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魔》 第1章 月钱 大炎王朝。 隨著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响起,冒著浓烟的蒸汽火车开进了浦西城。 蒸汽火车在刺耳的剎车声中停靠在站台上,车上人群向站台蜂拥而出,早已守候在此的小商贩们立刻扯起了嗓子: “五—香—茶—叶—蛋—噯—!” “粢饭糕!油氽粢饭糕!香是香来脆是脆!” “申报!新闻报!时报!刚出版的最新报纸!只要3分钱一份哩!” …… 叫卖声被淹没在人潮中。 人潮涌动出了火车站,进了三十八铺,便如那泥牛入海,与成排的洋房和泥泞的街道融为一体了。 绵绵小雨中,尘土混合著雨水的淡淡土腥味里,一个年轻人逆著人潮前进,穿过三十八铺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行人不由侧目—— 黑色软毡帽,黑色镶白边云纹的唐装,里面搭著件不乾不净的白衬衫,黑色竖腿裤,黑色老布鞋。 这是帮派打手的装扮。 可这帮派打手,怎么会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娃娃? 许义感受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於是下意识压了压黑毡帽的帽檐,加快了步伐。 街巷愈发拥挤,炒饭的香味愈发浓郁,许义忍著飢饿,终於走过最后一段泥泞不堪的土路,来到了三十八铺巷弄深处“鸿发水果行”门前。 他一只脚踏进门,便听到柜檯处传来的算盘声戛然而止。 许义没看到店里的伙计,只看到在那昏暗的白织灯灯光之下,洋溢著馨香的果篮竹筐之间,一身高將近两米,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壮汉,从柜檯里面走出来。 壮汉来到许义面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们让你来收月钱?” 许义抬头仰视壮汉,朝壮汉抱了抱拳: “想必您就是陈掌柜了,我的確是来收月钱的。” 陈掌柜哈哈一声笑了: “你大腿还没我手腕粗,凭什么来跟我收月钱!” 鸿发水果行的陈掌柜是三十八铺少有的硬骨头,曾经打退过数次来收月钱的青帮门徒,这是许义在来之前就知道的事。 许义知道自己打不过,他看著高大如小山一般的陈掌柜,客客气气: “陈掌柜,我是青帮浦西分舵,嘉海堂,叶海先生堂下,【学】字辈的许义。 今日来您这铺子,是为了拜一拜码头,讲一讲道理。” 陈掌柜冷眼看著许义,一言不发。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要是普通的瘪三痞子,早让他一巴掌打出去吃狗屎了。 可这小孩看起来,明显和帮派里普通的瘪三痞子不一样。 这小孩,倒像是读过书的学生。 读过书的学生,陈掌柜下不去手。 因为陈掌柜的孩子,如今就正在学堂里读书。 陈掌柜咬牙切齿。 这群瘪三,恐怕就是料定我对孩子下不去手,所以才叫这小孩过来收月钱! 这群天杀的宰种! 陈掌柜心中暴躁渐起之间,只听许义说道: “自从浦西开埠,五湖四海来客匯聚在三十八铺,此地一直是我们叶海先生罩著,大家相安无事,生意兴隆。 陈掌柜能在这平平安安做生意,没人捣乱,大都是兄弟们维持秩序的功劳。 此间辛苦,所以需要月钱犒劳。 叶海先生替兄弟们要的月钱不多,一个月也就两块银元。” 陈掌柜被这番歪理气的七窍生烟: “三十八铺是因为流民们聚集在这,所以才兴旺的!可不是因为你们叶海先生罩著! 两块银元够我去割30匹(一共10米)布了!你当是少呢! 什么兄弟们维持秩序!就那群流氓瘪三,不偷不抢就已经不错了!还维持秩序?!” 许义认真道: “陈掌柜的月钱从我手里过,以后自然是我来维持秩序!保护你这间铺子!” 陈掌柜不耐烦了,摆手让他走: “別跟老子说那么多了!滚滚滚!” 许义大声道: “爹!” 陈掌柜脸上瞬间不耐全无,瞳孔震动,脸颊肌肉颤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只见许义抱拳道: “我认你做乾爹!只要乾爹交月钱!我保证乾爹的铺子不被人骚扰!” 陈掌柜张了张嘴。 没能说出话来。 他最终嘆了口气: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 陈掌柜冷眼瞧著许义: “在你来之前,他们什么方法都试过了。” “起初,他们要我交月钱,我不交,他们就找几个面目凶狠的瘪三,啥也不干,就往我这水果店门口一站,盯著每一个进出的顾客。 长此以往,谁还敢来买我的水果? 我就把他们打跑了。” “然后,他们派我不认识的人来,买了水果,吃一口,吃完了往地上一躺,大喊著吃坏了肚子,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 这些人又被我打跑了。 后来我放亮了招子,提前辨认出这些人,他们这一招就对我没用了。” “我守著我的水果店,无论他们来泼粪,扔死动物,还是打我的伙计,亦或是纠集一群人来找我的家人…… 那些阴招,我都扛住了。 我辞退了伙计,日日夜夜守著我的水果店。” 陈掌柜冷眼看著许义: “我从前能抗得住,今后也能抗得住。” “我这小店原本盈利就不多,又要供学生上学,如果交了月钱,我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这捞什子月钱,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交的。” “我看你是个能讲通道理的学生,才跟你说这么多!” 陈掌柜露出一个凶狠的笑容,双手食指交错,握的“嘎巴嘎巴”响: “你要再不滚蛋!別怪我不客气了!” 许义低下脑袋,嘆了口气。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局。 於是,他从怀里拿出一瓶装著黄色液体的“正广和”牌汽水瓶,打开瓶盖,一股浓烈的刺鼻化学品味道飘了出来。 正广和汽水瓶里装的,是汽油。 许义拿著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擦去了嘴角漏下的几滴汽油,而后將瓶子递给陈掌柜: “掌柜的,我请你喝汽水。” 陈掌柜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时之间惊疑不定,没有伸手去接。 许义將瓶子放在一旁装苹果的竹框里,调整角度,让汽油刚好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鸿发水果行的地板上。 汽油味散开了,傍晚的夜色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浓郁。 “滴答滴答。” 汽油一滴一滴,滴在陈掌柜的心坎上。 许义又从怀里拿出一包散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同时弹出一根,將烟盒朝陈掌柜递过去。 “掌柜的,我请你抽菸。” 陈掌柜擦了把冷汗。 最后,许义拿出了打火机。 “陈掌柜。” 他坐在果篮旁,守著他的汽油瓶,仰头看著比他高出三头的陈掌柜。 许义还是不太好意思开口直接要钱,他脸色有些靦腆: “你如果不抽菸……” 他將烟盒收回口袋,顺便整了整衣领: “那两块银元的月钱,现在可以给我了吗。” 第2章 叶淼 陈掌柜默不作声。 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许义就是那不要命的。 “为了两块银元而已……至於吗!” 陈掌柜阴沉著脸。 乱世人命如草芥,这小孩拿这一条贱命来换他的水果行,他是换不起的。 鸿发水果行是他的命,也是他一家老小生计所在,无论如何不能烧掉。 他走到柜檯里,拿出两块银元,沉默著递给许义。 他什么都不说,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 只见许义小心翼翼接过银元,从黑唐装的內襟口袋里拿出一条白布,將其中一块银元包裹放好,又將另一块银元递了回去: “吶,陈掌柜,这块银元,留给孩子上学用。” 陈掌柜错愕不堪的看向许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许义十分正经: “我每周三会来巡视一次,如果有人敢为难陈掌柜,陈掌柜告诉我,我来解决。 另外,如果陈掌柜有要紧事,就到三十八铺西边绿滨江畔青帮的金兰庵堂找我,我一般晚上都在。 以后,就是我罩著鸿发水果行了。” 许义將这块银元塞进尚未反应过来的陈掌柜手里,收起装满了汽油的汽水瓶,抱拳作揖,唱了句“生意兴隆”,笑容里满是代表胜利的灿烂: “陈掌柜,下周三见!” 直到许义身影消失,陈掌柜才沉著脸,骂了句“见你林北”,回到了柜檯里。 陈掌柜看著帐本,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了那块银元上。 这小孩…… 这狠茬子,也许真能罩得住? …… …… 三十八铺这地方,並不是由三十八个商铺组成的。 这些年大炎王朝的天下不太平,各地都在打仗,浦西城当地组成了民兵团,抵御外来的乱兵入侵。 民兵团,被当地人称作“铺”。 从“头铺”到“三十八铺”,一共三十八个民兵团,驻守在浦西的各个关卡和码头要衝,抵抗乱兵对浦西的进攻。 三十八铺作为第38个民兵团,布防范围遍布浦西的绿滨江畔,绿滨江又连著大海,因此三十八铺成了天然的优良港口。 近年来,世道愈发混乱,涌入浦西城的流民越来越多,又有大量洋人从海上来,圈定租界。 整个浦西城聚集了大量外来人口,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齐聚一堂! 乱是乱了。 繁华也是繁华了。 许义穿越过来已经半个月的时间,已经习惯了这种乱糟糟的繁华。 半个月前,他刚刚大学毕业,吃著火锅儿唱著歌儿,就莫名穿越到这个世界,手里正拿著一封荐书,乘船从乡下走水路来到三十八铺,凭藉荐书拜入了叶海先生门下。 半个月的时间,他在金兰庵堂跟著叶海先生学了些拳脚和道理,就要出来“为帮派做些生意”。 许义和陈掌柜讲明白了道理,今天第一单生意算是顺利开张。 此时大概晚上8点左右,夜色渐浓,来自三十八铺周边大风纺织厂、英美菸草公司、江南机械厂、康泰麵粉厂和九洲大药房的白班工人下班,外乡人食客整顿安稳,外出觅食,三十八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许义穿过繁华的三十八铺大街,一路往西,走到头,沿著江畔小道,进入一间两进两出的四合院。 这四合院,便是青帮浦西分舵,嘉海堂下,叶海先生的庵堂——金兰庵堂。 金兰庵堂有內外之分,內院住的是叶海先生的家眷,外院则是叶海先生和门徒们处理帮派事务的地方。 外院左边的房舍,是供门徒临时休息的大通铺。 外院正中是香堂,修的颇有派头,青砖黑瓦,四边檐角上臥立著鴟吻、嘲风、天马和斗牛四只小石兽。 香堂是收徒、晋升仪式和处理帮內重大事务的地方,正中间摆著关二爷的神像,神像前的供桌上一字摆著祖师爷的牌位,牌位前则是香炉、烛台、令旗和家法。 香堂这地方,门徒们等閒是不进的,只有叶海先生平日里会进,要保证关二爷面前的供香不断。 外院右边,则是叶海先生的茶堂。 许义进了金兰庵堂大门,绕过影壁,便能隱隱绰绰的看到夜色中香堂內那栩栩如生的关二爷神像。 这神像不知道是哪位匠人打造的,看起来栩栩如生不说,还望而生畏—— 许义在神像前连头都不敢抬,仿佛只要和神像对视,那神像就会活过来。 许义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此时,四合院中还算清静,院子里无人走动。 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一股淡淡的香味顺著绿滨江畔的微风迴荡在亭台楼阁中,那是香堂中给关二爷敬的檀香。 青帮拜关二爷,行江湖事以“义”字当头,无论私底下干的事情有多骯脏齷齪,明面上都是“讲道义”,“以义当先”的。 许义进了金兰庵堂大门,刚想去茶堂找叶海先生,忽然从淡淡的檀香中捕捉到了另一股独特的香味。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扎著马尾辫,穿著深青色练功服,扎著道士髮髻,年纪约莫和他一般大小的姑娘,正趴在院子连廊的栏杆上看他。 姑娘生的漂亮,比浦西城中百乐门大舞厅的舞星也不逞多让。 姑娘从不打扮,只扎著两个马尾辫,整日就那么素麵朝天。 姑娘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很淡,有些像是小奶狗,但没有小奶狗那么刺鼻,更像是淡淡的乳香味里掺杂了一丝肉桂的辛辣,闻起来让许义的鼻腔略微有些不適,却又对那一丝辛香百般留恋。 “许义!到这边来!” 姑娘小声呼唤他。 许义不敢不从,因为这姑娘是叶海先生的独女,金兰庵堂真正意义上的头號恶霸,叶淼。 要是惹了叶淼不开心,一状告到范海先生那里去,够许义喝一壶的。 许义老老实实来到叶淼身边,礼貌道: “大小姐。” 是“大小姐”而不是叶小姐,“大”在这里並非排行,而是一种敬语,在帮派里表示对其身份地位的尊崇。 青帮里,到处都是这种规矩。 在金兰堂,除了叶海先生之外,大家都是这么称呼她的。 叶淼抓著许义的手腕,將他拽到院子角落里的假山背后,两眼放光: “你活著回来了!” 许义警惕的看著她: “是的,鸿发水果行的陈掌柜人还不错,虽然脾气暴躁,但好歹听劝。” 叶淼伸出手来: “钱呢?!” 第3章 金兰庵堂 许义满脸为难。 叶淼勾著他的肩膀: “反正等你把这钱交给我爹,到时候我还得把这钱要出来!不如你直接给我了事!我还念著你的好!” 叶淼比许义低上一头,此时揽著他的肩膀,就像是掛在他身上。 也就这么个动作,那股小奶狗的味道一下子变得极其浓郁。 香到了极致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臭,许义闻得舒服到翻了白眼,差点被熏晕过去。 香迷糊了。 那或许是体味,也或许並非体味。 那是只有许义能够闻到的独特味道。 许义被那股香味熏的晕晕乎乎,正小心翼翼迷迷糊糊的贪婪吮吸著,忽然感觉衣襟一滑。 一扭头,只见自己收来的那枚银元,已经在叶淼手里。 许义晕晕乎乎之间,眯著眼睛享受著那味道,同时苦笑: “还要劳烦大小姐向叶先生打个招呼。” 叶淼对著月光看著银元,眼角笑成了月牙: “当然!” 她忽然神色揶揄,掛在许义的肩膀上,靠近他的耳朵,神色里略微出现了些许微赧: “你刚……是不是在闻我。” 许义心里一紧,一张脸烧成了天边的红云: “我不是!” 叶淼几乎贴在他耳边,脸蛋微红,声音细的像是狐狸在说梦话: “许义……我好闻吗?” 那股香味更刺鼻了,熏得许义睁不开眼。 他始终没有放开鼻腔,仅仅只是小心谨慎的,贪婪的,孜孜不倦的,在那股奇怪的香味中流连忘返。 叶淼轻哼一声,下一句话冷不丁说出口: “许义,你见我姨娘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这句话如同一盆凉水浇下,让许义猛然清醒过来: “大小姐,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就是这么忽然一睁开眼,许义一下子愣住了。 他眼前的整个世界,竟然变成了黑白色的。 亭台內外,楼阁上下,有光线照射的地方,变成了白色,光线越强就越白,光线暗淡的地方接近灰色。 没有光线照射的地方,就是一片深邃幽暗的漆黑。 这是什么情况? 许义立刻意识到,眼前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他闻到了叶淼的味道! 叶淼见许义睁著眼睛愣神,半天不吱声,立刻很不开心。 她咬了咬牙,轻哼一声,还要逼问,忽然听到一中年男性的声音,从假山另一边的长廊之上响起: “阿水,你在干什么?” 阿水,是叶海先生对叶淼的称呼,也是叶淼的小名。 少男少女瞬间分开。 叶淼用撒娇的声音对长廊上的叶海先生说: “爹!我跟小师弟商量事情呢!” 叶海先生显然知道自己女儿的做派,他只是嘆了口气: “你又欺负许义了。” 许义听到这话,心里大大鬆了口气。 只要师父你不觉得我欺负你女儿就行! 叶海先生看向许义,神色之间多出了几分威仪: “事情办妥了?” 许义答道: “是的,不负师父所託! 陈掌柜人还不错,能讲得通道理。” 叶海先生怔了一下,轻轻挑了挑眉。 他显然对这个结果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 叶海先生並没有將內心的不可思议表达出来,只是微微点头: “好,你隨我来。” 许义不舍的离开叶淼身边。 许义对黑白色的世界很不適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恢復正常的视野,只能硬著头皮跟上叶海先生的步伐。 在前往茶堂的路上,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通过眼角的余光,他好像看到金兰庵堂的香堂里一片深邃漆黑,像是有黑色漩涡在香堂里不断搅动,將一切光都吸了进去。 与此同时,那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朝著他笑。 笑容阴森又贪婪,许义隱隱约约听到了咽口水的声音。 这声音听的他头皮一麻。 许义快步跟上叶海先生的步伐,紧紧跟在叶海先生身后,因为在他的视野中,叶海先生身上不仅是白色的,那白色还像是光芒一样,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白色就更多一些,仿佛空间都被他照亮。 片刻之后,许义跟著叶海先生来到了金兰庵堂的茶堂。 进了茶堂,来自香堂的窥视感觉终於淡了。 许义轻轻鬆了口气。 同时心中疑竇徒增。 『我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闻了叶淼,视野就变成这样了? 金兰庵堂的香堂里面那东西……是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许义暂且先沉住气。 茶堂是青帮帮会成员日常碰头,商量事情,接待客人的地方。 叶海先生是三十八铺的大人物之一,黑白两道通吃,不但在民兵团和巡捕房里有关係,甚至有传言说,他和租界里的洋人也能说得上话。 和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青帮瘪三不同,叶海先生吃的是牛排,喝的是红酒,聊的是商品贸易,从不参与那些低级的打打杀杀。 “你这次做的不错。” 叶海先生气质深沉,寻常人在他面前会不自觉的严肃起来,许义也不例外。 此时,叶海先生坐在藤椅上,提起巴掌大小的紫砂壶,將滚烫的茶水浇在一只青绿色蟾蜍的脑袋上。 那蟾蜍茶宠被浇了满头,茶水所过之处,它的身体从青绿色变成了金黄色,在电灯的暖色灯光下灿灿生辉。 在许义的黑白视野中,这蟾蜍茶宠的顏色並无变化。 叶海先生发问了: “许义,你跟我说说,我为什么非得让陈罡这么个刺头交保护费呢?” 陈罡,也就是鸿发水果行的陈掌柜。 许义立刻意识到,这是叶海先生对他的考校。 许义在去鸿发水果行的路上,就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如今作答时便是胸有成竹: “大炎王朝各地兵乱越来越严重,天下人都跑来浦西城避难,三教九流各路英雄豪杰齐聚於此。 如果我们不爭取这些地盘,地盘就会被其他人抢走。” 叶海先生微微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別的表情。 许义接著说: “如果地盘被其他帮派占据,帮派势力此消彼长,我们会越来越弱势。 收的保护费越来越少,对街区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小。 所以,我们要竭尽所能,把一切能爭取到的力量,爭取到自己手里。” 叶海先生看向许义: “你说对了一半。” 许义抱拳作揖: “请师父赐教!” 叶海先生看著许义: “自从浦西开埠,三十八铺成立以来,天下客商云集於此,商品贸易发达且混乱。 各门各户商家的进货路子,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第4章 汝当勉励之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我们能將我们地盘上的商户统一起来,统一进货渠道,由我们帮派来维持市场秩序,再由我们把持著进货渠道,利润自然滚滚而来。” 许义听明白了,於是抱拳作揖: “多谢师父赐教!” 叶海先生不紧不慢的喝了盏茶: “即便每个商户都乖乖向咱们庵堂交月钱,能交多少呢? 可一旦把商户统一起来,把持进货渠道,按比例抽成,咱们又能赚多少呢? 这世上最暴利的生意,就是垄断。 许义,我收你入门下,不仅是因为老家的关係,更不仅仅是因为那封荐书。 最重要的是,我看出你是个聪明人。 有些事情即便我不解释清楚,你也能自己琢磨明白。” 这一次,许义还没说话,就听叶海先生冷不丁的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把身上剩下的钱全光,买上这么一身行头吗?” 这个问题,许义倒是答不上来了。 叶海先生虽然面冷,但还算语重心长: “这世道,从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 “你想別人跟你好好说话,穿著就得讲究。 你穿的体面,人见了你的面,便要先敬你三分。” “至於见面之后怎么交流,能不能说服別人,就得看谁的道理更大一些了。” 许义虽然经歷不多,但大概也能听出来,叶海先生所讲的,都是些混江湖的乾货。 许义面露感激之色,刚要作揖,就被叶海先生拦下: “俗礼无需太多。” “你这次啃下了陈罡这个硬骨头,做的很不错,收来的月钱,你就拿著。” “既然是你收来了月钱,那鸿发水果行理当成为你的地盘,以后月钱都由你来收。” “下个月的月钱,你自己留一块银元,另一块银元上交帮派。” “另外,三十八铺街头16號的蜜饯张,一直兢兢业业给帮派交月钱,是个不错的人。 他昨日故去了,听说死的蹊蹺。 你今夜替我前去凭弔,另外要镇住场子,让葬礼顺顺利利完成,不要有差错。” 哪有晚上去凭弔故人的? 另外,在葬礼上镇场子? 这活儿倒是稀奇! 许义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还是抱拳道: “师父只管放心。” 叶海先生对他的態度十分满意,沏了杯茶,放在许义面前: “这件事如果能做的漂亮,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做得好了,地盘大大的有,钱多多的赚!” 许义双手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叶海先生似乎有些倦了,他靠在藤椅上,声音有些低沉: “等到这件事做成,我说不定就要官升一级,升迁到別处去了。” “到时候,这金兰庵堂便是无主。” “你们师兄弟姐妹几个,你进门最晚,可我最看好你,因为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他们没有的衝劲,狠劲!像极了我当年……” 叶海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 汝当勉励之!” …… …… 对於叶海先生这番“鼓励”的话,许义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在叶海先生身边跟了半个月的时间,以他穿越者的眼光来看,这叶海先生,是很喜欢给人“画饼”的那种领导。 至於画出来的饼能不能实现,就不知道了。 许义拜別了叶海先生,刚出茶堂大门,就感觉香堂里的那股眼神又落在他身上。 他狠狠打了个寒颤,连看都没敢看香堂一眼,就快步径直离开了金兰庵堂。 在后脚踏出金兰庵堂的那一刻,未知恐怖眼神落在后背的感觉,才终於消失不见。 许义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现在明明只是刚刚处暑而已,夏日的燥热还在,那股眼神却让他手脚冰冷,止不住的想要打寒颤。 眼前黑白色的世界让那份寒意更甚。 许义大步向三十八铺走去,人群所在的方向让他感觉安全。 此时天色已晚,夜色渐浓,三十八铺虽然没有路灯,但主干道上依然明亮如同白昼。 只因此地居民太多,商铺的生意好的不得了,更何况直到凌晨都还有火车进站,本著能挣一点就挣一点的原则,许多商铺的灯火彻夜不息。 许义沿著三十八铺的道路前进,熟悉的道路变得有些陌生,灯光能照到的地方是白色,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完完全全就是一片漆黑。 恰逢乌云遮月。 无法得到一丁点月光,又没有灯光照亮的地方,更加黑暗深邃。 他从三十八铺街尾走到街头,认准了三十八铺街头16號的门牌,在一家大门紧闭,被泼了猪血的蜜饯铺子旁边拐了个弯,进入一条狭窄的巷道。 此地光线不足,他的视野骤然昏暗许多。 是昏暗而不是黑暗,因为这小巷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掛著个小小的红灯笼—— 在许义的黑白视野中,灯笼竟然是可以显现顏色的! 许义顶著红光,踩著泥泞,硬著头皮,沿著巷道一路前进。 大概走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来到一座小院前面。 小院外荒草丛生,数不清的蚊虫绕著红灯笼飞舞,三十八铺独有的雨后水臭味儿在这里到处都是,河道应该不远。 许义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拿著铁锤,往一具棺材上钉钉子。 再结合著叶海先生那句“蜜饯张死的蹊蹺”,许义一时间不敢上前搭话。 恰好路边站著个像是这家长工的大哥,许义便凑上前去,掏了根烟,递给大哥,低声道: “师傅,饭吃过了伐?” 大哥瞅了一眼他的烟,明显眼馋,但不知为何並没有接过来,只是说道: “吃过了,小伙子,你怎么来淌这趟浑水?” 许义目光一闪,顺势低声问道: “我是来帮忙的,不知道水有多浑,师傅,这是咋个情况?” 大哥显然是很健谈的,他嘆了口气,低声对许义说: “这卖蜜饯的张老板,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设局仙人跳,欠下了一屁股赌债,连一对儿女都输给人家了。 他家里人当然不肯。 仗著家中男丁多,就要黑了这笔债,白纸黑字,直接不认了! 討债人找上门来,被他们当场打死,灌满石子儿,沉到了绿滨江里。” 许义嘖嘖称奇道: “黑吃黑?!这么猛! 巡捕房不管吗?” 大哥不屑的笑了一声: “巡捕房什么德行,懂得都懂,不过是一群披著黑皮的痞子,有些连帮派里的流氓都不如! 仙人跳这种事,即便报案,也多半是查不清楚的。 更別说他们黑吃黑,根本没去巡捕房报案,这茬事当然是没人管了!” 第5章 镇场子 许义顺著话头说道: “他们敢直接杀人,那设局仙人跳的幕后黑手必定不会罢休。” 大哥指著被钉死的棺材: “吶,这就是结果了。 这张老板,在家中地窖里避风头,原本好好的,不知为何忽然发了失心疯,见人就咬。 被他咬了的人,一天內浑身肿胀,头生疮,脚流脓,皮上涨了密密麻麻的脓疮,也如他一般成了失心疯,见人就咬! 想来啊,那蜜饯张,是被人下了降头了。 他家人將发了失心疯的人制服,全都钉死在了棺材里,吶—— 那棺材里面关著三个人哩!” 大哥话音刚落,那棺材忽然晃动起来,原本被钉死的钉子“砰砰砰”往外弹,眼看著棺材板就要压不住了,张家披麻戴孝的一群人赶忙压了上去,合力才將其勉强压制下去。 腐烂的鲜血从棺材缝隙里汩汩往外冒,张家人拼死拼活费了老大劲,又把钉子钉了进去,那棺材板里的三位才算是勉强消停。 许义注意到,大哥说完了话,眼神就一直在棺材和自己手里那包烟上游移。 许义也不让大哥白费口水,將整包烟递了过去: “大哥,你辛苦。” 大哥扭扭捏捏不伸手接,迟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指著旁边的一棵老槐树,说道: “我看小兄弟你是个痛快人,哥哥我也痛快一回—— 小兄弟要是想让我抽上烟,就去那老槐树后头,在草丛里扒拉出来一只红土小陶罐,点上三支烟,將菸嘴儿倒扣在小陶罐的香灰里就好了。” 这话说的许义头皮一炸。 这大哥是鬼?! 我在吸了叶淼之后得到的这黑白色视野里,能看到鬼! 许义又一想,电视上没有大哥这么和蔼的鬼啊! 大哥,似乎是个好鬼。 许义朝大哥抱了抱拳,硬著头皮来到老槐树后,將草丛扒拉开,果然看到一只暗红色的小陶罐。 这小陶罐巴掌大小,罐身不带釉,可看起来依然精致极了。 在黑白色的视野中,这小陶罐也是有顏色的,是暗红色。 许义拿出三支烟点燃,各抽了一口,皱著眉头吐出苦涩的烟雾,而后將烟倒扣在小陶罐里。 他回到大哥身边,只见大哥已经叼起了烟,一脸享受模样。 “好兄弟!” 大哥脸上的幸福快要溢了出来: “我就好这一口!” 大哥正抽著烟,忽然愣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只见他神色一整,像做贼被发现一般急忙將烟丟在地上踩灭,而后向两边瞅了瞅,才对空气说道: “晓得咧!我这就去!” 他显然收到了什么命令,对许义招呼道: “好兄弟,我忙去了,咱们有缘再见!” 只见大哥走到张家人当中,而张家人完全看不到他。 他一拳砸在一个张家年轻人身上,那年轻人“欧呦!”一声倒在地上。 他一脚踢在一个张家年轻人下盘,那年轻人痛的把腰弓成了虾米。 “闹鬼了!闹鬼了!” 张家人呼喊著,而大哥並没有停下,他走到棺材旁边,用手指鉤住棺材上的钉子,轻轻一挑,那钉子便像鱼刺一般被挑了出来。 张家年轻人又多又猛,当时便扑上去,想要压住棺材板,可都被大哥一脚一个踹飞出去。 隨著大哥的动作,棺材板渐渐压不住了。 棺材里的污秽脓血汩汩往外冒,那脓血沾在活著的张家人身上,那些张家人的印堂就变成了黑色。 忽然,大哥停住了手。 大哥一停手,张家的年轻人们顿时压住了棺材板,慌忙重新开始钉钉子。 大哥扭过头,只见许义正抱著小小的红陶罐,一只手探入罐中,手里捏著陶罐里的一把白灰。 那是大哥的骨灰。 大哥受制於陶罐,被拿捏住骨灰,魂灵也动弹不得了。 刚刚还哥哥弟弟叫的亲热,现在就要生死相向,许义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忘了告诉你,我是来镇场子的。” 张家人早注意到了许义,如今许义站出来,手里拿著个骨灰罐,说了这样的话,现场还这个样子,张家人立刻就知道,自己家人大概是被鬼缠上了。 而这少年,镇住了鬼! 就这身打扮,但凡在三十八铺住上个三五天,就会知道,这少年是个帮派打手。 这个时间来帮忙的帮派打手,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叶海先生的人! 人群中,张家老太走了出来,只见她穿著一身绸缎,头戴一根玉质凤尾釵,十根手指头上別著十一块扳指,土味儿的富贵快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这张家老太走上前来,感激涕零: “老天爷哦!小先生来帮咱们的忙咯!” 先生,这是有声望帮派人士的独特称呼,许义当然不够格,老太这一声“小先生”,显然是看在叶海先生的脸面上叫的。 许义对老太点了点头,而后对僵住的大哥说道: “今晚这场事儿,好好过完便罢。 大哥你且在一旁歇歇。 这罐子,我是绝对不会砸掉的。” 许义能看到鬼,而披麻戴孝的张家人是看不到的。 於是,许义“对著空气”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张家人对他更加敬畏。 大哥的骨灰罐被许义控制在手里,自己动弹不得,知道不敌,对著天空大喊一声: “老大!有硬茬子!打不过啊!” 许义环顾四周,目光如鹰。 当是时,大哥猛然抽搐了一下,翻了白眼。 他那眼珠向上翻了又翻,怕是翻了有七次之多,当停下来的时候,竟然变成了另外一副眼珠。 那眼珠子,是淡红色的。 大哥的神態和脸色,全然和之前不一样了。 大哥变成了另外一人。 他用那微红的眼珠看著许义,声音比夜风还要生冷: “我看你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为何要帮这张家? 你可知道这张家人有多恶毒?就要为他们强出头!” 许义看著满脸慈祥和蔼可亲模样,挽著他手臂的张家老太,对红眼大哥沉声道: “请赐教。” 张家眾人听到许义说这话,还以为是要开打了,顿时慌乱极了,差点四散逃开。 红眼大哥语出惊人: “蜜饯张这傢伙,可不是因为被人做局,才把一双儿女输了进去。 而是在赌局开始之前,他就把自己的儿女当筹码压上,想要贏得更多!” 第6章 夜游神和百夜瘴 “这张家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你以为他们真是卖蜜饯起家的啊? 要是卖蜜饯都能赚大钱,盖房子,娶媳妇,这天底下的人怕是全都来卖蜜饯了! 浦西城这两年才有些钱,居民大都是来躲避战乱的流民,他们哪来的钱买蜜饯? 这张家上上下下,从老到小,都是以蜜饯生意为掩饰,私底下贩卖烟土,才有钱建这么大的院子,养活这么多的人! 他们为了贩烟土,抢烟土,不知道毒害了多少人!” 许义皱了下眉。 这个年代的大炎王朝浦西城,和他前世军阀割据时代旧上海的情况非常相似。 他此时听到红眼大哥的话,再结合自己的认知,感觉这话里说的东西八成是真。 许义需要证据。 红眼大哥见许义不说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冷笑一声,指著张家宅院: “你只管去看吧!他家后院地窖里面,堆得全是烟土!” 许义听到这,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扭头看向挽著他胳膊的张家老太: “阿婆,你家这次惹上的脏东西太厉害,等閒是赶不走的。” 张家老太已经被那染了疯病的三人折磨好几日,精疲力竭,对这种事信到了骨子里,此时听到许义这么说,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过去。 许义连忙扶住她。 她抓著许义的肩膀站直身子,颤抖道: “小先生!你得救救我们啊!” 许义说道: “此事关乎张家香火,你务必说真话。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实用 】 当初张先生参与赌局,是不是把他一双儿女也押上了?” 许义这话一说出口,周围张家眾人顿时对他高看几分。 这青帮的小先生竟然如此厉害,仅仅只是一个照面,就看出了这么隱秘的事情?! 这世道的人本就迷信,许义的话又太过唬人,张家眾人分辨不出什么真假——他们早被嚇懵了,根本没怀疑许义的真假! 张家老太长嘆了口气,整个人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 “我张家出了这么个混帐!真是造孽啊!” 这便是承认了。 许义点了点头: “你家这事,我倒也能管得。 只是这会儿嘴里没味儿,手上没劲儿。 需得先抽上两口儿劲大的,醒醒神,才能施展力气,诛杀恶鬼。” 听许义这么一说,张家老太当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先生且等等!” 张家老太略显激动。 要钱,咱家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 可要烟土,咱家管够! 张家老太当时便要招呼人,去宅院里给许义拿烟土。 许义伸手阻止。 他嘆了口气: “你家这生意,做起来可真是不容易。” 张家老太听到这话,顿时共情,回想起贩烟土这些年的打打杀杀,唏嘘不已: “那是真不容易!要不是全家上下老小几十口人团结一心,敢打敢拼敢牺牲,一天到晚努力奋斗,这生意是做不成的!” 太他妈的励志了。 许义说道: “我忽然有力气了。” 他拿起罐子,对著红眼大哥: “恶鬼!到这边来!” 张家人纷纷避让,让出一条道路。 红眼大哥不知道许义要做什么,鬼魂身体受制於许义手中的陶罐,不得不照做。 一人一鬼离了人群很远,许义才低声道: “我不管这事,可以。 但你要杀他全家。” 这句话的逻辑十分奇怪,红眼大哥一下子没听明白。 这帮派打手,不是来给张家镇场子的吗? 难道当真是因为被自己讲通了道理,良心发现,所以改了主意? 区区一帮派打手,比流氓瘪三好上那么一丁点的垃圾人,能有这种觉悟? 红眼大哥谨慎討价还价道: “可以。 但是我要讲清楚,蜜饯张的生魂,我必须带走。” 他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许义点了点头: “没问题。” 於是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恶鬼杀人,许义放火,將张家宅邸里里外外烧了个乾乾净净。 逃窜声和哀嚎声被三十八铺的喧囂声掩盖,伴隨著下一班蒸汽火车进站,一声汽笛拉响,张家眾人的聒噪声音便被完全掩盖,被风一吹,散在夜风里。 焚烧烟土的浓烟从张家后院冉冉升起,不多时便声势浩大,借著夜色和晚风,融入了普西城的东南方向,朝著那普西城最繁华的街市飘去了。 许义看著那浓烟,隱约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由於人生经歷视野受限,他並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一件什么事。 片刻之间,乌云和浓烟一同被大风吹走。 月光錚亮,三十八铺的夜生活刚刚进入后半场,即便距离街巷距离还远,许义依然能听到热闹的喧囂声不停。 办完了事,按理说该好聚好散,分道扬鑣。 可许义却没有把罐子放下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嘴上便叫的亲切: “大哥!你这是什么门派的手法啊?能操控鬼魂!可真是了不得!” 红眼大哥看著他,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夜游神?” 许义眼神清澈: “夜游神……是啥?” 红眼大哥眼神里的不可思议加重了: “你不是夜游神,却能看到我……说明你的灵性很强。” 这小子,似乎是个人才。 红眼大哥意识到许义是个人才,想到两人一起经歷了这茬不可谓外人道的事,就生出了结交的心思。 “这么跟你说吧。” 红眼大哥心里盘算著,就算不能成为朋友,帮许义指点迷津,也算是留下一个善缘。 都是混江湖的,三十八铺又只有这么大,说不得这善缘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灵性强的人,偶尔能看见一些別人看不见的东西—— 妖、魔、鬼、怪、精、仙。 这些东西,我们统称【百夜瘴】—— 它们滋生於天地之间的瘴浊之气,徘徊於无数个夜晚,廝混在市井之中的角角落落,是对人有害的异常存在。” “灵性强的普通人,如果不加以引导,即便能看到百夜瘴,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 一辈子不一定能看到一次。” “可一旦加以引导,学会操控自己的灵性,人就能看到隱藏在凡俗之下的世界。 也是百夜瘴所在的世界。” 加以引导? 许义心中明悟。 我无意中闻到了叶淼的气味,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引导。 也就是说,金兰庵堂香堂里,寄生在关二爷神像上的那东西,就是一种“百夜瘴”。 第7章 桃桃 许义急不可耐: “看到了百夜瘴,就能成为夜游神? 就能像你一样,操控鬼魂?” 红眼大哥否认道: “差远了。 能用灵性看到百夜瘴,只是成为夜游神的第一步。 你得有师承,有人带你入行,经过特殊的锻炼,和对自身的祭炼,把自己的灵性转化成【神性】,能用神性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情,才配称得上夜游神!” 有神性才能成为夜游神,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许义: “大哥你的师承是什么?” 红眼大哥不悦道: “哪有这么问別人师承的。 要想问过別人师承,得先过过招,盘盘道儿,叫几句切口,亮几手把式……” 他看著许义清澈又呆滯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摆了摆手: “罢了,说这些无用。” 红眼大哥看著许义,轻轻嘆了口气,惋惜道: “每个人天赋不同,你进不了我们这门道。” 天赋? 闻香的天赋,能进哪门? 许义刚想问,便听红眼大哥说道: “你现在已经能用灵性看到百夜瘴,这意味著你很快就会遇到更多的灵异事件。 百夜瘴是夜游神修炼的必需品,只要你晚上外出遇到了百夜瘴,就有可能碰到夜游神。 至於你遇到的夜游神是善是恶,是否像我一般与你友善,这就不好说了。 师承…… 你的缘法,还需你自己来寻。” 许义: “大哥,以后咱们还有缘再见吗?” 红眼大哥: “你先把陶罐放下。” 许义很不好意思的將陶罐放下。 红眼大哥说道: “找我做事,童叟无欺,只要一块银元! 你若想找我帮忙做事,就在每天晚上太阳落山前,將一小截鸭脖掰成两半,其中一半放在三十八铺78號房后头巷口的石猫嘴里。 等到太阳落山后,就能用另一节鸭脖联繫我了。” 红眼大哥能提供的帮助,就只有这么多。 在红眼大哥的指引下,许义將小红陶罐里塞了三颗小石头,用三根狗尾巴草按照某种顺序扎在石头缝里,放在三十八铺外街的引水沟渠之中。 只见那小红陶罐竟然也不下沉,就那么在沟渠中逆流而上,很快不见了踪影。 『这显然也是一种灵性的运用。』 许义心想。 『不对……红眼大哥已经是夜游神,他的灵性已经转化成神性。 让这小陶罐逆流而去的法门,就是通过神性施展出来的。』 许义一边想著,一边穿过巷弄,向三十八铺大街走去。 而那逆流而上的小红陶罐,则在迷宫般的引水沟渠中平稳前进,不知道绕了几个弯,过了几道坎,最终停在三十八铺的2號院,一座高门大户宅邸的院墙侧面暗巷,被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捞起。 捞起小红陶罐的,是个和许义年龄相仿的女孩。 女孩留著齐耳短髮,头顶別著个细釉钧瓷渐变蓝蝴蝶发卡,上身穿著青白的立领斜襟短衫,衣长及腰,宽鬆至手腕的长袖隨风轻轻摇摆,袖口纹著银色月牙。 黑色百褶裙下的白长袜乾乾净净,小小一双黑皮鞋擦的鋥光瓦亮,不染一丝灰尘。 她整个人乾净利落,像是刚刚从女子学校下课的学生。 她是圆脸,气质严肃,浑身洋溢著书院里温养出的书生正气。 唯独那双眼睛狐媚极了,仿佛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出来。 这便是刚刚操控鬼魂大哥的幕后人。 她四下观察,確定巷口无人,便將小红陶罐放在地上,狠狠往里面啐了一口。 那唾沫飞溅到小红陶罐中,只听“嘶啦”一声,一小团烟雾从罐中飘出。 隱隱约约的哀嚎声迴响在小巷子里,鬼魂大哥显然十分痛苦。 “你刚刚为什么要对他撒谎,给蜜饯张说好话。” 她声音凌厉,像极了女子学校里的学究。 小红陶罐微微颤抖,鬼魂大哥没有回答。 她又对著小红陶罐啐了一口。 隨著一声细微的“砰”然炸响声,竟有一团小小的鬼火窜出。 鬼魂的哀嚎声更痛苦了。 女孩那双狐媚眼睛里的杀气快要溢出来: “因为你想利用他。 你见他能看到你,知道他有灵性,以为他能对抗我,就误导他,想让他去帮助张家人,跟我作对! 我想抽蜜饯张的生魂,他若与我作对,我就麻烦了。 届时,你说不定就有机会脱离我的掌控。” “可惜,你不但又蠢又坏,胆子还小。 一来,你以为我把你放在外面,就是真没办法监视到你。 二来,你怕他真把罐子砸了,毁了你的道场,让你魂飞魄散。 就把我叫了过去。” “成不了事的鬼东西。” 她骂了一声,勾起右手小拇指,將小红陶罐里的一点香灰剃了出去。 这一次,鬼魂大哥不说话了。 有些疼痛,是难以表达出来的。 “剔除香灰”的疼痛,远超过人类和鬼魂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偏偏因为是鬼魂而不会眩晕,只能將这痛苦承受再承受。 极端的痛苦中,鬼魂大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求饶: “桃神……饶了我……” 女孩才不理会他。 她提著小红陶罐,来到巷中高门大院的一扇侧门旁,將小红陶罐放在门槛旁边。 而后,她弹了弹指尖的香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將其戴上。 她戴上了眼镜,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狐媚气息,竟全然被掩盖住了。 她小心翼翼进了侧门。 她在巷子里还是杀气凛然的夜游神,出了大宅院,就仅仅只是一个刚下课没多久的清纯女高中生。 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 …… 许义“搞定”了蜜饯张家里的事情,兴奋之余,终於抵挡不住腹中飢饿。 数了数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拿出其中四枚,买了一块金黄的葱油饼,一杯白莲心粥,吃著喝著,朝金兰庵堂走去。 三十八铺大街上的饮食从业者眾多,当下经济繁荣,物价相对稳定,饮食消费不高,一枚铜钱就能买到一块炊饼,五枚铜钱就能吃到一碗小餛飩。 一块银元,相当於300个铜钱。 此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三十八铺的街头小吃依然眾多,挑担、提篮和手推车遍布巷弄口、电车档和戏院门口,闹市街区上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縐纱小混沌,桂赤豆粥,酒酿圆子,阳春麵,五香茶叶蛋,火腿粽,臭豆腐乾,生煎馒头,小笼包,葱油饼,油墩子…… 第8章 圣杯 许义第一次在三十八铺穿街过巷的时候,曾经被此地繁荣的小吃文化惊呆了,那时候他发誓一定要尝遍这里的每一种小吃。 后来他发现,这样的梦想实在太容易实现了,此时的浦西城物价较低且十分稳定,最贵的小吃也仅仅只是猪肉葱馅的小笼包子,一笼8个,一个手掌大小,只需要20个铜板。 就这,已经是小吃里面的“高档货”。 许义一路上没有遇到更多的灵异事件。 他回到金兰庵堂,硬著头皮不去看香堂里那东西,径直进入茶堂。 叶海先生看到许义这么快就去而復返,將手中的书本放下,脸上抖了抖,诧异道: “没找到地儿?” 许义抱拳道: “蜜饯张此人不仁不义,道德败坏,我已经帮师父清理门户。” 叶海先生险些拿不稳茶杯: “啊?” 许义便隱去关於夜游神和百夜瘴的事情,將自己所见所闻加以料理,告诉了叶海先生。 叶海先生握住茶杯的力气加大了些。 我让你去镇场子,你把场子里的人全杀了。 是这个意思吗? 茶堂的灯光从上方打下来,將叶海先生的脸上打出一片阴影。 “你做的不错。” 叶海先生的声音从来都是那般沉稳冷静: “贩卖烟土,是害国害民的祸事。 我青帮以仁义立教,无论如何不该沾染烟土生意。 蜜饯张死有余辜,你做的不错。” “今日晚了,你先去休息吧,明天我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许义拜別叶海先生,道了夜安,出了门去。 叶海先生看著许义的背影消失在金兰庵堂门口,脸色渐渐拉垮。 “咔咔咔……”紫砂酒杯在他不断加大的力道中缓慢碎裂,又被他怒火之下的大力相互摩擦,片刻间已然变成瓷粉。 蜜饯张家的生意,叶海先生也有份。 这年头,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私底下不沾点带血的生意? 叶海先生並不认为自己错了。 可他是青帮镇堂口的先生,他要跟底下的人讲仁义道德,要让底下的人也用仁义道德来对待他。 这是青帮的规矩。 无论私底下做的生意再骯脏,再齷齪,到了台面儿上,大家都是义字当先的体面人。 叶海先生想来想去,还是心疼他的钱。 他重重嘆了口气,离开茶堂,来到香堂,拿起三支香,將其点燃。 一支插香炉中间,敬奉象徵“源流和智慧”的达摩祖师。 一支插香炉右边,敬奉象徵“忠义、信用和武力”的关圣帝君。 一支插香炉左边,敬奉象徵“帮內传承和规矩”的青帮祖师。 青帮中人相信,香炉里的香只要一直续上,燃烧不断,这些美好的东西就会庇佑自己。 叶海先生上了香,低吟祈福: “发大財,撞大运,后半年顺风顺水,不要再有波折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关二爷神像的瞳孔之內,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光芒一闪而过。 叶海先生没有注意到。 叶海先生拿起香炉前的木製新月形器具——茭杯。 他双手合十,握住茭杯,在香火上绕了绕,而后低声道: “许义这孩子,心中有大忠义。 可他初出茅庐,做事太死板了,不会隨机应变,难免损了帮派利益,伤了香火。 为了丰富他的阅歷,让他认清现实,我想要教导他一番。 三十八铺2號院的荆家,是块硬骨头,屡次拒绝我帮好意,不肯合作生意。 荆家原本是颇有资產的高门大户,近来不知道招惹到了哪一路狠茬子,生意连连遭到重创,货物总是被劫,家中的主心骨又忽然被人打断了腰,瘫痪在床,眼看家族就要垮了。 我想让许义去看看情况,能帮就帮那荆家一把,让他们知道我们青帮的好。 他经歷了这茬事,自然会知道江湖上的苟且,知道善恶並非绝对,唯有钱財能让人安身立命。 自然会知道我的苦心。” 这事难办,也危险,许义若是去了,多半要遇难…… 应该是要遇难的。 荆家的事情连他叶海先生去都棘手,更何况是一个什么人脉都没有的半大小子?! “可话说回来,行走江湖,谁不是朝不保夕? 我心里为难,是因为心疼他是个人才,就这么折了进去,太过浪费。 可如果不经歷磨难,如何能成人才?” “请问神明,我是否要派他去呢?” 他说完,將茭杯轻轻投掷在地上。 只见茭杯掉落在地,翻滚二三下,呈现出了一平一凸的样子—— 这模样,被称为“圣杯”! 茭杯占卜中出现了“圣杯”形状,代表著祖师爷们和关圣帝君的“同意”和“肯定”。 叶海先生脸上一喜。 他丝毫没察觉关圣帝君神像黄铜眼睛里闪过的神光,比之前更亮了一些。 叶海先生根据规矩,又投掷两次。 同样是两个圣杯! 与此同时,关圣帝君神像眼睛里的神光已然匯聚成了两点亮光,聚而不散。 叶海先生没有注意到,是因为香堂里亮著电灯,电灯的灯光將神像眼神里的亮光掩盖了。 叶海先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容光焕发。 这次许义折到了荆家的事里面,就算是行走江湖失败,叶海先生对老家那边也有交代。 到时候给老家那边稍微添些钱,撒些眼泪,將许义风光大葬,道上还要说他叶海先生仁义,对一个孩子都捨得用这么大的礼数! 叶海先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中欣喜,便拜谢退下。 叶海先生看不到的是,在他离开香堂之后不久,关圣帝君神像眼睛里的神光彻底凝聚成成型,变成了两颗黄豆般大小的神光。 神光飘出了香堂,漂浮到了院子左边的宿舍,悬浮在许义窗外。 许义忙了一天,此时已经睡去了。 睡著的许义做了一个梦。 他在梦中迷迷糊糊看向宿舍窗外,朦朧间只见一个披甲持刀的身影站在宿舍窗外,光影从外面投射过来,巨大的身影倒影在百叶窗的窗帘上,仿若万夫莫敌。 第9章 女子学校,和叶淼的香囊 一整晚的时间,许义梦到了“红眼大哥”口中所说的妖、魔、鬼、怪、精、仙—— 生著猫儿眼的羊人、长著两条腿的铜镜、穿著西装的老鼠、吊在房樑上的铜钱儿、变成了蜈蚣的长椅、把儿长在头上的猪精…… 各种怪物层出不穷! 每当这些百夜瘴靠近宿舍,都被那高大的身影一刀斩了。 虽然那高大的身影守护著许义,但许义並没有什么安全感。 那身影虽然高大,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冰冷森然的气息,仿若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神明要保护他,与他无关。 许义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做了一夜的梦,睡得勉强还算不错。 第二天一早,许义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爬起身来,到宿舍侧面打起井水洗了把脸,忽然反应过来—— 面前的世界,已经变成彩色的了。 他冷不丁清醒过来,意识到,叶淼身上那香味激活灵性的时间,是有限的。 『至少有三个小时,再长就不知道了。 肯定没有一整晚那么长。』 许义烧水,如厕,喝水,洗漱,等待神清气爽,稍微热身之后,便在宿舍旁的井边扎起马步。 扎马步,这是他这具身体原主从小就在坚持练的功夫,每天早晨都要扎上半个小时。 这马步名为“四平马”,是大炎王朝南派武术眾多流派的核心基本功,是个练家子都会。 四平马这功夫,本身传承虽然平平无奇,却能大程度强化下肢和腰背力量,又能內养臟腑,保证身体健康。 所以原主即便不会什么功夫,也能抵挡寒暑,一年到头极少生病。 许义扎著马步,回想著昨夜在蜜饯张宅邸前的精彩场景,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许义!” 许义打了个哆嗦,一扭头,就看到叶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趴在连廊的栏杆上,撅著嘴巴: “我爹要送我去上学了!许义!我不想上学!咱俩私奔吧!” 许义绷不住了,气息一乱,马步也扎不稳当,便站起身来,下意识后退两步,离她远些,避免闻到她的味道,才开口: “大小姐,上学是好事啊! 这年头要是能上个好学校,那可是赶上好时候了。” 对这世界接下来百年间的发展,许义不能说是门儿清,但也还是有很多了解的。 叶淼这小姑娘虽然贪財,但对他一向很好,不但没有欺负他一个从乡下来的野小子,还时常跟他聊天,把金兰庵堂里的一些秘辛讲给他听。 最重要的是,她常常把零食分给他吃。 在眾多师兄弟中,叶淼对其他人大都冷脸,唯独对许义多有照顾。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享 】 因此,他对她是有好感的。 便劝她: “只要你能好好读书,以后师父肯定要送你出去留学,外面的世界广阔著呢,遍地都是大好的机会。 你不想出去看看?” 叶淼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许义追问: “师父要让你去上哪个学校?” 叶淼百无聊赖的回答: “好像叫什么《圣玛利亚女校》(st. mary's hall) 是洋人办的,都是浦西城中有头有脸有钱人家小姐去的地方,我去了肯定受欺负!” 她不断大声吐槽: “听说去了那里还要学洋文,还得信洋教,我要是去了那种地方,关圣帝君祂老人家多伤心啊!” “听说要上就得上3年时间!我上完出来就变成老姑娘了!我爹他这是不想让我嫁人,要让我一辈子伺候他!” “我不要去啊!听说那学校的食堂里面只有麵包,连盐都吃不到!真是要了老命了!” 她大吐苦水之间,忽然用很小的声音,夹杂了一句很快速的话: “许义,你今天如果要出去做事,无论如何要万分小心,不要把命丟了。” 叶淼像是知道些什么事。 她说过了这句话,便又开始吐槽。 许义听她吐槽了半晌,低声道: “大小姐,你有什么隨身香囊之类的东西吗?” 这话问的叶淼猝不及防,她不知道许义要做什么。 但她也没问,只是从道士服的腰间摸出一枚香囊: “吶,这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 那香囊只有四分之一个巴掌大小,是鸡心型,由红色和绿色的丝绸製成,上圆下尖,上面绑著根用来收紧袋口的金色抽绳。 许义將香囊快速收进衣襟,低声承诺: “如果你去了女校,受了欺负,就告诉我,我给你出头。” 叶淼听了这话,开心极了,重重放在心上,举著拳头对许义说: “到时候你可別怂了!看见漂亮脸蛋別不捨得下手!” 许义严肃道: “决计不会!我才不在乎打谁!” 叶淼低声道: “我等会儿就要跟爹一起去学校报到啦!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哦!” 许义不再说话,只是对她抱了抱拳。 叶淼嘴角向上一弯,扭头出门,脚步都轻快了好些。 许义来到茶堂,在他宿舍前徘徊了一整晚的那两点灵光,也跟著他飘到了茶堂门口。 许义进了茶堂,两点灵光便守在茶堂之外。 只见叶海先生正站在窗前,对著滚滚东流的绿滨江,拿著报纸,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好似那画中的古代圣贤。 “师父。” 叶海先生看到许义,对他点了点头,说道: “昨日的两件事,你做的非常漂亮。 所以今天我要给你一份特別的差事。 这件差事做好了,你就再也不愁没钱!前程也大大的有!” 许义抱拳: “谨听师父吩咐!” 叶海先生说道: “三十八铺2號大宅院的主人,名叫荆鹤笙,开有一家小药皂厂,今年才刚刚四十岁,就已经是三十八铺最有钱的那一批人之一。 荆鹤笙这人,明明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打断了腰,离不开轮椅,没办法打理生意,眼看厂子就要开不下去了。 你代我去看一看他,最好能留下帮一帮忙,让他的生意有所好转。” “荆鹤笙膝下无子,只有一独女,名为荆桃,是被荆鹤笙当成家里顶樑柱来养的。 荆桃年龄太小,估计还没你大,而且还在上学。 在荆鹤笙出事之后,家中叔伯就以她年龄太小为藉口,架空了她的权力。 直到今日,荆桃几乎没办法介入小药皂厂的生意了。 你此次前去帮忙,少不得要和她打交道。” 第10章 叶海先生的仁义 叶海先生看著许义,目光深邃: “荆家旁支趁虚而入,抢夺荆鹤笙家的生意,是为不仁。 欺负荆桃一女流之辈,是为不义。 既然是在我青帮地盘上,就容不得这种不仁不义之辈肆意欺辱人。” “此行危险,但我已经向关圣帝君请示过,帝君祂给了我三个圣杯,这代表著你必將成功!” 叶海先生拿出两块银元: “这钱你拿著,以备不时之需。” 给了这钱,便是仁至义尽了。 “许义,去吧。” 叶海先生说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將手中的报纸递过来: “对了,报纸你看看。” 许义接过报纸,便听叶海先生语重心长道: “你要养成看报的习惯,才不会被困在生活里。” 叶海先生说著这样的话,在內心感慨著自己的仁义—— 明明知道许义死到临头,却还不忘作为一个师长的责任,这份道德,这份仁义,不知道比其他堂口的当家要高到哪里去了! 许义听的不太明白,但还是接过报纸,拜別了叶海先生,出了门去。 …… …… 许义出了大门,两点灵光紧隨其后。 许义走在三十八铺大街上,嘴里咬著个牛肉槐馅的包子,避过密集的人潮,扒拉著手里的报纸,便看到报纸头版上用宋体繁体字印刷著大大几个字: 《本埠奇闻:三十八铺惊现不明烟土焚烧,毒烟覆盖半个浦西城!》 许义吃了一惊,差点被噎住。 啊!? 他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蠢事。 『以后做事的时候要更谨慎一些!』 许义咬著包子向下看。 《六马路血案侦破,凶手竟是枕边人,为谋家產毒杀髮妻》 《工部局会议再起爭端,华董力爭市民权益,洋人傲慢置之》 《绑票巨案告破,肉票安全归家,匪徒悉数落网》 《先施公司大减价,太太小姐挤破头,绸缎百货一律码洋折半》 …… 除了报纸头版之外,其他並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看完了报纸,吃完了包子,许义將叶海先生给那两枚银元的其中一枚换成300个铜钱。 他了10个铜钱,买了1盒10支的哈德门(hardman)香菸。 他心里估摸著,和荆鹤笙这种小老板身边的人打交道,就不能再用之前那种自製的劣质捲菸了。 哈德门这种洋菸不算便宜,但也不太贵,用来打交道刚刚好。 半个小时后,大概上午九点,许义已经站在三十八铺2號宅院门前。 这宅邸的院墙比旁边建筑高上一头,墙体用的是大號青砖,宅门的门框用的是某种红石。 红石门楣上的雕装饰不是简单的几何图案,而是巴洛克风格的西式浮雕。 这些浮雕环绕著配有西洋门铃和猫眼的黑漆实木大门,看起来气派极了。 从宅邸外面来看,这宅邸的规模没他想像中那么大,和传说中浦西城中央区域带有独立大天井的“大石库门”和“式里弄”差远了,也就比金兰庵堂的外院大上那么一点。 总体看来,就是个四合院式的园洋房,有院子有二楼。 守门的门房,是个很老的老人。 许义在老门房报了名號来歷,那老门房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那难看的脸色中还透著几分忌惮。 许义看到老门房这副神色,就知道不对劲了。 『叶海先生似乎和这家的关係不好。 这门房显然是因为害怕我的身份,所以才不得不放我进去的。』 叶淼的警告,许义一直放在心上。 许义一脚踏入院门。 他看不到的是,从金兰庵堂里跟著他出来的那两点灵光,也紧跟著他进了院子。 许义刚刚一脚踏入院门,视野便是一暗。 他抬起头,便看到,这荆家大院二楼顶上铺著一层不厚不薄的黑纱布,阳光都被黑纱布给遮盖著了。 今天原本就是阴天,散射光不强,这院子又被黑纱布笼罩,整个院落里的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傍晚时分,视野昏暗极了。 许义向前走去,从两排苗圃中间走过。 这些苗圃中植物密集,但朵大都凋零,杂草到处都是,无人打理。 院子中央放著一只太平缸,缸中的荷已经枯萎,两只爆鳞的锦鲤尸体浮在水面上,招来了不少苍蝇。 许义皱著眉头路过太平缸,到达大堂,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 他站在大堂前,只觉阴风扑面,不由打了个寒颤。 刚想呼唤此间主人,冷不丁扭头一看,只见一头髮半白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轮椅中,被大堂前弄堂的阴影笼罩。 庭院盖著一层黑纱布,本就黑暗,这中年男人又坐在阴影里,实在难以察觉。 中年男人明明很年轻,一头圆寸短髮却已经白了一半,他面容枯槁,皮肤白的仿佛透明,下身披著一张有些骯脏的破损淡紫色貂皮毛毯。 现在刚刚处暑,天气还热著,这人莫非感觉冷? 中年男人正看著许义。 许义抱了抱拳: “荆先生,我叫许义,是叶海先生堂下门徒。” 中年男人便是叶海先生口中的荆鹤笙了。 荆鹤笙这般阅歷的人,一眼看到许义的打扮,就知道他被派遣来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往日,他必定要恐嚇这小子一番,让这小子吃点苦头,再也不敢来找事。 可今时的他,已经不同往日了。 荆鹤笙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微弱,那些低沉的话语像是隨时都会被风吹走: “这位青帮的小兄弟,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家里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许义说道: “我家叶海先生说了: 荆家旁支趁虚而入,抢夺荆鹤笙家的生意,是为不仁。 欺负荆桃一女流之辈,是为不义。 既然是在我青帮地盘上,就容不得这种不仁不义之辈肆意欺辱人。” 荆鹤笙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叶海让你来的目的?” 许义肯定道: “这是叶海先生的原话。” 还真就一字不差! 许义坚定道: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叶海先生,自然要保护荆先生和荆桃的周全。” 荆鹤笙看著许义,呆了两秒。 然后放声大笑! “哈哈哈!” 他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情,笑的浑身颤抖,笑的翻著白眼,笑的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的大理石地面一片血腥。 第11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许义眼看荆鹤笙翻著白眼要晕厥过去,赶忙走上前去,掐著他的人中,才让他醒转过来。 “呼……” 荆鹤笙缩在轮椅里面,因消耗太多力气而气若游丝,说话像是蚊子叫: “我得罪了高人,身体害了病,家產也都被抢走了,按你们的话说,就是成了穷鬼,没有油水可榨了。” 荆鹤笙像是脑袋已经不清醒了,他盯著许义,声音变得更小,接下来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 “我只剩下桃桃了…… 你是要来把她抢走的吗……” 许义完全听不清楚: “荆先生,你在说什么?” 荆鹤笙忽然面目狰狞,用那双枯瘦如老葡萄藤的手,竭力推著轮椅,艰难朝许义撞了过来: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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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院子里的一切事物给他的感觉是“阴森恐怖”,头顶上这两个光点给他的感觉,就是“庄严肃穆寒冷”。 和昨夜梦中,窗外那高大的身影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这就是昨夜在梦中保护我那个高大身影!』 许义虽然不明白,但大受震撼。 许义沿著宅邸侧边的走廊前进,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没看到这宅邸的侧门。 『侧门也消失了。』 许义扭头一看,眼神便是一跳。 只见他身后的走廊仿佛有无尽长,脚下的道路延伸再延伸,头顶的廊柱拉长再拉长,数不清的红灯笼悬掛在横樑之下,直到隱没在浓郁到化不开的一片粘稠昏暗里。 『这是……鬼打墙?』 他看了看头顶三尺处的两枚光点。 这两枚光点紧紧跟在他身边,將他身边至少3米范围內的一切照亮成白色。 对他不友好,但也不敌对。 走廊两边不知何时变成了斑驳掉漆的朱漆墙壁,墙壁虽然掉漆,但整体严丝合缝,目光完全不能穿透。 许义知道自己没了退路,只能硬著头皮往前走。 不多时,他面前出现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许义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无尽的走廊,又看了看头顶的两枚光点,沉吟片刻,拿起走廊上横樑下悬掛著的灯笼。 他手中多出了一点嫣红,而这嫣红没有引起头顶两枚光点的反感。 相比於两枚光点而言,嫣红火光弱的厉害,那点光线几乎忽略不计。 保险起见,许义还是稳稳提著灯笼,没有將其熄灭的想法。 他下了不知道多少级台阶,最终来到一座破烂的地窖中,这地窖显然曾经用来酿酒,因为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酒糟味道。 灵性加持下的视野中,地窖深处一片黑暗,那黑暗蠕动著,翻涌著,像是密度极大的粘稠云雾,云雾中有听不清楚的低语声传出。 许义一脚踏出,光亮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面柵栏。 柵栏? 许义又向前一步,柵栏骤然变高变大,深嵌在地下,又向上延伸到黑暗之中。 並非柵栏。 是一座监牢! 监牢柵栏被铁箍扎住,那些钉死在地面之下的铁箍上已经生了厚厚一层铜锈,铜锈之上染著点点嫣红,像是被溅上去了血。 此时许义向前看去,只觉监牢中鬼影攒动,阴风扑面! 许义刚要后退,却听到一声带著哭泣声的娇柔惊呼: “这位相公!请救救奴家!” 嗯?! 许义意识到不对劲,刚想后退,忽然感觉一阵香风扑面,隨即一个仅著几缕绸缎蔽身的女子从黑暗中扑了出来,扑倒在监牢柵栏之上。 这女子大约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苍白的脸像是易碎的瓷器,此时她满脸忧愁,那天生微微上挑的眼角所勾勒出的弧度却让这忧愁变成了某种嫵媚,任谁看了都要心生爱怜。 她消瘦的身段上血跡斑斑,腰腹之间裹著染血的厚绸布,显然有伤在身。 她扑到监牢柵栏上的时候,香风扑面朝著许义扑面而来。 许义愣了一下。 从那香风里,他似乎闻到了…… 一股奇怪的腥臊味道。 第12章 姬宵 仅仅是一个愣神的时间,许义便认出了这股味道—— 他小的时候,曾经抓到过一只来家中偷鸡的狐狸,那狐狸身上便有这种特殊的腥臊! 许义小时候曾被那只狐狸熏的吐了一整个下午,所以直到现在,他都对那股味道记忆犹新。 和小时候那只狐狸不一样的是,这女人身上不仅仅只有狐狸身上的腥臊,还有浓重但不刺鼻的香料味道,闻起来不像是浦西產的雪膏,倒更像是洋人身上用的某种刺鼻香水。 许义不知道的是,这股糅杂在一起的独特味道,只有他能闻到。 若是旁人来了,就只能闻到女人身上那股令人魂牵梦绕的异香,而完全闻不到那股狐狸的腥臊味道。 『妖、魔、鬼、怪、精、仙……』 许义在心中默念一遍。 『这女人,是只狐妖?』 许义脑袋有点晕眩。 这荆家宅邸下面,怎么囚著一只狐妖? 许义在打量女人的时候,女人也在打量他。 她不仅看到了许义,还看到了许义头顶的那两点灵光。 她警惕的盯著那两点灵光,目光里渐渐出现了敬畏和嫉妒。 这不知是何来歷的小子,竟然有仙家庇护! 女人心中明悟,就是因为有仙家庇护,这小子才能在这处处都是灵性陷阱的可怖荆家宅邸中走这么深! 许义一只手提著灯笼,另一只手使劲揉搓了几下鼻子,將鼻腔里那股浓重的狐狸腥臊味揉开: “这位小姐,你叫什么?是哪里人?为何被囚在这荆家地下?” 女人对许义一上来的刨根问底很是气恼,但並不表现出来,只是用身上那仅剩不多的布料掩面啜泣: “我是二十三铺颂鼎门大街上,霓虹大舞厅的舞女,名为姬宵。 被荆家的夜游神强行虏来,想要將我炼成家仙! 我寧死不从,就被她囚禁於此,百般折磨! 嚶嚶嚶……” 姬宵泪如雨下,面如桃。 那哭泣声柔肠百转,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是她的独门技法,若是寻常男人听了,怕不是连骨头都酥了一地,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当场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许义不一样。 此时的许义只感觉头皮发麻—— 在姬宵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她身上的臭味盖过了香味。 那股独特的臭味在她说话的间隙里变浓再变浓,发酵再发酵,直到变成一股浓郁到完全散不开的洪流,直衝他的天灵盖儿。 许义快要被熏晕过去了。 他被熏得睁不开眼,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伸手做出“停”的动作,闭著眼睛咬著牙: “玩归玩闹归闹,別跟我来这一套……” 姬宵眼神一沉。 这人是什么来路?竟能不被她的灵性影响! 她眼神在许义和许义头顶三尺那两点灵光之间游移。 『我已经对这臭男人施展了试探的招数,这仙家竟不出手?』 姬宵眼神里闪过一丝喜悦和侥倖。 『这位仙家,不是来保护这臭男人的!』 许义终於从那股味道中缓过劲来,他睁开眼睛: “你刚说的家仙……是什么? 这荆家人,为何要將你炼成家仙?” 家仙,仙家,字眼顺序调转,含义天差地別。 直觉告诉许义,这姬宵,很有可能和荆家的衰败有关。 姬宵眼神闪动,她意识到许义是个刚入行的雏儿。 不。 这男人,应该是还没入行。 这男人,是仅凭著感知灵性的天赋,找到了她面前。 灵性强大的雏儿,最好吃了。 她悄悄掩去嘴角即將沁出的口水,这次没有用上灵性,声音变得低沉温柔如水: “家仙嘛……就是被请回家中的仙家精灵,能保佑家宅平安,还能为家中招財进宝。 有些灵性高强的家仙,甚至能实现家中人的愿望。” 许义沉声道: “是百夜瘴中的【仙】咯?” 姬宵额头上的某根青筋猛跳一下。 旋即眉眼舒展,如画眉目含情: “小相公虽然不是夜游神,但知道的不少嘛!” 她转而说道: “妖、魔、鬼、怪、精、仙…… 它们被钉上了『百夜瘴』这般丑陋的名號,夜游神却对它们趋之若鶩,利用它们,敲骨吸髓,吃的连渣都不剩。” 她嘆了口气,神態慵懒: “如我这般运气不好,灵性低微的,就要任由夜游神隨意拿捏……” 姬宵双手握住柵栏,侧靠在监牢柵栏上,声音里带著丝丝哭腔: “小相公,如果你能放我出来,我必定有重谢!” 许义居高临下的看著她,冷不丁质问道: “那荆鹤笙的腰,是你打断的。” 姬宵神色间出现了委屈,漂亮的脸蛋让人更加怜惜了: “荆鹤笙不是什么好人! 他在霓虹大舞厅喝醉了酒,就要强行霸占我! 我誓死不从,他家的夜游神就將我强虏到这里。 我想要逃走,荆鹤笙不肯,我奋起反抗,自然免不了伤到他!” 许义挑了挑眉毛: “他家的生意被抢走,也和你没关係咯?” 姬宵: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许义: “你这番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姬宵笑了,绝美的笑靨在黑白的视野之中绽放,漂亮到许义晃了神: “我也不信。” 监牢內外的气氛忽然诡异起来。 许义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流动,他隱约察觉到那是奔涌的灵性,但他看不到,也抓不住。 那是被姬宵操控的灵性。 姬宵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那张狐媚的桃脸冷了下来,清冷之后,反而更显妖艷: “可是啊,小相公,现在已经3分钟了。” 许义: “???” 姬宵倒退一步,神態从容,表情肃穆,像极了那画中姿態神圣的巫山神女: “现在,你得帮我打开牢笼了。” 她一边看著许义,一边用更多的警惕,观察著许义头顶那两点神光的动静。 两点神光並无变化。 许义还没开口拒绝,却惊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的动了! 他拼命抵抗著,可还是阻止不了身体像是机械一般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同时將灯笼撕开,露出被引燃的灯芯。 他伸出手臂,颤抖著將灯芯靠近监牢柵栏。 『3分钟!』 许义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诡异所在。 『和她说话超过3分钟,就会被她控制! 这……就是她作为家仙的能力?!』 许义不但没有畏惧,反而兴奋起来。 当灯芯靠上柵栏的那一刻,火苗“腾”的一声爆燃,腐朽的柵栏被引燃了,火势沿著柵栏蔓延燎烧,眨眼间照亮了整个地窖。 姬宵从火光中缓慢走出,空气被火焰灼烧扭曲,倒映出她已然变成了狐狸的脸。 第13章 魔香 人身狐脸的姬宵身上,香水的味道全然消失,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腥臊狐臭充斥著整个地窖。 在这种灵性加持的狐臭味中,许义几乎窒息,浑身酸软,站立不稳。 姬宵来到他面前,右手捧著他的脸,语气里是无尽的怜爱: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灵性充沛的凡人。” 她忌惮的看了一眼许义头顶的两点灵光,在確定两点神光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那怜爱的眼神里升起了一抹凶光: “小相公,我也饿了几天了,你就成全我吧……” 她俯身压下。 隨著她的靠近,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愈发浓郁。 许义浸泡在那股味道当中. 那令人窒息的浓郁味道在抵达了某个极点之后,混合著极端的恐惧和兴奋,被许义身体里爆发的灵性,转化成了一种独特的香味。 许义瞳孔放大。 『香味?』 『怎么是香味?』 那股香味完全迥异於狐臭,是许义从未闻到过的奇特异香。 许义沉浸在这股无法形容的异香中,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躺在云团之上,像是沐浴在早上九点的阳光之下,像是不受控制的在天空飞行…… 他在这股异香中拥抱了整个世界。 於是整个世界疯狂的给他一切所有美好的回馈—— 香味。 许义包裹在香味里,也將香味包裹,他在那奇特的异香中流连忘返,將那异香变成了他的全世界,他全身心沉浸其中,直至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在这股异香中,许义抵达了生命的极乐。 极乐之中,瞳孔里的姬宵越来越近。 他看到了姬宵的眼神里出现了恐惧,同时看到了姬宵瞳孔中的自己。 姬宵瞳孔中的他,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被一团浓郁的烟雾繚绕,朦朦朧朧看不清楚模样。 灵性从许义的身体里奔涌而出,在地窖里肆意流动,川流不息。 许义想要看清姬宵瞳孔中的自己,便抓紧了她,眼睛靠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看到了姬宵瞳孔中的自己,又从姬宵瞳孔中自己的瞳孔里看到了姬宵。 如此轮迴往復,层层叠叠,由近及远,由浅入深,仿若沉入海底…… 他依然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 为了看清楚自己,他靠得更近了。 他看到了无数个姬宵,也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无数个烟雾之后的自己似乎面目狰狞,无数个面容失色的姬宵恐惧尖叫! 她疯狂的挣扎著想要逃离,却在每一次即將逃离之前,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拉回烟雾之中。 烟雾愉悦的狂欢著,烟雾狰狞的咆哮著,烟雾疯狂的摧毁著,將烟雾下的一切求饶和哀嚎掩盖。 烟雾放鬆狂欢,享用灵性,直至疯魔…… 许义无法理解这样的场景。 他脑袋涨的厉害,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了。 终於,他的意识彻底失控。 两点神光始终停留在许义头顶三尺处,此时它们轻微跃动,像是在为许义的变化欢呼雀跃,更像是在庆祝某种新生儿的诞生。 …… …… 许义醒来的时候,感觉身边寒风瑟瑟,那股他从未闻到过的异香消失了。 与此同时,姬宵身上的独特香味和臭味也消失了。 感官隨著甦醒逐渐恢復,许义感觉自己被绑在椅子上,手脚不能动弹,绑缚的绳结巧妙,越挣扎越紧。 视野还是黑白色的,这意味著,他的灵性,依然还在作用於感知。 “你醒了。” 一个低沉的、略有些“沙沙”感觉的女声出现了。 许义抬起头,只见两点灵光的照耀下,他面前不远的黑暗中,正有一女孩斜靠在椅子上,翘著二郎腿。 校服,白袜,皮鞋,黑色圆框眼镜…… 这是个学生。 这学生…… 怎么有股奇怪的香味…… 许义这次醒来之后,感觉自己的嗅觉比之前更敏感了,即便隔得很远,他也捕捉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 那种味道隱隱绰绰,幽幽瑟瑟,仿佛藏在那阑珊灯火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令他心驰神往。 许义口乾舌燥,內心躁动不安,他像是对来自女孩的那股香味有了特別的感应。 他收紧心神,强行让意识清醒一些,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想必你就是荆桃小姐了。” 荆桃也不刻意隱瞒自己的身份,直言道: “昨天晚上,蜜饯张宅邸门前跟你说话的,就是我。” 许义睁大眼睛。 原来是红眼大哥! 我原来在昨晚就和荆桃小姐见过面了。 许义没来得及品尝缘分的奇妙,他看向四周,內心有些忐忑: “姬宵呢?” 荆桃始终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著许义,那目光中还深深藏著一分恐惧,三分忌惮。 她指向自己皮鞋之下: “吶。” 许义顺著她的指引看去,只见那里竟躺著一支十厘米左右的粉白色线香。 他感觉有些头皮发麻,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把姬宵变成了这支香! 许义茫然无措之间,听荆桃缓缓说道: “我曾经听我的师父说过,有一些特殊的人,天生灵性强大。 这样的人,如果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灵性,在遇到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他的灵性就会失控,甚至暴走,导致一些难以控制的惨祸。” 许义默不作声。 他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懂。 荆桃见许义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灵性也安安稳稳,没有出现不稳定的情况,於是提著的心放下了一些。 她从自己的经验来看,许义身上的灵性已经变得相当稳定,且已经沉寂,只要不受到来自外界的特殊刺激,几乎不可能发生失控。 荆桃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的背部放鬆,没那么紧张僵硬了: “如果灵性失控,无论是夜游神还是百夜瘴,都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 一个让许义十分意外的情报从她口中出现了: “浦西城中有一支夜游神传承,专门捕猎失控的夜游神和百夜瘴。 他们手段挺厉害的,而且听说他们抓到失控的夜游神和百夜瘴之后,並不把这些失控者杀掉,而是进行实验研究。 至於是做药物实验还是解剖实验,就不知道了。 听说他们最喜欢收集失控的灵性器官,用古法將其祭炼,转化成名为【灵骸】之物。” 荆桃看著那支粉白色的线香: “就和你今天的手段差不多。” 第14章 灵骸 许义心跳渐渐加速。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那么,我的灵性,应该会適合接受这支夜游神传承。 荆桃显然是看出了这个事实的。 她仅仅只是回答许义的问题: “【灵骸】,是拥有特殊灵性的骸骨。 夜游神、百夜瘴,还有一些拥有强大灵性的凡人,都有变成灵骸的可能性。 每个个体的灵性不同,祭炼出灵骸的能力也不同。” “我已经测试过,姬宵的这具灵骸——这支【狐香】,其能力是: 点燃狐香之后,在很小的范围內——大概十平米左右的范围內,只要闻到香味,身体就会不受控制的瘫倒在地。 持续时间大概是三分钟。 三分钟后,狐香的灵性就会失控。 灵性失控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祸端……我也不知道。 灵骸的灵性一旦失控,必定发生灾祸,是很严重的事情,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所以,如果要使用这支狐香,千万、千万、千万不能一次性使用超过三分钟!” 荆桃这么说著,心情有些复杂。 在许义刚刚昏迷的时间里,她对姬宵的这具灵骸进行过测试。 她释放出许义曾经见过的鬼魂男,將狐香点燃,使两者停留在同一空间之內。 鬼魂男瘫倒在了香味里,它坚持了將近三分钟的时间,在时间接近三分钟末尾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他的控制。 她眼睁睁看著他,只差一点,就要被灵骸中即將失控的灵性,转化成某种未知的恐怖恶灵。 如果这狐香用在人身上,三分钟后会发生什么,就不知道了。 “我刚跟你提到的那支夜游神传承,他们专做灵骸的收容、管理、登记和封印。 那活儿挺危险,因为灵骸这东西,有些是『死骸』,就像这支狐香,拿到手里就能用,注意每具灵骸特殊的禁忌就行了。 可有些灵骸,是活著的——是『活骸』。 活骸……很难搞,很危险。” 荆桃注视著许义,语气严肃: “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次施展出这样的能力。 一旦你不小心转化出了『活骸』,正神来了也救不了你!” 许义认真道: “我会小心的。” 荆桃点了点头: “夜游神一身的能耐,有一半来自灵骸…… 你现在还没成为夜游神,说这个太早。” 荆桃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她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注视著许义,似乎说著一些题外话,但每一句都说在许义的心坎上,解答著他今日直至此时,內心的疑惑: “白天的时候,这宅邸里除了我爹之外,没活人了。 罩在我家宅邸上的那层黑纱,是个【妖】,名叫纱雾妖,它能模擬黑暗环境,让百夜瘴在白天出现。 那假门房,是个【怪】,是这家宅邸的门房房间变的…… 老门房还活著的时候是人,在这地方看家护院几十年了——在我家来之前就在了。 老门房经歷了好几代主人,后来病死,他想要看家护院的执念催化了门房房间,和门房房间融为一体,变成了【怪】。 【怪】虽然不能和人进行正常交流,但我家这老门房也算是忠心耿耿,从没掉过链子。 今天被你看破,是因为灵性刚好不够用了。 假门房出了事,激活了我设下的禁制,我因此知道宅邸有人入侵。 圃,太平缸,大门,走廊……还有一些你看不到的地方,都是灵性陷阱,一旦触发,后果很严重。 你能找到姬宵,不是因为你运气好,而是因为姬宵的灵性,吸引了你的灵性,將你吸引到了这地窖中。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许义问道: “每个人的灵性都不一样?” 荆桃重重点头: “是的,生来如此。” 许义又问: “姬宵到底是什么?” 荆桃回答: “原本是人。 是霓虹大舞厅的舞女。 后来因为年老色衰,对年轻舞女十分嫉妒,用了些畜生道的邪法,对自己的容顏和身体进行改造,妄图返老还童,导致染上了狐狸精的灵性,就变成了【妖】。 只要和姬宵对话超过三分钟,就会被她控制三十秒的时间,这是她作为妖的能力。 三十秒时间,足够她敲骨吸髓了。 她用这妖法蒙蔽了很多人,吃了很多人,魅惑了很多人。 我父亲有一次去霓虹大舞厅和客户谈生意,被她盯上,吸了她的迷魂香,著了她的道儿,將她带回家中,成了一房姨太。 后来,我偶然间撞破了她的真身,便將她赶了出去。 出於报復,她勾引了荆家的一些旁支亲戚,搞了些阴谋诡计,打断了我父亲的脊椎,侵占了我家的家產。 “我家最鼎盛的时候,不仅有药皂厂,还经营著一间小型纺织厂。 我老家盛產一种鸭梨,叫广和梨,我爹大批量从家乡进货,量大便宜,那时候整个浦西城的老百姓都吃我们家的广和梨!”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低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但依然被许义捕捉到了。 “后来,在姬宵的帮助下,家中產业都被亲戚侵占了。” “那时候我走投无路,惶惶不得终日,生怕姬宵的下一个目標就是自己。 我很幸运的遇到了我师父,他带我入门,让我成为夜游神,看破了姬宵的把戏,不至於被姬宵用阴邪手段害死。 后来我很努力的练习使用灵性,很努力的读书,我甚至在学校祈求了外神的帮助,才侥倖活到今天。” 外神? 许义看荆桃这身打扮,心想,荆桃多半在合资学校上学,那么,她口中的外神,多半是洋人的神。 至於是降生在驻马店的那个,还是降生在耶路撒冷的那个,就不知道了。 “终於有一次,我趁她不备,设计让她晕厥,將她虏到了这里。”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里面包含了不知道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许义沉默著。 『原来事实如此。』 荆桃没有继续说话。 借著微弱的火光,女孩看著脚下那只粉白色的狐香,眼神有些涣散。 前前后后拉锯五年的恩怨,如今大仇得报,她竟然没有一丁点开心的情绪。 第15章 赘婿 荆桃对姬宵恨之入骨,本来想过无数种將她折磨致死的办法,可每一种都不能解她心头之恨。 姬宵侵犯了她的家族,断了她父亲的生路,险些连她的人生都毁了。 荆桃曾在无数个夜晚做著被姬宵杀掉的噩梦,即便是后来术业有成,將姬宵虏到地窖之后,也依然生活在恐惧中。 如今看到姬宵被许义炼成了灵骸狐香,荆桃忽然释然了。 既然死了…… 那就死了吧。 大仇得报,她感觉无比安全,疲惫感上涌,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其他什么都不管。 累了。 既然大仇已经得报…… 那就这样吧。 许义的话,將荆桃飘出去的思绪拉了回来: “荆小姐的夜游神传承,是什么样的呢?” 荆桃回过神,语气很郑重: “我信奉的是阴天子。 祂主宰著这世上的一切出生、死亡和轮迴,是无上真神!” 阴天子? 是哪个? 古代神话许义也略知一二,他知道东岳大帝,知道酆都大帝,知道十殿阎罗。 唯独不知道这“阴天子”。 在故乡的神话传说中,“阴天子”只是一个代號,並不是一个確定的神明。 这世界,和他认知中的故乡,大抵是有很多不同的。 荆桃不知道许义心中所想,继续说道: “我在传承中刚刚信奉了阴天子,因此將灵性转化成了神性,拥有成为夜游神的资格,成为了最基础的【鬼差】,能驱动鬼物,仅此而已。” 许义眉毛轻挑。 能操纵鬼物,用各种妖和怪布置出这荆家宅邸,这可不是什么“仅此而已”。 许义看著荆桃,一副“我认命了”的慨然姿態: “我知道了这么多,今日恐怕没办法囫圇个儿走出这个地窖了。” 荆桃轻哼了一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许义话语之中满是理所当然: “那么,荆小姐,我想活。” 荆桃的声音变小了些: “我什么情况,你大概都晓得吧。” “嗯,都晓得了。” “我家什么情况,你大概都清楚吧。” “都清楚了。” “我是什么人,你大致了解吧。” “荆小姐是善人,良人,是胸怀大志之人。” “好,那你嫁给我。” “???” 许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句话,跟我说的? 他使劲理解了一下子,还是没理解过来。 荆桃显然不太擅长说这样的话,即便硬著头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了出来,但还是免不了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 “即便家道中落,我家还是有一整个药皂厂!” 荆桃板起脸来,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只要你入赘我家,你我合作,必定能將药皂厂从那些旁支亲戚手中抢回来! 到时候你都是自己人了,等治好了我爹,我爹自然也会將他的人脉传承给你。 到时候你从一个青帮打手摇身一变,直接成了小爷叔了!可比你现在的社会地位高得多!” 小爷叔,是浦西地方的称呼,特指年龄虽轻,但辈分高,有势力,有钱,不好惹的年轻男子。 许义听到她的解释,顿时鬆了口气: “这个啊!” 许义语气里充斥著一种无法被质疑的“光明正大”,仿佛对他而言理应如此: “不需要入赘,我也会帮你!” 荆桃脸色缓缓变沉。 你不入赘,我如何保证你心向著我家? 你不入赘,还要帮我,那到头来我要跟你分几成利润? 你不入赘,我如何保证你拿了好处之后,不会背后捅我一刀? 荆桃和许义不同,她虽然年龄比许义还小些,但由於姬宵的作乱,荆桃从小便看遍了人情冷暖,经歷了俗世炎凉,心志比许义成熟太多。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顾虑,而是问道: “为什么?” 许义义正言辞: “我家叶海先生来的时候告诉我: 荆家旁支趁虚而入,抢夺荆鹤笙家的生意,是为不仁。 欺负荆桃一女流之辈,是为不义。 既然是在我青帮地盘上,就容不得这种不仁不义之辈肆意欺辱人。” 许义补充道: “这些道理,我也认可。” 荆桃眼神复杂: “你知道你家叶海先生是什么人吗?” 许义靦腆道: “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荆桃靠在椅背上,语气变缓,眼神里出现了些许复杂的神色: “叶海先生本不是浦西城的人,他出身一个叫『天灯下』的小镇子,距离浦西城很近,在浦西开埠之后,就来浦西城討生活。” 这事,许义倒还真知道。 因为许义这具原身,也出生於那个叫天灯下的小镇。 天灯下距离浦西城只有三十六里的距离,都是水路。 仔细算起来,叶海先生应该是许义隔了百八十房亲戚的远房表叔。 所以许义才能拿到那封荐书,来浦西城投奔叶海先生。 叶海先生那房亲戚混的很惨,他早年丧母,后来遇上饥荒,父亲也没了,妹妹被过继出去討口饭吃,是继母將他拉扯大。 后来兵荒马乱的,继母也没了。 叶海先生来到浦西城的时候,是孑然一身。 “叶海先生天生就是混帮派的。” 荆桃的语气复杂,许义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厌恶和忌惮,同时也听出了一分隱约的崇拜: “他来到浦西城没多久,就进了帮派,原本在码头上帮工,没多久就摸清了码头上混饭吃的门道儿,开始『接小货』。” 荆桃见许义满脸天真的样子,就知道许义没参与过这回事,便解释道: “所谓小货,就是茶房水手从臭港和南洋运来的私货。 只要碰上有店家和茶房水手交易小货,叶海先生他们一群人就会提前踩点,在交易的时候一股脑涌上去,对他们喊: 各位是顶招牌、有垛儿的老合,俺们是吃晒轮、啃水皮的草鞋!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是有根有底、有名有號的人物,做事讲规矩、看场面;而我们则是风里来雨里去、无依无靠、在江湖上混口饭吃的苦哈哈。 对方听了这话,知道他们是一条贱命,要黑吃黑,畏惧他们手中的武器,一般不会跟他们拼命,就只能將小货低价卖给他们,也或者直接被他们抢走。” “这便是叶海先生发家的第一桶金。” 第16章 关闭灵视的方法 “后来叶海先生做了很多生意,钱赚的越来越多。 他不但拿著这些钱当成通往青帮高层的敲门砖,还对手下极为慷慨,捨得钱,所以大家都乐意认他当大哥。 他手底下的小弟越来越多,靠著那些狠辣的流氓手段,他的地盘也越打越大。 不过十年的时间,叶海先生便从一条贱命的地痞流氓摇身一变,成了体面的青帮先生。” “来浦西城的人千千万,能白手起家做到叶海先生这个地步的,凤毛麟角。” “他发家史中的每一块铜板,都是从接小货这样的生意中来的。” “许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海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奉行真正的仁义呢? 许义眨了眨眼: “我明白的。” 许义把这一席话放在心上,表示明白。 许义有许义的规矩。 从表面上来看,叶海先生是个体面人。 至少在面对许义的时候,叶海先生的的確確是个体面人。 他想要体面,许义自然会给他体面。 等哪天一旦他不要体面了,许义也必定会帮他体面。 这便是许义的道理了。 许义没跟荆桃讲这番道理,是因为许义本身十分討厌说教。 於是他直言道: “你家的药膏厂在哪?” 少说话,多做事,这同样是许义的道理。 荆桃眼镜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道: “在三十八铺56號后面的大厂房旁边,那里聚集著不少工厂。 我家的药膏厂名叫《灵通堂》,大厂房第二排街道进去一百米右拐就是。” 许义点了点头: “你先把我放开,我明天之前把药膏厂交给你。” 荆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地窖。 许义不知道她卖的什么关子,只能耐心等待。 片刻之后,昨夜的大哥从地窖的黑暗里走了出来。 大哥脸色奇差,一脸虚弱的模样,身体瘦了至少两圈,一张半透明的病癆脸煞白的嚇人,看起来更像鬼了。 大哥从黑暗里走出来,就来到许义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给许义解绑。 许义有些诧异大哥的状態: “大哥,什么情况啊?” 大哥被他这么一叫,脸上苦涩更浓了,连忙摆了摆手: “嗨!小先生!可別这么叫了!小的我受不起!” 大哥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身体一颤,脸上恐惧之色更浓,手上的速度加快,片刻便將许义鬆了绑。 大哥说: “桃神说了,那支狐香留给你。 另外,只要屏住呼吸10秒钟,就能退出灵性的激活状態。” 大哥说罢,快速逃进黑暗之中。 许义站起身,拿起狐香,装进口袋,屏住呼吸。 10,9,8…… 3,2,1…… 隨著他再次开始呼吸,黑白二色如退潮一般从视野中快速退去,许义眼前的整个世界像是被调高了饱和度。 两点灵光从他头顶消失,地窖內的环境完全恢復正常。 暗淡的天光从不远处的地窖大门处照进来,勉强能够视物。 许义走到门口。 无尽的长廊,数不清的红灯笼,长廊两边的墙壁……一切超乎凡俗的事物完全消失不见,许义向外看去,一眼就能从长廊望见宅邸那扇气派的黑漆大门。 他朝大门处走去。 在他身后,只有激活灵性才能看到的地方,鬼魂大哥正红著眼睛,注视著他的背影。 ——荆桃正通过鬼魂大哥的视野,观察许义。 此时此刻,正站在荆家大堂阴暗角落里的荆桃,远远看著许义的背影消失在荆家宅邸大门之外,心跳略微有些加快。 许义刚刚表现出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鲜少遇到过如许义一般灵性强大的凡人。 灵性这东西,天生自带一部分,能通过后天的锻炼进行提升。 后天的提升比较困难,她足足锻炼了几年的时间,灵性强度才足以支撑她引燃灵性,將灵性转化成神性,成为夜游神。 可这许义,竟然在凡人的状態下,直接就能激活灵性,看到百夜瘴。 这是何等的天赋? 荆桃兴奋之余,內心还有些忐忑不安。 激活灵性看到百夜瘴,暂且可以简单的归结为灵性强大。 可他为什么能直接把百夜瘴炼成灵骸? 把百夜瘴炼成灵骸,这是某些特殊的夜游神传承,需要费时间和材料,才能做到的事。 这种能力,难道也是天生? 荆桃越想越感觉不对劲。 她思前想后,决定寻求帮助。 她来到大堂的侧室,翻手拿出小红陶罐,碾了一小撮香灰,將这些香灰在地面上画成圆圈,口中念念有词。 灵性隨著咒语被灌注进入香灰圆圈,於是香灰圆圈被这股灵性激活了。 只见那香灰无风自动,从圆圈之上匯聚到圆圈中心,如被微风吹拂,组合成了一张留著长鬍子的中老年男性脸庞。 “师父。” 荆桃將许义的情况告诉了师父。 师父听罢,神色发生了很细微的变化。 香灰密度太小,没办法把师父的表情完全反应出来,所以荆桃也搞不清楚师父此刻的心情。 “桃桃,你说这人,现在在哪?” 师父救她於危难之中,是她的再造恩人,她对师父向来是无条件相信的,便將许义即將去药膏厂《灵通堂》的事情,告诉了师父。 “我去看看那小子。” 师父话音落下,切断通话,香灰便无法再维持师父的样貌,灵性散作阴风,將师父的头像吹散。 荆桃今日是从学校请假出来的,此时临近中午,她便给父亲做了饭,交代鬼魂大哥守好家,便去学校了。 …… …… 许义走在三十八铺大街上,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原来是临近中午,出了太阳。 大太阳高高掛著,浑身一片暖洋洋,一大早在荆家宅邸里沾染上那些阴气被太阳一照,便全都散了。 许义先是去了一家熟悉的麵馆,了八个铜钱,要了一碗川味儿的杂酱牛肉葱儿熗锅面,加上一瓶橙子味儿的瓶装正广和汽水,酣畅淋漓吃完了,顺手把玻璃瓶塞进口袋,起身朝三十八铺中段走去。 店小二看到了他揣汽水瓶的小动作,只是敢怒不敢言。 任谁都对青帮这群地痞流氓畏惧几分,因为这群人是真的下作,吃白食是常规操作,赊帐不还已经是长良心了,若是惹了他们不开心,把店给砸了都是常有的事。 相比於那些腌臢糟心事,仅仅只是拿个玻璃汽水瓶而已,太不算回事了。 第17章 他简直就是天才 许义找了个没人的街角,蹲在巷口的石狮子后面,思忖片刻,拿出狐香。 他將狐香掰成两半,將其中一半收回口袋,用火柴把另一半引燃,用极快的动作把引燃的香头塞进玻璃汽水瓶中,迅速塞上橡皮塞。 这一半狐香在瓶中燃烧,释放白烟,许义眼神一晃,竟从那白烟中看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闪亮流光。 不过一瞬间,流光消失了,只剩白烟留在瓶中,如浦西城清晨的雾靄一般在瓶中流淌。 『这一丝流光,就是狐香作为玄骸的特殊灵性。』 『和我想的一样,让人身体僵硬的不是狐香本身,而是这股包含狐香特殊灵性的烟雾。』 很快,密闭汽水瓶中的氧气被狐香的燃烧消耗殆尽,那一半大概5厘米的狐香才烧了一丁点,就缓缓变成灰烬,眨眼熄灭了。 许义审视著瓶中浓郁的烟雾。 『狐香燃烧超过三分钟,灵性就会失控。 这一小截狐香现在已经熄灭,就一定不会失控咯!』 『这瓶子砸碎之后,应该能让一定范围內的人,身体僵硬无法控制。』 『范围和持续时间肯定没有狐香正常燃烧时候那么大,达不到空间內的十平方米,但应该也不会太小。』 正广和汽水瓶不过巴掌大小,许义將其掛在衣襟內。 此时许义的衣襟里面,左边是装著汽油的汽水瓶,右边是灌了狐香菸雾的汽水瓶。 两支汽水瓶,都有大用。 此时正是三十八铺一天里人最多的时候,许义在人潮中穿街过巷,在饭香味、蒸发的雨水味、木头腐烂的味道、汗臭味、和异乡的乡土味中穿梭不停。 这些不沾染性灵的气味,並没有引起他的反应,也没有被他注意。 直到第二声蒸汽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时,许义走入一家弄堂。 弄堂牌匾上用金粉掛著《行侠仗义》四个字,堂內狭小,柜檯上仅容两人同坐。 这便是许义二师兄开的“平事堂”了。 三十八铺帮派势力错综复杂,为了避免帮派马仔们频繁相遇发生衝突,帮派驻地和据点通常不选在三十八铺正街上,比如叶海先生的金兰庵堂,就选在三十八铺街尾的绿滨江畔。 唯独二师兄,不但不怕事,还爱惹事,在自己收月钱的地盘上租了一间铺子,命名为“平事堂”。 平事堂打著“行侠仗义”的旗號,做著僱佣打手的生意。 “平事堂”这名字囂张的很,因此二师兄刚刚开店的时候没少跟人发生衝突,连师父叶海先生都屡次三番劝他不要太过张扬,年轻人要藏锋芒。 二师兄偏不肯。 要砸平事堂的招牌,得先问过二师兄的拳头。 开店之后几个月里,二师兄用拳头和血证明了自己的志向,保下了这家店的招牌。 后来,其他帮派付出了一些代价之后,终於明白二师兄不好惹。 再加上二师兄也从不主动扩张地盘,其他帮派便也就不再跟他为难,任由这间囂张的铺子存在在三十八铺大街上。 三十八铺鱼龙混杂,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平事堂”这么牛逼的存在。 二师兄显然是个例外。 二师兄名叫段虎,今年三十岁,五大三粗,肌肉发达,头脑却不简单,他嫉恶如仇,做事以“仁义”当先,和其他几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正因以仁义当先的处事风格,二师兄很受师父泽爱。 “二哥!” 许义坐到柜檯上,便看到柜檯內穿著个麻布短褂的二师兄段虎正眉头紧皱,戴著一副金边眼镜,对著一本厚厚的书冥思苦想。 书封面中央从上到下用漂亮的瘦金楷书印刷体標著《瀛壖杂誌》四个字。 这是本记录浦西地区地理沿革、民俗古蹟、文人軼事,以及社会变迁的古书。 如果许义没记错的话,这本书的成书应该在一百多年前了,是被浦西城某出版社给翻版再印,才流入市场,为平民所知。 许义善意提醒入了迷的段虎: “二哥,书拿反了。” 段虎哼了一声,也不尷尬,直接把书拍到柜檯上,没好气道: “我这叫『反者道之动』,什么事情都反著做,反而容易成功!” 这又是哪来的歪理! 许义做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二哥有大智慧!” 段虎臭屁一笑: “小七子,来找哥哥干什么?” 叶海先生麾下七名徒弟,许义排老七。 段虎这人仗义,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除了叶淼之外,就属他对许义照顾最多。 初出茅庐就得到了段虎的照拂,这份好意,许义是心领了的。 “有笔生意。” 许义说: “在三十八铺56號后面的大厂房旁边,有家药膏厂,名叫《灵通堂》。” 他没解释那么多: “我想要。” 段虎眉头一挑,话里就出现了几分慍怒: “哦?你也干起『剥猪玀』的勾当了?” 剥猪玀,早些年说的是洗劫路人的衣服。 这两年浦西城富裕了,工业化程度拉上来,流氓也有些文化了,再说起“剥猪玀”,就是特指洗劫商铺,霸占財產,干那绿林强人的勾当。 许义当下便將荆家那些恩怨告诉了段虎。 当然,省略了夜游神和百夜瘴的部分。 “可怜那荆桃小姐,还在上学的年龄,不仅仅要回家给老父亲做饭餵饭,还要隨时提防著亲戚来抢夺宅邸,那宅子可是他们剩下的唯一家產了。” 许义长嘆一声: “荆家旁支趁虚而入,抢夺荆鹤笙家的生意,是为不仁。 欺负荆桃一女流之辈,是为不义。 既然是在我青帮地盘上,就容不得这种不仁不义之辈肆意欺辱人。” 段虎诧异的挑了挑眉: “这几句话,你说的?” 许义诚实道: “是师父说的。” 段虎皱著的表情张开,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大义在肩,正气凛然,的確是师父的风格。” 段虎眯起眼睛: “小师弟,你要做这单,可不便宜。” 段虎心里嘆了口气。 这小师弟刚进门没多久,师父的本事不知道学了几成,师父的野心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段虎倒不是非得为难许义,只是在道上混久了,知道做坏事会沾染的因果报应。 他知道许义初出茅庐,本事不行,人脉单薄,道行尚浅,背不了这么些因果,扛不起这么重的事。 在他来看,许义需得再歷练几年,再涨些本领,积累些人脉,有了手段,再来盘剥这三十八铺上富的流油的猪玀们。 第18章 二娃段虎 许义並不明白段虎的苦心。 他听段虎说“不便宜”,只以为这种事情要的钱多,便將自己剩下的那一枚银元放在柜檯上。 段虎笑道: “不少,但完全不够。” 许义將剩下那半截狐香放在柜檯上。 段虎愣了一下。 他狐疑的看了许义一眼。 而后伸出右手,用两根指头捻起狐香,放在鼻尖一闻—— 他忽然神色剧变!猛然反手用书將狐香盖上,抬头向店外张望。 在看到店外无人进来时,段虎才鬆了口气,看向许义的眼神已然变了: “小师弟啊小师弟……哥哥倒是小看你了!” 在段虎看来,能平平静静拿出来这半根香,就足以证明许义的能力! 段虎看出这狐香是灵骸,但开口既不问狐香的来歷,也不问许义如何拿到了这支香,只是交代道: “这傢伙事,小师弟若是还有,儘管拿到这里,哥哥我必定给个好价!” 许义说道: “自然如此。 二哥这么说,这枚香是够做这单了。” 段虎也不藏著掖著: “当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东西虽然没有明价,但贵重的很,不仅足够做这一单,且绰绰有余!” 许义抱拳,言辞恳切: “二哥以仁义待我,是我的亲兄弟!在咱们的兄弟情谊面前,一枚香算得了什么!儘管拿去使唤!” 段虎显然对这番话十分开心满意,他平生最看重江湖仁义,如今听许义这么一说,一点笑意便在他严肃的脸上盪开了。 盪开的笑意,將段虎方才的严肃和些许猜忌全化了去: “好兄弟,你要办的这事,哥哥揽了!” “你且先去准备准备,我也找些个靠谱的帮手,到了太阳落山,你再来寻我。” 许义和段虎道別离开。 许义来到三十八铺大街后段,大概是123號房后头的一间小茶室书斋里,两枚铜钱点了盏茶,找了本誌异怪谈,看了一个下午。 许义来到这世上之后的閒暇时间,都在这茶室书斋里了。 转眼日薄西山,许义看了一眼渐晚的天色,拜別了茶室老板,回到段虎的平事堂。 不过晚上六点,平事堂已经关门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轻鬆读 】 和別家不同,平事堂是有生意的时候才关门。 许义三长一短的敲了敲门,门便开了道缝,许义闪身进入,便看到狭小的平事堂里,除了段虎之外,还有两人。 那两人装束普通,相貌更是泯然眾人的级別,他们看到许义这番打扮,认出了许义青帮打手的身份,当时便肃然起敬,对他抱了抱拳,道了几声江湖切口,许义以江湖切口回应。 在人们的认知中,青帮打手都是最不要命的愣头青,是江湖上最不讲道德,也最听老大话的狠茬子。 这种人打起架来不要命,因为道德败坏而做坏事的时候没有心理负担,所以才能当上帮派打手,穿上这一身爷娘不认的“黑狗皮”。 江湖切口体系十分复杂,是帮派中人辨认敌友的黑话,许义从叶海先生那里学了一些,但至今也搞得不是很明白。 许义从他们的黑话中大致听明白,这两人是青帮另一个堂口的兄弟,和段虎关係很好,曾经共过事,是一起扛过枪的过命交情。 三十八铺地盘很大,因为沿著绿滨江江畔的原因,纵深距离很长,仅就青帮而言,就不止金兰庵堂一个堂口。 其他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帮派,也都容得下。 段虎白日里已经踩好了点,做好了计划,此时讲清楚了那《灵通堂》的情况,四人便趁著夜色,沿街来到三十八铺56號房后面的大厂房区。 沿著大厂房区的第二排道路往里走了一百米,便看到一间由青砖搭成的低矮厂房。 厂房有两层,顶上搭著传统中式的坡屋顶,屋顶上铺著一层黑色机制瓦,墙面用黄色石灰刷了漆。 浦西多雨,这厂房建成之后风风雨雨几年时间,墙壁上的漆面已经掉色严重,几乎变成了白色。 『看起来比普通民居更坚固,体量更大,但不如外滩的大工厂气派。』 墙角之下是成片的车前草和牛筋草,墙角处堆满了黑绿色的苔蘚,而墙角之外地势凹陷积水之处,有蚊虫飞舞,蛙鸣不止。 空气里瀰漫著机油和不知名工业排放物的浓重气味,也就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能在这种环境下绽放生机。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许义想方设法迂迴进入二楼的办公室,把厂房的租赁合同、生意合同和公司印章偷出来。 段虎和其他两个帮手则从厂房正门进,把动静闹大,为许义拖延时间。 许义迎著夜色来到厂房后方,果然看到了段虎所说的后门—— 在那清水青砖的厂房后面,一条锈蚀严重的摺叠步梯坐落於此,一边嵌在水泥地下,另一边直接通往厂房二楼。 许义放轻脚步,在几乎黑暗的夜色掩护之下走上步梯,躡手躡脚来到厂房二楼外的平台上。 他侧耳倾听,大概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厂房里已然传出了叫骂声。 段虎和两个帮手已经开始了。 许义侧身凑在二楼外铁板平台的防盗窗外,小心往窗户里看。 只见那玻璃窗內是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摆著三张办公桌,桌上文件不多。 办公室一面的铁书柜上摆满了成套的书,那些书连封都没拆,就那么整整齐齐摆在书柜上,明显是拿来装场面的,没人看过。 许义向窗户另一边挪动步伐,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那是个女人,她坐在最里面的办公桌旁,看不清脸,只看到她穿著一身金丝镶红的紧身旗袍,侧躺在棕色真皮老板椅上,两腿翘在办公桌桌面,未穿鞋的脚边摆著台本地產的亚美牌1651型收音机。 许义隱约听到了曲声,那女人应该是在听歌。 只是个女人罢了,他完全可以直接衝进去,用拳脚將那女人制服,然后再翻找公司印章和交易合同。 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房间死角,確定房间里是否只有女人一个。 也就是这一脚踏出,脚下的铁板被这么一踩,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倾轧声。 女人旋即抬起头,看向窗外。 许义猛然闪躲,在她看过来之前躲在了墙后。 女人揉了揉眼睛,没看到窗外什么东西,只以为是不小心跑到二楼外侧铁板走道上的猫儿。 她再次躺下,闭上眼睛,享受收音机里的曲子去了。 女人没看到许义,许义却看到了她。 许义看清了女人的脸,於是他靠在墙上,大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那女人,竟然是已经被他炼成了狐香的姬宵! 第19章 死而復生?! 『什么情况?』 许义感觉邪门儿极了。 此时楼下的动静闹大,女人听到大概是有人在闹事,大概是哪个流氓混混来討口子的。 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 但凡想在三十八铺开厂子,做生意的,要是连这点事都扛不住,早该捲铺盖滚蛋了。 厂子有自己的安保队伍,她不需要为此操心。 她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正好背对著许义。 又一次楼下的爭吵声猛然爆发时,忽然“啪”的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在背后响起。 女人猛然爬起身,刚刚看到窗外站著个模糊的黑色人影,就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產生碎裂声的东西,是被许义投掷进来,装有狐香的玻璃汽水瓶。 女人眼睁睁看著许义的胳膊从窗外探进来,摸到了门把手,打开了门。 门开了,夜风比许义的身影提前到来,吹散了房间里残留的狐香。 女人因为已经吸入了狐香,没办法动弹了。 许义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包捆轧带,便用捆轧带將女人手脚牢牢绑在办公桌的桌腿上,而后对著最大的办公桌一阵翻找。 “小孩!你是谁?!” 和姬宵一般无二的女人呵斥著他。 “你要干什么?!” “我们的保安队马上就要上来了!到时候把你腿打断!扔到勾栏里当兔爷!” “你说话啊!” “莫非是被粉相公捅坏了喉咙?!连话都说不成了?!” 无论这个像极了姬宵的女人如何用言语刺激,许义就是不理会他。 许义记得很清楚,按照姬宵的能力,如果和她对话超过三分钟,就会被她控制。 现在他不跟她说话,她的能力自然不能生效。 不多时,许义拿到了《灵通堂》在浦西城工商局註册的公司印章,《灵通堂》即將交付的几个大订单的订购合同,人事上的职务组成表,以及两支钢笔。 他將这些东西放在一只邮件包里,將邮件包绑在肩膀,掛在胸前,来到姬宵面前,盯著姬宵一直看。 姬宵脸色慢慢变了,她看著许义,一双春水桃眼柔媚的看著许义,两弯柳叶吊梢眉含情脉脉,打扮明明清纯,那清纯之中却尽显魅惑,让人看的欲罢不能。 “小相公,怎么这么看奴家~” 夹子音吐出这句话来,说的人心肝直颤。 “不如你把奴家放了,奴家这般弱女子,也只能配合小相公的心意吶~” 许义忽然靠近了。 他仔仔细细的嗅著姬宵的气味。 姬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嚇懵了,还以为这人是个拥有独特xp的变態狂,一时间脸色惨白,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许义越闻越仔细,越闻越近,越闻眉头皱的越紧,心中疑惑更甚。 这…… 的確是姬宵的气味啊! 可…… 这怎么可能?! 许义对气味十分敏感。 尤其是女人身上的气味。 他能很精准的辨別出每个女人身上的气味。 哪怕一对双胞胎姊妹,用了同样的香水,那气味也是不一样的。 可面前《灵通堂》二楼办公室里的姬宵,和今天白天在荆家宅邸地窖里的姬宵…… 明明气味一模一样! 许义站起身来,倒退两步,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姬宵。 真是见了鬼了! 可姬宵是妖,不是鬼啊! 他沉默片刻,忽然拿起桌上一张报纸,团成结结实实的纸团,塞进姬宵嘴里,又拿来捆轧带將她手脚绑紧,而后一个手刀砍在了她肩膀上。 姬宵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许义从角落里找到一只麻袋,將姬宵装进去,然后將其扛起,健步如飞,一溜烟出了后门。 许义在侧门前吹了声尖锐的口哨,按照来之前的约定,这声口哨的意思是“我已得手,现在撤退!” 许义吹完了口哨,扛著装姬宵的麻袋,直接离开。 身后的爭吵声和叫骂声渐渐小了。 许义没有停留,扛著姬宵直接来到三十八铺2號的荆家宅邸。 敲开了门,没理会那【怪】门房,许义来到大堂前,低声呼唤荆桃的名字。 荆桃从大堂里走了出来,看见许义扛著个麻袋,当时就感觉不妙。 二人一同来到地窖中。 他们各自使用手段,激活灵性。 黑白色的世界在面前铺张开,许义打开麻袋,只见那狐狸头的姬宵正安安静静躺在里面,依然是晕厥的状態。 “怎么会……” 荆桃也给整不会了。 两人相顾,半晌无言。 是许义先打破沉默: “吶,这是公司印章,以及一些人事文件,和交易合同。” 许义將胸前小包里的文件拿出来,包括钢笔,一一递给荆桃: “公司印章和交易合同你拿著,我看过文件了,公司法人和最大的股东就是你爹,他们大概是因为没能力,没人脉,不捨得钱,又不害怕你们家闹事,所以没把这个改了。 人事文件上那些人,你看需要谁活,就拿笔打个对勾。 需要谁消失,就拿笔打个x號。 我现在就要。” 荆桃在复杂的情绪中拿起钢笔,用嘴咬下笔头,一只手拿著文件,一只手用钢笔划拉,片刻间便完成了筛选,將那份人事文件递迴许义手中。 许义將这份文件收起来,在背包里放好: “我去做事,你来研究姬宵。 明早八点我过来,药膏厂的事情,我给你一个交代。” 许义说完,也不等荆桃说话,就转身出了门去。 荆桃看著他离开的背影,恍惚间有些失神。 那副生意场上运筹帷幄,在商言商的样子,像极了荆鹤笙当年意气风发时。 如此这般的模样和气场,荆桃已经很多年没感受到过了。 …… …… 帮派里有一种人,外號“包打听”,这外號出自浦西地方方言,意为“包揽打听消息的人”。 许义再次来到平事堂的时候,段虎请来的包打听,已经在柜檯外面坐著了。 包打听並非帮派培养出来的角色,而是正儿八经的“江湖散人”。 这种人世世代代经营著自家的人脉,无论市井之中,还是庙堂之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能搭的上话。 许义对包打听抱了抱拳,双方互对黑话切口,確定对方身份无误之后,许义便將刚刚荆桃刚刚画x的人说了出来。 第20章 包打听老章 许义没有拿出来文件,是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把文件里那些名字背下来了。 既然是段虎请来的包打听,做生意必定是有信誉的,等閒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可万一呢? 许义从不相信什么“包打听一定会保守僱主秘密”之类的鬼话。 讲完了必须死的人,为了避免误伤,那些需要活著的人,许义也一併讲出来。 包打听笑眯眯的听完,便缓缓开口,一个挨一个的报出那些人的家庭住址,安保情况,拳脚功夫如何,晚上通常几点睡,早上通常几点起,是否有起夜的习惯…… 段虎显然见过这种场面,只是认真聆听。 许义是第一次跟包打听打交道,听著这些消息,心里还是挺不可思议的。 怎么可能知道的那么详细呢? 包打听足足说了半个小时,把许义报出那些人的信息刨了个底掉。 包打听只管提供信息,不管其他事,在讲完之后,包打听笑眯眯的接过段虎手中一块银元,抱拳道了句“招子放亮,顺风!”,便离开了平事堂。 这句话是帮派人士用的最多的切口之一了,意思是: 把眼睛放亮,看清楚现实路和江湖路,一路小心,祝一切顺利! 包打听前脚出了门,许义后脚跟到门口,从衣襟內掏出叶淼的香囊,往鼻梢一捂。 当舒服的香味流窜在鼻腔之间,灵性被激活了,许义只见在那黑白色的视野中,包打听头顶竟竖著两只比他整个人还高的黑色长马尾! 黑色长马尾就那么笔直的竖立在包打听头顶,夜风一吹,人群之中那两根扎眼的长马尾隨风摇摆…… 『这是…… 蟑螂? 是蟑螂精? 还是蟑螂妖? 总不可能是蟑螂仙!蟑螂那玩意儿也配成仙?!』 许义的心情很凌乱。 过往的行人看不到这两根惊悚的长马尾,包打听那副平凡模样很容易被人忽略。 包打听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掩盖,完全看不到了。 许义屏住呼吸十秒钟,灵性安歇,退出了黑白视野。 他回到柜檯前,便听段虎低声道: “老章这人办事情很靠谱的,我已经跟他合作了三年,只要是他给的消息,从来没出过岔子。 就是人有点怪癖,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到了晚上也不点灯,家里也臭烘烘的…… 咱也不知道他家里是什么情况。” 段虎显然不太清楚包打听老章的底细,只是因为长时间的成功合作史,所以才有了信任。 『二哥不知道百夜瘴的事?』 许义听了段虎这话,心中不免有些狐疑。 『能辨认出灵骸,却不知道百夜瘴。 二哥这阅歷倒也稀奇。』 片刻之后,许义、段虎两人和另外两个伙计在暗巷里接了头,他们各自分配名单上的人头,而后四散分开,消失在三十八铺的夜色中。 三十八铺的夜晚虽不安静,但也没那么喧囂,距离正街较远的巷弄中时而传出几声人声,很快淹没在蒸汽火车的汽笛声里,紧接著被粘稠的夜色吞没了。 时而有几道红色、绿色和紫色的射线,不亮不暗的在三十八铺街道之上的天空中掠过,那是浦西城中心几个大舞厅的“玻璃银光塔”投射出来的集束霓虹灯灯光。 浦西城中心照过来了霓虹灯,却没把城中心的繁华一併带来。 人们因嚮往浦西城的繁华而到达此地,可享受繁华的並不是他们。 他们仅仅只是组成繁华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数不清的犯罪在乱糟糟的三十八铺巷弄中发生著。 嚮往著美好未来的外乡人们行走在正街上,隔壁暗巷里的倒霉蛋被剥成了身无一物的猪玀。 上周的新居民们已经有好些在街边暗巷中揽客,今天刚到的人则用新奇的目光看了一眼街边小摊上两铜板一个的桂糕,捏了捏自己羞涩的钱囊,只能忍著飢饿,寻找今晚的住处。 人们总会相信,一切都將在黎明之后变好。 人们只能相信,明天迎接他们的將是一份足以餬口的工作,亦或是足以弥补今日沮丧的好运。 …… …… 许义將名单上最后一人推进茅坑之后,天已经蒙蒙亮了。 许义拖著脱力的左手,迎著黎明时的第一缕晨光,一步一步从巷弄深处走出,那满身的杀气將巷弄中尚未入睡的猫儿嚇的乱窜。 他左手的手腕也昨夜廝打时受了伤——敌人拿孩子作掩护,而孩子並不在必须击杀的名单上。 许义不介意杀人,但很介意残害无辜。 为了避免伤及孩子,许义收了手,却被那孩子用棍棒猛击在手腕上,如果不是躲避及时,怕是连骨头都要断掉。 这伤虽然没有见血,但应该是伤到了筋——他感觉手腕酥麻,几乎感觉不到手掌。 可治疗跌打损伤的铺子不会这么早开门——现在才不到早上6点,只有卖早点的店铺在这个时间开张。 好在他根骨不错,还能扛得住。 他疲惫极了,但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来到最近的大澡堂子,了两个铜板,泡了个澡,搓了个背,洗去脸上的淡淡血腥。 眼看著时间还早,没到和段虎约定好的匯合时间,许义便来到街边吃早茶的铺子,坐在角落里,了4个铜板,点了份叉烧包,一碗皮蛋瘦肉粥。 又忽然听到报童的叫卖声,便將其招呼过来,1个铜板买了份邮报。 他先看向报纸,只见报纸头版上写著: 《近日多雨市民慎饮生水,时疫医院腹泻患者骤增!》 浦西多雨,城市排水系统跟没有一样,出现这样的情况太正常了。 许义继续向下看去: 《昨夜仙乐斯舞厅枪击案,一男子中弹身亡,疑为帮派仇杀》 《冷空气今夜抵沪,浦西城或將降温十度》 《绿滨江上昨日发生撞船事故,一运米船沉没》 《社会服务:市民可至各区救火会免费领取老鼠药》 …… 许义一边轻轻揉搓著左手手腕,试图加快血液流速,促进伤势自我治癒,一边用右手看著报。 忽然感觉面前一暗。 抬头一看,只见一陌生的老者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老者穿著身普通的夏季服,戴著顶洗褪色的破皮老毡帽,头髮白,鬍子上绑了几个绳结,绳结上套著几颗有复杂纹路的黄铜环,一眼看上去颇显精致。 老者皮肤黄里透著黑,一张脸上用皱纹刻著沧桑和深沉,像极了大西北戈壁滩上专业熬鹰的鹰倌。 老者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就那么直勾勾的打量著许义。 第21章 香炉,和成为夜游神的法门 许义被看的不好意思了,又不理解老者是何意,便將没下筷子的叉烧包推了过去。 “师傅,你吃。” 老者看了看叉烧包,又看了看许义。 片刻间,老者拿起筷子,一口一个,几秒钟便將叉烧包吃光了。 老者对许义说: “这叉烧,我不白吃。” 老者说著,往衣襟里摸了包烟,朝许义递了过来。 许义刚想摆手婉拒,说自己不抽菸,忽然—— 他从老者手中那皱巴巴的纸包里,闻到了一股异常的香味。 香菸还未点燃,就已经有香味。 要是点燃了,那得香到什么程度? 仅仅只是闻到的一瞬间,许义便睁大眼睛,瞳孔无光,魂不守舍。 耳边的喧囂也全都消失了。 紧接著,天空消失了,清晨的雾靄消失了,行人消失了,老者消失了,早茶铺子消失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那包烟。 许义下意识伸出右手,向那包烟探去。 与此同时,他那受了伤的左手猛然抬起,抓住右手。 『许义!不要去拿!那香菸有诈!』 他脑袋里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他不满的呵斥自己的声音: “一支烟能有什么诈!这般小心谨慎,岂不是成了缩头乌龟!” 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很急: 『这东西显然是有灵性的!说不定就是一种灵骸! 这灵骸现在仅仅只是一个照面,直接把我们干出精神分裂来了,你还敢碰?!』 许义犹豫了一下,缩了缩手。 他嗅著那股令他难以抵抗的异香,看著那包烟,心中不甘强烈: “要真是灵骸,咱们直接抢了去,岂不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自己的声音更著急了: 『我看你是利令智昏了!这如果真的是灵骸,必定是朝著你我来的!里面的灵性已经激活,而且目標是我们!你等閒抢不过来的!』 许义忍耐的十分难受,咬牙切齿道: “那你说怎么办!” 脑海里自己的声音沉稳极了,像是完全不受那异香的干扰: 『这样,你先忍住,然后咱们跟那老傢伙盘盘道儿,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什么来头。 若他啥也不是,咱们直接抢了那包烟就走!』 能拿出这般宝贝的人,怎么可能啥也不是? 许义已经没剩多少理智了,他亢奋道: “就这么定了!我先忍著!” 当许义和自己达成一致,抵抗住异香吸引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回来了—— 先是早茶铺子,然后是老者,路上的行人,清晨的雾靄…… 直到天空再次出现,三十八铺正街上的喧囂声也紧跟著在耳边恢復正常。 许义的视野恢復了正常,从烟包里传出的香味,便不是那么浓了。 与此同时,左手手腕上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许义被疼的忍耐不住,呲牙咧嘴。 老者看著许义,目光中闪动著许义完全看不见的讚许: “善。” 还没等许义开口,老者便將香菸收了回去,而后道: “你不要烟,我也不能白吃你的叉烧。 这样吧,为了报答你,我传你一样法门,能让你锻炼控制灵性的能力。” 许义睁大了眼睛。 这老头子,是一位夜游神! 百夜瘴只能在夜间出现,这老头子只能是夜游神。 他是谁? 怎么找到的我? 为何要传我法门? 难道是因为…… 我长得帅! 之前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帅,荆桃才会看上我么?! 想到这里,许义感觉有些古怪。 这老头……不会是个老玻璃吧? 老者不知道许义心中所想,自然也不会跟他计较。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香炉。 这香炉是黄铜质地的,炉身绘著一只五爪黑龙,那黑龙的身形隱隱绰绰,看起来不像是实体,倒像是由烟雾组成。 老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华光牌火柴,划著名之后探入香炉中,將其引燃。 香炉里燃起了火焰,许义却闻不到香味。 许义鲜少有闻不到味道的情况,於他而言,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味道,人有,物也有,草木山川,鸟兽虫鱼,空气阳光……任何事物都有味道。 唯独这香炉,除了那股黄铜的味道之外,的的確確没有散发出其他味道。 香炉超出了许义的认知,让他十分警惕。 老者看出了许义的警惕,但老者不在乎: “现在闻不到,没关係。 你將这香炉拿回去。 什么时候能闻到味道了,自然就知道那法门是什么。 等你闻到了味道,自然也能掌握那法门的诀窍。” 老者说完,站起身来。 “等你闻到了那味道,也就成了夜游神。” 许义错愕不堪,开口追问: “前辈,那味道到底是什么?” “夜游神不是有传承吗?那法门相关的夜游神传承又在何方?” 老头没有回答,他起身离开,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人潮中。 许义没去追。 一是因为必定追不上。 二是因为他左手受了伤,不好跟人发生爭执——即便没有受伤,估计也是打不过的。 三是因为许义知道,这种神秘客,只要他不想说,即便对他死缠烂打,他也是不会说什么的。 许义捂著左手手腕,看向面前桌上的黄铜香炉。 许义看了看四周,確定没人注意自己之后,他將叶淼的香囊塞进衣袖中,用衣袖捂住口鼻。 灵性被叶淼的香气激活了,黑白两色的视野隨之在面前铺开。 他再次看向香炉,瞳孔就是一缩—— 只见那被引燃了的黄铜香炉中,竟然燃烧著一小撮明黄色的火苗。 除了黑、白、灰、红四种顏色之后,他终於在灵性激活的状態下,看到了第五种顏色。 许义耸了耸鼻子,眼神中狐疑更甚。 即便激活了灵性,也依然闻不到什么味道啊? 真是奇怪! 这明黄色的火苗,到底是什么? 许义决定先把香炉带回去,然后好好研究。 他喝完了粥,用报纸擦了擦手,將香炉收进兜里,朝平事堂走去。 …… …… 此时此刻,荆家宅邸。 现在不过早上六点,荆桃已经在做早饭。 她每天早上都这个时间起床,因为不仅要做饭吃饭,给父亲餵饭,还要做早课——锻炼灵性。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也被夜游神称之为“紫光”,沐浴在紫光之下,灵性的锻炼便能事半功倍。 第22章 世道如此 荆桃今天已经完成了早课,此时正在厨房。 忽然,她感觉背后一阵清风拂过。 她一扭头,便看到鬍子上绑著黄铜环的老者,正站在她身后,神色和蔼。 “师父!” 荆桃看到老者,脸上便有了由衷的笑意: “师父既然来了,就一起吃早饭吧!” 老者摆了摆手: “说来也巧,那孩子和你一般心思——他已经请我吃过早饭了。” 真是个意外的消息。 荆桃看著师父。 这般作为,倒也符合师父的脾气。 荆桃认真道: “师父看那许义如何?” 老者沉吟道: “我远远缀在他身后,看了他一晚上,都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 荆桃心里略有些失望,但並没有表达出来。 老者摸了摸鬍子上的黄铜环: “所以我刚刚直接跟他说话了。” 荆桃有些期待: “如何?” 老者言简意賅: “他昨夜下手毫不手软,说明他是个对生命没什么敬畏的狠茬子。” “他给我叉烧吃,说明他心中有善。” “他抵挡了那只魔香,说明他不是魔。” 荆桃心猛地跳了一下。 魔。 师父口中的魔,和百夜瘴妖、魔、鬼、怪、精、仙中的魔,是同一种东西。 百夜瘴之中,妖、鬼、怪、精、仙,都比较常见,个体不同,善恶不同,不一定全都是坏傢伙。 唯独这【魔】,是极恶之物,不但十分罕见,且一旦出现,必定会引发祸事。 浦西城在过去几年曾经爆发过三场大案—— “四十八连环杀人案”、“凿头案”、“人肉蜡烛案”。 这些案件,给公眾的交代,是坏人做了坏事。 其实背后的真凶,都是魔。 作为百夜瘴中最凶狠,最狡诈,能力最强也最诡异的【魔】,是每一个夜游神都会狩猎的目標。 听师父確定许义不是魔,荆桃稍稍放心。 许义不是魔,那他就还能成为她的好帮手。 老者看著荆桃,缓缓道: “我教了他锻炼灵性之法,如果他能够成功引燃灵性,锻炼出一点神性出来,我便为他寻觅夜游神的传承。” 荆桃低声问: “若是他不能呢?” 老者说: “灵性那么强,成不了夜游神,就迟早要变成百夜瘴了。 那我只能把他杀了。” 老者说起杀人轻描淡写,毫不改顏色,年轻时也必定是个不输许义的狠茬子。 荆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者看著荆桃,嘆了口气: “你不要认为你孤身一人,没人帮忙,就弱势了,就必须找个伴儿,才能把事情做成。” 荆桃內心顿时很忐忑。 她嘆了口气: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老者沉吟道: “许义此人仗义,你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兄妹。 但没必要非得成为夫妻。” “你父亲当年送你去女子学校读书,就是因为要让你成为贵族小姐,好凭藉身份觅得贵婿,再也不用为生活奔波。” “你父亲他並非趋炎附势之辈,更不是见利忘义之人。” “只是这世道如此。 你若嫁不得贵族,就只能嫁给朝不保夕的平民,为了生活终日奔波。 年龄越大,活得越糙,还不到三十岁就要被皱纹爬了满脸,让劳作压弯了腰,纺织厂里的药水泡坏了手。 就这么不明不白,普普通通的老了…… 那不是你父亲想看到的。” 老者的声音里有嘆息声: “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这世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干什么都不行。 即便是一些高位夜游神,灵性特殊不適合做生意,也要为了生活疲於奔命。 钱,真是个比魔还可怕的东西。” 两人沉默半晌,只有蒸锅锅盖被水蒸气顶起的声音迴荡在厨房里,以白噪声的形式让厨房里的清晨更加静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老者低声说罢,而后摒除了那些多余的情绪: “总之,在他活著的时候,你与他好生相处便是。” 荆桃表示明白。 同时,將姬宵“死而復生”的事情告诉了老者。 老者听罢,大为惊讶,跟著荆桃来到了地窖。 老者绕著姬宵转了三圈,眉头越皱越深: “这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妖怪而已…… 虽是狐妖,但灵性低微,连家仙都成不了。 怎么会死而復生呢?” 姬宵惊讶道: “什么死而復生?我没死过啊!” 老者从荆桃口中听过姬宵的事情,便不去跟她搭话,只是和荆桃一起离开地窖,关上地窖门,离地窖远了,才对荆桃说: “这事蹊蹺。 这小狐妖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怕是没办法从她嘴里套出来什么。 这小狐妖原本是在二十三铺颂鼎门大街上霓虹大舞厅化的妖,那问题就该出在舞厅上。 切莫著急,等我先去调查一番。” 荆桃表示明白。 …… …… 话说许义去了平事堂,和段虎对了帐,確定所有事情都搞定之后,便来到了三十八铺2號的荆家宅邸。 此时已经接近早上7点,三十八铺正街已经经歷过了一天里的第一波通勤潮——容纳最多劳动力的纺织厂大都在早上7点上班,一直上到下午7点或是9点。 如果再晚一些,荆桃也要去上学了。 许义进了大门,见了荆桃,之前闻到的那股异香便又出现了。 香味——荆桃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次是许义离荆桃最近的一次,那股香味愈发浓郁,许义终於辨认出来,那香味中的一部分是桂的浓香。 奇异之处在於,在那桂的浓香里,竟然夹杂著一丝丝一缕缕梔子的清香! 掠过鼻腔的香味上一秒还是浓郁,下一秒就变得清淡,这两种香味里又夹杂著那么一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烧仙草香味。 仅仅只是捕捉到这一丝烧仙草香味的一瞬间,许义的大脑就已经空灵,仿佛这辈子的所有夙愿都被满足,从此无喜无悲,心无掛碍。 闻到了这股香味,仿佛连手腕都不痛了…… 咦? 许义迷迷糊糊看著自己的左手。 好像…… 真的没那么痛了…… 许义在那股香味里流连忘返,一度失神,是被荆桃呼唤,才清醒过来。 第23章 温香软玉 为了掩饰自己的尷尬,许义故作镇定的道了句“事了了”,便微笑看著她,不说话。 荆桃也是懂事的,她拿出昨夜连夜写好的合同,拿到许义面前: “这是《灵通堂》的安保合同,你的工资一个月50块银元。 安保部门的其他人,你推荐过来,我照单全收。” 50块银元,已经比浦西城大多数普通民眾的月收入要高! 社会底层的苦哈哈,比如黄包车夫,就算是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生意最好的时候,一个月顶天也就12块银元。 纺织工一个月基本上也是12块银元左右的样子,一旦生病或是需要请假,工资还会更少。 其他工厂,比如印刷工,机械工,属於熟练工人,一个月最高能拿到40块银元。 正经行业的薪资,也就这么个情况。 安保队长一个月50块银元的薪资,即便可能会遇到生命危险,也著实不低了。 哪个行业没点危险性呢? 荆桃补充道: “但你要保证工厂的正常生產不被骚扰。” 意思就是,以后《灵通堂》,就成了我收月钱的地盘。 许义有些失望的伸出右手,接过合同,审阅过后,將合同放在灶台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荆桃从许义手中接过合同,在甲方那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正色道: “你帮了我大忙,按理说这份工作完全不足以偿还你对我的恩情。 但现在我手里的资源不多,所以暂时只能给你这些。 等到日后,我必定会报答更多。” 荆桃內心其实是很忐忑的,她知道自己的诚意实在不够,同时很害怕许义提出要求,要往管理层塞人—— 这次《灵通堂》的管理层几乎被许义杀了一大半,往工厂里推荐人——塞许义自己的人,是很正常的要求。 但许义没有。 许义竟然没有! 荆桃昨夜想了一夜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结果。 她想到了许义的帮派身份背景,想到了父亲健康时和叶海先生的会晤,两人见面之后父亲脸色铁青,叶海先生的脸色也不好看,明显是生意谈崩了。 许义是叶海先生的门徒,现在他有了漫天要价的机会,且掌握著绝对的主动权,提出来的要求多离谱都有可能。 她想到了自己有可能会被架空,她想了无数种方式来捍卫自己的权力,其中包括但不限於將自己下嫁…… 唯独没有想到,许义真的会什么要求都不提! 她有些失望。 失望的同时,她內心又忐忑不安。 不提要求,或许才是最大的要求。 他现在不提要求,是否是要將这要求留到以后? 是否他篤定了我现在拿不出让他满意的报偿,篤定我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所以才什么要求都没有? 荆桃有些羞愤。 你到底想要什么? 许义只是看著她。 许义看著看著,忽然看到荆桃的脸忽然红了,顿时有些懵。 许义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忍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荆桃小姐,可以將一些贴身的信物交给我吗?比如香囊之类?” 这话说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尷尬且曖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发酵,但又因为许义语气里毫不掩饰的真诚而达不到爆发的地步。 他並不图她的身子。 他真的仅仅只是要个香囊而已! ——荆桃看出来了这个事实。 她內心出现了巨大的失落和失望。 这些情绪让她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她联想到了他那特殊的灵性,於是心中有所明悟——香味,对他的灵性而言,似乎有重要的意义。 “你等等。” 荆桃回去自己在二楼的臥室,不多时便拿了一只坠子下来。 “喏。” 那坠子像是玉,又像是翠,其中有纹路,似乎又是玛瑙…… 许义不懂玉器,分辨不出这东西究竟是何物。 坠子大概拇指粗细,上下包著云纹银锁,看上去就像是玉被包裹在了云中。 上方的银锁上连接著一条红绳,那红绳已经掉色,显然有些年头了。 许义接过玉坠,放在手心,竟然感受到玉上传来了温暖的感觉。 他捏了捏,而后惊讶的睁大眼睛。 这玉,不仅是暖的,而且竟是微微有些发软的! 除了温软之外,玉坠上传来的气息也在时时刻刻刺激著他。 许义將眼神强行从玉坠上移开,將玉坠放进衣襟里,轻轻呼出一口气,將內心的燥热也连带著呼出几分,强行转移话题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姬宵的事情如何了?” 荆桃已经拜託师父前去调查,便回答道: “已经在查。” 许义嗯了一声: “我今天会去《灵通堂》,跟车间里的人打个照面。” 荆桃回道: “就今天晚上吧。” 荆桃心里没底,她考虑颇多,最终还是想要凭藉自己作为夜游神的力量,来提供暴力保障。 而作为夜游神中的【鬼差】,荆桃的灵性大都和驱使鬼物有关,鬼是百夜瘴之一,只能在晚上才能发挥全部力量。 今天白天是不能去上学了,她要前去寻找名单上打对勾的那些人,那些人在当年没有参与逼迫荆鹤笙出局的斗爭,没有坑杀过她家这一支的荆氏嫡系,和她无冤无仇,他们中的大多数將会是她日后的帮手。 可那些人中的一部分,是正儿八经的骑墙派,表面上明哲保身,一团和气,私底下不知道瓶子里装的是还是毒药。 这一次,荆桃要逼迫这群骑墙派做出选择。 《灵通堂》的生意没大型製药厂那么大,但也是三十八铺首屈一指的药物和护肤品生產厂家,这份蛋糕很大,分蛋糕的人很多,她必须小心谨慎,才能在重新入局的同时,將利益重新分配得当。 如此,才能保证《灵通堂》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稳运行,重现当初辉煌。 这些考虑,都是她將时间选在今天晚上的原因。 许义听出了她语气里隱藏的忐忑,便沉声回应: “没问题。” “你只管放心,该消失的人都消失了。 没有消失的那些人,如果不想体面,我也可以帮他们体面。” 第24章 荆桃的香味 荆桃內心有些忐忑的点了点头。 权力斗爭向来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当年荆鹤笙败了,所以全家上下被杀的只剩下荆桃一个独苗。 这还要看在荆桃是女孩的面子上。 荆桃告诉许义,如果他不出现,她可能刚刚从学校毕业,就被强行许配给了那些亲戚的某个子嗣。 届时,那些亲戚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荆桃这一支荆家嫡系的家业,將《灵通堂》的公司公章改了隶属,把荆家嫡系的產业彻彻底底吃个乾净。 他们没什么別的本事,吃绝户的本事倒是有,而且很大! 如果荆桃是男孩,怕是早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阴沟里了。 如今荆桃一朝翻身,掌握了主动权,自然要將过往恩怨一併清算。 ——叶海先生当初就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係,篤定许义对抗不了那么凶狠的荆家旁支,所以才信心满满,认为许义此行凶多吉少。 只是他不知道许义已经能够控制灵性,甚至能够孤身对抗百夜瘴中的妖,並全身而退。 叶海先生不知道,许义早已不是那个土里土气,从家乡来浦西投奔他的乡下傻小子了。 …… 许义拜別了荆桃,在终於开门营业的百货商店10个铜钱买了一只小闹钟,又5个铜买了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 他没有立刻回到金兰庵堂,而是找了间客栈,3个铜板开了间客房。 他还没有彻底帮荆桃站稳跟脚,就不方便去向叶海先生匯报这次任务的结果。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等到这次事了,荆家的结局办漂亮了,一定能给叶海先生一个惊喜! 许义进了客房,反锁了房门,將房里的玻璃小瓶放在门把手上,如此一来,只要门外有人进来,瓶一碎,他立刻就会惊醒。 他从床单上撕下一条布,而后用药酒涂抹左手手腕,轻轻揉搓。 没上药酒的时候还感觉不出来,一上药酒,手腕就火辣辣的疼,那疼痛很快从皮肤渗入筋骨,疼的他满头大汗。 许义知道,像这个样的伤,如果不儘快把错位的筋给揉回来,就有可能会留下病根。 用药酒痛,不用药酒就要留病根,以后更麻烦。 长痛不如短痛,许义对自己向来狠。 这简单的举动耗尽了许义所有的力气,直到將错位的筋给搓回来的时候,他一时间感觉头晕目眩,连坐都坐不稳了。 他艰难的將闹钟设置到中午12点,把装有汽油的汽水瓶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把荆桃给的玉坠压在枕头下。 属於荆桃的淡淡异香縈绕鼻腔,许义没有去闻,因为他实在太累了,眼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直挺挺的倒在床上。 连剧痛都不能阻止他入睡。 三十八铺的上午十分喧囂,巷里巷外的那些鸡飞狗跳都影响不到许义晕厥一般的睡眠。 许义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浸泡在温泉里,周围似乎是某个雪山的山麓,白雪皑皑,而温泉被密集的松林围起来,即便外面北风呼啸,温泉所在的位置也感觉不到什么寒冷。 许义感觉舒服极了,一天一夜积累下来的疲劳被缓缓抽离。 “呵……” 一声轻笑传来,许义迷迷糊糊朦朦朧朧的在温泉中睁开眼,只见温泉的另一边,云遮雾寥,水汽阑珊之处,竟有一女子。 “你是谁?”许义迷迷糊糊的问。 女子不答话,只是笑著。 温泉蒸发出了更多的雾气,许义更舒服了。 许义正享受著,忽然间山摇地动,温泉泉水四溅! 许义愈发清醒之际,只听那地震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叮铃铃!” 许义猛然从梦中醒转,坐起身来,伸手按向闹钟。 闹钟刺耳的钟声停了。 许义从懵然间清醒过来,终於意识到,梦境里的地动山摇,原来是现实中闹钟的响声啊! 紧接著,三十八铺正街上的声音透过窗户传到耳边。 许义听到了木製手推车车轮碾轧青石板路的声音,大抵是因为路面不平,手推车磕磕绊绊,木头和石头的沉闷交击声频率很快。 许义听到了行人和小贩討价还价的声音,这顾客大抵是因为第一次来浦西城,不知道当地物价,手头又不宽裕,为了1个铜板和小贩討价还价了半天,最终也没能把商品买下来。 许义听到了密集但不规律的脚步声,他几乎能很清楚的分辨出脚步声前往的方向。 忽然一只蜉蝣悬浮在窗帘外,它显然畏惧阳光,所以焦急的寻找著荫蔽之地,它的翅膀大概煽动了一百多次,终於找到了墙角的阴凉。 …… 许义睁大著眼睛,只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耳聪目明?』 他惊讶於自己现在的状態。 忽然,他抬起左手。 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反转手腕。 睡前还痛到晕厥的手腕,竟然一点都不痛了,仅仅只是还有一点酥麻! 他鬼使神差的翻手拿出枕头下面的软玉,在沉默片刻之后,將软玉缓缓靠近鼻尖。 荆桃的香味出现了,桂和梔子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又在被嗅到的同时变得涇渭分明。 这股香味进入他的大脑,与他的灵性混合起来,使灵性变得更加特殊。 特殊的灵性在体內奔涌,许义耳聪目明的感觉更强烈了,与此同时,手腕之上,竟然连酥麻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许义拿著软玉,又是使劲一嗅。 桂和梔子的味道忽然间变得非常浓郁,香味和灵性混合成的特殊灵性浓度成倍增加,许义忽然感觉脑袋一阵晕眩,肚子里也是翻江倒海。 他去了趟茅厕,但完全不管用,就像是喝了泻药,根本止不住! 他不得不前往医馆,寻找救治。 医生曰:食物中毒。 许义拿著一包药片,茫然走出医馆,站在大街上,左手放在口袋里摸著玉坠,脑袋里依旧回想著刚刚闻到的那股异香。 那股异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他依然喜欢。 许义刚刚已经在医馆要了水,喝了一片药,再加上医生帮忙催吐,他这时候已经感觉好多了。 『不同的香味,竟然会產生不一样的作用吗……』 第25章 疯狂的渴望 许义心中有所明悟。 『叶淼的香味遇到我的灵性,能將其激活,让我拥有灵性视野。 荆桃的香味遇到我的灵性,能治癒我的伤势,並让我耳聪目明。』 『荆桃的香味,怎么还有副作用? 那么,按理说,叶淼的香味,也应该有副作用咯?』 许义抓著叶淼的香囊,有些跃跃欲试。 『罢了。』 他一边向客栈走去,一边心里思考。 『要是吸多了叶淼的香囊,造成我控制不了的局面,麻烦就大了。』 现在才下午一点钟,距离和荆桃约定太阳下山还有些时间。 於是许义先在街边小店里点了一碗砂锅牛肉麵,要了肥瘦相间,夹了青椒碎、生碎和新鲜洋葱的肉夹饃。 吃完了午饭,他回到客栈,反锁门窗,拉上窗帘,拿出了早上那位奇怪老者给的香炉,將其放在桌上。 在客栈房间的昏暗光线下,香炉上那烟雾般的五爪黑龙死气沉沉,远不如清晨见时那般灵动。 『如果真如那老者所说,用了这香炉,就能锻炼灵性……』 许义想到自己能干什么,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兴奋。 『把灵性锻炼强了之后,我或许就有能耐去多闻一闻叶淼的香囊,看看到底有什么副作用。』 语气里没有忌惮,只有期待。 许义扒拉著那只黄铜小香炉,並没有看出这东西有什么奇特之处。 他拿出火柴,將香炉內的薰香引燃,依旧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用叶淼的香囊开启灵视,看了看香炉里的明黄色火苗,又將鼻子凑得近了,依旧没闻到什么味道。 现在和早上的情况,一模一样。 老者的话再次浮现在许义脑海中—— 『等你闻到了那股味道,也就成了夜游神。』 成为夜游神,显然没那么容易。 许义保持著灵性激活的状態,盘膝坐在椅子上,盯著香炉里那闪明黄色的火焰。 他半晌看不出名堂,只能干瞪眼。 直到香炉中那坨不知名薰香的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当许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香炉中飘出的浓郁烟雾给包围了。 他吃惊的站起身,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他下意识朝房门的方向走,走了十多步都还没到达房门。 许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硬著头皮,转过身,往回走,想要將香炉里燃烧的香给熄灭,將这诡异烟雾给断绝掉。 可他往回走了十多步,却没能看到桌子和香炉!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许义眼前的浓雾渐渐变淡,眼前出现的场景已然不是客栈的客房! 黑龙香炉里的烟雾像是构成了一条通道,现在他通过了通道,来到了通道的另一边。 这房间里十分昏暗,只有一盏暗淡的白炽灯照明,整个房间大概二十多平米大小,房间中央摆著一张手术台,看起来像是一间手术室。 房间两边摆著两排总共六层展示架,展示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炉。 这些香炉大小不一,质地各异,有青铜黄铜紫铜,也有陶瓷塑料甚至木製。 这些香炉上大都没有香,只有厚厚一层线香燃尽后余下的香灰。 只有少数香炉上,残存有烧了一半的线香。 至於完整的线香,那是一支都没有。 许义莫名对这个房间產生了好感。 他下意识想要靠近那些香炉,点燃那些线香,闻一闻那些线香的味道。 忽然间,一个声音冷不丁从房间另一边传来: “我发现,每个女子身上的香味,都是不同的。” 许义猛然扭头,而后睁大眼睛,如遭雷击。 只见那房间角落里的人,竟是他自己! 另一个许义起身来到许义对面的展示架上,捧起一只袖珍的半开放式紫砂香炉,对许义说: “这个女子是来浦西城淘金的外乡人,她原本是来投奔亲戚的,来浦西之后就被安排进了药膏厂。 药膏厂的工资低,工作强度却高得离谱,她只干了一个月就离职了。” 另一个许义在说起这些令人毛骨悚然之言时,语气十分平静: “后来我遇到了她,闻到了她身上的独特香味,我很开心,於是就把她炼成了香。” 另一个许义將香炉抱在怀中,注视著那燃了一半的线香,眼神含情脉脉,语气像是在诉说著最温柔的情话: “这样,她的香味,就只有我一人能闻到了。” 许义咽了口唾沫。 许义心中有极端不详的预感出现。 在另一个许义说话的时候,他竟然也產生了某种强烈的情绪—— 他想要將另一个许义怀中香炉里的线香点燃,去闻那香味! 许义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毛骨悚然!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也绝对不是为了私慾残害无辜者的变態! 另一个许义才不管他怎么想。 另一个许义拿出一只翻盖的防风打火机,將怀中的线香点燃。 另一个许义的面孔被笼罩在烟雾里,陶醉沉迷直至不可自拔! 许义也闻到了一丁点来自线香的味道。 他拼命克制著自己,不让自己陷入其中,可这样的努力收效甚微——他止不住的看过去,止不住的想要放开鼻腔,止不住的要迈开脚步,朝线香走去。 “来!” 另一个许义朝许义捧起香炉。 “这是世上最有价值的珍宝啊!” 那声音尖锐高亢,如同陷入癲狂! “这是我在这世上所追求的一切!” 隨著烟雾散开,许义面前线香的味道更浓了! 许义咬紧牙关,控制著自己不挪步过去。 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这次自己走过去了,就会像那边的那个许义一样,变成肆意残害无辜者的真正变態! 许义成功控制住了自己想要闻香的疯狂念头! 可没想到的是,他克制住了不过去,另一个许义却满脸狂热,不断向他靠近! 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许义猛然张开嘴,对著舌头一口咬下! 剧痛驱散了渴望,驱散了线香的香味,驱散了,也驱散了漫天的浓雾。 许义猛然睁开双眼,只见自己正坐在客栈的客房之中,面前的香炉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唯一多出来的,是一缕明黄色如流苏一般的暗淡轨跡,出现在他和香炉之间。 第26章 寻觅香味的根源(一更) 许义疼的睁不开眼。 他顾不得去注意自己和香炉之间那一缕明黄色的流苏,抬手抓起香炉,一只手撑著桌子,浑身颤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到门口,將门打开。 房门大开,剎那间阳光普照,一阵带著浓郁水汽的热风扑面而来,穿堂进屋,吹散了房间中已然不再浓郁的烟雾。 许义疼的只有一只眼睛能睁开,他將香炉放在门口,薰香继续燃烧產生的香菸便被风不断带走,再无法积聚成浓郁的雾靄了。 此时,许义忽然发现,香炉上方的黄铜尖顶,似乎是能扭动的。 他將黄铜尖顶轻轻扭动,香炉壁內部便有一层薄薄的黄铜被旋转出来,將香炉內部遮蔽。 香炉內部有限空间的氧气燃烧殆尽,薰香便也就灭了。 微风之下,香炉渐渐降温,直到冰冰凉凉,完全归於沉寂。 许义抓起香炉,关门反锁,回到房间。 他捂著嘴巴,使劲將舌头流出来的血吞进腹中,同时来到床边,拿起荆桃的软玉,放在鼻尖,狠狠吸了一口。 许义的灵性被荆桃的香味激活转化,变成了能够治癒伤痛的灵性。 许义感觉到舌头上出现了一阵酥麻,这酥麻在短短的几秒钟內变成了瘙痒,又过了几秒钟,瘙痒消失,剧痛也彻底结束了。 “焯!” 许义骂了一声,发现舌头感觉良好,甚至比受伤之前还要灵活一些。 他回到桌边,拎起茶壶嘴,將茶壶里已经冷了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呼……呼……” 他深呼吸几口气,终於离开了应激的状態,整个人冷静下来。 『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许义回想起之前种种画面,不寒而慄,细思恐极。 『那……难道是我的未来?』 『我在未来……会变成那样一个变態杀人狂?!』 许义谨慎思考。 『我的確是忍受不了一些独特的香味,在面对姬宵的时候,我的灵性就失控了,把她变成了线香。』 『將人变成线香,是我的灵性在失控时表现出的能力。 如果那烟雾中看到的当真是我的未来…… 那就意味著,將人变成线香的能力,是可以被控制,主动施展出来的。』 『可……我怎么会变成那样一个变態呢?!』 许义无法接受。 他將巴掌大小的香炉攥在手中,来回揉搓。 『我刚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他內心再次向自己发问。 此时他头脑清醒,勇气充足。 『无论我刚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变成那样一个变態杀人狂!』 这个念头在心中坚定起来的时候,许义发现,他和香炉之间的那一缕明黄色的流苏,竟然缓缓变亮了。 与此同时,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出现在他鼻尖。 他对香味非常敏锐,立刻分辨出这香味来自香炉。 这种香味十分奇怪,和女子的体香完全不同,倒像是某种植物油脂的味道—— 有一点点像是松香,但没有松香那么浓郁的松木味,更不像松香那般温暖和辛辣。 硬要说这股香味给许义的感觉…… 便是“沾染了树木气息的空灵味道”。 这香味,是空灵的,是无喜无悲的,闻之令人心神恬淡,像是连心情都平復下来了。 虽然这味道很淡很淡,但依旧让许义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许义一边缓缓把玩著关闭了的香炉,一边闻著越来越淡的香味,注视著自己和香炉之间那一缕明黄色的流苏。 这像是极光一般的明黄色流苏,又是什么? 许义站起身,绕著桌边走了一圈,那明黄色的流苏始终轻飘飘连接在他身上。 忽然,许义发现,他手掌心里,荆桃的玉坠上,好像也在发光。 他睁大眼睛,將玉坠捧到面前,便看到荆桃的玉坠上泛著一层微微弱弱的粉光。 像是桃色。 当许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粉光上的时候,粉光忽然变强了一些。 光亮的强度,大概就是不到1瓦电灯泡的。 玉坠上的桃色粉光出现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隱隱约约的香味流苏线。 这条粉色的香味线,以玉坠为起点,向房门外延伸。 许义若有所思。 他收起自己一身行当,跟著粉色的香味线,出了门去。 他循著粉色香味线延伸的方向,一路经过三十八铺正街,最终停留在三十八铺2號院的荆家宅邸大门前。 『原来如此!』 许义恍然大悟。 『用了这香炉,就能锁定有香味的物体,追踪到物体上香味的根源所在!』 寻觅香味的根源。 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现在还没到傍晚,暂且不是和荆桃会面的时间。 许义將荆桃的玉坠收回衣襟口袋,拿出叶淼的香囊。 在集中精力在叶淼的香囊上之后,一道淡蓝色的流苏香线出现了。 许义循著这淡蓝色的流苏香线,一路经过三十八铺正街,跨过绿鸭江大桥,在黄包车刺耳的喇叭声中沿著街道一直向浦西城中心走,最终停留在浦西城中央公园侧面的大路上。 流苏香线一路向前,消失在他面前出现的巨大校园中。 校园很大,几乎横贯整个街区,院墙並非高耸封闭的围墙,而是半开放式的景观围墙,放眼望去便是一排排低矮且质感粗糙古朴的清水红砖,其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今天早上刚下过雨,爬山虎上的灰尘被洗刷了乾净,如今阳光一照,便显得鬱鬱葱葱。 学校的半开放式围墙並不高,才到许义的胸口。 半开放式的围墙中间,是一道黑色的铸铁鏤空大门,其侧面有一行小小的艺术体西洋文字“smh”,是这间学校全名的缩写。 圣玛利亚女校(st. mary's hall)。 叶淼昨天刚刚来报导入学。 许义眼神有些恍惚。 『和家乡的那个圣玛利亚女校旧址,完全不一样。』 在家乡,许义曾经去过上海长寧来福士广场附近的圣玛利亚女校的旧址,那里只剩下钟楼和少量建筑,和面前这巨大的校园有著相当大的差异。 仅从外观来看,根本就不是同一所学校。 第27章 底层盲流(二更) 许义眼神追著淡蓝色流苏香线,只见香线跨过围墙,绕过一座灰黑色洗米石质地的钟楼,消失在大钟楼后的礼拜堂中。 『希望叶淼能好好读书……只要她在这个时代能把书读好,往后大好的前程在等著她。』 许义扭头往回走。 圣玛利亚女校所在的街区靠近租界,马路修的很好,是柏油路,道路两边的梧桐树无法完全遮蔽阳光,午后的阳光照在柏油马路上,那股沉重的柏油味道就在道路之上盪开了。 许义闻到了这股味道,但主动忽视了,他心中在思考一件重要的事: 『之前那老头说,將香炉拿回去,什么时候能闻到味道了,自然就知道锻炼灵性的法门是什么。 现在看来,锻炼灵性的法门,就是引燃香炉,等待香炉中的烟雾升起,变成幻象。 我成功对抗了幻象,坚守住本心,灵性便能提升。』 『大概……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许义没人指点,想要过河,却连石头都没得摸,一切都只能“自己看著办”。 许义一边走,一边回想著刚刚发生的事情。 『那老头亲口说,只要闻到了香味,就能成为夜游神。』 『我现在的確是闻到了香炉里的香味。 並且得到了【追溯香味根源】的能力。 那么,我现在是夜游神了?』 许义感觉有些古怪。 『夜游神不该是擅长打打杀杀的绿林好汉吗? 再不济也是行走於黑夜中的刺客或者术师吧? 我引燃了香炉,將灵性燃烧成了神性,成了夜游神,可是…… 我的神性的能力,怎么是追踪香味啊?』 这和许义曾经想像中的夜游神不一样。 许义屏住呼吸十秒钟,关闭灵性视野。 他决定等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完了,问问荆桃,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许义回到三十八铺大街,在书斋里钻了三个多小时,出来之后先如厕,而后两个铜钱在街边买了份餛飩,吃著餛飩,往平事堂的方向走。 到了平事堂,许义对段虎抱了抱拳: “今天还得让二哥给我撑场子。” 许义昨天就和段虎商量妥当了这茬事,因此段虎早有准备: “好兄弟,咱们这就出发。” 段虎將早已等在平事堂旁边巷子里的一伙人叫上,大概有那么十来个,各个都是不好惹的地痞。 街道上混混很多,能进青帮这种档次帮派的很少。 大量整日无所事事的街溜子和赌狗大都只是混日子的小角色,连帮派都没有,更別说跟人爭抢地盘了,他们大都只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剥猪玀(抢劫路人的衣服),拋顶宫(抢劫路人的呢帽),背娘舅(用绳套住人的脖子,拖进暗巷,抢夺衣服)…… 这种人上不得台面,更当不了打手。 段虎找来的这群地痞,档次就要高一些。 这些人已经有了帮派,做生意抢地盘的时候玩的是真刀真枪,各个都是底层混混里杀出来的狠茬子。 段虎在道上廝混久了,不但有人脉,名气也用拳头打出来了,这群人一个个都是被他用拳头打服的。 道上廝混,先看拳头,再看仁义,最后才看钱財。 段虎用拳头收服了他们,兄弟之间相处的时候讲仁义,钱財也管够,如果不是如此,恐怕是没办法镇得住这群凶人。 一群人对了两句黑话切口,走了这个过场,对方知道了许义的身份,便对他抱拳表示尊敬。 青帮打手,比普通架茬子的地位高很多,因为青帮打手不仅仅有青帮的身份做背书,还有人脉,有地盘,打架的时候能叫来人,被巡捕房抓了有办法捞人,遇到了困难能平事。 三十八铺的混子各个都想拜师进青帮,可青帮不是那么好拜的,青帮里的先生们眼高於顶,等閒不会收徒。 可他们也算是半个青帮人—— 只要认了青帮里的正式门徒当老大,巷子里遇上的时候能对上黑话切口,就算是青帮帮眾了。 青帮的普通帮眾,多如牛毛! 对完了切口,一行人往三十八铺56號的方向走。 等走到了三十八铺56號后面的大厂房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虽然没下雨,但空气中湿漉漉的,似乎是因为白日里阳光太好,水汽被蒸发的原因,今夜的雾靄很大,能见度不足50米—— 许义站在大厂房区的街口,眼神完全无法穿透迷雾,自然也看不到《灵通堂》药膏厂。 夜晚的大厂房区並不是黑灯瞎火,这里虽然没有路灯,但各个工厂里灯光给的足,即便只靠工厂里散出来的散射光,也不至於两眼一抹黑。 忽然,一声呼唤从身边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许义。” 是荆桃。 许义挑了挑眉头。 荆桃站在黑暗里,距离他不过5米远,他刚刚竟然完全没闻到荆桃的香味。 许义心想,她显然使用灵性……亦或是神性,遮蔽了自己的气息。 许义心里清楚,自己虽然已经成为了夜游神,但掌握的手段距离荆桃这种“资深”夜游神,还差得远。 许义和荆桃匯合,由段虎交代手底下的人不要见血,不要砸坏机器设备,不要伤及普通工人,便带著这群人进入了《灵通堂》厂房。 昨夜,《灵通堂》各个办公室的经理和车间主任几乎死了一半,剩下的管理层今天一上班,险些没能把业务对接上。 厂子里一整个上午都没开工。 也是今天上午,荆桃挨家挨户走访剩下还活著的几位管理层,和他们联络感情,逐个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她早早对整件事深思熟虑,考虑到各方面的关係利害,所以才在名单上勾选了这些人,让他们活下来。 如今游说,让他们继续留在厂里面帮忙,也算是运筹帷幄,精准拿捏。 这些活下来的管理层原本已经被昨夜发生的惨祸嚇怕了,他们不用想就知道事情是荆家嫡系做的,甚至有两人因为害怕清算,举家跑路,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人,则考虑良多: 即便放眼整个大厂区,《灵通堂》也算是中型工厂,厂房里足足有五条流水线,几十台机械设备,养著几百號员工。 第28章 新地盘(三更)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灵通堂》的工作不算是最好的,可也当真算不得差—— 每个人心里都有桿秤,《灵通堂》虽然工作劳累,但工资给的著实不少,逢年过节还发米麵,遇到家里有事,只要说清楚原委,再递上包洋菸,请假也不算困难。 这待遇,已经比大厂区的其他工厂好的多得多。 更別说,他们心里清楚,《灵通堂》这种需要一些技术的工厂,不是什么人招聘进来,就能立刻上工的。 要想在保持生產的同时,保证药膏產品的品质,还得让他们这些熟手来保证生產线的稳定运行。 另一方面来讲,那些管理层死掉,刚好腾出了位置来,剩下的大家该升职升职,该加薪加薪,日子和前景可是都要比以前好多了! 这年头,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安稳稳干著,实在太不容易了。 如今得到了荆桃情真意切的真诚允诺,知道自己可以安安稳稳继续留在厂里赚钱,还能升职加薪,他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於是乎,荆桃在《灵通堂》里仅剩的唯一阻碍,就是原保安队。 此时此刻,原保安队大概也有十来號人,气势汹汹的守在厂大门內,各个拿著棍棒短刀之类的武器。 他们是荆桃夺回《灵通堂》的最后一道屏障。 许义和段虎一伙人站在厂大门外。 两边都没人拿枪,这是因为底层帮派械斗不成文的规定—— 若只是刀枪棍棒,便就只是恩怨纠纷。 可如果上了洋枪,一旦有人报警,巡捕房就要介入了。 巡捕房的装备比帮派好多了,一旦打起来,帮派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更別说,巡捕房背后还站著民兵团。 对於军队而言,个人的武力太过渺小了。 段虎一步上前,抱拳拱手,声音粗重有力: “今朝各位爷叔,走要放笼,勿走也要放笼! 兄弟劝伊拉招子放亮,覅插了相好道里,大家扎了台型,安安生生歇搁!” 这句话的意思是: 『今天诸位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奉劝各位识相,不要伤了和气!』 寻常混跡三十八铺的帮派人士,几乎没人不认识段虎这张脸。 即便不认识段虎这张脸,只要见著了段虎那一双拳头和通背的腱子肉,看到了段虎背后的凶狠帮派流氓,也就顺著台阶,自己乖乖下了。 可《灵通堂》里这群安保,和寻常帮派人士不一样。 他们原本是这几年间参与坑害荆鹤笙一家的罪魁祸首,又在这几年中为工厂干了不少欺负职工的脏事,他们的利益和已经被杀的荆家旁支牢牢绑定在一起,完全没办法切割了。 许义昨夜没把他们击杀,是因为他们不在许义拿到的人事名单上——这几年掌握了《灵通堂》的荆家旁支亲戚,不会將一群杀人犯放在公司职工名单里,那样只会引火烧身。 他们今天早上没跑路,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武力很自信。 他们还贪婪。 他们想著,只要守好了工厂,看管好工人,只要流水线还能运行,他们就有得赚。 他们知道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但並不认为自己解决不了麻烦,他们已经是手狠心黑,什么事情都敢做的狠茬子,谁敢来触他们的霉头呢? 於是乎,为首那人抬起刀,指著段虎的鼻子: “超立马! 给老纸弄死这群鱉孙!” 两伙流氓当即发生衝突,打成一团。 双方都上了刀,这场战斗就是不死不休了。 《灵通堂》门口的喊杀声引起了周围工厂的注意,但並没有人选择报警,发生在大厂房区的械斗实在是太多了,帮派爭抢地盘这种事太过司空见惯。 蟋蟀和蛙不再叫唤,工厂內机械的轰鸣声在械斗的喊杀声中变得更加嘈杂。 今夜月黑风高,三十八铺上的外乡人比以往少些,听说是外面打了仗,通往浦西城的火车道被破坏掉了。 浦西城变成了围城。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可里面的一些人並不知道珍惜当下的生活,他们妄图用暴力抢夺不该属於他们的东西,將贪婪阐述的淋漓尽致。 喊杀声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终究是段虎手底下这群流氓更凶狠一些,只付出了两条人命的代价,直接將对方给打的溃不成军,肠子肚子断肢洒了一地。 段虎跟许义打了声招呼,就带著手下追赶过去了,他这次折了人手,无论如何都要从这群安保身上把损失给捞回来。 帮派人士的骯脏手段千千万,只要被落到他们手里,不把最后一滴油水榨出来,他们绝对是不罢休的。 许义將嘴角的血啐到一边,招呼了远远躲在一旁的荆桃。 “完事了。” 许义说。 “今天我留下来守夜。” 荆桃点了点头,和许义一起进了厂房,如上午和那些管理层商量好的那般,暂停生產,召集员工,在厂子里开大会。 在这场大会上,荆桃诉说了自己家中的情况,明確让工人们知道—— 你们这些年来的福利是好,那是因为我爹当年定下的规矩好,你们这些年来的福利一直被剋扣,今天这少一点,明天那少一点,这都是我那群混帐亲戚乾的坏事。 工人们听罢,顿时义愤填膺,纷纷表示就是这样的。 他们早就对不断缩减的工资和福利颇有怨言。 但这世道,工人有了怨言,怎么敢说出口呢? 浦西城赚的多,可生活开支也大,今天丟了这份尚且还算体面的工作,过些日子说不定就得进窑子卖鼙鼓! 他们在过去敢怒不敢言,是因为老安保队手腕强硬,不听话的都被搞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荆桃老板来了,青天就有了! 荆桃聆听著夜班工人们的倾诉,一一解答他们对未来的疑惑和担忧,又做出了各种保证,並许诺给了他们更高的工资。 到半夜的时候,完全满意的工人们已经回到流水线上,工厂继续开工。 大概凌晨1点钟,三十八铺正街那边喧囂暂歇,工厂二楼办公室中,许义用报纸將前天晚上自己砸碎的窗户挡住。 第29章 梦幻(四更) 荆桃则坐在荆鹤笙当年的办公椅上,伏案注视著面前的文件,揉著眉头: “浦西这些年发展的好,商品经济越来越发达,《灵通堂》的毛利一直在提高……已经是我爹当年的五倍有余。 但工人们的工资却没涨。 不但没涨,那群混蛋甚至把工人的福利一削再削。 工人们反抗了几次,都被安保队镇压下去了……真是惨烈。” 许义看著荆桃的样子,心中有些感慨。 他不懂做生意,但说到这个世道,他倒还真略懂一二。 此时正是风云际会,各种思想各种意识形態相互衝击相互融合的浦西城,穷人越来越穷,富人越来越富。 像荆桃这样,出身於资產阶层家庭,在接受普世道德教育的同时,没能接受老一辈那股穷凶极恶的狠劲,良心便温养出来了。 话说回来,良心这东西,一部分后天形成,但更多还是天生。 天生的坏种,成不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荆桃还在看著文件,她低声对许义诉说著,但更多还是对自己的交代: “《灵通堂》的盈利情况很不错,我今天许诺给工人们的薪资提升幅度完全没有问题。 这些工人里面,很多都是跟了我荆家几年的老员工,我想,这次招揽新人,扩大生產,等到生產步入正规,如果有可能的话,把他们这些人的福利再提一提…… 最好能做出来个关於福利的制度规范,好让其他工人看看,为我荆桃的《灵通堂》好好工作,一定是会有好报偿的。” 许义听著这番话,心中很是感慨。 当初在张家府邸外那晚,他就知道荆桃是有良心的。 无论如何,愿意让利给员工们,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財散人聚的道理,许义是奉为圭臬的。 …… 大概凌晨两点的时候,灵通堂一楼的机器还在响著,大厂区一片机械的轰鸣声和锅炉的沸腾声混在一起,平日里相依相伴的几个噪声中唯独没了蒸汽火车的汽笛声,让人有些不习惯。 好在大厂房区的纵深距离够长,三十八铺的居民们又早习惯了这些噪声,所以当青蛙和蟋蟀的叫声再次出现时,人们也如往常般进入了梦乡。 荆桃处理完了绝大部分遗留问题,斜靠在办公椅上,左手凑著头,钢笔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之间来迴转动。 她完全不困,甚至有些亢奋。 她此前从没想过,会那么容易把家业夺回自己手中。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隨时都要准备面对那群恶戚,每日勤加锻链神性,冒著被反噬的危险祭炼恶鬼,保证父亲能吃得上饭,同时又要保证学业不能落下……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陀螺,每天从甦醒开始旋转,直到精疲力竭。 她早就接受了父亲给予她的命运—— 好好上学,学一口流利的洋文,最好能在学校的联谊会上认识个贵族男孩,洋人最好,本地贵族也不差,最好能在毕业之前怀上孩子,那样就真正拥有了嫁入豪门的机会…… 许义出现的时候,她並未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悄然开始转折。 寻求许义的帮助,也仅仅只是一次她一时兴起的尝试。 ——也或许是某种出於荷尔蒙的悸动,让她產生了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谁能想到,那么一个半大少年,竟然真就摆平了工厂里那些穷凶极恶的亲戚,將工厂给她夺了回来! 谁能想到,他不但帮她把工厂夺了回来,还將权力交还给她。 这一切如梦似幻,直到现在都还让她感觉极不真实。 荆桃发起了呆。 直到办公室外的楼梯上响起了不轻不重的“噠噠”声,她辨认出那是许义的脚步。 她看向刚刚从一楼走楼梯上来的许义: “我师父给你的香炉,你用过了吗?” 许义听了这话,才知道,今天早上那老头,竟然是荆桃的师父! “用过了。” 既然荆桃不怕许义知道自己和师父的关係,许义自然也不怕荆桃知道他的情况,直言道: “我闻到了香炉里的味道,这就算是成了夜游神了? 可这能力未免也……” 荆桃补充他的话: “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荆桃早就知道,许义一旦將灵性转化成神性,那神性多半是不適合用来战斗的。 许义点头道: “是的,太奇怪了些。” 荆桃看著窗外浓浓的夜色,声音轻如晚风: “暴力是很有效的东西,但通常情况下,夜游神拿来解决问题的东西,並非暴力。 战斗能解决的问题,终究是有限的。 夜游神解决问题所仰仗的,更多是那些奇异诡怪的神性。 所以,即便你感觉自己的神性平庸,也不必妄自菲薄。 很多时候,决定神性强大与否的,不是神性本身,而是使用神性的人。” 许义听了这话,打开了一条从前没有过的新思路,虽然不甚清楚,但依然大受裨益。 荆桃认真道: “我师父说了,一旦你能將灵性转化成神性,他就会为你寻找传承。”(第22章) 她停顿了一下: “不过……” 她念及许义对她的恩情,已经决定把实话告诉他: “夜游神的传承很多,很杂……很诡怪。 一些是从古代传下来的。 一些是当代的人成了神,开创出来的。 一些是百夜瘴创造的……这些更特殊一些,等閒是碰不上的。 很多传承,都因为兵荒马乱,朝代更迭,断了。 那些断了的传承,要想续上,就必须依靠当代夜游神的悟性,做出牺牲去试错……总之十分艰难。” 许义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只香炉,就属於断了的夜游神传承。” 荆桃和许义说话的时候感觉很省劲。 她点了点头,解释道: “那只香炉原本出自一个极古老的隱门,师父曾经把玩了那只香炉很多年,但依旧没琢磨出来什么详细的门道。” 许义若有所思道: “他老人家的神性,不適合使用这枚香炉。” 荆桃確定道: “是的,师父他是比【鬼差】高一阶的【摆渡人】,他的神性可以使用香,但他所使用的香,和这香炉中的香,不一样。” 第30章 登神长阶,【影木】香炉(五更) 许义接触到了更多关於夜游神的知识,心里多少有些激动: “一阶?” 荆桃犹豫了一下,总结了一下语言,才说道: “传说中这世上存在有【登神长阶】,如果夜游神能沿著登神长阶一阶一阶登高上去,最终就能褪去凡躯,成为『真正的神明』。” 许义回忆著荆桃曾经告诉他的信息,插话道: “【鬼差】如果登高上到登神长阶的最顶端,就能成为【阴天子】?” 这话把荆桃嚇了一跳。 她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有些紧张: “这般褻瀆神明的话,可不能乱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谁知道祂们是不是正在聆听我们说话呢?” 许义想起曾经悬浮在自己头顶那两点神光,心神一紧,当时就闭上了嘴。 荆桃缓了口气,肯定了许义的猜测: “按理说,你的猜测是正確的。 但从来没有人证明过。 事实上,现在是传说中的末法时代,各种强大的百夜瘴层出不穷,甚至有一些歷史上从来没有出现的百夜瘴,它们盘踞在人类社会中,甚至拥有权力和地位,灵性也比大多数夜游神强大得多。 高阶夜游神的数量,相当稀少。 想要成为高阶夜游神,就必须击杀高级百夜瘴,得到更高级的灵性,將其转化成神性,才能再上一阶,实现『登高』。 这个时代的百夜瘴太强了,死在登高道路上的高阶夜游神数不胜数……” 荆桃的目光有些暗淡: “我师父就是因为猎杀百夜瘴失败,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她没在这个话题上细说。 许义听出来师父的过往有些敏感,便也就不追问。 他丝毫没有被这些坏消息嚇没了激情,眼睛里依旧闪著光: “那……摆渡人是?” 荆桃对许义没什么好设防的,解释道: “师父手底下有些厉害的鬼魂。 同时,师父又和浦西城中一些厉害的鬼类百夜瘴,关係不错。 他的神性能够將鬼物渡到黄泉彼岸,前去投胎往生,所以鬼类的百夜瘴都很喜欢討好巴结他,和他做朋友。 再不济,也不会主动招惹他。 万一哪天不想做鬼,想投胎了呢? 想安安全全的投胎,就要找我师父!” 这就是【摆渡人】的神性能力! 许义心里痒极了,又问: “那枚香炉,也是灵骸?” 荆桃再次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的,是灵骸,但不知道来自哪个时代,也不知道是哪一支夜游神传承流传下来的灵骸。 其中的灵性已经很微弱了,只能用来锻链尚未入行的夜游神的灵性,暂时没开发出其他的能力。” 再深一些的知识,荆桃就说不上来了。 两人正聊著,忽然一阵阴风出现。 许义贴在窗户上的报纸被阴风吹开。 当那报纸在许义和荆桃二人面前落下之后,荆桃的师父——许义早上见过的那位老者,竟然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 许义有求於他,自然热切的很,赶忙起身抱拳行礼,道了一声“前辈”。 荆桃则开心的站起身,扶著师父的胳膊,请师父坐在了《灵通堂》企业主的位置上。 师父本来见了许义和荆桃在一起,心情多多少少就有些不爽,他几乎是看著荆桃长大的,这些年来对她的生活多有照拂,於荆桃而言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老父亲看见女儿和地痞流氓站在一起,怎么可能开心呢? 如今荆桃这么一让座,师父心里才舒服了些,他嘴角轻轻勾起,沟壑纵横的苍老脸庞上有了一丝丝看不清楚的笑意。 他看向许义,眼神中不自觉出现了一些讚许。 讚许之余,一些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看著许义,低吟道: “这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鯽……” 一天时间,抵挡住了灵骸中灵性的侵蚀,祭炼出了神性,成了夜游神? 即便是在传承里留下的古书上,也没出现过这么离谱的人! 许义听不清楚: “啊?老爷子,你说啥?” 师父咳了一声: “我姓阎,单名一个洛字。” 这名字听的许义一愣一愣。 和阎王爷一个名儿? 起这种和神明职位相似的名字……难道不算瀆神? 阎洛接下来的话,让许义多少有点紧张: “那香炉是一位中阶夜游神的灵骸,名为【影木】。 传说那人当年修炼的时候神性失控,一不小心將自己当成香味来源,进行炼化,便得到了这具灵骸。 因为那件事发生在前朝,距离现在时间太远,所以这具灵骸最初的灵性是什么,已经不可考了。 我只知道,这具灵骸中残余的灵性,能够和人的灵性混合在一起,锻链人的灵性。 只要能抗住这灵骸的灵性侵蚀,使用者的灵性就会变得更强大。 灵性强大到一定程度,便能积微成著,升格成为神性。” 一旁的荆桃补充道: “能第一次使用这灵骸就锻链出神性,这种事的机率实在不大。” 阎洛听到荆桃的夸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酸,但又不得不承认: “这倒是。 这小子,或许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许义缓缓问阎洛: “【影木】香炉的灵性所產生的画面,都是假的咯?” 许义內心十分忐忑。 我在香炉雾靄中看到的另一个我……那个变態杀人狂,到底是真是假? 阎洛回道: “或许也不尽然是假的。 但凡牵扯到灵性的事情,很不好说。 也许是假的,也许不是。 灵性这东西有时候的確能预示一些事情,至於那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没人能预测的到。” 许义接受了这个答案,向阎洛抱了抱拳,言辞恳切: “前辈,我这传承,究竟为何?” 阎洛说这番话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適合你的这支传承,有些零散。” 他虽然不好意思,但的確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许义: “你这只传承里面的夜游神,歷朝歷代都出现过为帝王服务的调香师。 但根据我的调查,所谓的『调香师』,应该在登神长阶中位於中位,不是高位。” “在你们这支传承中,最下阶的夜游神,名为【嗅探】。 【嗅探】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 第31章 嗅探 结合自己的神性所表现出的能力,许义立刻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一名【嗅探】。 “不过,我已经找到了线索。” 说著,阎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碎片。 他將糅杂著一股轻微幽默味道的报纸碎片展开,將其上的一条新闻展示给许义看—— 《妙龄少女横尸街头,浑身脱水,疑似帮派残忍手段!》 这条新闻旁边还配上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具奇怪的尸体躺在芦苇盪中,那尸体有一半浸泡在水中,但並未泡发成巨人观。 这个年代的黑白照相机拍摄出的照片,像素不高,再加上报纸碎片被阎洛装在兜里揉搓,报纸上的照片已经比较模糊了。 许义看的右眼皮直跳。 他快速一眼扫过去文字: 《处暑这天,二十三铺的巡捕房,在洋涇滨旁的田野旷地芦苇盪旁,发现了一具女尸。 经调查,女尸生前的年龄约为20岁,祖籍广陵市,於半个月前来浦西城投奔亲戚,之后就职於广兴纺织厂,在下夜班之后失踪。 根据法医所说,女尸身上裹有蜜蜡,凶手在杀害目標之前,用蜜蜡裹满了目標的身体,使用特殊手段浸泡醃製,最终取了三个私密部位的蜜蜡。 近期大量外来人口抵达浦西城,民间乱象丛生,各铺巡捕房正在补充新生力量,请诸位市民小心谨慎,儘量晚上不要前往人烟稀少的地方……》 许义看完了这条新闻,阎洛的话也到了: “用蜜蜡醃製生物,这是一种很典型的、用灵性调香的手段。” 许义感觉有酥麻的感觉一遍一遍扫过脊背: “前辈的传承,也需要调香?” 阎洛诚然道: “当然,香是一种很常见的仪式用品,是人沟通灵性的媒介。 对我们的传承而言,沾染灵性的香,也是沟通幽冥和凡俗的重要媒介之一。” “不过……” 阎洛看著报纸碎片,声音幽然: “不过,这手段,从前都是用在动物身上。 因为动物有皮毛,有些动物还有角,所以很適合用这种办法提炼油脂,调配香水。 一些特定的昆虫,经常徘徊於地面之上,和地面之下,甚至长期生长於地下深处,距离黄泉的距离很近,因此灵性丰富,是通灵的好媒介。” 阎洛定了定神: “根据我的了解,这一次应该是某个夜游神的灵性失控了,导致心志失常,才把这应对畜牲的办法,用在人身上。 我很担心。” 阎洛虽然嘴上说著担心,但语气神態皆是沉稳,没有什么低沉的负面情绪: “灵性一旦失控,心智就会受到影响,能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个夜游神应该已经疯的差不多了。” 许义看著报纸,听著阎洛的阐释,只感觉头皮发麻。 『真的是疯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调香的夜游神,原本就是个变態,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来提取香料? 我这一支夜游神传承…… 不会都是变態吧?!』 由於太过紧张,由於耻於提起自己喜欢嗅香的癖好,也由於这癖好容易让人產生不好的联想……许义最终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阎洛语重心长: “灵性这东西,其性质,纯粹是天生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且性质本身,后天无法更改。 你的灵性和香味有关,那就只能接受这道传承。 但这道传承已经破碎不堪,民间是否还有传人,谁也不知道。 即便如我一般消息灵通,如今也仅仅只在报纸上见到过这人而已——这人还只是疑似,不確定究竟是不是夜游神传承里的人。 如果能找到他,说不定能知晓你这只传承的消息。” 许义沉声问道: “夜游神的能力,就不能自己摸索吗?” 说到这个,阎洛和荆桃都表现的严肃起来: “灵性转化成神性的过程,是很危险的。 就如你用那【影木】香炉,將灵性转化神性的过程,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復!” 许义听了这话,想到自己之前使用香炉的过程,顿时打了个哆嗦。 他深以为然,心有余悸! 一不小心没抗住,就要变成变態杀人狂。 这风险,谁能受得了?! 许义是受不了。 一旦想到【影木】香炉內那个变態杀人狂的自己,他就不寒而慄。 他不怕死,但真的很怕自己变成变態! 阎洛解释道: “灵性转化成神性的过程,传承里的夜游神前辈们,已经付出很大的试错代价,给尝试出来了。 这就是传承的必要性之一—— 有了传承,你就不需要承担著隨时灵性失控的风险,去做出威胁到生命的尝试。 即便危险,那危险也是有限度的,不会让你无法承受—— 前辈们已经拿命帮你试了,你只需要沿著这条路,稳稳噹噹的往前走,就能规避绝大多数致命的危险。” 许义表示明白,没说话,只是对阎洛抱了抱拳。 阎洛看到他这副受教的模样,心中十分满意。 听人劝,吃饱饭,夜游神传承里最怕的就是一些自詡天才的人物,一天到晚眼高於顶,仗著灵性强大就隨隨便便去锻链神性,这种人一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若单纯只是死了,一了百了,也就罢了。 就怕死了,但没完全死,破烂残躯里剩下那点灵性吸引来百夜瘴,被百夜瘴融合吞噬,扭曲了意识,变成不人不鬼的变態怪物,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只有踏踏实实,万分谨慎,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在登神长阶上爬得更高! “那个蜜蜡杀人犯的踪跡线索,我已经找到了。” 阎洛说著,从兜里拿出一块摺叠的黑布块。 许义隱约感觉不对头。 阎洛將黑布块打开,只见那黑布中竟是一小块顏色暗淡的蜜蜡。 这蜜蜡暴露在空气中时间太久太久,已经从当初的浅黄色,被氧化成了橘黄色,表面並不光滑,隱约还能看到有类似毛髮的东西存在其中。 当蜜蜡出现的时候,一股轻飘飘的香味也紧跟著出现了。 这股香味並不纯粹,除了一股十分淡的松香味之外,还隱隱有一丝丝尸臭环绕其上。 许义悄悄咽了口唾沫。 他有些口乾舌燥。 这香味,刺激到了他的灵性。 这香味…… 他的身体,是很喜欢的。 第32章 杀谁? 阎洛说: “我从巡捕房里拿到了这东西。 这是当初包裹尸体那些蜜蜡的其中一块。 其中残留有一点蜜蜡杀人犯的灵性。 你现在已经成了【嗅探】,应当能用这东西找到那人才是。” 阎洛將蜜蜡递了过来。 许义看到这东西,心中有些发怵,但还是將蜜蜡接了过来。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 “今晚工厂的事情还没了结,我要明天才能处理这档子事。” 这话让阎洛和荆桃都十分满意。 把工厂的事情放在心上,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这种品质是个人都会喜欢的。 阎洛没有多说话——他没有承诺要帮忙。 他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如果自己一点问题都解决不了,趁早回去当你的普通人,断了攀爬登神长阶的念想。 ——许义显然也明白这个事实。 阎洛对许义和荆桃两人说: “还有件事,关於姬宵。 这件事的水有点深。 你们要做的是暂时稳住地窖里的姬宵,餵她吃饭,不要让她生病,也不要刺激她,让她好好活著。” 阎洛很认真: “即便放在妖类的百夜瘴里,邪门儿到她这种情况的,也是极少。 我会详细调查。 如果有线索,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阎洛说完了事,便又化作一阵阴风,离开了。 ……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许义向荆桃预支了这个月的工资。 50块银元,这是许义从未接触过的巨款。 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一是把灵通堂工厂安保队伍的事情给搞定,防止其他帮派前来闹事。 二是搞些傍身的武器,准备今晚就去寻那蜜蜡的根源——去寻找自己的登神长阶! 许义在一家老招牌吃了份5个铜钱一碗的羊肉泡饃,而后先去了平事堂。 段虎不在,只有一伙计留在平事堂里,伙计告诉许义,昨晚的“茬子”都已经搞定了,不用担心后顾之忧。 许义早知道断虎办事靠谱,如今確定事情了了,心里也是鬆了口气。 他按照自己的计划,沿著三十八铺大街向东前进,在三十八铺78號房旁边的小巷往里走,进了一家名叫《泰丰木作》的木器作坊。 掌柜的看见他这身黑皮,嚇了一跳,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自己何时招惹了这瘟神,只能挤出笑脸迎上去: “小先生!看家具?” 许义说道: “你们这上个月月底的时候来了个学徒,叫金宝根,他在哪?” 许义当初不是孤身一人来浦西城的。 这名为金宝根的少年,便是和他一起乘船来浦西城的同乡,也是原主的好朋友。 现在,他是许义的朋友了。 掌柜的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跳了下,不敢糊弄,当时便带著许义来到后院。 后院里,木工们正乾的沸反盈天,锯木砍块拉丝敲打之声不绝於耳。 院子不大,西边的院墙下堆著一批崭新的木材,木材旁站著个精瘦的小伙,看著年龄和许义差不了多少,却扛著比自己还重的一整根粗木,使著劲往院子另一边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涨的通红。 这小伙子便是许义口中的金宝根了。 金宝根看到许义,当时就红了眼。 许义指著他肩上那木头: “你把木头放下。” 金宝根放下木头,捂著被挤压厉害的肩膀,疼的呲牙咧嘴。 许义扭头看向掌柜: “能几个人干的活儿,让他一个人干,什么意思。 学徒不是人?” 后院里正在干木工的壮汉们都停下来,朝许义看过来。 他们停了手中的活儿,院子里顿时安静了。 他们中不乏有混帮派的。 但能混进青帮的,那是一个没有。 他们如今见了青帮的“黑皮恶狗”,掂了掂自己的份量,决定暂时不吭声。 掌柜的看向金宝根,色厉內荏,脸上强行挤出笑容: “宝根!你说说,是不是你自己说自己能行!不让別人帮忙的?” 金宝根颤颤巍巍將木头放下,看著掌柜,又怒又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说自己能行,是因为被逼无奈,只能说自己能行。 ——即便不能行,別人也不会来帮他,反倒要落得个被人嘲笑孤立的下场。 他被排挤,並不是因为他不会做人,更不是因为他不会说话。 而是因为木器作坊的规矩。 ——新学徒进了作坊,需得先做三年的孙子,脏活累活全都要做,平日里不仅要伺候师父,还要伺候师娘、师兄,以及作坊里老资格的伙计。 说是木器学徒,实际上根本不让碰工具,主要工作是打下手、搬重货、扫地、挑水、生火、煮饭和带小孩…… 金宝根平日里自己做这些事情,虽然心里委屈,但想到自己的前程,和三年后就能学到手艺这件事,再累再苦,也就扛得住了,认命了。 今天一见到许义,想到来到浦西城这一个月来的经歷,心里的委屈就控制不住,往那一站,眼泪在红了的眼眶里打转。 终究只是个无依无靠的懵懂少年。 许义对掌柜的说: “他的契书在哪?” 掌柜的听到这话,脸上还笑著,那份强装出来的和气却是没了: “小先生,金宝根跟我签了五年的学徒契书,是向祖师爷(鲁班)磕过头,敬过茶,在官府备过案的!任谁都知道他是我们家的学徒!” 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外面都在打仗,浦西城对外来人员的管理越来越严格。 按照浦西城市政上的规定,如木器作坊这种有实体店铺的,但凡进了新人,就必须在市政上的人事部门备案,如果不备案,就要面临罚款。 至於藏匿在市井之间,没有正经工作的外乡人,那是管不到了。 一旁的金宝根听到这话,脸色苍白如纸。 在来之前,他也不知道,木器作坊的学徒,过的竟然是这种悲惨生活。 许义问: “多少钱?” 掌柜也不掖著藏著,伸出手来: “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的“赎身费”,无论如何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许义毫不犹豫拿出十块大洋: “契书呢?” 掌柜去了木器作坊二楼,不多时拿著一张写满了黑字,按压有红指头印的黄纸下来。 许义將十块大洋给了他,接过契书,拿出打火机,当著眾人的面,將契书点了,招呼金宝根: “走。” 金宝根紧跟著许义出了门,仿佛只要稍慢一些,就会被留在这里一般。 第33章 草台班子搭起来 许义什么话都没说,带著金宝根来到刚刚吃饭的羊肉泡饃店,给金宝根点了一大份。 金宝根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肉了,木器作坊虽然说保证一天两餐,但基本上都是素菜,要么就是红薯,別说肉了,连豆腐都没吃过。 他对著羊肉泡饃狼吞虎咽,硬生生吃下了一大海碗飘著红油撒著芫荽和芝麻芽的羊肉汤,加上五个脸盘大小,烤的金黄的饼子。 他吃完,摊在椅子上,舒服的翻著白眼,长出一口气,像是把自己这一个月受过的委屈全呼了出来: “阿哥!你怎么不直接把我那契书抢出来呢!10块大洋啊!要多久才能攒住?!” 他一边说著,一边眼珠子滴溜溜转。 许义: “我看你小子是聪明过头了,你看出来我是混帮派的,就以为我能为所欲为了?” 金宝根说道: “我看见帮派的人气派的很! 上次来收月钱的时候,我们那掌柜可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许义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你们掌柜一声不吭交的月钱,就是为了防范我这样的人做准备。” 金宝根: “啊?” 许义说道: “帮派有各自的地盘,像木器作坊这样的大铺子,都是有人罩著的,我若直接欺负上门,就是打了別家帮派的脸,被人找上门来,免不了一场恶战。” “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打別家帮派的脸干什么?” “吃饱了撑的?” 金宝根悻悻道: “因为你兄弟被欺负了啊!” 他小声吐槽: “那木器作坊学徒简直就不是人干的,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的,连倒尿盆刷厕所也是我的活儿! 这一个月来我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每天还要夸师娘那老斑鳩长得美……再那样干下去,就算不被累死,也要被噁心死了!” 他吐槽完了,顿时换上一副开心的笑脸,就好像之前那些糟心事全被他变成屁给放了: “好在阿哥现在救我出来!” 三十八铺上嘈杂的喧囂声也似乎在此刻变得更悦耳了。 许义嚼了颗蒜在嘴里: “阿宝,我想让你来帮我。” 金宝根凑近了,压低声音,眼神放光,满脸期待: “杀谁?” 许义伸手指著他,满脸不耐: “你特么能不能正常点?” 他不想跟这机灵鬼扯太多咸蛋,便直接说了: “我应聘上了一个药厂的安保队长。 浦西城现在就业机会多,但好工作少的很,那安保的活计一个月能开10块银元以上,虽然不太安全,但好在不累。 我想著,把咱们一起从天灯下出来的伙计们都叫来,吃这份肥餉。” 金宝根当时便学著帮派的样子抱拳道: “阿哥大义!” 许义摆了摆手,指著他的拳头: “抱拳的时候,左手压右手,这叫『凶礼』,是要干架的。” 金宝根愕然: “这也有讲究?” 许义扳著他左手的手指头,將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伸出来: “这叫『三把香』,出自三个典故。 羊角哀和左伯桃,意为『捨命全交』。 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意为『义气千秋』。 梁山一百零八將,意为『忠义堂』。” 许义又將他右手除大拇指外的四指併拢: “这叫『半把香』,纪念的是当年的瓦岗寨兄弟。 传说当年的瓦岗寨兄弟,归顺朝廷的时候起了分歧,义气未能圆满,所以只算半把香。” 许义將他的右手压在左手上,摆出个漂亮的抱拳姿势: “吶,这个抱拳礼,就叫『三把半香』。” 金宝根听的眼里闪著光。 许义道: “江湖人碰面,做了三把半香的抱拳礼,就是在告诉对面: 我们是讲究忠、义、气的江湖中人。” “说白了,其实就是认个身份。 若是朋友,就是个普通的见面礼。 若是摸不清门道儿的人,就是警告对方不要乱来。” 金宝根追问道: “若是敌人呢?” 许义: “敌人还扯这个淡干嘛!直接抄傢伙了!” 金宝根眼神里充斥著嚮往: “哦哦!” 许义道: “三把半香只是最基础的抱拳礼,还有更复杂的,用来向帮派大佬证明自己的身份…… 那些东西距离你太远,怕是这辈子都用不上,便不说了。” 金宝根: “真是精彩!” 许义撇著嘴: “一点都不精彩,帮派表面上都讲忠义,其实背地里全是苟且,忠义早让这世道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日后会知道的。” 这盆凉水並没有浇灭金宝根的激情。 许义站起身: “走,把当初一起来的同伴都叫上,跟著我发財去!” …… ……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许义身边已经聚集了八个人。 这八个人中有六男二女,都是天灯下镇上的人,彼此之间都能扯上远房亲戚。 他们大都十六七八岁,是下手最不知轻重的年纪,许义將他们武装起来,又怕他们闹出人命,便向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规矩。 这些少年少女原本工作环境都十分恶劣,这年头外乡人来了浦西,除了卖,就只能进工厂。 可这年头的工厂根本不是人待的,那就是用阳寿来换钱的鬼地方。 他们被许义从那些鬼地方捞出来,本身就对许义感恩戴德,再加上许义这身黑皮,那恩德里便多了几分敬畏。 当初从天灯下来到浦西城,如今混出头的,只有许义一个。 许义將他们一一在灵通堂的人事上登记,每人预支了100个铜钱,再交代金宝根看好他们。 得到了金宝根的承诺,许义才算放心。 金宝根做事或许不太靠谱,但在这些人里心思最活络,外出的时候把场子交给他,至少不会把事情办砸。 至於如何让金宝根做事靠谱起来,就日后再说了。 帮这群家乡的兄弟姐妹在厂子里的安保宿舍住下之后,许义离开灵通堂,沿著三十八铺大街一直往里走。 在靠近绿滨江的位置拐了个弯,许义没进金兰庵堂所在的胡同,而是朝绿滨江码头方向走去。 浦西城河道治理混乱,绿滨江畔上私建的码头密密麻麻沿河两岸到处都是,码头上停靠的不止有乌篷船,还有装了发动机的小型铁皮船。 第34章 枪在手 前些日子,报纸上刊登了河道的治理信息,说是市政上要统一规划码头,这事闹得人心惶惶,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浦西城要介入某个生意,这生意便要和普通人无缘了。 许义沿著码头,来到一只铁皮船下,只见两个水手正在打牌。 许义和他们对了黑话切口,便被放行,沿著舷梯上了甲板,进入船舱。 一眼看过去,只见那昏黄的日光灯下,船舱四面舱壁上的木架子上摆满了枪械。 从昂贵的手持驳壳枪到战场上退下来的汉阳造,再到土造的单发手枪,一应俱全。 船舱中间一人身材消瘦,穿著黑色西装,坐在光下,戴著小圆眼镜,翻看著一本洋文书。 另一人壮的看不到脖子,他在一旁背靠货舱支柱,正在用蜡布给一桿步枪打蜡。 见许义进来了,坐著那人便站起身,招呼道: “先生想要什么货?” 没对切口,说明这人不是道儿上混江湖的。 许义心里大概明白,这船舱里的枪,多半是从臭港,也或是从西洋来的“小货”。 对方不在道儿上混,许义便也不抱拳行江湖礼,只是说道: “要手枪。” 黑西装男扶了扶眼镜,来到一旁的货架上,拿起一把巴掌大小的黑色手枪: “白朗寧1900,枪牌擼子,7发7.65x17mm子弹,有效射程30米。” 许义沉默了一下,缓缓道: “枪牌擼子?是什么?” 黑西装男笑了笑,展示这把枪侧面的小手枪样式標识: “枪牌!”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书荒,??????????????????.??????超靠谱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他又轻轻向后擼了一下手枪套筒,只听沉闷的轻微响声出现,这把枪已然上膛: “半自动!只需要擼一下就能上膛,简单的很!” 每个行业都有黑话,这实在是太合理了。 许义: “这枪怎么卖?” 黑西装男道: “枪30块银元,子弹2块大洋一盒,每盒50发。” 也就是一发6个铜钱。 也就是说,一发子弹,相当於一碗多加肉的羊肉汤! 许义轻轻咋舌。 虽然很贵,但他能买得起! 不过,一旦买了,也就基本上倾家荡產了。 他看向架子上的其他枪: “有別的能推荐吗?” 黑西装男虽然不是道儿上混的,但也看出了许义十分明显的帮派身份,知道他是潜在的大客户,连说话都热切起来: “当然。” 他来到一面架子上,拿起一支细枪膛的小型黑色手枪: “独角牛,土质手枪,一把1块银元,单发子弹,別看这枪丑,威力不比其他手枪逊色! 当然了,就是换子弹麻烦,而且声音大点儿,一扣扳机,整个街上的人都知道了。 独角牛的子弹也便宜,50铜钱一盒50发。” 他补充道: “要是批发量大,还能再优惠!” 许义心里有些痒痒。 能否能买一批回去,把他的安保队伍武装起来? 黑西装男將独角牛放回枪架,快步来到另一座枪架前,拿起一支半米长的步枪: “汉阳造,这款是不带刺刀的款式,用的是7.92x57mm的步枪弹,装弹5发,只要你能打得准,最远射程2000米!” 许义完全不懂枪械,但他感觉这人是在吹牛皮。 两公里的射程,实在是有点唬人了。 黑西装男笑著说: “別看是步枪,其实也便宜,一把30块银元,量大优惠!” 许义指著刚刚那把白朗寧m1900——俗称的枪牌擼子,有些难以置信: “和这支手枪一个价?” 步枪和手枪体积差那么多,竟然一个价钱? 黑西装男耐心道: “枪牌擼子是高卢產的进口货,进浦西麻烦,而且市面上没有二手,质量上乘,当然贵上一些。” “至於子弹嘛,汉阳造的全原装子弹,一发24个铜钱。” 比枪牌擼子……比白朗寧m1900的子弹,贵上4倍。 步枪的子弹比手枪贵,这个许义倒是能接受。 黑西装男又道: “不过嘛,你要是能接受二手子弹,或者復装子弹,就便宜些—— 一发只要12个铜钱。” 他强调道: “量大优惠哦!” 许义很快权衡完毕,说道: “我要一把白朗寧m1990,一盒子弹。 两把独角牛,两盒子弹。” 这一套下来,一共了34银元100铜钱。 黑西装男为了表示做生意的诚意,还送了他贴身的弹药袋。 这弹药袋是由黑色尼龙布用机器纺织出来的,质量梆硬,外观像极了街上小摊贩的腰包。 弹药袋佩戴在腰上,袋身隱藏在腰后,被宽敞的唐装完全掩盖,能容纳將近50发子弹,即便装满,也没办法从衣服外面看出来。 这是笔小买卖,但黑西装男並未因此怠慢客人。 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还在创业阶段,服务的都是些小人物。 还因为他认为什么生意都是从小做起的,客人知道了他手里货的质量,如果有需求,自然会再找上他。 黑西装男將许义送上甲板,目送他离开。 许义拿了枪,回到灵通堂,將其中一把独角牛交给金宝根,给了他1盒子弹。 “等閒不会有人上门闹事。” 许义交代金宝根: “一旦有人上门闹事,兄弟们能打得过,就直接上,可以拿棍棒,但別拿刀。 你记住,无论什么衝突,但凡见了血,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金宝根兴奋的点了点头。 许义: “兄弟们若是打不过,你再亮枪。 一般情况下,枪亮了出来,这事就结束了。 道儿上的人只是坏,不是蠢,没人敢往枪口上撞的。” “即便亮了枪,你能不开枪,就儘量別开枪。 你可以拿枪去威胁闹事的人,让他们滚蛋。 一般情况下,被人拿枪指著脑门,只要不是傻子,都会退了。” 金宝根: “那要是对方真找个蠢货来闹事呢?” 许义: “他蠢你不蠢,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一个蠢货滚蛋。” 金宝根咧嘴一笑。 他只是要跟阿哥开玩笑,阿哥显然也听出来了。 许义还是不放心。 他从来没当过老大,目前还没找到和自己小弟的相处模式,也因此事必躬亲,总不放心: “道上规矩,只要不开枪,就是帮派间的家事……就是民间可以自己解决的事。 一旦开枪,巡捕房必定会来,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被抓走事小,我可以保你出来。 可你若因为这事被厂里辞了,那就损失大了。” 第35章 洋涇滨 金宝根听到前半段话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到了后半段话,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这年头,这种好工作,真的不好找。 金宝根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被辞退。 “阿哥……队长你放心!” 金宝根拍著胸脯保证: “我不管对不起谁,都得对得起队长,对得起这份工作!” 许义对金宝根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对这小子知根知底,知道这小子性格虽然浮躁了些,但心思活络,至少不会把事情办砸。 对金宝根过往的了解,也是许义愿意用枪枝將他武装起来的原因。 金宝根在家乡的时候就耍过枪,如今拿到了属於自己的独角牛,又当了工厂安保队伍的二把手,感觉自己简直到达了人生巔峰,走路都是顛的。 他如何顛,许义是看不到了。 许义在把一部分子弹藏在《灵通堂》二楼荆桃的办公室里之后,就离开了工厂。 片刻之后,许义正靠在大厂房区外某条暗巷的墙壁上,將一只独角牛上了子弹,別进后腰腰带。 將枪牌擼子上满了7发子弹,別进前腰左侧腰带內。 他紧了紧绑在腰间的弹药包,而后拿出叶淼的香囊,放在鼻尖。 令人沉醉的馨香环绕鼻腔,激活灵性,黑白视野在许义面前展开。 而后,他拿著打火机,点燃【影木】炉中的薰香。 当闻到【影木】炉中的薰香之后,他的灵性发生了妙不可言的转化,一星半点的神性诞生了。 他按耐住不断加速的心跳,从口袋里掏出阎洛给的黑布小包,深呼吸一口气,將黑布小包打开。 隨著蜜蜡暴露在空气中,一股难以用形容词描述的香味,將许义整个人包裹。 他嗅到了这香味,剎那间仿佛置身云海之中,整个人轻飘飘的。 忽然间又有无数传说中的仙女出现在他身边,悦耳如天籟一般的轻笑声將他包裹…… “吼!” 许义低吼一声,险些把后槽牙咬碎,怒目圆瞪一头撞在墙上,才终於藉助疼痛恢復理智,守住本心,猛然从那种玄妙的境界中挣脱出来。 许义疼的捂著脑门。 『真他娘的香啊……』 许义艰难的调用注意力,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蜜蜡之上。 隨即,一道蜡黄色的光芒流苏出现了。 许义將蜜蜡握在手中,追著流苏的光芒前进。 他沿著三十八铺大街向西前进,拐进37號房旁边的岔路口,跨过一条有土烟贩子叫卖的小石桥,走上一条土路。 他经过了三条杂乱且臭气熏天的巷弄,在泥泞土路尽头拐了个弯儿,视野豁然开朗—— 面前出现了一条宽阔但淤积水泥,水流迟缓的潮汐河,这河的一多半被芦苇覆盖,一边连著浦西城的护城河,另一边连著绿滨江下游的入海口。 今夜月明,许义朝著河流另一边看去,只见滚滚波光凛然的潮水向著大海去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8点,这条不太宽阔的河道之上依然能看到摇櫓的小木船,零星的小舢板,甚至能看到某种无蓬的小驳船——这是洋傢伙,很多都是带有发动机的。 河道两边的河岸並非石头砌成,大都是天然土坡,长满了芦苇和菖蒲,不知道要滋生多少蚊虫出来。 土坡之上,散布著大量低矮的江南风格农舍、瓦房和茅草屋——这便是被当地人称作“乌衣巷”的地界了,通常是外乡人的聚集地,几乎没什么治安,帮派像蚊子一样滋生出来,趴在平民老百姓的脑袋上吸血。 那瓦舍之间,倒是也有大號的吊脚楼和茶馆,巷弄之中亦有市场。 这便是洋涇滨。 ——这便是蜜蜡女尸案的案发地了! 令许义感慨的是,就这么一个破地方,往南岸方向走不久,就是英租界。 往北岸走不久,就是法租界了。 两个租界里灯火辉煌,洋涇滨河上灯光惨澹,租界內偶尔有大舞厅里的悠扬歌声顺著夜风传来,带来一星半点不属於此地的繁华。 那些繁华很快散在蛙鸣声中,不见踪影了。 “隔江犹唱后庭……” 许义不自觉咋舌一句,很快闭上了嘴。 蜡黄色的光芒流苏指引著许义一路前进。 即便已经刻意迴避,那些味道依旧不受控制的往鼻腔里钻—— 河水的土腥味、水草的腐烂味、垃圾的臭味、岸边小吃摊传来的食物香气……这些刺鼻的复杂气味钻入鼻腔,把他折磨的够呛。 不多时,许义被指引进入河岸旁的一片坟冢之间。 看著黑暗中鬼火点点,其实许义倒不是很怕,因为他知道早就知道,洋涇滨两岸是浦西城传统的坟冢地,散布著不少土坟和棺材,和乱葬岗也没什么区別。 许义將枪牌擼子拿在手中,將手枪套筒向后轻轻一拉,隨著一声低沉的“咔嚓”声响起,手枪已然上膛。 黑白色的视野距离很短,许义只要看到视野之外隱隱出现人形的事物,就悄然避开。 片刻之后,他跨过坟冢地,沿著洋涇滨河道,从某条小巷进入一条后街,紧贴著城墙,在城墙脚下一路前进,大概沿著蜡黄色光芒流苏的指引走了那么十分钟时间。 忽然看到,面前的蜡黄色光芒流苏,消失在一间两层楼高的“洋栈”之中。 所谓洋栈,便是由洋行建造和经营的仓库。 『那变態杀人狂,是个洋人?』 这仓库后方距离城墙不到20米距离,门面距离河道也不过10多米,河道上建有铁桩的大號码头,显然是用来停泊货船的。 此时不是装货卸货的时间,仓库里只有三个看守在一只破木箱上玩牌。 许义悄然潜入仓库中,他轻微的脚步声被看守打牌时的谩骂声完全掩盖了。 许义沿著几只大货柜一直往里走,直到来到连灯光都照不到的仓库深处,一只废弃的大型铁皮货柜,静悄悄的靠墙摆放。 蜡黄色的光芒流苏,最终消失在货柜里。 灵性激活的黑白色视野中,他轻手轻脚来到货柜的箱门旁,发现箱门没锁,一股股难以辨认的异香从箱门的缝隙里飘出来。 仅仅只是一次呼吸,就让许义差点丟了魂。 那是如何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啊! 许义感觉眼前的一切变成了彩虹色,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来到这世上所经歷一切美好的事,而这一切都是如此鲜活和真实,仿若自己作为生命对这个世界的初见—— 第一次看到太阳,第一次经歷雨露,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拥抱自然的芬芳…… 许义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泪流满面。 第36章 「化腐朽为神奇」 他伸出袖子,揩乾了眼泪,不再掩饰脚步声,大步走入货柜。 暗淡的白织灯下,一披著白大褂,佝僂著上半身的金色长髮身影,正站在一手术台前。 是个洋鬼子。 许义只能看到这人侧面,他能清晰的看到,这洋鬼子正用一种透明如保鲜膜一般的捆绑带,將手术台上裹满了蜜蜡的人绑缚起来。 他每缠一层,就从手术台旁的小塑料桶中拿出一些黄色的“糊糊”一般的蜜蜡,將尸体完全包裹住,然后再覆上一层保鲜膜。 就这么缠了一圈又一圈。 许义从那些“黄色糊糊”里感知到了奇怪的灵性,这种感觉玄而又玄,说不清道不明,但他的確是能够感觉到的。 一丝丝难以掩饰的尸臭味在空气中隱现,仔细闻的时候闻不出来,可一旦不注意,这股尸臭就一丝又一丝往鼻孔里钻。 美好的事物掺进了杂质,这让许义的心情十分糟糕。 ——认识到这杂质来自所谓“美好的事物”本身,许义的心情更糟糕了。 许义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早引起了洋鬼子的注意,可直到许义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有理会许义。 他仅仅就只是小心翼翼的、细致的做著自己手上的活儿。 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於他而言,天底下没有比这事更重要的了。 即便正在面对陌生人带来的生命危险—— 即便是生命本身,也比不上手中的事情重要! 许义来到他身边,出於某种期待,耐心等待他彻底忙完。 片刻之后,洋人完工了。 然而,即便洋人完成了整个工程,许义依然能闻到那时隱时现的尸臭味。 许义的语气里带著一分训斥和九分指责: “你这样不对,没把尸臭味掩盖住,香味全都被毁了!” 那洋人被他这么一说,心情就有些沮丧,操著一口带著浦西城方言口音的国语,回应道: “我知道!可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尸臭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清除的!我已经试过10种配方了!” 许义眼神深沉。 10种配方,就是至少10个人。 这狗曰的洋鬼子。 许义皱紧了眉头: “腐烂中如何诞生美好呢?” 洋鬼子听了这话,像是被打了鸡血,那苍白到毫无人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亢奋的病態笑容: “你们大炎王朝有句老话,道『化腐朽为神奇』? 便是如此了!” 甚至在许义没有进来之前,洋鬼子就闻到了许义的味道。 直到许义走进货柜,直到听到许义这般问话,他终於可以肯定,许义和他是同道中人! 这种感觉玄妙至极,是同种灵性、不同个体之间的相互吸引,只有局內人能在身临其境时感受到其中的奥秘。 他们这样拥有独特灵性的人太过稀少,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洋鬼子无论做了什么事,都难以向他人言说。 无论做出了何等成就,无法与人分享。 无论经歷了何等失败,无法与人倾诉。 在过去的人生中,没人知道他是何等苦闷。 如今,终於,和他“一样”的人出现了! 想到这里,洋鬼子內心愈发热切,像一个想要和好朋友分享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要將自己的“玩具”分享给许义,一同把玩。 洋鬼子操著那口带有浓重吴语方言口音的国语,对他说道: “我曾游歷大炎王朝,见证过王朝高原上的神香,也见证过王朝幽谷中的鬼香。 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收集了各种调香的方法,但没有一种能够满足我的要求—— 我要求,这种香味不仅仅取悦我们的肉身,还要取悦我们的灵魂!” 许义重复道: “取悦灵魂的香味……” 他不自觉心中升起了期待。 洋鬼子满脸的狂热: “是的! 什么样的香味,才能取悦人的灵魂呢?” 他自问自答道: “只有完美融合了灵性的香味,才能取悦人的灵魂直至彻底满足!” 他语速越来越快,脸上的兴奋和狂热让整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冷白皮因亢奋而充血,脸和脖子上的皮肤在白织灯下泛著病態的红晕: “你们大炎王朝称之为夜游神的超凡存在,能够看到灵性,祭炼灵性。 只有夜游神,才拥有將灵性和香味融合的能力!” “我费了大价钱,寻觅了將近二十年,才终於找到了成为特殊夜游神的方法—— 如你所见!我的朋友!我现在已经成为了夜游神!拥有了祭炼灵性香味的能力!” 许义定了定神: “你……是从何处得到这能力的?” 传承——许义正是为此而来! 洋鬼子听到许义这话,以为许义是对他的办法產生了兴趣,心中的狂热再添几分。 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几次“志同道合”之士,因为这样的灵性所產生的癖好实在过於小眾了,能接受的人太少太少。 志同道合,又拥有灵性,能够理解他到底在做什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在他此生將近三十年的光景里,也仅仅出现过许义一人罢了! 洋鬼子开心极了,因为这世上终於出现了有资格理解他的人! 这世上!终於出现了!他的知己! 终於有人能够理解他的癖好! 终於有人能够理解他在常人眼中的“怪异”行为! 终於有人能够理解他所作出的一切付出和惊人的努力! 洋鬼子恨不得对许义掏心掏肺,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与他分享! “那是在凤仙郡的一个小镇上。” 洋鬼子说起得意之事,嘴角不由翘起几度。 “我当初按照蛛丝马跡追查过去的时候,並没有抱太大希望。 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人太过稀少了,夜游神更是稀有极了。 我之前已经有过很多次失败的寻觅,每次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终於,那一年,我按照多年来收集到的线索,追查到了一个调酒师,哎嘿,你能想到他会用调酒师的身份作掩护吗? 他调的酒总是比別人香,因为他总是在酒里面添加一些他自己的小心思——他拥有一张从动物油脂里提炼灵性的配方,能从动物身体里提炼出带有灵性的香水。 將这种香水和酒水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就能製作出令人著迷的酒。” 第37章 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命而用之 “我隱藏的很好,我怕嚇到他,没有立刻让他知道我的身份。 我拜他为师,他欣然接受—— 这年头儿,还有什么,能比拥有一个洋人徒弟,还要涨面子的事情呢?! 接下来三年里,我真心诚意的向他学习酿酒,把我的几个师娘伺候的舒舒服服。 ——我有钱,能买得起最昂贵的丝绸和胭脂,我嘴甜,又长得帅,她们都喜欢我!” “三年的时间,我终於得到了他的信任。 在某一次醉酒之后,他试探著问我,想不想在酿酒的技艺上更进一步? 我掏心掏肺的回答他,师父!我的好师父啊!我当然想! 我每时每刻都想! 我做梦都想! 我太想了!” “他告诉我,如果想要更进一步,首先要闻到更香的味道。 【更香的味道】,这个短语让我陷入癲狂! 我正是为此而来!” “师父嘆了口气,对我说,这样很危险,有可能会影响我的一生。 一旦闻到了更香的味道,就会对这种灵敏的嗅觉產生致命的贪恋,整个人的精神甚至都会发生很大改变。 他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肯定的回答他,当然!” “於是,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他帮助我锻链灵性。 几经坎坷之后,我成功將一丝灵性锻链成了神性!” 他说著说著,竟然被自己感动哭了。 “终於……终於!我不但能闻到更香的味道,还能看到香味的样子了!” “那是……这世上所有的美好啊!” 只有美好? 难道没经歷什么恐怖的事情,直接就成了夜游神了? 许义和他不一样! 许义当初用【影木】香炉祭炼出一丝神性的过程,极其凶险,甚至差点就鬼迷心窍,扛不住诱惑——他就差那么一点,就彻底守不住心志,变成变態杀人狂了! 许义打断了洋鬼子的慷慨激昂: “你尝试將灵性锻链成神性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重要的事?” 洋鬼子看到他一脸渴望的样子,只以为他被自己的故事吸引—— 被这传奇一般的经歷吸引。 这就对了! 既然拥有了会对香味產生独特癖好的灵性,怎么可能对这种经歷不动心呢?! 洋鬼子已经把许义看成了半个自己人,因为他深知,自己这样的人,一旦对香味產生“兴趣”,此生便再也不可自拔。 为了香味,能够付出一切。 只要能够得到香味,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洋鬼子脸上出现了煞有其事的表情,沉重点头: “当然!我遇到过非常重要的事!” 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许义能清晰的认知到,洋鬼子当初锻链神性的心態,和自己之前完全不同。 “在灵性的指引之下,我看到了我的路—— 那便是古籍中记载的【芬芳之路】了。” 芬芳之路? 这就是传承的名字?! 洋鬼子语气沧桑,面容沉稳镇定,眼神里充斥著对未来的希冀: “那是一枚香炉……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像是木头,也像是砖石。 那是我师父的藏品,大概有人脑袋那么大。 呵呵,师父说是木头的,但其实我当时已经闻出来,那其实就是人的脑袋——有那么一丝丝独属於人类的脑油味道,这香炉应该是由一位男性的颅骨打造而来。 我师父点燃了香炉里的香,他告诉我,只要我能闻到香炉里的香味,就是將灵性锻链成了神性,成为了夜游神。” 这个流程,倒是和许义锻链灵性的过程,一般无二。 只是使用的香炉不同。 “点燃香炉之后,我了很久……之前说过,那大概是两年的时间,我一有空就到香炉面前,虔心祭拜,空灵心性,感知灵性。 终於,两年之后,香炉给了我回应。 当无尽烟霾在我面前铺开时,我见到了我的天命。” 他声音沉稳,面色严肃,如同在进行著一场以朝圣为目的的漫长巡礼。 而在他闻到香炉中香味的那一刻,这场巡礼终於抵达终点。 “我预见了我的未来。 我和未来的我对话,知晓了我的使命。 那一刻,我知晓了真正的自己,我终於可以光明正大的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一切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想法。 未来的我,向我展示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令我沉迷。 其中最为震撼人心的,便是对人体的使用。” 洋鬼子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人类,是万物之灵长,是万物中灵性最为充沛的生命。 而我们这类人——夜游神,是人类中对灵性最敏感的存在。 在夜游神中,踏上【芬芳之路】者,能够在敏锐感知到灵性的同时,嗅到灵性的香味。” “除了人之外,其他生命拥有的灵性太少。 其他生命的身体里,能够提炼出带有灵性的香味,就更少了。 所以,要想提炼出更多、更精华、更稀有罕见的香味,必须从人身上做思考。” 洋鬼子看向手术台上被包裹严实的尸体,眼神里满是美好的追忆: “未来的我,向我展示了他的藏品。 那是一具散发著芳香的尸体,尸体上布满青苔,有各种类型的苞从上面生长出来。 那些苞是如此美好,每一朵上面都洋溢著我从未闻到过的芬芳。 阳光一照,那些儿便开了,散发出沁润灵魂的芳香。 我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天国,看到了生命的彼岸,那是万象万物的生命大和谐……” 话说到这里,洋鬼子已经泣不成声。 许义低声道: “所以……你接受了吗。” 许义的询问——“志同道合”之人的询问,让洋鬼子的心情发生了升华。 洋鬼子流泪笑著,笑容阳光灿烂,不沾染一丝阴霾: “是的,我接受了,兄弟,我接受了,如同接受自己。 我拥抱了那具散发芳香的尸体。 我按照未来的我的指引,吃下了一块朵。 然后……尸体也拥抱了我。” “我……拥抱了我的天命。” 一旁的许义听到这里,呼出一口浊气。 洋鬼子的描述,和他当初所见到的,其实本质上差不多。 区別在於,许义拒绝了“未来的自己”。 而洋鬼子则是接受了“未来的自己”。 时至此时,许义已经八成能够確定,那所谓的“未来的自己”,就是他自己的灵性化身! 洋鬼子彻彻底底接受了自己的灵性,所以他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变態,在变態犯罪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 许义抗拒了自己的灵性,所以如今才能保持理智,做一个正常人。 在了解到这些事实的这一刻,许义的精神得到了某种升华。 一种明悟跃然脑海,如雷霆划过黑暗长夜,照亮他的前路: 『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命而用之!』 这种明悟出现的那一刻,充斥著整个货柜內的香味骤然变淡。 与此同时,先前的那一股尸臭味,顷刻间变得浓了。 许义感觉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之前因货柜內的尸臭香味產生的一切“美好感觉”荡然无存。 他使用灵性,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更加清晰了。 洋鬼子並不知道许义的变化。 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激动疯狂沉溺以至於不可自拔! 第38章 芬芳之路,和香博士 “提取灵性的办法,既然能用在灵性稀少的动物身上,为什么不能用在灵性充裕的人身上? 人也是动物啊! 人的灵性更强,提炼出灵性的香味也应该更加浓郁才对!” 洋鬼子指著手术台上被包裹严实的尸体: “这便是我做出的伟大尝试!” 他兴奋极了,因此显得语速很快,不仅口齿不清,连腔都走了调: “刚才说到哪了? ……对对对! 我成了夜游神的那日,师父来看我,我將我的成就和想法告诉了他。 没想到他勃然大怒,甚至要拿家法杀我! 我不理解,师父,我不是已经闻到了香炉中的香味,按照你的意愿成为了夜游神吗?为什么还要杀我? 师父说:你这不是成了夜游神,而是被灵性主宰,成了百夜瘴,成了无恶不作的魔! 可我明明不是魔! 我是神! 我是踏上了芬芳之路的夜游神!” “我拿出枪,一发子弹崩了师父。” “师父的家法,终究是大不过我的枪法。” “师父躺下了,灵性从他身上流窜出来,那香味令我陶醉到不可自拔! 我意识到,这將是我成为夜游神之后学习的第一课。 我拿到了师父的配方,用配方將师父料理醃製。 一周之后,师父腐烂了。” 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潜心钻研医学的研究生: “怎么会腐烂呢? 我用了那么多的香料,再配合师父强大的灵性,最起码不该腐烂的。 我又加了料,等了一周,终於,师父因腐烂而恶臭的醃製身体上,出现了一丝香味。 那是灵性的香味!” 他的身体颤抖,红晕爬上脸颊,仿佛荷尔蒙攀登到了某个巔峰之后火山爆发。 “我!炼製出了前所未有的香味! 那是人的灵性的香味!我成功了! 这证明我的思路是正確的!即便配方不完善,我也依然从人的身体里提炼出了灵性的香味!” 他语速进一步加快: “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知道的,但凡能闻到这样的香味,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开心了。 这是一项巨大的成就……没错!巨大的成就!那可是一位比我还要高一阶的夜游神!” “师父的尸体很快完全腐烂了,没有更多香味出现。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出现在醃渍尸体中的,仅仅只有蛆虫罢了。” “我意识到我必须將我的实验继续。 你们大炎王朝有句老话,师父生前常常跟我说—— 要趁热打铁! 於是,我便去寻找了我的几个师娘,我从前就喜欢闻她们的味道,如果能將她们製成香料,留在我身边,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我开始了我伟大的实验!” “我在她们身上一一尝试,改良配方,改良手法,控制香料进行醃製的时间…… 我成功了,我提取出了更多的香料,这些香料持续散发香味的时间越来越长,腐臭味道则越来越少…… 我逐渐发现,女人身上的香味,是比男人要多得多的。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並不耽误我的实验。 后来我家的生意发生了变迁,大炎王朝又打仗,我便来到了浦西城……” 他指著手术台上的尸体: “我的配方已经改良,现在醃製出的尸体已经达到了很深的程度,几乎没什么尸臭味了! 只要继续钻研,改良香料配比,改良灵性作用量,相信很快就能得到一张完美的配方! 拿到了那张完美的配方,一旦我按照配方,製作出纯粹的灵性,就能在登神长阶上前进一步,成为【香博士】!” 许义睁大眼睛: “香博士?” 那便是【芬芳之路】传承中登神长阶的下一位阶! 洋鬼子见许义这样子,便已经基本確定,许义必定会留下来,和他成为同道中人。 並非人性使然。 而是灵性如此。 面对同道中人——面对志同道合,將来极有可能会成为在登神长阶上相互扶助的“道友”,洋鬼子不由有些严肃认真: “是的,香博士。 我的师父就是一位香博士。 一旦成为香博士,我们的神性就不仅仅局限於探知香味——我们就不仅仅只是一名【嗅探】。 而开始能够理解香味和人的情绪,甚至记忆之间的深层次联繫。 成为了香博士,我们的神性就能够调配出独特的香水。 我听我师父简单说过,香博士的神性,能够调配出影响人精神意识、情绪和记忆的香水!” 洋鬼子將【香博士】描述的非常笼统,但依旧让许义產生了极大的嚮往。 洋鬼子说完了严肃的事情,再次看向许义的时候,难耐心中激动: “我的配方即將完美,这配方调配出的香味芬芳——灵性的芬芳,为我吸引来了你。 是灵性的芬芳,让你我相遇!” 他向许义伸出了手: “来吧!我的兄弟!和我一起完善配方!一旦配方完善,再通过配方製作出含有灵性的香料,你我都能够成为香博士! 让我们一起踏上芬芳之路吧!” 许义点头道: “好,我先给你看个宝贝。” 许义立於原地,身形似松非松,似展非展,腰马合一,脚跟微拧,力从地起,这股力劲沿著脊背节节攀升,至腰间时忽然一拧,隨即骤然通过手臂贯於拳锋—— “嘭!” 许义一拳挥出,白炽灯下拳头的残影尚停留在半空中,洋鬼子的脑袋已经被一拳打的从脖颈上歪了出去。 他翻著白眼向后倒去时,眼睛里甚至还满怀兴奋和期待。 “扑通……” 洋鬼子被这一拳打匀了脑浆,浑身抽搐,晕厥倒地,嘴角白沫直流,眼看是没几口气好活了。 许义呼出一口浊气,將枪牌擼子別在左后方的腰带上,而后从角落里找来麻绳,里三圈外三圈把洋鬼子绑在手术台的基座上。 【芬芳之路】传承中的夜游神不强调身体的锻链,这是许义早就知道的事。 这洋鬼子本身也不是练家子,甚至在许义一拳打出来的时候,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许义经过手术台,来到货柜更深处的办公桌前。 办公桌后方的货柜壁上用钉子钉著大量大小不一的纸张,这些纸张少数是报纸,大多数是写有文字的黑白照片。 许义一张一张看过去,便发现,这些纸张、照片、报纸和文字,便是这洋鬼子谋杀浦西城女性的证据。 ——洋鬼子详细调查了每个女孩的情况,提前很多天“踩点”,摸清楚了女孩们平日里的生活规律,直到万无一失,才將女孩们谋害,带回这间货柜据点。 『嗯?都带回来了? 那具蜜蜡女尸为什么在外面?』 许义眼神向下移动。 办公桌的桌面上散乱著少量的文件,其中一份文件上压著一支合住笔帽的“parker”牌钢笔。 第39章 闸北风报 许义拿起钢笔,捧起文件,借著白炽灯,看到了文件上的內容—— 【灵性香料提取剂配方: 1绿滨江心水(子夜时提取):基础溶剂。子夜时阴阳交替,天地之间的灵性最为活跃,是最佳提取时间。 2苦楝树汁(三年以上,四年以下树龄最佳):增溶剂和稳定剂。苦楝树生长於污浊与挣扎並存之地,其汁液能调和有杂质的动物脂肪,褪去腥臊。 3庙宇香炉灰:催化剂。庙宇的神像上必须附著百夜瘴中的【仙】,其香灰才拥有利用价值。 4舞女的眼泪(大喜大悲之时):灵性触媒。能充分激活香料中的灵性。 5刊登原材料个人身份信息的报纸/寻人启事的油墨:显色剂与定香剂。】 【製备仪式: 將材料醃製至次月月圆之夜,用紫铜蒸馏器將其混合蒸馏,文火加热至泛起“鱼眼泡”。 依次加入苦楝树汁、城隍庙香炉灰,顺时针搅动三十圈。 依次加入绿鸭江心水、舞女的眼泪,逆时针搅拌三十圈。 加入油墨,搅拌至定型成为固態为止。 离火,冷却至室温。】 许义看完的时候,基本上也记下来了。 『按照这洋鬼子所说,想要在登神长阶上登高,成为香博士,就必须研究出一张完整的配方,用配方成功调配出灵性香料。』 许义將配方叠好,塞进衣服內襟的口袋里。 『这配方显然是针对人来定製的……配置出来的香料提取剂,是要用在人身上。 如果不用人当材料,难道就提炼不出来灵性香料?』 人是万物之灵长,身体中灵性充沛,而动物浑浑噩噩灵智未开,身体里的灵性比人少得多——洋鬼子的这一小段推理,许义认为是正確的。 『如果我能將这配方改良,是不是就能从动物身上,提炼出灵性香料,从而登高成为【香博士】呢?』 许义今日听了洋鬼子的一番话,对【芬芳之路】有了一些了解,但不多。 他四下搜寻半晌,確定办公室里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了。 许义从洋鬼子的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个纸质公文包,將满墙的“犯罪证据”撕下,装进纸质公文包中。 他来到手术台前,低头默哀三秒,而后拿出三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將其擦著,丟在了女尸身上。 “安歇。” 他低声念了一句,而后快速离开货柜。 许义借著夜色悄然离开仓库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了叫喊声。 隨即烟雾飘了出来,仓库里全是易燃物,从仓库內部窜出的火舌遇风即涨,很快便將整个仓库吞没。 当大火引起的喧囂声大起来的时候,许义已经走的远了。 许义感知著背后被夜风送来的灼热,没有再回头看。 …… 在回三十八铺的路上——大概在二十八铺边上,许义路过了一家报社。 这报社位於一座两层的转角楼中,转角楼是白砖红瓦罗圈尖顶的独特洋式浦西风格,嵌在距离英租界很近的街道犄角里,泛著暗淡金属光泽的门牌上印著《闸北风报》四个字。 所谓“闸北”,在浦西城的三十八个“铺”的北边,是城墙之外的区域,也是浦西城的华界工厂和平民的聚集区,距离繁华的浦西城中心较远。 许义听说过这家报社。 许义之前刚来浦西城的时候,《闸北风报》报社因为曝光了青帮的一些“小货”交易,而被青帮流氓打残了两个记者。 即便如此,这家报社依然没有屈服在青帮的暴力之下,反倒將自家记者被打的消息继续见报,让事情持续发酵,引爆舆论。 直到巡捕房兜不住舆论,被捅到了英租界,洋大人一发话,青帮彻底怕了,最终选择退让三分,赔偿损失,息事寧人。 这家报社,有正气。 这家报社的记者,有种。 许义悄悄上了三层台阶,將报社大门开了道缝,把装著洋鬼子罪证的纸质公文包卡在报社大门內侧的门把手上,而后悄然关门离开。 许义没有回去金兰庵堂,而是回到了三十八铺56號房后面大厂房区的灵通堂。 此时夜已经深了,大厂房区依然喧囂,灵通堂的安保夜班队伍已经开始值夜。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金宝根又得了许义的交代,自然不敢鬆懈,他白天將几个兄弟姐妹安排好,晚上也要跟著一起值夜。 见许义满脸疲惫的回来,金宝根也不多问,一边招呼许义去安保部门的宿舍,一边交代一个小兄弟去给许义买夜宵。 灵通堂安保部门的宿舍紧贴工厂,在工厂侧面,噪音很强,睡是肯定睡不好的。 灵通堂设这么个地方,本来也没想让安保人员睡觉,单纯是为了表示对安保人员的尊重——工作累了,也或者遇上急事,有个地方落脚休息。 许义洗了把脸,在宿舍坐定,小兄弟也已经把夜宵买回来了—— 一大碗拌了秘制麻將的耳光餛飩,一碗红豆沙。 许义很反感在这里吃饭,因为安保宿舍里一大股汗臭味,因为嗅觉过於灵敏的原因,他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就辨別出了脚臭味、腋臭味和角落里发霉袜子的味道。 真是令人噁心。 可许义太饿了,灵性激活的一整晚几乎耗干了他的力气,即便要用荆桃的软玉消除疲惫,也得吃点东西才行,不然就是透支身体了。 真吃起来,那股汗臭味也就忽略了。 许义酣畅淋漓的吃完了,开口道: “兄弟们现在有地方住吗?” 金宝根说道: “在闸北的蕃瓜弄租了个通铺。” 闸北地区的蕃瓜弄,在浦西城的三十八个“铺”之外——在城墙以北的宝山县附近,是外乡人聚集的贫民窟之一。 蕃瓜弄由成千上万个简易木板房连成,是一个巨大的居住区,外乡人在此居住的相当多。 由於面积太大,房屋密度太高,卫生条件极其恶劣,蕃瓜弄是火灾和瘟疫的高发地。 好处是租金便宜,一个月只要几个铜钱。 蕃瓜弄距离三十八铺,差不多6公里的样子,走路大概要走一个小时。 许义听到伙计们住在那么远的地方,当时就皱起了眉头。 第40章 诡梦 金宝根察言观色: “暂时先住著,等以后瞅准了机会,再租三十八铺的房子。” 闸北的贫民窟条件恶劣,金宝根倒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是现在他们囊中羞涩,只能住得起那种地方。 来浦西城的外乡人,大都住在闸北的几个大贫民窟里。 大家住得,他们也住得。 许义沉吟道: “三十八铺寸土寸金,像样的胡同里弄小院至少10块银元一个月,你们要是合租,倒也不是租不起。 可如果租那样的房子,剩下的生活费就不够了,到时候怕是连饭都吃不起。 即便紧紧巴巴的吃得起饭,以后难道不读书了吗?不读书怎么变聪明呢? 难道要混跡在三十八铺底层当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金宝根沉默了。 他的確没有考虑过这么多,这么远。 他听许义接著说道: “你可知道蕃瓜弄的租金是怎么收的。” 金宝根今天刚把伙计们送去,只知道要交钱住房: “这里头……也有门道儿?” 许义“呵”了一声: “这里面的门道儿可大得很呢!” “你们去了蕃瓜弄,交的可不是房租,而是『地皮费』。 这玩意儿和保护费是一样的,人家今天收了,过两天找上门儿再来收一次,你还得给。 你们是不是直接交了钱,连问都没问,只是抱著忍一忍,马上就换地方的心態,去將就一个月?” 金宝根脸色有些难看。 他的確是这么想的。 他当时没想太多,交了钱就立刻赶回来上班儿,当真不知道那地方到底如何。 “蕃瓜弄的棚户里面,基本上都是毛竹芦苇烂铁皮铺的床,稍好一些的位置还要额外掏钱—— 地头蛇一开始是不告诉你的,等你住了进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人家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不交也得交了! 你今天交的那笔『进门费』,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许义说的越多,金宝根脸色越难看。 他只听许义幽幽道: “如果不想额外交钱,就要去住『滚地龙』,就是一种用破烂儿搭成的低矮窝棚,人在里面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弓著身子进出……甚至只能爬行。” 金宝根惨然道: “就这?!也叫滚地龙?!” 许义面无表情: “这种窝棚从外面看,就像是一个贴著地面的人字形筒子,丑陋极了,大家都不喜欢,但又不得不去住,便苦中作乐,添上个『龙』字,叫它滚地龙,想是这般称呼,人心里会好受些……” “我去过一次蕃瓜弄……那里到处都是滚地龙这般的窝棚,常年不见阳光,非常阴暗。 浦西城多雨,那地方的地面又是泥地,长此以往,內部极其潮湿,蛇鼠虫蚁滋生。 没电,没水,没厨房,没厕所,饮水要去很远的地方挑,马桶通常摆在室內角落,一到雨天,整个蕃瓜弄就像是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化粪池……” 金宝根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神色惶惶,因为即便如此,他们现在也没能力从那地方搬出来。 要不……先让大家来工厂宿舍將就一段时间,等工钱发了,再找地方住? 金宝根听著隔壁传来的持续噪声。 可这种地方……根本就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忽然间,只见许义从怀里拿出10枚银元,放在金宝根面前。 这是他仅剩不多的“家財”了。 “去给兄弟姐妹们租个像样的住处。” 许义这般说。 金宝根一下子哽住了。 他想过许义会帮他们,但没想到许义会帮这么多。 他还没说话,就见许义摆了摆手,满脸疲惫: “我太累了…… 你快去吧,把他们从蕃瓜弄接出来,那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许义管不了其他人,难道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管不了吗? 今晚厂里有你没你都一样…… 快去吧……” 许义说完的时候,已经倒在宿舍床上。 今夜经歷的事情已经耗光了他储备的灵性,此时的许义一经放鬆,整个人就像是得了重感冒一般头重脚轻,晕晕乎乎迷迷瞪瞪的睡著了。 …… 许义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洋涇滨,回到了城墙脚下的那座仓库。 仓库没有燃烧,它活得好好的,匍匐在黑暗里,像是一只吃人的怪物。 许义再一次进入了那只大型货柜,遇到了洋鬼子。 这一次,他和洋鬼子相谈甚欢,就人体的醃製方法和注意事项討论了整整一晚上。 洋鬼子向他展示了关於“香味学”的知识,对大多数常见动植物香料一一列举,如数家珍,让许义大开眼界,大饱眼福。 洋鬼子告诉许义,要想製作出好香,就必须了解香气產生的底层原理,以及香料的基础使用原理。 许义当时便將洋鬼子视为知己,和他把酒言欢,两人之间一见如故,彷佛那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知音一遇,相见恨晚! 事后,许义將洋鬼子带到了许义自己的工作室。 那工作室里摆满了香炉,香炉上正是许义用人炼成的香。 洋鬼子一看这满屋子的线香,对许义惊为天人。 许义对洋鬼子的惊骇很是满意,得意洋洋,向洋鬼子展示这些线香和香炉,並告诉洋鬼子: 其实我比你想像中厉害的多,因为我不需要你那些复杂的步骤,我直接就能把人变成香! 许义將洋鬼子视为知己,他告诉洋鬼子,他虽然能把人变成香,但这能力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每一次使用这能力之后,自己都会短暂的失去意识。 洋鬼子告诉许义,这种状態,他师父曾经提到过。 师父说,咱们这支传承的夜游神,一旦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性,灵性就会失去控制,沦入魔道,成为那无恶不作至阴至邪的魔! 香魔,便能把人变成香! 许义对他说,你这话说的,你都害死那么多人了,和魔有什么区別? 洋鬼子一脸正经的告诉他,区別大了,我是为了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才杀人的,和百夜瘴中那纯粹害人的魔不一样。 洋鬼子强调:我是有追求的! 洋鬼子还说,那些被我杀死的人,成了我的香料,岂不比她们终日劳作,泯然一生要强得多? 她们成了我的香,是为了我伟大的理想做出了贡献! 她们应该高兴才对!成为了我的香,就能散发出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散发出的芬芳!成为我的香的那一刻,才是她们一生中真正的高光时刻! 许义十分赞同这种说法,两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自在。 第41章 格里芬洋行 在梦境中之后的时间里,许义和洋鬼子两人狼狈为奸,肆无忌惮,在浦西城里谋害了数十个妙龄女子,只为了料理出拥有灵性香味的香料。 他们一直尝试不同的提炼配方,但始终没有成功。 终於有一天,事情败露,两人的变態恶行暴露在阳光之下。 华界没了两个变態的容身之处,洋鬼子只能带著许义逃进了英租界。 因为两人做的事情太过恶劣,外界的声討声势浩大,舆论根本无法平息。 好在洋鬼子家中势力不小,出钱又出力,终於让事情得到了缓和。 最终,洋鬼子决定带著许义一起跑路,去南洋避避风头。 在离开浦西城,前往南洋的前一晚,两人再也忍耐不住,又谋害了一名女子。 他们没有提前踩点,当场被人抓了个现行! 梦境的最后,许义只看到自己被愤怒的民眾们活颳了…… “呼……” 疯狂的窒息感充斥著整个身心,许义猛然睁开双眼! 只见面前依旧是灵通堂安保宿舍的天板,宿舍里的复杂汗臭味飘入鼻腔,他这一次完全不感觉噁心,只感觉无比亲切。 『是梦啊……』 许义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床边桌子上的闹钟。 现在才早上六点。 他是一丁点都睡不著了,起身走出宿舍,大口喘著粗气,来到大厂房区的空地上,从衣襟里摸出荆桃的软玉,闷在鼻下猛吸一口。 荆桃的香味,安抚了许义躁动不安的灵性。 因噩梦而导致的惊厥,渐渐平息了。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许义往三十八铺大街的方向走,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浸泡在清晨湿冷的薄雾之中,让他感觉不適。 『我第一次用【影木】香炉的时候,就出现了那个摆满了香炉,香炉里插满了『人香』的场景。 这一次的梦境里,那个摆满人香的场景,又出现了。』 许义双眼不聚焦,整个人沉浸在对梦境的追忆之中。 他將两个场景反覆对比,最后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当初在【影木】香炉烟雾中见到的那个我。 和这一次梦境里的那个我。 是同一个人。』 许义心跳慢了半拍。 『这……怎么可能呢?』 许义无法理解,不能接受。 『好在,梦境里的那个我被活生生颳了,他彻底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噩梦…… 已经结束了。 他死了…… 我…… 不会再遇到他了。』 许义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並没有因此而心情放鬆。 他来到常喝的那家羊肉汤馆,6个铜钱买了一大份羊肉汤,三张饼,加了葱辣椒,埋头吃的满身大汗。 恰巧馆子门前有报童经过,许义便1个铜钱买了份报纸。 按行里话讲,在街上叫卖的报童称为“扫街报童”,这种报童通常不止卖一家的报纸。 许义点名要《闸北风报》,那报童在深绿色帆布报袋中翻找片刻,便將一份《闸北风报》递了过来。 扫过报纸头条的那一刻,许义的瞳孔渐渐缩小—— 《格里芬洋行仓库大火!格里芬家族財团长子史蒂文森·格里芬侥倖逃脱一命!该男子疑似涉嫌参与多起恶性凶杀案。》 『洋鬼子没死?! 这都不死?! 怎么可能?!』 许义继续向下看。 《史蒂文森·格里芬全身大面积烧伤,重度昏迷,时至今日份报纸发报时间,依然在英租界医院中抢救。 我报记者將持续关注该事件。》 许义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此时此刻面目狰狞,眼神像是要杀人! 他这应激一般的状態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放鬆下来。 许义呼吸著三十八铺清晨中带有凉意的晨风,下意识品著晨风中各种早餐杂揉起来的味道。 『洋鬼子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更看到了我的著装打扮。 等他从病床上醒来之后,只要发动人脉寻找,很快就能辨別出我的身份,找到我。』 『能不能潜入英租界医院,把他彻底杀掉呢? 怕是不好办……』 『先打听打听他的信息,然后再做打算。』 许义之前从段虎那里知道了“包打听”老章的居所,此时便直接寻了过去。 大概走了半小时路程,在三十八铺前段的某条巷子一直往里走,走到头,在一座小院的院墙旁边,许义看到了正带著一群孩子晨练的老章。 那群孩子大概有十六七个的样子,一个个的个头小的可怜,明明看著脸已经像是十一二岁的孩童,身体却连1米都不到。 许义的到来嚇到了孩子们,他们一鬨而散,跑进门中。 老章则笑眯眯的迎了上去: “太阳刚出一点红!许先生,您早!” 许义朝老章抱了抱拳,回应切口: “东方亮白!章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他当即把“史蒂文森·格里芬”和“格里芬洋行”这两个名字说了出来。 “这个啊。” 老章笑眯眯的说: “就是格里芬洋行的大少爷唄!” 他抖豆子一般详细道: “要说这大少爷,就不得不提一嘴他家的產业。” “格里芬洋行,官方名称『格里芬远东贸易公司』,创始人是个英吉利流氓,名叫阿尔弗雷德·格里芬。 ——也就是史蒂文森·格里芬的爹。 这流氓没发跡之前,混到中年,还不成个人样。 又因为在家乡杀了人,惹了事,在英吉利混不下去了,恰巧东印度公司招收当地流氓去海上当海盗,这傢伙就跟著去了。 阿尔弗雷德·格里芬在东印度公司乾的时候,主要业务是买卖崑崙奴,那可是暴利到不能再暴利的生意! 没过几年,就攒下第一桶金。 后来,赶巧浦西城开埠,这流氓又赶上了烟土贸易,在烟土贸易中积累了不少资本,开设公司,招收员工。 房子一间一间的买,商铺一档一档的开! 又走了狗屎运,娶了英吉利富商的女儿,自此吞併不少小公司,在英租界开设了联合商行——格里芬洋行。 阿尔弗雷德·格里芬这臭流氓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大老板。 来了浦西之后,阿尔弗雷德·格里芬的格里芬洋行,开始转型合法进出口贸易。 主营茶叶、丝绸的出口,从江南採购,销往伦敦上流社会。 同时从英吉利进口五金机械,卖给浦西城的机械公司。 ——这是他们表面上的文章。 其实啊,他们私底下不但依旧贩著烟土,还参与古董走私。 这狗曰的洋鬼子,咱们大炎王朝列祖列宗留下的砖瓦,都被他们用船拉到英吉利去啦! 至於现今浦西城內英租界的格里芬洋行嘛……” 第42章 行侠仗义! “许先生,绿滨江畔每天早晚都会有钟声响起,你可曾听到?” 许义点了点头: “的確有。” 金兰庵堂在绿滨江的另一头,距离英租界很远,但许义的確频繁在早晚听到钟声。 老章说: “那钟声,便是来自于格里芬洋行的钟楼了。 格里芬央行的办公大楼有五层,完完全全就是英吉利风格。 钟楼建造在顶上,气派的很!” 许义低声道: “真是个……庞然大物啊。 那个史蒂文森·格里芬,是个什么情况?” 许义將之前买的报纸递过去,补充一句: “我刚看到这个。” 老章看了报纸,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 “这人很孤僻,素来有传言说他和他爹不和,关係闹得很僵。 格里芬洋行很大,阿尔弗雷德·格里芬的子侄眾多,其实也不差这一个。 但……即便这人再怎么烂,也掛著个格里芬的姓氏。 他若是做出了出格的事情,格里芬洋行风评变差,生意也要受到影响。” 许义不解: “风评能影响生意?那生意也太儿戏了些。” 老章煞有其事道: “许先生你是不知道,格里芬洋行在英吉利是上市公司呢! 要是风评差了,股民们就会认为这家公司不靠谱,会经营不善。 这样一来,股民们多半会看空这家公司,拋售股票。 到时候股价暴跌,蒸发的可是实打实的马內!” 这番话,许义其实不太能听得懂。 好在他大致理解了一个事实——格里芬洋行,会比较在乎风评。 这似乎能作为他博弈的资本。 “还有个事儿……” 即便旁边没人,老章还是压低了声音: “这个史蒂文森·格里芬,应该隨他老爹,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章咕噥著: “但是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晓得。 洋人的事情少打听,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祖训。” 许义朝老章抱了抱拳,將一枚银元塞进他手心,言辞恳切: “併肩子,咱们同啃一条漕,亮亮盘儿海底,甩蔓儿掏心窝子,甭插烛!” 这句黑话说著麻烦,其实意思很简单: 『咱们都是青帮道儿上的兄弟,明人不说暗话!』 老章今天第一单开张,送上门来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 他凑近许义,声音压的更低了些: “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大概听说,这个史蒂文森·格里芬,和浦西城这一年以来的多起命案都有关係。 许先生你是不知道,那群洋人变態的很!別看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其实私底下比禽兽还不如! 这次被烧进了医院,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许义沉声道: “这等妖人,实在是不该继续为祸人间。 章先生,你可能打听到他在哪家医院?哪个病房?让我趁他病要他命,去了结了他,为民除害!” 老章听到这话,先是呆了一下。 在看到许义眼神里的坚定之后,老章惊到了: “许先生!想什么呢!” 老章看向许义,只以为他是年少轻狂,被前辈们那套行侠仗义的言论洗了脑,又不知世道险恶,才说出这种话来。 那行侠仗义的事情,是你想做就做的? 老章在青帮里廝混久了,看惯了青帮中人那股虚假的仁义道德,如今见许义这般真实,顿时就对他有了好感。 他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般侠义心肠呢? 他苦心劝许义: “英租界严著呢!等閒普通人,进英租界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咱们帮派里的兄弟呢? 租界巡捕虽然也不全都是洋人,但自己人又能怎样? 他们见人先看这身皮,再看通关证明,若是没有证明,立刻就把枪掏出来了! 咱们进不去的。” 许义认真思考: “如果做偽装呢?” 老章说: “那倒是有办法。” 他伸出五根指头: “咱们这样的人,要偽造进入英租界的证明,要这个数。” 许义: “五块银元?” 他还剩下9块银元和一些铜钱,倒是能掏得起这个钱。 谁知老章摇了摇头: “是50块银元!” 许义不说话了。 老章是青帮的老人了,是信得过的。 也就是说,老章手里,没有能帮他潜入英租界的资源了。 连老章这种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都不能帮他进租界,那其他人等閒也是帮不到忙的。 许义轻声嘆了口气: “便再让那妖人多苟活几天。” 许义拜別了老章,一边沿著三十八铺大街往金兰庵堂方向走,一边思考著如何应对接下来来自史蒂文森·格里芬的疯狂报復。 …… …… 此时此刻,三十八铺尽头,绿滨江畔。 金兰庵堂。 叶海先生今日著装打扮,早早起床练了功,买了报纸,吃了早斋,照常在茶堂的窗户下看报。 大概8点钟的时候,隨著一阵雪佛兰轿车的引擎熄灭声,轻快有力的脚步声从金兰庵堂外传来,一声呼唤便从影壁处响起: “师父!我回来了!” 只见那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头很高,量身定製的深蓝色法兰绒西装裁剪极其考究,肩线平整恰到好处,一双英吉利皮鞋擦的鋥亮,那皮鞋边缘的一排铜钉被阳光一照,像是要把人的眼睛都闪瞎了。 叶海先生脸上露出微笑,走出茶堂,来到香堂门口。 等待这人来到香堂前,叶海先生为他引燃三柱香,插进香炉中。 那人跪在香堂外的蒲团上,叶海先生每插一炷香,他便拜上一拜。 在祭拜祖师和关圣帝君的同时,两人看不到的地方,一缕灵性从年轻人的额前飘了出来,划过半空,进入关圣帝君像的口中。 三拜过后,叶海先生面带笑容,温言软语: “伯麟,这次外出辛苦了。” 年轻人言语热切: “为了师父,为了帮派,幸不辱命!” 这人名叫陆伯麟,是叶海先生七个徒弟里的老大。 香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叶海先生带陆伯麟来到了茶堂。 陆伯麟虽然许久没有回来,但用其茶具依旧熟稔,他烧水泡茶,双手为师父敬上茶盏。 叶海先生接过了茶盏,轻抿一口,陆伯麟手底下的人便將包装的瓶瓶罐罐和箱子搬进了茶堂。 “徒儿这次去英吉利,遇到了颇多稀罕玩意儿,想来师父会感兴趣,就买了一些回来,孝敬师傅!” 陆伯麟一一描述自己遇到这些物件的故事,添油加醋的那么一说,愣是把平平无奇的採购说成了妙趣横生的故事,引得叶海先生哈哈大笑。 第43章 陆伯麟 叶海先生对自己这大徒弟的做法十分满意。 出远门回来就先孝敬师父,这真是一个顶好的习惯。 讲完了故事,就该说正事了。 “货都卖出去了。” 陆伯麟的声音轻了些,但依旧清晰可闻: “咱们大炎王朝的人能吃苦,肯干活,出去了都是抢手货!” 叶海先生微微点头: “乡亲们出门打工不容易,生活都安排妥当了吗?” 陆伯麟应道: “都安排妥当了,基本上都进了格里芬家族的工厂,一个月能赚足足16鹰洋—— 足足160块银元呢!” 浦西城当地的工厂,就算是熟练工,一个月加满班,顶天了也就40块银元,这还得是技术工种。 叶海先生说道: “当真赚的不少。 但赚那么多,他们能守住財吗?英吉利强盗面厚心黑,能让他们一群良善之人在当地好好生活? 之前我叫你帮他们守財,后来怎么说了。” 陆伯麟声音沉稳: “乡亲们人在异国他乡,混生活不容易,语言不通,连工厂厂区都走不出去。 一个月160块银元,即便交给他们,他们不懂英吉利话,存也没法存,也没法。 所以,为了帮他们打理生意,这些钱,我就帮他们暂管了。 咱们出一趟船也不容易,我打算等到他们打工结束,咱们扣除了生活费、管理费、宿舍费、船票钱、出去娱乐的钱、打架被工厂扣除的钱……等等开支,再跟他们统一结算。” 叶海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 “善!” “他们和格里芬家的工厂签了多少年的合同?” 陆伯麟道: “先签了五十年,到期再续。” 叶海先生更满意了: “他们赚这么多钱,应该会很开心才对。 在浦西城,他们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呢!” “交代工厂里看场子的弟兄们,多买些肉食,让乡亲们吃饱。” 陆伯麟说道: “是!师父!” 叶海先生又道: “若是乡亲里出了坏人,要影响大家赚钱,你也別手软。” 陆伯麟抱拳道: “是!师父!” 叶海先生对这个大徒弟十分满意,越看越欢喜。 “烟土的事情,怎么说了。” 说到这个,陆伯麟面色稍整: “师父给我引荐的那位格里芬家的经理,带我去了东印度公司,我了些钱,在公司里当了个掛名职员。”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地图,平展铺张开: “这次我离开了工厂几个月,特地去了恆河流域平原。 主要是哈尔邦的巴特那,以及贝拿勒斯,这两个地方。” 他用红色墨水钢笔將这两个地方,从地图上標出。 “师父曾经提到过的马尔瓦地区,我没去,因为这个地区不受东印度公司控制,主要由当地王公和商人经营,听说那里很乱,一天到晚不停死人。” “在巴特那和贝拿勒斯这两个地方,东印度公司成立了一个机构,直接控制当地农民种植,然后以原材料的价格上交给当地的垄断仓库。 之后,当地的工厂会將其加工成烟土球,在拍卖行拍卖给私人贸易商。 这些私人贸易商就会用『飞剪船』,从一个叫加尔各答的港口出发,途径孟加拉湾、安达曼海、马六甲海峡……一路向东,然后就进到咱们大炎王朝的南海了。 飞剪船速度非常快,就像是剪开波浪飞速前进一般,这种船就是为了速度而生的! 也有从苏门答腊岛和爪哇岛之间走的……跑这种路线的船不多,因为航程比较远,而且暗礁和浅礁分布比较复杂,很容易翻船。” “无论从那条道儿走,最终是停在南海上,或者珠江口的。 在靠近陆地的地方,他们就要卸货,把货卸到躉船(浮动仓库)上,然后用『快蟹船』去接货。” 快蟹船,是一种速度极快的武装桨帆船,船身细长,流线型设计,风阻相当小。 叶海先生眼神里闪过一丝恍然神色: “原来绿滨江畔私人码头上那些快蟹船,都是这么来的!” 绿滨江贯通整个浦西城,从內陆通向大海,私人码头遍布绿滨江畔,而浦西城现在的政府尚未腾出手来进行管制,导致码头乱象丛生,给帮派提供了充分的生存土壤。 陆伯麟点了点头: “最终,这些快蟹船会停在浦西的绿滨江畔卸货。 也或者是再往南一些,从羊城上岸。” 叶海先生轻抚鬍鬚: “格里芬洋行仓库码头,每隔几天,都会在午夜时来一次快蟹船船队。 我当初百思不得其解,仓库那么大,快蟹船的容量那么小,能运些什么? 后来我派人追查,没想到这一追竟追到了海上,就此失去踪跡,断了线索。 我先前怀疑是烟土,但始终没有证据。 这一次让你外出调查,便是出於这种怀疑。” 陆伯麟目光微沉: “关於利润的事情,我也都查明了。” 他说著从自己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叠纸,大概有那么三五十页,每一页上都印满了密密麻麻的洋文,盖著东印度公司的印章。 印章是黑白色,这些文件显然是他走了不知道谁的门路,拿著原件偷偷复印来的。 其中有一小部分,则盖著格里芬洋行的印章。 “师父你看。” 陆伯麟指著纸张上的洋文和数字,一边向叶海先生解释,另一边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在纸上演算。 一来二去,竟被他算出了比採购价高出將近180倍的利润—— 把烟土从恆河原產地运到浦西城,刨去运输、分销和其他人力资源消耗的钱,格里芬洋行依旧赚了180倍於採购费用的钱! 叶海先生將陆伯麟敬上的茶贴在鼻哨,也不去喝,只是嗅著茶香,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如此暴利的生意,却只能他们格里芬洋行来做,咱们连喝口汤都费劲……”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改口道: “这哪里是喝汤啊…… 咱们这连喝涮锅水还不如!” 他看向陆伯麟: “伯麟,你怎么看?” 陆伯麟意识到这是师父对他的考验,立刻正襟危坐。 將近三年时间的歷练,在此刻终於即將得到验证,陆伯麟全神贯註: “依徒儿看,咱们不能满足於喝汤,还得想办法吃到锅里的肉! 这事分为上、中、下三策。” 第44章 贪婪者的算计 “下策,我们有人数优势,又是主场作战,可以偽装成海盗,直接去海上抢格里芬洋行的货——我这趟已经把他们的航道摸透了,知道他们的必经之地! 下策的好处,在於纯暴利!咱们只需要付出人力,没什么成本,顶多是多请兄弟们吃几顿酒的事。 坏处是一旦暴露,就要和格里芬洋行撕破脸,连表面上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火併折损人手是小,咱们被他们一锅端了也是有可能的。 即便侥倖保存了一部分有生力量,以后也没有输送工人到英吉利格里芬家族工厂这一说。” 叶海先生只是听著,但不点头。 陆伯麟再道: “中策,咱们做格里芬洋行的附庸——最好是我,能够成为格里芬家族的女婿,想尽办法入赘他们家,娶到他们家的一个女孩。 这样,我们就能藉助他们的关係,拿到在原產地拍卖烟土的资格。 中策的好处,是风险小,易操作。 中策的坏处,就是利润小,因为即便拿到拍卖烟土的资格,也买不了多少公斤。” 叶海先生笑著看著他: “这中策,你怕是已经有了眉目了。” 陆伯麟憨笑道: “师父最懂我。 英吉利女孩最水润美好的就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徒儿深认为,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 当然了,师父你知道的,徒儿我从不缺女人。 我接近格里芬家的人,都是为了帮派大业!”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叶海先生最欣赏陆伯麟的一点,就是这大徒弟会把自己的意图完完整整暴露出来,对他这个师父没有一丁点隱瞒。 陆伯麟接著道: “上策,是最难走通,可一旦走通,就是最暴利,且最安全的策略—— 我们想办法走通三十八铺中一个铺的关係,让浦西城的民兵团为我们保驾护航,用战船去恆河运烟土回来!” 叶海先生一挑眉: “伯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伯麟诚恳道: “师父!俗世不认可烟土贸易,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搞烟土贸易! 他们將烟土卖到我们的土地上,坑害我们的乡亲父老,换回白的银子,用来建设英吉利! 这个钱,英吉利鬼子赚得,咱们怎么赚不得?! 师父你可晓得,烟土贸易的整个贸易路线,都是有英吉利军舰保驾护航的!” 叶海先生没说话。 这些事情,他当然晓得。 英吉利皇家海军的军舰,很频繁的去伶仃洋之类停泊烟土躉船的地方巡逻,就是为了保证烟土贸易的顺利进行。 这並非“非法”的保护,而是英吉利的国策。 这群狗曰的洋人,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就非得独吞了这锅肉,只让別人跟著喝点涮锅水? 这是做生意的態度?! 根本就是一群强盗! 叶海先生笑了笑,对陆伯麟说: “伯麟,这件事情,早有人在做了。” 陆伯麟吃了一惊。 旋即立刻想到,也是,浦西城气运昌隆,集聚天下英雄好汉,能赚钱的门道儿几乎被人摸遍了,烟土这种偏门儿暴利行业,一定被英雄豪杰们摸得最透彻。 叶海先生道出了不为人知的惊人秘辛: “不是三十八个铺的民兵团,而是江口的军阀。 他们拉了三条內河炮舰出去,想要分一杯羹,还没出南海,就被英吉利军舰一炮一艘,轰的连渣都不剩。” 陆伯麟不甘心: “军阀不是很有钱吗?不能去买军舰吗?他们有的是钱啊! 拉內河炮舰……开什么玩笑!” 他立刻改了说法: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叶海先生也笑了: “现实就是这么魔幻。” 他收敛笑容,心中微微有些落寞: “这就是朝堂之上的事了。 朝堂之上的事情,很多都不能用钱来解决。” 一旦牵扯到朝堂,於叶海先生而言,问题就超纲了。 叶海先生说到这的时候,语气依旧有些落寞,眼神里掺杂了一些陆伯麟读不出的希冀: “咱们终究只是江湖人,改变不了朝堂上的事情。” “咱们既然是江湖之人,就只做江湖之事。” “伯麟,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师父觉得都不错,但施行起来都不简单。” 叶海先生做了模稜两可的决断: “这次既然你回来了,咱们就从长计议。” 陆伯麟抱拳道: “是!师父!” 陆伯麟不敢违抗,甚至在自己的计策都被反驳的情况下,打心眼儿里没有丝毫怨言。 因为他所掌握的资源,全都来自叶海先生。 青帮的身份,是叶海先生给的。 在格里芬洋行的工作机会,是叶海先生引荐的。 召集乡亲们去英吉利工厂的资格,以及这一整个门道儿,是叶海先生帮他打通的。 甚至连去东印度公司进修的资质,都不是他一个人能拿下来的——而是叶海先生了大力气,大人脉,才给他办下来的。 英吉利鬼子傲慢至极,他只要披著这身黄皮,一辈子都不可能混进他们的核心圈子。 陆伯麟家里也有些势力,算是小资產家庭,可依然连和洋人合作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陆伯麟佩服叶海先生的原因。 叶海先生不但和洋人打通了关係,甚至能叫洋人让出一部分利益。 在陆伯麟看来,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陆伯麟这一趟出远门,从浦西城到英吉利,又从英吉利去了恆河两岸,再从恆河两岸走南洋海路回来,一路上大开眼界。 他知道的越多,接触的越多,对叶海先生的敬畏就越深。 他很深刻的明白,在这个乱世,能混到叶海先生这个地步,是非常不容易的。 能够得到叶海先生的提携,就更不容易了,这或许就是他这一生能获得的最大机会,如果把握不好,此生成就怕是止步於此…… 陆伯麟想到这里,扭头从堆成小山的礼物堆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粗陶杯: “师父,这陶杯是我在恆河沿岸一座大神庙里亲手捏成,亲手煅烧出来的。 听说只要用神庙赐福的陶罐喝斋茶,就能获得恆河神明的庇佑,不仅能让人耳清目明,连精气神都会提升不少! 我这次外出,也算是入乡隨俗,体验了很多当地的事物,可所有事物都没有这只杯子玄妙。” 第45章 汝当勉励之 这小陶杯已经煅烧出了一层白釉,在窗口透进来的晨光之下,仿佛荡漾著一层白色流光,那白色流光中还藏著一抹红色氤氳,煞是妖媚好看。 白釉之上有彩绘图案,一眼看去,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象头大神,在为眾生讲道。 叶海先生稀奇道: “象神杯?这东西有什么用?” 叶海先生不是没接触过恆河人,也知道他们信仰象神。 但这种杯子——这种类似於宗教仪式中“圣杯”的东西,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叶海先生从自己的经验来看,这杯子应该价值不菲。 陆伯麟神神叨叨的说: “这杯子里面,就算是加了白水,都能喝到香料的味道! 要是加了茶叶……也或者各种香料,那味道更是不可思议! 香味,师父,令人难以置信的香味! 只有亲自操作,亲口品尝,才能身临其境,体会其中的玄妙……” 陆伯麟有些肉疼,因为这只杯子他实在了不少钱。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这只杯子在寺庙里经歷了昂贵的“受赐”仪式,是寺庙大主持亲手淋上恆河圣水,又用六十六个处子的鲜血进行浇灌而成。 他说的话一点水分不掺,別看他拿的礼物样式数量很多,但即便其他所有礼物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只杯子贵重。 陆伯麟之所以想买这个给叶海先生,是因为英吉利贵族都爱搞这种东西。 英吉利贵族在恆河两岸玩的特別,开impart已经算是最正常的癖好,把自己迷了之后举行邪教仪式稍微恐怖一点,更变態的玩法多了去了,当时把陆伯麟嚇得不轻,导致他现在甚至连回忆都不愿。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轻鬆读 】 陆伯麟从那时起,大概明白,所谓的上流社会,大概就是由这么一群最下流的人组成的。 於是陆伯麟从上流社会里挑选了一种最昂贵的、看起来最正常的玩法,作为送给师父的礼物。 他隱隱约约朦朦朧朧的能够感受到叶海先生对上流社会的渴望。 师父,大抵是会爱极了这东西。 叶海先生抚著鬍鬚,笑道: “倒是个稀罕物。” 叶海先生表面上笑著,心中却已经泛起嘀咕。 伯麟这孩子,出去太久,忘记了咱们信的是祖师和关二爷。 这外来洋神的物件儿,虽说价值连城,但怎么能带进供奉了祖师和关二爷的庵堂呢? 叶海先生虽然这么想,但没这么说。 他现在不想破坏自己和陆伯麟之间的关係,不想因为一只杯子让他和陆伯麟之间產生芥蒂。 陆伯麟看师父將象神杯放在桌上,確定师父收下了杯子,顿时放下心。 叶海先生嫌弃这只杯子,觉得晦气,便站起身来,经过陆伯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到这件事做成,我说不定就要官升一级,升迁到別处去了。” “到时候,这金兰庵堂便是无主。” “你们师兄弟姐妹几个,你进门最早,与我感情最深,我最看好你!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他们没有的衝劲,狠劲! 像极了我当年……” 叶海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 “无论如何。 汝当勉励之!” 陆伯麟听了这话,顿时感动的浑身抖擞,像是被打了鸡血,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若是能接叶海先生的班,继承叶海先生的人脉,他必定能做成更大的成就! 叶海先生见他这副激动的样子,心中十分满意,安抚道: “你这次为帮派立了大功,我还没想好怎么奖励你。 这两年浦西城变化很大,你便在浦西好生歇息一段日子,先回去看看爹娘,然后散散心。 等你休养生息完了,我还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你。” 陆伯麟激动的抱拳行礼,恨不得把“师父”的那个“师”字给去了。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不合乎礼仪。 他拜別了叶海先生,出了香堂,正往影壁门口方向走,竟然碰到了刚刚回到金兰庵堂的叶淼。 叶淼穿著一身女子学校的標准学生服——上身穿著青白的立领斜襟短衫,衣长及腰,宽鬆至手腕的长袖隨风轻轻摇摆,袖口纹著银色月牙。 黑色百褶裙下的白长袜染了不少灰尘和泥点,但能明显看出是来自踩踏地面,而非因打架斗殴而来。 一双黑皮鞋上也是灰尘脏水肆虐,惨不忍睹。 叶淼红著眼睛,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显然是在学校受了欺负。 陆伯麟看到她这样子,顿时心疼起来。 叶淼是他看著长大的。 陆伯麟眼睁睁见证著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有那么几年时间,他每天都给她指导私塾里的功课,每天都给她带早饭,但凡她伸手要,他每一次都把自己的零钱全都给她。 他自詡叶淼的青梅竹马,並认为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为过。 可不知为何,叶淼一直不太喜欢他,对他不冷不热的。 “阿水……” 陆伯麟呼唤她的小名,但此时叶淼正在气头上,理也没理他,径直进了茶堂。 “我不上学啦!” 本来已经要离开的陆伯麟,听到茶堂中传来这话,赶忙扭头,回去茶堂。 只见叶淼正站在叶海先生对面,而叶海先生则脸色铁青: “不行!” 陆伯麟鲜少见师父这般生气。 在他的印象中,师父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二师弟段虎要出去自立门户的时候。 那一次师父也是如今日这般铁青著脸,用藤条把段虎的脊背抽的稀烂,若不是有师兄弟们在一旁求情,段虎怕是要被师父当场打死。 陆伯麟不想师父生气,更不想叶淼挨师父的打。 好在他已经经歷了不少世事,知道现在要做什么。 “师父息怒!” 陆伯麟曾在电话中和叶海先生通过话,聊过庵堂里的家常,知道叶淼的现状。 陆伯麟先一步开口了: “阿水刚去学,產生厌学情绪是正常的。 您也不是不知道,圣玛利亚女校那种教会学校,规矩多的嚇人,不適应是很正常的! 让我来跟阿水好好说道说道!” 听了这话,叶海先生心里舒服了点,铁青的神色也终於缓和了些。 陆伯麟朝向叶淼。 叶淼嘴巴一撅,转过脸去。 按常理说,陆伯麟应该会感觉到有些尷尬。 但他和叶淼这些年都是这么相处的,早就適应了。 只听陆伯麟苦口婆心道: “阿水啊,你是真不晓得师父的苦心。” 第46章 退学风波 “师父他送你去教会学校,是因为以后的世道,有了教会学校的身份,才好在上流社会行走。 师父他尝尽了混跡江湖的苦,所以不想再让你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了,他想把你捧得高高的,让你一辈子都在上流社会,掉不下来! 而想要进入上流社会,教会学校的毕业生身份,就是入场券!” 这一席话让叶海先生听的心里舒坦极了,虽然还板著脸,但脸上的铁青是尽数褪去。 叶淼听了,但完全没有听进去。 她並非没有听懂。 而是陆伯麟所说的这些东西,叶淼完全不在乎。 “形势比人强。” 陆伯麟轻轻嘆了口气: “阿水,你知道我出去了两年。 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算是看遍了世俗人情冷暖,也见证了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至少十年之內……不,至少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內,这世界的绝大部分地区,都是英吉利的洋鬼子说了算! 你若是参与不进来他们侵略世界的进程,不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自己的阶层就要慢慢滑落。 阿水,你还小,师父把你保护的太好,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一个丑陋凶狠的样子,也不知道阶层滑落代表著什么。 一旦你没法把握得住师父给你创造的机会,就要沦落江湖,和外面那群凶狠的底层野狗抢食吃了! 师父他担心的,是这个呀! 你好好上学,等到日后,必定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这番话说没说动叶淼,陆伯麟不知道。 但的的確確是把叶海先生说的脸颊颤抖,情绪大动,就差把陆伯麟当成真正的知己了! 叶淼低著头不说话。 她虽然对这番话不同意也不反对,但好歹不再说休学这档子事了。 叶海先生看向陆伯麟。 陆伯麟眨了眨眼,做出一副“师父放心,只管交给我”的表情,变戏法似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精致的小礼盒。 那是一个比手掌略大一点的长方形表盒,线条利落,带有幽香,是由南洋紫檀木打造而成,四周镶嵌著玳瑁打磨成的流线型包边,正面镶嵌著一枚小巧精致的黄铜鎏金锁扣,锁扣呈现出“Ω”样式,一眼昂贵无比。 “阿水,这个是师父托我从英吉利给你带回来的。” 其实叶海先生根本没有委託过这码事。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这腕錶,是陆伯麟费了好一番功夫买到的限量款,是买回来给自己用的。 今天拿出来这般使用,也算是下了血本。 陆伯麟这一句话,让叶海先生更满意了。 “这块表名叫『欧米伽』,即便在英吉利,也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才有资格佩戴的机械錶。” 叶淼接过长方形表盒,打开“Ω”锁扣,翻开盒子,只见一枚圆润典雅的深蓝色正装腕錶躺在其中。 这腕錶的表壳是精钢质地的,边角圆润哑光,银色錶盘上搭配著纤细的罗马数字棍状时標,錶针是柳叶针,弯表耳上掛著淡淡的金粉,一眼低调奢华。 叶淼面无表情,倒是不撅嘴了。 这枚表,她虽然並不喜欢,但的確是好看极了。 陆伯麟察言观色,知道叶淼意动,便趁势说道: “这是一枚机械錶,你只需要每天手动旋转錶冠——大概要20-30圈,就能带动表壳內的齿轮,將机械錶的发条上紧,从而储存能量。” 对浦西城老百姓的普遍认知而言,这机械錶实在是个稀奇玩意儿。 “一次完全上满链后,机芯通常可以提供大概40小时的动力。 如果周五晚上摘下手錶,到周日晚上它就会停止运行,周一早上需要重新上链並对时。” 叶淼脸上不满的表情终於消失,像是满意了,將这只表收进女子学校校服的口袋里,终於开口道: “这个学,也不是不能上。” 她看著叶海先生,言语之间完全没有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尊敬: “我听说,我们普通家庭的人,上这个学校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用洋人学校的学歷把自己包装起来,好让自己以后能嫁给洋人贵族。 你也是这样的打算吗?” 这是她在学校学到的东西。 “我上这个学校,难道仅仅是为了我在未来能被卖个好价?” 叶海先生面色不变,语气也没有发生变化,像是在诉说著一件正常到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事: “阿水,有些事情你现在无法理解,等到日后,你会理解我的。” 叶淼针锋相对: “我会去上学,去拿那个破毕业证,但我不会让任何人决定我的未来。” 她说完,扭头就走。 叶淼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从父亲口中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心理无法承受,在茶堂里面的时候还勉强能用凶狠撑得住情绪,出了茶堂,眼泪立马就流下来了。 陆伯麟看到了叶淼揩泪的背影,顿时一阵心疼,当时就追了出去。 他想多安慰安慰叶淼,跟她好好聊聊,聊聊英吉利的事情,聊聊这世道。 可没想到,陆伯麟一出门,还没走到影壁,就听到已经绕过影壁,来到门口的叶淼呼唤道: “许义!你回来了!” 言语中的热切和期待,让陆伯麟的心猛然一沉。 许义,陆伯麟从师父的电话里听过这个名字,说是师父的远亲,凭藉著和叶海先生几百年打不著杆子的亲戚得到了一封荐书,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进了青帮。 总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傻x乡巴佬。 下一刻,陆伯麟几乎窒息了—— “许义!这只表送你!” 陆伯麟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了起来,那只表被他拿来送叶淼,可这並不意味著他不心疼! 欧米伽的表从来都是限量发售,他费了足足800银元,还是託了洋人的关係,才买到这么一枚! 他朝影壁外跨出一步,可立刻又硬生生收住脚步,將自己从爆发的边缘拉了回来。 陆伯麟深呼吸一口气。 现在不是和自己人发生衝突的时候。 陆伯麟心想。 他已经为金兰庵堂付出了足够多,现在正是等待回报的关键时候,他必须展现作为一个大师兄的气度。 一块欧米伽机械錶……算什么呢? 只要接了叶海先生的班儿,接手了青帮的外贸生意,別说一块欧米伽,就算是浪琴、江诗丹顿……甚至百达翡丽,他还不是隨便买?! 第47章 叶海先生的谋划 至少在叶海先生交班之前,他必须呈现出一个大师兄的心胸……和担当。 陆伯麟深呼吸一口气。 师弟拿了块表而已,有什么呢? 不就是一块搭载了传奇30t2机芯,用了精钢贵金属表壳,搪瓷錶盘的calatrava款式限量款欧米伽机械腕錶吗? 陆伯麟心痛的揉了揉自己的脸,揉搓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既然没见过面的小师弟回来了,他做大师兄的,应该迎接,展现自己作为金兰庵堂未来主人的態度。 忠义!是的,自己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忠义,证明自己已经拥有了成为帮派大佬的气候! 只有这样才能让叶海先生对他放心,將金兰庵堂的一切都交给他! 陆伯麟一脚踏出。 叶淼带著哭腔的声音恰逢此时传来: “许义!学校里有人欺负我!我不要去上学了!” 陆伯麟硬生生止住步伐,心中妒意大生。 这么些年,叶淼即便受了委屈,也从来没有这般向他倾诉过! 那个乡巴佬!他凭什么?! 许义带著愤怒的回答隔著影壁传来: “谁啊!我去弄死她!” 叶淼依然带著哭腔: “是个叫荆桃的小太妹! 呜呜呜…… 她是我的同学,她说我来上学就是为了嫁给洋鬼子,说帮派里那点苟且她都一清二楚! 我一辩解,她就说我一个混帮派的,跟她装什么白莲! 呜呜呜……” 许义: “……” 许义实在不太会安慰人,他侷促了两秒钟,忽然道: “这表挺好看啊!” 叶淼本来就委屈的迷迷糊糊,如今被许义这么一打岔,愣了一下,而后从手腕上把表摘下来,带著那么一星半缕的哭腔,嘀嘀咕咕道: “这块表叫『欧米伽』,听说是英吉利上流社会的贵族才有资格佩戴的机械錶……” 许义由衷称讚道: “的確好看!” 在老家,许义怕是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块豪表。 来到了这个世界,也算狠狠感受了一下资產阶层的恶臭。 影壁后的陆伯麟听到叶淼这话,感觉自己的脑袋热热的,好像快要冒烟了。 脸上刚刚揉出来的笑容,逐渐被愤怒化成了渣。 叶淼抬起许义的左手,將欧米伽给许义戴在左手手腕上,叮嘱他: “你只需要每天手动旋转錶冠——大概要20-30圈,一次完全上满链后,机芯通常可以提供大概40小时的动力。” 许义没有推辞,只是脸红道: “这怎么好意思……” 叶淼终於缓过劲来,抓住许义的手,哭腔又出来了: “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只有你能帮我啦!” 如果是荆桃,这事就简单了! 许义脸上有自信的笑容浮现出来,拍著胸脯道: “这事交给我了!我去搞定她!” 叶淼见许义这副模样,脸上阴晴变化,云开雾散,悲去喜生,满心的委屈消失了大半,一张粉面之上带雨梨盛开,扑到他怀里,掛在他脖子上,一言一语笑意绽放: “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陆伯麟再也忍耐不住,从影壁后走了出来,看到叶淼和许义这副模样,顿时妒火丛生,心中又惊又怒又妒,若不是为了保持形象,他怕不是已经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这位就是小师弟了。” 你他妈给老子鬆手啊! 许义见陆伯麟伸出手,却没有立刻去握。 因为叶淼还掛在他身上,而且她有意不让许义去和陆伯麟握手,非但不避,反而掛的更紧了。 陆伯麟怒火中烧,却碍於身份不能表达出来,只是如自己往日里始终保持那“温柔体贴”的大师兄人设一般,仅仅是装出慍怒的样子: “你们两个!这可是大街上!成何体统!赶快鬆开!” 叶淼哼了一声,鬆开手,没理会陆伯麟,只是对许义说: “儘快搞定哦。” 她说完,转身就走。 金兰庵堂这个地方,她是打心眼儿里不想回来。 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许义!我钱不够了!” 许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五个银元: “吶,老规矩,分你一半。” 叶淼从他手里接过五个银元,脸上终於有了笑容。 陆伯麟心里冷笑一声,真是个穷鬼! 一半?感情你所有財產也就10个银元? 银元么,陆伯麟大大的有! “阿水,我这有张支票……” 陆伯麟话说到一半,叶淼已然转身走开了,將他不尷不尬的晾在原地,口袋里拿著支票的手一时间无所適从。 “大师兄。” 许义的呼唤让他脱离了尷尬的境地: “百闻不如一见!” 许义嘴上亲切,心里却没有半点亲切温情。 因为,在刚刚被叶淼香味激活的灵性视野中,陆伯麟的身上,竟然泛著一层猩红色的光芒。 这猩红色的光芒里,还包含著一丝令人心悸的刺鼻味道。 那绝不是香味。 这是什么? 陆伯麟是夜游神吗? 这层猩红光芒,就是陆伯麟的灵性? 许义猜不出来,但根据他的经歷,但凡是灵性视野中表现出“猩红”这种顏色的光芒的事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师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消息对他而言並不好。 根据许义自己对金兰庵堂的认知,在这外出两年英吉利“镀金”的大师兄回来之后,多半要接了叶海先生的班,成为金兰庵堂未来的主人。 想到以后要跟著这个浑身泛著猩红凶光的人混社会,许义就感觉不太妙。 陆伯麟看著叶淼的身影消失在绿滨江畔街道的拐角,扯著嘴角强顏欢笑了一下,对许义道: “小师弟先去和师父问安吧。” 许义对陆伯麟抱了抱拳,先进了门。 许义身影消失在影壁后的时候,陆伯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在门口度了几步,忽然抬起一脚踹在雪佛兰车轮的轮轂上,皮鞋上的铜锭都崩掉几个。 …… 许义进了门,灵性视野还未关闭,来到庵堂中间院子里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从香堂投来的那阴冷目光。 阴冷,但並没有什么情绪。 不友善,但也不敌对。 仿若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无喜无悲,太上无情。 许义克制著自己没有打寒颤,同时心中疑竇丛生。 灵性提供给了他一种玄妙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可言说,和“直觉”相像。 当他感受到那股目光的时候,直觉告诉他,那香堂里潜伏的多半是某种百夜瘴,而且那百夜瘴十分强大…… 至少比荆桃的师父阎洛,那位【阴天子】登神长阶上第二阶的【摆渡人】,还要强上不少。 第48章 重大利好的消息 与此同时,直觉还告诉许义,这股目光,和当初第一次去荆桃家的时候,悬浮在自己头顶三尺之上的那两团神光,是同样的存在。 『当初就是祂跟著我去了荆桃家,一直在守护我?』 『可……为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叶海先生让祂去保护我的吧……』 好在百夜瘴不能出现在白天的日光之下,所以许义心中虽然忌惮,但也不怕。 在进入茶堂之前,许义就已经屏息十秒,关闭了灵性视野。 “师父!我回来了!” 叶海先生看到许义的那一刻,眼神几经变换。 惊讶,失望,嫌弃……最终只剩下疑惑。 这小子,竟然活著回来了? 叶海先生放下茶盏,看向许义。 “嗯……荆家的事情,如何了?” 叶海先生內心十分不解,以那荆家那群凶狠外戚的本事,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半大小子给跑掉? 许义没有回答叶海先生的问题。 许义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叶海先生茶桌上的象神杯吸引住了。 他魔怔一般看著那只杯子,眉头不自觉皱的越来越紧。 许义闻到了一股浓郁至极的粘稠辛香味。 那刺鼻的味道中夹杂著让许义胆战心惊的血腥,血腥之中又包含著邪异的诱惑,那一丝诱惑在刺鼻的粘稠辛香味中不断发酵,在到达许义鼻腔时已经成为独特的奇怪香味。 像是…… 咖喱? 许义很难受。 他嗜好香味,但並不喜欢这种不纯粹的香味,这种香味“刻意”又“魅惑”,明显是带著特殊的目的在接近他。 就像是一个搔首弄姿的恆河碧池围著他跳“绕身舞”,他虽然也能看出她的漂亮,但实在生不出欣赏的心思,反倒因为这碧池身上飘著一股咖喱味,而对她十分厌恶。 “咳咳。” 叶海先生刻意的提醒,將许义从象神杯的香味中拉了回来。 这小子,挺识货的嘛,知道什么东西值钱! 许义定了定神,摸了摸口袋里荆桃的软玉,虽然闻不到软玉的芬芳,灵性並未平復,但心情依旧平静了些许,不再被象神杯的味道持续吸引。 许义当时便將荆家发生的事情,说给叶海先生。 他虽然提及了段虎的帮助,但省略了自己和荆桃之间的关係,和灵性有关的部分只字不提,也略过了关於姬宵的那一段。 叶海先生听著他的描述,神色没什么变化,內心有波澜泛起。 『这浑小子真把事情做成了!』 『他怎么请得动段虎?拿什么请?段虎那贪財之徒,什么时候那么好请了?!』 叶海先生不知道许义成为了夜游神这件事,更不知道许义用那段灵骸线香,和段虎进行了交易。 『他成了灵通堂的安保……傻小子!大好的机会都抓不住!应该趁机往灵通堂管理层塞自己人啊! 你要是塞了自己人,未来的身份何止一个安保?!』 叶海先生虽然这么想,但没说出来。 他在许义面前的人设,是“仁义之士”。 趁著灵通堂內部空虚,往管理层塞人,就是趁人之危。 那便是“不仁”。 『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以荆鹤笙的手段,灵通堂必定已经安定。 暂时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叶海先生一阵肉疼。 灵通堂,叶海先生曾经考察过三十八铺大厂房区的各大工厂,他选定了几家极感兴趣的,其中就包括荆鹤笙家的灵通堂。 他考察过,也多方打听过,一旦浦西城成立证券交易市场——那几乎是几年后板上钉钉的事情——灵通堂这样现金流充裕,资產负债率极低,毛利率持续几年增长,净资產收益率长期维持在极高水平的工厂,是极优质的资產。 一旦上市,股价持续走高是必然的。 可惜,无论是荆鹤笙管理时代的灵通堂,还是荆家外戚管理时代的灵通堂,都很难渗透。 荆鹤笙还健康的时候,当真是长袖善舞,人际关係发达,不但在巡捕房有关係,还和浦西城政界搭的上话。 叶海先生那时候要想强取灵通堂,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值当,不划算。 荆家从內部瓦解之后,到了荆家外戚掌管灵通堂的时代,那群愚蠢又凶狠的恶戚实在噁心,手段比帮派还脏。 他们的人命不值钱,所以叶海先生跟他们玩儿不起命。 又因为他们是同姓,利益捆绑,铁板一块,没办法从內部搞分化。 叶海先生听完许义的话,只晃了一下神,就明白了许义胜利的关键—— 还没宣战,就兵行险招,逐个击破,出奇制胜! 许义的声音落下,叶海先生坐在藤椅上,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新一代的年轻人,竟然如此这般不讲武德。 他硬生生挤出个笑容: “你这次做的不错!” 叶海先生说话间,许义一直把目光放在象神杯上。 他心中有十分困惑,五分嫌恶,一分期待。 『必定是一种灵骸。』 许义这般想著,將注意力拉回和叶海先生的谈话中。 此时此刻,悄悄回到茶堂外的陆伯麟听到叶海先生夸讚许义,心中多少有些警惕。 叶海先生看著保持谦卑姿態的许义,心中一计缓缓生出—— 既然许义现在掌握了灵通堂的安保,日后未必没有取得灵通堂的机会,这事情或许能从荆家那小姑娘身上下手…… “灵通堂这份工作,好好干,日后有机会,说不定能再进一步。” 叶海先生看著许义,沉声道: “最近浦西城里乱象丛生,英租界的巡捕房为了应对乱世,开始了人员扩招。 我看一看,能不能为你谋个一官半职来。” 陆伯麟听了这话,警惕之心大起。 叶海先生说的是租界的巡捕房,不是华界的警察厅! 租界巡捕房里的巡捕,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也著实不算小,这一次他外出歷练,有些很不好办的事情,都有叶海先生打点好了的租界的巡捕,有巡捕帮他,事情就要好办的多。 一旦许义进了租界的巡捕房,成了巡捕,日后想要做英吉利的生意,便绕不开他了。 陆伯麟想到这里,一时之间眉头紧皱。 虽然暂时不知道叶海先生这想法对他而言是好是坏,但想到叶淼掛在许义身上那场景,心里就对许义產生了极大的膈应。 许义知道师父喜欢画饼,但这一次和其他情况不一样。 如果他能成为租界的巡捕,就能光明正大前往租界,寻找机会闷杀那个嗜香杀人魔史蒂文森·格里芬! 第49章 叶海先生的谋划 许义抱了抱拳,认真恳切道: “谢师父!” 叶海先生见到许义这副听话模样,心里顿时顺畅。 之前蜜蜡张的事情,便也就不再追究了。 如果能得到灵通堂,一个蜜蜡张算什么? 就算是十个蜜蜡张那样为他服务的烟土经销商,也比不过一个能生下来乾乾净净金蛋的灵通堂! 叶海先生年少时便混跡於市井之间,三教九流五行八座,形形色色的人见的太多,阅歷远非常人可比。 他侥倖有了今天的成就,有诸多原因。 心狠手辣为其一,仁义待人为其二,钻营投机为其三,烟土生意为其四,財散人聚为其五…… 可每当回望过去,叶海先生只能看到唯一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 运气。 是的,运气,叶海先生自认,自己今生所获得的所有成就,都来源於运气。 什么努力,什么仁义,什么烟土……都只是运气作用下的很小一部分影响因素。 这让叶海先生很不安。 这样的不安,让叶海先生內心总保持著一种“谦卑”。 所以他认定了仁义,因为仁义之人总是一副谦卑的模样。 所以他削尖了脑袋想钻进上流社会,因为一旦进入了上流社会,完成了和上流社会那些掌握真正资源的人產生了紧密联繫,生意就会变得稳定,“运气”作用於他的影响力就会变小。 所以他想要洗白自己,因为他如今作为洋人的“黑手套”,贩卖烟土赚来的钱是不乾净的,他做得越久,自己的双手就越脏。 他深知,烟土生意不可以做长久。 他早就想和烟土生意断绝关係了! 可不做烟土生意,又能做什么別的生意呢? 洋人掌握著浦西城的大多数生意资源(生產资料),电力、水、燃油、天然气、五金百货、矿物资源……洋人用钱铺好了工业化的路,本地人根本参与不进去他们的生意。 即便进去了,也只是个打工的,不能上桌吃饭也就罢了,顶多就是那桌边啃骨头的狗。 上流社会距离他这么近,只需要出了金兰庵堂,沿著绿滨江畔走到桥头,打个黄包车,就能去到外滩,去到上流社会精英们的聚集地。 可上流社会又距离他那么远,浦西城的旧行业和新行业之间隔著鸿沟,他站在鸿沟边缘去看新行业,感觉自己穷尽一生也不可到达。 他想要躋身上流社会——实现阶层跨越,除了依靠叶淼去联姻之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如果能將灵通堂掌控在手中,赚正儿八经的乾净钱,过几年等浦西城证券交易所开张,想办法让灵通堂上市,他就能成为正正经经的企业家。 ——和外滩那群洋人企业家一样的人上人! 到了那时,即便他完完全全撇清自己和帮派生意之间的关係,也不会因此跌落阶层,沦为庶民。 想到这里,叶海先生看许义的眼神变了。 他越看这个徒弟,心里就越欢喜。 许义见师父开心,便趁势问道: “师父,我想跟你打听个事。” 叶海先生正在高兴头上,几乎无问不答,便用柔和的目光发出询问。 许义抱了抱拳: “师父可知道,英租界有个洋行,叫格里芬洋行?” 门外的陆伯麟听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这小子衝著我盘子里的肉来的! 叶海先生向后靠在了藤椅上,嘴角弯起一个轻微到不可察觉的弧度。 只要有所求,心中就会有欲望,继而產生进步的需求。 年轻人要想进步,就必定要受行业內老人的掌控。 当许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 叶海先生对此时的许义很满意。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叶海先生认为这句话还要加一个前提,就是江湖中人一定有上进心,一定会被世俗利益左右。 “格里芬洋行,是我们的老合作伙伴了。” 许义听了这话,默不作声。 门外的陆伯麟听了这话,顿时对许义起了杀心。 他站在门外,仔细偷听。 “所谓洋行,听起来唬人,其实就是做生意的公司,业务面很广,干什么的都有。” “自从浦西城开埠以来,洋人圈定租界,置办產业,时至今日,浦西城大大小小活跃的洋行数量,已经超过了千家之多!” 许义认真倾听。 叶海先生在江湖混跡多年,眼界开阔,许义曾在过去一个月內数次听叶海先生讲课。 每一次从叶海先生的视野角度看事情,都会对许义產生很大的启发。 “洋行大多数在租界,华界也有一部分。 诸多洋行中,以英吉利洋行数量最多,他们来的最早,是大多数生意的绝对主导者和开创者。 英吉利洋行大都集中在外滩一线,他们控制了整个浦西城的金融、航运、进出口贸易,眼看很快就要控制电力和煤气。 自来水管道、大多数电线和电力设备、煤气管道,几乎所有的五金產业……他们投资最多,自然在利润上要拿大头。” “格里芬洋行,做的生意很杂。 他们起初来浦西城,主要是投资人力资源生意。 咱们的乡亲们手脚灵巧,又能吃苦,所以他们的工厂就喜欢用咱们的人。 一部分人甚至被他们送到了英吉利本土,去他们的工厂做工。 咱们和他们的合作项目之一,就是將工人运送过去。” 许义对这方面的歷史仅仅只是大致了解,判断不出这是不是恶名昭著的人口贸易。 他心里猜测,大概应该是的。 屋外的陆伯麟听到这,心情十分糟糕。 叶海先生对许义说了这件事,说明许义以后大概率会在这件事上掺和一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除此之外,我们拿到了他们的一些茶叶订单,每年都会提供给他们新鲜茶叶。 我们也会从他们手中採购一些五金元器件,批发给浦西城华界的小公司小作坊小门市。” “我们的合作,基本上就是这些了。” 门外的陆伯麟轻轻鬆了口气。 只要不碰烟土生意,许义就不算越界。 第50章 猩红之光 只要不越界,师兄弟就还有得处,不至於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陆伯麟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不再多留,转身悄悄离开。 叶海先生眼角的余光从门外陆伯麟所在的位置飞掠而过,最后落在了许义脸上: “荆鹤笙瘫痪在床数年时间,早已挑不动大梁了。 荆桃一介女流之辈,运营偌大一个灵通堂,怕是独力难支。 咱们已经帮她拿到了工厂,若是仅仅维持安保,而对她的运营困难视为不见,是为不义。 在咱们的地盘上,咱们若是再让一个姑娘家被他人欺负,是为不仁。 小姑娘一个人挺不容易的,许义,你多帮帮她,和她多联络联络感情。 我后续会推荐给你几人,这几人曾经干过会计和公司老板助理,是运营公司的好手。 你推荐他们进入灵通堂工作,帮帮荆桃的忙,缓解一下她运营公司的压力。 荆桃受了你的大恩,必定不会推辞,会让这几人顺利入职。 如此,咱们便是彻底给了灵通堂仁义,涨了青帮的脸面,日后这事只要说出去,咱们金兰庵堂面上便是有光!” 这话一说出口,许义立刻知道,叶海先生並不是要帮忙,而是要往灵通堂塞他自己的人。 荆桃现在还没成年,毕竟没有运营公司的经验,要是让叶海先生推荐的几只老狐狸进了灵通堂,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把荆桃的权力架空。 许义知晓其中的关窍,便没有立刻去接师父的话,只是將眼神落在了茶桌一边的象神杯上。 叶海先生看著他眼神里的贪婪,咧嘴一笑。 好小子,人际交往的诀窍,也算是被你掌握了。 叶海先生並不觉得贪婪不好。 人能贪婪,才是有上进心的標誌。 有了上进心,才有把事情办成的动力! 他对许义生出了几分欣赏。 人际交往,就是要有来有回,资源互换,才能把关係长久的处下去。 许义这次不但没死,还搞定了灵通堂,就是得到了资源互换的资格。 叶海先生笑道: “这是你大师兄从恆河带回来的,是他了大价钱,亲手製作而成,名为象神杯,价值不菲。 如果你喜欢,便拿去吧。” 他甚至在一句话里强调了两遍“这东西很贵”。 叶海先生的潜台词是: 你这次事情办的不错,我本来还打算奖励你金钱。 但既然你开口了,这只“价值不菲”的杯子,便当成是你的奖励。 这潜台词太过隱晦,许义不大能听出来,但大概能晓得其中几分意思。 对许义而言,灵骸的价值,要比金钱大得多。 於是他略有些不好意思: “是贵重物品吗……那怎么好意思。” 他说著,將象神杯拿起来,手指不自觉摩挲象神杯的杯麵。 一经触碰,手指酥酥麻麻,仿佛抹在了某种皮肤上……与此同时,刚刚闻到的辛香味更浓郁了,那辛香味中包含的一丝血腥也被许义辨认的更加清楚。 这种感觉让许义对自己的猜测更確定了。 这必定是一具拥有著厉害灵性的灵骸! 叶海先生没有交代其他事,只是告诉许义,这些天常回来,他推荐的那几个人需要儘快入职灵通堂。 许义只是老实称是,表现出连一毫米反骨都没有的样子。 许义拜別叶海先生,拿著象神杯出了金兰庵堂,来到绿滨江畔,倚著栏杆,將叶淼的香囊按在鼻尖。 香味激活了灵性,黑白色的世界在许义面前展开。 他再次看向袖子里的象神杯,便清楚的看到,这杯子上,竟然包裹著一层和陆伯麟身上一模一样的猩红血光。 与此同时,那股血腥的咖喱味辛香更浓郁了。 『这香味倒也稀奇,竟然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许义之前遇到的大多数香味,都有一种独特的“美好”感觉。 就算是姬宵这狐妖身上的香味,也仅仅只是刺鼻,那刺鼻里面多多少少包含了一点刺激。 唯独手中这象神杯,其上的辛香味让许义毛骨悚然。 恐惧——这是许义从象神杯上闻到的味道。 许义没有尝试用任何手段將其激活。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具灵骸的灵性是什么,万一產生严重的后果,他负担不起。 『灵骸狐香的使用方法,是点燃。 这象神杯的使用方法,应该是倒进去水,或者酒了?』 许义无法確定。 他心中泛起一个想法。 他找到个背阴的无人地,拿出影木香炉,用火柴將香炉点燃。 灵性被影木香炉锻炼成神性之时,许义將注意力集中在象神杯上。 嗅探神性被激活了,於是乎,一道淡红色的流苏丝线,从象神杯上出现,蔓延到远处的空气之中。 许义沿著淡红色的流苏丝线寻去。 他走过三十八铺,离开了绿滨江畔,经过了几个车水马龙的大型闹市区,一路向南,在一个小时之后来到了二十三铺的颂鼎门大街。 淡红色的流苏丝线,最终消失在一座看起来颇为豪华的西式建筑中。 许义站在门前,抬头看,只见这栋人来人往的建筑之上,点状霓虹灯管勾勒出五个大字—— 霓虹大舞厅。 『霓虹大舞厅?这不是姬宵原来工作的地儿吗?』 许义虽然没来过,但听人说过这里,他大概知道,霓虹大舞厅距离租界较远,服务的基本上都是华界客人,属於中端消费场所,不仅有大多数舞厅在晚间的各项娱乐,还提供一日三餐—— 兼具饭店和酒店的职能。 许义看了一眼手錶,现在正是上午十点二十分。 霓虹大舞厅门口人来人往,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进出不停,甚至有洋鬼子和霓虹鬼子的身影。 这里虽然人多眼杂,但许义在道上儿名声不显,倒也不怕別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於是乎,许义便隨著人潮进入霓虹大舞厅,跟著淡红色流苏丝线一路前进,绕过舞池,从电梯上了三楼,最终停在一个墙壁的拐角。 陆伯麟慍怒的声音从拐角內传来: “小怜心也算是你们这的红舞女,说从良就从良了?!你骗鬼呢!” 一个諂媚的中年男子声音叫苦道: “陆爷息怒!” 在金兰庵堂,陆伯麟是平易近人的“大师兄”,是师父的“伯麟儿”,是人畜无害的“老好人”。 可在外面,但凡在道儿上混的,只要地位不如他,都要乖乖叫一声“陆爷”! 不仅是因为他曾经在道儿上廝混时用拳头打出来的凶名,还因为他所在的陆家有很深的帮派背景,是个寻常人惹不起的主儿。 第51章 舞女的眼泪 “小怜心她有一次上台演出的时候,被一个臭港富商看上了,是本家亲自做的主!卖身契都被烧掉啦!” 道儿上说什么称呼都有讲究,若是在蕃瓜弄或是闸北,就叫“老鴇”或是“龟鴇”、“龟婆”。 可若是在顶级公寓或是上档次一些的舞厅,那管理舞女的大管事,就要叫“本家”。 小怜心作为霓虹大舞厅的红舞女,不仅台下功夫了得,台上的功夫也是了得的,夜鶯般的嗓子唱出了百转柔肠,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唱飞了,叫飞了。 陆伯麟语气凌厉,咄咄逼人,全然没有在金兰庵堂时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那富商叫什么?叫我去见识见识!” 他语气里只有一心想要公车私用的霸道,全然没有半点留恋的感情流露。 諂媚的中年男子——大概率是这里的龟公,叫苦不迭道: “陆爷你可別为难小的了!道儿上没有这样儿的规矩啊!” 龟公的声音不断从墙后传来: “陆爷你看!这是小怜心留给你的东西。 她当时已经被赎了身,但依然念著陆爷的好,欢喜自己成了自由人,又悲伤再也见不著陆爷了,悲喜交加,哭个不停。 她说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伺候陆爷了,便將这一小瓶眼泪收集起来,交给陆爷,让陆爷知晓她的心意。” 陆伯麟是来走肾的,並不需要走心。 他也十分清楚明白,这个场子上能混成头牌的女子,心思怎么可能那么清纯? 留下这瓶眼泪,多半只是为了防止富商对她始乱终弃,万一被拋弃回来,还能凭藉这份感情得到陆伯麟的宠爱罢了! 想到这里,陆伯麟烦躁极了,他始终对那小怜心留恋不止,並非仅仅是因为她长相貌美,而是因为她是个练家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与她相知相遇,简直是棋逢对手,將遇良才。 “滚滚滚!” 陆伯麟一边骂著,一边往另外的方向走去了。 龟公諂媚的跟了上去: “小怜心从良了不假,但咱们霓虹大舞厅还有小怜香,小惜春,小梦依,小晚棠……” 脚步声和諂媚的声音一同向走廊另一边远去了。 许义等待声音彻底消失,准备继续跟上。 他从墙角拐出来,忽然看到走廊拐角的黄铜香炉边上,放著一支小小的香水瓶。 灵性的黑白视野中,许义只看到那小小的玻璃香水瓶里的液体散发著柔和的粉色光晕,那些光晕像是活著的,在瓶里流转不停。 『这……就是那小怜心的眼泪了!』 舞女悲喜交加时的眼泪,作为触媒,是灵性香料提取剂配方上的材料之一! 许义立刻放弃了跟踪陆伯麟,探寻象神杯秘密的打算,转而拿起乘了舞女眼泪的香水瓶,转身离开了霓虹大舞厅。 成为【香博士】的诱惑,显然比追寻灵骸象神杯的秘密,对他更有吸引力。 『我已经有了舞女的眼泪,剩下还有子夜时的绿滨江心水、三年以上四年以下的苦楝树汁、庙宇香炉灰、刊登原材料身份信息的报纸或者寻人启事的油墨。』 『绿滨江心水和苦楝树汁好搞。』 『庙宇香炉灰,需要庙宇神像上附著百夜瘴里的【仙】…… 金兰庵堂里,香堂的香炉灰,多半是可以的。』 『我不能用人当原材料,来进行香料提取。 那就得是其他东西当原材料了。 拥有充沛灵性的原材料……会是什么?又去哪里找呢?』 许义已经走出了不远,却在此刻鬼使神差的扭头看了一眼霓虹大舞厅,姬宵的脸恍惚之间出现在他面前,一个荒诞的想法浮出脑海: 『能提取香料的原材料,需要满足几个条件: 灵性充沛、很香,又不能是人。 那不就是妖?!』 他內心產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 『那不就是……姬宵!』 一个小时后,当许义带著满腔的狂热来到三十八铺2號荆家宅院地窖,见到姬宵时,那狂热被扑灭了。 “哎呦小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玩儿啊~” 面对牢笼里姬宵那如丝媚眼,许义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不行。』 他按住加快跳动的心臟。 『姬宵是人……不是妖。 她或许有了妖的身体,但本质上还是人,因为她在用人的观念去思考,和人的绝大多数方面完全一样。』 许义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內心產生了极大的惋惜。 『可惜……没办法把她当炼製灵性香料的原材料了。』 许义接受不了把人炼成香。 这是他內心过不了的一道坎儿。 可除了人之外,其他生物的灵性不足,或许永远炼不出散发灵性香味的香料。 『难道……我的登神长阶,就要止步於此了吗?』 如果彻底拋弃道德,就能在登神长阶上更进一步。 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吗? 如果我拿人炼香,和那史蒂文森·格里芬有什么区別呢? 许义脑海中各种思想碰撞激烈,姬宵身上飘来的香味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他瞳孔充血,喘气声渐粗,越来越像兽而非人…… 忽然——很突兀的,他背后响起了阎洛的声音: “姬宵不是人。” 这句话差点把许义內心的兽性引爆了。 许义豁然扭头,只见阎洛正风尘僕僕,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著一些纸张。 监牢里的姬宵看向阎洛,满眼都是怨毒。 阎洛毫不在乎她眼神里的怨毒,他只是看著许义,语气沉稳: “姬宵的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 你需要听一听。” 许义点了点头,握紧了荆桃的软玉,放在鼻前,使劲抽了一口。 桂和梔子的香气钻入鼻腔,和灵性混合,渐渐平息了他內心的骚动。 阎洛看到了他异常的举动,但並没有说什么。 许义看向阎洛,眼神里藏著忐忑和期待。 阎洛拿著纸张,为许义解释了姬宵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大概在二十年前,刚刚成年的姬宵来到了浦西城。 那时候的姬宵仅仅只是一名无知少女,刚来浦西就进了纺织厂,没日没夜的干了一段日子,因为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也休息不够,在一个阴雨天病倒了。 第52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一):那年十八 姬宵在蕃瓜弄的房东——一位邻居大姐,对她嘘寒问暖,做饭总是给她留一份,甚至还帮她开了药。 她那几天很开心,觉得这世上总是有好人的,浦西城也並不是如长辈们说的那般混乱。 几天后,她的病好了,大姐找上门来,拉著她的手对她说,妹子,纺织厂的工作太熬人,都是拿命来赚钱,这次你运气好,熬过去了,下次呢? 做这么一份工,要拿人熬煞脱了! 姬宵大概听懂了大姐的地方话,意思是“这工作能把人给熬死了!” 姬宵信任大姐,於是便问大姐:我也不懂什么技术,现在还有什么工作能做呢? 大姐笑眯眯的亲切回答她:我看妹子你生了一副好嗓子,可以去唱歌呀! 姬宵惊道:卖唱的?那我可做不了! 大姐温柔的就像是姬宵的亲姐姐: 妹子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舞厅里的红人小姐,个儿顶个儿的高雅人物儿,怎么会去做那骯脏买卖呢? 姬宵当时意动,和大姐一拍即合,约定好在一个闸北靠近浦西城城墙位置的小舞厅工作,先练习,再演唱,如果三场还不行,这份工就没得做了。 姬宵那时候很努力,住在闸北的蕃瓜弄,依靠为数不多的存款过活,一日都不敢懈怠。 很快到了登台演出的日子,姬宵卷著手推波纹头髮型,打扮出浓艷的“好莱坞”风格妆容,脖子上掛著一长串真假难辨的珍珠项炼,穿著宝蓝色高开衩的修身丝绒旗袍。 深黑色亮光尼龙丝袜,搭配上一双亮红色细跟高跟鞋,一身不知真假的璀璨珠光宝气。 大姐硬是將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打扮成了妖艷的舞台女王! 姬宵在这场表演中非常出色,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表演完成,掌声如雷! 姬宵第二次演出时,舞厅的门票直接卖爆了,观眾台上座无虚席。 姬宵第三次演出,已经是一票难求,闸北但凡不是一天到晚泡在工厂里的,都知道城墙下的舞厅里来了一位美艷的“新皇后”! 第三次演出之后,当晚,大姐带著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找到姬宵,对姬宵说,这位是某某家的某公子,也是某帮的爷叔,闸北地方顶了天的大人物。 她要姬宵陪他聊聊天。 姬宵只是单纯,不是傻。 她看这阵势,立刻就明白了大姐的用意。 她只当自己已经混出了名堂,没人能强迫她,便礼貌的婉拒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接下来一整晚,舞厅、大姐和爷叔,让姬宵知道了什么叫“形势比人强”。 第二天早上,一夜没睡的姬宵在早餐铺子上吃粢饭的时候,忽然哭了。 她哭干了眼泪,然后狠狠的吃完了一大碗粢饭。 她没有回去工厂工作。 她依旧留在舞厅工作,表面上对大姐和其他人低眉顺眼,甚至会买小礼物给她们,以表示自己的忠心。 在此期间,她终於探知了大姐的根底—— 大姐是闸北一个江湖头目的女儿,在蕃瓜弄拥有两条街的棚屋,遇到有姿色的女孩子,大姐就会主动接近,先让她们感受到温情,然后想尽办法让她们尝到甜头,把她们牢牢绑在她身边,为她赚钱。 大姐手底下养著三十多號地痞,都是用来干脏活儿的,若是房租收不上来,他们就会出手,若是大姐觅得的女孩子不听话,他们也会让她们听话。 在確定自己短时间內没办法扳倒大姐之后,姬宵工作的更卖力了。 她处理人际关係越来越熟稔,和人打交道越来越行云流水。 直到两年之后,姬宵拿捏那些帮派小头目,和拿捏凯子一样,让他们对她死心塌地,甚至挑拨他们,让他们爭风吃醋,为她大打出手。 终於,姬宵认为火候到了。 她通过吹耳旁风、挑拨离间、利用爭风吃醋的嫉妒心……等等手段,竟真挑起了两个江湖帮派之间的斗爭! 结果两个帮派两败俱伤,闸北江湖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姬宵终於等到了机会,利用自己在帮派里的情人,把大姐强掳到南洋,卖到了传说中只进不出的地下马戏团。 她报了仇,但报仇並不能让她开心,闸北江湖帮派里的情人也不能让她满意。 她已经见证了浦西城的繁华,那灯火阑珊的纸醉金迷是何等诱惑,以至於她看似清醒,实则早已沉浸在浦西城的灯红酒绿中不可自拔。 她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钱——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真正拥有得到自由的机会。 她放弃了。 她根本不需要自由! 她凭藉自己的名气,主动应聘——实际上是投靠了浦西城中的某个江湖帮派。 那帮派最大的资產,便是二十三铺颂鼎门大街上的霓虹大舞厅。 浦西城內的舞厅,和闸北的舞厅,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霓虹大舞厅即便不是什么一流舞厅,里面的设备已经都是进口货。 霓虹大舞厅整个很大,足足有五层之多,有弹簧地板和玻璃舞池,舞池中央顶上吊著一颗巨大的镜面球,转起来的时候能將无数各色光斑投射到整个舞厅,一眼看去如梦似幻…… 霓虹大舞厅里的舞女平均素质相当高,且出身几乎都比她高很多,其中甚至有一位军阀的女儿。 出身这么好,来干这行? 姬宵並不是很难理解。 她曾经服务过不少癖好独特的客户,知道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其光怪陆离程度和舞厅的霓虹灯光晕染雾气的情况差不多。 “这叫丁达尔效应。”一个客户这般告诉他。 为了事后和客户找点话头聊天,姬宵就问客户,这姓丁的是研究光的科学家? 客户被她的真诚逗得哈哈大笑,告诉她,这人不姓丁,就姓丁达尔,名叫约翰,是英吉利的科学家。 无论如何,姬宵进入霓虹大舞厅之后,因为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连出身都难上檯面,就只能成为一名普通舞女。 场面上,按照浦西话讲,就是“姬宵小姐”。 第53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二):此去经年 普通舞女的活不好干,如果不想伺候人,就赚不来外快,会过得很累—— 她们的工作是计时收费的,靠拼命“转台子”(一场舞跳完,就立刻赶下一场),赚取舞票,拿舞票去和舞厅兑换钱。 平时的工作本身已经足够辛苦,还要討好“舞女大班”来获得出场机会。 舞女这一行最困难的,其实是应付三教九流的客人。 ——这便是姬宵最大的优势了。 三教九流五行八座,无论是哪片江湖哪个茬口的人,她都能聊上几句。 她似乎拥有这样的天赋,总能不諂媚的同时把人逗笑。 靠著这般本领,姬宵这么个苦出身的,唱歌一般好听,舞蹈更是平平无奇,竟然在霓虹大舞厅这种华界高档舞厅混的游刃有余,风生水起。 又是两年时间过去,姬宵已然成了霓虹大舞厅的红舞女! 所谓“红舞女”,和“先生”这个词一样,是对顶级舞女的尊称,源於唐朝“校书先生”薛涛的美名,原本勾栏里是不配用的,不知道怎么传到了近代,“校书”和“女校书”就成了对有才华风尘女子的雅称。 这是姬宵的人生巔峰。 达到此成就之后,姬宵发现,自己再难更进一步了。 她整日里接触到上流社会的人,哪家的公子,哪家的老板,哪家的小姐,哪家的洋人…… 可他们仅仅只是图她的身子,吃干抹净就起身走人,往后再没什么瓜葛了。 姬宵想要投资,但没那个头脑,白的银元出去了连个响声都没有,想要在哪个公司占股是不成了,自己创业不仅风险大,初始资金不足,知识储备不够,连买个设备都能让人当成凯子…… 姬宵想要通过男人得到帮派的权力,可浦西城的帮派和浦西城外面的完全不同,各种利益复杂交错,且大多牵扯到烟土,稍一不慎就要被人啃的连渣滓都不剩…… 她在闸北那边唱歌好听,是因为没有人对比,如今进了浦西城內,会唱歌的女孩子太多了,这行当全凭天赋,她即便再努力,也比不上那些祖师爷赏饭吃的金嗓子。 姬宵陷入了某种困境。 如这时代的大多数底层人一般,她被困在自己的圈子里,无论如何动弹不得了。 就这么全神贯注精疲力竭的过了两年,忽然有一天,姬宵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皱纹。 声色犬马最耗精力,她这一年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然因为损耗过多而有了皱纹。 此时的她,並没有因为这道皱纹,而產生什么特別的感觉。 直到几天之后,霓虹大舞厅来了一批新人。 那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舞娘,她们即便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跳舞,只是画著淡妆,就已经比她好看了。 姬宵陷入了某种惶恐。 她知道,漂亮的不是她们,是青春。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惶恐了,因为青春已经远离她而去了,青春是属於她们的,留给她的只有不断衰老,枯萎,丑陋,直至死亡…… 姬宵开始费大量钱財在自己的身体和脸上,她不想仅仅是站在她们身边就黯然失色。 她清晰的知道,自己比她们多出来的优势,就是有钱,能保养的起自己,还有阅歷和人情世故,她懂得和任何人相处。 她开始通过药石进补,可衰老依然如影隨形,每天早上都会在她照镜子的时候准时来到她脸上。 於是,她索性睡觉的时候不卸妆了。 后来,忽然有一天,霓虹大舞厅的本家找到她,和她促膝长谈了一番。 本家走了之后,姬宵脸上就再也没有笑容。 ——本家知道她长袖善舞,知道她的老客户很多,给霓虹大舞厅做出的贡献很大,所以给了她面子,很委婉的告诉她,是该退场的时候了。 本家给了她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找个老实人嫁了,本家可以帮忙寻找靠谱的良家子,只要姬宵能守住自己的財產,至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不用看婆家的脸色过活。 第二个选择,是留在这,跟著本家,学会成为一个最基本的妈咪。 妈咪做得好了,手底下的人多了,凭藉著姬宵的人脉,很容易成为一个合格的本家。 姬宵伺候人已经伺候了半辈子,无论如何不想再伺候下半辈子了。 可她也不想找个良家子嫁了,她见识过那样的客户,如果和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几十年的时间,对她而言,也太无趣了。 她没有接受本家的建议。 她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只要寻找机会,就一定会有机会—— 她来浦西城之前,就是这么想的。 在闸北那个改变了她人生的恐怖夜晚结束时,在小吃摊上吃粢饭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在面对那一群青春洋溢的新人时,依旧是这么想的。 直到现在,在面临本家看似含蓄,实则强硬的辞退时,她仍然是这么想的。 她倔强的认为,天无绝人之路。 本家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很含蓄的告诉她——如果一个月內还没做出选择,她就必须离开霓虹大舞厅。 这是个很现实的世界,如果一个舞女唱歌不好,跳舞不行,又没有顾客照顾生意,她就不能继续留在舞厅,不能继续享受作为红舞女的待遇了。 霓虹大舞厅的红舞女资格就那么几个,有能者得之。 姬宵动用了曾经的人脉,发现无法再从任何人那里得到帮助了。 『既然人不能帮我,我就只能求助於鬼神。』姬宵如此做想。 老鼠总会寻找到腐烂的味道,没过多久,一名“异人”找上门来,主动联繫了姬宵。 这人告诉她,可以卖给她一种雪膏,只要在每天子夜时,將这种雪膏涂抹整张脸,睡一整晚,第二天就能恢復青春。 这种雪膏非常贵,一瓶就要三十个银元,相当於姬宵一个月的小半工资了。 姬宵那时候的存款不少,尚且还能用得起。 她按照异人的嘱咐,那晚子夜时分,借著百叶窗透进来的月光,如朝圣一般卸了妆,仔仔细细给自己的整张脸涂满了雪膏。 她从雪膏里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那香味虽然刺鼻如狐臭一般,可一旦忽略了狐臭的部分,就香的让人发疯! 第54章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三):残暴欢愉 那香味让她沉醉其中,只要闻上一口,整个人就变得轻飘飘的,像是飞上了云端,像是见到了神明。 她沉浸在这股难以言喻的香味中,在香味变成的神明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再照镜子的时候,只见镜中的那人很是陌生—— 吹弹可破的肌肤,面容稚气未脱,脸颊上甚至多出了一些难以置信的婴儿肥。 她对著镜子,抚摸著那张青春洋溢的脸颊,大喜若悲,流下了眼泪。 她甚至不得不给自己上一些妆,让自己看起来“老”些,以掩盖发生在自己脸上的惊变。 藉助这种神秘的雪膏,姬宵整个人充满了自信,这一日她再次作为红舞女登台演出,一曲唱罢,掌声如雷! 舞女这行当,终究是脸比嗓子重要的。 姬宵重回巔峰,被数个有些社会地位的男人捧在手心,灯红酒绿的生活回来了,她整日声色犬马好不快活! 本家见到了她的实力,便也不再提那“退场”之事。 姬宵贪恋雪膏,更贪恋雪膏里的香味,荷尔蒙激发的欢愉尚且不足以让她產生这般慰藉,雪膏里的香味让她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和舒適。 转眼几个月时间过去。 某天清晨,姬宵起床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额头再次出现了皱纹。 尘封已久的惶恐再次袭击了她,这一次惶恐来的异常猛烈,以至於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方设法联繫那位异人,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对方。 她只能更多的使用剩余的雪膏,企图以此来掩盖不断增加的皱纹。 这种做法的效果並不好,即便雪膏用的再多,皱纹也几乎无法掩盖住了。 更糟糕的是,雪膏里的香味,无法让她感觉舒適了。 她的身体,已经厌倦了那股香味。 与此同时,她惊恐的发现,自己身体的机能其实是在不断衰退的—— 但凡雪膏抹的少了,第二天起来,她就会浑身无力,手脚抽筋,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她甚至连袖珍的水壶都提不起来了! 她一看自己的手臂,发现手臂上的肌肉已经呈现出“乾枯萎缩”的状態。 那乾枯的泛黄肌肉就像是躺在福马林溶液里的尸体,这模样如此噁心,以至於引起了姬宵的乾呕。 她恨不得拿刀把这些肉给切下来!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 直到几天之后,雪膏快要用完的时候,异人终於再次出现了。 此时的姬宵已经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她的头髮已经白了一半,额头上皱纹密布,皮肤皱巴巴像是失水过多一般。 异人对她说,你施香太多了。 “施香”,异人用这个词来形容“使用雪膏”的过程。 姬宵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她知道,用那雪膏恢復青春,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她已经离不开那东西了。 异人告诉她,如果想要继续施香,就需要换药了。 新药不便宜,一瓶只能用一周,要80个银元。 80个银元,如果不算外快,比她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出一些。 姬宵只能咬牙买下。 那是一瓶香水,包装在一只卡朗牌“圣诞夜”(nuit de no?l)瑞士香水的玻璃瓶里,是透明液体,没有顏色。 异人告诉她,依旧是需要子夜时分施香,在香味中入眠。 那一天,姬宵在床上煎熬了一整天,像乾尸一般躺在床边,盯著窗外,苦苦等待著黑夜渐深,像是经歷了几百年那么久的时间。 终於到了子夜时分,她调用起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將香水喷到了自己脸上。 香水里的狐臭味,比之前雪膏里的狐臭味,不知道浓郁了多少。 与此同时,香水里的香味也同样更加浓郁,仅仅是轻轻按了一下喷瓶,姬宵就感觉自己被完全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浓烈香味里了。 姬宵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累晕过去的,还是被熏晕过去的。 无论如何,她睡去了。 次日一早,她迷迷糊糊睡醒,使劲伸了个懒腰,如每一个早晨一般,脚步轻盈来到镜子前面。 她看著自己容光焕发的脸,完全完全清醒过来。 她抱著自己的脸,大哭不止。 青春再一次被她强行虏来,和她融为一体。 更加玄妙的是,香气里那股极重的狐臭味,在阳光照在身上时消失了。 只留下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香。 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姬宵完全沉浸在了青春之中,像是初见繁华世事的小姑娘一般,在万丛中流连忘返,沉浸在荷尔蒙之中无法自拔。 她的潜意识一直提醒著自己,这样的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尽情挥霍青春,才对得起自己的付出。 这一次,姬宵几乎尝遍了浦西城能尝到的一切欢愉,体验到了她这个阶层能体验到的一切快乐。 什么生存危机,什么更进一步,什么为未来考虑…… 统统被她拋在了脑后。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姬宵再次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施香不再管用,她这一次的情况比之前更加严重,身上几乎没有肉了,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漂亮的丝绒开衩旗袍好似包著一具枯骨。 弥留之际,姬宵看到了异人的身影。 她的视力严重衰退,瞳孔也不聚焦了,但依旧拼了命一般从嘴巴里挤出一个字来: “香……” 姬宵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东西了,可她又没有了钱,只剩下这副残躯。 异人说: “如果你没有钱,就拿命来买吧。” 拿命来买? 如果不能拥有青春,这条命不要也罢! 姬宵心想,我倒是想拿命来买,可这笔交易如何进行呢? 姬宵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想要触碰异人,表示自己同意交易。 异人当然明白她的心思。 异人笑了,他说: “你已经拿命完成了交易,从此不再是人了。 你被狐妖的灵性香料,转化成了是妖非妖,是怪非怪的存在。 你是妖,因为你吸了狐妖的灵性香料,被狐妖的灵性转化,虽是人身,灵性已和妖物没有分別。 你是怪,你的一切因想要获得青春的执念而存在,那执念强大到让你的精神依旧活在这副死躯之內。 ——狐妖的灵性香料对人而言太过猛烈了,你对自己施香这么长时间,身体早就被那强大的灵性掏的一乾二净。 从今往后,那股强大的执念依然会让你活著。 从今往后,你將会因为这股强大的执念,而始终保留著作为【怪】的灵性生命。” 第55章 腐败升华 姬宵听不懂。 对夜游神和百夜瘴之间的一切,她一无所知。 “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今日之后,你需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別被夜游神碰上,才能在这世道好好活下去。” 姬宵的脑袋更晕,意识逐渐迟滯。 她躺在床榻上,感觉整个世界逐渐离她而去。 蚊帐、窗欞、梳妆檯、香水瓶、霓虹大舞的歌声、客人和舞女们踩踏舞池发出的震动…… 一切像是跌进了云端,距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唯有香水的味道越来越浓。 带著浓烈狐臭的香味縈绕鼻尖,姬宵在那股味道中眩晕,眼前朦朦朧朧浮现出梦境般的景象。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家乡,看到了家门前的芦苇盪。 她蹲在芦苇盪旁的矮桩码头上,背后屋子里的母亲正在和父亲吵架,家里的粮食已经不够吃了,村里又来了很多从外边逃难来的外乡人,父亲的工价一降再降,已经顾不住全家的吃喝。 父亲为她觅得一门亲事,就是去镇上的张员外家当八姨太。 只要她去了,全家都有饭吃。 母亲不许,她十分罕见的对父亲发怒了,因为张员外是个宫里退下来的太监,之前几个姨太都被折磨死了。 姬宵仅仅只是听著。 忽然,芦苇盪从中间被拨开了,她的青梅竹马划著名舢板,从分开两边的芦苇中出现。 他上了岸,小心翼翼拿出一团荷叶包裹的粢饭给她,说这是他在镇上买的,镇上的小工还算好做,只要努把力,要不了几年就能攒到娶她的钱。 她摸了摸他的脸,没说话。 她把粢饭吃了,將自己的香囊给了他,然后告诉他,他们要把她卖到镇上的张员外家,可她不愿意。 青梅竹马低声问她,那你怎么办? 她告诉他,她想去浦西城,去赚大钱。 青梅竹马让她上了舢板,载著她,朝芦苇盪中划去。 身后屋內的吵架声很快离她远去,消失不见。 雨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 小舢板在芦苇盪中一直向前,冰冷的水流浸湿了她的草鞋,江南的雨一直下,可此时的她竟然並不感觉寒冷。 距离家越远,她的內心就越温暖。 青梅竹马划著名舢板,载著她,穿过了芦苇盪,踩过了石板路,在镇上给她买了身新衣服,一些便宜的生活用品,然后带她去了前往浦西城客船的码头。 她依稀记得那天下著大雨,他用为数不多的积蓄给她买了把油纸伞,似乎对她说了什么话。 她依稀记得,她抱了抱他,闻到了他身上因为长期乾重活而浸泡出的汗臭味。 她依稀记得自己对他说了什么话,她似乎让他跟著他一起前往浦西城,但他拒绝了,他还有父母在家乡,没办法放下这里的一切。 她骂了他一句。 他很內疚。 船开了,他和码头一起消失在朦朧的江南烟雨中。 直到如今,她连他的脸都记不得了。 来到浦西城之后的记忆也朦朧了,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都变成了一张张不甚清楚泛著白光的图像,在她脑海中不断闪过,而后消失不见。 一切归於黑暗。 姬宵死在了那个无人问津的苦寒之夜。 …… ……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 姬宵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睁开双眼,脑海里依旧是自己死前跑马灯时的画面。 她大口喘著气,虽然醒了,但依旧沉浸在过去中不可自拔。 强烈的痛苦情绪持续袭击著她的身心,撕裂般的痛苦让她满脸泪水,情绪压抑,苦不堪言。 她挣扎著坐起身,刚要如往常一般去到梳妆檯前,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她死了!我们刚刚一起亲眼看到的!死的皮包骨,和那些被烟土毒死的人一模一样!” “她不但死了,还化了!本家你相信我!” “你们都他妈的进去看一眼啊!太惨了!” “里面怎么那么臭啊……比洋人身上的狐臭还要臭!” “她腐烂了!她身上长出了狐狸一样的皮毛,然后腐烂了!” …… 姬宵听到这些声音,被嚇了一跳,她打了个激灵,看向周围,只见整个房间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地板潮湿且已经发霉,墙角处长满了黑色的菌斑。 她的床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污,那些血污不知从何而来。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踉踉蹌蹌来到镜子旁边。 今日正巧十五,月光遍撒满屋,將镜子照的明亮。 镜中的她,依旧是那副漂亮美好青春洋溢的样子。 多美好的脸啊…… 多美好的青春! 內心的一切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姬宵喜上眉梢。 她对自己的状態很满意。 她来到门前,推门而出: “大家在讲什么呢?” 只见本家和昔日的一些姐妹都站在门前,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看她的眼神就好像见到了鬼。 “啊!” 惊恐的尖叫声在门前爆发了,姬宵被一把推进了门,隨即门外有慌乱的绑缚声响起。 门外的她们,用铁链之类的东西,把门锁上了。 姬宵顿时不悦,朝著门外大声道: “你们做什么?!” 门外响起了乱糟糟的爭吵声,不过三分钟的时间,霓虹大舞厅的安保拿著枪推开了门,对著姬宵的脑袋就是一枪。 姬宵睁著眼睛,倒在了血泊里,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 …… 下一个夜晚悄然降临。 姬宵又一次在痛苦中睁开眼睛,从腐败的床榻上爬起身,脑袋里有些许回忆泛起。 她记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但那些曾经的记忆並没有完全浮现出来。 她感觉有些记忆被自己丟掉了,但不知道自己丟的记忆是哪一段。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过痛苦了。 她意识到,自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是妖是怪,又非妖非怪……』 姬宵站在镜子前,抚摸著自己青春靚丽的容顏,嘴角勾起。 无论是成了妖,还是成了怪,她都不在乎。 只要能永葆青春,管他是成了妖,还是成了怪呢? 姬宵脚步轻盈来到房门口,发现房门被从外面锁住了,霓虹大舞厅下层依然传来歌声和很多人在舞池中跳舞的声音。 她住在霓虹大舞厅的最高处,这里是第五层,走廊和房间完全是封闭走廊的酒店式设计,如果房间被封锁,只要霓虹大舞厅有意隱瞒,外面人是不会知道的。 她被困在这里了。 第56章 苦痛奇蹟 到了这天晚上子时,月光晦暗,寒风簌簌,虽然没有下雨,可空气湿的极了,入骨的湿冷侵袭身体,浦西城的冬天向来难捱。 姬宵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姬宵悄悄来到门口,趴在门边,听到了两个声音的对话: “仙师,那妖怪厉害的很,每天太阳一落山就会活过来!连子弹都杀不死!你务必小心啊!” “放心,降妖除魔卫道是吾辈职责,若是连这么个小妖都降伏不了,我早不在浦西城混了。” “仙师威武!” “待会儿我进去了,你只管把门锁上,看我与那妖怪如何斗法!” “仙师牛逼!” “莫要这般粗俗……开门!” 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响起,一个看起来道士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著大概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剑眉星目,头顶蓄髮,用一根云尾髮簪固定,穿著类似平民的灰白色质大襟衫,背著一把柄端印有阴阳符篆的符剑。 门被关闭,道士双手插袖,站在门边,身形笼罩在房间的阴影中。 道士未拔剑。 他皱眉忍耐著房间里刺鼻的狐臭味,感知著灵性的流动,心中思量不断,声音低沉无害: “姑娘,我不是来杀你的,但你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姬宵披著暗淡的月光,坐在镜子前,翘起二郎腿,有意让他见识旗袍风光,娇笑道: “这是我的家啊!我不留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道士感知到了房间里有异常灵性在涌动,他警惕极了,知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便快速说道: “你这具是妖是怪之身,来的极为蹊蹺,定然有人从中作梗,设局害你。 若是姑娘不信,可以看看——等到明天早上的时候,你就会死。 等到明天晚上,太阳落山,你就又会在这间屋子里復活。 这个过程极为痛苦,会对你的精神產生极大折磨,让你丟失过往的记忆,甚至丟失人性,丟失认知。 长此以往,你会被转化成更可怕的东西。” 姬宵不语。 只要能永葆青春,这些痛苦又算什么呢? 她缓缓低声道: “那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並不问那异人的事。 在她看来,她和异人之间的交易,是很划算的。 任谁都不能把青春从她身边抢走。 道士听她这回答,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她,便加了把劲: “你本是人身,如今被奸人陷害,变成这般模样,是执念在作祟。 若我帮你消除了执念,你自然就能脱离执念的桎梏,褪去那【怪】之身。 你会成为妖,但妖总比怪好,妖身尚且能保留人性,人性能让妖不墮修罗。 而怪只会让人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像人,变成真正的怪物。” 姬宵轻声问道: “如何消除执念的桎梏呢?” 道士回道: “姑娘需跟我回去,隨我求仙问道,学习缘法,体悟天地,执念自然消。” 姬宵一双美眸直勾勾盯著道士: “我如今被困在这里,每日朝生夕死,如何和你一同离开呢?” 道士拿出一张符咒: “只需让小道为你做法,让我寻找到束缚你灵性之物,你就能离开……” 他说到一半,忽然闭上了嘴。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了! 他们对话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分钟。 姬宵来到他面前,带著百夜瘴灵性的浓烈香味扑面而来。 她看著他,舔了舔嘴唇。 作为妖的本能嗜血占据了她的精神,她感觉自己饿极了,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饭。 她已经忘记粢饭的味道,如今只有灵性能够將她餵饱。 她吃掉了道士。 道士澎湃的灵性滋养了她的妖身怪躯,她因为过於饱腹而昏昏沉沉睡去。 直到黎明时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妖身和怪躯无法保护灵性,使灵性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不被保护的灵性被阳光一晒,便化作几缕看不见的青烟,消散在天地间了。 唯有一缕执念尚存,这缕执念蜷缩在房间的犄角旮旯里,凭藉著一丝侥倖逃离阳光的灵性,维持著自身的存在。 执念煎熬著,倔强的,等待著黑夜的再一次降临。 …… 姬宵再一次从房间里睁开眼睛,只见窗外风雨飘摇,路灯灯光昏沉。 她捂著自己的脑袋,感觉內心痛苦无比。 这样的痛苦是空洞的,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但不知道缺的那块到底在哪。 她感觉自己丟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但可悲的是,她连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姬宵站在窗前,任由风雨打在自己脸上,无助的想要用冰冷的雨水来熄灭自己的痛苦。 耳边响起了霓虹大舞厅里的歌唱声,身体感知到了来自舞池的震动,一缕月光从乌云中倾泻下来,照在她的身上,镜子里便出现了她美好的样貌。 她流著眼泪看著镜子,下意识抚摩自己的脸。 她流著眼泪,开心的笑了。 为了这张脸,无论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又一次焕发了生机。 昨夜的一切经歷如梦似幻,她甚至认为那一切发生在梦中。 房间里的破败又很快告诉她,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有些慌张,但又不得不接受,她从来都是个適应性极强的人,闸北的苦难没有把她打倒,当下眼前发生的离奇事件自然也没办法將她击垮。 她推了推门。 门被从外面锁住了,霓虹大舞厅的人堆放了重杂物用来堵门,她打不开门,也走不出去了。 “让我出去!” 姬宵吼叫著,但无人理睬。 她无法打开门,只能绝望的等待著黎明的降临,眼睁睁看著镜子里的自己被阳光灼烧融化。 等到再一次傍晚时分,她又在绝望和痛苦中復活了。 作为人的记忆离开了她,她的內心越来越空洞。 如此这般的甦醒和死亡,她不知道经歷了多少次。 终於,在某个傍晚,当她再一次从床榻上醒来时,一个声音从墙边传来: “真难搞啊,你可真是难搞。” 是曾经那个道士的声音! 他竟然也不会死?! 第57章 非人哉 姬宵看向道士,將全部求生的希望寄托在道士身上,再也不敢拋媚眼,而是跪在了道士面前: “道长!我知错了!请救救我!” 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记忆的流失,这让她非常惶恐。 她从来都是个十分贪婪的人,青春她想要,可是记忆她也不想丟掉。 道士这次学聪明了,他並没有和姬宵对话,而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著单方面的诉说: “作为妖,能够通过言语,魅惑控制人。” “作为怪,能够凭藉著一丝执念,入夜重生。” “灵性双生的百夜瘴,这么些年也就让我碰到过这么一个。” “我若是渡了这么个狠角色,等到日后驾鹤西去到了天上,祖师爷高低得夸我两句。” 他停顿了一下。 “人成了妖,就没办法改变了,妖的转化发生在肉体层面,几乎等同於演化,是自然之道,无法违抗。 人成了怪,按理说也没法救。 但有些人的情况,比较特殊。” “有些人,成了怪,如果尚且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那倒是有的救。 只需要拿一块和自己执念相关的物件儿,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每天要让太阳光能直射的到。 然后等待七七四十九天时间,阳光就能完完全全灭杀【怪】的灵性,只剩下纯粹的妖身。” 姬宵想起了自己的香水瓶,但她没有吱声。 她绝不会把自己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人。 道士又道: “等到只剩妖身,就不必再承受每日重生时,精神和魂魄的分离之苦。 届时,白天找个没光的地方好好呆著,等到晚上就赶路去西边三百里处稻秧山的无根庙,自会有高人指点修炼妖之灵性。 妖这玩意儿也是有传承的,万一侥倖修炼出了神性,那就是夜游神了,说不定以后大家还是同事。” 他单方面的说完了这一席话,便打开了门,拔出背后的符剑,將其高高举起,横在门梁之下,低声喝道: “去!往前走!莫回头! 若是回了头,便再也出不去这房间了!” 姬宵猛然从梳妆檯的抽屉里拿出那瓶空了的香水瓶,衝出了房间,沿著走廊一路飞奔,从霓虹大舞厅后门逃了出去。 衝出霓虹大舞厅后门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前往浦西城的船载著她离开家乡,身后雨中的一切都变得朦朧起来。 霓虹大舞厅变得朦朧起来,在烟雨中模糊了身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吃人的巨怪。 那晚,霓虹大舞厅里笙歌照旧。 没人知道曾经的红舞女已经离开了舞厅。 没人在乎她的离开。 更加娇艷年轻的脸庞已经出现在了舞台上。 姬宵走在霓虹大舞厅外清冷的街道上,在朦朧细雨中裹了裹自己单薄的衣裳。 她心无掛碍。 因为她早就知道,人们喜欢的並不是她,而仅仅只是18岁。 …… 离开霓虹大舞厅之后,姬宵做了许多事。 她对那些事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將香水瓶藏了起来,將其保护的很好,以至於在离开霓虹大舞厅之后,她唯一重生的一次,就是因为被许义炼成了灵骸狐香。 她好生呵护著自己的记忆,於是作为【怪】的一部分灵性始终没有被激活过。 她混跡在人群中,整日作为一个正常的江湖人生活著,几乎没有狩猎过什么血食,所以作为【妖】的那一部分也隱忍的很好,【妖】的灵性极少被激活。 直到某一次,她终於得手,成为了荆鹤生的姨太,命运的齿轮再次开始转动…… —— —— 此时此刻,三十八铺2號院,荆家宅邸,地窖內。 姬宵听了这番讲述,在一旁只是无声冷笑。 等到阎洛讲完,她甚至鼓起了掌,语气里只有嘲弄,没有半点任何其他的感情: “真是太精彩了!听得我都要感动的掉下眼泪来! 这是哪位传奇人物的聊斋? 你要是去茶馆里说书,一场肯定能挣十个铜钱!” 她否定了她最真实的经歷。 ——她依旧在习惯性的说谎。 此时的姬宵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二十七八岁的美妇模样,襤褸衣衫难掩水光山色,如丝媚眼偏藏乖戾祸心。 这副陡峭险峻美景,除了那些迷了心智的浑人,怕是无人敢驻足欣赏。 阎洛没有理会姬宵的调侃,他时刻没有忘记“不能和姬宵对话超过三分钟”的规则。 三分钟的时间不好拿捏,那便索性不和她说话便是。 阎洛看著许义,语气不急不缓: “可惜,那道士还是高看了姬宵。 她离开了霓虹大舞厅之后,就把那香水瓶藏了起来,藏匿之地並不能晒到阳光,所以她直到如今,依旧是百夜瘴中的【怪】。 【怪】,非人哉,【怪】灵性激活的次数越多——她重生的次数越多,丟弃属於人的记忆就越多,只剩下那维持怪之灵性的一丝执念。 你看,她现在已经不是很清楚自己是谁了——她已经几乎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 阎洛显然对姬宵不是很了解,当真相信了她刚才用来掩饰自己真实情感的妖言惑语。 地窖里昏暗的灯光下,阎洛的脸有一半挡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沉: “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的所有美好,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人,仅凭一丝执念活著。 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只能称之为【怪】。” 牢笼里的姬宵听到这里,再也压抑不住內心的烦躁,嘴巴里脏字不停,几句话就把阎洛家人问候了一个遍。 “老东西!你说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还编这些骗人的鬼故事,不怕不小心咬断了舌头?!” 她骂的厉害,表面凶狠囂张,这仅仅只是恼羞成怒——阎洛拆穿了她的一切秘密,让她第一次完完全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这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愤。 阎洛对许义说: “你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怪】。” 许义试图抓住问题的关键: “前辈了解得这么详细,想必也已经拿到了那只香水瓶。” 第58章 墮神之魔 阎洛呵呵笑了: “我还真没找到。” “我估计,姬宵甚至已经把自己放置香水瓶的地方忘掉了。 她只知道,自己只要白天躲起来,就不会被阳光杀死。 即便被杀死,作为百夜瘴中的【怪】,姬宵的重生完全没有规律。 我只能確定,她重生的范围,距离那只香水瓶不会很远。 但具体在什么地方,就难说了。 我费了好大劲,也只查到这些罢了。” 许义沉默著,用眼神质疑: 你如何才能查的这么清楚? “死人不会说假话。” 阎洛看出了他的疑惑,並做了这般简单的解释。 作为一名【摆渡人】,阎洛和百夜瘴中的大多数【鬼】关係都还算不错。 他这次出去,寻找到了曾经被姬宵害死的一些人,那些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进入轮迴,依然停留在尘世,变成了百夜瘴中的【鬼】,他从它们口中得知了姬宵的过往。 他根据【鬼】口中的线索,顺藤摸瓜,依次造访姬宵在浦西成內外的行踪,甚至去姬宵的家乡走了一趟,最终拼凑出了姬宵大概的人生歷程。 只要在打听事情的时候保持尊重,无论是江湖之中,还是尘世之下,无论是生灵,还是死灵,都会愿意讲几句话的。 阎洛不能保证自己打听的信息全部正確,但根据他的经验,这些信息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许义没有立刻回应阎洛。 他看著牢笼里的姬宵,鼻尖縈绕著她那股独特的香味,回想起那个对她做局的人——那人,是【芬芳之路】传承中的夜游神吗? “和『香』有关的夜游神传承,只有【芬芳之路】一条吗?” 许义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不一定,但大概率是的。” 阎洛很保守的回应: “將灵性转化成神性的法门,个顶个的危险,折进去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都不一定能试验出一条靠谱的传承之路。 传承是很稀缺的,把灵性转化成神性的办法是极少的,所以,没了传承,几乎连入门都不可能的。 另外,除了【芬芳之路】,我也没打听到另外的香味夜游神传承了。” 许义点头表示明白。 许义没有向姬宵询问那人的联繫方式。 一是因为姬宵是个惯骗,很可能在他询问之后,胡编乱造一个。 ——姬宵有胡编乱造的前科,在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骗了他。 二是因为,如果他问了,等同於想要和她交易。 许义不愿和一个骗子交易,更不愿接受骗子开出的价码。 许义缓缓深呼吸一口气,让姬宵的香味充斥著自己的胸腔,享受著这股香味对身体的取悦,然后看向阎洛: “那道长倒是个好人。” 阎洛始终留意著许义的变化,当看到他做出深呼吸的动作时,阎洛的眼神向下沉了一些: “並非如此,那妖道只是拿钱办事而已,和【怪】打交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夜游神会愿意为了所谓的道德和仁慈去做。 稻秧山无根庙,就是这么一群自詡修仙者的妖。 说起来它们也不能算是歪门邪道,因为当年真的有正道中人点化它们的祖师,让它们拥有了传承。 只能说是旁门左道吧。” 许义: “传承?妖也能成夜游神?” 阎洛笑了笑: “不可思议是吧,但的確如此,稻秧山无根庙那群畜生得了那位正道真神指点,也是不知道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运气。” 正道真神。 这个称谓让许义有些口乾。 那应该是登神长阶上很靠上的夜游神了。 姬宵在一旁听著这些难得的秘密,其实內心並不是很在意。 什么修炼,什么传承,她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那深山老林里苦哈哈修炼的仙人,能有浦西城有钱的俗人自在? 姬宵只愿意做有钱的俗人。 此时外面下起了小雨,一阵冷风吹进地窖,墙壁上的灯光便比先前暗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拿了钱,那妖道冒著被【怪】污染灵性的风险去帮助它,也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阎洛声音幽然: “灵性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东西。 即便成了夜游神,拥有了神性,一旦心术不正,神性就会被褻瀆玷污,夜游神就很有可能会转化成百夜瘴中的【魔】,成为只配活在黑暗阴影里的骯脏污秽。 【魔】没有人性,更没有人的正常认知,它们只为了满足內心的欲望而活,为了满足自己內心的欲望,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魔】,是没有任何底线的,这是於人而言最恐怖的事情—— 它们可以和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因为没有任何底线,所以能做出的坏事是人难以想像的。” “【魔】有很多种,有污秽聚集形成,有人类墮化,有应劫而生…… 夜游神变成的【魔】,是所有【魔】中最强的,也是危害最大的。” 阎洛说到这里,忽然转而说道: “话说回来,既然姬宵已然非人哉,是否可以拿来炼香呢?” 他看著许义,用上了一种討论学术的语气和神態: “姬宵被人做局,我估计那人原本是想把她炼成香料的,但最终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败了。 失败的结果,就是姬宵变成了半妖半怪之身。 说『身体』,其实是不正確的。 更准確的来说,她现在的身体,是她作为百夜瘴的灵性所化。 仅仅看起来是人的身体,有血有肉,实际上完完全全由灵性化生而成。 百夜瘴和夜游神不一样,它们没有人类充斥阳气的躯壳,更没有充沛的正气,无法用躯壳或是正气保护自己的灵性。 所以,阳光一照,它们就死了。” 阎洛始终注视著许义。 “姬宵的那只香水瓶里,残留著她作为【妖】和【怪】的灵性。 从姬宵现在的状態来看,这些灵性还很充沛。 从今往后,如果她不断依靠香水瓶重生,香水瓶里的灵性会越来越少。 当这些灵性消耗乾净,她就会彻彻底底的消失在天地之间。” 许义心跳不断加速。 很香。 灵性充沛。 非人哉。 许义看著姬宵。 这样的姬宵,岂不就是完美的灵性香料原材料? 阎洛看著许义。 那么,你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第59章 缘起明末 地窖里的气氛在大雨即將来临之前不断发酵,气压低的可怕,空气沉闷极了,外面的雨像是憋著一股劲,空气里浸润著一层朦朧水汽,遮了人眼。 许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神色严肃之间,忽然开口问姬宵: “粢饭那玩意儿好吃吗?” 阎洛愣了一下。 姬宵也愣了一下,她猜不出许义问这话的意图,可许义肯和她说话了,这就是个好的开头。 “还行吧。” 姬宵撇了撇嘴,浓妆艷抹间竟有几分娇憨的小女儿神態: “香是很香,也容易吃饱,就是粘牙,也不好消化,我有钱之后就很少吃了。” 许义不断瞥视表上的时间,確保自己和姬宵对话不会超过三分钟: “如果给你机会再来一次,你会选择来浦西城吗?” 姬宵挑了挑眉: “当然会!我根本没得选!” 许义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决定: “也是,世道都到这时候了,来浦西城的结果不会更坏了。” “那位施香客,你和他做的交易,为了短暂的青春而付出了自己的一生,这是值得的吗?” 姬宵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她很聪明,隱约之间意识到,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是自己今天能否免遭许义毒手的关键。 她不想死,她不想变成【怪】,她只是想要青春,不是想要变成青春的怪物。 她没有思考太久。 直到摇晃的烛光將监牢柵栏的影子打在她脸上,撩乱了她的妆容,许义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你还有30秒钟的时间回答。” 姬宵开口的时候,眼神和神態都已经镇定下来: “是值得的。”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一旦我后悔——哪怕是出现了半点后悔的念头,我的身体就会变成另一种东西。” 是的,作为【怪】,她的身体是因“执念灵性”而生的。 当执念消失,“执念灵性”便无法维持稳定的形態。 届时,天晓得她会变成怎样一只畸形的怪物。 谁能想到她话锋一转,再次强调道: “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即便我不得不在变成怪物之前自杀……我付出的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如果生命不能绽放,我寧可直接去死!” 地窖里的风停歇了,大雨终於落在了浦西城,即便身处地窖之中,许义仍然感觉到耳边充斥著苍茫的白噪音。 这场对话在到达三分钟之前结束了。 许义闭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许义內心深处对姬宵本身的贪婪,也隨著这一口浊气,被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吐了出来。 『终究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 他做出了抉择,於是整个人都轻鬆起来。 许义看向姬宵的目光里,那股贪婪消失了。 这一刻,姬宵的香味也变得不再那么浓郁。 “前辈。” 许义转过身,朝阎洛抱了抱拳: “她刚刚在说谎。 她的记忆应该是没有丟失太多。” 姬宵一双柳叶眉倒竖,一双美眸看向许义的目光里充满了愤怒。 ——被当面揭穿了谎言,她恼羞成怒。 许义开口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大了,穿过地窖门的风声更急,仿佛为他伴奏: “痴痴傻傻是人,疯疯癲癲是人。 精於算计是人,贪心不足是人。 苟且偷生是人,绽放生命是人。 她那过往人生,是非对错,真真假假,大多数说不清楚,判不明白。 我也管不著。 但我明確知道,她现在还是人。 既然是人,就不该被虐杀成香。 前辈的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 姬宵仍然是人。 人可以死,但不能被虐杀,更不能被用更恶劣变態恐怖的手段炼製成香。 这,就是我的底线。” 这场对话开始时的问题,许义做出了正面的回答。 直至此时,阎洛脸上终於浮现出轻微的、淡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笑容: “好。” 阎洛对许义的第二次试探结束了。 如同初见时那个清晨一般,许义再一次通过了试探,拿出了被阎洛认可的答卷。 许义和阎洛一起离开了地窖。 许义心知,姬宵和荆桃有解不开的仇恨,如何处置她,全凭荆桃意愿,那不是自己该插手的事。 如果荆桃开口让他帮忙把姬宵当场解决掉,他也会毫无心结的下手。 不过,从姬宵过往对荆家做过的恶事来看,那也太便宜姬宵了。 两人站在荆家宅院的屋檐下,看著苍茫大雨落入院中,听著积水被院中天井排出,发出“哗哗啦啦”类似河流涌动的声音。 屋檐之上的砖瓦和边上青翠的梧桐树叶,也一同被大雨击打,与天井合奏同流。 阎洛对许义很满意。 灵性强大,在登神长阶上登高的过程会比较轻鬆,但与之相对的,误入歧途的概率也会变大。 灵性是很危险的东西,和灵性相关的事物都有可能会迷失人的心智,自从走上登神长阶,夜游神每时每刻都面临这样的抉择。 顺从灵性,会成魔。 恪守本心,才是神。 这是阎洛对主角的考验。 不通过,就要死。 阎洛原本没打算对许义进行这场试探的。 实在是他此行发现的东西太过惊人,让他寢食难安,所以才必须做出试探的决定。 “姬宵说的那个『异人』,来头不小。” 接下来的这些来之不易的消息,是对许义通过试探的褒奖。 阎洛看著苍茫大雨,道出了一些深藏於江湖之中的古老秘辛: “要说对姬宵做局那异人,得先说【闻香教】。 要说【闻香教】,得先说那教主徐林。” “那大概是三百多年前,日月朝末年,朝廷腐败,赋役繁重,水灾蝗灾频发,天灾人祸层出不穷。 一个叫徐林的人出现了,他原名石自然,是北直隶顺天府蓟州人,曾经做过皮工,是个穷苦出身。 某一天,徐林出行在外,忽然在路上碰到了一只受伤的狐狸。 徐林见那狐狸可怜,便动了怜悯之心,將它救治。 狐狸的伤很快好了,並口吐人言。 ——徐林没料到,这竟然是只妖狐。 为了报恩,妖狐咬断了自己的尾巴,送给徐林。 徐林把这条尾巴放在家中,从此家中便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徐林宣称自己遇到了真神,得到了神通,开始以『神跡』吸引信眾,创立教派。 这个教派,就是【闻香教】。” 许义听的直皱眉头。 皮工出身,见到现成的受伤狐狸,不抓回家剥皮,是吗? 都妖狐了,还咬断自己尾巴报恩? 再不济你偷只鸡给徐林补补啊! 这个故事里的槽点太多,许义实在是无从吐起。 第60章 神香旧事 阎洛显然也知道这故事离谱: “根据前辈们传下来的部分,传说就是这么个传说,徐林的故事也就是这么个故事。 你知道的,但凡有谁想造反起事,都要找个像样的理由,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徐林便是如此。” 许义思忖道: “那,这个徐林,应该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妖狐激发了灵性,又通过某种方法祭炼出了神性,成了夜游神? 故事里他所谓的『神通』,实际上就是神性的表现吧?” 阎洛肯定了他的猜测: “即便有出入,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闻香教】的宗教仪式,就是將教眾聚集起来,朝拜徐林,当徐林开始举行仪式,教眾们就会去闻徐林身上的异香。 传说,只要闻到了徐林身上的异香,人就可以丟掉苦难,得到幸福; 丟掉悲伤,得到快乐; 丟掉飢饿,得到饱腹; 丟掉病痛,得到健康。 事实也就是如此——但凡参与过徐林仪式的人,身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许义打了个寒颤。 香味神性……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正是因为徐林身上异香的玄妙,【闻香教】势力在几年之內飞速扩张。 鼎盛时期,【闻香教】信徒遍布整个北直隶,在齐鲁、三晋、中州、关中、剑南等地也多有发展。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闻香教】甚至渗透到了当时的朝廷,无论是皇宫太监、上下官吏、百万漕工,都有他们的人。 徒党遍及各省,不下二百万! 徐林本人仿佛天生就是做这行的,组织能力极强。” “【闻香教】在歷史上的巔峰时期,就是在齐鲁巨野之地发动了大起义,徐林的儿子徐贤自称『中兴福烈帝』,建元『大成兴盛』,麾下號令百万之眾。 虽然最终因为被镇压而失败了,但对当时的朝廷也造成了很严重的打击。” “后来,因为【闻香教】的內部斗爭,徐林被闻香教內部教徒背叛,继而被官府逮捕。 有人说他死在了狱中,有人说他施展神力逃出生天,有人说他变成了怪物,死相极惨,是被瘐毙(生病的时候饿死)的。” 阎洛说的累了,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许义低声道: “我仿佛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惨烈的夜游神传承势力斗爭。” 阎洛欣慰的看著他,用严谨的態度说道: “是非成败转成空……那些事情距离我们太远,仅仅依靠传承內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已经无法窥得其最真实的样貌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按照我们的视角来看,徐林的死很蹊蹺。 作为神性强大的夜游神,他虚弱到那样的程度,一定是遭受了我们想像的打击和折磨。 有这般能力对待夜游神的,只有其他的夜游神。” “【闻香教】起义失败之后,並没有立刻消失,其残余势力分裂成了几个宗教—— 【清茶门教】,【一炷香教】,【圆顿教】…… 其中以【清茶门教】继承自徐林的道统最为纯正,神通也最多,在那些个年头,对北方地区仍然有很大影响。” 许义听明白了这一小段故事——徐林虽然死了,但他的夜游神传承传下来了一部分,徒子徒孙们依然能展开“闻香”仪式,让人感觉不到灾难、痛苦和飢饿,所以依然能够发展教眾。 “大概將近两百年后,清茶门教才被彻底镇压。 道统崩溃,传承垮塌,教徒作鸟兽散。” 许义听到这个时间,不自觉挑起了眉头: “清茶门教崩溃,也就是大概八十年前?” 阎洛確定道: “是的,大概距离现在就是八十年……或者一百年的样子。” 阎洛话锋一转,將许义从歷史的尘埃中拉回了现实: “姬宵口中那个异人,就是清茶门教的教徒。 按照他的手法来看,应该是正规教徒。 不是那种得到了徐林的一丁点传承,就出来招摇撞骗的那种。” 许义认真道: “前辈何以见得?” 阎洛沉声回应: “手法专业,一触即离,秤平斗满,说一不二—— 这是传承里面守规矩的夜游神,全然不像江湖散人。” 朦朧烟雨中,许义握住了拳头: “前辈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追寻这支传承。” 在阎洛说那一席话的时候,在提到“香水瓶”的一瞬间,许义就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得到了那只香水瓶,他就可以通过嗅探神性,追查到那名异人的位置。 可惜阎洛已经明確说过,香水瓶找不到。 阎洛语速很缓,表达的意思十分清楚: “我是想让你去学,不是要让你去接受这支传承。” “因为这支传承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学出名堂的! 即便是传承中最厉害的徐林,也落得个身陨道消的惨烈收场。 他那些徒子徒孙,混的更是悽惨,到了今天,【闻香教】传承,在江湖中连个像样的龙头都找不到。 我想知晓这些事情,不得不根据残破不全的传说,甚至要跟鬼物打听,才能拼凑出这支传承存在的合理性。 这一切都足以证明,【闻香教】的香味神性夜游神传承,其本身是有大问题的。 传承里的极个別人出了问题,可以將问题归咎於人。 可传承里的大家都下场悽惨,连道统都传不下来,就要考虑传承本身的问题了。” 阎洛的思路,许义认为没毛病。 说到这,阎洛认为火候到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 这玻璃瓶內壁黄黄的,瓶身看起来只有三根指头粗细,瓶口的塑料挤压装置已经被阎洛烧至融化,又抹上了一层清漆,里面的味道是出不来了。 玻璃瓶里只存在有一丁点香水液——可能仅仅只有那么一滴了。 许义清楚的记得,之前阎洛说过,没找到这小瓶子。 他没有戳穿阎洛的谎言,阎洛也仿佛忘记了自己撒过的谎。 ——对之前那场致命的试探,两人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 许义接过香水瓶,还未打开,就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灵性流动。 他仅仅只是动了一点念头,就感觉瓶子里的灵性对他发出了呼唤。 这感觉让许义毛骨悚然。 这就是……拥有灵性的香味吗? 第61章 解密象神杯 那么,製作出这瓶香水,被姬宵称之为“异人”的这位,至少也相当於芬芳之路二阶【香博士】以上的夜游神了。 『这是哪个阶梯上的夜游神?竟然能製作出將人生生变成妖和怪的香水。』 许义很清楚记得,史蒂文森·格里芬曾经说过,香博士的神性,能够调配出影响人精神意识、情绪和记忆的香水。(第38章) 『【香博士】仅仅是能做到【影响】。 可这个异人,已经做到了【转化】。 【转化】显然是更高的概念。』 许义已经能够確定,异人的位阶,一定高於【香博士】。 『三阶以上的夜游神吗……』 许义內心有些燥热。 如果能得到这种人的指点,一定会对自己的登高之路大有裨益。 “在去之前做好准备,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人发生衝突。” 阎洛交代道: “时刻牢记,你是去拜山的,不是去砸场子的。 礼数做足,对方知道你是拥有神性的夜游神,自然会以和为贵。 行走江湖,只要没有利益衝突,谁不愿意多几个朋友呢?” 这的確是中肯之言了。 许义回道: “晚辈明白。” 阎洛交代完,便离开了荆家宅邸。 许义从门房里拿了把黑蓬铁骨雨伞,走在三十八铺大街上,手里握著香水瓶,心中思量。 『去拜访【清茶门教】余孽的事情,急不来。 我先试试象神杯这具灵骸到底有什么用。 如果象神杯的灵性能对我產生帮助,我再去拜访清茶门教那余孽,就多了一分底气。』 做好决定之后,许义先在三十八铺10號附近巷子里的客栈二楼开了房间。 客栈房间里散发著阴天独有的木香味,那股过於沉重的木香並不纯粹,也称不上是好闻。 阎洛的试炼实在有些消耗许义的心智,刚刚在荆家宅邸中他全神贯注,还没什么感觉,此时稍一放鬆,脑袋就晕乎乎的,身体也疲惫起来。 他进了房间,从內部將房门反锁,然后拿出荆桃的软玉,闷在鼻孔使劲一吸。 桂和梔子的香味充斥鼻腔,融入了他的灵性,安抚了他的精神,消除了他的疲惫。 许义一吸一呼之间,胸肺之中的浊气尽数吐了出来,眼睛再次睁开,只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將自己身上的物件儿统统拿了出来,放在略有些老旧的暗红色实木四方桌上。 叶淼的香囊,荆桃的软玉,一只装著大半瓶汽油的正广和牌汽水瓶,【影木】香炉,象神杯,姬宵的香水瓶,五块银元,一把枪牌擼子,一把独角牛,装满了子弹的黑纺布弹药带。 许义之前把闹钟留在了灵通堂安保宿舍,那玩意儿带在身上实在累赘。 许义坐在桌边,心中略有些成就感的看著这些物件儿。 『东西太多了,口袋快要装不下了。』 『要是有个只属於我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可以用来放这些东西。 可惜浦西城內的土地寸土寸金,最近的房价更是涨疯了,我暂时买不起。 得把赚钱买房的事情提上日程才行。』 他拿起象神杯,在手中翻来覆去把玩。 『话说这玩意儿怎么用的。』 许义的拇指肚划过象神杯上纹刻的图案,只感觉手指酥酥麻麻。 『没有激活灵性的时候,就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他拿起叶淼的香囊,按在鼻尖,嗅了一口。 灵性被激活了,黑白色的视野在面前铺开,象神杯表面燃起了猩红的血色光晕。 他思考片刻,拿起桌上的茶壶,將水倒进象神杯中。 那水原本是白色且无灵性的,进入象神杯后,很快被猩红色晕染成了一杯“血酒”。 一股浓郁的酒香散发出来,许义毫无防备之间嗅了一口,只感觉晕晕乎乎,像是喝了三两白酒。 他如临大敌,赶忙將荆桃的软玉戴在脖子上。 软玉的温香持续清明著他的精神,微醺的感觉消失了。 许义看著杯中“血酒”,没敢尝试,直接起身出了门去,片刻之后带了一只狸猫回来。 狸猫被许义一只手抓著脖颈,放在桌上,大概是被许义身上的气场嚇到了,导致它一动不敢动。 许义將装著“红酒”的象神杯,放在狸猫面前。 狸猫警惕的看了一眼红酒,它似乎嗅到了灵性的味道,忽然打了个激灵,身上的毛竖了起来。 『猫这玩意儿显然能闻到灵性的味道。 也许仅仅只是这只猫可以。』 许义心想。 狸猫向前嗅了嗅,慢慢將嘴巴靠近象神杯边缘。 它终究还是没有按耐住爆棚的好奇心。 狸猫伸出粉嫩的舌头,对著象神杯中的“红酒”轻轻一舔。 灵性產生了奇妙波动的一瞬间,狸猫从许义面前凭空消失! 许义眼神猛的一颤,腾的一下站直了身子。 他看向四周,灵性视野中並没有出现其他人,更没有出现其他顏色。 四周的灵性,並未发生流动。 『什么东西……』 许义只感觉不可思议。 『猫呢?』 许义懵懵的。 忽然间——毫无徵兆的,猫出现了他面前! 它瞪圆了的大眼睛里完完全全只有不知所措。 “喵呜!” 忽然再次出现的狸猫显然受到了惊嚇,它应激一般跳下方桌,在屋子里满地乱跑。 许义开了门,它便一头冲了出去,消失在客栈二楼的走廊尽头。 许义看著猫消失的方向,脑海中有些思绪出现。 他嗅著脖颈处荆桃软玉散发的香味,心绪渐渐平静,心中有了计较。 他再次出门,抓了只大黄狗回来。 大黄狗喝了象神杯里的水,也如之前那猫一般消失不见了。 许义看了看表。 大黄狗消失的时间,是中午12点10分。 他注视著欧米伽精致的白色搪瓷錶盘,耐心等待著。 3分钟之后,也就是中午12点13分,又是毫无徵兆之间,桌面上出现了灵性波动的痕跡,大黄狗出现了在象神杯旁。 『狗喝得多,所以消失的时间长?』 许义正想著,却见那大黄狗忽然低下了脑袋,伸出舌头,大脑袋向象神杯中的水凑了过去。 第62章 灵网 许义把它的大脑袋扒拉开。 大黄狗索性坐在了桌子上,伸出舌头,翘起尾巴,双手作揖状,眼睛里泛著精光,朝著许义哈气。 许义看著大黄狗这副模样,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指著象神杯,鬼使神差的开口道: “你想喝这杯子里的水?” 大黄狗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討好”神色,不轻不重的“汪”了一声。 『这狗……难不成是喝了口带著灵性的水,成精了?!』 软玉的香味镇定著许义的心神。 他注视著大黄狗,只见灵视中的大黄狗是单纯的白色,並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灵性。 『不可能的,它没有成精。 它只是比较聪明而已。』 他看著大黄狗,心中思索。 『至少可以確定,大黄狗没有受到惊嚇。 说明,在它喝了象神杯里的水,消失的这段时间,它没有经歷什么危险。』 『但猫为什么会受到惊嚇呢? 话说回来,猫这东西,本身就是容易受到惊嚇的。』 『如果不危险的话……』 他打开门,把恋恋不捨要留在这里的大黄狗踢了出去。 许义把象神杯里的水倒掉,烧开水里里外外烫了杯子,之后再盛上半杯凉白开。 『让我看看。』 他將象神杯放在鼻梢,嗅了一鼻子咖喱味的馨香,这味道极其刺鼻,让他忍不住打了数个喷嚏。 『不行,这东西我实在接受不了……』 许义正难受之间,忽然看到,杯中的“红酒”,和他之间,竟然连接著一道猩红色的丝线。 是沾染了灵性的香味丝线。 『香味,把我和象神杯,连接在了一起。』 许义心中出现了一种明悟。 『是因为我的灵性对香味更敏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许义打量著那道丝线,一个晃神的功夫,已然下意识將注意力集中上去。 於是,象神杯上的猩红色灵性被激活了,许义整个人消失在房间之中。 猩红雾靄在面前瀰漫开来,又在短暂的时间之后散落满地。 失重的感觉出现了,许义感觉到自己在坠落,这坠落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但並不是单纯从高处跌落下去,而更像是在梦中跌倒。 穿越了数之不尽的云层,撞破了无数道波澜万顷的海面,终於,在漫长的一瞬间之后,无穷无尽的坠落结束了。 当许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一处不到10平方米的小小房间之中。 他下意识看向手錶。 现在是12点16分,且日期没有发生变化。 『这种……类似穿越的过程,没有消耗很多时间。』 他打量四周。 这房间的墙壁呈现出暗红色,四周和顶端都没有稜角,天板呈现出圆润的椭圆形,墙壁光滑如釉。 房间里没有灯,视野全靠一扇窄门缝透进来的暗淡光芒提供。 许义一眼看去,只见这房间里完完全全就是空无一物,如果硬要说这里存在什么事物,恐怕只有那咖喱味的辛香了。 『这不就是象神杯的內部嘛。 还挺新的……陆伯麟从哪买的这杯子? 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怕不是刚烧出来的。』 许义站在房间里,隱约听到了人声。 他凑到门边,只见门缝里透出一线猩红,这猩红无法穿透,根本看不清门外有什么东西。 他尝试握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是没办法从里面打开的。 这扇门,应该是可以从外面打开的。 当许义將耳朵凑近门缝的时候,人声放大了,他听出那是两个人在对话。 第一个人的江南口音很浓,听起来像是个中年男人,没有浦西城本地人明显的腔调: “你这洋鬼子,开的价钱简直离谱,我这可是正经的灵骸【鮫人肺】,是稻秧山无根庙那群妖道用正法炼出来的活骸! 你出五百个银元就想买下来?你打发要饭的呢!” 第二个人的声音十分沉闷,音调十分扭曲,音色模糊的很,但从咬文嚼字的语气和蹩脚的华文听来,明显是个洋人: “你这个骗子,炼製【鮫人肺】的正法早就失传了,你这颗【鮫人肺】明显就是从別人那里抢来的,是黑货。” 江南口音仿佛吃定了他,语气里笑意盎然: “黑货怎样?你就说你买不买吧!” 洋人很气愤,但又无可奈何: “来都来了,你开个价吧。” 江南口音显然因为自己拿捏住了洋人,所以很得意: “洋鬼子,你刚来,不熟悉规矩,我只跟你讲一次,你听好了—— 在【灵网】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你手里那些腌臢物不好使! 得以物易物,拿东西,拿情报,拿值钱的物件儿来换!” 许义听了这话,咧嘴一笑。 操著一口江南口音这傢伙也是有意思,明明是个商人,却用“腌臢物”这么个雅称去称呼钱,显然是为了刺激洋人。 这傢伙肯定知道,洋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过……情报也算商品?』 许义联想到了很多。 洋人显然接受了自己被拿捏的事实,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你需要什么?” 江南口音语焉挑衅: “要说我缺什么,嚯!我可什么都缺! 我乃是此间【灵网】中,此条【网道】內的【跑街】。 我什么都买,也什么都卖! 就看你能不能出的起一个好价!” 片刻的安静之后,洋人像是考虑完毕,声音再次出现在门缝之外: “一个老蒸汽机【怪】,一个精通打螺丝的【精】,一具能偽装成人的活骸。” 跑街听罢,欢喜极了: “你这洋鬼子!好东西倒是不少嘛! 將那老蒸汽机【怪】给我,我便將活骸【鮫人肺】给你! 客人若是允许,我便开门啦!” “你开吧。” 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出现了。 下一刻,一声枪响忽然在门外爆发! 跑街中气十足的怒骂声紧隨而至: “朝立马!狗曰的洋鬼子!跟老子玩儿这个?!” 跑街显然没有中枪。 紧接著,一声悽惨的哀嚎声出现了。 许义听过很多样式的哀嚎声,但痛苦到这种程度的,当真是第一次听到。 跑街显然让洋人吃了大苦头。 狠狠啐唾沫的声音出现了,而后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跑街拥有开门的能力。』 许义心想。 『他能开门,但开门的能力似乎受到限制,好像是只能在做交易的时候开门?』 第63章 网道跑街 许义无法確定。 眨眼的功夫,敲门声响起在距离许义不远的地方—— 跑街敲响了第二扇门。 这扇门里应该是没人,所以跑街又敲响了第三扇。 【灵网】里的“居民”显然不多,第三扇门依然没人应答。 在许义稍稍变快的心跳声中,他的门被敲响了。 跑街带著调侃的声音出现在门外: “客人,那洋人的事儿,好玩儿吗?” 许义眼皮一跳,心道不好。 还没答话,便听跑街用一种为难的语气道: “可是按照【灵网】的规矩,客户不能听到其他客户的交易。 现在您听到了,我真的很难做啊…… 要不要把您杀掉呢? 杀客户,可是很不好的事情呢……我刚上班儿,手里的客户不多,这年头儿生意也不好做,若是杀一个少一个,生意就要更不好做了……” 话说到这,许义已经意识到,自从听到门外的对话开始,自己就已经进入了跑街的圈套。 果不其然—— 跑街忽然话锋一转: “不如这样—— 您听到的那些事情,全当作您从我这里买到的情报。 作为买家,您只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换取我的情报。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就是公平交易了!” 许义“呵”了一声,丝毫不给他好脸色: “立什么牌坊,你这就是强买强卖!” 没成想,跑街的语气竟然严肃起来: “客人这是哪的话! 咱在【灵网】里干跑街这一行,可是有口碑的—— 只要交易,必定公平! 您只需要付出和这些情报价值相同的物品或者情报,咱们就算是公平交易了!” 许义: “我要是不给呢?” 跑街的语气很不轻鬆: “那就要请您进到灵网里来,打工还债了。” 许义想到这地方的邪乎劲,决定暂时不尝试这么做。 “要说到有价值的情报么,我这还真有一个。” 许义缓缓道: “英租界有个格里芬洋行,他们家的少爷史蒂文森·格里芬,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频繁残害年轻女子,企图將她们炼製成香料。 可能是遭了报应,他最近被烧进了医院,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 跑街的声音里竟然带著些惊喜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就说那洋鬼子不对劲!” 跑街的一本正经道: “客人这情报很值钱,市面上竟然还没有类似的情报出现过。 我这里也有这件案子的情报收集委託。 没想到竟然会在今天得到有价值的情报。” 出乎许义意料的结果发生了。 门外的跑街接著说道: “客人的情报,比我的情报有价值的多。 所以,公平起见,我要补给客人等价的商品。” 许义吐槽道: “这还真是公平!” 跑街的亢奋道: “当然!公平!” 他像是在唱大戏: “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跑街语气严肃,郑重其事: “在【灵网】中,只要经过我手,交易必须公平!” 许义算是大概明白了: “只要交易本身的价值互换是公平的,交易手段是什么都无所谓。” 跑街声音兴奋: “跟客人说话真省劲吶!” 许义大开眼界。 只听跑街紧接著道: “客人想要什么类型的商品?” 许义思索了一下,问道: “我想要【芬芳之路】夜游神传承的信息。” 跑街立刻道: “好的,我会按照补全给客人的商品价值,提供等价的信息资料。” “【芬芳之路】夜游神传承的起源十分古老,传说是天地之间第一朵盛开的时候,神人闻香而来,將香味糅合神性而成。 在后来的歷史中,【芬芳之路】夜游神传承中的大多数夜游神,都是服务於王朝、宗教和大型家族势力的调香师,大都从事间谍工作。 其主要工作內容是侦察敌情、绘製地图、监控动向、探听朝政、离间策反、外交间谍、暗杀破坏……” 许义越听越感觉不对劲: “停停停……你唬谁呢?!” 跑街一下子急了,怒道: “您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专业素养! 但凡我告诉你的情报,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决计不会有假!” 许义有些凌乱。 跑街接下来的敘述更离谱了: “【芬芳之路】上的夜游神多为男子,因为掌握著香味神性,所以常常需要流连於丛之中。 因此这传承上的男子多患有柳病,也因此平均年龄很短,少有年龄超过四十岁的。” 跑街越说越离谱。 “【芬芳之路】传承中的夜游神大多崇尚『灵性香味』,能从人身上闻到比其他生灵更多的灵性香味。 他们时时刻刻都要抵抗人身上灵性香味的诱惑,因此比其他传承的夜游神更容易误入歧途。 歷史上有相当多调香师將人炼成香的案例,这些案例导致其他传承的夜游神大都对【芬芳之路】传承抱有敌意。 根据確定猜测,调香师大多患有柳病,也是其他传承夜游神对【芬芳之路】抱有敌意的重要原因之一。” 许义: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这些他妈的情报简直太他妈的扯淡了。” 跑街: “还剩两个铜钱的,等我说完。” “【芬芳之路】传承的【登高】过程相当消耗金钱,因此调香师大都十分世俗,背负著沉重的赚钱目標。” “交易完成!” 许义深呼吸一口气: “有【芬芳之路】一阶到二阶的【登高】方法情报吗?” 跑街一看要来生意,立刻高兴道: “当然有啊! 可但凡牵扯到夜游神的【登高】仪式,情报都来之不易,金贵得很吶!” 许义问道: “大概要什么档次的东西来交换?” 跑街回答的竟然还挺详细: “一具活骸。 或者同阶其他传承的【登高】仪式情报。 或者某些俗世中的绝密情报。” 许义听到这,心中微微一动。 『我倒还真有【登高】仪式的情报——史蒂文森·格里芬给我的那张提炼香料的配方,就是【芬芳之路】传承中登高仪式的必须品。 只不过,那提取香料的配方並不完善,根据史蒂文森·格里芬当时的情况来看,这配方有很大问题,且只能作用於人。 这样的情报,不知道能值多少钱。』 第64章 【精】和玳瑁嗅烟 许义几经思量只见,跑街还以为许义沉默是因为贫穷而窘迫,他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和调侃: “客人若是囊中羞涩,可以等兜里有货了再来嘛!” “反正客人已经在灵网购置了產业,隨时隨地欢迎回家!” 许义听到这句话,稍有意动,心念微转: “你漂亮话说的倒是好听,哪有让別人拿著自己家钥匙的道理? 我看你们这就是个黑店!我们这些顾客好不容易找到这,还要被你们威胁拿捏!” 听到灵网的规矩被质疑,跑街立刻十分不满,骂骂咧咧道: “客人这话就没道理了!什么叫別人拿自己家钥匙?我们顶天也就是个经租帐房!您要是不想开门,我们可逼不了您!” 经租帐房,这是个浦西味儿很浓的词,通常说的是大楼房之类大產业房东所僱佣的管理人,负责收租、记帐、招租和对房子的维护。 跑街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並不太准確,但表示的意思很明显了—— 他在灵网只是个办事的,没权力擅自打开许义这般“在灵网置办產业”的房东的门。 跑街愤愤道: “客人您第一次来,不懂规矩,我也不跟您计较。 便跟您解释清楚——这条不要钱——灵网网道里的各个房间,只有在交易的时候,可以被您自个儿从房间里面打开。 便是这灵网的主人,也没办法强行破门而入—— 因为这房间既然已经卖给了您,就是您的私人財產! 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 若是连这点都保证不了,我们还做什么生意!” 许义听罢,对灵网有了新的理解。 跑街没好气道: “再送您一条免费的情报——客人只需要屏住呼吸二十秒钟,便能离开【灵网】了!” 许义听到这办法,耳朵动了一下。 『离开灵网的办法,竟然和关闭灵视的办法,差不多。』 许义將“灵性视野”简化为“灵视”,他是野路子出身,不是正规军,便就暂且不在咬文嚼字上讲究太多。 许义开口道: “我这有一份【芬芳之路】一阶到二阶【登高】所用香料提取剂的配方。” 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了,更准確的来说,是“实验中”的配方。 不过,做生意么,无商不奸,要是连货的价值都掂量不出,活该那跑街做赔本生意。 听到有生意做,跑街的声音立刻热切起来: “哦呦呦~这可是不得了了!” 许义: “我需要能够防御灵性的物件儿。” 许义手里有两把枪,足以应对大多数的物理场景了。 可对於灵性变幻莫测的百夜瘴,以及拥有神性的夜游神,许义基本上没有对抗他们的能力,一旦枪械对他们不管用,就只能跑。 跑街说: “便劳烦客人,先將那配方告知於我。” 有了之前的经验,许义对这跑街已经有了少许信任,愿意为这笔交易扛些风险,便將那香料提取剂的配方说了出来。 片刻之后,跑街兴奋的声音传来: “您这还是个老把式传下来的方子改良来的!” 老把式? 那史蒂文森·格里芬在凤仙郡的师父,倒真当得起“老把式”这个称谓。 “客人的货极好!” 跑街客客气气: “防御灵性的东西么,我这恰好有货。 其一,是一只精通跑路的【精】,这【精】本是个南洋人,因为天生胆小,所以把跑路研究了一辈子,到最后精通跑路之道,以至於激活了灵性,褪去人身,变成了【精】。 有了这东西,你根本不需要防御任何灵性—— 只要把它放出来,即便是客人入了十死无生之天局,它都能给你硬生生凿出一条生路来!” “作为卖家,我会帮客人將这只【精】认主。 认主之后,这只胆小的【精】的灵性,就很难失控了。 除非你时常打骂虐待它,不给它饭吃,总让它去做危险的事……否则它的灵性很难失控。” 將某种技巧精通到极致的人,会激活灵性,变成精! 许义学到了奇怪的知识。 灵性会在一些情况下失控,这倒是许义之前就了解,並亲身体验过的事——他的灵性就失控过,导致把姬宵炼成了狐香。 但……跑路的能力,许义不喜欢。 跑街听不到许义的回应,知道他不中意,便接著道: “其二名为【玳瑁嗅烟】,是一只隱形鼻烟壶,来自一只百多年前的玳瑁老龟。 这玳瑁老龟,原本是羊城一位大佬养的宠物,活著的时候吃遍了山珍海味,还有专门的僕人负责它的生活,传说已经养尊处优的活了三百年。 大佬失势被杀之后,这只玳瑁龟也消失在了江湖中,没人知道它的踪跡。 很多年后,这只【玳瑁嗅烟】忽然出现在江湖上,將其兜售者说,当年那只玳瑁老龟成了妖神,褪去凡躯,那凡躯由稻秧山无根庙的妖道进行祭炼,最终成了这具嗅烟灵骸。” “你只需要將这嗅烟放在鼻腔,將精神聚集其上,激活灵性,就能过滤【气味】中的有害部分,避免【气味】中有害部分对你神志的入侵。” “但你要注意,如果【气味】太浓郁,【气味】中包含的灵性太强,它的灵性就会失控。 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被它吃掉脑子而死的。” 能防御【气味】的灵骸…… 许义下意识握住自己脖颈之间,荆桃的软玉。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软玉的作用强在清除疲惫,提神醒脑。 当需要对抗他人的灵性时,软玉就完全不够用了。』 许义有自己的觉悟: 『至於灵性失控……要是总害怕灵性失控,趁早別干夜游神这一行了。』 许义做出了选择: “我要这枚【玳瑁嗅烟】吧。” 跑街用一副市侩的笑声道: “请客人开门交易。” 话音落下,门缝外透进来的光晕变强了,许义將手放在门把手上,立刻感受到了门的鬆动。 许义將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门外一片猩红色光芒大绽,全然看不到任何景象。 忽地,一只毛茸茸的手探了进来,带著残影,將一枚不到三分之一根小拇指大小的玉器放在了他手中。 这毛茸茸的手来去如飞,许义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只手属人属猿,还是属於长了毛的殭尸。 第65章 灵网內外 “成了!客人!” 跑街的声音兴奋极了,那远超过了做成一笔生意能带来的兴奋。 『灵网僱佣的跑街,一旦把生意做成,应该是还有別的好处。』 许义看著手心那三分之一小拇指大小的【玳瑁嗅烟】,感受著其上流淌的奇特灵性。 这东西著实精致极了,虽然小的可怜,但硬是用很厉害的雕工在如玉的狭小外壁上雕刻出了一副“山水旭日图”。 图案上方是托著一轮圆日的浩渺白云,下方是竹林和一群正在练剑的道士,一只玳瑁龟在整个图案的最下方,仿若托举著竹林、道士、白云和旭日。 『这群道士,怕不就是稻秧山无根庙的那群妖道了。 妖是百夜瘴,按理说应该不能在白天活动吧?怎么这群妖道能在太阳底下练剑呢?』 许义不得其解,也並不在意。 许义將注意力集中在【玳瑁嗅烟】上,一股深绿色的灵性便从其上缓缓沁出,朦朦朧朧化作透明龟甲状。 许义的灵性和【玳瑁嗅烟】灵骸的灵性產生了联繫,这种联繫玄而又玄,表达不出,他能清晰的感受到,【玳瑁嗅烟】的灵性很稳定,很绵长,活性很低很低,和他之前见过的灵性都不一样。 『这种灵性,应该是很不容易失控的。』 许义將【玳瑁嗅烟】放入右边鼻腔,凉而不冰的触觉便出现了,伴隨著灵性源源不断从这具灵骸中缓慢散发出来,许义感觉这东西像是在鼻腔里安了家,贴敷在鼻腔下方,竟还感觉挺舒服。 与此同时,他並没有感觉周围有什么变化。 『想来是因为身边並不存在『有害的气味』,所以【玳瑁嗅烟】才没生效。』 许义心想。 『既然交易已经成功,换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先离开吧。』 许义对门外抱了抱拳,道: “招子放亮,顺风!” 他说完便屏住呼吸,离开了灵网內的房间。 而那跑街则站在许义在灵网內房间的门口,嘴角咧开,喃喃自语: “是江湖人啊……” 他这句话说完,忽然一怔。 “不好!” 跑街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让我知道他是江湖人,这就是给了我情报。 按照交易规则,我也应该给他情报才对!” 跑街也才在灵网上班没几天,根本没遇到过这般坏心眼子的客人! “完了完了!可该怎么办?!” —— —— 在许义屏住呼吸的第三秒,猩红色迷雾从四面八方而来。 第五秒,猩红迷雾將他包裹,超重感降临了,他像是开始快速上升。 第十秒,他沉浸在猩红迷雾中,几乎要窒息了,耳边传来了莫名的囈语声,仿佛猩红迷雾中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的存在。 第十五秒,窥探他的眼神消失,但超重感更强了,就好像有一整片海域压在他的身上,他快要忍耐不住放弃屏息。 他最终坚持住了。 第二十秒结束的那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 “呼!” 他深呼吸一口气,拼尽全力把客栈房间中带著腐朽木香味空气吸进肺中,才勉强保证自己不因为窒息而晕眩。 这一口空气让他缓过劲来,反手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荆桃的软玉,放在鼻尖,狠狠一嗅。 又是深呼吸一口气,桂混合著梔子的香味充斥鼻腔,填满了整个胸肺气管。 躁动的灵性被荆桃的香味安抚,许义终於彻彻底底恢復平静。 精神恢復平静,腹中飢饿便显得尤为难耐。 许义饿到感觉自己能生吃下一头牛! 『进【灵网】消耗的灵性竟然这么大。』 维持在【灵网】中一个小时的行动所消耗的灵性,比开一晚上灵视都要多! 许义看了一眼手錶。 现在正是下午1点3分。 『我进去的时候是下午12点13,出来是下午1点3分。 灵网里的时间流动,和现实里差不多。』 许义看著自己的一堆家当。 『既然有了房子,就尝试把家当放进去好了。』 『按照之前的情况来看,只要把东西带在身上,人进了灵网,东西也能进去。』 他进行了尝试,並成功了。 散发著猩红色光晕的门外,已经没有跑街的声音,想来是已经离开。 许义將装著大半瓶汽油的正广和牌汽水瓶,放在房间角落里。 『先放这一件,试试看会不会丟。』 许义再次屏息,离开灵网。 接著,许义虽然依靠著荆桃的软玉恢復了精神。 隨后,飢饿感汹涌而至。 荆桃的软玉只能醒神,没办法饱腹。 许义收拾完了家当,退了房,来到常吃的那家牛肉熗锅面,5个铜钱点了一大碗面,一份桂冰鱼水。 果腹之间,他看著店外人来人往的三十八铺大街,心中不断有念头升起: 『我让跑街知道我是混江湖的,他就是欠了我情报。 按照灵网的规矩,这算是一笔交易。 只是不知道,这情报会不会產生利息。 如果能產生利息,他下次岂不是要给我更多商品。 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什么身份很敏感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帮派打手而已。 这样的身份情报,应该不会很值钱,即便產生利息,那利息也不会太多。』 牛肉熗锅面的香味让许义的身体十分愉悦,他浑身上下的细胞都仿佛被饱腹感激活了。 『那跑街的傢伙,是故意让我听到他和洋人的对话,所以才能跟我做强买强卖的生意。 他应该掌握著某种不让人听到交易声音的办法。 不然,但凡有个人旁听,他的交易岂不是全被人听去了? 那灵网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许义右手吃麵,左手放在桌下的大腿上,手里拿捏著象神杯,反反覆覆揉搓把玩。 『按照跑街的那番理论,【闻香教】的香味夜游神传承,显然和【芬芳之路】不太一样。 因为【闻香教】主要是在搞信仰,搞起义。 【芬芳之路】传承的夜游神,则更倾向於间谍。』 『不过现在想来,阎洛老爷子也说过,在【闻香教】鼎盛时期,在皇宫大內都有自己人——这也算是间谍了。』(第60章) 『或许【闻香教】也拥有一部分【芬芳之路】传承的內容。 两者並不是完全没联繫的。』 『凡事……都没那么绝对。』 想到这里,许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又加深了一些。 第66章 闸北 牛肉麵吃得差不多了。 他吃完了面,喝完了水,將伞打开,出了门店,走在三十八铺大街上,闻著被雨水击打起的尘土气息所混合的草腥味,心中思量不断。 当初那个困扰他的问题依然在。 『拥有充沛灵性的原材料,除了人之外……到底可以是什么?』 『其实可以去问问灵网里的跑街。』 『这种情报涉及到了【登高】,肯定不便宜。』 『我身上的物件儿都是有用的,並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进行等价交换。』 他用手指摩挲著口袋里,姬宵的香水瓶。 『只剩下去拜访那位香味夜游神这一条路了。 我或许可以从他那里了解到,制灵性香料用的原材料到底是什么。 不过…… 从他在姬宵身上的所作所为来看,这傢伙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后腰上別著的枪牌擼子,並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安全感。 『好在,如果他不跟我讲道理,我也可以跟他讲一讲我的道理。』 许义最终决定先去寻找那位【闻香教】传承的香味夜游神。 至於叶海先生要往灵通堂药厂安排钉子这件事,如何博弈才能在不得罪叶海先生的同时,把那几个钉子拔出来扔掉,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但需要先和荆桃商量。 此时时间尚早,他便在鸭货店买了两大根酱鸭鸭脖,吃过之后留下一小截,將其中一半放在了三十八铺78號房后面巷口的石猫嘴里。 等到太阳下山,他就能用另一半鸭脖和荆桃联繫了。(第7章) 做完这件事,许义找了条没人的巷子,用叶淼的香囊开启灵视,將【影木】香炉点燃。 嗅著从香炉里裊裊升起的烟雾,许义把注意力集中在姬宵的香水瓶上。 香炉香味入鼻的下一刻,嗅探神性生效了,两道流苏从香水瓶上延伸出来。 其中一道流苏是黄褐色的,遥遥指向三十八铺铺头的方向,这道流苏显然指向的是姬宵。 另一道流苏呈现出极淡的橙黄色,像是没熟的橙子,橙黄中带著一丝丝淡白。 『这条香味流苏,应该就属於那位香味夜游神了。』 一件物品上出现了两道流苏,许义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闻香教……准確的来说,是清茶门教的香味夜游神,和姬宵两人,都曾经拥有过这只瓶子。 那岂不是说,应该还有第三条香味流苏,是连接到生產这只瓶子的工厂? 那岂不是说,应该还有第四条香味流苏,是连接到这只瓶子的原材料產地?』 许义认为自己想太多了。 『应该没我想像中这么复杂。 这香味流苏线,本质上是灵性丝线。 至少得有灵性,才能被灵视看到。 工厂和原材料產地,並没有將灵性赋予这只瓶子。』 许义循著橙黄色流苏的方向,朝浦西城西北边城墙方向走去。 在路过熙熙攘攘的三十八铺大街时,雨渐渐下大了,他打著从荆家拿出来的那把黑色铁骨雨伞,从青砖包裹著夯土铸成的高窄城门出了浦西城。 浦西城城墙西北边,也就是闸北地带,整个地区的样貌十分粗獷—— 繅丝厂、纺织厂、麵粉厂……以及各式各样的机械工厂,遍地都是! 成片的高大烟囱时时刻刻向空中喷吐黑烟,以至於此地几乎看不到晴天,人在这地方呆久了都是一脸灰,行人的衣物也大都脏脏的。 在三十年前,闸北还仅仅只是一小片“下只脚”——也就是浦西地方话中的“偏僻落后的城区边缘”。 短短三十年的时间,大量流民和迁徙者涌入闸北,亦有大量的民族资本涌入此地—— 民族资本无法在价格高昂的租界置办產业,但他们依然想要享受浦西开埠的优惠。 於是就把目光瞄准了和租界只有一河之隔的闸北,在此地兴办实业、修筑道路、建立市政。 三十年后的今天,闸北儼然已经发展成为整个浦西城华界最大的片区,发展势头迅猛,人口基数很大,面积扩大速度惊人,大量民族工业企业聚集於此,轻重工业遍地开。 在靠近城墙的这条路上,小茶馆、老虎灶、剃头摊、小吃档……遍地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可惜……』 许义看著这繁华景象,想到某件事,心中生出些许悲凉—— 在大概二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在接连打响的两场战役,淞沪抗战和淞沪会战中,闸北將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这里的工业设施將会被轰炸机夷为平地,居民死伤惨重…… 许义闭了闭眼睛,把这些念头拋出脑海。 『不对,这里已经是异世界了,不是我的家乡。 很多东西都和我认知中不一样。 战爭……不知道还会不会发生。』 许义看向这条道路的另一边—— 这条路不远处,在道路岔口向西拐个弯儿,就能去到全闸北乃至整个浦西最大的贫民窟。 作为劳动密集型產业的聚集地,闸北工业区容纳了大量的外来人口—— 从江南、安庆府和徽州府等等地方逃难的难民,他们没有能力进入寸土寸金的城墙內居住,就只能住在闸北的贫民窟棚户区。 可谁能想到,骯脏混乱且卫生条件极差的闸北,和高楼林立声色犬马的英租界,仅仅只隔著一条河! 更离谱的是,只要从闸北紧贴浦西城城墙的小东门进去,过了洋涇滨,就能去到商业繁华马路宽阔的法租界。 十里洋场与破烂污秽之地,只有一墙、一河之隔。 与繁华相对的,是混乱。 闸北是完全区別於浦西城城內的无序地带,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帮派势力在这里爭夺地盘,犯罪率终年居高不下。 许义穿了这身帮派打手的“黑狗皮”,又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吸引了不少不怀好意的目光。 许义压了压帽檐,將腰间的枪把子露出半截,那些目光中的大多数才收了回去。 道上混,无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能露怯。 你越凶狠,受到的敬畏就越多。 一旦露了怯,那些阴影里藏著的凶狠鬣狗就会闻著这股怯懦扑上来,把你咬碎撕烂,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按江湖规矩,以许义青帮正牌门徒的身份,来到闸北地方,是该先拜一拜这边的青帮码头,见一见这边的龙头老大,再行公事的。 可事情就这么巧——叶海先生和闸北这边的龙头,是竞爭关係,发生过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彼此之间很不对付。 第67章 活香 作为叶海先生的门徒,许义即便来对方的场子办事,为了叶海先生的面子,也不会主动去拜这边的码头。 你保了叶海先生的面子,叶海先生自然就会保你性命无虞,这是叶海先生在道儿上证明过无数次的规矩。 ——这是叶海先生最大的规矩之一。 大白天没有百夜瘴出没,许义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灵异事件,就那么跟著橙黄色流苏一路前进,片刻间已经踏上了闸北贫民窟棚户区的道路。 说是道路,其实就是在密集的违章建筑中被动形成的缝隙和通道,崎嶇不平且脏水横流。 今天下了大雨,这里的地面就变成了泥浆路,由於没有排水系统,雨水和生活污水混合在一起,路面几乎变成了臭气熏天的烂泥潭。 最让许义痛苦的就是此地无处不在的恶臭味道,他一路上每时每刻都把眉头皱成了“川”字。 好在掛在脖颈间荆桃的软玉不断散发著幽幽香味,为他驱散著试图窜入鼻腔的恶臭。 少顷,他走上了一条用工业废料、碎砖烂瓦和煤渣垫成的小路,这里的棚户比之前稍规整些,恶臭味也少了许多。 这里弯弯绕绕全然没有任何规划,走在其中仿若进入一座巨大的迷宫,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迷路。 好在许义有橙黄色流苏指引,不至於在这里迷了路。 他暗自记下进来的道路。 在走过一整片看不见天幕的棚户区域,沿著一条仅一人通过的“鸡肠弄”走到尽头时,一条由碎石铺成的“弹硌路”出现在面前。 在贫民窟里,这种“弹硌路”污秽最少,最乾净,已经算是高档配置。 刚刚踏上这条路,许义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 许义並不喜欢草药香气,虽然也是香味,但草药炼製之后出现的香气太原始、太野蛮,也太刺鼻了。 橙黄色流苏最终消失在弹硌路的道路旁边,一座木板房的门后。 许义摸了摸腰间的枪牌擼子,试探著推了推门。 门被轻轻推开,房间內漆黑一片,这种黑暗比山村的夜晚还要深邃,像是向前一步踏出,就会走入吃人怪物的腹中。 那黑暗的另一边,房间尽头,偏偏有一盏暗红色烛光亮著,诡异又安详。 在许义推门的那一刻,有人声从暗红色烛光的方向出现。 “回去之后每天早晚各施一次香,配合方子上的药一起食用,一周后再来开药。 再用一副药,大概就能痊癒了。” 听起来是个知性的女声,声音柔而不媚,倒是有几分中正。 竟还是个女大夫。 病人是个男性老者,声音战战兢兢,饱含敬畏: “可是……大师,这香太贵了,能不能少用点?” 女大夫倒是爽快: “没问题。 但如果施香少了,药效就会不够,如果身体出现什么问题,你要及时来找我,切莫自己硬抗。” 病人声音忐忑: “大师,施香少了,会出什么问题啊?” 女大夫声音温和恬淡: “白天可能会出现一些幻觉,晚上可能会做一些奇怪的梦。 不过都不要紧,那些幻觉和梦都是假的,你不必在意。 如果真的出现了,你来找我便是。” 病人被这句话安抚了,他拜別了女大夫,离开房间。 在路过许义身边的时候,他那副容貌把许义嚇了一跳—— 只见这人虽然身体还算健壮,但神色奇差,顶著一副將近2厘米宽的浓重黑眼圈,脸上皮肤蜡黄的像是死人。 这人从许义身边过时,许义闻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草药味。 想来是这人喝草药太多,整个人已经被醃入味儿了。 由於嗅觉过於灵敏,在这浓重的草药味中,许义还闻到了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 腐尸味? 让许义感觉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腐烂的尸臭味里,竟然隱藏著一股淡到了极致的异香。 许义用灵视定睛一看,便看到这人面门之上,七窍之间,竟然存在有一缕淡黄色的灵性,將七窍相互连接。 这人……难道已经被女大夫炼成了香?! 他喝的草药,怕不就是炼香所用的香料! 这人…… 是活人炼成的活香?! 许义眼神微沉,悄然將枪牌擼子拔了出来,和右手一起塞进口袋里,又感受著【玳瑁嗅烟】那沉稳如水的凉意灵性,许义心情十分平静。 向前十几步踏出,许义已然来到在略有些昏暗的暗红色烛光下。 借著烛光,许义看到了房间里的少数陈设—— 整个房间很宽敞,看不到墙壁,联排的草药柜从灯光下一直蔓延到幽邃的黑暗中,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开门时进入的水汽隨著许义一同进入房间,昏暗的暗红色烛光被他衣角带起的风吹拂,黑暗便在烛光穿透水汽时开始摇摆。 灵性视野中,黑暗里仿佛蠕动著什么巨大的事物。 许义將看向黑暗的眼神收回,落在端坐於烛光之下,小方桌另一边的女大夫身上。 她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 她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五官不算精致,但搭配的柔和妥帖。 那双蓝眼睛里仿佛藏著一池秋水,只要看上一眼,目光便无法要被秋水盪起的涟漪吸了进去。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许义说著,坐到她面前,將左手手腕放在一只包浆了的木头脉枕上。 女大夫看到了他这副装扮,但眼神並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她如正常医生般,將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凝视他片刻,开口道: “最近脑袋有没有难受过。” 在她把手放在许义手腕上的时候,他失神了一瞬间。 他闻到了一股特別的香味。 在失神的那一瞬间里,他仿佛置身於一片汪洋竹林之中,大雨倾盆,竹海飘摇,一个背著竹筐的女人正拿著一把柴刀,和一只三角头的青蛇对峙。 她用粗布盘著髮髻,脖子上戴著银环,粗布衫上绘著桃状的苗绣,前襟蜡染出了蓝底白的精美孔雀。 许义闻到的香味,来自那精美图案之下,內襟之…… 第68章 暗斗 香味只持续了一瞬间,就消散不见。 许义失望透顶。 与此同时,许义內心稍稍激动起来。 能闻到这么复杂且形象的香味,说明这香味是拥有灵性的。 他没找错人。 许义深呼吸一口气,仍未能从复杂的草药味中寻找到那股特殊的气味,便失望的放弃了,如一个正常病人一般回答她: “有,晕厥过一次。” 他的灵性失控过一次,那一次他把姬宵炼成了灵骸狐香,自己也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和控制。 女大夫说: “张嘴看看。” 许义张开了嘴巴。 “自己把右眼下眼皮往下拉拉。” 许义照做。 女大夫仅仅只看了一眼,说了声“可以了”,而后拿起一支颇有些老旧的钢笔,在纸上写起药方来。 (请记住1?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与此同时她嘱咐道: “你过於殫精竭虑了,导致颅压有些高。” 原本,许义已经要忍耐不住,想要拆穿她的真面目,和她真枪实弹的对峙一番了。 如果那样做的话,她一定没办法再掩饰住身上的香味了。 可没想到,她接下来竟然说出了这番话: “这段时间你经常做噩梦,会梦到一些很让你害怕的东西。 恰巧你又在这段时间遇到了很多新鲜事物,眼界开阔了,所以哪怕噩梦里的东西很离谱,你也多多少少是有些相信的。” 许义的確是屡次梦到过另一个如魔一般的自己。 这……真是把脉能把出来的? 许义右手轻轻握紧了口袋里的枪牌擼子。 如果不得不杀了她,就再也闻不到那股味道了。 也不一定。 如果把她炼成香,岂不就能永永远远…… 许义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嚇了一跳! 『我已经坚定了信念,为何还会有这种想法?!』 『【玳瑁嗅烟】没有起什么反应,我应该没被外界影响才对。』 『影响我的,只有我自己的灵性。』 女大夫並不知道他的想法。 她只是细致的把著脉。 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空气似乎变得有些沉,烛光外的黑暗在蠕动,但许义被那股香味吸引,全然注意不到。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义低声询问。 “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按压他手腕的三根指头比之前用力了,若不是许义练过些拳脚,手腕怕是已经被她捏青: “每个人天生不同,稟赋各异。” “你太过压抑自己的稟赋了……你克制了自己的天性,没有將真正的自己释放出来。”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人如果长期无法释放自己的天性,精神就会失常,如你这般,做噩梦,精神衰弱,如生病一般寻找治疗。” 她当真什么都知道? 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许义再次问道: “我该怎么办呢?” 她和他对视著,眼神聚焦在他脸上。 答案已经在她的脑袋里了。 可她依旧不说话,只是借著那淡红色烛光,眼神直勾勾看著他,像是要透过他的皮肤,穿过他的血肉,看到他的大脑,洞悉他的脑电波。 他调整了枪牌擼子的枪口,使其在桌下指向她。 如果她真的察觉到了一些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別人知道的秘密,他就会开枪。 正在许义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他的秘密时,她收回了按在他手腕上进行诊脉的手。 她低下了头,拿起了钢笔。 “你儘量別让精神太亢奋了,能不碰烟土就別碰烟土。 让精神亢奋的东西……香菸和咖啡,也不要碰,这样晚上睡觉会好些,噩梦也会减少。” “我给你开一副药,硃砂和茯神当药引,你回去早晚煎煮一次,一次煎半个小时,晚上那副在子夜之前喝,早上那副在黎明之前喝。” 只有喝药。 没有施香。 她放弃了和他发生衝突,並主动退让了。 她一边说著,一边熟练的在小小的病历本写著许义看不懂的繚乱文字药方。 “你需要戒色一段时间,和你身边的漂亮女人距离远点,直到精神完全恢復正常。 如果不戒色,你的精神就没办法恢復。” “另外,最关键的是。” 她看著许义的眼睛: “不要贪恋香味。” 她全都知道。 许义的心思全被她知道,便也没什么好隱瞒的了,从口袋里掏出姬宵的香水瓶,缓缓放在桌上: “如果我没办法离开香味呢。” 她退让了,可他穷追猛打。 她决定不再忍让。 外界大雨稍歇,气压却是不升反降,像是在酝酿著一场更大的暴雨。 女大夫的药房里安静极了,在这愈发压抑的环境里,许义听到了远处的蝉鸣声,工厂里机械的轰鸣声,成排雨滴从房顶落在碎石路上的声音…… 在这些声音里,一股危险的香味登场了。 这香味环绕在许义身边,剎那之前还不復存在,剎那之后就已经瀰漫了整个房间。 在这股香味被许义闻到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背著竹筐的女人猛然將手中柴刀劈下,三角头的青蛇被一分为二,新鲜血液的甜腥和竹林的清香混合在了一起,洒在她衣襟上,沁出一股无与伦比的鲜香…… 在他面前,女大夫脸上那般如秋水般的温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妖艷的嫣红——暗红色的烛光下,她变得十分妖艷,十分魅惑,十分危险。 许义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这感觉来自对方的灵性,作用在他的身心。 鲜香更加浓郁了,香气中的灵性代表著“危险”。 危险的鲜香试图入侵许义的精神,当它朝许义鼻孔发动攻击时,【玳瑁嗅烟】抵挡了它,化解了它当中包含的危险灵性。 危险灵性几乎消散了,鲜香因此变得极淡。 许义有些失望。 女大夫察觉到了【玳瑁嗅烟】的存在,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诧异。 许义背后房间里的黑暗比之前蠕动的更加凶猛,只待她一声令下,它们便会衝上前来,將许义生生撕碎。 就在此时,许义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危险暂时蛰伏回去,蓄势待发。 “前辈。” 他后退起身,双手抱拳作揖,行了个吉礼。 “久仰【清茶门教】大名了。” 女大夫看到他的吉礼,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 隨即,笼罩著两人的暗红色烛光,不是那么妖艷了。 第69章 灵性香料 既然抵挡了她的第一次进攻,又是拜山来的,便不用著急上真把式。 江湖人以和为贵,以利为先,不是深仇大恨,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需要拼个你死我活。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和利益之间的博弈,是恩怨情仇交织之后的抉择。 『且先看看这小子虚实。』 女大夫一念落罢,房间里一切黑暗的蠕动平息了。 “我的传承已经没落,帮不了你太多。” 她声音清冷,语气中藏著咄咄逼人,全然没有之前开药方时的恬淡了: “如果你是想接受传承,我只能说抱歉,请你另寻明路。” 许义就那么站著: “我来到此地,不是因为覬覦闻香教传承,仅仅只是为了拜访前辈,也是为了探寻香道奥妙。” 女大夫“呵”了一声: “初次拜访,不但空著手来,还咄咄逼人,这就是你的诚意?” 许义说道: “並非如此。 我来之前心想,前辈是高阶的夜游神,我若是拿了俗礼,就是折辱了前辈。 因此,我带来了另一件礼物,是一条十分珍贵的情报。” 女大夫眼神中有诧异。 情报? 为了表示诚意,许义道: “英租界格里芬洋行的大少爷,史蒂文森·格里芬,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浦西城惨害了不少妙龄少女,將她们醃製成了香料。” 女大夫眼神里的诧异变成了错愕,那错愕又在转瞬间化作愤怒。 “原来如此……” 她知道了什么? 许义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许义只知道这条情报很值钱,这是他从灵网跑街那里验证过的事实。 在看到女大夫的態度之后,许义意识到,女大夫显然早接触过这件事,並且多多少少会有牵连。 许义看著她因愤怒而扬起的眉梢,沉声道: “也是报应不爽,那洋鬼子被一场大火烧的休克,现在还躺在英租界的医院里。” 女大夫始终看著他的眼睛,这种姿態很有压迫感: “你这消息若是假的,我饶不了你。” 许义抱拳道: “决计是真的。” 女大夫看著他这副坦然模样,已经对他这番话信了八分。 暗淡的红色烛光下,她向后靠在老旧的手编棕櫚藤椅上,姿態有些慵懒: “我叫苗应真。 只是个倾颓大厦废墟里苟延残喘的遗孤罢了,不是什么传承里的夜游神。” 她说这话的时候,雨又下下来了,气压稍稍升高,这次雨势不大,回到了浦西城大多数下雨时绵绵不绝的样子。 许义看著姬宵的香水瓶,斟酌著话语: “我叫许义。” “前辈传承中的香道,似乎和人有关。” 如苗应真这般在江湖中廝混多年的“老合”(资深老前辈),对大多数话术的试探都已经免疫了,许义先是拿出了香水瓶,又这么拐弯儿扭捏的一开口,她立刻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便直截了当道: “並非如此。 將人炼香,是任何香味传承中的绝对禁忌。” “当初姬宵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腿,以自残相逼,要我帮她保住青春。 我不过是帮她如愿。” 这听著像是姬宵能干出来的事。 姬宵曾经也混过闸北,认识苗应真也算正常。 只是这么看来,阎洛老爷子讲的那故事,怕是就掺了不少水——也有可能是阎洛老爷子被鬼骗了,那些鬼口中鬼话连篇,老爷子也不一定都能分辨出真假,大致能查出个大概也就够用了。 “我不是要问姬宵。” 许义试图让苗应真相信自己。 “我不想把人炼成香料,所以我现在很困惑。 除了人之外,还有什么原材料,拥有充沛的灵性,能炼製出带有灵性的香味呢?” 他脸上的认真让苗应真有些诧异: “你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来的?” 许义诚恳道: “是的!前辈!” 苗应真神色之间浮现出了一丝“荒唐”: “这真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 她认真回答他: “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万事万物皆为香料!” 许义用认真探討的语气说: “人为万物之灵长,灵性最为充沛,用人炼香尚且不一定能得到拥有灵性的香料,更何况是其他物质呢?” 苗应真眉头皱的紧了: “你这是从哪听到的歪理……你是不是接触过什么邪教徒?” 许义说不出话来。 史蒂文森·格里芬那个变態杀人狂,和邪教徒也没什么区別。 他的沉默已经表达出了他的想法。 苗应真看著他这副清澈的愚蠢模样,眉头鬆开,轻轻翻了个白眼。 她本是周正恬淡的端庄温柔相,此时被独特的灵性赋予了矫揉和危险,在翻白眼的那一瞬间,无尽的媚態爆发出来,甚至超越了寻常勾栏女子的柔情万种…… 原本香味也应该更浓的,可她身上掺杂了灵性的香味已经被【玳瑁嗅烟】识別成了危险,在进入鼻腔之前,就都被【玳瑁嗅烟】给过滤了。 ——许义的灵性感受到了这个事实,他差点没忍住把这玩意儿从鼻子里拔出来。 他喜欢她的味道。 “那邪教徒是不是还告诉你,只有炼成了拥有灵性的香料,才能登高?” 许义点了点头,道了句“是”,躬身弯腰作揖,摆出一副三好学生的端正求教模样: “请前辈指定点。” 苗应真对他这副姿態很满意。 对待学术,对待知识,就要心存敬畏,完全诚实,一丝不苟。 她也坐端正了,媚態倏然间消失不见,只剩作为前辈的端庄大气: “任何香味传承都同根同源,传后世登高正法。 唯独邪教异端妖言惑眾,编造出了一番看似循规蹈矩的歪理邪说,用来蒙蔽后来人,扭曲事实。” “你当知道,无论何种生灵或是死灵,都是拥有灵性的,无论是人,还是草木山川,虫鱼鸟兽,亦或是百夜瘴,妖、鬼、怪、精、仙、魔…… 都是有灵性的。 就算是埋在土中,终年不见日月光华的顽石,也是有微弱灵性的。 任何物质……亦或是非物质,只要佐以特殊的材料,都可以炼成拥有灵性的香料。 区別仅仅只在於配方。” 许义睁大眼睛: “非物质,也能炼成香料?!”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几乎顷刻间反应了过来,看向小方桌上的香水瓶: “这里面,是姬宵的执念所炼成的灵性香水。” 许义恍然。 怪不得,这小香水瓶上出现的其中一道香味流苏灵性丝线,和姬宵身上的灵性顏色一模一样。 姬宵的灵性,变成了香水,永远留在了瓶中。 只要不打开,保证香水不被氧化,灵性不逸散出来,就能保留很久很久。 真是……艺术品! 许义著了魔一般继续想道: 那……苗应真的香味,是不是也能这么保留在香水瓶中? 如果能把那股香味保留下来,该是一件多么令他愉悦和开心的事情啊…… 第70章 懺悔者 苗应真肯定了许义的猜测: “你悟性还不错。” 许义已经有些魔怔: “依前辈所言,念头、精神……情绪,都可以炼成香料。 只需要……配方!” 许义瞳孔缩小: “配方…… 配方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没问“配方是什么”,而问的是“配方的逻辑”。 他当真是为了求“道”而来。 苗应真心中惋惜。 如果她还肩负著传承重任,可能真的会把这年轻人接纳进入传承之中。 可是,她的传承是有问题的,那是一条惨烈的不归路,无数先辈在那条道路上燃儘自身,却什么都没有换来…… 先辈们已经证明过,她的传承,即便已经在登神长阶上爬的很高,也依然是一条通向天堑的死路。 这样的传承,不该继续流传下去。 她只能教授他一些很基础的知识,那些知识是往昔岁月中各大香味传承中的“通识”,是被验证过无数次的正確基础理论: “如果你想要竹子的香味,就去收集新鲜、茁壮和枯萎的竹叶,山间拂过竹林的清风,虫子棲息在竹竿上留下的分泌物,农人倚靠竹上休息时留下的汗水。” “你想要蝴蝶的香味,就去收集它喜欢降落的朵和叶片,它喜欢舔舐的树干伤口处流出的汁液,它被大雨淋湿后鳞片溶於水所留下的顏色,它欢愉时散发的信息素,它破茧成蝶展翅飞翔时洒下的第一片翅鳞。” “如果你想要人的香味,就去收集人开心和悲伤时的眼泪,人劳作时挥洒的汗水,人见山时因震撼而生的讚嘆和敬畏,人见水时因心情舒畅而拂过的水流,人祈祷时因虔诚而落在神像上的灵性,人在纸上留下的关於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许义瞳孔扩散著,陷入她的传授之中不可自拔。 他隱约从她所描述的这些事物中察觉到了某种规律,可那些规律隱隱绰绰,看不清楚。 就像是隔著一层玻璃窗,即便只有薄薄的一层,也暂时没办法窥得窗內大道真容。 “提炼香料的配方,从没有固定过。” 苗应真诉说著这些传承中的秘密,音容温婉如水。 “当你倾尽全力付出巨大的努力想要提炼出某种香味,你的灵性会指引你寻觅香味所在的方向。” “当你收集到了这些物质的时候,你自然会明悟將灵性香味从中提炼出来的方法。” 许义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他沉浸在她的敘述中,仿佛她口中那单调的文字变成了他面前的画面,那些画面起先仅仅只是无数个黑点,当黑点足够密集时,无数条线诞生了。 无数条黑线交织,在空白的世界中勾勒出无数个面。 当面出现的那一刻,许义的灵性给它们染了色,於是一切变得鲜活起来,竹海中的竹子、雨天艰难飞行的蝴蝶、绿滨江江心坐在乌篷船中的佳人…… 许义感觉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某种升华。 但具体是哪里升华了,他也说不上来。 许义感觉脑袋涨涨的,他站起身来,抱拳作揖: “晚辈受教。” “我如今是三十八铺叶海先生门下的青帮门徒,若前辈有麻烦事需要解决,可以差人去三十八铺铺尾的金兰庵堂,亦或是三十八铺56號后面大厂房区的灵通堂寻我。” 许义说完,依然没有脱离那股奇妙玄奥的精神状態,他迷迷糊糊的起身告別苗应真,踉踉蹌蹌出了门去。 他脚步过於虚浮,以至於在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拐到了红色烛光之外,撞到了一团蠕动的黑暗之上。 “抱歉……” 许义察觉到那是个人,下意识道了歉,並未意识到什么,只是晕晕乎乎加快步伐出了门。 苗应真看著许义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门被关上了,整个药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独苗应真头顶的红色烛光亮著,將她的身影在黑暗中照亮。 她轻轻清了清嗓,低声朝黑暗中说道: “好了,我们继续来讲《闻香戒》第三节。” 她声音轻柔,开口时香味肆意,那曾让许义流连忘返的香味被她的灵性带到了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落在每一团蠕动的阴影之上。 “忤逆纲常者,削其名籍,缚於荆棘之榻,受三世亲缘离散之苦。” “背信弃义者,钉其舌於妄言石,使寒铁锁喉,永世不得立誓。” “虐杀生灵者,墮血池地狱,歷万千轮迴偿命,筋骨化育所害眾生。” “……” 她每念一句,房间里数十团蠕动的阴影便跟著她念一句。 他们声音低沉扭曲,音调十分痛苦,她的灵性香味时时刻刻折磨著他们的精神,柔化他们的愤怒,消解他们的仇恨,如潮汐一般一遍又一遍揉搓著他们的脑前额叶,让脑前额叶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小…… 他们是苗应真在这一片遇到的“罪人”,他们曾经对其他人造成了不可原谅的伤害。 苗应真將他们聚集在这里,按照闻香教古老传承里的规矩,施展刑罚,教授《戒律》。 接受了大部分闻香教传承的清茶门教,对罪人极为严苛,也极为温柔——折磨教导他们的精神,但不让他们受肉身之苦。 重病还需猛药医。 苗应真相信,只要她坚持为他们施香,治疗他们的“罪”,当他们离开这间药房时,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 —— —— 许义踩著棚户区里泥泞的道路往回走,眼前破烂不堪,鼻尖臭味盎然,可他视而不见,充鼻不闻。 他依然沉浸在苗应真为他描述的“新世界”中。 作为对香味极其敏感的夜游神,许义听到苗应真的那番言论,內心產生了极大震撼,以至於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不一样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被连绵细雨打湿的肩头,手中的雨伞也未打开,就那么行走在湿润和泥泞之中,任凭雨打风吹。 『雨的香味,要怎么炼出来?』 灵性指引著他,让他感知著雨中的一切。 『雨的香味,来自云端之上,江河湖海之中,来自大雨覆盖的一切,尤其是那些会在被雨水浸润之后散发香味的木头和草芥。』 他一边向棚户区外走著,一边笨拙的、缓慢的用灵性感受笼罩著自己的濛濛细雨。 第71章 收集灵性香味的办法 灵性如触手般在雨中延伸,穿过连绵的雨滴,发散到更远的地方。 忽然一阵嬉戏声从隔壁的巷弄中传来,那是雨天在外玩耍的小孩子,想来是因为大雨將污秽冲刷进了河道,棚户区迎来了少有的乾净时候,孩子们便也比平日里更开心了。 『雨的香味……还来自雨中的人……来自他们的快乐。 可这份快乐如何收集起来,加入香料的炼製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灵性也无法为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眼神扫向前方,只见棚户密密麻麻看不到头,饶是他已经记下了来时的路,也因为一时的失神而误入歧途,认不清其中的方向。 『棚户……应该也是有香味的吧。』 灵性开始发散,触及到周围棚户之上。 『棚户的香味,来自腐朽木头被大雨浸泡散发的味道,来自角角落落被阳光照射时散发的味道,来自棚户中居住者的悲欢离合……』 『棚户的香味,应该会很苦。 但也应该有甜味的,人们不喜欢这么辛苦的生活,他们总是会苦中作乐。 人们顽强的天性,苦中作乐的乐观意志,散发出的香味会很香甜才对。』 『如何……收集这种,带有灵性的香味呢?』 如何收集香味,成了许义如今面临的难题。 直接拿物品是不行的,物品上没有灵性,拿来也没有用。 许义陷入难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陷入问题之中不可自拔,整个人癔癔症症,走路也东倒西歪。 面前的巷弄忽然变得聒噪,这份聒噪唤醒了许义,他看了一眼手錶,发现现在竟然已经来到了下午六点。 原来是最早班次的白班工人下班了,他们一边骂著工厂里的各种破事,一边討论著今晚该去何处吃酒。 还有些商量著马上要发工资了,要不要用这些工资找个更好的去处,不用呆在这臭气熏天的闸北棚户区,时不时就要遭受帮派刁难…… 许义迎面而上,向这些人询问离开棚户的道路。 他们都是刚来闸北的普通人,连青帮都不打知道,更不认识青帮打手这身“黑狗皮”,於是也没对许义表现出什么畏惧。 其中有个热心肠的,给许义指了指离开的道路。 许义谢过了他,一路往棚户外走。 不消片刻,雨势渐大,许义刚巧碰上刚刚嬉戏玩闹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將双手徒劳的放在头顶挡雨,闷头往巷子里跑,像是要回家。 他们闷头跑,视野不好,其中一个一头撞在许义身上,倒是把自己给弹倒了。 孩子爬起身,正担心面前这个“大人”的责难,忽然看到一把伞递了过来。 “拿去挡雨。”许义说。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说声谢谢,拿著伞就跑了。 许义並不在意。 在把伞递过去之后,他就已经再次沉浸在自己的问题中了。 『如何……收集这些沾染了灵性的香味呢?』 他向前走著,不知不觉来到了棚户区尽头,已经能够看到闸北的大土路。 此时恰好雨停,一阵大风吹来,拨云见日,被大雨冲刷乾净的闸北少有展现出了乾净的真容,虽然工业区的烟囱依然在冒黑烟,但泛红的乾净天空依然在夕阳中將美好展现的淋漓尽致。 “喂!” 一声孩童的呼唤从身后传来,许义转过身,只见刚刚拿了伞的孩子抱著盆,从夕阳泛红的光晕下跑了过来。 孩子跑到他面前,將怀中抱著的小小盆递了过来。 盆是由装罐头的马口铁罐改造而来,盆身上还印著“梅林”牌罐头的商標纸。 是盛开的粉色酢浆草,因经歷了雨水的滋润而更显鲜艷。 盆里的土上堆积著一些漂亮的鹅卵石,鹅卵石上长著青苔,但泥土上没有藻类,显然已经精心呵护养育了很久。 此时此刻,夕阳將酢浆草晕染成了嫣红色,小小的鲜嫩瓣上还残留著今天的雨水。 “我爹说了,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 孩子对许义说。 “这盆,送给你。” 许义呆呆接过巴掌大小的盆,也没有想起来说谢谢。 孩子走了。 许义还站在原地。 这是何等的芬芳啊! 平日里如野草一般的酢浆草,此时竟然沁出了清新脱俗的灵性芬芳,这股灵性香味如此令人痴迷,以至於许义站在原地,忘记了走路。 他呆呆的看著手中的盆,缓缓將其抬高,对著夕阳一照,阳光被雨滴散射,竟显得灿灿生辉。 灵性欢呼著雀跃著,从瓣到盆,从盆到许义的手臂肩头,它们连成队,排成排,在夕阳之下雀跃起舞。 灵性芬芳亦隨之散落在许义肩头额前,將他整个人包裹在这乾乾净净的芳香之中。 『浸润了雨水的瓣,代表著孩子的善良、快乐,和养育朵所付出的努力。沾染著孩子、、雨的灵性。 也是可以加入炼製雨水灵性香味的原材料。』 许义站在夕阳之下,將盆高高举起,透过朵的缝隙看向夕阳,只觉天地当浮一大白。 『我…… 终於找到了收集灵性香味的办法。』 —— —— 许义领悟了收集灵性香味的办法,再次看向这个世界,只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用灵性观测世界”,这显然是一个很消耗灵性的状態,许义从闸北到三十八铺一路走过,边走边看边思考,刚刚过了城墙,脑袋里就泛起一阵晕眩,连路都走不直了。 他这才恍然“清醒”过来,自己因为沉浸在“用灵性观测世界”的状態中太久,以至於灵性几乎消耗的一乾二净,腹中亦是飢饿难耐,腹中空空如同前心贴著后心。 灵视因灵性消耗太多而衰竭关闭了,许义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暗淡了许多。 紧接著,疲惫感汹涌而来,席捲全身。 他拖著疲惫的身子走进三十八铺,在街边小摊上4个铜钱买了两份云吞,也顾不得汁水烫嘴,配合著免费的凉水,不消片刻,吃得一乾二净。 吃完晚饭,浑身舒爽,许义扭头去了隔壁的一家“老虎灶”——也就是澡堂。 澡堂公共区域3个铜钱就能去,他多5个铜钱,开了个单间,顺便婉拒了老虎灶提供的特殊服务。 进了单间,反锁了门,將门內休息用的长凳一边顶住门把手,一边顶住水泥地面,製成第二道“反锁”,才將一身黑狗皮脱下。 第72章 鸭脖通讯 他先把单间最內侧的水龙头打开,往浴缸里放热水,而后扭头进了“烘房”。 所谓“烘房”,是一个用蒸汽加热的密闭小房间,温度很高,湿度很大——也就是许义原本认知中的“桑拿房”。 租界才叫桑拿,华界大澡堂子里类似这样的设施,一般叫“烘房”,或是“蒸汽房”。 这间老虎灶有些年头了,烘房中的热源不是蒸汽管道,而是加热石板,这玩意儿和北方的火炕很像,內部有火道。 此时石板乾燥的厉害,许义从石板旁盛满了冷水的大水桶中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往石板上一泼—— “呲啦……” 大量蒸汽產生了,被烘房顶上的盖著防潮罩的电灯一照,整个房间变得一片朦朧。 空气变得潮湿、凝重,且温暖。 隨著身体温度的升高,许义白日里淋雨积累的寒意顺著毛孔隨著汗液排了出去,一股暖流顺著身体和四肢流淌,他一时间自在极了。 他坐在烘房另一侧发黑髮亮的阶梯式木架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舒服了。』 脑海在不断变寧静,脖颈间荆桃的软玉持续散发馨香,安抚他的精神,让他重新拥有了思考能力。 『虽然明白了感受和收集灵性香味的办法,但感觉自己理解的还不是很好…… 现在看来,灵性香味这种东西,是很抽象的,很玄奥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所以苗应真才用举例子的办法,跟我讲述灵性香料该去哪寻找。 灵性香味的来源,玄而又玄,真当遇到的那一刻,才能知晓它的真容。 要有缘才能相见。 刻意寻找,很难找到。』 许义体会著自己遇到那盆时的玄妙感觉。 『不过话说回来,灵性本身不就是这样……玄而又玄的东西吗? 嗯,我还需要沉淀沉淀,多看多思考。 万物有灵……有灵性,便也有灵性的香味……』 许义內心產生了对这个世界的敬畏。 『如果贸然用自己没有沉淀的想法去炼香,多半是要失败的。』 许义以前很急,他迫切的想要登高成为一名【香博士】,拥有更多奇异诡怪的神性。 可当他今天下午终於领悟了“灵性香味”的那一刻,他忽然不急了。 他开始享受这个过程。 虽然很累,很难,但…… 寻觅灵性香味,比单纯的闻到普通香味,要愜意美妙的多。 『现在看来,史蒂文森·格里芬炼香的思路,虽然邪恶,但方法本身没什么逻辑问题。 他的配方里,是绿滨江心水,苦楝树汁,庙宇香炉灰,舞女的眼泪,刊登原材料个人身份信息的报纸或寻人启事的油墨。 他是拿人来炼香的,这些事物大都和他抓的那些可怜的女孩有关。 而且有可能存在有那些女孩经过时留下的灵性——这是最重要的。』 『可他將人折磨致死,强行榨取人的灵性香味,这怎么能行得通呢? 灵性香味……应该是美好的东西,是自由的东西。』 是的,“美好”和“自由”,这就是许义今天从灵性香味中闻到、领悟出的东西。 『通过单纯的掠夺和施虐,怎么可能將这种自由的事物,束缚在小小一瓶香水中呢?』 『即便真让他炼出来了,也多半会是邪恶造物。』 阴雨带来的阴冷隨著汗被大量蒸出,许义感觉越来越好。 『对了。』 他来到烘房外面,从黑狗皮口袋中拿出半截鸭脖。 回到烘房,他將半截鸭脖放在嘴边,低声呼唤: “在吗?” 现在已经天黑了,应该能联繫到荆桃。 片刻之后,鸭脖开始震颤,隨著一声口哨般的响声出现,荆桃的声音出现在鸭脖之中: “在。” 这声音低沉微小,如同耳语,且声音响起的同时伴有风声,听起来十分嘈杂。 许义对荆桃说: “叶海先生要往灵通堂安插人手,可能是財务,也可能是技术管理人员之类,我需要你的配合,来把这人搞定。” 短暂的停滯。 荆桃的语气里多出了几分严肃: “巧了,我今天上午刚招了一个管生產线的车间主任。” 许义无法確定这车间主任是否是叶海先生的人,便道: “这人姓甚名谁?什么特徵?” 荆桃语气认真: “这人叫贾建平,男性,45岁,浦西本地人,小时候读过私塾,从新式工业学堂毕业。 贾建平之前是闸北陆氏药厂的车间主任,因为家中小孩到了上学的年纪,所以要在浦西城內安家置业。 他的履歷没有任何问题,从面试的情况来看,他为人还算憨厚,也没有任何帮派背景。 我看过他在三十八铺买房的红契田单,他一家三口的確拥有一间小宅院。” 华界的土地凭证很传统,且十分复杂,种类繁多,各种不同凭证的可靠性参差不齐。 “田单”是最靠谱的土地凭证之一,通常是民间自行建立契约,由保人画押,再到市政缴纳契税,由市政在契约最后加盖印章,这契约就成了“红契”。 “红契”具有市政官方认可的效力。 如果没有市政加盖的印章,就是“白契”,几乎没有什么法律保障。 许义用上探討的语气: “红契生效与否,还得看市政那边是否登记。” 他会说这话,是因为青帮里面就有偽造印章的高手,製作出来的印章比真的还真,如果不去官方详查,根本查不出来是假的。 荆桃没说话。 许义继续质疑: “45岁,小孩刚上学。 他要孩子有点晚啊。” 荆桃也在思忖: “我当时也感觉不大对劲,但这並不能作为对他个人综合评价的考量。” 她补充道: “灵通堂这样的药膏厂,招个车间主任不容易,有药膏厂工作经验的工人太少了,我招了这么多天,符合条件的也就这一个。 如果他没什么太大问题…… 只要能把生產管好,我能容得下他。” 许义听懂了她的意思——只要这人能好好工作,无论是作风还是其他地方出了问题,她都能接受,甚至因此付出一些代价。 “这些天,厂里压力很大。 之前我那群恶戚和他们的附庸,占有很多关键的工作岗位。 他们原本就是把灵通堂当作家族企业进行改造的,如今他们没了,即便我做出过既往不咎的承诺,他们那些附庸员工也依然害怕我的清算,在过去几天里一一离职。 许义,我这几天压力真的很大,因为缺人,生產线已经关停了两条,如果再招不到人,灵通堂就要面临停工。 这世道开工厂很难,如果没办法完成订单,只要有一次订单无法交付,一些老主顾就不会再跟我们合作了。 这种损失是我不能接受,也没办法承担的。” 许义听出了荆桃在灵通堂工作的压力。 先前杀了那么多占著关键岗位的荆家外戚,如今荆桃仓促上位,首先要做的是保住生產,不让流水线停工。 第73章 荆桃的幽幽然 “了解。”许义说:“总之咱们及时联繫。” 荆桃的语气放鬆了许多,她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嗯……” 许义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音小了些: “你是不是有了个新同学,叫叶淼?” 鸭脖里,荆桃的语气中似乎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玩味: “我们班上的確多出来这么一號姑娘。” 许义语气真诚: “她算我半个亲妹子,帮我罩著她好吗?” 是“罩著她”,不是“別欺负她”,两者的意思相差极大,需要荆桃付出的努力也是完全不同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 荆桃声音幽幽然: “她十分聪明,也十分凶狠,上学第一天就打断了班上一个英吉利碧池的鼻樑。 好在她运气不错,那个英吉利碧池没什么厉害的背景,她的父亲仅仅只是一间小洋行的老板罢了。” “上学的第二天,她在课上顶撞修女教习,说耶穌不是神,关圣帝君才是神。 因为她第一天的彪悍表现,第二天来这么一出儿,班上竟然没人敢反驳她的。 要是別人,多半要被当成异端,按照英吉利的老传统,让她上火刑场都不过分,最轻也要被踢出校园永不录用了。 可她依然没事,仅仅只是被口头教育。” “上学的第三天,她说想入股我的生意,还说如果我不让她入股,一个月之內必遭血光之灾。 我不过是婉拒了她。 她到你那说我什么了?” 许义想起叶淼当时对他的诉苦,一时之间一个头两大。(第47章) 撒这种无关痛痒的谎话,还倒真像是叶淼的风格…… 不过…… 她们两个,到底谁在说假话啊…… 女人真是麻烦! 荆桃那幽幽然中带著调侃的语气,把许义说的无话可说,吭吭哧哧半天,忽然恍然大悟: “叶淼恐怕就是在提醒你,叶海先生会入侵你的工厂!” 荆桃语气锋利如剑: “她为何要有这般好心?” 许义认真道: “她天性善良!” 这话当真实在——站在许义的角度来看,叶淼的確是这样的。 荆桃锋利的回应开始发酵: “呵!” “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现在稳妥的很—— 你家叶海先生真是神通广大,明明叶淼已经犯了这么大的错,教务上的修女竟然不惩戒她。 別说明文通告处分了,连责罚都没有,仅仅是让她背圣经而已!” 荆桃语气里的玩味变质成了另一种东西: “所以,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该拜託她罩著我才对吧。” 许义无话可说。 鸭脖另一边的荆桃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调侃: “我这几天头疼的很,不仅要忙工厂的事,还要应付学校里的活动。 我总感觉学校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是有其他传承的夜游神混进来了。 谁知道呢……我现在没工夫理会这件事。 对了,不要忘记让你家好好妹子对我照拂一二,这样我就不会被学校里的英吉利坏人欺负啦! 好好哥哥!回见!” 鸭脖中不再发出风声。 通信被切断了。 鸭脖在烘房里呆了这么久,已经发红髮涨瘫软,眼看是不能用了。 许义离开烘房,將鸭脖扔到墙角,慢慢坐进浴缸。 今晚回去金兰庵堂,不知道叶海先生会布下怎样的棋局在等他。 在那之前,许义要好好放鬆,把自己的状態提升到最好。 —— —— 片刻之前。 一个身高大概1米5高的报童,借著夜色,来到了金兰庵堂外的胡同里。 他戴著一顶不合自己脑袋尺码的灰色旧鸭舌帽,上身是一件麻布短褂,下身则是將裤腿挽的高高的旧单裤,膝盖处磨损的严重。 他脚上那双褪色严重的破布鞋已经快要烂掉了,是用橡胶片和绳子做了修补,才勉强能穿。 斜挎在肩上的帆布报袋更是惨不忍睹,其上绳结挽著绳结,补丁摞著补丁,不知道已经被缝缝补补了多少遍,其款式老到像是来自一百年前,至今还在服役。 报童注视著金兰庵堂,每眨一下眼睛,就有一张画面被记录下来。 他右手拿著半支破破烂烂的铅笔,在眼睛记录画面的同时,用铅笔將画面画在左手中的小笔记本上。 他眼睛记录下来的画面,被他的神性画在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精度竟然和现实画面一般无二。 “那投稿人怎么会出身於这种地方?” 他並非自言自语。 腰间破烂帆布报袋里,有个声音回答他: “投稿人在这里被人目击过,从穿著打扮的描述来看,他多半是帮派成员。” 那声音苍劲有力,听起来就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报童耐心等待著“投稿人”的出现,他会將他记录在笔记本上,作为新闻调查的线索。 报童很耐心,很认真,但內心有些忐忑。 他早知道,三十八铺铺尾的绿滨江畔,是帮派人员经常出没的地方,那些人十分危险,道德败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这一次执意要跟的新闻,太危险,太致命,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说不定到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出於某种重要的原因,他还是来了。 “投稿人把这么重要的消息直接放在咱们报社门口了,说明他不相信华界警署,说明他相信我们。” 报童低声道。 “可我们还是辜负了他……已经收到投稿这么多天,报社里一个敢跟这条新闻的人都没有,最终沦落到要我一个小小报童来扛大旗!” 破烂帆布报袋: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报童和它拉扯: “我夸自己有错吗?” 破烂帆布报袋: “你很棒棒哦。” 报童正气凛然: “我们这些传承了新闻学的,就应该尊重真理,尊重公眾获得真理的权利! 我这次是为了真理而来!当然值得夸了!” 破烂帆布报袋: “那你可要有心理准备,我们这位投稿人,他多半是因为不想亲自参与这场纷爭,所以才將那些宝贵的资料放在了报社。” 报童虽语气沉著: “我当然明白。 无论如何,我这次来,如果能接触他,跟他聊一聊这件事,能知道关於这件事更多的秘密,就是最好。” 他有些咬牙切齿: “可如果不行,就只能靠我自己了!” 破烂帆布报袋: “还有我!” 报童: “袋爷!给劲啊!” 被称为“袋爷”的破烂帆布报袋为他打气: “给劲!” 话音落下,忽然有脚步声从小巷另一边传来。 第74章 报童和报袋 报童站在墙边,偽装成从报袋里翻找报纸的样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是刚刚洗完了澡,从老虎灶出来,往金兰庵堂走的许义。 一只手捧著盆的许义和报童擦身而过。 『报纸的香味,该如何收集呢?』 许义走出几步,忽然折返。 报童还以为被他看出了自己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份,一时之间心臟狂跳。 “来一份《闸北风报》。” 报童正紧张著,只见一枚铜钱递了过来。 报童用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铜钱,慌乱的从破烂帆布报袋里挑拣出一份今天下午的《闸北风报》,递了过去。 许义感觉这报童有些奇怪——他的灵性感知到这报童身上散发著奇怪的味道,但从灵视里看,这报童身上洁白一片,並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於是许义一只手端著罐头盆,一只手拿著报纸,走出几步,来到金兰庵堂外的路灯下面。 金兰庵堂出门就是路灯,这路灯能安装在这里,是叶海先生手中掌握权力的表现—— 类似路灯这般基础公共设施,在英租界由“工部局”管理,在法租界由“工董局”管理,到了华界,便由“公用局”管理。 叶海先生在公用局里有人脉,金兰庵堂前便有路灯,这在道儿上人看来可是了不得的面子。 若有人来拜访叶海先生,未进庵堂,先见路灯,再见庵堂內的各种陈设,最后见了叶海先生时,自然心存更多敬畏。 许义没有立刻去见叶海先生,而是先借著路灯灯光,看向手中的《闸北风报》—— 《闸北工厂区又起风波,申新纱厂千余工人怠工,要求改善伙食》 《蹊蹺!苏州河畔现无名男尸,身著西装疑为商界人士》 《城隍庙九曲桥畔,老茶客与相士爭执动粗》 …… 『有了。』 在《闸北风报》头版左下角的小小一栏里,有这么一条小小的通告: 《连环变態杀人案证据已提交警局,调查展开,惨烈命案有望昭雪。》 许义看得直皱眉。 『交给警局了?这还搞个毛线!』 华界的警局根本不敢去租界查案,普通老百姓不知道这个,难道跟警局打多了交道的闸北风报记者和编辑们也不知道吗? 许义只感觉不可思议。 他原本就是因为知道那群记者有骨气,才把那些材料交给他们的。 没想到会出现现在这个情况。 『改天高低得去闸北风报走一趟……也或者找到他们的记者问问清楚。』 许义將这件事记在心里,將报纸收起,踏入金兰庵堂的门槛。 此时此刻,刚刚许义经过的胡同里,报童仅仅只悄悄探出个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用眼睛拍摄记录下许义进入金兰庵堂的样子。 报童悄声道: “袋爷,他进去了……” 袋爷一副“你看我说的对吧”的语气: “我看到了……我就说这人是帮派成员。” 报童的语气很著急,很不自信: “帮派没好人的,那好心的投稿人怎么会是他呢……袋爷你这么大年纪了,应该知道帮派里全是坏蛋啊!” 袋爷说了这番话,但不指望报童能听进去: “傻孩子,你还小,你不懂,这世上的人不是非黑即白的。 帮派里有坏人,可一百个坏人里面总也有那么一两个良心未泯的,这样的人便会做好事。” “还有,你把青帮这种带有工人组织属性的社团,和黑社会搞混了。 真正的黑社会你见都没见过,见著能嚇蒙你,心志都给你弄脏咯……” 袋爷没沿著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青帮都坏成这样了,更坏的黑社会能有多坏?』 报童心中这么想著,没再说话,只是悄悄来到金兰庵堂外,蛰伏在叶海先生茶堂的窗户底下。 他体型小,动静便小,再加上作为报童的独特神性掩饰他的行踪,如果不是直接肉眼看到他,很难发觉他的存在。 另一边,许义进了金兰庵堂,先把盆放在屋檐下遮风的地方,去西边厢房宿舍换了身从老家带来的乾净粗布短衫,將“黑狗皮”打上肥皂,泡在盆里。 而后把弹药袋绑在腰间,枪牌擼子別进腰带,把单发的独脚牛藏在枕头底下,软玉掛在脖颈间,香囊塞在上衣內襟。 从老家带来的粗布衫比黑狗皮大了不少,掩饰枪械可谓是轻轻鬆鬆。 做完这些准备,许义才前往茶堂。 茶堂的房樑上固定著六根高瓦数的白炽灯灯棒,灯光明亮又不刺眼,关键是不用交电费——金兰庵堂的电,是接在市政电网上的,用的是路灯的那一路电。 此时此刻,茶堂中,叶海先生端坐在竹藤椅上,茶桌另一边坐著个穿西装的中年男性。 这人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身上的蓝呢绒西装十分整洁,但有点不明显的短——不太合身,显然是收的旧西服,而不是在西装裁缝铺量身定做的。 他戴著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眼镜內部金属鼻托上已经裹满了油污和铜锈混合成的深绿色物质,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了。 他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这髮型刚做不久,且剃头师傅並不怎么专业,因为两侧的头髮並不太平整。 许义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他循著那味道看去,便看到这中年男人的手指甲缝里,藏著浅浅一层洗不乾净的机油污跡。 『这人应该是常年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许义心想。 这人脸上虽然有笑容,但显然有些紧张,所以笑容有些不自然,他见了许义之后就立刻站起身来,但並未打招呼—— 他有些不善言辞。 常在工厂里和机械打交道的工人,大都是这个样子。 许义已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许义只能当不认识这人,先是对叶海先生抱拳作揖,道了声师父,然后才对这人点了点头。 叶海先生显然心情很不错,音容间有笑意: “许义,这位是贾建平,贾师傅。 贾师傅在化工生產行业深耕了二十年的时间,可谓是经歷了浦西开埠之后的大部分药膏工业化生產歷史。” 许义看向贾建平,点了点头: “贾师傅好。” 贾建平十分友善的笑了笑,他伸出手,声音粗重: “想必这位就是我们灵通堂的安保队长了,幸会!以后还要拜託你多加照顾。” 第75章 浦西化工 贾建平言语之间並没有对许义年龄的轻视。 许义看著贾建平这副憨厚模样,心中多少有些狐疑。 『这人看著不像帮派走狗啊……根本不是那个气质。 他是真憨厚? 还是……人面兽心?』 无论如何,他人敬我三分,我不驳他人面子。 许义和他握手: “幸会,在下许义。” 叶海先生笑眯眯的看著贾师傅,话却是对许义说的: “贾师傅在行里可是正儿八经的老合(资深老前辈)了,他最早是天原化工厂的员工,浦西城的第一包漂白粉就是从他手里造出来的!” 提到这茬,贾建平显然有些尷尬,因为不善言辞,所以只能用笑容来掩饰尷尬: “都是吴老板和大家一起努力的功劳……” 提到“吴老板”三个字,叶海先生立刻来了兴致,看向许义: “说到这吴老板,可是不得了了,他开办的天原化工厂,可是浦西城第一家氯碱工厂,生產的烧碱、漂白粉…… 还有什么?贾师傅?” 贾建平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倒是流利顺畅,不见了那副不善言辞的样子: “盐酸,叶先生,我们那时候主要生產盐酸,因为要满足一家味精厂兄弟企业的生產需求。” 叶海先生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当年盐酸全靠从东洋人手里进口,价钱卖到了天上——东洋鬼子根本就没想卖,人家就是不想让你发展这个產业!” 贾建平认可道: “是的,当时吴老板跟我们说了,要是厂子能正常投產,產能能上的去,就不需要再看东洋鬼子的脸色了。” 叶海先生竟然对这行挺熟悉。 许义心想,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叶海先生见识和学识皆是广博,各行各业的知识都有涉猎,知道这种事情也算正常。 叶海先生起身在泛著白炽灯光的小铜壶添上水,放在茶台旁的小型煤气炉上,笑著对许义道: “说起来,天原化工厂,其实是吴老板的第二家工厂。 他在浦西城建立的第一家工厂——很可能是大炎王朝第一家味精厂,名叫天厨味精厂。 就是这家工厂,让国货味精走进了千家万户。 如果不是他,浦西城的居民还要买东洋鬼子的洋味精呢! 我吃著那玩意儿就是一嘴苦,比天厨味精厂生產的味精差多了!” “吴老板这人厉害,那个年代能在浦西城混出头,手腕背景都得是很硬的……总归是手腕发挥作用更多一些。 说起来,吴老板还欠我一顿酒,他这人整日都很忙,不是忙著建工厂,就是忙於各种应酬,唯独不忙著拉客户,因为他生產出的货当真不愁卖。 浦西城的大门是被洋人用洋炮轰开的,任谁心里都藏著一股怒气,现在越来越多国货站了出来,只要质量过得去,大家都是很愿意买的。” 叶海先生所说的这位吴老板,听起来,似乎是个爱国民族资本家。 许义歷史学的不好,记忆里没有这號人物。 叶海先生示意许义落座: “在那个大炎王朝几乎完全没有工业基础的年头,能在浦西城拉起来一座味精厂,难度可想而知了。 在天厨味精厂建立的几年之后,吴老板下了南阳,出资20万银元,收购了安南的海防法商远东化学公司,把他们的设备全搬到了浦西城,才有了天原化工厂。” “也就是因为天原化工厂,咱们才打贏了东洋鬼子的漂白粉跌价倾销竞爭。 要不然,市场被东洋鬼子占了,日后不知道要闹出来什么么蛾子呢!” 他看向贾建平: “贾师傅,如果我没记错,天原化工厂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也正是你在里面打拼那几年,才在浦西城站稳脚跟。” 贾建平肯定道: “是的,那些年是真不容易。” 叶海先生向许义夸讚: “贾师傅当初在天原化工厂干了五年时间,从学徒工干到操作工,又从操作工升到了管道生產管理科,始终在一线上,对一线生產管理再熟悉不过了。 他后来之所以离职,可不是因为工作失误,而是因为他们部门空降了一位管事的主任,跟他很不对付,他工作不顺心,又年少轻狂,一气之下就离职了。” 贾建平神色还算正常,他擦了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 “的……的確如此。” 叶海先生怎么知道的这些事? 贾建平心中十分忐忑。 他难道详细调查了我的过去吗? 我和那位主任之间是有矛盾,但几乎没產生衝突,也没怎么闹,连当时的工人都很少知道。 叶海先生怎么知道的? 贾建平这次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位青帮大佬想要“托他办事”。 青帮的大佬要请人,人是不能不来的。 三十八铺大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流氓瘪三尚且要在青帮大佬面前跪著说话,更何况他一个拖家带口,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中年人呢? 如果他只身一人,他可以躲,可以藏,可以逃。 可关键是他不止自己一个,他还有妻子,还有刚刚到了学龄的孩子,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因为有了子嗣,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未来。 所以他来了。 他了儘可能少的钱,把自己打扮的十分体面,想要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尊敬,好让青帮大佬对自己善待几分。 『我是一个技术人员,应该是有利用价值的吧。』——贾建平来之前如此做想。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叶海先生让他偷灵通堂的配方,要他抢灵通堂的客户,甚至看上了他……他咬咬牙,都会去做的。 贾建平没想到的是,叶海先生根本不说这些。 在他来了之后,叶海先生只是跟他聊浦西城,聊洋人,聊租界…… 直到这个年轻打手进来,直到这场谈话进行至此,贾建平依然不知道叶海先生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他只能听下去。 好在他们之间的聊天还称得上是愉快,这青帮的大先生全然没有预想中那番咄咄逼人的姿態,反倒很容易沟通,很好说话的样子。 想到这里,贾建平內心更加忐忑。 那,这青帮的大先生,到底是想要他做什么? 第76章 利诱 贾建平几个念头的时间里,叶海先生再次开口了,依然是那副风轻云淡,平易近人的语气: “贾师傅离开天原化工厂之后,去了陆氏药厂,在闸北的天通庵路,主要生產片剂和汤剂的中成药,也生產一些滋补膏药。 贾师傅在陆氏药厂可不是包身工,他没有走中介,是自己去应聘的。 他有工作经验,进去了直接就是一个月30块银元的正式工,跟的是提取车间里经验最丰富的冯师傅,道儿上人称『冯山魈』,因为这冯师傅不仅会操作机器,还会採药熬药,懂得不少医理,听说还帮药厂改良过配方呢! 在陆氏药厂,他们可不是徒手操作,而是和灵通堂里面一样操作机器,通过煎煮、浓缩等工艺,製成『清膏』等等半成品。” 叶海先生说的越多,贾建平越是心惊。 他真的详细调查我了! 贾建平更加紧张了。 可即便紧张,又能如何呢? 贾建平调整呼吸。 调查背景,这没什么,贾建平心想,如叶海先生这般人脉广博的人物,打听这些事情,还不是轻而易举? 叶海先生这般心有七窍之人,偏偏表现出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心態的样子,不急不缓的沏茶,而后缓缓將第一泡茶浇在一只灿金色的蟾蜍茶宠头上。 热气升腾,在白炽灯下氤氳成雾,掩饰住了贾建平脸上渐生的恐惧,也掩饰住了叶海先生嘴角勾起的一抹似有若无、胜券在握的微笑。 叶海先生用平日里那副处变不惊的语气继续道: “又是五年时间,贾师傅终於熬出了头,从熟练工升到了助理技师,已经是陆氏药厂车间里独当一面的大师傅了。 后来十年间,贾师傅顺利升到了技师,管理一整个提取车间的设备生產,一个月光是工资就有100多块银元,再加上各种福利补贴……一个月少说也得有150块银元。 这十年里面,贾师傅管理的提取车间,竟然没有出过一次事故。 要是硬说事故,可能就是有一次车间里的学徒差点把料加错——可贾师傅依然及时发现,把事故断绝在萌芽之中了。” “贾师傅。” 叶海先生呼唤贾建平,並將盛了茶水的绿色竹製茶盏递了过去。 贾建平双手去接,却依然洒在手上。 他赶忙使力气端平茶盏,不让更多的茶水洒出来。 內心的恐惧出卖了他,他双手轻微颤抖,茶水还是不断洒出来。 这件几乎没人知道的事,这叶海……到底是怎么打听到的? 贾建平只感觉口乾舌燥,他抿了口茶,全然未觉茶水滚烫,连舌尖被茶水烫到通红的痛觉都注意不到了。 “总之一句话。” 叶海先生看向许义: “贾师傅去灵通堂,当一个车间主任,是屈了大才了。” 贾建平也看向许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敢当……我就是在这行乾的时间长,经验丰富点。” 许义没说话。 他已经意识到贾建平不对劲了。 许义已经能够八成確定,这位贾师傅,和叶海先生之间的关係,绝非普通的附庸那么简单。 『这贾建平,更像是被叶海先生威胁了。 叶海先生拿捏人从来都是不著痕跡,体面的很,不会让对方下不来台。 可……对方也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配合。』 叶海先生看著许义,语气里全然没有半点威胁,完完全全就只是对老朋友能力的吹嘘: “前些年,贾师傅已经在闸北买了房子了。 许义,你別看闸北棚户多,其实那里正常的民居更多! 只要过了蕃瓜弄,再往北走,在铁路周围,宝山县附近,以及挨著租界的地方,都是两三层的新式石库门里弄住宅! 在闸北买房可不便宜!尤其是新式住宅,不比租界洋房差! 你说是吧,贾师傅?” 贾建平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是……是啊……” 叶海先生说道: “闸北买了房,按理说孩子就该在闸北上学,闸北那地方这些年发展的站不错,只要不看棚户区,其他地方好著呢! 直到今天,闸北已经有110多所小学,20多所中学,各种职业教育学校和高等学校也有10余所,更別说还有旷古烁尽的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 闸北的浦西北站在前两年开通之后,商旅酒店银行以及各种事务所不断冒头,甚至长途汽车站也开始在此营业,一切欣欣向荣!” 他话锋一转,朝向贾建平,语气明显提高: “贾师傅!眼看闸北发展的越来越好,你在陆氏药厂的工作前景也越来越好,为何执意要来浦西城內安家置业,教育子嗣呢?!” 贾建平即便早早告诉自己不能露怯,在如此质问之下,心神早已完全乱了。 他不知道要不要说真话,更不知道如果说真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不愿把自己最宝贵的隱私——他不愿把自己对家庭的未来规划,说给这些帮派杂碎听。 可他似乎没得选了。 他低著头,答非所问: “叶先生,我能抽根烟吗?” 叶海先生没说话,仅仅是从茶台旁的红木桌面小柜里拿出一只黑色鯊鱼皮夹,抽出一只一百多毫米长的绅士型雪茄。 许义闻到了一股柏木的香味,想来是那鯊鱼皮夹中附带了增香和防潮的香柏木片。 那雪茄外衣深色油亮,一眼就能看出是上品货色。 “上好的吕宋菸,是我一爱徒从西洋带回来的,只给真正的好朋友抽。” 叶海先生用雪茄钳在顶端剪出一个切口,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一只金色的都彭牌防风的打火机,打著之后放在雪茄尾端,用火焰旋转使其受热。 在雪茄被点燃之后,他先是轻轻反吹了两口,隨著几缕杂气吹出,他迅速大口抽了一口,而后將这口烟雾迅速吐出。 一时间茶堂之中烟遮雾绕,许义被这股味道熏得够呛,他最討厌的就是这种俗气的浓郁味道,为了香而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叶海先生咧嘴笑了,笑容在白炽灯下的烟遮雾绕中扭曲畸形,仿若非人。 他將雪茄递给了贾建平: “抽了这支烟,以后咱们就是真正的好朋友了。” 贾建平没敢接。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但怎么都没想过要加入帮派。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对自己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之前虽然加入过同乡会,也加入过化工工人的工会,但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加入过青帮这种臭名昭著的黑色暴力犯罪组织。 他怕了。 第77章 拿捏 叶海先生拿著雪茄的手,只在半空中停留了三秒钟。 贾建平没有接。 ——贾建平拒绝了他的好意。 在三十八铺,敢拒绝他好意的人,屈指可数。 这便是坏了叶海先生的规矩。 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贾建平坏了叶海先生的规矩,叶海先生便要让他知道规矩的厉害。 三秒之后,叶海先生把手收了回去,把雪茄放在自己嘴里,又是一口深闷。 “呼……” 吞云吐雾之间,叶海先生再次开口,虽然依旧沉著,但声音里已经多出几分虚无縹緲,仿若高高在上的神明: “贾师傅,今日你来之前,我向关圣帝君占卜吉凶,我问祂,今日我和贾师傅之间的会晤,会顺利吗? 关圣帝君给了我一个圣杯,这代表著我们这次谈话会很融洽。” 关圣帝君的指示,便是叶海先生最大的规矩之一。 他言语之间好像真正为了贾建平好: “贾师傅,你大我几岁,我称呼令正,该要叫一声嫂夫人。 嫂夫人出身不好,先前还患有隱疾,若不是贾师傅遇到了她,施以援手,加以救治,嫂夫人怕是要一直沦落在红尘中了。 贾师傅当年收留了嫂夫人,足足用了二十三副药,加上推拿、针灸,才让嫂夫人脱离病痛折磨。 用了这么些药,原本只要不折腾,也就能做一个正常人,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可偏偏嫂夫人想要一个孩子。 哎! 要了孩子,透支了身体,再没办法彻彻底底恢復健康了。 贾师傅生活压力很大啊!” 叶海先生字里行间皆是对贾建平的关心,语气更是情真意切。 简简单单几句话,硬是把贾建平压的矮了一头。 妻子出身勾栏,这是贾建平讳莫如深的事情。 没人想要一直停留在那样不光鲜的过去,为了消弭那段过去对妻子的影响,贾建平已经付出良多。 他身边完全没人知道这件事,同事、朋友和同乡只知道他的妻子是来自他家乡的乡民,说话做事但凡牵扯到他的家眷,都要礼敬三分。 ——他们自然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他的面子,来自他二十年来在职业生涯上的打拼,来自他陆氏药厂车间主任的社会地位。 他已经很谨慎了,可妻子身份消息依然被人调查出来,他即便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即便一开始就知道这种事情很难瞒得住,在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依然心神惶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终究是个没经歷过什么事的苦出身,又埋头在工厂里干了半辈子,老实是真老实。 愚钝也是真愚钝。 叶海先生並不关心贾建平的状態,他依旧对许义说著: “好在她那肚子爭气的很,生下来个好儿子,不但乖巧懂事,在学前小塾里也是聪明伶俐,从没让家里担心过学习。 这孩子就是身体有点弱,常常生病,想来是有些先天不足。 我给贾师傅找了位厉害的大夫,那大夫是中原古典派的医学传承,调理身体很有一套。 贾师傅,现在算来,令郎应该是已经完成了一个疗程吧? 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说到这个,贾建平脸上的苍白终於褪了些: “那位大夫很厉害,我那小子这么些天都没有不舒服了。” 说到孩子,贾建平的话多了起来: “我那小子从小体弱多病,襁褓里就发了高烧,我们那时候都怕他烧成傻子。 后来求医问药,换了很多个大夫,能找的办法都找了。 针灸、推拿、药石…… 效果都不是很好。” 贾建平再次重复了这件事: “叶先生给我找的那位大夫確实厉害,这么多天了,我那小子真的不再感冒发烧,像是个正常人了!” 说到孩子,刚刚因为被叶海先生揭穿老底的尷尬和愤怒,被拿捏时的绝望,都消散了许多。 孩子是他的希望。 孩子好了,他的希望就足了。 叶海先生笑著看向许义: “许义你记住,行举手之善,是为仁义。” 许义没说话。 他明知道那並非什么举手之善,而仅仅是束缚人,將人拖进无间的枷锁。 这世道,良善之人尚且无法独善其身,更何况一个处处受人拿捏的工人? 叶海先生並不在意许义的沉默,他这话本不是为了说给许义听。 叶海先生转而看向贾建平: “嫂夫人呢?她也喝药了,效果怎么样?” 贾建平神色间的苍白再褪不少,並多出一分实实在在的感激: “她脸色终於不那么蜡黄了,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饭量也大了…… 不过大夫说了,她身体亏的厉害,要调理很长时间才能有真正效果。” 他迟疑犹豫了一下,然后音调低了两分: “我后来才知道,那位大夫……其实人家不是大夫,只是家传了医学,懂得一些很了不得的医术。 那位先生平常既不坐堂,也不给人看病。 那位先生是有家业的,不需要为了钱財奔波劳碌。 那位先生很不好约,不是什么人去了都给看病的。 人家根本就没把这个当生意做,不但不收诊脉的费用,甚至都不给我们抓药,仅仅是给我们诊了病,写了药方,让我们拿著药方出去自己抓药。 这真是位难得的好人…… 这件事实在是多亏叶先生了!” 贾建平如这普天之下的大多数芸芸眾生一般,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 对他產生威胁,他会害怕,会反抗。 让他得了好处,他会感激,会念著別人的好。 叶海先生笑了笑,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好说,我和那位先生关係好得很,要是他什么时候说你妻儿病好了,不用继续吃药了,但你们感觉还不是很好,你直接来找我便是!” 贾建平听了这话,顿时有些紧张: “怎么会这样?” 叶海先生解释道: “那位大夫的传承,主张的是人的『自疗』,他们传承里很注重人身体本身的自我恢復能力,所以在治疗一段时间后,只要他认为病人能自己扛过去了,即便身体还有症状,他也不给治了。” 第78章 叶海先生的体面 许义在一旁听著,感觉这大夫还算靠谱。 很多年后的现代医疗,也很强调人身体的自愈能力和抵抗能力。 贾建平却紧张了: “那不是还要受苦?” 受苦也就罢了,他妻儿一个后天亏损,一个先天不足,凭他们那身子骨……他们真的有自愈能力吗? 叶海先生靠在藤椅上,右手捏著雪茄,神色间皆是强大人脉和物质资源供养起的泰然自若: “不用担心,你到时候来找我就是了。” 得到了叶海先生的承诺,贾建平嘴上感谢,神色却暗淡了几分。 感谢的是这份恩情。 神色暗淡,是因为他想到,自此,自己怕是要和帮派扯上关係,再也撇不乾净了。 叶海先生抽了口雪茄,吞云吐雾,语气更加轻鬆之间,飘飘然轻轻打出王炸: “过了处暑,小学就要开学了,不知道令公子有没有找好学校?” 贾建平不能说是心如死灰,但也算是断了“不和帮派扯上关係”的念想,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调查了一个底掉,便也不再刻意隱瞒: “是三十七铺的万成小学。” 叶海先生抿了口茶,准確无误说出了这小学的情况: “万成?是闸北炼油厂资本在城墙內办的新式小学吧。 如果我没记错,他们用的是闸北商务印书馆在二十年前印的小学教科书。 那套书是前朝灭亡之前编的新式教材,形式比较新,內容比较完善。 那套书和前几年的新编小学教材不能比,但也够用了。 孩子用这套书去修习学问,倒是没什么毛病。 不过……现在这个点儿,万成小学连教习先生都还没招齐呢!” 说到这个,叶海先生脸上有了促狭的笑意: “他们四处招不到人,我有个一直在混码头的小兄弟去应聘,竟然直接应聘上了,马上就要去三年级教数学,哈哈!你说扯不扯!” 这话直接给贾建平说呆了。 不……不会吧? 好歹是闸北大资本办的小学,而且是迫切需要打出名號的新开小学,这种不靠谱的事情…… 怎么可能呢?! 贾建平虽然质疑,但没能把质疑说出来。 终究是吃人嘴短。 “你不需要对什么大企业心存敬畏。” 叶海先生脸上带著微笑,看了许义一眼,才把目光移动到贾建平脸上,温声道: “你们看那大企业,名声多么亮,口號多么响,其实都是草台班子,別说聘任帮派盲流当教师了,更离谱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你先前一直在闸北,没在城墙內生活过,不知道这里有多混乱。 整个城防卫都介於华界和租界之间,三十八铺中的大部分铺都是两不管地带,甚至有一部分铺是三不管地带。 你甚至能在这种地方同时看到穿皂衣的佩刀警察,白髮蓝眼骑自行车的白俄巡捕,和头上缠著红布的锡克巡捕。 整个三十八铺城防卫地界鱼龙混杂,混乱不堪……等到你在这地方时间久了,有些事情自然就会明白。” 叶海先生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令公子別去这万成小学了,不靠谱的很。 我给推荐一个学校—— 三十八铺的类思小学,是法兰西教会创办的学校,在三十八铺也有小二十年的歷史了,口碑怎么样,贾师傅当初打听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了,肯定比我清楚。” 贾建平听到叶海先生这么说,心神大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当初的確打听过这所学校,甚至了钱,託了关係,求了人情,当了孙子。 可依然没能报上名。 这学校是法兰西洋人办的,在当地很有名气,从那里面出来的学生更好继续向上升学。 还管一顿午餐,这能大大减少贾建平的生活压力。 类思小学每年秋季报名时都十分火爆,钱的、走关係的多了去了,一年级一个班能挤进去六七十人。 类思小学的火爆,不仅仅是因为这学校的科目齐全,还因为双语教学,只要毕业,就拥有申请去法兰西公费留学读中学的机会。 贾建平在家乡农村呆了半辈子,又在闸北的机械喧囂中呆了半辈子。 接下来的后半辈子,他要赚钱养家,怕是走不出这浦西城了。 可他想他的孩子能走出去。 他想他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能走出闸北的黑烟和黄土路,走出帮派盘踞的三十八铺,走出混乱不堪的浦西城,走出名存实亡的大炎王朝,出海去到外面,替他看看,那个他从来不敢奢望窥视的,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 “类思小学离家近,师资力量强,洋人教习不少,用的还是国际版双语教材。” 叶海先生说: “恰好,这回轮岗到类思小学一年级的教导主任,是我一个交情很好的兄弟,我和他父亲一起做生意多年。” “如果贾师傅愿意,我便去说道说道。” 话音落下,茶桌之上的烟雾繚绕中,忽然有雪茄出现。 ——叶海先生说完这句话,再次向贾建平递出了雪茄。 那是青帮的邀请函。 贾建平这次稳稳接住了雪茄,狠狠抽了一口。 他平日在药膏厂上班,为了生產质量和生產安全需要,连烟都不抽,如今抽了比烟力道更大的雪茄,还是那么猛的一口,直接被呛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脑袋一片糊涂,差点背过气去。 许义赶忙拍了拍贾建平的后背,將他那一口浊气拍了出来,他这才不至於出尽洋相。 贾建平感激的看了许义一眼,拿著雪茄的手不知道该放哪里。 叶海先生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吕宋菸不能过肺的嘛!” “贾师傅,这吕宋菸,好抽吗?” 贾建平如实答道: “香的很,劲大的很!” 叶海先生將抽雪茄的工具装进鯊鱼皮雪茄袋里,整个递给贾建平,话锋一转: “只要贾师傅在灵通堂好好干!职位高高的升!吕宋菸大大的有!” 贾建平硬著头皮接过鯊皮雪茄包,忐忑道: “我……需要做什么?” 叶海先生道: “贾师傅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便可以了! 学校的事情好说,到了开学日,贾师傅只管带著令公子去学校报名便是!” 第79章 点到为止 贾建平根本不知道叶海先生到底图他什么,又是紧张又是忐忑。 紧张的是自己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忐忑的是他內心大概知道,叶海先生必定对他有更大的图谋,只是现在还没到用他的时候。 他內心深处其实已经隱隱约约知晓,从此之后,他便是身不由己了。 但无论如何…… 只要孩子好了,一切付出就都是值得的。 在复杂的心情中,贾建平对叶海先生感谢再三。 “也不早了。” 叶海先生在这场谈话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心情很好,笑眯眯的说: “嫂夫人和令公子在家等了这么久,怕是也不放心。 我今日便不强留贾师傅。 改天贾师傅有空,只管来寻我,我一定要和贾师傅痛痛快快喝上一场!” 事情既然开开心心办好了,漂亮的场面话是一定不能落下的,至於这场面话里的內容究竟能否实现,就只能且走且看了。 贾建平拿著雪茄包,不知该喜该悲,听到自己已经可以离开,一时间只觉如蒙大赦: “感谢叶先生!” 叶海先生看向许义: “许义,你去送送贾师傅。” 许义抱拳称是,和贾建平一起离开。 出了金兰庵堂大门,贾建平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精神紧绷的时间过长,以至於双腿已经脱力了。 许义身轻招子亮,还未等贾建平倒地,便搀扶住了他。 “多谢,多谢……许先生,我没问题的。” 贾建平强顏欢笑,和许义客套一番,就此拜別。 他高大的身影在金兰庵堂外的路灯灯光下显得十分单薄,笑容也是僵硬疲惫。 离开路灯之下,贾建朝著三十八铺闹市的方向前进,在到达下一个有路灯的地方之前,他还要在黑暗里行走好一段。 那高大身影佝僂著腰背,消失在了绿滨江渐凉晚风拂过的黑暗之中。 『叶海先生做事从来都是体面的。』 许义回想起自己来到金兰庵堂之后的所见所闻,心中回想。 『因为绝大多数人见不到他不体面的样子。』 『按照叶海先生的规矩,根本不会让贾建平找到不配合的理由。』 『如果贾建平不愿配合,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许义站在金兰庵堂外的路灯下,看著自己被路灯灯光打在地面上的影子。 『贾建平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对叶海先生的阳奉阴违,终有一天会被他知晓。 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我必须找到能够对抗他的依仗。』 至於如何对抗叶海先生……许义稍稍思考,发现这个问题竟比寻找灵性香味更加复杂。 『且先继续往前走走看。』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给了许义极大的信心,因此即便今晚见识到了叶海先生的厉害,他也並没有气馁。 『好在我这边局势大好,这盘棋依然有的下。』 许义转身回去金兰庵堂,片刻进了茶堂。 “师父,我已经將贾师傅送走了。” 叶海先生点了点头,恢復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恬淡模样: “贾师傅拖家带口来浦西城內闯荡,很不容易,你在灵通堂和他多照应。 以贾师傅的能力,应该会在灵通堂升职很快。 他这般憨厚的人,升职一旦比別人快,必定遭人嫉恨。 如果有人想加害他,你招子放亮些,看得清楚些,以你和荆桃的关係,及时出手,是行仁义之道。” 是“以你和荆桃的关係”,而不是“以你在灵通堂”的身份,叶海先生显然知道了点什么,但没有多说。 这叫“点到为止”。 许义意识到,叶海先生很可能对他进行了调查。 『以叶海先生的做事风格,多半是要调查荆桃的。 只要查了这段时间的荆桃,就会顺带查到我。』 许义心神凛然。 至於叶海先生都调查到了什么——对於他和荆桃的关係,以及他在荆家宅邸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叶海先生究竟知道多少? 许义拿不准。 『叶海先生的调查能力从来都是个谜。』 许义认为,叶海先生虽然不是夜游神,但很有可能能够藉助夜游神的能力。 『就像是二师兄段虎,虽然不是夜游神,但也认识灵骸,知道灵骸的价值。』 至於叶海先生如何藉助夜游神的能力,许义就不知道了。 不过,既然叶海先生已经“点到为止”,许义也应当“见好就收”,稳妥办事,不要伤了师徒感情。 ——这也是叶海先生的规矩之一,只是这规矩藏得深,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许义沉声道: “明白。” 叶海先生喝了一大口茶汤,將刚刚雪茄的苦涩全都涮了下去,笑意攀上脸颊: “咱们这次,其实是捡著大漏了。” 叶海先生这话显然是把贾建平当成了物件儿,虽是用意不良的调侃,但也肯定了贾建平的价值。 “你刚来浦西城不久,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叶海先生恢復了作为一个师长的语重心长: “这些年,浦西城的人越来越多。 开埠的时候大概是50万人,到了今天,已经將近350万了。” “许义你常在街面上走,应当知道失业情况有多严重。 別说闸北那破地方,就算是紧挨著租界的三十八铺,也至少有一半人都没工作。 世道不好混,但凡得了个好工作,要想把这份工作保住,需得拜师交友,藉助堂口帮会的势力保住饭碗。 浦西城刚刚开埠的时候,帮会其实就是同乡会。 比如羊城水手建立的【联益社】、【群义社】、【同心会】。 比如庆元府的【焱盈社】、【保安水手公所】,当然了,那时候的庆元人还没有成立庆元帮,手里面资源和人脉都不多,没现在这么厉害。” “后来,五湖四海前往浦西城的人越来越多,大炎王朝各地迁往浦西城的帮派也越来越多,【青帮】,【红帮】,【天地会】,【小刀会】…… 还有一些移民,到了浦西之后对其他帮会很不满,所以自行组织起来了一些帮会,这种帮会更多是互帮互助性质的,比如【兄弟会】、【姊妹会】、【毅社】……” 第80章 巡捕房的消息 “总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帮会,没几招厉害的把式,吃的是別人吃剩下的。” “同乡会把招揽兄弟的资格局限在同乡,天生没有其他帮派凝聚力强,时间一长,同乡会的组织能力不够用了,也根本竞爭不过別的帮派,就逐渐没落了。 与此同时,各种帮会不断膨胀,坊间拉帮结社之风盛行。 ——为何会这样呢?” 叶海先生自问自答: “人太多了,许义,浦西城的人太多了,五湖四海大量移民和流民几乎要把浦西城撑爆了。 如今的浦西城城区,加上闸北,大概是500平方公里。 这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生活著350万人! 你只听数字,听不出多么拥挤,对不对? 可市井坊间你是去过的,你当知道人有多少。 时至今日,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著。 在浦西城,最不值钱的,就是人! 大多数工作都是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是个智力正常的人就能做,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工作非谁不可。 这就导致如今人人自危,人人自保—— 若是你有了份好工作,但没人罩著,工厂想辞退你就辞退你,根本没有任何保障。 另一方面来讲,你不拉帮结社,別人拉帮结社,別人的关係人脉就都比你强,遇到升职机会,別人的关係人脉就用上了。 你呢?呵!被辞退了都没人给你叫屈! 亦或者你现在没工作,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份工作机会,可你没有人家的社会关係,人家凭什么把这份工作机会告诉你呢?” “这时候,帮派就派上用场了。 只要你在帮派里混得开,和帮派里的兄弟们搞好关係,【机会】这种对其他人而言十分奢侈的东西,对你而言便是绰手可得!” “你进了帮派,那些小老板敢隨便辞退你? 他辞一个试试?看他以后还能不能开张做成生意!” “帮派的好处太多了——人人都知道这个理儿,所以啊,直到今日,浦西城內外,有工作的工人里,至少两成,都是帮派成员!” 真是个惊人的数字…… 不过……这个数字,可信度有几分? 许义对此保持怀疑態度。 但他大概知道,老家的旧上海时代,的確十分混乱,失业人口奇多,又因为诸如地缘和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催生了大量犯罪。 这个异世界有很多地方都和老家的旧上海时代极其相似,想来叶海先生说的事情即便不完全对,也差不多。 至於“帮派能在工作上帮得上忙”那番言论,许义很难评。 每个人遇到的真实情况,大都比叶海先生所说要复杂的多。 许义穿越过来也有一段日子,看过一些事情了。 他只能说,帮派有时候的確是有点用的。 但若要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帮派上,这辈子算是完犊子了。 叶海先生话锋一转: “可这个贾建平,他明明已经在闸北干了二十年时间,都做到车间主任了,竟然没有加入什么像样的帮派,而仅仅只是加入过同乡会和一些联谊会而已。 我能把这么个车间主任绑到青帮的战船上,这不是捡了大漏,还能是什么?” 叶海先生显然对这件事很得意。 他心情极好,便看向许义,和声道: “你办事靠谱,从没让我失望过,我是信任你的。 贾建平和灵通堂这条线,就交给你。 等日后得了好处,你功劳最大,我自然会先想著你。” 许义早习惯了叶海先生的套路,自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 可没想到,叶海先生的下一句话,却完全出乎了许义的预料—— “另外,租界巡捕房的入职,我给你打点好了。” 许义立刻集中了精神。 只听叶海先生说道: “进巡捕房,事小。 混出个名堂,事大。” “租界內各国利息关係复杂,说话做事都需谨慎小心,斟酌再三,再做决断。 我现在跟你掰扯清楚其中的利益关係,你要好生记下。 到时候进了租界巡捕房,结合著这些利益关係,很多看似奇怪的事情,你都能理解,再不济也能寻到蛛丝马跡。” “租界的歷史从大概五十年前开始。 那时候,浦西城已经存在一个由英吉利、法兰西,和旗三国的联合租界。 那个年代,他们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合作关係,甚至矛盾很严重—— 这三个国家,各国的利益都是不一致的,对下面人的管理理念也是千差万別。” “过了几年,法兰西人从联合租界退了出去,成立了独立的行政管理机构——公董局。 他们占了新的地盘,也就是现在的法租界。” “法兰西人退出之后,英吉利人和旗人加强了合作,將地盘直接进行了合併。 这就是现在的公共租界了。 浦西城的一些百姓喜欢称呼公共租界为『英租界』,其实是不对的。” “你进了公共租界,当了巡捕,最需要注意的是三个衙门。” “其中一个衙门叫工部局,是公共租界的最高行政机构。 这机构的委员会,是由各大洋行大小老板选举出来的,都是洋行的代理人。 巡捕房,就是工部局的下属机构。 你见了工部局的人,无论发生什么衝突,都要先忍让,然后再想办法。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第二个衙门叫会审公廨(xie,读四声),这衙门就厉害了,但凡涉及到大炎王朝人的案子,他们都能审,而且权力很大,拥有定罪权。” “第三个衙门叫万国商团。 说是商团,其实就是由工部局组织的军事武装,火力很强,算是民兵吧。 万国商团轻易不出动,只有面临战爭的时候,才会被动用。 万国商团也是由工部局直接管理的,里面全是洋人的志愿兵。” “除了这三个机构的人,和一些叫得上名字的大老板之外,你並不需要给租界的其他人好脸色。” 许义都记下了。 “公共租界警务处有两种巡捕,一种是巡警,一种是密探。” “巡警的任务,就是日常巡逻,维护公共秩序和交通秩序。” “密探的任务,大都和刑事案件有关——盗窃、抢劫、凶杀……还有一些恶性事件。 密探还有可能需要监视一些海內外的团体,甚至渗透、臥底和策反重要人物。” 第81章 红头阿三 “你刚进去,领的是密探的职务。 但巡捕房內部职务是可以变通的,届时你需將招子放亮,把自个儿巡捕房里的关係脉络看个清楚,才能如鱼得水。” “拿著这封推荐信,明天去小东门巡捕房报到吧。” 小东门巡捕房? 小东门就在三十八铺上,出去就是闸北。 从小东门再往南走,过了洋涇滨,就是法租界。 许义接过推荐信,听到这个巡捕房的名字,顿时狐疑,问道: “小东门……巡捕房?” 叶海先生显然对自己对许义的安排十分得意,嘴角勾起: “是的,小东门巡捕房! 这个巡捕房是法兰西人在大概三十年前建立的,为的是管理当初扩张租界之后的新区域。 后来法租界没有继续扩张,是因为闸北雄起了。 闸北抵抗了法租界的扩张,保护了华界领土,而三十八铺也因此变成了介於华界和租界之间的两不管地带。” 混乱和无序,也代表著充足的机遇。 许义不自觉握了握拳。 我的机遇。 叶海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戳了火漆的信纸,放在许义面前: “除了谨言慎行,招子放亮之外,其他需要注意的……就是红头阿三。” 许义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挑了下眉头。 这个时代,也称呼阿三? 叶海先生解释道: “红头阿三,也就是法兰西人从恆河两岸带到浦西城的锡克巡捕,因为他们常用红布裹头,说话做事又和流氓瘪三无异,从中取一个『三』字,所以就称呼他们红头阿三。” “你要注意的是…… 他们是莎碧。” 叶海先生很注意体面,鲜少用这么粗鄙的词。 许义心想,叶海先生都这么说了,想来那些红头阿三是真的莎碧。 叶海先生说完,用很確定的语气说道: “红头阿三虽然人高马大,但脑子不好使,所以一般是巡捕,当不了密探。 他们是莎碧——你只需要牢牢记住这个事情,就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了。” 许义郑重道: “徒儿明白了!” 叶海先生对许义的態度很满意: “你们师兄弟几个,我对你最放心,在巡捕房好好干,我必定会在暗中帮你。 等到你日后爬了上去,成了总探长,我还要指望你吶!” 许义连道不敢。 他拜別叶海先生,离开了茶堂。 …… 与此同时,茶堂窗户下的报童,也在重新沉寂的夜色中悄然离开。 不消片刻,报童的身影已经融入街角的黑暗中。 他已经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三个画面,分別是许义、叶海先生、贾建平三人对话的画面,许义搀扶贾建平的画面,以及许义和叶海先生单独对话的画面。 这些画面用处很大——搞清楚青帮內部的关节,就能顺著这些关节顺藤摸瓜,从而搞清楚浦西城所发生一些恶劣事件背后的真相。 那正是《闸北风报》这类守序正义报刊的追求。 报童將笔记本收进报袋,开始向三十八铺大街的方向一路小跑,同时压低了嗓音说话: “袋爷,那叶海堂堂一青帮大先生,就这么欺负老实人?” 报袋语重心长: “错了,小娃子,什么青帮大先生,也就一大流氓而已,啥也不是。 要真是大人物,根本就不会亲自下场做事。 隨隨便便交代给手底下的能人,这种事情轻轻鬆鬆就给办了。” 报童闻言,思忖道: “那他今天也都是在吹牛皮?” 报袋如实答道: “倒也不是。 十句话里掺了五句假话,你便也不知道这十句话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总之嘛,这个叶海,还是有点能力的。 具体吹了多少牛皮,还要看他办成了多少事。” 报童嘆了口气: “袋爷,不成了,那名叫许义的帮派打手果真和你说的一般,仅仅只是一丝良心未泯罢了。 ——除了这一丝良心之外,其他全坏完了! 你看他们把那个贾建平嚇的!” 他腰间的破旧帆布报袋中,袋爷浑厚的嗓音里夹杂著一些无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以为这句话说著玩呢? 这世道终究是上位者说了算的,而在青帮,叶海这样的大先生——大流氓,其实和皇帝都没什么两样。” 它仅仅只是吐槽了两句,便继续说道: “总之帮派大都是这副做派,要是那贾建平今天拒绝了叶海,以后可有的罪受了!” 报童低声道: “如果他拒绝,叶海会对他怎么样?” 袋爷先是答道: “会被做局。” 微凉的夜风中,袋爷说的话让报童的心也跟著夜风一起变凉: “帮派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就是逼良为贱。 就比如这贾建平,若他今日拒绝加入青帮,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可能就要遭殃。 他们不会直接对他的妻儿下死手,而是玩一些骯脏勾当,比如將他妻子哄骗重操旧业,亦或是骗到燕子窝——沾了烟土,这辈子就算是毁了。 只要沾了烟土,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能把人拿捏在手里隨意揉搓。 到时候,呵……” 报童低声道: “那叶海看著人模狗样,做事怎么这般骯脏……” 袋爷哼了一声,低声道: “叶海现在还算好的,他之前做的事情才是真丧良心。” 报童问道: “他以前做过什么?” 袋爷语焉不详: “我一个报袋而已,事情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 我只知道,叶海是通过劫持小货生意发家的,早些年混跡码头的时候十分凶狠,跟南洋的海盗也没什么区別,杀人越货的勾当做了不知道多少。 若是被他劫到了货,那还好说,也算是丟財保命。 可若是没被他劫到货,那就惨了,他了人力物力,自然不能做赔本的买卖——传说他会把人吊起来,点上天灯,然后通知家属拿赎金领人。 若他规定的时间之前拿不来赎金,亦或是报了警,他便直接把人烧了,再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把烧黑了的人放回家门口。” 报童眉头皱的紧了: “敢在三十八铺码头上贩小货的,等閒也得是帮派背景吧? 那时候他无权无势,如果绑的是其他帮派的人,其他帮派能饶他?” 第82章 魔性 袋爷理所当然道: “他那时候还是个普通的青帮瘪三,当然不敢轻易得罪其他帮派。 要不说三十八铺的青帮帮眾数以千计,凭啥就这叶海能混出头呢? 他做的都是稳妥买卖,如果事先踩点儿的时候,知道对方不能得罪,他就直接收手了,找下一个目標便是。 三十八铺码头那么繁荣,不愁找不到容易欺负的猪玀! 干小货这一行的,可不只是帮派。” 报童嗔怪道: “袋爷你怎么也开始说帮派切口了!” 袋爷嘿嘿笑笑不说话。 报童看著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三十八铺路灯灯光,问出了自己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 “可是袋爷……今晚的叶海,和你口中的叶海,好像不大一样。” 袋爷声音悠然: “你是想说,你见到的这个叶海,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和学塾里的教书先生也大差不大,对不?”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伴你閒,101??????.??????超方便 】 报童点了点头。 袋爷的笑意中带著讥讽: “要不说钱这玩意儿最养人呢? 不过小二十年的时间,大把大把的银元,竟硬生生將一个凶狠跋扈的帮派瘪三,养成了厚黑內敛的青帮先生!” “叶海具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不是很清楚。 但我能猜到个大概—— 这叶海啊,多半是因为有钱了,眼界开阔了,知道自己过去的人生就是一堆屎,想要和自己的过去做完完全全的切割。 ——金盆洗手嘛!帮派大人物都爱这么玩儿!” “他不仅改头换面,连气质都是大变,现在又要进军工业,就是在给自己改命—— 他不要做臭名昭著的青帮流氓头子了。 他要做人人敬畏的工业大亨!” 报童不屑的骂了句: “有那么多钱,不去自己建厂子,不去自己招人,竟想这般歪门邪道,要把別人的厂子黑了! 就他这点气量,再过一万年也洗不白!” 袋爷: “嘿!要不怎么说狗改不了吃屎呢?” 一老一小就这么一边聊著,一边骂著,向二十八铺的闸北风报报社走去。 夜渐深了,三十八铺依旧灯火通明,报童背著报袋的小小身影眨眼淹没在人潮中,不见了踪影。 —— —— 许义回到厢房宿舍,先如厕,后洗漱,之后洗了衣服,將衣服搭在晾衣杆上,望著阳台上小罐头盆里的酢浆草,发了会儿呆,才躺倒在了床上。 『是法租界的密探,而不是公共租界的密探。 史蒂文森·格里芬应该在公共租界的医院里。 这样一来,就依然难接触到他。』 许义倒在枕头上,感觉脑袋一阵晕眩,整个人像是被抽乾了力气,他没力气思考太多,很快进入梦乡。 梦境中,许义走在了三十八铺的大街上,向前两步来到闸北,又向前走了两步,便来到了和闸北遥遥相对的另一片华界,浦南。 梦中的许义在浦南的街市中四处寻找灵性香味。 他在房樑上找到了猫咪的灵性香味; 在早晨六点的空气中找到了通勤者们的灵性香味; 在绿滨江中心找到了各种灵性香味……辛酸的、努力的、激昂的、踌躇满志的、伤心欲绝的…… 他沉醉在这些香味之中,只感觉黑白色的灵性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万物灵动。 可不知为何,他身后总是存在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像是蜜蜂,更像是蚊子,那声音小的极了,只有仔细分辨,才能听出—— “你在做什么?这点香味就满足你了?” “人是万物之灵长,终究是人的灵性香味最为浓郁。” “每个人的灵性香味都有不同,不信你直接找个人,跟踪她,仔细闻一闻,一定会比你现在不务正业要强得多!” 蚊子翁一般的声音在许义耳边不断重复著。 每当许义回头看的时候,那奇怪的声音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完全寻不到踪跡了。 梦中的许义开始狐疑。 他渐渐开始怀疑,自己追寻万物灵性香味的方法,究竟是对是错。 当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 他明明前一秒还在寻找万物的灵性芬芳,可后一秒就出现在一个女人身后。 女人身材婀娜,长发大波浪,穿著青瓷旗袍,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行走间香风繚绕,柳腰態,柔弱无骨。 女人身上那浓郁的灵性香味,让许义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他现在已经能够清楚的闻出来,那是独属於人类肉身的灵性香味,虽然没有其他灵性香味那么丰富多彩,但胜在极其浓郁。 人的灵性香味,其浓度醇厚,根本不是其他灵性香味所能比擬的。 就像是许久不沾荤腥的人,忽然闻到了的大鱼大肉的香味,自动分泌唾液,內心升起对蛋白质的渴望。 梦境中许义的意志並不清醒,他很快沉沦在那香味之中不可自拔。 忽然,灵性世界黑暗下来。 大雨不知何时倾盆,云层中闷雷滚滚,许义的衣衫早已湿透,风一吹,冰凉刺骨。 许义感觉空气中多出了一种极浓重的辛香味。 他下意识一低头,就看到自己手里多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染血香炉,那香炉一侧的炉壁上不仅有血,还有肉屑和一丝丝头髮。 是女人的长髮。 闷雷炸响之声过后,一道雷霆照亮天地之间,许义这才看到,在他面前那街巷之中,刚刚婀娜多姿的女人正倒在他面前的地面上,头上多出个血洞。 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將那血洞里渗出的血跡,冲刷进了街边的下水道。 “她快死了。” 许义身后再次传来了梦境开始时的那个声音,只是这声音比之前变大了许多,不再如蚊子般嗡叫了。 “人死道消,灵性回归天地,再过几分钟,你这辈子都再也闻不到她的香味了。” 许义没有回头,他只是淋著雨,在剧烈颤抖中望著女人的尸体。 “如果把她炼成香,只要你想要那股味道的时候,那股味道就能来到你身边。 虽然不是永远,但你能拥有它很长…很长时间……” 许义拼命抵抗著灵性香味的诱惑。 他快要撑不住了,他吃素太久,已经几乎忘记了肉的味道。 或许,他是该尝尝肉腥味了。 他那梦境中浑浑噩噩的意志告诉他自己,他是需要吃肉的,他是渴望血肉的,他天生便是这般模样,那是他基因里自带的衝动。 恰逢此时,“轰隆”之声忽然炸响,第二道滚雷声迴响在梦境的苍穹之上。 许义的精神得到了一丝宝贵的清明,他猛然转身,將手中香炉砸向身后的声音。 “砰!” 香炉將触感反馈给了手臂,他砸中了! 第83章 开界 “嗷!” 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咆哮,在被砸中的那一刻爆发! 同一剎那,轰雷过后的电闪到了。 剎那之间,天地间一片苍茫惊鸿。 电闪划过天穹留下的一片煌煌然中,许义看到,站在他背后的人,竟是他自己! 那人和他一模一样的长相,气质却大相逕庭—— 只见那人面黄肌瘦,气质凶悍,穿著一身战损的黑狗皮,浑身上下带著一股青帮打手特有的凶狠,捂著被许义砸到头破血流的脑袋,狠狠盯著许义,惊惧又怨毒。 这一剎那,许义忽然產生了一种诡异无比的错觉—— 他感觉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比他更像是一名青帮打手。 剎那过后,电闪消逝,一切归於黑暗。 许义抬起香炉,猛然砸下。 黑暗中有哀嚎声和血液喷溅声响起。 许义默不作声,眼神冰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將香炉高高抬起,又重重砸下。 不知是血还是什么其他的液体喷溅在他脸上,在黑暗的大雨中洋溢出一股许义从未感知过的香味芬芳。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那股芬芳的味道,只觉得那味道熟悉又陌生,像是已经陪伴了他很久很久,又像是今天刚刚第一次出现。 他並未迷失在那股芬芳之中。 他面无表情,仅仅只是重复著简单机械的猛砸动作,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至哀嚎声变弱变小……最后彻底消失。 『他是什么?是一直攛掇我拿人炼香的灵性意识吗?』 许义不知道。 『那股香味又是什么?』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雨越来越大,直到下成一片视野不可穿透的苍茫。 梦境也结束了。 就在梦境结束的前一瞬间——就在那將醒未醒,杳杳冥冥之刻,他仿若看到茫茫雨幕中,那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活了过来。 那人透过雨幕注视著他,像是在目送他离开,脸上的表情像极了期待和自己的再次相遇。 真是诡异。 直到许义睁开眼睛,双目无神的看向天板,梦境里那人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模糊。 待到他完全清醒时,已经记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又到底说过什么了。 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许义的大脑並未在这次睡眠中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刚一起身就感觉头痛极了,还好有荆桃的软玉在,他才不至於一直难受著。 他抓起荆桃的软玉,放在口鼻之间,深深吸了一口。 “呼……” 一口浊气吐出,许义再次睁开双眼,只感觉头脑清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回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他摸出枕边的腕錶戴上,看了一眼腕錶上5点31分的时间,起身出了厢房宿舍。 黑狗皮还未乾,他今天依旧穿粗布衫。 他带著自己防身的物件,和昨夜叶海先生给的那封推荐信,出了金兰庵堂。 此时正是早班的通勤时间,三十八铺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行人大致分成两股—— 一股向闸北的方向走,这些人穿著体面,他们住在城墙內,工作在闸北,大都不是普通工人,而是工厂管理人员和公司文员之类。 另一股朝三十八铺56號后面的大厂房区走,这些人大都是普通工人,穿著不太体面,但精气神都很不错的样子,想来是浦西城的工厂工资不低,生活很有盼头的原因。 许义顺道在街边报童那里买了一份早间的《闸北风报》,而后来到自己常喝的那家牛肉汤,要了三个金黄酥脆的饼子,边吃边看报。 只见今日《闸北风报》的头条,竟是一行醒目的红色印刷体大字—— 《租界放开准入审查!华界租界人员完全流通!》 嗯?! 许义向下看去,只看到一行简简单单的说明: 《为促进租界商贸物流流通,取消入界审核》 也就是说,以后华界的民眾能够自由出入租界了。 『这是什么情况……』 许义现在所面对浦西城的情况,和老家的旧上海不一样。 在老家的旧上海,自从开埠以来,华界和租界一直是相通的,除了一些特殊的管制时间,和一些特殊的地点,两界居民从来都是自由往来。 而在浦西城,则是开埠了三五十年之后,才开放两界自由往来。 许义虽然搞不清楚其中的原理,但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对他而言,是好事。 头条之下,头版之中,则是这样一条新闻: 《东洋纱厂工潮再起!警方连夜介入调停。》 许义不常看报纸头版的,因为大多数报纸的头版都是譁眾取宠,没有什么真正有意义的內容。 可这次不得不看了。 《昨日午后,浦东日商大康纱厂千余工人,因厂方剋扣工薪一事,再度集会抗议。 工人代表称,厂方屡次违反四月签订的劳资协议,且工房条件恶劣,疫病频发。 警方已派员赴场调停,恐今日將有进一步行动。 (编者按:本月以来,纱厂纠纷已累及內外、隆兴等多家日商,工界联合会呼吁各界声援。》 如果许义没记错,就在这个时代,膏药旗的东洋人在浦西城越来越多,產业越做越大。 出现这种情况,表面上是因为大量东洋资本入驻。 本质上,则是因为发生並持续至今几十年的明治维新,为东洋人积累了大量的工业势能。 浦西城的特殊环境,將这种势能极大的转化成了个人財富,造就了大量的东洋资本企业。 『嗯……如果这个世界的东洋人有明治维新的话。』 许义心想。 『浦西城的人力资源成本太低了,是个资本都要来榨上几滴油出来,他妈的,他们真该死。』 许义继续向下看。 《白渡桥今日起禁止人力车通行,商界譁然》 白渡桥,如果许义没记错,是浦西城內华界和法租界之间的一座货运桥樑,也是浦西城內少数完全由钢筋水泥打造的桥樑之一,承担了很重要的交通运输职能。 租界那群洋人十分傲慢,动輒就要管制交通,不让浦西城的居民自由通行,大抵是为了运送什么见不得人的货物——他们已经搞过很多次,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们即便不这么偷偷摸摸的搞事情——即便他们光明正大的运输违禁物,华界官府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去。 『既要当碧池,又要立牌坊。 臭不要脸。』 第84章 那年你似他三分 『白渡桥倒是和小东门巡捕房距离不远。』 许义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继续向下看。 《老城厢油锅起火酿灾……》 《算命先生聚硤石……》 《警察骗財案后续……》 …… 杂七杂八各种新闻多的很,就是没有关于格里芬洋行的新闻。 『真就没有后续了啊……』 许义对《闸北风报》很不满。 『如果他们不是智障,就不该把我提供的那些史蒂文森·格里芬的犯罪原件交给警署,该是交的复印件才对。 如果得了閒,我得去闸北风报编辑社一趟,把我的证据拿回来。』 许义有些懊恼。 『我当时怎么想的?竟然把原件给他们了…… 这简直是比那天晚上没补刀更智障的事情了!』 荆桃软玉的香味芬芳让许义冷静下来。 『谁还没个失智的时候……』 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將教训记在心里,离开饭馆,隨著人潮去了灵通堂。 现在正是工人进场的时间,也是灵通堂安保夜班和白班轮换的时间,许义刚到灵通堂保安室,就看到即將下夜班的五个兄弟在围著桌子吃饭。 见他来进了门,大家都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热情的跟他打招呼。 这年头,像这样一份好工作,实在是太难找了,他们內心对这份工作无比珍惜,自然吃水不忘挖井人,都念著许义的好。 再加上大家是同乡,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浦西城,本就比其他人更加亲近。 ——在许义不经意间的作为之下,这群聚集在一起的年轻人,已经有了同乡会的雏形。 许义看到这些年轻人们热情里带著些许討好的脸,忽然回想起昨夜叶海先生跟他说过的那番话。 於是他笑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此时此刻的语气神態,竟和叶海先生相似三分: “兄弟们辛苦了,这些天正是厂子里面缺人,厂子外面群狼环顾的时候,大家时时刻刻招子放亮些,不要让歹人混进来了。” 小兄弟们大概了解他的意思,连连称是,即便內心对“歹人”的身份存在疑惑,但出於“不想让许大哥瞧扁自己”的考量,他们也没有出声发问。 他们知道许义现在在青帮混。 来浦西城一个月了,他们也见识了市井之间各种帮派有多蛮横。 作为曾经被各种帮派欺压的对象,他们內心对许义背后的青帮有著天然的嚮往,仿佛只要加入了青帮,他们就能如许义大哥一般“出人头地”,再也不被別人欺负,甚至拥有了欺负別人的能力。 许义看著他们的表情,就能想到他们的心思。 有上进心——有野心,在这混乱不堪的浦西城,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许义对这群狼崽子保持著平易近人的笑容: “我委託金宝根给你们租的宅子,住进去了吗?” 一个小兄弟答道: “住进去了,就在三十八铺45號房后面,是个小石库里门四合院,还有天井,下雨天也不会到处都是水!” 他们都知道房子是许义给他们租的,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自然念著许义的好。 许义眼神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 “好,先安身,再立命,你们现在有了住处,有了工作,以后我还想让你们去读书识字,这样才能跟著我赚大钱!” 赚大钱! 这三个字的诱惑力是致命的。 他们离开家乡来到浦西城,本就是为了赚大钱! 兄弟们只是初出茅庐,兄弟们並不傻,不会因为这虚无的承诺而被冲昏头脑,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问: “许大哥,可是,为什么,只有读书识字了,才能赚大钱啊?” 许义回答他: “人赚不了自己认知以外的钱。 即便短暂的拥有財富,也会因为认知短浅而无法守住財富。 总之,读书识字是必要的。 等到你们的工作完全进入正轨,我就想办法觅个教习先生,教你们读书识字。” 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 眾人內心忐忑又兴奋,他们大都觉得读书识字是件好事,这並非因为他们內心对知识的渴望,而是他们从小就知道,读书识字,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才有资格做的事。 他们这些穷苦出身,要是能读书识字,可就是一件了不得的殊荣了! 若是能在浦西城赚了钱,又识了字,等到过年带著半扇猪回家,肯定能给爹娘涨面子! 他们正兴奋著,便听许义继续道: “至於发財的机会嘛……你们等我消息好了。 现在那点工资根本不够的,想过好日子,还得赚点外快。” 又是一个好消息! 在他们持续的兴奋当中,许义循循善诱道: “还有,如果有人邀请你们加入什么帮会,记住一定不要去。 他们跟你无亲无故,凭什么让你们加入帮派,平白无故给你们好处呢? 都是布下来的吃人局,等著你们往里跳呢!” 眾人正在兴奋头上,听许义这么交代,毫无理由的相信了他,一时之间深以为然,点头如捣蒜。 许义对他们的態度很满意: “总之,等我的好消息吧。” 许义交代完了,便离开了灵通堂。 在他的身影匯入人潮之后,灵通堂工厂旁边,安保室窗外的草丛里,昨夜的报童灰头土脸的钻了出来。 “呸呸呸……” 他盯著许义离开的方向,吐出不小心吃进嘴里的草芥,挠了挠手臂上被蚊子咬的几个大包,呲牙咧嘴的挤入人潮之中。 他今天虽然依旧携带著破烂帆布报袋,但並没有和报袋里的袋爷说话,因为袋爷是“怪”,一旦在白天展现出灵性的时候被阳光照到,就要死。 他想要调查的案子太过惊人,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完成,说不定调查到半路就要被人噶了。 这样的牺牲是壮烈的,但他现在还不想死。 他必须得有个帮手。 而当初的提供史蒂文森·格里芬犯罪证据的人,很有可能会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搭档。 『这青帮打手还挺爱画饼的,跟那叶海老狗一模一样。』 第85章 小东门巡捕房 报童对自己此次的案件跟踪很没有自信。 与此同时,他对许义的期待,也已经快要被许义的身份背景消磨殆尽。 如今,他仅仅只抱著为数不多的希望,继续跟踪许义,想要找到信任许义的理由,以及那虚无縹緲的合作机会。 他跟著许义一路前进,穿过车水马龙的三十八铺大街,一路向南,不消片刻已经过了界桥,进了法租界。 今日取消了租界的往来限制,界桥內外跑满了黄包车,这种情况在进入法租界之后更加糟糕,街道上挤满了行人、黄包车和少数几辆小汽车,几个法兰西人从小汽车里探出脑袋骂著鸟语,但並没有人理会他们。 街边站著几个穿制服的巡捕在指挥交通,但显然效果並不好,马路还是堵著。 报童远远缀在许义身后,从人群和车流的缝隙中穿出,在街道旁的小巷子里拐了弯儿,便看到一栋旗帜掛角的小楼—— 这是一栋由大號清水红砖砌成的二层西洋式建筑,以大理石铺底,侧面配八字形凸窗,二楼阳台外围著一圈铸铁式栏杆,门窗都是拱形。 在拥有如此大量的法兰西建筑特徵之外,檐壁之间可以清晰看到华界传统的回纹装饰。 洋楼正前方法兰西总督殖民地旗帜之下,掛著一行大大的法兰西洋文,洋文下方则是“小东门巡捕房”六字。 『啊?巡捕房?他一个青帮流氓,来这地方干什么? 总不会是……』 报童眼睁睁看著许义大摇大摆进了巡捕房,立刻联想到最近浦西城发生的一些事—— 外面世道太乱,逃亡浦西城的流民数量不断增加。 租界虽然始终都设置有关卡,但奈何流民太多,很难防得住。 在这之前,就不断有难民进入租界,租界当局原本是不愿意的,后来忽然发现,他们可以以这些人为藉口,趁机扩大租界地盘,於是就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到了今年,事情出现了新的变化。 仅今年春天一个月的时间,法租界的人口就从五万激增到了十万。 这个惊人数字带来的问题,是法租界公董局行政力量和执法能力的不足—— 没有足够的人手对租界进行有效管治了。 春天之后,外面一直在打仗,前往浦西城的人越来越多,进入法租界的人也越来越多。 法租界当局不得不修筑道路,扩展实际控制范围,並在这些区域设置巡捕进行巡逻—— 此举表面上说是为了维护治安,但本质上其实是为了收捐税。 比如巡捕房经费,就叫“巡捕捐”。 对房屋徵收的一些费用,就叫“房捐”。 对街边商铺收取的费用,就叫“铺捐”,其中包括门面税和厘金等等。 越过华界修路的费用,叫“路捐”。 在捐税中占大头的,大抵就是这四种。 捐税大都是由巡捕房的巡捕进行强行徵收的,洋人交的少,本地人交的多。 即便如此,本地人依旧不被允许进入公董局,没有在法租界参政议政的权力。 租界商贸市场发达,但產生价值的相当一部分都被捐税拿走了。 ——这一切,都需要人来实施。 ——这一切,大都是由巡捕房的巡捕来完成的。 所以法租界非常缺人——最主要是缺巡捕。 报童站在街角,远远看著小东门巡捕房那气派的门面,內心情绪十分复杂。 他在报社工作,消息最是灵通,他知道,租界巡捕房的扩招其实从今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进入资格很不好拿。 要想进入巡捕房,不仅需要巡捕房內部的华捕和法捕长官的审批,还需要由公董局进行身份审核,必须审核通过,才能入职。 天知道他们是怎么让一个帮派打手进入巡捕房的! 报童压了压灰色鸭舌帽的帽檐。 为了那件案子,他必须继续跟踪许义。 他看了看满满的报袋。 就先卖报纸吧。 租界有一点好,只要不挑战洋人的殖民统治,不搞坏掉洋人的生意,其他没什么限制。 即便是《闸北风报》这种频繁曝光市井乱象,被华界警署视为眼中钉的报纸,到了租界,至少在售卖上畅通无阻。 …… …… 巡捕房远远看著气派,其实离的近了,就能看到门口的骯脏——瓜皮和菸蒂在门前隨隨处可见。 大多数巡捕房所在的位置,本就是浦西城最繁华、最喧囂、最骯脏的区域。 许义沿著这条路走进来的时候,便已经闻到了本帮菜的香气,混合著隔壁咸鱼行的鱼腥味,人力车夫的汗腥味以及洋人的狐臭味。 与此同时,小贩的叫卖声、轮船的汽笛声、苦力的號子声……各种声音嘈杂糅合,不绝於耳。 三十八铺码头,是浦西城最繁华的码头之一。 许义拿著推荐信,进了巡捕房,迎面便有一股极浓烈的汗臭夹杂著劣质菸叶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股味道不知道比外面浓烈了多少倍。 这些味道里还夹杂著消毒水和隔夜饭菜混合的刺鼻气味。 嗅觉过於灵敏就是这点坏处,通常当许义闻到味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屏住呼吸了。 许义整张脸胯成了痛苦面具。 进了大门,右手边摆著一张高高的八字台,其后正坐著一位华捕。 那华捕穿著一身法租界標准的卡其色巡捕制服,头上的深蓝鸭舌帽有些戴歪了,手中正用毛笔在纸上记录著什么。 许义开口询问,那人连头都不抬,只是皱著眉头,叼著菸头,满脸不耐。 许义用帮派礼仪抱拳问候之后,对方的態度立刻转变,笑容在菊脸上绽放开了。 许义说明来意之后,华捕便指引他去二楼的政治处报导。 许义沿著阴暗的走廊往里走,左手边出现了几间铁柵栏门的小黑屋,里面关押著昨晚抓来的赌徒、小偷和打架的水手,小黑屋的地面上铺著潮湿的稻草,马桶的味道从其中飘出。 许义屏住呼吸,加快了步伐,沿著木製楼梯前往二楼。 他拾阶而上,光线逐渐明亮起来,直到上了二楼,这里乾净整洁,窗明几净,漂亮的木质地板上甚至打了蜡。 第86章 探长曹晏修 上到二楼,迎面便是一张布告墙,许义大致扫了一眼,看到了墙上贴著的通缉令,和一些华文法文对照的规章制度。 布告墙的右手边,则贴著一张略有些泛黄的法租界地图,其上用红蓝铅笔標记著各种许义看不懂的记號。 许义上了走廊,顿时闻到了轻飘飘的咖啡和雪茄的味道。 『和一楼完全不一样啊……洋人真他妈有钱。』 许义看准了门牌,往走廊右手边走到第二间办公室门口。 將右手扣在门上,先连续敲三下,稍作停顿后,再敲四下。 这是青帮成员之间进行联络的固定暗號,用来表明自己是“家里人”。 按照许义的猜测,这政治处该是有叶海先生的人才对——再不济也得是青帮內部和叶海先生有利益牵扯的人。 在入职巡捕房之后,他最好搞清楚这人到底是哪个。 门內没有回应。 但门被打开了。 一穿著灰色西装马甲,繫著蓝白色条纹领带,戴著金丝眼镜的男人出现在门后。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明显抹了雪膏,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梳著大背头,但由於人太过精瘦,所以並不让人感觉油腻。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许义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些阴冷,有那么一丟丟香水的香味,像是墓地里长出来的铃兰的味道。 “进来吧。” 他似乎已经知道许义的身份。 许义进了政治处的大门,那人便將门关上,反锁。 巡捕房政治处面积不小,其中即便足足摆了五张实木雕的老板桌,看起来依然很空旷。 今日似乎只有男人一人办公。 许义下意识用手肘碰了碰腰间的枪牌擼子,並得到了一丝安全感。 『这人不知道青帮的规矩?』 按照青帮的规矩,得是先对切口,盘盘道儿,表明自己的身份,才能继续接下来的內容。 『还是因为特殊场面特殊对待?所以才不按规矩来。』 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面前的中年人完全没有任何“礼数”,甚至没有自报家门,只是从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上摸了包烟,弹出一根,向许义递过来。 这样子,倒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没区別了。 许义接了烟,那人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放进自己嘴里。 许义给那人点菸的时候,那人的脑袋凑近了他,之前进门时闻到的墓地铃兰味道更加浓郁了。 孤单、阴冷、冰凉……便是许义从这味道中闻出来的味道。 『这显然是这个人的灵性香味。』 许义心中狐疑,但並没有太过在意,他现在还有重要的事情要面对,只能暂且留个心眼儿在这。 烟被点燃了,话匣子也跟著打开。 “都是自家人,但我在外面时间长不回家,已经忘了家乡话怎么说。” 中年人倚在办公桌上,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打在他后背,同时穿透並照亮整个办公室。 “我叫曹晏修,很早就从家里出来了,论资排辈,我应该算是叶海的师弟。” “在这小东门巡捕房,我领的是华捕探长职衔,也是政治处的处长。 这里的华捕密探,都归我管。” 曹晏修说话简单明了,半句废话都没有。 “今天你来我这报了到,就是小东门巡捕房的人了。 天大地大,工作最大,在执行公务的时候,即便帮派那边找你有事,你也要把公务执行完再回去。” 是“帮派”,而不是“家里”。 这人是分得清的。 许义道: “理当如此。” 曹晏修抽著烟,语速不急不缓,但话语內容量很大,这让他看起来更干练了: “你作为密探的工作,就是接受巡捕房委派——主要是接受我的委派,將自己的身份偽装起来,对一些发生在浦西城的大事件进行调查。 用巡捕房官方的话来讲呢,就是搜集政治情报;监视和渗透各种团体组织;处理帮会关係;管理特殊行业等等。 密探的工作內容很杂,但基本上以调查、渗透和潜入为主。” 曹晏修抽了口烟,吞云吐雾之间道: “寻常的密探来我这报名,我就直接派任务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我是自家人,我就多说两句—— 密探的工作很危险,稍有不慎连死都没个音儿发出来,所以有时候如果你觉得危险,就撤退。 任务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不要逞强。 咱们这行,大都是死在自以为是上的。 另外,在这巡捕房里,你虽然是身份比巡捕稍微高那么一点的密探,但出去做事的时候,还是离不开巡捕。 你最好和小东门巡捕房里的巡捕搞好关係,这样遇到什么情况,你能叫来人,把事做成的机率就大些。” “你的人事档案,我已经帮你在公董局备案了。” “薪水一个月13块银元,没有其他福利。” 这薪水,可是比闸北工厂里的小工差不多了! “我办公室的电话是83201,我办公室的电报掛號是3826puxixdm,一定记好了,有什么事及时和我沟通,租界里面公共电话不少,你要善用。 你的一切工作都对我负责,不需要向巡捕房里的其他领导通报调查情况。 若是巡捕房里的其他领导差你做事——除了法兰西总巡,和法兰西督察长之外,你不需要理会任何人。” 曹晏修补充了一句: “尤其是一些职位比你高的红头阿三……你知道红头阿三是什么吧?” 许义应道: “知道的。” 曹晏修点了点头,来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塑封的证件,递给许义: “这就是你的巡捕房证件了,千万不能弄丟,我把我办公室的电话和电报號码写在后面。” 许义接过一看,只见那证件比手掌还要小那么一点,上面用白底黑字写著他的姓名、职务和编號,右侧则掛著他的照片。 许义的编號,是681。 將卡片翻过来,便看到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曹晏修电话和电报號码。 曹晏修几句话简单交代完,將一封厚厚的褐色信封包裹,递给许义。 “这是近期可以选择的任务,你回去仔细查看,选几个试著做一下。 无论做没做成,最多一周时间,你要来找我报到。 另外,你和巡捕房之间的一切往来都是保密的,如果被查到任何消息从你这里走漏出去,叶海先生都保不了你。” “尤其是牵扯到公共租界的时候。” 曹晏修强调道: “你是密探,进入公共租界是很经常的事情,儘量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另外,在公共租界交朋友要谨慎,那边的巡捕房力量很强,財政对间谍事务的投入很大,所以那边的密探很厉害。 总之……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第87章 灵性世界,凡俗江湖 “还有。” 曹晏修补充了一句: “你语言天赋怎么样?” 语言天赋? 许义大学的时候是过了英语四级的,但学的都是应试技巧,正常交流能力是没有的。 曹晏修看许义不说话,就大概知道他的答案了,但依旧还是说道: “如果你能学会法语,就能比其他人往升职的都快。 去吧,许义,一周后来找我,拿点真东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许义拿著厚厚的信封包裹,向门外走去的同时,两指从衣襟里捻出了叶淼的香囊,轻轻放在鼻尖。 叶淼的香味激活了他的灵性视野。 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而是在离开房间之后,借著关门的机会,向门內看去。 惊鸿一瞥之间,只见那曹晏修头上长著两只丑陋的螺旋犄角,而在他背后,竟然长著一只长长的皮蛇尾! 许义內心震撼,但表面上什么都表现出来,只是径直离开了小东门巡捕房。 —— —— 许义关了灵视,出了小东门巡捕房,就近找了间客栈,5个铜钱租了个房间,坐在客栈房间中央的小方桌前,將信封包裹拆开。 这信封包裹上標註著这半个月的时间戳,想来是半个月以来积攒的案件。 拆开之后,包裹里大大小小大概有五六十张信封。 他本以为,这些信封里仅仅是一些相对於公眾而言比较冷门,无人关注的案子。 可没想到,他仅仅是扒拉了两下,竟然发现了这么一封信笺—— 《灵通堂荆鹤笙被害案》 『信奉包裹上標註著近半个月的事件,但单就这件事而言,並不是半个月以来发生的案件。 这信封里估计什么时间的案件都有。』 许义看到,这封信笺上標註的时间,是五年之前,荆鹤笙被荆家外戚和姬宵联合坑害的时间。 许义已经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依旧想看看巡捕房视角的调查。 『巡捕房的密探,当年是怎么调查这件事的?』 他打开信笺,隨著一阵幽香飘入鼻腔,漂亮的钢笔手写体华文映入眼帘: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超靠谱 】 《经调查,灵通堂总经理荆鹤笙的瘫痪並非巧合,荆家外戚显然对他另有规划。 根据荆家外戚荆鹤年在私下里和勾栏女子的谈话得知,荆鹤年正准备发一笔横財,这笔横財显然和工厂有关,他们有可能卖掉工厂。 根据荆家外戚荆鹤年妻子在臥榻上的言语得知,他们已经对荆鹤笙的独女进行了安排—— 他们將会通过一次政治联姻,將这位名为荆桃的女孩,嫁给孟德斯坦洋行的第三位长子。 作为交换,对方会和他们签署长期的战略合作订单,將灵通堂生產的药膏卖到海外市场。 在荆鹤笙当年报案,案件建档之后,负责该案件的华界闸北警署张戊菁,受到了荆家外戚的行贿。 小东门巡捕房,让·马丁警官安插在闸北企业中的线人,曾被华界闸北警署囚禁,已是数月有余。 张戊菁以线人作为交换,换取了让·马丁警官在小东门巡捕房中的运作。 该案件因此搁置,不再继续调查。》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许义算是开了眼界。 他抚摸著信笺,闻著纸张上那股幽香,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將叶淼的香囊按在口鼻上,打开灵视。 黑白视野张开的一瞬间,只见那信笺之上的文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排列组合, 片刻之间,那信笺上的內容,已然和之前截然不同。 《荆鹤笙被害案的另一个真相》 《荆鹤笙的瘫痪源自一位舞女,该舞女名为姬宵,曾经在闸北工作,后服务於二十三铺颂鼎门大街的霓虹大舞厅。 姬宵因为频繁接触灵性香料而被转化成了半【妖】半【怪】。 转化者名为苗应真,是清茶门教残党。 据调查,姬宵是极少数被转化之后保留有足够理智的清醒个体,她能够清晰的认知到自己的人类身份,並对自己作为【怪】的部分十分谨慎。 在被转化之后,姬宵在短时间內掌握了百夜瘴的生存规则,不再被日光灼烧致死。 姬宵曾长期在凡俗江湖打听夜游神传承的消息,但她身份低微,又没有进入传承的资格,夜游神的江湖不会接纳这种出身的妖怪,因此她的追寻始终没有进展。 姬宵因此將怨恨撒在荆鹤笙身上,她让他瘫痪在床,並逐步夺走了他的所有產业。 对姬宵的调查,到此为止。》 信笺下方,是另一则信息—— 《附录:关於苗应真的身份调查》 《苗应真,现年33岁,出身湘西苗疆腊封山武陵祠,是医学夜游神传承【武陵道】的嫡系传人。 苗应真自幼学医,成年之后,因驳斥家族传承的行医理念,而被逐出【武陵道】,前往长沙接受西医训练。 苗应真在长沙时接触並继承了清茶门教的香味夜游神传承,大概是因为清茶门教的理念和她的行医原则相符(无法確定)。 她在长沙行医修行,一共五年时间,没有任何行踪记录。 后因仇家追杀,为躲避仇家,苗应真在闸北棚户区中安家,至今已有十年时间,和当地帮派联繫紧密。 仇家信息:暂无》 许义大开眼界。 隨即,他靠在椅子上,看著信笺上飘忽不定的浮动字跡,陷入沉思。 『巡捕房调查这些干什么。』 『曹晏修根本没告诉我,密探还要调查和灵性相关的事件。』 『曹晏修本身就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人,他在小东门巡捕房乾的时间很久了,应该是很早就开始接触和调查灵性事件。』 许义隨意挑选其中十张信笺,將其打开,平铺在桌面上,而后屏息关闭灵视。 果然如他猜测那般,在关闭灵视之后,这些信笺的內容全都变了。 从灵性世界,变成了凡俗江湖。 『这些信笺中,对灵性世界的调查,仅仅是曹晏修个人的行为? 还是巡捕房有组织有规模的策划?』 许义拿不准。 『曹晏修让我在这一周时间拿真本事出来看看……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他眯著眼睛,將信笺一一打开,在灵视关闭的情况下,用眼神一一扫过信笺的標头。 大致检查过这些信笺之后,他拿出其中一封,眼神集中在信笺的黑色印刷体文字之上—— 《对三十八铺鸿发水果行陈罡及其家庭的调查》 『陈掌柜一平民百姓,调查他做什么?』(第1章) 第88章 货柜杀人案 许义带著狐疑向下看。 《鸿发水果行老板陈罡,男,原名蒋啸风,现年42岁,原羊城水手所建立【群义社】高级成员。 陈罡年轻时好勇斗狠,在羊城犯下命案之后逃到浦西城,自此行径收敛,改名换姓,娶妻生子,经营起一家水果行,名为鸿发。 陈罡之妻,名为叶小萳,女,36岁,出身江南平民之家,无特殊背景。 陈罡之子,名为陈言之,男,17岁,就读於公共租界的研庆中学。 研庆中学是由旗人出资,华人主持兴办的合资中学,入学门槛很高,陈言之的智力和毅力显然都不错。 陈言之因高昂的学费而时常需要打零工来补贴学用,是受僱于格里芬洋行的小工。 陈言之的学习和工作都很努力,但他的父母並不知道他在外面还做有一份工,更不知道自己给孩子的钱一直不够交学费。 陈言之还是华界进步青年学社,启明学社的成员,他已经参与了一次学运集会,但效果並不好,差点死在东洋人的枪口下。 陈罡年轻时悍勇不畏死,娶妻生子之后有了软肋,不但不再参与帮派事务,甚至开始读书识字,並几乎不再与人发生衝突。 但由於其凶悍的背景,他依旧被作为三十八铺的重点监视对象之一。》 许义看完,只觉一阵惊悚。 『好傢伙!还有这茬事! 我倒真要感谢陈掌柜的不杀之恩了。』 『人不可貌相啊。』 许义用手指拂过“格里芬洋行”这行小字。 『合资贵族学校的高中生,去洋行当小工嘛…… 这种情况,真是怎么看怎么离谱呢。』 『曹晏修之前的確说过,密探的调查,很多时候离不开公共租界。』 他拿起叶淼的香囊,闷了一口,打开灵视。 黑白视野铺张开时,信笺纸面上的字跡无风自动,那些字跡像是活了过来,在短短一瞬间的时间里重新排列组合,成为新的內容: 《货柜杀人案》 《公共租界,匯山巡捕房》 《我们今天晚上傍晚的时候收到报警,报警人说租界格里芬洋行的码头仓库发生了一起命案。 我们赶到的时候,正下著大雨,在场的码头小工表示並没有什么人员伤亡,更没人报过警。 经过调查之后,我们发现一青年死在了忽然掉落的货柜之下。 青年名叫陈言之,是格里芬洋行的小工,他在公共租界上学,他的家在三十八铺大街上。 陈言之因为是被压死,所以死相极惨。 我们通知了陈言之的父母,可他的父母却说,孩子已经到家了。 我们意识到发生了灵性事件,便想要对陈言之的尸体进行调查。 就在这时,我们发现,陈言之的尸体,消失了。 接下来,我们拜访了陈言之的家——三十八铺的鸿发水果行。 我们见到了“有血有肉”的陈言之,但这明显是有问题的。 按理说,陈言之应该是被某种“特殊的灵性”转化成了某种百夜瘴。 我们暂时没办法確定他在百夜瘴中的类型。 我们要把他带走,並亮出了巡捕证件。 谁知,陈言之的父亲,陈罡,將他的孩子护在身后,竟然要跟我们拼命。 由於陈言之的行为不涉及犯罪,我们没有正当理由逮捕他。 有了陈罡的庇护,我们也没办法把陈言之带走。 这件案子就此不了了之了。》 在这封信笺的下方,附有另外一张纸。 《小东门巡捕房接手货柜杀人案之后的案件补充说明》 《由於陈言之距离小东门巡捕房更近,所以此案件被移交小东门巡捕房。 陈言之的死並没有带给家庭任何影响,他本身就是白天上学,傍晚开始做小工,每天很晚才回家。 他死后,依然是白天和休息日都不在家人面前,只在晚上出现,並回到家中。 每当下雨天的夜晚,陈言之就会出现在格里芬洋行的码头,混跡在码头搬运小工里面。 每当工人发现他,就会嚇得半死。 但由於此案件已经移交小东门巡捕房,所以工人在公共租界的报警完全无效。 近日来法租界难民激增,警力严重不足,如陈言之这样不会对人造成伤害的百夜瘴,便没有多余警力和资金去施加管理。 此案件就此搁置。》 许义看完,关闭灵视,將几十封信笺合起,收回信封之中。 他来到窗边,打开百叶窗,看到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街市之间一片晦暗不清,明明是早晨,却和傍晚无异。 『要下雨了。 没有阳光,百夜瘴就会出没。』 大海的方向有乌云凝聚,想必浦西城在不久之后就会迎来一场暴雨。 许义退了房,在楼下8个铜钱买了把伞,街边叫了辆黄包车。 “师傅,格里芬洋行码头仓库。” 拉黄包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男子,他看了许义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客人,快下雨了,去岸边怕是不安全。 而且格里芬洋行码头仓库前些日子刚被烧毁了,现在正在重建呢,那地方现在啥也没有。” 许义没说话,只是递出20枚铜钱。 法租界到绿滨江畔格里芬洋行仓库的距离不长,算是短途零活儿,一般20个铜钱也就够了。 黄包车夫立刻皱眉道: “客人,咱这可不是坐地起价,眼看著海龙王要发脾气了,去海边很危险的。” 许义又拿出20枚铜钱: “师傅我確实有事,而且估计要你在那等等,我很快办完了事,还要用车。” 这种鬼天气,40个铜钱就算是顶了天的大单了。 天气恶劣,客源锐减,可车行的车份儿(租金)却一个铜板都不能少,遇到了这样的大单,没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钱是到了才给的,许义亮出了钱,就把钱收了回去。 黄包车夫不再坚持,拉著许义就往绿滨江入海口方向跑。 片刻之后,到了地方,黄包车夫停在一间商铺的屋檐下等待,许义则打著伞向绿滨江畔前进。 一片晦暗之中,格里芬洋行的废墟已经被清理乾净。 只见工地之中,蒸汽榔头一边冒著白烟,一边將新的钢筋混凝土桩打进地下。 第89章 陈言之 比城墙还高的塔吊正从墙內勾吊石材进来,將石材放在密密麻麻的木製脚手架之间。 当初这间仓库被许义烧成了废墟,如今竟然已经重新盖起了一层。 许义绕著仓库工地转了一圈,眼神扫视过每个人的脸,確定没有独特的气味之后,將叶淼的香囊闷在口鼻之间,开启了灵视。 黑白视野铺张开的那一刻,他便看到,距离仓库较远的地方,码头上搬沙子的工人里,有一人身上散发出了明亮的白光。 那人十分年轻,戴著黑框眼镜,头髮乱糟糟的,虽然身体很瘦,但肩膀很宽,能明显看得到肌肉。 许义来到那人不远处,等到他放下了沙子,呼唤一声: “小陈。” 陈言之转过脸,却看到竟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在喊自己,顿时朝许义挥了挥拳头: “小子你叫谁呢。” 周围人下意识向陈言之看去。 尤其是陈言之身边的那位,在看到陈言之那张脸的时候,嚇得脸色苍白,连头髮都竖起来了,大喊一声“妈呀!”,丟下装沙子的麻袋就跑。 周围的人也终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被嚇的逃离他身边。 陈言之对工友们的行为十分费解,他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许义走上前去: “我叫许义,认识吗?” 陈言之听到这个名字,眉梢一挑,神色严肃起来: “你就是跑到我家喝汽油嚇我爹的傢伙!” 许义心想,你可太高看我了,我可嚇不到你爹。 是你爹自己装怂入戏了而已。 许义所料不错,今天乌云密布,没有阳光,这陈言之作为百夜瘴,果然是出来了。 本书首发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他看著陈言之: “我承诺要罩著你家,自然也要罩著你,就来看看你怎么样。” 陈言之从父亲口中知道了许义的帮派背景,知道不能轻易招惹许义,此时既然许义不是来找事的,他也就不会和许义发生衝突。 “谢谢了,我没事。” 陈言之扛著沙袋,经过许义身边,向工地方向走去。 许义打著伞,站在原地,看著他逐渐靠近工地。 就在陈言之的一只脚踏入工地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消失了。 肩上的沙袋掉落在地。 在陈言之消失之后,刚刚被嚇走的工人们像是完全忘记了陈言之这个人,他们再次来到码头,从停靠在码头的货船上卸下沙子,往工地搬运。 一阵小雨从天际盪了下来,工地旁的灯光变得氤氳不清,许义放眼望去,只见那发光的身影——陈言之,不知何时竟再次从搬运工人之中出现! 这一次,许义没有呼唤他,而是任由他和工友一起扛著沙袋从自己身边走过。 陈言之扛著沙袋来到工地上,一只脚踏入工地范围的时候,整个人消失不见,沙袋再次掉落在地。 大活人凭空消失,沙袋凭空掉落,这样诡异的场景竟然无人在意。 小工们继续著他们的工作。 片刻风起,雨势渐大,天地之间晦暗难明,工地上的工作没法做了,工人们都躲进了工棚里。 如果这样的鬼天气不结束,怕是没办法上工了。 陈言之却没停下。 天地一片昏暗之间,他依然坚持来往於码头和工地之间,像一只勤奋又忠诚的工蚁,將沙子一袋又一袋从货船搬到工地上。 片刻间大雨已成滂沱,陈言之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他正要起身再次扛起沙子,忽然感觉头上的雨势没了。 他一抬头,就看到一比他年龄还要小一些的陌生男孩,正给他打著伞。 “谢谢了。” 陈言之憨笑著看向许义: “小兄弟,风大雨大,你快去避雨吧,不用管我。” 他竟然忘了刚才的对话。 许义眼神深沉: “下这么大,去避避雨吧,不用这么拼命的。” 陈言之也像是累了,就那么席地而坐,一只手搭在沙袋上,抹了把脸,將脸上的雨水抹下: “不行啊,小兄弟,我负担大,不做工不行的。” 许义问他: “你要赚钱养家餬口吗?” 陈言之笑了笑: “不是……” 毕竟是学生,又是面对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陈言之的戒备心就不那么强,又因为许义打伞而积累了好感,陈言之用了眨眼的时间斟酌言辞: “我上学的学费很贵,但浦西城一般像我这么大的人,都已经工作几年,独当一面了。 我总不能老是跟家里要钱吧……家里压力也大啊! 再说了,洋行给的工钱多,我在这干,不吃亏的。” 许义沉默了。 这傢伙……真是为了攒学费啊? 许义问道: “你做一次小工,能赚多少钱?” 陈言之道: “今天活儿多,能赚123个铜钱呢!” 就小工而言,一天123个铜钱,实在是不算少了。 “但平常就没这么多……一般7、80个铜钱的样子吧。” 许义沉默间,忽然听陈言之说道: “小兄弟,我看你也不像混社会的……你也是学生吧?” 许义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眼神闪动: “是……我还在上中学。” 陈言之笑了笑,言语之间多出了几分热切: “小兄弟想多认识些朋友吗?可以来我们学社啊! 我们启明学社是为了学术研討和文艺交流建立的学社。 每天都有最新的报纸和期刊可以免费观看,我们还会定期组织学校之间的学术交流活动。 我们是校际学社,不局限学校的,成员来自各个学校,通达大学附中、光华附中、南洋模范中学……还有一些正在上大学的学长,在学社里当干部。” 陈言之倒豆子一般抖出了一长串邀请: “我们还有独立的图书馆哦!就在公共租界的研庆中学附近——属於租界东区,距离三十八铺很近。 大家都是有志向的学生,各个中学都有,就当来交个朋友嘛!” 许义犹豫了一下,问道: “学社……好像也不错,具体在什么位置?” 陈言之笑著说道: “就在华德路研庆中学北侧的纺织厂隔壁! 那里年轻工人多,有志青年也多,更好交流进步思想……” 说到这,陈言之像是怕自己的言论嚇到许义,就停了下来。 “总之你来了就知道了,绝对不会让你后悔的!” 许义已经大概知道这个启明学社是干什么的了。 陈言之说完,冲他笑了笑: “我要去忙了。” 他再次开始了工蚁般的工作。 搬运,消失,出现,搬运,再消失,再出现…… 每一次消失之后再出现,他都会忘记之前经歷的事。 第90章 无牙之狼 『他变成了什么? 肯定不是妖,因为没有动物的特徵。 难道是鬼? 可他的灵性能变成实体啊,和荆桃手底下那位鬼魂大哥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该是鬼。 是精? 嗯……精应该是把一样技能掌握到了极致的人,陈言之肯定不是。 那就只剩下【怪】了。』 许义根本没考虑过【仙】和【魔】,因为陈言之的状態和这两种百夜瘴相差太远。 『怪因执念而生。 將他留在这里的执念,难道就是赚钱缓解家里的压力? 从他的信息来看,他应该不是这种孩子啊……』 许义暂时不得其解。 许义在思忖中离开码头,找到刚刚的黄包车夫,坐上车,说道: “三十八铺中段,鸿发水果行。” 黄包车夫拉著许义,冲入滂沱大雨之中。 在许义坐著黄包车离开之后,一个小小的身影冷不丁从街边商铺的屋檐下面冒了出来。 是报童。 “他瞎跑什么啊!跟的我灵性都快用光了!” 报童一边抱怨,一边拍打著报袋: “袋爷醒醒!下大雨了!没太阳了!” 袋爷刚睡醒一般的慵懒声音从报袋中传出: “下雨啦!” 报童將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袋爷。 袋爷吃惊道: “什么?上了巡捕房二楼?出来没穿巡捕装? 那是当了洋人的密探了呀…… 还真让他成了官差了!” 报童满脸沮丧: “完蛋了!他身上披了一黑一白两层狗皮,无论如何做不成人了!” 袋爷倒是看得开: “小子,你得往好的方面儿想—— 这两层狗皮,偏偏披在了这么个心里面还有点儿良心的人身上,可是大大的好事!” 报童有个优点,就是听得进去话。 袋爷这么一说,他也就冷静下来,低声道: “如果他真还留有那么点良心,我可以成为他的线人。” 袋爷说: “他刚刚披上白狗皮,正是手底下缺人的时候,你这时候去给他当线人,他怕是求著要。” 报童梗著脑袋: “不行,我得再看看,性命攸关,必须谨慎。” 袋爷笑呵呵的: “咱们新闻人每天过的朝不保夕,是得有这个觉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报童撑著伞,跟著黄包车消失的方向去了。 …… …… 不多时,许义到了三十八铺,结清了车款,走入鸿发水果行。 下雨天生意不好,陈罡无事可做,正坐在柜檯里一只手凑著头打盹,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当他看到来人相貌时,整张脸拉垮下来,一言不发的瞪著许义。 许义站在门口,收伞之后將伞抖了抖,把伞尖向下杵在门槛外的石阶上,伞身斜倚门梁。 “陈掌柜,一周未见,甚是想念。” 许义这次知道了陈罡的底细,如之前那般不要命的硬刚行为,他是再做不出来了。 好在他也知道陈罡有了软肋,因此心里明白,只要不把陈罡逼到狗急跳墙,陈罡一般不会动手。 陈罡看著许义,冷笑一声,用下巴点了点角落竹筐里卖不出去的烂梨: “真是稀客,隨便吃,別客气。” 许义反手拿起一只摆在正门口的新鲜苹果,一口咬下,含糊不清道: “陈掌柜,最近有人来骚扰生意吗?” 陈罡咬了咬牙,翻了个白眼,朝许义摊开手: “那不就是你嘛!” 许义又咬了口苹果: “不不不,没人来骚扰鸿发水果行的生意,是因为这里成了我的地盘,道上一打听,知道我罩著这里,所以才没人来了。 陈老板,青帮堂口直系门徒的脸面,可是很值钱的。” 陈罡沉著脸,刚要骂,却听许义冷不丁说道: “陈掌柜,贵公子近来如何?” 提到陈言之,陈罡就像是被戳破了气的气球,整个人的气势一瞬间萎靡起来: “啊……他还好,还好……” 孩子是他的软肋。 他现在过得很好,有了乾乾净净的身份,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能稳定盈利的水果行,有了三十八铺盖了红印的地皮,有了建在这块地皮上的石库里弄小宅院…… 妻子贤惠,孩子聪明,眼看孩子就要高中毕业,也或许有可能出去留学,正是人生意气风发时,他这么个老父亲一定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 他拥有太多,多到已经无法承受失去了。 他再不想回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的妻儿曾经被三十八铺的流氓骚扰,他一个一个打了回去,把他们揍到服软为止。 可面前这个流氓,和其他流氓,不一样。 上一次许义来过之后,他就私下里对许义的身份进行了调查。(第2章之后) 调查结果是令人窒息的,青帮堂口先生嫡系门徒的身份,已经超出了他能抵挡的极限。 另外他还打听到,这许义有另一点和普通流氓不一样—— 他本身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来浦西城才一个月的时间。 想来尚且没有完全染黑,不会太坏吧? 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向这么一个小流氓头子低头,又如何呢? 昔日的凶狠早已伴隨著曾经的那个名字,被陈罡藏在內心深处,压上名为“生活”的千斤巨石,难以挖掘出来了。 老狼连獠牙都弃之不用,就只剩下软弱。 许义看陈罡这副模样,心里感慨一声,接著道: “我没別的意思,只是我现在罩著鸿发水果行,自然也就罩著贵公子。 我想,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能帮就帮。” 陈罡听了这话,一时间疑惑不定,不知道这番话是真是假。 此时此刻,鸿发水果行外暴雨倾盆,密集雨滴极大石板路和砖瓦的白噪音充斥著整个三十八铺,雨势之大,以至於街道上连打伞的行人都消失了。 在这苍茫一片的雨声中,陈罡缓缓开口了: “他最近精神不太好……” 陈罡脸色很不好,低沉的声音里隱藏著一丝代表著“担心”的焦躁。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这身高两米的壮汉,在此刻竟像是矮了一截。 “他每天回来都跟我讲同样的事情,什么社团,什么学运,什么进步青年…… 他讲的很小心,以为我会生气,因为那些事情是有些危险的。 其实我並不在意,我年轻时干的事情比这危险多了。” 这句话,许义是信的。 第91章 暴雨之日 这些事像是在陈罡心里已经憋了很久,如今一开口,就全倾泻了出来: “年轻人嘛,就该有个年轻人的样子,他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输贏,最起码以后想起来是不后悔的。 可这小子跟我性格完全不一样,有什么事情从来不说,就藏心里,跟他妈那个熊样一模一样…… 只要是那些危险的,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问也问不清楚,讲也讲不出来。 唉!” 他重重嘆了口气: “许先生!你要是真能罩得住!就跟他聊聊吧!你们都是年轻人!说不定真能帮到他呢!” 陈罡在急病乱投医的潜意识下倾泻完了自己的情绪,忽然又有点后悔对许义说这一席话,一时间心烦意乱。 『我跟这小子说这么多干什么……』 说话间,一个身影从雨幕中衝进了鸿发水果行。 “爹!我回来了!” 是陈言之。 陈罡奇怪道: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陈言之更奇怪: “啊?什么早?现在不是都快11点了。” 陈罡看了一眼墙上的表,那时针刚好指向11。 “的確是11点了。” 只不过是上午11点。 陈罡说的是上午11点,陈言之说的是晚上11点。 父子之间的对话,在阴差阳错之间对上了號。 陈罡心烦意乱,不想跟儿子拉扯那么多,直接看向许义: “这位是……”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许义的真实身份: “这位是小许,他想来咱家店里打零工呢,你们没事多聊聊。” 陈言之看著许义和自己相仿的年龄,想到自己的经歷,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温言对许义道: “小兄弟,你上学了没?” 陈言之再次没有了之前的记忆。 许义说谎的时候十分自然,眼神里泛著清澈的愚蠢,愚蠢中藏著一丝刻意泄露出来的尷尬: 本书首发 101 看书网解书荒,101??????.??????超全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还没……我刚从乡下来的,家里供不起。” 陈言之看出了他的尷尬,和善的笑了笑: “没关係,掏钱上学,只是为了读书罢了。 可即便没上学,也是可以读书的。 你来我们学社,书都是可以免费读的。” 陈言之说到“学社”的时候,看了一眼陈罡。 陈罡撇过头去不说话。 陈言之见父亲不提意见,便鬆了口气,將之前在格里芬洋行码头跟许义说过的那番话,大差不差的重新说了一遍。 “咱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就不能不读书。” 陈言之说道: “总之你閒暇时候去就对了,即便不喜欢读书,多交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我们启明学社里面不乏有些富家子弟,他们中有些热心肠的,有机会给你介绍一些多挣钱的工作。 这年头,兜里没点钱,在社会里廝混的底气也不足。” 陈罡翻了个白眼。 陈言之似乎很疲惫的样子,看向陈罡: “爹,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 他朝许义笑笑: “你们聊。” 他说完,和许义客套两句,就自顾自的上了二楼。 三十八铺的两层商铺都是上居下铺,二楼通常是店主人用来居住的。 许义等待陈言之上去了,才低声问陈罡: “他这样,多久了?” 陈罡神色有些晦暗: “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一周了,每天回来都这样。 说说学社,说说学校里的事,就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的早,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走了,我们隔天晚上问他怎么走那么早,他就说学社有晨读活动。 天天这样…… 天天都这样!” 陈罡是为儿子的精神状態担忧。 许义问: “你们也没去他房间检查过?” 陈罡皱著眉头: “他今年都18了,是大人了!我还查他房间,岂不是瞧不起他! 寻常人到他这个年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新时代嘛!我明白的,外面的年轻人现在都这样! 总之……他已经长大了,我还管他那么多干甚!他中意做咩就做咩!” 陈罡这口掺杂了南北地方口音的话,让许义听的耳朵都蜷起来了。 许义点头道: “我知道了。 陈掌柜,我去他们那个启明学社看看。” 陈罡担心儿子,闷闷不乐,又因为没怎么读过书,现在虽然已经识字,但不懂什么文法表达,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把內心的焦虑和感情用语言讲出来。 此时的陈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是目送许义离开。 许义出了门,撑伞走在三十八铺已经几乎无人的大街上,心中不断思量。 『陈罡是怂了,不是傻了,他必定已经看出了陈言之的异常。 但他似乎从內心不愿接受,所以一直在给儿子找藉口。 即便那藉口是蹩脚的,至少也能让他內心好受些。』 这场雨大的惊人,三十八铺大街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许义的脚踝,几乎没有的排水设施根本不足以將如此大的积水排出,三十八铺大街上几乎成了汪洋。 许义並不在乎。 『陈言之的一切线索都指向启明学社…… 所谓《货柜杀人案》,听起来唬人,但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案子。 因为线索就启明学社这么一条。』 『之所以无人调查,估计就是因为嫌麻烦。』 『两个租界的巡捕房也真是有够离谱的,把案子踢皮球也就罢了,这么简单的案子竟然都不去调查。 那封邮包里面,这两周的案子,至少有三四十件。 短短半个月,就积累了三四十个灵性世界相关的案件。 那普通案件积累的能有多少? 这还是报了案的。 那没报案的犯罪事件,怕不是海了去了!』 许义穿越过来之前的时候,仅仅是从老电影里感受过法租界巡捕房的离谱。 现在算是亲身体验到了。 这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大雨一刻不停的下,风也大的离谱,很多房屋的砖瓦都让颳了下来,这必定是强对流天气无疑了。 许义来到浦西城之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鬼天气,为避免误伤,他只能儘量走到街边的屋檐下。 在许义离开时,完全没有发现,在鸿发水果行旁边的小巷子里,一个报童正探出头来。 “他真的是为了查案子啊……” 在报童將信將疑的话语声中,报袋低声回答: “你跟著就是了,我感觉这事不简单。” 报袋经验丰富,报童自然是相信他的。 他朝著许义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92章 启明学社 许义好不容易穿过三十八铺,进了公共租界,马路宽阔起来,风也比之前大了不少。 许义若不是练过很多年马步,下盘稳得很,怕不是要被风颳走了。 大概用足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许义终於重新回到了公共租界东区。 东区大马路沿绿滨江走到头,就是格里芬洋行。 到了今天,东区已经成为浦西城中重要的工业区和码头仓库区,道路多平行或垂直於绿滨江,就是为了通过绿滨江进行水路运输,让工业原料和工业產品的运输更加便利。 ——东区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工业区来规划的,整个东区沿绿滨江布局,集中了眾多工厂、码头和仓库,是公共租界的工业基地。 今天眼看颳起了颱风,东区很多工厂都停產了,只有少数几个大烟囱冒著黑烟。 许义走上了华德路,道路上的积水情况已经好了很多,由於是工业区,又紧挨著绿滨江,加上排水设施算得上是先进,虽然大雨也是下成了瓢泼,但道路上积水的情况並不严重。 许义沿著华德路一路前进,大概走了十多分钟的时间,便看到了街边镶嵌在墙壁上,写有“研庆中学”的金属门匾。 他顾不得观看研庆中学的模样,只是顶著大风大雨,用腕錶上的指南针辨认出北边,而后继续前进。 不多时,马路街边,一棵白杨树下,许义终於看到了一块白底黑字从上到下写著“彩麻纺织厂”的木牌匾。 他看准了这厂房大门旁的一道小巷,躋身而入。 这条小巷在两面高墙之间,许义一进来,风雨立刻小了。 雨打杨树叶发出的密集“噼噼啪啪”声中,许义侧身绕过锁在墙边的自行车,低头躲过头顶的晾衣架,来到小巷尽头,一扇仅容单人通过的门外。 门是防盗门,不仅有铁柵栏在门外保护,內部的铁门上还有猫眼。 许义抱著试一试的心態敲了敲门。 无人开门。 许义又使劲敲了敲,顶著风声喊道: “我是陈言之大哥介绍来的!” 风雨太过寒冷,许义有点顶不住了。 他又等了半晌,忽然,门被打开了。 门外大雨滂沱,冰冷异常,门內一片带著焦灼气息的温暖,有许多人声匯在一起的诵读声传出,那热烈的气氛仿佛能够驱散寒冷。 暖色光晕笼罩全身的那一刻,许义从扑面而来的暖意里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焦灼味道。 那味道里的焦灼很轻微,仅仅只是一个照面,许义辨认不出奇怪之处为何。 “请进吧!” 许义进了门,只见整个学社里气氛热烈,外面的大风大雨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的一切—— 整个房间大概有个將近100多平米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宽敞,角落里摆放著成排的书架,房间中央则成排落著书桌和椅子。 高瓦数的白炽灯將整个房间照的一片通明,许义一眼扫过去,此时启明学社里大概有那么三十多人的样子,大多数是中学生,整个房间已经略显拥挤。 他们大都围在房间最深处的讲台上,一个年龄稍微大些——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青年男子,穿著一身青色的西装马甲连身衣,戴著副黑框眼镜,正在讲台之上慷慨激昂: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著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 其他学生跟著他一起朗诵著,他们情绪激动,声潮汹涌,听的许义也是心潮澎湃。 与此同时,许义心中升起了不详的徵兆。 房间里声音这么大,外面竟然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与此同时,焦灼味道更浓郁了,像是塑料、木材、纸张……以及各种杂物被烧焦之后混合起来的味道—— 像是有什么地方起了火。 可许义举目四望,並没有看到任何著火的痕跡。 许义感觉这地方很不对劲,很怪异,很邪门儿! 学生们诵读完了那首新体诗,台上那人高声道: “作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我们应当如红烛那般,为理想牺牲自我!在奋斗中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艰难,都要坚持下去!” 他忽然话锋一转: “东洋人兴办的纺织厂之前大量招收我们的工人同胞——在东区,有大康、隆兴等东洋厂商。 在这些工厂,工人每日工作12小时以上,可依然工资微薄。 不但工资微薄,厂方还经常剋扣工资,强制扣存部分工资作为“储蓄金”,若工人半途辞工或是请假,这笔钱就要被没收。” 这话说出口,台下的学生们都是义愤填膺。 许义听著这些事情,虽然不是很惊悚的消息,但心里依然轻轻“咯噔”跳了一下。 『是纱厂大罢工的事。』 许义今天早上看报纸的时候就看到了,东洋工厂在昨天组织了千余工人,进行集体抗议。(第83章) 『东洋人兽面人心,若是抗议真的对他们的生意造成影响,这群学生怕是危险了。』 台上那学生满脸怒容,扫视台下的同学们,愤愤道: “东洋人厂主和管理员对待工人非常苛刻,动輒打骂,几日前,大康纱厂的第二厂区,有一名年轻人被东洋管理员用铁棍殴打致死! 当时第二厂区的工人们就罢工了,可对方竟然冷处理,事后拿工资要挟,这件事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们需要联合那些工厂里的工人同胞,让他们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让他们知道妥协只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 我们要组织和进行一场大罢工!” “让东洋人得到惩戒!让他们再也不敢再剋扣工资,不敢再设储蓄金,不敢这么折辱同胞!” 他们是一腔热血的学生,他们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就再也不能容忍脚下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丑恶。 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就想要那些对的道理在这片土地上执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没有成年人那般丑陋的苟且,有的只是让一切好起来的希望。 第93章 123枚铜钱 学生们显然没有组织过这种活动的经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乱成一团。 好在启明学社里的学生们大都已经经受启蒙,又有大学生帮忙,很快釐清前因后果,先后顺序,逐渐梳理出切实可行的流程来。 许义呆呆的看著这一切。 直到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同学。” 一个长著两撇小鬍子的男青年出现在许义视野中。 “你是陈学长介绍来的?” 许义点了点头。 小鬍子拉著许义来到一旁,光亮稍暗些的地方: “陈学长现在凑到了多少钱?” 听这意思,是需要陈言之拿钱出来,维持学社……也或者是用来组织罢工的费用? 可陈言之自己连学费都付不起,他怎么可能有钱提供给学社? 『等等。』 许义看著小鬍子一脸真诚模样,一时之间恍然大悟。 『什么没钱交学费?根本就是个假情报! 陈言之去码头上当小工,根本就不是为了赚学费,而是为了赚提供给学社组织罢工的钱!』 想到陈言之的结局,许义一颗心沉了下来,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这模样落在小鬍子眼里,变成了“满脸为难”。 “唉,是不容易。” 小鬍子嘆了口气,低声道: “按照咱们之前商量的,罢工工人的生活维持费,每天每人10个铜钱,考虑大康纱厂的將近5000名员工,罢工按照最短时间7天来算,仅这一项就算出了1000多银元。 这是大头。” “宣传和动员费用里面,印刷传单、標语,製作募捐箱的钱,街头组织演讲和僱佣安保的钱,这些倒不算多。” “加上购买食物分发给工人的钱,支付交通、通信等必要活动的杂费,救助在罢工时受伤的人员,牺牲者的抚恤金……” 小鬍子试图让许义理解他们的不容易。 “都是钱啊……” 许义沉声道: “学社里富家子弟也有不少,陈言之有出钱的必要吗?” 小鬍子听了这话,顿时不悦: “看你这话说的,根本不是谁有钱谁没钱的问题,大家都想为了这件事出一份力,组织罢工不容易,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小鬍子说完,嘆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凑近了许义,小声耳语道: “咱们学社那几个富家同学,回去要钱,是编纂的理由。 大都被家里逼问出了要钱的目的,家里大人一听是为了搞罢工,那几个同学当场就挨打了…… 有两个直接被家里软禁,连学社都来不成了! 只有一个,人家家里长辈原本就是爱国企业家,出了些钱。 这些钱著实有些分量的。 总之,能多一点是一点!” 许义听了这话,又看了一眼台上,心中有所明悟。 『这场罢工,启明学社的学生们显然已经蓄谋已久。 准备工作想来已经做了很久了,是今天才通知所有人。』 许义想了想,將自己仅剩的五枚银元中,拿出三枚,递了过去。 小鬍子將三枚银元拿在手中,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似是恍惚,似是惆悵,直到最后化作释然和欣喜: “得了,同学,这两天你勤来著,等组织安排吧!” 小鬍子说完,就找其他同学去了。 这人显然是启明学社里的老成员了,跟谁都说得上话,从他的表情和神態看来,学舍內的募捐显然是不困难的,大家都在尽力出钱出力。 许义在启明学社里听著演讲和同学们的谈论,等待了將近一个小时,终於等到了陈言之进来。 陈言之进了门,眼神在扫过许义的时候,並没有什么反应。 如之前那般,陈言之的记忆停留在了格里芬洋行码头上做小工的那一刻。 他径直找到小鬍子,將一袋钱放在小鬍子手里。 “123个铜钱,收好了。” 123个铜钱。 许义眼神一晃。 『在格里芬洋行码头上的时候,陈言之就跟我说过,今天活儿多,赚的多,所以才有123个铜钱。(第89章) 看起来……即便在被货柜压死之后,变成百夜瘴的陈言之,依然在码头上做小工,在给学社挣组织罢工用的钱。』 『可这点钱,对於组织罢工所需的经费而言,真的是杯水车薪啊……』 陈言之似乎很疲惫的样子,他在把钱袋给了小鬍子之后,就离开了学社。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小鬍子摸出许义给的三枚银元,又看著陈言之给的钱袋,忽然流下两行泪来。 许义跟著陈言之出了门。 许义来到街道上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陈言之的影子。 此时雨小了很多,许义扭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启明学社,侧耳倾听,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拿出叶淼的香囊,按在口鼻之间。 灵视被打开了,而启明学社並没有发生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义屏息关闭灵视,打著伞,在强烈的疑惑中,缓缓向道路上走去。 道路另一边的小巷子里,报童露出半个脑袋,看了看许义的背影,又看了看启明学社所在的房屋。 “袋爷,这不是……” 袋爷声音严肃: “是的,这就是在此次大康纱厂大罢工中被烧毁的启明学社!” 报童声音颤抖: “袋爷……今天中午的报纸,已经出来了吗?” 袋爷低声道: “稍等。” 破烂报袋中传来了咀嚼声,十几秒钟的时间过后,袋爷略显疲惫的声音从报袋中传出: “出来了……这次事情很严重,是闸北风报总编亲自审核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袋爷声音严肃: “现在,是对许义进行最终测试的时候了。 他到底能否成为咱们的同行者,就在此刻进行验证!” 报童摸了摸报袋中那份多出来的、洋溢著新鲜油墨香味的报纸,看了一眼许义的背影,追了上去。 “客人!买份报纸吧!” 许义听到呼唤,怔了一下,转过身去,便看到一小小报童向他跑了过来。 报童站在他面前,从报袋里拿出一份泛著新鲜油墨香味的报纸: “客人!这是今日中午份儿的闸北风报!” 风雨之中,白杨树下,空寂的道路中央,一大一小两人。 许义看著报童的脸: “我见过你。” 他见过报童。 先是在金兰庵堂外,如今又在华德路中央。 巧合怎么可能这么多? 第94章 萧氏书斋 许义没提之前遇到过这码事。 报童既然一直跟踪他,必定对他有所图。 只要有所图谋,就必定能够为他所用。 做生意,各取所需罢了,不寒磣。 他凝视报童足足三秒钟,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钱,递给报童,换取了报童手中的报纸。 他看向报纸头版—— 《纱厂工人大罢工!结局惨烈!》 《昨日傍晚,大康、隆兴等纱厂的3000多名员工,在多方组织的动员之下,再次进行了罢工运动。 工厂內多处关键设备遭到破坏,厂区关键道路被封锁,厂区运输彻底瘫痪。 东洋企业主对此次罢工进行了镇压,但收效甚微。 他们转而开始报復此次罢工的组织势力,其手段残忍,竟將多处组织势力付之一炬! 多名学生惨遭毒手……》 许义看到这里,闭上眼睛,攥住报纸。 他已经知晓结局,不愿再看下去了。 他很快睁开眼睛,將其报纸压平摺叠,放入粗布衫內劲的大口袋中。 『启明学社里的焦灼味道,原是由此而来。』 此刻恰逢大雨停止,一阵大风拨云见日,一时之间日光大绽,虽未天朗气清,但人们依旧从太阳的光亮中感知到了些许暖意。 许义向启明学社的方向遥遥望去,只见阳光之下,那学社所在的位置,连带著旁边的纺织厂,已然烧成一片焦黑废墟! 废墟之中儘是断壁残垣,那火不知道温度有多高,连建筑內里的钢筋铁骨都烧化了不少,仅仅只剩半扇铁门孤零零的靠在废墟边缘,那似乎是启明学社曾经在此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许义恍然低头,只见自己身上和双脚不知何时已经沾了不少黑灰。 那焦灼的味道也在他身边常伴。 许义睁开眼睛,茫茫然看了一眼天光,飞瞟一眼远处更加浓重的乌云,知道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他低下头来,俯视报童: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谁烧的。” 一个报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许义依然这么问他。 许义心中猜测,这报童既然能找到他,就肯定知道些什么。 报童谨慎回答: “是一个叫深谷岩一的东洋密探。 他化名萧德明,明面上的身份是江南读书人家的子弟,来到浦西城创业的爱国读书人,仁人志士。 他在公共租界经营著一家书店,名为萧氏书斋,號称收集全了前三十年所有的出版书籍。 那家书店,在山达刚路的16號。” 许义审视了报童三秒钟,说道: “如果你提供的情报有误,我会找到你。” 他拿到了报纸,报纸上残留著报童的味道,那是他寻找到报童的依仗。 许义说罢,收伞转身,朝报童说的那条街道方向走去。 许义没想到,原本简简单单一个案子,能查出来这么多东西。 事已至此,他必將追查到底。 报童远远跟在他身后。 …… …… 许义並没有直接前往山达刚路16號。 他一路进了山达刚路的居民区,在街边一家杂货铺外的梧桐树下找到了一间公用电话亭。 在公共租界,投幣式的公用电话亭几乎到处都是,几乎每条胡同里弄的弄堂口,烟纸店和杂货铺的店內或是门口,主要街道和商业区…… 街头的公用电话亭是封闭的厢式结构,也有柜檯式和附壁式,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竖起来的长方体铁盒子,一般是玻璃窗。 公共租界的公用电话亭更新换代很快,如今已经淘汰了木製厢体,用上了纯金属的边框。 许义在这家杂货铺用60枚铜钱换了2个角幣,进入电话亭,將金属门閂反锁,拿起公用电话机上被盘的鋥光瓦亮的红色听筒,投入一个角幣。 这个时代的电话,无论是公用还是私用,都需要先由人工接线生——电话小姐询问需要接通的號码,然后手动將塞绳插入对应埠,完成电话连接。 很快,曹晏修办公室的电话被接通了。 “请讲。” 確认了曹晏修的声音之后,许义开口道: “曹长官,我是许义,我需要確定一个人的身份信息。” 他將报童刚刚所说东洋密探的身份信息,报给了曹晏修。 等他说完,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电话里就传出了带著白噪音的回应: “萧氏书斋,萧德明,是有这號人。” 曹晏修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萧德明,现年43岁,祖籍扬州会稽,其父是前朝的举人,如今已家道中落。 萧德明幼习经史,受新思潮影响,立志以文化启蒙救国,於是在家道中落之后,携家传古籍赴上海谋生,在公共租界山达刚路16號开设萧氏书斋,集售书、出版、文人雅集於一体。 萧德明在公共租界落户已有二十年时间,期间以书斋为媒介,广交好友,人脉遍布公共租界。 萧德明虽然自詡仁人志士,但深諳明哲保身之道,所以仅仅只是发展人脉,並未参与过任何游行或是集会。” “另外,萧德明和公共租界匯山巡捕房的乔治·斯伯格似乎有著不寻常的关係。 根据调查,两人曾经在萧氏书斋中爆发过一次爭吵,但爭吵內容是关於书籍知识,而非其他事物。 我们怀疑他们在这场爭吵中使用了某种话密,但並无证据。 两人之间的具体关係,尚需调查。”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信息了。” “我们无法確定萧德明的东洋密探身份。” 许义回应道: “谢谢长官。” 曹晏修: “在外调查注意安全,遇到危险就撤退。 就这样。” 曹晏修掛断了电话。 …… …… 许义来到山达刚路16號的时候,天上再次下起了小雨,浦西城的天空乌云密布。 这书斋的店面不大,门加橱窗也就10米左右的宽度。 书斋的门面儿看起来很漂亮,一眼看去是实木拱形雕儿,门中央靠上的位置镶嵌著一只银色的啄木鸟,鸟喙上掛著一张木牌,上面用漂亮的书法写著《萧氏书斋》四字。 实木门连接的整个橱窗是木製的,玻璃被擦的透亮到仿若无物,即便沾了雨水,也清澈透亮。 左右橱窗之下摆著两排木製的培育箱,箱体大概1米半高,其中生长出的鳶尾刚刚好遮挡了橱窗下方的水泥青砖墙体。 许义闷了一口叶淼的香囊,打开灵视,在街边坛捡了块石头,又悄悄將枪牌擼子上了膛,和右手一起放进口袋里,推门而入。 书斋里面的陈设看起来十分温馨,暖光灯是镶嵌在天板里面的,四周是没有墙壁的——整个书斋大概七八十平米的空间,四面墙壁完全被书架填满了,看不到墙壁。 书斋中间摆著一圈红木真皮沙发,这些沙发围著一张低矮的小圆桌,想来是做会客之用。 第95章 危险试探 书斋靠近橱窗的角落里坐落著袖珍的咖啡吧檯,有一中年人正在製作手冲咖啡。 从橱窗照进来的淡淡散射光下,中年人的身影在灵视中是淡白色的正常人形。 『没有奇怪的样子,又在白天出没,可以確定不是百夜瘴。』 『又因为是淡白色,所以应该灵性不强,是夜游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种淡淡的灵性,即便他是夜游神,位阶也绝对不高。』 许义不断评估著对方的危险性,並用最坏的打算进行揣测。 一股咖啡液的焦香味从吧檯处飘来,让许义立刻联想到了启明学社里的焦灼味道。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这並非仅仅只是咖啡本身的味道。』 许义在灵性加持之下的嗅觉,灵敏的感知到,这香味不仅仅只有咖啡香,还有这间书斋里群书的香味。 吧檯里中年人身上被咖啡常年浸泡醃渍出的香味。 曾经来过书斋里的读书人身上留下的香味…… 这些香味混杂在咖啡香味中,匯成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灵性芬芳。 许义闻著这香味,如同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下意识捂住口鼻,眉头皱成了“川”字。 许义意识到自己的状態不对劲,他摸了摸荆桃的软玉,同时感知著鼻腔中玳瑁嗅烟散发出的稳定灵性波动,整个人逐渐冷静下来。 『我脑袋里,报童提供的情报——『萧德明是东洋人』的概念,先入为主了。』 荆桃的软玉让许义一时间心神清明。 『我无法確定报童的情报正確与否。 我要验证萧德明的真实身份。』 几个念头的时间里,许义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站在门內,不仅没把鞋在玄关的地毯上擦乾净,甚至把雨伞带了进来,伞连合都没合,就那么往门边一丟。 伞上的雨水溅湿了一堆书本。 这粗鲁的举动顿时引起了书斋主人的不满。 那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从咖啡吧檯里走出来,他穿著一身量身定製的褐色西服,打著一条深蓝色的方格领带,戴著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深沉。 中年人深沉的气质里让人感觉儒雅隨和,在看到了那些被沾湿的书本之后,他表现出几分慍怒: “这位客人,请把鞋在毛毯上擦乾,请把雨伞放在外面专门盛放雨伞的木桶里。” 这人说著一口夹杂著江南口音的流利浦西城地方话,神態举止规矩严肃。 从表面上来看,完全是一板一眼的正气凛然。 许义盯著他的眼睛,表现出一副青年人『老子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囂张叫囂道: “我听说这萧氏书斋包揽群书,前三十年间的书籍齐全的很!” 萧德明嘴角微微下沉。 在书斋谈集书,相当於在武馆论拳脚。 这是来砸场子来了。 萧德明看著许义那一身乡下手缝的粗布衫,虽不轻视,但內心多少有些不屑。 『哪来的野小子,敢来砸我的场子。』 『是谁指使他来的?』 萧德明略微有些塌的上眼皮向下坠,盖住了一点眼珠,让他看起来眼黑更少,眼白更多。 且先看看这小子是真愣头青,还是另怀歹心。 “客人要找哪本书?” 萧德明声音缓慢,眼神在许义放在口袋里的手掌上游弋了一瞬间。 他看不到许义正握著枪牌擼子的手,但根据在浦西滩廝混的经验,他从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中感知到了危险。 於是他的声音更慢了: “若我能找出客人要找的书,客人就该尊重我的书斋,將鞋子擦乾净,把伞放在门外,然后再来討教学问。” 许义依旧盯著他的眼睛: “第一本书名叫《斗热闹》。” 萧德明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一翘。 荡漾在整个书斋里的灵性香味,忽然乱了。 许义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一变化。 『香味乱了。 灵性香味的某个源头——这书斋里的某样东西,发生了紊乱。』 萧德明缓缓道: “客人,你確定这是本书?” 许义不说话,只用坚定的眼神肯定著自己的答案。 萧德明正色道: “既然能说出这文章,我看客人也是个做学问的人,怎么不知道这《斗热闹》是连载在报纸上的?” 的確如此。 《斗热闹》並不是一本书,而是连载在《宝岛民报》上的故事。 只听萧德明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道: “《宝岛民报》是宝岛的知识分子在江户建立的报纸,主要面对的市场是宝岛,不是浦西和大炎王朝江南一带。” 这份严肃和脱口而出的真相,並没有让许义退缩。 许义抬起头来,用鼻孔看著萧德明,用不屑的腔调哼了一声: “你可知道,闸北的商务印书馆,和我大炎王朝在闸北建立的大炎书局图书馆,一直在收集天底下的报刊书籍。 他们效率很高,很多奇书、怪书和生僻书都能找到。 只要能找到的书,他们基本上都翻版和再印出来了。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斗热闹》——即便这报刊生僻稀少,也依然被印刷出来了。” 这些信息当然是许义隨意编纂的。 没等萧德明反应过来,许义便用上了一副前辈教训后辈的语气: “这书,你可以没有。 但作为在租界开书斋的仁人志士,你必定知道这书写的故事是什么。” 萧德明被他这情绪搞的心里毛毛,像是要生起火气,但凭藉自身的修养,很快就把这些情绪给消化掉了。 许义盯著萧德明,语气里的傲慢完全不加掩饰: “你说说,这书讲的是什么?” 萧德明洒然一笑: “《斗热闹》这个故事,当初写出来的时候,就是为了讽刺东洋人对宝岛的殖民压迫,揭发他们对平民老百姓的控制,同时诉说了底层百姓的苦难。” 隨著话语的诉说,萧德明的语气从严肃变成了痛斥: “东洋人狼子野心,妄图以暴力血腥征服四海,他们迟早有一天要被反噬! 东洋帝国主义必將失败!” 最后一句话声调升起,却又不那么凶狠,只是镇定和恰到好处的愤怒。 许义全程看著萧德明,一言不发。 『回答的基本及格。』 许义让他说出来《斗热闹》讲了什么,就是为了考验他,会不会骂东洋人,会不会否认东洋民族。 第96章 闹市杀人 如果他是东洋密探,《斗热闹》这本书可以说是唾骂了他的民族,让他毕生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变得毫无意义。 他即便不生气,至少也该有那么一丁点表现才对。 可他偏偏慷慨激昂的讲了个齐全。 萧德明讲完了,看了一眼橱窗外。 此时天刚放晴,橱窗外行人来来往往,有些是要趁晴天的时候赶快回家,有些则是趁此机会去吃个午饭,好顶过下午的工作。 萧氏书斋所在的位置是闹市,距离这里不远就是巡捕房。 萧德明没什么好怕的。 他再次看向许义,只见许义一副心虚又凶狠的模样,满脸写著色厉內荏。 萧德明对许义心生厌恶: 『到底是哪来的愣头青,真是愚鲁。 不过,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都这般模样。 只要我不跟他发生衝突,巡捕房就在街口,他无论如何不敢在这里跟我动粗。』 萧德明心如止水。 这么些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一个没看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的小娃娃,实在不值得他费什么情绪来对待。 片刻之后,许义像是终於想好了应对之法。 他表情倔强,用一股不情愿不服输不高兴的语气,表现出一副硬著头皮的样子: “说的……倒是没错!” 许义无赖一般紧接著说道: “那《反东洋运动之理论与实际》这本书,你应该也看过了!” 萧德明凝视许义的眼神仿佛结了冰: “客人,我现在不赶你出去,是因为你能说出来这两本书——说明你也有家国情怀。 有家国情怀的人,我是尊重的。 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理取闹,我不会一直忍耐。 这个问题答完,我不会再任由你胡闹下去。” 接著,萧德明將《反东洋运动之理论与实际》的大体內容讲了出来: “《反东洋运动之理论与实际》这本书,从深层剖析了东洋民族的劣根性,批判了东洋的神权思想和国体构造,从根本上否定了东洋民族引以为豪的很多事物。 这本书深入分析了反东洋运动和大炎王朝革命的关係,批判了很多『不抵抗主义』的谬误,可谓是真正的启明之作!” 许义等待萧德明说完这一席话,立刻表现出些许慌乱,像是快要认输之前的不甘,吭吭哧哧道: “那……那《牛车……” 萧德明伸出手来: “打住!” 萧德明瞪著许义,大声呵斥道: “我的回答已经证明了我的学识,证明了我的书斋,证明了我的立场! 即便你拿这事出去说,我站得正,坐得端! 我看你知道这么些书,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才和你说了这么多话! 若还要寻衅,请你出去!” 许义被他这么呵斥,后退一步,眼神慌乱,像是黔驴技穷,拿不出任何招式来了,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惶惑不安,连语气都慌乱起来,几分胆怯掛在脸上,再没有之前那副囂张的模样: “你……先生,你別介意,是我错怪了你!” 许义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萧德明已经对他放鬆了大多数警惕。 愣头青是这样的,只要把囂张的气焰打消了,就只剩下这个烂怂模样。 只见许义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的样子,低声囁嚅道: “有人告诉我,你参与了镇压学运。 我……我是看那启明学社被烧了,学生们太惨了!所以气上心头,才来找你的!” 萧德明听到“启明学社”四个字的时候,脸上有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什么?学社?东洋人对咱们的学生下手了?!” 许义神色黯然: “是啊……整个学社都被烧毁了,里面二三十具焦黑的尸体,好惨啊……” 萧德明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这群该死的东洋人……可怜了那群学生!” 他趁著许义正满脸不知所措时,说: “口袋里的武器,拿出来吧。” 许义拿出石头,放在地上。 萧德明看著惶惶然站在那里的许义,心中感慨,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一腔热血,鲁莽衝动又愚蠢。 萧德明嘆了口气: “客人,到底是谁在诬陷我?” 许义低声道: “是一个穿便衣的奇怪英吉利洋人,我在启明学社边废墟上遇到了他,他告诉我,你是东洋间谍,这事是你做的。” 穿便衣的奇怪英吉利洋人。 这个称呼刺激到了萧德明,仿佛那“英吉利”三个字本身就有著巨大的威慑,以至於仅仅是被搬出来,就已经能对他產生足够的压力。 他剎那间联想到了之前刚刚和自己发生过衝突的乔治·斯伯格,想到了匯山巡捕房,想到了社会暗面的利益纠缠,想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苟且…… 剎那间无数个念头在萧德明脑海中闪过,以至於眼睛失了神。 许义看著他陷入沉思的样子,小声道: “深谷先生,这个乔治是什么人?” 萧德明正在思考,脑子完全没反应过来,自然而然答道: “是个疯子……” ——他脱口而出,而后立刻转而道: “你在喊谁?” 四目相对,一个狂怒,一个正快速由错愕转向正常的不解。 这番做作的姿態,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 他不是书斋先生萧德明。 是东洋密探深谷岩一! 许义想到陈言之,想到学社里的那群学生,想到学社如今的惨状,扯了扯脸皮,千言万语汇聚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句喝骂: “我草泥马!” 深谷岩一满脸愤怒,转身来到咖啡吧檯前,抓起听筒,大声道: “滚出去!我要报警了!” 说话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转身朝许义看去,只见许义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著自己。 他感受到了那股暴起的凛然杀意,一时间头髮都竖了起来: “闹市杀人?!你敢!” “砰!”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 窗外天穹之上乌云正浓,天地之间一片晦暗,而许义的枪声在这一刻仿佛號令—— 枪声炸响,暴雨坠落! 暴雨倾盆,街道上来往行人匆匆忙忙,竟无一人注意到书斋里的动静—— 这並非因为书斋內的动静小,而是因为在许义开枪的一瞬间,一股异常灵性忽然从深谷岩一身上出现,整个书斋陷入一片黑暗。 枪声、雨声、人声…… 一切声音在此刻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许义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这黑暗深邃黏稠,別说不见五指,就连自己的鼻子都看不到了! 之前的咖啡芬芳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刺鼻又混乱的灵性味道。 『他是夜游神? 还是灵骸的效果?』 许义反手快速將枪牌擼子再次上了膛。 他连上膛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危机四伏的黑暗中,血液的芬芳逐渐浓郁。 第97章 『那一枪打到他了。』 『他大概率是夜游神。』 香甜的血腥味从黑暗深处传来,其中饱含的灵性芬芳让许义心情无法平静。 即便灵性低微,相较於普通人而言,深谷岩一作为夜游神,血液中的灵性也是较为浓郁的。 许义鲜少有闻到过如此灵性浓郁的香味。 ——他很少接触夜游神的血腥味。 他的灵性开始躁动,不像是不安,而更像是欢呼雀跃。 紧接著,许义连举枪试探射击的机会都没有,就感觉右手手腕忽然一凉。 ——刚刚把手枪上膛,他拿枪的右手在下一刻失去了所有力气,软塌塌的耷拉下来。 一股滑腻腻的粘稠液体顺著指尖滑落。 那是他的血。 血腥的灵性芬芳在这一刻爆发了。 许义血液中的灵性芬芳,比深谷岩一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撕裂的疼痛感紧接著从手腕上传来。 『他有刀。』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许义向后飞退,与此同时用左手从怀中拿出【影木】香炉,叼在嘴里。 而后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想要將影木香炉点燃,根据对方的血腥味判断对方的位置。 骤然退出了三五步距离,他的后背骤然间狠狠撞在书架上,力气之大导致图书散落无数,將他砸倒在地。 可刚才他明明前进了几十步,都没有在房间里走到头。 『他能控制这个黑暗的空间。』 许义意识到了这件事,但为时已晚。 左手手腕上传来了冰凉的感觉,隨即更深层次的撕裂疼痛感传来,左手瞬间脱力,影木香炉掉落在地。 深谷岩一割断了他左手的手筋。 更多鲜血出现了。 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听不到,看不见,距离感完全丟失了。 一切丟失的感官补偿到了嗅觉。 血腥味中那股腥甜的芬芳更加浓郁,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在他完全没有感受到的情况下,他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地面上的血。 血腥的灵性芬芳在口腔里荡漾开。 许义完全没有发现,此时此刻,他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个病態的笑容。 那是尝到了心爱之物的欢愉。 『我要死了。』 许义虚弱极了,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冰冷的感觉便穿胸而过。 有利器刺入了胸膛。 钻心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秒钟,就消失不见。 许义在这一刻丧失了一切感觉,意识和身体分了家,生命进入了弥留的最后一刻。 他本能的拼命挣扎著,疯狂的寻找著自己的生路。 生命在绝路前失去了一切选择,下意识操控著庞大的灵性,激活了深藏在灵性深处的另一个意志。 许义忽然睁开了眼。 时间彷佛回到了上一次梦境之时,他依旧站在浦西城的无名街道之上,站在连绵不绝的雨势之中。 耳边传来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声音: “那些繁文縟节,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吗?” 许义猛然扭头,只见上一次梦境中的另一个自己正站在不远处,打著把黑伞,脑门上缠著绷带。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许义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另一个许义看到他这眼神,立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赶忙摆了摆手: “喂喂,我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我们快死了,我是来拯救我们的。” 许义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可面前这人……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另一个许义笑了,他咧开嘴巴,嘴里满是獠牙: “如你所见,我们要被你的软弱给害死了。” 是“软弱”,而不是“鲁莽”。 另一个许义显然比许义更加激进。 “我可以帮我们摆脱这次的困境。” 另一个许义显然和许义一样不喜欢说废话: “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我的赠予是没有代价的! 纯绿色,纯免费,没有收费的內购项目哦!” 他都知道些什么? “只需要——只需要你对著深谷岩一,使用先前你对姬宵使用过的法子。 我的法子!” 另一个许义不知何时来到了许义身后。 大雨中,他为许义打著伞,揽著许义的肩膀,就像是许义多年的至交好友。 “其实你对阎洛那老头隱瞒这件事了,对吧! 他不知道你能主动使用我的能力,所以才不怕你,以为你仅仅只是灵性失控。 你现在再次使用了我的能力,依然会被其他夜游神注视到,也依然可以用灵性失控这个藉口搪塞过去。 只要你表现的乖巧一点,对他们听话一点,低个头,认个孙子,就能不被他们制裁,毕竟他们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要你下定决心,就能使用我的能力,得到我们想要的芬芳,对不对?” 许义一拳打在他脸中央: “是你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 另一个许义吃痛倒地,捂著口鼻,声音颤抖: “只要能够闻到香味。” 他贪婪的舔舐著从口鼻中流出,沾染到掌心的血液。 他的声音扭曲著,痴狂著,疯狂著: “只要能够闻到灵性的香味!我啊!会一直把力量借给你用的!” 许义闭上了眼。 扭曲癲狂的声音远去了。 大雨远去了。 街道远去了。 许义的灵性在这一刻发生了转化,这种转化曾经在荆家宅邸的地窖中发生过,自那之后就被许义藏在心底,仿若忘却。 白色的灵性逐渐变暗,变黑,变粘稠,从灵光流苏化为漆黑触鬚,触鬚之上密密麻麻的孔洞中又有无数条细小的触鬚延伸出来。 灵性不再是灵性。 许义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璀璨的万筒。 万筒中包含有无数个对称的镜面,那无数个镜面中,每一个都倒映出深谷岩一惊惧且不可思议的脸。 深谷岩一浑身缠满了漆黑触鬚,除了脑袋之外的肢体全都被摺叠在了一起,剧痛摧毁了他的理智,他张著嘴巴大声叫喊著,可许义听不到他的声音。 许义並不在乎他的声音。 如深谷岩一那不声不响的杀招一般,许义也不准备和他多说什么。 灵性化身的漆黑触鬚摺叠著他的身体,折断著他的骨骼,將他摺叠成一节又一节,一段又一段。 灵性化身的漆黑触鬚分泌出了粘液,粘液將深谷岩一包裹,吸收著他的血肉,消化著他的灵性,並將这一切重新排列组合…… 一切只持续了一瞬间。 一瞬间之后,当许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黑暗如失色般褪去了。 面前的地板上,只剩下一炷线香。 第98章 仿神香 胸前存在著一块血洞,虽然已经开始癒合,但明显受创严重,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復。 他手脚尽断,只能拱著脑袋,调整身体,让鼻尖触碰荆桃的软玉。 荆桃的香味进入鼻腔,和他的灵性水乳交融,胸膛上的伤口便开始癒合。 然后是两只手手腕上的伤势——筋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出来。 他恢復了行动能力。 他开心的看著这一切,浮现出痴汉的表情,流著口水,声音猥琐: “嘿嘿~桃桃,桃桃~” 他在地上蹭了蹭,而后从散乱的书堆里站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胸脯。 胸前的疼痛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只留下薄薄一层鲜红的皮肤尚未恢復。 他开心极了,用新奇的眼神打量四周,像是第一次拥有视力的婴儿,在好奇的打量著整个世界。 他拿起地面上的线香,满脸迷恋,深深嗅了一口。 “咳!” 他呛到了。 “真他妈难闻……” 他脸上浮现出惋惜的表情。 “男人的香味太糟糕了,还是女人好闻。” 他用新鲜的眼光打量著四周,趴在房间的书本上一顿吸。 每本书的香味都是不一样的,因为看过每本书的人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在看书时难免会遇到自己喜欢的段落和故事,並因此心生悸动—— 於是,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灵性,便附著在了书本之上。 只有他能闻到这些轻微到几乎不可察的灵性芬芳。 每当闻到女人看过的书,他便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他甚至能从这些灵性香味中分辨出她们的职业,感知到她们在看书时被文字激发出的心情。 他因为灵性中她们的悲伤而悲伤,因为她们的快乐而快乐,因为她们的振奋而激动不已。 可惜,拥有女人灵性香味的书籍实在太少了,少得可怜。 整个书社,也就那么几十本。 他拿起其中最香的那一本,以优雅的姿態来到咖啡吧檯前,拿起深谷岩一之前煮好放在恆温炉上的手冲咖啡,斜靠在沙发上,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咖啡焦香味让他心情愉悦。 接著,他拿著深谷岩一变成的线香灵骸,放进咖啡杯里,用火柴將其上端点燃。 线香开始燃烧。 火焰迅速熄灭。 线香灵骸中飘出白色炊烟裊裊。 在灵骸灵性的作用下,这些白色的烟雾在接触到他手中书本之后,幻化凝聚成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身边。 那白烟组成的人影,穿著一身板板正正的教师服装,挽著髮髻,带著方框眼镜,站在那里,举止端庄。 这是位女教师。 让他惊喜的是,那女教师人影身上传来的香味,竟然和线香燃烧散发出的香气完全不同。 像是女教师本身的灵性香味。 他嗅著那灵性香味,看著那人影被白烟勾勒出的精致鼻眼眉毛和嘴唇,心中欢喜极了。 “你好,这位老师~” 他伸出手: “可以和你跳支舞吗?” 白烟化作的女人隔空挥开了他的手,声音高冷: “你能帮我杀掉萧德明吗?” 他笑著向后退了几步,而后稳步上前,立正致意,微微欠身,右手向前伸出,掌心向上,做出邀请的姿势: “老师,你得先和我跳舞才行!” 明明是邀请的姿態,开口却充斥著“你必须先答应我”的咄咄逼人。 线香菸雾形成的女教师面容淒婉,將手放在了他手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棲身靠近,抓住她,虽然的確是跳舞,但舞姿野蛮。 他贪婪的嗅著她身上的香气,而后仰起脸来,翻著白眼,整个人像是灵魂出窍。 白烟形成的人影挣脱了他的束缚。 “记住你的承诺。” 他开口道: “萧德明已经被我杀死了,我完成了我的承诺。” 话音落下,女教师那白烟勾勒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 隨即,她那烟雾身躯化作一道白烟,窜入他的鼻腔,直衝天灵盖。 他被这香味一刺激,只感觉脑袋一片空白,差点晕厥过去,四肢失去知觉,跪倒在地,浑身抽搐。 他抽搐片刻,猛然起身,兴奋的满脸通红,大吼一声: “爽!” 他用手支撑著小桌爬起身,主动接触进入脑袋里的那点灵性。 下一刻,他神色一整,三分庄重和七分严肃出现在他脸上。 他用手指著书架,如同一位庄严肃穆的教师用教鞭指著黑板: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这一课。” 他表情严肃认真,將那灵性的主人——那位女教师,模仿的惟妙惟肖,气质和神態足以以假乱真! 他感受著那股灵性,操纵著那股灵性,更改自己的姿態,严肃异常的看著书斋角落里的咖啡吧檯,高声呵斥,声色俱厉: “萧先生!请自重!別忘了你是一位体面的书社先生!” 他说完,换回了自己的姿態,摸了摸下巴,做恍然大悟状: “深谷岩一真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对这女教师行过不轨。” 他在小桌的抽屉里找了根笔,思考片刻,从书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扉页,在扉页上方写下“仿神香”三个字。 內心稍作总结之后,他继续写道: 《这具名为仿神香的灵骸,能够模仿人的神態、气质和言行举止。 当仿神香被点燃之后,能够看到物质上存在的灵性。 当触碰灵性,和灵性接触,交流,完成了灵性化身的要求之后,这一点灵性就会附在自己身上。 当激活这些灵性之后,就能够获得灵性主人的行为模式。》 他写完,来到橱窗前。 只见橱窗之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马路上的积水比寻常成年人的腰还高,行道树被大量吹倒,两棵二十多米高的白杨树更是被颱风薅禿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树干。 gg牌和电线桿倒塌的到处都是,数不清的垃圾和杂物漂浮在水上,有商贩正在藉助舢板打捞被水浸泡的物品,垃圾车被当成了摆渡船用…… 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他看著这副灾难场景,如同看到了良辰美景,內心欢喜异常,开怀大笑出了声! “哈哈!” “嗝。” 笑声戛然而止。 身体內的灵性发生了波动,他知道,是许义要回来了。 他恋恋不捨的看著窗外。 『可惜,如此这般良辰美景,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看到了。』 他將仿神香从咖啡杯中拔出,沾了咖啡液,使其熄灭,將其放在桌面上。 而后对著仿神香,举起了咖啡杯。 “敬芬芳!” 他將咖啡一饮而尽,白眼一翻,头一歪,昏倒在沙发上。 下一秒,许义悠悠从沙发上醒转。 第99章 【百鬼夜行】和【幽谷响】 许义的意识逐渐恢復,他从沙发上坐起身,脑袋还是蒙蒙的。 万筒中深谷岩一满脸的恐惧还歷歷在目,而在那之后的一切记忆都消失了。 就如同在荆家地窖中转化姬宵时的那般。 许义捂著尚且有些疼痛的脑袋,看向四周,已经看不到深谷岩一的“残留”。 心中一阵毛骨悚然之间,许义的眼神已经看到了桌面上的线香和留言。 『我不在的时候,是他在操作。 可他並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甚至帮我试香。 越是看起来没什么图谋,越是所图甚大。 他这么做,除了喜欢闻香之外,一定有什么別的原因。』 许义看了一眼还不到巴掌长的仿神香。 『我已经有了灵骸玳瑁嗅烟,能抵抗攻击我的灵性香味,仿神香如果对我產生威胁,那香味应该是要被阻挡的。 可为了保险起见,他依然把线香放在咖啡杯里,才將其点燃。 这说明,他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疯癲。 他不但没那么疯癲,反而非常谨慎。』 至於线香为什么能在接触水之后还能被点燃,许义心想,或许是因为这枚线香中包含了太多脂肪的原因。 『仿神香……』 许义暂时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他快速收起仿神香、枪牌擼子和香炉,瞥了一眼窗外的场景。 已经有环卫工人出现了,他们在清理外面糟糕的环境,而电力和交通部门的人员也显然已经上了道路,对被毁坏的设施进行抢修。 排水功能正在恢復,但这次道路上的积水显然是因为海水倒灌,一时半会儿排不乾净。 许义不打算在这里多做停留,深谷岩一已经死了,这里已经很危险。 许义在咖啡吧檯內一阵翻找,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串总共三枚钥匙。 『应该有把家钥匙,剩下的两枚不知道是开哪里的门。』 许义检查过自己没有什么遗漏,他试了试钥匙,其中一把果然能打开书斋的门。 他將钥匙收进口袋,拿著伞出了书斋。 书斋外,隔壁街角,报童正划著名个小舢板,朝他驶来。 两人四目相对,什么也没说。 报童知道,既然许义从那扇门里出来,那就是许义贏了。 许义上了舢板,报童就划著名舢板向来时的方向走。 报童的情报全是对的,许义很乐意交他这么个朋友。 报童低声问他: “启明学社那群鬼怎么办?他们被困在那里了啊。” “陈言之怎么办?” “格里芬洋行大少爷那件事,你还查不查了?” 许义心情不好,暂时不想说话,只是道: “再说吧……先去格里芬洋行码头看看。” 出了山达刚路,道路上的积水渐渐少了起来,又过了一个街区,到达了地势较高的位置,道路上已经没了积水。 许义让报童再等等他,找了间公共电话亭,拿起听筒,短暂的等待之后,电话小姐的声音出现了: “你好,接什么號码?” 许义报出了曹晏修办公室的电话號码,並在接通和確认了曹晏修的声音之后,说道: “曹长官,之前问过你的那个萧德明,他原名深谷岩一,是被安插在山达刚路16號的东洋密探,他烧毁了公共租界东区华德路研庆中学旁的启明学社,导致了……” 许义说完了这件事,等待了几秒钟。 曹晏修带著惊喜的声音出现在电话另一头: “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情报!” 曹晏修在短暂的时间里对这一情报做出了肯定,是因为他將此条情报和其他情报进行了相互印证,並得出了正確的结论。 许义並不觉得惊喜。 他內心十分失落,並没有因为贏得这场战斗的胜利而產生任何欣喜。 “总之非常好。” 曹晏修说道: “东洋人来浦西城的时间不长,但发展的异常迅猛,他们的情报机构几乎铁板一块,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即便想要调查他们,也无从下手。 现在,我们或许有了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深谷岩一本人的死活其实无所谓,我们早就掌握了他的人脉圈,只要顺著他的人脉圈顺藤摸瓜……” 曹晏修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诉说太多。 许义听出来了,这对曹晏修而言真的是个好消息,因为曹晏修之前一直是一副十分淡定的样子,在他面前並没有表现出这样激动的情绪。 “长官,深谷岩一到底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曹晏修评估了这一情报的价值,他认为许义值得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於是做出了回答: “大炎王朝称操纵灵性者为夜游神,可海外不这么称呼。 在东洋,他们称之为【鬼神】。 深谷岩一这一支鬼神传承,他们將其称之为【百鬼夜行】。 深谷岩一,位於百鬼夜行中的第二阶,名为【幽谷响】。 幽谷响的神性,名为『幽谷』,能够操控一小片区域內空间的亮度、声音,以及一些其他的感知觉。 幽谷响对声音很敏感,能从环境声中判断出环境的很多信息。 大概就是这样了。” 仅仅如此吗。 怪不得灵性那么弱。 曹晏修接著说: “有空就回来报导。” “你做得很不错,应该得到褒奖。” 在客套两句之后,许义掛断了电话。 许义和报童,一大一小两人,就这么走著来到了绿滨江畔,格里芬洋行的位置。 许义在靠码头的一家小饭馆坐了下来,点了两份“码头餐”,这餐本是给码头工人吃的,重油重盐,份量又足,吃起来极有味道。 小饭馆的老板也是不容易,见天晴了就赶紧开张,因为要赶中午和下午的饭点儿,公共租界寸土寸金,若是不抓紧每一个赚钱的机会,房租和捐税都要交不上。 风雨停歇,工人们便要上工,这一片区域全都是各种仓库和码头,小饭馆的生意自然好的不得了。 许义和报童坐在小饭馆二楼的角落里,刚刚好能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格里芬洋行码头。 二楼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有个码头工似乎喝多了酒,闹得很厉害,就被人夹了下去,不多时,楼下就传来了骂骂咧咧的打斗声。 第100章 【新闻学】和【报童】 报童看著面前那么大一碗盖浇饭,没有说话,他倒是有耐心,因为他的时间並不值钱,而他这一行的目的暂时已经达到了。 许义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下雨,他只知道自己要等到晚上—— 他大概知道帮助陈言之的办法了,但必须等待陈言之出现才行。 许义不紧不慢的吃完了盖浇饭,用袖子擦了擦嘴,伸出手来: “许义。” 是握手礼,不是抱拳礼。 这意味著,许义不是以帮派成员的身份在认识他。 报童对此十分满意,他本就对帮派的那套十分厌恶。 许义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因为许义知道,从报童的表现来看,他必定已经把自己调查的差不多了。 报童握住许义的手: “年旭,闸北风报的专雇报童。” 许义看著他,不说话。 年旭挠了挠头,小声道: “我是【新闻学】传承的一阶夜游神,就叫【报童】。” 他声音虽然小,但语气並不弱。 “我们这夜游神传承是舶来品,不过现在已经正在快速本土化了。 我们做了更多尝试……也付出了更多的牺牲。” 许义能理解他的意思。 夜游神传承为了在登神长阶上登高,探索新的神性,必定付出更多代价。 许义本来想说,其实我的【芬芳之路】,从名字上来看,即便不是舶来品,应该也是本地和外地香味传承杂糅出来的串串。 但由於心情低落,许义依旧没应声。 年旭拿出一本笔记,递给许义。 许义打开笔记,不仅看到了几张关於自己的画面,还看到了史蒂文森·格里芬的一些犯罪现场画面! 这些画面惟妙惟肖,看起来和照片无异。 许义摸了摸画面上的线条,手指上立刻沾染了一些铅粉。 这说明,这些画面,是年旭画的。 年旭的声音依然很小: “我虽然没有照相机,但能捕捉到真实的画面,这是【新闻学】的神性之一。” 许义思忖道: “跟踪,就是你的另一个神性了。” 年旭肯定道: “是的,只要我看到一个人,就能在神性耗光之前一直跟在他后面。” 【新闻学】的一阶报童,就有两种不同的神性。 【百鬼夜行】的二阶幽谷响,尚且只有一种神性。 是因为东洋的传承普遍弱一些吗? 许义暂且不知道。 许义翻到笔记本其中一页上,將笔记本展示给年旭,指著那上面的史蒂文森·格里芬,明確说道: “这个人,我要杀。” 年旭表情沉重的点了点头: “华界警署和租界巡捕房都管不了这事,其他更不可能有人来管……只能杀了,替天行道。” 许义看著他,声音轻柔但无温度: “你如果还对他们抱有一丁点幻想,趁早放弃战斗,自己找地方呆著去。” 年旭被他不轻不重的训斥了这么一句,顿时坚定了心神。 许义问年旭: “你消息灵通,知道东洋人在浦西城是怎么个情况吗?” 年旭每天都看报纸,从新闻的角度对东洋人在浦西城的情况有所了解,再加上在闸北风报报社的耳濡目染,如今许义问起,他倒是能答出不少: “东洋人这个群体很奇怪。 前些年——大概二三十年前,浦西城刚刚开埠的时候,他们少得可怜,只有个位数。 后来不过十年的时间,他们的人数迅速增加,不仅在公共租界北边建立了领事馆,他们的宗教还在附近建立了別院。” 他补充道: “所谓別院,就是分支寺院的意思。” “那时候刚好有个羊城商人,因为经营不善而出让地產,他们就买下了大量商铺,並在此定居。 自此之后,以公共租界北边的那些街道为基础,有大量东洋侨民从海外而来,东洋人在公共租界的数量暴涨。” “这个时期前后,东洋资本也来了。 除了纺织行业的內外、日华、大康等,还有航运行业的东洋邮船公司、叄零、东清汽船,商贸行业的叄#物產、叄零商事、横滨负银银行…… 当然了,还有拥有东洋官府背景的浦西居留民团。” “东阳资本的扩张是系统性的,有组织,有规模,战略性非常强。” “而且他们很排外,做什么事情都要抱团……高度抱团!他们跟外面交流很少的。 他们大批量来了浦西城之后,就在这里大规模的建设东洋社区。 学校、医院、商店、旅馆、理髮店、寺庙、神社……以及你认识的大部分娱乐设施,他们几乎有全套的。” 年旭强调道: “全套的东洋社区设施哦! 根据我们的调查员得到的信息,时至今日,以东洋社区为核心,他们已经拥有了51家饮食店,29家旅馆,29家理髮店…… 以及数不清的杂货店、服饰店和书店。” “即便一个东洋人不掌握东洋话,在浦西城的生活也可以和家乡无异,不需要和浦西城本地人打交道。” “时至今日,东洋人聚集的区域,已经成为了一座国中之国。” 年旭的声音里有一些困惑: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坏人,可对於这个群体而言,我的確没遇到过什么好人。” 许义没说话。 他想念自己的高中歷史老师了。 许义歷史学的不好,学校里学的大都还给老师了,只对一些歷史上的大事件印象深刻。 除了这些被记住的大事件之外,歷史上的其他事情,他是真不知道。 ——知道的是真知道,不知道的直接抓瞎。 许义已经看明白,这个世界和他老家虽然有些不一样,多出来一些奇异诡怪的东西,但歷史的发展趋势基本上相同。 许义心中明白,歷史上那些该发生的事件,多半是要一个不落的发生。 许义冥思苦想的回忆著自己那一丁点可怜的歷史细节记忆,问年旭: “他们的军队,驻港了吗?” 坏消息出现了—— 年旭点了点头: “是的,有一支部队,叫东洋海军陆战队,他们常驻在东洋社区。 据调查,他们的核心兵力在600人左右。 但是他们好像可以从他们的舰队临时抽调人员。” 第101章 灵性化雨 年旭所说的这一切,已经和许义记忆中的歷史高度重合。 许义想到歷史上发生的那次惨剧,內心非常焦躁不安: “他们的常驻军队只有600人?!怎么可能……” 有极大可能即將在几年之后……甚至更短时间內发生的淞沪抗战,许义明明记得,这次战爭的参战东洋人达到了9万之眾! 他们那9万人从何而来? 只能是海上了! 年旭看著许义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完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他斟酌著言辞,对许义说: “餵……虽然但是……现在的大多数东洋人,大都只是来过日子的侨民,除了一些黑心企业主之外,其实大多还算守规矩,不必对他们太过担心吧……” 许义摸著脖颈之间荆桃的软玉,深呼吸一口气。 软玉温香安抚著许义的精神,当许义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冷静下来。 他看著年旭,低声道: “如果我告诉你,几年之后,东洋人会突然发动一场战爭。 在这场战爭中,闸北的绝大多数地区都会被炸毁,江湾和吴淞等工业区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整个浦西城將近四分之一的工厂毁损…… 支撑整个闸北地区工业的重中之重,闸北水电公司,也会被炸毁。 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都要被炸毁,馆藏46万册包括大量孤本和地方志在內的图书烧为灰烬,至少200所学校被战火摧毁…… 浦西北火车站也被反覆轰炸。 这场战爭的直接受灾人口达百万,后来导致的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者也有数十万人。 我说这些…… 你,信吗?” 年旭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像是在听天书。 当然不信了! 这种事情,想想都离谱! 即便有些阅歷,年旭也仅仅只是个孩子。 於他而言,许义所说的这些事,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问题。 是根本完全无法理解。 “为……为什么呢?”年旭磕磕绊绊的问。 许义没有回答。 这世上没有人拥有他的视野。 即便说了,別人也是无法理解的。 说了这些话,反倒自己会被当成战爭疯子,被人耻笑唾骂,说不得还要吃上官司,丟了工作。 淞沪抗战,是许义少数记忆深刻的歷史事件之一。 那场战爭的主力,是粤地羊城子弟兵。 由於当时大炎王朝当局奉行的不抵抗政策,这一支羊城子弟兵组成的部队,面对著两倍於己方部队的敌人,在战斗中面临著弹药补给匱乏等重重困难,几乎是孤军奋战。 他们的战斗胜利了。 但这场战爭失败了。 大炎王朝当局和东洋政府签署了停战协议,浦西城被非军事化,这支贏得了荣耀和胜利的羊城军队被迫撤离浦西。 再往后——在后来那场持续了十四年的战爭中,90万粤军出乡关,战后归乡者仅数千人,粤地户户掛白綾…… 『我能做些什么…… 我能改变些什么吗?』 许义內心泛起无力感。 剧变的时代面前,许义仅仅只是一叶孤舟上的螻蚁,借著潮水看到了远处的山海,他自己想要坐稳都要拼尽全力,凭什么对这个时代大放厥词,妄谈改变呢? 年旭看著许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由狐疑,许义是怎么了? 那些不可思议的情报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人与人的悲欢並不相通。 荆桃软玉上的轻微芳香安抚著许义的情绪,直至片刻之后,许义终於缓过劲来: “关於深谷岩一,你还知道什么情报吗?” 年旭摇了摇头,用抱歉的语气道: “不知道了,东洋人的情报机构特別厉害,他们几乎铁板一块,我们的调查员都没办法渗透。 我之前给你的消息,还是很偶然的情况下得来的呢。” 许义表示明白: “我还要忙一些事情,忙完了才能去处理那个人。” 此处人多眼杂,年旭和许义对“史蒂文森·格里芬”这个名字心照不宣的同时闭口不谈。 “等到后天早上吧,你来找我,我们开始商量怎么做这件事。” 年旭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结果,拜別许义,离开饭店。 今天阴天,天就黑的早些,许义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便已经看不到太阳了。 天地之间一片晦暗,许义开启的灵性视野中,隱隱可见黑色的雾气从浦西城的各处升腾起来,在黑夜中肆意游荡。 那些黑气,想来是昼伏夜出的百夜瘴们身上存在的灵性。 格里芬洋行的工地和码头上都已经亮起了灯光,想来是那天许义烧的不彻底,也或者他们已经铺设了新的电缆。 许义来到格里芬洋行码头,小工们已经开始搬运货物,他开著灵视,轻易在人群中找到了陈言之。 许义走上前去: “同学,能聊聊吗。” 扛著麻袋的陈言之看到了许义的一身菸灰,愣了一下,旋即睁大眼睛,像是看到到了什么,便將麻袋放了下来。 他本是灵性化身的百夜瘴之躯,因为要为启明学社做贡献的执念徘徊於此,此时许义身上沾染著启明学社和同学们的灰尘—— 沾染了学社和同学们的灵性,陈言之能够感知的到。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傍晚云开雾散,海上升明月。 月光照亮了陈言之那鬍子拉碴,稚气未脱的脸。 若是没了那些潦草鬍子的衬托,陈言之看起来並不成熟,甚至有些幼稚,眼神里充斥著清澈的愚蠢。 一阵海风吹来,无法熄灭许义身上的焦灼味道。 许义正在冥思苦想自己该如何开口,却听陈言之忽然开口说道: “我们,失败了吗?” 许义吭吭哧哧: “也……也没……” 陈言之看著倒映在绿滨江上的月影,声音还算平静: “我在你身上看到他们了。” 陈言之看到了同学们的灵性,他的执念因此开始愤怒,月光之下,属於【怪】的灵性逐渐占据身体的主导。 此消彼长之间,他属於人的灵性,发生了涣散。 许义的灵视之中,陈言之的身体涣散出了巨量的灵性颗粒,那些灵性颗粒隨风飘散,在半空被月光一照,化作一阵縹緲细雨。 『好强大的灵性。』 许义看得明白。 『不是因为变成了【怪】,所以灵性强大。 而是陈言之这个人,本身灵性就很强大!』 现在是傍晚,天气不好,天黑的早,绿滨江畔已能看到灯光点点。 白天下了大雨,此时的绿滨江中便是水势汹涌,寻常船只无法在这样的夜晚安全行驶,大都停靠在江水两畔。 陈言之灵性所化细雨的一小部分,笼罩在了一艘乌篷船上,那船中居住著一家三口。 第102章 归宿 当灵性细雨洒在乌篷船上时,那一家三口中的小孩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茫然看向中天明月,眼神里多了一星半点的灵光。 在许义的灵视中,陈言之散作细雨的灵性,此时才挥洒完毕。 『如此强大的灵性。』 格里芬洋行码头上,陈言之躯壳中的人性正在隨著灵性流失。 隨著人性的流失,他剩余的理智也越来越少。 渐渐透明的身躯愈发扭曲——属於【怪】的那一部分灵性,正在將他转化成彻头彻尾的百夜瘴。 陈言之心有不甘: “我不想就这么结束了。” 他看向许义: “如果我继续赚钱,等到下一个学社要组织罢工的时候,我把钱交给他们,他们的成功率是不是就大了。” 是肯定句。 作为【怪】,陈言之有自己的思维逻辑,大多行为都根据他的执念生成。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属於人的灵性流失速度更快了,他那已经虚无的身体开始再次凝实——那是【怪】的灵性化作的身躯。 与此同时,他的面部开始模糊,像是被打上了一层马赛克,五官很勉强才能辨认清楚。 他逐渐变得不再是陈言之。 他开始转化为没有身份,只因执念而存在的,纯粹的【怪】。 他正在扭曲的灵性足够强大,足够敏感,足够混乱。 “不会总是失败的。” 许义说。 “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陈言之兴奋起来: “我就说吧!” 一句话的功夫,他脸上的马赛克密度迅速增加,五官几乎无法辨认。 “只要我每天坚持赚钱,积小为大,我们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许义坚定道: “可你们这次失败了!陈言之!你们启明学社这一次失败了!你们已经结束了!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陈言之脸上的马赛克骤然混乱,他暴躁极了,原地跳脚骂娘,面目狰狞凶猛,猛然扑了过来,双手扼住许义的脖子,声音扭曲狂暴: “你他妈说什么!” 作为人的陈言之能够理解。 本书首发 看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给力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作为怪的执念无法接受! 许义用双手使尽力气支撑著卡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低吼道: “你们失败了,但后来人一定会成功的,他们將会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牺牲,但一定会成功的!” 陈言之几乎疯狂: “就算拼了命,成功了,要到……何年何月呢!?” 许义篤定大声喝道: “二十多年之后!” 陈言之猛然停住。 正在扭曲中那异常敏感的强大灵性告诉他,许义没有说谎。 陈言之的面容恢復了一些,不再完全模糊了,但卡在许义脖颈上的双手並未放开,语气也依然暴躁: “成功之后,就没人欺负同胞们了吗?” 许义沉声道: “外面的坏人什么年代都是有的,可到了那时,我们会变得很厉害,外面的坏人再也欺负不到我们头上了!” “正是有无数个你们这样的人的努力,才有了二十多年后的成功!” 敏感的灵性感知中,许义依然没有说谎。 陈言之脸上如云开雾散,浮现出真容。 他睁大眼睛,眼神里倒映出皎白的月光: “竟然……是这样的吗。” 一瞬间无数个画面在脑海翻涌而起,许义看著陈言之的眼睛,坚定道: “是这样的。” 两股强大灵性相互接触的一瞬间,陈言之像是接触到了许义的记忆。 那些记忆是模糊的,是对於陈言之而言不存在的。 可陈言之偏偏像是看到了什么。 灵性感知到的画面难以言喻。 那些画面於他而言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即便如此,他依旧隱隱绰绰的通过自己强大又敏感的灵性,通过他看不清的许义的记忆,感受到了许义所描述的未来。 陈言之缓缓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著那一幕幕模糊不清,又足够真实的场景。 灵性给他的感觉玄而又玄。 他沉浸在灵性那无法言说的玄奥感知中,忽然笑了。 “不是钱的问题啊……” “原来如此。” 月光下,陈言之原本要凝实为怪的身躯,逐渐透明。 执念解除了。 【怪】的灵性亦不復存在。 往昔的一切经歷重新涌入脑海。 弥留之际,完全由人性主导的陈言之,消耗著最后的灵性,操纵即將消失的躯壳,將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三枚银元: “这是你给小鬍子的三枚银元,想来是再用不到了。 我走了,你…… 你们,要继续加油。” 他向许义道了別,由於灵性消失导致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 他一步一步向月亮走去。 无数灵性颗粒从他的身体中涌现出来,眨眼间堆积成一片淡淡的云朵。 云朵中,凡人看不到的灵性散作漫天细雨涌出,落进了绿滨江畔的人家之中,落在了许义手中的银元上。 三枚银元上渐渐散发出一股灵性的香味。 那是陈言之曾经在雨中经过时留下的味道—— 肩膀被物料划破的血腥味,雨水浸透了衣衫混合著汗液的味道,衣衫中被雨水浸透了的书本纸张味,傍晚上工时踩踏沾染雨水草芥之后的草腥味,冒雨在街道上和同学们一起组织罢工募捐时被淋湿后冒出的热气…… 数种灵性香味混在一起涌入鼻腔,许义一时间失了神。 这三枚银元,已然成了拥有雨水灵性香味的香料。 —— —— 许义回到三十八铺大街上,买了根鸭脖,將其中一段掰成两半,放在三十八铺78號房后巷口的石猫嘴里。 站在石猫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许义左顾右盼,最后对著鸭脖说: “喂喂,在吗?” 片刻的等待之后,荆桃的声音出现在鸭脖里: “我在,你说。” 许义问她: “我想找阎洛前辈,有点事要拜託他。” 荆桃没有询问太多,直接说: “好,稍等。” 鸭脖里传来沙哑的风声,像是有沙子在风中呼啸而过。 片刻之后,阎洛的声音出现了: “小许。” 许义压低了声音: “有件事要请前辈帮忙,不知道前辈今晚是否有空?” 在確定阎洛今晚有时间之后,许义便將启明学社的情况告诉了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阎洛直言道: “我现在就去看看,你往那边走吧。” 通讯被切断了,许义把鸭脖在嘴巴里嚼成渣渣,咽了下去。 晚间的三十八铺灯火通明,由於白天下了大雨,很多人没完成白天工作的原因,今天晚上的三十八铺异常热闹,比寻常白日里还要喧囂几分。 许义挤出人群,手指在口袋里摩梭著从萧氏书斋里得到的那三枚钥匙,抬头看向当空皓月。 他忽然意识到,今晚的月亮很圆,应该是快要十五了。 那么,下个月十五號,就是中秋节。 这个中秋节,启明学社那些孩子们的家庭,都没办法团聚了。 许义低下脑袋。 他身上只剩下两个可用的银元,囊中吝嗇,叫不起黄包车了,便走路去了公共租界东区的华德路。 在一个多小时后,许义到达华德路启明学社遗址的时候,只看到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脚边放著台手提煤气灯的阎洛,正站在一棵白杨树下,遥遥望著马路对面完好无损的启明学社。 第103章 超渡 苍凉月光下,不过处暑就已经冰凉的寒夜中,启明学社所在的房舍不但完好无损,甚至还能看到明亮的灯光从窗內透出。 如果认真聆听,甚至能听到房舍里传出高昂的诵读声。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 …… “麻烦了呀。” 阎洛虽然嘴上说著麻烦,但语气里並没有什么麻烦的感觉。 “念头越强,死的越惨,化身的百夜瘴就越强。” 他看向启明学社: “百夜瘴本身不可怕。 可怕的是,很多百夜瘴都是人变的。 人变成了百夜瘴,意识没有血肉之躯保护,人性就会隨著灵性的逐渐流失,变得越来越少。 没了躯壳保护,灵性也会被天地之间的污秽入侵,逐渐扭曲。 如果任由这样下去,他们最终会彻底丧失人性,沦为至恶的鬼物,为祸一方。” 阎洛转而看向许义: “其实,【鬼】,只是一种区別百夜瘴的称呼而已。 传统神话传说中的鬼,是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我们所看到的鬼,仅仅只是灵性的一种组合形式罢了。 灵性沾染怨念,就会成鬼。 灵性沾染执念,就会成怪。 若是怨念和执念都有,情况就复杂了。” “这一次,是【鬼】,不是【怪】。” 许义倾听著启明学社中传来的诵读声,说: “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 阎洛看著他,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许义问: “启明学社被烧,发生在昨天晚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解无聊,101??????.??????超实用 】 我进入启明学社,是在今天中午。 为什么我看到的,却是昨晚之前的场景呢?” 说到这个,阎洛心中五味陈杂: “这个啊…… 其实很少有这么多百夜瘴聚集在一起——在浦西城歷史上,很少有这么多灵性强大的【鬼】,聚集在一起。 说实在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按照我们传承里的记载,当很多鬼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他们的怨念过於重,他们的灵性就有可能会混在一起,形成一片【鬼蜮】。 鬼蜮中的一切都是被这些杂糅灵性塑造出来的,便如同你在启明学社中所见的那般。” 阎洛补充道: “其实这是小概率事件了。” “如你所描述的那般,鬼蜮成了那副样子,想来就是因为那群学生死的太惨,对生的希望太强,对俗世的眷恋太强——他们还有未竟的事业,不捨得就这么走了。 他们有著共同的目標,甚至连惨死时的怨念都大致相同,所以,和启明学社一模一样的鬼蜮出现了。 你看到他们正在组织活动,是因为,那是他们即便死了,也想要做成的事。” “这群孩子,並不害怕什么牺牲。” “你进入其中,看什么都和正常的启明学社没有区別,是因为他们的人性还未消散,人性虽然已经不能主导,但还影响著灵性。” 许义不太理解: “陈言之又是怎么回事呢?” 阎洛刚刚已经听许义说过陈言之的事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陈言之的情况又不太一样,他是猝死。 他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死去了,没有经歷过什么痛苦,死前未產生怨念,就不会变成【鬼】。 另外,我听你所说,感觉陈言之的灵性应该更强一些。 因为他在没有任何其他手段辅助的情况下,变成了【怪】。 之前姬宵那个情况你也知道,她是经歷了很多,用了很长时间,施加灵性香料来进行转化,最终才成了【怪】。” “这个陈言之灵性这么强,如果他没死,日后或许有可能成为夜游神的吧……” 即便已经出走半生,阎洛在遇到这样的事情时,神色依然有些黯淡。 这世上的有些失落和遗憾,总归是不会因为时间和阅歷而发生改变的。 许义对阎洛抱了抱拳,用恳求的语气道: “我想让他们入土为安。” 阎洛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沉著: “都是好孩子,不能就这么耗著。 一旦鬼蜮存在的时间过长,他们的人性彻底消散,就会变成无人性,无人心智的鬼物。 因此导致鬼灾,不是吾道中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鬼灾。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许义心沉三分。 救国图存的热血青年,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何其荒唐。 阎洛提起脚边的煤气灯,看著许义,认真道: “我们要在这呆一晚上。 我来布阵,你来护法。 如果一整晚无事,等到明日黎明时分,就算是成了。 等咱们进去了,我会和他们说很多话。 轻易不会有鬼和你说话,可一旦他们和你发生交流,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务必谨慎小心做答。 另外,鬼的情绪和理智都很不稳定,为了减少变数,你最好不要和他们进行交流。” 许义沉声回应: “知道了,前辈。” 在阎洛打开了煤气灯之后,许义和他一道跨过马路,进入了启明学社。 此时此刻,启明学社內依然灯火通明,唯独学生们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们满脸通红,像是一个个都被打了鸡血,大声朗诵著各种各样的诗词,浑身颤抖,理智正在不断丧失。 当许义和阎洛进入启明学社的时候,他们齐齐向两人看过来,那一双双泛著黑雾的血红眼睛里充斥著不安、愤怒和无理智的暴虐。 阎洛高高举起煤气灯,沉声喝道: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灵性翻涌,灯火爆燃,火光骤然由原本的明黄色,绽放成一抹氤氳的幽蓝。 幽蓝灵光普照,学生们纷纷避让。 他们围在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外,绕成一圈,没办法再进一步。 阎洛看向许义: “我要开始渡人了,如果我有紕漏,你要帮我填住。 直到明日的第一线天光出现,咱们就贏了。” 阎洛显然对许义有著充足的信心。 许义此时还不知道阎洛的计划为何。 直到阎洛站在煤气灯灯光笼罩范围的边缘,看著一个女学生,摆出个和蔼的笑脸,声音里掺杂了作为【摆渡人】的独特神性,温柔道: “娃儿,你叫什么呀?” 第104章 誓言 女学生原本铁青的脸色十分狰狞,被他这么一问,那脸上的狰狞竟然褪去了九分,恨恨的眼神转为迷茫。 她被阎洛唤醒了三分人性,此时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像是在梦境之中。 女学生怯生生的回应阎洛: “我叫寧嬛。” 阎洛平日里脸上是不带笑的,此时戴上笑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变成了街边正在带孙儿玩耍的老爷爷,真当是和蔼可亲。 阎洛笑著对寧嬛说: “娃儿,你今年多大?在哪儿上学吶?” 他正在试图唤醒她的人性。 寧嬛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周围,神色十分困惑。 当她看到阎洛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即便阎洛是陌生人,她那迷迷糊糊的意识也没有產生牴触和警惕,如实告诉阎洛: “我今年16岁了,在研庆中学上高一年级。”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阎洛右手大拇指上神性灵光一闪,朝著她轻轻一挽,隔空挽到了一丝灵性到手指上来。 阎洛动用神性,將她那一丝灵性缠绕在左手大拇指上,与此同时右手指尖舞动,那丝线灵性缠到了右手的其他四根手指上。 阎洛掐指衍算,【摆渡人】的神性让他已经算出了她的生辰,算明了她的寿元,算到了她人生中一些关键的往昔。 在弥留之际,那些画面都浮现在灵性之上,即將伴隨人性消散在天地之间。 总归,她不该此时死的。 因怨而死的鬼,极难相与。 阎洛虽然面色依然和善,但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微不可察的疲惫与悲悯。 他看著寧嬛灵性之上漂浮的人生往昔,笑意敛去了少些: “娃儿,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你爹和你娘连夜带你去找大夫,结果村里的大夫出远门了,你爹娘一狠心,连夜赶著牛车带你去了县城。 去县城,不好进城门吶,好在你爹认识城门上守更的大头兵,这才放你们进城,找著了医馆,治了你的病。” 隨著往昔的记忆被诉说出来,寧嬛脸上的迷茫越来越少。 她的人性正被逐渐唤醒。 “你这病治好了,但也落下了些毛病,身体虚弱,走两步就喘,总是不舒服。 家乡的村医治不好你的毛病,更没能力调理好你的身体。 你爹一咬牙,变卖了家產,和你娘一起来了浦西城,寻了一位厉害的大夫,终是把你这毛病给治住了。 你的身体一天天健康起来。” “你爹也是个能人,破釜沉舟来了浦西城,经营了一些小生意,几年之间竟然有了起色,成了个小老板。” “来到浦西城的几年之后,有一天,你在家中,听著收音机里的歌声,竟然跳起舞来。 你爹下班回家看到,哭的稀里哗啦。 你娘也开心极了,做了一桌子菜。 你们三个人开心的聊了很久,最终决定让你去上学。 你爹说外面的女娃儿都认字读书,他的女娃儿也要认字读书。 你爹高兴极了,喝得大醉,不仅说要供你读书,还说等你长大了,要送你出去见世面,去学外面的新技术,把那些技术带回来,让你也开大公司,当企业家。” “后来你上高中了,有一天你回到家,跟你爹说你参加了学社,要为同胞鸣不平,要为不公吶喊,要做有志青年……” “你爹很开心,因为你有活力了,知道想要什么就需要去爭取了。 你爹很担忧,因为他起於微末,在世道中见过了太多,知道你们这条路有多难走。 他旁敲侧击的跟你聊了一些事,可你並不明白,也不接受。 他那常年混跡市井养出的气质,像极了被你们时常唾弃的无立场小商贩。 你很爱他,但你也有你自己坚持的事情。 你渐渐不再和他说那些事。” “其实你不知道,在你跟他说过之后,他曾偷偷来你们学社看过几次。 他知道你不喜欢他干涉你的事,所以没有拜託你的同学照顾你,甚至没有对学社透露他自己的身份,只留下些钱,就走了。” 寧嬛的人性终於被彻底唤醒了。 她看著四周的同学,眼神惶惑,向前几步,穿过煤气灯的幽蓝色灯光,来到阎洛身边,抓著他的手,哭泣道: “我是怎么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阎洛那沉稳的声音足以让最惊恐的人镇定下来: “有坏人害了你们,把你们变成了鬼。” 阎洛看向许义。 许义向寧嬛说道: “我已经给你们报仇了。” 许义的灵性向寧嬛证明著这一事实。 寧嬛心中悲痛,但因为受过教育,所以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 她看著四周的同学们,眼神中有戾气渐生: “可我们的学运失败了,不是吗?” 阎洛眼神凝重的看著她: “这世上的事情不可能都尽如人意,你们失败了,但其他人依然会继承你们的遗志,把这件事做下去。 你们的牺牲是光荣的。” 他这么说著,手上的灵性丝线已经被他结成了一道符咒。 如果这女娃儿不听劝,他不得不下重手了。 寧嬛看著几乎失去理智的同学们,眼神里的不甘和凶狠更多了: “他们……怎么办?” 阎洛说: “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们变成厉鬼。 我会带著你们,送你们前去往生。” 寧嬛猛然扭过头,死死盯著阎洛: “你无法保证!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除非你发誓!发誓帮我们把这件事完成!我就跟你走!” 帮他们把学运完成。 这种事情,想想都是很难做到的。 即便勉强做到,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人和鬼,有些道理是讲不通的。 阎洛嘆道: “你这孩子……” 他遇到的鬼太多了,绝大多数鬼都是不讲道理的。 人的道理跟他们讲不明白,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人的道理如何。 他们只想要完成自己的夙愿。 他刚要动用手上结成的印结,强行超渡,忽然听一旁的许义开口道: “我会將你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阎洛那沉稳的气质第一次出现波动,他睁大眼睛,朝许义挥手,肃声道: “你想好再说话!” 第105章 天和 寧嬛看向许义。 许义用“我晓得厉害”的眼神回应了阎洛,而后看向寧嬛,神態肃穆: “我向你发誓,我会尽我所能支持学运,直到我失去支持能力为止!” 寧嬛终於笑了。 她来到许义面前,和许义握了手,严肃道: “同学,一言为定!” 一点灵性从她手指上飘了出来,化作一枚小小的幽蓝色蝴蝶,飘飘然落在许义手背上。 在蝴蝶消失在许义手背上的时候,许义像是触电一般眼前一黑,失去平衡,单膝跪地,才承受得了这点灵性。 阎洛没好气的瞪了许义一眼,而后招呼寧嬛: “女娃儿,这行了吧!跟我来。” 寧嬛已经彻底没了眷恋,便抓住阎洛的手。 阎洛拉著寧嬛,向西边挥了挥手。 围在火光西边的学生们似被推挤,让开一条道路。 阎洛带著寧嬛,向西走去,在穿越火光范围的一瞬间,身影似融入大雾般消失不见。 许义安静等待片刻,阎洛便独自一人走了回来。 “送走了。” 阎洛神色间难掩疲惫。 他平日里渡的都是凶残恶鬼,鲜少有渡这些学生一般复杂的鬼物。 阎洛这么苦口婆心的规劝,若是寻常恶鬼,等他劝完了,对方只要敢说一个“不”字,怕是连音都发不全,就已经被他镇压了。 可对这群好学生,不能这么来。 这是群善鬼。 渡善鬼,用镇法,便是有伤天和。 渡这群学生,不但费时费力,对心力也有很大损耗。 可阎洛依然要这么做。 盖因阎洛行的是【阴天子】的通天正道,行道需正身、正德、正法,才能证自身神道。 许义看了一眼寧嬛刚刚离开的方向,低声说出了自己內心的一个疑惑: “前辈……寧嬛她爹给学社送钱那段……” 阎洛说道: “我只能看到她的生平,看不到她爹的。 那一段,自然是我编的。 因为她还差一口气——她对她爹,其实是有些埋怨的,因为她爹不支持她。 我编了这个,她对她爹的这口怨气儿,就散了。 没了怨气,不再是百夜瘴,就能投胎。” 许义低声道: “竟对他爹还有怨气吗……” 阎洛见多了世事,对这些细微的心思很是了解,所以只是说道: “当父母的嘛,天生欠著子女。 正常。” 许义眼神晃动: “前辈,这世间真有投胎?投胎去哪里?六道轮迴?” 阎洛否定了他的猜测: “並非如此。 所谓投胎,本质上,是让灵性安安全全的回归天地之间。 这些灵性回归到天地之间,当有新生儿诞生时,自然会在降生时沾染这些乾乾净净的灵性。 如果说这样的灵性传承是转世投胎,也不是不对。” 阎洛转而道: “你对她发了誓,这是承了因果了。 你最好完成自己的承诺。” 许义问: “如果我做不到呢?” 阎洛严肃异常: “做不到,灵性就要受到创伤。 轻则影响到身体,变得体弱多病,减少寿元。 重则失去人身,灵性受到污染,沦为百夜瘴!” 许义欣然道: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阎洛听到这,看著许义那副骤然轻鬆了的表情,终於恍然明白过来,许义和这群学生,竟是一路人! 阎洛不再劝阻。 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因果,各有各的缘分。 许义承了这群学生的因果,也不一定是坏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事情发展到最后一刻之前,因果皆无定数。 阎洛想清楚了,便心无杂念,恢復了平日里那副淡定模样: “但若是完成了誓言,做到了誓言中的事,那誓言所用的灵性,就会融入你的灵性之中,壮大你的灵性根源。 灵性的锻炼异常艰难,经年累月的艰苦锻炼,尚且无法让灵性有效上涨。 可以说,这世上鲜少有增加灵性的办法。 完成誓言,便是其中之一。” 阎洛似乎意有所指: “对夜游神而言,灵性越强,能转化出的神性就越多。 灵性微弱的夜游神,哪怕登高成功,也有可能无法获得足够的神性。 灵性强大的夜游神,一旦登高成功,甚至能获得传承中原本不存在的神性。” 许义听著这话,忽然明白过来,那深谷岩一明明是二阶夜游神,却只有一种神性的原因了。 就是灵性太弱所导致的。 许义对灵性有了新的了解。 阎洛转而道: “寧嬛这女娃儿,心地善良,事情看得开,也听得他人劝。” 他看了一眼其他学生: “要渡其他人,容不容易,就不好说了。” 许义问道: “若他们不肯放弃,前辈该当如何?” 阎洛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 “没办法用嘴巴讲道理,就要用夜游神的神性讲道理了。 那是最不好的结果,对他们不好,对我也不好,伤了天和,便要受天罚……是最坏的情况。” 镇法压恶鬼,是替天行道。 镇法压善鬼,是有伤天和。 许义表示明白,同时心想,如果自己能帮到忙,一定会竭尽全力。 接著,阎洛一一和启明学社中学生们说话,用自己的神性接近他们,算出他们的生平,开解他们的怨念。 原本这是很困难的,学运失败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这一口怨念极难散去。 好在有许义在。 许义担了每个人的因果,再配合阎洛的推心置腹,这次超渡自然而然就顺利的完成了。 一夜时间就这么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4点多的时候,东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周遭一片雾蒙蒙的,路灯的灯光从街道上照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暗了,启明学社的废墟全靠那盏已经十分微弱的煤油灯照亮。 好在阎洛已经带走了最后一名学生,启明学社的废墟上已然空无一鬼。 百夜瘴的灵性不再干扰俗世,原本宽敞明亮的学社內场景,也变成了真正的废墟模样。 鬼蜮消失了。 此次危机,彻底解除。 “他们不是鬼。” 许义此刻对这个世界的暗面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他们只是……不甘回归天地间的灵性。” 第106章 第二种灵性香料的原材料 阎洛不置可否,依旧是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对灵性和神性的认知,也是如此。 无论你怎么想,那就是你行走的道路。” 许义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许义实在特別感谢阎洛,可他现在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就没办法用礼物进行感谢。 他只是告诉阎洛,自己现在在法租界巡捕房工作,如果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要阎洛务必隨时招呼。 阎洛只是这么跟他讲: “我说这话,不是在跟你客气: 我是正儿八经的摆渡人,信仰阴天子的正牌夜游神,我做事是有大义在的。 將不甘死去而滯留世间的魂灵,渡去往生,便是我的大义。 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他话锋一转: “至於江湖上的事情嘛,大家既然相识,又意气相投,自是要互相帮助的。” 他看了一眼天色: “时间不早了,我还要上工,不说了,走了。” 许义神色一窒: “前辈,你……在哪上班啊?” 一说这个,阎洛神色间免不了露出一股疲惫和不愿,他摊开手展示自己那一身板正的燕尾服: “我啊,就是个臭拉小提琴的。 今天还有三场演出。 要是不上工,就要去喝西北风咯……” 这和许义初次见到阎洛时候的印象完全不同——许义曾经认为,阎洛是位行走在黑暗中的江湖异人,白天睡觉晚上干活,举手投足之间鬼风呼啸,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今这些话从阎洛自己口中说出来,那强烈的反差感让许义一时间无法接受。 许义看著阎洛的身影消失在华德路另一边,心情十分凌乱。 —— —— 兴许是因为得到了弥留之际学生们的灵性,许义即便一夜没睡,此时也十分精神。 就是饿的不行。 他先是回到三十八铺,到熟悉的店铺喝了碗加芫荽和芝麻芽的牛肉汤,吃了足足五张烤到金黄的千层饼,才算吃饱。 昨天一整天对身体的消耗异常大,更別说昨晚还因为心情不好而没有吃晚饭。 从租界回来的时候,许义感觉自己好似油尽灯枯,差点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吃完饭,也就醉碳了,浑身发软,脑袋迷迷糊糊。 他坐在饭馆里,无意识的看向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各色行人,又回想起昨天一整天的经歷,只感觉恍如隔世。 许义享受著心无杂念的发呆时间,直到一片带著枯意的绿色树叶从面前飘过,將他唤醒。 他扭头看向街边的大梧桐树。 还没到中秋,就刮颱风,下大雨,树开始掉叶子。 想来今年冬天多半苦寒。 许义常听人说,浦西一带的湿冷,比之北方冬日的乾冷,別有一番风味。 想来今年是能尝个劲道。 片刻之后,眼神在街道上游弋一番,许义並没有发现卖报的报童。 『兴许是因为太早了。』 许义走出饭馆,把手揣进兜里,盘著深谷岩一那三枚钥匙,抬头瞅了一眼已经大亮的天光,而后低头去看手錶。 现在正是早上的5点18分。 许义先是回了金兰庵堂,来到厢房宿舍,將沾染了雨水灵性香味的三枚银幣其中一枚,埋进了种著酢浆草的小罐头盆里。 粉嫩的酢浆草並没有因为许义的这一举动而变得更香。 灵性的香味也没有变得更浓郁。 灵视中,酢浆草仅仅只是更加鲜活,而没有表现出其他更多的特质。 关闭灵视,许义总感觉这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许义一边用自己独特的嗅觉追寻著这种味道,另一边心中冥思: 『雨水从天而降,因此沾染世间眾生灵性芬芳。 孩子的善良,陈言之的奋斗,两者都是雨水的灵性芬芳。 这两种香味甚至不需要做特別的处理,就已经在进入盆之后就水乳交融,成为一体。』 许义嗅著那一丝轻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香味,只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好起来了。 『这朵酢浆草的確和之前不一样了,因为沾染了新的灵性芬芳。 但朵的香味本身很淡很淡,因此闻不出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灵性告诉许义,这灵性香味里,还缺点什么。 还缺点什么,这些芬芳融匯积累的“量变”,才能达到“质变”的层次,调配出真正的灵性香料。 那香料,將会散发出雨水的灵性芬芳。 『到底是缺什么呢?』 灵性没有说,许义也悟不到。 想来是必须到了相遇的那一刻,才知道那灵性香味里欠缺的到底是什么。 此番事后,灵性让他更加深刻的理解了一些玄而又玄的事实—— 灵性香料的原材料,是可遇不可求的。 灵性只讲因缘际会,非人力所能强求。 许义想明白了这件事,即便不藉助荆桃的软玉,此时脑海中也是一片清明。 他按照自己的计划,轻车熟路来到三十八铺前段,沿著某条无名的巷子往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小院旁边。 包打听老章,正带著他的孩子们晨练。 一见到许义,那些个头矮小的孩子便受惊般一窝蜂的跑进了院子。 老章笑呵呵的走上前来: “太阳刚出一点红!许先生,您早~” 许义听著这“亲切”的问候,照例抱拳道: “东方亮白,章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东洋人。” 老章听到“东洋人”三个字,神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即便四下无人,他依然凑得近了: “许先生,您说。” 许义报出了深谷岩一这个名字,並大致说明了“萧德明”这个假名的身份。 老章抖了抖嘴唇: “嗯……许先生是厉害的,这个人我也不太清楚。” 老章一副在商言商的模样: “我是生意人,不能让许先生亏了,这个情报我会拿去验证,如果属实,算是我欠许先生一笔。” 许义抱了抱拳,没说话。 老章看了一眼渐渐发亮的天光,眯了眯眼睛: “东洋人的情报网很厉害,他们来浦西城的时间短,下手又狠,动輒杀人灭口,所以关於他们的情报不多。” “不过嘛。” 第107章 老章的情报 老章看了一眼许义的眼睛,卖了个关子: “咱是对许先生的背景心知肚明,才敢说这个。 对其他人,我连话茬子都不接。” “我虽然不知道这个深谷岩一,但对山达刚路那片的东洋人,倒是略知一二。 山达刚路和附近街道上的东洋人,是少数和外界接触的东洋人。 他们大多以『文人』自居,组织了一些书社和学社之类的社群。 明面上说是书社和学社,实际上就是用来进行人脉资源交换的地方。 他们会物色租界里各种社会背景的人,將其引荐进入其中,之后,成员就可以在这里分享人脉,交换资源。 其实和帮派没区別的。 嗯……如果硬要说和帮派之间的区別,他们这个社群里面的人,认识的字可能会多一些。” 许义听出来了,老章其实是对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很不屑的。 “深谷岩一这个名字,我確实不知道。 但我知道萧德明。 萧德明这个人,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面,其实还是挺出名的。 他的书社已经办了很久了,举办过很多次读书交流会,甚至连租界的一些名流都是他书社的成员。 甚至连一些洋人,都和他在书社的事情上交际很深。 公共租界的匯山路,您知道吧? 匯山路仅仅几条街,就匯聚了將近两万號偽湃洋鬼子,咖啡馆、酒吧和洋商店到处都是,偽湃洋鬼子厉害著哩!比英吉利洋鬼子都厉害! 匯山巡捕房里面的偽湃洋鬼子,你单从脸上看,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英吉利洋鬼子,因为从那片儿来的洋鬼子,很多都长一个样儿。 但是,这个偽湃洋鬼子,他就是和英吉利洋鬼子不一样。 阴!他们阴的很!” 老章话锋一转: “匯山巡捕房有个洋鬼子,看上去是英吉利洋鬼子,其实是偽湃洋鬼子,他叫乔治·斯伯格,名义上是巡捕,实际上还干著密探的活。 之前被从租界揪出来,交还华界巡捕房的那两个爱国学生,就是乔治·斯伯格的手笔!” 许义没听过这茬事,就问: “章先生,这又是哪回事?” 老章说: “许先生来浦西城时间不长,肯定不知道,但凡在华界犯下了事的人,大都可以想办法去租界避难。 租界么,之所以是租界,就是因为他们有『治外法权』。 咱们大炎王朝的国法,管不到租界里头去! 所以啊,但凡是在华界犯了事的,只要往租界里埋头一钻,暂时就安全了,华界巡捕房没资格从租界里头抓人的。” “那两个爱国学生,就是因为在闸北组织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罢工运动,所以才被抓的。 他们在外面学了一脑子的新学问,回来就要给闸北工厂里的工人当青天大老爷,几家工厂被他们这一下子差点搞破產了,老板们当然不愿意。 闸北这地方,本就是五湖四海的老板们聚在一起,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连当地巡捕房的工钱,都是老板们负责的。 他们这么搞,是断人財路了。” 老章嘆了口气: “闸北这地方,嗨,许先生您也知道,原本就乱得很。 朝廷的道台不想管,民间的企业家又管不了,工厂里面就更乱了,里面的工人出事的情况多了去了! 要我说啊,那些学生做的没什么毛病! 这世上哪有欺负了別人,还不允许別人反抗的道理?” “总之,那群学生当时就有一些遇害了。 明面上,只有两人逃出来。 传说,他们从闸北逃出来的时候,差点被华界巡捕房一枪崩了,是在三十八铺得了高人相助,才侥倖逃入租界,捡回一条性命。” “结果转眼还没一个星期,就被这个狗曰的乔治·斯伯格给揪出来,在界桥上枪毙了。 两条好汉,就这么搭了进去! 唉!” 原来还有这般干係。 许义心想: 『乔治·斯伯格,之前就听曹晏修说过,他和深谷岩一关係密切。 从之前深谷岩一的反应来看,这个乔治·斯伯格,大概率和深谷岩一的书社活动密切相关。 这个人,需要调查。』 许义想著,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三枚钥匙。 老章在一旁愤愤道: “这个乔治·斯伯格,他也是老巡捕了,整天在街道上拋头露面。 他的居所就在匯山巡捕房旁边的居民楼上,那栋楼有实枪荷胆的安保,有正经的洋物管,轻易没人敢去闹事。” 这话是让许义掂量著点,不要轻易跟人发生衝突。 “洋人的物管厉害著呢!本来就都是强盗,白天看著人模狗样,晚上就露出真面目来了!” “其他就不晓得了。” 许义抱了抱拳,拿出一枚银元。 老章也抱了抱拳,將银元轻轻推回: “许先生,我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许先生给了我一个了不得的情报,我就不能再要钱了。 说不定我把『深谷岩一是萧德明』这情报卖了个好价,等下次见著面了,我还得给许先生钱哩!” 这態度,许义好像在哪见过。 老章该不会还在灵网上兼职【跑街】吧? 许义没问。 江湖上沉默是金的道理,他一直是懂得。 许义说道: “还有点事要请教章先生。 是关於公共租界东区华德路研庆中学的事,和研庆中学旁边那个启明学社的事。” 这些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情报了,老章知道的著实不少,跟许义嘮了將近一个小时,才大致清楚。 最后,老章告诉他: “那个研庆中学,其实也不需要把它看得多神圣,多高贵。 这所学校本来就有洋人资本的背景,先前出过很多事情,都被洋人资本压下去了而已。” 许义表示明白。 他拜別了老章,来到三十八铺大街上。 他从上早班的密集通勤工人中穿行而过,看著一张张不同的脸庞,忽然心有所感。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力量,不是个人能够抵抗。』 这一刻,灵性跃动,他忽然心有所感。 『是该给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他找了个没人的街角,拿出仿神香,又拿出一枚银幣,將线香斜放在银幣上,用火柴將其引燃。 火光稍大时,他一口气吹灭了火,便有香菸裊裊如雾晕开。 第108章 仿神 香菸凝聚成了陈言之——这香菸凝成的陈言之看了许义一眼,便化作一缕轻飘飘的白烟,被仿神香的灵性所摄,飘入许义鼻腔。 陈言之在世间已经没什么遗憾,他的灵性超脱豁达,不需要提出什么要求了。 许义闭上双眼。 他缓缓的深呼吸。 当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变得阳光、活跃,又有些不易察觉的深沉。 他变得积极、开朗,又好像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暴躁和忧鬱。 这一刻,他模仿出了陈言之所有的神態和人格。 在深度感受这样的神態和人格时,他甚至能脑补出陈言之的一些人生经歷。 许义保持著这样的气质,出了金兰庵堂,走上三十八铺大街,不多时来到了鸿发水果行门前。 陈罡早起刚刚接完货,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正在店铺里啃著一颗半坏不坏的鸭梨。 当许义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像往常那般不耐烦。 陈罡嘴巴里的梨刚嚼了一半,看著许义,眼神呆滯。 阳光洒在许义背上,陈罡的视野出现了眩光,许义的脸在他眼神中遮盖在一片近黑的昏暗里,朦朦朧朧间竟像极了陈言之。 “爹。” 陈罡浑身一震,手中的鸭梨掉在了地上,连带著好肉和坏肉一起染脏,分不清楚了。 陈罡迷迷糊糊之间,受到仿神香的灵性影响,眼前只有陈言之的模样。 “孩子……” 他意识到了什么,並出於恐惧而选择放弃思考。 他惶惶然站起身,用沾染了果汁的手在骯脏的麻布围裙上隨便擦了擦: “早上吃饭了没……” 他立刻说道: “肯定没吃,你等著,我去给你做。” 许义看著这昔日快意恩仇的江湖绿林,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內心不胜唏嘘。 “爹,我在外面吃过了。” 陈罡低著头,不去看他的脸,嘟囔著: “外面的饭多贵啊,还不知道干不乾净……家里自己做的也好吃……你在外面上学久了,以后还要出远门上学,还能在家里吃几顿饭?” 他重新坐下来,拿了颗完整的鸭梨,在柜檯里衝过水,拿起水果刀,开始削皮。 他手上的动作很慢很慢。 他张了张嘴,但又很快闭上,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此时此刻恰如往日里和陈言之相处的彼时彼刻,父子两人从来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去。 许义用陈言之的语气和言辞习惯开口了: “你记得我们学校交换生的事吗?” 陈罡点了点头,这是他和陈言之之间为数不多的交流之一,留学需要费一大笔钱,可一旦申请到学校的保送名额,这钱就能省下来。 “以前学校虽然有保送名额,但申请起来很难的。 每年就那么几个名额,大家都想出去,就都申请。 几个名额,有几百人一起申请。” 许义说: “我参加的学社真的挺不错,里面有个学长,他家里有门路,能拿到更多的留学名额。 他承诺我,会给我一个名额。” 陈罡削梨的水果刀停滯了一下: “孩子,人家那么宝贵的內部资格,凭什么给你呢? 他肯定是图你什么,才把那资格给你的。” 许义语气里多了一些不耐,和陈言之在面对这种话题时候的表现一模一样: “因为他知道我在外面学成了之后一定会回来!他知道我的志气!因为他和我意气相投!他很確定,我到时候在外面学成了,一定会回来拯救这个世道的!” 若是平时,陈罡已经要骂娘了。 什么志气,什么意气,什么允诺…… 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也就来骗骗你们这群单纯的学生了! 可陈罡这次没说话。 他甚至连脏话都没说。 “出去……去哪里呢?” 许义已经从老章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可谓对答如流: “去旗国的多,去东洋的也有,去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少一些。” 陈罡豁然抬头: “东洋不能去。” 许义倔强道: “东洋本土也有很多信仰国际主义的爱国人士,怎么就不能去了!” 陈罡低下头,憋闷著,不说话。 他为了孩子收起过獠牙,如今连那点可怜的倔强都一併藏了。 许义这才缓缓道: “不过,我是不打算去东洋的。 如果出去,我或许会去旗国,他们的教育资源更发达,和我们利益关係更浅,能学到真东西。 到时候可能会去麻萨诸塞州,也可能会去康乃狄克州……要看学校的安排。” 陈罡低著头,听著那陌生的名字,直到许义说完,他才吭声: “旗国……远吗?” 他为了经营水果店而终日劳作,早不如当年那般消息灵通了。 许义答道: “远,在世界的另一边。” 陈罡的水果刀滑了一下: “那要很多年回不来了。” 许义说: “也不一定,现在航运很发达的,从浦西城的港口到世界的另一边,也就大半个月。” 陈罡还是低著头: “船票肯定不便宜,在学校好好呆著,多见见世面吧,少回来,我跟你娘乐得清閒。” 许义语气里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畅快: “嗯,也出去好好见见世面,不然留学不是白留了。” 陈罡削完了鸭梨,低著头,伸出手: “吃吧,吃完早点去上课,別迟到了。” 许义接过鸭梨: “走了。” 陈罡只是摆摆手。 许义出了鸿发水果行。 陈罡这才抬起头来,看著许义离开的方向,茫然的眼神里多出一分血红。 昨晚,陈言之没有回家。 所以他昨晚已经和学校打过电话,得知自己的孩子已经有一周时间没去上学了。 对学校不管不问的態度愤怒之余,他寻找到了之前的帮派,想要打探孩子的行踪。 但他不在帮派里时间久了,帮派里都是些他不认识的新面孔,老兄弟们也嫌他麻烦,他说话不好使了。 他在华德路的巡捕房报了警,巡捕房说让他等通知,他便一直等到现在。 他想不明白,为何许义要偽装成孩子的样子,来和他演这场戏,说这番话? 他隱约察觉到了,但下意识不愿承认。 陈罡回到二楼,从床底下翻出一只旧箱子,在箱子底层翻出一卷手臂长短的硬质旧帆布。 他將旧帆布层层打开。 隨著一点寒芒绽放,一把手臂长短的带鞘短刀出现在他手中。 第109章 曹晏修的提点 陈罡拔出刀鞘,隨著一声轻微的金属錚鸣声出现,粗獷的刀身出现在他眼前。 这刀的刀柄和刀身一般长短,柄漆黑浑圆坚实,其上包满了老浆,刀刃带鉤,那鉤像是曾经敲击过什么坚硬之物,已然断掉了。 刃上鉤断,这丑陋的残缺难掩刀刃锋芒,更无法掩饰刃牙之上泛著的一层寒光。 这把刀像极了赶山拨草的柴刀,却比柴刀更小,更锋利。 陈罡感受著刀身上传来的血腥气,闭眼两秒,收刀入鞘。 他睁开眼睛,眼神里已充斥著狠厉和远胜刀光的锋芒。 这一刻,他不再是鸿发水果行的老板陈罡。 而是曾经纵横羊城江湖的绿林蒋啸风! 他换上了一身外罩黑马褂的深蓝色长衫,戴上一顶圆顶的纯黑色圆顶礼帽,穿上只穿一次的黑皮鞋,拿出鞋油和擦布,一丝不苟的將其擦光擦亮。 他將短刀藏在袖中,关掉了水果店,向许义离开的方向走去。 …… …… 许义其实可以不去找陈罡。 只是如果不做这件事,许义的念头就不通达。 做坏事一定要得到惩戒,好人一定要有好报,做一件事就必须完完整整的做完。 如此这般,许义的念头才能通达。 许义出了鸿发水果行,一路向北,在小东门旁过了界桥,进了法租界,挤过逐渐密集起来的人潮,已经能看到小东门巡捕房。 此时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许义还没到巡捕房门口,就碰到了拿报纸裹著油条,一边吃一边走的曹晏修。 曹晏修没说话,只是点头示意他跟上。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按时上班的,小东门巡捕房虽然没关门,但也没人值班,一楼班房里关押的犯人早越狱逃了,只剩下半扇铁门在阴暗的角落里开著。 曹晏修路过班房的时候,轻车熟路的踢了一脚铁门,將门关上。 这种情况,他显然已经司空见惯。 两人一路进了二楼的政治处,曹晏修反锁了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清漆木门,才如同寒暄一般对许义说: “公董局为了收捐税,在巡捕房僱佣的巡捕大都是一些地痞流氓,不用对他们抱有什么期待。 洋流氓和本地流氓的唯一区別,仅仅只是肤色不同罢了。 另外,有些不损害你利益的事情,即便不合理,但只要是巡捕做的,你也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义表示明白。 曹晏修对许义的態度十分满意。 话少,本事大,肯出力,这种下属最为得力。 曹晏修用一把小钥匙打开办公桌下的抽屉,拿出一包印有555標誌的香菸,打开之后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又拿了一只看不出牌子的防风汽油打火机,递给许义。 许义也抽了一根,而后用打火机给曹晏修点菸。 两支香菸都被点燃了,许义想要归还烟包和打火机,却被曹晏修用眼神推了回去。 “你以后出去,香菸要隨身带,无论是托人办事,还是跟人攀谈,都要先让烟。 不要再让別人给你让烟,那样不体面。” 话语间没有任何教训的意思。 许义明白曹晏修是在指点他,便没有推辞,直接收下。 他大学不抽菸,即便现在抽菸也不过肺,叶海先生在这方面没有教授太多,对於这些事情,他確实不懂。 曹晏修靠在办公桌上抽著烟,背上洒满从百叶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无法温暖他那静如寒潭的阴冷气质: “若是遇到了外籍长官,或者贵族,要想打交道,就让555牌,或者茄力克牌(cravena),这都是进口的洋菸,拿出来有面儿。 若是遇到了华界的高级警官、有身份地位的企业家,或者帮派龙头,就让大炎牌,食铁兽牌,这都是高端的国货品牌,拿出来让人觉得你態度很认真,事情就有得谈。 若是普通人,你也不能怠慢,经济牌和大生產这两种还是不要买了,至少得是大前门儿或者牡丹牌才行,普通人的面子可比大人物值钱的多,你要是一开始就怠慢了他们,事儿就算是办砸了八成。” 许义表示明白。 曹晏修显然不太喜欢说话,短短几句教导和提点,就已经让他有些厌倦。 无论如何,许义这次立了功,他都要对许义有所表示才对。 而许义又和普通的密探不一样,许义是“家里”来的,赏轻了显得他小气,赏重了平添生分,他要拿捏好这个度才行。 曹晏修心中感慨,叶海先生挑选出来的人就是好使,比公董局招聘的那群酒囊饭袋和洋海盗头子强多了! 曹晏修说: “这样,我引荐一个人给你认识,他叫魏箐,和你年纪差不多大,刚好就在公共租界的匯山巡捕房工作,而且他这个人……” 曹晏修停顿了一下,斟酌了用词,才道: “非常猛。” 许义轻轻挑眉。 非常猛…… 是有多猛? 曹晏修没解释,只是道: “他也是家里人,和你一样,刚出家门出来闯荡。 如果无视一些小节的话,他是很好相处的。 总之,你们多交流沟通,儘量互相帮忙。” 许义嘴上表示明白,但心里並没有对这个名叫魏箐的“猛人”寄予什么希望。 再猛,他能猛的过子弹吗? 据许义所知,大炎王朝武林原本也是很猛的,南派北派加起来几百个流派,麾下门徒数量远胜市井帮派,而且比市井帮派能打的多。 可这世道上的洋枪洋炮越来越多,拳脚再厉害,也扛不住一颗子弹。 想到这里,许义忽然联想到了上一次离开政治处办公室的时候,在曹晏修头顶看到的犄角。 『曹晏修不知道是妖,还是夜游神。 曹晏修介绍给我这个人,不会也是个夜游神吧?』 许义骤然间回想起自己和【幽谷响】之间的战斗。 『夜游神之间的战斗牵扯到奇异诡怪的神性,之前如果不是那个傢伙,我几乎就是任人宰割。 这个魏箐,如果他真的是非常猛的夜游神,倒是能成为我的助力。』 『不好说。 到时候看看这个人到底如何。』 许义还有另外的心思。 第110章 捐税 『最近逃往浦西城的人数增加太多,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巡捕房队伍一直在扩招。 我进了小东门巡捕房,这个叫魏箐的人进了匯山巡捕房。 青帮是否还往其他的巡捕房安插了自己人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这里,许义转而说道: “长官,我想得到匯山巡捕房乔治·斯伯格的信息。” 曹晏修点了点头: “早知道你会有这茬。” 曹晏修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许义心想,这必定是因为自己的调查能为他带来持续性的收益。 曹晏修將桌面上扣著的一份文件拿起来,递给许义。 只见文件大概有四五张的样子,第一页的正上方写著“乔治·斯伯格”的名字,下方则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信息量著实不小。 “他的信息都在这里了。” 曹晏修看著许义,语气加重了些: “乔治·斯伯格虽然是英吉利的国籍,但根据我们的消息,实际上他是个偽湃人。 偽湃人和普通的英吉利洋人不一样,他们更凶狠,更聪明,更团结,手段更多。 他们最厉害的一点,是不太在乎俗世道德。 这使得他们可以做出任何事,而几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们做事,无论善良与否,无论恶毒与否,无论情谊和人情,更无论道义。 你跟他们打交道,多留800个心眼一点都不过分。 务必一定要把他们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许义郑重道: “明白了,长官。” 曹晏修抽了口烟: “魏箐会在你去匯山巡捕房附近的时候找到你。 等你遇到他的时候,自然会知道那就是他。 去吧,好好干,我看好你。” 曹晏修只是鼓励,並未画饼。 许义拜別了曹晏修,出了小东门巡捕房,在街边某间茶馆二楼找个了僻静的角落,用灵视確定没有什么怪东西之后,许义看向手中的文件。 《乔治·斯伯格 男,现年37岁,英吉利皇家海军上尉,在十三年前退役之后进入东印度公司,在崑崙奴贩卖货船上任大副职位。 在东印度公司任职期间,乔治·斯伯格因多次x杀崑崙奴而获得处分。 据不可靠消息,乔治·斯伯格似乎在此基础上,进行著某种邪教仪式。 因损坏商品导致被开除之后,乔治·斯伯格来到浦西城,成为公共租界匯山巡捕房的一位巡捕。 作为公共租界匯山路的主力捐税收缴者之一,乔治·斯伯格就任巡捕之后时常使用暴力,他曾在上任的第一年打杀了26名难民,原因是这些人拒绝缴纳捐税。 鑑於当时匯山巡捕房的大多数巡捕都是海盗和流氓出身,在任上做的事比乔治·斯伯格恶劣的多,因此无人对乔治·斯伯格进行追责。 乔治·斯伯格並不在乎拋头露面,他成为了一些恶性事件的执行者,甚至曾多次刊登公共租界的《外滩周报》,臭名远扬。 但他本身对道德上的事情並不在意,从他的表现来看,他甚至对自己所行的那些犯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公共租界的工部局並未对他有所惩戒,甚至没有明面上的惩罚,因为他收捐税的本事很大,只要是他出马,几乎没有收不回来的捐税。 又因为此人在堪破悬案上颇有造诣,侦破过几起大案,因此很受匯山巡捕房直系长官的重用。 他的犯罪行为都被包庇,他的巡捕工作受到器重。 乔治·斯伯格常住匯山路的762號公寓,那栋公寓是英吉利巡捕的公用住宅。》 除了这些简短的介绍之外,后几张纸上,则记录著乔治·斯伯格的一些犯罪事实。 是的,不是公务记录,而是犯罪事实,这些纸上记录的非常详细,甚至不少都配上了照片,那些照片里的画面分明就是犯罪现场。 许义將叶淼的香囊在鼻尖闷了一口,再往纸上看的时候,文字线条笔画已然重新排列组合: 《租界巡捕系统之乱象》 《公共租界的巡捕十分不堪,而法租界的巡捕也好不到哪去。 即便法租界巡捕房的经费支出占到了公董局总预算的50%,也並不耽误这群队伍里充斥著流氓、恶棍、痞子、瘪三,以及人们能想像到的任何下流人渣。 法租界巡捕房成立於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欧陆巡捕仅仅只有三人。 时至今日,法租界的巡捕房已经有60名法兰西巡捕,200名安南巡捕,250名大炎巡捕,7名法兰西密探,20名大炎密探。 这並不是一支维护正义、道德和法律的队伍。 这是一支为敛財而生的犯罪集团! 有法租界市民如此感嘆:西牢及捕房之私刑,巡捕包探之敲诈,真是人间地狱。 他们的犯罪手段极其多,举个例子: 他们一旦手头没了钱,就会去到街道上,以违反交通规则为由,没收人力车夫的营业执照,必须交罚金,才能將执照赎回。 这笔买卖,俗称“撬照会”。 这样的犯罪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每隔一段时间,巡捕房都会给每个巡捕颁布命令,必须在多少时间內讹诈多少钱,才算完成工作。 若是完成了工作,就平平安安,还有一笔不菲的奖金拿。 若是完不成工作,轻则被开除,重则挨顿毒打,甚至是吃枪子儿。 酗酒、盗窃、x犯罪、暴力伤人、贩运小货,甚至直接参与猪仔贩卖,只要是赚钱的事情,没什么是他们不乾的。 钱——这是巡捕房成立的意义。 工部局和公董局需要巡捕们从民间为他们收取捐税,除了捐税之外,他们並不在乎什么道义。 即便租界当局明令禁止烟土、狎姬和贝者场,他们也是阳奉阴违,不但没有封闭这些场合,反倒和这些场合沆瀣一气,配合当权者,对这些场合施加庇护,对这些场所进行特殊的保护。 直到今日,租界內已是烟馆林立,比之米铺尤多。 现在看来,租界当局禁止那些事情,完全就是做做样子给外面看,实际上他们並不在乎这些。 他们只在乎钱。 上架感言 明天就要上架了,聊聊以后的剧情吧。 夜游神体系,现在只展开了一个头,不仅是因为这次的故事节奏慢,还因为作者更得太少了,一天四千字,猴年马月也完善不了整个体系。 所以,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作者的更新会增加,更多的夜游神会登场。 我想要他们的出场不是冷冰冰的,不是机械的,不是因为剧情需要,所以就摆在那里一个npc,想用他的时候就把他拿出来用,那样实在太糟糕了。 因而,我会赋予每一位夜游神存在的意义,登神长阶上的每一位阶存在的意义,会写出他们是如何奋斗的,他们在社会中有什么样的挣扎。 我会写出他们从何而来,为何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未来又会往哪里去。 ——我希望通过故事剧情,將独属於华人的古典浪漫主义情怀赋予设定,而不是要设定单纯的为故事剧情服务。 如此这般,必定要消耗大量的文字去进行描写,我必定会加快进度。 另,由於一些大家都懂的一些原因,以后的故事將会著眼於世俗江湖,我会写普通的江湖人在那个激烈的时代背景下,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而儘可能避免去写一些敏感的东西。 最后—— 其实现在的一些剧情,並不是大家表面上看的那样,比如主角和香魔的关係,和文字本身所呈现出的完全不同,这段剧情会不断展开,真正解密可能要到很多卷之后了。 整个解密过程將会不断铺垫再铺垫,但不会让大家看出来,就如同我之前所作的那般。 当解密完成时,某些设定將会在合乎逻辑的情况下被顛覆,一些设定的底层逻辑將会揭晓。 直至目前为止,作者依然对这本书很有信心,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写过的最好的故事了。 作者靠订阅吃饭,没有订阅真的要饿死了,所以,如果大家喜欢这个故事,请订阅吧! ——2025年10月23日下午,二进位剑仙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