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昭烈行》 第一章 玄德 汉灵帝光和二年,冬,天大寒,冰厚数尺,閭左多冻死。 是岁,鲜卑入寇幽、並。 幽州,涿县官廨外。 县令公孙瓚凭栏望雪,玄色貂裘衬得玉面如琢。 “玄德来了吗?” “回明廷,马上到。” 寂静的庭院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寒鸦飞起,惊落枝头雪。 雪团儿不偏不倚的落在青年头上。 来者年方十八,一身素衣大冠,形如雪中清竹。 举止从容,英姿颯爽,浑身一副燕赵游侠气。 “玄德来的好慢啊。” 青年慢慢拂去肩头碎雪,向槛內男子拱手致歉:“路上风雪甚大,行的迟了些,孟圭兄久候了。” 公孙瓚缓缓走出府门:“自愚兄离开卢门,拜入刘太尉门下后,便与天子共师,今非昔比了。” “孟圭是过去的表字,如今改叫伯圭。” 礼纬有云:“嫡长称伯,庶长称孟”,汉人贵嫡而贱庶,公孙瓚是庶子出身,成年改字,多半是想在精神方面弥补出身上的不足。 青年没置喙此事,立刻改口道:“弟见过伯圭兄,不知兄长百忙之间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笑意顿时漫上公孙瓚眼角,他急忙上前迎客。 “玄德,不必拘谨,外边风大,快些进来再说。” “实不相瞒,兄有一事……”引客入室时,他压低嗓音,“非玄德不能为。” 伯圭兄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突然找到了自己,定是发生大事了。 青年略带好奇,隨著公孙瓚缓缓入室。 暖阁內珍玩奇多,陈设极尽豪奢。 二人绕过屏风,来到了內室后,方见坐榻上已经铺好了软垫,屋中还升起了炭火,煮好了茶汤。 滚烫的茶水在火上沸腾,溢出淡淡茶香。 刘备入座后,公孙瓚倒上茶水开门见山。 “玄德可知上谷近况?” 刘备接过茶器,眼前白烟繚绕。 “略有耳闻,鲜卑大举南下,兵锋直指并州,听闻朝廷已调拨重兵去了五原郡。” “州里豪杰都说幽州之余患不足为虑,雪落后胡人便会撤走,备却觉得恰恰相反,鲜卑人目下还没有撤兵的意思。” “英雄所见略同。”公孙瓚猛叩案几,震得茶汤微漾,他用手指沾著茶渍,在桌案上画出幽州山川地形。 “往昔胡人南下,多是沿边抄掠,代郡、上谷郡常遭战火。” “一般抢完这两个郡,汉军主力便正好完成集结,胡人见势也该退走。” “可今时不同了!” 公孙瓚话锋一转,又道是:“此番胡人兵势甚大,抄掠幽州两郡后,仍没有退兵之意,他们在等什么?” “正是在等我汉军主力出并州!” “汉军利在势眾,胡骑利在迅捷。” “倘若鲜卑真反其道而行之,主攻幽州,待他穿越燕山,夺下了居庸关,自此幽州境內便一马平川,广阳、涿郡、右北平、渔阳膏腴之地,將尽成胡马牧场!” 刘备垂目暗思,燕山和太行山是幽州的天然屏障,號称双龙锁钥,但这屏障並非不可破。 一汉当五胡的豪言也不假,可自鲜卑出了檀石槐这等雄主以来,汉家边军已十余年未曾获捷,反被鲜卑压著打。 真要是檀石槐来个调虎离山,直捣幽燕,只怕这个寒冬饥民难捱。 “玄德,大战在即啊。” 刘备侧目道:“兄长既然明察,何不直接上书州里陈述己见?” “呵。”公孙瓚语气中颇带了些不耐烦。 “书生坐占高位,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这区区千石县令,如何左右得了州中舆情?” “那幽州刺史刘伯安向来以柔和安抚为本,自以为施行善政便能保边境无虞,他还当塞外的鲜卑人和汉家境內乌丸人一样好糊弄呢。” “罢了,说这些也无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某做好自己应做之事便好。倒是,玄德你得机会来了。” 公孙瓚起身去內府取来一件黑匣子,打开盒盖,將內中文书递给了刘备。 “虽然汉家主力调去了并州,但好歹还算是留了一手,羽书六百里加急,今日送来的。” “州里下令徵发沿边各郡奔命兵赴边守塞,涿县得出一百人……此行,兄想让玄德负责统领。” 刘备轻轻抬头。 奔命,就是临时召集奔赴前线的部队。 东汉採用募兵制,一遇突发战事,边军守备不及便得徵发沿边百姓、囚徒、奴隶入伍。 別看活儿不大,押送壮丁、劳改犯上战场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儿。 陈胜吴广珠玉在前,但凡奔命兵临阵譁变,或是中途逃走跑到檀石槐手下当汉奸,都会令幽州局势雪上加霜。 为此,在徵发壮丁时,县令一定得选择自己信得过的人押送,这不仅关乎著县令的政绩,更关乎著整个幽州战局。 刘备问道:“事態既然如此严峻,伯圭兄为何不派县尉去?” “玄德说笑了,县中斗食小吏遇事便推脱敷衍,远不如玄德牢靠。” 公孙瓚说完静静地看著刘备:“玄德,不想去?” 刘备不禁摇头: “胡人南下抄掠,边民涂炭,守不住边关,我涿郡父老也得受难,便是兄长今日不说,备也打算招募义从,北上击贼。” 公孙瓚伸手拍向刘备的肩膀:“壮哉,这才是卢门子弟啊,自古燕赵男儿,多捨身赴国难,兄佩服玄德胆色。” 刘备拱手道:“这些年兄长多有提拔之恩,弟亦没齿难忘。” “好了,此事就此说罢……兄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儿想问贤弟,此事憋了很久了,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眾所周知,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押送奔命兵么,派谁去都大差不差,只是玄德办事更为牢靠,公孙瓚顺便也给同门一个刷脸的机会罢了。 倒是后边这件,真是衝著刘备来的了。 公孙瓚举起茶器,凝视对面青年。他目光如鹰隼般凌厉,而对面那位眉宇间则流转著淡然之气,仿佛一切喧囂纷扰皆与他无关。 他们就这样静默地对视著,良久后,公孙瓚率先收回眼眸。 “这几年玄德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简直是脱胎换骨。” “尤其是你那对眼睛,深邃似万年寒渊,深浅不可量也。” “到底是涿郡池子浅了,藏不住真龙啊。” 对方瞬间变化的情绪来的分外突兀。 刘备只是淡淡地抿了一口茶,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波澜起伏:“伯圭兄有话直说便是。” “那好。”公孙瓚思索良久,还是选择坦诚相见:“熹平四年,你我都在緱氏山跟隨卢公学古文尚书。” “夏日炎炎,少年人皆心浮气躁,无心静坐,某日,你我约定与同乡刘德然同去雒阳郊外的万安山登山散心。” “说来也奇怪,我等出发时本是晴朗天气,可刚登上山顶忽见妖风大起,风沙弥天,玄德竟一时失足被吹落山涧中……” 说起这桩古怪事儿,公孙瓚仿佛觉得眼前的玄德既熟悉又陌生。 “我与刘德然急忙下山將你寻起,玄德醒后却发了疯一般的抱头怒號,说什么:此地不是万安山,乃是山阿明帝高平陵……” “我还没问出高平陵是谁的陵呢?玄德却又说了一堆昏话,多到兄都快记不清了,对了,玄德当初说的什么来著?” 暖阁死寂,唯闻雪压竹折声。 茶局,既是心灵的交流,也可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 刘备此刻好似觉得壶中的茶,也不仅仅是茶了。 “如果弟没记错,应该是:党錮之乱、清浊相杀、四夷扰攘、黄巾蔽野、西兵入京、汉鼎倾危、群雄逐鹿、三分归晋……” “龙蛇之孽、赤马红羊、金刀之讖、五胡乱华,神州陆沉……”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伯圭兄为何旧事重提?” 公孙瓚倒映在茶水中的眼神锐利异常。 “实不相瞒,三年前兄还当是玄德招了巫鬼上身,净说疯话。” “如今再看……玄德,你是对的。” 他语气凝重,手指摩挲著茶器边缘的纹路,半晌后,猛灌了一口热茶。 “这些年朝廷针对士族党人的打压越来越重。” “清流士人与浊流阉党更是相互残杀,连年不休。” “西北不是西羌反叛,就是乌桓作乱、南边则是日南蛮、武陵蛮、长沙蛮、江夏蛮,动盪不休。” “去年在冀州,党人里又冒出了个张角在民间布太平道,听说教眾皆身缠黄巾,其党羽更是上通阉宦,下结豪右……全都应验了。” 公孙瓚猛地抬头看向刘备。 若玄德当年所说的『疯话』当真都一一印证,那西兵入京、汉鼎倾危、逐鹿中原还会远吗? 第二章 知命郎 公孙瓚捧起茶器,倒映在水中的面容隨著波纹盪开渐渐模糊。 “兄年少时自詡比玄德聪睿,而今却觉得玄德之器量、眼力绝非愚兄能比,竟是年少时便一语成讖,算出了今后局势。” “伯圭兄谬讚了。”刘备神色淡然。 “备一时说的梦话,哪能当真,兴许是运气好蒙对了罢了。” “真要问及占星卜算,你那结义兄弟刘纬台,不是幽州出了名的卜师嘛?” 公孙瓚闻言无奈苦笑,结义兄弟么他確实有几个,分別是卜数师刘纬台、贩繒李移子、贾人乐何当。 由於出身庶子,没法转正,公孙瓚一直被幽州世家大族瞧不起,只能转投下沉市场。 不仅自己改字,结拜时几个小弟也改了字,分別排號仲叔季…… “呵呵,玄德这话就说的生分了,纬台不过是一介江湖术士,哪能比得了你啊。” “弟閒来无事,不妨帮愚兄好生算算看,兄这后半身运势如何?” “伯圭兄这是把弟当成神算子了?”刘备不知所措。 今日公孙瓚特地抽出时间来跟他套套近乎,无外乎是看到刘备之前说的话都应验了,想来问个心安罢了。 汉代人太过篤信命理之学,凡事都讲求个『天命』,不少英雄人物也沉迷此中,无法自拔。 公孙瓚就是属於典型的太信命,信到最后因为一句民间童谣,活活把自己困死在了易京楼的那种。 殊不知,人之命数多是性格使然。 “玄德所料必中,想必不是信口胡诌,莫不是暗自学了些相面算运之法?” 公孙瓚为刘备补上茶水。 “贤弟就算说错了,兄也不计较,你直说便是。” “都是同门出身,自当相互扶持,何须这般见外啊?” 刘备抵不住公孙瓚百般缠问,只能道了句:“备没学过相面,更不通占卜,对易经涉猎也不深。” “伯圭兄非要问,备倒有一句想说。” 刘备侧目看向屋外的门匾:“化民以仁不以暴,终生莫留易京楼。” “兄长,时辰不早了,弟告辞。”刘备起身行礼,匆匆离去。 屋外飞雪不停,鸟雀嘰喳。 公孙瓚愣了愣神,他尚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可刘备越是避而不言,他对这位师弟便越发感兴趣了。 “玄德,且慢。” 公孙瓚急忙追出门来。 “此去居庸关,路途多险,我多拨你十名积射士防身。” “一旦遇到鲜卑人,记得,要跑。” 刘备没回头,府门外远远传回了句:“多谢伯圭兄掛牵。” 大步流星,昭烈起行,竟向楼桑去。 …… 有些事儿是註定无法与外人解释的。 刘备心中一直藏著一个秘密。 他是真的知晓今后事。 只不过,与传统穿越小说不同的是,玄德不是魂穿到汉代去兴復汉室的天命人。 被泥头车撞回一千八百年前取代刘备一统江山的狗血故事压根不存在。 三年前嘛,的確有那么些穿越者,打著汉家將亡,当兴復汉室的旗號来夺舍。 他们拿起名为『键盘』的武器,疯狂的朝著玄德脑袋砸去。 嘴上一口一句克復中原,三兴大汉,可眼中没有半分志气,儘是贪婪的欲望。 玄德拿起利剑,將他们的『武器』砍成粉碎。 掉落的字母零件坠入无尽时光长河里,反露出了一行,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都什么货色,也配替备兴復汉家?”刘备收剑后如是说道。 穿越者们从来没有想过,就算他们穿越了,也根本打不贏幽州剑圣……更遑论去夺舍。 这少年人反过来夺走了他们的记忆。 好似就跟打怪掉金幣一样,他在灵魂世界每砍杀一个夺舍者,就掉落一粒记忆碎片。 直到刘备把所有人的碎片集合起来他才发现,这些人说的是对的…… 汉家好像真的要灭亡! …… 此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少年刘备在洛阳南市捡到一个古怪的面具,並带著它登上了万安山。 也就是后世的明帝高平陵所在地。 外面的事儿,与公孙瓚所描述的基本一致。 刘备坠入山涧,著了梦魘,对著刘德然胡言乱语。 实则也不是胡言,玄德在登山时正好赶上了穿越者们陆续来夺舍的关键期。 他在精神世界將对手砍成废渣过后,穿越者们的灵魂残躯竟离奇的拼接成了一副稀奇古怪的连环画。 於是就出现了在梦中说出的: 党錮之乱、清浊相杀、黄巾蔽野、西兵入京、汉鼎倾危、豪强兵起、群雄逐鹿、三分归晋……这类言语。 绘卷中的內容残忍至极,人间遍地白骨,令人震怖。 刘备自己也被捲入那画中,一路且行且看,仿佛短短一刻间就经歷了一个完整的纪元。 他看到,西兵入京,天子流离,雒阳化为一片焦土。 权臣跋扈,帝王失威,汉家疆土四分五裂。 不知是哪来的狂徒,猛地掀起了囚君弒后的典范。 皇妃被当眾勒颈杀子,皇后则披髮跣足倒拖而出。 无能的皇帝焦急躲在宫墙內,眼睁睁看著刘姓子孙尽被鴆酒灌喉无能流涕…… 女人与孩童的哀鸣响彻画中,整个天下亦被烽火点燃。 在一片狼藉的大地上,胡人牧马中原,士族坞堡割据,盗贼遍地,千里沃野唯余饿殍枕藉。 可就是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仍有暗淡的火光静静地燃烧。 画面一转,牧童声中,桃源外,楼桑村里,一位青年,志在匡扶,他自幽燕起兵,辗转万里,半生蹉跎。 好不容易龙飞荆襄,跨连梁益。 可三十年功名,终毁於一旦…… 白髮老者拼尽半生,双剑都被磨得残缺,终究只是换得形单影只。 回首北国,故人长绝。 汉家帝业,从此成空。 英雄暮年,一派淒凉。 待刘备走到老人的身旁时,老者猛然抬头撕心裂肺的问向刘备。 “天下將亡!满朝公卿,能兴汉家者为谁?” 少年没敢回答,被老者眼中的疯狂嚇得不轻,他刚准备离开,那老人却一把抓住玄德的手腕,连续作警。 西兵乱京宗庙绝,先帝坟塋掘成土。 窜贼杀尽光武血,嬪妃皇子皆冤死。 天下纷扰百余年,汉疆千里无鸡鸣。 六七之厄重现日,白蟒吞龙社稷亡。 金德併兼火德时,神州难逃红羊劫。 內库华为锦绣灰,汉女尽为胡儿奴! 玄德闻声,头痛欲裂。 大风捲来,吹散人声,那老者也竟被风吹成飘絮,道道灌进了玄德的七窍中。 幻灯片般的记忆画面,隨之涌来。 山河將亡,社稷破碎。 他就是那个起於幽燕的老人! 他在连环画的末尾看到了自己悲壮的暮年! 也在画卷的源头,看到了楼桑村里懵懂的自己。 年少早孤、家道中落、幸得家母含辛茹苦,叔父倾家资助,刘备方得与公孙瓚、刘德然一起入雒求学。 可在繁华的雒阳城,世界何等迷人眼。 在这富贵温柔乡,他第一次见识到了涿郡以外的世界是何等璀璨。 他沉沦。 在十五岁,最好的年纪,不学无术,却跟几个公子哥们整日飞鹰走狗,勾栏听曲,穿华服、斗蛐蛐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除了正事儿不干以外,娱乐项目基本都干完了…… 大好的光阴都被浪费。 知晓了未来的命运后,刘备便更加懊悔自己的懈怠,愤懣於大汉江河日下却不自知。 如果能早日警醒,发愤图强,这汉家河山如何保不得? 隨著刘备的醒悟,绘卷的世界完成了应有的使命,正在寸寸崩坏,天塌地陷。 刘备顺著唯一的道路拼死向前奔跑,他得努力回到自己的躯壳,来改变那可怕的宿命! 正待此时,那些被斩碎的魂灵却陡然匯聚一处。 他们化作一张张鬼脸,痛斥著刘备无能,都坚信自己来主宰这具身躯,定能翻天覆地!!! 哈哈哈哈,什么兴復汉室,去他娘的兴復汉室! 刘备死来! 丑恶的嘴脸在不能如意之后,原形毕露。 他们瞅准了那少年正在登山的时机,迅速钻进了年轻的躯壳中,与刚刚回到现实的刘备爭夺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来自四面八方的魂灵瞬间与刘备搅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一阵剧烈的交锋中,正在爬山的少年大脑作痛,忽然大叫一声,失足落涧,梦中画卷焚毁,天地皆白。 “玄德,醒来,玄德,醒来啊!” 万安山下,公孙瓚与刘德然摇晃著少年的身躯,二人虚惊一场:“呼,我还以为玄德摔死了。” “你小子真是命大。” 刘备揉著酸痛的后脑,起身看向公孙瓚时,涣散的目光慢慢聚拢。 “涿郡的刘郎確实死了。” 他戴上面具,语气森然:“知命郎,活了。” 第三章 云长益德 死去的究竟是形形色色的穿越者,还是楼桑村里的紈絝少年呢。 其实,都不是。 刘备在浩繁的歷史长河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天赋过人之辈。 可论及意志力,却是独一档的存在。 面对夺舍者围攻,玄德像是一只雄狮,高高的昂起了头颅,顽强的撕碎了所有的鬣狗,並在此完成了蜕变。 他从楼桑村的懵懂少年,变为了知晓天命的知命郎。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儿的確杀死了过去的刘备。 杀死了他的幼稚、懒散、怠惰。 磨练出了一个更加坚韧、强大的少年玄德。 汉鼎倾危,兴亡在身。 国破家亡,近在眼前。 山河沦丧,兆民涂炭。 此中事,日夜警示著少年,今后之路,道阻且长。 唯有一刀一剑杀出生路,昭烈之行,方得始终。 於是,他防微杜渐,果断改正了自己的性格,从那一刻起,秉烛不歇,发奋苦学。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解无聊,??????????????????.??????超靠谱 】 读诸子、六韜、三略、吴子、司马法,兼读纵横之书,凡兵战、谋略、经国之道,无所不览。 为了防止在歷史线的关键节点掉链子,更是闻鸡起舞、日夜练剑、学习骑术、战阵、谋略。 当然,完全脱离生產去求学得钱,得大价钱。 好在,刘备之家境虽然贫寒,要靠织席贩履才能谋生,可楼桑村的刘氏家族却不贫寒,反而是世仕州郡的一方乡豪。 几个族叔眼见一眾紈絝里难得出了一个勤学苦读的后辈,皆是多有帮衬。 尤其是族弟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这位族叔一直把刘备视如己出。 叔父帮助孤苦无依的刘备办完了母亲的丧事,继续供养他读书学武。 既知未来,刘备自不敢再像以前那般怠慢,经过三年勤学苦读,锻炼身形,精雕细琢之下,这块璞玉已然有了少年英雄之姿。 身高八尺余,猿臂蜂腰螳螂腿,练成了猛將身板。 腹有诗书,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更兼义薄云天,仗剑幽燕,早已闻名郡中。 於是,这三年来他身边徒眾渐多,豪杰归附,游侠们平日劫贼,偶尔也跟鲜卑人斗斗,日子过得甚是瀟洒。 如今这十里八乡都知道,幽燕但有不平事,直去楼桑找刘郎。 也正是因为刘备有这一层游侠身份,在县中更有號召力,公孙瓚才敢把押送奔命兵的活儿交给了他。 呼! 往事烟云散尽,刘备退出回忆,双目望向天空。 雪依旧那么大,可这回前路不再迷茫。 涿县刘氏在县內自然还算是一方人物,可扔到涿郡、幽州、扔到整个大汉作为舞台,那就屁都不是了。 就连去卢植门下求学,也只是钱买个学歷,没有门第傍身,想走经学的路子去跟大汉的天龙人比背景,那也是绝对比不过的。 汉末的社会已经阶级固化,如果没有乱世到来,刘备撑破天也就只能当到他爷爷辈能干到的官位——县令,到此就封顶了。 如今,摆在刘备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在涿县当游侠,是没有出路的,还是得靠著边州战事多,寻个机会亮亮相。 既然当不成董仲舒,那就得当霍去病。 “幽州事態紧急,必须儘早上路。鲜卑南下,既是大难,又是机遇。” “如能抓住时机,提前躋身庙堂,这天命未必不可逆也。” 刘备启程回村,沿途雪漫归乡路。 …… 朔风捲地,白草摧折。 几匹快马自北方奔来,髡头的鲜卑骑士勒马高坡睥睨著脚下的涿县,身后跟著七骑,却都是汉人面孔。 “弹汗山那边点名要颗人头。” “身长八尺,耳朵不小,常覆青铜儺面。” “探子探听了几个月方知,此人號为『知命郎』,乃是幽州出了名的游侠。” “小可汗敕令,此行必得擒杀此獠,若纵其遁走……”金刀鏗然劈断面前枯树,“尔等提头来见!” 帐下骑手抚胸低吼,声如闷雷: “唯!” 髡头骑手一跃而下,身后七骑奔驰。 一行人迅速进入城中,卫兵也没怎么为难,草草检查过通关符传和过所便放行了。 这也难怪,王朝末年军备废弛,边防漏洞百出,鲜卑人买些通关文牒、布置密探简直易如反掌。 穿越街渠閭巷,抵达城中的市集后。 领头的骑士下马,韁绳丟给了身后的苍头,他来到一处墙角边儿,確认无人后徐徐扒开地上的积雪,旋即撬开了冻硬的泥土,里面藏著一块绘製著马鹿图腾的铜牌儿。 马鹿是鲜卑人眼中的神兽,汉地但凡设此標记,便多是暗桩所在地了。 骑手顺著铜牌儿埋藏的方向,向前走了约莫十丈远。 抬眼望去,一身斗笠蓑衣的青袍青年正端坐街角,双手哈气取暖。 他身旁豆麦充盈,却无人问津。 谁大冬天在市里卖豆子。 不是穷怕了,就是另有所图。 是暗桩? 可这张面孔太过陌生了,不是常见的接头人。 那髡头骑手退后,叫身后的汉人苍头上前问了句:“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鉤,反封侯。” 那红脸青年瞥了骑手一眼,一开口声如洪钟,回的也是民间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暗號对了。 两首童谣说得都不是什么好话,鲜卑人就喜欢用汉朝的童谣骂汉人。 苍头上前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河东匹夫耳,道上諢號,关长生。之前与你们接头的简宪和今儿个喝酒去了,这边儿的活计儿,近来都是我在管。” “那好,明人不说暗话,长生贤弟,我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摊开羊皮布,其上画著男子的身影。 那青年背影匆匆,一身斗笠蓑衣。还蒙著脸,倒是看不清面庞。 “这人外號知命郎,认识吗?” 关长生摇头:“燕赵多游侠,幽州又是边州,胡汉混居,民风好武,这版打扮行走的人只怕多得是。” “嘶……怎么,这知命郎得罪了大人物?” 苍头頷首: “往岁冬日,大可汗分兵破关,见汉兵躲在关城里,无人敢战,大可汗以为万事无虞,转头就带著兵马去抄掠代郡,只令小可汗『和连』带著余部,將劫来的男女生口带回草场放羊。” “结果你猜怎么著,汉军没敢出战,反倒是一伙儿义从趁夜突袭了偏营,一通杀將之下,劫走了不少生口,还烧了粮。” “小可汗闻讯连夜去追击,反被那知命郎半道设伏,一箭射废了阳……根……” 苍头顿了顿,回想到此事便觉毛骨悚然:“小可汗很生气。” “要不是冬日大雪封路,来年春夏牛羊要下崽,早该来寻他的。” “我且提醒一句,若是此行抓不到知命郎,就不是我们几个来了,小可汗一怒大军从弹汗山倾巢而出,別说涿郡,整个幽州都將化为坟冢。” “自时幽州人拿什么抵抗?大汉边军?两年前,皇帝老儿锐意北伐,结果呢,北边精锐被打的全军覆没,整个幽、並自此都成了鲜卑人的跑马场。” “朝廷公卿忙著內斗,也无人在意边务,可怜咱们这些边塞上的苦命人,生来就是受罪的命哟。” “与其在这年年受罪,还不如投了大可汗,换个快活日子过。” 这几个汉人苍头好似都是两年前战败的汉兵,倒戈后摇身一变就成了鲜卑鹰犬,语气中处处充斥著对汉军的辛辣讽刺。 关长生念此,负在背后的双手猛然抓了一把绿豆,稍稍用力,豆屑登时在手中碾成齏粉。 “你说的这个知命郎啊,关某有印象,但想找到他可不容易。” 苍头苦涩道:“早听闻简家人在涿郡横著走,江湖商旅,杀猪贩豆之徒莫不卖他一个面子,还有他家的眼线不知道的事儿?” 关长生点了点头:“也罢,关某就与你们说个明话。” “这世上啊,或许只有一家人知晓知命郎的身份。” 那鲜卑头领见势从马背上取下包袱,朝著关长生丟出一串铜子儿。 却不料,关长生只是掂了掂,转头便丟了回去。 “阁下先別急,关某不知。” 关长生伸手指向对面的肉铺。 “但张家人,道上朋友不少,消息灵通。” “只要给够了钱,那廝自会为你引路。” 苍头拿了钱,转身便去寻了那杀猪屠狗宰羊辈,来迎他的是个体格健硕的少年人,年纪比关长生还小些,身板却更宽些。 闻说是要寻那知命郎,少年当即心头一怒,操著双刀便劈在案板上,嚇了苍头一跳。 不过嘛,那少年一眨眼便笑呵呵的收了钱。 他娘的,这年头啊,宰鲜卑狗如何不比杀猪痛快! 少年从案板低下,拿出一块满是血跡的竹牌儿,上面划了十六道刻痕,关长生其实也有一块,只不过上面刻了十七道。 如今又来了八头整,再不动手的快些,估摸著一到了地方,又得被二兄尽数砍了去。 唉,明明自个儿气力更大,怎么就始终差了二兄一手呢。 张飞心里鬱闷,扭头便吩咐下人关了铺子。 “走走走,俺这就带你们去楼桑村,寻到那知命郎啊,莫忘了多给些好处。” …… 附录:汉人是吃猪肉的,猪肉还並不便宜,一豕之肉,得中年之收。 《守令》云:“上家畜一豕、一狗、鸡一雄一雌。” 东汉閔贡客居安邑。老病家贫,不能得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或不肯与。 第四章 剑客 楼桑村外,桃林,飞雪连天。 一片寒鸦声中,鹅毛大雪漫天飘舞。 冬日里虽桃不开,腊梅却开的正艷。 那鲜卑骑手到此时,只见四面银装素裹,一派肃杀之气。 俄而折枝落雪,冷风吹面,他好似感觉喉颈处寸寸发凉,便將背上的毛毡裹得更紧了。 “人当真在这?” 姓张的少年边走边道:“自然,你们说的那个知命郎啊,其实是涿郡出了名的游侠,一直住在村外。” “此人剑术冠绝全州,號为幽燕第一剑客,他年少时游歷京都,见识广大,归乡后便聚拢乡中少年及宗族小儿夏秋习耕战,冬春习射猎。” “我劝你们还是多叫些人来。万一没抓到人,反被擒了,可就晚了。” “不必。”那鲜卑骑手自信道。 “再厉害的游侠,也长不出三头六臂,待寻到此人,我等一通乱刀砍来,也便没了还手之力。” “別的不要多说,早些帮我等寻得踪跡,我若得了大可汗赏钱,也分你们些油水,来日再向可汗引荐引荐,让你们也跟去塞外过过逍遥日子,总比整日在街上杀猪卖豆强。” 张飞眼中满是期待:“行吧。” “既然诸位心意已决,俺便与你们交代个实话。” “知命郎只是个糊弄人的諢號。” “在咱们涿郡啊,道上还有一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话:燕赵但有不平事,直去楼桑找刘郎。” 说完这话,在桃林的中央。 关张两人同时停住脚步。 顺著他们二人的视线望去,依稀雪中有人影矗立。 他拨开挡在面前的桃枝,驱马向前,却见林木尽头,青年身骑白马,一身斗笠蓑衣,黑纱蒙面。 远观去,恰如寒松立雪,孤峰擎天。 这人的身影太过熟悉,好似与画中的那人一模一样。 不对,准確的说,这人分明就是…… “知命郎!” “抓住他!” 在骑手发话的一瞬间,张飞快步上前,卯足气力抓住马韁向下拖拽,骑手反应不及,噗通一声,竟连人带马摔入雪中,还没起身便被张飞一刀断喉。 血液顷刻间染红大地,那人捂著喉咙浑身抽搐,双腿乱蹬了片刻便再无动静。 “屠狗辈!你要作甚!”苍头被这场面嚇得六神无主,却也立刻反应过来,当是暗桩早被人掉了包,他急忙拔刀。 谁料,刀子还没抽出,背后剑锋登时穿胸而过。 关羽拽下那死尸,夺马而起,持剑策马左右突杀。 那戴著面具的知命郎亦迎面扑来,几名骑兵见状迅速拨马朝他衝去,风雪中,刀剑交击,血落梅开。 每一次挥剑便有人头落地。 来者都是短兵,且没穿戴鎧甲。 的卢马一经开动,未多时,那拨人便被砍得七零八落,倒在了雪中。 死者六人。 剩下两人颇为胆小,不经接战就仓惶退去,可没走上半里地,便在桃林出口被绊马索拦住去路栽了跟头。 二人摔得七荤八素,再起身时,已有人持著小弩顶在二人后背。 “玄德,抓了俩舌头。” 那青年身著宽袍大袖,不修边幅,浓黑的剑眉下,双睛迷离,如痴似醉。 这人也確实酒不离手,见知命郎追来后,便放下了一支弩机,顺手从腰间取来酒囊,朝著喉咙里灌了两口。 “还是宪和聪明。” “每次都能捞到几个活口。” “云长,將他们带走!” 天际线上,大雪参差落下。 四周除了雪山,就是雪树,方圆五丈以外根本看不清。 隱约只能望见几道浑身披著毛毡的人影步步朝著屋舍走来。 声音呢,也听不太清,到处都是脚步踩碎积雪传来的声响。 进了屋舍后,关羽急忙关门。 他摘下了斗笠,撇去了罩满风雪的面纱。 高大的身躯上,红脸凤目,分不清是天然红,还是被冻红的。 “都给我进来。” 噗通,被五大绑的两人重重的被关羽、张飞摔在地上,二人叫苦不叠。 刘备坐回榻上,活动了一下冻僵的身子,炭火上煮著浓香的肉汤,空中也渐次升起了白雾。 屋內的傅士仁见眾人归来,也是端起了铜釜,与眾人分了肉羹。 关张围在篝火旁取暖时,刘备却拿著两碗肉羹来到了两个俘虏面前。 “从哪来的?” 俩汉儿哆嗦道:“塞外,弹汗山。” “鲜卑人赏的狗饭好吃吗?” 张飞气急败坏,当即便踩了那狗汉奸一脚,疼的那廝齜牙咧嘴。 “益德!” 刘备给张飞使了个眼色:“鬆绑。” 一番天寒地冻,又是刚经歷一场廝杀,二人早已嚇得胆战心惊,当下闻到肉香就扑了上去吃的涎水四溅,最后还把碗筷都舔得乾乾净净。 刘备见此大笑。 草原上过日子全看天意,只怕比不得汉家好过活。 虽然么,从西汉开始便一直流传著匈奴人生活滋润,草原是流著奶和蜜的天堂之类的谣言。 也的確有许多汉人冒险翻过长城去当胡人,可实则这些人去了就是当奴隶的料子…… 胡人需要的是李陵、中行说那样能为草原出谋划策对付汉家的战略人才,寻常人去了哪能享受那般待遇。 “诸位,即是弹汗山的贵客,无事来我涿郡作甚?老实交代,或可活命。” 那廝冷汗涔涔,连忙低声道:“不敢欺瞒郎君,我等都是微末小人,不知內里详情,只知小可汗点名要的人,叫知命郎。” “据传近一年来,那人常年跟小可汗作对,每逢鲜卑劫掠男女回塞外,知命郎便带著游侠出塞半道截杀,来往数次,得罪了不少部落大人。” “小可汗自己也中了那知命郎一箭,他多番打听,方知此人在涿郡,於是派了刺客。” “我等追查了几日,听到线人说那知命郎出现在楼桑村,就自不量力……” 说到这,那廝抬头看了眼关羽。 所谓的线人,自然就是关长生了,作为知名在榜逃犯,二爷精通反侦察,一计钓鱼执法,请君入瓮,这些『汉奸』便反被一网打尽了。 “看来这知命郎的人头还挺值钱,就连鲜卑王庭所在的弹汗山都惊动了。” 刘备与眾人对视一笑。 旋即吸了口冷气,缓缓蹲在早已嚇得魂不附体的二人面前。 “你们不是想找知命郎吗?” “在下刘备,字玄德,欢迎诸位来到涿郡。” “二位,还想要这颗人头吗?” 二人神情复杂:“不敢,不敢……我等都是被鲜卑人逼得……郎君饶命,多少给条活路吧。” “那好。”刘备起身道。 “既然都是被鲜卑人逼的,那我就给你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备,正愁摸不透鲜卑人动向呢,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云长、益德,把他们押入奔命队!不日,赶赴居庸关!” 第五章 譁变 翌日,涿县城外点齐百余奔命兵,另有公孙瓚送来的十名积射士。 两者皆为东汉地方武装中最常见的部队。 闻命奔走,谓之奔命。 寻跡而射,谓之积射。 光从名字上就听得出来,一个以快速机动闻名,一个以擅长射箭闻名。 在边郡,两者大多是年轻体壮的无业游民,或是乡中恶少年,总之,这支部队並不是经过系统训练的正规军。 前汉时,国家极度军事化,奔命兵战斗力还很强。 到了后汉,实行募兵制,废除了全民秋季训练,奔命兵的质量就逐年下降了。 大部分充任奔命兵指挥官的人,也都是县中的小吏作为临时工,极其缺乏作为军官的基本素养,反正是用来填线的炮灰,对於朝廷来说,这批兵马只要数量管够能应急就行,別的也没要求。 刘备来到城北接管涿县奔命兵时,只见到一群散兵游勇,没有甲冑,皮甲都没有,服装则破破烂烂,蓬头垢面、浑身长满虱子,脸上糊的像是一群乞丐。 “想把这伙儿人平安带到战场可不容易。” “他们多数人大字不识一个,出了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番冰天雪地之下,带他们北上守塞?只怕半路上都得跑掉一半。” 简雍咂了咂舌:“玄德,还是算了吧,咱找机会推辞了,回村里喝酒吃肉多痛快。” 刘备也甚是为难,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只要能上战场,就还有机会出人头地。 他仔细询问眾人一番,这才得知涿县奔命兵多是衣食不饱出身寒微,连身衣裳都添置不起。 刘备无奈之下,只能先去公孙老哥的结义兄弟繒贩李移子处借了一百套行头。 隨后又费了半天的时间教他们基本的战场生存手段。 在这段时间里,简雍统计了兵员信息,並按照汉朝规章写在了竹简上。 这一百名奔命兵会被分为两队。 汉制一队五十人,队率为关、张。 两队为一屯。 刘备只能暂领屯长一职,教习他们汉军的作战指令。 直到战爭结束,这批奔命兵都会与他一同吃住作战。 经歷一天的磨合后,奔命兵正式从涿县出发。 此时,沿途邮驛正好传来州中最新命令,各地奔命,立刻赶往州治蓟县城。 州治在广阳郡,距离涿县一百来里。 队伍了三天时间才抵达。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等到匯合时,此处已经集结了良乡、广阳、安次、雍奴等二十余县的奔命兵、积射士,还有大量囚徒临时组建的驰形士。 加之驻防在渔阳郡的渔阳营,城中汉军前后已不下五千多人。 这本是赶赴边塞,加强边防的最好时机。 怎奈州里的官吏们根本没摸清鲜卑人的主攻方向,除了开会还是开会。 这一晃两天就过去了。 蓟县距离居庸关足有两百汉里,就算现在启程也得七天才能抵达。 鲜卑人还会等七天吗? 刘备在官署里待得时间长了,便上书州里陈明利害,言说胡人疑似声东击西,主力正向幽州集结,却反跟公孙瓚一样吃个闭门羹。 这年头啊,出身不够,连州府大门都进不去。 汉家虽然是个武德充沛的王朝,但到了中期开始,已经有武官政治向文官政治转型的趋势。 用公孙瓚的话来说就是,读经书的世家公子们当了太守,自然就瞧不起那些只能在边郡打仗的武夫了。 越往后,这种文化歧视越严重,但凡大家子弟能读书入仕的,就绝对不愿意入伍。 到了西晋,甚至就连有过当將军的履歷,也会被士族高门讥讽为『將种』咯…… 士族官僚们相信圣贤书里的仁德故事能感化蛮夷,把精力都放在让政绩如何变得好看上。 一遇到大事儿,只会之乎者也,圣人云如何如何,这类无用读书人在东汉末年的舞台上简直数之不尽…… 直到第三日,州里还是没能决定在何处布防。 广阳太守刘卫甚至认为鲜卑主力远在并州,幽州安然无虞,不需大惊小怪便高枕无忧起来,甚至私自调发奔命兵给他修官署。 如此种种,严重激化了基层军官和汉军高层之间的矛盾。 有洞察力的武夫身份低微上不去,能决定幽州命运的高层却没作战经验。 底层的军官们不禁发出质问,“朝廷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些书生离开幽州?” 到了第四日,各县奔命兵屯將陆续向蓟县高层上联名书,要求出兵守塞,掩护上谷、代郡难民南归,此事引发了六个县的军官响应。 “我等来此本是为了捐躯赴国难。不是听诸公使唤的。” “诸公將我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也便罢了,可大军终日巡俊不前!莫不是畏了鲜卑呼?” “两郡灾民苦不堪言,边关將士生死未卜。蓟县城內却夜夜笙簫!还望州君给个说法。” “如是诸將怯战,且放我等北上守边。” 刘备闷声如雷,身后亦有壮士回应。 “对,放我等北上守边。” “玄德兄,说得好啊。” “熹平六年的那场大败,看来把汉家诸將的骨气都打没了。” “一遇鲜卑兵就变成了缩头乌龟!我等纵然身死膏野亦不能坐以待毙。” 刘备定睛看向得身后青年,乌黑的髮髻紧束於头,两道浓眉如利剑高挑,下面嵌著一双深邃的眼睛。 身穿的褐色袍服虽略显陈旧,但剪裁合体,刘备只看了一眼便觉此人非同寻常。 “阁下是?” 那少年拱手道:“雍奴县奔命兵屯长田楷,见过玄德兄。” 刘备义愤填膺道:“田兄所言是极。” “万一州里诸公,真就放任胡人猖獗,备自当散了奔命,招募义从。” “自熹平大败以来,胡人每逢秋冬入塞,无岁不攻,无岁不杀。边军不能制,反抄掠吏民,杀良冒功。”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寻苦命人,天寒之下民冻馁。丧乱时分,更添臧吏狼跋,边民早已涂炭。” “再这般下去,我幽州迟早被蚕食殆尽。” 刘备念此,不禁痛心疾首。 当年汉军扫北故事犹在,可如今汉家威严却日薄西山。 自鲜卑可汗檀石槐统一草原以来,汉家兵士在桓灵两代几乎逢战必败。 正史线,就在这光和年间,也正是檀石槐最强大的时期,几乎每年鲜卑都要破关抄略,幽、並边军呢完全隱身,根本就没人敢跟檀石槐交战。 於是乎,时间一长在边关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边地太守们遇事便推諉,鲜卑人只要不抄略到他们的地盘,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般窝囊行逕自然招致了民间抨击,『高第良將怯如鸡』。 於是,活动在幽燕的游侠、义士反而渐渐成为了抵抗鲜卑的主力。 “世无英雄,竟让檀石槐这般纵横。假使霍驃骑再世,踏破那弹汗山又如何?” “幽燕百姓苦於边患,诸將胆怯只求自保,丟尽我汉家顏面,此行备倒也不求立不世之功,但愿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耳。” “诸君自当击退鲜卑,保我幽燕河山!” 关羽起身慷慨道:“大兄说的是,肉食者鄙,不能远谋,故而民间常有豪杰济世。” “不管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为了身后的涿郡父老,为了幽州、为了大汉,我等都不能作壁上观,哪怕是死,也要把鲜卑人拦在这。” “身虽死,名可垂於竹帛,能与诸位豪杰一同奋战,关某也不枉此生。” 关羽倒是豪气干云。 这山西大汉之言顿时贏得眾人喝彩。 “不知诸位,愿不愿从备北上。” 渔阳县的奔命兵屯长起身道:“某愿从玄德。” 光良县亦然:“我也去。” “在下愿往!” 一片喧譁声中,事情越闹越大。 州里的官吏眼见再不出面,奔命兵就要譁变了,连忙派了小吏前来。 “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之所以按兵不动,诸公自有计较。” 小吏撇了眼人群中的刘备,点头示意道。 “州君有令,请刘玄德等人入署。” “玄德,请吧。” 第六章 推諉 蓟县州衙深似海,五脊重檐压雪寒。 相较於涿县衙署的侷促,幽州刺史府气象森严。 九级青石阶托起兽环朱门,檐角垂冰如剑戟林立。 刘备初入仪门,便听得正堂各家幕僚彼此爭鸣。 右北平太守刘政、涿郡太守温恕、广阳太守刘卫、渔阳太守饶斌四人各对幽州防务大放厥词,却谁也不肯鬆口。 宽敞的堂屋中,气氛凝重。 他们各自占据一方,眼神中透出警惕。 侍女们端来精致的茶具,为各家府君一一斟茶。 热气裊裊升起,却无人理会。 四人都把目光看向堂中的沙盘,这是当年伏波將军马援发明的物件儿,积土成山,引水为河。万里疆域缩於方寸,却比真实的战场更令人窒息。 刘备入屋后,自是被小吏引向客座,眼下他还没法子插足四家太守之间的勾心斗角。 引路的小吏只道是:“玄德莫急,心有疑虑也莫问,稍后,州君自有指示。” 州君自然便是当今幽州刺史刘虞了。 刘伯安这辈子来了两回幽州,这回是刺史,下回就是州牧了。 刘备倒也不知刘虞玩的什么样,他与田楷等一眾奔命兵屯长只在旁边静观局势。 屋里的四位太守也没把这些小嘍囉放在眼里。 便是当著外人亦口无遮拦。 看样子好像是发现局势不对,开始著急了。 鲜卑人可不会等他们商量好在进攻,雪停之后,必然南下。 广阳太守刘卫踞东席,一身黑色官袍绷著圆硕身躯。情绪激昂时,他紧贴腰际的玉佩微微颤动,满腹肥膘好似都要兜不住。 “饶明府!渔阳营精兵千人,全甲全骑,岂能作壁上观?”他伸手拍案,茶汤在耳杯中晃出涟漪:“广阳乃是州治,若沦落敌手,渔阳焉可独存!” “刘君这是说什么话,渔阳郡坐守上古口,此乃兵家必爭之地,加之郡內不仅多鲜卑,更多乌丸杂部,胡人居心叵测,兵走则叛,渔阳营去了广阳郡,万一鲜卑乌丸两家合力,破了渔阳,责任又在谁?” “你们广阳郡內的居庸关是兵家形胜,那卢龙塞就不重要?我这渔阳营啊,还得照顾著南边的右北平,自是走不得的。” “倒是涿郡常年在后方,没被鲜卑人抄掠过,你自可求温君拨你千人也无妨嘛。” 涿郡太守温恕听完,面颊涨如猪肝:“诸君莫要看我,昨日传回消息,鲜卑別部正走蒲阴陘,经五阮关正向涿郡进兵。” “涿郡虽在后方,多年不曾被鲜卑搅扰,可如今却也是岌岌可危。” “老夫倒还想向诸君求些援兵的。” 四位太守拉拉扯扯,谁也不愿意离开防区。 堂上爭锋愈烈。刘卫肥指划过沙盘上的居庸关隘,叩得松木底盘咚咚作响:“別爭了,当务之急,得早日协调关防,鲜卑主力聚於并州?我算是看穿了,这是天大笑话!一日前,斥候亲眼所见,中部鲜卑的旗號已出现在居庸县!这是冲我广阳郡来的。” “何止是中部鲜卑?”温恕嗤笑,“西部鲜卑的拓跋旗號也不少……” “都错了,是东部鲜卑中的宇文部!”刘政声音顿挫起伏,“我郡有斩获的胡虏斥候首级为证!” “宇文部本是匈奴別部,部眾皆髡头,而其他鲜卑部落则多为编发索头,诸位要看看人头吗。” 温恕纳闷:“那就怪了,既然我等四郡皆有敌军踪跡,难不成他鲜卑人要来个四路夹击?” “未尝不可。” “那你等说如何办?” “传羽书回雒阳,等陛下发落便是。” “或是我等再商议几日……” 大敌当前,四个人精却还在互相推諉,没一个肯出头。 刘备由小吏引入客席后,一直打量著四人形貌,静坐不言。 幽州民间有句名言形容这四郡太守,肥头大耳刘广阳,尖嘴猴腮温涿郡。油头滑脑饶渔阳,衣冠禽兽刘北平。 光是听这几个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 “诸位太守都快吵累了,州君还没出面。” “想必这位宗室重臣,此刻正在屏风后烹茶观火吧?” 与刘备同席的田楷闻言,稍稍向前,倾身耳语道:“玄德说的是,鼠辈怯战!平日盘剥黎庶如虎狼过境,今见胡马便成缩头龟!” “雒阳距此不下两千里,等鸿翎急使一来一回,七八天便过去了。” 刘备目光扫过沙盘上犬牙交错的兵力標识,摇头道:“非止怯懦。一则,当下敌情不明,如雾里行舟,鲜卑人突然杀了个声东击西,想必府君们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早就六神无主了。” “二者,没有统帅。各郡太守是平级的两千石,渔阳校尉、护乌丸校尉也是两千石。” “此番朝廷重心在并州,幽州以防御为主。各家太守都有自己的防区,万一出了岔子,朝廷责问起来不好交代。” “虽则有刺史在场,可州君毕竟只是六百石的监察官,各郡事务实际上还是太守们说了算。” “倘若州君一声令下,诸军合兵应敌却败了,谁来为此负责?” 田楷点头道:“也是。” 考虑到这些年汉军败多胜少,太守们乾脆自扫门前雪。 反正鲜卑人在太行山、燕山各处孔道里都有动静,也不管来多少人,把自家防区守好方是要点。 刘备算是看穿了,幽州高层里没人愿意出来担责,这才是此战最大的问题。 不能把边军拧成一股绳,何谈对抗鲜卑。 一阵唇枪舌剑后,眾太守都说的口乾舌燥,爭吵声逐渐消散。 直到此时,州君方才从屏风后走出。 “诸君辛苦了。”余声未消,屏风后忽传玉磬清鸣。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容貌俊朗的官员。 脸庞轮廓分明,双目炯炯有神,嘴角一直掛著一抹微笑。 “诸位久侯。” 四位太守齐齐起身:“见过州君。” 刘虞身穿官袍,宽大的袖口隨风轻轻摆动,步履不急不缓的,便是大敌当前,依旧和顏悦色,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名士风范了。 “今幽州四方皆敌,想必诸位心中瞭然。” “胡尘蔽野,百姓倒悬。”他袖中滑出一卷皂布包裹的竹简,“昨夜上谷郡六百里加急:鲜卑分四路破塞。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已为鲜卑所破,胡兵攻克马城、寧城,正直捣郡治沮阳。”声音温润如磬,却压得眾人心头紧绷。 “就近来斥候打探的情报来看,朝廷是中计了。” “鲜卑主力不一定在并州,或许在我幽州。” “东部鲜卑以宇文、段部为首,攻卢龙、渔阳,弹汗山的本部兵马入寇居庸,拓跋部犯涿郡,另有一支奇兵走蒲阴陘,直扑五阮关。” 这五阮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紫荆关。 汉代整个幽州的防御体系,便是以紫荆、居庸、渔阳、卢龙形成的环山工事。 这四座关隘守卫著胡人进入华北平原的四条最重要的道路。 眼下的幽州边防早就已经溃烂,在太行山以北的代郡、上谷直接被打穿。 原因还在於,两年前汉灵帝送了波大的,三万余精骑北伐几乎全军覆没。 看似人员损失不多,实则是统计方式的不同。 供给骑兵的辅兵、徒隶往往能达到战兵的三到五倍,组成这样一支骑兵军团,便可號称十余万大军。 三万主力兵员的覆灭,其实直接就意味著汉朝整个幽、並防线的溃烂。 这才是鲜卑人能肆无忌惮抄掠北边的主要原因。 幽州这两年一直遭受鲜卑人的洗劫,边防乏力。 一旦胡骑突破燕山,进入华北大平原,汉军就再无地利优势可言。 四太守面色惨白如纸。沙盘上土石堆成的关隘,此刻仿佛正被无形铁蹄踏得粉碎。 就在这几人浪费时间的过程中,鲜卑人已经完成集结,很快就要发动进攻。 “事態发展到如此严峻,虞不禁有三问。”刘虞指尖轻点代郡方位,“其一,边郡烽燧相连,敌踪已现,为何我军却如盲人摸象?” “其二,朝廷严令幽州协防,为何诸位互相推諉?” “其三——”刘虞手指停在居庸关前,“胡骑尚未破关,诸君已自乱阵脚。可是惧那檀石槐,更甚於汉律?” 满室死寂中,刘备看见四人身形微抖。 刘虞与太守们不是上下级,但刺史位卑权重,一封密奏入了朝廷,黑的白的胡乱说点,隨隨便便就能要人性命。 “汉家律令,如有战事,太守诸二千石领兵出战,如太守诸二千石战死,郡丞,长史,代太守事。” “临阵失利坐沮败罪,当下狱死。诸军怕的是这一条,但你们別忘了还有一条。” “逗留不进、畏敌观望者,亦徵车下狱。” 一番威慑下,在场四位太守被製得蔫吧了不少。 “诸公,战败是死,逗留不战也是死。” “等死,死国可乎?” 刘政无奈道:“州君,虽是强敌当前,本应以死报国。” “怎奈,我等委实才疏学浅……更何况对手还可能是檀石槐本人,他这些年战无不胜,天下英雄无敢当者,莫不如传书朝廷,听陛下定夺。” “战场瞬息万变,等朝廷传书是来不及了,某以为当此时节,应群策群力。”刘虞看向刘备、田楷等人。 “今召集屯长以上,各部吏员,皆参军事。” “凡有退敌之策,写於简牘上。” “守得住幽州,某分功不取。” “守不住幽州,诸位便等著与我同死社稷!” 第七章 浩然气 刘虞特地设座与眾人分配笔墨文书。振袖击掌后,侍从鱼贯而入。 案几次第排开,松烟墨锭研於砚中,斑驳竹简铺展如阵。 目下,府邸內除却四郡太守、渔阳营校尉、大小佐吏以外,还有五十个奔命屯將。 奔命兵皆临时召集,没有统帅。 “诸君可各抒良谋。”刘虞目光掠过五十名屯將的坐席,“一个时辰为限,诸公得给虞出个好方略。策成则共署姓名。” “若战事不利,朝廷问罪——”他目光如冰梭般刺向四郡太守,“在座朱紫布衣,將同赴法场!” 满堂死寂,唯闻墨块研磨声。 刘虞这招自是用的极妙,將所有人都绑在战车上,那就不存在谁来担责的问题了。 幽州出了事儿,刺史难辞其咎,但在朝廷问责之前,刘虞会先上书各郡太守避战之罪。 如是,除了齐心击退来犯之敌以外,诸公便再无办法。 刘备安心了,他跪坐榻上,狼毫在指间轻旋,正要下笔呢。 忽闻“啪嗒”脆响——右北平太守刘政掷笔於案,笔管滚落於地。 “此战断无胜理!”他扯开交领喘气,喉结窜动。 “熹平大败以来,幽州精锐盪竭一空。” “事后,鲜卑年年南下抄略,各郡损失尚未补员,又逢鲜卑主力寇关,人心慌乱,稍有败相,则境內乌丸蜂起,渔阳、右北平將首当其衝……” 乌丸与鲜卑虽然都属於东胡部落,乌丸部落更为亲汉,一直居住在汉境,充当著边塞斥候的作用。 这批人叛降不定,且人数眾多,若见鲜卑南下,指不定各部大人伙同鲜卑一起抄略也说不准。 刘虞徐徐拾起毛笔,放回案上,道了句:“那府君的意思是?” “下官以为,鲜卑南下抄掠,无非是为了钱粮、男女生口而已。” “那汉兴之世,边塞如何安泰的?” “旧制,由青徐二州出钱,给鲜卑恩赏岁幣二亿七千万钱为常。故而明章二世,保塞无事。” “只要能退敌,大不了由我幽州士民拨钱,给他檀石槐两倍钱货,以求退兵,又有何不可?” 诸人闻言,议论纷纷。 话未竟,客席霍然立起一道素影。 刘备怒髮衝冠:“府君此言差矣。” 刘政侧目望去,见那青年眉骨峻拔、额庭开阔,还当是哪家富贵子弟,待看清其內里穿著粗葛深衣时,刘政肥唇不屑一撇。 “阁下是?” “涿县刘备,字玄德,暂领涿县奔命兵。” 汉代能在名字前报上出身地的,一般都是能打探出底细的。 哪家是郡望、哪家是县望,一眼便能分清。 刘政眼珠子转了半响,方才在属官的提醒下弄清这人底细,原来只是一游侠而已。 “阁下祖上可当过三公,当过九卿,当过世代二千石?族中可治过经学,有什么学问传世?” “都没有……你祖父举孝廉得县令,父为斗食小吏,至你这一代人已是白身!”刘政手指重重锤案,“州里谋的是国事,是天下事,你区区一介没落乡豪,怎敢置喙?” “左右,与我赶將出去!” 甲士铁靴踏地欲动时,刘虞广袖一挥。 “且慢,即是论家国天下,如何不能让壮士献计?” “玄德,你说刘府君之言有失妥当,可有何解?” 刘备拱手道: “回州君,方才刘府君所言,由幽州士民拨钱,敢问这幽州士民是谁?无非是黎元百姓。” “刘府君欲割幽州民膏饲虎,可问过冻馁边民?”他指向窗外,风雪中似隱约传来市井哀歌,“幽州连年兵灾,民不聊生。若为了退敌,横徵暴敛……幽州必生祸乱。” “某若是檀石槐,大不了拿了钱货,再一通攻杀下来,抄掠四野,激起民变。” “待来年幽州內外疲敝,便更好破关了。” “此绝非退敌之策,实教檀石槐知汉兵可欺也。” 刘虞沉思道:“玄德所言为是,宰割黎民,壮大鲜卑,委实不妥。” 之所以將刘备等屯將召来,其实倒也不是刘虞亲近下层军官。 实乃四日前,刘备上书州里,早早言及警备边防之事,刘虞见上书之人是一介白身,草草看过一眼后便將那文书丟入火中。 谁料,短短四日,边情骤变。 这回便是刘虞再轻傲武人,也不得不重视刘备了。 “玄德既然认为此计不妥,可有別的对策。”刘虞声线沉静,却惊得刘政心中一颤。 “州君!” 刘虞伸手打断:“不必多言。” “诸公早些时日都说大雪来临之前,鲜卑人就会走,如今雪过天晴,鲜卑人在何处,他们越来越朝南边走了!” “尔等既对兵事,无甚见解,莫不如听听壮士所言。” 刘备頷首道。 “早先,在下便与州里上书,檀石槐的目的从来不是并州,而是幽州,如今还是这个看法。” “而且,在下以为鲜卑人虽大作声势四路来犯,实则主力是朝著广阳郡来的。” 广阳太守刘卫心下大震:“何以知之?” 刘备又道: “熹平大败后,汉家边塞千疮百孔,正是胡兵用武之时,檀石槐所求非钱粮,乃断汉家脊樑耳。” “州君这两年多行德政,不断吸引鲜卑、乌丸部落来归附汉家,安定边防。” “檀石槐不愿见到汉家边塞安寧,也不愿看到乌丸继续依附汉军,一定会来打击幽州,使得归於汉家的部落回到鲜卑阵营,为其羽翼。” “往岁冬日,他出兵试探,汉军反应並不激烈。” “探得虚实后,今岁捲土重来,只怕不会再轻易退走。” “他必会趁著汉家新败,边防尚未稳固,一举破之。” 眾人闻言皆是毛骨悚然。 满堂骤起抽气声。 渔阳校尉悄然退后半步,铁甲鳞片窸窣作响。 “乌丸校尉新败丧师,渔阳营方才重建,再遇强敌,如何能敌……” “说不定,来者还是檀石槐本人,稍不留意,只怕身死军破也。” 惶恐之际,刘备开口道:“战攻守御,在於人事,而非天定,幽州兵马虽大失元气,却非全然不可战。我兵虽寡,然眾志可成城。” “当务之急,是派兵驰援居庸关,只要挡住了鲜卑南下广阳郡的势头,五阮、渔阳、卢龙方向的敌军,亦难有作为。” 四位太守交换眼色。刘政忽得嗤笑:“白身论战,纸上谈兵,州君尽听他信口胡诌……” “区区一介乡豪,他又如何算的中檀石槐动向?” 话音未落,染血翎羽,破门而入。 “报——!” 信使扑跪时,冰碴簌落:“州君,延边烽燧尽灭!鲜卑王旗现於上谷郡!” “贼兵先锋已开始攻居庸关。” 顷刻间,刘政脸旁抽搐。 …… 局势分析瞭然,刘备本以为眾人自有应敌之心,谁料半天过后,还是拖延不休。 四家太守听闻檀石槐王旗就在上谷郡,便更没人敢带兵去守居庸关。 那渔阳校尉手握千余精兵,全骑全甲,却避而不战。 其余太守麾下都是郡兵,眼见渔阳营都怕了,便更加气馁。 诸县少年豪杰见此,气恼异常,纷纷扬言要自去居庸守塞。 刘虞看在眼里,却未多言,当即散会。 当夜,刘备辗转反侧。 他对汉庭边將失望至极,正欲召集人手私自离营。 谁料,还没出发,驛馆木门忽传来轻叩声。 刘备启扉时,风雪倒卷,却见刘虞独立庭中,身后竟无隨从。 “州君?” 黑衫刺史逕入陋室,解裘时不经意间露出內里葛布中衣。 刘虞一生清贫,至少表面上一直维持如此。 “白日,玄德在州署所说,虞深以为然。” “然虞只是刺史,只有监察之权。” “汉家虽有刺史私自领兵征战的惯例,但虞新到幽州,既无功绩,更无治兵之术,难以服眾,四郡太守各怀鬼胎,听调不听宣,这般拖延下去,居庸难保啊。” 刘虞凝视青年眼中灼灼星火,想起日间他剖陈利害时胸有成竹,目下能依赖的只怕就只有这些胸中还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了。 “玄德认为,守住居庸关需要多少人。” 刘备道:“至少千余精兵。但鎧甲、守城兵械要具备。” 刘虞无奈摇头,幽燕一共就三支精兵,护乌丸校尉营已被率先打烂。 扶黎营,驻辽东,远在千里之外。 渔阳营呢,两年前遭遇毁灭性打击,近一年来方才重组,其校尉还怯战得很。 其余则都是奔命兵、积射士、郡兵、囚徒。 別看刘备只要求小小一千人,想全甲套装上去,现在刘虞还真办不到。 “刺史无权擅开武库、分发兵械,得上书朝廷调拨。” 刘备嘆息道:“广阳郡距离雒阳不下两千里。就算羽书六百里加急,那也得四天,来回就是八天。” “八天里,天知道局势还会怎番变化?” “既然州君提供不了甲冑,我等只能连夜启程,轻装赶赴居庸关。希冀关城內还能有多余鎧甲吧。” 刘虞頷首:“玄德可先行一步,待某安抚好州中吏民,定率援兵救援居庸。” 得到了刘虞准许,刘备自是行动迅捷,当夜便带了本部奔命兵收拾细软,准备离开蓟县。 田楷部得知消息亦紧隨其后。 黎明时分,天方亮。 刘虞出城为奔命兵送行。 正规军被击溃了,却得让填线兵收拾残局。 刘虞心中不是滋味,这些奔命兵大多都是少年人,也不知此战能活著回来几人。 “州中鼠辈,蝇营狗苟。” “玄德,满身浩然之气,不畏生死,实在羞煞我等也。” 刘备拱手道。 “州君言重了。” “备十五岁离家,游遍四方,与卢公学书,不舍昼夜,跟游侠学剑,练到手断,求生於幽并,几度险死於虎狼之口,就是为了学得本领,希冀有朝一日能尽忠报国,振兴汉家。”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间,自当为国为民。目睹山河沦丧而作壁上观,与草木腐朽何异?” “此去居庸关,不能守住关城,某便杀身成仁。” “州君,再会!” “驾!” 第八章 守关 塞北狂胡旅,城南敌汉围。 从蒙古高原上吹来的萧萧寒风,铺陈在整个华北大地上。 游牧民族居高打低,本占优势。 好在,天幸华夏,在大平原西北,太行、燕山两座龙脉横亘原野,除了一条山间孔道,便再无通路。 这条孔道长约四十里,两侧崇山峻岭,道如巨斧劈山而成,异常险峻,汉人將这里称为军都陘。 孔道南面便是汉朝设置的军都县。 约莫两百名奔命兵一路从蓟县北上,轻装日行五十里,终於是用了三天时间抵达军都,在此稍歇半日后,又启程北上,在第四日下午抵达了军都陘的入口。 越往北走,陡然立起的山脉便好似神明般立於远方的天际线上。 刘备告诉將士们,那便是军都山,往深处走几里路,不远处就能看到汉家的关城。 大队向前,由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进入崇山峻岭,好似只是一瞬之事。 可还没等靠近关城,战场带来的肃杀和压抑的氛围便席捲而来。 远望去,黑云压城,蜿蜒曲折的古道似蛟龙般盘旋於苍山翠岭之中,在道路的尽头,立著高高的仄土城墙,两旁则山峰耸立,地势瞬间攀升。 关城也並非是全然是平城,而是环山城,其地势之险峻令人心惊。 奔命兵们初来此关,只觉这座天险,要比想像的更为宏伟坚固。 关张抱著会合守军,占据雄关,建功立业的喜悦而来。 可刚入关城,他们就后悔了。 二百奔命兵抵关时,暮色正吞没最后一道岭脊。 刘备忽见城头汉旗残破,望楼焦木,斜插云天,腐血气息已扑面而来,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吩咐简雍上前,道是奔命兵来援。 意料之外的是,城中並无欢迎之声,城门洞开处,哀声如缕。刘备骑马入城,却见断臂军卒蜷缩墙角舔舐冻疮,老兵倚著箭垛磨钝刃,伤兵们甲冑的裂缝间露出溃烂皮肉。 城中没有医工,尸体隨意躺在地上,也无人管理。 刘备见此大惊。 “居庸关本有千余戍卒,都去哪了?” 关羽询问一番方才得知。 “兄长,城中见不到守关都尉,官职最大的也不过是个曲军侯。” “听说那都尉生性残暴,平日殴打士卒,剋扣军餉,屡见不鲜,此番鲜卑抵达居庸县,那廝害怕手下的驰刑士將他脑袋割了献给胡人,便嚇得带著几个隨从弃城而走。” “都尉一跑,囚犯们跟著跑,如今城中跑的就剩下百十个驰刑士了。” 刘备没想到事情严重到这般地步了。 驰刑士就是犯罪的囚徒,东汉实行募兵制,边塞日子苦,內郡一般没有人愿意来当兵。 那么如何戍守长达两万里的北疆防线呢。 其实靠的不是正规军。 答案是,抓囚徒、奴隶戍边,或者招募胡兵守边。 尤其是在边关,越远的地方囚徒和胡兵的比例越高,像西域那种远在绝域之地……嗯,守军基本都是囚徒。 胡兵、罪犯、奴隶天然低人一等,更容易被军官瞧不起,反正天高皇帝远,体罚、剋扣诚乃常有之事。 此项突发事件,著实给兴致冲冲的眾人泼了一头冷水。 接下来,刘备要面对的是冰冷的现实。 后方的太守们还在勾心斗角,边关危如累卵。 竟不料,幽州的命运靠不住正规军,反而得靠奔命兵和一群囚徒来保卫,实乃戏謔之事。 强者从不抱怨,刘备开始以刘虞的名义,接替关防,巡查城池,下令埋了阵亡將士的尸体,加强薄弱处的守备,测算城上绞车连弩的射击距离,监察弓弩武器质量,忙活了大半天。 为防鲜卑人半夜袭击,还下令城中將士二八轮值,让多数人保存体力应对战斗。 少倾,简雍擎著火把清点府库后来报。 “两部奔命兵、积射士和城中残余守军混编,累计得三百四十二人,其中还有二十几个伤兵。” “从府库中,又搜得剪边五銖钱数万,铁鎧五十具,皮甲七百件,矛戟刀各数百,汉军最擅长使用的弩,则基本人手一件,箭矢还算充足,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张飞闻言豹眼圆睁欲裂:“都是那群鼠辈误国!” “代郡、上谷败讯传开时,就该杀几个太守祭旗的。” 刘备深以为然,之后与那曲军侯交流后又得知,胡骑先锋已入八达岭,並在这四天时间里,连续发动了两次袭击,伤了不少守兵。 好在这支先锋队伍人数不多,残军大作声势,勉强將城池守住了。 关键还在於守关都尉,他熟悉关防,跑了多日,也不知生死。 如是真的落到鲜卑人手上,那居庸关便岌岌可危了。 “希望来的不是檀石槐本人,那样我们还有机会守住关城。” “只要等待州君援兵一到,居庸关就安全了。” “援兵真会来吗?我看那刘伯安一介清谈之辈,多半是也不值得信任。”简雍问出这话时,刘备没作答。 眾人一直忙到夜半,才开始生火造饭。 没有肉可吃,儘是难以下咽的麦饭,汉家上流社会只有在表现自己清廉去作秀时才愿意吃的这种下等食物,却是这些守军的唯一食粮。 在这种强烈的不公对比之下。 无论是城中的驰刑士还是新到的奔命兵作战的意愿都不高。 篝火在舔舐夜幕,驰刑士蜷缩如冻雀。 一跛足老卒忽嗤笑:“將军们爭功,太守们保命,倒叫刑徒守国门!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驰刑士且不说,奔命兵却都是想活命的。 如今汉军在代郡先败一阵,士气已丧,都尉又跑了,难保一见鲜卑大军奔命兵便嚇得作鸟兽散。 城中的局势很是不妙。 歷史线中,这场战爭便打的非常憋屈,胡人南下抄掠了两个州,瀟洒离去,汉朝边军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年、第三年,鲜卑又来进犯,一直打到檀石槐老死,汉军全程被压到窒息,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幽州都快成了鲜卑人后园了。 说好的一汉当五胡呢,实际在檀石槐统治草原期间,汉军除了打败仗,乾的最多的一件事儿就是撤屯,把边境的守军撤走,以防止继续和鲜卑野战。 身为汉家儿郎,刘备面对此情此景,心中自有种难以言表的屈辱感。 可对於刘备来说,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上阵,平日里读的兵书再多,毕竟只是纸上谈兵。 如今刚一出道就面临这般局势,压力著实不小。 他静静的望向寒夜,冷风煞人。 儘管胸中一腔热血正激昂流动,可他仍是面如静湖。 年少的关张没经歷过大战,张飞暗暗激动。 大叫著:总算能把那鲜卑狗杀个痛快。 关羽稍稍比他平静些,但听到败兵说及鲜卑军队在代郡、上谷的暴行后,面色也是相当慍怒,以拳捶墙,后悔来之晚矣。 简雍不知何时拿著水囊溜到了刘备身边,二人並肩坐在城墙上,四面漆黑,狂风穿过寂静的山谷,顿时鬼哭狼嚎。 “玄德,我不明白,我们不去保卫涿郡,大老远来这居庸关作甚?” “太守们躲在城中不敢露面,护乌丸校尉呢,刚开战就被击败了,渔阳营避而不战,就我们一群白身、囚徒、奔命兵留在战爭最前沿。” “为了保护那群衣冠禽兽而死在这,说实话,真不值得。” “谁说不值得?”刘备接过水囊,灌了一口,这才发现,简雍装的是酒。 他没吱声,默默咽了下去,让辛辣的酒水流入喉中,身上的气血慢慢在燃烧。 “为先祖们打下的土地而死,为江山社稷而死,为黎元百姓而死,从来都没有值不值得这一说。” “別看现在的汉家內部糜烂,可汉家若是没了,那將更是一片人间炼狱。” 简雍大笑道:“说的就像是你就见过比如今的大汉还糜烂的世道一样。” 刘备默然,看向天空,北辰高悬。 他確实在画卷中见过那样的世道。 而且绝对不想再见到第二次了。 汉家虽然百病缠身,却怎么也不会比下一个时代更烂啊。 “上谷郡丟了,居庸关就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城破,鲜卑將深入长驱,侵掠我地,驱我牛马,自时老弱为敌所虏,童子將尽数身死刀下。” “胡人一时得志,便欺我如此,年年犯境,太守们能忍得下这口气,备忍不下,此时如不奋勇护国,与那些作壁上观的衣冠禽兽何异?” 刘备呼了口气,从城墙垛子上跳下,面向台下眾人。 简雍的试探,实则就是城中將士的共同心意。 他们也想跑,只是鲜卑人来得太快,好些人没来得及跑掉。 大汉底层人民生来困苦,从来没人告诉他们,为什么要在边塞死守。 今夜,刘备必须给他们一个答案。 战斗是融合人心最好的手段。 恰巧,胡人的夜袭很快来了。 “嗡!” “斥候告警!” 朔风卷著寒雾撞向居庸关。 刘备按剑回头,立於关楼上,忽见北面山道上人影怂动,想必是鲜卑先锋已至。 人数看不清。 但今夜若守不住,幽州大难临头。 第九章 夜战 “鲜卑夜袭!” 刁斗骤鸣撕裂夜幕,营中诸將士登时从噩梦中醒来。 山道深处,火龙蜿蜒蛰伏。 倏忽间蹄声如闷雷滚地,数千鲜卑兵涌出林海。 关羽、张飞依次带著人马立於城墙上,弩手上弦。 寒风灌入冰冷的袍服,一眾將士都在瑟瑟发抖,竟连城墙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守军呵出的白气皆如魂飘散。 远望去,如长蛇般行军的鲜卑兵来到关外,却在射程外停下,火把在山道中明灭闪动。 城下四面都是火光,来者应不在少数。 “胡狗倒会挑时辰!” “儘是半夜偷鸡摸狗。” “既然都来了,还在等什么?”张飞穿了一身铁鎧,持著长矛立於刘备身侧。 “在等飞梯。山道难行,更难运输,临时打造云梯这样的大型的攻城兵械,少则两月,多则四月。” “鲜卑人只能用些简陋的攻城器械。” 刘备话音方落,几道飞梯已出现在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影亦陆续从森林中走出。 黎明前的至暗时分,伸手不见五指。 在不具备攻城能力的情况下,胡骑要么突袭,要么劝降。 果不其然。 很快,人群中一骑出阵,马蹄踏碎朦朧月光。 那人是汉地口音,穿著也不似胡服。应当是鲜卑中的汉人部落。 这种事儿在汉代还挺常见,中古时代底层人尚不存民族观念。 虽说这场战爭乃是汉人与鲜卑之战,可汉人在鲜卑,鲜卑人入汉阵营之事,比比皆是。 “汉家的勇士们,你们已经为大汉流血多时了,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幽州早成弃子!尔等困守多日,可见援兵?” “大可汗生来敬重勇士,来我草原,女人、財货、土地,要什么便有什么。” 话音未落,弩箭啸鸣擦鬢而过,那廝头冠应声迸裂。 刘备放下弩机,玄氅在罡风中怒展:“此城唯有断头卒,绝无屈膝奴!胡狗莫多言!来吧。” 劝降者拨马遁入暗影,悄声道了句。 “不自量力。” 旋即,快马回应,黑暗中,鲜卑部落大人挥了挥手。 胡阵中忽起吹角声,千军万马第次杀来。 张飞虬髯倒竖:“擂鼓!” 鼓声震天动地。 城下人马嘶鸣,胡兵扛著板楯推进。 汉兵推著绞车连弩上前,三人轮流给弩机上箭,一人在后操持弩机,通过望山瞄准了城外的敌人。 一轮三发,其箭粗如短矛。 “放!” 关羽丹凤眼眯成缝,三棱箭鏃如蝗蔽月。 弩箭咆哮而出,撕裂空气,发出了雷鸣般的颤声。 在三百步距离內,绞车连弩能摧毁一切。 便是扛著板楯的胡兵,也被一同贯穿,血肉喷薄,倒射而出,连带著身后的胡兵也遭了殃。 衝锋的鲜卑兵个个栽倒,尸骸渐次堆积。 绵延在整个防线上的弩车一共有十架,在正面形成了密集的火力。 但准头,委实不太足。 鲜卑人选择夜袭是对的。 他们对抗不了汉军的守城兵械。 在抵达城门前的这三百步是死亡区域,唯有幸运的胡兵能在夜色的掩护下平安无事。 连弩不断上弦,绞架吱吱作响,一轮轮的齐射前后带走了上百人。 贴近两百步时,汉军的弩兵们开始放箭。 身体强力者操持大黄弩,余部则多是小弩。 弩兵与弩机交替射击,不断有鲜卑兵倒在箭雨中。 张飞见状兴奋的大呼过癮。 但连弩车並非是无敌的,太过笨重,需要多人操持,而且还存在一个射击角度的弊端。 幸运的胡儿在距离城下五十步时便加速奔跑,凭藉著板楯的掩护消失在了弩车的射击范围之內。 刘备一声令下:“积射士!上前!” 弩兵换箭的空档,关羽带著积射士挽弓持箭,朝著城下的胡兵俯视射击,满地中箭者痛哭哀嚎。 飞梯渐次靠近城墙,隨著鲜卑百夫长发出战吼,鲜卑兵动作越发迅捷,射手也操持著角端弓不断仰射,点燃松油的箭矢在风中颤抖。 一轮火矢袭来,好似流星般撕裂了夜空。 刘备弯弓射杀了一人后,见箭雨袭来,急忙大呼:“避箭。” 火箭泼天而降,经验不足的奔命兵们煞时便慌了神,没能及时躲入女墙,稍稍迟滯者被射的当即断了气儿,唯余火油在尸身上欢跃燃烧。 又一阵箭雨袭来,噼里啪啦的箭矢砸在城墙上,土墙鬆动,抖下了不少灰尘。 刘备晃了晃脑袋,从墙垛中探出头来,越来越多的胡兵正在城下架起飞梯。 箭矢过后,汉兵的弩手、持弓的积射士在关羽的带领下重新展开射击。 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有心思想別的了。 一望无际的胡兵漫山遍野的衝来,求生的本能告诉了这些守军,城池守得住他们能活命,城池丟了,一个都活不成。 在激烈的对射中,汉兵凭藉著城池的掩护,打出了一比十五的战损比。 但这仍然不够,飞梯架上了城墙,顶端的爪鉤牢牢攀附在垛口,从守军方向推根本推不动。 隨著十余道飞梯成功抵达,陆续有持著板楯的胡人顶著箭雨攀爬向城墙。 他们速度极快,刚抵达垛口,便被张飞持矛刺穿身体,掉落城下。 但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张飞,总有胆小的奔命兵看著满脸血浆的胡兵嚇得愣了神。 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一名驍勇的百夫长忽从飞梯跃起。 凶神恶煞的胡人持盾拨开少年长矛,一跃跳入城墙,挥刀果结了那奔命兵的性命。 “胡人从西边爬上来了。” 三道黑影趁机翻落女墙。为首的百夫长金环贯耳,他弯刀旋斩向少年戍卒的脖颈,热血喷溅丈余。 余者似饿狼分食,连破七人防线! 刘备见状大怒,操持弩机迎面射穿一人。 剩下两人从左右扑杀而来,还当刘备也是个少年新兵。 实则这具身体早就在过往的血雨腥风中锻链过的。 他看到己方將士的尸体,没有像那些少年兵一样嚇得不敢动弹,也没有呕吐窒息等等本能反应,反而萌生了死战之念。 “逆贼!” 刘备弃弩抽剑。青锋在月下划出冷弧,他侧身躲过劈颅刀势,左臂铁腕猛锁敌臂。 在那人手臂动弹不得之际,剑尖精准洞穿了没有鎧甲保护的腋下。 百夫长大怒,快步上前挥刀劈砍,却被刘备拽著那死尸挡住一刀,转身一剑刺穿眼球。 正待此时,城墙垛口鲜卑兵正要跃入,他持著小弩,瞄准著刘备的后背。 霎那间,一柄长矛飞射而来,矛尖瞬间透胸而过,余势未衰,將后续登城者串作血葫芦,两人接连坠落城下。 刘备侧目望去,道了句:“益德,多谢了。” 张飞拾起地上长矛,热血激昂,仰天大笑。 也不知这十五岁的少年,哪来的这般胆气。 他真是个天生的將种,但凡出现缺口必定第一时间堵上。 在眾人血战之下,月色渐渐朦朧。 天將亮时分,城头几度易手,却都被汉军夺了回来。 远方营帐中的部落大人眉头紧皱,脸色煞是不好看。 “大人,汉兵好似补了人。” 首领闷声道:“不管补多少人,今夜都得破城。” “小可汗有令,拿下居庸关,我没鹿回部就是头功。” “你还想在草原吃老鼠咽野菜吗?” 那千夫长摇头:“草原上日子始终不如汉地好过。如果能占领幽州,谁愿意在这当牧民啊。” “是啊。”那首领嘆息道:“我竇家为避党錮之祸,离开关西已经十年了,我要回家。”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回家!” “传令,加派人马再攻居庸!” “杀一人,封十夫长,杀十人者,封百夫长,攻下关城者,为千夫长!” 第十章 大胜 寅时將尽,垛口上的冰层,浸透褐血。 眾人本以为熬过夜战,鲜卑便会退兵,没想到天亮之际,贼兵越发向关城集中。 从山林中闯出的鲜卑人不下三千之眾。 守军歇不到片刻。 鲜卑大帐中忽鸣號角,新一波攻势如黑潮拍城。 被俘获的关城守將,经歷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后,道出了居庸关的防守破绽。 这给鲜卑人提供了破城的机会。 三千鲜卑步骑列阵而出,板楯拼接成移动的鳞甲城墙。 阵中三名千夫长振奋高呼,牛角號压得关山战慄。 在弓手的掩护下,板楯形成的龟甲阵迅速推进。 “弩车放箭!”关羽喝令如裂帛。 绞盘咯咯咬紧,五架床弩缓缓调转望山。 箭矢掠过阵型时,掀飞了两名步卒,阵中保护著的攻城锤露出了崢嶸的撞角。 刘备见此瞳孔骤缩。 “別让他们前进!” “宪和,带火油上来。” 汉军的弩手连忙调转弩车,强弩全力压制著对方的脚步。 落石滚木萧萧下。 在鲜卑人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攻城锤终於被推到城门前。 “火油!” 四名力士扛著陶瓮奔来,油膏泼落人群之中的剎那间,关羽弯弓搭箭,火矢当即激射而出。 烈焰轰然窜起三丈,火舌舔舐板楯滋滋作响,龟甲阵瞬间化作火巢。 “啊啊啊……” 胡兵惨嚎著翻滚,燃成火炬的躯体撞向同袍,焦臭之气瀰漫关城。 可眾人没能高兴多久,在火光消散过后,胡兵再度结阵涌来。 弓手们射出火箭,全部砸在板楯之上。 在板楯的掩护下,锤头撞门好似敲响地狱丧钟。 门閂上的木屑簌簌惊飞,在连续的撞击下,城门背面竟凸出狰狞鼓包。 听到动静的简雍连忙下城,仔细一瞧,顿时惊慌不已。 这门閂白日里巡查时看似还算坚固,实则年久失修,內里的木方竟早已腐烂。 为何如此呢,其实主要原因是,居庸关在汉代遭受进攻的次数可谓寥寥无几。 距离上一次胡人进攻居庸关,那还是汉安帝元初五年,也就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之后,这座关城承平日久,基础设施极其缺少维护。 到了桓灵时期以后,羌乱、外戚士人集团与皇权之间斗爭成为主旋律,北方边防更不受重视。 当然之所以关城防务会烂到这个地步,与汉家边將的腐败不无关係。 维修设施的钱財一层层油水刮下来,全被贪墨了。 “玄德,城门要坏了。” 天啊。 “跟我走。”刘备急忙带著五十名身穿铁鎧的奔命兵来到城下。 看到这幅杰作,眾人也算明白,为什么占据著雄关金城,那守將却要冒著被杀头的风险不战而逃了。 攻城锤剧烈的衝击声,好似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口。 死亡的气息,就隔著一道即將破灭的城门。 那个瘸腿的老囚徒不禁大笑:“看来,今夜,我们都得死在这了。” “可惜死了还是个囚犯。” 刘备侧目道: “保家卫国,为的是大汉天下,为的是幽州黎庶,国难当前,大丈夫死亦何惧。” 刘备的话语淹没在风中,关楼上的旌旗在猎猎风中招展。 城门后的驰刑士闻言,不禁感到可笑。 “死便是死,在边塞上死去的人,比牛粪凉的还快。” “没有人会记住我们的名字,今后人们记住的只有那些两个字的人名,三个字的人,生来卑贱。” “谁说生来便卑贱?”刘备昂首阔步,从人群中走来,迈向城门。 “出身上的不足,可以用勇气来弥补。” “越是危难关头,才越是分清高下之时。” “自北上之日,备便立下决心,这座关城,就是备的死地。” “如果击退不了鲜卑,备便决心与城池同死!” “死前,还能结识诸位英雄,共战一场,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那老卒惊奇道:“屯將这般不怕死?” “怕,但刘备更怕此时不拼尽全力,而后悔终生。” “没有留在蓟县与一眾腐朽同堂,能与英雄们同葬沙场,备为此由衷感到荣幸。” 刘备的话感染了眾人,自知城破必死的眾人心中开始有一道火光微微燃烧。 他们怕死,但走投无路,需要有人点燃他们的勇气。 今夜,这个青年所展现的魄力,要远胜於那个逃走的守將,也让这些边塞戍卒久违的看到了真正的汉將风采。 刘备目光扫过这群临时徵发的奔命兵、囚徒、奴隶。 大风起兮,卷过漫天星空,他热血激昂。 “备不认为你们卑贱,也不认为你们过往犯下了汉法,就无药可救。” “我汉家边塞上的將士生来便高贵,你们要比躲在身后的那群朱门权贵高贵的多!” “当初高祖以布衣將相而立国,谁还不是个平头百姓了。” “真要论及下贱,身在高位而不知体恤民力,远在州中只知苟且偷生之辈,才是下贱到无可救药。” “就让他们躲在关后听著鲜卑人,抄掠边野瑟瑟发抖好了!” “就让他们听到我等的故事无地自容好了!” “我们拼杀,击溃这群把他们嚇得屁滚尿流的胡狗!汉兵永不言弃!” 一眾將士闻言,心中骤然激盪。 “击溃胡兵!” 门閂已经撑到极限,堵门的汉兵被一个个撞翻在地。 刘备扶起一人,將他拉到身后。 “简宪和,上台擂鼓!” “从现在开始,我刘备承诺赦免你们曾经犯下一切的罪过,恢復你们的民籍,我將与汉家的將士一同奋战。” “城门將破,备当先死。” “如我后退,诸將皆可杀备!” “击退胡兵!” 隨著城门轰然被破,刘备抄起剑盾,大怒杀敌,毅然冲向千军万马。 身后关羽、张飞、田楷皆是一阵喧呼,一拥而上。 五十名穿著铁鎧的勇士在前,近百名穿著皮甲的步卒在后鱼贯而出。 那跛足的老刑徒见此,心中感慨万千,他突然捶墙嘶吼,指节迸血染红夯土:“老子戍边十年!挨过上司二十七道鞭!” 他扯开襤褸褐衣,胸膛刀疤如蚓曲盘,“可这身贱骨头,如今却也要比蓟县满城朱紫的脊樑还硬!” “杀!” 寒月照彻关山,三百余道影子投在城垣,如铁铸的汉家界碑。 谁也没能想到,就是这样一支破破烂烂的兵马,真的敢杀出城与数倍於己的鲜卑兵混战。 可是,以寡击眾,以勇气直面生死,这才应当是汉军风采啊。 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日黎明,城楼上下精疲力尽的汉军杀到尸山血海。 胡兵少甲,见全甲汉兵势不畏死,一番血战下,意志崩溃,作鸟兽散。 简雍擂鼓的手腕都快要敲断了,当他眯眼著到最后一名敌军撤出射程,霎那间振臂高呼。 “胡兵退了,胡兵退了。” 红日与这声音一同升起。 天际线上,胡骑奔走,四散归营。 刘备登楼而望,摘下了满是鲜血的兜鍪。 长风颳过一片狼藉的战场,他咽了口风,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关羽在他身后大笑道:“兄长,我们守住居庸关了!” “错了,我们这三百多名勇士守住的不仅是居庸关,还有身后的芸芸眾生,更有汉家军人的骨气。” 第十一章 分功 年轻的奔命兵们击退了一夜攻势。 心志不坚者,闻到那满地屎尿血腥之气,看到四面留下的断臂残肢,终是没忍住,丟了长矛原地呕吐起来。 胆汁混著胃液浇在冻结的城墙上,气味异常难闻。 张飞被刘备从死人堆里扒拉起来时,他身上还横躺著一具鲜卑百夫长的尸体。 “益德?” 尸体挪动,铁叶之间刮出刺耳锐响,张飞闻声忽从尸骸下暴起,繯首刀照面而来。 刘备夺下繯首刀,厉声道了声。 “是我!胡兵退了。” 少年抹去糊眼的血痂,鼻腔喷出滚滚热气:“退了,哈哈哈哈,太好了。” 张飞推开压在胸口的鲜卑百夫长,艰难的爬起身,浑身气力耗竭:“这廝想锁俺咽喉,反教俺一刀送去见泰山府君了!” “这一仗,杀得痛快。” 刘备看到张飞只受了些轻伤,总算放下心来。 他扶垛北望,敌军虽退,可旄头还在山头摇摆,看来是没打算就此罢休。 不过,只要不出城进行野战,凭藉著关城设施的防御,守军还是有信心能撑到援兵抵达。 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刘备下令紧急修復了城门,又去巡视了几处防守薄弱之地。 未多时。 简雍踏著黏稠血浆进入城头开始清点战场,麂皮靴每步都带起冰碴。 简雍统计完人员后,回报导:“玄德,光是昨日就折了一百二十多人,多是我涿县儿郎……” 张飞一脚踢飞半颗胡颅,扬声道:“不亏,俺们也宰了四百多条鲜卑狗。” “当割下首级送去蓟城,羞煞那群缩卵鼠辈!叫他们好生瞧瞧,白身囚徒也能护国门!” 刘备点头:“益德这话说得在理。” “宪和,以血代墨传书蓟县——居庸关尚在!自时州中诸將见我军稳住了居庸关,定不会再袖手旁观。” 简雍奋笔疾书,不多时,快马自居庸关出,一路南下抵达军都县,邮驛从此处六百里加急,在当天下午就把捷报传回了蓟县城。 …… 听说居庸关传回了消息。 右北平太守刘政,脸色紧绷:“罢了,罢了,居庸关必陷!” 话音未落,驛使闯入正堂。 刘虞瞪了那人一眼,没多理睬。 他双手抚过羽书上的火漆,竟摸到一丝冰凉的凝血。 是血书。 他猛地吸了口气,寄希望於情况比他料想的要好些。 可正等到他看完羽书后,也忍不住愕然一惊。 “诸位,居庸关没丟。” “没丟?”刘政听到这消息登时呆若木鸡。 “州君,莫不是那刘备假传军情,早就投奔鲜卑人当了引路贼?” 刘虞摇头,將羽书传示眾人。 “刘备纵然能欺瞒,军都县的邮驛,却是骗不了人的。” “虞果然没看错玄德。” “不可能!”刘政满脸慍怒。 “护乌丸校尉营都败了,就凭他两百名奔命兵,加上居庸关残部,真能守住?” “说出来谁信啊?” “元初五年,鲜卑人寇居庸关,朝廷大发缘边诸郡、黎阳营兵、积射士、等步骑二万人才击退胡兵。” “刘备黄口小儿,又无援兵,加之关城多年不曾修缮,他怎么就能击退敌军,定是假的!” “玄德虽年少,却不乏胆略,反观府君你呢。”刘虞苦笑:“只怕还不如这黄口小儿吧。” “实不相瞒,守住关城的,还真就是刘玄德,关城守將在胡骑兵临城下之前,便逃之夭夭了。” “三百奔命兵、驰刑士义不畏死,真真羞煞我满城將士也。” 满堂官吏,霎时鼎沸。 刘政被说的哑口无言,一时气愤的坐回榻上,不再多言。 反观广阳太守刘卫呢,却是鬆了口气,居庸关乃是广阳郡的北大门,只要守住此关,胡人不得南下,他这个郡就安全了。 “玄德少年英雄啊,有赖此人,我等得以保全官帽了。” “刘府君此言差矣,不止是保全,只怕还有大功。”渔阳太守饶斌目露精光,声似毒蛇吐信。 “汉家制度,伤亡过大,將领死罪。” “敌我死伤均等,无罪无功。” “杀敌过当,方可论功。” “折了百余人,杀了四倍之敌,此当为大功也。” “按旧制,破贼文书皆以一当十,我等便可往朝廷回报,此战斩了四千人!” 乖乖,这可是四千人的军功。 简直是近三年来,前所未有之事。 甚至可以说是这三年来,汉军对鲜卑的唯一一场胜仗。 別看实际只是杀伤数百人,其实这才是战爭常態,中古时代的战报大多都有夸耀己方军功、虚报敌我人数的惯例。 著名的龙城之战,卫青以万骑歼灭七百人,就成为了汉军前所未有的大胜,因此扬名封侯,如此可见一斑。 当然封侯的某一部分因素在於,其他几路不是迷路就是全军覆没…… 不过,汉家这些年对鲜卑战绩同样拉跨,这场战斗委实算是能激励人心的模范案例了。 虽则按汉制,围城/守城之功,相对於野战杀敌,功绩要折半。 可那也足以震动幽州。 汉军太需要一场胜战来鼓舞军心了。 想到此事,饶斌盘算道:“当初我便说了,这居庸关啊乃是幽州门户,必须得守。” “诸位看看,怎么样,玄德在某的支持下,是不是胜了。” 刘卫不禁捧腹大笑:“饶府君,你未免太过厚顏无耻,居庸关大捷与你何干?这就开始拍自己马屁了?足下莫不是想贪功?” “当初,我广阳郡有难,说要调你郡內的渔阳营,你是拼死阻拦,如今我军击退了胡兵,你便来索功了?” “別別別,居庸关也不属於你们广阳郡,那是上谷郡的辖区。真要细说,这涿县的奔命兵来自我们涿郡,再怎么算也轮不到诸位头上。”涿郡太守温恕喜笑顏开,捋须道:“本官虽未亲临,然训兵有方也是功……” 诸郡太守遇事便这般自私,不禁让人感到愤怒。 恰巧在汉末,也正是因为太守们各怀鬼胎,相互推諉,最终促成了刺史这一职务从监察官,变为了统辖全州的军政长官。 说来,也是时也命也。 “诸公!”刘虞闻言面露鄙夷:“战骨未寒,便爭啖人血,未免下作。” 他抓起血书拍案而起:“鲜卑铁骑仍踞军都山。” “胡兵一日不退,幽州一日不寧。” “鲜卑人离开上谷郡了吗?代郡收復了吗?” “诸公辖区內的敌兵都撤走了吗?” 满堂死寂。诸太守皆心有灵犀,对此不多言。 收不收復代郡、上谷郡那是幽州刺史的业绩,跟其他太守也没什么太大关係,这些小人保住自己的防区就好。 倒是刘备打下的这场胜仗,还可以做做文章。 反正一介奔命兵,也领不到战功,大头要么给太守,要么给刺史。 就看刘虞怎么抉择了。 “诸位不用想了,守居庸之功,与我等无关,虞不会贪功,更不会曲意逢迎诸君,明日某便上书朝廷,表彰守军功绩。” 刘政闻言不禁冷笑:“一介游侠,带著两百个奔命兵,守住了居庸关,这说出去谁信啊。” “当他是卫大將军转世,第一战就能斩首数百人呢?” “州君是不是还要上书给他一介白身封个侯?” 刘虞义气不减,慷慨陈词:“该怎么论功,那是朝廷决定的,该不该给他上书,那是良心决定的。” “若天下英雄皆如诸君这般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不敢与敌会战,只知杀良冒功,那大汉朝只怕末路不远。”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如今居庸关已经得保,当务之急,乃是发兵驰援,伺机收復失地。” “这下,诸公总不会拒绝了吧?” 广阳太守刘卫第一个站起来支持。 “广阳郡距离居庸关最近,调拨兵马也方便些。” “诸位,你们自行守好郡界,此战就不必再参与了。” “唉,阁下这话就不中听了。”刘政厚顏无耻,將先前事儿拋之脑后:“再怎么说,蓟县也是州治,各郡府君面对的敌人虽然也相当棘手,但自当以大局为重。” “明日,右北平便会派兵增援,一定为大汉守好边土。” 所谓的增援,自然不是玩命,也不过是去凑凑热闹,等到论功时也分他们右北平一份罢了。 刘虞看穿了这些人的心思,转头问道:“渔阳营能参战吗?” 渔阳校尉犹豫了一会,仔细想来,那群奔命兵都能打贏,想必遇到的不是鲜卑主力,作为东汉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渔阳营就算已经腐化多年,去打鲜卑偏师应该没什么问题,就算真打不贏,到时候再撤退就是。 “保家卫国,某何谈退缩。奔命兵尚且能守关,渔阳营岂可作壁上观!” “那好。”刘虞朗声道:“即刻起,以渔阳营为先锋,各部合兵去军都县,为守军后援。” 第十二章 追隨 兵马络绎不绝赶赴居庸关。 四天之內,从蓟县陆续增援了接近两千人。 听闻援兵將到,关外的鲜卑兵便识相的退出了军都陘,撤出了八达岭。 进退之快,令刘备感到惊奇,本以为这几日还有一战,刘备卯足力气加强了关防,如今看来是高估了鲜卑人的决心了。 天亮时,刘备带著斥候出了城,沿著山道前进探索,却发现,胡骑如退潮般渐次离去。 关羽见鲜卑蚁散,眉峰深锁:“大兄,胡兵未免走的太果断了。” “这很奇怪。” “胡人费尽心思將汉兵主力诱去并州,就是为了突袭幽州,这般大动干戈,仅是没攻破居庸关,便要走了?” “关某还当是围城战会持续几日呢。” 刘备策马跟在关羽身旁,从对方渐渐远去的旗帜来看,真不像是装的。 “鲜卑人这些年连战连胜,不至於折损了数百人就临阵脱逃,看来此事还得再探。” 关羽又道是:“大兄,或可去问问那两个俘虏,好生打探打探这一次攻关的部落到底是来自哪部,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也。” 关羽的话提醒了刘备。 当天正午,刘备便来到地牢中,给俘虏端来了好酒好菜。 自居庸关一战后,广阳太守源源不断的给关城守军从最近的军都县调粮。 宰了三猪五羊,犒赏守军。 如今伙食总算阔绰些。 俩俘虏吃了几日的麦饭,如今见到有肉,更是双目放光。 “吃。”短刀剁肉声在囚室迴荡。 两少年扑食如饿狼,颧骨隨撕咬剧烈耸动。 年长者啃光脛骨仍嘬吸髓腔,一副饿死鬼的样子。 说起来,草原上虽然牛羊多,却不是能天天吃肉的。 那都是部落大人才能享受的。 底层的牧民和奴隶生活悲惨,连饭都吃不饱。 话说回来,如能吃饱饭,胡人又怎会年年南下抢掠呢。 “吃了肉,就得与我说实话。” “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但凡敢说半句假话,刚才那顿肉,就是你们最后一餐。” 二人看著刘备冷漠的神情,毫不怀疑刘备真会这么做,於是点头如捣蒜,任由他问什么也不敢胡言。 刘备开始调查二人详细身份。 那年龄大些的俘虏约莫十七八岁,与关羽同龄,小些的是他弟弟,比张飞还小。 两人都来自广阳郡,但他们身体里不光流著汉家的血,还有胡人血脉。 由於母亲是生活在上谷郡的乌丸人,兄弟俩对草原上的情况了如指掌。 经过一番审查,刘备发现他们就来自於熹平六年的护乌丸校尉部。 “既是汉军,为何投敌?” 那年长的哥哥无奈道。 “郎君若问我们为何弃汉投胡,此事只怕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我与舍弟都是广阳人,为了躲避徭役跑到山中与乌丸杂居,之前隶属於上谷乌桓大人难楼部。” “说起来难楼啊,郎君应该不陌生,此人在上谷统有部眾九千余落,算是边塞上响噹噹的大人物了。” “护乌丸校尉中的乌丸兵大部分都来自这个部落。” 刘备点头:“熹平北伐怎会败的这般惨烈?” 小弟开口了:“郎君经歷了此战,难道还不明白如今大汉的將军都是什么货色吗?” “欺压百姓、剋扣军餉在行,真要论打仗,比起卫霍之流,真如天壤之別。” 那兄长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说。 “郎君,恕舍弟失言了,话说回两年前,时任护羌校尉的田晏因事获罪,正逢鲜卑骚扰边塞,田晏这廝便贿赂中常侍王甫,怂恿天子对鲜卑开战,以求立得战功来赎罪。” “皇帝大脑一热,真就想效仿孝武皇帝来一出直捣龙城,於是將田晏转任破鲜卑中郎將。与乌丸校尉夏育、匈奴中郎將臧旻连同匈奴南单于分兵三路,以数万骑討伐鲜卑。” “结果大军中了檀石槐诡计,大败而归,三万精骑的甲冑、战马、粮秣、隨从的辅卒、营妓全都养了鲜卑人了,我与弟便是在此战中被俘虏的。” “如今鲜卑越发壮大,今非昔比,郎君这回在居庸关估计是没遇到檀石槐的王庭骑兵,若不然居庸关早就沦陷了。” 刘备没否认,这回遇到的鲜卑兵战斗力確实不强。 敌军以数倍之兵力进攻临时召集的两百奔命兵,居然还没拿下关城。 当然有部分原因在於,奔命兵们穿了甲,但这支鲜卑兵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委实不咋样。 刘备將缴获的旗帜,放在桌案上。 那是一面他从来没见过的图腾,一匹嚼著草的小鹿回头看天。 饶是刘备这些年读了不少书,也没听过草原上哪家用这种图腾。 “备素闻草原上,匈奴喜用龙、虎旗。” “月氏人用凉州月。” “鲜卑人用马鹿旗。” “乌丸人用红日。” “这小鹿回首旗来自何部?” 那年长的俘虏接过大旗,端详了片刻。 “这不是草原上的旗帜。” 刘备双目一睁:“你確定?” “草原上部落眾多,阎某不说认得千八百部,主要的百十部还是认得的。” “这应是新投奔鲜卑大可汗的汉人立的旗帜。” “让阎某想想……对了,是没鹿回部!” “部落大人想必郎君应该不陌生,就是关西竇氏一族的后裔。” 这话惊得简雍一身冷汗。 “这么说,还真是遇到了竇家。” 张飞不解道:“你们在说什么哑谜啊?快快说来。” 刘备脸色紧绷,与张飞解释道:“竇家是两汉勛贵,在文帝、章帝、桓帝之间,出了三代太后,前两者自不必说。” “孝桓皇帝中年驾崩,膝下无子,竇太后便迎了解瀆亭侯,也就是如今的天子为帝,並以其父竇武为大將军辅政。” “自此竇氏外戚,外统朝廷,內摄后宫,天子为了推翻竇氏,联合宦官將竇家外戚、依附於竇家的士人党羽一网打尽,此便是党錮之祸了。” 那姓阎的俘虏点头道:“不止如此。” “竇家灭门后,雁门太守竇统之子——竇宾出奔塞外归附了鲜卑,他精通汉家兵事,知晓汉军的弱点,投奔檀石槐后为他出谋划策,很快得到了信任。” “两年前,就是此人针对汉军的战术专门布置了陷阱,使得檀石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歼灭了汉军。” “自此后,竇家更受檀石槐信任,被封为没鹿回部的大人,並与拓跋氏联姻。” “没鹿回……其实便是没路回……回首望长安,是哭他竇氏勛贵路绝!踏上这一步,竇家就只能沿著李陵的老路继续走咯。” 张飞闻言鬚髮尽张,喝声贯地:“那竇武老贼结党养士祸乱朝堂,子孙竟也做胡儿马前卒?” “合著打了这么久,咱们打的是汉奸的部落啊!” “我说他怎么这么弱呢。” 仗好不容易打贏了,回头一看,杀得全是偽军…… 张飞是又解气又恨。 解气的是,汉奸本就该死。 更恨的是,鲜卑不当人,竟把汉家儿郎当炮灰。 可说到底还是他们咎由自取。 刘备没在此事浪费时间,又问道。 “如是没鹿回部败了,接下来我军会遇到哪一部?” 那俘虏摇了摇头:“说不准。” “鲜卑分为三部,生活在辽西的东部鲜卑,主攻目標是辽西郡、右北平、渔阳郡。” “中部鲜卑活动在上谷、代郡。” “西部鲜卑则活动在代郡以西。” “三部鲜卑都受弹汗山王庭节度,如今的檀石槐要比当年的冒顿单于还要强大,西至西域,东至大海的万里牧场任他取捨。” “时不时隔海取倭女,掠三韩、高句丽美奴於寒冬暖脚,实乃家常便饭。” 刘备闻言默然,这俘虏倒也没乱长他人志气。 桓灵之世,北方的草原在北匈奴衰弱后,彻底取代了匈奴的地位完成了统一,已经拥有与汉庭决一雌雄的实力。 汉桓帝用文帝的路子,给檀石槐送公主和亲,给他封王,希冀保边塞安寧,谁料檀石槐比冒顿单于野心大得多。 他不屑於要汉家公主,势要吞併大汉…… 只能说天佑华夏,在汉朝最衰弱,鲜卑最强大的阶段,檀石槐再没几年就要死了,这一死,树倒猢猻散,人走地分…… 当然,这些信息对於现在的刘备来说都不重要,当务之急,得弄清主持幽州战事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檀石槐真的在幽州,那么集中在上谷郡的胡骑绝对不会少。 幽州边防压力过大,真有可能跟歷史线那般全然拿他没办法。 毕竟主持幽州战局的人是刘虞,是几个心怀鬼胎的太守,刘备地位太低,没法操作。 可如果檀石槐本人不在幽州,那汉军或许还有得打。 “云长,派出斥候……不,你亲自带队去,离开军都陘去侦查上谷。” “备要知道胡人的一切行踪。” 张飞不解道:“兄长,咱们的仗已经打贏了,还去上谷作甚?” 刘备眸光暗敛:“备有种预感,这不是战役的结束,而是另一场战役的开始。” “胡人入不了广阳郡,一定会另想对策打击汉军。” 刘备起身看向那两名俘虏:“既然你们是汉军,被迫从的贼,备愿意给你们二人一个机会,二位愿意弃暗投明吗?” 两位俘虏你看我,我看你。 “跟著郎君,能经常吃上肉吗?” 刘备道:“管够。” 二人大笑:“那就好。” “广阳郡下民阎柔、阎志,愿从刘郎。” …… 《三国志·乌丸鲜卑东夷传》:广阳阎柔,少没乌丸、鲜卑中,为其种所归信。 阎志,阎柔弟也。 第十三章 合兵 “宪和,给二位壮士换身行头,从今日开始,他们编入你的麾下。” 简雍道:“好,二位跟我来吧。” 离开地牢后,简雍带著二人去到府库,寻了两身皮甲。 阎柔脱下了胡服,卸下毛毡。 虽是换上了甲冑,可披头散髮仍是不改。 刘备没强求,边塞人都有各自的习惯。 就是如今关城中还有不少乌丸兵,生活习性也与汉人大不相同。 诸如,但凡有兄弟同在行伍,则难免说及兄死弟继,妻后母,娶寡嫂之事。 这些汉地人难以启齿的习俗,在边塞却是习以为常了。 翌日清晨,从南面的军都县奔来邮驛。 “居庸將士开门,蓟县奔命书来!” 刘备闻讯后与张飞对视一眼,边地紧急文书,便称奔命书。 既是从蓟县来的,想必是汉军援兵將到了。 “益德,隨我去迎援兵。” 城门大开,满城二百名守军夹道欢迎。 秋冬多雾,清晨不见太阳,只听得远方有鼓吹之声。 在晨雾下,汉军行进至居庸关前。 这一千人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士。 那些骑著高头大马的精兵,满身玄甲,马套马鎧,威风八面,和刘备麾下的奔命兵宛若天壤之別。 张飞仔细一瞧,纳闷了:“大兄,来的怎么都是乌丸、鲜卑兵。” 刘备倒也不奇怪:“这便应当是大名鼎鼎的渔阳营了,令光武皇帝讚不绝口的幽州突骑,其实大半都是胡兵。这些胡骑部队是汉军骑士的绝对主力。其中精锐者,皆戍守在京师长水营。” “看,不止渔阳营,还有步卒呢。” 远望去,铁骑洪流之后,徒卒队伍第次而来,步兵肩扛破旧楯牌,气势要也比渔阳营差得远。 大多数郡兵、奔命兵、驰刑士都隶属於『徒卒』的行列,即没有鎧甲保护的步兵,穿甲的则叫甲兵。 有甲和无甲在战斗中的表现完全是两个档次。 昔日陈汤云:“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汉家能对抗胡人的优势就在於甲冑和武器。 但隨著时间推移,汉地的技艺源源不断的传播到草原,使得游牧民族掌握了精巧的冶炼技术,两者之间的差距正在逐年缩小。 刘备念此,颇为担心。 两年前的那场大败,给鲜卑送去了三万套玄甲,外加不少马鎧。 看汉军集结的架势,估计是想收復代郡、上谷。 可真要在野外决战,以汉军目前的状况来看,真能取胜吗? 思虑时分,队伍中央立起了刘虞的大旗。 待到刘虞羽盖车来到刘备面前时,刘备拱手道:“见过州君。” 刘虞身侧的小吏道:“平日叫州君、明使君都无妨,战时则该叫州將了。” 刘备望向那吏员,三十上下,身材高大,外貌粗獷,穿著一身崭新的盆领铁鎧,颇有几分威风。 “齐周,玄德是此战功臣,不是寻常武夫,不得无礼。” 刘虞下了车架,拱手道:“玄德,这位是幽州武猛从事,精通幽燕兵事,就是话粗了些,莫要见怪。” 听齐周这话,想必刘虞平日里也不怎么待见武夫,这在汉末倒也常见,边郡武夫一直处於官场鄙视链的最顶端。 刘备脸色未改,也没解释,反而回礼道:“军中不甚讲礼数,也望州將莫怪。” “请。” 刘虞頷首:“请。” 诸將初入关城,大军则驻扎城南。 渔阳营入城后,很快接替了关防。 奔命兵们不用顶在一线,对於这些第一次上阵的少年兵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了。 刘虞巡查完关防,又亲自清点了敌我首级,確认刘备报捷无误。 见此不禁感慨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换在孝武皇帝时,封侯拜將又有何难,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单纯的武夫出不了头咯。” “玄德可曾读过书?” 刘备頷首:“年少时去雒阳求学,跟隨卢公读过古文尚书。” “竟还是卢子乾的门生?”刘虞眼波微动:“读过书就好,今后好当官。” 刘虞且行且说,让刘备跟在身后。 此人生性好养名,一直在积攒人脉,但凡遇到奇人异事,必定厚待。 这也算是汉末的官场一条潜规则。 积攒的人脉越多,来日有难时,能伸手的就越多。 歷史上公孙瓚杀刘虞,几乎整个幽州都反了,如此可见一斑。 “玄德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自不当隱於市井,某已向朝廷上书,表奏玄德守关之功。” “待击退胡兵,收復边土,某定当为朝廷举荐贤良。” “纵使朝廷不收,虞亦愿请玄德入仕州中。” 刘备愕然,道了句:“多谢州將。”旋即便停住了脚步。 张飞、简雍见刘虞走了多时,刘备还不挪步,悄悄问道:“大兄,怎么了?” 刘备沉思道:“听州將这意思,汉兵真是要反攻?” 张飞欣喜道:“那还不好?杀將出去,一鼓作气把胡人灭个乾净。” “胡言乱语。”刘备眉头紧皱:“敌我不明,檀石槐本人尚未露面,怎能轻易出击?” 简雍看向刘虞的背影,幽幽道:“怕不是州將担心失了上谷、代郡,朝廷来年会问责啊。” “加之,我军以三百羸兵尚且击退了胡人,躲在后方的诸將心中痒痒,便小覷了鲜卑吧。” 刘备猛然按剑:“糊涂,我军能击退鲜卑实乃运气好,奔命兵再晚来一步居庸关分明就沦陷了。” “再者说,那没鹿回部也不是鲜卑精锐,带甲者寥寥无几。” “但凡遇到满编的胡骑,我军光靠渔阳营,出城野战胜算只怕不大。” “原本幽州诸將皆畏缩不前,如今大张旗鼓来到居庸关,只怕是又得了什么新的消息,得伺机问问。” “另外,云长回来了吗?” 简雍摇头:“两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上谷郡究竟发生了何事?”刘备愁眉不展,正要追问刘虞,却听齐周言说州君大摆宴席,要犒赏守军。 这便是个好机会。 现在刘备在军中地位过低,无法得知关键军情,也无法左右汉军决策。 唯有刘虞颇为重视刘备,或许能找机会从他身上做做文章。 第十四章 出关 正午,中庭架起炙烤。 松枝燃爆发出噼啪声,刘虞亲执小刀割下首块脊肉,置於漆盘上,隨后转身將烤炙送到刘备面前。 “此战首功,当属玄德!” 侍从抬来食案,刘虞特地给功臣设了专座,与诸將绝席,表示对刘备的尊重。 刘备道谢后,接过烤炙,隨后跪坐青毡,盘中羊肉蒸腾热气,他指尖悬在箸上,却迟迟不动。 “玄德,酒肉不合胃口?” 刘备摇头道:“回州將,酒菜甚美。” 刘虞侧目:“那为何迟迟不动?莫非心中有惑?” 刘备抬眼时,眸如深潭: “备一介白身,本没有资格置喙州中战略,然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刘虞笑道:“说来无妨。” 此时的刘备尚是十八岁的少年心性,没经过官场磨链,只一心为国事,有些事儿本不该说,也不是他这个身份能够插嘴的,但少年刘备一腔热血,显然没有意识到。 他拱手道:“听闻州將举幽州之力驰援上谷,备感激不尽。” “然,若要出关应敌,备以为,还得思量。” “自我军熹平兵败以来,鲜卑越发壮大,幽州精锐盪竭一空,如今除却渔阳营,多是郡兵辅卒,守关尚可,应敌则不足。” “今敌我態势不明,护乌丸校尉部尚无消息,贸然悬军北进,只怕不合兵家之道。” “兵法云,凡帅师之法,当先发远候,去敌二百里,知敌人所在……” “玄德有所不知啊。”刘虞打断道。 “一日前,驻守五原郡的度辽將军耿祉传来奔命书,檀石槐就在并州。” 檀石槐在并州? 刘备暗忖片刻,如是这般说来,那就更不合理了。 既然胡人费尽心思把汉军主力引到并州,这时候大可汗不来打防守薄弱的幽州,反而在并州和汉军死磕,怎么想都不理智。 “胡骑利在机动,汉军利在关防,檀石槐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诸公莫急,两日前,备已派斥候去打探鲜卑动向,待查清敌情,再行动不迟。” “玄德多虑了!本府既然来了,之后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广阳太守刘卫吃的满口流油,他使劲儿撕扯羊腿,油星溅满襴袍。 “唔唔唔……檀石槐既在并州,那上谷胡骑也不过土鸡瓦犬耳!” “加之,并州军遭遇猛攻,幽州军如不出击分散鲜卑兵力,万一五原郡的度辽將军不敌,上谷、代郡沦陷,自时传出两路败报,我等也不好给朝廷交代啊。” “实不相瞒,此番大军北上,朝廷是下了死命令的,一要收復二郡失地,二得支援并州战事。” 难怪这些太守们不敢推脱了,原来是天子有詔啊。 刘备起身推开食案,恭敬道:“便是朝廷下令,那便无可推辞,不过,州將啊,熹平丧师后,幽州锋锐之卒十不存一。” “渔阳营铁骑不过千数,余者郡兵甲冑不全。护乌丸校尉音讯断绝,此时冒然出关恐如盲人探渊!” 听闻刘备这般言语,满庭霎寂。 刘虞吃菜的兴趣都没了,他放下筷子,稍有不悦。 “玄德莫要妄言!”武猛从事齐周见刘虞脸色不好,拍案而起。 “沮阳被困已有大半个月,满城吏民不见汉兵,心下不安!州將再不出兵,万一那守军得不到消息,就此降了,如何是好?” “你尚且年少,在军中要多看多学,少说。” 刘虞衣衫微抖,亦是支持齐周:“我知玄德谨慎,然军情紧急,战机稍纵即逝。” “上谷、代郡两郡受难,如不能驱逐鲜卑,解围城池,待来日,两郡化为坟冢,刘虞有何面目再见幽州父老?” “再者说,玄德当初不也说要北上击贼,迎边民南归吗?如今探明檀石槐不在幽州,此时出关护民正是时候啊。” “一则,扬我汉军威风,二则策应并州战事,三则庇护幽州万民,《孟子·公孙丑》曰:天降大任,捨我其谁。” “虞虽不才,也愿为国一战。”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劝阻也確实没有意义了。 肉食者鄙四个字,很好的表现了汉末士大夫阶级的短视。 刘备转头望向庭中诸將,刘卫正用小刀剜食羊髓,右北平太守刘政暗自饮酒作乐,渔阳校尉醉醉醺醺。 暖帐酒香里,歌女渐渐起舞,也不知是哪来的营妓,一入场就往刘备身上扑。 刘备道了句『自重』,便將歌女推开。 在这般珍饈满案,歌舞昇平下,他恍惚听见沮阳城中满城妇孺幼童的啼哭。 看著诸將在此置酒高会,刘备一时间心中感慨,当真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別居,高第良將怯如鸡,寒素清白浊如泥了。 “如要北上救民,本也是汉家儿郎分內之事。就算知晓鲜卑另有阴谋,这一趟也本该去的。” “怎奈州中诸將,只是嘴上护民,心里想的却全是私利。” “这一个个原本怯战如鼠,如今听闻檀石槐不在,又见玄德带著奔命兵取了功业,一个个如狼似虎,便想扑上来捡个军功。” 简雍悄声道:“我等何时才能熬出头啊,跟著这群蠢材,委实成不了大事。” 张飞也赞同道:“就是,大兄,要不然咱们走了便是。回去招募义从也能打鲜卑狗。” 见简雍、张飞心下焦急。 刘备面如静湖,良久后,舒了口气。 “朝廷自有奔命法,战爭尚未结束,私自逃亡不怕连累家人?” 张飞无话可说:“那该如何是好。” “益德,当游侠,自能快意一时,却改变不了幽州年年被胡骑抄掠的命运。” “还是得躋身官场,掌握一方兵马,才有机会彻底消除鲜卑之患。” “可惜,如今世道昏暗,我涿县刘氏不过一方乡豪,走经学的路子没有门第傍身,是决计走不通的,唯有靠著军功先在幽州扬名,才能改变当下局面。” “不过诸位也莫急,大丈夫生於乱世,就算身处逆境,也自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我等只要心存救国之念,自当会有贵人垂青。” 简雍頷首:“还是玄德心性沉稳。” 言谈时分,忽闻斥候回报。 “州將,沮阳急报。” 眾人听是沮阳传回消息,满庭官吏倏然起身。 沮阳乃是上谷郡治,就在居庸关北,消息到来得快。 刘虞当即起身道:“沮阳还没丟?” 斥候道:“是,护乌丸校尉营败北后,残兵退往沮阳,与郡兵合力守城。” 庭中霎时间喧譁一片。 齐周整理思路后,回首道:“州君,胡骑既无力破居庸关,又久攻沮阳不下……正是兵力不足也。” “这么一来,鲜卑人的目的就清楚了,在幽州境內的恐怕是偏师。” “而檀石槐所在的并州才是主力。” “胡人在幽州声势越大,越说明其部意在并州。” “若真要是有能力进取幽州,胡人先锋又怎会被几百名奔命兵挡住呢?又何须大张旗鼓,四面惊扰?” 这一结论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 “虚惊一场,我早先便说了,一介白身能有什么见地。” “绕来绕去,险些被他误了国事。”刘政冷哼两声,话中有话。 刘备懒得与这等得势小人囉嗦。 虽然都是汉室后裔,但这人出身琅琊刘氏,是东汉琅琊王后代。 汉末天下,刘姓大小宗室子孙不下二十万,但论及亲疏关係,好些真是八竿子打不著一块儿。 有些刘姓宗室,就不点名道姓了,在曹氏代汉的过程中,一大批人为其摇旗纳威。 说到底,豪强属性,最终还是大於宗族属性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刘备这种愿意做点实事儿的,光张嘴说话,暗地里不当人的更多。 见刘政与刘备不太合得来,刘虞主动为其缓和。 “府君,你也別如此武断,如今形势渐渐清晰,虽则玄德判断失误,可他的初心仍是为了汉家,毕竟还守住了居庸关,这仍然是大功一件。” 刘虞转身看向刘备:“此行收復上谷,玄德可愿同行?” 刘备坚持道:“州將!事態不明,还是再等等吧,备派出的斥候估计快回来了。” “等不得了。”刘虞猛然挥袖,目光紧紧盯著地图上的沮阳,“城池被困,某身为刺史,岂能坐观成败。” “沮阳是上谷郡治,干係重大,眼下即將陷城,援兵不到,自时满城百姓都將死於膏野。” “我意已决,出关解围。” “再者,就算我军不胜,也可从容退回居庸关嘛。” “此事不必再议。” “虞会先行进入上谷,玄德如愿隨军,某身边一定为玄德留个位置。” 刘备暗嘆一声,见眾將去意已决,不復多言。 他拱手对著刘虞行了一礼,便退出宴席。 离席时,帐內歌舞尤甚。 …… 翌日拂晓,居庸关城门如巨兽张口。 渔阳营铁骑迎著白雾出行,隨后是广阳郡兵、各县奔命兵、积射士、驰刑士。 刘备立於譙楼,见刘虞羽盖车碾过山道,他良久不语。 “州將终是放不下清名啊……朝廷中人也是,远在千里之外,分不清局势,还总想著遥控战局。”简雍抱著暖炉,来到刘备身旁。 “调集这么多人手,也不知能不能击退胡兵。” “此去若败,恐怕幽州將门户洞开。” 刘备点头称是。 东汉內郡兵早被光武陆续废除,边郡则各有四千左右的郡兵,汉军去解围自然不可能都带上。 通计算他护乌丸校尉营残部加沮阳守军能有三千,广阳郡兵加各地奔命兵、积射士五千。 右北平、渔阳、涿郡各自分了人马,外加渔阳营千人。 这便不下万余人马。 实际上,刘虞这些天陆陆续续集结了两万兵马,就是衝著解围上谷而去的。 相对於那些只知推諉的太守,刘虞確实有收復失地的想法,可惜他本人没有这个本事…… 东海刘伯安,乃是三国宋襄公,是能被公孙瓚以几百人冲烂十万大军的神仙指挥官。 由他亲自出马指挥的战役,胜负难料啊。 鲜卑人有多少,目下刘备尚不清楚。 围攻居庸关的都不下三千,包围沮阳的呢,至少得是守军的两倍以上吧。 纵然檀石槐真在并州,那也不能代表位处幽州的鲜卑人就不堪用啊。 鲜卑人如果真的將主力投入幽州,在上谷战场拥有的兵力,就绝不会比汉军少。 “备到希望真是自己判断错了。” “可如果没判断错,那么幽州將面临艰难的处境。” 他俯瞰蜿蜒北去的长蛇——两万人的队伍拉出十余里长,后队尚在关內搬运輜重,前锋已没入军都陘的山岭之中,不见了踪影。 当夜,三更梆响时,关羽单骑撞开关门。 他满身是血,隨他同去的斥候,折损过半。 “大兄。” “打探清楚了,没鹿回部没走远,正与其余鲜卑部落合围沮阳!” “抓来的舌头,经过审问也说了实话,鲜卑上谷、代郡各部兵马,都在朝著沮阳集结。” 刘备诧异道:“统帅是檀石槐吗?” “不。”关羽摇头:“是兄长的老对手,小可汗和连。” …… 附:东汉鲜卑可汗称號仅见於檀石槐,怎么称呼可汗继承人,不清楚,不过草原民族通常有『小可汗』『小王子』之类的称號,此处是泛用。 第十五章 小可汗 “和连。” 关羽声落时,炭盆爆出火星溅在了刘备肩头,他屈指弹去灰烬,细细沉思了片刻。 “和连?好似是去年冬月在代郡掠民的豺狗!” “此獠被我等幽燕游侠伏弩所伤,此事备还记得。” 简雍点头道:“这廝有勇无谋,贪財好色,比檀石槐差远了。” 刘备思索一阵:“那就怪了……和连此人能耐平平,也不甚服眾。” “檀石槐怎么会让他统帅大军南下?” 阎柔眸底映出跳动的火焰。 “此二人確是虎父犬子……可豺狗领狼,也必有老狼铺路。” “大抵是檀石槐老了,想给儿子留个展露风头的机会吧。” “鲜卑不同於汉家,往往一代雄主离世,便身死国散。” “草原上大小部落上千个,有汉人、有乌丸、有匈奴,有杂胡,有羌氐,各部大人平日里蛰伏於檀石槐权威,却未必看得起他的儿子。” 阎柔突然拾起盆中炭火,用炭灰勾画出草原舆图,“檀石槐命和连南下,分明要餵肥幼崽震慑群狼!” “也就是说,玄德之前的判断仍然正確?”简雍眯眼:“檀石槐为了给儿子铺路,故意以身入局,把汉兵主力吸引到并州,方便和连率重兵突袭幽州。” “说起来,此人能耐未免差劲,都这么久了居然连上谷郡都没啃完……” “若是檀石槐来,只怕早就攻破居庸关了。” 得知线索,刘备眼瞳一震。 “別大意,和连虽然能耐平平。” “可汉军诸將也並非善战之辈。” “刘伯安治国安民之能无出其右,论及兵事,却不然。” “纵然汉家集结两万兵马,亦难说胜败。” 阎柔点头道:“刘郎所言是极。” “檀石槐统一鲜卑后,在草原上建立了一个部落大联盟,整个联盟分为东、中、西三部,各设立『大人』为首领。” “东部从右北平到辽东,弥加、闕机、素利和宇文莫槐为东部大人。” “右北平至上谷为中部,柯最、闕居、慕容为大人。” “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为西部,置鞬落罗、日律推演、宴荔游为大人。” “若檀石槐真出现在并州,那他所带领的部眾一定是西部鲜卑。” “袭扰辽东、右北平、渔阳的乃是鲜卑东部。” “和连所率领的自然就是鲜卑中部的各部落了。” 刘备又问道:“中部鲜卑有多少可战之兵?” 阎柔摇头:“说不准,如今的鲜卑只怕不下於当年最强盛时期的匈奴。” “檀石槐麾下,控弦二三十余万是有的。” 刘备点头。 歷史线,曹魏时期的鲜卑大人,控弦十余万的軻比能只占据了鲜卑一部分,还未彻底完成统一便有这般规模,史书说他:犹未能及檀石槐也。 想必檀石槐麾下之战兵,必然远胜於軻比能。如今的鲜卑联盟,是一个疆域接近五百万平方公里的超级游牧帝国。 这对於当今的大汉而言,实乃最大的威胁。 就算来的不是檀石槐,以目下幽州的边防力量,刘虞想对抗和连还是胜算不大。 “州君临走前不是说,在他身边给我留个位置吗?我等明日启程去沮阳。” “说不定能稍稍改变局势。” 关羽点头道:“也好,州中文吏不知兵事,凡事还得多靠兄长谋划啊。” “就是不知,这些人愿不愿意听良言了。” 帐內死寂。 刘备低声道:“总得试试嘛,我等身份太低,不被重视倒也正常。” 寒风卷著灰尘扑打窗欞,盆中炭火倏然暗灭。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五更梆响。 刘备点齐城中余下六十五名涿县奔命兵开始北上。 晨光刺破军都陘时。 刘备穿著一身汉代最常见的絳衣,配著大冠。 胯下骑著白马,玄氅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北上眾人都没带甲。 一则是,山道难行,早上还有霜雪,穿甲不便行动。 二则是,汉家对甲冑控制严格。基本和戍卒身份信息绑定並记录在册,丟了甲冑还得赔钱。 奔命兵属於徒卒,不带甲。 当初刘备守城时所用的甲冑也得一应归还。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自备甲冑武器参军,这在汉代是很常见的。 但能装备鎧甲的家庭,也不是一般人。 大部分奔命兵没这个財路,只能靠著兵刃自卫了。 话说回刘虞,他为了收復失地,几乎带著整个幽州目下最精良的部队去驰援沮阳城。 虽则主力尚未交锋,但胡骑斥候与汉家的探马你来我往,皆是不断打探敌情。 沮阳北二十里,鲜卑王帐浸在血雾里。 帐壁悬掛七张人皮,最新一张还滴著血脂,那是昨日阵斩的护乌丸营司马。 未多时,一匹快马来到沮阳大营外。 满地寒霜,虽则无雪,却仍是冷的嚇人。 战马在冷风中打著摆子,马上的骑手一跃而下,来到毡帐內。 “小可汗。” “刘虞率兵北上,先锋已过八达岭,抵达居庸县。” 帐內的中年端坐於胡床上,他身著一身铁鎧,背负狐裘,领口处装饰野蛮而粗獷的骨饰,显露出他野兽的本能,儘管身处简陋的帐幕之中,他周身散发的气势却让人心生畏惧。 小可汗无时无刻不在模仿他的英雄父亲,可惜只学得皮毛,从外看,还算像样,实则他与檀石槐性情全然不同。 草原上的部落都说,大可汗不动如山,动如雷霆,小可汗动不动如雷霆。 “废物!” 和连踢翻铜鼎,滚烫的马奶酒浇在那斥候脸上,疼的那廝一阵狼嚎。 “都是废物啊……” “没鹿回部前后五千余眾,竟攻不破居庸关,还让那刘虞从容进兵,险些坏我大事。” 帐中几位部落首领,均是面面相覷。 您自个儿都没拿下沮阳,怎能责怪人家拿不下居庸关。 早些天,大可汗本制定好了战术,西部鲜卑將汉军主力吸引到并州。 最难缠的度辽营、护匈奴营、驻守河南的黎阳营、三河五校的汉军兵马都在朝著并州集结。 中部鲜卑只需击破驻守在上谷边境——寧城的护乌丸校尉营,整个太行山以北就弹指而定。 檀石槐甚至还买通汉商,打入乌丸营內部,提前给小可汗买了情报。 谁能想到,就是这般布局完美,和连依旧没能全歼护乌丸营。 还让公綦稠带著残部跑回了沮阳,与上谷郡兵联防死守。 这下好了,一场突袭战,打成了围城战。 本来局势至此,也没有多糟糕,从广阳进入上谷的道路就一条,只需快速派遣精锐南下突袭居庸关,在汉军部队集结之前拿下关城,上谷郡、代郡便唾手可得。 自时,就算南下攻不破广阳郡,吃定两个郡也是不小的油水。 谁能想到,和连没派王庭的精兵突袭居庸关,反而犯了临阵分兵的大忌,他把兵马分散四道,从四面八方入侵幽燕,想一口气嚇跨汉军。 部下苦劝不听,他还让竇宾带著以汉人为主体的没鹿回部去攻关。 这支部落甲冑不多,大部分是掳掠来的男丁和降兵,和连美其名曰,以汉制汉。 实则还是对竇宾心存防备,想藉此消耗汉人部落的力量。 光看用人和用兵这两点,和连就跟檀石槐、以及之后的軻比能两代雄主的格局差得远了。 如今战局僵持,自负的和连自是盛怒不已,四处宣泄愤懣。 见和连盛怒,斥候只得跪地求饶。 “小可汗息怒,居庸关守將本来直接被嚇跑了,谁料,南边又来了一群奔命兵玩命拼杀,没鹿回部连日奔袭,士气疲乏,又听到刘虞率部北上,这才撤军的。” “难道我不知道刘虞要来吗?攻不破居庸关,就不会堵住刘虞?八达岭那么险要之地,他不去守,如今汉兵已经出了军都陘,再想堵截就没那么容易了。” “混帐,说到底还是竇宾该死。” “待他回营,我定要杀他。” 话音刚落,帐外胡骑奔驰。 一身狐裘,头戴毡帽的竇宾下马回营。 “竇宾见过小可汗。” 和连瞬间拔刀,刀锋架在了竇宾肩头:“你知死吗?” 竇宾主动跪伏在地,低声道:“小可汗要杀我,也不必急於一时。” “臣此行来,非为请罪,而是有妙计在身。” “此番定助小可汗,全歼刘虞。” 和连虽然瞧不起这些投降的汉人,但对竇宾的才智却不怀疑。 毕竟两年前,他为鲜卑贏得熹平大捷出了不少方略。 就连他这身汉制明光鎧,也是从汉军身上扒来的呢。 和连收起刀,慢慢呼了口气。 “给你半个时辰。” “说不服我,我就取你这汉家奴的耳朵下酒。” 第十六章 设伏 竇宾伏地低鸣,头上毡帽遮住眸中寒光。 “小可汗可知汉人最喜何物?” 和连道:“女人、官位。” 竇宾笑道:“是也,但也不全是,左传曰: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名就是名分,器就是马车鑾舆,权势之兆。” “刘虞生性节俭,非是他不爱享受。” “而是被这名器二字所拘束。” “话说回来,天下英雄又有谁能脱离名器二字呢?” 和连手中弯刀剁进案几,惊了竇宾一头冷汗。 “少说废话。” 竇宾目如狡狐,连连赔笑道:“是,刘虞並非善战之將,又自詡名门宗室出身,向来一意孤行,听不得逆耳之言。” “此番小可汗兵分四路袭扰幽州,已是惊扰了汉军,我军若堵截军都陘,刘虞定会增兵死守居庸,严防我军南下抄略。” “鲜卑健儿虽然驍勇,却缺乏攻城器械,短期內破城难上加难。” “换个方式来想,倘若我部示弱,將军都陘、居庸县统统让出来,刘虞会怎么看?” 帐中诸部大人互相交换眼神。 慕容部大人莫护跋摩挲著护腕上的鹿纹,道了句:“他会以为我部畏惧汉军兵锋?也会以为小可汗实乃庸碌之辈!” “然也。”竇宾笑道:“大可汗亲赴并州,想必消息已经为刘虞所得。” “既然知晓大可汗不在幽州,汉庭诸將又见我军攻不下居庸关,自会掉以轻心。” “如是引蛇出洞,將其引诱出关,自时依仗我鲜卑百战精锐,以游骑抄略其后,断其輜重,自时汉兵如瓮中飢鼠!再逼迫其军与我军在上谷会战。” “那刘虞安能胜之?” “来增援的汉兵都败了,沮阳还守得住吗?” “只要歼灭了刘虞的部眾,自时携大胜之威,再攻广阳,岂不易如反掌?” “这么说,你前些时日攻居庸关是故意失败的咯?”莫护跋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护臂上打著节拍,他猛地仰头大笑:“到是小可汗错怪你了呀。” 一阵冷嘲热讽下,竇宾脸色越发难看。 “攻城略地,我自不如慕容部。” “论及心术算计,慕容部就不如我了。” “刘虞为名器所累,眼见我军在上谷抄略百姓,他必定放不下面子的,或许就在这几日了,他一定会率部来增援上谷。” “好了!”和连收起了刀,缓缓坐下。 “我且先记著你不胜之责,待击败刘虞,再论功论罪不迟。” 竇宾苦涩道:“多谢小可汗不杀之恩,今后某愿为小可汗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少说那些屁话。该用你的时候,你能派上用场就好,下一次,別再连几百个奔命兵都对付不了了。” 和连呼了口气,空气中凝出阵阵白雾。 “天太冷了,去抓几个汉女来暖暖脚。” “你们都出去,等我身子暖和了,就去取刘虞狗命。” 诸部首领抚胸退帐。 竇宾落在最后,还没出营走上几步,忽被莫护跋铁掌扣肩。 那廝鼻腔喷出白气:“听说一年前小可汗抄略代郡,被个游侠用弩废了……怎么还要女人暖帐?” “嘘……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 竇宾脸色阴晴变幻:“在汉地啊,有权有势的阉人也是享受的,宫里管哪些女人那叫对食。” 莫护跋挠头道:“呃,可他明明……” “总有別的方式能满足这些残缺的人嘛。大人还是想的简单了,小可汗要面子,你我都得给,今后绝对不可再提此事。” 莫护跋饶有兴趣的看著竇宾,这廝虽然是个汉人,但精通权术,表面上对小可汗卑躬屈膝,当面下跪都面色不改,可一转头就变了脸。 城府这般深似海,也难怪是竇家唯一一个活口了。 “小可汗防你是对的。” 竇宾挪开了对方的手腕,向前走了几步,临了又扭头道:“莫护大人又怎知,小可汗没防著你呢?” “大人,天太冷了,你也该寻几个女奴暖暖脚的。” …… 上谷郡,居庸县大营。 城头冰棱垂如剑戟。 刘备来到县城时,没看到任何战斗的痕跡。 刘虞几乎是在一路掌声和吹捧声中平安的进入了居庸县。 两万多汉军来到居庸,这里的百姓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封建时代,兵过如筛,匪过如梳,东汉军队又是出了名的爱抢掠,要不是刘虞严格约束了军纪,汉军进入居庸县做的第一件事儿,就该是把城里搜刮一遍…… 刘备按剑立於马旁,见运粮管正厉声呵斥运粮的民夫:“麻袋的破口用你们的衣服堵!这可是送给大军破鲜卑的粮食,敢漏一粒粟,斩一指!” 面黄肌瘦的徭役们冻紫的手指不停地哆嗦著,无数人的血水在麻袋上晕如残梅。 冬日严寒,就算不下雪,早上的霜地打滑,輜重车也难行。 一遇到上坡,稍不注意连人带骡子都將一起翻倒下去。 刘备委实看不下去了,他下了马,吩咐关张几人和奔命兵帮著民夫把粮送进了城。 可手还没推到车轮上呢。 那仓曹便咧著大嘴笑迎了上来。 “刘郎是州君身边的红人,用不著跟这些下贱人一起推车。” 刘备眼波暗敛:“上使,他们是白身,备目下也是白身,只是暂领涿县奔命兵而已。” “刘郎这说的是什么话,虽然都是白身,却也分三六九等。你立下了守城之功,待来日幽州告捷,就算朝廷不用,州里也会重用,还是少跟这些人掺和为妙。” 刘备也不反驳,只道了句:“多谢上使提醒。”隨后便一言不发的推车而行。 “假清高……呵,跟州君一个德行。”苍曹暗暗腹誹,见刘备想推,就任他推。 只是有刘备在场,运粮的徭役们能少吃些鞭子了。 粮车运入居庸县。 居庸县顾名思义,就在居庸关以北。 上谷郡作为蒙古高原和华北平原的分界线。四面高山,中间以沮阳、居庸、逐鹿三县形成了三个盆地板块,发源於弹汗山的歠仇水,將逐鹿和另外两个盆地分开。 此处,就是汉庭与鲜卑爭锋多年的主战场。 来到县城外时,精通草原战术的阎柔特地给刘备提了个醒。 “草原人擅长机动,最喜拖著汉军跑。” “汉军走得越远,补给线就越长。” “补给线越长,大军就越是危险。” 刘备思索道:“如若州君执意要追击鲜卑,有几条道路可选?” 阎柔摇头:“就一条,顺著歠仇水走,西边是代郡,东边是上谷。” “自檀石槐定都弹汗山以来,王庭就和上谷郡挨著边,鲜卑人顺著歠仇水南下,一日就能抵达汉境。” “同样,汉军如要进攻王庭,也得顺著歠仇水北上,如此更方便运输兵员和粮草。总不至於汉军有水路不走,故意去翻山越岭吧?” “不过我再提醒刘郎一句,上一任护乌丸校尉夏育北伐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结果你也知道,全军覆没了……” “檀石槐敢把王庭设在汉境边,就是吃定了汉將无能,打不贏鲜卑。” 听阎柔这意思,他对汉军的胜利基本不抱希望。 刘备心中不服,不禁冷哼一声。 “总有一天,备会让他明白,敢把王庭设在边塞,是得付出代价的。” 阎柔大笑道:“哈哈哈,看不出来,玄德兄还有霍冠军、班定远之志?” “二九年岁,八尺男儿,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如今大汉军备废弛,四夷扰攘,鲜卑视汉军如猪犬,边將又不爭气,若备这点想法都没有,还不如没活在这世上。” 刘备呼了口气。 “行了,都去仔细打探打探鲜卑动向。” “咱们做好准备,再去见州將。” “州中文吏打算怎么作战,我不清楚。” “但我知道,他们如果不做准备就乱打,这一仗一定贏不了。” 第十七章 诱敌 居庸府內。 炭火在屋內升起白烟,冰凌却沿著窗欞结成霜块儿。 刘虞端坐榻上,指尖摩挲著暖炉,精致小巧的铜炉內放著炭块儿。 他刚巡视完军营,浑身冷冽,捧著暖炉缓和了半天才缓过劲儿。 冬季最是折磨底层兵士,尤其是带甲的兵马,冷风一吹,浑身都得哆嗦半天。 聪明的甲士会往衣服里塞些马草垫著。 更聪明的上司会表现出与士兵同甘共苦,回营后再悄悄取暖。 沙盘上代表沮阳的陶城被三重荆棘环绕,那是鲜卑砍尽柳林扎下的三重长围。 绕树三匝这个词语,很適合汉代的围城战,为了阻止守军出城,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围城方甚至会建造十重鹿角,把城池包围的严严实实。 而鲜卑的营帐就立在鹿角不远处,一旦城內汉军想要突围,鲜卑人就能立刻上马前去堵截。 如何突破鲜卑人的防护,与守军取得联繫至关重要。 “州將,府君们要来了。” 刘虞闻言,悄悄將暖炉藏在身后,他端坐榻上,整理了衣襟。 与眾人简单问候了几句,便静听诸將分析战局。 “诸位各当献计献策,如能解围沮阳,虞必定记功。” 齐周旋即起身,以刀鞘戳向沙盘。 “胡骑四面围困沮阳,在城外修筑了三重鹿角。” “如要解围,必得先破敌兵。” “斥候已探清敌情,来將是小可汗和连。” 刘虞手拢鬍鬚:“和连何人也?虞生平未曾听闻此人大名。” 齐周道:“狼崽一条,不足为虑。” “只要檀石槐不在幽州,我军胜算很大。” “探马回报,在沮阳城外多是老弱之师,看来鲜卑主力在并州,此言不虚。” 刘政大笑道:“早先这和连打著檀石槐王旗,嚇得诸位战战兢兢,无人敢应其锋芒。” “到头来,竟是小狼崽耍的招啊。” “刘府君也別幸灾乐祸,你当时也被嚇得不轻。”刘虞冷哼了一声。 “既知晓鲜卑兵势甚弱,当早些驱逐胡兵,还我幽州百姓安寧。” 刘虞眸光扫过诸將:“今其部老弱曝於城外,实乃天赐良机。” “何人敢出阵,解围沮阳。” 武猛从事齐周鏗然上前:“末將愿往。” 刘虞頷首:“拨你五千精兵,速破围守,务必早些与沮阳守军取得联繫。” 齐周拱手:“下官想请求渔阳营的胡骑一同出阵。” 刘虞看向校尉:“阁下之意?” 渔阳校尉也想藉机立功,他起身应和,声烈如雷:“某愿上阵,亲缴和连纛旗!” “善,诸將各自整备兵马,即刻出发。” 眾人行礼,转身回营。 人刚走,便听帐外小吏来报:“州君,刘玄德至矣。” “哦?玄德终究还是来了啊,好,速速將玄德请来。” 刘虞整理衣冠,亲自出门迎了刘备。 “拜见州將。” 刘备踏入府衙,刘虞执其腕引至上座:“军中不必拘泥礼节,来人,奉茶。” 入府后,小廝奉上茶水。 刘虞对待能人的礼节还是很到位的,汉代名门也善养士,哪怕是刘备只是个涿县乡豪出身,刘虞依旧没有露出任何傲慢的態度。 听闻齐周已发兵,刘备掌心茶盏微倾。 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劝刘虞。 毕竟他现在连个官都不是,只是个临时屯將,没有官职,年纪太轻,靠著客將身份进言,说不定还会让刘虞恼羞成怒。 但仔细想来,他不说也没人说这话。 刘虞身边的人要么顺从他,要么不知兵,没几个能办实事儿的。 “州將,愚虽駑钝,仍有浅见说错了话,州將莫怪。” “我观各部都在拔营,莫不是要出城与鲜卑野战?” 刘虞轻轻吹茶,谈笑自若。 “玄德有所不知啊,斥候已打探清楚,来者乃是小可汗和连,其部眾也並非悍勇,多是老弱疲兵。” “当此之际,急击勿失,如是让和连席捲百姓而逃,我等便全无作为了。” 刘备眸光低垂,声音渐弱: “州將,和连虽无檀石槐那般老谋深算,帐下精兵却不少。” “鲜卑两年前方才大胜一场,缴获甲冑器械不在少数,如今胡骑今非昔比。” “万一和连效仿冒顿故事,隱藏精兵,示敌以弱,引诱我军出击,昔日高祖被困平城……” “玄德你这般年纪都知晓高祖故事,我等岂能不知。”刘虞笑道:“和连小儿,素无才干,料想他也斗不过州中文武。” “虞先遣精锐探敌虚实,待摸清敌情,大军为其后继,驱逐鲜卑,解围沮阳,就在当下。” “再说,就算先锋兵败,我军亦可从容收整兵马,坚壁不战。此乃万无一失之策。” 这位宗室重臣虽有清名,却是个从来不听人言的主儿。 他出身高贵,仕宦顺畅,纵横官场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这让刘虞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以及自我英雄意识。 他要做护国护民的大英雄,且认为,只要他敢做的事儿,最后就一定能做成。 不听人言的代价就是,因为他的自大,在临死前手上明明控制著十万大军却毫无用武之地,反被公孙瓚以几百人衝垮。 刘备深知刘虞雍容高贵的皮囊下隱藏的是深深地傲慢,刺史对兵事真是一窍不通。 如果再这么下去,汉军会倒大霉。 “州將。”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刘虞虽然不轻视刘备,但也不听他言:“玄德不必多言,我等静观沮阳战局。” “想必,不多时武猛从事就能传回好消息了。” “玄德且与我品茶,静待捷报便是。” …… 沮阳县城外,寒天冻地之下,汉军步兵一望无际。 两翼骑兵蔓延山岗。 “有血气。” 莫护跋勒马高坡,金步摇冠上的流苏掩住阴鷙眸光:“汉儿果真咬鉤了。” 身侧竇宾狐裘覆盖铁甲,远远望去,五千汉兵精锐將至。 “汉家的清流名士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了。” “这一战,大人可以缴获不少奴僕甲冑了。” 莫护跋道:“某对甲冑不感兴趣,汉营中有步摇吗?” 竇宾摇头:“步摇是女人戴的。” “胡说,幽并那些大姓子弟分明也戴步摇冠,这玩意儿在我部可是稀罕货儿,比奴隶都金贵。” 莫护跋说这话时,手掌渐渐摸向头上的步摇冠,他的部族生活在水草丰茂的西拉木伦河,又因部落贵族生性奢华,喜爱效仿汉人装饰,其族便被泛称为步摇,也就是鲜卑语种的“慕容”。 竇宾知晓此事后,不禁心中冷嘲,没见过世面的草原蛮子还把步摇当成什么稀罕货。 真要入了中原,见识到琳琅满目的汉家工艺品,只怕是眼睛都得被嚇掉了。 唉,要不是家门被灭,我又何须屈身於贼,与这群蛮人为伍呢。 “大人,汉兵方至,锐气正盛,我等得先跟汉兵对上一阵,再徐徐退出沮阳,儘量走的狼狈些,让他们大胆追……” “能否把刘虞引上鉤,就看大人的表现如何了。” 莫护跋眼神中透出狠戾之色:“我自会让他乖乖跟来。” 第十八章 后发先至 战略既定,胡骑传令兵,转身对著身后的十余名骑手吩咐了指令。 片刻,骑手煞时如蝗散开,消息一路传往各部。 效仿中原王朝使用旗语鼓吹,是乱世开启后,鲜卑大人軻比能从汉人军官身上学来的。 目下鲜卑人还使用著较为原始的作战方式。 对比之下,汉军缺少游骑,作战模式相当依赖旗语和军號。 在鲜卑传令的同一时间,大队骑兵开始朝著汉军行军的方向集结。 汉军的旗令和鼓声亦响彻战场。 鲜卑的骑兵,左右迴环,不断以小队弓骑袭扰。 渔阳营將士见鲜卑弓骑落单,汉军最擅长骑射的弩骑兵竞相驰逐而出。 一番激战下,渔阳营骑士突破鲜卑前哨。 两翼胡骑一战便溃,作鸟兽散。 齐周见势狂笑:“虏已溃矣!” “急击勿失。” 渔阳营铁骑捲地追袭,將胡骑赶向北方。 正在围城的胡兵步卒见己方骑兵溃走,亦是慌不择路,竞相遁走。 渔阳营的骑士杀红了眼,对著落单的步卒穷追猛打,霎那间东城便解了围。 汉家步骑推到沮阳城下之时,城头忽然吊桥轰落,护乌丸校尉公綦稠率残兵涌出:“援兵至,隨我诛胡!” 守军出城配合援兵。 內外夹击之下,鲜卑敌眾很快退走。 顺利异常,甚至顺利到了齐周都察觉到了这支鲜卑兵的羸弱。 汉兵一路告捷,在郊外又连续击溃了两支鲜卑骑兵,最终鲜卑人拢共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仓惶北遁。 …… “报!” “州將,武猛从事击破鲜卑前哨,已解围沮阳,胡兵见我军势不可挡,便裹挟城外百姓,竞相遁走。” “现我部正追亡逐北。” 刘虞心下大喜,当即拍案而起:“好,好啊。” “和连果真不諳兵事。也难怪居庸关都没能攻下来。” “守军作战多日,就让他们好生休整吧,后部听令,急追胡骑,趁此大捷,务必收復整个上谷。” “且慢,州將。”眼见刘虞上头,刘备连忙起身道:“穷寇勿追啊。” “和连败走如此之快,只怕是另有诡计。” “我军多是步兵,如何追得上胡骑呢?再者,州將乃是一州之镇,命系幽州安危,就算真是胡骑不敌,也自当以先锋探路,岂可以身犯险?此非统兵之道也。” “胡骑是人,我汉兵也是人。当年孝武皇帝有言,寇可往,我亦可往!”刘虞眸光渐冷,见刘备一而再再而三和自己唱反调,心中的不满渐渐累积。 “虞早先本以为玄德英雄少年,如今看来,刘府君说得对,虞確实看错人了。” “玄德,不愿去就和沮阳守军一同留下吧。” “来人,穿甲!” 焦躁的刘虞快步离去,刘备见此神色复杂。 此人看似稳重,实则表里不一,亦缺乏作为统帅的基本才干。 如是清平之世,自是三公之才,一旦乱世开启……真不好说。 张飞不禁骂了一句:“这蠢人,不听大兄言,迟早吃大亏。” “可怜我汉军將士就要葬送在这等狂妄自大的人手中了。” 刘备一直摇头不语,此刻获得权力的想法,在他心中越发膨胀。 权力之剑是个好东西,可若是德不配位,再锋利的剑也会折在这些人手中。 可惜如今汉军边塞上,多是这般只会纸上谈兵之人,汉军高层皆如此,能不被鲜卑压著打么。 “汉军会败……这一场,汉军必败。”阎柔恼火道:“刘郎想当曹劌,可他刘虞却不是虚怀若谷的鲁庄公。” “这么看来,刘郎还不如不守居庸关,你等辛苦拼杀一阵,反要被这些猪玀把战果全部葬送了。” 刘备没说话,他心下烦闷,按剑出府,刚向前走了两步准备调头回涿县的,可仔细想想,脚步却又折了回来。 遇到这种情况,多数人都知道该闭口不言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汉军被引诱出关,一旦遭遇伏击,几乎是九死一生。 这一套佯败战术,匈奴人在汉初就开始玩,玩了四百年,总是会有人上当。 就是两年前,檀石槐也是用这套战术把汉军打的全军覆没的。 典型的例子在前,却无人理会,诸將鼠目寸光,只顾著杀敌掠功去了,却没人顾全大局。 果然,歷史教给人类唯一一条教训就是,人类什么也学不会。 “曹劌之所以是曹劌,不在於他精通兵事,而在於他是周朝宗室,心存家国之念。” “备是汉室末胄,与昔日的曹劌在此刻岂不同病相怜,肉食者鄙,不能远谋。我到不在乎这州中吏员的死活,可若是因此白折了汉家將士,壮大了鲜卑,来日幽州百姓將尽遭涂炭。” “州將手中的已经是幽州最后一支兵马,无论如何,我必须保护好汉军。” “舆图!” 简雍急忙摊开上谷的地图,去年冬日鲜卑南下抄掠时,刘备就走访过代郡、上谷。 两郡之地形,这些涿县游侠可谓是了如指掌。 “玄德,你要作甚?” “谋长节短,后发先至,我军已经失了一手,就更得早作打算,只要摸清鲜卑人的伏击地点,汉军就还有救,好好想想,若从沮阳北上,鲜卑人最可能在哪设伏?” 刘备说完这话,目光在舆图上飘移,最终和阎柔看向了一处要地。 “统漠聚!” 刘备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 这处村聚在沮阳以北,是南北交通的关键通道,东西两侧皆是大山,南北各自是一个群山包裹的盆地。 北部的怀来盆地,大体位於沮阳县辖区,南部的延怀盆地处於汉军控制的居庸县。 统漠聚就是两个盆地的唯一连接口。 当然,此处村聚在后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称呼——土木堡。 “就算知道了鲜卑人的诡计,该如何救我汉军?”张飞摊了摊手:“兵马可都被刘伯安调走了,就凭我们几十个奔命兵还能改变战局不成。” 刘备摇头:“我们虽然不能……但有人可以。” 简雍急促问道:“谁?” 刘备望向沮阳方向。 “护乌丸校尉公綦稠!” “备有种预感,这位败军之將,会是改变战局的关键人物。” …… 第十九章 夺军 刘备抵达沮阳城时,正是下午。 天色苍茫,不见日光。 一片暮色中,寒鸦在枝头低鸣。 简雍走在队伍最前面,拾起地上石子,狠狠地朝著乌鸦丟去。 鸦雀惊飞,落下一根黑羽。 简雍拾起羽毛,从腰旁取出酒囊,灌了一口,直到酒壶一滴不剩方才满意的欣然大笑,这廝嗜酒如命,比张飞还不讲礼数。 不管走到哪个县,要做的第一件事准是把酒水先饮完,再到城里补新得。 “诸位慢行,我先去补酒了。” “事办成了,益德再来叫我。” 张飞眼神一亮,之所以叫张飞去寻他,无外乎是想给益德开个小灶。 二人心照不宣。 倒是新到的阎柔怕简雍醉酒惹了事儿,耽误了正事,连忙道:“刘郎,宪和初到沮阳,怕是又要喝的酩酊大醉,还是找个人看著他吧。” 刘备笑道:“不必,宪和的酒品可要比益德强得多,不会醉酒惹事的。” “再说了,在代郡,还没人不认识简家人,他在这朋友很多。” 阎柔倒是不清楚简雍背景,只大体知晓他人缘不错,这些年一直在汉鲜两边当无间道,没想到在代郡还有人脉。 刘备解释道:“光武定天下时,云台二十八將中有两耿。” “扶风耿弇,號为天下名將。” “巨鹿耿纯,牧守一方。” “耿纯族弟耿宿,官至代郡太守,自此耿家便在幽州扎根。” 阎柔恍然大悟。 在幽州的方言里,耿就是简。 简宪和还算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呢,也难怪在幽州吃得开。 张飞笑道:“那大兄觉得,这二耿,谁更厉害?” 刘备两边都不偏倚:“各有所长。” “然而,备最欣赏耿弇。” 张飞道:“为何?” “新莽乱政,天下荒乱,汉军多是贼匪出身,所过之处莫不烧杀抢掠,云台诸將之中,唯有耿弇等寥寥几人不杀不抢。” “在这般情形下,耿大將军每战必身先士卒,往往以弱击强,还能保持汉军百战百胜,此真乃神將也。” “若备有一日,能像大將军这般上不负国,下不负民,也便不枉此生了。” 关羽道:“大兄有此心志,来日必能胜过耿弇。” 刘备欣然:“话不多言,沮阳在前,我们走吧。” 沮阳,府邸內。 护乌丸校尉公綦稠止不住的在屋內打转。 这位校尉,能力平平,虽然驻守在上谷最边远的寧城,与胡人相接,但平日里乾的最多的事儿便是“以幣贿乌丸”,也就是钱买交情。 此人在边塞为吏多年,一手压榨边民,一手与鲜卑、乌丸两面通好,还能从汉人与鲜卑的边塞贸易中大赚油水。 尤其是『步摇』生意,和『生口』也就是奴隶贸易,在草原上最为值钱。 鲜卑贵族贪恋汉朝的精美工艺品,但他们能提供给大汉的只有从边塞上抢来的男女和战马。 於是乎,一条黑色產业链出现了…… 鲜卑贵族们在边塞交易中得到了美华服和步摇冠,汉人地主买来价格低廉的奴隶充实自己的庄园,商人们倒卖战马,致使马匹售价高达数百万钱一匹。 早期鲜卑与汉庭分割长城南北,还算势均力敌,公綦稠这样的人日子也算还好过。 可谁能想到,田晏这个王八蛋为了抵消自己的死罪,鼓动朝廷深入漠北出击鲜卑呢。 两年前的熹平大败,不仅改变了汉鲜局势,还彻底结束了他的美好生活。 前任护乌丸校尉夏育被免职后,公綦稠钱贿赂大宦官曹节,继任其职务,本想著重新与鲜卑暗中盟好,保全他的边塞生意。 可檀石槐不吃这套了。 老可汗要趁著自己还能打,一口气把汉军边防打烂。 公綦稠首当其衝,部队在交战的第一天就被击溃了一半。 如今只剩下六百乌桓骑兵还在身边了。 如按汉家军法,败军则杀將,若不能杀敌抵罪,那就是死罪了…… 就算像老上司夏育那样钱免死,可积攒的家財都被抄了,人生重头来过,还有什么意思? 公綦稠面色愁苦,整日嘆息:“唉,乌丸营在寧城大败,州將却让我部在后修整。” “幽州诸將都去立功了,这可让我怎么坐得住啊。” 窗外,天色渐晚,阴影打到屋內,僕从即刻点燃烛火,照的公綦稠的脸上半明半暗。 “你来干什么?滚出去!”他呵斥了僕从,那老奴见主子心情鬱闷,轻声道。 “明公,府外有人拜访。” 公綦稠自顾自的饮酒解闷,隨口道。 “都宵禁了?还有谁来?” “去去去,本校谁也不见。” 老奴坚持到:“那人叫刘备,说是奉州君之令来的。” “刘备?莫非是以三百残兵守住了居庸关的少年英雄?州君出阵竟不带他?怪哉。快,请进来。” 公綦稠令下人拿走酒器,又整理了衣冠,旋即出府相迎。 府门外,微弱的火光在风中摇曳。 公綦稠快步迈下台阶,定睛望向黑暗中的男子。 那青年眉毛浓黑如墨,似两道剑痕横贯长空,目中炯炯有神,气质非凡。 公綦稠打量刘备时,刘备也在观察他,这廝四十岁上下,衣冠整洁,看样子倒不似苟全私利之辈。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幅方方正正的外表下,隱藏的却是一肚子坏水呢。 公綦稠將刘备引入客座,令下人奉茶,又道是。 “玄德深夜前来,不知州將何意?” 他品茶自若,好似无事发生,可便是偽装的再好,也掩盖不住眼中流露出的丝丝犹豫与畏惧。 “难道校尉还不明白,州將为何独独留下乌丸营吗?” 这一句话便將公綦稠打入死地。 他的眼眸甚是深邃,仿佛隨时都会被四周的暗流所吞噬。 良久后,乌黑的瞳孔里,透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怯懦。 “我……不明白。” “那就让备好生提醒提醒校尉。”刘备品了口茶,淡然道:“这些年,校尉在寧城办得好大的生意啊。” “就是不知,若是朝廷知道此事,校尉打算往哪逃呢?” “逃往鲜卑,还是高句丽、三韩?最好渡海去倭国,那里比较远。” 公綦稠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之色。他起身拔剑,寒芒瞬间照亮了刘备双眼,此人身材高大,但动作之间缺乏了边塞校尉应有的英挺与果敢,反而透露出一种犹豫不决之態。 “我劝校尉最好別动,备自年少时便开始练剑。” “在如此狭窄的屋舍內动武,再来十数人,亦是备的剑下亡魂罢了。” 公綦稠满脸苦涩,他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在默默忍受內心的煎熬,却又不得不隨时维持著表面的威严。 “我知晓你刘备號为幽州第一剑客。” “可你若杀了我,也未必走得出沮阳城。” “我麾下六百乌丸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备自然不敢对抗乌丸营全体將士,但在此杀了校尉,还是相当容易,校尉要赌吗?” 刘备仍然坐於榻上,双手捧著茶器,连剑鞘都没碰。 可越是如此,他眼神中的淡定便更让公綦稠心惊了。 片刻后,公綦稠丟下长剑,缓缓坐下。 他的目光不时游离在刘备身上,似乎在寻找一丝破绽。 然而,每当他与刘备的目光相接,那双眸便会迅速闪避,如同一只见了猛虎而惊慌失措的幼鹿,生怕自己的软弱会被发现。 镇定沉思后,公綦稠呼了口气,料想刘备应当不是刘虞派来杀他的。 若刘虞真知晓此中事,以他素来爱惜名声的稟性,绝对会把公綦稠拉到州府內当眾判决,再用囚车送去雒阳。 派出游侠来刺杀,不是刘虞的风格。 “玄德,想要什么?” “財货、女人、地契?” “不管玄德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弄到。” 刘备直言道:“备只想要乌丸营。” 此言一出,公綦稠脸色紧绷。 “乌丸营,你要这六百乌丸兵作甚?” “哦……我明白了,刘虞不带玄德出阵,玄德这是想冒险建功?” “非是去冒险,而是救我汉兵。”刘备起身,走到门边,屋外明月高悬,一片寒风颳过,他的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校尉跟鲜卑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那些州中文吏不明白鲜卑人在打什么算盘,你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檀石槐欲令和连养威,幽州危机四伏。” “倘若大军出关,中了鲜卑埋伏,汉军置之死地……自时幽州都保不住了,校尉你安能独存?” “就算我大军侥倖得还,诸將兵败一场,为防朝廷追责,必將责任推諉给首战即败的你,自时,校尉又当如何反驳?” 公綦稠满头冷汗,袖管中的双手止不住的发颤。 “我还能跑,鄙人在草原上有不少朋友。” “那阁下的家人呢?不怕连坐?汉法可是很严苛的。”刘备说完此话,闭目不言。 良久后,公綦稠气息逐渐加快,隨著心跳猛增,脸色也涨红起来。 “三息之间,校尉如若不愿回答,一封密函就会送到雒阳去。” 声音从门外传来,满身酒意的简雍摇摇晃晃的走进府门。 “你是?” “简雍,校尉也可以叫我耿雍,我在代郡有不少朋友,这些年校尉背地里乾的什么事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线。” “现在,回答我!” “乌丸营,出不出击!!!” “三、二、一!” “等等!”公綦稠方寸大乱,饶是在深冬里气候乾燥,他浑身却仍是冷汗涔涔。 “横竖都是一死。” “侥倖立功或许还能免罪。” “不过,我只写一封羽檄给你,玄德自行带队,这一战我不会参与。” “正合我意。”刘备可不想带个拖累。 “玄德。”递来羽檄时,对方问了句:“你认为就这几百人能改变战局吗?” “事在人为,不拼一把,怎么知道呢。” 刘备接过羽檄,很快就离开府邸。 羽檄是军中信物,在边郡统领军队的长官可以不经朝廷批准即调动军队应急,这些分散在各地的营兵,都有相对的自主权。 来到城內乌丸兵大营后,关羽张飞连夜叫起了眾人。 “都醒醒,醒醒,校尉有令,即刻起兵北上击贼。” 睡眼惺忪的乌丸兵们认人不认令,为首的曲军侯揉了揉双眼,一脸不耐烦:“喊什么喊?你算老几!” 刘备箭步上前,一巴掌抽的那曲军侯原地醒来。 “涿县刘备,奉校尉令,暂领乌丸营军司马。” 那曲军侯按刀大骂:“你放屁,汉制,六百石以上官员,皆得有朝廷文书任命,军司马乃是校尉副手,秩比千石!怎能代领?” 啪的一巴掌又是照脸抽来,这清脆的一下打的那曲军侯眼神都清澈了。 “军情紧急,校尉羽檄在此,不奉令者,当即梟首!” “还有谁想与他同罪?” 其余的乌丸兵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他们多数由汉人军官带领,眼见刘备拿羽檄施压,也分不清轻重,当即便从了。 刘备按剑的手总算放下:“来人,此曲军侯畏战避战,即刻压往沮阳地牢。” “余眾皆上马,隨我出城杀敌。” 第二十章 刘伯安,翁中猪骑朕也! 一群彪悍的骏马,在寒风凛冽的原野上奔驰,战马呼气时,瞬间凝聚成一片白雾。 齐周策马北上,一路出了沮阳县界內,已经抵达下洛县。 胡骑跑的太快,汉军还有步兵在后,齐周自不敢追击太远。 他坐下马匹颈背的鬃毛与修长的马尾都在风中翻腾跳跃,大战將至,人和马都抖擞激扬。 齐周轻抚著马颈,站在一处山坡上眺望著远方的胡人队伍。 鲜卑兵这一路几乎是丟盔卸甲,沿途抢掠的男女生口、钱財粮食全都被丟弃了一路。 这般遁走的速度,简直可以用溃败两个字来形容了。 可越是深入追击,齐周越是发现了敌人很不对劲。 首先是胡骑队伍没有崩溃的兆头 汉军骑兵远远少於鲜卑,追击速度跟不上。 只有渔阳营能勉强追上鲜卑人的步伐。 渔阳营本是披甲骑士,也很难长期追上胡人的轻骑。 果不其然,在追击的第二天,慕容部就消失在了汉军的视线中。 齐周急忙派出斥候,最终探得,胡骑沿著歠仇水一路北行,已经过了下洛县,抵达了更北部的鷂儿岭。 “鷂儿岭?”齐周听到这个名字时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天,还以为山中有很多鸟雀,实际上天际线上根本没有白尾鷂的身影。 这种鸟儿小巧且凶猛,每到冬季便要南下。 就像胡人一样,每逢秋冬入塞,春夏就回草场放羊去了。 “希望此战能彻底把幽州的胡骑赶回家去。” 天气太寒,他浑身的袍服像是被冻进了冰窖,即便是不下雪也冷得很。 高层军官在冬日里尚且难以自保,更遑论底层的士兵,仅仅是出发两日,就有不少步卒的手指、耳朵、面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冻疮。 於是他放慢了脚步,等待大部队靠近,以防止和主力距离太远被鲜卑人突袭。 渔阳校尉正是杀到兴头上,笑话齐周事到临头了却怯战,齐周也不理睬。 “我军脱离后部已经很远了,不能再轻军深入。” “就算还要追击,也得等候州將命令。” 齐周期待於刘虞能行动的快些,可刘虞这辈子论及治民无出其右,就是没打过仗。 他一个生活在东海郡,大海边上的天潢贵胄,哪里晓得北方的户外有多么寒冷。 隨著大军离开县城,来到荒郊野岭,没了炭火支持,沿途所有的薪柴都得靠砍。 一路上,刘虞吩咐汉军去收容逃出虎口的难民、用粮食接济百姓,这更加重了后勤负担。 大军每到一地,哗啦啦的一片林子被砍光,这仍不足以维持大军的日常用度。 刘虞迫不得已又徵发了沮阳、居庸两县的民夫持续为难民、军队供粮。 刘虞生来是个爱惜名节的人,不愿意看著幽州百姓在风雪中冻毙,於是乎整个幽州的高层军官都得陪著他与士兵同甘共苦。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被解救的各乡村的百姓们平安的回到了沮阳。 可在吹了两夜寒风过后,刘虞病倒了…… 这位爱民如子的刺史,深得幽州士民爱戴,若生活在盛世,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胜任刺史一职。 可惜,这是乱世。 “州將,武猛从事在鷂儿岭前扎营两日,催促大军北上。” “真是奇了怪了,说要追击是他,给了兵权,不敢深入敌境的也是他,这齐周要是没这本事,何必请战?” 刘政冷言讥讽了几句:“我看他是怕了,捡了几百颗胡人首级,就想见好就收。” “哪那么容易啊,大军出征日飞万金,岂是儿戏?能让他想战便战,想退便退?” “州將,你快管管齐周,再不管,把胡骑放跑了,难不成我们还得顶著大雪追到塞外去?” 刘虞意识迷糊,烧的额头髮烫:“鷂儿岭……从事,拿舆图来。” 州从事名曰鲜于辅,渔阳豪强,也是刘虞在幽州的铁桿心腹。 “州將,这便是鷂儿岭。” “此地道路极狭,但穿越山岭,向北面走一百三十里,便是护乌丸校尉部所驻守的寧城。若向西北走一百五十里,就是马城。” “过了马城就是弹汗山了。” “弹汗山……距离我幽州原来啊这么近啊。”脑袋烧糊涂的刘虞艰难的爬起身来。 “既如此,齐周为何不追击?” “鲜卑人已经连吃好几场败仗,丟盔卸甲,连抢掠来的財货和男女都丟的乾乾净净,胡人一向重利,不会轻易放开到手的东西,如此可见,敌军的败退不是假的。” “让武猛从事放开胆子去追,虞一定率领大军为其后继。” “此番北上,不收復上谷全境,虞决不罢休。” 鲜于辅半响没动,眼神犹豫道:“州將身体抱恙,大军可不能没人指挥。” “不如等病癒再行追击。” 刘虞气得丟下了头上的手帕:“你没看到这一路上的上谷百姓是何等悲惨吗?” “鲜卑人抢光了他们的粮食,烧了他们的家。” “现在吃饱喝足,把汉地的妇人糟蹋一番,便撒腿就跑了。” “能让他们跑掉吗?” “虞虽然身体抱恙,可与大汉国事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马城、寧城两县尚未收復,只要还有一个鲜卑人仍然留在汉境內,虞就绝不退缩。” 这番话令鲜于辅羞愧难当。 刘虞固然在军事和性格方面存在诸多短板,但其稟性在汉家宗室之中著实算得上佳人。 见刘虞带病上阵,其余州中吏员也不好推脱,大军一路来到统漠聚。 同一时间,刘虞的奔命书抵达鷂儿岭。 齐周带著先锋五千人接到命令后,拔营朝著北面追击。 殊不知,刘虞在后方安抚灾民,加之大病后,军队行动缓慢,使得先锋和后队拉开了接近八十汉里的距离。 以汉军步兵的行动速度,最少也得两天半才能赶上前部。 而恰巧就是刘虞的迟滯,才避免了汉军在鷂儿岭全军覆没。 …… “报,州將,乌丸营抵达营外。” 统漠聚,人烟稀少的村聚中,刘虞正带病安抚村民。 忽闻乌丸营到来,所有人都是一脸诧异。 “虞不是下令公綦稠留在沮阳休整吗?” 鲜于辅摇头道: “州將,非是公綦稠,是刘玄德来了。” “刘玄德带著乌丸营?这是怎么回事?” 刘虞咳嗽了一声,那声音沙哑而疲惫,虽然在沮阳与刘备不欢而散,但见到刘备到来,他还是礼貌地出门相迎。 他身体颤抖,面色苍白,从他的眼神中,刘备能看到一种不屈的力量。 刺史咳嗽著,每一次呼吸都带著刺骨的寒意,但他始终没有选择退缩。 这种人就真是……优点明显可敬,缺点极其可恨。 “州將,先锋到哪了?” 刘虞见刘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汉军,一时间也觉得之前在沮阳对他说的那番话有些过了。 “玄德,问这作甚?” 刘备避开这个问题,说到:“备猜测,眼下应当到了鷂儿岭。” “州將。快下令停止行军,武猛从事的部队估计已经救不回来了,目下保全主力为上。” 刘虞一头雾水:“玄德,你到底在说什么?武猛从事一路克捷,鲜卑人丟盔卸甲,连战连败啊。” “正是因为连续的战胜,才迷惑了州將的双眼,州將你好好想想,鲜卑人在沮阳与我军交战这么多次,有哪一次投入了重兵?我军拢共抓住了几个俘虏?” “鲜卑人是故意为之,他们本可以一溜烟跑不见,却故意留著尾巴,让汉军顺著屁股后面追呢。”刘备抽出利剑,在地上绘製著上谷的地形图。 “这是统漠聚,南北各被大山环绕。” “北面是下洛县,只有鷂儿岭一条窄路可以进出。” “西南面是靠近代郡的逐鹿县,从代郡北上,经逐鹿至沮阳,前后也不过一百三十汉里,胡骑驰逐,一天就能到,这意味著代郡的鲜卑隨时可以北上,代郡守军是拦不住他们的。” “胡人早就张开了一张网,他们故意示弱就是为了引诱我军离开居庸关北上追击,一旦大军开拔,鲜卑必伏兵鷂儿岭,伏兵在此,则先锋必败,先锋一败,我军锐气已丧,自时后路若再被截断……” 刘伯安,你就是下一个猪骑朕啊! 第二十一章 受命 残月西沉,昨夜的云靄已化作轻烟般稀薄,似被风揉散的水墨,在天际洇出一片朦朧的淡影。 天亮后,汉军先锋已然启程,刘虞派出了快马本想阻止齐周继续进军。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五千先锋军已经抵达伏击地点。 山崖上,竇宾俯视著战场。 鷂儿岭,蜿蜒狭长如同伏龙,其峰插入云端,山势险峻如刀削斧劈。 乱石遍地,森林密布,草木丛生,是鲜卑人伏击的理想之地。 明朝时,瓦剌太师也先便是在此设伏,一口气灭了明军五万先锋,隨后把猪骑朕活活包了饺子。 同样的古战场,汉军將遭遇同样的命运。 日出,汉军用过朝食,开始北上,渔阳营轻敌深入,进入鷂儿岭狭窄的山道中。 “等。”竇宾看到汉军骑兵过了岭口,招了招手,他放过了汉军的骑兵,很快汉军步兵进入峡谷。 隨著一支鸣鏑升上天空,埋伏在两翼的弓手纷纷露出头来。 “放箭!” 隨著一声令下。 鲜卑战士们如猛虎下山,从四面八方涌出,弓如满月,箭如飞蝗,呼啸而过,无情地穿透汉军的身躯。 转瞬间,岭口胡骑飞驰。 汉军骑兵出了山谷之后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以逸待劳的鲜卑骑兵。 “嗷嗷嗷嗷。” 慕容部的弓骑兵驰射自如,竟將岭口的汉骑射杀殆尽。 渔阳校尉,当即被乱箭射杀。 渔阳营,混乱。 隨著鲜卑骑兵蜂拥杀来,战吼如鬼哭狼嚎,马踏大地,地动山摇。 汉军步兵在狭窄的山道上挤作一团,刀光剑影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隨著弓箭落下的还有落石滚木,惊作一团的汉军霎那间失去抵抗。 齐周在一片混乱中,下令兵曹监斩,杀了十数个准备逃走的乱兵,並试图组织反击,但箭雨如注,难以抵挡。 最糟糕的是,在岭口遭遇伏击的渔阳营被鲜卑骑兵一路驱逐,失去了指挥官的幽州突骑止不住的向后逃窜,反跟己方的步兵搅在一起。 为了逃出战场,马踏步兵,乱骑四面衝撞。 在连续的打击下,汉军步兵全军溃败。 日出,阳光照亮鷂儿岭。 齐周绝望的眼神在光影中闪烁,脸上写著不甘与惊恐。 “没想到刘玄德是对的……” “我军败矣。” 力主出战,还折了这么多將士,按汉法败军杀將,齐周活不了。 就算跟夏育一样钱赎罪,估计也活不成。 酿成如此大败,幽州的高层们总会找个替死鬼,齐周就是最合適的选择。 鏘! 齐周拔剑而出,带著几百名亲卫堵在山道中,面对胡骑发起了最后的反击。 “將士们!我若战死,万万不要让我的人头被鲜卑人割下!” “齐周无能祸害三军,今当以死报国!” “杀!” 慕容部骑兵踏破山岭,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血雾瀰漫,刀剑无情,汉军士兵倒下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抵抗。 山岭间迴荡著马蹄声和战鼓,每一记鼓声都如同催命符,敲打在汉军的心头。 他们曾以为可以轻易越过这座山岭,却不知已成了鲜卑人的猎物。 一时间,鷂儿岭上哀嚎震天,汉军士兵如同秋后落叶般纷纷倒下。 山岭的险要成了他们的墓地,鲜血染红了土地,沉重的气氛笼罩著整片战场。 鲜卑人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將谷內来不及逃走的汉军几乎全数吞噬。 隨著太阳高升,日光偏移,阴影再度蒙上鷂儿岭。 岭內,断臂残肢、满地屎尿血腥之气。 莫护跋从马上跳下。 一脚踹翻面前的尸体。 “没找到刘虞的头颅。” “被他跑了?” 竇宾摇了摇头:“不对劲,人太少了。” “就算幽州精锐在两年前为大可汗所破。” “刘虞敢出关出击,手底下应该也不止这么点人啊。” 莫护跋纳闷:“你是说,刘虞没来?” “很有可能,汉军边郡常设郡兵四千人,我军先前只击破了代郡、上谷的郡兵,辽西、辽东、玄菟、乐浪距离战场太远,兵马来不及会合很正常。可即便这样,刘虞手中也依旧有涿郡、广阳、渔阳、右北平四个郡的兵马。” “更遑论还能徵发奔命兵、积射士、各地囚徒入伍。” “除去各郡守备之兵,他应能带领至少两万人北上。” 竇宾想好了所有对付汉军的法子,可他想不到刘虞做事儿墨跡…… 歷史线,剿灭公孙瓚时也是如此,明明十万大军都把公孙瓚几百號人围死了,一巴掌拍上去这世界上就没这个人了。 结果刘虞一不准士兵焚烧民宅,二不准毁城池。 十万大军束手束脚,反被几百人冲的七荤八素…… 仁德心要了他的命,但这一次却是救了他的命。 莫护跋纳闷:“莫非这只是汉人先锋?刘虞本人没来?” 竇宾哑然:“极有可能,刘虞好养名。说不准路上看到了灾民,就会顺便发点粮、救救灾,一来二去就耽误了时辰。” 两位部落大人真是被气得够呛。 明明刘虞在军事方面精准无误的踩进了所有的坑,却偏偏也是因为这个性格,从而避免了一场惨败。 “时也命也啊。” “不能再等了,一旦让刘虞察觉我军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定会退缩。” “快,告知小可汗,全军出击!” 两万步骑衝出山岭,直逼汉军去。 …… “州將,不能再等了,鷂儿岭距此不过八十里,击溃了先锋后,胡骑最迟在正午就能赶来。” “当下应早做决断!” 刘虞心中燥热,捂著脸咳嗽了两声:“胡人当真会来?” “那还有假?州將!” 刘备拱手作揖。 未多时,从事鲜于辅来报。 “州將,大事不好了。” “鷂儿岭方向全无音讯……” “逐鹿方向也发现胡骑先锋。” “之前抄掠代郡的柯最、闕居二部正从我军西南面袭来。” “州將!你要看著汉军覆灭吗?”刘备苦劝之下,刘虞总算是醒悟了。 他脸色苍白,急忙下令:“传令,全军撤出统漠聚!” “绝不可!”刘备都无奈了,刘虞真是一点都不懂兵事。 按照刘备年少时暴躁的脾气,他若不是刺史,早就该被捆起来抽鞭子了…… “胡骑就在身后,汉军步卒跑的过鲜卑的战马吗?” “这一撤,我军士气就散了,胡人追击,不消得半日时间,全军都得沦为俘虏!” “鲜卑人將我军引入上谷,是早就设计好的。” “只要汉军追击,肯定得离开居庸关,一离开居庸关就进入了三个互相连通的盆地。” “在平地上作战,胡骑优势最大。就算州將撤退到沮阳守城,胡骑只需南下进攻居庸关,断了汉军粮道,剩下的汉军就是瓮中的鱉,笼中的虎。” “自时,还能指望谁来解围?” 刘虞心臟猛跳,哑口无言,霎那间激的头痛脑热,竟连风寒都快给他治好了。 眾人哑然间。 倒是右北平太守刘政脸色悻悻的道了句。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战也不是,退也不是。” “难道我军就在这等死吗?” 张飞怒道:“早先兄长苦劝你等为何不听,如今害的大军落得如此田地,你还有脸说!闭嘴吧你!” “你!!!你这个杀猪儿,轮得到你来说话?” “俺是杀猪儿,但某些人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害死这么多將士,怕是今后也跟猪仔的命运好不到哪去吧,就是鲜卑人不杀你,朝廷也不会让你活命,朝廷不杀你,上天也要收你!” 张飞一席话把刘政懟的呼吸都开始抽搐了。 “你……你!!!” “够了,刘府君你別说了。”刘虞呼吸沉重,连忙躬身给刘备行了一礼。 “早先,我等被情报所误,看玄德年少都不愿听忠言,反而屡次出言相讥,如今想来,惭愧不已,还望玄德海涵。” “我等之前或有间隙,然汉家命运悬於此刻,一旦大军有失,幽州百万子民將沦为胡人刀下亡魂。” “为天下计,为苍生计,还请玄德不计前嫌,教我兵战之法。” 关羽见一向清高的刘虞低下头来,不禁与张飞说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刘备回头看了关羽一眼:“云长。” 二弟、三弟的性子也是有些过於耿直了…… 刘备上前扶起刘虞,神色如常:“州將放心。” “备冒死前来,就是为了救我汉家將士。” “只不过,备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虞心下大喜,齐周不在,他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刘备了。 至少这些天以刘备的表现来看,战场形势確实都被他算中了。 死马当活马医,刘虞頷首道:“玄德请讲。” “昔日,齐鲁大战长勺,弱鲁何以胜强齐?在於鲁庄公愿听人言,曹劌方有用武之地。” 刘政闻刘备之言,冷笑三声: “刘备,你区区一介涿县乡豪,也敢自比曹劌?” “住口!”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这次是从刘虞口中传来的。 换別人还真压不住刘政,被刺史一通斥责后,这廝身子一抖悻悻而退。 “玄德莫跟他计较。官场中人就是如此短视,瞧不起白身。” 刘备没有抱怨,甚至都懒得看刘政一眼。 在精神世界经歷过百年歷史风霜的人杰,早就脱离了这种低级趣味。 这种人在刘备眼里就是个勉强还能动弹的尸体,根本就没有搭理他的必要。 瞥到了刘备那看狗一眼的眼神,刘政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直接衝出营门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倒是一直对刘备態度不错的广阳太守刘卫率先上来巴结。 涿郡太守温恕、渔阳太守饶斌呢各怀鬼胎,但他们也没有指挥上万大军的本事。 眾人爭论一番后,最终决定,由刘虞作为全军统帅,在统漠聚设立大营。 刘备作为参军,副手为鲜于辅,二人负责整个战场的战术安排。 在连续吃了两次亏后,刘虞也看清了自己就不是打仗这块料儿,只得全力支持刘备制定战术。 “玄德,幽州命运虞就交在你手中了。” 第二十二章 来袭 临时搭造的指挥部中,刘备看向沙盘,与刘虞分析道。 “先锋渺无音讯,多半是全军覆没了。” “此时,胡人希望我军怎么做?自然是放下輜重,逃回沮阳,越是这般行事,就越是中了胡人诡计。” “沮阳城小,州將又收容了那么多难民,城內已经安札不下我军的。” “一旦大军退回沮阳,要么把百姓赶出城,任由他们曝尸荒野,要么我汉军就得冒险在野外扎营,无论怎么选,都正中胡人下怀。” 汉代边塞县城大小,多数还不到一平方千米。 沮阳城边长只有八百米,城高不过六米,考虑到城內还有眾多建筑和原住民,最多也就只能容纳几千人作战。 刘备对此看得很清楚,困守沮阳只能是死路一条。 刘虞点头道:“玄德以为,应当迎战?” “不错,当今之际,唯有利用统漠聚快速构建防线,迟滯胡骑的进攻,才是保全大军平安的唯一方式。” 刘备指向舆图中的怀来盆地。 “先锋已败,人心惶惶,越是撤军,人散的越快。更遑论军中还有不少临时徵发的奔命兵,一旦让他们察觉大军在撤退,后方还有胡骑追逐。那就不是撤军了,胡人一来,就会变成溃败。” 刘卫嘆息道:“就是应敌,我军之胜算只怕也不大啊?渔阳营都败了,还能如何?” 刘备摇头: “非也,六韜云,兵胜之术,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復疾击其不意。” “胡兵虽勇,却在鷂儿岭已经战过一场,为防我军主力撤走,敌军一定会驱兵追逐。” “此时正当要反其道而行之。” “胡骑疾行八十里,来到统漠聚已然是强弩之末。” “我军在此设立围守,以逸待劳,此乃一胜。” “统漠聚,乃是南北枢纽,南面的柯最部从逐鹿北上,北面的慕容部从下洛南下,都得经过统漠聚,敌军势大却分为两部,彼此不能互通,我军占据要地,且与沮阳互成犄角,此乃二胜。” “有此二胜,为何不战?” 这番话自然是刘备为了鼓舞军心而说的,幽州军的现状委实不太妙。 在鲜卑到来之前,刘备必须对军队完成整合,並做好应对敌军骑兵的准备。 “时不我待,既然已经定下迎战之策,备便得去安排各军战术了,等制定好方略,备再前来稟报州將。” 眼见刘备要出营,刘虞上前道:“玄德,万事谨慎。” 刘备頷首,旋即掀开大帐,快步离去。 大营外,汉军正在挖掘壕沟和鹿角。 刘备穿著一身玄氅,策马来到营外,冷风吹得人浑身发抖。 “在正面务必得布置好虎落柴营、环利铁索。” “弓弩为表,戟盾为里,斩除草木,高置旌旗,骑兵散於两翼。按我阵图布置。” 鲜于辅接过刘备的阵图,一一按令行事。 竹篱亦谓之虎落。 在汉代,大部分营垒构建时,外围都会挖掘壕沟,或是用虎落形成野战防御工事。 周围得用削尖的木桩製作陷阱。 各个虎落之间,还得用铁锁链连接在一起,铁锁阻拦敌军骑兵前进,虎落和陷阱则针对前来破坏障碍物的步兵。 临时上山砍柴,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布置不完的,这只能提供一部分防御所需的木材。 刘备乾脆直接把押送粮草和鎧甲的輜重车全都拆了。 到最后木头还是不够,刘虞知道后也不讲究,直接让人把所有幽州高级官员的马车也给卸了。 汉军用车体当做掩体,加上砍伐的树木,构建了一道简易的围守。 “铁蒺藜在正面洒满,铺满草叶掩盖好。实在不够用,把木头削尖,倒插在地上。” “弓弩手开始测试射程,在远方立石,做好標记。” “能用大黄弩的猛士单独抽出来重新组编。” “但遇胡骑,矛戟士在前,列成横队以矛林对敌。” “弩手伺机而发,如有人临战脱逃,兵曹在后监斩。” “宪和!” 刘备一声令下,简雍快步上前。 “带著涿县的奔命兵去治水,把靠近沮阳城方向的河面上的冰块破了。” 治水就是今永定河,汉代还没有在此修水库,因此淤堵、改道、泛滥无常。 这条河在小冰河期的汉末是要结冰的,如果不破坏冰河,骑兵便能直接过河,威胁大后方的沮阳。 简雍理解刘备的意思,转头就去办了。 刘备看著简雍离去,笑了笑:“难得看到宪和正经办事儿。” 阎柔问道:“刘郎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今天没喝酒……” …… 边境苦,冬日的寒风如刀割般凛冽,捲起漫天的落叶杂草。 虽然胡骑未到,但空气中却瀰漫著火与血的气息。 汉军步兵在阵前喘著白气,手中握著锐利的长矛,他们的眼神冰冷的望著刺入冻土的矛尖。 也有人害怕,更有人还没开战,就被压抑的氛围激的浑身抽搐,止不住的乾呕。 年少的奔命兵们握矛得双手都在发抖,一边闭目呼吸,一边念叨著:“雹神护我,雹神护我!” 这些少年们祈祷的神祗,自然就是西汉初年的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了。 哎对,就是背水一战时,看穿了韩信部署的那位赵国谋士。 他在燕赵地区名声极大,相传他降冰雹於章丘,落满沟渠而不伤庄稼,农人们自然都喜欢仁慈的神明。 刘备笑道:“雹神毕竟只是远古的神话,能保护诸位的只有你们手中的弓弩和利剑!” “胡骑將至,弩手上前!” 远处,地动山摇。 稀稀落落的骑兵队伍一路狂飆而来。 在靠近汉军阵地的前一刻,刘备双目睁大,突然发现,来的居然不是胡骑。 “別放箭!是渔阳营。” 渔阳营的残部回来了…… 一千號全甲全骑的精兵,放在霍去病手中,就能把单于老丈人的脑袋拧下来。 可放在汉末这些平庸之將手中,反而成为了壮大鲜卑的碗中肉…… 也难怪两年前汉灵帝要发动北伐的时候,蔡邕直接上书说,这群庸人根本打不贏的! 汉灵帝不听,结果真的全军覆没了…… 张飞见平日里那群光鲜亮丽耀武扬威的精兵狼狈而归,气得破口大骂。 “这就是幽州最强的突骑?吃著最好的粮食,用著最强的战马,穿著最好的鎧甲,丟人现眼都丟到家门口了!” “不准回来!给俺杀回去,杀回去!” 刘备阻止了张飞继续羞辱这些兵士,他见败军归来,没有校尉,料想便是殉国了…… 武猛从事齐周呢,也没看到。 他们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 “益德,別说了,鷂儿岭一战,错的是他们的统领,士兵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鲜于辅也在张望,他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旋即鬆了口气。 “玄德,还请放他们进来,渔阳营里的人我认识。” 鲜于辅是渔阳豪强,对於郡內长期驻扎的精锐,自然是有所接触的。 目下渔阳校尉战死,鲜于辅就是这支部队最好的指挥官。 刘备放开营垒,让骑兵归营,並找到了这只军队还活著的唯一一个曲军侯。 没想到这人就是鲜于辅的弟弟鲜于银。 歷史线这二人一个是刘虞的从事,一个是骑都尉,兄弟二人都相当善战。 刘备打探道:“渔阳营还剩多少人?” 鲜于银上气不接下气,道是:“跑回来了五百多个。” “剩下的和步卒一起都被俘虏了。” “胡人轻骑一直在后追击,估计很快就要压上来了。” 刘备拍了拍鲜于银的肩膀:“你部且退后,让人马歇歇,自时州里另有重用。” “玄德,胡人来了。” 阎柔的呼声响彻大营。 刘备转身望去,漫天遍野的骑兵以远方黑色的山脉为背景,铺天盖地席捲而来。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骑在马上的骑手黑压压一片,漫延在整个天际线上,光是这场面就足以让新兵们嚇的崩溃了。 胡人的马匹喷吐著热气,人马合一,仿佛是荒野中的猛兽,隨时准备撕裂猎物。 骑兵们身披皮甲,手持繯首刀,眼中闪烁著野性和杀戮的欲望。 刘备瞟了一眼,这群胡人几乎装备的全都是汉朝的兵器。 游牧人用弯刀的形象在汉末基本是不存在的,匈奴人、鲜卑人手里最常见的兵器就是汉朝的环手刀。 汉朝的兵器和甲冑就是整个东亚文明里最先进的。 这些武器甲冑一部分是通过边境走私,一部分则通过缴获战败的汉兵获得。 只有少部分部落拥有独立冶炼兵器的能力,锻造技艺还远远不如汉人。 於是乎,当汉军一次次战败后,流入草原的兵器质量越来越高,数量越来越多。 当汉军无法对游牧民族形成装备碾压的时候,一汉当五胡就不存在了。 关羽看到这架势,凤眼微拢: “当年陈汤说过一句名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孝成帝时,一个汉兵还能打三个,如今就算汉军军备废弛,双方武器差距变小,再差那也该一汉当一胡吧。” 刘备眼中充斥著雄心烈火,他望向漫山遍野的胡骑,怒吼道: “要是在这挡不住胡人的衝击,我幽燕儿郎就白活了。” “以往我们都笑话肉食者鄙,贪生怕死。” “如今战役的主动权却掌握在我们手中,备要这一战,彻底击溃鲜卑不可战胜的神话。” 第二十三章 破骑 两军之间,空旷的战场被划分为清晰的两部分,汉军的赤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而鲜卑的旗帜则是凶猛的马鹿。 胡骑来了很久,却没有发动进攻。 直到莫护跋本人策马抵达战场,他惊讶地发现,原本空旷的野外,平白无故出现了大片的虎落。 公元前102年李陵北征时,面对匈奴骑兵,治虎落四百廿丈,也就是横距一千多米的防御工事,汉军用这种篱笆配合陷阱工事,针对胡人骑兵进行了残酷的杀伤。 这一仗让胡人见识到了汉军步兵的厉害,莫护跋见此轻抚著战马的额头,眸光四散。 “竇宾。” “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身侧的竇宾同样惊讶:“按理说,先锋已败,就算刘虞再傻,也该退往沮阳,怎么会有这番胆量在平地上与我军作战?” “难道幽州诸將中另有高人?” “不对啊……幽州高级吏员的名册,我都看过,全都是碌碌无为之辈,那刘政、刘卫、温恕、饶斌之徒难道能打仗吗?” 边州刺史,在战时为州將,边郡太守在战时为郡將,这是东汉官僚系统的常识。 这些年鲜卑人已经把幽州渗透成筛子了,这几个郡將有多大本事,鲜卑人一清二楚。 竇宾自詡聪明,本想著把幽州兵引到统漠聚,前后夹击一波端掉,谁能想到汉军主力听闻先锋战败,侧翼来敌,不仅不跑,还利用鲜卑赶往战场的时间,在此紧急修筑了围守。 虽然汉军只有一个上午的时间,但这些简陋的工事已然成为了鲜卑骑兵最大的祸患。 “慕容大人,我看汉军已有防备,还是暂且退兵,等下回再说。” 莫护跋瞪了竇宾一眼:“等下回?这都深冬了,你们没鹿回部喜欢种地,我们慕容部可是靠著牛羊牲畜过活,你家的畜生春夏不用下崽?你家的儿女春夏不用吃饭吗?” “不抢来粮食,草原上怎么养得活那么多人?” “我们听你的计策,为了引诱刘虞將劫来的男女生口、粮食都拋的乾乾净净,如是打不贏,莫不成要空手而归?” 竇宾眉头紧锁,两人面对面站立,气氛紧张。 突然,一阵疾风扫过,捲起满地枯叶,莫护跋头上的步摇冠隨之摆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还是说,你来我们草原上这么多年了,心里却还装著你的汉人朋友?你在为他们的结局担忧?” “不要忘了,你现在是个鲜卑人!” 这句话把竇宾噎住了。 他不再劝诫,做了个请的手势。 莫护跋冷哼了一声,策马上前,他望向汉军阵线,笑道:“看似有模有样,实则装神弄鬼。” “一个时辰內,我便叫他灰飞烟灭。” “射鵰手!掠阵!” 慕容部弓骑兵稍作修整后,迅速投入战场。 黄沙漫天,狂风怒吼,骑兵捲起尘土遮蔽了苍穹。 在一片混沌之中,鲜卑弓骑兵如同草原上的狼群,自左右两翼分队包夹而来。 在弩兵射程之外,他们漫步向前推进,紧接著缓缓加速袭步、快步、衝锋。 马蹄声轰鸣,大地颤抖,躲在虎落之后的汉军弩手们见此心臟暴跳。 鲜卑骑士身著简陋的甲冑,上面还留有汉军的残血,有些甚至无甲。 即便是有甲冑,弓骑单位也穿的是两当鎧,只罩住了胸部前后两面,兜鍪之类的更少。 但相比於西汉时期武器装备极为落后,甚至见不到多少鎧甲的匈奴人而言,显然如今的鲜卑人更为难缠。 他们的冶炼技艺迅速发展,並可以自己批量锻造甲片、武器、铁箭簇。 弓骑手已经从用骨制箭头转为了铁製箭头,破甲能力大大提升。 相比於汉军装备的直背繯首刀,一部分鲜卑精锐使用著更適合马上劈砍作战的带弧度的折弯繯首刀。 见到这般场景,刘备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真有一天大汉和草原之间的科技差完全消失了,那农耕文明还能轻鬆战胜游牧吗。 “大黄弩,上前!” “四百步距离,自由射击!” 在鲜卑骑手越过了第一道石块標记之时,刘备一声令下,操持著强弩的弩手发出怒吼。 箭矢脱弦而出,瞬间撕裂空气。 顷刻间正面的胡骑尽数被射落马下,哪怕是穿著两当鎧也挡不住大黄弩的强力穿透。 “积射士,上前。” 在大黄弩射击过后,操持著四石青铜小弩的积射士开始平射。 第二轮射击过后,又是一片骑手倒地。 紧隨著的是弓手拋射。 此刻,鲜卑的弓骑手面对汉军远程火力尚无法还击,他们口中噙著白羽箭,手中拉著弓,一直在测算射击距离。 游牧骑射的攻击距离其实很短,马上顛簸、双脚不在地面,使得骑士没有可靠的支撑点,为了方便移动中射箭就得减少弓弩的拉力,这就导致骑弓的射程和威力普遍比步弓要弱一些。 40步(25-30米)是优秀骑射手的平均射程,而汉军的强弩有效射击距离是弓骑手的十倍。 但这样也不能保证,汉军就能比鲜卑骑手多射出十倍的箭矢,一般来说,在骑兵发动进攻的情形下,能稳定的输出三支箭就是心理素质极好的步兵了。 “五十步!”千夫长发出了怒吼,骑射手们用牙齿咬住两支箭,把另外两支搭在弓上,双指扣紧一支,小指头握住一支。 在靠近汉军阵线的一瞬间。 立刻一支一支地射出去。 四支箭就是他们临死前能射出的极限,但大多数人射不完就会倒在汉军弓兵的射击下。 鲜卑骑兵全速展开了衝锋,大声喊叫,快速贴近汉军阵线。 此时,汉军弩兵已经退到了步兵后方。 迎面而来的箭矢尽数射在了汉军的板楯之上,只有少数倒霉鬼中了流矢身亡。 持著板楯的汉军步兵,迅速在盾牌的缝隙间架著骑矛等候著骑兵到来。 谁料,就在最后的二十米內,前排的鲜卑战马脚踏铁蒺藜,在同一时间连人带马,栽倒在地。 “啊啊啊啊……” 掉入落穴之中的人马瞬间被木桩刺穿身躯,血肉飞溅。 一阵鬼哭狼嚎,上百名健儿就此殞命。 几个大胆的骑兵侥倖衝出了陷阱闯向了虎落,本以为这篱笆一衝就烂,谁知道里边竟然是以铁锁连横,高速衝击的骑兵瞬间被铁锁拦截。 躲在虎落后方的矛手、戟兵急忙从缝隙中刺出锐器,这几个骑手便尽数人死马亡。 “壮哉!” 看著胡骑锐气被搓,站在高坡上观战的刘虞心下大喜。 “看来虞这次赌对了,玄德颇知兵事。” “由他安排战事,沮阳百姓就安全了。” 刘卫也是捧腹大笑:“我就说嘛,玄德英雄少年,一看就有出息。” “这番大战后,某必要將他招募为广阳郡参军。” “刘兄,就算招募也轮不到你啊,这等人才应该留在州里,就算州將不要,我涿郡还没发话呢。” 虽然战役还未结束,但刘备表现出来的军事才干和洞察力,足矣保证他在边郡立足。 温恕等人便想著將这等人才收入麾下,也算是做个投资了。 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刘玄德,多年以来勤奋学习,苦读兵书,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这场胜利,將会彻底改变刘备的命运。 “大人,汉兵防备甚严,我军只怕冲不过去啊。” 仅是一次试探,慕容部的勇士就折了两百號人。 远在后方的莫护跋听闻此言,心疼的扭过了头去。 “你说的是对的。” “汉兵里有会打仗的。” 竇宾頷首道:“当年李陵对战匈奴就是用的这招,自从卫青发明了武刚车阵破骑兵的战术后,这一套成为了以步制骑的標准战例。” “汉军箭不用完,虽十万大军也无可奈何。” 莫护跋阴冷道:“但我们能跑,汉军这样的阵型敢离开阵地吗?” “的確,我小瞧了这群汉人。” “但別忘了,我们还有一手。” “从逐鹿北上的柯最部估计快要到了。” “等他们把羊仔赶出阵地,屠杀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四章 会战 一望无际的旷野如巨釜敞向天际。 胡人们列阵在汉军射程之外,自上一次发动进攻被打退后,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慕容部却迟迟不动。 他们好似在等。 等时间,也在等统帅。 关羽的佩剑拂过结霜的草茎,他眺望远方,胡尘已在地平线上躁动。 看来是主力到了。 “弩手上箭!” 汉军防守的统漠聚,南北两侧各是燕山山脉和太行山脉的余脉,两山之间的横距长达二十汉里,且都是平地。 这也就意味著汉军如要阻挡鲜卑南下,要在正面摆开至少一半以上的兵力,作为阻挡胡人衝锋的前哨。 实际上,刘备在布阵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汉军后部加上渔阳营、乌丸营,也不过一万六千多人。 这支部队还得同时防备两个方面的敌人。 如果在正面一字排开,形成横队阻击,汉军部队纵深太薄,很容易就会被胡骑一波衝垮。 为了防止奔命兵被骑兵衝散后嚇得到处跑,光靠虎落柴营,楯车连环还不够,纵深得拉长。 汉军以营为单位部署防线,营是汉代基础作战单位,小一点的营,战兵在七百人左右,加上海量的伍长、什长、队率这些基层军官,整体可以达到千人每营。 营的指挥官名曰校尉或者军司马。 汉军编制基础的作战单位以二五进位分为: (伍)下辖五人。 (什)下辖两个伍,共10人。 (队)下辖五个什,共50人。 (官/屯)下辖两个队,共100人。 (曲)下辖两个屯,共200人。 (部)下辖两个曲,共400人。 (营)分左右前中后,五部组成2000的营,或者是前后两部组成八百人的营。 (军)2个2000人的营,或者5个小单位营,组成一军。 当然特殊时期,因战斗减员或补员每个营人数不定,一个营的作战规模也可能扩编达到五千人、甚至万人上下,这是少数。 幽州军的组成部分,大体就是七八百到一千人左右组成的营级单位。 每个校尉、或者军司马,又会把作战任务分配给手下的部司马和曲军侯,这些低级军官会实际负责整个战场的攻防战术。 一连串精密的指挥系统构成了整个战场井然有序的阵线。 像三国演义里的那种猛將对冲,小兵望风而倒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指挥大兵团作战靠的是一层层的基层指挥链协调作战。 刘备將战术和布阵提供给刘虞,得到了刘虞的高度讚扬,汉军在正面摆开了广阳郡三个营和涿郡的两个营的郡兵。 两翼则是幽州游骑营,这些骑士大半是能自备鎧甲参军的幽州良家子以及汉庭边塞上的属国兵,也就是胡人义从。 在步兵阵线的后方,则是各郡积射士。 最后由渔阳的两营郡兵作为预备队,与残余的渔阳营乌丸营保卫著统漠聚。 南面负责防御柯最、闕居二部的,则是右北平的两营郡兵,加以一个营的积射士。 如此,汉军依託地形,实际上將人数眾多的鲜卑骑兵隔绝为为两个部分各自为战。 只要挡住了鲜卑人最初的一次进攻,之后鲜卑人的攻势就会越来越弱。 大本营內,鲜于辅看著刘备的布局,他凝视沙盘倒抽寒气。 汉军一万六千人全部被投入了战场,南北锋刃铰链咬合处,正是统漠聚本阵! “玄德真是幽州最好的参军。” “相见恨晚吶。” 大本营中,鲜于辅侃侃而谈。 刘备淡然道。 “鲜于从事谬讚了,目下我军的態势还是很危险。” 鲜于辅頷首道:“玄德所言甚是。” “依託正面的虎落,我汉军躲在野战工事中自能击退胡骑。” “问题在於南面。” “统漠聚距离沮阳城不过三十多里,而我军在南面只有三个营。” “能指望刘政把柯最、闕居的部眾全部击败吗?” “如果挡不住,这两部越过治水便会进攻沮阳,断我军粮道。” “或是衝垮败兵,直接杀到统漠聚后方。” “这太危险了,必须有可靠的重將主持此中战事。” 刘备点头道:“备知道一人,精通兵事,正想向从事举荐。” 鲜于辅眼前一亮:“谁。” “涿县明廷——公孙伯圭。” “备这位师兄精通兵事,之前担任辽东属国长史期间,遭遇数百名鲜卑人,他带领几十个骑兵,衝杀而出,杀伤数十人而归,威震辽东,隨后才迁升了涿县县令。” 鲜于辅愁眉不展:“公孙伯圭確实有勇略,可他尚在涿县……” “谁说的,话音未落,帐外快马飞驰。” 穿著黑色县令官服的公孙瓚闯入帐中。 营中眾人无不侧目。 “在州將启程之前,玄德贤弟就已经传书与我,我赶了两夜的路,总算追上了。” 鲜于辅见公孙瓚人高马大,又有过不俗的战绩,立刻同意了。 “我会將此事稟告州將。” “二位稍候片刻。” 隨著鲜于辅离开大营,公孙瓚转头看向了刘备。 “我这次举荐你来当这个奔命兵屯將,看来是对的。” “州里的文人瞧不起边郡武夫,好大喜功,自己又没那个领兵作战的本事,到头来,刘虞还得靠你我。” 刘备笑道:“好了,伯圭兄也別抱怨了。” “南路这三个营是守住我军命脉的关键,除了伯圭兄,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选。” “不过,弟没法给兄长留下骑兵,正面的敌人太多了。” 公孙瓚蹙眉道:“有点棘手,不过,没关係。” “我不怕打仗,就怕没仗打,你我这样的出身,生来爭不过那些世代二千石的豪门大姓,也只就能用命换前途。” “用命博一次,总好过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玄德,这个活儿,我接了。” 嗡嗡嗡! 军號连天。 刘备和公孙瓚同时走出大帐,在南北两面,鲜卑人的步骑兵同时发动进攻。 “玄德。”公孙瓚重重的拍向师弟的肩膀:“遇到对付不了的敌人,记得要跑,別犯傻,活著回到涿县,兄再请你喝酒。” 刘备反握著公孙瓚的手臂,道了句:“好。” 公孙瓚活动了一下浑身筋脉,翻身上马,竞向南路去。 “大兄,快来。” 张飞激动地呼声传开。刘备快步来到阵前,放眼望去。 北面地平线上骤起巨响。 鲜卑骑兵如黑潮漫过平原,矛戟日光下反射惨白天光。在没鹿回和慕容两部的大旗中间,赫然立著一面鲜卑牙旗。 松木旗杆製成,四周九旄马尾悬垂,顶部的矛锋似要刺破云霄。 在矛锋之下隨风飘动的旗帜画著的既不是马鹿,也不是日月山神,而是一串古怪的鲜卑文字。 刘备招来阎柔,问道:“那上面写著什么?” 阎柔眯眼,口中默默翻译到: “长生天降我雷震而生。” 张飞纳闷:“什么意思?” 阎柔解释道: “长生天是草原上的至高神,与汉家君权神授一样,草原上的单于、可汗也是神授的。” “相传,檀石槐出生时,他的父亲投鹿侯在匈奴从军三年都未曾归家,但他的妻子却在家中生了孩子。投鹿侯回来后想杀掉孩子。其妻却说檀石槐是闻雷震而生,上天的旨意,这才保住性命。” “这不就和汉太祖说自己的母亲是与龙交合才生下太祖皇帝一样么……”刘备笑了笑,旋即面色沉了下来。 “我明白了,这是小可汗和连来了。” “诸位,准备作战吧。” 第二十五章 混战 鸣鏑尖啸著穿透云空。 宣告著鲜卑兵马集结完毕,即將发动总攻。 一匹无主战马驮著残尸奔回鲜卑阵营,背上插满羽箭形如豪猪。 远望去。 汉军阵线如同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钢铁城池,士兵们手握长矛,眼神坚定。 经过方才那一场试探,他们確信了刘备的方略確实是对抗鲜卑的好战术。 在汉军只损失十余名弓手的前提下,给鲜卑带来了接近两百骑杀伤。 照这么打下去,再勇敢的鲜卑兵也不敢再冒然上前,只要耗到天黑,汉军就能借著夜色的掩护梯次撤出战场。 和连抵达后,只看到汉军整齐的军阵,和几百名死尸,一时间怒火中烧。 “废物,怎么回事?” “让你们追击,追上了却不敢打?” 竇宾唯唯诺诺的上前,低下身子,语气阴沉道:“小可汗,汉营里出了高手,看穿了我军的战术,他就堵在统漠聚打算跟我军打阵地战呢。” 和连大骂道: “长生天庇护的勇士,难道还会怕这些汉奴?”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超讚 】 “两年前,父汗已经把汉军北边精锐消灭殆尽了,这回来了一群奔命兵、郡兵,你们反而怕了?” 竇宾摇头:“小可汗是雷震之子,自然不怕。” “可鲜卑的健儿们都有家人,他们南下是为了抄掠粮食,抢掠奴僕回去的,不是来送死的。” “面对整齐的长矛和弩手,就算人不怕,马也害怕啊。” “那就把马匹的眼睛蒙住!人若怕,那就把眼睛也戳瞎!”和连一鞭子抽在竇宾身上,那廝肩上顿时起了一道血印。 “还愣著干什么?都给我上。” “你们没鹿回部的汉人最先上!” “生擒刘虞!” 看来又到了汉人部落当炮灰的时候了,竇宾无奈。 他確实想融入鲜卑社会,怎奈游牧民族的习性就是喜欢驱使投降者当炮灰。 两年前战败的汉兵和汉人奴隶、逃奔草原的罪犯、农人、北匈奴人组成的没鹿回部又一次担当先锋的角色。 对面的汉军看著这些汉奸被逼上战场,眼中也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对他们咎由自取的嘲讽。 “黄弩士!” 关羽张开手臂,待这些偽军上前时,一声令下。 “放!” 大黄弩强大的衝击力瞬间贯穿了前方的敌人。 他们没有马,也没有鎧甲,用的都是鲜卑人淘汰的兵器。 只能顶著板楯作为消耗品扑到汉军阵前,撕开虎落。 然而即便是有板楯防护,汉军的大黄弩却是依旧能贯穿。 在重弩的压制下,第一波冲阵的鲜卑步卒,很快被击退。 回到后方准备逃走的步卒也迎来了鲜卑突骑的残酷绞杀。 马踏残军,督战队一连斩杀十数人。 “不许退!都给我回去,哪怕是用命,也得给我剪开虎落。” 在鲜卑骑兵的驱逐下,进退无路的没鹿回部只能拼死向汉军阵地发起猛攻。 大黄弩射击过后,小弩、复合弓轮换射击,带走了一片又一片的鲜卑步卒。 一派哀鸣声中,他们最终还是衝到了虎落面前,拿著斧头的步兵,开始劈砍锁链。 鲜于辅带著汉军的长矛手开始反击,一道道长矛刺穿肺腑,当即血液飞溅。 然而,和连需要的其实不是破开汉军阵地。 鲜卑的骑兵们需要的是,用炮灰吸引汉军的远程杀伤。 在此期间,鲜卑突骑就能无伤摸到汉军阵地前,穿过他们的薄弱处,將汉军战线撕成两半。 汉军们自然可以躲在虎落柴营中藉助临时阵地打击鲜卑兵。 但长达二十里宽的战线,汉军是绝对铺不满的。 实际上汉军的主要阵地集中在中部。 每个营分为两部四曲,每个曲前用鹿角、虎落、輜重车作为障碍物,各自防守著一片阵地。 如此每个营都能形成一个菱形无死角的小阵地。 纵然被骑兵衝破漏洞杀进来,汉军背靠背应敌,能最大限度减少因恐慌造成的溃逃。 冷兵器时代,武器是造成不了海量杀伤的,大部分伤亡都是建立在士兵溃逃的情况下骑兵进行的追击杀伤。 人都怕死。 哪一边能撑得住士气不崩溃,哪一边就是胜利者。 合格的將领,既要阻止己方士兵怯战逃亡,又得对敌方进行士气打击。 如是乎,刘备用輜重车和阵地把步兵们绑在一起作战,人多背靠背,心里有底气。 纵然被包围,可鲜卑人的马不傻,不会傻乎乎往汉军的长矛上冲。 汉兵跑不掉,也只能背靠背用弓弩,依靠环形工事对抗敌人的弓骑手和突骑。 阎柔见敌兵袭来,对刘备道:“胡人重利,没有羞耻感可言。” “对於他们来说,打不过逃了也便是逃了。” “所以,汉家在边塞上往往投入大量兵力,也抓不到多少俘虏,杀伤几百人就是大捷了。” “草原难养活人,他们南下抄略是为了粮食,为了养活自己的家人,不是为了送死。” “只要我军能对鲜卑人造成整体部队的一成以上的杀伤,鲜卑人绝对会撤走。” “就算和连在后督战,他也挡不住鲜卑人的求生之念。” 刘备点头道:“关键在於前线的五个步卒营,能不能在胡骑衝击下坚持住。” “如果挡不住胡兵的这轮攻势,五个营的溃兵会直接向后衝垮大本营。” 刘备看向阵线最中间正与没鹿回部拼杀的关羽。 他默念道:“云长,看你了。” 两翼的突骑和弓骑同时开始衝锋。 具备压倒性骑兵优势的鲜卑人,快速机动包抄。 在没鹿回部哀嚎遍野声中,鲜卑骑兵如风暴般席捲而来,汉军阵线却如山岳般巍峨不动。 箭雨飞过,长矛迎敌,两股力量在天地间激烈碰撞,金属交击的声音,伴隨著双方士兵们的吶喊,匯成了一曲悲壮的战歌。 “別让胡人包抄!” 汉军部署在两翼的游骑兵加速衝锋,双方战马交错,战成一团。 幽燕骑兵纵然驍勇,人数却太过稀少了。 在第一轮的对冲中,至少有三百多人死於鲜卑人的长矛。 余部则被驱赶著回到后方。 刘备眯著双眼,下令骑兵和积射士退回剩下的两个渔阳郡兵的阵线中。 这是汉军的二线阵地,如果被鲜卑人衝破,胡骑將会直接衝杀到统漠聚大本营。 刘虞本部被破,那幽州也將宣告完蛋。 “益德。” 张飞持矛上前,大喝一声:“来吧,鲜卑狗。” 第二十六章 伏盾 张飞一声喝下,汉军步兵如同山岳般稳固,在鹿角、车阵之后竖起兵器,长矛如林。 隨著汉军两翼的骑兵被数量眾多的鲜卑骑兵击退,步兵脆弱的侧翼便失去了保护。 鲜卑王庭的突骑一度攻破了最北方由广阳郡奔命兵组成的四个曲,並顺著汉军的缺口涌到二线。 眼前的就是和连麾下最精锐的突骑,引路的五百健儿身上全部带甲。 看样子,鲜卑人是要一口气衝破汉营,结束战斗了。 在第二道阵线的后方,刘备屏住呼气,张开大手,厉声道。 “等。” “再等。” “再等著。” 匆忙撤回车阵中的积射士躲在盾牌和车阵后潜伏起来,並没有立刻展开反击。 儘管他们的弓弦已经拉紧。 见汉军弓兵並不射击,放任鲜卑突骑长驱直入,鲜于辅心下大震。 “玄德,临阵不过三矢。” “再不射击,就晚了啊!” 刘备没回答,他手中握著十石大黄弩,沉住呼气,压低身子。 透过板楯的缝隙,隱约可见数千骑兵直面衝来。 不过,胡人並不是一窝蜂的墙式衝锋。 战马体积较大,汉代的骑兵战术是將骑手分作多条纵队,来回衝击步兵。 每一队也就十几號人,但密密麻麻的衝击队形展现在汉军面前时,那就真是一望无际,人山人海。 在骑兵近距离的衝锋下,別说三箭了。 这些奔命兵能稳住心神,不被骑兵的气势嚇跑就算不错了。 刘备只有一次击败王庭突骑的机会。 如果不能当机立断,被这些突骑缠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盯紧双方的距离。 百步,弓骑蓄势待发,弯弓搭箭。 八十步,箭在弦上。 穿著两当鎧的长矛突骑开始用手臂架著长矛准备突刺。 跟在矛骑之后的刀骑兵拉开距离,准备在骑兵破阵后,以乱刀搅入混战。 金戈反光,胡骑如黑云压来。 三名千夫长在前带头衝锋,胡人发出了可怕的战吼! 更多的鲜卑骑兵穿越一线阵地的两翼后,如同风暴一般倾泻而出,马蹄踏碎了大地,也踏碎了后方的寂静。 刘虞在山坡上俯瞰战场,擂鼓震天,廝杀遍地。 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数千匹战马同时在战场奔驰衝杀的场面。 他眼瞳紧锁,眼看著一线的汉军就要被漫山遍野的胡骑包围。 鲜卑王庭的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如浪潮席捲,摧枯拉朽,即將杀到二线的渔阳郡兵面前。 五十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州將,胡人衝过来了,快走吧。” 刘卫想带著刘虞弃军而走。 剩下三个太守也各自向后退去,令人准备战马。 谁料,刘虞却坚定的立在原地不动。 “诸位这就要拋弃大军了吗?” “我们一走,全军无主,霎那间幽州汉军將作鸟兽散。” “自时別说沮阳,就是居庸关都要保不住!” “还是说诸位都给自己提前找好了退路?” “我们身后就是太行山,你们还要退到哪去,把整个河北让给鲜卑吗?” 四个太守心虚不已。 临阵脱逃在汉末实属常態。 两年前……夏育、田晏、臧旻就是这么干的。 三万大军被败了个乾乾净净,统帅们一看军队败了,就带著十几个骑兵逃回汉地。 为汉军运粮的辅卒、徒隶、徭役也全被拋弃在草原上。 结果呢,底层士兵死完了,幽并边防烂了,几个统帅活了,回去贿赂宦官,钱免死。 没多久又出来当官了…… 这就是汉末,太守们有的是办法脱罪,比起被鲜卑人俘虏,他们更愿意钱买通宦官。 至於边军……死也便死了,底层兵士的命,比狗贱。 “州將,幽州可以没有这些奔命兵,却不能没有你啊!” “再不走,让胡骑杀到统漠聚,就走不了了!” 刘虞一把推开身后的主簿,拔剑厉声道。 “此战关乎幽州百万生灵,刘虞岂能独身而退?” “再敢言退者,斩!” 他回首看向战场。 刘备还是没动静。 胡人们见渔阳郡的郡兵呆愣原地,还以为他们已经被骑兵的攻势嚇垮了,纷纷大笑著跃马而前。 射鵰手从突骑两翼张开臂膀,弯弓拉箭。 四十步。 就在弓箭即將脱弦的一剎那。 衝锋在最前方的一排骑兵忽然间人马坠地。 是铁蒺藜! 第二线还有一层。 受到惊嚇的鲜卑人没时间停止,他们只能踏过己方將士的尸体继续前进。 胡人的弓箭密密麻麻的打在汉军的车阵和板楯上。 就在弓骑手换箭准备展开第二轮骑射的空档。 刘备当即起身,瞄准了弓骑。 “黄弩士!” “正前方向,齐射!” 第一排的汉兵持著盾牌齐齐蹲下身子,强弩露出崢嶸箭头,在刘备下令的一瞬间,千弩齐发。 “啊啊啊啊……” 霎那间上百名骑兵连人带马翻滚一地。 后方止不住衝劲儿的骑兵被前方的尸体扳倒,也摔了个七荤八素,那领头的千夫长再起身时,张飞暴跳而起,反持长矛从车阵中一跃而出,长矛灌顶,血浆四溅。 在他身后的矛戟兵也没有躲在车阵后,反而起身快速向前推进。 同时持著盾牌和铁戟两样兵器的士兵在汉代才是步战主力,关西兵用长矛比较出名,在幽州盾牌和铁戟搭配更常见。 步卒们一手挡住骑射手的弓箭,一手操持铁戟专门刺向战马。 隨著一阵人沸马嘶,数不清的胡骑坠落马下。 汉军的刀盾手迅速扑在这些落地的胡兵身上,疯狂的收割著胡兵的脑袋。 在接连的士气打击下,冲在最前方的几百名带甲突骑瞬间被打蒙了。 谁能想到,这车阵只是个幌子,刘备玩的是麴义对付白马义从那一套啊。 步兵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 冲入战场后,四面绞杀著失去衝劲儿的鲜卑骑兵。 由於前方满是己方骑兵的尸体,后续的胡骑陷尸体堆里根本冲不动了。 马也是种聪明且胆小的生物,眼见前面的老弟都死光了,直接嚇得绕开了汉军阵地。 胡骑在汉军的盾戟兵前开始分流,向步兵两翼机动包围。 刘备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鲜于银!” 在步兵后方等候多时的渔阳营和幽燕骑兵立刻撞来。 持著长矛和铁戟的骑兵將会把这些胆战心惊的胡骑迎头衝垮。 第二十七章 激昂 隨著渔阳营投入战场,两股骑兵洪流在战场上相互撞击,铁甲碰撞出火,兵器交击出金铁交鸣之声。 汉军步兵顽强地抵御著鲜卑骑兵的衝击,汉军骑兵则在两翼阻拦著胡骑前进。 在一番僵持之下,胡人衝锋的势头总算被汉军拦住,接下来就是步骑配合的绞杀。 没错,幽州骑兵目下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打不过王庭突骑。 但配合上步兵的联合绞杀,胡骑应接不暇。 这场生死的较量,唤醒了汉军沉睡的勇气。 他们在全无退路之时,反而爆发了强大的战力。 其实汉兵拼杀一点也不比鲜卑差,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打败仗呢,除了出阵的汉军將领確实不太行以外。 还在於统帅层都有退路,打了败仗可以钱免死…… 就像李广將军那般,不是迷路就是全军覆没,最后钱买命…… 统帅层都养成这样的习惯了,谁还愿意与基层士兵同生共死? 基层士兵一看统帅畏战先逃,仗还怎么打? 刘备、鲜于辅这些一线指挥官,始终保持著与士兵身在前线。 刘虞的大旗也未曾动摇,汉兵们见到统帅还在战场,自然杀著杀著血性就杀回来了。 远在后方的和连盯紧战场,却发现己方突骑迟迟无法突破,进攻陷入迟滯,他拨刀大怒。 “一群废物,难道还要本汗亲自杀入战场吗?” 竇宾冷眼旁观,心中暗道是,那也得你有这个本事…… 大可汗向来是身在一线,可小可汗呢? 自从去年在代郡被幽州游侠伤了过后,一直不敢亲赴战场。 他穿著华丽的汉制明光鎧,却在亲卫的庇护下躲在最后方。 一味地要求鲜卑突骑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废话,要是人都不怕死,那封建军队承受打击能力也不会那么低了。 这浩浩荡荡的两万步骑,实则大多数人都是承担著耀武扬威,嚇跨敌方气势的作用。 在真正的战场上能勇敢杀敌的也就是领头带甲的几百人。 这几百人垮掉了,剩下的人就是跟著跑…… 纵然这鲜卑精锐以狂野的气势和奋死的精神,试图打破汉军的铜墙铁壁。 可汉军的布阵却是刘备针对胡人骑兵而专门设置的。 在车阵中的弩手四面射杀著外部的骑兵。 长戟兵在外围拦截突骑。 胡骑只能绕著汉军的步兵营转圈,然后被汉军长矛截下马来。 弓骑手则难以应对汉军强大的弩兵,在一番对射下,率先逃离了汉军二线阵地。 但在激战下,前方失去了骑兵保护侧翼的一线汉军,却陷入僵局。 最前方阵地的五个营已经有两个营的奔命兵在胡骑的骑射攻势下,开始溃败。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杀红了眼的关羽持著步槊赤膊上阵,连斩两名百夫长,手刃步骑十数人。 胡骑凡所过处,人仰马翻。 草原的勇士们纵马衝锋,汉军士兵则以坚韧的意志和精湛的战术抵御著强敌。 双方僵持到最后,都已是气悬一线。 和连再三下令,催促莫护跋攻破汉军。 然而这位慕容部的大人也不是傻子。 他带著部下来幽州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女人来的。 不是为了小可汗送命来的。 早期的胡人部落,可不是部落大人一个人说了算,把自家人都拼光了,回去没办法给部落交代的。 太过衰弱的部落,也会在部落混战中被强敌兼併。 没鹿回部后来就是被拓跋部兼併了。 这两个部落大人都是人精,没打算陪和连玩到底。 一看汉军阵地久攻不破,莫护跋立刻佯装败走,率先撤出战场。 正在持弩射杀鲜卑兵的阎柔望见远方的烟尘,兴奋道:“玄德兄,你看胡人开始溃走了。” “急击勿失!” 刘备点了点头,封建时代,决定战斗最终胜负的,可能就是那么几百精兵。 乌丸营一直留在战场后方作为预备队,尚未投入战斗。 而鲜卑骑兵在早上便已和汉军先锋在鷂儿岭交战一场,隨后便投入统漠聚的交锋。 这支军队奔袭了数十里,面对以逸待劳的汉军早已成强弩之末。 在胡人筋疲力竭的状態下,这支六百人的乌丸营,將毁天灭地! 在两军最后僵持的一刻內,刘备快速策马回到后方,开始下令。 “鎧曹,分发甲冑。” “乌丸营,上马。” 他自己也换上了一件全套的盆领铁鎧,之前主持步兵射击的时候,穿的是轻便的半身两当鎧。 做骑兵突击,就得准备周全了。 他放下佩剑,转而拿起了一柄繯首刀绑在腰间,又拿了一把手戟防身。 刘备虽然是幽州剑圣,但在军队中,他从来没有用剑的记录,一直都是用繯首刀、手戟、匕首等。 剑是礼器,能养人德行,適合游侠行走,也適合步战穿刺。 但在乱军中,还是繯首刀更適合劈砍混战,於是乎每到战前,刘备必定是用刀的。 適用於骑兵衝锋的长柄兵器呢,刘备用的不是常见的矛、槊。 而是鎩——一种將短剑接在矛杆上的兵器。 矛戟槊鈹鎩,这五长柄是汉代军队中的標配武器。 张飞则穿著一身鱼鳞甲,头顶兜鍪,持著的长柄兵器为矟。 刘熙《释名》云:“矛长丈八曰矟,马上所持。” 两人的马上兵器都在两米五往上。 大风席捲战场。 刘备望著逐渐混乱的胡骑,深深地吸了口气。 往昔战事歷歷在目。 自建寧元年(168年)至光和二年(179年),十年之中,胡人年年寇边,仅见於记载的就有:鲜卑七寇并州,五寇幽州,一寇凉州。 东汉的国势衰弱不堪,政治动盪,天灾人祸频繁,灵帝既无力也无暇招架鲜卑的寇掠。 於是这些年,鲜卑几乎已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仅仅是,熹平六年(177年)从春至秋的几个月中,鲜卑就寇边多达三十多次。 由於王朝的衰弱与边將的无能,在熹平大败后,更致使鲜卑的欲望恶性膨胀,他们趁著汉军大败,更是要一口气把整个幽并都变成鲜卑的牧场! 刘备念此,面向乌丸营的汉军军官和数百名胡汉混编的军队,拔出繯首刀,慷慨陈词。 “近二十年来,鲜卑年年抄掠,把我汉兵当做只会躲在城墙后的懦夫,汉家百姓把我等当做只会杀良冒功的窝囊废!” “诸位,这种耻辱,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知晓你们心中也委屈,朝廷诸公只为苟全私利,不顾边民死活,边將怯懦如鼠,剋扣军餉,鱼肉百姓。” “从今日开始,这一切都该结束了,都是汉家的大好儿郎,我汉军已经忍了二十年,难道还要一直忍耐下去吗?” “此时不博,有何顏面再回居庸关见幽燕百姓!” “边民涂炭多年,汉家威风尽失,此役自当一战雪耻!” 汉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乌丸兵对耻辱这个概念没什么感觉。 但乌丸营中的汉军基层军官却是个个义愤填膺。 没別的原因,就因为太憋屈了。 要是汉朝是个羸弱的王朝,也不说啥。 可东汉却是曾经有过踏破燕然山,深入天山,彻底击溃北匈奴的宏伟事跡在身的。 过往的辉煌已然蒙尘,边民年年被鲜卑抄掠而衍生出的憎恨,两种强烈的情绪瞬间点燃汉军死战的决心。 汉末边军战斗力不差的,基层军官也不差,只是选官制度出了问题,以至於极度缺乏合適的边將。 边將来了边塞就想著杀良冒功,剋扣军餉,敛財百姓去贿赂宦官,完全失去了作为军官的担当和勇气。 在这种大环境下,有个人出来鼓动了边军復仇的勇气,这把烈火会把汉军全部点燃。 “想报仇的將士,隨我出阵!” 第二十八章 看备斩他! 风风雨雨二十年,报仇就在今朝。 “雪耻——”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此起彼伏。 “雪耻,雪耻!” 时机到了。 刘虞站在高高的山丘之上,目光远眺,朔风卷著落叶扑向他的大氅。 眼前战场如巨幅血帛铺展,残旗倒伏在冻尸间,断戟斜插如墓碑林,未熄的狼烟与胡骑扬起的尘霾绞成昏黄天幕。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嘴角上扬,胸中的激动难以抑制,则眼中透露著对胜利的渴望。 眼见胡人军阵大乱,便是不諳兵事的刘虞也意识到了反击即將到来。 他下令旗令兵和鼓吹手传信,厉声嘶吼:“全军反攻!” 隨著一声令下,战爭的尾声即將到来。 高坡上的竇宾看到了汉军在后方集结的骑兵和扬起的烟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隨著大鼓敲响,旗令在高坡上交错飘扬,汉军的进军指令传达到了每一营每一部。 兵曹们奉令而行,传达指示,汉兵迅速走出阵地,驱逐正面的鲜卑兵。 “到底是谁在指挥汉兵?” “难道是刘虞?不可能啊……” 竇宾吸了口凉气,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战是刘虞在指挥。 他刘伯安有多大本事,鲜卑人不清楚,竇家人还不清楚么? “唉,罢了,罢了,先走为上。”竇宾令长子牵来马匹,他回望追来的汉军忽然挥刀斩断纛绳:“没鹿回部,撤!” 没了大纛,汉军就找不到竇宾人在哪,但旗帜一落,也就是败退的信號,他迅速带著自己的部落一路逃窜。 后部的王庭突骑,只能看见前方的步骑兵在撤退,明明还有大量的预备队没投入战场呢。 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投入战斗了。 嗡嗡嗡! 悠扬的吹角声响彻天际。 金鼓声破空而起。 令旗在高台次第传递,赤色旋旗掠过之处,汉卒如麦浪翻涌。刘备纵马驰过楯阵:“刺史令!斩胡二人者,进爵一等!” 紧隨而来的便是,汉军骑兵集结大衝锋。 比骑射,汉兵永远比不过胡骑。 但论及肉搏,汉军在四百年边塞战爭中总结出来的衝击战术,是胡人怎么也对抗不了的。 六百名装备精良的乌丸营骑兵作为前驱,装备著高桥马鞍,持著长矛、长戟作为核心突击力量。 马鐙呢?出土的文物还不好確定是否属实,但就算不存在铁马鐙,铅马鐙、木製的、皮革、布袋制的上马工具却是存在的。 突骑的力量已经取代骑射,成为汉末骑兵战爭的主流。 乌丸营持著长矛开始加速衝刺,地动山摇。 “长矛放平!”刘备吼声劈开寒风。 前排骑士猛然伏鞍,矛杆压成水平线。 鲜卑骑手仓促接战,乌丸骑矛却已贯入第一排敌骑胸膛!人尸马骸堆成缓坡,后续汉骑踏著肉阶跃入敌阵。 一阵烟尘散尽,胡骑当即被矛林衝垮。 渔阳营、幽燕骑士掩护左右,一通杀將过去,天地震动。 胡骑被这般气势嚇得倒退而走,来不及撤走的胡兵步卒瞬间陷入敌我两军的马踏之中,化为肉泥。 “啊啊啊……” 一片哀嚎声中,二线的胡兵尽数被汉军驱逐。 在一线阵地的关羽,眼见刘备、张飞、鲜于银、鲜于辅、阎柔等人都在策马衝锋,他像是收到號召一般,转身从死去的胡兵身上扒拉下来一匹马,翻身而上。 “大兄,我来了。” 关羽策马持槊,马蹄高扬,一起捲入骑兵之中。 接下来,就是汉末最好的突將关、张的个人秀了。 衝击骑兵化成小股洪流,关羽、张飞各自带著十几个乌丸突骑一路狂飆突进,张飞挥舞长矛旋出泼血穿刺,矛尖挑飞的胡兵撞翻后方二骑。关羽马槊过处,鲜卑胸甲如纸帛撕裂。 二人虽然年少却已然有了猛將之姿,几乎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刘备被二人左右保护在正中,见二人一往无前,越想越气。 三国志中的玄德,可不是三国演义里只会啼哭的文明之光。 他就是季汉集团中最能打仗的c位,事事当先,永远拼杀在一线战场。 性烈如火,刚毅果断,如今正是意气少年,行事更是雷厉风行。 “云长、益德退下,看备斩他!” 知命郎覆面突击,策马其间,手中长鎩如白蛟翻腾。 见一鲜卑千夫长策马奔来,他將白马催动到极致,在照面的一瞬间,长鎩脱手而出,瞬间贯穿了那骑手的心臟。 鎩刃血槽喷出的热气凝成红雾。 所过,人马寂灭。 …… 南线战场。 治水河湾已成血泥沼泽。公孙瓚白马半身浴血。 汉军的步兵艰难的对抗著三倍於己的胡兵。 但这拼命三郎过於驍勇,他身边只有几十个骑兵,却敢毅然投入混战中。 在汉军步兵和积射士的配合下,柯最部连续三次进攻都被打退了。 眼见突破无望,闕居部只好顺著治水向沮阳进发,准备包一个更大的饺子。 刘备料到了…… 治水东岸,天寒地冻,芦苇都乾枯了。 涿县的奔命兵们呢,却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凿冰。 在汉代冬季的军事战术中,有一项重要的术语——椎冰,即在敌人到来之前破坏冰面,使敌军在重要的隘口不能渡河。 尤其是在黄河以北,冬季河流都有结冰期,这个时候胡人可以直接骑马过河,边塞上的百姓们,几乎人人都掌握著椎冰的方法。 简雍脱下裤子,对著刚刚凿破的冰面尿了一泡。 “嘶~这鬼天气未免太冷,刚滋的尿没一会儿就冻住了。” 简雍浑身打了个哆嗦,好似鸟儿都要被冻掉了。 可还没等他穿好裤子呢,远方便传来胡骑的喧呼声。 密密麻麻的骑兵洪流踏破冰面,朝著奔命兵火速衝来。 “见鬼!上弩机。” 奔命兵们被嚇得浑身发抖,少年们冻僵的手指一时间拉不开弦。闕居部前锋踏冰疾驰,马蹄距河岸仅百步。 “咔嚓!” 冰面蛛网般绽裂,数十骑连人带马坠入冰窟。 后续骑兵急勒战马,滑倒的坐骑將骑士甩进刺骨河水。 先头骑兵瞬间淹没在了冰冷的湖水下。 奔命兵趁机以箭雨覆盖,冰面顿成坟场。 余部见河面被简雍凿破,心有不甘却也不敢上前。 人马悲嘶中,柯最迅速策马赶到闕居的身后。 “別打了,慕容部给了信號,统漠聚没能拿下,咱们撤兵。” 闕居扭头看向柯最:“你说什么?” “撤兵?” “往哪撤?” “废话,当然是回草原啊。”见北天狼烟告警,柯最果断策马离去。 “唉?等等,你爹还没开抢呢!这就要走了?” “咱们白来这一趟?” 闕居心里头那个气啊。 《广雅·释亲》有云:“爹,父也。” 这个称呼多见於汉代的北方,在羌胡中比较流行,本音为“多”。 你爹就相当於汉人的乃公。 柯最跟闕居一起搭档多年混习惯了,倒也没理睬他口无遮拦。 “仗没打贏,走就是了。” “如今已是深冬,马上就到春天了,你不回去看著小羊下崽?出来时间长了,就不怕你家妇人也给你来个闻雷生子。” “走了。”草原人生来重视財產胜於荣誉,如果发现打贏了,也捞不到太多好处,那他们就会调头离去。 因为一场战爭而把自家精锐折损在內,这个结果没有任何一个部落愿意接受。 因此在南下打秋风时,汉军能歼灭的胡人往往不多,牧民会跑,动不动就跑。 可一旦汉军衝到胡人老巢,对男女老少一通乱杀,那动輒就是成千上万的人头。 保卫自家財產而战,与为了大可汗而战,胡人在两种境遇之下,表现出的战斗意志是完全不同的。 隨著柯最部退出逐鹿县,怒火中烧的闕居也只能退兵。 “唉,在幽并抢掠二十多年了,就今年最不过癮!” “弟兄们,收兵!回草原等著接羔去!” 第二十九章 封侯非我愿 南路威胁消除。 北面的胡骑也在撤走。统漠聚战场渐归死寂。 “小可汗,汉人来了,快些走吧,慕容部和没鹿回部都已经退了。” 九旄大纛在朔风中裂帛般嘶鸣旗杆下,和连將马鞭抽向跪地的部落大人。 鞭梢捲起尘沙,混著血珠劈在首领的眉骨上:“撤兵?” “长生天怎不降雷劈了尔等鼠辈!” “二十年来,除了张奐,谁被父汗放在眼里过?” “都是尔等无能,白教父汗心血付诸东流!” 和连心有不甘,他满腹牢骚,把麾下的几个部落大人骂了个遍。 骂了也没用,鲜卑族是一个部落联盟,手底下有羌人、匈奴、氐人、汉人、丁零、月氏、呼揭等等各种民族的部落混合在一起。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匈奴人被称为百蛮之国,鲜卑也一样。 大可汗是要领导各部落的大人取得实质利益的联盟之主,各部不是给可汗家白干活的。 发展草原生產力,掠夺汉朝取得经济收益,各部落才能服。 小可汗不具备这个才干,他甚至无法击败一群由郡兵、奔命兵、积射士组成的边军,反而在对战中折损了不少部落健儿。 今后,和连的號召力將越发下降。 眼见各部落牧民捲地而走,和连这回想打也打不了了。 “汉军谁在指挥,摸清楚了吗?” “回小可汗,统帅是刘虞,但在一线指挥的,好像是个戴面具的年轻人。” 和连闻言,暴跳如雷。 “知命郎!是他!他还活著。”和连喉间滚出困兽般的低吼,角弓被攥得咯吱作响。 少倾,身侧射鵰手猛地拽韁,厉声道:“小可汗,看东南面!” 絳色洪流正撕开溃军。 为首白马踏过胡尸,鞍上青年横鎩挑飞千夫长,矛尖红缨甩出道道血弧,面具下沿滴落的血珠,正在胸甲前匯聚成流。 青铜面具倏然逼近,和连甚至隱约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寒意。 是他,就是他。 一年前,就是这个游侠伏弩伤了他的命根,以至於和连从此沦为笑柄。 “备马!”和连踹翻拦阻的千夫长。 他张开角弓,汉军前锋已距离王帐不到两百步。 “知命郎!” “给我抓住他!” 几名精锐的射鵰手拉住发了疯似的和连一路后退。 “小可汗,各部大人都走了,再不离开,只怕要被汉军包围了。” “走啊!” 话音方落,穿著絳甲的汉军骑兵一路横扫沿途的鲜卑骑兵。 落马的皆是一矛毙命,骑马的落荒而逃。 “知命郎,他原来没死,没死啊!” “你给本汗等著,等我父汗至此,我要你全幽州男子杀尽,女子尽为奴!” 呼声消散在人马衝击中。 乌丸营一路衝破鲜卑大营。 “护纛!”掌旗官的嘶喊淹没在环首刀挥舞形成的的破风声里。 刘备策马掠过金帐剎那,利刃寒芒如电,果结了俩掌旗兵过后,刘备翻身下马,一刀斩下九旄大旗。 更是將那『长生天降我雷震而生』的旗帜劈成粉碎。 关羽、张飞自左右冲入大营后,却发现和连早就跑的不见踪影。 虽然嘴上张狂,可上了马后,小可汗跑的比谁都快~ 断后的胡骑拼死阻击,却也难逃死命。 一片混战之中,残余的几十个鲜卑兵尽在这被汉军一网打尽,杀了个人头滚滚。 鲜于辅见和连大旗落下,顿时振臂高呼。 “胡人退了,胡人退了!” 酉时,日落西山。 天空渐渐下起了小雪。 夜幕將至,汉营之中火把亮起。 统漠聚大帐中,染著风寒的刘虞在火盆前目光呆滯,仍被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震慑的久久难言。 “玄德回来了吗?” 刘卫摇头:“没消息,各部都已疲敝,无法作战,唯有乌丸营六百名骑兵一路狂飆突进,早就不见踪影。” “据鲜于辅说他们追到了鷂儿岭……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少年人贪功冒进,他想著扩大战果,可咱们的步兵追不上啊。” 刘政起身道:“乌丸突骑……怕是也折在鷂儿岭了。唉,可惜啊,这刘玄德確实有些本事,就是收不住劲儿。” “哎?刘君,我记得你先前可是很看不起玄德,老说他区区一介乡豪,无甚本事呢。”饶斌忍俊不禁。 “那……那都是之前的事儿了,人非圣贤,总有看走眼的时候么,旧事不要再提。”刘政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这般话来,好似之前的恶语相向,都是误会一般。 就在眾人笑谈之际,帐外骤起马蹄惊雷,鲜于辅掀开大帐,快步来报。 “州將,诸位府君,消息传回来了!” 刘虞浑身一惊。 “乌丸营大破敌军,玄德等一路斩、俘二百余级,已然归营。” “追斩二百余级?乖乖!” 在混战中,六百人的突骑,平均三个人就砍了一个鲜卑兵,这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胡人的骑兵是会跑的,马速相等的情况下,只要对方想跑,汉军是根本追不上的。 当初龙城之战,卫青万骑出击才斩了胡人七百首级。 近二十年中,汉军对战鲜卑更是只获得过两次胜利。 战果如何呢? 熹平三年(174年)12月,夏育时为北地郡太守。 鲜卑寇北地,夏育追击破之。 杀了多少人呢……太少,汉军不好意思记录,大抵就是把胡人赶跑了。 汉朝是按人头算功的,哪怕是几百人也会有明確记录。 再往前便是,延熹元年(158年),鲜卑寇边,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將张奐率南单于击之,斩首数百级。 这便是近二十年来,唯一一次有人头记录的汉军破敌数据。 年少的刘备在此战中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决心,已然超过了无数的汉末边將。 “了不起,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刘虞连连咂舌,喜不自胜。 “诸位,隨我迎玄德归营!” “不必了。” 帐外传来了刘备的声音,帘幕掀处,寒雾裹著血腥扑面。 听到这声,四位太守惊得齐齐起身。 满身是血的少年摘下了兜鍪,掷下三颗首级,冻硬的髮辫砸地如冰槌:“州將,这三颗首级是和连的岳丈慕容祇、姑父拓跋户、堂弟紇豆陵日额!” 血冰在暖帐中融化,血液蜿蜒流淌形成了诡异的图案,堂內眾人皆是被嚇得瞠目结舌。 “这这这……是你们杀得?” 刘卫举著火把蹲在地上再三查看,生怕错漏了什么细节。 “这个……”刘备向帐外招了招手,关羽、张飞將一个胡人少年压到营中,一脚踹向膝盖。 那少年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就是叛臣竇宾的长子竇速侯!” “什么?”营中骇然…… 四个太守面面相覷,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刘虞见此更是愣住良久,呼吸都在颤抖。 竇宾在东汉扮演著什么角色?那就是西汉的中行说啊。 刘备趁著鲜卑混乱突进没鹿回部,把他儿子给绑了?这打的是什么神仙仗? “好你个竇速侯,卖国求荣,我杀你何用?” “来人,將此人压往雒阳,交由陛下发落!” 刘虞咳嗽了两声,转身看向刘备,双手重重的落在刘备的肩上。 此人当真是驍勇之姿,胜过常人。 可惜年龄太小了,也不是皇帝宠臣,要不然真能凭藉此战一飞冲天。 “玄德少年英雄,虞佩服,待收復上谷,虞一定亲自为你向朝廷写下举荐书。” 刘备擦了擦脸上的鲜血,一身絳甲尽数染红,英气逼人,气宇轩昂。 “封侯非我愿,但求边患平。” “这回……”刘备解气的看向关张:“哈哈,这回也总算让那胡人尝到我汉军的厉害了!” 第三十章 昭昭如日月 光和二年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北国万里河山,天地间顿时一片苍茫。 雪如同羽毛般轻盈,自天而降,静静地铺满了街道、屋檐和青石板路。 胡人的骑兵早已远去,他们的足跡和战场上的残尸被无情的风雪所掩埋。 汉军很快收復幽州全境。 南下的难民们在雪中穿行,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一团团白雾。 这些人衣衫襤褸,但脸上无不洋溢著笑容,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对抗后,他们终於可以保住性命。 至少不用妻离子散,被胡人抓去草原当奴隶了。 “好雪啊,好雪啊,瑞雪兆丰年,玄德,明年幽州必是大丰收。” 下洛县內,刘虞与刘备漫步街头。 “统漠聚之战的胜利不仅极大的鼓舞了汉军士气,还改变了我们这些幽州高层的命运。” “如果汉军当真在此战败,四个郡太守被免官是小事,说不定虞也得下狱罚金。我等皆是欠了玄德一条命啊。” “虞已上书朝廷为玄德请功。想必并州战事结束后,最迟到春天,朝廷的嘉奖就会传来了。” 刘备忽然驻足:“敢问州君,此战我军斩获敌首多少级?” 刘虞也没隱瞒,其实他这种级別的人若不想让刘备参与分功,很容易就能把战功独吞了。 不过,刘虞人品还算可以,没有虚报,也没有多报。 “折兵不到九百,斩获却不下两千三百级。” “算上汉军在鷂儿岭救回来的俘虏,清算损失,正好平了。” “汉家制度,杀敌损失均等,无功无过。” “虞侥倖,与四位太守没被御史弹劾。” “倒是代郡、上谷两郡太守丟城失地,已槛车下狱。” 刘备心下恍然:“乌丸营呢?” 刘虞靠近刘备,轻声道:“公綦稠这廝本来该死的。可乌丸营前后损失斩获均等,公綦稠便无功无过了。” “玄德矫詔夺军,假冒千石官员,也是个死罪。这部分军功你就別想了。” “诸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给你保著消息呢。” 刘备吸了口气,连忙拱手道谢:“多谢州君。” 如此看来,虽然汉军打下了一场大胜,將幽州胡骑驱逐出境。 可全程获益的就只有刘备一个,其他人的战功全去抵这些官员的失责之罪了。 “州將,能不能为那些战死的將士討些抚恤。” 刘虞摇头:“很难,你也知道,自西方起了羌乱以来,国库耗竭,朝廷入不敷出,就是朝中公卿的年奉也减为了原本的四分之一。” “底层士兵的抚恤早已聊胜於无。” “虞只能保证將他们的尸首一一安葬,其余的……没办法。” “当真没办法嘛?”刘备嘆了口气。 国家没钱,真是干啥都不行。 “就是安抚灾民,也不是靠朝廷发钱。好多都是虞自己掏钱在办事儿。” 刘备瞳孔骤缩,道:“可是州君你向来是两袖清风,哪来的钱……” 刘虞笑著拍了拍刘备的肩膀,给这个没进过官场的小年轻上了一课。 “虞两袖清风,不代表虞的妻妾也是两袖清风啊。” “那些个太守们,平日里总会有求於我,財货都送往拙荆那里了。” “当然他们也可以不给,除非不怕虞去弹劾。” “没有这些,玄德以为虞如何去賑救上谷、代郡的流民?” 刘备恍然大悟。 刘虞在幽州勤俭俭约,以礼义教化百姓,深得民心,是汉代出了名的清官。 等到他遇害时,公孙瓚派兵搜他的家,却发现他的妻妾都穿著綾罗绸缎,人们因此怀疑刘虞表里不一。 其实也不一定,想要办事儿手里就得有钱。 尤其是在边郡,想要安抚流民,让那些国境內的乌丸老老实实听话跟汉军一起打鲜卑,这都得钱。 就刘备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刘虞为人確实好名,但他也不是架子,真是再利用自己的职权给幽州百姓办实事儿的。 拋去他军事方面的无知,这人在汉家宗室里也算的上个豪杰了。 “走吧,我们回涿县。” 刘备点头。 刚行几步,便见街头数十流民突然半道拦截,一个个伏跪雪中,无不涕泣。 这场面把刘虞嚇了一跳,鲜于辅急忙拔刀,將刺史护在身后:“你们要做什么?” “从事,退下。” 刘虞见眾人没有敌意便走上前扶起了老者。 领头的老头四十好许,葛衣胜雪。 看得出来,平日里他没干过农活,手上一点老茧都没有。 刘备与那人对视一眼。 老头眼睛深邃而顾盼有神,眉毛浓密且略带弧度,像是剑锋一样锐利,一看就是个直性子。 刘虞问道:“老翁,为何沿街涕泣。” 那老头指向身后的眾人。 “州君,老朽乃是为了渔阳名士阳方正而哭,也是为我大汉朝而哭。” 阳方正?刘备对这个名字並不陌生。 这位名士本名阳球,与鲜于辅一样都是渔阳人,后来入了雒阳先后担任尚书令、司隶校尉。 在刘虞与那老头说话时,刘备悄悄问道:“从事,怎么回事?” 鲜于辅左顾右盼,显得异常谨慎,他將刘备拉到一旁,小声道。 “玄德还没听说啊?初冬,阳球便死在雒阳了。” 刘备之前在县衙与公孙瓚说到过此事,就是不知內里详情:“阳方正一心为国,为何族人沦落至此?” “唉,玄德还是年轻了,雒阳是什么地方啊,是咱们边州人能挤得进去的吗?”鲜于辅嘆息道。 “与我同是州里人的那位,素来以嫉恶如仇闻名於世,他铁面无私,出手狠辣,动輒灭恶党全族,皇帝正需要一把刀来收拾京都权贵呢,於是把他拔擢为司隶校尉监察京都。” “他一上任便扬言要杀尽京都恶宦,除尽豪强,还天下一个日月昭然,海清河晏。” “事实上,阳球也確实这么做了,那为祸天下多年的大宦官王甫,以及阿附阉党的太尉段熲今岁皆被族诛。” “京师豪族闻风震恐,莫不销声匿跡,阳球一时风光无两,成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全天下的豪杰好似都看到了大汉再兴的希望。世人都盼著阳球能成为横扫积弊、澄清域內的神剑呢。” “结果你猜怎么著?只过了一个秋天,阳球便被大宦官曹节重新扳倒,落到如今这副身死名裂,族人流放上谷徙边的下场。” 清浊相杀,血洗雒阳,今岁冬日的这场事变,震撼了整个大汉。 在此事件中,先后倒了一家权宦,三公里死了两公,波及清流党羽甚眾,流放徙边者更是数以万计。 就连名士蔡邕也被波及其中,沦为了囚徒。 “上谷郡是什么地方?北边可就挨著鲜卑王庭弹汗山。” “流放到这,这不是逼著阳家人都去死吗?” “那些人,估计便是阳方正的亲属了。” “他们自认为无辜,多半是想求州君庇护呢。” 刘备仰面承雪,睫毛上的霜隨著吐息轻颤:“阳方正虽手段残暴,但他本心却是为了大汉除奸。” “没想到这般人物终究是被朝堂吞没了……” 简雍猛灌苦酒,摇头道: “雒阳公卿的枕席下,每一寸都铺著我边郡男儿的骨,流著我们边郡儿郎的血!” “可那热闹繁华地,是中原权贵们玩弄权术的地方,不是咱们边州人能轻易入局的。” “背后没有靠山,即便是如阳球这般狠辣,也终究是曇一现。” “玄德,我可与你提前讲明白,这回你立下大功,少不得朝廷嘉奖,但你要是去了京都,我可不隨你去。” “玄德性子烈,又见不惯不平事,迟早在京都惹出祸端。” “在那可不比幽州,幽州的刀剑在明面上,明枪易躲,朝廷里的刀剑可都在暗地里,看看阳球、段熲的下场,就咱们这种边郡武夫去了京都啊,会被满朝公卿啃得骨头都不剩下。” 关羽点头道:“宪和说得在理。” “如今朝廷昏暗,清流浊流內斗频仍,边关这种最需要人才的地方却没有人愿意来。” “大兄留在边地,或许有机会能杀出一番功名。” 刘备頷首,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太毛了。 京城里的那些王八蛋,刘备当年留学时是见过的。 据传有些大姓子弟,就不点名道姓了,专门以强-暴他人新娘为乐…… 这要是给刘备遇到了,多半得拿鞭子抽到死,大不了弃官而逃,当一辈子逃犯,这事儿换做中年刘备,他会考虑一下得失。 但少年刘备是绝对干得出来的。 有些事儿目前也无法改变,乾脆眼不见为净。 眾人都为阳球的遭遇感到惋惜,也为如今的朝廷感到愤怒。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鉤,反封侯。童谣唱的没错,这就是如今的大汉。” 刘虞听到百姓们诉苦,怔立雪中,掌心剑柄被攥的滚烫,他不禁嘆息流泪。 “何时,我汉家百姓才能重新看到光啊。” 无人回答。 良久,暮雪吞没了刘备身影,少年捧起一把雪,黯然道: “州君,那要耗费的时间可就长了,自安顺二帝以来,世风日下,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尤其是边塞,人人皆苦。” “不过,我等也並非无计可施,余少时去雒阳白马寺,听到胡僧诵经曰: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备以为这话说的很对,君子行事,磊磊落落,便是世道昏暗,也当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守得一心正,不怕夜幕来。” 刘虞会心一笑,对这少年是越发喜欢了:“天下人若皆如玄德这般有志气,汉道又怎能不兴?” 刘备旋即拱手道:“恕草民冒昧恳请州君,帮帮他们。” 刘虞没有拒绝,他感慨道:“好,玄德,当真是上天赠与我幽州的良才啊。” 第三十一章 识破 年末的钟声即將敲响,大雪纷飞,皑皑白雪覆盖了居庸县贫瘠的土地。 一行车队奔驰到县城外,打破了城中的寂静,他们披著厚重的斗篷,白马的蹄子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居庸县靠近广阳,州君把阳家人安顿在此,到也不违朝廷徙边之令。” 玄德的双眼透过风雪,直视著城內的灾民们。 他的身后跟著几十名游侠,每个人手中都提著装满物资的包袱。 在城市的街道上,流民们搭建著简陋的帐篷,他们衣衫襤褸,面带飢色,妇孺在帐篷中瑟瑟发抖,男子们则哈著气,努力抗拒著刺骨的寒风。 戴著面具的知命郎下马,步伐沉稳地走向灾民中,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尤为温和:“奉州君令,寧县、下洛、广寧、逐鹿四县灾民来领粮。” 他边说边將手中的包袱递给灾民,那包袱里面装满了厚实的衣物和充飢的食物。 灾民们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们接过包袱,感激地低声道谢。 忽而有人认出了那人,激动的道了句:“这便是知命郎啊。” “去年拯救了代郡的游侠。” 灾民们莫不欢呼,人潮向刘备身边涌来。 刘备一一安抚眾人,他没有拿下面具,一则是游侠身份毕竟危险,汉朝歷来都喜欢打击地方侠客。 二则是有些事儿戴著面具好办,摘下面具反而不好办了…… 跟隨在他身边的游侠们,也都是斗笠蓑衣,黑纱蒙面,没有暴露身份。 游侠们在街上熬著糜粥。 简雍则统计了一下县內库存的粮秣,他告诉刘备。 “就这点粮食绝对养不活四县灾民。” “玄德,还得向州里调粮啊。” 刘备看了一下粮食缺口,確实很大。 上谷郡这地方就在鲜卑王庭眼皮子底下,常年遭受鲜卑人抄掠,辖区八个县的人口总计也才五万人,毫不夸张的说,內郡的一个县都比这个郡人口还多。 边地就是如此,百姓常年饱受战乱之苦,鲜卑人来了抢,住在边防区的汉军缺衣少食也来抢。 婴儿一出生就夭折,普通人根本活不成。 就这北方四个县两万多难民,今年全得靠幽州財政补贴,要不然明年北边就会变成无人区。 跟在刘备身后的鲜于辅见此不禁悄声问道: “汉家不是有制度,各郡都设有调节粮价、备荒救灾的常平仓嘛,上呈州君,开仓济民便是。” 刘备苦笑道:“从事这就多想了。” “虽有常平仓,可仓库里却不一定有粮。” “硕鼠吃的比人多,边塞上的贪官污吏,就指望著这些油水过活呢。” “要是府库里真的有粮,我等又何必大老远从广阳郡把粮食运来呢。” 鲜于辅頷首道:“也是,那若是请上谷郡的大姓賑贷灾民如何?” 刘备还是摇头。 东汉时期,许多豪强地主都以行善积德为荣,他们乐善好施,解囊济困,在宗族和乡里中建立了良好的声誉。 这些豪强地主的慈善行为,不仅仅是出於个人的道德情怀。 通过散財行善,他们能够在宗族和乡里中贏得声望和地位,巩固自己的社会影响力。 当然,大多数灾民救著救著就被他们收入囊中,化为自家隱户和奴隶了。 “从事,前汉时名士桓谭针对救济灾民,提出一个好方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除了賑济物资以外,还得保证他们在灾后能够独立生存。” “这些上谷灾民本来是被胡人拽回草原放羊的,把他们放去给大姓当奴僕,结果也是一样。” “在下以为,救济当在冬末结束,春耕之际组织难民去上谷垦荒,架桥修路、修筑河渠、新建防备胡骑的烽燧、鄔堡。” “边塞上不能没人,一旦汉人都跑光了,这里就会变成胡人的牧场。” 鲜于辅点头称是。 “那就麻烦玄德稍后擬几条方略,我会上书州里。” 刘备与鲜于辅分离,他来到人群中,询问著灾民境况,调查各项物资缺口。 简雍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记。 在贪官污吏横行,视百姓为芻狗的汉末,难得有人愿意站出来做点实事儿。 在这一刻,四县灾民们真正感受到了希望与温暖,他们围坐在火旁,听著刘备的问话,灰暗的眼神里渐渐生出了一丝希望。 不时有人为刘备欢欣鼓掌。 知命郎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少年面具下的双眼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坚毅和虚怀若谷的寧静。 仿佛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保守战乱之苦的灾民们看到那双眼就平静了下来。 少倾,雪轻舞,银装素裹的世界中,一个身形小巧的女童踏著厚厚的雪地缓缓走来。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中的波光如雪一样纯净,虽然衣衫很旧,但洗的非常乾净,看得出来这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一身书香气。 她手中紧握著一束由腊梅和雪松编织而成的束,朵在寒风中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女童的步履轻盈而坚定,雪轻轻落在她的睫毛上,又倏忽间消融,眉下的目光始终注视著刘备, 她走到刘备身前,朝他问道:“英雄既然自称知命,敢问这大汉边塞乱了二十多年了,何时才能安寧。” 刘备低头看看那女童,她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煞是可爱。 刘备又抬头看看天,温柔的笑道:“雪迟早会停,就像春天终將来临。” “战爭会结束,汉军也不会一直被动防守,等到铁骑踏破弹汗山的那一刻,我保证,幽州百姓绝不会再遭受战乱之苦。” 那女童露出一排伶牙开心的笑了,她捧起腊梅,递到了刘备面前:“谢谢知命郎拯救了上谷百姓。” “回头姎与多多会去涿县拜会你的。” 多多,就是爹爹,汉末魏晋北方人呼父为多,或者爸。 姎则是贵族女子自称。 刘备料想,这女孩应该是在边塞上跟胡人学得发音。 但口音还不是纯正的幽州方言,分明操著一口流利的洛语(汉代普通话)这足以说明她的出身不低。 之前听鲜于辅说,今岁雒阳是一片血雨腥风,多少豪门权贵都被流放边地了。 也不知这女童口中的多多究竟是谁。 等等,她又是怎么知道备是涿县人? 知命郎去年的確救了不少代郡百姓,但今年可没怎么露头。 她怎么知道就是眼前的知命郎救得上谷? 刘备连忙起身,四下探寻之时,那女童已经扎进人群里不见踪影。 简雍看刘备六神无主,连忙把他拉到一旁问道:“怎么了?” 刘备摇头:“备的身份会不会暴露了。” “不可能啊,除了刘虞、鲜于辅,没人知道你刘玄德就是知命郎。” “战场上所有的指令,都是以刘虞的名义下达的。” “知命郎是游侠,你刘备却是涿县乡豪,奔命兵屯將、大儒卢子乾的门生。” 那就奇怪了,刘备知道自己的耳朵是关键標识,在战场上都是戴著兜鍪的,还有面具、鎧甲,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身形。 指挥统漠聚大战的统帅,也是刘虞本人,刘备是借著鲜于辅的帮助,作为参军布置战术的,汉军的正规军编制名单中,甚至根本就没有刘备这个人。 他只是个奔命兵代理屯將。 扮作知命郎说话时,也故意压低嗓音,让外人听不出来是个少年。 这女童怎么猜得到刘备就是知命郎的? 带著这个疑问,刘备下意识的骑上马,准备回到了涿县。 “上谷郡是不能呆了,时间长了身份容易暴露,说不定还会引来和连的报復。” “那傢伙被我们折腾两次,这一次丟尽了脸,可是恨得牙痒痒呢。” “备有种预感,咱们与和连的战爭,才刚刚开始。” 简雍点头,吩咐游侠们收起了车队,竞向楼桑归。 …… 第三十二章 檀石槐 上谷郡外,鲜卑地,弹汗山上,胡天飞雪。 金头马鹿神兽旗在狂风中痉挛,九旄大纛的马尾结满冰棱,噼啪抽打向王庭金帐。 大帐內。 和连高坐虎皮床,將婢女们送来的食案推翻一地。霎那间银壶翻倒,马奶酒在白虎皮褥上洇出水渍。 “滚,都给本汗滚!!!” 他揪住那女奴的髮辫往铜炉撞去,肆意发泄胸中的怒火。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临战脱逃,害得我岳丈被杀,本汗要把他们都宰了,宰了!!!” “把手下人都杀光了,日后还指望谁来给你卖命。”低沉雄厚的嗓音从帐外传来。 这一声把和连身上的酒劲儿都嚇散了。 小可汗连忙放开女婢,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 少倾,帐门皮帘忽被狂风掀起。 雪尘裹著血腥味灌入帐內,外边走来一个穿著玄甲,背披狼皮大氅浑身冰碴子的老人。 他身材甚是魁梧,鬍鬚浓密,虽是鬢髪皆白,皮肤满是老褶,可岁月的痕跡並未使其身形萎靡,反而给这位草原雄主增添了几分威严。 在他之前,第一个统一草原的是匈奴的冒顿单于。 为了区別於冒顿的霸业,他不用单于之名,给自己专门设了可汗这等头衔。 自此开启了北抗丁零,东击扶余,西击乌孙,抄掠倭国,南侵大汉的一生。 如今鲜卑控制的疆界,东西达一万四千余里,南北达七千里,控弦三十万,已然成为了与东汉帝国並驾齐驱的超极帝国。 按理说,建立了这等霸业的檀石槐理应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可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感。 老可汗忽抬眸望向帐顶马鹿图腾,眼尾褶皱里积著塞外浓烈的风霜:“草原贫瘠容不下废物,当年冒顿单于的鸣鏑,射的是他爱马爱妾——” “今日,本汗的箭,该射向何处呢?” 他伸手摸向和连的脑袋,五爪锐利,小可汗害怕的佝僂著身子蜷向阴影,发出秋虫將死般的哀鸣。 “父汗饶命!” 檀石槐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可那强劲的臂膀,却好似轻易便能把和连压垮。 “和连,草原人不是生来就勇敢,牧民生活恶劣,这些年,北方越发天寒地冻,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得有人带著他们,得有人冲在最前头。” “鲜卑的盟主,不应是只会说三道四的长舌妇,而是坚强隱忍沉默,心狠手辣,无毒不作,只为草原利益不择手段的鬼怪。” 听到大可汗这般教训,和连低下头不敢反驳。 檀石槐坐回榻上,令人將面前的酒水烤炙全部拿走。 冰原朔风穿帐而过。 匈奴单于的头骨项链在檀石槐胸前晃荡,三十枚骨片刻满他此生征服过的三十个部落。 丁零王的颅骨制的坠子绑在扶余球长的指骨上,倭国岛主的金齿则扣著乌孙公主的耳璫。 大可汗满身都是荣耀,但他不在意过往的辉煌,隨意地將满身装饰放在胡床旁边,隨后双腿交叠,放在马扎上,静静地闭上眼睛躺下歇息。 看得出来,并州这一战,大可汗抢到了能满足部落生存的物资,他对於中部鲜卑战败之事,没有多说,反而一直在教训儿子。 “匈奴人喜欢龙,喜欢虎,本汗偏偏喜欢狼。” “草原上的狼是偷羊吃的蠹虫,人人都討厌,可他们的狼王每次捕猎时却是要领头的。” “你可知为何?” 和连摇头。 “狼王都不出头,你指望身后的狼崽们替你抵挡风雨吗?再弱的狼群,只要成群结队,团结一心,也能撕开比他体型大得多的动物。” “我草原各部之人数加起来还不足汉朝的一个州,论及鎧甲、武器、技艺,更是天壤之別,本汗却总是能以弱击强,把汉军打的不敢出城,你可知你为何不能?” 和连还是摇头,脸色异常难看。 “你不是合適的头狼。” “缺乏作为领袖的聪睿、冷静、果敢,只能狐假虎威,没有本汗在,你压不住手下那些大人。” “你也无法让草原各部的子民为你所用,在你手里,他们只会离心离德。” 和连面目狰狞道:“父汗,孩儿確实不明白,你重用那些匈奴人的旧部、投靠草原的汉人,把他们当做自家人照顾,我鲜卑部族被他们轮流欺负了几百年,难道现在我们壮大了,还不能把他们踩在脚下吗?” “那些杂种也配跟我们鲜卑勇士同坐……” “你糊涂!”檀石槐猛地睁开双眼,他突然抽刀扼住其喉,刀锋上映著老人眸中寒芒,和连不敢再言了。 “匈奴人的旧部也好,来投奔的汉人也好,只要把种子撒在我们草原上,来年长出来的就是鲜卑人的牧草!” “你连这点都看不明白,怎么去领导各部?” 檀石槐长嘆了一声,他慢慢起身,放下刀走到和连身边,高大的身子也如同一座孤峰一般挡住了帐內的光线。 阴影打在和连脸上,他嚇得闭上了眼,还以为檀石槐要教训他。 一缕风吹过,扬起可汗已经斑白的发鬃,他雕塑般的轮廓在寒风吹拂下显得更加威严。 他没下手,只是眼中好似看到了鲜卑的未来,满眼悲凉。 他苦心孤诣耗尽半生所打造的万里江山,却缺乏一个有力的继承人来整合。 若是汉庭今后出了位敢战的人杰,以汉朝强大的动员能力,草原重新被汉家反制只是时间问题。 “知道谁在上谷指挥战事吗?” 和连惊慌失措,连道是:“回父汗,是刘虞。” “不可能。”檀石槐冷哼一声。 “此人有多大本事,我比你清楚。” “竇宾、莫护跋对付几个边將还是容易的,定有高人在后指点。” “说到高人,上次在代郡伏击你的那群游侠,杀了吗……” 和连脸色紧绷,说到这火冒三丈。 “別提了,派了一群刺客,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回来。” “那人在哪打探到了吗?” 和连还是摇头:“肯定是生活在居庸关以南,具体不清楚,广阳、右北平、涿郡、渔阳都有可能。” “幽州的线人好似出了问题,派去的刺客,全被游侠给反劫了,我猜测那人身份不简单,且道上朋友不少。” 檀石槐重新坐在胡床上,单手撑著下巴,眼睛渐渐合拢:“怎么说?” 和连解释道: “父汗,这一回儿在统漠聚见到了那人,他戴著面具,穿著汉甲,还带著乌丸突骑冲入我军阵中,驍勇异常。” “如果不是幽州高层,怎么能调得动乌丸营呢?” “方才父汗所说,刘虞没那个本事击退我军,儿臣深以为然。” “您说会不会……那知命郎才是统漠聚之战真正的统帅?” “汉地出了个人杰,他现在就在幽州。” 第三十三章 贵贱 弹汗山金帐內,青铜狼头灯隨风摇曳,將檀石槐的身影投在大帐上。 一只狼崽沿著胡床而行,趴在了可汗的身旁。 老可汗枯掌摩挲著狼背,手法嫻熟。 很难让人想像,这位不可一世的草原豪杰对待动物却异常温柔。 或许是大可汗与狼身上有某种同样的共性,这使得一向冷酷的檀石槐只能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狼身上。 “知命郎这个名號近两年来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在本汗的耳中了。” “但你要说他是幽州高层,本汗看绝对不像。” “你知道如今汉地上层权贵都是些什么货色吗?” 和连摇头:“孩儿不知。” “与你说个故事吧,本汗少时,鲜卑大都护府还在,那时草原上的健儿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汉军,每年朝廷都会拨钱两亿七千万来安抚鲜卑各部。” “部落中的佼佼者,经过精挑细选,也都会去雒阳进入长水胡骑营,成为三河五校的精兵。” “少时,我也去过雒阳,我本以为统治这个伟大王朝的应是一群豪杰,一群英雄,一群心怀社稷的伟人,我满心憧憬,想立功异域,以成为一介汉將,为大汉守边。” “死后,在那碑文上写好,大汉征西將军、归义侯檀石槐……” “可亲自去了雒阳后,本汗却没看到什么英雄,也没看到什么豪杰,只有一群肥头大耳的猪玀。” 他指甲轻轻地摩擦著狼毛,嘴边满是不屑的笑容:“那些戴进贤冠的豕彘,无恶不作却写尽仁义文章!” “自詡清流的大家子弟,背地里尽浊如泥沙。” “京都权贵们吃著满盘珍饈,边塞的將士却饥寒交迫。” “皇帝、士族在鄔堡中堆积著吃不完的腐肉就那么被隨手丟给那些看门的豺狗,可哪怕就是京都所在的河南尹,也依旧是饿殍枕藉。” “那些宦官们呢,哪怕是埋进土里也要贴上金缕玉衣,哪怕只是摘下上面的零星一块儿金片,也能让一家饥民吃饱啊。” “本汗是过著苦日子过来的,討厌浪费,更討厌这些吸食人膏的猪玀。” “他们有那么多的粮食,却不知珍稀,让天下遍地饿殍。” “与其给他们糟蹋了,还不如都抢回草原,哼,这群猪玀就不配坐在雒阳城。” 和连不解道:“所以,这和知命郎有什么关係?” “如果知命郎是幽州高层,那他便不会以身犯险亲自去前线与我军搏杀。” “雒阳的权贵,会在简牘上写满天下苍生,嘴上会说尽黎民悲苦,唯独不会捨得捐出一粒粮,更不会为了这穷苦的边民赌上自己金贵的性命。” “所以本汗猜测,这知命郎绝不是高门大姓。” “汉人有句话说得对,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 “在朝堂里有书读的士人,大多歧视边州武夫,汉地高门大姓不愿为將,你觉得知命郎会是大族出身吗?” 檀石槐確实是个人杰,纵然没有和知命郎打过交道,可光凭他对后汉社会的了解,就轻鬆推翻了和连的预测。 “吃亏不要紧,但不能同时在一个人手上吃两次亏还不知道他是谁。” “你那玩意儿已经被他弄废了,如今又大败一场,名声扫地。” “不杀了此人,你这辈子都会被各部大人蔑视。” 檀石槐低头看了一眼和连的下半身,仔细想想,和连的儿子騫曼虽然还小,但论及形貌也好,性格也好,都更加像他。 反正也不需要和连再生育,如果和连真不堪用……乾脆选孙子上位也未尝不可。 “騫曼今年多大了……” 和连像是察觉到父亲言外之意,心中惶恐万分。 “父汗!” “再给儿一次机会吧。” “儿一定抓到知命郎,把他挫骨扬灰!” 檀石槐言语冰冷,带著几丝不满:“你若真有那个本事,还能被此人耍的团团转?” “两千多健儿死在了幽州,为父自起兵以来,一生都没打过这么大的败仗。” “本汗如何给部落交代?” 和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 “父汗,求你了,儿愿对长生天起誓言!如不杀了此人,永世不得好死。” 檀石槐苦笑了半响。 对於年迈的老人来说,虎父犬子,是最悲哀的事情。 尤其在残酷的草原上,没有强力的继承者,一个游牧帝国瞬间就会崩塌。 “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重。” “起来吧。” “本汗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明年草原上的小羊下完崽,带著人去东部抄掠。” “西部的度辽营你八成打不过,中部的乌丸营你也打不过。” “去辽西,带著东部鲜卑对付几个县兵总是能获胜的吧?” “把名声养回来,知命郎的事儿,你不必操心了。” 和连涕泣道:“多谢父汗。” “退下吧。” 檀石槐合上双眼,和连还想解释点什么,但被大可汗伸手打断了。 隨著和连退出金帐,在外等了很久的竇宾快步进入。 二人对视了一眼,竇宾也没理睬他。 “大可汗还是决定由小可汗统领部落吗?” 檀石槐半梦半醒,说的话含含糊糊。 “你认为,本汗的子孙里还有更合適的人选吗?” “小可汗毕竟残缺……这在草原上恐怕。”竇宾没有继续说了。 草原奉行强者政治,最强的部落大人就是要残忍无情,攻破城邑,纳人妻女。 他们以征服被征服者的家眷为荣。 如果小可汗失去了这方面的能力,各部落自然不会允许一个阉人来统领。 “谁说和连残缺了?” 檀石槐话锋一转。 “你试过?” 隨著他猛然睁开目光,如鹰隼一般的眸光似乎要將竇宾勒的不能呼吸。 “没有,没有……” 帐內的部下们顿时俯首跪地,无人敢抬头。 大可汗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次开口,都仿佛带著草原的狂风,让人心神颤抖。 “叫你来是想让你去把知命郎的身份查清楚。” “不该说的別说,不该问的別问,你是个聪明人,下去吧。” “是。”竇宾双手颤抖,汗流浹背,连忙退下了。 檀石槐的声音迴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如同战鼓的敲击,激起了一阵心悸。 大可汗就算是老了,也让人感到畏惧啊。 从沙场上磨练出来的人杰,確实不是和连比得了的。 竇宾只感觉自己哪怕只是与他对话,都会被抽乾力气。 “知命郎……知命郎。” “汉朝边塞上的英雄,本汗几乎都打过交道,怎么就没听说过天下有此人。” “难不成是近些年来刚冒出头的?” 莫护跋点头道:“看样子是个年轻人。” “普天之下,能跟大可汗斗上几手的,除了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奐再无他人。” “本以为张奐去了雒阳被汉人朝廷毁掉了,我大鲜卑就能纵横九边,可如今还是没能突破幽州,看来,汉家的人杰著实还有不少。” “汉地人才一直很多,只是腐朽满堂,人才出不了头。”檀石槐声音沙哑,带著一丝疲惫。 “本汗已经时日无多,再不能把汉朝打垮,今后鲜卑交到了和连手上,只怕是无法再维持这般强势了。” “咳咳咳……” 檀石槐猛地睁开双眼,侧著身子吐了一口血,狼崽子被喷了一身,大可汗看著手上的血跡,眸中紧缩。 “我纵横半生,每战必先登,这些年带著各部所向披靡,本以为能长命百岁,在有生之年实现吞没汉地之志,竟不料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就要垮掉了。” 莫护跋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可汗阻止了。 “在死之前,本汗得趁著汉军熹平大败元气尚未恢復,给予汉朝致命一击。” “若我一死,鲜卑各部必然分崩离析,那时再想將草原各部统合起来,还不知要过多少年呢。” “伟大长生天啊,再给本汗一些时间。” “再给本汗一些时间吧……” 檀石槐侧目看向帐內悬掛著的大汉十三州的疆域图。 野心在他苍老的眼中慢慢燃烧。 莫护跋看出了他的意思:“大可汗还要出征?” “是,来年……本汗將亲自去幽州。”他摊开掌心,將手中鲜血抹到了狼崽的身上。 “自时管你是刘虞,还是什么知命郎。” “本汗要幽州寸草不生。” 第三十四章 升官赐爵 幽州、涿县。 年节前夕,冬日大雪覆满庭院。 雪粒子敲打茅檐冰棱,刘备院中的老槐枯枝负著白雪如披縞素。 自鲜卑人撤出并州后,朝廷又抓了几个废柴边將下狱。 接下来就得在过年前,將给幽州表彰发下来了,汉朝官吏也要放年假的。 嘉奖文书一路从雒阳发往广阳郡,首先是表彰了幽州全体將士以弱击强,顽强的打退胡兵的事跡。 二则是针对先进模范进行逐个奖赏,先登、斩將、夺旗者各自有赏。 本来这些都与刘备无关,奔命兵么,正规编制都没有,解散了功劳就归州里了。 刘虞两次上书言说刘备功绩,这才把刘备的名字送了上去。 之后听说州里派来了从事宣读詔书。 楼桑村里大大小小几百號人可是惊得不知所措。 別看涿县刘氏世仕州郡,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刘备的爷爷能当县令,他爹能当斗食小吏,可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没人能当官了。 隨著汉末土地兼併的加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涿县刘氏这样的没落乡豪已经没机会走上官场,除非上战场玩命,用军功换。 走武人这条路,虽然被士族瞧不起,但有两宗好处。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第一个,未来乱世方至,兵权就是一切。 二则……升官不用交钱…… “大兄,你说朝廷会给你安排个什么职务?不会是大將军吧?”张飞倒是异想天开。 简雍乐了,捧著酒葫芦有模有样的说著笑话:“想当大將军,那玄德的父亲最少也得是三公级別,才能把他送上去吧……” “汉制军功爵有二十级,斩杀俘获敌首二级,晋爵一级,单次战役晋爵不得超过三级。” “我等都是白身,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一次也只能升三级。” “除非……”简雍喝了口酒笑道:“除非玄德的姊姊叫卫子夫,还正好被陛下看上了,才能越过这二十重天阶。” “不是有句名言么,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刘备苦笑:“行了,如今这世道,州君还愿意给我等奔命兵记个功就不错了。” “別指望一飞冲天。武官之路虽然难走,却也是白身唯一能正常晋升的渠道。” “据备猜测,我等至少都能换个第三级的簪裊。” 汉朝的二十等爵位是社会身份的象徵,相当於形成二十种等级的分层种姓社会。 每种等级要承担的赋税不一样,爵位越低等赋税越重,爵位越高交税越少。 根据不同等级,人能被允许穿的衣服顏色和车马规模、家中的奴婢数量、田地限额都不一样。 汉代军队中有个词儿叫苍头,就是穿青色头巾的最下贱,不是贫民就是奴隶,通过衣著顏色就能区分社会等级。 但这种等级並不是一成不变的,士兵可以通过杀敌升爵。 商人可以钱买爵。 按人头来算的话,斩杀俘获敌首二级,晋爵一级为公士,斩获敌首五级,晋爵二级为上造,斩获敌首八级,晋爵三级,为簪裊。 单次晋爵不得超过三级,通过杀敌而获得的爵位不得超过第四级不更。 其实,大部分底层兵士也就卡在四级这个坎上不去了。 第一,爵位不能连升,第二再往上的爵位就是军官爵。 四级爵位以上便可以任职军队中的什长、伍长,五级爵可以担任屯长。 但这些军官爵,不得斩首算功,需要指挥部队获取胜利才能升爵。 也就是说,出身寒微而没钱买爵位的话,哪怕关、张在首战各自砍了十几个胡兵,可他们充其量也就只能当个大头兵。 就算刘备每一场大战都获胜,他最少也得指挥七场胜仗才能升到满级。 平民百姓想卡军功爵的bug是不可能的。 除非真有个姐姐叫卫子夫…… “打了这么大一场胜战,最多也才能升三爵,那也太不合理了。” “我等都是杀敌之功,没动脑子且不说,大兄你却是挽救了上谷败局的英雄,朝中人都瞎了眼了吗?” 刘备斥责道:“益德,不得胡言。” 简雍也抱怨道:“玄德,倒也是而今天子太抠搜,以往新帝登基,都会赏赐平民爵位一等,或者二等,可咱们这位陛下,继位这么多年却不给发爵。” “如果你之前有两级爵位,如今就能当正式的屯长了。好歹秩比二百石,算是个军官呢。” “就是不知州君说著帮你上书,能不能酌情提拔一些。” 刘备淡然道:“备一介布衣,汉室末胄,没什么大本事,只是愤懣於鲜卑年年寇抄乡人,也想为天下尽一份力耳。” “能有功则赏最好,没有就再等机会,边关战事这么多,我等一腔热血,满身本领,还怕升不了爵位吗?” “知命之士,见利不动,临死则死,临战则战。备虽寡德,诚慕古人之节,莫以小利为念。” 眾人见刘备都没发牢骚,也便安静下来了。 未几,州中从事鲜于辅亲自带著使者来刘备家门前宣读詔书。 出人意料的是,刘备的宅邸平平无奇,家中陈设简单,也没有女眷。 鲜于辅入门时,麂皮靴陷进积雪中。 目光扫过之处东墙草蓆叠如龟甲,北窗悬著未编完的芒鞋。 这一家当真清苦的可怕。 “这番贫寒之处,不像是能养出玄德这般大才的地方啊。” “该不会是玄德知道我要来,特地学那些清流名士故意收拾的这般穷酸吧?” “哎!姓鲜于的,你怎么说话呢。”张飞受不得委屈,当即发了毛。 关羽拦住了张飞,倒也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我大兄光明磊落,跟那些偽君子可不一样。” “从事儘管可去打探打探,兄长年少早孤,阿母在他留学那年也走了。” “兄长守孝两年零一月,素衣不改,衣食都靠宗人接济,平日里还得织席贩履填补財货。” “便是如此,还经常照顾乡中少年,这才落得身无余財。” 鲜于辅恍然大悟,说起来涿县刘氏宗族不小,但同一族內也分三六九等。 刘备这一支之前混的还行,偏偏老爹走得早家道中落了。 就是公孙瓚来涿县当县令,也没想著拉这个师弟一把,给他安排个县尉噹噹,为啥呢? 刘备现在没那个资格……出来混,都是看出身背景的。 万事起步难,歷史线的刘备早年全靠宗人帮衬,所谓的求学於名师卢植,其实就是他族叔资助刘备钱买个文凭。 按汉代的风俗,都是名师的入室弟子教授这些记名弟子,刘备这辈子未必真见过他那位名满天下的老师…… 二人在歷史上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交集,甚至刘备一辈子都没提过他的授业恩师,足以看出这一点。 公孙瓚在卢门之下学不成,最后乾脆改投到太尉刘宽门下,卢门的水很深,真没想像的那么简单。 鲜于辅寻思著,之前刘政还说他是涿县乡豪,仔细想想,这还夸大了……刘备这一支脉全家就剩他一口人,连村豪都算不上。 合著涿县刘氏全靠著他两个有钱的叔叔撑著门面呢。 “好个昭昭玄德!”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玄德还能这般出类拔萃,在下佩服。” 鲜于辅隨后请出宫里来的謁者,宦官拿出赤帛詔书,声音悠长道:“刘备听詔。” 刘备听闻宫中来人,心中一惊,那只怕不会是升三级爵这么简单了。 看来刘虞的举荐还是有作用的。 他当即行了天揖:“草民在。” “皇帝制曰:彼年胡患猖獗,幽州多难,时有豪杰,奋发国威,闻刘使君举荐,玄德特多军功,屡出奇谋,奋武鹰扬……” “论前后功,特拜郎中,参本郡军事,如律令。” 声浪震落檐角冰锥,冰碴子碎裂在少年肩头。 当“拜郎中,参本郡军事”八字盪开时, 刘备接过詔书,神情恍惚。 本来没抱希望,没想到还真被刘虞办成了。 “草臣谢陛下。” 刘备抬头的一剎那,雪光霎时涌入眸底。 他望向院外官道,在楼桑村的残碑旁。 他好似听到了歷史的迴响。 大汉朝走到今天,已经无药可救,要经歷脱胎换骨,九生九死才能浴火重生。 而大汉浴火的第一步,正是刘玄德的涅槃。 从无到有,这第一桶金不就来了吗? 第三十五章 散郎 “郎中秩比三百石,可以做个小县的县长了。” 鲜于辅笑道:“玄德虽然限於军功制度,只能升三爵,但官俸上来了,这也算是我汉家没埋没人才了,玄德,好好干。” “州君很看好你,日后定有重用。” 刘备拱手道:“谢过陛下,谢过州君,谢过天使。” 那宦官宣完詔书却一直没走,眼睛就一直盯著刘备,起初少年还没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宦官勾了勾手,刘备这才懂。 原来是要捐钱啊。 东汉当官有三道流程,给朝廷捐、给上司捐,给宦官捐。 刘虞自是不要他的钱,当武官也不同於文官,刘备这个郎中属於军功特拜,汉灵帝在位期间重用寒门武人,不收武职的钱。 如果是钱买的郎官那肯定得收钱的。 等於说,唯独宦官这一遭跑不了的。 那凉州三明、汉末三杰全在宦官这倒霉过,哪怕战功顶天大,不巴结宦官就是被整的下场。 鲜于辅看刘备实在拿不出东西来,只得朝著那宦者袖口里塞了点东西。 “玄德年少家贫,不懂规矩,州君帮他付了。” “楼桑村地方小,还请天使移步,下官已在广阳为天使设宴。” 小宦官喜笑顏开,阴柔道:“有劳,有劳。” “天下都说刘使君清高,如今看来,確实高的很吶。” “刘郎一表人才,未来也当是我大汉栋樑。” 外人走了。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张飞却忍不住骂了句:“狗娘养的没卵蛋的玩意儿,他还想勒索不成?” “就是俺都知道,武官上任是不交钱的!这畜生!真该死。” “益德!”刘备拉住了张飞。 “这样的事儿,如今只怕满天下都是。” “能顺利晋升就好,你也不想想,这大汉朝的边塞將士有多少都被埋没了?咱们算是幸运的,州將没贪功,若不然这詔书上连我的名字都不会有。” “大汉乱成这般地步,底层黎庶举步维艰,可越是难行,我等就越是要把身子挺直,把路走正。” 关羽道:“大兄的这份志气已然超过满朝公卿了。” “那碌碌诸公终究是挡不住大兄的路,迟早有一天,我们会站的比他们更高。” 刘备点头道:“好了,回去研究研究朝廷给我加封郎中是什么意思。” 待刘备与关羽走后,简雍叼著酒葫芦,悄咪咪的给身旁张飞使了个眼色。 “想办就去唄,寻些游侠弄死他。” “记得,別在幽州境內动手。” “到了冀州隨你便,死了个宦官,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清流士人出来冒名顶替,他们巴不得藉此扬名呢。” 张飞暗笑道:“还是宪和懂俺。” …… “朝廷该不是要把备调去当三署郎吧?” “老实说,备不想去雒阳。” 几人关上屋门,开始寻思。 没多久,参透了的简雍道是:“玄德多虑了,当三署郎得举孝廉,你祖父那一代尚有財力去举孝廉,到你这一代家徒四壁,有钱买孝廉的名额吗?” “郎中是宫门禁军,也是朝廷的预备官员,秩比三百石,月俸三十七斛粮。” “可朝廷既然下令,留你参本郡军事,那估计便不是三署郎,而是散郎。” 散郎,刘备恍然。 郎官属於中央禁卫系统的基层军官,负责执戟看门,当然也是官僚预备队,基本上各地的县令、郡守都得从这往外调。 入仕途径有四个,每年各郡国举孝廉为郎,累世官卿的子弟可以拜为郎,钱买郎,军功特拜等等。 前三者,要么靠钱,要么靠背景,实际上能留给寒微之人的出路也就是玩命了。 所谓的散郎,其实就是无固定职事的郎官。 一般见於给边塞上立下大功的人才一个虚职作为奖励。 例如蜀汉的姜维,就是曹魏朝廷因其父功,赐中郎,参本郡军事。 陈登之子陈肃也当过散郎。 刘备沉思道:“这么说,当散郎倒是件好事。” 简雍纳闷:“怎么说?” 刘备道:“边郡人哪怕立下战功,没有家族基业也很难进入朝中。” “反正郎官都是预备官员,备这种家境去了京城,在几千名郎官里也排不上號,更別提出来当官了。” “多半得当半辈子执戟郎,给天子看大门。” “但边塞就不一样了,幽州、并州、凉州常年战乱没人愿意来,朝中公卿年年上书想把这三个州给废了,好些地方职务都是空缺不满员的。” “朱门子弟要是被分配到边州,寧愿弃官也不愿意来。备这在打拼,才真有晋升的机会。” 別看郎官儿俸禄低,歷史上的刘备可是一直等到黄巾之乱靠著军功发家才有机会当上比两百石的县尉,不交钱贿赂督邮还保不住官儿。 有刘虞提携,就是比单打独斗晋升快啊。 有了第一桶金的刘备,慢慢对未来有了清晰地规划。 论家世门第,刘备在涿郡都排不上號,更別提进雒阳了。 如今背靠幽州,又名声在前,在边郡混个名堂不难。 只要鲜卑人还在,刘虞就一定会需要刘备这样的武人。 经此一步步积攒人脉、军功,保境安民的同时,招揽豪杰义士,静待天时。 刘备家境寒微,起步艰难,但只要过了这一关,在边塞上磨练出一身战阵之术,未来收拾那群中原诸侯,就跟捏柿子一样简单。 “功名半纸,不如风雪千山。” “过了春天,咱们去广阳,看看哪个郡有没有缺额,或许刺史能想想办法,给我们安排过去。” 刘备正在琢磨这事儿时,正好赶上了公孙瓚请他喝酒。 当初在统漠聚说好了的,刘备也不好拒绝,没多久就入了府衙。 二人坐在宽敞的庭院中,一坛美酒摆在石桌上,两个羽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们举杯共饮,酒液在杯中荡漾,閒谈说到这事儿时,公孙瓚眼前一亮。 “唉!玄德,你別说,还真有个县適合你。” “柳城!北面对著东部鲜卑,乃是我辽西郡的门户。” “朝中那些郎官听说要被分配到柳城,那是嚇得屁滚尿流,个个半道上就跑回家了。” “这地方已经多年没有县长了。” 刘备倒抽一口凉气:“就算条件再差,也不会完全没人去啊?” 公孙瓚大口饮酒,叫了声痛快:“玄德没当过官,这就不懂了吧,大汉有三互法,同州籍贯的人士如想当官限制得很,冀州、幽州这两个地方,常年就缺额。” “尤其是幽州……就在鲜卑人眼皮下,本来就没人愿意来,一限制户籍,更没人来了。” “机会是给有心人的。” “去不去柳城,看你自己。” 刘备又道是:“备听说当了郎官,都有两年观政期。” “嗨呀,都没人去了,谁还管你观政期啊?大汉的县分为平县和剧县,剧县专指的是那些治理棘手的县。边郡上的边县,基本都是剧县。只有狠人才能在这立足。” “只要你敢去,有的是机遇,但多数人没这个胆子,玄德若愿意走一趟,州里会巴不得你立刻走马上任。” “当初,某就是在辽东属国当长史,带著十几个骑兵击败上百个胡人名震幽州,自此调回了涿县当大县的千石县令,你瞧瞧,这滋味如何不美?” 也就是说,不需要等两年,就有机会能直接从三百石的散郎这个虚职,空降到三百石的县长这种实职。 哪怕危险一点,总比掛著虚职留在州里当掛件好。 刘备到不怕境遇艰难,就怕没机会。 只要抓住机会,像这一次不就越过了阶级壁垒,直接上来了吗。 边塞立功、治理郡县出业绩、吸引人才、升官。 这才是刘备目下最迫切最想做的事情。 挽救大汉朝这五个字,换在现实中,其实就俩字,掌权。 爬到权力之巔,才能成事儿。 刘备將羽殤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多谢伯圭兄招待。” “明日某便给州君写信。” …… 《后汉书?蔡邕传》:初,朝议以州郡相党,人情比周,乃制昏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不得对相监临,至是復有三互法,禁忌转密,选用艰难,幽、冀二州久缺不补。 第三十六章 拔擢 临近年关,蓟县府署外,大雪纷飞。 雪如鹅毛般轻轻飘落,悄无声息地覆满了城郭巷陌、官署檐牙,將天地裹入一片无垠的素縞之中。 通往州府正堂的石板路,已被新雪掩去了本色。 大小官吏们裹著厚实的深色官袍,步履匆匆。 他们的皂靴在积雪中踩踏出深浅不一、杂乱交错的印痕。 这是年节前最后一次去府衙,官吏们今年收到了朝廷的褒奖,各自领到了两倍的年俸,自是欢喜不已,嘴上都在称讚州君英明。 內堂里,炭盆烧得正旺,赤红的炭火跳跃著,散发出融融暖意,不时有细碎的雪乘著凛冽的寒风,狡猾地从窗欞的缝隙间钻入,刘虞轻咳了一声,他的风寒还没好。 估计这个冬天是好不了了。 “都別念叨我了,要谢都该去谢刘玄德,没有这个少年,你们还能过好年?” 眾人点头称是。 刘虞笑了笑,又低头处理著各方文书,笔尖在竹简上快速滑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骤然间,一阵更猛烈的寒风裹挟著雪沫,狠狠撞开了厚重的堂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响。 冰冷的空气如潮水般涌入,堂內诸人皆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拢紧了衣襟。门口的光影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挟著满身寒气大步入內。 鲜于辅推门而入,他迅速脱下沾满雪的大氅,露出里面整洁的黑色袍服,向在座的官员行了一礼,然后悄然回到自己的位置。 刘虞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並未抬头,眼角余光却已扫过鲜于辅的身影。 待批完手中那份刘备呈上来的有关安置上谷郡流民的文书过后,他才搁下笔。 刘虞抬起眼,目光如平静的湖风,淡淡地落在鲜于辅身上:“鲜于君,请移步內室敘话。” 內室更为幽静,炭火也更旺些,驱散了部分寒意。 刘虞负手立於窗前,背对著鲜于辅,望著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峭,语气却温和如常:“五日前,我令你去涿县,查访那刘玄德的根底。如今归来,想必已瞭然於胸?说说,此人究竟如何?” 鲜于辅递上了一卷竹简,里面写满了这些时日他的调查结果。 去招待宦官只是鲜于辅的任务之一,刘虞真正的目的是查清这个刘备到底是沽名钓誉之人,还是真的人如其表。 汉末士人道德沦丧,都各自標榜清名,衣冠禽兽大多冠冕堂皇,不仔细查清楚还真的分不清。 鲜于辅深吸一口气,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寒意,他语气篤定,带著由衷的讚赏。 “州君,愚以为,刘玄德心繫天下,至真至纯,绝非虚偽之徒,我幽州俊杰之中,无出其右。若在武皇帝时,封侯拜將不难。” 刘虞的肩头似乎微不可察地鬆了一下,但並未转身,依旧望著窗外纷飞的大雪。 “然则……”鲜于辅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州君亦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这世道……武夫,尤其是边郡寒门出身的武夫,欲要出头,难如登天!以军功晋身,在当今士林眼中终究是……末流啊!” “他若出身州郡著姓,凭其才干,平步青云亦非妄想。可眼下……” 鲜于辅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嘆,眼神中也流露出几分惋惜。 “根基太薄了。涿县刘氏虽掛名宗室,传至他这一支,早已是旁系中的旁系,年少早孤,家道中落,別说郡望,连县望都排不上。否则,何至於连个斗食小吏的微职都求而不得。” “他的师兄公孙瓚就在涿县当县令,却也没能给他一官半职,足见得出身还是太差了。” 刘虞想起那日在蓟县议政时,诸二千石对刘备若有若无的轻视,心中更觉沉重。 良久,刘虞缓缓转过身来,他的面容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平静,目光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 他看著鲜于辅,语气依旧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鲜于君所言,皆是实情。这门第之见,確如坚冰。然,出身寒微些,又有何妨?终归,他身上淌著的是汉室宗亲的血脉,这一点,便是最大的根基!你所说的难处,在虞看来,並非不可逾越的沟壑。” 鲜于辅摇头,这话骗別人好说,骗自己就算了吧。 同样是宗室出身,刘焉、刘虞、刘表这三人都是以宗室身份直接入京为郎官,或是凭藉宗室豪族出身举孝廉,举高第、为刺史、州牧。 別看都是宗室,汉室末胄这条身份在官场就约等於无,汉末天下有多达二三十万的刘姓宗室呢。 想到此处,鲜于辅迎上刘虞的目光,微微蹙眉道: “州君仁厚,心怀天下,自是不拘一格。然则,这世道规则,非一日可改。出仕为官,首重门第阀阅,次论家传经学渊源。玄德……这两样,他一样也无!更要紧的是……” 鲜于辅的声音压低了些:“卑职观其言行,性情刚烈,自有傲骨,绝非阿諛逢迎、攀附权贵之辈,然则过刚易折。” “州君,在这盘根错节的名利场中,若无门第倚仗,又不愿屈身折节,仅凭一身才干和满腔热血,如何与人相爭?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恐怕也免不了……大器晚成,蹉跎半生啊!” 他这番话,字字句句,切中时弊,也道尽了寒门俊杰的困境,其忧虑之情,溢於言表。 楼桑刘氏虽顶著“世仕州郡”的虚名,但在涿郡真正的世家大族眼中,未必有多少分量。 因为其家族在阶级固化的汉末是逐渐走下坡路的。 刘备这一支的窘境,更是这虚名下的真实写照。 若真是地头蛇,何至於让一个宗室子弟成年后连个微末小吏都混不上,最终只能靠平黄巾的军功搏个出身。 军功之路,在崇尚清谈经学的当下,恰恰是士大夫们最轻视的进身之阶。 歷史上,天水姜氏出身的姜维便是世代著姓,人家也是世仕州郡,姜维从小立志走经学正途,视武职为降低家格的耻辱,若非时势逼迫,断然不肯为將。 跟刘备这种除了上战场浴血拼杀以外再无出路的没落乡豪比,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一个是因为没出路才当將军,另一个是除了当將军没別的出路。 正如鲜于辅所说,“大器晚成”的轨跡,似乎正隱隱笼罩在年轻的刘备身上。 东汉这架森严的等级机器,早已在每个人出生时,就划定了他们所能企及的天板。 那个同样年轻的曹操,二十岁便在家族荫蔽下举了孝廉,成了秩比千石的洛阳北部尉,隨后是千石的县令。 曹嵩本来想给儿子弄个“雒阳令”的显职,他四处活动去打通关节,没走通人脉,曹操才被迫屈尊的…… 明年曹操更將入朝为议郎,伴天子左右!起点之高,云泥之別。 起步已然落后,若再想有所作为,每一步都得更快,更险! “昨日玄德给虞传来了文书。” 刘虞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牘,轻轻放在案上。 “言辞恳切,志向坚决。这柳城县长一职,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冰冷的竹简边缘,眼神投向跳跃的炭火,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那个年轻人坚毅的面容。 刘虞不能理解刘备为什么专找死路去拼,其实是他这种大姓宗室理解不了没落乡豪的想要往上走有多艰难,更理解不了刘备急於匡扶汉家的原因。 毕竟在他们眼里,汉家虽然糜烂,倒也不至於马上就要垮台。 人人都能混吃等死,唯有看到了绘卷的刘备知晓真相,越是清醒的人,越是鹤立鸡群。 “刚立下大功,得以摆脱白身的身份,就去荒芜动盪的剧县当县长,从事,玄德就不怕死吗?” 鲜于辅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眼神中充满了讚赏: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 “以我近些时日的观察来看,刘玄德不是那种计较功名利禄的人。” “他怜悯民生之多艰,哀嘆国运之兴亡,在危难时刻顾全大局挺身而出,这都不是装的出来的。” “世人皆追逐名、器,但总有些人能超脱名、器之间,真正去为了一些伟大的事业而奋不顾身。” 鲜于辅的声音鏗鏘有力,但隨即又冷静下来,眼神中多了一分审慎。 “当然,这只是下官短浅的看法,目前说这些都还早,刘玄德毕竟还年轻没被官场污染呢,真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谁知道之后会怎样呢。” 刘虞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止”的手势,打断了鲜于辅后面的话。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 “鲜于君此言,深得吾心!倘若玄德真如你所言,是这等心怀苍生、不惧艰险的璞玉,那我就更应当悉心呵护,为他遮蔽些风雨,铺就些道路。” 他转身,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那风雪瀰漫的远方,语气带著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与深切的期盼: “如今的汉家江山,庙堂之上,袞袞诸公,还有几人能保有这份赤子之心与孤忠之勇?若善加引导,磨礪其锋,此子……或许真能成为我大汉朝未来一柄斩破阴霾、廓清寰宇的神剑!” “拔擢玄德,既是为了大汉朝,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如果大汉再这般糜烂下去,人才都出不了头,社稷还能撑多久呢。” 言毕,刘虞不再犹豫。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放置州牧印信的紫檀木盒前,亲手开启。 他取出印信,饱蘸硃砂印泥,然后,沉稳而有力地將印信盖在了那份任命刘备暂领柳城县长的文书之上。 汉朝四百石以上的官员,是需要朝廷亲自下令任命的。 三百石则不必。 边塞上的很多事儿都可以便宜行事,这倒是边地的一宗好。 “前日辽西太守急报,言东部鲜卑,仍在塞外频繁游弋,似有异动,就连他的老对手和连也露面了。” “你不是说玄德太年轻,过刚易折吗。” 刘虞合上印盒,声音恢復了威严与决断: “那好,就让玄德去柳城!让他直面风霜,让他去磨礪爪牙。磨链他的治政安民之能,淬链他的心志,不经这塞北的寒霜冰雪,如何能成擎天之柱?” 鲜于辅拱手而退:“州君英明,下官这就去派人告知。” “回来。” 刘虞叫回了鲜于辅,悄声道。 “年节前,给他家送去三猪两羊。” “別让功臣过得太寒蝉。” 鲜于辅点头道:“那钱……从州里拨?” “你傻啊?”刘虞咳嗽了一声:“去问我夫人要。” “我这位夫人啊,平日里可是没少收好处。” …… 第三十七章 宗族 风雪依旧,天地间一片苍茫。 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楼桑村,显得格外寧静。 家家户户屋檐下悬掛的冰凌,在积雪的反衬下,闪烁著晶莹剔透的光芒。 家门口那株闻名遐邇的巨大桑树,此刻银装素裹,枝条低垂,如同披著素縞的巨人。 刘备收到州里的任命书时,默默看著那树。 突然想起少时站在树下放出豪言:“少时我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叔父气得骂备,汝这般妄语,欲灭吾门也!” “当时备不以为意,只觉得二叔胆小,后来才知道,羽葆竟是帝王专用的华盖。” “三叔,这些年有劳你和二叔照顾了。” 大树底下,刘元起的眼眸深邃如同幽深的古井,他身材高大,肩宽体壮,穿著朴素却乾净整洁的衣服。 看到刘备艰难起步,总算步入了试图,叔父很是欣慰。 刘元起和刘子敬其实都是两位叔叔的名而不是字,包括与公孙瓚、刘备並去雒阳求学的刘德然也是名。 翻翻后汉书就知道,汉代的宗室,尤其光武后代的小宗,很多名字都是三个字,单字名、双字名用於区分家族地位,哪怕诸侯王都是如此。 乱世开启前,还没有礼崩乐坏,宗法制度还是比较严格的。 庶出、贫贱者,多是三字名。 资助刘备的中山大商张世平,他就是三字名。 东汉阜陵恭王刘便亲,在大宗绝嗣后,以小宗取代大宗上位,所以他也是三字名。 刘备这一支他们家是大宗,其父刘弘是单字名,能当斗食小吏。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两个叔叔应当是爷爷刘雄的妾室所生,所以都是双字名,庶出受官场歧视,无法利用家族资源入仕当官,他俩便一直在民间经营產业。 在刘弘死后,家道中落,涿县刘氏失去了官场资源,很快沦为末等乡豪。 叔父刘元起不惜耗尽家財也要资助刘备游学,其实不是因为亲属关係,而是因为刘备已经是刘家大宗里唯一一条血脉了。 他不出头,这一大家子慢慢都会沦落到最底层。 公孙瓚这个庶出能发家,完全是因为运气好,长得帅,有老丈人帮衬才,要不然他也混不上去。 刘备这出身註定当不了经学家,那就只能去拼军功。 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家族硬是一点资源都提供不了,最后除了他本人以外,整个家族都销声匿跡了。 反观袁、曹、荀、杨,哪一家不是宗室子弟遍布州郡呢? “终於走到这一天了。” “自兄长走后,我们日盼夜盼,希冀家中有个人能做撑天的脊樑。” “老夫没看错你。” 刘元起保持著温和的微笑,他的嘴角轻扬,透露了出一抹慈祥与宽和。 “听说春日过后,你便要去柳城了。” “在这之前,叔父还有几句话要告诫你。” “在这桑树前跪下。”刘元起脸色凝重,不知怎地,突然教训刘备起来。 “老夫问你,何为备?” 刘备开口道:“备(备)为箭箙,古人打猎,按五行备五色箭箙,青、黄、赤、白、黑,至黑乃全备。” 备就是弓箭的箭袋。 汉代讲求阴阳五行,四季被分为五色,贵族们每一季都要穿不同顏色的衣服以顺天时。 冬季五行属水,尚黑,五色从青至黑,標誌著一年圆满走到尽头,方为全备。 这才是备的真意。 刘元起又问:“何为玄德?” 刘备再答: “《黄帝四经·经法·六分》云:王天下者有玄德,玄德独知王术。” “王天下者,轻县国而重士,故国重而身安;贱財而贵有知,故功德而財生;贱身而贵有道,故身贵而令行。” 刘元起笑了。 “取名为备,是让你嫻熟弓马,莫忘战阵。” “取字玄德,是让你明白,得王术者方得天下,轻財重士,轻身贵道,重德重国,不忘本心。” “人如其名,你这次做得很好。” 刘备还以为刘元起知道了刘备当武夫去边关要教训他来著。 郎中参本郡军事的头衔,註定了刘备今后会被绑定在战场。 这条路可不好走,当初刘元起了大价钱把刘备送去卢门混文凭,可不是让他回来赶赴沙场玩命的。 “叔父……都知道了?” 刘元起冷哼一声:“你这些年背地里乾的那些事儿,瞒得过我吗?” “收留亡命之徒,与几个游侠瞎混。” “叔父早就想教训你了,只是见你年少,我兄嫂走的又早,不忍心苛责。” “不过现在看来,你这条路没走错。” 刘元起扶起刘备:“你在统漠聚做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 “玄德,叔父为你骄傲,楼桑村沉寂多年,终於出了个敢作敢当的人杰。” “叔父对得起兄嫂,总算没让你长歪。” 刘元起一把將刘备拥入怀中,刘备呼了口气,他一直以知命郎的游侠身份活动,就是不想让这事儿牵连到家族里。 没想到还是被叔父知道了。 “想去柳城,你就去吧。” “边塞苦,磨磨你的性子也好。” “但要记住了,实在撑不住,就早些回来。” “只要叔父家还有一口饭吃,你在楼桑村就永远会有个家。”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刘备心中,他跪在地上朝著叔父叩了三次响头:“叔父,侄儿此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叔父万万保重。” 刘元起点头,默默走了。 他回头招呼了一声村里的宗人。 与他一起读书的堂弟刘德然,斥责他要灭家门的二叔刘子敬,还有那个曾经反对刘元起对刘备视如己出,还骂刘备自己家钱的刻薄叔母也都来看望了。 楼桑村里的宗人都知道刘备家贫,在刘备母亲走后,基本每家都会给这个织席贩履的少年一些照顾。 这一次,少年成为了楼桑刘氏振兴的希望,家家户户端来了海量的年货。 倒也不是见风使舵,村里的老人一辈子没出过楼桑,他们寄希望自家能出一个人才改变家族没落的局面,也希望刘备站出身来,为自家子弟搭把手。 一个已经落魄的家族好不容易出现个县长,那举全家之力都得托起来。 “玄德,在柳城好好干啊。” “涿县刘氏就靠你了。” “玄德,打小我就看出来,你就是有出息的孩子啊。” “玄德……玄德。” 万家灯火下,刘备接著眾人送来的財货,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居然这么重。 不仅是匡扶汉室的压力,匡扶他们自己家也是刘备不可推卸的任务。 他必须要一步步脚踏实地的往上走,就像父亲给他取名时,在名字中所寄託的寓意那样。 要以王道行天下,要轻財重士,轻身贵道,重德重国,不忘本心。 比起权力,这些人类社会之中最珍贵最难得的美德,才是更重要的瑰宝。 也正是刘氏家族对刘备的期待,才让他在这纷扰残酷的乱世里,一直秉持著本心,守住了道德底线,没变成吃人的怪物。 有其家风,这才有昭昭烈烈闯入乱世的英雄。 即將闯入乱世的这一日,刘备如龙场顿悟。 抬头望天,北辰高悬。 启明星点亮了夜空,也点亮了刘备光明的未来。 一团火燃烧在刘备心中。 他以手抚膺,想让这团火传出去。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也。 第三十八章 名儒 日暮西山,雪势稍缓。 州里送来的三猪五羊在最后时分也到了。 刘备了些时间,与宗人分肉,权当回礼了。 眾人散去后,又有三道身影向刘备的宅院走来。 素以消息灵通、性情詼谐而著称的简雍,自然是知道了州里的安排。 他怀中紧紧抱著几坛酒,轻轻叩门。 “玄德!玄德可在?”简雍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他拍打著院门上的积雪,震落了簌簌雪粉。 “吱呀”一声,院门被拉开。 刘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宪和,都快宵禁了,你怎么才来。” “哈哈哈!与益德去挑了几坛好酒,今日咱们就跟刘县长不醉不归。” 简雍与关、张大笑著挤进门,张飞拍打著身上的雪,迫不及待地將酒囊举到刘备面前,声音洪亮:“州君终於准大兄去柳城当县长了!” “俺还以为那廝抠抠搜搜,不会同意呢。” “我等在统漠聚,救了州君,救了整个汉军!泼天的功劳,过命的交情,州君若连这点人情都不肯帮衬,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简雍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地往屋里走。 入屋后就隨意地坐在榻上,丝毫不客气。 得知今日三人会来,刘备也早就在屋內升起了炭火,暖庐內温暖如春。 三人伸手取暖,稍后刘备亦端来几盘小菜。 简雍兴奋地嚷嚷著,拔开酒囊塞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顿时瀰漫开来。 “好酒。”他不由分说地倒满羽殤,酒液在碗中波光荡漾。 “来!满饮此杯!祝咱们刘县长鹏程万里!” 简雍高举羽殤,声音洪亮:“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別忘了咱们这些共患难的兄弟啊!”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刘备脸上的笑容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暖阳,他接过酒碗,朗声道: “宪和说哪里话!备能有今日,全赖诸位兄弟捨命相扶!此去柳城,强敌环伺,正是用人之际,少不得要倚仗诸位鼎力相助!备恳请诸位,隨我同往!”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充满了信任。 关羽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兄长此言就见外了。关某一介亡命,这些年没有兄长庇护,早就被抓了,莫说柳城,便是刀山火海,关某亦隨兄长闯荡!” 张飞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酒碗都跳了一下:“哈哈!好!我等都同去柳城,给大兄打个下手!自时管他什么鲜卑、乌桓,敢来柳城撒野,俺定叫他有来无回!大兄,俺敬你!干了!” 简雍亦道是。 “为玄德寿!祝玄德在边关平步青云,最好是来年再拜入一名士门下,得些经学师承,如此这般便不会有人轻视了。” 刘备笑道:“哪有那么好的机会啊,还是为宪和、云长、益德寿吧!” “干!” 四人仰头,一碗烈酒瞬间见底。 欢笑声、碰杯声、豪言壮语,在温暖的茅屋內迴荡。兄弟几人推杯换盏,畅敘胸怀。 酒至酣处,张飞更是拍著桌子唱起了家乡的俚曲,关羽举杯微笑,刘备眼中则闪烁著对未来的憧憬。 不知不觉,已至天黑。 明日便是年节。 汉代也有除夕守岁的习惯,百姓们会在这一夜点起蜡烛或油灯、通宵守夜,明日还要起早贴年画、祭祖。 汉代的新年各项礼节不少,还不能缺席。 三少年畅饮后,没多逗留,便各回各家了。 刘备虽也饮了不少,但心中有事,尚算清醒。 他正起身收拾著杯盘呢,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叩门声,声响在这雪夜里格外清晰。 “何人夜访?”刘备心中微动,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到院门前。 肆虐了一天的风雪终於彻底停歇。 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轮皎洁的圆月悄然探出头来,將清冷如水的月华洒向银装素裹的大地。 院门外,月光之下,静静地立著三个人影。 最前方的老者,身形清癯,鬚髮皆白如雪,他穿著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儒袍,腰间束著素带。 饶是衣著朴素可那老者脊背仍旧挺得笔直,眉宇间还有一股读书人的清正之气。 刘备细细打量了一眼。 老者的左右手,各牵著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童。 左边稍大的女童,梳著双丫髻,穿著一件半旧的红色裙襦,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正好奇地打量著开门的刘备。右边稍小的女孩,则怯生生地躲在老者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 刘备的目光落在左边那稍大女童的脸上时,心中猛地一动,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仔细回想,这不正是月前在居庸县,那个一眼看破自己“知命郎”身份的小女娃吗? 再看向那气质不凡的老者,刘备更是心中瞭然。 这人就是之前在下洛县,为那含冤的阳球一家仗义直言的老丈。 当时,刘备便觉得这老翁气度不凡来著。 刘备不知来者身份,心中还颇有些疑虑,仔细观其神色,確认並无恶意之后,方才开口。 “阁下是?” “深夜叨扰,还望刘郎海涵。” 老者拱手施礼,声音甚是温和。 刘备连忙还礼,心中疑竇丛生,面上却保持著礼节: “在下刘备,字玄德,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缓缓道:“老朽姓蔡,名邕,字伯喈。祖籍陈留圉县。” 蔡邕? 刘备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这就是名震海內,与卢植、郑玄齐名,文章、书法、音律冠绝当代的蔡邕、蔡伯喈? 看气质倒是挺符合。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幽州苦寒之地? “原来是蔡公,这般雪寒之夜,蔡公携稚子到访寒舍所为何事?”刘备的目光在老者饱经风霜的脸上逡巡。 他还不能真的確定此人的身份,且不管对方来意如何,还是先试探为妙。 那稍大的女童见刘备惊讶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她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声音清脆如银铃,主动接口道: “姎是蔡琰,这只是姎的妹妹蔡琬。” 她指著身边的小女孩,然后扬起小脸,眼神狡黠地看著刘备,“当初在居庸县便说了,年节前姎与多多必来涿县拜会知命郎。如今风雪兼程,可是如约而至了。” “备记得,我当初没答应蔡家姑子吧。” 刘备看著眼前这自称蔡邕的老者,再看著两个冰雪可爱又透著灵气的女童,一时间心潮翻涌,惊讶、疑惑、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他记得清清楚楚,今岁朝中局势剧变,蔡邕因直言得罪权阉,被诬陷下狱,最终判了个“减死罪一等”,举家发配朔方徙边。 更有江湖传言说,政敌派出刺客,蔡邕一家已在流放途中遇害…… 还有人说要杀蔡邕的就是阳球。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涿郡? 为什么蔡邕会给自己的仇族求情啊。 “备……曾听闻蔡公徙边途中有凶讯传来……”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蔡邕脸上掠过一丝沉痛与无奈,隨即又恢復了平静。 他竖起一根手指置於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眼神示意刘备噤声,然后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 “刘郎,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能道尽。风雪寒夜,老朽携稚女奔波至此,已是人困马乏。不知……可否叨扰刘郎片刻,容老朽与两个孩儿在此暂歇脚力,避避风寒?” 老者的语气確实有些疲惫。 刘备突然想起,之前简雍喝酒时说了一句,祝玄德在边关平步青云,最好是来年再拜入一名士门下,得些经学师承…… 这话就很奇怪了。 宪和虽然嗜酒如命,但他和益德还不一样。 这人鬼精得很,大智慧基本没有,小聪明却是极多。 反间折腾鲜卑细作,暗中搞死求財的宦官,搜集乌丸校尉贪墨的情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蔡公暗中来到代郡,只怕简宪和就是第一个知情者。 那他为什么一直隱瞒呢? 还有,这蔡家姑子又是怎么知道知命郎身份的? 八成就是宪和在这玩小心思了。 刘备压下心中万千疑问,料想宪和也绝对不会去害自己就是了。 无论眼前之人是否真是蔡邕,其气度风骨绝非寻常,更带著两个年幼女童在这风雪寒夜投奔,必是有难言之隱。 刘备连忙侧身,让开道路,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恭敬: “蔡公言重了!寒舍简陋,唯余几间茅屋,些许炭火,怠慢之处,万望海涵,请!” 他做了一个郑重邀请的手势。 “多谢刘郎。” 蔡邕信步入屋。 楼桑风雪夜,远客棲巢来。 这看似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实则却关乎著刘备今后的命运。 此时少年玄德尚不知道,他此刻的仁善之心今后会给他的命运带来多大的助力。 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时,谁也无法將他停止。 …… “宪和在耍什么招?你不知道大兄一直在刻意隱藏知命郎的身份吗?” 回家的路上,面对关羽这般责问,简雍只是耸了耸肩。 “上战场杀敌冲阵,云长、益德比我厉害。” “可论及结交四方士人,为我等今后铺路,你们俩加起来都远不如我。” 张飞挠头道:“什么意思?” 简雍笑道:“你们知道蔡伯喈在大汉是什么地位吗?” “平日里,你我这样的人连他家的门都进不去。” “可如今呢,沦为了逃犯,处处求人庇护。” “锦上添,不如雪中送炭。” “这可是玄德唯一翻身的机会。” “只要抓住了蔡伯喈这棵大树……来日就没人再敢笑话他是一介乡豪。” “等著吧,我看以玄德的本事,三两下就能把蔡邕拿下了。” 第三十九章 问心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朔风裹挟著细碎的雪沫,在楼桑村寂静的巷道间打著旋儿。 家家户户的窗欞外透出温暖的橘黄光晕,伴著柴火噼啪声和儿孙绕膝的谈笑。 老人们在炉火旁对著依偎的孙儿,絮叨著年兽的传说,叮嘱著明日贴年画、燃爆竹、莫要打碎器物的种种年节规矩,乡村里瀰漫著守岁的氛围。 唯独村东那间略显孤清的院落,此刻正升起炊烟。 屋內,一盏昏黄的油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蔡邕与女儿正侷促地坐在冰冷的草蓆上。 一路亡命的惊惶与饥寒,让两个女童的小脸冻得发青。 尤其年幼的蔡琬,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嚕嚕”的抗议声。她怯生生地拉著姊姊的衣角,眼睛里盛满了对食物的渴望。 纵然刘备不愿多惹是生非,可此刻他也无法对这落魄父女视若无睹。 为蔡邕奉上一碗滚烫的粗茶后,他便转身钻进了寒气逼人的后厨。 不多时,灶膛的火光亮起。 州里前些日子送来的新鲜羊肉被刘备熟练地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盛在擦得鋥亮的青铜耳杯中端了出来。 他又將肉片仔细穿在削尖的竹籤上,置於红彤彤的炭炉上炙烤。 油脂遇热,立刻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响,浓郁的肉香瞬间驱散了屋內的寒气,钻入女娃的鼻腔。 “多多,是羊肉香啊!”蔡琬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声音里满是惊喜:“我们……有一年多没闻到肉味了。” 蔡琰年纪稍长,压强忍著腹中飢饿,端坐如仪,努力维持著世家女的教养,一副小大人般地样子对蔡邕道:“都说君子远庖厨,竟不料知命郎不避此事。” 刘备正好將辅菜端来,听闻这话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而略带苦涩的笑: “姑子说笑了,备一介布衣,哪里敢妄称君子?年少早孤,全赖家母织席贩履,含辛茹苦。贫寒之家,衣食岂能全靠族人周济?” “织席、编履、结绳、种菜、卖瓜、庖厨、放牧……除了生儿育女,这世间营生,备大抵都曾涉足。” 他拿起一串烤得焦香四溢的肉串,递给眼巴巴的蔡琬,又看向蔡琰: “至於孟子所言的『君子远庖厨』,前文是『君子之於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仁心惻隱,绝非是嫌恶庖厨。”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无聊,101????????????.??????超实用 全手打无错站 年仅五岁的蔡琰,虽未能尽解其中深意,但刘备那诚恳坦荡的眼神,让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琰,受教了。” 很快,烤得喷香的肉串和热气腾腾的麦饭摆上了食案。刘备將屋內唯一一张稍大的矮案搬到炉火旁,带著歉意道: “粗茶淡饭,实在简陋,万望蔡公海涵。家母过逝后,寒舍只余备一人,平日兄弟们来往,皆是同案而食,再无多余的食案可用。” 蔡邕一路顛沛流离,早已飢肠轆轆,此刻闻著久违的肉香连忙摆手:“刘郎说哪里话,雪夜得此一饭,已是恩情。是老朽叨扰了。” 说罢,便不再拘礼,与两个女儿一道,就著炉火的暖意,狼吞虎咽起来。 蔡琬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终於绽开了满足的笑容;蔡琰也小口小口地吃著,眉眼舒展。 唯有刘备,静静跪坐在一旁的草蓆上,眼神平静地看著他们进食,自始至终,未曾主动探询蔡邕一行为何会落难至此。 蔡邕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著刘备。 见他始终神色平和,毫无厌烦之色,心中暗暗称奇。 待腹中稍饱,他便故意將手中的耳杯往案边推了推,杯底与木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又隨意地將空杯往刘备面前一递:“刘郎,再与老夫添些热酒来。” 刘备面色如常,起身应道:“蔡公稍待。” 说罢便去灶间重新温了酒,恭敬地双手奉上。 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侍奉师长一般。 汉代社会崇老,老人在考验年轻人时,也会故意放高姿態试探其心性。 经此一探,蔡邕便將心沉住,不再说话了。 期间,不需蔡邕多言,刘备便给蔡邕斟满了酒。 直到杯盘狼藉,刘备默默收拾妥当重新坐下,蔡邕这才整了整衣襟,用目光平视著眼前的年轻人 “刘郎才气,果然非同凡响。邕……心服口服。” 刘备微微一怔:“蔡公此言何意?” 蔡邕坦然道: “实不相瞒,方才乞饭、推杯、索酒,皆是老朽有意为之,意在试探刘郎耳。原以为玄德少年心性,难免骄矜,或闻我大名,有所图谋,却不料刘郎表里澄澈,始终如一,温良恭俭,不卑不亢。” “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罢,他竟对著刘备,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相交的揖礼。 刘备侧身避让,连声道:“蔡公折煞备了!万万不可!” 蔡邕直起身,又道是:“自老夫遭难徙边,亡命天涯,一路上试图接近老朽之人不在少数。” “然则,其中十之八九,不过覬覦老朽这点虚名,欲借老夫之口扬其名於士林之中罢了。老朽看得多了,便不得不处处提防,时时试探。” 他嘆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 “有些人,稍加试探,其趋炎附势、急功近利之態,便暴露无遗。譬如那五原太守王智。此獠是中常侍王甫之弟,在边州劣跡斑斑。” “今岁他听闻朝廷下詔赦免老朽,便假惺惺前来送行,极尽諂媚。老夫不屑与其为伍,断然拒之。谁料此人怀恨在心,密告其兄王甫,诬陷老夫於流徙途中誹谤天子……” “这不。”蔡邕苦笑更甚:“赦书墨跡未乾,通缉令又至,老夫只得再次携女亡命天涯。” 刘备听著,面上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愤懣。 这位耿直的大儒,第一次被下狱流放,正是因他上书天子痛陈宦官乱政、朝臣贪瀆,结果触怒了整个京都权贵,被宦官士人集团联手构陷。 当今天子虽非明君,但尚存一丝理智,这才免其死罪。 蔡公好不容易盼来大赦,却又因不屑与阉党同流合污而再次遭难。 “可恨这世道,忠直之士,竟无立锥之地也!” “蔡公稟性忠贞,惜哉朝廷昏聵,奸佞当道。” 刘备惋惜片刻,隨即又想起一事,带著不解问道:“只是……备听闻当初构陷蔡公之人,正是那司隶校尉阳方正。蔡公为何还要在州君之外,为他的族人求情呢?” 话音未落,一旁的蔡琰小脸上已满是委屈和愤慨,抢著说道: “那阳球在幽州人眼中或许是除宦的英雄,可对我家来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多多只是与他政见不合,他便怀恨在心,仗著他岳父中常侍程璜在朝中撑腰,非要置我全家於死地!” “天子赦免多多后,他竟还派出刺客追杀!这算什么英雄?分明是好大喜功、沽名钓誉的偽君子!” “他自己巴结著宦官得了势,却在庙堂高呼诛尽阉党,岂不可笑至极?陛下杀他,那是天理昭彰!” 女童的声音充满怨懟,显然家族遭受的磨难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伤痕。 “阿琰!不得胡言!”蔡邕低声喝止了女儿,转头看向刘备,眼神复杂,既有对往事的沉痛,又有一份超然的平静。 “玄德问老朽为何替阳球族人求情……老朽只有一句话,老朽与阳球之间仇怨如山,但这仇怨,只在他阳球一人,与其无辜族人何干?”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言语相当客观:“阳球此人,手段酷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確非君子。然则他以雷霆手段诛杀权阉王甫满门,血洗其党羽,確是大快人心,为天下除去一巨恶!” “若他全然只是个虚偽小人,老朽也不会为他族人说上半句好话。人心如渊,复杂难测。总不能因他是我的政敌,便全然否定他曾做过的事。” 刘备听著这番冷静的剖析,额角不禁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躬身道:“蔡公秉性高洁,胸怀若谷,洞察世事如烛照幽微,备……五体投地!” 蔡公为人委实过於理性了,总试图將个人恩怨与是非功过分开评判,这种近乎圣贤的公正,在乱世之中,却未必是福。 也正是他这种刚正不阿、不肯趋炎附势的性情,最终导致他在董卓败亡后,因一声嘆息而被王允所杀。 人之命运,当真是性格使然。 “那么,玄德你呢?”蔡邕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落在刘备脸上。 “老夫更想听听,你一介白身,身无功名,家无恆產,何以在统漠聚那等绝境之中挺身而出。” “何以担起了那本不该属於你的、近乎拯救整个幽燕的重任?幽州军是胜是败,与你何干?” 第四十章 拜师 刘备迎著蔡邕的目光,反问道:“蔡公能在庙堂之上,以一己之力孤身抗衡浊流权贵,视死生如度外,又怎能说幽州边患,与备无关呢?” 他起身从墙角的旧木箱中取出一卷边缘磨损、墨跡斑驳的竹简册子,在蔡邕面前缓缓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著自他出生以来,鲜卑铁骑年復一年寇掠边关的日期、地点: “建寧元年,鲜卑及濊貊寇幽并二州。 建寧二年,鲜卑寇并州。 建寧四年,鲜卑寇并州。 熹平元年,鲜卑寇并州。 熹平二年,鲜卑寇幽并。 熹平三年,鲜卑寇北地,又寇并州。 熹平四年,鲜卑寇幽州。 熹平五年,鲜卑寇幽州。 熹平六年,鲜卑寇三边。 光和元年,寇酒泉。 光和二年,再寇幽并。” 刘备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记录,眼神中燃烧著压抑的火焰。“前任乌丸校尉夏育虽是败军之將,但他有句话却振聋发聵。鲜卑连年犯塞,自春至秋,每岁寇境不下三十余次。此大患若不除,我幽州士民何以聊生?”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他猛地抬起头,胸膛微微起伏,义愤填膺: “天下之兴亡,匹夫亦有责!更何况备身上多少还流淌著汉家宗室的血脉!当此胡尘蔽日之世,备纵然成不了力挽狂澜的英雄,也绝不能做那苟且偷生、畏首畏尾的鼠辈吧!”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仿佛能听到塞外胡骑的嘶鸣,语气沉重而充满忧患:“鲜卑猖獗,年年来抢,岁岁来掠。边军疲敝,守土无力。若再这般下去,幽州大乱,只在旦夕之间!” “我涿郡虽非边城,可若上谷、渔阳这些屏障尽失,被鲜卑铁蹄踏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唇亡齿寒啊!”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如火炬,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备此身微贱,死不足惜!若能以此八尺之躯,洒血於疆场,死后魂归九泉,亦无愧於祖宗神灵!” 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久久迴荡。 蔡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一股久违的热流激盪。他看著眼前这个衣衫朴素、面容尚带稚气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那份超越个人得失的家国情怀。冥冥之中,一种强烈的共鸣,一种称之为“相性”或“缘分”的东西,將他们的灵魂紧紧相连。 在某些最本质的品格上,二人十分相似。 “所以……你便矢志不渝,非要去那柳城戍边?” 蔡邕目光中充满了激赏与欣慰。 “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看到你,老朽便想起昔年在雒阳收过一个弟子。他常慷慨激昂地对老夫说,此生宏愿,唯求死后墓碑之上能铭刻『大汉征西將军曹侯』八字!其志不可谓不远大。然则……” “其行止却南辕北辙,整日去钻营人脉,巴结袁本初这样的清流名士,还拿刀威胁名士给他扬名,其人心口不一,所思所想,不过是想留在雒阳的富贵温柔乡里,好方便往上爬罢了!” 老人的目光变得深邃而苍凉,仿佛看透了世情的迷雾: “这一年来,老朽流落民间,歷经生死沉浮,算是彻底看穿了。当世许多士人早已將『美德』二字异化为一场场华丽而虚偽的表演! 人人皆言忠孝节义,可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闹剧!汉家士林,浮华不实,真偽难辨,令人扼腕!” 他再次將目光聚焦在刘备身上,如同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璞玉:“当此末世浊流,竟还有玄德这般知行合一、热血赤诚的少年,实乃苍天有眼!” 蔡邕凝视著刘备,缓缓问道:“老朽已年近半百,漂泊四海,形同丧家之犬,无所依託。 此番从五原逃奔代郡、上谷,本意是想避开朝廷鹰犬,取道幽州出海,南下去吴越之地避祸。却不料在代郡得遇宪和,此番来楼桑,虽是简宪和所託,可你我得见亦是天意。” 听到这,刘备心中瞭然。 果然是宪和引导蔡邕来到楼桑村的。 蔡邕乃是逃犯,还带著俩女儿亡命江湖需要有人庇护。 刘备本身就庇护了关羽,旧例在前,料想也不会对此视若无睹。 阴差阳错之下,本该去江左的蔡邕竟被留在了幽州,说起来倒也不知是福是祸。 蔡邕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恳切:“老朽蹉跎半生,经纶满腹,却难酬报国之志。所教弟子,亦多不合心意,难承衣钵。” “如今……老夫想再收一个关门弟子,將毕生所学——经史典籍、音律书法尽数託付。玄德,你可愿意?” 刘备如遭雷击,整个人愣在当场! 名震天下、与恩师卢植齐名的大儒蔡邕蔡伯喈,竟主动提出要收自己为徒? 这换做平时,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似蔡邕这等士林泰斗,平日里眼高於顶,连郡望著姓的子弟都未必入其法眼,何况自己这等没落乡豪。 歷史上,大儒孔融仅仅是知道刘备的名字,叫他来北海救命,就让刘备惊喜莫名的感慨:“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刘备邪? 更何况是蔡邕亲口收徒! 此等机缘,一旦成就,不仅意味著学问的精进,更將为他打开通往士林清誉的大门,其价值无可估量! 巨大的惊喜衝击著刘备的心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激动,对著蔡邕,郑重无比地深深一揖。 “蔡公厚爱,如天降甘霖!备……何德何能,竟蒙蔡公如此垂青!能得蔡公教导,实乃备三生之幸!万望先生不弃愚钝!” 蔡邕看著刘备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惊喜与发自肺腑的敬重,脸上终於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这是老夫之幸。能在风烛残年,於这风雪陋室之中,得遇玄德这般璞玉良才,传我衣钵,实乃天不负老朽!” 当下,就在这简陋却温暖的茅屋之中,借著摇曳的灯火,在窗外簌簌落雪的见证下,刘备依照古礼,以家中仅存的几条腊肉作为“束脩”之礼,对著端坐於席上的蔡邕,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大礼。 “弟子刘备,拜见恩师!”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屋外风雪依旧,而屋內,一段足以影响未来天下格局的师徒情缘,就此缔结。 彼时,大雪也淹没了中原的譙县。 在屋中烤火的曹操突然打了个喷嚏。 念及蔡邕一事,他倒是毫不关心。 实际上,以譙县曹氏雄厚的根基,想要去庇护蔡邕只不过是抬手之事。 但是,那与曹孟德又有何干係呢。 “也不知我那恩师如今是生是死啊。” 夏侯惇坐在他身侧,哈著气道:“蔡公名满天下,孟德不愿伸手帮忙,也自有人会护著他的。” 曹操大笑道: “以蔡公的稟性来看,能护著他的人,一定会被收为关门弟子,倾尽所能的助他进入士林。” “就是不知,哪方豪杰有本事做我曹孟德的师弟了。” 歷史上,扮演这个角色的人叫顾雍,蔡邕把自己的同音字赐给了这个弟子作为名。 隨后不数年,顾元嘆名满江左…… 第四十一章 启程 初春,凛冬散尽,楼桑村外的田垄间,残雪化作涓涓细流,无声地滋润著甦醒的土地。 嫩绿的草芽怯生生地从湿润的泥土中探出头,空气中瀰漫著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清新气息。 在这万物萌动的时节,刘备已悄然完成了生命中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 整整一个月的光阴,他虔诚地侍奉於蔡邕膝下。 在这简陋的寒舍中,蔡邕教会了他享誉天下的蔡门书法——“飞白体”。 刘备並不是书法大师,他一步步从最初的笨拙模仿,到渐渐领悟其间的韵律与神髓,最后笔下的字跡也终於带上了几分飘逸空灵之意。 刘备自幼对音乐有著天然的亲近,却苦无名师指点,如今在蔡邕的悉心调教下,他第一次真正抚上冰凉的丝弦。 蔡邕耐心地为他讲解宫商角徵羽,示范指法勾剔抹挑。 起初琴音生涩断续,练了一个月渐入佳境。 清越的琴声在春日的暖阳中迴荡,刘备此刻仿佛洗去了几分边塞武夫的粗糲。 至於研读经史奥义、辨析古礼精微、铺陈汉赋华章,这些蔡邕安身立命的绝学,老人更是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刘备感激之至,发奋求学,日夜不歇。 知识在这个时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过往在卢植门下,刘备多是由师兄代授,卢公本人日理万机,难得一见。 那时的求学,更像是掛个大儒的名望,买份学歷。 如今得蔡邕这般宗师巨匠言传身教,刘备进境之速,远非昔日可比。 短短月余,刘备的言谈举止间,便悄然浸润了士人的温雅气度。 这些无形的“敲门砖”,终將在刘备未来的宦海沉浮中起到大作用。 正月倏忽而过,赴任之期已至。 临行这日,晨光熹微。 刘备牵著匹白马,在楼桑村口与眾人作別。关羽、张飞、简雍、阎柔兄弟早已束甲佩刀,鞍马齐备,静候一旁。 刘备郑重地向刘元起和刘子敬躬身行礼,语气恳切:“族叔,蔡师一家,便託付给二位了。备此去边塞,关山阻隔,家中每月开支,备定会差人如数送回。” “蔡公乃海內名士,清誉著世,生活起居,万不可太过清简。”“蔡公一身傲骨,既不能让其受贫寒之苦,亦不可令其有受施捨之感。” 刘元起捻须微笑,眼神中带著长辈的宽厚与对刘备成长的欣慰: “玄德放心。我涿县刘氏虽非显赫,但待客之道还是懂的,蔡公居於楼桑,便是我刘氏座上贵宾,断不会委屈半分。你安心赴任,建功立业才是正理!” 刘备深深点头,这才走向静立一旁的蔡邕。 他整理衣冠,对著恩师深深一揖,声音带著离別的凝重:“弟子身负王命,即刻远行,不能侍奉恩师左右,心中实感愧疚。万望恩师珍重玉体。” 蔡邕鬚髮在晨风中微动,脸上並无离愁,反而带著一种洞悉世事的豁达。 他抬手扶起刘备,目光温润:“玄德志在千里,正当投身戎机,砥礪锋芒。边塞虽苦,却是男儿立身扬名之地。先將自己这柄『利剑』的名声打出来!名望既立,日后之路,方能顺畅无阻。” 他顿了顿,语气更为关切:“此去柳城,风霜加身,务要珍重。” “弟子谨记恩师教诲!”刘备再次躬身,又看向蔡邕身旁的蔡琰、蔡琬。 “二位姑子,亦请保重。”蔡琰拉著妹妹的手齐齐点头,眼神中带著对这位“兄长”的不舍。 在乡邻们殷切、担忧、期盼交织的目光注视下,少年翻身上马。 白马长嘶一声,四蹄奋扬,带著主人和几位兄弟,沿著初融泥泞的村道,一路向北,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桑村外的旷野尽头。 二月二,龙抬头。 凛冽的寒意终於被和煦的春风取代,蛰伏的生机开始在大地上涌动。 然而,这万物復甦的时节,也是大汉官场暗流最为汹涌的时刻。 天下的豪强世族、郡县著姓,无不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或疏通人脉,或重金贿赂太守,只为为自家子弟博取一个“孝廉”的珍贵名额,敲开通往仕途的第一道门。 而那些已得孝廉身份的幸运儿,则覬覦著更高的“茂才”、“高第”等头衔。 至於那些已经入仕却滯留京都洛阳的郎官们,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钻营,巴结尚书台的要员,期盼能被外放到一个富庶安稳的大县当县令。 家世不显、背景单薄的郎官,一旦听闻自己將被分配到幽、並、凉这等边塞剧县,往往只能躲在阴暗的官舍角落里默默垂泪。 最终黯然掛印,弃官归乡,靠著宗族荫庇勉强混个斗食小吏。 刘备没有选择的余地,对他而言,那风沙瀰漫、胡骑窥伺的边塞,正是他唯一,也是必须踏上的崛起之路。 大风起兮,尘土飞扬。 一行人马自涿郡出发,穿越右北平郡险峻的卢龙塞古道。 马蹄踏过尚未完全解冻的溪流,溅起冰冷的水。 山路崎嶇,两侧山崖上犹掛著未融的残雪。 眾人歷经数日跋涉,终於抵达辽西郡界。 刘备策马登上巍峨的白狼山,勒马远眺,但见山势连绵,苍茫辽阔。 顺著山脚下蜿蜒如带的白狼水(大凌河)向东北方向望去,一座依山傍水、略显孤寂的土城轮廓,隱约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便是此行的终点柳城。 也是,张文远大破蹋顿之地。 熟悉边事的阎柔策马靠近,指著北方更远处的莽莽苍原,语气凝重地提醒道: “辽西乃苦寒险恶之地,迥异於富庶安稳的涿郡。此地毗邻的可不止东部鲜卑。” “高句丽人、濊貊诸部,甚至远方的倭人、三韩之眾,皆有可能出没於此。他们叛降无常,四面游动,如同草原上的风,难以捉摸。” 刘备剑眉微挑:“哦?辽西直面之敌,非止东部鲜卑?” “正是如此。”阎柔肯定地点头。 “说来也怪,近些年北地气候越发酷寒,乾旱少雨,粮食难丰。鲜卑自檀石槐一统后,人口激增,原有的田猎畜牧已不足果腹,飢困之下,抄掠汉地便成了他们的活命之道。” “去岁寒冬,那檀石槐为解决粮秣危急,竟渡海东击倭岛,掳掠千余家倭人,强徙至乌侯秦水(西辽河)畔,逼迫他们为鲜卑人捕鱼。” 阎柔的手指向柳城正北方向:“那乌侯秦水,便在柳城之北,近在咫尺啊!” “说不定咱们第一个遇到的鲜卑部落,就是这些倭人呢。” “乌侯秦水……”刘备喃喃重复,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如此说来,柳城周遭,实乃群狼环伺,险恶异常。” “不过这样也好,风险越大,机遇就越大。” “咱们出发。” 他马鞭轻扬,催促眾人沿著奔腾的白狼水河谷,继续向北挺进。 不多时,便踏入了辽西郡地界。 …… 《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光和元年冬,又寇酒泉,缘边莫不被毒。种眾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见乌集秦水广从数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鱼,不能得之。 闻倭人善网捕,於是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秦水上。令捕鱼以助粮食。 第四十二章 倭人 沿著白狼水北上,不一日便抵达柳城。 期间阎柔这位“活地图”不断向刘备细述辽西的风土人情与地缘环境。 “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四郡,如同大汉伸向东北的臂膀,拱卫著幽州腹地。” “这片广袤的地区,连同诸多蛮族甚至更远的倭国,皆是鲜卑铁蹄下的猎物。” “汉人占据著最膏腴的辽河平原,而东北的苦寒之地,林深木秀,一片菏泽,或是高山峻岭,难以种植粮食,这些地方全是高句丽、濊貊、扶余、肃慎等蛮族挣扎求生的所在……” 环境的恶劣滋生了覬覦与掠夺,他们对汉家丰饶土地的垂涎引发了无休止的衝突。 隨著小冰河期的日益加剧,北方的生存环境愈发严酷,汉胡之间的摩擦也愈加频繁惨烈。 待到东汉末年至曹魏初期,北疆诸多郡县终因战乱频仍无力维持而被迫一一废弃,柳城县便是其中之一。 了解这些情报后,刘备对东北亚局势洞若观火,大抵已经知道柳城是何等危险的所在。 可一行人风尘僕僕抵达柳城时,眼前凋敝的县城还是远超他们想像。 前来迎接的县丞,是一个年约四旬、面容愁苦的乾瘦男子,身后跟著十几个无精打采的小吏。 县丞核验了刘备的赴任文书,上面写著守柳城县长备,附有州里的印信。 所谓的守,就是暂领。 按理说,各地县令、县长的任免权只有朝廷才有。 可因三互法限制,加上幽州边塞比邻鲜卑没人愿意来,最后竟弄得很多县常年缺额,只能由县丞代管。 州里派来的县长呢,不是朝廷任命只能临时掌理。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当然,如果治理的好,最前面的『守』字儿很快就被抹除了。 这县丞见了州里文书,態度方才恭敬起来。 他双手捧著一卷磨损严重的户籍名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声音沙哑道:“明廷在上,这是本县在籍编户、吏员、田亩数目,还请明廷一览。” “进这道门之前,您还有回去的机会。” “现在走还来得及,稍后被胡人堵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刘备没理睬此人,只当他是虚张声势,可接过名册一瞧,整个县居然仅三百二十户…… 这数字低得令人心惊,甚至不及楼桑一个村。 张飞见此,声如炸雷:“三百二十户?偌大个县,就这点人?剩下的都跑哪儿去了?莫不是被你们这群黑了心的狗官抓去当牛做马,充作私奴了?” 他怒视著县丞,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 那县丞嚇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声音颤抖: “郎君冤枉啊!您在內郡不知边塞之苦!我等这些小吏,巴不得在籍的丁口越多越好!一旦胡虏来犯,好歹还能强征些青壮守城御敌!” “柳城若破,我等亦是死路一条啊!谁会蠢到把编户藏匿家中?”他这番话虽直白粗陋,却是边塞残酷现实下最朴素的生存逻辑。 汉代的边地属吏多由本地豪强充任,百姓可逃,他们世代积累的土地家业却搬不走。 在这胡汉杂处、烽火连天的绝境,族群间的生死存亡矛盾,往往远大於內部的阶级压榨。 刘备抬手,示意张飞稍安勿躁。 他上前一步,目光温和的落在县丞惶恐的脸上: “小史(汉代对地方属吏的泛称)莫慌,益德性情刚直,言语衝撞,並无恶意。” 刘备环视著这破败的县衙和远处低矮残破的城墙,语气沉稳:“备既来此,便是要与诸位同僚同舟共济。你的担子,自时会轻些。” 那县丞见刘备年纪虽轻,但气度沉凝,举止有度,不似寻常寒门武夫,倒像受过良好教养的大族子弟。 却不知这等人物,怎么会来柳城,当这三百石的县长。 他苦笑著摇头,语气依旧悲观:“明廷说得轻巧。柳城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县长了!” “上一个是从渤海来的年轻郎官,听说是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没钱打点门路才被外放到这苦寒之地。来之前也曾慷慨激昂,誓要在此做出一番政绩。结果来了不到两天,便弃官而逃了……” 关羽沉声问道:“可是因东部鲜卑侵扰太甚?” 老县丞再次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现在刚开春,草原上的鲜卑人正忙著寻找水草丰美之地让牛羊產崽,自己也要繁衍人口,通常不会在这时节大举进犯。”县丞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更深切的恐惧,指向北方。 “是那些被檀石槐掳来的倭奴!他们以捕鱼为生,不事耕种,却专在春日里,趁我县百姓播种禾苗之际,肆意践踏青苗!” “待熬过了春天,鲜卑轻骑便如蝗虫般轮番侵扰,一年下来,抄掠十数次都是寻常!百姓不堪其扰,田地荒芜,要么举家逃亡,要么从了鲜卑当奴隶去了。” “混帐东西!”张飞怒髮衝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群腌臢小蛮当真是无法无天!小史你別怕!俺大兄便是那统漠聚救了州君,孤身守住了居庸关的刘玄德!” “这回算他们算是撞到刀口上了!再敢来柳城撒野,俺第一个衝到那什么鸟秦水,把这群杂碎统统丟进河里餵王八!” “刘……刘玄德!”那县丞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盯著刘备。 脸上的绝望愁苦瞬间被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取代,“您……您就是那位以数百奔命之士,便力挽狂澜守住居庸关的少年英雄?” “唉呀呀!老朽有眼无珠!怠慢了!怠慢了!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慌忙躬身作揖,態度与之前判若两人,“快!快!明廷快请进衙署歇息!” 他一边侧身引路,一边忍不住感慨,“真没想到,名震幽州的刘玄德,竟如此年轻英武……” 刘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本以为自己行事低调,却不料刘玄德的名號,早已在幽州边地悄然流传开来。 他没有解释,只是对县丞微微頷首,在眾人簇拥下,迈步走进了这座饱经风霜的县丞。 那县丞倒是利索人,很快吩咐庖厨给眾人造饭。 粗茶谈饭一过,又送来茶水。 再吩咐小吏把这三年积压起来的政务全抱到了案牘上。 难怪是这般客气,竟是留著一堆烂摊子呢。 刘备无奈一笑,吩咐简雍把竹简抱去官舍,从下午开始便要处理政务呢。 谁料,眾人方至此歇息不到两个时辰,便听烽燧告警。 那县丞一路哭诉而来,叫苦不迭。 “明廷,大事不好了。” “倭人来了!” “倭人又来了!” 第四十三章 突袭 “狗娘养的崽子,终於来了!” 张飞炸雷般的怒吼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他双眼圆瞪,隨手抄起倚在墙角的长矛便要往外冲。 “益德,別鲁莽。” 刘备按剑而起,拦住了张飞,眼神却扫过屋內眾人:“传令!即刻集合县中男丁,准备迎敌!”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急促的步伐下猎猎作响。 年迈的县丞气喘吁吁地跟在刘备身后,脸色因紧张和奔跑而泛红,一边小跑一边指向县衙后院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库房:“明廷,走错了,县中佐吏都在东边候著呢……” 刘备快步去府库。 柳城虽小,五臟俱全,负责掌管民事的县丞和武事的都尉基本都是当地人。 库嗇夫掌管兵器、兵曹管武备。 其他各种小吏加起来都快將近六十个了,其中一半是老头,不堪用。 刘备直接避开了五十岁以上的官吏,选出了精壮三十人,让他们跑出去通告各乡防备倭人袭击,並召集乡勇。 “县中可有甲冑?” 县丞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著绝望: “明廷说笑了……柳城这等朝不保夕的边陲小县,府库离得耗子都饿得搬了家,哪有余財置办鎧甲?连几件像样的皮甲都凑不齐啊!” 刘备眉头微蹙,但语气依旧沉稳: “无甲也罢。马匹、弓弩总有吧?” “有!那有!”县丞连忙点头,伸出枯瘦的手指掰算著。 “老马、駑马加起来,还有十七匹能喘气的。弓弩倒是管够,边塞之地,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都藏著一两把劲弩防身,箭矢也能凑合些。” 刘备紧绷的嘴角终於露出笑意: “足矣!我等自有坐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静立如山的关羽: “云长!速去挑选十余名精於骑射的悍勇乡民,配发弓弩,再带上趁手的环首刀和长矛!” 说是挑选,实则在柳城这等刀口舔血之地能活下来的边民,哪个不是弓马嫻熟? 未几,关羽便在那县丞的指引下,领著县城里十五名眼神凶狠、筋骨强健的汉子策马而来。 这些汉子大多穿著半旧的皮袄或粗麻衣,手持自备的弓弩刀矛。 加上刘备、关羽、张飞、简雍、阎柔阎志兄弟六人,二十一骑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刘备一声令下,马蹄踏碎沉寂,捲起滚滚烟尘,朝著北面疾行。 刚出县门,一名浑身沾满泥浆、仿佛刚从田埂里滚爬出来的边民在前引路,他一边快跑,一边嘶声高喊: “明廷!倭奴是顺著乌侯秦水(西辽河)南下的!他们必走青龙山那条道来!小的是刚从那边放了烽火急忙回来报信的,看得真真的!” 刘备勒马稍顿,沉声道:“舆图!” 县丞慌忙从褡褳里掏出一卷磨损得厉害的地图。 刘备迅速展开。 柳城地势险要,非是平原,四周群山环绕。 浑浊的白狼水(大凌河)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蟒穿行於山谷之间,在两岸冲刷出狭窄的河滩平原。 柳城孤悬河东,背倚巍峨险峻的大柏山。 而百姓赖以生存的田亩,则大多散布在河西的青龙山脚下。 一旦错过了种植春麦的季节,边民就得等到夏季种豆。 而被倭人破坏的种子粮已经下地,也无法救回,如果不能在此击退倭人,护住青苗,今岁是会饿死人的。 “何处可渡河?”刘备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白狼水。 那边民急切地指向舆图上一处標记:“波赤聚!那里水缓滩平,还有桥可用!” 聚,在汉代是比“乡”规模稍小的基层聚落单位。 边塞的乡聚,往往同姓聚居,在外围夯筑起简陋的土墙作为防御。 一旦狼烟升起,里长、三老、嗇夫等乡村小吏便会敲响铜锣,召集乡民依託土墙,以弓弩刀矛自发御敌。 刘备心念河西,整个柳城县不过三百余户,丁壮有限,大部分应集中在河东柳城附近。 波赤聚这等孤悬之地,人口必然更少,能抽出的守备力量恐怕杯水车薪。 战机稍纵即逝,他等不及召集散落在各处的乡勇了。 “走!” 刘备马鞭一指,二十一骑如离弦之箭,朝著波赤聚渡口衝去。 “哎呀!明廷!等等!使不得啊!” 县丞在后面急追,累得气喘如牛,声音带著哭腔。 “倭奴……倭奴人多势眾!不可轻敌冒进啊!” …… 波赤聚。 矮小的夯土墙垣上,凝结著触目惊心的红色血渍。 自从倭人去年被可汗抓来以后,柳城百姓已经不止一次遇到他们了。 他们的出现,边民已是司空见惯。 五十多名乡民紧贴著冰冷的土墙垛口,粗糙的手指死死扣著冰冷的箭羽,脖子上的汗水混著尘土渗进粗麻的衣襟里。 空气中瀰漫著血腥、汗臭和泥土的咸腥气。 但这些边民没有像內郡的奔命兵那样闻到血腥气和屎尿味就吐,他们已经习惯了杀戮。 三十丈开外的官道上,烟尘蔽日。 一支衣著奇异的队伍正如同蜿蜒的毒蛇般逼近。 他们身形普遍矮小,大多不过五尺,蓬头垢面,断髮纹身,皮肤黝黑粗糙。 领头几个穿著色彩杂乱、质地粗糙的“倭锦”,腰间掛著样式古怪的青铜短剑,眼神凶悍。 而更多的则是赤裸著上身或仅围兽皮,露出大片青黑色的纹身的。 他们手持简陋的木矛、石斧,甚至削尖的木棍,鸣锣敲鼓发出各种声响。 “放——箭!” 土墙內,一位鬚髮皆白的老里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过后,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掠过低空,狠狠地扎入倭人队伍前列! “噗嗤!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接连不断!冲在最前的十名倭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惨叫著扑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乾燥的土地。 余下的倭人发出惊恐的怪叫,慌忙举起了隨身携带的简陋木楯,一眾倭兵紧紧缩成一团,抵挡著连绵不绝的箭雨。 箭矢钉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他们的战术原始而笨拙,全凭一股蛮勇和人数的优势。 按照往年惯例,踏毁青苗劫掠一番,这些人便该退回乌侯秦水捕鱼。 然而今岁不同,鲜卑小可汗和连亲临东部巡视,严令各部落南下抄掠必须带回汉人首级作为战功凭证。 作为最底层的炮灰,倭人部落只能硬著头皮,拿著比汉地边民还要简陋的武器,向周围的村聚进攻。 “撞门!撞开它!”一个穿著倭锦、头插羽毛的倭人酋长挥舞著短剑,声嘶力竭地嚎叫。 在板楯的掩护下,十几个倭人扛著一根临时砍伐、尚未削平的松木树干,如同蚂蚁搬山般,踉踉蹌蹌地冲向聚落的大门。 “砰!砰!砰!”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闷雷,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墙乡民的心上。 门栓在巨大的衝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 土墙上方,箭雨更加密集,不断有抬木的倭人被射翻在地,惨叫声不绝於耳。但后面立刻有倭人被驱赶著上前补上缺口,疯狂撞击! 门后,十多名穿著布衣的乡里健儿,正用血肉之躯死死顶住大门。 五百名疯狂的倭人四面攻杀,让这道简陋的木门如同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隨时可能倾覆。 吱呀一声,大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眼看就要被撞开之际。 “隆隆隆——!” 大地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恐怖的震颤!这震颤並非来自门前的撞击,而是来自后方! 倭人酋长惊愕地回头望去。 只见白狼水南面,烟尘冲天而起! 二十余骑汉军如同神兵天降,踏破浑浊的河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著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狂飆突进! 第四十四章 宇文 马蹄践踏大地,发出雷霆般的轰鸣,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廝杀与惨叫! “呜哇——!”倭人队伍瞬间陷入了恐慌。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远离柳城的河西之地,会遭遇汉军骑兵的突袭。 不对啊,这地儿都快荒废了,几年都没县令了,哪来的骑兵? 刘备伏低身体,紧贴马颈,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倭人队伍中那几个头目。 引路的村民嘶喊道:“明廷,那些穿倭锦的是酋长!他的部下都是生口(奴隶)杀了他们,其余的生口必溃!” 张飞瞥见那倭酋身上的精美布料,暴怒咆哮: “呸!一群未开化的海岛蛮夷,也配学我汉家穿锦?哪偷来的手艺?” 他恨不得立刻衝上去將那倭酋撕碎。 然而,还没等张飞话音落下,身旁一道青影已如离弦之箭般飈射而出! 关羽眼中寒光暴涨,四蹄腾空,快如闪电。 他手中马槊已平端如线,直指倭酋后心! 刘备几乎同时猛夹马腹,白马嘶鸣一声,化作一道白色流光,紧隨著关羽冲入敌阵。 “杀——!” 身后十九名汉骑发出震天的怒吼,策马紧隨县长,狠狠撞入混乱不堪的倭人侧翼。 二百步!战马开始全力衝刺! 一百步!长矛如林,森然前指! 五十步!人借马势,马助人威! 久在孤岛,缺乏战阵经验的他们甚至不会结阵对抗骑兵…… 在倭人惊恐扭曲的面容和绝望的怪叫声中,汉军铁骑如同烧红的尖刀刺入人群! 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践踏过矮小的身躯,锋利的矛尖轻易地洞穿单薄的皮肉甚至简陋的板楯! 骨骼碎裂的脆响、利器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乐章! 仅仅一波摧枯拉朽的衝锋,原本气势汹汹的数百倭人队伍便被彻底衝垮、撕裂! 残肢断臂飞舞,倭人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哭爹喊娘,丟盔弃甲,向著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村聚內的乡民见县里来了援兵,急忙开门反攻,一通混战之下,倭人丟下了八十多具尸体,彻底溃逃,皆是爬向青龙山里。 张飞挥舞著长矛,如同黑色的旋风在溃兵中左衝右突,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他勒马回望战场,看著满地狼藉的倭人尸首,放声狂笑,声震四野:“哈哈哈!痛快!兄长,俺砍翻了九个倭瓜!” 刘备勒住躁动的战马,环视著战场。 遍地都是倭人矮小的尸体,许多甚至不及马腹高。他甩了甩矛尖上粘稠的血浆,脸上露出一丝冷峻: “幸好汉家论功行赏,从不以身高丈量首级。否则,今日这一番廝杀,岂不是白费力气?” 倭人现阶段连国家都没有,还只是一群部落。 汉军打杀起来真如虐杀小孩儿。 “敌情不明,穷寇勿追。” “云长,点一下首级,放出斥候探探青龙山外有没有別的鲜卑部落。” “宪和,我们去赤波聚看看乡民伤亡如何。” 刘备来到河水前,下了马。 阳光照在他染血的甲冑和年轻坚毅的脸庞上,白狼水在远处静静流淌。 他来到岸边洗去了脸上的污血,眼神平静的仿佛刚刚那场雷霆般的杀戮从未发生。 待血色洗乾净后,刘备方才进入村聚。 村民们听说是县长亲自来救,个个山呼“明廷万岁。” “使不得……这话可说不得。” 震天的欢呼声中,刘备缓缓踏入波赤聚。 激战后的烟尘尚未散尽,空气中瀰漫著血腥、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乡民们脸上交织著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这位年轻县长的敬畏。 他们簇拥在道路两旁,目光灼灼地望著这位如同天神般降临、解救了他们的少年郎君。 聚中闻讯赶来的三老、里正、嗇夫匆忙迎出,待看清刘备那年轻得甚至略带稚气的面庞时,眼中无不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 村聚里主掌教化的三老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他颤巍巍地躬身行礼,声音带著浓重的边塞口音: “明廷年轻英伟,当是前途无量的郎官俊杰。何苦屈尊来我们这边陲剧县?” “如此岂非明珠暗投,大材小用了?” 他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著刘备,好似怎么也想不通。 刘备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乡民耳中: “老翁此言差矣。內地的平县固然需要能吏治理,这塞外的剧县,难道就该任其凋敝吗?” 他环视著周围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孔,语气陡然变得沉重。 “若人人都视入边地为歧途,弃之如敝履,长此以往,边民之心寒透,缘边九郡,还能属於大汉吗?”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眾人心上。 那三老身躯微震,浑浊的眼中闪动著浮光: “明廷之心,昭然若雪!老朽佩服!快请明廷入座!” 他侧身引路,指向聚中议事小屋的主位。 小屋简陋,仅有一张粗糙的木案和几张草蓆。 刘备却並未走向主位,而是谦逊地伸手,將三老引至主位,自己则坦然落座於客席。 简雍、张飞等人也各自寻席坐下。 “备初来乍到,对边土人情所知甚浅。” 刘备目光诚恳地扫过几位乡老:“今日侥倖击退倭奴,实赖將士用命,乡邻齐心。然此非长久之计。诸位皆是柳城耆老,熟諳边情,备心中诸多疑惑,还望不吝赐教。” 他的姿態放得极低,毫无少年得志的骄矜。 三老见明廷如此礼贤下士,心中更是感佩,连忙拱手:“明廷言重了!你不辞辛劳,救我波赤聚百余口性命,此恩如同再造!” “我等粉身碎骨亦难报答!明廷有何疑问,但讲无妨,老朽等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备微微頷首,问出了心中的第一个疑惑: “適才所见倭奴,形貌颇为特异,身材矮小,战力亦非剽悍。为何能屡次南下,侵我边民?其依仗何在?” 掌管乡中户口的里正嘆了口气:“明廷有所不知。倭奴固然怯懦,不堪久战,然其背后站著的是东部鲜卑啊!” 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想必明廷也知晓,自右北平以东,直至辽东广袤之地,皆是东部鲜卑的牧场。” “其下有四大部落:弥加、闕机、素利,以及……最靠近我柳城的宇文部!” “这些倭奴之所以如此猖獗,屡犯我境,正是因为有宇文部在背后撑腰。” “宇文部?”刘备眉头微蹙,这个部落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其源流如何?实力如何?” 三老捋了捋白的鬍鬚,眼中闪烁著忌惮:“说起这宇文部,其祖上实乃匈奴別种,非是鲜卑嫡系。” “约莫十数年前,其部落大人普回在狩猎时,意外拾得三枚刻有『皇帝璽』字样的玉璽!自此野心越发猖獗,普回又依据其部族『称天为宇,称君为文』的习俗,遂改姓氏为宇文。” 老者的语气带著一丝凝重:“这些年,在现任首领宇文槐头的率领下,宇文部不断南侵,势力已深入辽西。” “发生在辽西,尤其是柳城周边的战事,十有八九都是他们在背后煽风点火。” “明廷,倭人不值一提,宇文鲜卑才是大敌。” 第四十五章 黑云压城 回想起往事,三老顿了顿,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沉痛之色: “明廷,那宇文普回的儿子,唤作莫那,也有说叫莫槐、槐头的……鲜卑人的名號,如同草原上的风,变幻不定,我们也听不真切。” “可无论他叫什么,都改变不了豺狼本性,那宇文槐头连同其弟普拔,皆是残暴绝伦!自他们率部南迁,强占辽西草场之后,我柳城便再无寧日!年年遭灾,岁岁罹难!他们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屠戮掳掠,鸡犬不留!” 乡民们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將那惨痛的记忆驱散,却终究被更深的哀伤淹没: “最惨痛的莫过於三年前,鲜卑铁蹄踏破柳城,时任辽西太守的赵苞赵明府……他的老母、妻儿,尽数陷於贼手!那些畜生竟以明府亲眷性命相挟,逼迫赵太守退兵。” “赵太守心如刀绞,却在城头含泪高呼:忠孝难两全!今日为国,义不顾私!老夫人深明大义,亦在贼营勉励其子,最终闔家惨遭毒手!” 老人再也抑制不住,两行浊泪滚落布满风霜的脸颊,“明府是个好人啊,他虽率残兵击退强敌,保全了柳城,却满门尽灭,痛断肝肠,不久便鬱鬱而终了……” 最后几个字,轻若嘆息,却重如千钧,压得整个小屋的空气都凝固了。 提起赵苞毁家紓难、以身殉国的往事,屋內死寂一片。 刘备端坐於席,背脊挺得笔直,年轻的脸上笼罩著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 他默默起身,仿佛对著那位从未谋面却已心嚮往之的忠魂,深深一揖: “赵太守忠义,气贯长虹!备……敬赵君!” 他缓缓坐下,心中波澜翻涌: “中原腹地,士林浮华,纲常崩坏,靡靡之音充斥朝堂。或许唯有在这血火浸染、生死一线的边陲绝塞,才能淬链出如此忠魂。” 经此一事,刘备对柳城乃至整个辽西的危局,看得越发透彻。这座依偎在白狼水畔、人口凋零的边陲小城,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命系幽州安危。 柳城扼守在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这条农耕文明与游牧世界天然的分水岭之上。 北方草原深处,小冰河期的凛冽寒意正一年甚过一年地向南方蔓延,水草凋零,牲畜倒毙。 宇文鲜卑连年南下,其目的恐怕已不是往昔那般劫掠粮草,而是为了抢夺这片相对温暖湿润的白狼河谷,为部族爭下棲息地。 肥沃的白狼水河谷,是他们垂涎三尺的膏腴之所。 宇文槐头贪婪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里。 可以预见倭兵败退后,宇文部便会亲至,一场围绕柳城存亡的攻防战,必將成为今岁辽西大地上最为酷烈的战役。 少倾,按捺不住的张飞猛地一拍大腿,起身道: “大兄!你们说完了那些糟心事,俺心里也憋著个怪事,不吐不快!” “刚才那些倭奴崽子逃命时嘰里呱啦的鬼叫,可……可有些词儿,俺居然听懂了!这是撞了哪门子邪?” “难道这群蛮夷崽子还偷偷学了咱的雅言不成?” 一旁的简雍也微微侧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张飞同样的困惑,显然他也听到到了战场上的那些诡异音节。 刚才讲述宇文旧事的三老闻言,捋了捋鬍鬚,声音沙哑道: “壮士所言……確有其事。不独是几位郎君,便是我等这些边鄙老朽,有时也能从他们的呼喝中辨出只言片语。至於其中缘由……老朽等思来想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刘备的目光扫过眾人脸上的疑惑,他的神情显得异常平静。 玄德微微頷首,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著膝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此事,备今岁在读蔡公撰写的《汉书》时,窥得一丝端倪。”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诸位可知晓,在那古吴越之地的旧语之中,『倭』字之音,实与『吴』字相类。” “古之吴越先民,多源自百越之地,其俗断髮纹身。而今日所见之倭人,其俗则为『鯨面纹身』,何其相似也?” “更有传说云,周之宗室太伯奔吴,其子孙后代,曾於久远之前浮海东渡,与当地土民通婚融合,遂成其王族之始。” “若此言非虚,那么今日这些被檀石槐强掳至乌侯秦水、充作捕鱼苦役的倭奴之中,或有相当一部分,其血脉深处流淌著的未尝不是古吴越先民之血。” “其言语之中,残存些许相通之音,亦在情理之中。” “吴人后代?”简雍狭长的眼瞳瞬间睁大,眉宇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个推论,显然完全顛覆了他对那群“倭奴”的认知。 汉代重视经学而轻视史学,即便是大家子弟也不见得读史的。 汉代的倭人,主体其实就是几个世纪以来从东北亚地区渡海而来的各民族混合体。 这些渡来人在九州岛附近建立了百十个部落,经过部落兼併最终形成了大大小小三十个城邦。 献帝刘协的子孙后来也东渡至此,形成了以东汉氏为主的移民家族,不过那都是晋朝之事了。 与简雍的震惊不同,张飞的回应则如火山爆发。 他“呸”地一声,浓黑的眉毛几乎倒竖起来,巨大的手掌再次狠狠拍下,这次几乎要將那可怜的矮案拍散架! “俺管他是吴人子孙还是倭人孙子!敢来柳城撒野,敢踏俺汉家田苗,敢杀俺汉家百姓!俺认得他是谁,俺手中这杆矛可不认得!” “来一个,俺杀一个!来一百,俺就杀他个乾乾净净!管叫他有来无回,断子绝孙!” 这充满边塞男儿血性的宣言,在小屋內轰然迴荡,激得几位乡老也血脉賁张,忍不住齐声叫好:“壮哉郎君!” 刘备依旧端坐於席,面色沉静如水。 他没有在意此事,目光早已穿透了简陋的土墙,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凶险的草原深处。 屋外,白狼水裹挟著初春的残冰碎雪,呜咽著奔流向东。寒意虽在消退,但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草原深处翻滚的乌云,正沉沉地压向柳城。 隨著小屋內的喧囂渐渐平息,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这位年轻的县长身上。 “明廷,当下倭人已退,可否组织乡人復耕田亩。” 刘备摇头:“依备之见,东部鲜卑此番驱使倭奴踏我青苗,绝非寻常骚扰。此部意在断我边民口粮,毁我春耕,此等行径,正是大战將起的先兆。”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惊恐的眾人,最后落在简雍身上。 “宪和,你即刻代我修书一封,火速传往广阳。详陈柳城所见,提醒使君,今岁鲜卑必有大规模入寇,务必早做万全防备!” “信中务必恳请州君,若能就近调拨些甲冑军械,支援柳城,自是最好!” 简雍闻言眉头微蹙,谨慎问道:“玄德之意,是篤定宇文部必攻柳城?” 刘备低头审视著地图: “不一定只是宇文部,东部鲜卑大人林立,弥加、闕机、素利、宇文,更有诸多乌桓单于,自立为王者亦不在少数。彼等皆为豺狼,常年覬覦大汉边郡,择机便会扑咬。”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辽西郡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我不敢断言宇文槐头必攻柳城,但我敢断言——若鲜卑今岁欲大举寇掠幽州,其兵锋所向,辽西將首当其衝!” 小屋內的空气再次凝固,初春的暖意仿佛被这冰冷的预判彻底驱散。 “时不我待,提醒县內百姓做好守备,修缮鄔堡。” “咱们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 三国魏·鱼豢《魏略》云:倭人男子无大小,皆鯨面而文身。闻其旧语,自谓泰伯之后。” 《晋书·倭人传》云:“东瀛户有七万,男子无大小,皆鯨面而文身,闻其旧语,自谓泰伯之后。” 《资治通鑑》云:“盍吴亡,其支庶入海为倭。” 第四十六章 布防 二月中,幽州蓟县,刺史府邸。肃穆的厅堂內,空气凝重。刘虞端坐於巨大的檀木案后,手指正缓缓抚过铺展在面前的幽州山川舆图。 他的指尖划过一道道山脉、河流、关隘,最终停留在辽西那片被反覆描摹、已然顏色深沉的区域。 鲜于辅侍立一旁,魁梧的身躯在灯火下投下影子。 他复述著从柳城发来的文书,隨著刘备的分析被逐条展开,鲜于辅原本略带审视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浓眉也紧紧锁起。 “州君。”鲜于辅抱拳,语气带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下官细思玄德之言,深以为然!去岁胡人虽退,然其行跡诡譎,没有罢兵之兆,今春东部鲜卑又频频在辽西边塞滋扰,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他上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谷、代郡的位置。 “去岁冬日,中部鲜卑强攻居庸关鎩羽而归,已是打草惊蛇。我军如今在上谷、代郡一线重兵布防,壁垒森严。以胡虏之狡诈,料其今岁必不敢再从中路硬撼我军锋芒!” 他的指尖顺著山脉走势,猛地滑向辽西郡: “我幽州十一郡国,辽西郡恰如一颗楔子,深嵌於群山万壑之中!东有医巫閭山,西接燕山余脉,地形之险阻,冠绝北疆。此地,实为我幽州之腰眼!” 医巫閭就是东胡语中的大山,汉人音译过来的。 鲜于辅来到沙盘前指向沙盘,的声音陡然拔高:“州君请看——辽东广袤平原,右北平丰饶之地,皆被这辽西山郡牢牢屏护。一旦胡虏铁蹄踏破辽西,就如同扼住了我幽州的咽喉!” “届时,辽东郡、辽东属国、玄菟、乐浪,这东陲四郡国,將音讯断绝,孤悬於胡尘之外!” 刘虞虽不精兵事,但身为封疆大吏,基本的战略眼光还是有的。鲜于辅这番抽丝剥茧、鞭辟入里的分析,配合著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山川形势,让他瞬间洞悉了辽西的局势。 尤其是刘备所在的柳城,那座白狼水畔的小城,此刻在舆图上仿佛被无形的黑云笼罩——它已是汉家在辽西的最前哨。 本来西汉时,右北平的郡治在平岗,比柳城还靠北,到了东汉迎来小冰河期,北方胡人动乱频仍,大面积的领土都被废弃了,如是柳城就成为了东北最前线。 刘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目光灼灼地看向鲜于辅:“若胡虏果真剑指辽西,其兵锋將取何道?我军……又当如何驰援?” 鲜于辅早有腹稿,手指在舆图上快速移动,划出三条清晰的脉络: “北路:自渔阳郡出兵,北上至右北平旧治所——平岗县。由此可东转,直趋柳城。” 他指尖在“平岗”二字上重重一叩,语气沉痛,“可平岗沦陷胡手已几十载!胡虏在此经营日久,我军若走此路,无异於自投罗网,援兵难行,几为绝路。” “中路:自右北平郡城出发,东出卢龙古道,沿白狼水河谷跋涉,可抵柳城。此路稍近,沿途或有零星戍堡烽燧策应,然……” “山高谷深,道路崎嶇,水源补给更是匱乏至极!大军行进,輜重难继,人马困顿,风险极大!” 歷史上曹操北征乌桓时走这条路险些渴死,要不是张辽属实驍勇,曹操这条命就该交代在这了。 “南路么:取道辽西走廊,傍海而行。自右北平出发,沿海岸线一路向东北迤邐,经碣石,可达辽西郡徒河县,再北行便是柳城。” 鲜于辅的手指划过漫长的海岸线:“此路途程最远,地势相对平坦开阔,便於大军及輜重行进。唯有一处不便。” 他抬眼看向刘虞,神色严峻:“夏秋之际,海潮暴涨,阴雨霏霏,沿海道路將化为泥泞之地,车马深陷,寸步难行!欲行此路,必须抢在春季结束、雨季来临之前进发!” 刘虞的目光在三条路线上反覆逡巡,最终在北路“平岗”处停留片刻,缓缓摇头,嘆息道:“平岗陷落多年,胡虏根基已固,此路……確是死路。” “卢龙山道艰险,人烟罕见,缺水少粮……大军恐难支撑长途奔袭。” 最终,他的手指落在漫长的南路上,决然道: “看来,唯有辽西走廊一途!此路虽远犹有可为!鲜于君,时不我待!虞即刻上书朝廷,详陈边关危局,恳请中枢早作决断,调拨钱粮兵甲!” “同时,我幽州內部,亦需火速动员,集结兵马,务必抢在春尽之前,將援兵粮秣输送至辽西前线!” “此次,各郡当早些做好防备,免得再像上次在统漠聚那般手足无措了。” …… 辽西郡,柳城。 凛冽的寒风在白狼水河谷呼啸,捲起阵阵黄沙。 城头,“汉”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已有破损,却依旧顽强地飘扬。 刘备穿著一身黑色的县长官服,头戴一梁进贤冠,站在新加固的城垣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著对岸光禿禿的原野。 在这刀锋舔血的边塞,一县之长的首要职责绝非寻常的劝课农桑、理讼断狱,而是如何在胡骑如潮的侵袭中,护住治下子民不被掳为奴隶,守住脚下这方城池不被攻破。 这便是衡量边吏政绩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標尺,所以大姓子弟不愿意来幽州。 “迁徙之事,不容再拖!” 刘备的声音斩钉截铁,迴荡在临时搭建的工棚前。 面对西岸百姓故土难离、担忧春耕无望的哭诉与牴触,他神色坚毅,朗声道: “田亩荒芜,备自当从州府请粮賑济!若庐舍损毁,我自会为你们建造新居!刘备在此立誓,只要击退胡虏,必让尔等有粮可食,有屋可居!若违此誓,天厌之!” 掷地有声的承诺,终於压下了惶恐与不舍。 几百名农人扶老携幼,在县兵引导下,踏著冰冷的河水,缓缓迁往相对安全的东岸。 与此同时,整个柳城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爭机器。徵募令下,城中及附近聚落的健妇壮丁被紧急动员。 赤波聚这个刚刚经歷战火洗礼的据点,成为西岸防御体系的核心。 在刘备的亲自督率下,县中吏民挥舞著简陋的工具,將残破的土墙加厚加高,还將附近几处较小的坞堡用壕沟、土垒、鹿角串联起来,构筑起一道虽然粗糙却相对稳固的防线。 尘土飞扬,號子声、夯土声不绝於耳,空气中瀰漫著汗水和泥土的气息。 未几。 简雍拿著一卷简牘匆匆走来:“玄德,州君回信!” 刘备接过,迅速展开,目光扫过。 刘虞在信中肯定了柳城防务的紧迫,並指示:“……甲冑军械,玄德可速往辽西郡治阳乐县,面见太守,陈明利害,请其从府库及郡兵中酌情调拨支援。辽东属国都尉治所昌黎县,亦在左右,或可互为支援……” 刘备合上简牘,眼中精光一闪:“阳乐县……好!” 他赴任以来,尚未拜会过顶头上司,此去阳乐,一为求援,二为拜謁,三则正可联络辽东属国都尉,共商联防大计。 辽西郡治阳乐、辽东属国都尉驻地昌黎、以及柳城,三者皆沿白狼水分布,相距不过百余里。 若能打通关节,结成掎角之势,共御强敌,柳城压力將大大减轻。 “阎君!”刘备沉声唤道。 “隨我即刻启程,前往阳乐!宪和、益德,柳城防务,暂交你二人!务必督促工事,严加戒备,不得有失!” 张飞拍著胸脯保证:“大兄放心!有俺在,柳城稳如泰山!”他隨即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大兄,二兄呢?他带人去青龙山打探敌情,这都好几日了,连个信儿都没传回来!要不要俺带几个弟兄去找找?” 刘备望向北方层峦叠嶂的青龙山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很快被绝对的信任取代。 他轻轻摇头,语气平静:“不必。云长行事,素来縝密,备信他。” …… 第四十七章 国贼 白狼水上游,寒风如刀。 关羽率领数名精悍斥候,如同幽林深处悄然游弋的鬼魅,已无声无息地追踪溃败倭兵数日。 此刻,他们蛰伏在平岗道附近一片茂密阴鬱的林中。 凛冽的朔风掠过林梢,发出尖锐悽厉的呜咽,捲起枯枝败叶,更添几分肃杀。 关羽魁伟的身躯紧贴著一块冰冷嶙峋的巨岩,几乎与山石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锐利的双眼,透过层层交错的枝叶缝隙,死死锁定下方——乌侯秦水与白狼水的交匯之处。 这片开阔的河滩,便是昔日右北平郡的治所——平岗! 然而此刻,昔日的汉家城闕早已化作断壁残垣,目之所及,儘是胡虏的毡帐皮棚。 曾经象徵文明与秩序的所在,如今已沦为豺狼的巢穴。 河畔广袤的滩涂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矗立著无数形制粗陋的毡帐和兽皮棚屋,如同雨后河岸滋生的毒草,一望无际。 各式各样绘著马、鹿、龙、虎、红日图腾的部落旗帜,在刺骨的寒风中猎猎狂舞,发出撕裂布帛般的声响。 人声的喧囂、战马的嘶鸣、牛羊的哞叫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低沉而混乱的声浪。 这绝非寻常的游牧迁徙,而是一场蓄谋已久、规模浩大的部落入侵。 关羽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纷乱喧囂的营地中来回扫视,最终,牢牢盯死在营地中央最高处那面迎风怒展的九尾大纛之上。 那纛旗以白生皮为底,中央用粗獷的墨线绣著一头狰狞咆哮的马鹿图腾。 图腾侧畔,赫然是一行扭曲狂放、如同蛇行的鲜卑文字。 当关羽凭藉过人的目力与对鲜卑符號的熟悉,辨清那行文字的含义时,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 “长生天降我雷震而生!” “和连?”关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失声。 “他……怎会在此?” 关羽尚不知晓,这位去岁在统漠聚被汉军打得灰头土脸的鲜卑小可汗,已被檀石槐发配至东部戴罪立功。 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心腹大敌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柳城正北方的乌侯秦水畔,意图昭然若揭! “如此阵仗……莫非鲜卑贼子,是想在春天大举寇我幽州?”关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身旁的阎志曾在塞外摸爬滚打多年,他闻言连连点头: “关兄所猜不错!我与家兄在塞外飘零数载,深知胡人习性。寻常年月,不打仗时,胡人全凭放牧牛羊过活。” “每年冬末春初,正是马、牛、羊集中產崽的紧要关头,牧民们日夜操劳,忙著接生幼畜,又要驱赶熬过严冬、瘦骨嶙峋的牲口群,跋涉数百里,寻找水草丰美的春季牧场。” 他顿了顿,指向下方喧囂的营地。 “草原贫瘠,粮秣稀少。能驮人衝锋陷阵的战马,更需额外餵养精粮豆料。故此,春季往往是胡人战力最弱的时节,青壮大多被钉死在牧场劳作,难以集结成军。唯有到了秋高马肥之际,牲畜膘肥体壮,大批青壮方能从草场脱身,响应部落大人的號角。” “胡人连年南下抄掠,其根本毒计,便是掳我汉家子民,將农耕纺织、放牧挤奶这些苦役,尽数强加於俘虏之身。如此,其本族精壮便能彻底从生產劳役中解脱出来,摇身一变,成为枕戈待旦的常备铁骑!” 他声音陡然转厉。 “自檀石槐一统草原,更是变本加厉!年年出击,掳掠人口无数!如今其麾下,早已练就一支不受季节束缚、四季皆可呼啸出动的虎狼之师!这些年,胡骑不仅在秋冬时节大举入寇,便是这春夏之交,在边塞袭扰抄掠也已成常態!只是碍於部分人马仍需照料春羔,其动员规模或不及秋冬罢了。” 关羽眯起双眼,再次扫过下方营地。 只见人头攒动,战马嘶鸣,毡帐连绵如云,粗略估算,集结於此的精锐胡骑,一望无际,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山岳般压下。 “此番来犯之敌,已逾万骑啊!” “此等军情,十万火急!必须即刻稟报大兄,飞马传讯州府!” “我们走!”关羽当机立断,正欲悄然后撤。 就在此时—— “噠噠噠……吱呀呀……” 一阵沉闷的车轮滚动声和驮马的响鼻声,由远及近,从南面官道传出。 一队规模不小的商旅,载著堆叠如山的货物,正大摇大摆地朝著胡人营地驶来。 车架上色彩斑斕的陈留绞龙锦、三齐的步摇冠,精美的河北漆器、甚至隱约可见的诸多铜铁器皿在阳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泽,琳琅满目,不可胜数,儘是汉地才有的珍货。 “关兄快看!”阎志压低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愤怒,指向车队。 “定是內郡那些黑了心肝的商贩,又来给胡人送货!” 关羽身体伏得更低,眼神死死锁定了那几辆满载“资敌”物资的大车。 几个衣著光鲜、脑满肠肥的商人头目,在一名鲜卑小头目的引领下,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钻进了营地中央一座显眼的大帐。 諂媚的话语隨风飘来: “比巴拉张世平、苏双,我等乃是大可汗最忠实的朋友……” 关羽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隱隱跳动。 商人出卖国家,在边塞是常见事儿。 从大汉三百年前与匈奴开战以来,汉地的蠹虫便源源不断给草原送上財货铁器,並从胡汉战爭中获取巨额利润。 胡人需要的资源,內地商人一般都能搞到。 而汉朝所需的战马呢,自那檀石槐老贼一上位,便行大陆封锁之策,严禁各部落战马流入汉地。 汉朝的关西养马地经百年羌乱,早已凋敝不堪。 为了维持战备,汉军求马若渴,鲜卑战马的价格便被这些奸商与胡酋联手哄抬,到了汉灵帝时期,竟至一匹两百万钱的天文数字。 须知,在边塞寻常时期几万钱就能买到好马。 “这些狗贼,用走私的铁器盐茶餵饱了豺狼,转手又將胡人的駑马价格哄抬起来卖给朝廷!” “胡酋饱了,奸商肥了,毁的却是我大汉千秋的根基!” “国贼!!”关羽胸腔中压抑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他强压下立刻拔刀衝下去的衝动,眼中寒光暴射,他对阎志低喝道: “你速速回去,將此间敌情巨细稟报柳城!待我查清这伙奸商归途,定要寻个险要之处,半道截杀!將他人赃並获,斩尽杀绝!断此资敌之径!” …… 《后汉书·灵帝纪》:孝灵皇帝中光和四年,春,正月,初置騄驥厩丞,领受郡国调马。豪右辜榷,马一匹至二百万。 《三国志·先主传》: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貲累千金,贩马周旋於涿郡,见而异之,乃多与之金財。先主由是得用合徒眾。 第四十八章 本府太难了 辽西郡治,阳乐县。 尘土微扬,刘备与阎柔两骑风尘僕僕,抵达郡守府邸。 此番以柳城县长身份而来,郡府门前那些惯於看人下菜碟的小吏,再不敢如往日般怠慢。 刘备从容亮出黑綬铜印,守门小吏验看后,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神色,躬身道:“明廷稍候,容小人通稟!” 未几。 府门內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隨著一串刻意拔高的热情笑声: “哎呀呀!原来是玄德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 辽西太守廉翻亲自迎出门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州君近来几番写下书信,对玄德之才干可是讚不绝口,期许甚深哪!” 刘备抬眼望去,心下微凛。 这位廉太守生得一副异相,瘦骨嶙峋,仿佛披著一层人皮的骨架,高高凸起的颧骨如同覆盖著寒霜的嶙峋岩石,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经络隱约可见。 他咧嘴笑著,露出两排尖细的黄牙,眼神深处却闪烁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看来此人绝非易於相处之辈啊。 刘备面上不动声色,依礼拱手,身姿挺拔如松: “备见过明府,此番来辽西,本应早日前来拜謁,聆听教诲。奈何柳城初定,庶务冗繁,胡人日炽,备夙夜忧勤,不敢懈怠,以至迁延至今,还望明府海涵。” 刘备言语谦恭,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廉翻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精光一闪,乾笑两声,亲热地虚扶刘备手臂: “哎,玄德言重了!柳城乃我辽西门户,险恶非常。有人肯去赴任,已是我廉翻之大幸,辽西百姓之福份!谈何怪罪?快请!快请入內敘话!” 他侧身让路,笑容满面,但那笑容却如同画在脸上,未及眼底。 “听闻玄德在居庸关捨生赴难,老朽甚是欢喜。” “辽西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走,咱们进去再说。” 郡邸深处,光线略显幽暗。小廝奉上滚烫的茶汤,一股混杂著葱、姜等辛烈之气的味道在空气中瀰漫縈绕,有些刺鼻。 廉翻捧起温热的陶杯,指节嶙峋如枯枝。 他啜饮一口,目光在裊裊上升的茶烟后审视著刘备,笑道:“玄德,初来辽西边陲还適应吧?此地不比中原,边民凶顽难驯,民风好勇斗狠。想要治理柳城这等剧县,非有雷霆手段不可,殊为不易啊。” 刘备双手扶膝,坐姿端正,迎向廉翻的目光,坦然道:“多谢明府关切。柳城虽地僻人稀,然则吏民同仇,皆有死战卫土之心。若胡人胆敢南下,备定率闔城吏民,据城死守,寸土不让!”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然,柳城毕竟人少,此番冒昧前来,正是欲向州君……” “借兵马、甲冑、粮秣是吧?” 廉翻脸上的笑容骤然塌陷下来。 他“啪”地一声將陶杯重重顿在案几上,杯中的茶汤溅出几滴,在漆案上洇开深色的斑点,那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本府只能告诉你——不行!” 刘备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敢问明府,为何?” 廉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凭几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案面,目光飘向窗外: “辽西郡地形狭长,如胡人要南下,决计不止你柳城一个县遭灾。若每县都来伸手要人手、甲冑,本府当如何?拆了东墙补西墙?杯水车薪罢了!” 汉代的士卒,分家介士和徒卒,前者就是穿戴鎧甲的战兵,后者是由奔命兵、驰刑士、劳改犯组成的无甲但携带兵器的填线兵。 中军的披甲率甚至能高达百分之百。 但边塞上的披甲率往往就很低了。 边地汉军在没有渔阳营、度辽营这些驻边精锐保护的情况下,只能动员大量的郡兵,依靠人数优势去將胡人赶走。 於是乎,东汉一朝从中期开始就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胡人一来,烧杀抢掠,汉军动员兵慢悠悠集结,胡人抢完都跑了。 汉军偶尔能打下几场胜仗,斩获都不多。 最后慢慢形成了人口还不足汉地一个郡的鲜卑部落,把体量远大於鲜卑的汉军压著打的局面。 边將们无能为力,手中的郡县经济薄弱,人口稀少,打不贏鲜卑人那就只能拿自家百姓出气。 他们为了保全政绩,只能想方设法的把边塞百姓的房子烧了,逼著他们南迁。 这样朝廷便不会问责,如是乎大片大片的北方领土尽数被放弃。 廉翻,正是这汉末边將中的缩影。 他的目的,从来就不在於击退鲜卑,而在於如何在那张由谎言、推諉和自保编织的网中,保全自己的官位与“政绩”。 最简单的解决之道就是——將柳城房屋青苗付之一炬,驱赶百姓南迁到別的郡。 只要辽西郡的郡治阳乐县尚未陷落,那他廉翻就绝非幽州最无能的边將!那最丟人的,分明是连郡治都拱手让给鲜卑的右北平! 洞悉了廉翻的想法后,刘备算是看明白了。 幽州高层,除了刘虞就没一个正常人…… 准確的说,汉末的边將基本都是对外无能,对內刻薄。 廉翻就是想復刻那些边將的套路,先把汉人拆完,让鲜卑人抢不到,隨后等胡人走了去追击,杀几个落单的狼崽子,好宣告幽州大捷,本郡战果辉煌! 套路是挺多,没用啊……汉末边將,天天说自己大捷,我朝天下无敌,鲜卑狼狈鼠窜,结果鲜卑年年来,一年比一年进攻的频繁。 汉灵帝被这些人忽悠瘸了,真以为鲜卑羸弱,三年前派遣大军深入胡地,结果落得个全军覆没。 除了刘备去年打下一场大胜以来,汉军这些年基本都是负战绩。 光会动嘴皮子是解决不了鲜卑威胁的。 念此,刘备霍然起身,目光直刺廉翻:“胡人连年抄掠柳城,丁口已十不存一,明府当真视百姓如芻狗,半点力都不肯出吗?” 廉翻深陷的眼窝中精光猛地一闪,隨即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他乾笑了两声。 “玄德,不是本府不肯啊。” “幽州连年遭受胡患,这二十年来,受抄掠杀戮者何止百万?” “死十万人是个数字,死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我都挡不住啊。” “朝廷都不管,你问我,我能如何?” “我……我才是最难做人的啊!本府太难啦!!!” 第四十九章 养寇 “三略《军势》篇有云:义者,不为不仁者死,智者不为暗主谋。” “当今朝廷昏暗,社稷动盪,四夷扰攘不休,即便是义者、智者也当顺合时变,不可强求。” “玄德听到这些话,是不是很生气。” “没关係,你还年轻,官场这潭浑水慢慢趟。总有一天,你到了我这个位置,自会见识到这煌煌大汉,最真实的面目。” “你想守柳城想当英雄?本府管不著。但本府的兵,决计不会跟你去送死。” 说完,廉翻慢悠悠地掏了掏耳朵,吹了吹指甲缝里並不存在的污垢,姿態惫懒。 刘备道:“那是朝廷的兵,那是大汉社稷的兵,绝非是明府的兵。” “朝廷?”廉翻语调转冷,带著一种过来人的冷酷。 “百年羌乱耗尽国力,朝中权贵、王子皇孙只知兼併土地,是以百姓流离,沦为大姓隱户,如是每年朝廷所收的赋税越来越少,恶性循环。” “我们这些边郡本就缺衣少食,朝廷府库空虚,本就没钱发来,就是发了沿途也被有司贪墨大半,那边郡的兵士怎么养呢,没兵没响,守不住边。我就会丟了脑袋!” “如此只能取掠於民,只能弃土,减少汉军的防御据点,集中兵力对抗鲜卑,这是现实所决定的。” “这么多年了,辽西兵都是老夫在养,你以为朝廷给过我们几个子儿?” “让老夫的兵隨你去送死,那是不可能的。” “柳城孤悬在外,拢共才几百户人,能弃就弃了。要是把辽西兵也搭上,日后老夫如何给他们的家眷交代?如何又守住阳乐城?” 廉翻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边境上,各郡太守基本都是小军阀。 像名震天下的段熲,带完万余精兵扫平东西羌后,麾下兵员暴涨至五万人,其中接近四万都不在编…… 前任辽西太守赵苞,在鲜卑进攻柳城时一个小郡竟拉出了两万人来解围,按制来说汉代边郡兵最大规模也只能再编五千人。 怎么解决这些不在编的超额军士的兵餉呢,为了防止边將吃空餉,朝廷肯定是不会管的。 於是乎边將就养成了烧杀淫掠的习惯。 边军的钱既然是上司想办法弄的,那他们可就只认边將,不认朝廷了。 別说刘虞一纸文书了,就是皇帝詔书来了,都不一定调得动辽西兵。 “玄德,老夫还是劝你一句,清醒点,咱们边塞武人本就地位低下,看看为朝廷立下大功的凉州三明如今都是什么下场?” “所有太守都在撤屯、撤边、养寇自重,你这时候冒出来要守边,要做这个孤胆英雄,不是在打他们的脸吗?” “我汉军不是胜不了,而是不能胜,更不敢胜,建了军功也得往宦官手里塞钱才能得到提拔,那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儿呢。” “世道如此,君子当顺势而行,和其光,同其尘……” “都和光同尘了,那还是君子吗?不过是披著人皮的豺狼罢了!”刘备愤然道。 “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间,当磊磊落落,即使处於乱世,亦当屈身守分!上不负国,下不负民!” “州君儘管和你的光,同你地尘去,备自回柳城,与边民共存亡!” 刘备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厅堂中迴荡,每一步都踏碎了廉翻那虚偽的规劝。 廉翻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珠盯著刘备决绝的背影,嘴角缓缓咧开露出森森黄牙: “嘖……州君文书里写的没错,他真是个固执的刺儿头啊。” 话音刚落,他身后那座描绘著狩猎图的巨大屏风后,便转出一人。 此人身材魁梧,面容与公孙瓚有六七分相似,眉宇间带著边地將门特有的剽悍之气。 公孙越按剑而立,目光也投向刘备离去的方向,低声道:“伯珪兄长的这位同门师弟胆魄確实惊人。” “手里就剩一个三百户的小县也敢对抗鲜卑大军。” “要是换其他人来,早该弃官跑了。” 廉翻收回目光,转向公孙越,公孙家乃辽西望族,家中男丁多是辽西小吏出身,公孙瓚的岳丈侯氏更是前任辽西太守,此家势力根深蒂固。 廉翻纵使身为太守,也不得不卖公孙家几分薄面。 “你觉得,玄德此人如何?” 公孙越沉吟道:“刚烈如火,敢作敢为,確有大丈夫气概。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廉翻捋了捋稀疏的鬍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算计: “不错。此子胸有气节,目有锋芒,绝非庸碌之辈。” 公孙越面露疑惑:“那明府方才为何还要如此激他?言辞还那般刻薄?” “唉……”廉翻拖长了调子,露出一副『你不懂其中玄机』的高深表情,他手指轻轻敲著案几。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水深得很吶。若是我痛快地拨给了他人马甲冑粮草,他带著兵去了柳城,万一……吃了败仗,损兵折將,甚至丟了城池,这责任算谁的?板子最后不还得落到老夫头上?” 他眼中精光闪烁,压低声音。 “老夫没说给他鎧甲,但他可以自己想办法去拿嘛,对不对?辽西库房看管不严,被『盗』走些军械,也不是不可能。老夫也没说不准其他县的奔命兵自发去增援柳城啊。” “他刘玄德若能凭本事说动各县豪杰,拉起一支义从,那也是他的能耐……” “唉,州君在上边给他撑著场子,老夫要是像以往那般运作,必然被弹劾,思前想后,也只好用这一手保全自己了。” “哈哈哈!”公孙越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不由抚掌大笑。 “高!实在是高!还是明府思虑周全。” 这廉翻真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 嘴上说著这不行那不许,实则处处留了后门。 刘虞在上边压著,他不能得罪,若是战败了,他也不想牵扯到自己头上,只好把自己摘乾净,方便置身事外。 你刘玄德有多大本事,能拉出多大阵仗,能打成什么样子,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胜了,或可分润功劳。 败了,亦可推諉不知。 如此行径,方能在这乱世边关稳坐钓鱼台啊。 公孙越拱手,又道是:“那明府老早把在下叫来,所为何事?” 廉翻笑道:“你想啊,刘玄德初来乍到,他想要调动人脉,徵募义从对抗鲜卑,得靠谁?” “辽西豪强!这最大的豪族不就是你们公孙家吗。” “你拿著本府的印信,悄悄跟著他,別说是本府给的,就说偷来的~不管他要办啥,只要不闹出大动静,多帮帮。” “万一这小子真打了胜仗……” 公孙越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明府,你太会算计了。” …… 很快,公孙越领著印信带著隨从便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朝著大门狠狠淬了一口。 “噁心。” “走,我们去助玄德破敌。” 第五十章 洒血 府门的朱漆在日下泛著幽暗的光,刘备大步流星踏下石阶,惊起了檐下棲鸦。 他径直转向郡治西侧的武库,步履踏碎满地枯叶。 阎柔见刘备带人走向武库,眼底浮起惊涛: “玄德兄!这是要作甚?” “私启武库乃大罪!朝廷未曾签发符节!府君也没下令,如是追问下来,谁来为此负责。” 刘备猛地顿足,他倏然回首,眼中燃著赤焰: “等朝廷签符,鲜卑早已踏碎柳城了!” “柳城乃辽西门户,洞开之日,太守们可龟缩坚城,可我汉家百姓的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胡骑弯刀?” 刘备走到武库铁门前,当值小吏们如惊雀般四散退避。 有人假意俯身系履,有人背对城墙佯装眺望远方的烽燧,唯独没有人来阻挠。 好像就在暗示刘备,甲冑兵器就在这边,你看著办。 “奇怪。州君写信给廉翻,让他拨发武器,他不发。却让备自己来抢……这人精,小心思不少啊。” 阎柔点头道:“这无胆鼠辈比起赵明府差的太远了,只知苟且自保,毫无骨气可言。” “鲜卑都欺负到眼皮子底下了,也只会推脱,竟让一个县长扛在前面。” 刘备没回答,他抡起斧头,朝著大门砸去。 阎柔见状嚇得连忙挡在门前,握住了斧柄:“玄德兄,你可要想清楚,这么做可是要出事儿的。” “阎君放心,出事了,大不了刘备一肩挑。”刘备悄声道。 “汉家法令严苛,但背地里的规矩也不少,边將自可以违反法令乱来,后果自己承担而已。” “当年陈汤,也不过是个西域副校尉,朝廷允许他出兵了吗?他为了立功扬名,矫詔夺军挟持上司,私自徵发西域兵出塞千里。” “这罪名相加,灭十族都不过分,可立下了战功也就抵了。” “汉家法令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打破。” “此战若胜,我便是料敌先机,功大於过。若败……”斧刃映出他决绝的眉峰:“备项上人头自会堵住悠悠眾口!” 阎柔瞳孔剧震,指节一根根的鬆开斧柄。 “说得对,若是这一战贏了,那玄德说不定就是下一个陈汤。” “千万別这么说……”刘备心下一寒:“陈汤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贪赃枉法,为了功名利禄无所不用其极。” “备要是最后落得他那般下场,还不如不砸这门。” 阎柔笑著让开了。 刘备一斧子劈开武库。 噹啷一声,铜锁迸裂! 库门洞开的剎那,公孙越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外。 “玄德兄,久违。” 刘备回头,没怎么惊讶。 他早年在涿县见过公孙越,那时公孙越还不是辽西郡小吏,师兄的这位堂弟他谈不上多熟悉,但也不陌生。 他递来了太守的印信:“玄德兄,你现在需要的是这个吧,呵呵,別看了,我偷来的。” “偷来的?”刘备不解。 公孙越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廉府君突发恶疾,呕血昏厥。” 他忽然將印信猛拍在刘备掌心:“老狐狸算得精妙!他若真不出兵,州君一定会弹劾他畏敌不前。如是装病不出,胜则坐享其功,败可推脱己罪!” “玄德啊,辽西子民可就全靠你了。” “我家的义从也会来隨你出战。” 刘备暗道是:“那就多谢公孙贤弟相助。” “传令!辽西诸县奔命、积射之士,星夜聚兵阳乐!” “驰告辽东属国:胡人兵马已在乌侯秦水,欲攻柳城,急求扶犁营来援。” …… 刘备一直在阳乐待到当天下午。 辽东属国的郡治昌黎和阳乐就隔著几十里,援兵很快就会来。 残阳如血时,大地忽然传来闷雷般的震颤。 四百余骑如玄色铁流漫过山脊,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此人轮廓粗獷,形貌彪悍,穿著一身盆领大鎧,威风凛凛。 他翻身下马,靴子踏地鏗然有声。 “辽西军情如何?明府何在?”那人声似金铁交击,深目扫过眾人。 刘备踏前半步,指著公孙越道是:“在下柳城县长刘备,边情紧急,府君突发急症,委任我与公孙兵曹暂时行权主持柳城战事。” “阁下是?” “扶黎营前部司马徐荣。” 徐荣抱拳,臂甲鳞片哗啦作响。 “奉校尉令,四百五十七骑为辽西壮威。” 扶黎营,幽州最精锐的边军之一。 与渔阳营一样,每营都是標准的千人,全甲全骑。 选的都是当地最驍勇善战的少数民族兵,並以汉人军官统领。 渔阳营里乌丸、鲜卑人较多。 扶黎营则位处辽东属国,属国也就是汉代少数民族自治区,汉军在此招募胡兵,以汉人都尉管辖。 刘备打量了一眼那些骑士。 在扶黎营中的胡兵,多是来自东北夷的扶余族,汉人控制辽东后,剩下的族人就成为了汉民,以属国编制管辖。 先秦时他们被称为称“鳧臾”,以水鸟为“图腾”。 故而扶黎营的旗帜也画著红色的水鸟作为標识。 能统领他们的汉人军官,多是从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几个熟悉东北边民事务的豪强中选出的。 刘备笑道:“能得扶黎营相助,我军胜算就大得多了。” 徐荣摆手道: “阁下莫要高兴太早,话说在前头。” “我这四百人只给辽西壮声势。” “折了太多兵马,末將回头不好给校尉交代啊。” 公孙越大怒不已。 “只壮声势?难不成胡人能被你们嚇跑?” 公孙越气急败坏,当即就要跟徐荣干上。 刘备拦住了公孙越,道是:“公孙贤弟莫急。” “来者是客,备相信,如果战机到了,徐兄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徐司马且看——”刘备突然拔剑指向北方,剑尖所向处,无数缕狼烟正撕裂天际。 “汉家烽燧制度,想必久在边塞的徐司马比我清楚。” “烽燧兵用蓬、苣、薪、离合火代表不同敌情。” “敌千人以上入塞,或五百人以上、千人以下攻亭障者:昼举三蓬,夜举三苣火,燔二积薪;” “敌千人以上攻亭障者:昼举三蓬,夜举三苣火,燔三积薪;” “敌已攻破亭下障城者:昼举亭上蓬,夜举离合火。” “如今离合火已现!来者只怕不下数千骑,我边塞烽火大多沦陷了。” “鲜卑焚的是汉家城池!屠的是汉家子民!” “今日司马只壮声势,来日辽西残破,生灵涂炭,辽东属国兵近在咫尺却不出战,司马当真心中无愧?” “在下看来,司马气宇轩昂,一身正气,绝不是那般无情之人。” 徐荣掌心被刀柄硌得生疼,他垂眸凝视刘备片刻,刘备转身便离开了。 徐荣忽然五指收拢: “明廷且慢,虽然校尉有令在先,某也不一定完全照做。” “战机若至,末將的刀……自会出鞘。” “多谢徐司马!” 玄甲骑兵卷尘远去,公孙越狠狠踹飞脚边碎石,满腹牢骚:“早知道还不如不叫扶黎营来,这廝分明是来抢功的鬣狗!” “还说什么校尉有令!这群利慾薰心的豺狼,都该死。” 刘备望著远方天地交界处翻腾的烟云,轻轻摇头: “非也,他也是身在低位无可奈何啊,你看他身后的兵士,莫不是箭囊满簇,带满乾粮,真怯战者,岂会做足战斗准备?” “他在试探我们作战的决心。” 刘备猛然转身,大氅在风中猎如战旗。 “我这便回柳城!援兵已经集结,只待太守一声令下,各地奔命兵、义从將尽数赶赴战场。” “劳烦贤弟告诉廉太守一声——我汉家儿郎的血,该洒在长城之外了!” 第五十一章 的卢飞快 四月的辽西,朔风卷著沙砾抽打在柳城斑驳的土垣上。 刘备勒马立於坡顶,玄色大氅在风中翻卷如云。 阎柔在后押送著身后的车队,驮运来了守城所需的器械。 他俯瞰著脚下城池,白狼水被引入新掘的护城河,浑浊水流裹挟断草打著旋儿. 五十步外两道羊马墙凸出地面,周遭是虎落尖桩,铁锁沟渠。 “大兄,都按你吩咐布置好了。” 张飞笑著跑来:“咱们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加固城防,这次胡人赶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刘备语气凝重道:“此番不同以往,我等將直面东部鲜卑主力。不可掉以轻心。” 简雍见刘备没带回多少人,简雍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道:“太守不肯派援兵?” “非也,他想做缩头乌龟,但州里的义从很快就会到。” “扶黎营也会参加此战。” 刘备目光扫过光禿禿的城墙,挥袖指向上方方:“转射机每十步一架,长斧、长镰、大黄弩、小弩、复合弓、鉤镶、皮甲、铁鎧都分发下去。” “告诉全县汉民,如果不想被胡人掳走,十五岁以上的男女皆当持兵登城——胡刀面前无老幼!” “老人、小孩、伤病则留在后方为汉军生火造饭。” 县丞火速將刘备的话记下,一一纷纷下去。 很快,刘备从三百户中,抽出精壮三百余人,还有两百个持弓的妇孺也被安排到了城墙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超实用 】 “得要抽出一百人在波赤聚留守,与柳城互为犄角。” “哪位壮士愿意去。” 张飞上前道:“大兄,这还用问吗?” 刘备点头:“益德去,宪和帮他。” 简雍和张飞互相看了一眼:“能带酒吗?壮壮胆!” 刘备笑道:“可,不过要少饮,別误事。” 张飞火速带著一百人出发. 少倾。 阎志的快马踏碎了最后的寧静: “明廷,乌侯秦水方向发现了胡人大军,来者正是和连!” “和连?”刘备心中一颤。 “云长呢?” 阎志道:“云长兄看到一伙儿內地商贩在给胡人运输財货,他一路跟著那些商贩,特令我回来稟报。” 刘备点头:“云长是对的,和连既然来了东部,只怕如今东北鲜卑兵力不会少,说不定抓几个舌头,就能弄清胡人的部署。” 他穿上鎧甲,勒韁长喝:“城內的骑手,都与我走!” …… 青龙山深处。 马队正南行。 张世平和苏双作为边塞最知名的马贩子,乾的就是在胡汉两边倒腾財货的活儿。 说得再简单点,就是发国难財。 西汉初年,朝廷颁布了“津关令”、“关市律”来限制汉匈贸易,边地商人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便开始与地方诸侯勾结,从事边境走私。 受到朝廷追究时,商人便开始成群结队与边塞诸侯一起叛逃匈奴。 燕王臧荼叛逃,韩王信、陈豨叛乱、刘邦被困白登山等等事件,都是在此种背景下发生的。 边塞商人与胡人勾结之事委实屡禁不止。 肥头大耳的张世平一行人拉著从草原上换来的马,大抵不下百来匹。 一想到这么马能换个好价钱,张世平脸上的笑意便止不住了。 “回到中原,在雒阳抬抬价,那就是上百万钱一匹,这一趟走的值当。” “唉,苏兄,我听说那宇文部最好的白马可是被你买走了,你这一匹不得换个五百万钱?” 苏双苦笑道:“胡扯,张兄你可別惦记那匹马了,宇文普拔说了,的卢妨主!” “这等劣马,还是留给我自己用吧,咱还是有良心的,就不去祸害別人了。” “嘖嘖嘖。” 二人笑谈间,林中忽起异动。 一道青影在林中一闪而过。 “苏兄,你看到人影了吗?” “莫不是遇到了贼人?” 苏双笑道:“呵,在鲜卑人的地盘还敢有贼?” “我们不仅是大可汗的朋友,在幽州也有朋友,平岗这条路也走了好些年了,谁这么不长眼,敢动咱?” “谁?” 话音未落,关羽策马而出,马槊直指领路的护卫。 那廝见关羽杀来,策马对冲,交手不及一合马槊穿胸而过。 血淋淋的槊尖直指地面,关羽昂首上前,一人便拦住几十骑。 “国贼,这条路你们走不通。” “走不通?”苏双左右一撇,没看到关羽身旁有別人,顿时大笑起来。 “我家三代人都是马贩,平岗这条路走了没有百回也有千回了,你一个人拦在这,说走不通,就走不通。” “劫道也不是这么劫的。” “毛贼,我可是大可汗的朋友,说出我名,嚇你一跳。” “死人不需要报上名字。”关羽毫不犹豫便朝苏双衝去,那奔腾气势嚇的苏双连忙拨马后退。 “来人,来人,杀了他。” 五名护卫扬起小弩,还不待瞄准,一阵箭雨袭来。 竟是刘备带著柳城骑士赶来。 那些持弩的卫兵尽数倒下,其余的慌乱间也没来得及瞄准,弩箭顺著关羽擦边而过。 暴怒的关羽一路衝到苏双面前,连杀三护卫。 那苏双、张世平嚇得调头就走。 一回头却撞上了手持长鎩的刘备。 “拦住他,拦住他!” 马群失去控制,四面奔走。 关羽倒提染血的马槊,追上前一槊刺穿了张世平的坐骑。 那廝踉蹌的摔在地上,人仰马翻。 他冷眼看著张世平瘫坐在血泊中发抖。 在汉军的弩骑射杀下。 十几具商队护卫的尸体很快横陈林间,惊马拖著韁绳在灌木丛中嘶鸣衝撞。 “好汉饶命!”张世平捂著被死马压住小腿哀嚎。 “我们给廉太守献过三百金……给了钱的,买了门路,好汉怎么这么不讲规矩。” “住口。你这等国贼,还好意思与我讲!”刀鞘狠狠砸在他腮帮上,碎牙和血沫顿时喷溅在苔蘚间。 “来人,把马和人都给我押回去!” …… 另一头,刘备跃马穿越马群,一路追在苏双后背。 “断后,断后啊。” 两名护卫拨转马头,抄起繯首刀便朝著刘备杀来。 照面的一刻间,长鎩刺穿其中一人,刘备左手迅速出剑,斩断另一人手臂。 在他的哀嚎声中,刘备头也不回,一路追著苏双而去。 “这马好快……” 刘备的马卯足力气也追不上,愣是追出五里外。 苏双使劲儿抽打著马臀,都快抽出血来了。 “蠢马跑快,笨马快跑!” 的卢也是有脾气的名马,再三被苏双鞭打之下,竟是直接扬起双蹄,將马背上的苏双摔下马来。 “唉哟。” 扑通一声,苏双坠落地面,满眼沙尘,背都快被摔断了。 “的卢的卢果然妨主!” “唉哟……害杀我也。” 刘备从后追来,一跃下马將长鎩刺入苏双小腿,疼的那廝呜呼哀哉。 在控制了苏双的行动后,刘备转身看向那白马,自己的坐骑在高速奔跑下早已气喘吁吁,他这匹良驹竟然连大气儿都不喘。 马这种动物十分娇贵,慢速跑能持续很久,但带著人全速衝刺下,最多也就持续一刻钟,不然就会累死。 相比之下,这白马的耐力是真好啊。 他上前准备將马匹夺下,可那暴躁的白马差点一蹶子把刘备掀翻。 还好刘备躲得快,要不然少说断根骨头。 “英雄……英雄饶我一命。” “这是整个东部草原最好的马——的卢,只要你肯放我一命,这马就送你了。” 刘备扭头道:“我记得你刚才还说的卢妨主呢。” 苏双苦涩道:“哎呀……那是妨我这种庸才,哪能防的了英雄你呢。” 刘备懒得理他,轻轻地抚摸著马额,安抚著马儿的情绪。 三国中名马不少,但速度最快的就属的卢,史称:逸足电发,追不可逮。 马作的卢飞快,就是代名词,反观赤兔在正史中其实没什么特別之处。 刘备不懂相马,但从刚才的追击战中也看得出来,这的卢动如脱兔,除了性子烈些,就再无缺点。 他试著翻身上马,奇怪的是,稍稍安抚过后,那的卢居然没怎么抗拒。 他骑著的卢试著小跑了一段,脚步很稳,让人身在马上也如履平地,他確认这匹马就是良驹,苏双不会用而已…… “宝马赠英雄,绝配啊。” “英雄,你快把我放开吧,血都快流干了。” 刘备骑著马绕著苏双打著转儿。 “不著急。我来给你普普法。” “汉律:吏民不得持兵器出关。若与胡人买卖塞外禁物,举家连坐。” “孝武皇帝元狩二年,浑邪王至长安,贾人见机与之买卖,坐死者便高达五百余人。” “你们的胆子是真大,居然敢私自给鲜卑运送兵器。” 苏双满脸痛苦:“唉哟,英雄啊,我们也是没办法,谁让朝廷不准通市,断了我们活路啊。” “要是能光明正大做生意,谁愿意偷跑到塞外当马贩呢。” “备不管这么多,该死就得死,落在我手里你们活不了,当然要想活命也不是完全没机会,你得帮我写封信。” 苏双见刘备鬆了口,心下大喜:“英雄且说。” 刘备望向北面,开口道:“给和连传信,就说知命郎请小可汗会猎柳城。” 第五十二章 狼烟起 蒙古草原上的风在四月间甚是喧囂,风中带起砂砾,抽打在平岗大营的牛皮帐幕上。 经歷了春季的迁徙繁衍后,各部大人已经能抽出不少兵力参与此次会战。 东部的作战主力是宇文槐头与其弟普拔,两兄弟立在王帐內,参拜主座上的和连。 “见过小可汗。” 和连转过身来看向二人,刻意保持著威严。 那兄长生得铜铃豹眼,左颧骨至下頜横亘著扭曲刀疤,满面凶相。 身量稍矮的胞弟尖削的下巴如弯刀倒扣,虬结的鬍鬚遮盖了半张脸。 宇文部本是匈奴別部,所以髮型与其他鲜卑人大相逕庭。 汉代区別草原部落是属於匈奴还是鲜卑有一个具体標准,看牧民髡头还是索头。 所谓的髡头就是把头顶的头髮剃光,在汉朝那是犯了大罪才要施行的惩罚。 索头就是编发。 显然宇文兄弟是典型的匈奴人打扮,而帐內的和连、段部大人日陆眷、及其他几个小种部落的弥加、闕机、素利三位大人都是纯正的鲜卑血统出身。 倭人酋长还没那个资格参加部落会议。 “宇文部的牧场地接柳城,此番会战,便有你兄弟二人主持。” 宇文槐头很快上前摊开羊皮图,指著柳城道: “多谢小可汗,诸位,我军与幽州兵交战多年,在柳城也交手数次,汉人很了解我们的战术。” 他铜铃般的豹眼扫过帐中诸部大人:“刘虞虽不善战,却十分负责,一旦听闻我军进入柳城,定会像护崽的母狼般调集援军保护辽西。” “段部鲜卑一直活动在令支,不妨由此部出击阻断刘虞粮草、减缓幽州兵的行进速度。” “素利大人则绕过医巫閭山,进入徒县,卡住辽西咽喉。” “其余主力两万骑进攻柳城,顺势南下包抄阳乐,进攻昌黎。” “如是断了各部汉军之间的联络,辽西以东四个郡国看不到援兵来,没人统辖全军,各自为战,不多时便是囊中之物!。” “蚕食辽西,进而窥图渔阳、右北平,幽州大势可定。” 和连斜倚在虎皮胡床上,金鹿腰带上的隨著他身体撞向胡床叮噹作响:“哈哈哈,好方略。” “竟不料匈奴人也有这般智略。” 宇文兄弟脖颈青筋暴起。普拔的手臂缓缓靠近繯首刀微微抽动,槐头却连忙按住弟弟手臂: “小可汗说的是,但匈奴已经不復存在了,我等现在都是鲜卑人。” 和连没注意二人的异动,隨口道:“呵呵,好,只要能证明你们的忠心,我会在父汗面前为你们求情,准许你们宇文家世世代代统治这个部族。” 鲜卑联盟成立后,各部大人都不得世袭,得由檀石槐亲自任命。 这是檀石槐能够控制整个鲜卑数万里疆域的绝对手腕,在他活著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反抗他。 和连这句话无疑是点燃了语文兄弟的野心。 他们不仅想做一个部落的大人,更想做整个东部鲜卑的主人。 “多谢小可汗。” “我等定为小可汗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和连摆了摆手:“诸部都退下吧,稍后按计划行事。” 还不待各部大人离去。 帐帘忽被狂风掀起。斥候裹著沙尘扑跪在地:“小可汗,苏双急信!” “苏双?他不是走了吗?” 和连半信半疑的打开皂布,里面包著一卷竹简,用鲜卑文写的。 染血的皂布展开剎那,和连瞳孔骤然缩如针尖。 “知命郎!”嘶吼声混著痰音从喉管挤出:“这阴魂不散的恶鬼!” 暴怒的小可汗瞬间將竹简撕成粉碎,起身大骂。 “知命郎!” “知命郎!” “到底谁是知命,他知什么命?” “为什么本汗不管走到哪,都能遇到他,他到底是谁!” 同在帐中的诸多大人,自是不明所以。 “小可汗突然间怎么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二位有所不知啊。”宇文兄弟闻声向身旁望去,身穿乌丸服饰,身上绣著红日图腾的部落大人走到面前。 那人形貌年轻,却浑身老茧,看起来颇经受了些风霜。 宇文普拔自是见过这位的,他名唤段日陆眷,是段部鲜卑的大人。 此人原是渔阳郡乌丸贵族库辱官的家奴,因乌丸部族饥荒,库辱官便派遣他至辽西抢食。 这廝一去不返,在令支招兵买马,聚集了不少汉人、乌丸、鲜卑人,短短几年內竟成了一支独立部落,势力远胜过他的旧主。 从家奴到一方部落大人,这人身上也是颇有些本事的。 “日陆眷,这话怎说?” 段日陆眷避开了正在无能狂怒的和连,悄声道:“两年前,小可汗抄掠代郡时,被一介游侠伏弩伤了阳、根。” “这游侠道上名號就叫知命郎。” 普拔闻声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檀石槐何等英雄,竟有个残废儿子。” 段日陆眷做了个嘘的手势:“大可汗严禁传播此事儿,你们自己知晓就好。” 隨后,他走上前,对著和连行了一礼。 “小可汗,小人家本在渔阳郡,与汉地儒生接触不少,对这知命二字,有所涉猎。” 和连扭头瞪了段日陆眷一眼:“知道还不说?” “新莽乱政时,汉將王常明於知天命,故更始帝封为知命侯。” “所谓知命,能推演阴阳变化,知晓前后三百年也。” “《孟子·告子上》亦有云:君子知命不惧,日日自新。所谓知命,就是知之而不畏之,可见此人自詡有经天纬地之才,澄澈域內之志,清高的很啊。” “大可汗想对付他,或许能从他的性格上下手。” 和连闻此,渐渐平息了怒气。 “听说你段部之中,汉人数量是最多的。” “看来这么多年你没少跟汉人打交道,对他们还挺了解。” 段日陆眷抚胸行礼,低头道:“汉人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了解汉人,小人又如何在令支立足呢。” 和连指著他,连连道好:“你说得对。” “这知命郎,每一次都是在我军劫掠妇孺时出现的,这廝既然自命清高,那本汗非要让他死在这四个字上!” 和连抽刀斩断胡床,大怒道:“传令下去,此战不必抓生口,给本汗屠尽辽西!把这些汉奴的尸首钉满杨树!” 刀锋猛然指向南方:“这回,我要用那知命郎的头骨盛酒!” “本汗不踏破柳城,誓不为人!” …… 嗡嗡嗡! 狼烟和號角同时升起。 黑云压城。 柳城垛口上,风挟著沙粒撞向刘备的铁胄。 他凝视白狼水对岸升起的离合火——三明三灭。 那是张飞在波赤聚发出的信號。 关羽忙呼道:“大兄你看,益德举火了。” “胡人来了!” 刘备吸了口气,伸手打断了关羽。 “不要妄动,白狼水以西的居民早被转移,胡人抄掠不到什么东西。” “把人都儘量引过来,咱们就在柳城陪和连好好玩。” “消耗他们的锐气,杀伤他们的兵卒。” “待辽西义从赶来,便是反攻的时候。” 刘备登上城楼,向城下將士嚎呼道。 “放鸣鏑!” 咻,一道鸣鏑升上天空。 悽厉箭啸刺破苍穹的剎那,城头草束燃起冲天狼烟。 黑烟如巨蟒般扭向柳城身后的大柏山——那里静伏著四百玄甲骑士。 徐荣抬头看向鸣鏑,手中紧握刀柄。 曲军侯上前提醒道:“司马,真要打吗?校尉可是说了,咱们只来助威。” “助威?”腰间环首刀已被徐荣反手抽出半尺,寒刃映出他眼底斑驳血丝。 “边塞战事频仍,我等身为汉家將士却天天浑水摸鱼,坐等战功被他人夺走,碌碌半生。” “你可知那刘玄德何人?” “他在居庸关以几百奔命兵就挽救了幽州。” “我们全甲全骑却还要躲在一群县兵身后?不觉得羞愧吗?” 鏘! 徐荣拔刀而出。 “他娘的,边將怯懦,反叫我们这些健儿一起背负骂名,这些年你们还没被汉家百姓骂够吗?” “我意已决,本部参战雪耻。” “不愿与我取得功名的,就滚回辽东去吧!” “所有人,穿甲。” “准备血战!” 第五十三章 围城 辽西四月的风裹挟著沙砾,抽打在柳城斑驳的土垣上簌簌作响。 刘备按剑立於城楼,他眺望青龙山下。 胡骑扬起的尘烟如黄龙翻卷,密密麻麻的胡兵络绎不绝。 各部旌旗遮天蔽日,人沸马嘶好似雷鸣。 少倾,斥候策马而来,喉结滚动。 “明廷,宇文部主力沿著大道而来,已抵达波赤聚。” “弥加、闕机二部则从东北的凤凰山方向,顺著白狼水直指柳城。” 刘备稳坐城中,道:“再探。” 城內守卒皆已上城墙,城垣道间,健妇源源不断的往城墙上搬运落石滚木、箭矢、金汤,沉重的器械在肩头压出血痕。 孩童们踮脚將粟饼塞进父亲口中,老人们泪眼婆娑,可那戍卒满嘴血泡却咧嘴憨笑: “多多当年跟赵明府守城时,都打退了胡兵,孩儿別怕,等胡人退了,多多得了赏钱就给你添身新衣裳。” 温情的话音被骤起的號角斩断。 三声吹角,胡人先锋已至。 老人念此枯手突然攥紧小儿子腕骨:“记住!汉家儿郎可死不可降,你的家就在这里,祖宗神灵一定会庇佑我们战胜这群胡人。” 没有人逃跑,满城守军下定决心同仇敌愾,殊死守城,其实他们也没得选。 按照廉翻的计划去拆家,丟失了田亩和家园的柳城百姓只能沦为辽西大姓的家奴。 这些年边將为了一己私慾去拆家、撤屯,给边塞百姓带来的痛苦远胜胡人,以致民怨沸腾。 相较於西汉时期的幽州,东汉末年的幽州疆界已经萎靡了许多。 边將贪生怕死,苟全私利。 好不容易有一个硬骨头肯和边民站在一起血战到底,就是死,那百姓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阎柔走在城墙上,抚摸著斑驳的墙面,触感如麻:“玄德兄,看这架势,和连带了不少人啊。” “敌军两路齐攻,波赤聚和柳城便无法互相支援。” “和连聚集重兵,是铁了心要致你於死地。” 刘备苦笑道:“备把他害成这样,他要是不想杀我,那才奇怪呢。” 关羽站在身侧,侧目道:“大兄,那该如何应敌?益德孤悬在外,关某甚是不放心。” 刘备嘴角掠过一抹弧度:“不要小看益德,也不要小看宪和。他们俩鬼点子很多,只要不醉酒误事,撑住一天一夜不难。” “兵法云:攻伐之道奈何?因敌家之动,变生於两阵之间,奇正发於无穷之源。” “管他胡人几路来,我自有破敌之策。” “敌军將至,云长,去城外守住羊马墙。” 关羽拱手道:“唯。” 所谓羊马墙,便是城墙外单独建造的墙体。 用於在外阻击敌军进攻的速度。 墙体都是土铸,只容人半身高,刚好能护住弓手的半身,两侧则以虎落、鹿角连接。 关羽抵达时,选了一把复合弓,试了一下紧绷的弓弦。 而其余的县兵都是手持三石弩。 在弩手就位后,东北方向天幕骤然阴了下来,胡骑漫步在整个白狼水沿岸,一望无际。 “大抵先锋不下五千人。” “更多的还在凤凰山后方。” 阎柔指著那领头的大旗,眯起眼凝视了半天才认清上面的鲜卑文。 “玄德,这是弥加部。” 弥加?刘备没听过这个名字。 “来源何处?” 阎柔摇头:“不知,鲜卑大人多数以部落为名,很多大人的名字具体我也摸不清。” 刘备按剑,吼声撕裂风:“那也没必要弄清楚了,送他去地府,找泰山府君报上名去。” “转射机,瞄准前方二百五十步,任意射。” 阎柔阎志兄弟快步来到机械前,调整射击方向,望山瞄准了远方的胡兵。 转射机不同於床弩,只需要两人配合就能使用。 一人主要负责射箭並微调方向,一人主要负责旋转基座,辅助射箭者移动攻击范围。 在胡骑越过標记线时,阎柔扣动扳机,机括震响的剎那,铁矢瞬间咆哮而出,洞穿了一名百夫长咽喉,尸体被余势带飞三丈,钉进河滩淤泥时,惊马践踏溃兵。 “漂亮。” 刘备笑道:“百八十步,黄弩士、弓弩手交替射击。” 汉军弩手迅速瞄准,城头大黄弩次第射击,三棱箭洞穿皮袍,將前方的胡兵一个个钉成刺蝟。 靠近城墙之前的这段距离是最难熬的。 在汉军有充足箭矢的情况下,每一步的进犯都会付出大量的伤亡。 白狼水何判官,颧骨高耸,眼珠放光的大人便是弥加,他像是草原上的狼王睥睨四方。 当他看著城头上的汉字大旗时,顿时咬牙切齿。 “这么多年了,在辽西除了赵苞以外,还没人敢这么拼命地抵抗我军。” 尖嘴猴腮的闕机在阵后勒马冷笑,马鞭抽得空气爆响: “可汉人素来怯懦,又能出几个赵苞,那个疯子为了守住柳城,连自己的女人和老母都能不要。” “至於廉翻?哈哈哈。” “不要被汉人气势嚇到了,什么知命郎啊,也不过只能是欺负欺负和连这种蠢货罢了。” “就算他本事再大,身后无人,难不成指望一群县兵守住柳城?” “这次咱们总计带了两万人来,柳城呢,全县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到两千吧。” “就是一人一口吐沫,也该把他淹死了!” 弥加冷笑道:“我倒希望,他死前能把和连一起带走。” “哼,大鲜卑被汉人、匈奴压了三百年,好不容易得势,如果汗位落在这个蠢货手里,必將走向灭亡。” “说得对,踏平柳城,得找个机会收拾他。”闕机心照不宣,隨著他一招手,部落中的生口(奴隶)率先被推到前线。 这些生口来自汉地、高句丽、扶余、肃慎,各民族都有。 他们拿著简陋的武器,扛著板楯在前消耗汉军的箭矢。 胡人的弓骑手则伺机突进,只要能来到城下,胡骑的弓箭就能还击,不至於被汉军的强弩一直打击。 关羽的面前是接近千人的生口大队。 背后的骑兵作为督战队,压著奴隶们前进。 年龄最小的生口,仅有七八岁。 羊马墙前,关羽弯弓搭箭,浑身战意勃发。 弩手们紧盯著敌人阵线,敌方步骑交错,一望无际,压迫力极强,他们颤抖的手指紧扣著扳机。 等候著关羽的指令。 “呼!” 关羽呼了口气,眼神充满杀意。 弓弦已被拉到极限,再確认胡兵进入最佳射程后,关羽厉声大呼! “胡狗,来吧!” 第五十四章 狠角儿 在关羽的咆哮声中。箭雨撕裂空气。 胡兵的板楯被迎面射来的箭雨砸的噼啪响,板楯如遭冰雹轰击,木屑混著血珠迸溅。 一支三棱箭擦过板楯边缘,洞穿奴隶的肩胛、手臂、大腿、 哀嚎声很快被马蹄踏碎。 当奴隶们潮涌至羊马墙百步线时,鲜卑射鵰手突然从骑阵中暴起。 弓弦震响如霹雳,战马踏破大地,连著前方挡道的生口一同踩碎。 射鵰手弯弓搭箭还击著羊马墙后的弩手。 这一次胡骑学聪明了,只派出了十几骑去试探前方有没有落穴、陷阱。 在胡骑落马,暴露了陷阱的方位后,这些射鵰手很快绕道迴旋,突骑则继续压著奴隶前行。 临阵不过三矢,射出了三轮箭雨后,双方之间的距离越靠越近。 射鵰手弯弓搭箭,箭雨如幕。 “闪!”关羽和阎志的嘶吼同时淹没在箭啸中。 一支骨箭擦著阎志的兜鍪掠过,另两支却深深楔入土墙里。 在守军避箭的一剎那,胡骑已趁势压至三十步內。 “回城前!记得,把那些罐子都打碎。” 隨著柳城城门大开,躲在羊马墙后的弩兵暗中將一罐罐的火油泼到篱笆建造的虎落和鹿角上,隨后开始退到城內。 城门轰然开合的瞬间,十余名鲜卑突骑迅速纵马在后追斩弩手。 “掩护云长。” 城楼上一道道流光疾坠,刘备操持著大弓贯穿了一名百夫长的咽喉,尸体被惯性带飞,落马后迅速被身后的胡骑踩成肉沫。 咻咻咻。 几十支弩箭间射向追击的胡人,逼退了他们的追击。 隨著城门关合,由此,围城进入了二阶段。 “劈开鹿角、虎落。” 奴隶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成功突破外围。 躲在板楯后的奴隶兵则持著大斧,在湿漉漉的鹿角、虎落边缘劈开缺口。 迎接他们的是转射机无情的射杀。 不少胡兵即便是持著板楯抵抗,依旧被强弩的衝击力带飞。 城头上的汉军像是在剥鳞片一般,一层层瓦解胡兵的板楯。 大黄弩、复合弓、三石小弩、转射机轮流招呼。 辽西府库的箭矢,小小的柳城根本用不尽。 胡人只能在板楯的掩护下,劈砍鹿角的结合处,隨著缺口出现,密密麻麻的板楯兵推翻鹿角,一拥而上。 无情的箭雨沿途会撕碎每一个倒霉鬼。 “啊啊啊啊……” 顶著箭雨衝锋的步卒艰难的衝破鹿角和虎落的包围,来到了城墙下,可到此时,他们却惊讶地发现,柳城下不知何时居然有一条浅浅的护城河? 多年前他们对战赵苞时,柳城还是一座只设有几处烽燧和哨塔的孤城。 赵苞之后本有挖掘护城河的意图,但工程进行没多久就鬱闷而死了,继任的廉翻一直奉行著撤屯的手段,早就撤去了对柳城的建设。 竟不料,刘备在就任县长的短短两个月內,竟沿著赵苞的工程继续修筑,把柳城打造成这般铜墙铁壁。 胡人们本以为自己会面对一个摇摇欲坠,守军虚弱,没有援兵的废城。 此番南下,轻取柳城,再夺阳乐易如反掌,竟没想到光是柳城就遭遇了这么顽强的抵抗。 那这下惨了。 没办法,就算是硬打,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汉兵用强弩不断射杀著城下的胡兵。 后方的弓骑手一跃进入射程,还击城墙上的汉兵。 不断有汉兵被箭雨射杀。 激烈的交锋间,胡人还得一边在箭雨的射击下,一边扛著板楯掘土填埋壕沟。 在这般手足无措下,一桶桶滚烫的金汤泼到了城下胡兵的头上,顿时间腥臭味、腐烂味瀰漫城郊。 “啊啊啊……” 被金汤灌头的胡兵哀嚎著跳入壕沟中,没了板楯的掩护,箭矢肆意收割著他们的生命。 关羽一口气射了二十多支箭,箭无虚发,手都要发麻了。 他鬆了松右手,手指上满是勒痕。 “大兄,今天这人头该怎么分?我的箭上可没写关长生三个字。” 刘备笑道:“打贏了这一战,你我就是整个幽州的英雄,还缺这几颗人头?” “一兵一卒都不要放过,给我狠狠地杀!” 在汉军的阻击下,奴隶们艰难的填平了一部分壕沟。 胡兵步卒扛著飞梯接替了奴隶兵,隨著飞鉤牢牢抓住墙体,胡兵们一手持盾,口中衔刀,攀援而上。 鲜卑射鵰手则凭藉数量优势,用箭雨压制城头的弩手。 汉军城墙上有不少健妇,用弓弩射击在行,真要进入肉搏阶段,再怎么驍勇,也是斗不过野蛮的胡兵的。 刘备放下弩机,大呼道:“上连枷!” 所谓的连枷又叫连挺,就是在棍状武器上拴著铁链或者麻绳,另一端绑著狼牙球或者別的形状的软兵器,类似於流星锤。 守城时,遇到敌军攀爬飞梯,守军被敌军弓箭打击的情况下,就能从城墙內向外攻击,不需要探头。 在边塞上守边的汉军基本都得十八样兵器样样精通,真到了关键时候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根本来不及挑选。 刘备拿起了一柄沉重的连枷,在垛口处已有胡人持盾靠近顶部。 待那胡兵探头时,连枷突然从垛口探出,狼牙球砰的一声砸向板楯,木屑飞扬,那廝疼的手臂发麻,板楯鬆开的一瞬间,又是一锤迎面砸来。 “啊啊啊啊……” 这一锤下去,狼牙扎了满脸,哀嚎声混著颅骨碎裂的脆响,血浆如泼墨般溅上土墙。 那具死尸栽落梯架后,连撞飞三名攀城的胡兵。 同一时刻,城头上的健儿们手持长斧、长椎、各色兵器与四面八方正在登城的敌兵殊死作战。 “城北胡人上来了。” 刘备闻声大惊,连忙丟下连枷,一手取了鉤镶,一手持剑。 带著阎柔等人奔杀过去。 十几个胡兵肆意屠戮著城墙上的妇人和少年,刘备大怒,箭步衝刺。 胡人见汉兵来援,各自从尸体中抽出了血淋淋的短矛和铁戟。 “杀了他!” 两柄长戟刺来,刘备却伸出鉤镶將长戟上的小枝儿勾住,趁机突进,转手一剑抹了二人脖子。 另一名鲜卑百夫长以弯刀劈向刘备,却见刘备手中鉤镶倒转卡住刀背,汉剑如毒蛇般钻入对方胸膛。 在刘备搏杀的同时,阎柔在侧持弓掩护,后方胡人扬起手臂准备投矛掷向刘备,却被阎柔、阎志兄弟一箭射穿。 二人一路且战且杀,將刘备护在最中心。 而持戟的鲜卑兵,偏偏遇到了拿著鉤镶的刘备,这玩意儿比盾牌轻便,专克那些长柄兵器。 勿论前方刺来多少,尽数被刘备一鉤子挡住,转手突剑直刺,便將这十几个胡兵杀得七零八落。 比起马上突杀作战,刘备不如关张吕这些人,可论及步战用刀剑拼技巧,估计把整个汉末英雄关一个笼子里,在单挑的情况下都没人杀得贏刘备。 须知,在时光长河里,与歷代的穿越者们爭夺身体控制权的那一年,刘备不仅夺走了他们的魂魄,更夺走了他们的本领。 有些穿越者是剑术大师,有些是格斗大师,还有些精通马术。 他们都自詡一身本领,却不料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砍成了废渣,他们成为了少年成长的养分。 早经磨链的玄德今非昔比,远不是那个在涿县玩泥巴的少年了。 他热血沸腾,在此刻爆发出了强烈的战意。 大风卷著他年轻的身躯,无数的胡兵从城墙上,络绎不绝的攀爬而上。 战斗进入最激烈的阶段,城头几度易手,远方的黑云向城头压来,却压不垮这身青云志。 他越杀越激烈,鉤镶格挡冒出滋滋星火,汉剑劈砍在面前形成血雾。 在最危险的时候,城头的汉旗甚至快被鲜卑夺走。 “啊啊啊!”关羽杀红了眼,急忙持著步槊,一个疾冲踩过尸山,暴跳而起。 手中长槊直指胡兵后背,贯穿了他的脊樑…… 战火弥天,血战守城,当最后一个鲜卑武士被踹下城墙时,刘备的中衣已被血浸成赭红色。 第一轮的攻城战终於以守军的胜利而告终。 汉旗依旧在。 关羽杀退敌兵,悍然举起汉家的赤旗迎风挥动,挑衅般向城下的败退胡兵招摇。 “胡狗来,胡狗,再来!” 这群胡人以往遇到的將领都是软骨头,除了赵苞以外没几个像人。 他们还以为汉家的兵士都是如此羸弱,竟不料这几百个县兵却成为了他们血战一个下午都没能攻克的大敌。 在几番登城不得后,围城的胡兵开始撤退。 生口们率先逃走,射鵰手紧隨其后。 步卒被落在最后面,他们越过鹿角、爬出壕沟、湿淋淋的虎落,可那篱笆上面不是水。 这可是夏季四月,哪来的湿柴? 那是火油。 刘备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点燃了火箭,抬头看向汉旗飘动的方向,测算了风力,隨后眯眼看向虎落。 一支火箭咆哮而出,瞬间点燃了篱笆。 轰的一声,大火吞噬四野。 “啊啊啊……”没能离开鹿角的鲜卑兵们你拥我挤,喧呼间,全部被火焰吞噬。 黑如焦炭,尸体如山。 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胡卒满地乱爬。 弥加看著城下密密麻麻的尸体,心中一寒,他突然扯住胸口的衣襟,对著身侧的闕机幽幽道。 “我收回刚才那番话。” “知命郎確实是个狠角儿。” “和连输给他,不冤” 第五十五章 夜袭 杨柳风柔,暮色四合,天边星辰悄然浮现。 刘备独倚城楼阑干,一轮孤月已悄然爬上枯枝梢头。 白昼的惨烈廝杀终於平息,无论是波赤聚的顽强抵抗,还是柳城城头的浴血奋战,进犯的胡骑都未能討得半分便宜。 夜半时分,波赤聚方向终於燃起明亮的火光信號,那跳动的火焰在沉沉夜色中格外醒目。 刘备紧锁的眉头终於舒展些许,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村聚还在汉家儿郎手中。 激战一日,胡人的先锋锐气已挫,疲惫不堪。接下来,將是更为煎熬的漫长围城。 城墙下,关羽与阎柔正指挥著疲惫的守兵,小心翼翼地將伤兵抬往后方的医舍。 柳城贫瘠,医者匱乏,唯一略通医术的竟是个兽医。 在这缺医少药的年月,面对那些狰狞的刀枪创口,最有效的手段往往便是截去残肢,再用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摁上断口,以灼焦血肉来止血。 空气中瀰漫著皮肉焦糊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 伤兵们能否熬过这漫漫长夜,只能寄望於虚无縹緲的福分。 正当眾人忙的焦头烂额之际,阎志步履匆匆地闯入医舍,气息微喘:“云长兄,明廷找你!” 关羽闻言,目光从一名断腿士兵苍白的脸上移开,他沉默地將满是血污的双手浸入冰冷的水盆。 血渍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晕开,如同凋零的残梅。 他用力搓洗了几下,甩干水珠,便一言不发地跟著阎志登上城墙。 城楼最高处,刘备的身影如青松般挺立,深邃的目光穿透朦朧的月色,紧紧锁住远方胡营连绵的灯火,眉宇间凝著一层化不开的忧虑。 关羽走到他身侧,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声音低沉而凝重: “呵,东部鲜卑……竟也学得几分汉家扎营的本事了。”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大兄,草原豺狼这些年不断壮大,更在偷学我汉家的技艺战法。若不能趁此时机將其脊樑打断,来日必成心腹大患!” 刘备缓缓頷首,眼中忧色更深: “何止鲜卑?百年羌乱,耗尽了大汉元气,那些手持棍棒锄头的羌人,竟能连破凉州、三辅,焚毁西京皇陵,甚至一度兵锋直指雒阳城下,致使我十数万汉家健儿命丧关西……” “幸赖凉州三明力挽狂澜,羌乱方定。可如今,鲜卑又成北疆巨患!羌胡之势,一年盛过一年,我汉家气运,却是一年衰似一年……长此以往,此消彼长,恐怕不出数十载,这些虎狼之徒,迟早便要饮马中原了!” 他脑海中骤然闪过那“画卷”中胡骑踏破山河、饮马黄河的骇人景象,刘备心口猛地一悸,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刘备猛地握紧拳头,语气斩钉截铁,“鲜卑之祸,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彻底解决!” 关羽侧目凝视著兄长刚毅的侧脸,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佩: “大兄远见卓识,可惜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肉食者,鄙陋短视,不能远谋啊!” “他们不谋,我等便更不能坐以待毙!” 刘备眼中忧色瞬间被炽热的战意取代,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凛冽地直指远方胡营。 “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难退强敌。须得主动出击,夜袭扰敌,让胡虏夜不能寐!” “先前缴获张世平、苏双的马匹何在?速速挑选五十名最剽悍的健儿!今夜,你我便杀出城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关羽闻言,双眼骤然睁大,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仅凭五十骑?”。 刘备迎上关羽的目光,眼神异常坚定: “正是!我已与徐荣约定,战机若现,他自会出手接应。还有一事。” “波赤聚毕竟城小墙薄,益德手下不足百人,血战整日,想必折损过半。拖延白狼水西岸胡兵的目的既已达到,必须將他接应回来!阎志带上剩余马匹,速去渡口接应。其余骑士,隨我杀出南门!” …… 夜半,白狼水畔的鲜卑大营。 昏黄摇曳的灯火从一座座穹庐帐篷的缝隙中透出,夜风掠过,掀起厚重的毛毡帘角,將远处篝火的赤红与清冷的月光一同搅入帐內。 帐中,胡女娇媚的声音,不绝於耳。 连枝头棲息的夜梟也猛地睁开了幽绿的双眼,不安地抖了抖覆满夜霜的翎羽。 片刻之后,宇文普拔带著几名亲隨骑兵疾驰至大营外。 守营的胡兵见是自己人,连忙上前接过马韁。 普拔下马后,急促道:“弥加大人何在?” 胡兵看向中营方向努了努嘴,脸上满是艷羡:“还在帐中快活呢……” 普拔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大步流星走向那座灯火最亮的帐篷,在帐外重重咳了一声,扬声道: “小可汗遣我来问!二位大人率部自凤凰山先行,比西路军早到一日,为何至今未能攻下柳城?” 帐帘猛地被掀开,弥加裹著一件半敞的皮袍探出身来。 他满脸烦躁,斜著眼扫了下普拔,没好气地道: “那柳城是纸糊的不成?守城的知命郎就在城中坐镇,城中汉人虽少,却个个拼死抵抗!我部儿郎血战半日也未能撼动分毫。小可汗若嫌我弥加无能,大可亲来试试那斯的手段!” 宇文普拔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明日一早,小可汗的大军便到!大人真要我这般原话回稟吗?” 他眼神锐利,带著毫不掩饰的威胁。 弥加被噎了一下,重重呼出一口带著酒气的浊气,语气软了几分,带著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唉……普拔兄弟,大家都是给和连那小子卖命,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普拔点头:“那知命郎確实棘手,我劝你夜里也警醒些,莫要太放纵,免得被汉人钻了空子,杀个人仰马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那倒不至於!” 另一个帐篷的帘子被掀开,闕机半身赤裸地钻了出来,左右各搂著一个身段妖嬈、薄纱半掩的胡女。 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在女子纤细的腰肢上摩挲,脸上儘是酒色酣畅的快意,眼神迷离中带著狂傲。 “我两部健儿足有五千之眾!他柳城满城老弱加起来不过千余,还多是老弱幼童,守城已是勉强,还敢出城野战?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更何况,这白狼水沿岸,遍布我部斥候!汉军但有半点风吹草动,我部儿郎立时便能察觉!” 普拔看著闕机这副醉醺醺的骄狂模样,失望地摇了摇头: “二位大人还是谨慎些好。话已带到,我这就回青龙山向小可汗復命。” 他翻身上马,声音在夜风中消散。 “待明日小可汗大军一到,两面夹击,任那知命郎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挡住我鲜卑铁蹄!” 言罢,他一夹马腹,带著隨从捲起烟尘,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 闕机望著普拔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浓重的讥讽,对著弥加嗤笑道: “哼!这匈奴崽子,倒是会摇尾巴!见和连在此,忙不迭地往上贴。说得好像和连真把他当回事似的!” 弥加深以为然: “管他瞧不瞧得起!横竖不关咱们的事。今夜且痛快逍遥,待明日破了柳城,定要寻几个水灵的汉家小娘收入帐中,方才不虚此行!” 他隨即又压低声音,带著几分鄙夷。 “这和连简直丧心病狂,竟下令沿途杀尽汉人?真是条疯狗!汉人男子入了我鲜卑,骑上马就是好健儿;老弱能种地、放牧、產粮;女人更是滋润……” 他嘿嘿淫笑两声,眼神贪婪,“我鲜卑能日益壮大,靠的就是来者不拒,吸纳汉人的力量!他把人都杀光了,断了根,以后谁给我们种粮放牧?谁给我们暖帐生娃?蠢笨如猪,鬼才听他號令!” 两位大人相视,心照不宣的发出猥琐笑声,旋即迫不及待地缩回各自温暖的帐篷,继续寻欢作乐去了。 帐外,夜风呜咽,篝火噼啪。 沉浸在温柔乡中的胡人首领们丝毫未曾察觉,就在他们沉溺酒色、麻痹大意的时刻,柳城南门已在死寂中悄然开启! 一队汉军精锐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卷甲束身,口衔枚、蹄裹布,如同无声的黑色溪流,悄然涌出,直扑波赤聚方向。 第五十六章 出鞘 夜色如墨,唯有清冷的月光为大地镀上一层微霜。 刘备穿著一身絳红战甲,外罩玄色大氅,胯下的卢马,蹄声轻缓,身后五十名精挑细选的汉家骑士,如幽灵般自城南悄然绕至城西。 关羽一马当先,领著数名身手矫健的好手,借著林木与夜色的掩护潜行。 待靠近胡人哨骑时,弩箭寒光无声闪过,几个昏昏欲睡的胡人斥候便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 確认前方已清,关羽撮唇发出一声短促如夜梟的哨音,向后示警。 刘备得讯,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 他轻夹马腹,率队缓缓推进。 骑兵们紧贴著白狼水河岸行进,奔腾的河水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哗哗声,巧妙地掩盖了马蹄踏过浅滩与碎石的所有声响,仿佛整支队伍融入了河流的呼吸中。 行至波赤聚渡口附近,只见两名打著长长哈欠的胡人斥候,正拄著长矛倚在木桩旁,眼皮沉重地耷拉著,对身后悄然逼近的杀机浑然不觉。 半灭未灭的篝火旁,几个胡人正在打盹。 “上!”刘备低喝一声。 剎那间,静默被打破!五十骑如同离弦之箭,从黑暗中暴射而出! 那胡骑闻声惊觉,睡意瞬间被恐惧驱散,双目圆瞪,手忙脚乱地去抽腰间的鸣鏑,意图发出警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引弓待发的关羽,眼中精光暴涨,搭在弦上的三棱箭簇在月光下泛起一丝幽光。 弓弦震响,箭似流星!噗的一声闷响,那胡骑的声音被永远扼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喉头露出狰狞的血洞。 几乎同时,其余汉骑手中早已上弦的劲弩齐发。 一阵密集的破空声后,渡口剩余的十余名胡兵猝不及防,惨叫著倒下一片。 未等倖存者从箭雨中反应过来,刘备已然已然突入,刀光剑影闪烁,惨嚎声此起彼伏,顷刻间便將这处小小的渡口据点彻底肃清。 “云长,莫放活口回去报信!” 刘备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寒意,目光扫向几个试图趁乱逃窜的黑影。 关羽闻令,眼神一凛,立刻拍马疾追,手中长弓再次引满,冰冷的杀意锁定了每一个奔逃的背影。 隨著箭矢上弦,一个个胡骑从马上跌落。 与此同时,围攻波赤聚的倭兵们,早已在简陋的营垒中鼾声四起,整日的攻坚让双方疲惫不堪。 唯有简雍例外。 激战整日,他全靠烈酒刺激著几近崩溃的神经。 別人越喝越迷糊,他却越喝越清醒。 听闻渡口方向隱约传来的廝杀声,他一个激灵,猛地推醒了身边抱著长矛、打著瞌睡的张飞。 “益德!醒醒!別睡了!”。 张飞猛地睁开豹眼,眼神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下意识地一抹嘴角的口涎,闷声吼道:“胡狗来了?在哪?吃俺老张一矛!” “不是胡狗!”简雍按住他粗壮的手臂,压低声音,“是玄德!玄德来接应咱们了!” “玄德让我等在此拖住胡人一日,时辰已到!速速突围!” 张飞闻言,脸上的凶戾瞬间被惊喜取代,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低吼道: “来几个手脚利索的好汉隨我断后!其余人,抬上受伤的弟兄,从渡口方向撤!” …… “汉人跑了!汉人跑了!” 悽厉的胡语呼哨和刺耳的鸣锣声骤然撕裂了波赤聚的夜空,惊醒的鲜卑兵如同炸了窝的马蜂,举著火把,叫囂著从营垒中蜂拥而出,紧追不捨。 张飞率领断后的几十名悍卒,且战且退,手中长矛舞动如风,硬生生在追兵中杀开一条血路。 眼看就要退至渡桥,追击的倭兵愈发疯狂。 不下数百人已在身后,在这千钧一髮之际,黑暗中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如平地生惊雷。 数十骑汉军铁骑,在刘备的率领下如同神兵天降,挟著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入追击的倭兵侧翼。 剎那间,人仰马翻,骨断筋折的惨嚎声不绝於耳! 刘备一马当先,手中丈八长鎩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寒光闪过,一名冲在最前、正挥舞弯刀咆哮的倭人酋长头颅高高飞起,无头尸身兀自挺立片刻才轰然坠马。 刘备勒马回身,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锁定了黑暗中的魁梧身影,扬声喝道:“益德!上马!” “哈哈哈!兄长!来得正是时候啊!” 张飞看到兄长到来,狂喜之下声如洪钟,震得近旁的胡兵耳膜发麻。 “痛快!痛快!咱们兄弟一起,杀他个回马枪,把这些胡狗崽子撵回老家去!” 刘备眼神沉静,指向东岸胡营,声音斩钉截铁:“不!回东岸!去杀弥加!” “杀弥加?!”张飞豹眼圆睁,隨即爆发出更狂野的大笑,“哈哈哈!过癮!过癮啊!这才够劲!” 他不再恋战,虎步上前,一把抓住亲兵牵来的乌騅马韁绳,矫健地翻身上马。 待最后一批伤兵踉蹌著踏上渡桥,刘备一声令下,这支匯合了生力军的精锐骑兵,如同淬火的利刃,调转马头,朝著关羽所在的方位火速驰援、 此时,关羽已將残余的零星斥候尽数追斩於马下,正勒马立於一处高坡,冷眼审视著前方灯火通明的鲜卑营垒。 胡营依山傍水,营门、鹿角、壕沟、甚至模仿汉军的虎落都布置得似模似样,正面望去,壁垒森严。 “哼,画虎类犬!”关羽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对著身旁的阎志说道。 “胡人刚到一日,营盘新建,根基远未牢固,正是破营之时。” 刘备率队赶到,与关羽匯合。 他们悄然绕至胡营侧翼,借著月光仔细观察。果然,正如关羽所料,胡人自以为兵势远大於汉军,在侧面竟疏於防备,只设了寥寥几个哨位,此刻也昏昏欲睡。 刘备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时机已至!发信號,唤徐荣!” 关羽微微頷首,他探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製的鸣鏑响箭,弯弓如满月。 一声悽厉尖锐、撕裂夜空的厉啸骤然响起,箭矢如同逆飞的流星,直衝云霄。 箭矢打破了夜的死寂,也惊醒了远方山林中蛰伏的猛虎! 大柏山深处,一片看似寻常的密林阴影下,徐荣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锐利的眼神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寒星骤然亮起,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杀伐之气。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屏息凝神的扶黎营將士。 除了扶余人以外,扶犁营中最多的就是濊貊人。 辽东郡属国里有不耐、华丽、沃沮三个侯国,全是濊貊族出身。 他们的先祖源於山东半岛,辗转定居辽东,是山林中的骄子,最擅长的便是那三丈长的锋利矛阵与用坚硬檀木製成、射程惊人的强弓。 歷经两汉王朝百年的汉风沐化,他们早已將“大汉”二字刻入骨髓。 徐荣缓缓站起身,拔出了长柄斩马刀,刀锋在月光下映出他坚毅而冷峻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震动,发出低沉的战吼: 此刻全体將士如同即將扑食的豹群,浑身肌肉紧绷,只待首领一声令下。 “汉家的勇士们!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一往无前,破敌杀將!愿立战功者——隨我衝杀!!!” 第五十七章 燎原火 死寂的夜风拂过原野,捲起细微的沙尘。 扶黎营的將士们身披重甲,口中紧衔枚木,如同一群沉默的夜狼,在徐荣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潜行至胡人大营侧翼的阴影处。 密林中,刘备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看到徐荣率部如约而至,他紧锁的眉宇骤然舒展,眼中迸射出难以抑制的惊喜。 “徐司马!果然言出必行、” 徐荣在马上抱拳,目光坚毅如铁:“玄德敢为天下先,我等边军健儿,岂能做那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此战,你我並肩,定叫那弥加匹夫死无葬身之地!” “好!” 刘备胸中豪情激盪,猛地一挥手,指向远处灯火摇曳、却已显出混乱跡象的胡营。 “鸣鏑已发,胡人必有所反应!我已令云长在正面点火焚烧鹿角,益德佯攻诱敌。待其主力被吸出,我等便如直插其侧翼,一击定乾坤!” 徐荣目光如炬,沉声应道:“敬受命!” 话音未落,胡营正门方向,陡然爆起冲天的火光! 烈焰贪婪地舔舐著黑夜,將精心布置的鹿角、篱笆化作巨大的火墙,燃烧的薪柴发出噼啪爆响,火星四溅,將半边天空映得一片血红。 整个胡营瞬间炸开了锅! “报——!!!” 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地撞入大帐,声音惊恐,“大人!大事不好!汉狗……汉狗袭营了!” “袭营?” 弥加正搂著胡女酣睡,闻声猛地惊醒,他粗暴地將怀中妇人一把推开,赤著上身跳起。 他衝到帐口,望著前方那映红天际的滔天烈焰,睡意全消,脸上横肉抖动,厉声喝问:“来了多少人马?” “回……回大人!只……只有十几骑!”斥候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十几骑?!”弥加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暴戾与轻蔑。 “哈哈哈!区区十几骑,就把你们这些废物嚇得屁滚尿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蒲扇般的大手带著风声狠狠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斥候惨叫著翻滚倒地。 “废物!还不快给我滚出去,带人追上那伙不知死活的汉贼,把他们的人头统统给我砍回来!” 弥加转身,狰狞的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恶鬼,对著地上蜷缩的斥候咆哮,“要是带不回人头,老子就要你的狗头!” “是……是!”斥候捂著肿起的脸,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 很快,营门大开,数百名鲜卑骑兵如狼似虎般衝出,朝著关羽放火的方向狂追而去。 未过多久,营盘后方再次传来骚动与惊呼。 只见张飞带著十几骑,如同鬼魅般绕至胡营后方,將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奋力投入堆积的粮草和一座座毡帐,烈焰腾空而起! 闕机的大营首当其衝。 混乱中,张飞更是瞅准机会,突入营区深处,一把火点燃了堆积如山的马草。 火舌瞬间躥起,舔舐著惊恐战马的尾鬃。 受惊的畜牲嘶鸣著挣脱韁绳,拖著燃烧的尾巴如同失控的火球般疯狂衝撞柵栏,在营区內横衝直撞,马匹引发更大的混乱!哭喊声、马嘶声、燃烧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响彻夜空。 “呜——呜——呜——!”示警的號角悽厉地吹响,直透闕机的大帐。 闕机比弥加多了几分谨慎。 他被帐外的喧囂彻底惊醒,推开身边惊惶的胡女,赤脚衝到帐门,望著后方升起的火光和混乱的马群,浓眉紧锁。 “今夜汉人……太不对劲了!” “他们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分兵劫我后营?我沿途布下的重重哨骑,难道都成了摆设?” 闕机虽狂,却不似弥加那般鲁莽无脑。 他脑中飞快盘算,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汉人能悄无声息摸到我大营后方,必是从大柏山方向,借道凤凰山的密林潜行而来!沿途无声无息解决掉我那么多斥候……来的必是汉军劲卒!” 一个可怕的名字瞬间闪过他的脑海,“莫不是……那知命郎本人来了?” 一股混杂著愤怒与兴奋的火焰猛地从闕机心底腾起,烧得他双目赤红。 他猛地转身,对亲兵厉声嘶吼:“取我甲冑!备马!快!” 在胡女手忙脚乱的帮助下,他迅速披掛上一身精良的铁甲,翻身跨上一匹小黄马,高举繯首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儿郎们!跟我追!剁了那汉家头领的头颅下酒!” 闕机果然中计,带著半数兵马杀气腾腾地衝出营门追来,张飞心中狂喜,他故意放缓马速,在夜色的掩护下,利用地形且战且走。黑暗极大限制了鲜卑弓骑的远程优势,张飞只需將这头被激怒的“野牛”引离主战场,他的任务便圆满完成! 凤凰山一处隱蔽的山坳里,刘备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如电,紧紧锁住下方陷入混乱的胡营。 他微微侧首,耳朵轻微地翕动,仿佛在捕捉风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同时手指在虚空中无声地掐算著。 徐荣看著刘备闭目凝神,耳廓却微微颤动,不由得大感惊奇,低声问道:“世人皆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玄德却反其道而行之,以耳代目?” 刘备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湛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耳听未必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实不相瞒,备的这双耳朵,自幼便异於常人,能辨微声於百步之外。胡营之中,马蹄踏地、甲叶摩擦、人马呼喝,皆如在我耳畔!方才,前营追出约三百余骑,后营闕机又带走半数兵马,约千八百骑。此刻营中所余胡兵,不过半数!” 徐荣身旁的副將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纵使只剩半数,那也是两千多如狼似虎的胡兵啊!我等……只有五百……两千战五百?” “错!”刘备声音斩钉截铁,“是五百破两千!” 他目光扫过副將疑惑的脸,不再多言,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个可怖的儺戏面具。 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泽。 当面具覆上脸庞的一剎那,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已变得冰寒刺骨,再无半分温度。 “五百铁甲精骑能做的事有很多!”面具下传出冰冷而充满杀伐之气的声音,“譬如——將他们杀得肝胆俱裂,尸横遍野!驾!” 刘备猛地一夹马腹!的卢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白色闪电、 他手中丈八长鎩斜指前方,腰间佩剑已换成了更適合近身劈砍的环首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率先从凤凰山坡顶向著下方火光冲天的胡营俯衝而下。 “哈哈哈!壮哉玄德!”徐荣胸中热血沸腾,放声长笑,手中沉重的斩马刀高高扬起。 “扶黎营!隨我——杀!!!” “杀——!!!” 第五十八章 破军杀將! 五百玄甲铁骑齐声应和,声浪震彻山谷!他们紧隨刘备和徐荣,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又似来自地狱的復仇之潮,挟著碾碎一切的气势,向著胡营防守最薄弱的侧翼,狠狠撞去! 此处原本就兵力空虚,在接连调兵之后,只剩下几十个游骑在无精打采地巡逻。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致命的箭雨便已扑面而来,汉军弩骑精准的攒射下,胡骑如同割麦般纷纷栽落马下。 侥倖未死的胡兵惊魂未定,又听见东北方向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徐荣一马当先,手中斩马刀在月光下寒芒森然,如同死神挥舞的镰刀! 刀光过处,一名挡路的胡骑连人带马被劈杀成一片血雾。 他身后的汉军骑兵如同燎原之火,將手中的火把奋力投向沿途的毡帐、草料堆!顷刻间,整个胡营侧翼陷入一片火海,烈焰冲天,浓烟滚滚。 刘备策马如风,长鎩翻飞,在混乱的敌营中左衝右突,锐利的目光穿透浓烟烈火,急切地搜寻著弥加那象徵身份的马尾大纛旗、 两名悍不畏死的胡骑嘶吼著从左右两侧夹击而来! 刀光霍霍,劲风扑面,刘备眼神一凝,毫不畏惧,手中长鎩舞动如龙。 鐺!鐺!鐺!几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后,的卢马神骏异常,一个加速便从二人之间强行穿过!马蹄声远去,身后只留下两具被长鎩洞穿咽喉、轰然倒地的尸体。 “汉狗!是汉狗主力!又来了!” 胡兵惊恐地尖叫著,仓促间拿起弓箭射击。 两名冲在前面的汉军骑士应声落马。 刘备眼中寒芒爆射,怒吼一声,长鎩猛地一挑,將营地中央燃烧的篝火堆整个挑飞。无数燃烧的木炭、火块如同陨石雨般呼啸著砸向四周的弓手。 顿时,悽厉的惨嚎伴隨著皮肉焦糊的恶臭瀰漫开来,趁此混乱,刘备反手拔出环首刀,策马冲入人群,刀光过处,血浪翻腾。 “玄德公!弥加在此!” 阎柔的吼声穿透嘈杂。他勒住战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终於锁定了那顶悬掛著醒目马尾大纛的华丽毡帐。 阎柔、阎志兄弟二人杀红了眼,怒吼著率先冲向大帐,欲为死难的袍泽报仇雪恨! 阎志性急,挥刀狠狠劈向帐门绳索! 就在帐帘掀开的一剎那,异变陡生。 “嗖!嗖!嗖!”三支蓄势已久的利箭从帐內黑暗中暴射而出! “噗!”阎志首当其衝,胸膛瞬间被利箭贯穿。 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不甘,张口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口鲜血,隨即重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阿弟——!” 阎柔目眥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同时,他胯下战马一声悲鸣,中箭跪倒,一支冷箭也狠狠钉入他的左肩!巨大的衝击力將他狠狠掀翻在地,沉重的马身压住了他的右腿,剧痛钻心,动弹不得。 “哈哈哈!狗崽子!就凭你们,也敢来劫老子的营?!” 伴隨著一阵得意而残忍的狂笑,半身赤裸的弥加,手持一张还在嗡鸣的强弓,从掀开的帐门內大步踏出。 他脸上横肉抖动,眼中闪烁著嗜血的凶光,將强弓隨手扔给亲兵,反手抽出了腰间两柄繯首刀。 两名凶悍的亲兵护卫左右,三人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狞笑著一步步向倒地的阎柔逼近。 刀锋在地上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眼看著阎柔就要命丧刀下! “弥加——!!!” 一声饱含无边怒火的咆哮如惊雷炸响!刘备双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的卢马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发出一声震天嘶鸣,四蹄发力,速度在剎那间提升到极限! 长鎩被刘备灌注全身之力,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带著刺耳的尖啸,脱手掷出!直射弥加后心! 弥加毕竟是沙场宿將,听到破空声的剎那,一股致命的寒意直衝头顶,他怪叫一声,急忙向侧面狼狈翻滚。 “噗嗤!”长鎩擦著他的肋下飞过,將身后一名正欲举刀砍向阎柔的亲兵身体贯穿。 那亲兵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瞪大眼睛栽倒在地。 弥加满身是血,惊魂未定,刚欲爬起,刘备已如影隨形般杀到。 借著战马衝锋的雷霆之势,环首刀带著千钧之力,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光,朝著他头颅狠狠劈落! 弥加亡魂皆冒,仓促间只能將双刀交叉,死命向上格挡! “鐺——!!!”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般四溅飞射。 弥加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刀身传来,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整个人被这狂暴的衝击力硬生生撞得向后滑退数尺,脚下犁出两道深沟。 他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喷出血来。 刘备借著反震之力,轻盈地翻身下马,一把將压在阎柔身上的死马推开,沉声问道:“阎君,如何?还能战否?” 阎柔挣扎著站起,左肩血流如注,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弥加身边那个放冷箭、此刻正阴险怪笑的胡兵亲兵。 那眼神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將对方烧成灰烬! “那狗贼!射杀我弟!我阎柔今日不手刃此獠,誓不为人!” “好!”刘备不再多言。 他快步走到的卢马旁,从鞍袋中缓缓抽出了两柄长剑。 剑身在火光映照下流淌著幽冷的寒芒。 这世上,见过刘备在战场上同时使用双剑的人,寥寥无几。 刘氏顾应法,双剑一长一短。 左手顾剑,灵巧多变,右手应剑,势若雷霆。 一长一短,一奇一正,攻守兼备,变化莫测。 当刘备双剑在手,微微俯身,摆出那独特的突击姿態时,弥加虽惊魂未定,却仍强作镇定,发出粗野的狂笑: 弥加踉蹌的起身,环顾四周一片火海,胡骑和汉兵四面驰逐,整个营帐已被血腥味包围。 “知命郎,你挺会找时机啊。” “我是小瞧你了。” “但我这条命,你拿不走。” 鐺,双刀交错,火星四射,身材高大的胡人,宛若一座小山,步步朝著刘备走来。 “哈哈!你用剑?我用刀!正好让乃公教教你,什么叫真正的刀法。”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刘备的声音透过儺面,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步伐又似鬼魅般飘忽,电光火石之间,左手顾剑如灵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格架住弥加双刀全力下劈的凶猛攻势,剑刃与弯刀剧烈摩擦,溅起一溜刺目的火星。 就在双刀被顾剑架住的瞬间,刘备右手的应剑已如毒龙出洞,迅捷地直刺弥加毫无防备的右腋下空门! 弥加万万没想到对方变招如此之快、角度如此刁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衝头顶,他惊骇欲绝,拼尽全力將右手的弯刀回撤格挡! “鐺!”应剑的剑尖险之又险地被弯刀刀身挡住!弥加心中刚生出一丝庆幸—— 然而,真正的杀招,此刻才真正降临! 只见刘备左手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一旋!剑招摇间,那柄刚刚完成格挡的顾剑,瞬间在掌中旋转一周,由正握变为反握! 与此同时,將全部力量灌注於反握的左手剑! 右手的应剑,竟只是惑敌的虚招!这反握的、蓄满全身力道的顾剑,才是夺命的雷霆一击。 剑锋撕裂空气,带著尖锐的厉啸,如同死神的獠牙,朝著弥加的心臟猛噬而去! 快!太快了!这变化完全超出了弥加的认知和反应极限。 “呃啊——!”弥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闷哼!冰冷的剑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坚韧的皮肉,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颗还在狂跳的心臟。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他双眼暴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著没入胸口的剑柄,以及刘备那双透过面具、冰冷如万载寒冰的眼睛。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刘备的玄氅和冰冷的面具上。 刘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手腕猛地发力,顾剑带著一蓬血雨从弥加胸膛狠狠拔出。 弥加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踉蹌著向后倒退两步,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涣散。 刘备岂会给他喘息之机?他再次进攻!双剑在空中合一,划出一道致命的寒光! “嗤啦——!” 一声利刃切割血肉筋骨的声音响起! 弥加那高大魁梧、如同小山般的身躯,在双剑的腰斩之下,支离破碎! 残躯带著喷涌的鲜血和內臟,沉重地砸落在旁边熊熊燃烧的篝火堆中。 火焰猛地一躥,贪婪地吞噬著这鲜卑大人的血肉之躯,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空气中瞬间瀰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焦臭味! 寒月之下,刘备甩干剑上鲜血,收剑回鞘。 “弥加,命绝!” 第五十九章 浮一大白! 黎明的曙光,刺破笼罩战场的硝烟。 浸透泥土的浓稠血腥久久不散。 昨夜的喧囂与杀伐已然沉寂,只余下劫后余生的死寂与零星伤者的痛苦呻吟。 扶黎营的战士们沉默地穿行在废墟焦土之间,清理著战场,对负隅顽抗或试图逃窜的胡人残兵进行著最后的肃清。 空气中瀰漫著皮肉焦糊、血腥和灰烬混合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 刘备的目光焦灼地在断壁残垣和横陈的尸首间搜寻。 终於,他看到了阎柔的身影。这位年轻的勇士步履蹣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手中紧攥著一个狰狞的胡人头颅。 他踉蹌著向刘备走来,布满血污和烟尘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著不远处弟弟阎志冰冷的躯体,里面翻涌著刻骨的悲痛,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污浊的脸颊上衝出两道清晰的痕跡。 刘备心头沉重,快步上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阎志的躯体抱起,郑重地横放在自己的战马鞍前。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英魂。 “阎君,走吧……” “好。”阎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如同孤狼的哀鸣。 他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苍白的面容,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血污,眼神瞬间变得如磐石般坚硬。 边塞上的孩童能活到成年都没有多少。死於战火,更是常见事儿。 阎柔咬紧牙关,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紧握韁绳的手青筋暴起,没多久便跟著的卢护送阎志的躯体回了柳城。 未过多久,关羽和张飞也相继带著追击的人马返回。 “大兄,没受伤吧。”关羽神色冷峻依旧,只是鎧甲上的血痕昭示著昨夜激战的惨烈。 张飞则是一脸酣畅,虽也带伤,但眼中精光四射,显然杀得痛快。 “我尚好,云长、益德,你们呢?” 张飞笑道:“好得很呢,那闕机是个胆小鬼,见大营被大兄烧了,嚇得直接跑了,俺大张旗鼓,在后追了他几十里,看把他嚇得都魂都要出来了,啊哈哈哈哈。” “你这个益德啊!” 三人谈笑间。 满身是血的徐荣大步流星地走到刘备面前,脸上洋溢著由衷的兴奋与钦佩。 他伸出覆著铁甲的大手,重重地锤了锤刘备的肩膀,朗声笑道: “玄德!痛快!这一仗打得真痛快!漂亮至极!” 他环视著化为焦土的胡营,声音洪亮,充满自豪: “五千胡狗!被咱们区区几百人杀得丟盔弃甲,溃不成军!昨夜不仅阵斩鲜卑弥加!杀伤、俘虏的胡兵接近千数!剩下的残兵败將,都跟著那嚇破胆的闕机作鸟兽散了!” “此等大功,足够咱们在辽西扬名了!” 他眼中闪烁著炽热的光芒,语气转为感慨。 “我徐荣每读史书,常感汉家衰微,边患日亟,深恨不能生於卫霍之时,提三尺剑,扫荡胡尘!今日能与玄德並肩,於逆境之中杀出如此痛快淋漓的一仗,纵死亦无憾矣!” 刘备感受著肩头传来的分量,看著徐荣真诚炽热的眼神,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 “徐司马胆略超群,勇冠三军,绝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辽东,岂能束缚住你的翅膀?来日方长,更大的战功,更广阔的天地,正等著你去驰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营中缴获堆积如山的牛羊、战马和散落的財货。 “对了。”徐荣也顺著刘备的目光看去,隨即大手一挥,神情坦荡。 “此番大胜,玄德你是主谋,若非你运筹帷幄,身先士卒,焉有此捷?如何分配这些缴获和功劳,你一言而决!我扶黎营上下,绝无二话!” 刘备推辞道:“还是徐司马来决吧。” 徐荣摇头:“哎,我扶黎营虽是此战关键的外援和主力,但若无玄德的胆识谋划,也很难成功。” “柳城县兵虽少,却在白天极大的消耗了胡兵的锐气。待到半夜胡兵人困马乏,这才给我军送上一场大劫。” “徐某冒死违令来援,所图者,岂止是区区財货?” 刘备目光清澈,他素来不在意这些浮財,而是战功。 但汉家军功爵制所限,一场战事最多升三级,个人能升的爵位也有限,不如送个顺水人情。 “人头与俘虏,按律均分给参战將士。” “让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弟兄,至少都能凭此功晋升一级爵位,不负他们昨夜流的血汗!” “余財,则分给战死將士的家属,以作抚恤。” 他看向徐荣和其身后的扶黎营將士,郑重道: “至於此战破敌营、溃敌军的野战之功,扶黎营將士居功至伟!是你们撕裂了胡营,这领军破敌的大功,理应由徐司马领衔,如何?” 徐荣闻言,虎目圆睁,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玄德!这如何使得?消耗胡人锐气的是你!制定这夜袭战术的是你!身先士卒直捣黄龙、阵斩弥加的也是你。这破敌首功,玄德当仁不让。我徐荣岂是贪功小人?” 他语气急切,带著一丝被误解的焦躁。 刘备抬手,止住了徐荣的话头,眼神坦荡而真诚,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人在边塞,只要无畏胡尘,何愁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能在此地与徐司马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相识相知,並肩杀敌,已是备之大幸。” 徐荣怔怔地看著刘备那双清澈见底、毫无作偽的眼睛,胸中仿佛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击中。 他深吸一口气,辽东凛冽的寒风似乎也带上了暖意。 他猛地抱拳,声音带著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感慨: “行足以为天下仪表!智足以决战场之疑!信可託付生死之约!廉能让利分財於眾!玄德,真乃当世之豪杰也。” “有如此器量胸襟,假以时日,玄德之名,必震动寰宇。” 他眼神坚定,掷地有声。 “荣虽不才,亦非窃功之辈,这破敌之功,我必如实上书州郡,言明玄德首倡奇谋、身先破阵,你我二人,当平分此誉!” 一旁的张飞听得连连点头,大嗓门洪亮地响起: “这才对嘛!徐司马果然是个敞亮的汉子,不像那些狗屁太守,只晓得躲在城里贪功諉过,欺负百姓!” 徐荣爽朗一笑: “腌臢小人,提他作甚!今日大胜,正当痛饮!走,回柳城,今夜,不醉不归!” 简雍一直眯著的眼睛瞬间亮了,拍手笑道: “善!大善!此战大捷,玄德亲斩一部落大人,威震辽西!此等盛事,岂能无酒?当浮一大白!” 第六十章 瓮中捉鱉 柳城之內,劫后余生的喜悦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点燃了整座城池。 欢呼声、笑闹声、妇孺寻找亲人的呼唤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多日笼罩的阴霾。 简陋的庆功酒宴正在县署中热烈地进行著,空气中瀰漫著烤肉的焦香和劣酒的辛辣。 而在白狼水对岸,青龙山下的鲜卑大营,气氛却如同冰窟。刚刚率领主力抵达的和连,听闻弥加惨败、闕机溃逃的消息,暴跳如雷,活得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荒谬!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和连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杯盘狼藉,汤汁四溅。 他脸色铁青,扭曲的五官因狂怒而抽搐,指著跪在帐中、狼狈不堪的闕机咆哮。 “柳城才几个鸟人?一群拿著锄头的农夫!竟能把你们这群废物打成这副丧家犬的模样?你们脖子上顶的是猪脑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嘶吼。 “来人!把这个丟尽脸面的废物拖出去,砍了!把他的头给我掛到旗杆上祭祀长生天!” “小可汗息怒!”宇文普拔霍然起身,疾步上前,声音急切。 “闕机虽败,但毕竟收拢了部分溃兵,未至全军覆没,也算將功折罪!此刻正值用人之际,若因弥加之败便擅杀一部大人,恐令各部首领心寒,动摇军心啊。” 宇文槐头也连忙附和: “普拔所言极是!小可汗,请暂息雷霆之怒!留他戴罪立功,方为上策!” “本汗的话,就这么不管用了?” 和连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著两人,声音缓缓从牙缝里挤出。 “若是我父汗在此,要取他狗头,你们谁敢放半个屁?” “可您毕竟不是大可汗……”宇文槐头俯身行礼,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和连喘著粗气,拿著刀,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恨恨地一挥手。 “滚起来吧!没用的东西!本汗只晚来一天,你们就被那知命郎打成这般丧家犬的模样!” “早知如此,本汗就该亲自从凤凰山杀过去,碾碎那柳城!” 宇文普拔低垂的眼瞼下,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他心中冷笑:你若真有檀石槐大汗十分之一的勇略胆识,也不至於被人废了命根,只能靠大可汗的余威作祟! 仗著身份躲在后面咆哮倒是轻鬆,真让你去打,怕不是第一个尿裤子。 心中虽如此想,可他面上却依旧恭敬,沉声道:“小可汗之神武,我等素来晓得。若小可汗亲临,那知命郎,早已是冢中枯骨!何至於让他猖獗至此?” 听到“知命郎”几个字,和连凶煞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他强压下心头的忌惮与恐惧,闷哼一声,悻悻地坐回马扎上,脸色依旧阴沉。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临阵分兵,各怀鬼胎,结果被那狡猾的贼子抓住破绽,各个击破!” “这次,本汗要把所有的兵马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我看他还有什么招!本汗要亲自碾碎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宇文普拔小心地问道:“小可汗可是已有破敌良策?” 和连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眼中带著残忍: “有!段部大人不是说过吗,对付知命郎这种人,要攻心!要戳他的软肋!” 他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 “给我渡河!去白狼水东岸!把那些躲起来的汉奴,不论男女老幼,统统给我抓回来!” “本汗要在两军阵前,当著他的面,把这些汉奴一个个开膛破肚,刨出他们的心肝!我倒要看看,这知命郎,是继续当缩头乌龟,还是出来送死!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压抑的大帐中迴荡,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慄的暴虐。 …… 柳城县署,酒宴正酣。 粗陶碗相碰的声音不绝於耳,气氛热烈。 徐荣这位秩比千石的前部司马,又是玄菟郡的豪族子弟,无疑是席间身份最高者。 然而,他毫无架子,频频举杯与眾人畅饮,言谈间更是不时侧身与身旁的刘备低声商议,神態间充满了真诚的尊重与信赖。 英雄相惜,贵在知心,出身与官阶在此刻的袍泽情谊面前,倒显得无足轻重。 酒过三巡,徐荣放下羽殤,面色转为凝重,看向刘备: “玄德,弥加虽除,但那和连的主力已至青龙山,其势更凶。你与他交手多次,深知其性。依你之见,这条疯狗接下来,会如何行动?” 刘备目光沉静如水: “和连此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暴虐无度。其威望远逊其父,难以真正压服东部鲜卑各部。表面上看他人多势眾,实则內部各怀鬼胎,如同一盘散沙。” 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既知我在此处,新仇旧恨叠加,必会倾尽所有,欲將我围杀於此,以泄其愤,更欲藉此立威。” 简雍在一旁接口道: “柳城这一战的结局,想必也传到了他耳中。胡人不擅攻城,折损了弥加,他应该不会再傻到强攻柳城了。” “不错。” 刘备站起身,带著眾人走到厅中摆放的简易沙盘前,手指点向白狼水两岸。 “胡人南下是为了抄掠抢粮,是为了抓捕奴隶而来的。” “西岸的百姓,早在弥加到来前,已被我迁入城中。胡骑在西岸抢掠不到粮草人口,必然会將目光转向东岸。” 简雍疑惑道: “可东岸的百姓,在弥加兵临城下之前,玄德你不是也早已將他们悉数迁入柳城了吗?” 刘备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笑意,目光扫过眾人: “此事,你知我知,但刚刚抵达波赤聚、急於报復的和连,他如何知晓?” 玄德的手指点在沙盘上柳城东南方向的一个標记点——台营聚。 “益德!” “在!”张飞豹眼一瞪,声如洪钟。 “你挑选几十名精悍机灵的健儿,换上破旧农衣,带上些空筐破车,扮作惊慌失措、捨不得家当的农户。” 刘备的手指在沙盘上城南乡聚的位置划了一个圈。 “就在这台营聚活动,务必要让胡人的斥候发现,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刘备好似智珠在握。 “咱们,就给他来个將计就计!瓮中捉鱉!” 第六十一章 復仇 白狼水是辽西大地的血脉,发源於层峦叠嶂的深善之处。 它自崇山峻岭间蜿蜒而出,向西北奔流,流经柳城、阳乐、昌黎等汉家边塞要衝折向东南,最终在辽东湾的怀抱中,匯入渤海。 其上游的险峻山岭,平岗、白狼山等地,大多被胡人部落所盘踞。 而下游那丰饶的河谷与平原,则被汉家星罗棋布的据点顽强守护。 胡人若欲饮马白狼河谷,唯有两处天险可供其涉渡: 其一,是柳城东北的波赤聚渡口。 其二,则是西南面的台营聚渡口。 这两处,在汉代不过是人烟寥落的小小村聚。 然而,它们所处的位置,却死死扼住了白狼水奔腾的喉咙。 东北方的波赤聚渡口,本是弥加一路先锋的首要目標。 凤凰山方向的胡兵提前一日抵达,正是为了抢占此地,为后续青龙山主力大军渡河铺平道路,架起跳板。 可谁能料到,仅仅一日之差,风云突变,波赤渡这处关键的要衝,竟被汉军以雷霆之势夺回。 如今,胡人若想在此强行渡河,无异於將血肉之躯暴露在汉军弓弩的威胁之下,桥头的每一寸水面都將被汉军盯著。 至於策马涉水?更是痴心妄想。 白狼水在平均河宽远逾两百米,即便最浅处,水深也达三米有余。 而胡骑所乘的蒙古马种,普遍矮小,草原上艰苦的生活,缺乏稳定的粮食供给,使得胡人多半营养不良,人骑乘著马,高度也难及三米。 这奔腾的河水,足以成为吞噬生命的深渊。 青龙山大营中,和连焦躁地踱著步,满脸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一拍桌案: “汉狗已有防备!波赤聚这条路,已是死路!难道没有別的法子过河了吗?”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將,带著压抑不住的怒火。 宇文普拔应声而起,躬身道: “回稟小可汗,路,自然是有的。” 他走到粗糙的羊皮地图前,手指点向西南。 “数年前,我军围攻柳城,便是从南面的台营渡口涉水而过。此处河宽约两百步,河中有一狭长沙洲,洲头两岸皆有木桥相连。从此处渡河,可直取台营聚,继而威胁柳城侧后!” 汉代三百步一里,一里415米左右。 这两百步,正好处於汉军弩兵的最佳射程內。 如果汉军有所防备,想要强渡桥樑无疑是自寻死路。 宇文槐头见和连脸色不振,適时补充: “小可汗明鑑,如今弥加部新败,波赤聚又落入汉军之手。汉人必料定我军会强攻台营聚,定会布防於此。不如……”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让闕机大人率领其残部,在凤凰山一线大张旗鼓,袭扰佯攻,同时,命那些倭兵在波赤聚沿岸大造浮船、皮筏,將声势造足,做出我军主力仍欲从北面强渡的姿態!” “待汉军主力被此疑兵牢牢吸引过去,我军的精锐突骑便可如疾风迅雷,一举突破台营聚渡口,那时,我军尖刀直插柳城后背,更可將北岸被佯动吸引的汉军,尽数包围歼灭。” 和连紧锁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抚掌笑道: “妙!妙计!好一个声北击南!就依你所言行事!” 他得意地捋了捋鬍鬚,但旋即,那日被“知命郎”挫败的阴影又浮上心头,让他心头一紧,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等等……派斥候!多派精干斥候,务必打探清楚柳城动向,特別是汉人的布置都得打探清楚,那知命郎诡计多端,委实不可小覷。” 宇文槐头心中一凛,脸色微沉,郑重应道:“小可汗放心!” …… 闕机部在凤凰山虚张声势、倭兵在波赤聚大造浮船的动静,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柳城的斥候飞马回报。 “明廷!大事不好!” 斥候气息急促。 “闕机那廝又回来了!数千人出现在凤凰山,波赤聚方向,那些倭兵正砍伐林木,拼命打造浮船皮筏,看样子是想强渡白狼水。” 刘备闻报,眼神一凝,快步走到厅中简陋的沙盘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波赤聚的標记上,指尖沿著河岸线缓慢移动。片刻后,他缓缓摇头,眉头深锁: “不对……” 他指著沙盘上代表闕机部的標识,语气冷静: “弥加头颅高悬,其部刚刚经歷惨败,军心涣散如沙。闕机此人,虽非弥加那般鲁莽,但也绝非悍不畏死之辈。他怎敢仅凭这些惊魂未定的败军,就回头再战?” “至於那些倭人,大多矮小瘦弱,战力堪忧,不过是依附的僕从。让他们在箭雨下强渡天堑?无异於驱羊入虎口,徒增伤亡。这不像鲜卑的风格。” 一旁的徐荣深以为然,抚掌道: “玄德所言极是!东部鲜卑真正的精锐——宇文部和段部,至今连个影子都没露!段部远在令支,按兵不动尚可理解。可宇文部近在平岗,按说早该出现在战场上,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与刘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几乎同时沉声道: “胡虏必有诡计!” “和连是想用闕机和这些倭兵作为诱饵,死死缠住我军视线,其真正的主力,必然意在……” 刘备的手指猛地移向沙盘西南:“台营渡口!他要声北击南!” 刘备的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关羽:“既然他们想玩这齣把戏,那便由云长去陪闕机好好玩玩,不必回击,只需牢牢钉住他,让他摸不清我军的真实意图即可。” 关羽抱拳领命,声如洪钟:“得令!” “等等!”嘶哑却带著刻骨恨意的声音响起。 阎柔猛地站起身,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阎志之死带来的悲痛久久不散。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的却是不灭的復仇火焰。 刘备看著阎柔憔悴面容,心中嘆息,温言劝慰道:“阎君,你心力交瘁,还需好生养几日……” “不!”阎柔断然打断刘备的话,他挺直了脊樑,仿佛要將所有的悲痛都化作支撑自己的力量。 他环视帐中诸將,目光灼灼: “当年,我兄弟二人追隨夏育,深入漠北两千里!大军覆没,尸骨无存!我们……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委身胡尘,在草原上像孤魂野鬼般游荡!” 他的声音带著压抑的哽咽,隨即又化为钢铁般的决绝。 “我们本以为,此生便如行尸走肉,在胡天胡地里了此残生也罢!直到……直到遇到了玄德你!”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刘备,充满了复杂的感激与认同: “起初,我们只是图一口肉食,图一块棲身之地!可这一年来……跟著你,我们兄弟找回了早已遗忘的东西!你唤醒了我们沉睡的良知,找回了我们作为人的尊严,更让我们看清了血脉深处的印记!”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纵然身陷胡营多年,可我这腔子里流的,终究是汉家儿郎的热血!鲜卑狗杀我亲弟,寇掠我大汉疆土,此仇不共戴天!此恨唯有血偿!” “如今,我阎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尽这些豺狼!用他们的血,祭奠我弟,洗刷我汉家边土之辱!我没有时间流泪悲伤,战场便是我唯一能告慰阿弟的地方!这仗,我必须打!” 帐中一片肃然。 阎柔那字字泣血、句句含恨的誓言,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短暂的沉寂后,徐荣猛地击掌,喝彩道:“好!好一个汉家铁骨!好一个不死不休!” “好!” 刘备也被这赤诚的悲愤与决绝所震撼,他不再劝阻,重重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 “你隨云长同往!” “就让胡虏的血,祭奠令弟英魂!” 阎柔不再多言,朝著刘备和眾人深深一揖,隨即霍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衝出县署,背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中,显得异常决绝而悲壮。 关羽紧隨其后,也欲离去。刘备却悄然快走几步,在门廊下轻轻拉住了关羽的袍袖,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云长……多看著些阎君。他心中悲愤难平,莫让他冲得太前,枉送了性命。” 关羽身形微顿,微微頷首,低声道: “兄长放心。有关某在,必护得他周全。” 言罢,他也快步追著阎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喧囂的日光里。 第六十二章 通通伏杀之! 台营聚外,广袤的田野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著暑气。 稀稀落落的农人身影点缀在田垄村聚之间,或是挥动著沉重的锄头在板结的土地上除草,或是佝僂著腰,用卷刃的镰刀艰难地收割著稀疏的麦穗。 小冰河期的阴霾已然扼住了这个时代,地表水汽被无情蒸发,土地皸裂如龟甲,往昔的丰饶早已不再,代之以令人频繁的歉收。 为了在飢饿的阴影下挣扎求生,汉家百姓不得不在夏季与秋季的夹缝中,抢种一季生长较快的豆菽,希冀以此填补春秋的缺口。 在四月,不仅得种豆,还得收粮。 往年秋季播种的冬小麦正处於成熟时,此月也便被称为麦秋。 这也是农人一年中最焦灼繁忙的时刻,既要抢收这关乎活命的冬麦,又要爭分夺秒播种下豆菽。 远处柳城的烽烟未熄,但地里的粮食等不得,汉家农人趁著胡骑主力未至的短暂间隙,在田畴间挥汗如雨,抢收著这点滴的生机,景象虽辛酸,却也是这乱世边塞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战爭、死亡、生存始终和他们的生活绑在一起。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田野的沉闷。 一名鲜卑斥候矫健地策马跃过台营聚渡口那狭长的河心洲,他在洲头勒住韁绳,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对岸的动静。 那廝抬头望了望高悬中天、白得刺目的日头,他心中估算:此时,闕机部在凤凰山的佯攻,应当已经开始了。 果不其然!约莫半个时辰后,驻守在台营聚外围村落的汉军步卒开始骚动。 在一名骑乘黄驃马、盔甲鲜明的军官喝令下,约百余名士卒匆匆列队,扛著长矛盾牌,朝著波赤聚方向急速开拔。 队伍中那面熟悉的、绣著“徐”字的將旗,在热风中猎猎作响,格外醒目。 洲头另一名潜伏的斥候凑近低语:“看清那汉將了吗?” 先前那斥候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神中带著確认的兴奋:“徐荣!错不了!整个辽东郡,就属这廝最能打!扶黎营的煞星,边塞谁人不知?连他都调走了,看来汉狗是真上鉤了!” 他隨即压低声音,快速点算著对岸剩余的汉兵。 “弩手……一、二……十……二十,最多不超过三十个!剩下的,嘿。”他努了努嘴,指向田埂间。 “瞧见没?大半都在帮著这些泥腿子收麦子、运粮车呢!要是让他们把这点口粮都搬进柳城,咱们这趟岂不是白跑一趟?到时连个像样的奴隶都捞不著,怎么回家给族人交代,快,速速回报小可汗!” …… 青龙山大营內,气氛依旧凝重。 斥候很快带回了消息。 “汉人……在抢收冬麦?此言当真?” 和连从马扎上直起身,狐疑地盯著跪地的斥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手臂,眼中犹疑不定。 宇文普拔上前一步,肯定道: “小可汗,千真万確!这些年我们频频南下,早已摸透了汉人的习惯。” “他们春日耕田,夏初种豆收麦,谓之『麦秋』。秋日再收春麦与夏豆,到了冬日,便只能躲起来酿酒、准备种子粮,苦熬寒冬。除了春耕时节,其余三季,只要我们马蹄所至,总能从这些汉奴的穀仓里、地窖中抢到粮食!” 他语气带著草原征服者的傲慢,隨即又补充道。 “当然,兔子急了也咬人。偶尔也会蹦出几个硬骨头,跟我们死磕到底。不过嘛。” 他轻蔑地笑了笑:“哈哈哈,这汉家边將,终究还是贪生怕死、苟且偷安的窝囊废居多!” “这么说……”和连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股邪火直衝脑门,声音也拔高了。 “有骨气的硬茬子,偏偏都让本汗撞上了?真他娘的晦气!” 他想起统漠聚的惨败,胸口又隱隱作痛。 宇文槐头察言观色,立刻堆起諂媚的笑容,奉承道: “小可汗此言差矣!这不正说明小可汗乃天命所归的英主吗?寻常鼠辈,哪配做您的对手?只要此番一举剪除了那知命郎和徐荣,还有哪个汉狗敢不闻风丧胆?只怕日后远远望见小可汗您的大纛,就得嚇得屁滚尿流,望风而逃了!” 一旁的普拔也连声附和。 然而,兄弟俩这番露骨的吹捧,却像石子投入深潭,並未在和连脸上激起多少波澜。 统漠聚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心有余悸。 亲手擒杀知命郎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但真到了临阵之时,那股深入骨髓的怯懦又占了上风。 他眼神闪烁,避开普拔探究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地发令: “咳咳……普拔听令!你素来驍勇,此番便由你率领宇文部精锐,自台营聚渡河!若能击破汉兵,生擒或斩杀知命郎,此战头功,非你莫属!” 宇文普拔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几乎要冷笑出声。 他生性残暴好战,並不畏惧廝杀,但看著眼前这位色厉內荏、只敢躲在后面发號施令的小可汗,实在觉得窝囊透顶。 大可汗百战百胜,把汉军压著打。 小可汗逢战必败,被汉军压著打,真是虎父犬子。 他强压下心头的讥讽,故意扬声道: “哈哈哈!小可汗壮志凌云,不是发誓要將那『知命郎』大卸八块,以雪前耻吗?这等快意恩仇之事,何不亲自操刀?” 和连被戳中心事,脸上瞬间涨红,恼羞成怒地一拍桌案: “混帐!对付区区一介游侠,难道还要本汗亲自动手不成?要尔等何用!速去!休得多言!” 他只能用更大的嗓门和虚张声势的怒火来掩盖內心的虚弱。 宇文普拔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誚,歪著头,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大步出帐,眼中中充满了不屑。 午后炽烈的阳光炙烤著大地。 两千名宇文部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铁流,迅速涌向台营聚渡口。 这些来自平岗的精锐果然行动迅捷,训练有素。 先头部队渡河如履平地,快速占据河心洲头,弓骑兵隨即策马而前,精准的箭雨瞬间將岸边寥寥无几的汉军巡逻哨射得人仰马翻,惨叫著四散而逃。 “鐺!鐺!鐺——!” 急促刺耳的锣声在田野间悽厉响起! “胡人过河了!胡人杀过来了——!” 惊恐的呼喊声瞬间炸开!田野间、庄园旁,那些原本忙碌的农人,此刻如同受惊的鸟雀,丟下锄头镰刀,发出恐惧的尖叫,四散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宇文普拔一马当先衝上岸,见此情景,得意地放声狂笑: “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轻鬆便夺下了几辆停在田边、满载著麦捆的大车。 他翻身下马,带著胜利者的傲慢,大步走到一辆粮车前,狞笑著抽出腰间雪亮的弯刀。 “麦秋好啊!麦秋妙!年年麦秋,老子都能吃个饱!” 他口中哼著粗鄙的小调,眼中闪烁著贪婪的光芒,手臂高高扬起,锋利的刀尖带著风声,狠狠扎向鼓囊囊的粮袋! “噗嗤!” 刀身轻易地没入其中。然而,预料中金灿灿的麦粒如瀑布般涌出的景象並未出现。 宇文普拔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疑惑地皱紧眉头,下意识地用手在刀口处一捧—— 入手冰凉、粗糙、坚硬! 哪里是什么粮食?分明是乾燥的柴草和枯枝!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衝头顶! “空的?不好!中计了——!” 普拔瞳孔骤然收缩,失声厉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调。 就在他惊呼的同时,远处一个原本惊慌失措、抱著头向柳城方向逃窜的魁梧农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一把扯掉头上沾满泥土的破旧幘巾,露出一张刚猛的少年面孔,那正是张飞! 他眼中燃烧著狂野的战意,猛地转过身,对著预伏的方向,声如惊雷般炸响: 上百名躲在村聚中的汉兵齐齐张弓抬弩。 “放箭——!!!” “放箭!” 第六十三章 破桥灭军 金黄色的麦浪在炙热的骄阳下翻滚,蒸腾起阵阵热浪。 这片象徵著生机与收穫的田野,此刻正化作血腥的炼狱。 隨著一声令下,埋伏在村聚土墙后、麦垛间的汉军弩手骤然现身。 黄弩士与积射士鱼贯而出,动作迅捷而整齐。 刺目的阳光下,冰冷的弩机闪耀著寒光。 只听一片令人牙酸的机括震响——嘣!嘣!嘣!密集的弩矢撕裂空气,瞬间覆盖向冲在最前的鲜卑骑兵。 “呃啊——!” “我的马!” 惨嚎声、马匹的悲鸣声登时响成一片! 衝上岸的千余胡骑先锋猝不及防,人仰马翻,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大片。 鲜血迅速染红了乾燥的田埂。 河心洲上,尚未渡河的千余宇文部精锐目睹此景,惊怒交加。 百夫长们厉声呼喝,催促著后续部队拼命向对岸涌来,试图增援陷入伏击的前锋。 可他们还没抵达战场,便听闻西北方向另一支部队赶来。 “扶黎营!隨我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白狼水上游方向传来,潜伏已久的徐荣如同蛰伏的猛虎,骤然亮出獠牙。 他高举斩马刀,一马当先,身后扶黎营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顺著河道边缘的浅滩,以雷霆万钧之势,朝著台营聚渡口的滩头狠狠撞去。 他们的目標清晰无比,截断正在渡河和尚未渡河的胡兵,將两部彻底分割开来,逐个击破。 “轰隆!” 铁骑洪流狠狠撞上了混乱拥挤的渡口滩头。 剎那间,金铁交鸣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震耳欲聋。 狭窄的河滩瞬间化作了绞肉机,落马者的躯体被无数铁蹄践踏,鲜血混著泥浆,將河水染成暗红。 正面战场上,惊魂稍定的宇文普拔双眼赤红,他折断了肩上的箭矢,迅速扫视战场,凭藉老辣的战场嗅觉,他立刻察觉到了汉军正面的兵力薄弱。 “汉狗弩兵不多!衝散他们!杀光那些放冷箭的!” 普拔嘶吼著,他猛踢马腹,率领身边最精锐的亲卫骑兵,不顾一切地直插张飞弩兵所在的麦田。 “隆隆隆——!” 数百匹战马全力衝刺,沉重的马蹄践踏大地,连地面都在微微震颤,金黄的麦穗在铁蹄下纷纷倒伏、破碎。 张飞矗立在矛阵之后,豹眼圆睁,非但没有丝毫惧色,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狂野的狞笑。 “来的好。”他手中长矛斜插大地,稳如磐石。 “立矛——!”张飞声如洪钟。 前排长矛手齐声怒吼,压低身体將手中长矛尾部重重顿入土中,锋利的矛尖斜指前方,瞬间形成一片寒光闪闪、令人望而生畏的矛林。 就在矛林成型的同时,他们身后的弩手们,在军官急促的口令下,爆发出了三段连射。 “咻咻咻——!” 第一波箭雨刚离弦,第二波已紧隨其后,第三波又至! 三波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的箭矢,如同连绵不绝的风暴,精准地覆盖了衝锋的胡骑。 冲在最前的上百名精锐骑兵,连同他们胯下的战马,惨叫著翻滚栽倒,战马拖著他们的尸体,在麦田中犁出道道血痕。 “汉狗!安敢如此戏耍於我——!” 普拔目睹精锐损失惨重,目眥欲裂,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狂怒的咆哮响彻战场。 “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然而,就在他的骑兵即將撞上矛林,准备用血肉之躯撕开防线的剎那,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的数十匹战马,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发出一连串悽厉的悲鸣,前蹄猛地跪折! 马背上的骑士在巨大的惯性下被狠狠甩飞出去,普拔只觉得座下骏马前蹄一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將他向前猛拽! 他惊呼一声,狼狈不堪地摔入麦浪之中! “噗通!” “咔嚓!” “啊——!” 惨叫声、骨折声、战马的哀鸣瞬间取代了衝锋的怒吼。 普拔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满身尘土草屑,惊骇地发现,看似平坦的麦田里,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锁链。 更深处,是一个个偽装得极好的深坑,坑底密密麻麻倒插著削尖的竹矛。 掉入坑中的骑兵和战马,瞬间被洞穿身体,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悽厉哀嚎,鲜血瞬间浸透了坑底的泥土。 一些反应稍快的胡兵拼死勒住韁绳,战马双蹄立起,堪堪停在陷阱边缘,惊得人马嘶鸣不已。 整个衝锋阵型瞬间崩溃。 张飞见此放声大笑,声震四野: “哈哈哈!宇文普拔!这滋味如何?给你这鲜卑狗贼长长记性。此乃俺大兄专门为尔等准备的铁械锁参连!专治你们这些只知埋头衝锋的蠢货!” 以铁械锁参连克敌出自六韜,刘备晚年让刘禪读诸子,六韜,商君书等,他自己必然是读过这些的。 笑声未落,张飞脸上的狂笑瞬间化为凛冽的杀机,他猛地抄起长矛,暴喝道: “步军!隨我杀——!”他率先跃出阵地,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那些摔下马来,立足未稳的落马胡兵! 侥倖从陷阱边缘艰难爬出、惊魂未定的胡兵,眼见如狼似虎的汉军步卒挺著长矛、挥著环首刀猛扑过来,无不心胆俱裂,斗志全无。 “走也。”普拔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狼狈地重新换上一匹战马。 他回头望向渡口方向,只见徐荣的扶黎营如同一道钢铁堤坝,死死扼守著滩头,后续的宇文部兵马被堵在河洲和桥樑上,进退维谷,根本无法形成有效增援。 血战之下,胡骑已经开始溃逃,逃不出包围网的胡兵已成惊弓之鸟。 “大人!怎么办?!”亲兵队长满脸血污,声音带著绝望。 普拔环顾这混乱绝望的战场,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猛地指向正在渡口滩头血战的徐荣所部,嘶吼道: “慌什么!汉兵才多少人?我们前后夹击!碾碎他!” 两千对五百,在开阔地带,这似乎是碾压之势。 远处山坡上,简雍紧盯著战场,手心捏了一把汗,脸上忧色深重: “玄德!徐司马那边压力太大了!扶黎营再是精锐,也经不起两面夹击,久战必溃啊!” 刘备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著整个战场,嘴角却勾起一丝淡然的微笑: “宪和勿忧,在此桥樑地设伏,备岂会不留后手?” 他话音方落,猛地一挥手! “咻——嘭!” 一支响箭带著悽厉的尖啸,拖著醒目的尾烟,骤然升上湛蓝的天空。 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是浴血奋战的汉军,还是陷入混乱的胡兵,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抬头,望向那刺耳的鸣鏑方向。 只见白狼水上游,湍急的河面上,赫然出现了数十个黑点。 它们顺著奔腾的河水,正飞速向下游漂来。 隨著距离拉近,那黑点迅速放大——竟是一艘艘堆满乾柴、泼洒了火油的木筏! 此刻,筏上的柴堆已被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翻滚著滚滚浓烟,如同一条条咆哮的火龙,挟著毁灭之势,直扑向连接河心洲与两岸的脆弱木桥! “火船!是火船——!” “长生天哪!桥!桥要完了!” “快跑——!” 第六十四章 血债血偿! 桥上和河洲上挤作一团的胡兵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他们拼命想向岸边或洲上逃窜,但狭窄的桥面和拥挤的人群使得一切努力都变成了徒劳的挣扎。 “轰!轰!轰!” 燃烧的木筏带著巨大的惯性,接二连三地狠狠撞上了木桥的樑柱。 汉代木桥纵使构造精巧,又怎能抵挡烈焰焚烧与猛烈撞击的双重摧残。 刺耳的木材断裂声、燃烧的爆裂声不绝於耳!坚固的桥体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扭曲,被火焰吞噬的桥面剧烈摇晃,如同巨浪中的扁舟。 “唏律律——!” “噗通!噗通!” 战马受惊狂跳,无数骑士在剧烈的晃动和恐慌中被甩下桥樑,如同下饺子般坠入湍急的白狼水中。 咆哮的河水瞬间將他们拖入河底,徒留一串串绝望的气泡和扩散的血色。 “全军——出击!!!” 刘备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山丘上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柳城军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村聚大开,官吏、士卒、甚至手持农具的健壮百姓,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如同决堤的洪流,爭先恐后地涌向战场!虽然人数不多,装备简陋,但那同仇敌愾、眾志成城的气势,却足以撼动山岳。 他们挥舞著刀枪棍棒,扑向陷入绝境的胡兵。 宇文普拔被彻底困死在了渡口滩头这方寸之地!四面八方都是杀红了眼的汉军。 他如同笼中的困兽,挥舞著弯刀,在乱军中疯狂地左衝右突,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战袍。 “徐荣!纳命来!” 普拔瞥见不远处正在指挥衝杀的徐荣,血灌瞳仁,不顾一切地催马冲了过去,两员猛將瞬间绞杀在一起!刀光闪烁,火星四溅! 普拔虽悍勇,但徐荣的刀法更是狠辣刁钻,力量惊人,仅仅数合,普拔便觉手臂酸麻,虎口欲裂,心惊胆战。 普拔心知不敌,虚晃一刀,猛地拨转马头,就想突围逃命。 “贼子休走!”徐荣岂肯放过,怒吼一声,拍马紧追不捨。 普拔听到身后蹄声如雷,情急之下,反身挽弓,看也不看便是一箭射去。 徐荣早有防备,在马背上一个灵巧的侧身,箭矢擦著甲叶呼啸而过。 就在普拔因射箭而稍稍停滯的这一剎那,一道如雷的咆哮在他侧前方炸响! “宇文普拔!留下狗头!” 普拔骇然转头,瞳孔骤然收缩,张飞不知何时已迂迴而至,他手中的长矛化作一道夺命的黑色闪电,带著刺耳的破空声,不是刺向他,而是狠狠刺向他胯下战马的前胸! “不——!”普拔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噗嗤!” 长矛洞穿马颈!巨大的衝击力將整匹战马连同背上的普拔一同掀翻在地。 普拔被沉重的马尸压住半边身子,摔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模糊旋转。 恍惚间,他听到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丧钟。 他用尽最后力气,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 四周的胡骑都在奔走,被汉兵的步骑联合绞杀。 模糊的视线中,一匹神骏,如同划破血雾的闪电,正越过杂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衝来。 白马背上,一道身影在刺目的阳光下仿佛笼罩著一层光晕,看不清面容。 唯有手中那柄高高扬起的繯首刀,反射著烈日的光芒,冰冷麵具下的双眼映著寒芒。 “那就是知命郎吗?” 普拔卯足力气抬起手臂,刚要反击。 顷刻间,马匹疾驰而过,刀光如匹练般自半空斩落! “刷——!” 一声利刃切割骨肉的轻响过后。 宇文普拔脖颈一凉,隨即,天地便彻底陷入了永恆的黑暗。 他残留的意识,只看到一片翻滚的金色麦浪,和一匹白马在视野中急速远去…… “宇文普拔,授首矣!” 张飞炸雷般的吼声,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喧囂! 他手中长矛高高擎起,矛尖上,宇文普拔的头颅仍在淋漓滴落著温热的鲜血,这最血腥、最震撼的战利品,在惨烈的夕阳余暉中微微晃动。 这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残存胡兵的最后一丝斗志。 “逃啊——!” “大人死了!快跑!” 惊惶失措的哭嚎声、绝望的嘶喊声瞬间取代了抵抗。 河滩上、麦田里,侥倖未死的宇文部残兵,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彻底崩溃。 他们丟盔弃甲,有的扑向冰冷湍急的白狼水,试图泅渡逃命,却被浪涛无情吞噬。 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撞入麦田深处,只想远离身后的汉军。 “扶黎营!追亡逐北,尽歼残虏!” 徐荣麾下的铁骑如同出闸的猛虎,爆发出震天的喊杀,沿著染血的河岸线展开无情的衔尾追杀。 刀光过处,血浪翻腾,每一次马蹄落下,都伴隨著绝望的惨叫。 溃散的胡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將河滩的泥泞染成了刺目的酱紫色。 夕阳如血,沉沉地压在西边的山脊线上,將整个战场涂抹上一层悲壮而残酷的金红。 硝烟尚未散尽,死亡气息,沉甸甸地瀰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乌鸦聒噪著,开始在堆积如山的尸骸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粗略清点之下,仅仅在这片战场,鲜卑人就在河水和岸边遗弃了超过八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万胜!万胜!大汉万胜——!” 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终於从每一个倖存的汉军士兵和柳城百姓胸腔中迸发出来。 这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更饱含著对胜利的无限自豪,他们挥舞著染血的兵刃,相互搀扶著,脸上流淌著汗水、血水和激动的泪水。 自赵苞死后多少年了,柳城百姓终於能与官兵一道击退胡兵,坦然生存在边塞了。 徐荣勒马立於高处,冷峻的脸上也终於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扶黎营的將士们高举战刀,用刀背敲击著盾牌,发出鏗鏘的轰鸣,应和著这响彻云霄的胜利吶喊。 然而,就在这片震天的欢腾声中,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带著烟尘,从青龙山方向疯狂地冲向河岸。 马上之人,正是宇文槐头!他听闻渡河受阻,一路心神不寧,终究放心不下胞弟普拔的孤军深入,此刻不顾一切赶来,只想亲眼確认胜利的捷报。 马蹄踏过遍地狼藉,宇文槐头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锐利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战场,搜寻著弟弟那熟悉的身影和宇文部的狼头大纛。 胜利的欢呼声在他耳中如同尖刺,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战场中央,看向张飞手中那柄高高举起的长矛尖端!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残光,恰好映照在矛尖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上。 那是他血脉相连、一同纵横东部草原的亲弟弟。 “阿……阿弟?!” 河对岸的宇文槐头如遭五雷轰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乾乾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被刺穿心臟般的悽厉悲號。 “啊啊啊———!!!” 这声悲號撕裂了胜利的欢呼,带著无法言喻的绝望与剧痛,在尸山血河的战场上悽厉迴荡,令人闻之心胆俱寒。 他猛地滚鞍落马,踉蹌著向前扑了几步,似乎想衝过去夺回弟弟的头颅,却又被眼前的河水所阻绝。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著,双目瞬间充血赤红,如同濒死的饿狼,死死盯住汉兵,更扫过远处城头那面“刘”字大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滴血的心尖上硬生生剜出来: “汉奴……汉奴!我宇文槐头髮誓!此仇不共戴天!我要你们……要你们柳城鸡犬不留!要那知命郎,血债血偿!!” 泼天的仇恨,瞬间冻结了战场残余的狂热。 当鲜卑余部离开台营聚,河风正呜咽著掠过麦田,捲起几片沾血的麦穗和灰烬。 在柳城一方,刚刚经歷丧弟之痛的阎柔,默默地站在欢呼的人群边缘,他紧紧握著弟弟阎志留下的一枚残破的护身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望向青龙山方向的眼神,同样充满了刻骨的冰冷。 仇恨的种子,在敌我双方最深的伤口里汲取著亲人的情绪,疯狂地生根发芽。 柳城这场惨烈的会战,看似以汉军的辉煌胜利告终,斩杀了弥加、普拔两位鲜卑大人,重创其士气。 然而,它並非终结,更像是一场巨大风暴来临前,两股狂暴力量猛烈碰撞所擦出的火。 宇文普拔的陨落,宇文槐头那泣血的毒誓,阎柔眼中无声的恨火,都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双方流淌的鲜血,堆积的尸骸,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仅仅是仇恨螺旋的开始。 隨著汉鲜双方付出的代价越来越沉重,这用无数生命浇灌的仇恨,终將累积到一个无法化解、唯有以更惨烈的毁灭才能宣泄的极点。 辽西的天空,已被战爭的阴霾彻底笼罩。 这一年,刘备十九岁。 第六十五章 鲜卑人的脸都丟尽了! 四月的辽西走廊,徒河县郊野,硝烟散尽,露出一片焦土。 右北平的援军,在与段部鲜卑反覆的拉锯后,终於衝破阻碍,推进至辽西郡腹地。 医巫閭山苍莽的山影下,素利部的骑兵正捲起烟尘,向北缓缓撤离徒河县。 他们本来的任务是截断徒河(锦州)、阻隔汉军增援,为鲜卑主力南下合围柳城、进攻阳乐提供掩护。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素利与段日陆眷这两路偏师,在徒河方向的阻击任务完成得颇为出色,硬生生將汉军援兵拖住了大半个月。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鲜卑主力,那浩浩荡荡近两万步骑大军,竟在白狼水畔被区区几百汉军挡住,至今都没突破。 “简直荒谬透顶!” 素利策马行在队伍前列,粗糙的脸上满是鄙夷和不耐,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乾燥的风中飞散。 “和连那废物领著两万大军搞突袭,反被几百个汉狗堵在河边寸步难行?他是头猪吗?!” “檀石槐大可汗何等英雄,生子却如猪犬!” 一旁的段日陆眷与他並轡而行,这位段部大人神色相对內敛,但眼神深处同样闪烁著阴鬱之色。 “素利大人,慎言。莫要侮辱了猪犬。若大可汗是草原上啸月的头狼,他和连……怕是连看家护院的劣犬都算不上。” 他顿了顿,望著远方起伏的山峦,语气带著一丝深沉的忧虑。 “大可汗年事渐高,恐不久矣。若將来这鲜卑各部真落到和连手上……我等会是什么下场?” “下场?”素利猛地提高了音量,脸上横肉抖动。 “还能是什么下场?等著被缓过气来的汉人重新压制唄,大可汗这棵大树一倒,我们这些依附的部族,將永无翻身之日!世世代代只能望著汉家的边墙啃沙子!” 他的话语如同诅咒,在沉闷的队伍中迴荡。 段日陆眷沉默下来,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刀柄,良久,才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多说无益。此番徒河之行,你我等也算尽了力。徒耗兵马,只掳得几百汉奴,粮草更是寥寥。任他和连在柳城如何推諉罪责,这板子也打不到你我头上。走吧,回大营。” 他率先加速前行。 素利恨恨地又骂了几句,隨后催动部眾,跟上了段部的烟尘。 …… 数日后,青龙山,鲜卑大营。 曾经意气风发的和连,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颓然坐在主位上。 宇文普拔战死、渡口惨败的消息,如同两块巨石,彻底压垮了他最后一丝信心。 此战,已一败涂地。 那个该死的知命郎仅仅凭藉几百战兵,竟硬生生消灭了他接近四倍的部眾。 斩首一千八百级!颗颗头颅垒成了京观,铁证如山。 这耀眼的战绩,若放在汉武的时代,足以封侯拜將,光耀门楣了。 而对他东部鲜卑而言,这意味著十分之一的战兵精锐葬身白狼水畔,在封建时代,战损到达这个数字,就是部队崩溃的预兆。 若非河流作为屏障,各部胡人早已逃窜。 更致命的是,弥加、普拔两位部落大人接连阵亡,如同抽掉了大帐的顶樑柱,让整个东部鲜卑的士气跌落到了冰点。 营地里瀰漫著沮丧、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 未几,一个低沉而充满怨愤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寂静,闕机率先发难,他环视著帐中神色各异的部落首领,目光最后钉在和连苍白的脸上。 “自大可汗一统草原,吞併匈奴各部以来。” “我们东部鲜卑,何曾吃过如此惨痛的败仗?两位部落大人血染疆场!小可汗,此事,你当如何向远在弹汗山的大可汗交代?事到如今,难道还要隱瞒不报吗?” 他的质问,像一把尖刀,捅破了最后的窗户纸。 素利和段日陆眷立刻跟上,三人形成逼宫之势,目光灼灼地盯著和连。 段日陆眷虽语气稍缓,但眼神同样锐利: “小可汗,此战折损太大,人心惶惶。如实稟报,或许还能求得大可汗的宽宥。” 自檀石槐统一草原这接近二十年来,纵然汉军边將们年年声称自己大捷,却拿不出战绩来。 没有人头作为凭证,边將都说打贏了,但鲜卑越抄掠越凶残,深入边塞的时间和距离越来越深,攻击幅度越来越大,汉朝边土的疆域越来越萎缩。 唯一一次檀石槐有记录的败仗,就是在张奐手中死了几百人,被他招降了几个部落归汉。 和连这两年硬是把自己老爹一辈子没打过的败仗全打完了。 由不得眾人怨恨他。 和连闻言,脸色由白转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正是他的狂妄自大和关键时刻的懦弱退缩,导致了这接二连三的惨败。 他知道,仗已经打不下去了。 就算他强行下令再战,这些狡猾的部落大人也绝不会再让自己的部眾去填这个无底洞,恐怕一上战场就会率先保存实力,溜之大吉。 胡人重利轻义,无利可图的死战,无人愿意继续。 “此事……本汗自会……自会向父汗稟报!无需尔等多言!” 和连强撑著威严,声音却有些发虚。 “稟报?”一直沉默的宇文槐头猛地拍案而起!他双目赤红死死盯著和连,声音也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 “你轻飘飘一句稟报,就想揭过?那我宇文部战死的数百精骑如何算?我弟弟普拔的性命如何算?是你!是你强逼他渡河袭击,才让他中了汉狗奸计,尸骨无存!小可汗,你今日必须给我宇文部,给我死去的阿弟一个交代!” “放肆!” 和连被当眾如此斥责,积压的羞愤和恐惧瞬间转化为暴怒,他霍然站起,脸色狰狞。 “你算什么东西?一群败军之將,连累本汗威名受损!还敢在此狂吠?若父汗降罪,本汗第一个拿你宇文部开刀!” “你敢——!” 宇文槐头怒髮衝冠。 “鏘”的一声,腰间雪亮的繯首刀已悍然出鞘,寒光凛冽,帐內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和连身后的王庭护卫反应极快,也同时拔刀上前,刀锋直指宇文槐头。 大帐之內,杀气瀰漫,空气仿佛凝固,一场血腥的內訌一触即发!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段日陆眷出来当了和事老: “二位!且息怒!大敌当前,你们在这里拔刀相向,杀得血流成河,岂不正中了汉人的下怀?远不如省下力气,想想如何对付即將到来的刘虞!” 段日陆眷的话如同冷水,暂时浇熄了爆燃的火药桶。 和连就坡下驴,强压著怒火,重重地坐回马扎上:“哼!若非看在段部大人面上,顾全大局,今日定叫你血溅五步!” 宇文槐头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熄,但也缓缓將刀按回鞘中。 他不再看和连,只是重重地坐回自己的马扎,牙关紧咬,久久不发一言。 “刘虞……带了多少人马?” 段日陆眷沉声回答: “战兵五千,辅兵五千。但刘虞亲至,辽西、辽东那些首鼠两端的汉人太守,绝不敢再推諉搪塞。预计其整合后的兵力,不会少於我军。关键在於……” 他加重了语气:“刘虞带来了渔阳营,汉人在辽东还有扶黎营!这是幽州边军最精锐的两支力量,人披铁甲,马具精良,皆是悍卒,极难对付!” “渔阳营?”和连脸上挤出一丝不屑。 “哈哈哈!不过是我父汗手下败將罢了!三年前整个幽并边军都被打得建制全无,这些都是后来拼凑起来的残兵!” 宇文槐头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是啊,小可汗英明神武,却被你口中这群拼凑的残兵,被你所瞧不起的一介游侠,打得丟盔弃甲,损兵折將,连柳城都快待不住了!” “小可汗当真了不得呢。” “一介知命郎便製得你束手无策,简直把我们鲜卑人的脸都丟尽了!” 第六十六章 援兵至矣! 这话如同尖刀,狠狠捅在和连最痛的伤口上。 和连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一股邪火直衝顶门。 然而,当他看到宇文槐头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时情绪慢慢退缩,他惶恐的望向帐中其他部落大人,冷漠、嘲讽、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投来,那最后一点勇气也瞬间消散了。 那个初到东部时对他毕恭毕敬、上前巴结的宇文槐头,此刻已与他彻底闹僵。 再逞口舌之快,真动起手来,这些离心离德的部落首领,未必会站在他这边。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臟,他只能將怒火硬生生咽了回去。 “够了!”和连的声音乾涩无力,带著一种认命般的妥协。 “此战之过,皆在本汗。本汗……会向父汗请罪,说明原委,不会牵连诸位大人。” 此言一出,帐中紧绷的气氛明显一松。 闕机、素利等人紧绷的肩膀都微微垮了下来。 段日陆眷拱手道:“小可汗明察。” “当务之急,是在刘虞大军到来之前,撤出青龙山!一旦被汉军主力缠上,必是一场惨烈的消耗战。各部健儿离家日久,家中牛羊、妇孺、奴隶都需盯紧咯。” “仗打输了尚可来日再图,若根基动摇,那才是灭顶之灾!”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这番话直击要害,道出了所有部落首领最深的顾虑——如何及时止损。 帐中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声。 对於逐利而生的胡人而言,无利可图的战爭,多打一分一秒都是亏本。 和连无力地挥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就……这么定了,我部……率先撤离,宇文部断后……” “休想!” 宇文槐头猛地站起:“我宇文部已折损大將,精骑伤亡过半,元气大伤!绝无可能再为你断后流血!要断后,你自己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和连瞬间扭曲的脸,一把掀开厚重的帐帘,他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带著自己的亲卫和部眾,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留下帐內一片死寂和尷尬。 和连僵在原地。 他扫视帐中剩下的部落首领,试图用目光威慑,然而这一次,他看到的只有冷漠、疏离,甚至是一闪而过的轻蔑。 闕机移开了视线,素利低头摩挲著刀柄,段日陆眷则面无表情地看著帐外。 借父之名狐假虎威的把戏,在连续的惨败和宇文槐头的公然决裂后,彻底破產了。 关於他是阉人的流言,更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连最卑微的牧奴看向他的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敬畏。 “知命郎……都是你害我至此——!” 和连在心中无声地咆哮,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阴冷到极致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缠绕著他的心臟,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迅速滋长。 他猛地抬起头,嘶吼声打破了帐內的沉默: “段部!素利部!把你们抓到的生口,全部给本汗留下!其他人……立刻拔营,撤回平岗!” 素利眼神闪躲:“小可汗要生口作甚?” 和连眼神阴翳:“別问。” …… 三日后,阳乐城头,汉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刘虞的车驾终於抵达了辽西郡的治所。 城门前尘土微扬,等候的官吏们垂手肃立。 太守廉翻,此刻满面红光,早已一扫月前沉疴不起的病態。 听闻前线柳城大捷,他心中狂喜,得知刘虞亲临,更是做足了功夫,决心將这泼天的功劳牢牢揽入怀中。 他一面煞有介事地指挥著属吏,將堆积如山的粮秣军械装车,源源不断地急送柳城。 然而,其中两辆裹著厚厚皂布、看似普通的輜重车,却在出阳乐城后悄然转向,直奔蓟县方向而去。 那里面装著价值不菲的金玉珠帛,明码標价送给了刘虞那位眾所皆知喜好財货的夫人。 刘虞本人清廉如水,这是他在官场的立身之本。 但其妻妾的“雅好”,在幽州官场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为了將戏演得更足,廉翻甚至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打著补丁的旧官袍,还在脸上敷粉,刻意显露出几分忧劳国事的憔悴。 做完这些,他才率领郡中僚属,出城十里相迎。 远远望见刘虞的车驾仪仗,廉翻便小跑著上前,深深一揖: “州將不远千里,亲临险地,驰援我辽西!下官及辽西万千黎庶,感念州將恩德,如蒙再造,特於城內略备薄酒粗食,聊表寸心,万望州將赏光……” 刘虞车驾的屏泥上满是尘土,下车伊始,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廉翻那身过於破旧官服,以及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官吏。 宦海沉浮数十载,这等遇事推諉、见功则抢的两千石,他见得太多。 “廉府君有心了。酒宴且免,將士浴血方歇,黎民惊魂未定,非宴饮之时。速回府衙,商议军情善后,方是正理。” 说罢,刘虞绕开群官径直前行。 廉翻脸上堆砌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旋即又恢復恭顺,赶忙在前引路。 刺史秩仅六百石,无权直接管辖太守,彼此之间也不是上下级,却手握监察与岁末考绩之权,位卑权重,足以让两千石的太守俯首。 汉末各郡太守,与州府关係盘根错节,狼狈为奸、欺上瞒下者比比皆是。 他廉翻此番下了血本,明里暗里打点周全,只待刘虞点个头,便能將这“以寡敌眾、保全辽西”的不世之功坐实。 若运作得当,凭此政绩,他便可跳出这苦寒边塞,直入雒阳中枢,岂不快哉? 至於辽西贫瘠,他廉翻这打点上下、出手阔绰的財帛从何而来,刘虞心如明镜,只是按下不表。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等鱼肉百姓、贪墨成性却又巧言令色之徒。 歷史线和公孙瓚闹掰,也是因为公孙瓚带著军队四面姦淫辱掠。 廉翻越是这般惺惺作態,刘虞便越是厌烦。 正午,阳乐府衙內,刘虞开始核查军械、户籍。 辽西郡大小官吏分列两旁,皆是屏息凝神。 廉翻更是努力维持著面上的从容。 一般走到这阶段,不是马上火龙烧仓就是刺史被人买通,或是受到威胁的刺史被迫同流合污。 刘虞一边翻著帐册,一边用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眾人: “虞一路行来,听闻诸位在援军未至之时,便已打了一场扬眉吐气的漂亮仗,实属辛苦诸位了。” 廉翻闻言,立刻挺直腰板,拱手朗声道: “为国分忧,保境安民,乃下官等份內之事,何言辛苦!” “为了大汉子民,为了江山社稷,我辽西上下吏员,甘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他恰到好处地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以袖掩口,肩膀微颤。 “咳咳咳。” 侍立一旁的心腹小吏立刻上前一步,满脸忧戚地补充道: “启稟州將!府君心系辽西战局,夙夜忧嘆,寢食难安!自履任以来,不过短短两载,府君康健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即便如此,府君仍事必躬亲,体恤民情!” “此番能保得辽西无虞,全赖州將运筹帷幄,明府居中调度,这才能决胜千里之外!” “哦?”刘虞微微挑眉,语气带著几分刻薄。 “如此说来,廉府君当真是辽西的擎天之柱啊!” 廉翻心中一喜,正待再谦辞几句。 却见刘虞话锋陡然一转: “只是……廉府君这番说辞,怎地与虞掌握的前线军报,截然不同呢?” 侍立在侧的別驾鲜于辅面无表情地踏前一步,將两份装帧截然不同的文书,“啪”的一声,稳稳地並排放在了廉翻面前的案几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虞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著两份文书: “这一份,盖著你阳乐府的大印,详述廉府君如何运筹帷幄,决胜柳城。” 他的指尖移到另一份带著风尘痕跡、封口印著“扶黎营前部司马徐”字样的文书上,声音陡然转冷。 “这一份则是辽东属国的司马,直呈州府的战报。” “廉府君,我再问你一遍,柳城大捷,阵斩鲜卑两部大人,斩首千八百余级……当真是你居中指挥的吗?” 剎那间,万籟俱寂。 第六十七章 半步英雄也 廉翻只觉得一股寒气縈绕周身,脸上的病態瞬间被惊褪得乾乾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豆大的冷汗,毫无徵兆地从他额头、鬢角、后颈爭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迅速匯聚成流,沿著他僵硬的脸颊和脖颈,滚落进官袍领口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少倾,他镇定心神,將微微颤抖的双手,死死按在案几边缘,沉声道。 “柳城之战,確实是下官负责的。” “刘备、徐荣若无我辽西军械支持,焉能打下胜仗?” 刘虞笑了。 “可府君文书里,却是只字不提刘备和徐荣。” “这又是怎么回事。” 廉翻脸色阴翳:“州將!为了区区一介三百石的县长,得罪两千石,恐怕不理智吧。” “这大汉呢,权力最大的还就是地方上的两千石,您总有一天会用得著老夫的。” “递个顺水人情,將下官送上去,在官场上多个朋党,对州將没有坏处。” 刘虞闻声更是大笑:“府君是不是觉得,所有刺史到了任上,都得巴结你们这些两千石?”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刺史都得与你们同流合污,那你是看错我刘虞了。” “一个月前,柳城传回文书,有商人买通辽西官吏,得到通关符传,並私自將兵械运往平岗。” “辽西武库令何在,我要亲自去查辽西的兵械、甲冑。” “还要查府库里的存粮。” “如果出了问题。我会上书朝廷!” “廉太守,你好自为之。” 廉翻眼神好似要杀人。 听闻刘虞要查府库,在场官吏都不淡定了。 “等等,州將,你有什么资格来查我辽西府库?” “你不过是个秩六百石的刺史,武库令也是六百石,汉制,边郡武库统辖於太守。” “本府没同意,今天你便查不了。” 刘虞驀然回首:“怎么?明府这意思是不配合审查了?” 廉翻声音压得更低,带著一种阴森的语气: “州將可知,老夫这一介游宦,当初是如何在这龙蛇混杂的辽西立足的?” “初上任时,老夫下令將北边那些碍事的百姓南迁。州府里那些油滑的小吏,个个阳奉阴违,面上恭敬,背地里嗤笑老夫胆怯。” 廉翻的眼中泛起一层追忆的幽光,嘴角那抹笑意变得诡异而阴冷。 “很好。第二天,老夫便告诉他们,昨夜得一奇梦,於辽西故地孤竹城,得遇古之贤士伯夷之弟——孤竹君显圣!他泣告老夫,其尸身漂泊於辽海之上,饱受风浪侵蚀之苦,恳请老夫为其迁葬,入土为安。” “孤竹君那可是大禹时代的人物,这帮滑吏哪里肯信?只当老夫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暗中讥笑老夫不如赵苞之人不知凡几。” 廉翻的声音陡然拔高: “可偏偏就在第二日!辽海之上,波涛之间,当真漂来一具腐朽不堪的古棺!老夫亲自督率全郡官吏,齐聚海边观礼!老夫就专挑那些不服者,命他们近前,亲手为孤竹君挖掘坟冢……” 他眼中凶光毕露,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场景。 “你猜结果如何?第二天,这些小吏……全死了!七窍流血,死状悽惨!听说是孤竹君显灵,索了他们的命去!” 他阴惻惻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幽静的厅堂里迴荡,令人毛骨悚然。 “自此之后,这辽西郡府上下,便再无人敢违逆老夫半句。” 廉翻收敛了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 “熹平年间,幽州刺史杨熹,督察奸枉,分辩白黑。蔡邕在朝中称他与益州刺史庞芝、凉州刺史刘虔,各有奉公疾奸之心。其余各州刺史,皆不称职。” “杨熹倒是个好刺史,州將猜猜看他的结局如何?” 刘虞整理了衣襟,坦然道: “回京后,被宦官设计,举族诛灭,妻女徙边。” “州將也是有妻女的……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把事做绝了。” 刘虞与廉翻对视良久,旋即走回来拍了拍廉翻的肩膀:“我有妻女,可明府你也有啊。” “你背后站著的是浊流宦官,而我背后站著的是整个刘姓宗室。” “来人,查府库。” 廉翻嘴角抽搐,露出了一抹苦涩…… …… “武库內缺少的兵器都去哪了?” 刘虞看过帐簿过后,一眼便看出全是假帐。 他將簿子丟在库內,巡视著偌大的仓库。 鲜于辅跟在他身后,无奈道:“刘玄德传回文书的那一刻,州將已然心知肚明了吧。” “边將多勾结商贩,养寇自重,大发国难財。” “这种事儿屡见不鲜。” 刘虞点头道:“这还只是罪责之一。” “大敌当前推諉不进,贪墨军功,无一不是死罪。” “我已召刘玄德回阳乐公堂对问。” 立刻升堂。 嗡嗡嗡,小吏执白棒在前,押著廉翻入府。 刘虞、刘备已在公堂等候多时。 “廉翻,你数罪已现,还不认罪?” 廉翻低头道:“回州將,你既然决心要下官死来立威,又何必遮遮掩掩,你们这些清流不就喜欢闹出大动静么。” “下官如你意,认罪伏法便是。” “刘备是你的人,你们串通一气污衊本官,那本官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大胆!还敢在此饶舌!”惊堂木落下,刘虞暴怒而起。 “你这廝贪赃枉法,欺压黎民,罪责难掩,虽杀你千遍亦不能雪我心头之恨。” 廉翻耸了耸肩:“无妨。” “汉制,俸禄三百石以上官员,有司不得私自处理,得由陛下亲自裁决。” “还请州將秉公执法,將我押回京都。” 刘虞胸膛起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汉代制度,对官员犯法有多重庇护。 例如,弃官便不追责过往罪行。 如果是三公故吏,则三公给属官放长假就可以避罪。 再或者钱免死…… 一般被判死刑都是家里没钱的,或者是死於政治斗爭…… 像夏育、田晏这种在熹平六年鼓动汉军出塞全军覆没,致使整个幽并防线溃烂的罪魁祸首,居然都能钱免死。 这倒也是汉武帝开的好头,李广將军也多是全军覆没,钱免死。 最后在汉朝形成了定製,只要有钱就是死不了。 与这些相比,廉翻的罪行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只要给宦官塞够钱,无论如何他都死不掉。 简雍见机叼著酒葫芦,阴惻惻的来到刘备身后。 “州將决计不会违背法令,” “可这廉翻当真可恨至极,看看柳城的百姓被他嚯嚯成什么样了,他还敢贪功养寇,玄德,当真要让他逍遥法外?” 刘备目光平静如水:“你错了宪和,若汉法本就如此,那就称不上逍遥法外,而是逍遥法內。” “故而,民间才有游侠替天行道。” “作为柳城县长,备得按律行事。” “但,知命郎不必。” “咱们走,在半路上等他。” 简雍笑道:“呵,还是玄德聪明。” 当日,南下的囚车,被幽燕游侠所截。 事后,人们在猪圈中发现了廉翻被啃食殆尽的残尸。 刘虞对此表示遗憾,上书朝廷此事乃是歹毒的游侠所为,州府一定全力缉拿不法游侠! 然而,当刘虞与刘备並肩站在阳乐城楼上之时,夕阳的余暉打在二人肩上,看著那即將西沉的落日,刘虞感慨道:“有些事儿,还是玄德办起来方便。” “大汉日薄西山,从里到外都已腐烂,再不出现豪杰济世,终究会如这落日,可落日会东升西落,大汉却会一去不返。” “我们都得努力改变这一切。” “我们?”刘备哑然。 刘虞慷慨道:“对,你和我,还有这普天之下的仁人志士。” “不管满身朱紫,还是布衣之身。” “玄德当初在上谷不是说要以一灯传诸灯吗?” “虞也想当那盏灯火燃烧自身,哪怕只是照亮一隅也好。” 刘备低声笑了笑。 “州將能说出此言,已是半步英雄也。” …… 《太平寰宇记卷七十》《隋图经》云:“孤竹城,汉灵帝时,辽西太守廉翻梦人曰:′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辽海漂吾棺,闻君仁善,愿见藏覆。'明日,水际见浮棺於津,收之,乃为改葬,吏人嗤笑者,皆无疾而死。“ 第六十八章 马弓手关羽,愿为先登! 阳乐城的善后事宜甫定,刘虞便马不停蹄,亲率整合完毕的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兵马,浩浩荡荡开赴柳城,协防边塞。 此刻,青龙山大营的鲜卑主力早已闻风而退,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盘和尚未熄灭的篝火。 刘虞的车驾一进入柳城地界,便听闻街头巷尾,百姓们口耳相传,无不盛讚明廷如何运筹帷幄,率领孤军力抗胡虏,最终等来援兵,保全一城生灵。 百姓们质朴的言语,字字句句,都指向那个年轻的身影,这让刘虞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刘备確实是这场柳城奇蹟的幕后主使人,若换做別人当刺史,这功劳八成也就真被抹去了。 有刘虞这种不贪功,不推责的州將在上边扛著,確实给刘备减少了不少麻烦。 夕阳熔金,將白狼水染成一条奔腾的血色缎带。 刘虞与刘备並肩佇立河岸,脚下是拍岸的惊涛,远处是苍茫的群山,猎猎河风捲起二人的袍袖。 刘虞望著滚滚逝水,喟然长嘆,声音深沉而感慨: “自安帝、顺帝以来,国势渐颓,世风日下。边塞將吏,或残暴虐民以邀功,或怯懦畏敌以自保。如玄德这般,身处烽火前沿,既能抚慰黎庶,安定人心,又能外御强寇,浴血鏖战,更难得,內修农桑,广储粮秣,使边民免於饥寒,无畏兵燹。此等大智大勇,真乃顶天立地之大丈夫也!” 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许。 刘备微微欠身,神色谦恭而平静: “州將谬讚,备实不敢当。此皆將士用命,百姓同心,更有州將运筹帷幄,方有柳城之安。” “玄德放心,柳城捷报,快马已送入雒阳多日。”刘虞望向身后:“不知朝廷嘉奖,可有回音?” 鲜于辅上前一步,拱手回稟:“稟州將,朝廷文书尚未抵达。辽西战事未竟全功,料想朝廷必待尘埃落定,方会论功行赏,以彰殊勛。” 刘虞頷首,目光重新投向奔腾的白狼水: “如此也好。待將胡虏彻底逐出幽州,再计前后之功,更为周全。诸位,且回柳城府衙,共商破敌之策!” …… 柳城县衙,府堂狭窄,烛火通明,映照著墙上巨大的辽西舆图。 刘虞端坐主位,幽州诸將分列左右,气氛凝重。 鲜于辅手持细棍,点在沙盘上代表青龙山的位置,声音清晰: “胡狗於白狼水畔连遭重创,折损弥加、普拔两员大將,元气大伤。若属下是和连,此刻必如惊弓之鸟,唯恐我军衔尾追击。当务之急,应是儘快收拢残部,退出青龙山,龟缩回平岗老巢,方为上策。再战,徒增伤亡耳。” 刘虞並未立刻表態,深邃的目光转向下首的刘备:“玄德,依你之见?” 刘备並未急於开口,而是看向身旁的徐荣,拱手道: “徐司马久歷边塞,战阵经验远胜於备。备斗胆,恳请徐司马先抒高见。” 此举既显谦逊,更將宝贵的进言机会让与徐荣,令这位以军功晋升的將领心头一暖。 徐荣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向刘虞抱拳。 他虽秩比千石,高於刺史,但在这战时的实际统帅面前,姿態放得极低。 能在州里主持的军议上建言,是难得的机遇,刘备的推举,他铭记於心。 “稟州將!” “东部鲜卑,狼子野心,性如豺狼,狡诈且记仇!此番在白狼水损兵折將,顏面尽失,以和连之秉性,绝不会甘心就此灰溜溜撤走。下官料定,他必在退兵路上,设下毒计,妄图扳回一局。” 他手指猛地戳向沙盘上一处险要山隘: “诸位请看!自白狼水南下,必经白狼山,此地乃卢龙故道,山高谷深,路径崎嶇,早已被胡人占据多年,道路废弛二百余年,形同绝地!大军难以通行,若胡虏佯装溃退,诱我军深入此地……则恐重蹈高祖白登之覆辙,有全军倾覆之危。” 刘虞眼神一凝,比之上次在蓟城时更加谨慎: “若本官……按兵不动,不上此当呢?” “那他们便会逼州將去追!” 刘备接口道:“鲜卑人深諳人心,尤知州將爱民如子,若他们沿途挟持百姓,以此激怒州將,乱我军心,迫使我军仓促追击,墮入其彀中,后果不堪设想!” 刘虞闻言,霍然起身!案几被带得微微晃动。 他脸色铁青,眼中喷薄出压抑不住的怒火:“岂有此理!柳城百姓不是被玄德护住了吗?” 刘备摇头:“可徒县百姓……” 一股悲愤之感,瞬间压得堂內空气近乎凝固。 未多时,府外传来呼声。 “报——!!!” 急促的马蹄声和嘶喊声过后,一名风尘僕僕的斥候连滚带爬冲入堂中,扑倒在地: “州將!大事不好!鲜卑……鲜卑狗贼丧心病狂!沿途驱赶我徒河未能入城的百姓,每退一里,便……便以铁钉將我汉家子民活活钉死於路旁石柱之上!青龙山一线血流成河啊州將!” “果然如此!”刘虞闭上双眼,胸膛剧烈起伏,再睁开时,那悲愤已化为决绝。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土屑簌簌而落。 “追!” “此贼不灭,天理难容!” 旋即,他强压怒火,目光如电扫视眾將: “然则,追,亦需有万全之策!绝不能再陷將士於死地。” 刘备立刻上前,手指精准地落在沙盘上白狼山的標记: “州將明鑑!备赴任柳城时,曾亲走卢龙故道,深知白狼山之险!此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则艰难,退则无路!” “欲破此局,需一员悍不畏死的先锋猛將,率精锐步卒於前开山辟路,遇敌则结阵死战,更需一支剽悍迅捷的精骑紧隨其后,一旦前军缠住敌寇,便由一员万人敌的驍將统领,以雷霆万钧之势冲阵破敌,方可撕开血路,击溃胡虏!” 歷史线担任这个任务的,分別是张辽、张郃、徐晃。 刘虞锐利的目光扫过堂下诸將,沉声问道: “我幽州健儿如云,辽西诸將之中,谁可担此开山利斧之任?” 刘备微微頷首,朗声道: “备麾下確有一人,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是……”他略作停顿,“出身寒微,恐……” “哈哈哈!”刘虞爽朗的笑声打破凝重,带著不拘一格的气度。 “英雄岂论出身?!值此国难之际,但问谁能挽狂澜於既倒,扶大厦之將倾!谁人敢横刀立马,为我汉家儿郎雪此血仇?!” 话音未落! 堂下左侧,一道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影,排眾而出。 双眼开闔间精光四射,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威势瞬间充斥厅堂! 他抱拳躬身,声若洪钟: “马弓手关羽——愿为先登之將!破阵杀敌,万死不辞!” 张飞隨后上前道:“俺,愿为云长兄掠阵。” 第六十九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卢龙道,这条曾见证飞將军李广驰骋疆场、连通辽西与右北平的生命线,在西汉的歷史烽烟中扮演过重要角色。 然而,自光武帝定鼎中原以来,主道荒废竟已二百余载,曾经的车马喧囂,早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与疯长的荆棘之下。 作为战略要衝的卢龙塞,也在东汉漫长的史册中几乎销声匿跡,从来没有胡人寇境的记录。 究其根源,也正是大道的断绝,使得这条路已不再適合大军通行,失去了原本的战略价值,慢慢被胡汉双方所摒弃。 后世唯一一次出现在史册中的记录,是曹操北征乌桓,曾试图重走此道奇袭柳城,曹军付出的代价是触目惊心的。 五百里征途,硬生生在群山中开道修路,沿途生灵断绝,溪流乾涸,渴极的曹兵甚至杀马饮血,面对以逸待劳的胡兵几近墮入死地。 即便是张辽血拼战胜敌军后,也仍是惊得曹操连下文书,感慨自得天幸,日后决计不可再犯云云。 刘备当初赴任柳城,曾亲歷此路,白狼山的险峻崎嶇、举步维艰,早已烙印於心。 此番追击,他深知鲜卑人极可能利用这绝地设伏。 因此,汉军兵分两路:一面以关羽、张飞等驍將为先锋,率领精锐步卒及徵调的民夫,在荆棘丛生、乱石嶙峋的古道遗蹟上奋力开凿,遇水架桥,遇崖凿阶,硬生生在一片荒芜中重新蹚出一条生路。 一面则令渔阳营、扶黎营两支最为剽悍的铁甲精骑,紧隨其后,如同藏於鞘中的利刃,只待时机。 艰苦行军七日后,连绵的群山如同沉睡的巨兽般横亘在眼前。 刘虞与诸將登上一处高坡远眺。 徐荣抬手指向远方那片在薄雾中若隱若现、犬牙交错的群峰,沉声道: “玄德,那便是白狼堆!因其群峰耸峙,姿態各异,远望如奔腾狼群,故而得名。喏,最高最险峻的那座孤峰,便是白狼山!” 他顿了顿,手指划向山间隱约可见的水光:“发於群山之中的河流,便是滋养辽西的白狼水。而依山而建,扼守要衝的那座废弃石城,便是昔日的白狼城了。” 刘备目光深邃,微微頷首:“白狼山、白狼水、白狼城……此间地理,备略知一二。只是不知,这白狼城垣,歷经二百年风霜雨雪,城中可还有我汉家儿郎?” 徐荣苦笑著摇头,语气带著边將的无奈: “大路断绝已逾两百春秋!这些年商旅军民,走的都是些仅容单骑的羊肠鸟道。朝廷力有未逮,如何还能戍守这深入塞外的孤城?白狼城,早已如平岗一般,城垣倾颓,尽入胡尘了。” 刘虞闻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向西滑动,沉吟道: “再向西行……可就逼近渔阳、右北平的辖境了。和连一路溃逃至此,意欲何为?” 一直沉默旁听的阎柔,此时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州將!辽西塞外,並非鲜卑一族独踞。其侧,尚有乌桓诸部,盘踞山林!” 他见眾人目光聚焦,继续剖析: “鲜卑、乌桓,同出东胡一脉。前者因鲜卑山得名,后者则以乌桓山为號。昔日檀石槐一统草原,威震朔漠,那些原本依附於汉廷的边塞乌桓、鲜卑部落,慑於其威,竞相叛汉归附!” “辽西大人丘力居,控弦五千余户,自號『辽西王』。 上谷乌桓大人难楼,统领九千余户,僭称『上谷王』。 辽东属国苏仆延,拥眾千余户,號『峭王』。 右北平乌延,亦有八百余户,称『汗鲁王』。 此四部,皆拥兵自重,桀驁难驯!” 乌丸便是乌桓,二者含义一致。刘虞自是知晓此事,他直视阎柔问道: “以你等之见,这些乌丸王,会与和连的鲜卑残兵沆瀣一气吗?” 徐荣语气篤定: “州將,此事十之八九!胡虏南下抄掠,所求无非財货、奴隶、牧场,其心如一!尤以东部鲜卑为甚,一旦兴兵,塞外的乌丸、乃至更东的高句丽,往往如群狼嗅血,竞相响应。此乃辽西、辽东边塞数十年血泪换来的教训!” “下官亦有所闻,那丘力居有一侄儿,年方弱冠却已驍勇绝伦,弓马嫻熟,边民畏之,皆以为他是『冒顿』再世!” “檀石槐对其极为看重,不仅让丘力居身兼东部鲜卑大人与『辽西王』两重权柄,更赐其侄儿一个响亮的匈奴王號——蹋顿,显是刻意笼络,欲將乌丸纳入掌中!” 蹋顿自然不是人名,也不是鲜卑名,而是匈奴语中的王號,他本人叫什么名字,那就无人知晓了。 刘备眼中精光一闪,手指重重按在舆图白狼山的位置,沉声道: “若丘力居与檀石槐果真是盟友,那么和连引我军入白狼山的意图,便昭然若揭了!” “他无法號令东部鲜卑诸部为其死战,便想驱虎吞狼,引辽西乌丸的精骑於白狼山险要之处设下埋伏!借乌丸人之手,报他损兵折將之仇!” 刘虞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 “既如此……本官即刻修书与丘力居,晓以利害,陈明大义,玄德以为如何?” 刘备摇头:“丘力居既敢僭越称王,便已自绝於朝廷!所谓大义名分,於他不过废纸一张!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於人』!与其被动入彀,不若主动破局!” 刘虞眼前一亮,经过这一年的接触,他对刘备的才干深信不疑:“玄德直言。” 刘备手指猛地从白狼山移开,如利剑般直指西北方向: “下官之策是:汉军大张旗鼓,遣使携议和文书前往白狼山,佯称州將愿与丘力居於白狼城『交换俘虏』,迷惑其视听,鬆懈其戒备!” 刘备的声音陡然转厉: “实则——我军主力悄然转道,以雷霆之势,直扑平岗大营!” “和连闻听老巢被袭,必如丧家之犬,仓皇回救!我军只需在其必经之路上,择一有利之地,以逸待劳!既可从容破解其白狼山之伏兵,又能引蛇出洞,迫其於平野决战!” 刘虞先是愕然,旋即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 “妙!妙极!只是……”他略带疑惑地看向刘备:“玄德先前力主紧追,兵锋直指白狼山,如今又是为何突然要转道?” 刘备无奈一笑,目光扫过帐內诸將: “州將明鑑,自熹平六年汉军大败以后,边防溃烂,军中鱼龙混杂,四面是鲜卑人暗哨,备安知军中没有胡虏细作潜伏?” “若早早显露真实意图,岂非打草惊蛇?唯有临敌之际,猝然变招,方能叫那和连措手不及,墮我彀中!” 刘虞恍然大悟,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霍然起身,战意昂扬: “好!各部何时动身?” “兵贵神速!即刻拔营!” 刘备抱拳道:“前锋所部,修路治桥之举不可停歇,更要大张旗鼓,做出我军主力仍將按原计划进军白狼山之態!” 他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声音鏗鏘有力: “我军就给他和连与丘力居,演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七十章 弃甲战平岗 白狼城外,荒草蔓生,残破的汉家城垣倾颓在这片塞外之地,如同一具早已死亡的骸骨。 城头之上,一面绣著炽烈红日的乌桓部落大旗,正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猎猎作响,格外刺目。 这里是乌丸人的牧场。 即便尊贵如小可汗,此刻也只能屈居客座。 主座上的中年压低声音,恭敬地介绍著帐內的大人们。 “小可汗,这位便是威震辽西的『峭王』苏仆延,而这位是勇冠右北平的『汗鲁王』乌延。” 坐在正中马扎上的中年男子,身形最为魁梧,他的声音最为洪亮: “自右北平以东,柳城以北,这广袤的山川草场,皆是我乌桓儿郎驰骋的家园。我丘力居,与这两位大王,同大可汗皆是歃血为盟,情同手足。小可汗今日至此,便如同回到了弹汗山的王庭,万万不必拘束。” 丘力居约莫四十上下,满面虬髯,一件深褐色的狼皮大氅隨意裹覆著健硕的身躯,眼神锐利,睥睨眾人之时,自有一股雄主气度。 和连仔细打量著丘力居,从对方华贵的衣著和居中的座次,立刻判断出这便是辽西乌丸的真正主宰。 他迅速收敛了身为檀石槐之子的傲气,语气变得异常谦恭。儘管鲜卑如今是草原霸主,但在这辽西地界,乌桓的势力盘根错节,绝非他可轻易怠慢。 “早听闻辽西王,是万里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真豪杰。父汗也常感慨,言说大人乃是东部群雄中之翘楚,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气度非凡!” 丘力居闻言,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声震大帐: “哈哈哈!小可汗过誉了,你若见过我家那侄儿,便知什么叫真正的后生可畏,那小子勇猛起来,比我年轻时还要悍上三分。” 和连连忙附和: “那是自然,虎叔无犬侄,辽西王麾下自是猛士如云。” 寒暄过后,丘力居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早就听闻小可汗前来东部巡狩,怎地如今不在柳城享用战利品,反而移驾我这荒僻的白狼堆了?” 和连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败与无奈,他重重嘆了口气,声音也变得低沉: “唉!实不相瞒,大王,此番……我栽了大跟头!汉人里不知从何处冒出个叫『知命郎』的豪杰,用兵如鬼,狡诈异常,委实难缠!” “东部那些所谓的大人,个个心怀鬼胎,欲保存实力,不肯用命,我军在柳城之下连折两阵,损兵折將,如今各部早已退回平岗……可我心中这口恶气未除,我草原儿郎的没有隔夜仇,此仇不报,岂能甘休?今日冒昧前来,便是想恳请辽西王仗义出手,助我报仇雪恨,来日我必有厚报!” 丘力居听著,原本举到唇边的酒器缓缓放下,眼神闪烁,沉吟不语,显然在权衡利弊。 和连见他犹豫,心中焦急,身体前倾,急切地火上浇油: “那狗贼何止是针对我鲜卑!他更是口出狂言,说要踏平白狼山,將辽西三王的首级高悬於雒阳都亭,让天下人都看看与大汉作对的下场!” “大王,此獠不除,必成心腹大患啊!而且……东部驍勇的弥加、宇文普拔,已双双摺於此人之手,尸骨无存!” “什么?普拔死了!” 丘力居闻言悚然动容,浓眉紧锁。 他与身旁的苏仆延、乌延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凝重。 帐內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小可汗稍候,容我思考几日,与诸王商议此事。” 和连笑道:“自改如此。” 乌桓人最早內附汉朝,汉化颇深,长期游移於汉廷与草原强权之间,扮演著战略缓衝区的地位。 汉强则附汉,胡盛则归胡。 他们不仅学会了耕种,部落勇士还常应募加入汉军边塞部队,成为乌桓突骑的中坚力量。 若非认定汉朝气数已尽,丘力居绝不愿轻易与汉军正面为敌,尤其是不愿与刘虞这等素有威望的汉室宗亲彻底撕破脸。 但如今鲜卑兵锋正盛,檀石槐余威犹在,他同样不敢断然拒绝和连,只得一面虚与委蛇,说著“从长计议”,一面暗中下令部族戒备,同时紧张地观察著汉军的动向。 为防止乌丸人彻底倒戈和连,刘虞写了一份措辞严厉、晓以利害的文书拖住了他们。 趁著乌丸兵悬而未决之时,汉军主力並未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扑向白狼山,而在崇山峻岭之间艰难开路,目標直指平岗城! 两路兵马夹击,汉军自是打不贏,可若是能抢占一个时间差,先行击破其中一路,此战大有可为。 …… 平岗与柳城,同处於辽西丘陵地带的重要河谷。 白狼水河谷与平岗河谷以努鲁尔虎山为界,皆是古代从燕山腹地通往东北的战略通道。 汉军步兵沿著山间古老的、几乎被草木吞噬的孔道,奋力伐木开林,艰难前行。 对於一些胡人轻骑可以轻易驰骋的小径,汉军庞大的輜重车队却寸步难行。 汉军步兵的生命线极度依赖后勤,在这种需要不断修桥铺路的情况下,大军一天往往只能推进二十里,沉重的后勤压力如同枷锁,拖慢了整个队伍的速度。 这一日,在密林深处,徐荣找到了正在前方伐木的刘备,脸上写满了忧虑。 “玄德,如此行军,速度太慢了,声响巨大,烟尘蔽日,极易被胡人的游骑斥候察觉。依我之见,不如捨弃輜重,精选锐士,轻装疾进,方能出奇制胜。” 刘备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望著蜿蜒崎嶇的山路,眉头紧锁:“徐司马所言,我岂不知?然有两处不便。”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天时不利。近些年来气候反常,北方乾旱少水,我等向北行军数十里,竟难觅水源。將士尚可忍耐,但军马若无水饮,不消几日便会倒毙,没了战马,我军骑兵將寸步难行。” “其二,地理不明。我等对此地山川走向、隱秘小路知之甚少,缺乏可靠的嚮导,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贸然轻进,恐中埋伏。” 徐荣沉重地点点头: “马匹確实娇贵,披甲长途奔袭,损耗极大……或许,我们可以让骑兵卸去重甲,减轻负重,以换取时间。” “不披甲?” 刘备沉思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剑柄。 汉军对抗胡骑的最大优势之一便是装备精良,尤其是铁甲普及率远高於对手。若捨弃这护身之本,与来去如风的胡骑在旷野硬碰硬,胜负之数实在难料。 “无甲且不说,嚮导之事,更是迫在眉睫啊。” “此事,或可问计於公孙兄。”徐荣说著,向后招了招手。 早已等候在旁的公孙越立刻上前,他抬眼望向人群中一位异常雄壮的军士。 那人气度不凡,即使在艰苦的行军中也显得鹤立鸡群,体魄极为魁梧健硕。 在山道上,连骡马都疲惫不堪,他却仅凭肩扛,就能背负起极其沉重的粮袋,步履虽沉却稳,耐力惊人。 公孙越指著那壮士对刘备说道: “玄德,我令支县与段部鲜卑毗邻,县民被掳去为奴者甚眾。” “被掳走之人皆无音讯,唯有此人,不仅活著逃了回来,更对平岗周遭数百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每一处山坳、每一条溪流都刻在他脑子里一般。” 刘备闻言,眼中露出惊讶与好奇之色: “哦?能从胡人守中全身而退,必是非凡之辈!此等壮士,现在军中任何职?” 公孙越摇头道: “他姓韩,名当,字义公。出身寒微,当年被掳,家中田產早被乡里豪强侵占瓜分,老母与几个妹妹皆沦为大姓家奴,境遇悽惨。” “他歷尽艰辛逃回,却已家破人亡,失去了户籍,成了无依无靠的亡命之徒。不久便被廉翻以清查流民为名,抓入军中,充作了『陪隶』。” “陪隶”二字,源自西周,指的是奴隶之中等级最低、从事劳役最重的的家奴。 在东汉,陪隶常用来泛称那些身份极其卑贱之人。 韩当这位东吴最早的开国元勛,因其微末的出身,即便后来战功赫赫,也终生未能躋身高位。 时代的枷锁从一出生开始,就烙印在每一个人身上。 “如此壮士,竟沦为陪隶,委实可惜。” 刘备放下手中斧,与徐荣说到:“看来,此去平岗,还得靠韩义公引路。” “走,我们去会会此人。” 第七十一章 寒微之身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尘土混杂著人马汗息的气味,在燥热的空气中瀰漫。 仓曹刺耳的呵斥与鞭子的破空声不绝於耳,如同驱赶牲畜般催促著艰难行进的队伍。 背负粮袋的徭役、驱赶骡马的徒隶们喘息沉重,每一步都踏起浮土,在烈日下形成一条漫长的烟尘。 徐荣走在刘备身侧,眉头紧锁,望著这缓慢前行的队伍,低声道: “玄德,我汉军命脉繫於粮道。北疆故土沦丧日久,地理生疏,若无熟知小径的嚮导引路,大军极易迷失於这千沟万壑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疲惫不堪的陪隶,语气带著深深的忧虑。 “那位韩当,真堪信赖?” 刘备目光坚定,步伐未停: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说罢,他加快脚步,朝著队伍中一个格外显眼的壮硕身影走去。 恰在此时,前方又响起仓曹尖厉的咒骂和鞭挞声。 “韩当!你磨蹭什么!走快些!” 隨著一声恶毒的呵斥,皮鞭带著风声狠狠抽在一个正扛著巨粮袋、步履蹣跚的壮汉背上! 那壮汉猛地绷紧了脊背,肌肉虬结的手臂因骤然吃痛而青筋暴起。 他怒目圆睁,猛地回头,眼中迸射出野兽般的凶光,喉头滚动著低沉的咆哮。 但最终,他还是强压下了沸腾的怒火,更加用力地扛紧了肩上的重负,闷头前行。 那仓曹显然早已拿捏住他的软肋,他失散的家人都在州府奴籍档案中是跑不掉的。 在这末世之中,许多官吏对外敌畏之如虎,对內欺压起自家百姓来,却是手段相当狠辣。 行至一段尤为狭窄陡峭的坡路,韩当汗出如浆,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沉重的粮袋几乎要將他压垮,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那仓曹立刻追了上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挥舞鞭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抽打沿途的陪隶和徭役,尽情宣泄著威风。 “韩当!耳朵聋了吗?!” 又是一鞭挟著恶风抽来! 韩当疲惫地闭上眼,准备硬扛下这无妄之灾。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並未降临。 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在半空中牢牢攥住了仓曹挥鞭的手腕。 那仓曹只觉腕骨欲裂,惊愕抬头,正对上刘备平静的目光。 “明廷?”仓曹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挤出一丝諂笑。“下官奉命督运粮草,延误了时辰,州將若是怪罪下来……” 刘备的目光冷冽如刀,缓缓扫过仓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 “鞭子,应该抽在犯境胡虏头上,而不是挥向为我汉家江山流血流汗的自家百姓!” 那仓曹深知刘备深得刘虞信重,不敢得罪,只得囁嚅著辩解:“可他並非將士,只是一介卑贱的陪隶啊……” 刘备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他手上加力,一把夺过那根可恶的皮鞭。 “阁下又怎知这位壮士此生便永无出头之日?出身寒微,从非耻辱!” “大丈夫立於天地间,凭的是胸中志气、掌中本事,而非欺压弱小的腌臢手段!若再让备见你恃强凌弱……” 刘备没说完,一旁的张飞早已按捺不住,豹眼圆睁,扬起手中的马鞭厉声喝道: “狗东西!听清俺大兄的话没?再敢放肆,乃公先抽你一百鞭子,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那仓曹被张飞雷霆般的怒吼嚇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竟直接瘫坐在地,连滚带爬地告罪,旋即狼狈不堪地逃向队伍后方,再不敢露面。 刘备这才走到韩当身旁,仔细打量。此人虽不及关羽、张飞那般生来猛將的体魄,却也肩宽背厚,骨节粗大,浑身賁张著野性,显然还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只可惜出身如同沉重的枷锁,將他死死困在这苦役之中。 “久闻义公兄大名。”刘备语气诚恳。 韩当只是冷漠地瞥了刘备一眼,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竟毫不理会,兀自扛起粮袋,继续埋头赶路。 “嘿!这廝好生无礼!”张飞气得哇哇大叫,“俺大兄好心救你免了一顿皮肉之苦,你竟连个谢字都没有!” 刘备摆手制止了张飞,望著韩当倔强的背影,嘆道: “益德,人与人境遇殊异,心性自然不同。韩义公身世坎坷,受尽官府欺压,见我等身著官衣,心存芥蒂,亦是常情。” “欲得壮士真心,必先以诚相待,化解其心中块垒。” 说罢,刘备竟也俯身扛起一袋粮食,快步跟上韩当,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 韩当眼角余光瞥见,身形微微一滯,却依旧沉默。 直到队伍暂时停下休整,刘备將自己的水囊递到他面前时,韩当才停下脚步。 他看了看刘备,毫不客气地接过水囊,仰头痛饮,一口气喝得乾乾净净。 隨即,更在张飞的注视下,將囊中残存的少许清水,径直倒在自己那双磨得破烂不堪、露出黑红脚趾的草鞋上,哗啦,蒸腾起一丝的热气瞬间生出白雾。 “你这廝!不知好歹!” 张飞真是气得火冒三丈,声如炸雷。 “北地本就缺水,夏日炎炎,俺大兄將他自个儿两日的饮水都省下来给了你!你却拿来冲洗你这双臭脚!” 韩当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积压的怨愤如同火山般爆发,他毫不畏惧地回瞪张飞,声音嘶哑而激动: “你们骑在高头大马上,自然有水喝!我们这些陪隶呢?渴死在这荒山野岭,怕是连条野狗都不如!” “你们这些当官的,只顾自己建功立业,博取功名,何曾管过我们底下人的死活?!” 他猛地脱下脚上那双几乎烂成草绳、浸满血污的不借(草鞋),狠狠摜在地上。 “看看!这双不借穿了大半年,底都快磨穿了,你若是觉得好,不如拿去穿穿?” 刘备静静地听著,脸上没有丝毫慍怒。 他竟真的弯腰,大大方方地拾起了那双散发著汗臭和血腥味的破草鞋,隨即转头对简雍吩咐: “宪和,將我车中那几双新编的草履取来。” 很快,简雍捧来一双崭新的编织得十分扎实的草鞋。 刘备接过,递向韩当: “备在柳城时,编织了些草帽草鞋。壮士若不嫌弃,可换上试试。” 韩当闻言,脸色微变。 第七十二章 成败在今夜! 韩当梗著脖子,刚要伸手去接却又缩了回去,眼中充满了怀疑与讥誚。 他认定这不过是官员惯用的收买人心的伎俩,做戏给旁人看罢了。 都到汉末这种遍地偽君子的社会了,谁还不懂市场营销给自己凹人设呢? 他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两个字:“噁心。” 甚至故意刁难,伸出骯脏的右脚,冷笑道: “手扛麻袋一天了,没力气,穿不了。” “贼匹夫!欺人太甚!”张飞勃然大怒,呛啷一声拔出环首刀,“俺今日非劈了你不可!” “益德!”关羽及时伸手按住了张飞的手臂。 他双眼微眯,面色也沉了下来,二爷同样出身底层,更能理解韩当这份近乎偏执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沉声对韩当道: “这位壮士,我兄长以诚相待,何故一再相逼?关某亦是寒微起身,深知底层不易,你我都是寒微之人,彼此为难,只显得心胸狭隘罢了。” 韩当別过头,冷哼道: “在我眼里,汉家的官儿,没一个好东西,都是一丘之貉!” 就在这僵持之际,刘备却神色自若地俯下身,竟亲手拿起那只新草鞋,小心翼翼地为韩当穿上。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半分犹豫和勉强,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一幕,大大出乎了韩当的预料。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羞辱对方,让对方知难而退,露出虚偽的真面目。 却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位竟真能屈尊到如此地步。 韩当顿时僵在原地,满脸的倨傲和讥讽瞬间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怪哉,不给你穿鞋你不高兴,给你穿鞋你也不高兴…… 刘备站起身,拍了拍手,看著韩当那副窘迫的样子,反而爽朗地笑了起来,语气带著几分调侃: “备昔日在楼桑时,那些调皮的族弟们,也常跑到山里疯玩,不是划伤了手脚,便是磨破了鞋底。” “他们怕回家挨骂,总是偷偷跑来备家中。故而,家中常年备著伤药,每年织的新履,光是刘德然那小子,就能穿坏好几双。” 张飞在一旁挠著头,瓮声瓮气地接话: “嘿嘿……俺也费鞋!这些年有劳大兄照顾了。” 眾人闻言,不由得发出一阵鬨笑。 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备这里有些草药,是在大柏山上采的,壮士可留用。” 韩当看著刘备真诚的笑容,再回想方才的种种刁难,黝黑的脸膛上不禁泛起一丝愧色。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然后对著刘备,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天揖。 “韩当……方才多有得罪,实乃试探之心作祟,还请阁下海涵,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张飞气呼呼地抢著答道: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听好了,俺大兄便是柳城明廷,在白狼水大破鲜卑的刘玄德!” “刘玄德?” 韩当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震惊之色溢於言表。 “可是阵斩弥加、普拔的刘玄德?!” “不然还能有谁!”张飞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 韩当急忙再次躬身,语气充满了敬重: “军中早已传遍明廷威名,只是韩当身份卑贱,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明廷气度果真非凡。” 他仔细端详刘备,只见其目光炯炯如炬,仪態轩昂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般难言的贵气与亲和力,即便身处万千人群之中,也如鹤立鸡群,令人心折。 刘备见时机成熟,便收敛笑容,正色道: “义公兄,客套话不必多言。今有一事想求,备听闻,你曾到过平岗?” 韩当神色一凛,点头道: “是,小人曾被掳去那边为奴,对沿途路径,依稀记得。” 刘备目光灼灼: “如今我军欲奇袭平岗,捣毁胡虏巢穴,正急需一位可靠的嚮导!不知义公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见韩当面露迟疑,刘备语气愈发恳切,指向周围疲惫却坚韧的士卒: “此番北进,绝非州將好大喜功!实因胡患不绝,边塞永无寧日!” “二十年来,鲜卑岁岁入寇,烧杀抢掠,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若能端掉平岗,则辽西、辽东,可获太平!备,恳请壮士出手!” 说著,刘备竟再次对著韩当,这个方才还被他亲手穿上鞋的“陪隶”,郑重地躬身行礼! 韩当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双手托住刘备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明廷!万万不可!您是英雄,韩当不过一介贱隶,如何受得起您如此折腰!折煞小人了!” 他稳了稳情绪,指著身后茂密的丛林,压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去平岗的路,小人认得!鲜卑人上次就是从这边一条隱秘小路偷袭柳城的,这条路在林中深处,极难被发现。” “道路狭窄崎嶇,大军及輜重车绝难通行,唯有精选轻骑,趁夜色掩护急速突进,或可瞒过胡人斥候的眼睛!” 刘备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此正与徐司马之策不谋而合!” 他转头问道:“我军现有多少可战之骑?” 徐荣略一思忖,答道: “扶黎营经歷苦战,尚能凑出三百余精骑。渔阳营鲜于司马处,约有四百。合计七百余骑。” “不止。”公孙越上前补充道,“我辽西义从,尚有五百轻骑可用!” “如此,便是一千二百骑!”刘备计算道。 鲜于银却面露忧色:“恐怕仍显不足。平岗地处乌侯秦水畔,胡人聚集,仅倭人就有上千户。” “宇文部主力未损,加上闕机、素利、段部残兵,即便散去部分归牧放羊,其能战之兵,恐仍不下万人!” “更棘手的是,南面白狼山的丘力居態度不明,一旦我军攻势受挫,被他从后包抄,截断归路,则大军危矣!”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刘备。 是冒险突袭,还是稳妥缓进,这抉择已爭论数日。 刘备原本倾向於稳妥,深入绝地一旦失败,当年夏育、田晏全军覆没的惨剧就会重演。 但如今有了韩当这名熟悉路径的嚮导,成功的希望大增。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眾將,缓缓道: “兵法云:『兵胜之术,在於密察敌人之机,而速乘其利,復疾击其不意。』诸位所思,亦是胡虏所防。我等正该反其道而行之,或可收奇效!” 徐荣闻言,斗志昂扬,抱拳道: “玄德所言极是!末將这就去稟明州將,请求今夜起行!” 刘备最后看向韩当,关切地问: “义公夜间可能视物?” 汉代许多底层士卒和役夫因长期营养不良,患有严重的夜盲症。 渔阳营和扶黎营这样由朝廷专项拨转的精锐自然不缺衣少食,但其余的边军就未必了。 韩当拍了拍胸膛,自信道: “明廷放心!小人夜里眼神好得很,绝不会带错路!” “好!”刘备脸上露出笑容。 “如此甚好!诸位,即刻给战马加餵精料,备足清水。此地距平岗,不过百里之遥了!成败,在此一举!” 第七十三章 出塞奔袭,宿命之夜。 是日,夕阳西沉,將连绵的营帐染上一层肃穆的金暉。 精骑即將长途奔袭,不仅是战马需要加餵精料,將士们也需饱食以蓄力。 刘虞特地下令,宰杀猪、羊各二十头,犒劳先锋士卒。 肉香瀰漫在营地之中,诸將围坐大嚼,吃得满嘴油光,甚至將陶碗里的油渍都舔舐得乾乾净净。 刘备註意到一旁的简雍却坐立不安,面前丰盛的肉食也未能让他展顏。 “宪和,怎么了?不合胃口?”刘备关切地问道。 简雍哭丧著脸,唉声嘆气:“肉虽美,然无酒佐之,食之无味矣!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刘备闻言不由大笑: “哈哈哈……看来此番要苦了你这酒徒了。汉制行军严禁饮酒,非大胜庆功不得破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这可是写进汉律里的。” 简雍无奈点头,悻悻然地拿起酒囊,勉强灌满了清水,喃喃道: “以水代酒,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饭时分,刘虞悄然改换了一身普通军官的装束,来到军营之中,直至抵达扶黎营营门,方才表明身份。 汉军各部都是分开扎营,各有防区,不会密集混杂一处。若是刘虞公开巡视某营,通常意味著即將对该部下达重要作战任务。 为防胡人细作察觉,刘虞特地微服而行,亲自巡查诸营。 诸將见刘虞到来,皆是起身相迎。 “此一战,关乎辽西命运,幽州安危,虞在此有劳诸位了。”刘虞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帐內诸將齐声道:“州將放心!我等必攻破平岗,为汉家雪耻!” 刘虞欣慰笑道: “好!自建武年间以来,卢龙道废绝,已有二百余年无汉军踏足平岗。” “若此番真能攻克此地……诸位便是幽州的英雄,是大汉的英雄!刘虞恳请诸位全力以赴,为了汉室,也为了幽州万千百姓!” 言毕,他对著眾將,深深一揖。 诸將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声震营帐: “不破平岗终不还!” “不破平岗终不还!” “不破平岗终不还!” 盛宴既罢,杯盘狼藉。 日头彻底隱没於群山之后,夜幕如墨般浸染天际。 营中诸將开始整备器械。 刘虞下令將各部战马集中遴选,汰弱留强,优先为先锋军配备双马。 如此急行军时,骑士可不披甲,由副马驮载甲冑。 待抵达战场,乘马已疲,而驮甲之马仍保有余力,士卒便可披甲投入战斗。 “鲜于从事很快便会將甲冑送达。”刘虞对眾將道,“诸位放心,便是辽西义从,亦人人有甲。” 公孙越闻言大喜,躬身道:“多谢州將!” 未几,鲜于辅督率甲车驶入营中。 刘备掀开覆盖的皂布一看,眼中顿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双甲?还有背羽?” 鲜于辅笑道:“这是自然。渔阳营、扶黎营有的装备,岂能少了你们的?幽州虽贫,武库中搜罗凑齐千余副完备甲冑,尚不在话下。玄德,快让將士们试试合身否。” 所谓双甲,並非真穿两层甲,而是內衬轻甲,外罩鱼鳞甲。 护臂、掩膊、筒袖、裙甲、护胸等多是军官专属,寻常边军士卒则为两当鎧配兜鍪。 而精锐先锋在衝锋时,背后还需插上鲜艷的羽毛,即所谓“被羽先登”,此乃汉代精锐的標誌。 试想近千铁骑席捲原野,杀声震天,背后赤羽如怒涛翻涌,其山崩地裂之势,足以未战先夺敌魄。 值得一提的是,刘虞这回弄来的全是清一色的铁鎧,没有皮甲。 刘备、关羽、张飞、阎柔、简雍、韩当纷纷披上絳红色战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刘备从鲜于辅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兜鍪,鲜于辅趁势低声嘱咐:“舍弟鲜于银此番隨军,有劳玄德多加看顾了。” 刘备戴上兜鍪,郑重点头:“鲜于从事放心,备心中有数。” 他翻身上了的卢马,刘虞特地对徐荣与鲜于银嘱咐道: “徐司马、鲜于司马官阶虽高於玄德,然此行谋划,还望多听玄德之见。” 鲜于银在统漠聚已见识过刘备的能耐,徐荣在柳城亦对其心服口服,二人毫不犹豫,齐齐拱手: “末將等愿公推玄德为元戎!” 元戎便是主將、元帅之意,虽非正式官职,却是临阵时眾將推举的最高指挥。 汉代军中素有此举,在官阶相若时,威望最著者便可统领诸军。 刘虞见诸將和睦,心下大安:“此番远征,祝诸將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必不辱命!”眾声应和,气冲霄汉。 大军悄然开拔,韩当一马当先引路,千余精骑如暗流般涌入密林。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林间小路清晰可辨,甚至无需举火。 在这未有大气污染的古代,月辉足以照亮征途。 刘虞佇立营门,目送军队消失在黑暗的林莽之中,久久不曾离去。 鲜于辅轻声问道:“州將仍在担忧?” “非也,”刘虞缓缓摇头,目光依旧凝视远方。 “玄德办事,我甚是放心。只是……他们有他们的仗要打,我们亦有我们的局需应对。” 他转过身,望向白狼山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 “丘力居非愚钝之辈。我军追击多日,却迟迟未扑向白狼山,他们必起疑心。” “如此……”鲜于辅立刻领会。 “下官即刻遣人,前往白狼山!” …… 白狼山距汉军努鲁尔虎山大营约一百四十里,与汉军出击平岗之距离相仿。 若和连行动迅速,说动丘力居南下袭击汉军大营,与从平岗南下的鲜卑主力形成夹击之势,则汉军危如累卵。 然而,和连的说辞,並未能轻易打动所有人。 丘力居並不糊涂,峭王苏仆延、汗鲁王乌延亦各有算计。 “和连若真能攻破柳城,兵围阳乐,我自然乐意助他一臂之力,顺便分一杯羹。” 苏仆延抚著浓密的鬍鬚,率先表態。 “可他连柳城都未能拿下,反被打得丟盔弃甲,损兵折將。这浑水,我不蹚。” 反倒是乌延极力主张出兵努鲁尔虎山,袭击汉军。 原因无他,三大乌桓王中,他部眾最少,仅八百余户。 胡人成年后不用分家,每户人口二三十到上百人都很常见,可就算如此,满打满算这也仅能给他凑出千余战兵。 家底既薄,便更思富贵险中求。 加之前夜和连赠以数名草原美婢,已將乌延哄得心怒放,当即应允,这才力主出战。 “眾所周知,汉军近年確实衰微。我乌桓与鲜卑纵有爭执,祖上终归同出一源。帮著汉人去打自家人,恐怕……不妥吧?” 乌延话音刚落,帐外昂然走入一名青年,其人体魄雄健,目光如电,自带一股逼人的锐气。 那青年闻言冷笑: “汗鲁王何时竟如此看重身上流的是东胡血还是汉人血了?” “你在乎,我蹋顿不在乎!汉人也好,鲜卑也罢,谁能给我部带来益处,我便助谁!” “咱们在这辽西之地称王,难道是给他人做奴僕的?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外边他们怎么闹我不管,可在这辽西,是龙,也得给我盘著!” 乌延拊掌笑道:“正是此理,还是蹋顿侄儿有魄力,难怪草原上都传你是冒顿单于再世!” “给我二十年光阴,我必远超冒顿!”蹋顿豪气干云,径直坐在马扎上,將碗中酪酒一饮而尽,目光灼灼地望向丘力居。 “叔父,意下如何?” 丘力居的目光在跳跃的篝火中显得幽深难测,架上的烤全羊滋滋冒油,油水落入火中噼啪作响。 “檀石槐老了……我也老了。” 他声音低沉。 “若不能趁势夺取汉家幽燕之地,为子孙后代爭下一片沃土,將来局势会走向何方,我已看不清了。北边这些年愈发寒冷,牲畜难熬,部落生存艰难啊。” 蹋顿重重放下酒碗,急切道: “叔父既有此雄心,还有何可犹豫的?” “明章盛世时,汉廷尚愿撒钱买边塞太平。羌人作乱百年,榨乾了汉家国库。” “如今皇帝老儿没钱给了,咱们的日子也难过了,也好,他们不给,咱们就去抢!” “若不能横扫幽燕,空立这王號,岂不成了笑话?” 就在丘力居眉宇紧蹙,即將做出决断之际,帐外亲兵呈上一封密信——正是刘虞的文书送至。 丘力居展信细阅,面色阴晴不定,半晌无言。 “叔父,刘虞信中所言何事?”蹋顿急躁追问。 丘力居长嘆一声,將书信凑近烛火,看著竹简缓缓捲曲焦黑、化为灰烬。 “刘虞……算是个君子。他在幽州这两年,想方设法为我部筹措粮草,救活了我部不少子民……” 蹋顿猛地站起,声音因急切而拔高: “叔父!他那是为了他自己的政绩!怕我们活不下去而去劫掠幽州,坏了他安抚边塞的名声!岂能因这点小恩小惠,误了部落兴衰大计?!” “无论他初衷为何……刘虞对我部,终究是有活命之恩。” 丘力居闭上双眼,手指揉著眉心,显得疲惫而挣扎。 “容我再思量一夜……就一夜,想必也误不了大事吧。” 蹋顿闻言,扼腕长嘆,愤然拂袖而去。 帐內只余篝火噼啪作响,映照著丘力居阴鬱而矛盾的脸庞。 第七十四章 直捣黄龙! 平冈城,东部鲜卑大营。 夜幕笼罩四野,连绵营帐间的篝火仍在燃烧。 四面都是蚊虫叮咬的声音,马儿在厩中不耐烦地甩著尾巴,驱赶著蚊虫。 一只手伸了起来,啪的一声,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巡夜胡兵疲惫的面庞上出现了一滩血,他往袖子上擦了擦,眼睛盯紧了篝火上油光四溢的肥羊。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这一点,胡汉双方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汉军將士最多是被剋扣军餉,军粮还勉强能维持,不至於被饿死。 可胡人这边吃饭纯看老天心情,底层的牧民吃不饱是常態。 一场特大冻雪下去,可能整个部落都会灭亡。 也就只有这些部落大人日子能瀟洒些,他们牧场里的羊是吃不完的。 汉人大姓兼併土地,胡人大姓兼併草场。 两边的底层百姓都生活的水深火热。 与底层牧民的困厄相比。 宇文部那顶华丽的虎头大帐內,却是另一番景象。 暖烘烘的羊油火把插满四周,牛角杯碰撞之声不绝於耳。 宇文槐头、素利、闕机、段日陆眷四位部落大人围坐畅饮,帐中央,几名身姿曼妙的胡女正隨著苍凉悠远的胡笳声翩然起舞,腰肢轻旋,裙裾飞扬。 烤羊的油脂滴入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浓郁的酒肉香气混杂著皮革和汗液的味道,瀰漫在整个帐內,一派喧囂欢腾。 酒过三巡,宇文槐头原本带著醉意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他重重放下酒碗,环视眾人,声音压过了乐声: “绝不能让和连这废物继承汗位!诸位这些日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是何等昏聵无能!若將这偌大的基业交到他手上,不出几年,我等只怕又要被汉军赶回漠北啃沙子!” 闕机抹去鬍鬚上的酒渍,阴沉著脸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和连是个草包。关键在於……如何名正言顺地废掉他?他终究是大可汗现存最年长的儿子。” 段日陆眷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 “年长又如何?他的兄长虽早夭,却留下了魁头、扶罗韩、步度根三个儿子。那三个小子,我见过,虽还是雏鹰,却已显露爪牙,比他们那个窝囊叔叔强了百倍!將草原的未来託付给这三位,远胜交给和连!” 宇文槐头猛地一拍桌案: “正是此理!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和连一败涂地,败得彻彻底底!” “当他在东部草原损兵折將、顏面扫地的消息传回弹汗山,大可汗自然明白此子不堪大用,自时我等再拥立魁头兄弟,便是顺理成章!” 素利捏著酒杯,眉头紧锁:“慢著……诸位的意思是,我们按兵不动,不与和连夹击刘虞?这……未免太过冒险,万一……” 段日陆眷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在白狼山附近跟汉人死磕的是乌桓人!让他们去和汉军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难道不好?我平冈各部只需静观其变。此番是成是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素利仍旧担忧:“万一刘虞狡猾,不去攻打白狼山,反而调头北上来偷袭平冈呢?” “哈哈哈!” 宇文槐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狂饮一口,酒液顺著鬍鬚淌下。 “绝无可能!汉人的军队已经二百多年没踏足过平冈了!从白狼水到平冈,必须翻越努鲁尔虎山!” “那里山道错综复杂,林木遮天蔽日,只有一条鲜为人知的隱秘小径可供通行,除了我们世代居住於此的草原人,外人绝无从知晓。” 他得意地扫视眾人,语气充满自信: “汉军若想大举进犯平冈,就必须耗费大量人力开山修路,否则他们的粮草輜重根本运不过来,况且汉军多是步兵,行动迟缓,等他们好不容易摸到乌侯秦水边,我的斥候早就把消息带来了!” 这番话说得眾人心下稍安,帐內气氛重新变得活络,再次沉浸於歌舞美酒之中,戒备之心渐渐被酒水麻醉。 宇文槐头更是借著酒劲,正式下令。 宇文部绝不向白狼山发一兵一卒。 弟弟宇文普拔被逼出战惨死柳城,这笔血债让他与和连之间已无交情可言,也促使各部大人更加离心离德。 原本约定的鲜卑、乌桓两面夹击之策,此刻已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一路胡兵真正出击。 各部大人全然未曾料到,当他们作壁上观,甚至期待汉军与乌桓两败俱伤之时,防御空虚的平冈,恰恰成为了汉军锋鏑所指的首要目標! 帐外,宇文槐头踉蹌走出,被夜风一吹,酒意稍醒。 他抬头望向墨色的天穹,只见一弯冷月悬於天际,月色清辉惨澹。 营地大多已沉寂,唯有宇文部的牧民还保持著古老的匈奴习俗,不安地聚集著。 在匈奴人代代相传的信念里,月圆之夜象徵战爭与胜利,而月相的每一次盈亏都预示著凶兆,弯月不利於草原。 而今夜,宇文槐头只觉得右眼皮狂跳不止,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强烈的心悸。 部落民们也窃窃私语,一种大难临头的本能恐惧攫住了他们,使得许多人辗转难眠。 “难道……汉军真有胆量捨弃补给,轻兵深入这绝地数百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但旋即,他又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安,自言自语地安慰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些年汉军將领都是什么货色我最清楚不过了,欺负自家百姓在行,面对我们草原的勇士,不过是一群缩头乌龟!” 临睡前,他仍不忘朝著平冈城头那面象徵长生天的神兽大旗,虔诚地叩首三次,祈求保佑。 一直等到眼皮不跳了,方才沉沉睡去。 …… 夜色最深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汉军经过一夜急行军,人衔枚,马裹蹄,终於悄无声息地抵达了乌侯秦水畔。 翻越最后一道山樑后,较为开阔平坦的平冈河谷终於展现在眼前,对岸那片黑沉沉的营地轮廓依稀可见。 刘备立刻传令:全军卸除战马蹄上临时包裹的马履。 汉代並无马蹄铁,常以皮革等物保护马蹄,尤其是长途行军,这几乎是必备的。 他换乘上的卢马,披上一身鱼鳞甲。 抬头望去,星河正缓缓旋转,璀璨夺目。 “寅时三刻,破晓在即。” 刘备的声音沉著而有力,他环顾身边诸將,开了一个玩笑,试图缓解大战前的紧张。 “诸位,大汉本属火德,五月仲夏火气最旺,今夜又得星河垂照,此乃天助我也!此战,必胜!” 徐荣闻言,豪迈地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横在鞍前的长刀: “管他是不是天助,我不信阴阳五行,信的只有我手中刀!” “好!” 眾人换好了战马,穿好甲冑。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河谷对岸的黑暗里骤然响起几声尖锐的胡语呼喝,斥候的身影从灌木丛中窜出! “什么人!” 刘备眼中寒光一闪,“呛啷”一声繯首刀已然出鞘,在微弱的星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云长、益德!左右开阵,清除侯骑,一个不留!” “余下將士,隨我——直捣平冈!” 第七十五章 火海袭营 夜色如墨。 燥热的夏风颳过乌侯秦水两岸的水草,发出簌簌的呜咽声。 河水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微光,静静流淌。 陡然间,道旁密林中黑影骤动,数十名彪形大汉如鬼魅般无声涌出。 关羽、张飞尚未等那几名鲜卑斥候反应过来,突袭而来,汉军弩骑已然扣动机括,一片凌厉的破空声骤响,弩箭瞬间没入胡骑的身体。 “呃啊!” 惨叫声划破寂静,当即便有数人栽落马下,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河岸边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血渍。 一名中箭的鲜卑人尚未断气,手指痉挛地抓挠著地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顽强的站起身,靠近战马试图发射鸣鏑。 张飞策马衝来,一矛断去了他的呼吸。 余下几人魂飞魄散,仓皇勒转马头欲逃。 关羽冷哼一声,一夹马腹,坐骑如离弦之箭暴射而出。 马鬃在风中飞扬,四蹄踏地时溅起泥。 他与张飞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沿蜿蜒河道穷追猛打。 弩骑紧追不捨,顷刻间便將残余斥候尽数追斩。 在解决了侯骑过后,汉军铁骑毫不停滯,如洪流般直扑最前方倭人部落的营帐。 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这些身材矮小的部落民,何曾见过如此恐怖的阵仗。 他们中最驍勇的战士早已被鲜卑吞併或屠戮,留下的儘是老弱妇孺与被掳来充作苦力、终日捕鱼的奴僕。 这些人手中甚至连像样的铁器都匱乏,只能惊惶地抓起鱼叉、削尖的木棍,如螳臂当车般,试图阻挡这支突如其来的钢铁洪流。 一个弱卒站在最前面,双手高举一柄锈跡斑斑的鱼叉,乾瘦的手臂不住颤抖。 张飞一马当先,长矛撕裂空气,战马狂暴地撞入混乱人群,將其刺死。 每一次横扫都带起一蓬血雨,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举著木棍衝来的倭兵,则被繯首刀当头劈下。 “啊啊啊……” 汉军突袭之下,倭人尽数被马蹄踏过,化作肉泥。 余者尽数被这番景象嚇得肝胆俱裂,发出惊叫,四散奔逃。 汉军骑兵铁蹄踏过,毫不留情地將沿途毡帐、窝棚点燃。 骑士们將火把投向帐篷,冲天火光骤然腾起,吞噬一切。 空气中瀰漫开皮肉烧焦、毛毡闷燃和咸鱼被炙烤的混合恶臭,令人作呕。 几只被拴著的猎犬狂吠不止,很快就被火焰吞没。 一旦冲入敌群,汉军面临的便是最残酷的全民抵抗。 在生死边缘,已无分老幼,任何能挥动武器的人皆成战士。 高速衝锋的骑士无从分辨迎面衝来的是战士还是护家的少年,更何况这些倭人本就身形矮小。 惨烈混战之下,檀石槐当年费尽心力掳掠来、专司渔猎之责的千余户倭人,顷刻间被砍杀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多数人刚从睡梦中惊醒,未及反应便被战马撞翻踩踏,哭喊著逃窜。 许多人惊慌钻入草垛瑟瑟发抖,或连滚爬爬遁入深山老林。 风声、火啸、汉军的喊杀、胡语的惊呼、垂死者的哀嚎交织不绝。 “汉人!是汉人杀来了!” 恐慌如瘟疫蔓延。 鐺鐺鐺! 鸣金声响彻原野,满脸是血的倭人做出警示尖叫著,下一秒就被飞来的箭矢射穿喉咙。 事实上,汉代人往往自称为“秦人”,汉的民族意识此刻尚在形成之中。 直到西晋倾覆,衣冠南渡,偏安一隅的东晋政权为了彰显正统,才开始重新强调“汉”的概念,“南渡汉人”的身份认同由此才开始清晰。 然此夜,这支深入塞外的汉家铁骑,以凌厉如雷的攻势,再度点燃了草原部落记忆深处对汉兵铁蹄的恐惧! 关羽身后,先登背羽在火风中猎猎狂舞,那鲜艷標识如死神旌旗,所到之处,人马俱碎。 最初遭遇灭顶之灾的倭人部落,在汉军精锐突击下毫无还手之力。 上百营帐顷刻化为燃烧的废墟。 火焰躥起数丈之高,將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浓烟滚滚直上云霄,连月光都被遮蔽。 “报——!!!” 一名斥候连滚爬爬冲入宇文部大帐,浑身上沾满泥泞和血跡,声音因极致恐惧扭曲变调: “大人!大事不好!汉兵……汉兵杀过来了!” 正搂著胡女酣睡的宇文槐头猛然惊醒,铜铃般的眼睛茫然四顾,心神巨震,他一把推开身边女子,赤脚跳起,胸膛剧烈起伏: “什么?汉兵冲我来了?荒谬!他们不是正打白狼山吗?!” 斥候面无人色,带哭腔嘶喊: “非也,大人!汉兵全是精锐铁骑,人马膘壮,已击溃倭部,正朝平冈杀来啊!” 宇文槐头霎时惊慌失措,浑身冷汗,他厉声嘶吼著催促胡女为他披甲。 “快!快唤醒各部大人!別睡了!全军迎战!!” 太迟了。 汉军进展疾如闪电,沿乌侯秦水一路奔袭,已兵临平冈城下! 此时的平冈城,歷经二百余年风霜,土坯夯筑的城墙早已大面积坍塌倾颓,形同虚设。 胡人逐水草而居,本不擅亦不喜筑城固守。 加之中原朝廷自安顺二帝以来,四夷扰攘,边患日深,汉军对外长期守势,不断撤屯缩边。 以致这些年来,盘踞平冈的鲜卑人几已高枕无忧,从未想过汉军竟还有余力出塞直捣东部腹地。 这突如其来的夜袭,令所有部落大人瞬间六神无主,乱作一团。 城內鲜卑兵在一片混乱中被军官踢打著、咒骂著匆忙集结。 而更多散居城外、依水草扎营的牧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 有人试图套马,却被受惊的牲畜踢倒,有人慌乱中穿反了皮甲,行动笨拙不堪。 就在此时—— “咻——” 一支鸣鏑带著悽厉尖啸,划破夜空,升至最高点。 下一瞬,赤色洪流席捲而至! 无数燃烧的火把被汉军骑兵奋力拋射而出,犹如流星火雨,坠入连绵营帐! “轰——!” 乾燥的毛毡、草料瞬间爆燃,火借风势,骤成滔天火海。 许多尚在梦中的胡人连同他们的帐幕,顷刻被吞噬。 鲜卑战士刚从帐篷中衝出,全身已被火焰包裹,无数的乱兵发出悽厉的惨叫,在原野上疯狂奔跑。 “啊——著火了!” “敌袭!是敌袭!” 闕机最先醒来,当他站在帐外,看到蜂拥杀来的汉军骑兵时,眼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震恐。 那群衰弱、不堪一击的汉朝边兵,在连续克捷,找回了自身久违的勇气后,此刻如脱胎换骨。 封狼居胥、击燕然山、荡平金微山的錚錚铁骨,回来了,全回来了。 上架感言 今日十二点,《汉末昭烈行》就要上架啦。 开书初衷,小作者本就是想把刘备父子的故事串通到一起,老读者应该都知道,小作者的故事一直都是写的比较偏。 侧重於还原汉代社会人文风貌,而不是讲什么英雄志。 故事的主角一直是汉末社会上形形色色的普罗大眾,而不是英雄豪杰。 上本书《季汉天可汗》刘升之的故事原型,就是来自於裴注的一则逸文。 这本书主体则讲的是汉末,基本与三分天下后的三国故事无关。 刘升之一文,已经把整个三国社会剖析的相当透彻了。 这本书的视角,则是父子两代人交错的时间,讲的是少年刘备孤胆挽天倾。 相比於刘升之的国势已成,举步维艰,刘备面对的则是一个相对蛮荒,还有眾多机遇的时代。 因而,这个故事的整体基调要比上一本平缓、爽朗得多。 但由於起点推荐制度改革,底层流量大减,这本书收藏一直很差,同期的作者基本都切了。 小作者的初心一直是写一个圆满的好故事,而不是写一个爽故事。 没有订阅支持,这种传统写实文確实很难走,还希望一直追读的读者们能坚持每日订阅,赏口饭吃。 群號:565171192! 还有谁没加入元老院! 第77章 霹雳弦惊破阵出 第77章 霹雳弦惊破阵出 破晓將至。 火光映照下,汉军铁骑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所向披靡。 战马嘶鸣,铁甲鏗鏘,箭矢破空,整个平冈城外已然变成一片炼狱。 赤身裸体闯出帐篷的胡兵,眼睛被浓烟燻得直流泪,还没等看清来敌,冰冷的繯首刀锋已然掠过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尸体无力地栽倒。 “跑啊!” 疯狂的逃窜开始了,但人的双腿如何跑得过战马? 汉军骑兵如同狩猎般从后轻鬆追及,刀劈矛刺,毫不留情,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残缺不全的尸骸。 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残月躲在阴云中,冷漠地注视著下方这片被狼烟撕裂的炼狱。 千余铁甲,踏碎黎明前的静謐,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惊醒了越来越多鲜卑兵。 但汉军的攻击实在太快、太猛,多数牧民和士兵几乎是在懵懂中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许多人甚至没来得及摸到自己的武器,就被四面出击的汉军冲得七零八落,建制全无。 十夫长找不到自己的兵,百夫长寻不见自己的马,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歇斯底里。 一名试图吆喝著集结部队的千夫长,很快便被催马赶到的关羽盯上。 关羽倒提长槊,虎目生威,猛地一个加速突刺,那千夫长甚至没来得及举刀,便被长槊洞穿胸膛,巨大的衝击力將他挑离地面,旋即像破麻袋一样被甩飞,残破的躯体顷刻间被无数铁蹄践踏成泥。 乱了,大营全乱了— 箭雨如同飞蝗般撕开燃烧的毡帐,带著火苗的箭矢点燃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刘备挥刀突入大营深处,目光锐利如鹰。 他侧身避过一名胡兵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刀横斩,精准地將其斩杀! 刘备勒住战马,环顾四周愈演愈烈的混战,他厉声高喝: “勿要恋战!敌眾我寡,一击即走!专杀其將!” 另一边,徐荣横刀立马,他带著扶黎营纵横乱军之间。 作为汉未早期名將,他的战斗经验远胜於在场所有人。 在一番突袭之下,扶黎营直接钻入闕机大营,见人便杀, 在跳跃的火光与混乱的人群中,徐荣猛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上次从柳城逃脱的闕机! “闕机狗贼!上次让你跑了,这次看你往哪里逃!” 他声如霹雳,猛夹马腹,挺刀便追!沿途两名试图阻拦的胡兵被他隨手一刀一个,轻易挑杀。 闕机狼狈逃窜,听得身后如同索命阎罗般的吼声,嚇得魂飞魄散,根本顾不上回头张望。 祸不单行,他刚跑出几步,侧翼阴影中,简雍冷静地抬起手弩,瞄准闕机胯下战马,稳稳扣动机括! “嗖!” 弩箭疾射而出,精准地没入战马前胸!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巨大的惯性將闕机狠狠摜了出去!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闕机腿部著地,显然是骨折了。 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拖著断腿,拼命地朝著几步外一柄掉落在地的繯首刀爬去。 然而,他还未触及刀柄,一片巨大的阴影便笼罩了他。 徐荣策马而至,狂暴的黑马铁蹄无情地踏碎了他试图够刀的手掌。 “啊啊啊啊!” 闕机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几乎晕厥过去。 马上的徐荣居高临下,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快意与冷酷。 他双臂运足力气,长刀猛地刺下! “噗嗤!” 锋利的刀尖轻易撕裂了闕机的皮甲,贯穿了他的胸腔! 闕机双眼猛地向外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著內臟碎片从口中喷涌而出! 隨著徐荣双臂一振,將闕机的尸体甩飞出去,隨即举起滴血的斩马刀,仰天狂笑,声震四野: “闕机授首矣!” 这雷鸣般的宣告和闕机那悽惨的死状,成了压垮其部眾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还在零星抵抗的闕机残部,斗志彻底崩溃,如同炸窝的蚂蚁般四散逃窜,再也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扶黎营刀锋过处断肢如飞蝗,鲜卑兵皆作鸟兽散。 背对著骑兵追击而逃,是最错误的决定。 骑兵会消灭沿途一切逃跑之人。 在全速追击下,矛穿后心,刀劈脊背,汉军杀得天昏地暗。 打散了,慢慢的部队全被打散了。 即便是汉军集团式的衝锋,在陷入混战后,骑兵们也会因地形和面对不同的敌人阻击,而分散各地。 这时候,小股骑兵衝锋就得依仗底层军官团们的指挥。 战马的耐力是有限的,汉代骑兵作战战术的精髓在於,在进行一轮高速衝锋后,分散突击的汉军会到敌阵后方完成集中,再度完成集团衝锋。 一般冲个几轮,再多的敌人士气也该垮掉了。 但黑夜中,敌我不明,战场散乱,很多汉军衝著衝著就开始追杀贼寇,最后找不到大部队了。 等杀到平冈城下,刘备扭头一看,完了— 人全都散了,敌人乱了,我方也乱了。 关羽、张飞在前左右开阵,冲的太前面都不知道人冲哪去了。 渔阳营跟著扶黎营四面欧杀人头,汉军军官被这一战点燃了野性,带著部队肆意屠戮胡兵报仇雪恨,整个乌侯秦水的河岸边,到处都是乱兵。 部司马找不到曲军侯,曲军侯联繫不到手下的屯长。 阎柔、韩当好不容易衝破胡兵,来到刘备身前,仔细一瞧,身边大大小小就公孙越和百十个义从了。 “玄德,乱了,全乱了。” “哈哈哈,乱了就照乱了打。”刘备笑道:“反正天亮之前,都得在平冈会师!” 刘备侧目一看,公孙越带来的这些义从兵,还不同寻常。 所谓的义从,一指归附於汉军的胡人武装,二则是边塞上自发从军的健儿。 他的这些义从还都是从令支老家招募的骑兵,大半骑乘白马,膘肥马壮,披甲后战力真不一定比渔阳营差。 死马权当活马医,只要骑兵衝起来,再怯懦的儿郎也能凭藉惯性冲穿敌阵。 “公孙兄,平冈就在眼前,召集周围所有能联繫到的部眾,全力衝锋!” > 第78章 授首!克捷!全胜! 第78章 授首!克捷!全胜! 的卢马昂首长嘶,鬃毛如烈焰般飞扬,四蹄踏地时溅起阵阵泥泞,马匹仿佛也感应到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奔驰时躁动不安。 刘备策马衝去,身后百余白马义从纵横呼啸,如一道大雪倾泻而出,马蹄声震天动地。 韩当挥刀在前,奋力劈砍开路。 刀光闪处,血雨纷飞,沿途敌军大旗接连轰然倾倒。 他猛地勒马,抬臂指向不远处,声音洪亮如钟: “明廷,那便是平冈城!” 平冈城矗立於乌侯秦水的一处河湾地,四周水草丰茂,垂柳依依。 本该是寧静的塞外桃源,此刻却瀰漫著浓重的血腥与杀伐之气。 此处集结著各部大人的精锐亲兵,在倭人部落和闕机部相继被击溃后,宇文槐头与素利匆忙间召集了三百余精兵,严阵以待。 槐头焦躁地环顾四周,厉声喝问:“段部大人呢?” 素利摇头苦笑,脸上写满无奈:“不知道啊,天这么黑,谁晓得他跑哪去了?” “该死—”宇文槐头扬鞭策马,声音中透著一丝焦躁。 “传令各部千夫长,集结人马,咱们往北,在乌侯秦水下游会合。” 传令兵沿著河岸快马离去,还未等脱离视线,便被迎面射来的弩矢穿透胸膛,惨叫著栽入河中,鲜血瞬间染红了水面。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远方传来,宇文槐头眯眼望去,远方的天际线上,晨昏分离,红日升起。 汉军越过山坡,巍然立於一处高丘之上,绵延而来的军队好似一片赤潮,汹涌澎湃。 槐头在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汉军从来不戴面甲,唯有那位號称“知命郎”的例外。 那副青铜打造的儺戏面具在汉代本是民间方士驱逐瘟疫时所戴,並无特殊含义。可此刻,在晨光映照下,那面具却散发著诡异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知命郎,你究竟知的是什么命?”槐头心中暗忖,却已无暇深思。 刘备望著胡人的大营,敌兵的人数远在己方之上,还有源源不断的胡兵朝著此处集结。 再不將其击溃, 要么汉兵被整顿过来的胡人反包围,要么被这些胡人溜走。 他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繯首刀,大风吹的战旗四面捲动:“全军,突进!” 汉军骑兵已在白马的带领下,踱步、游步、快步、全速衝刺,如鹤翼般从山坡上俯衝而下。 汉军战旗迎风怒展,声势震天。 朝阳初升,红日照亮了骑士们鲜艷的被羽,好似一片赤色森林山呼海啸而来。 素利稍稍慌乱片刻后,即刻下令全军反衝击。 战马加速到极限,一灰一红两股洪流在山坡下猛烈碰撞。 满编全甲的义从骑兵如利刃般切入胡骑阵中,顷刻间便將其撕裂。 战马喘著粗气踏破泥泞,长矛所指,人马皆灭。 长矛突击过后,双方陷入混战,骑兵因速度减缓而陷入苦战,这时更加適合劈砍的繯首刀发挥了巨大威力。 两军混战之间,刘备、韩当、阎柔各自持刀左右挥砍。 游牧民族最擅长的骑射在近身混战中无从发挥,被汉军黏上后根本拉不开距离,只能在远程与汉军的弩骑奔驰对射。 而中央肉搏的汉军则占尽优势,在刀光剑影中,有著两当鎧和兜鍪保护的汉军,能够有效抵挡敌人对头颅和胸口的致命攻击。 而东部鲜卑的这些胡骑,大多只穿著皮甲,没有兜鍪,多数人戴著汉人的发冠,或者一种名为“鲜卑帽”的圆顶垂裙帽。 这种帽子前缘位於额部,脑后及两侧有垂至肩部的披幅,这些下垂的部分被称为垂裙。 它既能保温也能抵挡风沙,適宜北方寒冷地区的生活。加之鲜卑人有编发的习俗,垂下的披幅可以很好地掩盖住他们的辫子。 然而在战场上,这样的装备显然不足以保护他们: 鲜卑骑士在头部和胸部受到攻击时,很快便会丧失战斗力。 面对汉军膘肥马壮的精锐之师,即便是东部最驍勇的草原健儿也在此刻分崩离析。 韩当一马当先,儘管这是他这个陪隶第一次参与前线作战,却展现出了超凡的勇气,一路连砍翻了七八个胡兵。阎柔、公孙越紧隨其后,白马义从在三百胡兵中撕裂出了一道缺口. 刘备敏锐地察觉到了战机,轻抚著的卢躁动的脖子。“去吧,的卢,去吧!”战马双蹄扬起, 带起漫天尘泥。做足了加速的衝劲儿后,的卢风驰电掣,一路狂飆突进。 试图阻拦刘备的两名胡兵,尽数在刀光一闪后坠落马下。 繯首刀沿途砍杀胡兵,对抗兵械,锋刃上早已千疮百孔。在与素利对拼一刀后,这把繯首刀彻底卷刃了。 反弹的力量震得刘备手腕发麻,他急忙丟下了破烂的繯首刀,从马后取来一桿用皂布绑住的兵器。 槐头见状大笑:“兵器都丟掉了,知命郎,你杀我弟,今日你必死!” “素利,还不动手!” 两部落大人齐齐压上,身后数十骑围杀而至。关键时刻,关羽从侧翼杀至平冈,奔驰的骑兵如同利刃般截断了胡骑。 “大兄。”混战间,战场一片血色。 陷入重围的汉兵四面受敌,被困的马匹也难以冲开重围。 刀剑乱战间,刘备掀开皂布,两柄锐利的汉剑在日下寒芒四射。 在刘备连续砍杀了三名胡兵之后,这槐头也掀翻了两名汉骑从后杀来。 突如其来的一刀从身后横扫而来,刘备急忙弯下身子,正面的素利亦是一刀刺来。 刘备急忙用应剑招架刀锋。 在马上作战能扭转的幅度有限,一旦背后遭遇袭击,骑手基本难以反抗。 宇文槐头见此良机,迅速拨马而前,刀锋直指刘备后背。 “还我弟命来!” 在与素利交锋间,顾剑悬空未动,剑锋如镜反射著身后的人影。 槐头始终没注意到这一点—玄德是使双手剑的,左手比右手灵活。 他出身游侠阶层,而游侠生存的第一条法则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后背! 游侠最喜在近距离、狭窄的范围內进行混战。 在槐头突袭的一瞬间,右手应剑拨开素利之刀,火星四射间,刘备迴旋转身,顾剑瞬间扫开槐头兵器。 趁著这个空挡,利刃高扬,噗嗤一声砍断了槐头手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槐头倒地哀嚎。 “啊啊啊—” 同一时间,徐荣、鲜于银、张飞各部都在朝著平冈集结。 天亮是集合的信號,各部汉兵狂飆突进,一路截击胡骑,徐荣更是策马突进入战围,一刀斩断鲜卑马鹿大纛,战场乱作一团。 “大人,快走,快走啊!” 胡兵作鸟兽散。 槐头的部眾拼死將倒地的槐头拉走,刘备正要拨马追击,斩草除根,谁料那素利再度杀来。 这大人膘肥体壮,力气奇大,在连对几刀后,刘备心中冒火,顾应剑劈头盖脸,打的素利应接不暇。 手臂、小腹、大腿多处受伤。 素利见状大惊,急忙拨马而退,的卢马却起了脾气,不消得片刻便追到身后。 这时候就体现出正史中刘备的多项武器专精了,他不光会用刀剑,而且每战必携带手戟、匕首这些近战兵器。 在乱战中,这些小玩意儿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投掷! 咻,追击途中,手戟直入马腿。 受惊的战马鲜血四溢,当即倾倒在地。 那素利狼狈起身,啃了一嘴的泥。 刚要回头,的卢马迎面撞来,刘备侧身挥砍,汉剑照喉劈去, 在素利童孔睁大的要那间,满嘴的泥浆混著血液呼啸而出。 “素利,授首!” > 第79章 横扫两百年屈辱!汉军大捷! 第79章 横扫两百年屈辱!汉军大捷! 破晓时分,天光如血,战役渐入尾声。 胡兵在接连丧失首领的打击下,彻底崩溃,各部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窜,只留下满地狼藉与残旗断戟。 唯独段部例外。 段日陆眷早已將部眾集结整齐,却始终立於高坡之上冷眼旁观。 他目光幽深如潭,嘴角噙著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注视著宇文部、闕机、素利三部在汉军的猛攻下损失惨重却不支援。 从乌丸人家奴一步步爬上部落大人之位,段日陆眷深諳乱世生存之道。 东部大人中以他段部势力最弱,若不借汉军之手削弱其他部落,段部又何来机会兼併他们的牧场与牧民? 可不止有汉人会互相算计,草原人算计起来更不择手段。 “这一局,段部没亏。” 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带著几分得意,隨即挥手下令: “走—” 段部骑兵如一阵风般远去。 待段部远去,平冈城门在扶黎营的猛烈攻势下轰然碎裂,木屑纷飞如雨。 城內的鲜卑残部踉蹌后退,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恐惧,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战也是死,等也是死,与我衝杀出去!” 一个满脸是血的百夫长嘶声吼道,残部集中最后的力量,朝著城外的汉军发起绝望的反扑。 然而他们迎面撞上的却是青铜小弩射出的密集箭雨,三棱箭簇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冲在最前的胡兵瞬间被射成筛子,化作一地残尸,鲜血染红了城门。 溃兵践踏著散落的毡毯四散奔逃,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鲜卑贵胄,此刻早已失去往日威风,脸上儘是惊恐之色。 东部鲜卑的王公贵戚们,面对如狼似虎的汉军,唯有逃命一途。 徐荣策马来到城下,翻身下马,將马韁隨手一丟,与鲜于银並肩持刀步战而入。 二人如入无人之境,刀光闪处,必有人倒地。 城中顿时血流成河,刀背拍裂脊骨的闷响与垂死者的哀嚎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汉兵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死寂。 当刘备抵达平冈时,晨光已经刺透血腥的晨雾。 全军將士身上都染著血污,刘备摘下兜鍪,露出疲惫的面容,他缓步穿越城墙的阴影,登上城头。 张飞早已將汉军大旗插在破碎的城头上,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指著远方山头上的溃兵豪迈大笑: “大兄,你看剩下的胡兵全都被赶跑了,哈哈哈哈!这仗打得过癮啊!” 刘备微微点头,一夜奔袭,又激战至天明,人马皆已困顿至极。 汉军本就人少,已无力追亡逐北,但此战的战果已远超眾人想像。 两百年了,汉军终於回到了平冈。 与诸多汉未边將撤屯撤边的保守方略不同,这支汉军不仅在胡骑的猛攻下守住了柳城,更一鼓作气横扫东部鲜卑的平冈大营。 这千骑汉军,完全恢復了当年汉军直捣漠北的雄风。 “多少年了—”徐荣感慨道,声音中带著几分哽咽: “汉庭陷於內乱,无力北进,致使边塞多被胡人侵占。” 他的眼神复杂,既有胜利的喜悦,也有多年屈辱得以洗刷的释然。 “胡兵年年犯境,边郡无岁不受苦毒。汉家百姓骂我们窝囊,只会欺负自家人。” “朝廷要员说我们是只知吃空餉的童虫,被鲜卑压著打。”徐荣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如今这些屈辱都过去了,终於都过去了。” 其实徐荣说错了,汉军的屈辱远没有过去。 歷史的长卷上,不仅熹平六年汉兵被鲜卑打得全军覆没。 公元185年,汉军对战羌人,十万大军兵分六路,被击败五路,全军退缩三辅再不敢出战。 公元188年,南匈奴反汉,杀刺史张懿,横扫并州; 幽州乌丸反汉,踏破幽冀青徐四个州,把整个北方都打烂了。汉庭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谓一汉当五胡,实则在汉未是被五胡轮流欺负。 汉未的衰败绝不仅是朝廷昏庸。 地方边將不作为或是守將庸碌无能,致使胡兵越发壮大。 更令人髮指的是军餉常年被有司贪墨,器械腐坏,边將残害士卒、欺压陪隶、侵占官田,杀良冒功。 一遇大战,將领动輒弃军而走,钱免死— 边军和边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只能伙同胡人一同反抗汉庭。 內乱隱隱已经成为比外患更可怕的存在。 这些都是刘备歷歷在目的事实。 想要挽救大汉朝,不仅得攘外,还得安內。 刘玄德这柄神剑就是为此而生的! 凭藉柳城、平冈会战,刘备在军中积攒了不小的名望,更得刘虞、徐荣、鲜于辅等人的信赖。 只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他独立指挥军队的时机,一个能让他展现自身全部才华的机会,刘备之名就能传扬大汉。 天边升起了昭昭红日,万道金光洒满血染的战场。 好似刘备的命运也在此刻完成了逆转。 这一介白身,终於在残酷的汉未社会杀出生路。 他扬眉吐气,目光炯炯地转向身后。 “宪和。” 简雍应声上前,脸上也带著敬佩之色:“在。” “勒石记功!” 刘备的声音鏗鏘有力,在晨风中传得很远: “昨夜,按大汉四分历,为五月丙午,大汉五行,天干之丙属阳之火,地支之午亦属阳之火。 “丙午火德最盛之日,在道路断绝两百年后,汉军深入胡地,踏入平冈界內,斩杀胡骑甚眾, 击垮部落四,梟首东部大人二,千夫长三,百夫长十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將士,继续下令: “速速派出鸿翎急使,向州將告捷!待清点完战果,战俘与牛羊、首级一同送往州中核查。” 诸將闻言,脸上都露出振奋之色,齐声应道:“喏!” 声震四野,汉旗在平冈城头久久迴荡。 一日后,长风將捷报传回汉军大营。 右北平太守刘政坐在马扎上,悻悻道:“哎呀,渔阳营一天一夜都没消息了—” “会不会已经全军覆没了—” 鲜于辅厉声道:“明府不得胡言,此战我军做好了谋划,断然不会如此。” “唉,当年夏育、田宴也放出豪言,不也全军覆没么,早知就不该去的,朝廷怪罪下来,谁来担责啊。” “州將,你说句话!!!急死人了。” 刘虞手中亦是冷汗涔涔,他故作镇定安抚眾人,只能在心中祈祷太祖显灵。 两百年都没人办过的事儿,刘玄德这一介十九岁的青年带头去做了。 可既然已经决定出塞,刘虞就只能寄希望於刘备能胜,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的官途,也是为了幽州的未来。 这一战若是胜了,幽州参战官吏鸡犬升天。 败了—全都得下狱。 帐內的气氛已经抵达冰点。 “报!” 一声呼喝响彻大营,在座刺史、太守、校尉无不起身,浑身惊颤。 刘政急切道:“是不是败了?” 一路跑到几乎断气的简雍接过了刘虞递来的清水,狂饮了一口,他面上满是血浆,足以看出经歷了一场血战。 “到底怎样了,你快说啊。” 简雍喘了口粗气,大笑道:“哈哈哈,那恐怕要让明府你失望了。” “胡兵败北!” “我军大胜!大胜!大胜!!!” 满座朱紫布衣,无不哑然— > 第80章 气杀和连,今日我死矣! 第80章 气杀和连,今日我死矣! “大胜?当真——胜了?” 刘虞的声音颤抖,手指不自觉地紧了配刀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在座的诸將互相交换著眼神,起初是惊疑不定,待看到驛使呈上的战报后,眼底逐渐涌起压抑不住的狂喜。 刘政手中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水洒落在官袍上都浑然不觉。 整个大帐內静得能听到眾人压抑的呼吸声。 简雍含笑上前,双手奉上一卷的羽书,语气沉稳中透看几分自豪: “此乃我军初步统计之战报,经徐司马、鲜于司马共同核实,附印在上,还请州將亲自过目。” 刘虞颤抖著手接过那捲沉甸甸的文书,他缓缓展开,目光急扫而下。 旋即,瞳孔骤缩,目中震动难以掩饰。 “此战。”刘虞声音微颤的念出文书內容。 “汉军斩首一千二百级,生俘二千余人,得牛羊牲畜万余头,缴获战马千八百匹,击垮部落四,梟首东部大人素利、闕机,及千夫长三人,百夫长一十五人—-徒河县被劫走的百姓也被救回。” 满座官吏听闻此言,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帐內一时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声和鎧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刘政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著几分迟疑: “莫不是按旧制,杀敌数-以一当十?” 简雍苦笑摇头,眼神却坚定如铁: “若如此虚报,朝廷查验时必定败露。此乃实打实的斩获,每级首级都有证据,俘虏也都羈押在营,隨时可供朝廷查验。” 刘虞闻言长嘆一声,眼中泛起复杂神色,既有欣慰,也有几分难以置信: “玄德断然不会行此虚报之事。看样子,我大汉朝当真出了一柄神剑啊——” “了不起,以区区千骑之眾,在十九岁的年纪,便立下这等不世之功。幽州有此人在,边境可保安寧。” 他忽然振奋起来,自中金光闪烁: “诸位!將东部大人们的首级包好,即刻派人送往白狼山。备好搞赏三军的酒肉,本官要亲自迎將士凯旋归营!” 白狼城內,气氛凝重如铁。 穹庐大帐中,各部大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皆是身穿鎧甲,只待丘力居一声令下,兵发刘虞。 在和连与蹋顿的不断鼓动下,丘力居几乎已经下定决心起兵反汉。 此刻他正襟危坐於虎皮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著刀柄上的纹路。 “一旦开战,以蹋顿为先锋,沿著白狼水直扑汉军后方。” “二位大王为我这侄儿掠阵,待歼灭汉军,横扫辽西,断绝道路,燕山以东就尽为我等所有了。” 发兵前夕,一骑快马自远方疾驰而来,马蹄声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灰雀。 丘力居抬头望天,下令射鵰手將这些灰雀尽数射下。 未多时,小卒来报。 “报!大王,汉人送来文书。” “刘虞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言和?”蹋顿冷笑道,手中的马鞭不耐烦地抽打著靴筒“真是笑话,將使者拖出去斩了!” 小卒不敢擅自行动,颤声道:“来者自称渔阳鲜于辅,求见辽西王。” 鲜于是幽州大姓,丘力居听闻此人亲自前来,眼神闪烁,缓缓抬手示意蹋顿稍安勿躁“鲜于氏乃幽州名门,此人亲自前来,必有要事。暂且不杀,且听他有何说辞。” 未几,鲜于辅带著两个黑木匣子快步入帐。 他身著汉官朝服,头戴进贤冠,神態从容不迫,仿佛不是置身虎狼之穴,而是漫步自家庭院。 和连就躲在帐外阴影处,手按刀柄,准备一有变故就冲入帐中杀了此人,逼迫丘力居和自己联合。 “幽州从事鲜于辅,见过丘公!”鲜于辅拱手一礼,举止从容有度。 蹋顿恼怒道:“叫大王!” 鲜于辅脸上摆满不屑,嘴角微微上扬: “草原上要么称单于,要么如鲜卑人那般称可汗,汉家才称王。然我汉家有旧制,非刘姓不得封王。”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帐內眾人: “除非是从草原上归附汉家的部族,汉庭或可封为归义王、率眾王。作为大汉属国,也未尝不好,不知丘公可愿重归汉庭?” 塌顿闻言更怒,当即拔刀欲斩鲜于辅。 刀光一闪,帐內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阁下还是收起刀吧!” 鲜于辅神色不变,声音却陡然凌厉: “昔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闕。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丘力居与鲜于辅对视一眼,对方眼中的自信,让丘力居没了底气。 他虽制止了蹋顿,但脸色也十分难看。 辽西王站起身来,语气阴沉: “如今的汉家,恐怕已非昔日的强汉了。国內民生凋,府库空虚,汉军真有能力出塞作战吗?” 胡人的目光如鹰集般锐利,试图从鲜于辅脸上找出破绽。 可鲜于辅却只是微微一笑。他示意隨从打开两个黑木匣子:“请丘公亲启,一看便知丘力居谨慎地打开匣盖,两颗血肉模糊的人头赫然映入眼帘。 首级的眼睛惊恐地圆睁,嘴唇扭曲,仿佛还在发出最后的嘶吼。 帐內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胆小的乌延更是嚇得跌坐在地,面无血色。 就连久经沙场的蹋顿也不禁后退半步,脸色发白。 “这二位久在东部,各位应当认得。” 鲜于辅语气平静却带看刺骨的寒意: “前夜,平冈闹出了好大的动静。火光映红半边天,喊杀声十里可闻。诸位睡得这般沉,竟还不知情吗?” 蹋顿抢过黑匣子,双眼圆睁,怒不可遏地將匣子摔在地上: “不可能!定是你们找人假冒!” “是否假冒,诸位心知肚明。” 鲜于辅冷笑道,从袖中取出一面残破的战旗,掷於地上。 那旗帜上绣著素利部的大蠢,其上沾满血污。 “此物想必做不得假吧,州將派我来此,只有一个目的:望辽西乌丸恪守本分,勿与鲜卑暗通款曲。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如寒冰刺骨,“下一次这黑匣子里装的是谁的人头,可就难说了.....” “你!”蹋顿暴跳如雷,刚欲拔刀,却被丘力居厉声喝止:“退下!退下!!” 连续两声呵斥如炸雷般在帐中迴荡。 蹋顿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到一旁,眼中怒火熊熊,手指紧紧住刀柄,青筋暴起。 没想到仅仅是犹豫了一夜,乌丸就失去了覆灭幽州汉军的最好时机。 丘力居只得转头赔笑道: “鲜于从事,我这个侄儿性情鲁莽,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鲜于辅意味深长地看了丘力居一眼: “草原上的汉子性情如火,倒也寻常。如丘公这般能屈能伸、行事稳重的,倒是难得啊,哈哈哈。” 这话让丘力居如芒刺在背,不自觉地避开了鲜于辅的目光。 “我辽西乌丸素来是大汉盟友,上谷乌丸营中多有我部健儿,怎会与鲜卑勾结?” 丘力居语气恳切:“还请从事回稟州將,丘力居深受汉庭恩惠,断不会行此不义之事。关於和连逃至我部、怂渔我等出击汉军的消息,纯属流言,万万不可轻信啊。” “从事远来辛苦,地简陋,谨以牛羊三千头、战马千匹送回州中,聊表心意。还望从事在州將面前为我等辨明清白。” 鲜于辅昂首笑道: “自然如此,本该如此。” “但愿丘公记得今日之言,莫要辜负州將的信任。” “多谢从事。”丘力居即刻令人摆下宴席,將鲜于辅招待的乐乐呵呵,此事方才告终多年来,汉使未曾受过这般礼遇。 此战大胜,让鲜于辅即使在塞外部落之中,也能挺直脊樑,不辱使命。 鲜于辅高兴了,和连可就慌了。 听到平冈大营被汉军突袭的消息后,和连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亲卫將他拉出营帐,和连一口气策马跑了十里地后,气喘吁吁的马和惊慌失措的人这才齐齐鬆了口气。 可在稍作喘息之后,更大的绝望来了。 “素利、闕机死了?” “天啊,两百年未曾出现过汉兵的平冈被袭,这是多大的耻辱啊—— “父汗一定不会再给我机会了,一定不会,知命郎,啊啊啊啊啊———” 心头气血翻涌的和连眼前一黑,呼吸不能,顿时从马上跌落下来。 “小可汗!小可汗!” 亲卫焦急道:“东部各部大人败北,小可汗也昏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另一骑说道:“还能怎么办,快回弹汗山,请大可汗发落!” “稍迟一步,若被那丘力居出卖,我们连命都活不成了。” “快走,驾!” 第81章 危乱方见贞良之节 第81章 危乱方见贞良之节 自出平岗后,汉军押送著满载的战利品,豌行进在返回幽州的官道上。 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巨龙,在夕阳的余暉中缓缓移动,旌旗招展,甲胃森森。 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两汉四百年间的辉煌岁月,那时汉家铁骑踏遍漠北,封狼居胥,何等威风。 如今虽然家国迟暮,几有倾覆之危,然则仍有一批人没有放弃反抗宿命。 大汉的火种重新在幽州这片土地上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刘虞屹立在山岗之上,俯瞰著脚下豌行进的汉军长龙,眼中闪烁著复杂的光芒。 夕阳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山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古人有云,风霜以別草木之性,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危乱方见贞良之节。玄德,可谓是品性贞良也。” 站在刘虞身后的刘备与他一同望著汉家的大好河山。 夕阳西下,余暉將群山镀上一片金辉,远方的城池在暮色中若隱若现。 刘备的目光深邃,脸上没有战胜后的狂妄自得,也没有骄矜之色,反而越发深沉內敛。 “没有州將的信赖,便是备有纵天之能,亦无法施展拳脚。” 刘备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无州將,幽州几度危矣。此战之功,当归於州將调度有方,將士用命。” 刘虞转身看向刘备,眼中带著讚许的笑意: “谦逊是好事,过度自谦就是自傲了。毫无疑问,你才是幽州的救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羽书已经发往阳,玄德,我必不会让朝廷埋没你的功劳。 刘备拱手行礼:“多谢州將提携。” 刘虞沉吟片刻,目光远眺:“玄德有没有想过去雒阳?你这一身才干留在边塞,太屈才了。” “雒阳?”刘备微微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京都风雨太大,只怕备一介边鄙武夫,上不得台面。” 刘虞嘆息道: “可若要改变大汉,总得往风雨最大的地方去么。人人都苟且偷安,得过且过,这大汉朝还能撑住几年呢?” 他的语气中带著几分无奈和痛心。 “年初,陛下徵发役大作圭、灵崑苑。二月,列肆后宫,又於西园狗冠带綬。收天下之珍货,每郡国上缴財货,得先去中署贿赂宦官,还美其名日导行费——” “三月,陛下又要在京都铸造铜人,於是加徵税收,百姓愈发贫苦。吴郡名士陆康上表劝諫,反被宦官谗为誹谤圣明,以大不敬罪险些下狱死,幸而刘岱出言搭救,这才以罢官返乡论处。” “四月,巴郡板蛮反,益州动盪,荆州江夏蛮反,跨连庐江,贼兵纵横江表,如今其眾已多达十余万荆益扬三州都出事了。” 他转向刘备,语气沉重:“你我都知晓,朝廷照这般贪墨下去,民不聊生,大汉必然灭亡。得有人去阳,好生劝陛下开开眼啊。” 刘备不解地看向刘虞,眉头微: “州將以为,蔡公、陆公这样的大姓名门去了阳,都因直言获罪,难道刘备一介边郡武夫就能改变这一切?” 刘虞摇头嘆息: “不光是你—还有我,朝中多少还有些中正之人,他们寧肯拼的粉身碎骨亦不愿阿附权贵。”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脚踏实地,一点点改变吧。你想改变边州百姓年年遭受胡患的现状,那就得掌权。” “可如今的大汉容不得武人出头,就算你在边郡立下再大的军功,终究是要回到朝廷才能有出头的机会。朝中若没有人脉,向宦官行贿都没机会,空有军功没有钱財开路,又如何买官?” “没钱就买不了官,一辈子待在柳城当个三百石的县长,大丈夫鬱郁终生也不能得志刘备沉思片刻,抬头问道:“州將是真心劝我去阳?” 刘虞郑重地点头: “先谋身,再谋国。你有个很好的机会。”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从小被竇氏外戚扶持上位,先是太后独断朝纲,隨后是竇氏外戚联合朝外士人慾控制中枢,架空朝廷。” “陛下靠著宦官夺权,灭了竇氏一门,发动党打压士人才站稳脚跟。外戚也好、士人也好,这些所谓的清流'对於陛下来说都是最需要防备的对象。” “可宦官呢?当真就值得信任吗?大宦官王甫手段通天,灭了皇后满门,陛下都得忍气吞声,最后借著阳球的手才將他们扑灭。清流也好,浊流也好,都是逆流。” “对於陛下来说,最可靠的,唯有宗室。可血缘太过亲近的宗室,就容易滋生野心,窥伺社稷” 刘备闻言,不禁苦笑。这么想来,天子也怪可怜的,身边没一个不是野心勃勃。 朝中都是什么牛鬼蛇神啊。 刘虞继续说道: “所以,天子需要的是宗室旁支,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却能为汉室天下效力的人。 这血缘越薄越好—越是出身寒素,越不与士人、宦官结为朋党的最好。”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对陛下最没有威胁的,恰恰是那些出身边郡,家世破败,且具备平寇才干之人。只要玄德有机会走到陛下面前,你会比我们走得更远,更受信赖。” 刘备沉思良久,刘虞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他虽然是汉室末胃,但论及血缘隔得太远了。 就是汉灵帝哪天被诛三族,天下二三十万刘姓宗亲挨个被砍头,也轮不到刘备死连在郡的刘氏宗亲里,刘备也排不上號。 涿郡方城刘氏,乃是西乡侯刘容后人,后来投奔了曹魏担任中书监的刘放就是出自涿郡刘氏,比起楼桑刘氏地位不知道高到哪了。 如果汉灵帝身边有个像刘备这样出身天生不足,能力超乎常人的宗亲,那一定会被重用。 关键就在於,一介白身,如何去那京都? 如何走到汉灵帝面前? 天子的丹陛下,每一步的天阶都是用钱铺出的路。 门外的地砖,就是宦官们的钱袋子。 光靠钱还不够,还得有人举荐,这钱才能送的上去。 那这就少不得宗室出力。 而刘虞恰恰是汉末宗室之中最受汉灵帝信任的人。 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在汉末升官,被汉灵帝专项特批允许不交钱的人。 “虞已向朝廷上书,直言玄德功绩。” 刘虞的声音將刘备从沉思中拉回。 “如果陛下需要你,总有一天玄德会入京的。到那时,就看你的悟性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如何一步步在官场立足,如何从白身走到统帅,去掌握一方兵马去荡平边患,此事谁人都帮不了你,得看你自己。” 刘虞缓缓走下山丘,临走前拍了拍刘备的肩膀,轻声道: “导行费—我帮你处置稳妥了。” 刘备闻言,脸色大变,他深深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钱是通往朝廷的敲门砖,没有这笔钱,再大的军功也难以得到应有的封赏。 让刘虞这样一个自翊清流,极其看重名声的人帮刘备钱买通门路,州將確实是付出了血本的。 在汉末社会,即便是立下天大的军功,不钱照旧得不到公正的赏赐,还会被宦官折腾。 这也是汉末武人的悲哀之处。 刘虞无形间利用自己宗室的便利身份,帮助刘备解决了很多问题。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提携刘备,但没有要求刘备当自己的门生故吏和自己的仕途绑定,这样的人確实少见。 古人云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是因为伯乐要不计得失的托举千里驹,在重重阻力下,遂选出真正有益於社稷的人才,这本身就违反了人性,终究只有少数人能做到。 刘备朝著刘虞离开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声音中带著真诚的感激: “多谢州將。” “是,虞该谢你。”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刘虞的身影消失在山头。 最后一抹余暉映照在刘备坚毅的脸上。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望向遥远的阳。 火热的心在胸腔剧烈跳动。 第82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第82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仲夏已尽,余热未消。 烈日炙烤著辽西大地,远山蒙著一层白蒙蒙的热浪,官道旁的草木都套拉著叶片,仿佛也倦於这无尽的暑气。 待战果清点,平冈战事既毕,大军自不敢滯留,便陆续班师回返幽州各郡。 此行虽捷,然幽州民贫,不能耽误太久,所谓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若误了五月农事,百姓便少一季收成,来年粮秣必然吃紧。 边军粮草皆取自本州,而转运粮秣的役与填补兵额的奔命兵,又多从民间徵调。 丁壮久离田畴,家中失去劳力,多少门户將难以为继。 刘虞念此,即刻下令解散役奔命兵,终是还了民间一片安寧。 郡中事务呢,自刺史廉翻下狱,辽西太守新职未赴,郡中暂由长史代行。 长史与刘备等各县令县长商议后,决议趁平冈大捷之机,重固边防一一將昔日从柳城迁出的百姓再度迁回白狼河谷。 一则可实边成塞,二则可防胡骑捲土重来。 “此一役,东部鲜卑元气大伤,各部大人见邻部衰微,必將互相兼併。料想二三年內,辽西可保太平。” 长史又瞩咐各县:“惊守汉法,执行教化,莫学廉翻手腕,落得身死族灭也。” “刘明廷可先行回县,重建柳城所需物资,隨后郡中自会调拨。” 回县中后,刘备在柳城滯留至月末,负责主持安民庶务,督修毁桥,重设烽燧,疏浚河渠。 他確是汉末少有能实心用事、体恤民的官吏,以至州中晋升文书抵达时,柳城百姓闻之,无不涕泣相留,甚至有人倡言为之立生祠。 刘备皆婉辞谢绝,临行之日,百姓仍单食壶浆,夹道相送。 刘备推却不得,张飞与简雍倒是收了一车佳肴美。 一行人满载而归,本欲从卢龙小道直驱右北平。 谁料,当日送行的队伍中竟多出一人。 是韩当,他在平冈之战中立下军功,亟欲摆脱亡命身份,更须將老母与兄弟姊妹从奴籍中解脱。 可汉代民籍分类极严,若卫青那般从骑奴跃升大司马大將军之人,千古罕有。 韩当家世寒微,又无门路,即便军功在身,亦难改陪隶之籍,必须得有高层出手。 韩当思来想去,最终伏地恳求刘备相助。 刘备见韩当一介猛士,沦落到如此境地心有不忍,遂请公孙越修书致令支县署,再持郡中所出文书前往要人,如此则顺理成章。 韩当感激之至,便引著眾人改换了道路。 一行人从徒河县南下,沿辽西走廊行进,傍辽海而前。 海风咸湿,扑面而来,涛声不绝於耳。 离开徒河县城后,稍远处海波浩渺,偶有孤鸿掠过长空。 刘备与关羽驻马海岸,极目远眺,但见沧波接天,心胸为之一阔。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碧波万顷,浩荡无涯。 大海的辽阔令这些长於鞍马的健儿心生敬畏。 “这便是辽海——”关羽双眼微眯慨然嘆道:“百川归处,果真是浩瀚无垠。大丈夫之志,便应如这沧海,百折不回。” “去岁此时,我等尚在涿县织席贩履。不想仅半年光阴,兄长竟又得升迁。年未弱冠,以清贫之身身官场,已胜过天下多少豪杰。” 刘备哑然,目光盯向大海,波涛起伏,一望无垠。 依汉制,未满二十五而出仕,实不合律法。 佐史、令史等吏职,须“五十以下至廿五”方可充任,举孝廉者,更须年满四十。 然当今之世,法度弛废,豪族子弟十三四岁便居要职,即若曹操,靠著家族蒙荫,二十便已举孝廉,除洛阳北部尉,出为千石县令。 相较之下,刘备以十九之龄、寒微之身路身官场,確属凤毛麟角。 若得机遇,三十岁前能身二千石,便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成就了。 “备平生所愿,不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刘备远眺波涛,语气沉静:“今辽西烽烟暂熄,尘埃落定,青山如洗。我等归去,亦不负此行。” “確是不负!”张飞与简雍且行且饮,这一路可把好酒的简雍坏了。 “我原以为涿郡之酒已称香醇,未料辽西的更甘!痛快,痛快啊!” 阎柔闻言大笑,仍提醒道: “还是少饮些,须儘快穿过傍海道。鲜于从事曾言,此路夏秋多雨,易发大水,车马难行。若遇连绵暴雨,我等就要被困於此了。” 一语成。 前几日还天朗气清,將至令支县时,忽见阴云四合,暴雨倾盆。 天色晦冥如夜,雨幕沱,数骑快马衝破雨帘,驰入城中。 守关士卒验过刘备等人的过所符传,恭敬放行。 入城后,韩当摘下斗笠,在前引路,为眾人寻得一住所。 “刘君,我家旧宅早已被人所占,无从招待各位,只得委屈诸位暂住客馆了。馆主是在下旧识,此处虽非华屋,然冬有暖室,夏有凉荫,较他处稍安。” 刘备温言道:“那就请义公带路。” 简雍却眼神一亮,忙问:“义公,城中可有上好酒肆?” 韩当大笑:“何止是有!整个辽西郡,除阳乐外,就数令支酒肆最多。城西杜康里,处处皆美酒,十里飘香!” 简雍顿时眉开眼笑:“益德!” 张飞会意,挑眉笑道:“大兄,俺路上吃坏了肚子,淋了雨又有些著凉—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刘备与关羽相视一笑,摆手道:“去吧,莫玩得太晚,宵禁前务必返回客馆。” 张飞年纪最轻,正是活泼好动之时,哪里坐得住?他笑嘻嘻一拍简雍,两人转眼便消失在雨巷之中。 其余眾人在客馆稍事休息,略用了一些酒菜。 待到雨歇云散,韩当方与刘备一同出门。 县署位於钟楼之侧,“门前两株古柏苍劲挺拔。 韩当步履略显急促,语气恳切:“有劳刘君为我的家人赎籍了。” 刘备頜首:“义公不必掛怀,此乃分內之事。” 二人踏入县署,但见厅內烛火昏黄,卷堆积。 县令已年近五旬,体態浮肿。 此人见到郡中文书,赶忙起身相迎。 然闻知韩当身份信息后,却起眉头,在身后柜架中翻寻良久。 时光点滴流逝,唯闻卷册翻动之声讽讽。 韩当等得心焦,忍不住追问: “明廷,我家就在城西杜康里,与里长也相识的。” 那县令抬起头来,面露难色,迟疑道: “你所言,老朽明白。可我已翻遍令支所有户籍,根本未见名叫韩当之人啊。” 韩当然:“那我老母和兄弟姊妹的民籍呢?” 县令摇头:“也都没有— 韩当如遭雷击,双目圆睁,瞬间愣在当场。 窗外,雨声又作,浙浙沥沥。 第83章 左回天,具独坐,徐臥虎,唐两墯 第83章 左回天,具独坐,徐臥虎,唐两墯 刘备一路归乡,原本心情颇为舒畅。 谁知韩当家事忽生变故,令他不由得暗暗起眉头。 “明廷,韩义公確是令支人氏,此前为辽西军中陪隶。即便兵籍不存,奴籍中也当有记录。” “我汉家制度素来严谨,莫说是人,便是牛马器械之属,也须登记在册,怎会寻不到户籍?” 汉代律法,人口皆依附于田亩。 失去土地之民,便被称作“亡命”。 这些脱籍之人,或困於天灾人祸,无力缴纳赋税,只得流亡天涯; 或被州郡豪强兼併田產,被迫沦为家奴。 若要恢復民籍,唯有“占籍”一途一一即重新登记入户。 (请记住 101 看书网体验佳,101????????????.??????轻鬆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而今韩当立下军功,免除奴籍本不成问题。 然其老母与兄弟姊妹,早已沦为豪强家奴,成为他人私產。 这些私奴连奴籍都未录入,自然不受律法庇护,生死皆繫於豪强一念之间。 韩当欲救家人,无异难於登天。 这些关节,县令自然不便明言,只推道: “老朽昏,实在不知其中缘由。或许文书有所遗漏,也或许——” 韩当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县令衣领: “我再问明廷,我家老母兄妹究竟去了何处?” 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我韩当,字义公,城西杜康里人,为何县中无我籍?为何?” 老县令被晃得头晕目眩,连声道: “壮士息怒,老夫实在不知啊!只听说前任辽西太守赵苞,乃是中常侍赵忠族亲。赵明府殉国后,赵忠遣其义子来辽西敛財蓄奴,不少在籍百姓就此脱籍.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老夫前年才从阳调任令支,其中纠葛,实在不知详悉啊!” “啊啊啊一一”韩当盛怒之下,挥拳欲击,却被刘备及时握住手腕。 “义公,此事恐与明廷无关。” 刘备目光沉静:“不必心急,我等再细细查访,定会搜到蛛丝马跡。” 韩当鬆开县令,长吐一口浊气,勉强拱手道: “方才——得罪了。” 县令见刘备是州中来官,自不敢多言,只连声道:“老朽未能相助,实在惭愧。” 刘备还礼道: “有劳明廷了。” 二人出了县署,但见夕阳西下,余暉將人影拉得修长。 韩当步履沉重,每每问及家事,当地人皆避而不谈,或目光闪烁,或匆匆离去。 看来问题出在这赵忠的养子头上了。 与垂头丧气的韩当相比,城西酒肆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张飞与简雍正与几个酒鬼畅饮,喧譁笑闹,好不快活。 酒肆內烟气繚绕,筹交错,简雍素善交际,三言两语便与当地人熟络起来,隨口问起令支风土。 一酒客已然微,信口道: “二位还不知道吧?咱们大汉啊,先前孝桓帝时有四虎』,如今有『十二狼』!” 他举杯痛饮,继续说道:“坊间童谣唱道:『左回天,具独坐,徐臥虎,唐两憧』,说的就是徐璜、具瑗、唐衡、左这四大宦官及其族人无法无天。如今更有十二常侍只手遮天!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人接口道,声音压低了几分: “这些没根的东西,在乡里竞起宅第,穷奢极欲。其宗族子弟遍布州郡,无恶不作。” “在咱们辽西,就有中常侍赵忠的养子赵嵩。”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此贼来后,便掠夺良家女子为妾,其家中妇人皆饰以珍宝,擬则宫人。出入则车骑隨从,童僕满乡!” 简雍抿了口酒,似不经意问道:“宦官子弟如此张狂,朝廷就不管管?” “管?”酒客笑,眼中满是讥讽。 “张让、赵忠是谁?那是陛下亲口认下的阿父『、『阿母』!谁管得了他们家事?” 他压低声音:“宦官们自己断了香火,就想著生前极尽富贵,四处认养义子,传国袭封。兄弟姻戚皆宰州临郡,躁百姓,与盗贼何异?” “那些义子仗著朝中有人,为非作列。在街上见到中意女子,便驱车掳去,凌辱之后弃之路旁。若有女子欲要报官,他们竟驱车追逐,以弓箭射杀!” “这事儿,我们都见惯了,但凡遇到那赵嵩出行,诸位还是避开些好,免得被他收拾咯。” 砰! “无法无天。”张飞一拳砸在案上,震得酒盏乱跳:“如此当街行凶,郡中也不管?” “谁来管?”酒客摇头嘆息,面露无奈。 “汉法规定:赎罪只需缴纳三十匹,天大的罪过都能免死。但这赎罪之权只对官员开放,平民便出五十万钱也不过减死一等。” 他苦笑一声:“更何况,即便知法,谁又敢治他们的罪?世道乱成如此地步,姦淫民女、侵吞官田、逼良为奴、蓄养私兵,在如今的大汉还算个事吗?” 他忽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只可惜了老韩家,平白遭了赵忠那养子的毒手一韩家? 简雍眼神一凛,追问道:“哪个韩家?” 酒客已然醉意朦朧: “杜康里还有几个韩家?不就是韩当那一户嘛—.听说他家女眷都被掳去了赵府,男丁则发配为奴,自己也被充入军中陪隶,真是造孽啊—” 坏了! 简雍闻此心中剧震,酒意顿消。 他一把拉起张飞,拋下一串铜钱:“多谢诸位,今日酒钱我请。” 说罢匆匆离去,留下几个面面相靚的酒客。 《后汉书》言:“宦竖皆虚以形势,威夺良家妇女闭之。” 其后四侯转横,天下为之语曰:“左回天,具独坐,徐臥虎,唐两憧。” 侯览前后夺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一百一十八顷。起立第宅十六区,皆有高楼池苑,制度宏深,类宫省。 破人居室,发掘坟墓。虏夺良人妻,略妇女。 徐璜兄子宣为下邳令,暴虐尤甚,求故汝南太守李皓女不得,则劫取以归,戏射杀之。 曹节弟破石为越骑校尉,营中五伯妻美,破石求之,五伯不敢拒,妻不肯行,遂自杀 第84章 少年心气比天高!摘星揽月如何 第84章 少年心气比天高!摘星揽月如何 夜半,灰濛濛的大雨席捲天幕。 青色的山峦亦在朦朧雨中若隱若现。 韩当一身斗笠蓑衣,腰间佩刀,间藏手戟。 大步一跃,这就要衝出客馆。 简雍回来后,急忙上前阻拦。 “义公,万万不可。” “赵嵩乃是赵苞族侄,又是赵忠义子,手眼通天,你这孤身一去,还有活路可言?” “大丈夫忍得一时——” “我忍得了,我老母、兄妹何辜?”韩当眸光似电,喝声道:“宪和,让开。” “此行,本我家事,不便牵扯诸位进去。” “这些时日多谢刘君照顾,此生无以为报。来世,韩当做牛做马亦当回报刘君恩情!” “走也!” 屋檐滴水,街道上雨水飘泼而下,匯聚成溪。 韩当的脚印落下便被雨水冲的消失了痕跡。 “算了,隨他去吧。”简雍与韩当交际不深,自是不愿牵扯其中。 毕竟这一行人好不容易从底层爬出来,总算混到了一官半职,就指望著刘备能带个头,领著兄弟们过好日子呢。 这时候谁愿意去得罪赵忠啊。 “玄德,走吧,韩义公没救了。” 简雍、阎柔、张飞等人转身离去。 门口处,刘备望著空荡无人的街道,目光幽幽。 天有惊雷,霹需作响。 倒影在他瞳孔中的闪电激起了银。 “玄德、玄德?” 简雍拉了一把刘备,刘备这才回过神来。 他呼了口气,双拳紧。 年少之气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一去便不復返。 少年时,许多人敢於对浑浊的世道说不,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之相搏。 可人到中年,经歷多年风霜,便得思考得失利弊,失了心气儿了。 此时的刘备,尚没经歷官场的侵染,一身游侠气。 哪怕满天的冷雨泼到这一身铁血之上,亦会瞬间蒸发。 他抬头看向天穹,默默道。 “备十五岁尚在雒阳游学时。” “听闻袁氏兄弟好养士,也曾慕名前去。” “可如果要加入他们这些青年士人,得有一定条件。” 简雍默默回过头来,听著刘备自言自语,眾人皆是不解:“突然说这些作甚?” 刘备没回答,继续道。 “袁绍非天下名士不见。袁术非高门大姓不见。” “但伯圭兄告诉我,还有一个偏路子可以让我们这些边郡人也混在其中。” “光武开国之后,天下盗贼频仍,京都阳常有劫质勒索之事发生。就连阴皇后的母亲和兄弟也因此遭难。” “时至今日,便不单是勒索了,劫持新娘,替人入洞房之行,愈演愈烈成为了一种风尚。” “新郎知晓后,往往也不敢报官。没办法,毕竟,南阳、雒阳,大汉司法不可问么,全天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能大张旗鼓行此醃手段寻求刺激之人,多是手眼通天的王侯子弟,或是背后有宦官依仗的浊流家族。” “平日里年轻士人们为了养望,得扮作清流,装出廉洁、孝道的样子,可越是压抑自身,背地里就越是放纵。” “慢慢的,京都膏梁子弟圈里就形成了一条潜规则,想要与这些浮华之士结为朋党,就必须参与此行,以保证有把柄捏在他们手里。” 上流社会的糜烂生活么,任何时代都有,本不值一提。 但刘备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带著刺透人心的寒意。 “后来伯圭兄为了发跡,离开卢门,去了刘太尉门下,备也离开了阳。” “当时备告诉你们,是因为要回家照顾生病的老母,其实不是———” “备在雒阳南市杀了人。” “地位还不低。” “在被人察觉之前,我逃出了阳。” 哗啦,一道闪电撕裂天穹,照在刘备半明半暗的脸上。 正史中的刘备从来不是什么仁善之人,而是性烈如火的边塞游侠。 他的一生都与战斗二字绑定,同时代的人对他的评价是:“左將军有驍勇之名。” “备有武勇。” “梟雄之姿。” “命世英才,兴兵朔野。” 曹魏朝廷更是给出明言:蜀中唯有刘备。 当他的剑决心出手时,老天爷也拉不回。 “知命郎的面具从来不是偽装,而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 “有些事儿,刘备不能做。” 他亮出汉剑,剑锋上倒映著面目挣拧的青铜面具。 “知命郎,可以!” “秦汉两代歷来打击游侠,只因侠以武犯禁,可如果汉法不能保护我们,还要这法有何用?” “法不能做的,剑能做!” “我要去帮韩当,不需要理由!” “谁与我去?” 关羽率先站出来。 “哪怕是去见泰山府君,关某也会走在前面为大兄开路!” 张飞亦是点头:“大兄二兄都去,那便去吧,俺听大兄的话。” 简雍、阎柔对视了一眼:“真去?” “算了,去也无妨,这种畜生確实可恨,杀便杀了吧!” “大丈夫活一生,不就图个痛快吗?” 刘备笑著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 “都把脸蒙著,不要暴露了身份。” 关羽对杀人亡命这事儿有经验得很:“还得先向县里索要过所和符传,咱们离开令支,半夜宵禁过后,再悄悄杀回来动手。” “最好毁尸灭跡,不要留下任何证据。” 半夜,城外山神庙处。 大雨渐消,屋檐滴水,暑气捲土重来,很快地面便乾燥起来。 韩当被追上后,在刘备的劝说下,忍了半夜,早已是怒不可遏,眼见月色抬头,便抱起首刀起身朝著令支城外的赵家鄔堡走去。 汉代的豪强,很多都不住在城內。 地方的小城池面积毕竟有限,无法造大寨子。 在郊外建造鄔堡,方便阴养死士,也可以和自己圈占的田园在一起,方便监督奴隶们种地、经营產业。 一旦遇到贼人,就可以发动死士自卫。 再者,许多豪强大姓重视名誉,有些事儿在城內做很快便会传开,沦为他人笑柄。 如果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无论怎么骄奢淫逸,那都无所谓了。 见韩当急躁不已,刘备拦住了他:“义公,等等。” “如今已是宵禁时分,寻常鄔堡中每隔一个时辰打更人都会拿著刁斗巡一次。” “待子时过后,人已倦怠,更方便动手。” 韩当压住怒火,双眼目耻尽裂,紧盯著鄔堡方向。 时光流逝,云开雾散。 刘备的大耳朵忽然在风中微动。 打更人的声响在鄔堡內传开了。 刘备猛然睁开双眼,平静道。 “动手!” 第85章 辽西韩当,誓死追隨明公 第85章 辽西韩当,誓死追隨明公 夜色如墨,万籟俱寂。 鄔堡內打更人单调的刁斗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迴荡。 刘备与张飞对视一眼,眸中闪过决然之色。 张飞会意,悄无声息地贴近城墙根处,一柄飞爪破空而出,精准地勾住了城。 城头巡逻的护卫正打著哈欠,昏昏欲睡,忽闻异响,猛然惊醒。 恰在此时,阎柔学著猫头鹰的叫声连鸣数声,婉转淒清,成功打消了卫兵的疑虑。 关羽趁势矫健如猿,迅速攀上城头,一击手刀乾净利落地击晕了卫兵。 隨后,五人如鬼魅般依次登城,身形一晃便没入浓重的夜色中。 时值子夜,四面灯火已熄,赵嵩的居舍內,胡女汉奴皆已歇息。 一场云雨耗尽了他的精力,此刻正鼾声如雷,对即將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刘备一行人如暗夜中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潜入鄔堡深处。 “何人?” 简雍不慎踩碎一根竹板,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顿时惊动了堡內护卫。 十余人迅速持短兵而来,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不定。 待眾人靠近,却只见一只老鼠仓皇窜过。 领头的护卫一把抓住老鼠尾巴,刀光一闪,將其斩为两段。 “虚惊一场。” 护卫舒一口气,与眾人吩咐道:“巡完这趟,便可歇息了。” 那廝刚转身,黑暗中张飞如猛虎般扑出,勒住那人的嘴,首刀照著脖子寒光一闪,鲜血汨汨涌出,顷刻间便断了生气。 “头儿!”其余护卫惊呼未定,刘备、关羽、韩当已如疾风般杀到。 混战间,刘备双剑宛若游龙,剑光连闪,瞬间刺穿二人咽喉。 余者也在转瞬间被尽数解决。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刘备正待收剑,忽闻堡內鸣金之声大作。 “有贼人,快捉贼!” 鐺鐺鐺的警锣声震彻夜空。 鄔堡內外的护卫闻声惊醒。 刘备急视韩当,目光如炬:“快去!” 韩当毫不犹豫,如离弦之箭直扑鄔堡顶楼。 汉代鄔堡多由两三层的陶楼构成,內部结构错综复杂,道路狭窄如迷宫,儼然一座小型堡垒。 一旦遇袭,主人便可退守顶楼,倚仗外围卫士御敌。 然而此设计亦有其弊一一一旦大门被破,外围的护卫和园丁也难以迅速入內援救。 隨著僕从鸣锣牵犬四面扑来,刘备急令眾人以重物堵塞大门。 但这终究只能暂缓一时。 赵嵩魔下死士不下百人,若那些园丁也为其效命,人数恐达数百之眾。 当死士衝破防线时,刘备只能率眾且战且退。 在弯绕曲折的走道间,冒失的张飞在断后时与眾人失散。 回首四顾,竟已陷入重围,首刀已经劈的满是豁口。 他急中生智,一脚端开身后窄门,却见三名穿著破烂布衣,衣不蔽体的女子瑟缩其中老两少,好似是误入了女眷居所。 “俺要找兵器护身,怎的闯到此处来了?” 那些女子惊慌失措,连声道:“兵器在西厢房舍,奴家愿为引路,但求莫伤老母。” 张飞见她们面黄肌瘦,显然是鄔堡中所蓄的家奴,张飞不疑有他,当即命其带路。 “益德何在?”刘备浴血奋战,与关羽等人且战且走,忽觉少了张飞踪影。 关羽持刀前冲:“某去寻他。兄长速助韩义公!” 刘备咬牙頜首:“多多小心!”言毕头也不回地扎进鄔堡深处。 木梯在脚下哎呀作响,刘备每进一步必逢死土。 墙面走道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韩当拼杀一路,早已不见踪影。 几名护卫匆忙披衣而出,未及反应便被刘备一剑穿心。 一个睡眼悍的护卫探头窗外,恰被路过的刘备猛关窗,脖颈被死死卡住,几近室息。 刘备警见那人双目翻白,痛苦呻吟,当即开启窗扉,那人咳嗽了两声,还没反应过来看清来著,便被一拳击面,当场昏死过去。 顶楼赵嵩居所內,遍体鳞伤的韩当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 迎接他的是一支冷箭一一弩箭穿透肩,衝击力让他连退两步,全靠以刀拄地方才稳住身形。 鲜血顺肩头泪汨而下。 赵嵩端坐榻上,从容地重新上弦:“哪个不怕死的,敢来劫我的鄔堡?” 韩当2出一口血沫,厉声道:“辽西韩当!” 赵嵩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错: “韩当?未曾听闻。哪路英雄?” “你死后,问泰山府君便知!” 脚步声自楼道传来,浑身浴血、斗笠蓑衣、青铜覆面的刘备赫然出现。 “你又是谁?”赵嵩颤声问道刘备默然不答,反將右手剑插地,转身扶起韩当。 “尚能战否?”话音未落,屋內四名健儿已拔刀相向。 韩当折断肩上箭矢,猛然起身,目毗尽裂:“何须多问!” “善。” 刘备转手拔起长剑,双剑在持,做出突击式,两柄汉剑上倒映著刘备冰冷的双眼,他压低了声音。 “这蠢人留与你。余下四个,我包了。” 韩当嘴角掠过一抹惨笑: “多谢!”旋即呼啸而出。 四人迎面扑来,却被刘备如疾风般一一斩於剑下。 顾应剑光华流转,在无甲防护下,剑锋过处必取性命。 转瞬间,四人尽数倒地。 赵嵩面色大变,慌忙举弩射向韩当。 奈何手心一颤,箭矢偏斜,擦著韩当面颊飞过。 韩当猛扑上前,一刀刺入赵嵩大腿,鲜血喷涌间,赵嵩哀豪不止。 “壮士饶命———.你我无冤无仇——何苦相逼?”” 赵嵩涕泪交加,“我义父乃当朝中常侍,但求饶命,富贵荣华任君取之!” 韩当厉声喝问: “城西杜康里韩家兄弟,年少的二人今在何处?说!” 刀锋再起再落,反覆刺入同一伤口。 赵嵩痛不欲生,肝胆俱裂: “那二人年轻干不得重活,管事的嫌他们懒情,便时常断其食粮,听说去岁便—便累死田间了。英雄饶命,不干我事啊!都是手底下的人不长眼!” “你说什么?啊啊啊啊!”韩当怒极,挥刀连刺。 三记致命击分別贯透胸口、腹部、喉间。 鲜血喷溅,染红了他的面容。 “去死!!!”他双目空洞,机械地挥刀,声嘶力竭地咆哮,直至力竭。 刘备倚墙而立,见韩当再无气力挥刀,方才上前扶:“义公,走吧。” 外围战事已臻白热化。 关羽等人倚仗狭窄地势勉力支撑,然而敌眾我寡,眾人已被逼至二层顶端。 眼看就要被包围,忽闻“噗通”一声,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领头护卫挑开发丝,看清面容后骇然失色: “是明公!明公死了!” 消息传开,庄园奴隶纷纷逃窜,引发全线崩溃。 转眼间,敌军作鸟兽散。 刘备看向阎柔、简雍:“点火。”阎柔领命,一场大火很快吞噬了夜空。 韩当望向熊熊烈火,功成赎身,本以为能救出家人,脱离苦海,竞不料苦寻一场终成空,再刚强的汉子也禁不住潜然泪下。 刘备没打扰韩当,他环视四周:“益德何在?” 关羽极目四望:“多时未见踪影。” 刘备心急直至,这个爱闯祸的三弟,却也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是眾人的心头肉。 正当眾人心焦如焚时,远处忽然传来张飞洪亮的笑声: “大兄!天大的好消息!”张飞欢天喜地而来:“韩义公,看某与你带回何人?” 韩当绝望的双眼在见到张飞身后的三名女子之时,瞬间重燃生机: “阿母阿母”这铁汉衝上前,噗通跪地,泣不成声:“孩儿不孝—” 老母轻抚韩当头颈,一家人生死重逢,皆泪流满面。 “义公,全仗这位壮士相救,我们才能活命啊。” 韩当转向笑呵呵的张飞,昔日二人势同水火,几欲兵戎相见,此刻却不知如何感恩,韩当只得即首大拜:“多谢益德!” “使不得!使不得!”张飞连忙扶,“要拜须拜俺大兄,他不发话,俺们岂会来此?” 韩当转而向刘备下拜:“韩当拜谢刘君。” 刘备和煦一笑,缓缓扶起:“能救出义公家眷便是万幸,举手之劳,何足掛齿。” 韩当涕泪纵横:“韩当曾言,来世必为刘君当牛做马。今承蒙刘君大恩,愿卖身为奴,以报大恩!” 刘备正色摇头: “义公乃当世英雄,岂可为奴?当是志同道合的手足。再者,若能得义公这等猛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韩当感激涕零,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再度伏首: “辽西韩当,誓死追隨明公!” 刘备紧握著韩当双臂,眼神果烈。 “好!” “好!” “好!” “此处不宜久留,眾人速回涿郡。” 第86章 尚书真意,返乡楼桑。 第86章 尚书真意,返乡楼桑。 车马轆轆,自令支驶向广阳郡时,连日沱的大雨终於停歇。 道旁青树如洗,翠色慾滴,枝叶交叠如拱。 湿润的空气中混著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令人心神一爽。 刘备骑乘一匹神骏白马,行在队伍最前,正与身旁的关羽、张飞、简雍等人谈及此番州中的职务变动。 一行人需先至蓟县的幽州刺史府报到述职,之后再趁休沐假期,护送韩当的老母返回涿郡安置。 將至刺史府,但见府门大开,早有属吏在门外迎候。 此时的刘备,歷经柳城、平冈数场血战,其名早已传遍幽州。 除却玄、乐浪等偏远边郡以外,在幽州腹地刘玄德三字已是名动一时。 整个幽州刺史府中,属吏皆在二十岁以上,如刘备这般年仅十九便以军功显达、將被召入州府的,可谓凤毛麟角。 然而,府中诸吏无一人敢因年岁而轻视於他。 眾人皆心知肚明,这位年轻人的前程,全繫於刘使君的一念之间。 刘虞素来爱惜才干,尤喜提拔年轻俊彦。 闻报刘备已至,他即刻放下手中批阅的文书,竟亲自出迎至府门阶下。 见到刘备,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讚赏,疾步上前,一把握住刘备的双手,执手將其引入正厅,態度亲切之极。 宴席早已备好,筹交错之间,气氛融洽。 酒过三巡,刘虞放下酒杯,目光郑重地看向刘备: “辽西战事初定,柳城暂得安寧。朝廷封赏旨意抵达之前,虞有意先表奏玄德为幽州武猛从事,留於州府任事。如此,既便於参赞州务,也方便你日后归家省亲。玄德意下如何?” 从事一职,仅为三百石月俸的小官,由刺史自行辟除,看似是平调,然则留在州府中枢,接近权力核心,结识各方人物的机会远非边郡可比,实为日后晋升之阶。 刘虞此举,意在铺路。 今岁朝廷要大举用人,或许他已从某些渠道预闻风声,这才將刘备召回。 须知,歷史线在光和三年六月,天子將下詔,命公卿百官、宗室子弟荐举精通《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之才士,受举者皆可拜为议郎。 此乃步入朝堂的绝佳契机。 议郎秩比六百石,常伴天子左右,顾问应对。 以刘备所立军功,加之刘虞声援,擢升至此位,並非难事。 刘虞早已洞悉此事,故而今日宴间,看似閒谈,实则考较。 他捻须微笑,目光深邃: “玄德昔日曾隨卢公在阳游学。我记得,卢公最精通的,便是《古文尚书》。” “今日兴致颇佳,便以此经考你一考,如何?” 刘备心领神会,拱手谦逊道: “备虽曾受教於卢门,然资质鲁钝,所学不过皮毛。州君垂问,敢不尽力?” 刘虞神色一肃,道: “刘姓乃陶唐尧之后裔。我便取《尧典》篇发问:敢问玄德,依尧帝之道,当如何使我幽州四境安泰,百姓阜安?” 刘备略一沉吟,朗声应对,声音清越: “《尧典》有云:『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勛,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黎民於变时雍。』” “尧帝以其崇高德行,先使家族和睦亲善,继而公正地辨明百官职守,从而使得天下万邦和谐共处,眾民也变得友善和睦。” “依备浅见,为政者当效法先圣,首重修身明德,继而妥善安顿亲族,政及小民,如此方能真正协和万邦,使黎民安乐。此或可应用於幽州,以期四境安寧。” 刘虞听罢,眼中讚赏之色更浓,頜首再问: “《说命》篇有云:『说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於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蕨咎。』此又当作何解?” 刘备从容对答: “此段记载商王武丁与贤相傅说之事。傅说出身卑微,曾为筑墙奴隶,武丁举其为相,殷商遂得大治。” “武丁希望傅说多多进言,傅说却拜谢说:並非知晓道理困难,真正困难的是付诸实践。如果大王您真心不以践行德政为难事,那我若再不进言,便是我的罪过了。” “州君借武丁与傅说之口,道出『知易行难”四字真諦。此-或许也正是州君想对陛下进的諫言吧?” 刘备抬头,目光清澈而敏锐地看向刘虞。 刘虞闻言,抚掌大笑,畅快无比:“玄德果然聪慧过人,见解深刻!” 他笑声渐歇,语气转为沉重: “当今天下,弊病丛生,百姓困苦不得已而从贼,地方豪强大姓目无王法,恣意妄为。陛下————並非不知也。” “昔日,蔡公直言上諫,陛下虽未採纳,私下亦曾为之嘆息。即便后来蔡公被朝中奸侯联手构陷,陛下仍设法保全其性命。” “依虞之见,陛下乃是外似懵懂,內实明智,绝非昏庸之主,实是朝堂之上,奸充斥,蒙蔽圣听啊。” “若有傅说那般的贤臣能在朝中辅佐,我大汉未必不能如武丁中兴一般,重现盛世。” 说到这里,刘虞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陛下已暗中给我回书。下个月,你便准备入朝吧。 “入朝?”刘备闻言,纵然心中有所预感,仍不免错。 满座宾客亦是面面相,震惊不已。 刘虞肯定地点头,解释道: “你在统漠聚之战中,擒获竇家余孽,此事令陛下极为欣慰。” “六月,陛下將下詔,命公卿、宗室各举荐精通经学者一人为议郎。陛下在给我的回信中,已明確示意,可为你预留一席之位。” “此次入朝考核,標准便是通晓《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四经。” “那些公卿所举荐的世家子弟,未必真有实学。然他们皆有高门显第可倚仗,即便不通经术,亦能轻易获此清要之职。” “你与他们不同。你需有真才实学,方能在考核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若能通过考核,得以在端门接受天子策问,你的仕途根基便將稳固。” “玄德,务必慎重思之。一旦进入朝廷,步入天子阶下,那是天下多少士人梦寐以求的机遇。唯有在陛下身边,你的才华方有施展之地,你的諫言才能上达天听。” 刘备眼神闪烁,心中波澜起伏,他深吸一口气,举杯齐眉,郑重道: “备,谨谢州君指点之恩!” 言罢,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席终散,杯盘渐冷。 刘虞特批了刘备休沐假期。 “將你调回州府,亦是让你能暂返楼桑,有暇准备。最迟至六月,你便须动身赴京了。” 拜別刘虞后,刘备当日便启程归乡。 快马加鞭,仅一日后,熟悉的楼桑聚便映入眼帘。 村中少年们远远望见刘备归来,顿时兴奋雀跃,尤其以刘德然为首,一群半大少年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簇拥著刘备,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族兄!你怎地从柳城回来了?” “莫非是被胡人给打回来了?” 一个愣头青少年口无遮拦地问道。 刘德然闻言,没好气地捶了那少年一拳: “休得胡言!咱家兄长在柳城立下了赫赫战功!我听人说,他单枪匹马直捣弹汗山,杀得那檀石槐丟盔弃甲,屁滚尿流呢!哈哈哈!”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刘备不禁苦笑摇头,拍了拍刘德然的肩膀: “德然,休要夸大其词,编排这些无稽之谈。柳城之胜,乃是將士用命,州牧及时援救之功,备不过略尽绵力,功劳微末。” 刘德然“啊”了一声,抓抓头髮,疑惑道: “兄长既已立功,为何不在柳城受赏,反倒回了咱这楼桑?莫非真被赶回来了?” 刘备微微一笑,语气平静: “那倒並非。是朝廷有令,召我入京,担任议郎。” “议郎?” 刘德然眼晴一下子瞪得溜圆,著手指算道: “秩比六百石?!天啊,咱们家自从祖父大人去世后,就再没人当过这么大的官儿了!还是中都官!中都官啊!” 中都官便是汉代京官的代名词。 相同的还中外军,外军就是边军,中军便是禁军。 刘德然念此猛地蹦了起来,转身朝著自家院子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兴奋地大吼: “多多!快出来看啊!兄长要当中都官啦!”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几乎震动了半个寧静的楼桑聚。 刘备拦他不及,只得无奈地笑著,任由这位欣喜若狂的从弟將这消息得人尽皆知。 乡邻们纷纷从屋舍中探出头来,脸上带著惊奇与羡慕的神色,望向被少年们围在中央的刘备。 兴奋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更有甚者,当刘德然把这消息传回自家时,常年看不惯刘元起资助刘备的那位,嚇得登时一愣。 “当真要当中都官?” “那还有假?” 平日里都看刘备父母早丧,瞧他不起,偏偏他却是村聚里最爭气的。 婶惊慌过后,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顏忽得展开。 “快快快,德然別愣著,去东铺买条肉去。” “咱们给玄德接风洗尘。” 第87章 婶婶何故前倨后恭? 第87章 婶婶何故前倨后恭? 暮色四合时,楼桑聚笼罩在一片寧静的炊烟之中。 刘德然家那处还算宽的院落,此刻已是人声熙攘。 “来来来!玄德,快些进来!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吧!” 热情的招呼从门內传来。 只见一位身著细麻布裙的妇人正快步迎出,脸上堆满了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因这极致的喜悦而深深皱起。 “婶家底薄,没什么山珍海味招待,只有些粗茶淡饭,你可千万莫要嫌弃啊!” 她一边说著,一边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想拉住刘备的胳膊,仿佛迎接的是自家凯旋归来的亲儿子。 隨即,她目光扫过刘备身后那几位形貌各异、却皆气度不凡的壮士,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玄德快叫你这几位兄弟別在门外愣著啦!快快快,都请进来!德然!德然!你这孩子还傻站著作甚?快去多添置几张桌案席垫!” “再把去年埋在桑树下那坛好酒取出来!今日咱们必要为玄德高升中都官,好生庆贺一番!” 刘备笑道:“不必多礼,寻常般待侄儿便可。” “这说的是什么话?好似平日待你不好似的!”妇人打趣道。 “都快些进来说话。” “玄德啊,你今后入了京都,莫忘了在天子面前提携提携咱家刘德然,那可是你亲兄弟呢!你俩打小就亲!” 刘备没说话,只和煦一笑,一同入门。 院门外的张飞和简雍闻言,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 张飞粗黑的眉毛拧成一团,压低声音,转头对简雍嘀咕道: “俺没记错吧?这刘家,以往不是最不待见俺大兄么?早年德然之父资助大兄游学,这位可是没少给大兄冷眼瞧,逢年过节,都寻些由头不让大兄上门,生怕沾了穷气似的。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简雍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他轻轻拍了拍张飞的臂膀,低声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益德啊,你怎地这般憨直?往日玄德是何身份?一介游学未成、前途茫然的落魄少年。而今呢?” “那可是阵斩鲜卑大人、名动幽州、被刘使君亲自举荐、即將入京担任议郎的!”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超好用,101???????????.??????隨时享 】 “六百石的殊职,放在这逐郡地界,足以让县尊亲自出迎,一句话能压死多少熬白了头的斗食小吏?” 张飞抱著双臂,胸膛起伏,兀自有些不忿,哼了一声: “哼!势利眼!俺老张看不惯这个!这饭,吃著不痛快!走了。” “唉,看你这话说的。” 简雍笑著用肩膀撞了一下张飞。 “纵使她往日有千般不是,德然却始终是玄德手足兄弟。这些年,刘叔维持这一大家子不易,看在德然和刘叔的面上,今日这场面,咱们也得替他撑起来。走啦走啦,莫要让玄德难做。” “岂不闻,太祖皇帝寒微时,兄嫂也不待见他。那苏秦未能配六国相印时,他兄嫂又待他如何?人皆如此,肚量放宽些。” 说罢,简雍拉著依旧满脸不情愿的张飞,跨进了大门。 院內,宴席已然设下。 刘元起显然极为重视此次家宴,不仅请来了刘子敬,竟还將暂时棲身於此的蔡邕也恭请而来。 此时的蔡邕仍是待罪之身,不仅身形清瘦,眉宇间也带著几分顛沛流离留下的沧桑与忧色,但刘家人丝毫未敢怠慢,敬以上宾之礼。 刘元起、刘子敬两位族叔皆陪坐於侧,亲自为其勘酒布菜,態度谦恭而真诚。 这些歷经世事的族人,如今早已將时势看得通透无比。 他们心中雪亮,眼前这个年仅十九、却已创下赫赫声名的侄儿刘备,便是整个楼桑刘氏一族中兴的最大希望! 想要刘备今后在盘根错节、极重师承门第的士林中真正站稳脚跟,眼前这位暂时落魄、却仍是天下文宗的蔡伯嘴,便是至关重要的倚仗。 若蔡邕能倾囊相授,將其真才实学传授给刘备,那么此次入京对策,无疑將增添更多的胜算。 刘元起举起酒杯,语气恳切地对蔡邕道: “蔡师海涵,楼桑村野之地,屋舍简陋,饮食粗,这半年来,实在是委屈了。” 蔡邕连忙放下手中的羽,连声道: “刘公言重了,言重了!蔡邕乃一介亡命之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能得刘氏一族庇护,免於顛沛之苦,已是天大的恩情。此番厚待,邕铭感五內,不知何以为报。” 此时,坐在一旁的刘子敬开口了。 他是刘备的亲叔叔,血缘比刘元起更近一层,是个本分的庄稼人,没有刘元起经营家业的精明,但性格更为质朴耿直。 他话语不多,此刻却说得格外郑重: “蔡师,恩情之言,我等不敢当。只是我这侄儿玄德。” 他看向刘备,眼中有关爱,更有期望:“他自小性子执,脾气刚烈,虽肯用功,奈何家道中落,未能得遇名师细细点拨。今后若能有幸步入士林,还万望蔡师看在这段缘分上,多多看顾、提点於他。” 他话说得直白,却满是真诚,蔡邕並无芥蒂。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蔡师也清楚,我楼桑刘氏早已家道中落,全仗玄德这孩子,在边塞凭一腔孤勇、几番出生入死,才搏出这微末功名,挣得一个重返官场的机会。” “否则,似我等这般,怕是连斗食小吏之位都难以企及啊。” 蔡邕安静地听完,目光扫过刘氏族人殷切的脸庞,最终落在刘备身上。他看向刘备的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讚赏: “诸位这番心意,邕完全明了。放心,即便拋开诸位对邕的庇护之恩不言,单单是玄德本人” “邕亦是真心器重此子。他为人篤实,做事沉稳,身处逆境却不坠青云之志。这般实心用事、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在当今之世,已是不多见了。” 在座眾人闻听蔡邕如此高的评价,无不面露欣慰之色,纷纷点头称是。 蔡邕稍作停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他直接望向刘备,切入正题: “玄德此次应召入京之事,老夫已有耳闻。听闻考核需通晓数经,不知你此番主攻的是哪一经?” 刘备坐直身体,恭敬回道: “回蔡师,备所选的是《古文尚书》。” “《古文尚书》?” 蔡邕微微頜首,授了授頜下清须:“此正是卢子干最为精擅之学啊。你曾在他门下求学,可谓先得一机。” 刘备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坦诚道“蔡师明鑑。备虽曾有幸在卢公门下求学,然则卢公彼时身负朝廷重职,日理万机,少有閒暇亲自授课。经义文章,多是由门下师兄代为传授。” “加之不久后卢公便奉旨南下九江平乱,备资质愚钝,未能长期受教,於《古文尚书》一道,实在未能深得卢公真传精髓,只得皮毛而已。”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著一丝淡淡的惋惜。 遥想十五岁那场游学,更多是获得了“卢门弟子”这块敲门砖,却未能真正系统地接受这位大儒的亲自教导。 当时同门中聪慧如公孙瓚者,见势不妙,早已改换门庭,另寻靠山,与卢植一系划清了界限了。 蔡邕与卢植乃平生挚友,自然不便在背后评议老友不是。 他只是沉吟道:“原来如此。若这般说来,欲以《古文尚书》应对朝廷考核,只怕—根基稍显薄弱,难有十足把握。” “古文经素来重视师承,京兆名士挚恂嫁女於马季长,遂得古文尚书真意。” “扶风马季长又传北海郑康成、涿郡卢子干。” “当今古文大家,数这二人为最。” “老朽在这方面的造诣,与他们相差甚远。” 他稍作思,眼中光芒一闪,看向刘备,试探著问道: “玄德,老夫再授你《毛诗》如何?你可愿学?” “《毛诗》?” 刘备闻言,微微一证。歷史上刘备平生所读之书,多偏向《六韜》、《礼记》、《汉书》、《商君书》这等经世致用的实学,对於吟咏性情、关乎风雅的诗歌一道,確实涉猎不多。 “蔡师是欲亲授我《毛诗》经义?” 蔡邕肯定地点点头: “大丈夫立身处世,岂能只知兵法治略,不通文採风流?君子登高必能赋,饮酒当可诗。玄德他日若登庙堂之高,创不世之功业,岂能无锦绣诗文流传於世,以彰其志?” “更何况,当今天子,聪颖敏慧,雅好书法、音律、辞赋,乃是性情中人。若玄德此番入京,不仅能通经术,更能兼具诗才,懂得风雅之事,想必更能投合圣心,於陛前应对之时,定然事半功倍,圣心喜悦之下,前程自然更为广阔。 刘备陷入沉思,蔡邕所言非虚,汉灵帝还真就好这一口。 《毛诗》,乃战国末年鲁国毛亨与赵国毛所辑注的古文《诗经》。 汉代《诗经》的阐释权,主要掌握在齐、鲁、韩、毛四家手中。其中齐诗、鲁诗、韩诗三家为隶书撰写的今文经,而毛诗则是用小篆书写,属於古文经学一派。 蔡邕见刘备沉思,便继续言道: “当世之时,精通古文《毛诗》者,固然以北海郑康成为泰斗。老夫於此道之造诣,或不及康成深邃专精。” “然老夫於六经之学,皆有所涉猎钻研,於《毛诗》一道,亦颇有心得。倾囊相授,指导你应对朝廷考核,绝无问题。” 蔡邕这话说得谦逊,却也是实情,郑玄是纯粹的经学大师,而蔡邕则是博通型的文艺全才。 他最为人称道的是史学、书法、辞赋,兼通音律、数术,可谓博学宏通。 若论学术之广博,涉猎范围之宽泛,即便是郑玄、卢植,在这方面亦要稍逊於蔡邕。 跟隨他学习《毛诗》,不仅能应对考核,更能全面提升文化素养,契合天子喜好,確是一条捷径。 想到此处,刘备不再犹豫。 他离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向蔡邕,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语气真诚恳切: “蔡师厚爱,备感激不尽!晚生才疏学浅,资质弩钝,然向学之心不敢或忘。” “今蒙蔡师不弃,愿授《毛诗》精义,实乃备之幸事!恳请蔡师教我,备必勤勉受教,绝不敢懈怠!” 灯火摇曳,映照著刘备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著蔡邕欣慰的笑容。 “善,从明日开始,四更夜起晨读。” “老朽在楼桑树下等你。” 第88章 此路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 第88章 此路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 翌日,四更天。 正是天色漆黑,万籟俱寂之时。 蔡邕给两个女儿盖好被子,信步出门。 蔡氏父女一直住在刘元起家的別苑中,此处原是刘雄当完范县令隱退后,族中为老爷子新建的大宅。 其后,刘家日渐衰弱,这屋子便閒置了。 刘元起收拾收拾,一面腾给蔡邕居住,一面重新再村聚中兴办乡学。 汉代大家族所居的乡里都有专人教授子弟读书,此被称为乡学,但高深的学问,一般都只通过血脉传播。 蔡邕只教得楼桑少年们认字和基础的句读。 在往上教,只能是入室弟子才有资格学。 其余乡人也没刘备那般刻苦潜心,蔡邕多半是看不上的。 收拾好屋舍过后。 已至四更天,蔡邕如约抵达刘备家门前的那颗大桑树下。 夏日炎炎,夜中蝉鸣蛙叫不歇。 星天外,老人阔步前行,却见亭亭如盖的树下,青年人已在此设下坐榻,煮好茶汤,等候多时。 闻听脚步声传来,刘备起身道。 “徒儿见过蔡师。” 蔡邕点头:“知道为何叫你四更天来嘛?” 刘备頜首:“四更天最是疲惫,能克服睏倦,精读诗书,磨出毅力,克服浩繁的经文便不再话下了。” 蔡邕和煦一笑:“孺子可教。” “六月將至,你的时间不多了,出身寒微,想要与他人达到一样的成就,就不能有丝毫懈怠。” “別人走一步,你就得跑十步。” 刘备点头:“不积步无以至千里啊。备不怕追不上,就怕连起跑的机会都没有。” 蔡邕缓缓坐在榻上:“既如此,便早些开始吧。” “老朽家有万卷书,惜哉亡命过后,身无他物。” “只能口口相传,今夜老夫所有的话只说一遍,你要听好。” “毛诗,发自赵人毛、毛亨叔侄所辑注的古文。朝廷尚在西京时,鲁、韩、齐三家最盛。” “自郑康成为《毛传》作笺后,毛诗已成为天下显学———” 东汉人用西京、东京代指前汉和本朝。 彼时,天下学府有三。 齐鲁之学,自春秋以来根源深远。 河北、三秦之学后来居上。 主要的文化发源地都在中原黄河流域。 长江以南、河北以北,仍被视为蛮荒之所,虽有名士传播学问,相比於繁华的黄河两岸经典少之又少。 三国中期长江流域形成的荆州学派,基本都是从北方逃难的士人集团流落此地时聚集形成的。 蔡邕给刘备先是介绍了汉代的诸多显学和文化渊源。 这位老人博通古今,一身才学惊为天人,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知。 刘备不敢有丝毫分神,既讚嘆蔡邕博学,又感慨家族资源的重要性。 “六经传世並不是让人死读书傍个晋升之阶,而是教人经世治国之学。” “从春秋以来,《诗经》为贵族子弟所必学的內容,它有关於天下道德风化,有关国家治乱兴衰,若无名师引路,解释经义,多半寻常人是读不懂的。” 刘备饶有兴趣:“愿闻其详。” 蔡邕坐於榻上,正色道。 “诗经第一篇为何?国风·周南·关雎也?” “寻常人读之关关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必以为此文是情诗,实则不然。” “所谓《关雎》,乃是后妃之德也,国风之始也,风行天下而正夫妇之礼。故此篇非用作男女私情,而用之於天下邦国焉。” “《礼记·经解》篇曰:温柔敦厚,诗教也。” “《毛诗》之意,意在说教,国风·关雎,实乃显后妃之德也。君求淑女,国祚乃正......” 听起来却是挺枯燥的。 汉代各家对经文的解释,实际上是包含统治阶级意识的。 各家通过经文说教的方式,对学生形成思维引导,將土人培养成大汉社会所需要的人。 汉代犯法后的“亲亲相隱”不为过,子为父隱,直在其中。 举主与幕僚终生绑定,幕僚不择手段为上司遮掩罪行。 幕僚犯错,上司必须包庇下属,等等社会原则,构建成了等级森严的大汉社会。 就连毛诗的关雎篇也得解释成,君主必须德行高尚做君子,后妃必须做温柔贤良淑女。 如是乎,整个社会疯狂的追求道德上的完美。 为了体现自己的『君子德行”,土人们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抓住浊流把柄,越过汉法审判,动輒杀人全家灭人满族,是为君子! 守孝时间越长,越是孝子! 为主君替死,通过杀人越货,栽赃灭口,帮助上司躲避司法刑罚,是为忠臣! 穿著破烂衣服盖著带补丁被褥的女子被视为贞洁烈女。 在这种高强度的道德表演下,人们渐渐失去了对道德的敬重,转而將道德作为扬名士林的筹码。 一场场虚偽华丽的表演此起彼伏,大汉土人的德行却彻底跌入深渊。 社会道德沦丧造成了更可怕的连锁反应。 將军不以立功为荣,土人专以表演为乐。 郡国官僚鱼肉百姓,基层小吏贪赃枉法。 胡患在外无人问津,各方百姓揭竿而起。 当蔡邕將国风篇讲完,也不由得嘆了口气。 国风的內容太过沉重。 法家讲求今代必然胜过古代,儒家却描绘出了一副古时社会永远无法被超越的美好图景。 人们越是追求存在於古籍中的完美社会,就越是会对当下的时局感到遗憾。 “《孟子·告子上》云,君子知命不惧,日日自新。玄德的知命郎三字,可是来自此文?” “窥得大汉天命正在崩塌之人不在少数。” “可知其天命,愿日夜苦思救国之术者,却廖寥无几啊。” 刘备立侍在蔡邕身侧,仰天看向楼桑大树。 “蔡师有句话说错了。” 蔡邕挑眉道:“哦,愿闻其详。” 刘备道:“《左传》日:郑文公占下將迁於绎。 史官日:迁都,利於人,不利於君。 郑子日:苟利於人,孤之利也。人既利矣,孤必与焉。 遂迁都於绎。五月,病卒。” “郑文公一心为国,不以一人易其身可谓表率。孔子亦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之行,方谓之知命。” “知命者若非君子,反而是种可怕的事。” 刘备挺直脊樑,背后星汉灿烂,他目光看向漆黑色的天穹,自言自语道。 “知命郎非是单单知晓天命,而是知晓之后,更以君子篤行勉励自身。” “备虽寡德,诚慕古人之节,至今不敢有违。” 蔡邕不禁抚掌大笑: “乱世寡德,让真君子混进了一群偽君子里,倒也真假难辨了。” 刘备弯下身子给蔡邕奉上茶汤,道是: “即是真金便不怕火炼。真偽自有后人说去。” “此路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 第89章 桃花林外桃花树,牧童遥指雒阳路。 第89章 桃林外桃树,牧童遥指雒阳路。 时光如白驹过隙,修忽即逝。 转眼已是六月盛夏,鶯飞草长,绿树成荫。 刘备跟隨蔡邕日夜勤学,將《毛诗》精要图吞下,虽未臻化境,却也初窥门径。 恰在此时,朝廷对辽西战事的封赏旨意,终於跨越千山万水,传到了幽州涿郡。 这一日,刘备正於屋中编织未完的草履,在去阳前,他得给蔡邕、两位叔父、还有德然等人织一双新鞋。 在进行到最后一张草鞋之时,忽闻院外传来张飞激动难抑的呼喊: “大兄!大兄!天大的好消息啊!鲜于从事亲自来了!” 刘备心下一动,料想必是朝廷的封赏文书抵达,他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整理衣袍,快步出迎。 只见鲜于辅满面春风,正站在院中,身后並无天使仪仗。 想必是经歷了先前宦官索贿之事,刘虞与鲜于辅格外谨慎,索性在州府宴劳了传旨中使,由鲜于辅亲自携带文书前来,以免节外生枝。 “玄德!恭喜高升!此番得以入朝为中都官,真乃可喜可贺!” 刘备虽心中已有预料,仍保持谦逊,拱手回礼: “有劳从事辛苦奔波。不知文书何在?” 鲜于辅却笑著摆了摆手: “文书此刻在刘公处呢——哦,瞧我这记性,如今不该再称州君了。” 他语气中带著由衷的敬佩。 “刘公在幽州牧守两年,安抚胡汉,平定边患,功勋卓著,朝廷明鑑,已擢升刘公为两千石的甘陵国相了!” 此言一出,在场眾人,包括刘备,皆是一证,隨即面露惊嘆之色。 宗室子弟的升迁之路,却非寻常寒门可比。 从一个秩仅六百石的刺史,一跃成为封国国相,这於常人而言,往往需耗尽毕生心力甚至几代人的努力。 汉制,皇子封王,其郡为国,设国相一人,秩两千石,掌治民军政,权责与太守无异。 有此方资歷,刘虞將来位列九卿,乃至三公,皆大有可期。 刘备由衷地为刘虞感到高兴。 刘虞虽非经天纬地之奇才,却心系黎民,务实肯干,致力於维护汉室边疆稳定。 这样的栋樑之材得以晋升,於国於民,皆是幸事。 “备记得,甘陵国即原先的清河郡,地处河北最为富庶的膏之地。刘公能赴此大郡担任国相,实乃甘陵百姓之福分。” “喜事还不止於此呢。” 鲜于辅笑意更浓,继续说道:“玄德可还记得辽东扶黎营的前部司马徐荣?” “他亦因功擢升,从秩比千石的司马,晋升为秩比两千石的定襄郡都尉,不日即將赴并州上任了!” 张飞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晴,声如洪雷: “徐荣也升到两千石了?乖乖!” 刘备倒是显得颇为平静,分析道: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徐司马本就是玄郡的豪强大姓,其起点便是千石的司马,已然不低。如今凭此赫赫战功,升任比两千石的郡都尉,正是人尽其才。” 汉代官吏以“秩石”划分等级,前后约有十八等之多。 这“石”本指年俸发放的穀物数额。 汉代官员俸禄多是半数发钱,半数发谷。 因而秩石越高,年奉越高。 这十八秩阶,最高为名义上是万石的三公。 其下为中两千石的九卿、河南尹、京兆尹等京官重臣,“中”意指京官,常享超额俸禄。 再下为两千石的各封国国相、郡太守。 隨后是比两千石的各类校尉、郡都尉。 其下依次还有千石(比千石)、八百石、六百石、五百石、四百石、三百石、两百石、百石。 最底层便是“斗食”小吏。 然而汉末经歷百年羌乱,国库空虚,桓灵以来,官员俸禄大幅度削减,常常难以足额发放。 朝廷为了解决財政危机便大肆卖官爵,实际上汉末的官员是付费上班的当然这个费用不来自他们的家產,而来自底层的贫民百姓。 徐荣此次晋升,属於凭藉军功的正常升迁,但估计也没少交钱,连跃了三级。 而刘备自身,也从比三百石的官职,升迁至比六百石的议郎,同样也是卡看最高限额提拔的。 汉家制度,每次凭军功升迁不得超过三级。 所以打仗时,將军常喊著,杀了谁谁谁,连升三级,是因为最高只能升三级。 至於刘虞身为宗室近亲,又深得皇帝信重,自不在三界之內,五行之中,其人超速拔擢,非寻常制度所能限制。 “除了加官。朝廷还对玄德另有爵位封赏!” “统漠聚之战后,玄德已进爵至第三级的“簪”。” “此次柳城、平冈两场大捷,朝廷特旨,依最高份额,每战各进爵三级!” “如今,玄德已是第九级爵“五大夫”了! 张飞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声震屋瓦: “大兄!五大夫!是五大夫啊!八级以上的爵位就能钱赎罪免刑,家中还可免除役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俺们呢?快给俺看看,俺升到几级了?” 他迫不及待地凑到鲜于辅身边,鲜于辅笑著展开手中的文书副本: “诸將斩首夺旗之功,朝廷皆有封赏,爵位各有晋升。” 关羽、简雍、韩当、阎柔等人也纷纷围拢过来,神情激动地查看。 对他们而言,爵位能否达到第八级“公乘”以上至关重要,这標誌著社会地位的根本性提升,是从平民迈向地主门槛的关键一步。 “官”与“爵”虽常並称,实则意义迥异:“官”代表实际权力,“爵”则象徵社会地位与特权。 相较於眾人的兴奋,刘备却显得颇为淡然,他深知,在无人脉背景的情况下,能获如此快速的爵位晋升,已堪称奇蹟。 秦制二十等军功爵虽为底层开闢了一条上升通道,但越往上越是艰难。 名將王父子征战一生,灭国无数,方至最高等级的“列侯”。 而如毒之辈,却能凭藉腿根里的邪侯之道轻易封侯。 其间差距,判若云泥。 然而,靠军功发家,这已是汉末社会最为“公平”的晋升途径了。 其他的路基本都被堵死了。 细心的关羽察觉到了刘备的异样,低声问道: “大兄,升官进爵本是喜事,为何你似乎並无太多喜色?” 刘备轻轻嘆了口气,道: “並非不喜。想到诸位兄弟家人自此可减免赋税,免除役之苦,备心甚慰。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远方。 “福兮祸之所伏。之后的道路,便是未知之数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向简雍道:“宪和,我意已决,明日便启程前往雒阳。” 简雍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他急声道: “玄德!你当真要去?去年在统漠聚我就告诫过你,我等边塞武夫,在洛阳那等盘根错节之地是难以立足的!” “那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你不了解那里的凶险!” “可若不捣毁这兽穴,宪和啊我们即便躲在这边塞,又能有何真正出路?”刘备眼神澄澈,与简雍对视著。 “我与刘公深谈过,他言之有理,备不可能一辈子困守边陆。欲实现平生抱负,必须进入朝堂中枢。” “朝廷固然危险重重,却也蕴藏看巨大的机遇。陛下特为我这等边塞武人开启了一道通往帝闕的天门,我若畏难而退,此生—便再难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 他环视眾人,语气诚恳而决绝: “此行前路未下,凶险难测。诸位可留在楼桑,不必隨我同去冒险。” “备已向州府呈递举荐书信,待新任刺史到任,凭诸位之才勇,必能在州中谋得一席安稳之位。” 此话一出,关羽当即愣住,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之色: “大兄何出此言?你我誓同生死,你赴阳,岂有將我等弃於此地之理?” 张飞更是勃然大怒,声若雷鸣: “正是!俺还没见识过帝都繁华呢!大兄往日总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竟要撇下俺们独自去闯?让俺在这州郡当个区区斗食小吏,俺不干!打死也不干!” 见关、张二人態度如此坚决,誓死相隨,刘备心中感动,知再难劝阻,便道: “既如此,二位贤弟便与我同往。其余诸位,大可慎重考虑,留在幽州,亦能安稳度日。” 韩当与阎柔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韩当抱拳,声音粗: “刘君!我等微贱之人,蒙君不弃,厚恩相待,方有今日。除了誓死追隨刘君,我等还有何出路?君往何处,我等便往何处!” 阎柔亦重重点头,眼神决然。 唯有简雍,內心依旧挣扎,百般不情愿。 他抱著心爱的酒葫芦,唉声嘆气,任凭张飞如何劝说,只是摇头。 “不去,不去!酒都没喝痛快,就去那阳找死?我简雍还没那么傻!” “你们活够了,就去唄。” “来年,我给你们坟上多添些酒。” 韩当见简雍上战场都不怕,去阳享福却如此扭捏,不禁问道:“益德,宪和为何这么抵抗去阳?” 张飞悄声道:“你有所不知啊,宪和其实姓耿,他的祖上是云台二十八將之一耿纯的族侄一—隧乡侯耿建。” “孝明帝永平十四年,楚王刘英谋反,耿建被打入冤狱,连坐国除,差点被灭了门。 族人改名换姓,逃来幽州,这才逃过一劫。” “耿家人心里委屈啊。” 韩当对东汉政治斗爭不感兴趣。 “竟还有这般过往,也难怪宪和畏惧阳了。 刘备没有生气,见简雍不愿去,反而十分理解: “宪和留下也好,替我照看乡里族人,我在外也能更为安心。楼桑诸事,就有劳宪和多多费心了。” 简雍闷著头,不再言语,只是用力晃动著手中的酒葫芦,听著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液撞击壶壁的声音,面色复杂,久久无言。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刘备一行人便准备启程。 楼桑村的乡亲们几乎倾巢而出,聚在村口相送,蔡邕携著两个年幼的女儿,步履瞒,一直將刘备送到村外驛道旁。 老者拉看刘备的手,淳淳叮瞩,眼中满是关切: “玄德啊,此去帝都,人心回测,性子须得放圆融些。莫要学为师这般迁阔固执,不知变通,以致处处树敌,身陷图国啊。” 刘备躬身行礼,恭敬应道: “恩师教诲,弟子定当谨记於心。” 蔡邕又考较道: “这些时日,为师传授於你的诗词歌赋,玄德尚记得多少?” 刘备微微一笑,从容答道: “回恩师,诗赋文章之形,弟子或恐淡忘,然其精妙,已然融入血脉,刻入骨中。” “好!好!好!” 蔡邕闻言,老怀大慰,连道三声。 “郎融会古今之学,涵养自家气象,方是真本事!老夫期待你在阳的好消息!” 他举起手中藤杖,从重地向刘备作別:“玄德,前程珍重!” 刘子敬、刘元起两位族叔也挤上前来,用力拍著刘备的肩膀,声音哽咽却充蓬期望: “玄德!好好干!到了京城,定要括气,给咱们楼桑刘氏长长脸!” “玄德,慢行!” 声声瞩託,渐渐淹没在辗的车马声中。 尘土扬起,模糊了送行飘的身影。 一行快马驰出楼桑,此向遥远的南方。 马蹄,掠过道旁那片繁盛的山桃林。 此时,山中桃正值盛期,绚烂如霞,灼灼其华。 第90章 太平道,张角! 第90章 太平道,张角! 刘备一行人沿著宽阔的官道迤逾南行,手持州府开具的通行文书,沿途驛站皆可停歇补给。 这一路上,刘备並不急於赶路,反而从容不迫,每至一处驛站,必先让马匹吃足草料,人也养足精神,方才继续启程。 张飞见状颇感纳闷,粗声问道: “大兄,旁人赴京,皆恨不能插翅即至,怎地你却这般不慌不忙?” 刘备执微笑,目光深远: “虽是赴京应试,然考期定在月末,倒也不必如传递羽书般六百里加急。” “从涿郡到洛阳,不下一千八百里路程,日行百余里,十余日便可抵达。途中,我还须细细思量入朝后如何应对策问。在天子面前奏对,岂能不慎之又慎?” 张飞恍然,抚掌道: “大兄思虑周详,说得在理!” 一行人出了涿郡地界,沿巨马水南下,不日便抵达冀州边境的易京。 说来也巧,刚至此处,便见官道旁一人倚树而立,似已等候多时。 张飞定晴一看,口口声声说不去的简雍,此刻正叼著酒葫芦,一副醉眼朦朧的模样在道旁醋睡。 “宪和?”张飞又惊又喜。 “你不是说打死也不去洛阳么?” 简雍醉地晃了晃酒葫芦,揉了揉眼,嘟囊道: “听说洛阳美酒冠绝天下,我特去尝个新鲜。” “再说了,你们都走了,留我独在郡,连个喝酒的人都寻不著,岂不闷煞人也?” 眾人闻言,不禁哄堂大笑。 关羽抚须笑道:“有宪和同行,这一路上倒是不会寂寞了。” 人马凑齐,眾人正式离开幽州地界,直向冀州行去。 冀州,魏郡。 街道上,商户鳞次櫛比,车马络绎不绝,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正所谓得河北者得天下,经过东汉一朝治理,昔日泛滥成灾的黄河已然安澜。 围绕著黄河两岸的沃土地配酿出的黄河经济,给东汉王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 隨著土地与河流的开发,土地平阔的河北儼然成为了天下最富庶的膏腴之所。 人口繁茂、经济繁荣。 但在富庶繁华的表象下,却也隱藏著华夏大地上最激烈的土地兼併。 集中在此处的良田,成为了大汉诸侯王、王公贵戚、宦官浊流竞相爭夺的盘中餐。 百姓手中的田亩不断缩水。 流民无处存身。 失去了土地的人们就像是城市街道上阴沟里的臭老鼠,只能寄希望处处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 幸载,东汉是个手工业相当繁荣的国家。 私人商业、手工业和经济的发展,让全国遍布商肆,这將大量人口从土地中解脱出来从事手工业生產,给社会矛盾的总爆发延缓了一些时间。 给大地主出卖体力种地、或是为商户僱佣工作性质其实相差不大,只要能活命,百姓什么事儿都会做。 当然,这一切都会隨著土地兼併和社会资源的兼併走向崩溃。 大地主庄园经济在汉末蓬勃发展,自己自足,成为豪强社会主流。 他们不在需要民间手工业者提供服务,而受到他们剥削的小农也没有能力消费城市生產出来的手工业品。 遍地綺罗者,不是养蚕人。 如此往復循环,商人、手工业者、务工的农人皆无利可取,民间经济已在崩坏边缘。 当城市手工业也开始萧条后,不能满足生存需求的底层百姓,在遇到贪官污吏剥削,就会成群结队的揭竿而起。 这就是汉末河北的现状。 初到魏郡时,刘备感觉这里的气氛与冀州的其他郡国不同。 东汉冀州包括魏郡、巨鹿郡、常山国、中山国、安平国、河间国、清河国(甘陵国)、赵国、渤海郡。 拢共九个郡、国。 东汉诸侯王的封国在此占一大半。 从涿郡南下经过河间、巨鹿时,朱墙瓦巷,遍地清歌。 民间的气氛却非常压抑。 所到之处,常见骨瘦如柴的妇人沿街招揽客人。 他们的丈夫呢,不知道去哪了。 未成年的孩子在河北是很难见的,多半是从小就被卖为奴隶。 这种情况倒也很常见。 在西汉初年国家经济尚未恢復,一旦遇到饥荒老百姓活不下去,朝廷就会下令允许民间卖儿卖女,如此,至少能让孩子们活下来。 如果朝廷不管,另一种更可怕的情况就会发生:百姓生儿不养。 到了魏郡,气氛陡然一变。 街道上,处处充斥著欢快的童声。 一个满面尘灰的小童跑到刘备面前,递上一道符篆: “郎君,信中黄太乙,学导引长生,可保延年益寿,百毒不侵。若有疾病,饮此符水立愈。“ 刘备看了看那张鬼画符,忍俊不禁。 汉代官方重视道教,歷代皇帝多半是黄老信徒。 宫中也多立黄、老、浮屠之祠。 统治者们寄希望於道教的神仙和西传的释教来缓和社会矛盾。 於是乎,民间宗教盛行。 各种各类的道教流派都有。 曹操跟左慈就学过倒立饮尿来治病的道教偏方。 还有各种长生术,导引术,房中术、返魂术— 基本跟歪教差不多。 方法越歪,信徒越广。 就连关羽原名中的长生二字,其实也来自於道教信仰。 刘备看著那脸上糊的黑的小童,温和地將符篆递还:“备不信黄老。” “只信手中剑。” 那小童却不气馁,认真说道:“勿论郎君信不信中黄太乙神自会保佑你,如果郎君愿意归教,大贤良师也会传授你《太平清领书》要义。” 说完这话,那小童行了一礼,便又奔向別的行人。 “信中黄太乙,学导引长生,可保延年益寿,百毒不侵。” 刘备愜愜的望著那些可怜的童子,他们大多数连鞋子都没有,赤足走在炎热的街道上,脚上满是烂疮。 简雍见状道是:“玄德,你怎么了?莫非是信了这些神神怪怪?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刘备回首,心头猛地一抽,眼波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世人都明白神佛不可期。” “可如果能活在一个泰平的世道,这些孩子又怎能去求助於那些远在天边不可捉摸之物呢。” 不同於刘备的感慨,关羽语气凝重道:“太平道传教两年前就在魏郡开始了。” “但关某觉得此事很奇怪。” 张飞挠头道:“哪里奇怪了?我们幽州不也有信电神的吗?” 关羽摇头。 “孝顺帝时,方士于吉献上了《太平清领书》,后来被有司弹劾为禁书,大肆销毁,只留有副本藏於东观。” “这些方士怎么弄来的禁书?” 刘备听闻此言,倒也觉得確实不对劲。 刘备肯定是没见过此书原文的,但他多少听过此事。 “据说太平清领书並不是造反之书。而是维护大汉王朝的统治的神学思想。” “于吉提倡儒家的伦理道德,在书中表示对大汉明君的拥护。还以神的权威,警告昏君和贪官污吏,遣责他们的贪婪残暴。” “这和儒家的某些天人感应的观点几乎是一致。” 简雍思索道:“那这么说于吉献书的目的,就是为了用道教的路子去创造一条挽救大汉衰颓之势的新路。” “这种书皇帝自然乐见,但贪官污吏岂能容它?” 刘备点头:“道教中人提出挽救大汉的措施是,主张平等,反对豪强剥削,要求人人劳动、周济贫穷。” “还在书中扬言,先人过失由子孙承担,作恶多端必降灾异等思想,这对於信奉儒家: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官僚们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歷代汉家天子本就注重黄老之学,万一哪天,真想重新启用道家思路重构大汉,对当今天下造成的衝击是不可想像的。” “因此,此文自诞生之日起,便必然成为禁书。” 张飞困惑不已:“那为何这禁书在封禁几十年后,重新从宫里流传到了魏郡呢?” “原因很简单。”刘备直言道。 “魏郡是整个河北最靠近京都阳的郡,且不是诸侯王所在地。” “这些年贪官污吏横行,民生困顿,在不设法改良,大汉就有亡国之危。” “天子迫切的需要在一个他看得著的地方试点,想用道教的手段来寻找稳定社会的途径。” 当然,灵帝选择的人是一一党人张角。 第91章 拯救大汉朝,张角与刘备世纪会面! 第91章 拯救大汉朝,张角与刘备世纪会面! 魏郡,戏阳聚。 黄河水汛滔天,浊浪排空。 刘备一行人隨太平道童子行至戏阳聚时,但见河堤旁茅屋低伏,炊烟断绝。 空气中瀰漫著腐朽草木与苦涩药石交织的气味。 泥泞巷道婉蜓如蛇,污水横流,鼠虱成群。 沿途病者倒臥,有的蜷缩在破檐下呻吟,有的直接瘫倒路旁,面色如土,目光涣散。 “符水至矣!符水至矣!“ 黄巾方士提桶而行,桶中黑液荡漾异光。 “饮之即愈,病痛尽消!“ 方士逐一倾倒香灰水入破碗。 百姓燮眉饮尽,旋即闭目诵经,在方士面前涕泪交加,懺悔罪。 这场面把张飞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人就是你们口中的大贤良师吗?分明是个神棍。” 童子募然回首,目射厉色:“那只是大医,他的手段不显,真正的大贤良师神通大广,还在里头给人讲经呢。” 刘备恍然。 朝廷所谓的黄巾渠帅,可在他们內部被称为“大医“、“神上使“。 刘备默然隨童子穿行曲折巷弄,愈往深处,病患愈眾,惨状愈甚。 童子递来粗布:“请蒙面,內里病气深重。“ 刘备照做,蒙面之后,门前力士正挨个卸下入室人员的刀剑,並以艾草熏身,烟雾繚绕间,药气刺鼻。 “人不能进去太多,大贤良师忙著传道呢。” 刘备与身后几人交代好了,只道是:“只有我一人进去。” “云长等人在外候著。” 那蒙面的力士点了点头:“那好,与我来吧。” 进入中庭后,向前走了约莫五十步,便见庭中立著一黄巾高台。 台上男子,一袭葛布道袍宽大飘逸,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宛若仙人临世。 刘备仔细的打量了张角一眼,他年约三旬,面容清峻,颧骨微凸,额间深刻著三道竖纹。 正待诵经时,小童从台侧轻声漫步而去,一阵耳语后。 张角把目光投向了藏在信徒之后的刘备。 他举起九节藤杖,宣布道: “今日的经书宣讲到此,诸位且先退下。” “大医稍后会分发给你们救命符水,回去后,也莫忘记日日自省悔过。” “咳咳咳。”身患重病的百姓们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个个俯首叩拜,隨即陆陆续续的离了场。 刘备见此,心底有些发忧,他也接了一碗符水,却並未离去。 未多时,台上的中年缓步走到台下。 待靠近后刘备才发现,他虽年纪轻轻,但鬢角已染霜白。 “阁下便是大贤良师?” 张角语气平淡:“正是。不知足下自宫闈而来,抑或出自民间?“ “其间区別何在?“刘备扬眉。 张角令人给刘备搬来坐榻。 “请。” “在太平道內自有规矩。” “宫里来的,我们只讲治国安民兴汉之术。” “民间来的,我们只讲问道黄老长生之术。” 刘备道:“若即非宫里,也非民间。” 张角微抬眼脸,目光如刃:“那老夫唯有与君论剑矣。“ 他忽的低头看了一眼刘备手上的老茧。 “与你玩笑尔。” “阁下颇会用剑,从腿型来看,是骑马的好手,多半是来自边郡。” “衣著俭朴,不似大姓豪门,应发自中人之家。既如此,你对我道应並无恶意。” 刘备端上符水,他撇去上面的黑色的香灰残渣,轻轻扇闻。 “大贤良师通医术,看似符水,实则是药水。” “应是学过医术。” “你读书识字,能上通朝廷,与宫里的宦官频繁往来,家境必不简单。” “可如果是士族大姓出身,必將投身於六经以求路身官场,断然不会有心思沾染医药这等末流杂学。” 他直视张角双目,字字清晰:“为什么大贤良师出身不低,却甘心在这当神棍呢。” “备猜测,只有一个可能一一你是党人。” “自党之祸后,被陛下禁铜终生,不得出仕为官。” 张角眼神微动,闻此,撤去了左右。 “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刘备拱手道:“涿县刘备,字玄德。” 张角恍愧了一阵,好似压根没听过这个名字。 说来也不奇怪,大汉信息闭塞,內部又乱得一塌糊涂。 內地土人们感受不到胡人的威胁,张口闭口便要弃边弃土,对边郡发生了什么战事根本就不关心。 张角只听说幽州打了胜仗。 经过刘备一番言谈,这才知晓,原来幽州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幽州官员报喜不报忧,幸得玄德力挽狂澜,幽州百姓方才躲过一劫啊。” “这是幽州百姓的福分。” “不过玄德啊,角的家世,以后你可不得与他人说。” “张角就只是张角,一介三十五岁的乡野游医。” “与朝廷无关,与清流士人无关,更与浊流宦官无关。” “既然都无关,大贤良师又怎能弄到太平清领书呢。”刘备镇定的看著张角。 对方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大贤良师莫要紧张,备奉命赶赴京师为郎,只是路过此地,突生好奇,並无恶意。 “备看得出来,你虽颇用手段,到也是帮了不少冀州百姓。” “备,心中实佩服不已。” 对视良久后,张角呼了口气。 他几番试探,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杂质,更知此人要赶赴京师,心中的戒备便慢慢放下了。 “既然玄德即將入宫伴天子左右,那我便不隱瞒了。” “角不是神仙,只是一介游医。” 他起身拿来了药罐子,独自一人在桌案上摘著药草,放在药碾子里磨成废渣。 刘备却將陶碗里的符水倒乾净,难得喝了酒。 “备有酒,大贤良师有故事,说说如何。” “玄德先自报家门,角在隱隱藏藏,到显得小气了。” 张角放下药草品了口酒,道是。 “角的確是党人,家父年轻时,曾与竇武、陈蕃、刘淑这三君一起图灭宦官,事发过后,拋家弃子,逃亡吴会。” “作为党人亲属,角年少时便逃难民间,跟隨一老道士学了医术。” “在那些年里,角颇受了些民间疾苦。眼看朝堂上清流浊流为了一己私利,斗爭不休,而我大汉百姓却在易子而食,心下悲愤不已。” “是想,如果大汉百官上下一心,这天下何愁不能定也?以前父亲告诉角,浊流不杀尽,天下不可定。” “可在角看来,当真要是杀尽浊流,清流就能安定天下吗?” 刘备摇头: “也不能,清流浊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如日下光影,无光便无影,两者又怎么分得开呢。” 张角赞同道: “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四月,河北七郡国为大水所淹。遍地饿孵,府库里的存粮为浊流贪墨大半,不足賑贷。” “换了清流上任刺史如何?清流贪得更多,反把责任推给浊流贪暴。” “闹到最后,民间未见一粒米下锅,满朝官吏却说冀州刁民口腹之慾难填!” “从那时起,我便看穿了这些大汉官吏的虚偽,我发誓,总有一天要阻止这场永无休止的內耗。” “朝堂中人皆不言,我独鸣!” “待避过风头后,我凭藉家財游学四方,四面结交豪杰。” “就想著有朝一日能回到朝廷,扫清时弊,为大汉百姓做点实事儿。” “结果么玄德也清楚,党之身想尽办法也入不得朝。” 张角饮了酒,满腔怒火仿佛都被压了下去。 “呵呵呵呵。” “没办法,当不了官,只能走別的路子。” “满堂豺犬贪暴如狼,粮食医药发多少都落不到灾民头上,若是这般下去,民怨沸腾,终究会掀起大乱。” “陛下总得需要有人去安抚冀州流民,让他们不做乱,总需要有人去做些陛下不能露面做得事儿。” “方才玄德所问,太平清领书来自何处,角只能回答,正是陛下派宫里的阉人送来的十刘备眼神一颤:“那大贤良师在冀州所做的事儿是?” 张角义正言辞道:“老夫在拯救大汉朝。” 资治通鑑·汉纪:中平元年,三月,壬子,大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唯【张角】不赦。 张角属於汉灵帝点名的党人行列。 《后汉书·杨震列传》:赐时在司徒,召刘陶告日:“张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 张角曾经犯罪被地方州府缉拿,甚至惊动了汉灵帝,还被下令特救。二者之间关係难言。 第92章 必要之时,我自会出手。 第92章 必要之时,我自会出手。 歷史上真实的太平道,或许与后世多数人的固有认知大相逕庭。 在黄幣起义之前,太平道並非以推翻汉室为宗旨的隱秘结社,恰恰相反,它是一个以忠君爱国为核心理念、公开活动的教团。 张角之所以能够公开传教十余载而不受阻碍,正是因其教义深合上意。 从皇帝內廷到文武百官,皆认为张角劝导民眾勤勉劳作、忠君爱国並无不妥。 因而太平道势力日益壮大,信徒遍及八州,甚至连宫廷深处亦不乏其信奉者。 直至太平道势大难制,以刘宽、杨赐为首的经学之士方提醒灵帝应予制裁,然天子並未採纳。 当时內廷宦官更將太平道视为制衡外朝经学士族的利器,十常侍中信奉此道者不在少数。 故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內,东汉朝廷实则鼓励太平道在民间传播。 地方州府数次打压张角,皆被灵帝下詔赦免。 即便黄巾事起后,中常侍吕强諫言:“党久积,若与黄巾合谋,悔之无救。” 灵帝之后因畏惧天下大乱而赦免党人。 然较之黄幣作乱,汉灵帝好似更为忌惮天下士人群起造反。 另一证据就是,与黄巾勾结之人本就包括內廷宦官。 宦官封谐和徐奉是张角在汉灵帝皇宫中的臥底。 封谓的地位非常高,也是汉灵帝老妈董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太监。 在他的努力下,汉灵帝的皇宫中扩充了上千名太平道受眾。 就连汉灵帝他自己也信奉道教。 黄幣起义时,豫州刺史王允曾查获张让、赵忠与黄幣往来书信,灵帝知后不但不惩处,反將举报者中郎张钧处死,王允亦两度下狱。 战后,灵帝更对宦官大加封赏,张让等十二常侍皆获列侯之爵。 更令人费解的是,平叛將领如卢植、董卓於征途中被召还朝,下狱,减死罪一等,朱偽亦险遭召回。 立下赫赫战功的汉末三杰事后因替党人进言,皆遭朝廷打压,其中尤以皇甫嵩为甚。 汉灵帝不仅收回他的左车骑將军印綬,还削夺封户六千,並夺兵权,一夜回到解放前朝中似有一股势力在刻意针对平乱的功臣。 其实汉末『通黄”嫌疑最大者,非汉灵帝本帝莫属。 至於其中种种缘由,刘备目下尚且不明。 他只看的到黄幣蔽野的结局,而其中过程,倒是无人得知了。 看到刘备困惑的眼神,张角起身登上高台,取出一个黑匣子。 “你一路跟隨我教中人至此,心中一定有想不透之事。” “尔,欲求之答案,尽在此书中。” 当张角將《太平清领书》递至刘备面前时,一切豁然开朗了。 歷史记载,这本书的原本为: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 意思就是:採用白绢为底、朱色界栏、青首朱目的装帧形制。 绢是一种丝织品,在汉末货幣经济崩溃以后,绢就是朝廷徵收赋税的等价货幣。 能以绢作为书写文书,可见太平清领书从传播之初,就是为了在上流社会传播。 刘备草草翻阅了一眼。 太平清领书,通篇都是教大汉百姓如何忠君爱国的。 现代留存的残本中,此书除了教人治病和学习各种道教神仙术以外,还记录了几条关键文字。 这些文字暴露了汉代方士撰写这本书的真实目的。 例如文中写道: 现在汉王朝虽然遇到了天灾人祸,但这都是奸臣蒙蔽皇帝导致的,绝对不是皇帝的错! 解决困难的办法自然是通过和平的方式反应问题,给皇帝上书言事,只要一起进忠言!黄天后土自然会来拯救大汉。 如果问题解决不了呢,那也不是皇帝的错,而是百姓懺悔不够,诚心不足导致神明不肯降世。 虽然世道艰难,再苦不能苦皇帝,再难不能反皇帝,都是贪官污吏导致。 《太平经》本质上乃是道家方士根据汉朝意识形態编造出来去愚弄百姓,维持汉王朝统治的宣传手册。 汉王朝不会蠢到充许不利於自己统治的教团存在,张角最初的目的或许是当一个汉末改革家。 而推动太平道发展的正是灵帝本人一一只是未料到张角最终失控,反给了王朝致命一击。 以道教教团化解社会矛盾,在汉代早有先例。 儒学官方化以后,形成了累世经学的世家大族。 道教从官方转入民间,四面传播。 张良八世孙张道陵於章、和二帝时被征太傅而不就,入蜀创天师道,组织百姓治病、 治炼、生產,极大稳定了巴蜀百姓。 灵帝或欲效仿此法,在民间培植宗教领袖以维系统治,故而汉末道教教团活动风起云涌,张角即为其中翘楚。 张角低声告予刘备: “《太平经》有云:天失阴阳则乱其道,地失阴阳则乱其財,人失阴阳则绝其后,君臣失阴阳则其道不理。当今社稷之乱,实因君臣阴阳失序。” “自周以降,君王为天子,依天意行事,国运长短悉归天命。然在三代以前,天下共主不仅是世俗君主,更是能直通苍穹的神明,乃天下万民精神领袖,是开天闢地的圣人,故而君威无可匹敌。” “今汉祚已歷三百余载,民间盛传『尧后禪舜”之说。刘姓既为唐尧之后,谁为虞舜后?” “自王莽以来,权臣迭起,外戚、宦官不再敬畏君威,废立天子易如反掌。” “经学家持六经批判君德,动軾要求君王依儒家之意行事,汉天子几乎被训成温犬) “加之东京皇统屡绝,权归女主,外立四帝,五后临朝称制,女主皆定策帷,委政父兄,贪立幼主以久其权,抑贤明以专其威。” “君威既失,则依附於君威存在的汉法只剩一纸空文,地方小吏便不畏君主,转而竞相巴结外戚、宦官自保,狗仗人势,肆意奸掠,欺压黎民。” “民生早已困顿,天下百业凋,灾异频出,百姓易子而食。” “朱门权贵只知沽名钓誉,全然不知大难临头,自古,民生多艰者,国祚岂能长久?” 张角长嘆一声,眼中儘是无尽的苍凉。 “玄德且看这天下,已乱至何等境地!若君主果真能管得了大汉,世事何至於此?” “但凡神志清明之君,莫不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此非关德行,实系社稷。再昏的君主,也不愿见百姓困顿,揭竿而起,皇帝其实是最惧造反的。” “相比之下,大汉官吏反倒最需民变。文吏要榨取民脂养娇妻美妾,激起变乱后,武將便可平乱立功。” “此正是大汉衰落之根。” 张角目光灼灼,言及核心: “之所以浊世如此,皆因当今皇权尚不够强大一一远远不够!” “真正的皇帝不仅要主宰世俗,更要成为大汉天下的精神领袖,此正是《太平经》提出的救世良方!” “若使万民敬皇帝如神明,君言即法,天下景从,何来这许多纷乱?” 刘备闻言,心中剧震。 张角所倡,实是要將汉灵帝塑造为政教合一的绝对君主。 事实上汉代君王始终在向此方向努力。 汉儒將天命、五行与君德绑定,就是要建立君权神授的体系。 然儒家土人自己也不能践行自己所倡导的伦理道德,表里不一,徒务虚名之辈窃据高位,反而进一步引发了汉末道德大崩溃。 可若依张角之策,以宗教统治挽救汉室,后果恐更加可怕— 刘备试探问道:“自董仲舒倡『春秋大一统”以来,儒术独尊,经学家岂容朝堂出现第二种思潮?若若世俗君王成不了宗教共主呢?” 张角眼中闪过一道幽深的光芒,缓缓道: “那便人为造就这样一个皇帝。” “这世上最大的权力,不是掌握人的命运,而是控制人的精神生活。” “宗教是最重要的统治手段,也是拯救大汉天下的唯一良药。”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他看著刘备,目光顿了顿,声音虽低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 “必要之时,我张角自会出手。” 第93章 学医救不了大汉朝,用剑也不能! 第93章 学医救不了大汉朝,用剑也不能! 日头西落,漏进几缕残照,坐榻上的二人被拉出长长的影子。 空气中瀰漫著草药混杂著酒水的气味。 刘备与张角对坐於蒲团之上,竟是足足畅谈了一个下午。 张角难得与人刨心而谈,他抚著长须,眼角里藏著难以捉摸的笑意,望向日落西山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敢问玄德,你说这世上是先有宗教,还是先有神仙?” 刘备微微倾身,目光沉静如水: “先有人。” “人困於世间苦厄,肉体无法解脱,便追求精神上的庇护。” “如是有了神明的概念,神明出现,宗教便生,宗教一生,教法便来。” 张角闻言,忽然仰首轻笑,笑声中却带著几分苍凉: “正是,太平道也是如此。” 他目光条然锐利,直视刘备:“作为大贤良师,其实老夫內心並不信中黄太乙。” “宗教只是传播思想的手段。” “老夫相信的是,自己这一身本事终能改造大汉朝,终能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至於顶头三尺的神明,老夫从未指望过。” “世人说老夫,夏日披裘不汗,冬日单衣不栗,雨雪不沾衣,蚊蝇不近身。有步履生云,吐纳含雷,兴风招雨的大神通。” 说到此处,他笑一声,摊开双手:“实则老夫什么神通也不会。就连医术也不专精。” 刘备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 “备相信。” “但有一句话,不知大贤良师愿不愿意听。” 张角挑眉“哦?”了一声,眼中闪过好奇之色。 刘备正色道: “大贤良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你能用这些手段迷惑百姓,控制他们去实现你的抱负。” “实则芸芸眾生,亦並非痴愚。他们相信的,也从来不是虚无縹緲的中黄太乙,而是大贤良师你在讲经时承诺的那个大同社会。” 他看见张角瞳孔微缩,继续道: “他们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太平道身上。” “大贤良师身上的担子很重,你感受到了吗?” 张角眼神剧颤,原本从容的面容浮现一丝动摇。 他突然奋掌捶胸,发出沉闷声响,声音竟有些硬咽: “角,这些年日夜学习医术,与教民一道亲耕由亩,救助四方黎元,亲入瘟疫死地。 虽则行道艰难,然万死不敢忘本也。” 刘备见张角神情激动,右手下意识按向腰间,却只触到粗布衣袍。 佩剑在入屋时已被收走。但他绑腿中暗藏的手戟却还在,就屋內这三五个侍从,真要动手杀张角,没人拦得住他的。 可他的目光扫过张角因製药而裂的手指,扫过屋內堆积的药草和简陋的陈设时,最终鬆开了。 至少就目前来看,这位神棍確实一心为国为民,救助了无数百姓。 为何这般人物,最后竟会成为压垮大汉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又是什么,將这本可成为王朝屏障的道教团体逼成了反贼呢? 他心中不解,暗嘆一声后,举酒道: “元云荫而方雨,黄叶衰而木落。” 酒液在碗中荡漾,映出他复杂的眼神。 “万事万物,冥冥之中,盖有天定。备虽不能认同大贤良师愚弄世人的做法,却敬佩你拯救天下苍生的志向。” 张角同样举杯,目光如炬: “那玄德你呢?” “玄德言辞之中,也隱隱透露再造汉室的想法。可你也不过是岭之虫,身在间左,八尺微命,自身命途多歼,又安敢妄议天数。” 他向前倾身:“玄德,空有救天下之器量,却无救天下之途径。莫不如入我太平道,你我携手做一番大事业。” 刘备顿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收敛笑容,目光坚定如铁: “大贤良师有你的仗要打,刘备也有自己的仗要打。” “胡患一日不息,大汉便一日不得安寧。若没有人去守塞,有朝一日,胡人进入中原,只怕內地的百姓就连饥民都做不成。” “此行,我从幽州千里迢迢赶赴京都,正是为此而来。” 张角摇头嘆息:“学医治病救不了大汉朝,玄德用剑也救不了大汉朝。” 刘备眼神灼灼: “但总得有人站出身来,去边塞上抗住那倾盆暴雨,哪怕微末之身只能遮蔽些许风雨,总要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张角眼瞳中倒映著刘备的身影,恍间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只不过,一个是在山中採药,一个是在乡里练剑。 长大后的两人也因为年少时的抉择,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虽然道不同,但这两个汉末最具魅力的英雄目光交匯时,竟互有理解与欣赏。 “你跟老夫很像,是固执到天崩地裂也不悔改的那种人。” 张角忽然大笑,笑声中既有欣慰也有悲凉。 “哈哈哈哈,很好。这些年来,老夫看遍天下人物,自以为当世无英雄。” “没想到,英雄正出少年也。” 他举杯的手微微颤抖: “此去京都,还望玄德在陛下身边,多多进言,我冀州百姓委实太苦,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刘备郑重额首: “莫说諫言,若是以备一死,能换得天下晏然,备亦会毫不犹豫投身刀斧之下。” “壮哉,敬玄德。” “敬大贤良师!” 屋外,夕阳已半没地平线,余暉將眾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简雍不停步,不时望向紧闭的屋门:“玄德该不会中了那妖道的巫术,听信了他的鬼话吧。” 关羽抱臂倚树,眼眸微闔: “不可能。大兄心志坚定,绝非三言两语能被蛊惑之人。” 张飞焦躁地原地打转,靴子碾过枯草: “大兄再不出来,咱们就闯进去,找那张角问罪!” 话音未落,柴门哎呀开启。 童子侧身送客: “大贤良师还要撰写明日的符篆,就不送刘君了。” 刘备拱手还礼: “今日与张公聊得一席话,胜读万卷诗书。” “还请回稟张公,备入朝后一定为冀州百姓討个说法。” 韩当大惊失色:“明公,你真被妖道蛊惑了?” 刘备摇头:“张公不是妖道,他是有真本事,大志向的人。” “坏了!大兄真被神棍洗脑了!” 张飞怒气冲冲便要闯门,被刘备伸手拦住。 “益德,这是作甚?” 张飞指著屋內:“俺去烧了他的道馆,让他装神弄鬼!” 刘备轻笑,拍了拍张飞厚实的肩膀: “益德啊,不管他装神弄鬼也好,还是真有神通也罢。只要在做实事,用些手段又有何不可呢。” 他转而问道:“当今天子賑过多少灾,发过多少药,清理过多少贪官污吏?” 张飞粗声回答:“数不清!” 刘备点头。 事实上,汉灵帝在賑灾、发药、清理贪腐方面的歷史记录甚至超过某些明君。 “愿意做事,这足以看出当今天子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然天子发的粮,发的药,发的賑灾之物,能到黎元百姓手上吗?” 眾人默然。 答案不言自明。 “这些年若无太平道在民间賑济灾民,只怕河北早就大乱了” 刘备翻身上马,身影在夕阳中拉得挺拔修长。 他勒转马头,面向通往阳的官道: “走吧,胡患未除,我们身上的担子也不轻啊。” “他救他的国。” “我救我的国。” “一切,为了大汉朝。” 第94章 公竟渡河,雒阳旧事。 第94章 公竟渡河,雒阳旧事。 六月,中原大地豆熟方过。 刘备一行人自幽州南下,经魏郡,终至黎阳渡。 时值汛期,黄河水势滔天,浑黄的河水裹挟著泥沙,奔腾向东,声如雷鸣。 黎阳渡口舟林立,梳杆如林。 漕船、客舟、渔艇混杂其间,船公的吆喝声、縴夫的號子声、浪涛拍岸声交织成一片。 渡口栈桥旁,几个赤膊的船工正在修补渔网,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大的水势!”张飞望著汹涌的河水,不禁咋舌。 “这要是翻了船,怕是要餵王八了。” 关羽抚须沉吟: “六月过后,河汛正急。听说上月东郡就有渡船倾覆,数十人葬身鱼腹。” 简雍闻言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刘备却神色自若,吩咐道:“无妨,去找艘稳妥的陶船,多付些钱財无妨。” 反正上次在苏双、张世平手中,得到了不少『资助”。 最终刘备选定了一艘可载车马的大型陶船。 汉代过津时,以船只大小计算收费。 能运马的陶船,价格往往是寻常小船的好几倍。 但大船也有大船的好,可以与同行的商旅拼凑一船,人均摊下来倒也减了不少费用。 那船公是个黑精瘦的老者,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跡。 见刘备一行人人马眾多,特意將货舱腾出安置马匹。 张飞焦急道:“船公,你这船稳妥吗?” 老船公操著浓重的河內口音。 “客官放心。” “老汉在这大河上摆渡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儘管放心从行。” 漕船离岸,破浪而行。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刘备独立船头,但见河面宽阔如海,对岸景物模糊难辨。 河风猎猎,吹得他衣袂飞扬。 忽然三两雨点落下,在河面上激起细小的涟。 简雍道是:“落雨了。进舱避避吧。” 刘备却恍若未闻。 他出神地望著滔滔河水,思绪早已飘向远方。 这条大河是文明的中心,见证了太多歷史:商周革鼎,楚汉相爭,光武中兴—— 如今,他也要跨过这条天堑,去往帝国的心臟。 雨丝渐密,在水面织就一层薄纱。 简雍嘆了口气:“可惜了,这趟走孟津渡上岸,一路上只能观水。若是走陆路,还能过滎阳、成皋,看看太祖爷当年战之所。” 刘备收回目光,淡淡道: “备当年去过,无甚可看。昔日楚汉爭霸的古战场,如今已是壁垒萧萧,荒草姜姜。 “那些断壁残垣,远不如阳繁华实在。” 张飞插话道: “阳究竟繁华在哪?这一路行来,俺看沿途景象,比咱涿郡好不到哪儿去!儘是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破败的村落。” 刘备转身,雨丝打湿了他的眉睫: “益德有所不知。东京天下,最繁华之地莫过阳、邯郸、临淄、成都、宛城。涿郡虽为一州之会,终究难与这些通都大邑相比。待到了阳,你便明白了。” “差距不在沿途的村聚,而在城市中心。” “那怎地这些都会里不见长安?“张飞追问道:“不是说长安才是太祖皇帝的都城吗?” “不,太祖一开始也是想定都阳的,被娄敬劝回长安罢了。” 刘备的目光条然深远,语气沉痛: “长安呢,自新莽末年便已凋零,千里无人烟。羌乱之后,境內多为胡人聚居。” “就连西京列代先帝的陵寢,也早被羌胡、流寇盗掘一空了。” “汉家龙兴之地,竟沦落至此。“关羽一声长嘆:“真是时无英雄!” 眾人默然。 唯闻河水奔流,雨打船篷。 陶船在波涛中艰难前行,终於在天黑前抵达孟津渡口。 但见岸边灯火点点,人影幢幢。 渡口规模宏大,码头由巨木搭建,延伸至河中数十丈。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其间,桅杆上悬掛的风灯在细雨中晕开团团黄光。 “好大的渡口!”张飞惊嘆道:“果真比咱涿郡的县城还热闹!” 缴纳过津费后,眾人从货舱中取出马匹。 的卢马经过连日顛簸,精神萎顿,原本油亮的毛色也失去了光泽。 刘备心疼地抚摸著爱马的脖颈,决定先在渡口客馆歇息一夜。 孟津客馆是一座二层木楼,门前悬掛著“孟津邸“的匾额。 馆內人声嘈杂,南来北往的客商聚集在此,谈论著各地的见闻和行情。 见刘备一行人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堂顿时安静了几分一一这一行人虽然风尘僕僕,但气度不凡。 馆主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刘备不是寻常人物,亲自上前招呼: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宿?可要餵马?上好的首草料,都是从河內郡运来的。” 刘备要了几间上房,又特意吩咐给马匹准备精粮和清水。 馆主连连应诺,叫来伙计仔细交代。 待安顿妥当,刘备向馆主打听: “敢问足下,如今阳令是何人?入城符传该如何办理?” 馆主打量著他,笑道:“听阁下口音,是北地来的吧?” 汉代以洛语为官话,北地士人的口音与京畿確有不同。 刘备拱手道:“在下幽州人士,有事赴京。足下为何有此一问?” 那馆主顿时眉飞色舞: “听闻天子下詔,令百官荐举精通《古文尚书》、《毛诗》、《左传》、《穀梁传》 之才,受举者皆可拜为议郎。今年入京的豪杰可真不少呢!这几日小店就住过不少。” 刘备心下瞭然。 议郎属高级郎官,员额约五十人,虽多以经学儒生充任,但亦有以军功特拜者一一如后来的孙坚。 眼下这批议郎中,除刘备凭军功获荐外,多半是蒙荫入仕的世家子弟。 “那阳令啊。“馆主压低了声音:“在此任职已两三年了。阁下问这个,可是要办符传进入皇城?” 刘备点头: “正是。不知周明廷可贪財?购买符传可需另寻门路?” 馆主连连摆手: “这倒不必这位明廷是少见的不爱钱財。也正因是他当政,咱们阳百姓才能过得安生些。” 刘备挑眉:“哦?此话怎讲?” 馆主四顾无人,方才压低声音: “听闻三年前,曹嵩想给儿子曹操谋个阳令的显职,四处行贿。然选部尚书梁与尚书右丞司马防最终只给了个阳北部尉之职。你猜为何?” 刘备摇头。 馆主愈发起劲:“只因这阳令的竞爭者,乃是出身庐江周氏!周家当年还有定策立天子之功。任凭曹家如何使钱,一介浊流终究难与清流大族相爭。”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似亲眼所见似的,不过嘛,京师之地消息的確灵通。 这位周明廷,就是周瑜的父亲周异,周家早年参与了册立汉灵帝之事,官运一路亨达也算是世代三公、九卿、二千石、尚书台司的大家族了。 “那曹操没斗贏周异,受了这般刺激之下,一心想摆脱浊流身份。” “上任阳北部尉后,便立威泄愤,大宦官赛硕的叔父赛图宵禁时分出入城门,竟被当场乱棒打死!” 馆主声音愈低: “按汉法,宵禁夜出不过鞭答罚金。那曹操区区四百石小官,竟敢不依律法隨意杀人,朝廷也不追究——唉,这世道终究是乱了。” “连有权有势的都免不了被滥杀,若真让他当了阳令,我们这些平民还有活路?” “自那以后,阳北门的百姓再不敢轻易出入。” 他抹了把汗:“还是周明廷好,至少依汉法行事,不致让人无故丧命。” 谈及此处,馆主几乎附耳道: “还听说曹嵩今年又往宫里使钱了。那曹操才被免官不久,竟又当上了六百石的议郎!也不知今后又要到哪方任职呢。” 简雍好奇道:“照你这般说法,曹氏手眼通天,那曹操又是如何被免官的?” 馆主顿时声,连连摆手:“此事说不得,说不得!” 简雍笑道:“无妨,此处又无官差。我等听了便忘。” 馆主曙片刻,终究忍不住多嘴的性子: “您几位可知扶风宋皇后一案?宋皇后被大宦官王甫与当今何贵人联手陷害,宋氏举族覆灭。” “曹家眼光毒辣,早与宋家结为姻亲,谁知反受牵连。我们都以为曹家自此一不振,谁知曹嵩手腕高明,不久便重回官场了。” 刘备默然沉思,深感曹氏根基之厚。 若宋皇后未遭不测,曹家便是皇亲国戚,前途更不可限量。 歷史长河中,曹刘之间因家族势力悬殊,起点云泥之別。 刘备穷尽半生方在晚年追上曹操步伐。 而今凭藉战功与刘虞举荐,二人在青年时期终於站上同一平台,皆以比六百石议郎为起点。 往后路途,就看谁能走得更远了。 第95章 孟德刺宦!皇甫义真。 第95章 孟德刺宦!皇甫义真。 当夜,刘备去县署里给关张几人买了符传后。 便在客馆安歇。 次日清晨,雨歇风停。 刘备早早起身,准备前往阳皇城,临行前还给的卢餵了马草。 的卢马经过一夜休整,精神明显好转,不时昂首长嘶。 出得客馆,但见渡口已是人声鼎沸。 漕工们喊著號子装卸货物,车马,人流如织。 远处河面上,晨雾如纱,朝阳初升,给滔滔黄河镀上一层金辉。 “好气象!” 关羽讚嘆道:“大兄今日入朝必是顺遂。” 张飞却嘟囊著: “这阳规矩也忒多,进个城还要买什么符传。要俺说,直接闯进去便是!” 刘备正色道: “益德休得胡言!京师重地,岂可造次。汉家法度,自有其道理。” 简雍笑道: “益德是不知道,这阳城周长数十里,开十二门,每门皆有卫兵把守。没有符传,怕是连城门都进不去的。” 说笑间,眾人已收拾停当。 刘备翻身上马,的卢马发出一声亮的长嘶。 “走吧。“刘备勒住马韁,向南望去:“去雒阳。” 晨光中,一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通往京师的官道。 黄河在身后奔腾不息,如同这个时代般汹涌向前,载著无数人的梦想或是野心,流向不可知的未来。 而年轻的刘备並不知道,在阳城中,另一个与他命运交织的青年。 正在等待著他们的相遇。 乱世的序幕,隨著这二人的会面,正在缓缓拉开。 雒阳城郊,一片繁华盛景。 故地重游,刘备颇有念想。 当初与公孙瓚、刘德然来此时,年岁还小,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而今迈步重头越,看阳的观感自然又不相同了。 刘备安顿好一眾隨从,在洛阳东北角的上商里租了客馆,栓了马匹。 吃过朝食后,便与眾人进入阳城。 简雍这货閒不住,听说洛阳南市最为繁华,他一放下行李便跟张飞溜得不见踪影。 也不知去哪酒肆畅快去了。 韩当、阎柔、关羽这三人则一路护送刘备南下。 东汉一直是南北两宫制。 彼时,汉灵帝住在北宫。 阳北面的谷水和南面的洛水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將阳皇城四面包围在其中。 从上商里进入北宫,只需从谷门进入皇城,就能看到整个东汉最为繁华的贵族住宅区一一步广里。 雒阳在汉代是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 街道鳞次櫛比,百姓挥汗成雨。 刘备一面观景,一面听城中百姓嶗嗑,打探阳近来发生的事儿。 好巧不巧,今儿个步广里可谓是人山人海一望无际。 刘备绕过鼎沸的人群,只看到一群年轻士人在一处宅邸前吆喝,人群嘰嘰喳喳,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刘备挤到前方,寻了一老年士人,那人体貌魁梧,面相威严,年岁较刘备大上不少,听口音好似也是个边州人。 “阁下,此处是谁的宅邸?在吵什么?” 那汉子一口关西大嗓,口音洪亮:“听口音小郎君也不是雒阳人?” 刘备頜首道:“县刘备,字玄德。” “哦?我好像在哪听过,莫非是在辽西郡协助幽州刺史大破鲜卑的那位柳城县令?” 刘备纳闷:“阁下怎知刘备名姓。” “我也是边州人,深受鲜卑之苦,多少关注著幽州之战事呢。” 那汉子见刘备困惑不已,连忙拱手道:“哦,忘了给玄德名刺了。”他递来一张木瀆,道是:“在下安定皇甫嵩,表字义真。” 皇甫嵩?他怎么会在阳。 刘备到不清楚这人履歷。 其实,皇甫嵩少时便被察举为孝廉、茂才。入京都为郎中,隨后过了两年观政期便迁任霸陵、临汾县令。 中途因父亲去世而离职守丧。 太尉陈蕃、大將军竇武相继聘他为官,却都没有应召。 他一直在家守丧,直到灵帝掌权后,以公车亲征为议郎,皇甫嵩才重新出仕。 而灵帝年间唯一一次大举徵召议郎,就是在光和三年六月。 刘备细细打量著眼前的老年人。 皇甫嵩身形魁伟,挺立如松,只比身旁的刘备矮上半头。 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面容稜角分明,剑眉浓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眸色深沉似寒潭,目光锐利如隼。 年岁虽老,却仍有一身虎威。 “义真公,也是奉詔入京的?” 听到这话,皇甫嵩纳闷了:“难道玄德也是?” 看到刘备承认,皇甫嵩不禁感慨。 “想不到玄德年未弱冠,便能身天子近侧,当真后生可畏。反观某守孝避世多年,垂垂老矣,再入京师已跟不上时势了。” 刘备拱手道:“皇甫公说哪里话,天子下詔,求的是精通经书之人,皇甫家世传《诗》、《易》,此番入京,必能力压群英。” “玄德说笑了,一介边鄙武夫,懂什么经文,我族叔隱退后,虽开设学馆十余年,也治经讲学,但在下却不语此道,只是寻常武夫。” 二人寒暄片刻,皇甫嵩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才玄德问此间何事。” “实不相瞒,这里是大宦官张让的宅邸。” 刘备恍然:“那就不奇怪了。但今日门前若市,莫非是有人慾巴结宦官?” “非也。“皇甫嵩眼中闪过异彩,“是刺杀张让!” 皇甫嵩一席话,让刘备震动不已。 “谁人有这般本领,敢刺杀他?” “唉,闹出这么大动静,多半那义士是凶多吉少了。” “你又错了玄德。”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笑容。 “刺杀张让不一定都得死,因张让而死的也不一定是因为刺杀。” 他指著侧门拋了一眼:“喏,看到没,刺客这就出来了。” 刘备顺著皇甫嵩的目光望去。 却见一身形矮小的长须男子,舞动手戟,从侧门破门而出,飞檐走壁。 沿途挡者数十人莫敢靠近。 待那青年走至人群中时,还不忘回头脾府中人一眼,霸气侧漏的怒吼一句。 “伤人者,譙县曹孟德也!” “我曹此生与汝浊流势不两立!” “好!!!”锣鼓喧天,喝彩如云。 在一片欢呼声中,刺客就这么在眾目之下,一溜烟钻进人群消失不见——— 刘备確实傻眼了。 “这就是刺杀?” 皇甫嵩点头:“玄德不想想那曹操是什么身份啊?曹腾在宫里当大太监的时候,张让还是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呢。” “如今张让权柄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刺杀他的人,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但有些人去刺杀他,不仅能全身而退,而且很快就能名满天下。 看著蒙圈儿的刘备,皇甫嵩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当个戏看吧,养望、求名么,不丟人,这样的事儿每天都在阳发生。” “为了一己虚名,就是有朝一日,这些浊流拿刀去威胁许兄弟给他们扬名,我也不觉得奇怪。” “不用惊讶,这还只是雒阳教你的第一课。” “相信玄德,很快就会適应的。” i? ? i 孙盛《异同杂语》载:“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於庭,逾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 第96章 卢公门下,涿县玄德。 第96章 卢公门下,涿县玄德。 翌日,皇甫嵩带著刘备前往北宫,沿途与他讲解对策的门道。 各方云集而来的参选者也陆陆续续前来此地,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人。 当然,议郎的员额上限虽有五十人,汉灵帝却不会塞满。 真正能录选多少人,完全看他心情。 皇甫嵩道是:“天子面南而圣,考核议郎的地点,就在朱雀门后的端门。” 皇宫在汉代对应紫微宫,端门就是天上的南天门。 汉家每逢重大考试,皇帝都会亲临此地考问学子,如此被称为端门对策。 “对策深得上意者,就会被冠以『对策天下第一』的名头。例如关西大儒马融和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奐就是以对策第一而出名的。” 刘备问道:“负责考核的人选呢?” “尚书令及选部尚书。” “不过嘛,玄德就別指望他们秉公办事了。” 刘备还没开口问为何,却见宏伟的朱雀门映在眼前。 黄巾起义之前,汉灵帝住在北宫。 此宫门通体红色,极尽庄重。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閒时看书选 101 看书网,101???????????.??????超愜意 】 晨曦初透,朱门洞开。 甲士列阵,寒光耀日。 铜漏滴答,旌旗翻卷。 有小黄门应声高呼: “陛下到。” 虎责执戟呵道。 謁者传声叠浪。 学子俯首阶下。 钟馨声震寰宇。 未多时。 汉灵帝穿著黑红两色相间的帝王冕服,立於端门台阁上。 皇帝用目光脾睨著台下的群儒,在人群中寻找著刘虞所推荐的那位乡豪。 “那人叫什么来著?” 跟在刘宏身后的小黄门赛硕低声道:“刘备,字玄德,中山靖王之后。” “此人的相貌倒是很好辨认,据说耳朵最大的那个就是了。” 汉灵帝在阁楼上打量刘备的同时,刘备也在打量他。 刘备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皇帝。 歷史上,他一辈子都没见过汉灵帝本人。 这位在民间风评极差的君主,没他想像的那么猥琐—— 身材白白胖胖,脸色有些虚浮,看起来有些缺乏运动。 此时的汉灵帝还在积极跟经学党人对抗,没有摆烂,形象也维护的还好。 总的来说,刘备第一眼看来,汉灵帝长得还行。 不像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蠢的人。 这人其实应该和北宋的画家皇帝宋徽宗坐一桌。 宋徽宗喜欢画画,汉灵帝喜欢诗词歌赋书法。 只不过汉灵帝的手腕相比宋徽宗还是强不少。 细思之时,皇甫嵩与刘备言。 “所谓对策,就是天子问,学子答。” “皆如董仲舒与孝武皇帝故事。” “不过今日主持整个端门对策的乃是尚书令,你方才不是问令君是谁吗?” 皇甫嵩指向端门口的身穿黑色袍服的宦官。 “大宦官曹节,就是当今尚书令。” 曹节? 刘备恍然失神。 东汉政归尚书,尚书令成为总揽一切政令的行政首脑,也是大汉帝国实际的宰相。 但由於尚书是男子之身,不能进入皇帝所居的禁中,所以才有了宦官在宫內帮忙传递尚书奏摺的传统。 这也就意味著,尚书决定著天下哪些政务需要交给皇帝裁决,宦官决定著哪些文书能让汉灵帝看见。 中常侍曹节兼任尚书令,那他便是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宦官。 事实是也確实如此。 皇甫嵩又道是:“曹节因协助天子剷除竇家外戚和清流党人等功劳,前后得食邑七千六百户。” “在王甫死后,曹节一手遮天,父兄、子侄皆位至公卿,家族人脉遍布天下。” “曹操不敢去刺杀曹节,转而去刺杀张让就是这个原因。” “刺杀张让他能博个名头,刺杀曹节他就真回不来了。” 刘备点头。 也正是在曹节任尚书令期间,没多久,何氏成为了皇后。 曹节、郭胜两大南阳籍贯出身的宦官与何氏都是老乡,因而在宫中彼此看顾,流一气。 如今他手握相权,更伸手干涉后宫事宜,多半已是有了取死之道。 汉灵帝从小便经歷无数次宫廷政变,身在权利漩涡中,他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人长期掌握朝廷权柄的。 扳倒曹节只是时间问题。 刘备抬眼看向曹节,他的眼睛,深陷於浓淡双睫掩映的窝中,眸珠浑浊,眼白微微透黄。 那双目朝眾多士人抬看时,目光中虽看似平淡无波,底下却隱隱闪烁著阴冷的光亮,好似在其中选著自己需要的人才。 张让、赵忠等十二常侍就跟在曹节的身后,但他们看向曹节的眼神,也並不和善。 所谓的清流浊流爭的从来不是大义,而是权力。 为了权力,即便同是身在宦官阵营,曹节也会与其他宦官廝杀的不可开交。 仅仅是这初次见面的第一日,刘备便敏锐的察觉了阳的危机四伏。 为了权力,这些人可谓是机关算尽。 少倾,尚书令厉声道。 “诸位学子,稽拜天子。” 汉代臣子第一次见天子,都得行跪拜大礼。 之后就不必了。 “草臣参见陛下。” 叩拜过后,尚书令便得按制考核学子的实际水平。 蔡邕走后,如今朝中的经学大儒无外乎是卢植、杨彪、马日弹、韩说四人。 卢植本就是尚书系统中的人,还是刘备名义上的老师。 二人只见过一面,没多久卢植就不教书,去九江镇压贼兵了。 刘备不知道这位老师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汉代的规矩很繁杂,入室弟子才会在老师门下留名,记名弟子基本就是交学费买学歷的。 这一批入京的议郎,基本都是提前跟考官打过招呼的。 每个考官面前都有三道坐榻和案读,他们选出的人才能参加对策考试。 也就是说,几十个学子入京,第一轮海选后就只能剩下十二个。 如何在海选中取得考官的庇护呢。 很简单,汉代重视乡党风气,出身同一个地域的人,哪怕是宫里的宦官,也会互相提携一手。 就像曹节保住何氏上位那般— 皇甫嵩么,毫不犹豫就去了马日身边,二人同样出身关西,其族叔皇甫规还是知名的经学家。 果不其然,皇甫嵩把名刺一递上,马日就看对眼了。 刘备又警了一眼曹操,他先跑去杨彪门下,曹操並不是弘农人,之所以选杨彪,可能是看到弘农杨氏的清名上。 当今天下,袁氏最盛,但袁家內结宦官,长袖善舞,宗族子弟肆意妄为,一直在经学卷子里名声不大好。 弘农杨氏则对子弟管教的比较严格,清名更深。 曹操这浊流出身,一去杨彪那边就碰了壁。 杨彪老头一看【沛国曹操拜上,问所在譙县字孟德】的木读,脸色刷的一下就变黑了杨彪也不多言,给曹操做了个请的手势。 曹操脸色铁青,现在你杨彪趾高气昂瞧我不起,迟早有一天,曹某要把你拉进地牢里往死里抽!再把你儿子往死里整。 於是乎,一计不成,又只能跑到韩说坐前。 颖川韩氏出身豫州,沛国也在豫州,二人是正儿八经的『州里人』。 韩说自然得给曹家一个面子,很快曹操也平稳上岸。 剩下的刘备呼了口气,几位大儒的坐榻逐渐满额。 就只剩下卢植比较挑剔,只能赌一把卢公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刘备纵目望去,卢子干身长八尺二寸,骨相鳞,其双目最镊人心。 眸藏雷霆,开闔间精光进射。 观者如对霜刃,不敢逼视。 卢公的严厉,也是他迟迟未能招满三人的主要原因。 “你不成,连尚书皮毛都没学会,退下吧。” 待前面一人被斥退后,刘备缓缓来到卢植面前,递上了名刺。 【涿郡刘备再拜,问所在,逐县字玄德。】 卢植见此猛然抬头:“你是涿郡人?” 刘备頜首:“然也,弟子与卢公同州同郡。” 弟子?还是州里人? 卢植神情恍惚:“你真是卢门中人?” 刘备,有些受伤。 也难怪公孙瓚逃离卢门,跑去拜刘宽为师了。 “备十五岁时,受业於卢门,虽只学得月余,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备不敢忘卢公教诲。” 这话听起来,卢植有些惭愧。 开了学院却不好好教书,收了学费老师就跑了,到头来连自己弟子的名字都不记得。 这是什么事儿啊。 “喉—·错在老夫。” 卢植愧疚之下,只考了刘备两道题。 一道来自《古文尚书》,一道来自《毛诗》。 蔡邕教过的部分,刘备对答如流。 卢植也不仅大惊失色:“玄德的经义解释,像极了老夫的一介友人。” “当年与他同在东观修史时,每每与他辩论六经,他都是这般回答的。” 刘备悄声道:“您说的那位友人,该不会是陈留蔡公吧。” “他也是备的老师,蔡公流离上谷期间,收备当了入室弟子。毛诗所学,皆来自蔡师这话一出,卢植脸色紧绷。 自己门下的弟子,古文尚书学得稀烂。 蔡伯嘴教的《毛诗》却融会贯通。 卢植越想越气。 旋即摆了摆手,让刘备入榻,隨后扭过头去,不再多言了。 第97章 端门对策,请刘备进殿! 第97章 端门对策,请刘备进殿! 隨著初试落定,日头来到正午,北宫內瀰漫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 经过一上午的经文筛查,原本济济一堂的士人已经少去了大半。 刘备静立在人群中,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他注意到曹操正与身旁的士人低声交谈,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而皇甫嵩则挺直如松,古铜色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初试放榜时,尚书朗声宣读名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眾人心上。 刘备、皇甫嵩、曹操的成绩名列前茅。 当然,排名第一的不属於他们三个,那人叫袁贡。 这位在灵帝朝史册中留名的议郎,不仅出身汝南袁氏,更有著族中长辈、中常侍袁赦在宫中打点。 据说对策前夜中常侍袁赦府前车马不绝,估计便是商量此事了。 在一番精心运作下,袁贡轻而易举地从尚书令曹节手中取得了初试第一。 袁家也算是完成了宫內、皇帝近侧、外朝都有自家人通风报信的布局了,今后勿论阳有什么风吹草动,袁家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这一切,刘备看在眼里。 隨后名单即將从朱雀门送往端门给天子御览前,还要进行最后一道政审。 雕木案前,曹节一袭官袍,面白无须,细长的眼晴似闭非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著名册。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堂下士人,不断审视权衡。 “议郎是要在天子身边参赞政事的,不是只会念经的腐儒。” 曹节的声音尖细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经念得再好,不通为官之道,也是枉然。” 堂下眾士人屏息凝神,大家都知道这所谓的“为官之道”,在曹节这里另有深意。 那些塞够“导行费”的世家子弟,往往只需走个过场。 而边塞寒门,即便才学出眾,也难逃被剔除的命运。 隨后的政审阶段,是按汉家“四科取士”的標准进行的,主要考察才、德行、判断力,每一项都有具体的审核標准。 曹节手持硃笔,每问一句,就有一个士人面色惨白。 “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否?”硃笔轻点,一个寒门士子黯然退下。 “学通行修,经中博士否?”又一人低头离去。 “明达法令,足以决疑?” “刚毅多略,遇事不惑?” 刘备静立堂下,目光平静。 他注意到曹操在听到“德行高妙”时嘴角微扬,而袁贡在“学通行修”时頜首微笑。 至於他自己,最可能符合的应当是“刚毅多略”,但这也全凭曹节一支笔。 “今岁的议郎水平都很高啊。”曹节语带讥消,硃笔轻点,又以各种理由驳难数人。 那些被剔除者,无一不是自视清高、未交“导行费”的士子。 刘备能走到这一步,全赖刘虞提前打点,否则早在这一关就被刷下去了。 最终,十二人名单文被刪减至六人。 曹节提笔蘸墨,在帛书上写下评语: 沛国曹操:“德行高妙,志节清白!”一一为了把儿子捧上去,曹嵩可是塞足了好处! 汝南袁贡:“学通行修,经中博士!”——袁氏的打点自然少不了! 安定皇甫嵩:“明达法令,足以决疑!”——皇甫家虽不算太过豪富,但也懂事! 轮到刘备时,曹节笔锋一顿,终究只写了“德行尚可”四字。 刘虞並未单独给曹节包红包,能留下,全是靠天子提前授意了。 尚书令的大印重重盖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六曹尚书依次副署,每一方印信落下,都意味著一个士人命运的转折。 小黄门用皂布仔细包裹名单,快步送往端门由天子亲览,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堂中格外清晰。 皇甫嵩挑眉望向朱红色的端门。 回头时有意无意的警到了一眼身后刘备,顿时惊讶不已:“玄德这种身份竟也过了审?” “那你得给曹节交多少钱?三千万? ,刘备苦笑:“宫里的规矩,备不懂,更何况备哪来这么多钱?” 皇甫嵩狐疑一阵,上下打量著刘备全身:“那就怪了。” “以你这般边塞武人的身份,又不是世代二千石,是怎么一路过关斩將的?” “莫不成玄德是天子流落在民间的兄弟?” 听到这话,皇甫嵩身侧的曹操也抬头看了刘备一眼。 他本以为自己会是这批议郎里的黑马,没想到先是汝南袁氏不讲武德动用宫里的人脉压他曹操一头。 又来个边境寒门不钱就能当议郎,这这这开什么玩笑呢? 在大汉有不钱贿赂宦官就能当官这回事儿吗? 这人绝对有大背景啊,不是天子隱藏在民间的兄弟,就是先帝遗孤— 刘备越是摇头否认,曹操就越是怀疑了。 刘备不用交钱贿赂曹节的原因也很简单· 刘备是以军功特拜为议郎,汉代武职升迁本就不需交钱。 只不过,如果汉灵帝不发话,到了曹节这还是会收—今日曹节唯独留下这一个边塞寒门了,无外乎是收到了上意,这才格外关照。 刘备倒也不与眾人解释,只是静静地看向前方。 端门里边,便是禁中,带把儿的男子非詔不得入。 小黄门止步端门前,很快由女尚书接过奏章。 那位女尚书身著直深衣,衣袂飘飘,容貌秀丽却面带肃穆,碎步送入深宫时环佩叮噹,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 所谓“天子亲览“章奏,实则多由汉灵帝信任的女尚书代劳。 刘宏本是河北一小侯,桓帝驾崩后被竇氏外戚迎立为帝,自少年时入阳便是他人掌中玩物。 歷经艰难夺权后,又与朝中外戚、士族缠斗多年,致使他对带把儿的男子一个都信不过。 寧可信赖宦官与女子,最次才是刘氏宗亲。 因而灵帝朝早期,不是宦官当尚书,就是女子任尚书。 唉,別说,宫里的女尚书还真的都挺漂亮,大都是二八年岁。 女尚书们帮汉灵帝上班,灵帝就在后边上此刻,一位身著直深衣的女尚书正轻声道:“陛下,曹令君已核查完今岁议郎人员,定额补录六人。” 汉灵帝斜倚在胡床上,眯看眼晴小憩。 “才六人?想必是宫外那些士人塞钱塞得少了。” 女尚书低声回稟:“陛下,臣猜测,是导行费要得太多,多数人出不起。六名议郎中,只有涿县那位出身较低,其他均为世代公卿二千石。” 刘宏接过名单,看也不看评语。 反正排名先后全看谁塞钱多。 他乾脆从最后一名看起,那正是刘备。 “嗯,就这个人。”刘宏手指轻点:“传他来端门对策。” 女尚书轻声询问:“陛下,还要传唤其他人吗?” “额—安定皇甫嵩,譙县曹操也一併唤来吧。” 刘宏懒洋洋地点了两个名字:“给他做个伴,免得让外边那些人说朕偏宗室。” 赛硕在一旁赔笑:“陛下圣明。” 刘宏扭头警了他一眼,语气淡漠:“汉制,称事不可言圣。” 赛硕急忙改口:“陛下英明。” 端门外,刘备静候宣召。 阳光透过高耸的宫墙,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望著巍峨的宫闕,心中百感交集。 多年前他隨公孙瓚初入洛阳时,还是个懵懂少年,如今重临此地,已是歷经沙场的边郡武吏。 曹操在不远处与皇甫嵩低声交谈,偶尔投来探究的目光。 袁贡则被剩下两名土人簇拥著,谈笑风生。 刘备註意到,眾人虽然言谈自若,但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宫门。 这六位人杰里,最终可能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幸能参与对策。 而这些人中也只有一个能得到对策天下第一,或者对策为天下最的评价。 忽然,端门缓缓开启,眾人的心跳来到了最高点,一名小黄门迈著碎步走出,展开帛书朗声宣召。 “陛下制曰:入端门对策者,刘备、曹操、皇甫嵩。” 眾人闻言无不哑然,初试排名第一的袁贡居然被刷下来了? 曹操家里给足了钱,又是宦官浊流出身,汉灵帝希望宦官家族来制衡朝外的经学士家到也正常。 皇甫嵩年纪最大,也最有真才实学,他进入端门对策也不意外。 关键是那刘备?他是何人? 自袁责记事以来,未闻天下有刘备。 还有那遂县刘氏又是何方神圣? 这一家压根没上过台面啊.·怪哉。 面对外界种种质问,刘备充耳不闻,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 这场看似平常的遂选,即將拉开一个时代的序幕。 刘备,也正式进入了波澜壮阔的歷史洪流。 宫门高处,汉灵帝打了个哈欠,对赛硕懒懒的说道: “朕倒要看看,这些所谓的英才,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 他的目光掠过殿外,带著几分玩味,又带著几分审视。 隨著一声,宣眾人入端门的高声落下。 在这个腐朽的帝国里,新一轮的权力博弈,即將开始。 第98章 棋盘与棋子,谁为下棋人? 第98章 棋盘与棋子,谁为下棋人? 隨著宦官一声喧呼,宫门大开,三杰入宫,面迎天子。 皇甫嵩与曹操二人先行进入端门。 刘备刚要前行,谁料一只手却拦在路边,是袁贡。 这儒生二十来岁,生的是相貌堂堂,一身富家公子气。 刘备绕开这只手,他又侧身挡在道前。 “阁下是?” 青年愤道:“汝南袁贡,在对策前,有两三句话要与阁下说。” 袁贡早先四下在宫中打探,最终只在曹节口中得到刘备是个落魄乡豪的情报。 听闻此言,便更加羞恼,竟是忍不住要上前追问此事。 见袁贡来意不善,刘备和煦道:“早听闻汝南袁氏乃是虞舜后裔,四世三公,而今得见袁氏子弟,荣幸之至。” 虽是话语如此,可刘备眼中却没有丝毫羡慕之色。 袁本初、袁公路的德性,他在十五岁那年早就弄清楚了。 这袁贡沟通宫內亲族,只怕也是一丘之貉。 “哎呀,知道便好。” 袁贡讥讽道:“陛下不选我入端门对策,却选了你——我实在想不明白。” “皇甫嵩好歹是关西大姓,世代二千石,曹操虽是浊流,但家世著实不差,他们能入端门也就罢了。可你刘备凭什么。” “刘备,我不知你这样的边塞武人是如何来到京都的,应该给曹节塞了不少钱吧。” 不待刘备反驳,袁贡又笑道。 “呵呵呵没关係,钱財能买来爵禄,却买不来出身。” “以你这等身份,就算入了端门对策又如何,终汝一生,只怕也难以达到我的起点。” “玄德听闻此言,应该会嫉妒的牙痒痒吧。痛恨的无法睡著吧?” “出身的差距实乃天定,不是你在边塞杀几个鲜卑人就能磨平的,你那点军功在阳,狗屁都不是。” “早些滚回边塞去,你的日子会更好过。” 刘备笑了。 自负的袁贡脸色紧绷:“你笑什么?” 刘备忍俊不禁:“若君要听实话,那我便说了,备表面上尊敬袁君,实则不然。” “你这般出身的人,备怎么可能会放在眼里呢。” “袁氏为了在政坛不倒,狠心把自家人送入宫里当中常侍,以勾结內外,此番袁君买通宫內的族叔,贿赂曹令君,天下皆知。” “为什么天子不让袁君入端门对策,却让我一介边塞武人入內,还需多问吗?” 此言一出,袁贡双目错。 “你—你说什么?” 刘备继续道:“袁字再贵,贵的过刘字吗?” “英俊虽沉下僚,可终有御龙在天的那一日。” “即便备立下的功业会消失,但袁君的平庸却是永久的。” “只会躲在京都辩经的膏梁子啊,还请君肆意的歌舞昇平,酒肉快活吧。” “边塞战事多,总有一天,备的军功会大到阳抹不去。自那时,再看看出身贵贱如何?” 话音未落,却听赛硕高呼:“刘备速入端门!” 刘备转身看著一脸愤薄的袁贡拱手笑道: “陛下有詔,在下不便叨扰,失陪了。” 这人明面谦卑,实则字字含刀,袁贡本想以家世欺压,逼迫刘备放弃对策,没想到反被戳穿背景,羞辱一番。 他被气得面红耳赤,当即向曹节告退,拂袖而去了。 所谓的端门即是宫城南闕的城门,臣民上书或皇帝徵召,都要经过公车司马令和南闕城门。 因此,这里不仅是学子对策之地,更是“公车上书”之所。 寻常人想面见天子,也就只有这两个机会。 刘备走入这道外门,却见前方是一段不到一里长的御道,御道上铺满白玉石,玉石上轮痕印记斑驳可见。四面宫墙则涂满了火红色的朱漆。 端门两侧的双闕好似神剑刺破天际,观闕的顶部,『汉”字大旗迎风飘舞。 他依稀记得。 两汉的皇城內分为,宫、殿、省三个区域。 宫就是南北二宫,皇帝在位期间任意居住其一,另一閒置的宫殿便是冷宫。 “殿中”区域是皇帝处理朝政和会客之所,有殿墙环绕,由“殿门”出入。 皇帝寢殿,在殿中后、禁门內,休息区被称“省中”或者『禁中』。 所谓的端门对策,就是在端门內的殿中区直面皇帝。 对策还可能不止一次,比如大儒董仲舒当年就对策了三次,最终博得汉武帝重用。 皇帝越是对这个人感兴趣,对策次数就越多。 在皇帝面前说的话越多,越有机会受用。 如是乎,得到了对策机会的三人行走在御道时,都在绞尽脑汁的思考著如何应对汉灵帝的策问。 入宫途中,曹操寻了一小黄门,小声打探著宫內消息。 “陛下大概会出什么策问?” 小黄门悄声道:“回曹君,小奴也不知啊。” “陛下天威难测,出什么策问都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陛下今岁下詔举议郎,声势浩大,想必是真想遂选出符合心意的人才的。” 皇甫嵩闻言微微抬头。 “所谓议郎,便是参政议事之郎,要为陛下提供治国新策的。” “四月间那吴郡陆康,不是被宦官弹劾下狱了吗?” “听说陛下为了保他,当即举他为议郎,而今便外放出去平江夏、庐江的十万民贼去了。” “我猜测,陛下需要的不是善读经书的书呆子,而是能平息祸乱之人。” 念此,刘备目光微动,却始终未发一言。 皇甫嵩这话倒与他心中所猜测的一致。 之前在幽州,刘虞与他说过一嘴。 天子要在宫內铸造铜人,於是大幅加徵税收。 陆康上表劝諫,却被宦官谗为誹谤圣明的大不敬之罪,当下狱处死。 明面上是御史刘岱上书保了他一命,可那刘岱是谁啊,汉家宗室。 结合陆康之后被举为议郎,外放为太守镇压叛乱来看,和蔡邕一样,就是性子太直,在朝中混不下去,被汉灵帝外放,实则是在保他们性命。 在陆康被外放平乱之后,天子立刻下詔补录议郎缺额,分明就是为了应对此起彼伏的叛乱。 天子需要动用自己的人手去掌握兵权,而不是让曹节的人脉去建立军功。 那么,唯一的方式就只能是徵召议郎,借著参议国政的藉口网络天下人才为己所用。 之所以这么拧巴,还源於汉末二元君主制的泛滥。 地方州郡举荐出来的孝廉、茂才,这些人就和举主绑定,成为了太守、刺史的门生故更。 举高第得经过三公府,那就得成三公的门生故吏。 按汉代的社会风俗,这些属官只需对举主负责,对皇帝尽到名义上的义务就可以了。 天子如想培养属於自己的门生故更和心腹大臣,只能下詔亲征议郎,或者开办鸿都门学招揽寒门学土为己所用。 这些操作都是为了和外戚土人、浊流宦官阵营抢夺人才。 换句话说,刘宏需要的是刘家帮的班底,而不是谁谁谁的门生故吏。 如果真是需要精通六经的儒家大族,那么以经学为立身之本的袁贡无论如何绝不会被刷下来。 就刘备这点经学造诣,也不可能越过那些世代学儒、擅长辩经的经学子弟。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天子面对权势日渐鼎盛的曹节,和风起云涌的叛军,强大的鲜卑压境,需要培养自己能控制的班底。 刘宏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表现出来的愚蠢、昏庸是政治家常用的保护色。 上一次扳倒大宦官王甫,也是趁著王甫组织熹平六年的北伐大败,人望尽失才动手。 彼时,太尉段频和中常侍王甫联手促进了这次北伐。 两路大將夏育、田宴都是段潁旧部,实则是王甫、段潁想趁著北伐之机,进一步控制兵权。 在兵败之后,灵帝趁势收了段频的太尉位,並抬出一个阳球,把段潁、王甫一网打尽。 在朝中清流以为自己可以抬头的时候,刘宏迅速稳住了宦官阵营,再抬出曹节转手把阳球也收拾了。 阳的朝局就是这般复杂,刘宏作为幕后的操盘手,不希望看到谁手中的权力过大。 但他也没有对抗整个宦官集团或外戚士人集团的能力。 只能拉一批打一批,再暗中保一些忠心的大臣,以此来维持阳的权力平衡。 一旦哪一天,天秤倾倒,发生了政变,最受威胁就是天子本人。 弄清楚这些,刘备大抵就明白此番天子对策为什么会排除袁贡了。 汝南袁氏想当政坛不倒翁,清流浊流他们家都有人。 如果灵帝想压一压曹节,自然该是用绝对的清流分子,以及宦官阵营里想扳倒曹节的人。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两个。 刘备目光看向身侧。 一个是出身关西,想加入党人行列,却被党人瞧不起的皇甫家。 皇甫嵩的叔父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混了一辈子就想混个党人的名头。 第一次党之祸爆发后,他以没有被党事牵连全族感到可耻,不断上书要求皇帝治他得罪,好让皇甫家族进入清流党人行列。 结果党人也懒得理他,汉桓帝也懒得理他· 皇甫家身清流,还是黄幣之乱时,皇甫嵩不断给党人求情这才勉强混进来。 至於曹操,是绝对的浊流家族,他费尽心思在对策前导演刺杀张让一案,就是为了洗白污名进入清流土人行列。 怎么让曹家洗白呢。 很简单,杀宦官。 像赛硕这种地位还不高的小太监,就可以隨意收拾他们家人来亮立场。 对於曹节这种势力较大的,就先忍著,伺机而动。 张让、赵忠也不见得就愿意看到曹节只手遮天。 凭藉曹氏在宫內外经营多年的势力,他足矣成为关键的棋子。 问题是,刘备呢? 天子需要刘备做什么? 灵帝绝对不会培养无用的棋子。 第99章 天子你不要脸,你给刘备开绿灯! 第99章 天子你不要脸,你给刘备开绿灯! “陛下制曰:安定皇甫嵩入前殿。” 三人正在细思之时,竟不料刘宏率先点出皇甫嵩上场。 不过,这倒也给了曹操和刘备更多准备对策的时间。 隨著皇甫入殿,曹操和刘备二人便在殿门外等候传召。 令他们惊奇的是,天子不是让小黄门將人引进去的。 而是在门前以虎责交戟,戟上的小支儿架著皇甫嵩的脖子挟持进去的这场面,刘备没见过,曹操后来可能有印象。 汉旧仪: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责执刃挟之。 歷史上,到了曹操当司空挟天子时,刚把刘协请来许都,就杀光了刘协在长安的老班底,並以重兵將他因禁。 刘协不甘被傀儡,一怒之下恢復了旧典,並趁著曹操覲见之时,令虎责架著曹操的脖子抬上殿。 曹操当即被嚇得六神无主,从此之后君臣二人再也没见过面,就连曹操杀董妃、杀伏后,灭尽刘协诸子,也都是让手下人办的事儿皇甫嵩没有曹操那么大的权力,也没那么大的威望,却被天子架进去,看这架势多半是要出事了。 刘备对此略显担忧,他在外寻了一宦官问道:“小人敢问一句,不知皇甫义真犯了何事?” 那宦官摇头:“宫外事儿,我等不知,刘郎还是专心思索对策,莫问旁人的要好。” 刘备恍然。 那宦官与刘备说话时態度倒还好,只是看向刘备身侧的曹操时,竟目露凶光。 “竟不料牛头君也能当议郎啊,哈哈哈哈。” 曹操闻声与那小宦官对视了一眼。 那年轻的宦官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不是赛硕还是谁人? 曹操身材矮小,抬头瞪赛硕时,语气沙哑:“阉寺!你莫要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我赛硕是阉寺,你曹操就不是阉寺了吗?” 赛硕对著宫门外的两个小宦官挑了挑眉:“对策可是很消耗体力的,来人,给刘君端来坐榻,莫让他站累了。” “至於那位牛头君,则不必了” “你!!!” 曹操被气得面红耳赤,转而又猛地大笑。 “阉寺就是记仇啊!” “某不过打杀你一族人,你便如此,也难怪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黄门。” 赛硕反唇相讥:“自不如你们曹家『飞黄腾达”、『鼎足省中』啊哈哈哈哈。” 一阵鬨笑过后,赛硕转身而去,只留下怒火中烧的曹操在原地乾瞪眼。 在汉代,直呼他人父辈之名讳,属於极为严重的侮辱。 飞黄腾达,鼎足省中,讽刺的就是曹腾、曹鼎。 曹操虽然气,但他手中没权柄,在殿前把汉灵帝的宠臣杀了也不现实。 能怎么办呢,之前已经杀了赛硕的叔父,两家梁子算是结上了。 日后只要在宫里见到赛硕,少不得被对方羞辱的。 刘备倒是对此中事没有多问,入座后,只是插了一嘴: “赛君,不知你方才所谓的牛头君是何意?” 赛硕令人端来食案,奉上茶水,一边倒上茶汤,一边与刘备说道。 “曹腾当年靠著巴结梁太后上位,女主临朝期间,曹腾把自家兄弟宗亲安排到各地任职,曹腾的弟弟、河间相曹鼎便贪赃数千万钱,在河间兼併土地,奴役百姓,最后被刚正的蔡衍弹劾获罪。” “谁料曹鼎復出后又任尚书令,控制了朝中实权后,自此曹家一发不可收拾,家族子弟遍布天下。” “家族显赫了,自然也要整一整形象。” “为了修建家族陵墓,曹氏一族强制徵发了譙县大量的百姓和奴隶,令他们日夜劳作,不得安息。” “在曹氏宗族墓群中挖掘地道的劳工们怨天怨地,於是便在曹家陵墓的砖石上刻下“牛头也曹君”的骂置,如是曹家人在民间便有了牛头君的称呼了。” 赛硕越说越大声,恨不得整个前殿周围的虎责都听到。 曹操呢,原地站著,闭目不言。 他想不通,明明都是端门对策,怎么待遇差別就这么大。 皇甫嵩前脚被虎贡架进去,他曹操后脚就被赛硕羞辱。 要是所有人都待遇相同也就罢了,偏偏就他刘备坐在那安心喝茶汤! 天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前殿,宫门內。 气氛凝重。 皇甫嵩入殿时,在门口脱了鞋子,隨著宦官脚步,伏下身子,驱步而行。 他偶然抬头看了看大殿四周。 地板冰冷,灯光灰暗。 坐在胡床上的天子,脸庞半明半暗,在微弱的光线中目光冰冷。 在外面,汉灵帝一直是以一副好色贪財的昏君面孔出现的,可在宫內,此刻他却威严无比。 “殿內太暗了,起灯,燃香。” 未多时,椒兰氮盒,烛龙耀目。 金虱盘柱,玉衔灯,映得殿宇整日通明。 燃烧著的各种香料,靄靄升腾,令人沉醉。 御榻之上,刘宏早已褪下了冕服,穿著一身明黄常服,单手拿著竹简,另一只手则轻抚著紫檀龙纹案。 在皇帝的两侧。 宫娥执著等身大蒲扇,大扇轻挥时,香风暗度。 阶下则站著两列宫娥,俱是二八姝丽,冰肌莹彻。 更有数人,或捧金樽琼浆,或执牙板丝竹,侍立如画。 歷史上,汉灵帝的爱好跟曹操正好相反。 曹操喜欢年龄大的,灵帝就喜欢二八少女。 或许是皇帝久在深宫,从小经歷政变起家的原因,他不喜欢心思太深的女人,只钟情於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皇甫义真” 声音响起,皇甫嵩远远听闻此音,急忙拱手: “草臣在!” “还是你们皇甫家的人难徵辟啊。” 听到这话,皇甫嵩知道汉灵帝要跟他算帐了,一时间这位老將额头冷汗。 “当年梁氏权御天下,朝野內外未有匹敌之人,大汉国祚几断,朝堂之上独你族叔不屈梁氏。” “梁氏即诛,天下欢愉,朝廷一月之內,五次徵召皇甫规入朝为官,可你族叔为了养望,全都拒绝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以为这么贬损朝廷威望,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大汉朝真是把你们的嘴养刁了,民间都盛传,只要拒绝公府徵召,下一次朝廷就得给出更大的官位,才能请这些名士出山,所以三请三拒,成了隱士出山的常態,十请十拒方显尊重,对不对?” 皇甫嵩当即跪伏在地:“陛下,万万没有此事。” “我叔父一心为国,岂是这般沽名钓誉的小人?” 刘宏厉声道:“那怎么朝廷给他几百石的小官他不愿意来,让他做两千石的泰山太守他马上就应召了呢?” 皇甫嵩无言以对。 “你皇甫义真可算是把你叔父的本事都学到了,你在家服丧十年,孝名满天下,之前太尉陈蕃、大將军竇武相继辟你为官,你怎么都不应召。” “朕还当你准备养一辈子名望来年出山直接当三公九卿呢,怎么,如今朕给你个比六百石的孝议郎你便来了?” 皇甫嵩对答道:“国家正是多事之秋,大丈夫自当为国效力。岂能视官爵利禄而行。” 刘宏目光如虎:“你是怕不来,朕便会出手杀你吧?” 见皇甫嵩不敢答,灵帝笑道:“不用太紧张,朕试试你的胆量而已。” “你是关西人,那朕就策问你关西之事:凉州百年之羌乱,缘在何方?” 皇甫嵩鬆了口气,调整好呼吸后,直言道: “豪桀犯禁,奸吏弄法,鱼肉百姓,县令、太守动輒淫-人妻女,烧杀无忌。” “羌民不忍欺辱,便揭竿而起。” “故而,羌祸,明为外患,实则为內乱。” “叛乱一起,汉军便得征伐西州,路途千里,军役数兴,有司贪墨粮餉,底层兵士苦不堪言,粮餉不济,兵士只得沿途抄掠百姓。” “百姓不堪汉军骚扰,继而加入叛军,羌汉联合反汉,是以羌乱绵延百年,不可罢休。” 刘宏点了点头。 “说中了其一。” “自明章伊始,歷代天子怒斥诸二千石伤民害民。然而羌人遭受豪强、官吏虐待之事仍旧屡禁不止,终於酿成了大乱。” “先帝及朕自继位以来,贪官连年杀,连年杀不尽。” “粮药年年发,年年发不到百姓手上。” “投入民间的资源越多,关西豪强大姓便越发壮大。” “於是朕便开始思考,怎么才能用最少的钱粮,去解决羌乱呢。” “朕这里有一份先帝与段潁,敘说西凉局势的封事。” 所谓的封事,就是青泥封书,在木製的封检外围包裹上泥,烤乾之后,送到皇帝手中。 一旦青泥脱落就意味著封检被打开过。 或者用皂布包裹文书,盖上封泥,上呈天子,主打的是一个保密性。 “先帝日:先零东羌造恶反逆,而皇甫规、张奐各拥强眾,为何无能辑定。” “同样作为凉州三明,为何段潁一出手,羌乱往往就能平息,而皇甫规、张奐这些手握重兵的却迟迟不能呢。” 皇甫嵩直言道:“张公与我叔父,主张柔和安抚,釐清政务,以防小民为贪官污吏所逼迫而造反,段公则主张斩尽杀绝,手段不同,结局自然不同。” “朕看不止这个原因吧——” 刘宏登时起身,看向了身后侍中捧著的的斩蛇剑。 “皇甫规、张奐是西凉著姓,在官场几度互相扶持,而那段潁確是寒门武人。” “羌人一来,西凉大姓有鄔堡自卫,便与羌帅暗通款曲,羌帅依附汉人大姓,两边互通有无,故而张奐、皇甫规没那么厌恶羌人。” “羌人抢掠民间,寒门庶人遭受袭掠,苦不堪言,故而段频深恨羌人,欲斩尽杀绝。” “羌乱平百年,百年平不定。”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西凉大姓和羌人互通款曲吗?” “只要关西还在打仗,朝廷就得源源不断往关西送钱。数百亿之国费,沿途养活了多少贪官污吏、豪强大姓?” “转运之费,空竭府帑。榨乾了大汉的国库。每逢战事,武人之战果不是虚报就是瞒报,官官相护,一气。” “关东人说你们关西人狼子野心,反覆难养,朕认为说得有道理。” “只要有战爭,朝廷就得年年向凉州输送钱货,如此,在西凉立下战功的西凉武人就能像张奐、皇甫规、段潁一样进入朝廷。” “只要进入了朝廷,他们就能远离关西,从事经学,把自家从受人轻视的边塞武人身份,转变成中原的经学世家。” “百年来,朝廷依赖关西武人治理关西,每每羌乱稍稍平息,没多久又度捲土重来。” “等到张奐、皇甫规之徒走马上任,略微杀伤那么几百个羌兵,十几万羌人立刻卸甲归乡。” “等到没仗打了,安歇日久,很快凉州羌人就在汉人大姓带头之下又起兵作乱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义真。” 皇甫嵩不敢回答,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滴滴答答的落在地砖上。 “先帝和朕都认为,你叔父皇甫规勾结羌人,养寇自重,甚至到了本朝,他想巴结党人还巴结不上,如此种种不由得令人发笑。” “段潁比他和张奐聪明多了,直接去巴结宦官王甫,虽然也没什么好结局就是了。” 灵帝重新坐下,此时皇甫嵩已经被调教的像只温顺的猫儿,不敢多余发声。 东汉士大夫歧视边塞武人,也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於,边塞武人是真的勾结边患养寇自重。 汉帝国的官场是非常残酷的。 边郡武人的晋升途径就得靠打仗,无仗可打,也就宣告仕途走向终结。 唯一的解决措施就是像皇甫规和张奐一样研究经学,希冀於加入清流党人行列,前辈靠流血为子孙当大官谋个前程。 只要从武人身份洗白成经学家,那么后代人靠著经学吃饭就不用玩命了。 或者说,像段题一样给宦官当打手也行,只是名声不好听。 功名赫赫的凉州三明在大汉官场各展神通,用尽手段,可最终都没换个好前程。 灵帝是在提醒皇甫嵩,如果他继续走皇甫规养寇自重的老路子,他的结局也不会比皇甫规好多少。 实际上,歷史线的皇甫嵩仍然是走的叔父皇甫规的老路,尤其是在黄幣之乱后又被汉灵帝狠狠制裁,他再面对凉州新一轮的羌乱,就学著叔父的老路子,长期趴在三辅摆烂。 只要羌人不打到三辅去把西汉皇陵糟蹋一顿,他就窝著不出兵。 董卓比他还横,就是韩遂包围三辅重镇陈仓城了,眼看著马上就要杀过来了,董卓也坚决不愿出战。 一辈子巴结党人的皇甫嵩自然也没落得好结局,即便后来他灭了董卓全族,充当了王允的黑手套。 可最终还是被王允排挤在外,直到死也没被党人正眼瞧过。 凉州乱就乱,越是大乱,这些武人的地位才越稳固。 如果朝廷没有用武人的需求,那就强行製造需求,这就是汉末的养寇自重,以及羌乱上百年无法平定的第二层原因。 汉家官吏欺压羌人酿成羌人起义,只是原因之一,其背后隱藏著的是深深的利益链条。 汉桓帝和汉灵帝心里跟明镜一样。 靠著发国难財形成的利益团体,已经长成了庞然大物。 就跟太平洋对岸的军工复合体一样。 不把东汉王朝吸乾,关西的战爭就永远不会休止。 当然,这么说不代表段潁就比皇甫规和张奐更清白,他同样也养寇自重再过几年,段题的旧部直接就会不装了,他魔下平羌乱时期的中层军官,几乎都成为了羌乱中的核心成员。 直到把凉州彻底闹得脱离东汉政权掌控,断了財路,这些人才不折腾了那么局势如此,摆在灵帝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了。 要么,断臂求生,直接不要凉州了,天子守国门! 军功集团没地方吸血了,那么关西的羌乱自然就结束了— 或者,再出现一个能力远远超越段潁的边塞武人,不仅得在內忧外患之中干翻来自己方的叛军,还得把凉州整个清理一遍,更得安抚好被贪官污吏霍霍的羌人和汉民。 然而这两条终究都不现实。 最终桓帝和灵帝都选择了妥协,“义真,知道为什么先帝和朕明知此事,却都不动手吗?” “因为,武人需要朝廷,朝廷也需要武人。” “凉州三明的下场,义真你也看到了。” “朕希望你和皇甫规不一样,少掺和党爭之事。” “你叔父当年厚著脸巴结党人,甚至一心求死,也要为皇甫家爭一个清流的名头,结果怎么著?关东的党人愿意看你们家一眼吗?” “那张奐倒是实心用事,却也挖空心思,想给自己的儿孙买个关东的民籍,结果如何?不也声名狼藉,鬱鬱寡欢的滚回家教书去了?” “你们关西人啊,就是太贪心。既想要钱,也想要军功,更想要清名。” “这世上哪有好事儿都被你们给占尽的道理。” “哪怕你们关西武人把自己打扮的再漂亮,关东的经学世家仍然容不下你们这些武夫“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心跟在党人身后去求个清名呢。” “义真,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皇甫嵩真不知此番对策,是他在对,还是皇帝再对了。 连番对问之下,皇甫嵩根本回答不上来。 气势完全被汉灵帝压住。 他只能伏地叩首:“草臣明白。” “今日入京为了议郎,草臣就是陛下的门生。” “党人之事,再与皇甫嵩没有瓜葛。” 刘宏笑了:“你若真能做到,倒也是极好的。”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上郡正缺个太守,朕看你表现。” 皇甫嵩內心喜悦,脸色却不改:“多谢陛下。” 皇甫嵩满身冷汗,走出端门时,脊背发凉。 曹操和刘备急忙上前:“义真公?对策如何?” 皇甫嵩只是一味摇头:“世人都说当今天子是庸主,今日得见,嵩,方知其手段啊。 ,曹操狐疑道:“天子问了几策?” 皇甫嵩摇头:“就问了一策,还是嵩最拿手的关西羌乱问题。” 刘备又问道:“结果如何?” “嵩一点答不上来—” 曹操心下一颤:“既然陛下策问义真公的题目是羌乱,那你我———” 刘备与曹操对视一眼,毫无疑问,他们二人被策问的必然也是自身所在地的题。 就在曹操寻思著一会儿怎么回答之际,小黄门赛硕在宫门放声道:“陛下有令,詔曹操对策。” 曹操登时抬眸望向了刘备。 太奇怪了,天子好像在刻意照顾刘备,处处都让他占优势。 “怎么第二个是曹某。” “你排最后?” “刘玄德,你该不会真是天子逸散在民间的兄弟吧?” 刘备也被问蒙了。 他家確实就这一根独苗啊。 就算刘虞再怎么推荐,刘备的没落乡豪身份也改不了。 不至於让汉灵帝一路给他开绿灯。 “备若真是有这层身份,还用得著来端门对策?” 天子啊天子,你到底想用备干什么事儿? 第100章 陛下,我曹家实乃大汉忠良啊! 第100章 陛下,我曹家实乃大汉忠良啊! “制曰:传沛国曹操入殿中!” 小黄门的声音再度响起,由不得曹操细思,只得快步来到殿前,脱下鞋子,驱步而前。 “草臣曹操,参见陛下。” 殿中的皇帝良久並没回应。 曹操却也不敢抬头,之前皇帝给了皇甫嵩一个下马威。 警示这些关西武人不要在他眼前耍招。 如今面对关东的浊流,更是一个字都不说。 急的曹操心中志芯,却也不敢多言。 皇帝不发话,他也不敢起身,只得將天揖的姿势行到底。 刘宏晾著曹操,信手拈起一卷奏疏,目光斜睨身畔奉果的宫女。 “陛下,吃些鲜果吧。” 那宫娥云鬟半墮,翠鈿微松,一段粉颈欺霜赛雪,低眉顺目间,媚眼含笑,別具风流。 灵帝嘴角笑,忽弃奏摺,指尖轻桃,掠过盘中冰荔,却將那冰凉果肉,逕自点向宫娥凝脂玉颊。 “呀!”宫女猝不及防,娇躯微颤,低呼了一声。 她手中玉盘几欲倾覆,幸得稳住了,首垂得更低,羽睫乱颤,不敢仰视。 “对策完了,就来收拾你。” 宫娥粉腮雾时飞红,恰似染了胭脂,她欠身行礼道:“谢陛下。” 台下的曹操见皇帝在殿內这等放纵,心中不禁开始羡慕帝王生活。 曹操一生,当过丞相、魏公、魏王。 把皇帝的仪仗玩遍了,把刘协亲近的大臣、皇亲国戚、皇后皇妃皇子杀了个乾乾净净,就是没坐过皇位— 虽然实权和皇帝几乎相等,但差了那么一道程序,怎么想都不得劲儿。 汉灵帝听到了曹操在台下咽口水的声音,侧目看向这青年。 歷史上曹操长得並不好看,姿貌短小,肤色呈健康的麦褐色。 面庞轮廓分明,颧骨略高,鼻樑挺拔如刀削,嘴唇偏薄,典型的刻薄面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眼窝较深,眸色如墨,目光里既有文人雅士的从容淡定,又暗藏著梟雄的机警权变。 但曹操毕竟还没经歷过官场的大风大浪,政治经验不足。 比之养在深宫,与权臣博弈的汉灵帝,曹操的经验就差很多了。 汉灵帝是从小就以政变起家。 桓帝无子,刘宏十一岁被选入宫继位皇帝。 十二岁,趁看竇太后跟自己老爹竇武爭权,当机立断与侯览、王甫、曹节发动政变,灭了竇家,发动党,將依附於竇武的朝外党人一网打尽。 十三岁,拔擢段颖討平羌乱。 十五岁宦官得势,开始威胁皇权,他暗中积蓄力量,诛灭侯览。 二十岁,西南大乱,朝中百官议弃益州。刘宏力排眾议,精选良吏安定西南。 二十三岁,刘宏再度灭王甫、诛段潁。 雒阳容不下软弱之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汉灵帝生在一个极度动盪的汉末社会中,他极端自私,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作为汉灵帝的同一辈人,曹操、刘备的生存环境其实都没有刘宏这么恶劣。 这也就造成了,这个跟他们年岁相近的皇帝,在刘备还在玩泥巴时,在曹操跟著袁绍屁股后面玩女人时,已经经过权利场磨链的皇帝,段位比他们高出不止一节。 人的能力不仅取决於天赋,还取决於经验。 曹操虽然要比汉灵帝还大两岁。 可此刻却被灵帝压制在殿中呼吸都不敢用劲儿。 “孟德,好手段啊。” 灵帝终於开口了。 曹操不知皇帝在敲打什么,只能低声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自阳嘉新制改革后,我朝年满四十岁方能举孝廉。除却茂才异行,若顏渊、子奇之徒,则不拘年齿。” “敢问曹孟德,你二十岁时是怎么举的孝廉?”刘宏歪头警了曹操一眼。 “莫非是选部尚书觉得,你曹孟德,德行比顏渊、子奇还高?” 曹操登时不敢搭话了。 谁都知道这举秀才啊不知书,举孝廉父別居。 曹操如果按规矩来,四十岁钱举个孝廉其实没什么问题。 关键这个年龄太年轻了.— 汉制,二十五以上才能当官,到了汉末就全乱套了— 大家族中十二三岁出来当官的都比比皆是。 这种事儿靠的是家族背景,与道德倒没什么关係。 “你知道朕方才看的是什么吗?” “是你曹孟德的家谱。” “从曹腾开始,到你这一代——,当真每一代都污浊不堪啊。” “譙县曹家是玩弄时局的好手。” “曹腾跟著梁氏外戚上位,眼看著梁氏要倒了,曹腾便私下里接触党人,曹鼎则肆意敛財,侵占庄园,用这些財货堆起你曹家的根基,好方便后代人去巴结朝外的清流。” 曹操心中狂跳,连道是:“陛下,绝无此事!” “曹家歷代对大汉,对陛下忠心耿耿。” “好一个忠心耿耿,你说到这,朕到有句话想问你,还记得,熹平五年你们曹家做了何事吗?” 刘宏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这便是今日的策问。” “臣知晓” 曹操解释道:“熹平五年(176)五月,永昌太守上疏为党人诉冤。” 天子问:“上书之人为谁?” 曹操哆嗦道:“譙县人——永昌太守曹——曹鸞。” 刘宏满意的笑了:“在曹鸞上书之前一个月,益州诸夷反汉,扣押益州太守雍陟。” “时,满朝官卿皆欲弃益州。” “朕遣益州刺史宠芝发板蛮进击诸夷,大破之,平定西南。” “隨后不到一个月,你曹家人便来上书为党人鸣冤。” “你们替党人鸣的是什么冤?没能把益州丟掉,没能让朕威望尽失,没能把朕扳倒,解除党——是不是很遗憾?” 曹操自不敢回答,只是葡匐在地,一味叩首。 这件事儿的结果是灵帝立即將曹鸞处死,並重申党人之禁,詔令州郡,凡党人门生、 故吏、父子、兄弟以及五服之內的亲戚在位者,皆免官禁。 党铜之祸反而达到了最顶峰。 曹家在很久以前就开始试探性的洗白自身,想加入清流党人行列跟朝廷对抗。 再后来,曹操甚至开始跟图谋废汉灵帝的党人结交,虽然他本人没参与许攸废立汉灵帝一事,但也一直作壁上观就是了。 “你在阳造五色大棒,不按汉律,肆意妄为,强行仗杀赛硕叔父。” “之后又连续上书言说大將军竇武、太傅陈蕃谋诛阉官,反为浊流所害。一味替党人开脱,你这等行径不觉得很可笑吗?” “曹家就是靠著族中宦官依附梁氏、贪赃枉法才有今日,如今却处处说宦官的不是,数典忘祖!” “怎么,你曹操想当下一个皇甫规,还是曹鸞?” “皇甫规毕竟有军功,跟党人牵涉也不深,杀不杀他无所谓。” “可你呢?曹孟德,年纪轻轻就被家族拋出来当弃子,料想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这话一出,曹操顿时感觉天都要要塌了。 在朝外人人皆说天子昏庸,可这哪里是昏君的样子? 他把所有的事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还戳到了曹操的痛处,不被家族喜爱— 没错,歷史上曹操多次在诗文中表达,遭遇父母冷遇,不受族人待见。 他的族叔还经常在曹嵩面前说他坏话。 最后曹操装作中风,离间曹嵩兄弟俩,这才抵消了曹嵩对他的偏见。 不光是因为曹操性格诡诈,还与他的出身有极大关係。 曹操疑似不是曹嵩的嫡长子,首先是他的本名为曹吉利,三字名贱,大家族里一般是妾室所生才用。 第二汉代礼法,嫡长称伯,庶长称孟。 曹嵩的生平也记录的很清楚,他基本没有参与曹操起兵时期的任何军事活动。 曹操起家靠的是夏侯兄弟,曹洪、曹仁。 曹嵩带著剩下的几个宝贝儿子跑到琅琊郡享清福了。 这局面就跟袁绍一模一样,真正的袁氏继承人袁基是不会冒险参与外界的风风雨雨的。 袁绍、袁术俩兄弟闹得再欢,也不过是家族分出去押宝清流阵营的棋子。 袁本家则一直跟宫里的浊流宦官维持看和睦,另一个例子就是马超,马孟起,马腾投降曹操后,把全家两百多口人都带去鄴城享福了。 就剩一个马超留在凉州守著,所以马超后来乾脆把自己全族卖了刘宏很清楚曹操目前的处境。 曹嵩自己押宝的是浊流阵营,曹氏宗族就需要在曹鸞死后,在顶出来一个清流阵营的人物。 这基本就是模仿汝南袁氏不倒翁的手腕。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在频繁政变的东汉,谁也说不准清流浊流,最后谁会贏。 把弃子丟出去使劲折腾,能方便家族日后能在两个阵营之间转换身份。 在已经看到曹鸞结局的情况下,曹操还上书为党人鸣冤,那结果可想而知。 史书在记载这一段的时候,只说曹操忠心諫言,汉灵帝却不採纳。 其实,曹操没有被砍头的主要原因是,分量远远不够——— 在宫廷政治中,皇帝杀人,也是要看局势的。 在党人没有闹出大动静之前,曹家人想要转换阵营对於灵帝来说无关痛痒。 谁知道曹操努力往党人之中爬,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浊流阵营为了把自己的眼线打入清流之內呢? 至少大宦官张让是很配合曹操行动的,这背后未必没有隱情。 党人贏了,曹操自然能说自己是巴结袁绍是为了大汉,为了天下清流党人。 党人要是最后输了,那曹嵩就能理所当然的站出来表示曹操的所作所为是我曹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最后的胜利! 我曹誓死忠心天子,永远站在浊流阵营! 这么做的家族,在东汉朝堂上比比皆是。 清流、浊流其实没有明显的划分,大多数家族为了宗族延续,都会选择两面下注。 这也是今日汉灵帝拷打曹操的主要原因。 “曹家可以两面撒网,没问题,人性逐利么。曹家自发家开始,就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朕不追究。” “但是你曹孟德不能一边求名,一边告诉朕你是为了大汉朝。” “收起你那套清流玩剩下的手段。” “朕需要你做实事,而不是光动嘴。” 曹操擦了擦头上冷汗。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果汉灵帝真要追究曹鸞之事,那曹操做同样的事儿本来也该被杀的。 可他被数落一顿后却没死,定然是天子另有安排。 “草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刘宏笑了:“你不是嫉恶如仇,恨不得灭尽宦官吗?” “这就去,先把譙县祖宅刨了,把曹腾拉出来鞭尸。戏要做全套。” “陛下!臣—决计不能行此悖逆之举啊。”曹操惶恐不已,这天子真是个变態—— 说是策问,一句话不让人家说,还专戳人家痛处。 “哈哈哈,如不想做的太过。” “那就去造势—曹家不是喜欢给党人鸣冤吗?” “不要停,继续鸣。” “朕在,曹节杀不了你。” 曹操双腿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殿中。 一下台阶,看到门外得意洋洋的赛硕,却又兀自挺直腰板,装作无事发生。 皇甫嵩余汗未消,见曹操归来,急忙问道。 “曹孟德,天子策问何事?” 曹操冷静道:“只问了党之事。” 刘备又问道:“孟德何以对答?” 曹操自信道:“对答如流,天子甚是满意。言我曹乃是社稷之才,来日必当重用啊,哈哈哈哈。” 皇甫嵩脸色难看,刘备则是暗自思索。 看曹操那样子,的確不像是没对上。 国家一级演员的含金量,確实不俗。 “这么说,最后就到备了——” 皇甫嵩点头道:“如果玄德的对策超不过孟德,只怕这次端门对策第一就是他了。” 曹操眼神飘忽:“正是——.正是。” “玄德要是太担忧,乾脆入了殿门就別说话。” “少说话,就少犯错,至少不会些天乡责罚。” “反正曹某这对策天下第一是拿定了,你再怎么狡辩也是比不过曹某的,哈哈哈。” 刘备平静道:“事在人为。”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未多时,黄门喧呼:“传涿郡刘备入乏!” 刘备整理了一身衣襟,拱又与皇甫嵩和曹操拜別:“备走也。” “唉,玄德!”曹操猛地叫了一声。 刘备回头:“孟德兄何事?” “天乡喜怒无常,为了你的安全著想,曹某还是提醒一句,记得—少说话。” 皇甫嵩土疑的看了曹操一眼,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孟德,你该不会是在天乡面前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吧。” “怎么会?”曹操哭笑不得:“天乡最信任的就是曹某啊。” “我曹家大汉忠良。” 虽然这位忠良,后来差点把刘协折腾了个九族消消乐就是了..— 第101章 对策天子,玄德乃汉室宗亲也。 第101章 对策天子,玄德乃汉室宗亲也。 “幽州武猛从事刘备到。” 巍峨的宫门轮廓逐渐张开,露出帝国心臟的凛然威仪。 而其的中枢崇德殿,正无声地吞吐著刘备的每一次呼吸。 穿过层叠深邃的宫门和漫长御道,视线骤然被前方的庞然巨构填满。 崇德殿拔地而起,如雄踞大地的一头玄色巨兽,傲视苍生。 东汉朝会之所,在三公司徒府里的百官朝会殿。 可平日里,皇帝面见臣子却是在北宫的德阳殿。 殿下台阶九十九,均以百玉石铺就。 两侧虎责执戟宿卫,个个威武不凡。 刘备跟在赛硕身后,迈上台阶后,脱下草履,准备进入殿中。 赛硕回头看了一眼。 夏日炎炎,皇甫嵩和曹操都穿著木履。 唯有刘备穿著还带著泥巴的草鞋。 也不知陛下让这等乡下武夫来此是何目的,赛硕不敢问,更不敢猜。 只是默默地拾起了地上的碎泥,旋即侍立在殿门前,也不进去。 “刘君,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刘备拱手道:“多谢赛君。” 赛硕苦笑道:“宫里的阉寺,非男子之身,不能称君的。” “你唤我一声赛黄门就行。” “另外提醒玄德一句。” “见了里边的宫女,可別不懂礼数。” “得呼她们为中大人。” 刘备领略其意。 中大人是东汉时对有权势的宫女之称谓。 后汉是个女主临朝的社会,为了防止宫里传出秦代华太后和赵太后那般风流事儿,影响了太后执政形象。 该怎么办呢,全用女尚书! 连宦官在这些女尚书面前都得低头叫一声『中大人”呢。 灵帝身边有两位重要的女官,一位是他的乳母一一赵嬈,此妇帮助灵帝政变后深受信赖,被封为女尚书、平氏君,子孙待遇堪比王侯。 另一位乳母程夫人权势则要比赵嬈差得远,但也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这二位与汉灵帝的生母董太后,號为宫內三贪。 灵帝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后四处贪財敛赋到不让人意外了。 隨著前殿大门缓缓开启。 刘备缓步入殿,周围的宫灯次第点亮,高殿深处的幽暗逐渐被驱逐,殿內的森严气象扑面而来。 穹顶高远,彩绘层层堆叠,描绘著星宿天象、及大汉十三州,宫殿內华丽的装饰和壮美的陈设,令人心生敬畏。 这里,是权力的顶峰,是帝国意志匯聚与散发的原点。 崇德殿以它无言的体积、威严的形制、华丽的装饰和森严的秩序,构筑出大汉王朝强盛威仪最为直观的化身。 刘备置身其间,便能感受到整个帝国的重量,如同巨浪般排山倒海而来,压得人呼吸困难,唯有敬畏匍匐。 这便是东汉的余暉,宏大、深沉、且令人室息。 刘备確实算是乡下人进城了,他一辈子没见过阳宫殿的奢华壮丽,阳宫早被董卓一把火烧的乾乾净净。 即便是在成都称帝,建了新宫。 可三国时代那极度遭到破坏的社会环境,也不允许刘备再去大兴土木。 可以说,老刘是真当了一辈子乡下皇帝。 如今两汉四百年的东都,四百年的荣华富贵呈现在刘备面前,他一时间被这华丽的景象看呆了。 俄顷,女尚书高呼:“陛下制曰:刘玄德,前进十步。” 刘备闻声望去。 巨大的云母屏风,竖立在御座之后,其上描绘著山河舆图,帝国疆域宛然在目。 天子刘宏就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的看著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年轻人。 “耳轮厚阔,天庭饱满。” “剑眉如刃,乌髮浓密。” “身如玉山孤峙,朗月独悬,行而广袖带云,有龙章凤姿。” “天生的贵相啊,惜哉,就是頜下无须—” 经灵帝点评,刘备方才想起,自已还没行礼,他连忙补了个天揖。 “草臣刘备,参见陛下。” “平身吧。” “唯!” 刘备起身时,还不忘摸了摸下巴。 他是天生的下巴不长鬍子,因此入蜀时还被刘璋的从事张裕嘲讽过。 至於大耳垂肩、双手过膝这种类人猿的体貌,多是史家为了凸显皇帝身份尊贵而进行得神化描写。 有这种特徵的皇帝还不止刘备一个,司马炎、慕容垂、荷坚都是。 实际上,在重视形体外貌的汉代,刘备能在士族圈子里混的起来,就不可能长得跟个大猩猩一样。 最多也就是耳朵稍大一点,双手略长。 但下巴不长鬍子这事儿,应当是真的。 汉灵帝俯视著阶下的刘备。 此刻,殿內尚空旷静謐,唯有巨大的金铜熏炉中,正裊裊吐著青烟。 灵帝屏退了女尚书们,先是问了刘备一个问题。 “玄德是孝景帝玄孙,中山靖之子,陆城亭侯之后。” “而世祖则是孝景帝子,长沙定王一脉。” “说起来,你我本为同祖。” “涿县刘氏可录入宗正档案?” 刘备摇头:“回陛下,家祖涿县陆城亭侯在孝武朝,因耐金失侯,被废除封国了。” “按汉宗法,失去爵位之人的后代將沦为庶民,不得算皇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汉室宗谱里。” “加之,从陆城亭侯到备这一代,间隔了三百来年,中间经歷新莽之乱。陆续断代,楼桑刘氏固然是陆城亭侯之后,却无法未入宗室族谱。” 歷史上的刘备並非汉献帝的皇叔,刘皇叔之称出自罗贯中之手,无歷史依据。 在成都建立季汉后,刘备自己都搞不清祖上有哪些人,这一家从涿郡陆城亭侯刘贞之后记录就断代了,直到刘备的爷爷刘雄当县令之前都已失载。 於是刘备称帝后只能违背汉朝礼法,把汉朝歷代先帝全请进宗庙了。 现存的史料只能確定刘备身上有西汉血缘,但具体传了几代,与东汉皇室有什么关联,季汉朝廷自身都没弄清楚。 “看你之年岁,倒像是朕弟也。” “朕若有你这样一个皇弟,也不至於被困在深宫中,孤立无援了。” 刘备抬头道:“陛下何出此言?” “朕知晓玄德年少早孤,朕的生父解瀆亭侯也早弃朕而去,全靠老母拉扯才有今日,你我之命运何其相似啊。” “没有父亲依靠的滋味朕知道,被人冷眼,受尽欺压。当了多年傀儡,母子被分居幽禁在冷宫,朕比你过得还惨。” “所以刘虞向朕举荐你的时候,朕就在想,歷尽磨难的你应该能了解朕的心境。” 看到刘备感伤父母早亡,刘宏眼神也是微微一颤。 “十一岁,朕来了雒阳,当了竇氏的傀儡。” “靠著阿保(乳母)与侯览、王甫、曹节发动政变,灭了竇氏满门。” “可其他的宦官看朕年幼,便不听使唤了,朕把侯览灭了、王甫也灭了,如今仅剩下的一个曹节也变成了怪物。” “自孝章皇帝以来,外戚、党人频繁逼宫,杀皇子,换皇帝易如反掌。” “孝和皇帝以后,开创了一条利用宦官压制外戚党人的路子。” “可宦官势大后,也反来威胁皇权—— “玄德,你说朕还有人可以相信吗?” 刘备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有。” “大汉绵延四百年,天下刘姓宗室,少了不说,二三十万总是有的。” 刘宏眼神一闪:“可这些刘姓宗室,谁不想当皇帝呢?” “朝外那些党人,谁不想再扶持一个宗室,把朕推翻来解除党呢?” “朕若给他们权柄,岂不会再酿成一次七国之乱?” 见刘备不答,刘宏笑道:“朕不会给他们谋反的机会。” “但你不一样。” “正是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朕一路让你畅通无阻。” 刘备不解:“陛下为何如此青睞草臣?” “竇速侯!” 皇帝只说了三个字,刘备便豁然开朗。 皇帝最恨竇家,竇宾父子逃奔鲜卑,成了没鹿回部大人。 还帮助擅石槐制定对抗汉军的战术,致使熹平六年汉军三路出塞全军覆没。 自此整个幽、並边防全部烂完了。 汉灵帝的威望也遭到了巨大打击。 刘备在统漠聚生擒竇速侯,把他压往京师的那一刻起,灵帝就一直在关注刘备。 也正是他的授意,刘虞一介六百石才敢肆无忌惮在幽州力保刘备。 不然人家刘虞凭啥为了抬举一个没落乡豪搭上自己前程啊,真没必要。 汉庭的脸被鲜卑打肿了,边防烂完了。 这时候衝出来一个没落乡豪,二话不说,冒著假传军令,夺军杀头的风险击退了中部鲜卑,挽救了幽州溃烂的局面。 这就是挽天之功。 在柳城,顶著辽西太守养寇通敌的风险,发动义从悍然击败东部鲜卑,直捣平岗。 这种魄力,这种不怕死的胆略,在如今的汉末当真寥寥无几。 “就刘君这两战,按汉律,假传军令、私开府库,你几乎是必死的。” “当年段潁在辽东任职时,就面临著內部通敌之事,他假传圣旨,虚报军情,以此击破鲜卑。” “但就是立下再大的功劳,也得免官受罚。” “刘郎打完仗不仅没免官,还升官了,难道其中原由刘郎不好奇嘛?” 说话的是汉灵帝身边的一位老宦官,此人面相和善,言谈时总是露出和蔼的笑容。 按理说,汉灵帝身边不都是女尚书吗?怎么赛硕不能进殿,这还有一位大神? “哦,忘了说了。” “老奴叫吕强,暂任中常侍。” 吕强,是汉灵帝身边最受信任的中常侍。 也不是所有宦官都贪赃枉法,东汉的宦官有很多都为国家做出了突出贡献,尤其是桓灵二帝期间,诞生了许多清流宦官,他们並不与张让、赵忠同流合污,最后死在了內斗中。 吕强就是其中代表,蔡邕被政敌污衊时,吕强还站出来为他说过话。 “之所以刘郎没有被有司弹劾,是因为陛下在背后保你啊。” “吕常侍!” 灵帝斥责了一声,吕强这才笑著躬身退下。 “陛下,老奴多嘴了。” 刘备闻言急忙伏首: “原是陛下厚恩,备愚钝,此恩,万死不敢忘。” 灵帝神情严肃道:“不用你记得朕的恩,朕让你来,是想让你出力保住朕的国。” “玄德,你说这大汉天下,最终会亡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吗?” 刘备激昂道:“陛下春秋正富,精明强干,必然不会如此。” 灵帝笑了: “可朕继位以来,想尽办法,面对这浊浊世道,却无从下手。” “朝中百官要放弃益州,朕平益州。” “他们要弃凉州,朕平凉州。” “西域要丟了,朕选寒门孟佗去平西域。” “胡人势大,朕出塞击胡。” “可朕不管怎么努力,这天下依旧这么乱。” 灵帝起身,迈下台阶,快步走到刘备跟前,声嘶力竭。 “朕用浊流,浊流贪暴。” “朕用清流,清流作逆。” “朕用武人,武人养寇自重!” “朕开创鸿都门学,用寒门,可寒门士子上任后,也横行四方。” “天下百姓说朕昏庸,说汉法苛暴虐民,说汉法庇护官员不得死,可那汉法是朕定下的吗?” “家国衰落至今天这个境地全是朕做的吗?” “朕才继位几年啊?满朝便把四百年的积弊推到朕头上。” “朕自接手大汉开始便是这般局面。这些年朕想尽了办法,去翻翻大汉的史册,朕賑济灾民,比先帝们少吗?可层层贪污,官官相护,朕发不下去啊。” “朕,不曾想做一个昏君。可昏君与否是由朕决定吗?” 这一系列话,说得刘备也不禁开始同情他起来,灵帝早年確实努力过,但终究改变不了汉朝註定覆灭的命运。 边境武將杀良冒功,兵士姦淫辱掠,地方官吏欺压小民,贪暴横行,激起农民起义,这些事汉灵帝知不知道呢,他心里门清儿。 只是汉朝走到这一步,整个官僚系统都崩溃了,作为一个皇帝他没办法处理。 打压膨胀的士族豪强官僚,选寒门丁、用宦官也改变不了地方官鱼肉生灵的现状,像选部尚书梁这样出身鸿都门学的寒门子弟上任州郡后也不法横行。 那些所谓的清流士人上任呢,是拐弯抹角的贪,浊流上任了是明著贪。 整个王朝风气腐坏,全都掉进钱眼儿里,人心坏完了,怎么救? 汉灵帝登基后其实想了很多法子来挽救大汉,打压清流,禁世代垄断仕途的士族分子,引进专科大学的寒门学子促进社会阶级流通。 启用凉州武將平息羌乱,时不时灭几个权柄滔天的大宦官缓和社会矛盾等等。 变法新政呢,也有。 根本执行不下去,皇帝的权威出不了阳城,地方官吏虚报瞒报,阳奉阴违。 再好的手段,执行不了,就是一纸空文,反而会激化地方党人发动政变— 这也不是隱秘信息了,想收拾汉灵帝的那些人暗中造势也不是一两天。 袁家私下里自翊舜帝之后,汉家是尧帝之后,按照尧舜禪让制,袁家要承接大汉天命。 曹家早年也开始在民间造势。 说什么黄龙出现在譙县井中,曹不出生之时,天上出现青色的云彩形如车盖,终日环绕其上。 党人何就直接都不装了,对曹操说:“汉朝要亡了,能安天下之人就是你曹操。” 就差明说,你小子赶紧造反吧。 再过几年,王芬更是拉著许攸、华歆、陶丘洪、曹操等一堆人图谋废帝。 至於宗室呢,刘焉、刘表之流,心怀回测,私下造皇帝鑾舆,互相上书对方谋反。 刘曄、刘放、刘先之徒辅助曹氏代汉,乱得是一塌糊涂。 皇甫嵩则学著他叔父皇甫规巴结党人养寇自重,董卓更是直接不听號令。 豺狼虎豹已经快集齐,就等著分食大汉的残尸,一介凡夫怎么救呢? “玄德起於寒微,今日朕召你前来。” “就是想问问你,我大汉朝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 ps,最近不是单更了,是两章合一章了。 內容字数是不变的。 第102章 欺天啦!欺天啦!刘玄德你要造反! 第102章 欺天啦!欺天啦!刘玄德你要造反! “大汉局势如此,朕没指望十九岁的你能解决这么大的祸患。” “朕手握天下大权处处处心积虑都解决不了,更何况你呢。” “朕想听你说实话,想听听真话。” “不要说虚言,儘管说忠言,哪怕逆耳。” 汉灵帝坐回榻上。 “玄德,朕在等你的对策。” 原来这道题就是汉灵帝出的策问吗? 那几乎就是送分题了。 汉末社会的积弊,有识之士心知肚明,只需要把原因说清楚就好。 汉灵帝应该没指望刘备提出解决措施,汉末的社会根基根本就动摇不了。 除非把天下再打一遍。 这道策问应是在考察自己的大局观以及敢不敢说实话。 如能触动汉灵帝,那这题就答对了。 刘备细思之下,开始对策道。 “伏惟陛下圣德广被,虚怀纳諫,草民微贱之身,安敢不沥肝胆以陈愚忠。” “草臣以为,方今寰宇扰攘,黎庶凋残,宗庙震摇,苍生倒悬,其根其本有三。” “一者,官场重门生故吏姻亲乡党的风气。朝臣党同伐异,同州人士相互提携,三公府台包庇署吏已成常態。” “故而吏治腐坏,政令不出雒阳。” 灵帝頜首,確实如此。 汉朝最重视乡党,同州同郡互相提携,携手打压政敌,比比皆是。 无视汉法肆意妄为,更是从三公府台开始蔓延的。 袁氏之所以能当四世三公,其核心在於庞大的人脉网。 袁家长期包庇自己的属官,袁安更是號称:政號严明,然未曾以臧罪鞠人。 什么叫臧罪呢,也就是贪污。 只要在袁家手下当官,贪就贪吧,上司给你顶著!没事儿!这谁不喜欢给袁家当门生故吏啊。 其余的三公呢,属官犯错,上司给下属放个长假,过几天再回来,就没事了。 更奇的是,汉代还有一个回护官员的法令。 犯错的官员在被调查之前,主动辞官就能免罪— 掛印封金等同於一笔勾销。 所以刘备抽了督邮一顿后,立马放弃官位而逃,没多久又能出来当高唐尉。 人治时代的法令是用来管下民的,不是管官员的。 尤其是在官官相护、党同伐异的情况下,汉法必然崩溃。 汉法一崩溃,皇帝的权威隨之不存,还依靠什么来治国呢。 当皇帝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法律裁决权,臣子就会结党,结党之后便是营私。 结党营私时间长了,根基深了,皇帝就无法跟外朝对抗,紧隨而来的就是皇权衰落,国家崩溃。 “《尚书·皋陶謨》云: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治乱之枢,端在得人。” “窃观祸乱之兴,其本常在政教弛。” “州郡墨吏,贪得无厌,硕鼠盈仓,天下寒飢,庶民安能不乱。” “臣知晓,自孝和皇帝伊始,天下豪强兼併激烈,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为了安稳社稷,不得不实行凛给制度,给活不下去的百姓发放粮食和救命的医药。” 灵帝亦是点头:“然也,至今朕都在照做。” 刘备再道是: “孝和皇帝曾在十年间六次下詔强调虞给,范围遍及江河南北,虞给对象从一开始的贫民增加到流民、奴僕。” “朝廷不断发粮救济,依赖朝廷賑灾的百姓却越来越多,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失去土地的百姓在变多。” “缘何如此呢?河北名士崔駟在《博徒论》管天下庶民叫草木禽兽,坦陈这些禽兽除了卖身依附豪强之外,就只有造反这一条出路。” “草臣以为,崔駟所言极是!” “汉兴以来,我朝赋税名为三十税一,实则有十税五!听闻年初,陛下还在下令加重!” “税赋如此之重,庶民平素便难以生存,战时再加税,岂能不乱?” 汉灵帝听闻此言,脸色稍稍不悦。 但刘备还是实话实说了,君子重诺。 当初他对张角有所承诺,一定会在灵帝身边劝诫天子低头看看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大汉社稷虽然重要,但若是百姓都造反了,朝廷也维持不住。 缘何如此呢,除了官吏豪强不当人以外,还有一则,汉承秦制,其实赋税不比秦朝低所谓文景时代的三十税一是土地税。 但加在庶民头上的,往往不止土地税,还有人头税。 苛捐杂税,税只占最后一位,前面三项苛捐杂才是大头。 秦汉大一统社会的真实税率,司马公算的清清楚楚,就是有十税五。 荀或的堂兄荀悦后来跟汉献帝復盘东汉衰弱的原因时,是这么说的: 古者什一而税,以为天下之中正也。 今汉民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 然豪强富人占田逾修,输其赋太半。官收百一之税,民收太半之赋。 官家之惠优於三代,豪强之暴酷於亡秦。 表面上看汉灵帝时期的赋税减轻到了一百税一,实则利润都被豪强拿去了,朝廷基本收不到豪强的税。 与之相对的,如要维持財政支出,老百姓就得填补豪强和官员免交的税负,日子必然越来越苦。 这局面把张居正拉来都没用。 税根本收不上来。 西汉末年丞相孔光就针对大汉財政和豪强问题进行改革,完全无效一改革,王莽就被扶上位,西汉亡了。 汉灵帝有没有对经济进行改革呢,也有,但不敢大改。 改了就铁定和西汉结局一样。 无非是立刻亡国和慢性灭亡的区別。 代汉者当涂高的言满天下都是,所有的世家都等著汉灵帝主动改革。 再抬出一个王莽当救世主呢。 话是实话,但刘备这个说法明显是在打汉朝皇帝的脸。 朕说文景轻薄赋,你却把真实税率爆出来,那错不就在朕身上了吗? 汉灵帝肯定不乐意,皇帝眉头紧。 “照玄德这般说法,文帝不算圣人呼?” 刘备拱手道: “汉制,称事不言圣,故而我朝无圣人,文帝自然是三代以下第一贤人。” “他精修律法,与民休息,在位期间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爭,黎庶得以安然,故而万载称道。” 灵帝被干沉默了。 刘备一开始说的是官员互相包庇破坏法律和民生。 但这不代表刘家皇室就没问题。 尤其是说到赋税这个问题的时候,灵帝眼神明显在闪躲。 按照真实歷史的话,即便是文景时期,百姓依旧过得很苦,只是没打仗,老百姓勉强活得下去。 一旦遭遇战爭和天灾,脆弱的小农经济马上就会崩溃。 汉灵帝想听实话,但有些话说出来就很扎心。 “刘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吕强提醒道:“你对策的是社稷祸乱之根,莫要胡乱攀扯。” 这话自然是吕强在保护刘备,他頜首道:“多谢吕强侍,然天子在前,草臣不敢胡言。” “自汉兴以来,三百余岁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雕,人庶巧偽,百姓囂然。” “义士咸復思中兴之救矣,济时拯世之术。” “忠臣日夜諫言,前仆后继,尤为奸臣所害,尸骸不得安息,良將死於膏野,士无出头之日,天下惶惶不安。” “草臣,敢问陛下,天下乱在官吏不法,可作为天子当真就没有一点错吗?” 座上的灵帝深深地呼了口气,闭目颤抖。 吕强还想打断,却被他阻止了。 其实灵帝非常喜欢听真话,蔡邕给他上书时,他看的长嘆息,只是解决不了。 但刘备说的有些事儿是汉灵帝能解决,他没有去解决的。 “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草臣不敢不进忠言。” “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何也?” “《文韜·盈虚篇》云: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 “刘氏之祖一一帝尧王天下时,金银珠玉不饰,锦绣文綺不衣,奇怪珍异不视,玩好之器不宝,淫佚之乐不听,宫垣屋室不堊。” “故万民富乐而无饥寒之色,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 “今陛下、太后、宗亲,皆喜奢华而好財货,网络天下珍宝,號为『导行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是以,贪官墨吏借著陛下之名,横行天下,无恶不作,罪名终由陛下承担。” “百姓受其压迫,尤以河北为最,黎元受难,上下离心,有朝一日,萧墙祸起,此必然之势也。” “国威不振,则奸自显。” “陛下知否?” 灵帝双拳紧握,被说的满头大汗,但他仍是咬牙坚持: “继续。” “臣在边,便再三言说边事,今边陆成卒,屯聚累万,有司侵渔军实,粮餉不继,甲胃破败,至使士卒怨嗟,兵士瓢掠间阎,生民涂炭。” “汉民不堪兵士骚扰,皆言官兵如匪,商贩勾结鲜卑者甚眾,边將暗通胡人者不计其数。” “凡汉庭出兵,逢战必败,兵士离心离德,汉军只求自保,何来战胜之法。” “凡此诸弊,究其本源,皆由吏治蠹坏、吏治腐坏之根,在於皇室贪婪,当务之急,绝非穷兵以弹乱,乃在简拔循良以安边鄙。” “陛下內修德政,陟幽明,以招徠流亡、苏息疲民。” “文教既昌,武备自寧,雍熙之化可期。” “伏念陛下神文圣武,比隆明、章,念宗稷,忧勤万方。诚能廓清吏治,何忧天柱之倾?” “草臣本边睡鄙夫,才识疏浅,冒死以对,虽死无憾。” 刘备匐匍在地,等候杀头。 汉灵帝听完此对,浑身大汗淋漓。 之前他面对皇甫嵩和曹操,对方多少都有把柄捏在汉灵帝手里,拿捏他们很容易。 但对付刘备呢,他一介乡野村豪,无父无母无妻无妾,不贪財不好名,就一颗护国的赤子心。 完全没有破绽,灵帝拿他没办法。 这刘备一开始骂的是天下豪强。 后来喷汉朝赋税重,接著喷灵帝和皇室贪財加赋税。 又骂边將不当人,土兵如匪盗。 上上下下被骂个遍.. 汉灵帝指望刘备说实话,没想到他是真敢说啊! 快把汉灵帝老底儿都揭穿了。 灵帝之前给刘备说那么多自己的经歷,自己如何如何弹精竭虑拯救大汉朝,无非是给自己立下一个不被理解的白莲形象。 这大汉朝乱成这样,都是先帝们的错,不是朕的错。 刘备却不听这套,你是皇帝你就该对社稷负责。 你是做出了很多努力,但你昏招也不少。 功是功,过是过。 那宫內三贪、导行费不都是你自己培养出来的嘛,没得洗,你自己也贪財,就別指望手下人不贪了! 被这番言语一刺激,灵帝气得头晕目眩,气喘吁吁,登时大呼一声。 “欺天啦!!!” “欺天啦!!!” “刘备,朕忍了你三次,你一介乡野村夫,怎敢说朕加税虐民!怎么污衊大汉!” “速速收回此话,朕饶你不死!” 刘备面不改色,目光有神:“臣奉命对策直言,一字不改!” 灵帝拍案而起,將案瀆上的器械拂袖扫尽。 “钱钱钱,那都是朕的钱!!朕取之何妨!” “汝誹谤天子,当下狱死!” “来人,將刘备下若卢狱!速去!” 吕强心下一惊:“陛下!” “住口!” 隨著小黄门压著刘备而出。 砰的一声德阳殿大门紧闭。 灵帝擦了擦头上汗水,胸膛剧烈起伏。 过了很久,脸色才恢復如常。 吕强精准的把握住了灵帝的神態和心思。 陛下没有让虎费拉出去杀,而是拉去若卢狱就很有意思。 若卢属黄门署,因在宫省北面,故称北寺,掌监禁、审讯將相等大臣。 汉灵帝把他安排在吕强的地盘,而且还是留在宫內,明显是別有用心。 吕强试探的问道:“陛下方才是装得?” “哼·朕这些年被骂了多少回,还会在乎这几句么。” 灵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气得够呛,五指都深陷在掌心里,他咬牙道: “这刘玄德是个人才啊,文如浩瀚江河,滔滔不绝,武能破军杀敌,克定霍乱,可惜啊,生在了这腐朽的朝堂里,註定和蔡伯一样难保全。” “他这个性子,得磨一磨。” “你把他扣起来,好好教教他为官之道。” 吕强心下稍缓了口气:“还是陛下聪明。” “这么说,陛下还在考察他?” 灵帝頜首:“朕提拔他,亲近他,策问他,都是为了试探他的本性。” “你方才看到他的眼神了吗?” “富之,而观其无犯;贵之,而观其无骄;付之,而观其无转;使之,而观其无隱; 危之,而观其无恐;” “这是上天赐予朕的撑天之柱啊,若能用得好,我大汉朝就有转危为安的契机。” “吕强,你怎么看。” 吕强点头赞同道:“刘玄德身上確实有一股气节,咱们大汉朝自从苏武走后,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敢作敢当,敢说敢为,还敢替黎民发声质问天子,了不起啊。” “但凡朝中碌碌诸公,有十个刘玄德这样的人,大汉朝也不至於走到今天。” 灵帝道:“然也,刘虞昔日上书云:窃见刘玄德,文武昭备,智略弘远,既有义勇果毅之节,兼以博雅深谋之姿,就是不懂阿之道—” “朕起初还不相信我朝还有这般人物,如今得见,刘伯安所言非虚也。” 吕强笑道:“难怪陛下对策三人的手段都不同。” “对,朕確实有所区別。”灵帝呼了口气,眼神冰冷。 “皇甫嵩这种人重名,有才能,但这家人一心阿附党人,对他就得恩威並施,让他和党人儘量离得远。” “曹操这种人重利,为求倒戈清流不择手段,得给他机会,放他出去攀咬浊流。” “刘备呢?就得用私人的感情和天下大义去框住他。” “朕告诉他汉室將亡,是为了激励他。” “朕与他攀谈交情是为了拉拢他。” “把他下狱,是为了提醒他。” “朕让他喜忧参半,让他感恩戴德,让他志忘不安,让他提心弔胆,之后再把他放出来委以重任,拿捏得正合分寸。” “作为皇帝啊,想要驭人,就得让他有弱点。” “没有弱点的直臣,比奸臣更可怕。” 汉灵帝的千层套路,让吕强哭笑不得。 “刘玄德是把好刀子,可当年公孙弘有云,刀子够用就行,过刚易折。” “霍去病就是被孝武皇帝磨得太快,中途折了。” “可孝武皇帝身边除了霍去病还有卫青。” “朕身边什么也没有,得把他磨的钝些,这样用的时间才久些。” 吕强深以为然。 灵帝面对的朝局,並不是爽文小说,想要用人就得满足对方的核心诉求,就得用权势驾驭对方来为自己效力。 陛下虎躯一震,臣子震惊的五体投地,誓死效忠的烂俗剧情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 “老奴以为,刘玄德更像卫青。” “昔日孝武皇帝拔擢卫青於骑奴之身。” “今日陛下拔擢玄德於乡豪之身。” “孝武皇帝初时深受外戚朝臣牵扯,只能用卫青一步步组建自己的人马稳固朝廷。” “玄德能否像卫青一样,为陛下组建一支只忠心於汉家的武装呢?” 灵帝回头警了吕强一眼:“別隨意揣测朕的心思。” “刘玄德的作用远不是卫青能比的。” “传话给若卢狱的阉寺,给刘备好吃好喝伺候著。” “对宫外放出消息,今岁对策天下第一是刘玄德,朕要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皇帝起身很快离开德阳殿。 吕强跟在天子身后,微微一笑。 “老奴明白。” 待走到角门时,灵帝不经意间猛然伸手捶墙。 草(一种植物) 这小子骂的真过分吶! 第103章 朕让刘玄德过好日子,你们来骂朕?丧天良! 第103章 朕让刘玄德过好日子,你们来骂朕?丧天良! 自灵帝宣布刘备对策为天下第一后,阳沸腾。 可奇怪的是。 中策的议郎迟迟不见人影。 过了两天宫內也没传出任何消息来。 德阳殿外的曹操和皇甫嵩更是直接被打发走了。 谁也不知刘备在对策中说了什么话。 各方人士都在暗自打探。 “这涿县刘备何许人也。竟能压过譙县曹家和安定皇甫家?” “別说这二位了,就是那汝南袁贡不也被刘备狠狠压了一头吗?” “都说在这阳城,有钱能使鬼推磨。” “可那袁贡、曹操也没少钱啊,怎么就被一个边塞武人给挤下去了。刘备莫非给得更多?还是另有家世为我等所不知?” 听著韩说与马日禪暗自磅叨。 正在东观校对《东观汉纪》的卢植放下手中的经卷,当初汉灵帝让这些大儒与蔡邕一道修本朝史。 汉代经学者,並不重史学,讲求一个以史言志,微言大义,也就是说汉代史学不是为了记载真相,而是为了传达王朝统治理念和儒学思想的。 蔡邕写的汉史本为天下第一,他被免官后,重任就落在卢植头上了。 听到几位大儒对出身寒微的刘备评价不高,良久后卢植暗嘆一声,终究是为自己门下第子说了句公道话。 “这刘玄德一介边塞武人再有权势,能比得过四世三公?” “家中財货再多,比得过贪瀆了三代人的譙县曹氏?” 韩说纳闷了:“家中无財莫做官,家中无权莫入京,此乃天下皆知之事。” “卢子干是想说,他一介武夫,能靠著一己之力闯到朝堂上?反正我是不信。他背后定有人!” 卢植拱手向北宫方向:“就算有人,那也是陛下钦定的对策天下第一。” “诸位都是德行操守具备的清流大儒,在此对一小辈妄加揣测,只怕有失礼数。” 韩说吸了口气:“卢子干这么维护著刘玄德。” “怕不是因为他是你的逐郡乡党,又是你门下的记名弟子吧?” “论及才学,他刘玄德凭什么跟曹孟德路身同堂呢?” “韩公这么说,卢某也有话说。”卢植抬眸看了一眼对方:“听说对策前,曹嵩特地去了一趟永和里的韩府,与阁下言说同州之情,颖川韩家与譙县曹家可都是豫州出身的州里人呢。” 韩说面色紧绷,拂袖道: “胡言乱语!我韩家屡世清名,岂会与浊流为伍?” 见二人爭执不下,与卢植同门的马日出头做了和事老。 “好了好了,二位各退一步,不要伤了和气。”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打探打探宫里的意思。” “先得把刘玄德找出来,若不然这京都只怕又要流言四起了。” 眾人皆是赞同此言。 不待多时,宫里的消息被杨彪带来了。 杨彪也是议郎出身,与蔡邕、卢植等人同修汉纪。 他参与了灭宦官王甫一案,深得汉灵帝信任。 在灵帝期间,两度出任侍中。 所谓的侍中呢,是个加衔,皇帝的禁中不许带把儿的男子出入,但加了侍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头衔的则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宫里的宦官以外,消息最灵通的就属这些人了。 卢植生性急躁,一听杨彪到来,立刻出门相迎。 “文先!宫里情形如何了?” 杨彪摇头道:“乱啊,太乱了。” “我去见陛下时,德阳门紧闭。” “吕强侍私下与我说,那刘备在对策过后,天子大喜,当即给他定下对策天下第一的名头。” 卢植眼神一颤:“隨后呢?” 杨彪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隨后——他直言参了天子,批了龙鳞。” “参天子,批龙鳞!” 永和里,袁氏府邸。 袁听闻宫里传来的消息,登时双目大震。 “袁贡,此言为真?” 袁贡幸灾乐祸道:“族父,侄儿怎么敢骗你啊。” “袁常侍托的信儿,那刘玄德已经被天子打入若卢狱了。” “哈哈哈,我当初就劝他,阳风大雨大,不是他一介边塞武人能玩得转的,他不听,非要当比干来刨这颗心。” “他倒是有颗七窍玲瓏心,可当今陛下,未必比得过商紂哟。” “贡弟莫要胡言,你是被他挤没了端门对策的资格,心生怨恨吧。” 袁贡投目望去,对面的坐榻上,一位身姿挺拔,英俊过人的男子向他投来轻蔑的目光。 此人通身裹著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贵胃之气,而他的双眼却又在这尊贵之上,镀了一层锐利的锋芒。 此人便是袁绍了。 无论立於朝堂还是宴席之间,他的仪態自是无可挑剔。 端方的深衣,选用的都是最上品的絳色丝缎裁製,袖口与衣缘处以暗金丝线精工刺绣著细密的捲云瑞兽纹。 这是汉代最出名的絳地交龙锦,產於陈留襄邑,为汉代贵族之间最为风靡的服装。 腰间的那条镶金缀玉的束带呢,收束得恰到好处,勾勒出了袁绍宽肩窄腰的轮廓,一条质地温润、隱隱透出青绿光泽的荆山玉带则扣在侧旁。 单是这身行头,已是显露出了令旁人望尘莫及的矜贵。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那张师气的脸孔。 轮廓如同精心雕琢的璞玉,线条刚硬俊朗。 天庭饱满宽阔,鼻樑高挺,直贯山根,两撇浓密而修剪得体的胡,沿著唇际优雅地延伸至頜下,墨如点漆。 沉稳威仪,气宇轩昂,虽贵而不浮华。 这是袁绍给人的第一印象。 相比之下,他身侧著装相类的袁术则显得吊儿郎当,一副紈子弟气象。 袁术的外貌、个头均不如袁绍,这在重视形貌的汉代吃了大亏。 这些年,名门子弟都往袁绍门下跑,袁术虽然也打著清流党人的旗號,可就是拉不到人。 当然,名人都去巴结袁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袁绍是党人领袖、太学生魁首,名士李膺的女婿.· 天下清流土人莫不以结交李膺为荣,受他接见的人被称为『登龙门”。 在汉灵帝发动党,灭了竇武、李膺过后。 袁绍接过了岳父的风头,一直隱居在民间阴养死士。 袁术呢,没有党人的资源,只能走正常的举孝廉、为郎中的路线。 为此,袁术每每见到在士林中耀武耀威的袁绍,便心生嫉妒,只要两人见面一定吵架。 “婢养的东西,在我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袁绍回头瞪了一眼袁术,人家还真没说错出身是没法反驳的。 袁看两兄弟剑拔弩张,出言劝诫道。 “公路,休要胡言。” “本初已经不是庶子了。” 袁术不理踩,继续讽刺道:“一日是婢养,终生是婢养的!” “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真的流著我们袁家的血。” “住口!” 袁怒喝一声,这才把囂张的袁术止住。 “公路,心气儿放宽些,咱们袁家自从二兄过世后,在朝中的势力一落千丈。” “袁家人切记要团结。” “我朝天子心思深,对臣子如履,用时则穿,不用则弃。” “如今我等都赋閒在京都,更得小心行事。” 袁术听闻教训,著气儿,慢慢坐回榻上。 说起来,如今的袁家在外做官的,也就只有宫內的中常侍袁赦。 袁的三公位,在熹平年间因皇宫御殿后槐树倒了,被汉灵帝找藉口罢免了,直到光和五年才重新出仕。 袁术的生父袁逢的三公位没俩年也被免了。就在今年,袁逢还死了。 天子使五官中郎將持节,带看策书,追赠袁逢为车骑將军,加號特进,諡號为宣文侯。 长子袁基继承爵位那么对於袁术来说,他是爵位也没混到,还得按照汉制给老爹守丧三年。 就算不像袁绍那样作秀守六年,他至少也得守丧两年零一个月。 怎么办?一个大家族在朝堂上没人当官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光靠著袁赦根本不够。 於是乎,袁趁著今岁朝廷下詔举议郎的机会,把族子袁贡送了上去。 谁能想到,了那么多的钱,动了那么多人脉资源,结果半道上被一县乡豪摘了对策第一。 袁隗心里很气,但也没办法,决定对策结果的是天子。 就算灵帝在西园拉出一条狗来,他也得认。 “如果这刘备蠢到自毁前程,那袁贡你还有机会。” “皇甫嵩一介关西將门出身,其叔父养寇自重之名,天下皆知,皇帝不会完全信赖他北“曹操呢,为了给曹家洗白造势巴结张让之流,想必陛下也是清楚的。” “你的身份比起他们还比较乾净。” “刘备若倒了,议郎里最受陛下信赖的必然是你。” 袁贡兴奋道:“那刘备必然会死啊。” ,“自古以来,批龙鳞、参天子之人,鲜有好下场。” “说到底,最后得利的还会是我们袁家。”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袁默默关注著此事,扭头又吩咐了袁绍一句:“打探一下他的底细。” “老夫不相信,他真的只是个边塞武人。” 袁绍沉思道:“会不会是宗室里推出来的人?” 袁隗摇头: “不像刘家宗亲四分五裂,除了刘虞还有几个真心为朝廷办事的?” “那会不会就是刘虞呢?” 袁绍眼光一闪:“刘虞之前可是幽州刺史,他刘备就是幽州人吶。” “可如果刘虞真的想在朝中推出一个宗室子弟,那他想干什么呢?” 谜题縈绕在袁家府中。 此事本无关外朝。 但对於党人们来说,天子下狱一个敢於批龙鳞的忠臣,这事儿就很有文章可做。 为什么自古以来皇帝不太敢杀那些心口胡的文人呢。 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些文人冒著被杀头的风险出来批龙鳞,背后多半有人想提醒皇帝某些事儿。 在上书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你皇帝敢杀忠臣,那就是你皇帝昏庸。 我们清流中人侍奉昏君,仍然不改初心,拼死劝诫! 这是青史留名的好事儿。 在熹平年间,为了洗白家族,永昌太守曹鸞干过这事儿,死状很惨。 之后许多年不敢有人出来批龙鳞了。 突然在京都冒出来一个边塞武人一路杀穿端门对策,博了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结果转头去批龙鳞? 这是谁在背后做局? 目的是什么? 整个阳都想知道。 宦官们说是党人余孽在活动。 党人们乾脆就接了这个话,刘备就是清流中的清流! 清流都不敢直接骂皇帝,人家只能拐弯抹角的骂皇帝被奸臣蒙蔽,那不就是间接的骂皇帝昏庸吗? 管你刘备是不是党人,只要你敢骂皇帝,你就是我清流一员! 你死后的名声,我们给你抬得高高的,刘玄德在党人的歷史中將永垂不朽! 三万太学生很快发动起来了。 太学生领袖为臧洪,他的父亲就是在熹平四年打了败仗的使匈奴中郎將臧晏。 东汉末年的太学生,研究的基本与学术无关。 而是如何路身官场,如何养望。 如何与党人一起对抗朝廷。 朝廷没法办给这些閒得蛋疼的富家子弟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的。 大汉通计十三个州,105个左右的郡、国。 县级行政区总数约为1180个。 加上中都官,这最多只能提供一千多个优良岗位。 但他们也不甘心去边塞上的剧县当小县县令。 朝廷给他们分配小县,他们就辞官,或者拒绝以此养望等候更大的官职。 那適合心意的官位只会更少。 与他们竞爭官位的还不止三万个太学生。 还有各郡国里提供的每年至少两百个孝廉,以及三署郎里数千名郎官。 都想当大官,都想塞钱当中都官的结局就是,几万人就窝在京都,除了吃喝赌,啥事儿也不干。 三署郎里没有权势调不出去的郎官、太学里当不了官、无法结业的太学生四五十岁年纪的一大把。 当然,这些膏梁子弟对阳也不是全无贡献,往好了说。 京都游妓的价格很贵,房產的价格很贵,各项消费品都因这些无事可做的富家子弟而涨价。 民间百姓多少能做些生意,赚些油水。 至於骂朝廷?那是东汉太学生茶余饭后的消遣。 反正当不了官,心中有怨气就往朝廷身上发,骂唄。 一有风吹草动,閒得蛋疼的太学生们就出来游街作赋。 朝廷昏暗!世道不公! 天生我才,生不逢时! 结果骂完了,搁著一看,还有刘玄德这种直接骂皇帝的,好傢伙!大新闻啊! 不管是谁在骂皇帝,某一定去捧个场! 窝在酒肆里烂醉如泥的老太学生登时健步如飞。 还在逛窑子的听到风声裤子都来不及穿:“老钨,钱先欠著!下次再来! 2 吃的满脑肠肥的大肚腩,挺著肚子便举著牌子游街鸣冤。 “宦官浊流,污忠良,天子不公,为奸臣蒙蔽!” “昔白起赐死,诸侯酌酒相贺;季子来归,鲁人喜其难。玄德不可杀,万万不可杀,此乃我大汉朝之神剑也!” “敢请朝廷释放刘玄德!” 一传十,十传百。 最初在造势的人到底是谁,已经没人知道了。 反正党人和太学生已经集结起来,在皇城里游街了。 关羽、和张飞等人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大场面。 “这就是宪和所说的党人游行?” 简雍点头:“我朝太学生歷来就是这副德行。” 张飞挠头道:“那他们为什么要救大兄啊?俺们可是素味平生啊。” “呵呵,不管他们认不认识玄德,只要有人在宫里闹事儿,他们必定帮帮场子。” 简雍笑道:“更何况,现在他们不就认识玄德是谁了吗?” 关羽思索道:“宪和的意思是,真相可能不是朝外谣传的那般?” “大兄没出事?” 简雍摇头:“我不確定但以我对大汉朝廷的了解,天子真想杀玄德,就压根不会给这些太学生闹腾的机会,直接就在宫里杀了。” “他没死,就代表著天子另有深意。” 韩当著急道:“那毕竟是宪和你的猜测,万一明公真出事了,我等如何是好?” 简雍安抚了韩当一句:“义公,阳可不是幽州。” “我们几个再能打,能杀进皇宫把玄德救出来吗?” “来十个甲士你能对付,五十个呢,一百个呢?一千个呢?” 张飞哀嘆一声:“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那可是俺大兄!” “要救也不能这么救,总之得先探听探听宫里得风声。”简雍稍作冷静,与眾人道:“为今之计,我们只有找到一人才能知晓真相。” “谁?” “玄德的恩师,涿郡卢子干。” 卢子干已经在路上了。 刘备多少算是自己的记名弟子。 就算卢植在无情,也不至於眼睁睁看著刘备被杀。 更何况,蔡邕是卢植此生至交,蔡邕当初被陷害时,举朝就卢植一个为他说话。 后来卢植怒骂董卓,也是蔡邕出口保住了他的性命。 身为卢门、蔡门双重弟子,卢植思考了一夜,终於是来到了朱雀门前,跪在公车司马署前,击鼓鸣冤。 砰砰砰! 正在宫內调戏女尚书的汉灵帝听到鼓声,不禁纳闷:“谁在击鼓!” 吕强来报:“回陛下,是卢尚书在公车上书。” 汉灵帝推开身侧的侍女纳闷道:“嘿,他门下弟子在德阳殿公然骂朕,朕不牵连他也就罢了,他卢子干还来鸣什么冤?” “卢尚书也不去若卢狱瞧瞧。” “他刘玄德织了十几年草鞋,什么时候过上过这么好的日子啊。” “还来鸣冤,笑话!” 吕强笑道:“卢尚书为人忠正,也是不想陛下失了一人才嘛。” “陛下,是否让卢尚书去见见?” 灵帝愣了一刻:“让他师徒见见也好。” “叫他別击鼓来打扰朕了。” “朕要忙著快活呢。” “美人,来吧~” “陛下~” 第104章 卢植盛讚,玄德当真是我大汉神剑也! 第104章 卢植盛讚,玄德当真是我大汉神剑也! 昏暗的地牢中。 屋檐滴水。 卢植隨著赛硕的脚步缓缓进入若卢狱。 出人意料的是,刘备所居的地牢並没有阴冷之象。 刑具是没有用的,牢內的陈设都及其完备,每日餐饭皆为宫內珍。 “卢尚书放心,陛下有言,每日负责宫中饮食的太官令都会专门向若卢狱准时送出餐饭,陛下吃什么,刘君便吃什么。” 听到这话,卢植不禁眼神震动。 “陛下莫非不想害刘玄德性命?” “哎呀,天子真要杀刘君,就该將他丟到廷尉府去处置了。” “放在宫內,有陛下的人看著,总归是安全些。” 卢植恍然大悟,定是刘备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不能传出去,灵帝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他。 只是,他这边塞武人怎能得到天子这般青睞呢?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卢植拿不准,比至地牢大门之前时,赛硕在此停住脚步。 “小人就不打扰了,先行一步。” 卢植做了个恭敬的手势:“有劳中贵人带路了。” 赛硕闻言笑道:“小人一介黄门,怎能尊称中贵人呢。” “卢尚书,请吧。” 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地牢內的刘备微微抬头。 立在阴影中的男子形长八尺,身姿挺拔。面容方正,轮廓硬朗。 他的鬢角已然染霜,灰白夹杂著沉静的墨色,从发梢细密地蔓延至耳后,如同秋日落满霜华的劲草。 饶是如此,头上的髮髻仍被他梳理得整整齐齐,並用一方半旧的深色巾稳稳包裹著。 走出阴影时,刘备方见这穿著一身褐色的袍服的男子,正是卢植。 刘备是做梦也没想到,卢植会来看望一介记名弟子的,他连忙从榻上起身,行礼道。 “卢公!” “唉,你坐下,勿要声张。” 卢植走向地牢,却发现地牢的大门根本就没上锁—. 他环顾著刘备所处的环境,称不上极好,但也算得上是地牢中的vip了。 “汉孝成帝永始年间,由长安令尹赏主持建造了一种名为虎穴的监狱,用以关押罪犯“虎穴深入地下数丈,顶部覆盖石板,並由专人看守,因通风极差导致囚犯存活率极低。” “若卢狱是宦官所掌,多用虎穴形制,不经廷尉审判,便常肆意杀人。老夫听闻,进了若卢狱的,多是站著进来,躺著出去。” 卢植看了一眼面色滋润的刘备:“你倒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能在若卢狱瀟洒度日的。” 刘备笑道:“这么说,倒是天子宽仁,有心饶恕备狂悖直言之罪了。” 卢植缓缓坐在刘备对面:“老夫倒是想知道,你与陛下究竟说了什么。” “玄德,方便透露吗?” 刘备拱手道:“备自不敢隱瞒卢公。” “当日陛下令备言说大汉衰败之情,务求真切。” “备奉命行事而已。” 卢植抚须笑道:“怎么个说法?” 刘备正色道: “天子说,大汉有今日,是歷代积弊无可迴转之过。” “备问陛下,天下乱在官吏不法,可作为天子当真就没有一点错吗?” “正所谓:上行虐,则下急刻。赋敛重数,刑罚无极,民相残贼,是谓亡国之祸。” “內贪外廉,诈誉取名。窃公为恩,令上下昏。饰躬正顏,以获高官,是谓盗端。” “群吏朋党,各进所亲,招举奸枉,抑挫仁贤,背公立私,同位相汕,是谓乱源。” “强宗聚奸,无位而尊,威无不震,葛相连,种德立恩,夺在位权。侵侮下民,国內哗喧,臣蔽不言,是谓乱根。” “世世作奸,侵盗县官,进退求便,委曲弄文,以危其君;是谓国奸。” “善善不进,恶恶不退。贤者隱蔽,不肖在位,则国受其害。” “往昔,蔡师进忠言而被流放於外,不亦此呼?” 卢植抚须道:“此文出自於《黄石公三略》,玄德懂兵法?” “哦,也对—你当是懂些兵法的,如若不然也不会立功於平岗。” 转而,卢植又问道。 “那么,玄德说这些的目的何在?你分明已经得了端门对策第一,有大好前程啊。” “何故要冒死触怒天子,是你背后的党人要求的?” 刘备目光如炬,与卢植对视时,眼中的火光在燃烧。 他自然不能说自己看到了汉家覆灭的未来。 只能道是:“备生性弩钝,跟隨蔡公学习毛诗,许久也未能学得精髓。” “蔡公在楼桑村与我讲《诗经·大雅·盪》篇时,备感悟之深,私下里是这么理解原文的。” “凶暴强横,敲骨吸髓又贪赃,窃据高位享厚禄,害贤臣害忠良。” “百姓悲嘆如蝉鸣,恰如落进沸水汤。” “大树拔倒根出土,枝叶虽然暂不伤,树根已坏难久长,有朝一日国將亡。” “黎元之音不可不闻,殷鑑不远,夏桀尤记、暴秦失鹿之危,只怕今当復矣。” “汉家正值多难之秋,寒暑移位,稻稼不生,民生多。” “备从涿郡南行,一路看惯悲苦眾生。” “为求生存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为躲避役自残身躯者充斥郊野。” “而今大汉呢,朝堂之上,禽兽食禄,州郡小吏,率兽食人。 眾口相惑,纷纷渺渺。 吾观其野,草营胜谷。 吾观其朝,邪曲胜直。 吾观其吏,暴虐残贼。 败法乱刑,上下不觉。 此正亡国之时也。” “卢公知道,那黎元百姓平素里是怎么咒骂大汉的吗?”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鉤,反封侯。”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卢公知道边塞兵土是何等憎恨汉家的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这一字一句,说得卢植心底发凉。 说得卢植羞愧难当。 言及朝中官卿之事,刘备又道是。 “夫五代之臣,以道事君,五代谓唐、虞、夏、殷、周也。大汉不认秦,以继承周统自居。” “敢问,继周朝以上五代之臣,岂有本朝臣子这般儘是以权术欺君,以谬言祸君的? ,卢植很赞同这句话:“你继续说。” 刘备顿了顿: “季世之臣,以諂媚主,不思顺天,专杖杀伐,越礼制,礼制崩坏,而生不臣之心北“今以大汉之广土,士民之繁庶,远超周时,而官无善吏,位无良臣。” “难道是时之无贤?非也,皆由名实乖离,士人虚偽。” “志道者日少,逐俗者渐多,天下之士,背实趋华。举孝廉,贤良方正者,不復依其才干,而论门第高下。” “民间士人为此活名钓誉,州郡所举,岁且二百。览察其状,无一善类,皆为家中枯骨,只知爭权夺势,如此放豺狼入了朝廷岂不危险?” “自古舍天子而事诸侯之臣,號为左官。如今天下人皆从左道,外附私家为君,官卿依託权门,以求容媚。” “屡世三公台阁者,號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州郡小吏呼太守为府君,呼刺史为州君,呼举主为明公,动輒为举主杀人犯法,举主亦拼死保护属臣,免於责罚。” “敢问,他们都是主君,那陛下是什么?” “天下人不以陛下为主君,大汉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吗?” “是以有主君庇护,小史纵横,海內贪猾,竞为奸吏。 天下飢谨,帑藏虚尽。 每出征伐,败多胜少。 兵士抄掠,酿出大乱。 战败之將,罚金抵罪而已。 豪强贪暴,州郡生灵涂炭。 当今天下百姓之田亩,不足天下之半,却要交天下之税。 是以,小民吁嗟,怨气满腹。 朝中官卿食汉禄而多不法,贪墨官田,避税不缴,还藉机培养门生故吏,扶持党羽,彼此爭权夺势。 吾常闻,婴儿有常病,贵臣有常祸,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过。 备远在边鄙,不识大局,但蔡师常说,人君居累卵之危,当图泰山之安,为朝露之行,而思传世之功。” “又《左传》日:天为刚德。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日月星辰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天子空沦为京师县令耳” 刘备谈笑间霜锋藏鞘,温润中隱雷雳之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 “备之前对天子说的话,已经是念著天子仍有救国之心,收著说得,怕伤他太过。” “今日与卢公所言,才是真心话。” “亡国之危,绝非虚言。” “当此社稷危难之时,家国不存,备安能独存?” “如不能澄澈域內,还汉家百姓一个海清河晏,卢公,你我当真就要这般下去,坐当亡国之臣吗?” 卢植眉头紧皱,被这个十九岁的青年说得面红耳赤。 卢植人品在汉末已经算是极佳。 但他属不属於刘备所说的以上这类人呢。 部分属於,三略中所说的內贪外廉,诈誉取名,后半句十分贴合卢植、刘虞这样的人。 他们有才干,也算是汉家忠臣,但也极其求名。 卢植在阳氏山办学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养望求官。 在办学没多久,九江郡蛮作乱,四府选卢植为太守。 卢植当即就拋下弟子们,收了钱就跑了。 这也是公孙瓚和刘备自此后一辈子没跟卢植打交道的重要原因。 说起来,这事儿是卢植理亏在先,公孙瓚改投刘宽门下,刘备在阳不好好读书,跟几个公子哥瞎混,也与卢植的教学风气浮华有关。 因此,当刘备端门对策出现在卢植面前时,他竟连自己弟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若非刘备闹出这么大动静,卢植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叫刘备的记名弟子。 越想越是心虚的卢植,不禁长嘆道。 “倒是植心胸狭隘了。” “作为玄德之师,老夫应当相信你是出於本心,而不是为了求名的。” “当今世上,求名之辈太多,老夫分不清。” “若真如玄德所说,天子保你是正確的。” 刘备镇定道:“备身后无人,无派系。不是谁的门生故吏,更不是谁推出来秤击朝廷的道具。” “若非要说是有谁推著备站出来。” “那应当是受苦受难的汉家边民,是马革裹尸的汉家將士。” “好啊·—”卢植讚嘆道:“说得好。” “玄德纯粹之心,已胜过满朝文武,老夫自愧不如。 师生言谈间,墙角处,赛硕听得清清楚楚。 他將对话抄录在策,隨后转呈道德阳殿中。 “对朕进言时,还是收著说的?” “刘备真这么说?” 赛硕頜首道:“小人不敢隱瞒。” “其余的话,都记在竹简上。” “念!” 赛硕嚇了一跳,连忙伏跪在地:“臣不敢。” 灵帝没好脸色的看了一眼吕强。 吕强接过竹简后,心虚的看了一眼天子。 “陛下,臣也不敢——” 灵帝夺过竹简,正要打开。 可临到最后,却又守住了。 上次被刘备气了个够呛,人家还是收著说得。 罢了,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行了,都退下吧。” “朕要歇息了。” 大小宦官相继退出宫门,刚刚迈出大门,便听闻宫內传来丟掷竹简的声音。 “孽障啊!刘备!” “大汉朝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辱骂朝廷的不孝儿孙!!!” “气煞朕也!!!” 听到这声儿,赛硕想回头,却被吕强拦住了。 “喉,別进去。” “让陛下发泄发泄也好。” “若真有贤臣敢直面圣威,为了大汉江山冒死针砭时弊,陛下就是骂了心里也痛快。” “咱们陛下最恨的事那些借著天下苍生的名义来苟全私利之人,刘玄德显然不属於这类人。” “放心吧——·陛下骂的越痛快,心里就越是瞧得起刘玄德。” “他若是个阿訥奉承,沽名钓誉之辈,早就跟曹鸞一样,被拉出砍头了。” 赛硕不禁低声道:“还是吕强侍了解陛下啊。” 吕强和煦的笑道:“不是老奴了解陛下。” “是陛下信任老奴。” 赛硕好奇道:“小人斗胆敢问中贵人一句,这刘玄德有何特殊,能让陛下对他一忍再忍?” “以小人这些年在宫中的经歷来看,陛下向来杀人果断,从不留情。” 吕强摇头道:“老奴也不知其意。” “不过,陛下私下里与老奴说了,他要考究考究刘玄德。” “孔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 “《六韜·选將》篇有云:太公曰:知之有八微。” “一日问之以言以观其辞,二日穷之以辞以观其变,三日与之间谋以观其诚。 四日明白显问以观其德,五日使之以財以观其廉,六日试之以色以观其贞。 七日告之以难以观其勇,八日醉之以酒以观其態。 八征皆备,则贤、肖別矣。” “择一国之將帅,关乎国运。” “之所以陛下处处谨慎,事事设计,老奴猜想,陛下多半是想培养一个卫青、霍去病,来彻底解决鲜卑之患。” 赛硕不敢置信:“中贵人是说,那刘玄德能当良將?不可能,他才十九岁啊。” 长风颳过汉宫,吕强突然抬头望天,他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扭头笑道: “没什么不可能,谁让陛下看中的將军,就只有十九岁呢。 若卢狱內。 与刘备一番畅谈后,年近五旬的卢植竟湿了眼眶。 灵帝是被喷的狗血淋头。 收到更大衝击的卢植,登时精神涣散,被喷的走路时,双腿都在发颤。 这么些年来,他穷究史学、经学,也向朝廷进了不少安稳社稷的忠言,可他已多少年未曾低头看过汉家百姓了。 听到刘备今日说辞,卢植竟觉得良心久违的作痛起来。 汉朝还是有贤臣的,只不过都被官场中的『和光同尘”四个字所掩盖了。 刘备专门揭朝廷的伤疤。 这一天,灵帝、卢植都被伤的很深。 “主聘儒良,奸雄乃遁。主任忠贞,万事乃理。” “玄德,你真是我大汉朝最利的一把神剑啊。” “老夫算是明白陛下为何要保住你了。” 卢植擦了擦头上冷汗。 他晃晃悠悠的起身打开地牢大门,转身时,光阴打在老头的脸上。 他神情明暗变换,再三回头。 最终在离开地牢大门前时,对著刘备道了句。 “从今日开始,你可以叫我卢师了。” 第105章 刘郎诚乃擎天之柱,举世无双也。 第105章 刘郎诚乃擎天之柱,举世无双也。 雒阳北宫,灌龙园。 盛夏的暑气如同厚重的惟慢笼罩著皇城,而在宫闕深处,那座赫赫有名的皇家离宫,却仿佛打开了一道通往清凉幻境的秘门。 与宫外尘埃飞扬截然不同。 进入灌龙园,层层叠叠的绿意中便奔涌而出。 高大乔木顶端的蝉鸣匯集成浩大的合奏,在灼热的空气里轰轰作响。 浓密的林下灌木和草丛深处,蟋蟀、油岭、铃虫们以细碎而连绵的节拍应和著,编织成一张永动的密网。 水鸟清厉的长啸、雀鸟短促的调啾时不时刺破这庞大的声幕,却又迅速被无边的嗡鸣所吞没。 吕强入园时,四面的宫人都在捉蝉,灵帝呢正树荫下垂钓。 没有鱼鉤,没有鱼饵,竟是学得姜太公。 “陛下今日心情倒是极好啊。” 灵帝闭目良久,方才传来回音。 “这些天被气够了,得养养神,静静心。” 本书首发 读小说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灵帝生性喜欢道教。 即便是钓鱼时,也要说些玄而又玄的话。 “听闻往昔楚国,有方士詹何擅钓。” “有人向詹何请教垂钓之术,他回答说,垂钓实为修身养性之术。其心静如止水,无波无澜,故能钓得大鱼。世人多以钓鱼为乐,然多求鱼之鲜美,鲜知钓鱼之真意。” “浅塘钓深,深塘找浅—鱼儿自来。” 不多时,灵帝的钓杆下,水面翻腾,竟是真有游鱼扑腾出水面,径直摔倒了岸边。 灵帝捡起那大红鲤鱼,便放入桶中。 吕强见水面上浮出气泡,眼波一转,转头对刘宏道: “陛下,刘玄德进入若卢狱已有三日。” “除了卢尚书以外,亦有不少太学生和清流子弟在公车司马署前上书。” 灵帝笑道:“都说君子寧闻车前马屁,不闻人屁也。』 “可这些清流君子,却总是闻著味就来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 天子起身丟下鱼竿,又將桶中鱼放回湖中。 吕强跟著天子信步来到了凉亭中。 这时,赛硕方才从水面下冒头,摸了把脸上的水渍,大口喘息著。 水下自然得有人,鱼儿才能上案。 眾多宫人陪著灵帝消遣,也不觉得荒谬。 委实是,多少人想来扮演赛硕的角色都没有机会呢。 “赛硕走一趟,把刘玄德带进灌龙园来。” 浑身湿透的赛硕漫步上岸,刚要说:“唯。” 却被眼尖的吕强打断了。 “陛下,还是老奴去吧,让赛硕去换身衣裳,一身湿漉漉的去见刘郎,总归是不合皇家礼数。” 灵帝默然。 赛硕出门时,再三向吕强道谢。 “多谢中贵人。” “不必谢老奴,咱们都是无根之人,在宫里都得互相照顾著些,去吧。” 赛硕心中温热,其实宫內的宦官並非是一心的。 王甫、曹节之流,权欲滔天,互相倾轧,是皇帝眼中钉。 张让、赵忠之流则巴结何家外戚,与外朝党人关係极好,又懂得长袖善舞,故而一直被灵帝重用。 赛硕则是皇帝忠犬,不懂经营势力,势单力孤,一心效忠灵帝。 曹操拿赛硕族人开刀,就是看到他没有根基,方便下手立威。 吕强这种较为公正平和敢於在灵帝面前说真话的是少数。 他清忠奉公,史称:帝知其忠而不能用。 被赵忠之流下狱害杀前,放言:“吾死,乱起矣!” 果然没多久,东汉就名存实亡了。 话分两头,赛硕去换衣服时,爭锋吕强来到若卢狱。 他透过窗杨去探望,刘备正在用地牢中的乾草编制草履。 吕强忍不住走入牢门,大笑道:“刘郎在牢中经营的好大生意啊。” 刘备起身行礼:“见过中贵人。” “备,閒来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吕强看了看墙角堆积的十几双草鞋,不由得大为惊讶。 “三天时间,你织了十双?” 刘备頜首:“在我们涿郡啊,这草履叫『不借”,因家家都有,所以不借。嫻熟的匠人半天就能织一双。” “备年少早孤,不忍家母太过辛苦,幼时备为了补贴家用,只能靠著卖草履草帽营生” “別人织一双,我就得织两双,別人卖十文钱,备就卖六文钱。” “到后来,即便是郡中手艺最好的,也编不过备了。” 根据《后汉书》记载,汉代一双草鞋的价格约在5-10文钱之间。 吕强好奇道:“卖价六文钱,自然能吸引人,但这般作为,刘郎也赚不了多少啊。” 刘备笑道:“能餬口就好,还要与街坊邻居让些利,若不然备也是在乡中混不下去的。” 吕强讚嘆道:“聪明人,永远只赚取有限的利润。” “刘郎懂此道,想必很快也就能懂得为官之道了。” “与我来吧,天子要见你。” 刘备不敢怠慢,放下手中草履,跟著吕强便出了若卢狱。 二人沿看朱雀门而出,来到宫內的復道上。 復道两侧的卫兵,见到吕强手中的信符,连忙放行。 刘备从来没走过復道,只在书中听说过復道形空之语。 所谓的復道,是秦汉大型宫殿建筑群中连接楼阁的空中通道。 南北二宫之间,並非是平行的地面建筑,空中还有一层朱红为栏的天桥。 刘备仰望著头顶那凌越眾生的奇观。 连接宫苑离宫的宏伟復道,它並非筑於大地之上,而是以巨木为骨、铜铁为筋,昂然飞架於宫城楼阁之间,如一条沉默而威严的朱龙。 仰首望去,復道的底部由巨大的方木构成阵列骨架。 每一根巨木皆需数人方能合抱,深深楔入宫城的高台或坚实的城墙中。 这些原本粗礪的巨材外层包裹著厚重的红漆,隔绝著尘霜风雨,呈现出一种华丽庄严的质感。 从下方狭窄的街道看去,这巨大悬空的基座如同一片陡然低垂的厚重乌云,遮蔽了部分天光,为地上的一切投下压抑而冷峻的阴影,行走其下之人,须得时刻感受到头顶那无声的重量与不容冒犯的威压。 然而,復道真正的宏大之处在於它的上层廊道。 被巨木托举起的通道本体,两侧並非毫无遮拦,而是竖立著结实厚重的木製挡板与护栏。 挡板內侧漆雕彩,外侧可能覆以坚固的青铜嵌板作为防护,其上饰有云雷纹或饕餮兽面,冰冷坚硬,闪烁著幽微的青光吕强见刘备愣著不走,与他解释道:“刘郎不必拘谨。” “阳南北长七里。在空中形成並列的三条復道,中间一条,是陛下专用的御道,两侧则是臣僚、侍者走的。” “老奴能走,你便也能走。” 刘备点头,跟著吕强一路来到雕樑画栋,奢华无比的空中楼阁。 向下不断俯瞰宫墙,整个阳宫城的繁荣壮丽尽收眼底。 復道这一设计既彰显了秦汉时期建筑技术的精湛,也折射出权贵阶层的奢靡生活。 可惜这么宏伟的建筑群,在乱世开启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天杀的董卓。 刘备一路且行且看。 行了约莫两三里路。 吕强却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刘备:“刘郎知道为何陛下要將你拘禁起来。” 刘备頜首:“下官说了不该说的话。” 吕强目光幽幽,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然也,宫城可不是边塞。” “在这儿只有暗箭与算计。” “说错一句话,可能就会坠入深渊,永不得翻身。” “陈留蔡公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陛下希望你像他,但不希望你太像他。” 刘备闻言脸色微变。 “唉,你先別急著反驳。” “你之前与陛下、卢公都陈说了天下局势,老奴也来说说自己的想法,刘郎愿意听老朽愚见否?” 刘备伸手示意。 “中贵人请讲。” “咱们大汉朝啊,从来不是脚下看起来这巍峨的宫城,雄伟的復道。而是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 “茅草挡不住雨雪,会漏水,大风颳一刮,兴许半片屋顶都会被掀翻。” “可无论怎么说,这些茅草始终都还是有些作用的,若真要把屋顶都掀翻了,屋檐下的人就会被风雪冻死。” “真到了那一天,陛下、普天之下二三十万的刘姓子弟、王侯將相、士族高门、豪强大姓、普罗眾生无一能倖免。” “老奴与陛下的想法都是,先稳住这破茅屋,將就著能住就行。” “哪缺了漏洞,就拿新得茅草补上。总归是不能让房子给毁了。” “刘郎,你不同,你在统漠聚以区区微末之身,敢夺军参战,在辽西刚上任,就跟怯战的廉翻闹翻脸。” “这不是个好兆头。” “陛下让老奴磨磨你的性子,教教你宫里的规矩,也是不想你折的太快,你明白吗?”” 刘备拱手:“下官明白。” 吕强继续道: “大汉天下已经扭曲的变形了,边塞武人要养寇自重才能维持生存,士人得跟浊流鱼死网破才能拼得出路,浊流如不能帮天子压住清流,浊流就是死路一条。” “天子必须把控好全局,无论哪一方做不到平衡,社稷就会糜烂。” 刘备心下暗想。 看似棋盘上所有的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实则底层的庶民连诉苦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只是棋盘上用来博弈的棋子,文人在笔下吟诵他们也只是为了让自已看起来更像清流一些。” 杀遍四海的屠夫会感慨千里无鸡鸣,浊流们会怒骂满朝污浊,忠清者为谁?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委屈,都不觉得自己该对糜烂的社稷负责。 天子说,这天下分明是是豪强控制的,朕管得了吗? 浊流说,干我这一行的朝不保夕,不是被天子灭就是被清流灭,这天下跟我有什么关係? 清流说,我愿意帮你皇帝治天下,你不让我掌权啊,这天下跟我有什么关係? 百姓也觉得无辜,上边的人都事不关己,那大汉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在下认为,大汉最大的弊病就在於,谁都不认为应该为这个天下负责,人人都想法设法从这个糜烂的社稷中捞钱捞名。” “那么茅屋为秋风所破,自然只是时间问题。” “备在涿县时,每天早上都会到城东王婆家买鱼,巨马水边的鱼儿便宜啊,一条只十个铜子儿。” “他儿子被征为役的那年告诉她,至多卖一年的鱼,儿就回来了,结果呢熹平六年,只等到一场大败,朝廷按制发的棺材钱都没到她手上。” “隔壁老王家的瞎眼老头,家里添了儿子,害怕上战场死了,那时他为了躲避役,自残了手脚,被小吏抓到后,为了以示惩戒,反剁了他双腿双脚。” “他家里的妻女被人占了,现在每天在街头乞食。” “邻村姓孙的小子,他阿翁与我叔父同岁,旅出塞北,帐下攒有十八颗首级。” “某日,京城里来了位宦官的义子,出游时看中了一户姑娘,那女子已有婚约,坚决不从,便被拖入马车,玩弄致死。” “那姓孙的想为乡人討个公道,便被诬衊为党人活活打死。” “朝廷还愿意管这些寡孤独吗?” 吕强闻言微微嘆息。 “老奴听说,在幽州有一游侠,號曰知命郎,专管这些事儿。” “那个人是刘郎你吗?” 刘备矢口否认:“备不知晓知命郎是谁。” “只是觉得人生一世,本该如此仗剑行侠。” “黎元生於天地间,被视同草木禽兽,他们已经过得这么惨了,如是有司再暴虐凌弱,又与真禽兽何异呢。” “迟早会有些人站出来为他们討个公道的。” 吕强不禁佩服刘备起来。 “刘郎倒是心气儿高啊。” “你要做圣人?” 刘备压低目光,拱手道:“备,只想做个人。”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 吕强欣喜道: “你確实是有真本事的,就是缺门路,陛下晓得的,老奴也晓得。” “只要老奴还在宫內一日,就多保你一日。” “陛下说的没错,你就是我大汉的擎天之柱。” “能不能撑住这破烂的茅屋,玄德,就看你了。” “请!” 吕强让出道路,从白虎门的匝道而下,很快就能抵达灌龙园。 “陛下在此等候。” “剩下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第106章 刘备献上平胡策,宫中权谋再度起。 第106章 刘备献上平胡策,宫中权谋再度起。 从白虎闕门而下,行不多时,便见濯龙园。 换上了新衣的赛硕,早已在门口迎接刘备。 刘备隨著赛硕进入园中。 湛蓝色的天空瞬间被密集得近乎无隙的树冠分割得支离破碎。 老槐如盖,枝叶疯狂地在头戴舒展,墨绿的厚重几乎要滴落下来。 道路两侧的香樟树散发著浓郁而略带刺激的辛凉气息。 树群之后是大片大片的竹林,那些御竹竿身挺拔修直,新篁尚带嫩青,老竹则泛起温润的玉色微光,密密麻麻嘉立在池沼水畔。 林叶茂盛得遮天蔽日,浓荫重得如滴翠的云块沉落园中。 皇家的避暑园林,確实阴凉。 刘备来到亭台下后,刘宏已穿著常服在此等候多时。 “草臣拜见陛下。” “玄德不必拘礼,在这不是朝外,你可放鬆些。” 听到刘宏此语,刘备倒觉得面前这皇帝倒也还算是有些胸襟之人。 对真正忠於汉家的臣子,还是多有保护的。 刘宏打量了一下刘备一身的粗布麻衣和脚上的草履,只觉得辛酸。 “纵然是边塞末胃,怎能贫苦成这般,说出去叫人笑话我朝。” “赛硕,怎么不带玄德换上一身好行头。” 赛硕惶恐道:“倒是臣招待不周。” “刘郎勿怪。” 很快,宫人与刘备换上了一身新行头。 刘备整理仪容,在镜前只见一讽爽青年,头戴刘氏冠,身穿红锦,双龙缠背,就像是汉代石砖里走出来的威武不凡的精锐武土。 刘宏打量了刘备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错,一看便是我汉家血脉。” 赛硕笑道:“刘郎,这可是陈留襄邑產的絳地交龙锦。』 “絳地交龙锦?” 刘备然。 汉代红色染料非常珍贵,此衣以深红色底和交龙纹样为图腾,鲜艷异常。 该锦缎其实是汉代朝廷的专用布料,由官方设立的服官监製,供皇帝及公卿百官使用“草臣谢过陛下赐衣。” 灵帝起身道:“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玄德即受朕袍,当与朕同仇敌气也。” 刘备頜首道:“臣尊令。” “赛硕退下吧。” “朕要与玄德在园中走走。” 刘宏在前引路,刘备一路跟在身后。 两人並肩而行,皇帝穿著明黄色的常服,刘备穿著红色交龙锦在后,活像是年长的哥哥带著弟弟在游园。 园中四面可见,黄、老雕像。 汉代皇家信奉道教。 《后汉书》就记载汉桓帝曾祠黄老於灌龙宫。 此处也是汉灵帝布局天下的核心所在。 能將刘备这等外人带入园中,诚可见灵帝已经认可刘备的德行操守了。 二人登上小舟,由刘备控船,一路游行。 四下无人之际,灵帝突然问到。 “知道朕为什么不在宫外与你见面吗?” 刘备点头:“宫外耳目眾多。” “聪明,如今在船上,方圆一里內都无外人。” 灵帝伸手指向刘备:“你我尽可刨心而谈。” 二人双目对视了片刻。 船只划到湖中心,池水不再清冽见底,而是呈现出一种丰的深绿,倒映著如墨的树影。 湖面几乎被密不透风的荷叶覆盖。那些巨大的莲叶,顏色有深绿近墨的,有边缘泛看鲜嫩金黄的,更有新抽出的卷叶带著羞涩的粉紫晕。 碧叶层层叠叠,有的平铺水面,有的如伞擎空,在酷热的日光下蒸腾出水汽特有的氮盒。 就在这连绵的翡翠上,大朵大朵的莲奋力绽放。宫苑培育的稀有品种尤其醒目。 岸边长著深浓如血的赤莲,瓣尖跳跃著火焰般的金边,雪白如凝脂的白玉莲,心一点娇黄,粉嫩如少女颊晕的千叶莲,层层叠叠裹著嫩蕊。 画著赤龙的篷船在荷叶中攀开一条水路。 荷瓣在蒸腾的热气中灼灼放光,硕大的盘散发出近乎馥郁的甜香,混合著池水深处泛起的藻腥和水草特有的青涩气息,牢牢盘踞在湿润的空气里。 良久后,刘备吸了一口清香气,打破了对峙:“不知陛下所言的刨心而谈,指的是哪件事?” 刘宏笑道:“你出身幽燕,家乡常遭胡人寇境,应该很清楚,朕选你的用意。” “吴郡陆康,四月间因直言被弹劾下狱,险些被杀。” “朕拔擢他为议郎,找机会叫他去平庐江之乱了。” “没有让你立刻离京,是想听听你对胡患的看法。” 刘备答到: “臣这些年苦心钻研胡患,我汉家败多胜少,根源在於有司贪墨军餉,甲胃器械腐坏不精,兵士缺粮少餉,商人勾结胡酋,边將只知自保。” “胡人並非驍勇於汉军,乃在於汉家內部糜烂尔。” “臣思虑多年,已有平胡之策,大体三年可定边,五年可平寇。” 灵帝眼光一闪:“你倒是口气不小啊。” “就怕你是下一个田宴、夏育。” 刘备拱手道:“陛下不妨听听愚见。” “往昔百年羌乱何以在陛下手中平息?” “精选良將,配以良策,专练精兵,深入敌境,剿灭敌巢。” “段潁过於残暴,张奐、皇甫规过於宽仁,这两者皆不可取。” “是以三人要么钱养寇,要么谎报军情。” “羌患平了又起,起了又平,战事百年不定。” “昔日段潁出征时,汉军不过万余,归三辅,却有五万徒眾。” “这五万人是哪来的?” “永初年间,诸羌反叛,战事绵延十四年,用费二百四十亿。永和末,又经七年,用八十多亿,前后折损汉军十余万。” “而段潁自出征来,歷经大小一百八十战,斩敌首三万八千六百余级,获牛马羊骡驴骆驼四十二万七千五百余头,用费四十四亿,军士却只战死四百余人。” “何以,在段纪明手上,我汉军损失如此之低?战果却如此之大,难道段纪明的才能要比韩白卫霍还了得?” 灵帝冷哼了一声。 汉末边將喜欢做文章,这事儿天下皆知。 皇甫规就上表过汉桓帝,关西边將胡乱填杀敌数字之事。 西汉时,云中太守魏尚只多报了六颗人头,就被免官下狱。 可到了汉末呢,杀敌数字以一当十,是定製。 边將们说了也不害臊,就是造形象工程,给朝廷充脸面的。 对羌战爭听起来年年大捷,结果却是被拿著锄头棍棒的羌兵一路歼灭十余万精锐,攻破河东,差点捅到阳城下。 从此之后,汉庭被打出心理阴影,做假帐的惯例就开始了。 段频这报帐还算是有良心的。 真夸张起来,就该跟董卓一样,直接杀良冒功,宣称大捷— “没错,汉军帐面数字只损失了四百人。不在汉庭编制之內的兵士死了多少,朕也不在乎。” “朕只需要一场大捷,能平息羌乱並压住国內的不轨之徒就足以。” “可羌乱真的就此平息了吗?”刘备摇头。 “段纪明手下那五万人是变哪来的,陛下心知肚明。” “四十四亿国费,把羌人变成了段纪明手中的私兵。” “幸得陛下明断,在三辅就免了他的兵权,將他拔擢入朝了,否则这五万羌人一旦入京,后果不堪设想。” “臣纵观汉史,私以为治边得著重打击胡人的核心部落,一旦其核心瓦解,则其余的僕从,必会望风而降。” “再精选良吏,好生安抚,如是十年安定不愁。” 刘宏思索道:“你觉得平鲜卑需要多少人?” 刘备拱手道:“光武时,辽东太守祭彤、祭次孙,安定边塞用了多少人?” “一郡之兵,足矣保得边塞三十年无虞。” “胡人重利,尊奉强者,一旦擅石槐本部精锐遭遇毁灭性打击,余眾便会作鸟兽散。” 刘宏脸色一震道:“你想出击弹汗山?要多少精兵?” 刘备严肃道:“全甲全骑,粮草器械周全,则五千足矣。 刘宏笑了:“北边九郡,数万汉军都挡不住鲜卑铁蹄。” “你只要五千?” 刘宏玩味道: “朕若只给你三千呢?你敢不敢去。” “敢。” “一千呢。” “也去。” “八百呢?” 刘备担心汉灵帝再减少: “八百就八百!” 灵帝笑道: “八百人足矣武装一校了。” “朕只给你一个部,四百人。” “但是—.是別部。” 刘宏转身看向湖中的倒影。 “如今朝廷已经没钱了,百年羌乱,几代人的基辅都被吃的乾净,朕想要维持大汉,只能透支国力。” “朕不给你兵,但也不阻止你自己去折腾。” “你这別部能扩充多少人,全看你自己本事了。” “如果真有能耐,你像段频那样拉出五万人来,朕倒也欢喜。” 刘备其实清楚,不是汉灵帝太抠搜。 实在是国家没钱。 东汉常备武装在三十万上下。 北边九郡常备军四万。 镇压凉州、益州、动乱的荆州、扬州这就得摆上十几万。 分散在各地的营兵大大小小数万人。 东汉京都的禁军其实就不到两万人而且兵权大部分控制在宦官手中,皇帝是无法直接控制京都军队的,一般是通过控制宦官控制兵权。 如果宦官不受控情况就很危险了。 京都兵也都是老油条,在东汉频繁政变的情况下,別说忠心於谁,谁都是见风使舵。 刘宏在黄幣之乱后,新建西园八校尉,封自己当无上將军,就是为了绕开这个系统,组建自己的新军。 京都兵畏惧宦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从汉和帝开始,宦官政变歷来就没输过。 外戚基本都是宦官除掉的,外戚控制了京都兵权的重要职务。 但实际按史书的说法是:营、府素畏服中官(宦官)。 有王甫、曹节这样人控制著朝廷,皇帝也没法轻易跟他们翻脸。 於是乎,刘宏的真实目的便慢慢浮现了。 他希望刘备变成一只不吃草,也能跑的马儿。 给段巔的四十四亿军费,他拿不出来了。 曹节又权势滔天,每到这个节骨眼上,皇帝会再度发动政变,剷除大宦官,扶持一个新的代理人与朝外的党人抗衡。 歷来的东汉皇帝都是这样做的。 曹节並不傻,一旦灵帝有风吹草动,他会想法设法自保,甚至鱼死网破的。 於是乎,这才有了天子暗中扶持一个边塞宗亲入朝,並將他打入地牢,引起朝外党人沸腾之事。 为的就是让外人以为刘备是党人扶持起来的。 如此,曹节就会盯紧朝外的党人或者是刘虞这样的宗室,不会注意到汉灵帝在猥琐行动。 “朝堂里有曹节,朝外有党人,在外有鲜卑。” “朕腾不出手来。” “玄德得帮朕撑住一片天。” “过不了多久,皇甫嵩会去上郡。” “你呢?也得去并州,你们两人联手对付西部鲜卑。” “把雒阳北面的威胁给朕解除了。” “只有外患先平,內患才好处理。” “若不然让那些边塞胡商年年给鲜卑送钱,让边塞九郡的太守们养寇自重,时间一长,鲜卑之患就处理不掉了。” “不在我们这一代把鲜卑解决,难道还要把祸患留给后人吗?” 刘备頜首道:“陛下明鑑。” 灵帝坐回船上,把玩著玉如意。 “你是朕埋起来的暗棋,不要太早捲入官场。” “朕保你平安,你也得给朕做出功绩来。” 刘备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放臣去并州。” 皇帝笑道:“不急,总得给个由头吧,你初入阳,得闹出点动静。』 刘备恍然:“陛下四面放出消息,说臣参天子,就是为了此事?” “你要是不参天子,怎么显得你一身忠正,朝外的清流又怎么会抬举你来贬低朕呢。” 灵帝的眼中情绪变幻无穷。 “朕要是不处罚你,又怎么能显得朕昏庸无能呢。” “朕要是不昏庸无能,又怎么在宫里操纵浊流跟清流斗呢。” 言谈之际,日光没入云中。 偶有阵雨袭来,天空景象更为壮观。 乌云骤然压下,巨大的雨点啪敲击在宽大的荷叶上,万千玉珠进溅、滚落,荷叶隨之大幅度摇撼起伏,绿浪翻涌,粉白赤红的瓣在风雨中战慄不已。 整个园子瞬间笼罩在灰濛濛的水汽之中,草木的清气、泥土的腥甜与朵最后的浓香在风雨中激烈地蒸腾、混合。 雨声沱,掩盖了虫鸣蝉嘶,唯有天地间喧囂的水声。 灵帝呼唤著刘备进入乌篷船。 与他语重心长的说到: “昔日,信陵君魏无忌两却强秦,名扬天下,可他的兄长魏安禧王魏围却以昏庸嫉弟之名遗臭万年。” “人们並没有注意到,信陵君其实只是魏安禧王抬出来的脸面。” “而魏国的疆土,在这位昏庸君主的手上,不仅解除了齐秦两国对朝堂的控制,实际上还在悄然向外扩张。” “有人扮脸子,有人就得扛著里子。” “玄德,这是进入官场的第二课。” “朕要在清流阵营,也埋下一颗棋子。” “这步棋,就从你开始了。” 刘备闻言眼神一亮:“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陛下是也。” 真正的权谋都是在无声中酝酿,等为人察觉之时,已然形成了定局。 及至雨后,暑气短暂地被压下去,空气中饱胀著饱和的水分,万物湿漉漉地发亮,新绿被洗刷得耀眼无比,残存的雨滴在叶尖、瓣上如钻石滚动,折射著微光。 然而,这凉意是短暂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地热很快又从土壤深处、从水面上、从砖石缝隙里汹涌地返上来,带著更浓重的湿意,酝酿著下一轮更炽烈的蒸腾。 刘备將篷船划到岸边。 此时,吕强、赛硕等人方才归来。 方才那一席话,唯有天知地知。 赛硕不知道陛下与刘备说了什么。 只是,刘备下船时,眼中明显多出几分自信。 “用之在於机,显之在於势,成之在於君。故圣王號兵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玄德,切记朕言。” 刘备拱手行礼:“臣明白。” 当日,雒阳宫中传来秘闻。 天子盛怒,几欲杀刘备泄愤。 清流党人誓死力保,更由卢植牵头公车上书。 最终在天子刀下,救活了濒死的刘备。 天子將此议郎驱逐出宫,大骂党人无德。 不日,刘备转任別部司马,七月前,离京出并州。 第107章 北军胡骑,隨我出征! 第107章 北军胡骑,隨我出征! 六月末,灵帝开始紧锣密鼓的布局刘备出并州之事。 朝廷的水是越搅越浑了。 诸如刘备背后站著的是宗室,或者党人的谣言近期越来越多。 这也为刘备的身份蒙上了一层面纱。 背景这东西,你可以模糊,但不能没有。 越是让人猜不透,京都中人对刘备的好奇就越深。 隨著刘备即將离京。 京都的风暴巧妙地被汉灵帝转移到边塞。 这也是刘备所希望看到的。 一旦朝廷重心开始从清流、浊流內斗,转为重视边塞。 这些边塞武人便更有出头之日了。 刘备作为朝中难得一见的主战派,与那些动輒言及弃土撤边之人形成鲜明对比。 朝中有识之土,皆是把目光投向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身上。 1 “陛下承诺,给刘郎別部之兵。” “京都骑兵,只要不超四百之数,隨你挑选。” “当然了曹节的弟弟曹破石,时任越骑校尉,越骑营你是不能去调人的。”” 赛硕带著刘备入北军五营时,特地与他交代了此中关键。 刘备其实也没想惊扰到曹节。 就算汉灵帝不说,他也不会去曹破石手中要人。 “敢问中贵人,除去越骑营以外,还有什么禁忌?” 赛硕摇头:“兵事小人不懂,刘郎得去问北军中候。” 北军中候,掌监北军五营,秩六百石。 这算是位卑权重的典型了。 北军五营每个校尉都是比两千石。 汉代就喜欢以卑职压强职。 至於担任此项殊职之人么。 刘备来到营门时,望到了那中年。 那人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京师权贵,亦非凭藉门荫而坐镇地方的豪阀子弟。 他身量並不雄伟,脊背挺得笔直,歷经风霜的稜角浸透著粗与坚忍。 “北军中候邹靖,见过中贵人。” 赛硕笑道:“邹中候客气了。” “这位是即將出阵并州的新任別部司马刘玄德。” “出阵前,想来北军討些人手。” 邹靖抬眸看那青年。 那叫一个身如青松临风立,赤袍垂云掩龙章。 换上了一身絳衣大冠的刘备,目光炯炯,贵不可言。 邹靖早听闻这刘备参了天子,被党人出面力保这才免死。 如今虽由中都官被发配边土,竟也有官官来为他撑腰· 此人背景,只怕是深不可测啊。 邹靖念此,不禁羡慕刘备起来。 “不知玄德想要多少人。” 刘备道:“既然是一部,四百足矣。” “四百人——”邹靖思索了一阵。 “也好,拨走这点人也不多,想必你已有曹尚书下发的文书吧?” 寒硕摇头。 “未经尚书台授意。是陛下的旨意。” “邹中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久在京都的邹靖听闻此言,顿时心中打颤。 尚书台是中台,就在禁中外。 除了宦官没人比尚书台更容易接触中枢。 灵帝绕过了曹节的尚书台,直接叫刘备拉人走。 这是即將政变的预兆啊听赛硕这意思,刘备拉走四百精兵,还不能记在帐上。 若不然出了事儿,就是他邹靖自己担责。 这下可把邹靖急的焦头烂额。 “这—赛黄门,未免为难下官了。”” 寒硕威胁道:“邹中候,这大汉天下究竟是他曹节的天下,还是陛下的天下。” “你身为朝廷重臣,公私不分,陛下想调人走,你都敢推脱吗?” 这一顶帽子扣过来,邹靖可吃不住,他连忙行了天揖。 “赛黄门!这话可说不得。” “你也知晓,京都五校兵多畏惧宦官。” “里面杂著不少曹节的人手,就算是陛下密令,臣也很难保证不会被曹节察觉。” 赛硕蛮横道:“那我不管,小人只是奉命传旨,做不做得到,那是你的事。” 邹靖思虑再三,最终折中想了个办法。 “选汉兵,一定会被曹尚书发现,但胡兵未必,刘郎想要胡兵吗?” 胡兵! 刘备双眼一亮。 乌丸突骑、渔阳营、扶黎营的胡兵有多强,刘备可是见过的。 从汉武帝中期开始,就一直採用以胡制胡的方式对抗匈奴。 跟隨霍去病出征的骑兵,大半都是胡骑。 两汉的禁军里,有著大量的胡兵精锐。 到了东汉,胡兵数量甚至占据全国兵力一半以上。 说是胡兵,其实就是汉化、半汉化的汉代少数民族兵。 边军里胡兵比例则会更高。 “邹中候请说,备愿闻其详。” 邹靖道:“东京禁军,有三河五校之称。” “三河,就是来自河东、河內、河南三郡的骑士,这些骑士靠近京都,大多是良家子出身,自备甲胃,嫻熟弓马。” “凉州羌乱以来,河西牧场被破坏严重,战马储备急速下降,三河骑士渐渐成为汉军骑兵主力“五校之中,除去越骑你是绝对不能选的以外,步兵、屯骑、长水、射声,你可择其一。” “选择的范围不要太大,不然容易惊动他人。” 刘备点头。 步兵、射声,分別是精锐重甲兵和精锐弩手。 屯骑的主力来自三河,长水则是標准的胡骑营。 西汉时,长水营里採用少数汉军军官,配备海量精锐匈奴兵作为禁军。 东汉匈奴衰弱,长水营的兵源逐渐转为乌桓突骑等受控较严的边地民族骑兵,仍作为禁军精锐存在。 “既然邹中候说选汉兵容易被曹节察觉,那不妨就从长水营选胡骑。” 这句话正中邹靖下怀,长水校尉么,正是曹仁的老爹曹炽。 曹家一心想洗白阉宦遗丑的恶名倒戈清流,如果天子真在预谋扳倒曹节。 那么曹炽的立场就相当明显了。 “曹长水那边,还得有劳赛黄门走一趟。” “至於后续如何填补这四百骑的窟窿,下官自会慢慢想办法。” “只要长水营不出去打仗,临时调拨些胡人充任禁军,也无妨。” 刘备拱手道:“有劳了!” 想在曹节眼皮子底下调禁军还是很困难的。 除非玩一出狸猫换太子。 这不仅需要邹靖和曹炽的配合,后续还得妥善处置。 灵帝心思很深,一直在后躲猫猫。 刘备相信他既然承诺能给他调出来四百人,就有把握让这四百人不被发现。 具体过程,灵帝没告诉刘备。 不过么,调人的过程还算顺利。 在天亮前,趁著宵禁时分,邹靖提心弔胆的把人调出城外,给到了刘备手里。 可见曹节也不是那么手眼通天,刘宏在他身边埋的也应有人,不然不会这么快。 “玄德,人我可交给你了。” “你可不能把事情走漏了。” “如若不然,惹出了祸端,你我都得被曹节整死。” 刘备拱手道:“多谢中候。” 待邹靖走后,刘备连夜带著四百禁军悄无声息的离开阳,来到了孟津渡口。 等渡过了黄河,脱离了京都视线,这才鬆了口气。 天亮时分,望著背后波涛滚滚的黄河水。 刘备不禁呼了口气。 “京都,果然危险异常,动盪不安吶。” 这些时日喝饱了京都酒的简雍笑意连连。 “喝了这么多好酒,也不枉走一遭了。” “还好玄德平安脱身。” “要不然卷在这宫城里,我等还不知会是什么结局呢。” 张飞见刘备平安算是安心了,但也颇为不解:“大兄,那天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一会儿要杀你,一会儿要赶你走。” “好不容易当了京都官,却被外放到并州,分明是明升暗降啊。” 关羽撞了撞张飞手臂:“益德你懂什么。” “这別部司马,可是独立行动,不用遵从地方州府调令的。” “比千石的实权武官,放在哪容易混得到?” “朝廷名义上给了大兄四百人的兵员限额。” “可放到了边塞,在没人管的情况下,大兄便能自行壮大部队,这如何不美?” 刘备頜首道: “往昔在幽州,就是因为我们手中没有兵权,才处处受人限制。” “如今天子开了条捷径,让我等便宜行事,自当杀出一番功名以保家国。” 韩当不解道:“万一这事儿被曹节发现了?” 刘备笑道:“那也无妨,曹节若来问,我营中汉军將士就是四百人!” “可实则不吃朝廷俸禄的兵马有多少,谁分得清呢!” “陛下给备的,从来不是四百个兵,而是四百个有作战经验的骨干架子。” “有了这批人,我们就能把部队扩充十倍、数十倍!” “陛下放我在外去锻造一支能扭转乾坤的精兵,这才是陛下的真意。” 阎柔恍然大悟:“妙哉。” “明公深谱边务,就差在出身不足,无法在朝廷立足,此番有陛下暗中相助,正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也不受羈绊了!” 刘备扬鞭大喜,催动的卢飞也似的北上而去。 “走也,咱们去并州。” 大队骑兵沿著王屋山北上。 刘备沿途给別部分了两曲,关羽、张飞为曲军侯。 韩当、阎柔各为屯长。 简雍则任军中书佐。 目前这班底还是太薄了。 偏重突击,却缺少后勤、战略方面的人才。 关键是这类人才真的很难出现在民间。 指望世家子弟加入还没发跡的边塞武人行列,只怕是多想了。 汉末世家子弟天生瞧不起武夫。 目前只有些出身寒微没有其他路子的小吏,才能被刘备拉拢在魔下。 当下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扩充军队,收拢人才。 等到养足兵马,在伺机出塞打出战果。 关羽言说道:“大兄,三河骑士以河东为首。此地兵马悍勇,多豪杰侠客。” “某是河东人,祖父也曾是当地教书的道人,颇有些名望。” “如能回解县,或可多扩兵马。” 张飞闻言凑上前笑道:“二兄分明是想顺道回家吧?” 关羽怒道:“益德,休得胡言。” “我等千里迢迢从幽州南下,为的是报国护民。” “昔日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关某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临时想来,或许能为大兄多做助力。” 刘备点头道:“云长所言甚是。” “河內比邻河南尹,宗族遍地,多是豪强。” “我们在这大张旗鼓的募兵,只怕会被曹节眼线察觉。” “还得到河东才能便宜行事。” 刘备这別部已经满额了,再招兵那就相当於阴养死土。 虽然满天下的豪强都在养死士,但这事儿是不能放在檯面上的。 “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养兵就得有钱粮。” “从苏双、张世平哪里没收的財货能支撑多久?” 简雍摇头:“养几千杂兵不成问题。” “要是长期养长水胡骑这样的全甲全骑呵呵呵。”” “玄德,我们得找人“资助”。” 刘备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要是汉灵帝还能拿得出来给段潁的四十四亿,这事儿其实好办。 刘备也能去边塞拉出万把羌胡兵出来。 问题是没钱。 跑商呢?这不是骑砍世界。 重要资源都在地主手中,不流通的。 尤其是在汉末,社会上还酝酿了一个新词一一辜榨! 也就是大官僚地主进行的社会经济垄断。 基本各州都有几家像糜竺、鲁肃、甄儼那样的世代官僚大商人,全权把控著盐、铁、冶炼、山林之利。 张世平、苏双这种马贩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 盐铁专营呢?东汉中期就被废除了。 边塞武將想要通过跑商来赚钱那是做梦。 他们只能通过养寇的方式从朝廷手里捞钱。 如果朝廷不给刘备拨钱,哪还有一种方法。 找投资! 在刘备最没钱的时候给一轮天使投资,回报是很丰厚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刘备得找到人来给他提供第一桶金。 简雍又道是:“我听说整个河北以中山甄氏最有钱,其財货冠绝冀州。” “咱们去河东招募些三河骑士,还能剩下些钱货,正好可以供我们沿途补充马草、乾粮。” “如能说动中山甄氏提供钱粮,咱们就不缺钱了。” 阎柔摇头:“商人都重利,咱们也都是脑袋別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甄家凭什么白给我们钱粮?” 简雍咂舌道:“唉,这你就不懂了吧。” “投资越险,回报越丰厚。” “更何况,咱们可是奉皇命行事。” “这走到哪,不能使点手段,弄点钱?” 刘备苦笑道:“宪和所言有理。” “走,先去最近的河东。” 胡骑沿著王屋山继续前行,即將抵达原乡时。 忽闻韩当来报。 “明公,前方有贼人烧村!” 第108章 我等愿拜刘君为明公! 第108章 我等愿拜刘君为明公! 王屋山下,原乡。 暮色压山,鸦群噪著掠过青黑色的峰峦。 焦糊与血腥味粘稠地滯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泥地上散乱著碎裂的瓦罐、碾碎的黍穗,几摊红褐色的血块周围,贪婪的绿头蝇在空气中四面飞旋。 “放火烧了屋,后边人跟上。” 隨著贼首下令,几座茅屋很快被点燃,木樑上渐次冒著丝丝缕缕的青烟,隨后是火星。 大火点著了,几名贼人从火光中走出,沿途密密麻麻的贼兵正在把抢来的余粮和绑住手脚的妇人放上骤车。 这算是汉末山西之地常见的景象了。 活动在太行山和中条山中的贼匪早在东汉初年便已聚集成群。 所谓的贼其实是由当地豪族所统率的部曲。 这些流寇盘踞在大山中劫掠,与地方大姓勾结,互为表里,经歷过汉初刘秀的一轮清扫,河北群盗的势头被压下来了。 他们到了汉末重新壮大,等到黄巾事起,平日里这些躲在大山里的渠帅便打著黄巾旗號,號为黑山军、白波军一同造反。 今个儿这些贼人收穫不错,洗劫了一个乡,在河內县兵们抵达之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把粮食运到大山里。 汉兵也不敢轻易入山剿匪,官兵和匪兵就这么长期对峙著。 只要贼人不抢的太过分影响了太守的政绩,洗劫一两个村子就放他去吧。 “女人、粮食都装满,我们回王屋山!” “走咯!” 贼首的吆喝声传遍了村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从村落的东南方向,一队絳甲骑兵疾步而来。 刘备抵达后,环顾四周。 村里的篱笆歪斜倾倒,圈栏里空空荡荡,只残留著刺鼻的牲畜粪便气味和几撮沾著泥污的鸡鸭羽毛。 关羽快步下马,观察著地面的车辙印,村道碾出凌乱而深重的蹄印,还有许多杂乱无章的足跡,平整的小径踩的乱七八糟。 寂静是这里最大的声音,却又被无数细节刺破。 刘备下令。 “云长去找找还有没有人。” 成年的壮丁应该是被带走完了,这是流寇扩充人手的最快方式,小孩儿可以拉去卖钱。 老人则留在村里等死就是了。 汉军所过之处,满目狼藉。 刘备下马,路过一个破烂的茅屋,残破的门轴在风里发出嘶哑的咿呀转动声,断断续续。 老人在废墟深处发出虚弱鸣咽,灶台的冷灰里,隱约可见一个小小的、慌乱的手印,印在冰冷的灰烬上。 待贼兵走后,童子们方才从灶台里爬出。 一位老姬衣衫被撕开了半边,露出枯瘦的肩膀和布满青紫掐痕的皮肤。 她跪在一间歪斜的屋前,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在泥土里机械地翻拣著,指甲缝塞满了黑泥,最终抠出一个沾满泥污、原本鲜红的童鞋。 “我的娃啊,娃啊——” 这是河內啊—堂堂三河之地,怎么会乱成这样。 但一想到京都阳附近都是盗贼四起,眾人便不奇怪了。 东汉豪强遍地,豪强的副业也等同於盗贼。 即便是开国初年,阳都经常发生劫掠之事,连阴皇后一家人都被劫持过。 自此,王公贵族之女在阳都不敢轻易出城,社会治安可见一斑。 “骑士下马。” “掩埋尸体。” 夕阳的余暉穿透铅云,將整个残破的村落涂抹上一层诡异的、如同凝固残血的橙红色。 山风吹过空荡的门框、倾斜的樑柱和低伏的田野,发出鸣鸣的悲鸣,像是这片沉默土地上的哀歌。 昨日裊裊的炊烟、鸡鸣犬吠与孩童的喧闹,此刻都化作了焦土。 未多时,简雍喘著大气儿来报。 “玄德,贼人们在原乡留下了四百多具老人的尸体。这说明贼人的数量不会太少。” “听活著的村民说,来者估计有两千上下。” “他们一直活动在职关周围的大山里打家劫舍。” “两千人,这可不少啊。”刘备怒火中烧:“贼首是谁打探到了吗?” 简雍点头:“河內豪强,眭固,字白兔!” 刘备听到这个名字,双目一凝:“舆图!” 刘备从韩当手上接过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下河內的地形。 职关是太行八陘之首。 职,乃车轴之端也。 职关,就是通道仅当一职(车)通过的险关。 山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主打的就是一个垄断道路,沿途劫掠山下百姓。 正所谓狡兔三窟,封建时代贼人是杀不乾净的。 一边有豪强大姓暗中扶持,一边有活不下去的百姓落草为寇。 每到王朝末年,山中贼往往是难以处理的顽疾。 关羽上前道:“大兄,反正咱们也得走职关去河东。” “既然知晓白兔在山中。” “不如放马猎之,如何?” 刘备严肃道:“正合我意。” “职关距此不过十余里,贼人多带辑重妇人,走的不快,天黑前定能追上。” “一旦放他们回到山中就麻烦了。” “传令二曲胡骑,鎧曹分发鎧甲,辐重尽数留下。” “人皆穿甲,前曲马不穿,后曲马穿甲,速速与我追击。” 东汉的禁军,自然是有马鎧的。 《武库永始十年兵车器集簿》的记载,中国最早的半装具骑兵在西汉后期就已经出现了。 当时记载的武库当中马用甲的数量达到了5300多套。 东汉时期,半装具骑兵进一步完善,汉末的马甲能保护马匹的头部和前胸等薄弱部位坐具的改进,也使得东汉时期的突击骑兵使用频率更高。 在人穿甲,马不穿甲的情况下,马匹的奔跑速度和持久力会维持更长时间。 刘备这一支骑兵是没有配备双马的,只能以最快速度追到敌人身后完成突袭。 很快,四百骑兵如同洪流般一路推进。 先锋为张飞的轻骑前曲。 关羽的带甲后曲作为预备队在后追上。 战场就在职关! 片刻后,贼兵的后部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 小卒快步回报:“大帅,有一支汉军摸到我们后背了。” 满脸刀疤的睦固侧目回首:“汉军,哪来的汉军?” “河內是內郡,没有郡兵,也没有別营在此啊。” “来的人穿著什么顏色的甲胃?” 那小卒回忆道:“全员絳甲,人数在三四百左右。” “全员絳甲?” 睦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全员甲兵只能是京都禁军做得到。 为了保证突骑的速度,东汉的骑兵披甲率其实很低,多是轻装骑兵。 能给骑士配甲,还是清一色的红甲,那可不是一般的队伍。 实际情况中,只有中央军中的一些部队和地方精锐確实穿红色军服。 汉代边防成卒和其他普通兵员的军服则以黑色、白色、黄色为主。 《汉官仪》中提到,丞相的护卫部队和仪仗士兵才可以穿著红色的服饰,而普通土兵最多只能佩戴一条小红幣作为装饰。 红色是国色,染料还极其昂贵,不是所有部队都有资格用的。 睦固想到这,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怎么,本帅给河內太守的贡金还不够多?” “他竟让朝廷出兵围剿?好啊!大不了鱼死网破。” “来啊!” “列阵,我倒要看看这群京都里的少爷兵,能奈我何!” 贼兵迅速以辐重车作为防护,穿著各色样式袍服的长矛手护在车后,长矛就是木头削尖了製造的武器。 弓手呢也多是用的竹子製造的单体弓,穿透力很差。 但睦固坚定地认为,自已这边人多,能凭藉人数优势压垮这支部队。 可等到张飞的前曲出现在睦固面前的一剎那,他后悔了。 因为这支部队根本不是阳城里的少爷兵。 而是来自幽州边塞的乌丸突骑。 三国乱世开启后,曹操就是靠著六郡乌丸骑兵横扫天下。 大魏號为胡骑千群。 幽州突骑,纵横北方,除了凉州大马以外,普天之下再无对手。 面对一群全副武装的胡骑禁军,光是看到那骑兵衝过来的架势。 不少贼兵就已经心头髮颤,两腿开始颤抖。 “放箭!” 胆战心惊的弓手们没经过系统训练,別说临阵三矢了,能稳定射出一轮的都没多少。 歪歪扭扭的竹製箭矢很多都没对准方向,擦著汉军甲胃的边儿冲了过去。 一轮射击过去,命中率低的嚇人。 韩当的屯在最前方突袭,汉军弩骑手一轮骑射,反射的贼兵抱头鼠窜。 没有甲胃的贼人被乱箭射杀。 紧隨而来的是张飞的狂猛突击。 汉军骑兵越过辐重车,长矛所过户山遍野。 持著首刀的刀骑兵一跃进入乱兵中,左右挥砍,贼兵当即陷入混乱。 “稳住,稳住!给我点了车子,放火嚇他们的马!” 睦固的厉声豪呼在乱军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精锐正规军击败贼人就只需要接战就好。 一接战,受到惊嚇的贼兵就会崩溃。 倒是有那么两个胆大的放火点燃了辐重车,这也確实嚇走了不少汉军的战马。 但隨著关羽的甲装骑兵抵达战场,这一切的闹剧宣告结束。 身骑高头大马的二爷,人穿双甲,马戴马甲,一挑飞燃烧的车轮,从正前方撕开了一条道路。 战马跃入火中,在人群中狂飆突进,身后的阎柔带著骑兵尾隨而至,骑兵践踏,所过尸首具碎。 睦固脸色铁青,他急忙上马,扭头弃军而走。 奔不百步,一匹白马,快如闪电,远远超过所有的汉军骑兵追到了睦固身后。 眭固还未回头看清那人身影,首刀一刀断喉。 继续凭藉惯性向前冲了十几步后,刘备勒住马韁,的卢马这才调转马身,回到了睦固的身旁。 “白兔死也!” “降者不杀!” 头儿都被砍了,那剩下的贼兵自然不敢继续抵抗。 在张飞与关羽的循环打击中,战场留下了五百多具尸体,逃进大山里数百人。 余者九百余人尽数献降。 “老实点!” “自己把自己绑好,快点!” 张飞挨个检查贼兵,把他们捆的结结实实。 简雍是个机灵鬼,专门找到那些被劫走的妇人,让她们指认,谁谁谁在村聚里做了什么事儿。 这些被羞辱的妇人和被拉走的壮丁解脱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回来报仇。 汉军硬生生杀了其中的七十多名恶首,这才解气。 余下的贼兵多是被裹挟上山的流民,不少都是县中的乡人。 在三老的求情下多数得以保全。 当夜,刘备护送著原乡百姓回了村聚。 老百姓家园被摧毁,各个感伤涕泪。 刘备下令,將贼人抢来的粮食和財物还归民间。 这贏得了相当一部分村民的敬重。 当夜,篝火將息之时,一群少年兵从职县赶来驱贼。 听闻贼人已退,眾人心下大惊,急忙打探破贼者身份。 村里的三老很快引著那少年去村外的军帐中面见刘备。 那少年生的面容削俊,线条利落。 两道眉形如墨笔划出的锋利斜线,不粗不浓,却根根分明,犹如刀削之痕斜飞入鬢,將少年特有的那份锐意展露无遗。 “韩郎请,那刘君就在此地。” 姓韩的少年信步进入营中,只见到白日里那威风八面的青年军官正在夜教军官们学左传。 听闻有人来访,刘备匆忙起身出迎。 领头的少年见刘备生的一身贵相,更是好奇了。 “不知將军如何称呼。” 刘备拱手道:“非是將军,备只是一別部司马。” “哦,忘了说了,在下涿县刘备,字玄德,阁下是?” 少年也行礼道:“莫非是在京都参了天子的刘玄德呼?” “在下河內韩浩,字元嗣。久仰刘君大名!” 韩浩,河內豪杰,河內靠近太行山,郡內多流寇,他年少时聚徒眾为县藩卫,和刘备一样,算是民间游侠出身。 他才能极高,乃是曹魏屯田大使,文武政谋四项全能。 对曹魏的后勤贡献,仅次於夏侯惊和枣抵。 还是最关键的曹魏中军统帅。 这是刘备来到三河后第一次结识的全能人才。 关张、韩当、阎柔、简雍都是专项性人才。 关、张、韩当是突將。 阎柔適合处理边民事务,简雍是交际达人。 现在最缺的就是后勤和內政方面的人才。 三国正史上刘备是季汉首c,左將军是天下公认的有驍勇之名,他缺的其实不是能打仗的人。 而是能为他提供后勤和战略战术的人才,诸葛亮和法正填补了这两个空缺后,刘备就彻底翻飞了。 韩浩的才能不如诸葛亮和法正,但目下仍是极为珍贵的干吏。 而且韩浩还不像牵招和田豫那样,重视区域性家族,不肯离开幽州出仕。 只要用心结交,无论天涯海角,韩浩都是能被带走的。 刘备捉著韩浩的手,请他进入帐中。 “元嗣请进。” 別部的氛围还是很好的。 由於都是边塞武人出身,没有人歧视胡兵。 可能韩浩一开始对这些边塞胡人有些牴触,但接触的多了,发现他们说的都是標准的洛语,这种地域歧视就慢慢消除了。 “这么说,刘君此行是带著別部北上出击鲜卑的。” 刘备頜首道:“正是。” “胡人势大,朝廷又混乱不堪。” “熹平大败以后,整个外长城都丟给鲜卑了。” “胡人年年入塞,年年壮大,这般下去可如何了得?” “边民活不下去了,就会投胡,若把整个北三州都丟了,中原百姓还能安稳度日吗?” 韩浩喝著酒,颇为赞同。 “某虽身在內郡,却也听闻这些年汉家不断撤边之事。” “朝中人都围著清浊两个字来迴转,却没人在意边务。” “我也担心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內外同时大乱,天下就要亡了。” “能安天下之人,是县刘玄德否?” 刘备苦笑:“备才疏学浅,无甚本领,只感慨大汉日薄西山,身为汉室末胄,也想为大汉尽一份力耳。” “哈哈哈哈——” 韩浩大笑:“天下刘姓宗亲都只想著圈田占地,你这边塞武人倒是看得长远。” “有志气,有胆略,也有本事。” “假以时日,玄德兄必能成就霸业。” 刘备坐在那里,便如一场不期而至的清风,裹挟著山林的气息与不熄的野火,他目光清冽、明亮、锋芒初露,又带著青年时期最天然的昂然气韵,讽爽洒脱,乾净利落。 虽没有珠玉宝石修饰,可这一身絳衣大冠就足以衬托出他的气概。 韩浩不知道,冥冥之中,他已被大汉魅魔的气质吸引到了。 “刘君帮我郡解决了白兔之患,韩某还不知如何报答呢。” 刘备细思道:“备与元嗣一见如故,如能得元嗣相助,此番北行就能顺利多了。” 韩浩嘆息道:“刘君诚心相邀,韩某本不便推辞,怎奈乡民常年遭受贼患,在下难以脱身啊。” “之前备不再时,这睦固就无人能制?” 韩浩点头:“谁能制?內郡没有郡兵,靠著百十个县兵能压住这些山贼吗?” “每逢贼人到来,我等都是自发组建乡勇去平寇。” “贼人来得快去得快,等到各县人手聚集,他们早就跑到王屋山里了。” 也难怪,灵帝后期,十余万白波贼,百万黑山贼就沿著太行山、王屋山抢掠。 势力越滚越大,最后倒逼朝廷承认他们割据的事实,给他们分封官职,这才不闹腾。 说白了,这群山贼背后有人一直在给钱给粮,帮助他们壮大滋事。 如果不能捣毁睦固的老巢,韩浩就得在这带著乡民保护家人,会一直持续到討董之后,韩浩才会出仕。 想要韩浩跟著己方去边塞,就得先解决北边王屋山中的贼窝关键是韩浩还是带资进组,手里头有个三四百人的乡勇的。 无论如何,这个人才不能错过。 刘备拱手道:“备愿为职县、原乡百姓清剿余贼。” “不知,贼患消除后,元嗣愿与我等同行否?” 韩浩眼神一亮,当即拱手道。 “诚如此。” “韩某愿拜刘君为明公!” 魏书曰:汉末起兵,县近山数,多寇,(韩)浩聚徒眾为县藩卫。 第109章 会战王屋山!破山中贼易,心中贼难! 第109章 会战王屋山!破山中贼易,心中贼难! 刘备与韩浩秉烛夜谈,直至深夜方休,翌日清晨,长水胡骑正用朝食。 当地百姓为汉军提供了简单的麦饭、胡兵和一些米汤,作为剿贼的补助。 “刘使君早些用饭,用完后,韩某带你们上山。” 张飞又问道:“山上可有野味吗?” 韩浩笑道:“自然是有的。” 与诸將吃完后,全军北进。 有韩浩这位熟知地形的嚮导引路,大军得以穿行於山间捷径,自能寻到些捷径。 韩浩將王屋山的地势娓娓道来,言语生动,仿佛令人身临其境。 他与刘备解释说。 王屋山乃太行支脉,而贼巢所在的析城山又属王屋支脉,山势北陡南缓。 主峰四面峭立如城,中陷如盆,有东西南北四门可入,故得名析城。 此处本属喀斯特地貌,山腰溶洞密布,最大者可纳万人,正是贼眾藏身之所。 每逢官兵进剿,贼人便退守主峰,仗著地势险要、山路复杂,往往让不熟悉地形的官军无功而返: 不熟悉道路的话,很容易还会在山里迷路。 “商汤二十四年大旱。”赶路时韩浩说起一典故。 “汤王曾在此处桑林祈雨,天降甘霖。如今山上桑林犹在,正值桑葚成熟时节。待攻破此山,韩某定请明公尝个新鲜。” 刘备闻言笑道: “听闻河北之地向来以桑葚充作口粮,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其实在三国粮食短缺的年月,连袁绍、曹操军中都將桑葚作为军粮,百姓能以此果腹已属不易。 再过些念头,连桑葚都抢不到了。 谈及进军路线,韩浩脑中似乎绘著地图: “前往析城有两条路:一是经职关沿溪北上。 二是走箕关河谷。后者稍近,但沿途贼寇可能会更多。前者虽远,却可直取主脉,不知刘君意下如何?” 刘备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色: “睦固伏诛的消息想必已传入山中。若走近路难免打草惊蛇。不如分兵三之一在箕关伴攻,主力绕道职关奇袭后路。” 韩浩点头称善,又提醒道: “只是山道艰险,林木丛生,马匹难行。” “无妨。”刘备成竹在胸。 “我军甲械精良,即便没有马匹,只要出其不意直取敌酋,胜算仍在。” 当即刘备传令关羽、韩当、简雍率军及河內义军往箕关诱敌,自领主力轻装疾进。 “云长须多多骂阵,搅扰贼人,贼人来的越多,我部越是顺利。” 关羽拱手道:“大兄放心,益德保护好兄长,莫要大意。” 张飞额首:“二兄也多小心,走了。” 两队在山下很快分离。 很快关羽率部勒马立於箕关之前,却见北面的山门上,山林茂密,四面都是鹿角、障碍。 强行攻山只怕是有去无回,枣红马不安地刨著前蹄。 关羽眯起眼,打量著紧闭的山门,扬声大骂道,“*!山间鼠辈,也敢学人据关自守?” “眭固,昨日已成了刀下亡魂。如今尸骨未寒,尔等便急著去黄泉路上作伴不成?” “还不速速开门。” 韩当听得这话,也拍马向前,扯看嗓子吼道: “龟孙子们听著!乃公在此,有种的出来较量,整日缩在壳里,莫不是裤襠里没卵蛋?” 山门上几个贼兵探出头来,面色惶惶。 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强作镇定,回骂道: “休要猖狂!待我家渠帅整军完毕,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简雍在阵中听得此言,不禁抚掌大笑。 他命军士抬来一面牛皮大鼓,自己挽起衣袖,亲自抢槌击鼓。 鼓声震天,他隨即开口,竟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 “诸位好汉且听分明一一昨日那白兔將军,阵前何等威风?谁料我军大刀一挥,呵! 顿时脑袋搬家,滚落在地还眨巴著眼,怕是还没看明白自己已经见了泰山府君!” “山上有父母的,早些下山降了。” “没父母的,也下来人认个养父养母,我汉军不杀儿不杀女,就杀那些不长眼的。” 这话引得汉军阵中鬨笑连连。 简雍见效果不错,愈发来了兴致,继续编排道: “要我说啊,尔等与其守看这穷山恶水,不如早些归降。 我家將军仁义,自时说不定赏你们个马夫的差事,总好过在这山里吃土喝风。 若是执迷不悟,待会大军破关,怕是连给你们收尸的人都没有嘍!” 韩当见简雍说得起劲,也不甘示弱。他纵马衝到关前百步之內,指著城头大骂: “操你祖宗的缩头乌龟!老子在辽西杀鲜卑时,尔等还在山上挖草根呢,就这点本事也学人落草?不如回家吃奶去!” 说著,他猛地张弓搭箭,“嗖”的一声,利箭破空,正中门楼旗杆。 大旗应声而落,引得关上贼兵一阵骚动。 关羽始终冷眼旁观,见时机已到,缓缓提刀指向关门: “尔等听著,关某再给一烂香时辰。若再负隅顽抗,待破关之时,鸡犬不留!” 几个年轻的贼兵听得两腿发软,几乎握不住兵器。 这时,韩当眼尖,警见关上一个贼兵似乎在回嘴。 他当即暴喝:“那个穿黄衣服的杂碎,刚才是你在嘟?敢不敢站出来让爷爷瞧瞧?” 那贼兵嚇得往后一缩,引得汉军阵中又是一阵鬨笑。 韩当得理不饶人,继续骂道: “就这等货色也配当山贼?老子当年在幽州,隨便一个马贼都比你们强上百倍,尔等这般怂包模样,怕是连娘们都打不过!” 简雍见韩当越骂越粗俗,笑著接话: “义公此言差矣。依我看,他们连娘们都不如。至少娘们还会绣做饭,这些废物除了会躲,还会什么?”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直骂得日上三竿。 关上贼兵起初还回骂几句,后来索性充耳不闻,任他们在关前叫阵。 只是那紧闭的关门,始终未见开启,倒是下山协防的贼兵多了不少。 关羽见诱敌之计已成,暗中传令各部伴装疲惫,开始扎营。 时值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晨曦破雾时,刘备与韩浩已率军潜入山道。 为求隱秘,他们捨弃大道,穿行於怪石鳞的山腹地带。 刘备暗自庆幸已入秋凉,若在盛夏披甲行军,怕是未战先疲。 山势陡峻,每一步都在消耗士卒体力。 待登临山巔,果然如韩浩所言,地势渐趋平缓。 但见奇峰怪石突兀而起,或如枯骨指天,或似断壁残垣,苔蘚豌的石壁上时有水珠滴落,在幽深裂隙中发出空响。 张飞被钟乳石上的水珠激得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嘟囊: “大哥,这地方邪门得很,莫不是闯入泰山府君所在地了?” 韩浩镇定自若地解释:“王屋山多此类地貌,相传是愚公移山时洒落的汗珠所化”” “胡扯!”张飞紧握长矛,锐目扫视著可能藏匿暗哨的石龕。 “如果愚公的汗水这般厉害,旱灾年头怎么不出来挥汗?” 韩浩笑而不语。 大军继续前行。 空气中瀰漫著淡淡土腥气,混杂著某种难以言喻的湿冷潮意。 行至一处狭窄洞口,两侧陡然立起高耸的石屏风,石面布满蜂窝般的孔穴,如同被万千虫蚁蚀穿。 俄顷,风从鳞孔隙中穿过,发出尖锐的呜咽,如同幽魂拖长的嘆息,又似断弦的鬼笛在鸣咽。 等等,好像不只是风声。 正当此时,前方突然传来示警声。 一个黑影从石缝中窜出,向溶洞深处逃去。 韩浩当机立断,架上弩机便向前放箭。 连续两箭射空,被怪石挡住。 “追!”韩浩当机立断,少年义从们如离弦之箭紧追不捨。 没穿甲的少年游侠跑的极快,很快衝了进去。 刘备等人因披甲在身,渐渐落后。 “大兄,韩元嗣跑不见了。” 山径在前方骤然折断,露出一个巨大溶洞的黑入口,仿佛大地裂开了巨口。 洞內寒意森森,光线仅能探入数步便遭黑暗吞噬,深处仿佛隱藏著整个山体腐坏的腑臟。 没穿甲跑的就是快,没多久少年兵们便和甲兵拉开了距离。 等到刘备追到一处拐角时,三条路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地面都有被踩过的痕跡。 张飞急道:“大哥,该往哪走?” 刘备闭目凝神,双耳微动,探听四方声响。 顷刻睁眼,斩钉截铁道: “中路!必须速战速决,我们不了解地形,在这迷宫般的溶洞中拖延只会损折锐气。” 队伍如蛇行,小心攀附岩根,艰难地绕开这石隙巨口。 战士们紧绷著神经,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著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伏击的角落。 刘备的动作轻捷如岩羊,亲自带斥候探路,眼前是一道陡峭的石灰岩阶梯。 那阶梯天然形成,稜角鳞陡峭,在他矫健的攀援下却如履平地。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黑暗的溶洞里再度传来光亮,阳光在奇峰异石间流转,投下一道道明暗交错的斑驳光影。 “有光,那是出口。” 当队伍衝出洞口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但见四面桑林如海,正是商汤祈雨之地,也是贼巢所在。 山风鸣咽,卷过铁甲,甲片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不远处。 “啪啪啪。”击掌声从林间传来。 “以前,很少有人能找到这来,本帅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备生的一双大耳,能寻声辨位。”刘备看向远方,桑林深处,上千名贼兵团聚而来。 没想到已经让关羽去箕关吸引贼兵了,这小小析城山上还能有这么多贼人。 看来,太行山中的贼寇数量还远超过刘备想像。 要不然怎么说,黑山贼后来眾达百万呢。 靠著太行山吃饭的人真不在少数。 那渠帅身高体格都相当惊人,在汉代甚至可以说是巨人了。 刘备抬头看时,那巨汉拨开桑枝现身,隨手將桑葚拋入口中,紫红汁液顺著髯流淌: “本帅左丈八。尔等將死之人,便不必通名了。” “反正结果都一样,受死便好。” 左丈八,黑山贼三十六渠帅之一。 他名实为左,因身高超过常人被称为丈八。 实际上,他怎么也不可能达到四米,也就两米多,被呼为丈八纯属是锦上添。 饶是如此,那强大体魄带来的压迫感也確实非同寻常。 刘备瞳孔骤缩,见此人身长逾丈,披双层铁鎧,手持斩马刀,確是劲敌。 更令他心惊的是,虽已分兵诱敌,此刻围上来的贼眾竟仍有二千之数! “放箭!杀光他们。” 贼帅怒吼如雷。 雾时间箭雨破空。 初秋的桑林本该是蚕事静好的绿海,此刻却化作一片炼狱修罗场。 桑葚在如暴雨般的箭矢下坠落,又被密密麻麻的人脚碾入泥泞,把泥土浸染成深褐泥淖。 刘备急令结阵,盾戟土上前组成防线。 挡住了一轮箭雨的汉兵,开始用弩箭反击。 不断射击者衝来的贼兵。 但人太多了,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此路汉军加上韩浩的义从也不过五百多人。 而贼人的兵力则是汉军的四倍以上! 领头的左丈八,更是犹如一头从墨色深渊中走出的巨兽。 他身量魁伟得令人室息,穿著双层的铁鎧,膀臂上肌肉结如铁块,那柄巨大的战马刀在他手中竟似轻如草程,每一次大开大合的挥劈,都裹挟看悽厉的破风尖啸! 刀刃所过之处,无论桑树粗干还是汉军盾牌铁申,皆如朽木败革般进裂、凹陷! 一名汉军什长持盾刚挡其势,连盾带肩竟被这蛮横无匹的力道劈碎,骨肉分离。 “益德!护住两翼!” 刘备的厉喝穿透喧囂。 双剑如同银蛇上下翻飞,將扑来的贼人咽喉刺穿、手腕削断! 张飞见左翼將被突破,暴喝一声跃阵而出,长矛如蛟龙出海,瞬间刺穿数贼咽喉。 刘备双剑翻飞,精准地截杀突入阵內的贼兵。 然而贼眾如潮,汉军虽勇,在四倍兵力的围攻下渐显支出。 数根粗壮的桑枝在刀剑弓弩连续劈砍射击之下,轰然断裂砸落,连带將下方闪避不及的数名黑山贼砸得筋断骨折。 惨烈的肉搏战在桑林空地中展开。 刘备激战多时,发现贼兵还没有溃退的兆头。 毫无疑问,这回真是闯进大贼的窝点了。 他们的战斗力跟白兔军简直是天壤之別。 贼人一般没有什么勇气敢直面带甲的汉兵的。 在一座大山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兵员? 他们的头领还有专门定製的鎧甲。 这已经不是流寇,这是死土,谁养的这群贼兵?谁教他们训练的? 还是在河內如此关键的位置? 疑惑縈绕在刘备心头。 他来不及思考。 汉军虽然精悍,可以凭藉结阵拼死抵抗,以长矛盾墙顶住衝击。 但兵力悬殊,贼人如同骨之姐在四周轮流扑击,蚁多咬死象的阴影已然降临。 不时有汉军倒下,缺口不断出现,又被张飞的长矛或者刘备的双剑填补。 尸体不断堆积,在桑林边缘形成一道可怖的尸环。 左丈八的狂笑更加刺耳,他认出了核心处的刘备,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凶光。 他巨刀抢开一个巨大的半圆,將两名举盾的汉军砸得骨裂筋折倒飞出去,瞬间清出一片血路。 “既然来了,那就都別走了,弟兄们,今晚开席吃肉!” 战马刀顺势落下,要砍杀倒地而的二人,刘备见状急忙上前吃著双剑挡住。 鐺的一声,火星四溅。 刀风沉重如山岳崩塌,斩马刀带著刺鼻的血腥气不断朝著刘备头顶力劈而下! 二人角力之时,危急关头。 “休伤明公!”一道凌厉的清喝响起。 千钧一髮之际,韩浩从一株虱结的老桑上跃下。 一支离弦的箭矢,直指左丈八后心。 左丈八何等悍勇,斩马刀去势不变,只猛地沉肩矮身,准备硬抗这背后刺来的一箭,也要將刘备劈於当下! 幸得刘备早经战场,磨链的一身本事,他迅速以鷂子翻身躲过斩马刀,双脚踩在斩马刀上,双剑齐出。 剑锋在距离左丈八胸前一寸时陡然停下,那廝发出巨吼,双手握著汉剑,鲜血滴答而落。 疼痛刺激的他仰天长啸。 刘备目光如冰。 噗!在弩箭射中他的后背过后。 左丈八右臂顿僵,斩马刀轰然坠地。 刘备趁机抽出汉剑,对方也急忙伸手从腰间取出手戟,作势要同归於尽。 “一起死来!” 谁料刘备的剑尖却並未刺向咽喉,而是精妙地扎进了他右肩脚骨与臂膀连接的筋腱缝隙! 那一瞬间的精准,仿佛胞丁解牛。 “呢啊一一!”这铁塔般的巨汉,发出了痛楚的狂嘶,右臂骤然僵直失控。 那泰山压顶的一手戟,竟在离刘备头顶不过数寸之处,失去准头,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泥地之上,碎石泥浆飞溅。 “休伤我大兄!”张飞闻声怒吼,踏步一跃衝到刘备身侧,长矛如毒龙探海,直刺左丈八门户大开的后腰子。 长矛刺穿了铁鎧。 饶是穿著双层甲,左丈八依旧痛得目欲裂。 “啊啊啊——” 他一边吐血,一边挣扎的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拾起斩马刀。 “別给他机会!” 左右两侧的山贼急忙衝来庇护。 刘备突进上前,连杀二人。 左丈八艰难起身后,挥刀向四周水平划出一刀。 张飞的长矛被斩断,这少年只得拔出首刀。 鐺一一兵刃交击,火星四溅!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鼓发麻! 二人连对三刀。 张飞虽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可力何等惊人。 左丈八仓促格挡下,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左臂剧震发麻,他跟跪著退了数步,伤口鲜血狂喷。 张飞用的是中型的首刀! 这边用的是大型的尚方斩马刀,兵器重量相差甚远,这少年用单手刀能跟自己打的有来有回?这是什么怪物? 而那年长一点的青年呢,身法迅捷,技巧精炼,杀招频出。 这都是哪来的人? 战场核心陡然一滯!焦点聚焦在左丈八、张飞、刘备三人身上。 丈八右臂垂下,鲜血从身后大洞中汨汨涌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赤红的眼珠死死盯住眼前这挺拔的少年,以及目光牢牢锁定自己咽喉的凶煞张飞。 周遭的战围越来越小,不断有汉兵和贼兵倒下。 刘备抹去脸上溅到的血珠,气息虽促,看到丈八身后在流血时,眼中却爆发寒芒。 双剑在手中交错喻鸣。 在一片桑叶落下的一瞬间。 张飞、刘备同时发出一声怒吼,剑锋、刀锋直指左丈八。 “儿郎护我离开。” 左丈八前后受力,遍体鳞伤。 但躯体有甲胃保护,加上他本身经验丰富,避开了要害。 僵持关头,韩浩再度给弩机上弦。 三人颤斗的功夫,不断有山贼衝上来救护左。 韩浩透过望山先射死了一人,待到左丈八露出致命破绽之时,一箭射穿了他的大腿汉甲是没有腿甲的,鎧甲主体保护的是胸部和腹部、头部,就连双臂也很少有保护。 这一箭直接断了左丈八逃离战场的计划。 张飞与刘备快步摆脱纠缠,前后夹击。 噗一声,首刀刺入后颈。 双剑则直衝嘴唇。 左丈八粗大的脖子瞬间被刀剑撕裂。 张飞大喝一声:“谁还敢战?” “大帅死了,大帅死了!!” 不知哪传来一声惊呼,余下的山贼见渠帅战死,顿时惊慌失措。 处於逆境的汉军趁势撤开盾阵四下狂追。 贼兵溃散 第110章 鲜卑未灭何家为,车马向河东。 第110章 鲜卑未灭何家为,车马向河东。 血色的夕阳终於挣脱了阴云,將最后残光泼洒在桑林战场。 那光不再是明媚的暖金,而是一种血液凝固形成的暗色,仿佛与浸透泥土的鲜血融为一体。 激战已然止息,震天的杀声被伤病的低鸣的取代,血腥味的空气里飘荡。 “医工,诊治伤兵。” “余部搜罗残贼。” “打扫战场。” 汉军四面捡拾兵器。 张飞则拄著长矛,嘉立在户丘旁大口喘息。 “这一仗可把俺累的不行了。” 左丈八的巨躯倒在一片被踏平的桑丛中,身边堆积著敌我残体。 张飞死死盯著那巨寇的尸首,仿佛怕这恶兽再次诈起。 几个隨军的医工正吃力地从户堆下拉扯重伤倒地的袍泽。 刘备缓缓走在桑林中。 他摘下了染血的兜整,浑身被血渍、烟尘和汗硷染成了破碎杂驳的深赭色。 赤袍下摆沉重地垂著,吸饱了血泥混合物,每挪动一步都似有千斤之重。 他並未急於返回军阵或查验战果,只是沉默地行走在这片被死亡咀嚼过的土地上。 脚步落下去,偶尔踩到未曾清理的断肢或残破的躯体碎片,脚下会传来硬物的確痛。 韩浩令乡民在战场捡拾兵器,收集洞穴里的財货,这些都是歷年以来,贼人从山下抄掠所得。 刘备倒也是大方,令人將財货粮草尽数归还乡人。 韩浩坚决不从:“若无明公相助,我县百姓只怕得年年受灾。” “如今平了寇,这財货自当为明公军资。” 刘备推辞不得,只得令人奉还了半数钱粮,余下的確实得充作军资,安抚有功將士了“看看还有没有伤兵,都找一找。” 二人並肩而行。 刘备在一具相对完整的汉军年轻士卒尸体旁停下。 那士卒面朝下扑在泥水中,身下渗出大滩深褐色的血污,后心一个可怖的矛孔还在缓缓渗出粘稠的液体。 刘备缓缓俯身,极其小心地,將那士卒半陷在泥里的头翻过来。 泥土糊在黑的脸上。 刘备伸出拇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擦拭最珍贵的瓷器,一点点抹去他口鼻眼角的泥泞。 当那张脸终於显露出来时,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双眉微,嘴唇微张,仿佛在最后时刻想喊出什么。 刘备的动作停滯了一瞬,自光深不见底。 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种沉凝的、几乎要將周遭光线都吸纳的哀。 他什么也没说,只亲手將少年兵空洞的眼睛慢慢闔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失却弹性的眼脸时,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直,玄擎已沾满泥浆,沉重的垂看。 暮色四合,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最终消融在身后那片染血的、桑林深处。 正史中的老刘一生爱兵如子。 是以,基层军官皆愿为他效死力。 就连同时代的人,都骂他『老革”,一直把刘备当做老兵油子来看,如此可见一斑。 对底层士兵的照顾,也是季汉在刘备死后,还能够维持国祚的重要原因。 诸葛亮所说的:侍卫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於陛下也。 这些侍卫之臣、忠志之士便是刘备时代打下的根基。 韩浩站在他身后久久不言。 空气中瀰漫著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大量新鲜血液暴露在空气中挥发出的腥气,混合著內臟破裂后的秽恶,以及桑树枝叶被暴力摧折后流淌出的青涩树汁。 还有...焦糊味和人肉被烧过的难以言喻的恶臭。 韩浩紧跟在刘备身后一步之遥,不时作呕。 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少年气已被血腥味儿粗暴地撕碎。脸颊溅上了暗沉的血污星点,甚至有一道已经凝结的暗红细痕。甚至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黑褐的泥土和凝固的血。 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锐利,更多了一种强行压抑下的钝痛与茫然。 行走在堆积的尸体间,偶尔踩滑在湿滑的泥地上,脚下跟跎一步,身体瞬间绷紧,隨即他又强迫自己稳住。 他不知道前面的刘备怎么走的这么稳的,儘管这青年比他大不了两岁,可身上那股从容镇定却令他吃惊。 韩浩跟在刘备身后,越过尸群,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僵臥在泥地中面目挣的面孔和难闻的气味时。 胃里突然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翻搅。 他猛地別过头,重重咽下喉咙涌上来的酸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韩浩皱著眉头,努力的喘息了一阵:“真难闻啊——” 久在边塞刘备早已习惯: “元嗣是第一次上战场吧,你表现得已经很好了。” “战场就是如此腥臭难闻,人死后,身体失去控制,屎尿乱流,得把这些尸体堆到一起焚烧了。” “若不然时间一长,就会衍生瘟疫。” 韩浩忍著胃中翻腾,奉命而行。 走到远处时,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张飞听到那声音嘿嘿发笑。 刘备瞪了他一眼:“益德你第一次杀人时,表现得也未必比元嗣好。” 张飞笑道:“也是。” “大兄你呢,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刘备淡然道。 “十五岁那年,备在雒阳南市一处偏僻的小巷子里杀了人。” “当时备也没时间害怕,再不走就得被卫兵捉住了。” “我跑的极快,跑到最后,双腿都失去知觉了—-如今再想想,当时真是胆大包天。”” 阎柔笑道:“那刘君后悔杀人吗?” 刘备目光重新聚拢:“不后悔,大丈夫行事,做便是做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他。” 张飞好奇道:“之前大兄说你杀得那个人身份不简单,他到底是谁啊?” 刘备目光暗沉,良久没说话,只道了句:“下回再说吧,走。” 此番汉军折损了五十多个精锐长水骑,韩浩带领的乡勇也死了上百个。 好在左丈八死的早,战斗很快结束汉军凭藉甲胃和阵型的保护,杀伤了四百多人,大部分贼兵都作鸟兽散了。 阎柔押了几百个俘虏下了山。 风过林梢时,一场大火点燃了残尸。 为防止贼人捲土重来,刘备把营中的寨子也顺道给烧了。 第二日下山时,关羽等人已在半山腰等候。 见刘备等人押著俘虏下山,韩当心下大喜。 “明公破贼而归了。” “看来此番桑葚是吃的够够得了。” 张飞苦笑:“上山时,都说著要把桑葚吃个够。可真到了这,就没人有心思吃桑葚了。” “不过么,这一仗打的著实漂亮,直捣虎穴,那杀得爽啊,哈哈哈。” “俺跟大兄联手破贼,把那贼首砍得遍体鳞伤。” 韩当笑道:“走,回乡中与我等好好讲讲。” 韩浩也点头道:“正是,明公助我等山中小县破了大贼,未来数年內这些贼人都不敢再回来了。” “韩某自当为诸位接风洗尘。” “走!” 职县。 听闻汉军捣毁了山贼老巢,县中百姓无不单食壶浆。 韩浩为他引荐了县令、县尉以及三老豪杰。 县令名为杜阳,其实这人就是韩浩的舅舅。 听闻刘备解决了山贼,还不索要出兵费,杜阳高兴的连忙令人生火造饭,大摆宴席。 职县小小的厅堂,此刻灯火煌煌,人声鼎沸。 “恭贺刘司马一一!” “大破王屋山中的贼匪,扬我汉军威名,除我县大患,刘司马真乃国之柱石也!” “来来来,乡野粗酿,莫要嫌弃,还望司马满饮此樽!” 乡中三老、豪户富绅团团围坐,漆盘里堆叠著鸡豚鱼腥,玉樽中倾满浊酒。 溢美之词裹看浓烈的恭维扑面而来,张飞和简雍已被灌了几大杯,粗獷的笑声响亮堂中。 汉代的酒器种类多得让人眼繚乱。 由於社会等级森严,实际上不同人群使用的酒器是有区別的。 例如最常见的由漆器製造的羽觴,上面会写看君幸酒,这就是风流儒雅的文人经常所用。 玉制的后杯和西域的白玉杯这些皇家所用的酒器,则已经接近现代酒器的雏形。 寻常老百姓用陶製的大碗喝也很常见。 张飞就喜欢抱著酒罈狂饮,关羽拉都拉不住。 刘备看著哥几个狂放的姿態,不由得苦笑。 “备这些部下多是边塞武人出身,不懂礼数,冒昧了。” 杜阳笑道:“司马说的哪里话,若无诸君,小县安得太平?” “来啊,再给壮士们上酒。” 韩浩被几个三老拽著盘问带来的財物怎么分配,他僵坐在角落一隅,少年脸上维持著勉强的礼数。 目光却如受困的鹰,在人群缝隙中偶尔警向主座上的刘备。 刘备端坐主位,新换了一身玄色深衣,却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疲惫。 酒宴文化对於性子刚烈的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儿。 酒宴的背后是利益交换和人情往来。 刘备脸上掛著温和浅淡的笑意,眼神清亮,如平湖静波,对於每一句奉承,都微微頜首,举杯回应,唇边弧度恰当,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温文尔雅。 “备不过尽绵薄,赖將士用命,乡梓襄助。此胜,乃职县黎庶之胜。” 席至中酣,气氛愈发绅熟热烈。 几名乡绅互递眼色,脸上堆起更深的笑意。 鼓乐被刻意吹响,带著一点不合时宜的俗媚声调。 布帘掀起,珠玉碰撞的细碎声响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几朵被精心修剪、涂染的名,被父母簇拥著推了出来。 少女们年纪不过及笋,个个粉黛施朱。青烟翠眉画得精细,唇上胭脂浓得仿佛要滴下汁来。 绸缎罗裙选用看最时兴却也最堆砌的艷色一一榴红、茜色、杏黄交织,裙摆绣看繁复累赘的缠枝莲纹、百蝶穿,腰间缠著彩色丝絛,缀著亮晃晃的琉璃珠和小金铃,走动间便琳琅作响。 她们满头乌髮梳著高髻飞鬟,插满金凤步摇、珠细鈿、流苏银簪。 云鬢顏,晃得人眼晕。 脸上的神情混杂著羞涩、僵硬和一种被长辈刻意教导出的、略带生硬的媚態。 她们被推揉著,如同市集上待价而沽的奇珍,怯生生而又不敢懈怠地向主座靠近。 香粉的气息混杂著少女体肤温香和丝帛的味道,浓郁得盖过了酒肉的荤腥。 一位富態的中年豪强声音洪亮道: “刘司马,此乃小女瑶光,她生平最是仰慕英雄,乡鄙之人,愿为司马奉酒添香!” 少女被父亲粗的大手推著跟跪前移,慌乱地举起了斟满的漆殤,双手微颤,杯沿溢出的酒液沾湿了手指。 “奴家也愿为司马献酒。”另一旁,另一黄衣少女已微扬下巴,刻意展示著新装束下刻意扭动的腰肢,眼神流波。 灯火辉煌之下,华服耀眼,珠翠生辉,仿佛一场精心搭设的锦绣迷局。 少女们像极了春日里被匠催开的牡丹,堆砌了所有最耀眼的色彩,却失却了枝头雨露自然的清韵。 她们娇艷、精致,浑身却透著匠气的雕琢与急不可待的巴结之意。 唉,千万別小看了刘备这个比千石的司马。 他才十九岁。 大汉地方官最高也不过两千石罢了。 別看在京都刘备这官上不了台面。 放在地方上,別说一个小县,就是到了郡中那都是香饶饶。 韩浩的手在案下紧,骨节作响。 他垂下眼,不忍再看。 这战场归来的血染之气,与眼前的浓香艷影,形成荒诞的割裂。 刘备端坐未动。 那平静温和的笑容依旧掛在脸上,如同覆於千仞峭壁上的薄雪。 他轻轻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並未碰那少女颤巍巍递过来的酒樽。 “姑子好意,备心领了。然备身负朝廷重託,士卒饥寒犹在心间,实不敢沉酒情爱,辜负佳人。诸位盛情,刘某铭记。”他目光掠过那满头累赘的珠翠和厚重脂粉,如同一泓清水映过彩云倒影,澄澈瞭然,却未沾染半分污浊。 这满堂的暖香浮华,这献上的美人与金玉,不过是过眼浮光,又怎能沾染他这以將士户骨为基、以苍生为念的沉重心魂? 倒也不是刘备不好色。 实际上,歷史线的老刘年轻时就喜欢飞鹰斗狗、音乐、华服和白玉美人。 他纵横一生,妻妾並不少。 只是大汉亡国的画面时时刻刻烙印在他的心头,边患未除,他现在没有心思谈这些事儿。 大胜之后的喧囂宴席,成了映照人心冷暖最清晰的镜子。 玄德的身姿在明暗跳动的光影中,愈发像一块沉入浮华脂粉海的孤礁,任凭浊浪拍打,海雨天风过后却依旧不动如山。 几位乡豪还想再劝,说什么仗要打,家也要成,大好男儿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说得囉里囉嗦,张飞听得不耐烦了,登时拍案道: “俺大兄何许人也?” “真要成婚,那幽州良家女挨个排队上门让大兄挑都不成问题。” “大兄说了,心在边关,你们怎么就听不懂话!” “再敢饶舌,俺先把你这破衙署拆个七七八八。” “喉,益德!不得鲁莽。” 刘备就坡下驴,连忙上前劝阻。 “诸位,愚弟生性鲁莽,好发酒疯,多有得罪了。” 韩浩见势也劝道:“诸位,我观刘君志不在此,还是不要在劝了。” 刘备頜首道:“诸位之心,备感激不尽,承蒙厚爱了,如今贼人已经清剿,不多时,备便要启程击胡。” “今夜过后,自当拜別。” 宴席间,听闻刘备有心北上击胡。 韩浩魔下的各县少年豪杰多是踊跃隨军。 最终刘备又在俘虏中遂选出了精壮四百人,加上县中的无业少年三百人,会合己方还剩下的三百多名长水胡骑。 拢共集中了千余人。 第二日黎明,用过朝食,大队汉军便朝著河东而去了。 不少县中姑娘们哭红了眼,这可能是她们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官儿了。 再往后,只能给县中的小吏当小妾,甚至连当正室的资格都没有了。 “明公,实在抱歉,县中乡土人情便是如此。” 一路上韩浩神色颇为暗淡,本来是给汉军庆功。 怎奈有些人闻著味就上来了。 刘备倒也没见怪,人情社会本该如此。 “能得元嗣相助,委实胜过十万雄兵也。” “不必为此小事懊恼。” “大丈夫心在四海,自当凌云而上。” “此去河东,我等又能结识一番英雄豪杰了。” 关羽赞同道:“大兄,在河东,关某有一旧识。” “此人姓徐名晃,字公明,杨县人士,勇武过於常人。” “离开河东那年,某记得他还是县中斗食小吏。” “如能得到公明兄相助,亦能胜过十万雄兵也。” 韩当闻此,喃喃道:“这徐晃比之云长如何?” 关羽道:“只怕是伯仲之间。” 张飞笑道:“那好啊,这等人才岂能错过。” “大兄去见见他,如能顺利收编最好。” “要是不能,俺就把他一闷棍敲昏,绑到并州去。” “你这个益德啊!” 一行人言笑晏晏,车马竞向河东去。 第111章 关西猛虎出董卓,河东初会西凉兵。 第111章 关西猛虎出董卓,河东初会西凉兵。 车马过了王屋山,便渐向河东去。 秋日的晨光照在落叶繽纷的山林中。 汉军越过重重大山,来到了郡治安邑城外。 极目四望,通往解池盐湖的官道喧囂如沸,车轂鳞鳞,蹄声得得,匯成沉闷滚动的雷音。 运盐的大车绵延不绝,沉重的木轮碾过夯实的地面,留下深深辙痕。 车厢里,成块的粗盐垒积如小丘,在微光中泛看青白的矿物质光泽。 车夫裹著单薄的短衣,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融入刺骨的晨风,与车轮捲起的淡黄尘埃混合、飘散。 初来到安邑,刘备还以为自己来到了盐城,事实上也確实如此,河东的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无处不在的咸气,初闻微呛,久了便仿佛渗入衣襟与髮肤,成为这片土地不可分割的体味標籤。 盐池之畔,巨大的湖面如同嵌入河东的一块碎裂琉璃。 湖床之上白茫茫一片,但並非落雪,而是厚厚的一层盐晶积淀。 盐工的身影在辽阔的盐田上显得渺小如蚁,他们正赤著胳膊用手中长长的木耙推著盐,堆集成垄。 蒸腾的滷水汽瀰漫在湖边上,形成一片朦朧的纱幕,將劳作的身影与远处灰蓝的山影隔开。 晒盐、捞采、煮盐、集堆—沉重的號子在风中断断续续。 河东的另一种发达的手工业,是冶炼。 汉军进入城市后,四面可见林立的冶炼作坊,往外吞吐著浓烟与火光。 巨大的水排驱动著鼓风囊,不断將灼热的空气灌入高炉中。 炉火日夜不息,炽热的岩浆在炉膛內翻滚嘶鸣,每当出铁之时,通红的铁流如同地脉喷发,沿著泥槽滚滚而下。 在工匠的引导下注入粗的石范之中,冷却成铁锭、犁鏵、刀矛的雏形。 刘备走访了一处铁匠铺,找了当地一个熟练地匠人问问行情,那壮汉只裹著破旧的犊鼻禪,浑身肌肉虱结泛著油亮古铜色,手中铁锤砸在烧红的铁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鏗鏘巨响。 说到兵器价格时,那匠人说,这里的兵器价格比边塞便宜不少。 一般来说,军官的百链环首刀都要上万钱一柄,这里只需一半的价格,而且质量还很高。 老匠人告诉刘备。 “我们製作的铁农具会卖给司隶的农人。 弓弩、刀剑则卖给边塞游侠,或者地方大姓。 越是靠近边塞,基本上是家家户户都要备弩的。 不管是打猎也好,对抗胡人也好,弩是首选。” 刘备点头,汉朝尚武,民间不禁兵,甲胃除外。 当然西汉末有段时间,连甲胃也禁不住。 王莽一上位,就下令禁止民间持有甲冑、弩机,这法令自然成为一纸空文。 实际上,在地方豪强拥有眾多社会资源的情况下,甲胃是禁止不了的。 一到乱世,各地都开始造甲,只是平日里,豪强大姓碍於大汉国威尚存,不敢拿出来拋头露面而已。 甚至就是汉庭也清楚民间私藏甲胃的情况,一定程度上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汉代的良家子从军,不但得自备兵器鎧甲,就是马匹都要自带。 三河骑士有著当地冶炼產业的加持,比起其他地区更容易弄到便宜的甲胃和武器。 所以在羌乱发生后,三河良家子便成为东汉募兵主力了。 刘备回想起在王屋山上见到的甲胃,大抵便是那些豪强私下打造,在外养寇所用的。 “云长,河东兵械確实比幽州便宜啊。” 关羽一回到河东,顿时脸上的笑容就展露出来。 “然也,这里不仅兵械便宜,人也厉害,由於三河骑士常年出击凉州,在这里募的骑士经验更为丰富,就是价格高昂刘备点头。 “那倒也不奇怪,备听闻,自春秋时,晋国以河东的盐铁为根基称霸一时,战国时魏国定都在河东时,成为战国首霸,还催生了第一支职业兵魏武卒。” 关羽点头:“盐,铁这两大命脉,催生了河东的商业和优质兵员。” “尤其是安邑盐池,秦汉两代即为全天下最重要產盐区,平阳、皮氏等地也设有铁官管理冶铁。” “盐铁禁制解除后,战时徵募的三河骑士都得自备甲胃战马。” “大兄可在安邑问些小吏了解些情况,河东土地狭窄,良田多为三河大姓所有,许多青壮走投无路都会选择从军。” 刘备正要行动,却听关羽又说。 “关某想回一趟解县,说不定在乡中能为大兄寻些要价便宜的骑士。” 刘备頜首,关羽流亡多年,近乡情怯,人之常情。 他也就当给关羽放个假,容他脱队了。 一行人在安邑城下分別。 大队扎营在城外,刘备如要募兵,得先去太守府报备。 毕竟是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走到哪都得验查文书。 还得为那些衣衫槛楼的旧贼兵换身行头,添置些合適的衣物。 秋冬时节,胡天八月即飞雪,没有保暖衣物过冬,这些人得死一半。 刘备点了韩当、简雍、韩浩等数十人隨从,让张飞、阎柔负责安营。 安邑城垣如盘踞的巨兽,城门在阳光下显得斑驳老朽。 刘备策马来到城门口,验查了身份过后,门口的卫兵大惊失色,连忙放行。 街巷如同编织的蛛网,纵横交错,人声鼎沸。 市集之上,木帛鱼盐、山货海珍、铜器漆木堆积如山,琳琅满目。 简雍闻著味眼晴就泛著光:“玄德,我这闹肚子了,得先走一趟。” 简雍一直要跟著入城,无非是没酒了,想要尝尝河东特產。 出了河东,北面就是并州界,刘备哪里不清楚简雍所想。 “去吧,別跑的太晚,天黑前,回到大营,需你採购的军资一样不能少。” “得令!” 简雍大笑而去。 这人倒是机灵得很,刘备不担心他喝酒惹事。 把益德带来,倒还怕他不知在哪犯浑了。 刘备与眾人交代了任务,各自便去採购物资。 集市內人声喧囂,河东一郡汉末有五十多万在籍人口。 郡治安邑都有接近十万,此地真可谓人山人海。 来自关中的粟米、河內的大枣桑葚、并州牧者的牛羊、甚至遥远西域的奇石香料,皆匯聚於此。 操著不同口音的商贾在鼎沸的市声中高声议价,声震屋瓦。 铜钱在摊铺桌案上叮噹作响,载满货物的牛车塞满坊间小道,步履购,车把式焦躁的喝骂声不绝於耳。 贩夫走卒的身影在人群中钻营闪挪,连那街角嬉闹的垂童子,手中把玩的也不是泥巴,更是黄澄澄的剪边五銖钱。 一枚铜子儿从孩童手中落下,滚到了刘备脚下,他拾起方形的铜子,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没错,汉末的铜钱不是圆形的,而是外部被人工剪除的不规则形。 有赖於东汉长期的政治混乱和边患,东汉中期开始,国家经济就已经接近崩溃。 桓灵二帝为了减少铸造铜料的使用,开启了臭名昭著的减重大法。 不断减轻铜幣的重量来减少铜料支出,为了减轻民间盗铸钱幣的现象,又开始把铜钱边缘剪掉。 这导致货幣市场失衡,铜子儿越来越不值钱,通货膨胀的代价全由民间承受。 汉灵帝於年初在宫里铸造铜人被陆康择击,正是这一现象的集中体现。 实际上,陆康上书爭论的背后,是灵帝想要掌控更多的国家资源,垄断铜料来发行他的新货幣。 五年后,也就是灵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为了应对频繁战爭造成的国库亏空,他將会再度下令收集天下铜料,铸造一种新的的五銖钱一一四出五銖。 以此来进一步掠夺民间財富,维持国家財政。 站在权力中心的皇帝,最终在救国和救民之间,选择了宏大的救国路线。 然而不管他怎么选,实际上大汉最终都是会亡的。 刘备看著手中的铜子儿,一时感慨良久。 直到那小童问刘备索要,他才反应过来,將那枚边缘粗糙不平的劣幣还到了他手上。 “这位小友,敢问太守府往哪走?” 小童指向城西:“从这过去,没走几步向东拐两个巷子就到了。” 刘备笑道:“多谢小友。” 那小童欢快的离去了。 韩当感慨道: “还是司隶的孩子快活啊。” “哪里像咱们幽州的孩子,从小就得学武防身。” “正因如此。”刘备喃喃道:“我们才得早些剪除边患。”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蒙受了战火的洗礼,再不能让下一代也承受与我们一般的日子了刘备信步来到太守府前。 安邑城下午的太阳,沉甸甸的只將河东郡府邸的重檐青瓦勾勒成一片肃穆暗金的剪影巨大的石兽蛰伏在门庭之前,朱漆府门幽深如洞开的兽口,门上还写著“安民保境”的匾额。 刘备立於阶下,清瘦的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絳地交龙锦深衣洗去了征尘,在暮光中愈发显得素朴而沉凝。 他抬首望去,这座府邸门庭深远,气象森严,却並无寻常豪族府邸常见的奢华靡费之象。 內部庭院宽阔却整洁清简,僕役进退规矩肃然,廊下以青石铺就、磨损分明的路径,流露出一种与河东繁盛格格不入的清肃自律之感。 正是这种出人意表的“清廉”氛围,更让刘备心中好奇。 到底是谁人在河东,能將郡县治理的这般繁华,自身却又这般俭朴? 刘备在府门前等候传凛时,却听问府內传来一声大笑。 突然,府门內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庞大雄魁的身影,阔步而出,逆著太阳的光晕,將刘备与韩浩、韩当三人牢牢笼罩在他巨大身躯投下的阴影之中。 河东太守董卓。 他比传闻中的更为魁伟,身高八尺,肩宽如载山岳,腰阔腹宽,仿佛半截移动的铁塔。 他身上穿得並非华贵的锦袍玉带,而是洗得甚至显出几分粗旧质地的深玄色官袍。 腰间也只以一条寻常的皮质肇带紧紧束住,束带上佩著的银印青綬在落日下闪著冷冽的微光。 那袍服紧裹著他结如磐石般的肌肉,走动间紧绷的布料下仿佛蕴藏著能摧崩崖壁的沛然巨力。 与小说里只知酒池肉林的大肥猪不同,董卓体態奇异,是整个三国正史中唯一一个能在马上左右两面开弓驰射的猛將。 他看起来也不粗暴,反而有著与这身霸蛮体型全然不符的“面善”之容。 下頜方正宽厚,唇上蓄看浓密乌黑的八字须。 额头饱满,天庭开阔,眼晴圆而明亮,瞳仁深邃,竟予人一种奇特的、近乎农家出身的宽厚憨直之感。 见到阶下肃立的刘备,那张敦厚面孔上骤然绽开一片极为和煦的笑容。 陇西口音,在寂静的府门外格外清晰: “这便是刘玄德?可是击了鲜卑,参了天子的幽燕名士?” “哎呀呀!董某闻名久矣!远来辛苦!快请快请!” 他声音洪亮如钟馨,震得阶前石兽似乎都喻喻作响。 一边说著,一边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巨掌,似要亲昵地拍在刘备肩头以示热络亲善。 那一瞬,光影在董卓脸上完美切割。 夕阳的金辉为他阔大、敦厚的侧脸镀上一层近乎圣光的金边,其笑容热诚可亲。 然而,光影交界处的另一侧脸,却陷在府门幽深的阴影里,唯有那只圆亮的眼珠在暗处微微转动,其眼瞳深处似有精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未燃尽的火星,转瞬即逝,旋即恢復了温厚明澈。 刘备肩头在董卓巨掌拂来的瞬间下意识微凛,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董卓身上没有寻常东汉官员的薰香墨韵,而是一种极其冰冷、如同刀锋淬火后藏於冰水之下凝练收敛时形成的铁血味。 他政治嗅觉极其敏锐,一开口便提及参天子之事,意图瞭然。 换句话说,董卓在乎的不是刘备的才能,而是刘备和党人之间得关係。 关西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从凉州三明到皇甫嵩到董卓,都想巴结党人,但党人看不上他们· 董卓入京后,乾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党人翻案,贬低发动党的汉灵帝,结果照样混不起来。 最后恼羞成怒之下,杀了袁全族,气呼呼的回了关西。 皇甫嵩倒是灭了董卓全族,成了大功臣,但王允也看不上他,处处提防。 当然,刘备这种边塞武人身份也不会被党人瞧得起。 党人只是利用刘备来击汉灵帝昏庸无道。 谁能想到,刘备最后没死呢。 这一波,灵帝反利用党人给刘备扬了名。 民间段位较低的官员是完全看不懂灵帝操作的。 远在河东的董卓时刻注视著京都的风雨,一听到刘备没死,下意识就以为刘备入京就是党人设计好的。 如此,自然得对刘备和顏悦色了。 刘备打量著董卓。 驍勇、能吏、诡诈、阿訥奉承,多种复杂的面孔在这位河东之虎身上匪夷所思地交织著。 他如山岳般立於阶前,笑著邀刘备入內。 刘备挺直背脊,唇角亦微微弯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缓缓浮现: “明府相邀,备,荣幸之至。” “请!” “请!” 《董卓传》:(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双带两,左右驰射。 为军司马,从中郎將张奐征并州有功,拜郎中,赐九千匹,卓悉以分与吏士。 迁广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已校尉,免。 征拜并州刺史、河东太守。 第112章 募兵出塞击胡虏,刘备董卓双雄会。 第112章 募兵出塞击胡虏,刘备董卓双雄会。 河东郡府,冷意森森。 董卓踞坐於巨大的屏风前,魁伟如山的身形將那张同样宽大的坐榻填得满满当当。 他身上穿的是那身半旧的玄色官袍,腰间皮带依旧紧绷,愈发衬得肩背浑厚。 未多时,府內厄厨端来几碟小菜,一壶浊酒。 看不到荤腥。 “玄德莫怪鄙处简陋。” “河东是三河骑士的主要兵源地,兵费所需甚巨,府库帐目,须得条分缕析,方能服眾。” 董卓声音洪亮,端起一盏粗陶酒碗,温热的酒水热气氮盒,模糊了他眼底的微光,他笑容甚是敦厚,却有意无意间,在探索刘备目的。 “听闻玄德没能当成京都官,被外放为別部司马北上击胡了?” “这可是朝廷的一大损失。” “你这般直言敢諫之人,若能留在陛下左右,陛下又岂能被奸臣蒙蔽。” “那些狗宦官啊,无恶不作,天下清流之士无不想啖其肉,寢其皮。” 刘备侧目道:“这么说,明府也是清流一员了?” 董卓笑道:“老夫非是清流,可若能得人提携——进入清流也不难,只差个契机罢了。” “玄德愿意为董某美言几句呼?” 刘备装作恍然:“如今清流魁首,当属李元礼之婿,汝南袁本初。” “天下士人皆以入袁府为登龙门,董公如有此心,何不直去袁绍门下。” 董卓嘆道:“玄德,岂不知,那袁本初非天下名士不见?” “我虽是袁家故吏,却关係不深,又出身关西將门,难登大雅之堂。” “就是不知.”董卓抬眼看向同样出身边塞武人的刘备:“不知玄德,你是怎么不受党人轻视的。” 刘备不好解释,他自然也受党人歧视。 在京都压根就没跟党人接触过。 全是皇帝在背后操作,才显得刘备好似跟党人关係很深一样。 “心无旁,自不怕他人言语。” 刘备找了个藉口推脱了,转头问董卓河东募兵之事。 “听闻三河骑士以河东为最。” 本书首发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不知当地募兵价格几何?” 董卓抬眸看向刘备:“玄德当过主簿、长史之类的官职吗?” 刘备摇头:“尚未。” 董卓笑道:“听闻玄德在幽州作为参军,帮助刘伯安打了几场胜仗啊。” “在那时,你便应该接触后勤事务的。” “不懂后勤之人,无法为將。” 刘备拱手道:“久闻董公饱经战阵,愿闻其详。” 董卓笑道: “要单独指挥作战,光靠武勇是决计不够的,尤其是对胡作战,往往要远离本土,深入敌境。” “大军走到哪能徵募到粮草,哪里有水源和林木提供扎营。” “兵士折损了从哪补员,一支部队要携带多少工兵、辅卒、河渠兵、辐重营。” “马需要多少嚼草,兵士每日需要多少盐类和辅菜。” “你的別部每日消耗的钱粮是多少,给兵士费的费用能维持多久?” “汉军成边者,多带家眷,军中是否配备了营妓和妇人供他们泄慾,如果没有,那就得面对兵士战胜后姦淫辱掠的后果。” “承担不了这些代价,就会打败仗,自时被有司弹劾怎么办?谁能来保你不死。” 这些事儿,刘备確实没接触过。 刘备正史上就是季汉军事统帅,一直在前线打仗,诸葛亮是长期留在后方担任萧何角色给他徵兵发粮的。 庞统、法正才是张良、陈平,跟在刘备身边出谋划策。 目前营中只有突將,擅长经营和安顿后勤的,也就只有韩浩勉强算得上。 人才缺口確实很大。 至於寻常小说里,一个主將带动一整个兵团事无巨细的处理事务,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 哪怕是只有千人的作战单位,统帅也无法將命令准確的传达到每一个人。 从曲军侯以上的单位开始,汉军都会设置副將、参谋、文书,组成几十人的司令部。 军官只需要指挥这几十个人就可以了。 刘备现在最缺乏就是能把帐算明白的,把后勤和文书任务处理好的。 后勤保障和统帅的作战能力一样重要。 董卓令侍从捧上一卷竹简,上面是汉军的军费帐册,他轻轻置於刘备面前的案几上。 刘备安然跪坐,絳色深衣如水垂落: “董公执掌河东,盐铁甲天下,兵甲钱粮筹措,自然比备更通晓。备洗耳恭听。” 董卓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巨掌在竹简上重重一拍,发出沉闷的迴响。 他眼中精芒一闪而逝,隨即换上愁苦无奈的表情,指著帐册上一行粗重的墨跡: “那好,我且与你说说,募健卒一名,自带甲胃、战马者,费用高昂,寻常走卒呢,要给他安家置械,如今壮勇心思活络,非厚餉难以聚其心!” “某在陇西时,凡军中所得,悉数分发將士,某片叶不沾,这才贏得將士效死。” “兵士一出,日费千金。” 他声音带著浓重的陇西腔调: “更兼鎧甲、兵刃、弓弩、箭矢损耗严重,一位猛卒,往往至少要配矛、刀、弓、甲四项,每一样都得至少备双份,以防器械损坏,尤其是上好的河內铁所铸环首刀!” “兵器卷刃了,不可能不换。” “还有那健马所需的盐类、精良,牛车所需的草料他屈指在竹简上迅速点划,指节粗如生铁疙瘩,每一次敲击都伴隨著一串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从铜幣到布帛折抵,到军械匠人佣钱。 一串串天文数字从他敦厚的嘴唇里滚落,如同冰冷的铁珠砸在案上。 “还有这抚恤一项!” 董卓突然加重语气。 “为国捐躯,岂可薄待?少说也要数万钱,方能慰藉其遗老弱,若不然谁为你卖命?” “加之汉有国法,太祖曾制令一一恤典: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棺敛,转送其家。棺价约3000钱,死者敛服价约千钱,即每名兵士安葬费为4000钱,加上抚恤钱。” 他最后猛地一合掌,带著悲天悯人的语调嘆息道: “七七八八算下来,玄德欲募精壮定为国效力,非家財万贯不可!” 巨额数字如同巨石落入深潭,掀起了惊涛孩浪! 侍立在董卓身后的管事,低眉垂目,嘴角却隱约勾起一丝早已算计停当的笑意。 他端起粗陶酒甌,仿佛口渴般大大灌了一口滚烫的酒水,粗壮的喉结滑动,发出清晰的咕咚声。 他用袖口隨意抹了抹油亮的须,那双圆亮而坦诚的眼睛紧紧盯住刘备,脸上依旧是那副“为君算帐、精打细算”的忠厚无奈: “不过嘛,玄德北上此为保境安民,董某纵倾尽河东府库之力,也必助玄德成此大义!” “人,董某可为玄德招募,然则军费,还需玄德自行筹措方可合律。董某实在是权责有限,心有余力不足啊。” 天穹上日光渐入云层,室內忽明忽暗,董卓像一块吸收所有光线的黑铁矿石。 帐慢深处,铜臭无声,却將刘备清正的玄色身影层层包裹,他坐定沉思。 董卓说这些话,大有夸张战事耗费的嫌疑。 但有些话並无虚报。 刘备算了一笔帐。 东汉士卒一年的衣服包括1袍、1袭、1单衣、1綺,以这个標准来计算,士卒的衣物一年的平均价格是为1袍(1000钱)、一袭(500钱)、一单衣(300钱)、一(500钱)来计算,也就是说平均每年每个士卒的衣装费用至少要2300钱。 后汉书明帝纪:募士卒戌陇右,赐钱人三万......发遣边人在內郡者,赐装钱人二万。 募兵到边塞的一次性垄断价则是三万,这个更好算。 口粮费呢。 从居延汉简记载的士卒月粮,可以看出最高额每日用粮为三石三斗三升,最低额为一石七斗四升。 战时所发口粮自然得更高。 平均值就是每名士兵两石粮一月。 这只是口粮。 边防军,尤其是作战任务沉重的,还得配肉,肉食以牛、鸡、鱼为主,汉朝的市场中存在牛肉交易的,並不是网传的不能杀牛。 军官平均一个月的副食费,菜钱二百一,肉钱七十,一年3360钱,土兵减半就是1680钱。 每个士兵按最低耗粮1.8石/月,21.6石/年,每石价格,明章盛世时是三十文,东汉內地平均价100文,到了边塞则是接近两百文每石,合4320钱/年。 每个士兵耗食盐3升/月,3.6斗/年,每石盐按最低价,400钱/石,合144钱/年。 每年士兵衣物最少2300钱/年。 不说鎧甲器械之类的装备费,光是每人每年生活费按最低標准就要1680+4320+144+2300=8444 钱。 这只是最低价格,边塞货物奇缺是样样涨价的,寻常衣物、器械比內地贵两三倍都很正常。 这还不包括隨行的战马、牛车所需的消耗,汉代的主要运输工具就是牛。 盐铁论有云:夫一马伏,当中家六口之食。 一马的食量相当於中户六口人。 芻(秣草)呢,折合一马或牛,月用秣草二十五石左右。 这两种牲畜,是走到哪吃到哪拉到那,嘴巴不带停的。 实际上,维持一名轻骑兵的费用,则是步兵的五倍以上。 像长水营这种全甲全骑的京都禁军,至少是十倍以上。 养一千名战兵,还不算辅卒,一年最基础的费,就高达八百万以上。 按段潁以四十四亿钱,维持骑兵五千,步兵一万作战来算,实际每名汉兵的耗费则接近恐怖的三十万钱。 当然这部分钱货有部分被拉去养余下的四万名私兵去了刘备寻思著,之前从苏双、张世平那里弄来的財货,高达五百万钱,又得了部分河內山贼窝点之財两百余万,这已经很多了。 可真要填补无边的兵费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长水营这几百胡骑是吃朝廷编制的——余下的兵马就得刘备自己想办法了。 看到刘备脸上愁云密布,董卓笑道:“如果玄德觉得河东骑士贵了。” “董某到还有种方法可以教你。” 刘备道:“明府请讲。” “从河东北上就是西河郡,南匈奴王庭就在美稷县,匈奴属国骑士擅长骑射,且价格低廉!” “不过嘛”董卓笑道:“南匈奴兵不好控制。” “熹平六年的那场大败,想必玄德也清楚,段潁的旧部夏育、田宴等人兵分三路出塞,折了三万多精骑。” “但那只是汉兵的损失——南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单于也隨军出征,带了数万匈奴兵出塞,结果一败涂地,单于都死在大漠里了。” “汉兵向来不会把属国兵算在自己的编制损失內的。” 董卓这话说的没错,南匈奴死了单于后,从此害怕跟汉军一起打仗了。 后来每有战事发生,汉庭去徵募匈奴属国兵,南匈奴人直接造反都不跟著汉军出征。 主要是败仗打多了,汉军没有威信了。 目下刘备魔下只包括核心战兵长水胡骑三百余人,这部分吃朝廷俸禄。 辅卒为山贼四百人+河內乡勇三百人。 如要再徵募六百河东骑士,那余下的財富最多只能维持几个月。 “这样吧,看在玄德是卢公弟子的份上。” “董某可以与河东豪杰商量一番,每人一口气买断价一万五千钱。” “后续的衣装费等等,玄德自己想办法筹措,如何?” “有些钱么,没有也可以先欠著,只要打了胜仗就能发財了。” 如果按照一万五的低价格买断,徵募六百人,那就得九百万钱。 河东骑士虽然了得,且自备武器。 但刘备最多只能在这徵募两百骑士。 其实仔细算算成本,用这个价格得到一批满装备的高素质作战兵员其实很不错了。 汉末还没到三国时代那种不把人当人,四面抓壮丁的社会。 募兵消耗是很高的。 如果这批河东骑士能出塞击败一个部落,拉回几万只牛羊,那瞬间就回本了。 自时再去西河郡,寻些要价较低的匈奴射鵰手,好似也不赖。 刘备开口道:“董公,那就有劳你替我徵募两百骑了。” 董卓笑道:“好好好,玄德稍候。” 有当地政府发布公告,徵募效率就是快。 仅仅两天时间,就从河东各地踊跃而出了四百多名悍勇之兵。 刘备精挑细选,淘汰了一半,剩下的多是自带鎧、武器、)的精壮。 接下来,就看关羽那边能否拉乍合適的兵员,能减少些財政支出了。 第113章 河东徐晃愿隨明公! 第113章 河东徐晃愿隨明公! 在安邑城停留三日后。 关羽总算带著小部队回到了本营中。 去解县时,孤身一人。 归安邑后,他却带来了骑士五人,步卒四十五人。 多是解县的乡邻和无业游民。 对於汉代底层百姓来说,给大姓种地、给商人作工,都是寻常事。 也有许多失去土地的百姓会投军求个前程。 刘备闻听关羽用低价收编了一队乡勇,便把这五十人编到了关羽的前曲之中。 关羽归营后,这支汉军部队已经初具规模。 关羽接过帐目后,颇为满意。 如今刘备的別部已有核心战兵长水胡骑340人,河东骑士200余人。 外加辅卒,河內乡勇300,归义贼400,解县乡民50。 隨著部队规模的扩大,別部所需的参谋人才和后勤人才的需求变得更大了。 拔营前夕,刘备端坐在营中不动。 案几对面那张敦厚的帐册,写满了墨跡斑斑的数字。 他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竹简簿子,韩浩和简雍这些天可是忙的够呛了。 “玄德,添置了秋衣和兵械后,咱们的余財已经不足,照这个法,在八月抵达边塞前,就得耗光了。 ,“若不然剋扣些军费——先欠著再说。” 刘备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似水银泻地,凝而不散。 “军国大事,耗费自然颇巨。然——·河东士卒忠勇可嘉,为国效力之心炽热如火。备当竭尽全力付足兵餉、衣装钱,不使忠义之士受冻馁之苦。“ “加之若不给兵餉,谁愿去苦寒之地击胡?” 这可苦了韩浩了,他可没诸葛亮在后变钱的本事。 尤其是现在刘备只有兵员、没有根基。 如何在封建时代解决钱粮问题呢。 光武帝开国时给了一条快捷之路—抢! 通过纵容兵士烧杀抢掠,快速扩充部队。 被捲入军队中的流民,再度进行抢掠完成財富积累。 这样国家也有钱,士兵也有钱。 如是,汉军的军纪问题,长期困扰著东汉地方百姓。 当然刘备本部的兵马,若靠抢掠来获得长期补给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可以剿山贼,可以除胡患,但如果还没有出征就抢百姓,那这支部队的魂儿就直接垮掉了。 作为四百人的別部,朝廷只提供在编的长水胡骑的俸禄。 余下不在编制的私兵还是得有稳定的土地財產供养。 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就是找一个金主,为汉军提供钱粮。 等到立功封侯后,用刘备的信誉作为担保,未来给与对方家族一席之地。 例如歷史上的东海糜家。 但并州距离徐州太远了,刘备不可能南辕北辙。 之前听简雍说,靠近并州的中山国多出商人。 这回等关羽回来,去寻了那徐晃,刘备便准备去中山国要些支持的。 “全军拔营,北上去并州。” 杨县,位於河东的东北端。 出了安邑,顺著汾水一路向北,便进入山西腹地。 两侧高山巍峨,地势险峻。 別部的骑手牵著马走在前方,辅卒跟在车后运送甲冑。 古代行军除了奔袭以外,骑兵是不会轻易骑在马上行军的。 马匹太过娇贵,长期负重容易掉膘。 尤其是在秋冬季节,半夜还得吃精粮。 土兵也不会穿甲行军,除非想把自己累死。 大部分甲冑都是战前才穿戴,平日里由鎧曹监管,靠輜重车运输。 汉代主要的託运工具也不是骤子,而是牛。 东汉每乘輜重车可以装载粮食25斛,唐朝之前,斛为民间对石的俗称,1斛=1 石,1石为120斤,东汉每斤222.73克,25斛加上车至少500公斤以上。 所以牛车行军速度很慢,带著大部队每天能走三十里了不起了。 从安邑走了数日后,前锋方才抵达杨县。 汾水河谷的风带著深秋的凛冽,卷过杨县城外那片略显空旷的场地。 黄土夯成的场地边缘,围著数十名面色忐忑又难掩好奇的县吏与军卒。 更有闻讯赶来的杨县小民远远伸著脖子张望。 场中,气氛沉凝如铁。 不时有人奋力高呼。 刘备带著关羽、张飞、韩当一路来到场外,挤进了人群。 “这位老伯,他们在场內做什么?” 那老人回头看向刘备,四人都穿著常服,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少年。 “角牴啊!没见过吗?” 角牴,就是相扑。 秦汉时期,在社会上成为吏民之间的广泛爱好。 关羽眯眼看向场中央。 “兄你看,那人就是徐公明了。” 刘备放目望去。 那场中的不败者,刚刚將一名壮汉甩出场外,贏得一阵喝彩。 他年纪不过二十许,却已身形魁梧壮硕如山,一身洗得发白的皂色公服紧绷在他賁张的胸背上。 听关羽之前说,他只是个自负武勇的斗食小吏,家境算不上好,一直没机会升迁。 这等人一心求功名,应当是愿意去边塞立功的。 “还有谁来与我角牴!” 张飞摩拳擦掌,起了脾气。 “大兄,俺去教训教训他。” 刘备刚要阻止,张飞就已经闯入场中。 “你这个益德!” “嗨,徐公明,听说你本事挺啊。” “与俺斗如何?” 徐晃回头看向那膘肥体壮的悍勇少年,眸光沉:“你是?” “燕人张益德。” 徐晃目光唏嘘: “幽州人来我司隶作甚?” “管你那么多,俺就一句话,今儿个,你要是输了,就得放弃这刀笔吏的身份,跟俺们走,怎么样?” 张飞这话听得徐晃一头雾水,直到关羽从人群中走出,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关长——” “关贤弟,你不是逃——呃,去幽州商了吗?” 关羽抱拳道:“多谢公明兄掛牵。” “关某现已改名为羽,字云长。” “跟隨我兄长投军了。” “今,我与兄长来此,就是想延请公明兄一同北上击贼。” 徐晃尚不知刘备身份,只道是:“我在县中颇有名望,来日混到郡中不难,为何要舍了俸禄,去边地求死,不去。” “嗨,你这徐公明,你莫不是怕了俺,你还比俺大几岁呢,就不敢赌个前程?” 张飞几番激將之下,那徐晃也是怒意勃发:“怕你就不是徐晃,来!” 简陋的场地中央,黄土夯实的平地被临时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午后的阳光晒著,空气凝滯如沸油,圈內矗立著两座铁塔般的身影摩拳擦堂o 围观的人群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屏息凝神。 乡民、士卒、小吏们个个伸长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徐晃早已褪去官袍,露出一身虬结如岩块的古铜色筋肉。 他身高体阔,肩膊浑圆似倒扣的磨盘,双足分立如老树扎根,腰腹紧束如铁箍,仅著一条粗麻辉裤。 他沉肩坠肘,宽阔的胸膛沉稳起伏,每一块肌肉都蕴含著难以撼动的力量感。 徐晃深吸一口气,口中低吼如猛虎出柙前的蓄势,脚下黄土隨其沉腰下蹲的动作微微凹陷。 “莫说我欺负少年人,得罪了!”徐晃率先扑来,壮硕的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大步欺近,蒲扇般的巨掌带著风声,直取张飞双肩! 张飞双眼圆睁,不闪不避!他那身骨架天生异稟,肌肉虽不如徐晃线条那般如斧凿刀削,却更似铁水浇铸,蕴藏著无与伦比的潜能。 见徐晃巨掌抓来,他口中猛地炸出一声断喝:“来得好!” 黑铁塔般的身躯骤然下沉,重心比徐晃压得更低,几乎蹲成了马步! 就在徐晃十指即將抓牢他肩窝的剎那,张飞腰胯猛地一拧,浑身筋骨发出爆豆般的脆响!以肩为轴,他竟硬撼著徐晃的擒拿巨力,猛地一个“霸王旋磨”,巨力对撞!两人脚下的黄土轰然溅起一片飞尘。 嘶——! 场外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谁也没想到这少年竟敢硬接徐晃。 须知,这么多年,徐晃在角牴方面就没输过。 四只巨臂瞬间缠绞在一起!徐晃臂如铁铸,力沉万钧,试图锁死张飞,张飞则似一头被激怒的洪荒巨蟒,周身筋肉盘缠鼓胀,利用腰腹与肩背的惊人韧性不断腾挪卸力、寻找反制之机! 两条粗如成人小腿的手臂虬筋暴起,青筋如活蛇般蜿蜒跳动,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挤压声。 每一次拧转、每一寸挪移,都似两张巨弓在开合角力,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 “嘿!”徐晃见锁拿不住,眼中精芒爆闪,猛地变招! 沉腰发力,如老熊抱树,铁钳般箍住张飞腰肋,竟是要使出“倒拔山河”的绝技,將这黑塔生生抱起摔出圈外! 他全身筋肉賁张如怒雷,脚下蹬踏,小腿深陷入土! “哈!” 张飞鬚髮戟张,一声怒吼犹如平地惊雷,就在身体被巨力拔离地面数寸之际,他粗壮的右腿如攻城巨槌般猛然向內倒踢而出,脚跟带著千钧巨力,精准无比地勾在徐晃支撑腿的腿弯之后。 徐晃下盘正全力上拔,骤然被这刁钻狠辣的“倒踢山门”点中膝窝要害,膝盖瞬间酸软,凝聚的力量猛地一泻,抱举的势头骤然受阻! 电光石火间,张飞爆发了! 借著徐晃重心瞬间动摇的空档,他原本被箍紧的腰身猛地爆发出翻江倒海般的力量。 被锁的右臂挣脱束缚,如同盘古开天之斧,自下而上猛地插入徐晃紧箍的双臂之间,使出一招极为凶悍的铁犁翻浪!与此同时,全身力量瞬间拧成一股绳! 沉肩!俯首!爆发! “给俺起!” 轰! 仿佛平地炸起一声闷雷!场边的人甚至感觉脚下的土地都跟著震动了一下! 张飞,竟以肩为锤,腰为轴,生生將徐晃顶了起来! 徐晃魁梧的身躯如同一根巨大的原木,双脚骤然离地! 壮硕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因巨力失控而剧烈倾斜! 满场譁然!“少年神力!”,“力拔山河!”惊呼声如潮水般炸开!无数人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噗通! 一声沉闷如巨石砸地的巨响! 徐晃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落在圈外的黄土之上! 全场死寂了一瞬!隨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胜!益德胜了!” 韩当捧腹大笑。 “好!好一个少年神力!” 张飞兀立在尘埃圈心,胸口剧烈起伏,黝黑的皮肤上汗珠滚滚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涂了一层油彩。 “徐公明,你服不服?哈哈哈!” 黄尘落定,徐晃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圈外猛力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他挣扎著撑起半身,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颅,看向圈中的黑猛身影,颇为不甘,他猛地起身,一拍大腿。 “你这少年果有怪。” “但我先前与眾缠多时,早已亏了,你也算是胜之不武。” 张飞大怒道: “嘿,那你还想怎样?” 徐晃双目如炬,直刺向刘备。 方才关羽引荐时流露的招揽之意,被这年轻壮士一句话顶了回去: “这位便是云长所说的大兄吧,既然想收服我,那得看我手中傢伙答不答应!你若能打贏某家,某徐公明便奉你做头儿!” 话音如撞钟,震得围观人群耳膜嗡嗡作响。 眾人传来一阵唏嘘之声,徐晃也不理睬。 那刘备光看身板,显然不是膘肥体壮之辈。 硬要比蛮力,那不纯吃亏么。 刘备在微风中,玄氅轻拂,脸上並无慍色,反有好奇之色。“好!” 刘备頜首,字字清晰:“备,愿以力会友。” “痛快!” 徐晃浓眉一挑,大步走向场边兵器架,目光扫过冰冷的戈矛长戟,最终却落在那几柄三尺余长的铁剑之上。 “別说徐某欺负你。” “就不与你比力气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手探出,捞起一柄汉剑,在掌中掂了掂分量: “便使这个吧!” 那剑体形制並非名器,却被他蒲扇般的大手紧握,挥舞的虎虎生风。 旁人一阵欢呼:“耍的漂亮!” 刘备身旁,张飞环眼怒张,鼻腔喷出粗重的白气,手已不自觉摸向繯首刀。 关羽则是目光微咪,韩当愤懣不已。 只有刘备本人,在徐晃选中铁剑的剎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若真选那长矛大戟,依仗臂力硬撼,徐晃这身蛮力加上那搏命的气势,胜负尚未可知。 但刀剑之道尤其是刘备这在游侠圈里领悟的贴身搏杀、后发先至的顾应之法,真不是徐晃能比的。 “请!” 刘备缓缓取来佩剑。 那是一柄制式普通的直刀铁剑,寒锋如霜雪,握在掌中,沉凝如握著一泓秋水。”刀剑无眼,小心了。” “喝!” 徐晃一声炸雷般的暴喝,魁梧身形骤然前突!脚下黄土被蹬得爆起一蓬烟尘! 他整个人如同出闸的蛮牛,手中重剑並非刺击,竞是借著冲势,以一股摧山裂石的蛮霸之力,斜劈猛撩! 剑风带起的啸音悽厉刺耳,直取刘备脖颈与肩胛的连接处!霸道!快绝!毫无巧,力胜千钧! 眾人呼吸为之一窒! 刘备却不闪不避,就在那阔刃剑风即將及体的瞬间,他沉肩旋腕,手中剑如灵蛇吐信,竟贴著那力劈而下的重剑脊线闪电般迎刺而上。 不是硬格硬架,而是寻著对方狂暴力量的最弱著力点,以近乎“粘连”的巧劲微微一引一带。 同时脚下步伐如踏水波,微不可察地斜踩半步,身躯仿佛被狂风吹折的细柳,以毫釐之差贴著重剑的锋芒让了过去。 徐晃这凝聚了全身之力的霸道一击,竟被这柔韧到极致的卸引与闪让轻描淡写地化入无形。 他力道落空,壮硕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个趔超。 还不等他收势变招,眼前寒芒已至! 刘备的剑尖如同生了眼睛,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微妙节点,带著森冷的预判与绝对的精准,“嗤”的一声,已然稳稳点在了他喉间皮肉之上。 那冰冷锐利的触感,如同一根倒刺扎入灵魂深处!徐晃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冷汗唰地浸透后背! 仅仅三息之间,徐晃落败。 张飞大笑道。 “哈哈哈,徐公明,要是在战场上,你早就死了!” “再来!”徐晃惊怒交迸,强行拧身,手腕翻抖,试图用剑柄拨开对方的剑! 但刘备似乎早已洞悉他的意图,汉剑如同附骨之蛆,在那粗壮手腕翻起的剎那,剑尖倏地一沉,隨即疾速点出,依旧不偏不倚,如影隨形,精准无比地再次抵住了他咽喉要害。 那刺点的力度恰到好处,带来死亡的窒息感却又未曾刺入分毫。 一刺!喉间寒芒闪! 再刺!咽喉冰锋凝! 三刺!剑尖如毒虺噬颈! 刘备控剑术几乎是登峰造极,勿论徐晃怎么还击都被这把剑牢牢锁住命脉,根本避无可避。 徐晃疯了。 他从未经歷过如此憋屈的打法!咆哮连连,手中重剑或劈或扫或刺,攻势狂风暴雨,每一击都足以开碑裂石,但就是发不了劲儿,一直被刘备牵著走。 他脚下辗转腾挪。 然而无论徐晃如何狂吼变招、如何奋力奔突,那柄铁剑如同附在他神魂之上的一道催命符。 每一次挥剑的空隙,都被那毒蛇般的剑尖洞悉无遗,冰冷的锋锐永远、永远抢先一步,如同钉子一般,死死钉在他喉结、颈侧、或是即將显露咽喉的任何一寸移动轨跡之上。 十数回合下来。 徐晃额头青筋暴跳如虫,豆大的汗珠混著尘土滚滚而下。 他脚步越退越远。 进攻?早已成了奢望!他引以为傲的刚猛气力如同陷入了无尽泥沼,被那柄迅捷如同活物的长剑一丝丝抽乾、耗尽。 终於,在一次徒劳无功的横扫格挡后,徐晃力竭踉蹌,视野都被汗水模糊。 那催命的剑尖如约而至,在他咽喉处留下一点刺骨的冰凉!这一次,那冰锋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寒意顺著颈项直透骨髓! “呀啊!”徐晃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再也坚持不住。 噹啷一声! 那柄沉重的铁剑脱手砸落尘埃。 他魁梧如山的身躯剧烈喘息著,颓然后退两步,一手下意识捂著仿佛已经被刺穿无数次的咽喉,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向场中那个依旧气定神閒、絳衣仿佛未曾凌乱分毫的身影时,目光中再无半分桀驁,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骇然和一种被彻彻底底征服后的茫然。 这都是什么怪物啊。 关羽本事就不说了。 隨便冒出来一个少年就能把他斗翻。 这青年呢,看似无甚气力,却剑术惊人。 天下英雄多如过江之鯽,原来出了杨县,我徐晃就是垫底的那条吗? 刘备收剑,动作从容自然。 剑尖斜指黄土,徐晃头上的汗水沿著剑脊滑落。 场內死寂,唯闻徐晃如牛般沉重的喘息。 张飞咧嘴无声一笑,关羽眼中亦是闪过激赏。围观眾人更是屏息,看向刘备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徐晃死死盯著那柄收回的剑,又看向刘备平静的脸,脸膛因剧烈喘息而更苍白。 半响,他猛地单膝跪地!庞大的身躯激起一圈尘土!抱拳高举过顶,声音斯哑,再无半分之前的狷狂,只剩下心服口服: “徐晃狂妄!不知天高地厚!阁下剑术通神,晃,愿效死力!明公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明公”二字,他喊得掷地有声,心甘情愿! 刘备上前,稳稳扶住徐晃结实的臂膀。 他注视著对方的眸子,温言道: “公明何必言此?天下纷扰,非一人一剑可靖。备所望者,乃是能与我共靖天下、护佑苍生的手足兄弟!快快起身!“ “实不相瞒,才若是换种兵器,只怕备要被公明教训的体无完肤了。” 刘备声音温润,给足了徐晃顏面。 扶徐晃起身之际,刘备望向杨县城外苍茫的汾水,胸中激盪。这柄锋锐无匹的河东虎將,將成为他麾下的一大助力。 其实,直到徐晃辞去小吏之位,跟隨刘备下山后方才得知。 眼前这位平易近人的明公,居然以十九岁之身,就已经成为比千石的別部司马。 但他没有以官威压人,可见其心坦诚。 二人锋芒碰撞之声虽逝,但剑吟已刻入徐晃心底。 徐晃抬头,望见刘备眼中倒映的河山,一股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徐晃本就是斗食小吏,来了別部,自然不能再让他当寻常小卒。 “云长的前曲还缺一员屯长。” “不知公明愿为否?” 屯长那可是两百石的军官。 下辖兵员百人。 比起斗食小吏不知俸禄高了多少。 见刘备对自己如此器重。 徐晃当即应下。 “某,愿为明公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