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时空之从猪倌到军阀》 序言 炀炀是个相当理想主义的人,但是这部小说却始终高举现实主义的旗帜,换言之,《猪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架空小说。 在这部小说里,罗马不可能一天建成,苹果熟透了才会从树上掉下来,主人公的军政发展和社会改革,必然会遵从当时的国情和民情,不会成为不讲逻辑的空中楼阁。作者以为,这种想法并无对错,只是个人好恶。说一千道一万,一切只为增强作品阅读的快感,有节制的快感。 炀炀此前是个纯粹的书虫(现在也是),看了太久的书,终于决定拿起笔来写故事。虽然没有丰富的创作经验,但会尽量写好,至少不让故事太糟糕,免得让读者,也让自己失望(炀炀看书是相当挑剔的)。 《猪倌》讲的是一个现役军官为种种原因转业了,但命运就是那样神奇,他的军旅生涯反而由此翻开了崭新的画面…… 敬请关注申炀处作《猪倌》! 请兄弟姐妹们多多捧场,炀炀不胜感激,在此打躬作揖顿首百拜。 本文不涉及现实政治和军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炀炀在郑重申明。 2006年3月6日 ; 第一章 情死 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零五…… 王雷洋坐在盐田区政府门前广场的草坪上,百无聊赖地数着从区政府宽阔的石门下络绎不绝走出的男男女女。人并不很多,三三两两的,走到盐田北路的大街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优雅自信的笑意。这个南方的开放城市有着与北方城市不一样的韵味,就算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年,雷洋已能体味,却难把自己完全溶入其中。 “难倒当了几年兵真的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节了吗?”他自嘲地笑笑:“是否真的……就像小雨说的那样?” 海风一阵阵地吹来,带着细微的咸味。华灯渐亮,车水马龙。年青的打工仔、打工妹熙熙攘攘地走走出工厂,走到到街上,走进里弄的小饭馆里。她们说着、笑着、争执着、吵闹着,和着街上门店里的流行音乐、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卖水果的吆喝、和着宝马疾驰而过的华丽、修鞋老者嘴角的沧桑,和着夜莺的艳色、城管的粗野……雷洋能体会到这个城市蠢蠢欲动的yu望,整个城市都充满着的,年青无畏的yu望。那节奏让人着迷。他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心里有了一丝明悟,但又没办法抓牢…… 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一想起就让人心痛心酸的女孩。他知道她为他付出了太多,他知道他给予她的真的太少。所以在结婚三周年纪念日的傍晚,他带着玫瑰花来接她下班。这是他转业后第一次主动走到深圳的大街上,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买玫瑰花。 下雨了吗…… 他看到她依然那么纯真,那么美丽,还是记忆中的白色百合花。 是带着海风的雨吧,咸咸的…… 他看到她依然那么温柔,那么艳丽,还是心底里千娇百媚的俏妹妹。 雨下大了吧,夹杂着海风刺痛了眼睛…… 他看到她挽着他,似嗔还喜,既撒娇又顽皮,可爱得就算天使也比不过吧。真是个恋爱的好天气,她也真是个恋爱中的可爱女人,马路变成她的舞台,走路也三步两跳地象跳舞一样。 雷洋揉揉眼睛,默默地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悲无喜。 在这个城市他没有朋友。在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朋友,他有的,只有战友——那些比亲兄弟还要亲的亲兄弟们!雷洋相信,朋友会出卖朋友,但战友不会。 可是现在,他真的想有几个朋友。哪怕陪着他说说话也行。他想问问别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他感到孤单啊,可喝光了整个大排挡的啤酒脑子却依然清醒,依然充满了自责和悔恨,酒入愁肠愁更愁啊。 “兵哥,别喝了。”胖老板劝道:“你都醉了,快回家吧,别让老婆等。” “回家?”雷洋的心里一片迷惘。 “回,回什么家……家在……哪里……我还有,有家吗,我还有,有酒吗……我没醉……”雷洋吐得一塌糊涂。 “可怜人啊!”老板叹息一声。这个胖子暗道今天最后一个顾客一定非常善良,他感到了那颗赤子之心。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法管。他只是个个体户而已,有些事情,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你也别怪我,我要收档打炀了,管不了你。”他咕哝着自言自语:“老婆、女儿还等着我回去呢……今天的酒倒卖得挺多的啊。” “哈哈……老曹,生意不错嘛!”青头带着几个兄弟阴阳怪气地围了上来:“这个月的份子钱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呀?” 老板:…… “曹老头!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吧?青头哥的话你也敢不鸟吗?”青头的兄弟八眼恶狠狠揪起老板的领口,就像扯起一把蔫掉的韭菜。 老板已经吓傻掉了。 “八哥,别跟他废话!”二毛抬手就给了老板两个耳光:“实话告诉你,老大看上你女儿那是你他妈福气,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逼问道“说!你把嘉韵藏到哪里去了?” 老曹脸色发白,挣了半天没挣开,他抖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放开我……我要……要报警了……” “报警?”青头笑了。他把胸口拍得山响,张狂得叫道:“老伯!我好怕呀!”又转过头问八眼和众混子:“你们怕吗?我们赶紧跑路吧!” 众人哈哈大笑。 大毛却不笑,径直上前扯过老曹一口气抽了三十几个耳光,只抽到手掌发麻才肯罢休。可怜老曹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嘴里鲜血淋漓,连牙都掉了四、五颗。这时候他反倒豁出去了,怒目而视,一声不吭。 大毛却侧头过来,轻描淡写地问道:“大哥,要不然先下个手,由不得他不答应……真看不出来,这老家伙倒硬气得很。” 老大说好吧。 没有人注意那个醉鬼。也许根本就不能叫他“醉鬼”,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醉——虽然他喝了很多酒,而且吐得很厉害,但是对于一个前特种部队军官来说,你又怎么能指望几打啤酒就把他真正喝趴下呢? 他本来不想管,是啊,一个心都死了的人,又怎么有心管别人的死活呢?但是他受不得那些人在旁边闹,也许是习惯性行为也说不定。总之他还是站了起来,一只手拎着酒瓶子,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来。冷冷地,但很干脆地说:“滚吧你们。” 混子们都楞住了,甚至刀口下的老曹也忘了嚎叫。 解决几个流氓并不是什么费劲的事。雷洋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的心里一片平静,也许还有一点点遗憾。不过那也没什么,这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他是个钢铸的男人,比铁还硬,宁折不弯!每一个特种兵都是这样!转业的也不例外。 警车呜呜叫响的时候,雷洋的意识已在渐渐模糊。他似乎看到老曹在大排挡外猛叫:警察警察,快来救人啊…… 他似乎还模模糊糊地看到小雨爬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叫他振作,他感到小闻在恶狠狠地拍他的脸,喑声咽语地骂他是个笨蛋,连骗他的假戏也当了真…… 雷洋的心里好甜,是幸福的滋味。他想伸手抱抱小雨,摸摸她的脸,可是他感到好困,好困…… “醉酒的特种部队转业军官舍身救人,赤手空拳干掉五个持刀行凶的匪徒。”这是第二天《深圳特区报》的报道。三天后,xx集团军军司令员政委联合签署命令,授予王雷洋“人民守护神”的荣誉称号,并追认王雷洋同志为革命烈士,军委金主席题词号召全国军民“向人民守护神王雷洋同志学习!”一个星期后,革命烈士王雷洋同志遗体在深圳火葬场火化,前后十万深圳市民到殡仪馆给雷洋送行,无数少女为这个英俊的特种兵黯然神伤…… 可这一切雷洋已经不知道了。 ; 第二章 重生 王雷洋是个无神论者,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在军校,他受到的教育总告诉他:死后便是虚无,也无所谓灵魂和转世一说。所以虽然他是个特种兵,他还是害怕死。怕这虚无。怕自己再也不能侍奉双亲,再也不能和最亲密的战友喝酒,再也不能陪伴小雨。 不过现在他最怕的,却不是死,而是饥饿。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月了,他依然过得浑浑噩噩。以前读军校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穿越时空的小说,那些主人公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三拳两脚就能开天辟地、建功立业;至少也能富甲一方,讨n个美女当老婆。可是怎么换到自己就不行了呢? 这三个月里,他在码头当过搬运工,帮地主家扛过活,在酒楼里当过跑堂的——也就是店小二。说到店小二倒不能不多说两句。现在别人都不叫他雷洋,因为他只是个穷棒子,穷棒子的名字又有谁会记在心里呢?现在他的名字并不固定,具体得看他在扛什么活。在酒楼里,别人叫他“王二”,因为店里只有两个店小二,他是后来的,而且还正好姓王;在码头上,别人叫他“王大个子”,其实在特种兵里他也算不得很高,只有一米八而已,不过在这个时代的中国人眼里他无疑可称作鹤立鸡群;在煤厂里,别人干脆叫他“大傻”,因为别人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总那么多废话,什么“安全”啊“剥削”啊“剩余价值”什么的,根本就不知所云,而且他还妄想纠集一帮“煤黑子”跟掌柜的谈什么“判”,说要增加工钱,结果被二掌柜扫地出门了。 二掌柜从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煤黑子”,实在气不过,要叫人揍他,但被大掌柜拦住了:“你还是个前朝秀才呢,学问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跟个傻子呕什么气?”自此,这一块的穷棒子都叫他“大傻”,知道些根底的则叫他“王大傻”。 雷洋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哲人说得好啊,“领先时代半步是先进,领先一步是大傻!”因为你太超前了,以至于完全没人能明白你。至于那些小说里的成功故事,完全是骗人的。雷洋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什么鬼架空了——如果还有机会看的话。 雷洋心里苦闷啊,看着这时代的人们象蚂蚁一样麻木的奔波着,雷洋就觉得悲哀。今年的中原大战将以阎西山一方失败、下野告终,双方死伤五十多万人,遭兵灾的老百姓数都数不过来;明年长江中下游发大水,老百姓流离失所,东南精华一片泽国;下半年,日本人瞅准机会,悍然发动“九一八”事变,开始全面侵华。这些雷洋都知道,可就算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甚至,他连悲哀都不敢太久,他得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徐家大集去找活扛,否则今天又得饿肚子。 董有财这几天牙酸得厉害,一大清早就起来催着帐房先生安排牲口出门收租子。 张急得直挠头:“东家,您不是睡迷糊了吧?这三月天的刚开罢了桃花,不是收租子的时日啊。” 董有财骂道:“你个废材,老爷我白养你了!叫你收你就收!哪那么多废话!” 老张急得直嚷嚷:“我的老爷哟,民国十八年的租子年前都缴齐了,就算您要缴十九年的,这青黄不接的时日,又有哪个佃家儿有这闲钱?” 有财道:“那我可管不了。凭什么阎大帅能收俺就不能收?没有租子就给我用牲口抵。牲口也没有就等着退佃吧。” 老张斜眼瞟去,东家别着身子跨在毛驴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直咧嘴。他知道东家的牙口又犯毛病了。心说活该!又暗暗叹息徐家湾众佃户要倒霉。都怪昨天东家的老母猪无缘无故地死了,气得东家差点背过气儿去。老张当时就想:这事儿老董能不牙酸吗?老董一牙酸,佃家准没好日子过。果不其然。 老张牵着缰绳,有财骑着驴,两人沿着草埂路迤逦而行。正是暮春的天气,东风送暖,日头曛人。两人走了一晌,渐渐出了些汗,眼看到了徐家大集,过了这集,离佃家村就近了。 老张小心翼翼道:“东家,你看这都到大集了,俺们是不是进去看看……要是有小花猪那还得配上两头……圈子里不是正缺吗?” 有财低着头思忖一番,说好吧。 很多年以后,无数专家学者着手研究这段扑朔迷离的历史,乐此不疲。事实证明,这个坑也确实出了好几个博士生。 有人认为董有财和王雷洋的相遇是个历史的偶然,历史因这个偶然而改变了它原本的方向。有人则否认这种观点,认为王、董的崛起,绝对是历史的必然,因为他们都是胸怀天下,有神鬼末测之才的英雄人物,二人所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而二十世纪30年代的中国风起云涌,此类机会俯拾即是。还有人则试着从畜牧业与政治学的独特角度入手,尝试揭示二者的内在联系,倒也能自成一说。 老张对此嗤之以鼻,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东家只不过是想买头小母猪,后来顺便找了个猪倌,只不过这猪倌正好叫做王雷洋而已,哪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 可是压根就没人信他的话。 ; 第三章 猪倌 董有财买了一头瘦轧轧的小花猪。这小花猪又细又长,耳朵短,嘴巴尖,已经有两个月大了,可浑身上下长的毛都没两寸长,除了眼睛还算光亮之外,样子简直象鬼一样。据说还是个逆生仔儿,差点难产死掉。但有财还是买了下来,一个月大的小花猪都要两块光洋,这猪都两个月大了才要一块两角钱,实在是太值了。 东家乐呵呵翻看小母猪,帐房管家却在一旁冷眼旁观。 “老爷,这猪怕养不大吧?”老张忍不住讪笑道。 “你看老爷我怎么养大它,你就等着它下小崽子吧。”有财光爱不释手。 “依我看呐,这方圆百里之内还没有哪个猪倌能叫它下崽儿呢!养不养得活都成问题。”老张又道。 有财懒得理他,扬起他特有的鸭公嗓子大声吆喝:“董老爷我雇猪倌啦——一个月九角钱——” 扛活的纷纷围了过来,这工钱虽然少点,但半年下来也能挣四、五个光洋。按规矩猪倌一天要包两餐饭,扛了这活,也算有个着落了。 还真被老张说中了,扛活的一见那瘦轧轧的小花猪就犹豫起来,有的说“这猪根本养不活,任你多能耐的猪倌都是个死。”有的说要“养这猪也行,天天得米汤白饭的先供上两个月才成。”还有的说“要加工钱,一个月一块五角,还是可以干干的——但工钱要先给。” 有财这个气呀,这帮穷棒子们都反了天了!昨天才将那喂死母猪的丧门星开革,今天又受到这样的奚落。他心里暗暗发狠:以后农忙时节宁肯自己下地,也不雇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白眼狼! 正计较处却听一个洪量的嗓门高声道:“操!我干!” 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红脸堂的汉子分开众人走到跟前。这汉子穿着样式古怪的破衣烂衫,人倒是长得高大威猛、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却不是“王大傻”又是谁人? 有财踌躇道:“你来干也不是不行……你个大傻能干好吗……” 众人议论纷纷。这董有财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土财主,除了平遥城里的富商,左近还没有比他更有钱的人。但他的吝啬也跟他的富有一样街知巷闻。山西老抠向来就以吝啬闻名全国(请山西的朋友见谅,只是为了情节发展做的设定。这是虚构的小说,当不得真的。),但那些老抠跟董有财一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董有财的抠门非常有特色。董有财舍不得穿绫罗绸缎,一年到头就那一身土布长袍。他圈里养着十几口大肥猪,但若非年节,一口猪肉都舍不得吃,到年底一刀杀光换了洋钱存起来,单单留两块腿子肉薰起来装脸面。董有财也不骑马坐车,从来都是骑一口毛驴,坐在上面跟个赶牲口似的。他也不住高门大宅,收了租子就去置办田地。所以你若单从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他是个大财主。可就是这个董有财,他老爷那辈家里还不过是几亩薄田,仅够糊口,他爹贩卖烟土,算是打了个基础。到他这辈可了不得,收租子、放债、贩烟土,什么挣钱干什么,一下子就抖起来了,家里的洋钱那简直是海了去! 今天大伙都等着看有财的笑话。也对,这老土鳖向来只占便宜不吃亏,这回算是被鬼迷了眼,买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猪仔,也该放点血吧。最好再把王大傻也雇去,再破一回财。 董有财正踌躇间,却听那大傻道:“东家,你这猪没毛病,就是奶水没跟上,底子差点。你搁我手里拾掇拾掇,保好。” 董有财盯着他看了又看,完全看不出一点傻样嘛,怎么十里八乡的都说他是个傻子呢? “一个月八角钱哟”有财问:“你也肯干?” “你这土财怎么说话跟放屁一样,不是说好了九角钱吗?”旁人看不过眼骂道。 有财回骂:“你懂个屁!雇个好人是九角,雇个傻子自然要少点。老爷我这都给多了呢!” “好你个董有财,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是人吗?”跟雷洋相识的穷棒子们急了。 “也太欺负人了。” …… “行。八角就八角。”大傻却不急:“不过这猪怎么养得我说了算。” “那不行,要是你喂死了怎么办?” “保证死不了。要是喂死了,我给你当儿子,替你们家扛一辈子长工。” “我说你个大傻原来不傻啊,你也别给我当什么儿子孙子,要是你喂死一头猪,你就给我扛十年长工算了。” 雷洋:…… 王雷洋接下了猪倌的活。他没办法不接,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就等着扛个活救穷呢。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把握。他在特勤连当兵时就干了一整年的饲养员,对养猪也算有点心得。刚才混在人群里他已经仔仔细细看过了,这猪条长肤白嘴巴尖,身材骨架明显比一般的猪仔要大,认真地看,倒跟他在炊事班养过的荷兰良种肉猪有几分相似。这猪估计是个遗传变异品种吧。 老张在前头牵着缰绳带路,董有财得意洋洋地坐在毛驴上四处张望,王雷洋,或者说王大傻、王大个子,跟着毛驴走在田埂上,怀里还抱着一只小母猪,他就这样当上了晋中南乡下土财老董家的养猪倌。 ; 第四章 芯莲 连续考了三天,考完五门功课,芯莲感到如释重负。马上就要放伏假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催她赶紧上陈教督办公室拿成绩单。有些同学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都急着回家呢。 陈仲忖,字郁文,在美国公理会办的太古铭贤中学执教已经三年了。他是山西汾县人,身量高,性平和,五官端正。虽然不过四十来岁,头发却已花白了大半,惟有一双眼睛仍含着睿智的光彩。因为学问出众,教导得法,很受学生们的爱戴,也很受校长的信重。校长提拔他担任了教学督导一职,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个实权人物了。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谨、勤奋,过着简朴的生活。在师生们的眼睛里,这位受人景仰的陈老师平日里总穿着一件灰白长衫,虽然谨慎低调、谈锋不盛,但无论说话行事,立言授课都平和中正,温文尔雅,自有一种沉静内敛,高洁自守的风度。 芯莲是他最欣赏的弟子。这孩子真当得“冰雪聪明、外柔内刚”的批语,所学功课,无论是数术、国文、几何、格物,还是西文、西乐、体育竟无一不精。虽然年纪才十七岁,却以鉴湖女侠秋谨自勉,常在《山西公报》、《山西民报》、《商人周报》上发表文章议论民生,疾呼存亡之道。虽是个女子,论点却激进得很,文笔也老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博学多才的青年才俊,颇迷倒了些官宦小姐。对着这样一个女子,由不得你不敬佩、不喜欢。教督甚至常常从这个女弟子身上看到自己几年前慷慨激昂、狂飚突进时的影子。那时的自己不也是意气风发,以拯救天下万民为己任吗?可是世事艰险,同志们喋血沙场只换来乱葬岗里的累累白骨和军阀邸中的纸醉金迷。心灰意懒他只愿耕读乡野罢了…… 教督正想着,却见芯莲推门而入,站在那里恭敬地向他弯腰执礼。 教督道:“芯莲,你是来拿同学们的成绩单的吧?” 芯莲笑道:“老师您猜得真准,要放假了,同学们归心似箭呢!” 教督指指书桌旁的椅子:“别站着,坐下来说。” 芯莲不肯:“芯莲站着就可以了……” 教督道:“不妨的,你知道我这里没嫫嫫们那么多规矩。” 芯莲这才坐下,抬头望着老师。 教督道:“这次你考得不错,今年所学大略都发挥出来了。除西文口语强差人意落在第四,其余全部名列前茅。芯莲,恭喜你啊!” 芯莲听了这成绩也是淡淡一笑,只谢过老师,并不多说半句。她的一双眼眸如两泓秋水一般,沉静而深邃,让人猜不透其中的意蕴。 毕竟是自己最器重的弟子,教督约略能够猜出她的想法,轻声劝慰道:“如今这个乱世,老百姓能活着就不易了。就算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又济得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也别那么多想法。” “老师,谢谢您的关心和教诲。”芯莲淡淡一笑,她的话里透出一股坚韧的意味:“那些事情,请您放心,虽然我不愿意逆来顺受,但也不会不切实际的由着性子乱来的。” 教督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芯莲道:“师母在上海还好吗?来信了吗?” 教督有些黯然:“现在中原大战还没见分晓,河南、山东、湖南、湖北等省受了战火的波及无不道路阻绝,邮路已经断了。” “这天下要完全太平下了,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是不可能的。”他嗟叹道:“本想学校放假后去上海寻她们母女两的,看来是不行了。” 芯莲也不免一阵神伤:“那些都督司令们为了争地盘忙着打生打死,倒是英雄了得,只不老百姓就遭殃了,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埋骨他乡啊。” 教督笑了笑:“菡秋还是那样悲天悯人呢。” “又叫老师笑话了。”芯莲故作轻松地说:“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哪里管得了别人呢?” 师生二人都是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教督象想起什么似的说:“赵世勋送聘礼的事你也别太担心了,他下午来时我便替你解说清楚……” 芯莲却道:“退了又如何?我一个女子,无权无势的怎抵挡得了堂堂赵总参议的公子?” “话虽如此,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教督干脆地说道:“你现在就走,先回家避过这个风头再说;我这就给你安排一辆车。下午他要是从太原过来了,我去对付。” 芯莲郑重地站了起来,感激地给老师鞠了个很深很深的躬;起身来抱起那摞成绩单,扭头出门就走,连道别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的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教督看着她匆匆离去,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这个女孩子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无不牵动着他的心。倒也难怪那赵世勋如此迷恋她。他甚至怀疑自己心底里是否也藏着别样的情感。自己已经快四十了,难道心还没有死吗? 但这些都没什么要紧,他更多的只是感慨和叹息。如果这学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能就没那么多苦难,也可以为志向而奋斗。哎,可惜她却是个女子,而女子的命运无疑是注定的,抛头露面的日子毕竟不是女人该过的生活啊。 “自古红颜多薄命!哎,又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女人啊……”他叹息道,嘴里说的是自己的学生,心底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叫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过了平遥,芯莲从汽车上下来,沿着汾河一路向董家庄走去。风从西一阵阵吹来,云在天上缓缓向东飘去,而河水南逝,燕雀的叫声穿林而过,上达云霄。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 远山如黛。 碧空如洗。 芯莲默默地走着,一时想起老师的话语,一时想起藏在心里的理想,一时又想起过世的母亲,禁不住白感交集。但是一点也不感到累,她咬咬因气闷而有点发白的嘴唇,狠狠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挣着一直向前…… 这个旷野中的女人就象一匹倔强的小马驹,面对着茫不可测的命运却不肯低头,她的身上,除了美丽和善良之外,就只剩下一颗不肯屈服的心灵。 ; 第五章 前尘 董有财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安排王大个子到十里外的徐家集买菜:“羊肉是要的,牛肉也得割两斤,猪肉和肥鸡家里都有就不要买了,但是记得选两条上好的黄河鲤鱼;再捎上几斤水灵点的白菜、芹菜、萝卜、豆腐;老杨家的陈醋当然要买,宋老二的酱也少不了,西贝的老黄酒也得来一壶。” 雷洋懵掉了,这葛朗台般的人物怎么会变得这么大方?难道今天是过年?太阳简直从西边出来了! 但他也不多问,接了银钱推着独轮车就出门了。独轮车这东西他以前也就是在军校里看《淮海战役》时见过,是相当原始的运输工具。但是现在他已经把这车操持的很熟练了。 东家给了他两个大洋,算来算去也就刚够买菜。董有财倒也不怕雷洋卷款私逃,这大个子来董家庄大半年了,虽然干活行事颇有些古怪,但人倒是个实诚人,绝不会干这种生儿子没屁眼儿的事。有财的眼睛毒得很,他一辈子的明白人哪能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年青后生给忽悠了;再说,不是还压着五块钱的工钱吗? 蕾洋推着独轮车走在田埂子上,背脊上无端的一阵发寒,心说肯定又被东家算计了。这半年来他给东家扛活,可以说是活没少干,饭没多吃,工钱更是一个大子儿也没落手里。还真应了前世网络上的一句话: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吃的比猫少,干得比牛多。这长工在地主家的日子跟革命传统电影说的倒还真差不多。但雷洋也知足了,因为这总比他初来贵境时流离失所、三餐不继的日子强啊。 在前世里他是个特种部队军官,常常为军队里的事苦恼。军队装备老化,他给主官提意见;部队作风松散,他给司令部作训处长写报告;军人待遇低下,他给总政领导上万言书;有的人说他操蛋,没事找事,是个傻逼;有的人(包括一些领导)则很欣赏他,但又觉得这个干部不好使用。 那一年集团军搞演习,上上下下近五万人鸡飞狗跳准备了大半年,终于弄出了个模样。演习的时候军委领导来验收,雷洋看到了有生以来的大场面。主席、副主席全程观摩,了望台上光将军都坐了一百多位。集团军的演习也没让观众失望,无论是歼击机俯冲对地攻击、高射炮阵点击标把,还是装甲集群突破、渡海抢滩登陆,简直可以说是套路精熟、出神入化。更令人叫绝的是红军的那些老式坦克,机动灵活,效率奇高,在高速行进中对移动目标的命中率居然打出了90%以上的好成绩!用新式坦克模拟某西方某强国m1a1集群的蓝军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雷洋还记得演习指挥部还特意挑选了几个漂亮女兵担任解说员,她们告诉观众:“这是部队积极推进新军事变革,给老式的“t—59”坦克加装了先进的电子火控系统,再发扬我军大练兵的优良传统,终于形成了坚强的战力……” 看到这精准的攻击,听到这动人的解说,老将军们禁不住热泪盈眶:有这样披坚执锐的钢铁雄师,有这样训练有素干部战士,何愁祖国不能统一,何惧美帝的武力干涉! 雷洋躲在宿舍里痛苦失声,他又一次给军委领导上了万言书,并附上了一份绝密的《xx集团军演习操作规程》。领导人惊讶的看到,规程明确规定了参演的战斗员、战机、坦克在什么时候应该启动,什么时候应该转弯,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什么时候应该开炮,该朝什么方向开炮,击中目标后再往哪个方向运动,再运动多少时间蓝军的目标车辆正好能够运动到能够被红军准确击中的指定位置…… 领导人勃然大怒!雷厉风行地撤换了集团军的司令员和政委,相关责任人也受到相应的处分。雷洋因为检举揭发有功,荣立一等功,并由正连越级晋升为副团。风光一时无两。 在立功受奖之前,雷洋虽然过得不如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部队,他舍不得离开部队,已经把部队当成了他的家了。但是立功受奖之后,他知道他不得不离开了。虽然他是那么的不愿意,可他实在无法面对战友直指人心的眼神。他知道司令员、政委其实人非常好,在官兵们心里威信很高,他们这样做也不过是想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的搞好演习,想用这“成绩”来建议说服领导增加官兵工资,改善他们的待遇。“我真浑啊!难道整个集团军就我雷洋一个明白人?难道我真的是象战友们说的那样,只不过靠着出卖领导和战友,自己立功升官吗?”雷洋一夜间好象老了十岁。 现在,他三十不到就干到副团,而且受到主席的器重,可以说前途无量。可就在立功晋职命令下达的第二天,雷洋却干脆利落地打了转业报告。 以前,雷洋的亲戚朋友老劝他转业。他不听。现在大伙又拼命劝他留在部队好好干。他却不肯。甚至主席叫人传了话,他也没答应。 一直想在军营建功立业的雷洋转业了,不是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反而是在他风头正劲的时候。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 ; 第六章 今生 到这里之后,雷洋已经很少想过去的事情,他感到那些事情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猪倌兼打杂的。其实当个猪倌也不错,他想,至少用不着面对良心的考问。再说从前在军校和部队学到的东西,在这个内陆省份,在这个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就算不想当这个猪倌还不行呢。 事实上他这个猪倌干得还真不赖。他非常细心地照顾那头瘦轧轧的小花猪,打石板,活石灰给它重新修葺了卫生保暖的圈舍;省下米汤炖上新鲜的猪草给它加强营养;他没让小家伙受一点委屈,每天给它清理圈舍,隔几天就给它打水冲澡。 山西这个地方,缺水缺得厉害,他总要走上三里地才能挑回河水。放羊的笑他傻:“真没见过这样的猪倌,伺候个猪比伺候自己媳妇还上心呢。” 在他的精心打理下,小花猪吹气球似的,见风就长。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仅仅三个月之后,小花猪就大变样了:它长的比一般成年猪还要大,身条健硕,膘肥体壮,精神头十足,村里人一瞅就夸。连带着对着大傻猪倌也另眼相看。 这当然也是董有财逐渐信任雷洋,放心交付银钱让他去十里外赶集的主要原因;以前,这活都是帐房老张干的。 猪养的好是不错,但有些个事董有财就不满意了。雷洋每天清理猪粪,而且专门挖了个大坑把猪粪沤起来,弄的臭气熏天。有财让他赶紧把那个粪坑给填上,他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地借来哑巴的粪桶,挑来十几桶人粪尿,把个粪坑给灌满了——说是要搞什么“找气”。这个事情只要是个人,只要他随便想一想就会觉得里面透着古怪。 “‘找气’?我操你大爷!和着你是要给我找气受啊!”董有财气得直跳脚。但他又无可奈何,他倒是想辞了这傻瓜,可他舍不得给大傻大半年的工钱啊;再说,到哪里去找这么能干的猪倌呢?哎,臭就臭点吧,就算我倒霉吧。 其实老董家的话说的不对,他只知道“倒霉”的事,占便宜的事情却提也不提。 雷洋还抽空造了一条引水管道,把汾河水一直引到了老董家门口。原来雷洋发现董家庄后山上长着多年生的竹林,他拉着哑巴伐了很多粗大结实的竹子,打通中间横隔,连接在一起,就着地势一直把汾河水引到了家门口。 为了解决水压的问题,他还在河沿砌了一个一米来高的水漕,做了个简陋的水车(竹木结构)取水。为了保护管线,按照后世的习惯,竹管自然是埋在地里。这个引水渠把村里人唬得嘴巴都合不拢,没见过呀!感情折根竹子往地里一插水就源源不断的自己留出来了。这简直比太原城里的“水龙”还厉害呀!村里看雷洋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都变得带上了点巴结讨好兼敬畏的意思。 有人还说你别看雷洋他傻,其实是天上水德星君下凡来着。这话一说,可不得了,大家的目光渐渐变得有点仰视的成分了,再也没有人敢叫他“大傻”或“王大个子”什么的了,反而常常有人怯生生地叫他“先生”,也有叫“王半仙”的,不一而足。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农民的愚昧由此可见一斑。 对这些话,雷洋懒得理会,他忙着在圈舍旁掘了一方三间房的鱼塘,放满了水,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共一块大洋零六角钱去平遥买来五百尾鱼苗放了进去。饲料吗,现成的,猪草也可以,猪粪也可以,完全费不了他什么工夫。他还从徐家大集买来十来只小鸭子放养在池塘里。这些活,以前在炊事班那是干老了的。 他干这些活的时候,哑巴一直在给他打下手。当他干完了一件事,哑巴就疯疯癫癫地吆喝村里人来看,却无法说出事情是怎么干成的。这样一来,更是加剧了董家庄的造神运动。 大家说,哑巴一出生就不会说话,是个“天哑”,所以老天爷可怜他,给他开了“天目”,所以他能识得凡人里的真神,所以才整天跟着雷洋转悠。这些话,大家越传越神。已经村里人来老董家打探消息,想把女儿嫁给他了。 雷洋实在没想到,他只不过引水搞了个生态养殖,就落下个“王半仙”的名头。其实他自己感觉搞的这些个东西都非常粗糙,层次低得很。具体来说吧,竹子管道容量有限,引水量连一个村子的用水量都满足不了;沼气也是个问题,虽然已经找了石板封了窖口没以前那么臭了,可是因为天气冷,产气少,根本就不能投入实用;还有掘池塘养鱼养鸭子,也没什么,只不过别人没想到,或者说没这个意识罢了。 雷洋当着他的猪倌,随着养猪事业的顺利开展,他的心态也越来越平和了。就这样,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特种部队军官(转业军官),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来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改头换面当起了养猪倌!而且,似乎还当得不错! 雷洋自嘲地笑笑:“其实霍老三的女儿霍娟倒不丑,也许我可以考虑在这里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当个高素质的农民,说不定哪天就率先在这个年代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呢!”他一个人推着独轮车走在去徐家集的山道上,心里默默地想。 ; 第七章 集市 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初五,雷洋按照东家的交代,一大早出门去十里外的徐家大集买菜。徐家集一般是每隔五天一个大集,今天来赶集的人并不多,因为是个冷集。 雷洋按部就班的买东西,不管是肉菜贩子还是杂货店老板基本上都认识他,因为他没到老董家做长工前一直在这集里抗散工呢。那些穷棒子子们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拉着他问长问短,亲热得不得了。现在他在老董家“找气”和立“水龙”的事已经传得街知巷闻,大家说雷洋是真人不露相,有人说老董家可算是捡到宝了。 雷洋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看看东西都买的差不多了,心说也该回去了。他推着小车乐悠悠的开始打道回府。 没走几步,呼啦啦一下子被后面跑来的人撞了个踉跄,独轮车上的东西跌了一地。他定定神瞅过去,发现撞他的是个年青女人。集上人多,那个女人一路跌跌撞撞跑过来,碰倒了好些东西。街那头似乎还有人慌里慌张地直奔这头来呢,集市里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雷洋郁闷得要死,东家第一次让他出采买可不要办砸了。这要搁以前,他非逮着那女人理论清楚,重生后当了猪倌后,他火气明显小多了。 那个女人慌不择路,“登登登”一口气上了前边的“两重天”。雷洋看着那女人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热——那身材惊人的好!他也没多想,弯下腰来拾掇散了一地的东西。 街上的人突然惊慌地向两边闪躲,只见一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横冲直撞地呼喊而过,直奔“两重天”而去。雷洋黑着一张马脸,气得说不出话来——刚买来的东西被这帮人踩了个烯巴烂!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把个“两重天”围了个水泄不通。到过徐家集的人都知道,“两重天”是个木制结构的酒楼,一楼招待没什么钱的穷棒子,二楼则是有钱人包间,三楼简单得很,只有一个凉棚、四道半人高的围栏以前。世道好的时候倒有些附庸风雅的酸秀才在三楼喝酒吃肉,但是美名其曰:“把酒临风,凭栏远眺”。 现在这个女子依在三楼临街的栏杆前,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着一条青花瓷碗的碎片,护在胸前。隔着桌子板凳,是八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他们正狞笑地看着那女子。他们倒也不曾着急,好整以暇地散得半开隐隐围着那女子,一时也没有动手。 “两重天”的掌柜老屌愁眉苦脸的缩在一旁,这些人一路上来,打烂了他好些盘盏器物,他也不敢言语一声。 雷洋随着众人拢在“两重天”外看热闹,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那女子的容貌。他仰首望去,却见那女子穿着青花白底的斜襟衫,一袭藏蓝色的百褶裙。从他的角度,还可以看到那女子头发散乱,面色潮红,娇喘连连。虽然遭了劫难,娟秀的容颜却无损分毫,矫弱无援的模样反倒惹人无限怜爱。她五官的线条浑不似传统中国女子那么柔和舒缓,倒如西洋女子一般明媚而立体。特别是那双眸子似蓄着氤氲水汽一般,如烟如雾,让人看不穿也难猜透。 她的美简直能让人窒息! 雷洋心里立时涌起一股惊艳的感觉,心头犹如被一只大铁锤狠狠一击,透不过气来。他感觉那女子仿似从油画中走出来一般,全身上下每一条曲线、每一个部分都带着细致入微的美感。他还好点,毕竟来自二十一世纪,早见惯了各种媒体上层出不穷的美女,片刻之后倒还能清醒自持。楼下围观的众人就不行了,无论老少,一个个都伸长了脖颈,看得目眩神迷,口角流涎。好一会儿才面红耳赤地回过神来,不禁相互询问,议论纷纷。 雷洋瞧瞧左右,这些无害的看客们仿佛正观赏祭灶时的折子大戏一般,脸上透着兴奋而艳慕的光彩。雷洋的心里不禁感到悲哀:“楼上的女子挣扎在生死边缘,楼下的人却在看热闹。楼上楼下还真是‘两重天’呢!哎,中国人就算再过一百年也还是这样喜爱围观、冷漠寡助的禀性吧!”他不知道,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过觉得自己是个时空过客罢了,跟其他观众并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那女子的情势危急得很。 追她的那几个粗野汉子大概失去了耐心,慢慢围了上来,脸上带着猫戏老鼠的笑容。那女子退无可退,脸上现出凄惨绝望的神情。 当头的粗壮汉子笑骂道:“小娃娃跑啊!老子倒要看看你能跑到哪里去?”他看着那女子手中的瓷片,心里着实有些顾及,脸上却不露丝毫端倪。他是这帮人的头领,身子粗壮,长得水牛一般,人却不傻。实际上参议大人也正是见他粗中有细才委派了这护院的头领一职于他。 那女子扬头叫道:“不要过来!”她紧紧手中的“利器”:“回去叫姓赵的别痴心妄想,我董芯莲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水牛道:“少爷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省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小姐想嫁到赵大参议府中去呢,你也别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乖乖跟我们走吧。” 楼下众人听得闹闹哄哄:原来那女子太古铭贤中学有名的美女董芯莲。至于赵大参议却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我这穷命当不起!”芯莲冷冷道:“谁爱去你们就找谁去。” “事到如今,还由得了你吗?”水牛一脚踢开挡路的长桌,阴狠狠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芯莲吓得一抖,失了言语。几个汉子都很不耐,径直上前便要拿人。 芯莲惶急,芳心大乱。情急之下抬手拿瓷片抵住颈侧,挺胸抬头向水牛厉声道:“再过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实没想到这女子是如此烈性。今天他们吃罢早饭就随了少爷来太古县城下娉,原想是个轻松体面的好差事,油水也定然少不了。没想到那女子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一早便坐车回乡。少爷大怒,驱车两百多里地追将过来,谁知车子过了平遥就没路可走。少爷哪肯甘心,打发他们依着山路一路寻来,紧赶慢赶的在往徐家集的路上追上了那女子。哪晓得这女子性子是出人意料的刚硬,现在竟以死相逼,叫人感到很是棘手。他们忙活了半天,总不能拿个死人对付少爷吧。 几个汉子无计可施,倒也不敢过分用强,楼上情势一时陷入僵局。楼下众人看到这难得的一出,竟比看大戏还过过瘾。一时间有笑有骂,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仗义执言道:“欺负个娘儿门算什么英雄?有本事跟阎大帅上河南打老蒋去!” 也有人笑话他们:“这几个男人真他娘的没卵,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雷洋却笑不出来,他的心里一阵刺痛。不知道是因为瓷片太锋利,还是是因为太过用力,他分明看到鲜血正脉脉地从那个叫作芯莲的女子颈侧缓缓地流了下来,浸染了衣襟。 那血殷红,夺人心魄。 几个汉子正没奈何憋闷得慌,听了楼下众人的言语不禁勃然大怒,发疯似地拾了长桌短凳的扔将下去,砸得楼下众人落荒而逃,怨声载道。几个跑得慢的更是被砸得头破血流,哭闹不休。 雷洋站着没动,冷眼旁观。 几个大汉看着楼下看客狼奔豕突的丑态,乐得哈哈大笑。事到如今,他们也算是放开了,懒得再管什么投鼠忌器,一门心思只想拿了芯莲回去交差。是啊,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就算真的自尽了,又有什么打紧? 芯莲知道终究逃不过去。她虽是个女子,行事却向来果决,心中即刻便拿定主意,面上颜色却不曾稍减。她狠狠将手中瓷片掷向众匪,一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跌落楼台,只向街面的青石板路扑去…… 楼上楼下人人目瞪口呆,大汉们措手不及,谁也没有想到,那女子竟刚烈如斯,竟要以死明志!; 第八章 救美 雷洋想都没想,动如灵猫,疾似猎豹,一闪身抢上前去,堪堪接下跳楼的女子。 人从三楼跌下来,下坠的冲力大得惊人,撞得他脸上一阵红白,内心里恶心憋闷;连他这个特种兵出身的人都差点把持不住。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一口气吐出胸腔,顾不上合拢惊诧的嘴巴,忍不住连声喝彩叫起好来。 “好汉子!” “有种啊!” “是个爷们儿!” …… 芯莲的一张粉莲窘得通红,不知所措地躺在雷洋的怀中。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跟男人如此亲近过,此时此刻周身如火烧一般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个极清冷自重的人,也颇懂得女儿家的教养礼数。有心道声“谢”字,却羞赧不敢回头看救他的后生;有心挣开那人吧,可脚软脚酸的,又如何挣得脱去? 正不知如何计较处,却觉得身子一旋,已被那后生轻轻放落地上,倒让她免去许多尴尬,也不需费神思量该当如何是好。她心里存着感激,毕竟是救命的大恩,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转过脸去。 她到此时方看清楚那年青后生的模样,心说原来他的样子倒也不丑嘛,特别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无论高挺的鼻梁、倾斜的眉梢、紧闭的嘴唇,无不如利刃削就一般,充满冷酷而坚强的味道……身材该在一米八以上吧,她的心里默算着,脸上却莫名其妙地一热,心说今天自己是怎么了,刚才还挣在生死边缘,现在却……那个焐了半天的“谢”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去。 “你的麻烦还没完呢!”雷洋对芯莲笑道。他轻轻一错身,走到芯莲身前,隐隐将她护在身后。 芯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追她的几个大汉已然下楼围了上来。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再选择逃走。站在那后生身后,她没来由的觉得很安全。 “让开!爷爷的闲事你也敢管?!”当头一个凶悍的疤脸急吼吼道。 “你们好胆!敢在光天化日下强抢民女!这我可没胆子管。”雷洋晒道:“不过你们刚才把我的东西踩了个浠巴烂,这个帐你们说怎么算?” “妈拉个巴子!你他妈找死!”疤脸大声道:“给我揍死他!”他一边招呼众人,一边抢上前去。 雷洋哪容得他们嚣张,别说对付这些落后他快一百年的“业余人士”,就算对上专业好手的围攻,他也能轻松对付七八个人呢。他深知先声夺人的道理,迎上前去就着来人的势子抢先一拳重重击在那人面门。可怜疤脸立时倒飞扑街,好好一张疤脸却成了个五花脸,皮肉翻飞,红白混杂,连门牙也脱落数颗。他本是太原城泼皮里数得上的好手,最是好勇斗狠,谁知道对上这个穷棒子竟一个照面就被打晕! 这个乡下人一拳之威竟强悍至此! 众人大恐,萎萎缩缩不敢上前。 水牛也是一惊,他想这是个意外吧,稳稳心神,又喝呼着喽罗们一起上前。自己却不着急,只在后面压阵,打算看清形势再做打算。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强出头的乡下人似乎有些古怪。 雷洋在特种部队时打架实在是家常便饭,水牛的心思他看的一清二楚,心说我打架那会儿你还不知躺在哪个坟头里等着投胎呢。手底下却丝毫不缓,不待几个汉子形成合围,从刚才打开的缺口硬抢过去,直冲水牛而来。 如意算盘落空,水牛心下懊悔,却知道迟疑慌乱不得。他一连退了三步,堪堪避过雷洋的铁拳。 雷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对方一退再退之下,他一往无前的气势已然蓄足。遂暴起,旋身,鞭腿,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使的是特种部队里融合了中国传统武术、跆拳道、泰拳和现代人体力学最新研究成果的实战搏击之法。这一腿鞭出,既蓄满气势,又用足力道,端的是雷霆万钧! 雷洋要擒贼擒王。 水牛倒哪知道厉害,屈了胳膊横臂硬挡。谁知“喀嚓”一声,骨头竟被生生踢断!那腿还余势未消,狠狠击中他的腰眼。腿劲忒霸道,差点把他踢闭过气去。他吐了一口血,委在一旁,失了再战之力,心说今天定然没有善了之局。 客观的说,他也不是没有实力。但他毕竟是个落后的封建武师,自然要受到历史局限性的制约,根本不知道这样势大力沉的鞭腿除了躲闪或用双手推拿之外,并无应对的良法;又或者经常进行抗击打训练,才能硬抗。 带头的水牛已经就范,雷洋还客气什么,闪身扑如众匪之中,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拳打脚踢、肘击膝撞,如饿虎扑羊般将余下六人尽数击倒。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手,手头上的感觉倒也不曾生疏,以一挑八,着实酣畅淋漓。集上众人既惊讶又叹服,原来这王大个子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大家都很是兴奋,“好汉,好汉”叫个不停。芯莲也是看得心头鹿撞,一双大眼睛里异彩连连。 八个舞刀弄枪的大汉居然被个乡下土把势给修理了一顿!水牛感到很丢脸,他面如死灰,咳着血问道:“你是什么人?敢不敢画下道来?赵总参议那里来日必有回报!” 雷洋装傻充愣道:“什么道不道的?我不明白。我只是个乡下人,并非跟你们作对,只不过你们踩烂我的东西,又喊打喊杀的,我不得不自卫而已。” 水牛以为他很好说话:“赵大参议乃是阎西山阎大帅手下第一谋主,大帅对他仰仗得很。今天……” 雷洋却穷凶恶极地上前揪住他,翻脸真比翻书还快:“什么谋猪谋鸡的,我可不管!你们踩烂了我的东西,非陪钱不可!” 水牛没法,不得不低头认栽:“好汉饶命……我的手动不,银钱都在布囊里,您老自己拿吧。” 雷洋老实不客气地从他怀里掏出一个青布小包,抖了开来,蹦出十多个大洋和一小叠晋票。他也不细看,一股脑地把这些东西全塞进怀里,嚷着:“这哪够啊!”接着挨个把剩下几个人的衣服翻了个遍,又翻出三十多个大洋和一些纸钞。这些纸钞除了晋票之外还有中央票、川票、东北票,雷洋倒也大方,他一张也没留,全留给老屌,算是满地破桌烂椅的赔偿吧。 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可怜水牛和众兄弟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只能相互搀扶着往省城灰溜溜而去。 芯莲脸色惨白,柔声对雷洋道:“我家就在董家庄,请你送我回家,我爹会给你报酬的……”她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她今天已经撑了太久,现在终于有了依靠,可以放下心来了。 雷洋想她大概是受惊过度,又失了血,休克了吧,掏出银钱来安排郎中诊治,想也无甚大碍。他今天酣畅淋漓地打了场架,救下个美女,还凭空得了近五十块现大洋,心情大好,倒不在乎花这几个钱,索性又出些钱雇人帮他买菜、推小车,自己则抱着昏迷的芯莲跟在后面回董家庄去。 这个集市上发生的戏剧性故事不到三天就传遍附近十里八乡,大家越传越盛,道是从前那个给人扛活的王大个子,凭着一身蛮力,一人打败二十几个五大三粗的绿林好汉,真如张飞转世一般。据说那些好汉倒也光棍,敬他英雄了得,个个都“纳头便拜”,不仅将压寨夫人拱手送出,还献上成百上钱千的银钱!这话怎么说的?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人要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啊!着哇! 雷洋走在山路上。 那个叫芯莲的女子纯纯地闭着眼睛,像个睡着觉的小女孩一般。雷洋有好几次担心地探她鼻息,幸好她只是睡着,并不曾有什么危险。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叫作芯莲的女子究竟是谁,会和他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温香软玉抱满怀。; 第九章 护院 董有财哭得老泪纵横。 他半生操劳,敛财无数,旁人看他,无不觉得他风光得意。可是这世界上又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吗?这些年为了挣钱他想方设法克扣伙计,算计对手,巴结官僚,可以说是挖空了心思。他祖上尽是白丁,五代内没出过一个举人,不管是商场上、官面上都没什么根基。根基是什么?根基是场面上的人脉脸面和私底下的厉害关系。没有根基的日子苦啊,所有的东西都得自己一拳一脚去打拼,去建立。 他虽是个财主,但更多的时候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境地。在巴结羡慕他的穷棒子面前,他趾高气扬,人五人六。在县太爷甚至衙门里一个小书办面前,他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去年腊月,他从河南进了一批烟土,年关里却在太原城里让稽查队给扣了。这些关节原本早就打通,事到临头却又出了岔子,让他是既气愤又无奈;那些头头脑脑可真他妈黑!可是这个时候,不要说骂娘,就算是抓石头打天也没用啊。他只能老老实实、低声下气的托熟人、找门子、塞银子,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一箩筐,恨不得磨破嘴皮跑断腿,人家才勉勉强强松了口。 对当官的,他是怕着、恨着、养着、供着。可这样的日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心里也有个想头,啥时候天下太平了,买卖人也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操持生计,用不着低声下气地做人就好了。 他十八岁成家,婆娘家是平遥城里破落的书香门第。婚后无子,三十六岁上才老天开眼,得了个女儿。这女儿倒也乖巧伶俐,出落的俊秀大方,有财夫妇当真是爱若珍宝。大前年大娘过世了,这孩儿如今实在是他这苦命人心尖尖上最大的安慰。 现在他突然间看到出去买菜的大个子把宝贝千斤抱了回来,孩儿满身鲜血、生死未卜,端的是晴天里一个霹雳!!! 雷洋这才知道,原来东家让他去集上买菜是要迎接小姐回家过重阳节,原来这个叫芯莲的女子就是东家的女儿。怎么以前就没人告诉我呢?他见东家方寸已乱,不待吩咐,也顾不得劳累,去厨房安排烧火丫头点火烧汤替小姐洗身换衣,又催促老张去大镇里延请高明的大夫。一家人如临大敌,东颠西跑。有财就如塌了天一般,愁眉苦脸地坐在女儿床前。 雷洋颇为感慨。 因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所以以前对地主还真没什么直观的印象。唯一知道的是小学课文《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和中学课本戏剧《白毛女》里的黄世仁。总之印象很坏,没一个好东西。 但是早晨起来,看到东家熬得通红的眼睛,雷洋不禁对地主阶级又有了新的认识:地主也是人呐!眼前这个“董有财”的形象就比周扒皮和黄世仁更加形象、立体、生动得多,而且也更有人情味。 有财哑着嗓子道:“药煎好了吗?” “回东家,已经煎好了。”雷洋道:“二娘正服侍小姐呢。” 芯莲颈脖上的伤昨天在集市上已经做了包扎,昨天晚上大夫来之前,她已醒转过来,只是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大夫切了一回脉,说已无甚大碍,好好将养即日即可。当下开了个滋阴补血的方子,药却是今天一早从平遥买来煎上的。 “昨日之事,莲花已跟我说了。”有财轻声道:“多亏了有你,不然后果堪忧。” “东家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襄助,对于我们习武之人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雷洋趁机解释了一下,先打个“习武之人”的伏笔,免得大家感觉突兀,又去传得沸沸扬扬。只是他哪里知道,王大个子单挑绿林好汉的事迹已在传播之中了。 有财道:“你虽然这样想,但这样的大恩,我们董家又怎能不报?”想了一下又道:“既然你会武,护院的职分也一起兼了吧。一个月给你一块大洋零角钱,以后自然亏待不了你的。” 他感叹道:“是我大意了……如果莲花身边有个机灵的长随,又哪会出这样的事?” 雷洋心说好你个老抠,救回你女儿还以为多少会给几个大洋呢,闹了半天尽是些虚头,还搞什么“以工代赈”;嘴上却连声道:“谢谢老爷!您太客气呢,叫小的怎好生受?” 有财却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脸色阴沉沉,心里思量着如何避过即将到来的大难,不过却一筹莫展。 那个赵总参议乡下人不知道,他走南闯北做生意这么多年,却是略知一二的。他不明白莲花好好的怎么就招惹上那个人。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他的名字大概叫作赵戴汶,听说还曾做过南京中央政府的内政部长、监察部长,实是阎大帅麾下数得着的谋主。大帅平日里不论军政交际,对他最是倚重。这样一个人物,就算在太原城里跺一下脚,董家湾里的地皮都要抖三抖啊!如今芯莲冒冒然招惹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 第十章 鱼汤 天气越来越冷了,随着季节的变迁,芯莲的眼睛越发澄清。她常常闷在厢房里,少言少语。这个刚硬的女子终究显出柔弱的一面,身子还未痊愈,便开始担忧,愁眉紧缩。 闲时,她也看书,或者温习功课。这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虽然可能以后都没机会读书了。 她知道自己长的美丽,不过这美丽反常常给她增添一些意料之外的烦恼。她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那个莫名其妙的赵世勋也不会盯上她吧。其实她的想法偏颇得很,并不知道,她的智慧、才华还有特立独行的个性,让她象金子一样闪光,怎只限于美丽。 烦不胜烦就干脆不烦。她拾起一本小说,出门散步。小说是她最喜爱的tessofthed‘urbervilles(德伯家的苔丝),正是她最喜爱的英国thomashardy(托马斯·哈代)的不休之作。 --- 雷洋赤着上身在池塘里捞鱼,睡莲碧绿的叶子被他搅得四散漂去,在齐着胸口的池水里沉浮荡漾。秋日融融,池水略微有些凉意。这个鱼塘是他自己挖的,鱼也是自己养的,现在他和哑巴一起拽着拦网捞鱼,心里确实愉快得很。 渔网忽然一阵晃动,哑巴乐得哈哈大笑,他感觉有一条大鱼在啃他的脚,连忙扑下身子去捉那大鱼,不料却被渔网绊倒,在水里颠倒扑腾,活象一条挣扎在鱼网里逃不出去的胖头鱼。 雷洋连忙把他拉了起来,起来时已是满脸泥浆,头上还顶着青草数棵。 雷洋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指了指哑巴,乐得直拍手,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哑巴大怒,将网子丢在一旁,捧起水便往雷洋身上乱泼。雷洋可没那么好相与,和他战作一团,两个大男人在池塘里笑骂不已,乱作一团。 --- 芯莲远远看着他们无忧无虑地嬉闹,似乎也受了感染。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仰起。这就是那个把她从徐家集救回来的男人啊!那时他是那样勇武,充满了睥睨众生的英雄气概,现在却和一个五六十岁的哑巴泡在初冬的池塘里尽情打闹,充满了无邪的童趣。两个天差地远的极端同时在他身上出现,却又不显丝毫突兀,仿似理所当然一般,让她才平静的心又隐隐波动。她的心里地对这个男子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她看着他,琢磨着他,不知不觉忘了先前的烦恼。 雷洋见她走来,忙趟到岸边,一边微笑地搭讪:“小姐,你也喜欢抓鱼吗?” 芯莲道:“看书看得累了,出来走走,见你们这里热闹得很,过来瞧瞧。” 雷洋“肃然起敬”:“像你这样的小姐,又不用考秀才,哪用这么辛苦读书啊?” 芯莲道:“不是,只是小说而已,没事消遣而已。” 雷洋憨憨地笑道:“小姐……俺不懂呢……什么是小说啊?” 芯莲暗道自己怎么这么傻,跟一个乡下汉子讲什么小说呢,她笑着解释道:“就是话本啊,演义什么的。” 雷洋乐了:“俺明白了,俺在徐家集扛活的时候,到两重天里听了几次不花钱的白书呢!”他倒很有些“不好意思”:“俺听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那些英雄真了不起啊!” 芯莲揶揄道:“你也很了不起啊!”想想似乎不该这样,正色道:“是真的了不起啊!还没道声多谢,那天真是多亏了你。”说着说着声音却缓缓低了下去,脸色不觉有些发红。 雷洋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道:“那有什么,俺们庄户人有的是力气。小姐,下次要是还有什么人敢欺负你,你告诉俺,俺打得他满地找牙。” 芯莲的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这个实诚的庄户人就像一块从未琢磨的璞玉一般,浑不知世情的险恶,他心里充满了正义与勇敢,好像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一样。他说的话虽然简简单单,却比省城、县城那些公子少爷谄媚的甜言蜜语要动听得多。 雷洋的话就像醉人的春风一样,暖暖的,拨动她深心里最柔弱的心弦。她的眼睛便有些发红,不由想得痴了。 雷洋心里却暗暗欢呼一声,泡美美的大计进展顺利呢:) 他很自然地凑了近去,一眨不眨地把芯莲看了个饱,眼睛好似吃了冰激凌一般舒爽。却不待芯莲发觉,好奇地问道:“小姐,你的这个演义里都讲了些什么英雄了得的故事啊?” 芯莲忙收拾情怀,她看看雷洋充满求知yu望的眼睛,淡淡道:“你猜。” 雷洋慨然道:“那定是讲一个倾国倾城的巾帼英雄,不肯屈服于命运的安排,不惜牺牲生命顽强抗争的故事吧!”雷洋的话却是半真半假。 芯莲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急切间抓住雷洋的手:“难倒你懂得西文?” 雷洋摇摇头,憨憨地说:“俺不懂。” 芯莲羞赧地把手收回来,疑惑不解道:“奇怪呀……你是怎么猜到的?” 雷洋象小孩子般高兴:“没想到真猜中了呢!”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何难!小姐手不释卷的演义,讲的定然是和小姐一样英雄了得的女子。” 芯莲低声道:“我一个弱女子,哪里又英雄了得了?” 雷洋道:“你是自己不知道而已,那天集市上的人都看见了呢。试问能够真正做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女子,天下天下又有几人?怕是男子里面,也没几个吧!” 莲心悸然,几日来的愁闷一扫而空。两人谈得入巷,忘了时间。他们虽是第一次说这许多话,却仿似相当投缘,没半点生疏,倒似熟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 傍晚十分,雷洋和哑巴才急匆匆爬上岸来,用干布抹去身上池水,瑟瑟地穿好衣服。哑巴的瘸腿女人带着他们半大的孩子已经巴巴地等在搪梗上了。 雷洋捡出五条大鱼送与哑巴,比划着告诉哑巴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吃。哑巴高兴得就像过年一样,得意地把鱼交给女人。他女人却苦着脸告诉雷洋:没油没盐的,这鱼没法弄!雷洋不得已,又给了他们两角银钱。二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提着鱼篓,带着孩子去了。 --- 雷洋抱着最肥美的大鱼回家去。他心说美女就是不一样啊,能让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冷的天心甘情愿地下水捉鱼去,只为了给她做口鲜美的鱼汤(献媚的鱼汤?用拼音输入法,结果输出来鲜美和献媚是一个词。看来二者确实可以互换啊:)。虽然再世为人,看来某些秉性还是不曾改变。但无论怎么说,这些工作还是必不可少。趁热打铁的道理雷洋自然是懂的。; 第十一章 表白 芯莲端着一碗鱼汤,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鱼汤清淡得很,没放任何酱醋调料,只略微放了些盐花,再用文火慢慢熬成。但就是因为这样,鱼的鲜美反而迎面而来。 这是雷洋挖空心思做出来的东西。鱼还是那个鱼,汤却是粤菜的风格,体现了后世返璞归真的饮食思想。 老董家上上下下都很高兴,暗地里都夸这个猪倌这么能干。小姐已经很长时间没什么胃口了,没想到对着这一碗缺油少盐的破鱼汤却喝得津津有味。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有财也很高兴,他正为闺女的事情发愁呢。这些天颠来跑去,花出去的银钱数都数不清,还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吗?前些天莲花胃口不好,可把他这个当爹的急坏了。但是厨房里费尽了千般心思,山珍海味摆满桌,莲花儿却怎也不肯多吃两口。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那天正着急,大个子却拍着胸脯告诉他,道是有法子整治。有财当时也没当真,谁知道这傻大个还真就有辙!现在看着莲花专心致志地喝汤,他高兴得很,心里却是既感激又奇怪,自然免不了叫人盛上半碗尝一尝。 有财这一尝可不要紧,差点把舌头都吞落肚去——这鱼汤真是太他妈鲜了!!!他也专心致志地喝着汤,细心品味那清新近人的韵味,心里终于打定主意:“这女儿嫁定了!” 大家见他的样子,也无可无不可地尝了尝,才知道这破鱼汤实在是人间美味!连呼“美味!”更是一齐动手,转眼间把大半锅热腾腾的鱼汤喝了个干净。 雷洋在一旁撇撇嘴,心道这帮山西土包子真没见识,除了能喝点醋,又知道什么是美味?他却不知道自己从此要下水当渔民,过上一段刻苦铭心的“动人”岁月。 ……… 芯莲喝着清香四逸的鱼汤,心里想着雷洋淡若止水的话语,心里百味陈杂。 昨天两个人都把话匣子打开了,颇说了些深沉的话。她知道了他的很多事,但又发现还有更多未知的事情等她去发掘。他告诉她,他的父亲、母亲还有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替他难过。他告诉她,他曾经为救一个买卖人,被几个欺男霸女的痞打成重伤,抛尸荒野。她替他担忧。他告诉她,他只想把猪养好,平平安安过日子。她替他惋惜不值。两个人你问我答,倒也投契得很。 她尤其关心他救人的事情。 “就象那天救我那样吗?” “就像那天救你那样。” “不害怕也不后悔吗?” “不害怕也不后悔。” …… 这些话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是既高兴赞赏,又同情难过,甚至还有一丝自责和羞愧。想想自己安逸的生活环境、每年几百个大洋的读书费用,再看看这个孤身一人汉子、淳朴乐观的笑容,心里便没来由一阵叹息。 ……… 民国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芯莲去四望山给母亲上坟。有财担心有失,特命雷洋随扈左右。雷洋甘之如饴。 芯莲母亲的灵寝建在董家庄东南方的四望山中,那里北望平遥,南眺霍山,东依太行,西企吕梁,故而得名。因为离董家庄太远,大约有五十里路的样子,两个人起了个大早,吃罢早饭打马而行。 其时,风过山脊,吹散晨间的薄雾,阳光晦暗,藏在云层里如同女人慵懒的睡眼。九月的太行山麓,已很见秋天的气味,山道上黄叶满地,秋风时起,叶子打着旋儿在半天里乱飞。 山路难行,并不能一味骑马。两人裹着衣服走了一程,秋风渐渐止息,太阳从云后探出头脸,缓缓映照着山林曲径,终有点薰薰的暖意。 芯莲自是沉言默语,雷洋知她脸嫩,也没难为她,只是放慢步子,扯着缰绳在前面默默带路,芯莲紧随其后。那灵寝雷洋前时也来过一次,故而识得路途。 芯莲感到很不自在。她也不是从未跟年青男子独处过,但现在跟着雷洋穿行林间小径,却感觉非常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感觉绕在心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没有说话的缘故吧,她想。可是若要让她主动打破这沉没,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自己一个女孩子家怎可如此行事,心里便怪那雷洋怎是个闷葫芦,可看看却也不象啊。 雷洋当然不愿意说话。他舍不得啊! 后世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两个人相爱的前奏,也就是“零点1+1”电台里那些恋爱专家所谓的“恋爱尴尬期”,道是恋爱的关键,过了这关便是一马平川,任君纵横驰骋了。 二十一世纪,社会风气日开,许多女子泼辣大胆,对待爱情也渐渐背离传统风气,少了羞涩,多了直接。雷洋的前几任女友,竟大半是女追男,倒真没体味过婉转隽永的情爱。 这时他走在山路上,欣赏太行无边的秋色,默默体味两人间暧mei的滋味,享受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出声破坏? 两人又走了一晌,渐渐出了些薄汗。四处林木稀疏,太阳明晃晃地悬在顶上,没遮没拦地照着,眼看九月已近尾声,却仍是秋老虎的感觉。 地势陡高,再难行走,两人便把马栓在牧羊人草房子后的石柱上,任它们自由吃草休息。安排了马匹,雷洋从布囊里拿出干粮递给芯莲,两个人便坐在屋前的长石上吃了起来。水却是左近现成的山泉。 一时无语。 雷洋嘴快,三两口吃完三个炸糕(一种山西特色面食),他仰起皮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山泉水,感到异常痛快。 芯莲还是小口小口吃着面糕,不慌不忙,至少表面上如此。 雷洋开口道:“小姐你慢慢吃,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芯莲点点头,转过头来。她嘴里嚼着东西,眼睛却盯着。 “我有个兄弟,读了三年私塾,可了不得,一天到晚都嚷着修身齐家平天下呢。”雷洋很有兴味地说:“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在山里碰到一个老农牵着一头牛在山野里走。” “他见那头牛的样子长得非常奇怪,就很好奇地走上前去和那老农攀谈。” “我兄弟很感慨,说:光读死书是不行的,中国的事情还是要多实践才行。” “他对我说:你看,今天我们出来,这才知道原来中国还有这样的牛,这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啊!” “我兄弟很谦逊有礼请教那个老农:水牛可以耕田,奶牛可以挤奶,黄牛可以吃肉,是各有各的用处,那么,这头牛可以用来做什么呢?” 雷洋在这里买了个关子,并不急着说,笑眯眯地看着芯莲。 芯莲毕竟少女心性,不意间道:“是啊,可以做什么呢?” “你猜那老农怎么答的吗?”雷洋板着脸,学着老农的样子,粗声老气道:“它既不能耕田,也不能产奶,它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芯莲好奇道。 雷洋惊奇地赞道:“噫!你和我兄弟一样啊,他也这样问呢!” 芯莲催道:“快说。” “那老农说啊——”雷洋拉长了声音,抬高了嗓门道:“因为它是一头驴子呀!” 芯莲一怔,旋即醒悟过来,笑骂道:“好你个王大个子,连本小姐也敢编排啊!”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太逗了……你真的有这么个兄弟吗?” 雷洋枕着胳膊躺倒石板上,望着天上答道:“给你说笑话呢,你也当真?”他的神色略微有些黯然:“你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姑娘,我记得上次已经告诉过你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啊。” 芯莲轻声道:“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雷洋却没管那么多,望着蓝天淡然道:“芯莲,我喜欢你。” 芯莲的心突突的跳,雷洋突然地表白既在她意料之中,又在她意料之外,也令她惶然:“我们两个,恐怕……” 雷洋打断她软弱无力的话语,诚恳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肯定看不上我这样没读过书的穷帮子。像你这样仙女般的人物,我也没抱什么痴心妄想,象这样跟你在一起走走路,看看风景,说说话,都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偏过头来看着芯莲:“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告诉你,只是为了生命中不留遗憾。假如哪一天我老了,我会告诉自己,我曾经对心爱的姑娘表白过,这就够了。” 芯莲痴了。 ……… 这几章还是有点闷,喜欢武戏的朋友们可能要失望了,真对不起。武戏可能还要等几章,请朋友们耐心等待。; 第十二章 尾行 芯莲终不能接受雷洋的表白。那不是她想追求的人生。 两个人上得山来,焚烧冥钞,扬土祭拜。芯莲拜了又拜,万分感伤,不忍猝离,独坐一旁思量心事。雷洋打心眼里叹息这女子,只静静在一旁等待。又过了半晌,看看天色渐晚,乃柔声劝慰。两个人这才收拾装束,下得山去。 上山时是芯莲在前,雷洋殿后,下山时却反了过来。说话间翻过山脊,雷洋惊异的发现,栓在草棚子后面的两匹马不见了。芯莲也是诧异不已,这荒山野岭的,既无人家也无行人,难倒会有人偷马? 两个人近前去看,却发现两匹马的缰绳断在地上,旁边隐隐散落着半干的血迹。 雷洋俯下身子,用手沾了血迹仔细查看。两个人顺着血迹一路寻去,却见许多骨头、皮毛散在杂草里,只剩下一颗皮开肉绽的马头还翻着惨白无神的眼,望着不远处的蹄脚。它到死还大张着嘴,似在诉说心中的不甘。 芯莲早脸色惨白,在一旁吐做一团。雷洋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惨案”,叹息地拍着她的背脊,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雷洋揶揄道:“你在两重天上对着几十个恶人都面不改色,那是何等英雄,怎么在一匹小小的畜生前却成了软脚虾呢?可别传了出去,损了董家小姐的一世英名啊!” 芯莲气呼呼给他一对大白眼:“我又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你也太能说了吧。”但是被他这么一闹,心里倒真的平复下来,再也不曾害怕。 雷洋沉静道:“那些畜生去追另一匹马了,估计就在这附近。”他看看芯莲,郑重道:“我们必须早做准备,被它们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芯莲的心里陡然紧张:“是狼吗?你怎么知道它们还在?这里的山并不深,有狼也不会在这里啊。” 雷洋点点头,沉呤道:“没错,一定是狼……而且至少有七八头,要不然也不会把马骨头扯的到处都是。”他的眼光投向树林的深处,肯定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跑到这里,但是它们一定还在附近,我能感觉到……必须早做准备。”最后一句话却是回头对芯莲说的。 两个人匆匆返回草棚,翻检可资利用的器具。雷洋原本想最好能找把柴刀或斧头什么的,谁知什么都没有,只翻出一条榴树扁担。这个扁担是多年老树做成,沉得要命,一头空荡荡的,一头还有截铁链连着钩子,显然是被目牧羊人遗弃的东西。雷洋郁闷的拿着扁担,心说我是要去打狼,又不是去挑柴火,要这扁担有什么用?话虽如此,还是把这唯一的武器紧紧拽在手里。 芯莲却顺利得多,找到三根半干的松柴。山里人穷得很,并不似城里人用灯笼,走夜路一般用火把。松树松油多,烧起来噼噼啪啪的直掉油,稍一不慎就烫到人,不过亮堂倒是很亮堂。 两人生火点起火把,立即启程。回董家庄是不可能了,他们要去碎石谷,再从那里上三叠天台避难。路并不很远,六七里地的样子。 两个人打着火把急急地走,谁也不说话。 月光惨白,映照密林,间着野狼呜呜的嚎叫,山路上透着说不出的惊悚诡异。二人举火而行,默默地赶路,只听见松油嗤嗤燃烧的声音,山石树木的阴影也随着漂移的火把不断变幻。 *的野狼数目正在增加之中。它们是自然界里最有耐心猎食者,总是用令人窒息的紧逼、按部就班的合围来摧毁对手求生的意志和残存的斗志。 它们一声不响地盯着猎物,步步紧逼,越追越近。*的压力庞大而紧迫,有如实质,噬心啃髓。 二人知道慌乱不得,也不敢加快速度。强着性子又走了一晌,终于赶在野狼攻击之前进了碎石谷。 碎石谷其实是个夹在两个山涧中的甬道,说是碎石,地上却早被山里人铺上整块的青石。雷洋回头看去,见狼群仍缀着不放,已然进得谷来,模模糊糊也看不太清楚,但是数数腥绿的眼睛,竟有十七八对的样子!看来自己先前还估计少了。他知道狼群发动在即,此刻最是迟疑不得,忙回头狠决道:“你赶紧走,上三天台,烧火堆堵住路口。这里我来应付。” 芯莲两眼汪汪,摇头道:“要死就一起死!” 雷洋怒道:“别婆婆妈妈!快去!你点着了火,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芯莲伤心回头,举火而去。 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围了上来,它们压低身子,伸长前爪,凶狠地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就这样隔着十来米的样子和雷洋对持。 雷洋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只要他一转身,狼群肯定会猛扑上来,将他啃地连渣都不剩。他脑子什么都不敢想,也没空去想,只能机械地操持着扁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狼群。 汗顺着脖颈一直往下流,又湿又冷,不知不觉间浸透了衣襟。 这个时候,比得是胆量,拼的是意志,没有任何花假可讲。 狼群稍稍分开,一头毛色青白的狼缓缓靠上前来。它身材修长,四肢壮硕,毛色发亮,粗硬的长吻半张着,露出锐利的獠牙和猩红的舌头,无疑是头非常年青的公狼。 雷洋知道这是狼群的试探,丝毫都不敢大意。 头狼掉过头来,一声低啸。青狼立时猛地向前疾窜,朝着雷洋猛扑过来。 雷洋站稳步子,握紧扁担,瞅准机会一棒砸出。 这一棒却落了空,野狼奸猾,避过扁担闪到一边,显然留有余地,并未全力冲刺。 雷洋暗恨,却不动声色,谨守三尺之地。幸好是个深涧,野狼们并无迂回的道路。他暗叫自己耐着性子,坚持后发制人,待那畜生近得身前再行出手,定要叫那杂毛有来无回。 青狼再上,雷洋夷然不惧,抡圆了膀子一棒狠狠击中青狼面颊。青狼吃疼,哀哀嚎叫着退了下去,脸上皮开肉绽,鲜血淋了一地。 狼群一阵骚动,有点意外猎物的强硬。后面紧跟着抢出一头个头粗壮矮小的灰狼,围着受伤的公狼嗷嗷直叫。它伸长舌头舔公狼的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雷洋看着那矮狼阴森森的眼光,心里不禁一沉。他感觉到今天的事情恐怕有些不妙。山里人有句俗话:宁搏狮虎,不惹群狼。说的就是狼群很难对付,假如激起了它们的凶性,连狮子老虎都得落荒而逃。所以今天雷洋毫不留手,每一次出手都希望能一击毙命。希望用强横的攻击来震撼狼群,免得激起它们的凶焰。可惜出师不利,两次出手一次落空,一次击伤。 现在看着那母狼(他感觉那矮狼是头母狼)的狠毒的眼光,雷洋心下直叫糟糕。 头狼缓缓踱着步子,狼群缓缓逼近,狼群发动在即,形势一触即发。 与雷洋预计的一样,母狼嚎叫着率先着冲了上来。雷洋挥棍猛击,母狼被扫到一旁。其他的狼涌了上来,凶悍异常,雷洋奋力挥动扁担,堪堪顶住狼群的第一波共计。短短几分钟,他的身上就留下了五处伤痕。左腿、手臂、右胸上鲜血淋漓,多数是利爪留下的痕迹,左腿却是母狼抽空留下的狼吻。 雷洋知道越是这样越是慌乱不得,否则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在等一个机会,在等头狼出手。如果能够击毙头狼,狼群将不战自溃。 头狼领着几头青壮公狼守在外围,它并没有急于出手。它也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如果雷洋有丝毫慌乱和松懈,它就会给他雷霆一击。 这是头狼和人之间的斗志斗勇。 母狼异常凶悍,不要命似地扑咬雷洋。它的利爪最先扫上雷洋的胸膛,抽冷子要到雷洋的左腿。雷洋的榴树扁担至少击中了它五次,其中三次,都被它避过要害,但是有两次却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它的面颊和小腹,让它的行动略显迟缓。但是它什么都不顾,雷洋打伤了公狼,它要报复。 这是母狼和人之间的恩怨仇恨。 血顺着身子往下流,殷红的衣服已被狼群扯成碎布,雷洋的体力已近透支。他心里明白,必须赶在头狼出手前,也许还能有一次机会。 母狼咬得最凶。别的狼如果伤得厉害,会悄悄退下休息,自有别的狼将它替下。母狼已经伤痕累累,却反而激起滔天的凶焰,愈发疯狂,不要命地攻击着。 这就是雷洋苦苦等候的机会。 雷洋挥舞着扁担,那上面的铁链和钩子早染满狼类的鲜血。他在正面抗击狼群,母狼却狡猾地藏在侧面,突然跃起、扑击。雷洋沉稳地让到一边,用尽最大的力气挥着扁担扫向母狼。 这一次,母狼没能逃脱,也没法逃脱。雷洋的使出的力气实在惊人,扁担上粗钝的铁构居然斜斜地从母狼的小腹穿过,把它牢牢地挂在了铁构上。它虽然凶悍,这时却也无计可施。 雷洋知道此时懦弱不得,挥舞着扁担狠命地在山石上锤击母狼,砸地它肚破肠流,脑浆溅得到处都是。众狼似被他的凶残震慑,逡巡不前。 雷洋此时已经陷入疯狂的境地,他抱起母狼血肉模糊的尸体,抓牢两只后腿,奋起余勇,将它从中扯成两段,猛地抛向狼群。 群狼围了上去,分享母狼残存的血肉。 雷洋头也不回,扛着扁担就走,他不能露怯,只能一边走一边回气,聚集力量准备应付狼类第二波的攻击。 众狼分食了母狼又围了上来,狼贪婪展露无疑。这个时候,头狼已经走在最前面,它已经准备出手了。 雷洋不待它出手,狠命地挥着扁担砸向地面,铁链铁构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山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铁构撞地的巨响如惊雷一般穿云而出,扩散四野,引起历久不散的回声。群狼震恐,停下脚步,静静地待着声音过去。 头狼最先恢复,阴森冰冷的眼光牢牢锁定雷洋,一幅择人而噬的凶残模样。 雷洋完全豁出去了,寻着头狼的目光,当仁不让地跟他对视,目光同样冰冷、狠辣,充满死亡的气息。 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复存在,终于,头狼的目光畏缩了、游移、退却了。 雷洋回过神来,不觉已是一身冷汗。他的目光扫过整个狼群,扫过每一头野狼,狠狠的,不留余地放射出凶残的目光。狼群彻底被震慑了。 雷洋这才反身穿过甬道,往三天台而去,他任由铁链铁构拖在地上,不时碰撞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就如催命的无常丧钟,既吞噬着狼的斗志,也冲击着人的心理承受极限。 狼群终究没敢再围上来。; 第十三章 天台 雷洋感到口渴得厉害,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身上伤口太多,有些伤口已经止了血,有些还在继续淌血。他每走一步,都要牵动大大小小的伤口,浑身上下是钻心的疼,疼得他想晕过去。但是他不能晕,他感觉野狼还在附近窥视着他,一旦他倒下,它们一定会蜂拥而上,咬断他的脖子,所以他必须强撑着往前走,直到三叠天台的最上面一层。 。 芯莲在三叠天台的路口烧火。 天台是个突出的高地,只有一条通往下面的小路。象这样的天台一共有三个,一层高过一层,称为“天台三叠”。 天台上风大,烧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火把烧得透,芯莲差点把这唯一的火源都弄熄了。 她焦急地眺望路口,没见到雷洋的影子,心说他大概还在碎石谷和狼群搏斗吧,心里立时担忧起来。但是烧火责任何其重大,她把火把放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用石头夹好,火烧火燎地钻树林,掰枯枝,捡树叶。她把这些救命的东西一股脑搂在怀里,浑不顾千斤小姐该有的仪态,弄得身上灰蒙蒙,脸上赃兮兮。 天台上树木并不多,枯枝落叶少得可怜,她半天才找到一小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又哪里够烧火之用? 碎石谷里的狼嚎隐约传来。她想雷洋正处在生死边缘吧,心里急得冒火,放眼望去,目光扫过天台上的树林和土堆。 真是天从人愿!她看到不远处的荒地里似乎斜斜露出半截木头。是的,没错,虽然黑乎乎的,但确实是可以用来烧火救急的木头。 她高兴极了,一路小跑过去,蹲下身子,咬紧牙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拖拽。谁知木头早已朽掉,陡然断作两截。累得她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手指还被木屑刺破,流血不止。 十指连心,芯莲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但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长嘘短叹,她趴在地上,一双素手扒开木头周围的浮土,十个指头一起使劲,掘起土块,再抱着木头左右摇拽,松动了根基,木头终于应声而出。 芯莲喜极而泣,原来那木头底下还凌乱地散落着好些长长短短的薄板,她赶紧把它们往外抱,兴奋得就像挖到一个的宝藏。 这些木头都是极干燥松软的朽木,用来发火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芯莲一时大受鼓舞,双手掘得沙石四起,蓬了一身一脸的灰,如今这番模样,早失了女儿家的体统,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子。 她随手从土坑里刨出一个圆鼓鼓的物事,看也不看扔到一边。那物事咕噜噜滚到一旁,朝天张着三两个大“嘴巴”,倒似个摔破的葫芦。 芯莲心中迷惑,迟疑地回头观望,这一看不要紧,却见那葫芦原来是个残缺不全的头骨!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捂着眼睛不停尖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刨出来的木材也未必是什么干净东西,定是朽掉的棺木,一时间从头顶到脚跟全身发麻,慌张张连滚带爬躲地远远的。 她要离开这恐怖的所在,要赶紧回到雷洋身边。 芯莲举着火把来到路口,举目远眺。 不知什么时候,山野里已起了浓雾,月华益发显得晦暗无神,碎石谷一带益发显得诡异难测。芯莲看不见雷洋的影子,但是山野里清楚地传来铁器撞击山石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却极有节奏。她心下梢安,知道雷洋尚在,在等着她的接应。 这声音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终于壮着胆子回到土坑旁,闭着眼睛,战战兢兢地抱起那些朽木,来到路口生火。这一回却出奇的顺利,火点着了,越烧越旺。 。 雷洋终于撑到了三天台。他看见路口烈烈的火焰,感到非常欣慰,没想到这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倒能干的很!这个时候,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如果没有这堆救命的篝火,倒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芯莲早抢上前来,扶着雷洋摇摇欲坠的身体,安排他躺下休息,又赶紧添加柴火,不一会就把火烧得益发的旺,死死堵住路口。两个人这才解脱高悬的心,安稳地坐在一起烤火取暖,他们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两两相望,脸上绽开会心的笑容,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是多余。 群狼并未立即散去,远远吊在第一个天台下,这时眼见全无机会,才无奈而去。只到此时,两个人才算是真真正正安全了。 他们歇了一晌,恢复了些气力。其时长夜未央,夜凉如水,四野里寂然无声。两个人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取暖,听着火焰跳动的微声,偶尔添加些柴草,烧得烈焰蒸腾,把两张面庞映照得面若桃花。他们是既劳累又兴奋,一边体味重生般的喜悦,一边回想狼吻下逃脱的惊险。两个人并肩喋血,互为依靠,经过了一整夜舍生忘死地打拼,两颗心靠得更近,早没了拘束,又变得跟那次在池塘边一样,无话不谈。 。 芯莲红着一双眼看着雷洋,心有余悸地说:“刚才可吓死我了,如果你再不来,我可……” 雷洋笑道:“如果我再不来,你可要怎样?” “我可要下去找你……”芯莲的声音低如蚊蚋。 雷洋心中暖暖的:“下面有好多野狼啊,我一个男人都差点命丧狼吻,你不怕吗?” 芯莲却道:“有你在,就不怕。” 她又联想到了别的事情,幽幽叹息道:“其实被狼咬死,也没什么……总好过嫁给那个不学无术的赵世勋啊……” 雷洋终见不得她的无助,忍不住告诉她:“你不用担心,赵家自己的事情都整不停当,哪有闲心来管你。” 芯莲奇道:“为什么?以他们赵家在太原的威势,又有什么事情摆不平?” “为什么……”雷洋沉吟起来。 他今天经历了这番生死考验,心中早已旷达开朗。放眼了望太行山浓雾涌动的夜色、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似乘舟纵海一般,迎面扑来黑色的怒涛。他的心里渐渐有了些变化,不似前些日子般消沉被动。他想,既然老天爷如此眷顾于我,让我连番地死里逃生,那我岂可辜负这美好的生命,不去作出一番好男儿应有的事业来? 他回头定定地看着芯莲,淡淡道:“因为在一个礼拜以前,阎西山已经反蒋失败,宣布下野了,赵戴汶必然要忙着替他筹谋复起之道,又哪里有闲心来管儿子的婚事。所以在大帅复起之前,你是不用太过操心的。” 芯莲惊得目瞪口呆,这时的雷洋,还有他说出的话语,无一不叫他惊诧万分。“他怎么知道阎督反蒋?他怎么知道赵戴汶?他怎么知道大帅下野了?他只是一个猪倌啊!他怎么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太多的疑问冲击着她,她平生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芯莲闷闷地想。 这个时候,晨辉正在东天的迷雾中酝酿,即将穿透暗夜的羁绊,放出桔红色的霞光。大风时起,山呼林啸,黑夜正在缓缓退去,太阳就要在太行山麓冉冉升起。; 第十四章 庄丁 “一杆快枪五十个大洋,一共要买三十五杆,合计大洋一千七百五十块。一颗子弹五分钱,五千发子弹要大洋两百五十块。”老张左右开工,一双手把算盘打得劈劈啪啪响个不停,他想也不想地报出数目:“枪械、子弹两项合计大洋两千块……东家,这可是个大数啊,您可要考虑清楚。” 有财晒道:“不就是钱吗,老爷我有的是。”他咬咬牙,狠着心交代管家交割银票。 这些天他心里很不塌实,女儿在徐家集跳楼的事情让他后怕不已。女儿那天没说实话,只是告诉他遇到恶人逼婚,后来被大个子搭救。但是那些赶集回来的人就不一样了,说得活灵活现,惊险万分,差点没把他给吓死。每当想想女儿满身鲜血、昏迷不醒的样子,他背脊里就凉飕飕,夜里睡着了都哭醒过来两回。 他本是个苦命人,受够了达官贵人的闲气,但也因为受得了委屈,才能做成恁大般家业。 但是女儿却不同的,那是他心尖上的宝贝,他宁肯自己低声下气,也不肯让女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这一回他是铁了心,要为了女儿抗争到底! 所以,他托人联系了一批枪械,虽然那老板说枪都是些从溃兵手里收来的旧货,但是绝对是从东洋过来的上好快枪。保证一枪放将过去,连水牛都能打个对穿!这样的家伙,拿来看家护院那是绰绰有余的。莲花前天劝慰他,说大帅说不定会兵败下野,赵大参议可能会跟着失势,用不着那么担心。但他此时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也不上城里去招惹你们,但是如果你们欺负到我家门口来,我们可也不是吃素的。”他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 枪械被送货的伙计用大车送到董家庄,十七八个佃农愁眉苦脸的把步枪和弹药葙从车上搬了下来,象码柴火似的堆在老董家的院墙边。这些枪果然是各处溃兵手里收来的,看起来破旧的很,堆在一起,倒真似一捆上好的干柴。 雷洋非常惊奇,这样的枪他以前在革命历史博物馆见到过,正是日本的1905式步枪,大名鼎鼎的“三八大盖”。据说这种枪穿透力极强,打在人身上常常是一枪两眼儿。按照现代枪械设计理论的观点,这种设计并不科学。日本人过分追求穿透力,但是实际上1905式步枪造成的贯穿伤很难达到一枪毙命的效果。但是在当时的人看来,被“三八大盖”击中实在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有财看着枪械,满意地笑了,对那些佃农傲然道:“这些上好的快枪都是老爷我划真金白银买来的!你们要好生使唤!”又指指雷洋:“以后你们要好好跟着王头领,担负起护院的职份。” 说完就扁着手,迈着外八字,乐悠悠地哼着曲不成调的晋北梆子去了。 雷洋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东家任命为护院“头领”了,他随手捡起一只所谓的“快枪”,拉拉枪拴,却发现绣得厉害,根本拉不开,看来已经好久没上枪油了,也不知道打不打得响。 几个佃农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的头领,七嘴八舌的嚷嚷。雷洋听了半天,发现原来他们只有一个意思:不愿意当庄丁,要回家。 雷洋心中郁闷啊,这头领还没上任,底下的庄丁却要散伙。但是“新官上任”,场面上却必须拿下来,他冷冷扫视众人,喝道:“吵什么吵,有什么要说的,一个一个讲。” 几个庄稼汉打了个冷战,雷洋的目光象刀子一样狠狠扎在他们心窝子上,心说这个头领倒真似土匪出身,可冲撞不得。刚才还满肚子的话,现在却口中呐呐,一句也说不出来。 “怕个球!”一个黑瘦的汉子嗡声嗡气道:“动不动就要俺们退佃……退个*佃!这地老子不种了!” 这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几个年青的庄稼汉随声附和,表示豁出去了,就算退佃也不给东家当庄丁。 雷洋郁闷:“怎么当个庄丁护院很丢人吗?我这个前特种兵军官都没说什么呢,你们倒矜贵得很!”他也不说话,倒要看看这些泥腿子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二狗子,你浑什么浑?”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农劝道:“东家真退了你那三亩水田,你除了喝西北风,你还能咬他鸟去?” 二狗子憋红了脸,嚷道:“那也不能由着他欺负!” 几个青年后生被他带动了情绪,也围着老农叫起屈来。 “你个蠢东西!当了回丘八当傻了?别的没学会,火气倒见长哟!”老农恨恨敲了二狗子一个暴栗:“你能什么能?不种地又当炮灰?你婆娘和狗剩也跟你去不成?” 二狗子望着叔公,立时耷拉着脑袋没了言语。 这老农倒也人老成精,几句话就说得众后生偃旗息鼓,他谦卑地笑着对雷洋道:“王头领,这些后生不懂事,冲撞了您别往心里去。” 雷洋大度地说:“乡里乡亲的,别那么见外。”他拉着那老农走到一旁,低声询问道:“怎么这些个年青后生都不肯当着护院庄丁?” 老农把一双粗手往两边里一摊,跺脚叫道:“我的爷!东家叫我们这些佃家给他看家护院,谁又敢说半个‘不’字?但是既然出了这份工,收成里自然该减些租子。可是东家却一个大子儿都不肯少啊!” 雷洋道:“那你们今天还过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却见那老农果然诉苦道:“不过来,东家可要退佃哟!” 他压低声音告诉雷洋:“今天来了的还好,那些没来的,还不知道东家要怎么收拾他们呢?” 雷洋心说好嘛,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这董有财的算盘打得倒不是一般的精。 他心里不禁苦笑,不由想起二十一世纪z国的兵役制度。那些普通士兵一个月辛辛苦苦劳累下来,上面也就是发下来百儿八十块的津贴,说实话,还不够打顿牙祭。因为没钱,一些当兵的周末外出时坐霸王车、吃霸王餐,造成很恶劣的社会影响。客观地说,其实跟他们微薄的津贴也不无关系。而在珠江三角洲的某些城市,少数士兵甚至为了几百块钱的报酬穿着军装替人家收烂帐,引起严重的军警民纠纷。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在旧社会,就更不用说了,因为上官克扣军饷,很多当兵的鱼肉百姓,使百姓子弟不愿意当兵。还不是因为一个“钱”字在作祟。(炀炀要很小心啊,不可以说d的坏话) “这样的兵能带吗?”雷洋很怀疑,他决定找东家说说,看能不能提高手下这些庄丁的“待遇”。 这个时候,他踌躇满志,或者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在煤厂扛活时获得的经验教训了。 (中午一更,晚上还要再更,争取新人周点榜能再上几个名次,还请各位读者大大,鼎力支持!假如能给个推荐,小弟感激不尽!如果手头没有票子,就请给个收藏,同时多多点击。欢迎留书评,一律加精!你们的支持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炀炀保证书会越来越好看的:) ; 第十五章 交涉 雷洋自然要将这为民请命的义举跟大家伙宣讲清楚,自古以来带兵的法门无外乎恩威两手,拉拢人心的活计是必不可少的。 他拍着胸脯扬声道:“你们的事,那就是我王大个子的事!兄弟我今天一定要替大家伙出这个头!大家都是地里刨食的穷苦人,正该互相帮衬。东家的意思你们也不是不清楚,但我还是要触这个霉头,到他面前给大家伙解说解说,就算丢了自己的职份也再所不辞。” 众庄丁听着他赤诚的话语,不觉心中戚戚,忍不住和起彩来,尤其二狗子等几人,看他的目光已然有些不同,只是那精瘦的老农却目光闪烁,不似青年后生那般容易料理,显然对他的话颇有保留。 雷洋看在眼里,哪还不知机地压低了嗓门,推心置腹道:“兄弟我也不图你们什么。再说你们又有什么可图的?大家也不要称我作什么‘头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给东家养猪的长工而已。天下穷人本是一家,你们的事,我正该帮忙。以后大家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不是我王大个夸口,多少也有几分把握。”他先把牛皮吹足。 “但是这回的事情,若要成功……”他一面说着,一面露出踌躇的神情。众人都很期盼地望着他,等了好久,连那老农也不例外。 雷洋把关子卖足,见众人都凝神细听,这才羞愧道:“却端的万难。” 众人的心情好似寒凉入暑,刚萌发了希望,却又由暑入寒,断了念想,都很恼恨,但更多的却是不甘,纷纷出言央求雷洋帮忙。 二狗子家本是个董家村的破落户,十五岁上跟爹娘去闯关东,不想爹爹意外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她娘耐不得穷苦,跟个赶大车的跑了。他一个半大小子,无依无靠,幸好遇得好心人,指点他投了张大帅的队伍,好歹凑了点钱,把爹爹葬了。这一晃十几年过去,就成了个老兵油子。几年前阎大帅和张大帅的队伍在京津打仗,他顿起思乡之情,趁着张大帅接仗不利,部队溃退之际开了小差,一路回到故乡,倒也颇为顺利。半道上还捡了个婆娘,是个逃荒的山东人,儿子却是现成。 他因为当过兵的缘故,平日里最是豪爽,这时看那“头领”为难的样子,不免快言快语道:“王兄弟你尽管去,成与不成我们都承你的情,往后有什么事情用得着兄弟的,言语一声,二狗子风里火里也要走一遭,倘若皱一下眉头,就是狗娘养的。” 众人听他说的不堪,但是心中也大多作如是想,自然纷纷表示赞同。 人性就是这样,如果完全没有希望,多半也就能将就将就,但是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千方百计,孜孜以求。雷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心说就等你这句了,作为一个特种兵,心理战的训练自然必不可少,现在利用人性的弱点对这些淳朴的乡下人使些计谋,那还不是手到禽来! 雷洋这才“惊惶”地应承下来。 。 雷洋把佃户们的想法告诉有财,有财自然不允。在他的心目中,使唤这些佃农,跟使唤自家牲口,并没什么两样! 雷洋早料到他会如此,但是现在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知道跟东家讲仁义道德,乞求他发善心那是不成的,心里早准备好一本生意经,准备跟东家论个高下。 “东家,您要亏本了!”雷洋先声夺人。 有财何等聪明样人,哪还不明白他买弄人情的意思。刚才雷洋在穷棒子面前慷慨激扬的言语,他虽在堂屋,但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心说这汉子倒粗中有细,精明得紧。这要是搁以前,自然容得下这样的害群之马,怎么着也就要赶走,现下却颇感欣慰,心道:不愧是董某人看中的女婿。但是他打定主意:人情可以卖,减租子的事却另当别论! 当下笑眯眯道:“我董有财的生意经里,还没有‘亏本’这个词语!” 雷洋恭敬地给东家添满茶水,高声道:“那还用说!要论做生意的本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不要说在这董家庄、徐家集,就算是平遥城里的有名的郭大善人,也是拍马难及的!”近一年来他侍奉左右,别的没学会,拍马屁的工夫倒很是长进。 他所说的郭大善人乃是平遥城里的商会会长郭茂春,许是同行龃龉,有财对这商界领袖颇不服气,居家时只要得了空闲,便会调笑几句。雷洋估摸着东家必有“不臣之心”,所以才会有针对性得贬低郭大善人,把个有材侍弄得眉开眼笑。 “但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啊,”雷洋道:“我总估摸着这回的事情有点问题,也不知该不该多嘴。” 有财道:“但说无妨。”他被雷洋奉承的云里雾里,多少要表现点查纳雅言的气量。” 雷洋推心置腹道:“老爷这回购得东洋‘快枪’,可是划了偌大的本钱。单单一条快枪,就要五十个大洋!五十个大洋啊,那些个泥腿子几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把这样金贵的物事交到他们手里,老爷您就那么放心?”他担忧道:“那些个溃兵能拿手里的家伙换大洋,凭什么这些穷棒子就不能?就算他们不干这昧良心的勾当,平日里把这好枪不经意地磕磕碰碰,我们也担不起这个损失。再说,您买这些家伙,还不是为了看家护院、护卫小姐,但是这些穷棒子一点好处都没得到,平日里不肯操练,到关键时哪能使唤得上?这又岂非明珠暗投,白花了许多冤枉钱?” 有财却叫道:“这些穷棒子还能反了天去?”心下已是惴惴,细心思量雷洋的言语。 “洋枪这东西,您是不知道哇!”雷洋不容他细想,连珠道:“一定要操练精熟才能管用,否则对方一阵排枪放将过来,不要说开枪却敌,护得庄院周全,反倒会把苦胆都给吓破。”雷洋附耳低声道:“老爷,这些人都是给您卖命啊,多少也得管顿饭吧——阎王爷也不差饿鬼呢!”他更进一步恐吓道:“有些银子还是省不得的,要不然这些穷棒子穷疯了,拿着那快枪在背后给您来一下子……” 有材打了个寒噤,终于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一大笔钱……” 雷洋轻言细语道:“老爷哟,您既然已经花掉那么一大笔钱,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吧,万不可因小失大……就当做做善事吧,那郭大善人还不是因为常施些小恩小惠,才坐牢会长的位子……你不知道啊,徐家集的那些小人尽瞎说,说您刻薄寡恩,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那里往来客商多得很,万不可污了老爷您的好名声啊……这一回怎么说也得大方些,也好叫那些土包子们见识一下老爷菩萨也似的心肠吧。” 有财意动,他知道雷洋说得婉转,不敢伤了自己的颜面,其实自己在这十里八乡里又何曾有什么好名声?但是就此答应,也颇为肉疼。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给护院的人家减半成租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最近开销很大,手头紧得很,银洋真是一个不剩。”他为难道:“不如……先从你那里支几个使唤……明年收了租子一总算还给你。” 雷洋心说好嘛,我说怎么威逼利诱,连番恐吓你都不松口呢,原来还在算计我那五十个大洋呢,真亏你说得出口。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金钱的态度本就比较理性,否则当年也不会投笔从戎,现在已是死过两回的人了,更是看得开阔,毕竟金钱在他眼里只是工具而已。 “老爷果然体恤佃家,他们知道了肯定要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但是只减租半成是不是太少了?”他乘机加码道:“如果老爷肯把庄丁们的租子减去一成半,我愿意拿出三十快大洋来给他们充作今年的练饷——也不用老爷归还。” 有财道:“成交。” 。 两个人把手握在一起,忍不住哈哈大笑,心说:终于把这老(小)狐狸给算计了一把。 ; 第十六章 起步 雷洋终于笑眯眯走出门来,众人已经等得发急。大家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都雀跃万分,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雷洋也不隐藏,爽利地将他与有财拟定的章程和盘托出,并一一替众人解说清楚。大家都喜出望外,压根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他们也无非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请雷洋出面说话的,没想到竟然一蹴而就,把事情办好,甚至好得出人意料,真叫人难以置信! 是啊,一块现大洋的饷钱,再加上一成半的租子,至少足够给女人孩子做身新衣裳了,这样的好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至于误了的农时,那也没什么打紧,抽空补补也就是了。看家护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是知道的,也无非是时辰到了来应个卯、站个班,难道谁还能整天盯着你不成?大家见这实实在在的好处就在眼前,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时间感恩戴德,倒把有财和雷洋夸得天上少有,人间却无。 大家一团和气,也没了先前的拘谨,心思活泛的人更是打起了旁的主意。这些刚才还表示宁肯退佃都不肯当庄丁的庄稼汉子,现在却有投机起来,有的跟雷洋讨好卖乖,有的跟他称兄道弟,有的直截了当地讨要饷钱,有的则想弄个伍长什长什么的干干…… 雷洋一边敷衍应承着,一边看着众兄弟惫懒市侩的模样,他分开众人,站到天井旁的方石上,朗声道:“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咱们大家伙既然入了这护院的队伍,就该有些担待,守些规矩,否则一盘散沙,成什么样子?” 众人正在兴头上,对“头领”的训示自然尽是附和应承,也没感觉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雷洋看见庄丁们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说道:“既然大家伙都点了头,那我就把丑话说到前头。在我们董老爷的队伍里,容不得桀骜不逊的人物,大家个个都得听招呼、守规矩,无论是排岗轮值还是出操应卯,丝毫马虎不得。”说着说着语气却郑重起来:“干得好了,咱们自然是减租子、发银子。但要是干得不好,误了老爷的事情,你们可吃罪不起,不退佃都算便宜了你,到时可别怪王某人不讲情面!”后面几句却是疾言厉色,目露凶光。 众人被他一番软硬揉搓,哪还不服服帖帖?就算有什么不忿,那也只好腹诽作罢。这也难怪,就算最横的庄稼汉子,也担待不起退佃的胁迫。 这样的事情,雷洋在前世是做不出来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却不知何故,心底里总自然而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简单地说,就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高尚(这种优越感很多回到过去的人都有,但是究竟合不合理,倒还要再行商榷),再加上那晚兴起争雄的豪气,这些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顺顺当当,倒真有些心黑手狠的味道。他心里颇为感慨,但也无可奈何,为了尽快收束人心、慑服部属,为将来的事业打些基础,使些手段自然再所难免。也许这就是成熟吧,他暗暗想道。 。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顺遂,那些强着不肯来的佃农闻得有恁般好处,第二天一早便寻来应卯。 雷洋先提拔了董六福作了护院队伍的文书,安排他将一干庄丁登记造册。这董六福正是二狗子的叔公,他不过五十岁出头,面颊清瘦,精神矍铄,因为年轻时跑过码头,颇吃了些风霜,但是精明干练,粗通文墨,通晓礼数,在董家庄的地界上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雷洋用他秉笔,也算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他将住处较远的十八人分作单双两什,隔日便须到庄子里来轮值,又将住得较近的十一人编作一什,算是常驻,剩下两个老汉便充作伙夫,又把一个半大小子带在身边长随,兼传号令。这样一共算下来,连他在内,整个护院队合计三十三人。 三个什长的缺,他并没有任命,只是对众人言明以一月为期,只要谁操练时不惜气力,当差时利索机敏,谁就能成为三个什长之一。什长实在是个芝麻绿豆似的小官,但是没想到众人却眼热得很,士气倒也为之一振。 时至今日,雷洋这第一步才算真正迈了出去。 。 这之后,他什么事情也不做,连养猪的大业也交代给两个伙夫侍弄,整日里只是带着众庄丁围着庄院跑操,初时是三公里,继而四公里,半个月下来已经开始进行五公里的越野的训练,只跑得众人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只有庄户人高兴,平白里看了出西洋景,评头论足,不亦乐乎。 。 有财非常愤怒,心疼得厉害。 他早晨起来站在天井里指桑骂槐,看见厨娘弄泼了养猪的潲水,也要唠唠叨叨念上整整一天。他骂厨娘的时候雷洋就在旁边,却不曾言语,厚着脸皮摆出一副没看见、没听见的模样,照旧集合了队伍,带队跑圈去。 其实潲水还是小事,有财心疼的是他花了整整两千个大洋买回来的东洋快枪。这些快枪,他当初宝贝得不行,一天都要瞅上三遍,可如今却被雷洋丢在库房里看也不看,整日里就知道傻跑。 关于操练的事情当初他和雷洋已经有了约定,却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但是任由这傻大个子胡来,也不是他懂某人能坐视不理的事情,他终忍不住催促了几回,雷洋却安之若素,置之不理。几次三番下来,雷洋干脆把挑子一撂,却道:“你觉得我练的不对,那好,你自己来。”一句话把他哽得直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 雷洋也有自己的苦衷,农民毕竟是农民,而且还是二十世纪初期的封建小农,根本没有多少组织性纪律性可言。他们的体能虽然普遍不错,但是离合格战士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选择集中时间精力强化体能,并利用强化体能的时机,逐步塑造他们的组织性、纪律性。对于培养一个战士来说,这些东西实在是当务之急,至于那些所谓的“快枪”,却不是他现在需要重点考虑的事情。 ; 第十七章 哑巴 陈黄氏瘸着一条腿,揪着哑巴的耳朵,风风火火来到找雷洋。她个头虽矮,人却泼辣:“凭什么别人能入伙,我们家哑巴就不能——俺男人可没少给你干活!” 哑巴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满脸通红,窘在一旁,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雷洋这里他实在不愿意来。他虽是个外乡人,却硬气得很,平生是最求不得人的。也正因为这样,才不得不和老婆孩子一道起早贪黑,在后山上开了一块坡地,种些粗粮糊口,平日里还要时常揽些打铁、葺墙的活计,这才可以勉强维持生计。 但是他的硬气又怎敌得过婆娘的虎威?现在受着夹板气,好似一只落在风箱里的老鼠,进出不得。 原来护院队成立后不久,雷洋便爽快地给每个庄丁发下五角的银钱。他也想通了,反正这些大洋迟早要发,如其都放到最后,倒不如开始就兑现一半,正好收些布恩立言的效用。 果然,银子一发下去,庄丁们都非常高兴,家里就似过节一般。村里人几日前早得了消息,先前还以为有些西贝,现在见真金白银发下来,那还不两眼红红,倒嫉妒起这些无田无地的佃家起来。 。 哑巴的婆娘那时正在河湾里漂洗榆树叶子。 几个媳妇闺女叽叽喳喳,一边洗衣一边贫嘴说笑,话题却是最近在董家庄风头正劲的王大个子,王雷洋。闺女们自然艳慕那哥哥生得英俊健壮,不知哪家的闺女有这福分做他的婆娘。媳妇嫂子们却取笑说,你们身子都没长好呢,怎承受得住他水牛也似的气力,把闺女们窘得面色通红,作声不得。 陈黄氏却没有心情跟她们笑闹闲扯,一门心思盘算着怎生才能填饱男人和铁锤的肚子。他也算个会持家的女人,但是终究做不得“无米之炊”,自从进入青黄不接的时节,家里人已经没吃过一顿饱饭。她看着天气越来越凉了,榆钱树上的叶子渐渐稀疏,心下着实焦急得很。 她正发愁处,却听得婆娘们说起自家男人当庄丁、减租子、拿银钱的事情,立时就沉不住气了,连声询问是怎么回事。 女人们哪藏得住事,七最八舌告诉了她。 陈黄氏惊叫道:“还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早告诉我?”立时就要回去。 一个相熟的老女人好心地劝尉她:“你们家是外乡人,老董家何曾发放田地与你们租种?按理是当不了这护院的……再说你男人……实是个哑巴……” 陈黄氏却听不得这些,急匆匆把洗了一半的榆钱叶子抛到河里,直起腰来就走。 “这杀千刀的!嫁个猪猡也比你聪明啊!囫囵一个榆木脑袋!”她一边走一边暗恨道,一路过来简直把肠子都悔青了。 。 雷洋感到非常为难。 他倒不担心有财不肯答应让这个哑巴做庄丁,因为哑巴家里并没有租有财的田地,有财的收入自然一文都不用减少。他也不是因为小气,舍不得那一块大洋。既然已经打算花掉三十几个大洋,也不在乎多那么一块半块,再说,哑巴和他也算熟人。 他心里郁闷啊。这些天带队操练,对手下这些兵的素质算是有了个初步了解。这些从大多是晚清生人,绝大部分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雷洋自当了着护院的头领,一直想发掘几个骨干,但是结果却非常失望。三十来人里,除了那个老兵(二狗子)勉强凑合外,竟没有一个可以当作重点培养的对象。那天他组织庄丁们进行队列训练,结果发现大部分的人连左右都分不清楚。一条短短的队伍竟走得似龙似蛇一般,怎一个差字了得! 靠着这种素质的队伍,不要说争雄天下,就算上山当土匪也难出头啊! 这些天他正思量着要行精兵之路,粗中选优,裁汰不合用的老弱病残,没想到还没着手进行,哑巴的粗野婆娘却拉着男人来要求“入伙”,真叫他哭笑不得,着实有些挫败的感觉。他心里颇为不忿:难道这护院的队伍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只要是个人就可以参加吗? 收,还是不首,这是个问题。 他现在终于真正体会到为上位者的难处。 如果收下吧,谁知道别的庄丁会怎么想?雷洋毕竟在现代军队里呆过,知道战士的尊严和荣誉感对一支部队的重要意义。现在护院队才刚刚起步,他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栽个跟头。再说如果真的收下哑巴,那些老弱就更不好处理了,他们会说凭什么要我走,难道我还不如个哑巴吗?但是如果不收吧,哑巴一家三口光靠着那几分光只长石头不长庄稼的山地,确实难捱得紧! 那个女人直楞楞地盯着他,脸上全是哀求,哑巴的眼睛里也渐渐也露出希冀的光来。雷洋思忖再三,到底见不得别人的苦难,心终究软了下来,心说死就死吧,到底还是拿出银钱,收了哑巴。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对于哑巴的加入,众庄丁并没表现出什么反感,反倒很佩服他的古道热肠。这个时代的人心里充满了淳朴的同情之心,见了穷苦人总要施些援手,全没有后世小市民那样对乞丐敬而远之的态度。 雷洋对这份同情心自然是举双手赞成,可是对这些庄丁无所谓的兼容态度,他是彻底无语了。 。 民国二十一年冬月初六,太阳非常暖和。 雷洋带着众兄弟把枪支搬到太阳底下一字排开,开始整理这些二手货。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因为火yao燃烧的化学反应,枪械必须定期保养,经常上些枪油,否则枪支就会氧化、锈蚀。 但是东家买枪时并没有买枪油,事实上那个军火贩子自己也不知道还有枪油这一说。雷洋无法,只好寻找替代品。 二狗子给雷洋送来些桐油,这是他平常保养猎枪的东西。毕竟在张大帅手下干过,即使开了小差,射击的技艺却不曾荒废。 雷洋带着大家擦拭枪械,他变戏法似的拆解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雷洋暗暗得意,为了这一天他可是练了好久的,再说这种原始步枪的结构也确实比较简单。 众人的兴致渐渐高了,嚷着要雷洋露一手瞧瞧。雷洋当仁不让,他正想借个机会显显本事呢。他着勤务兵小毛用麻绳绑住五六块瓦片,挂在五十米开外的大树上,自己却悠哉悠哉地招呼大家一起玩。 众人的情绪被他调动得热烈起来,跟着他来到门前的场院里。从五十多米外望过去,吊在树上的瓦片就似小柿子一般,随着微风微微晃动。 雷洋在众兄弟的聒噪声中懒洋洋拿起枪来,随手装上子弹,“夸”的一声子弹上膛。他双手端起枪来,贴近面颊,把抢托牢牢抵住肩窝,一时却没有击发。 他投入全部的精神气力,细心体会光线的来痕去影,捕捉风向的细微变化。这一刻,他好象又回到国庆大比武的赛场上,每一枪都不容有失。 董六福眯缝着眼站在雷洋身后看他表演,他一直在细心观察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年青后生。是啊,他无端端拿出几十个大洋替东家养兵,着实傻气得很。但是这些时日,他编练行伍,使唤手下,鼓动人心,竟无一不周密沉稳,真不似他这种年纪人该有的能耐。虽然有些法子看起来颇为奇特不合常理,但是细细思量,却无一不是可收实效的良方。事实上,这十来天下来,他操持的队伍竟约约有了些行伍的气概,那些庄稼汉子大体上也知道了上下有别,令行禁止的道理。一帮人对他渐渐起了敬畏之心。尤其叫六福赞叹的是这年轻头领也并非一味的严峻,平日里说话行事,总是和颜悦色的样子,除此之外还常常施些小恩小惠,让大家对他好感大起。这样一个人,还真有点猜不透呢! 二狗子和他的兄弟们也在旁边屏声静气,等着雷洋开火。这些只见过猎枪的乡下汉字感到非常惊奇,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物事,如何能够击中? 二狗子却不似他们只会看个门道,他一点也不惊奇,因为他知道雷洋是不可能击中的。就算能中,多半也是运气使然。他是个当老了兵的人,知道在这样有风的天气下,在那么远的距离,射击那么小的目标,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他的心里却又充满了期待,因为他觉得这个王头领很对他的脾胃,是个值得结交、投效的上官。 。 云开云渐合,风起风又落。 在下一个停顿的瞬间,雷洋果断扣动扳机,麻利地拉动枪栓,推子弹上膛,就这样一息不停地连续击发五次,直把弹仓里的全部子弹打光才停了下来。他的每一枪都击碎一片青瓦,嘭的一声爆起一团灰色的烟雾。五发子弹总共击碎五块青瓦,留下一片青灰色的烟雾。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样的神枪手,真是万中无一啊!几个年轻的后生兴奋不已,要过雷洋的枪也要试试,他们学足了头领的架势,可惜打光了十五发子弹却连跟毛都没打中。最后连枪也丢在一旁,单围着雷洋扯起他的胳膊又摸又看,要研究它到底有什么不同。 雷洋尴尬地笑着挣脱出来,高声对大家说道:“大家都不要着急,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干,我一定把我们家祖传的射击之法倾囊相授,保证你们每一个人都成为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众人纷纷叫好,心气越发的高了。二狗子叫地最是欢畅,雷洋神乎其技的表演已经把他彻底震服了,在他的心里,这个大个子头领无疑是个高不可攀的枪神,一个不可企及的高标,一个可以依托放心追随的人物。; 第十八章 馈赠 雷洋早晨起来带着队伍沿着汾河水跑了一个来回。 他们天不亮就在场院里集合,排着两列的纵队,浸着蒙蒙的雾气跑出村口。雷洋并没有刻意要求速度,他一面跑这,一面带头喊着“一、二、三、四”的号子。众庄丁也放开嗓门,跟着他喊着,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却也铿锵有力得紧,让雷洋心中不觉涌起后世军营生活的熟悉感觉。也算有点收获吧,经过十数天的磨合整顿,这些地里刨食的汉子终于有了一番齐整的模样。 不一晌跑完操收队回来,东方已经露出淡淡的鱼肚白色。因为东家只管一顿简单的午饭,早饭却需回自家吃,庄丁们便四散回家。雷洋也回到老董家。 刚才跑操,最后一程却是冲刺。众庄丁自然是累得大汗淋漓,雷洋却是刚刚运动开的样子。他也不梳洗换衣,干脆解了衣裳,赤着上身在院子里喂马劈柴。这些早不是他的活计了,自从当了这护院的头领,多少有些使唤的人手。只不过这里不比后世,有那么多健身器材和运动方式,他也多少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 。 太阳照进了西厢房,照在芯莲红润的脸上。她听着院子里劈柴的脆响醒来,懒洋洋地揉揉眼睛,披衣下床。 微微推开窗户,她看到了晨光里挥洒青春与汗水的雷洋。 雷洋正在卖力地拿着柴刀劈柴,汗水缓缓流过肌肉隆起的健壮身体,他的每一次挥动,都沉稳而充满力量,体现出劳动的美感。 芯莲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了好一晌,看得手心发热,心也突突地跳。这个男人带给她非常独特的感受,既豪迈大气,又沉稳内敛,就算如平常人一般劈柴喂马,也好象正做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显出一种率真洒脱的气味,专心致志的样子,全见不着一丝一毫的勉强。 她看到了他身上淡淡的伤痕,心说怕不是那天晚上跟恶浪拼命时留下来的吧,心头不觉拥起一丝甜蜜的味道。 这个男人她是看不透的,但是她想他背后一定有故事,有秘密,在等待着她去发现,她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掘出那些宝藏,但也许是心酸的故事也说不定。究竟是什么,她现在很想知道。她立志求学的心不觉渐渐淡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雷洋却不知道心仪的妹妹隔着窗户偷窥他,就算知道怕也没多少心思理会吧,这些日子他忙得要命。 他早晨起来要集合队伍出操,白日里要教些简单的队列和军令,晚上还要起来查哨,这些东西都是行伍的基础,马虎不得。闲下来则要替庄丁安排伙食,想想下一步的计划安排。对于个别不肯吃苦,不听招呼的“刺头”,他也要想方设法或劝解,或收买,或压服,总之殚精竭虑,不一而足。这支护院的队伍还是草创,规模虽然很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具全”,而且因为庄丁素质普遍不高,手下又无得力帮手的缘故,竟无一事不需他亲力亲为。他也算是个在连队干过一任主官的人,好歹有些带兵管人的经验,否则还不知道要忙乱成什么样子呢。但就是这样,一天下来,也没多少时间休息,真正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提高警惕。” 。 芯莲下厨房煲了一味莲子羹。中午吃饭的时候,满满给爹爹盛上一碗。有财欣喜若狂。自大娘去世之后,芯莲还从没有下厨给他这个当爹的做过什么东西吃呢。他喜滋滋地喝着莲子羹,简直甜到了心里面,暗赞女儿终于长大了,懂得疼爹爹了。高兴之下,更是破例喝了二两汾酒。 。 雷洋正和中兄弟们吆五喝六地用着酒饭,他心里非常高兴,也非常欣慰。 雷洋昨天把他们拉进太行山进行移动目标的射击演练,其实说白了就是打猎。众弟兄都兴高采烈,每人按照雷洋的规定领了十发子弹各自为战,竟颇有些斩获,尤其董正明、陈必勇、毛修路等几人更是收获丰盛。董正明正是那个俗名换作“二狗子”的兵油子,基础扎实自不必说。陈必勇是个猎户(家里租种了老董家的两亩水田),当然胜在经验丰富。毛修路却是个半大小子,才及得枪高,雷洋见他机灵,让他作了长随,跟在身边传令,没想到他表现竟然这么出色。这也正是雷洋欣慰的缘由。 这段日子进行射击训练,雷洋可没少花心思。好在手下的兄弟也很买力,那几个家伙聪明得很,稍加点拨就掌握诀窍,颇有些神枪手的潜质。雷洋当然就很高兴,心甘情愿掏出银子沽来烈酒,也算是慰劳激励的意思。 。 春妮提着瓦罐走进下人们吃饭的长棚,她把莲子羹捧给雷洋,说上房让送过来给王头领饮用。 雷洋正跟一帮兄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闹得热乎,也没多想,大大咧咧道:“好哇!让兄弟们都喝几口解解酒也好!” 春妮却没听他的,凑过来小声道:“是小姐让送过来给你的。”这个丫头倒也伶俐,声音虽低,语气上却强调了“小姐”和“你”。 雷洋哪还不明白她的意思,莲子羹一口都没喝到,心里已经似喝了蜜般香甜。嘴里却道:“哪又怎样?怎好无端端厚此薄彼?你个丫头只管把罐子放下来就成了,喝到兄弟们的肚子里那就是等于喝到我王雷洋的肚子里!”男人都是这样,倍儿要面子,特别是在自己哥们儿跟前,雷洋也不例外。 陈必勇平日里最是风趣,这时见雷洋假模假式地推让,笑嘻嘻劝道:“头领还是自己享用了吧,这是小姐让送过来给你的呢!”他后一句却是假着嗓子,怪声怪气地模仿春妮的女声。 大家笑地前仰后合,纷纷取笑雷洋,闹做一团。 毛修路却迷茫地看着他们,奇道:“有什么好笑的?这莲子羹就喝不得吗?” 大家笑得打跌。 二狗子摸着小毛的头:“当然是喝得的……下次让春妮儿给我们小毛也送个汤汤水水的……”他说着说着就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 雷洋见不是个事,干脆接过瓦罐,一股脑全倒进肉汤里,招呼大家道:“我王雷洋什么时候吃过独食,从来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们要是真看得起我,就什么话都别说——来!喝汤!” 大家也不含糊,大呼小叫地牛饮马嚼起来,把个春妮晾在一边。 春妮气苦,心里委屈得要命:小姐何等冰清玉洁的尊贵人儿,怎能由着你们这些粗野的泥腿子随意取笑?这个雷洋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枉费了小姐一片苦心,真似对牛弹琴一般。她也是气晕了头,气冲冲回到上房,也顾不得小姐的叮嘱,直言直语道:“那王雷洋不领小姐您的情,把莲子羹都分给下人们吃了……”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对,连忙用手掩上嘴巴,却发现有财老爷正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呢! 芯莲心头就如寒冬腊月里一盆冷水泼下来,冷冰冰见不着丁点热气。她闻着春妮的话语,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默默起身回房,心里却不停悲戚地问道:“他竟要如此对我吗……他竟要如此对我吗……” 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向来保持着止水不波的处子之心,就算天大的事情也难扰乱她沉静平稳的步调。不管是在平遥,还是在太原,多少贵介公子、青年才俊对她殷勤软语,她都不曾假以颜色。可是她现在似乎隐隐感到对雷洋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因为他两次舍身相救,也许并非如此。她感到雷洋的世界里有太多的秘密,所以她不知不觉地亲近他,了解他,谁知却遭到如此对待,害得她平生第一次她失了方寸。 有财心里苦涩得很,恼恨地想到:“还以为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想到却是沾了那大傻的光!”他忍不住一阵牙酸,恶狠狠把茶盅望桌子上一顿,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洗碗刷盘子去呀!老爷我白养你们了?”; 第十九章 定情 天刚擦黑的时候,河湾里突然起了风。风掠过河滩上横七竖八的杨柳树,吹进炊香阵阵的董家庄,吹得炊烟四散,树叶乱飞。 雷洋才吃罢晚饭,散着悠闲的步子在庄子里溜了一圈,顺便安排晚间的哨位。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渐渐显出秋冬的萧瑟,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当值,确实是件苦差事,轮值的庄丁很容易懈怠;对于庄丁们来说,这护院的几块钱进项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事情。 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雷洋除了经常激励督促之外,一夜两次不定时的查岗自然也必不可少。 他从董家庄路口的哨位上回来,却没有直接回下人们的居所,而是踱进上房的宅院,因为发现芯莲的的西厢里似乎还亮着灯火。 “这么晚了,芯莲还没睡吗?”他好奇地走了过去,透过半合的窗,却见芯莲坐在桌旁,一只手托着白里透红的香腮,正愣愣地出神,大眼睛里面是一片迷惘。 清风liu动,一灯如豆,光影飘摇,映着芯莲绝美的容颜,就似无法捕捉的天仙魅影一般。 雷洋默默看着这似画中走出来的姑娘,舍不得出声,生怕眼前只是美丽的幻想,一出声就化为乌有。 他自不是有意偷窥,只是对日间的事情多少有些歉疚惭愧的心情。中午吃饭时豪气的做派,自然叫众兄弟心折服气,可是却难免伤害芯莲。既然出了错,自然该有些补救。 这姑娘倒也警醒,抬起头来见着雷洋立在窗外。 这个时候,月光从屋檐上落下来,穿过石榴树参差的枝叶,星星点点地缀在那个人的衣襟上,与日间粗豪威猛的样子颇有不同,却是一番隽永文秀的模样。 两个人几乎同时关切地说道:“这么晚了,还没歇息吗?” 不同的心情,却说出相同的话语,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泛起一丝默契的感觉。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小姐休息,心里感到很过意不去。”雷洋停一停道:“谢谢小姐的馈赠……白天的事情,实是我的不对,还请小姐原谅,别往心里去,再说象我这样的下人……” “我可没拿你当下人。”芯莲微嗔道。雷洋前几句话还好,略约让她心头平了些气,下面的话却让她颇有些不快。 “那又怎样?难道小姐还能看得上我这个养猪的?”雷洋淡淡道:“象我这样的人,就算心里喜欢你,怕一辈子也没有那样的福分吧……” 芯莲没想到他竟说出这般言语,虽然看似若无其事地态度,内里却颇有些萧索无奈的余味,心里面一时间又是羞恼又是喜悦,还带些酸酸的伤感,究竟谁多谁少,又哪里掰撕得清楚?但是心里的苦闷确是一扫而光! 这样的类似的话,那天雷洋在陪她去上坟的路上也说过,那时还好,虽然也很让她高兴,但是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之后经历了一番生死患难,见识了他那种豪勇无匹的气概,心里早起了变化,成了心许的对象,否则也不会厚着女儿家的脸皮做汤相赠。这个时候再次听到雷洋的表白,那感觉竟深入骨髓,连心都微微颤抖。 女人毕竟是女人,现代也罢,古代也罢,最听不得中意男子的表白,终难免成为情感的俘虏。 “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芯莲如入梦魇,口里说出的话已经不能听从大脑的指挥,一切但凭心之指示。她的声音约说越小:“只要你肯……你肯……留在这里,爹爹想来也不会……不答应的。”女儿家毕竟脸嫩,“入赘”两个字终究无法说出口来。 雷洋欣喜若狂,总算没枉费这一腔柔情和心血,终换来这神仙姐姐一般女子的青睐。而且,双方的条件是如此悬殊,这要是搁在前世,任你多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若是无房无车,多少女子也要跟你say拜拜,所以芯莲的青睐更让雷洋感到难能可贵。 他看着芯莲,眼睛里充满了真诚而热切的神采:“芯莲尽管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定会好好保护你,爱护你,不会让你受一点欺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芯莲也看着他,微微点头,勇敢地说:“我相信你。” 两个人再不言语,彼此默默地看着对方,无尽的心意都在这目光交流之中融汇升华。 月光依旧明亮,斜斜照着两个痴情的男女,晚风阵阵,牵动雷洋的衣襟,吹动芯莲流丽的留海,吹灭几案上的油灯。 两个人就似放开了一切般自由任性,尽情贪看眼前朝思暮想、催人心肝的冤家,倒似要一次性看个够饱的架势。 月光正如流水一般温柔。 。 雷洋蹑手蹑脚地摸进芯莲房中,轻轻掩上门窗。芯莲刚要出声,却被雷洋一把掩住嘴巴。 她心里虽然感到有点意外,想这种亲密地接触或者早了点,但是却丝毫不曾着恼。 雷洋放开手掌,两个痴情的男女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在寒夜里体味对方的体温和柔情。芯莲微微依在雷洋宽阔厚实的胸膛,浓郁的男子气息熏得她意乱情迷。却见那冤家还不肯罢休,把头凑过来,她羞怯怯地闭上眼睛,却感觉耳朵旁传来茸茸的气息,雷洋的嘴唇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耳朵,他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但是她那个样子,又怎么能听得清楚? 她嗔怪地瞟了雷洋一眼,示意他再说一遍,这第二次却听得明白了:“芯莲,别说话,庄院里可能来了毛贼。” 芯莲羞赧地笑了,对自己刚才“差劲”的表现感到很不好意思,心说这冤家不会看轻了自己吧,对毛贼什么的却丝毫都不放在心上,跟雷洋在一起,她高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 两个黑影从墙上翻了下来,一前一后的躲藏到影壁后面。好一会,察觉没惊动什么人,才开始借着树木、山石和房舍的掩护,一路潜行,向上房模来。他们一路捅开房舍的纸窗,鬼鬼祟祟地往里面查看,却似是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 雷洋看得分明,却没有急着出去,他实在舍不得出去啊!他把芯莲紧紧搂在怀里,那傲人的身材现在正和他做着零距离的全面接触,他的手指滑过芯莲没有一丝赘肉的柳腰,感觉又是平坦又是滑腻,引起心中无限的yu望。却安慰自己道:两个小毛贼而已,哪里用得着我这头领出手。这倒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检验那些小子的训练成果啊。 他见芯莲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端起来一看,却还有半壶的茶水,这样的天气,水自然早已冰冷。他笑盈盈的把茶水全都泼在两只手上,却似洗手一般。 芯莲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见他的举动,微一沉吟,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忍不住掩嘴而笑,脸上满是恶作剧的促狭神情。 两个毛贼蹑手蹑脚地过来,一个低矮着身子四处探看放风,一个靠近窗户,轻轻把两扇窗户推开,却见里面黑漆漆一片。 雷洋哪容得他细看,他从侧面偷偷伸出两只湿淋淋、冰凉凉的手掌,一下子把那毛贼的手掌捉了个严严实实。 那毛贼正摒心静气的查看摸索,两只手却突然被一双冰冷潮湿的大手捉住,惊得差点晕掉,立时就惊声大叫:“鬼呀!救命——”他死命得挣扎,但这时脚酸脚软的,又哪里挣得脱? 那放风的毛贼听他大叫,立时就知道不对,什么鬼不鬼的他不知道,但是这样大叫肯定会把庄子里的人都吵醒。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也顾不得同伴了,慌里慌张地奔出长廊,攀上假山就想翻墙而去,谁知假山间却闪出个黑脸膛的汉子,当头一拳,把他打得跌落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起来往影壁跑,也不走旁门左道了,干脆开大门逃走。谁知打开大门,却见门外火把林立,黑洞洞的枪口树了一排,一寸不让的指着他,几乎已经指到了鼻子尖。这毛贼正吓得脚软,却已经被后面追上来的黑脸汉子扑倒在地。 这个时候,庄院里各厢房的灯火纷纷亮了起来,老董家的人和左近的庄户人披着衣服赶了过来,互相打听怎么这么大动静,却听说是护院的庄丁捉了两个偷东西的毛贼。 人陆陆续续的多起来,大家都很兴奋,围着那贼指指戳戳,笑骂不已。两个黑衣汉子也不言语,只萎缩在场院里,恰似两条死鱼一般。 有财相当高兴,花费巨资置办的护院队伍终于露了一把脸。他跺着脚喝骂道:“哪里来的毛贼?居然敢到老子的地头来撒野!明日里就把你们捆了送官,叫你们不死也扒层皮!” 庄户人兴致高涨,感觉看了一回好戏,非常过瘾,也随着有财喝骂不休,有的说要斩手,也有的说要浸猪笼,不一而足,但是对护院队的表现却众口一词,着着实实叫了几声“好”字,似乎这些遭人厌恶的“丘八”也不纯是些废物。 雷洋站在人群外面笑眯眯,心说辛苦这么些时日,总算是没有白费啊,这两个当值的庄丁倒也伶俐,一个盯梢,一个报信召集人手,倒真是可造之才,下一步说不得也要提拔当个什长干干。 这个时候芯莲却站在他的身旁,笑盈盈地看着喜气洋洋的雷洋,心里一阵阵甜蜜,似乎正在找当媳妇的感觉。 ; 第二十章 审问 上 雷洋意识到事情并不象表面那么简单。 前天晚上抓到两个毛贼,昨天护院队的庄丁已经审了整整一天,今天又接着审问了一个上午,结果几乎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 大家问来问去,两人都是一口要定,说是徐家集里的扒手,一个唤作汤运来,一个唤作解永光,在集上听说董家湾里有个董财主富得流油,正好手头紧,便起了盗窃之心,然后便是一个劲的讨饶,说上有老下有小,万不可送官,此外便不肯多说一句,但是看两人神色却镇静异常,并不曾有什么慌乱。审问的庄丁一时拿捏不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这两个人自被捉起来,就按照雷洋的吩咐分开关押,按理也不会有串供的可能。否则便是临来之前就商量妥当的。 有财听着这样的报告,心里颇感不耐,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里面必有文章,想想便觉得生气,两天下来前所未有的摔破了三只茶盅。他扯着嗓子在天井里叫道:“是——我老董是有钱!可是这十里八乡又有谁人不知?怎么以前就没人来偷来抢?偏偏置办了个护院队子倒来了人?” 雷洋心说看来没有人的成功是偶然的,这土财平时土里土气的,好似也没什么担待,谁知涉及自己身家钱财的时候倒明白得紧。他心说看来还是要我王头领亲自出马呀,恭谨地向有财作了个揖,带着文书董六福径自望柴房而去。 。 二人还未走进关押贼人的柴房,便听到庄丁们厉声喝骂的声音,紧随着的还有鞭子及肉的“啪啪”声和贼人吃疼时的闷哼。 雷洋心下诧异,怎么我这一天没理会,这帮小子们就开了私堂,上了肉刑,倒还真有几分旧社会的模样。 待进得柴房,却见三个庄丁精赤着上身,一个拿着牛皮鞭子,一个拿着纤细的毛竹挑子,正横眉竖眼地往那贼身上招呼,二狗子却没动手,只斜眯着小眼睛,叼着烟卷坐在交椅上冷眼旁观。 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泥腿子前些日子还在地里刨食,还没当几天护院庄丁就很快地进入了角色,干出来的活计虽比不上平遥城里的签房,但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学了个七八分。 雷洋看到他们这番模样,心里气苦:看来自己滥用私刑的罪名算是坐实了,但是毕竟是旧社会,这也算不得什么,关键是这样个审问法,肯定是问不出东西的,看来业务素质亟待提高啊。 众人见自家头领屈尊降贵亲来审讯,都恭恭敬敬让到一旁,齐声问了一声好。雷洋也不搭话,只微微颔首,径直走到火炉子旁,坐上二狗子让出来的竹子交椅,旁若无人地烤起火来。众人虽然诧异,但是这些日子训练下来也多小晓得些上下有别的章程,都静静地侯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汤运来疲着一张脸坐靠着对面的土墙,他的手脚早被铁链牢牢锁住,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那天失手遭擒,也算是阴沟里翻船,谁又能想到自己和扁鹊这两个在会上也算精明的人物,竟然会栽在这些乡下土把式手里,说出去脸都没法搁。他们之所以撑着没有招供,虽然主要是慑于老把子的威势,怕遭报复,但也有点维护脸面的意思。不过既然出来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失手遭擒之后,自然按照早前商量好的路数,一口咬定是个普通窃贼,任对方如何拷打逼问,死活都不松口。他很庆幸,这些乡下汉子倒也实诚,只会使些蛮力,这些皮肉之伤,挨一挨也就过去了。根据他的估计,扁鹊定然也不曾招供,否则这些土把式不会如此焦急,以至于向来不愿露面的护院头领都亲自出马。他心说你有什么能耐尽管使出来吧,爷爷我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但是那头领似乎并没有问话的意思,好像是专程过来烤火一般,连偶然瞟过来的眼神也充满了不屑,只当他这个大活人并不存在。 雷洋的名头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他是个非常自负的人,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突然窜起的人物,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服气过。也是,一个养猪的长工,想来也不可能有多大能为,多半是那些厚脸皮的家伙吹嘘出来的。他本打定主意不去理会,但是现在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坐在那里假模假式地烤火,心头渐渐火起,还是那个改不了的急脾气作怪,终忍不住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骂道“姓王的!你他娘的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还差点斤两!” 雷洋心中自有计较,他没理会这恶汉,只偏过头看着二狗子,笑嘻嘻道:“好你个狗才,你没问出个名堂,反把我的底细卖给人家了?” 二狗子惶恐:“瞧您说的,那哪能呢?”又回头问其他两个伙计,两人都回答说没有。 雷洋这才笑眯眯盯着汤运来,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来头我们还不清楚,我的底细你倒一清二楚啊。看来是做过一番功夫在里面啊!” 汤运来心里猛地一惊,心说坏了,刚才一时忘形多嘴,却被这大傻逮了个正着,他立即补救道:“王头领在徐家集单挑绿林好汉的英雄事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吗?”雷洋看着他越描越黑,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紧不慢道:“我在徐家集扛活两个月,又来来去去大半年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们兄弟这号人呢?” 这几句话说得实在,虽不是逼问,却更叫人难以回答,汤运来无法可想,死乞白赖道:“头领眼界高,小人一个遛门撬锁的,哪入得您的法眼。” 雷洋似乎有点相信,却道:“你当真是实打实的徐家集人?” 汤运来连声道:“当真。” 董六福却道:“依小老儿看未必吧!徐家集的人说话哪会像你这样带太原口音?” 汤运来傻眼了,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还撞到一个老码头、老江湖,心里暗很自己喜欢多话,真是言多必失啊,他打定主意,再不言语。 雷洋懒得理他,招了二狗子过来轻言细语一番交代,吩咐他只需如此这般行事即可。二狗子听到头领的安排,先是微微错愕,继而奸笑不已,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第二十一章 审问 下 雷洋交代的法子也没什么特别,疲劳审讯而已。在前世,这种审讯方法为大多数民主、正义国家所拒绝,并堂而皇之地签署各种各样的法律条文予以确认。但是实际上,很多国家还是忍不住偷偷采用,包括整天叫嚣维护自由、保护人权的m国也不例外。原因很简单,这法子管用啊。 但是在这个时代,雷洋的法子却相当令人惊异。雷洋的其他本事自然叫众人信服,但是这种不打不骂的刑讯法子究竟灵不灵验倒真叫人怀疑。 二狗子刚升了什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没那么多心思,单单照着雷洋的吩咐一丝不苟的布置开展起来。他心里简单得很,虽然不大相信这法子能从两个硬汉口里掏出实话,但是只要能叫这两个毛贼吃些苦头,他就非常开心,也乐此不疲。雷洋那天寥寥数语的耳提面命,早已唤起了他心里邪恶的种子。 他这样卖力的帮头领干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天夜里他正好和驴子当值,驴子是明哨,他是暗哨,半夜里庄子里来了窃贼,他和驴子一明一暗,招子倒也亮堂。窃贼虽然绕过了明哨,但是他们却来了个“黄雀在后”,两个人一番商量,各自行事。为了稳妥起见,驴子自去下房召集兄弟,他却紧紧缀着,看看贼子们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想干什么勾当。 这两个贼子倒也莽撞,他这捉贼的还没吱声,那两个做贼的反倒先弄出了诺大动静,把整个庄院都惊醒。最后也没费多少气力就将二人擒获。头领非常高兴,夸他机警稳妥,临机处断也很合宜,当下就给他和驴子每人发下一块光洋,更升了二人什长的职份。二狗子心里立时就非常感慨,对头领更是感激万分,心说我董正明也有今天啊!那还不尽职尽力,报头领的拔擢之恩? 他带着兄弟整治出一间封闭的仓库,但凡透光的地方都用沙石堵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不让进来,大白天里反而点起火把油灯。再命人用黑布蒙了汤运来的眼睛,在庄子里七弯八拐遛了一圈,这才押进仓房,安排审问。 汤运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心里惊疑不定,怎么这些护院队伍的做派倒有些象杀人越货的山寨,他们不是真的想杀人灭口吧?心里不觉打了个寒噤。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了什么所在,待眼睛上的黑布被解开,却到了一个四处不见阳光的密室,当面坐着的,正是揍了他面门一拳,又审了他几日的黑脸大汉。周围却放着火盆、烙铁和皮鞭等一应刑具。 人还是那些个人,东西还是那些东西,虚惊一场的汤运来禁不住破口大骂:“妈的泥巴腿子,又是蒙面又是走路的,到头来还不是个拷打逼问!没事儿消遣你家大爷!”他骂得痛快,禁不住又废起话来:“想撬开我的嘴,你们做春秋大梦去吧!” 二狗子倒也不曾恼怒,安排弟兄用铁链子把他吊在梁上,但是又不是完全吊起,单让他有大半个脚掌着地,就这么不上不下的佝着。 接下来的章程倒也简单,无非问些简单的问题,例如“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你是如何被捉住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总之叫人不得休息。 他们一个时辰便换一个班次,吃饭便去吃饭,睡觉自去睡觉,但是汤来运却没那么好的待遇,饭不让吃,水不让喝,觉不让睡,想闭上眼睛眯半晌都会被人弄醒。不仅如此,问话还不能不回答,否则又是一番拷打,打晕了自然用冷水浇醒,醒了接着再问。 半日下来,汤运来渐渐发蔫,他本已被折腾了一天一宿,初时的狂言也不过宣泄心中的恐惧而已,这个时候早没了脾气,他心里多少也有个掂量,再怎么说回答问题总比挨打强吧,所以越到后来越是配合,只是随着审问进程的深入,耗干了精力,身心疲劳,忧困欲死,承受着人体的极限。 在二狗子忙着审问汤运来的同时,驴子正在另一间库房审问解永光,二人都是照方抓药,一般料理。 。 有财见雷洋迈进堂屋,忙招手叫他过来坐下问话。雷洋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拿起紫砂壶给自己倒满一杯凉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有财见不得他牛饮的粗鲁样子,皱眉道:“你们里里外外瞎忙些什么?贼人到底招了没有?” “还没有呢。从昨日到今天,已经打断了五条鞭子,还不肯吐口……这两个贼人倒也真是好汉子。”雷洋赞道。 “要真是好汉子又怎会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有财忿忿不平道:“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两个人,会不会是……赵大参议派来的……” 雷洋心说如果是赵戴汶想找你麻烦哪还用废这么多周章,恐怕随便指示县太爷发个命令文告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嘴里却赞道:“老爷明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定是上次企图劫持小姐的那班家伙找上门来来了。” 有财听了他的话,恨恨地一拍大腿道:“我说的没错吧!我说的没错吧!终惹了这瘟神!这可如何是好?”脸上的神情已然慌张起来。 芯莲这时却从后堂进得厅来,来到有财面前柔声劝慰,她刚才恰好在后面听到二人的言语,虽然没那么害怕,心里却因为家人的担忧很是不安,这时见到爹爹悲苦无助的样子,忍不住狠心道:“大不了我就嫁给他家衙内,也没什么要紧,爹爹何须如此忧虑?” 有财却舍不得女儿,父女两人相对垂泪。 雷洋心道,父女两人都是急性子,我话还没说完呢,就忙着着急啊,他赶紧道:“老爷、小姐别太担忧,依我看事情还没那么危急。” 二人都停下来看着他,待他解说。 “这两人晚上偷鸡摸狗的举止,全不像官面人家的体统,多半是道上混的人物。”雷洋分析道:“如果是普通毛贼也就罢了,怕就怕他们只是来庄子里踩点,背后却是抱团的胡子和道门。”他安慰两人道:“老爷也是有先见之明,我们现在置办了护院的队伍,有三十几条快抢,不管是山野草莽还是街巷无赖,管叫他有去无回!” 有财心下稍安,芯莲却道:“怎见得这两人跟上次那些人是一伙的呢?” “这有何难?我们账房老张和六叔都听出两个贼人话里带着太原口音,他们虽然变声隐瞒,又哪里藏得住?”雷洋笑道:“我们哪有太原的仇家,还不是那些追到徐家集的地痞,最后却做了小姐和小人的手下败将。” “就你本事!他们这次肯定是有备而来,断不会只有那么几个人,我们可大意不得啊!”芯莲嗔道,对着雷洋,她心里总是没来由的欢喜。 雷洋应道:“两个贼人撑不了多久,待招供了我自然会安排下去的,小姐不用担心。” 有财看不过眼,闷哼一声去了,他心里的石头却渐渐落下,对雷洋的本事,他还是信得过的。 芯莲冲着爹爹的背后俏皮地吐吐舌头,雷洋微笑地看着她,其乐融融的样子。 几个人都没有预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第二十二章 危局 (本章书友坚坚推荐的人物罗莫若(小老虎)正式登场亮相,请大家投票支持呀:)若有合适角色,请朋友们推荐,小弟一定尽力安排:) 汤运来和解永光没挨过第三日就崩溃了,这些刀头上舔血的汉子并不怕皮肉之苦,但是不眠不休的精神和生理折磨却超出了他们能够忍受的极限,况且他们之前并没有这类抵抗疲劳审讯的经验。 汤运来是先招供的,谢永光则多挨了半个时辰。但是不能不承认,这两个贼子都是少有的硬汉。尤其是汤运来,皮鞭加身还能不住嘴地叫骂,谢永光更是了得,一直默默无言的承受,心智坚强得很,他比汤运来挨得更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就让雷洋起了爱惜之心,不知是否可以把二人收为己用。 汤运来是在凌晨最渴睡的时候招供的,他现在一身轻松,他什么也不管,倒头就睡。这些乡下土狗真不是人啊,之前愣是没让他安生过一刻,一直不阴不阳地用软刀子侍弄他,才两天时间,他就撑不住了,如果再不吐口,他想自己肯定会发疯。至于老把子这个把兄弟那里,现在也顾不得了,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 有财在偏厅吃茶,雷洋匆匆过来找他。 有财道:“招了吗?” “招是招了。”雷洋的脸上却无一丝高兴的模样,他冷冷道:“但是与我们先前猜测的情形相去甚远。” 有财道:“怎么?不是水牛他们一伙人在背地里搞事吗?” 雷洋点点头:“领头的确实是水牛,但是这次他们还约了河西‘罗老虎’和笔架山的‘鬼见愁’,三方要合成捻子,一起来攻打庄院……” 有财听到雷洋的话,感到非常震惊,慌乱之下把手里的茶水都泼在地上,他不禁失声道:“罗老虎和鬼见愁?他们怎么会掺合进来?” 雷洋说的两个人,都是晋中南杀人如麻、悍名远扬,而且颇富传奇色彩的巨寇,实在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恶角色,所以也是市井闲人饭后的谈资,大家又如何不知?有财这些年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对他们的事情知道的甚至比一般人更多上几分。 那罗老虎本是个从云南哀牢山过来的彝族蛮子(作者没有任何少数民族歧视和大汉族主义,文中的用词和叙述纯属虚构,请少数民族的朋友不要介意:)他的本名叫作罗莫若,在彝语里的意思正是老虎仔的意思。他本是哀牢山的猎户子弟,跟着叔父曲木桑果到昆明城里贩卖皮货。他叔父多年行商,是个精通汉文的熟彝(白彝),在昆明军政圈子里正好有些转折的交际,于是走门路让他进了云南陆军讲武堂,落在十七期学习步科。但是他毕竟是个山野里长大的彝家子弟,性子狂野悖逆,怎服得军规的管教,竟是没毕业就出来厮混。叔父每每苦心相劝,他却傲然道:“我们彝家的猛虎,该有自由的天地,那些教官的本事,还及不得我,难道要我整日听他们的聒噪,还不如趁早出来闯荡一番。”叔父竟毫无办法。 他大约三年前来到太原,最初在街市上售卖彝家的刀具。太原城里的妇人见他生得英俊挺拔,纷纷搭讪,无非问他卖的刀是否锋利,他也不回答,一把扯过妇人的头发,挥刀而过,再把整体的断口拿给对方验看,以示刀的锋利。那些妇人往往吓得惊声尖叫,不敢再来。但是说句公道话,他做生意倒实诚,只要有人问价,往往诚心以待,行事说话,全是彝家的耿直。那一年有个泼皮找茬,讲定了价钱却又不买,只一口咬定刀具质地不行。老虎那时三餐不继,瘦弱得很,未必打得过那粗肥的痞子,他也不言语,扯过那人手臂,手起刀落,生生将人家手臂斩断。(就跟现在有些zang民卖东西一样。朋友们可能都见过,建议不要随便问价,特别是卖藏刀的。笔者就知道过一起砍手的例子。现在就是这样,有些分离主义分子,为了筹措资金到大城市卖东西,一方面思维方式不一样,另一方面依仗着国家对少数民族有照顾的政策,有点小xiaozhang。以上纯属个人观点,非宣扬民族主义。)这之后官面上绘影图形,悬红缉拿,他走投无路,干脆到吕梁山落草投了马匪陈义雄的队伍。陈义雄却对他赞赏有加,常说他正是那种手段狠辣、心硬如铁的天生土匪坯子,还把女儿许配给他。这正是他发迹的开始。之后打劫商旅,争抢地盘,很立了些功劳,渐渐坐稳寨主的交椅,手下也人丁兴旺,有百来号人枪,在汾河西岸和吕梁山中闯出“罗老虎”的威名。 至于那“鬼见愁”就更了不得了。外人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单知道还有个“槐九”的别号。他生在个胡子世家,自他祖父、父亲起就是晚清有名的悍匪,在太行山里横行无忌,一直占据着笔架子山的天险,人枪的数量比之罗老虎更胜一筹。他们是本地人,仗着根深叶茂,行事向来乖张,全不似罗老虎这些后起之秀圆滑,很得罪了些官面上的人物。不过官兵大队来剿,他们就据险而守,避战不出。官兵小队来袭,他却带着胡子们从密林小道袭扰围攻,每每叫官军有来无去。这些亡命之徒,平日里打家劫舍,莫论贫富,一旦抢不到满意的东西,往往撒火屠村,晋人恨之如狼,惧之如虎,谓之“鬼见愁”。 被这样两个凶神盯上,那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棺材里呀!有财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平日里最多也是在自家佃农面前耍耍威风,现在遇上这样的灭顶之灾,早失了方寸之心。 。 雷洋看着有财着急得直跳脚,走马灯似的从厢房走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走到厢房来,又是求神又是拜佛,两个眼睛黑得如乌眼鸡一般,完全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雷洋翻着白眼,心说自家就有一个现成的救星你不去求,光去拜那些土鸡瓦狗有什么用?但是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出声,毕竟,等到有财来求自己时却事情定然又是另一番模样。 有财忙乱了半晌,转得头晕,好半天才瞧见雷洋还在一旁侍候着,他眼睛一亮,心说何不问问自家护院头领有什么计较。这个时候,他已经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雷洋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东家道:“贼人势大,想要败之固然不易,想要退之却也不难。” 有财听着这样的言语,就似溺水的人捞了根救命的稻草,急切切地问:“你有什么好法子?赶紧说说!” 雷洋神秘地笑笑,他捻着两个手指头比划着钞票的模样:“大洋啊!只要东家出得起大洋,这一场灾祸,我王大个子一定为东家扛起来。” 有财大失所望,凄然道:“还以为你真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大洋哪一块不是我辛苦挣来的?就这样进贡给那些强人,我心里实在不甘……再说他们还未必肯放我一马……” 雷洋知他误会了,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气极反笑道:“哪个说要进贡了?你看我王雷洋像那种软骨头吗?”他拍着胸脯侃侃而谈:“既然东家看得起我,让我当了这头领,哪怕贼人声势再大,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得老爷阖家周全。王某虽是个粗人,但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有财略微放下心来:“你打算如何行事?要花费多少银钱?” 雷洋却没有急着回答,他笑吟吟地反问道:“老爷何等精明的人,难道看不透其中关键?这太行山上的土匪多如牛毛,光五十人以上的就有七八股之多,可是您可曾听闻他们打破过哪个大宅?” 有财道:“这倒不曾听说过……打破的好像多是些殷实人家,防备森严的大宅倒不曾听说过。” 雷洋道:“却是为何?” “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估摸着离集镇近的,他们未必敢来,离集镇远的,却大多高墙壁垒,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再说哪一家不是按月进贡份子钱……” “没错!”雷洋赞道:“老爷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次破贼的关键,还得着落在‘高墙壁垒’这四个字上。”他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解释道:“土匪再怎么说也就那么几条破枪,根本就没多少攻坚能力,只要我们围墙够高,墙壁够厚,他们就算人再多,也未必啃得了我们这根肉骨头。而且,我们的内情他们也未必清楚,否则这次也不会派人来踩点。再说,他们三方合捻,行事未必就那么顺遂,不管是水牛、罗老虎还是鬼见愁,哪个又是肯屈居人下之辈?方才汤运来也招供了,三路人马至今也没有举出头领呢。所以我们只要抓紧时机全力筹谋,也未尝没有自保的机会。关键就看老爷您舍不舍得划这笔保命钱。” 有财颜色稍霁,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不免又是一番伤感,以自家这点人枪对上两百多悍匪,又能有多大胜算?他心里实在没底得很。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他想了又想,终于点点头,准了雷洋的策略。这个向来吝啬的土财主甚至没有问雷洋需要多少银钱,他心里其实彷徨得紧,大概也做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吧。 ; 第二十三章 瑞雪 民国二十一年冬月二十九,太阳终于不情不愿地露出半个头脸。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连续下了三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这是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下得比往年都晚,也比往年都大。 在笔架子山上锦旗林立的的聚义堂前,漆皮红案上一字排开三碗烈酒,笔架山的好汉们分持刀枪斧钺,侍在一旁。众人等了半晌,终见到槐九、罗老虎、水牛一路从堂里昂首阔步而出,来到演武场中。 漫天飞雪,朔风劲扬。 槐九当先端起满满一碗烈酒,就着晶莹的雪花一饮而尽。他粗声粗气地笑了起来,甩手把空碗摔到地上跌得粉碎,凛然道:“这回能不能起出董老儿的窖银,让小的们过个肥年,就看两位兄弟的本事了!” 罗老虎和水牛微微颔首,道一声“好”字,也紧随其后,把半斤烈酒吞落肚里,同样把空碗摔了个稀烂。 合捻既成,三个大汉把手紧紧拽在一起,相视而笑,说不出的投契豪爽。 眼见时辰不早,槐九也不挽留,只道一声珍重,任得罗老虎和水牛分道而行,带着各自的伴当自回自家的宅院。 。 这次到槐九的山寨,罗老虎一共带着三个伴当,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悍勇之辈。老虎带着他们下得山来,顶着风雪纵马疾驰,毫不停留地往河西的小镇飞奔,那里,有他们暗地里藏匿的温柔乡。 老虎打马走了一程,奔上一个北向高岗,缓缓勒住马匹,透过雪花飘飞的天景,眺望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汾河原上星罗棋布的村镇。 群山皆素,河流早已封冻,村镇掩在风雪之中,八百里河原,就似了无人烟的荒原一样,见不着一丝活气。 在河道拐弯的地方,覆着白雪的房舍依稀可辨。那——就是他们即将围捕的猎物——董家庄!时间已然商定,正是腊月初八的晚上。 罗老虎并不老,他今年才满十九岁,正是晋中南黑道上有名的少年英豪,其实力已隐隐能与槐九比肩。而且他向来自视甚高,心里对槐九等人鄙视得很,以为不过是继承祖辈的家业而已。这回三家合捻,他已经受够了这些鸟人的腌臜气。若非不愿撕破同道的面皮,背上吃独食的恶名,倚着他的个性,对付这等势单力孤的老财,早点齐人马,一路砍杀过去即可,又哪用得着费那么大的周章。槐九让他非常失望,他大概已经老了,失了山大王该有的捍勇,尽管也像以前那样贪婪虚伪,心狠手辣,可是做起事来却欺软怕硬,畏首畏尾得很。至于那个太原一霸黄水牛,简直提也休提,竟似被吓破了胆子般,没一丝担待。他就整不明白,一个养猪的乡下汉子,再加上几条破枪,又有什么可怕?可这两人到好,愣是煞有介事的带着佝头军师策划摆弄,还派人摸黑踩点,谁知竟失陷庄里,到头来竟是个打草惊蛇的局面。 他终于禁不住仰天叹息:“竖子不足与谋!”心下打定主意,干完这一把就算了,以后再也不搀和他们的事情。 。 雷洋早晨起来就着热腾腾的羊杂汤吃烙饼。杂碎汤美味得很,烙饼更是香甜异常,吃得他眉花眼笑。这烙饼是董家小姐芯莲亲手做成,整个庄子里也就是他和东家有福享用,他得心里又怎能不乐? 两天前开始下雪了,下得很大,一连下了整整三天,整个汾河原上一片白茫,浑似粉雕玉琢一般,到处是纯洁平和的模样。这样的天气是动不得土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歇息下来,这些日子,可把董家庄上上下下都累坏了。 雷洋却歇息不得,他吃完烙饼,胡乱用手背擦擦嘴上的油脂,起身就准备去招呼得力的手下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有些事情还是亲自督促完成,心里才会真正踏实。那些庄稼汉子可没有精益求精的心思,凡事对付对付就过去了,雷洋又如何放得下心? 芯莲正巧过来,瞧见他不讲修养的邋遢模样,没好声气地取笑道:“你这人真是的,已经是个‘大头领’了,倒还似个乡下人,没个讲究,这可如何是好?”随手却递来个绣帕,让他擦拭。 雷洋却郑而重之的接过来,放在鼻端嗅了又嗅,夸张道:“真是小姐随身的物事呢,香得紧呀!” 芯莲气不过,羞恼的跺着两只脚,又过来抢夺。雷洋却早已把绣帕塞进怀里,笑着离去。 。 芯莲看着那昂藏的汉子顶风冒雪,渐行渐远,一颗芳心也似要随着飞扬的雪花般,没了归依的地方。有心跟随而去,依在他的身旁,却终究不敢任性,只能留在院中,现出一番贤淑勤谨的模样。 这段日子里,队伍整顿训练,修建高墙壁垒,她也好好投入了一回,凡事都有些参与。她甚至还不顾女儿家的仪态,拼着劳累,学会举枪射击的法门。为的只是对雷洋多些助力。这段日子,雷洋的事情千头万绪,她也知道不是痴缠的时候,只好把这份柔情深深藏在心底。 。 这月余的时间,雷洋殚精竭虑,凡是能想到的事情,都有所筹措。他首先重新编组整顿了护院队伍,提拔了那个叫作陈必勇的猎户,并在此基础上完善了伍长的架构。与此同时加强实弹射击的训练,特别是有针对性的进行了夜晚条件下的对抗练习,强化壮丁的心理素质和首发命中的能力。此外便是拼命烧钱,一味地进行土木作业,挖掘坑道,修建碉楼暗堡,增高增厚围墙,并依着射界的不同,参差设置明明暗暗的火力点相互配合。现在他心里也渐渐有了些底气,这三十五条快枪一旦就位,就是三十五个坚固的火力点。 村里也不是没有懂行的人,就算不明就里的农人也看得心惊,道是机关巧妙,固若金汤。但是对这些建设,雷洋却仍不满意。照着他的意思,一定要体现出专业的高素质来,就算不能修出松骨峰和孟良崮那类强势狙击的阵势,至少也要再现四平街市的机灵巧妙。在这方面,他有太多的经验教训可以借鉴,一心要叫这些纵横在三十年代的,没什么见识的“土”匪吃个大亏。 这些小工程都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活,石材、灰泥和人力都是现成,所以当有财把大把的银钱派将下来时,庄子里竟然是人人参与的局面,连妇人、小孩也不肯惜力。 干得最起劲的却是哑巴。雷洋原以为村人不过怜惜他穷困,才让他做些砌墙、打铁的伙计,所以也没怎么上心。就算他自己,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才让他做的庄丁。谁知这小老儿这次竟给他帮了很大的忙。 他也不过担心哑巴言语不通,大略指点了几回。老实说,还真不知道这聋哑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谁知这哑者却上手极快,无论修理枪械(制造、更换木制枪柄,锻造、安装刀刺,都是相对简单的活计)、挖掘地道、修建暗堡,竟干得似模似样,最后已俨然众人的师傅。 雷洋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心说没想到竟捡了个宝,很有些佩服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但是心里面也颇为惊诧,难道说机械土木这个行当也有天才一说? 。 二狗子、叫驴和陈必勇三人猫在煤窑子里面烤着烟煤喝酒。天气非常寒冷,炉火烧得正旺,两口粗浊的汾酒下得胸腔,一股辛辣的暖意便涌上心头。 这些时日,着实累坏了这些汉子,他们既要坚持训练,摸爬滚打,还要监着众人按着头领的意思修建各式各样的明楼暗堡,竟忙得脚不沾地,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两日才下了雪,已然不能动土,好在上头交待的活计已大半完工,正可以将养几日,否则大冷天的裹着泥水刨坑,还真不是人干的事情。 叫驴再尽一杯,一边自顾自的斟酒,一边杵着脑袋嗡声嗡气忧道:“你说下了这么大的雪,都快封山了,胡子们还会不会来?”他鼻音粗重,音质颇为独特,这雅号却是自家丈人老头给安的。 陈必勇哈着酒气,翻了翻白眼接道:“这谁知道……这么大的雪,要是不来那也说不定呀。” “来不来又打甚么紧?”二狗子乐天得很:“说实话,也多亏了闹胡子,董老头才阔气了一把,拿出这许多银子笼络大家伙,我倒觉得挺不错的。” “好什么好?”叫驴不忿地叫道:“你这个兵痞当然不怕死,但鬼见愁和罗老虎哪是那么好惹的?幸亏头领英明,只让我们几个人知道详细,如果让大家都知晓,你就看着吧……怕是早散伙了呢!” 二狗子微微一愣,这些事情他倒不曾想过。 陈必勇却是个有心人,悠悠说道:“只怕未必。这些时日下来,你们也看到了,不要说我们这些什长、伍长,哪个弟兄手里没落四五个大洋?就算庄户里那些搬砖砌瓦的大人小孩,也多少有些进帐。现在庄子里人心很是齐整,大家都对东家和头领感恩戴德,说不定就能同仇敌忾!再说凭着这些时日我们做的准备,只怕未必就输!”他笑着对二人道:“咱们自己整出来的东西,难道心里面还没有底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两个人都不住地点头。其实不要说别人的心思,就算他们三个熟知危情的什长,虽然初时有些惶恐,但是这些时日下来,危险既不曾来,银钱却不曾少,倒让他们对这什长的交椅颇为栈恋,就算胡子明天就来,怕也不能轻易丢弃。戏文里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得怕就是这个意思吧。而且对于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汉子,银钱二字更是格外看重。 三个人烤着火,吃着喷香的卤肉,可着劲地喝酒。正在兴头上,窖口的破门却“嘭”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冷风一时夹着雪花猛灌进来,冻得三人打了个哆嗦。 三人正在发怔,却见雷洋依着门窗横眉怒目地喝骂道:“娘的!你们三个狗才倒晓得舒坦!还不给老子干活去!” 三人却似老鼠见了猫一般,乖乖起身,随便捡了个皮帽扣在顶上,苦着马脸鱼贯而出,哪里敢有半点忤逆的意思。 。 众人出得窑场,踏雪而行,小腿肚子都陷在厚厚的积雪之中,短短的路程,却是艰难的跋涉。雷洋沉着面孔走在前面,心里却并不平静,脑子里的弦绷得正紧。 因为天气的原因,大家都有些松懈,深以为胡子不会来犯,但是他却知道这正是最危急的时候,丝毫马虎不得。在他的身后,众什长隔着半步紧紧追随,隐隐已是一个小集团的雏形。 那雪,下得正紧。; 第二十四章 枪火 腊月初八的晚上,太行山里夜色幽深迷人。 槐九早早地交待众兄弟吃了晚饭,吩咐亲随取来自己珍爱的自来德手枪,借着落日和白雪辉映的光彩,仔细拆卸、擦拭这用惯了的家什。 他倨坐交椅之上,抬眼望去,半天里群峰拱峙,苍茫无际,正是一片纵横驰骋的天地,心下不觉兴起踌躇满志的意气。 这把好枪却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一个省亲的晋军尉官手中得来的,侧面还铸刻着好些西洋文字,据懂行的人解说,怕不是中国仿冒的赝品,竟似从德国毛瑟厂进口的真品。他至今还略约记得这枪的原主,那是一个年青的军官,生得非常俊朗,英气逼人,他的妻子文弱娟秀,实是难得的美人,真似戏文里演说的神仙眷侣。但槐九却管不了那么多,在他的脑子里,只要是他抢来的东西,就要据为己有,自来德也罢,女人也罢,都是一般的办理,这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只是最近,他的眼睛里会莫名其妙地闪过那双临死前绝望而不甘心的眼睛,着实有些诡异,也让他大骂晦气,心说莫非这是什么不好的兆头,但是毕竟是个杀人如麻的凶人,也没过多在意,一个小庄院而已,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就这初升的月亮把自来德又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心里越发安稳自信,只待时辰一到,就杀将过去,用这枪结果那土财的性命,接手他的窖银和女人。 。 陈万里拥着步枪匿在村口左侧土坡的乱石堆里,身子瑟瑟发抖。从外面看过去,这个石碓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实际上低下藏坑道,正是一个观察瞭望的暗哨。 天气非常寒冷,大概快到三更天,正是渴睡的时候。万里裹着寒衣,强睁着两只眼睛盯着庄子里唯一通向外面的驴马道,但是这三更半夜的,又哪里见得着一个人苗? 近几日坊间谣传得很凶,道是笔架山的大胡子槐九不日就要来攻打庄子,几个什长更是惟恐天下不乱,更是传说胡子这次不来则罢,一旦来袭,便是屠村的结局,任谁都逃脱不掉,竟说得活灵活现,像真的一般。 万里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哪经得这般惊吓,庄丁里面沸沸扬扬,大伙一齐去找头领打探。头领的态度却古怪得紧,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言辞督促大家打起精神,亮着招子仔细当值,此外便是拍着胸脯担保只要随时听从招呼,便可保得万事无忧,众人向来敬服他的本事和为人,当下心头大定,熙熙攘攘地散了。 万里搓了搓栋得发僵的手,心头只恨时间过得缓慢,接岗的兄弟还未起身。他耐着性子再盯了半晌,瞌睡虫终于钻进脑壳,忍不住爬在射孔旁浑浑噩噩打起盹来。 但是寒冬腊月的,打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额头撞到坚硬的山石,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是他还顾不得喊疼,突然惊异地发现远处的道路上影影幢幢现出许多人影,这黑灯瞎火的,倒似百鬼夜行一般,惊出他一声冷汗。 他怔了怔,正不知作何理会,突然借着月色看到那伙人中间枪刺上闪耀着的寒光,心里禁不住大叫起来:“胡子!是胡子!!真的是胡子!!!”连忙爬进坑道,推醒伍长,语无伦次地向他报告。 赵德斌慌忙爬到射口,借着月光望去,脸上一片惨白,胡子的队伍已在一里之内了!心里就有些恼恨,这万里真不知道怎么当的值,现在才来报告,但这时却不是训斥的时候,他沉稳的对万里道:“我这就抄小道过去报告头领!你在这里守着,千万不要随便开枪,小心惊动了胡子,要了你的小命!” 两个人都是心头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 胡子们入得庄来,把董家的大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伙行了半夜的山道,本有些疲惫,现在终人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庄来,打了这土豪一个措手不及,心里都很心奋,仿佛白花花的银钱已经到了手上。 槐九一声令下,喽啰们立时欢叫着点燃入庄前熄灭的火把,一时间火光冲天,驴嘶马啸,惊人的声势几乎要把整个庄子掀翻似的。村人们仿似末日来临一般,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老虎心里暗暗骂道:“真他妈愚蠢!这岂非‘弃暗投明’,暴露目标?”但槐九毕竟是他们三人公推的瓢把子,这同仇敌忾的时候,又哪能拆他的台? 既然已经暴露,他就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乖乖把董有财那恶霸交出来,太行山的义军只问首恶,不问胁从!” 喊话却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围墙里面一进又一进的宅院,就似墓穴一般,既无一丝声音,也无半点灯火。 众头目都有些迟疑,这样的局面却是以前从没遇见过的,依着他们惯常的经验,这个时候,如果庄子里面乱成一片,哪怕开火枪抗击,那也没什么奇怪。但是像这样毫无动静,倒让他们心下疑窦丛生:莫非有人走漏了消息,庄子里有了埋伏? 大家不禁看着瓢把子,眼神里尽是询问的意思。 这个时候哪能退缩,如果屁都不放一个就走,对他声威的打击必定非常严重,老虎等人只怕更加嚣张跋扈,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大概也是存着侥幸之心,同时也有些为众人打气的意思,狞笑道:“操你妈的!以为你爷爷是唬大的?”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挥动心爱的自来德厉声叫道:“都给我打——” 他话音还没落下,却听“砰”的一声,碉楼里火光一闪,槐九已然中抢,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击得倒跌落马下,额头上留下一个铜子大的弹洞! 老虎也是个狠角色,众人已然是乱成一锅粥,有的叫嚷报仇,有的胡乱放枪,有的趁乱偷开小差,他却镇定地滚下马来,卧倒在槐九身侧,既可躲避庄院里的暗枪,又可借机查看槐九毙命的枪伤。 那一枪确实正中眉心,而且贯穿前后,槐九的脑花淌了一地,这纵横太行的巨枭居然就这么死得无声无息!他暗很道,活该!但是心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他可不会相信这是意外,但是这么多人围着,光线也不足,马和人还在不停的动,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枪命中眉心,这到底是哪个狠脚色,难道就是那个传闻中窜起的“大傻”吗?简直太可怕了! 这一枪正是雷洋的得意之作。方才的情形,如果槐九知难而退,双方自然可以不动刀兵,谁知他竟然不知死活,那也怨不得他心狠手辣!就算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先结果了他再说。 这个时候,庄院里的火力点都纷纷开始射击,庄丁们都是第一次当面对敌,颇有些慌乱,好在防御工事既坚固且巧妙,上自头领,下至伍长,都带头呼喝,大家渐渐镇定下来,平常训练的水平慢慢有了发挥,不断有匪人毙命倒地。 胡子一方受到折损瓢把子的打击,一时失了统一指挥,虽然人多,反倒落到劣势,大家都是些见便宜就上,见麻烦就让的油子,哪肯吃这等明亏?眼见对面既黑灯瞎火,庄丁们藏得严实,己方想要还击,却豪不得法,而对方想要打自己却便宜得紧,那些土把势居高临下地把排枪打过来,竟似有如神助一般,纷纷乱乱的子弹仿佛天女散花,真个是颗颗咬肉! 胡子们乱了一阵,三部人马,纷纷有了折损,大家也没个指挥,各自为战,很有些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意思。战场的形势变化竟如此之快,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大队人马,在这不间断的火力打击之下,眼见就是崩溃的局面。 ; 第二十五章 僵持 老虎拿着槐九的自来德,带着几个得力的弟兄横在外围弹压督战。有几个不服气的,开小差的,都被他干净利落地敲掉,很显了些临机决断的本事。这个机会当真千载难逢,任谁都要乘势而起,乘乱接了瓢把子的位置,把槐九的百来人枪一口吞下。 他大声的喊叫着:“都他妈给老子顶住,打下了庄子,每个弟兄赏大洋一百块!丫头小姐,谁抢到的,就归谁!” 他的弟兄贺林则扛着龟头大刀侍在一旁,杀气腾腾的扼住出村的街巷,一副看谁不顺眼就照着面门剁上几刀的架势。 胡子们也不过是因为瓢把子暴毙,失了指挥,兼且受到突然的打击,一时慌乱而已,这时遭到老虎强力的弹压,又有大洋和女人的诱惑,渐渐镇静下来,各自找了遮掩的地方,有条不紊地放起枪来。大家也想通了,老大死了就死了吧,跟着谁不是讨口饭吃?再说二百来号人踩一个小村子,如果不战而溃的话,以后在道上还怎么混?不把脑袋塞到裤裆里才怪! 老虎安排小头目们带着喽罗各司其职,因为事起仓促,他也只是简单的分配了火力,想先压制了庄丁们嚣张的气焰再说。大家分头行事,依仗着人多,倒也爽利得很,两百条枪平平砰砰一阵乱放,打得碉楼上碎石飞溅,有些点子准的老手,更是把子弹射进楼上的射口,壮丁们中弹的惨呼不时响起。 碉楼上的气焰明显一窒,也不过半晌,枪声就疏落了好多。 眼见形势不对,雷洋招呼起几个枪法好的伍长、什长,转而踞守碉楼的顶层,他叫来小毛,恶狠狠道:“下去叫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打!都他妈练了这么久,别给我装熊!谁要当孬种,老子饶不了他!”他拍打着传令兵瘦弱的胸脯,给他鼓劲道:“告诉他们,跟胡子没什么好讲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要是不听使唤,你就崩了他!”说着竟当真解下自己的手枪,塞到小毛手里。 小毛拿了那枪,出奇的少了平日的好奇和顽皮,像个小大人似的打了个不甚标准的敬礼,一声不吭的去了,并不见一丝慌乱。 这乡下孩子近来一直跟着雷洋,端茶送水,跑腿传话,倒也机敏妥贴,很得他的欢心,这个关键时候有意压压担子,也是栽培锻炼的意思,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几个人也不迟疑,依着射口放起枪来,重点防护的目标却是大门,若有匪人妄想翻越围墙,那也要立时击毙。这些都是早前演练过的套路,现在实战起来,倒也驾轻就熟。 胡子们打了几轮枪,渐渐压制住了院子里的活力,大家也不待当家的吩咐,纷纷嚎叫着跳起来冲向大门,想蜂拥而入,瓜分大洋和女人。大家都很开心,原来这王雷洋那么大的名声原来也是个绣花枕头,不过三板斧而已。 老虎感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但是一时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有些怀疑,难道这王大个子就这么容易对付吗? 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自有其过人之处,“罗老虎”这个名号,也不是平常人可以轻易闯出来得。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是他还是凭着感觉,斩钉截铁地喝令道:“都给我退下来!” 左近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停下脚步,冲向大门的喽罗们离的远些,反应却没那么快。 众人正迟疑间,却听楼顶上劈劈啪啪一阵短促的急响,十数个冲向庄门的弟兄已经惨叫连连,横七竖八的倒在血泊之中,几个没死的固然惨叫不止,扭曲翻滚,更多的却毫不动弹,竟似是已经毙命! 老虎被那一片殷红激得目眦欲裂,脑子里一阵眩晕,心头也似淌着鲜血一般苦痛,这些庄丁们也太狠了吧,似乎一枪都不曾放空,难道都是些打老了仗的老兵不成?他不由感到非常懊悔,深恨自己中了土豪的奸计,坏了手下好兄弟的性命。 但是作为一个掌管百人生死的首领,这个时候哪能迟疑,他强忍心头怒火,三言两语安排下去,严令手下不得顾惜枪弹,一定要瞄准了往楼顶的射孔里打,狠狠压制住对方。 说话间枪声大作,胡子们暂时压制了楼上的火力,几个手脚麻利的也猫近大门,抢出受伤没死的兄弟。 。 雷洋等人却也不着急,胡子们拼得急了,他们就让让,胡子们松懈下来,他们就逮着机会集火齐射,他们虽然不能耐胡子何,但是都齐着心思,死活不让胡子们越过院墙。 院墙本来就高,一月来又着意加高加厚,胡子们往往刚搭着梯子攀上墙头,立即就有精准的子弹迎面咬来,胡子们竟没有几人可以翻过。 但是胡子一方毕竟人多枪多,虽然接战不利,颇有折损,但也足有护院一方五、六倍的人马(胡子们的伤亡比护院一方要大,否则不是这个比例),所以在火力上有很明显的优势。 两方人马你来我往,都有些折损,不过胡子一方毕竟主攻,伤亡更严重些罢了,这局面一时间竟僵持起来。 。 雷洋靠着厚实的墙壁,逮着机会就举枪射击,他毕竟有特种部队的老底子,竟没几枪落空。到目前为止,他们大概打死打伤五十多个胡子,其中近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他喘着粗气道:“伙计们,怎么样,打枪过瘾吧?这么多胡子一起上来,你们顶得住吗?” “真他妈过瘾!简直比跟着张大帅那会儿还过瘾!”二狗子是个直肠子,向来有一说一,他咧开大嘴笑道:“只不过像这样多在碉堡里暗箭伤人的勾当,以前却未曾干过。” 这话颇引起了些什长、伍长的共鸣,大家一边打枪,一边纷纷点头称是。 陈必勇瞄准了打出一枪,把一个刚刚翻上墙头的胡子打落院里,他麻利地闪到一旁躲避胡子的报复射击,一边压着子弹一边说:“胡子太多了,又很不怕死,我们的人实在太少,今天不知能不能扛过去?” 叫驴听了他的话,沙哑着嗓门嚎叫道:“去球!老子就算死,也要多找几个垫背的。”他再打出一枪,也没看看是否命中,转过来靠着墙根歇息。他的身上卷着土布,卷了一层又一层。这土布原本土黄的颜色现在已染得黑红,因为血又慢慢从伤口渗了出来,流了一身,流了一地。 叫驴平常也不过嗓门大些罢了,没想到受了如此重伤还这么悍勇,到目前为止,什长、伍长里面,也只有他这个爱出头的家伙受了这样危机生命的重伤。 大家心下怃然,都没了言语。他们都知道,叫驴在晒台上带领什里的弟兄打枪时胸口被胡子的枪弹击中贯穿,虽然他强撑着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样严重的伤,想来是活不成的了。大家也都很心痛,因为叫驴平常跟陈必勇一样,最爱跟众人笑闹,所以大家都跟他很亲近。这时见到他的情形,都生出骨肉相连的战友之情,都红着眼睛,纷纷把怒火撒向胡子。 大家憋着气又放了一阵枪,二狗子和陈必勇等神枪手干得相当不错,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有些收获。己方渐渐也有了十来人的伤亡,其中被打死的有四人,其余八人却是受伤。这个伤亡数字虽然不大,但已经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不过幸好受伤的人有几个是轻伤,尚可坚持开枪射击,否则这局面倒真不知如何才能维持得下去。 。 老虎心里急得冒火,逮着谁就骂谁。这也怪不得他,这么大一股捻子打这么小一个庄院,竟死伤累累,打成这么个进退不得的局面,任谁都不能心安气顺。 在前面,趁着院子里火力被压制的时机,老虎最铁的拜把子兄弟,河西老虎寨的二当家贺林,正在指挥喽罗们抬着粗重的木头撞击厚重的院门。众胡子们脱下羊皮袄子,呼着号子抬着木头一次又一次撞向院门,院门在每一次和木头接触的瞬间,都发出砰砰的巨响。撞击的力气非常之大,连门轴和后面加固的木头,也被挤迫地发出吱吱丫丫声音。这加固过的院门虽然还在勉力支撑,不过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贺林非常兴奋,这已经是他组织第三波人撞门了,前两次都在破门的关键时候,被楼上的火力击溃了,这一次他几乎组织了全部的火力专门压制楼上的火力,挑了最精壮的汉子撞门。现在院门已经快撞散了,再加一把劲就大功告成了,他的心里非常焦急,平生第一次像个娘门一样,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求起了观音菩萨! 可惜他还是不能如愿,似乎连菩萨也不肯赏光帮忙,楼上的庄丁还是顶着他们的压制,冒死进行集火射击,只一排乱枪,就击溃了他精心组织的撞门队伍。 贺林欲哭无泪,这残酷的现实已经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己方正不知不觉地落入对方的火力陷阱。他心里打了个冷颤,感觉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转换了角色,由气势凌人的猎食者沦为愚蠢的猎物。 。 这样的陷阱实在不值一提,老虎自己就曾经干过几回。但是对付别人和被别人对付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他已经快麻木了,看着那些亲如手足的弟兄们在这些乡下人的拙劣的陷阱里死伤籍枕,他渐渐失去耐心,忍不住红着眼睛狂叫道:“大炮呢?我的大炮到了没有?都他妈是干什么吃的!” 喽罗们下意识的闪到两边,这个时候万不能随意搭话,否则真是“寿星佬上吊——活腻了!” 贺林却高声道:“来了!来了!来了!”他一连叫了三声,心头的狂喜溢于言表。 大家循声望去,却见堵在路口的胡子们纷纷让到道路两旁,几个粗壮的汉子喘着粗气,已然抬着大炮过来了,几个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竟然都是精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样子,显然是一步也不曾歇息,一路从山寨赶过来的。 众匪发一声喊,气势陡然高涨,大家伙一面集中火力压制雕楼,一面支起炮架,把炮口对准院门,只待一炮轰将过去,把院门炸得粉碎,然后冲进院子,杀他个鸡犬不留! ; 第二十六章 决胜 众人大恐,惊慌失措起来,底下的普通庄丁们已然麻了手脚,乱成一团,伍长、什长们也赶过来,眼巴巴看着雷洋,脸上尽是死到临头的绝望神色。 雷洋勃然大怒,跳起来骂道:“妈拉个巴子!就这点出息?一个松树炮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还不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该干啥干啥去!做了那么多布置,难道都是吃素的?”紧要关头,赶紧督促手下去弹压局面,掌握队伍。 众人无法,忐忐忑忑应了,仍旧按照先前的安排,各就各位,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雷洋虽然叫嚷的凶狠,其实心头也正犯着嘀咕。松树炮这个东西他也只是在历史课本的插图上看到过,据说红军当年(准确的说是前几年)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常常使用,端的声势骇人,中者立毙,雷洋每每翻到那里,总要忍不住遥想红军“打家劫舍”、开仓放粮的英雄气概和松树火炮在土地革命中建功立业的风采,心中着实向往得紧,甚至免不了yy一番,没想到今天居然遇上了真家伙。只是没想到他自己到头来反而为了保护一个土豪的庄院,成了这“革命火炮”轰击的对象。他感到很有些委屈,心里一边打着小鼓,一边默默“期待”着那火炮的雷霆爆发。 。 老虎亲自监督,着贺林和几个放心的手下,一口气往那炮膛里充实了四十斤火yao,里面还混着十来个拳头大小的生铁块,都塞得严严实实。这才接过火把,亲自点燃引线。 。 水牛趁着胡子们架设火炮时的时机,偷偷溜到大队人马的外面。胡子们都很兴奋,精气神全放在在那威武的火炮之上,没有人留意他。而他为数不多的兄弟,那些从太原一路跟来的痞子,则有意无意地散在他的周围,占着最紧要的地势,坐拥进退之利。 水牛虽是个混子,没读过书,至今连自家名字都认不全,但是却极懂得察言观色,而这正是他混迹市井的存亡之道,在这一点上,混子和胡子有着很大的不同。 眼见形势大好,正朝着有利己方的方向发展,水牛却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雷洋的利害,他是亲身领教过的,那天在街市上,十来个大汉并肩子上都没讨到半点便宜。槐九多么英雄了得的人物,竟然一个照面就挂了,也没讨得半点便宜。难道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指老虎)就能讨得好去?他毕竟是个城里人,见多了晋军城防的家伙,甚至连日本人的山炮也见识过,所以心里颇瞧不起这些落草的土狗。他心里暗骂道,什么狗屁大炮?不过是把松树掏空了芯做成的大火铳罢了。他决定还是让老虎的人马先上,看看形势再说。 。 导索燃到尽头,松树炮猛然间“轰”的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后面抬炮管的两个壮汉(操作火炮的炮手)立时就被震飞开去,幸好早安排了接应的兄弟,否则必然是摔胳膊断腿的结局。与此同时,火焰夹着铁丸如怒龙般猛烈地从炮口涌射而出,狠狠扑撞在院门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距离太近,松树炮的威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待硝烟散尽,众人惊喜地发现,院门上赫然留下好几个不规则的焦黑窟窿,正中央那个居然有海碗般大小,而院门的中上部也在这巨炮的喷射后燃烧起来。毫无疑问,这门已在松树炮的轰击之下受到了结构性的创伤。 众胡子哪还迟疑,蜂拥而上,冲到最前头的家伙抬腿就踹了一脚,院门应声而开,燃烧的木屑落了一地——这攻打了整夜的院门就这么轻轻易易给破了! 院门既破,众土胡子争先恐后地抢进院来,都像饿极了的野狼一般,大家也顾不得放枪,真个是见到门就闯,见到柜就翻,见到羊也牵,见到鸡也撵,有财房里的金银细软,被搜刮一空,可怜这土财主仅有的几件绸布长衫,也被几个手快脚快的胡子横罩身上,眼见已是不成样子。 庄丁们躲在藏身之处,窥见胡子们嚣张的模样,肺都气炸了,这些胡子忒目中无人了,当我们是死人啊?若非尚未有收到头领的信号,只怕已经开枪射击了。 也不过片刻,胡子们已经开始到处搜寻地窖(山西乡下有钱人一般会挖掘地窖、暗道,一来藏身,二来埋藏黄白之物),搬迁杜塞楼梯的事物。 雷洋见胡子们已然尽入毂中,不再迟疑,遂大声发出命令,带头打出反击的第一枪。 霎时间,楼上楼下,假山之内,夹壁之中,隐藏的火力点纷纷射出夺命的枪弹,距离太近了,庄丁们根本就不用瞄准,只要看见人就是一枪,无不打个透心凉,尤其是安排在院墙夹壁里的倒打火力点,对着胡子的后背,当真是中者立毙,很多人连枪弹从哪里打来的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当了枉死鬼。 胡子们累了整晚,死伤惨重,现在受到这最凌厉的打击,就似骆驼背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再也承受不住,闯进厢房的土匪固然被赶了出来,院子里的也打消发财的念头,大家且战且退,先保着性命要紧。 雷洋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放这些胡子回山,以后怕是无穷的祸患,他狠着心肠,朝狗子点点头。 狗子也不说二话,带着两个庄丁抬起楼顶火架子上烧得滚烫的热油,大家一起使劲,连锅带油一股脑抛出垛口。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铁锅砸在天井里,摔成几瓣,热油溅得到处都是。几个胡子躲闪不及,被热油溅到脸上、身上,疼得满地打滚,撕心裂肺地嚎叫不止。 雷洋看不过眼,扭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免得让手下发现他的软弱的形象。虽然这计策是他出的,命令也是他下的,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毕竟受过人道主义的教育,对这种原始的守城利器造成的伤害仍是缺乏心理准备。 但是他的顾虑显然是没必要的,狗子们正干得起劲,哪有心思留意他这个头领?他们看到楼下胡子们满地打滚的样子,咧着嘴巴哈哈大笑,感觉很出了一口恶气。几个人也不歇息,合力把另两口烧滚的热油泼将下去,同时扔下两个火把,熊熊的大火立时燃烧起来,院子里竟似人间地狱一般!雷洋几个站在碉楼之上,也能感到烈焰蒸腾的热浪。 胡子们彻底崩溃了,丢盔弃甲,人挤着人,人踩着人夺路而逃。到处都是火焰,他们只求早点离开这修罗场,可是这短短一段路程,却更像是通往地狱的奈何桥!不断有人被火焰吞噬,倒在火油里扭曲翻滚的胡子惨叫连连,那叫声从大火里传来,分外凄厉可怖,竟不似人类所能发出。 。 雷洋疲惫地看着底下争先恐后拼死逃生的众生,心头涌起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又死过一回般,不过这生死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漫长,让他心里无端的空虚,难受异常。 他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发现身上已是一身冷汗,就如从水里捞起一般。 直到此时,他才略感安慰,这一仗,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他费尽心机,终于还是胜了。 ; 第二十七章 夜袭 胡子们中了埋伏,死伤累累,大家只顾着逃命,牲口也懒得管,庄里庄外,火光四起,烟焰冲天,长短枪支打的砰砰乱响,中弹者倒地惨嚎,骡马受了惊吓,挣脱了缰绳四散奔逃,局面一时混沌不堪。 众人抢出庄来,本待追击溃匪,收缴金银(土匪因为职业的关系,都有些黄白之物,一般都是贴身携带),雷洋却不应允,反带着众人收拢马匹,他是头领,大家也只好随他,好在捉些牲口牵到市集,也是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 谁知收拢了马匹,雷洋还有后招,他招呼陈必勇留守庄子打扫战场,救护伤者,自己却带着狗子等几个会骑马的庄丁,押着俘虏,竟说要用这十来人的小队,狂奔四十里地,偷袭槐九在架子山的老巢。这个提议非常大胆,甚至有点异想天开,如果是放在平日,恐怕难有响应,但是这个时候,庄丁们刚打了大大的胜仗,心气已完全不同,对自家头领更是推崇备至,再说槐九土匪世家,想来金银定然不少,所以都欢呼雀跃、闻风影从,竟似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一般。 大家也不说闲话,乘着夜色一路狂奔,直奔架子山而去。 雷洋无非想乘着胡子溃败慌乱之际,追上去佯装溃兵,藏在人堆里面,接着夜色的掩护混进山门。谁知槐九一死,再加上老虎不知所踪,胡子们人心早散了,东颠西跑的,竟如“树倒猢狲散”一般,根本就没多少人回山寨。 眼见计划赶不上变化,雷洋无法,只好干脆着众人纵马疾驰,干脆学学胡子方才的手段,打山寨一个措手不及。 许是走了狗屎运,胡子们忙着逃命,竟没有人回来报信,也许雷洋等人马快,赶到前面也说不定,总之一行人赶到山下,却见寨子里一片安宁沉静,几个值夜的兄弟懒懒地缩在坎子对面的门洞里瞌睡,懵懵懂懂的,竟无人知道攻打庄院失败,瓢把子丧命的消息,更别提有什么防备。 雷洋知道机不可失,恶狠狠揪起俘虏,用那把刚得到的自来德手枪顶着俘虏的脑门,让他叫门。小贼无法,抖抖嗦嗦地叫了几声,对面却没什么动静。 难道情况有变?几个庄丁颇为焦急,二狗子按捺不住,悄悄抬起枪杆。雷洋却不急不躁,目光沉稳地扫过众人,示意手下耐心等候,手中的自来德却加上几分力,顶着小贼的脑门,冷冷喝道:“大胆点,再喊。” 贼人却抖得更加厉害,萎萎缩缩又叫了几声,声音里已然带着些哭音。 雷洋皱着眉头,心说这人也太懦弱了,做土匪做到这个份上,也算少见。正在这时,却听得山门那边吱吱呀呀一阵轻响,当值的土匪骂骂咧咧,已然绞动绳索,放下栈桥。 众人哪还客气,一拥而上,纵马践踏,个个凶神恶煞,人人似夺命无常,几个庄丁杀得性起,也不管什么青红皂白,逢人就是一枪。留守的胡子本就人少,精壮的都下山去了,出其不意之下,竟是一面倒的局面,特别是知道槐九挂了之后,纷纷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只求能得个活命的机会。 雷洋心中那个得意啊,简直无以言表。他快步走过旌旗飘飘的演武场,昂首阔步入得聚义堂,大马金刀地倨坐最上方的黑色交椅之上,心说虽然俺们是地主阶级的私人武装,但现在干得也算除暴安良的义举吧。在他的左右两边下手,跟来的几个庄丁骨干也坐在厅堂的交椅之上,东摸摸,西看看,又是好奇又是得意,纯粹乡巴佬现世的模样。 雷洋看着手下的可笑模样,也不以为意,笑眯眯看着堂里摆放的一大堆金银细软,问道:“槐九怎么说也是大胡子吧,难道就这么点东西?” 老管家跪在地上,把头低了又低,恭敬道:“大王明鉴,确实都在这里,不敢欺瞒众位英雄。” 雷洋心说狗屁!槐九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否则这特种兵兼头领岂不是白做了? 正待言语间,却听“砰”的一生枪响,不半晌却见小毛带着几个人扛着麻袋,押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走进厅堂,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三两岁的小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众人。 大家都很好奇,这女人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压寨夫人?只不过也忒难看了点吧!这小子难道就是少寨主?嗯,不错,倒也是个大胆的坯子。 小毛非常兴奋,叫声里透着巨大的喜悦:“头领你看!”说着解开麻袋口的绳索,顺手推dao地上。却听哗哗哗一阵响声,数不清的大洋涌出口袋,白晃晃铺了一地,在灯火的辉映下闪着摄人的光彩。 厅堂里的庄丁都是些佃农,一年到头都挣不了几块钱,哪见过这个,一时间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瞪着大洋,呵呵傻笑。 雷洋心头狂喜啊,心说这回发财了,怕有好几万个吧!脸上却不露声色,重重地咳嗽两声,沙哑着嗓门呵斥道:“啊?就这么点出息?”他也知道众人的心思,先松个小口:“这些大洋人人有份,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王雷洋的为人大家也清楚……?” 聚义堂里立时欢声雷动,庄丁们兴高采烈,拍手跺脚,高声嚷嚷,人人都和旁边的人说话,人人都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别人说的是什么。 雷洋待手下人略微停当,双手抬起来压了压,众人立时屏声静气,等待首领发话,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雷洋非常满意,看来金钱的魅力果然古今不变啊!他以前看历史书,记得老袁说起治兵的经验,道是要一手拿着水火棍,一手拿着钱袋子,方才管用。现在看来,果然丝毫不爽!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雷洋好奇道。 小毛道:“刚才我和两个兄弟搜寻后院,发现了一个暗窖,打开来看,里面都是一些银钱,还有这个女人也在那里。我们收拾银钱,这女人却想趁机逃跑,我这才开枪威吓,把人留下。” 雷洋暗暗思量,这女人能躲在胡子藏银子的地窖,多半真跟土匪头子有些关联,这却如何是好,一个弱质女流,放是不放? 他这么一沉吟,低下跪着的老管家慌神了,不停地磕头,口口声声道:“英雄!英雄啊!您老人家就留下这孤儿寡母吧,好歹给槐家留下点血脉……小老儿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您的大恩啊……”他已经很老了,给槐家当了几十年的管家,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真情流露,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堂上的庄丁看在眼里,虽然知道他是个胡子,也难免心酸。 狗子阴狠的瞟了瞟那母子,伸出手掌,朝雷洋作了个砍头的手势。 雷洋感到很为难,他也不是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可是对着面前无依无靠的女人孩子,他实在下不了手,再说刚才自己前脚刚击毙槐九,转眼又来杀他的女人孩子,叫他如何能够做得出来?一时间犹豫不决,狠不下心肠。 众庄丁面面相觑,心说这自家头领刚才在庄子里如杀神一般,不知道多少好汉的性命都坏在他的手里,怎么这个时候却如此懦弱,对着一个女人却做出这般情态? 那女人却抬起头冷冰冰道:“四叔,你求他做甚?要杀就杀!这个鬼地方,就算要我死,我也不愿意再多呆半天!” ; 第二十八章 成败 长夜未央,冬季的星河倒横天际,繁星密布幽蓝夜空之上,浸着薄如轻纱的雾气,就如洋面上流淌着晶莹的细沙一般。星光璀璨,一如往昔,透过石灰岩山洞穹顶的缺口,深深照进洞来,洒下一地的银光。在这个吕梁山南麓不不为人知的山洞里,贺林躺在老虎怀里,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仰望头顶的星空,似乎像往常那样,捕捉星河绚烂的姿彩。 老虎默默地看着这垂危的兄弟,没有哭泣。他的泪早已干涸。 贺林一下一下地呼吸着寒夜里冰冷的空气,缓缓地轻声诉说,神光渐渐从他的瞳仁里流逝,就如沙漏一般细微而真切,叫人无可奈何。 老虎把耳朵贴在贺林嘴边,聆听他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他感到很无助,茫然失措,既不相信贺林将离开自己,也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夜空幽蓝,美得近乎不大真实。贺林却要死了,也让人难以置信。 “我们……生在这……离乱的……世道……”贺林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花,艰难说道,每一个字都辛苦异常:“刀头上舔血……舔血……也早知道会有……会有今天……” 他歇了半晌,攒着力气,续道:“我们河西姓贺的……也是耕读……传家……不要……我带回河西……随便哪里……一抔黄土……贺家……没有……我这样的子孙……” 老虎的泪又流下来了,他含着眼泪用力点头。 贺林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出身……低贱的……佃农……佃农……一辈子都没有……没有……出头之日……凭什么……地主老财……县太爷……的……小崽子……就能……一步登天……”他的声音陡然升高,眼睛里放出摄人的光彩,狠狠盯着老虎的眼睛,大声质问道:“你说!这个乱世!凭什么?你说!” 老虎把嘴唇咬破,殷红的血似梅花一般涌了出来。他紧紧握住贺林冰冷的手掌,禁不住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贺林却是神光不再,张着空洞的眼睛望了望幽深的夜空,终于感到极度的疲倦,恹恹欲睡。 老虎惊骇莫名,顾不得哭泣,两只手死命地摇拽贺林的肩膀,带着哭音乞连声求道:“别睡……不要睡……我不准你睡……” 他手忙脚乱的把血淋淋的肠子塞进贺林的肚子,脱下衣服紧紧扎牢,厉声喝骂道:“你妈的个逼!老子不准你死!老子不准你死!你忘记了,我们约好要一起打家劫舍,劫富济贫,替穷苦人撑腰出气的……”他闭着眼睛哭泣着,泪水从眼角涌出,划过漆黑的脸庞,哽咽道:“你怎么……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虎拍打着贺林的胸膛发疯似的狂吼起来,他的神志已然不甚清醒,失魂落魄地背起贺林冰冷的身体,摸索着出了山洞,踏着满天的星光一路西行,既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 天渐渐亮了,冬日的暖阳一刻不停地照耀着晋中南的大地。 晨烟袅袅,劫后余生的董家庄,依然显出一派安详的景象。公鸡依旧打鸣,狗依旧追着人叫,老农依旧扛着粪耙,担着牛屎篓子木然地拾粪,老丁家的新媳妇依旧穿着红棉袄,提着夜壶到河边洗涮。对于本村护院队伍昨晚击退捻子的豪举,大家也颇感欣慰……只不过几户死伤了男人的佃家,婆娘们哭哭啼啼,凄然举丧,一通忙乱。 。 雷洋和兄弟们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山道上,他们经过一场恶斗,又赶了了半宿山路,抄了两家胡子的山寨,其实人困马乏,疲倦得很,不过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都带着喜悦而骄傲的神采,兄弟间生死守护的情意,也参差点染,温暖其间。 雷洋走在最前方。他的坐骑是一头黑骏马,马儿身材健硕,啸声洪亮,浑身全无一点杂色。雷洋一见就喜爱异常,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一人一马倒似非常投缘一般,合契得很,雷洋往往甩甩缰绳,还没有扬鞭,马儿就开始加速奔跑;雷洋才夹夹马肚,扯两下缰绳,马儿就会意得停了下来。而且这黑骏马速度奇快,一旦使全了力气,四支蹄子腾空奔跑起来,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端的又快又稳,神骏异常。这样的好马,雷洋前世在军中不曾见过,听说就算在香港的马会里也不多见,他心里有数,知道没有百来万是拿不下来的,所以喜形于色,高兴得就像捡了宝一样。 大家看头领兴致很高,纷纷凑趣,大赞头领眼力价好。 叫驴策马走在旁边,暗道好个屁!这马原是他看中的,准备留给自家使唤,“不幸”却被雷洋看中,强虏了去。这马实是匹头马,在牧马人眼里,一匹好头马可以顶得上几个牧马人呢!叫驴虽不牧马,却也略知一二,所以心里颇为惋惜。他看着雷洋得意洋洋的可恨模样,心里一阵气苦,也很替马儿感到委屈,憋了半晌,终忍不住说道:“头领,你的本事大家都很心服,但是这马的妙处恐怕你还不知道吧?” 雷洋奇道:“骑马就骑马吧,难道还有什么讲究?” 叫驴暗暗鄙视,嘴巴里面却老老实实道:“如此神骏的公马,不用想都知道它是这群里的头马。” 雷洋怜爱地摸摸马儿,乐滋滋道:“原来还是匹头马!”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确实不太清楚,所以难得地不耻下问道:“不知头马有什么稀奇?” “马儿成了群,就会有个首领,这首领牧人们便称之为头马。”叫驴惯爱卖弄,这个机会哪会放过,招摇道:“快跑慢跑,饮水食料,整个马群都是以头马是瞻。所以只要头马驭得好,整个队伍就进退自如,操之在我。” 雷洋大奇,打着马儿快走慢走,马群竟不待骑手驱策,也紧紧跟随,快慢合度。雷洋大喜,心说着实夸奖了叫驴几句,说他见识多,对头领也忠心,甘愿把头马给献出来,回去后亏待定然不会亏待,要给他多发十块大洋。 叫驴听到这意外的惊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他也没多说话,只憨厚地笑笑,粗糙的面皮上竟约约有些泛红。 众人听了,立时不依,有的提醒雷洋,说叫驴未必就是真心实意,头领你也太好骗了。有的眼红大洋,说头领怎么能厚此薄彼,须得人人都有才成。有的分外委屈,感觉非常奇怪,怎么庄户人都知道的事情,这头领偏就不知道呢。雷洋无法,只好应承众人,答应人人都有。众庄丁这才罢休。 大家说说笑笑,劳累了整晚,竟没有一个人吐出半点怨言,话里话外,尽是意气风发的豪情,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几个光棍更是谋划着等银钱发下来后托媒婆说个婆娘,生个胖小子。 说话间又走了一程,眼见已是吃早饭的时候,雷洋等人渐渐提起速度,打着马儿翻过一道又一道枯草连绵的山脊,呼吸之间,汾河水已然跃入眼帘。 这个季节,正是枯水的时候,八百里汾河波澜不兴,但是河道并未封冻,河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像一道银光闪闪的哈达,慢慢飘来,迎接凯旋的勇士。 众人无暇细看,纷纷打着呼哨纵马下山,风一般冲入河湾,毫不停留地涉水而过,踩得浪花四溅,正是一曲激越人心的华章。 ; 第二十九章 抚恤 上 回到庄里,雷洋晕头转向,忙了个四脚朝天。无论慰问死伤,招揽人手,整顿队伍,竟无一件省心的事情。特别是发放抚恤,落实奖励的事情,因为涉及到一个“钱”字,着实让人费了不少脑筋。 那天在槐九的暗窖里,阿毛起出了一袋大洋。当时雷洋以为很多,感觉至少有好几万块,但是细细点点,其实才五千多块,再后来辗转到河西罗老虎的寨子,银钱方面竟然一无所获,反倒是枪支弹药倒有些存储,当时就一古脑用骡车拉了,送回庄里。他当时就很后悔,怪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派出一支队伍,分头进行,也许可以多捞些钱财。不过那样就要冒很大的风险,被敌人反噬也说不定。此外就是些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也值不了什么大价钱,所有缴获,算上大洋、首饰、枪弹、牲口、粮食熏肉,撑破了天也不过两万个大洋吧。不过就算这样,庄丁们也似过年一般,巴巴地等着分钱。 。 在董老爷的偏房里,主仆两人正在商量抚恤的事情,两个人互不想让,争吵的声音半个董家庄都能听见。 有财脸色铁青,气呼呼把茶盏顿在桌上,迭声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究竟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 雷洋郁闷坐在下手的椅子上,一言不发。这个时候,有财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白搭。 两个人为了发放抚恤和奖励的事情,从早上开始,已经足足吵了三次,险些撕破面皮。下人们做起事来小心翼翼,来来往往都掂着脚尖。只有几个胆大的什长、伍长悄悄躲在门外偷听,雷洋和董家商讨的结果,他们都很急切地想知道。 原来雷洋收队回来,才修整了一天,顾不得疲劳,就准备大张旗鼓的抚恤死伤,奖励苦战生还的庄丁,毕竟这些缴获,无一不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按照他的意思,战死的庄丁,每家每户要发放一百个大洋,伤者八十,其余各人则发五十块钱。这些银钱其实也并不多,不过两千二三的样子,眼看年关将近,再把缴获的粮食、汾酒和腊肉给每家每户分配一些,也勉强可以应付过去。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对人命看得尤其宝贵,所以深恐亏待那些有了死伤的佃家。 但是有财也有自己的道理。他的心里也感到憋屈得慌,想想就感到气闷。凭什么呀?枪是老爷我买的,人也是老爷我养的,担了恁大的风险,担惊受怕一场,现在总算有了三分利钱,却被这帮穷棒子盯上了!晋商的黄历里面还没有东家开店,伙计分账的事呢!按照他的意思,每个庄丁给个三五块钱就可以了,至于死了的人,那就算了,毕竟也算扛了枪的人,照例也是生死有命啊。 两个人的想法相差如此悬殊,根本就没法谈拢。 雷洋一脸苦相,苦口婆心道:“老爷,您也别光盯着那几个银子不放,这点东西,在你面前还不是九牛一毛。” 有财晒道:“老爷我有钱又怎么了?有钱就该吃亏吗?难道我的票子都是大风刮来的?” 雷洋顺着他道:“这些钱都是老爷的,小的们都知道,可是这些钱也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啊,假如那天晚上兄弟们顾惜性命,临阵退缩,不要说钱,大家连命都可能没了呢。” 有财脸色发白,雷洋的话让勾起了他那天晚上的回忆,让他感到非常后怕,但是他的身上有着晋商的优良传统,心志坚韧得很,不到万不得已,哪会轻易松口。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胡子们打来了,你们这些护院的不上,难道还要让我这东家上不成?老爷我养着他们是白吃的?”有财忿忿不平,雷洋话里的意思,他其实非常明白,虽然往后还得靠着这些庄丁看家护院,但是几个和他结仇的大胡子已经败亡了,也没那么再担心啦。 雷洋哭笑不得,这老头倒坦白地可爱,不过说的话也不是没三分道理,他颇为踌躇,迟疑道:“一个人就发五块钱?您就不怕寒了兄弟们的心?” 有财嗤笑不已,不屑一顾道:“五块钱怎么了?老爷我倒要看看谁会嫌少?五块钱!要不是我体恤他们,这些穷棒子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都大洋!” 这些话说起来很无谓,但是他却不得不说,因为他还不能和雷洋撕破脸。他也知道雷洋说的不错,庄丁们护院确实有些功劳,他自问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还不想干出鸟尽弓藏的事情,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内战不息,战火绵绵,保不齐哪天又要用上这些看家护院呢,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雷洋根本就没有上缴银钱,粮食酒肉也不知藏在何处,他催了几回,雷洋只是推诿不说,底下的庄丁也守口如瓶,任他如何威逼利诱也没人透露半点,倒真似铁板一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肯屈尊降贵,耐着性子和这吃里扒外的头领磨牙。否则惹恼这穷汉,卷款私逃也说不定啊! 两个人都觉得无趣,说来说去都说不到一块。雷洋看着这倔强贪财的老头,心说大不了老子卷了钱财上山打游击去,连山寨都是现成。但是话虽如此,他却多半不会这么胡来,否则真被人看成见利忘义的白眼狼就麻烦了,他可不想坏了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王大个子”的威名呢! 。 两个人正冷着面孔一言不发,不想门却被管家老张推了开来。两人诧异地望了过去,却见老张殷殷勤勤地领着一个年青的女人走了进来。雷洋坐在侧面,视线被老张遮了大半,看得也不甚清楚。有财却正是面对着面,瞧了个仔细,他立时就很动容。 那女人的美,令这老人肃然起敬。 这女人走进厅来,斜签着身子,对着有财和雷洋微微福了一福,吐出黄莺般的嗓音,柔声道:“小女子谢过董老爷和王头领的再造之恩,谢谢你们把我从胡子那里救了出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有财已经站了起来,大义凛然道:“小姐说哪里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头子我养着这个队伍,为的就是保境安民!”他的话难得的,竟非常斯文。 雷洋心道真服了你,刚才还跟我争得面红脖子粗的,一转眼就跟个女人装正经,果然不愧是奸商啊。 这个时候他也看清了那女人的样子,果然美丽非凡,竟不在芯莲之下,不过却是决然不同的美感,更具古典传统的韵味。虽然她的眉宇间隐隐藏着几分沧桑离乱的风霜,但是体态贤淑,柔心弱骨,一张俏脸素面朝天,虽然不曾施得半点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一般,确实是难得的绝色。 雷洋呆了一呆,真是眨下眼睛,母鸡变凤凰啊,他指着那女子纳纳道:“你不是那个押寨夫人吗,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 第三十章 抚恤 下 “小女子不过是个苦命的人,不幸被胡子掳掠到山上罢。”那女人淡淡道:“那日头领打破山寨,我以为又来了劫难,所以才躲了起来,还施了些灰泥,倒让英雄见笑了。” 雷洋这才恍然大悟,心里也颇为感慨,这乱世之中,总有些红颜薄命的故事。 那女子刚刚解说清楚,却又突然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对有财道:“小女子如今无家可归,还望老爷怜悯,无论端茶送水,洒扫庭院,什么粗活我都能干,只求有个栖身之所。” 有财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这个女子虽然美貌得很,但却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人,身世并不清楚,人也不大清白,留着这样的人在家里,总不是什么妥当的事情。 他踌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姑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女子道:“小女子是五台山苏氏族人,自小父母双亡,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只带着未满三岁的孩儿,还望老爷收留。”她说着说着就轻轻啜泣起来,强忍着泪花给有财磕头。 雷洋看着她那副凄苦的模样,也是心酸不已。 “姑娘!快快起来!万万不可!叫我这老骨头折寿啊……”有财急道:“你在家乡还有哪些亲戚,我送给你一些盘缠,你可以去投奔。” 那女子却只是摇头,含着泪水哽咽道:“老爷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有财给雷洋使个眼色,让他想个办法。雷洋却别过一张脸,装作未曾看见。男女授受不亲,有财自不能上去拽起那女子,一时间无计可施,没奈何只好劝道:“姑娘先起来……起来再说……” 那女子擦着眼泪,怯怯地站了起来,也不敢言语,一双大眼睛只是盯着有财不放。 有财道:“我看你的举止,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留在我这里,实是怕委屈了你。你若不嫌弃……正好庄院里缺少一个穿针走线的人,一个月我给你一块钱……你可愿意?” 那女子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自是千肯万肯。 有财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低声回答,却是“咏雪”二字。 这个名字倒挺好听的,也同这女子的气质容貌契合得很,雷洋暗道。其实他也很希望留下这对孤苦伶仃的母子,现在见有财手下这苦命女人,也很为她感到高兴。这件事情也让他对有财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原来这土财也不是像想象中那般刻薄、不近人情。但是同时他也略微感到有点憋屈:凭什么这个女人做做针线活就能拿一个大洋的“月薪”?我一个大老爷们给你养猪,一个月才八角钱!这也太不仗义了吧,分明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嘛! 才想到这个“钱”字,他的头又疼了起来,该怎么办呢? 。 狗子、陈必勇和几个亲近的兄弟赶着骡马走上河滩。冬日里,河滩上见不着一丝绿色,到处一片枯黄。他们把牲口带到一处避风向阳的河谷,散了牲口,任其随意啃食枯叶和草根。几个人围坐一团,脸上讪讪的,都有些心灰意冷。原来预计中大笔的银子并未兑现,只不过每个庄丁,无论贵贱,都发放了十块钱的辛苦费而已。虽然十块浅也不少,但是对于这些曾经提着脑袋冒死拼杀的人来说,也未免显得有些不仗义。 一群人东倒西歪,正在发怔,河滩外却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个人马上来了精神,几个性急的还迎了上去,问长问短。原来来人正是他们的头领王大个子。 陈万里和赵德斌正是这最着急的人之一,他不待雷洋坐下来就急急发问道:“怎么样,这一回,老爷准了没有?” 其他几个人也静了下来,斜着身子的侧过头来,躺着的也坐了起来,全心等着他的答复,盼望有个好消息。 雷洋望着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心里感到很羞愧,他虽然不忍心让大家失望,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坦白道:“老爷还没有答应。兄弟们再忍忍,总会有办法的。” 大家都很气愤,七嘴八舌地咒骂董家刻薄,但是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因为这样的话,两天以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了,对这样的咒骂,雷洋只能报以苦笑,骂人虽然解恨,毕竟于事无补。 赵德斌虽然只是个伍长,但是为人最是直爽,也最是张狂,他的心里从来都藏不住话,看到头领为难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头领!你其实范不着为我们的事情操心——反正钱都被我们扣着,大不了大家伙分了银钱,扔下家伙散伙得了,总好过郁在这里怄气!” 狗子却叫道:“散不得伙!实在不行,咱么就扛着家伙上架子山,劫富济贫,岂不快哉?”他终究在张大帅的队伍里干过,身上总有些邪火,不知发了哪根神经,最近三天两头的总想撺掇雷洋落草。 雷洋却苦笑,不置可否。这些庄丁们可以这样想,他却不能。往后的路还长的很,宽得很,他可不想才开个头就背上土匪的名头。再说这些家伙,说得好听,其实故土难离,现在为了分点钱财,也许会随着他上山寨,可是又有几个能狠心地抛弃妻子,真心实意跟随他去闯荡?这样的队伍实是一盘散沙,他宁可不要也罢。 陈必勇平时说话最是风趣,这时却一直没有言语,单看着大家胡说一气,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为人做事都很稳重,所以前次偷袭胡子老巢,雷洋才会放心将他留在庄院里留守,可以称得上雷洋最倚重的什长。 雷洋看着陈必勇张张嘴想说话的样子,笑道:“必勇有什么法子?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陈必勇微微一笑,轻声道:“该怎么做,头领自己心里自然有数,哪里用得着我这样的粗人胡说。” 雷洋笑骂道:“叫你说,你就说,不要像个老太太一样扭扭捏捏!” 陈必勇也不客气,压低声音道:“老爷拉起这个队伍,无非是想护卫小姐的周全。大家都知道,老爷对小姐那可是爱若珍宝,依我看我们不如在小姐身上做些文章……” 雷洋却一把打断他,斩钉截铁道:“这样的事情想也别想,我们也算是护院的队伍,怎么能做着监守自盗的勾当?” 陈必勇却大喊冤枉,委委屈屈道:“头领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见小姐对你颇有情意,让你去叫她帮你说项罢了。”他笑着对众人说:“以我们老大的本事,只要显显男子汉的风liu本色,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掉头称是,方才的苦恼一扫而空。 雷洋看着陈必勇得意洋洋的样子,虽受着众人的取笑,心里却涌起一丝甜蜜,这几日忙乱得很,倒真有些冷落了芯莲,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看来是得去亲近亲近,说不定真能像陈必勇说得那样起作用呢。但是这样的想法却不能摆出来,他只是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一定会把抚恤和奖励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万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兄弟。 对于他的承诺,大家都很相信。; 第三十一章 伤势 事情依然很多,雷洋仍是忙乱,虽然朝思暮想,却并没有与芯莲卿卿我我的空闲。手头的一些事情,在他的努力下,也多少有些进展。前几天庄丁们因为抚恤和奖励的事情,很闹了些意见,乡里人心眼实,执拗得很。雷洋好话说尽,软硬兼施,才暂时勉强平息大家的议论。 在初八的晚上,庄子里一共有五户佃家死了男人,此外有十来个庄丁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这几户死了男人的人家,雷洋自然少不得披麻戴孝,抹几把眼泪,偷偷塞些银钱。这些生命的丧失,毕竟跟他有莫大的关系,眼下老董又是这么个态度,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至于那些受伤的庄丁,他更是日日探看,嘘寒问暖。伤者里还有些不及逃走的败匪,雷洋也是一般料理,当下就有人表示愿意加入护院的队伍。 这些做派,倒也并非全都是特意为之。雷洋毕竟是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政治环境里生活多年的人,无论是中国特色的形象工程还是西方社会的作秀政治,耳闻目睹之下,无论思想还是行为方式,都受了潜移默化,这个时候自然不知不觉的派上用场,丝毫没有不觉繁琐,也没半点勉强的感觉。但是村民们对他这种宵衣旰食、爱兵如子的立场和做派却非常感激,把他看作是难得的好人,连带着死伤亲人的怨恨也减轻了不少,只觉得天灾人祸,自认倒霉而已。每每这个时候,雷洋就很感慨,说到底,还是中国老百姓善良啊! 。 雷洋吃罢早饭,带着阿毛去看叫驴。他们刚走到叫驴门口,就看见三嫂子挽着个青皮包袱,正准备出门。 雷洋关切道:“三嫂,驴子兄弟好些了吗……您这一大早的,是上哪了呢?” 叫驴的女人却苦着一张脸,一边把他二人让进屋子,一边道:“大夫说,俺男人命大,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要想好活却也不易——他叫我上徐家集买东洋药,说是只有那个东西才能救俺男人。” “东洋药?你是说西药吧?”雷洋道:“你知道哪里有吗?你知道买哪一种西药吗?” 三嫂子摇摇头:“吴郎中也不知道,只是说大集里有,县城里的日本医馆里也有。” “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两眼一抹黑地瞎闯,总不是个事情。”雷洋直言道:“如果信得过小弟,就给驴子买药的事就交给我,你放心在家照顾他好了。” 叫驴的命出奇得硬,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很替他难过了些时日。后来替他延请大夫,上药医治,原本也不过尽尽人事的意思,谁知出乎大家意料,他吃得几服草药,裹了些伤药,竟挣扎着活了下来。这样失而复得的兄弟,雷洋也格外珍惜,这几日是日日探看,所以和她女人也就熟识起来,因为都是自己人,所以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并不曾绕什么弯弯。 三个人走进偏房,却见一个山羊胡子的乡下郎中正在给叫驴换药,叫驴见到头领到来,便要挣着起来,雷洋快走两步,按住叫驴,脸上显出一层薄怒:“自己兄弟,起来做甚!人都打了个对穿,还逞什么能?” 叫驴这一下牵动了伤口,疼得咧起了嘴,强笑道:“怕个球!死不了!” 对这些手下的惫癞言语,雷洋向来懒得理会,他细心察看叫驴胸口的伤口,根据以前学习为生救护的知识和经验,发现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这一枪正中右胸,但是幸好没有击中要害,而且因为是贯穿伤,也不必做开腔手术取弹头,所以事情似乎尚有可为。这伤口当时非常吓人,流了一地的血,但是大概整治也还算是及时吧,也因为正好是冬天,几天来虽然不曾有多大好转,但是一时也未曾发作。 雷洋道:“吴大夫,当真用上西药,这伤便能够治好?” 吴大夫道:“也不一定,还得看驴子的造化如何……驴子底子不错,这两日伤口不曾发作,人也没发烧,但是也不知道能拖到几时……不用西药,总之是不成的。” 雷洋道:“这有何难,我也是在大集里打过散工,见过些世面的人,但凡驴子兄弟还有一线生机,我也得想方设法拉他一把。” 大夫苦笑道:“头领义薄云天,着实令人敬佩……只不过这西洋药物却不是穷家小户消受得起的,只一剂灵验的消炎药至少就要十来个大洋,简直比金子还贵!以驴子兄弟的伤势,看来没有三五剂是下不来的——这可是一大笔开销!” 驴子的老婆、小毛等几个人原本听说叫驴有救,都很欢喜,这时听得大夫的实话,目瞪口呆之下,都是一阵失望。叫驴的女人两眼汪汪,无助地望着雷洋,强忍着没有哭出声音。叫驴自己倒是光棍得很,大声笑道:“老子烂命一条,费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又冲着自家老婆骂道:“你个婆娘好不晓事,把那几个大洋拿去做甚?还不快整些酒肉来招待头领,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别让老子连死也沾不上荤腥!” 三嫂子却扑在床上,抱着男人的腿哭骂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记得吃……吃……吃……死你……” 看到这样的情景,雷洋也很心酸,隐隐想起了后世那些患了癌症无钱医治,在家等死的下岗工人,他们和叫驴,又有什么不同?当下也不多想,黑口黑面的恶狠狠道:“你个犟驴横什么横?欺负自家娘们很本事吗?” 叫驴道:“左右都是个死,倒不如过几天好日子……” “你想死,那可没那么容易!”他站起身来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蛮横道:“明天是热集,老子一早就去买洋药,你想死,还得问问我王大个子同不同意!” 说完带着小毛一前一后走出门去,雷洋走在前头,忧心忡忡。 他的心里堆着很多事情。抚恤的事情尚未解决,队伍正在休整、补充力量、伤员要照顾,老董正催着让他押解胡子去县城送官交办,叫驴的伤也耽误不得,这些事情郁在他心里,搅成一团乱麻。 他正想的出神,急匆匆往前赶,一脚踏进上房的院门,不想却撞上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定睛看去,发现原来咏雪正抱着装满衣服的竹篮出门来,两个人正碰了个正着。 雷洋暗骂自己一声,心说如此莽撞,唐突佳人,连忙谦逊地让到一边,极有绅士风度地陪了个小心。 咏雪红着一张脸,对他的举止颇为惊奇,慌里慌张地收拾散了一地的衣服,又抬起头来看了看雷洋,嘴唇蠕动,想说什么一时却没有开口。 雷洋心道:“难道这美女看上了我,就像那些广告片里的桥段一样,偶然一个碰撞,便开始一段美丽的爱情?” 他在那里发花痴,咏雪却瞧瞧周围无人,赶紧低着头往外走,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却压低了声音柔声道:“傍晚时分,西头小河边相见,头领一定记得来,小妹等着你。” 雷洋听了这般言语,竟是一阵发呆,心说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迤逦故事,今番却要这妹妹和我一起演绎,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 第三十二章 玉佩 一连几日,芯莲茶饭不思,愁肠百结。一时觉得那雷洋太也可恨,真似个榆木疙瘩,浑不知女儿家的心思,这许多时日,竟是着意冷落。一时又恼中含酸,心里的委屈不知向谁人诉说。尤其是咏雪来到庄子之后,那浑人平日更是连个招呼都不与她不打,怎不叫人感伤。 芯莲本就是个骄傲的女子,现在一颗芳心全在那人身上,不想却换来这般冷落,每念及此,都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大哭一场,偶然看到那人,便觉得面目可憎得很。 她也不是个不识大体,不知轻重的人,这段日子里,雷洋为了抚恤的事情,跟爹爹冲撞了几回,她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二人撕破了脸,将来局面无法收拾。在她的心里,终究还是善良居多,而且因为心上人的缘故,天平上佃家一方的砝码又加重了几分,所以,她也站在心上人的立场上暗地里帮他想了个办法。只不过一时没有告诉他罢了。 她想,那浑人的事情也该停当了些吧,怎么还不来找她,哪怕说说话也好慰藉她的心,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芯莲便很气恼,一时没了胃口,晚饭也不吃下去,蹉跎了半晌,干脆放下碗筷,拿了使惯了的步枪,出庄去练习射击,也好发泄心中的不快。 。 雷洋心里藏着事情,吃起饭来三口并作两口,嘴巴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正在为咏雪的约会烦恼,不知道该不该去。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本来是想去找芯莲一诉衷肠的。不过咏雪的邀请,他当时并未来得及拒绝,如果就此失约,恐怕也不大妥当。但是如果托人去转告,怕也是不成,恐怕无端便会有很多风言风语。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赴约,毕竟这个叫做咏雪的女子,真的非常不错。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真是说得很贴切呢……”他一面吟着这短句,一面不知想些什么,悠悠然朝着西河而去。 。 咏雪又眺望了一回,眼见炊烟散尽,阡陌上终于慢悠悠跺来一个人影,心里这才略约放松了些。为了等这头领,她连晚饭都没顾的上吃,可这头领却让她一阵好等。 她赶紧快走几步,迎了上去,脸上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微微福了一福,轻声道:“头领能来,小女子万分感激。” “都是穷苦人,用不着那么客气。”雷洋谢过她的礼数,问道:“嫂子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咏雪点点头,看着雷洋询问的样子,咬了咬嘴唇,却不知怎么说才好,一时只是惘然。 雷洋看着颜色俏丽,神情黯然的女子,心下便很恻然,多少起了些惜香怜玉的心思,诚恳道:“小姐若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请直说,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会替小姐担待起来,绝不会有半点推脱。” 这话说得平淡,但是异常坚定诚恳,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侠骨和男子汉怜惜弱者的柔肠竟全都蕴涵其中。这句话他不说倒好,短短一行话语,脉脉落在咏雪的心田,引起她藏在心里无数的感伤,一时间竟抽抽噎噎,啜泣起来。 雷洋大急,拍拍咏雪的肩头,只是柔声劝慰。 咏雪倒也乖巧,听得他的言语,微微露齿一笑,淡淡道:“一时感伤失态,倒叫头领看了笑话。” 雷洋看看她的样子,知道这苦命的女子定然也有一番故事,当下也不言语,只敞开两只耳朵,作个沉默的聆听者。 咏雪这才缓缓叙道:“咏雪原是北平师范学校的学生,我的夫家,本是平遥城里的商贾向家。”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续道:“先夫是个军官,我们三年前过太行山去河北省亲,谁知遭胡子埋伏,先夫……” 雷洋暗叹,原来这押寨夫人却是槐九抢来的呢,这乱世佳人,果然薄命得很。 咏雪忍着啜泣,接着倾诉:“我本该当时就追随他去的,用不着丢人现眼留在这个世上,可是因为已经怀了向家的骨肉,所以才忍辱偷生,活到现在……” 雷洋道:“小姐怎么能那么想,那不是你的错,雷洋对你……只有敬佩,任何人知道那种情景,都会理解和体谅你的。” 咏雪却摇摇头,淡淡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一个被玷污的女人,不过菩萨保佑,让我把小宝带大了。” 雷洋恍然道:“小姐是否想让我把你们母子送到平遥向家?” 咏雪道:“什么都瞒不过头领的眼睛,不过只需把小宝送去就成了。”她带着欣慰的笑容,满足道:“小宝是向家的长孙,将来一定有一番光明前程,所以拜托头领把他送回向家……至于我,回去只会污了向家的门楣……” 雷洋同情她的际遇,只待再劝,咏雪却已然下了决心,不肯更改,雷洋这才作罢。 雷洋道:“既然这样,明日我正好要去大集给驴子买洋药,不如就一起帮你把这个事情办了吧……你可曾有什么信物交代给我?” 咏雪含笑着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交到雷洋手中,仔细交代道:“这玉佩原是先夫随身携带的事务,我和他成婚之后,他有篆刻了文字赠送给我,向家的老人一看便知。” 两个人这才交代清楚,道别而去。 。 雷洋低着头把玩玉佩,仔细端详这玉佩润泽的水头,他很高兴,看来这玉不是凡品,嘴里忍不住啧啧称奇,一连说了好几声“不错”。 正在赞叹,却听耳边“哼”的一声,愕然抬头,却见对面柳树下站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不是朝思暮想的芯莲,又是何人? 他呐呐道:“芯莲,你怎么在这里?我正想去找你呢?” 芯莲冷冷道:“只怕未必吧!你连人家的定情信物都收了,还找我作什么?” 雷洋看看手里的玉佩,哭笑不得:“你都看见了?” 芯莲道:“自然是看见了……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旺我那么对你……呜……”这骄傲的女子终于被心上人气哭了。 雷洋心说这回真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别的良方,只好大声道:“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芯莲有些迟疑,指着雷洋手中的玉佩,气道:“哪里冤枉你了?玉佩上分明写着个‘情’字呢!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雷洋低头一看,玉佩上果然篆刻着一个斗大的篆书‘情’字,刚才还没有留意,现在被芯莲一提醒,还真像那么回事,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赶紧把玉佩翻过面来,又连忙揣到荷包里,诚心诚意道:“芯莲,你听我解释啊!你也知道,我喜欢的就你一个呀!” 这番表白,虽然语气诚恳,只不过因为前面那些欲盖弥彰的举止言行,在芯莲眼里,却是更像流氓无赖的样儿,这女子的心性本就骄傲,向来外柔内刚,哪受的这般侮辱,一时间竟被心上人的恶形恶状给气哭了:“好你个王雷洋,算我董芯莲瞎了眼!”也不待雷洋解释,抬起抢来“砰”的就是一枪!; 第三十三章 情爱 大家看到这里,都吃了一惊,很担心芯莲这一枪结果了主角,若是真的如此,恐怕作者也要趁机tj此书,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芯莲却并非这般鲁莽的人,这一枪也并非朝着雷洋击发,枪弹不过从他身侧掠过,飞向河对岸的树丛而已。这种事情完全没什么稀奇,芯莲一直不爱呆困在场地里瞄靶,喜欢一个人到乘着晚霞在小河边练习,兴之所至,树丛、河水、流云、清风无一不是射击的目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机会把雷洋“幽会”的事情从头到尾,看了个通透。 雷洋想,这个时候,恐怕是说多错多吧,便不再言语,隔着那段距离,看着晚霞下那个俏丽的身影,只是脉脉体味这姑娘呼吸之间细致入微的动人韵律。 芯莲懒得理他,微微侧转过身子,含着一襟怨气举枪瞄准,却不知枪口对着什么目标。 她的皮肤洁白如玉,在晚霞的衬托下,一张面孔就如白里透红的水蜜桃一般,让人忍不住就想咬上一口。雷洋看着这姑娘如剪影般完美的侧影,心里越发赞叹爱怜,竟不知不觉被她吸引,缓缓靠了过去,从后面伸出双臂,轻轻环着芯莲,手把手的矫正这射手瞄准击发的姿势。 这难得的温存,让芯莲冰容稍减,忍不住露齿浅笑,虽然不曾完全释怀,对立的情绪却也缓和了很多,不过因为背着地关系,这“泪痕尚尤在,笑靥自然开”的痴情模样雷洋并未发见而已。她就这么乖巧地依在心上人怀中,完全是一番小鸟依人的模样,一张俏脸,也不过微微有些泛红而已。 仔细说来,她的心里,真的是既有哀怨、恼恨,又有甜蜜、温暖,一喜三忧的,究竟是什么滋味,恐怕连自己也没办法说得清楚。虽然心里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不能轻易低头,不能就这么原谅他,可是身体却如绢丝一般绵软,完全不肯听从主人的命令。 雷洋环着这睡梦里也想了几回的可人儿,难得的竟没多少过分的举止,他低下头来,闻着女孩儿处子之躯的淡淡的味道,头上幽幽的发香,贴近那珠圆玉润的耳朵,取笑道:“阿莲想什么呢?怎么好端端的,又是这般神飞物外的模样?” 芯莲闻着他的话语,回过神来,狠狠咬着嘴唇,发力扣动扳机,打出一枪。她这一枪瞄的是河边的小树,距离虽然不远,可惜却放了个空。 雷洋心里面舒爽得要命。因为步枪后坐力的缘故,芯莲就似*一般,他也乘机把她抱得越发的紧。 他这厢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心里却暗暗感慨,心说怪不得自己以前那些损友怎么那么喜欢亲自辅导来部队过军事日的美美呢,原来里面竟有这么香艳的曲折啊。 这个时候,他也是一般办理,一只手帮芯莲扶着护木,一只手轻轻搭在芯莲扣扳机的手上,帮她校正着射击的姿势。 他叹了一口气,芯莲毕竟是女孩子,射击本领看来并无多少精进,忍不住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平稳呼吸,控制节奏,有意识瞄准,无意识击发……这些东西,也不是没有教过你呀,怎么临到实用,却又忘到九霄云外?” 芯莲嗔道:“王雷洋你欺负人呐!”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都怪你不好!你这样……着我,像这个样子的,又怎么能打中……” 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渐渐沉静下来,放缓了呼吸,细心回忆雷洋平日里讲授的诀窍,瞄了半晌,终于击发了一枪。 这一枪却出奇的准,正中河边那棵矮树,矮树应声折断,上半截的树枝飞落一旁。 芯莲大喜,终于争回一口气,心说如果没不命中,真不知道这浑人又要怎么数落笑话于她呢。现在一枪命中,真有些超出了平常的水平呢,她兴奋不已,兴冲冲回过头来,向着雷洋炫耀示威。 谁知才回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两张嘴唇却意外地碰在一起,恰好对了一个“吕”字。 雷洋还好点,多少有点正中下怀的意思,自然而然地显出男儿的风liu态度,把握机会,率性而为。 芯莲却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懵掉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雷洋轻轻把自己转过来拢在怀里,两只手象带着电流一般,触碰抚mo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所到之处,酥麻欲飞的感觉竟如涧底的幽泉,层出不穷。那些地方,连他自己平常洗澡都不敢多看几眼,是真正未经开垦的处女地,一时间怎经受得这般连绵不绝的冲击,不过片刻温存,已瘫作一团香泥。 但是她毕竟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既授过西洋教会的现代教育,又习过女儿经和妇德,温柔绮丽之间,心里面还持着一丝抗拒的念头和半分若隐若现的澄心,奋起最后的气力和意志,想把这风liu的男子推开少许。 雷洋知她正是脸面薄嫩的时候,也知道这是感情道路上阔步前进的时候,哪里肯半途而废,一只手绕到后面环着芯莲螓首,一只手暗度陈仓,悄悄撩开衣服,攀山越岭,采摘峰顶最甜美诱人的樱桃。 芯莲的喘息深沉起来,最后的一丝防备也冰消雪融,这情炙初燃的女子,不知不觉放开怀抱,在雷洋的引导下,丁香暗吐,与这英俊的男子无所顾忌地纠缠起来,渐渐迷失在情与爱的迷沼之中…… 。 这一番迤逦景色,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道明,无边*之中,不过得来三两朵红梅粉杏,任凭读者诸君品味。 雷洋把这心爱的女子抱在怀里,只是着意温存,心里面除了怜爱还是怜爱。 芯莲虽然已经十七、八岁,可是直到此刻才初尝男女情爱的诱人滋味,初时虽然略有拘谨,带着几分青涩气味,待到食得其中滋味,却是乐此不疲,比雷洋还热烈几分,一直吻得小嘴酸软,才肯罢休。 正所谓“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两个人卿卿我我,一时贪欢,以为不过半晌,月儿却早已挂在树梢,已是初更天景。 雷洋惬意的抚mo着这可人儿微微上翘,充满弹性的臀部,笑道:“小乖乖,喜欢吗?” 芯莲大窘,虽然心里着实欢喜,可是这样的话,女孩儿家哪说的出口,只好把螓首羞答答地埋在雷洋怀里,奉上一顿粉拳。 雷洋欣然受落,叹息道:“能得到莲儿妹妹的垂青,也不知道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般纯朴的情话,芯莲最是爱听,她也非常感动,深情款款道:“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福气……我们两个人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这还是她第一次的表白,雷洋一听之下,心里就似灌了蜜糖一般甜美,只觉得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有了回应,就算在这冬季的寒夜里,也似沐浴着春风一般,心头暖融融。 他勾起芯莲的下巴,轻言细语道:“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你……恐怕我早已离开这庄子了……那些死伤的兄弟,真的很难面对呀!” 芯莲听得一惊,紧紧搂住雷洋:“我不让你走!” 雷洋笑道:“我也不舍得呀,可是你爹爹……” 芯莲道:“这你不用管,我已经帮你想了个管用的法子。”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言语。 雷洋奇道:“这样成不成啊?” 芯莲却揪了揪雷洋的鼻子,嗔道:“怎么不成啊?我这作女儿的都没觉得什么,你这个做……的……怎么反而畏首畏尾?” 雷洋心里颇为感慨,“女大不中留”这话,果然说的不错呢,不过在另一方面,也颇为自己的魅力自得。他笑着逮住芯莲温暖的嘴唇,轻轻对了个“吕”字,笑道:“大小姐说成,那就是成!”他话锋一转,取笑道:“不过这凡事都讲个名正言顺,你刚才说我是做什么的?怎么含含糊糊的也不讲清楚啊?” 芯莲不依,在他怀里又咬又打,雷洋童心大起,也有样学样,两个人就这样在河边的枯草地上打闹起来。 月光正如流水一般温柔的照着这两个无邪的情侣。 . (道歉!因为月底加班,更新计划没有完成,特此向书友道歉,争取以后弥补) ; 第三十四章 平遥 上 第二日一早,雷洋收拾了银钱,吃罢早饭就带着狗子和小毛骑着高头大马直奔徐家大集。 虽然担负着延医请药的事情,一行人还是眉开目展,惬意得很。其时已到了腊月中旬,天气并不甚寒冷,日头也格外暖人,泥村瓦寨之间,到处都洋溢着春节将近的喜庆气氛,山路上尽是赶集的猎户、农夫,大家推着小车,或者担着自家的五谷、山货,络绎不绝地往大集而去,都怀着换些银钱,置办年货的心思。这是农人们一年里最开心的时候,他们虽然衣衫褴褛,满面烟尘,谈笑之间却不时流露出满足的神态和对富足生活的憧憬,说说笑笑的,竟全不像单纯的赶集,倒似奔赴一个喜庆的盛典。 雷洋等三人打着马儿疾走,不想却被众乡亲认了出了,年青人自然拢了过来问长问短,夸赞他们英雄了得,不少人甚至提出“入伙”的要求,年长的农人也“王头领”长,“王头领”短的叫了起来,脸上全是崇敬、佩服的神色。 雷洋受着这英雄般的待遇,心头不免有些自得,但这时却不兴招手,他也只能学着古装戏里样子,倨在马上抱起拳来冲众fans作了几个揖,高声道:“多谢众位乡亲抬爱,王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得罪!得罪!” 这场面话倒也说得味道十足,很有些绿林好汉的风采,引得众人纷纷吆喝叫好。 雷洋等人因为几天前才击破了大股的捻子,知道这消息自然会在周围乡野散播,所以也没甚在意。以为到了十几里外的市集也就没什么了吧,谁知这想法竟完全错误。几个人才进徐家集,整个集市立时就轰动了!推车的,挑担的,摆摊的,开馆的,问价的,闲逛的,竟是不论男女老少,都纷纷嚷嚷的呼喝着来看击杀了槐九,攻破鬼见愁的英雄人物,大家摩肩接踵,里三层外三层把雷洋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倒似看西洋景一般,嘴里还不时发出哦哦嗯嗯的赞叹声。 雷洋等人笑着和相识的、不相识的人打着招呼,直笑得面容僵硬,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才勉勉强强挤进徐家集,到得这时,浑身上下,已没有半分干爽的地方,人人都是累得一身大汗。 雷洋苦不堪言,心说这还没怎么着呢,就为声名所累,如果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又或者去到县城、省城,那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呢。 他一边郁闷地想着,一边恶狠狠地揪着小毛的耳朵,又抬起一只脚用力踹在狗子的屁股上,骂道:“都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走!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两个手下这才回过神来,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竟是一幅非常受用的样子。 三个人各怀心思,也不多废话,径直就往医馆而去。 徐家集医馆的医生姓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以前雷洋在集上打短工的时候,两个人倒也打过交道,这个时候雷洋一夜成名,黄大夫自然招呼的颇为热情。不过他很遗憾地告诉雷洋,洋药已然用罄,从日本人那里进的新货一时还没有过来,怕是无能为力。 雷洋无法,说既然出来了,干脆就去一趟平遥县城罢。 黄大夫却面有难色,劝道:“平遥城里里的医馆,收费既非常高,那东洋大夫也粗野无礼得很,只怕没那么好相与……头领不妨等等,等我批来的货来了,老汉亲自去一趟董家庄,岂不更好?” 雷洋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心下却很不以为然,心道这世间哪有弃间就繁的道理,再说驴子的伤势,怕也等不起啊。几个人也没有多想,一路出了大集继续往北走,也不过三五十里地,平遥县城已经在望。这一回雷洋却很小心,入城前先找了顶毡帽,斜斜盖住头脸,不虞被人认出。 几个人下得马来,扯着缰绳走进这素有“龟城”之称的平遥古城。 相传平遥原名平陶,北魏太武帝时,为避帝君之讳,于太平真君九年(公元448年)改名平遥,并沿用至今。这个城市的大部分是明洪武三年(公元1823年)在旧城垣基础上以砖石扩建而成的。整个城市仿灵龟的式样而建,城墙则完全依着“山水朝阳”、“以险制塞”的法则修葺得巍峨齐整,闪耀着儒学的光辉,折射出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这个城市虽然经历了五、六百年的风雨沧桑,但是结构完整、风格古朴、雄风犹存。 在后世的时候,雷洋曾来过一次,那时平遥的大名已经蜚声国际,被誉为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现在他再一次牵着马儿走过吊桥和城门洞子,所见所闻,只觉得城市还是那座城市,人文风物却迥然不同。他走马而行,只见封闭的城市里,行人如织,熙熙攘攘,一条条大街小巷,经纬交织,布置地井井有条。一路行来,砖砌的窑洞式民宅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檐角树梢,不时闪过庙宇楼台沧桑古朴的影子,而道路两旁,老式的铺面鳞次栉比,旗幡招展,讨价还价的声音充耳可闻。而在街的另一侧,挂着日本膏药旗的洋行也不时可见,那旗帜在风中飘摇,竟惹不起观者半点注意,熙熙攘攘的行人脸上,竟只是漠然而习以为常的神色。 这些景象,就如时光的剪影,迎面扑来,让人印象尤为深刻,雷洋一时间默然无语,别样的滋味缓缓涌上心头,心中渐渐激荡着千言万语,可是竟一句也吐不出来,郁塞之下,只化作一声叹息,散在骡马道上马儿弹起的烟尘之中。在他的心中,第一次少了些功利,多了些责任,他想,他也许该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和国家多尽几分心力,这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思。 (因为节前加班,几日出行,耽误了更新,炀炀在此深表歉意。幸好朋友们一直支持我,五月份起点编辑大人照顾,给了个强推,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我一定会努力写下去,保证更新力度和速度。) ; 第三十五章 平遥 下 酒井盘膝坐在平遥分馆的静室里,没来由长叹一声,他抬眼远眺太行苍莽的山色,心里不由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子。想起波绘的温柔,他的神色便一阵黯然,默默端起青花瓷杯轻轻啜饮刚沏的茶水。这茶是采自五台山望海峰峰顶的极品翠眉,且是清明节前的采的新茶,闻起来已经清香入骨,喝到嘴里更是齿颊生香,一杯下去,真正是沁人心脾。他的祖上是北海道有名的武士家族,但是到了他这一辈,已经破落了。他出生在北海道一个叫做岩里的小渔村,原本是个渔夫,可是年过三十,一事无成,整天只是混在浪人堆里,后来跟着大家一起来中国闯荡,谁知竟在太原碰到东京时结识的伙伴,就像做梦一般,做起受人尊敬的医生,不仅过上体面的上流生活,而且赚到大把大把的金钱。他的朋友,正是中国有名的亲日人士阎锡山,他当时只是东京振武学校默默无闻的学生,几年不见,却已是掌控晋绥军政大权的一方诸侯。酒井感到非常幸运,在老朋友的帮助下取得专营西药的权利,从此日进斗金,仅仅五年下来,已是家资巨万,东洋药馆开遍整个山西。只不过老朋友在大战中失败了,他也感到非常惋惜,非常失望,如果锡山君的事业更进一步,他有信心把医馆开遍整个中国。 他正想得出神,医馆里的管事高忠义却点头哈腰地走了进来,深深鞠躬道:“酒井君,很对不起打扰了您了。不过医馆里来了几个找麻烦的家伙,连岩里君也不是他的对手,您看……” 酒井端起翠眉一饮而尽,两手按着膝盖长身而起,一转身拾起搁在几案上的太刀,狞笑道:“忠义君前面带路,我倒要看看是哪只支那猪猡敢来踩我的场子!” 两个人出了静室,转折间来到医馆的门面,才进门就看见两个彪形大汉正站在柜台外瓮声瓮气和岩里理论什么,医馆内外,都是围观的市人,也是议论纷纷。 大家看着酒井提着倭刀昂首阔步走来,神态间凶神恶煞的样子,议论的声音也禁不住小了好多,都自觉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任他走进屋来。 雷洋却似不曾察觉一般,仍然高声质问坐堂的东洋人:“一剂消炎药,凭什么要我八十个大洋?你们也不要给中国人治病了,干脆去抢银行得了!” 岩里躲在柜台后面,乌着眼眶,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叫骂道:“巴嘎!你们支那猪!良心大大的坏了!没钱的干活,就不要来我的东洋医馆!” 雷洋扬眉道:“你再说一声支那猪看看,信不信我把你揍成一个猪头,倒时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猪!” 岩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显然刚才已经尝过雷洋的铁拳,而且是体会很深的样子。 围观的人们看着日本人吃鳖的样子都开心的大笑起来,显然平时也受够了这日本医生的闲气,这个时候见有中国人比日本人更横,让日本人吃鳖,无不感到痛快解气,纷纷打气助威,叫好不断。 酒井看在眼里,也不着急,再向前走上一步,面沉如水道:“两位先生,怎么欺负到我的医馆上来了?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你们怎么做出如此野蛮无礼的事情?” 他这番话倒也说得有几分道理,雷洋尚未开腔,二狗子却骂道:“你妈的个日本鬼子!少跟我拽文,如果不是这龟孙子先动手,我们会揍他吗?” 酒井是个很有涵养的人,根本就对二狗子的污言秽语不做理会,只是微微转过头去,眼睛看着岩里,露出询问的神色。 岩里的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干脆地把头一低,闷声道:“嘿!请原谅酒井君,是我失礼了!”一面说着,一面举起手来抽起自己的耳光,一口气抽了十数下才停下手来。 酒井也不说话,缓缓把太刀插到腰带下面,扫了雷洋等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可以走了。” 雷洋道:“东西还没买到,怎么能走呢?” 酒井摇摇头:“岩里馆长虽然动手失礼,但是在做生意上,他是对的,我们的药品,就值这个价钱。” 雷洋气急反笑:“还没听说一支小小的消炎药要八十个大洋呢!就算在中国消费最高的城市上海,怕也没这个价钱吧。” 酒井却方寸不乱,狡黠道:“这位先生误会了,我的药品不过价值二十个大洋,其余六十个却是出诊费,若果你只是买药,不要我们日本医生上门诊治,当然就没那么贵。”他的中国话本来就说得很溜,客观的说,气度也很雍容沉稳,所以这话虽然说的有点强词夺理,雷洋一时倒也不好反驳。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心说难道死了张屠夫,就得吃连毛猪不成,心里便暗暗下了决心,就算跑到太原城里去买,也不向这个日本人低头。当下也懒得言语,拉了狗子和小毛就往外走。 酒井非常心里暗暗得意,轻蔑地看着雷洋等人离去的背影,轻描淡写道:“再说上海也算不上中国的城市,它不过是列强在远东的自由港口罢了。”他自言自语道:“谅你们这些土包子也不知道‘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事情……” 雷洋的心里憋着一团火,他感觉到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肆虐蔓延,他一分一毫地慢慢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酒井,露出野狼般的眼神,抬起手来指着酒井,一字一句道:“你的药,我今天买定了!一剂药十个大洋!不会多给你半个子儿!”他朝天竖起大拇指,昂然道:“在中国人的地方,做买卖的规矩,得由中国人来定!” 围观者寂然无声,有些非常吃惊,对他“胆大妄为”的举动担心不已,更多的人却默默咀嚼雷洋斩钉截铁的话语,脸上露出深思的神情。二狗子和小毛也定定地看着自家头领,脸上满是崇敬骄傲的神色。 “哟西!”酒井微微一笑,赞道:“支那人里面有血性的男人,原来还没有死绝啊。”他语气一变,强横道:“要想买到药,先胜过我的刀再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太刀拔出鞘来,一时间寒光闪闪,刀锋所向,竟迫得观者面色惨白。 雷洋却视若无物,他的心里正在急速的运转着。他也知道,阎锡山可以说是三十年代初中国最大的亲日派,较之后来建立伪政权的汪精卫也不逞多让,日本人在阎老西儿的地盘上根深蒂固,势力庞大,他先前退让,也正是不想轻易得罪日本人,可是酒井最后的话语却使他愤懑不已,动了真努。这个日本人他是杀不得的,可是现在骑虎难下,面对酒井的挑战,在这许多围观的中国同胞面前,作为一个视国家民族荣誉为生命的特种兵,他已经没有了丝毫退路。 酒井却误会了他的想法,斜着眼睛吩咐岩里道:“巴嘎!楞着干什么?给他一把剑!” 岩里依言奉上一把剑,郑重递给雷洋。 雷洋接过剑来掂量掂量,又抽出剑来看了看,剑如流波,锋利异常,看来是倭剑中的宝剑。 众人一时间摒住呼吸观看,赞叹之声隐约四起,看来这剑虽然是日本人的东西,却也掩其光彩。 雷洋却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轻蔑地笑了笑,随手把剑丢弃到地上,对这价值连城的宝剑,竟如弃败屡一般。他洒脱地拍了拍手,好像染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他淡淡道:“我好好一个中国人,用什么倭剑?就算赤手空拳,难道就怕了你不成!” 众人听到他这般言语,一时间惊呼出声,吃惊地望着这莽撞的汉子,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就连对他信任有加的狗子和小毛,也担心地劝他不可托大。雷洋却并未立时答应,三个人一时争执起来。 她们这边旁若无人的争执,看得酒井心头火起,扯着嗓子厉声道:“巴嘎呀怒!你竟敢羞辱大日本帝国的武士!把剑检起来——决斗!” 雷洋却理也不理,一连后退三步,巨大的身躯“嘭”的一声撞在檐下一根碗口粗的柱子上,柱子应声倒下,屋檐也因为失了檐柱的支撑,稀里哗啦垮下一片,激起半人高的烟尘。 雷洋在烟尘之中,笑嘻嘻拾起这粗壮的木棒,站起身来豪气干云道:“今天就用这家伙,教训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众人为他的豪气激励,不禁热血沸腾,轰然叫好,雷洋干脆在这叫好声中欣欣然脱去羊皮袄子和内里的小衣,露出虬龙般的肌肉,大步走到街面上,回头冲酒井喊道:“来吧!让爷爷叫你见识见识中国功夫的博大精深!” 酒井直到这时才明白他的用意,但是身在局中,一时也无法可想。他的授业恩师,正是京都一刀流有名的上野直人,其剑道上的修为在整个会里都无出其右者。一刀流门人用剑,最是讲求凶狠诡异,一击毙命,以他在剑道浸淫多年的修为,很有信心十招之内让这豪汉血溅当场,可是这汉子却出人意表,弃剑不用,弃精取粗,以顶梁柱为武器,倒叫他一时间失了致胜之道和必胜之心。 但他毕竟也是会里数得着的好手,平生最爱挑战强手,当下也不言语,随手扯下外衣,露出臂膀上吞云吐雾的黑龙,一只手擎着宝剑,缓步迈进街心的空地,与雷洋遥遥对持。 ; 第三十六章 街斗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急于出手,隔着五丈之地,凝神细细打量对方。 风从街口穿过,吹得临街小楼上的酒旗随风舞动,楼上破旧的纸窗户并没有关严,也被风吹得支支呀呀一阵乱响,大街上倒还干净,没多少扬尘,街市上的闲人纷纷驻足不行,越围越多,但是看着倭人雪亮的长剑,并不似平日里看热闹那么随性,都约好了似的,沉默不语,极少的开口也是着意压低声音,而这许多人的沉默,又反过来给这突如其来的决斗平添许多萧瑟凝重的气氛,就如暴风骤雨前的平静一般,昭示着排山倒海的浪潮。 雷洋并没有先出手的想法,原本两强相争,勇者为胜,向来讲求先发制人,掌控先手的优势。但是他感到对对手了解实在太少,心里没多少制胜的把握。在后世,他的强项首推狙击和近身搏击,讲求的无非实战、实用而已,像这样一本正经的拿着冷兵器pk,在他的印象中实在少之又少,感觉就像上舞台表演一样。而且根据他在后世得来的知识,倭人的剑术,其实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虽然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式,但是无论速度、力量、角度都颇为讲究,也都很有实效,客观的说,倒也很符合现代技击的攻防之道。而且就是因为套路简单,掌握得快,只要孰能生巧,肌肉形成应激反应,不难成为个中高手。而酒井给他的感觉,正是这样一个高手,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凭着一个特种兵的直觉,感觉此人不是易与之辈,单是看他手臂上的黑色蟠龙纹身,就觉得非常嚣张,夺人心魄。看着这黑龙,他的心里陡然一沉,莫非这家伙是日本黑龙会的…… 雷洋在那里凝神观望,酒井又何尝不是,这浪人的心里,也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古井不波,实对这粗中有细的汉子忌惮三分。雷洋给他的感觉非常新鲜,也非常奇怪,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对手。他在中国这几年,也不是没有碰到武道的高手。象平津太极门的杨际天,招式圆融贯通,态度雍容,开封八卦庄的向祖庭,门户森严,气势雄峻,武当剑派的总帅(倭人对掌门人的称呼)薛怀义,招式古朴,一身浩然正气。这些有名的高手,虽然在武道上的修为非常深厚,但是要看清楚他们的招式套路,并非什么难事,对付起来也有迹可循。但是面对着这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他却第一次失去了自信和把握。那个汉子不过自然而然的斜擎着粗棍,也不见什么起手的招式,却让感到无从下手。特别是那汉子的眼神,竟如野狼一般,透着迫人的冷酷和残忍,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眼神中国人是不可能有的,可它偏偏就出现在中国人身上,真让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话虽如此,不管是为了帝国武运的长久,还是密会的兴盛,他都必须迎接一切挑战,作为一个武士,他尤其是要在支那人骄傲的武技上,狠狠打击他们的自信和尊严,这是一刀流门人的荣誉和责任之所在。 长剑主攻,防守本非所长,酒井持得太久,便担心气势松懈,终忍不住闷哼一声,拔足提剑攻来。那速度太快,只见长剑划过天际,如流星赶月般迎头击向雷洋,三五丈的距离竟是瞬间而过,观者无不动容。 雷洋手底下毫不慌乱,只是持紧了长棍,一式举火燎天,电石火花之间,已将倭剑卸到旁边。 两个人都是双手持兵,速度既快,力量也是惊人,骤然碰撞之间,发出惊人的响声。不过雷洋的粗重兵器到底占了些便宜,才架过对方的长剑,侧身就是一个半高的鞭腿,踹向酒井的肋部。 酒井的反应倒也敏捷,回剑的同时闪身避让,并没给雷洋多少可乘之机。这第一个回合两个人平分秋色,谁也没占多少便宜。 酒井到底英雄了得,有着丰富的冷兵器作战经验,一触之下,就知道对手的路子刚硬粗野,而且配合着兵器的特点,可以将蛮力都发挥出来,当下也不着急,只是瞅准机会断然进击,虚实相间,要迫得雷洋力竭,再一举败之。 雷洋毕竟不擅长冷兵器作战,也没酒井那么经验丰富,他的心思倒也简单,只不过走着“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罢了,眼见第一个回合就占了些便宜,爽快之下,竟将手中粗陋的木棍使得如风火轮一般,不分青红皂白,只管往酒井身上招呼。 酒井沉稳应对,仗着一把快剑,进攻防守,勉力维持局面。雷洋步步紧逼,挥舞着粗重的大棍,赶得酒井狼狈不堪。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平平嘭嘭”斗在一起,从场面上看,竟是雷洋持着一根粗大的木棍主攻,东洋人擎着精致的宝剑主守的局面,真是大出观者意外。 街上围观的市人这个时候才放开怀抱,兴奋起来,热烈议论这一场中日武者的龙争虎斗,大家也没初时那许多忌讳,纷纷显示出中国人的立场,为这不知道姓名的昂藏汉子加油鼓劲,个别好奇观众还向旁人悄声询问,想知道这神威凛凛的大汉是何方人氏。 二人落在场中,一口气直斗了五十多个回合。雷洋擎着大棍雷霆扫过,每一次出击都是虎虎生风,打得那日本人骄气全无,只知一味闪躲避让,逡巡之间,头发也颠得散乱,竟是一幅丢盔弃甲的模样。四周的同胞兄弟看得如痴如醉,不住嘴的打气鼓劲,可是雷洋却不能如他们的愿,虽然每次都差那么点就能击倒酒井,可是总被狡猾的对手险险避开,惹得大家一阵阵惋惜。几个贴在最里面观战的汉子腰粗臂圆,身上穿着订满排扣的藏蓝劲装,一看就知道是走江湖的练家子,这几个人都在一旁摩拳擦掌,对着雷洋指指戳戳,说他根基不稳,没有长气,若是换了自己,早就一锤定音,哪象他这么优柔。大家听到他们的言语,纷纷点头称是,竟颇有些埋怨雷洋的意思。 雷洋的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落入了酒井的圈套。虽然他的大棒威风凛凛,可是舞动起来,耗费力气多过对方数倍,如果短时间不能拿下对方,必然师老兵疲,终是饮恨收场的结局。但是他也不能骤然弃攻转守,因为一旦攻守易势,气机牵引之下,酒井必然顺势狂攻,这气势此消彼长,他久战之躯,必然抵敌不住,也是血溅当场的惨局。现在的他,也只能慢慢控制节奏,勉力维持平衡,一面抓紧时间回气,一面等待机会,只待酒井露出破绽,便发力攻击,以求一击而中。 他这边拳棒上遮遮掩掩开始保留,酒井何等样人,早把他的颓势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哪还迟疑,手底下剑势一振,竟是完全的转守为攻,霎时间剑气纵横,竟似惊涛骇浪一般,一剑快过一剑,反倒把雷洋整个拢在其中。 这个时候周围的观者已没了言语,万料不到这狡诈的日本人居然留了后招,一剑剑破风而来,看样子竟是要赶尽杀绝!几个练家子这时也是一声不吭,全都脸色惨白,他们毕竟会些武艺,比普通人更加明白其中利害,知道如果换了自己,只怕走不过三个回合。 雷洋毕竟是从大风大浪中走过来的人物,无论是杀群狼还是破捻子,无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时候当然也没半分犹豫,只管集中精力,挡、砸、轮、撞,把大棍勉力使开,虽然局面凶险,一时倒也不虞性命之忧。 两个人再斗得半晌,都有些力竭,不过相对而言雷洋费力更多罢了。酒井闻着对手喘息的声音,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心里拧起狠劲,循着刁钻的角度,横砍直削,连环击刺,一连挥出九剑,竟是招招夺命,直让雷洋避无可避。 雷洋抛却生死,凭着直觉一面抵挡,一面闪躲,一面还手,他一连抵挡了前面七剑,才瞅到机会回敬一棍。酒井却是狞笑着大喝一声,拼着挨上一棍,以最快的速度斩出两剑,竟全都饮到对手的热血。这咬肉的两剑,幸好雷洋灵觉电闪,好彩避过要害,只让酒井在臂膀和大腿划下竹筷长短的伤口。尽管如此,倭剑锋利,入肉极深,一时间热血泉涌,雷洋闪到旁边,半边身子已是鲜血淋漓。 酒井得了这两剑之利,却没半分得意的神色,反倒面色凝重地往后连退三步,立于圈外,微微鞠了一躬,正色道:“阁下的武道修为,鄙人非常佩服,不如加入我的医馆,和我们一起建设大东亚共荣的皇道乐土。我一定会给阁下丰厚的报酬!” 雷洋却似头受伤的猛兽,红着眼睛恨道:“做梦!”说罢竟提着木棍就兜头便砸,二狗子和小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拉扯不住。 酒井眼睛里寒光一闪,这支那人的气焰让他非常恼怒,已然动了杀机,当下便横过剑锋,运足了力气,迎着木棍拦腰斩去。 只听“揢”的一声脆响,这伤痕累累的木棍竟被他拦腰斩断。 雷洋收势不及,挥着半截木棍,径往酒井扑来。酒井飞快地收回剑锋,狞笑着迎面捅去,竟要一剑置雷洋于死地。 雷洋却诡异地笑了,笑得酒井心里发麻。 说时迟那时快,在两个人错身的一瞬间,只听“嗤”的一声闷响,酒井的倭剑竟和雷洋手中的半截木棍对了个正着,又借着前冲的势子直没及柄。 雷洋心说令狐大侠的绝技果然见效得很,当下哪还迟疑,双手猛地一振,酒井拿捏不住,整把剑都被雷洋的木棍套走,一时竟变得赤手空拳。 雷洋倒也公平大方,随手把半截木棍丢到一旁,整个人像豹子一样猛扑了上去,挥拳便打。 酒井无法,强撑着迎了上去,交手之下这才发现两个人全不是一个级别,自己竟毫无还手之力,拳来脚往,竟除了挨打还是挨打! 雷洋心里爽啊,前世在特种部队勤学苦练的实战搏击之法揍起人来果然一流呢!哪还有半点客气,南拳北腿,只管一古脑往酒井身上招呼,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可怜酒井一刀流的出色弟子,会里数得着的好手,竟被这不知名的汉子如揍死狗一般,揍得鼻青脸肿,唇裂齿缺,心中已没了半分抵抗之心,只盼着早点结束,可雷洋偏偏不让他如愿。 大家都看得哈哈大笑起来,感觉非常过瘾,都道看了一场好戏。 岩里已气得目眦欲裂,他正站在雷洋背后不远的地方,也顾不得自己不是雷洋的对手,抓起雷洋早先拒绝的长剑,恶狠狠朝雷洋扑去。 大家正在吃惊,很有点担心雷洋的安危,却听“砰”的一声,那个随同雷洋一起来的黑脸汉子突然拿起一把豁亮的自来德手枪朝天打了一枪,又放下枪口稳稳对着岩里,脸上尽是嘲弄挑衅的神色。 ; 第三十七章 偶遇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看得围观的众人心满意足,人人面上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直到签房巡城的雷子闻得枪声结队而来才三三两两散去。 雷洋也带着两个手下,拿着“半买半抢”来的东洋药品,用包袱皮囫囵卷了,放在马背上,混在散场的市人里悠然而去。他虽然也很顾忌日本人的报复,不过在日本全面侵华之前,日本人还远没有后来那么嚣张,再说他到底占着一个“理”字,就算到捕房去谅也说得清楚。对他们几个人来说,到底有些艺高人胆大的心思,连槐九和老虎都轻松松收拾了,难道还会怕几个欺软怕硬的公人不成? 观战的闲人对着豪汉也是敬佩有加,眼睛里尽是赞许的目光,有意无意之间掩着三人顺顺当当离开这是非之地。大家心里都痛快的很,每每想起酒井和岩里二人肿成猪头的脸,都禁不住乐出声来。 三人沿着市街一直往前走,穿街过巷,不半晌已到了平遥城的南街。他们自西门而入,到北街的医馆求医问药,然后转到南街,目之所及,竟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观,倒比北街还繁华热闹几分。 整个南街,显然都是明清的风格,道旁的店铺,全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雷洋虽然受了些剑伤,却全然不管,放松了心情,兴致盎然,他边走边看,眼前人来人往,景观错落,就如展开浮世的绘图,一时间让人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明清时代。在他前世的记忆里,这条街后来的名字,正是叫作“明清街”。在他们的正前方,平遥城的标志——整个城市最高大的建筑——市楼高高耸立,甚是引人注目。据说此楼脚下还藏着水井一眼,水色灿若流金,因而市楼又名金井楼。这房子很大,行人和车马都从楼下中间穿过,一点都不觉拥挤。雷洋抬眼看去,市楼第四层高悬的匾额上果然写着“金井”二字。 三个人正待穿过市楼径自南行出城,一个青年男子的喊声却在背后高声道:“几位英雄暂请留步,向某有事相询!” 雷洋等人回过身去,却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喘着气匆匆赶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小童,也是赶了急路,连声喘气。 雷洋看着这眼光流利,丰神俊朗的男子,奇道:“在下似乎并不认识你吧,不知有何见教?” 那姓向的男子再上前一步,谦然道:“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不如到市楼上,让小弟做个东道,细细说来不迟。” 雷洋看看左右,却见狗子和小毛都有些意动,知道二人是一般的心思,想打打牙祭,观观风景,当下也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请那男子前行带路。 几个人来到楼下,雷洋着小毛拴好马匹,一行五人迤逦上得三楼,检了个临窗的位置落下座来。 这三楼倒也宽敞,四周都是临街的雅座,正堂上却是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干瘦老者正在说书,堂下的看客磕着瓜子,饮着老茶,倒也逍遥得很。事情真是凑巧,这一回书说的竟是董家庄大破捻子的故事,让雷洋等人大感意外。 其时董家庄护院队伍大破笔架山鬼见愁、河西罗老虎大股胡子的事迹早已旬间传遍了三晋大地。鬼见愁和罗老虎的威名,大家都是如雷贯耳,可是两家合捻偷袭,两三百的悍匪却被董家庄区区二三十人枪轻松击败,而且这二三十人的队伍还是月前才拉扯起来的,所以这种奇迹般的胜利,着实叫人惊讶万分。董有财和王雷洋的大名,一时远扬,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人物,茶楼酒肆也编了话本演说,眼前这老者演说的正是最时兴的版本《董老爷撒豆成雄兵,王头领智破鬼见愁》。 三个人都含着笑,也不说破,兴味十足的听了一会子。却见那堂上的老者绘声绘色,抑扬顿挫道:“你道这二人却是什么来头,怎生如此厉害?原来都是精通道家玄门法术的奇人异士,当晚胡子星夜来袭,谁知二人早摆开天龙大阵。胡子不察,尽皆困在其间,人嘶马啸,进退不得。二人站在高墙之上,拈了个法决,竟是撒豆成兵。豆兵憨直,没什么心眼儿,也不待吩咐,都跃下墙来与众胡子斗成一团。可惜豆兵乏力,耐不得久战,不过半晌,眼见就要溃败。主仆二人也不着急,只烧几道黄纸,霎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声霹雳,几个金甲神人已然立在天顶。却见二人挥动黄旗,金甲神人便按下云头杀向槐九等人,金刀之下,竟无一和之将!豆兵立时士气大盛,一鼓作气,这才将胡子们杀了个丢盔弃甲……”这一回书说的有鼻子有眼,倒也有几分惊险,堂下的众人听得大呼过瘾,打赏不断。 雷洋等三人却听得目瞪口呆,万料不到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口口相传之下,走样到这般地步。不过好在平遥的人都不认识他,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时已近午时,那男子倒也识趣,鸡鸭鱼肉点了满满一桌,却绝口不提所询何事。 他既然不提,雷洋等人也乐得装聋作哑,反正厮杀了半天确实也有些疲累,正是瞌睡时送来个枕头,当下也不讲什么客气,推杯换盏,吆五喝六,湖吃海喝起来,竟似狂风卷云一般,豪气得很。 雷洋吃的八分饱,便放下筷子,端起茶来轻啜慢饮,一面凭窗远望,只见南大街的店铺屋宇、贩夫走卒尽在眼底,四周城垣历历在目,城外青山的秀色隐隐可见,这般所在,正所谓“揽山秀于东南,挹清流于西北,仰观烟云之变幻,俯临城市之繁华。” 他这边观着山景,那俊朗男子早和二狗子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那男子道:“在下并非什么歹人,乃是太原五福昌的少东向东明,在这平遥城里也有家分号,大哥逢人打听便可知晓。” 雷洋笑道:“五福昌我并不知晓,不过你既是向家少东,想来比我们这些穷鬼有钱得多……但是素昧平生,就让你如此破费……” 向东明拦住雷洋的话头,慨然道:“大哥说哪里话,就凭你当街狠揍倭人,替我中华扬眉吐气,就算让再排一百桌流水,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虽然半真不假,可也颇讨人喜欢,雷洋在街市上也厮混了些时日,当下也很上道:“兄弟的好意,王某心领了,以后但有差遣,言语一声,兄弟我风里雨里说不得也要走上一遭。” 向东明道:“大哥说哪里话?小弟岂是那种以一粥一饭示人恩惠的人?”他停了半晌,正色道:“不过小弟真有个不情之请,大哥可否将方才狗子兄弟使唤过的自来德手枪借我一观?我知道那是你的佩枪,不过这枪与我向家恐怕有莫大的关系。” 雷洋道:“这有何难?”说着就从羊皮袄子里掏出手枪,径直递于向少东。 向东明颤巍巍借过手枪,翻转枪柄,细心检视,忽然间泪如泉涌。 雷洋急道:“你怎么了?” 向东明语不成声,泣道:“我果然……没有看错……这真是大哥从不离身的爱枪,大哥恐怕已经……”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指着手枪让雷洋观看。雷洋受了他的提示,果然在枪身上看到一个小小的篆书“向”字。这个符号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看到,此前还以为是个装饰的花纹呢,没想到竟有这般来历。 “你大哥这把手枪是我从槐九处得来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大哥五年前就已经害在槐九手里了。”雷洋也很悲戚,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向东明,又温言劝道:“斯人已逝,还请节哀顺变。” 向东明捧着玉佩一观,已然乱了方寸,垂泪道:“这玉是我大嫂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大嫂现在在哪里?” 雷洋压低声音道:“我就是那说书人说的那个人。”他也不理少东的惊愕,续道:“你大嫂和你大哥的遗腹子现在都在一个安全的所在,你不用担心。我也是受你嫂子的委托,要把玉佩送到向家,谁知竟在这里碰到了你,倒也真是巧合。” 向东明闻着雷洋的言语,真是又悲又喜,禁不住抱头痛哭,引得楼上听书的闲人人人侧目。雷洋抚着他的背脊,看着这悲恸的男子,一时竟没了言语,心下却骂道:这个乱世,真他妈的…… 。 (本章书友推荐的向东明公子正式登场亮相,请朋友们投票欢迎呀!晚上小人再更一章,报答大家的支持:) ; 第三十八章 复仇 向家的少爷突然听到亲人的音讯,一时感伤,不能自己,清泪满襟。二狗子和小毛向来憨直善良,知晓了他们兄弟的离合际遇,也很感伤,陪着他落了一回泪。反倒是雷洋这个后世的人对这乱世看得通透,在旁边劝慰起他们。 雷洋道:“你大嫂想把小宝送到向家抚养,我过几天要押送几个悍匪到太原送官交办,到时就把小宝带去吧。” 向东明道:“我大嫂呢?她不愿意回家吗?” 雷洋叹了一口气:“她的心里,怕是有些顾忌吧,毕竟风俗如此,人言可畏。” 向东明道:“我还是想劝劝她,请王头领帮我带个话,太原向家,以前是,以后也是她的家,不管大哥在与不在,都是一样。” “少东家且请放宽心,我一定会帮你带到的,”雷洋道:“不过成与不成,还是得看你大嫂的意思。” 向东明道:“小弟省得。”他站起来郑重地朝雷洋拜了一拜,正色道:“大哥的仇是头领报的,嫂子和小孩也是头领救的,这大恩大德并非一个‘谢’字能了的,今后头领的事就是我向家的事。” 雷洋道:“何须如此见外?这里人多眼杂,不用如此多礼。”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来德手枪和玉佩塞到东明手中,柔声道:“这些东西留给你吧,赶紧回家给令尊和高堂报个信才是正经,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 东明听着这话,自然点头称是,许是想起父母往日对这苦命大哥的宠爱,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他招手命小童从包袱里取出几封用红纸包裹得整齐的大洋,对雷洋等人道:“这三百个大洋,不成敬意,就送给兄弟们喝几碗劣酒吧。” 雷洋心说乖乖,这晋商果然有钱啊,一出手就是几百个大洋,要是放到后世,怎么也值一两万块钱吧,脸面上却是一副挂不住的样子,勃然作色道:“我当你是自家兄弟,才肯帮你,没想到你却尽起些龌龊心思,难道我是贪图你的钱财吗?” 东明急道:“大哥误会了!您对我们向家的大恩,我是一辈子都不敢忘记,这一点小钱,只是小弟一点心意,决没有半分冲撞的意思,你要是不收,我真是无地自容……” 两个人正在那里扯来扯去,楼梯上突然“登登登”上来三个彪形大汉,穿着一水的藏色英雄装,臂膀上挽着包袱行李,都是出远门的装扮。 楼上的闲人们都很诧异,怎么这跑江湖卖艺的人跑到市楼上来了?难不成想到顶楼上拿大顶? 三个大汉却没做什么理会,径直来到雷洋面前,搁下包袱行李,口里连声称着“师傅”,竟是纳头便拜。 雷洋和狗子面面相觑,不知打哪里跑出这几个徒儿来。小毛却道:“你们不是那几个医馆外卖艺的吗?怎么?看我们老大厉害,想跟他学武艺?” 三个大汉连声称是,点起头来就像啄米的母鸡,这求艺的态度倒也诚恳。 雷洋心念电转,倏地想起自己埋藏在密处的大洋和金银细软。在他的计划里,这些东西都是要留作将来拉杆子时招兵买马之用的,所谓要给庄丁抚恤,一方面固然是要收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当作截流钱财的借口罢了,至于之前说的一个人抚恤百儿八十个大洋,真正落到实处的,只怕要少得多,否则他这头领岂不成了义务劳工? 在他的心里,也未尝没有权谋之术,眼见队伍慢慢成型,几个什长也有了些威信,他的心里也在暗暗思量制衡之道。虽然几个什长伍长对他都很忠心实诚,他也不能不考虑补充些新鲜血液,以改善骨干的结构和平衡,否则整个队伍都是懂家庄的人,那也并非什么好事。 他想到此处,不免着意打量了打量面前的汉子,沉声道:“你们是哪里人,都会些什么?” 打头的汉子喜道:“我叫王二牛,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兄弟,我们几个人都是河南逃荒过来的。我们自小习得一手好枪棒,有一身蛮力,今年一路沿街卖艺来到山西,寻常油锤灌顶、胸口碎石的活计,倒也熟练得很,看见的无不夸口呢。” 旁边的汉子却道:“还有呢,我们有祖传密制的大力丸,也很灵验!” 雷洋的脑子一阵眩晕,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怎么别人随便逛逛街就能碰到绝世猛将,无意中碰到个算命先生也是孔明复生,我却这么倒霉,先前被迫收了个哑巴,现在又碰到三个卖大力丸的!命苦啊! 三个人见他面色不豫,都有些惊慌,又是一阵磕头,王二牛道:“师傅若是不信,暂且收留我们吧,端茶送水,跑腿传话,也是可以的,只要给个机会,我们一定会好好努力。” 雷洋心说,我一个大男人,能要你伺候?就算要,庄子里的咏雪怕要好过你们一千倍一万倍呢!他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含含糊糊道:“那就暂且跟着吧。” 三人大喜,自然口称师傅不提。 。 老虎餐风饮露,过了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在他的经历里,也不是没遇到过挫折,当初跟满山的土匪争地盘,刀光剑影中闯过来,也并非百战百胜,不过一直能凭着一股狠劲,坚持到底而已。但是这一回的惨败,却叫他长吁短叹,心里面终于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霾。想想也是,一夜之间,一百多个弟兄居然死伤殆尽,最后连老巢都被对方抄了,怎不叫人志衰气竭。尤其是他最亲的兄弟贺林的殒命,更是让他悲痛欲绝。 最初的时候,他不吃不喝,一直守在贺林的新坟前,整整三天时间,只是悔恨和反思,后来便是在乡野里游荡,曾经纵横无敌的巨枭,竟连打家劫舍的勇气都丧失了,肚子饿了就讨两口粗饼,嗓子干渴了就饮两口山泉,不过吊着性命而已。有一天他悄悄来到河西的密宅,探看自己娇媚无匹的女人,谁知还没进门,就听到厢房里传出放肆的笑声。一个很熟悉的男人的笑声。 汉人果然不可信啊!他想。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重新鼓起信心,想要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金钱、女人、实力,不仅如此,他还要那个素昧平生的王头领付出代价,要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仇恨,可以使一个平静的人走向疯狂,也可以使一个疯狂的人逐渐冷静下来。老虎心里拿定主意,赤着一双脚,沿着汾河岸边默默地走着,一直往董家庄而去。 西北风呜呜地刮过,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他的心里,正像铁一样坚硬,充满了一去不回的决心。 (今天回到家里,和一个姐姐聊了好久的天,再加上另外一些原因,感觉很不好,写不下去了,所以这一章很短,基本上都是下午写的,请朋友们谅解,明天决定不回家了,一直在单位宿舍加班码字,回报大家的支持。) ; 第三十九章 无间 晌午过后,天渐渐阴沉起来,就像小孩儿的脸,上午还是风清气朗,下午竟飘洒起点点雪花。 芯莲呆在房里,仪态贤淑,正沉着心思秀一方锦帕。这样的女红,若非为了那冤家,她是怎都不愿意做的。眼见雷洋已走了整整一天,她牵挂得紧,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想起雷洋,她便很有些气恼。这冤家吃罢早饭就走了,徐家集也不是非常远的地方,怎么过了晌午,眼看就要准备晚饭了,人却没半个踪影?她心说,前些日子刚打了胡子,莫非胡子们输得不甘心,半道里打了他的主意?她这个念头才一起来,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整个人立时就坐不住了,匆匆带了春妮儿,径往村口而去。 两个人登上侧面的高坡,站在乱石堆上眺望北方,只见低云沉黯,微雪漂浮,放眼望去,原野空旷,驿路之上了无人迹。 两个人垫着脚尖望了一回,芯莲便有些沮丧,厥着小嘴不大高兴。春妮儿看在眼里,绕是平日里伶牙利齿,这个时候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规劝,不过再三叫她安心而已。 芯莲愁闷难言:这般天气,这么久还没回来,又叫她怎么安心得下?她蹙着眉尖,转头道:“妹妹先回去吧,我再等等,如果到晚饭时他还没回来,我也懒得管他,就让他在外面冻死、饿死算了!” 春妮儿看着她这番痴情模样,就算身为女子,也是我见犹怜得很,不过心里却并未像前次那样恼恨雷洋。她也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隐隐知道些男女之事,心下对雷洋这既有本事,长相又英俊的男子也未尝没有好感,有时她也偷偷的想,小姐如果嫁给雷洋,她多半也是要当作陪嫁丫环随过去的,只不知到时二女一夫,又是怎生一种模样…… 两个人正在那里各怀心思,不知作何计较,冷不防背地里突然一声暴喝,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从乱石堆后面猛扑出来,一只手扯着芯莲,一只手拽着解牛尖刀,已然横在芯莲颈上。 这男子的卖相倒也惊人得很,却是络腮遮面,首如飞蓬(蓬者,蒿草也。),状似疯魔一般,两个女子一时间惊得花容失色,乱了方寸。 那男子恶狠狠对春妮儿道:“你!回去告诉王大傻,叫他赶紧过来跟老子一决生死!不要带人,不要带枪,否则我杀了这娘们!” 春妮儿伶俐,勉力镇定道:“大哥要找的王大傻,我们并不认识,你自己去找就是,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弱女子?” 男子冷笑道:“少给我装蒜!王大傻和这有丫头的破事,有谁不知道?再不去叫他出来,老子随手一刀,叫他追悔莫及!”说着还横刀比划了一下子,吓得春妮儿迭声尖叫。 芯莲却不知什么缘故,反安下心来,倒比刚才等人的时候更多了些沉稳,她催促春妮儿道:“你去报个信吧,记得叫爹爹也过来。” 春妮儿见自家小姐这般镇静,多少有了些主心骨,虽然还是有些慌乱,很担心小姐的安危,但也知道个轻重缓急,赶紧依言回去报信,不过心下却有些嘀咕,怎么旁人不叫,偏要叫老爷过来?她也没有多想,急匆匆的,一头闯进上房。 。 有财正在二娘房里摇头晃脑地听戏品茶,春妮儿却突然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把两扇雕花的房门带得“哐当”响个不停。 有财一惊,差点把茶杯跌掉,怒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一点体统也没有!” 春妮儿急道:“火烧眉毛啦!老爷您快去啊,小姐被人劫持了!” “小姐被人劫持了?”有财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等到反应过来,立时就吓了一跳,厉声道:“啊!小姐被人劫持了!你也不早说!” 说话间脸上已然变了颜色,也顾不得责怪春妮儿,慌忙急火地赶到庄丁们的通铺瓦房,扯着嗓子叫道:“必勇——快收拾家伙跟我走——小莲有危险!!!” 雷洋临走之前,庄子里留守的队伍却是交给了什长陈必勇管带,这个青年猎户枪法很好,心思缜密,做事稳重,极得雷洋信重,前次他带人偷袭槐九的山寨时,留守后方的重任,也正是交给这个年轻的汉子。雷洋不在的这个时候,有财碰到这等大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必勇。 有财在屋外急得火冒三丈,陈必勇却慢条斯理地穿衣戴帽,好半天才懒洋洋出得门来,还好死不死地打了老大一个惊张,奇道:“东家,哪阵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里来了?” 有财捶胸顿足道:“快带着兄弟们走啊!芯莲有危险——” 陈必勇皱起眉头,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家老爷,迟疑道:“小姐不是好好在上房里呆着吗,这平白无故的,怎会有危险……老爷您也是个稳重人,怎么跟小的开这种玩笑?” 几个跟出来的庄丁也是嘻嘻哈哈,不大相信的模样。 有财急晕了,只是催促不止,陈必勇却只是推委,不肯出工。 春妮儿在一旁看着他们扯皮,也很是着急上火,她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上前来扯着陈必勇就走,一边走一边骂他:“你个笨驴,我亲眼看着强人劫持小姐的,还会骗你!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看你怎么跟头领交待!” 陈必勇也不是真的不愿意去,不过想让有财着急而已,当下就坡下驴,招呼了几个兄弟往村口而去。 陈必勇来到村口,一眼就瞅到劫持芯莲的“土匪”,心说:“也不知头领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土匪,这卖相也太……太像土匪了吧,像的都有点过分啦。” 老虎面对着围上来的众人竟没半点慌张,他把刀一紧,牢牢把芯莲控制在手下,局势仍在其掌控之中。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他到底是个曾经纵横一方,匪名远扬的巨枭,虽然对方没有守约,想依多为胜,他也夷然不惧。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对面挑头的精壮汉子,沉声恨道:“你就是王大个子?王雷洋?” 陈必勇道:“我?不是。您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小角色。我们头领去徐家集了,您要是想找他,请改天趁早。” 老虎听着他在那里废话,心里突然不踏实起来,他这里剑拔弩张,一幅拼命的模样,对方却心平气和,竟没半点火yao味,这也让他心里不由打起了小鼓,难道对方已经有了防备? 有财却气得要吐血:“你跟他客气什么?赶紧叫兄弟们上啊,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陈必勇苦笑道:“东家,人家手里拿着刀呢,在说小姐还在他手呢,万不可操之过急。” 有财已经快抓狂了:“他手里有刀!?你们扛的枪难道是吃素的?” 陈必勇耐心道:“老爷,您就省省吧,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还能当几天庄丁……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就算了吧——大家也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拿不到几块钱的抚恤,家里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 有财欲哭无泪,心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他心里也颇为悔恨,这个局面,雷洋当初建议他发放抚恤的时候,也是提醒过的,可是他不仅不听,还很恼恨雷洋崽卖爷田不心疼。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念起雷洋的好来。 老虎看着对面的东家和庄丁纠缠不清,一时竟有些傻眼,难道自己自己的队伍就是被这些只认金银,毫无血性的家伙打败的? 他大吼一声:“我不管!马上把王大傻给我叫出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放血给你们看!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陈必勇和众兄弟看他叫得凶狠,心下却觉得滑稽,在另一方面也颇赞赏这“土匪”的敬业精神。既然如此,他们也是勤勤恳恳把戏做足,一个个别过脸去,做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这个时候,雷洋、狗子、小毛还有三个“拦途拜师”的徒弟正巧转过山脚,走进村口,登上路旁的高坡。 有财已是急得团团转,看到雷洋,就似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的稻草一样,带着哭音哀求道:“雷洋,你赶紧叫兄弟们动手救人啊,发多少抚恤奖励我都答应!” 雷洋听着东家这般言语,心下也很是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在感慨东家的同时,心里也起了一丝疑惑,自己好像并没有安排人动手呀,难道是陈必勇按捺不住,自作主张,提前动手? 老虎听了有财的话,知道这晚来的高大汉子正是害他吃了大亏的董家庄护院队头领。毕竟旁观者清,他对这些庄丁要挟东家的伎俩看的很是透彻,心说这些庄丁,真比土匪还黑啊。但是这些事情却不是他要理会的东西,他只是对雷洋厉声骂道:“你就是王大傻吗?怎么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有种跟我打一架!” 雷洋对他的喝骂并没怎么理会,正在沉吟该怎么收场。可是他刚收的几个“徒儿”眼见师傅受了这般“侮辱”,一个个都义愤填膺,竟不戴师傅吩咐,已落下场子,扑向老虎。 。 (今天在单位加班加到十点,而且错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饿着肚子。十点半吃了点夜宵,算是对付了一下,之后发了这章。不得不承认,最近状态一般(貌似状态还从没好过吧:),而且受了读者意见的左右,有点不知往哪个方向发展,这几章老是打打杀杀,自己也写得烦了,下阶段会尽量避免,不过这一章是为了逼迫有财接受雷洋的政策,这是早就计划好的情节,所以也就没有改,望大家见谅。其实我也感觉我的水平实在一般,当不起朋友们的称赞,对那些提意见的朋友,炀炀真心感激,在此一并致谢,眼看强推就要过了,炀炀会继续努力的,也请朋友们继续支持,炀炀感激不尽!还有,请朋友们看在炀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的份上,多投几票吧,因为点推比严重失调呀,让炀炀汗一个……) ; 第四十章 扩编 这三个卖艺的汉子,当下便攒起齐眉棍,并肩而上,全没半点的一对一的公平觉悟。旁人也就罢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全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倒是雷洋这“外来人口”倒有些差异,心说怎么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并不像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实诚仗义。 三个人倒也所言非虚,枪棒确实使得精熟,不过他们也不全是二杆子,倒很是粗中有细,顾及着芯莲,并未全力施展。 老虎反倒出乎众人的意料,随手放开芯莲,操着解牛刀上前迎击,四个人霎时间斗作一团。不过老虎虽然手怀利刃,毕竟比不得长棍及远,而且以一敌三,颇感吃力。开始时大家试探居多,他尚可勉力支撑,待得十来个回合一过,便破绽频频,身上狠狠吃得几棒,竟索性丢了兵器,任由对手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死死按住。王二牛手快,竟麻利地从包袱里抽出绊马索,三两下将老虎捆了个结结实实。倒真不愧是走江湖的。 雷洋这个时候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从这个汉子举手投足的气势和他打斗时进退之间章法,看得出来他绝非易于之辈,尤其是他那双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面隐隐藏着一些让人猜不透的东西,既有傲气,又有狠辣,还有悲伤和孤独,这样一个人,怎么说也该是个人物吧,绝无可能落到这般田地。他也没来得及细想,就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找我有什么指教?” 老虎大恨道:“老子罗莫若,匪号罗老虎的就是!你杀了我几十个兄弟,老子给他们报仇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这恶名远扬能止小儿夜啼的罗老虎竟是面前这个穷行恶状的邋遢汉子,也料不到他竟找上门来寻仇。有财自然额首称幸,陈必勇惊得一身冷汗,心里后怕得要命。大家都在惊诧,雷洋却紧走几步,亲自替老虎解开绳索,拍着他的肩膀,肃然起敬道:“原来你就在河西打起‘劫富济贫’的旗号,做出恁大家业,大名鼎鼎的罗老虎啊!倒是失敬得很!” 老虎气咻咻地把雷洋的手卸在一旁,蔑笑道:“别他妈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害了我几十个弟兄!我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今日落在你的手里,要杀就杀,要刮就刮,姓罗的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雷洋苦笑,怎么这些个草莽英雄就跟戏文里说得一样,动不动就把这“要杀就杀,要刮就挂”的言语掏出来宣扬一番,好像生怕大家不知道他不怕死一样。他的心里也着实在急着招兵买马,扩充人手(还不是给读者逼的:),这样重量级的“劳动力”自然不肯放过,当下仍是耐着性子劝慰道:“河西老虎寨的威名,有谁不知?我也知道你们自称是农民的武装,从来不肯伤害无辜百姓,可是这次伙同槐九来攻打董家庄,难道我们董家庄的人就该引颈就戮。我虽然带领的是地主老财的队伍,可是向来收束队伍,你可曾听说我们干过些欺男霸女的丑事?” 老虎一时无语,脸上显出羞愧的颜色。当初槐九和水牛告诉他的,可正是说这董家庄的护院队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也正是因此才愿意合捻的。不过前些日子,在乡野里栉风沐雨,他也打探到不同的说法,这董家庄的庄丁倒都是些本份人。这正是叫他为难的地方,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受了水牛和槐九的欺骗,可是另一方面贺兄弟的仇是怎么样都要报的。 雷洋又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对你那些兄弟的死,我也很感惋惜,不过我们护院队,也陪了些死伤啊!” 老虎松了一口气,他也很感慨,雷洋的话到他心坎里去了,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正是朝不保夕啊,说到底,既然走上这条不归路,生生死死,又怪得了谁人? 雷洋见他神态间略有松动,趁热打铁道:“你的情况,我大概也知道些,不如就跟了我们一起干吧。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缘分,做兄弟的,定然不会负了你就是。” 老虎终于点点头,黯然道:“既然落到这般田地,我还有选择吗?” 雷洋大喜,连忙安排老虎拜见董老太爷,又走马灯似的引见各位兄弟。大家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新收的手下竟是前些时日的死对头,喜得是护院队竟闯出恁大的名头,连这大名鼎鼎的罗老虎都来投奔。 。 吃罢晚饭,雷洋着人安排三个“徒儿”和老虎等人歇下,又赶紧去找东家商议抚恤奖励的事情。既然有财已经答应,那就必须乘热打铁,把事情敲定下来。而且他的心里,还想更进一步提出新的要求,以利于护院队更快地发展。 掌灯时分,有财和雷洋在账房里商议抚恤奖励的事情。因为日间的惊吓,有财这一回总算慷慨了一回。他虽然没有对雷洋言听计从,不过雷洋的条件还是答应了个七七八八。 以他的精明,本不难看破着这假局,不过身在局中,关心则乱,反倒辨不出真假,至多也是将信将疑而已。再说血浓于水,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家爱若珍宝女儿会和雷洋合伙设局,兼且老虎不请自到,义演一番,竟是弄假成真。他一时情急,已然在众目睽睽许下诺言,这个时候自然反悔不得。 雷洋道:“东家对我们的体恤,我们都是牢记在心呢!从今往后,但有什么危机情形,雷洋和众兄弟自然挺身而出,一力承担。” 有财心有余悸,点头道:“这样就好。我也不会亏待大家……不过前次商定的数额太过巨大,恐怕无力承担啊!” 雷洋笑了笑,这些事情早已在他预料之中,实际上他当初开那么高的价钱,多少也有些“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意思,当下便推心置腹道:“东家体恤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愿体恤东家——前次的数额就算了,不过死者五十,伤者三十,余者十块的钱还是要出给的。” 有财肚子里暗暗一轮,没有拒绝,也没有应承,烧着烟锅沉默了半晌,这才抬了抬眼皮答道:“一千多个大洋嘛,也没多大个事……不如就紧你手头的钱先出吧……” 雷洋跳起脚来急道:“我的爷!你还慕着我那点破家什啊?也不瞒您说,都是些腊肉熏鱼浊酒之类,还有几口破牲口——早叫那些丘八分了个精光,否则我也不会覥着一张老脸来求老爷!” 有财一听这话,就知道看来今天这笔钱是非掏腰包不可了,不过还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当下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说到底,还是因为芯莲的事情受了相当的惊吓,他可不希望下次又碰到关键时刻指挥不灵的局面。 第二日,期盼已久的抚恤奖励竟是一古脑的发将下来,虽然比预计的要少些,整个董家庄还是一片欢腾,过年的气氛也随之益发浓烈。 因为罗老虎前来投靠的缘故,俘虏的三十来个土匪态度明显松动。这些土匪大部分是初八晚上攻打庄院时受伤后被俘的,除了极少数愿意投降加入护院队之外,大部分都显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实际上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释放,重新聚啸山林,干土匪这份明显比庄丁有前途的职业。但是现在他们心目中的偶像罗老虎居然投靠了他们向来看不起来的护院队,令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前途去路,毕竟形势比人强。 抚恤奖励发下来也不过两三日,护院队的赫赫威名在附近十里八乡得到了进一步的传扬,远远近近的小伙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热切的要求加入护院队。雷洋也是来者不拒,只要身体合格,不呆不傻,就一律发下一块钱银钱,收到帐下听用。 在这些后生们的带动下,俘虏的土匪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要求加入护院的队伍。雷洋却不着急,吩咐熟知内情的人负责接收,凡是无大罪的一律发放银钱予以吸纳,凡是犯过花案,罪大恶极的则仍是收押,这些人,他还要派上大用场。 转眼间队伍不仅元气尽复,还扩充到六十余人的规模,仔细说来,这其中大概可分为三亭人马,一亭是护院队的老底子,都是董家庄的佃家,一亭是周围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亭是招安的土匪。 现在规模扩大了,手底下的什长、伍长都干得格外起劲,不过他这当头领的却没感到半分轻松。虽然局势一直牢牢掌控在手中,可他一直感到藏着潜在的危机,毕竟护院队里的三种力量,都不是对他绝对服从的嫡系,除了外村的青年,各自都有各自的头领。他现在也只是借着一战之威建立的威望驾驭手下,同时派出大把的银钱收买人心。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而且队伍的素质也确实堪忧,数来数去都没几个读书识字的人。这些问题不解决是不行的,可是一时也找不到应对的良方。 这大过年里,他成日里阴着脸色操心想事,只当别人都不知道,却不知道跑惯码头的六福已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 “头领既然想敞开了置办这队伍,何不干脆到徐家大集扯起旗儿,也胜过这鸡零狗碎的模样,难成体系!”六福建议道。 雷洋眼睛一亮,心说这倒是个主意,而且大集上扛活的穷棒子,他认识的还真不少,使唤起来肯定又顺手又放心。他迟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平白无故的,哪个肯来我这里当个庄丁?” 六福道:“只待小老儿将头领勇退捻子,智取山寨,降服老虎的事迹缀成文字,拿到集上宣扬,必然应者云集;再说以头领在集上的人脉,肯定也有些帮衬的弟兄。” 雷洋听了他的话,真是喜不自胜,暗道担心的问题至少可以解决大半,他也顾不得多说,谢了六福,兴冲冲便往回走去。 六福看着他风也似的背影,一时便有些发怔,这个头领有时手段精明,处事果决,有着远远超出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成熟多智,有时却大智若愚,对着小小的问题也束手无策,整天价愁眉苦脸。 他也是个跑惯了江湖码头的人,现在当着护院队的书办,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和念头,毕竟,雷洋作为一个外来人,根基确实肤浅得很。可是每每面对着这脸上藏不住事的汉子,他又总是忍不住替他着想,出主意帮他度过难关,希望他走得更远。有时,他自己也暗暗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 第四十一章 招贤 吃罢午饭,王雷洋、董六福、董正明(二狗子)、毛修路以及雷洋刚收的三个徒儿带着十来个新老庄丁浩浩荡荡直奔徐家大集而去。原本这招聘庄丁的活计本不需要如此众多的人手,不过众人心气都很高,而且雷洋又想让新人老人多个历练磨合的机会,也就任由手下大操大办。他那三个徒儿倒也把戏做足,捡出行走江湖时铜锣、唢呐等物事,又撺掇邻村过来的新人借来婚丧嫁娶的整套家什,一行人就这样列着队伍,吹吹打打往集市而去,当先两个巨幡写的却是“招贤聚义”、“平靖乡里”八个大字。雷洋知道,这招牌定是六福亲笔手书,气势倒也不凡,不过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别扭,感觉就像水浒传里扯旗儿造饭一般。 其时已近年关,出行赶集的人随处可见,大家猛地看见这吹吹打打的队伍,还当是哪位富家小姐出阁的仪仗,待拢到跟前才知道原来王头领招兵买马的队伍,不禁啧啧称奇,一路跟随围观,同往集市而去。 这大路人马入得集市,立时便观者如潮,一阵轰动。雷洋的手下也不待头领吩咐,径直便上了两重天,竖起旗幡,奏起鼓乐,二狗子更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噼噼啪啪放将起来。待得集市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上来,众人这才停了鼓乐,拥着雷洋上前,要他跟观众说上几句。 雷洋也不推辞,抱着拳走到围栏之前,却没开口说话,不过将双手虚按了几下,围观的人渐渐止了议论,静待他的言语。 雷洋心里其实正是得意的时分,感觉从未有过的风光,他瞧着楼下昂首待他说话的人群,登时兴起一种傲视天下的豪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一般。 “兄弟不才,今天弄出恁大的动静,扰了众位乡亲的清静,现在就借这二重天这块宝地,跟众位父老乡亲解说清楚!”雷洋清了清嗓子,继续大声道:“我王雷洋从前是个扛活的,也是走了狗屎运,现在当了董家庄护院队的头领……” 他说到这里,楼下已是哄笑一片,气氛着实欢快得很。而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目的。 “兄弟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也知道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拼了性命也好好把握,这才一举击溃大股捻子的合围,在晋中南这地界赢得了一点微薄的名声。” 大家都很兴奋,王雷洋以三十个庄丁击破二百多捻子的故事早已被传播地街知巷闻,其声名就像彗星划过天际一般,引得无数人昂首瞩目,成就了一个扛活的猪倌功成名就的传奇,这也使他成为穷苦的佃农和年轻人出人头地的偶像。在这个乱世,看不见希望的人们正需要这样的精神寄托。 “现在兄弟就把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乡亲们面前,只要肯跟着我王大个子干的,一律每个月一块现大洋,逢年过节自有酒肉伺候,若哪个兄弟能识文断字,兄弟我一个月给他一块五角钱!并且给他伍长的名头,逢缺即补,绝无虚言!” 人群沸腾了,当下就有些闲汉过来报名投效,雷洋当场发下一块大洋。人群沸腾了,你拥我挤,唯恐迟了没便宜好占。 王德伟身高体壮,带着一帮穷棒子兄弟挤到最前面,将招人的案几围了个密不透风。他们都是雷洋的在码头上扛活时相熟的旧识,虽然谈不上特别深厚的交情,可以比一般人毕竟多了几分渊源。这个时候见到穷朋友发了迹,自然要讨些便宜。 雷洋见到他们到来,也是热络得很,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竟然问都不问,一骨脑全部收下,着实让这些汉子心头暖意融融,待拿到大洋,贴身藏好,个个都是眉花眼笑,定下一条心,要仔细帮衬自家兄弟。有道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朱巡更和常灵运满头大汗,眼看着别人都挤到前面领了白花花的大洋,他们这两个精灵似鬼的兄弟反而落在后面,一时又是焦急又是愤恨,两个人也是发了狠,你推我拽,拼得出了一身臭汗,总算挤到人堆里面。 雷洋看着他们吃辛吃苦的窘迫样子,眉头不觉大皱。这两个人身体并不强壮,而且长相也让人看了觉得说不出的难受。那常灵运还好点,五官倒也周正,那朱巡更却长着一张肥脸,望之不似人形,倒似猪八戒一般。若是光看长相也就罢了,这两个人浑身戾气,为了挤进来,竟恶狠狠地把旁边的人推耸到一边,旁人竟不敢有丝毫怨言。这样的人,一看就知道平时横行惯了,不是什么好货。 两个人却口角流涎,眉花眼笑地伸出手去接洋钱,却听那头领冷冷道:“慢着!” 二狗子本来就看这两人不大顺眼,当下便停了下来,静待雷洋下文。 朱巡更眼见大洋就要到手,这喽啰却不肯发放,心里也是难受异常,就似久渴的人见了甘泉一样,情急之下不觉出口成“脏”:“娘个屄!快给老子大洋啊!” 常灵运却不言语,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只是盯着那出声阻止的王头领,不知心里想着什么样的心思。 狗子怎么说也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那容得这猪头猪脑的痞子嚣张,竟是一把揪起朱巡更的脖领,恶狠狠道:“狗日的也不长眼,你是哪条道上的,敢来踩老子的场?”说着便提起醋钵般大小的拳头,就要把这痞子一阵海扁。 常灵运暴起,眨眼间架住狗子的拳头,暗地里使出阴力,两个人倒也是旗鼓相当的很,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却听雷洋喝道:“都给我住手!”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温言问这二人道:“两位兄弟可是真心实意想来帮衬王某?” 朱巡更心直口快:“那是自然!不过你这伙计倒是……嘿嘿嘿……” 雷洋拉住狗子,继续问道:“不知两位兄弟眼下做的是什么营生?” 朱巡更脸上一阵发红,嚅嗫了半晌,吞吞吐吐道:“小人那个……姓朱,原是太原城里巡更的伙计,前些时得罪了上官,眼下却是在这集里给一个大哥帮闲……” 常灵运暗恨,怎么自己这把兄怎么脑子里像缺根铉呢,平常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啊!口中却缓缓道:“老朱是我村里的屠夫,我是陆家嘴的常老二,哥哥你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们也就是穷怕了,偶尔讨些小便宜罢了,也确实是真心实意想来投效在您的队伍里的。” 雷洋摇摇头:“只怕鄙人这里庙小,安不下两尊大佛,还是请另寻高明吧!”他弄出偌大的场面,到徐家集的本意,也不过是想招些使唤顺心的人手,此外便是寻几个识文断字的人才,留作培养的骨干,可是已经招了五十余人,眼看预定计划已经将满了,可是识字的伙计竟然寥寥无几。眼下这两个泼皮,他更是不想要,倒不是舍不得那两块大洋,实在是不想招惹是非,当然也有纯洁队伍的念头。 二人大急,这个机会若再失去,恐怕这流离失所的日子还要不知继续多久。朱巡更道:“我听说王头领的队伍里,连土匪都收留呢,难道我们这些身世清白的人,连土匪都比不上吗?”常灵运气道:“都说王头岭英雄盖世,宽宏大量,连罗老虎都来投奔,恐怕只是吹法螺吧!” 雷洋只是摇头,淡淡道:“那是另一回事……你们若无其他本事,我这里恐怕终究留不下你们。” “本事?”常灵运突然叫道:“我们兄弟二人都念过几天私塾,都会读书写字呢!” 朱巡更也是一呆,跟着他嚷了起来,道是自己颇能识文断字,还请头领收留,哪怕做个喽啰也成。 他这一喊不要紧,大家都觉得古怪得紧,看着这肥头大耳的男子说能识文断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似看到猪八戒拿起绣花针一般滑稽。 雷洋心里颇感为难,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两个人哪还迟疑,连声价地应了,两个脑袋点得如母鸡啄米一般。 雷洋沉吟了好一会,心里颇有些踌躇,虽然他也不大愿意接收这两个混子,不过说出去的话终不能面不改色地坐回去,再说他们多少也读过几天书,虽然不是自己很想招收的知识分子,但至不济也能收点“千金市骨”的作用,他想到这里,终于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收下你们吧。”当下便拿出三块钱的大洋,递于二人,并教二人依例画押,留下字据。 二人大喜,欢天喜地地应了。围观的市人也看得眼热,心说这粗壮的头领倒很是守信,一时间有更多的汉子呼朋引类,意欲投效,其中竟多有粗通文墨之辈。雷洋闷声发财,着人一一录入名册,尽数收归旗下。 这一日招兵买马,只忙到日头西沉才散场收摊,雷洋点点人头,核对名册,发现新招的人马竟然有八十来人。这些人里面,大部分是扛散工的穷棒子,很多都与雷洋相识,此外便多是些街市闲人,即马恩所谓“流氓无产者”,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仍然只是极少数,而且他们所受的教育,也多以私塾为主,并非近代教育。他也知道,毕竟是在旧中国,在这一点上是没法强求的,看来只有再想其他办法了。 现在他的队伍,已经轻轻松松越过一百五十人大关,这队伍的底子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共过生死的董家庄佃农,现在又加上了四五十人可放心的徐家集系散工,对于目前这个局面,他舒心的很,虽然不过一个加强连的人马,对于他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目标来说,却是迈出了很大的一步。 ; 第四十二章 营建 一行人敲锣打鼓回到庄里,董家庄一时人气大旺,庄里庄外无不人声鼎沸。有财看得目瞪口呆,心里似拨浪鼓般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读过几年私塾,倒也有些养气的功夫,一直等到吃罢晚饭,天已擦黑,这才使人去唤雷洋,想要问个究竟。 雷洋其时正在忙着安顿新来的庄丁,这队伍扩充的也确实急了些,很多事情都没有预料到,现下虽然只是来了一部分的人,可是缺少房屋床铺的问题立时就突出起来。春妮过来的时候,他正和董六福、二狗子、陈必勇等人商议明天起屋的事情。人手自然是足够的,只是用料和器具要花些银钱,估计也不会耗费太多,不过这几日也只能让兄弟们挤挤,将就一下。他们想的倒也简单,计划中修建的房屋也很简陋,不过遮风避雨罢了,至于床铺则一律是通铺,创业时期,筚路蓝缕,说不得要大被同眠。不过时间很紧,只怕要日夜赶工,几个兄弟都是一般心思,怎么也得让弟兄们节前住上新房子。凑着油灯商议的热火朝天,很有些一家人的味道。 雷洋见春妮过来找他,不用猜也知道有财心里有些怯意,他随意跟几个兄弟交待了几声,道是明日就开始采买木材石材,一应银钱支用只管找六福提取便是,这才随着春妮去了。 有财等得心焦,见到雷洋进来,劈面就怨道:“你可害死我了!怎么补充几个人手,竟闹出恁大动静?”他见雷洋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喋喋不休地怨道:“我们只是无权无势的庄户人,非官非匪的,裹挟着这几百的人,成何体统?要是传到县太爷耳朵里,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雷洋却好整以暇地拣了个椅子坐将下来,随手拿起有财的烟杆,轻轻在茶几上磕了磕,慢慢装上烟丝,擦擦烟嘴,惬意的抽了起来。他望着有财,好半晌才咕哝出一句:“老爷,是哪个说有几百人啊?统共一百五十人而已嘛……” 有财伸出手来一把夺过烟杆,着实有些心疼自己的山东烟叶,骂道:“一百五十人还少啊?那会儿槐九也不过百把人枪,还不是闹得人心惶惶?现在我们这平头百姓无缘无故地拉起一大队人马,你说官面上他能视而不见吗?” “槐九是槐九,我们是我们,又怎能相提并论?再说我们的队伍也不是无缘无故拉扯起来的啊。”雷洋笑了笑,高深莫测地道:“老爷,雷洋把这个事情搞这么大,也不是全无道理……这里面其实有一场大富贵等着您去拿,就看您想不想要啦。” 有财心里一动,难道说真的有什么好处吗?他手下这个头领他还是知道的,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能耐,不过说起话来往往言必有中,倒是邪门得紧。当下便恨道:“你他娘的跟我卖什么关子?有屁还不快放!” 雷洋也不生气,慢悠悠道:“老爷可知道太原向家?” 有财晒道:“当然知道。向家五福昌,九省联号,生意做得大得很,只怕在富商云集的太原城里也是数一数二吧。” 雷洋赞道:“老爷好精明!”压低声音道:“好教老爷知晓,这五福昌现在跟我们董家可是有着莫大的渊源呢!” “不是吧……着怎么可能?”有财想了又想,神色间颇有些迟疑:“难道说护院队里的那个书办董六福跟五福昌有什么瓜葛……” 雷洋啼笑皆非,拍着大腿气道:“不是!老爷您想左了!不瞒老爷,这事得落在咏雪身上!” 有财一头雾水:“咏雪这孩子,孤儿寡母、穷苦无依的,又怎么会跟这豪门……” 雷洋一字一句缓缓道:“咏雪实是向家大公子的遗孀,那孩子阿宝乃是向家大公子的遗腹子。老爷如果好好想想,说不定还记得五年前向家大少爷携着新婚妻子往河北省亲,半道上突然失踪的事情。其实这案子正是槐九做下的。这次我们把他们母子从土匪窝里救了出来,你说向家是不是要好好感谢我们呢?” 有财的眼睛都听直了,这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好半晌才缓过来,将信将疑道:“这事……你怎么知道?” 雷洋道:“前日去平遥买药,恰巧碰到咏雪的小叔子,他识出我从槐九那里缴获的自来德手枪是他长兄的旧物,前些时日,咏雪还交给我一方玉佩,要我去太原找向家,谁知在平遥就遇上了。这事我一直没机会跟您说呢。” 有财点点头,高兴道:“原来其中竟有这般曲折……向家送些谢仪,那也是该当的。不过就算这样,只怕也难说有什么大富贵啊,况且这跟护院队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雷洋道:“怎么没有关系?老爷多么精明的人,怎么想不到这一层!向来官场即商场,商场亦官场。向家,就是我们通向官场的桥梁呀!”他见有财有些明白过来,便继续解说道:“老爷怕的,无非是这队伍没个正式的名份,这个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关键就在于有没有够分量的人在里面穿针引线。” 有财眼睛一亮:“你是说可以让向家出面,向省府里要个统兵的编制?” 雷洋点点头,肯定道:“这里面有咏雪娘儿俩的渊源在,他是不能不帮的。而且我们有了这支队伍,只怕他将来还有求到我们的时候!” 有财道:“他们向家是太原城里有名的金主,商号开得全国到处都是,我虽然在这方圆百里也算是个有钱的人,可是跟他们相比根本就是十不及一,他们怎么会求到我的头上?” 雷洋道:“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他们向家虽然财雄势大,毕竟是在土皇帝眼皮底下营生,反不如我们来的自在。不瞒老爷您说,这百来人枪,不要说向家,三晋之地,自问有点家业的,又有谁不眼热呢?眼下时局动荡,万一风云突变、刀兵再起,还是自家手里有点人枪才叫人安心呢,否则遇到什么祸患,谁又来护得你身家周全。” 有财道:“你这样说也未尝不是道理,不过那些豪门富户大都不曾置办大的队伍,不知这又是为何?” 雷洋晒道:“非不愿也,势不能为也。”他笑着解释道:“我们若非顶着击破捻子,平靖乡里的旗号,怕也少不了些闲言碎语,再说像老爷您这般有魄力,乘势而起的人物,又能有几个!” 有财的面皮微微一红,略有得色,不过仍然不大放心的问道:“太原那里,毕竟远水解不了近火,咱们平遥县太爷梁远澄那里,是否也该打点一二?” 雷洋敲着桌子道:“这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反问有财:“你也是做惯生意的人,知道花花轿子众人抬的道理,按说我们击破盘踞山野数十年之久的悍匪,实是帮了他的大忙,这老爷怎么说也该表示表示,怎么完全不见动静啊?” 有财一时无语,对于官面上的人物,他打的交道虽多,细心琢磨的却少,心里更多的只是无奈和愤恨。 雷洋自问自答道:“他这是在眼红我们的功劳呢?我敢说只要老爷您肯把这份大功劳让一半给他,他肯定屁颠屁颠地帮我们忙活编制的事情!说不定还要帮老爷您请功呢!到时我们上有向家进言,下有县太爷举荐,又有何事不成?” 他这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入情入理,听得有财豁然动容,他想了又想,虽然心里还是难以完全放下心来,不过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一时也是无计可施,终于狠下心来点点头,半是应承半是责备道:“这一回就听你的,赶紧寻门路操办妥贴,不过下次可不能这么莽莽撞撞地自做主张!” 雷洋自然陪着小心连声称是。 有财忽然道:“这些官面上的歪歪肠子,你倒琢磨得怪清楚的,倒似个久经世故的老江湖一般呢?” 雷洋古怪地笑笑:“这也没什么,不过平常多留了几分心思而已。”其实他的心里也是感到好笑地很,心说用董六福当这书办倒确实人尽其才得很,果然有些老江湖的模样! 。 第二天一早,雷洋便带着众兄弟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大家简单分了工,一伙人开掘地基,一伙人到山里点炮取石,一伙人伐木取材,一伙人则随着六福协调接应,凡有需要的材料、器具,则派人采买。有财身为董家庄最大的地主,地皮是不缺的,山林石滩也有那么几处。雷洋心野,在这异世界第一次动土就计划起二十进的大房,为了加快进度,他派人将那些新招的庄丁尽数叫来,又请了些小工,一时间搞得董家庄人声沸反,好似煮开一锅翻滚的热粥。 芯莲喜滋滋地跟着雷洋忙活。两个人早上起来,安排完了事情,一起赶着小车上徐家集买菜。阳光明媚,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虽然还没过年,脸上已尽是醉人的*,好似回到初识的日子。 上了大路,雷洋便把这红衣红袄的俊俏媳妇搂抱起来,想要放到车上。女人身子滑腻,吃不住劲,也怪车帮子太高,两个人不知怎的就失了平衡,一起滚到路边的枯草上。 芯莲红着一张脸,抬起头来朝四处望了望,幸好这个地方没什么路人,这才放下心来,揪着雷洋的鼻子嗔怪道:“亏你这么大一个汉子,庄子里都没人及得你雄壮,怎么力气却这么小,说出去怕要羞死人呢!” 雷洋嘿嘿傻笑,扑过来把这媳妇压在身子底下,在她耳旁厮摩道:“还没圆房呢,雷洋哥哥力气的大小,芯莲又怎能知道?” 芯莲大窘,伸出白藕似的手来推他,不过又哪里推得动他。 雷洋搂紧了这可人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只是促狭地笑她。 芯莲撒娇,什么都不管了,张口便咬。 雷洋却早已料到,堵了她的嘴唇,长长一个湿吻,一时间两个人都沉浸其中,享受这难得的甜蜜滋味。 。 两个人买了肉菜,打马往回赶路。芯莲靠着车架默默地想心事,忽然扭头对雷洋道:“那个罗老虎,恐怕有些古怪,你还是得多留些心思。” 雷洋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 芯莲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感觉吧……那天她劫持我,我能感到他对你的仇恨,可是却感觉不到他有什么害我的心思。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只怕……” 雷洋取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谁叫我们家阿莲漂亮呢,现在连老虎寨的大当家都起了惜香怜玉的心思呢。” 芯莲啐道:“好你个王大傻子,我好心为你着想,你却拿我寻开心!” 雷洋看着这女孩儿真嗔假怒的俏丽模样,也假意陪了个小心,正色道:“老虎的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如果我连他的降服不了,还能济得何事?自古成大事者要用人之长,有容人之量,如果前怕狼后怕虎的,什么时候才能做出一番事业。罗老虎那里,他不起坏心便罢,如果想搞什么动作,我自有应对的手段,这一回怎么要让妹妹见识见识你家男人的英雄本色。” 芯莲为他这一腔英雄气概所感,竟有些发怔,声如蚊蚋道:“我知道你本事……只希望你平安就好……” 这秀外慧中的女子,流露出一腔柔情,已完全系在这英俊不凡的男子身上。 ; 第四十三章 猪倌之风云再起 冬日里暖阳融融,金色的阳光从半天里落下来,撒了一地,熏得泥土松软,似乎冒着细微的热气。 雷洋的身上穿着栗色的坎肩,黑色便裆裤子上系着蓝色土布腰带,脖子上绕的却是芯莲缝的米色围巾。虽然是这样一身粗布装扮,却仍然显得丰神俊朗,英俊不凡。芯莲仍是日常装扮,不过因为出门的关系,披着大红棉袄,恰似一团火焰,烧得人眼睛生疼。两个人进得庄来,交待了大车,肩并肩地往宅院里走,真是一对璧人,看得男女老幼眼热心跳。 眼见快到内宅,雷洋偏过头来对着芯莲粲然一笑:“我就不送你了,早些回去歇着,别忘了给老人家带个好。” 芯莲清澈的眼神和他的笑容微微一碰,已然变得顽皮温暖,嗔笑道:“你那么英雄了得,要问好就自己去吧,怎么没来由攀在我头上?”羞人的言语却是越说越加小声:“我又不是你家媳妇……” 雷洋听着她真嗔假怒的话儿,心里舒爽得不行,看看四周无人,忍不住亲轻捏住芯莲粉雕玉琢似的鼻子,上上小下打量一番,打了个大大的惊张:“妹子!这摸也摸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就差没……那什么了吧,好说歹说也算我王雷洋的女人哟,怎么叫自家女人给老丈人带个好都推三阻四的,难道不怕老公打屁股吗?这三从四德……” 芯莲脸嫩,一忽儿伸手堵住了这冤家的嘴。只因听他说出这般羞人的言语,脸上早已喝醉了酒似的,现出两朵殷殷的红霞,心头小鹿跳个不停,生怕被庄里人撞见,一时间急得似踩在棉花糖上一般,两只脚俏皮地不停跺着朝良人嚷道:“没救了!你可真是个……没羞没臊的,怎把芯莲说得那般不堪,枉我那样对你呢!不理你了……”说着说着,大眼睛里已慢慢浮上一渊氤氲的水气。 雷洋早知她脸嫩,平时笑闹从来都是不为己甚,近日里相处倒也融洽,不想这时几句玩笑话就惹得女孩子险些掉下金豆,却不知这妹妹早已芳心暗许,把他当作了一生赖以依靠的良人,正是最最着紧的时候,又哪容得下他这般如二十一世纪网络痞子般不着边际地犯浑。 雷洋自是没心思丈量这番短长,说起来他也是个粗线条的人,前世的时候也常常是细心的女友担待他多些,还常常骂他是粗心大意的单细胞生物。在这一刻,看着委屈的芯莲,他突然想起了小雨,那个个子高挑,长发披肩,笑容亲切的女孩。是啊,那张亲切的脸庞,溢着温柔的笑容,仿佛一下子又站在他的面前,无声的,就像明媚的花儿静悄悄地开放。那笑容倏地一闪,又如春风般拂面而来,原来却是她在淡淡地埋怨:“你呀!还是不懂女孩子的心唷!” 不知不觉中,那些渐渐遗忘的前尘往事了,又在心底里慢慢流淌起来。现在的他,的确是越来越少想起那个世界里的亲人朋友了,这情形就像《源氏物语》说的那样,是“渐行渐远渐生疏”呢,让他颇感无奈。有时候他会想,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存在呢,昨天的一切,也许就像一个似真似幻的梦,根本就是虚幻,就像晨曦里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可是现在,面对那张久违的面容,那亲切的笑容,那淡淡的话语,他无法逃避,一时间竟有些张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芯莲等了半晌,听他一个“我”字在嘴巴里支支吾吾的,半天都没“我”出个所以然,真是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她自然知道万万不能投降似的把笑意摆在脸上,可是待要板着脸孔生气,却一眼瞥见雷洋好似着了梦魇一般,呆呆傻傻的,却有着说不出的憨厚可爱。女孩子不知心上人满脑子都在想着一个这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的姑娘,还以为眼前人是在着紧自己呢,终忍不住彩云遮月般露齿而笑:“你呀!总没个正形!也不知庄户里的人怎么那么服你。” 雷洋心中,渐渐放下那片流光,他看着芯莲,淡淡一笑。两个人的眼神又像以前那样汇合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明白的样子,青涩动人的情愫萦绕在咫尺之间,脉脉地往心底里渗,默默契契的,叫人既感温暖,又感充实,好像在说,这便足够了吧,其余一切都是多余。 (刚开始,手感差,思路窄,篇幅短,大家凑合着看吧,慢慢会好起来的) ; 第四十四章 东明 异时空之从猪倌到军阀 我知道不更新是我的错,我知错能改还不行吗? ——申炀 。 少爷骑在马上,沉默不语。 栗色儿马健步走在驰道上,马蹄子声像连绵不绝的鼓点,一声紧似一声,全落在阿秀心坎上,让那颗稚嫩的心在这静静的旅途中悄悄崩出几丝忐忑的韵律,青青涩涩的,恰似半开的馋人豆花。 冬日里艳阳高照,金子般闪耀着,刺疼了阿秀的眼。她恼恨似地转过身子,却只能怯怯地回望那个少年,那张文秀而倔强的脸。阳光是很强烈吧,在那张俊脸上隽出黑白分明的界限。晨光清朗,印着他那轩昂的眉线、紧紧抿住的嘴角,愈加显出他的英俊和男子气概。 在这一刻,阿秀的心莫明地乱了起来,竟似漏跳了好几个节拍。她逃也似地别过脸去,慌乱地低下头,只觉得呼吸匆促,掌心粘粘的,已沁出许多汗水。 小女孩微微有些发怔,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十六岁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别样的味道。此间的少年,还是平日里那个常常逗哭了自己,又笑眯眯地拿出糖豆来哄自己开心的人吗?少爷是不是长大了?他会喜欢我吗?可是,他是少爷啊,我却只是个小丫环呢……少女的心在这个星河倒转的季节里花儿一般绽放了,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甜蜜、苦涩、憧憬和迷惘。 一路只是无语,转眼便过了许家大集。主仆三人迤逦而来,倒也不觉得有多乏累,便顺着河谷又走了一气。沿途所见,无非骄阳照水,荒草斜径,虽是寻常野地,却也颇有几分真情逸趣。 几个人罗袜生尘,又走了一程。阿秀折着枯草,无精打采道:“少爷,人家乏得很呐,歇歇好吗?” 少爷听了她的抱怨,温和地一笑:“我在这儿马上颠了一路都没说什么,你好好坐着骡车,倒叫起辛苦了!”说着说着,便起了逗弄的心思:“平日里洒扫庭院、烧烟暖炕,倒也没见你这般衿贵,今儿个却是怎么了?” 阿秀心说,若非怕累着自家少爷,谁又肯开这样的口。似我这般苦命的小丫头,又哪有什么金不金贵的。这番思量自不能明说,一张小嘴却慢慢撅了起来,气嘟嘟道:“人家小嘛!哪里能跟你比!” 少年看着她似嗔似喜的可爱模样,倒也觉赏心悦目得很,一时间也忍不住笑得眉也弯弯眼也弯弯,不过却又收起颜色,故意板着面孔道:“你还小呀?也不看看阿旺,可比你还小半岁呢,人家可是拉着骡车走了整晌呢,你可听他叫过半声苦?” 阿秀听了这话,倒也不曾着恼,只管攒起秀眉冲自家少爷扮了个鬼脸,便算是揭过。 十六岁的女孩儿,正是青春明媚的时光。虽然布裙荆钗,半分胭脂也无,但那杏眼桃腮、梨窝贝齿,娇声漫语之间,却也俏丽非常,很是惹人怜爱。少爷与她素来亲善,早被她逗地开怀而笑。主仆三人,真个是一路皆春。 阿旺是少爷的贴身长随,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虽然身量不高,但却胜在粗壮结实。阿秀的心思,他是略略知道一些的,虽知那想法不切实际,却也不曾多想些什么。这时见了阿秀的样子,自然是见怪不怪只不过憨厚地笑笑,瓮声瓮气道:“少爷真是的,好好的有车不坐,偏要骑马,颠得自个儿跟什么似的,也不嫌累!” 少爷叹道:“骑马又算得了什么?若人人都贪图安逸,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只怕还有更大的苦要吃呢?” 阿旺和阿秀听得满头雾水,疑惑不解地看着少爷,不知道这个在省城里念过大学堂的秀才少爷怎么说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来。 少爷却没理会他们疑惑的目光,心里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他们说道:“从今往后,不仅是我要骑马,家里的下人们最好也得学着骑马打枪才好,这个乱世,哪怕不是为国为民,只是为自己,也总得有个倚仗才好……” 阿秀看着少爷低首沉吟、若有所思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是那颗才被春风吹乱的心,一发的泛滥起来,又似开满花朵一般,两个大眼睛里闪烁的,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阿旺却道:“这出门在外的,少爷好端端说什么骑马打枪,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呢!” 他是个遗腹子,母亲死的也早,自小跟着舅老爷苦捱。七岁时,舅老爷家里拉下饥荒,自己的孩子都无力抚养,一狠心把他卖到大户人家。虽说民国之后贩卖人口、为奴为婢的事情已然为官府明令禁止,不过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清季的陈规仍旧以乡约民俗的形式在顽强的生存着。这阿旺自小便做了孤儿、寄人篱下,经历的苦处自不待言,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才使他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几分成熟机警。少爷自太原学成归来,第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貌似忠厚老实的小子,还让他做了贴身长随。实际上,他在内宅院的仆人中,却也算的上一号人物。 跟阿秀这没心没肺的女孩儿不同,他虽然也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却深明主仆之分、贵贱之别。这时见了阿秀又犯了花痴,心里免不了又是一番叹息。在他看来,不是份内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奢望。只是转念想想阿秀的可怜之处,便不忍苛责。女孩子嘛,总该有些念想,有些期盼不是吗? 想着想着,阿旺忽然莫名其妙警觉起来,一颗心好似被冷水浸过一般,猛一下收缩起来,拉缰绳的手也缓了下来,低声道:“少爷小心,好像有劫道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少爷已翻身下马,盒子炮已经攒在手里,顶上了火门星。 阿秀吃了这主仆二人一吓,一时间也是心如鹿撞,藏在车棚子里大气也不敢出。提心吊胆过了半晌,这才敢探出身子张望,却未见什么异常情况,这才知道受了欺骗。于是坐直了身子冲阿旺气道:“你个乌鸦嘴!就知道骗人,你倒是说说,劫道的在哪里呀?” 阿旺苦笑,讪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咕哝道:“我确实听到林子里有动静嘛,还以为遇上土匪,又怎么能怪我呢……你别老说我是乌鸦嘴好不好!”他毕竟也是小孩子心性,三言两语之间,竟跟阿秀拌起嘴来。 少爷笑了笑,挽着衣襟站了起来,利索地关了盒子炮的保险,收枪入怀。林子里的动静,他也是听到了的,这时也不便说谁的不是,只是柔声劝道:“你们两个,一人少说一句吧。出门在外的,小心些总是好的,这也怨不得阿旺……”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砰扣、砰扣”两声,显然是金钩步枪击发的声音。弹道又低又急,“噗噗”打在官道的夯土上,击得烟尘四散,吓得儿马人立起来,“灰灰”叫个不停。 伴着这两声枪响,许多蓬头垢面、穷形恶状的汉子从路旁的沟沟坎坎、道旁的小树林子、河谷旁的乱石堆里涌了出来,隔着十来步的样子,将主仆三人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些难民也似的人儿,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让人一看之下,就心生怜悯,只不过他们手中擎着的长短枪支、粗矛短棍却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们的山贼身份。 阿秀胆薄,见真有山贼劫道,竟吓得哭了起来。三个人受了这番惊吓,正不知作何计较,匪群中一个黑脸膛的横实汉子却排开众人走上前来。 一眼望去,这汉子倒生得浓眉大眼、须发浓密,也算地上是相貌堂堂,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却似走了水火一般,头上焦黄一片。他脸上的淤青横七竖八,双眼赤红,又似遭了大劫难一般。 阿秀看着这黑无常似的汉子,又是一惊,抽抽噎噎的便再也哭不下去了,只是恼恨地剜了阿旺一眼,可怜惜惜道:“死阿旺,你还真是个乌鸦嘴呀,如今却是如何是好?” 少爷和阿旺大眼瞪小眼,又哪里有什么办法可想。 阿旺自不必说,当然是坐实了“乌鸦嘴”的名头,没了言语。少爷怀揣盒子炮,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他自然犯不着以卵击石、轻举妄动。 那带头的黑脸汉子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邪煞,端的是戾气十足,听了这小丫头的话语,只是冷笑不止:“既然落到爷爷手里,倒要叫你们见识见识爷爷的手段。那就认命吧!” 众匪听了无不哈哈大乐。有的道:“这细皮嫩肉的小娘甭担心,似你这般美貌,头领多半要娶了你作压寨夫人呢!” 一匪邪笑道:“老蔫这回可是想左了,如今我们连山寨也没了,要这压寨夫人何用?” 那唤作老蔫的瘦匪一拍脑门,眼睛却眯成一条细缝,吃吃笑道:“没错。确是兄弟我想左了。这嫩出水来的小妮子,头领享用过之后,多半是要赏给小的们解馋呢!” 众匪听了,竟是乐不可支,闹了个沸反盈天。老蔫却摸着唇角的短髭,瞅瞅那青衫的少爷,咂嘴道:“可惜槐老大走得早,不然似这般俊俏的兔儿爷,倒是正对槐大爷的胃口呢!可惜呀可惜……” 看着这群乌烟瘴气的喽啰,还有那个自命不凡的狗头军师,水牛的心里充满了无奈。这一路上他筹谋策划、潜行盯梢,可说是费尽心机,可好好一回绑票到头来还是被这些不成器的散兵游勇搞得不伦不类。 心里带着怒气,脸上却不能露出坏颜色,水牛崩着脸笑骂道:“都愣着干吗,还不替爷爷把人都给绑结实了!”他虽然凶悍,但是到底不敢太过任侠,说起话仍是好言好语。这些匪人虽然很让他看不顺眼,但是眼下却需要千方百计加以笼络。 众匪听了这一嗓子,这才好似记起他这个新认的头领,懒洋洋、笑眯眯地涌上来拿人。 阿旺手疾眼快,扬起鞭子狠狠给了骡儿一鞭。骡儿吃疼,打着响鼻“饿饿”乱叫,扬起蹄子,撞开众人狂颠而去。阿秀扶着车辕,慌乱间挽起缰绳,泪水涟涟地冲那少年喊道:“少爷莫急!等秀儿去寻人来搭救你!”这丫头在这当儿倒也有几分担待,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只管驾车急行。 水牛勃然变色,情知这绑人的消息走漏不得,一时间心里懊恼得不行。他其实也是知道,这些才就手的匪类万万依靠不得,凡事还得靠自己。说话间已恶狠狠地抢上前去,一把推开向家的少爷,跃上儿马,纵骑追击。 少爷被推怂得踉踉跄跄,心下却丝毫没有慌乱,他就在倒地之际,趁着众匪不察,从怀中掏出盒子炮来,抬手就是两枪,直击骑者后背。 可惜他并非行伍出身,真正耍枪的时日也不过旬余,兼且倒地之际,又哪有什么准头可言。这两枪击出,竟是一枪走空,一枪击中儿马。 可怜儿马饮了这一弹,栽倒路旁,哀鸣不已,眼见已是难活。背上的骑者自然也无幸理,早给颠落落道旁,摔得灰头土脸,连牙齿也崩飞两颗。 众匪不意这猎物竟然藏有枪支,哪还犹豫,早一拥而上,把主仆二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待那边厢扶起懊恼不已、悲愤莫名的头领,阿秀早驾着骡车转过山梁,去得远了。(2682) ; 第四十五章 阿秀 阿秀披头散发,梨花带雨,踉踉跄跄撒了一路。拉车的骡儿早奔脱了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再也跑不动了。天见怜可,这骡儿生就的坯子,原本就不能当作马儿使唤,徒唤奈何! 阿秀无法,只好下得车来,拉着笼头走在前面,直累得汗透重衣,满身香泥。一张俏脸之上,干的湿的,全都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的心里着实记挂少爷的安危,小女孩子家的,突然遇到这样的事情,没完全乱了方寸,已属难能可贵。小女孩琢磨着,眼下若回平遥,也不知那些恶人散了没有,说不定就是自投罗网,看来也只有依着少爷的吩咐,往董家庄去吧,路虽不熟,但好在应该已经不太远了才对。 女孩子拿定主意,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接着赶路。道路难行,心也忐忑,回望来路,想想便觉后怕,那些胡子凶神恶煞,可别欺负少爷才好……女孩子心地良善,光顾着担心少爷,反而自己的安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女孩子就这么泪眼婆娑地走着,走了官道走小路,走了小路走山路。汾河原上的村子星罗棋布,少爷说的那个董家庄,虽然大概方向是清楚的,可是具体又在哪里呢?小姑娘打起小心,边走边问。她虽然是个使唤丫头,其实在向家也不曾吃过什么苦,今日这般劫难,仿似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般,二十里地手脚并用地走将下来,人就似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连腰也直不起来。但是想想少爷,便心似刀割,眼前诸般苦楚那也是顾不得了,怕只怕却得晚了叫不到人,少爷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惨了。 再走得里许,估摸着该到董家庄了,不意却失了道路。其时天色向晚,暮色四起,眼前乱石嶙峋,不知是何所在,连来路也不知所踪,四处又无人烟,这倒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阿秀料不到自己如此倒霉,这当儿竟迷了路,一面挂着少爷的安危,一面埋怨自己懦弱无能,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丫头哭着哭着,忽然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肩头,一个年青女子的声音问她道:“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拉着骡车坐在这里哭啊,你家大人呢?” 阿秀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却见着一张桃花也似的面孔,眉儿弯弯,眼含关切的望着自己正说着什么。阿秀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整个人好似懵掉一般,呆呆傻傻地指着那年青女子道:“大……大少奶奶……” 那女子也是一怔,失声道:“阿秀!” 阿秀又叫又跳,喜极而泣道:“大少奶奶!真的是你呀!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少奶奶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张俏脸含着愁怨,只是不语。阿秀见她不说话,难免着急,神经质般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竟倚在那年青女子怀里,没了声音。可怜这孩子一天之内忽惊忽喜、身心俱疲,这会儿见了亲人放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少妇抱着这孩子,脸上已带着三分焦急神色,叹息道:“向家的人,终是找来了……”她转过脸来,对这一个腰细肩宽、孔武昂藏的汉子柔声道:“这孩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竟似遭了劫难一般,现在这个样子,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把眉儿一轩,懒洋洋地笑道:“别担心,看这女娃的样子,不过受了惊吓,太过疲倦罢了,你不用担心,送回去交给芯莲,调养几日也就不妨了。”这汉子却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失踪了一年之久的主角,王雷洋同志。而那个年青漂亮的女子,却是流落庄上的向家大少爷遗孀,向氏,谢咏雪。 对他的话,没来由的,咏雪一向信服得很。两个人也不废话,合力把阿秀放在骡车上安顿好,一前一后赶着大车便往庄子里走。原来这里正在董家庄附近呢!咏雪在小河里洗衣服,回来路上遇到雷洋,所以才结伴而行的。 。 阿秀抱着枕头,黑甜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朦胧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抬头看看,只见半天里香罗秀帐,却是个女孩儿的卧房。低头瞅瞅,却见自己身上絷衣洁净,略带芬芳,却并非自己的衣裳。这一吓却是非同小可,明明记得昨天奔命似地赶了一天的路,累的跟什么似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现在却——“对了!”她突然大叫起来:“大少奶奶!”一边叫着,一边胡乱穿上g边的衣服,匆匆忙忙套上鞋儿,飞也似地跑出去寻找昨天才看到的,失散数年的大少奶奶。至于身上昨天换的,今天早上穿的究竟是谁的衣服,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却再也不管。这个时候,她一心只想见到大少奶奶。她的心里多少也意识到了一点,少爷一大早带着她和阿旺出门要去什么董家庄,还带着半车的礼物,只怕多半和大少奶奶有关呢。 出门是个天井,卧房却在西厢。走出院门,只见人来人往,人人脸上笑意融融,这庄子真个好生兴旺! 丫头再往前走,有的没的地瞅瞅看看,耳朵却被一声声洪亮的号子吸引。循声过去,转过了街角,却见小山坡下整整齐齐立着二十几进的大房,一色的碧瓦青墙,气派非常。而排房前面,却是夯砸结识的打谷场,四四方方的,每一方都宽大异常。阿秀定眼看去,只见场院里只怕有一百好几十的精壮汉子抗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伍练习走步,当头还有个魁梧的头领,语带铿锵地带着众人呼喝,只要他喊一嗓子,众人也都跟着齐声呼喝。阿秀心道,原来先前听到的号子,就是这么来的呢,这么一大帮爷们凑在一起齐声喊叫,倒也有趣的紧呢! 阿秀看了一会,却未曾厌倦,只觉得兴味盎然。这些汉子看来都是这庄里的保丁吧,不过给人的感觉却是异常雄壮,毫不见寻常保丁病怏怏的模样。阿秀看着他们齐整的队伍,听着铿锵的号子,没来由地感到心里格外踏实、熨贴。不过一个大姑娘家盯着这些陌生汉子猛看,却是她破题儿第一遭。初时没意识到,也不觉得怎样,看着看着,便禁不住不好意思,脸红起来。 旁边有个蓝衫的婶子看了她的模样,爽朗地笑道:“大妹子,你是邻村的吧?” 阿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开口。 那大婶道:“姑娘,你看吧,没事的。我们庄子里的人,哪个没来看过?别的庄子里,也常有人来看呢。” 阿秀羞涩渐去,小声应道:“真的吗?” 大婶作声道:“那可不!开始时王头领亲自带队讲操,我们自己庄子里的姑娘都要起五更来看呢!你看看,小伙子们可精神呢!” 一句话,又把阿秀说了个大红脸!不过四周打量打量,果然发现好些人,男男女女,都跟自己一样,围着这场院看得津津有味呢! 她这才放下心来,感激地看了大婶一眼,不解道:“你们这庄子,可是董家庄么?怎么这民团竟如此兴旺?” 大婶听了这话,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她到是自来熟,大大咧咧拉起阿秀的手,拉开话匣子就说开了。阿秀所料不差,这里果然就是董家庄。原来去年伏天将尽,庄子里来了能人王头领,董员外便出钱扯起这民团。没想到三九天里来了好几百的捻子,谁知却尽数折在董家庄。经此一役,那还不大名远扬,一时间四方英雄皆来投奔,这民团也就一下子抖起来了。 阿秀心里记挂着大少奶奶的事情,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问。见这婶子说得兴高采烈,自不忍扫了她的兴,当下也是有的没的的应着:“怎么我看庄户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难道是谁家有了喜事,请了戏班子唱折子吗?” 大婶道:“这倒没有。不过大妹子,俺们庄子里有些个事情,却比娶媳妇还让人欢喜呢!” 阿秀见这婶子说的眉飞色舞,也不禁起了兴致,奇道:“比娶媳妇还欢喜,只怕也只有中状元吧,可是现在都民国了……” 那大婶打断她:“是俺们庄的董员外和王头领扩编了队伍,庄户里有男人的人家,都当上庄丁了呢!” 阿秀失望道:“我道什么呢?这也没什么稀奇吧。” “你是外村的,不知道也不稀奇!我们董家庄的庄丁,可是管吃管住,还按月发下一块钱的份子钱呢!”婶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老爷说了,当了庄丁的佃家,都减一成半的租子——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呢!” 阿秀吃了一惊,心说我半年的零花钱也才八角钱呢——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那婶子也不管阿秀艳慕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吃吃笑道:“就我那杀千刀的死鬼,也是一早就入了伙的,如今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宏天大运,竟当上了个排长呢!现在手低下管着三几十号人,天天在外面吆三喝四、人五人六的,回到家了端着架子拽文呢!……大妹子,你倒是猜猜他叫俺啥来着?” 阿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贱内!”婶子一惊一吒地,不忿道:“也不知道这杀千刀的从哪里学来的,竟然叫我‘贱内’!这还不算,还让我给他端洗脚水呢?” 阿秀笑道:“婶子自然是不肯罗?” 婶子难得的脸色一红,带着三分羞涩、七分欢喜道:“我见他平日操练得那么幸苦……自然是肯了。” 阿秀却被她逗得笑弯了腰。 那婶子尴尬地解释道:“端洗脚水也没什么啦,只要自家屋里的男人肯上进,有出息,俺们女人家的,受些委屈,那也是值当的呢!” 阿秀虽然掩着嘴咯咯笑个不停,其实也是替她欢喜得很呢。这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却没来由想起了少爷。她自家是知道自家事情的,这是难免自怨自艾,心说,假如他也知道我心里对他的好,那该多好!那我做的一切,就也是值当的呢!只是不知少爷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吃苦。阿秀的心,却是落寞得很。 “我早说过嘛,”旁边一个老大爷看她俩说得热络,也忍不住插嘴道:“你们家犟驴大难不死,那是必有后福的,现在果然吧!” 这老先生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布长袍,虽然洗得发白,却浆得齐齐整整,原来却是个功名在身的老秀才。只见他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道:“庄丁的份子钱虽高,却非长久之计。要我说,这王头领草创的人民互济合作公社却是古之良政也,上追管鲍之益,下合黎民之愿,非才高志杰之士不能为也!”原来这王雷洋一伙子人扩编了队伍,待诸事顺遂,便说服了董有财等几户人家,立了一会,唤作“董家庄人民互济合作公社”,简称“人民公社”(大大们别怪我,兄弟没引进大跃进就够意思了:)。会中农户,贫富共济,强弱合作,各家物产、皆由会里出面,寻人贩卖,以求优价,各户所需,亦有会里出面统一采买,以求质良。会里又立有条款若干,道是时机成熟就要投资实业、发展工商,条条款款,皆归利于民。庄户人实在,自然不信,后来见入会农户确有实惠,这才争先恐后,竟是人人入会。 阿秀听了这老秀才一番解说,不可思议之下,心里禁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欢喜的是竟有如此能人,带着穷苦人家抱起团来过好日子,虽然慧不及己,却也是高兴的很。心酸的是小时候妈妈遭了春瘟,爹爹无钱医治,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亲人过去也无人援手,如果当时就有了这会,也许……想着想着,已是泪光莹莹,潋然欲滴。 正在这时,却见稻场上操练的庄丁们收了队伍,四下散开歇息。排房里走出两个浅色衣衫的女子,带着几个大汉抬出整筐的蛮首、整锅的米粥。 阿秀眼尖,见那打头的一个女子,挽着发髻,音容笑貌,却不是大少奶奶又是何人!当下不由分说,直奔了过去,嘴巴里面一叠声“少奶奶”、“少奶奶”的,叫个不停。 咏雪一把搂住这飞奔而来的丫头,关切道:“昨天累成那样子,今天也不多躺会?”一边说着,一边拉了阿秀往场院外走,稻场之上,毕竟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阿秀道:“这些年你和大少爷去哪里了?可把秀儿想惨了!” 咏雪却没应她,抬手顺了顺阿秀的头发,微笑道:“几年不见,阿秀都长成大姑娘了。” 阿秀不依,摇着咏雪的手臂,追问道:“大少爷呢?”忽然发见咏雪悲戚的样子,急道:“大少爷到底怎么了?……少奶奶你倒是说话呀!” 咏雪垂下眼帘,捂着微红的琼鼻,和着眼泪,无声道:“东俊少爷,已经过世了……” (2685) ; 第四十六章 阋墙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 阿秀这才知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五年前回河北省亲,还没出晋就被太行山悍匪槐九劫持。大少爷当场遇难,大少奶奶为了腹中的孩儿,忍辱负重,偷生数载。如今鬼见愁为董家庄王雷洋所破,娘儿俩这才得了解救,逃出生天。于是在董家庄安顿下来,这才托的雷洋带着玉佩去平遥报讯。 “少爷已经走了,我也坏了名节。”咏雪惨然道:“向家我是没脸再回去了。” 阿秀听了这话,心下想要劝慰一番,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女人家碰到这样的事,任谁都难自处,一时也是无语凝咽。 “宝儿是向家的骨肉,”咏雪咬咬牙,泪水一漫,涌出眼帘:“你若要带他走,那就带走他吧……” 阿秀大急,泣道:“打少奶奶,您回家去吧!您要是不回去,只怕向家的天就要塌了!”当下语不成声地把二少爷带她和阿旺来董家庄,半路上遇见土匪打劫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是如今大少爷过世,二少爷生死未卜,向家已失了主心骨,老爷子只怕连上吊的心思都有呢! 咏雪也是一惊,不意向家的子孙竟是如此多灾多难。看来自己真是个不详的女人吧,才给婆家报了音讯,就给小叔子招来如此厄运。对于东明的事情,她虽然担忧,其实方寸未乱。山贼剪径,或抢劫、或绑票,无非图财而已。这年轻女子的内心深处,其实早有了一道厚重的背影,在她看来,只要那个人肯出手相助,东明定能化险为夷。而那个人,他多半是肯帮助自己的吧。想到这里,更不迟疑,扯着阿秀就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明的事,他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 雷洋黑着面孔,静静听完阿秀的诉说,好半晌都未作声。通过阿秀零零碎碎的话语,他的心里已然有了计较。在他看来,打劫向东明的那伙子人,多半是腊月初八晚上他大破捻子时走脱的漏网之鱼。这样算起来,这事倒跟自己颇有关系呢。对于这伙人的首领,他其实是很有些钦佩的——能够在那种形势下收拾人心、拢住队伍,又怎会是易于之辈?只不过这些人穷途末路之下,居然胆敢光天化日的在官道上为非作歹,倒也太嚣张了些! 想到这里,便振衣而起,慨然道:“你家少爷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他的语气竟是说不出的斩钉截铁:“这件事情,与公与私,我都是要负责到底的!” 咏雪听了这话,却似吃了颗带着甜味的定心丸,欢呼雀跃起来,连连道谢,一时间竟竟现出小女儿似的情态,看得王大头领两眼发直。 阿秀看看欢呼雀跃的少奶奶,再看看一副猪哥模样的头领,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得很。倒不是不肯相信这头领,只是这样的事情也是能打包票的吗?想想那些个土匪,真是凶恶的紧呢,要从他们手里救人,那还不跟虎口拔牙似的,可不是什么好耍的事情!眼前这轻浮的汉子,他能行吗? 阿秀的神情,咏雪一丝不漏,完全收在眼底,只是却毫不在意,只管喜滋滋拉起阿秀的手儿,宽慰道:“好妹妹,你不相信我这大哥,总该信你这个姐姐吧!”两只手夹护着阿秀的窄窄的肩头,笑眯眯道:“你放心,有王大哥在,二少爷定然无恙!”说着话儿,一双眼睛却瞟向雷洋,略略做了个鬼脸,却是在揶揄他不被阿秀这丫头信任。 雷洋无法,不过一笑了之。心里却泛起阵阵涟漪,骨子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yu望,包裹着这熟女的诱人滋味。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口中暗呼“罪过”。 当下便点了几个伶俐的兄弟,骑了马儿,带着咏雪母子和阿秀往平遥城打马而去。 。 向老太爷颤颤巍巍,杵着黑山梨木的龙头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中堂“松鹤延年”下的太师椅。老管家带着两个丫头跟在身后,满脸焦急神色。 这老人身着黄绸布的长衫,头发花白,一张褐色面孔皱纹密布。他显然已经很老了。密密匝匝的老人斑,深深浅浅地列在他的颈脖、双手和面孔之上,让人一见,就生出怜悯之心。这样一个老人,合该含饴弄孙、安度晚年才是,哪用得着如此抛投露面? 堂下议论纷纷的众人见老爷子终于出来,也就止了声息,一道道目光都聚在那老眼昏花的老头身上。 老头也不答话,自顾自的,在众人寂然无声的注视下,摸索着椅子,稳稳当当坐了下来。 毕竟是经营大半辈子,经过风浪的人物,事到临头,却也不见半分着急,这会儿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又稳稳当当端起景德镇的青花瓷碗有滋有味地品起茶来,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堂下众人见他这个样子,反倒起了疑虑,禁不住低声聒噪起来。这的精明的东家,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老头子放下茶碗,干枯的手紧紧拽着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沉声道:“怎么?老头子我还没死,你们就坐不住了?”一双老眼忽然没了昏花浑浊的样子,变得闪烁不定,眼神有如实质地扫过堂下众人。他的话虽然声量不高,却似重锤般敲在众人心坎子上。看来这老东家,人虽老了,却是老而弥坚,余威仍在。 打头一个老者,年逾五十,一身华服,体态富贵。细细看来,倒和向老太爷颇有几分相似。此人显然是个精明多智的人物,眼见众人偃旗息鼓的样子,心知不是个事,也不过把眼珠儿一轮,仿佛就有了主意。一面想着说辞,一面走到老太爷面前,低声下气道:“老爷子,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这些亲戚都是白眼狼似的。”一双眼睛却分出余光,偷偷窥测老爷子的反应。 老爷子听了这话,鼻子一哼,算是表示听到了他话。一张老脸仍是面沉如水,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华服老者见他没什么反应,倒也不曾气馁,攒着心气,小心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亲帮亲的,有什么话难道就说不得吗?”面上摆出一幅掏心窝子的模样:“这些年我们这些宗族子弟,帮着你打理生意,可曾懈怠半分?我向老三可以拍着心窝子告诉哥哥,我可真是把这生意当做自己的生意来整治的,我花在‘五福昌’的心血,可不比你少!”回过头来指着堂下众人:“这些兄弟,虽没什么了不起的能耐,可哪一个不是对向家忠心耿耿,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吧!” 众人听了这般提气长脸的话,一个个都连连称是,先前逡巡神色一扫而空。 老太爷仍是端坐太师椅上,脸上神色纤毫不变。 华服老者已说得眼角湿润,显是动了衷情,惨然间举起绸袖,拭了拭双眼,语带哭音:“就说我这个弟弟吧……大哥走的早,俺们兄弟俩人相依为命,何时不是患难相助。民国十一年,大少爷想从军,可是我这把老骨头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找门路进得讲武堂;民国十六年,大少爷和少奶奶离家出走,没了音讯,哥哥你中了风,半身不遂,小少爷不在,可是我风里雨里去寻了吴神医来整治你,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们这些个向家子弟哪个没伺候你,没给你喂过药,谁又可曾有过一句怨言?” 老太爷端坐太师椅上,默默听向老三言语,只听得眼神游移,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向老三却发了狠,慨然道:“这回小少爷交友不慎,被人绑票,我们这些同族的叔伯兄弟急急忙忙赶过来,还不是想齐着心思,搭救少爷,难道我们还能起什么坏心不成?”他说到最后,竟是声嘶力竭,指着老太爷,厉声道:“老爷子你倒好,竟说出那般寒心的话,真不知你这里,还有没有良心?”无助地拍着胸口,一副委屈难全的落拓模样。 老太爷的手一阵哆嗦,面上神色益发阴沉,却似打定主意一般,仍是咬着唇舌,一言不发。 众人却以为向老三方才一席动人肺腑的言语已打动了老人的慈悲心肠,却是难得的良机,益发震天架叫起屈来。有几个后生,竟似患了魔怔般,声嘶力竭,号啕大哭。好好一座厅堂,弄得跟灵堂无二。 老太爷看着眼前乌烟瘴气的场面,禁不住眉头大皱,连脑门也突突跳个不停,终于失了浩然之气,没了养性之心,戳指怒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谁不是穷途潦倒之下来投奔我?向家待你们不薄,至不济也让你们当个分号掌柜,保你们全家衣食无忧。如今倒好!唵!翅膀硬了,知道算计我这老头子了?” 老人的手一时间抖个不停,断断续续道:“你们别以为我老了……我还没聋……还没瞎……你们的所作所为,老头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老管家侍在一旁,听了老太爷这番言语,一时间也是垂首落泪,不忍卒听。只好苦苦相劝,生怕他旧疾复发,若是那样,只怕这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向老三没想到老爷子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如此硬气,焦急之下,却也生了踌躇之心。心里想想,其实退上一步,何尝不是海阔天空?老东西百年之后,这万贯家财难道还能跑掉不成,如今倒是打草惊蛇,落了下乘。 厅中众多管事多半是怀着贪念,受了向老三的怂恿才过来逼宫助阵的,原只道墙倒众人推,多少也能占些便宜。这时见东家如此硬气,不是个了局,只怕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便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也是,人家兄弟间的事情,自己何必插在中间呢。各人一时间脸色讪讪,站在厅里尴尬异常,恨不得立即抽身而走。 人丛中一个锦衣后生看着众人的样子,心中却也是焦急异常。这一回费尽心机,终于走到这个地步,那是多么不易的事情,此时又怎能轻言放弃!当下忍不住跳了出来,高声道:“爹!别跟这老东西废话!现在向家老二被人绑架,这当儿想必早死求了吧!老东西这回看来也是撑不过去的,这份家业,我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能让他带进棺材里不成!”说着竟是目露凶光,捏了醋钵也似的拳头径直朝老太爷而来。 老管家大怒,喝道:“你敢!” 后生狞笑道:“老子又有什么不敢的?”一把将老管家推dao在地,动弹不得。 几个使唤丫头见了这般情形,也吓得脸色煞白,躲在一旁不敢吱声,生怕这凶人找上自己。 老人的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回,早没了火气,只剩下一片平静。今日之事,只怕是难以善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总是有这么一天吧,他暗暗地想。这生死关头,他只是感到有点后悔:当年在他手底下也颇有几个天资聪明、能力出众的伙计,他也完全是把那些小子们当作向家的分号掌柜来培养的,不过当向家宗族子弟求上门来时,他思前想后,权衡再三,终于还是把重要的职份都给了自家亲戚。原以为这样才靠得住,谁知到头来竟是养了一群噬主的恶狼!老人想到这里,终忍不住落下浊泪,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操劳终身,竟是碌碌无为,一无所得,心里充满了挫败的感觉。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也是中国家族企业的通病。哪怕百年之后,也没多少改变。这样的情形下,创业之初自然人人出力,待有了些成绩,往往兄弟阋墙,分家争产,闹个不休,最终走向衰败。所以中国百年老号历来稀少,而西方历史上动辄有数百年,甚至千年之久的老企业。 ; 第四十七章 团聚 正在这时,厅堂外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众人愕然回首,却见照壁外走进一个葛布素衣的年轻女子。这女子生得娉娉婷婷,风liu娴静,正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清漪莲步,缓缓穿过庭院里的青石甬道,迈过门槛,入得厅来。这母子身后,还跟着二少爷的使女阿秀和几个精壮的汉子。 众人看着这仪态从容的女子,只觉得颇为眼熟,一时间却记不得到底是谁。迟疑间,阿秀已抢进厅来,风风火火娇声嚷道:“老太爷!您不认得了吗?是大少奶奶和孙少爷回来了!” 堂下众人听了阿秀的话,再看看那女子,这一回却是一下子便认了出来——这女子赫然便是向家失散了五年之久的大儿媳呐!再看那孩子,却是浓眉大眼,与向家的大少爷竟有八分相似。众人便知道阿秀所言非虚,几个往日与大少爷夫妇交好的管事立时便挂起笑容,待要上前相认,这才省得自己方才还跟着向三爷逼宫呢,这眼下视若仇寇的,可如何相认!少数几个心眼活的,心知向家有了这母子,局面已然不同,只怕向三爷也未必讨得了好去。自己却要谨慎行事,多观望些风色。 向老太爷端坐堂上,闻言欠起身来,举起杭绸衣袖,试着浊泪,哽咽道:“真的是我那阿雪孩儿吗?” 老人家一眼望去,却不是咏雪又是谁人?这可怜的老人,满脸泪水尚未拭尽,笑容已挂在脸上:“真是阿雪啊……这孩子是老头子我的孙儿吗?快抱上来让我好好瞧瞧!” 咏雪五年来终于听到亲人的召唤,只觉得往事如烟,一时间悲喜莫名,两行清泪再也忍耐不得,一发地涌了出来,哭得无声无息。她是个极重礼节的传统女人,当下便噙着泪水,带着宝儿上前给爷爷请安。 向东倾哪能容她,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二人,语带轻薄,含笑道:“几年不见,只道嫂子人老珠黄,躲哪了呢,没想到出落的更漂亮了!”奇道:“这小孩却是谁家的,虎头虎脑的,好生俊俏。” 咏雪知道来者不善,沉稳道:“叔叔何其眼拙,连自家侄儿都看不出来吗?” 向东倾却吃了一惊,指着宝儿,张口结舌道:“嫂子……你不是开玩笑吧……这孩儿真是东明,东乾大哥的?” 咏雪点头应道:“不错!” 向东倾却深沉一叹,意味深长道:“嫂子说这孩儿是我……东乾大哥的,总得有个凭证吧!若是把什么野种带回向家,我们兄弟们的脸可往哪儿搁?” 咏雪脸色冰寒,只觉得跟这无赖多说一句都龌龊之极,咬着嘴唇,俯身从宝儿颈项内摘下一方古朴的玉佩,陈在掌中给东倾观看。小小玉佩之上,却篆着“紫气东来,福满乾坤”几个小字。这玉正是大少爷的随身物件。 老管家赶了过来,接过一看,见正是大少爷的东西,忙递给老太爷。老太爷拿起一看,亦是连连点头,睹物思人之下,又是一番哽咽。 堂下众人见这形势,再是清楚不过,这小孙少爷果然货真价实,不由地小声附和。几个实诚的,有些想帮,却也不得不留着余地。眼前的形势,他们是哪一方都不能轻易得罪的。 向东倾心下多少有些慌乱,但是哪肯就此认输放弃?壮着胆气,不屑道:“小小一方玉佩,又哪能证明这孩儿不是野种?” 咏雪怒极,一张俏脸红红白白,一息数变。眼见东倾这般无赖,满嘴污言秽语,却无法放下女孩儿的身份跟他骂街,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击,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无助。 “这个呢?”雷洋排众而出,闪电般掏出盒子炮一下子顶在向东倾脑门上,懒洋洋问道:“这个物件倒是能不能证明呢?” 这一下却是奇峰突起,一干人等完全愣在那里。向三爷眼见膝下独苗命悬人手,却是急的跟什么似的,闹了个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呼“英雄饶命”! 向东倾也显然从来没有被人用枪零距离指着脑门的经历,一时间身子僵直,一动不动的,杵在地里跟个稻草人一样,又好似生怕吓走鸟雀,大气都不敢出,却是不大称职的稻草人。 雷洋展颜一笑,对向三爷道:“我并非什么英雄侠士。老人家还是快快起来吧,莫折了我阳寿。” 向三爷泣道:“大人饶命!” 雷洋道:“我也并非官差,叫我大人作甚?” 向三爷心下一沉,大哭道:“大王饶命!只要你放了我儿,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雷洋却是笑而不语,伸出一根手指抠了抠拿枪的右手,想是举枪久了有些酸痒。他斜着眼睛摇了摇头,阴阳怪气道:“我也不是什么大王,怎么,老人家看我很想落草的匪人么?” 一句话吓得向老三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地流个不停:“我的爷爷耶!您老人家倒是要个什么称呼呀?” 雷洋耍着枪花,一把将盒子炮收入怀中,腼腆地笑笑:“要叫先生。” 向三爷虽不知这凶人不知什么缘故,偏要让人叫他“先生”,不过见他收了盒子炮,却也暗暗松了口气,呐呐道:“要叫先生?” 雷洋转身抱起宝儿,逗了一逗,才道:“我是来讲道理的,又不是要打打杀杀,自然是要叫先生。” 他把小宝儿放到老太爷怀中,转过身来,朗声道:“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一个族里的亲戚,又何必为点小事闹生分呢?常言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向’字,大家有什么事讲道理不好么,实不用着伤了和气?”(别说我浑!无语中那小子还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满’字”的浑话呢:) 向三爷心说,你都动刀动枪了,倒怪我们打打杀杀伤了和气?话虽如此,却不敢造次眼,见雷洋收了短枪,当下也讪讪地站了起来,挤出一丝笑容应道:“谁说不是呢?”却是语带哭音,笑得比哭还难看。 堂下众多管事见着形势,情知向三爷一家已是一败涂地、毫无胜机,这时见有了台阶,哪还不扯旗转帆、就坡下驴,一时间竟是争相称是,唯恐落在人后。 向东倾不尴不尬地夹在众人之中,一张驴脸窘得通红。今日的形势其实是极好的,眼看着就要把老东西逼入绝境,马上就要接手诺大一份家业,谁知向家失散五年的儿媳妇却突然出现,还带着个野小子说是大少爷的种。这还不算,最后关头又杀出个黑旋风似的人物,竟是持械恐吓,转眼间把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局面一举反转过来,让他哭天无路。这难道是天意吗? 他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角色,此时见事不可为,这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也得忍了下来。从今天的情况看,向家应该并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来吧,否则定然饶不了他。换言之,只要水牛那里处理得妥当,他还是有机会反败为胜的。这样想着,倒也静下心来,跟着众人随声附和,作出一副翻然悔悟的样子。 。 这一场阋墙争产的风波终于消弭无形。向老三等人无不服软输诚,说着好话各自散去,然而老太爷并雷洋等人心头却未见轻松。东明少爷生死未卜,想要设法搭救吧,可是手头却毫无头绪。老管家那里,也就是一封土匪投来报讯的短信。这信忒也奇怪,只说绑了人,却未提赎金的事情。除了这封短信,此外就没什么线索了。 这一回,一干人等都把希望寄托在雷洋身上,希望他能创造奇迹救回东明。对这样事情,雷洋自然自信满满,轰然应诺,但他的内心里却难免打起小鼓:肉票也不知是死是活,除此之外也不知是哪家掌柜接的买卖,这叫我如何搭救?可恨我又不是那孙猴子,搞不定的事情自有菩萨出面。不过这番腹诽自然没法说出口来。这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2701) ; 第四十八章 肉票 二少爷已是一张肉票。 肉票少爷躺在一个阴暗的地窖里。这个地窖究竟在什么地方,身为肉票的少爷是不知道的。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伸伸胳膊拽拽腿,躺在地上,安安稳稳的,作出一副乐天知命的模样。 “这里倒真他娘的不错,冬暖夏凉呢!”肉票心道。“他娘的”这个市井俚语还是这两天从和他年纪相当的匪人那里学会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以前是少爷,有时候也会听到贩夫走卒们说这等粗话,当时只觉得粗鄙无文,从来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等粗话会从自己嘴里冒出来。如今当了肉票,时过境迁,心境大大的不同,当这个词恶狠狠地从嘴巴里蹦出来,又狠狠砸在地上的时候,东明的心里只觉得有着说不出的舒畅痛快。肉票的生活,虽然东明不肯承认,其实改变了他很多很多。 这几日他在这里,饿了就啃红薯,渴了就喝井水,困了便和衣而眠,日子虽过得简陋,比之凡事有人盯着伺候的生活,却多了几分随性自在。当然,如果那水牛也似的恶汉打他的时候肯斯文些,不打脸就更好了。 事实上,这里用“这几日”这个状语是不对。这是个错觉。作为一个肉票,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他实际上是没有准确的时间观念的。东明少爷以为时间过了三天,其实才两天而已。 。 地窖的盖子突然被人从上面揭开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吼声如雷:“向家二少爷!头领要见你!” 东明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完全看不出一个肉片应有的觉悟,竟似是把这囚身的地窖当作了安乐窝。 毛脑袋嘶哑地笑道:“又皮痒了吧?哥哥我劝你乖乖听话得好,否则就剁了你那伴当喂狗!” 肉票撇撇嘴,不屑道:“不去要挨打,去了还是要挨打,这又是何苦来着?”话虽如此,却懒洋洋地起了身,扯扯衣襟,顺着梯子爬出地窖。 。 水牛坐在屋檐下,正捧着紫砂壶嘴对嘴得饮茶。毛人解着东明,进了小院,也来到这僻处的天井。 水牛见了东明,悠然自得地放下茶壶,抱拳笑道:“向少爷,这几日招待不周,实在是霍某人失了礼性,还望少爷不要见怪。”他的话斯文沉稳,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毫不做作的真诚意味,让人听了,颇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东明见他斯斯文文的言语做派,却是一阵恶寒。以前读明清小说,见到“笑面虎”、“伪君子”等称谓,不过一笑了之,现在遇上水牛,这体会却痛彻全身,深入骨髓。当下也是学着水牛的样儿,抱拳礼道:“头领的盛情款待,东明若能捡得姓名,自然会加倍偿还!” 水牛却大度地笑笑:“没想到关了你几日,你倒越来越有种了。哼!你怪我薄待与你,我却懒得与你计较。咱们立场不同,看法自然迥异。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张肉票而已,难不成还要我们这些绑票的,把你奉为上宾不成?” 东明哼道:“头领这一回叫我这肉票来,有什么招数,还是尽快使出来的好,小爷我可是困了,可别短了我的梦!” 水牛满意地看着眼前这肉票少爷,一派兴趣盎然的样子,怡然道:“果然是一表人才呐!听说你还在省城的学堂里念过洋学问呢,只是不知向家肯为这状元郎一般的少爷出多少银子?” 东明却调侃道:“那得看头领的心有多大,看头领众多手下的心又有多大。” 水牛抚掌赞道:“有趣,有趣得很呢!向家的子孙,倒也不全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可惜啊,可惜如今却落到这般天地……” 东明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爷我落到你手里,要杀也好,要剐也好,那也是该当的,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水牛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也不怕告诉你。免得你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还做个枉死鬼。”他看东明的眼神,已如看死人一般,“你也是个聪明人,我能分毫不差地设伏劫持了你,自然是有人通风报讯。那个人跟你好大的仇怨呢,让我们当场就杀了你,说事成之后就给我一大笔钱呢!”叹息道,“老子不过见你可怜,让你多活几天罢了。” 东明心头巨震,心道果然是被人阴了,一颗心也随之不断下沉。这些时他在囚中,将前前后后的事情想了几个来回,只觉得整件事情疑窦丛生。他知道肯定是有人内外勾结暗害于他,可是几张嫌疑的面孔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却总不能确定究竟是谁所为。 水牛说是可怜他,才暂时留他一命,他是万万不肯相信的。这凶神留着他,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这番思量说来话长,其实在心中闪过也不过瞬间而已。面上露出轻蔑之色,接问道:“那头领又究竟是为什么大发善心,不肯将我就地正法呢?” 水牛笑得人畜无害,语出至诚道:“害人性命,谋人家产的勾当,缺德太过,死了都是要下拔舌地域的,霍某人虽然双手沾满鲜血,却也是不屑为之的。” 东明晒道:“头领如此英雄的一个人,何必巧言虚饰?难道在我这将死之人面前也要藏着掖着不成?” 水牛哈哈大笑,高声赞道:“好!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痛快!若非你注定早夭,我倒想交你这个朋友呢。”正色道,“兄弟我是个是实在人。有道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别人给的虚头再好,也不及自己到手来的实在。我既然擒了二少爷,自然要向老爷子讨几个零花钱使唤。” 东明道:“岂非背诺?” 水牛嘿嘿狞笑道:“我收了钱财再杀了你,杀了你再领我那份钱财,岂非两便,那也不算什么背诺吧!”说着说着,竟是咬牙切齿,唇舌吞吐之间,竟似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一般,齿间一片森冷的血腥气味! 东明听得不寒而栗,心道,这一回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2715) ; 第四十九章 夜宴 向家骨肉分离,一朝团聚,虽然正在遭难的当儿,却也是喜不自胜。夫人少爷被丫鬟们迎去内宅叙话,雷洋并众头领也是温汤净面,奉为上宾。老太爷放开怀抱,令人取出窖藏三十年的上好汾酒,当晚置席花厅,大宴宾客。 向家阖府上下自然心系二少爷东明的安危,当家的眼下还能按奈得住,热诚款待宾客,不过因为雷洋今日的表现,着实让向家上下既惊且佩,引为依仗。雷洋也乐的任由向家逢迎,既然之前已经答应过咏雪,解救人质的事情虽然一时尚无着手之处,却已然打定主意,不会敷衍推脱。 老太爷几次请他进书房叙话,他屡屡推着太极,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暂且搁在那儿。其实他的心里,也略略有几分着急,不过面上却丝毫不露端倪,只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华灯初上,一伙子人聚在花厅,论班排座,简单客气几句就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一时间行令猜拳,喝了个不亦乐乎。向家的丫头们流水穿花般送上大户人家才置办得齐备的珍馐美味,吃得这些打董家庄而来的乡下汉子红光满面,口角流涎。 老管家向春年愁眉苦脸地拍开暗红的泥封,垫起脚跟来,把坛子里的美酒碧波般倾倒在汉子们的海碗里。众人喝得欢畅,管家心下却忧闷难言。对于雷洋,他倒是有几分看重的,心下引为奇人异士。不过对于他这些言语粗俗、吃相难看、明显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手下,他却颇为不屑,以为尽是些骗吃骗喝之辈。服侍这样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三十年的陈酿,酒色清冽,色如琥珀,浓香醉人,回味悠远。浅浅一盏,就如刚刚及荓的芳龄少女,素面朝天却又清纯怡人,虽然不过一口,已然不觉自醉。若是满满一碗,又有如温婉的熟女,浓妆艳抹中透出十分火辣,一碗接着一碗,让人欲罢不能。众头领哪领教过这般富贵款待,一时贪爱汾酒的醇美,喝得兴高采烈,禁不住解了衣裳,开怀畅饮。 这些无知的乡下汉子们一个个喝得云里雾里,把向家的华堂当作了自家草屋,众丫鬟见了这番情景,无不面红耳赤,逃也似的避了个精光,可怜老管家向春年五十好几的人了,也只好放下身段,一个人服侍六七个大汉。可这些汉子却个个都没心没肺,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二牛喝得兴起,粗声粗气道:“日!这老财的日子!啧啧,过得可真他妈爽!我们董老爷,那也算是十里八乡顶顶有钱的人了吧,可是跟这平遥城里的向家一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啊!” 向春年撇了撇嘴,心道,这些没教养的乡下粗胚,好生无礼,胆敢拿他们乡下的小地主跟“五福昌”这等数省联号的巨贾相提并论!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还指望这些人搭救小少爷呢,却是只能尽力忍着,作声不得。 这二牛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吃着主人家的美酒佳肴却大大咧咧地把主人家面上的不豫神色完全滤掉,肆无忌惮道:“爷爷当年落草,还不就是为着过那大口吃酒肉,大秤分金银,大车拉美女的日子嘛!现如今回过头看看,就是做到死,也比不得这老财万一呢!”言罢嘿嘿而笑,捉起大海碗来,如黑旋风李逵般一气饮去八分,剩余的二分却全顺着胡须洒在衣襟上。 大牛三牛听得一愣,若非宴席上轻举妄动不得,只怕就要押了这行二的傻弟弟出去暴打一顿。两人一面掩饰着面上尴尬神色、镇之以静,一面偷偷观望带头大哥神色,心底下早将二牛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狗日的怎么嘴巴不带把门的,二两小酒下肚就胡说一气,这屁股可如何擦得干净! 雷洋却是面色如常,一双眼睛眉儿弯弯,其笑也眯眯。 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只道头领光顾着喝酒,让他们逃过一劫,开心之下不觉端起碗来相视而笑。 只是这笑容尚未绽开,却听雷洋柔声问道:“几位好兄弟,前些时来投奔我时,不是说你们向来跑江湖卖艺,兼售大力丸的吗?怎么听小二哥的意思,几位还干过梁山落草,杀人越货的勾当?” 这轻言细语落到牛家兄弟的耳朵里,不啻晴空霹雳!老大老三振得连酒碗都把不住,一时俱是哭丧着脸,不知头领如何处置自家兄弟三人。 雷洋看着牛家兄弟如丧考妣的样子,心下不由暗喜,心说你当我无缘无故带你们上县城来是好耍的么,难不成是看你们天天在庄子里三操两讲累得慌,带你们逛街不成?还不是看重你们的江湖阅历,以为帮得上什么忙!原来却是小看了你们,没想到还学梁山好汉落草玩呢,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面上颜色倏地一沉,轩眉瞪眼道:“几位大哥当我王雷洋是傻子吗?哥儿几个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不妨说给兄弟听听如何?”当下便帜起枭雄本色,“啪”地一声把盒子炮拍在酒桌上,狞笑道,“太行山几十个山寨的总瓢把子鬼见愁厉害吧,兄弟我还不是说弄死就弄死,你们几个可别以为我平日里跟你们嘻嘻哈哈就是好相与的。”恶狠狠道,“哼哼!惹毛了老子,叫你们哥儿仨吃不了兜着走!” 二牛吃了这一吓,这酒立时醒了大半,脸色尴尬,歪眉斜嘴道:“并非有意欺瞒头领,只是担心头领不肯收留,我等才出此下策。” 雷洋却是不信,正眼都不看他,面上皮肉似笑非笑,一只大手轻轻抚着桌上的盒子炮,冷笑道:“你骗谁呢?山贼!那可是多么轻松快意、衣食无忧、钱途光明的活计!一旦收编,转眼就能吃上官饭。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呢!又哪有人肯纡尊降贵、自甘堕落来当这低三下四的庄丁?” 兄弟三人听了这话,可真是惊奇莫名,无不叫起撞天屈来。 二牛道:“头领有所不知,这山贼和山贼还不一样!” 雷洋奇道:“山贼嘛,无非干些劫富济贫、杀人越货的勾当,又有什么不一样?” 二牛道:“太不一样了!似我们这般十来人的散户,太行山里海了去了,哪一家不是势单力孤?真正厉害的还要数那些兵强马壮、开山立寨的大庄家,有他们在,大买卖我们不敢动,小家小户,既没有什么油水,乡里乡亲的,我们又于心不忍。都说干这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我们整日奔命似的,也不过饥一餐饱一餐地凑合着。有时候往来客商少,正好碰上青黄不接,还得饿肚子。不瞒您说,好些个兄弟实在打熬不住,又回头给地主家当佃农呢。其实干土匪这一行的大家都知道,好多都是半匪半农、亦匪亦农的。可就是这样,那些大寨子里吃香喝辣的家伙,逢年过节还要我们孝敬些香油钱,稍有不从,非打即骂,若惹恼了他们打上门来,那可是非死即伤呀!” 雷洋心说,这土匪的日子过得怎么跟贫下中农似的,有这么严重吗,含笑道:“好一张巧嘴!若真似你说的那么不堪,怎么又有那么多人哭着喊着当土匪呢?” 二牛郁闷道:“上山落草,表面上看似风光,其实可不是什么有生发的好买卖!整日里提心吊胆不说,还坏了名声,寻常好人家,若非实在走投无路,哪里会干这个?” 四牛讨好地笑笑:“投奔王头领就大大不同了!虽然多了几分约束,可却是实打实的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之外,还不用担惊受怕。虽然当庄丁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名声,但毕竟也是个正经活计,俺们吃的也踏实,睡的也安稳呢!” ; 第五十章 内讧 雷洋龇着牙花子,咧了咧嘴,决绝道:“那是你们的事,老子可管不着!你们几个狗娘养的,也不把狗眼睛睁大些。这回好死不死,落到我的手里,要是不给兄弟个交代,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雷老大到底要个什么交代? 叫驴这抹面无情的家伙,刚刚还和王家兄弟杯来盏去,亲热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这会儿听了头领的话,却是二话不说,两只手倏地插进怀里,风火轮般掏出两把盒子炮来,枪口齐刷刷对着王家兄弟,嚣叫道:“老大叫你们给个交代呢!磨蹭什么?还不快点拿出来!” 大牛眨巴眨巴眼睛,惨兮兮道:“我们兄弟仨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还望雷老大大人大量,放我们一马吧,来日必有回报!” 雷洋笑眯眯道:“我不要你的回报,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江湖上混的好汉子,不是一向快意恩仇、光明磊落么?我看那书上说,行走江湖的,要是结了梁子,场面上拿不下来,不都是要有个交代么?像什么三刀六洞啊,上刀山下油锅的,至不济也得下个手啊脚啊什么吧……” 好好一场珍馐大宴,一时间竟是剑拔弩张,转眼间变成剖胸穿腹的黑道堂口。兄弟三人面如土色,也顾不得想是哪本书上教唆了头领这些东西,一时间脑门子上冷汗涔涔。 叫驴不声不响,“咔”地一声蹭上火门,好似嫌气氛还不够火似的,魈叫道:“听到没有!老大叫你们下个手脚呢!还不动手!” 老管家向春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化了。自这帮泼皮救回大少奶奶和孙少爷,他就指着他们再设法搭救二少爷呢!虽然他知道这些家伙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确切地说,这些人的凶恶简直比那些真正的土匪还恶上几分呢。向三爷说二少爷交友不慎,误结匪人,恐怕还真没说错。眼下祸福难分!指着这些瘟神去搭救二少爷,能不能成事目前还真不好说,就算万一成了,估计也离不开一个黑吃黑的结果。这也是向家流年不利,怪不得别人,赶明一定要给张天师烧注高香才是正经呢。 老头擦擦额角冷汗,心下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可不能得罪这些瘟神,否则别说搭救少爷,只怕向家立时就有灭门的惨祸!这些个凶人说的好听是什么庄丁,拿起刀枪来跟那些匪人又有什么区别,只怕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正想地发怔,突然看见雷洋的大嘴巴吞吞吐吐地转向自己,忽而又狞笑起来,嘴巴角咧了咧,向后拉去,直拉到耳朵跟,露出满口森森白牙! 老头吃了这食人生番一吓,急忙闪避,却见那头领的大嘴巴一面里吐着魔音,一面又伸出老大一个手掌,呼啸而来,却似大虫爪子一般,牢牢按在自己肩膀上。 这一吓可是非同小可,老头待要起身,却发现半个身子都瘫软在那里,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又哪里挣得脱去! 雷洋心头真是又郁闷又失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向来自诩的最具亲和力、感染力的笑容竟把这大户人家的老管家吓成这般模样。无奈之下只好举手在老头眼前晃晃,明知故问道:“老管家这是怎么了?这手怎么抖个不停,谁把你吓成这样?” 老头却不知听没听清楚他的话,茫然地点点头,一副缺魂少魄的样子。 雷洋亲切地笑着安慰道:“老人家莫怕,自有雷洋替你做主。管他天王老子、王母娘娘,任他多能耐的好汉,在我面前也不是个。你且放宽心,先借我把菜刀,待我结果了这三头蛮牛,取了槽头肉给您下酒压惊的说……” 老管家向春年再也受不了了,如见了无常恶鬼一样,惊叫一声,死命挣了起来,落荒而逃。 。 雷洋望着老管家慌里慌张的样子,脸上再也绷不住了,终于像个做了恶作剧的孩童般,没心没肺哈哈大笑起来。转眼看看王家三头笨牛目瞪口呆的样子,又是一通大笑,只笑得泪眼生花。 叫驴早笑弯了腰,指着大牛道:“你们几个,平日里也是精明似鬼的人儿,怎么到了头领面前却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笨口拙舌,计蹙谋穷!头领是逗你们的,如果你们真有异心,老大多么厉害的人物,又怎能容你们活到今日!” 兄弟三人虚惊一场,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汗透重衣,腿脚酸软、腰身无力。这些江湖上混的汉子,俱是心明眼亮之辈,此番见识了头领的手段,心中更多了几分敬畏,益发坚定了追随之心。 二牛方才被兄弟们怪罪,此时虽然无事,心中却难免抑郁,不忿道:“好你个死犟驴,都说你打架厉害,没想到扯起谎来倒也是一把好手呐!说起来你还是俺排长,不仅不知道关照一下兄弟,还和头领合起伙来骗俺,差点把俺吓了个半死!” 叫驴也是个无赖:“吓一吓,也没什么打紧嘛,不见你少块肉呢,何必那么小心眼!” 二牛委屈道:“我小心眼?你倒试试这滋味!听说排长大人前些时被槐九那死鬼一枪打烂肚肠,怎么阎王爷也留了你吃顿晚饭呢,那也省着你在这里害人。” 叫驴怒道:“你小子吃狗屎了?嘴巴怎么这么臭啊!我是有心吓了你一吓,可你们哥仨当初来的时候也确实言语不实啊,这又怪得了谁……” 雷洋眼见几个手下闹做一团,叱道:“都吵什么吵!一个个吃多了撑的,为点小事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羞不羞人?带你们上县城来,可不是好耍的,现在支走了老管家,你们几个不是有精神吗,倒是给我说说看,向家的二少爷,到底有什么方法子可以安安稳稳地把他掳回来?” 这话一出口,却比什么命令都管用,一干手下全闭了唇舌,似闷声葫芦般一言不发。 ; 第五十一章 定策 绑票这种事情,雷洋虽听得多了,但是真正遇到,而且由他具体负责组织营救,却是大姑娘上花轿,平生头一遭。也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种事情上没多少经验,他这才带了跑惯江湖的王家三兄弟等人以备咨询。当下也不客气,直接了当道:“向家二少爷,无论如何,我是要囫囵解救回来的!至于银钱,老子可是一个子儿都不想给那些歹人。我先在这里把这个调子定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今天晚上趁着大伙都在,就集思广益,给爷拿出个方略来。” 众人听得眉头大皱。也是,这苦主当的也太强悍了些,设若全天下的苦主都抱着这般心思,那任他多能耐的绑匪恐怕也得金盆洗手了。 叫驴魈叫道:“既然如此,那还商量个鸟,点齐了人马杀过去就是了,爷爷倒要看看那帮鸟人长着几个脑袋,敢得罪我们老大相好的姑娘……” 雷洋虎目一瞪,盯得叫驴没了声息,这帮惫赖家伙,几天不管教,忒也登鼻子上脸了。 四牛“切”道:“说的轻巧!杀?杀谁啊?现如今连这案子是哪个山头作下的都没弄清楚,你往哪里杀去?”他这番言语,却是报了方才一箭之仇。 二牛道:“也未必那么难,待他们派人来勒索银子,我们派个机灵的兄弟牢牢跟了去,不就知道对方底细了吗?”兴奋地搓手道:“到时候咱们安排大队人马,来个按图索骥,把这些兔崽子们围个水泄不通,岂非人赃俱获,手到擒来!” 大牛颔首道:“这也未尝不可,不过须得小心在意,若是打草惊蛇,让贼子们转移人质,星散逃走,那就不妙得很。” 二牛挠了挠头,显是思虑不周,未曾想到这些手尾。 叫驴摇头道:“这伙子贼人如此嚣张,只怕未必是什么怕事之辈,依我看,怕就怕他们前脚拿了赎金,转过身就撕了肉票,若是这样,只怕我们救援都来不及呢!” 几个人连连点头,都觉叫驴说的有理,自古杀人越货之徒,向来心狠手辣,又有什么事情做不的出来呢? 雷洋心中一动,脱口道:“或者我们可以‘买一送一’……” “买一送一?”几个手下一头雾水,不解地问。 雷洋抽了自己一嘴巴,心道又犯了“失语”的毛病,正色道:“劫匪若是派人过来开价,我们就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你们说他们肯是不肯?” 几个手下都是老江湖了,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只怕他们是不肯的。” 牛大道:“江湖上的汉子,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个不是谨慎万分,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虽说贪图钱财,不过毕竟性命要紧。据我所知,太行山的寨子里,还没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规矩。因为土匪们也怕苦主告官,怕别人设下埋伏阴他们呢。” 雷洋点点头,心下暗暗称赞,心说这王大牛倒是思虑周详、条理清楚,颇有几分参谋人员的潜质呢,便又问他道:“如果我把赎金增加一倍呢?” 牛大一怔,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恐怕还是不行。” 雷洋继续道:“三倍呢?不行的话就四倍……而且赎人的时间地点由他们来定!” 大牛额头冒汗,心里虚的发慌。他也是当过山贼的人,可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想都没这样想过。寻常苦主,遇到这种事情,往往自认倒霉,想要人质平安归来,就只有千方百计筹钱救人。就算富裕的人家,也会找门路托人求情讲讲价钱,能省一点是一点,哪里听说过主动加价的苦主!站在劫匪的立场,这事怎么看怎么邪门,但是真去挑毛病,却又挑不出来。 “若是三倍,四倍赎金的话,恐怕……恐怕他们也会动心吧——只是我担心他们会起疑心……”大牛期期艾艾道。 雷洋断然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番正是要煽得他们贪念熏天,诳得他们疑虑重重,只要他们慌乱起来,自乱阵脚,我们才有机可乘!” 几个兄弟也略略琢磨出了点味道,露出思索的神情。 大牛脑子活泛,领会得多,缓缓道:“到时候几个折冲下来,无论他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都会给我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和时间,头领自可从容布置,将他们一举成擒!” 众兄弟听得惊叹不已,个个都是敬仰之情溢于言表。二牛击节叹道:“高哇!怎么我的脑子就想不到这样的妙计呢!” 雷洋把众兄弟这番神情尽数收到眼底,心头大乐,就好比三伏天里吃了哈根达斯,三九天里喝了卡布其诺一般,舒爽异常。 众人议到这里,已略略定下方略,心中大定。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那背时的劫匪派人前来“报价”,即可依计行事。当下叫来老管家,要他着人添酒加菜。 可怜的老头方才还看着这几个凶人喊打喊杀,眼看就要内讧起来,血溅五步,这会儿却又在一块谈笑风生、兄贤弟友,直比亲兄弟还热乎。他也不敢多嘴问上半句,乖乖带着下人,屁颠屁颠上下服侍,忙个不休。 。 这一顿酒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快到亥时才算罢休。老管家带人送上洋瓷面盆,盛了热水,备上东洋面巾,服侍众人净手洁面,这礼性,竟比初时更显周到殷勤。 雷洋见了那帮猴崽子受宠若惊的怪样子,也不禁莞尔:“老管家何须如此?这些乡下汉子向来粗野惯了,倒叫老人家见笑了。” 老头唯唯诺诺,却道老太爷有请。 雷洋心道,这酒也喝了,饭也用了,心下也略略有了个大概方略,便不再推辞,跟了老管家径去后院拜谒向老太爷。 ; 第五十二章 内鬼 雷洋入得房来,自免不了四下打量一番。向家虽然豪富,当家人的卧房却简朴异常。不过虽说简朴,那也是相对而言。单只这套黄花梨木雕龙八扇折屏和紫檀木的架子床,显然就是前明风格,这要是拿到后世,只怕没有十几万是拿不下来的。不过放在眼下,虽然也算不错,毕竟寻常得紧。 老太爷倚在床上,见雷洋进来,忙欠起身来,想要下床行礼。 雷洋抢上两步,扶着老太爷从紫檀木的架子床上下得地来,安坐书桌之前,止住老人家起立行礼的心思。 老太爷拗他不过,坐在桌旁简单稽首作了个揖。雷洋忙着给他添茶加水,责怪道:“老太爷有什么事情,只管言语一声,我们这些后生晚辈,自然乐服其劳。再说您老身子也不大方便,万一有个好歹,叫我们于心何忍?” 老太爷叹道:“头领此番救回阿雪母子,对向家已是不世之恩,今日又解了老朽阋墙之难,老头子我怎么感谢也是报答不了的,行这个礼,又有何不可?” 雷洋自是放低身段,连连推让,毫不居功。心下却叹道,这老头儿倒真不愧是个生意精呢,单只说报答不了,却不提如何报答。 “唉!说句见外的话,老头子我跟头领非亲非故,却要五次三番地麻烦你,小老儿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老太爷拉着雷洋的手,哀求道:“但是事关向家香火,老头子也只能典颜相求。头领放心,老朽不是刻薄之人,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老朽痴活一世,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自不会亏待头领。只要能保得小儿平安,再多的银子,我也是舍得的。” 雷洋心说这才有了点实质内容,打了个惊章,奇道:“老太爷既然舍得银子,东明少爷自会无恙归来,您究竟担心何事?”又柔声劝慰道:“绑匪拿人,也不过贪图赎金,想来得了钱财,自会放人归家的。真正丧心病狂,得了钱财还为恶的,虽然也不是没有,不过还是极少的。毕竟,黑道也有黑道上的规矩,若做坏名声,惹起公愤,只怕与他们也是无益的。” 老太爷捶胸顿足道:“东明的事情,并非那么容易……若真是寻常强人绑票勒索,那就好了!这次的事情,委实……”老头的话只说了半头,却跌足长叹:“总之这次的事情,只怕没那么容易!” 雷洋迟疑道:“老太爷的意思是……” 向老太爷看看左右,枯瘦的手指点点桌面,压低声音道:“这事……只怕还是有内贼的。” “内贼究竟是何人?”雷洋道:“老太爷心中有数吗?” 老太爷默默地点点头,却没作声。他显然也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似这等有辱门楣的事情,一时之间哪里能厚着脸皮外杨家丑? 雷洋盯着这沉默的老者,缓缓伸出三个指头,沉声道:“可是此人?” 老太爷老脸发红,不像是受害的一方,反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般,尴尬地嗫嚅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雷洋道:“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向老太爷无奈道:“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瞎子吃汤圆,自个儿心里有数,又哪有什么真凭实据?” 雷洋道:“既无真凭实据,那就动他不得了。老太爷究竟担忧何事?怕他们内外勾结,谋夺向家产业么?” 老太爷垂泪道:“这些许产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原本就是过眼云烟,就算叫我这老头子让与他们,又有什么打紧?怕就怕这些豺狼为了永绝后患,拿了钱财还要害我东明孩儿呀!还有宝儿!他们今日为了争产能对东明下手,难保明日不会对宝儿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雷洋心说,想要他们不撕票,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下有了这个内部线索,行事起来,更是万无一失了。当下愁眉苦脸道:“若真是这样,事情可就难办了!” 老太爷垂下眼帘,连连点头:“就是知道事情棘手,才求到头领名下啊!若是头领能保得东明平安,小老儿愿意分出一半家财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雷洋心说乖乖,一半家财呢,那该有多少啊,数不过来呀! 这头领却显然是吃了一惊,跳将起来,摇头摆手道:“不可!万万不可!”这一回却是语出至诚:“老太爷说这样的话,把我王雷洋当作何等样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我辈侠义中人义不容辞之责任,岂可乘人之危*?”言罢又正色道:“虽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也是正经,只不过……” 老太爷担心道:“只不过什么?头领但说无妨。” 雷洋却羞涩地摸摸脑门,不好意思道:“只不过这一半家财,未免……那个,太多了些吧?” 老太爷道:“不多不多。只要头领能保得小儿平安,就算举家相赠,那也是值得的!” 雷洋心中其实早有别的打算,这个时候自不能露出贪财急色的模样,失笑道:“好教老太爷知道,并非雷洋夸口,其实解救东明的事情,不才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不过能否成事,那就要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老头子听了这话,着实惊喜,恰似吃了定心丸一般,放下心来,拉着雷洋的手,连连道好。 雷洋正色道:“不过我做这些事情,却并非贪图老爷的酬谢,什么‘一半家财’的言语,那是再也休提!否则就请老爷另请高明。” 老太爷道:“那可不行,就算头领仁义,也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们白白幸苦一场啊,皇帝老爷还不差饿兵呢。” 雷洋想想也是,这才应道:“老太爷定要坚持,事成之后送些零花钱给小的们买些吃食也就是了。” 向老太爷闻言也是一笑,他的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这头领脸嫩,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百般推脱,但是自己这礼性却是少不得的,到时候自然要安排些谢仪,不过眼下却不需言明。 他的心里,其实更着紧自家孩儿,当下转言问这头领有什么妙法能救人回来。雷洋侃侃而谈,把方才议定的方略说了个七八分,端的是天花乱坠、天衣无缝。不过如何利用三爷这条线索,他心中一时还没什么成算,也就略过不提。 老太爷听了这闻所未闻的法子,一时也是拍案叫绝,连呼高明,心下益发定上三分。 这一场较量,才刚刚开始,需斗智,亦需斗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