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道》 序章 是夜。 是黎明永不会到来的夜。 是黑暗。 是沉沦了无数年的黑暗。 仿佛来自比远古更加古老的的过去,是去往比将来更不可知的的未来。 于是远古和将来不变,或者并没有过去与未来之分,因为它们都一样。 一样的孤寂,荒芜,没有一丝希望。 寒冷,漆黑,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就算再过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这里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这便是永恒,令人恐惧的永恒。 但终于,在不知多少万年后,这里终究有了一点变化,是的,只有一点,因为那的确只是一个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存在了。或者它一直存在,只是没有人发现。又或许它注定无人能见,却一定会成为最广为人知的神话。 那是一块石头,也是一粒沙。 就像他莫名出现时那样,它开始悄无声息的长大。是的,它在长大,它是有生命的。你甚至能听到它心脏的跳动声,硬物的击打声,喘息声,咒骂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包含在里面,虽然世界仍然漆黑一团,但它终于不再一成不变。 它有了声音,便有了生命。 漆黑无际的宇宙,似乎活了过来。 它现在已经不能叫做“点”了,它生长了五千六百亿瞬,它变成了一个球,一个无比硕大的球。这这一片漆黑的夜中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大的事物,它变成了一个奇迹! 它里面的声音也愈发的大,喘息如雷。更可怕的是那恐怖的击打声,就仿佛是有人在里面拼命的捶打,让整个巨球都在阵阵颤抖。 又是一万八千瞬,那球似乎再也承受不了那巨大的压力,它伟岸的身躯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那裂痕是那样的小,小到肉眼几乎看不见,但那里确实破裂了,因为有无数的光冲了出来! 无穷无尽的黑暗,亘古长存的黑暗。便被那道肆虐的光,撕破了。 紧接着,一道,又是一道裂痕出现在球体上。黑暗,便被光撕成了无数的碎片,那光仿佛是被关押了无数年的奴隶,拼命地四处逃逸,袭向混沌的终点。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归于寂静,喘息声,咒骂声,击打声,都悄然远去。只剩下光,越来越多的光,越来越刺眼的光芒。 虚空之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就像春雨滴水滴入池塘,像深林鸟鸣响彻山谷。恍惚间群鸟并起,暴雨初临。 于是世界,轰然诞生! 有轻而清的东西渐渐上升,那便是天。 有重而浊的事物渐渐下沉,那就是地。 有人,提着巨斧傲然长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若又是无数年,只知道光芒变得柔和,黑暗再度出现,光暗交替,是为轮回。 “轰……” 是这个世界诞生以来的第一个声音,那是巨斧落地的声音。 他太累了,他用了一万八千年才劈开这个世界。 他死了。 其实在宇宙迎来第一束光芒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或者支撑他站着的,只是那不甘的执念而已。 他的身躯轰然倒下。 远处那初生的太阳,照耀着他伟岸的却已经死去的身躯。原来,他的身躯是那般的大,甚至比这个刚刚开辟出来的世界还要大。 天地间一片虚无,只有那具已死去的躯体。阳光照进它空洞洞的眼窝里,里面竟然没有眼珠!而他的另一只眼睛,此时竟也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散开的瞳孔重新聚拢,却不是原来的颜色,而是银白。阳光撒在那片银白之上,再反射到眼周的毫毛上,竟被变成某种不知名的一闪一闪的事物。 啊!是了,那是星光,而那颗银白色的眼珠,竟然变成的月。 他的左眼化为了太阳,右眼竟变成了一片星空。 渐渐的,又有更多的变化出现。 他高高隆起的躯体,慢慢硬化,化作了山脉;他体内流出的血液,流淌在山脉之间,汇聚于低谷之内,那便是海;他的骨节化为了山林,四肢化为了矿脉。 如果说他开辟了天与地,却并不算是创造了这个世界。但现在他做到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世界。或者说,他就是这个世界! 他便是创世神。 无数年后,不知道是谁通过怎样的方式知晓了这个故事,但总之,盘古的传说,已然传颂千古。 后史书有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方世界开辟。; 第一章 山野小村 广袤无垠的洪荒大陆上,流淌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小河旁有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这山虽不知是盘古哪根骨头所化,却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偶尔清风徐来,水波荡漾。 于是青山,绿水,便有好人家。 小村就叫小村,起早贪黑的村民们每日为生活劳作,也没有谁无聊到给自己赖以生息的地方起个好名字。百十号人的村庄,村名们织麻为衣,盐石取盐,竟是自给自足,完全与世隔绝。 初晨,有朝阳冉冉升起,有鸡鸣于桑树巅。还有…… “懒猪!起床吃饭啦!!是不是要老娘喂到你嘴里?” 还有野兽咆哮于山林间。 似乎习惯了每天早上都会有一阵狮子吼,早起路过的村名们听见了也只是扛着锄头会心一笑。倒是苦了还躺在床上的小小少年,那野兽一般的吼叫直接在耳边响起,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只好睁开惺忪的睡眼。少年看着床边比自己大不了几天的少女,再也忍不住起床气,作出一幅恶狠狠的表情,以更大的声音吼道:“知道啦,死八婆!” 窗外的村名们笑得更欢了。 当然懒猪并不叫懒猪,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懒,那就只有姐姐知道了。少年其实叫夏宁,夏天的夏,安宁的宁。据说是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林晓晓的父亲进山打猎的时候在树林里捡来的。父亲一生都在小村里耕种打猎,也不会咬文嚼字那一套,于是大笔一挥,就叫夏宁。 夏天捡到,愿你安宁。 但夏却并不是他的姓。 他没有姓。 被遗弃的孩子,便是弃儿,自然不能有姓。其实林爸存的是这样一个心思,没有姓就方便改,以后要是找到了生父母,前面加上本姓也就是了。 但这事儿却诡异得紧,小村从来与世隔绝,甚至没人能肯定那一片又一片的原始森林外还有什么,外面的世界还有没有其他村落。小村就这百十号人,村民们都知根知底,谁家要生个娃还能瞒得住谁?可这刚出生的孩子,就像从天而降来的。晓晓爸妈当年安不了心,抱着孩子挨家挨户的问,但除了收获一双双惊讶的眼神外,什么也没有。 当时村里的人也都慌了,甚至全村人商量着召开了第一个集会,结果确是所有人看着哇哇叫的孩子,愣是没一个敢吭声。林爸爸没招了,只好把孩子养了起来,心想当时林妈刚生晓晓,也不缺奶。事情虽然就这样定了下来,但他却一直想着要找到孩子的生父母,也不愿让夏宁叫自己爸爸,莫名其妙天降一孩子,谁能不发怵? 然而这就算是摊上事儿了。 夏宁小时候特不好养。抱来的时候才三斤,瘦得就剩皮白骨了,偏偏还不吃奶。不止不吃奶,稀粥肉汤什么的入口就吐。小两口急得团团转,眼看着这孩子就养不活了,还是隔壁吴二婶的一碗苞米糊解了围。但小小的村庄,有限的劳动力都种主食了,谁家也没有多的存粮,于是小夏宁就吃了一年百家苞米糊,才堪堪活了下来。 转眼八年过去,夏宁和晓晓也一天天长大了。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的原因,夏宁总要比同龄的孩子偏瘦一些,脸色也要苍白一些,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到他左眼角下一个奇怪的伤疤。晓晓却是生得唇红齿白,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两下一比较实在是丑小鸭与白天鹅的差别。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和晓晓活泼打闹,倒是给小村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生气。 当然了,姐姐终究是姐姐,叫姐姐八婆的后果的就是被提着耳朵拖出房间。还不住教训着:“好啊你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敢骂我八婆了?胆子见长啊!” 苦着脸到了房外,才发现日上竿头,林爸和林妈都已吃完早饭下地种苞米去了。本来深春时节,种水稻才是最佳,不过林家的苞米总是要多种一些。 夏宁刚给自己盛了一碗稀粥,还没来得及送到嘴里,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 “林林,林林,麻花回来了,说不定有蛋了呢。”冲进来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小子,吴黎,只比夏宁大半岁,却比他壮实了不止一圈,长得浓眉大眼,话说当年就是吴黎的娘亲的一碗苞米糊救了夏宁一命。 喊的却是林林,不是宁宁。 夏宁虽说不姓林,但从小生在林家,村民们从小看着长大,那还愿意叫那生疏的外姓。于是他就有了一个小名,就是林林,村里百十口人,都是这么叫的。当然,也有人觉得是宁宁太绕口,不好念,而且颇像女孩儿的名字。 “真的?走!”夏宁一听这话,直喜上眉头,心里稍稍的怨气也被抛到了脑后,放下碗筷就准备开溜,哪还顾得上吃饭?虽说这苞米粥好喝,可是喝了好多年怎么也有些腻了,当然是鸟窝里的蛋好吃。 晓晓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两熊孩子又要去祸害不知道哪片林子的麻雀,连忙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说道:“不许去听到没有?吃饭!” 可是晓晓圆圆的一幅娃娃脸,偏偏还装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少年能忍住不笑就已经不错了,哪里会害怕,拉着吴黎撒腿就跑了。留下晓晓睁大眼睛撅着嘴,心想这好小子的确是欠收拾了。 屋外阳光明媚,灿灿的阳光撒在夏宁的脸上,暖暖的,很舒服。他抬了抬头,眯着眼看了看刚越过树巅的初阳,突然生出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感觉。 “林林,快来啊?”吴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夏宁回过神来,向着吴黎跑过去,心里却觉得好生怪异。 这太阳,怎么看着这么像人的眼睛。 他看了看跑在前方的黝黑少年,心想大概是错觉。 村后有座小山,小村依山而建,而后被一片又一片的原始森林围绕。村旁有条小河,蜿蜿蜒蜒的流向未知的前方。 两个都只八九岁的小男孩此时就奔跑在小河畔,深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加上扑面而来的青草香和河旁泥土的湿气,让夏宁的眼睛有些迷离,刚刚生出的怪异的感觉也被一扫而空。 后山的半山腰,遮天蔽日的树林,被打碎的阳光,还有两个小屁孩儿叫唤的声音。 “还在上面一点儿,就一点儿了。”说话的是吴黎,相比他稍胖的身体,还是夏宁比较适合爬树。 那是一颗一人环抱的白杨,足有数丈高,树冠中隐隐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鸟窝。 夏宁双腿紧紧环着树干,左手扶着上方的树枝,右手有些艰难的在树枝间那个小小的鸟窝里摸索,嘴里嘟囔着:“怎么没有啊?不会是还没下吧?” “可是去年这个时候就有了啊,”吴黎抓了抓脑袋,显得有些迷糊,“不会是别人抢先了吧?” 夏宁把右手收回来扶住树干,扭头对吴黎说:“这村里小点儿的孩子都还爬不了树,大点儿的都进山打猎了,会来掏鸟窝的就咱俩!” “不是还有晓晓那个母老虎吗?” 夏宁一愣,眼睛一转想了想也是,然后两人响亮的笑声就从后山传上了万里无云天空。 然而吴黎的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他的嘴角依然扬起,看着夏宁的背后,眼中却尽是惊恐。双腿更是不住打颤,就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无比骇人的事物一般。 夏宁一愣,心里便了然,心想这又是什么恶作剧,这几年老是这一招,也不腻。 但他随后也发现了不对,这林子似乎太安静了些,安静得有些诡异。吴黎的表情也不似作假,少年心里有些发毛,心想难不成真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他有些僵硬地回头看去,顿时吓得魂儿便只剩下了半条。 那原来是一条浑身油亮的大蟒,尾巴还在密密的白杨叶中,蛇头却从中探出,绿色的竖瞳直直地盯着夏宁。黝黝的蛇皮散发着冷冷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两个小家伙当时就被吓得忘记了动弹,夏宁抱着树干的手更是不住颤抖。 两个小少年从小便在这一片山野中混迹,不是没见过蛇,却从没见过这般大的。而且那蛇不只是大,似乎还散发着某种诡异的气息。 那巨蟒死死盯着下方的夏宁,鲜红的蛇信子不断吞吐,发出窸窣的声音。 夏宁看着眼前的巨蟒,心中骇然不已,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命丧当场,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能发出尖叫就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那倒霉家伙还活得好好的。但是那条可怜的巨蟒就活得不好了,它的确是做出了攻击的姿势,但看来这就是它这辈子做出的最后一个姿势了。 夏宁一声尖叫,随后就是一声惨呼,从树上摔了下来。摔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刮到了哪里,左手手臂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疼得他直咧嘴。 吴黎强忍恐惧跑过来扶起夏宁,两人很快就注意到了树上的大蟒蛇。那蛇尾巴缠绕着白杨树干,上半身高高抬起,但却一动不动。竟然是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定住了。而后山风一吹,刚刚还威风凌凌的蟒蛇就化为了山间飞舞的尘埃,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两人何时见过这等奇异场景,又惊又怕,都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这里离小山村有些远,远处的大人们并没有听到这里的声响。吴黎定下心神准备扶着夏宁离开这里,这个鬼地方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却发现林林一动不动,他有些疑惑的扭过头,却发现夏宁看着刚才的方向出神。 “喂,林林?”吴黎有些焦急地摇了摇林林的身体,心想这个时候还发什么愣啊。 夏宁这才缓缓转过头,眼里满是疑惑,嘴里却念叨着:“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啊?” 吴黎看向夏宁指着的方向,摇了摇头说道:“哪有什么人?你摔坏了吧。看你手臂,都流血了,得赶紧治伤,我们快回去吧!” 夏宁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往山下走去。过了一会儿吴黎似乎是听到了夏宁喃喃地低语,不过也没在意,心想都摔傻了,得赶紧回去了。 “不对,那里一定有人!” 第二章 噩梦 太阳渐渐升至正中,两人没有理会小村中那些隐约的指点和讨论,相互搀扶着回到林家,表情都有些颓然。不仅鸟蛋没吃到,还平白遇上这般诡异的事情,任谁的心情也没办法好。而更奇怪的是,林爸林妈此时竟然也已经回来了。 现在距午时尚早,林爸林妈本应在田间劳作,今日却不知为何回来得那么早。 夏宁低头走向前,把左手向后缩了缩,乖巧地叫到:“林叔,娘。” 林爸出于某些顾虑一直不让林林叫爹,但是林妈却不这么认为,自己养了快十年的孩子,叫声妈怎么了。 于是这一家子的称呼就有些奇怪。 长期劳作和出山打猎的缘故,林爸皮肤有些黝黑,年龄不是很大,脸上却已经有了不少皱纹。林妈则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妇女形象,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脸色有些蜡黄。但是今天两人脸上却是找不到往日或严厉或慈爱的表情,仿佛没有看到夏宁一般,竟是在走神。 吴黎也发觉这气氛好生诡异,再加上有些心虚,自然不想多呆,拍了拍夏宁肩膀鬼头鬼脑的就溜了。夏宁欲言又止,有些心神不宁,一时愣在了原地。 “林林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大一条口子?流血了都。”原来是晓晓从门外回来,才发现夏宁受了伤。她的眼里有掩饰不了的担忧,放下手上的菜篮,便急急地找来麻布给他包扎,嘴里还不断埋怨着。“我让你不要乱跑,看吧,受伤了疼不疼啊!” 林爸林妈这才回过神来,也有些担心,但看见那伤口并不很严重,也就安下心来。 夏宁低头不语,他早就注意到了爹娘有些不对劲,以为是在生自己的气,正准备道歉,肚子却不由地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音,不由大觉尴尬。不过正长身体的孩子,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再加上刚刚一番体力劳动,自然饿得慌。 林林妈听了这声音,便知道这猴孩子又没吃早饭便跑了出去,她有些蜡黄的脸笑了笑,说道:“饿了吧?娘去做饭。” 林爸也抬起头来,这时候夏宁正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晓晓更是睁大眼睛满脸认真地替他包扎着。似乎这个画面很美好,林爸有些莫名的情绪也平定了些许。 “林林,明天去上学吧。”与其说是说话,林爸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是夏宁还是听到了。 “上学?”他有些奇怪,村里十二岁的男孩子就要学捕鱼打猎,女孩子也要学织布喂蚕。这的确是小村的传统,不过这些内容都是自家父母负责的,从没有上学一说,况且自己的年龄也还没到,“学什么啊?” “村后的小庙,明天晨时去,别迟到了。”这话便有些答非所问,但夏宁也没再多问。林爸欲言又止,似乎有些犹豫,便不在说什么,只是看了林林一眼就回自己屋去了,“午饭你们吃吧,我休息一下。” 这下让夏宁更是摸不着头脑,晓晓也觉得奇怪,两人面面相窥,都有些惘然。夏宁想起了方才回家时村民们的指指点点,隐隐觉得爹娘上午在田间应该发生了什么,却不知其详细。 不一会儿,林妈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午饭,两个小孩顿时食指大动,毕竟小孩心性,管他呢,填饱肚子再说。 太阳早已落入地平线,夏日未至,天气依然有些凉意,偶尔有虫鸣声在林间响起,却不扰人。夜幕星光下的小小村庄,显得无比静谧与祥和。 小村后是一座小山,小山连着更大的山,便是山脉。小村中的村民们终生在这一片山脉中耕种与狩猎,自给自足,自然也从未见过外人,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 寻常绝无人烟的小山之顶,此时赫然站着一个人。小山并不高大,然而那人的身躯却给人一种伟岸的感觉。更奇怪的是,那人的头发半黑半白,泾渭分明,脸上的表情更是一边闲逸宁静无比,另一边却是扭曲挣扎,宛若疯魔。 就是这样一个怪异到甚至有些可怕的人,站在小山之巅俯瞰着夜幕下的小村,平白给宁静静谧的小村增添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与诡异的感觉。 但是小村中的人们却浑然不觉,日出而作,夜幕落下便是休息,这是他们遵循了无数年的规则,或者说,习惯。 “我倒要看看,你废了三千年的修行,换来的究竟是什么!” 那声音无比嘶哑,宛若破鼓,不似从口中发出,更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难听得紧。好在这一周围也没人居住,就连往日的虫鸣都销声匿迹,自然也没人能够听到。 林爸林妈房间。 月上中天,时辰已晚,两人却无心睡眠。 “你真的要让林林去?我总感觉那个人怪怪的,不会是坏人吧?咱村可是从来没出现过生人。”林妈的声音有些不安,她回想着当时的情节,语气不免有些担忧。 林爸紧紧皱着眉头,想着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不像。好像他就是老天爷,我就该听他的!” “还老天爷呢。”林妈的语气有些嘲讽,不过她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降低了声音,“会不会跟林林的身世有关系啊?” 林爸一怔,似乎心情有些不好,翻了翻身说道:“不说了,睡觉。” “你看你,没找着人家的时候你整天叫嚷着要找,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了你又不愿意了。” 林爸的身体似乎动了动,没再说话。 “我就知道,这孩子一定不一般。” “你真睡啦?” “好吧还有最后一件事儿,喂!” “嗯?”林爸的声音也有迷糊。 “是不是该让林林晓晓分房睡了?” 窗外的有虫鸣透窗而入,两人的对话就此结束,也不知道林爸听清没听清。 还是深夜。 林林晓晓房间。 晓晓睡得正香,轻轻的呼吸声,还伴随着细细地磨牙声。夏宁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漆黑的屋顶,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满是那条大黑蟒的身影。虽然他从小生活在山野间,性子好动,胆子也不小,但毕竟只是八九岁的小孩子。 随后他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黑影,隔得远了看不太清,但是他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自己。 “看来就是他救了我……”夏宁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 但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还有,又是谁要让自己去上学呢? 夏宁的脑子有些糊涂,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烦躁,今天发生的怪事太多了。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发生巨大的变化,随后又有一丝恐惧,因为未知实在是可怕。 他伸出手在眼前挥了挥,仿佛是要赶走这些奇怪的想法。转头看向熟睡在身边的小女孩儿,有月光清辉透过窗洒下,让她的脸变得有些模糊。小巧的琼鼻反射着月光,带来晶莹剔透的感觉。 夏宁的嘴角有些上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然后便沉沉地睡去。 是梦。 那还是一个明媚的深春,河畔的小路上,还有着青草的芳香。小河的另一边是小小的山村,有炊烟缭绕。两个个少年奔跑在朝阳里,后面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追着,叫骂着。 “林林,你给我站住…………” 前面两个少年听言跑得更欢了,在阳光的照耀下三个人长长的影子合在一处,透露着某种和谐。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血,是鲜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覆盖了原本蓝色万里无云的天空,还有长满青草的大地,染红了村边的小河。 那血遮蔽了天地,遮住了太阳,于是天地便变得阴暗,如同太初未开之时。 那是一片混沌。 下一刻,是谁的身体,轻轻落地。血,流了出来。身躯,化为枯骨。 一个,一个,又一个。 所有人,父母,伙伴,村民们,还有晓晓。 所有人都化为了枯骨。 无数的枯骨,便化为了一条宽敞的白骨路。 夏宁浑身颤抖,面如土色地站在枯骨中。 隐隐有沙哑难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啊…………” 下一刻,梦醒了。 窗外已经有微微天光透进纸糊的木窗,晓晓正睡得香甜,时辰还早。他满头冷汗,依然躺着,回想着刚才的梦,心情有些莫名与恐惧。 啊,对了,今天该去上学了。 第三章 从师 小村坐落在山脚下,村后的小庙便紧挨着小山,然而这里却是没路上山的。小庙后是一面陡峭的崖壁,山壁平滑至极,就像是被斧子硬生生的砍出来的。而那座庙似乎离小山有些过分近了,如果不是这里被切下了一块,恐怕这座小小的破庙就会被埋在了小山里。 小庙早已破烂不堪,也没有供奉什么牌位,只有一个粗制滥造的泥土神像,神像前的香火盆也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小村的村名们并不信奉什么神仙,自然没有人前来祷告奉香。听村里的老人说,这座庙似乎远在自己的祖先迁移到这里之前就存在了,也不知道祭拜者那路神灵,风风雨雨无数年,虽然破败,却是没有倒塌。 远处的鸡鸣声传到这里便有些隐隐约约,一身新衣的夏宁站在破败的旧庙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新衣有些丑,但却很合身,是林妈连夜用旧布缝出来的。 太阳还未升高,小小的破庙还处在小山的阴影中,忽然有一阵晨风吹来,便感觉有些冷了。夏宁抬起头,讶然地发现门口竟多了个人。 那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一身青衣,奇怪的是那人虽看着年老无比,脸上却无皱纹,白净光洁,无比怪异,夏宁看着便感觉说不出的别扭。 他有些紧张的走向前,却不知如何行礼,也不知该如何称谓对方,于是就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那老人也不生气,也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盯着他看。 这一看就不知道看了多久,夏宁只觉得自己的腿都站得酸痛了,太阳也渐渐升高,背后都生出汗来了。偏偏那老人的目光却一动不动,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他正随便说做点什么的时候,老人发话了:“你随我来。”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的速度也极慢,就像是过了很多年的破鼓,发出嘶哑的声音,让人难受。夏宁虽不喜,却也不敢有所违逆,跟着老人缓缓走进了破庙。 那旧庙虽小,也有左右两个厢房。两人的方向,便是靠左的一个。 房门被老人推开,发出年老失修的吱呀声。有空气流动带着一股灰尘涌了出来,夹杂着破败的气息。夏宁向屋内看去,不由暗暗叫苦,自己莫不是要在这种地方学习?抑或自己只是老人找来的义务清洁工? 原来这屋内不止陈旧,一些老家具也已破烂不堪,就连门窗都已破损,墙角更是结着厚厚的蛛网,若要清理干净不知得花多少气力。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目瞪口呆。 那老人走进屋内,看着周遭破败的事物,沉默良久,竟似隐隐有些伤感。然后他抬起头,想要做些什么,于是他挥一挥衣袖。 挥一挥衣袖,不是为了告别,自然也不是为了带走云彩。如果他想要,那满天的白云,都是他的。他只是厌恶那些脏乱破败的东西,厌恶那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 然后有些东西便懂了。 但夏宁看到的便有些不一样,他看见满屋飞扬的尘埃骤然静止,而后疯狂地从门窗逃逸;他看见地上断了一条腿的桌椅竟是自动修复;他看见墙上褪色的古画再度恢复如新。他长大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一动不动,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看到的很多,其实不过片刻。 片刻后,一切平静下来。夏宁依旧瞪着眼睛,不可置信。老人似乎很满意林林的表现,眉眼间隐有笑意,心想先吓唬住这小子果然是对的,省得以后不听话。 “坐。”老人的声音似乎较刚才有很大变化,不再沙哑,但也说不上悦耳。 原来老人在少年发呆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张茶几,一个木凳,便是书桌。夏宁回过神来,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下,看向对面的眼神变得更加不一样。 那老人也在夏宁身前的一张太师椅上坐定,抚了抚白如雪的胡须,看向身前的少年,似乎能猜到他的想法一般,缓缓说道。 “名字这等恼人的事物我早已忘了,你就唤我老师吧。” 他的喉咙似乎终于适应了说话,而不只是为了呼吸。 夏宁看着老人的脸,听着老人说话,只是觉得别扭,说不出的别扭。或者因为别扭,或者因为心神荡漾,于是他便忘了回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但老人也不生气,他看着夏宁继续说道:“上课自然便是要学东西的,却不知,你想学些什么?” 夏宁心里讶然,心想是你叫我来上学,却问我要学什么,这又是什么道理?不过这般想法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他沉思片刻,回想起了刚才的神奇变化,又想起了昨日的那条黑蟒,心里打定主意,用尚显稚嫩的声音说道:“我要变厉害,我要学刚刚老师的……嗯……法术!” 那大概就是村里面的老人常说的法术吧,他心想。在那些老伯伯的嘴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他们能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大概眼前这个老人便是那等传说中的人物吧,要是自己能学会那等本领,怎么还会害怕一条区区蟒蛇?恐怕自己跺一跺脚,那山上的麻雀都会自己衔着蛋送与我吃。 他的声音很是清脆响亮,所以便有些干脆,而干脆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便有些冲动。 是的,夏宁的确有些冲动,因为他说得很快,他害怕老人会反悔。 老人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学法术呢?” 夏宁自然不会说是要用法术找鸟蛋吃,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哑然,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学法术还能做什么,于是他说:“为了变厉害。” 这句话是夏宁鼓足了气从肺里发出的声音,于是便是废话。 “那你为什么要变厉害呢?”老人继续问道。 “这……”夏宁再次无语,心里变得有些慌乱,不过这次他很快就又找到了理由:“为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的,这真正是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从上古至今不知多少万年来,无数先民踏上修道的道路,开创了一片又一片辉煌的历史,都是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还不够。 因为想做的事情,必然是伟大的事情。如果是说只是为了吃饭,为什么庸庸碌碌的活着,那自然不需要修道。 于是那老人说道:“修道是为了成道,成为彻底觉悟的人,具备无上的智慧、无上的德能,天眼洞视、天耳彻听、他心遍知、宿命通、神足通、漏尽通,最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 “修道,便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才是修道的理由。 “难道我的命运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夏宁有些疑惑。他心想我想吃便吃,想睡便睡,想冒着被杀的危险也要揉一揉晓晓的脸蛋就去揉,这还不算自由? 老人笑了笑,继续说道:“众生能言、能语、能行、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的一言一行,一抬头,一眨眼,你的任何一个选择,看似都是由你决定的事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是不是早已冥冥注定的呢?你以为这些都是你自我的选择,可是万一这种选择,也是命运的安排呢?” 夏宁心中大疑,这些辩难的观点他从未听过,今日头一次听说,心里不由大惊。 “可我就是想学法术。” 这便是固执了。 任何一个老师都不会喜欢固执而不知悔改的学生,但是白发老人却不言怒,柔声说着:“行,我保证你以后一定可以修道。但是你现在还小,我们的时间只有七年,等你以后明白了这些东西再来学法术好不好?” “那我们学什么?”夏宁只知道老人拒绝了自己,没有注意到老人说的七年这个字眼。 “读书!” “读书?” “是的,读书可以明理,可以理智。便能让你更快地明白一些道理,这样你才能更快地修道。” “好,那我便读书!” 没过多久,屋内便响起了郎朗的读书声。 那声音从窗外传向宁静的小村,弥漫在山野田园间,有耕种的人听到这从未听过的声音突然心生惘然,伫足而立。正在和隔壁的姐妹一起玩闹的晓晓听见这声音,目光穿过重重草檐望向了村后,那个父亲不让自己去的小庙里,嘴角上扬。吴黎正爬在村口的大树上抓初生的知了,忽然扭头看向某个方向。 这便是改变。 只是因为一个读书声,宁静的小村便有了改变。这些改变本应是不会有的,小村的人们本应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是命运。 是上天给他们安排的不可违逆的命运。 然而在不知多少年以后,人们终于迎来了一些改变,夏宁当然没有力量改变这些的,带来改变的自然是他的老师,是那个白发老者。老人说,只有修道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现在,他已经开始改变别人的命运,他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让夏宁读书。 书中的便是知识。 知识改变命运。 只是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的,还是坏的。 窗内夏宁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正大声朗读,白发老人在一旁看着,嘴角带有微笑。窗外阳光明媚,有蝉音从远处传来。 夏天,就快到了。 第四章 求学 小村的村民们并不识字,夏宁自然也不会。于是那老者便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教完一小段便让他熟读,直到能背诵为止。 让一个不会识字的人背书,怎么想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夏宁却没有感到什么困难,仿佛书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都是他熟识多年的老朋友,虽然早已忘了,却只需要稍加提点便能想起来。 只是一上午,那本薄薄的小册便被他背完。 此时时近正午,夏宁也刚刚背完那本蓝色小册的最后一段。那老者眼有笑意,似乎颇为满意,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辰时再来,这些书你先带回家熟读,若有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是,老师。” “对了。”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明日是另一位老师来教你,你自当悉心受教便是。” “另一位老师?”夏宁有些疑惑,心想像你这般奇怪的人一个便够,怎么又要来几个? “放心,你跟着他学习一日,我隔日便来。”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学海无涯,你自当保持本心,是非如何,也当由你自己判断。” 老人这话似乎隐有所指,夏宁听得迷迷糊糊,正要再次询问,那老人却已不在屋内。他跑出旧庙,也不见人踪影。少年揉了揉眼睛,心想这真如做梦一般,但手中那几本旧书的重量却提醒了他,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第二天,依旧是辰时,夏宁走在去往小庙的路上。脑海里却满是昨日的画面,震撼之余,却有些兴致索然。那老人不教技击之术,也不教自己想象中的强大法门,就算是教教那清理房屋的手段也好啊。却光叫自己读书,读书也只是读什么之乎者也,这又有何用? 心中这般想着,但是夏宁却不敢稍有懈怠。只得抱着万分的不情愿来到了旧庙。 然而此时辰时已至,却不见那位须发尽白的老人。迎接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黑衣黑发,眉宇间尽是冷酷桀骜之意,眼神更是说不出的锐利。 夏宁发现四周并无他人,心想这便是老人说的另一位老师了。 那男子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待他反应,便开口说道:“走吧!” 那男子说话速度很快,语气更是冷冽,很是生硬。说完他竟是理也不理他,转身便走进了祠堂。夏宁深感莫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走进破庙。 还日昨日的那间厢房,茶几小凳太师椅等事物依然在原处,夏宁在茶几前坐下,轻轻叹了口气,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嗯?”谁料那男子看着夏宁在茶几前坐下,竟露出明显不喜的表情。 夏宁心里一跳,心想这又是怎么了。不过他也不敢问,慌忙地就站起来了。 “老……老师。”少年的声音有些发抖。 “谁让你坐那里的?”那黑衣男子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冷冽生硬。 夏宁低头看看了身前的茶几,又看了看对面的太师椅,心想没错呀。难道老师是责怪自己先入座?他小心翼翼地呼了几口气,平复了稍稍紧张的心情,说道:“老师请先入座。” 谁知那黑衣男子听了这话却并不领情,冷笑一声说道:“入什么座?是谁让你坐那里的?” 夏宁这次终于确认是自己坐错了地方,可是这小小的厢房,除了一张太师椅一把小凳就没什么地方可坐了呀。难道老师是要让自己坐地下?他这般一想终于自以为认识到了错误所在,正要说什么,却被黑衣男子抢先了。 “你,坐那里!” “啊?”夏宁有些讶然,顺着那男子指向的方向看了看,确认是那张太师椅没错。 “啊什么啊?快去。” 夏宁有些紧张,话语也就有些断断续续:“老……老师,可是……可那是……你坐的地方……” “哦?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坐那个地方?”男子的脸色不变,语气更是让人生寒。 “这……这……”夏宁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哼,你又何必信那老头子的话,学什么长幼尊卑,又有何用?为什么老师就一定要高高在上?为什么学生就不能在上座?人活着就是为了逍遥自在,被那尘世琐碎所束缚,又有何乐趣可言?” 夏宁心里翻起惊涛骇浪,一方面讶然于心想原来两位老师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另一方面也是为这黑衣男子的说教而触动。他不再多言,慢慢的在那张太师椅上坐下,而那男子也不觉不妥,施施然坐在夏宁身前。 不过那男子虽然是在下座,却依然要比夏宁高出一个头来,少年心里的不适也减弱了少许。 两人坐定,便开始上课。 然而行课不久,夏宁很快便发现了不对之处。 “老……老师。”他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出声相询。 那男子正讲到兴致高昂之处,被打断自然不悦,眉头高蹙。但想到自己就这一个学生,也只得停下。 “何事?” 男子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冷冽而不加感情。 夏宁听着有些害怕,不过他仍然站起身来,动作有些僵硬地双手抱圆,回想着昨日那老人所教的书中的方法俯身推手深深一揖。 只是没人注意到,就在夏宁行礼时,那男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少年行礼完毕,方才有些犹豫得说道:“昨日白发老师教育弟子,君子当谦谦,温润如玉。您却说人生如戏,须及时行乐,须桀骜不羁。昨日老师还说,君子当谨小慎微,慎言,慎行。您却说,世人行事当肆意放纵,随心所欲。学生,学生实在…” 夏宁看到黑衣男子愈发阴沉的表情,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不禁有些惶恐,但一脸认真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那你认为谁对谁错啊?”黑衣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夏宁心里愈发惊恐,声音也越来越低,只是脸上认真的神情依然没变:“似乎,似乎老先生的话,更有理些…” “哦?是吗?他说君子当谦谦,那别人若是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该怎么办?他说君子当慎言慎行,却不知这世人最是喜欢欺负懦弱无能之辈!你可知你刚刚对我缓缓行礼,却最是浪费时间,人人当坦诚相待,虚伪娇柔岂是男儿所为?”那男子似乎气急,不待林林说完便是一顿喝骂。其音竟隐隐有风雷之声,小小的屋内瞬时安静了下来,气氛诡异。 轰隆! 仿佛是为了迎合那黑衣男子的话,窗外竟真的响起雷鸣之声。前一刻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便大雨滂沱。 夏宁何时见过这等情景,直害怕得心里打鼓,不禁后怕,额头也渐渐生出汗来。于是他不敢说话,但是他看向男子的神情依旧没有改变,那是一种固执,或者说,偏执。 偏执向来不是一个褒义词,于是那男子看着夏宁,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吓人。 不过基于某些原因,他也不能对这么个小子做些什么,于是他便更加生气。 那男子似乎也觉得在这里待下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生气,于是丢下了两本书便便离开了小屋。 “这两天给我通背,我隔日来检查。”这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感情,却是愤怒的感情。 夏宁低头看着那两本古朴的书籍,沉默良久,而后突然有一种想逃的感觉。 是的,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实在是太多了,他感觉很多事情都围绕着自己发生,却无人对自己解惑。自己就像是一个玩偶一般,被无数人操控着。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很不喜欢。 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听话,就连这些许不满的情绪,也渐渐消散。他隐隐知道这两位老师一定是有什么目的的,只是不对自己说。 他坐下来,随意翻开了一本书,开始读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 这些字很难,很怪异,甚至很多夏宁连见都没见过。但他仍然尝试着去读,虽然不懂。 无论未来会怎样,来吧,我接着! 直到傍晚,黑衣男子也没再出现。夏宁收拾好东西走出小屋,看着祠堂门外的大雨有些不知所措,在加上上午被黑衣老师骂了一顿,心情自然很是低落。不过这一点小小的情绪,在他看见门外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姑娘后,便瞬间消逝无踪。 “晓晓。”不待林晓晓走近,夏宁便冲了出去。林晓晓忙把伞往他头上偏了一偏,也不顾自己被雨淋湿的半边肩膀。 “死小子。”小女孩儿笑骂着给了夏宁一记拳头,直打得他呲牙咧嘴。“别装啦,走,回家。” 于是一男、一女、一把油纸伞,风雨中便多了一道风景线。 多年后,夏宁回想着那曾经美好的时光,是在怀念那时的雨,那时的伞,还是那个,淋湿了半边肩膀的人呢? 就这样,夏宁开始了自己的漫漫求学路。白发老者和黑衣男子交替着充当他的老师,说来也怪,两位老师竟从没同时出现过,似乎极有默契一般,教的东西却是大相径庭。老人平日里教读的大多是君子礼仪,诗书医道一类,而黑衣男子教的几乎都是些行世之道,只是那些行世之道,嗯,总感觉有些怪异,有些……大逆不道。 是的,就是大逆不道,夏宁这样想着。 剩下的便是读书,不停的读书。但无论夏宁怎么哀求,两位老师都不教他想象中那等呼风唤雨,毁天灭地的神奇法门。但是这件事本来就很怪,于是夏宁也就见怪不怪了。 第五章 安宁那么难 后来的那段时光,夏宁有时也和吴黎去偷鸟蛋,偶尔也和自己的姐姐嬉戏打闹。十二岁后,更时跟随着父亲去从没去过的山外打猎,见识了无数凶猛的野兽。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晓晓的试验品。当然了,如果不穿的话,真不知道那丫头会做出什么来。但是这样的时光终究越来越少了,大多数时间,夏宁都是在那间小小的只属于自己的书孰中读书写字,很少才有机会请一次假。 就这样一年,一年,又一年。转眼间七年过去了,林林晓晓也都十五岁了。 村里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吴黎长得更加壮实,比所有的孩子都高大,甚至比一些大人还要高。两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摸过鸟蛋了,还听说他要和村头的王二丫成亲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问起这事儿来他也是支支吾吾的,真是傻。 晓晓也长得更加好看了,脸蛋白里透红的,真想去揉一揉。可是她最近好像变得有些奇怪,看到自己老是脸红,看来和吴黎一样都变傻了,脸红什么。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有什么好看的。好吧,晓晓穿着也的确挺好看的,可是自己穿着就不好看,红色和绿色不是挺好看的嘛,他们为什么要笑我?还有就是三年前两人分房的事儿,心想为什么一定要分房呢,他喜欢晓晓身上的味道。 这是初春的一天,小道旁还弥漫着青草和湿土的味道。刚过正午,窗外的阳光打在夏宁的脸色,让他不禁有些走神。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下一刻,一支教鞭落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他立马就清醒了过来。 “这篇南华经为圣贤南华真人所著,乃道教经典,今日申时之前必须能够通背。”说话的是那位白发老人,五年过去,时光却没有在他脸色留下什么。依旧是一头白发,毫无皱纹的脸庞。这样怪异的组合林林即使看了五年,却仍感觉有些别扭。 “弟子知晓了,老师。”五年里,夏宁长大了不少,除了身体仍然有些孱弱,肤色较其他孩子有些白了以外,并没有太多差别。 老人转过身躯,却不想异变徒生。 旧庙虽然破败,但这厢房之中早已光洁如新,地上也并无绊脚之物。但那老人却是凭空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身体周遭竟是有黑气渐生。 黑气上涌,老人的脸也有些扭曲,灰白的头发竟然生出些许黑丝来。 夏宁见状不由大惊,急忙起身准备扶住老人。不料老人却是把他一把推开:“无妨,继续读书!不到申时,不许出来!”说完,老人宛自镇定了下来,走出了旧庙。 “老师!” 夏宁望向门外,眼中不禁有些担忧。却不敢违逆师命,只好坐回位子上,却那还有心情读书。 他在想刚才那件事,是的,自然是那件事。但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却并不是老人匆匆的身影,而是老人的脸。就在方才,老人险险摔倒的时候,他的脸上竟然有黑气生成。夏宁只是扫了一眼,竟似乎看到了黑衣老师的脸。待他再要细看时,老人已经奔出了房门。 夏宁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仿佛要跳到嗓子眼来,他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心想着天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轰隆……”又是一场深春的雨,来得却是那般突然。 傍晚,老人没有回来,夏宁忧心忡忡,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雨下得很大,他像往年一般收拾好东西,站在旧庙门口,等着某位姑娘给自己送伞来。然而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旧不见晓晓的身影。瓢泼的大雨中,竟飘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夏宁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他再也不敢等待,冒着风雨向着小村的方向,冲了过去。 是磅礴的雨。 仿若一道巨大的水幕悬挂在天地间。 往日平实的小路早已变作泥泞。一个少年在雨幕中狂奔着,夹杂着泥水,一脚,便是一个深深的泥水坑。 然而他却希望这条路从来没有尽头。 小庙就在村后,不过片刻,夏宁便回到了村里,但是他却觉得,这里更像是地狱。映入眼帘的,不是往日里相互谈笑风生的村民们,也没有在屋檐下等待着自家孩子归来的父母,更没有那个明眉黛目,迎向自己的晓晓。 是尸体,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是所有的他熟识的村民们的尸体。雨水混着血水流向村外,染红了长长的小河,那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有泪,从少年的脸庞划过,滴入脚下的泥水,混着血,混着雨,流进那条血河之中。 “爹!!娘!!”仿佛更大的雨,也掩盖不了那撕心裂肺的惨叫。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身上,更像是打在他的心里。“晓晓!!!” “别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吴黎,吴婶儿!!”夏宁浑身不住的颤抖,一瘸一拐的走在尸体中,那是在来的路上摔了跤。 眼睛早已哭得通红,泪,也不住的下。 轰隆! 那是雷声,伴随着闪电,照亮了夏宁无措惨白的脸。仿佛天也在为他哭泣。他回想着以前的种种,笑吟吟的晓晓,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娘亲,爹爹,吴婶,吴叔,还有所有的村民们。一幕幕,就像小庙里老旧泛黄的旧画。 “是谁?是谁!”夏宁站直身体,紧握着拳头,用早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天空。“你出来!出来!!” “为什么要害我们?为什么要害我们?你给我出来!!”他怒吼着,哭泣着,对着天空张牙舞爪。 他以前总想着走出村去看看,去看看老师口中那有很多很多人的城邦。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只希望所有人都活回来,然后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以前总是惹晓晓生气,现在他发誓自己不会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他渐渐失去了力气,再也站不直身体。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啊……” 暴雨中,夏宁跪倒在泥水中,嘴里不住得念叨着。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轰隆…… 暴雨未歇,雨点打在林林的身上,也笼罩着整个小村。 而此时,不知多少里外,有一个无比繁华的国度,是为夏。夏国东起巨海,西临广袤无垠的雾林,其巨不知几何。国中有城,无比硕大,琼楼玉宇,其名穹桑。穹桑乃国之都城,自然繁华。城中有宫,便是皇宫。华灯初上,火树银花,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然而城中最高的,却不是皇宫,而是紧邻宫城的司天监。司天监乃太祖皇帝建国之初而立,历有观星、颁法之重任。至司天监设立,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有人在其最高的观星台职守。 而今夜在观星台上的,却不是轮值的官员,而是司天监监正钟离如云。 钟离如云不姓钟,钟离才是他的姓。钟离家传承千年,乃是那位开国太祖皇帝赐姓,世代深谙观星之道。那八百年前风姿绰约的钟离家祖先钟离以时更是由观星入道,开创了一时震惊大陆的观星剑。可惜的是,这一剑法却是没有传承下来,相传钟离以时驾鹤西去之前,认为观星剑乃亵渎天意,是为大不敬,竟一把火烧了剑谱,仅有一本仿制残谱传承了下来。 钟离如云年过半百,身体却不显佝偻。仰望着璀璨无比的星空,双手负在身后,竟是在微微颤抖。 “下雨啦……” 此时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哪里有雨? 说完,他扭头看向身旁一个拿着小册子的官员,脸上隐有狠厉之色。说道:“记,荧惑守心,紫薇袭月,天将大乱!” 听了这话,那身旁拿着纸笔的监副竟是猛地一抬头,右手握笔,黑墨饱满,却是不住颤抖,哪敢下笔? “大人!” 司天监观星,事关国运,向来报喜不报忧,如此行事,若为宫里那位所见,惊扰了圣上,恐有灭族之忧。 然而钟离如云却是理也不理,将目光从夜空转向了夜幕下的皇宫,负手长叹,走下了观星台。 玄历八百九十四年,武宗纪元十年春,司天监监正钟离如云因妄言国运,欺君罔上,被处以凌迟极刑。全族四百七十四人,无论老幼妇孺,门房伙夫,尽数抄斩!钟离如云生前任职的司天监,更是被武宗皇帝下令废除,高高耸立数百年的观星台,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这是太祖皇帝立国近千年来第一起在朝重臣被满门抄斩的案件,这一事件一时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监正刚正不阿,实在忠良之士,杀之可惜也;有人说钟离如云是被敌国收买,妄乱民心,圣上杀之是以儆效尤。也有人说,武宗皇帝不顾文武百官的反对,下令废除司天监,更是推倒观星台,实乃大不敬之举,于国运无益。更有传言,司马如云尚有一私生小女躲过杀身之祸,逃之夭夭。 事后更有数位老臣意欲为钟离如云平反,不料却误触圣怒,竟被圣上尽数斩杀。事件再度升级,谁也没想到,以前平和亲民的圣上,竟突然变得如此暴虐嗜杀。甚至有人猜测,圣上是不是受奸人蒙蔽,才行如此极事。 不过在又一次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的代价后,无论怎样的言论都被打压了下来,事情也终于平息下来。再也没有人敢为司马如云平反,甚至连提也不敢提起。 这一血案,就是震惊天下的观星台血案。 只是不知,这和不知道多远外伤心欲绝的夏宁,有何关系。或者注定他们会扯上关系,但也许,这便是命吧,命该如此! 是梦,梦里没有暴雨,没有死亡,没有血。 那还是某个渐暖的深春,小河畔的湿润的小路上,还有这泥土的芳香。两个个少年奔跑在朝阳里,后面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追着,叫骂着。 “林林,你给我站住…………” 然而下一刻,异变突生。血,是鲜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覆盖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还有长满青草的大地。 不知是谁的身体轻轻落地。血流了出来。身躯尽数化为枯骨。 一个,一个,又一个。 所有人,父母,伙伴,村民们,还有晓晓。 都化为了枯骨。 夏宁浑身颤抖,面如土色地站在枯骨中。 “啊…………” 他醒了过来。 又是那个梦。 夏宁有些艰难地睁开眼,雨还在下,却是细雨。雨滴从不知多高的地方落下来,打到眼睛里,炸成水花,有些疼。 他就这样躺着,任由雨滴落进眼睛里。也许只有疼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吧。他不敢环顾四周,因为害怕看见那可怕的境况。他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但他决定一直躺下去,躺到地老天荒,躺到沧海桑田,躺到死! 他们都不在了,自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或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他肚子早已感觉不到饿了,只是渴得难受。于是他微微张开了嘴,雨水落入嘴中,他却尝出了满嘴的苦味。 呵,果然我还是怕死的。 夏宁这样想着,脑子便清醒了些。他突然听到雨落入河流的声音,然后想起了白发老师曾对他说过的话。 “孩子,如果有一天你不知道去哪,就沿着这条河走吧,向上或者向下,总归是有路的。” 总归会有路的…… 于是林林站了起来。 第六章 孤独之旅 “是了,我要找出凶手来,我要报仇!”夏宁喃喃自语道。“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还要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还有什么阴谋,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后面那句话,仿佛是喊出来的一般。但他实在太虚弱了,即使是拼劲全力喊出来的话,也不会比蚊蝇之声大了多少. 雨仿佛小了些,太阳又高高的挂在了天上,从天而降的雨滴折射着莫名的光彩,于是天边就生出了一道彩虹。 夏宁艰难的翻过了身体,双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好仔细观察四周。不过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让他累的气喘吁吁。但随后他就惊讶的发现,自己并不在小村中,这周围并没有任何建筑,那座小山也不见了踪影。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条浅浅的小河河畔,四周是一望无际青翠的森林。 没有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夏宁心中自然好受了些,却多了更多的惘然,是谁救了自己呢?难道是老师? “老师……”夏宁用他嘶哑低沉的声音叫唤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候雨已经彻底停了,初夏的太阳照得身体暖暖的,力气也恢复了些。 他有些艰难地爬了起来,竟然发现自己浑身赤着,随身衣物全然不见了。方才冷雨纷纷,全身都已麻木,这时温度回升了些许,自己才有所察觉。 夏宁心中百感交集,又是伤心,又是茫然,还夹杂着些许不知所措。失去了父母亲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他实在不知道未来应该怎么过活。这几年种种奇怪的事情,更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仿佛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不清前进的路途。 他向前走了数步,才在不远处发现了自己的衣服。 他缓缓走了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衣物却是被另一个人穿着。不,那不是一个人,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甚至肉体都已经腐化殆尽,只剩下了白骨。 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白骨被雨水冲刷得有些透亮,竟有一丝圣洁地感觉。 奇怪的是,夏宁对那具白骨却没有什么厌恶感,更隐隐有一种亲近的感觉。刚才恍惚的一瞬间,他似乎觉得那躺在地上的才是自己,而站着的,不过是幻觉罢了。 这感觉让他很不好,呼吸不自由地急促了起来。好在他按照以往读过的某本古籍上的方法调息了一下,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老师说,相见即是缘份。你我虽生死两隔,却也相遇一场,虽不知你为何穿着我的衣服,我且把你葬了吧,希望你能入土为安。” 林林看着白骨身上的衣服,有些犹豫,但光着身子实在不符君子之风。他稍一犹豫,还是道了一声对不住,将白骨上的衣物褪了下来。 傍晚,太阳渐渐沉入山头,月上桂梢,繁星便挂上了天空。 夏宁倚着一块山石,山石后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想来,这山石也就是墓碑了。 少年手中拿着一只烤鸡腿,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十二岁后便跟着父亲出山,再加上他向来聪慧,这打猎生火的本事自然是学了不少。他吃得很快,满嘴都是油腻,想来是饿极了,不过这附近也无他人,所以他也顾不上什么儒雅与否了。 少年吃着吃着,忽然间动作慢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竟是泪如雨下。 “晓晓最喜欢吃我烤的鸡腿了……” 森林远处,隐隐有狼嚎传来,月光将点点银灰洒在河中粼粼的波光上,倒映着河畔早已沉沉睡去的少年。 你的梦里,还会有谁呢? 而此时,距此地很远很远,远到甚至不能以距离来衡量,远到一个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彼岸,远到时间都黯然失色的一个地方。 是了,之所以这么远,是因为这是两个世界。 这是两个无法想通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没有黑夜,没有白天,没有生,也没有死。 只是白,一望无际,充斥所有的白。 就像是在眼前蒙上了一块白布,让人看不见所有。但这里不是,这里是真正的白,不是看不见,是真的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个颜色。或者说,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颜色。 但是要有所变化,才称得上这是一个世界。 于是这个世界变了,它从纯粹的白,变成了纯粹的黑。 这黑是比黑夜更黑的黑,是比所有黑都要更加纯粹的黑。 它黑得一无所有,只有黑。 它在纯粹的白与黑之间循环往复,这是一个黑白的世界。 渐渐地,这种黑与白的循环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快到白中夹杂着黑,黑中夹杂着白。 于是黑白相交,便是混沌! 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 是太初未开时的景象。 忽然,有一点别的颜色参杂了进来。因为这里无数年来都只有黑白二色,于是这一点别的颜色就便得很醒目,很刺眼。 那是红,是血的颜色。 那是一个人身上的血的颜色。 那个人的头发一边黑,一边白,泾渭分明。那个人的表情一边狰狞无比,一边安详宁静。 那个人身上是无数的血,无数的别人的血。 他似乎很不喜欢血的颜色,于是他拼命地揉,去拍打。但是那血却像是无穷无尽一般,粘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停止了这种徒劳的拍打。 他站在混沌之中,带着一身血。 他浑浊而沧桑的眼睛看向前方,看破了空间,看破了时间,看到了躺在小河边的夏宁身上。 他宁静而慈祥的半边脸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赢定了。” 他狰狞而扭曲的另外半边脸说:“但是邪恶的种子已经种下了,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渐渐地,他头上黑白二色的头发开始互相侵蚀,他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得颤抖。 他得眉头皱了起来,仿佛很是痛苦。 但那里实在是太远了,所以他的痛苦,也只能由他一个人默默承受。或者,等待着某一个人的解救。 清晨太阳初生,有婉转的鸟鸣在林间回荡。露水自梧桐枝头滑下,在微风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打在少年的脸颊上。 夏宁被凉凉的湿意惊醒,有些茫然睁开眼望向四周,才想起来今天是没人叫自己起床了。他缓缓呼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扭了扭有些酸疼的脖子,随后将目光投向了河流下游。 今天,他将去往远方。 河也许还是那条河,也许不是。只是不知道,自己魂牵梦萦的家乡,是在河流的哪一头呢? 夏宁这样想着,拿起昨日草草做好的弓箭,这将是他唯一能依靠的武器。这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如果没有自保的手段,那便只能成为野兽口中的食粮。 然后他顺着河走。饿了,便深入山林打些猎物来吃;渴了,就喝口河水;累了,便就地休息。就这样日日夜夜,不停地走。他没有方向,小河的流向便是他的方向,夏宁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河边的野草绿了又黄,河里的水位也是涨了又降,一转初夏,走到了秋天。 他还在走,因为小河没有尽头。 有时候遇见野兽拦路,他拉弓便射,好在他的箭术还算不错。有时候遇见的野兽太过强大,他便跑!为了活下去,为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终点而奔跑。他就这样走着,努力着,只为了心中万中无一的希望。 这其中的艰辛困苦,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些。甚至好几次,他连性命都险些丢去了。那是用生命在拼搏的故事,如果怕死,如果不想死,那就要拼命。 似乎旅途永远也没有尽头,好几次,夏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原地兜圈子。若不是那浅浅的河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湍急,他真的就要放弃了。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旅途自然会有终点,哪怕是天涯海角。 这一天,终于来了。 夏宁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头疼,也有些解脱。 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雾气,遮天盖日,拦住了前路。小河婉转崎岖,便没入了雾气之中。林林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也没入了雾气之中。 雾气这头,似乎一切都静下来了。这一片从未有人来过的世外桃源,终于送走了这最后一位客人,也不知道多少年后,这里才会重新被人发现。或许永远也没有了,也许那一眼,就是永别。 第七章 雾林的两头 而此时雾气的另外一头,依旧是一片幽深的树林。此时已然入秋,除了常青树外,大部分数木都已变作金黄。 然而这份难得的美感却被一群人给破坏了。 那是一队身着黑甲的兵士,各个身材壮硕,眼里有不加掩饰的狠厉之色,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士。但就是这样的一队甲士,竟是划作了一个半圆紧紧围住了一名身着红衣,年纪却不大的少女。那少女如月般的黛眉,秀挺的琼鼻,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长剑,便令那一群甲士战战兢兢,无人敢撄其锋芒。 原来那少女身前的地上,已经横竖躺下了近二十具尸体。细观那些伤口,竟全是一剑致命,就连一道多余的伤口都没有,可见那女子是如何地仔细气力。不过饶是如此,那少女仍是气喘吁吁。左手有些无力的捂住右肩,有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一双黛目更是死死盯着前方一位将领般的人物。 相较那些身强体壮的黑甲卫,那同样身着黑甲的青年却是瘦弱了许多。但少女看着那青年,眼中的忌惮却是犹有胜之。 “钟离家啊……”那青年无视少女如刀的眼神,漠然说道。“就剩你一个了吧,束手就擒吧,也好让我们了结了此事。” “哼,你们这些武宗手下的走狗。往日里我便是看一眼都心感恶心的东西,还敢妄言要了结我钟离家。”那少女虽深陷绝境,气势却是不落人下,脑海里更是飞速计算着,如何才能脱身。 “哦?是吗?我是走狗?对啊!我就是武宗圣上的一条狗,但你能奈我何?即便是高傲如你,还不是被我这样的狗!逼入了绝境!你想逃跑?你如今深受重伤,又还剩几分气力呢?我这黑甲士你又能拼死几个?” 那青年气急,脸上尽是暴虐之色。 “即便你能杀了这些黑甲卫?那我呢?你还能杀得掉我吗?你那愚蠢的父亲为了能让你躲过封锁,竟亲手是废你境界,却不知这一切,都在我诸卿司的掌控之中!你身后那道瘴气,即便是灵寂境的大修行者亦不能入!你还有退路吗?” 黑甲青年看着少女越来越绝望的神情,话锋却是一转,脸上竟是流露出无比的贪婪:“这样吧,你把观星剑谱给我,我就放你走!我保证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死了,这样,你依然可以活得好好的!如何?” 那少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神色,微嘲的说道:“观星剑谱?你不惜气力追杀我,甚至付出了数十位黑甲卫的惨痛代价,就是为了我家那本谁也看不懂的剑谱?” 少女哈哈仰天一笑,声音无比冷清:“我纵是身死,却也不会让你看到观星剑一眼!” 那少女说完,心下一狠,深吸一口气,竟是转身毫不犹豫地窜进了瘴气之中! 黑甲青年没想到少女不顾性命,也不愿把观星剑交给自己。一时惊愕,一时又是气急,脸色阴沉仿佛快要滴出水来,嘴角不住颤抖着。徒然一道恐怖的气息从青年身体传出,他竟是抽出长剑,剑光一闪,那十数名黑甲士便睁大眼睛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 “连一名功力尽废的女子都抓不住,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青年收回长剑,表情满是狰狞,他转身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了林荫深处。 罕有人至的树林重新恢复宁静。只有数十名黑色甲卫躺在血泊之中,睁大眼睛控诉着这个世界的不公! 夏宁没入了雾气之中,发现这些雾气虽然稠密,却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方才放心下来。 在雾气中可见度极低,他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只见身体四周全是灰白一色,那条潺潺的小河也不知去了何处。他有些慌乱,却没有退路,于是他便一直走。 夏宁心里默数着至少已经走了近千步,然而这雾气范围却远超他之想象,好似无穷无尽一般。他心里便有些慌乱,一个踉跄,竟是踢到了什么东西。行了千里路,布鞋早已损坏,指尖碰着那不明的事物竟有些软软的触感。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入手一片温软。心想这是什么东西,俯下身凑近仔细看看了,那竟然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少女穿着一身红衣,灰白色的雾气让她的脸有些模糊,却更像传说中的睡美人一般,某位少年的心便砰砰砰地跳动起来。 然而他却没心情思考其他,因为这人的情况很不好。昏迷不醒不说,右肩更是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缓流着鲜血,看着触目惊心。呼吸更是轻不可闻,若不是身体尚有温度,他几乎都以为这是个死人。 夏宁俯下身,将红衣少女抱了起来,他不知道要走出雾林还有多久,于是他开始奔跑。 为了怀中的女子奔跑。 或许冥冥中有天意,才安排你们相遇吧。 夏宁在雾林中狂奔着,雾气扑面而来,然后又从两颊滑过,有些滑腻的触感。他跑的很快,快到那些雾气划过他的身体,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然而不过十数步,他就跑出了那片灰白的世界。雾林与外面世界的分界太过突宛,强烈的反差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 他放下怀中的少女,开始医治。 在那七年求学生涯里,除了饱读诗书外,他最大的收获便是在那些古籍之中学了一手精湛的医术。但是在小村之中,这些医术他竟是没有机会施展,小村中的人们就像是不会生病一般,就连跌打受伤都很少。也不知这是该遗憾还是庆幸,不过现在,或许一切都化作了伤感吧。 夏宁摇了摇头甩开了那些杂念,认真把脉。而后他有些讶然的发现,令少女昏厥的并不是肩头的伤口。却是一种不明气息侵入了她的筋脉气海,才致其昏迷。 这气息并不怎么肆掠,却晦涩无比,难以畅通,堵住了那少女的奇经八脉。经脉堵塞,血气无法流通,人自然是要死的。 这是什么?他有些疑惑地想着,莫非是身后那些灰色雾气?可为什么我却无恙? “遇上我,算你命好。若不是师父恰好教了我顺气之法,你这身家性命可就危险咯。”夏宁嘴里轻声嘀咕着,手上却是飞快地在少女眼睑、曲颊、膻中等部位所在的穴位上一点一震,便看见有淡淡的雾气从少女耳鼻之中溢出。 逼出了少女体内的雾气,夏宁看着右肩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有些为难。这伤口要治就势必要褪去少女的外衣,恐有亵渎之嫌,不治的话这女子可就性命攸关了,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他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黑衣老师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姑娘,我可不是故意要脱你衣服的哦,要怪只能怪你伤得太重。如果你实在要找个人出气一番的话,就去找我老师吧,反正他也不在。”这样想着,夏宁似乎就心安理得了一些,不过不知道他那远在天边的老师听到了会不会被这不肖学生给气死。 入夜。 夕阳敛去了挂在天边的最后一抹彩霞,穹桑城中灯火四起。 皇城南门外便是南北大道,南北大道右拐有一条长街,名为南九街。鼎鼎大名的诸卿司便设立在此。 然而这名却是恶名,太祖皇帝设立诸卿司本意为监察百官,然而这一机构到了当今圣上,也就是武宗皇帝的手里,却变为了杀人的利器。不知冤杀了多少忠良,半年前的观星台血案便是诸卿司一手操办。恶名在外,即便是寻常百姓路过也是绕道而行。诸卿司附近自然人去楼空,荒凉得紧,于是南九街便更多得被叫做南九巷。 穹桑城中华灯初上,偏偏南九巷一带人烟罕至,从高空望去便像是缺了一块一般,与周遭繁华景象格格不入。 “你说那女子逃进了雾林之中?”说话的是一名坐在主位之上的中年男子,正堂之中仅有几盏烛灯摇曳,阴影打在他脸上显得阴晴不定。他右手放在身旁的茶几上,食指不断得敲击着桌面,咄咄咄的声音在阴沉的诸卿司正堂里回荡。 “是,义父。” 此时正堂里只有一站一坐两个人,回话的正是那名恭恭敬敬站在座下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剑眉星目,脸上表情有些阴沉,再看那嘴唇,似乎过于薄了一些,给人一种刻薄冷漠之色。两相组合在一起,说不出的阴邪乖戾。仔细一看,赫然便是那在雾林之外围困钟离家遗女的男子。 “你说那女子境界尽废,光凭技击之术便击杀了我诸卿司四十余黑甲卫?” 青年男子沉默不言,便是默认。 “看那女子的身手,即便是敌不过你,却定没有道理投进那必死的雾林之中。”中年男子喃喃低语,然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正堂中咄咄咄的声音也加快了些许。“你可有威胁于她?” 那青年男子拱手一揖,缓缓说道:“孩儿谨遵义父的教诲,一心只想带回那女子交与义父审问,并未自作主张。” “那你可有对她提起观星剑谱一事?” 青年男子微微一愣,随后快速恢复如常,说道:“并未提起。” 然而这微微一愣仍是落到了主位上那名男子的眼中的,那咄咄的声音便突然消逝,原本阴森的正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更显恐怖。中年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堂下那名恭恭敬敬的男子,脸色阴沉。 青年男子心里猛地一跳,脸色却是不改,就这么恭恭敬敬地站着,礼数更无丝毫差错。 良久。 那中年男子似乎是累了,抬起右手扶着额头:“我有预感,那女子并未身死。你再带领五十甲卫前往雾林一带,细细搜查。你,好自为之吧。” “是。” 青年男子抬起头,才发现主位上那中年男子已然离开,不禁长呼一口气。脑海中回想着那句好自为之,缓缓走出了正堂。 第八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大夏帝国幅员辽阔,东起巨海,西至雾林。若不是雾林诡异异常,无人敢深陷其中,那位野心勃勃的太祖皇帝又岂止于现状?相传千年以前,太祖皇帝曾召集数十位灵寂境大修行者驱散雾气,却无功而返,甚至雾气反噬,竟是付出了数位灵寂强者的性命才压制了下来。事情后来不了了之,太祖皇帝痛心疾首,遂将都城设于雾林之外,并告诫子孙后代,切不可踏入雾林一步。 于是雾林就成为了禁地一般的存在,就连雾林外的那一片树林也人迹罕至。 钟离现在感觉很不好。 是的,她以为这瘴气即使危险,但凭借家传的内息术,不吸也就是了。谁想到那瘴气无孔不入,行不过数步,竟是从自己的皮肤侵入了气海筋脉,神志也渐渐模糊,然后她就这样晕倒了。 昏迷之中,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踢了自己一脚,甚至还对自己动手动脚,最后竟然褪去了自己的外衣。她心想我虽是私生女,可从小到大哪有人敢这般对我,偏生自己还无法反抗。 唉……也许这只是个梦吧,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死了也好,就可以见到死去的爹爹还有娘亲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满天的繁星,也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一张傻笑着的臭脸! 钟离醒来,感觉半边身体凉凉的,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竟是被褪去了一半。眼前那张臭脸的主人更是在面前张牙舞爪的,不知道想做什么。她顿时感觉又羞又气,匆忙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你醒啦。” 夏宁看着那女子终于醒了过,才放心了下来,他已有半年未和别人说过话,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便有些生硬,双手更是不住地打着手势。谁知那女子醒来不仅不道谢,竟是起身拿起了手边的长剑。 “淫贼!”少女心想我自然是醒了,要是我没醒,还指不定会被你怎么样呢! 少年顿时有些莫名其妙,情不自禁的张大嘴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姑娘,你是说在下?” “不是你却又是谁?你看这周围可有他人,你莫不是见我受伤昏迷,竟对我,对我……”少女说着,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极大的委屈,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夏宁感觉自己真是比那汉卿文集中的窦娥还冤,好心救人却被当作驴肝狗肺,想要发火,却看见那少女簌簌落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顿时软了下来。正想解释一番,却见剑光一闪,那女子竟是不待自己说话便要痛下杀手。 他左脚为中,右脚借地发力,险而又险得躲过了少女一剑。心想那女子好快的剑,若不是自己随父亲学了些傍身之技,今日莫不是要遭误杀在此了。 电石火光间,夏宁又躲过了数剑。不过那女子明显是久浸剑道之人,剑招精妙不说,还招招致命。 那女字心想自己虽然受了伤,真气更是尽废,但收拾你这等淫贼宵小自然是没问题的。咦,自己出招怎这般顺利,右肩也不痛了,扭头一看,伤口竟是被包扎得好好的。 莫不是他救了我?钟离心里大窘,却听对面那人“哎呀”一声,捂着左臂就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少女心知自己错怪了好人,见对方受伤,心里一惊,忙扔下了宝剑便要上前。 夏宁见那魔女不分青红皂白伤了自己不说,还想走近来趁火打劫,顿时吓得就剩下了半条魂儿。 谁知那少女并没有赶尽杀绝,跑上前来也只是查看自己的伤口。那少女见夏宁还在流着血,不由慌了神,手忙脚乱的就开始包扎起来,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哪会做这些。 “算了,还是我来吧。”夏宁有些无奈,心想这女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月夜星空下,有一男一女围坐在火堆旁,长久沉默着。树林里回荡着木柴燃烧后噼里啪啦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是乞丐?”少女似乎终于鼓起了勇气。 夏宁不由讶然,就算你不怎么喜欢我,却也不用这样骂我吧,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不过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褴褛的样子,脚上甚至还漏了一只脚指头出来,也就了然了。 “不对,乞丐哪有你这等医术。我甚至觉得,就算比之那皇宫里的太医,也差不了多少。”那少女不待夏宁回话,歪着脑袋自顾自的说道。 那少女一头如丝缎般的长发飘然如瀑,柔顺的黛眉,一双星眸勾魂慑魄。歪着脑袋,说话间偶尔露出两颗虎牙,清冷中偏生还带着一丝可爱。 夏宁不由便看得有些痴了。 少女见夏宁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从小深闺长大的她哪里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红着脸低下了头。 夏宁也觉得自己这样好没礼貌,双颊也有些臊热,忙随意说道:“你见过太医救人,他们不都是住在深宫后院里的吗?” 他的医术是从古籍中学来,又偶尔得到白发老师的指点,自然不凡,却也没想过能与那侵淫医术一生的太医相比。 “我家可是名门望族。”少女说着这话时有些骄傲,不过很快就变得无比失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不是了。” 夏宁自然猜到这女子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是那等灭门惨案都有可能,不然定不会让这么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来乱逛,甚至还招来一身伤。 看着眼前这个暗自伤心的女子,夏宁有些不忍,他自然是体会过这种感受的,于是他转移话题。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钟离。” “这是你的姓?”夏宁有些奇怪。 “我没有名字,我是私生子,爹爹说我就叫钟离。” 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有些上扬。 “我叫夏宁。” “这是你的名字?” “我是爹爹捡来的,我没有姓。” 两人都笑了起来,或许这便是缘分吧。 少女似乎很喜欢说话,也许是半年都没用人敢这样和她敞开心扉的畅谈,而夏宁更多的就是侧耳倾听。 他才知道,原来她家里半年前就被皇帝下令抄斩。她是私生女,又被爹爹强行降了境界才躲过搜查,逃出升天,然而这半年来却一直在逃亡之中,甚至自己的十六岁生日都是在荒野度过的。后来她逃回都城,藏到了这雾林之外,却在前几日被诸卿司爪牙发现,险些身亡。只得逃入那危险的雾林之中,要不是遇见夏宁,早就死了。 她说她娘亲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去了,父亲公事繁忙也很少照看自己,她从小就在那一个小小的院子里,一方蓝蓝的天空。她说她想爹爹,想娘亲。 少女说着说着,声音也越来越小,然后就渐渐睡着了。夏宁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用手轻轻抹去少女姣好面容上挂着的泪滴。 这是不是你这半年来第一个睡得安心的觉呢? 夏宁想着,自己何尝又不是呢?这半年来,自己失去了家人,朋友,经历了大悲,大痛。然后就在无穷无尽的原始森林中与野兽搏斗,用生命挣扎。仔细想来,这少女的命运,和自己还真是相像呢。 他突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这个楚楚可怜的少女的欲望,很奇怪,似乎就是这样静静看着,就很满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胸腔里那颗鲜活的心,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因为心动,所以心动。 翌日。 少女眼帘未动,而后缓缓睁开眼睛,她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夏宁的身影,心里不禁有些失落。心想这不会是一个梦吧,梦里自己受伤了,王子便骑着白马来救自己了,不过这个王子也着实寒酸了些。 她这样想着,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而当她看见那怀里揣着一堆果子的夏宁后,就泛滥成了满脸的笑容。 “咱运气不错,刚好碰上果子成熟的时节。嗯……味道还不错。”夏宁递了一个果子给钟离,嘴里还不断咀嚼着。但钟离却是笑吟吟的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不要?”夏宁作势便要收手。 “谁说不要啦。”钟离抢过了夏宁手中的果子,小口咬着。 夏宁耸了耸肩,坐在少女身边大口吃着。 东方,金乌初生,阳光正好。 “对了,你有什么打算。”钟离看着前方,似有心无心的问道,声音有些模糊。 夏宁一愣,说道:“师父说了,我得沿着河走。” 穹桑城附近仅有一条河,是为洛水。洛水环城而过,便是护城河。 “你,要进城?” 夏宁无言。 钟离是钦犯,自然无法进城。 相遇那么短暂,离别却又那么突然。 然而来不及伤感,不速之客便来了。 第九章 弯弓射大妖 “你们这是想去哪啊?”说话的,赫然便是昨日围剿钟离的男子。 原来在两人宛自沉默之时,那男子竟不知什么时候潜伏到了两人身前。他话音未落,树林里便走出一个又一个黑甲卫,仔细一数,竟有数十之众。各个眼露精光,明显比昨日那些更为精锐。 “都随我去那诸卿司的黑牢中双宿双飞如何?” “雷桐!”钟离豁然站起身,那柄长剑已然在手,场间形势一时剑拔弩张。 那名叫雷桐的青年男子却是满不在乎,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说道:“哈,没想到堂堂钟离大小姐竟然还记得在下的名字。不过在下也没想到,钟离小姐竟然能从雾林之中逃出升天,果然非等闲之辈啊。若不是我家老爷子深谋远虑,怕不是还真叫你给逃了。” “哟,还有同党啊,今天正好一网打尽。” 夏宁自然能看懂场间的局势,于是他不说话。他直接拿起那把半年前自制的弓箭对准了那名男子,就像无数次对准将死的猎物一般。他的手很稳,眼睛死死盯着对方,这个动作他已练习了无数遍。 “夏宁不要。”让夏宁想不到的是,挡在了自己的箭前的竟然是钟离,少女似乎顿了顿,转身对那男子说道:“雷桐,我跟你走,你放过他!他跟我没有关系。” “哦?”青年男子有些意外。 雷桐今天心情很不好,是的,就因为眼前这个女子,他差点被义父识破。他当然有理由愤怒,于是他决定,就算是他们求饶,乖乖的将观星剑谱交出来,自己也一定会杀了他们。 而对方不过是两个境界全无的废物,所以他不准备答应钟离的要求。 于是他下令攻击。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徒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威胁,这威胁自然不是来自于夏宁手中的箭,那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笑话。 那危险的气息是从后方传来,于是他转身看向身后。 大地隐隐震动起来,有如雷兽吼从不远处传来。雷桐心里猛然一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半年以来,这东西不断的从雾林之中出现,已经给帝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撤退!”雷桐毫不犹豫的下令,狠狠看了钟离一眼,飞身离开。那些黑甲卫听见那恐怖的巨吼,早已吓得神魂不守,那还有心杀敌。然而雷桐有修为在身,自然能够遁走,那些黑甲卫却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又身着重甲,哪里能逃? 夏宁看着身旁钟离的脸色也是迅速变得惨白,不由有些纳闷,心想是什么东西,竟然连这些凶神恶煞的人都如此惧怕。 “快走!”钟离拉着夏宁的手作势要逃,却已经来不及了。那声巨吼刚在耳边响起,巨兽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只见那巨兽足有两人多高,背生倒刺,双爪如钩,光是看着便令人胆寒。偏生速度还极快,一挥爪便已有两名没来的及逃走的黑甲卫丧命。 剩下的黑甲卫看着自己的队友被分尸,不由悲从心起。终归是铁血男儿,横竖是一个死,有不少人拿过背上的钢弓搭箭便射。 弓是玄铁重弓,箭是特质铁箭。箭支中间镂空,在不影响杀伤力的同时减轻了重量,速度也更快,即便是踏入修行界的修行者,中上一箭也免不了一个一箭穿心的下场。然而这箭遇上巨兽的鳞片,却尽数被弹开了来,哪有半分作用? 不过瞬间,场间已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钟离心想自己的命运怎如此多舛,自己只不过是想活着,简简单单的活着,这到底是做错了什么?随后她看向身边的夏宁,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是无辜的,只是为了救自己才卷入这场风波,如若不然,他定能活的好好的。难道自己真是那天狼星转世吗?克了爹爹娘亲,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喜欢的人…… 不行,他不能死,自己就算是拼了性命,也得给他争取一点生机。 “你救了我一命,如今便还你吧。”夏宁没注意到她的低语,竟是在走神。 然后有一抹鲜红向古兽飘去,那是身着红衣的女子,持剑奔向死亡的轨迹。 夏宁回过神来,如何能让她送命?于是他一步抢先,拉住了少女。 “让我去。”钟离回过头来,两行清泪便从脸颊滑下。 夏宁看着她,笑了笑。 唤你回头,为你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钟离停了下来。是因为那笑容里满怀的担忧?还是他眼睛里满满的自信?或者是那一直紧紧握着,不准备松开的手? 四周似乎安静了下来,惨叫声,怒吼声,似乎都已远去。 夏宁将少女拉到身后。钟离看着夏宁并不宽阔的双肩,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有你在,我还怕什么? 夏宁看着不远处还在肆虐的巨兽,他做一件事。 弯弓,搭箭。 就像他刚刚把箭对准那名叫雷桐的青年男子一般,那么流畅,那么顺其自然,因为他曾经做过无数次!在雾林那头,在小河畔,在森林里。 弓是紫杉木,是他半年前在白骨墓前做的,很粗糙,但很耐用。箭或者不算是箭,那只是根黄杨树枝,不过前头削尖了些,连尾翼都没有。 破烂的弓,破烂的箭,很难让人相信它会有什么攻击力,甚至有人怀疑它能不能飞出去。 然而就在夏宁弯弓的下一刻,那巨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猛得回头看向夏宁。不,是看向夏宁的弓。 场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这次是真正的安静。巨兽就保持这刚刚的姿势站在那里,右爪还握着躺着鲜血的半截尸体,头却扭向夏宁的方向,眼睛里满满是恐惧之色。它有些疑惑,这种恐惧的感觉它已经有半年没有感受过了。 是的,自从神村被屠,它便很久没有感受过如此铭心刻骨的恐惧了。而且这种恐惧,竟是发自一个未成年的人类少年身上。 但它想赌一赌。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而且他身上并没有神族的气息。它不认为他是神村中的人,因为神族的气息它太熟悉了。最重要的是,神族都死光了! 是的,都死光了! 啊!真要感谢那个疯子啊,它这样想着,然后冲向夏宁,双爪还沾着鲜血。 夏宁松手,黄杨木枝便飞了出去。如果有灵寂境强者在,就会发现有一道古朴的气息不知何时附在了箭上。然而场间却尽是普通人,于是那也只是一根普通黄杨木枝。 那巨兽看着木枝向自己飞来,它才发现自己错了。自己早就应该逃的,在感受到那道恐怖的气息的时候,自己就应该逃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巨兽眼睁睁地看着树枝向自己飞来,然后整根没入自己的身体。 轰……是那庞然大物倒地的声音。 生活总是有各种方式,但死去总是一样的。 夏宁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惧怕这古兽,当年第一次随爹爹出山打猎的时候,试验对象就是这种巨兽。他还依稀记得父亲的话,父亲说,你第一次出来打猎,准度不够,咱先找大的打吧,射歪一些也没关系。 射不准,就先找大的射,父亲的话总是这么简单有力。 其实村里的猎人们并不喜欢打这些庞然大物,因为相比野鸡野兔而言,它们的肉实在难吃得紧,有时候撞见了,赶走也就是了。 而在后来那半年的沿河苦行里,自己更是不知道射杀了多少这种巨兽。 当然,并不是说夏宁就这样无敌了,如果敌人不给他拉弓的时间,或者好几只巨兽齐上的话,他还是只有逃命的份。 钟离在一旁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夏宁,心想就这么完了?这让洞虚境大修行者都头疼的巨兽就被你轻松解决掉了?这要是被那些修行多年的人看见还不得吐血身亡? 夏宁有些不习惯钟离的眼光,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谁知钟离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地问道:“大师,你是不是修行大成后游历人间见我天赋异禀便想收我为徒所以才稍显山水震吓我一下的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做个好徒弟好好孝敬您的!” 夏宁有些哭笑不得,有些无奈的摊手说道:“我昨晚就说过了,我是真的没有修行。” “可是……”少女指不远处巨兽的尸体。 夏宁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他说:“也许,是我运气好?” 他当然知道这话没什么说服力,见少女还要不依不饶,连忙转移话题:“我们还是先走吧,这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待会儿那些修行者来了该怎么办?” “等等……还有一件事。”钟离拉着夏宁走到了巨兽尸体旁边,然后伸出一根纤指指着巨兽硕大的头颅,强忍恶心说道。“打开它。” “嗯?”夏宁有些惊讶,心想你一温婉女子这却是要做什么? “哎呀你快打开呀!”少女双手握着夏宁右臂,大眼睛汪汪地看着夏宁。 从小在小村长大的少年哪受得住这些,只好拿过钟离手中的剑,破开了巨兽的脑袋。然后他似乎明白了少女要做什么,右手握剑一拨一挑,一颗拇指大小黑色的晶体状事物便飞了出来。 夏宁接住那东西,只见那晶体通体黑色,虽是从巨兽体内取出却不显恶心。有些疑惑的向少女问道:“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东西?” “对呀,这个呀,我们叫妖晶,价值连城呢,只有这种妖兽体内才有。半年以前,这雾林之中便不断有这种妖兽出现,然而妖兽强悍,莫不是洞虚境大修行者不能杀之,那些修行者杀了这妖兽自然会收走这东西,寻常人哪里能遇见?”夏宁看着钟离的眼睛,竟然散发着满满的银子的光芒,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说这东西很值钱?”夏宁微微一愣,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番,然后拿出了几个同样晶体状的事物。那赫然便是与兽晶相同的事物,不过这几个要更大一些,形状也更规则一些,颜色也不只是黑色,而是五颜六色都有。 钟离看了这情景那里还能强装矜持,张大嘴巴,就差流口水了。 老天爷你真是送给了我一个白马王子。 第十章 穹桑城中遇少年 穹桑城地处帝国西陲,紧邻雾林。雾林以东,穹桑城以西,有一条羊肠小道。因为半年前发生了某些奇怪的事情,原本就人迹罕至的小道变得更加幽静,林荫深深,偶有鸟鸣。 而此时小道上,却行着一男一女,自然便是钟离与夏宁。 小道蜿蜒,徒然向东一转,汇入了某条大道之中。两道交汇之处,有一座小亭,是为别亭。 无论路有多长,离别却总是来得那么快。 “穹桑之南,就是凉州,再南一些,便是荆州。那里地处帝国边境,通缉力度便要松些……”钟离突然快走两步,转身面向夏宁低头说道。然后她抬起头,一双明目直视着眼前的男子。“我在那里等你。” 她不明白为什么夏宁一定要去那穹桑城中,但她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夏宁只是默默看着少女,却不说话。 “你初来周国,需要注意的,刚刚在路上都已说了。”少女又低下了头,两只手指搅着自己的衣角。“似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且记着,万事小心。” “你那几颗妖晶,别轻易示人,还有你那箭术,不到生命关头也不要在别人面前施展。殊不知这世上最危险的,不是妖兽,却是人心。” 夏宁只是沉默。 然后少女似乎有些犹豫,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古谱,递给了夏宁。那古谱封面无字,边缘发黄卷起,竟已烂的不成样子。不过此时的夏宁哪里知道,这本破烂的古籍,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观星剑残谱。 “这剑谱我观了半年之久,却无任何头绪,你且拿去看看吧。” 钟离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似不想在某人心里留下一个爱哭鬼的形象,于是她仰脸宛自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很是可爱。 但是笑容可以控制,泪水却控制不了,于是她转身离开。 “我会去找你的。”行不过数步,身后有声音传来。 钟离笑了笑,步伐也变得轻了些。心想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情话了。 这便是诺言。 不是誓言,是诺言。不同之处在于誓言是对别人说的,诺言却是对自己说的。 穹桑城南别亭外,有人身着红衣飘然远去。但夏宁不能同去,他能冥冥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在穹桑城,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而此时雾林之外,巨兽身死之处,有一个中年人看着场间巨兽的尸体,沉默不语。随后一声破空之声响起,又有一名老者来到场间。这老人须发尽白,脸上已经有了褐色的老年斑,皮肤也褶皱得不成样子。 这两人都梳着道簪,身着玉白道袍,一看便是某座道观里的道人。 “玉成,你唤我来何事?咦?这是妖兽?既然击杀了妖兽,取了妖晶便回就是,唤我来作甚?” 被唤作玉成的道人看了看来者,说道:“老头儿,若是如此我也不会叫你来了,只是这妖兽,却并不是我杀的。” “嗯?” 随后到场的那位老道似乎也发现有些不对,这妖兽应该刚死不久,然而场间却无一丝动用真元的痕迹,反而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存在。 是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气息,非天地真元之气,也非草木之息,更非寻常能见的任何一种气息。 老道人闭目沉思,却想不出哪一门功法的气息似这等奇怪。 但他功力深厚,修为更是已至化境,感受到的自然更多。玉成道人看着师尊隐有所感,似乎颇为不耐,不过也没有妄动。说来奇怪,他们二人明明是师徒关系,但言语间却无长幼尊卑之礼。 良久,老道人才缓缓醒开眼来。 “你也感受到了?” “嗯,我也觉蹊跷未明,只是我细思良久,实在不知此气息乃何物,这才唤你前来。” “这似乎……” 须发尽白的老道人似乎言之未尽,细细思考了一番一番,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神情一时变得严肃无比。虽后他回头对着玉成道人说道:“此事不得与任何人说起,走,随我去找到那人再议。” “哦,好的。”玉成道人低头回话,待抬起头来时竟发现那老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平日里闲云野鹤一般的他何时这么着急过?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却也只能一拂衣袖,御空而去。 夏宁站在南北大道之上看着划过穹桑城上空一前一后两道光影,心想这大城市就是非比寻常。刚才自己已然被那宏伟的城门和接踵而至的行人所震撼,一路目不暇接早已心神荡漾,没想到这晴天白日里竟然还能看见流星。 “驾!八百里加急军情,行人让道!”伴随着有些沙哑的吼声和马蹄声,一匹快骑从夏宁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他伸手挥了挥,眯着眼看向那快骑的方向,正是宫城方向。心想这些宫里的人真是无法无天,这般横冲直撞,要是伤着了行人该怎么办? 周围的民众也是议论纷纷,话语中也不免有鄙夷之色,但此时偏偏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这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有能力威胁这堂堂大周帝国的,除了地处西北的妖族又还有谁?再加上半年前钟离如云的那句‘天将大乱’,这大周帝国,恐怕是真的要乱咯……” 这人的话虽有夸大其词之嫌,却有理有据,令人无从反驳。但语气里对周国却似毫无尊敬之意,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提到了半年前的观星台血案。而那观星台血案,自从半年前在数百议论者被武宗毫不犹豫的抄斩后,已然成为了穹桑臣民心中的禁忌。 周围的民众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心想这人真是胆大包天了,这话要是被某些有心人听见,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夏宁也觉的这人好生有趣,他自然也听钟离说过此事,何况此事的根源,本就是钟离一族。基于某些缘由,他对这条禁令也是非常不感冒,于是他看向那人的表情和其他人就有些不一样。 那人一年脸骄傲之色,正幻想着周围那些人为自己聪明绝顶的推理鼓掌喝彩。等了半饷,却发现这些人不仅不表示佩服,竟然还对自己指指点点。心想自己何时受过这等待遇,不由大怒。而这怒气在他看见一个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乞丐之后,便变得有些怒不可遏。 他扒开人群,向那乞丐走去。 夏宁看着那人,心想要是钟离知道在这天子眼下还要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定然会很开心的,于是夏宁便笑了起来。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那人竟已站在了自己身前。 那男子走到夏宁面前,想做出居高临下的模样,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和这乞丐不过相仿,只得微微踮起了脚,挺了挺胸,蔑视地看着夏宁的下巴。 “喂,你!就是你,你露出如此嘲笑的表情,有何意见?”在他看来,眼前这个乞丐的笑容自然就是嘲笑,实在可恶。 夏宁一愣,那人一身锦衣,脸上尚有稚气,应该年岁不大,最多也就和自己相仿。一双剑眉,然而那双眉毛却是过粗了些,自然谈不上好看,却也别有一种味道。腰际别着一把青色佩剑,想来应该是某个富家大院的少爷,说话自然有些傲慢不讲理。 “实在误会,在下并无嘲笑之意,只是发觉阁下的话有些意思罢了。”夏宁说道。 那男子却没理夏宁说的话,反而说道:“我看你一乞丐,却学那读书人说话,实在可笑。” 夏宁反观自身,不由苦笑,这半日以来,已经有不少人认为自己是乞丐了。 “其实,在下并非乞丐,只是一路长途跋涉,自然风尘满面。” “哦?莫非你也是那乡下的穷酸秀才,来穹桑参加那百鸟朝圣?怪不得口音如此奇怪,可你却背着把破弓干什么?” “百鸟朝圣?” “难道你不是想入那些隐世宗门?” “隐世宗门?”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夏宁摊手。 叶绪从小在豪门长大,虽说平时傲慢了些,放肆了些,却从没有什么害人的念头。但今天他发誓,他不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想要打死身前这个臭乞丐的冲动。 “你这人虽然讨厌,但却与那些或者唯唯诺诺或者胆如鼠辈的人不同。”那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说道:“本少爷喜欢,看你这一身衰样也混的不咋的,就做我的小弟吧。” 讨厌是讨厌夏宁和别的人不一样,喜欢却也是喜欢夏宁和别的人不一样,至于叶少爷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纠结无奈剪不清理还乱的心情也没人可知了。其实想来也简单,似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平常那等唯唯诺诺的人见得多了,倒是夏宁这等不卑不亢的样子,真正有些意思。 也不待夏宁说话,那男子又说道。 “对了,你想要修行吗?” “我一定要修行!”这次夏宁却回答得不比坚决,不是要,是一定要。他风尘仆仆的脸上,甚至有了一种叫做固执的东西。 叶绪看着夏宁的脸,心想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乞丐。 第十一章 珍宝阁中的胖子 是的。 我一定要修行。 夏宁这样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样想过。 在九年前,他第一次看见白发老师施展的神奇法术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一种自己以前全然不敢想像的不同的力量。那不是简单的用弓箭射杀野兔,也不是用拳头攻击敌人。 那是一种平静,白发老师只是平静地拂了一下衣袖,有些东西就听懂了,于是世界有了变化。 夏宁崇拜这种平静的力量,于是他死心踏地地跟着两位老师学习了七年,希望能向他们学习一招半式。 然而他却没有偿所愿,他们只是教他读书,教他识礼,教他学医。 但更加让他坚定这一信念的,是七年后,是那一个血色的雨夜。 那一天,他终止了七年的求学生涯,他失去了父母,晓晓。失去了所有。 那一天,钟离如云说‘天将大乱’。 是的,他要修行。他要找出元凶,他要报仇。他也想过屠村的会不会是那些巨兽,但是他很快否决了,因为他确信那些妖兽对于小村中的人们有着天然的恐惧,就宛如是猎物遇到天敌一般。 那么屠村的是人,或者说,神还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了。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是仇恨让他坚持了下来。如果不是仇恨,如果不是想要揭开一切迷团的欲望,如果不是想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他早就投进河里随那河水同爹爹娘亲还有晓晓一起去了。 河畔的半年,是成长的半年,更是地狱一般的半年。 孤独、寂寥、危险、仇恨让他长大了,让他更确信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但是自己的力量不够,自己只有一把弓,虽然拉弓射箭他已练习了无数遍,但他知道这远远不够。据钟离估计,他知道自己的弓箭有着洞虚境巅峰一击,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仍然远远不够。那个诸卿司的雷桐不过观微境,但是他只要不给自己拉弓的时间,自己一定会惨败,就像他想象的那样。 所以他一定要修行。 叶绪看着夏宁,心想这真正是一个奇怪的人。 “好吧,既然如此,你便随我去参加数月后的百鸟朝圣吧。不过你似乎还没有通窍?” “那是什么?” 叶绪讶然无语。 “走吧,我们还是先去换一身衣服吧,而且我现在饿得慌。放心,大哥很有钱的。”叶绪转开话题,自信满满的说道。他当然不喜欢跟着自己的小弟还穿着一身破烂,这实在有损他叶家声誉。 不过当他摸了摸口袋后,很快就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 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银两都在路上花光了,可总不能在小弟面前丢面子吧,这可如何是好?心想不得已只能去那珍宝阁换些银子来用了。 叶绪打定主意,便领着夏宁离开了南北大道,拐入了一条比南北大道稍小的正街之上。 夏宁跟着叶绪,走了大概两条街,便知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何处了。因为若没有遇见叶绪,自己原本也是要来这里的。 两人行了不长时间,便又拐进了一条稍小的正街之上,夏宁估摸着他们已经到了穹桑城东部偏南一点的位置。这条街上虽然人烟少些,却不显潦倒之意,过路行人尽是富足之辈,像夏宁这般衣衫褴褛的人自然少见,于是便引来了不少的目光。 拐入正街后不过数十步,两人便停了下来。饶是夏宁这半日来已经见惯了穹桑城何等繁华奢靡,却仍然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座古红色的建筑,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珍宝阁”。后有一行小字:“玄历元年太祖书赐”,这竟是太祖皇帝赐字。大红琉璃案上,设着一枚六尺来高黄金锭,古红门边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镶金的字迹。 “揽金元丰神毓秀财满溢,撒银钱笔走龙蛇济春秋。” 好一个富丽堂皇!然而真正让人惊讶的,却是那太祖皇帝赐的大匾,能让太祖皇帝亲自赐字,自然能想象开这家店的人是何等的了不起。 原来大周开国之时,太祖皇帝带军四处征战,久战不下物资匮乏,军饷一拖再拖。眼看着军心就要大乱,丰功伟业就要毁于一旦,当时一个姓钱的富商大笔一挥,竟是在开战之际拖着数只箱子,撒出了数千万的银票。于是军心大振,一战而成。才有了后来这句‘撒银钱笔走龙蛇济春秋’,这济的何止春秋,这济了一整个大周帝国的千年安宁啊。后来钱姓富商闲来无事在穹桑城立了一座珍宝阁,太祖皇帝派兵帮助镇守不说,更是亲自赐字。 直到今日,皇城里的那位再如何大逆不道,甚至诛了太祖皇帝亲自赐姓的钟离一族,却也没忘了每月会派人前来修缮这座屹立了千年的珍宝阁。 这其中更有一个小故事,相传太祖之时穹桑城并不叫穹桑城,而是穷桑城。此穷非彼穹,而是贫穷的穷。原来在钱姓富商出面支持太祖之前,有一次太祖皇帝带军经过一处农田,竟有饿极了的士兵摘田边的桑树叶来吃。太祖皇帝见了,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说了一句:“穷至食桑叶也,呜呼哀哉。” 后来太祖皇帝为警醒自己,遂将大夏帝国都城设名穷桑,后来才变成了现在的‘穹桑城’。 叶绪看着夏宁呆住的样子,不禁对自己这个小弟的表现有些脸红,默默向旁迈了一步,离某人稍远了些。夏宁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走进珍宝阁,并没有什么不长眼的手下之类看夏宁衣衫褴褛就来拦路,也无人讥讽,两人很顺利地走了进去。珍宝阁内部自然没有外面夸张,但自有一股奢华之风,锦红地毯,并不繁华的装饰,四周墙壁上都是些字画武器之类,但真正贵重的宝物是不会摆在外面的。 屋内只有寥寥几人,都围坐在一方红木圆桌上轻声谈论着什么。右手边有一张柜台,柜台后是一面橱窗,一个人……呃,夏宁揉了揉眼睛,确定了那是一个人。 因为那人实在是太丰满了些,一脸肥肉仿佛要滴出油来,整个脑袋就像是一个倒放的三角锥,头上裹着一块蓝色头巾。那蓝色头巾有些老旧,边缘部分都有些破烂了,看材质似乎只是普通麻布,却不知那人为何不换。 那人的身体更是肥胖得夸张,趴在柜台上,红木制成的柜台边缘便深深的陷进了他的肉里。那身形比夏宁叶绪两个人合起来都要大,两只手臂更如同常人大腿粗细。 他右手撑着脸,歪着身子正在假寐。 “喂,掌柜!”叶绪右手敲了敲柜台面,但是那人却是一动没动,睡得深沉。 “喂!”这一声叫唤的声音却是高了不止一倍,右手更是狠狠的拍了柜台面一下,上面的酒瓶茶具之类都摇晃不止,却没有倒下来。 这次终于有了作用,那胖子醒了过来,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站直了身体。 原来这胖子趴在柜台上并不觉有多高,这一下站直便比两人高了数尺有余,头都快要顶到天顶上了,再加上浑身肥肉乱颤,就如同巨人一般。 夏宁看着那胖子,忽然就联想到了雾林外的那只妖兽,强忍下了要射他一箭的冲动。 “嗯……两位小友,有何要事?”有些出人意料,那胖子被惊醒,却没有发怒,看着夏宁一身破烂也没有说什么,脸上和气得很。只是似乎还没有睡醒,眼神有些迷离。 叶绪扭了扭脖子,心想抬头看人真是遭罪。 “你们这可还典当宝物?” “当当当……当……当然”这句话前几个字乃是仄声,后面就变成了平声,听着有些怪异,看来这掌柜还没睡醒。 叶绪伸手准备解下自己的佩剑,但心想这是用来防身的,兴许百鸟朝圣之时还要用呢。于是他又把手放到腰间准备解下那块玉佩,又想到这玉佩乃母亲赐予我的,这般当了她老人家不会生气吧? 夏宁看着叶绪左边摸摸右边摸摸,却下不定主意来,也有些无奈,于是他把手中一直握着的东西递了出去。 “掌柜,这东西应该能当些钱财吧。” 那胖子睁着有些迷离的眼睛看了一眼夏宁手中那块黑丑的石头,心想你这小乞丐我不将你打骂出去就已是仁慈至极了,却要弄个石头摸弄我作甚?那胖子正要生气,目光却不由留在了那晶石之上,脸上神色大变,竟是猛然下夏宁伸出手去。 第十二章 一命百万 胖子向夏宁出手,自然不是为了抢宝,正相反。那胖子伸出手去,却是一推,将那晶石推到了夏宁怀里。而后他左手向门外一挥,一股劲气疾出,正堂外的大门便无风自动,竟是关上了。 夏宁看了这一手,不免想起来多年前的某些事情,心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屋内原本谈话的那几人也有些惊讶,向柜台这边看来,心想这钱掌柜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这日这两小儿却是做了何事,竟惹恼了钱大掌柜,都要关门放狗了。这样想着,那几人便有了幸灾乐祸之心,其中一个青衣女子竟是失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声自然便吸引了柜台这边两人的注意力,叶绪和夏宁便转过头去看向那边。 看的意味有很多种,有的时候是挑衅,有的时候却是友善的。 在场的人除了夏宁都是名门之后,自然不可能像街头混混一般相见便是火拼,何况他们也并无多少恩怨。那女子也觉自己的笑声好生无礼,于是便站起身款款一礼,周围那些人自然不能安坐,也站起身来。 叶绪作武人拱手一礼,夏宁则作文人推手一揖。两方行礼完毕,相安无事,钱掌柜这才又说了句话。 “道友请随我来。” 先前掌柜称两人小友,现在却作道友相称,虽说同样和气,但态度之间已然有所转变。 二人随掌柜走向旁边的木梯,看样子是要上二楼去。叶绪看了那胖子的反应,自然知道这小子手中的东西不凡,却也没想过能不凡到令富可敌国的珍宝阁主人动容。好啊,原来你这小子才是扮猪吃虎,如此有钱却来忽悠小爷,看我出去了怎么好好教训你。 这一幕让围坐在红木桌旁的数人也有些惊讶。 “原来是身怀异宝之人,却不知是何等宝物,竟能令钱掌柜动容。”说话的正是那青衣女子,其音如燕啼,脸上蒙着一面轻纱,令人看不清模样。 “公……小姐,要不要属下等,去查探一番?” “不用,那锦衣少年一身名贵,佩剑应当是那把久负盛名的‘追影’,没想到那叶家家主竟然将此剑传给了他。至于他身旁的那人……”那青衣女子顿了一顿。“似乎不是夏国之人,说话的口音如此奇怪。” 楼上楼下,一木之隔,两个世界。 二楼的空间要小些,但装饰却更朴实些。然而四周摆放的宝物,却是流光溢彩,一看就非凡物。 三人入座,钱掌柜才缓缓开口,说的话却是让两人又吃了一惊。 “这大周帝国表面上虽然繁华如同以往,但内地里却是暗流涌动,我珍宝阁虽财多势众,小心些终究是没错,还望两位道友原谅。” 两个少年,一个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中,一个从未见过市面,听了这些却是不知该如何回话,于是沉默。 我是该回答大周帝国依旧强盛呢?还是说风雨将至?是应该奉承珍宝阁财大气粗呢?还是赞扬前辈小心谨慎呢?和这些江湖老油条推太极真是伤脑经。叶绪这样想着,反正要卖宝物的也不是自己,我就不说话。 夏宁则是单纯的有些紧张,忘了回话,何况还有大哥在呢,怕什么? 于是屋内气氛诡异。 胖子看着两人,却浑然不觉尴尬。“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钱。” “我姓叶。” “晚生叫夏宁。” 两人同时出口,而后相望一笑,气氛也缓解了许多。原来直到现在,两个少年竟然也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夏宁从怀中掏出那块黑色的妖晶递给了胖子,说道:“钱掌柜,你看这晶石能值几个钱?” 姓钱的胖子结果晶石,细细抚摸着,却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着。“是的,这真的是妖晶。” “什么?妖晶?”叶绪在一旁听到了胖子的自言自语,也有些惊讶。“你说这是妖晶?” 叶绪自然听说过这妖晶,所以他没理由不惊讶。 早在半年以前,这篇广袤的大陆上虽然物产丰富,但却没有妖兽或妖晶这种东西的。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必然,总之半年前观星台血案后,大夏帝国以西的雾林里便不断钻出外形奇特,却又实力强悍的妖兽,这种妖兽每每出现,就会给当地百姓造成巨大的损失。甚至有人猜测这是大周圣上误触天怒,老天遂降罪于夏国。后来持有这种观点的人都被武宗皇帝打压得无比厉害,无论皇族重臣或是平民百姓统统抄斩,虽然还有无数人在心里想,却没人敢说出来。 这种妖兽实力强悍,还狡猾异常,非洞虚境大修行者不能诛也。后来有一个修行者在妖兽体内找到了一种晶体状事物,便带回给所在门派。结果却有了惊人的发现,这种晶石竟然对修行者有莫大的助益。 于是之后便有无数修行者结伴去围剿这种妖兽,然而这雾林诡异,上至大陆极北无人处,下至无边无际的巨海。如此广阔的地域,想要发现偶然从雾林中跑出来的妖兽何其艰难?大多数人都一无所获,也有一部分人得偿所愿,当然有更多人,却是死在了妖兽爪下。 妖晶成了大陆最紧销的珍宝,无数商行,甚至各大宗门都发出消息要高价收购这种晶石。就算是叶家家主也只是从某个宗派手中半抢半买来了一颗,却从未示人,就连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叶绪也是如此。 叶绪想到这里,便有些愤愤不平。还以为这是多珍贵的东西呢,只是讨来把玩一下都不许,我路边随便收一个小弟手中都有,回家气死你。不过腹诽归腹诽,这妖晶的珍贵之处他自然是清楚的。 “这东西哪来的?” “这东西哪来的?” 叶绪和钱掌柜异口同声地问道。 “呃,大概……好像……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吧。” 夏宁看着两人不可置信的表情,自然知道他们不是好糊弄的,只得转移话题。“钱掌柜,这妖晶价值几何?” 胖子坐直身体,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目光灼灼地看着夏宁说道:“我珍宝阁信誉在外,不瞒你说,此乃奇宝!极少有人公开出售,所以无人知其行情,但就各大门派挂出的价钱来看,此物至少价值白银百万!” “白银百万?” 纵使是豪门出身的叶绪也不由惊讶,心想父亲给我一年的零花也不过千银,这破玩意儿竟价值百万?夏宁不知道白银百万到底有多少,但就冲百万这个数字和叶绪的表情就感觉很多,于是他也作惊讶状。 “一条命的价钱,有时可不止白银百万。” 胖子开着偌大的珍宝阁,所见之人尽是奇人异士,见识非凡,这妖晶的作用他自然是知晓一二的。何况他本身就是洞虚境大修行者,随便放在哪里都是开山立派的人物。只是他常年呆在这珍宝阁中,极少出手罢了。 “人命有时不止百万,有时确如草芥一般廉价。”说话的是夏宁。 钱掌柜似乎很意外这般年纪的少年会说出如此话语,看着夏宁的眼光隐有深意。“这价钱你认为如何?” 夏宁自然不懂这些,于是他将脑袋转向叶绪。 叶绪虽从小在世家中长大,但对这等营生的价格其实也不甚明了,但自己可是老大啊,可不能落下了面子。 “这个价钱嘛……成交。”多说无益,反正自己也不怎么懂,而且也不是自己的钱,管他呢。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叶绪看着夏宁,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此行是要参加十年一次的百鸟朝圣的,给我这小弟配一把兵器如何?” 钱胖子表情如常,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儿,这白银百万只是各门派的收山价,可要是待到百鸟朝圣后拍卖出去,这价钱估计还得翻倍!不就一把兵器嘛,自然满口答应。 “这有何难?一楼兵器多的是,你们随意挑一把便是。” 商人逐利,就算是修行者也不能例外。 第十三章 破弓与断剑 钱万金自然不缺钱,但谁会嫌钱多呢?好不容易上门两头肥羊,不狠狠宰他一笔才真是傻子。 夏宁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坑出了血,两人正快乐地在一楼选兵器呢。 先前围坐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已经离开,大门也关着,所以楼下空无一人。两人在偌大的正堂里转悠,不一会儿,夏宁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柄铁剑,挂在大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无鞘,剑身略宽,看不出长度,制式和大周帝国的七尺长剑有些不同。至于为什么看不出长度,是因为那柄剑实在破烂得厉害,表面全是铁锈,距剑柄三尺处更是断了。 这把剑竟然断掉了,只剩下了有剑柄的一半。 “我说你不会是想要这把剑吧?”说话的是叶绪,他看夏宁在这把剑面前驻足良久,有些惊讶。 夏宁还是盯着那把剑,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就要这把了。” “什么?”叶绪提高了声音。“我说你没病吧?傻子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块铍铜烂铁。你不会是有特殊癖好吧?难怪你身怀巨宝偏偏衣着褴褛,还背着把破弓。” 夏宁没有理他,他当然不是有特殊癖好。但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下楼就直接走到了这柄剑前面,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一样。 是的,是有东西在召唤他。那是一种气息,让自己感觉无比亲近的气息,即使只是站在它面前,自己就感觉身心愉悦。 “钱掌柜,我就要这把了。”夏宁提高声音向二楼喊去。 叶绪摇了摇头,表示很无奈。 钱万金正好抱着一个小盒子走出来,看着一楼的情形瞳孔不禁缩了缩,但面色如常,自然没人注意。 “这把?行。没问题。” 夏宁感觉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胖子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夏宁,那里面是厚厚的一沓,全是一万两的大额银票,刚好一百张。 夏宁伸手取下铁剑,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舒服,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原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回到自己身体的感觉。 他向钱万金讨要了一块麻布,将破剑和他的弓包了起来,背在了身后。 待两人走出珍宝阁的时候,太阳已然西斜,晚霞下的穹桑城,将一切都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美丽。然而就在这美丽的晚霞背后,夏宁却突然感觉到一种铁血的味道。 那是一种预感,或许不久的未来,这里,真将兵临城下。 钱万金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消失在转角,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变成了肉痛之色,狰狞着面孔望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中年道人。 “给钱!那可是我的镇店之宝啊,我家老头临死前都不让我卖的。” 那人一身玉白道袍,正是先前在雾林外出现的玉成道人。 “钱兄,你本就天资聪慧,修行也已逾百年,却还才洞虚境界。便是这钱之一物阻碍了你啊,早日看开,才能早登那大乘境界啊。” “切,你不用忽悠我,这世上谁人不知你这等修道之人最是喜欢蛊惑人心?先前说好的,一千万两白银,一分都不能少!”钱万金甩着肥硕的脑袋,一脸不屑地说着。 “钱兄啊,我等修道之人,最忌被俗物缠身啊,你需放下金钱立地成道才是啊。” “给钱!”胖子扭过头,根本不停玉成的话,嘴里只是说着这两个字。 玉成无奈。 钱万金收了银子,心情自然好了许多,话匣子也敞开了:“我说你天道门费了如此大代价,却是为了一个毛头小子,这是何故?” “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情。况且,给新来的小师弟一个见面礼,有何不可?钱兄,我还是认为你需要早日逃出这铜臭俗世之中啊,俗话说金钱乃万恶之源……” “停!!”胖子打断了他的话。“小师弟?你天道门恶名在外,好像几百年都没收到过徒弟吧,就这么确定人家会领你的情?我与那少年相处不过片刻,但自能看出那眼里隐隐深藏的固执,他要想做什么,怕是极难被左右。” “他能感应到血十剑的气息,便是师尊想要的人,那自然便是我的小师弟了。” “血十剑啊……”钱万金神情一时也变得严肃,而后满是肥肉的脸上竟露出了些许沧桑与肃然之色。“上次有人能感应到血十剑,是一千年前了吧,果然这天下,就快乱咯。” 玉成也是沉默,他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关于这把剑的隐闻。只不过这件事太过惊人,他也需要细细揣摩一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钱之一物害人匪浅啊,哎,钱兄?说话便说话,你这拿扫帚却是要做甚?哎哎,别打,别打,我不说了还不成嘛,哎哟……” 夏宁不知道,先前在穹桑城上空出现的流星,别人是看不到的,因为那本来就是为了寻找自己才出现的。天道门甚至动用了命星盘才推测出他会去那珍宝阁出售妖晶,然后钱万金从宝库的最深处取出血十剑挂在一楼。 这是一场戏。 一切都只是为了将血十剑送给他。或者说,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找回那把剑。 那本应是属于他的剑。 一切都还为时太早,不过命运的车轮已经滚滚而来。一切似乎都已命中注定,然而谁来做那阻挡车轮的螳螂?谁又来做那驾车的人呢? 太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夏宁看着眼前这张脸上的那颗黝黑的痣不知道在想什么,叶绪则是在旁边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唉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又没有房间了啊?” 客栈老板也有些无奈地说道:“客官,这还真不能怪罪我们,百鸟朝圣将至,客人自然要比平时多一些。房间就只剩下一间了。” 叶绪看了看店外,夕阳很快就要没入地平线,也只得妥协。 “好吧,我们就要那件房。” 百鸟朝圣在即,原本就繁华的穹桑城变得更加拥挤,夏宁二人连续找了三家才找到了仅有一间空房的客栈。二人随小二走上二楼,推开了右手边最里间的木门。 夏宁走进房间,凭窗远望。这里地处穹桑城东南部的一条正街上,距南北大道只有一个拐角,离皇城就有些远了,夏宁看着远处有些隐隐约约的皇宫,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内,叶绪叫了些酒菜。两人午时进入珍宝阁,原本只是想当些银两便走的,却不知不觉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到现在都没有入食,自然是饿得紧。 吃过饭,夏宁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了下午新买的衣服。叶绪看着站在铜镜前的夏宁,说道:“没想到你小子洗干净了,扔了那一身破烂,到还是能看。” 夏宁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那是一个稍显瘦弱的少年,一身深蓝锦衣,黑色腰带。脸上尚有稚气,嘴唇却抿得有些紧了,眼里也没有这般年龄应有的活泼开朗。原本微白的皮肤变得有些微黑,透露着一股不符年龄的沉稳气质。 半年的流浪,半年地狱般的生活,果然带给了他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只是每人注意到,甚至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左眼角那块奇怪的伤疤,竟然不见了。 然后他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世家少年。 “请教我修行。”他的脸上很平静,仿佛只在说一件很寻常的小事。然而叶绪却隐约看出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这半日的相处,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小弟不简单。况且,自己承诺过要带他参加百鸟朝圣。 于是他没有打趣夏宁,直接说到:“你可知修行五境?” “不知” “郎朗乾坤间,有天地元气游离其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人总喜欢拐弯抹角,说什么修行就是修道、修心。其实我以为,修行者,修的便是这天地元气。” 叶绪停下来,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少年,继续说道:“修行之路,最初便是窥径。” “窥何径?” “自然是通向天地元气的径,修行之初,便是要感受到这游离其中的天地元气。然后找到自己身体的路,将天地元气纳为己用,这便是窥径。”叶绪继续说道。 “这一境界说起来简单,然而却有无数人便倒在了这一关,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窥径,最终也只能安于天命,做一个普通人。当然了,若能成功窥径,将天地元气那于己身,成为修行者使用的真气,便能利用真气坐而内视,便那是观微。” “观微之后,自身情况便能了然于胸,使天地元气淬炼己身,而后便来到了所有修行者最为危险的关口,会心境。会心以前,所有真气的运行轨迹都围绕着心脏,而在会心之后,真气会与心际,从心脏流通,修行者才能真正随心所欲地操纵真气,功力自然大增。然而心乃身体血脉,岂可妄动?若说初境是修行者最难的一境,而会心则是修行者最危险的一境。若出差错轻则筋脉尽废,终身不能再修行,重则心胆具裂而死。” 叶绪摇了摇头,尚有稚气的脸上也满是凝重之色,似乎也对这会心境深感惧怕。 “我如今便停留在这观微上境,本可早早突破,可惜深感惧怕,迟迟不敢会心。至于之后的洞虚与灵寂两境,我境界不够,知之甚少,不过若是你能到那般境界,自然也就知晓了。” 夏宁点了点头。 “现在说那些还为时太早,把你的手给我,我给你看看脉相,先破了这窥径再说。” 这话虽有轻浮之意,但言语间的自行与骄傲自然是掩饰不了的。 叶家少主,自然骄傲。 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就被骇然填满了。 第十四章 初试修行 夏宁依言伸出手去,然后他便看见叶绪的表情先是有些狐疑,而后变作不可置信,再三确定之后,最终变成满脸的骇然。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天赋太高吓到你了,迫不及待要推举我进入某山门成为入室弟子而后习得绝世武学称霸天下? 夏宁错了,他看见叶绪抽开搭在自己脉门上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看见了鬼一般,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他也许不知道喜极而泣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绝对知道这样的表情怎么都和快乐高兴一类扯不上关系。 “活……活死人……你是活死人!!” “什么?” 叶绪说话的时候嘴唇不住地颤抖,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听见了。 夏宁伸手握住叶绪的双肩摇了摇:“什么?什么活死人?” 只是不相信罢了。 叶绪稍稍镇定了些,只是脸上尤有震惊之色:“你没有脉相,你是活死人!” “我没有脉相?”夏宁有些奇怪,可是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难道一个人没有脉相也能存活?” “不,经脉乃输送血气之要地,失去了经脉,人自然不能存活。”叶绪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之色,看着夏宁说道说道。 夏宁沉默,他忽然想起了来时路上的那片雾林。那雾气无孔不入,专侵人筋脉,即便是灵寂境的大修行者亦不能全身而退,可自己却是无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身无经脉,那雾气又能侵入哪里? 原来自己真的是个活死人,难道我真的死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吗? 他突然又想到了半年前,小河畔的那具白骨。 “那我是谁?我是谁啊?”夏宁脸上尽是茫然与无助之意,喃喃自语。 叶绪看着夏宁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不忍。他从小在名门望族中长大,偏偏自己还是独子,家中只有一个妹妹,几个堂兄弟也是勾心斗角。别人都说叶家独子是出了名的傲慢无礼,可谁又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需要的不是奉承,不是迎合,不是仇视,也不是嫉妒。他需要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只是单纯的朋友,没用任何功利的东西参杂其中。 所以他讨厌南北大道上那个少年的不卑不亢,却更喜欢那个少年的不卑不亢。 于是他撇下了心中最后一点恐惧,拍了拍夏宁的肩膀说道:“喂,小子!没事呢,就算没有经脉,你不还活的好好的吗?” 夏宁抬起头,看着叶绪:“你不是怕我吗?” “怕你?”叶绪的表情有些不屑。“我可是才十七岁就快要会心的天才,你这个连修行都不会的渣渣,我会怕你?” 随后他话锋一转,走到夏宁旁边挽住他的肩膀:“放心啦,我说了收你为小弟,自然不会抛弃你的。” 夏宁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我还能修行吗?” “呃,这个。”叶绪有些为难,心想要我违着良心撒谎可真不是我的性格。 “也许你能走一条别人从来没有走过的路呢?” 入夜,星光透过客栈二楼某间客房的窗户,打到夏宁的脸上,透过窗户吹进来的秋风有些寒意,却抵不了夏宁心中的寒冷。他盘膝坐地,按照傍晚叶绪教自己的方法尝试窥径了无数次,却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叶绪早已熟睡,夹着被子不知道在嘟哝着什么梦话,夏宁笑了笑,继续窥径。他从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决定了做什么,就一定会做到底,哪怕是错的,哪怕是不归路。这是一种执着,或者说,固执。 窥径,便是要感应到天地元气,引元气入体。而要让元气进入体内,便需要打通全身经脉。 可是,自己经脉全无,真气如何入体?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思索着。 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是没办法通过雾林的,那么自己经脉全无的事情,说不定还是好事。自己能够安然无惧于那些瘴气,身体结构或者的确和别人有些不同。 他在想他的老师。 白发老师和黑发老师。 是他们让自己沿着河走的,那么他们一定预见到了什么,如果没有他们,自己似乎一辈子都要在那山野之中孤独终老。而且,他们是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 “他们引我来这穹桑城中,究竟要做些什么?” 他们教了自己很多东西,让自己读了很多书,但现在看来,除了医术,似乎那些东西并无大用。那么他们想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又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失踪。屠村的人,又究竟是谁? 太多的谜团,太多的未知,让夏宁有些头痛。 他摇了摇头,想不到为什么,便不再去想。当下最重要的,是要窥径,否则一切都是空白。 他不断地努力,又不断地失败,心里越来越烦躁。到后来,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丝玄而又玄的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但瞬间就消失不见。没用经脉相承,元气如何栖身? 但他没想过放弃。 我一定要修行。 这是在南北大道上,他对叶绪说的话,现在,就变成了他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一定要修行。 时间缓缓流过,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隐隐有鸡鸣从远处传来。叶绪睁开了眼睛,虽然他行事有些玩世不恭,但作息却是规律得紧。 他坐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看着窗边盘坐着的少年,默默长叹了一口气。从昨晚开始,他似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曾动过。叶绪当然知道他这是白费精力,但却不忍打击。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经历过什么,又是什么才支撑他活了下来,但他知道,那一定很不容易。 或者某些东西,他比自己更懂。 “喂!”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旁。 夏宁睁开眼睛,眼里全是血丝,看着有些恐怖。不过随后他又进入了坐定,嘴里只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修行。” 叶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要修行,可是你这般枯坐也不是办法呀。要是把自己累倒了,你又该如何修行呢?” 夏宁复又睁开眼睛,心想也是,嘴里却说着:“没想到你这富家子弟,却也会说如此大道理。” “我是看在你给我零花钱的份上,况且你也是我小弟嘛。” 夏宁想想也是,自己的确是太过心急了,决定去休息一下。叶绪看他回过神来,也就安下了心,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夏宁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心里却百感交集。慢慢的,他的头越来越沉,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扭曲。忽然,他感觉到一阵眩晕,待他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事物全都变了。 这里不是客栈,也不是穹桑城,甚至不是那个真实的世界。 周围是白骨,是白骨铺成的路,而白骨之外,便是虚空,是一片虚无。 夏宁不知所措,广袤无垠不知几何的虚空之中,只有一条白骨铺成的路,却不知通往何方。 他有些害怕,更多的是疑惑。 这里是哪里?我该怎么回去? 他回头望向来路,然而那仍然是蜿蜒着的无尽的白骨路。 “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不是真的!”夏宁喃喃自语。 却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回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又能分得清呢?你言这里是假,你又如何确定来处是真?或者这里才是真是,过往所有才是一场梦呢?”那个声音从夏宁上空传来,遍至整个空间,传到夏宁耳中,便成了一阵一阵的回音。夏宁找不到来源,但他听出了那个声音,那是白发老师的声音。 夏宁震惊无语。 “你生于白骨,也将死于白骨,最终成为这白骨路上的一员。或者你又能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呢?” 夏宁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不,我不想死,我该往哪走?” “你知道的。”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后,那个声音就再也没想起过。 夏宁踉跄着后退几步,几根白骨被压力碾称粉末,看得出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条白骨路蜿蜿蜒蜒,形状有些熟悉,而后他猛然一惊,这不是?这不是雾林那头那条小河的形状吗? 是了,是一模一样的,那条小河虽然不宽,却同样的蜿蜒不知尽头。更可怕的是那弯曲的形状,和小河一模一样。自己的所在,正是半年前自己从小河畔醒来的地方。 他来不及震惊,因为他突然感觉到地下有些抖动。他身前数米的地方,那无数的白骨,竟然动了起来,组成了一头不知名巨兽的样子,而后那巨兽向夏宁一扑,他便再次晕了过去。 第十五章 问道 夏宁惊醒,发现这只是个梦之后,不由大呼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冷汗,连床单都是汗水。 他起身,回想着这个梦,虽然那只是个梦,可为什么会觉感觉那么真实?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不,是好像经历过无数次一般。 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发现已经到了下午,叶绪不知道去做什么还没有回来。修行受挫,他的心情有些不好,于是决定出去走走。 穿好衣服,胡乱洗漱了一番,夏宁走出了客栈。拐过一个街角,他来到了南北大道上。 时值中秋,入冬过后便是百鸟朝圣,所以大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数都是像他一般年纪的少男少女,都穿着华贵的锦衣,脸上满是傲然之色。那都是要参加百鸟朝圣的天之骄子,希望能在百鸟朝圣上崭露头角,如果被哪家隐世宗门收为弟子,飞黄腾达自然不愁。 夏宁因为某些经历,所以要早熟些,只是他依然背着那把破弓和那柄断剑,用破布包裹着,说不出的怪异。于是他便吸引了不少目光。不过百鸟朝圣在即,多一些怪人也不足为奇,所以也没人招惹他。 南北大道南至南城门,北至皇宫,宽余百米。夏宁昨日便已领略了穹桑成的繁华,所以也不觉惊讶,只是沉默着随意走着。 有些事情他想不明白,自己是一定要修行的,只是他仍然没有丝毫办法。 他忽然有些饿了,恰好不远处有一个酒肆。他有些开心,因为今天的晚餐不用冒着生命危险打猎,也不用吃那食之无味的野果,他有钱了。 是的,他很有钱。一百万两白银,可以做很多事情。他昨日买了最名贵的衣服,住了最奢华的客栈。但那都只用了这些钱中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他都有些担心,自己死后这些钱还能不能用完。 所以当他看到那家酒肆前围着的一群人的时候,他决定做些什么。 那是一个乞丐,一个老乞丐,脸上满是沧桑之色,灰色的头发乱糟糟的搅在一起。身上破烂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馒头。那小二正指着乞丐骂着什么,言语间尽是污秽之语,手上还提着一个扫把。 “老东西,我看你还偷不偷东西。” 小二手上的扫把便照着乞丐的头轮了下去。周围的人或不忍或指责,却没有人做些什么,他们都只是看热闹的人。 一成不变的生活,总要有些乐子才能不觉乏味。 然而小二手中的扫把却在空中停住了,夏宁左手握住将要落下来的扫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小二。 那小二正准备要发火,但看见夏宁身上名贵的衣服时便又忍住了。 “这位客官,这老乞丐偷我们店东西,您这是要……” “够了没?”不待那小二说完,夏宁向前扔出一张银票。那小二一把抓住,瞄了一眼银票上的数字,心里一惊,脸上立刻开起了花儿。 “够了!够了!客官,您还需要吃些什么吗?小店里什么都有,请进!请进!” 夏宁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仍躺在地上的老乞丐,说道:“走,今天我请你吃饭。” 周围那些人散了开来,今天是没用热闹可看了。 酒肆里,夏宁要了二楼靠窗的一个雅间,却只叫了些寻常菜式。那乞丐坐在对面狼吞虎咽着,他却只简单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说把,你想要什么?” 夏宁此时正扭头看着南北大道上的人来人往,没想到那乞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少年看向那个乞丐,发现他仍然在不停地吃喝着,看也没有看自己,有些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他说的。 随后他便了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只是单纯的想请人吃饭,但天上掉馅儿饼的事,谁又会信呢。 “我年轻的时候,代人坐过牢,冒充过人证,也偷过东西,甚至杀过人。不过现在老了,很少有人给自己钱了,这位小少爷,却不知你想要我这老东西做些什么?” 那乞丐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脸上满是泥垢与伤疤,左耳竟只有一半,想来年轻的时候受过不少苦。 夏宁也看着老人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沧桑,有岁月,有很多他不懂的东西。他没想到随意遇到一个老乞丐,竟也是有如此故事的人。 不过也是了,人生在世,活的时间长了,故事自然也就多了。 他突然对这乞丐生出一种类似尊敬的东西来,于是他稍一犹豫,说道:“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 那老乞丐没想到夏宁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楞了一下,不过随后他便摇了摇头,有些落寞地说道:“我已经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来的穹桑城,其实我并不是夏国人。我是燕国人,那一年燕国大旱,庄家颗粒无收,燕国君主不顾平民死活,仍旧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和女儿饿死,却什么都不能做。我离开了燕国,我记得那条路上都是尸骨。有人生了孩子,却没钱养活,只能丢在路边,任其饿死。” 那老人似乎想起了伤心事,脸上满是悲戚之色:“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一口一口地咬着人肉,那肉有些烂了,吃得我想吐。但我没有,我想活下来。对我来说,那痛苦如此真实,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来到夏国,以前的事情早就记不真切了,就像做梦一样。有一天你死了,梦也停了,真的假的,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倒不如浑浑噩噩的活着,浑浑噩噩的死去。”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心寒。夏宁自然想到了自己苦苦挣扎的那半年,和老人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而到现在,的确也就像是一场梦。 于是他沉默,真的假的,也许真的没那么重要。 “如果你要做一件事情,却苦苦找不到正途,又该如何?”夏宁的语气竟然带着某种期望。 老人放下筷子,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他说道:“燕国在夏国南部,周围都是崇山峻岭,通向夏国的,只有一条官道。然而没有通关文凭,如何能通关?想必你也猜到了,是了,那山很高,很陡。夏国自然是相信无人可以越山而过的,所以也无人看守,那恰恰就给了我机会。” 老人竟然笑了起来,说道:“我不知道我几经死亡,或许已经有很多人坠下了悬崖身死,但我终究是爬了过去。你想要做什么,只要你下定决心了,老天爷都会帮你,没有路,那就走一条路出来。什么是正途,能走的路便是正途。如果不幸身死,那也是命,命该如此。”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吃饭便是最重要的事。今天你请我吃了一顿饭,在我看来和我以前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并无区别。最终都是吃到肚子里去了。而你呢,你是富家子弟,想来并不需要担心这些,你要做的事情也许很伟大,也许很渺小。但是无论如何,做到了,便成功了。” 夏宁被老人的话惊醒了。 是了,没有路,便走一条路出来。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至少自己活着是真的,能感受,能睡,能睡才是真的。 夏宁震惊,于是他站起来,对着老人认真一揖,说道:“先生的话如醍醐灌顶,晚生懂了。” 乞丐浑浊的眼睛绽发出莫名的光芒,对着夏宁微微一笑。说道:“都是些大逆不道的顽固之言,不可言道,不可言道啊。” 夏宁再次一揖,放下了一张银票,走出了酒肆。 和老人一番谈话,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虽然不知能否成功,但不论怎样,都要做了才知道。 少年心里有了主意,反而不急。他心情轻松了一些,走在街上的心境也就有些不同。 此时已经入夜,中秋佳节在即,南北大道两旁也挂上了彩色的灯笼,一片喜庆之色。 夏宁背着断剑和那把破弓,五彩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在小村里,是不过节的,所以这并不是属于他的节日。小村里的生活永远是那么平淡,却也安宁。 他叫夏宁,父母愿他安宁,但他命中注定不会安宁。 第十六章 夜行 夏宁回到客栈,发现叶绪也回来了。 “你干什么去了?” “你干什么去了?” 两人同时问道。 叶绪白了夏宁一眼,神神秘秘地说道:“嘿嘿,半月后西坊有一个中秋灯会,你想不想去?” “中秋灯会?干什么的?”夏宁解下了背上的布包,立在窗边。 “中秋灯会啊,自然有很多人参加啊。才子佳人齐聚一堂,岂不妙哉?” 夏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怎么眼前这个人的表情那么猥琐。 “有什么妙的?你我既不是才子,也非佳人。” 叶绪的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诶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佳人佳人,到时候定有许多美貌女子啦,难道你就不想结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就算百鸟朝圣落榜,但能寻个娇小妻儿回去也是极好的。” 夏宁脑海中不知怎么就闪过了钟离的身影。他看了看叶绪,有些鄙夷地说:“我还真没兴趣,你还是自己去吧,我要修行。” “可别怪我没告诉你,这中秋灯会的魁首,可是能得到一件修行奇物。”叶绪说道。 “修行奇物?”夏宁有些疑惑。 “你还不知道吧,这次的灯会规模空前,相传是要给皇帝选妃子呢?但这样一个盛会,没个彩头怎么行呢?所以才有了这一件修行奇物,不过却无人知晓那究竟是什么。” “给皇帝选妃?”夏宁更疑惑了。“为什么要特意在中秋灯会上选妃?” 叶绪在茶几便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的说道:“说起来这武宗皇帝也是一奇人,他的皇位,乃是抢来的!” “抢来的?”夏宁很是惊讶。 叶绪有些鄙夷地说道:“似你这山野村夫,自然是不知道的了。武宗并不是先帝文宗的长子,所以这皇位本是轮不到他的。据传十年前,武宗皇帝买通数位大臣,又在黑市请了无数杀手,利用自己的身份将杀手引入宫去,竟是一夜之间杀光了自己十几个兄弟。更甚的是,他还亲自提着十几颗人头撞开了乾清宫的大门!第二天文宗便宣布退位,将皇位传给姒武。这姒武,就是当今的武宗皇帝。” 叶绪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然了,有人说姒武权利熏心才杀了那十几位兄弟,其实不然。有人说,姒武逼宫,乃是为了一位女子。” “为了一位女子?” “就是如此,不然为什么宫里那位,至今没有立皇后,也没有纳妃封嫔?武宗本人不喜这些,可有人帮他担忧啊,听说幕后主持这灯会的,就是那当今太后,这彩头,也是她定的。” “没想到这皇室之中,也有真性情人。” “真性情?要是人家的屠刀落到你的脊背上,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这般说。”叶绪看着夏宁,嘴角撇了撇,“你看那钟离家,就是一句话不慎,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夏宁沉默不语,心里想着某位红衣女子,你可还安好。 “现在,你愿意和我去了吧?” “可是……”夏宁抓了抓脑袋,说道:“人家选妃纳妾,咱去搅局是不是不太好?” 叶绪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脸上满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说你这个榆木脑袋,中秋灯会乃是传统,人家选他的妃子,咱拿咱的魁首,不冲突。” 事情就在叶绪的胁迫和诱惑之中定了下来。 之后的半月里,叶绪都早出晚归,而且每次都会花不少钱,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夏宁就简单得许多了,每日起床吃饭,随后便是修行修行再修行。哦不,是尝试修行。他仍然没有去实行心中那个想法,只是不断地引气入体,而后消逝不见。他还没有入微,无法内视己身,自然不知道元气消失去了何处。 这天夜里,夏宁再一次引气入体后,睁开了眼睛,如今他已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天地元气地流动,只是仍然没办法操控。按照叶绪的说法,他能在第一夜里便感受到元气存在,那悟性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先天体质限制,没办法修行。 时日已久,叶绪早已对夏宁的修行路失去了希望,也不在乎会不会打击他了。 倒是夏宁,似乎永远那么固执,修行虽然没有丝毫起色,却毫不懈怠。但是今晚他却早早地睁开眼睛! 自然不是因为他要放弃了,而是因为他听到了什么。 是的,窗外那声音虽然很轻,很小,但他是猎人,猎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和耳。 他悄悄地把头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 借着月光,夏宁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情景。那是两队黑甲卫,手持黑色铁剑,分作两行贴着街道两旁快速地行进。那领头的男子似乎年岁不大,约莫二十来岁,一身黑衣。 那正是在雾林外拦截他和钟离的青年男子,雷桐。 夏宁心头闪过一丝疑惑,难道诸卿司又有什么动作? 介于某些原因,他决定跟上去。 他拿过包裹着武器的布包背在背后,翻上了木窗,而后双手在木窗外沿一勾,双腿用力一蹬,借着屋檐便翻到了屋顶之上。 他虽然身体较瘦弱,但力气却是不小,跟着父亲打猎的那几年更是学了不少保命之术。虽说都是些体外之术,但这小小的屋顶自然不再话下。 那两队甲卫在前方快速前进着,夏宁远远地缀在后面。 夏宁下榻的客栈在东坊附近,诸卿司的衙门就在东坊,而黑甲卫的方向却是直直得向西,那自然是另有任务。但那诸卿司一众人不从衙门前的正道,却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客栈这边走,这任务自然不会多么风光。不过事实的确如此,诸卿司本身就不怎么风光。 皇城以南,南北大道以东便是东坊,以西便是西坊。东西两坊里,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而东坊以南,便是小东坊,客栈便在这两坊之间。那诸卿司的一众人马,便是绕到了小东坊,到了这人烟稍少的地方,才一右拐,拐入了南北大道西边的小西坊之中。随后又一右拐,才进入了西坊。 虽是深夜,但南北大道人多,这两队甲卫竟是绕过了南北大道最繁华的地段,才进入了目的地。 “这些人,究竟要做些什么?”夏宁这样想着,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 谁料那一队黑衣甲卫刚进西坊,却是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位男子,有些不确定地朝着夏宁藏身的地方问道:“什么人?出来!” 那雷桐有修为在身,竟是发现了远远跟随的夏宁。 两方无话,便是沉默,随后那青年便领队向夏宁的方向搜来。夏宁躲在夜色之中,看着越来越近的黑甲卫,瞄了一眼身旁的一条小巷,拔腿窜了出去。 “站住!别跑!” 数个甲卫向夏宁追去。 “停!”是青年男子的声音。“不过是个不会修行的废物,大概是哪家的家丁,不用管他。” 他看着前方那个逃命的身影,发觉有些熟悉,摇了摇头,心想大概是错觉。 夏宁用尽了力气,拐了好几个弯,确定身后无人追来时,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迷路了。 是的,这西坊面积极大,夏宁也从未来过,方才逃命,没注意方向,竟是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周围的建筑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夏宁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正值深夜,敲门问路恐会惹来一顿喝骂,这般转悠也不是办法。 夏宁有些后悔,他心想自己本不是这般冲动的,今日见了这诸卿司出动,不知怎么就想跟出来看看。他尝试往回走了数步,却全然忘了自己是怎么跑过来的。不过他向来不会自怨自艾,索性就当是散步,随意走着。 又拐几个弯,不知走了多远,路也越来越窄,甚至好几条路都是死胡同,他也只能向前走着,待他跨过一道圆拱门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某家官邸的后花园之中,心想这真正是罪过,要让人发现搞不好还会被打一顿。 夏宁想走出去,可刚刚怡然地散着步,心里想着什么,再加上这前前后后的风景都一般模样,那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道门过来的? 小村就一横一竖两条踩出来的土路,在那等小地方生活习惯了,猛然来到这偌大的穹桑城,又没人指路,夏宁便直接晕头转向了。 少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是无奈地随意选了条路,走了过去。 而后他便确定自己是误闯官宅了。 那是一个穿着侍服的姑娘,年纪不大,应该是这家的丫鬟。那丫鬟手里提着什么东西,满脸惊恐地看着夏宁,心想这是什么人? 夏宁一看被人发现,心想不妙,可不能把事情闹大,只得飞身冲上前去,捂住了那丫鬟的嘴。 “姑娘,你别害怕,我说我只是散步不小心进了你家后花园你信吗?” 那丫鬟不断挣扎着,奈何夏宁力大,挣脱不得。夏宁心想这样拙劣的理由自己也是不信的,看来今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是这般捂着别人的嘴又实在无礼。 “姑娘,在下真是误入贵宅,不得已如此。在下这就放开你,还请你不要叫唤,可好?” 夏宁刚刚松手,便听见一声尖叫传进了自己的耳朵。 只是那尖叫却是从前院传来的。 “起火啦,快……”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伴随着恐慌,却戛然而止。 ; 第十七章 托付 那男人的声音刚刚落下,忽然之间,呼喊声,叫骂声,尖叫声,喊杀声便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那丫鬟看了夏宁一眼,心里着急,便不再管他,直接向前院跑去,夏宁心知事情不妙,也跟着跑到了前院。 此时已近深秋,温度已降,再加上穹桑城雨水充足,空气湿润,那么火从何来? 自然便是人祸。 天黑风高,除了放火,还要一件事要做,那便是杀人。 今晚一定会死很多人。 这府邸极大,不过片刻后,两人便看到了冲天的火光,远处闪动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夏宁愣住了。 他见过死人,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便见过很多死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朋友,兄弟姐妹。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他无法想象用铁剑将一个人的手臂活生生砍下来的样子,也无法想象铁箭穿过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是个什么样子。 但他今天看见了。 那些身着黑甲的铁卫提着铁剑,不论老幼妇孺见人便杀。无数残肢飞舞而后落在地上,无数鲜血染红了地面。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那些杀人和被杀的身影是如此清晰。 如此清晰地印在了夏宁的心上。 夏宁仿佛看见了那些无法瞑目的头颅瞪着空洞的眼睛,小孩子被肢解的身体,还有女人被鲜血污染的姣好的面容。 他觉得有些恶心欲吐,但他随后就意识到了危险。 他回过神来,却发现那丫鬟不知去了何处,前面有数个黑甲卫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夏宁确认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便扭头想逃出去。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不想当英雄,不想救人,不想和诸卿司做对,他只想逃。 夏宁真正意识到,人心,是比妖兽更可怕的东西。 这是钟离告诉他的话。 他无法想象,那位楚楚的红衣姑娘,便是从这些人的手中逃出来的,她的家人便是尽数死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但夏宁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逃。 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正意识到杀人是如何残酷与恐惧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逃也似地向后院跑去,希望能找到一条路逃生。 不过已经晚了,这处府邸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被黑甲卫包围了起来。入眼之处,尽是黑甲卫的身影,他们不断地杀人,不断地放火。不论老幼,不论妇孺。 夏宁躲在阴影处,微微有些喘息。 恐惧只属于弱者,于是他忽然无比地渴望力量,要是自己是修行者,要是自己有白发老师一丝丝的本领,那还会害怕这些人? 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只能静静地等待机会。 他是猎人,所以他很快就平复了心境,躲在阴影里,就像是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一般。 待周围的黑甲卫离开了些许,目光不及之时,夏宁一个转身飞快地向府邸深处跑去。正门和后门附近全都是甲卫,只有那里才有一丝机会。 黑甲卫还在外围肆虐,这里便要安静许多,全是些慌张不知所措的丫鬟和佣人。也有有血性的人拿起板凳便向院外冲去,而跑出去的人无一例外都惨死在黑甲卫手里,这自然也包括那些想趁乱逃走的人。 他没有理那些人,他知道他管不了,也不想管,失去理智的人比什么都可怕。 然后有一个人挡在了他身前,是那个丫鬟,她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 “带她走。”她对他说,声音很清丽,很是好听。 他们并不认识,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后院里,夏宁捂住了她的嘴。她以为他是偷儿,或者强盗,不过都没关系了。来不及去找老爷和太太了,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但她看到了他,他向自己奔来,他和那些甲卫定是不同的。 他向自己解释了,他只是散步的人。 她便信了。 那些黑甲卫不会解释,他们只会杀人,还有放火。 她下意识地信任他。 夏宁喜欢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于是他停了下来。但就这么一驻足的时间,远处的火光和血色便逼近了。 夏宁接过那小女孩儿的手,那小女孩儿脸上满是恐惧,眼里缀着泪花,却不哭不闹。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侍女的名字。 “那你……呢”他回头望向那个侍女,一句话却截成了两半。 那侍女就那么看着他,嘴里还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 “带她走。” 侍女的胸前开起了花,一朵血色的惊艳的花。一柄铁剑从她的胸口穿过,铁剑的主人是一个身着黑甲,脸上罩着黑色面具的甲卫,那眼里透出的光是冰冷的,嗜血的,疯狂的。 夏宁抱起小女孩儿,转身就逃。 然而那剑却更快,原来那剑的主人竟身怀修为。纵使夏宁的体能要比一般人强一些,可哪是这修行者的对手? 夏宁感到背后一阵劲气袭来,下意识向左塌了半步,那铁剑便擦着夏宁的右臂袭过。而后剑锋一转,横向向夏宁劈来。少年脑袋一偏,身体微曲,躲过了这一剑。 半缕头发便从他的鬓角落下。 那小女孩儿紧紧闭着眼,把脑袋埋在夏宁的怀里。夏宁自然可以扔下小女孩儿,那样他逃生的机会将会大大增加,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不是英雄,但他是人,是注重承诺的人。他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后面那甲卫见夏宁不过是个普通人,却连连躲过自己两剑,眼里嗜血的光芒大盛。于是他将剑横于胸前,嘴里一道剑诀,右手提剑一挥,一道剑气便袭向夏宁。 这剑气强横之极,竟已隐隐到了窥径境巅峰一击,若是普通人挨上,便直接会被斩为两截,身首异处。 夏宁虽未踏入修行,却对天地元气有着天生的敏感。身后那道剑气的速度太快,他没办法躲开。于是他低了低身子,把怀里的小女孩儿抱得更紧了些。 那剑气来得飞快,只是瞬间便到了夏宁背后,他也只来得及将身体降低了一分。 然后夏宁便飞了出去,却没有被斩断。没有人发现,他身后背着的破剑竟是把那道剑气挡了下来,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传到夏宁背上。饶是这十不足一的力道,仍是将他击飞了出去。 夏宁飞出了足足两丈距离,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身子,嘴里一口血却是止不住喷了出来。 他受了些内伤,眼睛有些花,看着眼前的景物便有些扭曲。但他没有多想,稳住了身体便继续往前跑。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我要报仇,要找到两位老师,要活下去! 他抱着小女孩儿,猎人的本能被他发挥到极致,仅凭本能和对天地元气的感应便躲过了身后那甲卫的一剑又一剑。不过仍有几道剑气落到了他的身上,但奇怪的是,那剑气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毁灭性的伤害,最多便是被一股大力击飞。 嘭…… 这一次,夏宁没有躲开这一剑,不过那剑气仍然没有杀掉他,仿佛有什么东西帮他挡了一挡,只是传到他身体的巨力依然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内府震动,喉咙一甜,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身后那男子施展了这几记威力绝伦的攻击,消耗也是巨大,宛自在那里喘息恢复,却没有管他了。 夏宁看准机会,准备再逃,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待看清那人是谁后,心下不由升起一股绝望。 那男子面如冠玉,却阴沉着脸,正是雷桐。 不过雷桐却没有认出夏宁来,在雾林外的那一次,夏宁风尘满面,而今天,夏宁脸上却是满脸血污。 那都是他自己的血,他用手擦了擦,怕落到了怀中小女孩儿的身上。于是便弄得满脸血污,加上夜色与火光,夏宁的脸有些模糊不清。 “奇怪,我怎觉得你这般熟悉?”雷桐抱着双手,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夏宁只是沉默,双方差距太大,他没有任何理由逃脱。但他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所以他沉默着,等待着机会。 “不过都没关系了。”雷桐放下双手,缓缓抽出腰际的长剑。“和诸卿司作对,你清楚下场。” 夏宁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此时前有狼,后有虎,偏偏他又深受重伤。 今日莫不是要交代在此了。 那雷桐却是不待夏宁心中感慨,也不顾他怀中的小女孩儿,长剑一挽便是一记强大的剑招,伴随着轰鸣声袭向少年门面。 铮! 却不是夏宁人头落地的声音,而是两剑相交的声音。 ; 第十八章 追影剑出 夏宁正准备作拼死一搏,却不料那剑招并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却是被一柄剑挡了过去。 他有些疑惑,扭头一看,那是赫然一个穿着睡衣的家伙,两道粗黑的剑眉,手里提着一把青色长剑,正是追影剑。 不是叶绪又是何人? “大哥!你怎么来了?”夏宁正准备拼命,这看到叶绪来了,不由大松一口气,这种被人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感觉太好不过了。 “你他娘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又是跳窗又是翻墙的,老子怎么睡得着?”叶绪看着身前的雷桐,嘴里骂骂咧咧道。 夏宁心里放松下来,再加上之前受了不轻的内伤,疲倦与伤痛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在地上。 叶绪左手负背,右手斜提着一柄青色长剑,如果忽略那身睡衣的话,还真有一番侠士派头。不过这位侠士说出的话却让夏宁连连摇头。 “**又是哪根葱?”叶绪盯着雷桐,一脸躁意。 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追影剑,你就是叶家那不成器的少主?”雷桐没有回话,而是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字。“叶家与大夏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应该清楚,谁都不愿意撕破脸皮。纵使你叶家传承数千年,却又如何与国相争?” 叶绪则是嘿嘿一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人人都说我乃那叶家不肖子,那我今日便真正不肖一次,破了那什么狗屁规矩又如何?而且我却并没有要阻拦你的意思,你要做何事,杀何人,都与我无关。但是我这兄弟,你若敢碰它半根汗毛,这追影剑,你又能接住几剑?而且这件事就算是你那大夏国国君姒武出面,我那父亲恐怕也不会动半边眉毛。” 这件事,是何事?自然便是杀了雷桐这件事。是了,雷桐年纪轻轻,修行便已然入微,自然是前途无量,可在那等大人物眼里,依然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叶绪言语间的自信与狂妄,更是显露无遗。 追影剑久负盛名,乃叶家祖传。 不过太过久远的事情,没人能记清了,所以这追影剑究竟源于何处,由何人所铸,仍然是一个谜。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前任追影剑剑主叶行云,也就是叶绪的父亲,便是凭着这一把绝世好剑称霸大陆数十载,仅有数人能与其相提并论。直到前不久将这把传世名剑传于独子叶绪,才退出江湖,安享晚年。 而传承无数年的叶家,甚至比大夏国的历史还要源远流长。 没有人想和追影剑过招,不仅是害怕这把剑,更是害怕这把剑背后那个恐怖的靠山。雷桐稍一犹豫,说道:“你的这位兄弟阻扰我诸卿司办案,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那怀中的女孩儿可得留下。” 这便是退步,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夏宁不准备退步,因为他答应了某些事,因为某个不知名的侍女的尸体还躺在身后。 于是夏宁缓缓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双手紧紧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小女孩儿,左脚在前,右脚向后踏了半尺,那是准备逃跑的姿势。他双手抱着小女孩儿,没办法挽弓,只能逃跑。 “看来今天这一架是免不了咯。”叶绪看了看夏宁的表情,向雷桐说道,追影剑上也开始吞吐着青色剑气。 雷桐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场间形势一时剑拔弩张。 几乎在一瞬间,叶绪的身影便在原地消失不见,下一刻变出现在了雷桐身后,追影剑直化作一道青芒,径取雷桐后颈。 追影剑,果真好快!若是普通修行者,恐怕直接便被这快极的剑吓得心胆俱裂,哪还有心杀敌? 然而雷桐早有准备,如何能让他得逞?他来不及转身,长剑倒提,直接刺向身后,竟是不顾后颈上的追影剑。这一剑若是落实,雷桐的脑袋固然会被砍落,叶绪却也会被刺个穿心。 雷桐一来便是如此狠辣阴险的法子。 叶绪手提青色长剑,只得强变剑招,一式青猿揽月挡了这一剑,两人又相交了数剑才错开身来。 叶绪方才强行变招,真气运行有些滞顿,面色一白,反观那雷桐却是游刃有余。 雷桐乃观微上境,叶绪却是观微巅峰。但是双方交手却不能光凭境界论道,雷桐心知自己境界不如对方,便直接用这等狠辣的法子逼得叶绪变招。叶绪虽境界稍高,但对敌经验不足,便吃了个小亏。 “嗯,追影剑?不过如此。”那雷桐嘴角有说不出的轻蔑,心想只要将在场的人全部杀光,再将那把青色的剑扔进洛水里,谁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打定主意,握剑的手又紧了三分。 夏宁看着场间形势有些不利,那些甲卫越聚越多,叶绪更是落了下风。他本想用自己的箭术帮帮忙,可两人的身形实在太快,根本无法瞄准,再加上怀里抱着小女孩儿,也只得在一旁看着。 叶绪稍一调息,便又冲了上去,与雷桐缠斗在一起。 只听见铿锵之声不断响起,不过瞬息,两人便已相交了数十招。叶绪速度极快,剑招更快,围绕着雷桐不断出招,看似占了上风,但雷桐招招致命,剑走偏锋,每每逼得叶绪强行变招,叶绪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心想这种不能痛快出招的战斗真让人憋屈。 这般战斗下去,他迟早得重伤! 叶绪暗暗下了一个决定,行了一记险招,暂时逼退了雷桐。而后他剑招一变,口中大喝一声:“映山红!” 而后他那青色剑气便诡异地变成了红色,脸色白了又青,随后浮现出一股不健康的潮红。他剑式变厉,左手剑诀一变,却并没有袭向雷桐,而是刺入了身前的地下。 轰…… 伴随着一声闷响,叶绪所在的地面寸寸龟裂,一道巨大而凌厉的气浪以追影剑为中心冲散开来。那气浪绕过叶绪和夏宁,冲向了那些黑甲卫和雷桐。气浪直冲出了十丈开外,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土地崩裂,就连雷桐横剑于前也只能苦苦支撑。 追影剑法以速度著称,几乎所有的招式都是先发制人,若光论速度,当今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剑法能与其相提并论。但它也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若遇上先天便克制速度的功法,追影剑便陷入了死局。叶绪的父亲叶行云当年便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揉合各家绝学创了这一式映山红,其速度虽慢,却威力惊人。 叶绪不过观微境,才领会这一剑式精髓的十之一二,却有了如此威力,那叶家家主的实力便可见一斑。 叶绪施了这一招,消耗极大,脸上浮现着不健康的潮红,扭头大喝一声:“走!” 夏宁哪会犹豫,抱着小女孩儿直向斜方向冲了出去,叶绪也收剑飞身逃离。 然而两人踏出不过数步,便再次被迫停了下来。 原来场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虎背熊腰,一脸漠然,双手负在身后,自有一股威严或者说狠厉之色。 那男子站在场间,正好挡住了两个少年的去路。 “义父。”雷桐缓缓走向那中年男子,认真行了一礼,嘴角却是有一丝血线溢出。原来雷桐硬扛了叶绪一击映山红,竟是受了内伤。 那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雷桐,又看了看数十个躺在地上哀号的黑甲卫,脸上怒意愈胜。 “没用的东西!” 中年男子很生气,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怒火,于是他一拳轰向叶绪。管你是谁,杀了再说! 那一拳很普通,没有任何花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记直拳。然而那男子出拳时仍在数丈开外,这一拳却是瞬间便到了叶绪门面,速度快极竟是超过了他的追影剑。 追影剑的确很快,但境界的碾压却也是不可忽视的。 叶绪躲避不及,只能横剑硬抗。那拳头直直砸在追影剑上,追影剑便直接凹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击在叶绪胸口。叶绪连连后退七步,每后退一步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夏宁一把扶住了快要倒下的叶绪,两人看向那中年男子,眼中全是惊骇之色。 “洞虚境!”叶绪惊呼出口。 修行之路,须窥径以观微,而后真气汇于心际,便是会心。若说窥径最难,会心最险,而洞虚才是真正的分水岭。洞虚,便是洞虚奥之境,到了这一境界,修行者便能御无上法器,施无上神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大修行者。 洞虚境,与会心前三境有着本质的区别。 若说对方只是个会心境,或者数位会心境围堵,叶绪也有自己的办法逃离,但只需要一位洞虚境,便绝了他们所有的生路。 ; 第十九章 战洞虚 是深秋,中秋节在即,夜空中那轮皎月便有些圆满,夜深人静的穹桑城笼罩在银色的月辉里,有些静谧与祥和。月光洒在城西某片青竹林里,偶尔微风吹过,竹影摇曳。 却没有丝毫诗意。 因为那阴影所在的地面,赫然便躺着一具男性死尸,那尸体身着布衣,睁着无神的眼睛瞪着天空,竹影打在他的脸上和微张的嘴里,缓缓摇动。 地面已被鲜血染红,也浸红了青竹裸露的竹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它也会开出血色的花。 那尸体旁边,还有一具,哦不,是很多具。无数的尸体,铺满了竹林外的土地,血,也浸红了一整片土地。 这些尸体大多面带惊恐,满含不甘。唯有其中一具女尸,嘴角微微上扬,已经闭上了眼睛,显得安详无比,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她的胸前,甚至盛开着一朵惊艳的,血红色的花。就像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美丽,却致命。 “庐陵叶家,杀了又如何?”那中年男子缓缓收回拳头,眼里全是不屑。 只要杀了叶绪与夏宁,这件事自然无人知晓,那么叶家自然不能奈他如何,况且还有大夏帝国这个保护伞在,所以他有理由不屑。 这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杀了便杀了。 叶绪眼中的惊呀变成了凝重,心想今日说不得真要死在这里了。而下一刻,那中年男子的眉头便皱了皱,看向了夏宁。 原来就在那男子说话之时,夏宁放下了手中早已昏厥的小女孩儿,解下了背后的布包,取出了破弓。熟练地弯弓搭箭,瞄准了那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着夏宁,心下有些疑惑,心想这分明是个毫无修为的少年,为什么自己却感到了一丝不安?不过他很快就甩掉了这些想法,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吧。 他回过头,不再理会夏宁。 这便是真正的无视,是真正的强者对弱者毫不掩饰的讽刺,就算是夏宁射出了手中的箭,就算那箭刺中了自己,不,那只是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雷桐甚至忍不住讥笑出声来:“呵,你这人莫不是临死之前发了失心疯,只求速死不成?” 如果是别人,在受到了这等讥讽,或羞愧不已,或愤怒。但夏宁不会,他是猎人,他深知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影响自己的准度,于是他面无表情,所以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就连叶绪也是一脸不解,不过他没有说话,暗暗调了一口真气,准备拼死一搏。 所有人都不再看夏宁,他就像是被刻意遗忘了一般。叶绪想着如何破局,诸卿司众人正想着快些除去这叶家少主,好回去宵夜。 没有人相信,夏宁那把破弓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那个晕倒的小女孩儿被他放在一块没有被血污染的地上,于是便有些孤独。 但这些东西他仿佛都没有感受到,他只有一支箭,所以他必须射准。 下一刻,就在那中年男子再次握拳,就在叶绪堪堪用剑支撑起身体,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箭飘了出去。是的,是飘出去,因为紫衫木做的弓,本没有什么力道,那黄杨枝的箭,更是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便会掉在地上。 但是它没有,它没有掉在地上,它歪歪斜斜地飞向那个中年男子,那个正要一群打死叶绪的中年男子。 忽然之间,中年男子心中的不安被无数倍地放大,他猛然回头,盯着那看似不快,却已瞬间到了自己身前的黄杨木箭。 轰! 那箭和男子临时护在身前的双臂相冲,而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男子所在的地面更是瞬间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一时场间尘土飞扬,轰击的余浪一层一层地扩散开来,远处的青竹直接被拔根而起,余浪波及之处所有事物都土崩瓦解,而一脸骇然的雷桐更是直接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划成一条长长的血线。 上次在雾林之外,那妖兽直接被洞穿,木箭的力量没有丝毫溢出。而这次那中年男子却临时调动真气护在自己身前,木箭的力量与真气冲撞才有了如此骇人的破坏力。 待到尘土散开,那中年男子有些狼狈的身影才显露出来,一口鲜血更是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方才抵挡不及,已然受了内伤。 而带他看清了场间的情形后,一声巨大的怒吼便响彻了整个西坊。 “追!” 男子脸上青筋脉暴起,正向下淌着鲜血的双手颤抖不已,明显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而后他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一片狼藉的府邸便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现在当然很愤怒,但他更有理由恐慌。 是的,若是刚才杀了那两人,死无对证,纵使叶家找上门来,他也有理由推脱。 但是他们逃了。 那么叶家就一定会知道自己曾经试图杀死叶绪,那么就算有大夏国在,就算有穹桑国在,他也很危险。 是极度危险。 没人敢惹怒庐陵叶家,所以也没有人尝试过惹怒庐陵叶家。他只知道,和追影剑交过手的人,要么成为了叶家的朋友,要么,就已经死了。 他不仅和追影剑交过手,甚至还尝试过杀死这把剑的主人。那么那个传承了数千年的大族,会做些什么疯狂的事情,没有人能过知道。 就算似武亲自出面要保自己,在这穹桑城中,自然是没问题。 那么穹桑城外呢? 那边他便只能呆在穹桑城里,一辈子呆在穹桑城里。 他不甘心。 他知道他错了,但是既然错了,就应该错到底,他决定找到那两人,然后杀了他们。 杀光他们! 而距离此间数百丈的一条小道上,夏宁左手抱着小女孩儿,右手扶着叶绪,有些费力地跑动着。 “你……你小子……没想到,还……深藏不漏啊……”叶绪受了重伤,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你能不能安静一下,都快死了还折腾。”夏宁后头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心里松了送,没好气地说道。 “切,那老小儿……偷袭我,要是正面对决,我才不怕他。”叶绪扬了扬手里的追影剑,一脸不屑地说道。 夏宁心想那中年男子出手之时的确没给叶绪反应的时间,那自己射他那一剑算不算偷袭呢?不过战斗又不是过家家,打赢了才是目的。他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有些焦虑地说道:“我不认识路,该往哪走?” “老子现在眼冒金星,看得清才怪。且慢,过几日便是中秋时节,那月亮应从东边升起,此时子时已过,你便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吧……”叶绪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夏宁心里也越来越堵,于是他不说话,直直朝着月亮的方向跑去。 穹桑城乃夏国都城,硕大无比,其东西两坊便是朝廷重臣和各种机构所在,夏宁三人奔跑在西坊无数小巷之中,就如同蚂蚁行走在迷宫之中一般。而在穹桑城上空俯瞰下去,他们便更为不起眼了。 叶绪受了重伤,此时将半个身子都靠在夏宁身上,脚步也是凌乱无比。 “不行。”夏宁停了下来,听着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此时他也是血气上涌,方才受了那修行者数剑,也是受了不轻的伤,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儿,叶绪更是靠在了他身上。 那身后追赶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逃不远了。 夏宁想了想,决定赌一把。 他拐了个弯,向前跑去,却是一个死胡同。夏宁当然知道这里没有生路,但他还是来了这里。 只有走进绝路,才有生路。 死胡同里有一道朱红大门,应该是某家府邸的后门。今夜的事情从后门而始,必将又后门而终。 那便是生路,更有可能是死路。 所以这是一场赌博,赌博总是不好的,但夏宁决定赌一赌,他也只能赌一赌。 夏宁心里暗暗估计了一下时间,放下了小女孩儿和叶绪,取出了那把破剑。 他刚刚射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支箭,没有时间去找回来,所以已经没有箭了,那么他便只能拿出破剑。握着破剑,夏宁再次感受到那种血**融的感觉,不由长呼一口气,仿佛体内的伤也好了不少。 这是他在珍宝阁选择的剑,或者说,在珍宝阁里,是这把只有一半的残剑,选择了他。月辉洒在满是铁锈的破剑上,有一种奇异的光泽。 夏宁再次长呼一口气,握紧铁剑,推开了那朱红大门。 ; 第二十一章 楠木生 门是大周帝国南方的红木,这种红木成长极缓慢,生长条件苛刻,只有南方一两个州能生产这种红木,普通百姓是决然不会舍得用如此稀有的木来做门的。 当然,普通人家也决然没机会在寸土寸金的西坊之中建宅的。 木门被夏宁推开,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应该是刚上油不久。 这果然是一家府邸的后花园,花园很大,中间有一张石桌。此时入夜已深,石桌旁却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神色匆匆,加之刚刚身受重伤,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那应该是两个老人。 桌上只有一个造型奇异的黑色茶杯,两人看着门后的夏宁有些惊讶。 当然夏宁更是惊讶。 现在月上中天,明显已经到了后半夜,这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坐在后花园里,周围也无一奴仆,实在奇怪。 夏宁看着两位老人,心里顿时有些慌了,他只是想找一家府邸暂时躲过追杀,拿着破剑也只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自己的气运如此之差。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很快,他决定再堵一把。 是的,这周围并无他人,两位老人看着也是弱不禁风。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赌徒,为了活下去,不停地赌,直到失去所有,然后死去。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做一些事情。他快速向前奔去,他是猎人,一个猎人不会让猎物叫出声,招来其它更强大的猎物。 他把剑横那位老妇人脖子前,虽然身受重伤,但他的动作依然精准无误。这老妇人一身华贵的丝绸锦衣,年岁虽高,却保养极好,一看便是身份极高之人,所以她也顺利地成为了夏宁的人质。 但这并不是夏宁选择她最主要的原因。她旁边那位老人的身上虽无一丝天地元气的波动,但夏宁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不,是极度危险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将老妇人当作自己的人质。 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旦有人叫出声来,他就会痛下杀手。虽然至今他都没有杀过人,但是为了活下去,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这是黑发老师教他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两位老人并没有丝毫过激的动作,竟然镇定无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夏宁感觉有些不对,却没时间思考。 “抱歉,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借宿一宿。”他说的话很是诚恳,但握剑的手却是一动不动。 那老妇人淡然点了点头,说道:“府中并无他人,房间你可随意使用。” 夏宁却没看到,那老妇人不留痕迹地将左手收了回来。 他心中大疑,但却没时间考虑其他,确认这两位老人不会有什么动作。于是他收回破剑,又看了两位老人一眼,推手作揖行了一礼。 “这便是那个孩子?”待夏宁走开,那老妇人淡淡地问道。 她身旁并无他人,问的自然便是那老人。 “是他,只能查到雾林之外,那只妖兽应当是被他所杀。老奴本还有些疑惑,但观了刚刚那一箭,我便确定了。”那老人年岁不小,但说话的声音却有些嫩,听着便感觉有些别扭。 “又是雾林之中走出的人吗?”老妇人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是的,按照那轮回传中的描述,这少年所用的力量,和千年前那位是一模一样的。。” 老人顿了顿,有些疑惑地说道:“不过,按轮回传中所说,这天选者应是万年才出一个,这少年出世,似乎早了一些。而且,这少年未免也太弱了些,想当年那一位一出世便是风云天下的人物。” “轮回注定,异数破局,也许,他就是那异数吧。” 老人沉默,刚才这句话正是轮回传中最后一句话,他参悟轮回传百年却不知这变数是何意,如果这变数真是那少年的话…… “却不知,这天选者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少年是留?还是……”那老人看着身旁的老妇人,拿不定主意。 那老妇人沉默片刻,看着茶杯里一片狼藉的大学士府说道:“既然是天选之人,那我们也当遵循天意,不用理会他。” 随后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我那儿子真是越来越会折腾了,我只是出宫和人商议一下中秋灯会的议程,却让自己遇上了这等事情。 是的,今晚的大学士府的一切,一直被这两位老人远远看着。 如果叶绪在,定能认出,那二老身前的茶杯,便是传说中的乾坤杯。 乾坤之杯,杯有乾坤。 内阁大学士官从正一品,是当之无愧的大官,有辅佐皇帝执政之责。若说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毫不夸张,除了那国相大人,百官便以他为首。但自从半年前某件事情发生后,内阁大学士蓝晋博便被群臣孤立,甚至皇帝都不再召见他商议国事。 他便是声援钟离如云的最大的一根稻草,也是最后一根。然而时隔半年,蓝大学士终于迎来了灭顶之灾。 玄历八百九十四年,武宗纪元十年秋。内阁大学士蓝晋博因通敌叛国被满门抄斩,全家三百五十二人,无论老幼妇孺,门房伙夫,尽数抄斩!蓝家乃文豪墨族,有传言六十三岁高龄的蓝晋博看着头上的屠刀,神色漠然,只说了一句话。 也是半年前钟离如云说的一句话。 他说,天将大乱。 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蓝大学士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但所有人都选择了缄默,因为有血性,能言敢怒的人都死了。 比如蓝晋博。 这也是观星台血案的最后一起抄斩案,所有有能力翻案的人,都死了。 夏宁随意找了一件房屋,将叶绪和那小女孩儿抱了进来,自然没有听见老人之间的谈话。而且,他也没有时间来偷听。 他自己的伤倒是不要紧,虽然吐了不少血,但他身体异于常人,这么会儿时间,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倒是叶绪,受了洞虚境强者一击,不仅真气流动大乱,府脏都隐隐在渗血,若不及时救治,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夏宁收回搭在叶绪脉门上的右手,简单处理了一番,也只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毕竟他的医术虽师从高人,却时日不长,而且他所学的路子,似乎偏得很。对于寻常人毫无头绪的雾林瘴气,他能手到擒来,但对这寻常伤症,他却束手无策了。 这天高月黑,外面又有黑甲卫四处搜查,他又该去何处找大夫?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事物。 那是一颗淡绿色的妖晶,形状是规则的圆形,散发着迷人的光泽。他从雾林走出来的时候,身上一共有五颗妖晶,再加上雾林外的那一颗,便是六颗。留了最大最好看的一个给钟离,当了一颗给珍宝阁,这便是是他仅剩的妖晶中最好的一颗。 前几日在客栈里,他们偶然谈起这妖晶。这世上无数宗门都疯狂地收购这东西,就因为其百般神秘地功效,而其中之一,便是救人。 就算是濒死之人,只要使用得当,也能将其从鬼门关拉出来。 所以钱万金说,有时候一条命,可不止一百万。 他不知道具体,也不知如何使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所以他拿出了最好,最大的一颗,因为他必须保证这有所效果。 少年看着手中的妖晶,心里一狠,向地面砸去。 伴随着噗的一声,淡绿色的妖晶在巨大的冲击下变成了粉末,然后有淡绿色的烟雾生出。那烟雾如云如烟,又非云非烟,笼罩着整个房间,让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 夏宁有些呆了,他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对这烟雾很是陶醉。 床上的叶绪呼吸间也不自由地吸了稍许绿色烟雾,而后他脸上的潮红竟然迅速变成了正常的肤色,呼吸也渐渐平稳了。就连睡在一旁的小女孩儿紧皱的眉头也放松了下来。 这妖晶的效果,竟然如此之显著。 但很快,令夏宁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这间房应是这个府邸的主卧,装饰豪华无比,门窗家具全然是最为珍贵的楠木。这楠木乃燕国特产,是皇室贡品,有安神宁心之效,可是这家主人却如此铺张地使用,足可彰显其权势地位。 但是夏宁惊讶的并不是这些。 那些淡绿色的雾气充斥了整个房间,那些楠木接触到这些雾气,逐渐变得湿润,竟然重新长出了枝叶。而且这枝叶生长之势丝毫不停,不过片刻,整个房间便被楠木叶充满。 那些楠木上的花纹雕刻乃都城最有名的大师雕琢而成,然而此时却逐渐扭曲变形,楠木下端更是逐渐生长扎入地下,重新生出了根来。 这些被砍伐死去多年楠木在妖晶的作用下,竟是活了! ; 第二十二章 中秋灯会 而在屋外那两位老人的眼中,这一切要夸张地更多。 他们看见夏宁所在的房屋逐渐渗出绿光,被绿光包围。而后整个房屋竟渐渐拔高,门窗梁柱竟长出根来,一颗巨大的楠木树便拔地而起。 寻常楠木不过十数丈高矮,然而这棵楠木却生长不停,直冲盈月,直长到了数十丈高,楠木之顶目不可及也,直教人心神震撼! 原来房屋所在的地方,直接变成了一根数十人环抱的树干,而勉强还看得出房屋外形的一截,竟是高悬在楠木树枝上。 以前都城最高,当属司天监的百丈观星台,而半年前观星台倒塌后,便以皇宫内的九龙塔最高。不过今日看来,这九龙塔的地位,岌岌可危也。 饶是两位老人见多识广,却依然被这等景像所震撼。 “这便是那妖晶之力吗?”说话的是那一身华贵的老妇人,不过此时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任何风轻云淡的气质。她左手握着乾坤杯,仰望着直冲盈月的楠木树顶,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她身旁的那位老人也是站起身来,嘴里念叨着:“果然是天选者,只是为了救一个人,便舍得花如此大代价。” 那老妇人平定了些许,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时变得严肃,说道:“传出话去,就说这巨木乃是我为这中秋灯特地准备,无关人不得非议。” 都城之中平地生出如此巨木,有心人自然不少,那么麻烦自然也不少。但有她出面,一切麻烦都会烟消云散。 是了,就算是再奇怪的事情,在修行者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修行本就是很惊人的事情,你没看见穹桑城上空时不时便有修行大乘者御剑飞行,便是前两年还有南方某个年轻的宗派弟子一掌拍碎自家山头的事情,也不知道那个宗门的长老们是喜还是忧。修行界本就光怪陆离,这平地生出的一棵树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终究还是会有些麻烦的。 楠木屋中的夏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惹来了多大的麻烦,更没有意识到会有人帮自己挡下这些麻烦。他惊讶之余,看到叶绪的伤势平定下来,心里放松,疲倦便铺天盖地,而后他便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三天三夜。 穹桑城南有一座报邸,是为开元报邸。开元报邸隶属礼部,而开元报邸的采风官品级正七,是当之无愧的芝麻小官,这采风官品阶虽小,却富得流油。采风官官职不大,就专管这报刊一物,都城消息流通,开元报邸功不可没。哪位大官有几房姨太,哪位官员最是软耳,国相大人的幼子在赌坊又输了多少钱,都可以印,都可以写。而如果哪位大官不想把自己的丑事宣扬出去,就得和这采风官巴结好咯。 而这当今在位的采风官胡余,不好女色,不爱珠宝,就爱这钱之一物。 今日是八月二十一,乃月圆之夜,不过今日的报刊首条不是中秋灯会,也不是月圆观星,而是西坊某处,平地生出一颗参天巨木来。不过这刊文最后还说了一句话,说的是此木乃宫城某位大能为中秋灯会所备,闲杂人等不得非议,不得打搅,否则杀无赦。 当今圣上性情好杀,自然无人敢冒此大不违。所以这等奇事在都城之中,竟没有太多人议论,只是寻常百姓抬头间看着远处那颗云雾中的参天巨树,自然心生震撼,不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报刊的第二文便是中秋灯会临时更换地点,就改在了那楠木之下。巨木高数十丈,树冠极大,覆盖极广,平日里艳阳之时整个西坊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而此时已然入夜,树冠上挂上无数灯笼,一片张灯结彩之色,自然喜庆。 是的,今夜便是那中秋灯会,树冠太过茂密,月光便很难能落到树下的地面,但是有人在树冠上挂了无数灯笼,于是灯火辉煌,宛若白昼。 树下早已搭建好了一方巨大的舞台,舞台后便是巨木,倒是成为了天然的屏障。舞台前便是无数桌椅观众,最前方的一个屏风隔开的一个雅间里,坐着的便是那两位老人。只是那屏风之中,却还有一位少女。 舞台之上,正有两人在比斗,既然是中秋灯会,那么比斗自然是文斗。那二人在台上舌绽莲花,台下也是一阵阵喝彩。不过有两个人的目光,却没有落到台上。 “你说那女子蒙着个脸,究竟是美若天仙还是长得太丑不敢示人啊?”说话的是叶绪,此时他们正趴在已经扭曲变形得不成样子的窗台上,看着下方的灯会。 那妖晶功效惊人,不过三日,叶绪的伤势就已完全好了,甚至比以前还生猛了许多。这里虽然距地面颇有一段距离,但他是修行者,自然能看到场间,而夏宁从小视力就不错。倒是苦了同样趴在一旁的小女孩儿,有些迷糊地看着下面。她年纪尚小,趴在窗台上,两脚便离了地面,还揪着叶绪的衣袖才勉强稳住身子。 小女孩儿叫采儿,在叶绪的花言巧语下,此刻也忘却了前些日那些伤心事,看着灯会满心好奇。 “你不是说她是公主吗?这般非议也不怕人家抓你来杀头?”夏宁扒了扒眼前的树叶,好让自己看的清楚些。 叶绪一脸不屑地样子,说道:“我又不是夏国臣子,她凭什么抓我?倒是你,胆大包天到威胁当今太后,我真好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事已至此,夏宁自然能猜到那老妇人是谁。不过他并不准备拆穿,就算遇到了也只是称呼对方老人家,原因很简单,他只是不喜欢下跪,而且严格来说,他也不算是夏国人。 夏宁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采儿扭过了头,看了看身旁两人的脸,心情不觉变得有些失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楠树下,舞台前,有一面屏风。屏风围成一个小小的隔间,那老妇人的目光虽看着台上,但是她手中那个造型古朴的杯子里,呈现的却是树上的景色。谁能想到,这一夜生长而城的巨树之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竟然还住着三个帝国的通缉犯。而基于某些原因,这三个犯罪分子的画像在告示上不过张贴了片刻,便又被撕了下来。 哗…… 一阵喝彩声便随着掌声响起,似乎台上的比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那一身秀才打扮的青年憋红了脸也不知该如何惋惜,也只得一揖一礼道:“阁下满腹经纶,见识过人,在下心服口服,告辞。” 说完,那秀才也是转身就走,洒脱地紧,倒也无人讥讽。不过如此一来,这台上就剩下了一人。 那人左手负背,神色淡然。 “兮儿,你觉得这人如何?”老妇人的眼睛看着台上,又似乎正看着乾坤杯里,嘴里的话,却是对自己身边的女子说的。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不要!”这声音宛如燕啼,骄傲之中带着一点俏皮,正是日前在珍宝阁和夏宁偶遇的那位蒙面少女。 “那先前那位呢?虽然学识稍有不及,但为人洒脱,倒也一表人才。” “不要……”谁知那少女竟是将头一扭,看也不看地说道。 “那……” “不……要……” 这次不待老妇人将话说完,少女便出言拒绝,而且这一个不字便拖得有些长了,若是外人听来,自然是满含不敬之意。那老妇人也是有些恼怒,说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兮儿你究竟要怎样?那些王宫贵族你尽数不喜,哀家好容易安排这中秋灯会……” “母后……人家不想嫁嘛……”那少女见老妇人有些恼了,只得抱着对方的手臂撒娇道。 谁知那一向宠爱她的老妇人这次却是格外的强硬,说道:“不成,你必须得选一个。” 那少女听了这话,微讶中带着一丝不忿,于是也不再说话。 众人都言这中秋灯会是为皇帝选妃,其实不然,让太后亲临这中秋灯会的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为当今长公主姒兮相一个好驸马。 长公主姒兮年方十七,比当今圣上小十一岁,是圣上的亲妹妹。最重要的是,这长公主虽然极少出面示人,但其貌美知名早已传开,某些好事之人竟也给她起了个都城第一美女的称号。 “咦,那公主和太后闹矛盾了?不过小公主生气起来还真是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儿啊。”虽看不清那公主的正脸,但若论气质,这中秋灯会无数女子加起来也比之不及,所以叶绪的目光自然便是落在了那屏风里。 夏宁无语,心想这是人家的家事,你又管不着,而且你还是名门之后,这般行事说好听点叫爽直,不好听那便是猥琐了。 “色狼。”夏宁没说话,倒是一边歪着脑袋的采儿吐出了这两个字,小姑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该这般形容,眼里迷迷糊糊地便有些可爱。 夏宁有些忍俊不禁,倒是叶绪,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骂色狼,脸上的表情笑也不是,苦也不是,五味杂陈便精彩得厉害。 “你个小丫头片子,哪学的这些?” 于是某人便只能用年龄来压人了。 “娘亲说了,你这样的就叫色狼,采儿长大了不能嫁你这样的。”小姑娘扒在窗台上,扬着一张小脸,认真地说道。 “哦?那采儿要嫁谁啊?” “嗯……”小女孩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要嫁夏哥哥这样的。” 这次倒轮着夏宁尴尬了。 树下的台上似乎又有变动,三人将目光投向下面。那是个司仪一般打扮的中年人,走上台来,说了些什么,这里离得有些远了,声音传过来有些隐隐约约,但也能勉强听清。 “这一联若无人对出,这魁首可就落定了……” ; 第二十三章 烟锁池塘柳 原来今年中秋灯会的文斗,便是对联。 而这台上的青年出了一上联,也是一绝对,此联只有五字。 “烟锁池塘柳。” 确实此联可称绝对,上联五字,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偏旁,且意境很妙:一个幽静的池塘,周围绿柳环绕,一层层烟雾将其深深的笼罩,这简直就是一幅山水画。 场间安静了下来,似乎没人有办法接下这一联。 然而有的人声音却不一样。 “无耻,简直无耻!”距地十数丈的数屋里夏宁看着台上那位男子,摇了摇头说道。 叶绪有些疑惑,粗黑的眉毛挑了挑说道:“这是何解?” “这‘烟锁池塘柳’本是《中洲草堂遗集》中的妙对,却被这少年抄了来,如何能不无耻?” “《中洲草堂遗集》?为何我却没听说过?”叶绪更加疑惑了。 “这《中洲草堂遗集》乃是一杂集,是前朝诗人陈升所著,时过境迁,已近千年,能记忆者自然寥寥。再加上你从小不好好读书,知道了才是奇怪。” “呃……” 两人相遇虽时日不长,但也算是共患难,所以打击起来也是毫不留情面。 那司仪再次环顾了会场一遍,有些惋惜地说道:“若无异议的话……” “且慢……”这一声中气十足,明显是用真气震荡而出。 那司仪也是有些惊讶,因为那声音并不是从台前的众人中传来的,而是从头顶传来的。 只见一锦衣少年,配一把寻常铁剑,在树间几个腾跃便落到了台上。他生性耿直,敢在南北大道上议论非议之事,此时见人作弊,自然不能再忍。 那司仪看见叶绪从天而降,也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说道:“你可有对?” “我自然有对。” “请对!”说完,那司仪便退到一边,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着实想打死这个少年。 只见叶绪装模做样思考了一番,还摇头晃脑地围着那名先前胜出的青年男子走了数圈,而后说道:“你这上联可是‘烟锁池塘柳’?” “是的。”那男子负着左手,一副文人打扮,看着叶绪装模做样,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被很好地掩饰了下来。 “那我可是要对咯……”叶绪在那人身前站定,有些戏虐地说道。 “请。” “我真的要对咯……”叶绪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听好了,我的下联就是,一二三四五!” 叶绪这话一出,场间的人们先是一愣,随后安静了下来,最后轰然炸开。无数叫骂、不屑的声音传上台来,甚至还有人向台上扔了一颗鸡蛋。若不是顾忌着台前屏风里的几位,恐怕叶绪早就被赶下来了。 就连屏风里的那位轻纱拂面的女子也是掩嘴一笑。 台上那名男子和司仪也是一阵愕然,心想你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呢吧,难道你还不知此届灯会是谁举办的? 若是普通人,此刻恐怕早已羞愧不堪,抛下台去。但叶绪可不会,只见他再次用雄浑的声音吼道:“难道不可以吗?我这下联乃五个字,正好和了他那上联五字啊!” 众人一愣,原来是个修行者,怪不得如此不要命,也不知道是那个山门来的毛头小子,以为会点修行就可以学那螃蟹行走?岂不知这里可是大夏都城,卧虎藏龙之地,更有传言那太后身边时常伴着一位灵寂境强者,那可是跺一跺脚都会让大陆震上两震的人物。 夏宁一看不得了,自己的兄弟都快被口水给淹死了。本来他们是不准备出现在这中秋灯会上的,毕竟他们前两日才扰了某些大人的清梦,说不定好多眼睛正看着呢。可是叶绪一副直直的脾气,听闻那男子的上联乃是抄来了,如何能忍? 树上的少年摇了摇头,心想也只能下场了,早知如此就应该坚持己见,早些下去,也好不叫人怀疑。可那叶绪偏偏不依,还说什么这里一览众山小,不就是想一览众女吗?莫不是以为我不知道?虽然我也想看来着…… 他摸了摸身边小女孩儿的头,说道:“采儿乖,哥哥去去就回。” 蓝采儿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夏宁,嗯了一声。 夏宁所在的房屋早已变作树屋,正处在楠树中央偏下的部位,距地十数丈,不过这难不倒他。只见少年攀着树干和藤蔓,几个攀越便落到了叶绪身旁。他先是对台下众人一揖一礼,其实是对着那屏风围着的一小方隔间行礼,而后他又对一旁的司仪一礼,最后才是对台上的男子一礼。 会场的一众人正声嘶力竭地讨伐叶绪,却又看见一少年从天而降。众人见他礼数周到,神色肃然,于是也安静了下来。 “你难道也有对?”是那个司仪的声音。 “晚生有对,却不知对与不对。” 这话像一般绕口,但语气间却满是谦逊之色。那司仪面露欣赏之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夏宁转过身,面向那台上的男子,再次一礼。 先前一礼是见面礼,这一礼便是邀战之礼。 叶绪很是自觉地站到一边,用不屑地眼神看了看台下的众人,一甩头甩掉了头上的菜叶,脸上满是高傲之色。 那台上的男子见变故重生,却也不惊不喜,明显是城府极深之人。 “在下夏宁。” “荣王府世子,荣轩。” 夏宁有些惊讶,这人竟然是王府世子。不过不止夏宁,台下一众人也是讶然,就连那屏风之中的三人也是一愣。 先前那男子作介绍之时只报了自己的名字,然而不知为何,当他看见夏宁彬彬有礼的样子时莫名地升起一股厌恶之情,这才拿出自己的家世想压他一压。 “只是个外姓王,有什么可炫耀的?”叶绪在一旁嘟哝出声来。 原来这荣王府乃是先帝所封的外姓王,其封地便在大夏之南的荆州。外姓王除非在皇帝召见或重大要事外不得私自来到都城,这荣轩更是从未来过穹桑,也难怪无人认识。 不过饶是个外姓王,对普通百姓来说却仍然如同一座山一般高大,甚至台下有不少女子都激动的叫出声来,心想要是傍上个世子,那可真是光耀家门了。 夏宁却不吃这一套,他只是平淡地再次行礼道:“见过世子。” 礼依然是文人揖礼,王爷有品阶之称,是大夏家臣,寻常百姓见了自然得是跪礼,但王府世子并不在编制,夏宁作文人礼也并无过错。 但那荣轩眼中却闪过深深地厌恶,在王府中众星捧月的他哪受过如此轻视,不过嘴里却是轻轻说了声:“请。” 看你不顺,请你作对。 场间再次安静了下来,只有秋风拂过楠木叶的沙沙声在耳边响起,月光一如前日,却更加皎洁,更加完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夏宁身上。屏风中的那位老妇人看着手中的茶杯里,若有所思。倒是一旁的姒兮公主,看着后来出现在台上的两位少年,眼里隐有笑意,心想这两人真有意思。 然而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宁站在台上,并不作对,竟是沉默了许久。台下的众人渐渐喧哗了起来,心想这人不会也只是白丁一枚,来捣乱的吧?那荣轩本是极其能忍之辈,但自从遇见夏宁之后竟有些忍不住了,因为夏宁比他还能忍。 “你究竟对是不对?”荣轩忍不住发出声来。 这一问便问到了台下众人的心里,而后无数的声音便传到了台上。 “你能不能对啊?” “别浪费我们大家伙的时间?” “要对就对,不对便滚!” “……” 屏风中的一老一少两女也是有些疑惑,倒是一旁安静的看着夏宁的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渐渐泛起笑意。 夏宁也是被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心想自己怎么在关键时刻走神了。于是他说道:“在下方才在想,用哪一联更好一些。” “哦?莫非你有多种对法?怕不是对不出来的推托之词吧?”那荣轩眼里满是不屑之色,他早已对这少年失去了耐心。 台下又是一阵哗然,那些嘲笑与谩骂更加放肆,就连那司仪也是满脸失望之色,这一上联已令无数才子望而退却,他怎么可能还会有多种对法? 然而事实总是出乎意料的。 “炮镇海城楼!你说,这一联如何?”夏宁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 第二十四章 炮镇海城楼 是的,夏宁很不确定。 上联烟锁池塘柳,下联炮镇海城楼,虽说看似工整,读起来也顺口,同样也是以金、木、水、火、土为偏旁。但这意境上却是差了太多,这上联清幽淡雅,下联孔武粗狂,却并不协调,有一种生硬之感。 但那荣轩听了这一联,神色一变,却不仅是惊讶,更有一种恐惧,或者说心虚的神情。于是他看起来便有些慌了,至于他为什么慌,看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司仪将夏宁的下联重复了两遍,忽然猛一抬头,说道:“炮镇海城楼,妙,妙啊!这简直神来一笔。” 台下的一众人也沉默了下来,谁能想到,这个口音带着些言味儿的少年,竟然真的对出了如此绝对,还对得如此工整。不过夏宁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们更是吃惊。 少年冥思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这炮镇海城楼看似工整,实则平仄不齐,意境更是千差万别,不对,不对!” 叶绪在一旁咧了咧嘴,心想自己已经很无耻了,没想到夏宁更加无耻,既然都是抄来的,还卖什么关子? 那司仪看向夏宁,说道:“能做出如此佳对已是不易,难道少年你还有对?” 夏宁想了想说道:“若是‘桃燃锦江堤’,这意境似乎更符一些。” 司仪一听,面露震惊之色,嘴里连连说道:“甚妙,甚妙也。烟雾在池塘柳树周围缭绕,而“桃燃锦江堤”更体现出春日生机勃勃之景,上联婉约轻柔,下联热情昂然。特别是这一“燃”字,其用笔之工完全不逊于“锁”字,堪称绝笔也。” 夏宁听了那司仪的话,再次作揖一礼道:“先生谬赞了,晚生也只是胡言罢了。” 司仪连连摆手,说道:“我枉读了数十年圣贤书,这学识却是不如你十之一二,实在惭愧,该我叫你先生才是啊。如果连夏先生的话都算胡言,那这天下之大,谁又敢称明言呢?” 夏宁如何受得起如此赞誉,忙又是一礼道:“先生过奖了……” 那司仪又道:“先生过谦了……” “先生抬举……” “先生谦虚……” 两人你一句先生,我一句先生,争得不可开交,倒是惊得台下那一众人下巴都掉在了地上。要知道这司仪大人可就是当今太傅,皇上的老师,学识自然渊博,此刻却恭敬地称呼一名不过弱冠的少年为先生。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会翻出多大的巨浪? 那屏风中的那位少女有些笑吟吟地看着台上,心想这几人真有意思。 但有人却是不高兴的。 一旁无人搭理的荣轩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阴沉,心里厌极了那夏宁,偏偏又占不得半点便宜。 “哼,不过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纵使会些文墨小技,也终究只是个废物。” 这话一出,台上台下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就连荣轩自己也是后悔不已。大夏帝国素有礼仪之邦之称,君臣百姓,都讲究一个礼字,如此刻薄中伤之语,自然有失君子之礼。 但夏宁确实不会修行。 场间的人自然也能感受到夏宁身上并无气息,所以荣轩的话虽然难听,却无人反驳。夏宁也是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 只是这件事情,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从很小的时候,他便立志要做一名修行者,学那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的本领。然而造化弄人,上天给了他一副无脉之身,让他天生便不能修行。但他一直努力着,不肯放弃。夜夜尝试通窍,尝试去控制那些天地元气。但是无一例外,他都失败了,虽然有无数的元气进入的他的身体,但他却没有任何方法使用它们。 不会修行,如何才能在这强者为尊的大陆生存下去?如何才能找到老师?何时才能找到自己的身世?何时才能报仇雪恨? 从一开始,他便背负了太多。 太多的压力,促使他不得不去努力,去拼命的活下来,但是不会修行,这一切都是一场空。 所以和叶绪相比,他要沉默地更多,压抑地更多,他不爱说话,不爱玩笑。仅有的娱乐,便是尝试着修行,不断地修行。但他知道,这条路注定坎坷。因为他和叶绪不同,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家人为自己开创的阳光大道,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去解决,为了活命,必须去拼命。 而且,他不能放弃,更不能死。因为在都城之南,别亭之外,他曾许诺过。他对她说,我会去找你的。 那么他就必然会去的! 知道此刻,他依然清晰地记着那位少女的一颦一笑,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目光,她的一身红衣,还有,怀里那本薄薄的剑谱。 他不能辜负,怎能辜负? 夏宁沉默着,所有人便沉默着。 但有人不能沉默,他必须做点什么。 叶绪很生气,当然,在庐陵叶家之时,他很少生气,因为没人敢惹他生气。但他今天很生气,因为有人敢欺负他兄弟。 于是他走上前去,走到夏宁身前,也走到了荣轩身前。他将叶绪挡在身后,然后抽出了他的七尺青锋,青锋上剑气吞吐,观微巅峰的气息展露无遗。 但那却不是追影,而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因为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不想把某些事情做得太明显。虽然有人帮他们挡下了这个麻烦,但是小心些总归没错。 叶家少主,看似粗狂,但其实心细如丝。 即使只是普通的铁剑,那观微巅峰的气息却是丝毫不落。 “是要比境界吗?”他说。 “是观微境!”台下有人叫出声来。 这一声叫唤,便让场间大多数人都哑然失色。是的,观微境才修行二境,境界并不算高。但是浩瀚大陆,修行一途却是极难。无数人便倒在了第一道门槛前,民间之中能修行者百中无一,而且就算是能修行者,进展也是极其缓慢。有时为破一境,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者也不在少数。 但是台上这位不过束发之年,却已到了观微巅峰,而观其气息更是沉稳如山,分明基础凝实无比。 要知道这荣世子方弱冠之年,已然到了观微初境,便可称之为天才,他本人对此也是骄傲无比,才出言讽刺。可谁知就这么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已到了观微巅峰,其差别何止千万里? 荣轩的确很骄傲,但是有人比他更骄傲。 他狠狠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少年,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他早已没有了耐心。他决定先离开这里,事后在找人收拾他们。但是如今想走,却是走不了了。 叶绪提剑于前,竟是不准备让路。原来他不止骄傲,甚至有些强横。 场间形势一时变得有些紧张。 “呵!莫非你还能杀了我不成?”那荣轩见状,不由嘲讽道。 “道歉!”叶绪表情难得地变得严肃起来。 荣轩听了这话,生性高傲的他如何能忍,说道:“哼,休想!” “道歉!”叶绪提剑,上前一步道。 那荣轩却是扭头不言,满脸轻蔑之色。叶绪见状,再往前一步,咬牙切齿道:“道歉!” 叶绪每行一步,便喝一声道歉,语气也越来越狠厉。而夏宁与荣轩相距不过五步,叶绪在前已行三步,再有一步,恐怕两人都得面对面地贴着了。 叶绪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狰狞,有些过粗的眉毛高高的挑起,追影剑气也是吞吐不定,场间形势一时严峻异常。台下的众人更是紧张无比,仿佛下一刻,那荣王府世子就会血溅当场! “住手!”一声淡然,甚至有些漠然的声音自屏风传上台来。台下的众人顿时放松了许多,心想这大人物终于肯出面了。 叶绪如何蛮横,却也不得不给大夏帝国太后一些面子,所以他身形不动,但剑上的剑气却是收敛了许多。 呼…… 是台下无数人因为放松而呼出了一口气的声音。 “哼!”那荣轩哼了一声,狠狠地看了两人一眼,从叶绪身边走下台去。 叶绪依然是刚刚拔剑而向的姿势,不过这样的姿势帅的确是帅,却有些累。于是他收回长剑,双手抱臂,又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那司仪见一切平定下来,也是松了口气,走到台间,大声喝到:“还有人要与夏宁先生比对否?”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既然没有,那么老朽正是宣布,此届灯会的文试魁首,便是夏宁先生!” “喔哦……” 台下欢呼声,掌声一片,震耳欲聋,直冲楠木之巅。只是这欢呼之中,更多的恐怕还是对刚才那件事能息事宁人的欢呼。 不过无论如何,才高八斗的夏先生第一次站在台上,接受如此多的掌声,脚底也有些轻飘飘的。 不过,这感觉真好!某人这样想着。 ; 第二十五章 霓裳羽衣曲 两位少年伴随着掌声走下台去,他们自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飞回树上。不过容不得他们多想,因为有人来接他们了。 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年岁虽大,但眼神却是明亮无比。 “两位请随我来,有人要见你们。”这人说话的声音却是有些嫩了,正是昨晚和太后在一起的老人。 两位少年面面相窥,他们自然能猜到是谁要见自己,除了屏风之中的老妇人,还会有谁?若是溜走,他们却是万万不敢的,于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那老人身后。 不过片刻,三人便走到了那面屏风前。 走进了一些,才发现那是一面九折曲屏,刻有檀漆深雕画,以紫檀木为边,花梨木为底,上镶白玉象牙凤,极尽奢华。 两个少年随那老人走进屏风,在那老妇人身前站定。那老妇人作寻常贵人打扮,衣着奢华而不奢侈,保养极好,但两鬓也已有了银丝。 夏宁俯身推手一揖,是文人礼。叶绪在后,也是拱手一礼。 只是行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不愿意戳破那老妇人的身份,她本人似乎也不想点破,于是两人的礼数虽然恭敬,但是沉默无言,便有些无礼。 坐在老妇人身边那名少女睁大眼睛,看了看夏宁,又看了看夏宁身后的叶绪,心想果真有意思。咦,只是这两人怎么如此眼熟?啊!这不就是那日在珍宝阁中的那两位少年吗?那日我可是偷偷出宫,可别叫他们给认出来了,不然母后又该生气了。 原来半月之前,夏国长公主姒兮偷偷出宫到珍宝阁玩耍,恰好偶遇了初次入城的夏宁。不过那日夏宁风尘满面,衣衫褴褛,再加上今日叶绪用的并不是自己的追影,也难怪那少女现在才认出来。 少女收回了自己有些肆意的眼光,略微低了低头。 不过这两个少年一个修为有成,一个冷静内敛,少女这小小的动作自然是显露无遗。夏宁只当是没看见,叶绪却想着,莫非这公主对自己有意思,初次见面就这么害羞,看来自己的风流倜傥还是一如往日啊。 主位上的老妇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三个少男少女心中的小九九,对于两人的礼数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既然你要装,那便装个够吧,只是明日到了那皇宫里,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坐吧”她说,语气淡然却不冷漠,就像是普通长辈见了涉世未深的后辈一般。 两人依言坐下,正准备听那老妇人说些什么。谁知他们入座之后,老妇人却是把目光投向了台上,竟是把他们晾在一边,理也不理了。不过他们也都是率性之人,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也看向台上。 中秋盛会,文斗之后,便是舞斗。不过此‘舞’非彼‘武’,这文斗决出了一名男魁首,舞斗便是要决出一名女魁首。 不一会儿便有箫声轻扬而起,诸女长袖漫舞,那浅色罗裙缭扰,罗袜生尘。 这一曲,是暗萧罗裙舞。 一曲舞毕,诸女退避,灯会渐暗,又有依人上。灵动,飘逸,清雅。仿若手持琵琶的嫦娥,又犹如漫天轻盈的雪花,轻高曼舞,哪似在人间? 这一曲,是飞天。 叶绪坐在屏风里,看着台上眼睛都直了,就差流口水了。心想自己的决断果然是对的,这中秋灯会,果然佳人无数啊。 夏宁却有些不同,他心已有钟离,这等凡尘女子他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他看着台上,心里却感觉有些无聊,于是他微微仰起头,看到了树屋中的小女孩儿。 蓝采儿看着下面的夏宁,因为有些远了,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知道他是在看自己的,于是她的脸上便洋溢了满满的笑容。 夏宁视力极好,自然看到了采儿脸上的笑容,于是他也笑了。 只是人们往往喜欢看远方,却忘了近处的人儿。 那老妇人坐在主位,老人独坐在一边假寐,三个少男少女便坐在另外一边。而夏宁是先进隔间的,所以就坐在那轻纱遮面的少女身边。屏风围成的隔间空间有限,于是两人的距离便有些近了。 姒兮面朝着正前,眼睛却是转到了身边的少年身上,当看到夏宁那一脸笑容时,少女的心里便不由有些腹诽。心想天下的男人果然都是一般黑,这少年方才还有一点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这才不一会儿就看着台上傻笑了?就差流口水了吧? 咦?不对! 姒兮看着夏宁仰头的幅度,却是太上了,再看他的表情,竟是在发呆。好啊你,别人辛辛苦苦表演,你竟然看也不看,难道那树上还能看出花儿来? 女人心海底针,不过如此。 夏宁没想到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身边的公主揣测再三,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吧。 姒兮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夏宁的表情,还是如同方才一般,一动不动,丝毫都没吸引到他。她心里竟莫名生起一股气来,难道那台上的万千风情,都没能让你正眼片刻? 她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好没道理,但是气已存心,不泄不快,而且她向来都是想做什么便是要去做的性子,此刻怎么能忍?但是这周围那么多人,打也打不得,不然传出去了可是笑话,于是她心下一定,站起身来。 “我要去跳舞,母后。” 她才管不着太后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呢,该叫母后就叫母后。而夏宁和宁缺直直得看着台上,就像是没听到后面那两个字一般。 “嗯?”那老妇人有些惊讶,说道:“不许胡闹,这比不得宫里。” 宫里,什么宫?这话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过夏宁二人依然是坐得端敬无比,目不斜视地看着刚刚散场的舞台,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姒兮一跺脚,面纱扰动,便隐隐可见白皙尖嫩的下巴。她有些微恼地说道:“母后刚刚说的事情我便应了,但我就是要跳这舞。” 老妇人挑了挑眉毛,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吧,但是不许胡闹!” 姒兮心下欢喜,忙双手相叠放至左腰,稍一弯腿,行了个万福后说道:“谢谢母后!” 两位少年仍是坐得端正,真是个两耳不闻身边事。 姒兮一身白衣,飘然而上。 不知何时,舞台一角出现了一张古筝,渐渐地有清脆叮铃之声传来,似天外之音,响入灵魂深处。那台上的伊人也是轻抚白衣,闻音而舞。 灯火透过树枝映在她的身上,映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她画着朱砂的眉心带着忧愁,又不似忧愁,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又好似冷笑。齐腰的长发随意的用白丝带扎着,在月色下翩翩起舞。白纱衣随风飘动,女子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玉手,曼妙清高的舞姿,如花间飞舞的彩蝶,如山间潺潺的清泉,如楠木之上的圆满的皓月,如荷叶尖晶莹的圆露,使人如饮佳酿,便令人醉得无法自抑。 好一个穹桑第一美女。 好一曲一舞倾城。 所有人都痴了,夏宁和叶绪愣愣得看着台上,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舞姿。 醉如痴,今生见此绝舞,痴也吾愿。 片刻之后,台上又有所变。只见无数娇艳的花瓣从树间落下,轻轻翻飞于天地之间,那伊人便轻舞于花雨之中。花雨渐渐随风而语,那女子也定在舞台之中,玉手轻挽,白纱如雪,如墨的眼眸深情凝望着远方。 四周静了下来,就连轻抚的风儿也变得温柔了些,只有灯火渐渐摇曳,照着无数人呆滞的神色。 一舞倾城! “啪!啪!啪!”不知道是哪个角落响起了鼓掌声,而后无数的尖叫声,掌声便如雷般响起,传向了不知多远的边际。 这一曲,是霓裳羽衣曲! ; 第二十六章 赌注 良久之后,有女子飘然而下,回到屏风中。台下一片惋惜,不用看也知道那无数人的眼光聚集在了何处,夏宁甚至有些担心薄薄的屏风会不会被看穿了。 叶绪更是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睛眨也不眨。 因为某些原因,姒兮从小便有些娇蛮任性,但仍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她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可是那少年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依然只是直直地盯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少女表面上有些恼了,别的太监丫鬟她能随意打骂,可是这两少年却是太后看重的人,她却不能怎么样。于是她狠狠跺了跺脚,坐回远处,斜着眼瞪着叶绪。 叶绪也是娇生惯养,哪会吃这亏,自然是瞪了回去。于是两人你一眼,我一眼,全然不顾他人的存在。 “咳咳,诸位请静一静。”说话的是那个司仪,声音并不太大,却准确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畔,不似真气传音,应是用了某种传音秘法。 待到场间安静了些,他又继续说道:“诸位都是文人雅士,看了刚刚那曲霓裳羽衣,相信舞魁首都已有定夺,此间也无他人愿意上台表演。不如,就开始观灯如何?” 原来刚刚那一曲霓裳羽衣舞太过惊艳,后面的舞女竟都自愧不如,不愿再演了。 不过也无人有异议,观一霓裳,胜万千舞姿也。 只见那司仪顿了顿,伸出一只手一挥,嘴里说着:“观灯会,开始!” 中秋灯会,先文后舞,然而真正的大戏,却是最后的观灯。 当然,观灯却不仅仅只是观灯。每一盏灯下,都有一道灯谜,那才是众人关心所在。 只听得那司仪一声‘开始’,微微秋风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而后万千灯火从天而将,在离地数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竟是被大能力者用天地元气禁锢在空中! 这楠木树冠极大,灯笼更是无数,整个西坊都笼罩在了一片灯火通明之中,就仿佛是置身在一片火光之中,偌大的穹桑城的一角恍然亮了起来。可以想象,这得需要多少的天地元气,又需要多多么精准的操控力。 “劳烦魏公公了……”屏风之中,那老妇人对身边的老人微微俯身道谢。这一幕落在夏宁眼里便有些惊讶,他能猜到这个老人是个太监,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这位太监所为。 他不由响起了昨晚的事情,不由一阵后怕,心想自己真是在找死。 那老妇人说完,有转头对两个少年说道:“你们也去观灯吧,明日会有人来接你们入宫。” 中秋盛会,魁首会受太后接见,甚至还有皇榜昭告天下。中秋灯会最初只是民间自发举行的集会,后来才逐渐被朝廷掌控,而以往无数年里的灯会魁首,都无一不是飞黄腾达之辈。 因为中秋灯会魁首,便是穹桑城公认最学富五车之人,那便是整个天下所承认的才子。或许明天,皇榜所到之处,夏宁的名字便会被传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是。” 两人认真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兮儿,那件事,你可考虑好了?”待夏宁二人退了出去,那老妇人才缓缓问道。 姒兮一阵沉默,但心想那人总较那些凡夫俗子有所不同,总归得选一个,嫁他似乎也不错。于是便定下心来,有些扭扭捏捏地说道:“就是他了。” “谁?夏宁?不行!” 谁料那老妇人竟是断然拒绝,不留一丝挽回的余地。 姒兮双目圆瞪,眉头紧蹙地看着老妇人,虽然口头不敢反驳,但表情已然清楚。 为什么?你逼我嫁,如今我好不容易相中一个,却又不让我嫁!为什么! “谁都行,就是这夏宁,不行!”老妇人的语气一如地强硬。 姒兮心知母后虽然宠爱自己,但是她决定的事情却是无可反驳。于是她心下委屈,眼中便隐隐有泪花闪动,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老妇人看着姒兮跑开,心里也有所不忍,但她自有其道理,所以她不准备妥协。 是的,据轮回传所述,每一代的天选者都是天纵奇才,每一代的天选者最后都会成为令大陆震一震的人物。但同样,所有的天选者最后没有好下场,不是惨死便是莫名其妙地失踪。 她纵然很看好夏宁,但她知道天命不可违,夏宁或许有生来便注定的任务。但同样,他的生死也早已注定,她不能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这就是命运。 你命中要死。 她看着远处轩轩嚷嚷的人群和两个结伴的少年,眼里有着莫名的情绪。 此时所有人都散了开来,大多数人都是去猜那灯下的谜语,姒兮孤身一人便显得有些可怜。 她虽从小在穹桑城长大,但一直身居宫中,很少才有机会溜出宫玩耍,所以也极少有人相识。于是她也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见了两个可恶的少年。 在他眼里,这两个人自然是可恶的。是的,那个粗眉毛瞪自己不说,就是那个夏宁,要不是遇见了他,自己也就不会和母后吵架了。 姒兮越想越委屈,于是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家的追影剑法吗?” 此时夏宁二人正站在一盏纹金玉龙灯前,灯下是红丝线系着的一块红木书简,上书四行正楷小字,正是叶绪念着的那个灯谜。 姒兮一听,不由好笑,心想这粗眉毛果然是四肢发达。入竹万竿斜,这说的明明就是个‘风’字嘛,哪有是你这般自恋的?她正要说话,准备好好打击他一番以解心头之恨,却被夏宁打断了。 “过江千层浪,这说的乃是‘风’之一物,哪又是你家的剑法?” “哦?是吗?”叶绪有些不以为意。 姒兮这才想起来,那夏宁本就是灯会魁首,若论文采是不落于自己的。不过她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谁高谁低,自然是要比一比的! 她走上前,站在二人身前,恨恨地瞪着他们。 “咦?公主大人?您老人家也空来玩儿啊?”叶绪其实早就发现姒兮在身后,此刻便有些装模做样,就连夏宁也忍不住想揍他一顿。 “既然看到本公主在此,还不下跪行礼?”姒兮蒙着面纱,白衣如雪,说不出的冷清傲然。 谁知叶绪却是摆了摆手,说道:“我又不是夏国臣子,为何要行礼?” 少女如凤的眼眸有些恼怒,却无话可说,只得把头转向夏宁,说道:“那你呢?” 夏宁低着头,只希望这火不要烧到自己身上,可他怎么知道姒兮本就是为他而来,又如何能躲掉?不过他也是干脆无比,双手一推,道了一声:“见过公主。” 礼数周到,神色肃然,却是文人礼。 姒兮眼中怒意更胜,心里却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以前十数年里,哪个见了她不是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偏偏今日遇见了两个冤家,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于是便宛自生气着。 “别以为你得了那灯会魁首便可以骄傲了,有本事赌一赌?” “赌一赌?”夏宁有些惊讶。 “怎么?不敢?”姒兮看不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神色。 任何男人都不会在女人面前说不敢,虽然夏宁还只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儿,而姒兮也只是个未出阁的丫头。于是夏宁笑了笑,看着少女说道:“有何不敢?” “等等。”一旁的叶绪突然插话说道:“既然是打赌,可得有个彩头!” “好,是得有彩头!”姒兮也是豪爽无比,满口答应,随后她用有些戏虐的目光看着叶绪,说道:“如果他输了,我就打你一顿,你不许告状,你看如何?” “凭什么他输了就得打我?”叶绪满头问号,眼睛瞪得快和树上的灯笼一般大了。 “你怕不是不敢吧……” “谁说我不敢了?”不待姒兮说完,叶绪就连忙争辩道。 随后他的神色一变,说道:“不过他输了的彩头是你定的,你输了的话,这才头可得由我来定!” “那是自然!”姒兮将头扭向一边,心想待会儿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你不会是也要打她一顿吧?人家可是女孩子。”一旁的夏宁有些看不下去了。 叶绪白了夏宁一眼,说道:“我可是读书人,会那么粗俗?” 夏宁无语。 姒兮无语。 “说吧,彩头是什么?”姒兮不想让某人再侮辱读书人这个称号,连忙问道。 叶绪的表情突然一变,浓黑的剑眉透露出一种似执着而又非执着的感觉。眼睛更是直勾勾得盯着姒兮脸上的面纱,说道:“很简单,若是你输了,就取了这面纱如何。” ; 第二十七章 怒红颜 是的,叶绪早就想这么干了。 不是刚才,也不是在楠树上,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就想这么干了! 她以为她们是第一次见面,其实不然。早在数年前,他们都见过。 是的,早在叶绪八岁那年,他们就见过了。她不记得她,是因为他混在众多使臣中,但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温暖的初夏,他随着父亲接受夏国国君的接见。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却依然骄傲无比。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有他和他父亲平视着前方。 叶行云看着国君,而他则看着国君身旁才七岁的小女孩儿。 虽然只是一个小女孩儿,但依然那么美丽不可方物。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带上面纱,她的一眉一眼,她的紧致的嘴角,小巧的琼鼻却早已印在他的心里。 他看得痴了,直到身旁的父亲点醒。 后来,他随使团回庐陵,他们便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再后来,在小女孩儿十二岁的时候,她依照旧俗点上了守宫砂,也带上了白纱面罩,世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真容。每当有人问起,便有人回答,却只是美。 无法形容的美,无可比拟的美。 而后天下人都知道了夏国有一个绝美无比的长公主,却永远带着一面白色面纱。 叶绪当然也知道,但他不同。他从不议论,也从不向人提起。但他记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于是他偷偷逃出叶家,来到穹桑。 百鸟朝升只是一个借口。他要做的,是掀开这面白纱。 姒兮当然不知道这些,但她看着眼前的叶绪,莫名地感觉脸上有些红了,心想还好有这面纱遮着,不然可就丢人了。她有些不想答应,可是这赌已经打了,出尔反尔实在不是她的性子,于是她稍一犹豫,说道:“好,你就等着挨打吧!哼!” 夏宁看出叶绪的表情有些不对,却也没多想,对少女说道:“这赌注已经下了,却不知公主想怎么个赌法?” 姒兮看着夏宁,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说道:“你是文魁首,那我们便来赌猜灯谜如何?你我一同观灯,以九题为限,谁答对的多,谁就算赢,如何?” 这个提议真是绝妙,夏宁是文魁首,本就占优,自然不能拒绝这种赌法。但姒兮心里自有一番道理,世人都道她是大夏第一美女,却不知她也是宫中第一才女。只是大夏向来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论,所以这称号也未传扬开来。就是刚刚那一联‘烟锁池塘柳’,她本也想出了一下联的,只是太后不让她作对罢了。 夏宁一笑,看着姒兮说道:“公主看似柔弱,却不知也喜用这激将一法。好,那我便赌了。” 说话间,叶绪便已找来了一盏纤云华灯,说道:“你们看,这个灯谜怎么样?” 别人都是走到灯下猜谜,叶绪竟是直接将灯摘了来。夏宁和姒兮顿时满头愕然,心想叶家传承千年,却有一如此粗鄙的少主,真是家门不幸。 不过那灯谜确有意思,因为谜面便只有一个字。一‘痴’也,谜底同样是一个字。 夏宁稍一思索,便已了然,说道:“这应是……” “保!” 夏宁虽饱读诗书,但这拆字组字之谜并不是他所长,竟是被少女抢了先。 姒兮报了这一箭之仇,有些得意,说道:“痴也,呆人也,如何?” 夏宁一笑,说道:“甘拜下风!” 这便是第一题。 渐渐周遭行人渐少,灯火渐熄。那一面长长的屏风此时也不知去了何处,灯谜会也将要结束。二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了八题,四胜四负,竟是不相上下。其间两人莫不是斗智斗勇,绞尽脑汁,此时便还剩最后一决胜题。 “好,就这一盏!”叶绪稍一垫脚,将一盏彩灯摘下。那是一圆月琉璃灯,琉璃镶边,楠木为主,闻之有怡人木香,精致无比。 夏宁伸手将灯下的竹简托起,姒兮也将头凑了过来。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似乎将檀木香味也压了下去。夏宁却没想太多,因为此时他全然将注意力放在了灯谜上,就连姒兮也是皱着眉头,似乎被什么难住了一般。 是的,这一题确实难。 这一谜面整洁如诗,足有七字。是‘一钩新月挂西楼’。 两人都沉默下来,仔细思索着。 叶绪在一旁挠了挠后脑勺,难道这谜很难?和前面几个都差不多啊,反正我都看不懂就是了。 夏宁渐渐皱起了眉头,脑中万般思绪,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不像。那少女也是抓耳挠腮,完全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却苦了一旁的叶绪。他虽是修行者,但这琉璃盏却是极重,重的他都快提不起来了。他右手高举着灯笼,左手撑着腰,紧紧咬着牙齿,心想方才这灯笼没这般重呀。 而此时距离此地颇远的皇城城墙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正是那太后与老太监。此时秋风已凉,然而两人身旁仿佛是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凉风亦不能入。 那太监手里端着一枚造型奇异的黑色茶杯,正是乾坤杯。 “看来那叶家又出了一名奇才啊,我方才向他施了灵寂境一分压力,没想到凭他区区观微境,竟然是顶住了。”老太监有些阴柔的声音传出了不过半丈,在遇到了那层若隐若现的屏障后便消逝无踪。 却足以传到身边的老妇人耳里。 太后自然是听到了这话,却只是看着灯火辉煌的穹桑城,不做声色。眼中隐有焦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绪并不知道有人暗中试了他一试,他若是知道自己扛住了灵寂境一分的力量,不知道会是沾沾自喜,还是会上前便把对方打一顿。不过依他的性子,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一些,管他什么灵寂境,敢戏耍小爷我,就是找打。 夏宁右手托着竹简,大拇指不断比划着什么,突然脑中一个激灵。一旁的姒兮看着夏宁比划的手势,似乎也抓住了什么。 “禾!” “禾!” 两人异口同声道。 “禾?”叶绪有些疑惑,这前几题他虽然想不出来,但是在二人说出答案后他自然能够领会。但这一题,他却只能将疑惑的眼神投向夏宁。 夏宁笑了笑,伸出左手指着竹简说道:“你看这一谜前四字‘一钩新月’,以形状之相似是不是如‘禾’字最上面的‘丿’相扣?在看这‘西楼’二字,以字体结构之方位扣“木”,是为“木”在“楼”西也……” 一旁的姒兮不想被抢了风头,继续说道:“再看这一挂字,关联生动,使“丿”之起落与‘木’上,便是一‘禾’字。此谜乃是用了象形、增损之法,堪称佳作。” “然也。”夏宁附和道。 不过很快三人又陷入了某种沉默之中。这九题四胜四负一平,二人棋逢对手,竟是打了个平手,那这赌注又该如何算? 叶绪稍一犹豫,便已下了决定。他扔开手中彩灯,左手并指,便直接伸手想要取下姒兮的面纱。 左手并指,便是剑诀,他用的是天下最快的追影剑。而姒兮只是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刚反应过来,面纱便已落入他人之手。 叶绪刚取下少女的白纱,便直接愣在了原处,就连夏宁也是惊讶无比。 这天下竟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那的确是无法形容的美,她的琼鼻,她的朱唇,还有白皙的下巴,无一不是美。再加上此时少女被惹急,愤怒之中带着一股羞意,香腮微晕,更是醉人无比。 “啪!” 夏宁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惊醒,便只见那白纱已经回到少女的手上,而叶绪则是捂着半边脸,却还是愣愣地盯着少女。 “无耻!” 少女的声音带着愤怒,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叶绪回过神来,争辩道:“这怎么算无耻?你们平手,我摘了你的面纱,你打了我一巴掌。不是正符先前之约?” “你……”姒兮气急,却无话反驳,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 其实若只是让人看一眼也无大碍,让姒兮恼怒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只是这件事情,她不准备说出来罢了。她将面纱重新戴好,似乎觉得留下来也讨不到任何好处,也只能狠狠瞪了叶绪一眼,转身离开。 临走时说了一句:“今日之事不得对他人提起,否则,我杀了你们。” 好在此时时辰已晚,行人也所剩无几,再加上三人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一个偏远的角落,所以也无他人看见。 姒兮气冲冲地快步走着,脑子里却还是那个讨厌的粗眉毛的影子,心想为什么偏偏是他。 原来,这夏国后宫中流传这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公主的面纱,只能由她选择的驸马摘下,就如新娘的头纱一般。可谁知道,如今摘下自己面纱的,却是那么一个讨厌的家伙。 不算数不算数,她这样想着。 ; 第二十八章 入宫 夏宁和叶绪看着含怒而去的少女,面面相觑。欺负大夏帝国长公主,想来也只有他们这等胆大包天之人才能做得出来。 不过他们也都是洒脱之人,不消片刻,便已经这件事抛到脑后。这楠树上的秘密花园自然是不能再呆,于是两人便接了采儿,回到了先前的客栈。 叶绪在给采儿讲刚刚跳舞的女子多么多么的漂亮,自己还把公主的面纱都扯了下来,结果人家还只能忍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夏宁和采儿只当是这色狼又犯病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心情自然大好。 两人在那头说着,夏宁依然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盘坐着开始感应天地气息。不多一会儿,采儿也睡了,叶绪也只能又找小二要了床棉被,在夏宁身边打好了地铺。 “唉,想我叶家少主,将来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沦落到打地铺的地步了。”叶绪钻进了被窝,嘴里感叹道。说完他又看向一旁盘坐着的夏宁,说道:“没事儿别翻窗跳墙,我可不想再遇到一个洞虚境仇人。” 夏宁不语。 满月的月辉洒在小小的屋子里,叶绪的鼾声又起,一旁冥想的夏宁突然嘴角微微上扬。 是的,他们从没互相说过感谢,但是一切已在不言中。 夏宁不由想到了诸卿司那个洞虚境的大修行者。虽然太后已经把一切都压了下来,就连他们俩的通缉令也不过张贴了片刻,但是他明白,太后这样做必定是有所求。或者是向远在天边的庐陵里的那位示好,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 无论如何,一切都以力量为尊。他当然还记得昨晚当他抱着采儿,拼命逃亡的那种无力感,那时候的他对力量是那么的渴望。所以他决定,在明日进宫之后,便试一试那个法子。 那个他早就想做,却一直不敢实施的法子。 云阳客栈的掌柜一直很不满二楼某间房里的两位房客,因为那个粗眉毛的小子对自己态度很是不好不说,还一连要了自己两床被子,而且每一次要东西都是呼来喝去的。虽然自己的确是做这个营生的,但我也不是你的下人啊?要不是看在他们每次出手还算大方,他早就不做他们的生意了。 而且现在是旺季,有钱有势的人多的是,哪家掌柜不希望自己家客栈能住上两个权贵之人?万一让那个达官贵人看上了,赏自己个十万八万的,还需要受他们的气? 比如今儿个早晨,一早便有一顶八抬五花大轿停在门口,前后侍卫竟有数十人之多。辰时刚过,便有一太监打扮的中年人施施然走了进来。天啦,这还是宫里的人,难道今儿个我真要发达了吗?云阳客栈的掌柜暗暗下定决心,要是这贵人要住店,自己就把二楼那三个讨厌的家伙给赶了。 掌柜迎向那太监,嘴角的黑痣都快笑出花儿来了,连连说道:“大爷,大爷您是要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儿啊?大爷咱们这儿啥都有,大爷……” 谁知那太监却是不理那掌柜说的话,操着一口有些尖嫩的嗓子问道:“夏宁是住在你这儿吗?” “夏……宁?”掌柜的一时没反应后来,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二楼住某个讨厌的家伙的不就是叫夏宁嘛? “有,有有,在这儿呢大爷,要小的去把他叫下来吗?”那掌柜的心想那小子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都找上门儿来了? “不,咱儿个也得上去,你前面儿带路吧。” “是,是。”那掌柜的点头哈腰地应道,在前面曲着身子边带路边说道:“大爷,这夏宁也刚在我们这儿住下,我们做这等营生的,人家要住店也不能拦着是不?” 掌柜的急着和夏宁撇清关系,那太监却是充耳不闻,直接跟着走上了上去。 到了二楼,那掌柜的敲了敲门,便退到了一边,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却让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那太监在房门口站好,整理了一番衣袖才向里面叫道:“夏魁首,咱家是太后身边的余公公,专程来接你入宫啦,太后娘娘还等着呢,咱赶紧走吧。” 魁首?他就是魁首?客栈掌柜一下子就懵了,这贵人可就住在咱店里啊。直到随他们走下楼梯,掌柜的都还是浑浑噩噩地。他站在门口,看着夏宁三人走上轿子,听着周围人恭喜的声音,张大了嘴巴。 直到那八抬大轿走远,他仍是愣愣地站在客栈门口,阳光绕过房梁照进他黑洞洞的嘴里,身旁是小二叫唤他的声音。 “掌柜的?掌柜的?” 此时那顶八抬轿子里,采儿的表情最是兴奋。轿子在大夏国有着严格的分级,除了皇室,状元和魁首能坐这八人抬的大轿子以外,其他大臣都只能坐四人抬的小轿子。所以就算采儿的父亲是一品大员,却也只在数十年前中状元时坐过一次八抬大轿,而采儿更是从未坐过。这八个人抬的轿子,果真比四个人抬的要稳当些。 叶绪则是掀开窗帘,看着街边那些碧玉红粉,心神荡漾。 作为灯会魁首的夏宁,坐在这五花轿子里却并不好受。从未坐过轿子的他觉得这东西坐着左摇右摆,一晃一晃的,头晕得很,哪有踩在地上那般安心? 队伍一路走着,便有无数百姓围在两边,想看看那魁首是长什么样子的,原本就繁华的穹桑城变得更加热闹。 大红轿子并没有直接入宫,而是绕着穹桑城转了一个大圈,最后才回到南北大道,从南门入宫。 这便是游街。 这一游便是从辰时游到了午时,轿子中的三个人都饿得头脑发晕了,好在轿子里有些小点心,倒也聊胜于无。轿子从南门过后,又连过皋、库、雉、应、毕五门,最后才到了天子及皇室燕居之所。其中每过一门,莫不是严格盘查,就连夏宁的八抬大轿也不例外,皇城严密可见一斑。 进了皇城,前后的侍卫都渐渐退去,又行了一段路,三人便下了轿来。待到了一处宁静庄重的宫殿前时,便只剩了那领路的太监和夏宁三人。 那是一坐鎏金大殿,高愈七丈,金黄色的琉璃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令人望而生畏。宫殿正中镶着一面鎏金大匾,上书三个正楷大字,是‘宁寿宫’。 领路的余公公看着有些呆滞的夏宁,不由催促道:“哎哟我的夏魁首,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吧。” 夏宁回过神来,向那太监一笑以示歉意,领着二人便向殿里走去。 “夏魁首,夏魁首!”行不过数步,夏宁三人又被那太监叫停了下来。 “您这二位小友,可得在外面候着。” 叶绪一听这话,立马就不高兴了。倒是一旁的采儿听话得紧,乖乖站着。 “你们等等吧,我去去就回。”夏宁说道。 叶绪心里不高兴,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一副不满的样子,望着宫殿房梁的一角,就是默认。 夏宁点了点头,转身随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走进了宁寿宫里。 寝宫内部却不如外边一般华丽,只是雅致得紧。原本金黄色的软塌也被披上了淡紫的锦缎,地板也不是皇室专用的锻金青砖,只是普通的大理石,这宫殿的主人竟是不喜天子之色。最为显眼,便是软塌上的一方茶几,乃是上好的檀香木所制。茶几上有一只黑色茶杯,茶杯旁是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几缕碎光从雕花的窗沿里斜斜的落在上好的茶几上,也落在了一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身上。 那老妇一身霏缎宫袍,葱指上戴着某种不知名的宝石指甲,高高的头饰上珠光乱颤。她虽并不喜奢华,但这太后的行头却还是要用的。 夏宁自然认得出这便是相助过自己的老妇人,可今天的她和昨日简直判若两人。只见她那有些泛白的头发被很好地藏到了黑发之中,脸上铺了淡妆,眼角的鱼尾纹也被盖了下去。一身华贵,端坐在自罗卧榻上,面色雍容,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宁。 少年自然知道对方在笑什么。昨日他数次充耳不闻,刻意装傻,事已至此他又该如何装? 夏宁站在老妇身前,行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要行礼,却又不能像昨日那般随性了事,这旁边可是几双眼睛看着呐。若是下跪,一来他从不喜这等辱人尊严的礼仪,二来这行跪之礼,他也从未学过。往日在那古籍之中见了,两位老师也是说‘这你不用学,以后都是别人跪你,用不着你跪别人!’ 这话听着舒气,说的人也是理直气壮,夏宁也就听之任之了。 不过当下这个情况却是苦恼。 好在不过片刻,那老妇人便发话了。她端坐着,声音无一丝起伏,说道:“免了,紫鹃,你们先出去吧。” 夏宁一愣,有些奇怪,却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地站着。 ; 第二十九章 殿中言 四下退却,阳光透窗洒在大理石地板上,折射着冷冷的光泽。夏宁站在阴影之中,平视着眼前的老妇。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偌大的空间无一丝声音,便觉有些恐怖。夏宁屏着呼吸,终归是有些紧张。殿外是叶绪和采儿的嬉笑声,还有那公公有些急切的轻声招呼的声音。 “两位祖宗,诶,小点声儿,小点声儿……” 可是叶绪和采儿却是毫不理睬,依然笑得放肆。倒苦了一旁的公公,心想要是打搅到太后,咱家就算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殿内,端坐着的太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笑了笑说道:“这宫里就是这样,奴才们拼命得揣测主子的心意,主子们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要是奴才们猜得不对,就会被砍脑袋;主子们要是没个像样的架子,就会被说闲话。这闲话当面止得住,背地里谁又管得了呢?” 这话里似乎有话,又似乎没有。那太后端起身边的那枚黑色茶杯,小啜了一口,继续说道:“所以这人啊,是在互相难为。” 夏宁站在远处,若有所思,而后说道:“主子们犯了错,不过是被说说闲话;而奴才们做错了事,却是要掉脑袋的。” 太后看着夏宁,浅浅笑了笑,又听了听外面某个人的声音,说道:“蓝晋博一家的惨案,也就是因为一句闲话而已。” 夏宁沉默,他并不知道太后在这件事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但她的确帮助过自己,那便是自己得到朋友?只是,当今圣上,也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是她的儿子。难道她会站在自己儿子的对立面? 少年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的笑声,心想采儿还小,并不知道那晚的具体情况,但她终究会长大的。叶绪或者不知道,但是他明白,因为在这些天里,夜深人静的时候,采儿总是会叫着爹爹、娘亲。 况且还有钟离。夏宁想到那个雾林外的红衣少女,想着她的剑,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睡梦中的楚楚可怜的神情。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和大夏朝廷结下了不少的梁子,而且这些仇恨,似乎终究会用血来偿还。 太后看着夏宁脸上不断闪过或愤怒,或不解,或惘然的情绪,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朝廷的事,终究是比想象的要复杂。” 夏宁微微抬头,可是对面的老妇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于是偌大的空间便再一次安静下来。就连窗外的声音也渐行渐远,看来那两人是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撒野去了。 少年沉默不语,那老妇静静坐着,似乎决定了什么事情,于是她站起身来。 老妇站了起来,头上的头饰便在阳光中颤颤反射着白光。然而那摇动的珠光宝气却并没有停下来,太后站起身后,便向夏宁越走越近。 少年的一颗心立马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得太后不满了?可是从进门到现在,自己就说了一句话啊。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夏宁怎么也想不到的。 太后身着华服,右手两指拎着一面白手绢,走到夏宁身前。然后她双手相叠,放至腰侧,微微身曲,竟是在向夏宁行礼。 夏宁想象过无数次面见太后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当今太后,就是圣上见了都要请安的人,站在世界权利巅峰的人,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竟然在向自己行礼! 少年在想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右手悄悄掐了一下大腿才发现并不是如此。他顿时便有些不知所错了,似乎被太后的行为惊呆了一般。 夏宁不知所措,太后也便也无其他动作,仍然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行过礼了,自从先帝病逝,她便没有向任何人行过礼,所以她的动作有些生涩。但是她的礼数十分标准,下身微曲,这个动作乍看非常简单,实际上却是非常难受。但是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是的,这个姿势,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几乎每天都要做无数遍。宫里众多嫔妃,她并不是最为美貌的,却是礼数最为标准的。就因为这标准的礼数,她的主子看得舒心,才将她送到了皇帝身边,她才有机会被皇帝临幸。从普通宫女升至更衣,又升为淑妃,最后才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夏宁回过神来,总不能让太后就这么站着。于是他双手扶着太后两臂,说到:“娘娘折煞草民了。” 太后被夏宁扶着却是不为所动,说道:“哀家还请夏魁首答应哀家一件事。” 夏宁如何能知堂堂太后竟然也有求于自己?连连说道:“太后尽管吩咐,还请起身说话。” 太后稍稍一顿,这才站直身体,指了指窗边的卧榻,说道:“夏魁首坐下说话吧。” 夏宁心知拒绝不得,也只得在那卧榻一边坐下。太后则坐在了另一边,中间便是那个名贵的茶几,还有茶几上的乾坤杯。 太后看着夏宁,沉默了片刻,说道:“哀家请你答应的事情,便与我那不肖的皇儿有关。” 夏宁听着太后对当今圣上的称呼,心想他们之间真有的所分歧。 “十年前,我那皇儿做了那等有违天理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本是一个好孩子,只是因为那个女子,哎……不提也罢。自那之后,他悉心理国,顺应天命,做足了一个好皇帝的模样。我本事情会就此平息,可是他却一直未纳妃,也从未临幸过一个宫女。夜夜都宿在那九龙塔内,我便知道,他心里还是存着那个女子的。” “所以我暗中掌握了中秋灯会,把每一届的舞魁首都纳进宫来,可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这一次灯会有兮儿捣乱,才没遇着个合适的人选,但我心知就是遇见了,他也不会瞧上一眼的。” 太后叹了口气,只是此时,她才像一个普通的母亲。 “变故,就在一年前发生了。一年前,他在宛林狩猎时遇见了个老道,说是有起死回生之大能。我那皇儿听了,高兴不及,立马就把这老道请进了宫来。” “唉,孽债,孽债啊。自那之后,我那皇儿的脾气便愈发古怪,性子也越来越暴戾,半年前竟是下令诛了那钟离一族。这半年来,更是做了不少惨绝人寰之事。就是我这宁寿宫,也已有数月未至了。” 夏宁依然是沉默,但心里却满是震撼。他没想到,叶绪说的,竟然是真的。当今圣上的皇位,真的是抢来的。只是太后言之不详,他也不知道细节。 “万一……”太后的话里满是担忧。“如果今后某日,我那皇儿被天下人所诛,还请你救他,或者饶他一命。” 夏宁再次震撼无语。 夏国皇室,难道真要走入末路了吗?就连太后,都在为圣上的未来担忧…… “只是……晚生恐难以担此重托。” 这句话说得很谦虚,但却不是谦词,他的确很难担当此重托。如今夏国风起云涌,边境又暗流涌动,他只是一个连修行都不会的乡野少年,能栖身与此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左右别人的命运呢? “不,你将要做的事情,恐怕连你自己都想象不到有多伟大。你和他人并不相同,你难道没有发现,不觉奇怪吗?”太后的神情颇有些激动。“你注定不凡,这是你的命!” “我的命?” 命运这个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但是他还记得第一次听人提起时,是白发老师说的话。 “修道,便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 夏宁忽然明白了这句话。于是他站起身,对着太后认真一礼,说道:“晚生明白了。” 不说答应,也不言拒绝,只是说明白,但胜似承诺。 太后似舒了一口气,也站起身,拿起身边茶几上的那个小盒子塞到夏宁手里。说道:“你你修行之途似乎颇有不顺,但愿这东西能祝你一臂之力。” 夏宁心中一阵狂喜,修行,是他最拼命想做的事情,也是他最大的难处。如今有太后的秘宝相助,自然欢喜。 “只是,你最应该用的,却是你自己的力量才是。” 我自己的力量?夏宁想要询问一番,却听太后说道。 “时辰不早了,你那两位小朋友恐怕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早些回去吧。” 夏宁有心询问,却知这是对方刻意回避,也只得作罢。他对对方再行一礼,转身走出了这偌大的,却空虚的宫殿。 ; 第三十章 长生不老丸 夏宁走出宁寿宫,那先前领路的余公公便直接扑了上了,急切地说道:“夏魁首,您快快让你这两位小友下来啊,万一惹得娘娘不满,小的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夏宁有些惊讶,这才随那太监指向的方向看去,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叶绪和采儿见夏宁进了宫殿,却迟迟不出来。两人都是闲不住的主,竟是胆大包天爬到了殿旁的枇杷树上。再看采儿鼓鼓的嘴巴和一地的果皮,任谁也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枇杷树结果本应是盛夏,只是这棵树的果期却不知为何晚了一季。想到这里,夏宁似乎发现了什么。自从进了宫来,这宫中的草木一类,似乎都是一片嫩绿,哪有秋季衰败之感? 夏宁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向那棵枇杷树走了过去,此时正有几个太监和丫鬟围在树下,哀求着两人下来,却无济于事。 “赶紧下来了,咱回去吧。”夏宁摇着头说道。 叶绪撇了撇嘴,将手中的琵琶随意扔下,抱着采儿便一跃而下。这树枝距地不过丈余,莫说是他,就是夏宁也不在话下。 几人向宫外走去,那宁寿宫门口却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站得很直,仪态端重,似乎是看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又似乎是看着路边的枇杷树。身旁是数位太监和丫鬟,低着头战战兢兢。 还是那太监领路,不过这次却没有轿子坐了。那太监知常人极少有机会入宫,也是刻意放缓了步子,四人缓缓行着,只当是游山玩水。 “你和采儿怎么跑树上去了?也不怕人抓你杀头?”那太监身后,夏宁低声对身旁的叶绪说道。 “嗯?”叶绪有些惊讶夏宁竟然会主动搭话,不过他很快就变成了一副就像是别人欠了他钱的死鱼脸,幽怨地说道:“好意思说?你进了那宁寿宫便不肯出来,倒是苦了我和采儿,大半日没吃东西,自然饿的慌。” 夏宁心中了然,不过他看着叶绪的样子,心想你个修行者还怕这点饿?只怕还是为了采儿。 “不怪叶哥哥的,是采儿肚子不听话,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叶哥哥才带采儿找东西吃的。”小女孩儿站在叶绪身旁,拉着叶绪一只手,仰着脸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对夏宁说道。 夏宁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采儿的脑袋,不再言语。 四人行至片刻,便是毕门。 夏国皇城,分皋、库、雉、应、毕五门。毕门为天子及妃嫔燕居之所,原来三人不觉间,已走到了宫城极深处。只是这进来是坐着轿子,出去却是步行。夏宁和叶绪还好,可是采儿却只是一小女孩儿,从小娇生惯养,哪走过那么长的路?此时便已被叶绪背到了背上。 出了毕门,便是应门。应门乃是天子治朝之门,行人便比毕门多了不少。不知是寻常官员和侍卫,夏宁甚至看见了一道士在簇拥之中走了过去。 “哈,难道大夏帝国,出家人也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吗?”道门乃出家之地,叶绪自然也是看见了那个簇拥之中的道士,此刻便忍不住出声嘲讽道。 不过夏宁却没有言语,他突然想起了刚刚与太后的一席谈话,莫非这个道人便是太后口中的老道? 夏宁稍一犹豫,快走两步与前面领路的太监并行,问道:“公公,你可知方才那道士是何等人物?” 余公公听了这一问,脸上竟是浮现了稍许惊恐,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夏魁首,这话可是不能乱问的,小心,掉脑袋啊。” 夏宁心中疑惑更胜,说道:“还请公公透露一二。” 余公公看了夏宁一眼,又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注意才说到:“唉,罢了,夏魁首问了,那咱家就说说。那道士啊,可是皇上钦定的内阁国师。无品制也无具体权利,却能与圣上共商国事。这满朝文武官见了,都得问一声好呢。” 夏宁微微皱眉,心想原来这老道已经权势熏天到了如此地步。又问道:“这道士是否乃圣上一年前知遇?” 余公公感觉有些讶异,说道:“原来夏魁首你也知此事?唉……” 余公公提起这老道只是满脸惊恐,却无一丝敬意,此刻又长叹一声,只怕事不简单。夏宁想到这里,微微明白了太后的担心。又问道:“那公公可知这国师大人,平日里都在皇宫做些什么?” “这……”余公公欲言又止,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在前面沉默走着,步伐甚至加快了些许。 夏宁见状,却不肯作罢。他也快走了些许,还故意向太监靠了靠,便将手中的东西不着痕迹地递到了他手上。那公公瞥了瞥手中的东西,那赫然便是一张一万两的巨额银票。 余公公脸上先是露出了惊喜之色,随后又变作苦恼。他看着夏宁,又捏了捏手中的银票,脸上满是为难之色。他不是没有见过数额更大的银票,但是像夏宁这样只是为了一个消息,便出手如此大方的人,他却是第一次遇见。 “还请公公透露一二。”夏宁再次陈恳地问道。 几人又走了一段路,出过了一座汉白玉的大门,却是一拐,到了一条行人稍少的小道上。 到了这里,余公公这才说道:“我乃是宁寿宫的太监,对圣上那边也知之不详。只是私底下听御书房那边儿的太监说,国师是在炼仙丹呢!” “仙丹!”这一声叫喊便有些大了,不是叶绪又是谁? “小点声儿!小点声儿!”余公公忙拍打着叶绪说道。 叶绪自知失言,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扭头不再说话。 几人又是沉默走了一段路,夏宁又开口问道:“公公可知是何种仙丹?” 余公公左右看了一看,低声说道:“听说,是长生不老丸。” “长生不老丸!”叶绪又是一声大叫,甚至惊起了一房檐上的麻雀。 “哎呀小点声儿,小点声儿!”余公公又是一阵心惊胆战,忙看了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下来。 叶绪做了个尴尬的表情,表示歉意,又低下了头。 再也无话。几人又行了不少时间,终于到了南门。夏宁向余公公一揖,便领着采儿与叶绪出了宫墙。他扭头看了看巍峨屹立的宫城和无数严阵以待的侍卫,心想自己还会回来的。 只是下一次再来,是用什么方式呢? 夕阳落幕,中秋灯会也已经过去,但穹桑城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因为有一场更为隆重的盛会即将来临。十年一遇的百鸟朝圣,是每一个少年人梦寐以求的盛会。在这一天,不仅是大夏国,整个大陆的年轻强者们都会来到穹桑城。只有这一天,穹桑城的边境才是完全开放的。就算是正在开战的国度,都会停战,直到百鸟朝圣结束。 因为百鸟朝圣决出的少年们,便有机会被各大隐世宗门选中。那些被选中的人,莫不是前程似锦,傲视群雄的人物。那些大陆有名的强者,几乎都与这些宗门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就连鼎鼎大名的叶家家主叶行云,都曾在太一剑谷求道数年。而相传杀手界的天下第一杀手封无面,本就是幽谷的长老。 是的,在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本就不是国家,而是这些隐世宗门。只是那些隐世宗门既然号称隐世,自然便不会轻易示人前。所以表面上是这些国家割据一方,实际上却是各大宗门在暗地里操控。除了最为强大的大夏帝国,其他的国家君王几乎都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所以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百鸟朝圣,其实是各大宗门联合举办。之所以选择在穹桑城,是因为大夏国是如今惟一一个没有被那些隐世宗门染指的国家,这样做只是以示公平而已。大夏国自然也乐意白鸟朝圣在自己的领土举行,这便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大陆霸主的地位。所以两厢情愿,百鸟朝圣这样的盛会在千年以前那次憾世风波之后,便一直流传到今天。 百鸟朝圣在年轻人的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就比如今夜,在穹桑城偏南的一个小客栈里。一个无法修行的废物,决定用性命,来拼一次参加的机会。 “你真的决定这样做?” 饶是叶绪从小在世家中长大,见识了无数风姿卓越之辈,也经历过无数骇人听闻的事情。但是夏宁刚刚说的话,却仍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他感觉非常惊讶,但却并没有感到些许荒唐的意味。他竟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相信他,或者在他心里,他的这个小弟无论做什么,都是会成功的。 ; 第三十一章通脉 上 辉辉银月,透过窗纸将银色的月光洒到屋内,也洒到两个少年的身上。采儿坐在稍远处,两手撑着脑袋看着两个面对面盘坐着的少年。 夏宁坐在窗边,一手随意放在膝上,一手握着一颗圆润通透的明珠。月光洒在那颗明珠上,珠内有点点星辉闪烁,透露着一种神秘的色彩,正是太后赠予的秘宝。据叶绪所言,此珠正是传说中的月蟾珠。 相传大陆极北之地,冰雪覆盖之处,有寒冰月蟾出没。此蟾全身如雪,吐息如霜,能言人语,能化人形,以吸食月光精气为生,故名月蟾。然而这种月蟾修行极难,往往百年都不能引气入体。但月蟾寿命极其悠长,久而久之自有修行极高之辈。这种修行有成的月蟾体内,便有极寒内丹相生。此丹乃月蟾修行无数年所化,对天地元气有着极高的亲和性,对修行者更有定脉通气之功效,简直就是为夏宁量身而制。 只是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月蟾一族便消失匿迹,这颗月蟾珠也不知从何而来。 当然,夏宁身上尚有几颗更为珍贵的妖晶,只是这种妖晶功效尚不明确,不确定性太高。他可不想再凭空长出一颗巨树来,上次有人帮他挡了下来,再来一次可就是自寻死路了。任谁知道一个毫无真气的少年竟然怀揣巨宝,恐怕会直接杀到穹桑城来。就算是宫里某个太监出面,恐怕也保不住他,搞不好,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为了利益,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开始吧。”夏宁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他的膝上正放着一张人体脉络图,他便是要在自己的身体内,打造一副经脉来。 打造一幅经脉,这是如何骇人的事情。虽然修行者有无数玄奥的法门,修行者自己的身体却最是脆弱,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更何况要在身体里打造一幅原本就不存在的经脉。 但夏宁就如此轻易地决定这样做了。 叶绪有些犹豫,却还是伸出了手,抵在夏宁左肩的抬肩穴,输了一丝真气。他心知如此是害了对方,但看着夏宁执着的眼神,却拒绝不得。这一丝真气很轻,很少,但足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夏宁对天地元气有着天生的感应,对真气也是如此。他感觉到叶绪的指尖徒然爆发出一种强悍而巍峨的力量,那种力量虽然只有一丝,只有一瞬,但仍然给了他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若是往日,他只有任这一丝真气肆掠,或者就此消散,就像此前无数次的尝试一般。但今天不一样,因为他有月蟾珠。 真气出体,本应变得狂躁无比。但夏宁体内的这一丝青色真气却安静地呆在夏宁的抬肩穴,轻柔无比,想来正是那月蟾珠的功效。夏宁默默感受着这一丝真气,似乎觉得自己能够控制他,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夏宁小心翼翼的控制着那一丝真气,从抬肩穴向旁边的中府穴移动了半寸。 嘶…… 一声撕裂的轻响从夏宁体内传来。 有变化固然是好的,因为这些天来,夏宁无数次的努力都是白费精力。但今天不同,他的身体终于有了某些变化。 但是夏宁感觉很不好。 那丝真气刚开始移动的瞬间,夏宁就险些被一阵剧痛弄昏厥过去,好在他撑了下来。但他脸上满是豆大的汗滴,左肩更是一片通红,那丝真气竟然在夏宁的体内钻出了一个孔洞。 在身体内凭空钻出一个洞来,那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他不慎咬破了嘴唇,一丝鲜血便从他嘴角流了下来,他的身体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夏宁!” “夏哥哥!” 两声焦急的叫喊在夏宁耳畔响起,他却没有办法回应,因为入定自视之人,对外界是没有丝毫反应的。但他也心知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于是决定在彻底昏厥之前,再多做一些。 于是他强忍住疼痛,暗暗稳定住了那丝真气,寻好了目标。 那丝真气再次动了。 青色真气直接从中府穴,移向锁骨旁的缺盆穴,而后一个左拐到了颔下的气舍穴。到了这里,那丝真气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直从气舍向下,一路途径俞府,神藏,绕过了心脏,直到了胸前的步廊穴。 这此移动的距离只怕有最开始的十倍,那疼痛也是更加剧烈,就仿佛是叶绪用剑硬生生地在夏宁体内劈了一剑。他再也忍不住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声仰天大吼,嘴里喷出一口血沫,而后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他身躯向后瘫倒,左半身却是不住地痉挛着,整个左胸都是通红一片。 “夏宁!”叶绪上前一把扶住夏宁,可是对方却已没了直觉。他双指相并放到夏宁鼻下,感觉到尚有呼吸,才放下心来。 采儿则是在一旁,早已哭花了脸,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爬到夏宁身边,伸手擦了擦夏宁嘴角的鲜血,又抚了抚他左胸,泪珠就像下雨般滴答不停。 “叶哥哥,夏哥哥没事吧。”采儿呜咽着,圆圆的脸蛋挂着两行雨帘,说的话也是模糊不清。 叶绪放下夏宁,看了看采儿,又看了看地上的夏宁。说道:“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小女孩儿,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由于剧烈的疼痛,大脑强迫夏宁的意识陷入了昏厥,否则真的会疼死。但是身体却是没有办法睡着的,那条被青色真气开拓的长长的通道更是不住地渗血,弄得他的左胸一片通红。通道也不是如经脉一般圆润通透,而满是污血和碎肉,哪里有元气流通?那些污血和碎肉竟渐渐有将通道堵塞的趋势,夏宁拼命做出的努力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 好在夏宁右手握着的月蟾珠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一丝寒气从月蟾珠内散发而出。那丝寒气并非真气,也没有对夏宁的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寒气到了夏宁的左胸,便将通道稳定了下来,那些碎肉污血也被寒气清除干净。 夏宁的身体终于平静了下来,气息也渐趋平稳,左胸的红肿也开始消退。 但是有东西闲不住了。 那丝青色真气一直停留在夏宁的步廊穴,没有人操控,它便一动不动,静静地呆在远处。直到有一丝寒气从远处袭来,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想去亲近一番,却不敢妄动。 过了许久,它似乎终于抵抗不了那丝气息,于是它认准了方向,向夏宁右手某处移去。 这一下如何得了?那丝真气所过之处无不是血肉内绽,躯体外面则再次变得通红。从左胸到右手,直斜斜跨过了整个身躯。那丝真气越接近月蟾珠,显得越是欢愉,跑得也越快,造成的伤害便越是剧烈,其间更是通过了一个人体大穴巨阙穴。 夏宁原本稳定下来的身躯再次变得通红,全身都不住得痉挛。口中也不住地吐出血沫,甚至还有一些碎肉,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夏哥哥?”原本趴在一旁睡着了的采儿被夏宁惊醒,待看清了夏宁的状况后不由再次意乱心慌,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夏宁吐出的血沫,嘴里连忙叫道:“叶哥哥,你快来啊……” 声音里已满是呜咽和慌乱。 叶绪匆忙跑到夏宁身边,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这种事情他也从来没遇见过,在他看来,夏宁能够坚持到现在,就已然是一个奇迹了。将手放到夏宁胸前,却发现夏宁的体温低得惊人,简直比死人还冷。 他匆忙地在夏宁怀里摸索了一番,拿出了几个晶石,却不知该如何使用。他尝试着向里面输入了一丝真气,却毫无作用。 “这怎么用啊?这怎么用啊?” 他心知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妖晶,却来不及惊讶。他只想着救活夏宁,却是无能为力。 “啊……”叶绪将几颗晶石摔向一边,发出了一声怒吼。 而后他一拳袭向地面,木制的地板直接被洞穿,真气外溢,整个房间都有些摇摇晃晃。 这一声巨响便惊醒了不少旅客,四处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不过好在此刻已经是深夜,又是深秋气冷,虽有异样,却无人愿意前来追究。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房间里那几颗被随意丢弃的晶石,就可以买下一整个国家。 说来也真是奇怪,今夜怎么这般寒冷,似乎比昨夜冷了不少,果然还是被窝里舒服。 倒是那客栈老板,心知这房里的几位客官怠慢不得。于是他也只得举着烛火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一下门问道:“客官,可有异样?” “滚!”叶绪此时心情正坏,哪会理人。 掌柜碰了一鼻子灰,也只得作罢,抿了抿嘴,讪讪地走开了。 屋内,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洒到了一旁默默垂泪的采儿身上,洒到了颓坐在一旁的叶绪身上,也洒到了不断痉挛的夏宁身上。 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又有人会死了。 ; 第三十二章通脉 中 没有人像夏宁这般做过,也没有人敢这样做过。 经脉乃血气之要地,没有经脉,又怎么可能生存?而肉身更是脆弱,哪个修行者在这件事情上不是事事谨慎,只有夏宁,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竟想要在人体内活生生地开辟出一片经脉来。 所以夏宁做了一下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注定没有人为他喝彩。 就连太后也只知道他因为某些原因修行有碍,却不知道他竟然天生无脉。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夏宁,就只有叶绪。但夏宁就这样做了,毫不犹豫地做了,就像他说得那样,他一定要修行。 只是创造奇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没有人相信他会成功,就连叶绪也是。但他心中自有一种执着的意味,我要做成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做成这件事。 这是偏执,或者说固执。 终于,那丝青色真气钻出了他的身体,投入了那颗散发着微微白光的月蟾珠中。而后那抹微微的白光,就变成了淡青之色。这青色实在是太淡了,所以叶绪和采儿都没有注意到这些许变化。 就在刚才,那青色真气开始移动的时候,月蟾珠就开始散发出一丝寒气去愈合那些真气造成的伤口。只是太慢了,没有人操纵这颗月蟾珠,仅仅靠它自主地散发出的寒气实在是太慢了,在愈合夏宁的伤口之前,恐怕他早就已经死了。 但好在那丝青色真气飞入了那月蟾珠之中,月蟾珠就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番,忽然间寒气大盛,那些寒气迅速将夏宁躯体里那些刚刚被打通的那些恐怖的沟壑稳固了下来。他的身体也慢慢稳定了下来,也不再向外吐污血和碎肉。 只是这些寒气,似乎又有些太多了。他的脸先是通红,此刻却是变作了惨白。嘴唇都被寒气冻得黑紫,眉毛上都开始结出霜来。 两人很快都注意到了夏宁的不对劲,伸手一摸,竟是满手冰凉。 “被子,被子。”叶绪嘴里喃喃道,连忙将前日在掌柜的那里要来都两床杯子盖在了夏宁身上。 只是依然无用,那寒气霸道至极,就连叶绪和采儿都被冻得脸色有些发白。 而距此间向南不知多少万里的地方,那里气温更高一些,冬天也来得更晚一些。这里的树还是绿的,琵琶刚刚成熟,她的名字叫荆州。有一个红衣女子风尘仆仆,奔波半月终于到了这里。她住在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凉意。 怎么这么冷呢? 她紧了紧被子,半个脑袋都钻到了被窝里。忽然想到,穹桑城,会更冷一些吧。 那么。你,还好吗? 她想着,嘴角有些上扬,摸了摸怀里的一颗晶石,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境界尽废的她没注意到,有一个浑身邋遢的老人站在窗外,默默地凝视着她。 叶绪将房间里所有的棉被,衣服都盖到了夏宁身上,盖成了一座小山,却无济于事。而后他看着大敞着的窗户,心想你平日里不喜欢出门,怎倒是喜欢晒月亮?晒月亮有什么用?倒是晒晒太阳啊。他看了看东方,心想太阳快些出来吧,而后他愤怒地关上了窗子。 房间徒然暗了下来,夏宁手中的月蟾珠也一瞬间失去了光芒,变得黯淡无比。 皇城中,宁寿宫外。太后伸手托起一片雪花,有些不解。说道:“今年这雪,似乎来得早了些。” 她身旁本无一人,此刻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太监打扮的老人。那老人看了看雪,又看了看手中的黑色茶杯,无言。 杯内是一潭死水,空无一物。 而据此地不远处,有一座塔,塔体黝黑,高塔九层,是为九龙塔。 九龙塔最高的一层里有一个男子,身着金黄华服,年岁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他跪坐在一张蒲团之上,身后有七重幕纱轻轻扰动。 他如星的剑目望着塔外的雪,脸上却是呈现出一种凄婉之色。 “馨儿,你看,下雪了。” 他的声音满是悲怆,视线早已模糊。 “放心,我会救活你的,一定会。”他回过头,看着身前某处,一字一顿地说道。 客栈里,夏宁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叶绪只是把铺盖衣服一类统统扔到了夏宁身上,却似乎累得不行,靠着窗户微微踹气。采儿则是挂着泪珠,靠着那座小山睡了过去。 夏宁右手的月蟾珠由于失去月光的照耀,便不再释放寒气。但是它对天地元气天然的亲和,也使得这件客栈附近的元气变得非常浓郁,夏宁那刚刚开辟的唯一一条满目疮痍的经脉中也终于有了真气流动。 引气入体,便是窥径。 这一天,的确是值得纪念的一天。穹桑城下了千年来最早的一场雪,夏宁终于窥径。 叶绪靠在窗边,看着小山下压得实实的夏宁,心中感概万千。他做到了,他说过他要拿灯会魁首,他就拿了;他说他一定要修行,然后他就修行了。然后呢?你又要做什么? 但这只是开始。 寻常人的引气入体是真气在全身十二主脉无数偏脉循环,途径一百零八主穴,五百九十二偏穴共七百二十个穴位。可是夏宁才通了数个穴位,短短半条经脉,力量恐不如寻常修行者百分之一也。 叶绪清楚他的性格,他知道他一旦要做什么事情,一定会做到底,哪怕是拼死。所以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他害怕夏宁醒来,便又会强行通脉。如此一来,就算是神仙,也会力竭而死的。 他叹了口气,而后颓然坐到地上,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其实叶绪只是搬了些铺盖和衣服,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那并不重。只是今夜变故连连,他心里焦急不得放松,自然是累。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只有窗外的雪和风的声音。 木窗外,有点点雪花随风飘落,渐渐堆积到街角。 雪花落到街头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乞丐身上,很冷,很凉。老乞丐不由蜷缩得更紧了些,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但是寒雪依旧打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 他的肮脏的脚上满是老茧,应该是走过很长的路;他的蜡黄泛黑的手上满是伤疤,应该是爬过很高的山;他的乌黑的嘴唇不住颤抖,寒风不断灌入他破烂的衣服里。 他曾经很有钱,有一个少年给了他一张巨额的银票。但是那个客栈掌柜说那是少年支付的酒钱,而后将他赶出了酒肆。 他不敢争也不想争,他已经习惯了乞丐般的生活,突来巨财只会给他带来祸害。 于是他继续流浪,就像他流浪了数十年一般流浪。 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麻木,仿佛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他突然梦到了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向他盈盈一笑。身旁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小女孩儿,叫着,爹爹,爹爹…… 老乞丐不再颤抖了,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温暖如春的艳阳,和美好。 雪,越来越大了。青石板的街道上都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得晶莹剔透,白得惊心动魄。而某个街角的角落里,那里的雪堆得更多一些,堆得竟然像是一个人形。 哦,那本来就是一个人,一个被冻死的老乞丐。老乞丐的身旁的红墙便是东坊的围墙,里面无数王公贵族,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清晨的穹桑城东坊外的街头围了一群人,人群中间是一个雪的雕塑,雕的是一个面带微笑的老乞丐。 忽然,人群豁开了一道口子,原来是一众持刀侍卫。侍卫中是一顶四人小轿。轿子在那死去的老乞丐旁停下,内里走出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穹桑府的伊使池以厚。 池以厚眯着小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老乞丐,心里一惊,却不动声色。而后他向周围那些百姓说道:“这是昨晚艺阁的大师借天地大雪雕的艺术品,是一个雕塑,是不是很像一个冻死的老太监啊?”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用着或质疑或愤怒的表情看着伊始。 微福的中年男人摸了摸嘴边的小胡子,吼道:“艺术,这是艺术!你们懂吗?这就是一座雕塑!” “哦……” “原来如此……” “是是是,是一座雕塑。” 周围的百姓附和道。 池以厚有些满意这些人的表情,微微一笑,原本就小的小眼睛变得更加小了。他吩咐了两个人搬走‘雕塑’,转身坐回轿子里。 是的,他说这是雕塑,这就只是一座雕塑。 大夏号称天下霸主,其都城穹桑更是繁华无比。在外人看来那可就是遍地黄金之地,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冻死在这里?怎么可以有人冻死在这里?而掌管都城百姓民生最直接的官府就是穷桑府。 所以穷桑府的伊始不允许有人冻死在这里,不允许有人趁机扳倒自己。他寒窗二十载,才考取功名,才在都城有立足之地。他做了几十年官,他只会做官了,离开了穷桑府,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所以那只能是一座雕塑。 ; 第三十三章 脉 下 旭日初升,阳光照进二楼的窗户,撒在夏宁的脸上。他看着远处那朱墙旁的一群人,还有那个被一众官兵运走的什么东西,沉默不语。 “我还是不同意,至少,缓一缓。” 是叶绪的声音,他们似乎已经经过了争吵,采儿站在夏宁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仿佛在哀求什么。 “这次是你运气好,下一次呢?如果你真的……死了,这一切岂不是白费?” 窗外的一众人群已经散开,那些官兵运着什么东西,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夏宁沉默,便是坚持。 叶绪颓然地坐在一旁的地上,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窗外的阳光照亮了房屋的一角,屋内却仍然显得阴沉,地板上还残留着些许水渍,不知道是从何而来。 采儿站在一旁,看了看叶绪,又看了看夏宁憔悴的侧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而后她松开扯着夏宁袖子的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再也忍不住伤心,便嘤嘤地啜泣起来。 是了,她才是最为伤心的那个人。短短数日,她便失去了所有,失去了爹爹,娘亲,失去了家园。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差点死了,这几日她一直忍着伤心,忍着痛苦,忍着不安,便是不想让二人担心。但终究只是七八岁的孩子,一旦想起伤心事来,又如何止得住。 一时无言,屋内只有采儿轻轻抽泣的声音。 夏宁转身,看着采儿梨花带雨的脸,如何能不心软。他蹲下身体,将采儿揽进怀里,轻轻说道:“采儿乖,采儿不哭。” 蓝采儿两只小手紧紧抱着夏宁,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会跑掉一般,一边哭着哀求道:“夏哥哥,你别死……别死……” 一旁的叶绪也是别过头去,微微仰着头。 三人无言,唯有垂泪。 …… 入夜。 夏宁与叶绪相对而坐,采儿睡在一旁的床上,眼角还挂着泪珠。 叶绪右手二指并作剑诀,看着手指上吞吐的真气,说道:“你还有时间。” 你还有时间,可以缓一缓。 夏宁摇摇头,说道:“我想快一些。” 说完他愣了一愣,看了一眼一旁熟睡的采儿,又说道:“如果我不慎死了,照顾好她。” 叶绪不语,却也不再犹豫,将二指抵在对面这个少年的步廊穴上,缓缓输入了一丝真气。 嘶嘶的声音在夏宁体内响起,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昨夜他开辟的那条经脉内本已有真气流动,奈何那条经脉只有从上到下半条,未成周天,那真气自然是消散了。 “这次不知道又能坚持多久。” 似乎是熟悉了这种痛苦,夏宁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不过此时他满头大汗,脸上更是浮现这不健康的潮红,任谁也无法安心。 当然,能坚持多久,自然不是指那丝真气能坚持多久,而是指自己的身体能坚持多久不晕到。 他手上的月蟾珠映着窗外的星光,散发出淡淡的光泽。渐渐的,那光泽越来越明亮,他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而后,他便再次晕了过去,嘴角有道血线溢出,看来是伤了内脏。 叶绪静静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沉默地将夏宁抱到床上。 而后他便发呆。 他看着夏宁紧蹙的眉头,心想你既然活得如此痛苦,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发呆。 第二天,第三天,后来的每一天,夏宁都是伴随着痛苦晕倒。但是叶绪发现,他每次坚持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似第一夜那等危险的情况也没在出现过,他虽然担心,但是也渐渐开始相信他。 既然你要坚持,且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吧,叶绪这样想着。 又是和以往一样的夜色,星光高挂,照耀着人世。虽已入冬,但穹桑城却是更为热闹了,因为百鸟朝圣就在冬天。路上的行人更多了,大多是些面带稚意的少男少女。 经过十数日的强行通脉,夏宁终于习惯了这种痛苦。如今他已不需要使用叶绪的真气,虽然偶尔还是会晕倒,但大多数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停下来,然后睡个好觉。 但代价就是,他的身体便得更瘦弱了,脸色也变得苍白,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甚至比小时候还弱。 叶绪和采儿也不再阻止他,反倒是希望他能快一点,快一点结束这种痛苦。 这一夜,夏宁又坐在了木窗之下,叶绪站在在一旁,眼里满是担忧。 “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必死,而且,这是最后一个穴位了。”夏宁笑着安慰他,只是他此时面如土色,瘦骨如柴,笑得自然不好看。 这十数夜,他已经打通了大部分经脉,如今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百会穴。 最后一个,自然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危险的。 百会穴位于后发际正中上七寸,当两耳尖直上,头顶正中。乃人体重穴,是人体十二主脉与七百二十穴位汇聚之处,百脉之会,贯达全身,可观其重。夏宁虽无经脉,却有穴位,这百会穴若是稍有不当,轻则重伤,重则致命,危险至极。 “夏哥哥,我刚刚叫小二熬了骨头汤,你快些,不然就冷了。”蓝采儿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跑进来,笑吟吟地对夏宁说道,就仿佛完全不担心一般。 “谢谢采儿。”夏宁笑了笑,又扭头对一旁苦着脸的叶绪说道:“你看看采儿多相信我,哪像你,一脸我就快死了的样子。” 叶绪撇了撇嘴,不再多言。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一出口,恐怕又是劝阻的言语,然而似夏宁这种冥顽不灵的人,劝阻什么的最是无用。 窗边的少年挪了挪位置,闭上眼睛,开始通脉。而此时,采儿脸上的担忧才显露了出来。 如何能不担忧。 “叶哥哥……”采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里哪还有半分自信。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叶绪看着夏宁,重重地说道。 只是这话不知道是自欺,还是欺人。 再观夏宁,此时已经进入了内视状态,对外面世界再没有半分反应。说来奇怪,在他还没有通窍的时候,便已经借助叶绪的真气成功内视,境界上便已算作观微境,也是一奇事。 人体十二主脉,夏宁已经全数打通,真气循环,便是周天,他终于算是踏入了修行界。 感受这真气在体内流淌的感觉,夏宁微微有些感慨。不过他不再多作留恋,意念一动,真气便逆冲而上,经灵台神道直向头顶而去,前方便是百会。 夏宁稍一犹豫,而后携着这几日来积累的真气,全力向百会袭去。 “嗡!”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百会穴却并没有如其他穴位一般如愿打通。他以为这百会穴固然重要,大不了就是疼一些罢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痛晕过去的准备,所以这一击便是携着全部的真气全力一击,可谁知那百会穴纹丝不动,更是传出一阵巨大的嗡鸣,直震得他脑袋头痛欲裂,几乎昏厥。不过这十数日的苦修,早让他熟悉了这种痛楚,这才堪堪支撑了下来,不至晕倒,但脑中一股一股的震荡却是免不了的。 夏宁定了定心神,看着纹丝不动的百会穴,心有不甘,自然不能停下。于是他意念一动,剩下的真气轰然加速,又袭向百会。 “嗡……” 又是一阵轰鸣,那百会穴依旧纹丝不动。夏宁咬了咬牙,狠下心来,便携着真气不断撞击。 “嗡嗡嗡……” 无数猛烈的震荡在他的脑海中炸开,直搅得他天昏地暗,脑袋仿佛要被炸裂。不过饶是如此,那百会穴却依旧纹丝不动。夏宁现在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心想我一下撞不开你,我不停地撞,总能有一天能撞开你。 “嗡嗡嗡……” 又是一阵长久的嗡鸣,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撞了多少下,夏宁的神志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种本能,不断的撞击着百会穴。他以为持之以恒,总能有所收获,却不知急功近利正是修道大忌。 他此时已毫无理智可言,再加上脑中不停的震荡,如果停不下来,固然是破开了百会穴,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一个观微境的疯子。 但此时他正在内视,外力皆不可饶,就算是灵寂境强者也回天乏术,谁又能帮他? 难道经历了这么多,最终只能是一场空吗? 夏宁的身体不住得颤抖,额头上汗如雨地。更恐怖的是他的眼睛,不,不只是眼睛,他的眼鼻耳口,都渗出了血来,竟是七窍流血,这正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采儿在一旁默默垂泪,只希望夏宁能醒过来。叶绪大惊,想要做什么,却无能为力,他背着双手,心里却早已急如火焚,心想自己早该阻止他的,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他! 而就在这时,夏宁手中的月蟾珠,在星光的照耀下,徒然绽发出耀眼光芒。那光芒比以前任何一次通脉都要明亮,照得整个屋子都亮若白昼。两人不知这是何,但料想便是转机,于是又生出了些许希望。 这几日通脉,虽然依旧凶险,但夏宁早已驾轻就熟,月蟾珠的作用便小了许多,但令无数修行者趋之若鹜的月蟾珠,作用又怎么会只限于这些? 果然,就在夏宁即将失去所有理智的时候,一股清凉之意在他脑中生起。那清凉之意并不如何霸道,却很快就让他平静了下来。 夏宁回过神来,心里一惊,心想好险,若不是这月蟾珠在手,自己莫不是真的要走火入魔。 他停了下来,又调息了一番,看着那依旧固若金汤的百会穴,暗自叹息一声,心想罢了,日在再来理会与你。 然后他醒了过来。 ; 第三十四章 学院 采儿见夏宁终于转醒过来,哇的一声便扑了上去。叶绪见他随七窍流血,却双目有神,并非走火入魔,想来是那月蟾珠起了作用,也放下心来。这十数日来,日日惊险,他喜惊交织,脸色竟似比夏宁还憔悴。 夏宁一把抱住采儿,拍了拍她的头,忽觉自己脸上油腻腻的,一摸才发现竟全是鲜血。心想今日真是惊险无比,那百会穴短时间内还是万万不要再动了。 起身洗了把脸,仍觉不适,又在偏房好好泡了个澡,洗去了这一身血渍,换上了一身轻裘。这裘衣乃动物毛皮所制,名贵得紧,不过如今夏宁身缠万贯,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但走出偏门后,他刚刚舒缓下来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间客房本就只有一正一偏两个内室,又只有一张木床。若只是自己和叶绪也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女孩子,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怎么看也显得拥挤。这几日劳心于修行,无暇顾及其他,如今闲下身来,看来得另寻住处了。 夏宁将这话一说,谁料那叶家公子和采儿都是露出一幅怪异的表情看着他。 “怎么了?”夏宁摊了摊手,心里奇怪得很。 “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叶绪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说道:“你现在可是灯会魁首,声名远扬啊。你要是愿意,那朝中便有五品大官等着你去做,出门走一遭,便有无数貌美女子投怀送抱,东坊中还有一座专门为你修建的府邸。” 说完他又从身旁一个木柜里取出一沓信纸之物:“这便是这十数日京城各大名流和四大学院送来的请帖,这是东坊那片宅邸的房契,只等修缮完毕便可入住。” 夏宁愣住了,说道:“就因为我对了幅对联?” “当然不是。”叶绪将那一沓纸塞到他手里,满脸鄙夷的说道:“灯会魁首固然有名,却年年都有,也不值得四大学院和无数名流巴结。最重要的,是你接受了太后的觐见,与太后一同观舞。还有人传言你和当今长公主关系密切,搞不好还能当上驸马,那可就是平步青云了。” 不知为何,叶绪说到这里总有一种愤愤的感觉。 夏宁接过那一沓请帖,这几日都在苦修,哪有心情在意这些。他翻了翻那些请帖,大多是宴请。倒是四大学院贴切,知晓自己尚无住处,邀请自己前去下榻。再看那张房契,是从私人手里转过来的,应该是太后私底下的手笔,想来以前的灯会魁首是没有这等待遇的。 他忽然想起宁寿宫中那个华贵的老妇人,心下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这件事总觉有些荒唐,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那值得当今太后俯身相求?他将那些请帖和府契扔到一边,心想这些宴请就不必了,他本不喜这些。但是出于礼仪,回信是少不了的。 一一写好回信,劳烦店小二送了出去,再看天色已晚,就决定先行休息,明日再去那四大学院拜访。 采儿独自谁在床上,叶绪和夏宁便挤在不远处的地铺里。 穹桑四大学院,隶属大夏王朝,虽不如那些世外仙境,隐世宗门,但自有底气。再加上夏王朝的庇佑,四大学院的名声日益高涨,甚至有超过某些隐世宗门的趋势。 这四大学院便是应天学院、岳麓学院、嵩阳学院与白鹿学院。四大学院同仇敌忾,竟也出了不少天才少年。从大陆各处来夏参加百鸟朝圣的少年们,大多数都是住在各处的客栈,但稍有名气的便可以在四大学院下榻。学院愿意给夏宁发出邀请,想来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但只是承认身份,却不是承认实力。是的,夏宁的确很有学识,但也有个最大的弱点,正如那荣王府世子所言,就是不会修行。若是他不仅学富五车,修为也有所成,哪怕只是窥径,这件客栈的门槛恐怕都会被踩烂,那会只是发几封请柬那么简单。 但人无完人,修道和修学,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夏宁的路似乎已经被安排好,他会在百鸟朝圣的文试中脱颖而出,却无法在武试有所成就。再加上他在中秋灯会上的成就,能轻易搏个一官半职,官途无量,却也仅此而已。 修道?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 而四大学院里那些少男少女对此则更为不屑,心想这夏宁不过是个村野小子,不能修行的废物一个,误打误撞得了个灯会魁首,哪值得副院长大人亲自写信邀请?说不定他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拐骗了太后娘娘,真是罪当万死。 这些话语本就无礼,而当那谈论的本人在时,就显得更为无礼。 夏宁三人走在应天学院中,应天学院乃四大学院之首,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风景自是极佳,但两旁的窃窃私语便不断地传到三人耳中,却让他们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夏魁首,听闻你在中秋灯会上语惊四座,妙语连珠,在下仰慕已久。如今得偿一见,果然风流倜傥,想必修行早已大乘,在下不才,正想请教一番,如何?” 那说话额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提一柄青钢长剑,玉面朱唇,很年轻,所以轻狂。 三人本不想理会这些,但看着形势,怕是不打一架不能善了了。 “安之,不得无礼。”不及夏宁反应,又有一人从后院走来。 “二师兄。” “二师兄。” …… 围观众人一看来者,都纷纷低头行礼。那男子施施然走过来,向夏宁微微一笑,说道:“我家师弟年幼无知,惊扰了夏公子,还请恕罪。三位是应家师邀请把,请随我来。” 听了这话,一旁的楚安之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师兄不是你让我来找这人的晦气吗?怎的又来相助与他? 夏宁看了看来人的面孔,只见他二十来岁,面带微笑,如清风拂面,不由有些心安。一旁的叶绪却并不领情,哼了一声也不再言语。 这一哼便让场间显得有些尴尬,夏宁微微摇了摇头,心想你又发什么疯,忙走上前行礼说道:“无妨,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周子裕。” “多谢周兄。” 三人随那周子裕向学院深处走去,周围的学生也少了下来。学院深处林荫重重,虽已入冬却不显衰败,果然非寻常之所能比。 一路无言,直走了两柱香的时间,才走到了一处阁楼之外,而在那阁楼之外,便已经有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在等待。 那周子裕走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师尊。,徒儿已将夏公子带到了。” “你下去吧。”那老人正看着阁楼外一处枯井内发呆,似乎里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头也不回的说道。 “学生告辞。” 周子裕平身告退,场间便只剩下了一老三少四人。 “见过副院长。”夏宁和叶绪俯身行礼,一旁的采儿也是学得有模有样,让心不禁心生怜惜。 “好孩子,好了好了……”副院长转过身来,细细端详了三人一番,又说道:“外面冷,进屋说话。” 这是夏宁三人才看清那老者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清风道骨之感,只是一寻常老头。寻常的眼,寻常的脸,寻常的皱纹,你甚至能想象到在小西坊,便是这样一个老头端着晨茶和你话家常,或是好几个老头一起围坐在巷脚下象棋。 但寻常的人是不万万可能当上四院之首的应天学院的副院长的,那只能说明这种寻常,更加凸显了他的不寻常。 夏宁很紧张。 不算上那夜西方的那个太后身旁的老太监,这个老头便是他见过的第一个修道大乘的人。倒是一旁的叶绪,依旧是一幅纨绔模样,谁也不在乎的样子。 “叶子,你家老头子怎么样了?” 那老人不谈夏宁,不谈中秋灯会,也不谈夏宁身旁的小女孩儿,第一句话,却是问向一旁的叶绪。 叶绪听过了这话,眉头马上就蹙了起来,似乎对这个小名儿很不懊恼。不过在老一辈的人面前,他也不敢太过放肆,说道:“还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听了这无比乖张的回答,那老头儿确实哈哈一笑,似乎非常了解这个后生的性格一般。然后他转头看了看采儿,又看向夏宁,说道:“这小女孩儿你准备怎么办?” 夏宁心里一惊,脸上确实不动声色,心想他果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诛卿司暂时被太后打压下来,但这件事难保不会传进圣上耳里,要真是如此,恐怕整个大夏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小女孩儿端坐在一旁,扑闪着大眼睛,东张西望地,就好像他们谈论的和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受人之托,自当履行承诺。”夏宁平静地说道。 “哈哈,真是好孩子,你放心,在这应天学院,没人敢动你们,就算是蓬莱仙岛上那个圣女来了也不行!”这话虽有玩笑的意味,但其自信之心展露无遗。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之后那老人又随意叫了个经过的学生,将他们带到了客房。 ; 第三十五章 学剑 大夏南方,渭水之北,正直两国边境,是荆州。 荆州奉天府衙门往东,有一片树林,渭水的一条支流逆而转上,便流过了这片小树林。 “出来吧,跟了我那么久。” 说话的是一女子,身着红衣,手持长剑,横眉冷眸盯着身前某处。她的对面便是一片小树林,并没有其他,却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寒风入林,掀起数片残叶,也吹起了少女脸旁的青丝,不是钟离又是何人。 但那话传出良久,却无人回应,就仿佛她是真的和一片树林说话。 敌不动,我不动,于是钟离也站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点寒芒在树林中亮起,而后便见一个黑影向钟离袭来。那黑影速度快极,奇怪的是却并没有动用真气。 钟离瞳孔微缩,心知对方虽没有动用真气,自己却依然不是其对手。于是她长剑倒提,横于胸前,便是防守。 只听叮的一声,是那黑影手中的短匕与长剑相击的声音。那短匕似乎比寻常匕首更加短小,匕刃露出才三余寸长。滋啦一声,是短匕划过长剑剑身的声音,带着一丝火花。 此时那黑影招式用尽,不及变招,便留了一大处破绽。少女心想好机会,清喝一声,长剑顺势而转,便击向那黑影背后。若是这一剑击中,怕不又是一个一剑穿心的下场也。 然而世事难料,这天下第一杀手又怎么会被一功力尽废的少女得逞。果不其然,就在那长剑堪堪要刺穿那黑影背后的时候,异变突生,那黑影的左手一转,手中竟然还有一把短匕。此时钟离剑势已去,身前便是毫无防备,那短匕便在瞬间袭向少女颈脖,只要再有一毫,钟离恐就会身首异处。 这一切都在电石火光间,只一个照面,钟离便败下阵来,这还是在对方没有动用真气的情况下,可见那黑影之强。 两人由极动转为极静,钟离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那竟然是一个浑身破烂的邋遢老头,满身油腻,哪有一番高人模样。若是把这老头往街中一扔,谁也认不出来。 “小娃娃不错,竟然能识破我的行藏,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 那老头收回手中的匕首,便毫不顾忌的背对着钟离而战,不只是自信还是其他。钟离手握长剑,犹豫再三,终究放弃。 她将长剑收回剑鞘,转身拱手说道:“谢前辈不杀之恩,却不知老前辈日日跟踪与我,意欲何为?” 那老头的胡子抖了抖,从背后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缓缓说道:“我看你有些面熟,颇像我……一个熟人。罢了,你可听说过幽谷?” “自然听说过。” 幽谷与太一剑谷齐名,并称两谷。只是太一剑谷以剑道独尊,幽谷却是以培养杀手闻名。相传天下第一杀手封无面便是出身幽谷,其强悍之处自不需多言。 “那你可愿意随我去那幽谷学些东西?” 钟离一听这话,直喜上心头,忙单膝下跪,说道:“多谢前辈,小女子自当感激不尽。不瞒前辈,我正背负血海深仇,指望有一天能学成归来,报仇雪恨。” “哦?”那老头却没想到这少女也有这般经历,说道:“想要报仇,那幽谷的确再好不过了,我也老咯,应该找个徒儿传承衣钵啦。”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我姓封,封无面。” 从副院长初出来,又转了数个拐角,便到了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之前。那领路的弟子说,这栋小楼是专门给要参加百鸟朝圣的人准备的,大陆各处的人都有,本院学生的住所在更远处。都是些少年,年轻气盛 “自然听说过。” 幽谷与太一剑谷齐名,并称两谷。只是太一剑谷以剑道独尊,幽谷却是以培养杀手闻名。相传天下第一杀手封无面便是出身幽谷,其强悍之处自不需多言。 “那你可愿意随我去那幽谷学些东西?” 钟离一听这话,直喜上心头,忙单膝下跪,说道:“多谢前辈,小女子自当感激不尽。不瞒前辈,我正背负血海深仇,指望有一天能学成归来,报仇雪恨。” “哦?”那老头却没想到这少女也有这般经历,说道:“想要报仇,那幽谷的确再好不过了,我也老咯,应该找个徒儿传承衣钵啦。” “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我姓封,封无面。” 从副院长初出来,又转了数个拐角,便到了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之前。那领路的弟子说,这栋小楼是专门给要参加百鸟朝圣的人准备的,大陆各处的人都有,本院学生的住所在更远处。都是些少年,年轻气盛,搞不好会弄出些流血事件来,学院如此安排想来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夏宁三人各自分到了三个房间,都在二楼,采儿的在中间,夏宁和叶绪各在两旁。虽然这里是应天学院,安全不用担忧,但小心些总是没错。 吃过中饭,下午去打听了一下百鸟朝圣的事情,又带着采儿四处转了一圈,便已近天黑。这一届百鸟朝圣的日子便在半月之后,正是最为寒冷之时,也不知道那些隐世宗门的人怎么想的,天寒地冻的,哪个愿意出门。 当然,这些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三人各自回到房间,都是疲惫不堪。夏宁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月光从竹林的间隙中撒到夏宁的窗前,心想你可还好,又合适才能再相见。 而后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薄薄的剑谱,正是钟离临走前交与他的那一本。 前一段时间他苦于打通经脉,无暇顾及其他,如今他虽百会未开,但也勉强算是个修行者。虽然在叶绪看来,他的气息漂浮不定,时而早窥镜初期,时而又升至入微,这种境况最是危险。但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只是境界不定而已,哪能阻止他修道之心? 那本薄薄的古籍无任何名字,书页都已破烂,边角更是高高卷起,仿佛被翻阅过无数遍一般。 不做他想,夏宁翻开了这本剑谱的第一页,只是这第一页便让他吃了一惊。原来这一页纸上面没有武功秘籍,也没有招式名称,更没有什么真气运行的道路,上面只有几笔潦草的墨迹。他翻开第二页,第三页,每一页上面都是这样潦草的墨迹,直翻到最后一页……这最后一页竟只剩下了一半,后面的内容全部被撕掉了。 一整本剑谱都是这种潦草的墨迹,就像是初学文字的小孩子随意的涂画,哪像是一本秘籍?便是随意扔到哪里,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但是刻意便意味着不寻常,若只是少许涂鸦,还可理解为无意所为,但若整本剑谱都是如此,那自然便是有意如此。 夏宁思索再三,也没有任何头绪,只能将观星剑谱放下,拿出了另一本小册。那正是白天叶绪抄录给他的追影剑法。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追影剑却正是所有剑法中最快的。这可称世间一流的剑法,就这么被抄录在一本街边四文钱买来的小册子上,怎么想都有些败家。 嗯,是的,叶绪这个家伙的确有些败家。 叶绪这个人不喜欢写字,剑谱上便全是真气运行的轨迹,剑法总决早在白日便通过口述传给了夏宁。此时他配着剑诀,慢慢引着真气按照轨迹在体内运行,竟是无比顺畅。 第一式,云起,便是整本剑谱的首式。取云过无痕之意,旨在提剑无形,隐而后发。 夏宁抽出那把残剑,将真气聚于灵台之中,顺神道而上,汇入手太阳经中。他左手一掐剑诀,将一丝真气从体内汇入右手的残剑之中。而后他便觉身体似乎变得轻灵,手上的那把剑也变得请便了些。然后他一步迈出,这一步竟跨了丈二有余。 “这追影剑,果真妙不可言。” 少年喃喃自语道,便又开始研习下一式。 只是不知若是叶绪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哭晕过去。原来这追影剑着实厉害,却又难以掌握至极,他当初更是学了半月才勉强掌握这第一式云起,哪像夏宁这般信手拈来? 不过想来也无可厚非,天下武功,多以真气运行之势配以武决得以施展。夏宁的经脉确实由自己一手打造,固然有缺憾,确是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让他真气向左运行半寸,绝不会多出一毫,叫他真气瞬聚,绝不会超过三瞬。光论对真气的掌控,怕是比会心境强者还要精准。 再加上他天生对天地元气的感应,能如此学会云起,自然不算太过奇怪。 所以他便是天才,真正的武学奇才。 只是,自行通脉伴随着极大的痛苦,更是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这等天赋所换取的代价,也莫不是太严重了些。好在,他终于算是扛了过来。 一夜过去,窗外天光渐现,夏宁也终于掌握了第一决。 追影剑共九决,每一决共九式,再加上叶行云自创的映山红,便是九九八十二式。叶绪研习追影剑近十年,也才堪堪学会了四决,夏宁能在第一夜便学会第一决共九式,何止天才,简直怪才也。 ; 第三十六章 地震 “什么?” 是叶绪不可置信的声音。 “你说你一夜之间便学会了云起?” 夏宁一愣,对着叶绪的表情觉得好生奇怪,说道:“不只是云起,是第一决,我都会了。” 听了这话,叶绪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心想你要是一夜之间便学会了第一决,那我当初那半年岂不是吃屎去了? “不,你绝对是在骗我,我才不信你。采儿你说是吧?”叶绪拉过采儿,急不可耐地说道。 “我相信夏哥哥,夏哥哥无论什么都能做到的。”倒是采儿,依旧是对他盲目的相信,弄得夏宁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 叶绪颓然,满是灰心之意。心想自己年纪轻轻便已经是观微境,当算作绝世天才,可是在这人面前,自己却找不到任何自信。 十数日强行通脉,竟还让他成功了,一通脉便直接跳过窥境到达观微,更是一夜之间学会了堪称天下最快的追影剑法的第一决。 任何事情到达了极致便会得到相反的结果,所谓物极必反便是这个道理。如果夏宁能够在一年间学会追影剑,那自然是天才,但如果他在第一夜边学会了第一决……那不是天才,是怪物。 如果不是三人同生死,共患难,夏宁恐怕会被当场击杀剖开身体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鬼,甚至是远在北疆的妖族伪装进入人类世界伺机作乱都有可能。 叶绪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又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强烈的震动传来。两人对视一眼,忙抱起一旁的采儿飞身掠出了小楼。 小楼外是一片花园,种着不少常青树,此时便已有不少人飞出小楼,落到场间。在场的都是修道之人,这一点动乱自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毕竟都是些少男少女,惊慌失措却是少不了的。这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地震了呢。 不一会儿,那小楼颤抖地越来越厉害,然后轰隆一声,烟尘四起,众人这几日居住的小楼便就此倒塌。 片刻之后,烟尘散去,众人都是眯着眼睛,探头探脑地看着小楼倒塌之处,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众人都是惊呆了。 那座小楼此时已然化作了废墟,而那废墟之中,一个少年有些辛苦地从中爬了出来。那少年留着光头,身材颇为魁梧,满身尘土,狼狈不堪。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发觉一众人都盯着他看,忙有些紧张地挥手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哈,这不解释倒不要紧,一解释在场的人都知晓了原来这不是地震,而是这个人弄塌了小木楼,不由心生骇然。 “禹千钧!” 夏宁听了这话,看了看身旁叶绪,问道:“怎么,你认识?” 叶绪一拍大腿,说道:“浩然宗的禹千钧,年纪轻轻却,修为也不高却是天生神力,谁人不知?” “什么?他就是禹千钧?那个怪物?”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听说他前两年还推倒了一座山呢!”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叶绪也是满脸震撼,对一旁的夏宁说道:“你看,这便是我说的那种怪物,如果是他的话自然不足为奇了,要知道这小木楼与那浩然宗本宗的山门想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此时那禹千钧终于中废墟中爬了出来,不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跑向众人,嘴里连连说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在场的人哪敢让他近身,这一掌拍来可是要命的,都纷纷退开,倒是留他一个很是尴尬。 采儿此时也被吓坏了,嘟囔着嘴巴,眼泪汪汪的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夏宁连忙低身安抚,倒是没注意到那光头走到身前。那光头走上前来,看着小女孩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大叫罪过。也是蹲下身来,两只手又不敢碰着对方,就这般放在身前不住地摆动,嘴里急急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奇怪这大冬天的怎地也有蚊子,便一掌拍了下去,谁知……你别哭了好不好。” 这番解释倒听得一旁的夏宁讶然,心想你只是拍之文字便有如此威力,那万一要是诚心发力,那又如何得了? 蓝采儿本就吓坏了,再看那罪魁祸首直走上前来,不仅这般大声吼叫,还对自己张牙舞爪,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转身抱着夏宁的大腿不住地抽泣。 这一下如何得了,那光头直急得不知所措,竟是自己也要哭起来了。这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对着一小姑娘心急欲哭,周围的人看着都很是讶然,心想这也是一奇人。 就在这时,那些院里的老人们终于来了。 “千钧,你又闯什么祸了?” 说话的是一匆匆赶来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也是身材魁梧,想来便是护送这光头前来参加百鸟朝圣的浩然宗长老。 果不其然,那光头见了本宗师叔赶来,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关……关师叔,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 那男子也是气急,心想你推到我本宗山门也就罢了,大不了关你几天禁闭,这次要是得罪了哪家公子,又如何能够善料?他深处右手,举手便欲打。 “行了,关兄。”说话的是匆匆赶来的另一个老头,正是昨日与夏宁三人相坐而谈的副院长。“这孩子可是你浩然宗的活宝,打坏了你可赔得起?” 那光头见救兵赶来,也是慌忙说道:“是,是,师叔,千钧身子骨弱得紧,别打坏了,别打坏了。” 那浩然宗师叔冷哼一声,转身对一众少年行了一礼,又说道:“本宗弟子胡闹,关寒在此代他表示歉意,还请各位见谅。” 这关寒虽表面严厉,实则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对着众人行了一礼,有看到在一旁抽泣的采儿,走上前拍了拍采儿小小说,说道:“乖,不哭啦~~” 谁来奇怪,刚刚还一直抽噎的采儿,听了这话还真的就不哭了。夏宁在一旁一愣,也是忙行礼道:“劳烦前辈了。” 那关寒对夏宁稍一点头,便领着光头走了开去。 众人也皆散去,便有人领着在场的人去别的住处。夏宁三人落到最后,不为别的,却是采儿不愿走。 “怎么了?”夏宁有些疑惑地说道。 采儿贼头贼脑地望了望四周,见不再有其他人,便将手中一事物送到夏宁眼前,说道:“刚刚那个大叔给了我这个。” “哦?”夏宁想起那关寒走之前的确拍了拍采儿的手,却不知是何意味,原来却是如此。“不过,这又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是一个竹简一般的东西,上面刻着奇怪的符文,形状方正,只有半掌大小。 “这莫不是……传音玉简?”一旁的叶绪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传音玉简?难道这玩意儿可以传音?”夏宁从未见过这等事物,也想象不到这么小点的东西也能传音。 叶绪稍一思考,又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传音玉简。但凡用来传音的事物,必定有着强大的阵法作支撑。” “那这是?” “只有一个可能了。”叶绪接过那个玉简,细细观察了一番,又说道:“这的确不是传音玉简,却有着相似的功能。那关寒在这竹简中注入了一丝本源真气,但凡有人捏碎这块竹简,他便能迅速感应到。” 夏宁稍一思考,说道:“你是说,这东西是用来求救的?” “是的。” 夏宁摸了摸下巴,又看了看叶绪手中的玉简,说道:“只是不知,那关寒为何要将此物赠与我们,这是示好?” 叶绪似乎也有接不解,不过很快便了然,说道:“这东西可不是给我们的,而是给采儿的。” 夏宁猛一拍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忙向一旁的采儿问道:“采儿,你家可有姓关的亲人,或者是朋友?” “关?”蓝采儿有些迷糊,拧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说道:“啊,你关叔叔,我小时候…………” 小女孩儿话还没说完,便被夏宁捂住了嘴巴。采儿也突然明白了过来,忙做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了,蓝家乃是被圣上降至株连,蓝采儿和钟离一样,至今都是通缉之身,自然须事事小心,不然那关寒也不会只在暗中相助了。那浩然宗固然势大,却也无法与泱泱大夏国对抗。 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恐有人从中作梗。 “只是,我还是有一件事不解。”夏宁想了想,说道:“那禹千钧既已是浩然宗本宗弟子,为何还要来参加这百鸟朝圣?” 叶绪听了这话,想看傻子一般看着他,说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啊?百鸟朝圣是加入那些隐世宗门最好的机会,但对于那些已有宗门或者像我这种天之骄子,又是千年大族,这自然便不再重要。这百鸟朝圣既是一个加入宗门的测试,却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一战成名,让天下人敬仰的机会。” 说完,叶绪便是一抹头发,傲然地走了开去。 好一个天之骄子的气派。 应天学院深处,藏书楼。有两人并肩而立,正是那关寒与副院长。 关寒一脸暴戾,额头上青筋四起,他望着窗外的皇城一角,恶狠狠地说道:“蓝兄,你安心去吧,我一定替你找到那道士,让他生不如死!” 过后,他似乎又有些懊恼,说道:“我怎么没早点出发,我怎能如此愚蠢,那钟离家全家冤死,蓝家又岂能幸免?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他身旁的副院长也是神情凝重,负着双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第三十七章 南北大道上的女人 应天学院乃四院之首,底蕴自然不凡。那栋倒塌的小楼中的少男少女们也很快被安排好,只是那禹千钧确实被其师叔带走,单独住在了别处。想来也应该如此,要是那等怪物还在,何人又能安睡? 此时时日尚早,夏宁三人便在都城最为有名的云夕楼用了午餐,茶足饭饱,二人便领着采儿在城中闲逛。其实这一路来,倒是采儿跑在最前。夏宁这十几年都是在小村中度过,叶绪也只来过两次穹桑,说起来,还是采儿对这穹桑城最为了解。 他们去了城西的开元寺求了签,祈求能在百鸟朝圣中取个好名次,拜个好师门,又去了洛水旁的断桥看来往的商船;他们去了皇城后的雨山,俯瞰整个穹桑,还去了日月潭,看那半赤半碧的湖水。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最后,他们回到了南北大道。 夏宁从没见过采儿有像今日这般开心过,以往的那些日子,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大多是呆在房间的角落静静发呆,只有夏宁或者叶绪和她搭话时才会笑一笑。她总是喜欢哭,仿佛泪水永远也流不完一般;她喜欢拽着夏宁的衣袖,拽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他就会跑掉;她叫夏宁夏哥哥,她叫叶绪叶哥哥。她仰着的脸便满是忧愁。 但今天不一样,他们去过的地方都伴随着她银铃一般的笑声,她告诉夏宁城西的开元寺最为灵验;她告诉叶绪日月潭的潭水一半赤红一半碧绿真是好看。她们回到了南北大道,她依然走在前面,想要带他们去看皮影戏。 仿佛快乐的日子永远不会有尽头一般。 但总会有尽头的,直到看到那个女人。 是的,那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这么站在南北大道的正中间,挡住了所有人的道路。但除了夏宁三人,别的人却对她好似熟视无睹。南北大道人影交织,喧喧嚷嚷,唯独她所在的地方空出了一大片。 所有的人见到了她都绕了开去,却又仿佛看不到他一般。 但夏宁他们能够看到,因为她想让他们看到,或者说,是想让她看到。 她赶了无数里路,从东方遥远的巨海。她的脸上遮了一层白纱,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不是姒兮那般婉转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美。她就像是降落凡尘的仙子,美丽不可方物,眼里却尽是冷漠。 她看起来像是未出阁的少女,却又仿佛活了无数年。 她看着夏宁,不,是看着夏宁身后的小女孩儿,似乎能看穿一切。 叶绪抽出了追影剑,夏宁抽出了那把破剑。那把剑叫做血十剑,十滴血的血十,十万滴血的血十。这个名字不是谁起的,没有人有资格给这把剑起名字。剑柄上刻着血十二字,虽然有些模糊,虽然已经残破,虽然位置也明显扭曲,但那就是血十二字,于是那便是血十剑。 那个女人看到了叶绪手中的追影剑,眉头微微一翘,却不打算改变主意。她看到了夏宁手中的血十剑,眉头高高蹙起,却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她的手向蓝采儿伸去,夏宁在她们之间。叶绪手握追影,却仿若无影,刺向了她。 她的葱指碰到夏宁横在胸前的血十,夏宁便喷着鲜血倒飞而出,叶绪的追影刺向她的身体,却透体而过,仿佛刺到了一道影子。 夏宁挣扎着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打碎了手中的竹简。 片刻之后,远处仿佛有一道烟尘而起,无数人为之摔倒,仿佛来了千军万马。 那道千军万马停在了蓝采儿身前。 “你要阻我?” 那个女人终于发出了一丝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空灵无比。 关寒站在采儿身前,一动不动,却在颤抖。是的,就算是他,对手是她,也会止不住地颤抖。 就连关寒都在颤抖,那么来人究竟是谁? “我阻不了你。” 那女人白纱下的嘴角似乎微微弯起,便是微笑。 “但我想试一试。” 她的嘴角依旧弯起,眼里全仿若是万年寒冰。 嘤………… 是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关寒的剑瞬间出鞘,划破了空气,而后袭向那个女人。那女人似乎有些意外,但眼中漠然不变,依旧是一指。 随意的一指。 关寒有剑在手,那女子却是赤手空拳,但关寒眼中的警惕更胜。 就在这一指伸出的时候,皇宫内某个正在闭关的老太监忽然睁开了眼睛,向着某个方向怒目而视;云夕楼的一个店小二打碎了一个盘子,惹来掌柜的一阵臭骂;洛水旁一个洗脚的孩童忽然猛一扭头,发出咯啦的一声,竟是用力过猛,扭断了脖子。 这只是那女人随意的一指。 关寒出剑在前,出剑极快,却仍不及那女子的手指更快。仿佛一瞬之间,就在关寒刚刚出剑的一瞬间,那跟葱指便已到了他的胸前。 噗…… 关寒长剑脱手,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这一切不过瞬间,从夏宁到底,到关寒赶来,再到关寒吐血倒地,一切不过瞬间。 瞬间过后,那场间的女子连同采儿都已消失不见。 啊啊………… 夏宁面带鲜血,大叫着奔向那女子消失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抓到,而后便失声痛哭。那街边的民众觉得好生奇怪,这好好的一个少年,怎么突然就发了羊癫疯。 副院长这时才姗姗来迟,却不知是因为年老体弱,还是有意如此。 宫中的那个老太监又闭上了眼睛,云夕客栈的店小二默默地拾起地上的碎片,洛水旁的孩童用双手将脖子扭了回来。 “这不一定是坏事。” 副院长将一旁的关寒扶了起来,然后对夏宁说道,他的语气有些尴尬。是的,他昨天才说就算蓬莱仙岛的圣女来了他也不怕,圣女便真的来了。 然而他却在关键时刻躲了起来。 “这都不算坏事,那如何才算坏事?” 夏宁扭头,对着副院长怒目而视。 “如今事已至此,你又该怨谁?怨我吗?”副院长有些恼羞,于是成怒。 夏宁一愣,回过头去,红着眼睛喃喃自语道:“是了,都怨我自己,怨我不该将采儿带出来,怨我不该如此弱小。” 副院长一手扶着关寒,正要离开,于是便背对着夏宁说道:“如果你能强大起来,又何惧再不能见她?” 街上围观的群众也散了开去,便只剩下了夏宁和叶绪二人。 “你说,要怎样,才能快些强大起来?” 南北大道上,夏宁跪坐在街中央,叶绪站在他身后,手提追影,一脸木然。 大夏国,穹桑都城,雨山。 两个梳着道簪的道人,看着大道上发生的一切。 “师尊……”那稍显年轻的一个恭敬的给另一个行了一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谁知那老道人却是微微摆手,说道:“他总需要自己成长起来的。” 是了,要成长起来。 从这之后,夏宁便开始不停地修行,无论刮风,下雨,晴天黑夜,都在修行。他似乎又回到了在客栈中通脉的日子,只是偶尔累极了才睡一觉。叶绪去劝过几次,却毫无作用。 某一天,一个本代弟子奉副院长之命将一把钥匙送到了夏宁手上,于是他修行的地方便从客房转移到了藏书阁。 他在藏书阁中修行,读书,不断地修行,不断地读书。他从小便在读书,他也很会读书。他读了很多剑谱,读了很多功法,读了《窥境八法》,读了《落尘九剑》,读了《天罡剑气》…… 他的修为也渐渐稳定,稳定在了观微境。 师傅说过,读书能明理,能理智,能更快地修行,于是他近乎疯狂的读书。 叶绪在穹桑城中也不认识什么人,于是也陪他一起读。 时光渐逝,窗外传来了很多声音。回春阁的掌门来了,却竟然是个孩童;太一剑谷的谷主也来了,却是一幅店小二的模样;很多宗派的掌门人都来了,听说还有两个道人住进了皇宫。只是奇怪的是,今年圣女峰竟没有来人,幽谷似乎也没有动静。 他们来的理由或者说墓地只有一个,百鸟朝圣。 这一夜,穹桑城下了一场雪,便迎来了最寒冷的一天。应天学院的藏书阁中有两个少年开始准备出门,别的东西他们都可以不管,但明天他们必须要去了。 深夜,夏宁很罕见地没有读书,而是去泡了个澡,此时正在熟睡。 叶绪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但他什么都没管,放下了信纸便去睡觉。 因为明日,便是百鸟朝圣。 ; 第三十八章 取箭 雨山是一座很高的山,站在雨山之上,便可以俯瞰整个穹桑城,但雨山却并不在穹桑城中。雨山山势由穹桑城最北的皇城而起,向北而去,逐渐拔高,到了这最高一点,便已在穹桑之外。 穹桑以北便是徐州,而穹桑和徐州之间则只有一条官道相连。这条官道并不宽阔,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 官道便在雨山之下,一旁是高耸的大山,另一边便是万丈悬崖,这条官道竟凭的是险要无比。 相传太祖年间,夏国初立,妖族来犯,正是最为危急的时刻。大夏太祖皇帝便是在这条山道之上只凭十万残骑裂甲,便击退了妖族百万大军,以此奠定了夏国千年不衰的地位。 如今这条官道上商贾旅客往来频繁,但若是第一次来的旅人,几乎都会在官道旁的悬崖上驻足远眺,稍想千年之前太祖皇帝的万千风采。 而在悬崖的另一边,便是雾林。 无穷无尽,上至极北寒崖,下至巨海;往上仿若要突破天际,往下竟延绵至巨海之底。 雾林之处,凡人皆不可入内,但谁能想到,此时正有两个少年,站外雾林之外。 “你真的要进去?”叶绪一脸焦急,拦在夏宁身前,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发了失心疯还是什么的,你以前说你是从雾林出来的我只当是胡言乱语,但如今你要进这灵寂境强者都不敢入内的雾林,更不说那时不时出现的奇异妖兽,岂非把生命当儿戏?就算,就算你心忧采儿,但活着才有希望啊。” 夏宁一脸无奈,他们这般僵持已有一刻钟,眼看着天就快亮了,百鸟朝圣也即将开始,他如何能不心急? “你看我像是想轻生的人吗?” 叶绪仔细看了看身前的少年,又回想了他这几天拼命的样子,的确没道理在百鸟朝圣之际放弃,但他却依然不准备让路。 “你说你要取取箭,那珍宝阁无数法器你不要,偏偏要去那什么雾林之外砍树枝?” 夏宁抚了抚额头,说道:“便是如此,那晚你也看到了,我那种神秘的力量,只有雾林之外的树木才能激发。难道我们相识这么久,你还是不相信我?” 叶绪低头沉思片刻,说道:“那行,我可以放你走,不过,我也得同去。” “不行!”夏宁这话却是比叶绪更加决绝。 “这又是为何,既然你说你有破解这雾气的法子,那我又为何不能进去?而且你说这雾林看似无边无际,其实也不过千步之宽,以我追影剑的速度,也不过便是数个呼吸之间便能穿过。就算那瘴气有毒,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伤我性命?” 这事实在又去,方才还是叶绪阻拦,这会儿两人的角色竟又转了一转,倒是夏宁在阻拦叶绪入内。 有鸡鸣之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时已破晓,白鸟朝圣也即将开始。 夏宁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似乎终于定下注意来:“好,咱们一起进去,但你得听我的。” “听你的?行,怎么个听法?”叶绪收回追影,对夏宁说道。 谁知夏宁却不再言语,径直走上前来,一把便将叶绪扛了起来。他的身体虽然孱弱,但从小出山打猎,力气却是不小。 “哎,你……” “屏气,将全身真气敛于巨阙之内,无论有什么东西进入你的经脉都不要妄动。”不待叶绪把话说完,夏宁便打断道。 叶绪闻言,虽然心中不甚喜欢被人扛着,但先前已经答应万事皆听他的,也只能依言屏气凝神,将全身真气敛于巨阙穴内。 巨阙穴乃人体大穴,这里的大不是指重要,也非要害,但就是大,纯粹的大。除百会外便是人体最大的穴位,可轻易容纳人体所有的真气。而百会作为最重要的穴位,其原因之一便是识海便在百回之中,由四神聪四相而卫。识海乃人心神所在,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自然紧要。 夏宁又向雾林走了两步,那翻腾的雾气几乎要碰着他的鼻尖。而后他抽出血十,真气微动,便是云起。 只听见嗖的一声,夏宁便跃入了雾林之中,那翻滚的雾气也被扰出几个漩涡,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他心忧叶绪的安危,便将全身真气运之极尽,追影剑更是发挥得淋漓精致,整个人便像一道利箭一般,直冲雾林之外而去。 而在进入雾林的一瞬间,叶绪便后悔了。 是的,所有进入雾林的人都后悔了,雾林是千余年前那数十位灵寂境强者,还是不就之前的钟离,亦或是叶绪。他们从小便听说这雾林如何诡异,却从未领教过,只当是别人夸大其词,但在进入雾林的一瞬间,他们都后悔了。 那雾气无孔不入,即便是屏着呼吸,它也能从你的眼耳,从你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入内。这雾气一旦进入人体,便会堵塞人体的奇经八脉,侵入五脏六腑,令人精血不畅,呼吸阻塞而死。 更为神奇的是,这雾气一旦遇到修行者的真气,便会发生奇异的反应。雾气会瞬间膨胀,直将人经脉堵涨而死,哪还有气力施展身法逃跑?而修行者的修为越高,这种反应便更加剧烈,所以就算是灵机境界的强者,亦不能随意入内。 但这种反应对夏宁来说,却毫无作用。那些雾气侵入他的经脉,他也不管不问,只管施展身法往前跑去。奇怪的是,那些雾气竟也对他的身体毫无兴趣,就算偶尔有雾气被他吸入体内,也很快被排出体外。 但是这件事情为何会如此,就连他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想不通便不再想,至少这不算坏事。 只是他肩上的叶绪就不是很好了。 就在他们进去雾林的一瞬间,那些雾气便像是看见了最喜欢的猎物一般,直向叶绪扑来。好在此时叶绪屏气凝神,真气尽数敛于巨阙,这才坚持了片刻,生命无忧。但这一切在那些雾气偶尔触碰到叶绪残留在巨阙之外的一丝真气的时候,便发生的惊人的变化,那些雾气就仿佛是有思想一般,直向叶绪的巨阙穴袭去。 这一下如何得了?只是瞬间,叶绪的体内便充满了灰白二色的雾气,只堵得他血流缓慢至极,呼吸也被迫停止,一张英俊的脸更是憋得通红,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命丧黄泉。 雾林终年雾气缠绕,能见度不过身前一丈,夏宁也不知道方向有没有偏差。他当然知道自己肩上的少年此时正在生死边缘,也只能更加疯狂地向林外跑去。 好在只数个呼吸之后,二人的面前豁然开朗,一股森林特有的清新气味袭来,又有鸟鸣阵阵,两人这才知终于出了那诡异无比的雾林。 夏宁将肩上的叶绪放下,又用顺气之法将他体内晦涩的雾气驱走,这才停下开始休息。他方才御使全身真气全力奔逃,此时已然力竭。倒是叶绪此时已无大碍,精神得很,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啊,没想到我可是无数年来第一个走到雾林这边的人,看来我真是天生不凡,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啊。”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一旁宛自喘息的夏宁,又说到:“当然,你不算。” “我为何不算?” “你又不是人。” 夏宁讶然,没心情和他斗嘴,准备去找颗黄杨树弄些树枝来。其实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必须要是黄杨树才有效果,不过保险一些自然更好。 是的,他是来取箭的。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那股神秘的力量,不然也不能一箭射退雷桐父子,所以他才决定在百鸟朝圣之前再多弄几支箭来,也多些保命之技。 只是他这一看,便觉有些奇怪,一旁的叶绪也发现有些不对。 这边林阴森森,鸟鸣阵阵,甚至还有蝉鸣,哪里像是冬天,分明还是盛夏。 雾林两头的季节,竟然不是相同的。可是,月前自己从雾林出去的时候,并没有这般变化啊。两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丝头绪,但他们很快都镇定下来,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百鸟朝圣,其他的事情都只能先行放下。 两人寻着黄杨树,便渐渐走进林荫深处。 这篇森林种类颇为繁杂,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好多叶绪人都不认识的树种,只是无一例外,这些树都长得很大,很高。森林上方枝叶重重,阳光少有机会才打下来一丝,于是便显得有些阴暗幽静。 两人往里走了大约百丈,终于找到了一颗硕大的黄杨树。 夏宁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再看看等在树下的叶绪,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这一幕,与八年前掏鸟窝的那一次又何其相似。 只扳下两三根树枝,然后便回去参加百鸟朝圣,这便是夏宁的计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想不到叶绪会阻止他,更想不到叶绪会随他进入雾林之内。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终究只会走一步算一步,万事又如何能考虑得周全? 所以当他看到森林深处亮起的一双双如灯笼般硕大的眼睛时,他没有一点准备。 ; 第三十九章 阴谋 一双,又是一双眼睛在森林深处亮起,竟全都是那些奇异的妖兽,而且明显都比夏宁在雾林外击杀的那一只更为强大。 只是这数量,实在太恐怖了些。一眼扫去,森林深处竟全都是这种妖兽,少说也有数百之众。 那兽群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高声一吼,黑压压的兽群便向着夏宁二人的方向寻来。这些妖兽竟然是有智慧的,那兽群中最为强大的一个妖兽,竟然是在发号施令。 “跑!” 夏宁大吼一声,猛地一用力,扳下了手中哪根黄杨树枝,便从十余丈高处跳了下来。一只妖兽他自然能轻易解决,只要给他拉弓的时间,两三只也可以一搏,但是如此恐怖的数量,他不想送死。 “跑什么?”叶绪在地上,看不清远处的景象,有些疑惑地问道。 但话音刚落,叶绪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恐的表情。那是大地的震动,那震动如此剧烈,震得就连周围的巨木都簌簌落下叶子来。叶绪再不犹豫,和夏宁一起向来处跑去。 “你扛着我走。” 叶绪听了这话,有些不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研习追影剑尽十年,对其的领悟自然非夏宁能比,所能施展的身法也自然比夏宁更厉害。况且在进入雾林之前也需要夏宁保存体力,这正是最好的选择。 他点了点头,反手将夏宁扛了起来,心想怎么这么沉?不过他左手一掐剑诀,速度不减反增,嗖得一声如离弦的箭一般冲飞出去。 只是片刻,二人便来到雾林之前,但身后的妖兽却更快,浩浩荡荡地冲来,声势惊人。 来不及多言,夏宁翻身落地,便携着叶绪冲进雾林。 雾林之外,穹桑城北门。 昨夜的雪还没有化,整个穹桑便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远处有孩童嬉戏打闹,有未出阁的少女凭栏远望,心想这雪好美。 北门有一片巨大的广场,此时广场上的雪已被尽数扫开,大理石的地面站着无数少男少女,都望向那最前方的灰发老人,似乎在期待什么。广场上站了数万名少男少女,不免有些嘈杂,再仔细些,便能听出他们在讨论着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啊?不是说好的辰时一刻吗?” “对啊,怎么辰时早就过了,还不开始?” 听着这些声音,那最前方的老人也有些焦虑,低头对一旁的侍从说道:“怎么,夏宁还没来吗?” “是的,他一早便出去了,只是不知去了哪里。” 那老人灰白的头发,脸上皱纹从生,正是应天学院的副院长,他眉头高蹙,似乎有些担忧,如今他已帮夏宁二人争取了不短的时间,他们却迟迟不来,说不得只能先行开始,再偷偷让他们混进去了。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数位坐在太师椅上面的人,心想可不能让这些老怪物发现咯,不然自己死都没地儿葬。说来奇怪,他身后的数个人中便有一个孩童,一个年轻的店小二,一个挽着道簪的中年道人,还有一个如娇似媚的年轻女子,哪个都比他年轻,如何又算得上是老。 是的,这便是百鸟朝圣,今年的百鸟朝圣,便是在穹桑北门举行,只是不知有何深意。 副院长看场面渐渐有些失控,也只得提前开始,正要说话,忽地心生感应,猛然向某个方向看去。他身后的那数个“老怪物”似也发现了什么,同样扭头远眺。只是那明面露稚意的孩童却有些不一样,他望着悬崖那侧,脸上却不是惊讶而是疑惑,心想计划不是这般呀。 北门之外便是连接徐州和穹桑的官道,官道之旁便是无尽的悬崖,稍有不慎甩了下去便是个粉身碎骨。那悬崖之下不知多少米,这里草木格外茂盛,崖风从这里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而此时那呜呜的声音之外,似乎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那些愚蠢的妖兽,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怎么办?将军,我们……” “不管了,依计行事。” 那大理石广场上的数万名少男少女也是讶然,心想是什么东西,能惹得这些老人齐齐举目相向。 不过当那道震动和轰鸣穿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不是那般重要了。 那是无数妖兽一起奔跑的震动,这些妖兽每一个都有好几个人加起来那么高,每一个都有洞虚境巅峰的实力,其中有些更为高大的影子,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更是明显超越了洞虚境。 这些妖兽明显是有组织地行动,他们比那些在这半年里偶尔从雾林中跑出来的妖兽要更为强大,他们一齐跑动的声势就像是引发了地震一般,隔着十余丈宽的悬崖依然是那般动人心魄。 所有人都看着那道兽潮,只有一个中年道人注意到了兽潮前那两个小小的影子,心想你这家伙不学好,又闯了什么祸,真是该打。 大理石广场上一瞬间便乱作一团,无数人呼喊着,叫骂着,推攮着,嘈杂无比。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遍场间。 “大家莫慌,有我和诸位道友在,这些宵小不足为惧。” 那声音中气十足,大家往台上一望,正是那店小二一般模样的人发出的声音。众人也终于安下心来,心想有这些前辈在,自己又在害怕什么? 是的,那店小二的确有资格担当大家的信任,因为他便是太一剑谷当代谷主剑若尘,不说修为早已灵寂,便是光论剑道,可堪称天下第一也。 此时那名奇异的孩童此时也站了起来,说道:“剑谷主风姿绰约,一手逍遥剑更是名扬万里,有剑谷主在,这些区区妖兽又有何惧,你说是吧剑谷主?” 这分明是个孩童,说话的声音却犹如百岁老人,怪异得紧。 那店小二听了这话,傲然得意自是不凡,说道:“龚阁主所言甚至,只是如今危急关头……” 只是危机,的确危机。剑若尘话说到一半,忽见那姓龚的孩童眼里露出的一点阴笑,瞬间心生不妙,正要提起手旁的随身宝剑,却已经晚了。那姓龚的孩童一声狞笑,右手作兽爪而出,只向剑若尘胸口袭去。那店小二反应不及,便直接被对方一爪穿胸而过,只来得及将身体偏了一偏,才没伤了心脏,却已是没了战力。 那龚姓孩童一击得逞,便飞身离去,在场的无数人都反应不及,直呆在了原处。 就在这时,又有异变,之见那悬崖之外,无数人影翻身而上,喊着杀声便向北门杀来。那些人影寻常人类高矮,却各个生得奇异无比。有的多了一条尾巴,有的满身毛发,还有的竟长着一只猴头,竟全都是妖族。 众人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妖族来犯了。 “妖族来犯啦!” “妖族来犯啦!!” 而这时,那道兽潮也已到了悬崖边缘。夏宁背着叶绪,身法被发挥到极致,他看着前方的悬崖,只能眼睛一闭,尽全力跳了出去。 只听见呼呼的风声,从耳旁划过,时间仿佛变缓了,远处的喊杀声,呼喊声传到这里便有些隐约,风儿仿佛在他耳边说着话,她说:飞吧……飞吧…… 而后,两人便落了下去。 他背后的叶绪本已经眩晕,此时一阵坠落感袭来,他便又被迫醒了过来。 “我*,**带着我往哪儿跑呢,好好的大路你不走,偏要跳崖,急着投胎吗?那也别扯上我啊…………” 夏宁此时哪有心情解释,只得苦笑。他本以为这十余丈的悬崖自己应该能轻易跳过,却忘了自己身后还背着个人,再加上刚刚奋力奔跑,真气已然枯竭,的确是失策。 两人就这般往下落着,心想这就要死了吗?他们看着远处喧喧嚷嚷的吵闹,心想这是在干什么?那些人长得好奇怪啊………… 只是容不得二人多想,因为很快,他们下落的趋势便止住了。 那是一个中年道人,挽着道簪,一身白玉道袍,说不出的风轻云淡。那人身材并不高大,只手提着夏宁的衣领,夏宁又提着着叶绪的衣领,两个人的重量对他来说却如提着两片树叶一般轻松。 那人看了夏宁一眼,说了一声:“走!” 而后他便御风向穹桑飞去,提着两个人。 他们掠过北门,便直接落到了雨山之巅。 此时山下以作胶着一片,悬崖另一边的妖兽也已纷纷挑了过来,这十余丈的宽度对它们来说的确是小菜一碟,而那无数喊着杀声的妖族此时也已经赶到了。剑若尘被门下的弟子扶了下去,虽生命无碍,却已失去了战斗力。 北门的护卫军士立马便同那些妖族陷入了战斗,只是一方匆忙应战,一方却是蓄谋良久,那护城的军士便马上陷入了苦战。此时大理石台上的无数少年终于被疏离完毕,便只剩下了数个宗门的老人和一众精锐的弟子。 妖族竟然已经偷偷渗透到了穹桑城,而且看着数量,难道徐州已然失守吗?为何却迟迟没有收到来信?还有那长生阁阁主。那个龚姓的孩童,竟然在这关键时刻叛变,而且妖兽和妖族竟在一起行动,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阴谋,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只是这妖族动手的时机却不是那么理想,准确的说,是很糟。此时正值百鸟朝圣,大陆各大隐世宗门的精锐尽数来此,纵然剑若尘被重创,龚壑叛变,但余下的力量却是依然不可忽视的。难道,妖族都已经发了失心疯吗,偏偏要在此时进攻? “不,这个时机刚刚好。” ; 第四十章 天道门 “这是一个阴谋,针对整个人类世界的阴谋。”那男子如此说道,他双手负在身后,说不出的风轻云淡。 夏宁听了这话,心想自太古而起,妖族与人族便糜站不休。如今无数年过去,两方却依旧没有决出胜负,只是这一次看似普通进攻,又算得上什么阴谋呢? “难道,他们的目标是百鸟朝圣?”一旁的叶绪想了一想,说到。 玉袍男子,看了叶绪一眼,面露赞许之光,说道:“正是如此,这次妖族明显蓄谋良久,若不是你们二人,恐怕还真将让他们得手。” “我们?” “我们?” 夏宁和叶绪满脸疑惑,心想这又和自己扯上了什么关系。 玉袍道人又看了看场间的形势,此时大夏军部终于有所行动,留守穹桑的大将汗启率领驻扎在城外的八万大军从雨山山道包抄而来。汗启乃夏国神将,用兵入神不说,本身便是洞虚境的绝世高手,若不是常年侵淫于军道,恐还能有所突破。 此时那汗启头似黑虎,满脸狠厉,四五十岁的模样,穿着一身金火漆盔甲,说不出的威猛。他骑着一高头大马,对一旁的副将说道:“既然徐州未破,那这些妖族是从何路而来?” 那副将也是摇了摇头,说道:“末将不知。” 汗启眼冒金光,向着穹桑环视一周说道:“莫非是从雾林?” 那副将猛一抬头,说道:“可是这雾林……” “是了,我想明白了。”不待那副将把话说完,汗启又说道:“你看那些妖兽,皆是从雾林之中而来,再看那些妖族与妖兽勾结的模样,恐怕是已经找到了不惧雾气的方法。” 副将心里一惊,心想若是妖族已经掌握了不惧雾气的方法,那这穹桑城西,恐怕是要派重兵把手了。 那北门的数千护卫军士虽然陷入了苦战,却成功将那数万妖族阻挡了片刻,就在此时,汗启的八万大军终于赶到了。只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刀剑相击之声,再有血肉翻飞,场间顿时便一片模糊。那些妖族在悬崖外埋伏良久,自然需要轻装上阵,那抵得过那些装备精良的大夏骑兵? 只是片刻,那无数妖族的阵形便被打乱,偏偏此时前后夹击,进退不得,已是陷入了必死局面。 在看大理石广场一面,那些妖兽虽个个强悍无比,但又如何与那些隐世宗门相较长短。只听得一阵剑鸣之声,再见金光四起,便有无数光剑飞于场间,那赫然便是太一剑谷的太一剑阵,那太一剑阵由七位修为高深的二代弟子踩七星方位,拼尽全身真气施展而出,莫不是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势。 当然,若只是一太一剑阵,那数百头实力堪称洞虚巅峰的妖兽自然不惧。偏偏此时天下宗门无数高手尽皆在此,只见各种法宝流光溢彩,法剑翻飞,那些妖兽前进之势便立刻被阻了下来。此时那些无数准备参加百鸟朝圣的少男少女见了此等境况,不由心生向往。 那些妖兽被阻了下来,但毕竟个个都堪称绝世高手,哪又能被这些不出世的弟子所挡?不过瞬间,便有数位弟子丧命于此。见已有流血发生,那些宗门的前辈们终于不能再等,便见数道流光自场间而起,那赫然竟全都是灵寂境强者。 修行之途艰难无比,能窥径着本就寥寥,而后观微,会心,哪个又不是生死大关?若能修制洞虚,那便已经真正的绝世强者,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开山立派的存在。而灵寂境就显得更加神秘,往往百年都不能出现一个。如今这片大陆上,灵寂境强者恐不出四手之数,这些顶尖强者平日里都是在自家洞府修炼闭关,凡人哪得一见。 只见那数道流光中的一道粉红光影现身在场间,那赫然便是一个身着轻衫的娇媚女子,在这白雪连天的冬日竟也是不畏寒冷。那女人御风飘在场间,伸手便从虚空之中取出一只棍状事物,赫然便是一只竹笛。 就在方才谈话之间,夏宁便已知道了这便是斓月山庄的庄主别衣灵。那别宜灵百年前本是一风尘女子,卖笑为生,却被其师尊赎出,更是悉心教他修行。谁想这别衣灵也是一修行奇才,不过数十年便以音功入道,修为直至灵寂。二十年期其师尊梦得先生功成飞升,她便接手了偌大的斓月山庄,如今已是人类世界最为顶尖的存在。 那别衣灵取出看似普通的竹笛,放于齿前,红唇微动,出来的却不是婉转的笛音,而是恐怖的音波。那恐怖音波自四面八方而去,直震得方圆百里大地崩裂,山石垮塌,树木拔地而起,便是远在雨山之巅的夏宁都深感不适。那场间的一众妖兽更是首当其冲,纷纷双手拼命捂住耳朵,却依然被震得口鼻溢血,满目赤红,一些稍微弱小的更是直接自爆而死。 灵寂出手,竟恐怖如斯。 别衣灵停了下来,看着常见一片狼藉,甚至远处有阵法加持的穹桑城城楼都被震出了数道深深的裂痕。她左手芊指轻轻捂住嘴巴,好似很惊讶的说道:“哎呀,力气用大了些,真是抱歉。” 有灵寂境强者加入战局,场间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残存的妖兽终于再构不成威胁。 雨山之上,夏宁微微一叹,说道:“又何必如此,便是连性命都丢了。” 一旁的中年道人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无论这件事成与不成,他们本就是要死的。” “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 “这些妖族随来势浩大,又有妖兽相助,看起来强悍无比,又如何能与整个人类世界做斗争。你看他们一个个不顾一切的模样,分明就是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夏宁看了看山下那些满目赤红,却又毫不畏惧的妖兽,点了点头。 “我猜想,他们本就是要一直埋伏着,等到百鸟朝圣开始后,才突然袭击那些参加比试的少年们。比试已然开始,就算是灵寂境界的强者也不能兼顾全局,必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那些少年虽不至全灭,却也要损失大半。” 那中年道人说道这里,又是微微摇头,继续说道:“百鸟朝圣,在天下才子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来的人必然都是极为自信之人,而自信便意味着强大。” “这些少年,便是人类的将来啊。” 夏宁心里一惊,心想那妖族果真狡猾无比,竟然想到了如此阴险的法子。这次袭击若是得逞,虽然不会明显削弱人类的力量,但等到百年之后,那些绝世强者纷纷老去,又有谁来继续扛着责任守护这人类世界呢。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妖族大举进攻,人类恐真的要灭族也。 “所以整个人类世界都要谢谢你们啊,若不是你们阴差阳错之间把那些妖兽引了出来,才打乱了妖族进攻最好的时机,只怕是真叫他们得逞了。” 夏宁默然,这件事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谈起,若是自己能进入雾林的事情被别人知晓了,恐怕…… “什么时候也带我去那雾林里玩玩。” 夏宁心里一惊,心想果然已经被发现了吗,这是这人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他有些胆战心惊的说道:“前辈……” “别叫我前辈,叫我师兄。” 少年一愣,直惊地目瞪口呆,心想我不记得我有你这号师兄啊,难道我失忆了? “前……前辈,晚辈尚无师承。” 那道人看着夏宁,满脸毫不掩饰的愤怒,说道:“你这小子,你看看这下面,这百鸟朝圣是开不成了,你难道还想加入其他宗门?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天道门?” 夏宁早在两天前便看了应天学院发下来的册子,上面便有这一届百鸟朝圣各大宗门的招生名单,自己本意是要去那太一剑谷的。这天道门,的确好像有这么个名字,在名册的最下面。 “天道门?”夏宁来不及反应,倒是一旁的叶绪叫出声来。“就是那个一百多年都没收到新弟子的宗门?” 一百多年都没收到弟子?夏宁听了这话,那还得了,这天道门是万万不能去了,就算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能去。 “大师,这小子不愿意去,你看我怎么样?我天资聪慧,十六岁年纪便已是观微巅峰,一手追影剑更是出神入化,您考虑考虑我啊……” 夏宁一愣,心想这又是怎么回事。人家一百多年都没收到弟子了,不知得有多破烂,你又去凑什么热闹。 叶绪看了夏宁的神情,忙解释道:“其实不是人家一百年没收到弟子,而是这一百年来,没有一位弟子入得天道门的法眼。而且,天道门有一座藏书楼。” “藏书楼?”夏宁讶然,心想应天学院也有啊。 叶绪一脸鄙视,说道:“那应天学院的藏书楼可比得天道门的藏书楼?你便只需知道这天道门的藏书楼,大道三千无所不包,甚至连这片大陆各宗派禁止翻阅的书籍都有,相传还有千余年前魔族消失的秘辛。其他宗派例如太一剑谷屡次派人前去和天道门交涉,请求销毁这些禁书,可是你猜怎么样?人家鸟都不鸟。天道门如此嚣张,却依旧屹立在东海之滨。当然了,人家百多年都收不到徒弟,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说到这里,叶绪望向身旁的中年道人,满脸仰慕之情,说道:“这等受千夫所指却依旧我行我素的风格,实在是我辈楷模呀。” 那玉袍道人被叶绪用这般眼神看着,也似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两声说道:“你这家伙说话倒是能听,但我来是专门接他入门的,如果你能劝动他,我倒是可以让你做个外门弟子当当。” 夏宁再次震惊,心想叶绪这般人物,天道门却让人家去当外门弟子,人家如何受得了。果然,听了这话,一旁的叶绪立马便抽出了手中的长剑。夏宁心想这天道门也果真太嚣张了些,只是人家毕竟是咱的救命恩人,伤着可就不好了。 只他哪能想到,那叶绪抽出长剑,却是直接放在了自己的肩上,他一摸鼻子,说道:“你也听见了吧,今天这天道门,你进是不进啊?” ; 第四十一章 穹桑城中杀人 玄历八百九十四年,武宗纪元十年冬。北部妖族发动小规模袭突袭,死伤者众,好在大将汗启及时率八万驻穹桑重骑赶到,又有各大门派精锐举头迎敌,这一袭击时间才未造成更大损失。 此时穹桑北门的战斗已进入最后阶段,一众隐世宗门精英和灵寂境强者将那数百头强大的妖兽打得连连摆脱。而另一边,被八万铁骑和护城兵士围攻的数万妖族也被屠杀殆尽,大将汗启竟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从妖兽出现到妖族败亡,其间不过数刻钟,大夏帝国就算是经历了千年和平盛世,但其对敌的反应速度依旧是那般迅雷不及掩耳,想来这一事件也能给北方妖族一些警惕。城中一众百姓欢呼雀跃,心想这妖族又一次惨败,就算不会就此罢手,但起码又会安分上好多年。 不过,谁又能知道,如今妖族有了妖兽相助,再加上数百年休生养息,这次袭击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从北方雪原吹过来的风似乎更冷了些,战事一闭,穹桑城又下起雪来。寒风萦绕在雨山山头,便显得格外的冷。 叶绪将青色长剑抵在夏宁颈旁,那句话还未消失于寒风里。 “喂,这天道门,你究竟是进是不进啊?” 夏宁心里愕然,不由大大地摇头,说道:“你都这般逼迫与我了,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叶绪挠了挠头,掸去肩头的雪花,说道:“好像的确没有了。” 而后他收回长剑,对身旁的中年道人说道:“好啦,他答应啦。” 一旁的中年道人看着叶绪,面露赞许,心想这孩子的性格我喜欢,要不是这夏宁乃那等身份,还真想把他收为关门弟子。 夏宁受迫于人,心中万般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他白了叶绪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对那玉袍道人说道:“要我加入天道门也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哦?什么事?”那道人看着夏宁,似乎颇有兴趣。 “你敢不敢杀人?” “杀人?”那道人哑然失笑,说道:“有何不敢?” 夏宁神秘一笑,将手指向身后,说道:“我是说,在这里杀人。” 此时三人站在雨山之巅,背后便是穹桑城,夏宁的手指,指着的赫然便是穹桑城某处。 在穹桑城中杀人?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穹桑城是大夏都城,而大夏国乃天下正统,就连百鸟朝圣都是在穹桑城举行,无论是那个隐世宗门的弟子,到了这里也必须得安安分分的。杀人?想都不敢想! 叶绪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少年,自然知道他是想去杀谁,虽然他平日里不怎么提起,但果然心里还是记得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杀人。 “好,那我便陪你去杀他一遭。只要不是那姒武或者那老太婆子,其他人杀了又何妨?” 叶绪心里一惊,心想这道人看着儒雅,却是如此狂妄不羁。我喜欢,看来这天道门,自己还真没选错。 夏宁听了这话,脑中浮现出某个少女的身影,而后他摸了摸身后背着的破弓,说道:“你不需要动手,只需护我片刻即可,事成之后,我便随你安排。” 皇城南门外便是南北大道,南北大道右拐有一条长街,名为南九巷。 是的,这里是南九街,却被叫做南九巷。这里地处南北大道最为繁华的地段,却人际罕至,就算是晴天白日,也显得格外荒凉。这一切都只因为这里有一座阴森的府邸,府门正高出挂着一块黒匾,正是诸卿司。 此时天寒地冻,白雪飘飞,本就人迹罕至的南九巷显得更加冷清,偌大的正街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除了夏宁三人站在阴森的诸卿司门口。 只有雪,雪落在南九巷,落在夏宁的脸上,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鞋上。他的鞋是在城南的酉阳鞋记买的,用的料是上好的狐皮,是穹桑女红最好的女人做的。很贵,这一双鞋便要十两银子。 叶绪的脚上有一双,不知在何方的采儿脚上也有一双,是他们上月一起去买的。 夏宁站在诸卿司前的台阶上,看着紧闭的大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 他抽出身后的断剑,抚了抚伤痕累累的剑身,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不来看门,那我就只有自己进去了。” 这几日,他学了很多剑法,但研习最精的,还是追影剑,是天下最快的剑。 但是破门,并不需要很快。 于是他将血十倒提在手,而后左手一掐剑诀,嘴唇动了动,不知道在说什么。叶绪看了看他的剑招,瞳孔不禁一缩,心想他连这招都学会了,就连境界也隐隐到了观微上境。 是的,夏宁用的正是映山红,追影剑中最为强大的剑招。他虽然才领悟这剑招的一二分精髓,但也足够了。 只听见轰隆一声,诸卿司门前的青石板便寸寸龟裂,那巨大的正门更是崩碎为漫天的木屑。巨大的声音直接传到的远处的南北大道上,那大道上的一众百姓看向这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禁心下好奇,心想北门的事儿刚刚结束,那诸卿司又怎么了? 最开始那些百姓还有些忐忑,毕竟这里是恶名远扬的诸卿司,但随着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一些胆大的逐渐走了过去。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一个人打头阵,后面的人也都像打了鸡血一般,胆子能比平时大十倍。 不过片刻,诸卿司门口便被一众百姓围了起来,夏宁三人站在正中。 木屑还在空中飞扬,那阴森的府邸内部似乎久久没有动静。但不一会儿,随着一阵轰隆的声音传来,便见无数黑甲卫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竟是早早地埋伏好了。 “哼,皇城里有贵人说话,让我不要动你,谁知你却自己送上门来。”阴沉的声音伴随这一个人影渐渐出现在诸卿司门口,正是那雷桐。他看了看粉碎的大门,嘴角抽搐了一下。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而这等砸门的举动,确实比打脸还要更加决绝。不过若没有深仇大恨,那又会直接打上门来。 周围的百姓也吓了一跳,但仗着自己人多,也气势不弱。那些黑甲卫虽然不惧,但也不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戮百姓,只好停了下来。 夏宁狠狠地看了看雷桐,咬牙切齿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家那个老缩头乌龟呢?” 这话确实是骂地狠了,那雷桐脸上又青又红,显然已到了盛怒边缘。心想你砸我府门不说,还辱人爹娘,如何能不生气?正要动手,却被一只手栏了下来。 “义父。” 那雷震此时终于显出身来,他轻咳两声,脚步有些虚浮,看上去就像是上次的伤还没好。 雷震一脸漠然,走出诸卿司外,看了夏宁一眼,目光扫过一旁那个身着白玉道袍的中年道人,身体确实猛地一顿。雷桐境界不够,自然感应不到那道人身上的气息,但他却能,而且,那道人身上的气息明显比自己强大太多。 “这人乃我大夏国钦犯,却不知这位道友师承何处,莫非是要插手此时?”这话不可谓不诛心,他便是直接将这事提到国家层面来,试问哪个宗派愿意与大夏国撕破脸?若真是一般的修行者,恐怕真是要被他恐吓下去。 但那中年道人又岂是可与一般人论道之?他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在下天道门玉成,这事儿我不插手。但是这人已被我家师尊收为入室弟子,作为师兄的自然要保他万全。” 雷震听了玉成两字,回想着数十年前的那些传言,负在身后的手不禁微微一抖。他停下身来,犹豫了片刻,而后挥了挥手,周围的一众黑甲卫便退了出去。既然这人要保夏宁,那么这些黑甲卫就算再多来十倍,也不管用。 雷震望向夏宁,说道:“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走吧。” 但夏宁却如何能空手而归?他气势逼人,直看着雷震的眼睛,说道:“你莫非不敢?” 雷震回过头来,也是怒目相视,说道:“不敢什么?你莫要欺人太甚,狗急了也有跳墙的时候!” 这话的威胁之意便不再掩耳,夏宁却依旧不依不饶,说道:“月前你在那蓝府,可没有放我一马的意思!” 雷震听了这话,眼睛不禁眯了起来。他看着夏宁,想着月前的那惊天一箭,想着自己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好的伤,心下怒意更盛。但看着夏宁身旁的那中年道人,也只得强行压制下来。 他又要说话,却已经晚了,那夏宁已然将弓拉至圆满,指向了他,那么这出弓便自然没有回头箭。 雷震静下心来,心想月前那一箭只当是偷袭,他不过区区观微境,就算箭术强些,在我的防备之下,又能耐我何?于是他放下心来,左右手在身前一搭,合了一个奇怪的手印,便有金色真气从体内溢出。 那金色真气在雷震四周渐渐凝聚,竟是变作了一口偌大的金钟,将他罩在之内。 “金钟罩!” 周围的百姓不禁大呼,满脸不可置信之色。 是了,雷震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行事也有那无数黑甲卫,自然不需要自己动手。但是能在阴森的诸卿司爬到最顶峰,又如何能是等闲之辈?于是便有很多忘了,他原本就是洞虚境的大修行者,而这一手金钟罩,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人前施展过了。 他透过金色的金钟看向府外搭箭的夏宁,心想你这破弓又能奈我何? ; 第四十二章 我还有箭 以往的诸卿司,无论在谁的眼里,都是阴森的,黑暗的。甚至就是雷桐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是那么光彩,但是他自有原因留在这里,为了那个原因,他已经在诸卿司呆了十年,也便做了十年不齿之事。 然而今天的诸卿司有些不一样,不,是很不一样。淡淡的金光从府门散出,把整个诸卿司衙门都照得通透。是的,不是亮,也不是耀眼,只是通透。因为他修的道,便是通透。大道三千,他只修一道,便是通透之道。 很难想像,似他这般污秽之人,怎么能修这般光明,这般圣洁的道。但他却修了,而且修得很好。 就连一旁的玉成也是微微点头,心想若再给他半甲子时间,恐怕还真能让他修出些名堂。 那口金黄的大钟上纹路丛生,就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般,令人生出爱惜之感,谁又忍心去破坏?谁有有能力去破坏?衙门外的一众百姓虽然不喜雷震这个人,但自从看到那口钟之后,便沉默下来。 你可以辱人,侮人,但你不可以侮辱道。何为道?天为道!谁又敢对老天爷不敬? 但夏宁敢,因为他不是要污蔑道,他要杀人,他要杀死眼前这个人。 他正要放箭。 “夏宁!!!”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让他顿了一顿。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谁能不知?有人敢在穹桑城中砸了朝廷命官的大门,谁能忍?谁都能忍,但他不能忍。穷桑府职在维护都城治安,如果他忍了下来,那么这顶乌纱帽估计也得下来,甚至这颗脑袋,也得下来。 那个身体微福的男人带着一众官兵跑到场间,有些喘息。半老的师爷跟在身后,手中端着一个案几,上面放着一杯洒了一半的茶。夏宁扭头看了看那个发福的中年人,心想好似在哪儿见过。 池以厚端起师爷手中的茶杯,猛喝了一口,又结果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汗,说道:“夏宁,你敢!” 中秋过后,夏宁夺魁,便已是穹桑的名人,谁人不知?四周围观的百姓听了这话,都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原来这就是夏魁首啊,长得挺标志的。” “不是听说他不能修行吗?怎么……” “那是人家谣传,夏魁首可厉害着呢!” “……” 一旁中年道人,看了看赶来的池以厚和一众官兵,心想自己总该发挥些作用了。于是他对着场间的夏宁说道:“你自可便宜行事,这边有我。” 夏宁听了这话,便不再理会耳旁之事。 那池以厚还要再说,带着手下就准备冲进来,突然一只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位官爷,这场间如此凶险异常,您若是贸然入内,小心丢了性命啊。” 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再明显不过,再加上中年道人本就是世间少有的高手,这一句话更是夹携着风雷之势,直在池以厚耳旁想起。那池以厚一惊,张大嘴巴说了个“你……”便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人一楞住,手中的茶杯便落了力气,摔在了青石阶上。 只听得啪啦一声,那上好的越窑瓷器便碎了一地。而就在那瓷器落地的一瞬间,夏宁手中的箭也飞出去了。 那箭飞得很慢,却如同撞到了众人的心里。 只听得轰的一声,木箭和金钟相遇。这声音大得出奇,虽没有别衣灵的云笛那般恐怖的攻击力,却似乎更加震撼人心,直传遍了整个穹桑城。而后整个穹桑城都回想这这种轰鸣声,仿若天雷。 而在诸卿司门口的那些人则感受得更加清楚,那雷鸣一般的声音直接从眼前响起,诸卿司大门两旁相接的围墙便被那恐怖的冲击力瞬间碾为粉末,整条南九街都是密密麻麻的裂纹。劲气四散,那一众百姓便再也坐立不住,直被吹得人仰马翻。 这还只是稍余力量溢出的结果,真不能想象正处于爆发中心的雷震现在是什么样子。 待劲气散去,众人重又站直身体,看向那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诸卿司,脸上却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原来那力量相撞之处,赫然便是出现了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那大坑正中间的金色大钟上更是密布裂纹,堪堪便要爆开。 但是终究没有。 金钟依旧,那自然是夏宁输了。雷震嘴角溢出一丝血痕,瞪大眼睛看着夏宁,脸色恐怖无比。 一旁的叶绪重重叹了口气,那中年道人也是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实力的差距终究不可逾越。 夏宁站在场间,也是沉默。那雷震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你看,还是我赢了。他看了看眼前的一片狼藉,微微垂头,而后说道:“这金钟罩的确很强。” 对面的雷震表情变了一变,仿佛很是得意。 “但是,我还有箭。” 场间一片死寂。 围观的百姓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之色,叶绪眼中又满是希望,那中年到人微微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而雷震的脸上则满是死寂,是的,他能硬扛下第一箭,却不知道能不能挨下这第二箭。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强大的力量?怎么可能!! 他的心中咆哮着,手上一动,再次榨干自己残存的真气,那金钟上的裂缝也恢复了些许。 是的,在雾林的另一边,夏宁匆匆扳下的那根树枝很大,足以做三支箭。那三支箭一直背在他的身上,众人又怎么可能看不见?他说他还有箭,其实是想说,他还能射出一箭。 众人只是不相信,这般强大的箭,他竟然能射出第二支。 这个少年究竟修到了那一层境界? 话刚说完,夏宁便又从身后抽出了一支木箭,熟悉地搭弓,熟悉地瞄准。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彻整个穹桑,远处的百姓看了看天色,心想没有下雨啊,怎么凭空打雷了? 这一次,诸卿司的整个前院都被夷为平地,原本阴森的诸卿司便变作了一片空地,只有一个人站在场间。 是雷震,他还没有死。这一次,金钟终于被打碎,他的双手也满是鲜血,他的脸上,他的嘴里,全都是血。但他依然站着,用怨毒的眼光看着夏宁,仿佛再说,你看,我还没有死。 夏宁闭目调息一番,然后抽出了第三支箭,他的最后一支箭。 所有人的眼里,都只剩下了震惊,包括玉成。那雷震的脸色顿时变得如死灰一般,这一次他用什么来挡?奇怪的是,另一边的雷桐却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一般。 夏宁用微微颤抖的手将箭搭在弓上,然后颤抖着换换拉开。他将弓拉开了一半,他还在拉;他将弓拉至了满月,却没有停;渐渐地,木弓竟是被拉成了椭圆,直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下一刻便要断成两截。 而后他放手,箭摇摇晃晃地向雷震飞去。 那雷桐躲避不及,只得将双臂护于胸前。 轰…… 穹桑城中又是一声巨响,只是这次,声音似乎小了些。 待烟尘散去,场间已不见雷震的身影。他被震退了十余丈,躺在后院墙角,那道墙上满是裂痕。他的双臂已然化为血肉翻飞,胸前一个巨大的血洞,里面深可见骨,甚至还能看见内脏的蠕动。 夏宁砍了他一眼,然后晕倒。 那中年道人摇了摇头,上前接住夏宁,又提起叶绪,飞离了场间。 南九街中,一片狼藉,那些围观的百姓也渐渐散去,池以厚也带着手下离开。 那些黑甲卫,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偌大的南九街,便只剩下了雷桐与雷震两个人。 雷桐缓缓走到后院,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血人。 “桐儿……快……,救我……” 是的,他还没死,那一剑虽然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他终究没死。只要他没死,便还有救。 然后雷桐却只是站在一旁,喃喃叫了声:“义父。” “桐儿……,你还在等什么……” 但雷桐依旧不为所动,只是低声叫道:“义父……” “雷桐!快!救我……” “义父……你可还记得,十年前。” “什么?”奄奄一息的雷震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猛然园瞪,嘴里却是说道:“桐儿……” 雷桐站在一旁,确实泪如雨下:“十年前,你杀我全家,却让我认贼作父,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看在眼里。” 躺在地上的雷震颓然地放下拼命抬起的头,不再说什么。 “十年啊,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看着杀父凶手就在我眼前,却不能报仇,甚至还要叫他父亲!” 雷桐缓了一缓,抽出手中的长剑。 “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他将剑尖悬于雷震胸前。 “我方才叫你三声义父,便已报了你十年的养育之恩,现在,该我报仇了……” 他将长剑缓缓插入雷震胸前的血洞。 长剑一点一点地没入雷震的身体,他嘴巴无力地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而后他头一偏,就此死去。 他的眼睛瞪着雷桐的双脚,脸上满是不甘。 雷桐拔出长剑,擦了擦剑上的血迹,而后归剑鞘中。他长呼一口气,环顾四周,想了想,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北方走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