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亚开始复宋?覆宋!》 第1章 白沙峒 椰林里闷得发慌,海风带来的咸腥湿气混著泥土味黏在皮肤上让人颇为不爽利。 林祥儒艰难地抬起眼皮,睁眼就看到自己跟李坡,光著屁股。 不是开玩笑的那种光,是实打实连块布都没有。 他捂著隱私部位半坐起来,一脸惊骇: “啥情况?咱俩不是在三亚酒吧喝酒吗?被迷了,抢劫?然后给扔山里来了?” 对面的李坡挠了挠脑袋,笑得有些心虚,“不是……咱俩穿越了。” “什么?!”林祥儒的声调都破了,“穿越?你开玩笑呢?” “真的。我刚才爬上那棵树看过了,这里应还是三亚那个酒吧的位置,只是没楼没路没车,所有现代社会的痕跡都没了。”李坡耐心解释著,见林祥儒又要质疑,连忙又补充道, “我还是坦白了吧。昨晚去那酒吧,是因为论坛上与別人键政南宋歷史吵了起来,约了线下,他说能帮我穿越,我就想著试试。你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把你拉上了。 没想到……真穿了。” 林祥儒脸色青白,“不行!我得回去!刚有了自己的家,买的新房刚交的首付还没住一天呢!” 李坡翻了个白眼,“急著回去还贷款啊!再说了,穿越也不全是坏事。你回去不还是得继续当你的程式设计师,天天九九六,加班加到吐,钱挣了不少,自己还不捨得。 要我说,就留在这个世界!我了解一些这个年代的歷史,咱俩凭著对歷史进程的了解和现代科学知识,应是能活得挺滋润的。 最后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穿越回去!” “別!我还是要回去!你快告诉我——”林祥儒提高嗓门。 话没说完,椰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听到了这边的爭吵,那边安静了一瞬。 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 两男一女钻了出来。 两个男人身形都不高,却结实得很,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髮亮,看得出有些肌肉。身上穿著古代黎族人的短麻衣与藤编腰裙,肩头还斜掛著兽皮带子,透著股原始的野性。 那少女皮肤透著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艷精致,眼眸清澈如潭水。乌黑长髮以贝壳串起,垂落在光裸的香肩上。她身著织纹细密的藤裙与绣抹胸,胸前曲线饱满,藤裙下的长腿修直。 既透著黎族女子的野性灵动,又难掩惹人心动的嫵媚。 两名男子一人木枪顶著美貌少女,另一个弓箭上弦,弦声紧绷。 “你们是何人,竟敢闯我南椰峒地界?”持弓的那人声音带著戒备,说著不流利的官话,审视地望著两个裸男。 李坡眯了下眼,给林祥儒使个眼色,然后大声反问, “你这蛮子也配质问我?我等乃是朝廷派来的视察官员,没想到一来这南椰峒就遇上抢劫!你等南椰峒峒民如此行径,不怕朝廷一怒,踏平你们部落?” 持木枪的汉子一听,脸色一变,只见两名裸男生得白皙,有一人身体略微发福,怕是平时吃得甚好,不疑其他,忙堆笑解释: “定是那些生黎不长眼,他们不懂官话,没认出大人。我们这些熟黎平日也看不惯他们。要不我先回去给您拿几件衣服?” “等你回去?让我等在这挨冻?速速脱下你们的衣服!”李坡喝道。 持枪那人脸色难看,“官差大人,这女子是峒主让我们押去给巡检的,我们有任务在——” “狗屁任务!脱!”李坡手一抄,把木枪夺下,弓也抢来扔给了林祥儒。长枪攥在手里,他心里方才安稳了些。 “这女子我等先行替你们看管著,你二人速速回你们南椰峒找管事儿的来给我们赔礼道歉,不然后果自负!” 那两人低著头不敢言,无奈脱了衣服,灰溜溜退进林子。 李坡这才转向那女子,目光上下打量,打趣道,“哟,这身段,前凸后翘~林兄,穿回去你的条件可找不到这样的,不过留在古代可是大有可为吶!” 女子脸色先是一红,眼神却是带著警惕。 林祥儒並未接他的话茬,皱眉道:“真要帮他们看著她?要是峒里来人识破咱们是假官员,可就死定了。” 李坡戒备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凑近林祥儒,压低声音: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知道一些这个年代相当有用的情报,能派上大用。眼下得先找个安全地方吃好睡好,才好规划未来的事情。” 然后他朝林祥儒挤眉弄眼,坏笑著大声说道, “我觉得刚刚那个熟黎部落南椰峒就不错嘛!尊重咱们宋人,峒民还会官话,我等去了应该会被奉为座上宾吧。你说,嘿,这女子长得如此美,看看这身材,这脸蛋儿,哎呦,我都心动了。可惜了,送给那啥巡检后要被糟蹋了呀!” 那女子眉头微蹙,张口欲言,最后还是闭嘴了。不过看著李坡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林祥儒道:“要我说,咱乾脆救了她,也算干件好事,而且去了他们南椰峒,我俩这种现代人肯定会露马脚,装朝廷官员不靠谱的。” “也罢!”李坡装作想了想,终是点了头,“誒,你这女子,姓甚名甚,哪个峒,为何被熟黎抓走献给巡检?” 女子继续蹙眉不言。 “別装了,早就发现你听得懂官话了,速速把事情原委告知我等,我们不是坏人,说不得能將你救下。” 女子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颇为好听,声线清脆而沉稳,官话也是出乎意料的熟练且標准。 她说,她叫王妚月,所属的峒为白沙峒,与南椰峒、南岐峒合称为沙湾三峒。 她们白沙峒一向老实本分,都是熟黎,会讲官话。去年的黎乱波及多个黎峒,他们白沙峒从始至终並未参与,谁知闹事的南椰峒、南岐峒反而被招安重用,她们却被当做弃子,划作生黎,朝廷的补助全无,要交的赋税却是加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巡检一次巡视中看中了她,自己虽然身为峒主之女,但为了保全整个峒的族人,她只好决定牺牲自己。 林祥儒闻言大怒:“岂有此理!闹事的得了好处,守规矩的老实人反被欺负?” 李坡哼了声,轻蔑地说道:“桶蘸价值,懂吗? 闹事的爱发声会惹事,桶蘸价值就会水涨船高,朝廷为了安抚拉拢他们,自然会给好处。老实人怎么欺压都没事,毫无桶蘸价值,反正他们会自我消化的。 所以说嘛,只有把自己的价值想尽办法抬上去,这样別人才会重视。刚刚那两人为何怕我们,就是因为我自封的朝廷官员的名头!” “那接下来呢?”林祥儒问道。 “逃!咱俩又不是真官员,你还非要英雄救美,那就带著这个女人逃!” “那她所在的白沙峒怎么办?” “无妨的!白沙峒依命將王妚月交给了南椰峒,是在南椰峒看管下,送往巡检的路上被宋朝官员劫走的,怪罪不到白沙峒身上。” 林祥儒望向王妚月,一边为她解绑,一边轻声道:“我们真不是什么坏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们逃?” 女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 第2章 港门村 咸淳八年。 南宋在襄樊苦苦支撑,国运已进入倒计时;蒙元基本完成汉化改革,改中都为大都,“北控草原,南制中原”;大理国正式终结独立年號,归入云南行省。 对於这些,穿越的二人並不知情。 椰林的影子被午后的烈阳压得很短,两人在王妚月的指引下,匆匆逃出了南椰峒的势力范围。 至於接下来的去向,李坡提议想去煮盐晒盐的盐村去看看,林祥儒自无不可。王妚月微微一笑,说自己正好有个表哥在干著此行当,可以带他们过去。 一路上,林间鸟声忽远忽近,两人向王妚月打听著此时岛內的形势及风土人情。 对於宋元大势,王妚月懂得不多。但作为峒主的女儿,岛內的山川与人情却了如指掌。 此时的海南岛隶属於广南西路,全岛由四个平行行政区组成,称为“一州三军”,互不统属。 一州为琼州,三军分別为南寧军、万安军和吉阳军。他们所在的三亚此时称为寧远县,是吉阳军(原崖州)的治所。 自北宋起,琼州知州固定兼任“琼管安抚使”,主管全岛兵政、治安及黎族事务。 汉民集中於北部琼州,岛內近七成耕地皆在此处。南部三军辖地多黎族,开发程度较低。黎族以“峒”为基本社会组织单位,生黎居於五指山腹地,远离州县。熟黎则受州县管辖,头人多受宋朝羈縻官爵。 整个岛內黎族的数量远远多於汉民,但是由於近些年的战乱,不少汉民逃难来到岛上,然后双方因耕地、盐场以及渔场等资源摩擦不断,因此两年前爆发了大规模的黎乱,多数黎峒都参与其中。 宋廷特命钦州知州马成旺率军渡海平乱,其“与子马抚机间关数十战”,率军深入黎区,剿抚並用,成功镇压叛乱。因战功卓著,他被擢升为琼州知州,兼琼管安抚使,成为海南最高军政长官。 战后命其子马应麒“专制诸黎”,设立沿边巡检,限制黎族出山劫掠,强化汉黎分治。看上王妚月的那人便是新任命的巡检。 马成旺將良田、优质盐场和渔场等分配给了亲朋好友以及投靠效忠的黎峒头人,黎族人的赋税收缴也是交给他们代收。对此,很多人怨声载道,但是其平乱余威尚在,加上几个投靠的黎峒实力出眾,底层汉民及黎人也只能选择隱忍。 王妚月说这些时,声音平静,仿佛在讲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可李坡注意到,她说起“巡检”“分配”时,唇角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又走了几个时辰,几人全靠椰子充飢解渴。直到林间的绿意忽然开阔,一片散落著茅屋的村落出现在视野中。 村子唤作港门村,海风从不远的海面灌入村中,带著晒盐的咸味和潮湿的暖意。 村里的气氛有些微妙。村民的目光落在李、林二人奇怪的髮型上,带著审视与防备,却有人认得王妚月,微微頷首致意。 王妚月连忙向两人解释,村子里汉黎混居,相处融洽,民风还是很好的,万莫担心。 港门村的道路不宽,黄泥与碎贝壳铺成的路面被潮湿的海风吹得微微泛白。 李坡跟在王妚月后面,视线掠过一户户低矮的茅舍,屋檐下晾著渔网和藤篓,椰树影在地面轻轻晃动。 村里的孩子赤脚追著鸡跑,笑声清脆,却在看见他们时倏地停下,躲到母亲腿后。 靠近晒盐场的空地上,终是遇到几个閒聊的製盐工人,穿著洗得发白的短褂,皮肤被阳光炙成古铜色,胸膛宽阔,手上的老茧厚得像刀背。 李坡为了自己以后的规划,笑著迎上去,与他们攀谈起来。 那些工人明显听得懂官话,不过每次回答前都会看王妚月一眼,待她眼神示意后,才一五一十的解释他们煮盐製盐的工作。 攀谈中,李坡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有方法可以显著提高盐產量,对於未来规划大有裨益。忧的是,这王妚月应是不简单,如今到了这个村里,生杀大权怕是要交予她手了。 “怪不得当初她带路这么积极!不过我与她无冤无仇,而且我与林祥儒也算是救了她一命,应是无碍的。” 不过李坡对於这种自己无法掌握主动权的情况颇为不適应。 …… “月儿妹!你怎么来这了?!” 应声而至的是一个长相英俊,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著几个汉子,个头都不高,却精悍结实,臂膀与小腿的肌肉像藤条一样紧绷。 李坡顿感不妙,连忙朝林祥儒使眼色,正欲遁走。 那几人似是提前得了消息,不及李坡有所反应,就用麻绳將他们两人捆缚起来,还將嘴用布堵住了。 年轻男子皱著眉快步迎上来,“月儿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表哥按原计划去杀那巡检救你去了,我本来也是要去的,不过我武力实在有限,所以王大哥就没带我……这两人什么来头?可曾对你无礼?” “陈大哥掛心了!我本是等表哥半路截下我后,再一道去杀那巡检的。谁知半路起了变故,这两人阴差阳错救了我,起初我担心此二人是宋廷的细作——” 听到『细作』二字,李坡与林祥儒挣扎起来,呜呜呜地想要张嘴解释。 那儒生打扮的陈姓青年踹了李坡一脚,示意二人安静。 王妚月轻声笑了一声,颇为好看,说道:“先把那胖些的鬆了吧,他为人老实,蛮不错的。” 隨后她又斜睨了李坡一眼,话锋一转,半是调侃半是真意道, “至於这个生得清秀的,就多绑会儿!此人格外轻挑,嘴上没个分寸,话里儘是轻浮,该敲打敲打。若还不收敛,就把他交给三巴大王(注1)卖到占城去!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准能换个好价。” 陈姓青年皱眉低声道,“两人真没问题?不是细作?最近官府可又有了动静。” “没问题,这两人倒也蛮古怪有趣的。路上对蒙元和宋廷一顿臭骂,左一个『覆宋』,右一个『灭元』。口气大得很,说得全是造反称帝的大话,听著好笑。可没走几步,又来问我哪儿有饭吃、哪儿能睡觉……” 这时,林祥儒已被鬆了绑,嘴上的堵布也取了下来。 李坡连忙冲他使了个眼色,又努努嘴,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林祥儒心领神会,忙向王妚月拱手道: “女侠!我这兄弟平日性子跳脱,说话没个把门的,若有得罪,还请海涵。他真不是什么坏人,您看是不是也把他鬆了,至少……把他嘴里的布条取下来吧。” 王妚月沉吟片刻,微微一笑:“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放了他。不过『女侠』二字我可担不起,不过是个被逼得揭竿造反的可怜女子罢了。” 李坡嘴里的布条方被取下,立刻吐了口气,连珠般开口: “诸位好汉,我俩绝不是官府的细作,这窝囊的宋廷,早就该覆灭了!说到造反,绝对没人比我更懂了! 造反要钱,要很多钱。而要说弄钱的法子,我有门路能让你们的盐场產量一下提高至少五成!”(注2) 他目光一亮,手指一勾, “不过嘛……得先由你们出一笔启动银子才成!” 第3章 陈公发 后来王妚月的表哥回到村中,细细审查了李坡与林祥儒一番,確认无虞后,才为他们安排了住处,端来些正经饭菜。 “咱们真要造反?”林祥儒有些犹豫,“这事听著不靠谱啊……” 李坡却是目光炯炯,脸上露出一股“正义凛然”的神色:“当然了!穿越南宋肯定要覆灭赵宋,不然不就白穿了,总不能去当赵家人的愚忠吧!” 林祥儒撇撇嘴,“覆灭赵宋也用不著咱俩吧,蒙元后来不就把他灭了嘛!要我说,如果真穿不回去,咱俩利用信息差,做做贸易,种种田当个富家翁也挺好的。” 李坡大手一挥,言辞激烈,“好个屁!赵宋不行,蒙元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南宋灭亡后,普通平民被划为第四等,地位最低,蒙人杀南人仅需罚银即可。他们『撒』、『打虏』,根本不把平民当人看,城市化率剧降,流民激增,简直是开歷史倒车!” “那怎么办?元朝后面不是统一了吗,海南我记得也没能躲过去。” “蒙元水军不行的,而且不適应热带作战。日本这种岛国以及越南等东南亚国家蒙元就没能拿下,而且忽必烈死后基本就不扩张了。 海南岛的沦陷其实是有运气因素的,这个琼州知府马成旺后来调任去广西投靠了蒙元,劝降了一批岛內旧部和黎峒头人才拿下的,哪怕这么多內应整个海南完全拿下也是了好几年。” “我觉得还是不靠谱啊,咱俩现在吃住全靠一群海贼,要啥没啥,还被他们嘲笑。不过那个海贼王,三巴大王的名字也是搞笑。” “所以说嘛!我们要提高在各个势力眼里的桶蘸价值。咱们有知识,能帮海贼提高盐產量,就有钱有吃住。接下来重中之重便是要有属於我们的一支力量,乱世靠拳头说话,暴力才是最有用的! 赵宋、蒙元什么的离我们还很远。现在是咸淳八年,南宋应是还能撑几年。未来我们把海南岛经营好,只要能熬过忽必烈扩张的那几年就安全了。以后真想躺平了,当个岛主、海贼王什么的也是很好的嘛!”李坡颇为乐观,安抚著林祥儒。 林祥儒无奈嘆气道,“那好吧,我都听你的!反正穿越来到这儿,能信任的也只有彼此了。” …… 翌日,三巴大王似对李坡提高盐產量的说法颇感兴趣,派出了二当家,带了几个煮盐工人来考校二人。 二当家唤作陈公发,他身著整洁儒衫,举止文雅如书生,然而手腕粗糙,皮肤因海风日晒而黝黑,仿佛一位浪里藏书的海上儒士。 其是三巴大王陈明甫的同宗,两人皆是靠养殖贩卖玳瑁起家的。 玳瑁为何物?其实是一种中小型海龟,其显著特徵为背甲呈覆瓦状排列的黄褐色鳞片,质地坚硬且有琥珀色斑纹,俗称“玳瑁壳”。 玳瑁製品在宋代、东南亚属奢侈品,利润丰厚。陈明甫、陈公发两人在海岸边开凿石栏,围成长达数十丈的养殖池,规模化养殖玳瑁。 发展壮大后,他们產销一体,组建商队,但因官府压迫和海盗侵扰,收入骤减。二人一怒之下,建营立寨,收买附近村民和黎峒头人,不断壮大势力,之后“连珠寨”成了当地乃至整个海南岛实力最为雄厚的海贼集团。 宋廷派兵尝试剿灭连珠寨多次皆未果。如今的他们亦商亦盗,以鹿回头岭为据点,控制临川镇及周边50余村,七八里之外的岛內南部最大盐场临川盐场也尽在掌握。二人仿朝廷礼制,徵收民粮,贩卖私盐,割据一方。 总之二人可不是目不识丁的普通海贼,对岛上的养殖、製盐等生產活动颇为熟悉,若是李坡关於提高盐產量的方案举措不靠谱,一气之下肯定会將二人贩卖到占城。 没错,三巴大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毕竟也是海贼,歷史上有记载,二人也干贩卖人口的勾当。 李坡也是庆幸自己爱与別人论坛对线,懂得製盐的相关知识。前一天与村民了解得知,临川盐场採用煎煮法製盐,分为采卤、浓缩及煎盐三步。 此法有两个弊端,一是成本问题,耗柴量大,燃料成本占生產成本三成以上;二是效率低下,昼夜仅能煎盐二至三次,人均日產不足二十斤。 “二当家好!製盐这事是老爹传授给我的。昨天在下已经看过你们盐场了,有二计可提升製盐產量。” “说。”陈公发淡淡地回道。 “其一是优化升级你们的煎煮法,挖建岩盐槽,先日晒浓缩滷水再煎煮,这样可以减少燃料消耗多达六成;还可將竹锅改铸铁锅,铁传热更快,导热效率高,煎盐时间可缩短一半。此法能提高產量约莫两成,还能降低成本。” 陈公发和那几名製盐工人皆是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这些听福建逃难之人略微提过,只是没你系统,切中要害。不过你不是说能提高五成吗?”王妚月含笑追问道。 “女侠莫急,还有一法唤作分级蒸发池晒盐。此法甚妙!盐產量保底提升五成,而且不需要燃料。只是此法需要前期资金投入,更需人力进行大型基础建设。” 隨后李坡又简单解释了此法的基本原理,陈公发眼前一亮后又恢復了平静,淡淡地回道, “善!你二人先教导工人们升级改进原先的煎煮法,然后就专心建造你那个分级蒸发池,需多少银钱?” “一千两。(注1)”李坡见陈公发眉头微皱,连忙又补充道, “建成后半年可回本!而且这是新建盐场,不耽误临川盐场的產出。我保证新建盐场產量更高。” 陈公发方才眉头舒展,语气淡然笑著说道, “我们连珠寨资金充足,钱的方面你莫担心,只是需你速速將新盐场建成。月儿!这些日子里你带两个人照顾著李、林二人。李坡你有何需求和妚月提就行。”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妚月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李坡也不是傻人,哪怕愚钝如林祥儒也深知,王妚月和那两人便是接下来监视二人的眼目了。 …… 临川港,码头附近。 “为何只招募这些逃难来的难民呢?你给的工钱可以招来不少岛內的盐场熟练工了。”王妚月一脸疑问。 “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只管给钱就是了。而且一开始挖建分级蒸发池不需要盐场相关经验。” 李坡给出的工钱极高,但是標准也独特,偏偏挑那些北面逃难来的,岛上无依无靠,而且身体要棒,最好是拖家带口的。 挑挑捡捡,费了一上午才招募了不到十个人,毕竟逃难来的大部分人都是去了琼州的海港。 “大人!救救我母亲吧,我愿意免费打工,给二位当牛做马!救救她吧!” 一个十六七岁、壮得像头小牛的小伙子突然从远处跑来,扑通跪到李坡面前,砰砰砰地磕头。 第4章 根据地 椰林筛下的光斑,在老妇人枯槁的脸上晃动。 林祥儒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猛地缩回手:“这么烫!这古代又没有那些退烧药,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 “慌啥!”李坡靠了过来,盯著老妇人乾裂的嘴唇,想著那些急救常识,“先物理降温!祥儒,你去找些酒和醋出来,用布沾著擦她的额头、胳膊和腿,能降一点是一点。” 他又转头对唤作王二牛的小伙子道,“你去村里,找些芦薈根,洗乾净煮水,记得多煮会儿,让你娘喝了补点劲儿。” 他听爱健身的朋友提过,芦薈根这玩意儿能补电解质,比喝白水强。 林祥儒用沾了醋、酒的布巾仔细擦拭著老妇人的四肢,王二牛跑得飞快,没多久就端著煮好的芦薈根水回来,水色浑浊,却冒著热气。 李坡小心地扶起老妇人,林祥儒在旁边递水,老妇人迷迷糊糊喝了两口,呼吸才稍微平稳些。 “俺娘……能成吗?”王二牛嗓音嘶哑,指节攥得发白。 “尽人事,听天命。”李坡拋给他一串铜钱, “去城里抓药:紫苏、荆芥、金银各三钱,鱼腥草要鲜的。再捎带些粳米熬粥。”他顿了顿,又摸出块碎银,“若见著冰片或牛黄,不拘价钱都买来!” 这些药物,是李、林二人头脑风暴之后能想到的所有了,分別具有抑菌、抗病毒的作用,因二人不知老妇人到底是病毒性还是细菌性的,只好都试试了。 王二牛愣愣接住银钱。冰片牛黄皆是珍物,两位贵人对他们母子二人实在是恩重如山。 李坡却已转身吩咐林祥儒:“芦根水继续灌,再加些盐。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两天了。” 接下来的两天,林祥儒和王二牛轮班守著老妇人。白天擦身餵药,晚上盯著炭火煮草药,二人眼睛熬得布满血丝。直到第三日清晨,老妇人突然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却清晰:“水……” “娘!”王二牛扑过去,眼泪掉在老妇人手上。李坡探了探她的额头,总算退了热,长长舒了口气:“能开口要水就没事了,以后多给她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王二牛对著李坡和林祥儒“咚咚”磕头,额头磕出红印也不停:“两位大人的大恩,我王二牛记一辈子!以后你们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含糊!” …… 这两天,李坡也並未閒著,一面继续招募著符合標准的难民,一面让王妚月领著探访考察吉阳军各处海滩,寻找新盐场的合適选址。 整个人都被晒黑了,不过终是定好了位置。 他不想与连珠寨所在的鹿回头岭过近,於是选在了位於最西端的梅山地区。 这里背靠青岭山脉,面朝南海。山高林密,能藏得住人,海岸线曲折,拥有红树林和天然港湾。 此地易守难攻,退潮时可隱藏多艘船只,涨潮时便於突袭,船只可靠岸。 这边有两个汉人村落,梅东村和梅西村,周边还散落著五六个小的黎峒部落。 由於距离连珠寨过远,三巴大王陈明甫的威名在此不甚好用,所以李坡率领著三十多號青壮拖家带口来到这里的时候,当地村民和熟黎皆是警惕和略有牴触的。 “离鹿回头岭这么远,寨主的名头在这儿不好使。”王妚月皱著眉,“而且这里的百姓都给吉阳军官府交赋税,咱们突然来建盐场,他们肯定不乐意。” 李坡早有打算,让王妚月引著二人先去见汉人村落的村长,又去拜会黎峒头人,每次会面,都会先送上一份礼物,脸上堆著笑: “我们建盐场,绝不占大伙的地,也不抢大伙的东西。以后盐场出了盐,优先低价卖给你们;村里的青壮想来干活,我们给的工钱比吉阳军的盐场高两成;你们种的稻穀、采的椰子,也按市价多一成收!我们是来搭伙过日子的,不是来抢地盘的,诸位头人儘管放心。” 村长和头人见李坡说得实在,又许了好处,终是点了头。回到根据地,林祥儒才悄悄道:“你倒会说话,不过这地方耕地少,你野心这么大,以后人多了,粮食不够吃咋办?” “以后再想办法。”李坡望著远处的海岸线,“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盐场建起来,再把这群青壮练出来,没兵没武力,啥都是白搭。” 第二日一早,李坡就把招募来的三十多个青壮叫到空地上,分成五个小队,每队六七人,每个小队內部推选出一个伍长。 “从今天起,咱们上午训练,下午挖盐场!” 他学著论坛上看的练兵法子,先教“静立”,让青壮们站成排,不准动不准挠痒,这项训练主要是强调他们的纪律性; 再教“齐步走”,要做到整齐划一,让大家步子对齐,目的是培养眾人的默契度,做到协动如一。 可这群青壮逃难来此之前多是农民、渔民,挖盐场不在话下,但是毫无纪律性和默契度。 站没一会儿就有人偷偷挠腿,齐步走更是东倒西歪,像群没头的苍蝇。 李坡索性让王二牛拿著竹条,谁乱动就抽一下;又让林祥儒给每个小队打分,表现最好的下午少挖一个时辰蒸发池,还能多领块咸鱼,表现最差的就得多挖一倍的活,晚饭也只能堪堪吃饱。 不患寡而患不均,眾人训练积极度和效果都提升了不少,尤以一位名叫孙千帆的刀疤脸汉子最为出眾。 李坡招募的时候就对他印象深刻,这刀疤脸壮汉当时带著个六七岁小姑娘,倒也是个实诚人,一上来就自陈与其他逃难的人不一样,其是杀了人被通缉才逃到吉阳军来的。 孙千帆本在临川码头干些苦力活,李坡前几天高薪招募他並未动心,见李、林二人无私救助王二牛的母亲后觉得二人靠得住才来应募的。 李坡並未问他为何被通缉,“你是个实在人,对我脾气,我要了!” 小队选伍长时,大伙嫌他是通缉犯,没选他。可每次训练,他都最认真,哪怕其他人犯错导致小队倒数,也毫无怨言,还主动帮体力弱的人扛锄头、挖泥土。 没过几日,小队里的人就服了他,重新推选他当伍长。孙千帆当伍长后,不摆架子,教大伙喊號子,谁走不齐就陪著练到天黑,没过多久,他带的小队就成了最优秀的,静立时没人乱动,齐步走时號子声震天,连挖蒸发池都比別的队快不少。 李坡站在高坡上看著,嘴角勾了勾,“这孙千帆,是个能干事的!这些人终於有些军队的样子了,要开始步入正轨了……” 林祥儒刚要附和两句,就见王二牛慌里慌张地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第5章 周主簿 “不好了,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慌什么!官府的人,有甚可怕的,他们怕我们才对。”李坡慢悠悠地从高坡上走下来,满不在乎地回道。 儘管心里有些嘀咕,但为了在青壮麵前维持威信,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毕竟这批青壮刚磨合好没几天,还未进行军事相关的训练,武器也就几个锄头和短刀。 好在他们家小都在梅山,真逼急了未必不敢拼命。 更关键的是王妚月在此,代表著连珠寨。前几天派二牛打探来了不少有用情报,连珠寨三巴大王与吉阳军官场勾连不清,难怪官府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这世界很多事儿,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过毕竟官府来人了,还是要重视的,也不能只靠別人,李坡將孙千帆唤来, “敢杀人吗?” “敢!” “其他三十多人里面,有像你一样能杀人的吗?” “不多,有五六人可称得上狠角色。” “那就够了!”隨后李坡让其靠过来,压低声音耳语几句,孙千帆便匆匆离去了。 李坡此时胸有成竹,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然后他就发现王妚月和那两名跟班不见了,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旋即转为正常。 “这死女人!” …… 官府来人约莫六十余人,这人数似是提前知道他们这只有三十多人似的,卡著一倍来的。 不过里面官吏也就十来人,其他都是些地痞、混混之流,还有十多人竟是旁边梅西村的村民,由他们那老態龙钟的村长率领著。 一名皂吏寻了棵大些的椰树,在阴影处毕恭毕敬地摆上了一个木凳。 一位身著褪色青袍的发福中年人不急不缓地正襟坐下,薄麻官服被汗浸透贴在其身上。 甫一坐下,两名皂吏忙侍立其两旁,一人拿把蒲扇,为其扇著风。 “谱还挺大!这宋朝官服还挺好看的,有机会也搞一套。还有这老头!之前去拜会周围村长、头人,就属他態度最好,笑得满脸褶子,没想到是个笑面虎。人心不古吶!”李坡暗骂。 不过他还是忙收拾好面部表情,堆起笑来,快步迎上去, “大人驾临梅山盐场,真是蓬蓽生辉呀!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真没见识!此乃寧远县周主簿,进士出身,吉阳军的周通判见了都得称一声三叔!”旁边一名瘦高胥吏呵斥道,一脸的不屑。 李坡连忙回道,“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原来是周主簿!初来乍到未去拜访,还望恕罪。不知周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回话的同时李坡也在打量著周围,孙千帆领著六人打扮成农人模样,散布在几名官吏的周围,仍是未见王妚月。 “称不上大人,为赵官家牧民罢了。”周主簿朝北面拱了拱手,继续说道, “我来此处是因为收到百姓举报,痛斥你们这批难民霸占良田,与周围百姓多有衝突。“ 他抬了抬眼皮,看了李坡一眼,语气淡得像水。虽只是个小小主簿,但气场十足。 “怎么可能!这些都是无主荒地,而且我们和周围几个村长以及黎峒峒首都已经谈妥了,与百姓的相处也是十分融洽,哪里来的霸占和衝突?不信你问这位老村长!”林祥儒急切地辩解道。 而那梅西村村长却未看林祥儒和李坡一眼,只是静静地看著远方,似是没听到几人的对话。 周主簿却是轻蔑地瞥了林祥儒一眼,淡淡地回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就算是荒地,也归我寧远县管辖,你们可曾办理手续登记入册?田赋交纳可曾定好?人吶!要明事理,讲规——” “这是我们连珠寨的新建盐场!至于田赋商税什么的你去和三巴大王要去吧!”王妚月不知从哪里突兀地出现,冷冷地回道。 那周主簿显然是认得她,面露慌张,见无人继续跟著她出现才恢復平静。 李坡望著王妚月陷入了深思,这女人从头到尾都不现身,关键时候方才出面。 “原来是三巴大王的產业!那些刁民也是胡乱举报,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王峒主竟然来这穷乡僻——” “我可不是什么峒主,母亲大人还健在。”(注1)王妚月再次打断他。 “早晚的事儿!嘿嘿……”周主簿尷尬地笑了两声, “不知三巴大王来西边梅山这儿建盐场,是扩大地盘否?你应是知道的,马知州对你们连珠寨恨之入骨,一直在谋划著名剿灭你们。这时候扩地盘挑衅他不是明智之举,要我说蛰伏一——” “用不著你管!”王妚月態度依旧强硬。 那周主簿訕訕一笑,瞪了一眼梅西村的老村长,拱手告辞道,“那就不打搅各位的建设了,都怪那群刁民,胡乱举报,害我们白跑一趟!” 然后一群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了些,王妚月也去看青壮挖蒸发池去了,李坡方才悄悄追了上去。 …… “周主簿,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主簿一脸疑惑,却是將其他皂吏打发走。 李坡三步並作两步,迈步向前,握住周主簿的手,一副熟络的样子,顺势塞给他了几两碎银。 “久仰周主簿大名了!” 周主簿疑惑褪去,眼睛笑著眯了起来,“你这年轻人明事理,懂规矩吶!” “在下李坡,南山盐场的负责人,以后官场有关梅山这边的消息,还望周主簿能派人通知一声,以后长期合作,绝不会负了大人的。” “那是自然!你这盐场毕竟也是三巴大王的產业,別说我这的消息了,琼州府城那边的最新消息都会有专人向你们连珠寨通风报信的。” “周主簿,梅山盐场是梅山盐场,连珠寨是连珠寨。我等与他们不一样的。”李坡一字一顿地说道。 周主簿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坡一眼,笑道,“懂了,懂了。后生可畏吶!” 抬起手来指了指他,笑了几声,隨后唤来那几个皂吏便离去了。 回到盐场,林祥儒得知李坡贿赂主簿后,一顿吐槽, “那主簿就是个空架子,王妚月都不正眼看他的,贿赂他干啥?” “哎呦!没想到林兄这个老实人现在也一副海贼作风了!官场上的人还是要结交一番的,总不能当一辈子海贼吧。”李坡打趣道。 “谁想当海贼了?只是不想那冤枉钱。咱们这边事业刚起步,钱的地方多了,还得建正经住的地方,节俭些总是对的。” “的又不是我们的钱!都是些海贼的脏钱,没必要给他们节省,趁著现在建造盐场期间他们给钱大方,该的地方还是要的。还有王妚月那女人可不简单,你以后也要防著些!” “知道了。不过盐场怎么办?私下我可听到她抱怨我们建设进度好几次了,了那么多钱,盐场要是建不好,那三巴大王可不会放过我们的。” “相信我就好!我故意拖著进度的,你把二牛淘来的那几本医书研究好就行,有空再和周围那些土著打听下的事。我们马上就要步入正轨了,你怕甚!”李坡笑著回道。 “你可別立fla——” “不好了,不好了!海贼来人了!” 王二牛慌里慌张地跑来,李坡、林祥儒皆是面色一沉。 第6章 破局之法 “是连珠寨的人。” 李坡和林祥儒望向路口,只见五十多个汉子顺著盐场的土路走来,个个穿短打,腰里別著磨得发亮的环刀,有几人还扛著弓,箭囊里的箭羽黑沉沉的,一看就是见惯血的老寇。 人群中间,一个穿白色儒衫的青年骑在马上,白皙清秀的脸在一眾黝黑汉子里格外扎眼,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在港门村捆了他们的陈如倬,王妚月口中的“陈大哥”,连珠寨寨主陈明甫的小儿子。 “月儿妹!”陈如倬没等马停稳就翻身下来,含笑快步朝王妚月走去,声音带著热切和关心, “几日不见,妹妹清瘦了些。这梅山穷乡僻壤,风吹日晒,真是委屈妹妹了。” 完全无视了在场的李坡、林祥儒等人,仿佛眼中只有王妚月一人。 王妚月微微頷首,算是见礼,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笑著道, “陈大哥说笑了。盐场建设事大,为寨子辛苦些是应当的。” 陈如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他这才像刚注意到李坡和林祥儒似的,转过身,脸上的热切和温柔褪去,眼神变得审视而冷冽。 “李兄,林兄!好久不见,盐场建得如何了?”他踱步走到刚挖好一半的蒸发池边,用脚隨意踢了踢鬆散的泥土,动作轻佻,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爹让我来看看进度,有人说你们干活不是很用心。寨里的银子,每一两都是兄弟们血汗拼来的,若是打了水漂,”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李坡和林祥儒,最后落在王妚月姣好的身段上,又迅速移开,“可不好交代!” 林祥儒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工期和困难,被李坡一个眼神制止了。 李坡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般圆滑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姿態放得很低, “陈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盐场建设一切顺利,您看,这池子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我们正在日夜赶工,保证不会耽误。” “雏形?”陈如倬嗤笑一声,手指隨意地指向远处的那群青壮,“我看你们倒是別有用心,我劝你收下別的心思。我爹要的是盐,是白的银子!” 他语气陡然转厉,儒衫也掩不住那股海贼少主的凶狠,“三个月!三个月后,我要看到第一批盐从你这梅山盐场出来!否则,” 他目光森冷地盯著李坡,“后果你们自己清楚。寨里的规矩,向来是用血来写的。这群贱民的命,还有你们两个,加一起,也抵不上浪费的银钱!” 赤裸裸的威胁,让在场的所有青壮都不寒而慄,王妚月眉头微蹙,但没有说话。孙千帆握紧了拳头,望著李坡似是等著什么指令似的。 “陈公子放心!三个月肯定出盐,而且產量只多不少。我跟林兄这几天都在盯著卤沟的挖建,改进的法子试过了,省柴火还快,到时定让三巴大王满意。” 李坡似是没听出话里的威胁,笑著回道,带著一股自信。 …… 月黑风高,简陋的窝棚里,李坡和林祥儒相对而坐,一盏昏暗的海棠油灯映照著两张凝重的脸,王二牛在外面守著。 “妈的,这群海贼比官府那帮人麻烦多了。”老实人林祥儒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愤怒和焦虑,“他带来的那些人,都是些悍匪,咱们训练的这批人,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这陈如倬,我必杀之!无论是谁,敢威胁咱俩的性命,都不能留!”李坡眼神幽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粗糙的木桌, “官府那些贪官污吏,眼里全是升官发財,好解决,利益收买即可。但这连珠寨可不一样,就算咱们真把盐场弄起来了,他们这群海贼暴戾无常,卸磨杀驴这种事也不是干不出来!” 李坡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如之奈何?” “我有一破局之法,尚需打磨,需把各方势力拉扯好方能成。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去琼州一趟了。” “好,我听你的!” 两人也不耽误,隨即去寻王妚月。 “王姑娘,我们想去趟琼州府城。”李坡开门见山,“盐场缺缺些特定的专业人才,北边逃难来的匠人多,我们打算去挖些人回来,能加快出盐进度。” 王妚月看了眼赶来的陈如倬,又转向李坡:“梅山离不开人,你们只能去一个。” 陈如倬立马接话:“月儿妹说得对!盐场正忙,两人都走了算怎么回事?就让林兄留下盯盐场,李兄去琼州就行。我派几个人跟你一起,琼州城龙蛇混杂,有他们跟著,安全些。” 这话听著客气,实则是要派人监视,李坡心里暗骂,却只能点头:“那就麻烦陈公子了。那便明日出发?我这边只带二牛去就行,他机灵,能帮著跑腿。” 王二牛听说要跟李坡去琼州,又激动又紧张,直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您!” 李坡退了出来,立刻去找孙千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李坡神情严肃:“千帆,我要离开几天。盐场这边,祥儒会主持,但真正的担子,在你肩上。” “大人请吩咐!”孙千帆抱拳,眼神坚定。 “第一,继续训练,强度给我加倍!不仅要练队列体力,更要练搏杀!”李坡声音压得极低,带著一股狠劲, “告诉他们,这不是过家家。练得不好,三个月后,我们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家属都得死!用锄头,用柴刀,用削尖的木棍。怎么杀人快,怎么狠,就怎么练!你和那几个狠角色,亲自教。” 孙千帆眼中寒光一闪,“明白!大人放心!” “第二,看好盐场!我不在的时候,若有任何人,无论连珠寨还是官府的人,想插手我们的人或者盐场,给我顶回去,態度要硬!必要时……” 李坡做了个手势,“你懂我的意思。现在盐场还没建好,他们不敢动真格的。王妚月那边自有林祥儒去周旋。” “是!”孙千帆重重点头。 “第三,保护好祥儒。他性子软,为人老实,但他是我们的人,绝不能让他出事!” “千帆在,林大人便在!”刀疤脸汉子斩钉截铁。 李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等我回来!” 第7章 初至琼州 从吉阳军到琼州府城有两条路线,海路与陆路,绝大数人都会选择海路,顺风时只需二至三日就能到达,哪怕逆风或者无风也用不到一周。 而选择陆路的话就极其艰难,需穿越山区和生黎聚居区,多为小路,崎嶇多蛇虫,雨季难以通行。 李坡自然选择海路,今日便有一艘货船前往琼州白沙口,正好会在梅山这里停靠。 海上的日子並不好过,不过船一直沿著海岸线行进,並不用担心海难、迷路等安全问题,只是吃喝都很一般,船摇来晃去,李坡睡也睡不踏实。 还好天公作美,大部分航程都是顺风,只用了三天就到了白沙口。 这边的港口十分繁忙,民船、商船和官船眾多,比临川港热闹多了。 这里有一大片洁白沙滩,白沙口这个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当地百姓也称之为白沙拉,白沙港。 不过他们这艘船没有船引,並不能直接驶到琼州府城,於是李坡、王二牛以及四名海贼只好在白沙口下船。 “诸位好汉,不知这琼州的水军实力如何?” “嘁,连珠寨的手下败將罢了!宋廷在白沙口设了一水寨,兵额四百,实际只有半数,二百余人。哪怕雷州那二百水军来了也不是我们连珠寨的对手!” “三巴大王真真是海上英豪!”李坡忙吹捧著,心里却苦得很,“这赵宋在广南西路的水军实力也太薄弱了些,连个海贼都打不过,怪不得海南后面被蒙元轻鬆拿下。” 其实这里便是李坡低估赵宋的水军实力了,此时咸淳八年,宋廷的水军主力皆在浙闽沿岸,广南西路这边確实不受朝廷重视。 白沙口离琼州府城不远,李坡在海贼的引领下终是来到了海南岛第一大城,琼州。 要说李坡见到这琼州府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那就是大失所望! 这海南岛第一城规模也太小了些,与电视剧里乃至横店影视城建的秦王宫都没法比,不过想想在如今南宋欠开发的海南岛倒也说得过去。 整个府城的城墙约莫1.5公里长,墙体为夯土结构,高约八九米,设有雉堞增强防御。 共有东、西、南三座城门,唯独无北门。因北临海洋且风水忌讳“凶兆”,故以角楼替代了北门。 南门挖有一条护城河,名为河口河,连通南渡江,宽达二十余米,兼具运输与防御功能。获得批准的大小船只往来河道之上,运输著粮、油、、木材等物至府城南门码头。 城墙四角设角楼用於瞭望,西门外筑了一小土城,形成掎角之势。 几人从西门入城,城门守卫基本没有检查。 或许这里离宋元战场还很遥远的缘故吧。 迈入城中,李坡只觉这琼州府城麻雀虽小,五臟俱全,城內甚是繁华。 城內以“七井八巷十三街”为骨架,如东门街、西门街对应城门方位,尚书街、仁和坊靠近官署,马鞍街、打铁街为手工业区。 据说此城是北宋开宝五年升为州治后扩建的,最妙最讲究的设计便是官衙衙署所在了。 选定的州府衙门所在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有溪流在不远处流过,而在其东南边,有一片湖称为南湖,似是一面宝镜。附近环绕三座名为抱珥、文龙、三台的小山峰,形似一把交椅,官府衙门就坐落在这把交椅之上。 几人漫步城中,城里零零散散有施粥的棚子,只是不知为何很久没有营业了,桌椅上蒙了层厚厚的灰。 城门处有些大户人家的管家在招揽北边逃难来此的难民,挑挑拣拣,被选中的人一脸的欣喜,而落选的人却是失落低沉,久久不肯离去,盘桓著希望管家们再给个机会。 而这些景象无一例外说明著,蒙宋之战离这里或许也没有那么遥远。 李坡来府城的目的非是前面说的挖人,而是为了破局,不过要先把这四个恼人的海贼甩开方可,他在等一个契机! 此时六人来到了打铁街,虽然唤作打铁街,但是打铁的铺子却无一个,吃喝玩乐的店铺则应有尽有,属於琼州府城里比较繁华的一条街道。 一阵爭吵声突然从街角传来,瞬间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只见一对衣衫襤褸、面黄肌瘦的中年夫妇,护著一个约七八岁、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小女孩头上象徵性地插著一根枯草,满脸惊恐,旁边一个脸上还带著几分稚气的小牙侩正涨红了脸,指著他们大声斥责, “插根草就能胡乱卖了?官府有章程法度的。必得经由牙行,立契画押才作数!你们这般私相授受,是想坑害买家还是想逃税?” 围观的人群多是本地百姓或同样落魄的难民,对牙侩这个行业本就厌恶,又见那一家三口著实可怜,小牙侩又好欺负,顿时七嘴八舌地帮腔, “呸!什么章程?不就是想刮层皮嘛。人家都卖儿鬻女了,你们牙行还要吸血!” “就是!黑心烂肺的,人家娃儿都快饿死了,还讲什么契书?” “官字两张口,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小牙侩急得脸红,只会重复“规矩就是规矩”,越说越乱,额角冒了汗。 他急得四下张望,正巧看见一位跛著左腿的军士拄著铁枪过来,脸上带著风霜刻痕,小牙侩如见救星,忙喊道,“军爷,军爷您来评评理!他们不按规矩……” 跛脚军士扫了一眼跪地的一家三口和小牙侩,眉头紧锁,猛地抬手,“啪”地一声脆响,狠狠给了小牙侩一个耳光。 “规矩?规矩个屁!”他的声音带著压抑的怒火,指著那哭得几乎要晕厥的妇人,“都他娘的逼到卖亲骨肉了,你们这些牙侩还像苍蝇似的扑上来吸他们的血。赚这种钱,不怕天打雷劈?给我滚!” 小牙侩捂著脸,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著哭腔,“阿姐好不容易给我找的活,才第一天,我也是没办法,呜……” 就在此时,人群外传来一声厉喝,“谁他妈敢坏规矩?” 只见几个穿著体面些的大牙侩领著一队七八个军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著一个队长模样的军官,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 几个牙侩一上来便去踹那瘦骨嶙峋男人的胸口,“刁民敢私卖坏规矩!”男人被踹得嘴角淌血,女人扑上去护著,也挨了几脚。 那边队长將跛脚军士拉到一边,“你眼里还有王法吗?朝廷法度都不放在眼里,整天装什么仁义!” 跛脚军士怒容满面,作势要去打那队长。 “有种就打我!要不是郑家保著你个瘸子,老子早把你开了,来呀,来打我!” 跛脚汉子恨恨地脱了兵服摔在地上,瘸著腿就要离开。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队长横肉堆积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那队长脑袋猛地一偏,嘴角瞬间渗出血丝。 整个打铁街,瞬间死寂。 李坡收回手,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街角: “诸位可要为我作证,这可是他自己要求的!” 第8章 牢中三会 琼州府,大牢。 李坡牢房的铁柵外,立著一人。 那人身著交领素色袍衫,头上那顶东坡巾略略歪斜,反添几分疏狂意態。 面容不过三十上下,透著一股书卷浸润出的从容,其不似陈如倬那刻意打扮的做作,也全无寧远县周主簿的油腻。 这才是李坡心目中儒士该有的形象。 他也一改之前油滑、活络的作风,目光清亮,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与其隔著铁柵谈笑风生,似是多年好友敘旧一般。 只是可惜周遭牢房早已被清空,狱卒也被赶了出去,无人能听到两人在聊些什么。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气度不凡的文人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狱卒竟是抬著一张低矮的食案进来,步履小心翼翼。 食案被恭敬地摆在李坡面前,狱卒脸上堆著諂媚的笑, “李公子,这是望海楼刚送来的菜,我给您介绍介绍。” 青瓷盘里盛著饱满的蟹酿橙(注1),橙香裹挟著蟹肉的鲜甜扑鼻而来。旁边是红泥小炉上煨著的炉焙鸡,鸡皮油亮,红褐色的酱汁在炉火余温下咕嘟著细小气泡。莲房鱼包形態精巧,翠绿的莲房托著雪白鱼蓉,清淡雅致。 一只青玉酒壶旁,两只素瓷酒盏,壶身上刻著三个小字:玉练槌。 几样本地特色同样醒目,將各种食材放入瓦甌中烹煮的杂烩甌菜,青白相间;另有一碟码放整齐的檳榔切片,配著小碟的蔞叶和雪白的蜆灰粉。 “公子,檳榔需配合这两样一起嚼食,滋味辛辣,有提神、祛湿的功效,公子请慢用。”然后狱卒躬身行礼便离去了。 李坡深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自从莫名其妙来到这南宋末年的海南岛,每日皆是粗饭,何曾见过这般美味?他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腹中咕嚕作响,却只是端坐不动,目光投向牢门方向,似在等待。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门外终於响起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带著石地的摩擦回音。 “张队將,久仰大名!”李坡立刻起身,脸上瞬间堆起热情的笑容,“今日特意备下酒席,只为与您把酒言欢。来,咱们一醉方休!” 来人赫然是之前打铁街上那跛脚军汉,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扫了一眼案上那堪称奢华的酒菜,又看了看李坡脸上热切的笑容,眉头紧锁,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酒席就免了。”他声音沙哑低沉,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我张去疾不吃这一套,也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空谈。有什么事,还请直说。” 李坡不以为意,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认真起来,迎上张去疾审视的目光,直入正题, “实不相瞒,小子確有一事相求,还望张队將万莫推辞!” “你既能请动云鈐辖,又能让郑家门主发话,將我唤来。有事找他们,比我这个退伍丟了差事、只剩条瘸腿的老兵有用得多。” “张队將此言差矣。小子自登岛以来,也算见过些人物。市侩商贾、油滑胥吏、凶悍海寇、文雅书生。形形色色,唯有张队將您,身居微末而心怀忠义,临强权而不折傲骨,此等风骨气节,才是我辈所敬!”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恳切,“而小子所求之事,非忠义刚直如张队將者,绝难胜任!” 张去疾轻哼一声,显然並未被这番吹捧打动, “说吧,绕这么大圈子,到底要我这瘸子做什么?杀人放火?还是给你当打手?” “非也非也!”李坡正色道,“小子对张队將一片真心,所求也不过是请张队將重新去干老本行,再做一次队將罢了!” “让一个瘸子当队將?你是来消遣我的?” “在下看重的乃是队將您多年的沙场经验。小子所求皆为黎民百姓!云鈐辖已同意,在白沙口水寨新设一队將之职,统兵五十,兵额可扩招至百人,由你张去疾全权统领,只为剿杀陈明甫那海贼!兵员由你自行招募,首要便是人品可靠,寧缺毋滥。粮餉器械,也是管够。” 他略一沉吟,“只是为免物议,会有一位云家的心腹家奴隨营监理钱粮开支,但张队將之清名,小子深信不疑!” “陈明甫那群海贼可不是百十人就能解决的。话说回来,你都能为我安排官职,不知阁下什么身份,为何在牢中呢?” 李坡脸上露出一丝尷尬,摸了摸鼻子,坦然道, “额……小子,小子就是陈明甫手下一海贼。非是要您剿灭整个连珠寨,而是灭掉他们在梅山地区的一个几十人分队。在牢中是因为街上替您打那一巴掌出气。” “原来是你!” 后面李坡將具体细节告知於他,並將王二牛託付,让其一併参与训练,有什么紧急之事他可以让二牛传递讯息。 从始至终,张去疾都没动过桌上的酒菜,只是静静听著,偶尔点头,偶尔皱眉。直到李坡说完,他才沉默片刻,缓缓道,“某应下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跛脚的步伐在监牢的石板路上敲出“篤篤”的声响,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李坡长长吐出一口气,將目光重新投向案上,再也按捺不住,拿起筷子就夹了块蟹酿橙。 橙的酸甜完美解去蟹的微腥,只余下极致的鲜甜在舌尖爆开,几乎不用咀嚼便顺著喉咙滑下,满口生香,舒服得他眯起了眼。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他含糊不清地感嘆著,又伸筷夹起一块炉焙鸡。 鸡皮已被煨得软糯胶黏,酱汁浓稠,色泽深红髮亮。入口咸鲜微甜,带著一丝焦香和酒香,鸡肉早已酥烂脱骨,只轻轻一抿,浓郁的滋味便在口中层层化开。 至於莲房鱼包,鱼蓉细腻柔滑,带著莲子的清香,同样令人慾罢不能。 最后李坡提起玉壶,自斟自饮,赞了一声,“好个玉练槌!” 这个名字果然形象,酒体如白玉般纯净,口感醇厚有力,如同“槌”一样有衝击感。 牢房外,琼州府城的夜才刚刚开始。明灭的灯火勾勒出屋舍的轮廓,海风送来遥远的潮声。 李坡在牢內大快朵颐。 正在此时,一个怯生生、眼角掛著泪痕的十五六岁男孩走入牢內。 第9章 暴雨將至 “小兄弟,坐坐坐!这些可是望海楼的招牌菜,大哥请你吃!” “小的不敢。”小牙侩唯唯诺诺地回道。 “这有啥不敢的!大哥又不会吃了你,来尝尝这道菜,蟹酿橙。”李坡一边说一边为他夹菜。 男孩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却只有一小部分坐实到木凳上,年纪不大,规矩懂得倒挺多。 “放开些!我不讲那些虚头巴脑无用的礼仪。不过这酒可不准你喝,未成年禁止饮酒!”李坡旋即大笑几声,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小兄弟姓甚名甚?” “大人,小的叫李禾苗。” 虽然李坡在牢內,小牙侩在牢外,但是两人的地位却是反过来的,也是讽刺。 “这不巧了嘛!我也姓李,都是一家人,以后叫我李大哥就成。禾苗,禾苗!好名字啊,田里的小小禾苗,可是寄託了百姓的希望和未来。希望你也能像禾苗一样茁壮成长。弟弟家里都有哪些人呀,干什么工作?” “回大人,爹娘走得早,小的是阿姐拉扯大的,阿姐叫李禾秀,在海筵楼给掌柜的当帮手,小的今天刚当上牙侩。” “秀字意为穀物抽穗扬,寓意女孩清秀、美好。姐弟俩名字起得都很好,带著田野气息,父母也是读过书的吧。”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无聊,101????????????.??????超实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回大人,爹娘不识字,是钱请先生起的名字。” “別大人长大人短的了,叫李大哥,不然真生气了!自己放开些吃,这几样菜你大哥我吃太多回了,都吃腻了。” 李禾苗这才敢主动夹菜吃,“谢过李大哥了,禾苗还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菜呢!” “好吃吧!你那牙侩无甚可乾的,也不適合你。我这有一赚钱门路,你姐弟俩以后都来跟著我干,保证你们顿顿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 李禾苗点点头,却是回道,“我愿跟著李大哥干!不过我不能做主,得和阿姐说一声。小的本就不想当牙侩,只是阿姐好不容易帮我找的活计。禾苗不是坏人,那一家人我也看得可怜,但是上面大牙侩下过命令,所以才制止他们的。” “我懂你,不过你需和你阿姐速速商量,若可行,二日后白沙口寻我。” 隨后李坡將自己的粮食、生活用品採买等业务大致给他讲了讲,好方便他讲与阿姐听。 李坡是真的想带这孩子发財的,不是忽悠誆骗。白日打铁街那一变故,他当场看中了两个人,张去疾那跛脚军汉自不必多说。小牙侩他也非常欣赏。 有些事、有些人是不好分对错的,也不能强行去分。先入为主贸然给人贴標籤是不理智的,比如当时那一家三口、小牙侩与张去疾在李坡眼里都不是坏人、恶人,甚至都是好人、善人。 要说何为坏,什么是恶,那只能说这吃人的古代社会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所在了罢。 百姓,胥吏,军汉等等各行各业的人,只是被这吃人的社会逼著维护自己仅有的那点儿利益罢了,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决定行为。 小牙侩懂规矩,守规矩,一个心善的小孩子面对那种情形还能坚定自己的立场,已是不易。 这样的人,听话且完全服从命令,不偷奸耍滑,不惧压力,在李坡眼里绝对是最好的可用之才了。 小牙侩带著打包的菜离去后,李坡一人在牢里继续自斟自饮,復盘著今日的所作所为。 打铁街上那一巴掌是李坡刻意而为,非是头脑一热,他动身前已提前嘱咐好王二牛,让其去马家公子和云鈐辖处传话。 而那四名监视的海贼早已得了陈如倬的命令,毕竟投资了那么多钱,定不会令其性命有虞。 果不其然,耳光一响,三名海贼就將其护於身后,第四名海贼见事不小,则是去寻琼州连珠寨的人脉去了。 一名机灵的海贼拿出早已备好的文书等,竟是言称李坡乃是已故宰执李纲在海南的后代。 李纲何许人也?抗金名臣,曾为首相,累赠太师、陇西郡开国公,諡號“忠定”。 李纲百年前的確被贬斥到海南岛的万安军,其忠臣和抗金英雄的形象,在如今南宋官场尤其海南岛受到了官方和士人阶层的肯定。 面对李纲的后人,那几名军汉也是不敢动武,文人在宋朝的地位不必多言,几人只好將李坡关於牢中,去核实李坡的身份,短时间也不敢上私刑。 被关入牢中,李坡方能甩掉海贼的监视,继续自己的破局谋划。 一开始李坡在牢里的待遇还很一般,后来应是连珠寨在琼州官场的人脉出力了,狱卒开始对李坡客气起来。 直到后面,云从龙云鈐辖如李坡所料现身於牢中。 为何李坡篤定马知州或者云鈐辖会出现?当然是李坡开掛了! 穿越前与李坡论坛键政那人透露了一条极有用的信息: 马成旺率子平定黎乱,后又借云从龙剿灭陈明甫等海寇有功,擢升为邕州守將。两人在临安陷落后,献邕城降元,马成旺被提拔为广南西道宣慰使,而这云从龙后面更是官至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征南大將军。 这种人精於算计,心思縝密,唯利是图,见利忘义。不过在李坡眼里这种人反而更好打交道。 那便是以利诱之,给他们难以拒绝的好处。 此时是咸淳八年,黎乱已被马成旺平定,他在海南岛的最后一个挑战便是陈明甫等海寇,只要能恢復海南岛的稳定,升迁就在眼前。 只是连珠寨与海南一州三军的官场关係错综复杂,再加上水军实力有限。前几次剿灭连珠寨皆是大败而归,所以他才向朝廷奏请將时任广东鈐辖的好友云从龙调来琼州协助剿寇。 李坡派王二虎递的便是平定陈明甫连珠寨的策略,其坚信两人定会上鉤。 云从龙一来牢中,李坡便为其献上一大礼,“云大人,今日哪位官员来捞我,哪位便是陈明甫那海贼的官场靠山。只望云鈐辖对其不要轻举妄动,我有一计可助马知州削弱连珠寨实力!” 之后其与李坡谈笑风生,其实是试探李坡的为人及方案的可行性。 李坡对自己的谋划很有信心,此法妙就妙在马知州等人无需付出什么,一个官职和些许公家的財帛而已。 回报却是十分丰厚,既能削弱连珠寨的实力,还能中饱私囊,同时可在海南岛培养属於自己的势力。 只是他们不知,机关算尽,其也不过是李坡眼中的一枚棋子。 李坡绝非甘居人下之辈,他定要做那坐收渔利,一举通吃的幕后操盘手。 琼州府城上空,霎时间电闪雷鸣,暴雨將至。 第10章 再回梅山 热带地区的雨便是如此,来的急,去的也快。 一场暴雨浇透了琼州府城。 次日一早,李坡便被放出牢门,四名海贼不出所料,守在墙角,为首一人正在剔著指甲缝里的泥。 李坡朝其拱拱手,满脸歉意,语气带著恰到好处的懊恼与感激, “昨日是在下莽撞了,险些误了盐场正事,多亏三巴大王手眼通天,將我从这囹圄中捞了出来。” 此人唤作王富贵,別看其名字土,心机颇多,深受陈明甫信任,昨日便是他去寻琼州官场连珠寨的靠山,由此可窥一斑。 王富贵是黎族,据传是王二娘的后代。《宋史》、《岭外代答》中皆有记载,淳熙八年,王二娘袭封“宜人”爵號,统领三十六峒,“家饶於財,善用其眾,力能制服群黎”。琼管安抚使对黎峒的號令需经过她下达,诸峒才帖然服从。 虽然如今岁月变迁,早已无三十六峒这个联盟了,但是无论生黎还是熟黎,依然很尊崇王二娘三代母女首领,黎族社会中女性地位较高,存在“夫亡妇主”甚至女性优先继承的现象。 王富贵出自澄迈县的南黎,隶属於琼州,当地早已无了小黎峒,只分为南黎和西黎两大类。只是不知为何他怎地去了吉阳军,还加入了连珠寨。 无论如何,此人还是要交好的,同时为掩饰自己在牢中搭上云鈐辖这件事,李坡也得做足感激连珠寨搭救的姿態。 “你心里有数就好。只是连珠寨给的一切,早已標好了价码。还望以后李兄多为寨里做些贡献,少做些不过脑的蠢事!”王富贵似是很看不上李坡。 李坡訕訕一笑,不再多言,领著几人办正事去了,毕竟他先前向王妚月承诺过招工之事。 两日间,他倒真招来不少人才,十多个盐场熟手,几个泥瓦匠,甚至还有一名铁匠。 …… 琼州之行將近尾声。李坡一行人在白沙口安排招募之人前往梅山。今日只有一艘船经停梅山,船上位置不多,只得留下两名海贼,次日再带那些工人出发。 白沙水寨就在不远处,李坡目光掠过,心头微动。也不知张去疾募兵训练进展如何了,但为保密,他只得按下多余的念头。 “李大哥!” 清脆的喊声传来,李禾苗揣著衣襟跑过来,脸上笑开了。正是那眉眼间带著稚气的小牙侩。 “决定来跟我干了?你阿姐呢?” 见他能来,李坡还是很开心的,毕竟二牛心思太过单纯,忠勇有余,更適合入行伍歷练,等赵去疾练成了可以提拔为护卫保鏢。 现在这段时间,手边还是要有个靠得住的小跟班才行,李禾苗这小子人听话,学习能力强,是个可塑之才。 “阿姐决定还是继续在海筵楼做事,一天毕竟有五百文呢,不敢轻易请假不去,不然一定会来见李大哥您的!阿姐说她托人调查过了,李大哥靠得住。不知……不知李大哥一天给我开多少文呀?” 旁边的海贼听到“海筵楼“都是嘴角一抽,来看这孩子。 李坡不明所以,回过神来答覆李禾苗道, “哦?你阿姐挺厉害,还会调查人。那就也给你开一天五百文!等到了梅山就让另一位大哥赏你一贯钱当做入职奖励!” 入职奖励是啥?听都没听过。不过这可不耽误李禾苗內心的喜悦,眉开眼笑的同时又后悔自己阿姐没有跟来。 归程逆风,船行五日,才抵梅山小码头。 一来到盐场,李禾苗就傻了眼,心头直打鼓,有些后悔跟李大哥来了。 这地方也太简陋了,都是些窝棚,连逃难前的村子都不如。地上挖了大大小小的坑,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李大哥许的工钱,真发得出来吗?那“入职奖励”,他更不敢想了。 不过接下来唤作林大哥的人出现后,李禾苗就心安了,因为他真给了一贯钱! 这艰苦的环境看著也顺眼了很多。 他还注意到林大哥身旁跟著个黎族打扮的姑娘,是他见过最美的黎族女子,比自家阿姐好看一万倍! …… 月明星稀,简陋的窝棚里,李坡和林祥儒相对而坐,依然是那盏海棠油灯,只是今日未点上,月光洒入已足够明亮。 孙千帆在外面守著,防止有人偷听。 “此次琼州之行如何?你那破局之法可成了?”林祥儒急切的问道。 “现在有八成把握了。布和医书你研究的咋样?看你和王妚月处的不错?” “医书翻了几本,常见的一些小疾病应该能应付了,我还去了趟白沙峒,为王妚月的母亲看病,其情况不是很妙。不过这趟白沙峒之行有大收穫,黎人的纺织技艺相当高明,据说有的布还曾进献朝廷成为贡品。 接下来我们若对工具和技术再改进下,感觉布可成为未来我们一条不小的財路。 王妚月此人……还是挺好的,我觉得可以拉拢。她悄悄提醒我要小心陈如倬此人,尤其盐场建成之后。” “那布以后就交予林兄了。话说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林祥儒脸色一红,並未反驳,“布我还得多去几个黎峒,看看他们的纺织工具和技术,我们可以先试著採购一批,和这些黎峒多些来往,搞好关係。” “我就说带著林兄你穿越绝对没错!既然你喜欢王妚月,那就加把劲,爭取拿下。她若能加入我们,对日后团结黎族同胞大有裨益,林兄可要加油啊! 布改进工具、工艺等就靠你了,多与黎峒贸易往来是好事儿,届时李禾苗那小子你先带著,他脑袋灵光,多传授他些现代商业知识,以后我打算让他为你打下手,处理一些採买等事务。 至於那陈如倬……”李坡冷笑,“他蹦躂不了几天了,三月之约他用来恐嚇我等,殊不知那日便是他的死期!” 隨后李坡唤进孙千帆,聊了一番,了解了一下三十多青壮的训练进展。 两人方才入睡。 第11章 主宾 隨后的两个多月,李坡全心投入青壮的训练和盐场的建设。 每次为青壮发餉,他都亲自经手,与每个人聊两句。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孩子叫什么皆了如指掌。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去探望他们的家人,给孩子老人送些、盐巴之类的。 林祥儒则免费为大家看病,不时给他们赠些常用的药物。 眾人对李、林二人愈发佩服。自从来了梅山之后,大家吃得饱,赚得多,病了还有人免费给治,就是住的有点磕磣。 不过李大人说了,盐场建成之后就开始陆陆续续建房子,改善大家的居住环境,泥瓦匠都来了几个,眾人只觉得日子越过越有奔头。 说到这泥瓦匠,谁成想之后的盐场建设,他们竟是解了李坡燃眉之急。 分级蒸发池晒盐场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由矮堤分隔的棋盘系统,主要分为蒸发区和结晶区。 区域之间为“之”字形或串联式,让海水缓慢流动,逐级浓缩,结晶池地势最低。 其中最关键最核心的技术在於建造防渗层,这一步比李坡想像得难很多。 李坡只知需用到石灰、黏土、细沙、糯米浆等,將材料按比例混合,加水捶打,然后铺在池床上,厚度约十至十五厘米也就是四五寸即可。 然而李坡並不知道相关比例为多少! 后来问了几个盐场熟练工,他们对这个分级蒸发池晒盐场也不懂,有一个年纪大些的说,听別人提过用火山岩板结合牡蠣壳烧制的灰铺底,似是有李坡说的那种效果。 古代各种工艺技术都是看家的本领,每个手艺人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绝不秘传的,李坡心知靠別人不现实,还得自力更生。 然后他便想起了那几个泥瓦匠,最后李坡、林祥儒再加上几个泥瓦匠了一周多的时间终於弄出来一个效果不错的比例。 各级蒸发池与结晶池那些青壮早就挖的七七八八了。 用研发好的材料铺底后,需反覆捶打夯实。 接下来便是挖引水渠和排水沟,在关键节点设置桔槔(注1),用於將滷水从低级池提升到高级池。 耗时数月,这分级蒸发池晒盐场终於建成了。 李坡长舒一口气,非是因为在陈如倬规定的时间如期完成,因为这盐场他根本就不会交付给连珠寨! 心里石头落了地乃是因为盐场建成,自己以后就有了稳定的財路。 “自己的心血怎么能白白送人,哪怕一千两也买不走!” 分级蒸发池晒盐的工艺其实很好理解,涨潮时打开闸门,將海水引入一级蒸发池,称为纳潮。接下来是沉淀,让海水在储水池中静置,沉淀泥沙。 打开一级池的闸门,让海水依靠重力缓缓流入二级池。在阳光和风力作用下,水分蒸发,滷水浓度逐渐升高。工人可以用鸡蛋来测试滷水浓度。浓度足够的滷水才会被放入下一级。 还有一种莲子法,將不同重量的莲子放入滷水,根据莲子的沉浮状態判断浓度。 当滷水浓度达到饱和时,即可引入最末级的结晶池。滷水在浅池中继续蒸发,食盐晶体从这里开始析出,附著在池底。 待池底结出约一寸厚的盐晶,就可以收盐了! 后面最重要的便是维护了,定期清理池底淤泥,还需要用前面按比例调好的材料修补破损的防渗层。 整个梅山盐场只有李坡和林祥儒知道盐场完全建好了,但两人还是安排工人继续到处挖土砍树,装作还未建成的样子,反正那些木头和土以后建房也用得到。 日子一天天逼近,李坡在等,等琼州、寧远县、连珠寨那边的风声。 不过这两日他也未閒著,与林祥儒、孙千帆在各青壮及家属之间烘托一种不安的气氛。 暗示眾人连珠寨的海贼心怀不轨,盐场建成之后就会將眾人驱逐,甚至要杀人灭口,连李、林二人都不会放过。 也不是没有胆小的人,想过逃跑之类的云云。但是好不容易过上眼前这么好的生活,谁捨得放弃呢? 三人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又开始鼓动他们保卫自己美好生活的决心,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海贼也是肉做的,一刀捅下去照样会死,大不了拼命而已,无甚可怕的! 那边陈如倬初时来得还挺勤,后来因为王妚月和林祥儒经常会去黎峒採购布、粮食等,其来了也见不到王妚月,扑了几回空,后面来得变少了。 每次来也只能在李坡面前耍耍威风,催促盐场的建设进度,令一群青壮对其恨之入骨。 那五十多名老寇海贼却是一直驻扎在盐场,虎视眈眈,令李坡如芒在背。 这些海贼每日倒是放鬆得很,根本不把三十多名青壮放在眼里。 毕竟他们五十多人,数量多一倍,论战力,他们个个能打,岂是这帮挖土的农户可比? …… 五月十六,距李坡与云鈐辖约定的日子,只剩三天。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不过李坡却无心赏月,因为陈如倬迟迟未现身,“官场那么多眼线,连珠寨也该得到信儿了啊!陈公子那脾气,不应该啊……” 若这次拿不下陈如倬,这局破得就不够那么漂亮了! 前日王妚月和林祥儒从黎峒归来后,李坡就不让他们再去黎峒贸易了,林祥儒自然知道意味著什么。 李坡也寻了个空当,单独和王妚月聊过一次, “王女侠!我一直敬重你,视你为女中豪杰。知你最看重的便是白沙峒的利益。不过如今乃是乱世,宋廷也好,某大王也罢,恐怕都不是什么好选择。有时候,多下一步閒棋,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那也得看棋子,能否一直待在棋盘上。”王妚月幽幽回道。 “我从来不是棋子。” 李坡转身欲走,又回头补充道, “林祥儒真的是一个好人,他和我不一样。至於我……好人?肯定算不上,但也不是坏人罢!” “我信他,不信你。” …… “月儿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准备了一桌菜,你这主宾(注2)终於来了!” 第12章 行军 陈如倬一马当先,依旧是一身扎眼的白儒衫,只是眉宇间带著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身后跟著两人,一个是老熟人王富贵,依旧是那副精明又阴鷙的模样。另一个却是生面孔,国字脸,浓眉大眼,相貌老实憨厚,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乍看起来像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 李坡敏锐地注意到陈如倬和王富贵走在他身侧时,都会刻意保持些距离,神色间也带著几分不易察觉的恭谨。 在三人后面竟是又来了几十名老寇,比之前那波还要精锐,兵器更为精良,还有铁甲!李坡数了数,约有六十余人。 陈如倬对王妚月招了招手,又示意之前驻扎在此地的海贼头目过来,隨后几人径直走向一处偏僻地儿,显然是要密谈。 林祥儒担忧地看了李坡一眼,李坡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盐场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凝滯,青壮们也放缓了手中的活计,不安地望向他们。 李坡表面平静,心中却在飞速盘算。正当他心思电转之际,盐场外又传来一阵骚动。一名青壮引著一个胥吏打扮的中年人小跑过来。 “李管事,李管事。寧远县周主簿派我来寻您!” 那胥吏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四下张望,见李坡点头示意,这才凑近李坡,从袖中飞快地抽出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李坡手里,压低声音道, “李管事,我家主簿让小的务必亲手交给您!” 然后其一脸諂媚著望向李坡,李坡示意林祥儒赏给他一串铜钱,那胥吏拱手一礼,便眉开眼笑地离去了。 李坡迅速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跡略显仓促,不过周主簿的字还是很好看的, “朝廷发兵,水陆並进,剿连珠寨。陆兵六百余,水兵三百余,明日离寧远赴吉阳。慎之!” 果然,马知州和云鈐辖动手了!时间、兵力,都与他和云从龙约定的相去不远。 周主簿这个人还是可以的,拿了钱倒是真办事。 此时,陈如倬那边的密议似乎告一段落。他大步而来,一脸志在必得的笑容,王富贵和那国字脸紧隨其后,王妚月在更后面,脸色则有些复杂。 陈如倬目光扫过盐场,最后落在李坡和林祥儒身上,朗声道,“林兄,李兄,快过来,泼天的富贵等著我们去取!明日一早,隨我出发,为寨子立大功的机会来了!” 李坡心中警铃大作,难道计划泄露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按下。 不可能!知情人只有云鈐辖、张去疾以及林祥儒,这几人绝不会泄密。他所指的“富贵”应与吉阳军有关,他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没想到这陈如倬主观能动性这么强,竟然要主动出击。还要强行带上他们,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过他却是不慌,面上带著激动和狂热,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为寨子效力,我李坡万死不辞!正好我这边也有十个敢打敢拼的好手,都是些好汉,愿隨少寨主鞍前马后。就是杀官造反,也绝不犹豫!” 这番“忠心”的表態让陈如倬颇为受用,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笑道,“好,算我没看错你!你那十个人,带上!” 李坡见他应下,心里一安,话锋一转,趁热打铁,“只是……这盐场眼看就要完工,还有些收尾的琐事离不开人。林兄他书生气重,打打杀杀怕是帮不上大忙,反而累赘。要不让他留下督促盐场?这可是寨子未来的钱袋子,耽误不得。” 陈如倬闻言,脸上笑容淡了些,目光扫过林祥儒,又瞥了一眼旁边的王妚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断然拒绝, “不行!林祥儒必须去!盐场的事……”他重新露出笑容,望向李坡,“实在不行,李兄留下也是可以的。” 李坡暗道不妙,心念急转,立刻改口,语气诚恳,“林兄手无缚鸡之力,那十个人没我带著,怕是不听使唤。不如让妚月姑娘留下主持盐场大局,她能力足够,我也放心。”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陈如倬看了看李坡,又看了看林祥儒,忽然古怪地一笑,“哦?李兄倒是兄弟情深。也罢,就依你。妚月妹子,只好辛苦你留下主持盐场的建设了。” 王妚月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王姑娘一个弱女子留在这么大的盐场,万一有不开眼的生黎、流民之类的滋扰,也不安全。盐场也需要人看管。要不,给她留下三十个人,既能保护她,也能看著盐场?”李坡继续提议。 陈如倬看著王妚月姣好的面容,眼神有些发直,下意识就要点头。旁边的国字脸却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不可,最多留下十五人,足够看守了。” 陈如倬眉头皱了皱,显然对国字脸的否决有些不满,但其对国字脸似是颇为忌惮,最终还是点头,“吴叔说得对。那就十五人罢,妚月,你看如何?” 王妚月微微低头,声音依旧好听,“谢过陈大哥了,十五人,足够了。” 李坡暗骂这吴叔坏事,待几人离开后,悄悄將王妚月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王妚月听著,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惊疑不定地看著李坡,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 翌日,天色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的水汽浓得化不开。 闷热,潮湿,令人心浮气躁。 王富贵和国字脸起得很早,指挥著人手分发武器,连李坡手下那十名青壮都得了些环首刀、短矛之类的趁手武器。 一百余名海寇集结完毕,再加上李坡、林祥儒以及孙千帆精心挑选的十名青壮,队伍规模颇为可观。 陈如倬看著这鬼天气,骂骂咧咧,“他娘的,这贼老天!雨要下不下,憋死个人。” 话刚出口,暴雨轰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泥土,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雨太大了!吴叔,要不等等,雨小些再出发?”陈如倬望向那国字脸。 “等不得。”吴叔声音斩钉截铁,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目光沉稳如磐石,“云层厚的很,一时半会停不了。此时动身,正好可遮掩行跡。披上蓑衣,出发!” 於是,一行人在瓢泼大雨中艰难跋涉。披著蓑衣,但李坡仍是浑身湿透。儘管视线受阻,他却认得出,这是去往寧远县的方向。 借著大雨掩护,他凑到林祥儒和孙千帆身边,急速地低声叮嘱著什么。 林祥儒脸色发白,不知是冷得还是被他的话嚇得,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千帆则默默握紧了藏在蓑衣下的环首刀,刀疤脸在雨水中更显狰狞。 第13章 屠杀 王富贵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在他的指引下,队伍冒著大雨强行军了大半天,抵达了一个丘陵环抱中的小湖边。 湖水被雨水搅得浑浊不堪。 “停!”国字脸举手示意,声音依然沙哑,“在此地休整,进食。养足精神,入夜行动!” 说也奇怪,眾人停下没多久,暴雨竟毫无徵兆地停了。乌云散去些许,露出灰白色的天光。 雨大的时候拼命赶路,雨停了反而歇了。不过这群海寇显然对这吴叔极为信服,毫无怨言地执行命令。 王富贵等人走到湖边一处不起眼的土坡后,竟挖出了一些用油布包裹著的麵饼,还有肉乾!他们一一分发给眾人。 李坡心中凛然,连补给点都预先设好了,此次行动,策划极为周密。 他啃著冰冷的饼子,耳朵却竖了起来,隱约听著不远处几个老寇的低声交谈, “……憋屈好些日子,今晚可得开开杀戒!” “听说县衙库房里银子堆成山……” “还有东门粮仓……烧了可惜,要是能搬回寨子。” “赵县尉那边都打点好了,城门没问题……” 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李坡彻底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那盘棋的脉络愈发清晰。 官军主力哪怕因为大雨耽搁,等到了晚上应也能行进到吉阳县的地界,那么寧远县便空虚了。 吉阳军下辖两个县,寧远和吉阳。吉阳离连珠寨过近,政令能不能出县衙都两说。所以此次官军的后勤补给皆在寧远县。 官军的视角,贼寇皆在吉阳县,並不知梅山这边有一支贼寇的偏军。李坡为了防止官军私通贼寇,有人泄密,特意叮嘱云鈐辖需保密。 那么他们这一百余人出其不意攻破寧远县,断了官军的后勤补给线,这次针对连珠寨的围剿便轻易解决了。 陈如倬一行人还能收穫一大笔粮食和银钱。 李坡心中暗赞连珠寨策划之人,只是那人应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的林祥儒,又看了看沉默吃著乾粮的孙千帆。 “自己这趟寧远之行应是安全的,毕竟连珠寨眼里盐场尚未建成,还用得著自己。只是陈如倬非要林祥儒来,应是存了杀心。没想到林兄和王妚月走得过近却是被情敌惦记上了! 吃醋的男人不好惹吶……” 他再次凑近孙千帆,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千帆,一定要护好林先生,见机行事。” 时间在沉闷和等待中流逝。雨虽停了,但乌云未散,天色比平日黑得更快。 海贼们吃饱喝足,不少人抱著兵器,靠著树干打起了盹,鼾声四起。李坡心知今晚还有一场大战,要利用好时间休息,也是靠著一棵大树沉沉睡去。 子时刚过,夜色浓稠如墨。国字脸和王富贵將眾人一一唤醒。 “出发!”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破城的好天气,只是雨后的小径泥泞不堪。 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逼近寧远县西城门。 李坡望向前面的陈如倬,他脸上浮现著残忍的兴奋。 城墙低矮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墙上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显得格外寂静。 国字脸打了个手势,队伍在离城门百余步的灌木丛后伏下。 王富贵越眾而出,模仿著某种水鸟,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咕咕”声。 片刻沉寂后,沉重的西门竟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黑影探出头,朝这边挥了挥手。 “上!”吴叔低喝一声,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了进去。海贼们一改前面的安静和沉默,怪叫咆哮著从西门涌入寧远县城。 “杀啊!” “抢钱抢粮!” “反抗者死!” 一进城,队伍立刻分作两股。一股约五十人,由陈如倬和王富贵带领,直扑县衙方向。另一股则由国字脸吴叔亲自率领,奔向城东的粮仓和军资库。 “林兄,跟我来,咱们去东门『发財』!”见陈如倬去了县衙,李坡喊上林祥儒,带著孙千帆等十名青壮,毫不犹豫地跟在了国字脸那一路人马的后面。 然后他发现有三名海贼盯著林祥儒也跟上了他们。 吴叔引著眾人喊著,“连珠寨办事!百姓闭户,刀箭无眼,出门者死!” 寧静的夜晚瞬间被打破。 海寇们显然早有预谋,几人一组,开始沿街泼洒火油,投掷火把,製造混乱。顷刻间,街道两旁的房屋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 “走水啦!走水啦!” “强盗进城了!救命啊!” 哭喊声、惊叫声、房屋垮塌声,声声入耳。 一些被大火逼出家门的百姓惊慌失措地跑上街道,迎接他们的却是海寇们冰冷的刀锋和毫不留情的劈砍。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寧远县,瞬间化为人间地狱。 李坡眼睁睁看著一个抱著孩子的妇人刚衝出著火的家门,就被一名海寇狞笑著劈倒,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下一刻便被另一名海寇隨意一脚踢开,哭声戛然而止…… 他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继续高喊著“闭户不出”,跟著这群海贼,朝著东门方向快速移动。 火光映照著他毫无表情的脸,和眼底深藏的冰冷杀意。 林祥儒何曾见过这等惨状,面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李坡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咬紧牙关,重重点头,示意自己还能行,紧紧跟隨著李坡,手中的一把短剑握得死紧。 那三个监视者,只是不远不近地跟著,偶尔望向林祥儒。 东门已然在望,那里的火光更加冲天,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也密集起来。显然,这里有少量官兵留守,正在做最后的抵抗。 李坡路上故意放慢了步伐,此时他与吴叔那批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林祥儒和孙千帆,眼神锐利如刀。 “时候到了。”他低声道,声音冷得像冰,“千帆,按计划行事!。” 孙千帆重重点头,猛地抽出环首刀, 却见李坡突然指向三名监视者身后,“不好!官兵,官兵从那边包抄过来了!” 那三人下意识地回头—— 就在这一瞬间! 孙千帆动了!他如同扑食的猎豹,环首刀直接劈向最近那名监视者的脖颈。同时,另外几名靠得近的青壮也猛地发难,用手里的武器进攻另外两名监视者。 事起突然,又是背后发难。 三名监视者本以为是自己找机会偷袭林祥儒,却没成想会是如此局面。 “噗嗤!”“呃啊!” 利刃入肉声和短促的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鲜血喷溅,三人瞬间倒地毙命! 四周的喊杀声、哭嚎声、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依旧震耳欲聋,將他们这短暂而致命的行动声响彻底吞没。 雨后的黑夜,深不见底,吞噬著人类的生命。 第14章 雄雌 寧远县东门附近的火光,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照得如同流淌的血河。 李坡喘著粗气,將环首刀从一个官兵胸口拔出,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手。他刻意站在吴叔视线可及的范围內,动作大开大合,甚至带著几分表演式的凶狠。 孙千帆则如同忠实的影子护在他侧翼,刀疤脸在火光下更显狰狞,他出手狠辣,但更多是在有意识地格挡和驱赶,並未刻意追杀溃散的官兵。 带来的那几名青壮,经过数月训练和此刻血腥的刺激,也红著眼跟著衝杀,竟真有几分悍勇之气,依著平日练习的配合,也结果了几个落单的兵士。 “干得不错!”战斗稍歇,那国字脸吴叔走了过来,沙哑的嗓音带著一丝难得的讚许。 他目光扫过李坡和他身后那群喘著粗气的青壮,“没想到你白面书生模样,会製盐也就罢了,手下还有几分硬茬子。放心,此番功劳,我会如实稟报二当家!” 李坡却是环视四周,一副焦急惶恐,“吴叔,您……您可见到我那兄弟林祥儒?还有我手下两个弟兄,方才乱战之中,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兵荒马乱的,可別出了什么事!” 他演技逼真,额角甚至急出了冷汗,目光不住地向四周黑暗处张望,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吴叔皱了皱眉,打量了一下混乱的现场,沉声道, “黑灯瞎火,杀红眼走散了也是常事。许是追溃兵追得远了,或是躲在哪处巷子里暂歇。此刻城內未靖,你几人单独去寻找,反而不美。且稍安勿躁,待与少寨主他们匯合,人手多了再一同寻找不迟。” 李坡闻言,脸上焦急之色稍缓,但眉头依旧紧锁,喃喃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林兄他手无缚鸡之力,可千万別撞上硬点子……” 他这番作態,既全了“兄弟情深”的戏码,又將林祥儒的“失踪”合理化,並未引起吴叔的怀疑。 约莫一刻钟后,另一股海贼簇拥著陈如倬和王富贵而来。陈如倬一身白儒衫已染上不少血点,脸上却洋溢著残忍的满足感。 他身边还跟著几个穿著胥吏公服、乡绅打扮的人,个个带著諂媚的笑容。李坡眼尖,赫然发现老熟人周主簿也在其中,正低著头,不太情愿的样子。 周主簿与吴叔匆匆见了礼,眼神闪烁地瞥了李坡一眼,便藉口要安抚受惊的百姓,带著两个贴己的衙役迅速离去。 “吴叔!”陈如倬兴致勃勃地引荐身后一个面相精悍的汉子,“这位便是既开城门又亲手结果了赵县尉的赵长福,赵弓手!是条好汉。” 那赵长福上前一步,对吴叔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吴叔好!久仰大名,一直想去鹿回头岭拜访您,只是县里事务繁杂,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叔那张老实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沙哑道,“赵弓手,你这次做得很好!我冒昧替二当家做一次主,赏银百两。我连珠寨,绝不亏待有功之人。” “谢二当家!谢吴叔!”赵长福脸上露出喜色。 陈如倬又指了指旁边几位,“这几位是县里的贴司、手分、衙前,还有附近几个乡的耆长,也都是『深明大义』之人。” 几人连忙上前,一一与吴叔见礼,姿態放得极低。 吴叔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这群人,声音依旧沙哑,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诸位,你们今日的选择,是明智之举!流水的县令和县尉,铁打的连珠寨和你们。他们干几年,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你们这些本地胥吏、乡绅来收拾。孰近孰远,孰亲孰疏,跟著谁才能真正保一方……嗯,保诸位自家安寧富贵,相信你们心中自有桿秤。望日后,我等继续精诚合作!” 一番话软中带硬,让那几个胥吏乡绅连连点头称是,表忠心之言不绝於耳。 待送走他们,接著便是论功行赏。吴叔宣布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海贼皆有赏银,依据功劳大小分发。 李坡“奋勇杀敌”,得了二十两,他手下那几名青壮也各得了十两。 李坡却无喜色,脸上堆满焦虑地向陈如倬询问,“少寨主!您那边可曾见到林兄?他和两位弟兄,方才在东门这边廝杀,一转眼就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如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面上却装出讶异和关切, “哦?林兄不见了?我那边倒是未曾见得。许是杀得兴起,追敌追远了。李兄莫急,我这就派几个人帮你去找找!” 他表现得颇为仗义,当即点了几个人,吩咐他们去附近巷弄寻找。 李坡连声道谢,表情真挚无比。 一番折腾后,吴叔下令,让海贼们挑选官军的精良兵器替换手中用坏了的,又將一些易於携带的精细粮食和贵重財货装上骡马和大车,至於那些堆积如山、一时难以运走的大量粮秣军资,则泼上火油,一把火点燃。 冲天的烈焰再次腾起,映红了寧远县的半边天。 李坡冷眼看著这一切,心中计算著时间。他偷听到吴叔低声询问陈如倬府库银钱的处理情况,陈如倬得意地回道均已清点封存,暂时藏匿於那几位投诚的书手家中,安全无虞。吴叔这才满意点头。 此时,离天亮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吴叔看了看疲惫却兴奋的手下,挥挥手道, “忙活了大半夜,都歇歇吧。想自行找些乐子的,手脚乾净点,卯时正,西门集合,过时不候!” 海贼们顿时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欢呼怪叫,顷刻间四散开来,三五结队地消失在街巷深处,不一会儿,妇孺的哭喊声传来。 …… 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寧远县遭血洗之时,吉阳县境內,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六百余名官军正埋锅造饭,炊烟裊裊。 他们昨日冒雨行军,道路泥泞不堪,速度极其缓慢,此刻离目的地吉阳县城尚有相当距离。 恰在此时,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只见几个寧远县的弓手慌里慌张骑马而来。 中军帐內,寧远县县令裴弘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上冷汗涔涔,对著上首安然端坐的云鈐辖云从龙颤声道, “云大人!如之奈何?这才出发一日,寧远县就遭了贼寇偷袭!这贼寇哪里来的?” 云从龙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有所料, “裴县令稍安勿躁。来袭的,应是梅山那股连珠寨的偏军。既然寧远县已破,后勤补给断了,那我们便打道回府吧。” 裴弘文一愣,更急了, “您既早知梅山有贼军,为何不分兵剿之?哪怕不分兵,也不该强令下官隨军啊!该让下官留守寧远县协助赵县尉的,赵县尉一人,如何应付得来这等场面?唉,也不知赵县尉此刻如何了……” 他语气中已带上一丝埋怨。 云从龙抬眼看他,目光深邃,不答反问,“裴县令,你且说说,这连珠寨为何盘踞多年,屡剿不灭?莫非那陈明甫、陈公发真是三头六臂不成?” 裴弘文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道,“自然是因连珠寨势大,水战驍勇,陆上又有鹿回头岭,可据险而守。加之……加之……” 他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加之陈氏善於钻营,岛內官场多有与其暗通款曲之人,每每剿匪,消息先行,如何能成?” “正是此理。”云从龙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马知州平定黎乱,势如破竹。唯独这连珠寨,成了顽疾。我至琼州后便发现,这一州三军,官场上下,与陈氏勾连者甚眾,恐怕外面的军士也不乏勾连连珠寨之人。这般情势,谈何剿匪?裴县令,我也不瞒你,此番出兵,本意就不在剿匪!” 裴弘文亦非蠢人,闻言脸色霎时白了,震惊地看著云从龙, “可……可赵县尉他绝对是信得过的,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不是所有官员都与连珠寨有往来的。” 云从龙打断他,语气淡漠,“整个寧远县,我只信你裴弘文一人。至於赵县尉……或许亦是忠臣吧,然此时多说无益。若他未投贼,此刻恐怕已殉城。届时,云某必当设坛祭奠,上报朝廷,恤其家眷。” 他站起身,走到帐口,望著外面忙碌的军士,声音飘忽起来,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既然我等难以分辨,那便让敌人……帮我们辨一辨罢。” 裴县令张口欲言,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无力的嘆息,颓然坐回凳子上。 第15章 局破 沉重的粮车在雨后鬆软的泥土里艰难前行,留下深深的车辙。 一百多名海贼组成的队伍,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向梅山方向行进。 队伍的气氛却与这糟糕的路况截然相反,充满了劫掠后的兴奋和粗鄙的喧囂。 海贼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兴奋地交流著,一个炫耀著抢到的玉鐲成色好,另一个则猥琐地描述著凌晨时分强要的某户人家女子的身段有多好,言语粗鄙不堪。 污言秽语夹杂著下流的笑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散播。 只有队伍前方的李坡,脸上依旧愁眉不展,逢人便打听是否见到了林祥儒,演技始终在线。 陈如倬也假惺惺地过来安慰了几句,顺便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三个监视李坡的海贼下落。李坡努力回忆,一脸的茫然与不確定, “夜间混战,火光摇曳,似乎瞥见过符合你描绘的一位兄弟与官兵缠斗,但具体如何,实在看不清了。他们会不会和林兄似的走丟了?”他將“失踪”的帽子又巧妙地扣回了混乱的战局上。 队伍迤邐而行,约莫两个多时辰后,熟悉的梅山海岸线终於映入眼帘。 李坡的心渐渐提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扫视路旁的椰林。 终於,在一棵格外高大的椰子树干上,他看到了两个用刀刻出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英文字母。 他心中巨石骤然落地,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等到孙千帆靠近,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嘱咐了几句。 又行了一刻钟左右,那片简陋的盐场工棚已清晰可见。 “月儿妹!” 陈如倬一如既往,甫一到达便迫不及待地高声呼唤著王妚月的名字,朝著她居住的窝棚快步走去,一脸炫耀战功的喜悦。 王富贵和那国字脸吴叔则寻一偏僻角落,显然要对接下来的事宜进行沟通。 大多数海贼们则开始嘻嘻哈哈地从车上卸下財物和粮食,往自己驻扎的窝棚搬去,同时高声招呼著之前留守的那十五名同伴过来帮忙,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混乱鬆懈。 “林兄,林兄!你回来没?” 李坡焦急著大喊,继续著自己的演技。同时给了孙千帆一个眼神示意。 孙千帆会意,立刻带著身边几名青壮,看似隨意地朝著王富贵和吴叔的方向挪动脚步。 李坡则手持环首刀,快步走向陈如倬 吴叔是第一个察觉到气氛异样的,他猛地抬头,那双老实憨厚的眼睛里骤然射出锐利的光,嘶声大喝, “不对!弟兄们抄傢伙!”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 “朝廷官兵在此!降者不杀!”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声音中蕴含著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杀伐之气。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只见窝棚阴影处,一个身影跛著脚迈出,正是张去疾。 他今日並未穿那身破旧军服,而是换了一身整洁的皮甲,虽然左腿依旧微跛,需铁枪枝撑,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往日颓废尽扫,竟有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勃发。这还是李坡第一次见他如此威风凛凛! 隨著他的吼声,四面八方顿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近百名军士如同从地底冒出般,迅速合围,其中约三分之一竟披掛著铁甲,手中兵刃寒光闪闪,阵容严整,杀气腾腾,与琼州所见混日子的军痞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李坡动作更快,一个箭步贴近尚在发懵的陈如倬,手中环首刀冰冷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微微用力,便能见血。 另一边,孙千帆和七名青壮也同时发难,拔出兵刃,將王富贵和吴叔团团围住。 张去疾则指挥著军士们迅速压缩包围圈,目標直指那些正在搬运物资、猝不及防的海贼。 这群海贼刚刚经歷一夜劫掠廝杀,精神从高度紧张到骤然放鬆,又是在自认为安全的“自家”盐场,许多人甚至为了干活方便將兵器放在了一旁,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精锐的官兵埋伏於此? 顿时乱作一团,惊呼怒骂声中,纷纷慌忙地去寻找自己的武器,混乱不堪。 “吴叔!让他们都放下武器,我李坡说话算话,只要投降,可保你们性命无忧。”李坡的声音穿透混乱。 那国字脸吴叔目光阴沉地扫视了一圈阵容严整、装备精良的官兵,又看了看脸色惨白被刀架著的陈如倬,最后视线落在李坡脸上,沉默著,似在权衡。 李坡毫不犹豫,手腕一沉,环首刀锋利的刀刃直接切入了陈如倬的大腿。 “啊!”陈如倬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白色的儒衫。 “吴叔,王大哥!救命啊,听他的!快听他的!放下兵器吧!”他涕泪横流,彻底失去了方才的得意, “李兄!不要杀我,我也不知谁杀的林兄吶!吴叔,快让他们放下兵器吧!” 李坡冷笑道,“陈兄,你这是不打自招啊。我可没说过林兄的失踪和你有关。至於你死不死,现在全看吴叔的意思了。” 隨后他目光转向吴叔,语气森然,“吴叔,是战是降,一言可决。你看看这些军士,绝非往日那些废物官军。就算你们这些老寇拼死一搏,能有几人活命?我李坡,一诺千金!只要让他们放下武器,我就放过你们,绝不食言!” 陈如倬哭喊著要吴叔放人。 那边王富贵依旧用那双標誌性阴鷙的眼睛死死盯著李坡。吴叔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睛里最终掠过一丝无奈的颓然,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沙哑的声音响彻场中, “都……放下兵器吧。” 噹啷! 一把环首刀被扔在地上。有了带头的,紧接著便是第二把、第三把……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绝於耳,百余名海贼,在面对以逸待劳、装备精良的官军,以及少主被擒、头领下令的情况下,最终选择了放弃抵抗。 李坡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於稍稍鬆弛。这一百多经过张去疾严格训练的军士,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可不想在此时出现无谓的折损。 张去疾立刻指挥军士上前,熟练地收缴武器,然后將海贼们逐一捆缚起来。 一个身影兴奋地跑向李坡,正是王二牛。他被晒得黢黑,脸上却洋溢著激动, “李大哥!我来替你绑上这三个人。我跟张队將学了种捆人的手法,保证他们挣不脱!” 李坡摆摆手,脸上露出笑容,“这三位是『贵客』,暂且不必了,以礼相待嘛。” 这时,林祥儒也从军士队伍后面走了出来,看著被李坡制住,腿上淌血的陈如倬,神色复杂。 陈如倬看到林祥儒完好无损地出现,眼睛猛地瞪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王妚月呢?”李坡问道。 林祥儒回道,“早就绑了起来,已被控制在一旁的窝棚里,等你处置。之前留守的那十五个海贼已被张队將格杀了。” “好歹是个美女,怎么能绑起来呢?请她过来吧,对女士,要有礼貌些。” 不一会儿,两名军士將反绑著双手的王妚月带了过来。 她髮丝略显凌乱,但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扫过现场,在李坡、林祥儒以及被擒的陈如倬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看不出喜怒。 陈如倬见状,竟挣扎著扑过去,试图替王妚月解开绳索,一边急道, “月儿妹!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我早就说过,这林祥儒看著老实,实则不是什么好人!”然后狠狠瞪了林祥儒一眼。 此时,眾海贼已被彻底控制,军士们持械肃立,气氛凝重肃杀。 孙千帆也將吴叔和王富贵押到了李坡面前。 李坡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四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要与你们连珠寨谈判。” 陈如倬或许是因为王妚月在侧,竟又生出一丝虚张声势的勇气,梗著脖子道, “你算老几?一个叛徒!凭什么和我连珠寨谈判!” “你叫李坡吧,我们几个都代表不了连珠寨,哪怕如倬这个少寨主也只是个空架子,寨里还是两位当家的说了算。此时只望李兄弟信守承诺將我等释放。”吴叔诚恳地说道。 李坡大笑几声,“我本就没想和你们几个谈判,只是让吴叔你帮我捎些话。还有,谁说要放你们了?张队將!” “在!” “將这群海贼抽杀一半,二一抽杀!” “你这奸诈小人!言而无信!”陈如倬大喊。 “哪里言而无信了?我一直说的都是保“你们”罢了,那群海贼不算。”李坡幽幽地回道。 然后李坡为张去疾讲解如何执行抽杀,讲著讲著,李坡嫌麻烦,直接朝陈如倬问道, “陈公子!一和二你挑一个数字。” 陈如倬一脸懵。 “快挑!” “一!” “少寨主已经决定好你们的命运了。张队將,將右面一半海贼全部杀掉!”李坡对那群海贼喊道,然后又回头嘱咐张去疾,“对了,要砍头!可以找云鈐辖换赏钱的。” 一阵哭喊声后,那边一棵椰树下已经堆满了几十个人头。 “李坡,別忘了是谁把你从琼州大牢里捞出来的!你就是这样回报寨子的?你既然没想著和我等谈判,寻我几人是消遣我等?玩弄文字杀我几十弟兄,如此忘恩负义,究竟意欲如何?要杀要剐请便!我王富贵眼都不会眨一下。” 李坡盯著王富贵,忽然笑了笑,“哦?早就看不惯你了,既然你这么想死,好啊,成全你!”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环首刀快如闪电般掠过,割开了王富贵的喉咙。 乾脆利落,狠辣无情! 王富贵惊愕地瞪大双眼,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指缝间鲜血狂涌。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体扑倒在地,剧烈抽搐著,很快便没了声息。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陈如倬的心理防线,他嚇得浑身一抖,裤襠处瞬间湿了一片,腥臊味瀰漫开来。 李坡甩了甩刀上的血珠,目光转向吴叔,语气恢復了平淡, “吴叔,你应是二当家陈公发的心腹吧?劳烦你,替我给你们二位当家的带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李坡,梅山之主,要与你连珠寨,平等谈判。” 接著,他像是才想起陈如倬,笑著看向发抖的少寨主,那笑容在陈如倬眼里冰冷无比, “陈公子,莫怕,你的命暂时很安全,我还得留著你当谈判的『诚意』呢……” 局,终於破了! 第16章 盛德堂 自寧远县城往南行约莫五六里,过一条清浅小河,便可见一处村落依水而建,风光清丽,因坐落河南,故名水南村。 村中有一宅子,並不大,青瓦白墙,三开间瓦房排开,木窗欞雕得精细,四围棕櫚苍翠,虽不显豪奢气象,却也別有一番整洁雅致。 此宅有个雅称,唤作“盛德堂”。 (插图为盛德堂现存遗址) 此时宅外肃立三拨人马,各约十人。一拨是前日折返跑无功折返,由云鈐辖所率的官军,个个神情懨懨; 一拨身披皮甲,目光如刃,正是刚从梅山斩杀了数十名海贼的白沙水寨精锐,一身杀伐之气尚未散尽,一个跛脚军汉领著他们; 另有一拨人则是农人打扮,却个个精悍,站姿挺拔,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內有个刀疤脸汉子,尤为显眼。 宅內三人,二位端坐,一侍立於侧。上首一人年不过三十,仪容閒雅,气度雍容,儼然书卷中人;另一人五十许,身穿官服,面容憔悴,显然是久在官场蹉跎。 侍立者是个相貌清俊的年轻人,恭谨立於雍容文士之侧。 那面带风霜者,正是寧远县令裴弘文。 此宅,便是他裴氏祖產,“盛德堂”。 此时有人可能会问了,宋朝不是有一个迴避制度吗?本地人原则上不得在本地担任地方长官。 然实际操作中存在弹性空间,如南宋初年部分官员通过“请祠”等方式规避,而如今乃是南宋末年,法度弛废,很多规章制度都是形同虚设。 裴氏並非寒门,在海南岛乃至於整个南宋都可以说是盛名在外。 而这一切都要从这老宅“盛德堂”说起。 裴弘文的先祖乃是唐朝著名大宰相晋国公裴度,虽然后面家道中落,但也有不少人中过进士,在唐宋皆为过官。 裴家怎么来到这海南岛的呢?毕竟自古以来被派到海南岛为官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得志之人,大多都是被贬斥到此地的。 说起来也是好笑,此事与臭名昭著的沧州赵玖宋高宗赵构以及秦檜有关。 裴氏有个后人唤作裴瑑,此人便是海南裴氏始祖。 裴瑑於北宋宣和至南宋绍兴年间,在海峡北岸大陆做官,政绩不错,任满后依规制应回朝廷覲见皇帝,但其因故未能按时抵达,赵构大怒,於是將裴瑑被贬斥到吉阳军任职。 裴瑑任职期间,清正廉明,颇得民心。任期即满,本应离任,却恰逢中原战乱不断,於是他毅然决然决定乾脆留在本地居住,选了个南漏村定居了下来。 这个决定还是很有勇气的,要知道,南宋时期的吉阳军无论文教还是生活水平,不必说无法与中原的州县同日而语,哪怕与海南岛北部的琼州和昌化军相比,也是黯然失色。 其儿子裴文义(注1)也因此科举之路不是很顺遂。但是由於裴瑑的缘故,裴文义获得一个荫补的官位,在北部相邻的昌化军担任军使。 裴文义克绍箕裘,品德、政声不坠其父。后来他把家从南漏村迁到水南村,而裴氏宅也就是后来的盛德堂由此诞生。 盛德堂可谓是访客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一切要从第一位房客说起,那是宋朝一代名相,得全居士赵鼎赵元镇。 赵鼎作为南宋初年两度拜相的股肱之臣,力主抗金,曾力諫高宗亲率六师临江决战,以决绝之態震慑金军,一度开创“小元祐”中兴局面。 然其並非彻底的主战者,迫於高宗议和压力,曾主持与金谈判,却在过程中坚守气节,寸土必爭,因激烈抗爭触怒高宗。 奸相秦檜趁机构陷,赵鼎自此跌入贬謫深渊。绍兴十四年,他自潮州再贬至吉阳军,次年春抵崖州也就是此时的寧远县。 此时裴文义在昌化军任职,得知赵鼎的消息后,决然地將自家宅子献出,给赵鼎居住。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秦檜此人阴险狡诈,为迫害政敌不择手段,常常大搞株连,接纳赵鼎便是与秦檜为敌。 赵鼎性子刚烈,到崖州后上表谢恩,慨然书道,“白首何归?悵余生之无几。丹心未泯,誓九死而不移。” 秦檜得知后,恨恨言道,“此老倔强犹昔。” 於是加大迫害,命令吉阳军“月具存亡状”,要求当地官府每月都要上交一次赵鼎是死是活的文件。 赵鼎在崖州三年,被以秦檜为代表的投降派迫害,身心俱疲,同时家人、朋友又因己而祸,给他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其曾对儿子说过, “檜必欲杀我,我死,汝曹无患。不尔,祸及一家。” 遂於绍兴十七年绝食而终,死前曾自书铭旌曰,“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裴氏宅,就这样成了一代明相的终老之所。 宋高宗去世后,赵鼎被平反,追封为丰国公,赠太傅,諡忠简,成为昭勛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在海南,赵鼎被列入五贤祠加以奉祀,又被奉祀於海口五公祠。 赵鼎死后,南宋四名臣之一胡銓曾作《哭赵鼎》,“一丘孤冢留穷岛,千古高名屹泰山。” 而胡銓三年后则成为了裴氏宅第二位“房客”。 胡銓,字邦衡,號澹庵,庐陵人。曾任枢密院编修,以《戊午上高宗封事》著称,文中坚决反对议和,乞斩秦檜。 秦檜则顺势给他安上“狂妄凶悖,鼓眾劫持”的罪名,绍兴十七年十一月,胡銓被贬到吉阳军。 如三年前对待赵鼎一样,裴文义仍然冒著被牵连的风险,请胡銓住进了自家宅子。 胡銓在当地甚至於整个海南岛最大的贡献在於文教方面。其被贬期间,留下了许多文化佳话。 他途经临高时,受到县令谢渥的接待,不仅为谢渥的学馆“茉莉轩”题字,还为当地学子讲解《春秋》经义,期间还发现了一处清泉,解决了当地的饮水难题。 到了吉阳军后,胡銓同样热心文化建设和教育。 胡銓学识渊博,喜欢结交朋友,他写书、作诗、画画,各方面都有涉猎。 最难得的是,他亲自开办讲堂,为当地的学子授课,名声甚至传到了各个黎峒,许多黎族峒首都將孩子送来跟他读书学习。 秦檜死后五年,胡銓才获准隨意居住 胡銓居“盛德堂”八载,为表对裴氏感激之情,引《左传》“盛德必百世祀”之句,为宅题名“盛德堂”,並亲作铭文, “猗歟休耶,儋守裴公。震风凌雨,大厦帡幪。迁客所庐,丞相赵公。后来云谁,庐陵胡銓。三宿衔恩,矧此八年。” 云鈐辖云从龙之所以说“寧远县只信裴弘文一人”,根由便在於此,裴氏一门风骨,百年不墮。 而此时,云从龙与裴弘文已经基本谈完,他转向李坡,含笑开口,声调温和, “李小友!(注2)我与你甚是投缘。方才我与裴县令所议,你已听闻,稍后予你一个名单,届时你按名单处理便好!” 李坡躬身一礼,面容肃然,“小子,必不辱命!” 第17章 戏肉 裴弘文从怀中掏出一份摺叠的名单,指尖微颤地递向李坡,面色灰败,嘴唇囁嚅了几下,终究还是转向一旁安然品茗的云从龙,鼓足了勇气道, “云鈐辖,那周主簿周炎……下官思来想去,或可暂留一命?周家毕竟是吉阳军大族,枝繁叶茂,虽与连珠寨確有勾连,但族中主流,尤其周通判一脉,仍是心向朝廷的。 周通判曾与下官数次深谈,言及与陈明甫虚与委蛇,实是无奈之举……” 云从龙眼皮未抬,吹了吹茶沫,声音平淡无波, “周炎?本官倒也略知一二。一个与周家本家关係疏远的旁系子弟,侥倖得了个乡贡进士出身,这辈子能爬到主簿已是到头了。此番寧远遭劫,县尉战死,押司录事皆歿,唯独他这主簿安然无恙,还听闻其格外热衷敛財…… 周家心向朝廷与否,本官暂不置评,但这周炎嘛,还是杀了好。” 侍立一旁的李坡心中一动,没想到这两人竟在討论那老熟人的生死。他略一思索,上前一步,拱手慨然道, “云大人,裴县令!小子与那周主簿打过几次交道,对此人脾性还算了解。小子以为,或可留他一命。小子有几分把握,能令他此后尽心为朝廷办事,协助剿匪。” 云从龙终於抬起眼,目光落在李坡脸上,审视片刻,却並未接他的话茬,反而忽然笑道, “李小友,若说这海南岛,谁的人品本官最为钦佩,非裴县令莫属。若论谁最欲將那连珠寨碎尸万段,李小友你,恐怕能排上前三。否则,又何至於想出那入狱献毒计的策略? 听张去疾所言,你在梅山对那陈如倬及几个贼酋,手段可是狠辣得很……本官还从未问过,李小友究竟何方人士,为何对连珠寨有如此深仇大恨?” 李坡心知这是自己保周主簿的举动引来了怀疑,但穿越之事岂能直说?说了也没人信吶! 他面色一沉,眼中適时流露出悲愤与痛楚,哑声道, “回大人,小子本是密州人士。蒙人残暴,肆虐乡里,不得已携年迈父母隨乡人南逃至此岛。路上结识了林兄,相互扶持。谁知……谁知父母竟遭连珠寨毒手! 小子亦被其掳掠,逼迫为其修建盐场。小子曾对天立誓,必灭连珠寨!故而才千方百计寻到大人麾下,献上拙计。”言罢,更是微微侧身,似是不愿让人看见眼中情绪。 云从龙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原来如此”的恍然,宽慰道, “竟是这般……李小友节哀。你放心,马知州与本官剿灭陈氏贼寇之心,绝无动摇。既然你愿为那周炎作保,那便饶他一命。” 他放下茶盏,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对裴弘文微微頷首,便向宅外走去。门外十名亲兵早已肃立等候。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体验棒,101????????????.??????超讚 】 临行前,云从龙对紧隨送出的张去疾吩咐道,“张队將,此后你部便常驻梅山,一应事务,听从裴县令与李小友调遣即可。” 言罢,不再多留,率亲兵匆匆离去。 李坡亦向裴弘文拱手,“裴大人,小的今夜便带人去处理名单上之人。事后若见到周主簿,还望大人能为小子美言几句,那周主簿是个圆滑之辈,你我配合方可用好此人。” 裴弘文依旧是一脸疲惫与憔悴,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一切小心。”仿佛多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李坡不再多言,点上张去疾与孙千帆,低声嘱咐几句,一行人迅速返回梅山。 夜色深沉,子时將近。 李坡率领孙千帆及数十名换上海贼服饰的青壮为先导,张去疾则带领官兵押著那几十名倖存的海贼俘虏紧隨其后,眾人悄无声息地再次抵达寧远县西门外。 一切仿佛昨日的重演。眾人依旧隱匿於上次那片灌木丛后,身边的青壮换了装束,不细看,李坡还以为又回到那天了。 隨后他示意一名参与过上次夜袭的青壮上前。那青壮深吸一口气,学著王富贵的样子,发出几声“咕咕”的叫声,虽学得蹩脚,但在寂静的夜里已足够清晰。 这本就是一场戏,细枝末节,於大局无碍。 片刻,沉重的西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两名皂吏探出头来,紧张地向外张望。 “上!”李坡大喝一声,他却未像吴叔那般身先士卒。 孙千帆低吼一声,如猛虎出山,第一个冲了出去,身后青壮们学著海贼的腔调,发出杂乱而凶悍的吶喊, “杀啊!” “抢钱抢粮!” “反抗者死!” 人群蜂拥而入。一进城,青壮们迅速按事先分配好的方案,由各伍长带领,手持简易地图,分作数股,扑向各自的目標。 李坡则与孙千帆带著四名精锐,由一名引路的皂吏带著,直扑赵弓手赵长福的住处。 赵家院落已然亮灯,显然被外面的喧囂惊动。 皂吏上前赚开门,谎称连珠寨兄弟有事相寻。门刚开一条缝,孙千帆便猛地撞入,刀光闪动,院內顿时响起短促的惊呼与搏杀声。 李坡按刀立於门外,面无表情。不多时,喊杀声停歇,孙千帆提著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步走出,正是那夜得意洋洋的赵长福。 “下一个,县衙官舍,周主簿。”李坡声音冰冷,毫不耽搁。 在那皂吏引领下,几人快步来到周炎住处。相比赵家,这里安静得多。皂吏上前拍门,高声叫道,“周主簿,周主簿!快开门,寨子里来的大哥有急事!” 良久,门內才传来周炎惊疑不定的声音,“谁?何事?未曾接到通知啊。” 门栓滑动,门刚打开,孙千帆便带人挤了进去。周炎穿著寢衣,外袍都来不及披,看到门外煞神般的李坡和提著头颅的孙千帆,嚇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 “你……你们……李管事?这是何意?” 李坡迈入房中,反手关上房门,目光扫过这间陈设简单的厅堂,淡淡道,“周主簿,云鈐辖本来已擬好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你。” 周炎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声音发颤,“李管事!这……这是从何说起?我对寨子,不是,对朝廷忠心——” 他似是一时很难將李坡这个海贼与云鈐辖联繫到一起。 李坡打断他,“是我在云大人面前,力保你周主簿一条性命。” 周炎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跪下来,涕泪横流, “多谢李管事!不,多谢李大人救命之恩!周某没齿难忘,必有重谢……必有重谢!” 说著,连滚带爬地跑到內室,捧出一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些散碎银两和几件首饰,双手奉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李管事笑纳,明日还有厚报!” 李坡瞥了一眼木匣,並未去接,语气依旧平淡,“我说服云大人饶你性命,不是看你这些许银钱。他要知道的是你的態度。 城里哪些人暗通连珠寨,你心里清楚。云大人手里有名单,让我来,一是办事,二是看看你周主簿是否真心悔过,能否如实交代。若敢有半分隱瞒或滑头……”李坡目光一冷,“谁也保不住你!” 周炎嚇得一哆嗦,木匣差点脱手,连忙道, “明白!明白!李管事放心,周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丝毫隱瞒!那些人……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与急於表功的迫切。 “那就带路吧。”李坡转身出门。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寧远县城再次被血腥气笼罩。周炎为了活命,也为了撇清关係和討好李坡,竟是异常卖力,不仅將云从龙名单上的人一一指出,还额外添上了几个平素与他有怨或是他覬覦其家財的胥吏、大户的名字。 李坡心中冷笑,这周主簿倒是深諳借刀杀人之道,却也並未点破,只是默许孙千帆带人依“名单”行事。一时间,哭喊声、哀求声、刀劈入骨声在数条街巷中零星响起又很快沉寂。 每清理一处,便有青壮泼洒火油,点燃房屋,既是毁灭痕跡,亦是製造混乱,偽装成连珠寨再次洗劫寧远的假象。 火光映照著青壮们的脸庞,李坡只是静静看著,心中並无多少波澜。 乱世用重典,云从龙此举虽酷烈,却是最快剷除內患,震慑人心的法子,官军不能干这事儿,只好他李坡装作海贼洗劫的样子。 各小队陆续回来復命,名单上的人物大多清理完毕。李坡遂令孙千帆带领部分青壮,、前往那几家藏匿贼赃的处所,將钱財起出,准备运回梅山。 同时,他令其他青壮在街上往復奔走,高声呼喝,“连珠寨办事!百姓闭户,刀箭无眼,出门者死!”与那夜一般的口號,只是刻意控制著並未大规模纵火,以免伤及无辜,只点燃了那些已被屠戮一空的宅子。 就在这时,张去疾率领官兵,押著那几十名被捆缚的海贼俘虏,进入了西门。 李坡目光投向那群面如死灰的海贼,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今夜,他们还有最后的“用处”。 真正的戏肉,即將开场! 第18章 主角 夜色依旧,寧远县西街,廝杀声震天。 无一百姓敢出来看热闹,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除非火烧到炕头上,不然谁会出来。 孙千帆领著十余名身穿破烂海贼服饰的青壮,与张去疾麾下披甲持锐的官兵,“乒桌球乓”地“廝杀”著。 兵器碰撞声与悽厉的惨嚎声在狭窄的街巷中,远远传开,足以惊动那些在家里瑟瑟发抖的百姓。 “连珠寨的狗贼,还敢负隅顽抗!”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高声怒骂,一刀劈碎身旁的瓦罐,发出巨大声响。 “官兵爷爷饶命啊!”一名青壮配合著求饶,声音充满绝望。 李坡站在阴影里,冷静地看著这场表演。张去疾在一旁,跛脚而立,面无表情,只是偶尔抬手发出指令。 戏做得差不多了。张去疾猛地一挥手。 几名军士早已准备好,將被捆缚在一旁的海贼俘虏,手起刀落。 几声闷响,几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剩下的几十名海贼俘虏嚇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由於被嘟著嘴,只能呜咽求饶。 李坡这才踱步出来,走向候在一旁,早已面如土色的周主簿周炎。 “周主簿,”李坡脸上带著一丝看不出真假的讚许,“今夜之事,你做得很好。云鈐辖那份名单上的人,你果然未曾隱瞒一个。” 周炎擦著额头的冷汗,腰弯得极低,声音发颤,“全赖李管事……不,李大人运筹帷幄,小人只是尽本分……” “本分?”李坡轻笑一声,“识时务,知进退,周主簿是个讲规矩明事理的人。你放心,云鈐辖那里,我自会为你美言。而且本次周主簿不仅无过,还是平贼第一功臣!” “小的怎敢贪天之功?” “誒!周主簿,我可是有个大前程为你备好了,只要你继续如此讲规矩明事理,接下来必定会平步青云。” 周炎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连声道, “多谢李大人提携!多谢李大人!小人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人再造之恩!” “报恩不必掛在嘴上,周主簿最爱说讲规矩明事理,只望以后能做到便好。”李坡语气平淡,话锋却微微一转, “哦,对了,听闻周主簿老来得子,宝贝得紧!男孩子多是顽皮性格,整日困在县衙后宅也无趣。梅山那边面朝大海,春暖开,最是养人。不如送过去小住些时日,我以前可是做过家教,帮很多亲戚带过孩子的。保准令郎白白胖胖,无忧无虑。” 周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抬头看向李坡,对方眼神平静,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 他再瞥一眼旁边手提血刀、煞气腾腾的孙千帆,以及那群虎视眈眈的官兵,喉结滑动一下,最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李……李大人考虑得周到!小儿能得大人照拂,是他福分。明日便將他送来,由大人带去梅山即可。” “甚好。”李坡点点头,“天快亮了,周主簿,接下来,该你登场唱戏了,你可是主角呢。” …… 天色微明,衙役和皂吏们敲著锣沿街奔走, “贼人已剿!太平无事矣!” “云鈐辖神机妙算,派天兵夜破贼寇,已尽数擒拿!” “县尊老爷有令,各家各户可安心出行!巳时正,东门召开杀贼大会!”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寧远县,担惊受怕了一夜的百姓们小心翼翼推开家门,確认无事,才纷纷涌上街头,互相打听著昨夜的情形,然后三两结伴涌向东门。 东门外临时搭起了一个木台。周主簿一身洗得发白的官袍,站在台上,虽然眼底带著疲惫和一丝不知所措,但声音却很是响亮,带著一股正气。 “乡亲们,父老们,连珠寨海寇,屡犯我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昨夜更是胆大包天,再次来袭!” 台下民眾闻言,脸上皆现出愤恨之色。 “然!”周主簿话锋一转,手臂用力一挥, “天佑寧远!云从龙云鈐辖明察秋毫,早布有奇兵一支。马知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县衙也是上下同心,心繫百姓。” 他顿了顿,等台下目光聚焦於他身上之后,继续慷慨陈词, “昨夜,经一番血战,我军民一心,將来犯之贼寇或擒或杀,一网打尽!今日,就在此处,以贼寇之血,祭我寧远冤魂,安百姓之人心!” “好!” “杀光海贼!” 人群沸腾起来,之前的恐惧转换为愤怒的吶喊,烂菜叶、土块、石头雨点般砸向台下被捆缚跪地的海贼俘虏。 李坡站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平静地看著这场由他导演的大戏。 周主簿这人不愧是混跡官场多年,这发言水平还是可以的。 大会尾声,周主簿再次高声宣布,“连珠寨罪孽滔天,今日之后,官兵必全力进剿,踏平鹿回头岭!而我寧远县,再也不会让那群贼寇踏入半步!” “剿灭连珠寨!” “守护寧远!” 民眾的欢呼声震天动地。 散去后,李坡找到周主簿,“周主簿,已派人送去你宅子三百两,是你应得的赏钱。” 周炎一喜,“多谢李大人!” “至於升官之事,”李坡压低声音,“我会与裴县令说,捷状之上,你为首功,具体何官职还要与马知州那边商议。总之,周主簿,好好干,日后富贵,远不止於此。” 周炎激动得浑身微颤,毕竟按照惯例,他这辈子寧远县主簿就是他的天板了。 李坡最后看似隨意地补充道,“哦,令郎之事,我已安排人去接了。梅山虽偏,却是安全得很,周主簿尽可放心。” 周炎脸上的激动化作一丝苦涩,他看了看周围那些官兵和青壮,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略带一丝苦涩,“犬子顽劣,有劳李大人费心了。” ...... 县衙內,裴弘文一脸疲惫,將一份刚写好的文书递给李坡。 “李管事,这是按你我商议擬好的捷状,你看可否?” 李坡接过,快速瀏览,文书以裴弘文的口吻上报吉阳军及琼州府,详述了昨夜官兵联合梅山义军如何將海贼一举拿下的壮举,功劳基本都推给了周炎和李坡。 李坡本欲將裴县令也写入其中,只是裴弘文此人道德感极强,坚决不从。 “裴大人文采甚好,如此就行。”李坡点头,“我近日便欲再往琼州一行,面见两位大人,陈明详情,不知裴大人有何要的话否。” 裴弘文嘆了口气,揉著额角,“赵县尉等人家中甚是清苦,还需好生抚恤,剿匪之事你们自行商议即可,我听知州大人命令。无话可带,本官……有些累了。” 他显然对之前这番杀戮与算计极度不適,却又无力改变。 李坡也不多言,拱手告辞。他令张去疾留下三十名官兵,协助县衙维持秩序,清点损失,安抚民心。 自己则与孙千帆带著其余官兵、青壮,押解著起获的大量金银財物,返回梅山。 第19章 马应麒 回到梅山,李坡立刻把林祥儒唤来,孙千帆仍是在外面守著。 盐场旁的窝棚里,堆放著几只沉甸甸的大木箱。李坡打开箱盖,白一片,晃人眼。里面是整齐的银锭、散碎金银以及各类珠宝首饰。 “林兄,看看!”李坡抓起一把银锭,又让它们叮噹作响地落回箱中, “寧远县府库的积存,加上连珠寨从几家大户搜刮来的,我只留了三成给裴县令用於抚恤和县衙开支,剩下的,都在这里了!咱们,彻底有钱了!” 林祥儒倒吸一口凉气,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接下来,扩招流民青壮,越多越好。建房舍,要坚固耐用,让兄弟们和家眷都有个好住处。 盐场要全力运转,按新法晒盐。练兵更不能停,届时你和千帆负责基础纪律和体能,往死里练! 然后让张队將协助带人指导战阵搏杀,等什么时候招募够千人,我们二人就可在海南岛横著走了!” 李坡目光灼灼,“我们有兵,有钱,有地盘,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了,周主簿第一次来我就看上那宋朝的官服了……林兄,这次也试著为你討个官职。” 他顿了顿,將孙千唤进来,“去,把那位吴叔请来。” 片刻后,吴叔被带到,依旧那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但眼神深处藏著警惕。 “吴叔,”李坡开门见山,“劳你回去给二当家带个话。我,李坡,梅山之主,欲与连珠寨平等谈判。 地点就定在梅山东边的海湾,时间,七日后正午,你们最多带百人。陈公子、王姑娘,我会好好照顾的。” 吴叔深深看了李坡一眼,沙哑道,“话,我一定带到。” “送客。” 处理完这些,李坡仅带上王二牛和四名精锐青壮,再次前往琼州府城。 …… 琼州府,官署区。 李坡递上名帖,求见马知州。 门房进去通传,良久,出来回復道, “知州大人公务繁忙,无暇接见。李管事有何事,可先与云鈐辖商议。” 李坡心中瞭然,马成旺这是嫌弃自己身份低微,不愿直接见面。他也不纠缠,转身便去求见云从龙。 云鈐辖倒是很快在偏厅接见了他。听完李坡关於寧远之事的详细匯报,云从龙满意地捋须微笑, “李小友果然手段非凡,裴县令捷状已快马送至,马知州与本官均已阅过,此事你办得甚是漂亮。” 李坡躬身道,“全赖云大人和马知州信任,小子方能行事。此乃寧远百姓之福。”说著,他示意王二牛抬进一个小箱,打开,里面是白的五百两官银。 “此番破贼,略有缴获。此五百两,聊表小子心意,望云大人笑纳。” 云从龙目光扫过银两,笑容更深了几分,坦然让亲隨收下, “小友有心了。如今寧远初定,梅山盐场亦需人手,不知小友对日后有何打算?莫非真想一直做个盐场管事?” 李坡连忙道,“小子与林兄漂泊至此,惟愿能得一安身立命之所,报效朝廷。若能得蒙马知州、云大人恩典,赐一微末官职,使我等能名正言顺为朝廷效力,剿匪安民,则感激不尽!” “嗯,此事本官记下了。”云从龙点点头,似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马知州虽无暇见你,但其公子马应麒正在府中,他可代表马知州。本官可引你一见。” 在李坡连声道谢中,云从龙引他来到另一处厅堂。 只见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將领端坐堂上,身著戎服,神情冷峻,周身透著一股行伍之人的锐气与傲气,正是马成旺之子马应麒。 “应麒,这位便是方才我与你提过的李坡,寧远之事,多亏他从中周旋。”云从龙介绍道。 李坡立刻上前,躬身长揖,“小子李坡,见过马公子。” 马应麒抬了抬眼,望向李坡,並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淡淡道,“就是你,用那些诡计,把那些与连珠寨勾连的官员士绅给杀了?” 李坡保持躬身姿势,恭敬答道,“回大人话,小子不敢居功,全赖云鈐辖谋划,裴县令部署,將士用命,方才成此大事。” “哼,”马应麒冷哼一声, “听闻你还欲与那连珠寨谈判?男儿大丈夫,剿贼便当堂堂正正,提兵直捣巢穴,战场上分个胜负!玩弄这些阴谋诡计,岂是正道?纵一时得利,岂能长久!” 厅堂气氛瞬间有些凝滯。李坡心念电转,知道这位少將军性子刚直,看不起权谋之术。 他不敢辩解,只是將腰弯得更低,声音更加谦卑, “公子教训的是!小子亦知阳谋王道方是正途。只是当时情势危急,贼人势大,寧远空虚,小子无奈之下,只得行此险招,解百姓之急。绝非小子心中所愿,更不敢卖弄。 日后若有机会,必当追隨马公子,沙场效命,以堂堂之阵,破那连珠寨!” 马应麒见他態度恭顺,言辞恳切,脸色稍霽,但语气依旧冷淡,“你倒会说话。” 云从龙在一旁打圆场道,“应麒啊,李管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他於经营之道,也颇有些能耐。” 他转向李坡,“小友,你那盐场之事,可与应麒说说。” 李坡会意,立刻接口,“回公子,小子在梅山新建了一处盐场,採用新法,预计年產盐可达千斤。小子愿將所產之盐,皆以市价五成,优先供给马知州,以充军资,略表心意!” 听到“军资”二字,马应麒神色才真正鬆动下来。他统兵之人,深知钱粮的重要性,而且这钱他们马家可以截留不少。 他上下打量了李坡一番,语气缓和了些许, “若真能如此,倒也算你一份功劳。此事,你之后与云叔父对接便可。” “是,谨遵公子吩咐。”李坡心中暗暗鬆了口气。 又略作交谈,李坡识趣地告退。云从龙送他出来,宽慰道,“应麒性子便是如此,直来直去,不喜弯绕,小友勿需放在心上。马知州那边,自有老夫去分说。你与林先生,还有那周炎的官职之事,且耐心等待一二日,待马知州拍板后,可再来府上一敘。” “多谢云大人!小子省得。”李坡再次躬身道谢,態度极为恭谨。 离开官署区,李坡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府门。马成旺的避而不见,马应麒的鄙夷轻视,都像一根根细刺,扎在他心头。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名分,权力,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不得不正视我李坡!” 琼州府城的天空,依旧湛蓝。 第20章 李禾秀 在琼州府城等待马知州任命的这几日,李坡並未閒居客栈。他如今怀揣巨资,心態自是不同往日,便起了好生逛逛这海南第一城的心思。 首要目標,自然是去一次那望海楼,好好吃一顿,毕竟上次是在牢里吃的,未能尽兴。顺便看看能不能打探一下张去疾提过的“郑家”底细。 他信步由韁,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望海楼的位置,朝望海楼方向行去。 途经一条繁华街巷,忽见两座对比鲜明的建筑比邻而立。 左手边,飞檐斗拱,漆彩辉煌,高达两层,门前车马簇簇,鶯声燕语隱约可闻,一块硕大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海筵楼”。气派奢华,却带著一股浮华的俗媚之气。 右手边,则是一处清雅院落,白墙青瓦,透过月洞门可见內里青竹假山,意境幽远,门楣上悬一素雅木匾,上书“漱玉苑”,透著浓浓的书卷气。 “海筵楼……”李坡驻足,猛地想起,“这不就是李禾苗那小子说他阿姐做工的地方吗?” 想到那机灵小子,他嘴角微扬。既然碰上,正好进去看看,怪不得当时那些海贼听到“海筵楼”用那样的眼神看李禾苗。 若他姐姐果真在此工作,毕竟不是什么好职业,正好可为其赎身,李禾苗这孩子颇为聪慧,跟著林祥儒学到不少也分担了不少工作,颇受林兄称讚。 如此便替他了却心事,让他专心在梅山做事,或许还能打探些消息,毕竟当时他阿姐还能托人打听自己,想必颇有人脉,说不得还是个头牌呢。 他整了整那身普通的布直裰,便迈步走向海筵楼。 刚一进门,一股混合著脂粉、酒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一位身著艷丽绸衫,体態极为丰腴的年轻女子立刻笑著迎上,脸上厚粉隨著她一笑李坡都担心会掉落下来。 李坡暗道这位怕就是风月场所里的“老鴇”了,其实宋时青楼鴇母或管事嬤嬤常称“妈妈”或“媼”。如此打扮肯定也是刻意为之,好衬托那些女子的美貌。 “哎呦,这位官人瞧著面生!头一次来我们海筵楼吧?可有相熟的娘子?若没有,妈妈我给您引荐几位才貌双全的,包您满意!” 她嗓音洪亮,带著职业性的热情,虽见李坡衣著普通,礼数却是十分周到,並未见人下菜碟,比现代人服务意识要强多了。 李坡面露尷尬,连忙摆手,“妈妈误会了,在下非为寻欢。是来寻一位朋友。” 非是李坡道心坚定,不近女色,只是这种场所他实在不敢尝试,怕得病,那不就“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成为穿越者之耻了。 那胖妈妈闻言,脸上热情瞬间消褪大半,重新打量李坡,眼神多了审视与不屑,撇撇嘴, “寻朋友?姑娘们正上工,没空会客。官人若囊中羞涩,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找藉口?若无他事,请自便,莫要打扰生意。” 说著,胖手一挥,旁边两个魁梧护院便逼近一步,神色不善。 李坡心中暗骂势利眼,但不想生事,压著性子解释, “妈妈莫急,在下確为寻人。我乃吉阳军人士,有个小兄弟隨我做事,名唤李禾苗。他有一姐,叫李禾秀,听说在此。在下受託帮忙带个口信,探问一下近况,不会耽误你等生意的。” 那年轻胖“妈妈”听到李禾苗和李禾秀之后,脸色陡变,小眼迸发惊喜之色,连忙摆手喝退护院。 她的瞬间变脸令李坡颇感惊讶,难道禾苗的姐姐如此厉害,是魁不成? 然后便见那年轻胖“妈妈”堆起更热情笑容,近乎贴上李坡, “哎呦呦!原来是李坡李大人!恕罪恕罪,奴家有眼不识泰山!禾苗常念叨您是大贵人!快请里面说话!” 李坡愕然,狐疑道,“妈妈认识我?您……便是李禾秀?” “可不就是奴家嘛!”胖“妈妈”也就是李禾秀笑得见眉不见眼, “禾苗信里说了,多亏李大人收留提拔,他如今在梅山一切皆好,还学到不少本事,两位大哥对其甚是关照。奴家也是感激不尽!方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您千万海涵,快请雅间用茶!” 李坡隨她穿堂过室,来到二楼,来到一雅间,脑子尚转不过弯。 他之前先入为主,因为禾秀这个名字,以为李禾苗的姐姐是个清秀模样,万万没想到是这般泼辣市侩的“妈妈”。 然而转念一想,乱世之中,一女子携幼弟逃难至琼州,若无这般泼辣强悍,恐怕早已殞命。而这肥硕体型,恐怕也是后来条件好了,便管不住嘴胖了起来。 落座奉茶,李禾秀言语间满是感激奉承,对李坡颇为尊重。 李坡也简述了下李禾苗近况,夸其聪明肯干,试探问李禾秀可愿去梅山,待遇优厚。 “多谢李大人厚爱!奴家在此多年,已然习惯。此地消息灵通,各色人等往来,倒也自在。至於梅山,日后要是有时间,一定去探望禾苗与大人。小女子谢过大人好意了。” 李坡也是不强求,心知此女子不是傻人,自有根基盘算。话锋一转,向其打听琼州官场世家,尤重郑家。 李禾秀久在风月场,接触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压低声道, “郑家了不得!书香门第,如今那位临安郑真浦郑翰林,去年登进士第,授翰林院编修,为榜中最年少俊秀,为探郎。代表本科进士骑马遍游京城的名园採摘名,行探之举,甚为荣耀。 是咱们海南岛首次有探游城,年纪轻轻已是天子近臣,前途无量。 郑家家大业大,诗礼传家。马知州见了郑家老太爷,也尊称一声『郑公』的。 郑家子弟多任学官或州学进学,清贵得很,等閒不与我等往来。总之,郑家是当之无愧的海南第一大世家。” 此时已近午时,李坡肚子叫了几声,顺势邀请,“李妈妈消息灵通,帮了大忙。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午间,就让李某在望海楼请你吃个饭,顺便再打探些消息,可否?” 李禾秀一听“望海楼”,眼睛放光,她虽在此管事,但望海楼消费极高,难得一去,上次弟弟带回来的菜餚令她回味不已。立刻喜笑顏开, “李大人太客气!却之不恭了!” 第21章 斗诗 两人出了海筵楼,径直往望海楼行去。 望海楼建在一处小山上,碧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红色的廊柱鲜艷夺目,飞檐翘角,气势確实非凡。 拾级而上,进入楼內,只见內部装饰典雅而不失奢华,桌椅多是名贵木材,摆放著瓷器盆景,墙上掛著名家字画,与海筵楼的风格迥然不同,透著一种文雅的贵气。 最妙的是,临窗望去,果然可见远处碧蓝的大海一望无际,点点白帆在其上,令人心旷神怡。 伙计见有客来,连忙笑脸相迎。虽然李坡衣著普通,但气度沉稳,不像寻常百姓,身旁跟著的李妈妈倒是不少人都识得,伙计不敢怠慢。 “二位客官,是用膳吗?您二位可真是来得巧了,正好还剩最后一间临海的雅厢『听潮阁』,景致是楼里最好的!”伙计殷勤地介绍道,语气带著点小炫耀。 李坡正要点头,忽听身后一个清脆活泼的女声响起,“小二,老规矩,『听潮阁』给我们安排上!” 然后那人又自顾自地说道,“今日带了弟妹与一位贵客来尝鲜,正好在阁中安静些。” 李坡回头,只见门口进来四人。两位少女,一位年约十六七岁,身著鹅黄长裙,戴著臂釧(注1),杏眼桃腮,神態娇憨活泼,正歪著头笑嘻嘻地看著伙计, 另一位年稍长,约莫十八岁,穿著水绿襦裙,容貌清丽,气质温婉中透著一股书卷气的清高与沉稳。她们身后还跟著一个十岁左右抱著书囊的小男孩和一个七八岁扎著总角,好奇张望的小女孩。孩童皆衣著精致,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那王伙计一见这四人,顿时面露难色,尤其是对那鹅黄长裙少女,更是恭敬, “郑小娘子,您来了!这……真是不巧,『听潮阁』刚刚应下给这位官人了……”他为难地指了指李坡。 那少女闻言,柳眉一竖,娇声道,“什么?王伙计,我们可是常客!哪次来不是『听潮阁』?今日怎就给了旁人?不行不行,我们先来的,让他换个地方!”她说著,还挑衅似的瞥了李坡一眼。 绿裙少女轻轻拉了她一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著坚持,“伙计,可否与这位官人商量一下,行个方便?今日家弟初来,实在想让他们看看海景。” 她目光转向李坡,微微頷首致意,姿態优雅,但眼神里的优越感却不言而喻。 李坡本不是非要爭这个包间不可,对面如果好意请求肯定会让的。 但这两女子一来便仗著是常客想要强占,態度娇蛮,一股理所当然的劲儿让他有些不爽。另一位语气虽不失礼,態度也好,但那优越感也让他心里不是很舒服。 再加上李禾苗的阿姐还在,总不能就这么轻易让了。 他微微一笑,对伙计道,“伙计,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间雅厢,既然是我先定下,自然没有让出的道理。” 他转而看向那两位女子,“二位小娘子,楼下的散座景致也不错。或者,二位可以等等?” “你!”黄裙少女气鼓鼓地瞪著他,“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位可是皇家宗师的千金!我乃是郑家之女。你一个……一个……” 她打量著李坡普通的衣著,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轻视之意明显。 温婉少女脸上也有些掛不住,但仍维持著风度,“这位官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如此固执?” 李坡哈哈一笑,“原来是郑翰林家的千金和宗室之女,失敬失敬。不过,这用膳抢厢,似乎与家世门第无关,只关乎道理先后。莫非郑翰林家的规矩,是可以隨意抢占他人先定之物?” 那温婉少女被他噎了一下,脸颊微红。郑小娘子却忍不住了,插腰道,“哼,看你谈吐也是读过书的,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有本事我们比试比试!对对子还是斗诗,隨你挑!输了就把厢房让出来!” 李禾秀在一旁有些紧张,悄悄拉李坡的衣袖,低声道,“李大人,要不就算了,郑家我们得罪不起……” 李坡却来了兴致,现代人的灵魂里那点恶趣味被勾了起来,逗弄一下这两个古代大小姐似乎也挺好玩。他故作沉吟状, “比试?也好,那便斗诗吧。不过彩头得改改。这厢房本就是我的,所以若我贏了,二位小娘子不仅不能再爭这厢房,还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郑小娘子警惕地问。 “简单,”李坡目光在温婉少女娇俏的脸上转了一圈,促狭一笑, “若我贏了,就请这位活泼的郑小娘子,替我磨墨铺纸,將诗写下如何?”这要求略带轻佻,但也不算太过分,更像是一种调侃。 郑小娘子顿时气得满脸通红,如同熟透的苹果,“登徒子!你想得美!” 那宗室之女也蹙起了秀眉。 李坡笑道,“不敢便罢,那就请二位另寻他处吧。” “谁不敢了!”郑小娘子激將法上头,“比就比!你说,比什么?输了可不许赖帐!” 绿裙温婉少女想阻止已来不及。 李坡心中暗笑,道,“既是酒楼,便以酒或美食为题作诗如何?二位小娘子先请。”他打算先看看对方的水平。 那绿裙少女沉吟片刻,似是不愿参与,但为好友撑场,还是柔声吟了一首咏酒的诗,用词典雅,意境清远,確有其才。周围已有食客围观,纷纷叫好。 郑小娘子憋红了脸,她性子活泼,於诗词上却平平,勉强凑了一首咏鱼生的诗,虽工整却无甚新意。 轮到李坡,他负手踱了一步,看著郑小娘子那气鼓鼓的可爱模样,想起一道名菜,恶趣味又起,朗声吟道, “縴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夜来春睡知轻重,压匾佳人缠臂金。” 诗毕,他笑吟吟地看著郑小娘子。这首诗实际为苏軾咏饊子诗,是他少有的幽默风趣,以戏謔笔法创作的诗。 表面形容食物饊子精巧可口,但“压匾佳人缠臂金”一句,用在此时此地,与郑小娘子戴著的臂釧相呼应,略带一丝戏謔调侃之意。 儘管是借的苏子瞻的诗,围观人群中有人已经发出曖昧的笑声。郑小娘子稍一回味,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调戏自己,说自己是“佳人”,顿时又羞又气,眼圈一红,跺脚道,“你……你这登徒子!流氓!欺负人!” 竟是一时气急,拉著那小女孩转身就要走。 绿裙少女也面露薄怒,瞪了李坡一眼,赶紧安抚好友,又对李坡冷然道, “官人好才思,却用错了地方,我们走。”说罢,领著弟弟妹妹也欲离去。 李坡本就不会作诗,只是想著借著苏軾的诗调侃一下对方,顺势把厢房让出去。 只是没想到这郑小娘子脾气这么跳脱,脸皮却这么薄,一句调侃就气哭了,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去解释与安慰一番。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男声从楼梯口传来,“何事喧譁?” (插图为宋代典型金臂釧,也称作缠臂金。详情见注2) 第22章 贾似道 眾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三十五、六岁的文士正缓步上楼。 他穿著一身素雅的深青色襴衫,头戴同色方巾,面容清瘦,三綹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神平静如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身后跟著两名便服隨从,目光锐利,步伐沉稳,一看就不是普通下人。 原本在柜檯后看戏的掌柜,一见到这人,脸色顿时大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迎上前去,躬身作揖,声音都发颤,“哎呦!不知魏先生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那恭敬的程度,连前面的郑家和宗室之女都未曾有。 这位被称为“魏先生”的文士却没理会掌柜,目光淡淡地扫过场中,在李坡与郑小娘子身上稍作停留,微微頷首,最后將视线落在了那位绿裙宗室之女身上。 李坡完全不认识此人,看样子那郑小娘子也不认识。 不过那绿裙温婉少女却不同,见到此人后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后面转换为更深层的谨慎,她拉了拉还在气鼓鼓的郑小娘子,微微屈膝行礼, “魏先生安好。“语气恭敬,却带著不易察觉的戒备。 那跳脱的郑小娘子显然不认得,虽然还噘著嘴,却不敢再放肆,乖乖地跟著行了一礼。 魏先生这才开口,声音平和却带著无形的压力, “两位小娘子,何事动气?可是有人衝撞了二位?” 说罢,目光再次转向李坡,带著审视的意味。 绿裙少女迟疑著,似乎不愿多事。郑小娘子却像是找到了靠山,指著李坡道, “魏先生,是这人!抢了我们看中的雅间,还……还作歪诗戏弄於我!” 她省略了不利於她的细节,只强调李坡的不是。 李坡心中暗叫“麻烦”,从掌柜和两位姑娘的態度来看,这位魏先生来头绝对不小,恐怕远在郑家与那赵宋宗室之上。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 “魏先生好。在下李坡,並非有意衝撞二位姑娘。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这雅间是在下先定下的。至於诗文,”他微微一笑, “不过是酒席间的玩笑,非是在下所作,乃是借用下苏子瞻苏軾的诗词博两位姑娘一笑。若是在下言语间有所唐突,我在这里向郑小娘子赔个不是。” 他痛快地认了个小错,却牢牢咬住“先来后到“这个理。 魏先生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原来如此。一点小小厢房之爭,何必伤了和气。”目光转向掌柜,“没有其他雅间了?” 掌柜冷汗直冒,“回……回魏先生的话,確实只剩'听潮阁'了……” 魏先生沉吟片刻,忽然对李坡道,“这位朋友,你看这样可好?今日魏某做东,邀二位小娘子並朋友与你的女伴,一同共用'听潮阁',一来全了二位小娘子与弟妹尝鲜观海的心愿,二来也免得朋友让出雅间失了顏面。 区区饭钱,不足掛齿,也算魏某替二位小娘子谢过李朋友方才的相让之情,如何?”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却又將主导权牢牢握在手中,仿佛李坡原本就该相让一般。 李坡瞬间明白了此人的厉害与权谋,暗道此人必是浸润官场多年之人。 轻描淡写间,既安抚了赵宋宗室与海南第一大世家,又看似给了自己面子,实则是在试探和观察。 若是拒绝,反倒显得小气不识抬举;若是同意,便等於承了他的情,落入了他的节奏。 李坡哈哈一笑,借坡下驴,顺势而下,“魏先生如此盛情,在下若再推辞,反倒不美了。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饭钱,岂有让先生破费之理?自然是在下做东,权当为方才的戏言向郑小娘子赔罪,也谢过先生解围之情。” 他巧妙地將请客的主动权抓回自己手里,既不欠人情,又显得大方得体。 魏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衣著普通的年轻人如此机变从容,深深看了李坡一眼,頷首道, “哈哈哈!小友是个爽快人。请吧。” 那郑小娘子嘟著嘴,还想说什么,被郑小娘子悄悄拉住作罢。而李禾秀也不是什么笨人,在场皆是贵人,她可不敢插嘴。 於是一行人各怀心思,走进了“听潮阁”。 席间,李坡吩咐伙计上好酒菜,將之前在牢里吃到的那些招牌菜通通点上,仿佛自己来这望海楼多次似的。 李禾秀初时有些侷促,但酒菜上了之后,她很快便发挥出她长袖善舞的本事,活跃气氛,期间也多次不经意间商业吹捧一波李坡,表示马知州与云鈐辖对李坡颇为重视。 郑小娘子依旧一脸的不屑,而那绿裙少女则对李坡尊重了不少。 而两位少女带来的两个小孩则对满桌精美菜餚兴奋不已。 那魏先生似与那绿裙少女的父亲相识,听他们对话两人皆从临安而来,他看似隨意地与温婉少女聊些京中趣闻和琼州风物。 言语间透露出对临安朝廷动向的熟悉,偶尔提及几位中枢大员的名讳也如同家常便饭。绿裙少女也是应对得体,但明显拘谨了许多,似是不想谈那些官场之事。 李坡只是静静听著,偶尔插言几句关於海南物產、风土的话题,却都能切中要害,见解新颖,让魏先生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听闻李小友口音非是本地人,为何来吉阳军呢?”魏先生状似无意地问道。 “暂居於此。”李坡含糊道,“做些小生意,餬口而已。” “哦?我看李朋友谈吐不凡,见识过人,不像寻常商贾。所引苏子瞻之诗也是很多读书人不知的。”魏先生步步深入。 李坡心知对方在探自己的底,笑道,“魏先生过奖了。不过是读过几本杂书,胡乱闯荡在乱世中苟活罢了。比不得先生气度,一看便知是经纶满腹,常在枢要之地行走的人物。” 魏先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如今这琼州地界,听说也不甚太平?吉阳军那边,似有海寇为患?” 李坡尚未作答,那跳脱的郑小娘子却是抱怨道, “可不是嘛!盘踞多年了,两任琼管安抚使剿了那么多次都未能剿灭,真是的!” “哈哈!郑小娘子怕是不知,马知州可是得了一诸葛,扬言一年內便可將连珠寨剿灭。”魏先生望著李坡幽幽地道。 “真的?!那人可是身著翠绿八卦道袍,持羽扇,借东风,驱六丁六甲(注1),手轻轻一挥,便可將连珠寨剿灭?那我可要见见他!”郑小娘子憧憬著说道。 那魏先生笑得合不拢嘴,然后收笑郑重看向李坡,“我乃贾相之人,阁下可是马知州那小诸葛?” 贾似道?! 李坡心中一动。 第23章 公田法 南宋末年,能被尊称为“贾相”的,唯有那位权倾朝野、褒贬不一的宰相,贾似道! 李坡虽然是个爱在各个论坛键政的歷史爱好者,可最熟的还是明朝那些事儿。南宋末年这段,他其实不算精通。像马成旺、云从龙后来投了蒙元这类海南本地的相关歷史,还是穿越前酒吧里那位神秘老哥透露的,那人还算有点良心。 不过贾似道此人,李坡还是了解一些的。 网上关於他到底是不是奸臣、有没有被史书黑惨的帖子,从来就没断过。 至於李坡的观点,他自个儿琢磨后的结论便是,贾似道此人还是颇有能力的,虽然他也有很多问题,主要在军事方面有些拉胯,比如襄阳与鄂州的地位之爭,议和问题犹豫不决、反反覆覆,还有最著名的丁家洲之战,贾相很多都没处理好,没得洗。 但是这些无法抹杀其在內政改革上的成就,“公田法”“打算法”再怎么有爭议,確確实实给奄奄一息的南宋又吊了一口气。 至於史书把他踹进“奸臣传”,还有后面朝代那帮儒生文人对其的口诛笔伐。李坡觉得压根不值一驳。 王安石当年的改革不也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一直到近代一直被很多腐儒追著喷。 不过想到贾似道其悲惨的结局,李坡私下里也是想过好几次的,未来到了那一天,如果自己力所能及的话,还是要救一救的。 不过贾似道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偏远的海南岛? 是例行巡查,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再加上那突兀出现的宗室之女,李坡已经有了一个初步推测。 这时候的海南岛可不是什么旅游热门地,而且正值蒙宋大战之际,权相的心腹与宗室都来这岛上,必有所图。 他口中的“诸葛”显然指的是自己,这意味著马成旺和云从龙已经与这马先生见过了,並且將自己的“功劳”和“献策”上报。 思绪回来,李坡望向魏先生,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诚恳地回道, “先生折煞小人了!『诸葛』二字万万不敢当!在下李坡,只是在梅山帮著官府建建盐场,对连珠寨那帮海贼的情况略知一二,侥倖得了马知州、云鈐辖的赏识,帮著查缺补漏罢了。前番寧远小胜,全赖將士用命,小人岂敢居功?” “就是!就是!这话我赞同!”旁边的郑小娘子立刻气呼呼地帮腔,“就你这样的谈吐与气度,哪点比得上诸葛孔明!” 李坡並未理她,继续对魏先生说道,“小人虽僻处海南,却也久闻贾相大名。依在下浅见,贾相推行的『公田法』与『打算法』,实乃救时的良策,在下仰慕贾——” 他话还没说完,那位一直显得温婉安静的绿裙少女却忽然蹙起了眉头,出声打断李坡的吹捧, “小女却以为,公田法非是良策,实乃与民夺利,是害民蠹国之政。本质不过是『掠夺民財以固权』,致使『民父子离散,田里荒芜』。” 她转向魏先生,语气坚定,“还望先生回京之后,能多多劝諫贾相,收回此政,还利於民。” 这位宗室之女一改之前的温婉,竟敢当著贾似道心腹的面直接痛斥公田法,虽然李坡完全不赞同她的观点,却不由得对她高看了一眼。 毕竟贾似道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当初反对这政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不然“权相”的名头咋来的。 至於宗室为何反对公田法,那可太理所应当了!不反对才怪了。 公田法简单来说,其核心措施是强制收购“逾限田”,主要针对对象便是官员、宗室以及那些大地主超过限额的土地,国家进行收购。 推行公田法的背景是因为军事压力导致军费激增,而土地兼併严重,比如南宋末年仅官僚地主就占有全国 70%以上耕地,財政体系也近乎崩溃,会子贬值,税收流失。 公田法的施行短期內效果明显,缓解了財政危机,支撑抗蒙军费,打击了土地兼併,重建税收,稳定了货幣。 但是就像王安石的改革似的,执行中的腐败、强制掠夺与制度存在的漏洞,使得这个良策开始异化,政策彻底走样。 无外乎就是老一套,本来主要是针对官员、宗室等大地主,但是地方官与豪强勾结,转嫁矛盾,扩大化执行,引发民变与朝廷內部分裂。 李坡也懒得跟这小姑娘深入辩论政策得失,见魏先生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心里暗骂这老狐狸真是沉得住气,自己大人的政策被人辩驳他却稳坐钓鱼台。 李坡只好轻咳一声,简单反驳道, “姑娘此言未免偏激。政策本身绝对是良策,您所说的那些弊端,多是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执行中走了样。究其根源,是朝廷对地方掌控不力,制度设计也尚有疏漏所致。” 那绿裙少女还没言语,旁边的郑小娘子却是激动地开始了人身攻击,“你这人!我看你就是想討好巴结贾相!幸进小人……” 李坡也不生气,反而將矛头轻轻一转, “哦?那按姑娘的逻辑,我是不是也可以说,这位宗室姑娘是因为家中田產被触及,利益受损,才如此激烈反对公田法的?” 两位少女的脸色顿时都不太好看了。 而魏先生之前听到李坡提及朝廷对地方掌控不力时便目光微亮,似乎被李坡这番话提起了兴趣。 李坡只当没看见,轻笑一声,继续补充道, “在下並非幸进之徒,只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我认为公田法是良法,自然要为其说几句话。当然,贾相所行诸事,也並非桩桩件件都无可指摘。譬如眼下襄阳被围,在下就觉得,贾相还应倾力救援才是。否则襄阳一失,长江天险难保,届时恐怕临安危矣!还望魏先生能將此意转达贾相。” 那绿裙少女听到这里,略带深意地看了李坡一眼,却没再作声。 魏先生倒是面色微微一僵,隨即恢復如常,合著在这海南岛偏远之地,隨便一个酒楼上遇到的年轻男女,都敢当著贾相心腹之面,指点贾相怎么做事了? 他轻咳一声,对李坡说道,“小友,如今见你颇多见识。既然平定海贼在望,不知马知州麾下的这位『小诸葛』,对於当前的蒙宋战局,可有什么良策,能为贾相查遗补漏?” 作为一个资深歷史键政爱好者,对於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李坡当然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堆。但他心里门儿清,如今这赵宋已是病入膏肓,难救,他也压根不想救! 在海南经营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才是正理。 於是他抬起眼,目光诚恳,坦然回道, “此乃贾相和朝堂诸公该虑之事,小人一介布衣,实在没有什么良策。还望先生莫再以『诸葛』相戏,小子实在担当不起。” 第24章 茶馆 望海楼这顿饭,李坡吃得是食不知味。 对面坐著代表贾似道,深不可测的魏先生,旁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孩子气未脱的郑家小姐,外加一个政见相左,身份敏感的宗室之女,这可是真真正正的赵家人! 这饭局简直比穿越前陪领导应酬还要心累。 幸亏李禾秀是个伶俐人,长袖善舞,看出李坡不想跟那几位贵人深谈那些敏感话题,便巧妙地把话头引向了琼州的美食和各地趣闻。 李坡也顺势讲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笑话,总算逗得两位姑娘莞尔一笑,席面上的气氛才算勉强维持住。 等到散席,李坡只觉得身心俱疲。那“玉练槌”后劲不小,魏先生还一直灌他,此时脑袋已有些晕乎乎的。 婉拒了李禾秀回海筵楼歇歇的邀请,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待著,逛逛这偌大的琼州城。 漫步在琼州府城的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远处码头的號子声混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著,感受著这南宋边陲小城的日常,恍惚间有种时空交错的疏离感。 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打铁街。想起初来琼州那日在这里的遭遇,遇到李禾苗,怒打军汉,结识张去疾。明明没过多久,却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酒劲上来,口乾舌燥,正好瞧见街角有家茶馆,招牌上写著“清心茗坊”,里面人声嘈杂,生意不错。 李坡信步走了进去,一股茶香混著点心的甜味令他颇感舒服。 “客官几位?里边请!”伙计热情地迎上来。 “一位。找个安静点的位置,上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李坡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伙计一见银子,脸上笑开了,连忙把他引到窗边一个相对清静的位置,“好嘞!您稍坐,顶好的日铸雪芽马上来!再给您配几样精细茶点!” 不一会儿,茶和点心就送上来了。青瓷茶盏里,茶汤清亮,茶叶舒展,香气不错。李坡喝了一口,滋味鲜爽,確实是好茶,正好解酒。 茶馆里茶客们聊得正热闹,声音不小。內容无非是章家女儿出嫁,李家生了大胖小子,谁家出海发了財,谁家败了业,里头还夹杂著些街坊邻居的风流閒话。 比如那卖肉的胡屠户看上了对街绣坊的寡妇,请了媒人去说亲,结果被人家嫌他一身猪骚味,给撅了回来,成了大家的笑谈。 “嘿,杀猪的咋了?家底厚著呢!那寡妇眼光太高!” “就是,胡屠户一身力气,嫁过去还能吃亏?” “王大哥,那你咋不把你闺女说给他?” “呸!我家闺女可是要嫁读书人的!” 眾人鬨笑起来,气氛热烈。李坡听著,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如果忽略远在天边的战事,这市井小民的日子,倒也自有一份平淡的安稳。 正打算喝完这杯茶就回客栈,门口光线一暗,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穿著件长衫,身材很高大,白的鬍子打理的很整洁,年纪大概五十上下,一副读书人打扮。只是那长衫袖口有些磨边了,眉宇间带著一股落寞和清高。 “丘先生来啦?老样子?”掌柜的似乎认识他,招呼声里带著点习惯性的客气,但並不热络。 此人一进来,茶馆里的气氛便不同起来。大家似是都认得此人,且不喜他。有些人直接拍拍屁股走了,剩下的百姓谈话閒聊的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嗯。”丘先生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在堂里扫了一圈,看到坐的多是穿粗布短衣的平民,多有不屑。等看到独自坐在一边,正品著好茶的李坡时,眼睛亮了一下。 他带著一种优越感,踱步直接走到李坡桌旁,略一拱手, “这位公子,一个人喝茶岂不寂寞?老夫丘文瀚,看公子也是雅致人,不知能否叨扰,一起品品茶?” 李坡抬眼看了看他,这人带著点酸腐气,但礼节还算周到,便点了点头,“先生请坐。” 丘文瀚坐下,抿了口茶,瞥了一眼李坡杯里的茶汤,像是找到了知音,话里依旧带著点优越感, “公子懂茶。这日铸雪芽,香气清,味道醇,不是俗物。不像有些人,”他声音提高了一点,眼角扫了扫周围那些喝大碗茶的茶客,“只会牛饮,根本不懂其中滋味,不过是装装样子,粗俗没见识。” 这话说得,李坡訕訕一笑,没接话。 丘文瀚却好像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继续说著, “看公子气度,肯定是读过圣贤书的。老夫平生就喜欢跟读书人聊天。不怕公子笑话,老夫以前在北边,也在蒙元手下读过书,还中过秀才。但总觉得那边不是正统,咱们华夏的衣冠文脉,还是在南边!所以歷尽辛苦,才南下投奔正统。” 他说得有点得意,好像干了些多么了不起的事。但马上语气又变得愤愤不平, “可恨这官场被权相把持,瞧不起我们北边来的人,考了几次都不中,想报效朝廷都没门路。可怜我一肚子学问,没地方用啊。唉!” 李坡听得有点不耐烦,他本就不喜腐儒,只想敷衍几句赶紧走,“先生有大才,总会有机会的。” “机会?”丘文瀚嗤笑一声,压低了些声音,但又让周围竖著耳朵的人能听见, “现在这世道,哪有什么机会!老夫只求在这海外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算了,要是能学学以前的胡邦衡先生,教化一下本地的愚民,也算没白读这么多年书。” 他话头一转,忽然带上点神秘和卖弄,“至於朝廷大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总之,北面可不太平,不然我也不会逃到这琼州。襄阳那边,恐怕……唉!” 一听到“襄阳”两个字,李坡的酒意醒了大半。 他想起望海楼上魏先生为贾似道辩解的话,言说朝廷並未放弃襄阳,李庭芝派了张顺、张贵去救援襄阳,成功打入被围困数年的襄阳,振奋了士气。 李坡顺著那腐儒的话头问道,“哦?先生也知道襄阳的战事?听说京湖制置使李大人已经派了张顺、张贵两位义士带兵突破重围,进城支援了,城里士气正旺,先生怎么这么悲观?” 丘文瀚见李坡感兴趣,像是终於找到了炫耀“消息灵通”的机会,脸上露出得意,忘了刚才的“不说也罢”,声音又不自觉地提高了,巴不得整个茶馆的人都能听到, “公子只知道前面的事,不知道后面的!老夫在琼州虽然不得志,但还是有些门路的。刚得到一个从北边来的朋友的確切消息:那张贵將军確实是条好汉,本来和殿前副都指挥使范文虎將军约好了里应外合,没想到军里出了叛徒,把计划泄露给了那个投靠蒙元,甘心当走狗的逆贼刘整!” 他语气激动,好像亲眼见过一样,“刘整设了埋伏,张將军力战到底,最后……全军覆没!张贵的尸体都被刘整那奸贼拖到城下示眾。听说现在襄阳城里,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到极点。依老夫看,这襄阳城怕是守不住了!” 李坡心里一震。他虽然知道歷史走向,襄阳城必破,此后长江防线崩溃,再之后首都临安都陷落了。 但亲耳听到这惨烈的细节,尤其是从这么一个不靠谱的酸儒嘴里用这种炫耀的方式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压抑。 就在此时,茶馆门口猛地衝进一个人,正是满头大汗的王二牛。他焦急地四处看,一眼看到李坡,立刻大喜,快步跑过来,也顾不上场合,喘著气急急地说, “李大人!可找到您了!刚才云鈐辖派人到客栈传话,说今晚马知州在府里设宴,请您一定去参加!” 门外,夕阳西下,把一排排屋顶染上了一层血色。 马知州的宴请,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第25章 夜宴 琼州知州府的夜宴,排场比李坡想像的要低调许多。 没有鶯歌燕舞,没有钟鸣鼎食。宴设在一处水榭,四面垂著竹帘,海风穿堂而过,带走暑气,只留一片清凉。 灯火也不算辉煌,几盏精致的海棠油灯置於案头,倒是也能照亮在座几人。 李坡被引至席间,一眼扫去,心中便是一怔。 主位之上,自然是马成旺马知州,身著常服,面带温和笑容。云从龙云鈐辖陪坐次席,见李坡到来,微微頷首。 却不见魏先生,本以为他会在的。 而真正让李坡目光一凝的,是马成旺右手边那位陌生男子。 此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瘦,神情严肃,眼神沉稳有力。 虽然只穿著一身朴素的深蓝色长衫,但腰间佩戴的羊脂白玉佩,手指上的深色翡翠扳指,还有那种无需言表,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都在无声地宣告其身份绝非寻常。 让李坡心下恍然的是,坐在这位贵人身侧,正轻声与之交谈的,正是望海楼有一面之缘的那位绿裙温婉少女!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显端庄的藕荷色襦裙,髮髻微挽,少了些许少女跳脱,多了几分宗室贵女的沉静。 剎那间,李坡便明白了为何马知州此次宴请未曾邀请那位代表贾相的“魏先生”。与贾似道分属不同阵营的王爷在此,那位心腹幕僚自然不宜露面。 不过李坡歷来对这些王爷等贵族人士不太看得上眼,毕竟他有的是个现代人的思想。 云从龙见李坡到来,起身笑著迎上,看似热络地將他拉到水榭角落,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 “这位是嗣荣王赵与珞赵王爷,此番南下体察民情。身旁那位是王爷的爱女,赵见柚赵小娘子。王爷是下一任琼管安抚使二位候选人之一,马知州若因剿寇之功高升,这海南军政大权,日后便要交予王爷了。小友定要谨慎应对。” 李坡脸上熟练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拱手道,“多谢云大人提点。” 竟然是他?原本歷史里,赵与珞作为琼管安抚使坚守海南,在白沙口顽强抵御元军。马成旺代表蒙元招降不成,联络官场与黎峒中的內应,赵与珞及其部將冉安国、黄之杰等在叛乱中被俘,其人坚决不降,慷慨就义,为国捐躯。 回到席间,马成旺笑著介绍,“王爷,这位便是下官多次提及的李坡李小友,虽然年轻,但很有本事,懂经营,会谋略。这次寧远能平定,剿寇初战告捷,他出了不少力。” 又对李坡说,“李小友,这位是嗣荣王赵王爷,快行礼。” 李坡上前一步,躬身长揖,姿態放得极低,“小子李坡,参见王爷,参见郡主。”他刻意加上了对赵见柚的称呼。 赵与珞打量了李坡一眼,不太热络地抬了抬手,“不必多礼。马知州对你评价很高,年轻人不错。”语气平淡,带著皇室特有的疏离感。 赵见柚则微微頷首回礼,目光与李坡一触即离,依旧保持著她那份温婉的沉默。 眾人落座,酒过三巡,菜餚精致但不奢侈,远不如望海楼。话题很快从海南风物转向了时局。 赵与珞放下酒杯,眉头微蹙,语气中带著明显的不满,“贾师宪此人,刚愎自用!强行推行“公田法”“打算法”,与民爭利,引起多次民乱。前方战线上重鄂州而轻襄阳,简直是本末倒置!襄阳乃国之门户,门户洞开,厅堂岂能安存?之前所为,致有今日之困!” 席间气氛微微一滯。马成旺和云从龙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话他们可不敢接。 李坡心知这是王爷在试探,看马、云两人的立场。顺便发泄对贾似道的不满。 他虽对贾似道观感复杂,但此刻显然不能附和王爷去抨击当朝权相,毕竟马知州与云从龙与那魏先生也是有来往的,但也不能反驳王爷,徒惹其不快。 气氛总不能就这么沉默著,那边云从龙已经给他使眼色了,李坡心中暗骂老狐狸,却是有了主意,那赵见柚与魏先生本就已知自己的立场, 他只好故作沉痛,含糊道,“王爷所言,切中时弊。襄阳之重,关乎社稷。只是朝廷诸公,或有不得已的权衡吧,但愿吕文焕將军能再创奇蹟,固守待援。” 首先避开自己支持的“公田法”与“打算法”,巧妙地將话题引回襄阳守將,而非直接评价贾似道。 赵与珞轻哼一声,似乎对李坡的圆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马知州,这海南岛上,粮秣產出如何?若局势有变,可能支援前线否?” 马成旺苦笑摇头,“回王爷,琼州府一带尚可,但一州三军,山地居多,黎峒遍布,熟黎尚能徵收些粮赋,生黎则难以管理。总体而言,粮食仅堪自足。” “兵员战力呢?”赵与珞又问。 “唉,更是不堪一提!”马成旺大倒苦水, “本地戍军、弓手,疏於操练,军备废弛。剿个黎乱尚需藉助我从钦州借来的客军,对付陈明甫那等积年海寇,更是屡战屡败,其水战之能,连雷州那边的厢军都颇有不如。若非如此,岂容连珠寨猖獗至今?” 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笑容看向李坡,“不过如今有了李小友相助,研製新盐以充军资,又献计削弱贼寇,剿灭连珠寨,下官预计,一年之內,必见全功!” 赵与珞闻言,再次看向李坡,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马成旺趁势又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久在临安,知晓中枢动向,这前线战事……果真已艰难至此?蒙人当真就如此悍勇难挡?” 赵与珞沉默片刻,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忧色,他环视在场几人,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嘆:“马知州,云鈐辖,皆是朝廷栋樑,有些事……唉,罢了,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显然觉得在场人多口杂,不便深言。 就在这时,李坡放下筷子,声音平静地开口,“今日下午,小子在城內一间茶馆歇脚,偶听一北来的书生谈及一事,不知真假……” 眾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那人说,支援襄阳的张贵將军,虽成功入城,但后来与范文虎將军约期內外夹击时,因叛徒泄密,遭刘整伏击,已然力战殉国了。遗体被拖至城下示眾,襄阳城內,如今士气低迷。” 李坡话音落下,水榭內一片死寂。 远处隱隱传来海浪声。 第26章 阿贵从军记(二合一 4k字) 咸淳八年的秋风吹过华北大地,捲起汲县土道上的阵阵黄尘。 这风不像海南那般温暖湿润,乾冷得很,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阿贵缩著脖子,把身上那件破旧得看不出原本顏色,袖口油光鋥亮的破袄又裹紧了些,趿拉著一双露趾的破布鞋,踢踢踏踏地走在县城骯脏的街道上。 他是这汲县城里有名的閒汉,爹娘早没,也没个正经营生,每日里东家蹭口饭,西家討个饼,混一天算一天。 汲县是卫州的治所,而卫州五城则是那位在钓鱼城殞命的元宪宗蒙哥赏给史天泽的封地。 史天泽何许人也,深度参与灭金和伐宋之役,元朝首位汉人丞相,如今七十余岁,担任平章军国重事,虽为高龄,其仍在前线主导著围攻襄阳的后勤等工作。 卫州五城虽是史天泽的封地,但是他真正的大本营和根基所在乃是河北真定,只是如今襄阳的围城正在紧要时候,卫州五城离著不远,需要为前线提供各种粮食、器械以及最关键的堪称消耗品的壮丁。 汲县早已不是大宋的汲县了。城墙垛口上插著的,是蒙元的狼旗,守门的兵卒穿著皮袍,顶著毡帽,眼神凶狠,看著往来行人,尤其是汉人,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 城里的大户也换了人做,昔日那些诗书传家的赵钱孙李,有的南逃了,有的投靠了新朝,哪怕投靠的这些也都夹起尾巴做人。 倒是些原本的地痞混混,早早投靠了蒙人当主子,如今抖了起来,在街上横著走。 阿贵不怕他们,他自有他的活法。他脸皮厚,嘴皮子也利索,主打的是一个心態好。被巡街的蒙元兵丁推搡了,他狠狠磕上几个头,回头便仿佛那兵丁没有欺负他似的,对人吹嘘, “哼,那腥膻见了我,也得缩三分!晓得我是谁不?祖上可是跟那赵宋官家一个姓的!”旁人听了,多是嗤笑一声,骂一句“失心疯的阿贵”,便不再理他。 他也確实常把自己幻想成赵宋宗室,有时喝了点不知从哪偷摸来的劣质浊酒,便红光满面,在墙根下对著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吹牛, “你们可知……嗝……临安那龙椅,本来……本来也该有俺家一支的坐坐!都是那太祖……算计了俺们……不然,俺阿贵如今也是王爷哩!”眾人只当是疯话,笑闹一番也就散了。 这日,阿贵饿得前胸贴后背,溜达到城西赵府后门附近。这赵家是汲县少数还没彻底败落的“前朝”大户之一,如今当家的赵老爷是个精明的角色,蒙元来了之后,献上大半家財,又走了门路,竟也保住了家业,甚至还帮著蒙人打理些粮草徵收的差事。 阿贵这个“赵”与那南边的赵宋官家本就八竿子打不著的,不过与这汲县的赵老爷往上数几辈应是有些联繫的。 “害!赵老爷与我那是一家人,他家那小子见了我也得叫声贵哥儿!” 阿贵想著能不能在赵家后厨討点残羹剩饭,正探头探脑,忽见一个妇人端著一盆水出来,正要泼掉。 这妇人约莫三十八九年纪,虽然穿著粗布衣裳,但身段丰满,眉眼间依稀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风韵,是赵夫人房里的一个僕妇,男人早些年没了,大家都叫她马六家的。 阿贵虽然也接近三十了,但还没碰过女人。此时也是眼睛一亮,肚里的饿虫似乎都被这成熟妇人的风韵压下去几分。 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去,“马六嫂子,泼水呢?小心累著,让哥哥我来?” 马六家的嚇了一跳,见是阿贵,眉头一皱,没好气地道,“去去去!好狗不挡道,俺可没閒粮施捨你这號人!” 阿贵却不恼,反而更近一步,眼睛在马六家鼓胀的胸脯和浑圆的臀上打了个转,嘿嘿笑道, “瞧嫂子说的,你阿贵哥是心疼你。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吧?瞧这累的!跟了哥哥我,以后也有个知冷知热的……” “放你娘的屁!”马六家的顿时眉毛倒竖,脸上臊得通红,更多的却是恼怒, “你个下作坯子!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什么德行!再胡咧咧,俺泼你一身脏水!” 阿贵见她羞恼,越发得意,只觉得这寡妇对他有意,只是大街上不好意思。他平日里偷鸡摸狗,浑话更是张嘴就来, “嫂子莫害臊嘛!你到处打听打听去!你阿贵哥我可是……可是赵宋官家的亲戚哩!跟了我,不算辱没了你!到时说出去,晚上给你焐被窝的可是准王爷哩……” 说著,竟嬉笑著伸手想去捏马六家的胳膊。 马六家的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將半盆脏水就朝阿贵泼去,“滚!臭不要脸的!” 阿贵猝不及防,被泼了半身带著餿味的污水,浑身湿漉漉的,冻得一激灵。 他刚要发作,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喝,“哪来的泼皮!敢在赵府后门撒野调戏妇人!” 阿贵嚇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赵府的王管家,领著两个壮硕的家丁,正怒目瞪著他。原来刚才这一幕,恰好被出来办事的管家瞧见了。 马六家的像见了救星,立刻哭天抢地起来,“王管家您可来了!这杀千刀的阿贵!他……他调戏俺!还说些不乾不净的话,糟践人啊!俺没法活了……” 她一边哭诉,一边偷偷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掉得更凶。 王管家脸色铁青,上下打量著浑身脏污,一脸猥琐的阿贵,鄙夷道, “好你个阿贵!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敢胡说什么赵官家?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想给老爷惹祸吗!” 阿贵顿时慌了,本来就冷的直哆嗦,腿一软,直接跪下,砰砰砰地磕头,然后连忙摆手道, “王管家……误,误会!我跟马六嫂子闹著玩呢。我这就走,这就走……”说著,转身就想溜。 “站住!”王管家冷喝一声,“给我拿下!捆了!等老爷发落!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人,反了你了!” 两个家丁凶神恶煞地扑上来,轻易就將瘦弱的阿贵扭住捆了个结实。 阿贵嚇得涕泪横流,混著脸上的脏水,狼狈不堪,连声求饶,“王管家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嘴贱!马六嫂子,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王管家却不理他,对马六家的摆摆手,“行了,哭什么?回去干活!今天这事不许声张!”然后对家丁一挥手,“押进去,稟报老爷!” 阿贵被拖著往赵府里走,心里又怕又悔,但很快,好心態又来了, “妈的,不就是个寡妇吗?摸一下怎么了?等爷发达了……赵老爷都得请我坐上席……这马六家的,到时候求著爷收房,爷还得考虑考虑呢……” 只是这念头,在赵府高墙的阴影和家丁粗暴的推搡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 阿贵像只被淋透的鸡,瑟瑟发抖地被赵府那两个家丁拖拽著,脚后跟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跡,最终被狠狠摜进后院角落一间堆放杂物的破柴房里。 身体砸在冰冷坚硬还带著碎屑的地面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嘴贱,我不是人!王管家,您就当我是个屁,给放了吧!”见情势不妙,阿贵连滚带爬地扑到王管家身前,抱著他的腿求饶。 王管家早就看这阿贵不爽了,以前赵老爷念在此人毕竟与家族有些关係,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近老爷似是越来越不耐这阿贵了。 於是他给那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 “阿贵!你个杀才,整天败坏赵家名声。你说你是赵家人吗?你也配姓赵!得让你这身贱骨头好好长长记性。给我打!” 两个家丁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王管家也趁机踹了阿贵两脚,阿贵只是在那抱著头,嘴里却是碎碎念著, “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然而这话却是被那王管家听到了,他拽著头髮提起阿贵的头,在墙上碰了四五个响头,怒道, “阿贵,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贵歪著头,两只手一直在那摇摆著,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那王管家又狠狠踹了阿贵一脚,將其踹倒在地,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地走了。 门“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沉重的木栓落下。 阿贵见门关上,也是心满意足,觉得自己也得胜了,“你算是什么东西!我阿贵本就是赵家人!” 赵老爷对府里掌控极强,任何事都要向其匯报,王管家也是匆匆来报。 赵老爷赵秉坤此时正在书房里拨弄算盘,核对这个月给蒙元驻军输送的粮草数目。听到王管家的稟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调戏马六家的?还口出狂言,自称赵宋宗室?”赵秉坤放下算盘,脸色阴沉。 他最近因为一笔税款被蒙元小吏刁难而心烦,正需要小心打点,生怕行差踏错。这个节骨眼上,阿贵这个臭虫一样的閒汉,居然敢在赵府门口惹事,还扯什么“赵宋官家”! 这要是传出去,被那些盯著赵家,想在蒙人面前討好的对头们添油加醋一番,说他赵家纵容族人妄议前朝,心怀不轨,那还了得? 蒙人正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呢! 赵秉坤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这个阿贵,留不得了。打死他?为个閒汉脏了手,不值当,也容易留口实,还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毕竟那阿贵大约的確似乎是赵家人的。 他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他记得前几日,负责本地徵发民夫粮秣的蒙元百户长还抱怨,说南下围襄阳的大军需要人手,特別是往后运送箭矢、粮袋的辅兵,徵发困难。 “王管家,”赵秉坤淡淡道,“去,备一份礼,你亲自去找一下蒙古军的帖木儿百户长。就说我赵家体恤军国大事,愿捐一份钱粮,另外恰好族里有一个壮丁,名叫阿贵,身强体壮,自愿投军,为大汗效命,请百户长务必笑纳,安排他去军前效力。” 王管家心领神会,这是要把阿贵这个麻烦送去死地啊!襄阳前线,那是绞肉场,九死一生,何况是地位最低、干最累最危险活的辅兵? 他立刻躬身,“是,老爷,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阿贵被关在柴房里饿了一天一夜,正嚇得魂不附体,以为自己死定了。 第二天,却被拖出来,塞了两个窝头,给他换了一身乾净却不合身的衣服,然后就被王管家和两个家丁押著,送到了城外的蒙元军营。 帖木儿百户长收了赵家的礼,又见果然送来个“壮丁”,虽然瘦弱得很,与“壮”字完全不搭边。 但其仍然咧开嘴笑了笑,用生硬的汉话对嚇傻了的阿贵说,“好!效忠大元,好样的!给你饭吃,去襄阳!” 阿贵这才明白过来,不是要杀他,是要送他去当兵?去襄阳? 他虽然整日浑浑噩噩,但也是听说过襄阳打了几年仗,死的人海了去了。 他顿时腿软了,想要求饶,却见那蒙古百户长眼神凶悍,旁边的赵府家丁也虎视眈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惯用的“精神胜利法”又开始运转,暗自自我得胜, “去就去!爷爷我正愁没地方建功立业呢!等爷立了功,当了將军回来,让你们……让你们都跪下磕头!那赵老爷,得把闺女嫁给我!马六家的?哼,到时候给爷提鞋都不配!” 他就这样,一边在心里做著封侯拜將,回来扬眉吐气的美梦,一边瑟瑟发抖地被编入了一队同样被徵发来的民夫辅兵队伍里。 队伍里多是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的汉子,眾人似是对活著回来不抱什么希望似的。 他们像牲口一样被蒙古兵驱赶著,开始向南,朝著那遥远的,战火纷飞的襄阳城走去。 阿贵回头望了望越来越远的汲县城墙,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但他很快又挺起乾瘦的胸膛,对自己说,“怕什么!爷是赵官家的人,洪福齐天!说不定到了那儿,不用打仗,蒙人老爷就看中爷,让爷当官哩!” 秋风捲起沙尘,扑打在这支衣衫襤褸的队伍上。 阿贵的“新征程”,就在这自我编织的梦幻和现实的残酷寒意中,开始了。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海南,李坡刚刚登上前往梅山的船,正在谋划著名他的下一步棋。 南北两个世界,两种命运,即將被时代的洪流更紧密地卷在一起。 第27章 布局 “林兄,恭喜啊!这“承信郎”(注1)的告身一下,你我可就是正经的大宋官员了!” 梅山盐场的窝棚里,李坡抖著一纸刚从琼州带来的公文,脸上带著戏謔又真诚的笑容。虽是最低等的武阶官,但名分已定,意义非凡。 林祥儒接过那轻飘飘的公文,手指有些颤抖,脸上並无太多喜色,反而忧心忡忡, “李兄,这官怕是拿著烫手吶。马知州、云鈐辖这般轻易许官,无非是看中我们製盐、练兵的能力,以及眼下需要我们去和连珠寨周旋。一旦鸟尽……” “弓藏嘛,我懂。”李坡打断他,揽住林祥儒的肩膀,走到窝棚门口,指著眼前初具规模的盐场和远处正在操练的青壮, “所以我们要让自己变成不可或缺的弓,甚至变成持弓的人。祥儒,你看这海南岛,一州三军,汉黎杂处,官府羸弱,海寇坐大,看似一团乱麻,实则是天赐的基业!” 他目光灼灼,压低声音,“马成旺、云从龙志在中原,迟早要走。哪怕来个赵与珞王爷,但宗室身份在此时是束缚而非助力。连珠寨更是疥癣之疾,看似凶猛,实则无根之木。 只要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拿下整个海南,以此为根基,进可窥视广南,退可割据自保,绝非空谈!” 李坡继续道,语气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赵宋孱弱,蒙元残暴,这天下为何不能由我们来爭一爭?未来的话,军事相关,官场的蝇营狗苟我来应付。至於內政大权,比如民生经济,安抚黎峒,发展生產等等,就要全交给你了!你比我稳,比我有耐心,更適合。” 林祥儒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我信你。从穿越那天起,我们能依赖的就只有彼此了。只是……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所以每一步都要算准。”李坡笑道,“听说你那边布进展很大?” 提到布,林祥儒来了精神,“没错!黎族的纺织技艺果然高超,尤其是白沙峒一带的“絣染”,图案精美,色泽牢固。我和妚月走访了几个峒,已经说动她们扩大生產。我画了些现代纺织机的草图,虽只是小改,但效率能提升不少。若能大规模生產,其利润绝不会低於盐!” “太好了!”李坡用力一拍他肩膀, “这正是下一步的关键!光有盐不够,我们必须有多样的財源。你接下来要和禾苗那小子,全力拓宽商路。不仅要在寧远县设点,吉阳县那边,昌化军,万安军下一步也要设点。商队就是我们的触角,能探听消息,能结交人脉,甚至能输送人手。” 隨后,李坡分別见了张去疾、孙千帆和王妚月。 对张去疾,他直言不讳,“张队將,练兵不止是为了剿几个海寇。我的志向,在北方,在那些踏破我山河,屠戮我同胞的蒙元铁骑身上。我希望你信我,帮我练出一支能真正打仗的兵!” 张去疾拄著铁枪,跛脚站得笔直,浑浊的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只回了一个字,“诺!” 对孙千帆,他的交代简单粗暴,“千帆,军队是我们的命根子。张队將负责练,你要负责牢牢抓在手里!那些青壮,还有以后招来的人,他们的家人、升迁,你都要心里有数。我要这支兵,只认我李坡的旗號!” 孙千帆抚摸著脸上的刀疤,重重点头,“大人放心,人在兵在!” 与王妚月的谈话则最是微妙。李坡屏退左右,看著她依旧平静无波的脸,“王姑娘,戏演得差不多了。陈如倬那边,等我与连珠寨谈完,你就不必再委屈自己继续陪著他们演了。” 王妚月並未接话。 李坡笑道,“林兄的为人,他所做的事,你应都看在眼里了。他是真心想改善黎人的生活,与你们公平贸易,互惠互利。我希望你以后能真心帮他,处理好与各黎峒的关係。你比我更懂黎人的规矩和想法。” 他走到窗边,看著外面忙碌的景象,“我知你聪慧,也知你背负著白沙峒的所有族人。你看这世道,宋廷顾不了你们,连珠寨只想利用你们,马知州之流视你们为隱患和功勋。 而我,以及林兄,我们想的,是带著所有人,包括所有黎族同胞,一起在这乱世杀出一条活路,甚至搏一个更好的將来。该怎么下注,我相信王姑娘会做出明智的选择的。” 王妚月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坡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轻轻开口,答非所问,“林先生……是个好人。” 安排妥当后,李坡带著林祥儒前往寧远县。他要让林祥儒正式走到台前。 县衙拜见裴弘文很顺利。裴县令只是勉励了二人几句“忠於王事,安抚地方”,便显得兴致缺缺,显然仍对之前的血腥清算心存芥蒂,不愿深交。 转而来到周主簿的公廨,气氛则截然不同。周炎热情得近乎諂媚,尤其是对李坡,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然而,就在周炎滔滔不绝地表忠心时,一个年轻男子未等通传便笑著走了进来,“三叔,何事如此开怀?莫不是又得了什么宝贝?” 李坡闻声望去,心中猛地一凛。 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白净,未语先笑,一双眼睛灵活有神,穿著看似普通的细麻长衫,但料子和针脚都显精致。 他神態自然,举止洒脱,像是个热情洋溢的邻家友人。 但此人给李坡的感觉却是怪怪的。 周炎连忙介绍,“李兄,林兄,这位是周永怀,现任吉阳军通判。永怀,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的李坡李管事,这位是林祥儒林承信。” 周永怀!吉阳军通判,周家这一代的嫡长子,本地真正的地头蛇。 不等李坡反应,周永怀已大步上前,极其自然地一把抓住李坡的手,用力握了握,笑容真诚无比, “哎呀!这位就是李坡兄弟?久仰大名!三叔来信每每提及,说李兄弟少年英雄,智勇双全,乃是我吉阳军一等一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度,这风采,佩服佩服!” 他话语连珠炮般发出,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动作神態竟让李坡產生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这不就是自己平时忽悠人时那套吗? 李坡暗自提高警惕,面上却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周通判谬讚了!小子微末之功,岂敢当通判如此夸奖?通判青年才俊,执掌一军刑名政务,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樑!” 两人执手相看,笑容满面,互相吹捧,气氛热烈得近乎夸张,看得旁边的林祥儒和周炎都有些愣神。 第28章 谈判 一番毫无营养的寒暄后,周永怀话锋一转,看似隨意地感嘆,“李兄弟如今是马知州、云鈐辖跟前的红人,又要去与那连珠寨谈判,真是重任在肩啊!不知李兄弟对此行有几分把握?那陈明甫、陈公发可不是易与之辈。” 李坡心中冷笑,含糊道,“全赖马知州、云鈐辖运筹帷幄,小子只是跑腿传话,尽力而为罢。” 周永怀哈哈大笑,亲昵地拍著李坡的胳膊,“李兄弟过谦了!三叔已都和我说了,梅山盐场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寧远平乱你也是首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这吉阳军的天,说变就变。官府也好,连珠寨也罢,都是过眼云烟。我周家世代居於此,只求家族安稳,乡梓太平。我看李兄弟非池中之物,將来必会在这吉阳军做出一番事业。我周永怀今日便表个態,周家,愿与李兄弟共进退!” 这番赤裸裸的站队和投资,来得如此直接快速,让李坡都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著周永怀,此人思维敏捷,眼光毒辣,行动果决,脸厚心黑,几乎就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一个本土低配版的云从龙。 他所求的,无非是家族利益,格局虽不如云从龙开阔,但在本地,这种地头蛇的能量绝不能小覷。而且惹到了这种人,恐怕比得罪马知州都难应付。 李坡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受宠若惊,“通判此言,真是折煞小子了!小子何德何能,能得周家与通判如此看重?不过,若真能如通判吉言,小子將来若有所成,必不忘周家今日之情,吉阳军的太平繁华,离不开周家的支持!”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场基於利益的同盟,在看似热情洋溢的交谈中初步达成。 离开周炎公廨,李坡立刻让林祥儒在寧远县城內盘下一处铺面,掛上“梅山货栈”的招牌,既售卖盐、布,也收购土產、粮食,更关键的是,留下十名精干青壮驻扎於此,作为在寧远的眼线和据点。 站在熙攘的街道上,看著“梅山货栈”的招牌掛起,李坡对林祥儒低声道,“看,我们的棋子,又落下了一颗。那裴县令是个道德楷模,却无甚心机,或者说他放不下身段去耍心机。这寧远县,以后就是我们的了。” 林祥儒望著眼前逐渐恢復平静的县城,感受著底下暗流的涌动,重重地点了点头。 …… 梅山东侧海湾。 这里风平浪静,细沙如银,椰影婆娑,若非即將到来的会面,倒是个难得的美景之地。 李坡一方早早到来。他身后只站著林祥儒,张去疾,孙千帆以及十名精选的亲卫。士兵们甲冑齐全,刀出鞘半寸,肃立无声,一股肃杀之气瀰漫开来,与周围的热带风光格格不入。 约定的时辰將至,海面上出现了数艘快船,破浪而来。船靠岸边,百余名精悍的海贼簇拥著两人走下船板。 为首一人,年近五十,身材高大,眼神凶悍,顾盼间自带一股睥睨纵横的煞气,正是连珠寨大当家,“三巴大王”陈明甫。 他腰间挎著一柄宽厚异常的环首大刀,步履沉猛,踏在沙滩上沙沙作响。 稍落后他半步的,则是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是二当家陈公发,眼眸中偶尔闪动的精光,显示出其绝非易与之辈。 而作为中间人出现的,赫然是吉阳军通判周永怀。他今日换了一身更正式的官服,站在两拨人马中间,笑容可掬,仿佛只是来主持一场和气生財的乡约(注1)。 “陈寨主,陈二当家,久仰了!”李坡率先拱手,不卑不亢。 陈明甫冷哼一声,声如洪钟,“哼!就是你这小子,杀我的人,占我的盐场,绑我的儿子?好大的狗胆!” 声浪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身后的海贼们也纷纷怒目而视,手按刀柄。 现场气氛瞬间紧绷! 李坡这边,孙千帆猛地踏前一步,手已按在刀柄上。张去疾虽未动,但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陈明甫。 “大哥,稍安勿躁。”陈公发轻轻用手拍了拍陈明甫的手臂,上前一步,对李坡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却带著压力, “李管事,年轻人有魄力是好事。不过,梅山盐场,乃我连珠寨出资兴建,你强占而去,还伤我寨中兄弟,擒我少主,此事,是否该给我连珠寨一个交代?” 周永怀赶紧打圆场,“哎呀,二位当家,李管事,今日大家坐下来,就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嘛!何必动气呢?” 李坡面色不变,朗声道,“大当家,二当家,盐场確是连珠寨出了启动资金。但若无我李坡的新法,你们投再多的钱,也建不起那分级蒸发池,產不出如今五倍以上的盐!你们出的是一千两银子,我还你们的,將是一座金山。”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於衝突,起因是贵寨陈公子咄咄逼人,欲置我生死之交林兄於死地。我二人不过是自保求生。如今陈公子安然无恙,贵寨被俘之人,我也並未苛待。今日我来,不是来请罪的,是来给连珠寨送一场更大的富贵!” “哦?富贵?”陈公发似是不信,似笑非笑,“愿闻其详。” “很简单。”李坡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梅山盐场第一年所產之盐,除固定份额供应马知州军需外,剩余部分,我可全部交由连珠寨发卖。价格,比给官府的还要低一成!” 此言一出,连陈明甫都愣了一下。盐利之厚,他们再清楚不过。这意味著连珠寨一年內必定能收回那投资的银两,还会有利润,而且利润惊人。 “第二,”李坡接著道,“不仅是盐,还有黎峒所產的布、藤器、香料等物,我亦可大量提供。听闻连珠寨商路通达,远至占城皆有贸易。这些货物,可由你们代为销售,我只收成本价和微利。只是需同意我派人跟著你们,避免有人贪墨。” 李坡为何会將盐產收入割出一部分给这连珠寨,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尚无销售网络,连自己的船只都未曾有一艘,另一方面是维持和平,毕竟自己刚起步。 李坡的第二个条件,看似让利,派人是防止利益受损,实则包藏祸心。派出人手,既是学习连珠寨的商业网络,更是渗透和摸底,为將来取而代之做准备。 陈明甫明显心动了,粗声问道,“你有何条件?” “我的条件只有两个!”李坡目光扫过二陈,“一是为我梅山供粮,我以市价相购。自此之后,你我双方罢兵休战,签订和约,互不侵犯。我的梅山,是你的货仓,你的商路,是我的市场。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拋出最后一个诱饵,“若日后官府再次大举进剿,只要价码合適,我或许还能提前给二位当家一些有用情报,还有便是,若真的事有不谐,允许贵寨的人货,暂时退入我的地界躲避。” 陈公发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李坡给出的利益极大,条件却极简单,这反而让他心生疑虑,毕竟自己之前上过一次当了。 陈明甫不耐烦地挥挥手,“老二,我看可行!有盐有布,这小子是个上道的,態度也挺实在的。” 陈公发沉吟片刻,忽然道,“条件可以谈。但我们首先要见到如倬安然归来。其次,第一年的盐,我们要占七成。布等物的利润,我们要抽五成!” “可以。”李坡答应得极其爽快,“陈公子即刻便可送回。盐和布的份额,就按二当家说的办!细节可由林承信与贵寨专人对接。”他顺势將林祥儒推上前。 李坡的爽快反而让陈公发愣了一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己方似乎也没吃太大亏,再看大哥已经意动,周通判也在旁边撮合。 “好!既然如此……”陈公发终於点头,“便化干戈为玉帛,我连珠寨,便交李管事这个朋友。” 周永怀立刻笑道,“这就对了嘛!和气生財,和气生財!今日当浮一大白!” 就在双方气氛缓和,准备详谈细节时,一名海贼突然急匆匆跑来,在二陈耳边低语几句。 陈公发脸色微变,陈明甫的脸色也阴沉的厉害。 第29章 占城与安南 海风拂过海湾,却吹不散突然凝滯的气氛。 陈明甫与陈公发交换了一个眼神,眉头拧成了疙瘩。方才初步达成协议的些许轻鬆,瞬间荡然无存。 陈公发深吸一口气,替性子更急躁的兄长开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带著一种难以启齿的凝重,“李管事,周通判,並非我兄弟二人临阵变卦,或是要坐地起价。实在是……家门口还没理顺,南边的根基却晃了三晃。我们一条走占城的货船,连船带人,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没了踪影。” 李坡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頷首,示意他继续。 “不是普通海匪。”陈公发语气肯定,“动手的船快,人狠,像是练兵练出来的。我们折进去的弟兄里,有个老水手冒死泅回来报信,断气前说了句“像是占城王侄麾下的旗號”……那王侄,近来与北面蒙元来的使者走动得很勤。” 周永怀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凝重, “占城这是要站队了?他竟敢公然劫掠宋商?难道不怕……”他说了一半,自己停住了。如今这世道,大宋朝廷自顾不暇,远在天边的海南商贾,劫了又如何。 陈明甫猛地哼了一声,声如闷雷,“那些猢猻精得很!北边蒙人怕是又许了他们什么好处,才敢蹬鼻子上脸!” 陈公发补充道,脸色更沉,“占城是明枪,安南那边则是暗箭。我们几批过境的陆路商队,近来过关卡时被百般刁难,税赋凭空加了三四成,安南官吏皮笑肉不笑,只说是上命难违。 收购我们货物的价格,也被压得极低。看这架势,安南国主恐怕也在观望风色,看北边的势头,对我大宋商旅,不再那么客气了。” 安南陈朝此时確实在元与宋之间摇摆,採取实用主义政策。 安南自詡为“南天小中华”,陈圣宗同时接受元朝与南宋安南国王的册封,元朝使者柴椿要求“君长亲朝”並设置达鲁赤时,陈圣宗则疾病缠身婉拒。 对蒙元虚与委蛇的同时,通过钦州博易场与南宋走私稻米二十余万石,生金五百两,换取铜钱与丝绸。 歷史上占城与蒙元走得更近,占城国王闍耶僧伽跋摩三世得知元朝灭大理后就恐惧蒙元的实力,占城在咸淳八年通过遣使元朝承诺三年一贡换取蒙元对其贸易的支持。 周永怀捻著指尖,沉吟道,“这南海商路,不仅是贵寨的財源,也是我吉阳军乃至琼州诸多物產外销与香料等產品进口的命脉。若南路阻塞,確是伤筋动骨的大事。” 李坡的大脑飞速运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平稳交易,暗中渗透的步调,但危机之中,往往藏著最大的机遇。 若能藉此机会,深度介入甚至掌控连珠寨经营多年的南海贸易网络,其战略价值,远超十座梅山盐场!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忧心忡忡的二陈和周永怀,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大当家、二当家,通判大人。商路便是活水,活水断流,则田地荒芜。然,祸福相倚。此事,或许正是我等更进一步的机会。” 陈明甫瞪眼,“嗯?小子,你这话怎么说?”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李坡微微一笑,从容分析,“占城宵小,畏威而不怀德。他们敢动手,一是试探我等虚实,二是向新主子表忠心。若我等此时示弱,则日后在南海將寸步难行,昔日血汗开拓的商路,將尽数落入他人之手。 故而,对占城,必须迎头痛击!而且要快、要狠,打得他肉痛,打得他记住,谁才是这片海上的老朋友!得让他明白,蒙古人毕竟远在天边,中间还隔著安南。” 他话锋一转,看向安南方向,“至於安南……其国主歷来善於在强权间博弈,以求自保。如今见北风骤紧,有此观望,刁难之举,不足为奇。 对此,则不宜强硬,而当怀柔,拉拢。示之以利,我们的盐、布、丝绸、瓷器等,是他所需;晓之以势,让他明白,与我等合作,商路畅通,利益共享,远比得罪我们,彻底倒向那远未知根底的蒙古人更为实惠。 毕竟当初蒙古人可是真刀真枪的征討过他们。再有,安南与占城也是世仇,还能藉此让安南成为牵制占城的一股力量。” 陈公发眼中精光一闪,“李管事见识不凡,句句在理。只是……这“迎头痛击”谈何容易?占城虽是小国,亦有战船水军。我连珠寨主力若倾巢南下,这鹿回头岭根本之地不容有失的。” 李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何须劳烦寨主大军倾巢而出?兵贵精不贵多。请二位当家借我三艘船,一批经验丰富的老舵工和水手。 我自梅山抽调一批精锐,再加上寧远张队將麾下亦有善战水勇愿往。由我亲自带队前往,一则展示我与连珠寨共度时艰的诚意与能力,二则,也正好亲眼看看这南海,究竟水深几许。” 他拋出诱饵,目光灼灼,“此事若成,占城商路恢復,甚至因震慑而更胜往昔,其间利润,你我共享。而我方才所提的盐、布交易条款,以及派员隨行学习商路,釐清帐目之事,也请二位当家应允,以此为基,共谋长远。如何?” 陈明甫听得血脉賁张,觉得李坡此言大大对了他的胃口,恨不得立刻点兵杀过去。 陈公发则想得更深,觉得李坡此举虽险,但若成功,连珠寨获益巨大,且能藉此將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更紧地绑上战车,同时也看看他到底有多少斤两。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永怀。 周永怀適时开口,笑容重新浮现,却多了几分深沉,“李兄弟年少英雄,胆识过人,谋略更是深远。 二位当家,在下觉得此事可为。若真能打通商路,於寨、於官、於民,皆是大利。”他这话,既是撮合,也是將自己放在了见证人和潜在受益者的位置上。 陈公发终於缓缓点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坡,“好!李管事快人快语,有胆有谋。我连珠寨也必然支持你等,人手、船只,任你挑选。望你马到成功,扬我声威於南海!” 第30章 出海 谈判既定,气氛陡然从之前的紧张试探转为亢奋与忙碌的合作前奏。 李坡毫不拖延,立刻与二陈及周永怀细化方略。连珠寨將出五艘最迅捷的鸟船以及一艘大船,並配齐了经验丰富的老舵工、水手。 李坡还特意要求带上通晓当地土语,曾多次往来占城安南的吴叔,作为嚮导,此人谋略多,带著有用。 …… 梅山盐场的窝棚里,依旧是那盏海棠油灯,灯光昏黄。 虽然给青壮的房子已经建成了一批,但李坡为了拉拢人心依旧住在窝棚里。 “林兄,我此去,快则一月,慢的话就难说了。我们的基业就全託付给你了。”李坡神色郑重, “盐场生產是第一要务,那是我们的根。布相关的工具改进要加紧了,相关的工坊也要儘快建起来,妚月姑娘熟悉黎峒,这事她能帮你。 练兵之事,我会让张队將留守並主持,但你也得拉拢好这批青壮,万不能鬆懈。周永怀那边……”李坡顿了顿, “保持接触,此人心思深沉,他最在乎的便是他们周家的利益,把握好这一点就行,与其虚与委蛇即可,一切待我回来再议。” 林祥儒重重点头,脸上写满担忧,“李兄,你放心,这边有我,我们的基业我一定会看好的。只是……海上不比陆地,风浪无情,异域也是异常凶险,你千万要谨慎!凡事不要逞强,能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李坡笑了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的志向还没实现,岂会折在区区蛮夷之地?记住,与白沙峒等黎峒的关係是重中之重,妚月……若能得她真心相助,你我在这海南岛,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他又召见了即將同行的孙千帆和留守的张去疾。 “千帆,这支混编的队伍,鱼龙混杂,连珠寨的人未必真心服我等。你的任务,一是打仗,二是盯紧他们,尤其是航行途中。整个行程的主动权,必须牢牢攥在咱们手里!” “张大哥,”李坡对张去疾语气敬重,“您经验丰富,我等走后,你要守好梅山与寧远县。那边林兄我已经嘱咐好了,会全力支持你,届时临机决断,就多仰仗您了。若事不可为,保全弟兄们性命为上。” 孙千帆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狼一般的凶光,“大人放心,船上谁敢有异心,我先剁了他!” 张去疾则沉稳抱拳,言简意賅,“某,晓得。” …… 翌日清晨,梅山简陋的小码头上,五艘鸟船升帆待发。海风猎猎,吹动旌旗。 李坡站在主舰船头,回望岸边。林祥儒与留守的张去疾部下以及部分盐工都来送行。林祥儒用力挥手,还有些盐工的家人在烧纸磕头祈福。 周永怀也特地赶来,拱手笑道,“祝李兄弟一帆风顺,旗开得胜!扬我宋人威名於海外!” 笑容依旧,但那眼底深处的算计,李坡看得分明。 “起航!”李坡一声令下。 號角呜咽,缆绳解开,风帆吃满了力,船队缓缓驶离码头,继而劈波斩浪,向著蔚蓝深处与那对李坡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占城驶去。 李坡穿越前去过东南亚的几个国家旅游来著,不过那些旅游经验对现在的这次探险来说一点帮助皆无。 海天一色,空旷浩渺。船队航行初期,还算顺利。 李坡不敢怠慢,充分利用航行时间,將孙千帆、连珠寨派来的船长以及那吴叔等人聚在主舱。 舱內摊开一张粗糙的南海海图,宋时已有相对准確的海图,上面標註著大致航线,主要港口和危险区域。 “吴叔,仔细说说,占城那边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那个王侄的势力范围主要在哪个港口?他们常用的水道有哪些?岸上防卫如何?”李坡问道。 吴叔虽然与李坡有隙,但此时同坐一条船,而且此行也是为了连珠寨的利益。 所以也不敢隱瞒,將自己所知一一道来。连珠寨的船长也不时补充。 李坡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默默勾画,並结合自己有限的现代地理和歷史知识进行印证。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用炭笔快速记录要点。 途中,李坡还让孙千帆组织人手进行简单的海上协同演练,比如旗號通信,接舷战模擬,以及操作那些被油布覆盖的“秘密武器”,要求务必熟练。 连珠寨的水手们起初对李坡这边的“架子”有些不以为意,但看到梅山士兵们令行禁止,操练凶狠的劲头,以及那些没见过的古怪装置,也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 航行十数日后,根据吴叔的判断,船队已接近占城沿海。李坡下令降下半帆,减缓航速,派出两艘小船,偽装成渔船和商船,前出侦察,寻找那王侄势力的船只踪跡,並探查沿岸情况。 同时,他也没忘记“怀柔安南”的策略。毕竟占城也是安南的死对头。 他让林祥儒提前准备了礼物,几匹织工精美的黎锦,一套龙泉窑的青瓷茶具,还有一份以梅山盐场和“宋商代表”名义写的信函。 他中途挑选了一名识得几个字、机灵且略通安南语的手下,带著几名护卫,乘一艘鸟船,设法前往安南边境的港口或州府,寻找与连珠寨有过往来的官员,尝试接触。 接下来就是等待去往占城和安南的两伙人的匯报了。 海上等待的日子枯燥而紧张。直到一天黄昏,一艘鸟船飞快驶回。 艇上的弟兄气喘吁吁,脸上带著兴奋与紧张, “大人,西北方向一个小湾里,停著三艘大船!看旗號样式,还有船身吃水,应是占城那边的货船!正在卸货,岸上人手不多,守备看起来不算太严!” 李坡眼中寒光一闪,猛地站起身,海风吹动他的衣袍。 “好!终於等到鱼儿了。传令各船,检查武器,都吃饱饭,休息好。今夜子时,趁潮水行动,目標便是那三艘船。咱们先去收一笔欠帐,然后再去给那位王侄送份“大礼”!” 命令迅速传遍船队。肃杀之气取代了连日的沉闷,吃饱饭的战士们默默擦拭刀剑,检查弓弩,然后都在小憩。 夜幕缓缓降临,將大海和即將到来的廝杀一同笼罩。 第31章 夜袭 咸淳八年的秋夜,星月无光。唯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李坡站在主舰的船头,一身深色短打被溅起来的海水打得半湿,紧紧贴在身上。他望著西北方向那片更深的黑暗,那里就是藏有占城王侄货船的小湾。 “大人,风向转了,现在是西北风,正利於我等突入!” 身后,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舵工压低声音说道,他是连珠寨的老人,人称“礁叔”,对这一片海域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 李坡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锐利,“礁叔,依你看,潮水何时能涨到最高,足够我们的鸟船悄无声息地靠上去?” “约莫子时三刻!”礁叔肯定地道,“那时潮水最高,湾內水浅处也能行船,动静最小。” “好!”李坡转过身,对肃立身后的孙千帆和几名队长低声道, “传令下去,各船检查器械,噤声。子时正,以红灯为號,隨我突入海湾!千帆,你带一队好手,专攻最大那艘货船,务必速战速决!” “明白!”孙千帆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的船灯下更显狰狞。他摸了摸腰间的环首刀,又检查了一下背上的短弓和箭囊。 李坡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吴叔,“吴叔,你熟悉占城话,也认得那王侄的旗號。待会儿擒下主事之人,还需你来问话。” 吴叔依旧是那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他微微躬身,“份內之事,李管事放心。”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遍五艘鸟船。船上的战士们,无论是梅山的精锐还是连珠寨的老寇,都屏息凝神,默默检查著刀剑、弓弩,以及那些被油布覆盖,形状古怪的物事。 那是李坡捣鼓出的“秘密武器”,包括用猛火油、硫磺等物简陋配置的燃烧瓶,以及加装了滑轮组以提高射程的弩。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子时正,李坡所在的主舰船头,一盏蒙著红布的风灯缓缓举起,划了三个圈。 五艘鸟船如同暗夜中潜行的海兽,借著风势与潮水,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不大的海湾。 湾內果然如侦察所言,停靠著三艘体型颇大的货船,样式与宋船颇有不同,船首雕刻著狰狞的蛇鸟图腾。 船上只有零星几点灯火,隱约可见几个身影靠在船舷边打盹,岸上也只有一小堆篝火,几个占城兵士围坐著,似乎也在打瞌睡。 疏於防备的样子,显然不认为在这片海域会有什么威胁。 “动手!”李坡低声喝道。 红灯再次举起,猛地落下! 剎那间,五艘鸟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加速冲向货船!与此同时,船上的弩手点燃了特製的箭矢箭头裹著的油布,弓弦响处,十数支火箭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向货船的主帆和甲板! “敌袭!敌袭!”货船上终於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用的是夹生的占城土语和少许汉语,显然船上有懂行的水手。 但已经晚了! 孙千帆一马当先,口中衔刀,抓住飞拋过去的鉤索,敏捷如猿猴般攀上了最大那艘货船的船舷。身后数十名精选的好手紧隨而上。 “杀!”孙千帆怒吼一声,环首刀出鞘,寒光一闪,便將一个衝过来的占城护卫劈翻在地。甲板上顿时陷入混战。 梅山青壮经过数月严酷训练,又经歷了寧远县的血火洗礼,此刻结阵而战,三人一组,背靠背相互掩护,刀劈枪刺,狠辣高效。 连珠寨的老寇们则更显凶悍,个人武勇出眾,往往怪叫著扑向敌人,以伤换命。 抵抗比预想的要微弱。这些占城人似乎更像是押运货物的商队护卫,而非精锐战士,很快就被压制。 李坡没有亲自参与接舷战,他坐镇主舰,冷静地指挥著全局。 “弩手压制岸上!別让他们集结!” “二號船,靠过去,放下跳板,控制那艘小的!” “燃烧瓶准备!若有船只试图起锚逃离,给我烧了它的舵!”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几名连珠寨的船长起初对这个“白面书生”的指挥还有些疑虑,此刻见他调度有方,临阵不乱,也不禁暗自点头。 吴叔也登上了一艘货船,他用占城话大声呼喝著什么,似乎是“投降不杀”之类。一些本就斗志不高的占城水手闻言,纷纷丟下了武器。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三艘货船均已易主。岸上那几十个占城兵士试图衝击滩头,被弩箭和燃烧瓶逼退,丟下几具尸体后逃入了黑暗的林中。 孙千帆提著一个衣著明显华贵许多、嚇得面无人色的中年男子来到李坡面前,往甲板上一摜。“大人,这廝像是头儿!” 吴叔上前用占城话问了几句,那男子磕磕巴巴地回答著,浑身抖得像筛糠。 “李管事,”吴叔转身回道,“此人確是那王侄麾下的一个小管事。他说这批货是准备运往北面,献给蒙元一位贵人的礼物,主要是香料、象牙和少许金银。” 李坡眼中寒光一闪,“蒙元的贵人?哼,正好,这礼我收了。” 他走到那管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著他,“我不杀你。你带几个人回去,给你们王侄带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冷冽如冰,“告诉他,宋人商船,不可轻辱。今日之事,只是利息。若再敢劫掠宋商,断我商路,下次我焚的就不只是货,而是他的王宫!听明白了么?” 其实李坡並不在乎宋廷的尊严,只是与东南亚各个小国的海上贸易乃是他此时立足海南的根本,万万不能动摇。 那管事如蒙大赦,连连磕头,“明白,明白!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李坡挥挥手,让人押下去,挑了几个俘虏一同放走。 这时,孙千帆凑过来,低声道,“大人,缴获清点完了。香料、象牙无数,还有两箱金银,够咱们梅山扩军一年的用度了!就是……咱们船小,怕是装不下这三艘大船的全部货物。” 李坡看著那三艘缴获的大船,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挑价值最高、最轻便的装走。剩下的……连同这三艘船,一把火烧了!” “烧了?”孙千帆一愣,有些捨不得。连旁边的吴叔也露出诧异之色。 “对,烧了!”李坡语气斩钉截铁,“我们人手不足,无法分兵操控这么大的船。留给占城人,更是不可。唯有烧掉,才能最大程度地打击那王侄,也让他知道,我们志不在抢货,而在立威!” 烈火很快燃起,吞噬了三艘货船。冲天的火光將海湾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著李坡毫无表情的脸庞。 孙千帆看著火光,又看了看李坡,心中那股追隨的意念更加坚定。吴叔则默默站在阴影里,眼神复杂难明。 “传令各船,即刻撤离!”李坡下令,“占城人不会善罢甘休,真正的硬仗,恐怕还在后面。” 船队迅速驶离这片燃烧的海湾,消失在黎明前黑暗之中。 只留下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作为送给占城王侄的第一份“厚礼”。 第32章 红树林 正如李坡所料,货船被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占城王侄的耳中。 勃然大怒的王侄摔碎了心爱的玉杯,咆哮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他不仅损失了巨额財富,更是在即將投靠的新主子蒙元使者面前丟尽了顏面。 若不將这伙胆大包天的宋人碎尸万段,他以后如何在占城立足?又如何向蒙元交代? “调集所有能动的战船!给我追!我要把他们撕成碎片,餵海里的鱼!”王侄声嘶力竭地吼道。 很快,由五艘大型战船和十余艘中型快艇组成的占城追击船队,气势汹汹地驶离港口,根据逃回水手提供的模糊方向,扑向李坡船队可能撤离的航线。 而此时,李坡的船队並未远遁。他深知以鸟船的速度,很难完全摆脱占城人的追击。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利用地利,反咬一口。 在礁叔的建议下,船队驶入了一片暗礁密布、红树林丛生的复杂海域。 这里航道狭窄,大船难以展开,却是小型船只周旋的理想场所。 “就在这里,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鱉!” 李坡看著海图上標註的复杂水道,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命令船队分散隱蔽在红树林和礁石群后,偃旗息鼓,静待猎物上门。 果然,次日午后,占城的追击船队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庞大的战船犁开海浪,来势汹汹。 “来了!”瞭望手低声示警。 李坡深吸一口气,下令,“按计划行事,诱敌深入。” 一艘鸟船作为诱饵,故意驶出隱蔽处,在占城船队前方晃了一下,然后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转向就往礁区复杂的水道里钻。 “追!別让他们跑了!”占城旗舰上,指挥官见状大喜,不疑有诈,立刻命令船队加速跟进。 然而,一进入狭窄水道,占城大船的劣势立刻显现。船体笨重,转向不便,不时听到船底与暗礁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李坡主舰上传出“咕咕咕”的水鸟叫声! 埋伏在四周的鸟船,猛地从红树林和礁石后杀出。弩手们瞄准敌船的风帆和甲板,点燃的火箭如同飞蝗般射去! 更令人心惊的是,几只陶罐被用力拋向最大的那艘占城战船。陶罐在甲板上碎裂,里面流淌出的黑色粘稠液体遇火即燃,瞬间蔓延开来! “猛火油!是猛火油!快救火!”占城船上顿时一片大乱。 士兵们惊慌失措地试图扑打火焰,但那火势极其猛烈,粘附性强,越烧越旺。 这正是李坡的“秘密武器”之,简易燃烧瓶。虽然工艺粗糙,但在这个时代的海战中,无疑是可怕的大杀器。 孙千帆再次展现了其悍勇本色,他所在的鸟船如同尖刀,直插向一艘试图转向逃离的中型敌船。鉤索飞拋,他第一个跃上敌船甲板,刀光闪处,血飞溅。 “杀!”梅山青壮们怒吼著跟上,与占城士兵绞杀在一起。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们更加沉著,配合也更加默契。 海战瞬间进入白热化。狭窄的水域內,大型战船施展不开,反而成了活靶子。宋人的鸟船则灵活穿梭,弩箭、燃烧瓶不断投掷,接舷战此起彼伏。 李坡站在船头,冷静地指挥著各船协同。他的目光锐利,总能及时发现敌船的薄弱环节並调动船只进行攻击。 吴叔这次也没有閒著,他操起一把强弓,箭无虚发,接连射倒了几名试图指挥反击的占城军官,显露出了不俗的武艺,这让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李坡都有些侧目。 战况异常激烈。一艘占城快艇试图从侧翼包抄李坡的主舰,却被另一艘鸟船拦截,双方爆发惨烈的接舷战。孙千帆见状,大吼一声,从正在交战的敌船上一跃而过,如同猛虎般杀入战团,瞬间缓解了同伴的压力。 混战中,一支冷箭嗖地射来,孙千帆躲闪不及,被射中左臂,箭头深嵌肉中,鲜血顿时涌出。 “千帆!”李坡在主舰上看得分明,心头一紧。 “大人,没事,皮外伤!”孙千帆怒吼一声,竟一把折断箭杆,反手一刀將偷袭的占城兵砍翻,继续廝杀,状若疯虎。 李坡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此刻战局容不得分心。他咬咬牙,下令,“用大傢伙!瞄准那艘旗舰,给我轰它!” 几名士兵迅速掀开主舰甲板中央油布,露出一具造型古怪,发射架。这是李坡根据印象中的“没良心炮”简化设计的拋射器,虽然射程近、精度差,但威力巨大。 填入特製的火药包,点燃引信。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在海面上炸开!巨大的后坐力让船身都猛地一晃一团黑影呼啸著飞出,虽然没有直接命中敌舰旗舰,却在其侧舷附近猛烈爆炸!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衝击波震得那艘大船剧烈摇晃,甲板上的士兵被震倒一片,木屑横飞! 虽然没有沉没,但其船舷受损,速度大减,船上的占城人更是被这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嚇得魂飞魄散。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占城船队中蔓延。原本就陷入被动的他们,此刻更是士气崩溃。 李坡见状,知道时机已到,下令全军压上! 占城船队彻底失去了斗志,残余船只纷纷掉头,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们损失惨重的水域。海面上,只留下一艘正在熊熊燃烧的大船和两艘受损严重的中型船只,以及漂浮的木板和尸体。 连珠寨船队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李坡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急忙下令,“快,靠过去,把千帆接过来!” 孙千帆被搀扶到主舰上,脸色因失血有些苍白,但精神却依旧亢奋,“大人,我没事!这帮猢猻,不禁打!” 李坡看著他还在淌血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气,“闭嘴!伤成这样还逞强!” 他亲自拿出林祥儒准备的伤药和乾净布条,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孙千帆看著低头为自己认真包扎的李大人,这个平日里心思深沉,杀伐果断的年轻人,此刻脸上却带著毫不掩饰的关切,他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咧嘴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围的士兵们看著这一幕,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温暖与认同。 吴叔默默看著这一切,又看了看海面上逐渐沉没的敌船残骸,以及那些威力惊人的“秘密武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坡身上,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经此一役,李坡不仅重创了占城王侄的海上力量,缴获颇丰,更是在这支混编船队中彻底树立起了无可动摇的威信。 李坡为孙千帆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望向南方那片广阔的海域,沉声道, “占城这边,算是暂时打疼了。接下来,该去会会安南的朋友了。希望他们能比占城人更懂什么叫“和气生財”。” 船队调整方向,向著安南海岸线驶去。 南海的波涛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第33章 云屯 船队沿著安南海岸线向北航行,数日后,一座繁忙的港口城市出现在视野中。 桅杆如林,帆影交错,码头上人头攒动,搬运货物的號子声、商贩的叫卖声、各种语言的討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带有异域风情的海洋商贸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云屯港了。”吴叔指著那片喧囂的港口,低声对李坡介绍道, “这里是安南北部最大的海贸口岸,货物集散之地。安南官府在此设有关卡和市舶司,徵税盘查,颇为严格。” 李坡放眼望去,只见港口中船只形制各异,既有宋式的福船、广船,也有占城、暹罗样式的船只,甚至还能看到几艘阿拉伯风格的三角帆船。 岸上建筑也多以竹木为主,顶覆茅草或黑瓦,与中原风格迥异,唯独市舶司的官衙是砖石结构,带著明显的汉式风格。 “果然是一派繁荣景象。”李坡頷首,“在此地盘桓,须得小心谨慎。吴叔,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接触安南官府?” 吴叔沉吟道,“安南官吏贪贿成风,可直接使钱开路。只是若要谈大事,寻常小吏做不得主,需得见到能拍板的人物。我在连珠寨时,曾与云屯市舶司的一名副使有些往来,或可由此人引荐。” “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李坡点头允准,“带上些礼物,金银、丝绸皆可,务必见到能管事的人。” 吴叔领命,带著两名精干手下和一小箱財物先行下船,乘小艇往港口而去。 李坡则下令船队先在港外下碇等候,没有命令不得轻易入港,以免引人注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待的时间颇为漫长。李坡站在船头,看似在欣赏海景,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安南陈朝如今在元宋之间摇摆不定,其国主陈圣宗绝非庸主,既能抗住蒙元第一次入侵,又懂得左右逢源,其实用主义政策玩得极为熟练。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空谈忠义毫无意义,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和令人忌惮的实力。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吴叔才乘小艇返回,脸上带著一丝如释重负又略显凝重的表情。 “如何?”李坡问道。 “幸不辱命。”吴叔拱手道,“见到了那位副使,金银送上,他很是热情。 但他言及,近日確有蒙元使者抵达升龙府,安南朝廷上下对此事极为敏感。关於宋商之事,他不敢擅专,已將我等来意上报。不过……” 吴叔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透露,上头对此事似乎颇有兴趣,已派出一位特使,秘密抵达云屯,欲亲自与李管事一见。” “特使?”李坡眉头微挑,“可知是何人?” “具体身份不详,只知是一位老者,姓陈,据说是宫中的贵人,深得国主信任,全权负责与外来海商交涉之事。那位副使安排,今夜戌时,在港区一家名为“海越楼”的酒肆雅间相见。”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宫中贵人,姓陈?”李坡心中一动,安南陈朝,国姓便是陈。 这位特使,恐怕不是简单的宫中贵人,极有可能是皇室宗亲,甚至是陈圣宗的心腹。看来,或许自己痛击占城王侄的消息,已经比船更快的速度传到了安南。 “对方只允李管事带一两名隨从,需秘密前往,以免引人注目。”吴叔补充道。 李坡沉吟片刻,果断道,“好!今夜我便去会一会这位陈特使。千帆,你隨我同去。吴叔,你也一起,你熟悉情况,且通晓安南语。” 孙千帆抱拳领命,手臂上的伤处已包扎妥当,虽行动稍有不便,但眼神依旧锐利。吴叔也点头应下。 是夜,戌时。云屯港华灯初上,酒肆茶馆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混杂其中。 李坡换上一身略显体面的绸布长衫,作富商打扮,带著作护卫打扮的孙千帆和一身普通文士衣衫的吴叔,悄然登岸,按地址找到了那家“海越楼”。 酒楼门面不大,內饰却颇为雅致。伙计似乎早已得到吩咐,见三人到来,也不多问,径直引他们上了二楼最里间的一处雅室。 推开房门,只见室內只点著一盏昏黄的油灯,一名身著安南常见褐色绢布长袍的老者正背对著门,负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港口的点点渔火。 他身形清瘦,头髮灰白,用一根木簪简单束在脑后,显得颇为低调。 听得门响,老者缓缓转过身来。他面容清瘦,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不见浑浊,反而澄澈明亮,透著歷经世事的沧桑与洞察一切的睿智,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一样的气度。 “这位想必就是李管事了。”老者微微一笑,竟说得一口流利且略带闽地口音的汉语,他目光扫过李坡,又在孙千帆和吴叔身上稍作停留,最后重新落回李坡脸上, “老朽陈仲远,奉家主之命,特来与李管事一晤。诸位,请坐。” 他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语气平和,却让人不敢小覷。 李坡心中凛然,这家主怕就是那陈圣宗了。 他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在下李坡,冒昧打扰陈老先生。这两位是在下的伙伴,孙千帆,吴先生。” 双方分宾主落座。简单的茶具早已备好,陈仲远亲自执壶,为三人斟上热茶,茶香清冽,是上好的安南本地茶。 “李管事年少有为,令人钦佩。”陈仲远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平淡, “日前在占城海域之事,已然传开。以区区数船之力,痛击跋扈王侄,焚船立威,这等胆识手段,可不是寻常商贾所有。” 对方消息果然灵通。他面色不变,淡然一笑,“老先生过奖了。不过是些占城宵小先行劫掠我等,不得已自卫反击罢了。谈不上什么胆识,只为求一条活路,护一份產业。” 陈仲远呵呵一笑,也不深究,话锋一转,“如今北面风急云涌,贵国襄阳朝不保夕,长江防线岌岌可危。整个大宋江山风雨飘摇,蒙元铁骑南下之势恐难阻挡。 李管事此时不远千里而来我安南,想必不只是为了售卖些盐巴布匹吧?” 第34章 海南商盟 油灯的光芒將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隨著火苗轻轻晃动。 面对陈仲远直指核心的问题,李坡心知任何虚与委蛇的套话都是徒劳。 这老头眼神毒辣,一看就是带著任务来的,与他对话,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和份量。 李坡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诚地迎向陈仲远,“陈老先生快人快语,在下也不敢隱瞒。如今时局维艰,宋室倾颓在即,蒙元势大,至於我等,上至海南岛上的小官小吏,下至商人乃至海贼,成立了一“海南商盟”,所求不过是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一条能继续互通有无的商路。” 吴叔眼里闪过一丝惊诧,这“海南商盟”的成立他怎么不知,总不至於是这李坡胡诌吧。 李坡顿了顿,继续道,“海南岛偏居一隅,尚有几分自保之力。我等可长期稳定地向贵国提供优质的盐、黎锦布、乃至瓷器铁器。价格绝对公允,甚至可比市价低上一成。 只求贵国能开放关卡,保障我宋商在安南境內的安全与公平贸易。” “哦?”陈仲远慢悠悠地品了口茶,不置可否,“李管事倒是直接。盐、布等,確是我安南所需。 然,如今蒙元使者就在升龙府,许下的诺言恐怕比你更动听。我安南为何要冒著开罪新主的风险,与你这......尚无官方名號的“海南商盟”合作呢?” 话语虽轻,却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实力与风险。 李坡微微一笑,並未被难住,“蒙元许下的诺言,如同画饼,能否充飢,尚未可知。且蒙元残暴,贪得无厌,今日许利,明日便可翻脸无情。 当年柴椿使者逼宫,要求君长亲朝,设置达鲁赤之事,老先生应比在下更清楚其中滋味。” 他提到蒙元第一次入侵安南后的苛刻要求,陈仲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虽然转瞬即逝,但李坡精准地捕捉到了。 “而我等不同。”李坡语气转为坚定,“我等既是“商盟”,求的是財,是长久买卖。与安南是互利互惠,而非居高临下的施压与掠夺。此其一。” “其二,”李坡目光炯炯,“我等“商盟”虽无官方名號,却有朝廷官员的参与,以及实打实的力量。占城王侄便是明证! 我等能击退占城骚扰,保障南海商路部分畅通。若与贵国合作,我等愿与贵国水师携手,共同清剿沿海海盗,维护这条对贵我双方都至关重要的財富之路。甚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关於北面蒙元的动向,我等身处海南,毗邻广南,或许也能提供一些......贵国感兴趣的消息。” 软硬兼施,既点出合作的长远利益,又展示了肌肉和潜在价值,最后还拋出了情报共享的诱饵。 陈仲远静静地听著,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高深莫测。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著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李管事真是句句说在老朽心坎上。合作,並非不可。家主也確有与海南继续通商之意。毕竟,谁会和实实在在的金银过不去呢?” 李坡心中一喜,但知道对方必有下文。 果然,陈仲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不过,李管事,信任非一日可建。尤其是在这风云变幻之时。你方展现的武力与诚意,老夫看到了。 但若要安南真正对你敞开大门,视你为可託付的盟友,而非暂时的利用对象,你需要一份“投名状”。” “投名状?”李坡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请老先生明示。” 陈仲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那占城王侄,仗著有蒙元撑腰,近年来屡屡犯我边境,劫掠商船,实乃我安南心腹之患。家主对其早已不耐。 据可靠消息,为弥补前次损失,並竭力討好蒙元使者,他已再次组织了一支规模更大的船队,满载占城特產的奇珍异宝,名贵香料,象牙犀角,甚至还有数十名精心挑选的歌舞伎,不日將北上覲见。” 他眼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若李管事能率麾下勇士,再次截击此船队,將其焚毁或劫掠,沉重打击王侄的气焰,使其在蒙元使者面前彻底失宠…… 老夫可在此承诺,安南必將视李管事为最可靠的伙伴!云屯港乃至更多口岸,都將对贵商盟优先开放,税率减半。日后安南所需盐铁布帛,半数以上优先从贵处採购。” “此外,”他拋出一个更大的诱饵,声音充满了诱惑力,“若此事能成,家主不仅会授予贵商盟官方认可的贸易特许状,承认你们在海南及南海贸易中的特殊地位,更可默许甚至支持你们整合琼州乃至整个南海的宋人力量。 届时,李管事坐拥海南,掌南海商路,岂不远胜於如今这般小心翼翼,周旋於各方势力之间? 还有,我家主人说了,只要李管事能应下来,我安南愿意出一支两百余的官兵直接归於你的麾下,未来任你调遣使用。” 书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吴叔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截击王室朝贡船队,这可比上次攻击货船性质严重百倍,这几乎是公开与占城乃至其背后的蒙元宣战!一旦失败,或者消息泄露,必將引来毁灭性的后果。 而且听这陈老话里的意思,似要鼓动李坡在海南岛独立似的。 孙千帆则瞳孔微缩,呼吸粗重了几分,他握紧了拳头,看向李坡,只要李坡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他也敢闯。 李坡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血液仿佛在瞬间加速后又骤然冷却。风险!天大的风险! 这已远超商业纠纷的范畴,在实力壮大前,直接捲入地缘政治的残酷博弈。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復。 但回报……陈仲远画出的饼確实诱人。安南官方背书,垄断性的贸易特权,甚至暗示支持他统一海南。这几乎是他能想到的,在现阶段最快也是最稳固的崛起之路。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和梅山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陈仲远也不催促,只是慢悠悠地品著茶,仿佛刚才只是提出了一起去郊游的建议般轻鬆。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牢牢锁定著李坡,观察著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於,李坡缓缓抬起头,目光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一丝疯狂的赌性。 他迎著陈仲远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弧度,“陈老先生,这份“投名状”,分量可真是不轻啊。” “若非分量足,又如何能换来我安南举国之信任?” “好!”李坡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这笔买卖,我接了!何时?何地?目標船队的详细情报,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 他没有问“如果失败怎么办”,因为那毫无意义。既然决定要赌,那就只能贏! 陈仲远眼中终於闪过一丝真正的讚赏之色,抚掌道,“好!李管事果然胆识过人!老夫没有看错人!” 他隨即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蜡丸,递给李坡,“具体时间、航线、船队规模、护卫力量,皆在其中。李管事可依此谋划。老夫会在云屯静候佳音。” 李坡接过那枚仿佛重若千钧的蜡丸,紧紧攥在手心。 第35章 中计 云屯港外,连珠寨主舰的一艘舱室內,李坡、吴叔与孙千帆正在商议著什么。 “吴叔,你熟悉这一带水文和占城船队可能的航线。儘快拿出几个最佳的伏击地点方案。千帆,你带队,从我们的人和连珠寨老寇里挑选最精锐、最可靠的,组成突击队。安南那二百人,让他们负责死伤率最高的突击,正好试试他们的战力。” “明白!”孙千帆舔著嘴唇,跃跃欲试。 吴叔深深看了李坡一眼,点了点头,“老夫这就去办。” …… 两日后,根据吴叔的判断和陈仲远那边的情报,船队悄然驶向占城通往北方的惯常航线上一处暗礁密布、易於设伏的海域。 陈仲远承诺的二百安南官兵也乘两艘船抵达,併入编队。为首的安南队將见了李坡,態度恭敬却带著疏离,显然早已得到指令。 又等了三天,就在李坡怀疑情报是否准確时,瞭望手发出了信號,一支规模不大的船队正缓缓驶来。 看旗號和船型,正是占城样式。 只是这船队,李坡越看越不对劲,规模过小,根本装不下陈仲远所说的那么多財物。 “各就各位,按计划行事!”李坡深吸一口气,下达了命令。 战斗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或许是认为打著朝贡旗號无人敢动,或许是上次被击溃后精锐尽失,这支船队的护卫力量比预想的还要薄弱。 李坡的船队如同幽灵般从礁石群后杀出,火箭、燃烧瓶如雨点般砸向为首的几艘大船。 那安南队將率领的二百人与孙千帆带领的几十人如猛虎下山,迅速接舷,砍瓜切菜般解决了抵抗微弱的护卫。 李坡坐镇主舰,眉头却渐渐锁紧。 太顺利了……这不像是一支装载著“奇珍异宝”,需要严加防范的朝贡船队。 战斗很快结束。孙千帆带著一身血气回来復命,脸上却並无太多喜色。“大人,船拿下了。但是……东西不对。” “怎么说?” “船上確实有些香料、象牙,但数量不多,品质也一般。根本谈不上什么“重礼”。而且……”孙千帆顿了顿,脸色古怪, “抓了几个活口,有一个略懂汉语,审问后说,他们只是其中一支小分队,装载的都是些普通货色。使者大人收到一封信,说是会有宋人打劫,故派出我这支疑兵的。 真正献给蒙元大人的珍宝和美人,还有几位重要的使者,是由另一支大队走更东边的隱蔽航线,而且他们早就出发了,恐怕现在都快到岸了。” 李坡的心猛地一沉,中计了!或者说,被陈仲远那只老狐狸耍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朝贡船队,而是故意放出来的诱饵或幌子!陈仲远真正的目的,恐怕根本不是那些財物,而是…… 就在这时,那名安南队將走了过来,脸上带著一丝难以掩饰的诡异笑容,递上一封密封的信函,“李管事,这是陈老大人命我在此事之后,亲手交给您的。” 李坡强压怒火,拆开信函。信是陈仲远的笔跡,用的是汉字,言辞恳切,却字字诛心, “李管事台鉴:见信时,想已功成。然事出有因,不得不察。蒙元使者狡黠,分兵而行,精锐已间道他往。此队虽非正主,然亦掛其旗,行其名,击之,足可彰宋人抗虏之志,挫蛮夷之气焰。安南感念阁下壮举,承诺之事,必不相负。区区薄礼,聊表谢忱。今后南海守望相助,共拒北虏,岂不美哉?惟愿阁下勿因小失而忘大谋。陈仲远顿首。” 好一个陈仲远!好一个祸水东引之计! 李坡脸色並不好看,又问了那个懂汉语的安南队將一些问题,其人也是知无不言,果然如李坡猜测的一般。 陈仲远提前派人向蒙元使者告密,言称宋人要截杀蒙元使者船队。 一面派了另一股安南士兵偽装宋人截杀另一支使者大队伍失败,激怒蒙元。 同时这边的安南队將也是监督李坡等人,看他们会不会如约截杀蒙元使者,看看李坡等人有没有合作的诚心。 而李坡如约截杀之后,更加证实了陈仲远向蒙元使者的告密。 经此一役,蒙元使者只会更加痛恨宋人,与安南毫无干係。安南反而可能藉此向蒙元示好,表示自己也在被“宋人海盗”侵扰。 安南之所以这样搞,怕是大理那边蒙元一直在屯兵,安南压力巨大,所以才行祸水东引之策,只是这样的话,怕是赵宋的广南西路接下来要有不虞了。 李坡其实並不在乎赵宋为此莫名背上一口黑锅,宋蒙在长江上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只是这种被利用,被算计的感觉,让李坡胸中憋闷无比,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噁心。 从来都是自己算计別人,没想到这次自己被人算计了。 “大人,我们……”孙千帆也明白了过来,眼中冒火,“要不要把那安南队將……”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可。”李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眼神恢復冷静, “没必要与安南撕破脸,而且既然我们完成了陈仲远的任务,此时反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然后这二百人属於外军,以后我们用来对付官府或者连珠寨都是极好的。” 他看了一眼那二百安南兵,他们看似鬆散,实则隱隱结成阵势,戒备地看著这边。 “陈仲远虽然利用了我们,但他信中也说了,承诺之事不相负。安南的贸易特许和官方承认,对我们依旧重要。这哑巴亏,我们暂时吃了!”李坡咬牙道, “把这支船队剩下的货物清点搬走,船烧掉!活口……处理乾净。” 清理完战场,焚烧了船只,李坡站在船头,最后望了一眼安南的海岸线。 “陈仲远……安南……这个梁子,我李坡记下了。”他心中默念,隨即下令,“传令,启航!返程,回梅山!” 船队调整方向,带著复杂的情绪和二百名安南士兵,驶向归途。 南海的波涛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第36章 海南岛上的「东印度公司」 归程的航行略显沉闷。 那二百安南官兵被分別安置在几艘船上,由孙千帆派心腹严密“照看”,美其名曰保护,实为监视隔离。 陈仲远应是不敢再搞什么样了,只是在海上李坡可不敢让这些不確定因素靠近自己的核心队伍。 吴叔期间来找过李坡一次,神色复杂。他自然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对於李坡突然提出的“海南商盟”,他谨慎地表示需要儘快向二位当家匯报此事。 当时与陈仲远的谈判,李坡也是突然想起来要搞个“海南商盟”的,就像歷史里的“东印度公司”一样,成立这样的一个商盟,可以更好的团结岛上的官、商、海贼以及安南等的势力。 利益才是最好的纽带。 李坡並未阻拦,只是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吴叔,烦请转告二位当家,南海格局將变,连珠寨是选择独木难支,还是与我等同舟共济,共享这商盟之利,就在二位当家一念之间。李坡在梅山静候佳音。” 他需要连珠寨的態度,这决定了他后续对这支海寇力量的策略。 十数日后,船队终於看到了梅山那熟悉的海岸线。得到消息的林祥儒早已带人在码头等候。 船刚靠稳,李坡快步下船,林祥儒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著急切和担忧,“李兄,此行可还顺利?听说你们……”他看到了后面船上那些肤色、衣甲明显不同的安南兵,话语顿住了。 “一言难尽,回去细说。”李坡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初具规模的盐场和远处新建的营房,心中稍安,“家里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盐场运转顺利,布工坊的架子也搭起来了,妚月姑娘帮了大忙,联繫了好几个黎峒,愿意扩大生產。张队將练兵一刻未松,只是……”林祥儒压低声音, “周通判前几日派人来问过你的归期,似有要事。云鈐辖那边也递过话,询问南海之事。” 李坡心里暗道麻烦,他虽不在乎陈仲远祸水东引到赵宋头上,但那马知州则不同,捅出这么大的娄子,那边还得好好解释一番的。 李坡点点头,看来各方都在关注他的这次南下。 他迅速安排孙千帆將那二百安南兵安置在远离核心区的新设营区,严加看管,既不失礼,也不给予自由。 回到简陋却稳固了许多的议事堂,这是李坡出海期间林祥儒命人建起来的,屏退左右,只留林祥儒一人。 李坡將此次南下的经歷,尤其是与安南的博弈和被陈仲远算计之事,详细道来。 林祥儒听得面色变幻,最后忍不住锤了一下桌子,“这安南老狐狸,实在可恶!竟然如此利用我等。古人可能不懂那些现代科学知识,但是玩起阴谋诡计来一点儿不比现代人差。” “无妨,”李坡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 “互相利用而已。他给了我们名分和由头,这二百兵虽然棘手,但用好了也是力量。黑锅让赵宋去背,反正债多不愁。这个亏不会白吃,日后自有討还之时。当前最关键的是,趁此机会,把我们的大旗扯起来!”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林祥儒,“林兄,我们要安排你一个ceo噹噹了!” 林祥儒一愣,“我?ceo?你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海南商盟,盟主如何?”李坡笑道,將“海南商盟”的构想和与安南的协议说了一遍,“这並非朝廷官职,却是实打实的权力。你任盟主,总揽全局,对外交涉、军事护卫我来负责。 而你,林兄,这盟主之位,非你莫属!你需要执掌商盟內部运转。贸易、帐目、与各势力的物资交换、人员的调度管理,这些都要交给你! 这商盟我期望很高的,未来可是东印度公司级別的存在。以后就靠它拿捏东南亚那几个小国了。” 林祥儒顿时感到肩头压力巨大,但看著李坡信任的眼神,想起两人一路走来的艰辛与抱负,他深吸一口气,无奈点头,“好!既然李兄信我,我只好应下了……” “很好!”李坡满意地点头,“接下来几步要同步走。第一,你立刻以『海南商盟』盟主的名义,草擬几份文书。一份给周通判周永怀,邀他加入商盟,不必提及具体职务,但暗示他琼州、吉阳军的官方渠道和地面上的事,需由他周旋,利益少不了周家的。告诉他,安南那边已经初步谈妥,需要他配合打通本地关节。” “另一份,我准备一份厚礼,去琼州一趟,见见云鈐辖和马知州。届时直接挑明,这“海南商盟”,林兄愿献上一半乾股,由云鈐辖和马知州代为“监管”,所有利润,半数归入他们名下。请求他们给予官方层面的认可和支持,至少是默许。” 林祥儒也是嘆了一口气,“舍不住孩子套不住狼。一半利润固然肉疼,但把他们绑上我们的战车,换来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支持,我们在海南的行动就会方便太多。这笔买卖,值得!” 李坡又低声嘆气,“只是陈仲远这样阴我一手,马知州那还是得好好解释的。我打算將这次南海之行辩称为维护宋商利益,在南海与占城贼寇血战,並成功与安南达成贸易协议。” “只能如此了,你不是说马、云二人后面投靠蒙元了嘛,这两人也是利益至上,对赵宋也没有什么忠心,多给些利益应是能搪塞过去的。” “嗯,希望如此吧。商盟的事儿让王妚月与李禾苗帮你,你未来的老婆聪明的紧,而那半大小子也是机灵人,现在人才短缺,还好有林兄你在,能帮我处理这些事儿。”李坡说道, “另外,通知张队將和千帆,加紧练兵,整合队伍,那二百安南兵,也按我们的方式进行训练,他们战力不错,而且与岛內各方势力都无牵扯,怪不得古代西方特別喜欢用外籍僱佣军。 对了我们有安南特许状的消息可以放出去,吸引更多流民和水手来投。” 林祥儒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李坡独自走到窗边,望向外面忙碌的景象。盐田如镜,映照著天光,新建的屋舍冒出裊裊炊烟,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號子声。 “海南商盟……”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一步棋虽然险,虽然被利用,却终於让他將这盘散沙般的势力,初步整合成了一个有著共同利益和目標的整体。 儘管前路依旧危机四伏,蒙元、安南、占城、连珠寨、乃至琼州官府,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但他已经握住了最初的筹码。 乱世的大幕正缓缓拉开,而这南海一隅的海南岛,谁又能断言,不会成为一个新时代的起点呢? 海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潮声,仿佛预示著更大的波澜即將到来。 第37章 上大人,丘乙己 (二合一 4K) 琼州府城沐浴在一片慵懒的阳光之下,街市上的行人步履缓慢。 李坡带著孙千帆和两名精干护卫,乘船抵达府城码头。 他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深色绸缎长衫,作寻常富商打扮,但眉宇间的锐气与身后健壮的护卫,却与普通商贾迥然不同。 几口大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下船,里面装满了从占城货船和安南“馈赠”中精选出的象牙、香料和金银器皿。 “大人,直接去州衙?”孙千帆低声问道,他的左臂仍用布带吊著,但气色已好了许多。 “不,”李坡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码头上一群刚逃难而来的难民, “先找家客栈落脚,马知州不一定有时间。已经派人提前打点过了,云鈐辖和马知州那边,自会有人来请。”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一名身著低级武官服饰的汉子便寻至客栈,递上一份泥金拜帖,语气恭敬却带著几分疏离, “可是梅山李管事?我家知州大人请您过府一敘。” 琼州知州衙门后堂,茶香裊裊。 知州马成旺端坐主位,年约五旬,麵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中透著精明。兵马鈐辖云从龙坐在下首。 两人皆是一身常服,看似閒適,但空气中却瀰漫著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坡被引进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小子李坡,见过马知州,云鈐辖。” “李管事不必多礼,请坐。”马成旺微微一笑,抬手虚扶。 然后云鈐辖却是望向李坡,言辞犀利带著一丝责问,“李管事在南边海上做的好大事!” 李坡却是不敢坐,依旧站在那里。他心知肚明,这是要探他的底。 他继续低著头,神色却是坦然,將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回鈐辖大人,確是发生了些事。那占城王侄纵容麾下,屡屡劫掠我宋人商船,断我海贸生计。 我等忍无可忍,方才奋起反击,小惩大诫,焚其数船,略施薄惩罢了。此举只为护我宋商,扬我宋威,绝无给两位大人添乱之意。” 他刻意略去安南特使和蒙元使者的关键环节,只强调商业纠纷和自卫反击。 马成旺与云从龙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自然不信事情如此简单,近来的一些风声也暗示此事牵扯颇大。但李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占了个“理”字。 “哦?竟是如此。”马成旺捋须沉吟,“维护宋商,自是应当。只是……如今北面局势紧张,南海之地,当以稳为主。动静过大,恐惹来非议啊,有些流言蜚语竟是说及有人截杀蒙元使者!” “知州大人所言极是,当前必然要以稳为主。至於那些流言蜚语,我也听了一些,却是另一个版本,那些截杀蒙元使者之人竟是那连珠寨!”李坡顺势接过话头,也来了一波祸水东引, “正因如此,小子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商议之下,萌生了一个念头,或可一劳永逸,保我琼州海商安寧,亦可为州府增添財源。” “哦?是何念头?”云从龙挑眉,显露出兴趣。 “成立一个“海南商盟”。”李坡清晰地说道, “联合琼州、吉阳、万安、昌化诸军州有意海贸的商家,乃至沿海黎峒、守法之船主,整合力量。既可集中货源,与安南、占城等国公平贸易,亦可组建护航船队,清剿小股海贼,保障航道安全。如此,贸易可兴,税赋可增,海疆可靖,实乃一举多得。” 他顿了顿,观察著二人的神色,拋出了最重要的诱饵,“商盟若成,愿將每年所得纯利之五成,献於州府,以充军资、府用。如何运作,皆由两位大人指派心腹“监管”。草民等只求一安稳经营之环境,与诸位大人共荣共存。” 堂內顿时安静下来。 五成纯利!这是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数字。琼州偏远贫瘠,税赋有限,若能凭空多得这一大笔进项,无论是填充府库还是中饱私囊,都极具诱惑力。 更何况,这还意味著对南海贸易的实质控制权,哪怕马、云二人日后升迁了,內部都是自己人,也是能分一杯羹的。 马成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几上轻轻敲击著,云从龙的呼吸也略微粗重了几分。 他们不在乎什么商盟,他们在乎的是利益和控制力。 “李管事……此言当真?”马成旺缓缓开口,语气凝重了几分。 “绝无虚言。”李坡篤定道,“首批献礼已送至码头,些许海外奇珍,不成敬意,望两位大人笑纳。日后商盟运作,帐目清晰,每月皆可核查。” 马成旺忽然哈哈一笑,打破沉寂,“李管事是爽快人!维护海疆,本就是我等效忠朝廷之分內事。若商盟真能如你所言,於公於私,都是好事一桩!” 云从龙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此事於国於民有利,我们自然支持。只是这商盟初立,千头万绪,名份上……暂且不宜过於张扬。可由尔等先行操办,州府默许便是。至於监管之人选……” 他看向马知州。 马知州立刻道,“便由本官帐下一名幕友先行负责对接吧。” “多谢两位大人成全!”李坡起身,郑重行礼。他知道,这第一步,成了。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换来的是在海南岛行动的合法性与保护伞。 “至於民间传言,有人截杀蒙元使者一事,定是那连珠寨海贼所为,此事我会如实向上稟报的。这连珠寨也是实在可恨,还望李管事助我速速將其剿灭!” “大人说的是!我那边也在协助张队將编练乡勇,必不会误了大人的剿匪大计!” 离开州衙时,夕阳西下。 孙千帆低声道,“大人,一半利润,这……”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李坡目光平静,“没有他们点头,我们在海南寸步难行。有了这层关係,很多事就好办多了。记住,千帆,我们要的不是一点金银,而是这片海。” 他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威严的州衙大门,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 打铁街,还是那个老茶馆,清心茗坊。 李坡信步走了进去,依旧是那股令人舒服的茶香混著点心的味道。 “客官几位?里边请!”伙计三步並作两步,热情地迎上来。 “三位。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孙千帆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伙计。 “还是要那日铸雪芽,还挺好喝的。”李坡又补充了一句。 伙计见那两名护卫模样的人长得凶悍,其中一个脸上还有伤疤,接过钱,不敢怠慢。 连忙要把他们引到內里一个小包间,李坡却是摆摆手,带著孙千帆等人来到窗边。 “好嘞!几位稍坐,顶好的日铸雪芽马上来!再给您配几样精细茶点!” 茶馆里的喧囂似乎与上次並无二致,依旧是那些家长里短、谁家发財谁家败业的谈资,胡屠户追求绣坊寡妇的笑话似乎还没过时,仍在被人津津乐道地咀嚼著。 李坡慢慢品著茶,目光掠过窗外有些萧索的街景,心里復盘著与马知州、云鈐辖的周旋,以及规划后面“海南商盟”的一些细节。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拄著根粗糙的木棍,艰难地挪了进来。 茶馆里的嘈杂声瞬间低了下去,许多目光投向来人,带著毫不掩饰的打量,讥誚,甚至一丝快意。 李坡抬眼望去,心头不由得一震。 是丘文瀚丘先生。 但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了。 上次那件虽旧却还算整洁的长衫,如今变得又脏又破,下摆沾满了泥点子,一边的袖子甚至撕裂了个口子。 他那曾经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鬍子,如今变得凌乱枯槁,脸上多了几块青紫的淤痕,最刺目的是他那条腿。 右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著,全靠那根木棍支撑著身体重量,每挪动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痛苦。 那股子清高和落寞,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颓唐和卑微取代。 掌柜的从柜檯后抬起头,语气平淡,甚至带著点不易察觉的冷淡,“哟,丘先生?可是稀客了。有些日子没见您老了。” 话语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关切。 丘文瀚的头似乎更低了一些,声音沙哑而微弱,全无上次见他时的高谈阔论,“嗯……来,来一碗茶。最……最便宜的就是。” “老规矩记帐?”掌柜的漫不经心地拨著算盘。 丘文瀚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的潮红,他哆哆嗦嗦地在破旧的长衫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於掏出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排在柜檯边缘,低声道,“这……这回现钱。” 掌柜的瞥了那些铜钱一眼,没说什么,示意伙计去倒茶。 丘文瀚接过那碗粗茶,环顾了一下茶馆。 那些茶客们或避开他的目光,或带著嘲弄的笑意交头接耳。 “这丘老头!偷谁的东西不好,偷到那郑家去了,被人捉了,官府都不用送,直接把他腿打瘸了!” 他显然无法再像上次那样,找到一位看似“雅致”的茶客来维持自己可怜的体面了。他蹣跚著,想找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就在这时,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了窗边,看到了李坡。 他的动作僵了一下,似乎认出了这个上次曾听他高谈阔论的年轻人。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有羞愧,有难堪,甚至有一丝乞求,隨即又迅速低下头,想假装没看见,拖著残腿往角落挪去。 李坡看著他这副惨状,心中莫名一紧。 读书时读《孔乙己》那种沉鬱的感觉骤然袭来。 他几乎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固执又无用的老书生,无甚挣钱门路,却又想喝那日铸雪芽,於是去偷郑家的书或古董,被人拿住,打折了腿。 读书人的偷能叫偷嘛! “丘先生。”李坡开口叫道,声音平静。 丘文瀚身体一颤,停住了脚步,迟疑地,缓慢地转过身来。 李坡指了指对面的空位,“若先生不介意,一同坐吧。我正嫌一人喝茶无趣。” 丘文瀚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嘴唇囁嚅了几下,似乎想维持最后一点矜持,但身体的痛苦和现实的窘迫很快击垮了这点虚饰。 他最终低著头,拄著棍,一步步挪到李坡对面,艰难地坐下,那根木棍靠在桌边,发出轻轻的响声。 “多……多谢公子。”他声音细若蚊蚋,不敢抬头看李坡。 上次他见到李坡,发现其是马知州的红人,还想著让其引荐一番,却未曾再遇到这年轻人,如今遇到了,只是自己已是此般模样。 伙计送来了李坡点的精致茶点。丘文瀚看著那雪白的糕点,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隨即立刻羞愧地移开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面前那碗浑浊的粗茶。 李坡將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先生请用些点心。” “不……不敢,老夫……用过饭了。” 丘文瀚慌忙摆手,肚子却不合时宜地轻微响了一声,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 李坡心中嘆息,不再相劝,免得他更难堪。他沉默了片刻,直接问道,“先生这腿……?” 丘文瀚身体猛地一抖,脸上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道, “跌……跌了一跤……不小心,跌断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和逃避,全然没了上次谈论天下大事时的“消息灵通”和洋洋自得。 李坡看著他白的头髮和颤抖的手,想起他上次虽迂腐却仍有一份“南下投奔正统”的心气,如今却只剩下一具被生活彻底摧垮的躯壳。 一种超越时代界限的怜悯涌上心头,或许还夹杂著上学时自身记忆中对“孔乙己”符號的同情罢。 他知道这人迂腐,清高,甚至有些可笑,但罪不至此。 他那一肚子无用的“学问”和“消息”,在这末世之下的琼州,或许本可以有另一个稍微体面点的结局。 茶馆里其他人的低语和窃笑隱隱传来,像针一样刺人。 李坡忽然下定了决心。他的梅山,他的“商盟”,草创之初,百废待兴,极度缺人,尤其是识字、懂文墨的人。 林祥儒已不堪重负,这人虽迂腐,但毕竟是读书人,整理文书,登记造册,甚至將来教化流民孩童,总能派上用场。 李坡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平静却认真, “丘先生,在下在吉阳军那边的梅山做事,如今正缺一位掌文书管帐目的先生。不知先生可愿屈就?虽处乡野,但衣食无忧,亦有薄酬,足以安身立命。” 丘文瀚猛地抬起头,混浊的双眼死死盯著李坡,充满了震惊与怀疑,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光芒。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先……公子……所言……当真?”他终於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当真。”李坡肯定地点点头,“先生若愿意,今日便可隨我的人先去安顿。腿伤也会找郎中为你医治。” 丘文瀚的眼泪忽然就毫无徵兆地滚落下来,滴在他骯脏的破长衫前襟上。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他一生追求功名正统而不得,落魄滚倒,甚至沦落到偷窃被打折腿,受尽世人白眼嘲笑。 却万万没想到,在他最绝望卑微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的,竟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年轻人。 他哽咽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点头,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节发白。 李坡看著他,心中並无多少喜悦,只是那份沉鬱的怜悯之情更重了。 他知道,自己招募的不仅仅是一个文书先生,更像是在这崩坏的世道里,隨手捞起了一个即將沉没的,属於旧时代的符號。 他叫来伙计,结了帐,顺便帮丘文瀚也清了欠款,又多付了些钱,让伙计帮忙去雇一辆骡车。 当丘文瀚坐上那辆简陋的骡车,离开茶馆门口时,茶馆里的窃窃私语似乎更响了一些。 但这一次,丘文瀚只是紧紧抱著他那根破木棍,深埋著头,没有再回头看那些目光。 李坡站在茶馆门口,看著骡车就要远去,突然朝车里的丘先生喊道, “丘先生!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此时乃是乱世,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不如换个名字重新开始! 有道是,“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贤,尔小生,八九子,佳作美,可知礼。”(注1)以后便称你为丘乙己罢!” 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 (图片为敦煌出土,唐,咸通十年,习字贴。现存於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 第38章 议事 连珠寨的议事大厅里,气氛异常凝重。 陈公发站在厅中,手中握著吴叔从梅山带回来的那份“提议书“,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老二,你倒是说句话啊!“ 陈明甫在主位上坐不住了,粗壮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得“咚咚“作响,声音里带著明显的烦躁。他向来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气氛。 “那小子李坡,胃口可真不小!什么“海南商盟”,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当我们的头儿嘛!老子在这海上打了二十多年,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毛头小子来指手画脚?“ 厅內有些小头目也纷纷点头附和。 这些人多是从陈氏兄弟起家时就跟著的老兄弟,个个都是血里火里滚出来的,让他们向一个年轻人低头,確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有吴叔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却时不时瞥一眼陈公发,眼神中带著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 陈公发终於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眾人,声音沉稳,“大哥,诸位兄弟,这事儿可不能光凭一时意气。“ 他將那份“提议书“放在桌案上,用手轻轻抚平,“李坡这小子,確实有几分本事。梅山盐场的產量,你我都看在眼里。那新法製盐,一年下来的利润,抵得上我们以前接近两年的收入。“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吴叔,“吴叔,你把南海那边的情况,再仔细说一遍。“ 吴叔上前一步,拱手道,“回二当家,那李坡在占城海域的作为,属下都亲眼见过。五艘鸟船,就把占城王侄的船队打得落流水。那些个燃烧瓶、改进弩机,还有那个什么拋射器,威力著实不小。“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最关键的是,他手下那些青壮,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听令如一。再加上那二百安南兵......属下觉得,若真要硬碰硬,我们未必能占到便宜。“ 陈明甫听得眉头大皱,“照你这么说,我们连珠寨就该乖乖听命,任那小子摆布?“ “非也,非也!“陈公发连忙摆手,“大哥莫要著急。我的意思是,既然李坡有这个实力,又提出了这个“商盟”的主意,我们何不仔细考虑一下?“ 他起身踱了几步,来到大厅的窗边,望著外面碧蓝的大海, “你们想想,这些年我们虽然在海上称王称霸,但说到底,还是在打打杀杀中过日子。有了这一顿,没了下一顿。官军来剿,我们就得躲;官军退了,我们才敢出来。 可李坡这个“商盟”不一样。他有官府的支持,有安南的通商文书,有稳定的货源和销路。我们若是加入进去,就等於是有了个靠山,有了条出路。“ 一名头目忍不住插嘴道,“二当家,话是这么说,可咱们加入了他的商盟,那以后还算是连珠寨吗?而且官府不会放过我们的。“ 陈公发回过头,目光炯炯,“当然还是连珠寨!李坡在那份提议书里写得明白,商盟只管贸易,不管各家內政。我们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只是多了条发財的路子。“ “而且,“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谁说加入商盟,我们就得永远听他的?眼下形势不明,我们先合作著,等摸清了他的底细,知道了他的弱点,到时候...... 至於官府那边,他们水军实力差,而陆地上我们又有鹿回头岭天险……” 他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陈明甫沉吟片刻,似乎有些心动,但仍有疑虑,“可是老二,你说的这些,都是那小子的一面之词。万一他是在画大饼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海贼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当家,二当家,不好了!少寨主他......他......“ “如倬怎么了?“陈明甫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少寨主带著十几个兄弟,说是要去梅山找李坡算帐,现在已经出海了!“ 厅內顿时炸了锅。陈明甫气得脸色发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个逆子!谁让他擅自行动的!“ 陈公发也是面色大变,急忙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走了多久了?“ “约莫一个时辰前!“那海贼回道。 陈公发和陈明甫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陈如倬真的去找李坡麻烦,以李坡现在的实力,陈如倬这十几个人去了就是送死。更关键的是,这会彻底破坏双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平衡。 “快,传令下去,派最快的船去追!一定要在他们到梅山之前拦住!“陈明甫急忙下令。 陈公发也是点头,但脸上的忧色更浓,“大哥,我怕是来不及了。如倬他们的船快,而且已经走了一个时辰......“ 厅內再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 半晌,吴叔忽然开口,“二位当家,属下有一个建议。“ “说!“陈明甫急道。 “不如我们主动派人去梅山,向李坡解释这是少寨主的个人行为,与连珠寨无关。同时表明我们对加入商盟的诚意。“吴叔缓缓道, “这样一来,既能化解误会,又能试探李坡的反应。如果他真有那个气量和实力,自然会妥善处理此事。如果他藉机发难,我们也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陈公发眼中一亮,“吴叔这话有道理。与其坐在这里干著急,不如主动出击。“ 他转向陈明甫,“大哥,我亲自走一趟梅山。既是去善后,也是去谈判。看看那李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明甫沉思片刻,重重点头,“好,就这么办!但是老二,你这一去要小心。那小子手段狠辣,万万不可大意。“ “放心,我会带足人手的。“陈公发说道,“而且,我还要带上一份厚礼。既然要谈合作,总得表现出诚意来。“ 就在眾人商议的时候,厅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进来的是一名年轻的海贼,手里拿著一封信函。 “二当家,这是刚才送来的,说是从琼州府城来的。“ 陈公发接过信函,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陈明甫问道。 “那人来的信,说是马成旺那廝势必要今年把我们剿了,好像广南西路那边蒙人有动作了。“ 厅內眾人面面相覷。如果官府要动手,那局面就更复杂了。 第39章 剿匪 梅山盐场,夕阳西下。 李坡刚从琼州府城返回,正在议事堂內与林祥儒商议“海南商盟“的具体章程,丘乙己坐在一旁,手中拿著毛笔,正在誊抄文书。 虽然腿脚不便,但这位落魄书生的字写得確实不错,端正清秀,比李坡这个现代人的字强多了。 “李兄,马知州那边的態度如何?“林祥儒放下手中的帐册,眉头微皱。 “比预想的要顺利。“李坡倒了杯茶,“一半利润的代价虽大,但换来了官方的默许和保护。接下来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整合海南各方势力。“ “那连珠寨那边......“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去疾拄著铁枪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 “李管事,连珠寨的船来了,不过来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领头的似乎是那个陈如倬。“ 李坡心头一沉。陈如倬这时候来,绝不是什么好事。他起身走到窗边,果然看到海湾里停著两艘鸟船,十几个海贼正大摇大摆地往岸上走。 “张大哥,让弟兄们都戒备起来,但不要主动挑事。“李坡沉声道,“千帆在哪?“ “在营房那边训练那些安南兵。“ “去叫他过来。“ 很快,孙千帆带著几名精锐赶到。看到远处走来的陈如倬一伙,他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大人,要不要......“他做了个手势。 “先看看他们要干什么。“李坡压了压手,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陈如倬一身白色儒衫,虽然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但那股子傲慢劲儿依然不减。他身后跟著的十几个海贼,个个面露凶光,手按刀柄。 “李坡!给我滚出来!“陈如倬在议事堂外大声喊道,声音里带著愤怒和不甘。 李坡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服,缓步走出议事堂。张去疾和孙千帆紧隨其后,远处还有二十多名梅山的青壮在悄悄集结。 “陈公子,別来无恙。“李坡脸上带著淡淡的笑容,“不知今日驾临梅山,有何贵干?“ “贵干?“陈如倬冷笑一声,“你这小人,害得我在那鬼地方被关了这么久,今日就是来找你算帐的!“ “算帐?“李坡挑了挑眉,“陈公子这话说得有趣。当日若非你要置林兄於死地,又何至於有后面的事?再说,你不是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连珠寨了吗?“ “安然无恙?“陈如倬脸色涨红,“你知不知道我在你手里受了多少屈辱!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这笔血债,今天必须要还!“ 他一挥手,身后的海贼们立刻抽出了刀剑,杀气腾腾地向前逼近。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孙千帆眼中寒光一闪,就要拔刀,却被李坡抬手制止。 “陈公子,你確定要在我的地盘上动手?“李坡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別忘了,这里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 话音刚落,四周的树林里突然涌出数十名弓弩手,箭矢齐刷刷地指向陈如倬一行人。与此同时,那二百名安南兵也在几名队將的带领下,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 陈如倬脸色大变。 “你......“ “我什么?“李坡冷笑道,“陈公子,你以为连珠寨的名號在我这里很好使?告诉你,在梅山,我说了算。你们十几个人就敢跑到我的地盘撒野,是真的不怕死,还是觉得我李坡好欺负?“ 陈如倬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的弓箭,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身后的海贼们也都紧张起来,有几个已经开始后悔跟著少主来这趟浑水。 “李坡,你敢杀我?我可是连珠寨的少主!“陈如倬色厉內荏地喊道。 “少主?“李坡摇了摇头,“陈公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连珠寨的当家是陈明甫和陈公发,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更冷,“再说,你带著人到我这里来杀我,我正当防卫杀了你,谁能说个不字?“ 就在这时,海湾方向传来號角声。眾人回头一看,只见又有几艘船正快速驶来,船上的旗號正是连珠寨的。 “是二当家的船!“一个海贼惊喜地喊道。 李坡眯了眯眼,心中暗道果然如此。陈公发这老狐狸,肯定是知道陈如倬要来捣乱,特地追过来收拾残局的。 不多时,陈公髮带著三十多名精锐海贼上岸。看到现场的情况,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如倬!你在干什么!“陈公发大步走过来,一巴掌扇在陈如倬脸上。 这一巴掌扇得很重,陈如倬整个人都被打蒙了,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手印。 “二叔......“ “闭嘴!“陈公发怒喝一声,然后转向李坡,深深一躬,“李管事,犬侄无知,冒犯了您,还请海涵。“ 李坡看著陈公发这副姿態,心中冷笑。 这老狐狸演戏演得还真像,不过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连珠寨的价值还是很大的。 “陈二当家客气了。“李坡摆了摆手,示意周围的弓弩手收起武器,“都是误会,不必放在心上。“ 陈公发鬆了口气,但眼中的怒火更盛。他回头看著陈如倬,恨不得再给他几巴掌。 “如倬,还不快向李管事赔罪!“ 陈如倬脸色青白,看了看四周虎视眈眈的梅山士兵,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李......李管事,是我不对,请您原谅。“ 李坡淡淡地点了点头,“既然陈公子知错,那这事就过去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陈公发,“陈二当家,我们之间確实需要好好谈谈。不如进去坐坐?“ 陈公发心领神会,点头道:“那就麻烦李管事了。“ ...... 议事堂內,李坡、陈公发相对而坐,林祥儒在旁作陪。陈如倬被留在外面“反思“,那些海贼们也被安排在营房里休息。 丘乙己依然在角落里抄写文书,对这些事情仿佛毫不关心。 刚才那一幕让陈公发对李坡的实力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梅山的防务之严密,反应之迅速,都远超他的预料。 “说起来,我这次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李管事商议。“陈公发放下茶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愿闻其详。“ “关於“海南商盟“的事,我们连珠寨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加入。“陈公发直截了当地说道。 李坡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表面上依然平静,“那真是太好了。有了连珠寨的加入,商盟的实力將大大增强。“ “不过......“陈公发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李管事。根据我们在琼州的內线消息,马成旺已经决定要在年內彻底剿灭我们连珠寨。而且,广南西路那边似乎有蒙人的军队在调动,恐怕是要进攻静江府。如果官军挡不住的话就是要南下了。“ 李坡心头一震。蒙人南下?这比他预想的要快。歷史上蒙元虽然最终占领了海南,但那是在丁家洲之战,临安陷落之后的事。现在看来,蒙元的步伐比预期的要快得多。 “这消息可靠吗?“林祥儒也忍不住问道。 “十分可靠。“陈公发点头道,“我们在官府內部的人亲眼看到了相关的文书。“ 李坡沉思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反而有个想法,不知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信使匆匆赶来,手里拿著一封加急文书。 “李管事,琼州急件!“ 李坡接过文书,拆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林祥儒关切地问道。 李坡將文书放在桌上,沉声道,“马知州的正式剿匪令已经下达。三日后,官军將对连珠寨发动总攻。“ 陈公发脸色大变,腾地站了起来。 第40章 致歉 和诸位说一声抱歉,因为一些原因,无法继续写下去了,这本书恐怕要搁浅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自己心情也很复杂,希望以后能为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