾漫起,越来越浓,化为恨雨愁云,在青邱泽里弥散开去。 第八章 魂碎,前途莫测 2 草岸青青,小屋数间,茅檐低矮,渔网钓钩,是户渔家。 竹榻微凉,水轻袖醒转过来,看四周,几样破旧家具,收拾的倒也干净。 “娘,她醒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坐在床边,露出笑来,粉脸乌发,粗布衣衫难掩俏丽。 水轻袖浑身酸软,挣扎着要坐起来。 少女把她扶坐好,笑着说:“其实,你可以多躺一会。” “我没事。”水轻袖淡淡一笑。 脚步轻轻,布帘一掀,中年渔妇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进来。乳白的汤汁上,黄的是笋,绿的是葱。 “玉钩,你喂姑娘喝点鱼汤吧。”她把鱼汤交于少女,打量着水轻袖,不论衣着样貌都不似山野村民。 水轻袖道了声谢,问:“大嫂怎么称呼?”这母女虽是一身破旧衣衫,浆洗地倒也干净。 “夫家姓水,姑娘叫我水嫂就好。”水嫂指了指少女,说,“这是小女玉钩。” 水轻袖笑道:“姓水?巧了,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嫂子叫我轻袖吧。” “那真是有缘。姑娘,你好生修养。”她转身走出门去。 玉钩舀了一勺鱼汤,吹了吹,递到水轻袖嘴边:“我娘熬的鱼汤最好喝了,你尝尝看。” 水轻袖抿了一口,确实鲜香。“你爹不在家吗?” 玉钩神色一暗:“我爹几年前就没了,现在就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她看看水轻袖,说:“姑娘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和那位小公子到青邱泽来做什么?” 水轻袖一愣,原来他也在。在便在了,大不了一死。她问:“他怎么样了?” 玉钩一边喂她喝汤,一边低声说道:“捞起来的时候就没什么气了。我听娘说,怕是不中用了。” 水轻袖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恍惚,自己这般模样,拜他所赐,但对他,生不起恨来,许是死里逃生,往事云烟。或者本就不该恨他,若他们找上门去,又岂会有这事:“玉钩,你扶我去看看他。” “喝完再去,也不迟。”玉钩叹了口气,“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水轻袖不知如何回答,说道:“玉钩,我想请你帮个忙?” 一个忙,招来了人,接走水轻袖,连带着玉钩母女和凌霄。 房间里,悄无声息。 两个清秀的小丫鬟候在床前。她们已经候了足足一夜,可床上的人连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 娉娉婷婷,一位身着淡绿衣衫的少女撩起珠帘,走了进来:“还没醒吗?” “没呢。”小丫鬟暗自松了口气,她来了,她们就可以解脱了。 玉钩扫了两人一眼,轻声道:“出去吧。”走到床前,她掀起了七宝纱帐,轻声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无人应答。水轻袖说,他今天会醒,不过他的魂魄碎了,活着也是废人一个。 “玉钩,等他醒了,你找人帮他洗漱一下,等下有人来接他。”声音绵软得沁出水来,水轻袖走了进来,松挽堕马髻,斜插金步摇,眉毛细弯如月弧,双目俏丽胜桃花,一袭淡粉的衣衫衬得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的妩媚。 “去哪里?” 水轻袖轻笑:“有人想要他,等下便送他过去。他在我这里,不过活死人一个。去了那边,倒是有不少用处。” “他这样,能做什么?” “比如,他能告诉别人想知道的事情。”水轻袖一低眼,对上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呦,醒啦!” “醒啦?”玉钩忙回头,笑道,“夫人,他真的醒了!” 凌霄直着眼,不声不响。碎了魂,失了声,散了修为,心却明镜儿似的亮堂。事已至此,便走一步算一步。 浴桶里,各色花瓣浮在水上,散发着丝丝甜香,水温正好,凌霄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泡着。 “公子,洗好了吗?”玉钩领着三五个丫鬟站在帘外,手里捧着衣冠饰品。 凌霄随着她们摆布,贴身的是白色棉布小衣,内穿云纹夹袄,外罩银丝轻衫,腰束双龙珠带,头戴攒珠宝冠,足蹬银锻粉底靴,把人收拾得光鲜亮丽,愈发显得俊逸不凡。 走出门外,天色已晚。 四个提着细纱宫灯的少女把他们引到了一辆香车前。白马如龙,戴着金质的笼头,鬃毛飘逸,四蹄轻健,车身精雕细镂,幕帘织就云纹,四面挂满七色流苏。 水轻袖朝他伸出手来:“上来吧。” 凌霄看着那白嫩的手掌,犹豫了一下,才握了上去,很软很滑。 坐在虎皮软垫上,水轻袖依在他的身边。“走吧。”她吩咐道。 去哪里,早已由不得他。就算知晓又何如。 走了不知道多久,车停在了一座高大的牌坊前。牌坊上纹饰繁复,只是夜色暗淡,看不清楚雕了些什么。 掀开车帘,水轻袖把凌霄扶了出去:“到了。” 暗夜的侵蚀下,灯光显得昏昏沉沉。 牌坊后,停着一顶小轿,站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人道:“有劳夫人了,请回吧!”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谢意,倒有三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他瞧不上她的魅惑奢靡,她不待见他的清冷倨傲。 水轻袖没有听到一般,慢条斯理地给凌霄整了整衣衫。 翁立阳神色不悦,但忍着,没有催促。毕竟,水轻袖亲自把人送来了。 水轻袖就想压一压翁立阳的傲气,见好就收。 “公子,上轿吧!”小轿停在凌霄面前,轿帘掀起。 凌霄瞟了他们一眼,坐了进去。轿子稳稳地抬起来了,帘子都没有晃一下。山很高,路很陡,但这些人却走得凌云流水一般,没一会就到了山顶的大殿前。 大殿建在一座高台上,屋檐飞翘,如同一对巨大的翅膀,直欲飞上云霄。汉白玉的护栏围在走道两边,雕满了奇花异兽。凌霄随着翁立阳,慢慢往上行去,一步一步。一边走,一边数着台阶。高台共有九级,每一级有九个阶梯。但就算再高,也有到头的时候。 天空,黑漆漆的,离得遥远,却似乎伸手就可触摸。大殿的门敞开着,像一张噬人的大口。凌霄停住脚步,回首台下,山道隐于暗夜之中,似乎在昭示着退路全无。 第九章 魂碎,前途莫测 3 翁立阳的目光如烛火一般,焦灼在凌霄的身上,比暗夜还要迫人。 凌霄挪开脚步,跨了进去。“吱嘎”一声,殿门关上了,他一下子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睁开眼睛,什么也瞧不见;竖起耳朵,依稀听得心脏怦怦地叫。这里没有人的气息,空寂一片。 祁天殿深处,一点光,亮起。飘飘忽忽,在无尽的黑暗中,充满了蛊惑。凌霄仿佛被光亮吸住了神魂,不由自主地撒开了步子。他横穿整个大殿,连一丝磕碰都没有。不知道是大殿里空无一物,还是他无意中避开了。 那是一盏昏暗的油灯,嵌在墙壁里。石墙沧桑,泛出森冷的气息。灯光一抖一抖地颤着,犹如浊世间挣扎不休的生灵,挣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顾长老,我们来了。”翁立阳竟是无声无息地跟在凌霄身后,对着油灯方向懒懒地作了一揖。 一个头发如雪,长须及胸的老者立在了灯前。他就像古铜油灯的灵魂,透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的目光非常犀利,就像庖丁解牛用的刀,能把人的骨肉彻底分离,直透人心。 他点了点头,细细地瞧着凌霄,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一番逡巡,眼睛亮了一下,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但却没有开口。 点点烛火亮起,连成一片,煌煌如同白昼。凌霄被照得晃眼,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石墙已经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一条闪着荧光的道路凌空卧着,遥遥伸向了夜空。路不知多长,能见的有十来丈,其后便是烟雾缭绕。 “请!”顾征帆说道。他没有理会翁立阳,这个请是对着凌霄说的。 凌霄的脚不受控制地踏了上去,他像个提线木偶随人摆布。石路只有两尺来宽,踏上去软绵绵,轻飘飘,如同踩在绵花上一般,不着力。一阵风吹来,人仿佛要凌空飞起。当然,凌霄是不用担心坠落的,就算他想掉下去,也有人不答应的。 顾征帆端着一只黑色的托盘,跟在后头。托盘上,摆着各式祭器。他那凝重的目光,就像缕缕丝线,牵引着凌霄的手脚。他的后面,跟着翁立阳。 走进烟雾,就像步入了云端,飘渺地紧。脚下的路倒是变得结实,冷硬了,路面成了弧行,就像一座圆溜的独木桥,上面还镶着汤碗大的圆形图案,一层叠着一层,就像蛇身上的鳞片。 路越走越宽,不一会,到了一个略显宽广的所在。路的两边各伸出去一个平台,像两只巨大的翅膀,中间有一座小小的八卦祭坛。祭坛由白色玉石雕琢而成,上面按方位刻着诸般日月星辰。 祭坛前面还有路,但那不是凌霄该去的地方,他已经走到了终点,身不由己,上了祭坛上,跌坐下去。 碧玉之璧、黄玉之琮、青玉之珪、赤玉之璋、白玉之琥、墨玉之璜,六件祭器摆上了天地四方之位。 顾征帆凝神默念。白蒙蒙的雾气绕着祭坛飞速游走,六件祭器倏然亮起,碧、黄、青、赤、白、墨,六道光芒在中心交织成了一片,彩光灿烂,聚在凌霄身上,映照得他恍如神仙中人。这阵法有个名字,叫天心问,一经施展,入阵之人的所知所感便会全部展露在人前。 阵中,彩光飞闪起来,直冲云霄而去。 一声轻吟,犹如龙啸凤鸣。天际,一颗流星划过,落入祭坛,是一匹异兽,头顶长了一长一短两只晶莹剔透的尖角;身子修长,有些像马;一头鬃毛又长又密,如同秀发一般,从身上披下,垂在身子两边;肋上长了一对翅膀,上面覆着细长的毛;四蹄长着尖利的爪子,如同一只只弯钩;尾巴如云烟似的凌空飞卷。 爻兽。天心问的主阵神兽,借六爻之力,知过去,断未来,把人心问个清清楚楚。 它晃了晃脑袋,踢踏了一下四肢,似乎在活动筋骨。金色的眼眸斜了过来,凌霄分明看到它笑了一下。前爪一抬,锋利的爪尖往他胸口划落。没有丝毫的疼痛,心头血却如一道长虹激射而出,落入了它的嘴里。 “问吧。”顾征帆走到一边。他是司星阁的前辈长老,在祁天殿中颐养天年,早不问世事,因此番事大,阁主萧长空特请他出面,才施展天心问,至于问些什么,并不想知道。 翁立阳淡淡回道:“有劳了。” 凌霄的身体开始冰冷僵硬起来,灵魂似乎要脱体而出。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轻轻地抽泣,哀伤得让人断肠,是女人的声音。没来由的,百感频生,伤悲、恐慌、愤怒,纷乱涌至,霎那间,涨满了整个身子,涨得从毛孔中溢出,溢出一层几近于无的淡淡黑气。 彩光扭动了起来,凌霄胸口倏然冒出了一个黑得发亮的漩涡,带着森然的死亡气息呼啸着奔向了爻兽。漩涡临身,爻兽猝不及防,一声悲鸣,瞬间被吞噬。黑暗犹如旋风席卷祭坛,彩光被搅得七零八落,乱成了一片。六件祭器“琤琤”乱响,继而光华收尽,悄然静卧。台上,只有凌霄还僵坐着。 “长老?”翁立阳狐疑地看着顾征帆,他的天心问何时出过差错,怎么偏偏这会出了事。 “罢了,罢了。”顾征帆幽幽长叹,刚才他已瞧出凌霄身体有异,本以为是他魂魄有损,才会如此。万万没想到,有人用幽冥之力在他心里种了心锁,竟连爻兽都被生生吞噬了。“老夫无能,有负阁主期望,你带他走吧!”他直着双眼,仰望苍穹,飞身而起。 翁立阳目送着顾征帆离去,摇了摇头,顾征帆,不外如是。他举步往凌霄走去。 雷声隆隆,闪电划破夜空,直击翁立阳。他闪身避开。见电光擦着凌霄,射中祭坛,炸然轰响,一只白色飞鸟从电光里蹿出,抓起凌霄,振翅飞出。 翁立阳袖子一扬,一道金光闪出。金光似乎能缩短时空,倏然一跃,拦在飞鸟跟前,直往它的头部刺去。 敢到司星阁放肆,简直是自寻死路。 第十章 心锁,身藏碎空 1 就在金光触上的瞬间,细长的鸟眼里突然探出一只手来,一把把金光攫在手心,只听得一声闷哼,鲜血从手掌里滴了下来。 一道闪电犹如游蛇一般从空中飞蹿而下,一口咬在了飞鸟身上。虚空中,亮光一闪,如同打开了一扇门户,飞鸟顿时消失了。 手臂压得发麻,凌霄想翻个身,不料身子一动,就直直掉了下去。他处的地方,是个粗大的树丫。 衣带一紧,凌霄被拉住了,转头看去,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是一种接近黑色的深紫,绚丽地几乎能吸食人的灵魂。他的肩头停着一只鸟,雪白的羽毛亮得要闪出光来,长长的尾羽像朦胧的纱质缎带,轻轻颤动的羽冠如同跳跃的火焰,蓝宝石似的眼睛,青白玉般的鸟喙。 “醒了?”任平生的声音充满磁性,煞是好听,“要喝水不?” 凌霄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痛。目光往下一瞄,离地足有两丈来高。四周尽是大树,最细的都有合围大小。 任平生抱起凌霄,身子一飘,人已经飞了出去。 溪水泠泠地流着,树叶招摇着流向了远方。 凌霄蹲在溪边,掬起了一捧水。溪水入喉,凉凉的直透到心底。他顺手洗了一把脸,又整了一下衣衫。胸口无伤,衣衫整齐,祭台上的事仿佛做梦一般。 任平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看着他,一边逗弄着肩上的白鸾。他说道:“你七魄有损,声脉被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或许他能治得好。” 凌霄含笑看着任平生,坐在他边上。 溪边的树木晃了一下,树叶“哗哗”响了起来。任平生站起身来,俊脸罩上了一层寒霜,杀机闪过他的眼眸,紫色的瞳孔变得晶亮晶亮。他抬起左手,掌心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伤口已经愈合,剩下了淡淡的疤痕。这个伤口,正是昨晚的金光所伤。 眼前一花,凌霄的肩膀多了一只白鸟,任平生要专心对付前来的人。凌霄好奇地看着白鸾,白鸾也直着眼睛看他,一人一鸟就这么对视着。 树林里,有人缓步走了出来,正是翁立阳。他盯着任平生,凛然道:“你是什么人?” 任平生不答,冷冷一笑,指尖一挑,亮出了一只飞梭。飞梭通体金色,约有半尺来长,两端尖如锋芒:“这上面有人下了灵引。你能追到这里来,看来是你的了。” “不错,老夫司星阁翁立阳。”翁立阳扬手一招,飞梭突然从任平生手中跳了起来,“我既然来了,这梭子就还给我吧。” 任平生双指一夹,又把它擒了回来:“想要回去,可没那么简单!” 翁立阳见他制出了碎空梭,静静地看着他,沉声道:“你是南合族人?”这一声不像询问,倒是十足的定论。 任平生眯起了眼睛,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些事情不回答比回答要好。 “哎……”翁立阳把他的沉默当成的默认,“你惹上司星阁,不是给南合一族惹祸吗?”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担忧。 “管得倒宽。”任平生打量着翁立阳,听他的口气,倒是和南合有些渊源。不过,他可不管这些,这个人用碎空梭伤了他,那么下场只有一个,死。否则,后患无穷。 翁立阳不答,缓声道:“把碎空梭和这孩子留下,你走吧。” 任平生淡淡地笑着:“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这破玩意要给你,我就算上天入地,身后不都得多个尾巴?”碎空梭不是凡器,能嗜血追踪,不死不休。任平生的血已经被它吸食,若是被翁立阳夺了回去,只要翁立阳愿意,他以后的所有行踪都能被翁立阳摸个一清二楚。 翁立阳依旧是那句话:“把碎空梭和这孩子留下,你走吧。” 任平生冷声道:“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现在不走,等下就算我想让你走,也不能了。”很多事情,私底下随你自便,一旦放到人前,那将是另一番光景。而司星阁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我要走,谁拦得了。”一缕缕紫气从瞳孔里散了开去,布满了整个眼睛,任平生沉声道,“不过,走之前,我要先废了你。”他双手一招,空气似乎一滞。树林里,一团团青色的烟雾自地底冒出,散播开来。空中,树叶洒落,如同利刃一般在空中切割着。地下,一根根黑色的树根钻了出来,蛇一般飞速游动。一时间,四周的树木都化成了妖怪一般。 任平生一出手,凌霄立时就认出他的修为与他一般无二,同为修罗一脉。他虽是身体有伤,但眼力犹在,只不知他是什么人。 翁立阳脸色一沉,敢惹司星阁的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但这个年轻人的修为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一道气流自脚下盘旋而上,螺旋一般绕满了全身。 树叶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雨点一样往螺旋气劲上攻去。“兹兹”闷响,是树叶破碎的声音。树根绕成了一条巨大的根鞭,凌空往翁立阳抽去,“轰”地一声巨响,气劲被砸得凹陷了一块。 任平生双手相扣,食指相抵,口中喝道:“聚。”漫天的树叶在空中飞速盘旋着,刹那间,凝成了一个巨大的绿色罩子,把翁立阳罩在了进去。树叶如同一粒粒扁平的锉刀齿,“嚓嚓”的切割着。一道道细小的气流被割碎,散在了空气中。根鞭却在这时散了开来,树根一瞬间都钻入了地下。地面微微颤动着,土里似乎有一股极大能量朝着翁立阳围了过去。 无数的根须冒出了地面,尖刺一般。翁立阳大喝一声,气劲猛然之间炸裂开来。霸道的劲力把树叶碾成粉末,化做了一团绿色的烟尘。 任平生浑身一震,那些树叶树根都连着他的神识,翁立阳炸裂了根叶的同时,也伤到了他这个施法之人。掌中隐隐阵痛,伤口迸裂了。 第十一章 心锁,身藏碎空 2 (前面内容做了一定的改动,影响大家阅读,刀衣深表歉意) 翁立阳一步跨出,直到任平生跟前,正待把他拿下。猛然间,白光闪过,凌霄肩头的白鸟扑了上来,小巧的身子在瞬间暴长。翅膀一伸丈余长,细长的翎羽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剑刃。一时间,鸾翅就像一面剑盾朝翁立阳砸了下来。 翁立阳一惊,好猛的手段,没想到这只白鸾较之任平生不逞多让,心知要遭。他的螺旋气劲已经散去,当下不敢硬接,飞身避开,转身欲走。 白鸾凌空击来,翁立阳不得不挡。树根、树叶顿时呼啸而来。脸上一凉,一片树叶割裂了他的脸颊。头顶,无数的叶刃旋了过来。他长袖急舞,把树叶击飞开去。猛地,腹部一股大力袭来,他被一条粗大的树根击中,一个跟斗栽了下来。树根一拥而上,眨眼间,把翁立阳绑了个结结实实。 任平生双指一捻。树根猛地收紧,根须如同钢针一般,刺入了翁立阳的肌肤中。刹那间,根须密密麻麻地把翁立阳包了起来,如同一大团绞在一起的蛇,缠绕着,噬咬着他的血肉。“噗嗤”、“咔嚓”是骨肉碎裂响声。只听得一声惨叫,鲜血竟然从树根的缝隙里飚了出来。 任平生暗道不好,果然,下一刻树根就散了开来,翁立阳消失了。他大恨,他本想把人引到这里,一举擒杀,已了后患。如今翁立阳一走,碎空梭上有他下的灵引,可如何脱身。心中不由焦躁起来。 林子里,人影闪动,七八个司星阁门人前来接应,为首的正是与翁立阳一道把凌霄接上山的老人。他正看到翁立阳惨败而逃,大惊失色,果断下令:“走。”翁立阳的修为之高他十分清楚,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企及的。他尚且败得如此惨烈,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根本不够看。 任平生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了逃窜的司星阁门人,翁立阳走了,他们还想走?他沉声下了命令:“一个不留!”这一声如同阎王下的勾魂令。 白鸟展翅而起,白羽如同碎光一般飞洒。鲜血喷涌,一个脑袋飞了起来,那一声惨叫只喊出了半声就熄灭在了喉咙里。利爪轻探,如切豆腐一般揪下了一人的天灵盖。红白一片,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 转眼间,司星阁门人一个不剩。白鸟料理完最后一人,缩小了身子,落在溪水里,洗了个澡。它抖抖羽毛,飞回了凌霄的肩头。 任平生暗中捏诀,只有树根在地面上快速地爬行,如同一只只怪手,抓向了尸体,又如同一条条异蛇,黑压压地蠕动。一些树根停在了鲜血洒落的地方,吸食着土中的血液。一些朝着尸体而去,树根密密麻麻地扎入了体内。不一会,尸体被分食地一干二净。树根都钻进了土里,扎过的那片地却松了起来。一个个细细的小洞把泥土扎得跟蜂窝一样,微微隆起的小土堆,就像小小的人形坟包。 任平生扫了一眼,突然发现,大树下只有一个松起的土堆。那里,他分明看到白鸟干掉了一个大胡子和一个老人。少了一具尸体!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人想从他眼皮底下逃走。他依稀感到了那人还在林中,比起翁立阳,这人的血隐术差了不止一个等级。 任平生冷笑一声,眼中的紫气愈发深了,幽幽如同夜幕一般。要找一个隐遁之人,他不行,但自然有人能做到。 一股股黑气自地下涌了出来,林中顿时变得如同黑夜一般,阴风阵阵,刮得树枝乱舞。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飘摇着来到了任平生跟前,如同游荡的幽魂,从黑暗世界里悄然而来。隐隐黑气夹着霉烂的味道从斗篷中冒出,刹那间,森寒的鬼气弥漫四周。 “公子,有何吩咐?”斗篷里,一个尖尖的嗓音道。 “把隐在林间的人给我找出来。” “是。”斗篷一闪,隐入了林中。黑气凝成了一张遮天盖地的薄纱,把一片树林围得一丝不漏,薄纱飞速地滑动在树木之间。须臾之间,一个老人的身影出现了,他的脸色惨白,胸口印着一大滩血迹,早已没有了那股子世外高人的风范。 “想逃,也不看看自己的修为。”任平生冷声道,“杀。” 斗篷如一只巨大的蝙蝠,凌空飞起。老人一声不响,五指仿佛尖锥一般,抓出。“噗噗噗”,一阵闷响,五指毫无阻碍洞穿了斗篷。 黑布片像被死亡浸透的冥币,带着浓浓的霉臭味,飘飞在空中。破碎的洞眼俨然成了怒睁的鬼眼,丝丝黑气盘绕着冒出,诡异凄厉。斗篷一声长笑,尖尖的嗓音如同钢刀刮骨一般,刺得人浑身发寒。 渗出的黑气顿时攀住了老人的手腕,刹那间一拥而上,细细密密把老人绕成了一个黑色的大茧。黑茧如同被空气压缩了一般,快速地缩小着,转眼间,就只剩下了一小团,继而消散在了空气中,而老人同样连半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凌霄走过去,拉住任平生的右手,看着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滑落。 “没事。一点小伤。”任平生处理了一下伤口,他取出碎空梭来,左右把玩,这绝对是个好东西,只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这玩意儿,可怎么整?”他皱了眉头。要找人破了灵引不难,只是司星阁必然找上门去,他四海为家,倒是不在乎,但也不想给人招惹麻烦。“本想解决了翁立阳,带你去找人替你医治,现在怕是不行了。” 凌霄笑着指指碎空梭,回手指了指自己。这碎空梭,他有办法。 “你要?”碎空梭在任平生指尖化成金色流光,虽说凌霄散了修为,但毕竟眼光仍在,或许真有办法,他递过去,“喏。” 凌霄一笑,右手握紧碎空梭,往胸口直刺。梭尖刺破肌肤,一点鲜红的血珠冒出,缕缕黑气像游丝一般缠上碎空梭。暗光一闪,碎空梭竟是没在了他的身体里。 “看不出来,你还藏了这一手。” 骑上白鸟,一飞冲天。任平生把凌霄护在怀里,把疾风挡了开去。风声呼啸而过,拂在脸上却是温柔得紧。凌霄俯瞰着地面,山峦起伏,江河如线…… 第十二章 心锁,身藏碎空 3 青枫林里,石径蜿蜒,红叶如火,间有木屋点点。 树下,一位眉目如画的青年正自斟自饮,黑色的衣衫衬得他的肌肤晶莹如玉。 “平生,怎么才来?”衣袂翩跹,青年飘身而起,一抬手就往任平生肩头搂去,“我等你好一会了。” “我是奔波劳累命,又不是你,这般舒坦!” “舒坦什么呀!快闷死了。”瞅见凌霄,青年的眼睛陡然一亮,笑道,“呦!哪来的小美人?”说着,去拉凌霄的手,柔声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来!过来给哥哥好好瞧瞧。” 任平生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不悦道:“穆少卿,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我没干什么啊!”穆少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摊着双手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美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任平生不屑,白了他一眼,“秦姨呢?我有事找她!” “什么事?”穆少卿笑眯着桃花眼,“说给我听听,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说给你听那是浪费唇舌。我自己去找她。” “知道你要来,等了你老半天,枉费我一番心意。”穆少卿瞅着任平生,颇是委屈,“算了,算了,你去找她吧。” 任平生一笑:“得闲了,必与你一醉方休。” “说话算话啊。”穆少卿笑着,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为尽,“好酒。” 走近小楼,凌霄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正待敲门,便听得一声“进来”柔婉如琴音。推开木门,迎面扑出一只白鹤,凌霄眼睁睁看它直往脸上而来。 “没事,是烟。”任平生手掌一拨,白鹤化成了一团烟雾,散了开去,清香弥漫,淡而雅,沁得人舒畅至极,“是九鹤香,用来凝神静气是最好的。” 烟气如同轻纱一般浮在空中,笼地房间恍如梦境一般。白鹤翩然,有的穿帘过,有的绕房梁,有的展翅空中,有的落地起舞,姿态各异,不多不少,正好九只。一只白鹤缓缓消散,又一只又从花朵状的铜香炉里振翅飞出。 “平生,你把他留在这里,有事自去便是。”秦诗乐坐在琴案前,白衣翩翩,香云缭绕,恍如神仙。她似乎对任平生所做的事情知之甚详,也不问些什么。 任平生点头,对凌霄说道:“秦姨的医术天下无双,她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说罢,告辞而去。 “你过来。”她轻声道。待凌霄上前,她细细地把凌霄打量一番,两指往脉门上一按,垂下眼来,说:“你魄碎而未失,要补全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费些手脚。我先助你打通声脉,你坐吧。”她示意凌霄坐到案前的蒲团上,又亲自去端来了一碗异香扑鼻的药来,让凌霄喝下。 手指轻挥,琴音飘渺,秦诗乐抚起琴来。琴声犹如初冬的暖阳照在身上,舒坦得紧。恍惚中,凌霄竟如做梦一般,从任平生救他开始,直回到云梦山的苇荡之战,一幕幕飞闪而过,时间似乎倒流了。当魅姬的白牙生生咬下的那一刻,他闷哼一声,浑身一颤,琴声仿佛甘泉一般从头顶灌入,一股凉丝丝地气劲越过印堂,爬过山根,直入喉咙,一番回环,慢悠悠往心田钻去。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就像一道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黑气缭绕而出,金光一闪,碎空梭从胸膛里露出尖来。突然,黑气一搅,袅袅竟成了一只眼睛,陡然睁开,碎空梭顿时又退了回去,那裂开的心门轰然关上。 “铮”,瑶琴发出了一个破音,犹如金石交鸣一般,嗡嗡地回响着。手一痛,秦诗乐已被琴弦割伤了指尖,细小的血珠被乱颤的琴弦震碎开去。 凌欢一声痛嘶,醒转过来,浑身微微地颤着。 秦诗乐看着滚动着血滴的手指,幽然道:“想不到,她种下的心锁如此厉害。” 凌欢听她一说,心里剧震,显然,秦诗乐知道是谁给他种了心锁,不觉张口问道:“谁?”一出口,已然可以说话,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秦诗乐摇头:“有些事情,现在我不能告知与你,到时你自然知晓。”她站起身来,说,“刚才我无意间放出碎空梭来,司星阁的人怕是就要来了。此处,不宜久留。你去阳州找一个人,他许能助你补全了魂魄。”她又道,“你有心锁在身,我的无法贯穿你周身气脉,好在声脉已通,六脉一畅,你的天赋自然无碍,自保当是无虞。” 凌霄闻言,静心细听,果然,四周的草木之声悉悉传来,虽远不没有修罗御灵术的威力。他躬身拜谢:“多谢秦姨。” “你去吧。” 凌霄有些担忧:“司星阁的人若是来了……”因他招来的司星阁,若是成了祸端,那可是难辞其咎了。 秦诗乐不殆他说下去,摆摆手,道:“你不在这里,我自然有应付之道。” 凌霄不再多问,留下来,不过给人添麻烦,不如起身告辞。 常阳山南有座城,依山而建,称为阳州。阳州是前朝陪都,经历战火纷乱,早已不复当年繁华,但宽阔的街道,高大的城墙,依旧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阳州有一家客栈生意极好,这家客栈就在十字街头,门上挂着一块簇新的匾额:仙客来。客栈开了不到半年,声望却压过了多家经营多年的老店,原因不外乎两个,酒!色! 酒是好酒,一打门口路过,就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酒香,醇厚的,勾人鼻子。好酒称无忧,一醉解千愁。 色是美色,走进店里,柜台上的老板娘美得娇艳欲滴,含羞带怯,勾人魂魄。美人名含笑,嫣然醉人心。 夜深了,食客已经散去,该打烊了。正要关门,走进来一位少年公子,一袭白衫,掩不住人品风流。 “公子,小店要打烊了。”含笑带羞,声音柔柔的,挂着点笑。阅过众多宾客,受过诸般调笑,她依旧带着一份娇羞。 凌霄微笑:“我慕名前来,姑娘可否网开一面。一壶酒,两碟下酒菜便好。” “这……”含笑微微一思虑,笑着说,“既是如此,公子,进来坐吧。”她走到厨房门口,小声道:“六娘,一壶无忧,一盘蜜藕,一碟银果。”很快,她端着酒菜上来了。十指纤纤,洁白细腻,含笑轻轻巧巧地把酒菜放上了桌,连半丝声响都没有碰出来:“公子慢用。” 第十三章 阳州,仙客风波 1 蜜藕是红的,大红盖头似的鲜亮。蜜藕很甜,很脆,咬下一口,牵出细细长长的丝来,藕断丝连,丝也是红的,像月老手上的系足红绳,或者说像血丝吧。蜜藕酥软,不用牙齿,光是舌头一搅,便散开来,润润的,游过舌苔,游向喉咙。凌霄只觉得一阵香甜,待要细细品去,嘴里已然没味,空有香甜的记忆。第二口下去,香甜依旧,却没了第一口的滋味,心下不觉怅然,转筷子去夹银果。 银果是白的,雪花似的,溜溜地滑过筷子尖,调皮地不让人捕捉,但凌霄的筷子很精,那银果又滑了进来。入口便是一阵带着凉意的清香,咬下去,碎开来,糯糯的,有点粘,酸酸,甜甜,直等咽下去,才觉察有点苦,有点涩,但却被五味杂陈的特殊口感吸引,只拿筷子去夹第二枚。 眼角一斜,含笑还站在一边,正直着眼睛看他。目光相触,含笑惊了一下,羞得脸颊上飞起两朵桃花,一顺往脖颈开去,红了一片。她急急转身,匆匆往厨房避去,仿佛背后有人追她。 没一会,厨房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提着只食盒。凌霄一看,娇小玲珑,是位女子,虽没有含笑的娇艳,但也容貌俏丽,只是神色冷淡。她眼角也不扫凌霄一下,出门而去。刚拐过墙角,就见一人影闪动,跟着她去了。 心中一动,凌霄站起身来:“结账。”这夜幕不平静,他有心做个看客,或者也参与一把。 “蜜藕七文,银果十文,无忧八文,一共二十五文。”含笑算得清楚,她见桌上的酒菜差不多都没动:“公子,不对胃口吗?”声音小小,似乎怕惹人生气。 凌霄一笑:“味道极好,只是太晚了,不便打搅,我明天再来品尝。”他付了帐,追着那女子而去。含笑立在门口,目送着他。 “怎么不留下他?”一位妇人走了出来,徐娘半老。 含笑叹了口气,默默地关上了门。不是不留,是留不得。 女子不急不缓地走着,食盒提得稳稳的。身后的人影已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浪荡子。他们打赌,看谁能抱得美人归。输的人请客,到仙客来定一桌好酒菜。 “六娘,这大半夜的,我送你回去吧。”其中一个快步上前,截住了人。他仗着容貌尚佳,勾搭良家妇女如吃便饭。 六娘不做声,绕过,前行。她是仙客来的厨娘。 “六娘,你一个妇道人家……”另一男子不甘落后,小跑上前。他虽然不愿和刘继书争,但既然打了赌,也就不好示弱了。反正已经约定,不论输赢,刘继书都是不能对他动手的。可惜,话未说完,六娘已绕过他。 两人如蝴蝶一般在她面前飞来飞去,却引不起六娘的一丝反应。 终于,刘继书忍不住了,伸手去夺她的食盒:“六娘,我给你提。”但他却夺了个空,六娘已在他前边了。他火了,没有女人敢无视他,他决定好好教训这个冷淡的女子!他的眼里只有六娘,但他却没有注意六娘是怎么过去的?他狠狠地跺了跺脚,扑了上去。 王重九比他精明,精明得太长远。见他发狠,只打算英雄救美,夺取芳心,却丝毫没有去想为何他们两个男子却拦不下一个弱女子。他摩拳擦掌,暗自高兴,机会来了。要论打架,他不是对手,他已经在搜肠刮肚,准备“仗义执言”地痛骂刘继书一顿了。 凌霄看得分明,六娘是像风一样滑过去的。他想,这两人要遭殃了。 “噗通。”六娘没被扑倒,刘继书自己反倒死狗一般摔在了地上。 “王重九,你个王八蛋,竟敢暗算我。”他扭头一看,果然,自己的脚后跟被王重九踩在了脚下,难怪跌倒在地,摔得疼入骨髓。他爬将起来,顾不得疼痛,一拳砸在王重九脸上:“叫你小子耍阴。” 王重九自己都闹不清楚那一脚怎么就踩上去了,简直是鬼使神差。一拳砸上,他更懵了,抱着脑袋,连声直叫:“哎呦,刘兄,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刘继书暴怒,早已把不动手的约定抛之脑后。王重九哪里还敢反抗,硬是忍受了一顿好揍。 六娘连一丝停顿都没有,走得风一般轻飘飘。那两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穿街过巷,她推开了一扇门。 “回来了!”里面有人说话,声音温文,是个男子。 “嗯。”六娘的话里带着笑意,“快过来吃宵夜。” “好。”屋里传来了椅子挪动的声音,随即,门又被打开了,“既然来了,不妨进屋吃点宵夜。”这话,是对凌霄说的。 “打扰。”凌霄回道。 浅浅的一间小屋,放过卧铺、箱笼、桌凳,就剩下走人的地方了,不过收拾得干干净净。六娘打开食盒,二碟小菜,一大碗白粥。淡漠从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笑,这里是她的家。 “请坐。”男子脸色苍白,眉宇间蒙着层灰气,是个病人,但举手投足都尽显气度。六娘摆好碗筷,斟上了酒。“大半夜的,六娘孤身一人走街串巷,我也不放心,这一路辛苦公子相送了。”男子捧起碗来,道:“我先干为敬。” 喝罢,男子亲自斟了一碗,清水似的酒液散发浓浓的清香:“我有病在身,这个家全靠六娘操持。”他捧起了酒碗,“六娘,这一碗,敬你。” 六娘也不推辞,一口干了,酒上脸,红晕布满,愈发显得俏丽。凌霄却觉得六娘的脸很不真实,像蒙了层轻纱。 “请!”男子舀了一碗白粥,“我不能多喝酒,公子请自便。”尽管是清粥小菜,男子倒吃得舒心。吃罢宵夜,男子开口道:“秦姑娘可好?” “有劳挂念,秦姨很好。”凌霄有些惊讶,他原是知道他的,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内:“她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毕可行点了点头:“你的状况,她已告知与我,依我看来,只有已魄补魄。” 第十四章 阳州,仙客风波 2 @@ 中午十分,仙客来里,喝酒的,住店的,熙熙攘攘。凌霄进了店,扫了一眼店堂,七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当当。 含笑低头,赧然一笑:“公子来得好巧,真是对不住,你看这店里,都没个坐处。” “没事,我可以等。”凌霄笑道,“除了昨晚的,再给我加两个热菜,要最拿手的两个。” “公子见谅,那两碟小菜,小店只给有缘人享用。”含笑轻声道,“这般时刻,是不好拿出来的。”这般喁喁细语,惹红了数位食客的眼,不过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主,也就少了麻烦。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到仙客来吃饭的,尽多冲着酒来的,一喝酒,便忘了时辰,不喝个畅快淋漓,不肯干休。也有专为“色”来的,秀色可餐,便需细细品评,盼着不走才是。 好容易等到一桌空了,凌霄刚移开凳子,便有人一屁股抢着坐了下来,竟然还是张熟面孔——刘继书:“来来来,正好有空位,咱?@@ 第十五章 阳州,仙客风波 3 “刘——继——书——”那人猛地拍了刘继书一下。 刘继书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如见青天,满是鲜血的粘手就往张华身上抓去:“张大哥,你得给……”说着被倒流回口腔的血也呛了,喷出一嘴的血沫来。 “哎呦,我的妈呀。”张华被他吓得一跳,这还是个人吗?一脸的血肉模糊。他急忙撇开眼睛,倒退了两步,颤声道,“快捂上,快捂上。” “张大哥……”刘继书走将上来。 张华赶忙躲开:“快找大夫给看一下。杨管家正等你呢!”他是个规矩人,虽然身在柳府,却从不仗势欺人,此刻也就来带个话。 “杨管家!”刘继书心里一动,“对,我要见杨管家。”打狗也得看主人,他现在好歹是柳府的管事,岂能给人白欺负了。这个仇,一定得报。 鼻子没了,刘继书就像被阉了的公猪,垂头丧气的。整张脸除了眼睛,嘴巴,都给包着厚厚的纱布,粗粗一看,倒像个缠得整齐的布团子。张华看他可怜,给垫了诊费,又把他给领到了杨管家处。杨管家早已不在先前的地方等着了,此刻,他正吃着小菜,喝着酒。 仙客来里,已经收拾干净,但食客几乎散尽,只剩两位。店堂靠窗处,坐着杨管家;内堂雅间,坐着凌霄。 “怎么弄成这副德行?”杨鹏飞慢吞吞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杯刚放下,手下杨简立刻立马给满上了。 刘继书见问,“噗通”跪倒:“管家,您得替我做主啊。” “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杨鹏飞夹了筷脆笋,细细地嚼着。 刘继书添油加醋地把前因后果给细细说着,当他说到,鼻子没了。杨鹏飞开口了:“你一说这鼻子,我倒想起好久没吃猪鼻子了。这猪鼻子啊,醩得好,就是人间美味,说韧吧,有点脆;说脆吧,又有点糯,那味道……”杨鹏飞闭上眼睛,渣了下嘴,回味着。过了片刻,他才垂眼扫了刘继书一眼,“这事,我也知晓了,那你说说,该怎么着?” 刘继书恨不得把黄栀子给剁了,但杨鹏飞面前,他也不敢造次:“但凭管家做主。” “要我做主倒也不难。” “多谢管家。”刘继书急忙磕头。 “但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必须如实告诉我。”杨鹏飞慢悠悠地说道。 “您尽管问!” “如果我不给你做这个主,你这仇报是不报?” 杨鹏飞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刘继书连想都没想,他直觉只有肯定报仇的决心,才能打动杨鹏飞,当下道:“这等奇耻大辱,岂能不报?” “好,有骨气!”杨鹏飞对身后的随从道,“杨简,带他去找郑屠,顺便弄两个新鲜的猪腰子回来下酒。”他甩了个眼色过去,杨简会意。 报个仇,也就杨鹏飞一句话,人都在地头上,何必跑郑屠那去?刘继书竟不细想,乐得跟着去了。 含笑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倚在柜台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继书出去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们给我等着。” 杨简瞥了他一眼,冷峻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只是刘继书还沉浸在即将复仇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道那两个猪腰子正长在他的身上。 厨房的六娘一走,打烊,关门。杨鹏飞没走,凌霄也在。 “少夫人,这些日子辛苦您了!”杨鹏飞恭声道,“小的特来接您回去。”原来含笑竟是柳府的少夫人,不知刘继书知道后会是如何模样,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含笑不理,管自己走入了内堂。她的来去,何须一个下人置喙。 黄栀子走将出来:“啊呸!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回去干啥?这最后一位正在雅间趴着呢!带了人去,咱们一拍两散。”开这家仙客来,不为别的,只为挑人。客栈人来人往,消失个把人,是谁也不知道。 阳州地界,杨鹏飞也算有地位的人,自不能和黄栀子一般见识:“黄嬷嬷,少夫人可是我们柳府八抬大轿抬进府的,真要走,也得领个休书才是,这般不明不白的,如何走得?” 黄栀子柳眉一竖:“放你妈的臭狗屁!什么八抬大轿,抢了人还有理了……”她的手指直点到了杨鹏飞的鼻尖。 “黄嬷嬷,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杨鹏飞有些挂不住脸了。 “我操……”黄栀子要爆粗口。 含笑走将出来,轻声阻止道:“嬷嬷,算了。”她对杨鹏飞道:“要我回去,可以。把相依铃拿来!”她与柳府少爷约定,若要她回去,便着人拿相依铃来。 杨鹏飞取出相依铃,是一大一小子母铃,暗黄的表面刻着咒符。母铃有小酒盅般大,像个喇叭花;子铃不过拇指大小,像个花骨朵:“少夫人。”他递过。这铃,是少爷交给给的,原来叫相依铃。含笑出身山野,杨鹏飞一直觉得他配不上少爷。 含笑心里明白,杨鹏飞不取相依铃,不过想下她的面子。她也不恼,只收好相依铃:“嬷嬷,我去柳府,你回度朔山。”果然如她所料,他还是来唤她了。 “小姐……”黄栀子瞪大了眼睛,含笑竟然让她离开。她孤身一人去柳府,她怎么放心。 “不用多说,我意已决。”含笑细声细气,却有不可违抗的威严,“你马上离开。如果再留片刻,你我恩断义绝。”说罢,她对杨鹏飞道:“你们要的人在里面,不用我领进去了吧。” 杨鹏飞道:“不敢劳动少夫人。”他也不管这两人如何诀别,只往雅间而去。 “他妈的,你不得好死……”黄栀子指着杨鹏飞咒骂。含笑扫了她一眼,她立刻闭了嘴,跪下朝含笑磕了个头:“小姐保重。”含笑的命令,她是不敢违抗,起码是不敢当面违抗的。 蜜藕是蜜偶,银果是因果。银果、蜜藕、无忧,这三样一道入口,加上少许引子,就成了迷醉心神的良药。凌霄趴在了桌上。 第十六章 造物,公子续命 1 杨鹏飞朝他的身段一看,又抬起他的脸来,审视了一番。好!这雌儿相人的本领确实不凡,挑的十个人,个个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尤其这一个,可谓妙绝。出得门来,黄栀子已经不在,含笑愣怔着。 “少夫人,咱们走吧。” 柳家是阳州望族,为高唐立下了汗马功劳,祖上被封南阳王,太祖为显恩宠,曾把当年行宫里的御花园赏赐给了他家。柳家坚持不受,太祖便另选宅基,给他家建了一座山水园林,也就是现在的柳府。不过,南阳王的封号柳府一代也没传,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朝廷对柳府的恩宠依旧,柳府在阳州的权势是与日俱增。 街道和两边的人家一同睡着了,只有两乘小轿在它梦中飞一般地前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转眼便到了柳府,轿子飞起,越过高高的围墙,落入了院内。数人围了上来,杨鹏飞一个手势,那些人又散了开去。 又是一阵疾走,两轿分道,一乘去了西边,一乘抬入了桃花林。西边的穿山而过,停在了一座小院子前。杨鹏飞上前,轻叩门环:“风先生,人带来了。”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来开门。杨鹏飞等了片刻,便着人把轿抬回去了。他知道,人已经被接走了。风无边喜欢玩神秘,在下人面前是从不露脸的。不过手段也确实高明,仿佛能驱使鬼仆,不着痕迹地搬人运物。 凌霄只觉得有人在他身上拎了一把,然后就闻到了一阵药香。身子一凉,他被浸到了一只药缸里,粘稠稠的药汁糊了一身。 “小子,别装了。老夫要是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穿,就愧对‘神医’这个称号了。” 既被看穿,无需再装,凌霄睁开眼来。 “神医”风无边矮矮胖胖,身子和脑袋就像大芋艿上长出个芋艿子,换句话说,就像冬天里堆的雪人,脑袋摁在身子上,少了脖颈。这还是个小雪人,身高只有四尺左右。鼻梁塌塌的,像个大蒜头。两只小眼睛倒是滴溜溜的,很有精神。 屋里,油灯如豆,昏昏地照出了半房子的阴影。除了凌霄泡着的大药缸外,还有九只一般形质的。药缸五尺来高,每一只都浸着个人。原来,仙客来里相中的人,都被运到了柳府,“腌”了起来,只不知他们要用来做什么。 泡在药缸里的,都只浮出半张脸来,一抹惨白,瞧不清模样。头发倒是招摇在水上,映着黑漆漆地药汁,像一道道水纹。那些人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风无边盯着凌霄的脸,看了片刻,赞道:“好,你小子是个绝好的鼎炉。”从他兴奋的眼神来看,他对凌霄很满意。“这些个……”风无边往那些药缸一指,“随便哪个拎出去,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可跟你一比,倒成歪瓜裂枣了。”他那圆球似的的身上猛然伸出七八只手来,突地暴涨,探入了其中的一只药缸,拉手的拉手,拉脚的拉脚,把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凌空擒了起来。 “你看这一个,眼睛生得漂亮,可惜鼻子不够挺。”风无边一手扯住了那人的头发,把他的脸露了起来,很英俊的一张脸,鼻子也不见瑕疵,可难入他的眼,“你再看他的腰。”七八只手一起行动,把那人拱桥似的弯了起来,“软是够软,可惜不够细。长得最好的,就是他的手,纤长白皙。”风无边展示完那人的手,“啪嗒”把他扔回了药缸。那人细细地呻吟了一声,原来还活着,但看那架势,也是活不长了。 风无边又捞出一个来,展手展脚,好的差的,一一指给凌霄看:“这个的脚是最好的,腿也长。”他把九个人轮着品评下来,满意的手有了,脚有了,眉眼有了……最后只剩下了一样——腰身。“让我看看你的腰身。”他朝凌霄探出手去。 凌霄想躲,可药水透过皮肤,侵蚀着凌霄的意识,昏眩一阵阵袭来。身体一软,“哗啦”一下,凌霄摔倒在药缸里。他想站起来,可身体已经不受指挥。心里“咯噔”一下,凌霄知道糟糕了,他的能力被药水禁锢了。药水是风无边秘制的,里面加了缚灵石,锁人神识,封人修为。 七八只手搭在了凌霄的身上,只一下,就把他的衣服悉数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风无边把他抬了起来,仰着头,来来回回,凌霄看了个遍,他的眼睛兴奋地放着光芒:“你生的倒好,不过今儿个我只取一样,只要你的腰。”他哈哈大笑:“不用多久,我就能造出世上最完美的人来。” 熄灯,关门,风无边志得意满地“滚”了出去,不管是谁,入了药缸就是他的囊中物了。 很快,门又开了,风无边像个皮球似的蹦了进来,在房间里弹跳着。他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脸上是激动的,犹豫的,他在煎熬,是今晚动手,还是等天亮再说。 “老子不管了!”他大叫一声,倏地从房中消失了,又倏地出现了,带来了一个云朵状的灰木架子。放好架子,他又出去了,四只手连托带抱地箍着一个酒瓮似的白玉瓶进来。随即又长出四只手来,用力地扶住灰木架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白玉瓶放了上去。事毕,他虔诚地朝着白玉瓶施了一礼:“拜托了。” 起身时,风无边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蓝莹莹的,像一张狭长的薄纸片,是一柄鱼肠小匕。他转着小匕,活动着手指,走到一只药缸前。神情变得肃然了,目光炯炯有神。他把人凌空悬起,只见蓝光如练,那人的两条长腿已被卸掉,人也被送回了药缸中。白玉瓶一开,一道青气氤氲而出,风无边飞快地把人腿放了里面,赶忙盖严。他的身手非常迅捷,这一番动作眨眼间便已完成。也不知是药水的原因,还是那把鱼肠小匕的关系,或者是风无边的手段高,整个过程竟连一滴血都没有滴落。 风无边的手又探进了另一只药缸,他要把看中的都卸下,然后造出一个新的人来。 “扣扣”院门被急急地敲响了,“风先生,老爷请您过去,少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