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珍重》 01.三寸足 (首:三寸足) 三寸足,初入宫,一朝惜别少年红, 西太后,暗金黄,但使如意换锦囊。 说书戏,豆蔻狂,直道白首不相忘, 红梅青,金桂融,并蒂芙蓉初入冢。 垂髫年纪,我便与姊姊终日坐于伯父书斋,伯娘常拉起我们的手絮絮些听不明白的话,忽而垂下几颗泪珠,又立马用禁帕拭净笑笑,不然就是拉着我们一同刺绣,任凭赤色、金色在手中变幻翻飞,这些,姊姊甚是熟练。我不爱那花红的丝线,亦不爱纠麻乱作一团的图案。我心属的,是扮作男装去街上嬉玩,瞧那码头穿短褂汉子们有节奏的号子,闻茶馆说书人精妙的言辞,我甚是喜欢西厢记,张生痴爱莺莺,莺莺顾盼张生,好一段不顾世俗的缠情吗,若是我,得此一段,便无他求。 我的足被长白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三寸大小,行动甚是不便。日常的走动需依靠抬轿,或者被红袖搀着,袅娜前行,娉婷姿态世人以为美。红袖圆脸小眼,五岁进府做我丫鬟,性格软软糯糯,极像我那温文尔雅的姊姊。我喜听书,却总无机缘出门去那茶肆坐上一回,红袖呼来府上小斯,道:“予说书先生来。” 届时,西边院落会被一层轻纱帘隔做两个空间,家中女眷到纱帘后入座,听上一段,阿姊极少与我一同听书,总道:“身体抱恙。”可请来的说书人段子并不多,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石头记》是断不会说的。今日,只听得这说书人一拍惊堂木,朗声道:“武松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下,赶紧将哨棒抓到手里。那老虎好容易等到这一餐,恶狠狠从半空中扑过来。武松这一惊,喝下的酒全变成冷汗冒了出来。连忙一闪,闪到老虎的背后。老虎再往后一掀,又被武松躲过。接着那铁棒一般的老虎尾巴扫过来,还是没碰到武松。原来这一扑、一掀、一扫是老虎的看家本事,三样落了空,气势也就去了一半了。轮到武松发威了,他举起哨棒用全力劈过去,啪!谁知打在树枝上,哨棒断成两截……”大约是家中与我相投的女眷并不多,而武松一介莽夫,又不为我所好,听了一段,很是无趣,便打个眼色同红袖请安回阁,行至门口,见姊姊立在内堂门边,两只手插在滚金丝的水蓝袍袖中,神色少有的焦急,姊姊一见我颤巍巍的顶着小脚行至前来,头上的明珠宝钗坠也跟着晃荡,哑声道:“世父始才返,家中定有事,如何是好?”姊姊就是这样,端一点小事就着急忙慌,我将手中的绣红梅娟纱巾递给红袖,不以为然:“兴许世父念家,返来聚聚?”姊姊的表情一副不可理喻,甩手便背身离去,边走边蹙眉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家父安康……” 可这次姊姊说对了,世父卸任广州将军,也意味着,这偌大将军府不再可以容我们一宿,我和姊姊同世父坐上了返京城的马车。 来京城三年了,这里不似广州城那般湿热,亦少了热闹的码头和唱着号子的纤夫。阿玛的府上,同以往并无太大差别。阿玛的福晋爱拉着姐姐看她绣花绣草,再一瞥头看到我,常常笑道:“妮子也来作一作罢。”我便窘态百出的绣上一绣,落得句“多练习定会赶上阿姊的”,阿姊被夸时,脸微红,神色却是淡淡的,似意是要做好一位阿姊的形象。伯娘还是如从前那般爱哭,有时候妯娌坐在一起,娘亲也会跟着抽泣起来。我常想,若是将来要托付的男人也似这般,我定是不会哭的,我的男人必定是独爱我一人。我将这话说与红袖时,红袖吃吃笑,还道:“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小姐嫁谁,红袖就去谁家伺候小姐。”世间好友,唯红袖一人,姊姊待我亲且好,但是姊姊软懦的性格是我最瞧不上的。阿玛的官事很多,少见他,见着,阿玛也不苟言笑,阿玛的子嗣很多,福晋的五个孩子,娘亲的我和阿姊,这么多孩子父亲是顾及不上个个宠爱的,内心里,我是惧怕的。可是又听着阿玛同福晋商着说选秀,要我和姊姊学琴学舞,习女红习女驯。我甚是烦扰,晚晚都无法安枕,我想像从前一样半夜起床去花园瞧瞧月亮,门口的小侍女总会惊慌的跪下道:“小姐何事?”我便又扫兴而返。 这天晚膳,阿玛交代福晋明日为我和姊姊精心梳扮,着管家准备车马,明日卯时启程。我好奇:“阿玛,这是要作甚?”阿姊急得又是打眼色又是摇头,生怕我一不留神触怒了阿玛,她就是这样,胆小怯懦,我瞧不上却明白她对我的好。阿玛沉吟“选秀。”又补充道,“皇上选秀。”“选……”我刚准备继续问,阿玛用眼神制止了我。我接着用膳,怎么也不是滋味,待阿玛用好离开,福晋们都用好,我们才能离开,我问姊姊:“阿姊,皇上选秀会选上我们吗?”姊姊沉默,“那姊姊,选秀就是我们会当皇后了吗?”姊姊大骇,簌的抬起头伸出手来捂住我的口,四下张望后才悄声说:“断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这是掉脑袋的昏话,会累及你我二人连同阿玛、福晋、娘亲整个家族,可知?”我被吓住,掉脑袋,我在《说岳》里听过,岳飞被秦桧诬陷,十二道金牌拿掉其人头,何其恐怖!便住了口。 是夜,红袖伺候我安寝,我询红袖:“红袖,你明日可与我同去?”红袖笑:“小姐,同去的。老爷说,小姐是去享福的,红袖定追随小姐哩。”我与她笑闹道:“没个正经,什么享福享寿的。”我又枕得安稳。 刚过寅时,我便被红袖叫醒,道:“小姐,该起身更衣了。”如梦似幻的感受着嬷嬷们拉扯头皮,又使箅子沾着刨花油在发上涂抹,扑粉描眉的,染唇涂脂,我呆滞地瞧着镜中的自己,玫红宝石作主,衬以绿翡翠的珠钗,掐金丝边的淡红锦袍,有我最爱的春梅刺绣,浅红锦面旗鞋,心里兀自想到:“华茂春松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若流风之日雪。”姊姊已端坐在一轿中,红袖搀我,放帘子一瞬,红袖抓紧了我的手,道:“小姐,定要安康。”我回身,稍不满:“又胡诌什么呢?”红袖表情似有千言万语,眼眶噙泪笑笑,没再出声。一路上,我想拉起小帘子瞧瞧外边的景色,嬷嬷不允。一路颠簸,终于停下,我和阿姊由嬷嬷搀着,缓步走向大门敞开的大殿,这里就是皇宫,嬷嬷还在唠唠叨叨该答什么不该答什么,我低头颔首,想找红袖说道,却不见人影,心说:“这死丫头总觉是哪里漂亮又去胡闹,看我晚上怎么拾掇。”姊姊,安步走在我前,丝毫没有偏差,连嬷嬷也连连称赞。一公公行至,嬷嬷报:“满洲镶红旗他他那氏,户部侍郎长叙之女”,公公得令随他前往。行至一宫殿前,绿树清水粉花彩蝶,两边立着锦衣侍卫,嬷嬷都已退下,我与姊姊还有三名女子一道立成一排,这殿上书着“静怡轩”,里面公公朗声:“宣满洲镶红旗叶赫那拉氏、富察氏,他他那氏觐见”我学着几位姐姐的样式,行了进去,里面的光线不强,房中正座上端坐一人,赤金锦袍衬着鎏金碧玉珠钗,项上配一长串碧玉珠子,右边立着一女子,浅绿锦缎配着雪白丝帕,翡翠珠饰,碧玉珠链好不雍容,身后坐着一众宫廷贵妇装扮的女人,左侧端坐着是一簇惊心动魄的明黄,“皇帝,”太后的音调缓慢响亮,“谁堪中选,汝自裁之,合意者即授以如意可也。”我看到明黄色起立,拜道:“此大事当由皇爸爸主之。子臣不能自主。”老太后不置可否,向左望去,身旁公公立即会意,挥手示意小太监端出御盘,铺着的是明黄的锦帕,摆的是一把碧色如翠的玉如意,明黄色踏下高台,一直走到奉盘的小太监身前,拿起玉如意,行至一秀女面前玉如意在主人手中微微往前,太后忽然出声:“皇帝!”,一太监行至皇上身前,明黄色定了一定,太监带其转身,将玉如意递由第一名秀女手中。太后示意,又一小太监捧盘而出,衬的是红色锦帕金色荷包,“皇帝,可有心属?”太后沉声道,那声调里缀满了欢喜的色彩,“是。”浓烈的明黄离我愈发近,最终立在我那软懦的姊姊前,我的余光已然看到阿姊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站太久累了还是紧张,皇上拿起一枚荷包,递与她,她双手接下,连音调都合着一起在颤抖:“谢皇上隆恩!”皇帝的音色清亮:“平身。”我不知是喜是忧,这浩瀚的皇宫衬着我这胆小的阿姊更加渺小,我可是不愿留下来陪她的,一夫一妻百人妾,我若为妾不如做个宫女,到了可许的年纪出宫去便是,家族的兴旺靠阿姊即可。对了,红袖那丫头还不知跑哪儿去了,可别叫侍卫给逮住了才好。正思忖,明黄色已踱步到我跟前,拿起荷包,手停在半空,一愣神,公公朗声:“谢~恩~!”我回神,太后望向我凌厉的眼神,我慌忙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过荷包,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有着清白如水的面庞,他的声音好听却是没有任何喜乐:“免礼,平身。” 我就这样安身在一所宫殿内,望着窗外立着生生的宫女太监,我会想到红袖,红袖在哪儿,红袖没有家,所以她没法儿再回家了,我有家,可是也回不去了。阿姊在另一处,不得许随意出门,我也不得知阿姊在何处。每日刺绣诵经,好不悠闲。光绪十四年十月初五,也是那日静怡轩选秀的十八日后,我见到了阿姊,册封典上我并无机会上前去问阿姊好不好,只跪在殿前,听得一句细长的“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三岁女他他拉氏,著封为珍嫔”,我上前领旨谢恩。至此,我不再是他他那桂芳,于人前皆行礼叫得一句:“珍嫔吉祥。” 02.皇后礼 (次:皇后礼) 皇后礼,皇后央,宁得红妆换粉妆, 金琉璃,乌碧玺,宫墙深深深几许。 皇后袍,皇后宝,合卺莫散千年好, 帝王爱,何故殇,红尘一梦但无妨。 而叶赫那拉氏静芬则乘坐八人抬的孔雀顶大轿出宫回到家中,等待皇帝的正式迎娶。 十一月初二,行纳采礼,当天上午,皇帝钦命的正副使先来到太和殿,领旨意,并接受代表皇帝行事的金节,然后率领仪仗队前往桂祥的府邸。仪仗队来到桂祥家以后,将装有纳采礼的龙亭停在门外,桂祥本人则在厅门外双膝跪地,迎接代表皇帝而来的正副使。内务府官员将礼物取出,摆放在大厅的条案上。仪式结束后,正副使回宫复命。傍晚时分,桂祥家张灯结彩,举办盛大的纳采宴,席上的酒菜都是皇帝赏赐的。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我无关,帝后之爱,盛典的仪式,皆是世人对权利膜拜的象征,唯独让人生厌的是,作为皇上的妾,我与阿姊都要在宫中指点宫女喜庆的装饰,迎接皇帝娶妻的举国欢庆,这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娘亲,阿玛的妾,所以,我们也被送进宫做妾了是吗? 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初四,皇帝向桂祥府上行大征礼。两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一个金茶筒,两个银茶筒,两个银盆,一千匹绸缎,二十匹文马等。皇上给准皇后的礼物用74座龙亭装载,而给准皇后娘家的礼物,则用58座采亭装载。 临近皇上大婚,对生活平静的紫禁城来说,十二月十五日却发生件奇事。 犹记得那日深夜,雪花纷飞,数九寒冬,我窝在榻上裹着皮毛毯,才听得门外一阵嚷呼:“走水了!”小月子匆匆行进,大呼:“娘娘不好了,走水了。”我嗅嗅空气中并无浓烟,道:“无碍,端的是哪儿走水了?”小月子一脸不知,只答:“只听外面人喊叫,未曾知晓。奴才出去打探打探。”不多时,小月子一脸失措的回来,跪在我跟前哆嗦道:“回主子,仿佛是太和门,这….”他不敢这下去,我们都知晓,太和门是陛下娶亲必行之道,从康熙圣主爷起皇后便是要从太和门入,如此一来……. 那厢太和门前,不少的太监官员都在争相予水救火,到场的翁大人慨叹道:"此灾奇也,惊心动魄,奈何奈何!"宫中流言四起,一说是西太后执意要逆天行惹怒天帝,二说将过门的皇后乃是不祥人。小月子与我道:“小主,那新皇后还未过门,这太和门就走水了,可见咱小主的福分可足足高出她许多的!”红袖听罢,恶狠狠一瞪:”胡诌甚么!若是叫旁人听了去!且是要累及主子才安心可否?“我想着这红袖也是太小心谨慎不过了,说上他一两句又如何?旁人听了这般如银丝豆芽的话还会往心里去如何?四起的流言很快就消逝了下来,不难想象,那静芬是西太后侄女,如此流言,断断是入不得西太后耳的。 大火过后,太和门化为废墟,这如何大婚?皇家颜面何存?然西太后断然做出决定:婚礼如期举行,并且皇后必须经过太和门再入后宫。责令扎彩工匠日夜赶工,在火场搭盖太和门彩棚。 最终也搭起一座足可以假乱真的太和门,即便是长期在内廷行走的人,一下子也难辨真伪。 正月二十七行奉迎礼,子夜时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就来到桂祥家。按民间习俗,新郎要亲自去新娘家迎娶新娘,而贵为天子的皇帝自己是断不能去的,因而派使臣代为前往。 迎亲队伍到了以后,行册封礼,那一身喜服装扮的使节朗声道:“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咨尔叶赫那拉氏、乃朕亲舅舅桂祥之女也。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隆裕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 随行女官奉上象征皇后地位的金册和金宝,册封后皇后才正式确立身份。 册封礼结束后,迎亲的队伍在子夜出发,前往紫禁城。皇后身龙凤同合袍,头梳双髻,戴富贵绒花,福晋们用藏香熏一下凤舆和盖头,以驱除邪气,然后请皇后手执苹果、金质双喜如意,搭上红盖头上轿。迎亲的队伍经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在寅时抵达紫禁城的乾清宫门前,那西太后在殿内端坐,喜不自胜。皇后在这里下凤舆,立马有宫人接过皇后手中的苹果,递上一个宝瓶,皇后手捧宝瓶跨过火盆、马鞍,进入宫中。 皇家乐队早已准备就绪,乐师轻敲金编钟奏起《中和韶乐》。 帝后就着音乐被一行人簇拥着进入坤宁宫,先要坐在龙凤喜床上,吃子孙饽饽。一老嬷嬷问:“生不生”,后答:“生”,老嬷嬷一脸喜色,道:“行合卺礼!”。 哄闹的一天。 二月初二,皇上在紫禁城内举行朝见礼,初四举行庆贺礼,初五、初八分别举行筵宴礼和祈福礼。太和殿上高悬巨幅“囍”字,皇家乐队分列东西两边,皇上在太和殿内,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庆贺礼结束后,还举行隆重的颁诏礼。颁诏礼在天安门城楼上举行,礼部官员把帝后大婚的喜讯昭告天下。 二月十五,皇上在太和殿设宴,款待皇后娘家的男性成员和王公大臣,而皇后则出面宴请娘家的女性成员。至此,大婚典礼终于落下帷幕。 宫中这一连串的忙碌让我无端想揣测。揣测皇上开心吗?他愿意吗?端的一想便会吓着自己般思考:人本在世便是由不得自己,由不得生由不得死,更何况天子,妄揣天意,实乃大不敬。 03.走宫恩 走宫恩,天子情,古来夫妻几人行? 凉秋水,褐赤墙,姊妹亲疏隔两房。 忠奴离,阴风拧,少年不识人心谨, 倾世颜,淡梳妆,伊人蓝袍行深巷。 阿姊住在永和宫,我居景仁宫,虽都属东宫,规矩繁多,再不以从前那般可以拉着红袖说悄悄话嬉戏,我甚是焦躁无端端看着笨拙的宫女太监也即使不耐烦,“人来!”一小宫女吓跪在地,“奴婢在。”我靠坐在青绿锦垫,伸出二指,将一粒西域进贡的上好葡桃塞入口中,道:“何名?”那小丫头哆嗦:“回主子,奴婢青莲。”“青莲,呵,濯清涟而不妖乎?”我似自问自答,身旁太监急忙躬身双手抬起,便把那葡桃皮接了去,“青莲,抬起头来。”那丫头赶紧抬头,我对上一对惊慌的眼眸,清眉明目,玉盘嵌珠,“青莲,你做我这掌宫女,不过你这名字我不喜欢,从今以后就叫红袖罢。”青莲一愣神,旁边小太监急得:“还不快叩谢主子!”小青莲磕着头:“青……红袖叩谢主子恩赏,主子,可咱宫里已有掌宫,玉兰姑姑便是。”“这样啊,传下去,玉兰打今儿起专负责热水。”小太监的手上已经堆了一小山的葡桃皮,我漫不经心,“对了,你……”眼色儿才刚往那边瞄,那小太监立马抬头,双手纹丝不动,满脸绽开的笑儿:“诶回主子~诶奴才小月子,给您请安,诶主子吉祥。”我拍拍手上的渣儿,小月子立马:“红袖,取锦帕。”不由多瞧他两眼,好伶俐。 冬日景仁宫,依旧没有冬天的样子,院落里是皇上赏赐的各色古玩,这偌大的皇宫我从不喜爱,连着那些不喘气不吭声伫立百年静观山河风雨价值连城的古玩,我亦不中意。只是那抹明黄,晃晃悠悠在心中抹之不去。 是夜,宫里来了两队人,一头戴尖帽红珠,着枣红锦袍的公公宣:“着珍嫔他他那氏侍寝。”又唤人端上一木盘,我着小月子接下,领着宫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院子,叩谢皇恩,领队的公公堆笑连忙快快请起,又趁人不留神附在我耳边道:“娘娘,皇上赐的可是走宫。”说罢,又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带两队人离开,红袖显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她的笑容快要从那圆脸上溢出来了,抓紧我的手就道:“主子,这可是莫大的恩赐,奴婢这就吩咐给主子好好梳扮梳扮。”一瞬间,我恍惚以为她就是红袖,同样年纪,同样神情。 红袖替我放下头发扎成太监们的长辫在身后,将木盘里的衣服件件加身,对着黄铜镜一照,端的就是一清秀小公公,梳毕便坐正宫中候着,几个时辰也是不能动的,亥时,那红袍公公来便引我觐见。 我身着小太监的蓝袍,随寇公公走在侧廊,寇公公不住的叨念着见着皇上该说何话做甚事,我一一应着。所谓走宫,便是皇上不忍选好的妃子嫔妾受那抬迁裹行之苦,以扮作太监的方式行走在甬道上直至上书房,寇公公继续叨念:“咱们主子还从未让那个小主受这等殊荣,珍嫔娘娘您可是独一份。”我低头,只觉甬道湿冷悠,两旁的小太监尖声尖气。 行至上书房,朱红大门并着两排浅黄的带刀侍卫,寇公公福一福身,入内通报,不多时行出悄声:“小主快前去。”我独自上前,推开还闪着明光的门,明黄色并未抬头看我,我行上前去,莫名的用墨条打着圈研墨,一边斜眼瞧着,皇上并未抬头确已察觉,他合上奏折,我吓得忙丢掉墨条,踉跄退几步仓皇下跪道:“嫔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许久没有声音,我仿佛感觉到他笑了,却也不敢抬头,我腿已麻。 皇上道:“起身,抬头。” 宫娥挽起我的小臂,我借力起身,惊心的明黄面色并无多大表情,他始终淡淡的,说道:“朕记得,你今年十三。”我垂着头:“回陛下,臣妾今年确十三。” “可习书文?”“回陛下,臣妾幼时师从文廷式。” “哦,前来,瞧瞧朕的这幅字如何?”我便大胆上前去,道:“陛下这字工整清秀却是力不足,似将飞鸿鹄。”“大胆!!”一声尖细的惊喝,我受惊,慌忙跪下,太监寇公公气急:“不得胡说,陛下幅字万千年来无一人可及,珍嫔娘娘好生看看。”皇上挥挥手:“寇海,今日你也些许沉不住气了点,无妨,桂芳之言,痛指朕心,宫里还有几人愿同朕讲讲实话。”寇公公跪下道:“陛下,奴才是气急,不得许他人如此妄言陛下。”皇上轻咳几声,又提笔:“罢了,都起身,桂芳,同朕研磨。”寇公公起身赶忙扶起我,我恐惧的瞧着他,他小心翼翼搀我上前。红烛光,精墨条,我与皇上聊了一宿,一夜无眠。 每日清晨,由宫女掌时,起身梳洗,去往各宫请安,也只有在请安时才能望见姊姊,并不能上前去握住阿姊的手说说体己话,能与我体己的唯有红袖和小月子,我的依赖,在日渐流逝的日晷钟里一分分消纵,又一寸寸浓烈。礼仪毕,我们由各宫人搀着,行回宫内用膳。日常的生活变得更加简单,我常常居于宫内不愿出门,一来是三寸的小脚走路总是吃力,二来,我并不愿和其他宫主拉拢关系。她们痴爱皇上,又时常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每每我说上几句昏话,皇上只会笑笑说:“文卿稚得朕心。”,而那些娘娘们一副要掉脑袋的模样,愚不可及。如此一来,宫中有风言及盛宠隆恩,加之我性情不似阿姊木讷,些些见着我的小太监宫女甚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但在我看来,又统统是另一番的愚不可及。 彼时,常驻深宫大院的我并不知晓外部的政治环境已是如此恶劣,有着远大抱负的皇上活得如此卑微。 光绪十六年,驻日参赞黄遵宪为陛下献得一书《日本国志》,上放于桌上甚感兴致,常与十四岁的我讲评起个中轶事,皇上并不会厉言我的话语,有时候说道时新的玩物,会很感兴趣的同我交谈起来。如此,风言更甚。皇上在读了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后,深觉应改善国之积贫积弱。国之弱,于外始结束的中法战争,民不聊生。于内,皇上的手上并无实权,西太后在朝中安派大批忠于她的官员,连身边的太监也是时常与西太后报皇上的大小事宜。皇上的依靠,唯有宦官与他的后宫。 皇上盛宠,我回忆起未出嫁之时,一心愿嫁于独宠我之人,是应早已明白将来要嫁予天子,深觉不实,可如今,我做到了吗?皇帝的妃嫔并不止我一人,可皇帝的爱,却是真真儿感受在我身。 我与阿姊在这深宫中,开始了各自无怨的另一番人生。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早春的枝头还结着细小的冰渣,红袖搀着我,途径倚梅园。与我说些宫闱怪事:一游历小子觐见献上一架谁都没见过的机器,一个木头大箱子后边连着块黑布,需要一个人站后边把头伸黑布里边儿,左手举着一座明晃晃的银勺子,右手举着一小黑球,冲那小黑球用力一按,啪的一声儿,那银勺子猛地一闪,就把人的魂儿给摄了进去,不多时日便出现在一张纸上。被银勺子闪过的人都成了活死人,行尸走肉般的。老佛爷吓坏了,把那人抓了起来,这机器摆后花园儿内没谁敢动呢! 新鲜,我的心里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