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册妖魔录》 第1章 婚喜 老屋子要拆了,黎言清毕业后回去收拾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 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什么值钱的东西,倒是天色已经渐晚。 “就在老屋子里將就一晚,能省就省吧,虽然半塌著,但至少不会垮了。应该吧?” 他如此想到。 朦朧中,黎言清再睁眼时,已经不在老房子中了。 四周。 感受不到时间,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窗外透进来的光,是红的。 一种淡红,像红纸封窗,又像霞光凝在玻璃上。 黎言清坐起来,发现自己穿著喜服,胸口掛著大红,肩头还有红绸,一时间大脑在宕机。 “我,我不是在老房子里睡的吗?这给我干哪来了?” 身下不是熟悉的床垫,而是一张宽大的雕木床,红色纱幔垂落,香味浓重,像檀香混著血藤,甜得发腥。 屋子里贴著一张张的双喜,全是红纸剪,贴在门框、窗沿、灯笼上,甚至连床头的铜镜边也有。桌上是一对蜡烛,烛泪已干,火苗却未灭,正红亮著。 正是婚喜之日。 黎言清试图下床,腿刚一动,房门便轻轻响了。 吱呀一声,有人在门外,手扶门板,慢慢地推开。 那是一道瘦高的影子,顶上罩著一层红盖头,从门缝正正站著,身姿纤长,步子很稳。喜服下摆拖在地上,无声。 是新娘。 新娘未语,先站。 黎言清的喉咙紧了一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之有一种严重的违和感。 他看著那身影缓缓踏进门来,盖头之下看不清五官,只见耳垂垂著两个沉重的金坠,隨著动作一点一点晃动。 她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鞋底没声音,只看得见衣角微抬,手掌垂著,白得泛青。 门开了,新娘跨过门槛。 她的脚轻若无物,踏在地上却无声无影,红盖头下看不清面容,只能见裙角盪开一点波纹,蜡烛隨风跳了一下。 新娘立在床前,声音婉转如水,轻轻对著黎言清道:“夫君今日饮酒可多?大喜之日,也要多注意身体。” 话音不急,像是说惯了这句,轻柔得有些发腻,却恰恰带著旧时妇人的规矩礼数。 黎言清胸前红一晃,身体感到十分不自然,嘴里竟自然而然应道:“娘子说笑了。为夫自认为还是有些酒力,那些小子自是喝不过我。” 像是这一句台词不是他编的,而是自那具身子里流出的本能。舌尖甚至带著一点酒味,苦涩的,像早已喝下了几杯。 那红影咯咯一笑,未语先媚,便顺势坐入他怀中。喜服的厚锦擦过他的手臂,有重量、有温度,不像幻觉。 新娘的手轻轻托住他下頜,他也几乎是顺势將手放上去,將盖头轻轻揭开。 红布一撩,落下时带出一阵檀香。 面下,是一张极艷的脸,眼尾细长,唇色浓似熟樱,眼角晕著胭脂红,唇边带著一点勾魂的笑。 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美,太对称,太顺滑,几无破绽,美得像是被雕刻出来的。 她笑道:“夫君,可是看入了迷?” 黎言清也不假思索地回道:“娘子貌美,为夫自是著了眼。” 说完便要俯身吻下,心跳平稳,仿佛早已千百次经歷过此刻。 新娘却轻轻一推,指尖贴在他唇上,说道:“夫莫著急,先待妾身更衣,再来不迟。” 她起身,步入屏风后,红纱將她身影映成一抹柔影,衣物宽落时发出一声声轻响,像水滴在瓷上。 片刻后,新娘从帘后走出,只著一件红绣肚兜,腰肢盈盈一握,长发如瀑,面上带著一点霞红。 她走近了,眼神半低,嘴角一抹笑意,“夫君,还且伶惜妾身。” 她的皮肤太白,在烛光下几乎透明,血管在脖颈边若隱若现。 新娘走得极慢,几乎是贴著地滑来,长发挽起,搭在胸前,纤腰只束一条红絛。烛光打在她脸上,那张脸像是人间最妍的画,眉眼浅笑,嫵媚温顺。 待到她走到黎言清背后。 “夫君……” 她低声唤他,语气像落雨般轻软,话未说完,便从背后抱住了他。 贴上来的触感,却不带温度。 黎言清先是僵了一瞬,下一刻心里便生出一种极不对劲的寒意。 不是那种冷风吹骨的冷,而是皮肉与冰直接相贴时的那种硬、滑、粘。像什么东西贴在背上,慢慢包裹,像剥皮那样,从脊樑缠到前胸。 他猛地回头。 红纱犹在摇晃,但床上的人——已经不在。 站在他身后的,不再是那位巧笑嫣然的新娘。 只见床下堆著一张喜服,一张脱落的人皮摊在其上,刚从身上扒下来似的,尚带余温,肚兜与皮肤连在一起,正从喉咙的位置翻卷下来。 那皮底下的东西,站在黎言清眼前。 一具青色的身躯,披著湿毛,双目泛白,面部轮廓扭曲畸裂,口鼻都偏在一侧,唇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狗獠般的尖齿。它眨了眨眼,像是在笑。 它的手指缓缓抬起,搭在黎言清的肩上。 他还未发出一声惊呼,那嘴便张开。 血盆般的大口带著尖叫般的风啸,瞬间扑来,一口便將他整颗头颅咬下。 鲜血四溅,红喜床上,一具无头的尸体踉蹌倒下。 第2章 怪书 黎言清猛地睁开眼,心口跳得厉害,冷汗早已湿透后背。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发现只是一场梦。於是顺手拿到了在枕边的水瓶。 黎言清仰头灌了两口,温水顺著喉咙流下去,胃里暖了一点。他对著空气嘆了口气,自言道:“多半是太累做噩梦了。” 手机放在旁边,屏幕还亮著,背景是一张毕业照,他站在中间,笑得勉强。 周围人早就联繫不上了,大家都各自奔著工作去了。他低头摸了摸胸口,那片湿已经被体温蒸乾,衣服贴著发黏。 黎言清重新躺下。 第二日。 天还没亮透,黎言清站在老屋前。 村子已经没了,房子一倒,连回忆都得往泥里找。 他站在老屋门口,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小时候,屋檐下吊过腊肉,门框上贴著爷爷写的春联,那纸早不见了。黎言清蹲下身,拉开了床边的那只旧柜子,门轴咯吱作响,像老人在咳。 他忽地发现,抽屉最下层垫著一块油布,油布底下压著一本书。封面泛黄,书页交错,一黑一白。 黑页像墨洇在布上,白字未显;白页乾净无痕。黎言清翻了几页,全是空的。 黎言清想到:“还真是本怪书。” 他把书合上,扔进行李箱底层。爷爷生前爱收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可能是古玩,没准还能卖点钱来充实自己行囊。 屋子最后看了一眼。黎言清没动那些老照片,没带走旧衣裳,只把一张折了角的高中毕业照放进口袋。 阳光斜著照进来,一束落在灶台旁,铁锅的把手上还缠著半截红绳。 黎言清关上门,没锁,也没必要再锁了。 --- 从渝西山区到深城沿海,二十四个小时的大巴。 票是最便宜的,座位靠近后轮,每过一个减速带都震得人骨头髮酥。 窗外从山路十八弯渐渐拉成直线,景色模糊得像印在水里的老照片,黎言清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家乡。 深城租房不容易,基本都很贵。 网上便宜的不是骗局就是合租的隔断间。黎言清在地铁口转了三站,找到一家中介店。 店面小,门口贴著月付可谈,玻璃门推开,坐里面的是个精瘦男人,穿著旧西装,头髮梳得油亮。 “租房?” “嗯。” “一个人?” “嗯。” “预算多少?” “最多一千。” 男人咬著牙籤,抽出个本子翻了翻,说:“这个价只能找点偏的,要不你看看这个,老小区,但独卫,能住。” 他写了个地址递过来。 幸福小区,四栋四楼四號。 “名字听著,挺,吉利的?”黎言清訕訕的说。 男人笑了笑,“这房子,住进去就知道吉不吉利了。” --- 小区在市边,砖墙长霉,门岗形同虚设。进了院子,一排排楼挤在一起,楼间距小得能听见人家吵架。 四栋靠最里面,楼道尽头的那一户,角落隱著,阳光照不过来。 门前贴著一副褪色春联,纸边捲起,字跡糊了;门中央没有“福”,却贴著一张钟馗像,斜斜的,眼白冲外,画轴角被红绳缠了几圈,勒得紧。 中介在旁边笑:“房子空了十几年,之前的人不知道是哪户,钥匙都换过好几茬了。你別怕,能住人。” 门上加了一道防盗门,锁新,门板老,门槛低陷,像是走进去了就难再走出来。 屋子一打开,一股潮气出来,闷。窗开在西边,光线只落在客厅一角。地砖裂纹像藤蔓,顺著墙角延伸。 真正的藤蔓也有——从臥室角落的缝隙钻出一丛,叶子向內弯,逆著光长。 中介不进屋,只在门口看了看,说:“收拾一下能住。我把钥匙给你,有事再联繫。” 黎言清拎著箱子走进屋里,地面沉了一下。空气沉闷,厨房柜子松垮,灶台铁锈,床板翘边,电视壳老得泛灰。 他把窗开了条缝。阳光不够,风也不进来。 行李放在墙角。黎言清弯腰打开箱子,把书翻出来,隨手丟到桌上。 黎言清把门锁好,屋里灯黄,不亮,忽闪一下后才稳住。 桌角的藤叶微微抖了一下,不知是风,还是別的。 门锁上了。 黎言清在门口站了几秒,背后楼道的光灭了。他拉开玄关的小灯,光源是老式节能灯,顏色偏绿。 房子整体不大。客厅连著厨房,厨房连著小阳台,阳台对著废弃的晾衣架和半堵墙;臥室紧挨著洗手间,门与门之间隔不到一米。走动几步就能转遍一圈。 布局奇怪。 客厅门冲阳台门,中间无玄关阻挡,光从西窗穿过屋子,一条直线贯通,正对主臥。 卫生间门也正对床尾,水气直衝,地势微陷,脏水不易排清。 他站在屋中间想了一会儿,把阳台那张摇晃的摺叠桌搬过来,卡在主臥门外,挡了床头正对卫生间的视线;又把玄关那张木架拖过来,斜著立在厨房门口,做个气口。 桌脚不平,黎言清垫了半块砖头。 这屋子至少十几年没人住过。地板边角翘起,旧纸皮下压著几张老报,標题是“申奥成功”。 橱柜最上层还有调料瓶,全空,封口结著灰膜,像是灰自己长出来的。 他抽了几张湿巾擦了会儿,擦掉了一层皮似的污垢。东西不多,行李也轻,一床被褥,一个水壶,两套衣服,几本旧书。 最底下那本怪书没动。 黎言清没再多翻,隨手把它放在进床头柜上。 天黑了。 西边的最后一点光从砖墙后隱没,邻楼对面的窗户一扇扇亮起来,有人在打麻將,有人在煮饭,有人从厕所出来赤膊抽菸。 他把灯关了,躺下,枕头有点潮。黎言清翻了个身,背后是墙,墙那一侧是客厅,客厅的门还没关,风吹动门缝,吱呀一响。他没起身,只闭上眼。 门声停了。 藤蔓在角落里贴墙而生,没长长,也没死。 —— 半夜,黎言清被闷醒。 胸口压著一股钝钝的湿气,像是有人坐在身上,又像是肺里灌了雾。 黎言清撑起身,后背汗透了,贴著被子冰凉。他坐在床沿喘了口气,摸了下胸前,衣服湿了大半。 屋子一点风都没有,可他却打了个寒颤。 臥室无窗,门关著,光线一点也透不进来。他摸到手机,点亮屏幕,一看。 2:32am。 床头柜的那本书,封面正轻轻地动著。 没有风,也没人碰,它就那样自行翻起了一页,又缓慢地合回去,再轻轻震出一丝缝隙,如呼吸。 黎言清屏著气,伸头过去,指尖靠近,书忽然自行弹开,黑页展出,纸面上浮出两个字。 妖魔 接著是第三个字,像从纸缝下渗出来似的,笔锋如鉤。 录。 三个字之后,黑页泛起光影,仿佛画布正在被悄悄上墨。 线条先出现,是毛笔风格的勾勒:一个人形蹲坐著,背对画面,手里拎著一张完整的皮,它正將那皮往自己身上套。线条迅速被涂色,皮上有印记,耳、鼻、嘴都画得精细。 像穿衣服一样套皮。 图下落著一行小字,字很细,古体,像是碑文上拓下的笔跡: 画皮。 他咽了口唾沫,没动,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书页没有再翻,但那幅画像还活著,线条下的怪物正低头繫著什么,看不清,像在拉紧脚踝的皮扣。 黎言清伸手去关书,书页毫无阻力地合上。 他拍了拍头,自言自语道:“是梦吧?没错,肯定是梦啊,出现幻觉了,先睡觉吧,这两天还得找工作呢。” 熄了手机屏幕,黎言清回去倒头就睡。 第3章 兰陵 再次睁眼的时候,四周不是屋,不是梦,也不是黎言清那间臥室。 他正躺在一片砖石残瓦之中,地面裂著缝,缝里长著几株苦艾。屋顶大半塌了,斜斜插著几根梁木,尘灰乱落。 前方供著一尊神像,却早已残破不堪,脑袋不见了,衣袍也剥落大半。 黎言清缓缓坐起,才发现身下是草蓆铺的,旁边还垫了块破布。 还没等他搞清楚怎么回事。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声音沙哑却带笑意:“小后生,可是醒了?” 黎言清转头一看,只见供桌旁坐著一个老道士。 那老道穿著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领口破了两个洞,头髮稀疏却束得整齐,手里端著个酒葫芦,嘴边刚放下,一脸愜意。 他腰上別著两把剑,一长一短,一铁一木,木剑漆黑髮亮,铁剑旧得掉渣,像是许久未曾开刃。 黎言清撑著膝盖起身,嗓子哑著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老道仰头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膝盖道:“老道我嘛,王渊虹是也。小后生,老道我观你衣著,不似本国人,可是西域之人?” 黎言清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是原来的那身短袖牛仔裤、旅游鞋。 他脸色变了变,心里冒出一句:“……臥槽了,就这么穿越了?不对,肯定是梦!” 想完,黎言清猛掐自己的大腿一把。 “嘶—” 一股钻心的疼。 王渊虹见状,也没阻止,只当黎言清是刚醒,脑子还一片混乱,然后自顾自接著说了下去:“老道我来这儿三日了,也看你躺了三天了。这地方怪得很,夜里总起阴风,也不知你哪来的,身上连伤也没有,却昏得死死的。” 他抿了口酒,笑得慈眉善目:“你这后生命硬,能活过来,得多亏我老道哩。” 黎言清听著,脑子依旧一团乱麻,梦与现实搅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在梦中,但腿上的疼又是真的。 王渊虹晃了晃葫芦,咕嘟灌了一口酒,眯起眼笑著说道:“你这小后生啊,真是命大。一口气吊了三日三夜,好在老道我每日烧水,餵食、吊著你哩,要不早被那夜风吹走魂了。” 黎言清心头有点发毛,显然还没有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只认为这肯定是梦,掐腿都还没醒来,肯定只是睡得深了些,这样以此来说服自己。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但他面上还是撑著抱了抱拳,声音微哑:“多谢王道长救命之恩……只是在下身上著实无物供付,怕是……” 王渊虹摆手打断了他,咧嘴一笑,皱纹都挤在一起:“么事么事。老道我救人不为图財,有则两铜钱,无则——”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庙外,“跟老道我几日也行。” “哪儿的风吹来你这后生,得慢慢看。” 黎言清抬手摸了摸脑袋,头髮还乱著,指尖一抹是灰。 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那就,多谢王道长了。” 庙门吱呀一响,石阶上尘灰扑落。 王渊虹背著剑、提著葫芦,一步步走下去,黎言清隨后跟上。出了庙前破墙一转,才发觉这座庙原来建在山中,庙后是林,庙前却开阔得很,一眼望去便见山脚下有条官道,直通远处城门。 朝霞刚起,雾气散了一半。那座城並不高大,四角城楼略显破旧,唯有门楣上嵌著一方石匾,满是风蚀之痕,却还能勉强辨出那一笔大篆。 “兰陵” 黎言清眯著眼看著那两个字,心中直犯嘀咕:“兰陵……倒是听过这地名。可是哪朝哪代的呢?看这制式,不像先秦,也不像两汉。只希望別是乱世。”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身打扮:短袖、牛仔裤,旅游鞋,確实不伦不类。 王渊虹走在前头,忽然转头笑道:“小后生,你还没告诉老道我你叫啥呢。说不准,咱俩还真有缘。” 黎言清顿了一下,答道:“我叫黎言清。” “黎言清?”老道咂咂嘴,笑出声来,“这名字倒是像个读书人的,可你这头髮……”他用木剑头指了指他的短髮,“咋剪得跟个和尚似的?不是剃度吧?” 他上下扫了一眼,“不过你身子骨看著不像受过髡刑的,皮包骨头可不像是你这筋骨。” 黎言清苦笑著挠了挠头,没接话。 下山的路不险,只是绕得远,实走起来也有一炷香时辰。那道看似不远的兰陵城门,愣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城门口守著几个兵,穿甲披刀,神情不算严厉。一个兵抬眼看了看他们,一个虽然穿著还算乾净但是破落,一个穿著奇怪,还莫名其妙的短髮,便开口问道:“干嘛的?” 王渊虹哈哈一笑,拍了拍黎言清的肩膀道:“老道我带的西域徒弟,前几日走火入魔,晕了三天三夜,才好些。” 说著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悄悄递过去。 守兵接了,打量黎言清两眼,笑著点了点头:“进去吧。” 两人穿过厚重的木门,进了兰陵。 街道尚早,人不多,柴车缓缓滚过石板路,远处传来剁肉的声响。阳光洒在檐角,屋瓦上积著些青苔,风吹动幡旗微响。 黎言清低声道:“……道长,方才破费了。” 王渊虹却咧嘴笑著摇了摇头,道:“哪儿的话,哪个丘八(对兵的蔑称)能拿得住老道我的钱?” 说罢,他手腕一抖,袖里晃出那串刚才送出去的铜钱,钱绳未断,连排列都一模一样,正安稳躺在他掌中。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王渊虹与黎言清並肩走著,一路上不断有人侧目打量。黎言清察觉了,有些不自在,抬手理了理头髮,却愈发觉得自己在这古风街景中格格不入。 王渊虹倒是神色自若,只是走了一段,忽地一拍额头,从背后包袱里翻出一件洗得泛白的旧道袍,扔给他: “穿上吧,免得老道我也跟著被看。你这后生,生得细皮嫩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里养的。嘖,兰陵城里人多嘴杂,要是传出老道我好龙阳,那可真是跳进药锅都洗不清了。” 黎言清脸颊一红,訕訕一笑,接过那件道袍披上。 道袍不新,却乾净,尺寸不大不小,穿在身上竟然意外合身。 再走几步,王渊虹忽然停在一家餛飩摊前。 餛飩摊搭在路边,用竹帘围著,里头升著一锅汤,热气氤氳,香味浮动,早起的行人不少都站在边上吃著。王渊虹往板凳上一坐,招呼道: “小二,来二两餛飩。” 说完又斜眼瞅了瞅黎言清,“再来个一两的。” 小二在锅边应了一声:“好嘞,两碗餛飩!”说罢利落地下锅、起面,手脚极快。 王渊虹双臂交叠在桌面上,忽然看向他,问道: “小后生,你说说,人活这世上,最重要的是啥?” 黎言清略一思索,答得认真:“……那自然是命。” 王渊虹一听,嘖了一声,鼻子里一哼,斜著眼道: “糊涂小子!命是重要,可命也要吃了饭才能撑著。你饿三天试试?不吃不喝,那可比直接死了还难受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著酒嗝:“所以啊,活在世上,最要紧的是——一口吃食。” 这话说得像什么大道理似的,黎言清本想笑,见他说得郑重其事,也就忍住了。 第4章 李家 餛飩很快端上来了。 一碗装得满满,足有二两,另一碗浅一些,是一两的。汤汁泛著微黄,餛飩皮薄如翼,里头的肉陷滚烫热腾。 王渊虹眼也不抬,直接端起那二两的,筷子搅了搅便大口吃將起来,边吃边嘟囔:“这餛飩啊,一定要趁热,皮一冷就散了,汤也没了味儿。” 黎言清小口吃著,味道倒不算特別,却胜在实在。吃到一半,他才想起问:“道长,那碗大的……” “你吃你的。”王渊虹嘴里鼓著,一挥手,“老道我修道多年,自是饭量大。” 两人吃完,王渊虹长舒一口气,捏起桌边的破布抹了抹嘴,然后从袖中抽出一串铜钱,哗啦一声甩在桌上,铜钱散开,像是精心设计过的瀟洒动作。他背著手,一扭头就走,仿佛下一步就要踏风而去。 黎言清忙起身跟上,嘴角微抽:铜钱確实甩得好,就是有点抖。 —— 两人一路走出餛飩摊,街道渐渐热闹了起来。 才走了不到三里地,前方忽有一处喧譁。围了一大圈人,有老有少,嘰嘰喳喳。 王渊虹一见热闹,眼睛一亮,步子都快了几分,边走边招呼:“快来快来,兰陵百姓的事,也值一观!” 黎言清只得跟上。 凑过去一瞧,原来是城內告示墙前贴了三张新布的募人告帖。三副图文各异,却都画著宅邸阴影,红纸黑字,帖下还贴著各家印章。 黎言清本以为是徵召乡勇討贼的榜文,一瞥之下却发现不对劲。 三张榜文全是请道士捉鬼镇邪。 第一张写的是: 东城李府夜起阴影,屋中烛火自灭,女眷多梦魘。望有道高人前往察因。酬谢十两银。 第二张写道: 西城刘员外近来心神惶惶,夜半常见亡妻身影,欲求镇宅之术,银十两,供膳。 第三张尤为惊悚: 南城段家二郎死相悚然。愿请高道设坛驱邪捉妖,银三十两,不惜重谢。 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听说东城李家家主的异母弟意外暴毙。” “刘家那妾室,不是半月前淹死的吗?也是怪哩……” “段家那事我亲戚看见了,说那儿郎死得……嘖,大婚之夜,头却被妖怪吃掉,段家那女主人就整日以泪洗面了。” 王渊虹听得津津有味,嘴角一咧,笑著嘆道:“呵,世道乱,鬼也多。瞧这几家出的银子,不少嘛。” 黎言清皱了皱眉,低声问道:“这些事……道长你打算接吗?” 王渊虹瞥他一眼,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你说呢?” 他拈起鬍鬚,望著三张榜文,缓缓开口: “捉妖降魔,虽非我辈之志,然既为道中人,遇事却不能避也,但凡事都要量力而行。” “而且,”他又一笑,“这饭碗都送到嘴边了,不咬上一口,岂不浪费?” 百姓言语尚未散尽,王渊虹却已转过身来,掂著鬍子,问道:“小后生,你说咱们该从哪家开始做起?” 黎言清一怔,答道:“道长你不是说,饭碗都送到嘴边了不咬一口浪费……那,自然是哪家出钱多,便去哪家了?” 王渊虹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抬手指著三张榜文,道:“咱不去段家。” “为何?” “先去东城李家,再走一趟西城刘家。” “那段家呢?”黎言清盯著第三张榜,心头不知为何一紧。 王渊虹却不答,反倒笑了笑,转身挤出人群,道:“我方才问你,人活世上,什么最重要?” 黎言清一愣,依旧答道:“你说的是……吃食?” 老道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甩下一句话:“错,这种情况,自然是命重要。若是想要保命,段家那事,就別去掺和。” 他话音一落,手已伸出,一前一后揭下了东城李家与西城刘员外的两张告榜,轻轻一抖,折成两叠,塞进了袖中。 “这两桩事,老道我接下了。”他说得大大方方,一副游山吃斋顺便做点功德的样子,“至於那段家,银子虽重,命也重。” 黎言清站在人群边,望著那仍贴在墙上的最后一张告文,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可他细想之下,却又模糊得很,像是被什么遮住了一层,看不真切。 正愣神间,前方王渊虹已站到街口,回头喊道:“我说你这后生咋这么慢?快走快走,若是被別家道友抢了活,日后可没钱吃餛飩了!” 黎言清一抬头,只见老道负手而立,脸上带著惯有的笑意,阳光斜斜照在他酒葫芦上,映出一点模糊的红光。 他犹豫片刻,终是收回目光,快步跟上了去。 却说王渊虹与黎言清出了街口,一路寻至东城李家,行到门前,只见那李家大宅朱门高墙,檐牙高啄,门上张贴红符金纸,门神褪色模糊,却依稀瞧得出是钟馗夜叉。 王渊虹在门前站定,敲了两下门环,对看门的小廝笑著道:“烦请通传,就说王道长应榜而来,驱邪镇宅。” 小廝一听,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嘞!您稍候,小的这就去请老爷!” 说罢急急跑入府內。过不多时,便听一阵沉重脚步“咚咚咚”地走来。 门扇打开,一人身形肥硕,穿著锦绣道袍,肚子像掛了一口小钟,脸圆如盆,双下巴抖个不停。他一见王渊虹,立刻拱手作揖,满脸堆笑: “久仰道长大名,久仰久仰!贫家李昶,正是这李府主人,道长快快请进,快请进!” 黎言清在旁看得有些发愣:这李昶气派十足,面色红润,眉宇却透著一股惴惴不安。两眼虽笑,眼底却阴影重重,像连日未眠。 王渊虹也不客气,拱手回礼:“贫道王渊虹,受榜而来。” 三人一前一后走入李府。 这李府倒也非富即贵,院中青砖雕栏,古木斜影,池塘假山一应俱全,地面铺得光可照人,一看便是出自风水高人的手笔,布得极为讲究。 只是讲究归讲究,院中木却不知怎的俱显萎色,荷叶低垂,桃树不生,石狮子背后藤蔓攀绕,日头明明高照,院里却透著一股凉气。 走到堂前,李昶停下脚步,转身压低了声音说道: “二位道长,实不相瞒,府中异象已有半月之久,每至子时,宅中所有灯火,便忽地全灭,下人哪怕拿火摺子重燃,皆点不起,非得拖到丑时,才突然恢復如常。” 他顿了顿,似在犹豫,最终还是低声接道:“……家中一位女眷,这段时日夜夜梦魘,醒后总说有人站在床尾看她。我们怕丟脸,才说是內眷不安,实是……夫人快撑不住了。” 黎言清闻言,心中微凛。王渊虹却面色淡然,只是点点头:“可还有別事?” 李昶舔了舔嘴唇,额角微微冒汗:“还有一件……我本人,近几日每夜起夜,回来时浑身如水捞过一般,全身湿透,气喘如牛。可这几夜天气皆好,屋中无雨,实在古怪。” 李昶眼神晦涩:“我命不长,胖是胖,但一向康健,这几夜……我真觉得像是有人在勒我的脖子。” 王渊虹听完,也不多言,环视一圈,只淡淡地道:“好,贫道明白了。” 他说著,缓缓转头看了黎言清一眼,眨了下眼睛,低声笑道:“怎么样,小后生,你怕不怕?” 黎言清正襟而立,答道:“怕也得上,来都来了。” 王渊虹“嘿”了一声,笑著一拍他肩:“有胆,老道我喜欢。” 李昶却没听见两人细语,只忙著拭汗:“那道长是今晚就要入宅布阵?可要请法坛?香烛祭品、铜铃铜镜,我都备著。” 王渊虹摆手道:“先別忙。今夜贫道在此略作查看,若真有邪祟,再行设坛不迟。邪祟若真来了,倒也省得我们寻。” 第5章 幽鬼 王渊虹听完李昶那番敘述,忽地转过头来,皱眉问道: “那李夫人如今可还安稳?可在屋中?” 李昶闻言神色一变,忙点头道:“在在在!今日醒得早了些,这会儿刚歇下,就在西厢房里,道长若是想见,我这就带您过去!” 说罢,胖大的身形竟还十分灵活,当先领路,快步引著两人穿过迴廊、绕过池塘,朝西厢走去。 一路上,李府下人脚步皆轻,神色谨慎,连说话都压著嗓子,唯恐惊扰了什么。 黎言清走在其后,不由多看了几眼四周。他总觉这院子虽修得极精,但四角阴气不散,草皆蔫,连廊檐下都积了灰尘蛛网,不像是有女主人日日打理的样子。 没多久,便到了西厢房。 李昶抬手轻叩房门,低声唤道:“夫人……道长来了,我带人来看看你。” 无人应声。 他略有迟疑,又唤了一句,方才里头传来一个婆子模样的声音:“老爷,夫人刚躺下,睡得沉。” 李昶回头看王渊虹一眼,王道长只是点了点头,李昶便轻轻推门而入。 房中香炉未灭,薄烟裊裊,一股异香扑鼻,混著药味,令人微有眩晕。 屋內窗帘拉得半遮,床边垂著幔帐,帐內隱见李夫人仰臥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闭目不醒,呼吸却急促得很,胸口起伏之间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 黎言清一踏入屋內,目光便落到了床榻上。 他浑身一震,脚步也顿了下来。 只见那李夫人小腹微隆,身上虽盖著薄被,可在他眼中,却清清楚楚可以看见,她的周围,围著一圈子的幽鬼。 那几只幽鬼,皆是形体枯乾,手脚纤细如柴,头颅却极大,整张脸皱作一团,皮肉像是未长齐般,五官模糊不清,像是饿死,又受了殴打。 黎言清心头一惊,手指下意识捏紧。 王渊虹察觉到他的异状,眼中寒光一闪,低声问道: “你看见了?” 黎言清喉咙发紧,点了点头:“……看见了……” 王渊虹眉头倏然紧锁,右手已悄悄探向腰间的木剑。 “你看得清五官否?” “模糊得很……。” 王渊虹缓缓收回视线,目光从那李夫人移开,抬手理了理道袍衣袖,把李昶拉在一旁,语气低沉的说道: “你家夫人之所以臥病不起,实乃因为四周有鬼影,好似要找她索命。” “她体阴本弱,日久阴气侵体,自然落下病根。” 他话锋一转,眼神扫向李昶,淡淡道: “至於你——” “为何每晚起夜气喘如牛,浑身湿透?” 王渊虹冷笑一声:“那是那几只幽鬼弃了她,来寻你来了。” 李昶脸色顿变,先是僵立当场,继而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眼中满是惶恐,额头重重叩地,不顾地砖坚硬,连声哀求: “道长救命!还请道长救命!小人知错,小人……可以加钱!加多少都成!” 王渊虹望了他一眼,眸光幽深,轻轻嘆了口气: “想要解孽,也不算难,你自问,是否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几只幽鬼就算是不去轮迴,少魂折魄也要来寻你们?” “但这命债已结,事后需由你们去亲自了断。” “今夜子时,你与你夫人一同,前往你家宅后那口深井旁,老道我会在那里设坛等你。” “记住了,子时。”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李昶连连点头,如捣蒜般送著,道:“多谢道长大德,多谢道长大德!定当依言而行!” 王渊虹步至门前,忽又回头,目光深沉: “这事儿,阴阳难调,一线之间,成则脱孽,败则命断。” “莫误时辰。” 说罢,衣袖一拂,带著黎言清转身出了李家大院。 院门吱呀一声合拢,门后李昶却仍跪在原地,久久未起。 出了李家大门,天光已近傍午,巷口吹来一股微风,带著城中饭香与尘土气息。 王渊虹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身上那破道袍哗啦一声,像个晒久的老鸦扑翅。 他扭头对黎言清道: “走罢,前头巷子口那家茶牌坊味道不错,肚子饿了,先吃点东西再说。” 黎言清一愣,下意识道: “不是说要去准备法事的东西吗?” 王渊虹一听,顿时嘿了一声,笑得像是踩到了鸡毛: “你个小后生,也太实诚了。” 他捋了捋鬍子,半眯著眼: “几个缺魂少魄的幽鬼而已,翻不出什么浪来。老道我行走江湖数十年,这点小邪祟,抬手就能镇得住。” “方才那些话嘛。” 他眼珠一转,唇角带著点笑意: “不过是嚇唬那姓李的,让他心头打鼓些,也好让他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孽。” “像他这种人,富得流油,哪知道他有没有在这片地上压榨那些穷苦之人,哪知道他有没有为了吞得全部家產而弒杀血亲?” 黎言清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低头摸了摸鼻子,心里嘀咕: “得,这牛鼻子老道,原来也会敲诈唬人。”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也未必是坏事。 “唬他一下,也好让他以后不敢再隨意仗势欺人。” 他心头微嘆,脚下却还是跟上了王渊虹的步伐。 王渊虹一边走一边笑道: “而且,这李昶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到时候咱们拿个十两八两,也够咱俩吃上好几顿了。茶牌坊的酥饼你可还没吃过,配那小碗梅汤,哎呀,那才叫一个滋味。” “你记住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冲黎言清抬了抬手指,语气正经地很: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 黎言清下意识接口:“是那一口吃食?” 王渊虹大笑三声,拍了拍他肩膀: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哈哈哈!” 说著,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巷尾那掛著红布幌子的茶牌坊里。 门帘一掀,香气扑鼻。 第6章 往生 吃饱喝足,王渊虹带著黎言清绕出兰陵主街,拐进一片偏僻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片荒草地,四下无人,只有墙角残砖堆里藏著些猫儿,窸窸窣窣的。 老道理了理道袍,转过身,一改往日嘻笑,眼神罕见地正经了几分:“后生,我看你身气不凡,著相能活,眼能识鬼,当是不俗之骨。可愿拜我为师?” 黎言清愣了一下:“道长……不会吧?您这是要收我做徒弟?” 王渊虹一脸理所当然:“不会可以教嘛。老道我虽破落,但身上还是有些本事可以传授予你的。” 黎言清沉默片刻,回想这一日经歷,再想到王渊虹確有本事,也未將自己卖与他人,心下已有几分篤定。 於是他当即屈膝跪下,抱拳叩首:“师父在上,受徒儿黎言清一拜。” 王渊虹明显愣了一下,像是还准备了一大通劝说话没派上用场,挠了挠头,隨口道:“……早该知道你是个识货的。” 他笑著扶起黎言清,从袖中摸出几张黄符纸、一瓶浊水:“起来,来,为师先教你制符水。” 直到日落西斜,王渊虹都在教授他如何临摹灵符,讲述笔锋运转的气法,一边说一边指著纸骂: “歪了歪了,这种画法连耗子都不敢躲。” “你这是要干什么?鬼画符都不是你这么画的!” 黎言清学得极认真,一笔一画不敢懈怠,进步极快,王渊虹难得正色,点头数次。 待到天色全黑,王渊虹摸了摸下巴,忽然从隨身包袱里掏出一把包著油布的长物。 “拿去吧。”他说,將那物往黎言清怀里一塞。 黎言清拆开布,里面是一柄铁剑。剑身旧得发乌,剑格斑驳,柄上还缠著脱线的红絛。 “这是你拜师之礼,也算你入门的第一件法器。”王渊虹顿了顿,“记得了,斩妖,不只是靠宝剑,还要有胆识,智慧。” 黎言清郑重接过,重重一点头。 王渊虹忽地一拍脑门:“哎,不行不行……你现在虽拜我为师,但没个碟度在身,怎能算是正道弟子?万一被巡道的拦了,可说不清。” 说著他翻起袍袖,翻来覆去,从里衬缝里摸了又摸,最终掏出一个磨旧了的碟度,其边角破损,印痕模糊。 “先用著吧。” 接过来,翻开,两个字:“青阳”。 “……青阳是谁?” “你师伯的名。” “那他现在呢?” “除妖死啦。” 夜风拂动檐角枯枝,乌云低压,月光昏沉。 子时將至,李家深井旁,两道人影战战兢兢而来。 李昶搀著李夫人,步履虚浮。李夫人披著厚衫,脸色蜡黄,步子蹣跚。 王渊虹与黎言清早已等在井边。 就在二人站定的一瞬间,只见李昶肩膀微垂,仿佛有个东西骤然压上。 黎言清眯眼看去,那几只幽鬼正绕著两人行走,是不是伸出枯瘦的鬼臂穿过二人的身体。 王渊虹眯眼,低声道:“別动。” 说罢,他便自怀中取出数张黄符,贴在井栏四角,隨后在井边支起小坛,摆上铜铃、硃砂、水盂、灵烛一应器具。 道袍一抖,他盘膝坐下,掌中捏诀,口中喃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符水泼洒在地,发出轻微嘶啦之声,地面升起阵阵青烟。王渊虹唇舌不停,法铃一晃,清音如缕,响彻夜空。 那几只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向王渊虹。 黎言清瞧著,那几张脸上似乎浮现出模糊的五官,鼻子塌陷,嘴裂如缝,两个凹洞一般的眼位正直勾勾朝这边望来。 哪怕没有眼珠,也能感受到它的恨意。 王渊虹继续念咒,超度文句不断:“魂兮归去,无处为家,化形轮迴,不入邪祟……” 只见那几只鬼身上冒出丝丝黑烟,缠绕不散。它们齐齐低鸣了一声,张嘴发出尖细的嘶叫,旋即猛地一扑,直扑王渊虹!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挡在了鬼与道坛之间。 正是黎言清。 黎言清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一剑带著雷符砍出,几只幽鬼被他砍的四处逸散,但是却依旧不改执念,屡屡几次想要聚拢而来再出手攻击。 但隨著王渊虹的咒音落下。 风静了,火定了。 几只幽鬼身形一顿,身体迅速凝实,从一团模糊虚影,变得如实质一般。 李昶惊呼一声,猛地跪倒:“那……那是……李延一家?” 他终於也能看见了。 那李延是李昶的同父异母弟弟,在几年前与李昶互相爭夺嫡子位置。 李延自觉自己斗不过李昶,想要辞了李家,自己带些薄產离开兰陵城,岂知道李昶如此狠辣,竟然往他们一家的送行饭中下了蒙汗药,然后李昶叫了一群人將他们一家四口活活殴死,拋尸於这水井之下,用特法封住。 至於为何李延死了那么多年,近期才冒出来寻他这哥哥,可能是因为哪个下人在这里打水的时候,不慎破开了封口,导致阴气泻出,但毕竟以特法封了这么多年,魂魄早已残缺不全。 李昶一直跪著,此时终於挪动膝盖,慢慢靠近。他望著弟弟,脸上冷汗涔涔,却还是哽咽著低声道: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不该为了做那等事,做哥哥的对不起你……” 他垂下头,一边说,一边磕头。每磕一下,地上的尘灰便起一层,直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李夫人轻声啜泣,不敢说话。 忽然。 那几只幽鬼的身上开始升起淡淡的黑气。起初如烟,渐渐凝重,浮现出一丝挣脱的跡象。 王渊虹却已闭上双目,重新启口,缓缓念出: “魂兮归去,勿恋人间……” “六道开引,轮迴既定……” “善因恶果,皆归正理……” 是与前之所念不同的咒。 咒音如钟,迴荡在这破井之侧。风再次吹起,但却温和,像是拂面的春意。那缠绕在几只幽鬼身上的黑气在法咒中被一缕一缕引散,像旧皮被剥离,像尘埃归土。 片刻后,几只幽鬼的身躯开始透明,轮廓渐淡,像是月光下一场雾。 李昶只道:“哥,哥对不起你们,之后愿逢年过节日日祭拜,等哥下了地府,在予你做牛做马!” 那几只幽鬼虽不甘,但魂魄已然无法再维持,遂化光而去。 再无哭声。再无黑影。 唯余井边人,沉默良久。 第二日,天光大明,井边夜事已如梦过。 到了正午,李家设下午膳款待二人。饭菜丰盛,十碟八盘,皆是上好食材,想来李昶是真下了本钱,连李夫人也换了衣裳出面,气色虽未全復,却较昨夜清明许多。 饭后,李昶亲自送师徒二人出门,到了门口,又命下人取来一只沉甸甸的红木匣。 他双手奉上,语气恭敬道:“此中二十两银子,聊表谢意,道长高义,黎公子亦是恩人。李某……铭感五內。” 王渊虹一掂分量,笑了:“昨儿才说十两。” “昨儿李某糊涂,今日醒了。”李昶语气颤颤,“我所造之孽,皆是年轻之时被钱財迷了眼睛,但眼下斯人已逝……只求道长,不要报官。” 王渊虹闻言,眉头稍缓,抬眼看了看他,不屑道:“记住你昨晚的话,自己造的孽,自己下去了再还。” 李昶连连点头,低声称是。 王渊虹將那红木匣一甩,收入袖中。道袍宽大,匣子却似无踪。他拍了拍黎言清的肩,侧身出门。 黎言清回头看了李昶一眼,好似想在他的眼中再看出点什么。 虽然他很想为李延討个公道,但是王渊虹也没有多说,只看之后自己找个机会自个儿去报官,也算是为几个残魂伸冤。 他那肥硕的身体微微弯曲,算作告別。 两人走出数步,王渊虹忽然感慨一句: “哎,这世上啊,钱財也算作催命符,竟可使兄弟离心。” 第7章 刘成 兰陵城中,晨阳初升,街巷渐热。 王渊虹与黎言清师徒二人,不急不躁,晃晃悠悠地游走在市井之间。 或立在茶棚听书,老生口吐莲,说的是前朝丞相夜遇仙人; 或凑在街边看人掷骰子斗鸡,那老道看得眼都不眨,嘴角抖著,怕是心里也痒; 也有时钻进书肆,装模作样翻起杂谈志怪,嘴上嫌“胡编乱造”,眼里却透著熟稔; 再不济,就在棋摊边盯著老头下棋,时不时插两句嘴,贏了便笑呵呵地喝人家一碗茶,输了却扭头走人。 黎言清看在眼里,心中早觉瞭然。 某日晌午,二人坐在城南一处小酒肆,老道正用树枝剔牙,酒意未消。 黎言清放下筷子,装作无意问道:“师父,咱是不是还有刘家那案子没理?” 王渊虹眼皮都未抬,懒洋洋地道:“不急,时机未到。” “哦。” 黎言清闻言应了一声,心里却早就想明白: 这哪是时机未到,分明是钱袋未瘪,便不肯下工。怕是那刘员外给得不如李家大方,便想著先玩几日再去。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眼中却藏著笑意。 心道:这牛鼻子老道,也不是坏人,就是馋了一点、懒了一点、会唬人敲银子了一点。 可他没说破。 钱得慢些,住得舒服些,道袍洗得乾净些。 这老道能吃,能睡,也能斩鬼镇邪,便也算不负这师父二字。 — 到了夜里,师徒二人不再歇在那座破庙,而是住进了东城旅店。 一间上房,两床乾净被,还有洗脚水,王渊虹直呼: “此乃道中清福”。 黎言清看著他把一碟生吃得哗哗响,终於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的道號……是?” 老道剔完牙,一抬手,“你想打听为师的道號?晚点告诉你,得再多供我喝几壶才行。” 黎言清笑了笑,没说话,只望著窗外月色。 过了两日,盘缠渐薄,王渊虹终於放下酒壶,拍拍袍子起身道:“走罢,餛飩也该吃完了。” 黎言清本想调侃几句,却也知道正事要紧,便隨他前往刘家。 到了刘府,门前小廝早得了吩咐,一见是道人,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引著二人一路穿堂过院,奉为上客。 与前几日所去的李家不同,刘家更显寂静,府门清冷,院中几株冬青无人修剪,略显凌乱。 而那刘家主刘成,瘦如纸竹,面带病色,衣著倒整洁,一举一动颇有几分读书人做派。 王渊虹走了一圈,站定庭中,环顾四周,眉头轻挑:“府中气息尚稳,不像闹鬼之地。” 说罢,他负手立定,道:“请刘家主细细道来。” 刘成拱手,声音有些发哑:“亡妻王氏,於半年前病故。然近来数夜,总在梦中见她来。” “她唇动似言,然我听不清所说何语,每每梦醒,皆头痛如裂。” “我知自己读过些书,也知魂梦之说未必空虚,故请二位前来查明。” 王渊虹听完,轻疑一声,忽又盯著刘成,眼神如刀:“刘家主,可还有隱瞒?” 此话一出,黎言清心中一动,暗道:果然有事未说。 只见刘成面色一滯,嘴唇微微颤了几下,终还是低声道:“二位,隨我来吧。” —— 进了內房,屏风遮光,屋中点著香,气味清冷而淡。 刘成站在那亡妻的遗像前,神情沉沉。他嘆了一口气,道:“家中这点丑事,说出来也不光彩,但……也瞒不过高人法眼。” “王氏入我刘家为妻时,身边带了三个婢女。她与我伉儷情深,从不猜疑。可惜她体寒不调,生子之后,身子每况愈下,医者言不可再行房事。” “可那三名婢女,自幼贴身,王氏不忍遣散,我一时意乱,便將她们逐一收为妾室。” “王氏知晓之后,虽无言责我,但自此鬱鬱寡欢。” “再过数月,竟是一病不起。” 说到此处,他低头长嘆,眼神中似有悔意:“我……本以为她心地温良,能容这一切,谁知她竟藏痛於心,竟至抱恨终身。” 而王渊虹却只是冷冷说道:“怪不得託梦时语不成句。你妻生前咽不下这口气,死后亦心结难解,魂魄不得其所。” 屋中静得很,香火燃著,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王渊虹垂眼看著刘成,忽地开口:“你那三位妾室,现如今身在何处?” 话音一落,刘成的肩膀便轻轻一颤,似是这句话,触到了他藏在心底的某根弦。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双手交叠,不住搓著指节。 良久,他低声说道:“……自王氏亡后,那三位妾室……也都陆续……去了。” 黎言清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都死了?” 刘成点点头,神情像是被压了许久的石头终於崩塌:“是……她们一个个死得都很蹊蹺,有病没病的……说没就没了。。” “这一年里……前后就去了四位妻妾。” “本以为是病、是命,不想如今连王氏也魂来梦中……我……” 他终於忍不住了,眼圈一红,扶著桌子坐下,低头呜咽起来。 “从前府中歌舞盈庭,如今空空荡荡,四座新坟,全是我妻妾。我这些时日夜夜梦回,不敢多睡一刻,也不敢再娶……谁家愿把闺女嫁进刘府?谁不道我命硬、克妻、损福……” 他说著说著,声音哽住,竟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失意男人。 王渊虹却只是淡淡望著他,手指缓缓摩著酒葫芦。良久,他才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不是冤,也不是孽。” “不是鬼神作乱,也不是妖邪索命。” “这,是人心化劫,自家种的因,自家结的果。” “府中之乱,终究是你刘成之过。她怨你,也恨你,唤你入梦,也不过是要你心中记得,莫忘了她们曾是活人,不是你咳一口气就能遣散的尘埃。” “家中之事,还需家中人解。” 王渊虹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语气不重,却字字落石。 第8章 青山 刘成擦乾眼角,低声道:“……二位,若不嫌弃,还请隨我前往后院一观。” 王渊虹点了点头,率先迈步而出。黎言清紧隨其后。 三人绕过月门,穿过偏院,来到后宅深处的一方空地。 地上列著四座新坟,土色尚新,墓碑皆立,青石无名。空气中带著淡淡的潮气与焦草味。草不长,风不起,一切都安静得过头了。 王渊虹负手站在坟前,打量片刻,眉头微皱,开口说道:“四坟皆有怨气未散。” 他侧头示意黎言清去看。 黎言清依言望去,只见每一座坟头之上都缠绕著一缕淡黑的气丝,不浓不烈,却如烟如缕,缠绕不去,仿佛有人不肯离去的低语。 “这些人虽死於怨,却不成厉鬼,也无煞气,故而你府中无异象,阳火尚稳。”王渊虹淡声说道,“但怨在心未解,便不能安魂。” 刘成满面愧色:“那……道长,敢问该如何是好?” 王渊虹也不多话,从袖中取出一叠黄符,一碗清水,再点出一枚硃砂,指尖一捻,唇动如风,片刻便写成一道符文。 “此符名为通魂,阳人饮之,可在梦中与阴魂通言。”他说著將符投入水中,水面泛起一丝红光,隨即清澈如常。 “你今夜饮下此水,若你亡妻之魂还来託梦,便能將话说清。记得將她所言,明日一一告知我等。” 刘成双手接过,连连点头:“谨记道长教诲。” 王渊虹却只拂了拂袖:“你自己也是读书之人,该知是非因果。她们怨你,你当直面。” 说罢,他转身便走。 —— 当晚,师徒二人被安置在刘府东厢贵宾房。 床榻整洁,茶点俱备,香气縈绕。 王渊虹往榻上一躺,叼著茶点往嘴里送:“这刘家虽晦气重了些,好歹也算会做人,点心还不差。” 黎言清没搭话,独自坐在窗前发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四坟繚绕的黑气。 “师父。”他忽然轻声道,“她们……真的不会害人吗?” 王渊虹斜眼看他一眼:“若真想害人,你我今日便已见不得刘成了。”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若你真有心,將来自己寻得鬼差去地府亲自来去问她们便是。” —— 这一夜,刘成独自睡下。 月光穿窗,影影绰绰。 夜半时分,他果然又梦见王氏来访。 这一次,她依旧站在月下,但不同的是,她的唇动了——声音,终於可以听见了。 梦中,月色寒冷如水。 王氏著素衣立於迴廊之外,面容清瘦,却眉目含慍。 她缓缓开口: “你这负心汉……负我也就罢了,怎敢三人同纳,竟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你可知我夜夜泪洗枕巾,病中孤苦……你却早被那三个狐媚子勾了魂,连一口热汤都不曾为我端过。” 刘成立在梦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喉中哽住,只觉得沉如巨石。 王氏步步逼近,语气更悽厉:“她们自小隨我长大,称我一声小姐,唤我一声夫人,却个个覬覦你这家主的位置!” “我本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最后却与三妾合葬一处……叫我死也不得安生!” 她言至此处,泪如雨下,忽而身形虚晃,如雾而散。 —— 翌日午后,刘成唤来王渊虹与黎言清二人,面色憔悴,声音低哑。 “昨夜亡妻果然託梦,与我细说衷情……我……我无言以对。” 他將梦中所见一一道来,语中满是悔意。 王渊虹听罢,微微点头道:“你妻生前,知自己身虚,尚能忍痛默许纳妾,死后一吐胸臆,也是情理。” “她三位婢女虽未作妖,却与主母爭宠,於情有亏。你妻死后怨深,自能压她三魂,使其仅余碑上残念。” “此非厉鬼作祟,无需镇压。但若你真有悔意,须行合礼,安其心。” 刘成听后,连连点头应允。 当日下午,三人再回墓地。 四座新坟前,王渊虹布坛焚香,执符口诵。 眾人屏息静听,香菸裊裊,四座坟头上的黑雾也隨符焚散去,渐渐淡无。 刘成则跪在王氏墓前,声泪俱下,一拜再拜: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负你良久,来生若有缘,我愿与你再为夫妇,绝不再负分毫……” 身后下人低头垂泪,无一人敢语。 待一切完成,王渊虹吩咐: “此地怨气已散,莫再有人葬於此。” 刘成自当应诺,言必择吉日,將王氏与三妾之墓一併迁移他处,分穴葬下,另选福地供奉。 那一夜,无梦。 翌晨,兰陵城中起风,四野清明。 午后,日头正盛,师徒二人用过午膳,整装待发。 刘成亲自將两人送至府门之外,態度恭敬,连连拱手:“二位道长恩情,刘某铭记在心。” 说罢,便命家僕奉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与中足有十五两。 王渊虹倒也不客气,提手就收了,一甩袖道:“行善积德,你也好生记著便是。” 离了刘家,二人慢悠悠行至前几日吃过的餛飩摊前。 王渊虹眼睛一亮,笑容熟练:“小二,来,两碗三两餛飩,再加两个蛋!” 小二应声笑道:“道长您又来了!” 坐定后,餛飩还未上桌,黎言清便凑过来问道:“师父,这一路风尘也走了不少,可否告诉我您的道號了?” 王渊虹正拿著茶碗漱口,闻言“哗啦”一声吐水,抹了抹嘴角,顿了顿,语气郑重几分,理了理髮髻、衣襟,道: “青山。” “青山者,可镇妖,可埋骨,立於天地之间,不偏不倚。” 黎言清正要点头称是,餛飩已热腾腾端了上来。三两一碗,皮薄肉香,汤头加了蛋黄,泛著一层金油。 老道吃得欢快,连声夸小二手艺不差。 饱腹之后,师徒二人寻了家临街的旅店住下,王渊虹却一改嬉笑之气,正色道: “今日与你再讲三张符,是你立身之本。”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三张黄符样本,一一摊开。 第一张,安神符。 “此符最是平常,专镇魂神,用於惊魂未定之人,可防其魂魄出走,亦可夜里护梦。初学者须勤画,勿失一笔。” 第二张。惊雷符。 “此符需附於剑身,以道气催动,可引雷击邪,虽未必天雷真降,却自带雷霆之威,凡邪魅鬼祟,皆畏其锋。” 第三张,通魂符。 “此符最难。” “入水可饮,常人得之可视鬼;道门中人更可通幽语,识破幻象,破其鬼法。若附於剑锋,可破不现之形。” 黎言清听得认真,连连点头。王渊虹看他悟性尚佳,也不藏私,亲自执笔示范,又让其反覆临摹。 暮色渐沉,烛火映壁。纸上符纹如跃龙蜿蜒,黄符抖落硃砂。 “其他的符籙,等到老道有时间再慢慢教你。” 第9章 画皮 又过了几日。 黎言清手持符笔,一笔一划描在黄纸上,符成之时,硃砂微微泛光,正是安神符无误。 王渊虹倚在椅上看著,点点头道:“这后生倒真是个学符的料儿。” 心里却也不说出口——三日熟一符,虽不说天纵奇才,好歹也算赶上青阳师兄当年了。 是日午后,二人正在酒楼歇脚。 王渊虹要了一壶桂酿,几碟小菜,正斟著酒,忽见门口一个青衣家僕打扮的人快步走来,眼中带急,进门四顾,见著王渊虹与黎言清,立刻上前施礼: “敢问这位可是王道长?” 王渊虹捻了捻鬍鬚,含笑不语。黎言清点了点头,道:“怎的事?” 那家僕一拱手,语速极快:“小的是段府家人,我家老爷听闻二位道长先前济世除厄,大恩於李、刘两家,特请二位前去寒舍一敘。若肯赏脸,必有厚报。” 王渊虹微微皱眉,未作答,只拂袖道:“这事不急。你回去告知段家老爷,日落前再来问我答覆。” 那家僕闻言不敢多说,只得恭敬告辞。 待人一走,王渊虹便一把放下筷子,拽了黎言清便往外走。 “收拾东西,走了!” 黎言清错愕:“走?去哪儿?” 王渊虹压低声音,一边拎起包袱一边低骂:“段家那桩事……动静太大,不是咱该掺和的。” “师父你不是法力高深,降妖除魔,拯救百姓的吗?” 王渊虹脚步不停,只回头来一句:“我也说过,人活世间,什么最重要?” 黎言清脱口而出:“命。” “正是。” 王渊虹拍拍他肩:“命在,吃食才有,吃食在,修行才稳。没命,全白搭。” 说完,拎包便要走,刚到酒楼楼梯口,忽听身后动静。 黎言清竟转身往楼下跑去了。 王渊虹一怔,回头看见自家徒弟已经追上那段府家僕,正当街拱手说道: “段家之事,我应下了。” 那家僕喜出望外:“道长肯去?” “不过,我师父德高望重,平日不轻易出山,小妖之祟,不劳他亲自出马。” “我既得其真传,三日之后,自会前往段府,请段家老爷备下香案茶水,待我斩妖除祟。” 那家僕连连应诺,激动而去。 王渊虹在楼上瞧得一清二楚,差点一口酒呛了出来,直拍额头,低声咕噥: “完了完了,这小子胆子是长出来了,倒也讲侠气……” “可千万別讲成了送命。” 他沉沉嘆了一口气,提壶喝了一大口,酒辣喉头,心却更焦了。 黎言清一回到旅店,王渊虹正坐在桌边倒酒,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这小后生,今儿是长胆子了,段家那事就这么硬接了?” 黎言清拉过椅子坐下,语气平静:“既然已经接了,总要有人做。” 王渊虹哼了一声:“你知道段家那事是什么底细吗?那可不是李家那点阴魂小事,那是真刀真枪的有形之妖。” 他抬头看著黎言清,语气沉了下来:“言清啊,我知道你心高气盛,可这世上的妖魔,有些你眼睛能看见,有些你命都看不见。” 黎言清沉默片刻,却仍平静说道:“师父放心,我心中有计较。既然那是有形之妖,就未必全靠符咒一途。” 王渊虹眉头一跳,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你小子不会打算动什么歪脑筋吧?” “我只是觉得,对付能吃人的怪物,不光要胆子,还得用脑子。” 他语气不高不低,却字字稳重。 王渊虹嘖了一声,似是想骂,却又咽了下去,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你是我徒弟,我还能不知你那点心思?总觉得这世道的人都笨,只有你聪明。” “可你记住一句话:能活到老的道士,才有资格讲道。” 黎言清点点头:“我明白。” 王渊虹摇摇头,又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低声念叨: “我那些个师兄弟啊,一个个说要除魔卫道,结果都一头撞了南墙。你大师伯青阳,胆子最大,本事也不差,最后还是餵了妖怪。” “你说人世间什么最重要?” “是脑袋,有了脑袋,才有吃食。” “老道我能活到现在,不靠这个靠啥?” 说到这儿他一挥袖袍,靠在椅上长嘆一声。 黎言清抿唇不语。 心头却已开始打起算盘: 既然是有形之妖……那便有弱点、有实体、有物理能干预之处。 三日后,黎言清背著大包袱,隨王渊虹一同前往段家。 段家不算什么特別的富贵门第,却是家族人口眾多,宅院自也广阔。一路入门,便见正堂之外站了十余人,齐齐是男丁,面色凝重,默不作声。 为首一人年近四旬,面色憔悴,神情虽有些恍惚,却仍强撑著抱拳拱手,声音低沉: “鄙人段匡,劳烦两位道长。” 言语刚落,屋內忽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呜咽哭声,带著一种令人心头髮紧的淒楚。 段匡眼皮微颤,嘆息一声: “是內人,自犬子去后,她便日夜惶惶,泪不离眼,神思时常恍惚,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王渊虹扫了一眼那屋子方向,眉头微动,並未即刻发言。 黎言清则打量段匡,只见他虽衣冠整肃,气色却极差,显是强撑著招待他们,一旦鬆懈,怕也撑不住。 这一家人,似是被什么压得太久了。 却说那段匡迎著二人走上前来,脸色灰败,语声带颤,缓缓將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约莫两月前,一夜骤雨,有女子叩我段家门扉。那女子生得极美,楚楚可怜,说是被山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今夜趁乱逃出,举目无亲,才寻得我段家借宿。” 他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似在回忆,又似不忍。 “我与內人见她可怜,便收留了下来。谁知不过一月,她便开口说要报恩,愿嫁我家中未婚之子。” “我那犬子……”他说到此,声音哽住,过了好一会才咬牙继续,“他本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见那女子模样好,又是救命之恩,便点了头。成亲那日……亲朋满座,喜幛高悬……”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泛红。 “哪知那女子竟是妖物所化!拜过天地入洞房后,等屋外亲友察觉屋中没了动静,一推门——只见那妖面狰狞,其身青,其毛白,正伏尸而食!” “我儿……尸骨都已被啃断了。” 一语落地,四周寂然。堂下男丁俱低头不语,有人甚至握紧了拳头,发出细微的骨节咯咯声。 段匡眼角抽搐,深吸一口气,压著声音道: “那妖见事败,家中有人丁眾多,便破窗而逃。追之不及。此后家中日日怪响,夫人更是疯疯癲癲,以泪洗面,唤儿不止……” 他说罢,只轻轻一挥手,便有僕人將一女子搀了出来。那女子披髮披衣,面容憔悴,果真如段匡所言,整个人仿佛枯了水分的,眼中空茫,不断喃喃自语: “还他命来……我儿啊……还我儿来……” 王渊虹看了一眼,眉心微拧,却不言语,只看向黎言清,似是暗中传意。 第10章 破庙 段匡说到那妖啃食其子尸身之时,满堂寂然。 而此时,黎言清却忽觉脑中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锋利之物剖开了一道旧痕。 他脸色骤变,眼神晃动。 那画面,他竟似曾见过。 青身白毛的妖物,雨夜奔逃的女子,洞房之中那腥红一幕……一帧帧,一幕幕,竟都与他昏迷时所梦毫无二致。 黎言清不是在听一场別人的遭遇,黎言清梦中亲歷的一切,正是这场惨剧的原貌。而梦中的他,正是段家那已死的儿子。 他猛地吸了口凉气,冷汗从背脊冒出。 “你怎么了?”王渊虹侧过身,看见徒弟神色不对,便伸手拉他一把,將他带到偏处,低声道: “是不是害怕了?没事,妖物虽强,咱们未必不能除——若你实在不想掺和,为师也不会逼你。眼下退去尚来得及。” 黎言清却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不是害怕……师父,那妖,我认得。” 王渊虹一愣。 只听黎言清继续低声道: “那几日在破庙昏迷,我並非毫无意识……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正是那段家少爷,我亲眼看见那女子披上嫁衣,又亲眼看见她在洞房之中褪去人皮,化出原形。” 他咬了咬牙,声音低沉:“她是妖,唤作『画皮』。” 老道正欲带著黎言清转身离去,忽听身后“哗啦”一声。 段匡竟带著一眾段家男丁齐齐跪下,声音洪亮,齐声高呼: “还请道长除妖!” 王渊虹一怔,黎言清则忙上前將段匡搀起,一边道: “段员外快快请起,贫道虽学艺未精,然除这小小妖祟,却是信手拈来!” 王渊虹闻言,面色微变,袖中拢指,眸中闪过一抹沉思。 这小子是真是不怕死。 段匡扶起身,道:“那妖物作恶后便逃入山林之中,我家上下虽欲追查,却也无从下手……”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的远山,道:“如今踪跡虽不明,但多半还藏匿在那座靠城北的荒山里。” 王渊虹与黎言清顺著他手指望去。 正是他们进城时的那一座山。 段匡继续道:“若能除却此妖,段家上下感激不尽。” 一番话说罢,段家眾人退去,安排师徒二人入住客院。 是夜,月上中天,屋中灯未尽。 黎言清与师父密谈道:“师父,那妖物我应付即可。你不妨留守段家,若它夜里再犯,也有人应对。” 他顿了顿,眼角一笑,“况且,师父惜命,这安排最为妥帖。” 王渊虹闻言,气得直吹鬍子,“你小子尽占口头便宜。” 但话里却听不出半点真正的责备。 “你有几分把握?”他终於问。 “十之八九。” “……你倒真敢说。”老道嘆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两张符。 “一张寻妖符,催动后,可嗅妖气,一张急行符,可疾行一炷香,什么时候用,你自己看著办。” 黎言清收符入怀,郑重抱拳:“多谢师父。” 王渊虹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淡淡留下一句:“別给我死在山上。” 第二日清晨,山色尚迷,雾气氤氳如纱。 黎言清早早起身,洗漱过后,便走出屋外。 他吩咐段家下人引他前往那桩惨事发生之地——那间新房。 下人迟疑了下,似不愿接近,但还是硬著头皮领路。两人走过曲廊、穿过垂柳掩映的甬道,终至那间偏院婚房门前。 门是闭著的,斜斜的木栓早已歪斜,屋檐边的红绸早失了顏色,像是风乾的血。 黎言清推门而入。 室內仍保持著那夜婚事时的布置:堂前贴著的“囍”字已捲起半边,微风过时发出簌簌声。红烛未曾点燃,安静地横在供案两端。 床上,是早已乾涸的血跡,大片大片地溅在红被与床褥之间,似猩红开。空气中尚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脂粉混合的味道,令他眉头一皱。 黎言清站在门槛前,久久未语。 梦中之景,与此间无二。若非当日梦境太过清晰,他此刻恐怕也只以为是人言添饰之说。 他曾在梦中做过新郎。 而那身红衣之下,藏著的,却不是人类的骨肉,而是妖祟的贪婪与血腥。 “果然是一场註定的局。” 黎言清轻声开口,不是感慨,是確认。 隨后退了出去,转身將门轻轻合上。 他向段家取了些乾粮和水袋,与段匡告辞,又向师父王渊虹一揖作別。 “你当真要一个人去?万一……” “师父留守段家,以防妖物夜晚下山,再生事端。” --- 上山的路比他记忆中更清晰些,毕竟曾走过一遍,如今再走,只觉石阶虽湿滑,却无初来时的茫然。 脚下偶有乱石、藤蔓,若非他脚步稳实,早已绊倒好几次。 终於,熟悉的破庙出现在视野尽头。 仍是那副模样,一处残破不堪的荒庙,庙门半开,瓦片坠落,檐角倾斜。庙门口几块石砖歪斜著,像是早年信眾铺设的香道,如今早已废弃。 庙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尊被砸断了头颅的神像。像身犹存,衣袍开裂斑驳,但本应庄严的神首却不知所踪,只留一个黑洞洞的断口,令人生怵。 黎言清缓步而入,轻车熟路地走至神像前坐下,將背上的包裹放在身侧,取出乾粮,隨意啃了几口。 山中安静得近乎诡异,除了偶有鸟雀惊鸣,便只剩风声拂枝。 他靠著断神像而坐,目光平静地扫过庙中各处,心中不觉浮出那句老人言: “一人不入庙。” 庙者,神之地。无神之庙,更是阴气聚地。 他自然知晓,这种地方久无香火供奉,阳气不存,又身居深山,极易成为孤魂野鬼、精怪妖邪的聚集之所。 更何况,这里已经是他梦中妖物现身之地。 “破庙阴寒,削人阳气,聚山中煞气,最容易引来那些东西……” 黎言清喃喃道了一句,目光落在破败香案上。 旧香炉早已裂开,供案上散落著些香灰和纸烬,角落里还有鼠咬痕跡。 他抬手,將寻妖符取出,运气催动。 隨即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腥臭。 黎言清神情凝重:这味道虽淡,但確实是妖气。 “看来,果真离此不远。” 他將手按在包上,包內还藏著急行符,王渊虹赠他的那把铁剑,还有秘密武器。 今日来此,就是要等那妖现身。 若画皮真藏於此庙,那便再好不过。若它未在,迟早也会感受到这里阳气渐盛、道符布布,来此探查。 黎言清便在这儿守著。 守一个夜晚,或者两个。 总之,只要它还在这座山里,它就一定会来。 山风再起,捲起地上枯叶。 断头神像依旧俯视著庙中静坐的少年。 一人不入庙,而他偏入其內。 引妖伏身,斩邪除祟。 第11章 道法 是夜,山雨骤至。 轰然雷鸣自山后劈下。雨点拍打在破庙残瓦之上,密密麻麻,像千万只小鬼的手,扒著檐角,想钻进这寂静的庙中。 庙中,断头神像依旧高坐於案。 黎言清靠坐在墙边,包袱当枕,剑搁身侧。山中寒气湿冷,他裹著袍子合目养神,哪怕雨声震耳,也未惊动半分。 忽而,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庙门外霎时亮如白昼。 电光中,一道身影赫然映在门框之外。窈窕纤细,裙角湿重,贴著双腿,露出曼妙曲线。那女子静立门外,仿若画中人影。 黎言清睁开眼。 “姑娘,深夜至此,有何事?”他语调不轻不重,眼神却透著一丝清明。 那女子微微欠身,语带哀婉:“公子,小女子姓乃兰陵陈家人氏。今日隨家僕进山踏青,不料突遇风雨,迷失方向,险些困死山中。幸见此破庙,见里头尚有人气,敢求一避。” 说罢,又是一道雷响,惊得她似是缩了缩肩膀。 黎言清不动声色,只抬手指了指角落:“躲雨便罢,你自己找个干点的地方。” 他转身,继续闭眼,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意。 那女子站了片刻,似有些受窘,又似在观察动静。 片刻后,她又开口,语音带著几分柔媚:“公子,大雨寒凉,山风刺骨,小女子衣衫尽湿……能否挪一步,让小女子依靠片刻?” 黎言清没有回话。 “公子?”女子声线低低地,又凑近一步。 庙中雷火未熄,她的影子被一闪一闪地映在墙上,仿若蛇影扭动。 她缓步近身,衣袂拖著雨水,脚步却无半点声响。到了黎言清身侧,竟自顾自地宽去湿衣,只穿了件里衣半遮不遮,露出大片苍白细滑的肌肤。 她微微倚来,唇角含笑:“公子,若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 话未说完,雷声再响。 就在电光乍现的那一瞬。 黎言清忽地睁开眼,瞳中黑白分明,如映镜水,寒光一闪,铁剑横扫! 利刃破风,正中那女子肩颈之间,只听“嗤啦”一声,竟將她半边肩上的皮撕裂——底下赫然不是血肉,而是一层青绿的硬皮,还有白毛倒竖! “你这妖孽,腥臭都快衝到贫道鼻子里了!”黎言清怒喝一声。 画皮妖见自己已被识破,索性也不装了,蠕动著手指,將那一张美人皮从脸上、身上,一寸寸褪下。 湿腻腻的声响仿佛野狗舔骨。 美人皮落地,庙中光影翻腾,那妖物露出真形:青皮如铜锈,白毛如刺蝟,獠牙锋利,面容狰狞,满身腥臭几欲令人作呕。 黎言清不敢大意,手中连掐两符。 惊雷符贴於剑上,霎时雷纹闪耀;急行符贴於腿上,一炷香內,身轻如风,疾如奔马。 “来试试这剑下的道雷!” 他身形如箭,一剑刺向那妖物喉间。雷光炸裂,火四溅。 可那妖物皮糙肉厚,虽被符剑砍出多道细口,但仍动作迅捷,毫无退意,反而愈战愈勇。 一人一妖,庙中缠斗。一炷香时间极快过去。 黎言清身上也多了几道爪痕,气喘如牛。 就在急行符效尽之时,妖物捕住机会,骤然暴起,一扑之下,竟与他一同撞上庙中那尊断头神像! “咔”的一声,破石碎屑飞溅。 妖物张口便咬! 黎言清眼见獠牙在前,抬手却抓住了包里那早就准备好的大杀器。 “啵——!” 只听一声闷响,一根黑黢黢的金属管卡在妖物口中,竟是一根简易火銃。 那妖头颅瞬间炸开,绿色血液混著碎骨喷洒一地! 妖物轰然倒地,无头的尸体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嘖。”黎言清翻身起身,脸上冷汗未乾。 他缓缓站起,看著手中那杆仍带著硝烟的火銃,笑道: “弹道也是道,枪法也是法……。” 这火銃是他临时改造的,以现代工艺知识改制符铜火管,再借山中黑火硝、铁砂、压制之符熔为火子,虽简陋,但勉强能用。 最终,靠著道法与土枪並用,总算取下画皮妖首级。 可黎言清自己也不好受,衣上血跡斑斑,左臂被抓破,鲜血沿剑柄滑落。 画皮妖死后,留下的那张美人皮却完好无损,沾著雨水和血跡,仿若活物仍在蠕动。 黎言清走上前,將那人皮拾起,准备带回。 可手才一触,忽觉脑海中一阵剧痛,如千万针刺,天地翻转。 “唔……” 他脚下一软,竟站立不稳。 只觉天地旋转,眼前黑雾涌来。 下一刻,黎言清眼前一黑,栽倒在血与雨交融的地面上 --- 待到雨过天晴,已近午膳时分,王渊虹却始终未见弟子归来。 他在段家院前踱步良久,终是嘆息一声,辞別段家,独自上山寻去。 沿著泥泞山路,一步步登上山顶,最终再度抵达那座破庙。 庙门半掩,风声呜咽,神像依旧无首。 庙中空荡,只有妖尸残存其间,头颅炸裂,绿血溅洒石板,腥气未散。 地面凌乱,却不见黎言清的身影。 无尸、无物,仿佛从未来过。 王渊虹站在门槛外,低头望著那滩血跡良久,只是轻嘆。 他蹲下身,从地上捡了两截干树枝,在庙外石地上划了个方形。 隨后从怀里取出早年带在身上的隨身佩符,插在泥中为標。 他念了一句经,又长长嘆了口气。 “黎言清无尸冢。” 碑未立,坟未起,但道心已记。 他站了一炷香时,风吹道袍,带来断断续续的鸟鸣与落叶声。 回到段家,段匡连忙迎上来问:“道长,那妖可除?贵徒可安?” 王渊虹只低声回道: “画皮妖已除,我那徒儿……未能回来。” 段家上下皆愕然,有人掩面,有人默哀。 段匡亲自出面,召集族人商议,各房凑银,终得五十两相赠,言为酬恩,亦是寄託哀思。 道人默默接过,只点了点头,未多言谢。 离开兰陵时,他身上仍是那件旧道袍,那柄拂尘,一口破剑,一纸残符。 不带一物。 第1章 四鬼 黎言清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熟悉又陌生的天板。 裂纹如伏鸟,静静棲在上方,俯视著他。 “又是梦吗?” 他低声呢喃。 可低头一看,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几分。 身上披著灰道袍,右手握著那柄铁剑,左手,攥著一张……泛著淡红光泽的人皮。 那皮似真非真,冷凉柔软,隱隱带著一股淡香,却又夹杂著血腥与尸腻的气息。 不是梦。 黎言清下床,把那美人皮往柜子里一放,然后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拍上脸,彻底把梦与现实剥开。 抬头望向镜子,是他自己的脸,没错。 回到床边,黎言清从床头柜翻出那本怪书。黑皮封面隱隱浮著三个字: 妖魔录 字像活的,时而浮现,时而隱去。 他翻开第一页: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书库全,101????????????.??????任你选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黑底白字:画皮 下方是一幅插图,笔触诡异,那妖皮下青筋暴露,白毛森然,面目狰狞。 右下角只有一个血字: “诛” 就在这一页展开的瞬间,黎言清脑中猛然轰鸣。 仿佛有一股信息流硬灌进脑海,咒语、手诀、气息的运行路径清晰无比,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最终,这些信息匯聚成两个字: “磐石” 黎言清闭目片刻,心神內视,顿时明了。 这是一门近战护体术,能使身体某一部位在短时间內坚若磐石,刀枪不入。 黎言清在床边坐了良久,无言。 过去那些所谓怪梦,竟真是现实。 从现代唯物主义灌输长大的他,此刻只能沉默。他不是接受不了这一切,只是……太突然了。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妖魔录,嘆了口气,把它收起,换下道袍,套上t恤短裤,嘴里叼了根牙籤,走出臥室。 “得先回到现实节奏里,还要吃饭呢。” 但黎言清刚踏进客厅,就顿住了。 这不足四十平的小客厅,竟被挤得满满当当。 墙角、沙发、茶几、厨房门口……有几个人。 准確点说,是——鬼。 四个鬼影,男女皆有,神色各异: 一个只有半截身子,大概率是横死残躯; 一个肿胀难辨,浑身滴水,是淹死鬼; 一个舌头老长,翻著白眼,那是吊死鬼; 最后一个身材枯瘦,肚腹高高隆起,正是饿死鬼。 四鬼全都呆在屋內,有的游荡,有的哼唱,有的喃喃低语,仿佛早已把这地方当成了自家老巢。 黎言清嘴里的牙籤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冷静地扫视了一圈,慢条斯理地眯起眼: “……好傢伙,回了趟家,这屋子还挺热闹啊。” 屋里这几只鬼,自然也是住下许久了。 他们都以为黎言清还是个普通人,看不见他们,连个反应都没有,哪晓得此刻正被看得清清楚楚。 那吊死鬼是个女子,头髮披散,脸上泛著淤青,舌头长垂,直垂胸口。 她飘在空中,阴声阴气地对身旁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饿死鬼低语:“今儿这阳人看起来状態不太好,不如咱俩合计合计,嚇他一嚇?” 饿死鬼舔了舔乾瘪的嘴唇,点头如捣蒜:“好主意,我都快饿疯了,搞不好能嚇出一口阳气来。” 两鬼一拍即合。 吊死鬼先动手,只见她伸出一只泛青的手指,轻轻一推茶几上的瓷瓶。 瓶竟无风自动,咕嚕嚕滚到边缘,眼见就要跌落。 “啪!”一声轻响。 黎言清侧身一接,將瓶稳稳托住,神情平静如水,甚至嘴角还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吊死鬼一愣:“咦?” 饿死鬼接著来。他贴近卫生间门,鼓起死气一推,然后,砰的一声,门无风自闭。 这一下放在常人眼里,只怕鸡皮疙瘩得冒一身。 可黎言清站在客厅中央,看著那门合上,神色依旧无动於衷,心里却已经笑出了声。 ——还挺起劲的。 他看了一圈屋里的几只鬼,神色未变,转身出了门。 几只鬼互相对望,略感迷惑。吊死鬼问:“他走了?” 饿死鬼疑惑:“好像……没嚇到他?” 半身鬼这时候缩在角落里。 一盏茶后,门再次被推开。 黎言清回来了,手里却多了几根新折下来的,柳条。 半身鬼忽地全身一抖,猛地蜷缩在墙角里,双手扒地,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剩下三只鬼还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覷,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黎言清走回房间,动作嫻熟地烧了一张符,將黄符化作符水,滴在柳条上。 接著,他也不说话,走到客厅中央,甩手就是一柳条。 “啪!” 那饿死鬼直接被抽了个趔趄,魂光一闪,嗷叫一声在天板上乱飞:“哎哟哎哟哎哟,道长饶命啊!!” “啪!”第二下,抽中了吊死鬼的腰身,她那条舌头被痛得咕的一声收了回去,翻滚著躲到沙发底下。 “唉唉唉!我们错了!错了!” “啪!”又一下,淹死鬼想跑却没来得及,魂体像被雷劈一般颤抖著发出泡泡声,连声音都变了调:“不打脸不打脸!!” 黎言清面无表情,手中柳条却飞舞如风,追著三鬼一阵猛抽。 三只鬼魂哀嚎连连,挤作一团,绕著客厅四处逃窜,满屋子响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嚎叫声。 “道长,道长!我们再也不敢了!!” “饶命!饶命啊!” “是我们瞎了眼,得罪高人了!” 角落里的半身鬼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满脸惊恐,幸好没参与胡闹,否则今日它八成也得魂飞魄散。 黎言清这才停下手中柳条,站定,淡淡开口:“谁告诉你们,我看不见你们的?” 三鬼齐刷刷跪地,伏地不敢吭声。 只听黎言清冷冷道:“想住也不是不行,规矩懂不懂?不嚇人,不捣乱,不闹鬼,不然,下次就不是柳条了。” 三只鬼拼命点头:“懂了懂了,道长说得对!” 黎言清嘆了口气,挥了挥手:“行了,该哪去哪歇著去。” 三鬼哀哀怨怨地缩到了墙角,坐得端端正正,一句话不敢多说。 黎言清这才回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隨手翻到一个探灵综艺频道。 他靠著沙发仰头嘆息,望著天板那像鸟一样的裂纹,嘴角轻轻一勾: “现实嘛,才刚刚开始热闹。” 傍晚。 黎言清从楼下便利店拎著便当和饮料回到四栋四楼四號房。 塑胶袋摩擦声在安静走廊里有点响,像是在提醒这一整层无人租住的原因:太安静了,安静得发冷。 进门。 屋里四只鬼还缩在沙发角落,或坐或蹲,神色各异。被柳条抽过后,这些幽魂一个比一个老实,如今甚至还隱约露出点諂媚的神色。 黎言清换鞋,把食物放到茶几上,撕开筷子套,坐下开吃。 香气四溢的酱鸭饭,跟一个月前在异世界吃的简直是天壤之別。 他吃得津津有味,鬼们默默咽口水,当然,他们早就吃不了这玩意儿了。 “好了,別缩著了,坐过来聊聊。”黎言清一边嚼著鸭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们四个,谁先来的?” 四鬼互相看看,似乎还没从这人能看见我们的事实中彻底接受过来。 最后还是那个瘦得不成人样、脸上全是裂纹的饿死鬼咳嗽一声:“我吧,我最先来的……刚死那会儿在桥洞下飘来飘去,太阳一出来我就痛得不行,后来偶然晃到这栋楼,就……住下了。” “你叫什么?”黎言清问。 饿死鬼摇了摇头:“只记得姓张。” “那就张大吧。” “欸,好听。” “你呢?”黎言清转向吊死鬼。 那吊死鬼生前打扮应该还算时髦,死后却多了种说不出的淒艷。 她声音软糯,语气却有些飘忽:“我……姓陈,叫陈曼茹。別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因为感情上的事,一根绳子吊死在宾馆天板上,挺乾脆。” “你倒挺淡定。”黎言清撇了撇嘴。 “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能怎么办?” “你第三个?”黎言清看向半身鬼。 那半身鬼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像是永远睁不大。他伏在地上,身形只有半截,从腰部断成两段,肠子虚虚实实地拖在魂体后面。 “我姓赵,叫赵耀。”他的声音很小,“死得最难受……那天绿灯我正走一半,一辆大货车司机打瞌睡……轮胎直接压在我腰上……我疼了足足十分钟才断气。” 黎言清闻言放下筷子,抿了口饮料,嘆了一声:“这不好听,讲轻点,正吃饭呢。” “哦,对不住。”赵耀赶紧闭嘴,往后缩了一缩。 “你呢?”黎言清看向最后一个水汽蒙蒙的淹死鬼。 淹死鬼一副昏沉沉的醉相,身上像还掛著虚幻的水草。他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一直在喝闷酒:“我姓田……死因就一个字:酒。” 黎言清皱眉:“喝死的?” “不是,喝醉了……掉河里去了。”田四晃了晃脖子,“水挺凉的,酒劲一过就没知觉了。” “那你就叫田四。”黎言清点点头,“张大、陈曼茹、赵耀、田四,记下了。” 几只鬼听著这排名字,居然也觉得顺耳,齐齐点头,像在点卯。 黎言清拿纸擦了嘴,靠在沙发上:“我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栋房子,是个天然的养鬼地。” 他抬手一指窗外:“你们也看见了,窗户正对那幢楼的背阴面,几乎终年无光,阳气进不来。加上四层四楼四號,四象属阴,布局也不吉利。风从东门灌进来,在屋里转一圈却出不去,成了阴风阵。久而久之,就养出了你们这些……” 他扫了一眼几只鬼:“……现在还算温顺的傢伙。” 陈曼茹眼神一黯:“说得倒也对……刚死那会儿怨气滔天,可这地方怪也怪,待久了,不光没害谁,还懒得害了。魂都懒得凝,记忆也慢慢没了。” “这就对了。”黎言清道,“你们能不作乱,我也不赶人。以后別捣鬼,別乱动,別下夜嚇人,明白没?” 四鬼齐刷刷点头,赵耀举手发誓:“哪敢哪敢,您是正经道门高人,咱们……咱们这就是找块地方蹭个清静。” “那最好。” 黎言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走进臥室。 门关前,他顿了顿,又探出头来: “对了。” 四鬼一起看过来。 “……谁动我厨房里的泡麵了?” “……” “不是我!”张大举手。 “我没吃过阳间的东西!”田四眨眼。 “我也是。”陈曼茹低声。 赵耀捂著脸:“……我闻了闻,虽然也闻不到味儿。” “……” 黎言清关门:“明天早上要是看见再少一桶,我就把你们捆到钟馗像下面掛三天。” 咔噠—— 臥室门关上。 外面四只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刷刷地挤到沙发上,像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 张大小声说:“道长其实挺好说话的。” 陈曼茹:“就是脾气大点。” 田四:“主要是那柳条抽得疼。” 赵耀:“……我觉得他要是愿意,我们就给他守房好了。” 四鬼点头。 第2章 中介 黎言清从那边回来才发现,在那边过了接近一个月,在这边不过才过去几日罢了。 回到现世后的几天,他基本都窝在床上躺尸,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不分昼夜地神游四海,完全处於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虚无状態。 可再怎么虚无,现实还是现实。 饿也是真的饿。 银行帐户的余额像天气一样低迷,而他从兰陵得到的银子,真是一点都没能落地隨身。 “穷字当头坐,懒中见真章。” 这天清晨,黎言清终是起了身,洗了个脸,换了身乾净衣服,认命地走出了门,去投简歷找工作。 但现实很快给他又补了一刀。 不是简歷石沉大海,就是面试被刷掉。有人看了他的专业背景,表情都没变,直接一句:“我们这岗位更倾向有经验或者硕士学歷以上的。” 黎言清脑袋里突然浮现兰陵老道那张笑呵呵的脸:“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过就是那一口吃食。” 想了想这句,还挺有道理。 只是现在,吃食没了,道术也救不了投简歷这件事。 而与此同时,他的出租屋里可热闹得很。 四个鬼已经逐渐適应了有人一起合租的生活,不仅如此,还觉得日子有点小意思。 最初他们每天都提心弔胆,怕这个新来的道士三天两头就要拿过了符水的柳条抽他们,或者超度他们。 结果这人非但没有要送他们上路,反而任由他们在屋里自个待著。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而且,前段时间,黎言清给他们使了个法,让他们可以短暂的凝实魂体触碰现实之物。 饿死鬼张大靠墙一坐,跟田四抢遥控器看足球比赛,吊死鬼陈曼茹等他们看完了就凝实去换台偶像剧,哭得一塌糊涂,虽然没有眼泪。 等他们都完事了,半身鬼赵耀趴在地板上抬起头来,换成动漫来看,时不时笑出声。 一到黎言清出门,几个鬼便围坐在电视前,討论剧情,偶尔討论黎言清。 张大咂咂嘴道:“戾(黎)道士今天还是没找到工作吧?” 陈曼茹转著鬼眼珠,嘆了口气:“是啊,好像只能去外卖或者快递了吧。” “你们说,他到底是个什么道士啊?”田四飘在沙发上,“平时都不念咒的,就那天抽我们几柳条……嘖,疼死我了。” 赵耀半身贴地,幽幽地来了一句:“你们背后不是都叫他戾道士吗?又想凑上去看热闹,不怕他哪天真给你们念个魂兮归去。” 几鬼齐笑。 但在黎言清面前,他们倒是毕恭毕敬。 “道长今日辛苦。” “道长喝水。” “道长辛苦了。” 黎言清其实早就听到了他们背地里那根据他的姓氏创造的戾道士称呼,不过也懒得计较,谁叫他现在手头紧,眼下找份能餬口的工作才是正经。 只是他抬头看了看这屋子昏黄的天光,心里又嘆了口气。 但也没辙了。 眼下,这四鬼虽聒噪,却也凑合。 四鬼在一旁低语: “你说这戾道士,会不会真找不到工作,到时候要靠我们几个鬼养著?” “得了吧,他上次抽你那一下你都快魂飞魄散了。” “……嘘,他回头了。” 过了几日。 黎言清还在外找工作。 而幸福小区四栋四楼四號房的门口,传来一连串咚咚咚的敲门声。 “有人吗?房租到期了,餵?黎先生?” 门外站著的,是上次把房租给黎言清办手续的中介李满仓。穿得倒是正经,一身西装,但那裤腿皱得像是刚被人揉搓过,鼻樑上的金丝眼镜透著一股子虚浮的精明。 李满仓一边敲门一边东张西望——其实他比谁都知道这屋子有问题。 这屋,归公司管,但公司没人愿意接这个单子。他第一次来就察觉了不对劲。阴冷、沉默、压抑,明明是空屋,却总像是有人从你背后望著你。 后来只好编了个房东很忙的说法,自个扛起负责收租的任务。 现在见这门半天没人应,他心头更发虚:“该不会被嚇跑了吧?年轻人胆子就是小。” 他抿了抿唇,乾脆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低声嘀咕:“跑了也好,我还得找下家……” 咔噠一声门开,他把脑袋探进去。 房子里静悄悄的,窗帘拉著,光线昏黄,还是那股说不上来的阴冷气。 但下一秒,一道热血沸腾的吶喊打破寂静。 “射啦!进啦!!啊,没进。哎哟,又断了!” 电视机开著,正放著足球直播,两队拼命抢球,评论员嗓子都劈叉了。 李满仓嚇一跳:“哟?人没跑?电视还开著?” 他看了眼茶几,两个泡过茶的杯子,一个吃了一半的麵包,还有一个没撕开的泡麵桶。 “还真没跑?”他有些狐疑地四下张望,“人是出门了……电视怎么不关。” 他嘟囔著走到电视机前,隨手就將遥控器按下,啪地一声,电视黑屏,世界安静。 然而下一秒,浴室方向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 李满仓猛然回头,看见浴室门半掩著,灯自己亮了,水龙头像是拧开了,哗哗作响。 他顿时脖子一缩:“……谁在家呢?” 他壮著胆子靠近浴室,小声道:“是黎先生吗?我不是小偷,我是之前的中介啊……我就是来收房租的。” 回应他的,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 他伸手一推门—— 空无一人。 李满仓打了个冷战,忙伸手拧上水龙头:“搞什么……谁开这水的。” 还没来得及转身。 厨房方向砰地一声,像是锅盖掉了。 紧接著,臥室里传来,嘎吱,一声,好像衣柜门自己开了一点,又自己关上了。 李满仓一瞬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妈的,真闹鬼啊……” 他低头一看,浴室门口的地砖上,竟出现了一道模糊湿脚印,从他脚边一直延伸到臥室门口。 “谁……谁在家……” 而就在他刚刚挪动脚步,打算逃离这诡屋之时。 冰冷的一只手,忽然从他脚后伸出来,轻轻一抓。 他脚踝一滑,整个人失重,朝前一扑! “哎哟臥槽——!” 砰地一声,他摔了个狗吃屎,头磕在门边的鞋柜角上,痛得眼冒金星。 慌乱之间,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连鞋都顾不得穿好,一路跌跌撞撞逃了出去,细看好像还尿裤子里了。 门外楼道,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哀嚎: “救命啊啊啊!有鬼啊!!这屋里真有鬼啊!!” 隨后就是“砰”一声关门,和一阵鞋拍地板的噠噠声,一路奔逃而去。 屋內,恢復安静。 角落里,张大的声音冒了出来:“哟,这胆子也忒小了点。” 田四忍著笑:“啥都没看到呢,就被几个响动嚇跑了?” 陈曼茹揶揄道:“赵耀你下手真狠,一下就让他摔了个狗吃屎。” 赵耀闷声道:“我就轻轻碰一下,谁叫他关电视,没眼力见。” 张大嘀咕著:“连鬼都烦他。” 几鬼各归各位,重新凝实魂体,飘到沙发前。 张大让赵耀重新开了电视:“看球看球,刚那球是不是进了?” 陈曼茹一边擦著刚擦亮的电视屏幕,一边幽幽地说:“可別嚇太狠了,真出事我们戾道士会打鬼的。” 屋里顿时静了一秒,几鬼低头沉默。 电视声音再次响起。 “哇!绝杀啦——!!” “……还是看球香。” 第3章 外勤 这日午后,天阴沉沉的,风吹得幸福小区的塑料布棚哗啦啦响。 黎言清正窝在沙发上,左手拎著刚泡好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麵,右手拨弄著电视遥控器。 一口面刚送到嘴边,门外就响起一阵熟悉的敲门声。 “咚咚咚” “黎先生,在家吗?” 黎言清面无表情地放下碗,打开门,一张堆笑又微带尷尬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李满仓。 还是那套熨得不太服帖的西装,眼神却比上次来时多了几分谨慎。他的余光下意识往屋內扫了一眼,脖子有点僵。 “李中介。”黎言清点头。 “嘿嘿嘿,黎先生好久不见,是这样,房租到期了……这次您在家啊。” 话音刚落,只见屋內角落里,四只鬼看见这中介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黎言清不动声色,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四鬼立马作鸟兽散,逃回各自的角落藏好,动作利索得像是受训过的。 李满仓只觉屋子里冷风一窜,脖子一凉,赶紧挤出笑容:“那啥……黎先生,这屋子您住著……没觉得哪里怪吧?” 黎言清耸耸肩,慢条斯理地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没啊,挺安静的。” “哦哦……是吧是吧……”李满仓嘴角抽了抽,想起上次的狗吃屎之日,脸都在隱隱作痛,訕笑著不再多问。 房租到帐,李满仓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收据,黎言清扫了一眼,嘆了口气。 交完房租,银行卡余额所剩无几。 一千七百八。 “这下真是贫道了。”他心里默念,脸上依然云淡风轻。 李满仓似乎看出点什么,咳嗽两声,忽然试探道:“对了,黎先生,我看您住这屋子气场挺稳的,平常是不是……懂点风水啊?” “嗯?”黎言清眉毛一挑,身体一下坐正,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比刚才提气不少,“你怎么这么问?” “是这样。”李满仓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凑近些,小声道:“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大客户,大价钱租了好几套铺子和山头,说是开个农家乐和一些卖东西的店。地段也不错可就是……” “就是啥?”黎言清接过话头。 “就是在开业之后,那山头头段时间还有不少游客,但是现在却鲜有游客,这几天在闭园整改。”李满仓一脸无奈,“而且,他还说什么风水不好,住在里面夜夜噩梦。现在天天打电话投诉,说地段压他运,要换地段。”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黎言清的反应。 黎言清低头喝了口水,淡淡道:“你们房地產公司不应该自己有风水老师吗?” “有是有,但都是装门面忽悠老头老太太的。”李满仓咧嘴,“真要去处理,怕露馅……所以我就想著……” “黎先生您看著气场足,镇得住,应该真懂吧?” 黎言清“嗯”了一声,把杯子放下,语气平静地问:“给钱吗?” “……啊?” “带我去看看,给钱吗?” 李满仓连忙笑道:“那是那是,大客户出得起,事成了我还能给您介绍第二单!” 黎言清靠在椅背上,嘴角一抹浅笑: “行,那你有时间就带我过去看看。” 此话一出,角落里的四鬼悄悄探出脑袋,面面相覷。 张大低声:“戾道士……要干活啦?” 田四咂嘴:“风水活??” 赵耀冷哼:“你看他笑的那样……” 陈曼茹翻白眼:“又要热闹了。” 再简单交流了一会儿后,李满仓告诉黎言清详情之后再细聊后,他就离开了。 待到李满仓前脚刚离开。黎言清一边旋转手腕活动关节,一边回头,嘴角掛著笑,语气温和得过分: “你们几个最近挺有默契的啊?” 四鬼立刻条件反射地嗖嗖嗖冒头,看见黎言清那熟悉的笑眯眯神情,齐齐往后缩了一寸。 张大首先高举魂手:“道长我们错了!” 田四立马附和:“真不敢了,道长,真不敢了!” 陈曼茹声音颤颤:“我们就……就想嚇他一丟丟,没露头,也没害命……” 赵耀慢悠悠从地上探出个脑袋,半身趴地,拖行过来,像条残疾蛇:“我没动手,我就……看个乐子……” 黎言清站在原地没动,单手抱臂,一副饶有兴致地看戏的模样。 四鬼越看越慌,全缩成一团,只有赵耀因为没下半身,爬得慢,动作比其他三个慢了半拍,显得格外滑稽。 空气静了几秒。 黎言清忽地一笑,摊开双手:“放鬆,我又没说要抽你们。” 四鬼:“……?” “这次叫你们,是想选一个跟我出去去个外勤。” 张大一愣,隨即大叫:“不去不去,道长,您看看现在外面那阳光,那人群,莫说人怕鬼,这年头是我们鬼更怕人!” 田四连连点头:“我怕晒,我怕晕,我怕警察,我怕热闹!” 黎言清没说话,只是从柜子里拎出一把黑色油纸伞——伞面发著微微阴光,柄上贴著一张小符,四鬼一眼就看出这伞能够藏魂。 “这伞我刚买的,能遮阳、隔气,魂体附在里面,人看不见,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现在就差一个鬼,隨我出勤。” 三鬼连连后退,赵耀却冷静地抱胸,慢悠悠道: “幸亏我没下半身,可以不参与。” 顿了一下,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不得了的话,皱眉道:“……这话听起来好像哪不太对。” 黎言清装作没听见,拍了拍油纸伞。 “张大。” “啊?!” “你来吧。” “为啥是我啊!” 黎言清笑嘻嘻的说:“因为你名字最大,阳气最旺,不容易被风一吹就散。” 於是张大成了这悲催的倒霉鬼。 张大满脸生无可恋,幽幽地看向其他几鬼:“你们等我回来啊……別忘了我……” 陈曼茹挥了挥手:“路上小心,別上热搜。” 田四大笑:“辛苦啦张大,替我们打工!” 赵耀嘆息一声:“这屋终於清静一会了。” 张大抱著伞跳进伞內,伞骨微微震动了一下。 黎言清满意点头,抬头看向天边將落的斜阳。 第4章 加钱 这几日,黎言清一直没出门。 一方面是没钱,另一方面,他要出趟外勤,自然得好好准备。 屋里逐渐堆满了他最近了些钱买来的东西。 桃木剑、黄符、香灰、符水、糯米、大蒜、铜铃、罗盘、一盏古旧油灯,还有一包超市特价的盐和几个瓶装矿泉水。最后,他把那本黑底封皮的妖魔录也翻出来。 “道长,你这齣门,是去打仗还是开坛作法?”田四看著那一大箱子道具,忍不住吐槽。 “现代风水师这么卷的吗?”陈曼茹凝实了身子抱著遥控器,一边换台一边嘟囔。 赵耀趴在阳台角落幽幽道:“这是现代版茅山军需官。” “你们真懂得多。”黎言清淡淡回了一句,继续打包。 他干活儿他们看戏,倒也算分工明確。 这几天,张大几乎就没从那黑色油纸伞里出来。伞里阴气足,勉强算个可携式鬼窝。但唯一的问题是信號不好,伞外的电视声音经常卡顿。 每当球赛进行到关键时刻,张大就会申请短暂放风,把头探出来,守著那一台电视看球。 “道长,我保证不飘远,就出来看看补时——就五分钟,球都到门口了你能不能別收我回去……” 黎言清拿著封灵符不为所动:“怕你断电。” “我不是电饭煲啊!!!” 到了第五天下午,门铃终於再次响起。 李满仓站在门外,面色比之前轻鬆许多,显然是有了眉目。 “黎先生,联繫好了,那边老板今天有空,您这边方便出发吗?” 黎言清扣上拉链,点头:“事不宜迟,就今天吧。” “哎哟好!”李满仓赶紧乐顛顛地下楼去准备车。 黎言清转过身,看向张大。 那傢伙还边看球边嘴碎:“踢啊你倒是踢啊!!哎哟哎哟这都踢不进!道长再给我十分钟……三分钟行不行?” 黎言清不说话,直接把封灵符一贴,啪地盖上伞盖,张大的惨叫瞬间收进伞里:“我靠!不是说好了补时给我看的嘛,道长你违约!!” 整理好行李,黎言清一边锁门一边对其他鬼说:“等我回来。” 陈曼茹问:“是抓鬼还是看风水?” “看著办。” …… 楼下,李满仓正靠在车门上抽菸,看见他拖著个箱子下来,愣了一下:“黎先生,不是就去看看风水?怎么还带箱子了?” 黎言清面无表情地將箱子塞进后备箱,淡淡道:“里面是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哦哦哦,那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李满仓笑著上车,但表情却越看越不对。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靠谱 】 车刚开出幸福小区,他才低声咕噥了一句:“……你这也太像出马仙了吧……” 后座,黑油纸伞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翻了个身,发出闷闷的声音。 似乎在抱怨没让他看完球赛。 黎言清望著窗外,没搭理。 车一路驶出市区,往西边郊外而去。 黎言清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后座上的黑色油纸伞平稳地立著,像个安静沉默的旅客。 李满仓一边开车一边隨口念叨著山庄的背景。 他说那老板姓任,以前搞房地產的,这几年行业不景气,刚转行搞文旅投资,这片地原本是个荒山,后来才改成农家乐加民俗体验区。 “前一阵子生意还可以,就是莫名其妙的在里死了人,而且入住的人也老说在这里睡不好觉。” 李满仓嘀咕著。 “不过这回,他可是了不少钱找人帮他解决麻烦——黎先生,我可全指望您露脸了。” 黎言清没搭话,只淡淡点了下头。 大概开了两个小时,车驶入一片偏僻地段。灰濛濛的天空下,一座山庄的轮廓隱隱浮现在浓密的树影之间。 山庄建得仿古,屋顶是仿清代的青瓦飞檐,一排红柱撑著雕的窗欞门楼,远远望去倒是有几分气派。 过了十几分钟,车子在一块白石牌坊前停下。 山庄正门处早已有几人等候。 为首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髮梳得油光鋥亮,脖子短粗,西装紧紧地裹在身上,肚子几乎要把纽扣撑爆。 见黎言清下车,胖男人立刻笑著迎了上来,边走边伸手,语气热络。 “哎哟哎哟,这位就是小李说的黎先生吧?想不到风水先生也有这么年轻的,真是后生可畏啊。” 黎言清伸出手,和他象徵性地握了一下,语气平稳:“我就是。” “黎先生有带行李吗?要不让我们人来帮你拿。”胖男人四下看了看。 李满仓忙在旁边补话:“黎先生的箱子在后备箱。” 胖男人立刻转头吩咐服务人员:“去,把后头箱子拿出来,黎先生的宝贝东西可不能磕了!” 两名服务员小跑著去搬箱子,另有一名穿制服的前台小姐站在门边,拿著房卡等候。 胖男人一边领路,一边自我介绍道:“我姓任,叫任坤,这地方是我这几年搞起来的,想弄个文旅体验区。至於具体的事儿嘛,我们边吃边聊,黎先生长途奔波,饿了吧?” 饭后,一行几人刚离开餐厅,李满仓便看了眼手机时间,赶紧笑著道: “黎先生,那我就不打扰了,我明早还得回公司一趟,您这边有任老板照应,肯定没问题。” 他朝任坤点头哈腰,又冲黎言清一拱手:“那我就先告辞,祝您马到成功啊。” 说完快步离开了。 任坤见中介走远,转头看向黎言清,笑著问道:“黎先生,饭菜还满意吗?” 黎言清淡淡点头,隨即开门见山说道:“任老板,有什么问题要处理直接说吧。” 任坤怔了一下,旋即收敛笑意,不再客套,语气正了几分:“行,那我也不兜圈子。” “事情小李应该跟你说过了,就是我们这山庄,从去年底开始就不太安稳。之前游客不少,后来闹了点事,客人越来越少。” “本来我也找人看过几次,请了好几拨人来,有的说是地气犯冲,有的说地底有东西埋著,反正说啥的都有,就是没一个能真处理掉问题的。” 黎言清听完,只问了一句:“事成之后,给多少钱?” 任坤看了他一眼,答:“小李那边谈的,是三万。” 黎言清摇头:“不行,三万太少了。八万。”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只是想先开高些试探底线。 却没想到任坤几乎没犹豫,便点头应下:“行,八万就八万。只要真能把事解决,钱不是问题。” 黎言清挑了下眉,实则內心的喜悦难以掩盖。 八万阿,那可是八万啊,这刚出来工作一年怕不是都存不到! 任坤立刻换回笑脸:“那黎先生你先休息,明天一早我让人陪你在山庄周围转一圈,你看哪方便。” 第5章 白页 夜深了。 山庄客房的窗帘拉得严实,门缝透出外头昏黄的走廊灯。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落地衣架,一面镜子,一个行李架,还有一张木製书桌。 黎言清刚洗完澡,头髮还在滴水。他穿著睡衣,从箱子里拿出那把黑色油纸伞,放在门后,然后把封灵符贴在伞口,轻轻按了一下。 伞中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哼声:“外面信號还不如阳台呢……” “忍著。”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弯腰从箱底翻出那本黑皮书。 黎言清把书放在床上,顺手擦乾手,一边擦一边隨口念叨:“也没法子……估计这次真是纯风水活。” 他刚说完,便看见那本妖魔录忽然轻轻一震,像是微风吹动,书页无风自翻。 唰唰几页过后,停住了。 他低头看去,是一页白底黑字。 纸面似乎隱隱发著光。 下一刻,一幅古画风格的图像缓缓浮现出来,墨线勾勒,笔意古拙。 画面中央,一具殭尸立於荒野之间,手指如枯枝,直指前方。 面色青黑,眼目微睁,嘴角有血。 它的脚下是一片黑泥,四周荒草枯萎,远处隱有残垣断瓦。 画左上角,两个字: “殭尸” 黎言清站在床边,面色没变,只是轻轻皱眉。 他盯著那殭尸两个字片刻,又看了眼窗外的夜色,缓缓把书合上。 “看来,这些瞎准备的东西倒还是派上用场了。” 门后,黑油纸伞中传出张大压低的声音: “道长?” 黎言清没有理会他,默默地把书放进枕头底下。 然后拉上被子,躺下。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亮。 黎言清起得早,简单洗漱后,带上油纸伞,从房间后门出了山庄。 约定地点在山庄后山的一条小路尽头,有一扇铁门,是对外的后门,通往山林外围。 此时门外已站著三人。 两男一女,其中女的是任坤的助理刘齐,穿著一身职业套装,披著件灰呢外套,手上拿著一叠资料。见他过来,露出职业性微笑。 “黎先生,早。”她看了眼表,“正好,几位刚好到齐。” 另外两人,一老一少,皆是男子。老者六十上下,头髮白,穿一身洗得泛白的对襟褂子。少者年约二十,背后背著一柄长包裹的木剑。 刘齐一边翻资料一边念:“黎先生,这两位是任总另外请来的协助人员,张岭先生,张子异先生。二位说是天师府的下传……” “无妨,刘小姐,这话我自说即可。” 说话的是那年长者,张岭,语气缓慢低沉,自带些许傲气。 他看了黎言清一眼,拱手道:“贫道张岭,出自龙虎山张家天师府,虽非正脉,但得几分真传。这是我孙儿张子异,自幼修习法术,粗通些雷法符籙。” 那少年隨即也拱了拱手,面色沉稳,语气拘谨:“见过黎先生。” 黎言清也拱手还礼:“黎言清。” 张岭点了点头,目光略微一凝。 而黎言清站在原地,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两人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毫无灵力波动,魂息也不见起伏。呼吸虽稳,但无真气运行之感,倒像是多年习气调息留下的样子货。 不像修行人,更像是江湖上常见的道门摆设。 他心中略有所判。 但面上却什么都没说,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刘齐打圆场似地笑道:“几位都是任总特请来的贵客,接下来几天,还请多多配合。” 张岭拱手:“自然。只愿能早日定下此地风水根源,免后忧。” 张子异也开口:“此地煞气浮动,昨日夜里我们便感到一阵风声逆起,鬼气入骨,不可小覷。” 黎言清没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眼山林方向。 风不大,气息平平。 那所谓的鬼气入骨,倒也说得轻巧。 他慢悠悠转回视线,隨意地应了一句:“那可要小心。” 张子异微微一怔。 张岭则捻著鬍鬚,淡笑著点头:“多谢提醒。” 刘齐见几人寒暄完,便抬手看表,道:“那今天暂时先不行动,任总说,下午会安排初步现场踏勘,上午各位可先熟悉一下山庄格局。我这边有地图和分布图,请几位收好。” 她把图纸递出,四人依次接过。 张子异一边翻看一边低声道:“这山庄的后山方位不正,正对坤位,不吉。” 张岭又道:“是坤卦应地为阴,此地水流又是反弓形,极易聚阴养煞。若再加上地下有旧墓,那就麻烦大了。” 他们一边议论,黎言清则只隨意扫了几眼,没开口插话。 黎言清早就看出来,这两人嘴里说得多,法力不见多少。若是有点真本事,倒也无妨;若只是嘴上风水,那这地方迟早会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没打算点破,总不能坏人饭碗,权当提前给自己找些乐子看。 午间用过简单午饭后,几人依照刘齐安排,在山庄与农家乐区域內隨意走了走。 说是熟悉格局,实则多是张岭和张子异在前头来回踱步,不时驻足点评一二。 “此处为前堂,水口朝西,主漏財。” “这角落凹陷,气聚不升,不利人丁。” “此间厨灶靠北,寒水冲火,尤为大忌。”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眉头紧皱、手指连动,仿佛真看出什么大事不成。 黎言清走在他们后头,安静听著,不插话。偶尔张子异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只是微笑应对。 一整个上午,基本就是听评书流程。 到了下午,三人换了衣物,带好罗盘、地图与罗庚尺等工具,在刘齐带领下,从山庄后方沿林间小道进入后山区域。 一路上林木幽深、山势偏斜,山脚有一条溪流蜿蜒而过,水声潺潺,地势却显得略有压迫。 “此山西北低,东南高,水来龙未聚,气局不稳。”张岭走著走著,时而驻足测量,时而皱眉不语。 张子异则打开一只可携式罗盘,不时微调角度,道:“午位煞气不退,巽位有冲,倒像是有煞气藏於地下未出。” “嗯。”张岭轻轻点头,语气沉稳,“可惜地脉受扰太多,未必能一眼看出源头。” 黎言清跟在他们身后,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嘆了口气。 他確实也学过些风水,只不过那师父王渊虹大多教他的是符、阵、禁与镇,风水一途只点到为止。什么来龙去脉、龙砂穴位,听过讲过几回,却未细究。 他只能靠著直觉和些许气感判断地势变化,真要坐下分析五鬼运財、阳宅阴脉、玄空飞星,那就是刚入门槛级別。 此刻听这两张一路评点,一边默默打量山势脉络。 倒也不是毫无收穫。 只是每当张子异回头望他一眼,似乎在等他说话时,黎言清就依旧面无异色地望向远处,表现得风水高深莫测,稳如老狗。 张子异明显有些疑惑。 他早就注意到黎言清手里拎著那把黑色油纸伞,始终不离身。 这伞看著古旧,伞面布纹细密,伞骨粗长,看似普通,却始终带著股难以言说的压气之感——不像法器,更像某种压物或载物之器。 这让张岭也数次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终於,在一次休息间隙,张子异忍不住开口问道:“黎先生,这伞……是您用来看风水的工具?” 黎言清头也不抬:“遮阳用的。” 张岭看了他一眼。 “这黑油纸伞,古时是护魂所用。黎先生隨身携带,倒是讲究。” 黎言清含笑答道:“日光太毒,阳气太旺,我人比较阴。” 二张对视一眼,似懂非懂,不再多问。 午后的林间阳光从密密树隙洒下,照在人身上不甚温暖,反倒有些潮湿闷沉。 三人继续往山中更深处走去。 第6章 阴地 后山林子幽深,草木密密匝匝。 三人一前两后走在林间。 张岭与张子异走在前方,偶尔驻足、抬头、皱眉,又互相低语几句,说得似乎玄而又玄。 黎言清始终走在最后,步履不紧不慢,手中那把黑色油纸伞撑在肩上,遮著太阳。 一行人走了將近一刻钟,山道起伏不平,蚊虫绕耳。 风水局倒是没察出什么问题。 黎言清忽地停下脚步,把那油纸伞微微转了一圈,斜斜撑开。 伞骨哗啦一声张开,他手指一弹,贴在伞口的封灵符隨即脱落,伞內冒出一股淡淡阴气。 张大飘了出来,动作轻浮,在阳光下显得极不適应。他一出现,周围空气立刻阴冷了几分。 张岭与张子异顿了顿,彼此对视一眼,虽未看见张大,却察觉了气场变化。 “刚才是不是起了风?”张子异低声问。 张岭皱眉:“是有些凉了。” 黎言清似笑非笑地抬眼:“山里树密,风聚成缝,冷些。” 张大此时正飘在黎言清侧后方,鬼眼一扫,马上感知到了几处阴气残留的异动。他刚要开口,黎言清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大心领神会,飘身而起,没再言语。 身为阴魂,他对天地气场的感知远胜阳人,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张大顺著山道前方缓缓而行,影子在林间若隱若现,不多时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黎言清看著他远去,只管自己低头拂袖掸了掸伞柄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他並未提醒前方那两位张姓祖孙,只默默跟著他们。 张岭和张子异依旧时不时停下来望山观气,不时口中念念: “此地坎水反流,属绝地,主散气……” “看这三阳开泰局似被压住,恐有墓气横生……” 这些话听起来高深莫测,实则多是空中楼阁,似乎也不是说给谁听的,偏偏音量又刚好能被黎言清听到。 黎言清心里早已有数:这二人八成就是走走样子货。所谓天师府下传八成也是自封的幌子。 他暗中轻笑一声,步子却丝毫不乱,眼神平静。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大终於飘飘悠悠地回来了。 他脸色惨得有些发绿,魂体轻飘飘地浮在黎言清耳边,有些虚弱地开口:“……都快魂开魄绽了……再晒一会儿我就要变晴天掛了……” 黎言清抬手把伞举高:“进去吧。” 张大:“等,等一下……听我说完。” 他压低声音:“这山头的地下空旷,在房的地基之下,估计是在修建的时候没有挖到那里,阴气很重,应该是一个墓。” 黎言清眼神微凝:“记下位置了吗?” “记了记了。”张大摆摆魂手。 “行,进去吧。” 张大刚想再说几句,阳光一斜,他啊地一声就往伞里窜,魂影一抖,立刻不见了。 封灵符贴回伞口,油纸伞轻轻震了两下,彻底安静。 黎言清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这伞中魂体虽然娇气些,好歹有点用。至於为什么这张大愿意替他干活,其实理由简单。 他若脱离这油纸伞,顶多在外撑不过一个星期就得魂飞魄散。现在有伞护魂,阴气充足,比在马桶水箱里飘著那几年强多了。 而且只要配合,回来还能接著看电视。还有……如果不听话,黎言清那柳条蘸上符水抽人——哦不,抽鬼,那是真的疼。 这些利弊张大早就在心里盘算清楚,所以外头山高林深、毒阳盛晒,他也认了。 黎言清沉著脸提著伞,心中却已有了大致判断。 那片地,该是出问题的源头。 但他没有立刻动身。 得先看看这张家祖孙还要演到哪一出。 张大归伞后没多久,前方的张岭忽然停下脚步。 他低头在一片落叶堆中拨了拨,转身对张子异道:“这里。” 张子异立即靠近,也蹲了下来,手掌贴地,眉头微蹙:“嗯,確实有阴气泄出。” 黎言清听到他们的动静,抬头望去。 那处地势微陷,周围泥土略显黑润,几棵野草枯黄歪斜。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居然还浮著丝丝湿气。 他脚步一转,缓缓靠近。 靠近三步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扑面而来。他鼻尖一皱,站定不动。 “就是这儿了。”张岭捻须道。 “嗯,应该没错。”张子异接话。 这师徒二人像说相声似的你一句我一句,看著颇有默契。 张岭取出一支小木桩,从袖中抽出符纸贴上,隨后插入地中,算作標记。 黎言清站在一旁没说话,只盯著那片阴湿土壤看了片刻。 天色渐暗,林中虫鸣渐起,光线愈发模糊。 张岭抬头看了眼天色,便收起罗盘:“今日先探至此为止,回去再议。” 张子异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忽然想起黎言清还蹲在原地,回头喊了一声:“黎先生?不走了吗?” 黎言清摆手:“你们先回,我再看看。” “那……好。”张岭略一迟疑,点头道,“黎先生小心些。”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身影在林中逐渐被暮色吞没。 黎言清这才缓缓起身,眼中神色冷静。 他从兜中摸出一张寻妖符,轻轻一抖,符纸自燃,隱隱浮现红纹。 片刻后,鼻腔中立刻浮起一股刺鼻腥臭。 “確实不对劲。” 黎言清心中泛起警觉。 按理说,现在这时代灵气凋敝,別说什么妖物了,连鬼魂都撑不太住。可这地底的味道,却偏偏显出那种东西沉著不死、生物死而未绝的跡象。 他缓缓蹲下,指尖触地,能感到那股阴气正缓慢地朝四周扩散。 “比张大说的那处还要远些……看样子,这地方不小。” 黎言清轻嘆一口,没带桃木剑、镇煞符,甚至连盐袋都落在山庄房里了。 “先不动手。” 接著,他打开黑油纸伞,贴在伞口的封灵符被他轻轻揭下。 张大的魂影刚探出伞面,就说道:“道长,这地方也有很多阴气。” “你下去看看。” “啊?” “看看底下有多深。” 张大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主角这不是玩笑。他下意识就往后缩:“道长你不会是要把我……把我……留这儿吧?” 黎言清没说话,只是揉了揉额角。 张大见状,顿时脸色更惨:“你你你別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活人,还怕你一个眼神啊……” 黎言清还是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给伞让出空间。 张大魂体缩了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从伞里钻了出来,蹭蹭飘到那片塌陷地上空,一边低声嘮叨:“我真是命苦,当年饿死,死后进屋住了几年过了点好日子,刚刚能看上球赛……结果现在又要下地干苦力了……” 黎言清盯著他。 张大幽幽的飘到那地方,幽怨的说道:“行吧,我下去了……道长,你可別忘了我啊!” 他最后一声略带哭腔地往地下一钻,像是溜进水面,整道魂影迅速没入土下。 黎言清站在原地,望著地面良久。 他眼中光微凝,旋即收伞,贴上封灵符,转身沿原路折返。 “希望这傢伙別碰到什么真玩意儿。” 第7章 怪墓 夜色已深,山庄旅店外头只剩几盏昏黄灯光照著廊柱。黎言清回到房间的时候,墙上的掛钟刚好指向九点。 饭后茶余,他没急著睡,先是把门反锁,再拉上窗帘,接著便从行李箱里把白天没带的那一堆东西一一摆了出来。 桃木剑、糯米袋、镇煞符、符水,还有压在最底下的半包粗盐。 他坐在床沿,默默看著这些本以为用不上的傢伙事,低声哼了一声:“早知道会用上了。” 黎言清隨手抽出几张符,仔细检查边缘火痕是否乾净,又拈起桃木剑,拔出三寸看了看锋口。 倒不是怕不灵,而是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不安,被张大白天那番话勾了出来。 他把东西收好,洗漱完毕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窗帘遮得严实,房內一片昏暗,只余一盏床头灯亮著暖黄的光。 不多时,灯也熄了。 夜半。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时的轻微嗡鸣。 忽然之间,一阵凉意悄无声息地从地板缝里爬上床沿,空气中浮出一丝幽微的阴气。 黎言清眼皮微动,却並未睁眼。 很快,他意识陷入梦境。 梦里景象模糊,初时还是酒店的床,但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变成了山林夜色。 四周林木晃动,地面潮湿,有凉风从草间穿过,带著隱隱的血腥与泥腥味。 “道长,道长!你听我说,我回来了!” 是张大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著一股火急火燎的慌乱。 黎言清站在原地,看见张大的魂影从浓雾中一骨碌地飘了出来,像是刚从泥水里钻出来,脸色比平日里更白了一层。 “……你託梦给我?” “我一回来就看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呃,我是说休息得太沉,不想吵你,只能梦里找你了。” 张大飘到他面前,语气压得低低的,神情却透著藏不住的惊惧: “那地底下面……真有问题。” “说清楚。” “我下去了好一阵,下面有一座墓,应该是之前就埋在这山体內部的,但现在风水不对,地势反转,阴气在山中打转出不来。” “阴气聚煞?” “也差不多,反正那股阴气像被困在山肚子里,一直循环不出,这还不打紧……重点是,那墓里之前压著的怨气没散。” “陪葬的几个魂我看过了,魂残破缺……但怨没走,死意还留著。” 张大说著抖了抖,像是又被阴风颳了两下。 黎言清没出声,只听著。 张大顿了顿,压低声音道: “那口棺材……我看到的时候,它就在响。” “谁在响?” “里面的。” “它没出来?” “……道长你这话说得,真出了我还回得来?” 黎言清垂眼想了一会儿,张大在旁边继续碎念:“不是我说,道长你之前隨便准备这些糯米啊盐巴啊,那时候我还说你是旅游节目入戏太深……现在全用上了吧?” “我在棺材口边上没敢多停,就看那棺木自己在轻轻震。像是里面的东西快醒了。” “里面就是殭尸?” “我不敢保证……但肯定不是单纯的死尸。”张大说,“尸气太重了,而且那东西跟怨气混在一起,不像是现在这种薄灵气的年头能自然滋出来的玩意儿。” 黎言清眉头微蹙,低声道:“荫尸地?” “对,就这个……风水冲煞、地气不出,加上残怨不散,那口棺材就变成个窝了。” “我再留一会儿怕魂都散了,才赶紧跑回来找你……” 张大嘆了口气:“道长,我不敢了,下回你让別人下去吧……” 黎言清没回应。 梦境逐渐模糊起来,张大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我说真的,你得小心点……它、它快醒了。” 房间里,黎言清忽然睁开眼。 天还是黑的。 窗外无声,房內只余空调低鸣,梦境仿佛未曾存在。他伸手打开床头灯,坐起身来。 然后,慢慢从枕下抽出那本妖魔录,翻开来。 那一页白纸黑字仍在: “殭尸” 画中那具尸体,像是嘴角的血跡更浓了些。 黎言清没有皱眉,只是轻声道了一句:“麻烦,成真了。” 他將书合上,放回床头,披衣下床。 ——行动,得趁那口棺还没开之前。 天才蒙蒙亮,山庄一片寂静,厨房还未开灶,走廊也没几人走动。 黎言清却早已收拾妥当。他没吃早饭,只在房內灌了一瓶水,提上早已准备好的布包出了门。 布包不大,却沉得很,里面装了所有的东西。还有那把始终不离身的黑油纸伞。 黎言清將它斜挎在肩上,黑伞伞麵包著,在晨风里不发一点声响。 离开旅店前,他还从前台借来了一把消防用的小斧子和一柄铲子。对方本来不愿借,黎言清只是笑了一下,说是任老板要求配合,对方便低头把柜子打开了。 没有人问他要做什么,黎言清也没打算多说。 天边泛白时,他已走进了后山。 这回不必再绕远路——昨夜张大託梦时已说得清清楚楚,那墓的薄弱处在山腰一块塌陷之地边缘,有一处灌木丛下的土色发青,正是阴气向外泄出的口子。 实在不行把他从伞里再叫出来也行。 黎言清循著记忆与气息,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那地方。他先绕著那片地走了一圈,蹲下嗅了嗅土味,確认无误后,便不再犹豫,將黑油纸伞撑在身旁。 接著,黎言清拎起铲子,开始掘土。 土不厚,也不硬,一铲一铲下去,挖得很快。起初还是常土,带著林间的枯叶与虫卵气,挖到约莫半尺深后,顏色就变了。 原先的土层是黄褐色的,可再往下挖,泥土却变得黏腻发黑,还带点难以形容的腥气。 黎言清眉头一动。 他没有停。 再往下不过五分钟,泥土忽然鬆软得异常。 “到了。” 黎言清低声说了一句,拿斧柄往地下一捅。 “咚。” 是空的。 黎言清將上层碎土清理乾净,露出一个不大的口子,黑漆漆的,像是地底裂开了一道缝。 他拎著伞往里探了探,冷气扑面。地气逆流,阴寒中带著潮腥。 黎言清將桃木剑取出,斜插在伞旁。低头看著那漆黑的洞口,未急著进去。 他將糯米取出,撒在口子边缘,地气有些骚动,但没往外冲。 “……果然不是普通墓。” 他站在原地,轻声开口。 风在山中穿过,林叶摇曳,蝉未鸣,鸟不叫。 黎言清低头看了眼洞口,目光沉静,准备下墓。 第8章 探墓 墓口不大,人却能侧身挤下去。 黎言清贴著洞壁缓缓下爬,指尖触处是发潮的青土。约莫两三米后,脚下一空,他顺势跳了下去。 头顶只余一线灰光。 墓道出奇地宽敞,竟能让他完全站直。空气中满是湿腐气,仿佛多年未开封的棺木混著潮泥。 黎言清抬手按了下额前的探照灯,白光照亮眼前数步。 墓道四壁用整块石砖砌成,已然风化开裂,地面上斑斑点点皆是积水痕跡。光柱扫过,不远处,黎言清看见几道半透明的身影闪了一下。 都是些模糊的游魂,影子浮浮沉沉地飘在墓道边角。有的靠墙坐著,像个失神的孩子,有的半身埋在土里,只剩一截衣角隨著阴风轻动。 他看得清楚,多数是小孩和女人,只有少数是男人,皆瘦弱且衣著残破。 黎言清站在原地沉默片刻,隨后缓缓撑开那把黑油纸伞。 封灵符揭下,伞面抖动,呜地一声阴风卷出。 张大的魂影立刻浮现出来,在墓道內一闪,左右望了望,瑟缩了一下。一边飘一边抱怨。 “这地方比我死那会儿还阴。” 黎言清没理他,只抬了抬下巴:“这些鬼,还有意识没?” 张大飘过去扫了几眼,很快回道:“不全有。他们魂魄缺太多。平时都只是堪堪吊著不散,是被这墓里的怪吊住了魂,暂时轮迴不了,也没散透。” “咚咚咚” 一阵声音传来。 “什么怪声音?” “应……应该是那口棺材” 黎言清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看著那些在墓道边徘徊的游魂。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又一张的度亡符,一共九张。 每一张都沾了硃砂、加了香灰,边角上还细细缀了阳火炁丝线,是他昨夜做梦前特地写好的。 他將符纸依次贴在墓道墙上,又从包中取出事先备好的香灰与盐,顺序一撒,在原地跪坐片刻。 张大乖乖退到一边,抱著油纸伞不敢打扰。 黎言清闭目,口中缓声诵咒。 那些徘徊不定的游魂开始缓缓靠近,像是被吸引,又像是终於嗅到了能离开的路。 一魂先行,化作一道青光穿入符纸之中,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纷纷化光而去。 黎言清睁开眼,神色平静,站起身来。 “怨气太重,就算我不来,它早晚也要衝破。” “我来……不过是让你们早一点轮迴。” 符纸在最后一缕魂光归入后,啪地一声全数碎裂,化作飞灰四散。 墓道一时间静得诡异,只有远方隱隱一声棺木颤响,低得像是夜半咳嗽。 “张大,”黎言清抬手拎起伞,“你带路。” 张大哆嗦著往前飘:“你真不考虑先多叫几个人吗……” 黎言清:“少废话,前头带路。” 张大哎了一声,低头嘀咕:“我就是一小弱鬼啊……这要真有事,我也不经打啊……” 但话虽这么说,还是乖乖飘在了前头。 墓道深处比想像中还要宽阔。 张大飘在前头,忽快忽慢地带路,一边碎碎念著:“这墓不是寻常官家地界,哪有这么多偏殿?你看,左边那是耳室,右边是藏骨房,还有这隔出来的小偏厅……” 黎言清没有接话,只低头扫了一眼那耳室的门槛。 青石门檐上刻有纹饰,早已风蚀斑驳,但依稀能看出两条龙虎交缠,尾缠斗首,极为讲究。 他微微皱了下眉,脚步却未停。 越往里走,空气越发冷重,那股混著泥土与尸腥的味道也更厚。 张大在前飘得愈发小心,声音不自觉也压低了:“前头是主墓室的方向,那边之前听见敲动的声音。” 黎言清应了声,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转向一侧。 那是条未封的耳道,里面黑沉沉的,隱约可见地面乱七八糟堆著些东西。 张大飘过去看了一眼,忽地低声叫道:“道长,你过来看看。” 黎言清走近,抬灯照进去,果然看到那耳道里斜斜躺著几具尸骨。 尸身已然腐烂,仅剩骨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从姿態来看,似是仓皇逃窜中倒下的,四肢骨骼残缺不全,有一具甚至只有半边身子。 尸骨之间散落著不少现代物件。 他蹲下身,捡起一部已经发黄髮脆的老式按键手机,电池早已漏液腐蚀。 “死了怕是有十来年了。”黎言清低声道。 他又看了看旁边一只破损的登山包,包口开著,里面塞著几样早已褪色的金银器物,还有几块嵌玉的玉珮与铜钱。 “看样子是进来摸宝的。”张大飘在一边,小声嘀咕,“这运气……也是够背的。” 黎言清伸手掀了掀那包底,果然摸出几枚锈得发黑的金叶子,还有一块碎掉的雕金簪。 “这墓確实被动过。”他说。 张大道:“可墓主好像还在。” 黎言清没接话。 他只站起身,扫了眼那几具尸骨,有人面朝墓外死去,有人则脸向深处,骨头蜷曲著,像是临死前想要逃也逃不了。 “不是死在守墓煞上,就是……”黎言清顿了顿,“吵醒了不该醒的东西。” 张大没敢说话,只低低飘到他身后。 两人重新踏出耳室时,墓中那股阴冷之气愈发沉重。 “走吧。”黎言清说,“去主墓。” 毕竟是死人的地界,就算再大,终究也只是墓,规模再夸张也有限度。 走到这会儿,大多依旧是蜿蜒的墓道,只是越往里走,气息便越阴沉。 张大一边飘著,一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就在前头……你听,是不是有声音。” 果然,前方的墓道尽头,隱隱传来低沉钝重的敲击声。 “咚……咚……咚。” 三声。是从棺木中传来的迴响。 黎言清眉心一跳,步子顿了顿,隨即走上前去。 墓道转角处,是一道厚重的石门。门缝中漏出些光,张大飘过去一探,回头点了点头。 黎言清推门而入。 这一入,眼前豁然开朗。 主墓室的空间竟出奇地高大,顶高至少有四五米,棺木並未如寻常墓葬那般安置在地,而是被铁锁悬吊於半空。 铁锁粗如婴臂,从四壁与穹顶伸出,交叉成网,將那口黑漆棺牢牢锁住。 棺木之上贴著数十道符籙,纸边翘起,有的已经黏连不紧。符文多已褪色,几张甚至烧焦了一角。 地面上散乱著工具,有铁铲、撬棍、破碎的探照灯,还有一只被砸扁的氧气罐。棺下有几块新翻动过的泥土,像是有人刚试图破开封锁。 张大飘至棺木下方看了眼,又缩了回来,声音压得极低:“道长,那玩意儿……。” 黎言清站在那悬棺之下,沉默地仰头看去。 那铁锁密密麻麻,交织成八方阵列,牢牢锁住棺木四角。但他眼尖,第一眼便看出其中一根锁链断了。 那根锁断口极其整齐,像是从內部被撑裂、崩断的,铁锈横飞,破口正对著地面南偏西位。 黎言清眯了下眼,目光顺著那方向扫去。 “八卦阵。”他低声开口,“还是死门。” 张大愣了愣:“啊?” 黎言清没理他,继续观察四壁方位。他缓步向前,抬手摸了摸石壁的纹理。 果不其然,八方墙壁上皆隱约刻有阵纹,与天干地支、五行方位呼应,正是一座简化版的封尸八卦锁棺阵。 他默默数了数八根铁锁的方向与角度,確认那根断裂之锁,正是死门所在。 他又朝棺材左右看去,果然,在阴阳鱼象徵的两极,一左一右,各有一盏陈旧的蜡油灯,外形古朴。 但那灯已熄灭。 黎言清蹲下,伸指在蜡台上捻了捻。 是凉的,久已不燃。 八卦讲究平衡,阴阳两极若皆熄,则阴盛阳衰。 封棺阵破、阴阳失衡,再加锁链一断,死门开启,此尸若有变,便会藉此破局。 “咚。” “咚咚。” 上方棺槨之中,再次传来几声沉重敲击声,比之前更近了一些。 黎言清站在原地,面色沉了下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从隨身的布袋中取出糯米等物,一一置於地上。 然后展开小香炉,插上三炷香,点燃。 香菸升起之时,他手中已经持起桃木剑,脚步绕地,口中念咒,以硃砂与黑狗血在地上画出临时的锁煞阵。 又將糯米洒在阵边,压住气口,隨后取镇煞符六张,分別贴於断裂铁锁两端、棺下正中、与四方阵角。 咒声未断,香菸缓缓弥散。 张大在一旁望得发呆:“道长,你这是……要封它?” “封不住。”黎言清话音冷静,“拖一拖罢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抬手將最后一道镇煞符贴在棺槨正下方。 隨后,步子未停,將所有工具重新收入包中,只留下阵与符在那里维持。 “这尸不是寻常尸变。”他低声说著,收起伞,“不回去做些准备,下次就不是破锁,是破棺。” 张大咽了口口水:“那我们现在是……” “走。”他淡淡道。 棺中再次咚的一声,压得整个墓室空气一紧,八方阵纹仿佛微微一震。 黎言清已转身离开,步伐不疾不徐,手中黑油纸伞遮著头顶,看都未回一眼。 第9章 准备 出墓之时,林中天色已然晦暗。 黎言清背著包、提著黑油纸伞下山,一路未停。整个人浑身是泥,脸色冷静,脚步却比来时快了许多。 回到旅店,正是傍晚。前台小姐正低头刷著手机,一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站了起来: “您是……黎先生?” 黎言清点了点头:“找任老板。” 前台愣了一下,看著他身上一身泥水,不敢怠慢,连忙说:“我帮您叫。” 任坤来的时候还带著笑,一手拿著牙籤,嘴里还嚼著饭菜,走得挺轻鬆。 “哎哟,黎先生,这才一天功夫,您这怎么弄得,是路不好走?还是吃得不习惯?没事,我这就让后厨……” “我確实有点饿了。”黎言清打断他,语气平静。 任坤笑著点头:“对嘛,这山路走走確实消耗大,我马上让人给您换菜……” “不过,底下有东西,也饿了。” 黎言清,低声说道。 一句话,说得不急不缓,却像一盆凉水泼下来。 任坤的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牙籤也掉在了地上。他愣了一下,目光闪了闪,隨即使了个眼色:“你、你先跟我来。” 任坤领著黎言清穿过前厅,往后院的一处小偏厅走去,等人进去后,他把门锁上,脸色这才沉下来。 “黎先生……看出了什么吗?” 黎言清只把黑油纸伞靠墙一放,坐到了椅子上。背包拉开,取出几样东西放在桌上:桃木剑,黄符,几道灰白的灰包,还有糯米袋。 任坤眼神开始变了。 黎言清一边理著袖口的泥,一边淡淡道:“不是路滑,也不是山难。是你这片地底下,確实有点不太乾净的东西。” 任坤喉结滚了滚:“真……真有东西?” “嗯。”他收起符纸,抬头看他,“你不是早请了不止我一个人来?” 任坤神情一窒,低头咳了一声:“也不是不信您,只是……这几年確实怪事不断,前前后后也找了好几位风水先生,道士,和尚,还有人拿罗盘测过……” “都没用。” 黎言清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里也没底,就是碰运气。” 任坤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气:“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黎言清没急著说话,只问他:“你知道什么叫荫尸地吗?” 任坤怔了一下,摇了摇头:“听说过,但不懂。” “也正常。老百姓知道殭尸,多是看电视看小说。可真有那么一具,你大概现在就站不住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任坤脸色变了:“真有?” “我下去看过了,主墓悬棺,八锁中断其一,阴阳灯灭,风水局乱。尸煞將出,敲棺三次未破,但不久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任老板,你这山庄,怕是快要闹出大事了。” 任坤额头冒汗,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终於意识到,眼前这位不是什么忽悠人的术士,也不是嘴上功夫的风水先生,是真的进过地下,看过那个的人。 “那……该怎么做?”他咬牙问。 黎言清站了起来:“该做的我今天做了些,暂时还能压一压。接下来得看你是不是想把这事真处理了,还是……继续拖下去。” 任坤双手握拳:“当然得处理!命要紧。” “那我需要你配合我一下,找些靠得住的人手。” 黎言清拿起伞,回头看了他一眼。 “今晚,你最好烧点香,拜拜老祖宗求保佑。” 黎言清说完“最好烧香”这句,任坤还没回神,脑子一团乱麻。 忽听他又冷不丁问了一句:“对了,之前请来的那两个龙虎山的道士呢?” 任坤一怔,像是这才想起来,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哟,对哦,还有那两个张大师!” 他立刻掏出手机,连著拨了好几个號,口中还念念有词:“那两人还在说今天要下地勘查,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电话拨通,他让人去旅店查一查。 等了一阵,对面传回消息。 “张岭、张子异两位住客,今早早上就退了房,说有急事,走得匆忙,人都不见了。” 任坤脸色一下子就垮了,嘴唇哆嗦著,狠狠咒了句脏话:“妈的……又是骗钱的玩意儿!”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之前那些风水先生也就罢了,收了钱不出事就走人……这两个倒好,昨儿才说要镇场布局,今儿个要出事了,先跑了!把我这当大门敞开银行,想怎么拿就怎么拿?” 他越想越气,一拳捶在自己椅子扶手上。 黎言清看著他发火,没劝,静静站著,一边从伞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几张新画好的镇煞符和一块硃砂布。 “现在你明白请个真道士得多难了吧。” 任坤苦笑,一屁股坐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了下去,手扶著额角。 “黎先生,我是真的服了,之前还怕您跟他们一样……现在看,是我眼拙了。” 黎言清摇了摇头,將那几张符摊在桌上。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今晚,我先布一道临时禁制,山庄的人先別靠近后山。” 任坤急忙点头:“好,我听您的,一切照办。” 任坤答应下来后,黎言清没再多话,只道自己还有准备要做,便先行离开。 回到山庄的客房,他关好门,把那把黑油纸伞斜靠在门后,隨手掀开床边行李箱,动作利落地开始翻找东西。 桃木剑、符纸、硃砂、五帝钱、铃鐺、符钉、黑狗血、米袋子、镇尸钉……一样一样摆上桌,一样一样仔细检查。 黎言清低声嘆了口气。 “本来想著这活儿就是装装样子,捞点生活费……结果真碰上了。” 想了想,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任坤的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两声接起。 “任老板,找几个身子结实点的人,至少五个。越快越好。” “……行,我马上安排!” 掛断电话,黎言清又从包里取出几包早备好的糯米,用布袋一装,提起就往外走。 他围著庄园主道一圈,在所有出入口、围墙缝、下水井口边都洒下了一道弯曲弯曲的米线,拌著细盐、硃砂与符灰,每隔一段还插上一枚镇邪钉。 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黎言清才最后一步走完。临回房前,他又在山庄后门那条林道口处多画了一道镇魂符,按在石砖上,符光一闪而隱。 做好这一切后,黎言清才回到客房,把那把黑油纸伞重新打开。 伞口的封灵符轻轻揭下,一股微弱阴气隨之散出。 “道长?” 张大探出个脑袋,魂体都仿佛疲惫得打了个哈欠。 黎言清低声道:“你今晚再下去看著,注意主墓那边……別靠太近,一有动静就赶紧回来告诉我。” 张大撇嘴,但看见黎言清脸色並不好看,只能嘆气:“……人死了还这么辛苦。” “你可以选择不去。” 黎言清抬眼。 张大立刻往回一缩:“去去去!我这就去!” 说罢身形一晃,穿伞而出,一阵幽气晃动,魂影直奔后山而去。 外头风声吹动窗帘,山中夜气浓重。 黎言清起身进了洗手间,洗了个澡,水声哗啦哗啦响了十几分钟。 出来时脸上还带著水珠,他用毛巾隨意擦了擦,瞥了眼窗外,月色淡白。 “希望今晚別出岔子。” 第10章 夜袭 张大託梦时,黎言清正梦见自个儿在油锅里炸糍粑。糍粑糊了,一股焦臭味直往鼻孔里钻。 他在半空哆哆嗦嗦地飘:“道长,不好了,殭尸出棺了!” 黎言清没回话,坐起身就开始穿衣、贴符、绑剑。 张大从半空又落回来一点:“真出事了!追我追到咱们庄园来了!” 黎言清站起,手指划过伞柄,封灵符轻响,张大立刻收了声钻回伞中。 电灯没开,他靠著窗缝朝外看了一眼,四周一片黑,黎言清打电话给任坤时,声音压得低。 “……出事了?” “叫上帮手。” “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现在让人聚到大厅,把门关好,我一会儿来。” 走廊空无一人。大堂方向传来几个服务员悄声说话,楼道却没有灯。手机电筒一开,黎言清就背著包往楼下走,走得极轻。 伞面撑起,他让张大重新出来,在屋檐上侦一下。 “道长,它现在在主楼上头,跳来跳去的,好像在找人。” 张大直接飘上了屋檐。 黎言清走得极快,没惊动旁人,先去了后厨,把提前封好的一小袋糯米贴符拿出来,沿著楼梯口散了个边。然后又去侧门窗户位置贴了两张镇宅符,封住阴气的口子。 任坤带著三个人匆匆赶来,其中一个是白天见过的厨子,另外两个看著像保安。 “黎先生,是不是出……鬼了?” 那厨子道。 “不是鬼。” 黎言清没抬头,继续处理符水。 “……那是什么?” “殭尸。” 说完也不等他们信否,直接朝客厅那块走去,把隨身带的物件全都摆设好。 任坤脸色青白,一时张嘴也不敢问。 屋顶突然一震,像是重物跃起又落下,眾人一起抬头,天板灰尘微落,掉进厅灯灯罩里,噗的一声灭了。 张大的声音同时从窗外传来:“它下来了!” 黎言清手一翻,一张定煞符点燃,在他掌心啪的炸响,浓烈的檀香混著硫磺味立刻扑满房间。 他將符纸甩在门口位置,手指一勾:“关门,把人往大厅赶。別慌,只听我说。” 任坤咽了口唾沫,回头安排人疏散。 张大还在屋檐上漂:“它现在在你们楼边,蹲著,好像在闻气。” “你再靠近一点去看。” “我不。” “你再说一遍?” 张大立刻飘得近了些,口音都飘了:“现在在楼梯那,刚才跳了一下,跳得老高了……”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撞击声从东边客房传来,像是有人用头砸门,砸得木门嘎吱作响。那是黎言清昨夜休息的房间。 声音停了一下,又响起一次。 “你这鬼真是个祸引子。”黎言清低声说了一句,抽出桃木剑,把包一脚踢到墙角。 张大飘回伞里:“你让我出来我就出来,我不出来我还能看直播……” 黎言清没理他,把伞扣紧、封灵符贴回伞口,肩背轻抖了一下,往声源方向走。 第二声砸门响起的时候,走廊边窗户的玻璃直接裂开了。 任坤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客厅內其余几个庄园工人也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黎言清走进走廊,把掌心一抹,指尖弹出一抹火光,贴上了门口地板上的阴煞符。 就在他俯身的下一刻,门嘭的一声整个崩开,半截残破的门板向內倒下,一只苍黑乾枯的手臂猛地伸出。 他下意识一剑横斩过去,剑光与手臂撞上,像是劈中金属。 那手臂退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桃木剑剑刃,崩了口儿。 楼上传来跳动声,像是野兽狂奔。 那东西並没有离开。 他站在原地没动。 另一边,任坤已经派人往大厅清点人数。还有一个保安带人去找备用电源。屋內一片压抑,没人敢出声,都在死劲儿憋气,连虫鸣也像被堵住了。 张大的声音又从伞里传来:“道长,它又绕回来了,跑去厨房那头了……” 黎言清往大厅方向撤,脚步极轻。 大厅內,桌椅已清空,符籙铺陈,黑狗血洒成五芒阵纹。灯光仍旧昏黄,眾人屏息等待。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厅方向,慢慢抬起左臂,桃木剑再次出鞘。 空气里满是潮湿腐餿的气味。 楼梯转角那头,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声音,像是什么硬物从高处跳下,压弯了整道樑柱,隨即就是噠噠噠的急促爪响。 张大声音从伞中尖叫著传出:“它进来了!就在门口!” 黎言清早一步將一张引火符贴在廊口门框,符火一点即燃,猛地腾起一道赤焰。那东西扑到门边时正撞上,发出一声低沉爆响,屋子都震了震。 下一刻,一道模糊黑影破火冲入,直奔黎言清。 他手腕一翻,黑狗血泼出半弧,在空气中像碎酒一样激散开来,落地即成一圈符阵。 殭尸落脚位置正是其上,顿时脚下一沉,像踩进了稀泥里,动了一下,带起黑烟四窜。 它发出一声古怪的低吼,牙齿乱啃,身形却没能一下子挣脱。 黎言清趁势拔出消防斧,朝它膝后狠狠砍了一下,力道足够,角度也准,但那斧刃一下砍上去却弹了开来,反倒把自己震得手腕发麻。 他面色未变,只退半步,再掏出贴身符纸一贴一拍:“镇身封足。” 符纸贴上殭尸小腿,顿时燃起金线似的纹路。但那尸体只是僵了一下,隨即发狠般地一抖腿,符光一爆,又是直接炸开。 “沃热他个温哦,这龟儿皮比城墙拐拐还厚。”黎言清低声用方言骂道。 不等他再动作,张大急冲冲地从伞里蹦出来。 “道长快走,它挣脱了!” 黎言清往后一闪,翻身钻入大堂,正好踩在自己白天布下的糯米圈外。 殭尸一路追杀而至,踏进糯米堆时动作一滯,脚下滋滋作响,仿佛被烫到。 它低头看那地上一圈湿糯米,眼中泛出猩红光亮,反手就是一爪刨地,糯米翻飞,强行破阵。 黎言清趁这间隙迅速绕到柱后,一手掏出压箱底的硃砂瓶,另一手將桃木剑插入门框缝隙中,直刺如锥。 张大在头顶空中飘来飘去,喊道:“道长,它脑袋上有张破符纸,看著像是以前就有人镇过它!” “你倒是早说。”黎言清冷声。 “我、我那时候跑得太快了……” “闭嘴。” 黎言清掏出最后一张镇煞符,狠狠贴上桃木剑柄,在空气中画出一道圆弧:“破!” 桃木剑破空而出,正中殭尸肩膀,虽未穿透,却在其皮肉间炸出一抹诡红,符力引爆,在殭尸肩头留下一道深坑。 那东西吃痛大吼,身子猛地一撞,厅柱竟被撞裂断开来。 天板一颤,浮尘纷飞,眾人早已退到角落,围住的几个壮汉依旧按黎言清吩咐,死死看住堂门。 任坤红著眼衝来:“要不要武器?!” “还没到时候,別乱碰!” 黎言清一边快速在地砖上画符,一边朝旁边喊:“去后门拿钢索!就是那种耐高温的,准备过火的!再找人围大堂柱子拉陷阱,我撑不住多久了!” 有人应声跑了。 张大此时也回伞,重新吸附守灵,配合黎言清驱动伞阵,在房內引动微弱阴气,將符阵撑成防护。 殭尸见连扑几次都未中,猛地向柱后一躥,扑得极快。 黎言清毫不犹豫,一掌甩出,內心念到磐石术,手中掐著脑中所想的诀。 殭尸扑到他身前时,刚好张口就咬,利牙咔的一声撞上黎言清磐石术的手臂,竟崩出一颗碎牙来。 “吼!”它痛吼一声,血气翻涌。 黎言清面不改色,抬腿就是一脚,將其踹回那堆糯米与血水混合的阵圈里。 庄园大堂此刻灯火通明,门口那几个壮汉也回来了,拎著钢索与铁爪。 黎言清大喝一声:“就是现在!” 五道钢索齐出,从天窗、柱顶、侧墙扣出索头,一起往殭尸身上套。那东西发了疯一样挣扎,手脚齐舞,声势骇人。 “用那柱子绑死,快!” 几人使尽全力,將尸身套牢,拽往大堂正中主柱。黎言清抢前一步,往地上泼下一整瓶符水,嘴里念咒,最后一掌按下去。 殭尸全身黑气翻腾,皮肉如裂纸,浑身龟裂出焦痕,怒吼如雷。堂中地砖都被震得发出咯咯碎响。 黎言清道:“拖住它,撑到天亮。” 第11章 除尸 殭尸怒吼如铁锈磨齿,五道钢索將其死死捆在大堂石柱上。 它筋骨炸裂声不断,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扯断。 黎言清立在正前,手臂微抬,背后是一面镇宅铜镜,身侧是喷洒符水的瓶口,残留淡金光晕。 他目光沉静,看著那被符纸封额、四肢交叉束缚的殭尸,眼角一挑。 “牙掉了?” 那殭尸血口一张,果然露出一排尖利獠牙,唯独虎牙缺了一枚,血沫横流。 黎言清蹲下细看,掌中缓缓拈出硃砂铲与墨线,绕著殭尸一圈又一圈缠紧。每绑一圈,就將镇尸符一一贴牢。 墙角几位壮汉还在喘气,肩头满是泥灰,一个拎著断柄消防斧,一个手背淤青,一人手还打著绷带。 “它不动了?”有人小声问。 “只是不能动。”黎言清看都不看,“还没死。” 他站起身,沉著脸环顾四周,“任老板!工具呢?” 任坤踉蹌赶来,手中抱著几样杂物:“黎先生,黎先生!都在这了!电锯,铁锤,钉枪甚至连木匠箱都带来了。” 黎言清没接,而是让人围住那殭尸四方,自己快步走向后堂。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藏书全,101???????????.??????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片刻后,他捧著铜香炉,纸钱,香烛一併归来,怀中还多了一碗热黑狗血米糊,一根粗桃木钉,还不少的符籙。 “等它挣扎。” 说完,黎言清开始布阵。 香插香炉,纸钱绕圈烧起,烟气顺著桃木钉涌入阵图四角,红纹自图心蔓延,串联地面糯米、符水痕与先前压制阵法。 黎言清眼神不动,电锤已扣在钉尾。 “起来吧,別装死。” 桃木钉一声锤下,殭尸胸口骤然炸开一串青黑血珠,整具尸身如狂暴猛兽,猛地一挣。 但脚下阵图如锁网封阵,將它硬压在地,动弹不得。 几人合力將它死死钉住,有人还特意以粗盐撒向其口鼻位置,那殭尸喉间顿生焦响,整张脸扭曲成骇人的形状。 黎言清又取出两张金纹符纸贴上尸体双肩,嘴里念念有词,將自身灵气压至极限,才將那不断爆涨的尸气逼回几寸。 整个堂屋內瀰漫一股压抑寒意。眾人屏住呼吸,只有墙角香菸与尸体挣扎的声不时响起。 黎言清终於站直身,望向窗边。 天,已经泛白。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顺手將另一根钉嵌入殭尸膝头:“再耗半个时辰,天光正中,它就该开始散了。” 那尸体身上黑气狂涌,胸口裂缝间浮起细密尸纹。殭尸又是一阵低吼,挣扎越来越急,想要在最后一刻挣脱这具人皮牢笼。 柱后,有人悄悄问:“道长,这真的……能撑住吗?” 黎言清没应声,只看著窗外晨光一点点亮起。 香炉中的第三炷香,在黑雾繚绕中,静静燃至最后一寸。 黎言清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第三根桃木钉狠狠贯入殭尸右臂关节,一声闷响后,那具尸身猛地一抽。 晨光终於攀上屋檐,阳光透过高窗投下斑驳光斑,落在殭尸面颊上。 “来了。”他说。 那殭尸原本铁青发紫的皮肤,一接触到阳光,立刻起了反应。皮下浮现出大块瘀斑般的黑气,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乾裂,像烧焦木头般噼啪作响。 黎言清掏出纸符蘸了硃砂狗血,拈指念咒,一甩而出。 符纸嗖地贴在尸身胸前,旋即燃起金焰。 那具殭尸身子顿时剧烈抖动了一下,皮肉再次炸开一层焦黑,像被烫红的铁条烧蚀一般,裂缝中隱约渗出黑红色尸水。 “再加固。”他说。 几名壮汉立刻上前,有人用钉枪將断掉的木椽再度固定;另几人抬出新钢索,与原本五道捆缚交织加固,力求让那不断挣动的尸体寸步难移。 “它……快不行了吧?”任坤抹了一把汗,神色紧张地盯著那条扭曲的尸体。 “白日阳煞最盛。”黎言清拧紧眉头,“它若撑得过去,就不是普通殭尸,也不是我能处理的了。” 隨著朝阳进一步升高,那殭尸身上的黑气也逐渐稀薄。但它却仍未停止挣动,每一下都重得像牛马撞墙,粗柱甚至有些裂纹蔓延。 黎言清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张镇尸符,沉声问道:“还有盐吗?” “还有两袋!”任坤迅速递上。 他撕开其中一袋,將整包盐泼洒在尸体足部,再顺著双腿、腹部、胸膛一线泼洒过去,直到將整个殭尸裹在厚厚盐痕中。 一秒,两秒。 殭尸彻底不动了。 有人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直到殭尸喉中再没有半点低喘,身躯开始像燻烤后焦木般慢慢皸裂、坍塌,皮肤干缩发出连串细响,黑气裊裊升起。 阳光刺得眾人睁不开眼,黎言清面色沉静,从怀里摸出小瓶香油,將准备好的打火机点燃。 “开窗。” 阳光终于越过屋檐,洒入大堂。 第一缕晨光打在那具殭尸的肩头,黑烟滋地冒了出来,灼穿了那一层尸皮。 它仍在挣扎,但动作显然迟缓了许多。 黎言清立刻掏出硃砂镇煞符,蘸了狗血朝尸身胸口按去,符纸贴上,霎时间火光从符上往四肢蔓延。 殭尸骤然发出一声低吼。 几名壮汉抡起木槌、榔头,从四方齐力砸在尸体关节与绳索间隙,借著最后这点压製机会將它死死固定。 屋外投来的阳光越发强烈,那尸体表面已开始起泡,龟裂,像是乾涸土壤般露出裂纹。 黎言清不再迟疑,拈燃香火,將事先备好的火油洒落尸身,焰光躥起。 火焰混著尸气,臭气熏人,但尸体终於停止了挣动。 绳索缓缓鬆弛下来,大堂之中终於安静,只剩焚烧的噼啪声响。 任坤呆站片刻,才干巴巴道:“……成了?” 黎言清收起手中符篆,轻轻点头。 “收拾一下,通风。” 几名工人应声跑去开窗,另有人开始清理烧焦痕跡与四散的盐粒、糯米残渣。绳索断裂处掛著些黑渍,被人小心翼翼剥落下来。 没人多说什么,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黎言清走到角落,在墙边坐下,將伞靠在身侧,低头擦去手上灰黑污跡。 他额角带汗,但神色平静。 战斗结束了。 第12章 破煞 尸火一直烧到日上三竿。 任坤站在山庄正门前,皱著眉捂著鼻子,看那一堆早已不成形的焦灰灰烬。 “……我这片地,是不是以后都没法用了?” 黎言清没应声。他蹲在火堆边,神色认真地拨弄那些黑灰,手里拿著一支烧得焦黑的铜钳,从残渣中挑拣著什么。 “黎先生?” 黎言清点了点头,手往火堆中伸去,捡起一截未曾烧化的物件。 那是一颗牙齿,边缘被高温炙黄,却始终没有碎裂,也没有焦黑。 任坤往前凑了一步,眉毛一跳:“……这是?” 黎言清將牙齿放入小布袋中,道:“这殭尸被焚烧殆尽,还剩下这牙,肯定不是凡物。” “这……这还能留著?” “留著。”他说著,起身,將布袋塞进怀里,又从背后取下伞来撑起,转头看了任坤一眼,“算是个印证。” 任坤脸色一阵青白,又不敢多问。山庄这次的事,他算是见著真东西了,之前被骗过几次的火气都消得一乾二净,反倒更怕自己这次请来的真道士。 黎言清倒没打算解释什么,只抬眼扫了一眼大堂方向:“任老板,这些事情別让你的人在外面到处乱讲,虽然讲了別人也不会信。” “啊?”任坤一怔,“哦,哦,好,我记住了。” “让你的人上来吧,该收的收一收。” “……好好。” 任坤连忙掏出手机拨號,一边还小声嘀咕:“这事搁谁身上都没法信啊……” 山庄的地砖全被烟燻成了斑黑,门口的木柱焦痕深刻,糯米与盐灰混成了一地烂泥,一股死尸烧焦后的腥臭瀰漫不散。几名壮汉提著铲子来回刮地,神色惊魂未定。 黎言清洗了个澡,把所有法器都取出来一一检查,符籙受潮的晒乾、伞骨裂痕的补牢、桃木剑上的焦痕也重新刮净。 最后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把那颗牙齿拿出来,放在手心端详。 牙齿通体泛黄,缝隙乾净,边缘有齿磨痕跡。 他取来一只黑布裹包,將牙齿密封,用符封了口,放入行李箱暗格內。 再抬头看窗外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他揉了揉眉心,从茶壶里倒了杯冷水灌下肚。 张大的声音这时才悠悠响起:“道长……烧完了啊?” “你在哪儿?” “伞里啊,我昨天一直躲著,不敢出来……那殭尸盯我盯得太死了。” 黎言清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张大顿了顿,小心翼翼道:“道长,那牙齿你拿来干啥啊?” “不知道,感觉可能有用。” “哦……”张大想了想,“那你说,这殭尸要是还能再生一副牙呢?” “它如果真能长出来,我就把你再派过去,找第二副。” “……那道长你还不如直接超度我算了。” 到傍晚时,山庄的主要位置基本清理完,任坤安排了人手重新修缮大堂,门口烧焦的柱子换了新的,血跡和灰渍也基本冲净。 黎言清坐在后院的石阶上,吹著风,想著接下来怎么处理剩下的事。 那尸体確实焚了,殭尸之祸止住了,但那墓穴还没封。张大说那墓里阴气仍在流转,说明还有根。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未解: 那一具殭尸,究竟为何能在现代灵气凋零之时滋养出来? 他低头,目光落在石阶旁乾裂的土缝中,似乎又想到什么。 夜色將起。 风从山间吹来,吹得远处那一圈掛著黄符的红线微微作响。 黎言清拎著伞,站了起来。还有一趟路,要走回去。 山林间阴云未散,雾气浮在低处,枝叶潮湿,蝉鸣止歇。 黎言清再一次下了山庄后的墓道。 风水之局若要解,就不能只靠手上器物,还得以气入局、以势破阵。 墓道中仍然潮湿,他沿著来时的路线重新踏勘。 那些被他提前清理过的小鬼游魂已然超度乾净,沿途安静无声。他脚步很轻,穿过已焚空的大墓前殿,进入主墓之后的夹道。 在昨日战斗前,他便隱约察觉到这座墓不寻常。此处並非只是个单纯的阴穴,更像是被人刻意设计出来的某种陷局。 黎言清在主墓室四周来回走了三圈,终於在一块砖雕下面停住。 手掌按上去,那砖面温度略低於四周,似有气流流动。抽出小铲,轻轻扒开,这砖下居然暗藏著一道窄缝。 缝中黑灰四布,冷气直冒。 他蹲下用香火试探,果然香头向內偏斜,且燃烧异常缓慢,说明里头气场密闭,属地气沉穴之態。 “果然不是寻常之墓。”黎言清低声自语。 那缝並非墓道,而是一道引气的暗窍,位置正好对应八卦之中的兑位,兑为泽,主金气。 按理说应引阳气入墓,使其福泽延绵,结果这里却是向內收束气流。 黎言清闭眼感应片刻,再次点燃香灰,照著墓中原本布置的八卦局路线推演了一遍。 很快,他发现了更多不对。 八个方位中,乾,离,震三处略显凌乱,像是后人维修时未能归位。但唯独坎位,那块地砖上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底下空虚。 黎言清盯著那处地砖良久,然后將其撬起。 砖下赫然露出一个铜质三角罐,已锈蚀斑驳。他小心取出打开,只见罐內封著一节早已乾瘪的纸人,纸上尚存硃砂符跡,但笔锋全是反写,逆画。 “逆符……这是反向行气。” 黎言清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刻意布下的逆转福地,將表面福穴改为阴渊。 表象上,这座墓借的是阳地风水:山环水抱、四方得势,且气口通明、下葬深厚。前几十年因地表阳气尚盛,仍能庇佑后人。可隨著时间推移,內部反局开始生效,阳气从墓中抽散,而阴气则顺逆符之力不断聚拢。 此局设得极险。 若不是此地灵气早已稀薄,又是现代时期,百余年积聚,恐怕不止滋生一只殭尸这么简单。 黎言清深吸一口气,从背包中抽出镇局符,將罐中那节纸人用铜钳取出、封入符袋,又在原位撒了糯米灰和压煞符。 然后,手持铁铲,在主墓壁东南方一块不起眼的石面上缓缓敲下去。 “咚——” 声响沉闷,却传出回音。 他確定了,主墓后壁的某一层被封住了暗管,那是整个地局中气的归口,也是最后一个关键点。 若不破,阴气將持续迴旋不散,便是殭尸死了,也有后患。 黎言清取出一根引阳香插在一旁,用红绳缠在手腕,便开始挖。 这石壁比外墙要厚得多,还混有铁屑、胶泥,显然是精心封堵。他费了约莫二十分钟,才撬出一道拳头大的空洞。 洞中立刻溢出一股白气,湿冷腥咸,像是藏了多年的霉血从缝中溢出。 他立刻贴上两张符,唇齿微动,低念咒语。 符纸自燃,墓道微震,那气流猛然向外一喷。 黑与白,两种气流在墓道中央交匯,先是剧烈翻滚,继而逐渐平缓。原本冷得像地窖的墓室內,气温渐渐升起,湿意褪去。 黎言清抬头望去,墓顶处缠绕多时的黑气,在这瞬间化作数缕白丝,消散无痕。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局破了。” 一炷香后,黎言清提著伞走出墓道。 夜幕未至,天边尚存一抹霞色。他站在山腰,回头望了望那被山林遮掩的墓地,眼神微凝。 “风水反局、藏尸养邪,怕是有人早有预谋。” 他撑开黑伞,慢慢往山庄走去。 伞中张大小声问:“道长……那地方不能住了吧?” 黎言清眉头一挑,说道。 “谁说的,当然还能。” “而且还是个好地方呢。” 第13章 无题 山庄四周本来飘著一层淡灰,如今也都隨风散了,而黎言清也没急著离开。 任坤是个爽快人,事儿一完结,便亲自端了热汤热菜来请。他本想著要补偿,又一时间说不上多少才合適,谁知这道长面上冷清,竟也没拒绝。 “黎先生,这几日委屈您了。咱这地方虽远了些,可风景確实不赖。这一仗打得漂亮,不如……在这儿多待几天,我也好好招待。” 黎言清看看他,再看了眼不远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柏长道,点了点头。 “那就住几天。” 任坤鬆了口气,又嘱咐厨房这几天別吝惜食材,最好城里都送些山货来。山庄的经理听说要留客,连房间都重新整理了几遍,客人门口还特地掛了祈安符。 其实別说任坤说的没错,这地方,除了出了个殭尸,其他真挺好。 山后有水潭,能钓鱼,有温泉池,泡著泡著肩膀就不疼了。厨房做菜也讲究,土鸡、野菌、腊味醃笋轮著上。黎言清本也不是什么拘谨人,这七天倒也真是住得舒坦。 第三天那晚他在温泉里泡著,抬头一看星光灿烂。 张大飘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吐槽: “道长,咱以后接活儿,要不要先问问有没有死人?没死人我们才接。” “那你也没用啊。” “欸,我这不是看门嘛……再说了,您不也常说『干这行的要受点脏』?” 黎言清没说话,手指一点泉面,张大呲地一下缩了回去。 “哎呦冷死鬼了。” 第七天上午,任坤亲自送来一张银行卡。 “密码六个八,黎先生您別嫌少。按我们之前说的价格是八万,但这事儿严重,还不包括您的折损,这卡里一共十二万整,您查查。” 黎言清扫了一眼,没接银行卡,反问他:“真给这么多啊?” 但他实际上內心早就已经乐开了。 这些钱,要是去找工作,干一年都不一定有。 任坤愣了愣,隨即咧嘴笑道:“真给!您是救命恩人,这钱得值。” 他把卡塞进黎言清的包,语气都多了些诚意:“以后要再遇到事儿,我还请您出马。咱也不短您钱。” “行,以后还有这些事儿,你就联繫我。”黎言清道。 “太好了。”任坤眼睛都亮了,“那……咱就这么说定了。” 第七天晚上,山风吹得慢,月色沉沉。 黎言清照例洗了澡,拿毛巾擦著头髮回房,桌上那本始终搁著的妖魔录已摊开在书页上。他並未翻动,却不知何时,那页已停在殭尸一栏。 他靠近一步。 这一页右下角,那原本淡黑底纹中,浮出一个鲜红的字眼: [诛] 字跡一现,竟像活物一般微微蠕动,泛著微光,紧接著,一阵刺痛袭来。 他下意识扶住桌角。 下一瞬,无数符文如潮涌般冲入脑海之中。不是图像,也不是话语,而是清清楚楚、能分出笔锋转折的符式结构。 符籙三十二式。 驱邪镇煞八式,治病疗疾八式,祈福禳灾八式,斩妖除魔八式。 不仅是画法,还有配合口诀、对应物料、引气位置、符成时机……所有內容,都被精细地一一刻入他的意识中。 他站在原地,眉心微皱,像是被灌入庞大记忆后感到轻微眩晕,这种感觉之前经歷过,一样那么清晰。 等他缓过神来,再看那本书,书页已悄然翻过。 黎言清低头,轻轻抚过书页,指尖微凉,他眯起眼,坐回桌前,提起笔。 没有灯火,只有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洒在他翻开的符纸上。他脑中那三十二式清晰如初,像被压印过一样,一笔一划,自然流出。 ------------------------------ 除去殭尸后,除了给出租屋里的破家具翻新一下,黎言清就是拿著报酬准备好好的美餐一顿,自从住进深城这段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是泡麵,猪脚饭度日。 黎言清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一边啃著一串孜然羊腰子,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著手边那本册子,也就是妖魔录。 排开在任坤庄园的时候,这段时间吃了太多泡麵,胃竟然重新感受到了人吃饭的滋味。 然而,妖魔录却是不会让他太清閒。 那天,黎言清刚洗完澡,手里正捧著个冰西瓜挖著吃,书页突然自动翻动。 黑页。 蝉。 一笔一划从虚无中勾勒出来,先是背甲,再是翅脉,最后是一对细若游丝的复眼。 “蝉?”黎言清低声念了一句。 不像寻常夏虫。 蝉身之下,隱隱有一团黑纹渗开,像是泥潭,也像是口器大张的怪物。 黎言清將书闔上,转身刚想放下西瓜,眼前突地天旋地转。 一股熟悉的晕眩从后脑勺抽过来,像是脑浆都被人捏在手里拧了一圈。 “……又来了。” 他皱了皱眉,只来得及咽下口中那块还没嚼完的瓜瓤。 黑暗旋转著裹了他下去。 第1章 蝉鸣 --- 村头的老槐树底下,李二正扒著脸坐在自家门口,嘴里叼著一根枯草,脸色灰白。 夏日尚未入伏,天已热得发紧,晒得土地龟裂。远处山脚下一条乾涸的河道,河底干成了褐色石板,一眼望去,不见水光。 “唉——”他又长长地嘆了口气。 这几年太难熬了。 皇上连年征粮征丁,十税四成,颗粒归仓。地里的庄稼还没熟透,地头的税官就先来人踩了一遍。 头一年说是旱灾,第二年说是火灾,今年倒好,连个由头都懒得编了,官差骑著高头大马,挥著榜文照样收。 李二活了三十有六,头回见到一月三起土匪劫寨的。 也怨不得朝廷不管,那帮穿著盔甲的衙兵还不如土匪凶。 “我家那口子都饿得掉头髮了。”他喃喃,“再这样下去……嘖。” 他往屋里瞥了一眼,孩子瘦得皮包骨,媳妇眼窝深陷,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前日听说村北陈二狗家已经饿死了人,尸首都已经拉去埋了。 “老天爷啊……”李二仰著脸看了看那焦灼的天色,“你要是真长眼,就收了那些作乱的,给咱们村留一口饭吃吧。再这样下去……明年这村子就不叫李家村了,叫死人村得了。” 他没什么学问,也不指望能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大道理。 只是一条命,两双手,两个娃。撑得过今年才有明年。 村东头那边传来人声,说是隔壁赵老三家的女儿病得快不行了,连口粥都熬不起了。 李二烦得很,正要起身回屋,忽听左近几个小孩凑在一起嚷嚷: “我娘说,有个叫青阳的道士,在外面到处帮人哩!” “真有这人?” “有!我舅父在镇上干活,看见他背两把剑,一把黑伞,穿著一身旧道袍,专门替穷苦人出头勒!” 李二听著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竟也动了动。 他从前不信这些,可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这青阳道士真有,那要是能来他们村…… 他望著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乾田地,心里慢慢腾起一点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的小希望。 树上的蝉忽地叫了几声。 叫得古怪。 李二眉头皱了皱,望著那老槐树,他没多想,只觉得这热天烦得慌。 正当李二准备踮起脚,去掐住那树上的蝉,想著这玩意儿肉不多,丟锅里煮也算有滋味的时候—— 耳边忽听得叮叮哐哐一阵杂响。 像是铜钱相碰,又像是铁剑撞鞘,夹杂著布履踩著土地的沙沙声,一下一下,竟有些悠哉。 他回头望去,只见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小路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灰扑扑的身形在阳光下晃得不真,近了些才看清,是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 这道人穿得不怎么整齐,头髮只得插耳,又不像是犯过什么罪被官府剃了的模样,只显得清爽。 他身上那件道袍看著年头久远,肩头还补过一块,脚下踩的是一双做工粗陋的布靴,沾了土,看著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更像是个从山里赶路下来,走了很久的云游道人。 他背后背著两柄剑,一铁一木,还有把黑色的油纸伞,肩上还斜掛一串穿铜钱的绳索,铜钱哗啦哗啦地轻响,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 李二眯了眯眼,有些看呆了。 他不认得这人,可这打扮却是活脱脱的,青阳道人。 村里娃说的那个道士。 他还在发愣,那人却已经走到了跟前,歇了口气,抬手在额角抹了把汗,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乾裂的土地,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李二,忽地咧嘴一笑: “这位居士,贫道赶路太久,喉咙冒烟了。”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了点隨和的调笑意味。 “討口水喝罢。” 李二一下没反应过来,只是望著他肩上那两把剑,还有那一身不像正经、却又说不清是哪路山门的破袍子,一时嘴巴张了又合。 他“哦”了一声,慌慌站起身,一边往屋里喊:“孩他娘,快把水拿出来,有贵人来了!” 那蝉还在树上叫,声声越急,也没人去捉他了。 可这回,李二听著却没了心烦气躁的感觉。 他只是望著那个年轻道士的背影,忽然觉得,像是盼了很久的雨快来了。 --- 那水是李二家里最乾净的一瓢,用一个老陶罐装著,从村后唯一没干涸的小沟渠挑回来的。 黎言清仰头灌了两口,咽下后觉得喉咙里的火才稍稍压住。他擦了擦嘴角,把陶罐还给李二,顺手从內襟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来。 “接了水,总不能白喝。” 银子放在桌上,哐当一声。李二原想推辞,可一眼看清那分量,心头一震,这些银子,够一家人去镇上换些食物了。 “谢恩……谢道长……”李二有些结巴地作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几个村里有头脸的老人,还有村长,一齐气喘吁吁地赶到李二家。狭小的屋子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 “青阳道长当真来了?”村长一进门便问,声音发颤。 没人接话,屋里一时鸦雀无声,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村长上前一步,拄著拐杖低声开口: “道长……我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说著,便將村里的事一桩桩说了出来。 年年灾祸连连,朝廷徵税沉重,土匪却屡剿不绝。今年更是接连失水断粮,村北饿死人,村南断井水。那伙土匪白日进村,劫財劫粮劫人,连狗也抢了去,至今不知死活。 眾人声泪俱下,话里带著压抑了太久的绝望。 黎言清听完,没有言语。他只是从身后包袱里取出那本妖魔录,翻开到其中一页。 纸张一动不动地停下。 那是一只大的夸张的蝉。 他指著那蝉,转头问眾人:“诸位居士,见过这东西吗?” 李二凑过来看了看,迟疑著说:“蝉倒是见过。可像书上这么大的……没见过。” “不过……”他一顿,又小声道:“那帮子土匪的头头,自称夏日蝉。” 黎言清的指尖微动,指甲扣在书页的边角,將那一页缓缓合上。 空气忽然一静,窗外树上那只蝉叫声停了。 这名儿他耳熟,本没打算多管,不过眼下既然答应了,就去走一遭吧。 黎言清收起书,语气不重,却听得分外清楚: “算是应了名。” 村长忙道:“他们就藏在乱林的寨子里,道长若肯出手……” “我去看看。”黎言清打断他,动作利落地把包袱系好。 一样不少。 第2章 寨子 黎言清出发了。 临行前,有几个年纪大的男人拎了些乾粮,装在草蓆缠紧的包裹里,还有两个妇人端来瓦罐水,里头只剩两瓢,水底清得见影子,沉著浮著几片从锅底捞出的薄茶叶。 “这点吃食……道长到了山上,要是能……”其中一人囁嚅著说。 “要是能找到点原先的东西……就算不能全带回来,能给我们说个下落也成。”另一个接话。 “人……人也一样,能活著回来一个是一个。”低著头的妇人声音很低,手指一遍一遍地擦著罐口。 黎言清没说话,接过包裹时只轻轻点头。 村子里太苦,苦到人不敢大声求什么。 出了李家村,山脚下是一道断流多时的河道,黎言清没走正道,而是循著曾有人走过的山逕往北而行。 这条小道多荆棘,崖边碎石滑坡,一不留神就得滚下去。 不过他也不急。 这一身行头被磨得够呛,道袍上沾了土,剑鞘也被藤蔓刮掉些皮。 他却像不在意,只顺手把那包村民给的东西往后挪了挪,黑油纸伞缠在伞绳上,吊著那一串铜钱晃晃悠悠地响著,像是给他一路伴奏。 山风里偶尔能吹来几声鸟叫。他走得慢,是在想著事。 这边的时间,和现世还真没规律。 上回在兰陵呆了两三月,回现世那头不过几天。 这次在深城里折腾了那么久,回来居然也才过去了一两个月。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黎言清也不是没回兰陵去看过。那破庙还在,庙外长了不少杂草。香火自然是断了无人续,摆的香案,也早干透了。 庙前土堆上插著一根木牌,歪歪斜斜写了个名: “黎言清”。 就这么几个字。黎言清站在那牌前愣了半天,手指捏著香火纸卷,最后也没点,扔回了袖口。 黎言清一脚上去把那破木牌踹倒,有好声没好气的笑骂道: “这便宜师父,还真当我死了,这牌子看著就晦气。” 黎言清重新下山,一路行脚,没了兰陵城的庇护,也没什么落脚的道观。 沿路遇见点事,也管上一管。 妖杀得,人自然也杀得。 有人说他是侠士,也有人说他是疯道。 不过,青阳这道號也算是王渊虹给自己留下的,既然好用,黎言清也不拒。 符籙三十二式在手,熟得倒也快。 他本来就会些法门,那三十二式不过是脑子里突然多出的熟路,用起来得心应手,反倒让他应付这乱世顺了许多。 他不是圣人,也没打算行什么拯救世间所有人,也没那个能力,只是將眼前事解决。 就是走到哪儿,顺手管点事。 一来可以练练手,还可以再多熟悉一下这个世界,二来,希望青阳的名声早点传出去,让那便宜师父知道自己还活著。 眼前这寨子,也是一样。 而且他也有揭了些官府的通缉单,其中就有这夏日蝉。 黎言清顺著山逕往前走了一段,地势逐渐陡峭。 寨子方向已在目中,隔著一片林间低谷,山石凿出的栈道隱约可见,有人影晃动。 --- 山径绕过一片乱石坡后,前方山势陡起。 黎言清站在一棵斜斜的老柏树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寨门上。 寨子建在两山之间,一道天然的夹谷口上,两边石壁高耸,像两扇未合的石门。 寨门是后来搭建的,木头刷过桐油,还算新,四周钉著些不知哪来的兵器零件,门上左写:清风,右写:朗月。 门前有两个守卫,一个倚著长矛,一个蹲在地上剔牙,见他过来,先是一愣,继而一哂。 “哟,站住,哪来的破落道士?” “还带伞呢,不会是来看风水的吧?” 黎言清打量了下这两个守卫,没接话,反倒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从道袍里摸出一小把珠子来,亮晶晶的,在指尖晃了晃。 “听闻寨主豪气干云,贫道一路寻来,想投名下效力。这是见面小礼,聊表心意。” 他说著,把那几颗珠子丟给了守卫。 那是几枚玻璃珠子,成色还可以,晶亮圆润,折光时像有彩光流动,拿在手里乍看还真像点什么宝贝。 守卫一把接住,低头一看,眼睛都直了。 “这……你哪来的?” 黎言清轻轻抬了下眉,假装郑重的说道:“祖传的琉璃製品。” ——其实不过是深城街边摊子旁,顺手贏来的破玩意。 守卫回不过神来,仔细捧著那几颗珠子看了半天,嘴角咧开了:“你这人……有意思。” “那就请进吧,道长里面请。”另一人也立马换了副嘴脸,“寨主一向喜欢稀罕物,你这礼下得正好。” 黎言清冲他们笑了笑,脚步一转,踏进寨门。 黑油纸伞在肩头晃了晃,那一串铜钱哗啦哗啦地响著。 寨门后是道石板路,延伸向里,几排木楼沿著山势错落而建。 他走得不快,一边看路,一边听著这寨子里零散传出的动静。 没错,是山匪窝的味道。 寨子里石板铺地,歪歪斜斜架了几座木楼,院子中还留著晒穀的簸箕和破稻箩,显然这地方不是土匪起家,而是从前谁家的祖產,被人强取豪夺后拿来改了模样。 两个守卫在前头带路,嘴里嘀咕著什么,时不时往后偷瞄几眼。黎言清没理,目光扫过周围。 寨子里人不少,偶尔有赤膊大汉倚门蹲著,胳膊上绑了红巾,啃鸡腿喝浊酒,一看就是这寨里的打手。 穿过院子,前方那座最大的木楼门口掛了块横匾,写著“聚义堂”三个字,墨跡飞扬,却歪斜不正,像是强硬模仿谁写的,不伦不类。 堂中人声鼎沸,一阵酒气混著女人的娇笑从里头传来,几乎把山风都压下了。 “道长,寨主在里头,您自己进去吧。”领路的守卫识趣退后,转身便走。 黎言清抬脚踏进门槛。 堂里舖了张兽皮,主位上坐著个光著膀子的男人,身上横肉纵纹,脖子上掛著三串金珠链,手里举著个粗陶大碗。 怀里搂著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那女子脸上抹得红白交错,腰肢软得像没骨头,整个人几乎掛在他膀子上。 下首分列几桌,坐著的全是这寨里的头目,一个个粗声大气,大口喝酒,刀斧横架在身旁,像是隨时能拔刀拼命。 黎言清走进来时,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哟,怎么来个道士?”一个认出他的嘍囉笑著嚷道。 主位上的寨主闻声放下酒碗,一抬眼,冷笑:“你这臭道士,来这里干什么?” 黎言清並未露出惧色,反而笑了笑,上前一步,袖袍一拱,作了个不深不浅的道揖。 “听闻寨主英雄豪气,聚义天下。贫道素有敬仰之意,特带家中传下琉璃珠几枚,献与寨主,以求效命。” 说罢,手掌轻轻一翻,几颗珠子落入掌中。 堂中一时静了半息。 那女子本在寨主怀里撒娇,瞥见珠子,眼睛便是一亮,小声嘀咕:“好漂亮的珠儿……” 寨主哼了一声,问道:“你叫啥?” 黎言清微一点头,温声答道:“贫道道號青阳。” “青阳?”寨主念了一遍,又坐回兽皮椅上,靠著背枕笑出声,“青阳道人,好名字啊。” 黎言清眉头一挑。 “这匪头子居然没听过,可能还是名气不够吧。” 寨主看著黎言清,道:“你说你来投靠我?可我这儿只收能过命的兄弟,不收神棍。你有几斤几两?” 黎言清笑意不变。 “我不是什么市井神棍。只是略懂点术法。” “哦?” “镇宅辟邪、护阵布防、小阵疗伤,也能看相测字,捉妖也成。”黎言清语气极平,像说自己会烧水煮饭。 “那你可会喝酒?” 黎言清顿了顿,点头:“只怕寨主酒不够。” 寨主哈哈一笑,挥手叫人搬来酒碗,又摆了张凳。 “好,有种。先喝三碗再说事。” 黎言清抬手接过,低头看那酒色,是烧得猛的粮酒。他举碗,一饮而尽,又连灌三碗,未曾皱眉。 底下眾人嘈声渐起。 有人低声道:“这道士还真有两下。” “他这脸色都没变一下啊。” 黎言清將酒碗放下,抬眼时神色淡然,杯沿尚余点水光,一滴顺著指节滑落。他面上恭敬,心里却已经確认:不是妖,不是鬼,只是个活生生的人。 看来榜单上的夏日蝉,就只是这个欺压百姓的山匪头子了。 第3章 杀机 寨主嘖嘖两声,朝堂下道:“你这人看著倒也乾净,快过来把珠子让我仔细瞧瞧。” 黎言清一笑,脚步不快,却步步踏在中轴之上,径直往上走去。 踏到阶前五步处,他停下,目光扫过堂中眾人,神色不见丝毫恭敬,反而抬手从道袍內抽出一物。 “贫道行脚在外,今日入寨,除珠子之外,还有东西要送予寨主。” 寨主正倚著椅背啃鸡腿,闻言冷哼:“还有什么?不会是你家传的金山吧?” 黎言清却已展平了手中那张黄纸,纸角还微微卷著。 他提气朗声道:“檄文在此。” “夏日蝉,本名夏杉,勾结山匪,劫杀商旅,掳掠妇孺,累犯命案无数起,贪抢村產三十七处,罪恶滔天,民愤鼎沸。” “黎某今日来此,正是要——送你上黄泉!” 檄文一甩,纸张於空中震出一声脆响,直直坠落在堂下兽皮前。 哪夏杉脸色一滯,原本半醉的眼神霎时变得凌厉,手中女子惊叫一声,被他当场推落在地。 “好个狗道士!”他一拍桌案,猛地站起,“来我寨里装疯卖傻,原是来寻死的!” “弟兄们,上!” 一声吼出,堂中酒碗翻倒,刀斧譁然,十数个寨眾拔刀而起,桌椅顿作飞木。 黎言清却不退,反倒抬手一抖,道袍一盪,脚下步势如星落直下。 他左手已抹上符水,食指一弹,符纸顺风而起,正中衝上那人眉心,立时炸出一声轻响,火星四溅,那人惨叫倒地。 堂中杀气四起。 黎言清不退反进,进而抽出背后铁剑,挽出一道剑,迎上夏杉劈来的刀光。 他不再闪躲。 “鐺!”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夏杉的刀竟被那柄看似普通的铁剑稳稳架住。 “找死!”一名头目从侧翼扑来,钢刀直取黎言清的脖颈。 黎言清头也不回,左肩微微一沉。磐石术瞬间发动,刀刃砍在他肩上,竟如劈中顽石,火星一冒,刀口卷刃,而他道袍下的皮肉却分毫未损。 那头目一愣。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1???.???】 就是这一愣神,黎言清手腕一翻,铁剑已脱开夏杉的压制,反手一剑,快如闪电。 “嗤——” 一颗人头冲天而起,血柱喷上樑柱。 铁道剑寒光暴涨,一剑横扫,逼退两侧扑来的贼人,又一转身,直劈夏杉胸口。 夏杉举刀格挡,却不料那一剑中还藏著一道符,忽地贴上他胸前,符光闪动,一阵剧痛如穿骨而入。 “呃啊——!” 夏杉怒吼一声,却动作慢了半拍,黎言清一步欺身,反手一刺,剑尖穿透锁骨,又顺势一劈,劈在脖颈,血光迸出,其就此死去。 堂中早已混乱不堪,黎言清的身形在堂中化作一道灰影。 他脚下步法诡异步伐,每一次闪身都恰好避开数把砍来的兵刃。手中铁剑不再格挡,只管收割人命。剑光过处,便是斩首。 偶有匪徒近身,他左手便是一扬,符纸脱手而出。 后至者见前方血肉模糊,已不敢前冲。只那几个反应慢的,仍被他挥剑接连斩首,血溅数丈。 符籙三十二式中除妖之术,部分亦可用来杀人,甚至效率更快。 “引火”,“霹雷”,“震爆”。 堂內二十余名山匪头目,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被他一人一剑屠了个乾净。人头滚滚,断肢遍地,浓重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黎言清立於尸山血海之中,身上那件道袍被溅得斑斑点点,全是暗红血跡,可他身上,却连一道擦伤都未曾留下。 自再次来到这个世界,斩妖、杀人,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 无论是剑术还是符籙三十二式,都已在生死搏杀中运用得炉火纯青。 短短一刻钟內,堂中二十余头目无一生还。残肢遍地,断刀横陈,尸首交错倒在熊熊火光和焦炭般的木樑下。 门外赶来支援的嘍囉刚到门边,一脚踏进,就见满堂血腥地狱。 大部分人嚇得腿软,怪叫一声,丟下兵器转身就跑,一鬨而散。 “寨主,死了!全,全死了!!” “妖道啊!” “快跑!!!” 一鬨而散。 还有几人抽刀上前,竟是亡命徒性起,要与黎言清拼命。可他眼神一沉,脚下一动,便已近身,一剑一人。 杀得乾净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不多时,聚义堂只剩下浓浓血气与死寂。 黎言清缓缓走回正中,踏过血泊与尸体,拾起地上一坛未喝完酒,坐在原本夏杉的位置上,灌了一口。 热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带著烟尘与腥气,熟得像是旧识。 “还別说,这帮子山匪的酒还真不错。” 黎言清低头望了眼沾血的道袍,衣摆滴著血珠,手上还黏著斑斑污跡。 “要多洗洗了,”他淡淡道,“沾了贼人的血,脏了不少。” 角落那女子仍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她看著那坐在血泊中饮酒的道士,眼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是人,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修罗。 而黎言清自己却不曾在意。 黎言清放下酒罈,走向角落发抖的女子。一张安神符拍在她额头,她眼神立刻清明不少。 “被掳来的人和东西在哪?”黎言清问。 女子声音发颤:“人…关在后山石洞。东西…寨子西头库房。我叫小翠,附近村上的,就…就靠这张脸才没被丟洞里等死…道…道长饶命。” 隨后便开始止不住的流泪啼哭。 “放心,我不杀不该死之人,你先带路,先去库房。”黎言清道。 小翠踉蹌站起,带著黎言清去各个房间。 推开西头库房,里面堆著些麻袋和粗布。 “值钱的和好米呢?”黎言清扫了一眼。 “寨…夏杉屋后有暗窖,锁著…” 黎言清没废话,抄起旁边一根撬棍,几下砸开暗窖小门。里面是个樟木箱子和两个鼓胀的皮囊。箱子打开是银锭、金饰、绸缎,皮囊里是白的好米。 “去把大伙都放出来。”黎言清把从夏杉身上摸出的带血钥匙扔给小翠,“告诉他们,出来后去粮食在的库房,自己分。然后各回各家。” 小翠攥紧钥匙,转身就往后山跑。 第4章 棋局 山寨大门敞开,百十来號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脸上混著死里逃生的庆幸,失去亲人的悲慟,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寨子里关押的人不止这个数,只是有些已经没能撑到今天,尸骨还冷在后山的监牢里。 黎言清让小翠领著几个力气和胆子大的人,將夏杉暗窖里的粮食和財物全搬了出来,堆在聚义堂外的空地上。 “能拿多少拿多少,分完就走,別回头。”他靠在门柱上,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没人推辞,也没人多言。毕竟,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眾人默默分了东西,有几袋米,有几匹布,还有些零散的铜钱碎银。 “道长,您救了我们全家,去村里歇歇脚吧!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一个汉子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道长,跟我们走吧,家里还有最后一碗乾净米,给您熬粥喝。”一个老嫗颤颤巍巍说道。 一时间,十几个人围了上来,言语恳切,都想將这位救命恩人请回家中。 “不必了。”黎言清摆了摆手,神色没什么波澜,“各自散去,好生过活便是。” 他態度坚决,眾人也不敢再强求,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拜谢著,搀扶著家人,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很快,喧闹的寨子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木楼时发出的呜咽声,和满地的狼藉。 黎言清自然不是什么都没拿。 在眾人分粮之前,他便先进了夏杉的暗窖。金银俗物堆了一角,他只扫了一眼,兴致寥寥,隨便往身上踹了些当作盘缠,毕竟还要吃饭。但这些东西於他而言,远不如一壶好酒来得实在。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的葫芦上。 葫芦不大,通体暗紫,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入手微沉。腰身圆润,口沿处包了一圈薄薄的黄铜,磨得发亮,显然是原主人常用的心爱之物。 “正好缺个酒壶。” 他掂了掂,满意地別在了腰间。 自打又回到这个世界,日子过得比在兰陵时更像个真正的云游道人。 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寻特定的妖,就是在乱世官道上除孽。 杀人斩妖,早已成了家常便饭。閒下来的时候,唯一的消遣,便是喝上几口。 师父王渊虹说得没错,人活世上,一口吃食一口酒,比什么都重要。 夜色很快沉了下来。 黎言清还想贪杯几口,遂打算今晚在这里过夜。 聚义堂里,血腥味尚未散尽,尸首还横七竖八地躺著。黎言清却毫不在意,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手里正把玩著那个新得的紫铜葫芦。 他从匪徒的酒窖里又寻到了几坛封存的好酒,此刻正装在葫芦里,一口一口地喝著,辛辣的酒液顺著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山间的寒意。 一轮满月不知何时已掛上夜空,清冷的光透过破开的屋顶照进来,刚好落在院中那棵枯死的槐树上。 乾枯的枝丫扭曲著伸向天空,恰好將那轮圆月框在其中,远远望去,竟像是枯木之上,开出了一朵皎洁的月亮。 黎言清举著酒葫芦,动作顿了一下。 他望著那番景象,酒意上涌,文青病发,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一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诗句,便乘著酒兴,低声念了出来: “枯树不堪老,衔来月做……” 他话音刚落,正想咂摸一下其中滋味,却不料,一个清朗又带著几分慵懒的笑声,从堂外阴影处传来。 紧接著,那声音不急不缓地对出了下半句: “浮生皆是梦,醉里看繁华。” 那声音仿佛是从月光里直接淌出来的,不带半分烟火气,却清晰地落入黎言清的耳中。 他握著酒葫芦的手没有动,眼神却倏然一凛,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堂外一片漆黑,除了风吹动尸体衣角的细微声响,再无他物。 没人。 黎言清心中微沉,左手却已悄无声息地探入袖中,指尖拈住了一张早已备好的寻妖符。 真气微吐,符纸却毫无反应,既不发热,也不泛光,也闻不到臭味儿。他心中瞭然,来者不是妖,亦非鬼物精怪。 黎言清缓缓將酒葫芦送到嘴边,又灌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院中那棵枯树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那个看不见的人。 “这副景象,也算繁华?” 他的声音里带著一丝酒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嘲弄。满地残肢断臂,血流成河,这便是那声音所谓的繁华? 话音落下,堂中静了片刻。 就在黎言清以为对方不会再有回应时,他眼前的空气仿佛微微波动了一下。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如山泉的气息。 紧接著,一道身影便毫无徵兆地出现在了大堂中央,就站在那月光之下,仿佛他一直都在那里。 来人是个男子,看著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身著一袭月白色的长衫,衣袂飘然,不染半点尘埃。他面容俊秀,眉眼间带著一抹温和的笑意,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著,整个人清爽得与这血腥地狱格格不入。 男子朝著主座上的黎言清,不卑不亢地拱手作了一揖,声音依旧清朗: “事与愿成,就是心中的繁华。” 他微笑著,目光扫过堂中尸首,却像是在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山水画。 “道长以一人一剑,荡平这为祸乡里的贼巢,心中所愿已成,此情此景,於道长而言,难道不是一场快意繁华么?” 黎言清眯起了眼,打量著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在下柯岳,有残棋一副,邀道长对弈一番。”男子再次揖手,姿態优雅。 柯岳长袖一拂,大堂中央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石质棋案,黑白棋子交错其上,中盘正残,似乱非乱,正等著下一子的落盘。 他看著黎言清,目光沉静如湖:“请。” 黎言清站起身来,抖了抖道袍下摆,衣角擦过棋盘边缘的青石。他绕到对面落座,手探入棋盂,在黑白分明的子中隨意一捏,拈出一枚黑子,指尖一顿,落在棋盘正中天元位。 “啪。” 柯岳原本低垂著眼,正思考局势,一听落子之声,略一抬眸,看了一眼棋盘中央那枚孤零零的黑子。 “天元。”他语气温和,语调却顿了顿。 黎言清正襟危坐,神情平静,道:“我不会下棋。” 柯岳挑眉,似笑非笑,“那你这手……倒是挺有志气。” 黎言清点点头,理直气壮:“我不识棋道,也不愿多学。见子隨手而下,皆是心中所向。” 柯岳不言,视线落在那枚黑子上。 棋局至此,白子紧咬黑势,彼此犬牙交错。中腹本是空白无战之地,一枚天元黑子突兀而立,宛如局外之人插足爭端,不入世,却观其爭。 “好一个心中所向。”柯岳轻声笑了,捻起白子一枚,落於左上角星位,声音温润,“你若不通棋理,那我也不拘局法。” 黎言清眨眨眼,道:“那你不会是让我贏吧?” 柯岳摇头:“不通棋理,也有可能贏。下棋本就是博弈,哪有天生识势之人。” “我是真的不会。”黎言清说得乾脆,“別指望我下出什么妙手,能在格子里找到灵机已是奇事。” 柯岳微笑,道:“那你下就是了,胜负无碍。” “那我可真隨便下了。”黎言清又落一子,这回落在下边线,压根不管黑白纠缠的方向,像是画布乱点,倒也落得自如。 柯岳目光扫过那两枚子,没说话,淡淡一笑,继续下子。 棋盘间声音断断续续,棋子错落,气氛却意外轻鬆。 “你觉得这棋盘,是不是摆得太方了?”黎言清忽然问。 柯岳:“……” 他顿了一下,答得极平静:“棋盘若不方,那就不是棋了。” “有道理。”黎言清点头,又拈一子放在右上角,“可惜我不懂棋。” “无妨。” “那你说,这局我会输吗?” “你若不下完,便没有输。” “那我弃了如何?” “那便算作你不愿爭。” 黎言清嗤笑一声:“我这人,从来没贏过几局,但输了的都记得清清楚楚。” 柯岳轻声回道:“记得清楚,也是一种胜。” 两人就这么下著,落子声时断时续,像是山林里一声声滴水,清冷却不叫人烦躁。 “这步是不是走错了?”黎言清挠头,皱著眉盯著棋盘。 柯岳不语,只是轻轻將一枚白子放下。 黎言清盯了几息,依旧看不明白,只得嘆气:“我是真不太会下。” “那道长还下吗?” “我看你坐得端正,酒也不喝,棋子捏得也细致,便想著学点子气。”黎言清懒懒笑著,拎起酒壶,“来来来,我不会下棋,你总能陪我喝两杯。” 柯岳也不推辞,接过酒壶,一仰脖子喝了一口。 “你这酒,糯而不腻,是哪家烧的?” “寨子里这帮恶人的。” 柯岳饮了第二口。 “你这子落得真狠。”黎言清捏著一枚黑子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落了下去,虽明知是死局。 “成败皆在局中。”柯岳淡道。 “那人呢?”黎言清將手往身后一撑,斜著身看他,“也在局中?” “若人可脱局,那下的便不是棋了。”柯岳轻笑,眉眼间带著点酒后的微醺。 黎言清嘟囔著,“你倒是挺会说。” 他们一边下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天,谈不上知己,却也谈得平和。 寨中火光摇曳,山风时起时止,酒香繚绕里,似连时间也停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棋局终於迎来结尾,黑子彻底败下阵来。 黎言清摸著后脑勺:“我还以为你会让我点。” 柯岳只是笑了笑。 “这一盘棋,这一壶酒,都很好。”他说,“若是日后有何困难,来此寻我便可。” 黎言清刚想回些什么,正端起酒碗要再敬一杯,可刚咕咚一口酒咽下,抬头,却见对面空空荡荡。 柯岳不见了。 棋盘也没了。 但那只放在对面、空空如也的酒杯还在,酒气未散,余温尚存。 黎言清放下酒葫,抬手在额头按了按,意外地发觉自己竟没有醉意,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屋外风吹的凉,可树却纹丝不动,月色洒下来,像是为他铺出了一条路。 黎言清顺著那条月路往前走,走出寨口,他站在山间回头望了一眼。 “柯岳……”他低声喃喃,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笑意 --- 第5章 震鞘 这世道,比黎言清想像中还要乱。 从匪寨出来后,他继续踏上了寻觅妖蝉踪跡的路。一路向南,遇人便问,遇路则探,只是关於蝉的线索,始终飘忽不定。 这日黄昏,黎言清踏进了一处荒村。村口立著几块风化得不成样子的残碑,上面的字跡早已模糊难辨。 刚一踏入村界,一股浓重的腐腥味便扑面而来。黎言清眉头一皱,反手便拔出了背后的剑,循著那股气息,缓步向村子深处走去。 村內。 道路两旁隨处可见被遗弃的尸体,大多已是皮包骨头,蜷缩在地,被苍蝇环绕。 有些用破烂的草蓆隨意裹著,算是最后的体面。远处有那么一两个新堆起的坟包,孤零零的,更显淒凉。 黎言清在村里寻了半个时辰,除了死寂,便再无他物。就在他以为此地已是座死村时,才在一间快要塌掉的土屋里,找到了几个尚有气息的活人。 都是些年迈的老人,一个个形容枯槁,眼神浑浊,正围坐在一堆熄灭的火堆旁,嘴里机械地咀嚼著什么。黎言清走近了才看清,是混著泥土的树皮和乾草。 “老人家,老人家!” 黎言清放低了声音唤道。 几位老人缓缓抬起头,却像是没听见,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嘴巴微微张合,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显然是饿得神志不清了。 他没再多说,从行囊里取出乾粮和水囊,蹲下身,先用水润湿了老人的嘴唇,再將干硬的饼子掰成小块,一点点餵进他们口中。 几块饼子下肚,又喝了些清水,老人们眼中才渐渐恢復了几分神采。 “是……是活人……”其中一个老人颤抖著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確认这不是幻觉。 听他们断断续续地讲起,黎言清才拼凑出这村子的悲剧。连年的战事抽空了村里的壮丁,接踵而至的天灾让田地颗粒无收,而官府的重税却从未停歇,像一把刀,颳走了最后一丝活路。 简直就是李家村的后续版。 村里的人,先是饿死的,饿死了人,便起了瘟疫。死的死,逃的逃,到最后,只剩下他们这些故土难离、走不动路的老人,决定留在这里,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家的屋檐下。 夜色降临,一轮残月掛在天上。 黎言清让老人们在屋里歇下,自己则提著剑,坐在了门槛上。 夜半三更,村中那股死气愈发浓重。 几处浅埋的坟包忽然开始耸动,乾裂的泥土被从下面顶开,一只只僵硬、腐烂的手臂猛地伸了出来。 很快,几具身形佝僂的尸首从土里踉蹌爬出。它们身上怨气未散,被此地阴气一激,已然成了只会凭本能行事的行尸。 骨节摩擦发出咯咯的声响,它们摇摇晃晃,朝著村里唯一有活人气息的土屋挪来。黎言清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没多说一句废话,提著剑便迎了上去。 剑光一闪。 左边一记横劈,冲在最前那具行尸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右边一记贯刺,剑尖精准地穿透了第二具行尸的心口,尸气瞬间溃散。 他脚步不停,身形在几具行尸间穿梭,剑刃翻飞,只听几声闷响,剩下的行尸或是已身首分离,或是被拦腰斩断。 前后不过十数息,那几具摇摇晃晃的尸体便重新歪倒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黎言清收剑入鞘,走到那些残缺的尸身前,双手合十,低声念起那段早已烂熟於心的往生咒。 “魂兮归去,无处为家,化形轮迴,不入邪祟……” 念罢,他找来一把破旧的铁锹,在村后挖开一个深坑,將那些被他亲手斩断的,以及散落在村中无人收敛的尸骨,一併埋了进去。 天亮了。 黎言清回到那间土屋,屋里很安静。那几位昨夜还分食干饼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一个个靠著墙。 死了。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黎言清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这乱世里,一碗水、一块饼,能让他们吃顿饱饭,却续不了早已耗尽的命。能帮的,也只有眼下。 他在村后又挖了几个坑,將老人们的尸身一一放进去,没有墓碑,只是几座新土堆。 做完这一切,黎言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死村。 ---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逃难的流民三三两两,面黄肌瘦,朝著不知在何方的活路挪动。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喝骂声。 只见七八个手持朴刀的彪形大汉,正拦住一群流民。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揪住一个老头的衣领,將他拽到面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恶狠狠地吼道: “说!你们见过一个叫青阳的道士没!” 老头嚇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 另一个汉子不耐烦地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问你话呢!一个叫青阳的道士!” 不远处的树荫下,黎言清按著腰间的剑柄,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睛,看著那群人。 黎言清没有在树荫下站太久。 他鬆开按著剑柄的手,铁剑顺势滑出剑鞘半寸,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隨即,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著那群人走了过去。 官道上的流民看见他这副打扮,又见他提著剑,纷纷避让,眼中满是惊恐。 那几个彪形大汉正围著流民逼问,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被揪著衣领的老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黎言清一步步走近,他抬起颤巍巍的手,越过大汉的肩膀,指向了他的身后。 “在……在……” 为首那大汉不耐烦地回头,想看看这老傢伙在指什么。 这一回头,他正对上黎言清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阳光下,那个道士提著一把剑,正朝他们走来,道袍下摆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呵。”为首的大汉先是一愣,隨即脸上露出一抹狞笑。他鬆开老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愁没地方寻你这狗道士,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將朴刀往肩上一扛,上下打量著黎言清:“听说,就是你杀了我们不少弟兄,你可知道,那是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道冰冷的剑光已经掠过他的脖颈。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一颗人头高高飞起,腔子里喷出的血洒了旁边小弟一脸。 周围那几个大汉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自家老大那无头的尸身晃了两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黎言清挽了个剑,將剑尖的血珠甩掉,眼神淡漠地看著剩下的人。 “你们不是找黎某么?”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要打就打,废话那么多,真是聒噪。” 那几个小弟这才如梦初醒,又惊又怒,怪叫著一拥而上,手中的朴刀胡乱地朝著黎言清身上砍去。 黎言清不退反进,铁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蓬血雾。 只凭一手快剑。 一剑封喉,一剑穿心,一剑梟首。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官道之上便又多了几具尸体。 剩下两个弃刀而跑,黎言清也懒得追。 而那些原本被围住的流民早已嚇得四散奔逃,官道上,只剩下黎言清一人,静静地站在尸体中间。 第6章 寻仇 黎言清沿著官道约莫走了五六日,前方地平线上终於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城墙高大,只是远远望去,便能看到墙体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豁口与焦黑的痕跡。 待走得近了,才看清城门楼上那两个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大字——岳州。 与岳州相比,当初的兰陵城简直称得上是繁华盛世。 这座城,显然经歷过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城墙下方的护城河早已乾涸,河道里填满了淤泥、垃圾,还有数不清的残破兵甲和早已腐烂发臭的尸骨。 冲天的恶臭隔著老远都能闻到。 城门倒是开著,几个穿著破烂盔甲的兵卒有气无力地倚在门边,对进出的人视若无睹,眼神麻木。 黎言清走进城內,街道上冷冷清清,十室九空。两旁的店铺大多关著门,木板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有些甚至直接被人砸开,里面早已被搬空。偶尔有几个人行道过,也都是步履匆匆,低著头,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他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杂货铺。铺子很小,货架上空空荡荡,老板是个乾瘦的老头,正趴在柜檯上打盹。 “店家,有地图吗。”黎言清將几枚铜钱放在柜檯上。 老头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从柜檯底下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 黎言清將地图在柜面上展开,手指顺著上面的路线和地名缓缓移动。 当他的指尖停在自己当前所在的位置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岳州…… 他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地图上,兰陵城只是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与此地相隔了不知多少州府,简直是十万八千里。而他之前剿灭的匪寨那座西山,在地图上则被標註为——稞越山。 黎言清看著那三个字,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点,心中对柯岳的身份已有定夺。 “果真是山神。” 他收起地图,又向店家打听了一下城里的情况。 在岳州城里待了几天,黎言清大概摸清了这里的状况。此地本是兵家必爭的重镇,前些年一直是两军交战的前线,城池几度易手,百姓苦不堪言。前任太守据说死在了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如今,战火的重心转移到了別处,这里便成了一座被遗忘的死城。朝廷无心派人来管,军队也早已撤离,只留下一个空壳子,任由城中百姓自生自灭。 --- 在岳州城里待了没几天,黎言清便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多留无益。他摊开地图,寻了下一个还算有些名气的州府,便径直上路,希望去那边寻得些妖蝉的消息。 官道上的景象比他想像的还要悽惨。 一路行去,道旁隨处可见倒毙的流民,尸体在夏日的暴晒下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天气,瘟疫怕是早就开始流行了。”黎言清皱著眉。 黎言清忽然有些怀念起自己出租屋里的空调和冰箱里的冰镇西瓜了。 为了避免染上瘟疫,也为了避开官道上可能存在的麻烦,他最终还是选择拐进了一旁的山林,打算抄小路前行。 山路难行,荆棘丛生,但至少空气清新,也足够安静。 黎言清在不知名的山中走了大半日,林间光线渐暗,正觉得口乾舌燥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潺潺的水声。 绕过一片巨石,眼前豁然开朗。 一汪清澈的潭水出现在眼前,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四周被古木环绕,水汽氤氳,竟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黎言清走到潭边,放下行囊,俯身掬起一捧水。水质清冽甘甜,他连喝了几口,才觉得暑气消散了不少。 正当他准备再喝几口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道长,这是要去哪儿啊?” 黎言清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转头望去。 只见身后不远处的树下,不知何时站著一个老头。 那老头身形清瘦,留著一撮山羊鬍,背上背著一个大斗笠和一根鱼竿,腰间却插著两把长短不一的刀,刀鞘古旧,看著不像是凡品。他一身粗布短打,像是个寻常来山中钓鱼的渔翁。 可黎言清扫了一眼那平静无波的潭面,心里却清楚得很。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这荒无人烟的山里,哪来的鱼给他钓。 不用多想,这肯定又是哪家寻仇的找上门来了。 黎言清心中念头一闪而过,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没有回答老头的问题,只是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语气平淡地说道:“老丈好生悠閒,这般世道还出来钓鱼。贫道恰好路过,口乾舌燥,喝两口山泉罢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那老头,转身提起行囊,作势要走。 就在他转身的一剎那,一股凌厉的罡风猛地从背后袭来! 黎言清眼神一凝,几乎是凭著本能,反手抽出铁剑,鐺的一声向后格挡。 双刃交击,火星四溅。一股巨力顺著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一阵发麻,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了一步。 黎言清猛地转过身,只见那老头已经抽出了腰间那两把刀,一手长,一手短,刀光在他手中舞成一团银亮的旋风,身法之快,远超他的年纪。 “道长先別走,”老头收刀而立,眼中精光一闪,声音里再没了方才的沙哑,反而中气十足,“老夫还有些事,想与道长探討一二。” 黎言清稳住身形,横剑於前,冷声道:“老丈,可是认错了人?贫道不记得有得罪过阁下。” “呵呵,”那老头髮出一阵冷笑,山羊鬍一抖一抖的,“黎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稞越山寨,还有官道之上,那些被你斩於剑下的亡魂,道长这就忘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戏謔:“说起来,还得谢过道长手下留情。你若不是还有些妇人之仁,没有赶尽杀绝,老夫又怎能从那几个逃回来的弟兄口中,得知你的行踪。” 黎言清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老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被你放跑的弟兄们,只知道那青阳道士姓黎。他们还给你取了个諢名,你猜叫什么?”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叫戾道士哩。” 第7章 双刀 黎言清横剑於胸前,摆出守势。 他心里却忍不住闪过一个念头:这帮子贼人,怎么跟家里那四只鬼一样,都给我取了个戾道士的諢名?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还没等黎言清多想,那山羊鬍老头已经低喝一声,手持双刀,如猛虎下山般攻了上来。刀光一长一短,交错纵横,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黎言清眼神一凝,也不客气,反手从背后抽出另一把桃木剑,双剑齐出,迎上了那狂风暴雨般的刀势。 “鐺!鐺!鐺!” 金铁交鸣之声在潭边不断炸响,火星四溅。 那老头的刀法极为老辣,长刀主攻,大开大合,势大力沉,短刀则游走不定,专攻下三路和防守空隙,刁钻至极。 两把刀在他手中配合得天衣无缝,攻势连绵不绝,竟逼得黎言清一时只有招架之功。 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在纯粹的武艺上,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 双剑对双刀,本就占不到便宜。黎言清的铁剑尚能与长刀硬撼,但那柄用来对付妖邪的桃木剑,在凡间兵刃面前就显得有些脆弱了。 又一次硬拼之后,只听咔嚓一声,桃木剑被对方的短刀狠狠一磕,竟脱手飞了出去,插在不远处的泥地里。 “呵,”老头见状,攻势稍缓,口中发出一声嘲讽,“黎道长莫不是把老夫当成了殭尸?怎地还用上桃木剑了?” 黎言清没有回答,只是握著铁剑,脚下步法一变,开始节节败退,看似已经落入下风。 那老头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更是得意,乘胜追击,刀刀不离要害。 黎言清一边闪躲,一边暗中將真气运至左手。 桃木剑脱手,左手正好空了出来,正是催符的最好时机。 他身形一矮,避开一记横扫,左手已从袖中弹出三张符纸。 “引火!” 三道火光成品字形射向老头面门。 老头却是不闪不避,短刀在身前一旋,竟捲起一阵刀风,將那三道火光尽数绞灭。 “震爆!” 黎言清手势再变,又是一张符籙脱手。 老头脚下猛地一跺,身形竟不退反进,长刀由下至上一撩,精准地劈在符籙爆开的气劲中心,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竟將那爆炸的威力强行劈散。 101看书 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1?1??????.???超讚 全手打无错站 “若是黎道长只得这般本事,”老头攻势更急,刀光几乎將黎言清全身笼罩,“那今日,便要做老夫刀下之鬼了!” 听著老头的嘲讽,黎言清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显得愈发慌乱。在又一次狼狈地躲开劈向面门的长刀后,黎言清右臂的防守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那老头眼中杀机大盛。 在他看来,这年轻道士符籙无功,剑术也已落入下风,此刻露出破绽,定是疲於应付,力不从心了。 这正是取其性命的绝佳时机! “死来!” 老头爆喝一声,全身力气灌注於双臂,手中短刀化作一道寒光,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直直地朝著黎言清持剑的右臂斩去!他要先废了这道士的胳膊!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並未出现。 “鐺——!” 一声沉闷如钟鸣般的巨响传来。 老头只觉得自己的刀像是砍在了一座巍峨的山岳之上,一股无与伦比的反震之力顺著刀身疯狂涌回,震得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掌心剧痛,竟连刀都握不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著那柄短刀从脱力的手中飞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黎言清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欺近。他左臂一抬,手肘如锤,精准而又凶狠地顶在了老头的心口上。 “砰!” 老头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箏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 他手中的长刀也隨之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却被黎言清快步上前,一把稳稳接住。 黎言清掂了掂手中那柄分量不轻的长刀,刀尖斜指地面,將方才老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语气里带著一丝淡淡的讥讽: “欸,那今日,贫道怕是要让老丈失望了。” 他快步上前,冰冷的刀锋瞬间抵在了老头那布满皱纹的脖颈上。 老头靠著树干,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看著抵在喉间的刀刃,眼中那股凶悍之气终於散去,化作一片死灰。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声音沙哑。 “是老夫……低估了你。” 他闭上眼睛,像是认了命。 “罢了,要杀便杀,盼道长下手利落些。” 冰冷的刀锋在老头的脖颈上停留了片刻,最终,黎言清手腕一翻,將刀收了回去。 “你走吧。”他淡淡地说道。 老头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惊愕与不解。他靠著树干,喘息著问道: “……为什么?” 他不信,这个杀伐果断、手段狠辣的年轻道士,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一个前来寻仇的敌人。 黎言清没有看他,只是转身走到潭边,捡起自己那把插在泥地里的桃木剑,又拾起地上的行囊,重新背好。 他一边整理著自己的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观你武艺,地位想必不低。杀了你,只怕会招来更多无穷无尽的报復。” 黎言清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著老头。 “我这人怕麻烦。不如放了你,让你把贫道的名字带回去。也让他们知道,来寻仇,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能让贫道少些麻烦。” 老头愣住了,他看著黎言清,似乎想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良久,他才挣扎著从地上站起来,朝著黎言清的方向,吃力地拱了拱手。 “敢问黎道长大名?” 黎言清將铁剑也收回鞘中,转身朝著山林深处走去,只留给老头一个背影。 “黎言清,道號青阳,你也知道了。”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著一丝隨性。 “至於你们是叫贫道戾道士,还是別的什么,就隨便你们了。” 第8章 行舟 放走了那山羊鬍老头后,黎言清便再没走官道。他漫无目的地继续朝著南方行去,关於妖蝉的线索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黎言清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这妖魔录是不是在耍他。 行过了乾旱之地,天气倒是没那么极端了。 这日,他恰好行至一处广阔无垠的大泽旁。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水汽。天公不作美,他刚在泽边寻了条小路走了没多久,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 雷声在云层后沉闷地滚动,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冷刺骨。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连一棵能遮雨的大树都找不到。 “真是倒霉。”黎言清心里骂了一句,抹去脸上的雨水。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远方的水面上,正有一叶乌篷小舟破开雨幕,朝著岸边缓缓行来。在如此风雨雷电交加的天气里,那小舟却行得异常平稳,丝毫不见顛簸。 黎言清眯了眯眼,心道这撑船的是个高手。 他朝著小舟招了招手,高声喊道:“船家,可否行个方便,载我一程避雨?” 船头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似乎听到了,竹篙轻点,小舟便精准地靠向岸边。 黎言清没有犹豫,提著行囊几步便踏上了小舟。船身只是微微一晃,便又恢復了平稳。他走进乌篷,对著那船夫拱了拱手:“多谢船家援手,叨扰了。” “无妨,举手之劳。”船夫的声音有些苍老,他放下竹篙,回身走入乌篷,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这鬼天气,说下就下。”船夫一边说著,一边从船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泥炉,生起火来,又架上一把铜壶烧水。一道闪电划破天幕,瞬间照亮了船夫那张脸。 “道长坐吧,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黎言清道了声谢,在船篷下坐了下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乌篷上,声音密集,船內却很安稳,仿佛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雨。 “道长这般风雨独行,可是要去往何处?”船夫一边添著柴火,一边隨口问道。 “从兰陵来,”黎言清望著船外白茫茫的雨幕,答道,“至於去哪儿,还没个定数,四海为家罢了。” “四海为家,倒也洒脱。”船夫笑了笑,“只是这世道,不太平啊。” 此时,壶里的水开了。船夫提起铜壶,给黎言清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黎言清接过,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著喉咙滑下,驱散了不少寒意。 他放下碗,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那本妖魔录,翻到了画著妖蝉的那一页,递到船夫面前:“贫道正在寻此妖物,船家可曾见过?” 船夫凑过来看了看,端详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么大的蝉,老汉我活了一辈子,倒是没见过。”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不过,老汉我倒是知道,这大泽的另一头,有座城叫永安。那城和蝉有不浅的渊源,听说那儿偏离战火,还算繁华。道长若是要寻蝉,不妨去那里看看。” 黎言清点了点头,收回妖魔录,心中记下了永安这个地名。 这场大雨下得极久,直到第二日清晨,天光放亮,雨势才渐渐止歇。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大泽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黎言清走出乌篷,从行囊里摸出几块碎银,递给船夫:“船家,劳烦送我去永安城。” 那船夫却摆了摆手,脸上带著平和的笑意:“道长与我相逢,便是缘分。这几日閒来无事,老汉我便送你一程,谈不上什么劳烦。” 黎言清便也不再坚持,收回了银子,道了声谢。 雨势渐歇,小舟在平静的泽面上缓缓滑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 途中,两人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 “道长一路奔波,想必也乏了。”船家忽然笑著说道,“老汉我自家酿了些薄酒,不知可否赏光尝尝?” “哦?”黎言清一听有酒,眼睛便亮了几分,也不客气,“船家有此雅兴,贫道自然奉陪。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就好这一口。” 船家哈哈一笑,从船舱里取出一个黑陶酒罈,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便瀰漫开来。他提起酒罈,给黎言清那只紫铜葫芦里倒满了酒。 黎言清举起葫芦,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著一丝独特的甘冽。然而,就在这酒味在舌尖散开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酒的味道……竟与他在稞越山匪寨中喝到的,一模一样。 黎言清放下酒葫芦,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抬眼看向那船夫,心中已然明了。 “道长,这酒,可还满意?” “好酒。” “道长可曾在別处喝过?” “当然,连味道都分毫不差。” “道长可愿意,今后一直有此等好酒喝?” “恕贫道,不能从命。” 那船夫听了,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泽面上远远传开。“好!好!道长果真如方师兄所说的一般,是个有意思的人。” “方师兄?”黎言清心中一动,隨即瞭然,“原来是那位双刀老丈。” “正是。”船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郑重起来,“道长放方师兄一马,此等恩情,我等岂能不报?今日老汉我在此等候,正是为此。” 黎言清拿起酒葫芦,又喝了一口,没有回答。他不信这伙人会有这么好心。 船夫见他不语,便继续说道:“我辈中人,行走江湖,既非纯黑,也非纯白。道长眼中,我等是占山为王的匪类,可你又怎知,我等没有布施天下?这天下,道观、寺庙,甚至是官府之內,都有我们的人。” 黎言清听完,只是冷笑一声。 “那你们还真是阴阳平衡,不伤天和啊?” 那船夫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隨即抚掌大笑,竟也没有否认。“说得好!说得好!那老汉我再问一句,倘若这土匪,也做些善事呢?道长又当如何看?” 黎言清將酒葫芦的塞子盖上,语气平淡。 “那就姑且算你是良心有点发现的土匪。” --- 小舟在泽面上又行了约莫三个时辰,前方终於出现了一片陆地的轮廓。 “道长,到了。”船夫將船缓缓靠岸。 黎言清站起身,整理好行囊,正准备下船。 “道长莫急。”船夫却叫住了他,指了指船舱里那坛酒,“老汉我这酒还有不少,道长若是喜欢,便都送予道长了。” 黎言清回头看了一眼那酒罈,摇了摇头:“贫道身无长物,也无处存放。劳烦船家,再帮我打满这一葫芦就好。” “也好。”船夫也不强求,提起酒罈,將黎言清那只紫铜葫芦灌得满满当当。 黎言清接过酒葫芦,转身正要踏上岸,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风声。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个冰凉温润的东西落入掌心。 低头一看,是一枚玉佩。 “道长,”船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我等的信物。持有此物,可在任何有我们的人的地方,让他们为你做一件事。当然,道长若是缺钱,拿去卖了也无妨,还是能值不少银子的。” 黎言清摊开手掌,仔细打量那枚玉佩。玉佩通体温润,质地细腻,呈圆形。正面龙飞凤舞地刻著两个篆字——清风。他將玉佩翻过来,背面同样刻著两个字——朗月。 清风朗月?黎言清心中不禁暗自嘲讽一声。 不过,他面上却未表露分毫,只是將玉佩收好,朝著船上的老者抱了抱拳。 “多谢。”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踏上了岸边的土地。 第9章 夜阑 雨后的土地泥泞湿滑,空气中瀰漫著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 黎言清行了没多久,前方渐渐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將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朦朧起来。 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十步。黎言清放慢了脚步,忽地看见前方的雨雾之中,隱约有几道人影晃动。 他缓步靠近。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夫妻,还带著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男人背著一个简陋的行囊,女人则牵著孩子的手。他们衣著朴素,但很乾净。 黎言清走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居士,请问永安城该如何走?” 那男人闻声转过头,看见黎言清的道士打扮,先是噫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隨即便恢復了温和的神色。 他同样抱拳还礼,指著一个方向说道:“道长,由此向北行五十里,再折向东走二十里,便是永安城了。” “多谢。”黎言清抱拳道谢,转身便要离去。 “道长莫急,”男人却叫住了他,“在下有一事相求。” 黎言清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何事?若在贫道能力之內,自当尽力而为。” 男人从身后的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东西,捧在手心。 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绣荷包,淡青色的绸面上,用金线绣著几朵栩栩如生的兰。荷包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是被人常年佩戴的贴身之物。 “道长。” 男人將荷包递过来,说道。 “此去向西三十里,有一处村子,名为夜阑村。还请道长费心,寻得村中一家姓彭的老妇人,將这荷包转交给她。” 他说著,將荷包朝著黎言清的方向轻轻一拋。 黎言清顺手接住,荷包入手微沉,还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他点了点头,再次抱拳:“举手之劳。” “李某感激不尽。” 男人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他牵起妻子的手,又摸了摸孩子的头。 “我们走吧。”他对妻儿说道。 那女人和孩子也朝著黎言清笑了笑,点了点头。 隨后,这一家三口便转身,手牵著手,说说笑笑地走进了浓雾之中。 --- 黎言清捏著手中的荷包。 他心中瞭然,那一家三口,是神智尚清的游魂,不过,既然接了这桩因果,自当去了结。 调转方向,黎言清向西而行。一路行去,他发觉此地的蝉鸣声,確实比之前所经之处要响亮得多,也更密集,一声叠著一声,有些聒噪。 从天明行至天昏,一座村落的轮廓终於出现在地平线上。 村口石碑上刻著夜阑村三字。村子看著寧静祥和,却久久不见半个活人走动。黎言清一踏入村子,便感到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他不动声色,指尖拈出一张寻妖符,真气一催,符纸却毫无动静,没有腥臭味。 信步在村中走著,倒是见到了些村民。奇怪的是,这些村民个个衣衫净洁,神色安详,或坐於门前,或在院中行走。 黎言清走到一人面前,拱手问道:“这位居士,村中可有一位彭姓老妇人?” 那人没有说话。 不止是他,黎言清话音一落,四周所有村民都停下了来,齐刷刷地转过头,一双双眼睛静静地看著他。 下一刻,他们又齐刷刷地抬起手,指向了村子深处同一个方向。黎言清心中明了,朝著眾人所指之处走去。 那是一间比其他屋子都要大上一些的青瓦房。院门大开,一名年轻妇人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黎言清走入院中,问道:“请问,此处可是彭老夫人家?” 那年轻妇人抬起头,面容清秀,神色平静地答道:“此处只有我一人,我就姓彭。” 黎言清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將那枚荷包拋了过去。 “有人托我,將此物转交。” 那年轻妇人接住荷包,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悲伤,但奇怪的是,她眼中並无泪水流下。 黎言清见状,转身即走。 一脚踏出门槛的瞬间,他指尖一翻,一张通幽符已然扣在掌心。 --- 黎言清掌心中的通幽符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他的双眼。 眼前的景象,在剎那间天翻地覆。 这哪里还有什么寧静祥和的村落。 四处皆是残垣断壁,屋舍倾颓,焦黑的木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那些原本衣衫净洁的村民,此刻也露出了他们本来的面貌。 有的断了腿,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胸口破开一个狰狞的大洞,甚至还有的,脖子上空空如也,提著自己的脑袋。 他们依旧保持著生前的姿態,却是一副惨死之相。 黎言清还没走出几步,身后那间屋子里,便传来一个苍老而又虚弱的声音,正是方才那位妇人。 “多谢道长,带回我儿一家三口的精魂。” 黎言清回头望去。 院子里,那些残缺不全的鬼魂,竟齐刷刷地朝著他,深深地躬身行礼。 而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年轻妇人,身形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佝僂,容貌也迅速衰老下去,化作了一位白髮苍苍的老嫗。她手中紧紧攥著那个荷包,脸上带著悲伤,也带著一丝解脱。 黎言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著。 当他再次转过身时,身后已是空无一魂。 那些行礼的鬼魂,连同那位老嫗,都已消失不见。整个村子,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废墟。 村子正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坟塋,土堆高耸,像一座小山。 黎言清走上前去,只见坟前立著一块石碑,上面用硃砂刻著一行字: 夜阑村全村三百七十二人合墓——李伯尧立 而在那座大坟的一旁,还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坟,墓碑更小一些,上面的字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只依稀见的,什么什么將军——李伯尧。 就在黎言清手抚过那碑文的瞬间,一阵风吹过,那座属於李伯尧的坟墓碑,竟毫无徵兆地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黎言清的目光落在断成两半的墓碑上。 在那断裂的石缝之中,竟有著一柄剑。 剑身狭长,通体暗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剑格古朴,通体墨色,没有多余的纹饰,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沉凝之气,从剑身上隱隱透出。 他走上前,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抽,便將那柄黑剑从石中拔了出来。 剑入手微沉,却异常趁手。 黎言清持剑而立,心中已然知晓。 他转过身,对著空无一人的村落废墟,朝著那座巨大的合墓,微微抱拳。 “多谢李將军赠剑。” 笼罩著村子的浓雾,也在这时悄然散尽。 第10章 永安 永安城,城內客栈。 店小二心里正犯嘀咕,琢磨著昨天新住进来的那个客人。 说是个道士,倒也奇怪。寻常道士最多也就背把剑,这位爷身上却足足別了三把,一把铁的,一把木的,还有一把瞧著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除了剑,还背著把伞,还掛著一串铜钱,走起路来叮叮哐哐响,看著也不像当今的制式。 最要紧的是,他是个短头髮,可看著又不像官府备案、受过髡刑的犯人。 这道士自打昨儿夜里来歇脚,今儿都过了晌午了,还不见半点动静。 店小二正这么想著,楼梯口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道士正从楼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一坐,將三把剑和伞都靠在桌边,然后朝著柜檯这边喊了一声: “小二,来份牛肉,一碟生。” 店小二一个激灵,急忙高声应下:“欸,好嘞!您稍等!” 说完,转身便往后厨跑去,准备饭菜去了。 --- 没一会儿,店小二便端著一盘酱牛肉和一碟盐水生,快步走了过来,麻利地放在桌上。 “客官,您的菜齐了。” 他笑著问道。 “可还需要些酒水?” 黎言清摇了摇头,拍了拍腰间的紫铜葫芦:“不必了,我自有。” 店小二见状,也不多劝,只是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些。 “客官想必是头次来咱们永安城吧?既然来了,有一道菜您务必要尝尝。” 黎言清一挑眉,来了些兴趣:“哦?什么菜?” 店小二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道:“炸天猴。” “那是什么?” “也就是炸的蝉。” 黎言清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僵,急忙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心中吐槽道。 “这种口味的东西,我可吃不来。” 黎言清一边吃著牛肉,一边看向窗外。 只见街上家家户户都掛上了彩灯和绸带,一派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与他一路行来所见的萧条景象截然不同。 他叫住正要离开的店小二,问道:“这是要过什么节吗?” “客官您问这个啊。” 店小二笑著解释道。 “是咱们永安城这几年都要过的知翼节。” 黎言清放下筷子:“知翼节?是什么节?没听说过。” “咱们永安城盛產蝉,城里城外,不少人都是靠著蝉起家发財的。可以说,是这蝉养活了咱们一城的人。所以啊,为了表达对蝉的尊敬,就有了这么个节日。” “为何你们店里却不做装饰?” “我们掌柜的……是个吝嗇鬼。” --- 黎言清在客栈里一直坐到天色全黑。 窗外的街道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炎热的天气也挡不住民眾的热情。 街上的人,大多都戴著各式各样的蝉面具,或是背后绑著一对薄纱做的蝉翼。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脸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像极了小时候自己参加过的庙会。 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对姐妹吸引了。 妹妹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姐姐看起来则有十八九岁,身姿窈窕,已是出落得美丽动人。 那妹妹像只快活的蝴蝶,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姐姐则在后面紧紧跟著,脸上带著一丝无奈的宠溺。 小女孩一路跑到一家卖葫芦的摊子前,才停下脚步。 她仰著头,好奇地问道:“老伯伯,这是什么呀?” “这是上好的山楂葫芦,” 卖葫芦的老伯笑呵呵地答道。 “怎么样小妹妹,要不要来一根?” 小女孩看著那红彤彤的葫芦,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小口袋,却什么钱也没摸到。 隨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兜里摸出另一样东西,举到老伯面前。 “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 那老伯定睛一看,竟是一小块黄澄澄的金子! 別说一根葫芦,这都够把他整个摊子连人带家都买下了。 姐姐这时正好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连忙对老伯致歉:“小孩子不懂事,说著玩的,您別当真。” 见姐姐来了,小女孩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看来是吃不到了。”黎言清心中想道。 他放下酒葫芦,站起身,迈步走了过去。他走到摊前,隨手將几块碎银扔在案板上。 “来几根葫芦。” 黎言清拿著刚买的几根葫芦,递了一根给小女孩,又递了一根给那位姐姐。 “我请你们吃好了。” “谢谢你,道士哥哥!”小女孩开心地拍著手跳了起来,接过葫芦便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 姐姐也接过葫芦,脸上带著一丝羞赧,轻声道了句谢。 可小女孩的目光很快又被旁边摊位上的人吸引了,她拉著姐姐的衣角,吵著要买。 “可……可我们没有钱。”姐姐为难地说道。 “如果想要,我可以买给你哦。”黎言清笑著说道。 “真的吗?谢谢你道士哥哥!” “没事,玩得开心就好。” 不一会儿,小女孩左手一串葫芦,右手一个人,腰间还別上了一个刚买的、绣著小猫的荷包,心满意足。 她仰著小脸,对黎言清说:“道士哥哥你真好,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话音刚落,一旁的大女孩面色微微一变,但未作声。 小女孩却又自己接了一句,语气里带著一丝失落:“不过,要等好久好久喔。” 黎言清原本还想问下去,那大女孩却已双手一抱,对著他深深一揖:“多谢道长款待,家母还在前方等我们,我等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拉著还有些恋恋不捨的妹妹,快步匯入人流之中。 看著两人远离的背影,黎言清脸上那副笑盈盈的表情慢慢收敛,变回了惯有的沉思。 在走出客栈、参与这场庆典之前,他便已在自己身上用了一张清眼符,此符能让他看清法力並不浑厚的妖、精、鬼、怪的本体。 而在这小小的庆典之上,黎言清的眼中,正有大大小小十几只精怪混跡於人群,而刚才那对姐妹,正是一对修行尚浅的蝴蝶精。 而在別处,还有什么摇著尾巴的狐狸精、松鼠精之类的,他们都化作人形。 不过,他们兴许只是凑个人间热闹,黎言清遂也没打算多管閒事。 --- 街上人潮涌动,那对姐妹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行,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屋檐下。 一名妇人正站在那里,安静地等著。 她身著一袭淡紫色的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细密的蝶纹,在周遭一片粗布麻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出挑。 妇人容貌艷丽,眉眼间带著一股浑然天成的嫵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引得不少路人侧目,却又不敢过分打量。 “娘!”小女孩挣脱姐姐的手,像只乳燕投林般扑进妇人怀里。 妇人脸上立刻漾开宠溺的笑意,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问道:“玩得可开心?” “开心!”小女孩用力地点著头,献宝似的將手里的人和荷包举到妇人面前,“是刚才那个道士哥哥买给我的!” 一旁的姐姐却走上前来,脸上带著几分后怕和责备,对妇人低声道:“娘,你快管管她,方才差点就闯祸了!” 妇人听了,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她將小女儿放回地上,伸出手指,在那光洁的小鼻子上不轻不重地颳了一下,好似嗔怪。 小女孩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小声嘟囔著。 “我就是想吃永安城的葫芦嘛……”她揪著妇人的衣角,仰起小脸,说道。 听到这话,妇人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著小女儿的头髮,动作轻柔,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抬眼望向远处那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街市,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这片热闹的表象,看到了別的什么东西。顿了顿,说道。 “我们走吧,这里的儿,今后不会再有蜜了。” 说罢,她不再多言,一手牵起一个女儿,身形一转,便匯入了那涌动的人潮之中,转瞬间,便再也寻不见踪影。 第11章 飞翼 永安城的知翼节热闹非凡。 黎言清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拐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家铁匠铺,门內火光通红,叮噹之声不绝於耳。一股热浪混著铁锈味扑面而来,与外面节日的喧闹隔绝开来。 铺子里,一个赤著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师傅正抡著大锤,一下下地砸在烧得通红的铁条上,火星四溅。他打得专注,连门口来了客人都未曾察觉。 黎言清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忙完手头这一阵。 直到那铁匠將烧红的铁条夹入水槽,伴隨著嗤啦一声,升起一大团白汽,他才直起腰,用掛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把汗,注意到了门口的黎言清。 “客官要点什么,打铁铸剑,融金锻银,我这铺子都能做。” 铁匠的声音洪亮,带著常年被炉火燻烤的沙哑。 黎言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废话。他解下背后那把从夜阑村所得的黑剑,隨手一拋,丟了过去。 “师傅帮忙看看这把剑,如何?可有需要修补的地方?” 那铁匠本是隨意地伸手去接,可剑一入手,他那张被熏得黝黑的脸上,神情却猛地一变。 他將剑举到眼前,从剑柄到剑尖,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手指还在剑身上轻轻抚过。 看了许久,他才由衷地讚嘆道:“好剑!好剑啊!” 他抬起头,眼中带著几分敬意和浓厚的好奇,看著黎言清问道:“这剑乃是上等极品!不知客官从何处得来?鄙人打铁二十几载,也是头一回见到此等品质的宝剑。” 黎言清的目光落在剑身上,神色平静地答道:“亡友相赠。” 听到这四个字,铁匠脸上的好奇瞬间收敛了。他不再追问,只是低头又看了看那把剑,像是在为这把剑感到惋惜。 过了一阵,他才重新开口,语气也变得郑重了许多:“此剑本身已是完美,无需大的修补。不过……若是客官信得过我的手艺,我倒是可以用天將大人的翼,为它做一番精修,能让它更加锋利坚韧。” 黎言清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天將大人?” “哦,道长想必是外城来的吧。” 铁匠笑了笑,解释道。 “天將大人,便是我们永安城的根基,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它老人家住在城外的神山上,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便会派人上山祭拜,它老人家心善,便会赐下它的翼给我们。” 铁匠说著,指了指铺子角落里那些已经打磨好的精美刀具和农具。 “我们永安城出的刀剑农具,之所以远近闻名,就是因为在锻造之时,都加入了天將大人的翼。其混入铁中,能让凡铁也变成宝钢。” 黎言清听著,单手托著下巴,陷入了沉思,没有再继续追问。 那铁匠见他不说话,便当他是默许了。他將那把剑小心地放在锻造台上,重新抡起锤子,叮叮哐哐地敲打起来。 隨后,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著几对薄如无物的透明翼片。 那翼片在火光下泛著淡淡的流光,想必就是所谓的天將大人的翼了。 铁匠取出一对翼片,將其碾碎成粉末,小心地洒在烧红的剑身之上。在一阵叮叮噹噹的敲打和反覆的淬火打磨之下,那把原本暗沉的剑,渐渐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待到一切工序完成,铁匠將精修好的剑重新递给黎言清。 剑身之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清辉,比刚从石碑中取出时,光泽亮了不止一星半点,锋刃处更是寒光凛冽,透著一股迫人的锐气。 黎言清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扔在了铁匠的案台上。 “多谢师傅。” 说完,他便將黑剑重新背好,转身离去。 --- 从铁匠铺出来,黎言清將精修过的剑重新背好,又回到了那条张灯结彩的主街上。 知翼节的庆典已经进行到了高潮,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隨著人群缓缓向前走著,目光在那些戴著蝉翼面具、欢声笑语的民眾脸上一一扫过,心中却在思索著铁匠方才那番话。 天將大人?赐予的翼? 就在他沉思之时,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像只泥鰍一样,一头撞在了他的腿上。小男孩踉蹌了一下,抬头看了黎言清一眼,也不道歉,爬起来便要继续往前跑。 黎言清嘴角微微上扬。 “这小孩。” 他看著那小男孩飞快地钻进旁边一条小巷,消失不见。 小男孩一口气跑到巷子深处,確认没人跟来,才靠著墙角,得意地喘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正是方才从那道士身上顺来的。 “让我看看,这臭道士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一边嘀咕著,一边迫不及不及地打开了袋子。 然而,当他看清袋子里的东西时,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 没有银子,没有铜钱,甚至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袋子里装著的,只有几张裁剪整齐、却什么都没画的空白黄符纸。 “呸!”小男孩失望地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什么破玩意儿!这臭道士,真是个穷鬼!” 他嫌弃地將那几张黄符纸扔在地上,又伸手往自己怀里摸去,想掏出自己今天赚来的钱袋,掂量掂量,好安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还没我有钱呢。” 他自得地想著。 可是,他摸了个空。 小男孩又在身上其他口袋摸索了一遍,还是空的。 那个装著他全部家当的钱袋,不见了。 小男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慌乱地在自己身上拍打著,寻找著,可那钱袋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就在他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小居士,你可是在找这个?” 小男孩猛地回过头,只见那个他口中的穷道士,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而道士的手中,正掂著一个眼熟的钱袋。 黎言清將那钱袋的口子解开,把里面的银子全都倒了出来,在手心里掂了掂,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小居士钱不少嘛,”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著一丝玩味,“这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五两银子了吧?” 小男孩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看著黎言清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地上那几张被他丟弃的黄符纸,他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自知理亏,最后只能低下头,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恳求道: “道长……我错了……您……您把钱还给我吧……” 第12章 满儿 黎言清看著眼前这个满脸通红、低头认错的小男孩,並没有立刻將钱袋还给他。 他將那些碎银重新装回袋子,慢条斯理地系好,然后一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单手便將那小男孩从地上提了起来。 “小居士。” 黎言清脸上掛著一副笑眯眯的神情。 “小小年纪不学好,偏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看来是家里人没教好啊。” 小男孩被他提在半空中,双脚乱蹬,却根本挣脱不开。他看著黎言清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这道士笑起来的样子,比那些庙里画的怒目金刚还要渗人。 “你……你要干什么……” 小男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黎言清的笑容愈发变態。 “不干什么。走,带贫道去见见你的家里人,我得亲自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的。” 说完,他也不等小男孩回答,便將他往自己腋下一夹,转身就往巷子外走去。 黎言清也並非多想惩罚这小男孩,只是想让他有个教训。 小男孩这下是彻底慌了。 要是让娘知道自己在外面做这种事…… “不……不要!道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下来!” 他拼命地挣扎著,手脚並用,试图从黎言清的魔爪中逃脱。 可黎言清的手臂就像一把铁钳,任他如何扭动,都纹丝不动。 “想跑?” 黎言清低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不变 “晚了。现在,老老实实给贫道指路,不然……我就把你掛在城门口那棵最高的老槐树上,让全城的人都来瞧瞧你这小神偷的风采。” 听到这话,小男孩的挣扎瞬间停了下来。他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嚇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今天自己是栽了。 最终,在黎言清的威逼之下,小男孩只得抽抽噎噎地,一边哭,一边伸出颤抖的手指,给这个煞星道士指明了回家的路。 --- 在小男孩断断续续的指引下,黎言清夹著他,在永安城里七拐八绕地穿行著。 他们走过灯火通明的长街,也穿过僻静无人的小巷。街上知翼节的喧闹声渐渐被拋在身后,四周的景物也隨之变得荒凉起来。 最终,他们在一处紧挨著西城墙的角落停了下来。 这里,便是那小男孩所谓的家,一间用破木板和茅草胡乱搭起来的棚屋,低矮、狭窄,一阵大风就能將它吹倒。 与外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景象相比,这里没有一丝一毫节日的气氛,只有化不开的冷清与贫穷。 “这小孩家竟然如此落魄,难怪要干这些勾当。” 黎言清夹著怀里早已哭得没了力气的小男孩想到,然后推开了那扇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勉强能看清屋內的轮廓。 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土灶,便是这屋里全部的家当,空气中还瀰漫著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子最里侧的阴影中传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带著一丝不易察索的期盼。 “可是满儿回来了?” 被夹在腋下的小男孩听到这声音,身子猛地一僵,隨即带著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是我,娘,我回来了。” 黎言清顺著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正扶著一根从房樑上垂下来的粗麻绳,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著门口的方向摸索著走来。 她的眼睛空洞无神,没有聚焦,只是茫然地望著门口的方向。 很明显,她是个瞎子。 黎言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著那个摸索著向前的女人。他腋下的小男孩此刻也安静了下来,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那女人似乎並没有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她脸上带著一丝欣慰的笑意,继续柔声问道:“满儿,今日掌柜的给了多少工钱啊?够不够我们买些米麵?” 小男孩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但还是强撑著,用一种故作轻鬆的语气说道:“娘,掌柜的人好著呢!今日见我活儿干得利索,这月特地多给了我三两银子,还说……还说让我们娘俩去街上吃顿好的,过个节。” “是吗?” 女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好啊,那掌柜的真是个大好人。满儿,你等著,我去给你拿些前几日织好的布匹,你明日给掌柜的送去,就当是谢礼了。” “好嘞,娘!” 小男孩脆生生地应著。 黎言清在一旁听著母子二人的对话,心里清楚得很。 这哪有什么好心的掌柜,不过是这孩子为了不让眼盲的母亲担心,胡乱编造出来的谎言罢了。而那所谓的工钱,想必就是他今日在街上偷来的。 就在这时,黎言清终於开了口。 “这位居士。”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嚇了一跳,身子猛地一颤,扶著麻绳的手也收紧了几分。 她有些惊慌地朝著声音的方向望去,颤巍巍地问道:“满儿……你……你可是带了客人回来?” 小男孩见状,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硬著头皮解释道:“是啊,娘,我……我忘记跟您说了。这位道长,是……是送我回来的,刚到屋门口。” 听了儿子的解释,那女人脸上的惊慌才渐渐褪去。她朝著黎言清的方向,摸索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带著歉意。 “原来是道长,快请进,快请进。我这眼睛不好使,多有怠慢,还望道长莫要见怪,满儿,你去把灯点开。” “无妨。” 黎言清说道。 “我是来送小居士回来的。今日街上人多,他家掌柜的担心他一个孩子走夜路害怕,便托我送他一程。” “哎呀,那可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女人闻言,脸上满是感激。 “真是遇上好人了!道长,快请坐,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我让满儿给您倒碗水喝。” 第13章 周氏 黎言清也不客气,直接踏进屋內,然后顺手將腋下夹著的小男孩往地上一放,还把那装了五两银子的袋子还给了他。 小男孩双脚一沾地,像是得了大赦,赶忙跑去桌边,划亮一根火柴,將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点燃,然后再把装银子的袋子放好。 他记得母亲的话,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双手捧著,小心翼翼地递到黎言清面前。 “道长,喝水。”他的声音还有些怯生生的。 黎言清接过碗,入手冰凉,显然是没烧过的生水。 但他並不介意,直接喝了。 小男孩转身便拿起扫帚,开始默默地收拾起屋里的杂物,动作很是麻利。 “居士贵姓?”黎言清的目光转向那依旧扶著麻绳站立的女人。 “妾身姓周。这孩子,名叫做范满,平日里都唤他满儿。道长若不嫌弃,也这么叫他就行。” 黎言清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这空荡荡,没有一丝喜气的屋子,又问道。 “周居士,我看外面家家户户都在庆祝知翼节,为何你家中……却不见半点节日气氛?” 他这话问得隨意,像是不经意的閒聊。 此时,范满刚好收拾完屋角的一堆乾柴,听到了黎言清和他母亲的对话。他小小的身子一顿,似乎想衝过来说些什么,嘴巴都张开了。 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周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察觉到了儿子的意图。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满儿!” 范满被这一声喊得浑身一哆嗦,刚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低下头,噤了声。 黎言清將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 “看来,这背后,果然藏著什么难言之隱。” 他不动声色,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语气,对周氏说道。 “周居士但说无妨,贫道並非永安城人士,只是个路过的方外之人,听过便忘了,不会与外人道也。” 周氏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昏黄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让她那张本就消瘦的脸庞更显憔悴。最终,她轻轻嘆了一口气。 “不瞒道长说。”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追忆的沙哑。 “十年前,我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靠著一间小铺子,温饱也不成问题。那时候的永安城,也远没有现在这般……这般推崇天將大人。” “忽地有一日,城里的太守大人忽然颁下告示,说是在城南那座山上,出了位天將大人,是能保佑我们全城百姓发家致富的真神仙。” 周氏的话还没说完,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范满,却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抢著接话道: “哪是什么神仙!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魔!” 听到范满那句充满恨意的吃人妖魔,黎言清眉毛一挑,目光落在了这个小男孩身上。 “范小居士,为何这么说?” 这一次,周氏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任由儿子將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话,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那狗贼太守,定是和那妖魔勾结了!” 范满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自从有了那天將大人,每几个月,城里就要选出五十男和五十女,不论年龄大小,说是上山去祭拜,去取那劳什子的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翼倒是取回来了,可那些上山的人,却一个都没见回来过!” “那狗贼太守却跟城里人说,是他们自愿留在了山上,享神仙的福气去了!我呸!什么神仙福气,分明就是被那妖魔给吃了!” 范满越说越激动,眼圈也渐渐红了。 “开头那两年,还有不少人去太守府门前闹,想討个说法。可是……可是后来,靠著那翼带来的金钱和好处,城里人日子越过越好,渐渐地,就再也没人去问那些失踪的人了。他们……他们都见利忘义!” 说到这里,范满的声音哽咽了,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我爹……我爹就是前几年被选上山的,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我娘不信,非要去太守府討个说法,结果……结果却被那狗太守扣上一个对天將大人不敬的狗屁罪名,家被抄了,我娘的眼睛……我娘的眼睛也是被他们打瞎的!” 话音落下,屋子里只剩下范满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而一旁的周氏,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扶著那根麻绳,身子微微颤抖著,无声的泪水顺著她那双空洞的眼眶滑落,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这对孤儿寡母,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放声悲哭,一个默然垂泪,那份深埋心底的悲痛,终於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听完范满的控诉,黎言清的眉头微微锁紧。 “五十男五十女,有去无回。翼倒是取回来了,人却不见了。这所谓的天將大人,果然有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母子二人面前,声音沉稳地说道:“范小居士,周居士,贫道不才,正好会些降妖除魔的手段。既然遇上了,愿替你们去探一探那所谓的魔穴。” 周氏闻言,先是一愣,隨即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拉著范满,便要跪下给黎言清磕头。 “道长!道长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妾身……妾身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定当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黎言清连忙上前一步,伸手將母子二人扶住,没让他们真的跪下去。 “周居士且慢。” 他开口,语气却一转,带上了几分生意人般的计较。 “贫道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这事嘛,要办成,也需要居士给些报酬才行。” 此话一出,周氏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继而化作一片死灰。 “道长……妾身……妾身家里,確实是什么都不剩了……道长若是还想要些什么东西……那……那也只好將妾身这条贱命,这副破身子拿去了……” 黎言清看著她这副模样,心中暗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地將话说完。 “贫道的话还没说完呢。”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价码。 “报酬就是——五两银子。” 周氏愣住了。而一旁的范满,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五两银子! 多的他拿不出来,但这五两银子,他正好有! 他不再犹豫,先连忙將母亲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转身把那装满了“赚”来的银子的钱袋。 范满紧紧攥著钱袋,兴奋地转过身,想將这报酬交给黎言清。 “道长,银子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愣在了原地。 屋子里,哪里还有那个道士的身影。 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而在那门槛上,正静静地放著一个布袋。 那布袋看著眼熟,正是他从道士身上偷来的那个。只是此刻,袋子却变得沉甸甸的。 范满疑惑地走上前,捡起布袋,打开一看。 里面装的,不再是那几张空白的黄符纸,而是一袋子沉甸甸的碎银,比他那五两,多了不知多少。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 屋里,由於迟迟没有听到黎言清的回应,周氏有些不安地开口问道:“满儿,可把银子给道长了?” 范满站在门口,望著空无一人的巷子,用力地擦了擦眼角,將泪水憋了回去。 他转过身,对母亲答道: “嗯,孩儿给了。” “那……道长人呢?” “道长先走一步了。” 第14章 夜刺 已经是离了范满家的第二日了。 夜色如墨。 节日的喧囂早就散去,不似现代都市,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灯笼还在屋檐下掛著,偶有路过的打更人喊道。 天乾物燥,小心火烛。 客栈的二楼上,一道人正在收拾自己,他將道袍脱下,换上白日从各个地方买来的黑布料。 道人正是黎言清。 他將身上东西悉数留在了客栈,身上只带了寥寥几样东西。 一些符籙,那把黑剑。 而那些黑布料正好用来遮掩面容。 黎言清看向房间內的铜镜,眼前之人一身黑衣,蒙著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活脱脱的刺客打扮。他嘴角不由得勾起来来了一丝自嘲的弧度。 “我还自以为行事光明磊落,哎,还是得干这刺客的勾当。” 然后又摇了摇头。 “罢了,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什么手段都行,我向来是个实用主义者。” 黎言清在最后一次检查完了身上后,便不再犹豫,推开窗户,身形一矮,便从客栈上跳了出去,落在另外一座房子的屋顶,身轻的像一只猫。 俯下身,看了一眼大致方向,便確定了目標地点,也就是这永安城最大,最显眼的建筑——太守府。 黎言清脚下一点,疾驰而去。 --- 跨过半个城区,黎言清悄无声息的接近了那太守府。 两名守卫正倚靠著长戟,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二狗,你说什么时候能换班啊,真是困煞我也。” “我也不知道啊。” 黎言清从屋檐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他们的后面。 二人的瞌睡瞬间被惊醒,转身看去,还没等到他们呼出声来,他的手刀便精准而又迅速的劈在了两人的脖颈上。 两名守卫闷哼一声,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黎言清一手拖一个,把他们拖入阴影里面放好,看著他们似乎是睡得安详的面孔,心中念叨了一句。 “祝你们今晚睡得安稳。” 还解决了些內门的守卫,让他们在夜里睡个好觉,黎言清在太守府里游荡便轻鬆了很多。 府內的布局比他想像的要简单很多,黎言清几乎是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那太守所在的臥房。毕竟,那间屋子在整个府邸中也是装饰的最华丽,最气派的一间,想找错都难。 黎言清轻巧地落在房顶之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片,凑上前去,向屋內望去。 只见屋內那张宽大的雕木床上,正躺著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永安城的太守了。他睡得正香,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响亮的鼾声。 而在那张床榻之下,还横七竖八地躺著数名衣衫不整的女子,一个个睡得人事不省。 黎言清的目光在那太守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隨即,他从袖中悄无声息地摸出了一张黄符纸。 按照惯例,他捏起那张寻妖符,指尖真气微吐。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他的鼻息之中。 下一刻,一股浓烈至极的腥臭味,猛地冲入了他的鼻腔,臭不可闻。正如黎言清所料,他们是妖精。 接著,他又用了张清眼符,方才看清楚几人的真身。 那太守是一只猪妖,而几名女子具是蜘蛛精。 “可笑,这繁华的城池,太守竟是一只猪妖?似乎还颇受爱戴?” 確认了屋中妖物的身份后,黎言清的杀心已决。 他握紧了腰间的黑剑。下一刻,將磐石术施展在双腿,然后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坠星,从屋顶砸落下去。 木屑与瓦砾四散飞溅之中,黎言清从天而降,黑剑若雷霆之势,直直地朝那床榻上的肥硕身躯刺去! 噗嗤! 利剑轻而易举的穿透了床板,稳稳地插入了那猪妖太守的身躯,巨大的衝击力压垮了床铺,將他牢牢的钉在地上。 嗷! 一声悽厉的猪哼响彻臥房。那太守的双手紧紧的握著那插入他身躯的剑,即便是双掌渗出鲜血,也无法拔出那把剑! 那太守的身形忽地迅速膨胀,身上生出鬃毛,赫然是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此时,鲜血和肠子正从伤口处不断的流出,他正一边痛苦的挣扎,一边发出惊恐的嚎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惊醒了床榻下那几名正在沉睡的蜘蛛精。 她们一睁眼便看见那破了个大洞的屋顶和地上垂死的猪妖,脸上刚醒的茫然瞬间化作惊恐,爭先恐后的便要逃离这人间地狱。 但黎言清哪有给她们逃跑的机会。 他一把抽出插在猪妖身上的剑,也不顾他往哪里跑,反正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身形一晃,追上那些四散而逃的蜘蛛精。 剑光即將闪过。 那几名女子张嘴,口中喷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几道黏稠的蛛丝,试图缠住黎言清的剑。 但他身形更快,剑锋一转,蛛丝断裂,之后,便只听见几声轻微的噗嗤声,数颗尚带著惊恐的美人头颅便冲天而起,接著,滚落在地。 那几具无头的身躯晃了两下,便软软地倒了下去,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乾瘪,萎缩,只留下了几张空空如也的人皮在地上,几颗头颅也迅速的腐烂,露出里面蜘蛛的原型。 “这帮蜘蛛精真是罪有应得,把人吸乾了后套上皮囊,真是可怜了这些无辜女子。” 黎言清看著地上那几张人皮,心中的杀意更盛。 从他破顶而入,到將这几只蜘蛛精尽数斩杀,前后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那猪妖太守眼见自己的同伙被瞬间屠戮殆尽,流露出的恐惧更是被无尽放大。它甚至嚎叫不出来,也顾不上腹部伤口不断向外流出的肠子,只是向著后面拼命的爬去,想要远离这个煞神。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它一边后退,一边喊道,声音里面满是諂媚与哀求,“你要什么,我,我都可以给你!金银財宝,美女佳肴,只要好汉开口,我什么都可以给!” 黎言清提著尚在滴血的剑,一步一步的向那猪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给猪妖敲响的丧钟。 “好,好汉!我,我知道了,我知道我错哪里了!我再也不拉人去天將大人那里去了,我改,我都可以改!” 但黎言清的脚步却是一点都没有停下。 它哪是知道错了? 它只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眼见求饶无用,那猪妖更慌乱了。可它已经退至墙角,退无可退,只得拼尽全身力气,色厉內荏地嘶吼道:“你杀了我,你也逃不出这永安城!天將大人……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你……” 他的威胁还没能说完。 因为黎言清的剑影已然先至。 唰——! 一个硕大的猪头冲天飞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还有什么话,就跟阎王爷说去吧,贫道只是送你去见祂。” 第15章 四徒 --- 太守府的血腥气,直到天快亮时,才被巡夜的更夫闻到。 又过了许久,官府的人才姍姍来迟。 一队衙役举著火把,踏入太守府的大门。他们发现,府內的守卫们並没有死,只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躺在阴影里,昏迷了过去。 为首的捕头皱著眉,领著人一路向內院走去,最终停在了那间屋顶破了个大洞,房门大敞的寢房前。 浓烈的血腥味从屋內扑面而来。 几名衙役举著火把探头向里望去。 只一眼,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寢房之內,一头体型硕大的猪妖被斩断了头颅,倒在血泊之中,肠子流了一地。 而在它的周围,还散落著几张乾瘪的人皮,那几颗腐烂的人头其中赫然有蜘蛛的的尸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猪妖身上穿著的,正是太守大人平日里最爱的那件丝绸寢衣。 为首那捕头的脸,瞬间就绿了。 他身旁的一名衙役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声音发颤:“老大,这……这……” 那捕头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挥手,打断了手下的话。他环顾四周,心中瞬间有了对策,压低了声音,对周围的人说到。 “诸位,可知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 次日清晨。 城中菜市口掛出十来颗头颅。 一捕头模样的人站在高处说道。 “诸位相亲,此间十几颗头颅,具是贼人,昨日夜间闯入太守府,现在皆数被我等拿下!” --- 待到晌午,客栈的房间里,黎言清才悠悠转醒。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准备下床,却听见窗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中气十足的吆喝声。 “太守大人有令!明日將择人前往神山,取得天將大人的翼!凡有意愿留在神山侍奉、永享仙福者,今日便可去衙门前击鼓报名了!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这吆喝声一遍又一遍地在街上迴荡。 黎言清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脑子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號。 “这是怎么回事?那头猪妖太守,不是昨夜才被我斩了吗?” 他心中疑竇丛生,也顾不上休息了。快速地洗了一把脸,將行囊重新背好,便辞了店家,退了房,径直朝著衙门的方向走去,定要查个究竟。 来到衙门口,只见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一面巨大的牛皮鼓前,排著长长的队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脸上都带著兴奋与期盼的神色,爭先恐后地想要上前击鼓。 黎言清看著这番景象,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挤进人群,也上前重重地敲了三下鼓,算是报上了名。 隨后,他寻了个站在一旁、同样刚击完鼓的男人,拱手问道:“这位居士,贫道有一事不明。这去往神山的名额,不是由太守大人亲自挑选的吗?怎地今年……变成了自愿报名?还有,太守大人人呢?” 那男人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著几分理所当然的自豪,答道:“道长有所不知。如今咱们永安城富庶安康,谁人不想去神山上享那神仙福分?这名额啊,早就成了香餑餑,得靠抢的!若是放在五六年前,那倒还是太守大人亲自择人。只是往日里,太守大人都会亲自出面主持,今日却是不知为何,未见人影。” 黎言清听罢,不再多问,只是隨著人群,在衙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地等著。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身著官服、捕头打扮的人,才从衙门內堂走了出来。他站上高台,清了清嗓子,对著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 “诸位乡亲,昨日太守大人遇刺,身体抱恙,有受惊嚇,不能亲自出面。特命我来,从今日击鼓者中,挑选出五十男、五十女,明日一早,隨我等一同上山。” 黎言清站在人群中,看著台上的捕头,心中愈发困惑。 那猪妖確实是死了,这一点绝不会错。 可这献祭的仪式,却並未因此中止。这究竟是为何?莫非……这捕头也是妖怪不成? 他心中念头一动,从袖中拈出一张寻妖符,指尖真气微吐。 符纸在他掌心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然而,他的鼻息之间,却並未闻到任何妖物的腥臭味。 他又不动声色地扣了一张清眼符在掌心,再次朝著台上的捕头望去。 视线之中,那捕头的身形、气息,皆是再寻常不过的凡人模样,並无半点妖气缠身。 “怪哉。” 黎言清心中暗道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著平静,將手重新揣回了袖中。 --- 台上的捕头开始高声点名,从那长长的报名名单中,挑选著明日上山的人选。 等到择人结束,黎言清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被选中的五十男、五十女,无一例外,皆是身强体壮、正当壮年的青壮。那些老弱病残,一个也未被选中。 隨后,捕头又宣布,所有人需五人一组,可以自行择人组队,明日一早,在城门口集合。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很快便组好了队伍。 黎言清没有动。他依旧站在原地,脑中还在飞快地思索著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猪妖已死,仪式照旧,主持者却是个凡人……这背后,到底还藏著什么?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个粗獷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那边的道士,要不要和我们几个一起?” 黎言清转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站著四个男人,正朝他这边看来。这四人站在一起,身形对比鲜明,长得是各有特点。 一个身宽体胖,肚子滚圆,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一个身材魁梧,肌肉结实,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著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一个则瘦得像根竹竿,颧骨高耸,眼神里透著一股精明。 最后一个,体型倒是正常,不好不坏,只是神情有些木訥,看著像个读书人。 方才开口叫住他的,正是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 --- 黎言清回过头,看著那四个风格迥异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隨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可以。” 他迈步走了过去,朝著四人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四位居士,可是一块儿的?” 那壮汉爽朗一笑,拍了拍胸脯,答道:“正是!我们是结义的四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上山享福!” 他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旁那胖子和瘦子也跟著附和地笑著。 互相寒暄了几句后,四人便开始向黎言清介绍自己。 那壮汉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如钟:“我叫师猛虎,年纪痴长几岁。” “师猛虎?人倒是长得像头猛虎,这名字取得还挺贴切。” 接著,那个胖子也笑呵呵地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说道:“我叫石敢当,是老二。” “石敢当?我看你这身形,倒真能挡住点什么。” 隨后,那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三也开了口,他声音尖细:“我叫所不侵,排行老三。” “所不侵?是说百毒不侵,还是说水火不侵?看你这瘦弱的样子,怕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最后,那个看起来最正常、神情有些木訥的老四,才挠了挠头说道:“我叫龙未央,是老四。” 龙未央……黎言清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倒是微微一动,这名字听著倒有几分气势,可惜配上这一副读书人的儒雅与木訥,总觉得有些违和。 四人各自报上名后,黎言清也抱拳道:“贫道黎言清,道號青阳。” 那老大师猛虎又一拍黎言清的肩膀,热情地说道:“青阳道士,这下咱们就是一队的了!明日一同上山,也好有个照应!” 第16章 神山(1) 眾人被选中之后,便由衙门的差役引著,各自安排到城中的几处客栈暂时歇脚,只待明日一早,便一同出发,前往那人人嚮往的神山。 黎言清与师猛虎四兄弟被分在了一处。老大热情好客,当即便张罗著要去酒肆喝上几杯,提前庆贺一番。黎言清倒也没拒绝,与他们同去了。 席间,师猛虎依旧是豪爽不减,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石敢当则是个话癆,天南海北地胡侃,从城东的张寡妇聊到城西的李屠夫,所不侵话不多,但眼神精明,总在关键时候插上一两句,引得眾人发笑,唯有龙未央,始终安安静静地坐著,只是偶尔举杯,浅尝輒止,脸上带著温和的笑,听著兄长们高谈阔论。 很快,便来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天还未全亮,永安城的东门门口,却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被选中的一百人,此刻都已聚集在此。他们大多换上了一身乾净的衣裳,脸上洋溢著激动与期盼。 官府的差役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维持著秩序。 黎言清站在队伍中,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那些官差的背影。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再次拈出一张寻妖符,真气一催,符纸悄然化作飞灰。 依旧没有闻到任何妖气。 他又用了清眼符,仔细观察了一遍,那些官差,包括昨日在台上主持的那个捕头,在他眼中,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看来,事情已经很明確了。 黎言清心中冷笑一声。 这永安城的官府,先不说普通的基层人员,高层肯定都是知情人。他们与那山中妖魔勾结,以城中百姓为祭品,换取那所谓的翼,再以此牟利,卖民求荣。 这满城的繁华,不过是用人命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罢了。 --- 队伍在城门口集结完毕后,便开始浩浩荡荡地朝著城南的方向出发。 没走多远,一个持钢棍的衙役便走到了黎言清他们五人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开口说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说完,他也不多做解释,便自顾自地转过身,脱离了大部队,朝著旁边一条岔路走去。 黎言清与师猛虎四兄弟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多问,便默默地跟上了那名衙役。 一行人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太阳已经高高地掛在了天中央,正是晌午时分。 正如那衙役所说,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每支队伍都被不同的差役引著,走上了不同的山路,虽说大方向一致,但彼此间的距离却被拉得很开。一路上,黎言清他们也只远远地望见过几次其他的队伍,人影在山林间一晃而过,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分散人群,是为了方便下手么?” 黎言清心中暗道。 又翻过一座不算太高的矮山后,眾人的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一座山拔地而起。整座山都被浓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山间云雾繚绕,其间有一巨树,站在这么远都能用肉眼看见。 引路的衙役停下脚步,抬手指著那座巨山,说道。 “诸位,前面,便是天將大人所居住的神山了。” 师猛虎、石敢当和所不侵三人见了这般景象,皆是张大了嘴巴,被眼前的之景所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唯有那一直沉默寡言的龙未央,望著云雾繚绕的山峰,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竟是脱口而出,咏诵了一句诗来: “云海藏仙山,雾尽见琼华。若蒙神君召,此身即为家。” 当然,听不出是不是真的真情流露了。 那衙役听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朝著龙未央一拱手,赞道:“龙公子好才华!似你这般文採风流之人,天將大人定会欣赏。此番上山,说不定真能被选中,留在神山之上,永享仙福啊!” --- 一行人行至山脚下,那引路的衙役便停住了脚步。 他对眾人拱了拱手,说道:“诸位,我的职责便到此为止了。顺著这条山路一直往上走,在山腰处,自会有往年上山的前辈接应你们。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走了。” 言罢,那衙役便不再多言,转过身,便要循著来时的路离去。 黎言清眯起眼睛,看著那衙役离去的背影,眼中寒光一闪。反手便抽出了黑剑,身形一动,便要跟上前去。 那瘦子所不侵见状,下意识地便要跟上。可他刚迈出一步,便被身旁的大哥师猛虎一把拦住。 师猛虎没有说话,只是对著他摇了摇头。四兄弟齐齐转过头,目光都落在了黎言清的身上,眼神各异,却都没有再动。 察觉到背后传来的凌厉杀气,那衙役猛地回过头,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一道漆黑的剑光,已如闪电般朝著他的面门劈来! 衙役大惊失色,慌忙之间,只来得及举起手中的钢棍,横在身前抵挡。 “鐺!” 一声巨响传来。 那根看似普通的棍,竟也不是凡品,被黎言清那柄锋利无比的黑剑劈中,竟只是微微一颤,並未被当场斩断。 艰难地抵挡住黎言清这雷霆一击后,那衙役借著反震之力,向后翻滚而出,迅速与黎言清拉开了距离。 他稳住身形,眼中那股属於官差的恭敬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毫不掩饰的凶戾之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將手中的棍挽起一个棍,摆出了一个標准的进攻架势。 下一刻,两人便战在了一处。 棍影翻飞,剑光闪烁。 令黎言清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寻常的衙役,武艺竟是如此高强,棍法大开大合,又兼具著精妙的变化,比起那日遇到的双刀老丈,也丝毫不逊色。 一时间,两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就在两人又一次兵器对撞,相持不下之际。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传来。 那衙役的身子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截冰冷的剑尖,已经从他的胸口透了出来,鲜血顺著剑尖滴落。 紧接著,那柄长剑又被急速抽出,带起一蓬血雾。一道寒光闪过,便要朝著他的脖颈斩去,取他首级。 可这一剑,却被黎言清的黑剑稳稳地挡了下来。 “鐺!” 第17章 神山(2) 出手偷袭之人,正是那一直站在一旁,看似文弱木訥的龙未央。他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衙役的身后。 黎言清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那衙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黎言清快步上前,將他平躺著放下,迅速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籙,贴在他的各个要紧穴位,封住气血,防止他立刻死去。 “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出来。”黎言清俯下身,冷声问道。 那衙役看著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紧接著,一股黑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渗出,他的头一歪,便就此气绝身亡。 黎言清眉头一皱,伸手掰开他的嘴一看,只见其舌下,竟是早已备好了淬毒的药物。 此人,竟是个死士。 --- 黄昏时分。 五人此刻正身处山腰间的一间木屋之內。 屋里燃著薰香,一个身著华服的女子正跪坐在茶案前,姿態优雅地为他们沏茶。 她便是那衙役口中,所谓的往年上山的前辈。 在上山之前,黎言清便已在自己身上用了一张寻妖符和一张清眼符。 此刻,他鼻息之间,依旧没有闻到浓郁的腥臭味,而是比较淡的味儿。这说明眼前的东西,並非天生地养的妖物。但是,清眼符带来的景象,却绝不会有假。 在黎言清的眼中,眼前哪有什么温婉动人的女子,那分明是一个由蝉所化的人形妖物。 她身上那件五彩斑斕的霓裳羽衣,就是一对巨大而又半透明的蝉翼,而她头上那支点缀著珠翠的华丽髮簪,根本就是一颗狰狞的蝉头,那对漆黑的复眼,正一动不动地看著他们。 石敢当显然没有看穿这层偽装。他们看著眼前的美人,脸上带著几分拘谨和憨厚的笑,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师猛虎和龙未央安静地坐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唯有那瘦子所不侵,在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时,眼神便微微一凝,隨即又恢復了正常。他不动声色地朝著其他兄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黎言清將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瞭然。他没有声张,只是端起茶杯,朝著那女子微微一笑。 那蝉妖女子见他们五人神色如常,似乎与之前那些被矇骗上山的人没什么两样,胆子也大了起来。她端著茶壶,莲步轻移地走到黎言清身边,为他添茶。 添茶之时,她故意將身子贴近了几分,吐气如兰,朝著黎言清拋了几个媚眼,手指还在他的手背上若有若无地划了一下。 黎言清端著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脸上依旧掛著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挑逗。 那女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也没再多做纠缠。她为眾人添好茶后,便起身盈盈一拜,柔声说道:“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也乏了。请在此稍作歇息,晚些时候,妾身再引诸位去见天將大人。” 说完,她便扭著腰肢,款款离去。 待那女子的气息彻底消失,屋子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呸!什么玩意儿!一股子骚气!”老大石猛虎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很是不屑。 而那瘦子所不侵,却是在第一时间將目光投向了黎言清,压低了声音,问道:“道士,那是个妖怪,你为何不出手斩了她?” 黎言清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 “这瘦猴,有点眼力,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他没有將內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淡淡地反问道:“斩了她?” 接著用伸手指了指窗外那云雾繚绕、深不见底的山林,说道。 “所居士,你看看外面。这里大概率是妖穴魔潭。此刻斩她,若是没有得手,惊动了其他妖魔,你觉得,我们几个还有命活著走出去吗?要斩她也要做出计划才行。” 所不侵听了黎言清的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明白,这道士说的是实话,衝动行事,只会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斩她,需要准备。 “等等,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石敢当那张胖脸上满是困惑,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什么妖不妖的?刚才那姑娘不是挺好的吗?就是……就是热情了点。” 得,这胖子显然还要笨些。 那师猛虎一拳打在石敢当的头上,道。 “憨货,早些时日那衙役的事情忘了么,还是忘了我们上这山是为了干什么,还姑娘,我都知道那肯定不是人。” 黎言清继续说道:“诚然,如师居士所说,你们方才所见的,並非什么妙龄女子。” 黎言清拖了拖下巴,看著窗外那座被云雾笼罩的巨树轮廓,忽地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妖魔录上所绘那巨大蝉妖的老巢了。 然后他將身上剩余的清眼符拿出,不多不少,恰好四张,隨后,他將符纸投入茶杯之中,符纸遇水即化,一杯原本清澈的茶水,瞬间变成了淡红色的符水。黎言清將几杯符水分予眾人,说道:“喝了它,便能看清此地与妖物的真面目。” 师猛虎、石敢当和龙未央没有丝毫犹豫,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 符水入喉,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恍惚,再定睛看去时,这间屋子早已不是方才那副雅致模样。墙壁上掛著的不再是山水字画,而是一张张风乾的人皮;那燃著薰香的铜炉里,烧的也不是什么名贵香料,而是人的骨头。 见此情状。 师猛虎道沉声说道:“道士,不瞒你说,我们兄弟四人,早就听说了那天將大人是个妖怪。我们之所以上山,並非为了求什么仙福。” 他顿了顿,继续道。 “我们四人,皆是家中之人被选上山之后,便再无归家。我那刚过门的媳妇,老二的妹子,老三的爹,还有老四的姐姐……都是被这狗屁神山给吞了!” “后来,我们四人在酒肆相遇,便结拜成了义兄弟,发誓有朝一日,定要上这狗屁神山一探究竟,哪怕是死,也要为家人討个公道!別的人都拿家人做换取富贵的筹码,我们可不!等剿灭了这妖,我等还要回去把那帮子狗官再打倒!” 第18章 神山(3) 眾人计议已定,便不再多言。 黎言清从行囊中取出几张符纸,低声对师猛虎四人交代了几句。 “此妖必会回来,我在此处作饵,你们四人分守门窗四角。她一进屋,立马动手,莫要给她开口的机会,若是失手,即刻下山逃命。” 四人闻言,皆是重重点。 他们各自寻了角落,握紧兵器,屏息凝神,只等著那妖物自投罗网。 黎言清则重新坐回茶案前,端起那杯冷茶,装作若无其事地品著。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那蝉妖女子果然回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巧笑嫣然的模样,走进屋內。她见屋中只有黎言清一人,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只是柔声问道:“道长,其他几位呢?” 黎言清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对著她笑了笑。 那蝉妖女子心中一突,正想再问,却已是晚了。 师猛虎突然从门后一跃而出,手中朴刀带著风声,朝著那女子的头颅狠狠劈下! 与此同时,石敢当和所不侵也从窗边杀出,一左一右,封死了她所有退路。 那蝉妖女子大惊失色,身形便要化作虚影。可她快,有人比她更快。 “噗嗤——” 正在她要惊呼之刻,一道寒光闪过,那女子嘴中再也呼不出声音来。 是龙未央的长剑已后发而先至。 一颗头颅从她身躯上掉落,没有鲜血喷涌,只有黑气散出。那颗头颅化作一只巨大的蝉,四处乱飞想要逃生。 可黎言清哪会给她机会逃跑,黑剑出手,便將那妖本体斩落。 她那副美丽的人皮囊,顿时像是被戳破的气囊,迅速地乾瘪下去,最终化作一张没有头颅的空荡人皮,软软地瘫倒在地。 解决了这只蝉妖,眾人並未立刻离开。黎言清示意大家先在此地歇息,恢復体力。 直到夜色彻底降临,五人才离开了那间早已显出原形的破败木屋。 有了清眼符的效力,这哪里是什么神山,说是魔窟也丝毫不为过。 脚下踩的,並非青石板路,而是一条用无数白骨铺就的小径。道路两旁的树木,也並非奇异草,而是一棵棵扭曲的枯树,枝干上掛著的,是一颗颗人头和各种残肢躯干。 空气中还瀰漫著血腥与腐臭。 --- 上山的途中。 师猛虎和石敢当走在最前面,你一句我一句的谈到。 “大哥,你说,熊羆变的妖是熊妖,猪变得妖是猪妖,那帮子狗官虽然不是妖,但也感觉和妖没区別,所以是人变得妖,那该叫什么妖?” 师猛虎头也不回。 “那便是人妖。” --- 又行了几段路,山中开始起雾。白茫茫的,眼前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几人放慢了脚步,摸索著向前。 忽地,走在前面的石敢当脚下一空,整个人便直直地掉了下去,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唤。 “老二!”师猛虎离他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另一条还未陷进去的腿。身旁的龙未央也立刻扑上,两人合力,死死地拽住了石敢当,没让他摔下去。 所不侵与黎言清则在瞬间各自退后一步,一左一右,戒备著四周的浓雾。 师猛虎探头往下看,借著雾气中微弱的光,看清了坑底的景象,脸色瞬间变得比白骨还难看。 那坑洞底下,竟是一处埋尸坑。 说是尸,其实不然。坑里密密麻麻堆叠著的,全是被剥落的、空荡荡的人皮,一张叠著一张,像是被隨意丟弃的破旧衣物。 石敢当也看到了坑里的东西,他死死咬住嘴唇,没再发出半点动静。他也知道,在这鬼地方,任何多余的声音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师猛虎和龙未央咬紧牙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从坑边捞了上来。 “老二,他娘的。”师猛虎喘著粗气,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你回去必须该减肥了,比我家过年宰的猪都重!” 龙未央在一旁附和地点了点头,显然,拉石敢当上来他也累得不轻。 忽地,雾中传来丝丝震盪,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靠近,脚下的地面都隨之轻微颤动。 黎言清鼻尖一动,一股比之前在木屋里闻到的、浓郁了十倍不止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 他脸色一沉,开口提醒道四人:“诸位居士,妖魔至矣。” 五人闻声皆是拔出武器来。 话音刚落,一串粘稠的蛛丝便破开浓雾,直奔黎言清面门。他横剑一挡,蛛丝被稳稳架住。 紧接著,四面八方都射来同样的蛛丝,还夹杂著墨绿色的毒液。五人当即將后背靠在一起,各自挥舞兵器,將射向自己的攻击一一挡开。 黎言清的心中一沉。 这个密度的蛛丝与毒液,怕是有不下十只蜘蛛精。 他果断的从袖中抽出一张引火符,朝著前方猛地扔了出去。符纸在半空中轰然炸开,一团烈焰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浓雾,將黑暗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之下,黎言清看清楚了部分的景象。 这哪里是蜘蛛精?这大小,分明是蜘蛛妖!每一只都有现世的泥头车那么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黎言清额间渗出冷汗,心想。 “若是被这些东西缠住,別说去斩那所谓的天將大人了,能不能保住命逃出去都是个问题。” 剎那间,一只蜘蛛妖已经逼至眾人阵前! 它那巨大的螯牙猛地咬下,带著一股腥风,狠狠地撞在了五人合力撑起的防御圈上! 砰——! 由於力道过於巨大,五人阵型瞬间被衝散开来!石敢当和师猛虎被那股巨力震得连连后退,所不侵和龙未央也被迫向两侧散开,原本背靠背的阵型,顷刻间土崩瓦解。 黎言清心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慌乱,他內心想到。 “糟了,一旦防御阵型被打散,他们五个人,在这十二只蜘蛛妖的围攻下,生还突围的可能性极小。” 就算是跑……他也只敢保证自己的存活率,而其他四人,他没有一点把握去救出。 但只要自己能够早点解决自己周围的蜘蛛妖,还是有一些机会的! 第19章 神山(4) 就在阵型被衝散的瞬间,黎言清便被三只蜘蛛妖缠住。 一只从正面扑来,八条长腿如同锋利的镰刀,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另两只则绕到侧翼,不断喷吐著粘稠的蛛丝,试图將他困在原地。 黎言清挥舞著黑剑,剑光在狭小的空间內闪转腾挪,堪堪將致命的攻击一一挡开。可即便如此,他也被逼得连连后退,情况危急,已经容不得他再多冷静思考。 一只,两只,甚至这三只蜘蛛妖,他都有把握拿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但是,这里的蜘蛛实在是太多,其他四人也正面临著威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念头在脑中疯狂转动,可眼前的攻势却如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让他找不到任何喘息和思考的空隙,每一次格挡,手臂上传来的震动就加重一分。 束手无策之下,黎言清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使用急行符,独自突围。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忽地,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从远处的浓雾中传来! “咻——!” 一支箭矢裹挟著烈焰,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在一只正欲扑向黎言清的蜘蛛妖身上。 那箭矢上显然涂满了火油,一沾上蜘蛛妖那满是刚毛的身躯,火焰便轰然暴涨,瞬间將其点燃。 “吱——!” 那只巨大的蜘蛛妖被烧得满地乱窜,疯狂地扭动著身躯,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只是让火势蔓延得更快。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瞬间解了黎言清的围。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箭是从何处射来,一个声音便从浓雾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道士,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黎言清心中一震,来不及多想,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立刻行动起来。他將袖中剩余的几张引火符全部拍在黑剑的剑身之上,符纸瞬间化作流光,融入剑体,整把剑都燃起了一层赤红的火焰。 他一剑衝出! 左侧,另一只蜘蛛妖的螯牙已带著腥风而至。黎言清眼神一凝,磐石术瞬间发动,整条左臂的皮肉在剎那间变得坚硬如铁。 他不闪不避,用左臂硬生生地撑住了那咬合而来的巨牙! “鐺!” 一声闷响,蜘蛛妖的螯牙与他的手臂撞在一起,竟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就是现在! 黎言清右手持剑,借著角力的瞬间,將燃烧著火焰的黑剑,狠狠地插入了面前那只蜘蛛妖的头颅之中! 剑身没顶而入,火焰顺著伤口疯狂灌入,那蜘蛛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轰然倒地。 黎言清迅速拔出剑,借著拔剑的力道向上一跃,身形在空中翻转。 左边那只与他角力的蜘蛛妖失去了支点,巨大的身躯收势不住,向前猛地撞去。 而黎言清正好落在它那硕大的背腹之上,双手握剑,用尽全身力气,一剑斩下! “嗤啦——!” 燃烧著烈焰的黑剑,势如破竹,將那蜘蛛妖从中间劈开,斩为两半! 腥臭的汁液四溅,黎言清却顾不得这些,他脚尖在尸身上一点,借力翻身落地,来不及多做歇息,便立刻回头,准备去解他人之围。 其余四人的情况並不乐观。 师猛虎和石敢当背靠著背,被三只蜘蛛妖围在中间,两人身上都已掛彩,全靠一股蛮力硬撑。所不侵和龙未央则被另外几只逼得节节败退,险象环生。 方才声音的主人此刻也从雾中显现出来。那人生的好生怪异,但黎言清却是来不及多去思考,救人要紧。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在黎言清和那来者的配合下,剩余的几只蜘蛛妖也被悉数斩杀。 此时,眾人才得以喘息,也终於看清楚了来者的长相。 说他是人,非也,生的一副妖魔样。 说他是妖魔,也非,蜘蛛妖死尽后,那股浓烈的腥臭味儿便再未嗅到。 他左半边脸,尚是人脸,右半边脸,却嵌著几只大小不一的漆黑虫眼,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背上,生著一对半透明的蝉翼,收拢在身后。而他那身宽大的衣袍之下,竟藏著六只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浮现出类似蝉壳的暗色纹路。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人。 那人环视一圈,对眾人道:“诸位,隨我来。”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还是跟了上去。 只是石敢当伤势较重,被蜘蛛妖啃了一口,右腿被撕咬下一大块,血流不止,已是不得行走,须得师猛虎与龙未央搀扶著。 见状,那怪人从兜里摸了个东西出来。 一颗圆润的黑色小球,他將小球扔向了师猛虎,道:“给他吃了,明日辰时前,便可排尽蛛毒。” 接著,眾人一边走,他一边说。 “我名为范宣,”那人道,“诸位,莫要把我做妖魔。我生是人,如今,就算如此,也须算的是人。” 黎言清看著他那半人半蝉的模样,开口问道:“范居士,何故使你变得如此?” 范宣的脚步顿了一下,侧过头,那几只虫眼里看不出情绪。 “自然是那个所谓的,天將。” --- 跟著范宣走了很长一段路,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山路崎嶇,四周的枯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若不是有范宣在前方引路,他们恐怕早已迷失在这座魔窟之中。 最终,范宣在一处山坳里停下了脚步。 这里竟有一间小小的院子,用山石和木头垒成,看著简陋,却很牢固。院门紧闭,与周遭的阴森景象格格不入,像是一处被遗忘的孤岛。 “此处是我棲身之所,”范宣推开院门,对眾人说道,“几年前,我侥倖得生后,发现此地那些妖魔既不靠近,也未发现。我半妖魔化后,人气渐低,也没有被那天將发觉。” 他领著眾人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乾净。屋子虽小,但五臟俱全。范宣將伤势最重的石敢当安置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又指了指地上的几张草蓆,示意其他人隨意。 进屋后,他从別房拿了几个粗陶碗出来,又从一个陶罐里倒了些东西,分装在碗里,端到眾人面前。 “吃了这东西,”他指著碗里,语气平静地说道,“可以降低人气,避免被这漫山的妖魔所察觉。” 黎言清低头看去。 只一眼,他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碗中,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蝉虫。有死的,也有活的。死的早已乾瘪,活的还在碗底蠕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师猛虎和所不侵也是脸色一白,喉结上下滚动,显然也是被这食物给惊到了。龙未央依旧面色平静,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三人长在永安城,自是吃过炸天猴,但是生吃还是头一次。 “这……这能吃?” 黎言清看著那碗里的东西,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 范宣没有回答,只是自己端起一碗,面不改色地將那些蝉虫倒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黎言清看著他这副模样,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碗,一时间沉默了。 黎言清知道,没有別的办法了。在这妖魔遍地的山上,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发现,就必须这么做。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端起碗,一仰头,將那满碗的蝉虫混著口水,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虫子的甲壳在牙齿间碎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苦涩感还要那种异物感瞬间在口腔,鼻腔中爆开。 “噦……” 黎言清刚咽下去,便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乾呕起来,眼泪和鼻涕都一併泵出,似是要把前几日的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师猛虎几人见状,也知道这是唯一的活路。他们咬了咬牙,学著黎言清的样子,將那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很快,屋子里便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乾呕声。 黎言清趴在地上,只觉得五臟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心中只用方言骂道。 “我热他马个温,死温虫,老子必杀你个龟儿,噦——” 第20章 范宣 眾人在范宣的小院里休息了约莫半日。 吃虫子那股子噁心劲儿虽然已经过去,但只要一想起来,眾人还是觉得头皮发麻,胃里隱隱作呕。 石敢当依旧躺在床上昏睡。 他伤得很重,右大腿上那块被蜘蛛妖撕咬掉的肉,几乎占了整个大腿的一半,伤口狰狞。那颗黑色的药丸虽然保住了他的命,排尽了蛛毒,但他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不能再行动了,由其他兄弟轮流照看著。 趁著歇息的功夫,范宣也断断续续地,將他的经歷说了出来。 他的故事,开头几乎和黎言清他们的经歷一模一样。 同样是被太守选中,以为能上神山享福,同样是被衙役引著,走上这条白骨铺就的山路。 然后,他被那些所谓的前辈接引,最终见到了那天將大人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巨大的蝉妖,就棲息在这座山上那棵通天巨树之上。它的翼,便是永安城繁华的根基,而那些个上山的人,便是它的食粮。 范宣继续说道。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血肉模糊的山洞里。周围的人,要么已经死了,尸体被山中其他的妖魔分食、剥皮,要么,就和我一样,身体发生了恐怖的异变,被魔化,渐渐失去神智,变成新的后天妖魔。” 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范宣只被魔化了一半,身体变成了这副半人半蝉的模样,神智,却侥倖没有被完全侵蚀,没有变作那蝉妖的傀儡。 后面,他拼死从那魔窟中逃了出来,发现了这处妖魔不曾靠近的山坳,便在此地留了下来,一边苟延残喘,一边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够復仇。 听完他的讲述,屋子里一片沉默。师猛虎和所不侵的拳头捏得死死的,眼中满是血丝。 黎言清看著眼前这个半人半妖的男人,忽然开口问道:“范居士,你可有妻儿?” 范宣的身子明显一僵,他侧过头,那半张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追忆。 “永安城內,確有妻儿还在,”他说道,“我走之时,家中尚有薄產,她们母子二人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黎言清继续问道:“你妻可是姓周,你儿可是名满?” 此话一出,范宣如遭雷击。 他猛地转过身,那几只漆黑的虫眼死死地盯著黎言清,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道士,你是如何得知?!” 黎言清没有隱瞒,便將自己在永安城中,如何遇到小偷范满,又如何被引到那破败的棚屋,见到眼盲的周氏,以及她们母子二人如今的悽惨境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不过,贫道给你的妻儿留了些钱財,后面有些时日能够不过那苦日子。” 黎言清继续补充道。 范宣静静地听著,那半张人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悲痛,再到难以抑制的愤怒。 当他听到自己的妻子被那些个官府的人打瞎双眼,儿子只能靠偷盗为生时,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范宣那六只手臂猛地攥紧成拳,背后的蝉翼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动著。 “那些个狗官……”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当真是人变做作的妖!” 等过了会儿,范宣的情绪才渐渐冷静下来。他走到黎言清面前,只用那尚是人手的手臂,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道长,援手之恩,范某铭记在心。” 黎言清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屋內的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师猛虎、所不侵和龙未央三人,除了石敢当还在昏睡之外,无一不是为之动容。 他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除妖斩魔,为家人復仇。此刻听到范宣的亲身经歷,听到那些被带上山的人的悲惨遭遇,他们眼中除了流露出一丝悲哀,更多的,是被熊熊的怒火所取代。 毕竟,那些被分食、被剥皮、被魔化的,都是他们的家人啊。他们又岂能不动容? 黎言清打破了沉默,继续问道:“范居士来此几年了?” 范宣抬起头,那几只虫眼看著他。 “约莫六七年了。” “復仇之心,未曾减弱?” “未曾!”范宣的声音斩钉截铁,“莫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是九世之讎,乃至百世之仇,亦犹可復!” --- 虽然与黎言清预期的不尽相同,但確实目前在场的所有人都愤怒了,只是没有太高昂的表现出来,都闷著在心里呢。 黎言清继续开口打破了沉默,开口道:“诸位,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皆是斩妖除魔,至於永安城,之后贫道就不参合了。” “但是,目前,我们得手的把握是极低的。先不说那蝉妖的本体,单说范居士说的那些魔人,便够我们吃一壶了,而且……” 他看向还在昏睡的石敢当。 “我们现在还有伤员。” 此话一出,所不侵的脸色微微一变,他上前一步,语气有些冲。 “道士,你可是嫌我家二哥拖后腿了?” “所居士言重了,”黎言清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贫道不是这个意思。毕竟我们要去討伐妖魔,那么石居士的伤势自然是无法被我们照顾到。况且,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决策,万一忽地有妖魔找上门来了呢?” 师猛虎拍了拍所不侵的肩旁,摇了摇头,他便回头去取水去照顾石敢当了。 听了黎言清的发言,师猛虎和龙未央虽有不满,但还是认可了。他们都明白,黎言清说的是实话,虽然难听了点。但带著一个重伤员去闯妖穴,无异於自寻死路。 范宣那几只虫眼转了转,看向黎言清。 “道士,那你说,我们该如何做。” “嘿,蛮力不可取,那自当是施取巧计,叫那蝉妖灰飞烟灭。” “哦?如何去做,只要能够除了那妖孽,我范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亦不推辞!” 黎言清思索了下,继续开口道。 “诸位居士,容许贫道再多思量些时辰,定会叫诸位满意。而且,届时还需各位配合於我,同时,若是要诛灭那蝉妖,各位居士,还需浑身是胆!” 第21章 作饵 黎言清在屋內踱步良久。 屋內,师猛虎和龙未央守在石敢当的床边,所不侵则坐在一旁,默默地擦拭著自己的兵器。范宣靠在墙角,那几只虫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出任何情绪。 终於,黎言清停下脚步,一个大致的方案在他心中擬定成型。 他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了范宣身上。 “范居士,”他开口问道,“你可曾伤到过那天將?” 范宣闻言,那半张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点了点头。 “是。” 得到肯定的答覆,黎言清心中便有了底。他转头看向师猛虎三人,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诸位,我已有一计,但需各位鼎力配合。” 他指了指床上的石敢当,对所不侵说道:“所居士,你需留在此处,照看石居士。” 接著,黎言清的目光又转向龙未央。 “龙居士,你身法最好,剑也最快,届时需协助我与范居士,行斩首之事。” 最后,他看向了师猛虎。 “师居士,”黎言清的语气沉了几分,“你的作用,至关重要。” 师猛虎抬起头,说道:“道士,你儘管说,只要能为家人报仇,上刀山下火海,我师猛虎绝不皱一下眉头!” “嘿,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其实也差不多了。”黎言清摇了摇头,“你的任务很简单,做一诱饵。” “诱饵?” “没错,”黎言清解释道,“届时,由你负责將山中那些魔人、妖怪尽数引开。而我们三人,则趁机直捣黄龙,去斩杀那蝉妖本体。只要你能將那些小妖魔引走,我们的计划,便已成功了大半。”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明白,这个诱饵的任务,九死一生,或则说,十死无生。 然而,师猛虎却只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好!这个活儿,我接了!” 他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不过,道士,你就这么有自信,凭你们三人,便有机会斩杀那蝉妖?” 黎言清闻言,只是神秘地笑了笑,食指竖在唇边。 “天机不可泄露。” --- 其实,只有黎言清自己知道,他没有什么万全的妙计,他只是在赌。 赌师猛虎能够多拖延一会儿,赌龙未央、范宣和他自己,能够在那短暂的时间窗口里,斩杀蝉妖。 说得难听一点,他有把这几个人视作弃子的嫌疑。但是,他也秉持著最优的解的態度在做了。 接著,黎言清从怀中摸出几张早已备好的急行符,分给每一个人。 他看著师猛虎那张毫无惧色的脸,心中暗道:“师猛虎啊,师猛虎啊,你是当真不惧死啊。” 接著,他转头对所不侵说道:“所居士,你过来一下。” 所不侵闻言,放下手中的兵器,走了过去。 黎言清凑在他耳边,借了个角度挡住其他人的眼睛,给他塞了个东西,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向他低语了几句。 那是他在夏杉的寨子里面找到的东西。 所不侵的面色略微一变,他抬起头,看著黎言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所居士,你能接受吗?”黎言清问道。 所不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抱了抱拳,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著,他走到龙未央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是一枚雕刻著猛虎下山图案的玉佩,郑重其事地交给了龙未央。 “三哥……”龙未央看著手中的玉佩,声音有些哽咽,他当然知道这意味著什么。 黎言清又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纸,给了师猛虎和所不侵一人一张。 “此符名为同心符,”他解释道,“可让你们感知到互相的位置。届时,师居士需要时,还请所居士,全力支援师居士!” 所不侵接过符纸,道:“不必你说,我自然会支援大哥的。”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不行……我不同意。” 眾人回头看去,只见石敢当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挣扎著想要坐起身,却因为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齜牙咧嘴。 “二哥!”所不侵连忙上前扶住他。 石敢当喘著粗气,看著眾人,脸上满是焦急和反对。 “我……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什么都帮不上。让老三留下来照顾我,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战力吗?倒不如……倒不如直接让老三去帮大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行!” “不行!”所不侵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就按照道士说的来!” 师猛虎和龙未央也走了过来,对著石敢当摇了摇头。 “二弟,听安排。” “二哥,別任性。” 见三位兄弟態度坚决,石敢当也没了办法,他知道自己再爭下去也无用,只得嘆了口气,被迫同意了。 在最后为眾人分配完职责,確认没有问题后,黎言清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明日卯时开始行动,”他沉声说道,“那是阳气最旺,山中雾气最轻的时候。” --- 次日,卯时。 所不侵站在院门口,迟迟没有进门。 他看著道士,大哥,四弟以及范宣四人,已收拾妥当,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的薄雾之中。 走时,那道士还呼喊著。 “诸位居士,雪仇,就在今日!” 所不侵望著他们离去的方向,站了许久,直到那最后一丝声响也彻底被山林吞没。 他缓缓摊开右手,掌心之中,正静静地躺著一颗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丹药。 这是昨日,道士塞给他的东西。 “所居士,我知你异於常人,”道士道,“你能看见那蝉妖的偽装,並非偶然。” 正如道士所说,他所不侵,的確异於常人。他天生便能看见“气”。 不同的东西,身上有不同的气。活人有活人的气,將死之人有將死之人的气,妖有妖的气。而杀戮多者与未曾杀戮者,身上的气,也不一样。 他不仅能看见气,他自己的身体,也能承受不同於常人的“量”。 “此丹,”道士当时说道,“是我偶然所得。经过我的研究下,常人食之,虽能短时间提升体魄,但血液会隨之沸腾,身体逐渐升温,不出半个时辰,便会爆体而亡。” “但你不同,”道士看著他的眼睛,“我料定,你吃了之后,至少能够坚持两到三个时辰。说不定……不会有副作用也说不准,你自己看著情况是否使用吧。” 本来,一开始他还有些犹豫。 但道士最后问他的那句话,所不侵便义无反顾地答应了。 “还欲復仇否?” 所不侵慢慢地、用力地攥紧了手掌,將那颗冰冷的丹药紧紧握在掌心,问到自己。 “后悔吗?” 不过,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 “如若能够復仇雪恨,虽九死,亦不悔。” 第22章 蝉妖 黎言清、师猛虎、龙未央和范宣四人,沿著白骨铺就的山路,向著巨树进发。 正如范宣所说,吃下那些蝉虫之后,他们身上的人气被极大地压制了。果然,一路上再没有遇到任何妖魔的骚扰,只是那些掛在枯树上的人头,看著有些瘮人。 找到天將的巢穴並不难。 当他们走到道路的尽头时,周遭的景色已经变了。 山腰以下,是白骨遍地、人头高悬的修罗场,可越是接近山顶,那股阴森的血腥气反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紫气,从前方那棵通天巨树的方向传来。 眾人来到巨树之下,黎言清、龙未央和范宣三人,立刻闪身躲进了旁边一片由巨石和枯木构成的阴影之中,潜伏下来,远远地观望著。 只剩下师猛虎一人,站在空地之上。 巨树前方,是一处由山石开凿而成的巨大平台。平台上,跪著不下二十个蝉魔人,正朝著那棵巨树,一动不动地膜拜著。 他们便是那些被完全魔化的人,神智尽失,只剩下对天將最原始的崇拜。 魔人难以形成,大多都直接暴毙,二十多个大概就是这些年的全部累积。 而在那棵巨树最粗壮的枝干之上,正棲息著一只超乎想像的巨大蝉妖。 它通体漆黑,甲壳在晨光下泛著金属般的光泽,背上那对半透明的翼收拢著,翼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如同精美的琉璃。它的体型,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只蜘蛛妖都要庞大数倍。 虽然眾人早就对这蝉妖的本体有所心理准备,但当亲眼见到这只如此巨大的妖魔时,还是难免心生畏惧。 黎言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朝著远处的师猛虎,轻轻点了点头。 师猛虎看到示意,手心瞬间渗出了冷汗,心臟也忍不住漏跳了一拍。但他仍是握紧了手中的朴刀,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上平台,来到一只蝉魔人的身后。 那些跪在地上的蝉魔人,像是没有注意到他一样,依旧保持著膜拜的姿態,没有任何动作。 师猛虎不再犹豫,举起朴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著那魔人的脖颈砍了下去! “噗嗤——!”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腔子里喷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一股腥臭的黑气。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而又尖锐的蝉鸣声,猛地从那棵巨树上传来,响彻了整个山林。 平台上,那些原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魔人,忽地全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转过头,一双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师猛虎。 --- 此时,师猛虎的內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他想也不想,转身便撒腿就跑。 虽说他跑得有些狼狈,却像个一往无前的英雄。 一张急行符被他拍在大腿上,身形瞬间快了几分。 急行符的效果並不会持续太久,但是好在黎言清给了他好几张。 那些个魔人,见他逃跑,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头也不回地跟了上去,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师猛虎的背影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山路的拐角。 黎言清、龙未央和范宣三人,不再隱藏,各自拔出剑来,走上平台,来到那巨树之下,抬头看去。 那巨大的蝉妖,依旧棲息在树干之上,一动不动,然后注意到了他们,只是那对巨大的复眼,正冷冷地,注视著他们。 --- 突然,那蝉妖背上的双翼猛地一振!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紧接著,一道水柱从它的尾部喷射而出,如同暴雨般朝著三人当头淋下! 黎言清反应极快,几乎是在那蝉妖振翅的瞬间,便將背后的黑色油纸伞猛地撑开,挡在了自己头顶。 哗啦啦—— 粘稠的液体砸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声响。 按照蝉的习性,这应该是蝉尿。虽然现代科学告诉他,蝉尿没有什么危害性,但他还是不愿意沾上。鬼知道这妖物的尿,有没有什么別的作用。 另外两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龙未央和范宣被那阵“暴雨”淋了个正著,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那蝉妖见状,庞大的身躯便从那巨树之上飞下,不过,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跳,它那过於庞大的身躯,显然已经无法支撑它自由地飞翔。 “轰——!” 一声巨响,整个平台都隨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著,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传来,声波如同实质,震得三人耳膜生疼。 那蝉妖做完这一切,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用那对巨大的复眼,居高临下地看著他们,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猫捉老鼠般的挑衅。 “动手!” 黎言清低喝一声,率先发难。 他收起油纸伞,脚下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奔蝉妖而去。龙未央和范宣也紧隨其后,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 蝉妖见状,巨大的口器猛地张开,一道黑影从中弹出,直刺黎言清胸口! 黎言清横剑格挡,只听鐺的一声脆响,黑剑竟被那巨大口器上的巨力震得嗡嗡作响,而他本人也被震得飞出去,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摔得七荤八素。 就在这瞬间,龙未央已经绕到了蝉妖的侧翼,他手中长剑挽起一个剑,直取蝉妖那巨大的复眼! 蝉妖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头颅猛地一偏,用坚硬的甲壳挡住了这一剑,那剑不攻击要害打在这甲壳上就像是披在了石头上,被生生震开。 与此同时,范宣也已杀到。他那六只手臂同时挥舞,刀光剑影,如同暴雨般朝著蝉妖的柔软之处倾泻而去! 蝉妖吃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扫,一条如同钢铁铸就的长腿横扫而出! 再后,龙未央被那巨力扫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箏,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远处的石壁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范宣见状,不退反进,六只手臂死死地抱住了那条横扫而来的巨腿,试图將其限制住。 可蝉妖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它口器再次弹出! “噗嗤——!” 一声闷响。 范宣躲闪不及,他的一条手臂,竟被那锋利的口器斩断! “范居士!” 黎言清刚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將全身力气灌注於双臂,磐石术生效於手臂,將“引火”“惊雷”贴於黑剑,燃起一层赤红的火焰交杂著道雷,隨之一剑斩下! 这一剑倾注了全身之力,与那蝉妖迎面而上,若不是有磐石术的加持,这双手怕是要当场废掉! “嗤啦——!” 蝉妖的那一条前腿,应声而断! 紧接著,他身形不停,又是一剑刺出,这一次,精准地刺入了蝉妖另一只巨大的复眼之中! “吱——!” 那蝉妖发出一声巨大的蝉鸣。 黎言清一击得手,脚尖在蝉妖头颅上一点,借力向上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它那宽阔的背部之上。 第23章 螳螂 却说那师猛虎,引著二十多个魔人,一路朝著山下狂奔。 他不敢走回头路,只能凭著感觉,专挑那些崎嶇难行的小径跑。山石刮破了他的衣衫,荆棘划开了他的皮肉,但他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跑出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蝉鸣,那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 紧接著,他便听到身后追赶的队伍里,传来了更多,更杂乱的声响。 师猛虎回头瞥了一眼,只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 身后追著他的,已然不止是那些魔人了。 几只体型硕大的蜘蛛妖迈动著长腿,在山林间如履平地,一条水桶粗细的长虫妖扭动著身躯,所过之处,草木尽皆腐蚀,还有几只色彩斑斕的千足虫妖,密密麻麻的虫腿看得人眼晕。 反正,净是些虫子。 一路的狂奔,早已让他近乎力竭,肺里火辣辣地疼,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吞了一口刀子。 他伸手往怀里摸了摸。 “道士给的急行符,也不剩两张了。” 师猛虎心中暗道。 “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信他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紧追不捨的妖魔大军,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娘的,若是能活著回去,一定要让那三个崽子伺候老子半年!” 儘管身处绝境,师猛虎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起来。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剎那,忽地,一道绿影从旁边的树林里猛地扑出! 那是一只螳螂妖! 它的体型与师猛虎差不多大小,通体翠绿,一双复眼闪著冰冷的光。它那两只如同镰刀般的前臂,带著破空之声,朝著师猛虎的胸口狠狠划来! 师猛虎大惊,只来得及將身子一偏。 “嗤啦——!” 衣衫被划破,两道伤口,瞬间出现在他的胸前和手臂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他身形一个不稳,脚下踩空,整个人便从那陡峭的山坡上滚了下去。 “砰!砰!砰!” 也不知滚了多久,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上,他才停了下来。 师猛虎只觉得眼冒金星,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他依旧咬著牙,强撑著从地上站了起来,反手抽出了背后那柄朴刀。 果然他摔下去虽然偶然甩开了身后那些个妖魔,但那只螳螂妖,却是紧追不捨。 它从山坡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师猛虎面前,摆出了一个標准的捕食姿態,与他对峙著。 “呸!” 师猛虎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 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还负了伤,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毫无抵抗地死去。 “来吧,你这杂碎!”他双手握紧刀柄,遥指著那螳螂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看你师爷爷,如何把你砍成两截!” 说罢,他便大吼一声,举著刀,朝著那螳螂妖冲了过去。 一人一妖,瞬间战在一处。 刀光与镰影交错,发出阵阵刺耳的摩擦声。 显然,身负重伤又筋疲力尽的师猛虎,完全不是这只螳螂妖的对手。 不过几个回合,他便已是险象环生。就在他慌忙招架螳螂妖攻势之时,一个不慎,手中的朴刀竟被对方的镰臂狠狠一磕,脱手飞了出去! 他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丧命於那锋利的镰臂之下。 就在这时,身后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哥若是想要就此赴死,那岂不是违背了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隨著声音而来的,还有一阵锐利的剑风! 一道身影快如闪电,瞬间插入一人一妖之间。那身影使得一手好剑,却又不仅仅是用剑,拳脚並用,招式狠辣至极。 那螳螂妖被他打得晕头转向,根本找不到北。不出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已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师猛虎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所不侵! “三弟!” 他有些惊呀。 虽然黎言清给了他们同心符,但他却一直没有使用。他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不想再拉著兄弟一起陪葬。 可他,却还是找到了自己。 “我……我没用那道士给的劳什子同心符,”师猛虎喘著粗气,问道,“你是如何寻得我的?况且,你的身手……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二弟呢?你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所不侵没有说话,只是朝著师猛虎身后扬了扬下巴。 师猛虎疑惑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胖大的身影,腿上缠著几圈破布,正一瘸一拐地朝著他们这边走来,那模样显得十分滑稽。 他一边走,一边扯著嗓子喊:“三弟,三弟誒,等等我!你说大哥就在前面,我咋就没瞅见呢?” 来者,正是本该在院子里养伤的石敢当。 等他走得近了,看清两人后,脸上顿时乐开了。 “大哥!真是你啊大哥!我还以为是三弟骗我呢!” 所不侵这才开口,语气里带著一丝无奈:“二哥囔囔著要找你,我本想是再多等一段时间,但实在禁不住他烦,便出来寻你来了。” 其实,这是所不侵的谎话。 没有同心符,他又如何能在这妖魔遍地的山林中,如此精准地找到师猛虎? 他自然也是心繫大哥的安危。 就在不久之前,他將那颗黑色的丹药吞了下去。丹药入腹,他先是一阵剧烈的乾呕,吐出了一口黑血,只觉得五臟六腑都像是被火烧一样,难受至极。 床上的石敢当见状,嚇得就要下床来扶他。他一挥手,让石敢当別过来。 自己靠著墙,缓了好一阵,才终於缓过神来。 然后,所不侵便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变了。 他能看见的气,范围增大了数倍不止。他能在这片广阔的山林中,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缕属於人的气,每一缕属於妖的气,以及他们各自不同的强弱。 与气一同增大的,还有他的量与他的身体强度。 自然,他见的了师猛虎的气,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大群妖魔的气,於是便马不停蹄的赶来营救。 第24章 敢当 --- 所不侵扶起师猛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地,他眼中瞳孔一缩! 在他那能看见气的视野里,方才师猛虎滚落下来的那片山坡之上,那代表著妖魔的、污浊不堪的气,正如同潮水般朝著他们这个方向用来! 他的面色瞬间一沉,低声道:“我们快走!” --- 与此同时,在那巨树之下。 黎言清骑在巨大蝉妖的背部,手中的黑剑带著火焰与雷光,一次又一次地朝著身下的甲壳挥砍。 “鐺!鐺!鐺!” 每一次劈砍,都如同砍在顽石之上,除了溅起一串火星,在那坚硬无比的壳子与翼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之外,竟是拿它毫无办法! 蝉妖有些吃痛,在这片平台上疯狂地跳跃、衝撞,试图將背上的这个小东西甩下去。 龙未央和范宣在双双受伤之后,也只能在一旁勉力支撑,根本帮不上忙。 黎言清死死地抓住蝉妖背上那巨大的蝉翼,將自己的身形稳住,目光则飞快地在蝉妖身上扫视著,想要寻得一处弱点。 有了! 黎言清朝著下方大喊道:“龙居士!范居士!可有能被引火之物?速速引火!我已有应敌之计!” 龙未央和范宣听后,对视一眼,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顾身上的伤势,便要去寻引火之物。 黎言清见状,从怀中掏出几张引火符,朝著他们扔了过去。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享 全手打无错站 那是几张最强的引火符,效果不亚於喷火枪喷在火油上,只要有能够引火之物,用那几张引火符做一场能烧尽这座山的大火也不在话下。 可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剎那,身下的蝉妖猛地一个翻滚! 黎言清猝不及防,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甩飞了出去,整个人如同炮弹般,重重地砸在了那棵巨树的树干之上! “噗——!” 一口鲜血喷出,他只觉得五臟六腑都错了位。 那蝉妖见他被甩飞,一击得手,立刻调转方向,朝著他跳了过去,准备將黎言清彻底碾碎! 巨大的口器再次弹出,庞大的身躯將黎言清死死地压制在下方。 黎言清心中一动,运起体內仅剩的真气,再次將磐石术催动到了极致! 他背靠巨树,双臂交叉,死死地顶住了那压下来的、如同山岳般的巨大身躯! “二位居士!”他咬著牙,口中喊道,“快!贫道撑不了多久!” 很快,四周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冒出阵阵浓烟。 黎言清怒吼一声,双臂猛地发力,那股巨大的力道,竟险些將压在他身上的蝉妖掀翻! 只是,他体內的真气,也已在这一瞬间耗尽。 范宣与龙未央急忙赶到,將他扶起。三人虽都负了伤,但却都还有著一战之力。 那蝉妖除了身躯巨大和会些魔化人的手段之外,似乎也並没有想像中那么强。没了那些魔人和小妖的骚扰,它的战斗力,早已大打折扣。 “二位居士,”黎言清喘著粗气,说道,“隨我一同诛杀此妖!它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末呢? 山中的火光愈来愈旺,那蝉妖在站稳身形后,看著四周的火焰与浓烟,竟显得异常慌乱。 果然,这证实了黎言清的猜想。 之所以越靠近这里,尸气与血腥气便越淡,是因为这蝉妖,还依靠著其他的知觉来进行感知。眼下放火烧山虽是下策,但却是最奏效的方法。 黎言清在內心嗤笑了一下。 “智力未开化的妖,和野兽又有何区別?” 三人合力而上,再次与那蝉妖鏖战在一处。 一番苦战下来,他们发现,这妖物虽然背部和双翼坚硬无比,但它的腿和眼睛,却没那么坚挺。 在又削掉它一条腿后,黎言清看准时机,从它身下划过,手中的黑剑,在它那柔软的下腹,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流出里面的內臟。 “看来,它的下腹也如此脆弱。” 那只蝉妖,终於是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而他们三人,也是伤得不轻。范宣看去,已被削去了近一半的身体,若不是这半妖之身,怕是早已死去。而龙未央的情况稍微好些,但也断了一条腿。 周围火光四起。 只需要就此离去,这妖物,必定会和这座魔窟,一同归於寂灭。 --- 却说另外一边。 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三人,正拼尽全力,朝著山下逃离。 但是,带著两个伤员,行进的速度哪有那么快。眼看著身后那片污浊的妖气越来越近,就要被赶上了。 就在这时,所不侵脚步猛地一停。 他转过身,对著另外两人说道:“大哥,二哥,你们先行一步,我先在此阻击妖怪!” “不行!”师猛虎想也不想,第一个便不同意。 石敢当也在一旁附和道:“对!要死一起死!” 可所不侵却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说道:“大哥,二哥,我可不会死。你们都知道,我是我们四兄弟里最惜命的。眼下,我只是为你们爭取些时间,如若不行,我也会跑的。更何况,我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我还没娶媳妇呢!” 见两人还是不动,他指了指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妖气。 “快走啊!”所不侵大吼一句,“要来不及了!” 师猛虎咬了咬牙,心知再拖下去,三个人都得死在这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拉起石敢当,便要继续向前。 哪知道,石敢当却猛地一甩手,挣脱了师猛虎。 “我不走!”他梗著脖子,喊道,“打死我都不走!老三,你不能一个人当英雄!我的名字,是石敢当!我才是英雄!” 他指了指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腿,继续说道:“就算我和大哥走了,我这条腿,也是拖累他的!倒不如留在这里!等会儿,如若你要走,我也能给你再打个掩护!” 所不侵看著他,面若死灰。 他是知道二哥的性子的。一旦他认定了,那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 师猛虎一个人走了。 他是流著泪走的,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他爹死的时候。 他还带走了老二装银子的袋子,老三的玉佩之前就给了老四,所以什么都没给。 第25章 不归 师猛虎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所不侵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与拄著兵器的石敢当背靠著背,面对著那片从浓雾中不断涌出的、污浊的妖气。 “老三,”石敢当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依旧沉稳,“怕不怕?” 所不侵摇了摇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二哥,你护好腿,我护著你。” 话音刚落,妖魔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几只体型稍小的蜘蛛妖和色彩斑斕的千足虫。它们发出刺耳的嘶鸣,朝著两人猛扑而来! 石敢当怒吼一声,將手中的兵器狠狠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碎石。他虽然腿部重伤,无法灵活移动,但他用自己的身躯和兵器,死死地顶住了正面的第一波衝击。 他为所不侵创造了空间。 所不侵动了。 丹药的力量在他体內彻底激发。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游走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速度、力量,都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攀升。 他眼中的世界,也变得截然不同。每一只妖魔身上“气”的流动,每一个动作的轨跡,每一个可能的弱点,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在妖魔群中穿梭。手中的兵器不再是单纯的劈砍,而是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地刺入那些妖魔“气”最薄弱的节点。 一头长虫妖张开血盆大口,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毒液。 “老三小心!”石敢当大声提醒。 所不侵却是不闪不避,任由那毒液泼洒在自己身上。毒液触碰到他的皮肤,竟只是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冒起几缕青烟,却未能伤他分毫。 “二哥,”他的声音在混乱的战场中响起,异常冷静,“我叫,所不侵。” 然而,妖魔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 石敢当本就负伤,全靠一股意志力在硬撑。在又一次用身体撞开一只扑向所不侵的蜘蛛妖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被数只妖魔一拥而上,瞬间淹没。 “二哥——!” 所不侵目眥欲裂,他想衝过去,却被更多的妖魔死死缠住。 他看著石敢当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混乱之中,眼中最后的光,也隨之熄灭了。 丹药的力量,在他的体內疯狂地燃烧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爹临走前的那天。 那天,爹摸著他的头,笑著说:“不侵,等爹从山上取了翼回来,就给你说门亲事,让你娶个好媳妇。” 所不侵看著眼前那无穷无尽的妖魔,他轻声呢喃著。 “我还没……娶媳妇呢……爹……你又框我。” --- 正在山路上亡命狂奔的师猛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猛地回过头去,却只见身后更远处的山林之中,一团滔天的火光冲天而起,竟是有人放火烧山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个道士乾的。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给力 】 他停下脚步,呆呆地望著那片火光,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过身,继续朝著山下跑去。 --- 山顶的平台上,巨树下,火势越来越大,已经有了延绵整座山的趋势。 那巨大的蝉妖,在三人的合力围攻之下,终於倒在了地上,但三人也是受伤颇重,尤其是范宣。 而那蝉妖,它虽然没有死,但眼已瞎,前腿尽断,腹部也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已是完全动不了了,只能徒劳地扭动著身躯,对著那漫天的山火,不断地发出悽厉的蝉鸣。 范宣看著那在火光中挣扎的庞然大物,那半张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既痛苦又快意的表情。 他的剑已经断了。 “那蝉妖,如此聒噪。”他喘著粗气,对黎言清说道,“道士,借你的剑一用。” 黎言清扶起断了腿的龙未央,將手中的黑剑递给了范宣。 范宣身受重伤,上半身几乎只剩下了半边身子。只见他接过剑,拖著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到了那蝉妖的面前。 他用仅剩的一只完好的人手,举起那柄黑剑,一次又一次地,朝著蝉妖的头颅和口器,狠狠地挥砍下去! 黑剑虽然伤不了那蝉妖坚硬的甲壳,但砍在相对脆弱的头颅与腹部,却是绰绰有余。 “噗嗤!噗嗤!” 腥臭的汁液四溅,范宣却恍若未闻,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挥砍著,將自己这六七年来积压的所有仇恨、痛苦与不甘,尽数倾泻在这剑刃之上。 直到那蝉妖再也发不出半点蝉鸣,虽仍然未死,但腹部发声之处,已被他砍得稀烂。 接著,范宣又转过剑锋,对准了自己。 他用剑,將自己身上那些被魔化的残余部分,一一剜去。那几只噁心的虫眼,那半边蝉化的身躯,都被他亲手割下,扔进了火里。 整个过程,他只发出了几声压抑的闷哼,仿佛割下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一些本就不属於自己的污秽之物,让自己回归人的身份。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力竭倒下。 黎言清扶著龙未央,走上前去。 范宣躺在地上,气息已是微弱至极。 他看著黎言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道士……拜託你……照顾一下……我的家人……范某……来世……做牛做马……再来偿还……” 黎言清看著他,看著这个为了復仇、为了家人而忍辱负重多年的男人,心中也有些触动。 “或许,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能坚守住心中那份为人、为父、为夫的执念,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范宣脸上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言毕,便就此气绝身亡。 一旁的龙未央看著范宣的尸体,轻声说道:“范大哥,是作为人死去的,而不是魔人。” 黎言清拾起地上的黑剑,搀著龙未央,离开了这片火海。 而在他们身后,那只巨大的蝉妖,在失去了行动能力与发声能力之后,只能静静地躺在原地,等待著那漫山的大火,將它彻底吞没。 第26章 尘埃 黎言清搀扶著断了腿的龙未央,站在一片火海的边缘,看著脚下那条唯一能下山的小路,也被跳跃的火舌渐渐吞噬。 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这火……真是放得猛了点。” 心中更是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没死在妖魔手里,倒是要死在自己放的火里了,岂不是让人貽笑大方。” 龙未央看著他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焦虑,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道士,”他挣脱开黎言清的手,说道,“扔下我,你自己走吧。你身手好,一个人,总能衝出去的。” “闭嘴。”黎言清想也不想,一口否定。“贫道会带你出去的。” 他不再废话,直接转过身,將龙未央一把拉起,背在了自己背上。 “抓稳了。” 说完,黎言清便背著龙未央,朝著那火势稍弱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 另一边,师猛虎並没有直接下山。 在听到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后,他知道追兵已灭,便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继续逃,而是选择了折返。 他要去寻他的兄弟。 “万一……万一他们还活著呢?” 他在这山火中寻者,但除了满地被烧的焦黑的妖尸,什么都没有找到。 黎言清背著龙未央从山上下来时,却正巧撞见了师猛虎。他看著眼前这个浑身是伤、满脸黑灰的汉子,心中也闪过一丝细微的惊讶。黎言清几乎已经认定了,师猛虎此行,十死无生。 他朝师猛虎喊道。 “师居士,快来助贫道和龙居士一臂之力!” 师猛虎闻言,塔头一看,黎言清正背著龙未央向下赶。 “道士!四弟!……你们还活著!”。 师猛虎的目光在两人身后急切地扫视著,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始终没再开口。 他没有问,但黎言清和龙未央都明白,他想问什么。 --- 距离蝉妖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 永安城,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座城南的神山,山头和半山腰却是被烧的光禿禿的,再无人敢靠近。 在那场大火彻底烧尽之后,黎言清曾独自重返过一次那座魔窟。 昔日的白骨山林,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他在那棵被烧成焦炭的巨树之下,找到了那只巨大蝉妖的残骸。 在灰烬之中,他拾得了一片没有被完全烧尽的蝉翼。那翼片依旧薄如蝉纱,只是原本流光溢彩的表面,如今已是黯淡无光,不过,坚硬程度依然如旧。 那之后,永安城內官府与妖魔勾结之事,也被彻底揭露。或许是那场惊天动地的山火引来了外界的注意,朝廷竟派了人来。 一番彻查之下,与此事有关联的官员,被尽数处死,人头砍得满地乱滚,掛在城门之上示眾了三日。 师猛虎与龙未央活了下来。 他们在城外,寻了一处风水尚可的山坡,为石敢当和所不侵立了一块合葬的墓碑,他们在墓前喝酒,守灵,守了七天七夜。 因为剿妖有功,也因为永安城的官员大幅的被清洗,在朝廷派来的新任官员举荐之下,师猛虎与龙未央,竟接手了永安城的衙门,一个当了捕头,一个做了主簿。 黎言清回去又找到了范满母子。 他到的时候,周氏正在他们那破屋外坐在一个木製的小椅子上晒著太阳。而范满则是在一旁用手洗著母子两的衣服。 见到黎言清,范满先是一愣,隨即丟下手中的活儿,飞快地跑了过来。 “道长!” 周氏听到儿子的声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著耳朵,朝著生意的方向去听。 “是黎道长吗?” 黎言清走上前,將范宣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不过,他隱瞒了范宣被魔化的细节,只说他是在与妖魔的搏斗中,为了保护眾人,力战而亡。 “小满儿,你爹是个英雄,贫道自愧不如。” 黎言清如此说道。 范满静静地听著,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他没有哭,只是死死地咬著嘴唇,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而周氏,在听到丈夫死讯的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说什么也要报答黎言清的恩情,要为他做牛做马。 最终,黎言清只从她手中,受了一个铜板。 “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他说道,“贫道既然之前应了所託之时,便当了结了这段因果。” 临走之前,黎言清將范满叫到一边,將那枚刻著“清风朗月”的玉佩,塞进了他的手里,反正这东西他留著用处也不大。 “拿著它,”黎言清说道,“日后若有难处,去找刻有此四字的地方,他们自会帮你。” 范满看著手中的玉佩,再也忍不住,抱著黎言清,放声大哭起来。 黎言清心中五味杂陈。 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做完了一切的善后,黎言清又在永安城逗留了几日,便准备离开了。 离开那天,师猛虎和龙未央亲自將他送到城门口。 “道士,”师猛虎这个新上任的捕头,抱了抱拳,说道,“日后若是有用得著我们兄弟的地方,儘管开口!” 龙未央也拱手道:“多加保重。” 黎言清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是。这永安城,以后就靠你们了,贫道就不在此多做停留了,日后若是路过,备些好酒便是,对了,你们多照料一下范大哥的妻子孩子。” 两人具点头。 言毕,他便转过身,朝著城外走去。 走在街上,他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 有茶馆里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著侠士的故事,引来满堂喝彩。 也有布庄里的老板,正对著空荡荡的货架唉声嘆气。 “没了天將大人的翼,这上好的丝绸,以后怕是再也织不出来了。” 还有铁匠铺里,传来阵阵嘆息。 “没了那翼粉,我这铺子里的刀剑,怕是再也卖不上价了。” 有为剿灭妖魔而拍手称快的,也有为永安城未来的经济而感到忧虑的。 这也確实。 虽说剿灭了那蝉妖,可在这乱世之中,失去了蝉翼这根支柱的永安城,又该何去何从呢? 黎言清没有答案。 他只是个路过的道士。 第1章 袁姨 --- 诸位可曾听过厌胜术?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 其法或以木偶、或以纸人,书其姓名、八字,以针刺、以火烧、以土埋,咒其败、咒其病、咒其亡。此非正道,乃阴诡之术,以人之怨念为引,勾动天地间晦暗之气,损人运道,害人性命。 其术最烈者,莫过於巫蛊。 西汉,征和二年。长安城,未央宫。 汉武帝刘彻,这位开创了不世之功的铁血帝王,此刻却已垂垂老矣。他斜倚在榻上,双目浑浊,曾经能洞察万里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猜忌与疲惫。 近来,他夜夜梦魘。 梦中,总有无数木头小人,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它们手持刀斧,面目狰狞,朝著他一步步逼近。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铅,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想拔剑,四肢却重如山岳,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些木偶,將手中的利刃,刺入自己的身体。 “陛下!陛下!” 內侍的惊呼声將他从噩梦中唤醒。刘彻猛地坐起身,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他喘著粗气,环顾四周,寢宫內灯火通明,一切如常。 可那梦中的刺痛感,却依旧残留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之上,真实得可怕。 “又有木偶入梦了?”皇后卫子夫端著一碗安神汤,走到榻前,脸上满是忧色。 刘彻没有回答,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 他信了。 他信了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所言,宫中有人行巫蛊之术,欲要咒杀於他。 那一日,江充,一个以諂媚和酷吏手段上位的绣衣使者,领著一队胡人巫师,走进了未央宫。 他们手持铁锹、木棍,以“奉詔查蛊”为名,將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掘地三尺,凿穿墙壁,撬开地板,连皇帝的御座、皇后的寢宫,都未能倖免。 最终,他们在太子刘据的宫中,挖出了一个桐木製成的人偶。 那人偶身上,刻著刘彻的生辰八字,胸口处,还钉著几根生了锈的铁针。 铁证如山。 刘彻震怒。 太子刘据,这位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储君,这位以宽厚仁德著称的太子,百口莫辩。 恐惧与绝望之下,太子起兵,诛杀江充。 长安城,血流成河。 最终,兵败,太子亡,皇后卫子夫自尽,太子宫中数万臣属、家眷,尽数被屠戮。 史称,巫蛊之祸。 这,便是厌胜。 --- 自打从那边回来之后,黎言清就一直在休息。 之前与蝉妖那场高强度的战斗,让他有些身心俱疲。加上深城这天气,热得像是要把人烤化,这段时间,他全靠著空调,wifi和冰镇西瓜,在出租屋里躺著。 也就是俗称的躺平。困了就睡,饿了就点外卖。反正,之前任坤给的那笔钱,起码够他在这座消费高昂的城市里,无忧无虑地过上大半年。 “空调,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啊。” 黎言清穿著一条大裤衩,坐在床上,一边挖著西瓜,一边由衷地感嘆道。 客厅里,几个鬼还在为遥控器的归属权,进行著每日例行的友好协商。 “放开!我的肠子要被你拽断了!”赵耀死死地护著遥控器,对著陈曼茹喊道。 陈曼茹一边拽著他的肠子,一边不依不饶:“我就要看我要看的剧!谁要看你这二次元纸片人!” 她说的,正是这段时间正在热播的几部古装言情剧,而赵耀则是想看一部叫做未闻x名的一部动漫,据他所说,他生前似乎没能够看完,执念颇深。 而另外两只鬼,张大和田四,因为近期没有球赛可看,也没和他们爭,正凑在一块儿,嘮嗑著一些残留的生前记忆碎片。 正当黎言清躺在床上,看著手机,准备网购几件新衣服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来电显示,是“袁姨”。 黎言清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父母,是跟著爷爷长大的。可惜,爷爷在他七岁那年也意外去世了。之后,他便是靠著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村子里的人对他都颇为照顾,其中,这位袁姨,也就是袁翠芳,是对他最好的。 连他上大学的一些费用,都是袁姨家帮忙出的。 黎言清连忙放下西瓜,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中老年妇女的声音,操著一口地道的渝城口音。 “餵?清娃儿?” “是我,囊个牢(怎么了),袁嬢嬢?” “誒,是楞个的,清娃儿,你都好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昂,不晓得你一个人在深城那边过的囊个样儿,吃不吃得习惯啊,听说那边吃的清淡昂?要不要嬢嬢给你寄点火锅底料昂?” 黎言清听到电话那头熟悉乡音,心头一暖,也有些愧疚。他忽地想起来好像是很久没有跟袁姨打过电话了,来到这边之后,不是在那边斩妖除魔,就是之前在找工作,人一忙起来就把有些事情忘记了。 “哎呀,袁嬢嬢,不用了哈,我自己在勒边过的还可以,饮食也还將就。” 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沉默,没有说话,似乎在犹豫著什么。 “餵?袁嬢嬢,信號不好嘛?” “啊,啊,不是啊,是楞个的清娃儿,你……你能不能回勒边一趟嘛?你唐北北(伯伯)身体有点不好,想见哈你。” 这个唐伯伯就是袁姨的老公了,名字叫做唐建军,当年黎言清的爷爷与他是至交好友,一起扛过枪南下打过猴子,一起背过锄头犁地,一起去山上挖过野菜,也是过命的交情。 虽然唐伯伯和袁嬢嬢是黎言清爷爷那一辈儿的人,但他也是叫的跟他爸妈一辈的称呼,也显得更加亲近些。而且唐伯伯和袁嬢嬢一直没有子女,於是他们就把黎言清视为己出。 “啊?唐北北(伯伯)囊个了嘛?” “不晓得安。” 袁姨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愁。 “勒段时间不晓得为啥子,他说他老是做噩梦,梦到有人在拿刀追到他砍喔,我们走了好几回城头医院的精神科,都没得用,哎呀,那些医生个,肯定是骗人勒,只是喊你唐北北(伯伯)回去好生休息,说是压力大了,要我说,他哪里有啥子压力嘛,之前都是每天喝酒,喝了酒就切(去)打麻將,我看他肯定是想你了,清娃儿,你忙不忙嘛,不忙回来看哈你唐北北(伯伯)嘛。” 袁姨那边近乎是一种求人的语气。 “哎呀,不忙不忙,袁嬢嬢,我这边公司清閒的很,我请几天假,隔天就回来,好不好?” “要的要的,清娃儿,那你到时候陇了(到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嘛,我出来接你哈。” “要的嬢嬢。” 电话掛断了。 黎言清轻嘆一口气。 不用她说,唐伯伯有需要,他自然会火速赶回去。 他从床上起了身,將身上那件满是西瓜汁的t恤一换,便开始收拾东西。几件常用的衣物,洗漱用品,然后便直接在手机上订了最早一班回渝城的机票。 收拾东西的时候,黎言清看了言放在床头柜上的妖魔录,犹豫再三,还是把它塞进了行囊里面。 第2章 返乡(1)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 黎言清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机翼和一望无际的云海。阳光透过舷窗洒进来,有些刺眼。 他这也是头一次坐飞机。 以前为了省钱,不论多远,都是一律大巴或者火车硬座。几十个小时的顛簸,早已是家常便饭。 不过,现在不用这么省了。 --- 黎言清闭上眼,將头靠在椅背上,记忆回到了刚从永安城回到深城的那一日。 那天,他也是刚回到出租屋。 客厅里,依旧是那几只鬼在为遥控器打得不可开交。见到他回来,也只是象徵性地问候了一句。 黎言清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从行囊里,取出来了妖魔录。 翻开来,停在了画著巨大蝉妖的那一页。 与前几页一般无二,在那狰狞的妖物图像之下,一个鲜红的“诛”字,正静静地浮现在纸面之上,代表著那只为祸一方的蝉妖,已经彻底消灭。 紧接著,就是一股熟悉的信息流,再次涌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妖魔录给予他的,是一个新的道法——息神。 但这个道法的作用黎言清觉得很有限,仅仅是压低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其他人对自己的感知。 它不是隱身,也不是变幻。若是有人刻意去看,依旧能看到他。但若是不经意间,便很容易將他忽略过去,如同路边的石子,墙角的阴影。 黎言清当时还特地在客厅里试了一下。 运起息神,从那几只正吵得天翻地覆的鬼面前走过。 果然,没有一只鬼注意到他。 “这玩意儿,能用来干嘛?” 他当时坐在床边,心中暗自吐槽。 “说不定……可以用来做点小偷小摸。倒是挺適合范满那小子的。” --- 黎言清摆动了一下身子,想要在这不算宽敞的飞机座位上,寻得一个舒服的角度,睡一会儿,这样可以省去不少旅途的劳顿。 哪知,他刚闭上眼,就听见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黎言清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顺著声音的来源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过道上,一名年轻女子,正神色慌张地站著。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打扮得很是时髦,此刻却全然没了形象。 她找来了机组人员,正对著他们说著什么,情绪似乎很是激动,而那几位空乘,则是一边耐心地安抚著她的情绪,一边劝说她先回到座位上,不要干扰到其他乘客。 就在这时,坐在黎言清身旁的一名瘦高男性,摘下了他的耳机,同样朝著那边望了过去。 看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著黎言清小声说道:“誒,兄弟,你说,她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黎言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答道:“也许吧,谁知道呢。” 说完,两人都默契地换了个姿势,不再去看那边的热闹。 那男人似乎是个自来熟,见黎言清不怎么搭理他,也不在意。他將自己的一只耳机递了过来,笑著说道:“兄弟,听歌不?” 这类热情的人,黎言清也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只耳机,戴在了右耳上。 耳机里,悠悠地传来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it's been a long day, without you my friend...” 是see you again。 不知为何,黎言清的眼角猛地一抽,心中缓缓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大概又飞了一个小时,黎言清刚有做了个美梦,又被那女子的声音吵醒。 此时,周围的乘客都已经颇有微词,纷纷投去不满的目光。 “搞什么啊,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就是,乘务员也不管管。” 黎言清再次看向那名女子,眼睛微微眯起。 果然,细看之下,那女子头顶黑气冲天,双眼浑浊无神。而且,在她的左边肩头,正趴著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鬼。 “这小鬼是何时在此的?为何一点感觉都没有?” 黎言清想到。 况且,现代世界灵气凋敝,能够形成小鬼的概率也是极低的。 就在黎言清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只趴在女子肩头的小鬼,好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竟缓缓地转过头,朝著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黎言清內心微微嗤笑一声,刚准备出面去解决这个小麻烦。 邻座那个给他耳机的男人,却一把拉住了他。 “誒,兄弟,让我去吧。” 他摘下耳机,脸上带著一丝不耐烦。 “这女的嘰嘰喳喳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了?” 说罢,他便將耳机放在座位上,站起身,径直朝著那边走了过去。 一位空乘见他过来,连忙伸手拦住:“先生,请您冷静,请回到自己的座位。” 但他却理也不理,直接走到那女子面前,一掌拍在了她的肩头,说道:“这位小姐,还请你冷静一点。” 可黎言清分明看见,就在他手掌拍上去的瞬间,那只原本还得意洋洋的小鬼,像是遇见了什么天敌一般,发出一声尖啸,疯狂地在女子身上逃窜! 那男人又继续说道:“你这样大喊大叫,吵到周围的人,影响不好。” 感觉他讲的话都没什么营养和情商,也不像是会搭訕女性的人。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他,也不再神神叨叨。 而那只小鬼,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身形竟逐渐开始变小,身上不断冒出丝丝黑气。 男人与那女子对视了不过几秒钟,那只小鬼,竟然在一阵不甘的尖叫声中,彻底烟消云散。 而那名女子,也好像恢復了正常。她眼中的浑浊渐渐褪去,激动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 只是,或许是也神经紧绷过度,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男人顺势接住了她,將她轻轻地放在了座位上。 等到一切安稳下来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黎言清的身边,戴上一只耳机,看著黎言清,说道:“好了,兄弟,解决了,继续睡吧。” 言毕,他露出了一个阳光的笑容。 第3章 返乡(2) --- 飞机平稳落地。 舱门打开,乘客们陆续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朝著出口走去。 黎言清跟在人群后面,走下舷梯,踏上停机坪的那一刻,只觉得脚下还有些发飘,脑袋也有些昏沉。 他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我骨子还是乡下来的穷小子,坐不得这铁鸟。” 为了省钱,他以前都是坐大巴和火车硬座,几十个小时的顛簸都扛过来了,没想到这短短几个小时的飞行,反倒让他有些不適应。 他隨著人流走进航站楼,第一件事,便是寻了个卫生间,想用冷水洗把脸,清醒一下。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那股昏沉感才消散了不少。 他抬起头,正准备用纸巾擦乾脸上的水珠,却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飞机上坐他旁边的,自来熟的瘦高男人,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嘻嘻地看著他。 “哟,兄弟,是你啊。” 那男人主动打了个招呼。 “你也在这儿?” 黎言清转过身,看著他那张依旧阳光灿烂的脸,心中最后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兄弟。” 黎言清的语气很平淡。 “你跟著我干什么?” 说著,他从背包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在指尖拋了拋。 那是一个用红线缠著的小小布包,上面用硃砂画著几道看不懂的符文,解开一看,里面装著一个纸片小人儿。 黎言清继续说道:“你这玩意儿,倒是好使。能有空,教一下我不?” 眼见被当场识破,那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僵,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索性也就不装了。 他夸张地嘆了口气。 “哎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兄弟,你要学,也是可以的。不过嘛,有些事情,我要跟你讲清楚了。” 说罢,他便笑嘻嘻地,朝著黎言清走了上来,准备靠近。 黎言清没有动,只是体內的真气,已经开始悄然运转,隨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 只见那男人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本,在他面前一晃。本本上,还印著一枚烫金的国徽。 黎言清的內心,在这瞬间就十分难绷了。 --- “也就是说。” 黎言清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们是国家机关的人?” “是的。”男人点了点头,將证件收了回去。 黎言清眉头一挑,说道:“那你们找我干啥?” 男人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说道。 “兄弟,前些日子找你,每次都不在,誒,这次好不容易是找到了你的行踪,这不,就给你来了个专门的上门拜访嘛。上边有要求,像兄弟你这样的人,都是需要记录在案的,你要是再不在,过了时限,我还要被扣工资的嘛。” 黎言清心中暗自吐槽。 “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你能找到我才有鬼了。虽然……我家里確实有鬼。” 但他嘴上还是问道。 “记录在案?机关部门?玄学科?” 男人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 “兄弟,你少看点地摊小说吧,哪有正经部门叫这个的。我们就叫其他。” “其他?还挺草率,像个草台班子。” “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別人都是叫什么刑侦科、经侦科的,我们就叫其他。反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归我们管。” 男人又继续说道:“扯远了。兄弟,在下名为诸葛霖。” 然后伸出了手。 “倒还是个少见的姓。” 黎言清想到,然后同样伸出手说道。 “黎言清。” 接著,两人又隨便掰扯了几句,卫生间里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聊。诸葛霖向黎言清要了联繫方式,便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还特地回过头,朝著黎言清挤了挤眼睛。 “兄弟,那跟踪术,你要是真想学,给我打个电话就是了哈,我直接线上教你。等会儿还有些未尽事宜,晚点联繫。” 说完,他便吹著口哨,转身离开了。 黎言清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眼角忍不住抽了抽,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语。 --- 到了城里的酒店,黎言清將行李放下后,便连忙下了楼去买了瓶可乐,然后就去寻了家街边的小麵馆。 村子拆了之后,袁姨他们便搬到了另外一个区县。今天去那边的高铁票有些晚,他还有时间,可以在这城里先逛一会儿。 自从去了深城,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宗的家乡小面了,他倒是馋得很。 到了麵馆,一股熟悉的、混著油辣子和各种佐料的香气扑面而来。 黎言清朝著里面喊了一声。 “老板儿!来一碗三两的豌豆杂酱面哈,多海椒哦(辣椒)!” 里面那个繫著围裙的胖老板闻言,也扯著嗓子应了一声。 “要的,等哈哈儿(等一下)。” 没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豌杂麵,便端了上来。 黎言清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將碗底的佐料和麵条搅拌均匀,然后夹起一大筷子,送进了嘴里。 “嗯!就是这个味儿!” 他三下五除二地便將碗里的面席捲一空,连带著那满是红油的汤,也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又喝了一口冰镇可乐。好长一段时间没吃,真的是颇为过癮。 吃完面,他正准备去街上再买点其他什么小吃。 手机却忽地振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是一条新消息。 诸葛霖发来的。 “黎兄弟,有空没?我们把事情说完。” 黎言清皱了皱眉,回復道:“可以打字说吗?” 对方秒回:“不行。” 黎言清刚吃完美食的大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他只好訕訕地,转身回了酒店。 等回到酒店房间,黎言清给诸葛霖发了条消息,说他已经到了。 消息刚发出去,对方的视频电话,便立刻弹了出来。 黎言清点了接通。 屏幕那头,依旧是诸葛霖那张笑嘻嘻的脸。 黎言清看著他那副模样,就觉得有些不爽,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诸葛兄弟,还有什么要问的?” 诸葛霖对著镜头,摆了摆手。 “誒,別这么严肃嘛,黎兄弟。” 他笑著说道。 “还有一些,不多,你如实回答就行。” 第4章 返乡(3) 屏幕那头,诸葛霖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他从旁边拿起一个文件夹,翻开来,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黎兄弟师承何方啊?” 黎言清的眼角一抽。 师承何方?他上哪儿知道去。 师父王渊虹,除了教了他几手本事,教了些歪道理,顺便给他立了个衣冠冢之外,压根就没提过自家祖师爷是谁。 他总不能说,自己师承一本会自己翻页的怪书吧。 无奈之下,只好信口胡诌了一个早已消失在歷史长河里的小道派名字。 “上清派。” “哦……上清派啊。” 诸葛霖听了,只是笑了笑,提笔在本子上写了些什么,也没追问。 “下一个问题。” 他抬起头,继续问道。 “黎兄弟的特长是什么?” “画符破阵,斩妖除魔。” 这次,黎言清倒是答得乾脆。 “治病疗人,观风看水,都会一二。” “学了多久了?” “反正,肯定没你久。” 黎言清瞥了他一眼,反將一军。 诸葛霖又笑了,摆了摆手。 “我那是瞎学,痴长几年,远不如黎兄弟这般天赋异稟。” 他低头又写了几个字,然后再次抬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语气也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 “好,下一个问题。黎兄弟,你可用道法,做过什么违反法律的事情?” 黎言清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 虽说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是杀了不少人,但也从来没有杀过好人。而且在这边,他连红灯都很少闯,上学时期更是连迟到都没有过。 “你看我像吗?” 黎言清没好气地回道。 “抱歉抱歉。”诸葛霖连忙打了个哈哈,脸上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例行问题,例行问题。如有冒犯,多有得罪。” 他將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有相关事宜,需要黎兄弟助力,可否愿意?” 黎言清沉默了片刻,答道:“不伤天害理就行。” “我们是正经的相关部门。”诸葛霖义正言辞地说道,“怎么可能做那些事。” “那可不一定。”黎言清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一次,轮到诸葛霖的眼角,罕见地抽了抽。 这也算是,黎言清对他之前那番盘问的,一次小小的回击。 --- 诸葛霖合上文件夹,笑著说道。 “好了,就这样了,已经结束了,黎兄弟,下次有时间,我再找你约个饭。” “誒,等下。” 黎言清叫住了他。 “诸葛兄弟,你还没教我那跟踪术呢。” 屏幕那头的诸葛霖一拍脑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哎哟,不好意思啊,黎兄弟,这一下给忘了。你等下啊,我做下准备。” 然后,他便站起身来,从旁边的箱子里翻来翻去,拿出来了一个小布包,几个纸片小人,还有几张红色的符纸。 他重新坐回镜头前,说道:“黎兄弟,你看哈,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一张红符上迅速地画著什么,然后將那张符,贴在了他的耳机上。 誒,没错,就是他在飞机上,分给黎言清的那一副。 接著,他又將那张符取下,小心地包在一个纸片人身上,再將纸片人放进那个小布包里,最后,又在小布包的表面,画上了一道符。 做完这一切,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用笔在手背上,画了一个和小布包上一模一样的符文。 诸葛霖说道。 “誒,黎兄弟,这样就行了,然后,你再把用符包过的东西给他。过个几分钟,你做一件事,他就很难意识到。我就是这样,把那小包放在你背包里的。”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其实吧,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用这个,就可以完全替代了。” 说著,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的定位跟踪器。 黎言清看著屏幕里他那一通操作,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语。 他心中暗自吐槽。 这玩意儿,里胡哨的,恐怕还不如我的息神好用。 但黎言清嘴上还是说道:“多谢诸葛兄弟相授了。” 屏幕那头的诸葛霖,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 “哎呀,黎兄弟,现在是科技的时代了,像我们这些道法,很多都要被平替了不是?就说这小纸人,准备这么半天,还不如一个定位跟踪器好用呢。誒,还有什么飞剑,虽然帅是帅,但是那效率,也远不如自动步枪嘛。” “那些个护体符,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的,远不如来一套现代化的单兵装备,来得实在。” “好好好。就这样吧,诸葛兄弟。” 对面的诸葛霖见他没有多聊的心思,也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他最后来了句。 “行,日后有什么问题和需要,儘管联繫我哈。” 说完,他便挥了挥手,掛断了视频电话。 黎言清看著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扶著额头,长长地嘆了口气。 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高铁是下午五点钟的,坐到袁姨家所在的区县,要四十分钟。然后再坐大巴车去他们镇上,估计正好能赶上晚饭。 现在出去,还能够吃些家乡的小吃,顺道给袁姨和唐伯伯买些礼物带回去。 做了决定,黎言清便不再耽搁,拿上手机和房卡,就出了门。 --- 他先是去了附近的一家大超市,推著购物车,在保健品区来迴转悠。 燕窝,枸杞,牛奶,茶叶……反正,他能想到的、可以保养身子的东西,基本上都买了一遍。最后,又特地买了一个行李箱,才將这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 从超市出来,他又顺道去夜市口转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提前开张的烧烤摊,买几串烧烤解解馋。不过,却是让他失望了,白跑一趟。 正提著东西,往酒店走的路上,电话又响了。 是袁姨打来的。 “餵?清娃儿安?你走到哪里了嘛?” 黎言清將手中的东西换了只手,笑著答道:“嬢嬢,我已经在主城嘮,买了五点钟的高铁票,估计能在嘁饭(吃饭)的时间前到嘛。” “要得要得。” 袁姨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烧白和回锅肉。等哈儿我出来走高铁站来接你,帮你拿行李。” 黎言清说道。 “哎呀,不用麻烦你了嬢嬢。我东西不多,等到了家门口,再给你打电话哈。” 然后,他又顺口问了一句:“唐北北(伯伯)呢?他身体好些没?” “他啊,”袁姨的语气轻鬆了不少,“这几天稍微好些咯,没再喊做噩梦了。勒哈应该在外头跟那些老头儿下棋,还没落屋。你也莫要过多担心哈。” 黎言清听了,心里也鬆了口气。 之后,他又和袁姨聊了几句家常,才掛断了电话。 第5章 厌胜 高铁到站,再转乘大巴,等黎言清提著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袁姨家门口时,天色已经差不多暗下去了。 村子拆迁后,袁姨他们便搬到了这个镇上,自己修了一栋三层的小楼。楼房看著还算气派,只是在这万家灯火的夜里,显得有些冷清。家里只有两个人,连房间都住不满,可能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多些人气。 黎言清刚按下门铃,门便开了。 袁姨繫著围裙,脸上笑开了 “清娃儿!,快进来快进来!菜都快冷了,哎呀,你啷个不跟我说嘛,我来车站接你嘛!” “那不得麻烦你了噻,我自己可以走的嘛嬢嬢。” 饭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菜餚,烧白,回锅肉,麻婆豆腐……都是黎言清从小吃到大的家乡味。 唐伯伯坐在主位上,看著他,脸上也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容里,透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袁姨一边给他夹菜,一边拉著家常。 “来来来,清娃儿,快坐,工作还满意不?累不累?什么时候耍朋友哦?” “目前来说还算可以。耍朋友嘛……我暂时没得勒个打算得。” “哎,我晓得你们勒些年轻小伙子压力大,但还是找个伴儿好,有个人知冷知热的。” 她嘆了口气,说道。 黎言清听著这熟悉的催婚话题,只能尷尬地摸了摸头,埋头扒饭。 他又和唐伯伯聊起天来。 唐伯伯说的事情,也和以前一样,翻来覆去,都是些爷爷年轻时的糗事。什么今天捅了哪家的鸟窝,明天又偷吃了哪家地里的菜。 这些故事,黎言清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他却一点也不嫌烦,只是微笑著,静静地听著。 一顿饭吃完,袁姨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了。 黎言清与唐伯伯,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泡了壶茶,继续聊著。 “唐北北(伯伯),”黎言清给他续上茶水,状似隨意地问道,“听嬢嬢说,你勒几天睡不好觉,是梦到啥子了嘛?” 提起这事,唐伯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长长地嘆了口气。 “哎,莫提了。勒几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就梦见个纸片人儿,提著把刀,到处找我,还嘰嘰喳喳地喊我的名字。” “每天夜里,都是在梦里头找活路,生怕被它砍到嘮。勒个怪梦,也是做了好多好多天了,点办法都没得。” 说罢,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气。 黎言清聚精会神地看向唐伯伯。 这一看,他发现,唐伯伯的眉间,正隱隱缠绕著一团黑气,胸口处的气息,也堵塞得异常。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唐伯伯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囊个了嘛,清娃儿?是不是我脸上有字哦?这么一直盯到我看。” 黎言清心中一凛,连忙收敛心神,恢復了之前那副攀谈的表情,笑著摆了摆手。 “没那事,没那事。” --- 晚上,洗漱完毕,黎言清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將背包打开,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备用的符籙,就只剩下那本妖魔录了。其实他原本没有打算带这本怪书回来的,但临出门前,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还是觉得带上比较好。 黎言清正坐在床上,刷著手机里的段子,想放鬆一下。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妖魔录,又自行翻开了,是白页。 紧接著,一笔一划,一个用白线勾勒出的图像,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用纸扎成的小人,身上歪歪扭扭地写著几个看不懂的符號。 而在那纸人的旁边,同样用白线,勾勒出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厌胜。 看见妖魔录的勾勒,黎言清眉头一挑。他放下手机,拿起书来,仔细地看了一眼,隨即便將书合上。 他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相关的资料。 关於厌胜,他其实知道的並不多,只大概觉得,这应该是一种类似巫蛊的方术,而不是什么有形的妖魔,或是无形的鬼魂。 果不其然,在查清楚了相关的资料之后,黎言清关掉手机,靠在床头,心中暗道: “果然,唐伯伯的怪梦,没那么简单。” --- 睡到半夜,黎言清忽地被一声大叫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 “那声音,不会错的,正是从袁姨的房间传来的!” 黎言清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朝著袁姨的房间奔去。 他一把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袁姨正惊慌失措地站在床边,双手死死地按住唐伯伯的肩膀。而此时的唐伯伯,正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整个身子在床上剧烈地抽搐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中了什么妖邪一般! 黎言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將袁姨拉开。他並起食指和中指,一指点在唐伯伯的心口,另一指则迅速点住了他的人中。 然后,他抓起床上的被子,捲成一团,塞进了唐伯伯的嘴里,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对著早已嚇得六神无主的袁姨,大声喊道。 “嬢嬢!快!打急救电话!” --- 县人民医院,病房內。 经过了一番折腾,三人已经到了医院急诊的房间里。 唐伯伯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才勉强让他停止了抽搐,但人,却依旧昏迷不醒。 袁姨年纪大了,又惊又嚇,早已是身心俱疲。黎言清便劝她先去旁边的休息室睡一会儿,他来守著唐伯伯。 病房里,只剩下黎言清和躺在病床上的唐伯伯。 看著面前这个从小看著自己长大、待自己如亲生儿子般的长辈,如今却被折磨成这副模样,黎言清的拳头,捏了又捏。 “不管你是哪个龟儿子下的手,老子他妈的都绝对要把你找出来!” 看来,先只得熬过今晚,明天再看情况,况且现在黎言清自己现在什么都没带来,连没画的黄纸都还在屋子里的包里,见唐伯伯这个情况,他也竟然一时间忘记了当时可以试试用安神符。 黎言清有些懊悔的捶著自己的脑袋。 第6章 调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医院有了些人声。 安顿好还在昏睡的唐伯伯和在休息室里睡下的袁姨后,黎言清拖著疲惫的身子,走出了医院。 清晨的空气带著一丝凉意,他隨便找了个路边的麵摊,点了一碗豌杂小面,一边吃著,一边拿出了手机。 黎言清翻了翻通讯录,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开朗的声音。 “哟,黎兄弟,这才隔了一天,这么快就有问题了?” 正是诸葛霖。 黎言清先“嗯”了一声,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诸葛兄弟,你知道厌胜术吗?”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隨即传来诸葛霖略带惊讶的声音。 “哦?厌胜术?”他答道,“略知一二。怎么了黎兄弟,你可別乱来啊,我跟你说,对人下术,这可是不行的哈,是违法的,我们现在是法制社会……” 他又准备开始长篇大论,什么法律。道德,都准备扯上一遍。 黎言清连忙打断了他。 “不是我要下,”他沉声说道,“是我家里人,被人下了术。” 接著,他便將唐伯伯最近的遭遇,从夜夜梦魘,到昨晚突然抽搐昏迷,一五一十地,都跟诸葛霖说了一遍,想找他諮询一下,该如何找到那个暗中下术的人。 电话那头,诸葛霖听完,也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梦见纸片人提刀追砍,夜半发作……”他沉吟了片刻,“黎兄弟,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你唐伯伯和袁姨的社交关係网,还有和什么人有过来往,看看他们近期,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或者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情。” 黎言清皱了皱眉:“那这……算是开盒了吗?” 他也有些不知道开盒和调查的界限在哪里,只是平日在网上刷到吃瓜哪个哪个家的明星粉丝去开盒。 “是调查,不是开盒,黎兄弟,注意用词。”诸葛霖纠正道。 “行吧,”黎言清嘆了口气,“诸葛兄弟,那你能帮我调查一下不?你们路子广。” 对方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权衡。 最终,他答应了:“行!毕竟我们是兄弟嘛!” 说完,诸葛霖又哈哈一笑,紧接著补充道:“不过,我可先说好啊。我这是在奉公行事,是你,委託我们部门协助调查一桩可能涉及人身伤害的案件,可不是我私人动用权力帮你哈,记住了。”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便捷,?????????s??.???隨时看 】 黎言清听著他这番滴水不漏的话,脸上没掛住,嘴角微微上扬,在心里调侃了一下。 “果然,找公家的人做事,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最合適的理由。” --- 黎言清回到医院时,给唐伯伯和袁姨都带了些清淡的早餐。 他先是去病房看了看唐伯伯的状態,比昨晚好了不少,呼吸平稳了许多,就是还处在昏迷之中。 昨晚大半夜都没合眼,一直守著唐伯伯,生怕再出什么意外。眼下见他情况稳定,黎言清也终於鬆了口气,正好有机会可以休息会儿。 袁姨接过他递来的稀饭,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红著眼圈,看著病床上的丈夫。 “清娃儿,你说你唐北北(伯伯)……他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哦?” “嬢嬢,你別担心,”黎言清安慰道,“医生不是说了嘛,先观察几天再看嘛。” 袁姨摇了摇头:“清娃儿,你昨天晚上没啷个睡,也去休息哈嘛。” 黎言清陪著她坐了一会儿,才又被袁姨催著去休息。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他醒来后,又去问了问医生,医院这边也没什么明確的结果,只说是可能是癲癇发作,但具体病因不明,建议还是留院观察几天。 黎言清知道,这事儿,医院是解决不了的。 他思考了一下,找到正在病房外走廊上发愁的袁姨,向她要来了家里的钥匙。 “嬢嬢,你把钥匙给我,”他说道,“我回去看看,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袁姨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他的时候,却又拉住了他的手。 “清娃儿,”她看著他,眼神里带著一丝期盼和犹豫,“你……你是不是晓得点啥子?你爷爷以前……也懂些门道。你是不是也……” 黎言清看著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嬢嬢,你莫多想。我都是回去看看。你放心,有我在,不得让唐伯伯有事的。” 袁姨看著他坚定的眼神,虽然还是满心疑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鬆开了手。 拿到钥匙后,离了袁姨,找了个人少的角落黎言清又拨通了诸葛霖的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诸葛霖的声音:“哎呀,黎兄弟,我这边正查著呢,別催那么急嘛。” “没催你,”黎言清说道,“我这里有家里的钥匙了。你看你什么时候调查完了,直接来我这里一趟,我把钥匙给你,你去家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下术用的东西。” --- 通完电话,黎言清没在医院多做停留,回去跟袁姨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回了唐伯伯家里,打算先四处搜寻一番。 他一边在屋子里四处打量,一边在心中思索著。 网上查到的资料都说,厌胜之物,多为施术者亲手製作,为了让其效力最大化,一般都会藏在受术者家中的隱秘之处。其形式也是各有千秋,木偶、草人、布偶皆有可能。但按照唐伯伯梦中所见,这镇物,应该是一个纸片小人儿。 而施展厌胜术的,多为心怀怨恨之人。或是积怨已久的邻里街坊,或是在建房时动了手脚的木工瓦匠…… 正寻著,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是诸葛霖打来的。 “喂,黎兄弟,问你个事儿,”诸葛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之前在村里住的老房子,具体在哪个位置?” 黎言清隨口报了个大概的位置,然后说道:“不过那边早就拆了,现在应该已经修成其他东西了,你问这个干嘛?” 说起这个,黎言清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那笔拆迁款好像还没到帐呢。等这笔钱到了,自己又可以在深城多躺平一段时间了。 第7章 木工 黎言清几乎把唐伯伯家这栋三层小楼,翻了个底朝天。 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 房梁之上,他爬上去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厨房的灶头底下,他敲开过几块鬆动的瓷砖,就连卫生间的吊顶和下水道的各个角落,他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那个该死的纸片小人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跡。 “或许,是放在了更隱蔽的地方。” 黎言清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中已有定夺,这种事情,能將东西藏得如此隱秘,不破坏房屋原本的结构,恐怕也只有当初修房子的人,才能做到了。 他不再继续搜寻,从袁姨和唐伯伯的房间里,帮他们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画好的符装进包里,便锁上门,离开了。 回到医院,黎言清將换洗的衣物交给袁姨,然后便直接问道:“嬢嬢,我问哈你,当初在这里修勒栋楼的时候,都找了哪些人来哦?” 袁姨正在给唐伯伯擦拭手脚,闻言,想也没想,便劈里啪啦地说出了一大堆人名。 “人多得很哦,砌墙的是李师傅,抹灰的是王二娃,安水电的是……” 不过,她说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从外面请来的流动工匠,干完活儿就走了,没什么深交。 “……哦,对了,”袁姨像是想起了什么,“做木工的,是你唐北北(伯伯)的一个远房堂弟,叫唐帮用。” 听到这个名字,黎言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人。 他们那个村子,主要就几个大姓,一是唐伯伯家的唐姓,其他的,便是些张王李刘陈。他黎家,算是后来搬进去的“外村人”。 而这个唐帮用,当年在村里,可不怎么討喜。 各家各户,都有些討厌他,觉得这小子从小就不学无术,游手好閒,在乡里间到处惹是生非。 后来,还是唐伯伯见他父母可怜,都那么大年龄了,儿子还这副德行,於心不忍,才托关係,把他推荐去城里,学了木工的手艺。 所以,黎言清才有些耳闻。 “果然,这事儿十有八九和他有关係。” --- 今夜,依旧是黎言清守夜。 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唐伯伯的病床边,闭目养神。 到了半夜,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將他从浅眠中惊醒。他睁开眼,只见病床上的唐伯伯,竟猛地坐了起来! 他双眼紧闭,脸上满是惊恐,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之中。紧接著,他便开始手舞足蹈,仿佛在躲避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黎言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吵醒了。他看见唐伯伯竟翻身下了病床,赤著脚,在病房里跌跌撞撞地到处跑著。 他虽然眼睛还闭著,但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喊著:“莫来!莫来!救命啊!” 黎言清眼神一凛,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张通幽符,夹在指间,朝著唐伯伯的方向看去。 果然! 只见一个半透明的纸片人虚影,正提著一把同样虚幻的短刀,一步一步地,追著唐伯伯的砍! 黎言清的眼中,瞬间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 他快步追上在病房內乱跑的唐伯伯,伸出双手,在他后背和胸前的几个穴位上迅速地点了几下,將他那躁动的魂魄暂时安抚住,然后轻轻地將他放倒在地贴了张安神符,才稍微平静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回过头,对著那依旧不依不饶的纸人虚影,沉声喝去! “滚!” 话音刚落,一张早已备好的镇煞符,便已脱手而出! 符纸在半空中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金光,瞬间便將那纸人虚影笼罩。 然后那纸人虚影,便化作一缕黑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后,黎言清才弯下腰,將唐伯伯重新抱回了病床上。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几个值夜班的护士闻声,才姍姍来迟。 “发生什么事了?”她们看著一片狼藉的病房,紧张地问道。 黎言清早已恢復了平静,他指了指床上的唐伯伯,隨便找了个藉口。 “没事儿,我伯伯他……可能是梦游了。” 唐伯伯,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这几日里,黎言清每晚都守在他的身边。 那个纸片人儿的虚影,也当真是执著,每晚十二点,都准时前来骚扰。 不过,每晚,也都被黎言清毫不留情地驱散。 不同於第一日的鸡飞狗跳,这两日,唐伯伯不再下床乱跑了。许是黎言清贴在他身上的安神符起了功效,他只是在床上微微抽搐几下,便又恢復了平静。 这几日,诸葛霖那边的调查,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今日白天,他从那边来到了黎言清这里,正好將家里的钥匙给了他,让他自己去屋里搜寻那镇物。 现在,都是袁姨守白天,黎言清守夜晚。 袁姨这几日,也是整日以泪洗面。毕竟,唐伯伯都昏迷这么久了,医生那边,却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清娃儿,”她拉著黎言清的手,哭著说道,“你说,你唐伯伯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黎言清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嬢嬢,你莫乱想。没事的,唐北北(伯伯)吉人自有天相,再过段时间,肯定就好了。” --- 第二日一早,诸葛霖便给黎言清打了个电话。 “喂,黎兄弟,在家不?” “在医院,”黎言清的声音带著一丝疲惫,“怎么了?” “东西我找到了,调查也有了点眉目,”诸葛霖的语气难得地严肃了起来,“你过来家里一趟吧,有些事情要当面跟你说。” “好,我马上过来。” 掛了电话,黎言清又在医院守了一会儿,等袁姨来了之后,他才在休息室里眯了两个小时。 醒来后,他才拖著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诸葛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严肃。 他的手上,正捏著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儿。 那纸片人剪裁得十分粗糙,手里还粘著一把用纸叠成的短刀。纸人的身上,缠著几撮头髮,正面用硃砂写著唐伯伯的名字,背面,则是他的生辰八字。 而在那纸人的心口处,被人用手指,硬生生地捅出了一个窟窿。 “坐吧。” 诸葛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沉声说道。 黎言清走过去坐下,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诸葛霖朝著客厅那面掛著电视的墙壁,指了指。 “在这个电视墙后面有一个木头做的小隔间,恐怕做的时候你伯伯家都不知道”他说道,“我也是用了些道术才找到的。” 黎言清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其他的,调查得怎么样了?” 只见诸葛霖从旁边拿起一个牛皮纸袋,递了过来,里面是一沓资料。 黎言清打开一看,第一页上,便贴著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正是唐帮用。 诸葛霖问道。 “这个人你认识不?” “认识。”黎言清答道。 “那就好说了,”诸葛霖的身子微微前倾,“你听我,跟你详细说来。” 第8章 缘由 诸葛霖將手中的纸人,放在茶几上,然后將那个牛皮纸袋里的资料一一摊开。 “根据我的调查,”他指著唐帮用的照片,缓缓说道,“这个唐帮用,在十几年前,確实是在你唐伯伯的引荐之下,进城学了木工的手艺。” “但是,他这个人,本性难移,贪玩好赌。经常是出一趟工,拿到工钱,便要去天酒地,直到把钱完了,才肯重新去干活。” “大概在七八年前,有一次,他在外面的大排档喝酒,耍起了酒疯,和同桌的工友发生了口角。爭执之中,他失手將那个工友打死了。” “出了人命,他畏罪潜逃,但没过多久就被抓住了,判了几年,在监狱里吃了几年的牢饭。” 诸葛霖顿了顿,將一张判决书复印件,推到了黎言清的面前。 “等他出来后,想要回家,却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也怕家里人不要他,於是就在城里继续打些零工,重新拾起了木工的手艺。” “后面,他听说老家那边过几年要拆迁,便动了心思,想著回去继承父母的房子和地,拿上一笔拆迁款好用来挥霍,说不定,还能娶个媳妇儿。” “可哪知道,唐帮用那对老父母,早就在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临走之前,二老立了遗嘱,將家里的房子和田地,都过继给了这些年一直在床前尽孝的一个侄子。” “眼见著拆迁款打了水漂,他便怀恨在心。找到了继承遗產的那家人,日日夜夜地上门骚扰,又是敲门,又是用红油漆在门上写『还我钱来』。” “最后,那家人实在是受不了了,也不顾上什么亲戚情面,直接报了警。这唐帮用又因为寻衅滋事,被抓进去关了一段时间。” “再后来,你们村子就真的拆迁了。” 诸葛霖看著黎言清,继续说道:“这次拆迁,你唐伯伯是主要的支持者之一。他联繫了镇上的书记,说那边的土地地段好,开发起来,肯定能行。本来镇上那边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一来二去,这事儿也就成了。村里的各家各户,都会拿到了一笔不错的补偿。” “只有那个唐帮用,什么都拿不到。” “再往后,他就靠著给以前的一些邻里乡亲做些木工活儿,来赚些钱过活,虽然那些人也都知道这人的品行,但是他要的工钱不多,以前就是邻里乡亲的,也就让他去做了。” “但是,这事儿还很蹊蹺,”诸葛霖的语气沉了下来,“凡是找他做过活儿的人家,无一例外,都出了事。症状,都和你唐伯伯差不多。好一点的,陷入永久昏迷,成了植物人,或是直接疯了,成了精神病,坏一点的,受不了那种精神上的折磨,跳楼自杀的都有,估计他们都被施了厌胜术。” “然后,就在前段时间,这个唐帮用,又因为再犯,目前为止还在潜逃之中。” 黎言清一边听著诸葛霖的讲述,一边翻看著茶几上那些资料。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抬起头,看著诸葛霖,问道:“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吗?” 诸葛霖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 “不太清楚。我们只知道,他最后一次犯案,是发生在主城的中区。那边人流量大,监控死角也多,想要找到他,十分困难。” 但是,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他在现场,倒是遗漏了点东西。” 说著,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用塑封袋装著的小证物袋。 袋子里,是几根长短不一的毛髮。 “这是我们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的,经过比对,確认是唐帮用的,”诸葛霖將证物袋放在桌上,“说不定,这个对你有用。” 接下来,诸葛霖站起身,从自己的包里,又掏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纸,贴在了那个写著唐伯伯名字的小纸人身上。符纸无火自燃,瞬间便將那纸人烧成了灰烬。 “厌胜术已破。”他说道,“接下来,怎么去对付那个唐帮用,就看你自己了。” 然后,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堆灰烬,又指了指那个装著毛髮的证物袋,对著黎言清,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眯眼笑。 做完这一切,诸葛霖便起身,准备离开。 当然,没有带走那个装著毛髮的证物袋。 黎言清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已然明白了诸葛霖的意思。 “多谢。” 目送完诸葛霖的离开,黎言清將桌面上的灰烬清除,他看著茶几上那堆黑色的灰烬,顺手拿起旁边的纸巾,將它扫进了垃圾桶。 “此时,唐伯伯应该会有所好转了,过会儿估计袁姨的电话就到了。” 他没有急著走,只是静静地在沙发上坐著,等了约莫一刻钟。 果然,手机响了。 是袁姨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喜悦和哭腔。 “清娃儿!清娃儿!你唐北北(伯伯)……他醒嘮!他醒嘮!你快点回医院来。” “嬢嬢你莫急,”黎言清站起身,“我马上豆到(就到)。” 不出所料。 等黎言清赶到医院病房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正在给唐伯伯做著各种检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吃惊。 唐伯伯醒了。 他靠在病床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经恢復了清明。 他见了黎言清,一下就露出了笑容,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笑带哭地说道:“清娃儿,翠芳,勒几天……真的辛苦你们照顾我嘮,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们嘮。” “哎呀,老头子你说勒些干啥子嘛!”袁姨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笑。 黎言清知道,唐伯伯这人要强了一辈子,打猴子的时候战友死在旁边他没哭,爷爷死的时候他也没哭,唯独这一次哭了,他是怕再也见不到袁姨了。 唐伯伯又拉著黎言清的手,说道:“我感觉自己像是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头,那个拿刀的纸片人天天都来砍我。但是勒几天,每次它一出来,就有个影子出来,三两下就把它打跑了,像是天兵天將一样。” 黎言清闻言,笑了笑,顺著他的话说道:“那肯定是唐北北(伯伯)你平日里积德行善,人自有福相,连天上的神仙都看不下去咯,专门派了天兵天將下来帮你。” 第9章 寻踪 已经是第二天了。 唐伯伯的精神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床慢慢走动了。袁姨脸上的愁云也终於散去,又恢復了往日里的热情,一大早就熬了鸡汤,端到了病床前。 黎言清用餐后,便向二老辞行。 “唐北北(伯伯),嬢嬢,我公司有点急事,要先回去处理一下。” “哎呀,楞个快就要走啊?”袁姨正拿著勺子,小心地吹著鸡汤,闻言,连忙放下碗,拉著他的手,满脸的不舍,“清娃儿,不多耍几天嘛?你勒才回来,都没啷个好好耍。” 唐伯伯也在一旁说道:“是啊,清娃儿,莫急到走嘛。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切钓鱼。” 黎言清笑了笑,说道:“公司催得急,没办法。不过你们放心,等我处理完了,就再回来看你们。” “那说好了哈!”袁姨叮嘱道,“你出去处理完了事情,还要回勒边来多耍几天再走哈!我给你做好吃的。” 黎言清笑著点了点头。 -- 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几十公里外的老屋子那边。 曾经的村落,早就被拆得乾乾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和几栋新建起的建筑。 物是人非。 黎言清没有过多停留,他根据记忆,绕过工地,径直朝著村子后面的那片山林走去。 那里,是唐家的祖坟山。 以前黎言清路过这边的时候,就发现了一块没人祭奠的墓碑,听村里的人说,这是唐帮用父母给他立的,怕他死后没钱买地买墓,於是就立了个“活人坟”。 他挨个挨个地找著,终於,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唐帮用。 碑上,还清清楚楚地刻著他的生辰八字。 黎言清拿出手机,与之前诸葛霖给的资料,仔细地核对了一遍。 分毫不差。 之前,他还担心资料上登记的日期,可能会有错误。毕竟在以前那个年代,户籍登记出错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总算是得到了最终的確认。 “哼,”黎言清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冷笑一声,“你跑不掉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诸葛霖留下的那个证物袋,取出了里面的几根毛髮。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自己用黄纸扎成的小纸人。 他將毛髮小心地缠在纸人的身上,然后咬破指尖,用自己的血,在纸人的额头,点上了一笔。 最后,他將唐帮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纸人的背后。 说是厌胜,实则不然。 因为他没有东西去“厌”,他要的,也不是咒杀。 但这寻踪之术,却与厌胜同源,能够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被下术之人的大致位置。 这效果,能持续两三日。 不过,这也足够了。 做完这一切,他闭上眼睛,静心感应。 很快,一个模糊的地点,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那个代表著唐帮用的“点”,就在主城的中区,而且,一直没有移动。 应该,是在某个屋子里。 “你最好是这两天有瞬间移动的本事。” 黎言清睁开眼,心中暗道。 --- 他没有耽搁,直接买了最近一班去主城的高铁票。 到了主城,天色也差不多到了傍晚。黎言清想了想,给诸葛霖打了个电话。 “喂,诸葛兄弟,有空没?请你吃火锅。” 电话那头,诸葛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喜:“哟,黎兄弟请客?那必须有空啊!地址发我,我马上到!刚下班正好晚饭没著落呢。” 两人约了个地方,是一家开在老居民楼下的洞子火锅店。 毕竟回来这几天,还没正经吃过一顿火锅,黎言清很是想念这个味道。 等菜上齐,锅底沸腾,诸葛霖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两人先是扯东扯西地聊了一会儿。 “黎兄弟,”诸葛霖夹起一片毛肚,在滚烫的红油里七上八下,“我让你查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兄弟我帮忙的?” 他这是在旁敲侧击,问黎言清找到唐帮用的位置了没。 黎言清喝了口啤酒,也暗示道:“差不多了,有点眉目了。不劳烦诸葛兄了,小事一桩。” “誒,別这么说嘛,”诸葛霖凑过来,挤眉弄眼地说道,“咱们现在可是『备案』的同志了,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黎言清懒得理他这套说辞,又问道:“诸葛兄弟,你会喝酒不?” 诸葛霖一听,顿时来了劲,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笑话!怎么不会?我跟你说,想当年我在单位,人送外號『千杯不倒』!你肯定喝不过我!” “是吗?”黎言清嘴角微微上扬,“那试试?” 然后,两人便开始一边涮著火锅,一边推杯换盏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自称“千杯不倒”的诸葛霖,被黎言清仅仅十来瓶啤酒下肚,直接喝趴在了桌子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再……再来一瓶……” 黎言清无奈,只得结了帐,將他架起,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开了一间房,准备让他休息。 哪知道,这人一沾上床,竟然开始耍起了酒疯。 他先是抱著枕头,当成了麦克风,扯著嗓子,开始引吭高歌。 “爱~~像一道光!如此美妙!指引我们!想要的未来!” 那调子,跑得能从渝城跑到深城去,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堪称魔音贯耳。 黎言清听得眼角直抽抽,心中暗自吐槽:“真是个音痴,还偏偏喜欢唱。” 唱完一曲,他又手舞足蹈地,在房间里跳起了舞,说实话,不敢恭维,像是在跳大神,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做法。 折腾了半天,他又猛地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天板上的吊灯,大声喝道:“我乃大汉丞相,诸葛孔明!尔等汉贼,还不快快束手受降!” 听著他这番折腾,黎言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心想。 “今晚要是不让这傢伙安分点,自己怕是也別想睡个好觉了。” 於是,他走到诸葛霖身边,一掌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语气平静地说道:“丞相大人,夜深了,该睡觉了。” “啊?”诸葛霖正演得起劲,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他便觉得一股巧劲传来,整个人身子一软,便被黎言清轻巧地放倒在了床上,盖好被子,乖乖地昏睡了过去。 第10章 圈套 第二天一早,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诸葛霖揉著宿醉后发痛的眼睛,缓缓地坐起身。他环顾了一下这个陌生的酒店房间,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糊。 然后,他看见了睡在旁边另一张床上的黎言清。 “臥槽!” 他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紧接著,便是一脚,朝著黎言清踹了过去! 正睡得安稳的黎言清被这一下直接踹醒,他吃痛地喊了一声:“干啥啊?!” “哎哟臥槽!”诸葛霖指著他,一脸惊恐,“你……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说著,他还赶忙拉开自己的衣领,往自己身上四处摸了摸,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少了什么零件。 黎言清被他这番操作搞得莫名其妙,皱著眉问道:“我是啥样的人啊?” “你……你你……”诸葛霖指著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黎言清看著他那副见了鬼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什么,没好气地说道:“放心,诸葛兄,我没那癖好。你昨晚不胜酒力,喝断片儿了,是我把你背过来休息的。” 诸葛霖听了,脸上的惊恐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尷尬。 他也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確实是喝多了。 就在这时,黎言清又慢悠悠地开了口。 “嗷,对了,诸葛兄,”他说道,“你昨晚还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去抓那个唐帮用呢。” “嗯?”诸葛霖一愣,脸上的表情瞬间黑了下来,“我有说吗?” “你当然说了!”黎言清也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学著他之前的语气,“你不会不承认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马难追啊。” 诸葛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他心里清楚,帮黎言清调查这件事,就已经属於是灰色操作了。现在,还要他亲自去抓人,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能以部门的名义,那万一出了事,就是他个人行为,以自己的名义,风险太大,到时候万一上面领导怪罪下来…… 他越想,脸色越难看。 看著他那副便秘似的表情,黎言清也不催,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最终,诸葛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他挺起胸膛,强行挽尊道:“我齐鲁大地的男儿,说一不二!” 黎言清见状,內心早已笑开了。 他之所以请诸葛霖吃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这个。 本来,他是打算在酒桌上,一边喝,一边慢慢套话,让他答应下来。 哪知道,诸葛霖这么不胜酒力。 不过目前看来,虽然过程有些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 --- 半个小时后,两人已经退了房,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酒店外的街边。 黎言清闭上眼,再次感应了一下位置。 “他动了,”他睁开眼,对一旁的诸葛霖说道,“看样子,是出了门。” “离我们多远?” “大概,一二十公里的样子。” 黎言清看著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又说道:“诸葛兄,待会儿我们找到他之后,不要立马报警。” 诸葛霖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著一丝疑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走吧。”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朝著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 两人拦下计程车,一路朝著主城中区疾驰而去。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片老城区的入口。 这里地势复杂,道路狭窄,到处都是望不到头的石梯和巨大的高低落差。一栋栋老旧的居民楼,如同积木般,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就算是土生土长的主城人,也很容易在这里迷路。 黎言清闭著眼,仔细地感应著。 “就在这附近,”他皱著眉说道,“但是……气场很乱,具体位置,不好找。” 这里的地形,严重干扰了他的感知。他只能確定唐帮用就在这片区域,但具体是哪一栋楼,哪一间房,却始终无法锁定。 两人在这片如同迷宫般的老城里,绕了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诸葛霖抹了把汗,说道,“黎兄弟,咱们分头问问吧。” 於是,两人便开始向周围的居民打听。 “嬢嬢,问哈你哦,勒附近,有没有哪个姓唐的木匠哦?” “师傅,你晓得勒哪里住了个做木工的?” 不过,这法子,效果也並不理想。老城区里的人,大多警惕性都很高,见他们是生面孔,要么摆手说不知道,要么就直接把门关上了。 就在两人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正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头,叫住了他们。 “誒,两个娃儿,”他眯著眼,问道,“你们找木匠,做啥子嘛?” 黎言清连忙走上前,递了根烟过去,笑著说道:“老人家,我们屋头有点家具坏了,想找个手艺好的师傅,帮忙修一下。” 那老头接过烟,別在耳朵上,想了想,说道:“姓唐的木匠啊……我好像是找过一个。手艺嘛,一般般,不过人倒是长得凶神恶煞的。” 有了这条线索,两人又顺著老头指的方向,继续打听。 在问了不少人之后,他们终於確认了唐帮用所在的位置。 那是一栋筒子楼的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两人来到那间屋子的门外,还没靠近,便同时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看出了这扇门的蹊蹺。 门上,被人用一种特殊的墨汁,画上了一道扭曲的符文,还在门楣上,倒著贴了一张小小的符纸。 “障眼法,”诸葛霖低声说道,“水平很低。” 两人没有急著去破门,而是先破术。 诸葛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小的铜镜,对著那门照了一下。黎言清则並起剑指,凌空画了一道符。 门上那道扭曲的符文,瞬间像是活了过来,挣扎了几下,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这种老小区的木製门,本就不怎么结实。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抬起脚,朝著那扇门,狠狠地踹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门板应声而破。 只听见屋子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闷闷的惊呼,像是嘴被堵住,还有两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叫骂声。 听到门被踹破,两个只穿著裤衩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里屋冲了出来,衣服都没穿整齐。 他们一见到门口的黎言清和诸葛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黎言清和诸葛霖,便已一人一个,冲了上去三拳两脚,便將那两人乾脆利落地放倒在地。 第11章 伏法 將两人制服后,黎言清和诸葛霖推开了里屋的房门。 眼前的一幕,让两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正被绑在床脚,嘴里塞著布条,衣衫襤褸,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 想来,这两人是想要图谋不轨,只是还没来得及得逞便被他们破门而入了。 “別怕,没事了。”诸葛霖快步上前,一边说著,一边迅速解开了女子身上的束缚。 那女子惊魂未定,浑身都在发抖。诸葛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用儘可能温和的语气,安抚著她的情绪:“没事了,安全了。” 外屋,唐帮用和另外一个男人,已经被黎言清找来的绳子,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起。 两人还在不停地叫骂著,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们是哪个龟儿?晓不晓得老子是谁!敢管老子的事儿!” 黎言清转过头,眼神冰冷,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一脚,將他们踢得嗷嗷直叫,这才老实了下来。 里屋的诸葛霖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只是撇过头去,假装没看见,顺手將臥室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见门关上,黎言清搬了张椅子,坐在两人面前,开口问道:“厌胜术,谁下的?” 另外那名被抓的男人,想也不想,立刻指著唐帮用,抢著说道:“是他!是他让我下的!大哥,不关我的事啊!我就是拿钱办事!你能不能……能不能放了我?” “一到这种情况,卖人倒是真快。” 黎言清心中冷笑。 只见那唐帮用,见同伙把自己卖了,更是气急败坏,开始用方言,不停地咒骂起来。 “你个瘟丧的!卖老子!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哦!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个就来弄死你!” 黎言清也懒得再理他,捏了捏拳头,什么也没说。 然后就只听得一片哀嚎求饶之声。 做完这一切,泻足了愤,他才掏出电话,报了警。 “喂,警察同志吗?我这里抓到了一个在逃人员,你们快过来一下。” 等警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两个男人被绑在地上,鼻青脸肿,尤其是那个叫唐帮用的,脸上身上比另外一淤青多了很多。 带头的警察看了看现场,又看了看黎言清和从屋內出来的诸葛霖,皱著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黎言清面不改色地答道:“警察同志,我们在追他的时候,他不小心自己摔的。” 说著,他还看向另外那个同伙,问道:“你说,是不是?” 那人哪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他自己摔的!摔了好几跤!脸先著的地!” 那带头的警察,显然也是个老江湖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瞭然的笑容,但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诸葛霖走了上来,將自己的证件,在他面前亮了一下。 那警察一看,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立刻对著诸葛霖敬了个礼。 诸葛霖也回了个礼,然后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警察听完,点了点头,说道:“没问题,诸葛同志,都交给我们处理。” 之后,便是將人带走。而黎言清和诸葛霖,也需要跟著回局里,走一下流程,做个笔录。 那个受惊的女子,也被送去了医院进行检查和治疗。 --- 从警局出来之后,天色已经擦黑。 折腾了一天,黎言清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问道:“你跟那警察,都说了些什么?” 诸葛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说道:“没什么,就是让他们在里面,好好『关照』一下那个叫唐帮用的。顺便告诉他们,这两个人身份特殊,需要转移处理,后续会由我们部门接手。” 他转过头,对著黎言清,露出了一个標誌性的嬉皮笑脸。 “嘖嘖嘖,黎兄弟,你这……算不算欠我一个人情啊?我可是冒著风险帮你处理了这么大个麻烦。” 黎言清笑嘻嘻的说:“是你自己喝多了,哭著喊著要帮忙的,我可没逼你。” “我那是喝多了吗?”诸葛霖强行辩解道,“再说了,要不是我,你能这么快找到人?能这么顺利解决?” “行了行了,”黎言清懒得跟他掰扯,“走,吃饭去。” “嘿嘿,”诸葛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凑了上来,“我就知道黎兄弟你仗义!走!今晚再去吃火锅,你请客!” 解决了这件事情,黎言清也是心情大好。说到底,这厌胜术,终究只是咒人之术,远远没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妖魔那般危险。但是,如果找不到施术的根源,也是十分难搞。 幸好,这次有诸葛霖的帮助。 走到一半,诸葛霖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誒,黎兄弟,说正经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可以给你做引荐人哦。福利待遇很好的,六险二金,正规编制,包吃包住,年底还有奖金。” 黎言清“啊”了一声,心道。 “果然”。 他嘴上说道:“我吗?算了算了,我这人懒散惯了,受不了约束,还是喜欢自由自在一点。” “別急著拒绝嘛,”诸葛霖继续游说道,“你想想,跟著我们,能接触到多少好玩的事儿?还能为国为民,多光荣啊!再说了,你这身本事,不用在正道上,多可惜啊。” “我用在正道上了啊,”黎言清指了指自己,笑道。“我这不是刚帮你这公职人员抓了个通缉犯吗?” 诸葛霖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人,明明是诸葛霖帮忙的,这下倒反天罡了, 画面一转,当晚,两人又坐在了那家洞子火锅店里。 这一次,自称“千杯不倒”的诸葛霖,在信誓旦旦地表示“昨晚是状態不好,今晚一定让你见识见识我真正的实力”之后,又被黎言清喝倒了。 回到酒店,黎言清將烂醉如泥、嘴里还念叨著“我没醉……我还能喝……”的诸葛霖扔在床上,自己则开始收拾东西。 他拿出妖魔录,翻到了画著纸人的那一页。 只见那页之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古朴的“镇”字。 然后,一股熟悉的信息流,再次捲入他的脑海。最终,它们匯集成了一个新的词语。 “驱神”。 --- 等到一切落地,黎言清回去了袁姨家住了几天。 陪了陪老两口。 走的时候,袁姨又是老泪纵横的,说什么之前他走的时候没能送送,这次走了一定要送。 结果呢,就是一路送到了登机,就差和黎言清一起去深城了。 第1章 连州 夜色如墨,山路崎嶇。 一个身著藏青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正提著一盏灯笼,行走在寂静的山间。 他道號清风,下山歷练已有三载,自觉道法小有成就,寻常的鬼物精怪,早已不放在眼里。 清风路过一处乱葬岗,见一座孤坟的墓碑歪倒在一旁,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 “唉,尘归尘,土归土,死后亦不得安寧,可怜。” 他停下脚步,嘆了口气,上前將那沉重的石碑扶正,又从怀中摸出几张黄纸,点燃了,算是为这不知名的亡魂,尽一份心意。 做完这一切,清风才继续赶路。 可没走多远,四周竟毫无徵兆地,起了一层浓雾。 那雾来得蹊蹺,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已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连灯笼里的那点微光,也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 清风心中一凛,立刻警惕起来。 “山间瘴气,断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浓。怕是……有东西要出来了。” 作为修道之人,他当然明白,这山间野外突然起雾,最是容易撞上邪祟。 他不敢大意,连忙从袖中捏了一张清心符,夹在指间,口中默念法诀,以防不测。 就在这时,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竟从前方的浓雾中,隱隱约约地传了过来。 “咚……咚鏘……咚咚鏘……” “呜——哇——” 清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三更半夜,荒山野岭,哪来的迎亲队伍?莫不是……山鬼娶亲?” 他心中虽惊,却也生出几分好胜之心。自己下山以来,还未曾见过这等阵仗,今日若是能破了这山鬼的迷阵,也算是为自己的道行,添上一笔功绩。 他停下脚步,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凝神望去。 只见浓雾之中,缓缓地行来一队行列。 仔细一瞧,竟真是一队半夜迎亲的队伍。 队伍最前面,走著几个面无表情的汉子,一个敲著铜锣,一个打著响鼓,还有两个,吹著嗩吶。那嗩吶声,在这寂静的山野里,吹得是又高又亮,却听不出半分喜庆,反倒透著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队伍中间,是四个同样面无表情的轿夫,抬著一顶大红的轿。 队伍末尾,还跟著几个提著箱笼的丫鬟,想来,那里面装的,想必便是新娘的嫁妆。 就在那迎亲的队伍,从他身边经过时,轿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地掀开了。 那轿子里端坐著的新娘,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没有戴红盖头,头上戴著一顶华丽的凤冠。一张俏脸,在惨白的月光和浓雾的映衬下,显得美艷而又妖异。 她朝著清风,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顛倒眾生的笑容。 只一眼,清风便觉得自己的心神,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就断了。 什么山鬼娶亲,什么妖邪作祟,所有的警惕和戒备,都在那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平所见,最美的风景。能见她一面,便是死了,也值得。 清风双眼瞬间变得迷离,夹在指间的那张符籙,也无力地飘落在地。 他什么道法都忘了,什么戒律都拋在了脑后,只是痴痴地、呆呆地,跟在了那迎亲队伍的后面,一同走进了那无边的浓雾之中。 --- 连州。 夜色渐深,一处酒坊里,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酒坊正中,摆著一张方桌。一个身著灰色道袍的道人,正与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相对而坐。 两人面前,都已摆满了空荡荡的酒碗。 “喝!喝!喝!” 周围,围了一圈膀大腰圆的汉子,正扯著嗓子,大声地叫好助威。 那道人端起面前那碗烈酒,一仰头,便一饮而尽,隨即,將空碗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对面的书生,脸色早已涨得通红,看著面前那碗还未动的酒,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又是几大碗下肚,那书生终於是撑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著那道人,拱了拱手,舌头都有些打结。 “道长……道长海量……在下……在下,再次甘拜下风!”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好!” “青阳道长好酒量!” 眾人齐声呼喊:“青阳!青阳!青阳!” 那被称为青阳的道士,正是黎言清。他站起身,对著眾人抱了抱拳,咧嘴一笑。 “承让,承让。” 他付了酒钱,从墙角拿起自己的行囊,又將那早已烂醉如泥的书生,一把架起,便准备回客栈休息了。 此时的他的背上,只剩下了黑剑和桃木剑,那把王渊虹给他的铁剑,早已在之前的某场恶战中,被他用断了。 他架著那醉醺醺的书生,心中暗自吐槽:“这聂书生,怎么跟诸葛霖一个德行?非要找我喝酒,结果每次喝倒了还得我来处理。” 黎言清摇了摇头,认了命。 净是遇到些酒鬼。 到了客栈,黎言清將那聂书生扔在了他房间的床上,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这聂书生,本名叫做聂远道。 前些日子,黎言清从別处来到这连州地界前,路过一处山头时,正巧在一伙山匪的寨子里救下了他。 那些个山匪,见聂远道生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正打算先“享受享受”,然后再將他杀了吃了。 哪知道,这附近刚好有妖邪作祟,黎言清循著妖气找上了门。 他灭了那妖邪之后,看著这满寨子的恶人,便也懒得再分什么人妖鬼怪,顺手便將他们也一併清理了。 作为一伙山匪,他们也算是倒霉至极了。 带著这书生到了连州城后,聂远道见黎言清腰间,时常掛著个酒葫芦,便知道他是个嗜酒之人,正巧他也是。 於是他便每天都拉著黎言清来这酒坊喝酒。 可结果,却是每次他自己都喝得烂醉如泥,怎么也喝不倒黎言清。 一来二去,由於他们连续几日都在这酒坊拼酒,周边的酒客们也都知道了,这里来了个酒量深不可测的年轻道人。 於是,便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第2章 喧嚷 却说第二日,天光大亮。 黎言清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腹中早已是飢肠轆轆。他推开隔壁聂远道的房门,见那书生正坐在桌前,揉著发痛的太阳穴,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走吧,聂秀才,”黎言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吃饭去。” 两人下了楼,在客栈大堂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见是他们,脸上立刻堆起了笑,麻利地提著茶壶过来。 “二位客官,今儿想吃点什么?荤的素的,小店都备著。” 黎言清也不理会身旁还在醒酒的聂远道,自顾自地將那写著菜名的木牌拿了过来,扫了一眼,便朗声道:“荤的。” 他顿了顿,像是要將这几日腹中的油水都补回来似的,一口气报了下去。 “燕翅熊掌,猪蹄虎鞭。” “牛筋鹅肝,鸡腿鸭肠。” 也不管有什么忌口的,反正他也只是个野道士,哪知道什么道家忌讳。 一长串菜名报下来,別说那店小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一旁的聂远道,脸色都绿了几分。 “客……客官,您二位……吃得完吗?”店小二结结巴巴地问道。 “只管上便是。”黎言清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 等到小二一走,他才转过头,对著聂远道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聂秀才,今日的饭菜钱,依旧是要你出哦?” 那聂远道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道长提醒,聂某哪天不愿赌服输?” “那便好。”黎言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那今日,聂秀才可是还要与贫道比拼酒力?” 聂远道看了一眼桌上那还没上齐的饭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早已乾瘪的钱袋,刚到嘴边的一句“奉陪到底”,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乾咳了两声,端起茶杯,强作镇定地说道:“最近几日饮酒颇多,略感头疼。道长,来日再比,来日再比。” 黎言清见他这副模样,再也忍不住,连忙別过脸去,双肩不住地抖动,憋笑憋得脸通红。 不多时,一盘盘珍饈美味便流水般地端了上来。两人也不再多言,当即便风捲残云起来。一顿饭吃完,桌上杯盘狼藉,两人皆是心满意足地靠在了椅背上。 黎言清看向窗外,此时正值秋季,街上行人往来,神色安详,一派平和景象。只是那街边的梧桐,叶子早已枯黄,风一吹,便打著旋儿地飘落下来,平添了几分萧瑟。 风从窗欞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带著一丝微寒。 算起来,自己再来到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又是两三月过去了。 “道长在看何处?”身旁的聂远道见他望著窗外出神,开口问道。 黎言清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语气里带著一丝莫名的感慨:“看贫道的一生。好似这风中落叶,不知何处归宗。” 聂远道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瞭然的笑意:“道长可是想家了?” 黎言清回过神来,修正了一下表情,恢復了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哈哈一笑。 “那倒不是,”他摆了摆手,义正言辞地说道,“贫道只是还在想,何时才能除尽这世间邪祟,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真是个心怀天下、以苍生为己任的得道高人。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海量小说在 101 看书网,101????????????.??????任你读 】 聂远道看著他这副模样,只是笑了笑,没有戳破。 黎言清“誒”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说来,聂秀才可知这乱世之中,兵荒马乱,饿殍遍野。如连州这般安稳繁华的城池,还剩下几座?” 聂远道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 “怕是……只手可数。” --- 两人又是閒聊了几句,忽地,一阵嘈杂的人声从窗外传来,打断了客栈內的清静。 黎言清循声望去,只见街对面正有三人对峙,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其中两人身形魁梧,肌肉结实,穿著屠户常穿的短打褂子,长得颇为相似,站在一起,应是兄弟。 而他们对面,则是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面容俊俏,腰间挎著双刀,正一脸怒意地与那两兄弟对峙著。 “这连州城,看著平和,火气倒是不小。”聂远道端著茶杯,淡淡地说了一句。 “黎言清嗤笑一声,“我看那刀客,也不像是个怕事的主。” 只听那屠户兄弟中为首的一人,扯著嗓子对周围的看客喊道:“诸位,快来看,这小白脸,卖劣刀於我,不出五日就不可再用!今日,被我逮个现行,却是不肯承认!” 未等他身旁的兄弟附和,那持双刀的年轻人便厉声反驳:“黄屠户!你莫要污衊我,我陈某从来不卖劣刀!” 那黄屠户哼了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断刀,举到眾人面前。只见那刀刀身已然碎裂,刀柄也腐朽不堪,唯有刀鍔之上,还清晰地刻著一个“烈”字。 “陈烈!”黄屠户指著那字,逼问道,“说,这刀是与不是你卖与我兄弟二人的?” 那名叫陈烈的年轻人见了这柄断刀,脸上也是一阵青白,显然是百口莫辩,却依旧梗著脖子,嘴硬道:“我陈某,从来不卖劣刀!” “好个奸商!”黄屠户將断刀往地上一扔,对自己身旁的兄弟喝道,“老二,给我打!” 兄弟两人捏著拳头,提拳便要上前。那陈烈也不示弱,当即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摆开了架势。 “要打起来了。这屠户兄弟看著孔武有力,那小白脸却也气势不弱。” 眼看一场街头斗殴就要上演,忽地,一阵马蹄嘶鸣之声传来。眾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队衙役骑著马,正朝著这边赶来。 为首的捕快勒住马韁,目光威严地扫过眾人,沉声喝道:“何人在此喧闹?” 那陈烈一见官差来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指著对面喊道:“官爷,这两屠户要害我!” 两屠户也不甘示弱,立刻反驳:“官爷,是这奸商卖劣货与我,还不承认!” 那捕头听了两人的说辞,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他只是不耐烦地一挥手,说道:“先不论你们的事情,在此扰乱秩序,都先跟本官去衙门走一遭吧!” 说罢,他手一挥,身后的衙役们便一拥而上,將还在爭辩的三人尽数拿下,押著便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周围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可看,也便一鬨而散。 观完,聂远道说道:“倒也算公允,先息事寧人,再论是非。” 黎言清喝了口茶,顺著说下去:“可能吧。” 第3章 鬼市 二人目送著那队衙役和闹事的三人远去,街上的喧囂也隨之平息。 黎言清端起茶杯,將最后一口茶水饮尽,聂远道则从怀中摸出些碎银子,放在了桌上,算是结了帐。 吃吃喝喝之后,聂远道的脸色却微微一怔,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连忙站起身,对著黎言清抱了抱拳。 “道长,”他略带歉意地说道,“今日聂某忽有要事在身,今晚,恕不能再与道长相伴了。” 黎言清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摆了摆手:“无妨,聂秀才有事便自去忙,贫道在此等候便是。” 他嘴上说得客气,心里却已开始暗自揣测。 “这书生神神秘秘的,说是要事,別不是要去哪家青楼楚馆,喝喝酒,顺便再秀一秀他那几句酸腐词句吧?” 聂远道並不知道黎言清心中所想,又拱了拱手,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便匯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是夜。 客栈的房间里,一盏油灯如豆,在桌上静静地燃著。 黎言清盘腿坐在床榻之上,將那本妖魔录翻了开来。 书页无风自动,最终停在了一张黑页之上。墨色的纸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幅新的图像。 那是一个身著古代將领盔甲的鬼物,身形魁梧,手持长戟,面容威严。与其他妖魔鬼怪的狰狞可怖不同,这只將军模样的鬼,脸上竟透著一股凛然正气。 当然,黎言清心中清楚,人尚不可貌相,何况是这册子上的妖魔鬼怪。 只是,这鬼物身在何处,又该去何处寻它,却是个问题。 自打进了这连州城,黎言清心中便隱隱升起一股不想离开的念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或许是厌倦了乱世的奔波,难得寻得一处安寧之地,便想多停留几日。 反正时日尚足,他想,就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也无不可。毕竟,这世道,如此安稳的城池,確实不多了。 先睡。 黎言清將妖魔录合上,放在枕边,吹熄了油灯,便躺下歇息了。 夜半时分,本该是万籟俱寂之时。 睡梦中的黎言清却猛地惊醒,一股刺骨的阴冷之感,正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两眼一睁,立刻翻身下床,警惕地看向窗外。 窗外,並非深夜的漆黑,也非白日的明亮。天色呈现出一种昏黄,恰似黄昏,却不见晚霞与落日。 更让他心生疑竇的是,本该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此刻竟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嘈杂之声。 黎言清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將窗户推开一道缝隙,探出头去。 只见客栈外的街道上,不知何时竟凭空出现了一座热闹的市坊。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说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他皱了皱眉,决定下楼一探究竟。正好睡醒了,腹中也有些空空,吃点东西也好。 黎言清走下楼,迈出客栈大门,便匯入了那热闹的市坊之中。他寻了一家看著还算乾净的餛飩店,在摊前的长凳上坐下,朝著里面喊了一声。 “小二,来份餛飩,加个蛋!” “好嘞!” 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应和声。不过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餛飩便端了上来。 只是,黎言清看著眼前这碗餛飩,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他从袖中拈出一张清眼符,又用了一张寻妖符,真气催动之下,眼前景象却无半分变化,鼻息之间也未闻到任何妖物的腥臭。 他心中疑竇更甚,不再犹豫,指尖一翻,一张通幽符已然扣在掌心。 真气到处,符纸自燃。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变了。 那碗中哪里是什么清汤餛飩,分明是一碗粘稠的血水!汤里飘著的,也不是什么皮薄馅大的餛飩,而是一颗颗还在微微转动的眼珠子!至於那颗臥在碗边的蛋,更是不知道从哪个部位割下来的部分臟器! 黎言清猛地抬起头,只见那店小二,正將自己那颗早已腐烂的头颅从脖子上摘下,又从胸腔里抽出自己的一截肋骨,当作汤勺,在面前那口大锅里搅动著。他舀起一勺汤,送到自己的头颅嘴边,尝了尝咸淡。 而那口锅里,煮著的,也儘是些残肢断臂,半头烂肉,翻滚著一锅浓稠的血汤。 这哪是什么正经市坊!分明是来到了鬼市! 黎言清只觉得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怎么会进入到鬼市来?” 他心中惊疑不定,想到。 “我身处城中客栈,活人为多,阳气应盛,怎么会无端陷入这阴邪之地?” 那鬼小二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將自己的头颅重新安回脖子上,凑了过来,咧开那张烂到耳根的嘴,问道。 “客官为何不食啊?可是不合胃口,我可为你重做一份。” 黎言清强压下心中的翻腾,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不用,今日贫道还有些要事,先行告辞。” 说罢,他便站起身,转身便要离开。 哪知,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客官,”鬼小二的声音阴惻惻地响起,“还没付钱呢?” 黎言清心中一沉,脸上却挤出一个訕訕的笑容。他从怀中摸出几枚碎银,放在了桌上。 哪知那鬼小二看了一眼,说道:“这哪是钱!?客官,莫要唬我!” 说著,他竟將另一只手伸进了自己那早已腐烂的肚腹之中,掏出了一把沾著污血的东西,摊在黎言清面前。 “客官你看,”他指著那堆东西说道,“这才是钱啊!” 他拿出来的,正是几张湿漉漉的纸钱。 鬼小二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客官不会是要赖帐吧!” 他话音一落,整个鬼市瞬间安静了下来。四周那些原本还在各自忙碌的鬼物,竟齐刷刷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了黎言清。 第4章 清风 黎言清暗道不妙,周遭那一道道阴冷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尖针,刺得他背脊发凉。 他右手已然握住了腰间的黑剑剑柄,体內真气悄然运转,正欲拔剑而出,在这鬼市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忽地从他身后传来。 “我来出。” 紧接著,一只乾净修长的手从黎言清身侧伸出,將一沓厚厚的纸钱,轻轻地放在了鬼小二面前的桌案上。 黎言清动作一顿,循声回头望去。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著一个年轻道士。那道士身著藏青色道袍,身形挺拔,长发用一根木簪整齐地束在脑后,面容清俊,气质出尘,与这鬼市中污秽横流的景象格格不入。 那鬼小二见到桌上的纸钱,脸上那狰狞的表情瞬间一收,咧开嘴,露出一个諂媚的笑容。它手脚麻利地將纸钱收起,塞回自己腐烂的肚腹之中,便不再纠缠,转身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隨著鬼小二的离去,周围那些鬼客投来的目光也纷纷移开,仿佛方才那场一触即发的衝突,从未发生过一般。 “多谢道友解围。”黎言清对著那青袍道士,抱拳说道。 那道士只是微微頷首,並未多言。他上前一步,拉住黎言清的手腕,说道:“此地不宜久留,道友隨我来。” 他的手掌温热,带著活人应有的温度。 黎言清没有反抗,任由他拉著自己,穿过一群群形態各异的鬼物,转过一道阴暗的巷弄。 巷子里隔绝了主街的喧囂,只有远处传来的鬼声鬼语,显得愈发空旷。 那青袍道士鬆开手,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昏黄的天色下,审视著黎言清。 “道友,”他开口问道,语气里带著一丝不解,“你是如何进入这鬼市的?” 黎言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摊了摊手:“贫道也不知道啊。在客栈睡得好好的,一睁眼,便到这儿了。” 那道士面色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微微沉思了片刻,像是在確认什么,隨即从怀中又拿出另一沓纸钱,塞入了黎言清的手中。 “鬼市之中,自然要用纸钱买物,切记不可再用阳间的银钱。”他叮嘱道,“此地鬼市,天黑而开,天明则散。你只需寻一处角落,耐心等候,待到天亮之后,鬼市自然会散去,届时,你便会回到现世,若是你之后再入鬼市,用此纸钱即可。” 黎言清接过那沓冰凉的纸钱,心中对眼前这道士的身份愈发好奇。 他再次抱拳,郑重地道了声谢。 “多谢道友指点。还未请教道友高姓大名?” 本书首发 读好书选 101 看书网,??????????????????.??????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那青袍道士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微笑,答道:“寧崖,道號清风。” “黎言清,道號青阳。” 黎言清回到。 “贫道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一步了,道友好自为之。” 清风没有多说。 他转过身,迈步走出巷口,那身青色的道袍没有丝毫迟疑,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由无数鬼影匯成的鬼海之中,仿佛他本就是这鬼市的一部分。 --- 黎言清谨记著清风的嘱咐,寻了个僻静的角落,一直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隨著第一缕晨光刺破那昏黄的天幕,整个鬼市便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消散、瓦解。 眼前的景象一阵恍惚,再定睛看去时,他已然回到了客栈的房间之中,仿佛那场光怪陆离的经歷,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他坐在客栈的房间里,调息打坐,恢復著在鬼市中耗损的心神。 算上昨日,聂远道已经离开接近两日了,却依旧不见半点踪影。 黎言清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並未过多在意。毕竟萍水相逢,各走各路,也是常事。 他提上剑,正准备出门去寻些吃食,刚走到客栈一楼的大堂,便听见邻桌几个茶客的閒谈,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城北那边可是出事了!” “可不是嘛!听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是那连环杀人贼子咧,听说这几夜又杀了好几个,昨晚被抓了个现行!” “当真是可恨!明明是个读书人,为何要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不过还好,如今此人已经被押在城北衙门的大牢里了。” 黎言清的脚步猛地一顿,端著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秀才模样的人…… 他心中一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下一刻,他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身形一晃,便已出了客栈大门,径直朝著城北衙门的方向而去。 到了衙门口,黎言清亮出自己青阳的碟度,对著守门的衙役拱了拱手,说道。 “这位官爷,贫道听闻自己一位姓聂的友人在此犯了事,想要求见捕头一面,问个究竟。” 那衙役见他气度不凡,又听闻过青阳在酒坊的名,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进去通稟了片刻,便出来了。 “捕头准了,跟我来吧。” ---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瀰漫著一股挥之不去的,说不上来的怪味儿。 黎言清跟著衙役,挨个牢房看去。除了些不认识的生面孔外,他竟还看到了几个熟人——那对为了一把破刀当街斗殴的黄氏兄弟,还有那个卖刀的年轻人陈烈,此刻都蹲在牢里。 而在这一排牢房的最末端,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同样书生打扮,只是衣服微脏,头髮微乱,脸上还带著几道擦伤,却依旧不减那份书生的斯文气。 他正靠著墙角,闭目养神,不是聂远道,又是何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黎言清的目光,聂远道缓缓地睁开眼。 他见到黎言清,脸上非但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狼狈,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哟,道长,”他懒洋洋地开口,语气里带著一丝调侃,“何处得来的消息,知道聂某被押於此?可是来救聂某出去的?” 黎言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他转过身,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不著痕跡地塞进了身旁那带路的衙役手中。 “这位官爷,”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贫道与友人单说两句。” 那衙役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他点了点头,说道:“只许两炷香的功夫。” 说完,他便转过身,走到了牢房的门口,背著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第5章 残秽 待那衙役退到门口,黎言清才走上前,隔著冰冷的铁栏,看著牢中那依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书生。 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聂秀才,那些人,真是你杀的?” 聂远道闻言,靠著墙壁,懒洋洋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道长,”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黎言清的眉头微微一挑,他审视著聂远道的眼睛,缓缓说道:“贫道感觉不太像。” “嘿嘿。”聂远道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阴暗的牢房里显得有些突兀,“还是道长了解我啊。” 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只是我百口莫辩。那几个人死的时候,恰好我都在场,又恰好只有我一人在场。你说巧不巧?然后,就被当成杀人贼给抓进来了唄。”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还算乾净的儒衫,继续说道:“不过嘛,目前案子还没定,你看,这不,我还没身著囚服嘛。” 黎言清看著他,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聂秀才且在这牢中安心待上几日,”他沉声说道,“贫道去联繫此地捕头,定会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道长。” 身后,聂远道的声音忽然响起,叫住了他。 黎言清回过头去,只见那书生正看著自己,眼神里似乎藏著什么话,嘴唇动了动,却又像是在犹豫。 最终,他只是笑了笑,指了指黎言清的后背。 “没什么,”他说道,“道长,你好似背上沾了些灰。” “灰?” 黎言清只当是方才在外面沾上的尘土,並未多想,只是隨手拍了拍后背,便转身离开了大牢。 黎言清径直去了衙门的前堂,找到了衙內捕头,城北的王捕头。 他將自己的来意说明,称聂远道是自己的友人,深知其为人,绝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此案必有蹊蹺。他愿意以道祖为誓,协助衙门查清此事,並且绝不会因私情而罔顾公法。 那王捕头听得黎言清这番话,沉思了片刻,便点头应允了。 “既然道长愿出手相助,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此案,就多多拜託道长了。” 待到深夜,黎言清才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客栈的房间。 他將背上的剑一一解下,靠在桌边,又隨手將身上的道袍脱下,准备换件乾净的。 101看书 读小说就上 101 看书网,??????????????????.??????超顺畅 全手打无错站 就在他將道袍搭在椅背上时,他才终於明白,下午在牢里,聂远道所说的“灰”,究竟是什么了。 只见那件灰色道袍的后心位置,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手臂。 那是一只惨白、半透明的手臂,死死地抓著道袍的布料,也不知道是哪个幽魂的残肢,竟无声无息地沾在了他的身上。 黎言清倒是嘴角一咧,露出苦笑,不知道是笑自己这么久没发现还是別的什么。 但是,此鬼臂,寻常人,断然看不见此等阴秽之物。 “不过,这么说来……” 黎言清看著那只鬼手,想到。 “那书生,也不是常人。” “等到他出来之后,一定要与他详谈一番。” --- 待到第二日,黎言清便依约来到了衙门。 刚一踏入前厅,一个二十岁左右、身著捕快服饰的年轻男子便迎了上来。 “你就是叔父所说的道长了吧?” 不等黎言清回答,他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在下王温,是负责此案的捕快。” 黎言清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叔父?” “哦,”王温连忙解释道,“王证王捕头,正是家叔。” 黎言清一下明了,也对著他抱了抱拳:“贫道黎言清,道號青阳。” “事不宜迟,道长,你跟我来。”王温也不多客套,领著黎言清便往衙门后院走去。 两人来到了一处阴冷的房间前,门楣上掛著“陈尸房”三字。 王温推开门,一股混杂著药草与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领著黎言清走到三张盖著白布的停尸床前,將白布一一掀开。 床上躺著三具尸体,二男一女,正是昨夜命案的死者。他们的死法一致,皆是心口处一道狭长的剑伤,一剑穿心,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多余的伤口。 王温看著那三具尸体,沉声问道:“道长,你是否觉得奇怪?” 黎言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我也不瞒你了。”王温嘆了口气,继续说道,“其实,那书生,我们知道他大概率不是凶手。” “这些日子来,城里不止死了这三个人。估摸著加起来,前前后后死了有二三十来个吧,具是相同的死法。” “这次,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你那朋友每次都先於我们在场,你说这奇不奇怪?民怨沸腾,我们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先將他抓起来,平一下民愤。这也是无奈之举。” 黎言清的眉头微微一挑:“还有这样的事情?” “是啊。”王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昨日,叔父告诉我,这案子拖了这么久都没破,怕是有些蹊蹺,万一有妖邪作祟,也可说得通。於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黎言清知道他想说什么,怀疑有妖邪,那自然就需要道士出手。 “如若不是妖邪,那许是那贼子行事颇快,我们衙门的人,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王温继续补充道。 黎言清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俯下身,伸出手,在那几具冰冷的尸首身上,仔细地触摸、探查著。 他自顾自地在一旁说著,过了会儿,黎言清才直起身,问道:“王捕快,可有之前因此案死去之人的尸首?” 王温“啊”了一声,答道:“有,都还停著。” 他领著黎言清,又去了另一间更大的陈尸房。將几张停尸床上的白布掀开,只见上面躺著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凶手並非是挑著特定的人群下手。 黎言清依旧俯下身,一一探查著那些尸体。 良久,他才站起身,口中喃喃道:“怪哉。” “哪里怪了,道长?”王温连忙问道。 黎言清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指著那些尸体,沉声说道:“这些尸体,体內五臟具是残缺。或是缺了肾,或是少了肺,甚至有的,缺了二三样。” “但他们的死法,却都是一剑穿心而死。” 第6章 释放 出了陈尸房,那股阴冷潮湿的气味仿佛还沾在身上。 王温领著黎言清穿过几道迴廊,来到一处还算宽敞的屋子,想必便是他平日里办公的地方。 屋里算不上整洁,桌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案牘卷宗,墙角的兵器架上也隨意地靠著几把朴刀。 “道长请坐。”王温指了指一张还算乾净的椅子,自己则走到桌案后,提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黎言清坐下,也不喝茶,直接说道:“王捕快,贫道有一议。” “道长请讲。” “將那聂书生放出来吧。”黎言清的语气不容置喙,“他既然每次都恰好出现在案发之地,便说明他肯定知道些什么。將他关在牢里,於案情无益,反倒是断了线索。” 王温闻言,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道长,这……恐怕不妥。”他嘆了口气,“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好不容易抓了个『凶手』,才勉强將民心民言稳住。若是现在就將他放了,怕是会再生事端。” 他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不瞒道长说,我们其实也怀疑过这书生与案子有关,只是並非凶手。抓他回来后,也曾审问过几次,可他嘴巴严得很,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只好先將他暂时关押,又不能对他用刑。” “毕竟,”王温的脸上露出一丝属於公门之人的正直,“若是冤枉了好人,等日后抓到真凶,我等又该如何对得起这公正二字?” 黎言清点了点头,对这年轻捕快的品行倒也多了几分认可。 “贫道明白王捕快的难处,”他说道,“不必將他放出衙门,只需让他在衙门內自由活动便可。如此一来,既能安抚民心,也方便贫道向他问话,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来,毕竟他也算是贫道之友。” 王温思索了片刻,觉得此法可行,便点头应允了。 “好,就依道长所言。” 事情谈妥,黎言清心中一松。他端起茶杯,刚准备喝上一口,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问道:“对了,王捕快,方才在牢里,贫道还见到了另外几人。那对黄氏兄弟,还有那个卖刀的陈烈,他们又犯了何事,怎么也被关在里面了?” 王温听他问起,便从身旁那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了翻,抽出两份案牘,看了一眼。 “哦,你说他们啊。” 他指著其中一份说道:“那陈烈卖劣刀,虽说他嘴硬不承认,但人证物证俱在。只是他拒不赔钱,叔父的意思,是先將他关押几日,等他鬆了口,赔了钱,也就放了。” “至於那对黄氏兄弟,”王温又拿起另一份案牘,“他们二人,在公堂之上,竟敢贸然动手,衝撞官差,犯了王法。自然也要关上几天,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 他將案牘放回桌上,补充了一句:“没有当堂打板子,已经是看在他们是初犯,法外开恩了。” --- 当晚,衙门的后厨小院里,摆开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聂远道显然是这几日在牢里饿坏了,眼下重获自由,又是美酒佳肴当前,早已顾不上什么斯文吃相。他左手一只烧鸡,右手一个猪蹄,正埋头胡吃海喝,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黎言清坐在一旁,也不动筷,只是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看著他这副饿死鬼投胎般的模样,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聂秀才,”他晃了晃酒杯,开口问道,“可还满意?” 聂远道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抹了把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满意!满意至极!”他朝著黎言清竖了个大拇指,脸上满是佩服,“道长好本领啊,居然真能说服那些个狗……咳,官差,把我给放出来。” “小事,小事。”黎言清摆了摆手,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提起酒壶,又给聂远道那早已空了的酒碗满上,笑著说道:“聂秀才,今晚可敢再与贫道一拼酒力?我保证管够。” “贫道已经和王捕快说好了,”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肉,“这几日,算是衙门补偿你的,酒肉管够。只是,在你洗脱嫌疑之前,暂时还不能离开这衙门半步。等抓到了真凶,自会放你出去。” 那聂远道本就是个好酒之徒,又在牢里憋了好几天,此刻听得此言,哪里还忍得住。 他想也未想,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答道:“来!为何不来!前几日未曾贏过道长,又几日未曾饮酒,今日,我必能胜过道长!”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结局,还是一样。 那自詡酒量不凡的聂书生,又一次被黎言清喝趴在了酒桌上。他双颊坨红,眼神迷离,身子摇摇晃晃,已然是有了八九分的醉意。 黎言清依旧是面不改色,他提起酒壶,又给聂远道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酒碗里,添了些酒。 “聂秀才,”他笑吟吟地问道,“可还满意?要不要,再喝一盅?” “喝……嗝……为何不喝!”聂远道伸出颤巍巍的手,端起酒碗,嘴里含糊不清地答道。 但他其实已经是神志不清,连碗都端不稳了,酒水洒了大半,湿了前襟。 黎言清嘿嘿一笑,將自己的酒碗放下,身子微微前倾。 “贫道感觉,聂秀才今日有些不胜酒力了啊。”他状似隨意地说道,“可是这几日有何要事缠身,心神不寧,导致酒力下降了?” 那聂远道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拍桌子,红著脸,借著酒劲儿朗声骂道:“还不是那些个阴差!他娘的,不把我们阳差当人看!我又不是死人,肯定会累啊!” 话一出口,他自己便愣住了。 黎言清听著,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看来不止那边世界,就算连这方世界,都有“九九六”加班,不把人当人看。 不过,他忽地又反应了过来聂远道好似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词。 阴差?阳差? 然后嘖了一声。 第7章 阳差(1) 那聂远道自知失言,酒意瞬间像是醒了大半,但为时已晚。他看著黎言清,眼神有些闪躲,吞吞吐吐地说道:“好……好你个臭道士,竟这般套我的话。” 黎言清却是不急不躁,只是將眼前那碗酒端起,一饮而尽,然后笑眯眯地看著他。 “我道前几日聂秀才为何拋下贫道,匆匆离去,”他慢悠悠地说道,“原来,是有如此重要的事情要办啊。” 见说漏了嘴,聂远道索性也不装了,两人又閒扯了几句,说的都是他对阳差工作上的一些吐槽。 但不过两柱香,那聂远道再也撑不住,脑袋一歪,便趴在桌上,竟是直接睡了过去,还隱隱传来了鼾声。 “看来,他还是对我挺信任的。” 黎言清看著聂远道那副毫无防备的睡顏,如此想到。 --- 第二日醒来,聂远道扶著墙壁,晃晃悠悠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摸了摸发痛的头,脸上满是宿醉后的疲惫,脑子还有些不清晰。 想必是昨夜又喝多了。 “定是那臭道士又给我灌酒。” 他刚走到院子里,便看见黎言清正坐在石桌旁,悠然地品著茶。见他出来,黎言清提起桌上另一只早已备好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醒酒茶。” 聂远道也不客气,走上前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下肚,那股昏沉的头痛感才稍稍缓解。他从怀中摸出隨身的布巾擦了擦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想必道长有很多想要问的吧。”他坐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自觉失言,但是,告诉你们行道之人也是无妨。” 然后,聂远道顿了顿,眼神变得郑重了几分,继续说道:“况且,道长对我有救命之恩。” 黎言清嘿嘿一笑,心中暗道。 “这聂远道还是懂得起。” “好,”他將茶杯放下,“那贫道也就不客气了。” 他看著聂远道,直接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阴差,贫道倒是知道。可你昨夜所说的阳差,又是什么?” 聂远道解释道:“通常来说,阴差,便是人死后寿元已尽,前来引导亡魂归往地府的鬼吏。” “而阳差,”他指了指自己,“则是负责处理那些因怨气、煞气而化作厉鬼、煞魂,滯留阳间作祟的东西。某些职能上,会和你们道士重合。不过,我们在对待厉鬼煞魂上並不会將其湮灭与直接超度投胎,而是重新带回地府。” 未等黎言清继续发问,聂远道倒是先自嘲地笑了笑。 “说来惭愧,”他摇了摇头,“我这个本该是去捉鬼的阳差,前些日子,却差点死在了阳人的手上。” “那日我正要前往连州,路过那处匪寨,本想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哪知我武艺不精,对付五六个山匪尚可,可敌人一多,剑会卷刃,人会乏力,最终便成了他们的手下俘。” “若不是我生的一副好皮囊,他们想先整点龙阳之好,再吃了我泄愤,恐怕道长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早已在他们的肚腹之中了。” 黎言清听了,心中瞭然,难怪那日救他之时,见他衣衫不整,神情狼狈。 “那你前两日独自离去,又是去做什么?”黎言清问道。 聂远道的神色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地府里的阴差与我说,这连州城很怪,他们奉命前来勾魂,却屡屡无功而返,像是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城外。於是,便让我这个离得最近的阳差,前来查看一番。” “那日,我的寻鬼尺忽地有了动静。” 说著,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尺子。那尺子约莫一掌长,通体由青铜所铸,造型古朴,上面刻满了繁复的符文。他將尺子在黎言清面前晃了晃。 “可等我赶到之时,那三人却早已死亡,我晚来了一步。”他皱起了眉头,“此事应该不是凡人作案,但是奇怪的是,若是鬼物,又怎会用剑?” “但还有更奇怪的。”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对黎言清说道:“我到之时,寻鬼尺对那几具尸体也有反应。但是我用尽法门,却看不见周遭有任何鬼物的踪跡。” “属实怪哉。” 黎言清听完后,摸了摸下巴,沉思了片刻。 “那確实挺怪的,我还道前几日聂秀才应是去哪个青楼寻欢作乐去了。” 说完这句,聂远道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显然被呛住了。 然后,未等他反驳,黎言清抬起头,看著聂远道,话锋一转。 “聂秀才,你可知道鬼市?” 聂远道闻言,点了点头:“这我肯定知道。顾名思义,鬼之市坊嘛。这东西在阳间確是罕见,须得极阴之地,才有些许可能形成。道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黎言清便將自己前夜误入鬼市的经歷,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夜我正在房中歇息,却被一股阴冷之气惊醒。一睁眼,窗外天色昏黄,本该寂静的街道,竟凭空多出了一座热闹的市坊。” “贫道心中生疑,便下楼查看。那市坊之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於耳,与寻常夜市並无二致。我腹中飢饿,便寻了一家餛飩摊坐下。” 黎言清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 “那小二端上来的餛飩,看著热气腾腾,闻著也香。可我心中总觉得不对劲,便用了通幽符。这一看,险些没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那碗里,哪是什么餛飩,分明是一碗血水泡著一堆眼珠子!那店小二,更是提著自己的脑袋,用自己的肋骨在锅里搅动!” 然后又继续说了自己如何脱险的。 聂远道听得是目瞪口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他断然说道,“连州城人口眾多,市井繁华,阳气鼎盛,怎么可能会凭空出现鬼市?这不合常理!” “贫道也觉得不合常理,”黎言清说道,“可事实就是如此。那鬼市中的景象,贫道至今还歷歷在目。” “而且,”聂远道的神色愈发凝重,“依道长所言,那鬼市之中,竟还有一个名叫寧崖的活人道士,还能在其中行动自如。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违反常理!” 黎言清看著他,语气平静地强调道:“贫道所言,无一句虚言。” 聂远道眯起了眼睛,陷入了沉思。他將黎言清所说的鬼市,与自己遇到的连环命案联繫在一起,脑中那团乱麻般的线索,似乎渐渐有了一丝头绪。 良久,他才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他说道,“这连州城怪的地方,远比我想像的要多。如此说来,那些阴差进不来,倒也算是不合理中的合理了。” 第8章 阳差(2) 从聂远道那里得了这番惊人的言论,黎言清心中那团关於连州城的迷雾,不仅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厚了。 他没有在衙门后院多做停留,安顿好聂远道后,便径直回到了前堂,再次找到了王温。 “王捕快,”黎言清开门见山,“贫道已经问过了,那聂书生,確实知道些什么。” 他並未將阳差之事和盘托出,毕竟此事过於惊世骇俗,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信。 “只是,”他话锋一转,“他所知之事,似乎与案发现场有关。如若想要侦破此案,还需他的协助。” 王温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道长,这恐怕不妥。”他皱著眉说道,“那书生如今是待罪之身,明面上还是此案最大的嫌犯。若是將他放出衙门,拋头露面,恐会再次引起城中百姓的恐慌。” “这个简单。”黎言清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顾虑,不紧不慢地说道,“只需给他换一身行头,再將面容遮住,不让旁人认出即可。若是王捕快还不放心,我等出去查案之时,你也可一同跟隨,亲自看管。” 王温沉思了片刻。 他本就相信聂远道並非真凶,如今有黎言清作保,再加上这个法子听起来也確实可行,便不再犹豫,点头应允了。 “好,就依道长所言。” 回到衙门后院,黎言清將这个消息告诉了聂远道。 “聂秀才,你可以出去了。” 聂远道一听,脸上顿时喜出望外,差点就要从石凳上跳起来。 “当真?!” “自然当真。”黎言清点了点头,隨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要委屈你一下,换身行头。” 聂远道的眼角狠狠地抽了抽,脸上的喜色也凝固了几分。他看著黎言清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换……换成什么样?” 过了一会儿,换完了。 只见聂远道从头到脚,都被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更是用黑布蒙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活脱脱一个即將要去作案的恐怖分子。 他站在院子中央,浑身不自在地扭了扭。 终於,他还是没忍住,一把扒开脸上的面巾,大口地喘了口气,对著一旁抱臂看戏的黎言清喊道:“我说,道长!要把我的脸全遮起来,好歹也换块透气一点的布吧!这布又厚又闷,时间一久,我岂不是要从阳差当场变成阴差了?” 黎言清嘿嘿一笑,连忙上前,装模作样地帮他整理了一下那块蒙面黑布。 “哎呀,是贫道的疏忽,忘记了,忘记了。” 他嘴上道著歉,可脸上那副憋著笑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心怀愧疚,还是纯心搞怪。 收拾妥当之后,聂远道才想起一事。 “道长,我还有些东西落在牢里了,得去取回来。” 於是,二人又去找了王温,说明了情况。王温倒也爽快,直接给了他们一块出入大牢的腰牌。 两人再次来到那牢房。聂远道径直走向自己之前待过的那间,从墙角的乾草堆里,摸了一个小包袱出来。 本想拿了东西就走,哪知,隔壁牢房里,那对黄氏兄弟中的兄长,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们。 “道长!你且过来一下,我有一事相求。” 黎言清闻言,脚步一顿,便走了过去。 “说吧,什么事儿?”他隔著铁栏,看著那屠户兄弟,“贫道若能做到,自当尽力而为。” 那黄氏兄长脸上露出一丝恳求之色。 “不瞒二位,”他说道,“我兄弟二人自幼丧父,家中尚有一位八旬老母,无人照顾。这几日我二人被关押在此,虽说也曾託过衙役大哥帮忙照看一二,但心中,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望二位能得空,替我们前去看望一番,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说完,他便拉著身旁那个略显迟钝的弟弟,隔著铁栏,朝著黎言清和聂远道,重重地拜了一拜。 “多谢!多谢二位了!” 黎言清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说完,他却並未立刻离去,而是朝著那黄氏兄长,伸出了手。 那黄氏兄长一愣,有些不解地问道:“道长,这是……?” “当然是酬劳了。”黎言清的语气理所当然,“一事一因果,居士难道不知?” 那黄氏兄长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道长,眼下我兄弟二人身无长物,实在是……” 他想了又想,转身从牢房最里面的角落里,將一个东西拿了出来。 正是那把被他当街指认,刀身碎裂、刀柄腐朽的劣刀。 在他拿出这把刀时,一旁牢房里的陈烈,下意识地將目光投了过来,眼神复杂,却依旧没有说话。 那黄氏兄长將断刀从铁栏的缝隙里递了出来。 “道长,眼下只有此物,还望道长莫要嫌弃。等到我二人出狱之后,定当再备厚礼,聊表谢意。” 黎言清笑嘻嘻地將那把破刀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 “一物就够了。” 说完,他要了黄氏兄弟家所在地址,便不再多言,与聂远道一同转身离开了这间牢房。 -- 出了大牢,重见天日。 黎言清的目光,落在了聂远道手中那个小小的、用粗布包裹著的行囊上。 “聂秀才,”他状似隨意地问道,“你方才从牢里取出来的,是什么宝贝?竟让你如此贴身收藏。” 聂远道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他也不避讳,直接將那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只见那布包之中,静静地躺著一柄剑。 说是一柄剑,却又不像。那剑的剑刃竟是柔软的,如同腰带般被一圈圈地卷了起来,只露出一个古朴的剑柄,整把剑被收缩得极小,若不仔细看,倒像是个奇特的铁环。 “一把剑而已。”聂远道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黎言清的眉毛微微一挑,“若是寻常刀剑,想必聂秀才扔了也不可惜。能让你如此珍视,想必此剑,定有不凡之处吧?不知聂秀才,可否为贫道解惑一二?” 聂远道听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那股属於读书人的骄傲,又回来了。 “那是自然!”他將那柄软剑重新包好,语气里带著一丝炫耀,“此剑名为缚魂,乃是阎罗亲赐的阳差之剑,专斩世间恶鬼!” 不过,他话刚一出口,脸上的得意便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脸上露出一股子懊悔的神情。 而黎言清则是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第9章 暴雨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衙门。 聂远道那一身黑衣蒙面的怪异打扮,自然是引来了街上行人不少好奇的目光。不过,他本人倒是浑不在意,只是跟在黎言清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眼下尚未天黑,聂远道那把青铜寻鬼尺也未有半点反应,想来那作祟的东西,暂时还不会出现。 黎言清便打算先去完成黄氏兄弟的嘱託,看望一下他们的老母亲。 走在前往黄家的路上,黎言清將那把断刀拿了出来,在手上细细地把玩著。 这刀虽已碎裂腐朽,看似一堆废铁,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其原本的做工极为精良。刀鍔处的纹饰雕刻得一丝不苟,刀柄的配重也恰到好处,完全不输於大师之作。 如此好刀,又怎会在短短五日之內,便不堪使用,化作劣品? “怪哉。”黎言清心中暗道。 但他並未在此事上过多深思,毕竟,这连州城里怪异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最终拐进了一条鲜有人跡的巷子。在巷子的最深处,他们找到了黄家。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院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其中一扇半掩著,另一扇则虚虚地靠在门框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响,不似有人在家的模样。 黎言清看著那半掩的门扉,眉头微微一皱。 “虽说这连州城繁华安定,”他侧过头,对身旁的聂远道说道,“但也未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步吧?” 二人对视一眼,瞬间便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出情况了。 整座庭院都静悄悄的,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 屋檐下的酱菜罈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墙角的柴火也堆得一丝不苟,丝毫看不出有被人袭击过的痕跡。 他们將整座宅邸都寻了个遍,从正堂到臥房,再到后院的厨房,別说是贼人的踪跡,就连黄氏兄弟那位老母亲的身影,也未曾见到。 黎言清隨便在院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將手中的黑剑收回鞘中。 “可能是我们多虑了吧,”他说道,语气里带著几分不確定,“兴许是老人家出门买菜,年纪大了,一时忘记关门了?” 聂远道没有说话。他將蒙在下半张脸的黑布扯了下来,依旧站在主厅的门口,眉头紧锁,像是在沉思著什么。 (请记住 读好书选 101 看书网,??????????????????.??????超讚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黎言清从袖中摸出一团用油纸包著的东西,朝著聂远道扔了过去。 聂远道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打开一看,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糕。 “这是什么?” “连州城的糰子,”黎言清自己也拆开一块,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挺好吃。” 忽地,天色一转。 本来还是天光正亮的下午时分,天空竟毫无徵兆地,迅速地昏暗了下来,如同被人泼了一层浓墨。 紧接著,院子里平地起风,捲起地上的落叶,呼啸作响。 两人皆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就算是天有异变,也不可能变得如此之快! “砰——” 院门被一股狂风猛地吹上,重重地合拢。 但奇怪的是,那两扇本该不堪一击的破旧木门除了合上有声音外,在如此狂风之下,竟没有发出其他的半点声响。按理来说,早就该被吹得吱呀作响,甚至四分五裂了。 黎言清连忙將手中的糰子一齐咽下,然后捶了捶胸口,然后站起身,握紧了剑柄,问道聂远道。 “聂秀才,我们这是……入结界了?” 聂远道勉强在狂风中站稳脚跟,脸色凝重地回道:“恐怕是的!” 话音刚落,天上便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势极大,豆大的雨点混著狂风,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糊在脸上,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黎言清只好转过身,背对著风雨,试图看清院中的景象。 天空之中,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昏暗的天幕,紧接著,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黎言清猛地察觉到,背后,有东西。 与此同时,聂远道袖中的那把青铜寻鬼尺,也开始疯狂地嗡鸣震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 “道长!”聂远道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有些变形,“东西来了!就在屋顶!” 黎言清迎著狂风暴雨,重新转过身去。 只见那主屋的屋顶之上,不知何时竟已站著两个人影。 借著闪电一闪而逝的光亮,黎言清勉强能够看清他们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著將领盔甲的男人,和一个劲装打扮的女子。 那將军手持一桿长戟,身形魁梧,面容冷峻,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如寒星,竟透著一股说不出的凛然正气。而他身旁的女子,面容清美,身负长剑,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窈窕的身段,赫然一副女侠的模样。 虽说这二人出场的气势颇为正派,但聂远道那把寻鬼尺可不会骗人。按照它此刻的反应来看,眼前这二人,哦不,二鬼,俱是大鬼。 “聂秀才,”黎言清压低了声音,“你那尺子,可曾见过反应如此剧烈的?” “从未!”聂远道的声音里带著一丝凝重,“这二鬼的道行,怕是极高!” 那女子身形一动,便从屋顶之上轻巧地跃下,稳稳地落在了院中,溅起一圈水。而那將军,则依旧如山岳般,在屋顶上岿然不动。 她看著黎言清和聂远道,冷声喝道:“二位,从何而来,又要往何而去?” 二人也未曾再去多想为何那二鬼会有如此接近实体的感觉。 然后,聂远道上前一步,將寻鬼尺横於胸前,朗声答道:“我奉阎罗之令,前来连州引魂归去!你们又是哪里来的恶鬼,胆敢在此作祟!” 而黎言清则是未作回答,但是心中已有定夺,这將军鬼的模样,与妖魔录上的那鬼將赫然一模一样。 而在听到“恶鬼”二字后,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哈哈笑了两声。 待到笑声一收,她眼中寒光一闪,反手便抽出了背后那柄长剑,剑锋直指聂远道,身形一晃,便要上前向聂远道砍去! 见聂远道即將遭难,黎言清也是抽出黑剑,迎了上去。 第10章 故剑 三人瞬间战作一团! 那女子长剑一振,剑锋一转,弃了聂远道,转而直刺黎言清面门。 黎言清横起黑剑格挡。 鐺的一声,两剑相交,一股阴寒力道传来,震得他手臂微麻。他立刻变招,手腕一沉,黑剑顺著对方的剑脊向下滑去,直削其握剑手腕。 女子反应极快,手腕一翻,剑身迴旋,巧妙地卸开了黎言清的攻势,同时左手捏成剑指,点向他的肋下。黎言清侧身避开,一脚踢向她的下盘。 与此同时,聂远道也已欺身而上。他手中软剑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女子的后心。那剑刃之上附著一层淡金色的气,专克鬼物。 女子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向后撩去,精准地挡住了聂远道的偷袭。 剑刃碰撞,发出一阵滋滋的轻响,溅起几缕黑烟。 黎言清见状,不再保留,攻势陡然变得大开大合。 他脚踩七星步,黑剑带著风声,一记力劈,直取女子天灵。女子不敢硬接,只得向后急退,暂避锋芒。 聂远道趁机跟进,软剑抖动,化作数道剑影,封死了女子所有的退路。 又斗了十数个回合,那女子虽剑法精妙,但在二人的夹击之下,也渐渐落入了下风,只能被动防守。 黎言清看准一个时机,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一记力劈华山,黑剑带著万钧之势,朝著那女子当头斩下! 女子大惊,只得举剑横在头顶,硬接下这一击。 “鐺!”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震得连连后退,脚下踉蹌,中门大开。 就是现在! 聂远道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软剑一抖,剑身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绕过女子格挡的长剑,剑尖带著一股气,直刺其心口要害! 眼看这一剑就要得手! 忽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带著一股无可匹敌的劲风,重重地插在了三人之间! “鐺!” 一声巨响,竟是那鬼將从屋顶之上,將手中的长戟扔了下来! 长戟入地三分,戟身兀自嗡鸣作响,激起的气浪將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逼退数步,也恰好救下了那即將遭难的女子。 黎言清和聂远道稳住身形,抬头望去,只见那鬼將不知何时,也已从屋顶上跃下,正静静地站在院中,一双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著黎言清手中的那把黑剑。 二人心中皆是一沉。 方才只是一桿掷下的长戟,便有如此威力。若是这鬼將亲自出手,他们二人,怕是毫无胜算。 自知不敌,两人便也不再动手,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与那二鬼遥遥对峙著。 院子里,一时之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那鬼將就这么静静地看著,良久,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你那把剑,从何而得?” 黎言清闻言,答道:“亡友相赠。” “亡友?”鬼將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剑隨同他入土已经快十年了,如何相赠於你?” 听他这语气,显然是认识这把剑的前主人,李伯尧。 黎言清的眉毛猛地一挑,也顾不上那瓢泼的大雨打在脸上,昂首,逆著雨看向那鬼將,丝毫不惧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滔天鬼气,反问道:“你认识李將军?” 鬼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转过身,对著身旁那女子,淡淡地说道:“武慕,走吧。” 那被称为武慕的女子,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命令。 她朝著鬼將抱了抱拳,应了声“是”,然后拔出那长戟,拿在手中,然后回过头,对著黎言清和聂远道冷冷地说道:“算你们,捡回了一条命。” 说罢,二鬼的身形便化作两道黑烟,冲天而起,瞬间便消失在了那昏暗的天幕之中。 隨著他们的离去,笼罩著整个院落的结界,也隨之消散。 天空中的雷云渐渐散去,那瓢泼的暴雨也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最终停歇。 庭院,又恢復了之前那副寂静的模样。 -- 结界散开后,两人立刻衝进屋內查看。 在最里间的臥房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老人。她倒在床边,双目紧闭,死去多时。 如果没猜错,她应该就是那黄氏兄弟的老母亲了。 而她的死法,与陈尸房里的那些尸体,別无二致——心口处一道狭长的剑伤,一剑穿心。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手笔了。”聂远道看著老人的尸体,脸色阴沉地说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皱起了眉头,“他们作为鬼魂,竟能提剑杀人,能直接干涉阳间之事。” “怪哉。” -- 二人回到衙门时,已是深夜。 他们將黄家老母的死讯,告知了王温。 黎言清並未將鬼將之事和盘托出,只说是那贼子跑得太快,且武艺高强,他们二人联手,也未能將其抓住。 黄氏兄弟在得知母亲的死讯后,悲痛欲绝,在牢中嚎啕大哭。王证见此情状,於心不忍,便提前批了他们的释放文书,让他们回去为母亲办理后事。 是夜,黎言清和聂远道住在衙门安排的客房之內。 聂远道点亮油灯,看著正在擦拭黑剑的黎言清,终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道长,那鬼將所说的,你这把剑,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言清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答道:“是贫道之前在一处名为夜阑村的地方,帮助了一游魂,事后,在其墓中所得。” “想不到,这鬼將竟与此剑的主人,还有如此渊源。” 黎言清抬起头,看向聂远道:“聂秀才,你可知晓这李伯尧將军?可知他的生平事跡,或是人际关係什么的?” 哪知聂远道听了,竟白了他一眼。 “道长,你莫不是在说笑?”他没好气地说道,“这世道如此兵荒马乱,我作为阳差,收鬼还来不及,又怎会有閒心去了解那些陈年旧事?再说了,按理来说,你们行道之人,不应该比我更了解这些吗?” 黎言清闻言,也是訕訕一笑。 “贫道,也不諳世事。” 第11章 灭门 黄家院落內,白綾素縞,四处飘落。 两名壮硕汉子的哭声,从灵堂內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迴荡在这座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淒凉。 “娘……娘啊……” 声音此起彼伏,哭得嘶哑,哭得撕心裂肺。 正是那对黄氏兄弟。 两人跪在简陋的灵柩前,哭得伤心至极,浑身上下都抖得不行。 他们回想起了母亲是如何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將兄弟俩拉扯长大,回想起了儿时顽劣,母亲跟在身后,一边责骂,一边为他们拭去脸上泥污的时光。 兄长更是自责不已,一拳拳地捶著自己的胸口。 “都怪我!都怪哥哥衝动!若不是我们被关进大牢,娘她……她又怎会独自一人在家,遭了贼人的毒手!” 弟弟虽要愚笨些,却也明白,从今往后,他们再也没有娘了。他只是抱著兄长的胳膊,哽咽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弟啊,”兄长拉著弟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哥哥我……这里疼,这里不好受啊……” 忽地,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幅幅模糊而又清晰的画面,猛地在他脑中炸开!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在恐惧著什么。他猛地放开了弟弟,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眼中流露出无尽的震惊与骇然,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嘴里不断地念叨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啊!” 他发出一声悽厉的大叫,整个人像是精神崩溃了一般,转身便要向院外跑去。 可是,他还没能迈出家门。 只见门檐之上,不知何时,竟已站著一个浑身黑衣打扮的人。那人手持一柄利剑,身形如同鬼魅,悄无声息。 未等黄氏兄长反应过来,那黑衣人便已从门檐上一跃而下。 她一句话也未说,手中长剑一抖,一道寒光闪过,便已直接穿透了黄氏兄长的胸膛。 黄氏兄长缓缓地低下头,看著自己胸口那柄冰冷的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嘴里,依旧在喃喃地念叨著。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弟弟见状,先是一愣,隨即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嘶吼。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兄长身边,將他抱在怀里,哭得比方才更加伤心。 短短时间之內,他便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那黑衣人並未立刻离开。他收回长剑,甩掉上面的血珠,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著那抱著兄长尸身痛哭的弟弟。 弟弟哭了一会儿,那悲慟的哭声,却忽地停了。 他猛然站起身,转过头来。 只见他那双本该充满悲伤的眼睛,此刻竟已是一片惨白,再无半点属於人的神采。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发出。然后朝著那黑衣人,猛地扑了过去! 黑衣人看著他这副模样,只是嘖了一声,语气平淡地说道:“果然,还是成了。” 然后,她手中长剑再次递出。 又是一剑,乾净利落地,了结了弟弟的性命。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身形一晃,便已跃上墙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但是,她未注意到,黄氏兄弟二人倒下的身躯却是开始散发黑气,身体不断抽搐。 -- 正是夜半,黎言清和聂远道正在衙內各自的房间里休息著。 忽地,聂远道袖中的寻鬼尺猛地一震,发出了急促的嗡鸣! 他立刻从床榻上坐起,来不及多想,一脚便踹开了黎言清的房门。 “道长!別睡了!出事了!” “咋滴了?” 他晃了晃手中震动不止的寻鬼尺。 “寻鬼尺有反应了!我要先去现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目的地……是黄家?” 说罢,他便要先行一步。临走前,他又回头对黎言清说道:“你可以一个人马上跟我来,也可以把王温叫上。不过,我得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黎言清才带著睡眼惺忪的王温,后一步赶到了黄家。 院门大敞著,里面一片死寂。 只见院內满地都是被雨水打湿的孝纸,而那对黄氏兄弟,则身著孝服,一前一后地倒在了院中,早已没了气息。 但黎言清注意到,他们身上匯集著一股阴戾之气。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王温看著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咽了口唾沫,问道:“道长……秀才……这……这是怎么回事?” 黎言清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警惕地环顾著四周。 “贼子还在否?”他沉声问道聂远道。 “还在附近,似是折返?”聂远道答道,他手中的寻鬼尺,依旧在微微震动。 黎言清闻言,拔出黑剑,凝神感知著周围的气息。 忽地,那两具本该死去的黄氏兄弟的尸体,竟毫无徵兆地,从地上爬起! 他们眼中饱含怒色,周身气息凶戾,胸口处,一团团黑气正不断地蕴集、翻滚。那模样,像是行尸,却又无半点尸气,倒更像是被怨气操控的厉鬼。 “吼!” 兄弟二人嘶吼著,一左一右,朝著三人猛扑而来!他们生前本就是屠户,此刻力道更是惊人。 “小心!”黎言清低喝一声,与聂远道一左一右迎了上去。 那黄氏兄长直扑黎言清,双臂大张,十指成爪,带著一股腥风抓向他的面门。 黎言清不退反进,黑剑一记横扫,逼开对方的利爪,隨即手腕一翻,剑柄狠狠地顶在了他的胸口。 另一边,聂远道也与那黄氏弟弟缠斗在了一处。 一番缠斗之后,黎言清才抓住一个破绽,一脚將那兄长踹倒在地,隨即而上,一剑刺入其天灵,將其彻底钉死。 而聂远道那边,也终於用那软剑,將那弟弟的四肢尽数斩断,最后一剑梟首。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从院墙之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了院门旁。 “咦?已经被你们解决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冷而又悦耳。 王温见状,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浑身黑衣的女人,定是这连环命案的真凶! 他当即拔出腰间的佩刀,指著那女人,厉声喝道:“我乃是连州捕快王温!识相的,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第12章 追杀 那黑衣女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直接无视了他,目光落在了黎言清和聂远道的身上。 见自己被无视,王温脸上顿时有些掛不住。他怒喝一声,提刀便要上前。 “王捕快,莫衝动!” 身旁的聂远道却一把拉住了他。 那女人看著地上那两具重新死去的尸体。 “下手失误了,没能直接解决,本想要折返回来再杀一次,倒是让你们撞见了。”她顿了顿,又看向黎言清和聂远道,说道,“不过,有你们出手,倒也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那黑衣女子说罢,竟是朝著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遥遥地抱了抱拳。 “多谢你们了,告辞!” 语气充满了挑衅。 她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同一只黑色的燕子,一跃而起,身形轻盈地落在了院墙之上,转身便要离去。 “想跑?!” 黎言清低喝一声,也是一跃而起,紧隨其后,跟上了她的步伐。 两人的身法皆是了得,不过几个起落之间,便已將身后那还在追赶的聂远道和王温,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那女子身轻如燕,在连州城中错综复杂的屋檐与巷弄之间,来回穿梭,如履平地。 黎言清虽是紧追不捨,却也发觉,自己竟有些追不上她。 而且,她对这座城池的熟悉程度,显然比自己这个外来者要高出太多。 “如何追得上?” 黎言清心中念头急转,一个计策,已然浮上心头。 他脚下步伐不变,依旧保持著追赶的姿態,口中却已开始默念法诀,双手在袖中悄然捏起一个印。 “息神。” 下一刻,他的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的气息便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瞬间消失在了那女子的感应范围之外。 那女子又向前奔出了数里,確认身后再无追兵的气息,才在一处位於城南的破败院落里停了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瓷瓶。 “嘖,又收了两个。” 她低声自语了一句,正打算將瓷瓶重新收起。 忽地,一旁的木製屏风,毫无徵兆地炸裂开来! 木屑纷飞之中,一道黑色的剑光,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她的面门! 正是黎言清! 那女子惊呼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慌乱。她想不明白,这个臭道士是如何躲过自己的气息感知,悄无声息地追上来的! 但她反应也是极快,来不及多想,反手便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横在身前。 “鐺!” 两剑相交,火星四溅。 那女子被黑剑上传来的巨力震得连连后退,而黎言清则得势不饶人,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一剑接著一剑,朝著她身上各处要害攻去! 两人瞬间便斗在了一处。 她本以为这道士只是身法不错,有几分能耐,却没想到他剑招竟如此刚猛霸道,每一剑都势大力沉,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女子本就不是黎言清的对手,此刻又被他抢占了先机,更是被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力招架。 她一边接招,一边且战且退,试图寻找机会脱身。而黎言清则步步紧逼,手中的黑剑舞得密不透风,將这间本就破败的屋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桌椅板凳,在二人的剑气之下,尽皆化作齏粉。墙壁之上,也留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痕。 又斗了十数个回合,那女子终於是寻得一个空隙,猛地向后一跃,撞破了身后的窗户,便要逃离。 可她刚一跃出窗外,还未站稳脚跟,一道黑影便已如影隨形,紧隨而至! 黎言清已然追击而出!他手中的黑剑,朝她而来,当头便要斩下! 那女子心中一沉,只得举剑格挡。 “鐺!” 一声巨响,她手中的长剑,竟被这一剑,硬生生地斩为了两截! 她本人,也被那股巨大的力道,震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院中的泥地里。 女子倒飞出去。 清冷的满月月光透过云层洒下,黎言清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 说不上是绝世之美,但那张脸,对著这寂静的夜色,也算得上是妖艷动人。 黎言清提著剑,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剑尖斜指地面,划开湿润的泥土。 那女子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握著断剑,看著黎言清,冷声问道:“你这臭道士,何故追著我不放?” “凭你杀害无辜,伤天害理。”黎言清的语气冰冷,“贫道,这就要替天行道,斩了你这妖女。” “我可没有!”她冷喝一声。 黎言清却不想再与她多说废话,手腕一抖,黑剑带著破空之声,便要一剑斩下! 就在那锋利的剑锋即將抵达女子面门之时。 “鐺!” 另一把剑,竟毫无徵兆地从虚空之中破出,精准无比地架住了黎言清的黑剑,將其击歪。 剑锋擦著女子的脸颊划过,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把剑,从阴影之中完全显露了出来。 剑身之上,竟刻著繁复的八卦符文,剑柄处还繫著一串铜钱,正是一把道家的法剑! 紧接著,一个身影,从院角的黑暗中,缓缓地现身,似是从虚妄中直接穿出。 等黎言清看清来人之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来者,正是那个在鬼市之中,曾出手相助的道士——寧崖,寧清风! 只见清风收起法剑,快步走到那女子身旁。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口,轻轻地为她拭去了脸颊上的那道血痕。 那女子看著他,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清风將她扶稳,才转过身,面对著黎言清。 黎言清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寧道友,”他沉声问道,“这是何意?” 清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看著黎言清,语气平静地说道:“黎道友,到此为止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 “如若你执意要动手,贫道,也不会手软。” 第13章 迷局 黎言清看著眼前这对峙的二人,最终还是缓缓地收回了手中的黑剑。 他没有再去追,倒也不是念及清风之前在鬼市的解围之恩,毕竟一码归一码。 只是他心中清楚,若是真动起手来,自己固然可以拿那受伤的女子作为软肋来拿捏清风,但如此行事,並非眼下最好的解决方式,也容易斗个两败俱伤,不仅有违自己心中道义,而且也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清风见他收剑,也没有再多言。他扶著那黑衣女子,转身踩著月色,一步一步地踏入了巷口的黑暗之中,隨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院子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黎言清在月下站了许久,才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那神秘的鬼將,那出手狠辣的女鬼,还有这个立场不明的清风道士,他们之间,又究竟是什么关係?与这诡异的连州城,又有什么牵连? 太多的谜团,乱作一团,让他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 不过,现在看来,那女子受了伤,想必后续会安分一段时间,城里大概率也会少出几条人命。 这也算是一个较好的结果吧。 他提起剑,正准备转身往回走,才看见巷子口,姍姍来迟的聂远道和王温。 王温的身后,还跟著一队手持火把、腰挎佩刀的衙役。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贴心,101????????????.??????等你读 】 他们看著这空无一人的院落,和站在院中安然无恙的黎言清,皆是面面相覷。 人,早就跑了。 “道长,”王温喘著粗气,上前问道,“那……那女贼呢?” 黎言清对著他抱了抱拳,脸上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 “贫道已经尽力了,”他嘆了口气,“只是那女贼身法诡异,跑得太快。不过,她也受了些伤,想必短时间內不敢再出来作案了。” 聂远道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黎言清身边,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尘土。等到王温与黎言清说完,他才开口,对著王温说道:“王捕快,如此看来,我这待罪之身,应该可以解除了吧?” 王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自然。我明日便即刻向叔父报上,发出全城通缉令,捉拿那女贼。在此期间,多有得罪聂秀才了。” -- 第二日。 客栈的房间里,黎言清和聂远道正呼呼大睡。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两人身心俱疲,便也没再回衙门,而是直接回了客栈休息。反正王温也说了,今日一早,会安排人手,將他们留在衙门的东西送过来。 两人正睡得香甜,忽地,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將他们从睡梦中吵醒。 黎言清翻了个身,將被子蒙过头顶,不想理会。可那敲门声,却是不依不饶,一声接著一声。 最终,他还是没忍住,拖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朝著门口的方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来者何人吶?” “客官,客官是我呀!”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这家客栈的店小二。 “进来吧。”黎言清说道。 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店小二探进个脑袋,见两人都已醒来,才端著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什么事?”黎言清打了个哈欠,问道。 “客官,”店小二將水盆放在桌上,脸上堆著笑,“今天一早,来了几位官爷,说是您二位的东西落在衙门了,让小的给您二位送上来。” 说著,他便將身上背著的两个包袱解下,放在了桌上。 “还有什么事吗?”黎言清问道。 “有的有的。”店小二连忙点头。 “客官,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了。这几日,小店打尖住店,都有折扣,您二位看,可有什么需要的?” 黎言清此刻是半梦半醒,困得不行,哪里有心思听他囉嗦。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人道:“有什么需求,贫道自会来找你。你先下去吧。” “好嘞,好嘞,那小的就不打扰二位客官休息了。” 店小二见状,也不敢再多言,连忙退了出去,顺手將房门带上。 这一觉,两人直接睡到了下午,才悠悠转醒。 -- 二人下了楼,依旧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往日的几样菜。 “聂秀才,”黎言清给自己斟了杯茶,问道,“今日可还有异动?” 聂远道摇了摇头,將那把青铜寻鬼尺放在桌上。 “寻鬼尺,没有动静。” 不多时,店小二便端著几盘菜餚走了上来。只是,除开他们点的菜品之外,托盘上,还多了一碟圆月形状的甜饼。 “二位客官,且看,”店小二將那碟甜饼放在桌上,脸上带著几分得意,介绍道,“这是小店新出的吃食,掌柜的觉得定能大卖。特地將这甜饼做成了月亮的形状,寄託中秋思念之情,谓之为『月饼』。” 听到“月饼”二字,黎言清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聂远道倒是颇感兴趣,拿起一块便送入口中,细细地嚼了嚼,连连点头。 “嗯,不错,不错,甜而不腻,口齿留香。” 他边吃边夸,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道:“小二,如今这世道,料稀缺,价格不低。你家掌柜的,是从哪里买来这么多,做这月饼的?” 店小二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不解的神情。 “客官,您说什么世道?” 聂远道的面色瞬间一凝,他放下了手中的月饼,与黎言清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看著那店小二,一字一句地问道:“此世间,有战乱否?” 店小二一听他问这个,顿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战乱?客官您说笑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太守杨大人打败了那些个贼子,別说咱们连州城,乃至这天下,早就安定得很咧!” 第14章 中秋 打跑那女子后,倒是真消停了不少。 转眼几日过去,便已是中秋之际。 夜色如水,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於空,清冷的月辉洒满大地,给连州城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客栈的房间里,黎言清和聂远道相对而坐,桌上摆著一壶刚沏好的热茶,和几块店家新做的月饼。 虽说前几日店小二那番语出惊人的言论,依旧在二人心中縈绕不去,但眼下,却也毫无头绪。 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这座连州城的怪异,却没想到竟会怪异到如此地步。 这里的人,仿佛活在一个与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的认知,这个天下,除了前几年的兵祸,自始至终都是安康盛世。 就好似,这连州城,根本就不是这片大地上的城池,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异端,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充满了违和感。 想不明白,便也只能暂时不去想。 二人也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看著窗外天上的明月,二人品著香茗,食著甜饼,倒也算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愜意时光了。 然而,好景不长。 “嗡——” 一阵轻微的嗡鸣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寧静。 只见那放在桌上的青铜寻鬼尺,竟毫无徵兆地开始异动起来,尺身不住地颤抖,上面雕刻的符文也泛起了微弱的光芒。 目標,城中。 聂远道放下手中的茶杯,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又要上工了。” 黎言清笑了笑,將手中最后一口月饼咽下,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站起身,拿起靠在桌边的黑剑。 “走吧,聂秀才,”他说道,“正好,贫道也想看看,这中秋佳节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傢伙非要出来煞风景。” -- 二人从客栈出门,朝著城中心的方向走去。 此时正是中秋之夜,连州城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掛上了灯笼,街道上,满是出来赏月游玩的居民,一张张脸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节日的氛围十分浓烈。 一个扎著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举著一盏兔子灯,在人群中追逐嬉戏,嘴里还喊著:“娘!快看!我的兔子会发光!” 她的母亲跟在身后,脸上满是宠溺的笑意:“慢点跑,小心別摔著了!” 不远处的画摊前,围了一圈人。一个白鬍子老头正用稀,慢慢地画著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 “张大爷,给我画个凤凰!”一个年轻人高声喊道。 “好嘞!”那老头应了一声,手腕翻飞,不过片刻,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便已成型。 -- 黎言清和聂远道隨著寻鬼尺的指引,一路来到了城中的內河旁。 河岸两边,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忽地,聂远道手中的寻鬼尺,竟停止了异动,恢復了平静。 “怪哉。”他皱起了眉头。 “为何?”黎言清问道。 “不知道,”聂远道摇了摇头,“那股气息,到这里,就突然消失了。” 黎言清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也觉得有些蹊蹺。 他正想打道回府,明日再做打算,却被身旁的聂远道一把拉住。 “道长,来都来了,”聂远道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不妨玩玩再走。今日我可是听说,那鳶凤楼的头牌,会在这內河之上,为全城百姓舞上一曲呢!平日里,可是连见她一面都难哦。” 黎言清闻言,有些疑惑:“鳶凤楼?” “道长你不知道?”聂远道一脸惊讶,“连州城最富盛名的青楼啊。” “哦,”黎言清瞭然,“窑子嘛。” “道长,別说得那么难听嘛。”聂远道摆了摆手,“前几日,我也曾去里面喝过几盅,与寻常的青楼,可大不一样。” 黎言清心中暗道:这聂秀才,果真是去过青楼。 他面上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著聂远道,问道:“聂秀才,你这……算是怠工吗?” “不算,不算!”聂远道连忙否认,“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叫去不同场合寻跡。毕竟,三教九流,都有自己的圈子,多去看看,万一能有什么意外的收穫呢?” 正说著,只听得周围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了一阵齐齐的欢呼! “喔!”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平静的內河之上,一艘张灯结彩、奢华异常的画舫,正破开水面,缓缓地朝著这边驶来。 -- 只见那画舫的船头甲板之上,正立著数名身著彩衣的女子。 中间一人主舞,其余人则分列两侧,手持乐器,为其伴奏。 月光与画舫上的灯火交相辉映,洒在那主舞女子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朦朧的光晕。 她身著一袭水袖长裙,身段婀娜,一顰一笑,一举一动,都带著一股说不出的风情。 舞姿更是美丽卓绝,时而如惊鸿照影,时而如游龙婉转,每一个动作都灵活而又有力,优雅之中,又不失风采。 可谓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 岸边的百姓看得是如痴如醉,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將这中秋之夜的氛围,推向了更加浓烈的高潮。 “萧倩姑娘!萧倩姑娘!”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紧接著,岸边的百姓们,便如同潮水般,齐齐地呼喊起这个名字来。 “萧倩!萧倩!” 那被称为萧倩的女子,听著岸边百姓的呼喊,脸上露出了一个顛倒眾生的笑容。 她舞得愈发卖力,每一个动作,都是婉转婀娜。 聂远道看著眼前这番景象,也是看得痴了。 他望著那在月下翩翩起舞的女子,口中不由得,低声吟诵了一句诗来。 “云袖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絛。 眸如秋水横波转,指若春葱点絳唇。” 他吟罢,又长长地嘆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黎言清看著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內心笑道其到底是个书生,然后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醒醒,”他摇了摇头,调侃道,“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聂远道被他这一拍,才如梦初醒。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確认还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在啊。道长莫要誆我。” 黎言清被他这副憨直的模样给逗笑了。 “瞧你那点出息。” 聂远道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只是目光,却依旧不舍地,停留在那画舫之上。 第15章 赋词 待到一曲舞罢,画舫缓缓地停靠在了岸边。 岸上,早已是人声鼎沸,气氛已然达到了高潮。 那被称为萧倩的女子,在甲板之上,朝著岸边的百姓们,盈盈一拜,隨即,便在其余伴舞的簇拥下,退入了船舱之中。 紧接著,一个身著华服、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半老徐娘,带著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她走到船头,对著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朗声说道:“诸位,今夜月色正好,我家姑娘舞也跳了,若是就此散去,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 “我家姑娘说了,今夜,她愿以诗词会友。” 话音刚落,她身旁的几个汉子,便齐齐地扯著嗓子,高声喊道:“今夜,若是哪位公子的诗词,能叫萧倩姑娘满意,哪位,便可登船入舫,与其共饮达旦!” “半个时辰后,会有专人前来收词!诸位,还需把握时机!” 此言一出,岸边的人群,瞬间便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男子,一个个皆是面露狂喜之色。 要说哪个学子对自己的才赋没点抱负,那是不可能的。眼下,不仅有在全城百姓面前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更有可能与那传说中的萧倩姑娘共饮达旦,这等美事,又怎能不让他们为之欣喜若狂? 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我们的聂书生。 只见他早已没了方才那副看痴了的模样,正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几句惊艷的诗词来。 黎言清则在一旁,悠閒地靠著墙,从腰间解下那只紫铜葫芦,仰头喝了一口酒,又从兜里,摸出了几个从客栈里带出来的月饼,一边吃著,一边笑吟吟地看著他。 不过,他心里,倒是想著另外一件事。 按时间来算,现实世界,也快到中秋了。 到时候,该带些什么东西回袁姨家呢? 正想著,只见聂远道拿著一张刚写好的纸,凑了过来。 “道长,道长,”他一脸期盼地说道,“你快帮我看看,我这篇诗词,如何?” 说著,便將那张还带著墨香的纸,递了过来。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藏书广,101????????????.??????任你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 黎言清接过那张纸,凑到灯笼前,仔细地看了看。 诗写得倒也还行,辞藻工整,意境也算清雅,只是,通篇读下来,总觉得少了些灵气,多了些匠气。 若是在寻常的诗会上,或许还能博得几声喝彩,但今日,在这全城才子云集之地,想要脱颖而出,还是困难了些。 他將诗稿还给聂远道,摇了摇头。 “聂秀才,不是贫道说风凉话,”他说道,“你这诗还差了些火候。” 聂远道一听,顿时有些急了。 “那……那可怎么办?”他抓著自己的头髮,一脸苦恼,“道长,你可会诗词?帮我一把!今后,你在连州城的所有酒钱,我都包了!” 本来对此事兴趣並不大的黎言清,听到这话,眼前猛地一亮。 他倒不是对那萧倩姑娘感兴趣,而是这“往后的酒钱”,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聂秀才,”他看著聂远道,確认道,“此话当真?” 聂远道见有戏,连忙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岂会有假!我聂某何时誆骗过他人?” “好!”黎言清一口应下。 其实,要说作诗,他自己也是个半吊子,肚子里那点墨水,还不够写几句打油诗的。 但是,虽说他不会,可他那个世界里,会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什么曹子建,李太白,白居易,柳永……那些千古名篇,他倒是倒背如流。 他故作沉思状,负手而立,仰头望著天上的明月,像是在酝酿著什么绝世佳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对著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聂远道,说道:“取笔墨来!” 聂远道不敢怠慢,连忙从身旁一个摆著字画摊的小贩那里,借来了笔墨纸砚。 黎言清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纸上挥毫而就,写下了一首《蝶恋》。 正是柳永那篇“佇倚危楼风细细”。 他心中轻笑:要说哪家女子,见了此等词句还不心动,那多半是骗人的。柳永的词赋,特別是这种婉约之作,对付这些多愁善感的姑娘们,可是相当有杀伤力的。 写罢,他將那篇词稿吹乾,递给聂远道。 “去吧,”他说道,“等著好消息便是。” 又过了会儿,几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提著灯笼,从画舫上走了下来,开始挨个挨个地,收取岸边才子们的诗词。 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半老徐娘,又一次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她站在船头,对著身边的几个汉子说了些什么。 紧接著,那几个汉子,便扯著嗓子,高声传话道:“哪位是聂远道,聂公子?我家萧倩姑娘有请!” -- 转眼,二人便已登上了那艘奢华的画舫。 原本,按照规矩,是只有聂远道一人能上船的。但那半老徐娘见黎言清气度不凡,又听闻他是聂远道的至交好友,倒也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便將他也一併放了进来。 只是,她也提前言明,单独与萧倩姑娘聊天喝酒的,只能是聂远道一人。 对此,黎言清自然是无所谓。 因为他一上船,便闻到了空气中瀰漫著的,那股醇厚的酒香。这船上,显然有不少好酒可以喝。 那半老徐娘领著聂远道,朝著船舱深处走去。临走前,聂远道还不忘回头,朝著黎言清,使了个感激的眼色。 黎言清心中暗骂一句:这重色轻友的傢伙。 但转过头,他便也自顾自地,在这画舫之內,寻起酒来。 船舱之內,早已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能登上这艘船的,具是连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大多是几男几女地凑在一起,或是喝酒聊天,或是作诗赋词,虽略显聒噪,倒也算是符合这中秋佳节的氛围。 黎言清穿过人群,行至船舱內侧,正准备寻个角落坐下,忽地,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试探著问道:“可是陈烈,陈居士?”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 果真是那个卖刀的年轻人,陈烈。 第16章 刀客 见是面熟之人,陈烈也是一愣,隨即站起身,对著黎言清抱了抱拳。 “原来是道长。” 黎言清看著他,心中还是有些诧异。 毕竟,前不久在衙门大牢里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阶下囚的模样,没想到今日,竟也能在这画舫之上,与这些达官显贵们一同饮酒作乐。 两人寻了个侍从,要了两壶好酒,便一边喝著,一边走到了船尾一处没那么嘈杂的地方,凭栏而立,聊起了天。 “陈居士,”黎言清抿了口酒,问道,“为何会在此处?” 陈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说来话长。我在那衙门大牢里,其实也没被关多久。那对黄氏兄弟被放走之后没两天,我便也被放出去了。只是,还是赔了些银子在官府,说是等之后黄氏兄弟去取。” “后来,又过了没多久,我便听说了黄氏兄弟的死讯。”他嘆了口气,“那笔银子,最后还是还给了我。” “再往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准备从铺子里收工回家,路上,却遇见了一个道士。” “正巧,他手中那把剑不知为何,刚好损坏了。他见我身上还別著几把我自家打的刀,便说要向我买上一把。” 陈烈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那道士倒是有眼光,一眼便选中了我那几日刚造好的,最好的一把。我本是不想卖与他人的,想自个儿留著用。但是,那道士却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玉瓶子,说是凭此物,便可在中秋之日,登上这艘画舫。我本以为他是誆我,没想到,今日一试,竟是真的。” 黎言清仔细地听著,当他听到“一个道士”时,眉毛便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等他说完,黎言清才开口问道:“陈居士,不知你遇到的那位道长,是何模样?穿的又是什么衣物?” 陈烈想也没想,便直接答道:“那道长身著一身藏青色的道袍,长得嘛……倒是颇为俊朗。” 听到他的描述,黎言清的心中,已然有了定夺。 那道士,定是清风无疑了。 “道长,”陈烈看著黎言清,好奇地问道,“你们莫非是同门?” 黎言清闻言,訕訕地笑了笑。 “不是,”他答道,“但也算……是贫道的一位故友了。” 说著,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將手伸进背后,拿出了那把之前黄氏兄长给他的,由陈烈所造的“劣刀”。 “这个,之前忘记放在客栈里了,”他將那把断刀递了过去,“恰好今日遇见了陈居士,你且帮我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烈將那把断刀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脸上也满是纳闷之色。 “奇怪,”他说道,“这刀当初锻造之时,还是好好的。只给了那黄氏兄弟家用了五天,便破败成了这副模样。我也不知道是为何。” 忽地,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將那断裂的刀口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 “道长你看,”他指著那断口说道,“此处並无崩裂的痕跡,而且,这刀柄的沟壑之处,也並无多沾染血跡的样子,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硬生生地腐蚀掉了一般。” “这说明那对黄氏兄弟,並未拿这把刀去做他们那屠户的营生,多半是留用在家中了。” 黎言清的眉头一挑。 黄氏兄弟的家…… 他回想起那座小院,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还有那两个强大鬼物。 那鬼將和鬼女的身影,还歷歷在目。 黎言清看著手中的断刀,若有所思地问道。 “陈居士,你可曾听说过,这连州城里有什么东西,能让精铁在短时间內腐朽至此?” 陈烈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困惑。 “闻所未闻。我自八岁隨家父打铁铸刀到十八岁,见过水泡的,见过火烧的,也见过被人用蛮力砸断的,却从未见过像这般从內到外都烂透了的。” “就像木头被虫蛀空了一样,这刀的魂,没了。” “而一般要到达这种程度的,是需要时间的沉淀与过度的使用。” -- 画舫深处,一间雅致的厢房之內。 萧倩正与聂远道相对而坐。 桌上摆著几壶温好的美酒,几碟精致的果品,以及那张写著《蝶恋》,却署著聂远道大名的词布。 萧倩端起酒杯,巧笑嫣然,一双美目流转,看著聂远道,她柔声说道。 “聂公子真是好生有才,这般美丽的词句,都写得出来。” 聂远道连忙端起酒杯,脸上露出一丝訕訕的笑容。 “侥倖得此佳句而已,”他硬著头皮说道,“正所谓,文章本自天成,妙手偶而得之。今日恰逢佳节,又有佳人相邀,实乃天时、地利、人和。” 两人对饮一杯。 萧倩放下酒杯,又將那张词布拿起,细细地品读起来,嘴里还轻声地念著。 “佇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眼中满是对才华的倾佩之情。 而聂远道,则是一边饮著酒,一边不动声色地,欣赏著萧倩那绝美的容顏,心中暗道。 “这酒钱,得值!” 忽地,萧倩抬起头,看著聂远道,问道:“聂公子,此句,是否有不妥之处?” 聂远道闻言,心中一突,连忙问道:“啊?啊?萧姑娘但说无妨。” 萧倩指著那词布,说道:“佇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眼下,正是中秋佳节,何来『春愁』一说?” “哦,是极,是极!”聂远道连忙点头,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一边陪著笑,一边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作此词时,心中所想,乃是来年开春之景。正所谓睹秋月而思春芳,正是此意,正是此意。” 萧倩听了,也是用衣袖捂著嘴,笑得枝乱颤。 “聂公子真是风趣。”她说道,“不过,妾身还是想听一听,公子为这中秋之夜,所作的诗词。” 她顿了顿,一双美目看著聂远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聂公子可否以这中秋为题,再为妾身,作上一篇?” “啊?” -- 第17章 画舫 黎言清正与陈烈在船尾閒聊,分析著那把断刀的诡异之处,忽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从船舱內走了出来。 正是聂远道。 他脸上那副见了佳人便魂不守舍的痴迷模样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尷尬。他走到黎言清面前,也不多话,拉起他的手腕便要走。 “道长,隨我来。” 黎言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 “聂秀才,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心中暗道,“莫不是被人家姑娘给赶出来了?” 他对著一旁的陈烈抱了抱拳,算是告辞,便任由聂远道拉著,重新走回了那喧闹的船舱之內。 两人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最终在一处雅致的厢房门外,停了下来。 聂远道鬆开手,回过头,刚想对黎言清说些什么。 黎言清看著他,只见这书生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神闪躲,额角还渗著细密的汗珠,那脸色,黑得都快能滴出墨来了。 只一眼,黎言清心中便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搞怪的笑容,心中暗笑:原来如此,看来是咱们这位大才子,当著佳人的面,才思枯竭,作不出诗来了。 他也不点破,只是清了清嗓子,伸手理了理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道袍,又將脸上的表情一收,换上了一副风轻云淡、得道高人的模样,这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厢房之內,燃著淡淡的檀香。 一个身著水袖长裙的女子,正背对著他们,坐在窗边,安静地赏著天上的明月。窗边,还摆著一张小小的方桌,上面放著一壶温好的美酒,和几碟精致的果品。 那身影,正是方才在船头翩翩起舞的萧倩。 -- 听到身后的动静,萧倩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见到来者竟是一个道士,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巧笑嫣然的模样。 “想不到,”她柔声说道,“能作出那般婉约词句的,竟是一位道长。妾身还以为,会是哪家的风流才子呢。” 她站起身,对著黎言清,盈盈一拜。 “妾身萧倩,见过道长。” 黎言清强忍著笑意,心中暗道:看来,聂远道那小子,最终还是没能瞒住。 他也对著萧倩,抱了抱拳,回了一礼。 “贫道黎言清,道號青阳。” 萧倩伸出手,朝著对面的座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伴你读,101????????????.?????超贴心 】 黎言清也不客气,直接走到她对面坐下。他不等萧倩斟酒,便自顾自地提起酒壶,先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为她面前那只空著的酒杯,满上了一杯。 萧倩的眼中,再次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伸出纤纤玉手,將那杯酒端了起来。 “请。”黎言清举起酒杯,说道。 两人对饮一杯。 “聂才子与我说,”萧倩放下酒杯,看著黎言清,“道长才是真正有才华之人。今夜月色正好,妾身还想再討一首词,不知,道长可否应允?” 黎言清喝完杯中酒,哈哈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美酒,倒也无不可。” 他脑中飞快地思索著,最终,锁定在了苏軾那首千古绝唱,《水调歌头》。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前,提起笔,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写罢,他將那篇词稿,拿予萧倩看。 萧倩看得仔细,看得认真,一双美目,在那一行行字句之间,流连忘返。 黎言清心中暗道:倒真是个喜爱诗词的女子。 只听得她口中,轻声地念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最后一句之上,反覆地斟酌、品味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嬋娟。”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虽只有一瞬间,却依旧被黎言清敏锐地捕捉到了。 但他並未多想,权当她是见了这应景的词句,心有所感,思念起了远方的某个人。 萧倩小心翼翼地將那篇词稿收好,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她又为黎言清斟满一杯酒,讚嘆道:“,好词!道长真乃才华横溢之人!” 黎言清也不推辞,直接受了这讚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皮颇厚。 -- 二人喝得开心,一边论著诗词,一边赏著窗外的明月。萧倩似乎也很是高兴,脸上一直掛著动人的笑意。 她忽然站起身,对著黎言清,盈盈一拜。 “道长词句,解了妾身心中鬱结。为表谢意,妾身愿为道长,单独舞上一曲。” 黎言清闻言,也是欣然接受。 萧倩退到厢房中央,深吸一口气,隨著窗外隱约传来的丝竹之声,缓缓地舞动了起来。 有一说一,近处观舞,与之前在岸边远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更何况,这一曲,还是只为他一人而舞。 黎言清原本搞不清楚,为何世间会有那般“衝冠一怒为红顏”的痴人。但眼下,看著眼前这番景象,他竟也觉得,若是此刻有人前来打扰,自己怕是也会心生不悦。 她舞得极美。 每一个旋转,每一次抬手,都与窗外的月色、与这满室的酒香,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那飘逸的水袖,仿佛化作了天边的流云,那婀娜的身姿,又好似月宫中的仙子。 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身在人间,还是早已置身於那天上宫闕。 一曲舞毕,她收敛身形,微微欠身。 “好!”黎言清由衷地大讚一声。 就在这时,忽地,一阵嘈杂的骚乱之声,从船舱之外传了进来,打破了这厢房內的寧静。 黎言清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他站起身,便要出门查看。 “萧姑娘,”他对著萧倩说道,“怕是有坏事的人来败雅致了。” -- 黎言清推门而出,只见聂远道正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口。 见他出来,聂远道语气里带著几分酸溜溜的味道。 “道长,你还捨得出来啊?” 黎言清瞥了他一眼,反呛道:“若是在里面的是你,怕是这船沉了,你也要拉著人家姑娘,做一对亡命鸳鸯。可惜,现在既不能亡命,你与她,也不是鸳鸯。” 聂远道被他这番毒舌的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再理会黎言清的调侃,內心虽有些受伤,脸上却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有东西来了,”他指了指自己袖中那正不断震动的寻鬼尺,沉声说道,“震得厉害。” 第18章 粉墨 此时,画舫早已驶离了城中心,正循著內河,沿城而游,眼下,刚好行至人烟稀少的城南地界。 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快步穿过船舱,来到甲板之上。 眼前的景象,早已没了方才的歌舞昇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 那些方才还在饮酒作乐、高谈阔论的勛贵们,此刻皆是惊慌失措,跑的跑,叫的叫。有的嚇得瘫倒在甲板上,瑟瑟发抖,有的更是急得直接翻过船舷,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而那些个负责护卫画舫安全的魁梧汉子,则早已尽数倒在地上。 甲板正中,两名女子正持剑而立。而在她们面前,只有一个手持双刀的刀客,还在苦苦支撑著。 那刀客,正是陈烈。 他手中双刀虽然舞得虎虎生风,但却很艰难地应付著二女的攻势。 那两名女子,黎言清又怎会认不得。 一人,正是那日与鬼將一同出现的武慕。而另外一人,则是前几日夜里,被清风道士出手救走的那名黑衣女子! 只见她们二人提著剑,已然收割了船上几人的性命,正想往船舱之內走去,却没想,被这半路杀出来的陈烈,给拦住了去路。 这陈烈,虽说之前面对那对黄氏兄弟时,显得有些软弱,但眼下,面对著这两名强大的女鬼,却是硬气得很。他身上早已被利剑划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却依旧不曾后退半步。 不过,黎言清也看得出来,那二女似乎並没有想要致他於死地的意思,否则,以她们的实力,陈烈怕是早就死了。 陈烈见到黎言清和聂远道,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高声喝道:“道长!秀才!快来助我一臂之力!这二妖女武功了得,我只是撑了半炷香不到便是如此!” 见他求援,那武慕朝著另外一名女子,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点了点头,身形一晃,便要绕过陈烈,朝著船舱的方向而去,不知是要去寻谁。 “休想得逞!” 黎言清低喝一声,拔出黑剑,便要去追。 哪知,那武慕竟是先他一步,一脚踢在了正举刀上前的陈烈胸口! 陈烈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箏,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船舷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再起不能。 紧接著,武慕便提著剑,直奔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而来,將他们死死地缠住,不让他们离去。 三人,再次战作一团。 -- 三人缠斗在一处,黎言清却明显感觉到,眼前这武慕的实力,似乎並没有之前在黄家小院时那般强横。 但即便如此,若是只靠聂远道一人,迟早要死在这女鬼的剑下。 而另外那名黑衣女子,却已不知去向。 眼下,只能先舍了聂远道,自己脱身去寻那女子,莫要再让她多害了人命,虽然对不住聂远道,但是也只有眼前一个方法,让他多托一会儿。 “聂秀才!”黎言清一边招架著武慕的攻势,一边高声喊道,“撑住了!给我点时间!” 说罢,他便要虚晃一招,抽身离去。 哪知,那武慕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竟是猛地向后一跃,拉开了距离。她从后腰处,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儿,仰头便灌了一口。 下一刻,一股夸张的鬼气,猛地从她身上爆发开来! 她的速度、力道,与之前相比,竟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黎言清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下,麻烦了。” 武慕身形一动,竟化作一道残影,瞬间便已欺至二人身前!她手中长剑一抖,挽起一个剑,同时攻向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 黎言清横剑格挡,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而一旁的聂远道,更是被那股力道,震得连连后退。 武慕得势不饶人,攻势如同狂风暴雨,剑招更是连绵不绝。她一剑逼开黎言清,隨即手腕一翻,剑锋转向,直刺聂远道咽喉。 聂远道大惊,只得举起软剑仓促抵挡。黎言清见状,左脚猛地一蹬甲板,抄起旁边一张翻倒的木凳,朝著武慕的后心便狠狠砸了过去! 武慕头也不回,反手一肘向后击出,只听“砰”的一声,那厚实的木凳竟被她一肘击得四分五裂! 就是现在! 黎言清抓住她回防的瞬间,欺身而上,黑剑直刺其头。武慕身形一矮,避开剑锋,同时一记扫堂腿,便朝著他的下盘踢来! 黎言清跳起而躲,但却露出了一个破绽。 武慕的攻势,便即刻而至! 只听得一声闷哼,黎言清被她另外一脚,狠狠地踢在了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撞翻了甲板上的数张桌椅。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及时运起了磐石,恐怕早已被这一脚给当场踢的半死不活了。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却忽地发现,那本该倒在一旁,身负重伤的陈烈,竟已不见了踪影。 黎言清的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陈烈,不会是独自一人,去找另外那个女鬼了吧? -- 却说画舫的另一边。 那名黑衣女子,正提著剑,在船舱內一间间地搜寻著什么。 最终,她在一间装饰得格外雅致的厢房前,停下了脚步。 她走进的正是萧倩的那间。 只见萧倩,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床榻之上,神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一般。 “如此藏著,”那黑衣女子走了进来,冷声说道,“真以为我找不到你吗?” 萧倩坐得端正,將桌上那两篇写著《水调歌头》和《蝶恋》的词稿,小心地折好,放在了一旁。她抬起脸,看著那黑衣女子,脸上竟不见丝毫的恐惧。 “那看来,”她轻声说道,“妾身的命,就是如此了。” “哦?”那黑衣女子挑了挑眉,“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也確实,你与那些个不一样,他们多数都会发狂。” “知道了会如何,不知道,又会如何?”萧倩的语气里,带著一丝说不出的淡然。 那黑衣女子也不再与她多说废话,提著剑,便要上前刺去! 就在那锋利的剑锋,即將得手之时。 “砰!” 身后的房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 一道身影,如同负伤的猛虎,朝著她的后背狠狠地撞了过来! 那黑衣女子猝不及防,被这股力撞得身形一歪,手中的剑,也偏了一寸。 本该刺入萧倩胸口的剑锋,擦著她的身子划过,狠狠地扎在了床榻的柱子之上! 她定睛一看,来者,正是身负重伤的陈烈! 第19章 鏖战 却说甲板的另一边,黎言清与聂远道还在与那武慕苦苦纠缠。 服下丹药后的武慕,实力暴涨,一招一式都带著千钧之力。她手中长剑挥舞,剑风呼啸,竟是以一人之力,將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都死死地压制住了。 “两个蠢货!”她一边猛攻,一边厉声骂道,“我家將军已然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却偏要不识时务,非要回来送死!” “我劝你们速速束手就擒!”她一剑逼退聂远道,剑锋直指黎言清,“否则,今日这画舫,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聂远道手中的缚魂软剑,虽有克制鬼物的奇效,但奈何武慕的剑法实在太过精湛,他每一次刁钻的攻击,都会被其精准地格挡下来,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他心中清楚,只要自己的剑,能在那女鬼身上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那附著在剑刃之上的气,便定能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 可是,他找不到机会。 一个疏忽之间,武慕竟是手腕一抖,將手中的长剑,如同飞鏢一般,朝著聂远道的心口,狠狠地掷了过来! 聂远道大惊,只得狼狈地向一旁翻滚躲闪。 而武慕的身形,则紧隨在那柄飞出的长剑之后,如影隨形,欺身而上! 就在聂远道刚刚躲开飞剑,还未站稳脚跟之时,武慕已然杀至近前! 她一记刚猛无匹的直拳,朝著聂远道的面门,狠狠地轰了过来! 聂远道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將手中的软剑横在胸前抵挡。 “砰!” 一声闷响,他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被一头蛮牛撞中。虽有软剑缓衝,却依旧卸不掉多少力道。 他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之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而武慕则顺势向前一步,拿起刚刚被她丟出的剑,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隨著时间的推移,黎言清却敏锐地察觉到,武慕的力量和速度,正在明显地衰弱下去,已然不复方才那般勇猛。 看来,那暂时性的提升,並不会持续太久。 机会来了! 黎言清抓准了武慕一拳击飞聂远道,俯身拾剑的瞬间。 他脚尖连点,接连踢起甲板上那几张翻倒的木凳,朝著武慕的面门,狠狠地砸了过去! 武慕冷哼一声,双臂挥舞,只听得“砰砰砰”几声闷响,那三张厚实的木凳,便被她尽数击碎! 但隨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更快、更致命的黑色剑光! 武慕躲闪不及,只来得及將身子一偏。 “嗤啦!”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她的一条手臂,竟被黎言清这一剑,齐肩斩下! -- 萧倩的厢房之內。 將那黑衣女子撞开之后,陈烈挣扎著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一把便拉起还坐在床榻之上的萧倩,急声说道:“快走!” 那黑衣女子毫髮无伤。 她从地上站起,速度极快,只是几个闪身,便已再次挡在了二人面前。 “是你?”萧倩看著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眼中满是惊诧。 “正是陈某,”陈烈將她护在身后。 黑衣女子提著剑,看著二人,冷声说道:“我只杀她一人,你让开。” 可陈烈与萧倩二人,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开。 但他们二人,又哪里跑得过那黑衣女子。 不过片刻,便被她再次追上,拦住了去路。 陈烈见逃跑无望,心中一横,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玉瓶子,正是那日,清风道士给他的信物。 在他拿出这玉瓶的瞬间,那黑衣女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你是如何取得此物的?”她开口问道。 陈烈没有回答,只是拔开瓶塞,一饮而尽。 下一刻,他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通红,身上青筋暴起,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正在体內涌动。 他抽出腰间的双刀,指著那黑衣女子,大喝一声。 “来吧!” 然后,他又回头,对著身后的萧倩,喊道:“你快走!” 见追杀无望,那黑衣女子也不再犹豫,提著剑,便要先与这陈烈斗上一番。 -- 甲板之上。 黎言清一剑斩下武慕的手臂,却见那断口处虽说鲜血淋漓,但却未见那武慕像是寻常人一般痛苦哀嚎。 当真是鬼物,只是不知道为何拥有了像人一般的身躯。 武慕见自己实力衰退,又失了一臂,自知再斗下去,绝无胜算,当即便萌生了退意。毕竟,被聂远道的剑砍中,可比被黎言清的黑剑砍中,要严重得多。 她虚晃一招,转身便逃离。 见武慕跑路,黎言清和聂远道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痛,立刻便要朝著船舱的方向赶去,寻找萧倩。 正巧,他们撞见了正从船舱里跑出来的萧倩。 “萧姑娘!”黎言清上前一步,问道,“那女子在何处?” “在……在上面!”萧倩指了指楼上的厢房,说道,“正与陈烈斗著!” 黎言清闻言,便让萧倩先留在甲板之上,此地暂时还算安全,又让有伤的聂远道在此护卫,自己则提著剑,朝著楼上赶去。 等他赶到楼上那间厢房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陈烈此刻正被一柄长剑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之上!那剑,从他的胸口穿过,將他牢牢地钉住。他虽未断气,却也已是身负重伤,动弹不得。 而那名黑衣女子,也不好受。她身上同样是伤痕累累,气息紊乱,显然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眼下,正是除了她的好时机! 但是,房內,却是多了一个人。 正是清风。 他正扶著那受伤的黑衣女子,见到提剑而来的黎言清,沉声说道:“黎道友,当真要逼贫道吗?” “之前在城南破院,姑且算是报导友之恩,了却因果,”黎言清的语气冰冷,“但是,眼下,贫道却是不能再放走她了。” 说著,他便要拔剑而出。 第20章 余波 不知何时,那本该早已逃离的武慕,竟再次出现在了房內。她单手扶起那重伤的黑衣女子,两人身形一晃,便已消失不见。 清风见黎言清拔剑,自己也拔剑而出,左手之中,还捏著几张早已备好的符籙。 他口中默念咒语,隨手便丟出一道火符,同时,又將一张雷符,拍在了自己的道剑之上。 黎言清与武慕大战一场,本就消耗了极大的气力,眼下面对著全盛状態的清风,自知並无多少把握能够战胜。 但是,这一场,他却不得不打。 两人道术互轰,你一发火符,我一张震爆,將这本就破败的房间,轰得更加破破烂烂。 紧接著,二人便短兵相接。 黎言清的气力,此刻自是没有清风那般雄厚。在硬拼了几招之后,清风猛地抬脚踢来,他虽有防备,却依旧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这一脚,踢得连连后退。 清风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再纠缠。他手中道剑一挥,数十张符籙瞬间化作一道惊雷,朝著黎言清奔袭而来! 黎言清只得举剑格挡。 那道雷好生强大,竟是將他整个人都击退了数丈,狠狠地轰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 本就因之前的战斗而摇摇欲坠的木製墙壁,哪里还撑得住如此打击,竟被他这一下,直接轰开了一个大洞! 黎言清连同著那些木屑木板,一同从楼上掉了下去,刚好落在了甲板之上,萧倩与聂远道的身边。 而那清风,则早已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 画面一转,已是三日之后。 连州城北,衙门后院的客房之內。 那夜画舫血战,双方皆是两败俱伤。一直等到那艘无人驾驭的画舫,顺著內河漂流,最终搁浅在城南尽头的浅滩上时,闻讯而来的衙役们,才姍姍来迟。 此刻,黎言清、聂远道和陈烈三人,便正在这衙门之內,养著伤。 黎言清的伤势最轻。他被清风那记惊雷轰下楼,虽说狼狈,但好在有磐石护体,只受了些许外伤,內伤不曾有,並无大碍。用自己的符水调理了两日,便也恢復了七七八八。 聂远道就没那么好运了。 他被武慕那一拳轰飞,断了好几根肋骨,此刻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连翻个身都费劲。 而伤得最重的,自然是陈烈。他被黑衣女子一剑穿胸,又服下了那小瓶儿,虽说被黎言清及时救下,保住了一条命,却也已是元气大伤,至今还昏迷不醒。 至於萧倩,则早已被鳶凤楼的人接了回去。 眼下,画舫之上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事早已在连州城內掀起了轩然大波。衙门就算想压,也压不住,只能將三人暂时安置在此。 王温和王证叔侄二人,在盘问了两人之后,却是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头绪。 先不说那两名武艺高强的神秘女子,单说最后出现的那个道士清风,他们查遍了全城的户籍,问遍了所有的衙役,竟是没人见过这號人物,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客房之內,王温看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陈烈,眉头紧锁。 “道长,”他对一旁的黎言清说道,“此事,你怎么看?” 黎言清看了一眼窗外,淡淡地说道:“王捕快,有些话本不该说。但事已至此,贫道也不瞒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了几分。 “那两名女子,確是……猛鬼。” “什么?!”王温闻言,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他看著黎言清,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先不说城中为何会出现两名如此厉害的女鬼,她们作为鬼身又如何能够直接提剑砍人,那最后出现的道士,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跟女鬼混在一起? 这简直,不符合常理! -- 又过了一日,陈烈终於醒了过来。 待他能开口言语,神智也清醒之后,黎言清便率先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陈居士,”他看著躺在床上的陈烈,“你与那萧倩姑娘,是何关係?我看得出来,你们二人不似初识。” 陈烈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追忆。 “说来话长。我十八岁那年,父亲过世,家中只剩我与母亲相依为命,还时常受到街头恶霸的欺负。那时,为了母亲,想著也是能忍就忍。可最后,他们欺人太甚,我一时没忍住,便失手打伤了他们几人。” “恰逢那时,萧倩姑娘出门路过。她见我可怜,心中一软,便给了我些银子,让我拿去赔款。剩下的钱,也足够我重新將家里的打铁铺子经营起来。所以,才有后来的我。” “又过了几年,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她拉著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找机会向萧倩姑娘报恩。”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可我一个打铁的刀客,又哪里有机会,能再见到她那般的人物?也是之前得了那位道长的信物,方才有机会登上那艘画舫。只是,我口才不好,肚子里也没半点墨水,自然也没那个念头主动去找萧倩姑娘。” “但是,那二女来后,我便有了机会。” 聂远道静静地听著,没有插话。 “陈居士,”黎言清继续问道,“你是如何能与那黑衣女子,斗得两败俱伤的?” “我在甲板上,被另一个女子打伤。后来,我见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喝下,竟与之前那个道士给我的信物一模一样。我心中自然便明白了那小瓶的作用。” “再后来,在萧倩姑娘的厢房里,我便也將那东西喝了下去。之后,实力暴涨,我本是略弱於那黑衣女子。但是,哪知道,本来只有我们二人相斗的厢房,阴影处竟又出来了一个人。” “竟然就是那个给我小瓶的道士! “我本以为他是来帮我的。哪知道,他却是去帮那个黑衣女子的!我一时不察,便被他一剑钉在了地上。” 他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多谢道长及时赶到,出手相救。若不是道长,陈某怕是早已做了那剑下之鬼了。” 他挣扎著想要坐起身,对著黎言清抱拳道谢,却因为牵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齜牙咧嘴。 还未坐起,便被黎言清伸手打断。 “陈居士好生休养便是,不必多礼。” 第21章 驱神 待到伤势调养得差不多了,黎言清却觉得,继续这样被动地待在衙门里,终究不是办法。 这座连州城,实在是过於古怪了。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在解决厌胜后,从妖魔录中获得的道法——驱神。 这倒是一个好术。 此术能让他与受当地香火供奉的神祇进行沟通。 “既然人的路子走不通,”他心中暗道,“那便试试,走走这神的路子。或许,可以问出些关於连州城的东西。” -- 打定主意,他便去找了正在处理公务的王温。 “王捕快,”黎言清问道,“不知这连州城中,可有供奉神祇的庙宇?” 王温正被一堆堆积如山的卷宗搞得焦头烂额,闻言,也是在百忙之中抽空答道:“庙宇?有啊。就在城东,有一间城隍庙,香火鼎盛得很。里面除了城隍爷,还供奉著不少其他的神仙,大大小小的都有。” 虽然王温不知道黎言清想干什么,但是既然发问了,也自有他的用处,毕竟他是道士。 得了地址,黎言清便准备动身。 聂远道本想与他同去,奈何身上肋骨的伤还未完全痊癒,便也只能作罢,留在衙门里继续养伤。 -- 待到夜黑风高,万籟俱寂之时。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东那座城隍庙之內。 正是黎言清。 他穿过前院,来到供奉著诸位神仙的主殿之中。只见那殿內,大大小小的神像林立,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他走到主位那尊城隍爷的神像前,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口中默念咒语,开始运转起了驱神之术。 体內的真气,如同溪流般,缓缓地流转起来。 说是驱,实则为请,以黎言清目前的道行,还不足以直接將神抓来为其办事,所以说为请,看哪位神愿意帮他这个忙。 然而,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眼前那尊城隍爷的神像,却依旧是泥塑木雕,毫无半点反应。 “?” 黎言清的眉头微微一皱。 “莫不是我还不够请动这城隍大神?” 他心中想著,又將目標,转向了旁边那些看起来品阶要低上一些的小神。 他又一次掐诀念咒,催动真气。 可结果,还是一样。 无论他如何尝试,这满殿的神祗,都像是睡死了一般,没有一个肯出来见他。 “奇了个怪了,莫不是诸神瞧不上我这野道士?” 黎言清心中不信邪,以为是自己力没用够,便不再保留,將体內的真气,毫无保留地尽数催动了起来! 最终,在接连尝试了十遍上下之后,他体內那本就不算雄厚的真气,已被抽得一乾二净。 依然没能请出一位神,哪怕是个最末流的灶王爷,都没有。 黎言清双腿一软,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嘴唇发白,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呼呼地喘著粗气,一副肾虚模样。 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什么……” 他看著眼前这满殿的神像想到。 “为什么这庙內,这么多受人香火供奉的神,竟一个都叫不出来?大神也就罢了,为何连这些最底层的地方小神,都毫无反应?” 按道理说,只要是受一方生灵,一方水土香火供奉的地方神,无论大小,都应该能被驱神之术所感召。 可此地,却像是…… 一座无神之域。 -- 黎言清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衙门。 此时,三人已被各自分配了独立的客房。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聂远道的屋里。 他將方才在城隍庙的遭遇,一五一十地,都与聂远道说了。 聂远道听完,也是一脸的震惊。 “闻所未闻。”他说道,“一地繁盛,庙宇香火不断,却无神祇坐镇?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般来说,”他皱著眉,分析道,“庙內无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庙宇內的神位,早已被其他的野路子精怪给占了。如此一来,请不来正神,倒是有可能请出个妖怪来。还有一种,便是此地的神位,长期无人供奉,神祇早已离去。” “可这两种情况,都与连州城的现状,对不上號。” 虽说有了些猜想,但此事过於蹊蹺,两人也未能得出一个確切的结论。毕竟,这座城里怪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陈烈那边,暂时还无法行动。 於是,第二日,黎言清拉著还有伤的聂远道,再次出了门,在城內四处勘察起来。 他们从城北走到城南,又从城东走到城西,將这连州城,几乎是走了个遍。 却也只在城西的角落里,寻得了另外一间小小的神庙。 庙里祭拜的,是一位食神。神像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甜食,看样子,这位神仙,应该很喜欢吃。连之前店家新做的月饼,都有不少。 “道长,”聂远道说道,“不如,再试试?” 本著再试一次的想法,黎言清点了点头。 正统的大神请不来,这连州城本地人自己祭拜的小神,总该能请出来了吧? 但,事总与愿违。 黎言清再次催动驱神,可结果,还是一样。 那食神的神像,依旧是毫无半点反应。 失望之下,二人便要离开。 走之前,聂远道却是拉住了黎言清,自己先走到那食神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道长,”他说道,“来都来了。咱们方才一心只想著请人家出来,却连一拜也未曾拜过,未免也太失礼了。” 黎言清心想也是,便也隨著他,对著那食神像,拜了一拜。 -- 待到二人回到衙门內,已是深夜。 黎言清看著一脸愁容的聂远道,忽然开口说道:“聂秀才,贫道有一法子。” 聂远道抬起头,问道。 “哦?道长有何高见?” “既然这连州城如此怪异,寻常的路子都走不通,”黎言清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咱们,为何不去一个更怪异的地方看一看?或许,能有什么新的进展与发现?” 聂远道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道:“道长,这是何意?” 黎言清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贫道的意思是,你我二人,寻个时间,去连州城的鬼市,走上一遭。” 聂远道的眼角狠狠地抽了抽,端著茶杯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 “哈?”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道长,莫要再说笑了。” 黎言清的脸上,却是一副绷住的严肃的神情。 “贫道,没有说笑。” 第22章 再探 却说黎言清与聂远道二人等到聂远道恢復的差不多后,最终还是来到了鬼市。 至於如何寻得这鬼市的入口,倒也简单。 子时阴气最盛,寻得城中阴位,再辅以聂远道阳差的独门秘法,很快便摸了进来。 此刻,二人正坐在一处鬼气森森的酒肆角落。 酒肆里影影绰绰,坐著不少食客,有缺胳膊断腿的,有捧著自己脑袋喝酒的,更有那无头的鬼物,將酒水直直灌入脖颈的窟窿,阴气与酒气混杂,说不出的诡异。 而两人面前的方桌上,更是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餚”。 聂远道眼角抽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盘子里码放整齐的心肝脾肺肾,还带著未乾的血丝。 一串串眼珠子似乎还在微微转动,一截截炸得金黄的手指旁,主菜则是一颗被煮得稀烂的人头,其余各菜则是身体各个部位上的肉。 -- 这都是拜黎言清所赐。 方才,他对著那飘忽而至的鬼小二,十分豪迈地一挥手。 “小二,把你店里的招牌菜,都给上一遍!” 他本以为,这鬼市之中,全点一遍总该有些正常吃食。 谁知,竟是这么一桌全人宴。 就连那酒壶里倒出来的,都是粘稠发黑的血液,腥气扑鼻。 聂远道深吸一口气,又被那腥臭味呛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看向一旁脸色发青的黎言清,压著嗓子。 “道长,这……如何下口?” “你点的,总不能浪费了。”聂远道故意將那盘炸手指往他面前推了推,脸上还有种难崩的表情,“道长先请?” 明知道黎言清不会吃,这书生还如此做,还有一点入鬼市的紧张感吗? 黎言清瞪了他一眼,正欲发作,鼻子却忽然动了动。 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香甜,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他目光一凝,瞬间锁定了聂远道的袖口。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只见聂远道正借著桌子的遮掩,偷偷摸摸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动作飞快地往嘴里塞著什么。 “好傢伙!” 黎言清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聂远道嘴里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道:“道长,君子动口……” “贫道今天就当一回小人!” 黎言清没好气地掰开他的手,只见那油纸包里,赫然躺著两块月饼和几颗晶莹的糰子,月饼是之前客栈的,糰子是他之前给的。 “想不到聂秀才还藏有这等好东西,见者有份!” 黎言清一手扣著聂远道的手腕,一手去抢那油纸包。聂远道则仗著身法灵巧,左躲右闪。 “砰!” 混乱中,桌上那盘眼珠子串被撞翻在地,几颗眼珠骨碌碌滚到了邻桌一个断头鬼的脚边。 那断头鬼缓缓低下身子,捡起一颗,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然后抬起空洞的脖颈,看向他们,似乎在责怪他们浪费食物。 聂远道动作一僵。 黎言清却趁此机会,一把將那油纸包夺了过来,飞速掏出一块月饼塞进嘴里,又顺手將剩下的糰子全揣进了自己怀里。 他三两口解决掉月饼,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聂远道无奈,只能拿起剩下那块月饼,愤愤地咬了一大口。 -- 正当二人分食著那来之不易的月饼时,忽地,一阵喧闹的敲锣打鼓声,从酒馆之外传了进来,刺耳又杂乱。 周遭那些埋头啃食著佳肴的鬼物们,动作齐齐一顿,皆是循声望去。 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也是好奇地从窗口向外探头。 只见街面上,一个身著官差服饰的瘦高鬼物,正有气无力地敲著一面破锣,一边敲,一边扯著嗓子嘶喊:“诸位!诸位!今儿个,是咱们太守大人家千金大喜的日子!万望各位,都能前去捧个场!” 此言一出,整个酒馆瞬间炸开了锅。 “杨小姐要大婚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可不是嘛!太守大人平日里对咱们多有照拂,就算送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也得去凑个热闹!” “听说那新郎官,不是本地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有这等福气!” 黎言清听著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心中暗自吐槽:这哪是捧人场,分明就是去凑鬼数。 他与聂远道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已明了对方的心思。 来都来了。 如今这鬼太守有这等大事,岂有不去瞧上一瞧的道理? 两人当即起身,准备离去。 那鬼小二见状,立刻飘了过来,说道:“二位客官,这就要走了?菜……还合胃口?” 它一边说一边直勾勾地盯著桌上那颗几乎没动过的人头。 好似等到黎言清与聂远道一离开,他便要上去將其风捲残云。 聂远道眼角一抽,腹中顿时翻江倒海。 黎言清却面不改色,从容地將最后一口月饼咽下,拍了拍手道:“尚可,结帐吧。” “好嘞!” 鬼小二话音刚落,聂远道却猛地一拍脑门,一把拉住了正欲掏钱的黎言清。 他凑到黎言清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长,坏了!” “怎么?” “我……我没带纸钱!” 在这鬼市吃霸王餐,下场恐怕比桌上这些菜好不到哪里去。 谁知黎言清闻言,非但不慌,反而嘿嘿一笑。 “莫慌。” 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聂远道的肩膀,隨即慢条斯理地从怀中一掏。 “贫道,早有准备。” 正是之前清风给他的那一沓纸钱。 聂远道看著那沓纸钱,说道:“道长,你这是……洗劫了哪家铺子?” “去你的!”黎言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中抽了几张递给了鬼小二,“不用找了。” 说罢,他拉著还在发愣的聂远道,快步的走出了酒馆。 “走,聂秀才。” “咱们也去给这个太守千金捧个“人”场!” 第23章 大婚 黎言清与聂远道二人隨著那熙熙攘攘的鬼流,在这光怪陆离的鬼市之中,行了又行。 最终,他们在鬼市的最深处,一座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府邸门楣之上,高悬著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太守府三字。 此刻,这太守府前,早已是鬼山鬼海,热闹非凡。 不少鬼物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要为这场婚礼,献上自己的祝贺。 府邸內外,到处都张灯结彩,掛满了大红的灯笼和绸带。最外面的大门上,更是掛了两只特製灯笼。 那灯笼上各长著一张五官扭曲的人脸,正咧著嘴,反覆嚷嚷著。 “大喜,大喜,大喜,大喜!” 只是,那本该是喜庆的红色,在这昏黄的天色和冲天的鬼气映衬之下,却显得格外的怪诞与荒谬,非但没有半分喜气,反倒透著一股子说不出的阴森。 嗩吶锣鼓之声,更是吹得震天响,只是那调子,悽厉而又高亢,听得人耳膜生疼。 眾鬼都围在府邸的门口,伸长了脖子,朝著里面张望著,似乎都在等待著新郎官的到来。 “听说了吗?今日太守大人高兴,特地包下了市口那座最高的高九楼,要让小姐和姑爷,在那里拜堂成亲呢!” “是啊是啊!咱们也能跟著沾沾光,去那高九楼里,开开眼界!” 鬼群之中,不时传来阵阵兴奋的议论声。 这里的鬼实在是太多了,那冲天的鬼气,更是压得人胸口发闷。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不敢靠得太近,只得远远地,寻了个角落,混在鬼群之中,静静地观望著。 “嘖嘖嘖,道长,这可真气派。” “確实。” “一起去?” “走。” 二人打定主意。 -- 二人隨著那浩浩荡荡的鬼流,来到了所谓的高九楼前。 这里比太守府门口,还要热闹上几分。凡是凡间大婚之日该有的排场,在这里,都以一种阴鬼的方式,被尽数复製了出来。 楼前,摆著数十张铺著红布的桌案,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不少鬼物早已在此落座,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扯著嗓子,高喊了一声。 “新娘到!” 话音一落,一阵更加响亮的敲锣打鼓之声,叮叮哐哐的响了起来,听的让人好生不自在,嗩吶声更是拔高了八度,吹得人头皮发麻。 眾鬼皆是循声望去,只见楼外,一队迎亲的人马,正缓缓而来。 抬著大红轿的,是几个身材壮硕的鬼轿夫,走在前后两边的,则是提著各式嫁妆箱笼的女鬼。 待到那迎亲的队伍,將新娘的轿,稳稳地抬到了高九楼前。 楼中,缓缓地走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身穿大红喜服,胸前戴著一朵大红,头上,还顶著一顶新郎官的帽子。 他的身上,並无半点鬼气,与周遭的鬼物,截然不同。 黎言清仔细一瞧,脸色,陡然便黑了下来。 那新郎官,竟是清风。 聂远道之前两次打斗都未曾亲眼见过清风,只是听黎言清提起过。 他见黎言清面色不对,便压低了声音,问道:“道长,怎么回事?” 黎言清没有回头,盯著远处那个身著红衣的身影。 “那新郎官,就是清风。” “?” -- 高九楼是敞开式的,並无门窗遮挡。 那新郎与新娘,在眾鬼的簇拥之下,进了门,又一路登上了三楼的礼堂。那里,应该就是他们拜堂成亲的地方。 新娘的头上,戴著一块大红的盖头,看不清面容。 楼內外的宾客们,也都已尽数落座。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虽不在楼里,却也能从楼外,將三楼的景象,瞧个一清二楚。 好不气派? 见二位新人已经就绪,想必那太守,也就是新娘的父亲,也快要出场了。 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三楼礼堂正中的屏风之后,缓缓地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黎言清和聂远道的眼瞳同时一缩,不会错的。 儘管此时,他没有身著那副威风凛凛的將领盔甲,只是穿了一件寻常的员外袍。 他们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其正是那日在黄家院之中,所见到的鬼將! 他走到堂前主位坐下,看著堂下这对新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对著身旁的鬼司仪,点了点头。 鬼司仪会意,立刻扯著嗓子,高声喊道:“吉时已到!” “一拜天地!” 清风与那新娘,便对著堂外的昏黄天色,缓缓地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二人又转过身,对著那端坐於主位之上的鬼將,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再拜。 “礼成!” 隨著司仪的一声高喊,那新娘头上的红盖头,也被清风轻轻地掀了开来。 盖头之下,露出的那张脸,赫然便是那先前被黎言清追著打过的黑衣女子! “新娘杨氏,名娇!” “新郎寧氏,名崖!” “即日起,正式结为夫妻!” 那鬼司仪扯著嗓子,高声喊道。 话音一落,不论是楼中的鬼,还是外面围观的鬼,无不是齐声叫好,欢呼雷动。 看得出来,他们是由衷地,为这位太守,为小姐,也为这位姑爷,感到开心。 -- 黎言清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怪不得。 怪不得之前在城南破院,在画舫之上,那清风道士要护著这黑衣女鬼。 原来二人之间,竟是这般关係。 他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道门败类,竟与鬼物结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虽然自己也是个野道士,但不妨碍黎言清这么想。 同时,心中想道。 “不过,这鬼女也姓杨?还是太守之女?连州城的太守也姓杨,这鬼市的鬼將太守也姓杨。” 身旁的聂远道,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道长,”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说,那女鬼和鬼將都姓杨,而这连州城的太守,也姓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繫?” 看来,这书生还不算太笨。 黎言清点了点头,答道:“再多看看吧。反正等到天亮,我们也会从这鬼市返回连州。到时候,再去求证一番,便知分晓。 第24章 卜卦 远处观望完了这场婚礼,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便也没有选择再多停留。 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片喧闹的鬼群,寻了个偏僻的巷子,远离了那些鬼多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巷子里,只有远处传来的、隱隱约约的锣鼓之声,显得格外空旷。 “道长,”聂远道忽地突发奇想,问道,“你会算卦吗?毕竟,你可是个道士。” 黎言清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问这个干嘛?” “嘿嘿,这不是想让你给算算,我这趟差事办完,能不能升个小官儿?” 聂远道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你一个当阳差的,还需要这个?” “人总会想预知天命的嘛。” 拗不过他,黎言清只得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龟壳,和三枚早已被盘得鋥亮的铜钱。 他將铜钱放入龟壳之中,闭上眼,口中默念了几句法诀,然后將那龟壳,在手中摇晃了几下,便將里面的铜钱,倒了出来,稍有些远,倒在了阴影之中。 他看著那三枚铜钱的正反面,掐指算了算,说道:“两正一反,兑上缺。卦象不错,生机饱满,官运亨通。” “当真?!” 聂远道闻言,眼睛瞬间就亮了,一张脸笑开了。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藏书广,101????????????.??????任你读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激动地一拍大腿,对著黎言清抱拳作揖,嘴里不停地道谢:“那就多谢道长美言了!嘶~不过有些內急,我先去如个厕。” 说罢,他便哼著小曲,一溜烟地朝著巷子更深处跑去。 看著他那没出息的背影,黎言清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准备去捡地上的铜钱。 可就在他手指即將触碰到铜钱的剎那,动作却猛地一顿。 巷口一盏鬼灯笼的光,恰好在此刻晃了过来,照亮了地上的卦象。 方才离得远,看得不甚真切。 此刻凑近了,他才发现,那三枚铜钱所呈现的,根本不是什么兑上缺的吉卦。 而是一阴,二阳。 离下,坤上。 晋卦。 此卦,主大凶。 卦象有云:白日三接,为明夷之象。 乃是……十死无生之兆! 黎言清的瞳孔,骤然一缩。 可这卦象,也未免太凶了些! 不过,他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多想,大不了多护著聂远道些。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怎么信这玩意儿。 从巷子里出来,二人便朝著这鬼市中心的方向,继续探查而去。 这鬼市的布局,倒是十分好分辨。所有的建筑,都是按照一个巨大的“卍”字符分布的,只需多走几步,便能摸清大致的方位。 而那座高九楼,便是在这“卍”字南边的最末端。 此时,这鬼市之中,多数早已是鬼去楼空。 想来,是都去看那太守大人女儿与女婿的婚礼去了,街上鲜有鬼魂还在游荡,偶尔看见几个,也是行色匆匆地,朝著高九楼的方向赶去。 “聂秀才,你说这些鬼,是不是也跟咱们阳间的街坊邻居一样,就爱看个热闹?”黎言清问道聂远道,“太守嫁女儿,这可是天大的事,谁不想去沾沾喜气,更何况,还是他们眼中那位对他们很好的太守大人家的大喜事。你作为阳差,接触过的鬼应该比我多。” 聂远道回答道。 “差不多吧,毕竟都是当过人的,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就算变成鬼也是,除非是那种缺魂少魄的。” 说罢,黎言清抬头看了下天空,依旧是昏黄的,没有丝毫改变,但是他的心中清楚,不会有太长时间了。 -- 二人行至这“卍”字的最中心,四周的店铺门窗紧闭,掛著的幌子在空无一鬼的街道上轻轻摇晃。 “道长,你说这太守嫁女儿,排场也忒大了些,连个看店的鬼伙计都没剩下。”聂远道一边探头探脑地往一家纸扎铺里瞅,一边咂著嘴。 黎言清没理会他的贫嘴,手指併拢,指尖一缕微弱的金光闪过,在空气中虚画了几下。 “別光顾著看热闹,你是阳差,对这些阴邪之地的门道比我熟,仔细找找看。” “没问题” 嘴上虽这么说,二人在这中心地带又兜了一圈,依旧是一无所获。 就在黎言清都有些不耐烦时,聂远道却忽然“咦”了一声,指著一排店铺后方。 “道长,快看,那儿好像不太一样。” 穿过一条狭窄的夹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广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广场空旷得过头,在这片空旷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巨大的石碑。 那石碑通体黝黑,表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上面既无文字,也无任何雕刻图案,就是一块纯粹的、沉默的石头。 聂远道看见了之后,眉头一锁,像是在確认。 然后,当二人进入广场后,一股刺骨的阴寒之气,正从那座无字碑之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而在这广场之外却是丝毫没有感受得到。 按照常理来说,他们二人在鬼市待了接近一天,基本熟悉了鬼市的鬼气,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反应,称之为自適应环境,就像是人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鼻子会闻不到里面的味儿一样。 而在面对这块碑的时候,在踏进这广场的一瞬间,那鬼气就变得不一样了,鬼市里的鬼气完全与其不能想比,其含量,规格,都不是一个级別的! “聂秀才,”黎言清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你感受到了吗?” “道长,你可真会说笑。”聂远道苦笑一声,“作为阳差,我又岂会感受不到这股滔天的鬼气?” 二人说著,还想再往前靠近几步,上去仔细地看上一看。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且强大的力量,正阻挡著他们,让他们无法再前进分毫。 黎言清不信邪,並起剑指,口中默念法诀,手中掏出一张符籙,再次点向前方。 “嗡!” 空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那无形的屏障之上,盪开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黎言清闷哼一声,被震得后退了半步,这才停下。 聂远道摸了摸下巴,盯著那座无字碑,思索了片刻。 “道长,”他说道,“不必再看了。关於这是何物,我心中已有定夺,此乃镇魂碑,我原本以为,出了地府就再也见不到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还能再见,方才眼熟,此刻更是確认了。”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先安全地回到阳间。” 第25章 怪病 隨著时间的一点点过去。 当天边第一缕晨光刺破那昏黄的天幕,笼罩著整座鬼市的阴邪之气,便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消散瓦解。 黎言清和聂远道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恍惚,再定睛看去时,他们已然回到了阳间。 鬼市消散之后,二人所处的位置在阳间並未曾改变,从哪里进去的,也就从哪里出来了。 二人没有在此地过多停留,先是回了趟客栈,准备先休整一番。 房间里,黎言清看著正拿著寻鬼尺的聂远道,终於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聂秀才,”他说道,“你之前所说的镇魂碑,究竟是何物?” 聂远道抬起头,解释道:“镇魂碑,本是地府之中,用来压制那些不能入轮迴的怨鬼,厉鬼,凶鬼的法器。將其置於一处,便可將周遭鬼魂的怨气、煞气、凶气尽数吸收,以达到使其魂清魄明,能够重新转生投胎之效。” “那为何……” 不等黎言清问完,聂远道便知他想问什么,眉头也隨之拧紧。 “为何我们见到的那座是块无字碑?寻常来说,地府里的镇魂碑上,都必刻其所镇之魂名,一为昭示,二为达到『镇』,『压』与『吸』的效果。可昨夜我们所见的那座镇魂碑,却是一座无字碑,上面,没有一鬼之名。” “而且其碑上所散发出的鬼气,也远远不是一个区区鬼市,所能拥有的。那股鬼气之浓厚,就像是……” 他说著,看了黎言清一眼。 “就像是,镇压了有好几万魂一般,其在地府里的镇魂碑都算较为多的那一类。” “更重要的是,”他补充道,“无名之镇魂碑,其作用,与最初的镇压之效已是大相逕庭。它的作用,更像是一个锚点,它不再是炼化,而是锚定。像船锚一样,將碑下所有魂魄死死地钉在那片土地上,使其不得超生,不得消散,更不得离开。” “但,还可以这么说,使其所镇之魂,安定。” 黎言清眉头一挑,在思索著什么,但是眼下证据尚且不足,还不能够证明心中所想,便也没有向聂远道说。 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径直朝著衙门的方向去了。 他们准备去问一下王温,关於连州城太守的一些事情。 可等到了衙门口,两人却发现,今日的衙门似乎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这衙门口,总有两名衙役站岗,今日,却只剩下了一人,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两人走进衙门,在前堂后院都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王温叔侄二人的身影。 黎言清拦住一个正行色匆匆的衙役,问道:“这位官爷,不知王捕头与王捕快,今日可在衙门之內?” 那衙役见是他,也是停下脚步,抱了抱拳,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原来是黎青阳,黎道长。”他嘆了口气,说道,“王捕头和王捕快都去城里办案子去了。” “自昨日起,”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城里不知为何突然流传起了一种怪病,发疯的人多得很,人手不够,城內监狱都快塞满了。二位,还是先在此地,多等一下吧。算算时间,王捕快他们应该也快押著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 “快!快按住他!按住他!” 衙门外猛地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喊与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中间还夹著嘶吼。 黎言清和聂远道转身朝著门口看去。 只见王温正带著几名衙役,狼狈不堪地拖著一个披头散髮的人进来。 那人浑身被铁链捆著,却依旧在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而当他猛地抬起头时,见得那人的双眼神態却是在哪见过,十分眼熟? “黄家院子”一旁的聂远道开口说道。“道长,你看见了吗?那人的眼睛的凶光,与黄家院子里的黄氏兄弟一模一样。” 然后,他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我胸口的寻鬼尺,起反应了。” -- 等到王温几人將那发疯的男人押去了大牢,这才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点。 黎言清和聂远道见状,也跟了上去准备问个究竟。 “王捕快,”黎言清率先开口,“这疯人是这两日才开始有的?” “是啊。”王温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愁容,“这几日,不知为何城中四处不断地有疯人出现。情况严重的,只能当场打断手脚,稍轻一些的就只能抓起来关著。” “短短两日,城中便已死伤了数十人。衙门不得已处死了三人,为此还折了两个弟兄。” 他肉眼可见的疲惫,显然是这两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太守呢,”黎言清又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见他出面?” “太守大人生病很多年了,”王温答道,“一直在府上休养,很少出来见人。” 黎言清和聂远道对视了一眼。 果真有古怪。 “王捕快,”聂远道看著王温,沉声说道,“我有一重要发现,还需要你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吧。”王温说道。 聂远道从袖中,摸出了那把青铜寻鬼尺。 “此法器,可识世间之鬼。”他说道,“之前,我被当成贼子抓进来时,便是去寻鬼。本以为是这东西坏了,可后来我才发现,那夜袭画舫的黑衣女子,便是鬼。” “经过我与黎道长这几日的勘察,这城中,怕是不止那女鬼这么简单。” 王温当即便明白了的他的意思,他看著聂远道,反问道:“聂秀才的意思是……那些个疯人……是鬼?” 聂远道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不可能!”王温隨即反驳道,“他们皆是血肉之躯,又怎会是鬼?” “那夜袭画舫的女鬼,不也是肉身提剑?”一旁的黎言清,补充了一句。 聂远道继续说道:“那女鬼提剑杀人,哦不,杀鬼,这又是为何?按理说,他们应是同类。此事,就连我与道长,也未能究其因。” 王温闻言,瘫坐在了椅子上。他双手扶额,似乎很难接受,自己一直以来所守护的百姓,竟会变成鬼这个事实。 第26章 抉择 良久,他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像是认了命。 “那……按照你们的意思,”他抬起头,看著二人,“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聂远道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黎言清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温看著二人,沉默了许刻。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会在明日午时前做出决定的。” -- 次日,辰时。 衙门的前厅之內,气氛肃穆。 王温召集了衙门內所有的衙役,將他们尽数聚集於此。 他看著堂下眾人那一张张熟悉而又困惑的脸,其中有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兄弟,也有刚入行不久的毛头小子。 “弟兄们,”王温的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几分,“把你们叫来,是要说一件掉脑袋的大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城里最近不太平,大伙儿都知道。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並非普通的匪盗作乱,也不是什么时疫。” 深吸一口气,將黎言清和聂远道二人告知他的推论,用最直白的话讲了出来:“城里的一部分人,正在变成……吃人的恶鬼。它们保留著生前的模样,但內里已经不是人了。” 话音一落,堂下顿时一片譁然。 “头儿,您没说笑吧?什么恶鬼?” “是啊,王头儿,咱们是捕快,不是道士啊。” “这种事,闻所未闻。”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著。 王温抬手,压下眾人的议论声,说道:“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十分的有违常理,毕竟,恶鬼怎么会有实际的身体呢?但是,西城老刘家的灭门案,你们都去过现场。告诉我,什么样的凶徒,能把人撕扯成那个样子?还有东街的疯病,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间六亲不认,见人就咬?” 他提出的两个案子让堂下瞬间安静下来,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后怕和思索的神情。 “现在,黎道长已经找到了应对之法。”王温的声音斩钉截铁,“为了我们一直以来所守护的这座城池,为了城中百姓的安寧,我们必须,將所有化作恶鬼之人,尽数斩除!” 等到眾人勉强消化了这个骇人的消息,他又对著身旁的文书,下达了另一道命令。 “老张,立刻擬写告示,將此事,昭告全城!” “大人,万万不可!”那文书闻言,手里的笔都差点掉在地上,他急忙上前一步,声音竟然有些激动的说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会引起城中大乱!到时候恶鬼还没杀人,人自己就先乱起来了!” “无妨,不管舆情如何,百姓们是否相信,我们首先要做的,便是公开,不能让他们活在未知的恐惧下!” 他看著文书,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这么写!告诉全城百姓,提防身边忽然性情大变、力大无穷、嗜食生肉的亲友。一旦发现,立刻紧闭门窗,通报衙门!我们必须让百姓们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他们在面临什么!” 等到一切都安排完毕,衙役们带著复杂的心情散去执行命令,黎言清才找到了正准备离去的王温。 “王捕快,”他说道,“贫道,想去太守府走上一遭。” “道长要去太守府?”王温闻言,有些疑惑,“太守大人久病,已经数月不见外客了,府门守卫森严,怕是不好进。” “嗯。”黎言清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才更要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贫道並非要去硬闯,只是想去探一探虚实。还请王捕快,给贫道一个信物,方便行事。” 王温思索片刻,明白了黎言清的意思。他解下腰间的身份牌递了过去:“道长,这是我的腰牌。太守府的护卫虽不归我管,但见此物,至少不会將你当做閒杂人等立刻拿下。万事小心。” 黎言清接过腰牌,心中暗道。 “明面上走官府的路子,总好过像在永安城那般,只能行非常之举。” 毕竟,这次他们是盟友,黎言清也不是刺客。 -- 安排完手下的兄弟们之后,王温独自一人,提著剑走进了那阴暗潮湿的大牢。 他准备,先將这几日关押在此的“疯人”,尽数斩除。 他看著手中那柄跟隨了自己多年的佩剑,心中,却不禁泛起了一丝怀疑。 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当真,是正確的吗?那些被关押的疯人,不久前也还是活生生的百姓,如今,却要死在自己剑下。 “正確吗?应当是正確,为了这座城的百姓,我这么做没有错。” 王温试图说服自己。 虽说名义上,这衙门的第一话事人是自己的叔叔王证。但实际上,叔叔老了,这上上下下的大事小情,早已是他自己在做主了。这份责任,此刻却重如千钧。 “叔叔,也老了啊……” 他轻声呢喃,想起了叔叔在他十六岁那年,將这柄剑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场景。 “剑?” 他忽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佩剑,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不知道为何,他这柄平日里保养得极好的佩剑,剑柄之处,竟出现了一丝腐朽的跡象,就连那锋利的剑刃之上,也多了几点细微的锈跡。 “?” 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没有去多想,提著剑便走进了牢房的最深处。 一炷香的功夫后,王温从大牢里走了出来,身后再无半点声息。 他將那十几个疯人,尽数斩杀。 他嘴里,却是“嘖”了一声,左臂之上,正鲜血如注。方才,他被其中一个身材稍壮的疯人,活活地咬下了一块肉。那不是人的撕咬,更像是野兽的攻击。 很疼。 疼得他心底发寒。 他看著自己那柄侵染了血跡的佩剑。剑刃之上的锈跡,似乎,又多了几分,仿佛吸食了血液一般,正在缓缓蔓延。 “?” 还是,先回一趟家吧。 看看叔叔和叔母,怎么样了。 他如此想到。 第27章 无题 连州城內,一家寻常的面铺。 男主人姓郎,女主人姓姬,两人与城內其他寻常百姓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著家里的油盐酱醋,赚些辛苦银子。只不过他们二人还颇为年轻罢了。 好在,如今是天下太平之时。若非太守杨大人在多年前守住了城,保不准这连州城,会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今日,铺子里的生意,却是不怎么好。 自打城中有些人会突然变成见人就咬的疯子的怪病,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很多。 家家户户,都紧闭著门窗,生怕街上哪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会突然发疯。 姬娘子正拿著抹布,百无聊赖地擦拭著一张空桌,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叫什么事儿啊,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今天怕是又要白忙活了。” 忽地,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店家,这可用餐否?” 姬娘子闻声精神一振,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著灰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正站在门口,肩头还掛著一串叮噹作响的铜钱,走起路来有不少细微的声响。 倒是少见。连州城里的道士,屈指可数,想来应该是个外乡人吧。 有客上门,总是好事。 她连忙迎上前,脸上堆起笑意:“哎呀,客官!快请进,快请进!当然能用餐,想吃点什么?” 那道士走进店里,环顾了一圈冷清的铺子,神色平静地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道长是外地来的吧?”姬娘子一边倒著热茶,一边搭话道,“城里这几天不太平,道长可要多加小心啊。衙门贴了告示,说有人会发疯咬人呢。” “是这样的,店家也要多家小心,贫道寻了许久才找到你这一家还开著的铺子。”道士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填饱肚子才有力气。来一碗麵吧,加个鸡蛋。” “好嘞!”姬娘子喜上眉梢,连忙转过身,朝著內堂高声喊道:“夫君,夫君!来客人了!一碗麵,加个蛋!” 然而,內堂之中,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平日里那爽朗的应答声。 “嗯?”姬娘子有些疑惑,又提高了几分音量,“夫君!?你听见了吗?是不是在忙別的?” 依旧是无人应答,只有锅里燉著的老汤,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她回过头,对著那道士,微微欠了欠身,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真是不好意思,道长。我家夫君不知在后厨忙些什么,竟没听见。您稍坐片刻,我这就进去催催他,马上就好。” 哪知,那道士却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请留步。” “嗯?道长有何吩咐?”姬娘子不解地看著他。 “不必了,”他说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贫道半日未食,腹中实在飢饿,等不得了。不如这样,贫道隨你一同进去,也省得你再跑一趟。或许,贫道还能帮你家夫君搭把手呢。”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怎能劳烦道长……”姬娘子连忙摆手。 “无妨,出家人不拘小节。走吧。”道士说著,便已迈开步子,朝著內堂走去。 姬娘子拗不过他,便也只好由著他去了。 可等那道士进去还不到片刻,內堂之中,便猛地传来了一阵锅碗瓢盆碎裂的声响! 姬娘子心中一惊,连忙朝著內堂跑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便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道士,正与自己的夫君扭打在一处! 而自家的夫君,此刻的模样,却是说不出的骇人!他双眼泛白,口中发出呜咽的嘶吼,早已没了半分平日里温和的模样,倒更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夫君……郎哥……你……你怎么了……” 姬娘子声音发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走!”那道士一边死死钳制住郎相公挥舞的双手,一边对著她,高声喊道,“他听不见了!看清楚,那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郎相公了!” “不……不可能……” 姬娘子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双腿发软,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竟是连一步,也挪不动了。 道士见她呆立原地,语气愈发急切,“再不走,你会没命!” 那道士见状,不再留手,心一横。 他找准一个角度,侧身躲过郎相公又一次疯狂的扑击,反手之间,手中那柄黑色的长剑,便已出鞘! 一道寒光闪过,一颗头颅,便冲天而起。 那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重重地,落在了姬娘子的脚边。 她看著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双泛白的眼睛仿佛还在死死地盯著自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悽厉的尖叫。 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黎言清甩了甩剑刃之上那並不存在的血跡,將黑剑重新收回鞘中。 他看著倒在地上,被嚇晕倒的姬娘子,也是无奈地嘆了口气。 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將她从地上扶起,背在了自己背上,“现在好了,嚇晕过去,贫道还得管饭又管安顿。真是倒霉,我就是想吃口热乎的,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嘴里絮絮叨叨地吐槽著,脚下却不停,將姬娘子背进了內堂,寻了间还算乾净的臥房,將她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之上。 黎言清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又嘆了口气,“你且好生歇著吧,醒来之后……唉。”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安顿好了她,黎言情才想起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也不知道聂远道那书生跑哪儿去了。”黎言清自言自语道,“本来还想著拉他一起来太守府,人多好歹有个照应。结果一听王温说完话,他就说什么另有要事,急忙急忙拿著剑就走了,说是阳差职责。” 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嫌弃:“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罢了罢了,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第28章 记忆 安顿好那晕倒的姬娘子之后,黎言清便不再耽搁,径直朝著太守府的方向去了。 他顺著城中的主路,一路行至府衙门前。 只见那朱漆大门口立著两名身披甲冑,手持长戟的守卫。 黎言清走上前去,对著二人,抱了抱拳。 其中一名守卫立刻上前一步,將长戟横在他面前,沉声喝道:“来者何人?太守府前,不得擅闯!” 黎言清心里嘀咕一句,这太守府的门禁,比城门瞧著还严。 但他也不恼,从怀中摸出了王温给他的那块腰牌,亮了亮。 “贫道乃是城北衙门的人,”他说道,“奉王捕快之命,前来太守府,有要事稟告。” 那守卫接过腰牌,仔细地查验了一番,確认无误之后,脸上的神情才缓和了几分。他將腰牌还给黎言清,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来是王捕快的人,请进吧。” 进了太守府,眼前的景象,却是让黎言清有些意外。 这府內上下,竟是没见到几个人影,显得十分的冷清。院內的各种装饰,也极为简洁,除了几处必要的亭台楼阁之外,再无半点奢华之物。 “看来,这位杨太守,倒真是个廉洁又能战的好官。”黎言清心中暗道,“怪说不得,在城中百姓间的口碑,会那么好。” 他在府內踱步了几圈,终於是寻到了一个下人打扮的人。 他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问道:“这位小哥,不知太守大人此刻身在何处?贫道有要事,希望能见太守大人一面,当面稟告。” 哪知,那下人听了,竟是抬起头,看著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黎青阳,黎道长,是吧?” 黎言清闻言,心中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下人便又继续说道:“太守杨大人,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黎言清的眉头,猛地一挑,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隨著那下人,一路穿过庭院,最终,在一座看起来颇为雅致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这太守自己住的地方,倒是小巧。 “道长,”那下人停下脚步,侧过身,说道,“小的,便送到此处了。” “太守杨大人说了,只许黎道长一人进去。” 说完,他便躬身一拜,自行退下了。 黎言清看著眼前这座紧闭著房门的小楼,深吸一口气。 “这地方,就算是龙潭虎穴,”他心中想道,“今日,也要进去闯上一闯!” 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 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从屋內飘了出来。看来,这位太守倒也是个雅致之人。 他刚往里走了没多远,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 “黎道长,在这边。” 黎言清闻声,拐了两个弯,走进了一间厢房之內。 那房间里仅有一人。 是一个身形枯瘦的老头儿,正盘腿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养神。 而在他身旁的兵器架上,则静静地,摆放著一副將领的盔甲,和一桿通体漆黑的长戟。 黎言清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会错的! 那武器,正是在黄家小院之中,那鬼將所用的长戟!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那蒲团上的枯瘦老头儿,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著黎言清,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知道。” 老头儿的声音不疾不徐。 “黎道长,你心里,现在肯定是有诸多不解。” “但是,不急。我今天,就是专门在这儿等你,给你解惑的。” -- 却说那王温,在解决了牢中那十几个疯人之后,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势,只是从自己身上撕下了一块还算乾净的衣布,將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草草地缠上了几圈。 才刚缠好,那布条就被血彻底染成了暗红色。 整个衙门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嚇人。 手下的弟兄们,都已出去执行他安排的任务了,竟是连一个能为他处理伤口的人,都找不到。 此时,王温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灌了铅。伤口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扭曲。 一个念头,毫无徵兆地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然后疯狂地生根,发芽,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回家。 必须回家! 他拖著那柄早已锈跡斑斑的佩剑,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衙门,朝著家的方向,缓缓地走去。 脑中,似乎开始涌现出了一些往事。 一些,他从未经歷过的往事。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座栽满了海棠的庭院。 一个穿著綾罗绸缎的女人,正坐在树下,为他缝补一件衣衫。她抬起头,对著他温婉地笑,那笑容,比春日里的阳光还要暖。 “夫君,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耳边,好像还响起了孩童清脆的笑声,一个扎著冲天辫的小女孩,迈著小短腿朝他跑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著爹爹。 爹爹…… 王温的脚步踉蹌了一下。 他王温自幼便是孤儿,跟著叔叔长大,从未娶妻,又何来的孩子? 还来不及他细想,眼前的景象便又是一变。 不再是温馨的庭院,而是尸横遍野的战场。 天空是铅灰色的,空气中瀰漫著血腥与焦土的气味。他看见,他和叔叔王证一起,身披甲冑,手持长枪,並肩站在城头之上。 “阿温!”叔叔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带著金戈铁马的鏗鏘,“守住!我们身后,就是连州城的百姓!” “是!” 他看见自己一马当先,冲入敌阵。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温热而黏腻。他感觉不到恐惧,心中只有一股沸腾的战意,为了守护家园,为了身后的亲人。 -- 而王温所谓要回去的家,也就是叔叔的家。他一直都是住在叔叔家的,自打他有记忆起,便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父母? 想起这个词,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一些不属於他的、陌生的记忆。记忆中,他是有父母的。他们就住在那个开满海棠的院子里,他们会笑著摸他的头…… 不!不对!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气味,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陌生。 它们,不属於他。 思绪的洪流还未平息,最后一个画面,便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海。 -- 那是一场惨烈至极的攻城战。 他浑身是伤,甲冑早已残破不堪,手中的长枪也断成了两截。他看见叔叔王证,为了掩护他,被数柄长矛刺穿了胸膛,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叔叔!” 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却被更多的敌人淹没。 一柄锋利的敌刀,从他的背后,狠狠地捅进了他的心口。 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涌出的鲜血,一点点地流逝。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座开满海棠的庭院,看到了妻子温柔的笑脸,和女儿天真的呼喊。 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 王温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眼前是一座熟悉的宅院。 到了。 到了那个,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著的,叔叔的家。 可此刻,这扇熟悉的门,在他的眼中,却变得无比陌生。 他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自己的脸,却仿佛在触摸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是谁?” “我是连州城北衙门的捕快王温?” “还是那个,有妻有女,战死沙场的將士?” “我……到底是谁?” 第29章 鹏举 “杨大人。” 蒲团上的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眸子看向黎言清,脸上竟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意。 “老夫杨鹏举。”他的声音沙哑,却很平稳。 黎言清眉头一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著。 “想必黎道长,”杨鹏举继续说道,“已经察觉到这连州城的古怪了。” “是。” 黎言清答得乾脆。 “那你也想必,已经见过另外一个我了。” 黎言清的眉头皱了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如果那鬼將是杨大人,这世间,又怎会有两个杨大人?” 杨鹏举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他轻轻嘆了口气。 “他是我没错,他是我年轻的影子。而我,仅仅是是一口气咽不下的冤魂罢了。” 这话听著拗口,黎言清一时间也未能深究其中真意。 但是,一个猜想,已然在他的心中,被彻底证实。 他脸上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变了。 如果连这城中的太守都不是活人,那这座看似繁华安稳的连州城,恐怕……多半也没有活人。 杨鹏举看著黎言清脸上的神情变化,便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道士,已经猜到了这座城的秘密。 “你与他见面,还能倖免於死,”杨鹏举的目光落在了黎言清腰间的黑剑之上,“多得益於李將军的剑吧。” 黎言清点了点头。 “你既持他的剑,也算故人之后。”杨鹏举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仿佛穿透了这间屋子,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与伯尧的渊源,说来话长。” “五十年前,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与伯尧奉朝廷之命,出征镇压叛乱。这一镇,便是二三十年的光阴。” “我与他,在朝中分属不同派系,政见也时有相左。但沙场之上,却能將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在那金戈铁马的岁月里,我们一同饮过最烈的酒,也一同见过最惨烈的死。袍泽之情,早已超越了那些朝堂之上的门户之见。” 杨鹏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二十年前,叛乱渐平,我与他分兵而行。他奉命回守永安,我则领兵,驻守这连州城。临別之时,我二人还曾约定,待到天下真正太平,定要不醉不归。” 他说到此处,声音顿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 “可我等来的,却不是捷报,而是他意欲造反,被夷灭三族的消息。” “我知道,伯尧他断然不会造反!他为人刚正不阿,心中所念,皆是家国天下,又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朝中奸佞当道,构陷忠良!” “我身在连州前线,心急如焚,屡次上书朝廷,为他鸣冤平反。可那些奏摺,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最后,”杨鹏举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朝廷不仅没有为他平反,反倒將我,也打成了他的同伙。视我为弃子,断我粮草,不再派来一兵一卒的援军。” “可我杨鹏举,从未想过要降。” “我身后的將士,城中的百姓,也无一人想过要降。” “那一战,惨烈至极。我们军民一心,同仇敌愾,守了三个月。箭矢用尽了,便用石头;石头扔完了,便用滚木;滚木烧完了,便拆了自家的房梁。” “直至城破身死,也无一人投降。” 杨鹏举的声音在静謐的厢房內缓缓落下。 黎言清静静地听著,直到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空气中。 轻嘆一声。 他站起身,对著杨鹏举,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大人忠义!” 这四个字,他说得恳切。 杨鹏举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沧桑与疲惫,他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黎言清坐下。 “忠义二字,如今听来,倒像是个笑话了。”他重新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尸横遍野的城头,“老夫守住了忠,却未守住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何谈义之一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城中之人,若是皆数醒来,记起了自己已死的事实,怨气衝天,这连州便会化作真正的鬼蜮。到那时,另外一个我,便会重启镇魂碑,將这一切重新来过。” “你应该见过鬼市里的那座镇魂碑了吧?”他问道。 黎言清点了点头。 “没错,”杨鹏举的声音里透著一股深沉的悲哀,“那镇魂碑下,所镇之魂,就是我连州城战死的数万军士百姓!”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可当亲耳听见这番话时,黎言清还是感到了一阵不真实。 数万亡魂,被困於一城,日復一日地,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 杨鹏举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都怪我,”他缓缓说道,声音里满是挥之不去的自责与悔恨,“都怪我当初怨念太大,恨意难平。是我的不甘,是我的执念,才造就了这满城之民,无法轮迴,被死死地困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映著窗外的天光,却看不见半分光亮。 “他们本该入土为安,转世投胎。可如今,却只能陪著我这个孤魂野鬼,在这虚假的太平盛世里,苟延残喘。” 黎言清看著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如此不公之待,”他將茶杯轻轻放下,看著杨鹏举,说道,“若是贫道,也咽不下这口气。” 杨鹏举看著黎言清,继续说。 “老夫的时间,不多了。”他缓缓说道,“黎道长,你若不来寻我,再过几日,我便要亲自去寻你了。” 黎言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將那杯凉茶又续上了些。 “为何?” “自你二人踏入连州城的那一刻起,老夫便知道了。”杨鹏举说道,“城中,来了两个活人。” “可惜,此身过於不便,要与另外一个我……互相掣肘,实在分身乏术。” 他说著,从那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不知是何种木料所制,入手微沉,上面只刻了一个杨字。 “持此令牌,”杨鹏举解释道,“可隨时开启鬼市,进入之后,再无子时天明的时间限制。” “老夫希望……”杨鹏举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黎道长能去毁了那座镇魂碑。” 此话一出,饶是黎言清心性沉稳,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 “杨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问道,“那镇魂碑,不是用来维持此城的根基吗?” “是,也不是。”杨鹏举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它能镇住这满城魂魄不散,也能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老夫累了。” “我守了一辈子,守到最后,却让他们陪著我一同画地为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 “此非忠义,乃是老夫一人的私心。” “我不愿再因我一人的怨恨,绑架这满城亡魂了。他们,该解脱了。” “贫道,接下了。” 杨鹏举闻言,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那便好,那便好……” 他喃喃自语著,身形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透明、虚幻。 “杨大人!”黎言清见状,上前一步。 “无妨,”杨鹏举摆了摆手,声音已是微弱至极,“老夫这口怨气,早已撑不了多久。如今心愿已了,也该……去了。” 他的身形,最终化作点点魂光,消散在了空气之中,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袍子,落在蒲团之上。 第30章 崩坏(1) -- 手臂上的伤口在疼,但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我脑子里,有个死人,在对我嘶吼。 喊杀声震得我头痛欲裂,妻女的笑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是冰冷的刀锋刺穿胸膛的触感……那不是我!我是王温,一个捕快!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真实? “我是谁?”我喃喃自语,推开了叔叔家的门。 屋里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叔叔?” 没人回答我。 只有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作为捕快,我太熟悉了。我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谁!” 一道黑影从屏风后扑了出来,带著一股不要命的疯狂。 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不是捕快的擒拿,而是战场上最直接的搏命招式。我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 那人影摔在地上,我才看清她的脸。 叔母? 她头髮散乱,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疯狂。那双眼睛,曾经总是含著笑意看著我,现在却只剩下野兽般的凶光。 我的心沉了下去。 在她身后的地上,有一大滩已经开始发黑的血。 叔叔……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对著那个曾经是我的亲人,如今却只是一个疯癲的野兽。 我该怎么做? “哐当。” 剑,断了。 连这柄锈跡斑斑的铁器,都在嘲笑我的无能。 --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浑身是血,有些是我的,更多的是……她的。 温热的液体糊住了我的眼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就像那个死人记忆里的战场。 更多的记忆涌了进来,有我自己的,也有他的。两个人的记忆纠缠、撕扯,快要把我的脑子撑爆。 我是杀了人。 虽然不是第一次。 但,我杀了我的叔母,但也不確定她还是不是我的叔母。 不,不是我杀的,是他杀的,是我脑子里的那个人杀的。他用我的手,扼住了那个疯女人的脖子,就像在战场上扭断敌人的脖颈一样。 我低头看著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这双手,曾握笔,曾拿刀,也曾……杀人。 分不清了。 一切都分不清了。 我大口地喘著气,喉咙里发出的却是破碎的呜咽。 “原来……” 我终於明白了。 “是这样……” -- 连州城被火光和惨叫声撕开了一道口子,往日的寧静被彻底吞噬。 街上,一个平日里以卖炊饼为生的老实男人,此刻双眼翻白,嘴角流著涎水,正死死咬住一个衙役的胳膊。 衙役惨叫著,用刀背猛砸他的头,却只换来更疯狂的撕扯。 不远处,一个妇人抱著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躲在巷口瑟瑟发抖,看著丈夫提著一柄柴刀,正在与几个同样发了疯的邻居对峙,眼中满是绝望。 高楼之上,陈烈和萧倩沉默地俯瞰著这一切。 风吹起陈烈的衣角,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心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 自在衙门內黎言清和聂远道不见了,家里空无一人,他像个孤魂野鬼,不知该去何方。 就在陈烈迷茫之际,一个人,来到了他家门口。 正是萧倩。 “萧姑娘,”陈烈看著她,有些意外,“你竟还记得我家在何处。” “我一向记性比较好。”萧倩说道。 “整个城都疯了。”陈烈继续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这不是疯。”萧倩的手指紧紧扣著冰冷的栏杆,指节泛白,“这是一种病,一种能把人变成鬼的病。”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陈烈身上,平静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波澜,说道。 “陈公子,鳶凤楼……还有人活著吗?” 陈烈沉默了。 他想起不久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鳶凤楼那个爱笑的姑娘,正用头一下下地撞著石狮子,额头血肉模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他避开了萧倩的视线,低声道:“我不知道。看到的时候,已经乱了。各自逃命,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各自逃命。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萧倩心上。 她闭上眼,那些姑娘们的笑脸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都变成了街上那些双眼泛白的恐怖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咽。 “陈公子,”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復了镇定,“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你想去哪?”陈烈问,“城门出不去的。” “总有地方是安全的。”萧倩看著他,“衙门也好,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陈烈看著她,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双刀。 先是將那两卷被布包得好好的词稿塞进怀里,然后他才將双刀紧紧握在手中。 “跟在我身后。”陈烈声音低沉,“別看,別停,只管走。” “嗯。” 萧倩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两人走下高楼,一脚踏入了这片人间炼狱。 陈烈將萧倩护在身后,双刀垂在身侧,眼神警惕地扫视著四周。 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的铺子里躥了出来,直奔萧倩而去。 陈烈想也没想,横跨一步,手中短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弧线。 一颗人头掉下。 “走!” 身后,嘶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不捨。这个曾经繁华的连州城,如今只剩下了猎人与猎物。 第31章 崩坏(2) 黎言清踏出太守府的大门。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瞬间,他能感觉到身后的气息在飞速变化。那座府邸和它的守卫,正在迅速地腐朽、败落。 黎言清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想道: “或许,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一个华丽的空壳,內里早已烂透了。” 城內,已经彻底乱了。 惨叫声,嘶吼声,兵刃碰撞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黎言清不再犹豫,拔出了腰间的黑剑。他穿行在混乱的街道上,剑光闪过,將一个个扑上来的疯人斩杀。 杨鹏举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满城的人,都是早已死去的鬼魂。聂远道那把寻鬼尺会对看似正常的居民產生反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对於那些还没有发疯,依旧在混乱中哭喊、奔逃的,黎言清无法不將他们视作为人。 他看见一个平日里卖炊饼的老汉,正护著自己的妻儿,用一根擀麵杖,奋力地抵挡著几个双眼泛白的邻居。那老汉已经快撑不住了,手臂上满是抓痕。 “爹!” 他身后的小儿子哭喊著。 黎言清几步上前,黑剑挥出,那几个疯人便身首分离,倒在了地上。 老汉喘著粗气,惊魂未定地看著黎言清,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嘴唇哆嗦著:“多谢……多谢道长相救!” 黎言清没有过多解释便转身离去,继续向前。 年轻的学子,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死死地堵住房门,不让外面的疯人衝进去,伤害屋里的家人。他听见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和孩子的啼哭。 但是,无济於事,等到他赶到之时,他们都已经化作恶鬼。 无奈,选择尽数斩首。 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守护,他们的绝望……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地衝击著黎言清的內心。 他心想,就算此身是鬼,但是他们也算是重活了一世,有感情,有家庭,有人格,为什么不能算是人?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如果为了某个更宏大的目標,不管不顾,將他们视作潜在的风险而拋弃,或者为了清理威胁而杀掉他们,那我此刻的行为,与那武慕、杨娇二人,又有什么区別?”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僵。 “她们杀戮,是將即將觉醒的鬼杀掉,或者是將已经觉醒的鬼杀掉,目的为了维护这座城的稳定。而我,同样在杀戮,名义上,是为了保护那些尚未发疯的人。”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书海量,??????????????????.??????任你挑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我们都在杀,都在为了自己认定的正確而动手。” “不,不是这样的。” 黎言清心中立刻反驳道。这个想法太危险了。 “我和她们,有著本质的不同。” “我所守护的,是这些尚存人性的魂,是他们作为人的资格和情感。” “而她们所维护的,只是一个虚假的的冰冷秩序。” “但……我的反驳站得住脚吗?她们所做之事,不也正是为了维护这座连州城的正常存续吗?” “如果连州城就此崩溃,按照杨鹏举所说,那鬼將便会重启镇魂碑,让整座城,都重新来过。” “到那时,一个新的,虚假的连州城,便会再次出现。而那些可怜的亡魂,依旧会日復一日地,被困在这片土地上,永世不得超生。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正在加速这个结局的到来?” 黎言清一剑將一个扑来的疯人梟首,看著那具无头的身躯倒下,心中的思绪,却变得愈发混乱。 -- 最终,他还是说服了自己。 “我不是在杀戮,我是在解放。”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连州之乱,是必然的。 这座城的倾覆,也是必然的。 它就像一个腐烂的伤口,继续捂著只会让里面的血肉烂得更彻底。 想要救治,就必须先將腐肉剜去,哪怕过程再痛苦。 这座城,本就是不合常理的存在。它不仅拘束了全城军民的魂魄,还让地府无法进来勾魂。虽说其情可悯,其因可原,但一码归一码,规矩就是规矩,天理就是天理。 现在,自己要做的,便是將这一切拨乱反正。 “既然已经想通了,那便不再犹豫。” 黎言清在心中对自己说。 眼下之事,最重要的乃是先將城內状况稳住,至少,再多撑几天,然后把聂远道找到。 黎言清穿过混乱的街道,每一次挥剑,心中便坚定一分。他斩杀著那些扑上来的疯人,不再有丝毫迟疑,很快回到了衙门。 衙门之內,也是一片狼藉,但比外面稍好一些,至少没有疯人衝进来。 几个受了伤的衙役,正靠在墙角,互相包扎著伤口,脸上满是疲惫与恐惧。 “王捕快呢?”黎言清径直走上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其中一个正在给自己缠绷带的衙役被嚇了一跳,抬起头,认出是黎言清后,才鬆了口气,带著一丝慌乱答道:“黎道长……头儿……头儿可能是回家去了。你也知道,他一向心繫家人,把家里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旁边另一个拄著腰刀的衙役也补充道:“是啊,城里乱成这样,头儿肯定是担心王捕头和婶娘,在这乱象之下受伤回家去看了。” 王温的家,黎言清知道路。 他点了点头,心中瞭然。 这很符合王温的为人。 先前还在衙门时,王温便与他说过,若是日后有什么难处,还可去那里寻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叨扰了。 至於为何要先去找王温,黎言清心中有著清晰的盘算。 眼下这般混乱的局面,单靠自己和聂远道两个人,根本做不了什么。 必须有一个能领导的人,一个在城中拥有威望的人,迅速地组织起一道防线,將人聚集起来。 王温就是最合適的人选。 若是任由这连州城崩溃得太快,彻底失控,让那鬼將认为局面无法挽回,便会毫不犹豫地重启镇魂碑。 届时,全城之鬼,又会再次陷入沉睡,开始新一轮的虚假轮迴。 而自己和聂远道这两个活人,身处其中,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是被抹去记忆,还是直接被这方天地的规则抹杀? 他不敢去赌。所以,必须在鬼將出手之前,找到破局之法。而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延缓崩溃的速度,就是为自己爭取时间。 第32章 崩坏(3) 王温浑身是血,坐在家门口,眼瞳中的世界,被血色覆盖,脑中的记忆混乱之极。 朦朧之中,一个身影,正从那混乱的街道尽头,缓缓地,朝著他这边走来。 他一身藏青色的道袍,在这片血与火的背景之下,显得格外的醒目。 他走到王温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正是清风。 “……” 王温眼神迷离,说不话来。 清风只是看著他,嘴上喃喃道:“果然,已经开始醒了。” 他看著王温那双充满了迷茫与痛苦的眼睛,心中,没有闪过一丝不忍。 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可惜了,”他心中想道,“若是在平日里,此人,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汉。” 但是,他不能留。 清风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道剑。 -- 王温家的门口,正静静地站著一个人。 他一身藏青色的道袍,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其手中提著一把道剑,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滴猩红的血液,正顺著剑刃,不断地滴落。 而在他的面前,一具无头的身躯,正软软地倒在血泊之中。 王温,死了。 本书首发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便捷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凶手是清风。 显然,这一切,都只是刚刚发生。 黎言清提著剑,赶到此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没等黎言清开口说话。 清风便已转过头来,看著他,自顾自地说道:“他该死。道友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黎言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著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沉声说道:“他还没变成鬼。” 然后,他抬起头,將手中的黑剑,指向了清风。 清风转过身来,与黎言清遥遥对峙。 “还没有,”他说道,“但快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醒过来,可比那些寻常百姓要难处理得多。难道,就不应该先將他处理掉,未雨绸繆,防患於未然吗?” 黎言清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贫道知道。但是,在那之前,他还应该,算是人!” 见黎言清如此固执,清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將道剑同样举起。 “道友,”他说道,“是要与贫道,再打上一场吗?” “也罢。画舫上的帐,咱们也该好好地算上一算了。” -- 话音未落,两人便已同时动了! 黎言清脚踩七星,黑剑带著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劈清风面门! 清风不闪不避,手中道剑一横,精准地架住了这一击。 “鐺!” 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寧道友!”黎言清一边猛攻,一边厉声喝道,“你身为修道之人,不思斩妖除魔,匡扶正道,竟与鬼物狼狈为奸,甚至,还娶鬼为妻!你对得起你身上这件道袍吗?!” “哼,”清风冷笑一声,剑招连变,將黎言清的攻势尽数化解,“黎道友,你这连自家祖师爷是谁都不知道的野道士,又有何资格,来与贫道谈论规矩?” 黎言清闻言也不恼,毕竟,他说的是实话。 此时的他,並非画舫那日受了伤的状態。 两人你来我往,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双方的道术符籙,更是丟得你来我往。 清风隨手一挥,数张火符便化作一条火蛇,朝著黎言清扑去。黎言清不退反进,一张震爆符脱手而出,在半空中轰然炸响,將那火蛇炸得四分五裂! 黎言清卖了个小小的破绽,身形微微一晃,佯作下盘不稳,露出了左肩的空当。 清风见状,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道剑便要朝著那破绽之处,狠狠地刺去! 哪知,黎言清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道剑刺来! “鐺——!” 一声闷响,清风只觉得自己的剑,像是刺在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顽石之上,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道剑竟是被狠狠地弹了开来! 正是磐石术! 黎言清见状,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右臂猛地向前一探,一记凶狠的肘击,正中清风的心口! 清风想要收剑回挡,已是来不及,只得硬生生地,吃了这一肘! 他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口中咳出几口鲜血。 “道友真是好本事,”他撑著地,站起身来,看著黎言清,赞道,“还会这等护体的道术。想来,那日在画舫之上,我那十几道雷符,便是被你用此术给硬生生接下来的吧?” 黎言清也不反驳,提著剑,便要再次衝上前去,不想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寧道友,”他嘴中喊道,“快来试试,贫道的剑是否锋利吧!”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黑影,猛地从一旁的阴影之中闪出,挡在了清风面前! 只见那黑衣女子,也就是杨娇,此刻正手持长剑护在清风身前。 “我的剑,”她冷声说道,“也未尝不利!” 两剑相撞,为清风爭得了一口喘息之机。 但是,杨娇又哪里是黎言清的对手。 不过三息,便被黎言清一脚踹中了小腹,倒飞出去,却被身后那缓过神来的清风一把接住。 “娘子,”清风看著怀中的杨娇,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不,”杨娇答道,“担心相公你遇到什么吗?果真,还是遇见了。” 见这二人竟还能在这等时候,抽空打情骂俏,黎言清只觉得有种被无视的感觉。 他也不给二人继续说话的时间,將一张急行符拍在大腿之上,便要再次衝上前去! “二位,”他口中喝道,“眼下,还没到你们甜言蜜语之时!” -- 清风与杨娇二人,一齐提剑迎上了黎言清的攻势! 黎言清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杨娇!”他一边招架著二人的夹击,一边喝道,“你爹杨鹏举,已將此事尽数託付於我!你莫要再执迷不悟,在此阻拦!否则,休怪贫道不念情!” 杨娇闻言,手中剑招更厉。 她一直待在鬼將杨鹏举的身边,又哪里知道,那太守府之中还有著另外一个杨鹏举。 “胡说!”她厉声反驳道,“我父亲何时託付过你这野道士!若是再敢信口胡诌,我定要將你之魂,生生炼化,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黎言清一剑逼开二人,从袖中,摸出了那枚刻著“杨”字的木製令牌。 “此事,可还有假?!” 见到这枚令牌,清风与杨娇二人,皆是动作一顿。 但杨娇,却依旧是不信。 “相公!”她对著身旁的清风说道,“定是这人,不知从何处偷得了此物!父亲他从未与我说过此事!” 清风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那丝犹豫,也瞬间便被坚定所取代。 然后,二人便再次一齐举剑而上! 第33章 崩坏(4) 连州城已化作人间炼狱。 陈烈紧握著双刀,將萧倩护在身后,穿行在血与火交织的街道上。 他们儘量避开那些疯人,但这些曾经的街坊邻居,如今的数量已多到避无可避。 刀光闪过,一颗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又一刀挥出,洞穿了一个扑来身影的胸膛。 每一次出刀,陈烈的眼神就黯淡一分,动作就麻木一分。 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挥刀,沉默地开路,沉默地將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斩於刀下。 最终,他们抵达了城南的最外围,这里靠近城墙,疯人相对稀少,空气中瀰漫著绝望的死寂。 他知道了,这城,是出不去的。 陈烈来此,是为了求证心中那个早已成型,却又不敢去相信的答案。 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把早已腐朽不堪的劣刀。刀柄的木头已经糟烂,断裂的刀身锈跡斑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陈公子……”萧倩看著他疲惫的背影,声音里带著一丝颤抖,“我们……不逃了吗?” 陈烈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盯著远处那高大而冰冷的城门。 “萧姑娘,”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我们……都不是活人。” 萧倩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这不是病。”陈烈继续说道,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事到如今,你告诉我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將手臂一挥,用尽全身力气,將手中那把腐朽的断刀,朝著不远处的城门,狠狠地掷了过去! 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在接触到城门前那无形的屏障时,竟如冰雪消融般,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齏粉,散入风中。 但是,就在刀粉消散之处,那坚不可摧的结界之上,却意外地,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陈烈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还有办法!”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两把依旧锋利、完好无损的双刀,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萧姑娘,”他转过身,说道,“你说,我们算是什么?是该庆幸自己,能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又重活了一世吗?还是该哀悼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息,被永生永世地困於这座死城?” 他拉起萧倩的手,回头望去,巷道的尽头,已有不少新的疯人发现了他们,正嘶吼著追来。 “我不知道答案。”他继续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只知道,这扇门,仍有被打开的机会。这一切或许是虚假的,但萧姑娘,有些东西,一定是真的!” “你对我的恩情,是真的!” 萧倩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她看著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炽热的光芒,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烈却已拉著她的手,不再有丝毫犹豫,朝著那扇紧闭的城门,迈开了脚步! 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城门结界的一瞬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穿了他魂魄的每一寸! 丝丝黑气从他身上疯狂地冒出,他整个人都因这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 无数的记忆碎片,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记得的,是那个闷热的午后,父亲赤著上身,抡著铁锤,汗水浸湿了黝黑的脊背,火星四溅中,教会了他如何锻造第一把刀。 他记得的,是母亲端来绿豆汤时温柔的笑,记得自己第一次將打好的髮簪送给心仪的邻家女孩时,那份青涩的喜悦。 他记得的,是母亲病重时,自己日夜守在床前,最终却只能无力地看著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记得的,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如同仙子般的姑娘,递给了他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那份恩情,比他锻造的任何钢铁都要重。 他不记得的,是那场血与火的攻城战。 是城墙之上,他手持双刀,身边是不断倒下的袍泽。 是他一刀又一刀地,將一个又一个登上城墙的敌人砍下城去,直到,敌人的长枪,冰冷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连州城破,火光冲天,他看见远处,一个穿著水袖长裙的姑娘,正站在高楼之上,绝望地望著战场。那姑娘的脸,渐渐地,与萧倩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不要!”萧倩见状,终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喊道,“你会魂飞魄散!连轮迴,都入不了的!” 但是,她的哭喊,丝毫不能动摇陈烈的决心。 她知道,寻常魂魄,胆敢衝撞镇魂碑的结界,下场只有一个——魂飞魄散,彻底消散於天地之间。 但是,陈烈,他就是要用自己这卑微的魂魄,为她,撞开一条生路! 他认为,这两世,他都堂堂正正地活过,他都应该算是人!他不愿,最终化作那无知无觉的恶鬼而死。 哪怕此身,魂飞魄散,也要报答此生萧倩之恩! “此刀,名烈!” “此刀,名倩!” 这是他,在受了萧倩的接济之后,为自己重新锻造的两把刀。 这个秘密,他谁也没说过。 此刻,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了出来。 “萧姑娘!若有来世!莫要忘我!” 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之时,他的身形,已然尽数没入了那扇城门之中! 那坚不可摧的结界,被他这凡人之魂,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口子! 而他身后的那些鬼,也已然抵达。 萧倩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了城外,就在她出去的瞬间,那道口子,便又重新闭合。 那些追击而来的鬼,尽数撞在了城门之上,发出一阵悽厉的嘶吼,最终,化作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出了城门的萧倩,已然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轻盈的魂魄之態。 她飘在空中,看著那扇冰冷的城门,口中发出呜咽,眼中,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只听得啪嗒一声。 两卷被布包得好好的字词,从她魂体中落下,掉在地上。 是《蝶恋》和《水调歌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她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魂魄,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撼动这镇魂碑结界分毫的。 但是,他做到了。 他凭藉著一己之魂,凭藉著那份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执念,將这座囚禁了数万亡魂的牢笼,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不会忘记你的,陈烈。” “你,一定要有来世。” 第34章 崩坏(5) 不久前,鬼市內。 与阳间那场混乱的廝杀不同,此刻的鬼市,正上演著一场近乎於净化的屠戮。 一个身著黑色夜行衣、书生模样的身影,正手持一柄奇特的金色流光软剑,在鬼群中穿梭。 凡是被这流光触碰到的鬼物,无论是何等凶悍,皆是在一声短促的尖啸中,瞬间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正是聂远道。 在与黎言清分开后,他没有片刻迟疑,便独自一人,再次闯入了这鬼市之中。 摧毁镇魂碑,让连州城的魂魄得以解脱,重入轮迴,这是他身为阳差不可推卸的使命。 他没有將这个决定告诉黎言清。 並非不信任,而是不愿拖累。 他心中清楚,黎言清虽身怀异术,但终究是阳世的活人,与这阴邪之地的因果纠缠越深,对他自身的道行与气运便越是不利。更何况,此行凶险异常,自己尚无十足把握,又怎能再拉上一个朋友,共赴黄泉? “说起来,”他一剑將一个试图偷袭的吊死鬼斩得魂飞魄散,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我恐怕是地府有史以来,最寒酸的阳差了吧。” “没个牛头马面开路,也没个黑白无常策应,单枪匹马闯这鬼城,当真是……瀟洒得很吶。” 他心中清楚,这並非地府同僚怠工,而是那座该死的镇魂碑,其布下的结界將整座连州城笼罩,隔绝了阴阳。別说是寻常的阴差,恐怕就连判官亲至,也未必能轻易闯入。 “也不知那鬼太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等邪物。”聂远道一边想著,一边挥剑斩杀著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鬼物,“能將数万亡魂困於此地,让他们在虚假的记忆里日復一日地轮迴,这股执念,当真是怨气滔天。” 其实,关於连州城的真相,他心中早有猜测。 一个最坏的,也最接近真相的猜测——这满城,皆是鬼。 起初,他也不敢相信。但那日从鬼市回去之后,他便彻底想通了。 鬼市虽热闹,但其中的鬼魂数量,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千余。可聂远道感应到的却是覆盖全城的、数以万计的庞大魂魄气息。 那么,剩下的那些鬼,能在哪里? 答案,不言而喻。 他们就在连州城內,以人的身份,过著人的生活。 他们逛街、吃饭、劳作、嫁娶……他们不知道自己是鬼,他们以为自己还活著。 而黎言清那日所说的,在城中神庙无法驱神的怪事,也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因为去庙里烧香叩拜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鬼! 神祇受的是阳间香火,享的是生灵愿力。 一群不知自己已死的鬼魂,日日夜夜地对著神像祈祷,神像之上非但不会凝聚神力,反而会被那无穷无尽的阴气所污染、侵蚀。 久而久之,正神早已离去,那庙宇,也就成了一座空有其表的躯壳。 想通了这一切,聂远道手中的剑,挥舞得更快,也更决绝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必须在黎言清与那鬼將的势力正面衝突之前,儘可能地削弱鬼市的力量,为最终摧毁镇魂碑,创造机会。 他一路杀,一路前行,目標明確。 鬼市中心,镇魂碑! 剑光所过之处,百鬼辟易。 聂远道不再是那个会为了一曲舞、一首词而驻足的书生。 此刻的他,是地府的阳差,是亡魂的引路人,也是这片虚假繁华的…… 终结者。 -- 聂远道提著软剑缚魂,终於杀到了鬼市的中心——那座矗立著无字镇魂碑的巨大广场。 这里空旷得可怕,浓郁的鬼气如同实质的黑雾,环绕著那座石碑,缓缓流转。 碑前,只有两人,哦不,两鬼。 独臂的武慕,身著一袭劲装,仅剩的左臂拄著长剑,半跪在地上,守护在另一鬼的身前。 而在她的身边,那身著將领盔甲的鬼將,正盘腿坐在镇魂碑之下。 他双目紧闭,双手结印,身上散发出强大的鬼气,与镇魂碑遥相呼应,正在用自身的力量,维持著某种脆弱的平衡。 “看来,连州城已经开始崩坏,已经严重到了需要他这位鬼市之主亲自出手,才能勉强镇压的地步。” “活人道士寧崖和杨娇却不见踪影,想必,是去了连州城,处理那边的乱局了。” 聂远道想到。 武慕察觉到来者,缓缓地站起身,用那只独臂撑著剑,冷冷地看著聂远道。 “你,不许再往前了。” 聂远道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他看著那座散发著滔天鬼气的镇魂碑,反手拔出缚魂,剑身发出一声轻吟,金光大盛,直衝上前! 沿途有几个不长眼的游魂试图阻拦,皆被他一剑一个,瞬间斩得灰飞烟灭。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摧毁此碑,匡扶天理! 聂远道记得黎言清为他算的那一卦。 “生机饱满,官运亨通!” “既然天命在我,我又何惧之有!” 武慕见状,也不再手软。 她低喝一声,仅凭一只独臂,挥舞著长剑,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 “鐺!鐺!鐺!” 两人的兵器在空中激烈地碰撞,剑气纵横,鬼气四溢。 “你这恶鬼!”聂远道一边猛攻,一边厉声喝道,“违背天理,禁錮亡魂,使他们不得轮迴!此等滔天罪孽,日后下了地府,必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劝你速速束手就擒,隨我回地府领罪,届时,我或可在阎罗面前,为你们求情一二!” “求情?”武慕闻言,发出一声冷笑,她挥剑逼退聂远道,独臂拄著剑,喘息著反驳道,“你这地府来的走狗,又懂得什么!” “与其让他们重入轮迴,再投生於那兵荒马乱,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倒不如让他们活在这太平盛世之中!哪怕这盛世是虚假的,哪怕这安寧只是大梦一场!” “就算是失控了又如何?只要將军还在,只要镇魂碑还在,我们总有重启的机会!他们,可以永远在这场梦里,平安地活下去!” “荒谬!”聂远道怒不可遏,“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皆是天道循环,自有定数!你们这般逆天而行,强留亡魂,只会让怨气越积越深,最终酿成更大的灾祸!” “天道?天道若是有眼,又怎会让我连州城满门忠烈,落得个城破人亡、无人问津的下场!” 虽然武慕只剩下一条手臂,但她剑招狠辣,招招都是同归於尽的打法。 聂远道想要在短时间內击败她,也並非一件易事。 二人又斗了数十回合,剑光与鬼气將整个广场搅得天翻地覆。 可惜,武慕终究是又失了一臂,劣势太过明显。 聂远道抓住她一个回气不及的破绽,手中缚魂一抖,瞬间穿透了她的心口! 武慕的身子猛地一僵,她缓缓地低下头,看著自己胸前那柄透体而出的金色剑刃。她鬆开了手中的长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那只独臂,死死地抓住了聂远道的剑身,不想让他將剑拔出。 聂远道心中一横,不再犹豫,握紧剑柄,猛地向一旁划去! 武慕的身躯,轰然倒地。 聂远道看著她那张逐渐消散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当真是一忠心的侍从。”他轻声说道,“你之忠义,我已看到。事后,我会向阎罗为你求情。” 武慕看著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化作了点点星光,被缚魂所收。 第35章 崩坏(6) 聂远道提著缚魂,孤身一人,踏入了那座矗立著镇魂碑前。 这里是鬼市的核心,也是整座连州城所有阴气的匯聚之地。 碑前,鬼將杨鹏举盘腿而坐。 他身著那副將领盔甲,闭目凝神,双手结印置於膝上。那杆曾让黎言清和聂远道忌惮不已的长戟,此刻就静静地横放在他的身边。 仿佛与整座镇魂碑融为了一体,身上散发出的滔天鬼气,如潮水般涌向石碑,又从石碑中回流,形成一个周而復始的、令人窒息的循环。 显然,他正在用自己强大的魂力,全力维持著这座即將崩坏的虚假世界。 聂远道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迈开了脚步。 他持剑踏入了那片由纯粹鬼气构成的內圈。 一步。 只是一步,他便感觉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了肩头。 两步。 一股刺骨的阴寒瞬间侵入四肢百骸,几乎要將他的魂魄冻结。 三步。 “轰!” 聂远道的脑海中猛地炸开!无数不属於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了进来! 他看见了刀光剑影的战场,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看见了温馨的庭院,开得正盛,他看见了嗷嗷待哺的婴儿,也看见了白髮苍苍的老人…… 无数人的名字、无数人的面孔、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在一瞬间挤进了他的意识。 “爹!救我!” “夫君,你回来了……” “守住!我们身后就是连州!” 这些声音,是这座城数万亡魂最后的嘶吼与呢喃。 聂远道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要被这庞大的信息流撕成碎片,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击中,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广场的边缘。 “噗” 他张口喷出一口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 他心中骇然:“再往前走几步,我的魂魄绝对承受不住这股怨念的衝击!” 武力强闯,行不通。 那么,只能先试试看用嘴了。 他挣扎著从地上站起来,擦去嘴角的魂血,遥遥地对著那依旧闭目端坐的鬼將,朗声喊道: “杨太守!你私设镇魂碑,禁錮数万亡魂,违背天理,罪恶滔天!我奉地府阎罗之令前来,劝你速速散去此地结界,尚有轮迴的机会!若是等到地府大军亲至,届时,你怕是想求个魂飞魄散都难了!” 他又继续喊道:“你为何不放城中眾生前去轮迴,重获新生?哪怕来世贫苦,哪怕再遇坎坷,那也是堂堂正正地再活一世!总好过让他们在这虚假的泡沫之中,永世沉沦!至少,他们能再做一回真正的人!” 镇魂碑前,那鬼將终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是將那双饱含沧桑与疲惫的眸子,投向了聂远道。 “阳差,”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你根本不懂。” “投胎?重新投胎到这个人命若草芥般的天下,那与下十八层地狱有何区別?我寧愿他们从未来过这乱世间。”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悲愤与嘲弄。 “与其让他们痛苦地活著,不如让他们沉醉在极乐的虚妄之中!我生前没能守住他们,没能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但是,死后,我想要做到!” “我不知道什么天道轮迴,万物法则!我只想让连州的军民,能够过得幸福!我不想让他们再次经歷那城破家亡的战火!” 他缓缓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 “你说轮迴?”他看著聂远道,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怜悯,“如若我维持不住这方世界,那么,重启便是!將他们的魂魄记忆再次洗刷一遍,让他们在这座城里,再活一世!这,何尝不算是在轮迴?” “我的女儿,隨我一同赴死时,才五岁。” “在这里,她能以鬼之躯成长,她能读书识字,她能出嫁,她能得到一个凡人女子该有的感情……我只想让连州的军民,享受他们用命换来的盛世!我只想,让我的女儿,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中蕴含著恨意与不甘,直视著聂远道,说道: “我没有错!” “错的,是这天下!是那高高在上的朝廷!” 鬼將的嘶吼,在空旷的广场上迴荡。 聂远道被这股气势所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看著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鬼將,心中那份属於阳差的、不容置疑的天理,在这一刻,竟產生了一丝动摇。 他错了吗? 让这些饱受创伤的亡魂,重入那个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乱世,当真就是所谓的解脱吗? 不。 聂远道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不能动摇。 他是地府的阳差,他所代表的,是维繫三界平衡的铁律。这铁律或许冰冷,或许无情,但却是万物得以循环往復的根基。 他直视著鬼將那双燃烧著怒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用尽全身力气反驳道: “杨太守,你错了!” “大错特错!” “你所谓的幸福,所谓的盛世,不过是你一人执念所构筑的海市蜃楼!你以为你是在保护他们,实则,你是在用你的爱,你的不甘,为他们打造了一座永世不得超生的牢笼!” “这里只有无尽的虚妄和日復一日的重复!你女儿的成长,她的婚姻,她所谓的完整人生,都不过是你一手编织的谎言!” “你剥夺了他们重新选择的权利!剥夺了他们去体验一个真实世界的可能!哪怕那个世界充满了痛苦与不公,但那也是真实的!有痛苦,才会有喜乐,有失去,才会有珍惜!你这般做法,与那视人命为草芥的朝廷,又有何异?!” 聂远道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 鬼將何尝不知,这书生所言,句句属实。 可他,不愿承认,他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他这数十年来所坚守的一切,便会瞬间崩塌。 第36章 崩坏(7) “住口!” 杨鹏举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不再与他多言。 他站起身来,不再维持镇魂碑,而是一把抄起身旁那杆漆黑的长戟,戟尖遥指聂远道,身上那股属於沙场將领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 “既然说不通,那便用我手中这杆戟,来让你明白!” “多说无益!” 聂远道也再次握紧了缚魂,摆开了架势。 话音未落,鬼將的身影已然动了! 他一步踏出,整个广场的地面都为之龟裂!那高大的身躯,瞬间便已冲至聂远道面前! 长戟横扫,带著撕裂空气的呼啸,朝著聂远道的腰间,狠狠地砸了过来! 聂远道瞳孔骤缩,只来得及將缚魂横在身前抵挡。 一声巨响,他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將远处一座鬼铺的墙壁,都撞得轰然倒塌! “噗” 又是一口血喷出,聂远道挣扎著从废墟中爬起,只觉得五臟六腑都错了位,握剑的手臂,更是在不住地颤抖。 太强了。 鬼將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提戟而上! 软剑怎么会是长戟的对手?更何况,二人强弱本就有高低。 鬼將长戟一振,戟尖带著一股阴寒的劲风,直刺聂远道的心口! 长戟迎面而来,带著无可匹敌的死亡气息。 聂远道的双腿仿佛被灌满了铅,无法行动。 太快了。 快到连思维都无法跟上,快到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 他只来得及將手中的缚魂,凭著最后一丝本能,向前刺出。 “噗嗤” 冰冷的戟尖,毫无阻碍地没入了他的心口。 剧痛在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那股阴寒的鬼气疯狂地撕裂、侵蚀。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风声渐渐远去。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鬼將杨鹏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而他刺出的缚魂,也恰好,插进了杨鹏举胸前盔甲的缝隙之中,应该是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 “咳……咳咳……” 聂远道张开嘴,喷出一口鲜血。 他看著鬼將,那双本该充满神采的眼睛,此刻正迅速地黯淡下去。他想笑,想嘲笑自己,也想嘲笑这该死的命运,可却只让他咳出更多的血。 “我……我不会死……” 他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著眼前的鬼將,也像是对著自己说道。 “道长……说我……生……机……饱……满……” “官……运……亨……通……” 鬼將杨鹏举看著眼前这个濒死的阳差,看著他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名为信念的光,沉默了片刻。 “可你,已经要死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情绪。 聂远道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是想告诉黎言清,他没能完成任务? 还是想问问阎罗,为何天命如此弄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喷涌而出的,只有更多的鲜血。 杨鹏举眼神一凝,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握住戟杆,猛地向后一抽! “嗤” 长戟带出一蓬血雨,如同泉涌般喷洒而出。 聂远道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他蜷缩著,身体不住地抽搐,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依旧望著镇魂碑的方向。 直到,最后一次抽搐停止。 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地府的阳差,聂远道。 殉职。 杨鹏举提著那杆尚在滴血的长戟,静静地看著他的尸体。 他没有立刻转身,脸上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在这一刻,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鬆动。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连州城的城头之上,也有一个像这般年轻、固执,却又悍不畏死的年轻人,挡在了他的身前,为他接下了一支致命的冷箭。 那个年轻人,叫王温。 “道不同……” 鬼將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他缓缓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镇魂碑前,重新盘腿坐下。 广场之上,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把缚魂,剑身上那原本璀璨的金色光,正隨著主人的死去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但,並未完全熄灭。 它依旧散发著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片阴冷的鬼市之中,固执地,亮著。 -- 另外一边。 黎言清还在与杨娇和清风缠斗。 他將一张急行符拍在大腿之上,身形快如鬼魅,再次迎上著清风与杨娇二人的剑。 “鐺!鐺!鐺!” 三人的兵器在混乱的街道上再次激烈地碰撞。 黎言清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速战速决! 他必须儘快解决眼前的麻烦,然后去找到聂远道。 聂远道说他有他的事情要去做,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去了他最应该去的地方。 鬼市。 这个猜测如同闪电般划过黎言清的脑海,让他心头一紧。 鬼市之中,有那鬼將杨鹏举,聂远道孤身一人前往,无异於羊入虎口! 此时,清风心中也是暗暗叫苦。 他本就受了伤,此刻又要护著同样受伤的杨娇,面对黎言清这般不要命的打法,早已是捉襟见肘。 又一次硬拼之后,清风被黎言清一脚踹中胸口,踉蹌著后退了几步,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 清风知道,再斗下去,他们二人今日,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杨娇,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不能让她再出事了。 他知道,杨娇与武慕那些由沙场煞气凝聚而成的鬼將不同。她的本质,只是一个当年隨父赴死的、五岁孩童的魂魄,她是这连州城里面最特殊的魂体,她之所以能够成长,还是使用了秘术。她的魂体,远比看上去要脆弱得多。 若是再次殞命,就算能通过镇魂碑重启,也依旧存在著魂飞魄散的风险。 这个险,他冒不起。 “走!” 清风低喝一声,不再恋战。 他从袖中甩出数张符籙,在身前引爆,形成一道暂时的烟雾屏障。隨即,他一把抱起杨娇,身形一晃,便跃上屋檐,头也不回地朝著逃走! 黎言清本想去追,但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看著二人消失的方向,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黎言清知道,自己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枚刻著“杨”字的令牌,然后將真气注入令牌之中。 令牌之上,瞬间亮起一道幽光,在他面前的空气中,撕开了一道不断旋转的、通往鬼市的漩涡。 黎言清提著剑,没有丝毫迟疑,一步便踏了进去。 第37章 崩坏(8) 穿过那道不断旋转的漩涡,黎言清的脚步骤然踏实。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猛地一怔。 整个鬼市,空无一鬼。 死寂。 一种比阳间坟场还要彻底的死寂,笼罩著这片昏黄的天地。 街道上空空荡荡,店铺门窗紧闭,那些本该掛满灯笼的屋檐下,只剩下风吹动破旧幌子时,发出如同呜咽般的轻响。 黎言清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波动,正从鬼市的最中心,源源不断地传来。 那方向,正是镇魂碑所在之处。 他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残影,朝著那气息的源头,疾驰而去! 越是靠近,那股气息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 一个念头,毫无徵兆地,从他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带著刺骨的寒意。 “晋卦……白日三接,明夷之象……” 他为聂远道算的那一卦,那十死无生的凶兆,此刻如同梦魘般,在他的脑海中反覆迴响。 “不可能……”他心中喃喃自语,脚下的速度却又快了几分,“聂秀才,怎么可能……” 当他衝进那座中心广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剩下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广场之上,一片狼藉。地面龟裂,四处都是战斗留下的狰狞痕跡,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 而在广场外围的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身下的土地,早已被流出的血液浸透,凝固成了暗红色。 黎言清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上,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正是聂远道。 他双目圆睁,眼中还残留著最后一丝不甘。心口处一个狰狞的窟窿,早已不再流血。 他已经,死去多时。 缚魂软剑,就落在离他尸身不远处的地方。那柄阳差之剑,此刻光芒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剑身上,还沾染著主人早已冰冷的血。 黎言清在一旁蹲下,伸出手晃了晃他。 没有任何回应。 心里,最后的那一丝侥倖,也彻底凉了。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嘆了一口气,带著无尽的遗憾。 黎言清伸出手,缓缓地,为聂远道合上了双眼。 “你说说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责备一个不听话的挚友,“为什么,就不肯等我一起来呢,自己说著有什么自己的事情就一个人来?” 他拾起地上的缚魂,入手冰凉。他能感觉到,这柄剑的灵性,正隨著主人的死去,在一点点地消散。 黎言清没有立刻起身。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张引火符。 他要为这位意气相投的朋友,送上最后一程。 符纸贴上尸身,无火自燃。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將聂远道的身躯,连同他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的黑衣,一同包裹。 火焰燃烧得很慢,也很静。 黎言清就这么静静地蹲在一旁,看著那具身体,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在客栈的酒桌上。 那个书生正拍著桌子,满脸通红地与他叫板:“道长!再来一碗!今日,我必能胜过你!” 他又仿佛看到了,在那艘画舫之上。 那个书生正看著月下的舞女,看得痴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他还仿佛看到了,在那阴暗的大牢里。 那个书生靠著墙角,脸上虽然狼狈,却依旧对他咧嘴一笑,懒洋洋地说道:“哟,道长,可是来救聂某出去的?” …… 这个过程很长。 不远处的镇魂碑前,鬼將杨鹏举依旧盘膝而坐,仿佛入定了一般,对这一切,不闻不问,没有丝毫打断他的意思。 显然,他所有的心神,都已用在了维持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之上。 直到,火焰渐渐熄灭。 地上只留下一捧骨灰。 黎言清从隨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袋子——那是他之前在连州城里新买的。 他將那捧骨灰,小心翼翼地,尽数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地站起身,將那只装著骨灰的袋子,和那柄光芒黯淡的缚魂,一同收入了怀中。 -- 他转过身,抬起头,看向那座镇魂碑,看向碑前那个盘膝而坐的高大身影。 没有质问,没有怒吼,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黎言清只是默默地,拔出了腰间的黑剑。 然后,迈开了脚步,准备踏入那片由纯粹鬼气构成的內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意,镇魂碑前的鬼將杨鹏举,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著黎言清,声音低沉。 “怎么,连你也要来挑战我?” “还是说,”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地上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你要为他復仇?” 黎言清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踏入了那片鬼气的领域。 “轰!” 与聂远道之前所经歷的別无二致。 在他踏入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由数万亡魂的记忆与怨念匯成的洪流,便猛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如同万魂噬咬。 黎言清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被扔进了烧红的铁水之中,又像是被无数双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疯狂地向下拉扯,撕裂! 但他没有退。 咬紧牙关,任由那剧痛在魂体中肆虐,又迈出了第二步。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步一个踉蹌,险些跪倒在地。 黎言清从怀中掏出几张早已备好的镇煞符,猛地拍在自己身上! 符纸金光一闪,瞬间便被那无穷无尽的鬼气所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杯水车薪。 面对由数万亡魂构筑,由镇魂碑加持的领域,区区几张镇煞符的作用,等於无。 “別白费力气了。” 鬼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 “你既然持伯尧的剑,我便可视你为其传人。但是,你若执意要阻止,那么,我也不会再客气!” 第38章 崩坏(9) 黎言清没有理会他的警告。 再次迈开了脚步。 第三步。 第四步。 第五步。 此刻的他,七窍之中,都已渗出了丝丝血跡,握剑的手,更是在不住地颤抖。 黎言清知道,再往前一步,不用鬼將动手,自己的神魂,便会在这股庞大的怨念衝击之下,彻底崩碎。 神魂俱灭。 既然无法再靠近,那便只能……远程一搏! 黎言清停下脚步,强行稳住身形。 他將体內仅剩的所有真气,尽数灌注於双臂,手中那些早已备好的、最具攻击性的符籙,一张接著一张地,朝著鬼將的方向,疯狂地扔了过去! 引火符化作火蛇,震爆符引得空气嗡鸣,惊雷符更是在半空中炸开一团刺眼的电光! 然而,这些符籙,在靠近鬼將身前三尺之地时,便如同泥牛入海,被那股由镇魂碑散发出的、无形的鬼气屏障,尽数消弭於无形。 鬼將杨鹏举,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没用的……” 黎言清看著这一幕,心中,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所有的攻击,都对他无效。 所有的手段,都已用尽。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 还有一个。 黎言清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尝试了。 最后一招—— 驱神! 这是最后的赌博,儘管先前已经尝试过,这片土地並无神祗,但是,眼下只有这最后一个方式了。 -- 黎言清双手结印,口中的咒文在空旷的广场上迴荡。 他將最后的希望,尽数倾注在了这最后一招——驱神之上。 然而…… 咒文声落,四周却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驱神之术,毫无波澜。 场上没有任何的变化。 没有金光乍现,没有神威降临,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气息波动都未曾出现。 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没有一个神祗,回应了他的召唤。 最后的赌博,输了。 黎言清缓缓地放下了结印的双手,体內真气耗尽,连站立都变得有些勉强。他看著眼前那座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鬼將,嘴角却忽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里,看不出是自嘲,是释然,还是別的什么。 镇魂碑前,鬼將杨鹏举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並非担心黎言清那些徒劳的符籙剑式能伤到他分毫。 而是驱神之术。 这个东西,確確实实可能会给他带来真正的威胁。虽然这一次失败了,但谁也无法保证,下一次,会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回应了这个固执的道士。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罢了,伯尧,”他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在对谁说,“你这传人,当真固执,就和你一样。” 他举起那杆漆黑的长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已经力竭、再无动静的黎言清面前,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器,准备刺下。 “永別了,道士。” 当长戟带著无可匹敌的劲风刺下的瞬间,忽地,一道柔和的白色光芒,毫无徵兆地从黎言清的身上闪过! 再看时,原地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那杆长戟,深深地刺入了地面之中。 鬼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撼的神情。 因为,黎言清的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不在这个鬼市之中了。 “不可能!” 他猛地拔出长戟,强大的鬼气瞬间席捲整个广场,试图搜寻那消失的气息,却是一无所获。 但是,留给他的空閒时间不多了。 连州城的崩坏正在加剧,他能感觉到镇魂碑的震动愈发剧烈。他来不及深究黎言清到底去了哪里,只能再次回到镇魂碑前,重新盘腿坐下,全力维持著这座摇摇欲坠的世界。 就在这时,他身旁的空间忽地被撕开一道裂口,从里面踉蹌著走出了两个人影。 正是杨娇与清风。 “岳父!”清风的脸色苍白,身上还带著伤,他看著杨鹏举,沉声说道,“城內……近乎完全失控了。” 杨娇也在一旁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疲惫与悲伤。 鬼將看著二人这副狼狈的模样,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將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本来,”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我还打算,再多撑一会儿……” “但是,不得不这么做了。” 镇魂碑与他的魂魄相连,重启一次连州城,需要耗费他巨大的魂力。这无异於剜肉补疮,饮鴆止渴。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走这一步。 但是眼下,连州的局面已经救不回来了。再放任城內那般混乱下去,等到所有亡魂都彻底觉醒,怨气衝天,怕是会引来什么更可怕的紕漏。 只能,选择重来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双手再次结印。 “娇儿,清风,”他的声音在广场上迴荡,“准备好。” “我们要……回家了。” 隨著他话音的落下,那座黝黑的镇魂碑,开始发出嗡嗡的低鸣,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即將从其中爆发开来,来重塑这座城池。 -- 连州城外,某个不知名的山头之上。 黎言清还没从那股被传送时的眩晕感中缓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阴冷的鬼市之中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带著真实的温度,山间的夜风拂过脸颊,夹杂著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他,回到了阳间。 在他的面前,正站著一个白鬍子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身著一身朴素的麻衣,手里拄著一根由桃木製成的、顶端还雕著一个寿桃的拐杖,正笑呵呵地看著他,显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 黎言清定了定神,看著眼前这位气息平和,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的老者,心中瞬间便已明了。 这是他方才在鬼市之中,以最后的希望所召唤来的神。 与其说是驱,倒不如说是请。 他连忙站稳身子,收起剑,对著老者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 “晚辈黎言清,多谢仙长出手相救。敢问仙长,可是连州城中哪位神祗?” 第39章 食神 那老头儿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说道:“仙长二字,愧不敢当。本神不过是连州城中,一方小小的食神罢了。” “食神?” 黎言清的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他想起来了。 那日,他与聂远道在城隍庙驱神不成,又寻得一间小小的神庙,其內供奉的,正是这位食神。 当时,祂也同样没有应召。最后,还是聂远道提议,说不能失了礼数,二人才对著那神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连州城內,皆是鬼,”食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说道,“神祗无人所祭,受的儘是阴气侵蚀,时间一久,神力散尽,自然也就离去了。” “但是,小娃娃,”祂看著黎言清,眼中露出一丝讚许,“那日,你与那位阳差小哥的一拜,虽无香火,却带著活人最纯粹的敬意与善念。正是这一拜,让本神感受到了此地尚残存一丝真正的香火,於是,小神我又得了些许微末神力,方才能在今日,將你从那鬼將手中,救下一命。” 黎言清再次抱拳,诚心实意地说道:“多谢仙长相救之恩,晚辈铭记在心。” 他正欲继续说些什么,请求食神相助,一同对付那鬼將。 食神却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想法,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本神打不过那鬼將,”祂说道,语气里带著一丝无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眼下,本神已將你带了出来,你大可就此离去,这连州的存续,与你再无干係。” 黎言清闻言,抬起头,直视著食神的眼睛。 “仙长觉得,”他反问道,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晚辈会就此离去吗,修道之人,讲究因果,不止是这座连州城,还有城內很多人的因果贫道尚未了结。” 食神呵呵一笑,捋了捋白的鬍鬚。 “小娃娃,果真好品行。” “但是,”祂话锋一转,“眼下,连州城即將重启。本神仅剩的神力,也只够再將你送回去一次。剩下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过,”食神看著他,眼中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並非孤身一人。你身上,还带著可以召唤援兵的东西。” “援兵?” 黎言清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行囊。 食神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桃木拐杖,轻轻地点了点他背在身后的那柄、光芒黯淡的软剑。 “缚魂”。 黎言清当即明白了。 此剑,乃是阳差聂远道的佩剑,是地府的法器! 剑在,便意味著因果未了! 自然,也能够以此为信物,引来他的阴差同僚! “多谢仙长指点!” 他对著食神,再次深深一揖。 “晚辈,明白了。” 食神看著黎言清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欣慰地点了点头。 “去吧,小娃娃,”他说道,身形渐渐变得透明,“等你做好准备,便在此地,心中呼唤本神即可。届时,本神会用这最后的神力,再为你开启一次通往连州城的门。” 话音落下,食神的身影便化作点点柔和的光芒,消散在了山间的夜风之中。 黎言清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走到一旁的一棵高大的松树下,盘腿坐了下来,开始调息打坐,恢復著在鬼市中耗损的真气与心神。 待到气息平稳,他才从怀中,摸出了聂远道骨灰。 黎言清看著里面的粉末,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手中的黑剑,在松树下挖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他將骨灰,小心翼翼地尽数倒入了坑中。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行囊里摸出来了酒葫芦——那是他自己的,里面装满了好酒。 他將那满满一葫芦的酒,一滴不剩地,全部洒在了那盛著骨灰的土坑之上,权当是为这位嗜酒如命的朋友,践行了。 酒液渗入泥土,应该是与骨灰混在了一起。 黎言清拔出那柄光芒黯淡的缚魂,用袖口,仔细地擦拭著剑身上沾染的泥土和血跡。 他看著那柄剑,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聂秀才,”他开口了,像是在对著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著身前那捧骨灰,絮絮叨叨地抱怨著,“你说你,是不是傻?” “我早就跟你说了,那鬼將厉害得很,你非不听,一个人就往前冲。现在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吧?”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还说什么生机饱满,官运亨通……我那三脚猫的卜卦之术,你也信?你一个正儿八经的地府公务员,怎么比我还信命?” “你看看你,现在官没升成,命倒是先没了。回头见了阎王爷,我看你怎么跟他交代,我倒是希望你还能变成阴差接著加班儿,可不要投胎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缚魂的剑身。 剑身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吟,像是在回应他。 “不过嘛,”黎言清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复杂的笑意,“你,倒也……不算太笨。” “至少,还知道把这把剑留下来。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给你摇人报仇了。” 他將缚魂重新收回鞘中,又从怀里,摸出了块月饼,没吃完的。 他將月饼掰成两半,一半放在了土坑前,另一半,则自己送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著。 月饼很甜,甜得有些发腻。 “行了,”黎言清將嘴里的月饼咽下,站起身来,用泥土將那土坑掩埋,“你且在此处好生安歇。等我办完了事,再来和你喝一杯。” 说罢,黎言清便不再回头,转身离去。他打算先寻一处安稳的地方,休息两日,將自己的状態调整到最佳。 然后,便要回到连州城,去了却因果。 第40章 阴差 三日后的夜间,山风渐起,吹得松涛阵阵。 黎言清盘腿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之上,经过这两日的调息,他耗损的真气与心神,已然恢復到了巔峰状態。 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將那件半旧的道袍映照得如同染上了一层清霜。 他缓缓地睁开眼,从怀中,取出了那柄光芒黯淡的缚魂。 黎言清將剑横陈於膝上,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冰冷的剑身。 “聂秀才曾说,此剑乃阎罗亲赐,专斩世间恶鬼。” 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著剑说话,又像是在对著某个看不见的亡魂。 “如今,你主人已逝,魂魄未归。我不知你是否还有灵性残留。”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说道: “如果你这剑尚有灵,便回应我一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柄本已黯淡无光的缚魂,竟毫无徵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 “嗡!” 剑身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金光冲天而起,瞬间便將附近漆黑的山林,照得如同白昼! 黎言清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剑意。 金光持续了数息,才渐渐收敛,重新隱入剑身之中。 缚魂依旧是那副模样。 黎言清静静地等待著。 待到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他忽地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粘稠起来。 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气,不知从何处瀰漫开来,將他周围的景象,都变得朦朧而不真切。 恍惚之间,他看见了两个影子,正从那雾气的深处,缓缓地,朝著他这边走来。 一白,一黑。 一高,一矮。 一瘦,一胖。 一个身著白袍,头戴高帽,上书“一见生財”,面带笑容,长长的舌头拖在胸前。 另一个则身著黑袍,头戴方帽,上书“天下太平”,面容凶悍,不怒自威。 黎言清的心中猛地一动。 果真是阴差来了。 看这架势,还是地府中鼎鼎大名的黑白无常。 只见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每一步踏出,脚下都仿佛有无形的涟漪盪开,四周的雾气也隨之翻滚。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源於幽冥的威压,竟让黎言清都感到了一丝心悸。 最终,他们在黎言清面前三步之处,停了下来。 那白无常率先开口,声音尖细而又飘忽。 “这位道长,”他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黎言清手中的缚魂,“你可曾,见到此剑主人?” 黎言清站起身,將缚魂横於胸前,对著二位鬼神,抱拳一揖。 “见过二位无常。”他答道,“此剑主人,乃是贫道的好友。三日前,已殞命於连州城中。”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 “只是,贫道有一事不明。我那好友既是地府阳差,为何他身死之后,二位无常竟不知晓?莫非,地府的生死簿上,出了什么紕漏?” 那白无常闻言,摇了摇头,长长的舌头跟著晃了晃。 “非也。”他答道,“聂差官失去音讯,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生死簿上,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命数不定。直到前几日,那名字才彻底暗了下去,却迟迟未见其魂魄,归於地府。” 一旁的黑无常也开了口。 “我二人,正是感知到了缚魂的气息异动,才循跡而来。道长,还请將此间之事,速速道来。” 黎言清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他將自己与聂远道如何相识,如何进入连州城,又如何发现此城诡异,最终又是如何兵分两路,聂远道独闯鬼市,力战而亡的全部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这二位来自地府的正神。 听完黎言清的讲述,场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那白无常听罢,低头不语,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陷入了沉思。 而一旁的黑无常,则是勃然大怒。 祂那张本就凶悍的脸上,此刻更是布满了煞气,手中的哭丧棒重重地往地上一顿,竟震得周围的地面都裂开了几道细微的缝隙。 “岂有此理!”祂怒喝道,声音如同闷雷滚滚,“区区一介沙场亡魂,竟敢私设镇魂碑,禁錮数万魂魄,还害了我地府一位差官的性命!当真是胆大包天!” 白无常抬起头,对著黎言清缓缓说道:“道长,此事事关重大。连州城数万魂魄滯留阳间,不得轮迴,已是乱了阴阳纲常。再加上聂差官的魂魄,恐怕也一同被困於那镇魂碑之內。此事,我等还需先行返回地府,奏请阎罗定夺。” “奏请个屁!”黑无常却是个暴脾气,他一把抓住白无常的胳膊说道,“谢兄!还等什么!他奶奶的,咱们现在就直接进去,把那狗屁鬼將擒了,砸了那破碑,为聂差官报仇雪恨!” 白无常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范兄,稍安勿躁。”祂劝道,“此事,不可妄动。那鬼將能凭一己之力,构筑如此结界,其实力,绝非寻常鬼王可比,还需稍作准备。” 黑无常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白无常所言非虚,只得恨恨地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二鬼对视一眼,似乎在用某种无声的方式进行著交流。 最终,还是白无常做出了决断。 祂从那宽大的袖袍之中,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到了黎言清的面前。 那是一个通体由纯金打造的元宝,入手冰凉,散发著一股纯粹的阴德之力。 “道长,”他说道,“此乃地府的破界金。你且收好。此元宝,可助你破开那镇魂碑所布下的结界,但效力,只有半个时辰。” “届时,”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进入城后,只需心中呼唤我等名字——谢必安,范无咎。我等便会知晓。到那时……” “地府,便会前来,进入连州城。” 黎言清接过那沉甸甸的破界金,重重地点了点头。 “贫道明白了。” 黑白无常隨即不再多言,对著黎言清抱了抱拳,算是行了礼。 然后,二鬼的身形便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一步地,重新融入了那片灰白色的浓雾之中。 隨著他们的离去,四周的雾气,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消散了。 黎言清再定睛一看,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猛地一愣。 哪里还有什么深夜的山林? 此刻,分明已是天光大亮,旭日东升。 第41章 再入 待到第二日午时,正是天地间阳气最盛、日头最烈之时。 黎言清站在那座不知名的山头之上,深吸一口气,將自己的精气神调整到了最佳状態。 他闭上眼,心中默念著那位神祇的名號。 不过片刻,他身前的空气便开始微微波动,一个身著麻衣、拄著桃木拐杖的白鬍子老头儿,缓缓地从虚空之中凝聚成型。 正是食神。 “小娃娃,”食神看著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看你这架势,是准备好了?” 黎言清对著祂,郑重地抱拳一揖。 “仙长,”他说道,“晚辈已经准备妥当,隨时可以重返连州。” 食神点了点头,捋了捋鬍鬚,却没急著动手,反倒是像个寻常邻家老翁一般,与他嘮起了嗑。 “小娃娃啊,”他嘆了口气,“你可知,本神在这连州地界,受了多少年的冷落?那庙宇破败,神像蒙尘,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若不是你与那阳差小哥心善,本神怕是再过个百八十年,就要彻底消散咯。” 黎言清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郑重的神情。 “仙长放心,”他承诺道,“待到此事了结,晚辈定会为您重塑金身,再立庙宇,让您在日日享受人间香火!” “哈哈哈,好!好!”食神听得是心怒放,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本神这最后一点神力,也算是得值了!” 他收起笑容,看著黎言清,最后確认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黎言清答得乾脆。 “那便……去吧!” 食神手中的桃木拐杖,朝著地面重重一顿! 黎言清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一股无法抗拒的传送之力瞬间將他包裹。 待到他再次睁开眼时,人,已经站在了一座小小的、有些破败的神庙旁。 正是那座,他与聂远道曾经一同参拜过的,食神庙。 而在他的脑海中,也响起了食神最后那句带著一丝疲惫与欣慰的嘱託。 “小娃娃,本神……就先走了……” 那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散。 黎言清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为了送他回来,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神力。 他对著空无一人的神庙,再次深深一揖。 此刻的连州城內,正是深夜。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与他记忆中那混乱崩坏的景象,截然不同。 所有的房屋,都完好如初,没有一丝一毫遭到破坏的样子。 连州城,重启了。 黎言清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鬆。 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隱藏著更深的暗流。 重启之前时,连州城內的太守,是杨鹏举那缕尚存善念的残魂。 他虽无力改变什么,却能在暗中,为自己提供帮助。 可如今,那缕残魂早已消散。 那么,现在坐镇这连州城的太守,会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只会是那个执念深重,一心要维持这虚假世界的,鬼將杨鹏举。 黎言清顺著记忆,悄无声息地,朝著太守府的方向潜行而去。 果然,那座曾让他感受到一丝清廉之气的府邸,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与他在鬼市中所见的太守府,別无二致。 黎言清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疑问,浮现在他的心头。 “既然如今这连州城,已由鬼將全权掌控,那他为何,没有在我进入的第一时间,就出来阻拦我?” 以那残魂杨鹏举都能感知到黎言清的存在,按理说,实力更强、且已对他充满敌意的鬼將杨鹏举,更不可能发现不了他这个闯入的活人。 除非…… 他有不得不守在太守府之內,无法分身的理由。 想到这里,黎言清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没有急於潜入。 鬼將杨鹏举为何无法分身? 是因为重启连州城耗损了巨大的魂力,导致他此刻正处於虚弱期,必须坐镇府中调息? 还是说,府內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需要他寸步不离地守护? 黎言清在心中反覆推敲,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眼下的太守府,已然是龙潭虎穴,贸然闯入,绝非上策。 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可以验证自己猜测的办法。 黎言清从怀中摸出了那枚刻著“杨”字的木製令牌——那是一周目时,残魂杨鹏举给他的,可以隨时进入鬼市的信物。然后將一丝真气,缓缓地注入了令牌之中。 然而…… 令牌入手冰凉,如同一块普通的朽木,没有撕开任何通往异界的漩涡。 並无半点反应。 好了。 黎言清收回真气,看著手中这块已经失去所有灵性的令牌,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得到了证明。 鬼市,已经不復存在了。 想必,那座作为鬼市核心的镇魂碑,已经被鬼將杨鹏举从那个独立的异空间,彻底转移到了阳间的连州城之內!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鬼將与镇魂碑已是深度绑定。 重启连州城耗费了他海量的魂力,为了维持这座更加脆弱的虚假世界,他必然会放弃掉那个需要额外分心维持的、隱藏的鬼市,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镇魂碑之上。 这么看来,他此刻的实力,定然不如之前在鬼市中那般! 黎言清正欲转身离去,先行准备。 忽地,两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巷道尽头,传了过来。 “果然来人了。” 黎言清缓缓地转过身,握紧了腰间的黑剑,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巷道的阴影之中,缓缓地走出了两个身影。 是两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王温,和他的叔叔,王证。 但是,恐怕他们已经不再是黎言清记忆中,那两个尽忠职守,心怀正气的捕快了。 第42章 收割 巷道的阴影之中,王温与王证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们死了。 是黎言清动的手。 他缓缓地收回併拢的剑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现在,只是受鬼將杨鹏举所驱使的、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是这座虚假城池新的守卫而已。 既然如此,自然没有必要,再將他们视作为从前的那两人。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了结这桩因果,那么,用什么手段,都已经无所谓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处理了。 黎言清的身形,穿行在连州城的深夜之中。他径直来到了城南最外围的城门之下。 没有成鬼的守卫,与凡人无二,黎言清手起刀落,在无声之中,杀的人头滚滚。 清理完这附近的守卫后,他从怀中,摸出了那枚沉甸甸的的金元宝。 他將破界金紧紧握在掌心,口中,轻声呼唤起那两个来自幽冥的名字。 “谢必安,范无咎。” 霎时间,金光大亮! 那枚小小的元宝,竟爆发出了一阵比日月还要璀璨的光芒! 光芒之中,那本该坚不可摧的城南城门,竟如同被烧融的蜡烛般,无声无息地,开裂出了一道巨大的的口子。 紧接著,在那口子之后,一队队身著制式官服、手持各式法器的身影,缓缓地,从幽冥中走了出来。 为首的,自然是那高矮胖瘦、一黑一白的黑白无常。 而在他们身后,牛头马面手持钢叉,豹尾鸟嘴腰挎锁链,鱼鳃黄蜂提著灯笼……以及,大大小小、手持哭丧棒和勾魂索的小鬼阴差,整齐列队,约莫有百十来號。 黎言清的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看著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气势汹汹的“地府正规军”,对著黑白无常,抱拳问道:“二位无常大人,怎么……来了这么多?” 白无常谢必安上前一步,说道:“阎罗对此事十分重视。这连州城內,有数万亡魂被困,非同小可,仅仅靠几个寻常鬼差,是远远不够的。我们……” “我们,”还没等祂说完,一旁的黑无常范无咎便已打断了祂,说道,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杀气,“是来收魂的!” “……” 黎言清沉默了片刻。 他当然知道,收魂这两个字,代表著什么。 说白了,祂们是来屠城的。 將这座城里,所有尚在虚假记忆中生活的居民,无论他们此刻是清醒还是疯癲,尽数强行拘入收魂法器之中。 黎言清没有反对。 他知道,这是眼下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只要將城內这些作为电池的鬼居民尽数收走,那座镇魂碑,便无法再从他们身上抽取魂力。届时,鬼將杨鹏举的实力,自然也会大幅下降。 他抬起头,看著黑白无常,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正值深夜,正是动手的好时机。”他说道,声音冰冷,“那鬼將在太守府內,因要维持镇魂碑,无法肆意出来。贫道认为,即刻动手,最好!” 黑无常范无咎那声充满杀气的收魂,如同最终审判的號角。在黎言清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那百十来號地府阴差,便已得了號令。 “喏!” 一声整齐划一的应答之后,这支来自幽冥的大军,便化作一股黑色的洪流,涌入了连州城的街头巷尾。 一场针对整座鬼城的屠城,开始了。 “砰!” 一扇民居的木门被牛头直接撞碎。屋內的男人刚刚惊醒,还未看清来者,便已被钢叉贯穿了胸膛。他的“血肉之躯”在接触到地府法器的瞬间,便如同朽木般崩解,露出了內里发出微光的魂魄,隨即被吸入了马面手中的收魂袋。 一个正在街上游荡的醉汉,还在喝著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却被豹尾鬼差腰间的铁链缠住脖颈,猛地一勒,整个头颅便被硬生生扯下,魂体当场被收。 …… 阴差们穿墙入户,手中的勾魂索与哭丧棒,每一次挥出,都伴隨著“肉身”的崩解和魂魄的哀嚎。 那些尚在虚假记忆中生活的居民,在这代表著天理铁律的力量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他们就像麦田里的麦子,被无情的收割。 黎言清没有去看那副景象。 他只是转过身,对著身旁的黑白无常,抱拳说道:“二位无常大人,我们,也该动身了。” 白无常谢必安点了点头。 三人,便朝著太守府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路上,黎言清看著那些不断被杀死的居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二位无常大人,为何不去亲自收魂?” 走在前面的黑无常范无咎,没有回头,答道: “那些,是小鱼小虾。” “我们要去收的,是那条最大的。” 黎言清闻言,不再多问。 他知道,黑无常口中那条“最大的鱼”,指的,自然就是鬼將杨鹏举。 三人就这么沉默地,行走在一条条尸横遍野的街道上。 他们的身后,是一座正在被净化的死城。 而他们的前方,则是这座死城一切罪孽与执念的根源。 太守府,越来越近了。 路上,总有不长眼的拦路石。 自然是城內的衙役。 但这些,在黑白无常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黑无常范无咎甚至都懒得动用哭丧棒,只是將手中那沉重的铁链隨手一挥,便將一个扑来的衙役抽得肉身当场崩解,魂魄还未发出哀嚎,便已被铁链吸收。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连手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將那长长的舌头向前一甩,便精准地捲住了一个从屋顶跃下的身影,轻轻一拉,那魂魄便被他直接吞入了口中。 他们的杀戮,高效、冷酷,不带一丝烟火气。 黎言清跟在他们身后,握著剑,却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终於,到了太守府前。 那里静静地站著两个身影。 一是身著藏青色道袍的清风。 二是手持长剑的杨娇。 当黎言清与黑白无常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时,清风和杨娇的目光,瞬间便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是你!” 杨娇率先认出了他,眼中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她手中的长剑,直指黎言清,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锐。 “你这个野道士!若不是你,连州城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清风的脸色也同样阴沉,他看著黎言清,说道:“黎道友,贫道本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人,会理解我等。没想到,你竟会引来地府的鹰犬,要將这座城,赶尽杀绝。” 黎言清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还口。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他们,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第43章 破灭 见到黑白无常的瞬间,杨娇握著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她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那是源於魂魄深处,对地府正神的天然畏惧。 清风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他没有再去看黎言清,而是伸出手,將她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很稳,也很暖。 杨娇抬起头,看著他,露出一丝属於孩童般的无助。 清风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问道: “阿娇,怕吗?” 杨娇看著他坚定的侧脸,感受著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那股源於本能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怕。” 她的声音很轻,带著一丝颤抖。 “但是,我更怕,失去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家。” 清风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他握紧了她的手,再也没有鬆开。 “有我陪你。” 黑无常范无咎看著眼前这对还在卿卿我我的男女,早已是不耐烦至极。 “执迷不悟。” 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已欺身而上! 清风將杨娇护在身后,手中道剑一振,迎上了那无可匹敌的鬼神! 然而,凡人之躯,又怎能与地府正神抗衡? 不过一个照面,清风手中的道剑便被哭丧棒砸得脱手飞出。紧接著,黑无常那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便已扼住了他的喉咙,將他高高举起。 “相公!” 杨娇见状,目眥欲裂,提著剑便要上前相救! 可她快,白无常更快。 只见白无常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那长长的舌头一卷,便已將她捆了个结结实实。 “放开我!放开我!” 杨娇拼命地挣扎著。 另一边,被缴了械的清风,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黑无常一记手刀,重重地劈在了后颈之上。 他闷哼一声,双眼一翻,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昏死了过去。 “相公……” 白无常没有丝毫怜悯。 他看著被束缚的杨娇,尖细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杨氏娇,本为五岁亡魂,受邪术滋养,阻挠轮迴,罪大恶极。今,奉阎罗之令,將你……就地正法!” 说罢,祂舌头一紧。 杨娇的魂体,在瞬间溃散,化作一道青烟,被他吸入了腰间的收魂袋中。 做完这一切,黑白无常才转过身,看著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黎言清。 白无常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清风,说道:“道长,此人乃是活人,未到寿尽,不归我等管辖。如何处置,便交由你了。” -- 黑白无常话音刚落,忽地,一阵悽厉至极的嘶吼,从那紧闭的太守府內,传了出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仿佛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不用多想,这声音,定是鬼將杨鹏举的。 黎言清上前將地上昏迷不醒的清风,拖到了府门外的角落里安放好。 隨即,他与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二鬼一人,便一同踏入了那座阴森的太守府。 府內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气息,瀰漫在空气之中。 三人径直穿过前厅,来到后院。 只见那座本该隱藏於鬼市之中的黝黑镇魂碑,此刻正静静地立在院落的正中央。 而鬼將杨鹏举,正双膝跪在镇魂碑前,高大的身躯不住地颤抖著,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 黎言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座镇魂碑上所蕴含的、由数万亡魂构筑的庞大魂力,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减少、流失。 之前在鬼市之中,那股足以让他当场魂体受创的恐怖压迫感,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显然,隨著城中居民被地府阴差尽数收割,这座镇魂碑,也在逐渐失去了它最主要的能量来源。 眼下,杨鹏举的选择只有一个——放弃所有居民,將镇魂碑內剩余的所有魂力,尽数吸入自己体內。 如此一来,他便可化作真正的厉鬼王,实力暴涨,或许,还能与眼前这两位地府正神,拼死一战。 但是,这与他的理念,彻底相悖。 他是要守护这座城,守护这里的每一个军民。 杨鹏举又怎能,亲手將他们,当做自己苟延残喘的养料? 他做不到。 更何况…… 就在刚刚,他失去了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掛。 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此时,杨鹏举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本该充满威严的眸子里,此刻,竟已是一片血红,充满了疯狂。 他看著眼前的三人,开始不断地说话,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杨鹏举一生,上敬天地,下爱黎民!我为那狗皇帝征战三十载,大小战役数百场,身上伤疤无数,何曾有过半句怨言!” “我自问,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更对得起我这一身將领的盔甲!” “可最后呢?我落得个什么下场?城破人亡,含冤而死!我满门忠烈,竟被污衊为叛国逆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身上散发出的魂力波动也变得异常狂暴,已然有了化作厉鬼王的徵兆。 “生前,我未能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死后,我只想为这里的军民,造一个属於他们的梦!我只想,让我那一同赴死时,才年仅五岁的女儿,拥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这,难道也有错吗?!”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著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生前含冤而死,身后,亦不能遂愿?!” 黑白无常看著他这副癲狂的模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白无常谢必安只是淡淡地说道:“杨鹏举,你之冤屈,地府自有公断。但你私设镇魂碑,禁錮亡魂,已是乱了阴阳纲常。今日,我等奉阎罗之令,前来拿你归案。” 黎言清知道,只要毁了那座镇魂碑,杨鹏举与这座城的魂力联繫便会彻底断裂。 到那时,他也不过是一介执念深重的寻常魂魄罢了。 但是,他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眼前这个,正在痛苦与疯狂边缘挣扎的悲情英雄。 第44章 拂晓 黎言情想看一看,他最终的抉择。 就在这时,杨鹏举那双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了他!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恨。 “是你!”他嘶吼著,伸出颤抖的手,直指黎言清,“都是你!” “若不是你这野道士横加干涉,若不是你阻拦阿娇和武慕清理那些醒来的人,连州岂会失控到需要重启的地步!” “这一次,又是你!搬来了地府的走狗,要將我的连州,再一次毁於一旦!” “都是你!!!” 他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狂怒。他一把抄起身旁的长戟,庞大的身躯如同离弦之箭,朝著黎言清,猛地冲了上来,举起长戟便要將这个毁掉他一切的罪魁祸首,斩杀於当场! 然而,没用。 黎言清甚至连躲都未曾躲一下。 就在那锋利的长戟即將触碰到他面门的瞬间,两道身影,一黑一白,就已经將他制服。 黑无常范无咎只是隨手一挥,一条漆黑的锁魂链便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缠住了杨鹏举的脖颈,猛地向后一勒! “呃!” 杨鹏举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被那锁魂链死死地套住,任凭他如何挣扎,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白无常谢必安则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道幽冥符籙,轻轻地,贴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杨鹏举身上那股狂暴的鬼气,瞬间便被压制了下去。 突然,他们身后的镇魂碑,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黝黑的碑身之上! 紧接著,无数道裂痕,如同蛛网般,迅速地在碑身上蔓延开来! 一股比之前还要庞大数倍的、由数万亡魂匯成的魂力洪流,正欲从那破碎的碑身之中,疯狂地涌出,灌入杨鹏举的体內!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后的一搏! 然而,就在那魂力洪流即將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杨鹏举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疯狂的神色,却忽地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 杨鹏举放弃了,他主动地,切断了自己与那股力量的联繫。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看著那座即將彻底崩碎的镇魂碑,看著那一张张在魂力洪流中浮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那是他的將士,他的子民。 两行血泪,从他那双早已乾涸的眼眶之中,缓缓地,流了下来。 看来,直到这最后一刻,他那份想要守护军民的理智,还是战胜了那股想要復仇雪恨的疯狂。 他,终究,还是没能对他们下手。 就连黎言清,看著眼前这一幕,心中,也不由得,对他感到了一股由衷的敬佩。 这个男人,虽然固执,虽然偏激,虽然用错误的方式,构筑了一座虚假的牢笼。 但他那份想要守护自己子民的赤诚之心,却是真的。 他,无愧於將军二字。 --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经过一夜的收割,连州城那数万居民的魂魄,皆被地府阴差尽数拘入法器之中。 隨著最后一道魂力被抽离,那座矗立在太守府后院的黝黑镇魂碑,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轰然碎裂,化作了漫天齏粉。 结界,散去了。 这座沉睡的鬼城,终於在黎明到来之际,恢復了它本来的面貌。 没有了繁华的街道,没有了安居的百姓。 这里,只是一座在战火中化为焦土的残骸。 这里,是一座埋葬了数万忠魂的乱葬岗。 这里,是一座被天下遗弃的城。 -- 两位无常与一眾地府鬼差,在离去之前,最后一次清点了生死簿上的名单。 白无常看著手中的簿册,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响起。 “连州城亡魂三万七千二百一十六名,盖已归案。唯独,少了两个魂。” 祂顿了顿,继续说道:“一魂名为萧倩,其名尚在簿上,只是气息微弱,应还在世间某处游荡。而另一魂……” 祂的目光,落在了簿册上一个已经彻底暗淡下去的名字上。 “……名为陈烈者,其名已从簿上消散,神形俱灭了。” “而聂差的魂,则会在七天后,自己回归地府,说不定。” 白无常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 “你们还有再会的机会。” 听到这两个名字,黎言清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但当他听到陈烈已经神形俱灭后,心中,还是不由得,泛起了一丝低落。 他是这座城里,唯一一个,真正死去的魂魄。 再也不会有来世了。 而当他听到聂远道还有和他再会的机会时,面色也难掩笑容。 最后,黎言清对著眾鬼差抱拳一揖,算是谢过祂们此次的相助之恩,祂们回收了聂远道的剑后,便化作一道道黑烟,消失在了天际。 黎言清没有立刻离去。 他走到太守府的门外,守在了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道士身边。 一直等到他悠悠转醒。 -- 清风睁开眼,看著眼前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看著那灰白色的天空,他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此时,天空之中,乌云已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徵兆地,从天而降,砸在这片焦土之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尘埃。 清风缓缓地站起身,仰起头,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著自己的脸颊。 他笑了。 笑著笑著,便哭了。 那哭声,初时还只是压抑的呜咽,最终,却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等到他哭够了,笑够了,他才弯下腰,拾起了那柄掉落在地上的道剑。 黎言清看著他,问道:“还要再打吗?” 清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提著剑,转过身,朝著城外的一个山头,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黎言清沉默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 山头,是一座早已荒废的乱葬岗。 清风走到一座孤零零的、没有墓碑的土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著坟上的泥土,仿佛在抚摸著爱人的脸颊。 然后,他才终於,缓缓地开了口。 “自我下山,阿娇,是我头一次,遇见的女鬼。”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黎言清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日夜里,我见她墓碑歪倒,於心不忍,便上前扶正,又为她烧了些纸钱。这,便是我们结缘的开始。” 他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与追忆。 “阿娇,是个善良的女孩。虽然初见之时,我虽是被她魅惑,失了心神。但是,后来,我是自愿的。在听闻了岳父的经歷之后,我便想著,一定要帮他们,守住这座城,守住这个家。” 他说著,抬起头,看向那灰濛濛的天空,任由雨水,混著泪水,从脸上滑落。 “那么,之后,”黎言清看著他,轻声问道,“寧道友,你还要做什么?” “不要再叫我道友了。”清风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不配,再称『道』了。” “清风,已经隨著连州城,一同死了。” “我现在,只是寧崖。” “阿娇已不在我身边,这生死存亡,於我而言,早已毫无意义。” 黎言清已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还有什么,需要贫道帮忙的吗?” 寧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由一黑一白两块美玉雕琢而成的,太极阴阳鱼。 “此去往西八百里,有座道观,名为『白玉楼』。”他说道,“劳烦道长,將此阴阳鱼,还於我师父归源道人。” “就说,弟子寧崖道心不稳,已无顏再面见眾师长,给师门,丟脸了。” 黎言清接过那枚尚玉佩,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寧崖看著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容。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的道袍,对著黎言清,双手作揖,深深一拜。 “寧崖,拜谢道长。” 黎言清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只听得噗嗤一声。 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紧接著,是身体倒地的声音。 -- 五日后 黎言清终於找到个村子,从里打来了几壶烈酒。他提著酒,找到了那棵高大的松树。 树下,是他亲手为聂远道堆起的小小土坟。 他盘腿坐下,將其中一壶酒的封泥拍开,浓郁的酒香瞬间在清冷的山风中瀰漫开来。 然后將半壶酒,缓缓地洒在了坟前的泥土之上。 酒液渗入,仿佛在滋润著某个嗜酒如命的魂。 “聂秀才,”他看著那座孤坟,陪他说了会儿话,声音很轻,“地府那边,还没来接你吗?动作可真够慢的。不过也好,省得你回去又得加班儿,这下应该真成阴差了吧,我告诉你嗷,我驱神你可要来啊,哈哈。” 他说著,將剩下那半壶酒放在了坟前,但自己,却一口也没喝。 接著他起身,提著另一壶酒,去了另一处地方。 那是城外的乱葬岗。 黎言清找到了寧崖自尽的地方。 之前,他將寧崖的尸身,与那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合葬在了一起,顺带重新立了块碑。 这,就是杨娇和寧崖的新的合墓。 黎言清將那壶酒,也尽数洒在了这座新的合葬坟前。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至於食神的庙,只能之后再说了。 这附近没什么大的城池,也聚不起多少香火。等下次再来此地,定要为祂寻一座繁华的大城,立一间像样的庙宇,让祂日日,享受那真正的人间烟火。 做完这一切,黎言清才感觉,自己与这座城的因果了结了。 他背起行囊,正准备踏上新的旅程。 忽地,怀中的《妖魔录》,传来一阵异动。 黎言清將那本书册取出,只见书页无风自动,迅速地翻到了鬼將的那一页。 纸页之上,那原本栩栩如生的鬼將图像,已然变得暗淡。 而在那图像之下,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古朴的篆字。 “渡”。 字跡一现,黎言清便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庞大而又晦涩的知识与咒语,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最终,这股信息洪流,匯集成了一个新的词语。 “脱壳”。 第1章 日常 十二月的深城,冬意並不算浓。 窗外飘著细雨,给这座终日奔忙的城市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滤镜。 黎言清靠在电脑椅上,屏幕上正放著一部评分不高的老电影,他看得津津有味,手边放著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距离上一次从那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回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那笔四十万的拆迁款,在一个月前终於打到了他的帐上。这笔钱,想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安家自然是天方夜谭,但用来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却是绰绰有余了。 他没有再去找正式的工作。 自从帮任坤解决了山庄那殭尸案后,黎大师的名號,竟在深城一些特定的圈子里悄悄传开了。 任坤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嘴巴严,不会到处宣扬鬼神之说,只对外称黎言清是位风水玄学上的高人。 一来二去,总有那么些个信这个的房地產老板,通过任坤的关係找上门来。或是新楼盘开盘前看看风水,或是家里觉得不顺想请人布局。 黎言清来者不拒,要价也不高,竟也成了个自由职业者,收入虽不稳定,却也远比寻常上班族要滋润得多。 这几个月,大概是他自毕业以来,过得最清閒安逸的一段日子。 “传!你倒是传啊!我奶奶站那儿都比你跑得快!哎哟!这球都能踢飞,你乾脆把球门搬走算了!” 客厅里,饿死鬼张大正对著一台崭新的75寸液晶电视,手舞足蹈,激动得魂体都在闪烁。 而在客厅的另一头,吊死鬼陈曼茹正揉著眼睛,对著另一台一模一样的电视,哭得梨带雨,虽然她流不出真眼泪。 “呜呜呜……他怎么能这么对她?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怎么就是看不见!编剧你没有心!” 没错,两台电视。 自从手头宽裕了,黎言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间不足四十平的出租屋,进行了一番现代化升级。 他买了两台一模一样的电视,两套一模一样的沙发,將小小的客厅硬生生隔成了两个区域,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 从此,张大的足球赛和陈曼茹的言情剧,赵耀的动漫和老田的纪录片,四个鬼分两台电视,一人看半天,终於可以和平共处,再也不用为遥控器的归属权,上演每日例行的鬼打鬼了。 除了物质上的满足,黎言清也没忘了改善几位室友的居住环境。 那一日,四鬼齐刷刷地飘在他面前,发动了集体攻势。 “道长,你看我们几个,成天在这客厅里飘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多可怜啊。”陈曼茹率先开口,语气幽怨。 “是啊道长,”张大在一旁帮腔,“你看人家逢年过节,都还有个房子能住住,咱们哥几个,连个纸糊的单间都没有。” 最终,黎言清还是没拗过他们。 他去了一家专做白事用品的老店,买了最好的材料,又了两天功夫,亲手为他们扎了四栋小小的纸房子,就摆在客厅的四个角落。 那纸房子扎得倒也精致,青瓦白墙,门窗俱全,里头甚至还有纸糊的桌椅床榻。黎言清还特地在每个房子的门楣上,贴了一张小小的安魂符,好让他们在里面待得更安稳些。 自打有了自己的豪宅,四鬼的幸福指数直线上升。 只是,新的问题,很快又来了。 “赵耀!我说你多少次了!你那破房子能不能往左边挪挪?正好挡住我看电视的视线了!”张大不满地嚷嚷。 趴在地上的赵耀抬起半个身子,慢悠悠地回道:“我这是按风水摆的,你懂什么。你那房子才该挪,煞气都衝到我家门口了。” “你们俩都安静点!”田四从自己的纸房子里探出个脑袋,“我这儿正看动物世界呢,你们吵得角马都听不清狮子在哪儿了。” 黎言清戴著耳机打游戏,还是被外面的爭吵声搅得心烦。他摘下耳机,揉了揉太阳穴。 “行了,都別吵了。” 他走出去,在每个纸房子的墙上画了一道小小的隔音符,还把位置都挪了挪,至此,出租屋內的主要矛盾,总算是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黎言清看著眼前这和谐的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戴上耳机,准备继续自己的游戏。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號码。 他隨手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热情又带著几分諂媚的声音。 “餵?请问是黎大师吗?我是老任介绍来的,我姓王,王德发……” 又是一单生意。 黎言清简单地应付了几句,约好了年后看风水的时间和地点,便掛断了电话。 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本妖魔录。 隨手翻了翻,书页依旧停留在最后一页,那个代表著鬼將被“渡”的古朴篆字之上。 没有任何新的动静。 “也好。” 黎言清將书重新塞回枕下,心中想道。 “就让我,再多清閒几日吧。” 正想著,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诸葛霖。 “喂,黎兄弟,干嘛呢?” “躺著。” “哎,別躺了啊。跟你说个事儿,我们部门最近不是搞信息化建设嘛,要求所有在册的特殊人才都得填个电子档案,还得附上近期的道法实践报告,不少於三千字。我把连结发你了,你记得填一下啊,下周一之前交。” 黎言清的眼角抽了抽。 “……还要写报告,这么麻烦” “那可不,这叫规范化管理。” “可不可以不写?” “也可以,我到时候帮你糊弄下。” “对了,下个月我们单位还组织了个第一届特殊能量应用与唯物主义辩证关係研討会,到时候给你发邀请函,有空可以来参加下。” “……我考虑考虑。” 掛了电话,黎言清只觉得一阵头大。 “写报告?开研討会?这帮公家的人,比鬼还麻烦。” 心烦意乱之下,他决定还是先吃饭。 黎言清走出臥室,瘫在沙发上,划开手机屏幕,熟练地点开外卖软体,点了一份烧烤和一份麻辣小龙虾。 半小时后,门铃响起。 黎言清取回外卖,將热气腾腾的餐盒在茶几上一一摆开。孜然的香气和麻辣的鲜香瞬间瀰漫了整个客厅。 客厅的一角,张大和田四正聚精会神地盯著他们的专属电视,正在踢球呢。 黎言清乐得清静,他戴上一次性手套,剥开一只油光鋥亮的小龙虾,塞进嘴里,辛辣的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道长。” 一个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黎言清转过头,看见吊死鬼陈曼茹不知何时从她的纸房子里飘了出来,正静静地坐在另一张沙发的扶手上,看著他吃。 “怎么不去看你的剧?” 黎言清一边剥著虾,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看完了,今天这集,女主又为了男主寻死觅活的。看著心烦。” “哦?那你觉得她傻不傻?” 陈曼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以前觉得她痴情,现在……觉得她比我还傻。”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著一丝说不清的悵然。 “现在想想,真不值当。就为了那么个男人……嘖。” 黎言清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著她:“后悔了?” “能不后悔吗?”陈曼茹苦笑一声,“当初一根绳子吊上去的时候,觉得整个天都塌了,好像没了他我就活不下去。可真死了才发现,天没塌,地也没陷,人家转头就娶了新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只有我还在这儿,不上不下地飘著。” 她说著,长长地嘆了口气。 隨著这声嘆息,一条青紫色的、长长的舌头,从她口中缓缓地垂了下来,一直耷拉到胸口。 自打被黎言清“教训”过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把这东西放出来了。 陈曼茹似乎也觉得有些无聊,竟伸出半透明的手指,戳了戳自己那长长的舌头,又百无聊赖地甩了甩,像是在玩一根绳子。 黎言清眼角又抽了抽。 “喂,吃饭呢。” “把那玩意儿收回去,看著影响食慾。” 第2章 方正(1) 第二天,黎言清正裹著被子,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懒洋洋地洒在地板上,却丝毫没能打扰他的清梦。 直到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如同魔音灌耳,將他从周公那里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迷迷糊糊地从枕头边摸过手机,眯著眼,看清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方正。 “方正?” 黎言清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几分,睡意也跑了大半。 他给我打电话干嘛? 方正是黎言清大学时期的好友。虽然两人的专业八竿子打不著,一个学著不知所云的冷门理论,一个在新闻系挥斥方遒,但因为一同参加了学校的志愿者社团,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哥们。 方正如其名,为人看起来刚正不阿,颇有几分新闻人铁肩担道义的理想主义气质。 但私下里相处起来,却也没什么架子,和寻常的大学男生没什么区別,会一起翘课去网吧,也会在寢室楼下喝得酩酊大醉,对著月亮胡言乱语。 大三那年,他就凭著一股子衝劲和不错的文笔,提前进了一家报社实习,从此便一头扎进了社会的大染缸。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毕业前夕。 在学校门口那家烟燻火燎的烧烤摊上,方正喝得满脸通红,拍著胸脯说以后要在新闻界闯出一番名堂,黎言清则默默地啃著鸡翅,听著他的豪言壮语。 一顿饭吃完,两人便各奔东西,一个留在了本地,一个远赴深城,之后便很少再联繫了。 黎言清按下接听键,將手机放到耳边。 “喂,方正?”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熟悉又带著几分爽朗的笑声。 “清儿,是我!没打扰你睡觉吧?” “你说呢?”黎言清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带著刚睡醒的沙哑,“这都快中午了,我刚做梦娶媳妇呢,就被你搅和了。” “哈哈哈,那敢情好啊,说明我这电话打得及时,省了你一笔彩礼钱。”方正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很不错,“说正经的,我这段时间休假,想著出去转转。咱们也好久没见了,你工作忙不忙?不忙的话,一起出去玩玩唄?” 一起出去玩? 黎言清看了一眼窗外,又瞥了一眼客厅的方向。张大和田四的足球赛还没开场,陈曼茹和赵耀正为了一部新番的剧情吵得不可开交。 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行啊,”他答得乾脆,“有的是时间。说吧,去哪儿?正好我也閒得发慌。”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黔城,怎么样?”方正提议道,“我早就想去那边看看了,听说那边的山水和古镇都別有一番风味。” 黔城? 黎言清对这个地方没什么概念,不过去哪儿都无所谓,关键是和谁一起去。 “好。”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那说定了啊!”方正的语气愈发兴奋,“我这边今天还有点事要处理,明天出发。咱们后天,就在黔城碰头,到时候我把酒店地址发你。” “没问题。” 两人又閒聊了几句,互相调侃了一下对方的近况,才掛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黎言清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 久违的,属於正常人的社交活动。 他走出臥室,对著客厅里那几只还在吵闹的鬼,宣布道:“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你们几个,安分点,別把房子给我拆了。” 四鬼闻声,立刻停下了爭吵,齐刷刷地飘了过来。 “道长,要去哪儿啊?”。 “黔城。” “哦……那地方,最近有出什么好看的明星吗?”陈曼茹问道。 “不知道。” 黎言清懒得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冰箱前,拿了瓶冰水。 他打开手机,熟练地点开订票软体,搜索著前往黔城的航班。 选定时间,支付,一气呵成。 很快,一条订票成功的简讯便弹了出来。 后日,黔城见。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黔城的冬夜带著一丝湿冷的凉意,但这丝毫影响不了街边烧烤摊的火热。孜然和辣椒的香气混杂著炭火的烟气,在空气中瀰漫开来,勾得人食慾大动。 黎言清和方正就坐在其中一个小摊的塑料棚下。两人都是今天刚到,舟车劳顿,便也没急著去逛什么景区,而是先寻了这么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解决晚饭。 桌上摆满了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和蔬菜,中间还放著几瓶冰镇啤酒。 “来,清儿,走一个!”方正举起酒瓶,和黎言清的瓶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好久没这么喝了。” “你慢点,”黎言清撕下一块烤得焦香的五肉,塞进嘴里,“明天还起得来吗?” “没事儿!”方正灌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难得出来放风,必须得喝痛快了。说起来,还是大学那会儿好啊,无忧无虑的。” “是啊,”黎言清也有些感慨,“一转眼,都毕业这么久了。” “可不是嘛。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学校那会儿,真是人才辈出啊。”方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八卦的笑容。 黎言清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肚子里那点新闻人的职业病又犯了。 “怎么,方大记者又有什么独家內幕要爆料了?” “那可不!”方正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计算机系那个富二代,追咱们社团那个小学妹,叫什么来著?” “忘了。”黎言清答得乾脆。 “哎呀,就是那个长得挺清纯的,天天在朋友圈发什么女孩子要独立的那个。” “哦,有点印象。” “我跟你说,那才叫一个精彩!”方正的兴致彻底上来了,“那哥们为了追她,前前后后砸了得有五六万吧。什么最新款的手机,名牌包,化妆品,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结果呢?”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结果人小学妹转头就跟体育系一个穷小子,在校外开了房。被人拍了照片发到学校论坛上,那叫一个热闹。” “还有这事?”黎言清有些意外。 “这算什么!”方正又拿起一串烤韭菜,一边吃一边说,“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呢!你记不记得外语系那个系,就是年年拿贫困补助那个?” “她怎么了?” “你这都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净打游戏去了啊?她呀,被人扒出来,背地里一身的名牌,周末还开著她爸的宝马车出去玩。也是被人发到学校贴吧上,帖子盖了几千楼,最后学校介入调查,补助取消了,还给了个处分。別看我名字叫方正,学校里这些八卦新闻,可比你知道的多多了,谁叫我是新闻系出身的。” 黎言清听著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和事,如今听来,倒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第3章 方正(2) “还有这事?”黎言清有些意外。 “这算什么!”方正又拿起一串烤韭菜,一边吃一边说,“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呢!你记不记得外语系那个系,就是年年拿贫困补助那个?” “她怎么了?” “你这都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净打游戏去了啊?她呀,被人扒出来,背地里一身的名牌,周末还开著她爸的宝马车出去玩。也是被人发到学校贴吧上,帖子盖了几千楼,最后学校介入调查,补助取消了,还给了个处分。別看我名字叫方正,学校里这些八卦新闻,可比你知道的多多了,谁叫我是新闻系出身的。” 黎言清听著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和事,如今听来,倒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 在黔城玩了几天,黎言清倒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久违的放鬆。 他们去了古镇,在青石板路上漫步,也爬了名山,在山顶的道观里蹭了顿斋饭。一路上,所有的行程都由方正安排得妥妥当帖,他像个热情过头的导游,拉著黎言清到处拍照,品尝各种稀奇古怪的本地小吃。 “清儿,你看这儿,”方正指著远处云雾繚绕的山峰,感嘆道,“还是咱们国家的大好河山看著舒坦。天天在办公室里对著电脑,眼睛都快瞎了。” “你不是挺好的吗,”黎言清靠在栏杆上,隨口说道,“听你那意思,报社待遇不错,工作也清閒。” “那是,”方正一挺胸膛,“哥们我这也是凭本事换来的带薪假。” 黎言清只是笑了笑,没再多问。 只是,玩归玩,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方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有好几次,都看到方正一个人对著手机,眉头紧锁,像是在查看著什么重要的信息。 在黔城的几个主要景区都逛得差不多了之后,方正又拉著他,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兜兜转转,来到了一个地图上都得放大好几倍才能找到的、偏远的县级市。 这日夜里,二人隨便找了家路边的大排档吃饭。 方正的情绪明显比前几天要低落,他只是默默地喝著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著菜,眼神时不时地飘向街上,像是在寻找著什么。 黎言清將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把空瓶往桌上重重一放。 “方正,”他看著对面心不在焉的好友,开门见山地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查过了,这个县里,没什么出名的景点,也没什么特別的娱乐项目。你拉我来这儿,一路上又总是犹犹豫豫的,多半是有什么事吧。” 方正端著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著黎言清,脸上那副强撑出来的轻鬆终於垮了下去。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方正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清儿,其实……我不是来休假的。我是……被迫休假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去年,有个男人找到了我们报社。” “他想让我曝光一件事,”方正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就是在这个县级市。他说,这里的地方蛇头压迫人,用各种手段骗人、逼人进厂打黑心工,没日没夜地干活,跟坐牢没什么区別。” “而且……”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好像,还参与非法的……人体器官买卖。” 听到最后那几个字,黎言清的眉头猛地一皱。 方正弹了弹菸灰,继续说道:“我当时听了,第一反应也是震惊。我让他先去报警处理,可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起头,给了黎言清一个“你懂的”眼神。 黎言清心中瞭然。 “后来,”方正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与愤怒,“我本想立刻撰写新闻稿,將此事公之於眾。但是,我的上级,却把稿子给压了下来。他不准我发布,还警告我。如果我敢以报社的名义发布,就立刻辞退我。” “我方正要是会因为这个就退缩,那我就不叫方正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是把稿子写了出来,用我自己的名义,发布在了网络上。但是,奈何流量不大,根本没几个人在意。没过两天,帖子就被刪了,还被打上了造谣的標籤。” 说完,他从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摺叠起来的纸,和几张列印出来的网页截图,推到了黎言清面前。 那是一张盖著公章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和那篇早已被下架的文章。 “清儿,”方正看著他,“我能想到的,最信任的朋友,就只有你了。” “我知道,你其实……是和我一样的人。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黎言清看著桌上那张冰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又看了看对面好友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酒瓶,给方正那只空了的杯子,和自己的杯子,都倒满了酒。 他端起酒杯看著他,说道,。 “方正,这杯,我敬你。” 说完,黎言清便將杯中那辛辣的啤酒,一饮而尽。 方正愣了一下,隨即也端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清儿,你……” “好!” 黎言清將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著方正,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事,我帮定了。” 本来还满脸苦涩的方正,听到他这乾脆利落的回答,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黎言清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 “我就知道,没看错你!” “行了,別说这些没用的了。说吧,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那个向你爆料的人呢?” “他就在这个县里住著。我这次来,就是想再找他,看看能不能拿到更多实质性的证据。” “明天,我带你去见他。” 第4章 蜂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方正便拉著还在睡梦中的黎言清起了床。 两人隨便在路边吃了点东西,便坐上了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 车子驶出县城,一路向著更偏远的乡下开去。窗外的景象,也从林立的楼房,渐渐变成了连绵的田野和低矮的山丘。 一路上渐行渐远,经过了两次换乘,从中巴换到更小的麵包车,顛簸了近两个小时,车子才终於在一个荒凉的村口停了下来。 “到了。” 方正付了车钱,率先跳下车。 黎言清跟著下来,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座典型的、有些破败的农村。 泥土夯成的院墙,零星散落的自建房,还有远处田埂上,一头正慢悠悠甩著尾巴的老黄牛。 方正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熟门熟路地领著黎言清,顺著一条泥泞的小路,朝著村子深处走去。 最终,他们在村子最边缘的一座自建房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平房,红砖裸露在外,墙皮已经剥落了大半,看著有些年头了。 院子倒是收拾得很乾净,只是在院门外不远处,整齐地摆放著几十个蜂箱。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蜂箱周围嗡嗡地飞舞著,看样子,这家的主人,应该是个养蜂人。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一阵女人尖锐的叫骂声,便已穿过那嗡嗡的蜂鸣,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口音,带著一股子浓郁的黔地方言味道,骂得是又快又急。 “你个窝囊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你看哈別个男人,哪个不像你一样没得出息!一天到晚就晓得守到你那几个烂蜂箱子,能有啥子搞头哦?!” “屋头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倒好,还有閒心在这里餵你那几个虫子!我跟你说,你再不想办法去城头找点活路,我迟早要跟到起你一起饿死!” 黎言清和方正对视了一眼,皆是有些尷尬。 看来,是来得不巧,正好撞上人家夫妻吵架了。 两人没有立刻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蜂场外,看著院子的方向。 奇怪的是,他们只听见了女人的骂声,却並未见到人影。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正背对著他们,蹲在蜂箱前,默默地忙碌著手里的活计,对那不堪入耳的叫骂声,恍若未闻。 -- 方正和黎言清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硬著头皮,走进了那扇半掩的院门。 院子里,那个背对著他们的瘦削男人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站起了身。他转过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们。 “哦?是方记者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方正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儘可能和善的笑容:“姜大哥。” 没等他说完,屋里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自己摇著轮子,缓缓地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和男人年纪相仿,四十岁上下,面色蜡黄,眼神里带著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麻木。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她就是方才那个叫骂的女人,张悦。 此刻,她不再开口骂人,只是沉默地看著院子里的两个陌生人,那份沉默,比方才尖锐的叫骂更让人感到压抑。 男人,也就是姜河,走上前,对著二人点了点头。 “进屋说吧。” 屋里的陈设,比黎言清想像的还要简陋。 除了墙角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和一台屏幕早已泛黄的大屁股电视机,便只剩下几张用粗糙木头自製的桌椅板凳,几乎称得上是家徒四壁。 姜河给两人倒了两杯热水香。 张悦摇著轮椅,停在屋子的角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简单的寒暄过后,姜河看著桌上那裊裊升起的热气,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黎言清注意到,姜河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划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跡。 但奇怪的是,他身上,尤其是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上,竟没有一个被蜜蜂蛰过的伤疤。作为一个终日与蜂群为伴的养蜂人,这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让二位见笑了。”姜河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这些日子,为了那件事,家里没一天安生过。” 方正將茶杯放下,神色凝重地说道:“姜大哥,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那件事。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帮你。” “帮?”姜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用的。在这个县城里,他们就是土皇帝,手眼通天,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拿什么跟他们斗?” 黎言清看著他,开口问道:“为什么?” 姜河又是一声长嘆,像是要將胸中积鬱多年的浊气,都一併吐出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神飘向了窗外,陷入了回忆。 “我今年四十有二,这辈子,就得了那么一个娃。” “可惜啊,”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娃儿小的时候,家里出了意外。他妈妈,也就是悦儿,为了护著他,自己摔断了腿,下半辈子,就只能在这轮椅上过了。而我那娃儿,也摔到了脑壳,人……就变得有些半傻。” 角落里,张悦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前几年,娃儿长大了些,我们两口子就寻思著,他这个样子,以后我们老了走了,他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正好那时候,县里那个龙头企业的厂子招工,说是包吃包住,每个月还给三千块的工钱。我就想著,把他送过去,虽然他脑子笨了点,但听话,也能干活。让他去厂里,好歹也能学点生存的本事,以后我们不在了,他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姜河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哪知道,才送过去半年,娃儿就自己跑回来了。” “他回来那天,浑身是伤,人也疯疯癲癲的,见人就躲,嘴里不停地喊著害怕,还说……还说厂里打人。” “那时候,我们还担心,是不是他在厂里闯了什么大祸,得罪了人,才嚇成这个样子跑了出来。” 第5章 蜂农(2) “我当时……真的是哈得很啊。” 姜河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他抬起粗糙的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还以为是娃儿不懂事,在外面惹了祸不敢说。第二天,我就拉著他,提著家里最好的蜂蜜,回了厂里,想给人家赔个不是,道个歉。” “娃儿当时死活不肯进去,抱著我的腿,哭著喊著说不要回去,说里面有鬼,会吃人。可我……我当时根本没信,还骂他没出息,硬是把他又留在了厂里。” 说到这里,姜河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痛苦地捂住了脸。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张悦,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过了许久,姜河才放下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是泪痕纵横。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星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再见到娃儿的时候,是厂里的人,把他送回来的。” “他们说,是工伤,是在车间里操作机器不当,自己摔的。” “可那伤……那伤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被人活活打的!浑身上下,没得一块好肉,人也早就昏过去了,送到医院,就一直没醒过来。” “我当时就疯了,要去报警。可警察来了,就只是隨便问了几句,看了看医院的诊断书,就说是工伤,让我们跟厂里私了,赔点钱就算了。” “我不服,我要求查监控!可厂里的人却说,那几天的监控,刚好都坏了!”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姜河一拳砸在桌上,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没得证据,警察也不管,就这么敷衍了事。我……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说到此处,角落里的张悦再也忍不住了。 她摇著轮椅,想要到方正面前。 方正立马起身迎了过去。 张悦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双本已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 “记者同志!”她带著哭腔,几乎是在恳求,“你……你到底能不能把这事给捅出去?我们就是两个没得用的平头老百姓,我这腿脚又不方便,现在……现在就全指望你了啊!” 方正看著眼前这对绝望的夫妻,心中那股属於新闻人的正义感,再次被点燃。 他反手握住张悦的手,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胸脯。 “大姐,你放心!”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件事,我管定了!我一定会帮你们,把这天给捅破,让那些黑了心肝的畜生,都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又指了指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黎言清,介绍道:“大姐,大哥,你们別担心。这位,是我拉来的帮手,叫黎言清。他也是个跟我一样,极有正义感的记者!” 黎言清:…… -- 两人从姜河家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回到县城的酒店,黎言清將背包往床上一扔,转过身,看著正准备去洗把脸的方正。 “我说,方大记者,”他靠在门框上,语气里带著一丝无奈,“我可不是什么记者,你怎么能这么跟人家说?” 方正用毛巾擦著脸,头也不回地答道:“这叫策略。我要是说你是社会閒散人员,人家能信你?能让你帮忙?” “……” 黎言清的眼角抽了抽,“那我要怎么自证身份?顶著个假记者的头衔,好像是犯法的吧?” “这个简单。”方正擦完脸,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个东西,朝著黎言清扔了过去。 黎言清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是一个崭新的工牌。上面印著他的照片和名字,职位一栏,赫然写著“特约记者”四个字,下面还盖著报社的红章。 “我早就让报社的同事给做好了,”方正脸上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这玩意儿,糊弄一下普通人,足够了。” 黎言清看著手中的工牌,眼角又抽了抽。 “你小子,”他没好气地说道,“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那是那是!”方正走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笑得更得意了,“你小子屁股一撅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这性格,我还能不知道?”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黎言清也没惯著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屁股上。 “啪”的一声,还挺响。 方正捂著屁股跳了起来,笑骂道:“我靠,你他妈的,是男同啊?” 黎言清同样笑著,將那块假工牌揣进口袋里。 “走,”他说道,“下楼吃晚饭。” 方正揉了揉屁股,点了点头。 “走!” -- 酒店楼下就是一条小吃街,两人隨便寻了个露天的烧烤摊坐下。炭火烧得正旺,肉串在烤架上滋滋作响,孜然和辣椒的香气在冷空气里瀰漫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来,清儿,走一个!”方正举起一瓶啤酒,和黎言清的瓶子碰了一下。 “还是大学那会儿好啊,”方正灌了一大口酒,脸上泛起红晕,“无忧无虑的,天天琢磨的不是去哪儿蹭课,就是食堂哪个窗口的阿姨手不抖。” 黎言清被他逗笑了,也喝了一口:“你一个新闻系的,还用得著蹭课?” “那可不!”方正的八卦之魂又燃烧了起来,“你天天在寢室打游戏,哪知道学校里那些破事。我跟你说,哲学系有个哥们,追咱们社团那个小学妹,天天早上在人寢室楼下弹吉他唱情歌,坚持了小半年,结果人家姑娘嫌他吵,把他给举报了。那哥们后来写了首诗,叫致我死去的爱情,在我们系里还火了一阵呢。” 黎言清听得直乐,大学时期的他確实对这些事不怎么关心,现在听方正说起来,倒也觉得有趣。 两人正聊得起劲,忽地,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掀翻了。 紧接著,便是一阵嘈杂的叫骂声。 “你他妈的还敢躲?” “给老子跪下!” 黎言清和方正循声望去,只见隔壁桌,几个流里流气的黄毛混混,正围著一个男人拳打脚踢。 那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此刻正蜷缩在地上,双手抱著头,任由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 周围的食客们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很快便空出了一片场地。 第6章 斗殴 “住手!” 方正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把將手里的啤酒瓶拍在桌上,瓶底和桌面亲密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黎言清也跟著站起身,眉头微皱,主要是心疼那瓶还没喝完的啤酒。 两人快步走了过去,方正一把拉开一个正准备对著地上那瘸腿男人施展佛山无影脚的混混。 “你们干什么呢!当街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可要报警了!” 哪知道那几个混混见有人出头,非但不怕,反而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狞笑。为首的一个黄毛,顶著一头仿佛被雷劈过的爆炸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哪儿来的两个臭傻逼,敢管你爷爷们的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囂张地说道,“告诉你,在这儿,报警不好使!” “兄弟们!”他朝著身后的小弟一挥手,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把这两个不长眼的,也给我一块儿收拾了!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社会的毒打!” 说著,那几个混混便挥舞著拳头和从桌上抄起的啤酒瓶,嗷嗷叫著一拥而上。 黎言清心中暗嘆一声。 若是放在那边世界,这几个杂碎,一般来说都是直接一剑砍了。 可惜,这里是法治社会,砍不得人,最多只能帮他们做做物理治疗。 他將一脸激愤的方正往身后一拉,迎著那几个混混便冲了上去。 一个绿毛混混举著啤酒瓶当头砸来。 黎言清不闪不避,只是手腕一翻,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拧。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伴隨著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混混的手臂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了过去,手中的啤酒瓶也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他看著自己那如同麻般的手臂,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另一个红毛混混见状,从旁边抄起一根桌子腿,朝著黎言清的后脑勺狠狠地挥了过来,嘴里还喊著:“吃我一记泰山压顶!” 黎言清头也不回,只是身子微微一侧,避开棍风,隨即一记精准的后踹,正中他的膝盖关节。 那混混只觉得膝盖一麻,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抱著膝盖在原地跳起了芭蕾舞,舞姿之优美,令人动容。 又有两人从背后扑来,一人使出一招黑虎掏心,一人则是一记饿虎扑食。黎言清顺手抄起一张塑料凳,回身一抡。 “砰!砰!” 一人一下,乾净利落。两人眼冒金星,双双软了下去,躺在地上,思考著人生的意义。 那为首的黄毛见自己的小弟们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被尽数放倒,一个个姿势各异,造型別致,脸上那囂张的神情瞬间凝固了。 他看著黎言清,色厉內荏地吼道:“你……你別过来!我告诉你,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黎言清已经一记迅猛无比的撩阴腿,精准地命中了目標。 给他做了个无麻醉的魔丸摘除手术。 黄毛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他捂著要害,缓缓地跪了下去,眼中闪烁著晶莹的泪。 黎言清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著他,淡淡地说道:“现在,好使了吗?” 那黄毛哪还敢多说半句,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也顾不上那些还在地上呻吟的小弟,夹著腿忍著疼,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方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这一切,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走到黎言清身边,一拳捶在他肩膀上。 “清儿,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练过?” “练过几天防身术。” 黎言清隨口胡诌道。 他走到那个被打的瘸腿男人身边,將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叔,没事吧?” 那男人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青紫的伤痕,眼神却空洞无神,充满了恐惧。 他没有回答黎言清的问题,只是浑身不住地颤抖,嘴里反覆地、机械地念叨著: “別打我……別打我……我回去……我回去还不行吗……” 他的声音很小,带著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求饶。 方正也走了过来,看著他这副模样,皱起了眉头。 “大叔?”他又试探著问了一句,“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可那男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重复著那几句话。 而且,他身上显然受了不轻的內伤,站都站不太稳,整个身子都靠在黎言清身上,不住地打晃。 黎言清和方正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最终,方正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过了一会儿,一辆救护车闪著灯,呼啸而来。医护人员將那精神恍惚的男人抬上担架,送去了医院。 救护车走后,周围围观的群眾也早已因为怕惹上麻烦而一鬨而散,烧烤摊前,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两个还没吃完饭的人。 两人重新回到座位上,继续吃著那早已凉透的烧烤,只是谁也没有了方才的兴致。 “清儿,”方正喝了口酒,压低了声音,“你注意到了吗?” 黎言清点了点头,拿起一串烤茄子,却没有吃。 “注意到了。” “那个男人,”方正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精神状態,很不正常。明显不是被那几个混混打成这样的。” “嗯。”黎言清应了一声,將手中的茄子放回盘子里,“他身上的伤,新旧交替,有些看著像是陈年旧伤。而且,他嘴里念叨的那些话,不像是对那几个混混说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 最终,还是黎言清打破了沉默。 “这样,”他看著方正,说道,“明天,咱们分头行动。” “我去县里的各个地方转转,尤其是那些老人多的茶馆、棋牌室,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线索。你去找姜河大哥,看看能不能问到厂里的地址,去厂里看看。” “好。”方正点了点头。 “记住,”黎言清的语气有些严肃,“一旦遇到任何危险,或者感觉不对劲,立刻就跑,然后给我打电话。別逞能,听见没?” 方正看著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 第7章 现实 -- 目送著黎言清和方正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姜河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回了那间简陋的屋子。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內,將空气中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 妻子张悦还坐在那个角落里,没有再骂他。 自从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她就一直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坐在轮椅上,低头摆弄著手里那台早已过时的按键手机。 姜河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看。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或许只是一篇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廉价小说,又或许,只是她用来打发这漫长而又绝望的时光的、无声的发呆。 他走上前,弯下腰,熟练地將张悦从轮椅上抱起,动作轻柔地將她放在了臥室的床上。 “你先歇会儿。” 张悦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背对著他。 姜河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他来到院外的蜂场,开始收拾那些蜂箱。嗡嗡的蜂鸣声中,一只只蜜蜂落在他裸露的肩头、指尖,却没有一只蛰他,仿佛他才是这片蜂群的王。 他仔细地检查著每一个蜂箱,將采满的蜜脾取出,又將新的空脾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到屋內,简单地做了些饭菜,一碗稀粥,一碟咸菜,还有一个蒸熟的红薯。他將饭菜端到床前,一口一口地餵给张悦吃。 等她吃完,他又打来一盆热水,为她擦了脸和手脚,盖好被子。 他自己则收拾了碗筷,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瓶刚摇出来的蜂蜜,揣进怀里。 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 临出门前,他走到床边,轻声说道:“我去医院看看娃儿,然后去镇上卖点蜜。晚上回来得晚。” 张悦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曾经也是柔软细腻的,如今却因常年摇动轮椅而布满了老茧。 她握得很紧,握了足足两分钟,才缓缓地鬆开。 姜河將床边的尿桶和拐杖都放在了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將那个方便上厕所的座椅摆好。確认妻子一个人在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之后,他才转身,走出了家门。 “嘎吱” 院子里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发出一声呻吟,载著他和几十斤的蜂蜜,缓缓地驶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从这里骑到镇上,要一个多小时。卖上一晚上,回到家,差不多就该十点多了,刚好可以直接睡觉。 冬日的寒风扑在他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 姜河想著,等今年的蜂蜜卖得再好一些,就给妻子和自己,各买一件厚实的衣。 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姜河的心也跟著一起一伏。 他先骑到了镇上的医院。 住院部三楼,最里面那间病房,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了。 推开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儿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著各种管子,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姜河搬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儿子冰凉的手,那只手,比他记忆里要瘦小了许多。 “娃儿,”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爸爸来看你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去看那些蜜蜂。別个娃儿都怕被蛰,就你不怕,还敢伸手去摸。” “你妈妈那时候总说你哈,说你虎,我倒是觉得,你比哪个娃儿都胆子大。” 他絮絮叨叨地,讲著那些早已泛黄的往事。 讲儿子如何用笨拙的手,为他捏一个歪歪扭扭的泥人;讲儿子如何在下雨天,撑著一把破伞,非要跑到村口去等他回家。 讲著讲著,他的声音便哽咽了。 “都怪爸爸没得用,”他將儿子的手贴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上,滚烫的泪水,终於忍不住落了下来,“都怪爸爸,不该把你送到那个鬼地方去……” “你要是醒了,就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醒过来……” 但是,姜河知道,他儿子根本不会这么做。 他在病床前坐了半个多小时,直到护士进来查房,才擦乾眼泪,站起身来。 最后给为儿子掖了掖被角,又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娃儿,爸爸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 骑上三轮车,姜河朝著镇中心的夜市赶去。 镇子虽小,夜生活却还算热闹。街边的烧烤摊、小吃店都亮著灯,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街上悠閒地逛著。 姜河寻了个熟悉的老位置,將三轮车停好,把一罐罐码放整齐的蜂蜜摆了出来,便开始了他的生意。 他刚一坐下,周围便响起了窃窃私语。 “看,那个姜蜂子,又来卖他的烂蜂蜜了。” “听说他那个哈子儿子,还在医院里躺到起呢。” “肯定是讹人不成,又出来卖惨咯。你说別个王老板啷个大的老板,开那么多厂子,会专门找人去打他那个哈儿子?怕不是脑壳有包哦。” “要我说,他就是不想养那个哈子儿子了,故意找个由头讹钱。” “对头对头,前几天还到处跟人说,厂里头有人挖人心肝脾肺肾,你说搞不搞扯嘛。” 这些閒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他耳边环绕。 这段时间,他已经听得太多了。 自从他开始四处奔走,想要为儿子討个公道,想要曝光那个黑心工厂的罪行之后,这些流言蜚语,便如同跗骨之蛆,日日夜夜地纠缠著他。 姜河没有理会。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小摊前,眼神平静地看著眼前这片热闹的人间烟火。 夜色渐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 姜河的小摊前,偶尔会有一两个人驻足。 他的蜂蜜卖得便宜,六十一斤,比镇上其他铺子里的要实惠不少。 “老板,来一斤。”一个路过的大婶说道。 姜河熟练地拿起一个空瓶,將金黄粘稠的蜂蜜缓缓倒入,称好,递了过去。 第8章 梦境 一晚上能卖出十来斤,就算是不错的收成了。 儿子躺在医院,每天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张悦瘫痪在床,吃穿用度,也处处需要钱。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撑著。 之前为了给儿子治伤,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得一乾二净,还欠下了不少外债。 厂里那边,倒是派人来过几次,说是愿意赔偿一笔钱。 可那钱,姜河不能要,也不敢要。 一旦收了,不就等於承认了儿子是工伤吗?不就等於,默认了那些畜生的说辞吗? 他若是收了那笔钱,以后还怎么有脸,去医院看那躺在病床上的儿子?又怎么有脸,去面对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的张悦? 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便到了九点多。 今晚的生意还算不错,卖了十来斤,能有个六百来块的收入。 虽然镇上的人对他颇有微词,但蜂蜜是实打实的实惠,谁又会放著便宜不占呢? 姜河收拾好摊子,將赚来的钱仔细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骑著三轮车,又去了趟镇上的熟食店。 他买了两个卤得喷香的鸡腿,又去旁边的杂货铺,买了几包暖宝宝。 天冷了,张悦的腿脚一到冬天就疼得厉害,贴上这个,或许能让她暖和些。 他將东西小心地放进车斗里,才重新骑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 三轮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车灯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光。 姜河將买好的东西小心地护在怀里,鸡腿和暖宝宝,是他此刻能给予妻子最实在的温暖。 他想,张悦现在应该醒了吧。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害怕?腿是不是又开始疼了? 这些念头如同车轮下的石子,一下下地硌著他的心。 终於,他看到了自家院落那熟悉的、微弱的轮廓。 他將三轮车停在院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走到了蜂场的边上。 “嗡。” 几乎是在他靠近的瞬间,那几十个蜂箱里,竟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阵低沉而整齐的嗡鸣声。 那声音不似白日里的嘈杂,更像是一种迎接的礼乐,庄重而又温和。 紧接著,成千上万只蜜蜂从蜂箱的出口处涌出,却並未四散飞舞,而是在姜河的面前,匯聚成了一团缓缓旋转的、活著的云。 它们围绕著他,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和指尖,却没有一只伸出尾针。 姜河伸出手,任由几只胆大的蜜蜂停在他的掌心。他能感觉到它们翅膀扇动时带来的微风,和它们细小的足肢上传来的轻微触感。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安抚一群归家的孩子,“都回去睡吧,明天还要采蜜呢。” 那团蜜蜂组成的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又围绕著他盘旋了一圈,才恋恋不捨地,重新飞回了各自的蜂箱之中。 姜河看著它们,脸上那因常年劳作而紧绷的线条,才稍稍柔和了几分。 在这世上,或许也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小东西,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了。 他提著东西,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张悦还没有睡,坐在臥室里面发呆。 “回来了?” “嗯,回来了。给你买了两个鸡腿,还热乎著。还有这个,贴在腿上能暖和些。” 他撕开一包暖宝宝,搓了搓,贴在了张悦那早已失去知觉的膝盖上。 张悦没有说话,只是低著头,看著腿上的东西。 姜河把鸡腿从油纸包里取出,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碗里,端到她面前。 “吃吧。” 张悦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腿肉,慢慢地咀嚼著。 姜河就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著她吃。他没有动筷,只是將那瓶蜂蜜放在桌上,偶尔拧开盖子,用手指蘸一点,送进嘴里。 一顿夜宵,在沉默中吃完了。 他收拾了碗筷,又打来热水,再次为张悦擦了身子,將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姜河又去提起墙角的尿桶,走出了屋子。 那东西早已满了,散发著一股刺鼻的骚臭。 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排污沟旁,將里面的秽物尽数倒掉,又用井水將桶里里外外刷洗了好几遍,直到闻不到半点异味,才重新提回了屋里,放在床边。 等他忙完这一切,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时,已是深夜。 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將他彻底淹没。 姜河很快便睡著了。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温暖的梦。 梦里,不再是这阴冷的冬夜,而是来年春天。 阳光明媚,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正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电视。 电视里,一个新闻播报员,正字正腔圆地播报著一则新闻:“……本市最大的黑心工厂於昨日被彻底查封,其老板王某某及其团伙,因涉嫌故意杀人、故意伤害、非法拘禁、非法买卖人体器官等多项罪名,已被依法逮捕,等待他们的,將是法律的严正制裁……” 他看著电视屏幕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老板,戴著手銬,被警察押上警车的画面,只觉得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於被搬开了。 “老薑,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张悦正端著一盘切好的水果,朝著他走来。 她站著,走著,那双腿,是健康的。她的脸上,也再没了那份麻木与疲惫,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春日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爸,妈。” 一个有些含糊,却充满了喜悦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他看见自己的儿子,正提著一个崭新的工具箱,大步地走了进来。 他不再是那副痴傻的模样,虽然眼神里还带著几分孩童般的纯真,但脸上,却洋溢著自信和快乐。 “爸,妈。我回来了!”儿子跑到他们面前,將工具箱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木工工具,“师傅今天又夸我了,说我学得快,打的家具又结实又好看。” “好!好!不愧是我儿子!”他笑著,揉了揉儿子那剃得短短的头髮。 张悦也笑著,將一块苹果塞进儿子嘴里。 -- 梦里的画面一转。 他们一家三口,正开著一辆崭新的小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 道路两旁,是金黄色的油菜田,一望无际。 成群的蜜蜂在丛中飞舞,发出嗡嗡的声响。 儿子坐在后排,摇下车窗,將手伸出窗外,感受著风的吹拂,嘴里还哼著不成调的歌。 张悦坐在副驾驶,回头看著儿子,脸上满是宠溺的笑。 姜河开著车,看著身旁的妻子,和后视镜里的儿子,只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他想,等到了前面的那个小镇,就停下车,找一家最好的馆子,点上满满一桌子菜。 他要告诉他们,他爱他们。 他要告诉他们,他们一家人,会永远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 迈向,更美好的明天。 第9章 循跡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方正就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敲响了黎言清的房门。 “清儿,快点,別睡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黎言清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顶著一头乱糟糟的头髮,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窗外。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你管这叫太阳晒屁股?”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赶紧的,下楼吃早饭,吃完咱们就分头行动。” 最终,黎言清还是被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 两人在楼下隨便找了家早餐店,一人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下肚,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我往东边走,”方正擦了擦嘴,说道,“你去西边。保持联繫,有情况隨时打电话。” “知道了。” 两人在早餐店门口分道扬鑣,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虽说是分头找情报,但黎言清此刻却有些茫然。这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生地不熟的,该从何处下手? 他顺著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著,观察著这座在晨光中渐渐甦醒的小城。路边的店铺陆续开门,早起的老人们提著菜篮,悠閒地走向菜市场,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而又平静。 “那个王老板,”黎言清心中思索著,“既然能在这里一手遮天,想必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的名字,本地人应该多少都听说过。” 该去问谁呢? 他想了想,那些坐在茶馆里閒聊的老人,或许知道些什么。但更直接的,应该是那些终日穿梭於城市各个角落的人。 比如,环卫工,或者……计程车司机。 想到此处,黎言清便不再閒逛。 他走到路边,伸出手,开始拦车。 或许是时间还早,又或许是这小县城的计程车本就不多,他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才终於有一辆半旧的计程车,在他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黎言清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去哪儿?”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操著一口地道的本地口音,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 黎言清笑了笑,装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游客模样。 “师傅,我是外地来旅游的,”他说道,“这城里,有啥好玩的地方不?” 透过后视镜,黎言清看见那司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哥,那你可是问对人了!”司机的语气瞬间变得热情起来,“这城里大大小小好玩的地方,我可知道不少。” 他一边说,一边对著黎言清挤了挤眼睛,脸上是一副“你我都懂”的表情。 显然,他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黎言清也无所谓。 -- 计程车在县城里七拐八绕地开著。 黔地多山,这座偏远的小县城更是將“山路十八弯”这五个字詮释得淋漓尽致。 道路狭窄,坡陡弯急,司机师傅的车技倒是嫻熟,方向盘在他手中如同玩具般灵活,是个老司机。 然而,没开多远,车子便被堵在了一个上坡路段,前方排起了一条长长的车龙,动弹不得。 “日他仙人板板哦!今天囊个回事哦,啷个还堵起车来了?”司机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探出头去,不满地骂道,“平时勒条路,鬼影子都莫得几个,今天倒好,全跑出来晒太阳了?” 黎言清没接话,只是默默地听著,目光投向窗外。前面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处理 车內的空气有些沉闷,只有收音机里正放著一首节奏欢快的本地山歌。 过了会儿,见车流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黎言清才转过头,状似隨意地问道:“师傅,跟你打听个事。” “你说嘛,小哥。”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你晓不晓得,这城里有个王老板?” 司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王老板?哪个王老板哦?我们勒个小县城,开馆子的,开铺子的,姓王的老板多得很哦。” 他挠了挠头,像是在思索,嘴里还嘀咕著:“开超市的王胖子?还是搞装修的王麻子?” “开厂子的那个。”黎言清补充道。 “哦!”司机恍然大悟,一拍大腿,“你说的是王永贵,王老板嘛!早说嘛!” “小哥,你打听他干啥子嘛?莫不是想去他厂里找活路?” 黎言清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方正给他的那个假工牌,在司机面前晃了晃。 “不瞒您说,师傅,我是个记者。”他將早已想好的说辞,不紧不慢地讲了出来,“我们报社近期打算对他做个专访,报导一下咱们县的优秀企业家。我先过来玩两天,顺便做个前期的民意调查,了解一下他在本地的口碑。” 司机一听他是记者,態度立马就变了,话匣子也瞬间打开,脸上那因堵车而生的烦躁一扫而空。 “哎哟!原来是记者同志!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他转过头,热情地说道,连称呼都从“小哥”变成了“同志”。 “王老板那可是我们县的大好人哦!活菩萨!要不是他,我们勒些人,现在还指不定在哪里刨土哦。”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新建起的楼房和乾净的街道。 “你看到没得?勒些,都是王老板来了之后才有的。 他不止是开厂子,还搞了好多其他的生意,餐饮、旅游、房地產,把我们县的经济都盘活了。以前我们勒里穷得很,年轻人读完书都往外头跑,现在不一样了,好多都愿意回来了。” “他还跟政府一起修路,搞那个什么『人才引进计划』,给回来的大学生发补贴,安排工作。你现在看街上,是比前几年热闹多了?都是王老板的功劳!” “我听人说,王老板明年还打算在咱们县里投钱,修个大学!让娃儿们在家门口就能上大学,你说,勒是多大的功德哦!我们勒些开出租的,都跟著沾了不少光,现在来旅游的外地人也多了,生意好做了不少。” 黎言清坐在后排,静静地听著,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小哥我跟你说,”司机最后总结道,语气无比真诚,“在我们勒些普通老百姓眼里,王老板,那就跟活菩萨没得区別!你要是写报导,可千万要好好写,把王老板的好,都写出来!” 黎言清这么听来,这个王永贵,简直就是个毫无瑕疵的圣人。 第10章 风尘 车流终於开始缓缓向前蠕动。 经过那个拥堵的源头时,黎言清下意识地朝著窗外看了一眼。 只见路边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几辆警车闪烁著红蓝色的警灯,將一小片区域隔离开来。 警戒线內,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整个身子都栽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姿势扭曲,身下一大滩已经开始凝固的血跡。 另一个,则更是悽惨。他只剩下半截身子,上半身被碾压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 而在他们不远处,停著一辆车头严重变形的小车,驾驶室的车门敞开著,里面有个人,想来,应该就是肇事的车辆了。 几个警察正在现场维持秩序,疏散著过往的车辆和围观的人群。 司机师傅摇下车窗,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隨即又把头缩了回来,嘖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唉,造孽哦。”他嘆了口气,“看样子,怕又是哪个喝多了的司机,把人给撞了。”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一脚油门,绕过了那片血腥的事故现场。 车子又在城里七拐八绕地开了半个多小时。 最终,在一片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老旧小区群前,停了下来。 这里的楼房大多只有六七层高,墙皮斑驳,露出了里面红色的砖块。楼与楼之间,拉著如同蜘蛛网般杂乱的电线,上面还晾晒著五顏六色的衣物。 “到了。”司机师傅停下车,回过头,对著黎言清挤了挤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你我都懂”的笑容,“记者同志,玩得开心哈。” 黎言清笑了笑,付了钱,便推门下车了。 -- 黎言清下了车,走进这片老旧的小区。 午后的阳光透过楼宇间狭窄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区里很安静,没什么人走动,只有几个老头老太,搬著小马扎,坐在楼下的空地上,一边晒著太阳,一边閒聊著家长里短。 这个时间点,年轻人大多都还在上班,更何况是在这么个小县城里。 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衣著艷丽的女人,踩著高跟鞋,从幽深的巷子里穿梭而过,给这片暮气沉沉的小区,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黎言清走到小区的门岗前,跟值班的保安大叔寒暄了两句。 “大叔,我找我亲戚。”他隨口胡诌道,“住三栋二单元401。” 那保安大叔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什么都没问,便摆了摆手,將他放了进去。 黎言清在小区里不紧不慢地走著,像是在散步,眼神却在四处搜寻著合適的目標。 最终,在一栋居民楼的拐角阴影处,他停下了脚步。 那里,一个看起来三十上下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抽菸。 她穿著一件紧身的短裙,腿上裹著黑色的丝袜,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脸上画著浓妆,鲜红的嘴唇和眼影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醒目。 女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地站起身,將手中的烟夹在指间,倚著墙,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黎言清径直朝著她走了过去。 “帅哥,”女人见他走近,將口中的烟雾缓缓吐出,用一口带著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玩玩?” 黎言清没有立刻回答。 他停在女人面前,目光从上到下,將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那眼神里,没有寻常男人见到她时会有的欲望和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女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种异样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她將手中那支快要燃尽的香菸往地上一扔,用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碾灭,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也不再避让,同样直勾勾地,迎上了黎言清的目光。 黎言清打量完毕,缓缓地点了点头。 女人见状,脸上那丝不悦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瞭然的媚笑。 她朝著黎言清摆了摆手,示意他跟上,便扭著腰肢,率先朝著楼道深处走去。 黎言清跟著女人走进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潮湿,味道奇怪。 这种老小区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噠、噠、噠”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迴荡。 一直爬到七楼,女人才在一扇防盗门前停了下来。她从包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吧。” 黎言清跟著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 他环视了一圈,陈设简单,但收拾得还算乾净,没有什么潜在的威胁。 女人反手將门关上,隨手打开了客厅里的热空调,然后便开始自顾自地脱起了外套。 “等一下。” 黎言清连忙出声制止。 女人脱衣服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著他,脸上满是不解。 黎言清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姐,”他说道,语气平静,“我不玩。我就是想跟你打听点事儿,钱,照付。” 找上这种风尘女子,並非黎言清一时兴起。 一来,她们迎来送往,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消息最为灵通。 酒后吐真言的嫖客,不在少数。 二来,她们本就身处灰色地带,只要不是仙人跳,便不会有太多额外的风险。他一个假记者,总不能直接去找政府或者警察打听这些敏感的事情。而那些所谓的社会人,则更是需要提防。 女人看著鞋柜上的钱,又看了看黎言清,眼神里的戒备和媚態渐渐褪去。 她重新將外套穿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点上了一根烟。 “问吧,”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价格,五百。” 黎言清也不还价,直接將五百块钱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他陆陆续续地,问了一些关於城里那个工厂,和那个王老板的问题。 女人收了钱,倒也爽快,將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第11章 调查 “那个厂子啊,”她弹了弹菸灰,“我年轻那会儿,也在里面当过一段时间的厂妹。后来厂里搞什么技术升级,裁了不少人,我也就没再干了。要说有什么特別的,倒也没觉得。就是个普通的厂子,管理严,活儿累,但工资给得还算准时。”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至於那个王老板,人倒是很少在厂里露面,神神秘秘的。不过,听以前的工友说,他出手阔绰,对下面的人也还算可以。” 黎言清静静地听著,没有插话。 女人说的这些,和他从计程车司机那里听来的,大同小异。 就在他以为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时,那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忽地说道: “哦,对了。那个王老板,前几年,还在县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开了两个砖厂。说是做慈善,专门收留那些身体有残疾的人,教他们技术,让他们烧砖,也算是有个活路。”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意味,“前段时间,那砖厂里,好像是出了个工伤的案子,闹得还不小,县城里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了。” 黎言清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 与此同时。 方正正坐在一辆顛簸的麵包车上,朝著姜河家所在的村子赶去。 车子在村口停下,方正付了钱,熟门熟路地,再次来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平房前。 院门紧锁著,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响。 “姜大哥?张大姐?” 他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有人在家吗?” 他知道张悦腿脚不便,平日里很少出门,多半是在家的。 方正怕对方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以为是坏人,又连忙补充道:“大姐,是我,方正!昨天来过的那个记者!” 喊完,他便侧耳倾听。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 “……老薑他出去了,还没回来。” “我……我这腿脚不方便,开不了门。你要是不嫌麻烦,就从旁边那截矮墙,自己翻进来吧。” 方正闻言,心中一松。 他走到院墙边,那截矮墙不过半人多高,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他將隨身的背包先扔了进去,然后双手撑著墙头,一用力,便翻了过去。 只是,方正显然是高估了自己这副久疏锻链的身体。 落地之时,脚下一个踉蹌,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他连忙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了力道,才勉强避免了脸先著地的惨剧。 “嘿嘿。” 方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和身上的灰尘,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好久没运动,身子骨都生锈了。” 他捡起地上的背包,重新背好,这才推开那扇虚掩的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张悦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脸色比昨天看起来还要憔悴几分。 -- 方正搬了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下,將自己今天打听到的那些传闻,都一一说了出来。 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聊了两三个小时。 眼看著天色渐晚,快到饭点了,方正才站起身,准备告辞。 他刚一走出屋门,便正巧撞见了骑著三轮车回来的姜河。 姜河见到他,先是一愣,隨即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哎呀,方正记者,你啷个来了嘛?”他停下车,一拍脑门,“你看我这个记性,昨天都忘了给你留个电话了。” 他见方正要走,连忙上前拉住他。 “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嘛!屋头没得啥子好菜,我给你下碗面。” 方正摆了摆手,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了,姜大哥,”他说道,“我得赶紧回去,去跟黎就记者对接一下今天的情况。” 姜河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好再强留。 “那你等我一下。” 他说著,便快步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提著一个布袋子走了出来,里面装著两罐封装好的蜂蜜。 他將袋子塞进方正手里,眼神里满是恳切。 “记者同志,我们家也没得啥子好东西,”他说道,声音有些哽咽,“勒两罐蜜,你拿回去尝尝。要是……要是我娃儿那个事,最后真能有个说法,你……你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 他说得有些激动了。 方正看著他,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將那两罐蜂蜜收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你放心。” “这件事,我一定会,一查到底!” -- 临近中午,黎言清独自一人,坐在街边一个麵摊前。 “嘶溜。” 他夹起一大筷子裹满了红油的麵条,送进嘴里,辣得额头都渗出了一层细汗,却又觉得无比过癮。 黔城的面,辣味与渝城的辣不同,但同样好吃。 他一边吃著面,一边將手机举到耳边,听著里面传来的、机械的女声提示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已经是他打给诸葛霖的第十个电话了。 “搞什么啊……” 黎言清放下手机,没好气地吐槽道:“这小子,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他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诸葛霖好像是提过一嘴,说下个月要去参加那什么第一届特殊能量应用与唯-物主义辩证关係研討会。 “可那不是下个月的事吗?”他心中嘀咕,“也不至於现在就玩失踪吧?” 看来,想通过官方渠道解决这件事,暂时是行不通了。 黎言清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娘。 他回想起上午,从那个风尘女子口中听来的消息。 她说,前段时间,王永贵名下的那个残疾人福利砖厂,出了个工伤的案子。 受伤的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年轻人,厂里说是他自己操作失误,愿意赔偿。 可他家里人却不依不饶,非说是厂里的人故意打伤了他,到处告状,想要讹上一大笔钱。 这件事,在县城里闹得还不小。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到处都有人在议论。 第12章 办法 “听说了吗?姜家那个傻儿子,在王老板的厂里出事了。” “嗨,那家人也是不知好歹。王老板好心收留他那个傻儿子,给他一口饭吃,现在出了事,厂里也愿意赔偿,他们还想怎么样?” “就是,非要说是王老板故意打人,这不是讹人是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要我说,这种人,就不该帮。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站在了王永贵那一边。 而那个试图为儿子討回公道的姜河,在县城百姓的眼中,儼然成了一个不知感恩、贪得无厌的无赖。 当然,除了这些閒言碎语,黎言清也不是没拿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在付了足够的諮询费后,那个风尘女子最终还是將那个福利砖厂的大致地址,告诉了他。 虽然同属这个县管辖,但位置却相当偏远,在一个地图上都得放大好几倍才能找到的村子里。 -- 吃完面,黎言清正准备先回酒店,再做打算,手机响了。 是方正打来的。 “清儿,我这边问完了,在宾馆等你。” “好,马上回来。” 黎言清隨即回到了宾馆。房间里空荡荡的,他隨手打开电视,让屋子里多了点声音,然后便往床上一躺,刷起了手机。 没过多久,方正也回来了。 他提著一个布袋子,脸上带著几分疲惫,却也难掩一丝兴奋。 “来,清儿,尝尝这个。” 他从袋子里拿出两罐用玻璃瓶装著的蜂蜜,拧开其中一罐,递了过来。 黎言清接过,用手指蘸了一点,送进嘴里。 一股纯粹的、带著香的甘甜瞬间在味蕾上化开。 “嗯,好吃。”他点了点头,“哪儿来的?” 方正嘿嘿一笑,让他猜。 黎言清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姜河家院外那几十个蜂箱。 “姜大哥家的?” “聪明!”方正打了个响指。 隨即,两人便开始交换今天各自打探到的情报。 “那个砖厂的地址,我拿到了。”黎言清率先开口,“在一个叫下溪村的地方。” “我也问到了,”方正说道,“看来咱们俩的消息来源都还算靠谱。” “我还打听到了姜大哥家的一些情况。他家以前,其实不是住在村里的。” “哦?” “他家以前在县城里有套房子,还开了家小店,专门卖自家的蜂蜜,那时候生意还挺不错的。可后来,他老婆和孩子出了意外,为了凑医药费,就把城里的房子给卖了,店也没再租了。最后,老婆残疾,孩子痴傻,一家人就只能搬回了村里的老房子。” 方正嘆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家里所有的开销,全靠他一个人卖蜂蜜撑著。我今天去的时候,他老婆还跟我说,姜大哥为了省钱,经常一天就只吃一顿饭。” 黎言清静静地听著,没有说话。 “对了,”方正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还从他老婆那里,打听到了一个最重要的消息。” 他看著黎言清说道:“那个王老板,王永贵,以前,也是姜大哥家的忠实顾客。” “他嗜甜如命,吃饭喝水,什么东西都得加或者蜂蜜。所以,他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姜大哥的店里,採购蜂蜜。” -- 两人正聊著,房间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本地新闻频道突然插播了一条快讯。 一个声音甜美的主持人,正用標准的普通话,面带微笑地播报著: “下面播报一则本市新闻。近日,我市著名企业家、慈善家王永贵先生,再次为社会福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其名下位於下溪村的福利砖厂,多年来坚持收留身体有缺陷的残疾人士,不仅为他们提供免费的食宿,更注重培养他们的劳动技能,帮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实现自我价值……” 电视画面上,隨之播放了一段精心剪辑过的採访视频。视频里,几个穿著乾净工服的残疾工人,正对著镜头,满脸感激地夸讚著王老板的善举。 “王老板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吶!” “要不是王老板,我们这些人,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方正看著电视上那副歌功颂德的景象,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屑的冷笑。 他拿起遥控器,“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盯著那块黑下去的屏幕,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著什么。 忽地,他转过头,看著黎言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清儿,”他说道,“我有办法了。” 黎言清挑了挑眉:“什么办法?” 方正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表情。 “很简单,”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咱们俩都是外地人,在这小县城里,没几个认识咱们的。想要混进那个所谓的黑心厂,只需要……动一点点歪脑筋就行了。”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黎言清。 “我,去找身破衣裳,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怎么脏怎么来。然后再装一装痴傻。你想想,按照电视上吹的那个样子,我这副可怜样,然后在在街头多转悠转悠,不出两天,他们肯定会自己找上门来,把我收留进去。” “到时候,我先进去,在厂里臥底,想办法搜集证据。你呢,”他看著黎言清,继续说道,“就趁著这个机会,去那个下溪村,在外面做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突破口。等我在厂里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你在外面也好接应我。” 黎言清听完方正这番堪称异想天开的计划,没有立刻表態。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脑子里飞快地权衡著其中的利弊。 “你这个法子,”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著一丝凝重,“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是,风险太大了。” “先不说你一个人进去,人身安全怎么保证。单说你想在里面搜集证据,恐怕也没那么容易。那种地方,戒备肯定森严,你一举一动都在別人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就会暴露。” 方正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担忧。 他神秘地笑了笑,將自己的背包拉了过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和纽扣差不多大小的、黑色的微型摄像机。 第13章 候虎 “放心,”他將摄像机在黎言清面前晃了晃,“有这个,就够了。” “这玩意儿,是我从报社一个搞暗访的老前辈那里借来的,藏在衣领或者袖口,很难被发现。只要能拍到关键性的证据,咱们就贏了一半。” 黎言清看著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那块悬著的石头,才稍稍落下了一些。 他知道,方正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做起正事来,却向来是心思縝密,谋定而后动。 他既然敢提出这个计划,想必是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黎言清又在脑中將整个计划的流程和可能出现的意外,都仔细地推演了一遍。 思索了足足有十来分钟,他才终於抬起头,看著方正,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按你说的办。” 见他同意,方正的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会支持我。”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 “事不宜迟,明天,咱们就开始动!” -- 候虎今天百无聊赖。 他双手插在兜里,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在县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晃荡著。 这两天没什么事干,老大没派活儿,城里那些能下手的傻子、残废,也基本都被他们清得差不多了,很难再有什么新的增益。 手底下那帮小子閒得蛋疼,不是聚在撞球室里鬼混,就是蹲在网吧里打游戏,看得他心烦。 街上寒风刺骨,他却依旧穿得颇为精神。一条黑色的紧身裤紧紧地包裹著他那並不算粗壮的腿,脚上一双擦得鋥亮的豆豆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上身是一件敞开的皮夹克,露出里面印著骷髏头的t恤。他嘴里叼著根烟,烟雾隨著他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化作一团白气,另一只手则把玩著一个黄铜打火机,开合之间,发出清脆的咔噠声。 他想起前两天,手下的於明鼻青脸肿地跑来跟他匯报。 说是在街上拉一个不听话的耗材回去时,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不仅把人给放了,还把他手下几个小弟给揍了一顿,揍得那叫一个惨。 听说有个倒霉蛋的魔丸,被人家当场给做了个无麻醉摘除手术。 “嘖嘖嘖。” 候虎心里想著,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愣头青。要是让他遇见了,非得让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尝尝什么叫后悔。 於明倒是提了一嘴,说其中一个傢伙身手了得,乾净利落,是像个练家子,像是会武功,有机会可以拉拢入伙。 候虎才不管这么多。 拉拢?在这小县城里,还需要拉拢谁?见著了先打断两条腿再说,谁叫他们敢在这地界上动手。 在这里,他们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警察来了都不好使。 还武功。 信这个还不如信世界上有奥特曼! 他正吹著口哨,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著,眼神在那些穿著厚重冬衣的路人身上扫过,像是在寻找著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东西。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停住了。 就在街对面的一个巷口,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人蓬头垢面,头髮乱得像个鸟窝,上面还沾著些菜叶和不明所以的污渍。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袄,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顏色,袖口和下摆都磨得起了毛边。他正蹲在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旁,伸出黑乎乎的手,从里面翻找著什么。 时不时地,他会將找到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看起来能吃的东西直接往嘴里塞,咀嚼的动作急切而又贪婪,仿佛饿了几天几夜。 候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脸上那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他將嘴里那支快要燃尽的香菸往地上一扔,用豆豆鞋的鞋尖狠狠地碾灭。 有目標了! -- 县城街上。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的人正在到处流浪。 正是方正。 为了將自己偽装得更彻底,方正特地去旧衣回收站,了些钱,淘换了一身最破旧、最脏污的行头。 这几天,他就以这副形象,在这片区域流浪著。 说埋汰,那是真的埋汰。 他自己都快嫌弃死自己了。连续五天没洗澡,头髮油得能炒菜,身上散发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活脱脱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期间,倒也遇到过几个好心人,见他可怜,想要报警,或者把他送去救助站。 每到这时,方正便立刻戏精附体,要么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著。 “別抓我!”。 要么就地躺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硬生生把那些好心人给嚇跑了。 “这都第五天了。” 他靠在一个满是涂鸦的墙角,心中暗自盘算著。 “清儿那边,估计已经拿到不少情报了。我这儿,怎么几天了都还没动静?” 方正知道,那些人肯定就在暗中观察著。 这种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正想著,肚子不爭气地叫了起来。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刚吃完面的男人,將剩下的小半碗麵条,连汤带水地倒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方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五天了,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要是放在第一天,让他去翻垃圾桶,他打死也做不到。可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到毫无心理负担,甚至还有些熟练。 他快步跑到那个垃圾桶前,也顾不上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探身进去,翻著垃圾,企图找到一些能吃的,能找到那个面更好。 反正看见什么能吃就往嘴里塞。他也不怕拉肚子,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大不了就拉在街上。 正当方正吃得起劲,忽地,一个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著紧身裤豆豆鞋的精神小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笑眯眯地看著他。 “喂,”那人开口了,声音里带著一丝玩味,“兄弟,你……没有家回吗?” 第14章 下溪(1) 四日前。 也就是方正开始他流浪生涯的第一天。 黎言清按照计划,准备前往那个位於下溪村的福利砖厂进行调查。 只是,当他来到县城的客运站时,才发现,事情远比他想像的要麻烦。 那个村子,实在是太偏远了,偏远到连通往那里的公交线路都没有开通。 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到街边,希望能打到一辆愿意跑长途的计程车。 运气还算不错,没等多久,一辆计程车便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黎言清拉开车门,刚一坐进去,驾驶座上的司机便回过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哟,记者同志!”司机师傅率先认出了他,脸上露出了热情的笑容。“我们还挺有缘的哈。” 还真是巧了,又是上次那个司机。 黎言清也笑了笑:“师傅,是你啊。” “是啊,”司机师傅发动车子,问道,“今天准备去哪里耍嘛?” “今天不去耍,今天有正事要做。” “啥子事嘛。” “今天要先去做个前期的调查,为后面的专访做准备。 “耶?去哪点儿嘛。” “去下溪村那个福利厂, 司机一听,顿时更来劲了。 “哎哟,记者同志,你可真是个敬业的好记者哦!”他一边开著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道,“王老板那个厂子,那可是积了大德了!我跟你说,要不是他心善,那些个造孽的残疾人,怕是都没得地方去,只能在街上要饭哦。” 黎言清听著,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著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不过嘛,”司机师傅话锋一转,“那个地方,远得很哦,路也不好走,平常都没得几个司机愿意往那边跑的。” 黎言清正想说“价钱好商量”。 忽地,一阵嘈杂的打骂声,从车窗外传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路边,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正围著一个人拳打脚踢。由於离得有些远,再加上有路人围观,他也看不清被打的人是谁。 司机师傅也看到了那一幕,只是不屑地嘖了一声。 “唉,现在这世道,刁民多啊。” 黎言清本想让司机停车,下去看看。可还没等他开口,周围已经有几个胆大的路人上前拉架了,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便也打消了念头,转过头,对司机说道:“师傅,那你去不去?” “去啊!啷个不去嘛!”司机师傅答得乾脆,“记者同志你的活路,我肯定要拉嘛!” 黎言-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师傅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司机师傅便紧接著,补充了一句。 “不过嘛……” “要加钱。” 黎言清的眼角,狠狠地抽了抽。 -- 计程车在崎嶇的乡间公路上顛簸了一个多小时,终於在一个掛著下溪村牌子的村口停了下来。 黎言清付了车钱,推门下车。 临走时,司机师傅还特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对著他竖了个大拇指。 “记者同志,好好採访哈!把我们王老板的好事,都写出来!” 黎言清对著他,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等计程车一溜烟地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才终於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妈的。” 这个司机,把他拉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硬生生多收了他三百块的车费。 “还说別人是刁民,我看他自己才是!简直就是坐地起价!” 不过,黎言清也没心思再跟他过多计较。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將那块假工牌端端正正地掛在了胸前,又从兜里摸了摸,確认准备好的红包和果都还在,这才迈开步子,走进了村子。 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只土狗,懒洋洋地趴在路边晒著太阳,见到他这个陌生人,也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又继续打起了盹。 黎言清在村里转了一圈,最终,在一户看起来还算有些生活气息的院门前,停了下来。 他上前敲了敲那扇斑驳的木门。 “咚咚咚。” “有人在家吗?” 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被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怯生生地看著他,问道:“你找哪个?” 黎言清脸上立刻堆起了和善的笑容。他从兜里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和一个早已备好的、塞了二十块钱的红包,递了过去。 “小妹妹,你好。” 他又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牌。 “我是县里报社的记者,来你们村里採访一下民情,了解一下大家的生活情况。过几天,我们还要对王老板做个专访呢。” 女孩看著他手里的和红包,眼睛瞬间就亮了,再也挪不开。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伸手接了过去。 “你……你进来吧。” 她將院门完全打开,把黎言清领了进去。 黎言清跟著她走进院子,心中却隱隱感觉到了一丝奇怪。 这个女孩,虽然看起来已经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她的言行举止,却透著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稚气,倒更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这个时间点,她没有去上学,反倒一个人待在家里。 不过,黎言清暂时还是將这个疑问,拋在了脑后。 黎言清跟著女孩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很乾净,角落里还种著几畦青菜。 “小妹妹,”黎言清四下看了看,问道,“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蚊蝇:“他们都出去了。” “哦,”黎言清点了点头,“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他们一会儿吧。”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到屋檐下,从一堆杂物里,拖出了一根矮小的木凳,放在了院子中央。 “你坐。” 她说完,便自己也寻了个台阶坐下,双手托著下巴,安安静静地,不再说话。 黎言清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正屋房门,又问道:“小妹妹,我们不进屋里坐吗?外面风大。” 女孩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那扇门,再次摇了摇头。 “进不去。” “为什么?” 女孩伸出手指,指了指院子角落里,一个用红砖胡乱砌起来的、只到黎言清腰部高的小屋子。 那屋子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狗窝。 “我家,在那儿。” 黎言清的眼角,又狠狠地抽了抽。 第15章 下溪(2) 黎言清看著那个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砖房,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的女孩,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正想再多问几句,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熄火的声音。 紧接著,那扇半旧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男一女,两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提著一些刚从镇上买回来的生活用品,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院子,便看见了坐在凳子上的黎言清。 那男人的脸色瞬间一沉,眼中立刻露出了警惕的神色。他將身旁的女人往身后拉了拉,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是哪个?来我们家做啥子?” 黎言清站起身,脸上依旧掛著那副和善的笑容。他將胸前的假工牌扶正,对著二人亮了亮。 “大哥大姐,你们莫要紧张,”他说道,语气儘可能地显得真诚,“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报社的记者,我们报社呢,近期打算对王老板做个专访。这里是离福利厂最近的村子,我就想著,提前过来勘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大家的生活情况。” 那男人听了他的解释,脸上的警惕之色却並未消减半分。 他身后的女人更是直接开了口,语气生硬而又排斥:“我们不接受採访!你走吧!” 黎言清见状,心中瞭然。 看来,寻常的说辞,是行不通了。 他正想从口袋里摸个红包出来,试试看能不能用钞能力打开局面。 那女人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直接下了逐客令,指著院门的方向,说道:“你快点走!再不走,我们就报警了!” 见他们態度如此坚决,黎言清知道,再待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 “好吧,”他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说著,便转过身,朝著院门外走去。 那对中年男女,一直站在原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走出了院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 黎言清刚一走出他们的视线,便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走远。 他靠在墙角,闭上眼,双手在袖中悄然捏起一个印。 “息神。” 下一刻,他整个人的气息,便如同融入空气中的一滴水,瞬间变得微不可察。 他再次探出头,朝著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確认那对男女已经回了屋里,才几步並作一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墙外。 院墙旁,正好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 黎言清手脚並用,如同猿猴般,三两下便爬了上去,寻了个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发现的枝丫,潜伏了下来。 他拨开眼前的树叶,將院內那小小的天地,尽收眼底。 黎言清藏身於茂密的槐树枝叶之间,静静地观察著院內的一切。 只见那中年男人將院门重新关好,还特地从里面插上了门栓。他又警惕地在院子里四下张望了一圈,確认再无外人之后,才朝著屋里的女人,使了个眼色。 女人会意,点了点头,提著东西,快步走进了正屋。 而那个女孩,在看到男人关上院门的那一刻,小小的身子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步一步地,悄悄地,朝著院角那个低矮的砖房退去,脸上满是恐惧。 就在这时,那中年女人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手上,多了一根皮带。 女孩一见到那根皮带,脸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去。 她转身便要跑。 可她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哪里跑得过成年人? 男人把郑绪燕抓住,不让她跑。 “pia!” 一阵声音掠过。 女人手中的皮带,带著风声,抽在了女孩瘦弱的后背上。 “啊!” 她发出一声呼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郑绪燕!你个白眼狼!!” 女人一边打她,一边用骂著。 “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还敢把外人放进来!我看你是又欠打了!”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打我了嘛……” 女孩一边哭泣,一边奋力的挣扎。 可换来的,却只是更加凶狠的鞭挞。 那女人更是直接上手,一边打,一边撕扯女孩身上那件本就不算厚实的袄。 想让她感受寒冬。 紧接著,她又將那件仅剩的衣物,也一併扯下来了。 冰冷的空气侵蚀著郑绪燕。 女孩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伤痕。有新添的红肿鞭痕,也有早已癒合、留下暗色疤痕的旧伤,显然这已经不是头一次被打了。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女孩被冻得浑身发紫,停不住地哆嗦著,就连哭声也渐渐变得微弱。 树上,黎言清將这发生的一切,都尽数收眼底。 他的拳头,捏了又捏,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即使他很想立刻就从树上跳下去,將那对禽兽不如的男女一顿教训。 但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黎言清强行压下心中的衝动,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这里,不是那个可以快意恩仇的异世界,这里,是法治社会。 衝动行事,只会让自己陷入犯罪的境地,非但救不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冷静……冷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告诫著自己。 只要女孩没有生命危险,就再观察一下,不能轻举妄动。 黎言清必须,找到一个更稳妥的,能將这对畜生绳之以法,又能將女孩彻底解救出来的办法。 那对男女似乎也知道分寸,不敢真的把女孩往死里面打。 他们大概打了郑绪燕大概七八分钟。 见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发抖,他们才停了手。 女人將之前那件破旧的袄,隨手扔在了她的身边。 “穿上!”她冷冷地说道,“別在这里装死!!” 第16章 下溪(3) 正是黎言清之前给女孩的那个红包。 男人眼尖,一个箭步上前,便將那红包捡了起来。 他捏了捏厚度,脸上露出了一个贪婪的笑容,想也没想,便直接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然后,他又像是觉得不解气,抬起脚,朝著那还倒在地上的女孩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 女孩闷哼一声,疼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连伸手去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树上,黎言清看到这一幕,指甲早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 但他,依旧没有动。 而是死死地盯著院子里的那对男女,將他们的样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院子里,那对男女又对著地上的女孩咒骂了几句,才转身回了屋里。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才挣扎著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捡起那件破旧的袄,胡乱地套在身上,然后便一瘸一拐地,缩进了院角那个低矮的砖房之中,再也没了动静。 確认女孩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黎言清才缓缓地,鬆开了那早已攥得发白的拳头。 他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便要转身去到其他地方。 -- 黎言清在村子里又逛了一圈。 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多,按理说,应该正是村里炊烟裊裊,孩童嬉戏打闹的时候。可这里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听不见半点人声,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也没有在村里找到那个所谓的福利砖厂。 想来,应该是建在村子外围的某个地方。 黎言清四下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些什么线索。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告示牌上。 告示牌上,贴著一张早已泛黄的通知。上 面的字跡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仔细看去,依旧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內容。 大致的意思是,因厂里近期接到一笔大订单,工期紧张,要求所有员工,三日之內,必须完成生產任务。为了加快进度,特此通告,让所有员工做好这几日都住在厂里的准备。回去將家里的门窗锁好,水电关掉,无特殊要事,一律不准请假。 通知的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 黎言清看著这张早已过时的通知,陷入了沉思。 按照这上面的说法,这个村子里的人,应该大部分都是那个福利砖厂的员工。 通知上,也清清楚楚地写著厂子的地址。 得了地址,黎言清掏出手机,准备打开地图,看看能不能直接导航过去。 可惜,这偏远的山村里,信號差得可怜。 手机屏幕的左上角,那个代表著信號的图標,早已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叉。 这手机,此刻成了一块只能看时间的板砖。 “真是倒霉。” 黎言清心中暗骂一句,只得將手机重新揣回口袋里。 天有不测风云。 他刚准备凭著记忆和方向感,徒步寻过去,天空便毫无徵兆地,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冬日的雨,最是冻人。 冰冷的雨丝落在身上,带著一股子绵绵的寒意,即便是穿著厚实的服,黎言清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 雨丝渐密,寒意愈浓。 黎言清站在村口,看著那灰濛濛的天空,心中却忽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担忧。 他没有立刻动身去找那个砖厂,而是鬼转过身,重新朝著来时的路快步走去。 黎言清有些担心那个叫郑绪燕的女孩。 当他再次回到那座小院前时,门口那辆半旧的摩托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黎言清没有犹豫,爬上了那棵大槐树。他探头向院內望去,確认那对男女已经离开,院子里空无一人之后,才从树上跳了下来,翻墙而入。 他径直走到院角那个低矮的砖房前。 小屋的门虚掩著,他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又小又冷,只有一张用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一张缺了腿的椅子,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还有一个碗口带著豁口的、脏兮兮的瓷碗。 床上,一床看起来十分单薄的被子下,正蜷缩著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那个女孩。 黎言清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郑绪燕?” 他又轻声地呼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床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黎言清的眉头猛地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连忙伸出手指,探了探女孩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只是气息微弱,身体冰冷,想来是方才受了冻,又挨了打,又惊又嚇,才会陷入这般昏睡。 她小小的身子,还在被子下不住地颤抖著。 黎言清看著她这副模样,心中那股早已被他强行压下的怒火,再次不受控制地燃烧了起来。 他將女孩从那冰冷的床板上抱起,想要儘可能的传递一些温暖。 郑绪燕入手轻得嚇人,仿佛没有半分重量。 黎言清从口袋里,摸出了几颗之前备好的果,又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包还没来得及吃的压缩饼乾。 他先將纸剥开,然后用力捏碎,塞进女孩的嘴里,又將饼乾掰成小块,一点点餵给她。 许是感受到了食物的温度和甜味,女孩那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恢復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黎言清看著她,心中暗嘆一声。 “眼下,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少,不会让你因为饥寒而死。” 可惜,这次出来得匆忙,身上並未携带任何的符籙,否则,倒也能让她少受些皮肉之苦。 做完这一切,黎言清將女孩重新放回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他又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屋,將自己进来时留下的泥脚印处理乾净。 至於院子里和屋外留下的痕跡,自有这连绵的冬雨会帮忙冲刷掉,倒也不用担心。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还在昏睡的身影,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小院。 黎言清也不是没有想过把她带走,但是这个村子太偏僻了,他在异世界待过,走回县城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女孩就不一定了,强行把她带走,或许不是什么好主意。 雨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黎言清在村里寻了个破旧的公交站台躲雨。冷风夹著雨丝,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 想寻个地方吃点热乎的东西,可放眼望去,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路边的餐饮店、小卖部,无一例外,都大门紧闭,看不到半点灯光。 眼看著雨势越来越大,这小小的站台也快要遮不住了,黎言清只得站起身,准备再寻个更稳妥的避雨之所。 就在他快要对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抱任何希望时,忽地,在前方不远处的道路尽头,一抹昏黄的灯光,穿透了雨幕,映入了他的眼帘。 居然,还有店开著。 第17章 下溪(4) 黎言清快步朝著那抹昏黄的灯光走去。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家小小的麵馆。 木製的招牌早已褪了色,上面写著王记麵馆四个字,也有些模糊不清。 但在这风雨交加的寒夜里,能有这么一处亮著灯的地方,已是莫大的慰藉。 他推门而入,一股夹杂著食物香气和水蒸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 店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 黎言清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晚上九点零三分。 说来也巧,在这间小小的麵馆里,手机竟也有了信號。 “老板,来碗面!” 他朝著那半掩著帘子的后厨,喊了一声。 帘子被掀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繫著一条油腻的围裙,见到黎言清,脸上先是露出一丝诧异,但隨即便恢復了平静。 “好嘞。”他应了一声,便又转身回了后厨。 没过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麵便被端了出来。 麵条筋道,汤头浓郁,上面还臥著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黎言清抽出筷子,也顾不上烫,夹起一大筷子麵条,便狼吞虎咽起来。 那老板並未立刻离开,而是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像是要跟他閒聊。 “小哥,”他开口问道,语气隨意,“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吧?面生得很哦。” 黎言清嘴里塞满了麵条,含糊不清地答道:“嗯,我是报社的记者,来你们村里勘察一下情况,过几天,要对王老板做个专访。” “哦?记者同志啊!”老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那敢情好啊!你可要好好写,把我们王老板的好事,都多多宣扬一下!” 黎言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继续埋头吃麵。 “对了,”老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记者同志,你是哪里的报社的哦?” “渝城的。” 黎言清答完,正好將碗里最后一口汤也喝了个乾净。他放下碗,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毫无徵兆的,剧烈的心悸,猛地攫住了他!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心中顿感不妙,防备心还是不够。 黎言清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要拨通方正的电话。 可那串熟悉的號码还未按下,他便手一软,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紧接著,他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麵馆老板看著倒在地上的黎言清,脸上那副憨厚的笑容,渐渐地,被一抹冷笑所取代。 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號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猴儿吗?”他对著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又抓到个鬼戳鬼戳的记者。” “嗯,对头,莫名其妙出现在村儿里的。” “你搞快点儿带人过来处理一哈。” -- 姜河的日子,过得像一口早已乾涸的古井,波澜不惊,却也死气沉沉。 每天,他都在重复著同样的事情。 清晨,照看院外那几十箱嗡嗡作响的蜂群;上午,照顾瘫痪在床的张悦,听她日復一日的,充满了绝望与怨懟的咒骂;下午,骑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去医院看一眼依旧昏迷不醒的儿子,然后,再去镇上,卖那一点点能换来活命钱的蜂蜜。 当然,也不全是。 只要一有空閒,他便会骑著车,去县城的公安局门口,去信访办,去一切他能想到的、可以申诉的地方。 他要去报案,要去为儿子討个公道。 姜河绝不会承认,那是工伤。 收了那笔赔偿款,不就等於承认了吗? 哪怕要被人在背后戳一辈子脊梁骨,被骂一辈子不知好歹的无赖,他也要坚持下去。 不止是他,张悦也是。 她的性子,向来刚烈,从不服输。 他们一家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 可这公道,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比登天还难。 那个王老板,王永贵,实在是太乾净了。 他查不到任何案底,没有任何污点。在这座小小的县级市里,人人都念著他的好,视他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可是,姜河知道,那都是假的。 毕竟,王永贵以前,也时常来买他的蜂蜜。 他知道,这个男人,远不止是开厂那么简单。 除了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实业,县城里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酒吧、网吧、撞球室,夜店、迪厅、茶酒楼,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的资本。 可以说,他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整个市里面的经济离了他都不行。 姜河一个普普通通的养蜂人,想要扳倒他,实在是太难了。 这一日,姜河如往常一般,骑著三轮车出了门。 镇上的夜市,他已经不想再去了。那些熟悉的、鄙夷的目光,和背后那嗡嗡作响的议论声,让他感到窒息。 姜河索性坐了车,,带著蜂蜜,直接来到了县城的中心。 这里人流量大,认识他的人少,最多只是听说过他的光荣事跡,而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子。 或许,能多卖出几斤蜜。 天色渐晚,广场上华灯初上,出来散步、游玩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姜河刚把摊子摆好,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广场的另一头,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將什么东西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的最里面,一个年轻女人,正跪在地上,手里高高地举著一条横幅。 那横幅上,用血红色的墨水,写著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永贵公司雇凶杀人!开车撞死我父兄!偽造成交通事故!天理何在!” 周围的人,对著那女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18章 车祸 围观的人群里,眾说纷紜。 “嘖嘖嘖,这年头,想钱想疯了的人可真多哦。”一个挎著菜篮的大妈撇了撇嘴,“前几天才听说有个姓姜的讹王老板,今天又来一个。王老板是刨了他们家祖坟吗?啷个一个个都盯著他讹哦?” “你们说,万一是真的呀?你看那横幅上的照片嘛,不就是前段时间那个车祸现场的嘛。再说,无风不起浪啊。” “誒嘛,话也不能楞个说嘛,王老板为我们市做了好多楞个多好事,大傢伙儿心理难道还不清楚吗?” 姜河也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朝著那横幅上看去。 只一眼,他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没当场吐了出来。 那照片上,一个男人栽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另一个,则只剩下半截身子,死得不能再惨。 跪在地上的女人一边哭嚎,一边声嘶力竭地控诉著: “我爸爸和我哥,以前都是永贵公司的会计!就是因为他们不肯帮公司做假帐,骗国家的补贴,就被那个姓王的给开除了!开除了还不算,连失业金都不给一分!” “我爸气不过,说要去举报他们!可就在去举报的那天早上,就在路上,被一辆车给活活撞死了!” 她指著横幅上的另一张图片。 那是一辆车头严重变形的小汽车。 “他们说,这只是一场比较严重的普通交通事故!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交通事故!就在去举报的路上! 这分明就是他们的是手笔,死无对证了!” 隨著她悽厉的哭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 就在这时,几声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不知道是谁报了警。 几辆警车停在了广场边上,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迅速地拉起了警戒线,开始疏散围观的人群。 为首的一个警察走到那女人面前,皱著眉,厉声喝道: “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晓得不?寻衅滋事!知道吗?没得任何的报备,就在这里公然聚眾,扰乱公共秩序!跟我们走一趟!” 说著,便有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將那还在哭喊的女人从地上架了起来,便要把她带走。 女人不断地挣扎著,嘴里还在不停地喊著: “我没有!我没有扰乱秩序!我只是想为我爸爸和我哥討个公道!你们放开我! 你们跟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去了信访办,他们让我等消息!我去了法院,他们说证据不足!我还能怎么办!” 可她的挣扎,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很快,她便被带进了警车,连同那条横幅,一同被带走了。 隨著车的离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广场之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姜河,还静静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內心,此刻却是翻江倒海,复杂至极。 別人信不信,他不知道。 但他,绝对相信那个女人说的话。 -- 从县城回到家,已是深夜。 姜河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除了被一点点耗光家底,耗尽心力,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今天在县城,蜂蜜卖得不错,赚了小一千块。可这点钱,对於儿子那高昂的医药费来说,不过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他推开院门,屋里亮著灯。 张悦还没睡。 他一进屋,迎面而来的,便是妻子劈头盖脸的咒骂。 “你还有脸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卖你那几个破蜂蜜!能顶个屁用!儿子还在医院里躺著!你这个当老汉的,有啥子用?你卖那几个蜂蜜,就能干倒王永贵了?你还不如去卖皮燕儿!” “软蛋!窝囊废!懦夫!” 她坐在轮椅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著,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母兽。 “我要是能走!我现在就衝到那个姓王的办公室里!我拿砖头砸死他!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我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结果呢?就是个孬种” 姜河没有说话。 內心苦涩地想到: “我何尝不想?可我拿什么去斗?我连给儿子凑齐医药费都这么难,拿什么去跟一个手眼通天的人斗?” 他默默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打来一盆热水,拧乾毛巾,像往常一样,为她擦拭。 他一声不吭,任由那些恶毒的、伤人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张悦见他不还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死人有啥子区別?儿子被人打成那样,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你还在这当缩头王八!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躺在医院的儿子吗!” 姜河依旧沉默,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见姜河一点反应都没有,张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挥手,將那盆热水打翻在地! “滚!”她指著门口,对著他,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姜河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捡起地上的盆子,又拿来干布,將洒在地上的水渍擦乾,將张悦的脚也擦乾。然后,將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张悦再也压抑不住,一个人在黑暗的屋里,失声痛哭起来。 姜河站在院子里,听著屋里传来的、妻子那压抑而又绝望的哭声,心中如同刀绞。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一个人,缓缓地走到院外的蜂场。 “嗡” 那蜂箱里的蜜蜂,仿佛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尽数飞了出来,围绕著他,盘旋、飞舞,捲起了一股小小的、由生命构成的龙捲风。 姜河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蜂群的中央,任由那些小东西停落在他的身上。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在想著什么。 想著那个在广场上哭冤的女人,想著医院里昏迷不醒的儿子,想著屋里那个同样绝望的妻子。 还在想著,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咯。” 他对著空气说话,大概率是对著这些蜜蜂说的吧。 第19章 囚笼(1) 黎言清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耳边传来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像两只吵闹的乌鸦,嗡嗡作响,搅得他头疼。 他脑子还有些昏沉,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不过,他没有立刻声张,只是將眼睛半眯成一条缝,悄悄地打量著四周,同时,体內的真气已开始悄然运转,催动了息神之术。 要儘量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黎言清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麵包车里面,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著,动弹不得。 车子正在向前开著,时不时抖动几下,似乎是在山路开著。 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后脑勺还有些隱隱作痛,估计是昏倒时磕在了地上。 “小问题。” 他心中暗道。 就算被绑著,就凭外面那两个货色,也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起来。 “想我黎言清,在那个妖魔横行的世界里,什么龙潭虎穴没闯过,什么魑魅魍魎没见过,都没能著了道。没想到回到这边,竟会因为贪嘴,被一碗加了料的面给迷倒了。” 那个村子,果然是个贼窝。还是自己太大意,防备心不够。 屋外,那两个男人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其中一个声音粗哑,正是那个麵馆老板。另一个声音尖细,听起来像是个年轻人。 “胖娃儿,”那个年轻人说道,“你確定勒个记者不得半路醒过来吧?看著身子骨还挺结实的。” “肯定不得!”麵馆老板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猴子你放心,我下的那个药,分量足得很!是我专门找人配的,无色无味,药效霸道得很,足够迷昏一头牛睡上三天三夜!” 黎言清心中暗骂一句:好傢伙,这么大的药量,怪不得我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倒了。 不过他那个药效却对黎言清的作用却没有那么大。 看来以后在这种地方,还是少吃重口味的东西。那碗面里油辣子的味道,怕是把迷药的味儿都给盖过去了。 “那就好。”那个被称为猴子的年轻人说道,“老大说了,最近风声紧,不能再出人命了。” “我晓得,我晓得。”胖子连忙应和,“我们现在把他带到哪里去嘛?” “还有哪里嘛?”猴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肯定是牢房里头撒!前段时间才整死了一个不长眼的记者,要不是王老板把事情压下来了,我看你跑得脱不嘛!” “那……那个记者的尸体,处理乾净了没得?”胖子似乎有些后怕。 “早处理乾净了,你怕个锤子!”猴子不屑地说道,“像他们勒种人,跟那些个傻子残废不一样,最好还是莫要直接整死了,麻烦得很。先关几天,等老大发话。” 胖子挠了挠头,嘿嘿一笑:“我晓得,我这次下手有分寸,肯定不得把他整死。再说了,我那个迷药下肚,他就算是醒了,脑壳也要哈戳戳的好几天,跟个傻子没得区別。” “那就行。” -- 车子大概又在顛簸的山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才终於在一个像是废弃工厂的地方停了下来。 胖子和猴子从驾驶座上下来前,回头看了一眼还躺在后车厢里的黎言清。 “胖娃儿,”猴子说道,“你去把他弄下来。” 胖子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车,猴子走到一旁,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上了一根,悠閒地抽了起来。 胖子则拉开麵包车的后门。他看见黎言清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手脚都被绑著,便以为他还在昏迷之中,没什么威胁。 他弯下腰,伸手便要去拖黎言清的腿。 黎言清任由他將自己往外拖拽。 车厢里空间太小,不好发挥。 等到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於將他从车里捞出来,丟在地上的那一刻。 突然! 本该昏迷不醒的黎言清,双腿猛地发力,一个乾脆利落的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 “我靠!” 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嚇了一跳,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黎言清往前一挺,双臂肌肉鼓起,那本就不算太过结实的麻绳,应声而断!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看著眼前目瞪口呆的胖子,脸上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 还没等胖子反应过来,黎言清便已欺身而上,一肘连同一记上勾拳,精准地命中在了他的身上。胖子闷哼一声,两眼一翻,倒飞出去,晕了过去。 “出事了!” 一旁的猴子见状,脸色大变。他將手中的菸头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要跑,同时,还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对讲机。 “全部出来!门口!出事嘮!”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 黎言清已然快步追上,一脚踹在了他的后心之上! 猴子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箏,向前飞扑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他抱著那只被踹伤了的手臂,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著。 然而,他的呼救,还是起到了作用。 很快,旁边一间亮著灯的瓦房里,便衝出了五六个手持武器的男人。 他们手里拿著的东西,五八门,有锄头,有菜刀,甚至,还有一把用钢管和木头自製的土枪。 黎言清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他知道,这年头,长得和真枪一模一样的,不一定是枪;但长得奇形怪状的,多半……是真的能响的。 对面那几个拿著冷兵器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眾,就算他此刻身上还有些药效未退的发软,解决他们也不成问题。 但那把枪,威胁太大了。 见那几人一步步地逼近,黎言清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猴子挣扎著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著黎言清,脸上露出了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只是,他刚一张嘴,便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齜牙咧嘴。 他嘴里那几颗门牙,方才摔倒时,已经被磕断了。 “你个龟儿子,”他口齿不清地骂道,“真他妈的能装!那个药量都迷不倒你!” 第20章 囚笼(2) 那几个男人显然也知道,眼前这个不是什么善茬,但也不能直接把黎言清弄死。 他们上前,將昏倒在地的胖子抬到一边,又找来了更粗的绳子,將黎言清的双手反剪在身后,捆了个结结实实。 猴子走到黎言清面前,蓄了一口混著血丝的浓痰,狠狠地,吐在了他的胸口。 黎言清不闪不避,任由那污秽之物,落在他的衣服上。 “走!” 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將他架了起来,朝著那间瓦房的方向,带著走过了过去。 -- 瓦房之內,灯火通明。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汗臭、烟味和廉价饭菜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屋子正中摆著几张桌子,上面散乱地放著扑克牌、麻將和空了的酒瓶,显然是这伙人平日里消遣娱乐的地方。 而在这间屋子的四周,则是一排排独立的小房间。 那些房间,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是笼子。每一个都不到三平方米大小,高度更是只有半米左右,用厚实的木板和铁条焊死,只在门上留了一个小小的、用来递送食物的开口。 这,显然就是他们用来关押那些耗材的特殊牢房。 那个脸上带著刀疤、手里拿著土枪的男人,用枪口指了指其中一间空著的笼子,对著黎言清,厉声喝道: “你,滚进去!” 黎言清看了一眼那如同活棺材般的牢笼,轻轻地嘆了一口气,没有反抗,弯下腰,钻了进去。 “哐当。” 厚重的铁门被重重地关上,落了锁。 小小的房间內,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里,人站不直,也蹲不下,只能以一种极其彆扭的姿势,半蹲半跪著,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头顶处,有一个小小的出气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和浑浊的空气,却根本看不清外面的情况。 这种地方,能活生生地,把一个人的意志和尊严,彻底碾碎。 就是一座活棺材。 一旦进来了,就很难再有出去的机会。 黎言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中暗道: “有枪这玩意儿,还是不能硬碰硬。先把命保住,再看之后吧。” -- 县城。 方正抬起头,看著眼前这个穿著豆豆鞋的精神小伙,脸上露出了一个憨傻的笑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咀嚼著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食物。 候虎看著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兄弟,”他蹲下身,用一种儘可能和善的语气问道,“饿了吧?想不想吃点好的?” 方正像是没听懂,只是歪著头,傻傻地看著他。 “走,”候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啊,管吃管住,还有活儿干,能挣钱。” 方正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了一阵狂喜的光芒。 他一把丟掉手里那半碗早已凉透的麵条,用力地点了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吃……吃饭……有饭吃……” 候虎看著他这副模样,心中暗笑一声:又一个好骗的傻子。 他心中已然乐开了。 又拉来一个耗材,老大那边,肯定少不了自己的提成。 而方正,则在心里,发出了另一阵狂笑。 “上鉤了!终於上鉤了!” 他强行憋住笑意,在心中反覆告诫自己。 “不能笑,不能笑,在这种关键时刻,绝对不能笑场!” 他继续维持著那副憨傻的模样,任由候虎將他从地上拉起,像牵著一条狗一样,朝著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 这已经是方正来到这个砖厂的第三天了。 刚来的那天,这里的人对他还算客气。 一个自称是管事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领著他,参观了一下厂区,又给他安排了一间还算乾净的宿舍,嘘寒问暖,问他饿不饿,累不累,像是在对待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 可等到第二天,他们摸清楚了方正的底细——一个无家可归、脑子不太灵光的傻子,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后台之后,那副和善的面具,便被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 他被调离了那条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生產线,被带到了一个所谓的专属区域。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打骂和劳作。 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 每天的伙食,就是一碗看不出顏色的稀粥,和几片早已烂掉的菜叶子。 睡不好觉,更是家常便饭。 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密不透风的宿舍里,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汗臭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个砖厂里,绝大多数的员工,都和他一样。 要么是像他这样,被骗来的傻子,要么,就是一些身体有残疾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们在这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號。 他们在这里,不是人,只是会喘气的耗材。 十二月的寒冬,外面早已是天寒地冻。可在这烧砖的窑炉旁,却是热浪滚滚,如同蒸笼一般。 累倒了,热倒了,都是常有的事。 一旦倒下,换来的,不是关心和救治,而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和监工那不堪入耳的咒骂。 -- 方正机械地,將一块块沉重的砖坯,从传送带上搬下,码放到一旁的推车上。 他的右手,前几天在操作机器时不小心被烫伤了,此刻还缠著几圈早已被汗水和污垢浸透的破布。布条之下,是几个狰狞的水泡,火辣辣地疼。 不止是烫伤。 夜里睡觉的被子薄得像一层纸,根本抵挡不住冬夜的严寒。他的手脚上,早已生满了红肿的冻疮,有些地方已经破溃、流脓,一碰就钻心地疼。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洗漱过了。 这,绝对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受过的最大的委屈。 就在这时,一声悽厉的哀嚎,猛地从对面的生產线上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正被一个监工模样的男人,死死地揪著头髮,按在地上。 方正记得她。 她是个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但心智,却还停留在几岁的孩童阶段的人。 第21章 囚笼(3) 此刻,她正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哭泣著。而那个监工,则提著一根半米多长的钢管,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身上! “让你偷懒!让你偷懒!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个没用的东西!” 女人想要发出些什么求饶的声音,可她的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如同呜咽般的嗬嗬声。 殴打,持续了足足有十来分钟。 直到地上的女人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个监工才停了手。他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没过几分钟,便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將那早已不省人事的女人抬起,扔进了不远处的宿舍里,任由她自生自灭。 这一切,方正都看在眼里。 他握著砖坯的手,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 某处山林。 黎言清所在之处。 关在这活棺材里,说真的,十分的折磨。 黎言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著外面那几个看守有一搭没一搭的閒聊声和打牌声,心中盘算著脱身之策。 硬闯,自然是不行的。 先不说那个刀疤脸手里的土枪不是吃素的,这个活棺材也不是很容易能用蛮力破开的,更何况自己手脚还被绑住了。 那么,只能想些別的法子了。 忽地,黎言清想起了自己之前在解决连州城那桩鬼將之事后,从妖魔录中获得的那个新的道法——脱壳。 正好,可以试试。 那日,当脱壳的介绍与法诀涌入他脑海之时,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字。 “超脱身外,神游天地。” “七日一行,以正天罡。” 后一句倒还好理解,意思就是这法术每七天才能用一次,用多了,怕是有违天道,会遭反噬。 只是这前一句,却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究竟是像蝉蜕那般,脱下一层无用的外壳,还是……像传说中的那般,灵魂出窍? 这次,正好可以试试。 他透过头顶那个小小的出气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夜幕早已降临,一轮残月掛在天上,清冷的月光洒在远处的山林之上,平添了几分萧瑟。 冷风顺著那小小的孔洞灌了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黎言清不再犹豫。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儘可能地舒展一些。然后,闭上眼,双手在胸前悄然捏起一个印,口中,开始默念起那段早已烂熟於心的法诀。 就在他念完最后一个字音的瞬间。 忽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晰过,整个人的意识,都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摆脱了某种沉重的束缚。 黎言清缓缓地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一怔。 只见那狭窄的活棺材般的牢笼之內,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静静地待在里面,维持著姿势,一动也不动 那,正是他的肉体。 而此刻的黎言清,已然是灵魂出窍,化作了魂体之態。 这坚不可摧的活棺材,对他而言,已是形同虚设。 -- 黎言清的魂体,轻飘飘地穿过了那厚实的木板牢门。 屋外,那五个看守,正围著一张破旧的方桌,搓著麻將。 桌上散乱地放著几包廉价的香菸,几个空了的啤酒瓶,还有些檳榔。 那个被他一记手刀劈晕的胖子,还躺在一旁的角落里,人事不省,胸口微微起伏著,显然还没醒过来。 看来,自己下手还是挺重的。 黎言清的魂体,他们自然是看不见的。 他飘到几人身后,將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被称为猴子的精神小伙,手臂上缠著厚厚的绷带,正愁眉苦脸地盯著自己面前那副牌,迟迟没有出牌。 他一边摸牌,一边不时地用另一只手揉著还在隱隱作痛的肩膀。 他身旁一个脸上带著刀疤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猴子,快点儿撒!磨磨唧唧的,还打不打了?想啥子呢?” “就是就是,”另一个光头也跟著起鬨,“打个麻將楞个慢,是不是脑壳也被打坏了哦?要不要哥哥我帮你看看?” 候虎,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猴子,被他们催得心烦意乱,猛地將一张么鸡拍在桌上,吼道: “催啥子催!挨打的又不是你们!一个个站到说话不腰疼!” 几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瓦房里迴荡,显得格外刺耳。 那刀疤脸一边摸牌,一边调侃道:“誒,猴子,我听於明说,前几天在县城里,不是还有个打架很得行的嘛?你啷个没去找他,把他拉入伙哦?要是把他拉进来了,咱们以后出去办事,不就又多了个好手?” 候虎的脸上,顿时有些掛不住了。 “喊啥子喊嘛!”他梗著脖子,强行挽尊道,“不晓得老子也很强吗?用得著找外人?” “那你啷个还被打成这个样子了?” 光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指了指他那缠著绷带的手臂和漏风的门牙。 “那……那能一样吗?!”候虎憋红了脸,爭辩道,“我那是……那是我轻敌了!再说了,那小子下手也忒黑了点!专往要害上招呼!” 他心中也是鬱闷至极。 自打前几天,在县城里又捡了个哈子,把他送去厂里之后,候虎便一直厂待在那边,拿著提成好吃好喝地,逍遥快活,然后等拿到提成回县城。 直到昨天,胖子打电话来说,又抓到了一个可疑的记者,他才不情不愿地,被老大派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要不然,他现在,早就该在县城里唱著k,搂著妹妹了。 哪知道,刚一来,就碰上了这么个硬茬子。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那两颗刚被打掉的门牙,还漏著风,惹得这几个龟孙子,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等著吧,” 候虎看著那紧闭的牢门,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等老大发了话,老子一定要把这个狗记者,往死里打一顿!让他知道知道,儿为什么这样红!然后再去医院,把这几颗牙给补上!” 第22章 囚笼(4) 黎言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飘在半空中,像一个冷漠的看客,注视著这几个跳樑小丑的表演。 他感知了一下自己魂体的状態。 这脱壳之术,果然是有时间限制的。 大概,还能维持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一到,魂魄便会自动归窍。 足够了。 -- 桌上,那几人还在继续著他们的麻將局。 又打了几圈,候虎的手气依旧是差得可以,再加上手臂有伤,出牌不利索,老是被其他人催促,心態彻底崩了。 他猛地將面前的牌一推,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妈的!不打了!不打了!” 原来是他又输了不少钱。 其他几个人见状,也是笑呵呵地放下了手中的牌。 “啷个嘛,猴子,”那刀疤脸调侃道,“输不起嗦?” “哪个输不起了!”候虎梗著脖子,死鸭子嘴硬,“老子是手不方便!影响我发挥!” 既然牌局散了,总得找点別的乐子打发这漫漫长夜。 就在这时,那个光头刀疤男眼珠子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誒,”他提议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我们一人讲个鬼故事,怎么样?” 他指了指窗外那漆黑一片的山林。 “你们看,这荒郊野外的,又正是半夜,多应景啊。”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立刻跟著起鬨。 “要得!要得!这个好耍!” 唯有候虎,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支支吾吾地,没有说话。 “啷个嘛,猴子,”刀疤脸阴笑著看著他,“莫不是……你娃儿怕了哦?” “哪个怕了!”候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就炸了毛,他涨红了脸,强撑著说道,“老子……老子怎么可能会怕那种东西!” “那好嘛,”刀疤脸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既然猴子哥不怕,那我们就开始讲嘛。我先来!” 刀疤脸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给你们说个我老家那边的真事儿。” “那还是好多年以前了,我们村里有家人户,男主人前一天出门赶集,说好了当天就回来的,结果一直到天黑都没见人影。屋头的婆娘带著娃儿,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没找到。” “到了第二天半夜三更,那婆娘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就听到外头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她胆子小,不敢去开门,就隔著门缝问:『外头是哪个哦?』” “你们猜,外头啷个回答?” “啷个?” 其他人好奇地问道。 “外头传来的,就是她男人的声音!还骂了她一顿,说:『开门!老子回来了!你个婆娘是聋了嗦!』” “那婆娘一听是自家男人的声音,就准备去开门。可她又觉得不对劲,就踮起脚,从门上的猫眼往外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嚇得她魂都快飞了!外头黑漆漆的,根本就没得人!” “她嚇得不敢说话,连忙把娃儿喊起来,开了灯,又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和锄头防身。结果等她鼓起勇气再开门的时候,外头啥子都没有,就只有地上,留下了一撮黄色的毛毛。” “你们猜猜看,是啥子毛?” “啥子毛?”光头问道。 “黄皮子的!” 眾人闻言,皆是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欸?”候虎忍不住追问道。 “然后啊,”刀疤脸继续说道,“那几天晚上,屋头的鸡天天都少一只,而且那个敲门声,天天半夜都来,都把那婆娘嚇得不敢睡觉了,说啥子都要搬起走。” “就在他们准备搬走的那天晚上,又听到外头田里头有动静。那婆娘胆子也大,就拿著手电筒出去看。你们猜,她又看到了啥子?” “又看到了啥子?” “她看到,她那个失踪了好几天的男人,身子只剩下半截,正在田里头爬来爬去的,嘴里还学著黄皮子吱吱吱地叫唤!一看到她,就朝著她追了过来!” “噫。” 眾人听得是头皮发麻,只觉得噁心,但不恐怖。 “哎呀,刀疤,你讲的勒个点儿都不恐怖,让我来!” 那个光头见状,立刻来了劲,拍著胸脯说道。 刀疤脸白了他一眼:“要的嘛,你来就你来。” 候虎也觉得这故事一般,就是听得有些反胃。 再加上晚上酒喝多了,肚子也吃撑了,此刻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站起身,捂著肚子说道:“你们等哈我,我去屙个屎。” “去去去,”刀疤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懒人屎尿多。” -- 黎言清飘在半空中,看著那几个还在兴致勃勃地开著鬼故事会的傢伙,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著。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还在昏迷不醒的胖子身上。 他们离他,起码有二三十米远。 如果……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如果,自己能够附身到这个胖子身上,会不会,有点儿机会? 昏迷的人,阳气涣散,又无自主意识,魂魄的防御力几乎为零。理论上来说,上身应该会相对容易很多。 也就是俗称的鬼上身,或者说……夺舍? 用这个词,似乎更合適一些。 只是,黎言清並不知道,自己这魂体之態,是否真的可行。 如果不行,那这脱壳的能力,未免也太鸡肋了些。 “或许,拿去偷窥一下女卫生间或者女澡堂什么的,会比较好用?” 他心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隨即又立刻摇了摇头。 “呸呸呸,想什么呢!” 他看著候虎朝著屋外厕所的方向走去,又看了看那几个还在嘰嘰喳喳讲著故事、嗑著瓜子的傢伙。 时机,正好。 黎言清不再犹豫。 他的魂体化作一道流光,朝著那胖子的身体,猛地钻了进去! 几乎是毫不费力地,他便进入了胖子的身体。 只是,进去之后,他並没有立刻获得身体的控制权。 眼前的景象,猛地一变。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大殿的正上方,一个与胖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左拥右抱地坐在一张龙椅之上,周围围了一圈衣著清凉的美女,正娇笑著,往他嘴里餵著葡萄。 第23章 囚笼(5) “看来,这胖子还挺会做梦。” 黎言清的魂体飘在半空中,心中暗自嘲讽道。 那龙椅上的胖子,显然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帝王梦里。 “反正是在梦里,”黎言清想道,“怎么都行。” 如此想著,他便毫不费力地,朝著那胖子飞了过去。 龙椅上的胖子,正准备將一个美女递过来的葡萄吃下,忽地,他看见一个半透明的、与之前那个被他迷晕的记者,还打了他一顿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飘在自己面前,脸上还掛著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嚇得魂都快飞了,嘴里的葡萄也掉在了地上。周围那些清凉的美女,更是在瞬间,化作了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他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你……你啷个进来的?!”胖子的魂体从龙椅上滚了下来,指著黎言清,声音发颤。 按常理来说,这里是胖子的梦境,他本该是这里的主宰。 但是,此刻,黎言清的魂魄,也在他的身体里。 而且,黎言清的魂魄,比他要强大得多。 黎言清二话不说,上前便逮著那胖子的魂体,一顿胖揍。 “大……大哥!好汉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胖子的魂体被打得抱头鼠窜,嘴里不停地求饶。 黎言清却是不管不顾,一边打,一边骂。 “让你他妈的给老子下药!” “让你他妈的拐骗人口!” “让你他妈的这群刁民违法乱纪!” “让你们他妈的欺负老百姓!” 胖子见求饶无用,又开始色厉內荏地威胁起来:“我告诉你!你莫乱来!我老大是永贵集团的老板!你要是敢动我,他们不得放过你的!” “哦?是吗?”黎言清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我好怕哦。” 胖子的魂体很快便被打成了一个猪头,估计他亲妈来了都认不出来。 隨著胖子的服软,黎言清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地,掌控这具身体的主导权。而胖子那本就不算强大的魂魄,在被胖揍了一顿,梦境也破碎之后,便被轻而易举地,挤到了意识的某个角落里。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 墙角,那个昏迷不醒的胖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嗯,与其说是胖子,不如说,现在,他的本质,是黎言清。 -- 黎言清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肥硕的大手,又捏了捏肚子上那如同游泳圈般的赘肉,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適应。这手感,比他出租屋里那个最软的沙发垫子还要实在。 他试探著走了几步,动了动手脚,这才逐渐掌握了这具新身体的平衡。 “妈的,这死胖子,平时也不锻链一下。” 黎言清暗骂一声。 不远处,刀疤脸和光头等人还在那边热火朝天地开著鬼故事会,聊著荤段子,喝著酒,吃著生,笑声和骂声此起彼伏,根本没人注意到,墙角那个本该昏迷不醒的胖子,已经醒了。 黎言清本想掐诀,再次施展息神,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他很快便发现,这胖子的身体,经脉堵塞,浊气鬱结,別说运转真气了,能顺畅地喘上气都算不错。。 看来,只能靠物理潜行了。 黎言清躡手躡脚地,儘量不发出半点声音,从墙角的阴影里,悄咪咪地摸了出去,若是有人看见,想必会被这滑稽的一幕逗笑。 好在这间瓦房足够空旷,桌椅板凳都集中在中央,他绕著墙边走,倒也没被人发现。 等他成功地溜出瓦房,重新回到那片漆黑的院子里时,还能隱约听见里面传来的、那几个傢伙的谈笑声。 现在,首要目標,是候虎。 要说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那百分之一万,是正在上厕所的时候,准確的说是大號的时候。裤子褪到一半,身心都处於一种毫无防备的放鬆状態,简直就是天然的活靶子。 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黎言清循著方才候虎离去的方向,很快便在瓦房的一侧,找到了一个用红砖和石瓦搭起来的、独立的小房间。 看来,里面应该就是厕所了。 这胖子的身体,虽然笨重,但身高却比黎言清原本的身体要高出不少。他都不用踮脚,便能直接透过那小房间墙壁上方的透气孔,將里面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候虎正以一个极其彆扭的姿势,侧著身子,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艰难地擦著屁股。 他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满是汗珠,显然是十分不便。 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 “他妈的,老子还真不信了,连个沟子都擦不乾净了?” 黎言清看著他这副滑稽的模样,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让你小子之前拿痰吐我。” 观察完毕,他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这具新身体的適应程度,还是不够高。 一不小心,他竟踩到了脚边一个被人隨手丟弃的空矿泉水瓶。 “咔。”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正在里面与自己的屁股作斗爭的候虎,动作猛地一僵。 他警惕地朝著门口的方向,低声喝道:“是哪个?!” 他侧耳倾听,却只听见屋外呼啸的山风。 他心中有些发毛,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刀疤?光头?”他又试探著喊了一句,“是不是你们几个龟儿子在外面搞鬼?!” “我跟你们说,莫要嘿我(嚇我)!等老子擦完了屁股出去,非要好好地收拾你们一顿!” 依旧是无人回应。 只有远处,传来一阵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的咕咕咕的叫声。 “你妈的,开腔啊!”候虎朝著门外,色厉內荏地吼道,“是哪个傻逼在外头装神弄鬼?再不说话,等你候爷爷出去了,有你龟儿好受的!” 他一边伸手继续著那艰难的擦拭工作,一边试图用大声的话语,给自己壮胆。 远处瓦房里,刀疤脸等人正聊得起劲,又喝了不少酒,根本没人听见他这边的动静。 第24章 囚笼(6) 黎言清听著他那外强中乾的叫骂,嘴角一勾,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他捏著嗓子,用著胖子那粗哑的声线,答道: “猴子,是我啊,我是胖娃儿。” 候虎一听是胖子的声音,心里那块悬著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去。 他鬆了口气,继续说道:“胖娃儿?你啷个醒了耶?我还以为你娃儿要睡到明天早上哦。” 黎言清顺著他的话,继续演了下去。 “刚刚醒的,脑壳还有点痛,那个记者下手也忒黑了。现在醒了就想来屙屎,光头他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里面的候虎闻言,笑骂了一声。 “你勒个龟儿子,一天到晚屎尿还多得很哦。你等到,我马上就出来了。” 他伸手往旁边的纸篓里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他又喊道:“胖娃儿,我没得纸了,你去帮我拿点儿过来誒。” “要的。” 黎言清一口应下。 当然,他不可能真的去帮他拿。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耐心地等著。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 里面的候虎,显然是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胖娃儿!好没得哦?!我脚都蹲麻了!” 黎言清没有理他。 他又喊了几声。 “胖娃儿!胖娃儿!你死到哪里去了?!” 见依旧没人回应,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了上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对讲机,按下了通话键。 “光头!胖娃儿醒了没得?!”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笑骂声,光头正聊得开心,隨口回了一句:“没醒啊,还在墙角躺起的嘛。” 当然,他没有去看,光头几人还是很了解胖子的,胖子醒了绝对会去找他们要吃的,几人遂也懒得去看胖子到底醒来没有,还是觉得喝酒聊天更重要。 说完,光头便直接掛断了。 候虎听著对讲机里传来的忙音,额头上,瞬间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胖子……没醒? 那刚才……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哪个?! 他再也顾不上屁股还没擦乾净了,手忙脚乱地,便要提起裤子走人。 黎言清见时机成熟,再次捏著嗓子,喊了一句。 “猴子,我拿到了!” 然后,他从地上抓了一把混著雨水的烂泥,又扯了几片树叶,將整只手涂得黑乎乎的,猛地伸了进去! “啊!” 现在正值夜晚,这里又没什么灯光,正是装神弄鬼的好时候。 候虎被这只突然出现的、沾满了污秽的鬼手,嚇得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 黎言清顺势低著身子,从那並不算牢固的木门底下爬了进去。当然,为了演得更逼真,他自己身上也涂了不少泥巴,看起来像个刚从地里钻出来的泥人。 候虎手脚並用地在狭小的厕所里乱爬,想要远离那只手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泥人。由於太过惊慌,裤子都还没提上,脚下一滑,竟被自己的裤腿给绊倒了! 整个人,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自己刚刚拉的那坨东西上面。 吃了个满嘴的黄金大条! 然后,两眼一翻,便直接晕了过去。 黎言清看著里面那副滑稽而又噁心的景象,也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收回手,心中暗道: “怎么这么不经逗。” -- 黎言清看著在自己作品中昏死过去的候虎,嫌弃地撇了撇嘴。 他没有立刻处理这个不省人事的傢伙,而是先小心翼翼地从这片狼藉之地跨了过去,將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从里面閂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开始打量这个所谓的厕所。 与其说是厕所,不如说是一个露天的旱厕外面加盖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除了那个散发著恶臭的土坑,便再无他物。 黎言清的魂体此时已经脱离了胖子,飘在候虎那具散发著恶臭的身体旁,眉头紧锁。 他看了一眼墙角昏迷的胖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候虎。 胖子的身体虽然壮实,但过於笨重,行动不便。而这个候虎,虽然受了伤,但身形精瘦,显然要灵活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那个对讲机。 “虽然噁心了点……”黎言清心中权衡著,“但眼下,这具身体,还有用。” 他不再犹豫,魂体一晃,便钻进了候虎的身体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和剧痛瞬间包裹了他。那满嘴的污秽之物和手臂上的疼痛,让他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黎言清强忍著不適,从候虎的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对讲机。 然后,他用候虎的身体,模仿著他虚弱的语气,按下了通话键。 “救……救命……”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脱离了候虎的身体,魂体一晃,重新回到了墙角那具昏迷的胖子体內,继续扮演著那个不省人事的角色。 -- 瓦房之內,牌局早已散去。 那几个看守正围著桌子,喝著酒,吹著牛。 “誒,你们说,”光头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猴子那龟儿子,是不是掉茅坑里了?啷个去了恁个久还没回来哦?” “管他做啥子嘛,”刀疤脸嗑著瓜子,不屑地说道,“他最好是死在里头,省得天天跟老子俩犟嘴。” “哈哈哈,就是就是!” 几人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桌上的对讲机,忽然响了起来。 “沙沙……餵……餵……” 里面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夹杂著电流声的、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声音。 正是候虎。 “救……救命……” 刀疤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一把抓起对讲机,凑到嘴边,厉声喝道:“猴子!是你娃儿不?!你在哪里?!” 对讲机那头,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 “我……我在厕所……快……快来救我……有……有鬼……” 话音未落,对讲机里便只剩下了一阵刺耳的沙沙声。 瓦房之內,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男人,此刻皆是面面相覷,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鬼?”光头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颤,“猴子……莫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刀疤环顾四周,看著窗外那漆黑一片的山林,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愈发浓烈。 “走!”他从墙角抄起一把砍刀,“我们出去看看!” 第25章 囚笼(7) 黎言清依旧在那具肥硕的身体里,躺在地上,继续扮演著那个昏迷不醒的角色。 不到三分钟,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还夹杂著几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妈的,猴子那龟儿子,不会真掉茅坑里了吧?臭死了!” 光头一边走,一边扇著鼻子,声音里满是厌烦。 “等哈儿把他拖出来,非要让他请我们喝酒洗晦气!” 另一个看守附和道,声音带著点幸灾乐祸。 “这傢伙平时牛逼哄哄的,这次总算栽了。” “少废话,快点儿走,”刀疤脸走在最前面,手里握著手电筒,声音低沉,“万一真出事儿了,头儿怪罪下来,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不必多说,正是刀疤脸和光头那伙人。 他们举著手电筒,小心翼翼地靠近厕所,当手电的光束照亮门內景象时,几个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候虎半个身子栽在茅坑旁,人事不省,而那个本该躺在瓦房墙角的胖子,此刻却浑身是泥地躺在厕所门口,同样一动不动。 “这是……这是咋回事儿?” 光头第一个开口,声音都变了调,手电筒的光抖个不停。 刀疤脸的额头上,瞬间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想起了自己方才讲的那个鬼故事,什么男人半夜敲门,什么黄皮子毛……心里不由一沉:这他妈,不会应验了吧? “胖……胖娃儿明明就在那边昏到起的嘛,”他指著瓦房的方向,声音都有些发颤,“啷个……啷个跑到勒边来了哦?他自己会飞嗦?” 不止是他,其余几人见到这诡异的一幕,也是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刀疤哥,你说……这不会是猴子说的那东西乾的吧?”一个看守咽了口唾沫,小声问,“他刚才在对讲机里喊得那么惨,不会真撞上啥了?” “闭嘴!”刀疤脸瞪了他一眼,但自己心里也发虚,“別自己嚇自己,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他们壮著胆子,上前用脚扒拉了一下胖子,见他毫无反应,才又捏著鼻子,合力將那浑身散发著恶臭的候虎,从茅坑里拖了出来。 “我靠,这龟儿子……”光头看著候虎那满嘴的污秽之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没当场吐出来,“他这是……吃了多少啊?猴子,你醒醒!醒醒啊!” 他也想起了方才对讲机里,候虎那充满了恐惧的求救声。光头擦了把汗,心想: 这声音听著就不对劲,不会真有那玩意儿吧? “刀疤哥,”他颤巍巍地问道,“不会……不会真有鬼吧?猴子说的,莫不是真的哦?要不……我们回去叫人?” 刀疤脸心里也是一点底都没有,他看著这诡异的现场,只能强作镇定地说道:“应……应该……是吧?怕个锤子!我们人多!光头,你和老三先把他抬到一边,我去看看胖娃儿。” 就在他们几人围著候虎,惊疑不定之时。 那个本该昏迷不醒的胖子,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那肥硕的身躯,此刻竟爆发出了一股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惊人速度,如同下山猛虎般,朝著离他最近的刀疤脸和光头,狠狠地扑了过去! “我靠!”刀疤脸和光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已被那股巨大的惯性,带著向后倒去! 这具身体的衝击力是真的大,短短几米的飞扑,竟直直地將二人,都带进了那个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茅坑之中! “轰。” 一声巨响,那简陋的厕所,轰然倒塌! 站在外面的另外三个看守,看著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看楞了。 过了好几秒,他们才反应过来。 “妈的!胖娃儿你娃儿发疯了嗦!”一个看守大骂,声音里带著慌张,“他这是抽风了?还是被鬼附身了?” “刀疤哥!光头!”另一个喊道,赶紧衝上前,“快点儿扒开!別压著猴子了!” 他们一边骂著,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扒拉那堆混杂著砖块、木板和污秽之物的废墟。 “小心点儿,別砸到人!” 第三个看守提醒道,手上动作却慢了半拍。 又过了十来秒,废墟底下,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怒吼声。 “快!快把老子拉出去!” 正是刀疤脸的声音。 “这龟儿子胖娃儿不晓得发啥子疯!快点儿!臭死老子了!” 刀疤脸继续吼,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噁心。 闻言,那三人赶紧加快了清理的速度。 此时,废墟之中的刀疤脸、光头、候虎和胖子,身上儘是些污秽之物,除了刀疤脸还勉强保持著清醒,其余三人,皆已晕倒在地。 “快把老子拉出去!” 刀疤脸再次吼道,声音越来越急。 其中一个看守连忙伸出手去拉他,另外两人则继续清理著瓦砾,企图將其他人也一併拖出来。 “刀疤哥,坚持住,我拉你!” 那看守一边说,一边用力拽。 就在那看守的手,刚刚抓住刀疤脸的手腕的瞬间。 异变再起! 那个本该被他拉起的“刀疤脸”,竟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拽! 紧接著,一个势大力沉的头槌,便已狠狠地撞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那看守闷哼一声,鼻血长流,当场便晕了过去。 “刀疤脸”隨即从废墟中站起,又是一脚,將他踹进了旁边的泥坑里,不省人事。 另外两个还在清理废墟的看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刀疤哥,你……你干啥?” 一个看守抬起头,声音颤抖。 刀疤已然欺身而上,一手一个,乾净利落地,將他们尽数打晕。 “刀疤脸”。 啊不,应该说是黎言清,看著满地的杰作,心中暗道: “这脱壳之术,当真是好用。” 他低声自语,感觉魂魄有些疲惫。 只是,这频繁地更换身体,对他魂魄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黎言清能感觉到,自己魂体离窍的时间,正在飞速地缩短。不能再拖了,得赶紧。 他看了一眼自己这具沾满了污秽的新身体,嫌弃地皱了皱眉,又將魂魄,转移到了那个被打晕的看守身上。 此时,离魂魄被强制归窍,已经不剩多久时间了。 他不敢再耽搁,立刻从刀疤脸的身上,摸出了那串用来开启活棺材的钥匙,朝著自己肉身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隨著咔噠一声,活棺材的门被打开。 下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 黎言清的魂魄,被瞬间拉回了自己的身体。 第26章 囚笼(8) 黎言清艰难地从那活棺材里蠕动了出来。 虽然恢復了自由,但手脚依旧被粗壮的绳索捆著。 这绳子,显然比之前那根要结实得多,想要单靠蛮力挣开,还是有些困难。 “幸好,”他心中暗自庆幸,“这帮傢伙只是把我捆了起来,还没把我的手筋脚筋给挑断。”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丝后怕。 黎言清环顾四周,目光很快便锁定在了那张散乱的牌桌上。 那把简陋的土枪,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而在它的旁边,还遗落著几把用来切水果的匕首。 那么,这么看来脱困也就不难了。 他挪动著身子,蹭到桌边,用一种极其彆扭的姿势,將一把匕首够到了手里。 反手割绳,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绳索落地的瞬间,黎言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早已麻木酸痛的筋骨。 虽然灵魂脱壳之时感觉不到,但肉体被以一种彆扭的姿势,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关了那么久,早已是手脚发麻,浑身酸痛。 方才割绳子的时候,还因为手麻,不小心在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小口子。 黎言清將墙角那几个昏迷不醒的傢伙,一一拖了出来,用他们自己的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当然,他没那么好心,帮他们清洗。 “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待著去吧。” 黎言清又將那些活棺材的门,挨个挨个地打开,查看了一遍。 结果,里面並没有其他的活人,只有三具早已腐烂发臭的尸体。 看来,这里,確实是一桩不小的案子。 手机早就没电了,折腾了大半宿,黎言清也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必须得先睡一觉,恢復一下体力。 他从那几个傢伙身上,扒下来几件还算乾净的外套,又找了床他们睡觉用的被子,寻了个相对乾净的角落,便直接躺下睡了。 至於那几个被捆著的傢伙? 就让他们在外面,好好地挨一晚上冻吧。 -- 第二天一早,黎言清还没完全醒过来,便被一阵杀猪般的叫声给吵醒了。 看来,是他们醒了。 他伸了个懒腰,穿上衣服,又將那充好电的手机拿在手里,才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这里依旧没有信號,但黎言清还是打开了手机的录像功能,將眼前这副景象,和那三具尸体,都拍了下来,留作证据。 那几个醒来的傢伙,正拼命地扭动著身子,想要远离身旁的候虎、刀疤脸、光头和胖子。 尤其是候虎,他身上的味道,最为浓郁,最为恶臭。 他们先是互相嫌弃地咒骂著,见到黎言清出来,脸上又立刻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你啷个出来的?!” 刀疤脸惊恐地问道。 还没等黎言清回答,他们便又起了內訌。 “都怪你!胖娃儿!”光头指著胖子,骂道,“肯定是你娃儿把他放出来的!” “不是我!”胖子连忙否认,“是他!是他自己出来的!他……他是个妖怪!会夺人心魄!” 这几个人哪里会信这种鬼话,皆是破口大骂,说等出去了,一定要把胖子宰了。 黎言清懒得理会他们的內訌。 他从桌上,拿起了那把土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几个还在叫骂的傢伙。 屋子里,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我问,”他缓缓开口,“你们答。” “第一个问题,这里是哪里?” “第二个问题,怎么出去?” “第三个问题,那个厂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最后一个问题,永贵公司,和哪些人有勾结?” 这些问题,自然只有候虎知道。 他本还想嘴硬,不肯开口。 黎言清却已將枪口下移,对著他们脚边的地面,开了一枪。 “砰!”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瓦房里迴荡。 “这里,”黎言清的声音冰冷,“倒真是个拋尸的好地方。” 候虎被嚇得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有半点隱瞒,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话时,还带著一股浓郁的臭味儿。 这里,原本是个废弃的伐木场,离之前的村子,大概有三百里开外。 想要回去,倒也不难,出了这里的小路,沿著大路一直开,就能看见路牌。 那个厂子,明面上是烧砖,实则是將一些特殊的石料,混在砖坯里一同烧制,再进行雕刻,对外,则宣称是石料大师纯手工雕刻,卖出高价。 而里面的工人,都是从各地找来的、无依无靠的傻子和残疾人。 黎言清听得是脸色越来越黑。 最后,候虎还说,县里的宫安橘长,和他们老板王永贵,是拜把子的兄弟。他们公司,也是县里的纳税大户,带动了整个县的经济发展。 言下之意,便是说,那橘长,就是他们的保护伞。 见这候虎没怎么上刑,便一股脑地全招了,黎言清也很满意。 他昨晚也顺便將自己的录音笔充好了电,方才的对话,已是尽数录了下来。 这几个人,不能就这么放了,得带走。 “车里,还有多少油?”他问道。 “够!绝对够开回去!”候虎连忙答道。 他自然是希望黎言清能把他们带走的。 回到厂里,至少还有翻盘的希望。要是被绑死在这里,就只能活活饿死了。 黎言清又从院外,找来了几桶冰冷的水,毫不留情地朝著那几个傢伙身上泼了过去。 几个人被冻得直哆嗦,但身上的臭味儿,倒是淡了不少。 毕竟,那辆麵包车的空间,较为密闭。带著这几个臭烘烘的傢伙上路,他可受不了。 黎言清將他们一个个地,都赶进了麵包车的后备箱。 后备箱空间狭小,七个人塞进去,早已是满满当当。尤其是挨著候虎的那两个,更是险些被当场臭晕。 为了防止他们从后偷袭,黎言清又用绳子,將他们多捆了几圈,这才关上了后备箱的门。 第27章 暗流 麵包车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顛簸了四五个小时,扬起一路尘土。 等到黎言清终於把车开回下溪村的村口时,已是午后。 阳光斜斜地照著,村子里依旧是一片死寂,听不见半点人声,连狗吠都欠奉。前几日的冬雨已经停了,地面半干不湿,空气里还带著一丝泥土的腥气。 黎言清將车停在一棵枯树下,熄了火。他並不著急,和方正约好的时间还没到。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十天前,在县城宾馆里的情景。 -- 方正刚把那个大胆的臥底计划和盘托出,脸上还带著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 “清儿,”方正坐在床边,神色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们必须定个期限。我不可能在里面待太久,时间越长,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黎言清看著他,问道:“你需要多久?” 方正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星期,十四天。这应该足够我用微型摄像机拍到一些关键性的证据了。这期间,我没法主动联繫你,你就在外面等我消息。” “十四天后,如果你还没出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呢?”黎言清追问。 方正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隨即又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勉强:“如果十四天后我还没动静,你就別管我了,想办法把我们之前掌握的线索捅出去,捅给谁都行,越大越好。別自己一个人衝进来,別把自己也搭进去。” 黎言清沉默地看著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方正知道他的性子,无奈地嘆了口气,走上前,一拳捶在他的肩膀上:“行了,我知道你会怎么做。总之,十四天为期。你在外面也要小心。” “你也是。”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实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黎言清点了点头。 -- 黎言清低声自语:“还有四天。” 他靠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信號已经恢復了满格。他翻开日历,距离和方正分头行动那天,不多不少,正好过去了十天。 之前约定的是最多期限两个星期,目前已经过去了十天了。 “还有四天。”黎言清低声自语,將手机揣回兜里。 他推开车门,绕到车后,拉开了后备箱的门。里面,七个男人像叠罗汉一样挤在一起,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都塞著破布。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折腾,一个个脸色发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黎言清面无表情地看著他们,掏出手机,熟练地拨通了一个號码。 电话接通后,他语气平静地说道:“喂,警察同志吗?我这里抓了几个犯罪嫌疑人,可能跟最近县里的一些案子有关。对,在下溪村村口,你们过来处理一下吧。”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姜河骑著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正从县城往家的方向赶。今天一罐蜂蜜都没卖出去。寒风颳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可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早已是一片冰凉。 就在刚才,医院又打来了电话,催缴儿子的医药费。 电话那头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姜师傅,你儿子这个月的费用该交了。我知道你困难,但医院也有规定,最多再给你宽限三天。三天后要是还交不上,我们……也只能给他办理出院了。” 赶人。 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儿子的伤情突然恶化,但是他现在身上全部的钱加起来,连医药费的零头都不够。 回去该怎么和张悦交代? 他不敢想。告诉她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让她放弃儿子吗?不可能。別说张悦不会同意,他自己也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那是他们的命根子,是他们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可钱从哪里来? 去借?村里沾亲带故的,能借的早就借遍了。 去求厂里?那更不可能,收了那笔钱,就等於承认儿子是自己摔伤的,等於亲手將儿子被人殴打的真相,彻底掩埋。 三轮车在土路上顛簸著,姜河的心也跟著一起一伏,前路一片灰暗,看不到半点光亮。 怎么办?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 永贵公司,董事长办公室。 一个身材肥胖臃肿的男人正坐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摆著几道精致的小菜。他左手一块酱香猪蹄,右手一双筷子,正夹著一片刚出锅的白切肉,在面前一罐金黄色的蜂蜜里蘸了蘸,然后一脸享受地塞进嘴里。 正是王永贵。 他吃得正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著职业套裙、身材高挑的女秘书走了进来。 她踩著高跟鞋,步子很轻,走到王永贵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王永贵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那张原本还因美食而显得油光满面的脸上,此刻已是阴云密布。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是,王董。” 秘书不敢多言,躬身退下。等到那清脆的高跟鞋声在门外彻底消失,办公室的门被重新关上。 王永贵脸上的平静瞬间被狂怒所取代。他猛地一挥手,將桌上那些价值不菲的菜餚连同那罐上好的蜂蜜,尽数扫落在地! “砰!哐当!” 瓷盘碎裂的声音和玻璃罐砸在地上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候虎这个废物!”他喘著粗气,一脚踹在办公桌上,嘴里不住地咒骂,“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证据確凿?他妈的,怎么就证据確凿了!” 他气得在铺著昂贵地毯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骂归骂,但王永贵心里清楚,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发火,而是解决问题。绝不能让那几个被抓的废物,把火烧到公司身上来。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五分钟,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阴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领,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於心的號码。 电话接通后,他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声音也变得无比亲切。 “喂,赵局吗?哎呀,是我,永贵啊!” “今晚有空不?出来聚聚唄,咱哥俩好久没喝过了。誒对对对,老地方,老地方,我让秘书安排,保证让你满意!” 掛了电话,他又熟练地给秘书发了条信息,让她立刻备车。 做完这一切,王永贵才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理了理西装,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28章 棘手 黎言清站在村口那棵枯树下,静静地等待著警察的到来。 时间比他想像的还要久一点。这地方实在是太偏僻了,连手机地图上都只是一个模糊的点,想必警察找到这里也费了不少功夫。 又过了將近两个小时,远处才终於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警笛声。 一辆警车在村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了几个穿著制服的警察。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国字脸,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他走到黎言清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是你报的警?” 黎言清点了点头,指了指那辆麵包车:“人都在后备箱里。” 他將事情的经过简单地敘述了一遍,非法拘禁,故意杀人,如何囚禁他的,还有证据都在手机里,作案工具在车上,至於那三具尸体,则还在那个废弃的伐木场里。 那中年警察听完,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他走到车后,拉开后备箱的门,看著里面那七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傢伙,又回头看了黎言清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行了,”他对著身后的手下挥了挥手,“先把人带回去。” 他又转过头,对黎言清说道:“这位小同志,麻烦你也跟我们回去一趟,做个详细的笔录。然后,留一下个人信息,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黎言清点了点头,將自己的名字和联繫方式给了他。 “小同志,”那警察又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跑到这么个地方来?” “我是记者,”黎言清將那块假工牌拿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来这边做专访,不曾想,遇到了这些不法分子。” 那警察看了一眼工牌,又看了看黎言清,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没再多问。 黎言清当然知道,这本地的警察,多半是靠不住的。 他之所以选择报警,不过是走个流程。他早已留了后手,手机里的录音和视频,就是他最大的底牌。如果最后官方给出的结果不能让他满意,他不介意將这些东西往网上一捅,让舆论来给他们施加压力。 几个警察正准备將那七个嫌犯押上警车。 黎言清却忽地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 “等一下,警察同志”他说道,“这里,还有一桩案子。” 那中年警察的眉毛一挑:“哦?什么案子?” “跟我来。” 黎言清没有过多解释,领著那中年警察和另外一个年轻些的警察,朝著村子深处走去。 他凭著记忆,很快便找到了那座熟悉的院落。 还没走近,一阵女人尖锐的叫骂声和女孩压抑的哭声,便已隱隱约约地从院內传了出来。 “来的正巧。” 黎言清心中暗道。 他指著那扇紧闭的院门,对身旁的警察说道:“警察同志,里面这户人家,正在虐待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女孩,还涉嫌非法拘禁。” 那中年警察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小同志,”他说道,语气里带著一丝不耐烦,“这多半是人家在管教自家孩子,我们做警察的,也不好管这种家务事。你还是別自討没趣,我们的时间紧迫,不要乱开玩笑。” 黎言清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是不是家务事,你们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著,他也不管那警察同不同意,径直走到院墙外那棵大槐树下,手脚並用,三两下便爬了上去。 “警察同志,”他蹲在树杈上,对著下面喊道,“你要是不上来,我可就把你刚才说的话,录下来发到网上了。” 那中年警察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他看著树上那个一脸无所谓的年轻人,最终还是无奈地嘆了口气,將腰间的警棍解下,递给了身旁的手下。 “你在这儿看著,我上去看看。”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也学著黎言清的样子,手脚並用地爬上了树。 两人蹲在树杈上,拨开眼前的枝叶,將院內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个叫郑绪燕的女孩,正被那个中年女人用一根皮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著,身上早已是皮开肉绽。 而那个中年男人,则在一旁抱著手,冷漠地看著,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著。 警察看了两三分钟,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一点细微的变化都没有。 但是他也知道,这种事,往小了说,確实属於家务事的范畴,他管不到。可眼下这副景象,明显早已超出了“教的范畴,这分明就是虐待! 但是,他依旧没有立刻下去制止,或许是在忌惮著什么。 黎言清看著他那副模样,心中已然明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翻脸,更不能直接衝进去救人,否则,自己就会从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变成一个私闯民宅、故意伤人的罪犯。 这就是现代社会最麻烦的地方,不能隨意砍人。 那警察在树上又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从树上跳了下来。 “小同志,”他对黎言清说道,“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回局里做笔录吧,你也能早点回去休息。” 黎言清知道,他这是不打算管了。 无奈之下,他也只得从树上跳了下来,跟著他们,先行离开了。 走之前,他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小院,將那女孩压抑的哭声,和那对男女狰狞的面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他捏了捏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等著吧。” 他在心中,对自己,也对那对畜生说道。 “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第29章 交易 县城里最豪华的商务ktv包厢內,五彩斑斕的射灯胡乱地晃动著。 巨大的屏幕上放著一首早已过时的情歌,音响的轰鸣几乎要將人的耳膜震碎。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一人搂著一个衣著清凉的年轻女孩,正扯著嗓子嘶吼著。 其中一个男人身材肥胖臃肿,正是王永贵。另一个则身形精瘦,正是县公安橘的赵橘长,赵晋。 “来来来,赵局,我再敬你一杯!”王永贵举起酒杯,满脸红光地凑了过去。 “王老弟,你这酒量……不行啊。” 赵晋笑著,將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顺势在身旁女孩的脸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娇笑。 酒过三巡,歌也唱了几首,王永贵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抬了抬手,对著身边的两个女孩说道:“行了,你们先出去吧,我跟赵局有正事要谈。” 女孩们乖巧地应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包厢。 赵晋见状,也挥手让怀里的女孩离开。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脸上露出一副瞭然的表情,直接开口问道:“说吧,王老弟,这次又有什么事?” 见他毫不客套,王永贵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他给赵晋满上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脸上堆著笑。 “赵局,是这么个事儿。我手底下不是有个叫候虎的小弟嘛,一直在帮我管著福利厂那边的事。” 赵晋端著酒杯,一边听,一边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小子,”王永贵嘆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背著我,偷偷做掉了几个碍事的人。” 赵晋的眉头瞬间锁紧,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你们上次搞死个记者,我才刚把事情压下来,怎么又出事了?” 当然,要说王永贵不知道候虎搞人是假的,他肯定是知道的。 王永贵继续说道,语气里满是无奈:“赵局,这事儿我也是刚知道。不过,为了不影响县里的收入,这事……还需要赵局你多帮忙周旋一下。” 说完,他从西装內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轻轻地推到了赵晋面前。 “赵局,这是我在瑞国的私人帐户卡,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赵晋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去拿那张卡。 他將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老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最近刚大学毕业,暂时还没找到工作。” 王永贵何等精明,立刻便心领神会。 “没问题!”他一拍大腿,答得乾脆,“下个月,哦不,下个星期!我们公司实体採购部门的经理刚好缺人!还可以参与採购部百分之十的股份分红!” 赵晋脸上的看不出什么其他的表情起伏。但是,他伸出手,將那张黑色的银行卡不著痕跡地收入口袋,然后站起身,拍了拍王永贵的肩膀。 “王老弟啊,”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可要多加管束一下你手下的人。”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王永贵一直保持著那副諂媚的笑容,亲自將他送到门口。 等到確认赵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才缓缓地转过身。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瞬间便被一股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狠厉所取代。 “狗扒皮赵晋,”他看著赵晋离去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老子再往上爬一步,今天吃的,我要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 另一边,黎言清终於从县公安局里走了出来。 在里面待了半天,反反覆覆地做笔录,回答著各种问题,早已是身心俱疲。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夕阳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方正的號码,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冰冷的、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他又试著打给诸葛霖,结果还是一样。 “麻了,方正入厂里调查始终没个消息,诸葛霖这龟孙不知道干嘛去了,想找他办事儿的时候找不著人了。” 黎言清无奈地嘆了口气,將手机揣回兜里。 先回宾馆躺一下吧,实在是太累了。 他心中盘算著:如果后天还没等到方正的消息,那不管里面是什么龙潭虎穴,自己都必须去那个厂里走一趟了。 回到宾馆,他將自己重重地摔在柔软的床上,连衣服都懒得脱,很快便沉沉睡去。 -- 夜色渐深,县城郊外一栋灯火通明的別墅內,王永贵正坐在长长的餐桌主位上,享用著他的晚餐。 醋排骨,柠檬鸡,甜酱大骨……满满一桌子菜,几乎都是甜口的。 他吃得满嘴流油,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放下筷子,走到餐桌一旁的储物柜前,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玻璃罐。 是蜂蜜。 他拧开盖子,用勺子舀了一大勺金黄粘稠的蜂蜜,淋在排骨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大快朵颐起来。 他这人有个习惯,一旦心里有什么烦心事,就喜欢吃甜的来缓解。 一罐子蜂蜜,很快便被他吃了个底朝天。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感觉那股因甜食而生的满足感,稍稍冲淡了些许白日里的烦躁,但还不够。 吃完饭,他在客厅里踱步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著什么。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號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喂,王董。” “於明,你明天,切找那个姓姜的蜂子。” “要得,王董。又要啷个整他嘛?”。 “不整他了。你就跟他说,钱不够,可以加。就说我晓得他屋头困难,婆娘残废,娃儿住院要钱。” 王永贵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施捨的意味,“你先带一笔钱切,不管他要不要,都塞给他。” “明白了,王董。那后续欸?” “告诉他,想要拿到后面的钱,就老老实实承认那是工伤。以后,让他专门给老子一个人酿蜂蜜,我给他一个稳定的工作和薪资。他要是听话,就皆大欢喜。要是不听话……” “……要的,王董放心,我一定办得好。” “切嘛。” 王永贵掛断了电话。 第30章 闯入 午后,日头懒洋洋的,没什么暖意。 姜河一个人蹲在院外的蜂场边上,正小心地侍弄著他的那些蜂箱。张悦摇著轮椅,在院门口晒著太阳,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姜河打开一个蜂箱,里面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作响,却没有一只蛰他。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从蜂巢上取下一小块溢出的蜜蜡,放进嘴里嚼了嚼,那股甜味让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你们这些小东西哦,”他对著蜂群,低声自语,“也就只有你们还听我的话了。” 他一边检查著蜂脾,一边絮絮叨叨地念著:“娃儿的医药费又要交了,你们可要多采点蜜回来哦。你们那个张嬢嬢,脾气又上来了,等哈儿卖了钱,给她买两个鸡腿啃啃,看她还骂我不。” “昨天那两个记者同志,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能办成事。要是能成……就好了。” 他正这么想著,忽地,院门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姜河心中一喜,以为是方正和黎言清回来了。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草屑,两步並作一步地就往门口跑去。 “来了来了!” 他一边应著,一边快步拉开了院门。 可当他看清门外站著的人时,脸上的那点希冀瞬间就熄了火,黑得像锅底。 门口站著的,不是什么记者,而是於明。他身后,还跟著四五个流里流气的混混,一个个吊儿郎当,嘴里叼著烟,正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著他。 姜河当然认得於明。当初,就是他跟著厂里的人,把昏迷不醒的儿子送回来的。那张脸,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姜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什么话也没说,反手就要把门关上。 於明却快他一步,伸脚卡住了门缝。他脸上掛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慢悠悠地说道:“姜哥,莫急到关门嘛。”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几个小弟便一拥而上,嘿地一声就把门板往里推。姜河一个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那股力道推得连连后退。 “你们……你们要做啥子?!”他怒喝道。 於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的小弟们也跟著鱼贯而入,將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你们再不走,我报警了!” 姜河抄起墙角的锄头,横在胸前吼道。 屋门口,张悦指著於明一行人,破口大骂:“你们勒些挨千刀的瘟丧!还敢来我们家!信不信老娘今天跟你们拼了!” 於明看著他们这副模样,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倒轻笑了一声。 “姜大哥,”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报警有用嘛?”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家徒四壁的屋子,眼神露出一丝嫌弃。 “今天我们过来,不是来找麻烦的,”於明拉了张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我是来帮你的。” “帮你妈卖麻情!”张悦一口浓痰就朝著他吐了过去,可惜离得远,只落在地上,“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们把我们娃儿害成那个样子,现在还想来做啥子?!” 於明侧身躲开,也不恼,只是看著姜河,继续说道:“姜哥,王董说了,他晓得你屋头困难。你婆娘的腿要治,娃儿在医院躺起也要钱。他也是勒里土生土长的人,心善,见不得你们过得楞个苦。”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姜河一根。 姜河没有接,他便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 “王董说了,钱不够,可以加。”於明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只要你点头,承认娃儿那个事是工伤,以后,你就专门给王董一个人酿蜂蜜。他给你开稳定的工资,保证比你现在卖那点赚的强得多。” “而且,”他看著姜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王董还说了,你那个娃儿,他可以找关係,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去治。所有的费用,他全包了。” 这个条件,就像一个包裹著蜜的毒药,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姜河握著锄头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只要自己点了这个头,眼下所有的困境,都能迎刃而解。儿子的医药费有了著落,家里也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可…… 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张悦却彻底爆发了。 “我呸!”她摇著轮椅,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指著他的鼻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著,“你们做梦!想要我们拿娃儿的命换钱?我日你先人板板哦!你们勒些天杀的畜生,把我们娃儿打成那个样子,现在还想拿几个臭钱就把事情了了?!” 她骂得又急又快,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怎么脏怎么来。 “你们那个姓王的龟儿子,不得好死!出门就被车撞死!生儿子没得皮燕儿!喝水都被呛死!” 於明身后的几个小弟听得是脸色越来越黑,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当即便要上前动手。 “你个烂婆娘!嘴巴放乾净点!” 说罢便要走上去去打张悦。 “誒,莫动!” 於明低喝一声,拦住了他。 “我们是来帮姜大哥的,滚回去。” 那小弟悻悻地收回手,退到了一旁。 於明看著眼前这个状若疯癲的女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跟她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他站起身,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男人。 “姜哥,”他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晓得啷个选。” 他从身后小弟手里,接过一个黑色的塑胶袋,放在了桌上。 “这里头,是两万块现金。”於明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王董说了,勒笔钱,就先给你解燃眉之急了。毕竟,你娃儿在医院,等不起。”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勒笔钱,怕是也撑不了好久吧?你屋头的情况,你自己清楚。” “姜哥,你好好考虑哈嘛。” 说完,他不再多言,朝著身后的小弟一挥手。 “我们走。” 第31章 蛰伏 他们一行人转身,大摇大摆地朝著院门外走去。 就在他们即將踏出院门的那一刻。 “嗡!” 一阵巨大而又愤怒的蜂鸣声,从院外的蜂场传来! 於明等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几十个蜂箱里,竟如同火山爆发般,涌出了黑压压的蜂群! 成千上万只蜜蜂匯聚成一团巨大的、活著的乌云,带著一股不要命的疯狂,径直朝著他们扑了过来! “我靠!啥子情况?!” 於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已被那黑色的蜂云彻底淹没。 “啊!!” “救命啊!!” “蛰死老子了!!” 院门外,瞬间响起了一片杀猪般的惨叫。 那几个平日里囂张跋扈的混混,此刻早已没了半分威风。他们手舞足蹈地在原地乱蹦乱跳,拼命地挥舞著手臂,试图驱赶那些如同附骨之蛆般的蜜蜂,却只是让它们蛰得更狠。 於明更是悽惨,他那张本还算乾净的脸,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已肿成了猪头,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快跑!快跑啊!” 他连滚带爬地朝著停在村口的麵包车跑去,身后的小弟们也顾不上別的,紧隨其后。 院子里,姜河和张悦看著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看著那几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看著他们被蛰得满头是包,连滚带爬地逃离,心中那股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竟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的宣泄。 张悦甚至忘了哭骂,只是呆呆地看著,嘴角勾起了一抹快意的弧度。 姜河则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院外那片已经恢復了平静的蜂场,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那些蜜蜂,是在为他出气。 -- 砖厂的食堂里,昏黄的灯光下,瀰漫著一股餿饭和汗臭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方正端著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蹲在角落里,正机械地往嘴里扒拉著所谓的晚饭。 与其说是饭,不如说是猪食。 一碗看不出顏色的稀粥,里面飘著几片早已煮烂的菜叶子,还有几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块状物。 但他已经习惯了。 这几天,他早已习惯了监工们毫无徵兆的拳打脚踢,习惯了他们嘴里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更习惯了周遭那些“同事”们麻木而又绝望的眼神。 他的心,也隨著这环境,一点点地变得坚硬。 那个藏在他衣领里的微型摄像机,早已將这里的一切的殴打、虐待、如同集中营般的劳作场景,都一一记录了下来。 他蛰伏著,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耐心地等待著时机。 马上就要到和黎言清约定好的时间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只要能將这些证据公之於眾,这里的一切罪恶,都將被彻底揭开。 他正这么想著,忽地,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砰!” 一声闷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碗筷瞬间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这里,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动手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也是这里的监工之一。 他看著倒在地上的方正,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又抬脚在他身上踹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地。 “妈的,看你个哈戳戳的样子,老子就来气!” 他转过头,朝著不远处几个正在吃饭的打手喊道:“喂!过来两个人,把勒个不长眼的拖到宿舍切!” 很快,便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像拖死狗一样,架起早已不省人事的方正,朝著宿舍的方向拖去。 他们甚至都懒得问,老大为何要突然动手。 或许,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仅仅是因为,他昨晚打牌输了钱,心里不爽,没地方发泄。又恰好看见方正这个新来的傻子,和其他那些早已麻木的耗材不太一样,眼神里还藏著一丝不属於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种,他看不懂,也说不清的感觉。 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 看他不顺眼。 -- 夜色渐深,王永贵的別墅书房內,依旧灯火通明。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看一眼桌上的手机,像是在等待著什么重要的电话。 终於,手机响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拿起手机,看清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赵局。” 电话那头,传来赵晋略带疲惫的声音。 “王老弟,你那几个手下的事,我尽力了。” 王永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赵局,结果啷个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赵晋无奈的声音。 “管不了。” “什么?!”王永贵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啷个会管不了?!赵局,你……” “你先莫急嘛!”赵晋打断了他,“那个报案的记者。他手里头的证据,太硬了,录音、视频,一样都不少。而且,他还找到了伐木场那三具尸体。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在,市里头都惊动了,派了专案组下来,我这边……实在是压不住了。” 王永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那啷个办?” “还能啷个办?”赵晋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能做的,就是帮你把公司撇清关係。那几个人的罪,是他们自己犯下的,跟永贵公司没得半点关係。你懂我的意思不?” 言下之意,便是说,公司可以保住,但那几个手下,必须当成弃子,扔出去顶罪。 王永贵的脸上阴晴不定,握著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当然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可那几个人,跟了他多年,从最早公司刚刚开始创的时候就跟著他干脏事儿了,知道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 一旦他们在里面乱说话…… “王老弟,”赵晋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放心,只要他们几个把嘴巴闭紧了,我儘量保住他们。” “但是,他们要是在里头乱嚼舌根头……那我也没办法。” 王永贵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缓缓地说道: “……好。” “我晓得了。” 第32章 无题 姜河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从午后坐到黄昏,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 张悦没有再骂他,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摇动轮椅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薑,”过了许久,张悦的声音才从屋里传来,异常平静,“你进来一下。” 姜河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张悦就坐在窗边,借著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著他。 “你还记不记得,”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追忆,“我们刚认识那会儿?” 姜河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们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也不是什么自由恋爱。就是最寻常的,经人介绍,见了面,觉得还算顺眼,便在一起了。 “我那时候还嫌你闷,”张悦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容,“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你那些蜂箱子,话都说不了几句。媒人说你老实,会疼人,我还不信。” 她笑著,回忆著以前那些平淡却也温馨的点点滴滴。 讲他们如何凑钱,在县城里开了第一家蜂蜜铺子;讲儿子刚出生时,他笨手笨脚地,连尿布都换不好;讲有一年冬天,她生了病,他骑著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冒著大雪去镇上给她买药。 笑著笑著,她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河走上前,蹲下身,將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张悦將头埋在他的肩上,放声大哭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得没了力气,才渐渐停了下来。 姜河就这么静静地抱著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 等她哭够了,她才抬起头,看著姜-河,那双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与妥协。 “老薑,”她说道,声音沙哑,“我……我想通了。” “你一个人撑得太辛苦了。我们……就答应王永贵那个龟儿子吧。” 听到这话,姜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並不开心,甚至感到了一丝悲哀。 可就在张悦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也终於,下定了某种决心。 此时天色並不算晚。 “老薑,”张悦看著他,轻声说道,“我饿了。” 姜河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想吃啥子?” “我想吃鸡腿。” “好,”姜河站起身,“我去给你买。” 出门前,他俯下身,在张悦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多年的夫妻,早已没了当初的激情,剩下的,只是早已融入骨血的亲情。 上一次吻她,是什么时候?姜河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这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做出了这个选择。 他骑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不止是去买鸡腿。 他还要去买一些,別的东西。 -- 三轮车驶入县城,夜市的灯火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姜河先去了镇上那家最出名的熟食店。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见了他,热情地打著招呼:“哟,姜哥,看你脸上多了丝血气,面色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哦。” 姜河只是勉强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买了两个最大、最肥的滷鸡腿,又去旁边的服装店,给张悦挑了一件厚实的袄,是她最喜欢的暗红色。他还记得,她年轻那会儿,最爱穿这个顏色。 他又去了趟杂货铺,买了一瓶最烈的白酒,和一包上好的生米。 大大小小的东西,买了很多,吃的,穿的,用的,几乎都是给张悦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骑著车,调转方向,朝著县人民医院驶去。 他將身上卖蜂蜜赚来的钱,连同於明留下的那两万块,尽数交给了住院部的收费处,將儿子这个月的医药费,一次性缴清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进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儿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 姜河搬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儿子的手。 “娃儿,”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爸爸……不是个称职的爸爸。” “爸爸没得用,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妈妈。让你受了楞个大的委屈,还让你妈妈跟著我受苦。” “但是,娃儿,你放心,”他將儿子的手贴在自己满是胡茬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爸爸……一定会给你討个公道回来。” “一定会的。” 他在病床前坐了很久,直到护士进来查房,才站起身,最后为儿子掖了掖被角。 离开医院时,夜已经深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他想,这样也好。 虽然对不起躺在医院里的儿子,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向现实低头了。 至少,能拿到一笔钱,让张悦的腿得到治疗,让儿子的医药费有了著落,自己也能有个稳定的活计。 至於什么正义,什么公道…… “都他娘的是狗屁。”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却有些湿润。 他没什么难受的,真的。 姜河只是觉得,自己心里那块一直悬著的石头,终於落了地。 只是,那石头太重,將他心里那颗名叫希望的、好不容易才探出点头的嫩芽,彻底砸死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几十个蜂箱,在月光下,沉默地立著。 姜河將三轮车停好,提著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了屋里。 他將那两个还冒著热气的鸡腿,小心地从怀里掏了出来,生怕冷了。 “悦,”他朝著里屋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给你买了鸡腿。” 屋里,没有回应。 姜河以为她睡著了,便放轻了脚步,推开了臥室的门,想將东西放在床头。 “啪嗒。” 一声轻响,他手中的东西,尽数滑落,散了一地。 臥室里,张悦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背对著他,面朝著窗外那轮清冷的月。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鲜血,早已流干,將她身下的轮椅和地板,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她死了。 第33章 坟包 县城的宾馆里,黎言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冬天黑的早,还没到八点,窗外便已经黑的深沉,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亮,映著他那张写满不安的脸。 算上今天,已经过去三天了。 距离他和方正约定的十四天期限,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 可方正,依旧是杳无音信。 “这傢伙,”黎言清翻了个身,將被子蒙过头顶,心中暗自嘀咕,“从来都不是个守时的人。” 他回想起大学那会儿,两人约好了一起去网吧通宵。说好了晚上十点在校门口见,结果方正九点半不到,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生怕晚了占不到好机子。 方正总是不守时,却永远是提前到的那种。 按理说,以他的性子,就算在厂里臥底不方便联繫,也该想办法提前溜出来,或者至少,也该有个信儿传来。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黎言清的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不再犹豫。 “不能再等了。” 手头的证据虽然已经足够將候勇那伙人送进去喝一壶,但终究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工厂內部的直接证据。 没有方正带出来的那些影像资料,想要將他们彻底定罪,还是有些困难。 他必须得先联繫一下姜河,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黎言清从通讯录里翻出姜河的號码,拨了过去。 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彩铃声,而是一阵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黎言清的眉头,瞬间锁紧。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姜河的手机,向来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他怕医院那边有什么紧急情况,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为儿子討回公道的电话。 怎么会突然关机? 黎言清再也坐不住了。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顾不上换衣服,抓起背包便衝出了房间。 他没有去等那慢悠悠的公交车,而是直接跑到路边,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师傅,”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报出了那个早已烂熟於心的地址,“去姜家村,麻烦开快点!” -- 计程车在夜色中疾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黎言清靠在后座上,看著窗外那片漆黑的田野,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於在姜家村的村口停了下来。 黎言清付了钱,也顾不上跟司机师傅多说半句,便径直朝著那座熟悉的院落跑去。 夜色下的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更添了几分寂寥。 院门紧闭,上面还掛著一把锈跡斑斑的铁锁。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晚上十点。按照姜河平日里的生活习惯,这个时间点,他多半还在镇上卖蜂蜜,或是刚从医院回来,绝不至於这么早就把门锁上。 “姜大哥?” 他在门外喊了几声,又用力地拍了拍那扇半旧的木门。 院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黎言清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双手撑著墙头,便乾净利落地翻了进去。 院子里空空荡荡,比他上次来时还要冷清。 那几十个本该整齐摆放在院外的蜂箱,此刻竟已不见了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排排深浅不一的印记。 大门紧锁,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有半点人气的样子。 他走到正屋门前,试著推了推,门从里面反锁著,推不开。他又绕到屋后,从厨房那扇没有上锁的小窗翻了进去。 屋里同样是空无一人,桌椅板凳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有好几天没人住过了。 他会去哪儿? 张悦腿脚不便,姜河是绝不可能拋下她独自离开的。 黎言清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他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又仔细地搜寻了一圈。最终,在蜂场原先所在的那片空地上,他发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早已死去的蜜蜂尸体。 黎言清的眼角微微眯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知道,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姜河下落不明,眼下必须先把方正找到。 他看了一眼手机地图,这里到下溪村,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但全是崎嶇的山路,没有通车。若是连夜徒步赶路,明早五点之前,应该能到。 虽然回到现代社会后,还从未像在异世界那般日夜兼程地赶过路,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如果方正真的出不来…… 黎言清握了握拳头。 “也只好考虑一下,用拳头来讲道理了。” -- 黎言清没有再做停留,翻出院墙,辨认了一下方向,便一头扎进了那片漆黑的山林之中。 夜里的山路崎嶇难行,黎言-清却走得飞快。 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赶路,早已是家常便饭。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不知名的虫鸣。 黎言清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他刚走出村子通往山林的小路没多远,脚步却猛地一顿。 就在路旁的一片空地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新堆起的土包。 那土包不大,看著很新,上面还压著几块石头,像是一座仓促间堆起的孤坟。 他没有过多在意。 这年头,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或许是哪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没了之后被村里人草草掩埋了。 他正准备继续赶路,却又鬼使神差地,朝著那土包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只见那土包之上,一个半透明的、虚幻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那身影穿著一身半旧的衣衫,身形佝僂,面朝著家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是张悦。 黎言清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悦的魂体,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在这灵气枯竭的现代,一个刚刚死去的凡人,本就无法在阳间停留太久。她与黎言清家里的那几只受阴气滋养许久的鬼不同,她没有生出灵智,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她只是凭著最后一丝执念,还守在这里,望著家的方向,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短短一瞬,就在黎言清的注视下,她的魂体,便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水汽,彻底消散在了寒风之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跡。 黎言清静静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黑沉著脸。 他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第34章 脱身(1) 王永贵名下的私人蜂场,建在县城郊外一处僻静的山坳里。 这里远离人烟,环境清幽,漫山遍野都种著各式各样的草,一年四季,香不断。 一个男人正穿著防护服,面无表情地在蜂箱之间劳作著。他的动作熟练而又麻木,检查蜂巢,清理蜂箱,摇蜜装瓶,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每日三餐,他都在蜂场角落那间小小的食堂里解决。 他就是姜河。 两天前,他独自一人,骑著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將家里那几十个蜂箱,尽数拉到了这里。 见到他来,王永贵很高兴。 在他看来,姜河这般做法,无疑是答应了自己的条件。 他也很爽快,当场便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扔了过去。 “姜师傅,”他拍了拍姜河的肩膀,脸上掛著一副虚偽的笑容,“这里头有十万块,你先拿去用。以后,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干,专门给我一个人酿蜜。我一个月给你开八千块的工资,要是养得好,蜂蜜更好吃了,奖金什么的,都好说。” 姜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卡,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 此刻,王永贵正躺在自家別墅的沙发上,左拥右抱,喝著小酒,唱著小曲,好不自在。 候虎那几个人的事,他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那几个傢伙,跟了他多年,忠心耿耿,是绝不会背叛他的。在承诺了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家人之后,他们在里面,也就认了命。 赵晋跟他说,候虎死刑是跑不掉了,光头和刀疤脸那几个主犯,估计也得判个十七八年。至於剩下的那些从犯,不过是几年的事。 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本地新闻上,看到他们几个畏罪伏法的光荣事跡了。 毕竟,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这也算是一桩惊天大案了。 不过,这些,都与他永贵公司,再无半点干係。 他的商业帝国,依旧稳如泰山。 王永贵又灌了一大口昂贵的洋酒,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让他感到无比愜意。他眯著眼,享受著身旁两个年轻女孩的奉承,心中那点因候虎等人被抓而生的烦躁,早已烟消云散。 “王董,”一个女孩娇笑著,將一颗剥好的葡萄餵到他嘴边,“您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哦。” “那是自然。”王永贵一口將葡萄吞下,大手在那女孩身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解决了几个不长眼的苍蝇,当然开心。” 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墙上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调到了本地新闻频道。 新闻里,正播报著他捐资助学的“善举”,画面上,他笑容可掬地將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幣,交到那些贫困学生的手中。 看著电视里那个道貌岸然的自己,王永贵满意地笑了。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將一切都玩弄於股掌之间,將所有人都当成棋子的感觉。 无论是那些被他压榨得不成人形的工人,还是那些被他用金钱和利益腐蚀的官员,亦或是那些被媒体塑造出的完美形象所蒙蔽的普通百姓,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他棋盘上,可以隨意摆布的棋子罢了。 “一群蠢货。” 他端起酒杯,对著电视里那个光辉的自己,遥遥一敬。 而此刻,在那座寂静的蜂场里。 姜河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脱下防护服,走进那间简陋的食堂,从一个冰冷的铁皮柜里,取出了自己的晚饭,几个馒头,一杯豆浆,不是没有其他的,而是他只买了这个。 他默默地啃著馒头,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吃完饭,他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蜂场的深处。 那里,有一片小小的湖泊,湖水清澈,倒映著天上的繁星。 姜河在湖边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人笑得灿烂,她的怀里,抱著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是张悦,和他们的儿子。 是他们一家人,曾经最幸福的时光。 姜河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著照片上妻儿的脸颊,那双早已乾涸的眼睛里,终於,再次泛起了泪光。 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厉害,“娃儿……” “你们……再等等我。” “就快了。” -- 方正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他只记得自己明明在食堂吃饭,却突然被人从背后重击,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那里肿起了一个大包,一碰就钻心地疼。 显然,是被人打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宿舍那张冰冷的硬板床上。屋子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周围的“同事”们,一个个眼神呆滯,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 自己昏迷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他不清楚。 方正试著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男人打听,可对方只是歪著头,傻傻地看著他,嘴里发出啊吧啊吧的、毫无意义的声音。 看来,从他们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方正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儘快从这里出去。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头髮油腻得打了结,手上满是红肿的冻疮和狰狞的烫伤,脚上也是一样,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 不过,还好。 他將手伸进枕头底下,摸索了片刻,终於,摸到了那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 微型摄像机还在。 之前录好东西后,为了防止暴露,他便一直將它藏在枕头的枕芯里。 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从这里脱身的机会。 可该用什么机会呢? 就在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著对策时,忽地,门外传来了两个看守的交谈声。 第35章 脱身(2) “刘哥,你上次是不是力气用大了,”一个声音说道,“那个哈子昏了两天都没醒,要是死在里头了不好搞。” 那个被称为刘哥的,听对话显然就是上次对他动手的大汉。 只听他没好气地答道:“晓得了晓得了,还轮得到你说?周主管已经扣了老子的工资了,还想咋个样嘛。” 听到他们的对话,方正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精光。 “有了。” 他看了一眼床边那半个早已干硬的馒头,和那半瓶浑浊的凉水。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能听见,那两个看守的脚步声,正朝著他这个方向走来,显然是来查看他的情况的。 方正不再犹豫。 他將那半个馒头抓在手里,用力地捏碎,又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嘴里,將那馒头渣混著口水,搅成一团白色的糊状物。 然后,他將这团东西,尽数吐在了自己的嘴边和身上,装作是口吐白沫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他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翻白,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周围的那些室友们,依旧是那副呆滯的模样,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过了约莫两分钟,宿舍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哎哟,我日嘛!” 一声惊呼传来,正是那个刘哥的声音。 “快!快把他弄出去!別他妈的死在老子手里了!” “上鉤了。” 躺在地上的方正,心中暗笑一声。 -- 方正被人一左一右地架著,拖出了宿舍。。 动手打他的那个监工刘哥,此刻正叼著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看著方正那副不省人事的模样,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嘴里骂骂咧咧地。 “妈的,这哈子还真不经打,”他没好气地说道,“老子都还没啷个劲。真是个废物。” 架著方正的其中一个男人回头,脸上带著一丝諂媚的笑:“刘哥,那现在啷个办?直接拖到后山埋了?” “埋个锤子!”刘哥白了他一眼,“周主管说了,最近风声紧,厂里头不能再死人了。你们两个,把他拖到手术室那边去,让老李头处理一下。他身上那些零件,好歹还能卖点钱,也算是为公司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要的,刘哥。” 两人应了一声,架著方正,拐了个弯,朝著厂区更深处一排独立的平房走去。 方正的心,在听到手术室和零件这两个词的瞬间,便已沉到了谷底。 他原本的计划,是装作重伤昏迷,被这些人当成累赘扔出厂外。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他就有机会联繫上黎言清,將手里的证据送出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所谓的处理,竟不是將他扔掉,而是要將他……开膛破肚,然后取出內臟!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但他不敢动。 方正依旧死死地闭著眼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將恐惧,强行压在心底。 “冷静。” “方正,一定要冷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告诫著自己。 那两个男人將他拖进了一间亮著灯的平房。屋子里瀰漫著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正中央,摆著一张冰冷的手术台,上面还残留著早已乾涸的暗红色血跡。一旁的架子上,则掛著各式各样泛著寒光的器械——手术刀、骨锯、止血钳…… 一个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瘦高男人,正背对著他们,在一张桌子前,专心致志地摆弄著什么。 “李医生,”其中一个男人喊了一声,“又来货了。” 那被称为李医生的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推了推鼻樑上的金丝眼镜。他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方正,声音沙哑地说道:“放那儿吧,我先处理完手头这个。” 说著,他便又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那两个男人將方正扔在墙角,便转身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將那扇厚重的门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躺在地上装死的方正,和那个正在专心处理著“货物”的李医生。 方正依旧不敢睁眼,只是將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仔细地倾听著屋內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方正知道,自己必须在那个男人处理完手头的“货物”,將目光投向自己之前,找到脱身的机会。 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被活活开膛破肚的下场。 -- 机会,很快就来了。 只听得一阵冲水声响起,那个李医生似乎是处理完了手头的活计,正准备清洗器械。 就是现在! 方正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朝著那扇紧闭的铁门,狠狠地撞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那扇本就不算太过牢固的门,竟被他这一下,直接撞得向外飞了出去! “我靠!” 门外,两个正蹲在地上抽菸的看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嚇了一跳,嘴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 方正根本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衝出屋子,看也不看,拔腿便朝著厂区外那片无边的黑暗,亡命狂奔! “抓住他!別让他跑了!” 门外那两个看守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从腰间抽出了甩棍,紧追而上。 “快!快去门口堵住他!” 从身后传来的是一阵阵的叫骂声。 方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他將那枚藏在衣领里的微型摄像机死死地攥在手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奔而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 后脑勺的剧痛,手脚上的冻伤和烫伤,都在疯狂地叫囂著。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 方正甚至能听见他们嘴里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 “狗日的,给老子站到起!” “打断他的腿!” 第36章 脱身(3) 方正不敢有丝毫停歇,他知道,那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和刺眼的车灯光。 他们追上来了! 方正不敢走大路,只能一头扎进了旁边那片漆黑且不知深浅的山林之中。 树枝也好,荆棘也罢,划伤在他的身上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肾上腺素,早已將他身体的痛觉屏蔽到了最低。 身后,手电筒的光束在林间胡乱地晃动著,伴隨著一阵阵叫骂声。 “给老子搜!今天就算是把这山给翻过来,也要把那个哈子给老子找出来!” 方正不敢回头,只是凭著感觉,拼命地往山林深处跑。 月光昏暗,脚下坑洼不平,他不知摔了多少跤,又爬起来了多少次。肺里火辣辣地疼,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吞了一口刀子。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潺潺的水声。 有河水! 方正心中一喜,也顾不上那冰冷的河水,想也没想,便一头扎了进去!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让他那早已发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几分。他拼命地划动著四肢,朝著对岸游去。 身后,那几个追兵也已赶到河边。 他们看著在河里奋力挣扎的方正,也毫不犹豫地跟著跳了下来! 方正不敢回头,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对岸。 他不敢停下,继续向前跑。 双腿如同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身上的伤口,在冰冷的河水浸泡之后,更是疼得钻心。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渐渐地,有些涣散。 又跑了不知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他即將倒下的那一刻。 忽地,方正看见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一个身影也正在靠近。 -- 来人正是黎言清,他走的时间有点久,头髮乱糟糟的,腿脚上有很多泥,稍显狼狈。 他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將方正接住,轻轻的放在了地上。 紧接著,身后那几个人也已追赶到。他们举著手电筒,將光束尽数打在了黎言清的身上,看清只有一个穿著寻常冬衣的年轻人时,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靠,还以为是哪个,”为首的一个男人將手中的钢管往肩上一扛,上下打量著黎言清,“原来就一个不长眼的。” “兄弟们,”他朝著身后的小弟一挥手,“把勒两个龟儿子都给老子一併收拾了!” 他们嗷嗷叫著,一拥而上。 黎言清將昏迷不醒的方正小心地放在地上,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看著眼前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傢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混混当先冲了上来,手中的钢管带著风声,朝著他的头顶狠狠砸下! 黎言清不闪不避,只是在钢管即將落下的瞬间,猛地抬起左臂。 “磐石。” “鐺!” 一声闷响,那势大力沉的钢管,竟被他用手臂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那混混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手中的钢管险些脱手飞出。他还没反应过来,黎言清的拳头,便已后发而至,精准地,印在了他的面门之上。 “砰!” 鼻樑断裂的脆响和牙齿脱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那混混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个见状,从腰间摸出一把弹簧刀,朝著黎言清的小腹捅了过来! 黎言清侧身避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 “咔嚓!” 又是一声骨裂的脆响,伴隨著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然后又是一记手刀打在他的后颈上。 剩下的几人见状,皆是心中一寒,哪里还敢上前。他们看著黎言清,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黎言清没有给他们逃跑的机会。 他身形一晃,主动欺身而上。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几个囂张的追兵,便已尽数晕倒倒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黎言清才重新走回方正身边,將他从地上背了起来。 -- 县人民医院,急诊室外。 此时已经天明。 黎言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等待著。 他一进城,便直接將方正送到了这里。 在来之前,黎言清从方正那早已被撕得破烂的衣领里,摸出了那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 微型摄像机还在。 看著急诊室那亮著的红灯,黎言清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掏出手机,上网查到了黔城公安厅的举报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后,他將早已想好的说辞,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喂,警擦同志?我要报案。” “我这里,有一个公司下的黑心工厂,涉嫌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甚至……还有非法的人体器官交易。” “对,我有决定性的证据。” 电话那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传来一个严肃而又沉稳的声音。 “同志,你慢慢说。你现在在哪里?我们……马上就来!” -- 王永贵的別墅之內,一间装修奢华的房间里。 他正赤著上身,享受著一个年轻女孩的“服务”。 就在这时,床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拿起手机,看清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才接通了电话。 “餵?”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王董!不好了!厂里跑了个货!是装的!感觉像混进来的臥底!” 王永贵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缓缓地坐起身,声音低沉得可怕。 “我晓得了。” 说完,他便直接掛断了电话。 他猛地一脚,將身旁那个还在发愣的女孩踹下了床。 “滚!” 女孩被嚇得浑身一哆嗦,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王永贵站起身,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不住地抽搐。他隨手抓起床头柜上的一个水晶菸灰缸,狠狠地砸在了对面的墙壁上! “砰!” 菸灰缸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面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是疯了一般,將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过了好几分钟,王永贵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喘著粗气,走到一旁的酒柜前,想倒杯酒压压惊,却又觉得不够。 他想吃点甜的。 他想吃蜂蜜。 这是他永远改不了的,就像冰一样有上癮的感觉,也可以说是他的底层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