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上升》 第1章 死去活来 罗璇总觉得,自己的曲折人生,跟“螺旋”两个字脱不开干係。 罗家三姐妹,大姐叫罗珏,罗家的美玉;小妹叫罗琦,也是罗家的美玉。只有她自己,明明是美玉,偏偏谐音”螺旋”,变成硬倔倔、灰扑扑的螺丝钉一枚。 她的前途是光明的,她的道路是曲折的。想要上升,就得先下降;想要得到肯定,必须经由否定之否定—— 简称:死去活来。 罗璇对此颇有微词。 起名字的罗文彬,她爸,有自己一套观念:“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月满则亏,兴尽悲来,螺旋之中,盈虚有数,这是大智慧。” 一语成讖。 2007年9月18日,美国降息,中国股市再攀高峰,眼看就要突破6000点,红星製衣厂厂长罗文彬也终於签下美国大单。 他乐极生悲,抓著合同一头栽倒在地下。 罗璇刚好休假在家,急忙把父亲送到罗桑县医院。母亲林招娣也从红星厂赶来,母女一起听著医生给罗文彬判死刑。 罗璇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林招娣已经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 “你爸没立遗嘱!” 话音刚落,满城防空警报呜呜响起。此刻正是纪念九一八事变的9点18分,警报高亢,车辆齐鸣,在盘旋往復的尖锐呼啸中,罗旋恍然: 红星製衣厂,怎么办? …… 和天下所有白手起家的小老板一样,罗文彬的提防心很重。 不仅提防妻子,还提防女儿。 罗家三块美玉都已成年。老大罗珏26岁,是罗桑县高考状元,曾经披登报、风光无量,如今已工作四年;二妹罗璇25岁,和罗珏一起上学,拿过市游泳冠军,也是工作四年;老三罗琦22岁,是罗桑县出名的美人,性格也出了名的厉害,林招娣总说她“吃屎都要掐尖”,今年刚刚大学毕业。 三个女儿的年纪越长,罗文彬心思越重。既怕女儿算计他的钱给外人,又怕女儿远走高飞不给他养老,因此捏著手里的財產,迟迟未立遗嘱。 这点私心,让局势一片混乱。 立遗嘱需要公证,罗文彬此刻已经没可能去到公证处,只能趁著人还清醒,请公证员来到现场。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罗璇开车带著公证员火速赶往医院,半路被堂兄的车狠狠追了尾,狭窄的马路堵成一团。 好在,小妹罗琦骑著小电驴及时赶到,驮著公证员扬长而去,留下堂兄在原地乾瞪眼。 罗璇扯住堂兄的胳膊,指著鼻子大骂:“罗祖荫,那是我爸,不是你爸,你哪来的脸跟我抢遗產?” 罗祖荫甩手嚷嚷:“我家给你爸当牛做马这么些年,厂子我也有份,总不能平白便宜了外人吧?!” 罗文彬的三个女儿从小被“女儿是外人”这种论调搞的不胜其烦。听见罗祖荫的话,罗璇心头火蹭蹭冒,竖眉大喝:“你敢说我是外人?!” 罗祖荫脱口而出:“没说你!都这个时候了,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 诺基亚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贝多芬的《命运》。 咣咣咣咣,命运在砸门。 罗璇接通妹妹的电话,对面闹哄哄的,罗琦急匆匆地说,大伯带人堵在医院门口,不让公证员进门,妈挠了大伯的脸,撕打成一团。 罗璇心里清楚大伯的算盘。奶奶还活著,如果父亲没能顺利立下遗嘱,红星厂就必须撕给奶奶一大块。那么,按奶奶喜欢男孩的偏心劲,肯定要给罗家唯一的金孙—— 也就是大伯家的罗祖荫。 罗祖荫还在说风凉话:“都说你家老大精,老三奸,中间夹你一个憨。你姐你妹都看得清清楚楚,就你最傻。” 罗璇没理他,说了句“我马上到”,掛了电话就跳上车。 罗祖荫抓住车门:“別走!你知不知道——” 罗璇看了眼时间,抓起副驾的矿泉水瓶,劈头盖脸地砸在罗祖荫的脸上:“滚!” 罗祖荫“嗷”地叫出声,霎时鼻血长流:“悍妇!” 罗璇大力关闭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竖眉挥拳:“嘴巴里再喷粪,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她匆匆而去。 罗璇赶回医院的时候,舅舅林国栋刚刚赶到,正和大伯对峙。 看见舅舅,罗璇的心安定了大半。舅舅推了她一把:“你妈带著公证员进去了,你快回病房看看你爸爸。” 罗璇鬆了口气,旋即又开始內疚:她忙昏了头,怎么都没时间感受悲伤呢? 她推开病房的门。 病房里很安静。罗文彬艰难地对著公证员的摄像头,照著林招娣擬好的遗嘱,一字一句费力读著。 红星製衣厂一分为四,林招娣和三个女儿各占一份;房產、现金也是如此分割。这里面,最值钱的是红星製衣厂,房產值不了几个钱,现金仅有二十来万——做製衣生意,大部分钱都压在货里。 透过母亲壮硕丰腴的背影,罗璇打量著自己的父亲。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么精明强势的一个人,也只能靠仪器延缓飞速流逝的生命。没人顾得上安慰他面临死亡的恐惧,也没人有精力为他感到伤心。 罗文彬勉强读完纸上的內容,嘴角淤青了一块的林招娣立刻招呼公证员,又示意罗琦扶著罗文彬躺下。 在母亲的高声大语中,罗璇注视著自己的父亲,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拉住妹妹:“我感觉爸还有话想说。” 林招娣厉声道:“你別添乱!” 罗璇嚇了一跳,鬆开手。 罗琦很自然地挡在她和林招娣中间,推她出门:“姐,医生让去外面商店买些捲纸。” 罗璇额角冒汗飞奔而去,在医院商店的货架前转来转去。有人把捲纸递给她:“你家的快生了?” 罗璇嘆气:“我家的快死了。” 那人后退三步。 结果,两人结帐的时候又是一前一后,七零八碎的东西搁在中间的檯面上。死紧挨著生,中间隔著一堆世事繁杂。 一切都乱鬨鬨的,罗璇忙得脚不沾地。 而罗文彬走得並不安稳,喉咙里一直咕嚕,只有林招娣偶尔从无休止的电话中抽身片刻,握紧他的手。 3个小时后,罗文彬长长嘆息一声,瞳孔散了。 凌晨2点半,医生召集家人,建议拔输氧管。 林招娣和罗琦还没表態,罗璇率先开口,坚决反对:“我大姐还没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大姐罗珏在之河市工作,过来两小时的车程。 罗珏却始终没有露面。 3个小时后,罗文彬去世了。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夜,清晨5点45分,一个披头散髮的年轻女人拖著个小男孩风尘僕僕地赶到医院,明明白白地告诉罗璇,这是罗文彬的亲儿子。 第2章 红星製衣厂,属於谁? 坐在医院旁边的牛肉麵店里,罗璇尚且没法回神。 她看著眼前和罗文彬面容相似的小男孩,大脑一片空白。 小男孩突然將筷子伸进她的面碗里,把仅有几片薄得透明的牛肉全部夹走。 那个女人——罗璇说不出“爸爸的情人”——对小男孩的动作视若无睹。 她用纸巾按著眼眶:“姐,小宝是文彬唯一的儿子,文彬生前说,他的厂子给外人不如给侄子,给侄子不如给亲儿子。” 她重读“唯一”两个字。 林招娣没吭声,一口一口吃了大半碗面,才放下筷子,抬头问:“罗文彬真这么说?” 没等女人开口,林招娣又点点头:“这確实是他会说的话。” 听见林招娣认可,那个女人鬆了口气。 林招娣又低头吃麵,以一种坚定不移、无坚不摧的气势,一筷子一筷子把面捲起来,用力塞进嘴里。 吃了一会,她说:“你知道现在的情况,虽然文彬的遗嘱立了,但他妈偏心他哥,肯定还要跟我们打官司。幸好现在我们家也有儿子了——” 罗琦递了张纸巾给小男孩:“叫姐姐。” 小男孩接了:“姐姐,你是我的好保姆。” “谁叫你这么讲话的?!”年轻女人慌了,立刻一巴掌拍下去。 小男孩哇哇乾嚎起来:“是你说的——你说姐姐都是我的保姆——” 罗琦安慰女人:“没关係,男孩子调皮些,正常的。”她把桌上的水杯推给小男孩,“弟弟,嗓子哑了。” “不要!”小男孩挥手打翻了水杯,水淌了满桌子。 罗璇伸手扶起水杯,皱紧眉头,死死瞪著小男孩。几秒钟后,小男孩的眼神开始躲闪,哭声也小了。 “別这样!”罗琦打了罗璇一下,皱眉低喝,“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弟弟!” “你是不是……”当著外人的面,罗璇到底吞下了“脑子被裹脚布缠过”。 在乱糟糟的氛围中,林招娣恍若不察,徒手把一张烫得冒热气的饼撕开,招呼眾人各拿一块,然后才对母子说:“你们今天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我带小宝去见老太太,让他妈看看,罗家不止一个金孙。” 罗璇被饼烫得一缩手,捏著耳垂看向那个女人。 那女人正给小男孩擦身上的水,闻言,忙不叠答应了。 林招娣点点头,伸手结了早餐店的帐,吩咐罗璇给母子二人订宾馆。 “订最贵的。”林招娣告诉罗璇。 那个女人牵著小男孩,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你弟弟要最好的。” …… 从罗桑县最贵的宾馆出来,母女三人坐进车里,一片死寂。 罗璇开口:“妈,我不明白。” 林招娣没说话。 几秒钟后,罗琦解释:“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爸外面还有几个家,这一个生了儿子,5岁了。” 这话的信息量过密,罗璇忍不住重复:“还有几个家?这一个?生了儿子?” 罗琦忍耐地看著罗璇,片刻后,扭过头看窗外,语气微凉:“你永远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罗璇说:“我从小被妈送去住校,去外面读大学,在上海工作——你们不告诉我,我上哪知道去?!” 林招娣淡淡瞥了罗璇一眼,什么都没说。 罗琦讥讽地看著她:“你也说了,你在外面,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后排母女开始小声讲话,罗璇竖著耳朵听,但交谈声却低不可闻,讲著讲著,母女二人更是头碰头、用手遮著嘴。 罗璇憋气。 又来了,妈妈和妹妹总是有这么多共同话要说,衬得她好像是个外人。 她握著方向盘,看了眼后视镜。 林招娣和罗琦坐在一起,都是大眼睛、尖下巴、鹅蛋脸。尤其罗琦,从林招娣那里继承了十足十的美貌,从小到大的绰號是“罗美人”。 罗璇又看了自己一眼,圆脸圆眼圆嘴巴,连眉毛都长得短短散散,夹在清冷文雅的大姐和浓艷昳丽的小妹中间,最多被夸句“憨厚喜庆”。 她有些沮丧地想,大姐像爸爸,妹妹像妈妈。只有自己最惨,长得像奶奶。 妈妈生下罗琦的时候,奶奶听说又是个女孩,直接在院子里捆住一只鸡,喊了罗璇来看,用铁锹重重砍下去,生生剁断了鸡身子连著筋又碾成血肉泥,一下下弄得满地稀烂,边砍边喊:“丫头片子,让你来!你还敢不敢来?!还敢不敢来?!” 鸡血四下飞溅,蹭在面容疯狂而狰狞的奶奶脸上。罗璇虽然才3岁,却被嚇坏了,铭记至今。 罗璇嘆气:自己怎么就偏偏长得像奶奶呢?! 本就是夹在两块美玉中的螺丝钉,还长了张註定不被亲妈喜欢的脸。 正想著,后排的母女谈完了,坐直身体。 她抓紧时机开口:“妈,那个儿子,我们不能认,因为……” 林招娣打断她:“我们决定今晚连夜火化你爸。” 没有铺垫,没有预兆,没有前因后果,这个决定直直砸在罗璇的面门。 她下意识:“啊?” 林招娣没好气道:“看你这幅傻愣愣的样子——傻死你算了!” 罗琦解释:“妈找人查过了,那个女人没做过亲子鑑定,所以我和妈刚才对她们好些,是为了暂时迷惑她们,防止她们挑事……” 罗璇点点头:“怕她们去找大伯,被大伯利用。” 罗琦“嗯”了声:“稳住她们,今晚连夜给爸火化了,她们没法做亲子鑑定,我们咬死了不认那野种。” 罗璇瞭然:“这样,奶奶大伯就不能用这个孩子噁心我们,也不能用这个孩子算计我们的钱。” 她启动车子。 林招娣喝道:“你往哪开?” 罗璇无奈道:“去找舅舅。你要连夜火化,还不想被人知道,得找舅舅帮你。” 林招娣“嗯”了声,侧头和罗琦再次悄声交谈起来,时不时把声音压得特別低,显然不想被罗璇听到。 罗璇侧头看窗外后视镜,鼓起嘴,很清晰地“哼”了声。 林招娣的微微抬眼,罗璇立刻恢復面无表情。 交谈了一会,罗琦抬头对罗璇说:“姐,这几天妈和我睡,你去妈的房间睡吧。” 罗璇赌气打方向盘:“我不睡。大姐还没见爸最后一面,我去接大姐回家。” 透过后视镜里,罗璇看见妹妹皱紧眉毛,欲言又止。 林招娣这才正眼看罗璇:“对,你姐身子弱,东西又多,怎么提得动?你到了省城,帮你姐多干活,替她拿东西,別让她累著。” 罗璇攥紧方向盘:“哦,就我姐累,我不累?” 林招娣说:“你累什么累,看看你,天天就知道游泳,肩膀宽得像个水坝,一米七三的傻大个,谁家女孩肩这么宽、个头这么大?以后上哪去找对象?让你减肥你也不减!” 罗璇一拍方向盘,车子鸣笛两声:“我是强壮,不是胖!妈,我爸养的小三小四算计你的钱,你心里有火,就去打小三小四一顿啊!你对我撒什么气?” 这个二妹,讲话最直接,林招娣被戳了心窝子:“一天到晚打打打,你长没长脑子?” 罗璇呵呵:“不好意思,211重点大学毕业,国家认证的脑子。” “你姐天天顿顿拎著你开小灶,你才擦线考了个211!”林招娣气得头疼,“你有什么可得意的?白长这么大块头!念书不出头,耳根子软,人也没志气,叫我怎么放心你?人际关係多重要,你以后吃亏可怎么办?被人坑,你就老实了!” 罗旋正要反驳,罗琦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姐,你什么时候出发接大姐,我给你买东西路上吃。” 吃什么吃,罗璇气都气饱了,已经不想去了。 但转念一想,她跟妈吵架,何必迁怒大姐?再说,接大姐是她自己提的,现在说不去,岂不是又要被妈按著头骂? 她憋屈应了。 第3章 次贷危机u0026飞出去的金凤凰 咣咣咣咣,罗璇敲响大姐罗珏的门。 门从里向外推开,露出罗珏清冷纤瘦的面孔。 大姐长得像父亲,双眼细长,鼻樑狭而高挺,鼻樑上架一副无框眼镜,黑髮斜分及肩,没有刘海,衬得整张脸愈发白皙清瘦,哪怕笑起来,气质也偏冷。 姐妹两人將近半年未见,罗璇发现姐姐更瘦了,连身上的t恤都空荡荡的。 虽然不合时宜,但罗璇还是忍不住摸了把自己腰上的赘肉,然后说:“姐,爸今早去了,我来接你回家。” 罗珏“嘘”了声:“不要吵醒我室友。” 透过身量纤细的大姐,罗璇看见客厅沙发上躺著个女孩,正在睡觉。 姐妹两人进了屋,大姐一关上门,罗璇立刻忍不住问:“姐,你之前过得挺好的,现在怎么住这种地方?” 这个60平的三室一厅里足足住了6个女孩,客厅的沙发睡一个,主臥里住著俩,大次臥上下铺住著俩。 罗珏住在阳台隔成的小次臥,南方的夏天动輒40度,这里却连台空调都没有。房间只够装下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罗珏把行李箱架在床头,充当书桌,上面支著一台笔记本电脑。 罗珏很平和地说:“我被裁员了,空窗半年都没找到新工作,积蓄吃紧,要节俭开支。” 罗璇失声:“你对公司比老板对他妈还上心,怎么会裁到你?” 罗珏嘆气:“美国现在闹次贷危机,我们集团被波及了,亏损惨重,只好裁员。” “什么次贷危机?” 罗珏坐在床边:“美国房价涨得快,大家都想买房子,又没钱,就从银行借钱。银行借了太多钱出去,结果房地產突然大跌,越来越多的人还不起贷款,就导致金融危机。” 罗璇“啊”了声:“我在美企,恐怕要受影响。” 罗珏看向罗璇:“要不是金融危机,美国昨天能降息吗?你的股票最好找个合適的时机清仓,我感觉形式不太好,怕97年的金融危机再来一次。” 罗璇说:“姐,次贷危机是美国,a股现在大牛市呢。” 罗珏严肃道:“你忘了530?” 2007年5月30號,罗璇的股票开盘跌停,足足连续跌停三天,跑都跑不掉,苦不堪言。一直低迷到7月,总算是高歌猛进再度回涨,解了套。 罗璇心有余悸:“短暂的回调嘛。” 她从2006年3月的1200点入市,4月底两会以后,市场突破1300点、1400点,直到1700点附近才停下来,还有股改送股的大好事。罗璇第一次炒股,一周就赚了4000多块钱,抵她大半个月工资了,嚇得她赶紧卖掉——股票赚钱原来这么容易! 如今是2007年的9月19日,美国降息,a股连续涨停,报纸更是喊出“明年a股12000点”的口號,罗璇未能免俗,整副身家都在股海中浮沉。 罗璇说:“牛市不赚就是赔钱,你不买,我不买,通货膨胀一来,我们手里的钱可就不值钱啦!炒股就得捂住,幸好我没卖,现在足足翻倍。” 罗珏想了想,点点头:“也是。” 罗璇目光落在喝了半袋的麦片上:“你每天就吃这个?” 罗珏“嗯”了声:“健康食品。” 罗璇急了,抓起罗珏纤细的胳膊:“姐,你亏什么都不能亏了自己的嘴呀——怎么不跟家里说?” 罗珏抽回胳膊,反问:“你难道不知道?” 罗璇怔住:“我又要知道什么?!” 罗珏顿了顿:“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这算什么? 罗璇心里再抓狂,也知道大姐爱乾净。她看了眼自己腿上的牛仔裤,找了条毯子铺在床边,才敢用屁股浅浅搭个边:“姐,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罗珏递给罗璇一杯水,很平常地说:“我不会再回家了。” 罗璇看著冷静美丽的大姐,有些茫然:“大姐,爸没了。爸养小三小四,还在外面有私生子,我们急著火化他。这次回去,是见爸最后一面。” 房间里无比闷热,罗璇死死盯著大姐,大姐平静地说:“我知道。我和爸的最后一面,去年已经见过了。” 罗璇当然记得去年大姐和父亲的激烈爭吵:“你还没原谅爸?” 大姐反问:“爸需要我的原谅吗?” …… 很小的时候,罗璇就知道,大姐是要飞出去的。 她曾听奶奶悄悄对爸爸说:“老大的眼睛,看著就聪明。这样的女孩子,书读多了,要飞出去,不会再回来。” 果然,罗珏小升初就是县联考状元,紧接著是中考县状元、高考县状元,奖学金拿到手软,考去北京去读大学,学最热门的金融专业;读完本科申了奖学金准备出国,在父母的劝说下放弃了,保送了北大的研究生。 同时,罗文彬也帮大姐找好了工作: 在罗桑县人心中的金饭碗、港商投资的罗桑製衣厂做行政。 ——彼时,正是罗璇大四春招最绝望的时候:大学快乐四年,绩点没法保研,拿著一张乏善可陈的英文专业文凭,找工作找成咸菜乾,人生无落,听见爸帮大姐找了工作,还是金饭碗罗桑厂,不知有多羡慕。 罗璇找罗文彬试探著问了问:“反正大姐保研了,不如这个工作给我吧?” 罗文彬发牢骚:“罗桑厂的名额紧俏,我走了多少门路,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个!你大姐糊涂,在学校里浪费时间!” 罗璇倒是觉得保研挺好的:“北大呢。” 罗文彬却说:“北大有什么用?读研又有什么用?在外面好几年,心都散了,还不回家!就算文曲星下凡,没门路,也进不去罗桑厂哇!” 罗璇听懂了。她爸有自己的算盘,言外之意是,大姐发展得太好,不回家,就没法帮他养老。 罗文彬和大姐几番爭吵后,乾脆打了直球,跑去学校大闹一场,取消了大姐的保研资格。 罗珏在罗桑厂仅仅干了一个月。 昔日披登报的县状元,揣著金灿灿的文凭回罗桑厂做个行政,不知多少人明嘲暗讽。罗鈺火速辞职,罗文彬气得跟她吵了好几次,父女各退一步,罗珏在离罗桑县2小时车程的之河市找了份日企的工作。 去年,趁著罗桑厂高层换届,罗文彬的老熟人王经理顺利上位,他又开始运作罗桑厂採购部的岗,让罗珏去,但罗珏刚刚考上深圳市税务局的公务员。 ——彼时,罗璇在上海被捲入公司派系斗爭,处处受制掣,吞了满肚子瘪气,衝动之下倒是想去,但罗文彬不给。她只好仰天哀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大姐和爸再次大吵多日。 罗文彬坚决不肯放大女儿出省,故技重施,在政审环节,说了很多罗珏的坏话,导致她录取失败。 父女再次大吵一架。 这一次,大姐再没回过家,哪怕春节,哪怕罗文彬去世。 第4章 糊涂人蒙在鼓里u0026聪明人自討苦吃 “那妈呢?”罗璇问,“妈你也不想见?” 罗珏轻轻说:“爸,妈,都是一样的,没区別。” 罗璇想了想,劝道:“平心而论,妈对你真的很好。” “是吗?”罗珏唇弯弯地笑了,“你真觉得妈对我们好?” 罗璇再次心中哀嘆: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在她看来,妈对大姐已经够好了。 大姐上上下下打量罗璇:“你胸口晒出的黑印子——回家帮忙卸货了吧?” 罗璇拽了下领口,点点头。 大姐淡淡说:“这些年,我们上缝纫机当普工、帮爸妈做台帐应付检查、清点仓库进料、跟单发货打包装、洗车送货招呼客户、食堂煮饭打扫卫生……拿过一分钱工资没有?” 罗璇想想就心有余悸。 工人可以放假,做人女儿可没得放假。工人都是爸妈的乡里乡亲、沾亲带故,他们遇到事情,爸妈必须体谅。那么,人手不够,就是三姐妹顶上去。 小时候班级写作文,说一说长大要做什么,罗璇都写:坚决不在厂里干活!不要开厂!打死也不给家里干活!她要去大城市做白领! 罗珏又说:“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爸妈都说没钱。小时候,你自费出去参加个游泳比赛,还是我用奖学金给你掏的吧?咱俩义务教育没家里钱,高中公费,至於大学学费——县里奖励我高考成绩,给了十万块钱奖金,钱打给妈,妈用这笔钱交了咱俩的学费。你后来去打比赛当私教赚钱,把钱还给我,妈呢?至今没把剩下的钱还我。” 罗璇又劝:“毕竟是我们家自己的工厂,钱压在货里,周转不开,我也能理解。” 罗珏打断她:“你知道吗,表弟要出国读书,妈掏钱了。” 罗璇脱口而出:“表弟高考7门总分100多分,卷子掉在地上,我踩一脚都比他分高——就他?出国读书?” 罗珏的面上掛著一丝淡淡的冷笑:“去的是韩国,妈掏了5万。” 5万! 爸妈辛辛苦苦开厂几十年,家里的现金才剩二十来万——罗璇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罗珏又说:“你去舅舅家玩,注意到他家的那些好东西没?都是妈给买的。想想我们自己家,连洗澡的煤气灶都不灵,夏天洗开水,冬天洗冷水。” 罗璇喃喃道:“可妈也是这样洗的啊。” 罗珏嘆道:“是啊,妈觉得自己不配用好东西,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配用好东西,只有舅舅应该用好东西。妈自己都分不清,她是舅舅的姐,还是舅舅的妈。” 罗璇下意识摇头:“妈可不是什么苦情爱奉献的大姐。外婆但凡敢对舅舅偏心一点,她就对著外婆吐唾沫;外公揍她,她半夜爬到屋顶上掀了瓦,往外公床上倒水;妈以前带著你押车送货去广州,遇到抢劫团伙,她都能死里逃生……妈抓只蚊子都要刮二两肉,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罗珏静静地说:“无论什么缘由,对自己孩子抠著省著,却捨得送表弟去留学……” 罗璇打断她:“大姐,这次大伯跟我们抢遗產,脸都不要了,堵著公证员不让上门立遗嘱,幸亏舅舅帮忙,我们才能拿到遗產。” 罗鈺安静片刻,抬起一双清冷而锐利的长眼。 “你在替舅舅说话?”她问。 “大姐,论跡不论心,论心人无完人。”罗璇说,“你是小作坊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从小优秀惯了,眼里揉不得沙子,但我觉得差不多就行——我没你那么多心气。” 罗珏简单地说:“你总说自己不傻,其实你是真傻。” 罗璇在心里嘆了口气。人至察则无徒,浊世间大被一盖,谁没点自己的心思?做人不糊涂,就很难开心。 罗璇没跟大姐爭论:“大姐,不管怎么说,红星製衣厂都是我们家自己的工厂,我们几个都有份。爸留了遗嘱,红星製衣厂,你占四分之一呢。” 罗珏站起身,拽出几张纸递给她。 罗璇打开,看见白纸黑字赫然写著“自愿放弃遗產声明”。 罗珏说:“罗文彬和林招娣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既然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们。我不会再回去。如果你愿意理解我,我们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如果你不理解我,你就当我死了。我的心意不会改。”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罗珏额角冒出细密的汗。 罗璇看著连空调都没有的小阳台,看看乾巴巴的麦片,又看了看瘦弱的大姐,根本没办法理解大姐的决绝。 美丽的大姐,雪白得像一尊玉雕:“人活一口气。” 何苦呢,为了点虚无縹緲的气性,实打实的好处都不要了——罗璇立刻把大姐当成反面案例,在心里暗暗发誓,她才不这样,她可得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罗珏看著妹妹,伸手点她的额头,忍无可忍:“憨货!” “你聪明。”罗璇反驳,“你们聪明人最喜欢自討苦吃。” 她看著大姐满额的汗,顺手给风扇转了个个儿,从吹著姐妹两人,变成只对著大姐吹。 走的时候,罗珏提醒罗璇:“爸留给你的遗產,你千万要攥在自己手里,別像从前那样,被人哄两句就当散財童子。你给妈买的金项炼,可在你舅妈脖子上掛著呢。” 罗璇头皮都炸了:“什么?” 那可是她刚参加工作时的心意! 罗珏怜悯地注视著她:“妈戴过一次,舅妈说好看,她立刻摘给舅妈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能知道些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罗璇气呼呼地一言不发。 这下,她都开始怀疑自己了:她真的憨吗? 罗珏看著罗璇又气又迷茫的样子,把话挑明: “爸养情人、搞私生子,还和大伯联手从妈手里挖厂子的钱来蓄小金库。妈根本信不过他。妈能把厂子抓到今天,全靠舅舅帮忙支撑。比起我们,妈更信舅舅。但舅舅有自己的心思……老三有心眼,我不担心,只有你——你要替自己打算。” 起初,红星製衣厂只是个家庭作坊,夫妻二人白手起家,罗文彬负责出货押货买卖,林招娣记帐后勤还给工人做饭,三姐妹用閒暇时间做边角料工作,刚学会数数就开始点料,刚懂点事就天天捻包装袋,人没桌子高就帮忙打扫卫生,样样没少做。 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海外服装订单大量涌入,红星製衣厂越做越大,四个女人忙不过来,累成四条皱巴巴的萝卜乾,罗文彬从老家招了很多亲戚过来帮忙,其中就有大伯一家子。 红星製衣厂赚到了钱,罗文彬开始动心思,但林招娣是个强悍的精明女人,把厂子的钱抓得牢牢的,罗文彬只能想方设法从林招娣手里挖钱。 林招娣发现了丈夫和大伯的小动作,又亲自捉了丈夫的几次奸后,再也信不过罗文彬,更不甘心把打拼来的一切便宜別人,喊了自己亲弟弟林国栋辞掉编制,来厂里给自己帮忙。 为此,林招娣总对林国栋感到內疚,生怕他过得不好。 用她的话说,林国栋可是金贵的大学生,当官的料,就为了她这个姐姐,甘愿做了个工人。 罗珏清清凉凉地笑了:“这些年生意好,舅舅从厂子里捞颳了至少一百万,妈怎么总觉得他过不好?我也是金贵的大学生,我也考公务员,妈怎么不怕我过得不好?” 罗璇失声:“多少,一百万?妈怎么允许的?!” 罗珏笑笑:“妈首先是舅舅的姐姐,其次才是我们的妈。妈偏心舅舅,远远超过我们三个。” 罗璇目瞪口呆,摇头反驳:“妈那性格,可不是什么捨己为人的好姐姐,她那点子內疚,哪里值得上一百万?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罗珏反问:“还能有什么原因?” 罗璇想不出。 她想起小妹那句“你永远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乱鬨鬨的。 罗璇破罐子破摔:“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憨。处理完爸的后事,我就滚回上海去打工。反正妈也不喜欢我,她管红星製衣厂,每年分我收益就行,我万事不管,只做貔貅,往肚子里吞钱,绝不把钱漏给舅舅,总行了吧。” 大姐噗嗤一笑:“你指望妈给你分钱?” 罗璇梗著脖子:“红星厂可有我一份!” 罗珏欲言又止,露出一个凉凉的微笑:“看你,还是憨。我教你没用,事教你,你就懂了。” 罗璇直接问:“什么事?你们为什么都不把话说清楚,喜欢让人猜?我哪里猜得到啊?” 罗珏说:“你以后就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罗璇腹誹。 难道这空气中写字了吗? 怎么人人都知道,就她看不见? 第5章 真傻u0026装傻 正说著,客厅的室友走过来。 室友指责罗珏,语气不好听:“说过不能带朋友回家。” 罗珏声音微抬:“这是我亲妹妹。” 室友看看罗璇,又看看罗珏:“亲姐妹?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罗珏你可是气质美女……” 罗珏皱眉,正要说话,罗璇扯了下她。 罗璇擼了擼碎发,指著自己,喂喂两声:“我还没长开呢。”说著,麻利地从包里掏出零食,硬塞给她,“拿去尝尝。” 暗暗的剑拔弩张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友忍不住笑了,脸色总算缓和:“谢谢。” …… 临出门的时候,罗璇没忍住,小声叮嘱:“姐,事情差不多就轻轻揭过,这世上没那么多对错输贏。你得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大姐样样拔尖,眼里揉不得沙子,从小刚直,黑白分明。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你这麵团。”罗珏推她出门,“用针扎你,都扎不出声哎呦。” 罗璇哼声,拽了把大姐纤细的胳膊:“你要放宽心。” 罗珏叮嘱:“你要多留心。” …… 送走罗璇,罗珏径直回到狭小闷热的房间,也没开灯,独自坐在床边,从皮箱里抽出一张全家福,对著发呆。 半个小时以后,她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她用手擦乾,打开灯,把全家福收起来,烧水泡了点麦片,权当是晚餐。 坐在床边,她吃著淡而无味的麦片,算计著银行卡上的余额,继续在电脑上搜索工作机会。 胳膊肘一动,枕头掉在地上,露出下面一叠红色钞票,用纸巾包著,边缘折起一个角,卡得牢牢的。 这么熟练的打包手艺,显然是罗璇做的。 罗珏点了一下,里面是2000块钱。 她长长嘆了口气。 她自己从小拔尖,被罗文彬骗回老家工作,一个月的工资不过2000出头,赶上经济形势不好,被裁失业; 小妹又漂亮又好强,可惜大学刚毕业就赶上次贷危机,到处都在裁员,至今仍没找到工作; 而罗璇——罗珏怔怔地想——这个二妹从小夹在耀眼的姐姐妹妹中间灰扑扑,大学读得稀里糊涂,毕业却赶上外企扩招,去了上海,一个月能赚7000多。 时也、命也。 罗珏发简讯给罗璇:“算我借你的。” 手机亮起,罗珏失笑。 罗璇言简意賅地回了四个字: “废话真多。” …… 罗璇回过大姐的消息,小妹的电话又进来了。 罗琦说:“舅舅帮忙排到了凌晨3点的火化炉,你现在到哪里了?” 刚和大姐聊完,罗璇难免多心。小妹平常的一句话,罗璇终於咂摸出另一层意思:“我快进罗桑县了——你早知道大姐不会跟我回来?” 电话对面的罗琦说:“大姐当然不会回家。” 罗璇烦躁地看了眼黑洞洞的窗外:“我不知道。大姐竟然如此决绝。” 罗琦凉凉地说:“你知道什么,你何曾关心过我们。” 父亲骤然去世,仿佛掀开了一张大被,露出被掩盖的颗颗尖锐石头。 罗璇好不容易休个年假,结果熬了20多个小时没睡,开车来回跑,又累又落埋怨,终於有点火了: “你们用得著我关心?这个家里有点好东西,爸顾著大姐,妈紧著你,谁能想起来我啊?我自身难保,不顾著自己,我还管別人?” 罗琦简单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罗璇被噎了个半死。 小妹继续说:“我给你买了咖啡,你打开储物格就能看见,开夜车注意安全。” 说完,她掛了电话。 罗旋大力拍开储物格,掏出咖啡,一气喝了半瓶,立刻把电话拨回去。 响了两声,小妹接了,罗璇立刻说:“从小到大,爸妈对你和大姐怎样,对我怎样,我们仨心里都有数。如今我按时按季给爸妈添东西,自认已经做得足够。你还希望我怎样?你当我是什么型號的泥菩萨?” 罗琦无不讥讽:“对,你做得足足的,老家盖房你不出钱,因为钱搁在房子里看不见,你只给妈买金子,让往来的亲戚全都看得明明白白。热水器坏了好几年,你却给家里添洗碗机,这稀罕东西,谁来都要问一问,再夸你两句,真有你的——的每一分钱全都是面子功夫。你每周日下午准时一个电话,嘴上说得好听,人呢只有过年才回来,回来了也只掏钱,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反正看不见,也不管,等著我们爭完吵完管完,你捡现成的。” 罗璇一时语塞。 事情是这些事情,可连在一块,从小妹嘴里讲出来,怎么又不一样呢? 罗璇心里的火蹭蹭蹭冒起来:“什么叫我专捡现成的?” 小妹冷冷道:“你看,你又装傻。你这人,最会装傻了。” 大姐说她真傻,小妹说她装傻,她究竟傻不傻啊?! 罗璇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小妹掷地有声:“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按掉电话。 再拨回去,小妹没接,直接按掉了。 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罗璇的头开始突突地痛。她按开车窗,猛踩加速,夜风呼啸著拍在脸上,吹不散她心口一股浊气。 副驾的储物格没关,隨著暴躁的加速,有什么东西飞出来,掉在她脚面上。 罗璇一心二用地扫了眼——是一包本地辣条,还是是她小时候喜欢吃的牌子,显然是小妹放的。 姐姐肠胃弱,妹妹怕长痘,家里除了她,没人吃这个。 可惜,多少年过去了,她的口味早就变了。 家里三个女孩子,老人拒绝帮忙,林招娣照看不过来。老大身体弱,老三年纪小,都需要家人照顾,只有二妹罗璇不用操心,所以从小被送去学校住宿,寒暑假才能回家。 於是她小学就被送到学校住宿,寒暑假才能回家。回家也没閒著,给厂子帮工。 本地学校的游泳氛围浓厚,罗璇早早被挑进了游泳校队。好处是,读书之余可以四处打比赛,不但学费全免还能赚奖金;坏处是,被迫控制饮食长达九年,戒断零食並失去了胡吃海喝的自由。 就这样,她的饮食习惯在青少年时期养成,至今未变。 罗璇把辣条踢到一边,看了眼时间,凌晨1点。 父亲还有两个小时就要被火化,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跟亲妹妹吵架。过去的事早已过去,往日的遗憾无从弥补,翻旧帐也毫无意义。 回忆过去有什么用?除了让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外,没有任何好处。 罗璇才不想和大姐一样,为了点虚无縹緲的气性,把自己耗得半死;也不想和小妹一样,丝毫不肯糊涂,只好明明白白地操心,边操心边骂,骂完还得操心。 就算她把自己耗得半死,操心又劳力,有谁会关心她? 备受宠爱的人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惩罚別人。不被爱的人,必须自己爱自己。 罗璇暗暗下定决心。要想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不是爭个对错,而是隔开。远远地、彻底隔开,不去想,不关心,不见面。 等父亲的后事一结束,她就回上海去。 等红绿灯的间隙,她弯腰把辣条捡起来,丟回储物格。 第6章 让我爸给你託梦u0026该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沉睡的公路前方,远远出现星星点点的灯光。 罗璇放慢了车速,驶入罗桑县的地界。 罗桑製衣厂白天开工,周边配套中厂、小厂、作坊夜里赶工,黑白互补,一天走完整个流程,效率奇高。 凌晨一点钟,罗桑县正是热火朝天的开工时间,来来往往拉货送货的车络绎不绝,四下里的小工厂灯火通明,织成一张大网,一直蔓延到罗桑县周边的村落,像发光的毛细血管一样,源源不断地为大网正中央的罗桑製衣厂提供养料,並依附於罗桑製衣厂的业务存活,共同点亮了这个“世界运动装之都”。 四下喧譁而热闹。 围绕著忙碌的工人,是一圈圈卖宵夜的推车,卖生活用品的地摊,手机贴膜,还有女工们喜欢的、一闪一闪的手机链,亮晶晶地堆在塑料布上。 灯光扑在罗璇脸上。 她暗暗感嘆,没人知道,毫不起眼的罗桑县,因为连轴转的服装纺织业,有著无比繁华的通宵夜市。 跟在送货的车后,罗璇驶过县里最核心的罗桑製衣厂,足足开了十几分钟,才绕过这沉睡的庞然大物。等到把罗桑製衣厂甩在身后,罗璇恍然想起,小妹的男朋友好像和罗桑厂有点关係。 叫什么来著? 罗璇毫无印象。 父亲猝死后的第一天,罗璇缓慢地转动方向盘,逐渐意识到,小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小妹说得没错。 她其实,內心深处,压根就不想知道。 …… 到了殯仪馆,又是忙忙碌碌。 或许是因为忙碌,林招娣並没问起大姐,罗璇鬆了口气。 罗文彬火化得急,该有的仪式没有,流程也乱七八糟。推著遗体进火化室的短短距离,林招娣、罗璇和罗琦居然都忙得没想起来哭,三人累得脸色发白、眼神发直。 还是舅舅林国栋提醒:“最后一面了。” 罗璇这才想起来悲伤,和母亲妹妹站著抹了好一会眼泪。 林招娣哭了一会,红著眼眶指挥殯仪馆的人把罗文彬的遗体送进火化室,大门关闭的时候,罗璇注意到妈肉眼可见地鬆了口气。 过了一阵子,火化室的工人出来喊:“儿子进来捡骨灰。” 林文彬没儿子。 工人喊:“侄子在不在。” 罗璇径直走过去。工人挡住她:“让你家男人来,不然你爸在地下会不安寧。” 罗璇站直了,发现自己比工人还高,当即懒得废口舌,伸手把那人拨到一边:“我爸要是不满意,他自己会託梦跟我讲。” 工人说:“你这样不合规矩。” 罗璇推开他:“规矩我不懂,我爸懂,我让我爸晚上託梦给你讲。” “可不敢麻烦你爸!”工人被推到旁边,气得唾道,“请他好好歇著吧!” 罗璇抬腿迈进火化室,转身对著目瞪口呆的妹妹招手: “进来帮忙。” …… 火化室里一股烧焦的味道,骨头还热著。 罗璇和小妹用夹子把大骨头逐一摆进骨灰盒。 小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爸这一辈子,非得要儿子,就为了夹骨头这点事吗。” 罗璇用小铲子把带著热气的碎末骨灰撮进盒里,没多久,盒壁温热地贴著她的手。 罗璇心想,爸活著的时候,父女不冷不淡。爸死了,反倒有点热乎气。 罗琦继续说:“爸甚至没查过那野种是不是他的,就要把厂子给那野种。” 把厂子给儿子? 罗璇的手顿住,想起立遗嘱时母亲和妹妹的慌乱,和父亲临终前的一声嘆息。 罗璇转头死死盯著罗琦:“爸的厂子,竟然一点都不给我们?他打算全留给外面的男孩?” 罗琦没有否认。 火化室里,温度不算低。罗琦站在骨灰前,一边垂头铲骨灰,一边毫不避讳道:“不给又如何?该我的,必须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罗璇竟然觉得毫不意外,只是喉咙里堵得难受。 她想起,罗文彬曾在酒后对著电视剧评论:“都是女人,外面的和家里的有什么不一样?不同的女人生出来的骨肉都是一样的,都是亲儿子。唯一不同的是,外面的不给钱会走,家里的不给钱也还会在那里。” 罗璇垂眸看著眼前寂静的一捧骨灰。 红星製衣厂分给自己的那一份,並不是父亲稀薄的爱。而是母亲和妹妹用了不太好看的手段,替自己爭取的。 罗璇如鯁在喉,而骨灰不发一言。 问与不问都改变不了什么。父亲已经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的母亲和姐妹。 她们分享同一条血脉,打断骨头连著筋。 两人铲了一遍,炉子口还沾著白蒙蒙的一层细碎骨灰末,怎样都弄不乾净。罗璇犹豫还在想办法,罗琦已经把骨灰盒扣起来。 罗璇注视著没扫乾净的骨灰:“爸会怪我们吗。” 罗琦披散著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垂眼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谁能事事如愿。” 她抱著骨灰盒,转身走出火化室。 …… 忙活完,走出殯仪馆,已经是蒙蒙昧昧的黎明,天光將亮不亮,半明半暗。 罗璇开车载著母亲和妹妹回去。 车里没人说话。三个女人熬得眼圈通红,不约而同地沉默著看向窗外。 夜市的灯灭了,人散了。灰濛濛的雾气里,有三三两两的人推著装满旧物的板车正在路边交易。 有工人,有收废品的,还有出货的贼和偷儿。 这被称作“鬼市”,也就是二手交易市场。为了躲开城市管理,鬼市並没有固定地点,只是工人们有自己的嗅觉,总能找到正確位置。 来者不问出处——罗璇注视著路边带字的纸壳缓缓后退,“100元日本富士相机”“10元进口收音机”“99元俄罗斯军用望远镜”“二手索尼爱立信”逐个消失在视野里。 几个工人一分钱不,正用穿旧的胶皮靴子换整箱盗版小说和诗集。 一晃而过的纸壳子上写著红色大字:“刺激!《夫人的情人们》” 罗璇当然逛过鬼市,也凑热闹看过这本刺激书,原名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工人们很乐意接受西方名著的文学洗礼,並在紧要位置手动配屌图,描摹细致。 很多工人从这本书开始,以欲望为开端,渐渐触摸到文学的冰凉白砖。 蒙昧之间,鬼市是游走於法理与情理之间的灰色地带,是一口喷在工人脸上的城市的热气。 第7章 爭执 到家后,林招娣吩咐罗璇:“今晚你睡我的屋,我跟你妹睡。” 罗璇隨便应了一句,转身走进淋浴间。 林招娣在后面喊:“让你妹先洗。” 罗璇没理她,关上淋浴间的门。 煤气淋浴果然一如既往地不好用,水烫得要命,罗璇只好用冷水草草冲了下,回房关灯,倒头就睡。 母亲用的枕头是自製的,里面填满小小硬硬的颗粒,躺下去沙沙作响。枕头上铺著毛绒枕巾,绒洗得发硬。睡衣是起球的,被套也粗糙地摩擦著皮肤。 罗璇做了噩梦。 林招娣指著她的鼻子:我才不用这么好的东西,你也不许用—— 舅舅也指著她的鼻子:只有我才配洗个热水澡—— 她在左挪右闪,扭来扭去,倏忽从梦中惊醒,看了眼时间,清晨八点半。 只睡了三小时。 罗桑县主要做运动服饰,家里堆著很多红星厂拿回来的样衣,全是网球裙。罗璇隨便抓了条套在身上。 厨房传来乒桌球乓的声音,林招娣在做早餐。 罗璇按住疲惫的头,靠在厨房门边:“妈,你累不累?忙活一晚上,歇著吧。你想吃早餐,我出去给你买。” 林招娣没看她,边忙边说:“妈在家,怎么能让你去吃外面的早餐。”她的话里没什么情绪。 罗璇穿著母亲的睡衣,衣服上结满小球,细细密密地硬著摩擦皮肤。 谈不上疼,只是惹人烦恼。 罗璇忍不住说:“何必呢?只是一顿早餐——你就非得吃这份苦?” 林招娣用打火机去点煤气灶。煤气灶的点火石早就坏了,旋钮根本不灵,换灶台不便宜,林招娣当然捨不得这笔钱:“我是你妈,给你做早饭天经地义,什么苦不苦的,我能不当你妈?” “砰”的一声,林招娣麻利收手,火苗扑出来,险而又险地擦过林招娣的手腕。 罗璇掏出手机:“我初中同学卖厨具的,我找他买个新灶台,你看什么时候喊人来安装?” 林招娣说:“不要。” 罗璇顿了顿,无奈道:“没多少钱,也不麻烦,人家上门安装——” 林招娣打断她:“不需要!打火机挺好的!你一天到晚乱钱!我不用你关心,你管好你自己!” 罗璇靠著自己给家里添置的洗碗机,垂下头,注视母亲边煎蛋边动手洗水池里的碗筷。 林招娣嫌洗碗机费水又费钱。 罗璇说:“你哪来的那么多责任?你照顾这个、照顾那个,能不能照顾照顾自己啊?妈,算我求你——爸没了,我们都不好受,大家忙了两个晚上都没睡,你多睡一会又能怎样?” 林招娣把锅铲重重搁下:“我辛辛苦苦起大早,就为了给你做口吃的,你什么態度?” 罗璇说:“我只是希望你对自己好点。” 林招娣冷笑:“知道你挣得多!出去工作几年,还管我怎么活。”她把煎鸡蛋摜进碟子里,递给罗璇。 罗璇无言以对。 小妹没起来,母女两人只能沉默著对坐。闷了一会,林招娣开口:“你大姐怎么没跟你回来?” 罗璇隨便找了个善意的藉口:“她感冒了,不想传染我们。” 林招娣憋了几秒钟,伸手抚住胸口,犀利道:“她还是不肯回家?” 罗璇斟酌片刻,刚想开口,林招娣衝著她抬高声音:“算了,你打小就说不明白话,笨!我还是问你妹妹。” 罗璇猛地站起身,深呼吸几口后,总归压下了火:“我出去晨跑。” 林招娣绷著脸,没说话。 罗璇抓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推开门,突然下定决心。 她站定了,回头看著林招娣,一字一句道:“妈,大姐为什么不回来,你心里清楚。我知道你生气,你內疚,你害怕。但这是你自己的情绪,你自己解决,不要再通过攻击我来减轻你自己的心理负担。” 林招娣把碗摔在桌上:“你一回来就指手画脚,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我年过半百,土埋脖子的人,我改不了!” 罗璇攥紧毛巾,冷冷地看著她:“你必须改。以后,你只要攻击我,我就一定和你闹个天翻地覆,我说到做到。” 没等林招娣开口,罗璇重重甩上门。 惊天动地一声响,铁门合拢。 …… 罗桑县的空气並不清新。 服装厂聚集的地方,因为面料纺织,因为染色剂,河水早就被污染得乌七八糟。清晨的风微凉,罗桑河的臭味一股一股涌起来,空荡荡地穿过罗璇的胸口。 罗璇跑著跑著,心情平復下来,逐渐有些懊恼。 她才回家待几天,何必浪费精力跟母亲费口舌? 又不是小孩子,动輒捧出一颗真心,歇斯底里地问“你凭什么不爱我”…… 没必要。 她抱了抱自己的手臂。 现在好了,剩下的几天,她肯定不能在妈面前碍眼,到哪里避著去? 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罗璇沿路留心,试图找个咖啡馆躲清静,可罗桑县根本没有此等稀罕玩意,最终一无所获。 她拐了个弯,很快跑到罗桑製衣厂附近。 第8章 关係王u0026聪明男人 罗桑製衣厂位於整个罗桑县正中央。 或者说,罗桑县本身就是围绕著罗桑製衣厂出现的。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可以快速抵达这座庞然大物。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暖烘烘地晒在罗璇身上。 罗桑厂正门的日结市场里全是人,招工的和找工的都已经准备就绪,在罗桑河边形成一团团人的漩涡。 罗璇扭头看过去。 每个招工人手里都拿著样衣,喊人来做;工人现场看样衣,如果能做,就去询价。招工人报加工费,若是一拍即合,便做一日生意。 有人正在问:“加工费多少钱?” 招工人举著一件蓝色的运动t恤:“每件4块5,做全衣,37件。” 工人把衬衣拿在手上,细细翻看,尤其是衣领、衣边和袖口:“你这衣服不好做,这里要开叉转弯,锁边有褶皱,袖子也是开叉的。” 招工的说:“折后单做领上领。包肩包后垫。” 工人沿著衬衣边缝又搓又翻:“这里打不打五线?” “要打。” 那人转身就走,和工友抱怨:“不做,累死人,一天也做不了几件,压根不赚钱,。” 製衣厂里的长工做流水线工序,每天能做200只一模一样的袖子。但日结工不同,以『全衣』为主,自己在一天內,能做几整件衣服,就能赚多少钱。 罗璇跑过,转头笑嘻嘻插话:“他4块5肯定招不到人,你开价6块,他应该能答应。” “有道理——哎,不是,你谁啊?!” 罗璇一阵风跑远了。 前面有人边走边抱怨:“价格越来越低了。” “淡季嘛。” “美元年年贬值,罗桑厂做美国货赚美元,等结算成人民幣,嘿!你猜这么著——苦吃著了,钱没挣著!” 脖子上掛著烫工牌子的人正在嗦粉,混沌不清地说:“我上前阵子烫的那批衬衫,牌子呀,在美国卖80美元,罗桑厂才挣2美元。” 罗璇跑过那几个人,笑嘻嘻地插嘴:“我们哪赚得到2美元?2美元里还包括运输费,管理费,1美元;原材料进口费,0.65美元。工厂最多赚0.35美元,挣个加工费。分到我们头上,三块五毛人民幣。” 烫工忿忿嗦粉:“日,老子干得这么辛苦,钱都被美国赚了——”他抬头,“不是,你谁啊?” 罗璇一阵风跑远了。 她很快把人潮甩在身后,转到罗桑厂侧墙,看见一处刚刚修整好的標准网球场。 网球场? …… 罗璇眼睛亮了。 她打小练游泳,体育底子打得好,各项运动触类旁通,网球自然也会。 可以在网球场消磨时间。 她转身在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打开股票走势页,一行大字闯入眼帘: 红色9月,美国降息! 因为美国降息,国內突然迎来a股和港股的暴力拉升。罗璇心满意足地看到自己的股票k线垂直起飞。 边看,她边和老板打听:“美国降息,美元贬值,罗桑厂怎么还有钱建网球场?” 老板三十出头,长著一张圆嫩粉白喜气洋洋的脸。 “这罗桑厂,迟早要完吶!”老板痛心疾首地拍桌子,“你说说,罗桑厂里面当老板的比睡地板的还多,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突发奇想,小鬼为了哄神仙,这么多钱建这玩意——有几个会打网球的,浪费钱嘛!” 罗璇拧开瓶盖:“罗桑厂专做出口运动服的,用网球场招待洋老板吧。” 老板唾弃:“洋老板一年才过来几次,还不是给厂里那些当老板的用。” 罗璇张望了一会,又问:“罗桑厂的网球场对外开放吗?怎么收费的,您知道吗。” 老板注视著罗璇,瞭然地笑了。 他推了瓶果汁出来:“5块。我帮你问问。” 罗璇打开钱包,抽了张5元递过去。 小县城的人际关係犹如蜘蛛网般错综复杂,能把报刊亭开在罗桑厂门口,本身也不一般。 老板打了几个电话,姑姑伯伯叔叔叫了一遍后,神秘兮兮地告诉罗璇:“你想进罗桑厂工作,我叔叔王经理有路子,7万块钱。” 罗璇猛烈地咳嗽起来。 半晌,她顺了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板瞭然:“对对,我明白,你只是问网球场怎么收费。” 罗璇点头:“怎么收费?” 老板伸出两根指头。他的手白白嫩嫩,一丁点疤都没有,连指关节都是肉窝: “最好的岗是供销科,向下直接对供应商,月薪2400,油水最大,可以吃回扣。贸易科也好,月薪2900,向上负责外国订单,利润最好,奖金高。这两个岗位,办进去估计15万。” 罗璇咳得更厉害了:“我不是问这个……” “你別嫌贵。”老板搓了搓大拇指和食指,“就你身上这条网球裙的风琴口袋,罗桑厂的工人在流水线做一个口袋挣1毛7分5厘,每天14个小时,每个月休一天,能得轧多少个口袋?累得死去活来,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你现在多点钱走门路,以后舒舒服服坐办公室,稍微吃吃回扣,钞票麦克麦克地赚。这叫『投资你的人生』,投资呀,你炒股伐?懂不懂价值投资?” “我草,我炒。”罗璇顺过气,“这么搞,罗桑厂不怕倒闭吗?!” 老板摆弄饮料:“全县大大小小厂子都指著罗桑厂的单子活,你说罗桑厂能倒吗?罗桑厂要是倒了,整个县都饿死啦——政府能让罗桑厂倒吗?政府能不管我们老百姓死活吗?你把心放进肚子里,要我看,进罗桑厂比当公务员还稳定。” 罗璇道了谢,在老板的积极招呼下,互相留了联繫方式。 老板热情道:“我姓王,您走门路就找我,我帮您敲门——这罗桑县,就没我搞不定的关係。” 罗璇给他备註“关係王”。 关係王喜气洋洋地说吉利话:“一起发財啊。” 罗璇重重点头,晕乎乎地走了。 直到她把手里的空瓶子丟进垃圾桶,才猛地想起: “不是,这网球场究竟怎么收费啊?!” …… 罗璇围著球场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一间小小的管理处,亲眼看见白底红字的收费標准。 对外开放:场地费1小时498,租拍30,租球15块。 罗璇在上海立华集团的供应链管理部工作,负责洗髮水业务的供应链排期,一个月赚7420元。她对自己的收入相当满意,即使在老板无穷无尽的新要求和供应商隨时隨地的么蛾子之间极限跳舞,前天插单、今天叫停、晚上復工是常態,也依旧自我感觉是个高薪白领、都市丽人。 如今站在老家的罗桑厂门口,罗璇赫然发现,两个小时网球足以打掉她1/8月薪,从都市丽人打成都市穷人。 罗璇彻底死心。 她站在管理处门口,恋恋不捨地看了几眼网球场,正准备离开,有人走过来。 两个人迎面碰上,那人率先开口,声音温和:“这边怎么收费?” …… 淡淡的、带著一丝凉意的皮革调香水在空气中涌动。 即使罗璇已经很高了,和那人讲话,依旧得抬起头。一张窄长的聪明面孔正对她露出客气的笑,双眼微弯,柔和又精明。 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晒成淡淡的金棕色,有通过长年规律运动维持的纤长清晰的肌肉线条。 罗璇下意识瞥过男人的鞋尖,辨识出鞋带上绞著的小小银丝字母;习惯性地循著昂贵面料的长裤向上,扫过纽扣上细微的法语;眼睛一剜,留心到他手腕一圈的皮肤顏色尚浅,大概平日里有戴表的习惯;余光瞟到他雪白的短袖t恤泛著淡淡光泽,版型自然垂挺、又有合身的筋骨。 不过一瞬。 第9章 用女人算计我u0026分手后拉黑 罗璇一个激灵。 她突然意识到,这分明是林招娣观察人的习惯,却被她完完整整继承下来。 她向来不喜母亲那双势利眼,很烦地把手插进浅色网球裙的口袋:“1个小时498块,不便宜。” 男人问:“年卡呢?” 罗璇抽出左手,指了指收费標准。 男人抬眼扫了下价格,不徐不疾道:“给我办张年卡。” 罗璇摆摆手:“你找工作人员。” 男人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管理台,又收回来,看了她几眼。 他微笑道歉:“不好意思,以为你是这个网球场的教练。” 话语里没什么歉意,反而带著淡淡的客套与疏离,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在炫耀良好的风度与教养。 罗旋咂摸出点高高在上味道。 “没事。”她皱眉道,抬脚就走。 走出几步,她算了算年卡除以365天再除以24小时的价格,又停了下来,回身看去。 那人站在工作檯前,身姿挺拔而瀟洒。管理处惨白的灯光打下来,在他的眉骨下形成淡淡的阴影,衬得鼻樑愈发高挺狭长。 片刻后,他刷卡付帐,负责人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人低头签字,声音温和:“姓江。江明映。” 江明映取了卡出来,罗璇走过去同他打招呼:“江先生,拼卡吗。” 江明映微微挑眉,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罗璇说:“江先生,我听您的口音,从南方来的,大概不常在罗桑县住,刚好我也不常来这边。我想从您的年卡里买8个小时,使用时间好商量,您也能避免浪费,可以吗。” 江明映笑容不变,维持缄默。 几秒钟过去,罗璇没等到答覆,开始尷尬。 她懂了,这种人拒绝的方式就这样,不直说,让对方自己识趣离开,显得自己很有教养。 好在,罗璇从小看爸妈做生意,脸皮比常人厚些。 江明映转身离开,罗璇追了两步:“江先生,如果您改变想法——我留个联繫方式给您。” 江明映的脸色突然变了。 罗璇一时没想清楚自己哪个字冒犯了对方,只听江明映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软不硬:“交换联繫方式,是不是就要约球?约了球,还要一起吃饭?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是不是还要约我晚上出去唱歌?然后你再告诉我,你们罗桑厂运营良好,有批单子要出手,对不对?” “啊?” 江明映重新展露微笑:“你们这地界,做生意都这么骯脏吗?” 罗璇被问懵了。 “借过。”江明映冷冷点头,绕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鋥亮的黑车。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男人露出小半张脸,笑容依旧,声音却毫不客气:“別让我再看见你。回去告诉你们罗桑厂的王经理,再用女人算计我,我就报警。我说到做到。” 说罢,没再给罗璇说话的机会,车子轰鸣驶走。 …… 罗璇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注意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谁缠著他啦?! 罗璇对著远去的车尾,愤怒地做了个口型。 人生不如意果然十之八九,好比这个江明映,看起来完完整整一条人,不但长了张笑瘫脸,还不幸患有被害妄想症。 …… 罗璇边跑边在心里骂得很脏。 沿著罗桑厂的侧墙拐了个弯,厂子后门赫然又是另一番景象。车流进进出出,送货的,拉料的,往来不绝。货车、摩托车、自行车和手推车拥挤成一团,一毫米一毫米挪动,暴躁的“滴滴滴”不绝於耳。 冷不丁有人喊:“罗璇!” 罗璇抬头看过去,一闪神,后背立刻撞了个货工。她急忙侧身子,肩膀又撞到另一个货工。乾脆站定不动,又被一个货工迎面撞上。 “別挡路!” “注意点!” “会不会看路!” 眾人对彼此怒目而视,但同时不忘赶路,边瞪边走边骂,匆匆忙忙半秒钟就没了人影。 “借过借过!” 摩托车车尾座绑著五米长的布料,尾端垂下,缓慢拐弯。 罗桑厂前门拥挤的工人潮,一部分流入罗桑厂中,一部分像流水般沿著侧墙流淌到后门,被后门拉布、拉料、拉配件的车流切割成更多小块,再稠密地流动向前,匯聚成浩浩荡荡的人河,最终流动到罗桑厂的下游,分头匯入大大小小的工厂。 那人在人潮中挣扎片刻,终於挤过来: “罗璇,你回来了?” …… 罗璇抬头,看到一个面容沉静的英俊男人,戴著细细的灰黑色边框眼镜,非常眼熟。 为什么会眼熟? 林家无论男女,都出美人。他长相漂亮,难道是母亲那边的亲戚? 罗璇死活没想起他是谁,只听对方得体道:“我听说你们家里的事,太突然了,请你节哀顺变。” 想起大姐对舅舅的那些指责,罗璇便打算从这位林家亲戚嘴里套点话出来。她开口邀请:“我准备吃早餐,一起?” 对方笑了笑,点点头。 两人到了早餐店,各自点了东西。那人给罗璇倒了杯水,姿態洒脱地坐在寒酸的小桌对面,亚麻白衬衫挽到手肘,一双穿著牛仔裤的长腿交叉著。 罗璇在家吃过早餐,並不饿,也不急著说话,在心里盘算著怎么开口。 男人沉吟了很久,扶了下眼镜,神情自然: “罗琦最近还好吗?” …… 罗璇差点把水喷出来——她想起来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林家的表弟,他是小妹罗琦的男朋友! 难怪眼熟,去年春节,小妹带他回家,两人见过长辈,准备今年十一订婚。这位妹夫叫,叫…… 罗璇咳了一会,终於想起他的名字:“张东尧,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张东尧面色沉静地看著玻璃杯里的水。很久以后,他声音平静:“她和我提分手以后,把我拉黑了。” 罗璇顿时如坐针毡。 小妹和张东尧分手了?什么时候的事? 罗璇抓著水杯,喝了口水压惊,在心里哀嘆:东方不亮西方暗,她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前妹夫。 张东尧靠在椅背上,抓著水杯,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下去:“那天伯父出事,罗琦突然找我帮忙,要借一辆电动车。我不太会骑,载著她摔了一跤……我想知道她恢復得怎样。” 小妹受伤了?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罗璇急忙追问:“伤得重吗?” 张东尧弯腰地撩起裤子,腿上长长一道擦伤:“还好。” 罗璇看著张东尧腿上长长的伤口,不由自主地说:“多疼啊。” 张东尧说:“我还好,罗琦伤得比我重。” 两人一时无话。 第10章 罗桑厂很安全u0026父亲的情人u0026大牛市 罗璇想起,张东尧是之河大学的博士生,之所以和罗琦相识,因为他的研究方向正是罗桑县服装纺织產业集群,以罗桑製衣厂为典型案例,天天泡在这边做田野调查。 罗璇提起罗桑厂明码標价的准入门槛:“罗桑厂怎么变成这样了?” 张东尧很委婉地说:“尾大不掉。只要人员臃肿、层级过多、管理机制落后,就必然会有这类问题出现。” 罗璇说:“罗桑厂这么搞,真的不会出问题?” 张东尧摇头:“不会。罗桑县號称世界运动服之都,县、市、省都特別重视服装纺织產业的规划发展,目前的政策制订依旧会向產业集群倾斜。”他思索片刻,含蓄地透露,“至於你提的罗桑厂的问题,县里是知道的。罗桑厂规模宏大,影响全县经济,县里会直接和香港管理层对话,你不必担心。” 罗璇说:“最好没问题,我家红星厂可还有货款压在罗桑厂呢。” 张东尧隱晦道:“罗桑厂在广东清远拿了块2万亩的地皮。” 罗桑厂拿下地皮,说明资金炼运转良好,资质优良,且准备扩大规模。 听到这个消息,罗璇的心才落回肚子,又活泛起来:“你参加了规划工作?” 张东尧滴水不漏地笑笑,谨慎地说:“之河大学经济社会学研究室参加了专家评审。” 罗璇按捺自己,没针对產业规划问下去。 即使他是家里生意的好人脉——可小妹不喜欢他。 她必须和小妹站在同一边。 两人又沉默很久。张东尧垂下眼,英俊的面孔愈发苍白,嘴唇绷紧。他盯著玻璃杯,终於下定决定:“你觉得罗琦对我,我们……” 罗璇打断他:“张东尧,你还要添水吗?” 张东尧沉默很久,缓缓摇头:“我明白了。” 罗璇立刻起身,告辞离开。 她结帐,发现张东尧已经付了钱。 罗璇掏出现金硬塞过去。 …… 刚走出饭店,手机就响起来。 罗璇接通,电话对面是罗琦,开口就是质问:“姐,今天爸的小三要带著野种跟我们谈判,你这时候出去乱逛?你现在在哪?” 罗璇问:“爸没的那天,你摔了?” 罗琦反问:“张东尧找你了?” 罗璇嘆气:“疼吗。” 罗琦沉默片刻,硬邦邦地说:“赶紧回来。”掛了电话。 …… 罗璇回家取车,去县里的宾馆接那对母子。 宾馆房门一推开,满地都是鞋。 一间大床房居然挤了三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孩。窗帘半垂著,房间里没开灯,涌出一股浓郁的、热烘烘的、隔夜的人味。 罗璇后退两步。 年轻女人对著镜子梳头,介绍两个满脸警惕的老人给罗璇,说是自己爸妈,连夜赶来帮著带孩子的。 来者不善。 罗璇立刻给小妹发消息,几分钟后,小妹发来地址,谈判地点是一家相熟的农家乐,老板是林招娣的老熟人。 路上,坐在副驾的女人问罗璇:“是要给小宝办认亲宴吗?” 罗璇冷冷地从后视镜里盯著后座吵闹尖叫个不停的男孩,那男孩怯怯地闭嘴,但还是用穿著鞋子的脚砰砰踢向车座背椅,两个老人视若无睹。 终於,罗璇忍无可忍:“別踢了。” 副驾上的女人这才喝止住小男孩,转头对罗璇笑著说:“看看你弟弟的小胳膊小腿,多有劲啊!真壮实!多可爱!他是你亲弟弟。” 罗璇用尽全身力气克制,才一言不发。 …… 距离农家乐还有十分钟的路,远处锣鼓喧天,人潮如水波般挤在狭窄的街道上荡漾,喜气洋洋。 年轻女人探出头去:“不年不节的,这是庆祝什么?” 车子夹在人潮中慢慢前行,敲锣打鼓中,罗璇终於看到一队人举著一人高的红彤彤喜报: “恭喜罗桑县万小满同学勇夺省联考状元” “嗬,小满!又给我们县拿状元,太厉害了!”罗璇降下车窗,脱口而出。 车窗边是一群跟在喜报后面看热闹的年轻女工,面孔稚嫩,大多十七八岁,手里提著瓜子,转动脖子,把瓜子皮呸呸吐进口袋,脖子上的鲜亮丝巾在风中支棱起两个角。 她们嘰嘰喳喳笑道: “小满是我们罗桑县大名人。” “年年都是她拿状元!” “小满明年高考稳上清华!” “赵书记说,小满是我们县的希望。” 年轻女人升起车窗,转过脸,撇撇嘴:“一个丫头,搞得多金贵似的。你的车怎么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罗璇没解释,缓缓驾驶车子跟著人流,最终驶进农家乐。 巨大的红色喜报被人们掛在农家的乐大门口,分外醒目。 …… 车子一驶进农家乐大门,罗璇立刻降下车窗,高声对老板娇姐笑道:“生了个好孩子呀娇姐!小满又考状元!” 娇姐穿著整套玫红色天鹅绒修身套装,短而窄的上衣后背烫满皇冠水钻,喇叭裤屁股后烫著一排亮晶晶的“juicy couture”,正是红星厂的新品样衣。 她刚刚接过小满的喜报,指挥眾人掛在大门口,此刻被女工们夸得满脸灿烂,欢欢喜喜地迎上来:“哦呦!好久没见小璇,变得这么漂亮!” 天地良心,罗璇只有从饭店老板的甜嘴里,才能听见“漂亮”这个词。 娇姐摸了摸她的腰:“长肉了,有福气。你在上海过得还好?” 罗璇立刻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减肥。她做了几个转体,唉声嘆气:“加班太多了,没时间锻炼,过劳肥。我要是有小满那么聪明,至於如此辛苦!” 娇姐嗔著打了她一下:“別总夸小满。你姐也厉害。” “她比我姐更厉害!”罗璇伸出大拇指,“我们罗桑县要出个省状元了!省状元能上清华啊!罗桑县的希望!” 娇姐笑了一会,兴高采烈地说:“我重仓了你买的那个股票,涨得不得了!翻倍了呀!比开饭店赚得多啦,还不累!你还有什么好票子推荐啦?” 罗璇奇道:“我的股票还没翻倍啊?” 娇姐报出股票代码:“喏,不是这支吗,600813?” 罗璇定睛一看,哈哈笑起来:“买错啦!是600318!” 娇姐惊呼,又笑起来:“哎呀呀,哎呀呀,买错了,结果还翻倍了!” 罗璇感嘆:“大牛市。” 娇姐神秘道:“我小叔子的同学在银行工作,有路子『走后门』买基金,能大赚的,只收1个点的茶水费。” 第11章 认亲宴 “……別了吧。”罗璇劝她,“我姐说美国正次贷危机呢,万一影响到你。” 娇姐唬了一跳:“97年又要来了?” 罗璇觉得不至於:“美国次贷危机就是炒房,把房子当股票炒,从银行借钱炒,房子哗啦啦跌,钱没啦,人活不下去啦,不还贷款啦,银行破產啦——我们这又不炒房。” 娇姐奇道:“房子不便宜,还能当股票炒呢?不过这两年,房价確实涨得好厉害!” 罗璇“呀”了声:“还涨!房价都那么贵了!” 娇姐说:“现在房价可涨得太快了!我想给小满买套房,赚够了就去买,晚点担心买不起。小满虽然学习好,但不爱运动,性格也內向,单眼皮,皮肤还隨她爸一样黑,以后去北京,大城市,万一她交不到男朋友……” “人无完人,小满胜万全。你何必天天盯著她的缺点看?”罗璇正色道,“小满以后要做大老板,给我们罗桑县招商引资的!赵书记都说了,万小满就是我们罗桑县的未来。” 娇姐点点头:“是,是,是我钻牛角尖。” 罗璇笑嘻嘻:“小满明年高考,你现在就琢磨著给她买房了?” 娇姐嗔著拍她肩膀:“还不是跟你妈学的,你妈给你们三姐妹都攒了嫁妆钱,我是没这么好的妈,但小满可以有个好妈。” 罗璇一怔:“嫁妆钱?我也有吗?” 娇姐笑了:“这孩子——你们三姐妹都有。你妈性子確实不好,对你凶了点,但你是她亲女,她能不疼你?”她拍拍罗璇的胳膊,“帮姐一个忙,把你的车停到大门口。” 生意生意,做得是生机勃勃。 罗璇利索地应了:“行,给你壮壮人气。” …… 把车子停在正门口,罗璇不用娇姐招呼,自己熟门熟路地引著父亲的情妇进最里间的包房。 安静,隱蔽。 老头子暗暗向罗璇探口风:“小姑娘,你奶奶怎么说?好歹是罗文彬唯一的儿子,有没有多余的房子给我们住?大宝离不开我们照顾。” “什么小姑娘,叫名字。”罗璇非常反感这种矮化人的称呼,“我爸没告诉你们,我是谁?” 魏老头还没开口,魏老太便训斥罗璇:“我问啥,你就答啥。一点礼貌都没有,以后嫁出去,婆家怎么看你?” 罗璇八百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愚昧落后的话,比起生气,更觉得好笑。 她站定了,转头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还想说,以后我得指望这个弟弟替我撑腰?可男人又不能生孩子,只有从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才是真正的亲人。我怎么知道小宝是哪个男人的种?” 年轻女人对著罗璇怒目而视。 魏老太气得浑身发抖,尖声道:“你这说得叫什么话?我们老家,生不出儿子就不能结婚!你爸亲口说,你妈自己没能耐,生不出儿子,不算正头妻,我家魏茵茵才是他老婆,这孩子才是他亲儿子!” 罗璇刚准备骂人,昏暗的廊道內响起“啪”的耳光响,是老太太被魏老头结结实实地打了巴掌。 魏老头骂道:“不会讲话就別讲!” 魏老太不吭声。 罗璇震惊看著被一巴掌打闭嘴的魏老太,又瞟了眼视若无睹的魏茵茵。 几人沉默地走进包房。 母亲和小妹已经肩並肩坐在包房里,严阵以待。舅舅林国栋坐在林招娣的另一边。和前日装出来的友好不同,今天所有人都面孔紧绷、气氛紧张。 罗璇环视一周,母亲左右都没给她留位置。 得,识趣点,坐到下首的上菜口吧。 一行人坐定了,老板娘上了菜。包房里静悄悄的,连那小孩都不敢出声,只有碗筷叮噹碰撞。 魏老头咳了咳,威严地开口,指著年轻女人说:“罗文彬生前跟茵茵说得很清楚,红星厂不能便宜外人,得留给小宝才行。我家魏茵茵清清白白的女学生,跟了罗文彬,罗文彬说,生一个儿子奖励50万。现在罗文彬没了,儿子不能白生,你家总要拿出点说法来。” …… 50万?! 罗璇在心里暗骂一声,而林招娣稳稳地喝茶,面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不发一言。 罗琦一甩长发,扑哧笑了:“什么女学生,我爸是在押货去大连的路上,在国道旁边的小饭店跟魏茵茵眉来眼去勾搭上的,魏茵茵就是个端菜的服务员。清清白白地给我爸当情人?我爸的情人可不止一个,魏茵茵连二奶都排不上,是三奶,这都能忍得下去,不就图钱吗?” 林招娣抬手制止了罗琦。她沉声问:“这孩子5岁了。既然生一个儿子奖励50万,5年间,魏茵茵怎么没多生几个儿子?” 魏老太说:“怎么没生,中间还怀过几胎,是丫头,都打掉了。”她说得稀鬆平常,“罗文彬每次给小月子钱都有3万,现在这个可是儿子,养这么大了,怎么都得给50万吧?” 罗璇听著都肚子疼,她看了眼年轻的魏茵茵。 魏茵茵却得意地点头。 罗璇说:“我不信。我爸给你们小月子钱都有3万,结果生了个儿子,反而整整五年拿不到一分钱?拿不到钱,你们凭什么愿意安安稳稳地养这孩子?你们別想讹人!我家有人能拉银行流水,罗文彬是不是已经给过了?” 魏老头魏老太对视一眼,用方言低声商量起来。 魏老太说:“当时生完儿子,罗文彬说生意周转困难,钱压在货里,给了6万块,说剩下等回款了再给。” 罗璇突然觉得好笑。 一年拖两年,两年拖三年,这套手法太熟悉了。罗文彬胸口里揣满了利益和算计,做生意用这个手法拖回款,对三个女儿也是用这种方法哭穷。 罗璇说:“他说给钱,你们就信?万一他骗你们的呢?” 魏老太梗著脖子说:“我们家认识罗桑厂的王经理。生完儿子以后,茵茵和罗文彬在我们老家摆了酒的,就是王经理做的证婚人。罗文彬骗人,王经理总不能骗人吧?!” 谁? 王经理? 第12章 亲子鑑定u0026二十万 王经理是罗桑厂供销科总经理。 他掌管所有大大小小供应商的选择与调配,是罗文彬的多年酒肉朋友。 罗璇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窜。 她知道王经理没少拿家里的好处,没少让爸妈舔著脸结帐,可这次,王经理居然把手插到她爸的床上来? 但红星厂的生意还要做,和王经理的来往还得继续,这个人万万不能得罪。 魏老头终於忍不住了:“大宝奶奶什么时候来?” 林招娣不再沉默,搁下茶杯:“老太太身体不好,万一大宝不是亲生的,老太太受不了这打击。你们把亲子鑑定给我,我带你们去见老太太。” “亲子鑑定?”魏老头瞪眼,“要这个做什么,王经理可以作证。” 林招娣淡淡说:“罗文彬外面不止一个女人,往老太太面前抱儿子也不止一次,结果个个都是假的。你们不拿亲子鑑定,老太太不会信的。” “你们得出钱!” 林招娣没出声,罗琦开口:“凭什么让我们出?谁知道大宝是不是罗文彬的孩子?” 魏老头急了:“大宝怎么不是罗文彬孩子?你昨天还叫他弟弟!” “你们从哪抱出来个孩子,有脸说是我弟弟?”罗琦拍案而起,声音抬高三个度,指著魏茵茵大骂,状若悍妇:“我说我是你妈,你认不认?” 罗璇见状,也不甘示弱,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得溜圆,眉毛倒竖,凶神恶煞地叉腰,小男孩“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林招娣厉声道:“么儿,二妹,坐下!” 罗璇和罗琦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 林招娣声音很威严:“罗文彬上门的情人和孩子不少,我从未听过你们。你们贸贸然找上门来,开口也说文彬有个孩子。换位思考,是你们,你们信不信?” 魏茵茵咬牙说:“我可以做亲子鑑定。你们把文彬的头髮给我。” “什么头髮,哪来的头髮。”林国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文彬已经火化了。” 重磅消息一出,魏家几人面色惨白。 魏老太强撑著说:“我还有罗文彬的头髮,不怕你们赖帐!” 罗琦嘲讽:“哦?你怎么证明那是罗文彬的头髮?” 魏老太手一松,小男孩从她膝头滑落,肚子卡在桌缘,顿时嚎啕大哭,伸手去拍魏老太的脸:“坏奶奶!坏奶奶!” 在小男孩的哭嚎中,魏茵茵怔道:“火……火化了?” 魏老太尖声道:“你们赖帐!我家茵茵的儿子总不能白生吧?!” 魏老头急急道:“给不出50万,20万也可以!” 魏茵茵失魂落魄地流下眼泪:“你们就这么把文彬火化了?我都没见他最后一面,也没跟他好好道別。你们是他的老婆孩子,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你们三个悍妇!都是你们把罗文彬逼死的!”魏老太突然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罗文彬肯定给小宝留钱了,被你们吞了!你们——悍妇、泼妇、毒妇!” 罗琦大声骂回去:“对,烧得就剩骨头渣了,一根毛都不给你们留!” 小男孩还在持续哭嚎。 噪音指数过高,乱鬨鬨中,罗璇头大如斗,几乎要失聪,林国栋掏出一张银行卡,甩在桌面上。 啪嗒。 仿佛关闭了噪音的开关,屋內突然安静得难以置信。 …… 至少10只眼珠子黏在银行卡上。 林国栋指著魏茵茵,对两个老人说:“卡里有20万。” 罗璇听见清晰的吸气声——林国栋紧接著说:“但看你们家茵茵的样子,不太愿意回老家。” 魏茵茵哭著说:“我不愿意!我爱他!” 魏老太急了,也不管那小男孩,一把拉住魏茵茵:“你这孩子怎么傻呢!心里惦记著死了的男人,他还能给你啥!有钱就赶紧接著,老三娶媳妇可不能再拖了,出不起彩礼,你弟弟一辈子打光棍啊!” 魏老头向林国栋保证:“茵茵是个孝顺孩子,你们给我钱,我捨出这把老骨头,也把茵茵带回老家去,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再也不出来的。” 魏老太接著说:“魏茵茵这孩子向来孝顺,自愿拿出彩礼给大哥娶媳妇,攒了小月子钱给二弟娶媳妇,现在要帮三弟娶媳妇了。我们家,可全指望茵茵呢。” 话音落下,房间里微妙地静了静。 这话背后的深意,罗璇不敢细想,后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看著林招娣和林国栋低声耳语几句,又看向小妹,迎上了小妹同样茫然的面孔。 姐妹两个面面相覷。 魏茵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妹咬了咬嘴唇,犹豫很久,面色难看地推了一包纸巾过去。 魏茵茵把脸埋进纸巾,抽泣著问:“文彬还有遗物吗,纽扣,皮带,外套,什么都行,给我留个念想吧。” 没人回应。 魏老太看了眼林招娣的脸色,转头厉声喝止:“什么念想不念想的,那是你能念想的吗?罗文彬没啦!死啦!还不谢谢大姐,跟我们回去!” 说著,就伸手去抓银行卡,滑溜溜的卡片入手,被她掉在地上。 “咯吱”一声响,是魏老头大力推开座椅,蹲在地下,忙不叠地去捡。可惜地上有点水,薄薄的卡片粘在地上。 老头老太太用指甲去抠,急得老脸涨红。 总算把银行卡揣进口袋,魏老太狂喜中带著紧张:“我们必须去银行检验。” 林国栋点点头,站起身:“当然。我带你们去。” 第13章 爱 林国栋读过大学,生得斯文,举止神態也斯文,面孔秀气。罗文彬生前总说,林国栋不像林招娣的弟弟,反而像他的弟弟。 相比膀大腰圆、气势强悍的林招娣,两个老人显而易见更信任林国栋。 林国栋带著两人离开,包厢里安静下来。 小妹站起身,把门关紧。 林招娣不说废话,单刀直入:“魏茵茵,我给多少钱到你爸妈,你一毛钱都拿不到。现在,我把你爸妈支开,单给你1万块钱,立刻把你和孩子送走,你可以自己攥著钱,摆脱你的父母,条件是你永远不能再回来。你愿不愿意。” 魏茵茵脸都白了:“只有1万块?送走?去哪?” 林招娣反问:“你要和我谈条件?你拿什么跟我谈,是这个身份不明的孩子,还是你那亏心的爸妈?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救你,你应该感激我。你不答应我,你爹妈还能再卖你一次。” 魏茵茵浑身发抖:“你不许这么说我爸妈。” 林招娣靠在椅子上,壮硕丰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山: “行,那我这么说:我给你爸妈二十万,让他们把你嫁到最偏僻的山沟里,这辈子都不许出来,你觉得你爸妈会怎么选?” 魏茵茵失声痛哭:“大姐,小宝毕竟是文彬的儿子,你怎么会绝情到这个地步。” 林招娣说:“因为我也是当妈的。” 魏茵茵苍白了脸,说不出话来。 久久的沉默后,魏茵茵咬了咬牙,摇头:“我家离不开我。我弟还没娶媳妇。” 罗璇刚忍不住开口,就听小妹骂道:“你疯了,你怎么这么糊涂!你那爸妈,把你当猪狗牛羊一般配种,你看不出来?” 魏茵茵说:“魏家的香火不能断。” 小妹“哈”了声,指著魏茵茵身上料子精良的女装,刻薄道:“我爸给你的那些钱,全被你穿身上了,你完全没想起来,给脑子也穿一件衣服?” 魏茵茵猛地抬起头:“我不是为了钱!我对文彬有真感情!” 她激动的站起身,用手逐一指向包厢里每个女人:“文彬没了,你们这几个女人,有哪一个真心为文彬难过?你们都是文彬的家人、亲人!你们本应该是他最亲的人,是最爱他的人!”她情绪激动,头髮也披散下来,尖声道,“你们有哪个爱他?有哪个关心过他?!只有我!文彬只有我!文彬死了,只有我念著他、想著他!” 她指著林招娣,语气似控诉、似怨恨:“你根本不爱他。” 林招娣嗤笑一声。 “爱不爱的,不就是床上劈开腿那点事吗。”林招娣轻蔑道,“你不出去挣钱,天天閒得发慌,才天天惦记这点事。” 林招娣过於粗俗直白,罗璇罗琦两姐妹立刻住了嘴,魏茵茵也被激得后退两步。 包厢內诡异地安静下来。 魏茵茵说:“你,你……你根本不懂他的好!” 林招娣“呸”了声,注视著年轻的女人:“你爱他什么?” 魏茵茵双手撑著桌子,泪水冲刷著苍白的面孔,一颗颗落在桌上。 “我……”魏茵茵的眼中渐渐焕发出奇异的、快活的光芒,“我爱他。从小就没有人得看见我,但他不但陪著我,还替我解决问题,又耐心,又温和……他个子高,英俊,儒雅,不像別人那样有啤酒肚,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他的气质不像个商人,倒像个语文老师……” 魏茵茵说了很多。 林招娣看了眼时间,不耐烦地打断她:“再好的男人,只要真把你当老婆,上床就不洗脚。” 魏茵茵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捏住了嗓子。 林招娣摆了摆手,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我和罗文彬结婚几十年,从他21岁起,他每天穿什么衣服,都由我一手洗好晒好搭配好。他爱穿什么衣服,其实是我爱穿什么衣服。他香吧?那是我买的香皂。他发胖过,高血压,胆固醇,是我逼著他调整身体指標。你的烦恼,不是罗文彬解决的,是钱解决的——钱是我和他一起赚的。罗文彬这个人,自私又自负,他对你好,是因为你年轻能生,对他有好处。” 魏茵茵讥誚:“文彬有今天,全靠你对吗。” 林招娣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当然不。我的意思是,你爱的不是他,是我。” 第14章 因为我是当妈的u0026你学不会 罗璇一口水喷在地上。 她捂住嘴,不住地咳嗽。 …… 而魏茵茵被巨大的愤怒淹没。 “你有毛病吧?!什么叫爱的是你?!”她难以置信地尖叫。 “你爱的当然是我。”林招娣的声音理所应当,“你夸他夸半天,夸的都是我。没有我,他手里顶多有万把块钱,和满大街孜然韭菜味的老头子没什么两样,你看都不会看一眼。”说到这里,林招娣终於流露出些许悲哀,“文彬有三个女儿,一个不认他,还有两个——”她指了指罗璇和罗琦,“她们对他,有多少感情?一个男人,甚至都不会爱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爱一个女人?” 魏茵茵的声音兀自强硬:“是你们心狠。” 林招娣呵呵笑了,“別满脑子爱了。但凡你去挣点钱,你都知道,人能有多狠。” 魏茵茵冷笑:“你指你自己,对吗。” 林招娣抱臂看著她:“我狠?你可知道,我一分都不想给你。但我看不上你爹妈的做派,所以愿意给你一个选择。” 魏茵茵说:“是因为文彬?” 林招娣摇头。 她注视著年轻女人,声音平静:“因为我也是当妈的。” …… 外面天色擦黑,林国栋回来了,面色如常,身后两个魏家老人却惨无人色,袖口蹭了泥巴,小腿掛满苍耳。 见到魏茵茵,三人抱成一团。 魏茵茵急忙问:“爸,妈,怎么啦?” 魏老太太哽咽了,瞟了眼林国栋,拉著魏茵茵:“走!走!我们回去!” 透过两个老人的缝隙,罗璇看到魏茵茵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没多久,她点头:“我们回去。” 林国栋把一个红纸包递过去:“给你们600块钱路费。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魏老头神情忿忿,瞟了眼林国栋,不敢吭声。 …… 结帐的时候,罗璇小声问舅舅:“什么银行卡里有20万,假的吧?” 林国栋冷笑:“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还想从咱家口袋里掏钱?”说著,掏出钱夹。 罗璇急忙推道:“这帐必须让我家来结,本来就很麻烦舅舅了。” 林国栋是场面人:“都是一家人,这点钱算什么,还跟我见外。” 如果是以往,罗璇当然不会想那么多。但大姐的叮嘱还在耳边,罗璇立刻说:“舅舅,一家是一家,一码归一码。” 林国栋多看了罗璇两眼:“怎么,怕我抢你们遗產?” 娇姐是人情世故的高手,立刻笑著打圆场:“小璇,你舅舅对你好呢,都是一家人。”手上很精明地收了罗璇的钱,嘴上哄著舅舅,“国栋,让你侄女请客吧,你出这么大力,你侄女心里感谢你呢。” 一番话说完,林国栋和罗璇都很受用。 趁著娇姐核单的功夫,罗璇小声打听:“舅舅,你对魏家人做了什么啊?” 林国栋根本没带他们去银行,而是载著两个老人在崎嶇的村路顛簸了大半天。趁著他们下车吐得天昏地暗,藉口找医院,把两人撂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岭吹风。 村里还有不少閒来无事的半大小子,给点钱,很愿意帮忙扮古惑仔教训人。两个老人慌不择路,逃进山里。 老人没有手机,找起来颇费功夫,被林国栋接回来的时候,快嚇疯了。 罗璇又问:“就这样送走,大伯不会跟我们闹吗。” 林国栋不屑:“没你爸纵容,就凭你大伯,能闹得起来?你爸已经火化了,遗嘱也立完了,那家子现在落到我手里,討不到便宜!” 舅舅心思縝密,做事向来靠谱,罗璇总算鬆了口气。片刻后,她忍不住问:“那魏茵茵怎么办,又被送去嫁人?” 林国栋无所谓:“我怎么知道。” 罗璇欲言又止。 林国栋奇道:“你同情她?你是不是傻?你爸不是个东西,魏茵茵跟著你爸吃香喝辣的时候,你妈过得是什么日子?我没让她吐出来就算好。要不是你妈下手果断,她就把你爸的钱刮乾净了,你们几个一毛钱都分不著!” 罗璇涨红了脸。 林国栋脸色更不好看:“你考虑到你妈的难处没有?你体谅过你妈没有?你不想著你妈,还有心思想魏茵茵和你死了的爸?你是不愁钱,所以善心过剩吗?真是不管家里的买卖,不知人心险恶!” 罗璇內疚道:“我会学的。” 林国栋断然道:“你耳根子软,学不会。” …… 结好帐,走到院子里,林国栋坐进驾驶位。 后座车门拉开,罗璇看著魏茵茵的影子被三道影子吞噬,两个老人,一个男孩。或许还有一个死去男人的苍白影子。 她被林国栋骂了一顿,硬起了心肠,但看见魏茵茵滑向她的命运,心里还是有点闷。 倏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喂!” 可她根本就没张嘴。 罗璇循著声音来的方向转头,看见小妹罗琦擦著她身边走过,对著魏茵茵的背影喊:“喂!” 亲姐妹的声音如此相似。 罗璇赶紧拉住小妹:“你做什么?!” 罗琦对著魏茵茵的背影又喊了声:“喂!” 魏茵茵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地上了车。 车门关闭了,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15章 个人的因果u0026拉开序幕 天色彻底暗了。 玫红色的娇姐很有眼色地適时出来招呼:“刚刚熬出来一锅粥,南瓜枸杞粥,要不要给肚子打个底再走?” 林招娣感嘆:“你真会做生意。” 娇姐笑:“都是老熟人,常来啊。” 三人捧著粥,久久没说话。 小妹说:“魏茵茵不要脸,抢我爸,还跟我抢钱,我恨死她了。她过得惨我才高兴呢!可是……我不知道。我心里有点难受。” 罗璇抹了把脸。 该死,她怎么也会为父亲的情人而难受?舅舅和小妹说得没错,她们和她,本就是仇人,是不死不休的关係。魏茵茵来抢她们的钱,换做她来处理,只会比妈和舅舅下手更狠。 那她在难受什么?这种复杂的、悲哀的、幽微而曲折的情绪又是什么? 林招娣每年去庙里抢头香,手上常年戴著招財的貔貅。她搓了搓手上开光的串:“个人有个人的因果。” 她起身去接电话。 桌上只剩下姐妹两个。 罗琦抬头问罗璇:“姐,若是爸妈的厂子没开起来,家里还穷著,难道我们会比魏茵茵活得更好吗?” 罗璇长嘆一口气:“你何必想这些。” 罗琦垂眼,勺子碰了碰碗沿:“姐,就是因为你不想,不看,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愚且鲁不是坏事。”罗璇看著美丽而忧鬱的小妹,伸手去抚摸她齐腰的乌黑长髮,“你和大姐都聪明,可聪明人往往自討苦吃。” 罗琦声音倔强:“我只想过得好。” “我也想。”罗璇轻声说,“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你求得太多,註定不会快乐。” 罗琦注视著碗,声音坚定:“我管它求得求不得,该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她避开了罗璇的眼睛。 林招娣还在旁边讲电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是,红星厂明天就復工!多少订单都能做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缺一赔五!” 在母亲永远斩钉截铁的大嗓门中,罗璇看著小妹的脸色,渐渐起疑:“你有什么瞒著我的吗?” 罗琦唬了一跳,伸手按了按眉心:“你在说什么。” 罗璇说:“你从小跟我撒谎,都用手按眉毛。” 罗琦皱眉:“我没有。” 罗璇噹啷一声放下勺子,双手交抱著看她:“我还是不是你姐?我还能不能管住你?” 罗琦咬住嘴唇,罗璇的目光始终盯著她。终於,罗琦吞吞吐吐开口:“二姐,我想……” 咣咣咣咣。 罗璇的手机响了,熟悉的《命运》,熟悉的旋律。 咣咣咣咣,命运的前奏。 罗璇按下免提,林国栋语气暴躁:“你妈电话怎么一直占线?!快让你妈接电话!” 恰好这时,林招娣的电话结束了。她带著笑,走过来:“人送走了?” “魏茵茵走不了。”林国栋那边人声嘈杂,“她欠了一百万,老豹带人在火车站把我们拦下了。老豹说,罗文彬走得匆忙,阳间的债,还没结乾净。” 林招娣说:“你什么意思。” 林国栋说:“这一百万,老豹让你还。” …… 罗璇倒吸一口冷气。 一百万? 在罗桑县,村子里一户人家种地一年的收益是3400元。如果自己种点菜,每个月多10块钱,一年能挣3600元。 农閒的时候给製衣厂做零工,完整做一件运动衬衫,拿到的加工费是5块5毛。 村子里起新房,单层150平米的三层小楼,连盖带装,最多35万。 罗璇在上海工作,是世界快消品龙头美企的白领,正儿八经高收入,每年收入最多9万;罗珏在之河市的日企上班,一年收入不到3万元。 如今是一百万的债! 罗璇不禁想起,父亲去世的当天,医生吩咐她去商店买捲纸。在同样的捲纸面前,她的父亲即將死去,另一个人的孩子即將出生。 生死相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父亲活著的时候,她们一家子的生活如死水般平静;如今父亲死了,这摊死水却突然变得波澜起伏。 罗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罗文彬的猝死,並非终章,而是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序幕。 …… 林招娣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 老豹是当地有名的追债人,替人追债,替人消灾。 罗文彬做生意,向来喜欢拖欠回款,能赖就赖。直到有一次,苦主请了老豹,老豹追到罗璇的学校门口,直接打了她两耳光,又用菸头给她手背烫了个深坑。 如今十几年过去,依旧凸起一块深疤。 罗璇听见老豹的名字,不自觉地抖了抖。手机里,舅舅说:“姐,老豹扣了魏茵茵,要见你。” 林招娣冷笑:“魏茵茵欠债,干我鸡毛事?” 林国栋烦躁道:“老豹说,钱是罗文彬用她的名义借的。” 林招娣像只母豹子一样,浑身蓄满愤怒,抢过罗璇的手机,带翻了粥碗:“罗文彬养情人,借钱风流快活,我又没著,现在他人化成灰了,轮到要我还钱?” 林国栋劝:“老豹来要钱,你能不给?你敢得罪老豹?” 林招娣憋了好大一股火在心口,额头的青筋都在抖,她死咬著牙:“林国栋,你从小就软蛋!罗文彬在我头上拉屎,老豹也在我头上拉屎,我绝不吃屎!告诉老豹,我说不还,就是不还!” 安静了一会,林国栋说:“姐,就算我是软蛋吧。这话我万万不敢同老豹说。” 林招娣怒吼:“你告诉老豹,等下我去火车站,见就见!谁不去谁是孙子!” 她摔了电话,粥碗转了一圈,倾倒在桌沿。 米粥流下来,淅淅沥沥淌了罗璇满裤子,冰凉凉,黏糊糊。 罗璇往后一躲:“小妹,捲纸递我!”话音未落,她被捲纸重重砸在头上。 是林招娣。 把捲纸掷在罗璇身上,林招娣抬头大骂:“喝碗粥都能弄洒,真是个废物,要你有什么用?” 捲纸砸在身上並不疼,弹了弹,落在地下,在母女之间拖出好长一道白痕。 罗璇愣住了。 半晌后,一股委屈从胃里升至头顶,罗璇霍然起身,一脚踢飞捲纸:“你冲我撒什么气?” 林招娣厉声说:“一碗粥都弄洒,除了添乱,你还有什么用?!” 罗璇大吼:“你老公出轨欠债是你的事,你凭什么对我借题发挥?” 林招娣突然说不出话来。 几秒钟后,她拍案而起:“就凭我是你妈!” 罗璇看著林招娣喘著粗气,双眼瞪得极大,面孔因为愤怒而泛著一层不正常的红,心下惊悸:“我不跟你吵,你自己冷静冷静——別把自己气死了!降压药带了没?” 做人儿女,总是天然要让步的一方。 罗璇看著小妹手忙脚乱地掏出两颗降压药,待林招娣和水吞了,才拂袖转身:“我去洗手间。” 她猛地推开椅子,大步离开。 第16章 一百万债务谁来还u0026我要结婚 洗手间里,罗璇把冷水泼在脸上,浑身发抖。 身后门响,罗琦也进来了。 她问:“姐,你还好吗。” 罗璇没什么表情。 片刻后,她隨手抹乾面孔,说:“我还能怎么不好?妈对我,就这样。这么些年了,我哪里还有什么不习惯。” 罗琦站在罗璇身边,看著镜子:“妈就这样。別人的妈天天念著自家孩子,我们的妈天天念著厂子。你別指望她当妈。” 罗璇脱口而出:“我还指望她?” 罗琦凉凉道:“咱家这个小工厂,爸,妈,大伯,舅舅,都想当人上人。吃啥补啥,要想成为人上人,吃苦没用,得吃人。我和大姐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你对妈还抱有幻想。” 罗璇哼了声:“吃人?我看她是被人吃。她再有本事,还不是被爸搅合得团团转?” 罗琦压低声音:“姐,如果一百万真落到咱家头上,你怎么办?” 罗璇烦躁地拍水:“扛唄!还能怎么办?老豹咬定了钱是爸借的。债务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老豹也绝不是善茬。” 大姐提过,舅舅这几年趁著行情好,从红星厂里捞了一百万。罗璇因此估算过自家工厂的產值,一百万虽然算大数目,但辛苦些,四五年也能还上。 相比之下,罗桑县的服装生意都是熟人带熟人、亲戚拖亲戚,人情口碑比法律还重要。王经理不能得罪,老豹这种人,当然也不能得罪。 罗琦说:“爸留给我们二十万现金。如果妈要拿这笔钱去填债呢?” 罗璇说:“我能管得了妈钱?妈在乎我?” 罗琦却摇头冷笑:“家里连洗个热水澡都费劲,从小到大,爸妈的钱给我们过几分?你看舅舅家的表弟,吃穿用度可比我们强一万倍,现在欠了债,又要用我们的钱去填。凭什么?” 罗璇听著小妹对母亲的指责,愈发烦躁。 在她看来,母亲已经对小妹够好了,小妹却还指责母亲,那她对母亲掏心掏肺出人出钱,还不落好——又算什么? 这世上根本没有一碗水端平。 父亲把一碗水全端给大姐,母亲的一碗水全端给小妹。她自己一滴没尝著,姐姐妹妹一碗都不要。 罗璇说:“娇姐告诉我,妈给我们攒了嫁妆。” 罗琦说:“哦,必须结婚才给钱——她的钱哪是给我的,分明就是给女婿的!要我说,妈要的是精神儿子,不是舅舅就是女婿,我们几个根本不配她的钱。” 罗璇不想接她的话,把龙头扭大,水哗啦啦地填补了姐妹之间的沉默。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硬生生换了个话题: “我今早遇见了张东尧——你们分手了?” 罗琦注视著水流,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是闹彆扭还是认真的?”罗璇努力平稳声音,“我看他对你,依旧有感情。” 罗琦慢慢把手伸进水流,“我想要的,他给不了。而且,我已经有新男友。” “新男友?” 所以,这就是小妹瞒著她的秘密? 罗琦似乎下定了决心,转头直视罗璇:“没错。而且,他家希望我能儘快结婚,我已经答应了。我想,把爸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开始筹备结婚。” 结——婚? 罗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爸刚没,你这时候急著结婚?” 罗琦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罗璇语气激烈:“別人该怎么讲你?除非你以后再也不回老家……” 罗琦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不孝就不孝吧,我不活在別人嘴里。” 罗璇噎得慌,又说:“他家如果真的尊重你,就该替你考虑。这时候催你结婚,不是自私,还能是什么?这样的人,你觉得会是好人吗?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 罗琦声音冷淡:“过不下去就离。” 罗璇感觉额头的血管突突地跳:“离婚?你是一个女人,遇见糟心的婚姻,离不离婚,都得脱层皮,你以为离婚只是一拍两散这么简单?!” 罗琦怒了,用力一拍水柱,大声说:“你知道什么,你很了解我?这是我的决定,我的人生,你平时不关心我,不要现在又跑来指手画脚!我爱他!我爱他总行了吧!” 罗璇也怒了:“我要不是你姐,我才懒得理你!你爱他?你对他是爱,还是激素控制下的性衝动?!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你想睡他,闭著眼睛就能睡,但结婚是要睁开眼睛的!结婚时多严肃的事情,被你讲得这么轻而易举!” 罗琦冷笑著说:“你以为自己真聪明?你就是个傻子!我要是你,就早早结婚才好!我……”她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算了,你万事不管,我与其操心你,还不如操心我自己!” 罗璇抬高声音:“我万事不管,我现在在这里干嘛?妈天天拿我撒气,我还在老家陪到现在,我真就贱得慌?我要不管,我早回上海了!你脑子里就惦记著爸妈留下的那点钱,你装什么装!” 话一出口,姐妹两人都静了静。 罗琦尖叫一声,毫不客气道:“罗璇,没我惦记著爸妈那点钱,你一毛钱都摸不著!你还有脸说我!这个家里,不是只有你委屈,你別总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行吗?!你懂个屁!” 罗璇和罗琦只差两岁,从小打到大,彼此都知道怎么往对方软肉处捏。 罗璇恨不得揍亲妹妹一顿:“你不是我,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我的委屈?你又懂个屁!” 罗琦攥紧手,恨恨道:“你也不是我!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我已经下定决心。” 洗手间里灯光昏黄。透过镜子,罗璇看著小妹下頜尖尖的白玉样面孔,一双眼优美如杏核,燃烧著倔强。 人称罗美人的小妹,確实是个美人。 人人都爱小妹,妈也爱小妹。小妹拥有得够多了,那她呢,她有什么?是被流放的青少年,还是不被重视的一生? 她什么都没有,何必去劝说什么都有的人。 罗璇泄了气,意兴阑珊:“好,罗琦,这个家,我就是外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好就行。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罗琦却哭了:“你不要对我寄託任何期待,大姐走了,你万事不管,我太累了。我只是想过得好一点。” 罗璇的心凉透了。她不想再说下去,转身走出洗手间。 第17章 查人u0026烂摊子 刚出门,罗璇一怔:“张东尧?” 张东尧笔直地站在洗手间门口,不知站了多久,不知刚才的爭吵被他听去多少。 他身上的白衬衫穿久了,有些微的皱。晚风吹过,漆黑的碎发在眉上拂动,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他定定地看著罗琦:“你……你要结婚了?” 罗璇回头看向小妹。 罗琦红著眼圈,刚刚爭吵后愤怒的情绪犹在,尖锐道:“和你没关係。” “罗琦!”罗璇低声喝止,“有点礼貌!” 罗琦別过头去,罗璇拍了下她的后背:“我还是不是你姐,我还能不能管住你?” 自家姐妹吵归吵,当著外人的面,还是一家人。 罗琦不情不愿地说:“是,张东尧,我要结婚了。” 张东尧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十几秒后,罗璇嘆了口气,不得不替两人寒暄:“张东尧,你也在这里吃饭?” 时间接近傍晚,天际低垂,通红的霞火席捲远处一望无垠的田埂。张东尧终於开口:“我下来做调研,刚好路过这里,过来吃个饭……真巧。” 他努力维持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咬得很艰难。 罗璇看了看张东尧,又看了看垂眼缄默的小妹。罗琦的长髮半掩了面孔,看不清神情。 良久,张东尧勉强笑了笑,主动说:“那就先恭喜你了,祝你幸福。”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罗琦身上,悵然片刻,对著罗璇摆了摆手:“师弟们还在等我,有机会再聊。” 罗璇鬆了口气。 …… 张东尧回到桌上,眾人捂嘴窃笑。 张东尧没有察觉,沉思著坐下。师弟笑著推了推他:“师兄,那辆车是谁的?” 张东尧下意识问:“什么。” 另一个师妹笑嘻嘻:“我们都在猜,门口停的那辆车,和师兄是什么关係?你一见到那辆车,就非得拉我们来这家吃饭。” 门口那辆车啊。 他当然认识,是红星製衣厂林招娣厂长的车。 “巧合罢了。”张东尧掸了掸白衬衫,平静地否认,“是因为这家味道好,带你们过来开荤。之河大学食堂太难吃了。” “哇师兄你请客吗——” 张东尧点点头:“刚拿了笔奖金。” “谢谢师兄——!” 眾人欢呼起来,纷纷说起食堂菜色有多糟糕。 欢快的喧闹中,热茶冒出裊裊白烟,张东尧却用力捏紧茶杯,仿佛感觉不到烫。 片刻后,他面色不变,仿佛隨口提起,閒閒道:“秦师妹,听说你有路子能查人?” …… 从饭店出来,为著一百万,罗璇开车送林招娣去找豹哥谈判。 一路无言。 到了火车站,林招娣对两个女儿撇撇嘴:“你们两个,回家去。” 两人不肯,担心林招娣的安全,齐齐在车上等。 彼此谁都没讲话。 罗璇冷淡地说:“我出去一下,买回上海的火车票。”她的年假已经休到尾声。 罗琦“嗯”了声。 罗璇跳下车,去售票大厅排队。排到中间的时候,手机响了。 立华集团的hr通知她,公司安排她把累积的假休完,休假时间延长至9月下旬。 罗璇答应了,放下电话,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有了大姐失业的前车之鑑,她不得不敏锐地想到——公司人事怎么会突然核她的假期,突然要求她清假?会和美国的次贷危机有关吗? 罗璇急忙联繫了另外几个同事。 有同事向她散播小道消息:“我听说次贷危机比想像中更严重,公司有亏损,要全球裁员。” 还有人宽慰她:“根本没影子的事,都是乱传的小道消息,你別多想,应该是你的劳动合同到期重新调整。” 掛了电话,罗璇发了好一会呆。 刚好排到她,售票员问:“什么时间?” 罗璇毅然道:“明晚。” 无论休假多久,这个家,她也是一天都不想多待。 …… 买好票,罗璇回到车上,发现林招娣和舅舅已经回来了。林招娣正坐在车上,精神昂扬地说:“我跟老豹说,不还!我就是不还!老豹连屁都没放一个地走了!” 罗璇坐上车,奇道:“老豹那边,就这么轻轻放下?” 林招娣冷笑连连:“没有这样的道理,小三欠钱,要原配还的!罗文彬压她,我又没压过她,要让我还钱,她好歹也给我压一压!” 林招娣荤素不忌,罗璇倒也习惯了:“那孩子呢?孩子送走了没有?” 林招娣呵呵两声:“爱怎样就怎样,总之我不管。” 林国栋神情复杂:“老豹说,不费钱养老人孩子,让孩子滚,可那老头老太太竟然也不要孩子,自己回老家,把孩子丟在火车站。” 罗璇吃了一惊:“那孩子……” 林国栋犯愁地揉太阳穴:“我领回来了,现在跟魏茵茵在一块,都在老豹手底下。老豹问我收了伙食费。他妈的小崽子伙食费比我还贵。” 一百万债务没了,但这一大一小两尊神仙还是没能送走。 请神容易,送神真难。 事情越来越乱,罗璇觉得自己脑子里变成一团乱麻。可林招娣不这么想,她一拍车座扶手:“反正我就是不管,別以为我好欺负!” 在车內震耳欲聋的喧譁中,罗璇看向窗外,心想,明天就回上海。 走,必须走。 罗文彬死了,翻出这么大一堆烂摊子,她再管,迟早变成针头线脑。 …… 罗文彬死了,烂摊子一大堆,可生活还要继续。 害罗文彬乐极生悲的美国大单虽是块肥肉,可条件也很苛刻:必须如期出货,延误一赔五,工期不等人。 耽搁了好几天生產,林招娣一大早就跑到工厂去。 结果,红星製衣厂闹了大笑话。 机器刚刚响起,就涌进来一大群提著桶的凶悍男人,眨眼的功夫,红星製衣厂的外墙涂满红色油漆,厂房內泼得到处都是大粪水,一桶一桶死老鼠倾到在厂房內。 事情发展得太快。 林招娣和林国栋尚未反应过来,男人们训练有素地把手里的桶一丟,跳上麵包车,车门“啪”地关闭,扬长而去。 第18章 走不走u0026还不还 罗璇和罗琦被叫去清理工厂。 站在粪水淋漓的机器中,罗璇默默打消了回上海的计划,一张车票就此作废。 一直到晚上,才勉强把臭气衝天的工厂整理得有点样子。谁料,第二天一早,林招娣的电话又过来:“天杀的,又被人整了!” 第三天,臭老鼠和大粪再次捲土重来,不巧又连夜下过大雨,三个女人站在工厂的院子里,对著正中央一滩臭水欲哭无泪。 就这样耗了好几天,院墙外被红油漆的標语覆盖,除了欠债还钱,就是老赖拖帐。 慢慢的,连自家沾亲带故的工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怀疑红星是不是真的破了產,逼著林招娣结算工资。 林招娣抓人细问,才知道,这些工人里竟十有五六准备换工厂做事了! 眼看著好几个单子的期限都逼近,林招娣终於咬牙联繫老豹,重谈债务的问题。 在见老豹之前,她把罗璇单独叫进厂长办公室。 …… “关於债务,你怎么想。” 林招娣坐在黑色真皮老板椅上,宽阔的身体如同一座巍峨的山。 她神情严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罗璇。 罗璇给林招娣分析:“相比之下,把爸的债还了,反而最划算。拖延订单,我们还要赔偿,赔偿数额更大。” 林招娣反问:“你不觉得一百万很多?” 罗璇说:“这里就是谈判的关键。我们能拖多久还,最多能拆多少期,利息几个点……这里的一百万,只要能拆成4-5年还,利息控制在5个点左右,我认为对工厂的流水影响不大。” 林招娣“嗯”了声,挥手让她出去。 罗璇转身,林招娣突然在背后说:“家里的厂子,你很清楚流水?” 办公室里很安静。 林招娣还没说完:“是谁告诉你的?” 罗璇说:“罗桑县大大小小工厂这么多,服装厂利润透明,各个厂大差不差,猜也能猜出来。” 林招娣盯著罗璇,语气有些阴霾:“怎么你姐姐、你妹妹就猜不出来呢?二妹,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么?” 屋子里有些阴冷。 罗璇听出了母亲的指责,半晌都回不了神。 林招娣冷冷道:“你们三姐妹,都不是做生意的料。你姐太清高,你妹性子独,至於你——耳根子软,容易轻信。二妹,你不要惦记著你妈手里的红星厂。” 罗璇难以置信地看著母亲:“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林招娣面色不动:“我有眼睛,我自己会看。” 罗璇反问:“妈,你知道我在上海,是做什么的吗?” 林招娣不语。 罗璇一字一句:“我就是做供应链的,天天跟工厂打交道,红星厂是个小厂,我扫一眼,就能估出个大概。” 林招娣神色淡淡:“哦?” 罗璇气急:“我离开家这些年来,你关心过我在做什么吗?你捫心自问,这么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和爸在厂子里斗,我有没有偏帮过爸一次?无论你和爸怎么斗,我都坚定地支持你,你居然还怀疑我,我哪怕做到这个程度,你都不把我当女儿吗?” 三个女儿一直坚定地支持妈妈。 林招娣绷著麵皮想了很久。她缓和语气:“二妹,厂子难做。我不提防人,厂子活不到今天。你没做过,不晓得我的艰辛。” 罗璇反问:“你又知道我的艰辛吗?” 林招娣说不出话。 罗璇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直奔火车站。 到了售票大厅,罗璇立刻衝进去问:“我要现在、立刻、马上去上海的票。” 售票员说:“最早一班后天下午。” 罗璇把钱拍在柜檯:“就买这张!” 走。必须走。 她和她妈,今生今世,永远没法和平共处。 …… 晚上回到家,罗璇找到罗琦:“一百万的债,妈找你谈了没有,你怎么说。” 罗琦说:“不还,不还、不还、不还。妈够委屈了,凭什么现在爸养小三小四的钱也要算在妈的头上?” 罗璇说:“那就看著老豹天天祸害咱家的厂子?还有好几个订单,延期要赔钱的啊!” 罗琦却说:“那是妈和舅舅要考虑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係?挣钱也不给我们,赔钱又怎样?” 罗璇难以置信地反问:“你不想咱家红星厂好?” 罗琦“呵”地笑了:“你觉得妈想我们插手红星厂吗?你也太实心眼了吧?” 罗璇不语。 稍后,她又给大姐打电话:“姐,你怎么想。” 罗珏不耐烦道:“干我什么事?打官司吧。谁欠债,谁干扰生產,你们就去起诉谁,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罗璇说:“怎么可能打官司——” 罗珏反问:“那你让我怎么说?我说什么有用吗?在爸妈面前,我连自己的工作都保不住。你是不是傻,妈问你意见,是让你表態,不是真让你提意见。以后別拿这种事烦我!” 说罢,她掛了电话。 罗璇坐在床上,道理总算是捋清楚了,就是被自己蠢得生闷气。 第19章 爭家產u0026莫非? 林招娣和老豹谈判到很晚才回家。 到家后第一件事,她面色僵硬地敲开罗璇的房门,递来一袋水果。 罗璇注意到这是一袋进口红提,在精品水果店里有售卖,售价100块钱。 罗璇脱口而出:“干嘛买得这么贵?” 林招娣不自然地说:“给你尝尝。” 罗璇突然意识到,这是向来强势的母亲的难堪示好。 於是她彆扭地“嗯”了声。 林招娣把两姐妹叫到客厅:“你爸生前用魏茵茵的名义,借了一百万,现在这钱我们来还。” 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憋屈。 罗琦问:“那,魏茵茵和野种怎么处理?” 林招娣不耐烦地挥手:“老豹安排人给送回老家了。” 姐妹两人“哦”了声。 罗璇忍不住確认:“真送走了?”这两尊神仙,有那么好送? 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招娣憋著火道:“爱滚哪滚哪,我不管——趁著还债,给你们讲讲你爸的遗產处理。家里帐面的现金二十几万,去掉丧事的费用,现金剩二十万。县里和村里的房產不值钱,所以这二十万,我们要先还给老豹。剩下的八十万,从厂子每个季度的盈利里慢慢还。” “至於厂子。”林招娣说,“既然罗珏不要,你们每人每年15%的分红。我和你舅舅各占35%。” 罗璇说:“我不要占大姐的份额。我,大姐,小妹,我们三个平分,每人每年分红10%。” 她看了小妹一眼,没有错过小妹唇角一闪而过的讥誚。 但小妹並未提出反对。 罗璇继续说:“这笔钱,大姐可以不要,但我和罗琦是妹妹,姐妹连心,我们两个不能不尽心。我们单设一张卡,分红给大姐留著,以后在她人生大事的关头,拿出来支援她。如果她始终不要,以后等妈退下来,就用来给妈养老,比如带妈出去旅游,妈的费用从大姐的卡里出,我们的费用我们自己出、这样也算替大姐尽了孝心。” 她又看了小妹一眼,小妹唇角又浮现出讥誚的笑意。 林招娣点点头,问罗琦:“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罗琦却看著罗璇,问:“姐,你这就说完了吗?” 罗璇想了想,觉得自己並无遗漏:“我说完了。” 罗琦对著罗璇露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冷笑。她收了笑,认真地对林招娣说:“所以家里的二十万,为什么全还给老豹?” 不等林招娣说话,罗琦又直白地问:“既然老豹答应这一百万的债可以分期还,为什么还要一次性把二十万全填进去?” 林招娣说:“你说怎么办。” 罗琦说:“我觉得可以把二十万分成四份,我们姐妹三个,和妈,每人各拿五万。大姐那份先拿去给老豹,剩下的九十五万分期还,以后有富余了,再把大姐的钱挪出来。其余的,我赞同二姐的方案。” 林招娣脸色有点难看。 刚好电话响了,她进房间去接电话。 客厅里只剩姐妹两个。 罗琦嘲讽地看著罗璇:“姐,你总是提什么股权,什么分红,你觉得妈真能分给你?” 罗璇反唇相讥:“厂子不仅妈在管,还有舅舅,我爭的股权分红的时候你一声不吭,你不想要了?你想让给舅舅和大伯?” 罗琦直白道:“我可不指望股权分红。能实实在在落在我们手里的,恐怕只有五万块钱现金罢了!你不觉得奇怪吗,整整二十万现金——按咱妈的性子,肯定是能拖越久还钱越好,她这次怎么就非得把二十万一次性还上?” 罗璇说:“妈怕老豹。” 罗琦讲话向来无所顾忌:“她真的拿钱去还给所谓的老豹吗?她还没还钱,我们哪里知道?是不是她和舅舅联合演戏,骗了你我的二十万走呢?” 罗璇冷冷地伸出手给小妹看:“你能这么说,是因为老豹没有报復在你身上。” 罗琦看到熟悉的疤痕,却第一次听到疤痕的来歷,惊得说不出话来:“姐,这难道是……” 罗璇简短地说:“老豹向爸追债。” 罗琦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衝著你?” 罗璇收回手,反问:“你们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只有我自己在外面住校,不欺负我欺负谁?” 罗琦说不出话。 罗璇说:“老豹是个狠人。被老豹报復以后,我做了很多年的噩梦。我怕了老豹。妈肯定也怕老豹。你不知道老豹下手多黑,为了这些钱,被这样人缠上?” 半晌后,罗琦却冷冷说:“你怕老豹是你自己的事。对我来说,这事不能稀里糊涂地过去。就算拿去还债了,这二十万里有我的五万块,算是我给家里做贡献,我总得听个响,不能让钱不明不白地拿去填了工厂的糊涂帐!该是我的,就得是我的,我一分都不让。” “什么叫我怕是自己的事情。”罗璇被小妹的轻描淡写刺痛,“你当然不怕老豹,当年他没衝著你报復,没疼在你身上,是我替你们挡了灾,你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说不怕?” 罗琦一把撩起裤腿,指著腿上大片狰狞擦伤,拔高声音:“对,你最伟大,只有你受伤,我们都没受过伤!我不是不怕疼,我只是很能忍!好人都让你做了,我冲在前头做恶人,爭利益,你在后面捡现成的。你多会装傻!” 罗璇气得把预算本摔在地上:“你竟然这么想我?” 罗琦一脚把预算本踢到墙角去:“这些年,你又把我想成什么样?!我告诉你,我累了,以后再也不要替別人操心了!”说罢,她把桌上的东西乒桌球乓全扫落在地,又伸手去推搡罗璇。 罗璇早就想揍她,伸手去揪她的头髮:“我还是不是你姐,我还能不能管住你?” “你装什么姐姐,也要来管我——”罗琦毫不示弱,抓起一包餐巾纸劈头盖脸地砸在罗璇身上,两人扭打成一团。 因为对彼此的招数都很熟悉,二十多年都未曾分出高下,姐妹打了个势均力敌,齐齐倒在地上,手脚依旧不停,扭著翻转著滚到桌边,只听“轰”的一声,桌子倒了。 林招娣推门而入,大吼一声:“够了!打什么打!这么大的人了,还打!” 两姐妹骤然安静下来,冷冷对视一眼,各自沉默。 林招娣看著客厅里满地狼藉,弯腰捡起地上的帐本,狠狠砸在倾倒的桌上:“要怪,就怪你爸去,家里实在是没钱,就这二十万!钱是我赚的,我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还活著呢,你们两个小的就为了分家產先翻脸了!” 罗琦忿忿,欲言又止。林招娣目光如电扫过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罗琦又气又苦,骤然脸色变化,突然衝进洗手间呕吐起来。 听著洗手间里的呕吐声,罗璇和林招娣站在客厅里,面面相覷。 罗璇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猜想。 她缓缓告诉母亲:“小妹白天告诉我,她急著结婚。” 林招娣下意识问:“和张东尧?” 罗璇艰难地开口:“小妹和张东尧分手了,又交了个新男友。” 林招娣被这个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 怔忪了许久,她后退两步,喃喃道:“莫非?” 第20章 齐大非偶u0026母女之间讲缘分 罗璇第一时间通知大姐:罗琦怀孕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兼之自己动手揍了怀孕的小妹,罗璇有点自责,识趣地没提自己回上海的事。 钱包里的废票又多一张。 林招娣又痛、又急、又气,但无论她怎么逼问,罗琦只是简单地说:“我认定了他,我要和他结婚。”多的一句话没有。 几天的功夫,罗琦吃什么吐什么,眼看著消瘦下去,面孔也日益苍白。 终於,罗璇听了大姐的话,劝林招娣:“她既然铁了心要结婚,我们就见见男方,成不成的,以后再说,没必要跟小妹拧著来,把小妹的身子拖坏。” 涉及到小妹,林招娣总是六神无主。她大哭:“张东尧是多好的男生,么儿她……真是糊涂……被迷了心……唉!” 於是,年假的最后一天,罗璇见到了小妹的新男友全家。 出乎意料,这家人相当不错——或者说,有些太好了,好得罗璇感觉像是在电视剧里,或者小说里。 新妹夫叫王悠然,英俊高大,毕业於名牌大学,目前定居上海,在金融行业做事,年薪可观,家中资產不菲。王悠然的父亲是上市公司前高管,母亲是医院护士长,风度、仪態、教养都无可挑剔,一家三口性格温和,外貌端正,对小妹也是发自內心的疼爱。 罗璇谨慎地拜託舅舅查了一下男方家人,信息全部属实。 总而言之,事情顺利得仿佛梦中。 两家人在之河市的饭店把酒言欢。宴席中,王悠然父母谈起结婚细节,言语间十分慷慨,又给小妹封了一万零一元的大红包。 饭后,罗璇向大姐匯报,两人总算安了心。可回程的路上,母亲却始终愁眉不展。 到了家,小妹累了,沉沉睡去。 罗璇去厨房接水喝,才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厨房里落泪,没有开灯。 罗璇的假期终於到达尾声,第二天就要回去上海。或许知道相聚的时光寥寥无几,母女二人居然难得心平气和地说起话。 沉浸在夜色中,林招娣嘆道:“男方好是好,可太好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罗璇劝:“小妹是美人,她配得上百里挑一的良缘。” 林招娣注视著窗外的夜色,滴下泪来:“齐大非偶,我是担心你妹妹高嫁如吞针。王悠然这么完美,各方麵条件都好,几乎没什么缺点,可咱家只做了点小买卖,他怎么就能被你小妹抓住呢?他会不会有什么隱疾?” 罗璇啼笑皆非:“妈,何必往坏处想?小妹已经怀孕了,刚刚男方家里说,无论生男生女都喜欢,我看他们是真心实意。小妹找了王悠然,虽然出乎意料,但至少结局是好的,结婚添丁,双喜临门,小妹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林招娣点点头,却依旧心思重重。 ……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翌日,罗旋起床后,打开手提电脑,邮箱里静静躺著一封新邮件,来自立华。 在家里吃过饭,罗璇启程回上海。 姐妹的之间的裂痕並未修復,罗璇也不敢让怀孕的小妹再送。於是小妹淡淡地说了句:“姐,多保重。”就转身回房。 林招娣送罗璇去车站。 路上,罗璇心神不寧地想著邮件內容。在刚刚的邮件里,立华集团因旗下公司参与了美国房地產次级抵押贷款市场业务,公开宣布亏损,並將逐步展开裁员,总计30%。 她想起自己被延长的假期——凶多吉少。 这个消息不仅影响她的饭碗,可能还会影响她的股票。 美国次贷危机已经逐渐严重,立华宣布裁员的消息后,a股会受影响吗?她全部积蓄都在股市里,周一开市,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正烦著,林招娣说:“停一下。” 罗璇踩下剎车:“怎么?” 林招娣说:“你舅舅喜欢喝火车站这家豆浆,我下去买给他。” 罗璇经常觉得林招娣不像林国栋的姐,更像林国栋的妈:“我靠边停。” 几分钟后,林招娣提著五杯咸豆浆回来,坐在副驾,逐一用塑胶袋包好:“等你走了,我开车给你舅舅送过去。” 罗璇很想说,她很少回家,好不容易让妈妈送一次,妈妈还念著舅舅。 正想著,手机亮了。 总监祝峻发来消息:“明天早上9点15分,请你来我办公室。” 顶头大老板的通知,让罗璇更烦躁了。 林招娣正在副驾上说:“……你小妹怀孕等不得,我和男方商量,男方家里说爭取在10月让两个小的结婚。” 罗璇点头。 林招娣半晌没说话,罗璇余光瞟见母亲面上有些为难。 林招娣说:“男方是上海人,家庭条件太好,我担心你小妹嫁过去会受委屈,想多给她带些嫁妆,婚后她腰杆也硬。” 罗璇还在揣摩著自己摇摇欲坠的饭碗,心不在焉地表態:“罗琦是我亲妹妹,我当然希望她过得好。你多给点,我没意见。” 林招娣说:“我想给她额外带三十万现金。” 罗璇知道林招娣给她们攒了嫁妆钱,但她以为每人最多两三万,三十万这个天文数字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罗璇脱口而出:“家里不是一共只有二十万现金吗?” 小妹突然爆出怀孕的真相,分遗產的事不了了之。罗文彬留下来的二十万现金,罗璇本人连一根毛都没摸到。 林招娣含含糊糊:“二十万是现金,我手上还有些存款。” 罗璇猛然意识到,只有她自己,才会傻乎乎地担心妈没钱用吧? 不仅爸防著她们,妈也有妈的考虑。 个人手里攥著自己的钱,这很正常。 罗璇突然觉得姐姐说的没错,罗祖荫说得也没错,自己就是傻,就是憨。妈说的也没错,自己耳根子软,容易轻信,所以才掏心掏肺、出钱出力…… 罗璇看向前方:“你的钱,你看著办。” 林招娣正色道:“你们三个的结婚嫁妆,我早早预备好了,你们每人都有10万现金。” 罗璇“啊”了声。 妈对她们抠了二十几年,突然这么慷慨,她还真不適应。 林招娣又说:“但你小妹未婚先孕,我们又高攀男方家,我担心她嫁过去矮人一头,怕她受欺负,所以会多给一些。你们情况不同,希望你理解。我对你们,都是一碗水端平的。” 罗璇听不得林招娣说“一碗水端平”这种鬼话:“妈,我对小妹的嫁妆没意见,但你偏不偏心,难道你心里不清楚?你何必逼著我理解?你反正不在乎,又何必对我做这种姿態?” 林招娣怒道:“我对你好你记不得,只记得我对你不好?!罗琦是你亲妹妹,你们不能为了钱……” 罗璇打断林招娣,转过脸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很重:“妈,你明明知道,从来都不是钱的事。” 林招娣躲开罗璇的目光。 沉默很久,她语气飘忽:“二妹,母女之间也讲缘分的。” 罗璇张开嘴,一颗心凉得透透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有三个女儿,可我只有你一个妈,你想得通,我怎么想得通?!” 林招娣突然面色惊恐,高喊起来:“有车!有车!”她眼疾手快地抓住车窗上的扶手。 罗璇猛一扭方向盘,车子斜斜擦过前车,窗外飘进几句嘹亮的国骂。 她缩缩脖子,等著挨骂,可这一次,林招娣却没指责她。直到车子进站,两个人都没再开口。 罗璇重重剎车,把车子停稳后,倏忽冒出一句:“算了,也不重要了。” 林招娣说:“二妹……”罗璇回过头。 林招娣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了:“国栋,什么要紧事?” 罗璇跳下车,拎起行李,赌气道:“我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第21章 祝峻 检了票,罗璇袖手坐在候车室。 远处一阵喧闹,林招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在安检门外挥手,大声喊:“二妹!” 啊,是母亲。 罗璇不知怎么,突然心里委屈起来。她突然很想试著对母亲发脾气。她不应该总是懂事的那一个,不是吗? 罗璇转过脸去,没有理母亲。 林招娣厉声喊:“二妹,你再拿乔试试?” 罗璇这才转过头去,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语气不耐:“大姐是鈺儿,小妹是么儿,就我是二妹。妈,你进来做什么,停车多麻烦。” 林招娣说:“我用得著你替我考虑?”她伸手抚了抚罗璇的头顶,“回去以后,好好和同事相处,別处处要强。” 罗璇“嗯”了声。但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劝大姐的呢? 林招娣又说:“真捨不得你走。外面辛苦,你照顾好自己。”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劝小妹的。 但没关係。对罗璇来说,爱稀少得跟金子一样,哪怕掺著杂质,哪怕只有0.01克,金子依旧是金子,爱依旧是爱。 罗璇抬起头,正准备回答,脚下猛然一沉—— 她醒了。 …… 这些天过得太累,她等的车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开走,而林招娣根本没曾进来过。 她和母亲,依旧重复著不欢而散的轮迴。 正午的太阳在窗外暴晒著,候车大厅里光线昏暗。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喧囂声,罗璇怔怔地靠在椅背上。 梦或许是假的,但梦里带著点辛酸的快乐是真实的。 不太纯粹的快乐一丝一缕地从脚下缠上来,她回味了很久很久。 …… 改签,坐车,等折腾到上海,已经是凌晨。 罗璇心里压著很多事,破天荒地失了眠。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焦虑,是担心第二天要上班,还是担心第二天不能上班。 她乾脆在床上做了几组瑜伽,折腾得精疲力竭,才昏昏睡去。 还没睡几个小时,罗璇就被简讯声音吵醒,捞起手机一看,竟然是罗桑厂门口报刊亭的小老板,关係王。 窗外天光已亮。 关係王:“什么时候来罗桑厂『打网球』?” 罗璇看了眼时间,匆匆回覆:“我在上海。” 她洗漱化妆,用夹板夹直头髮,穿上昨晚熨烫好的真丝衬衫与半裙,在门口套上高跟鞋,並往手腕上喷了点晚香玉味道的香水。她在9点钟准时抵达立华集团,穿过幽凉红茶香氛的大堂,排队进入电梯,然后在供应链管理部的工位坐下。 办公室里瀰漫著一股看不见、摸不著的紧绷气息。 刚坐下,工位的电话就响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暗暗匯聚,罗璇的心猛地沉下去。 她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人力资源部面谈通知。 …… 面谈只了15分钟。 9点15分,罗璇走出小会议室,嘆了口气,打电话给供应链管理部总监祝峻的助理:“frank在吗。” 助理说:“你现在上来,他在等你。” 罗璇应了,刷卡乘坐电梯。 她看著电梯里不断上升的电子数字,仿佛看见自己过去的几年时光。 她又重重嘆了口气。 …… 罗璇读书平平无奇。林招娣想让她读商科,但她考不上。 舅舅便建议:“读英文吧。做外贸用得上。” 在罗珏的辅导下,罗璇费了大力气压线考上某所211大学的英文专业,成绩和表现也平平无奇。 找工作宛如地狱。 而立华是快消行业的龙头企业,高收入高强度,自然也高眼光,只青睞清北c9。 挤在一眾名校生里,罗璇毫不意外地收到简歷被掛的消息。 谁料,大半个月后,立华的人事通知罗璇,请她直接参与供应链关係与管理部的终面。 罗璇忍不住向人事求证:“可我报的是公共关係与品牌传播部。” 人事说:“有人挑中了你的简歷,想了解你的情况。” 挑中罗璇简歷的人,正是祝峻,供应链关係与管理部主持工作的负责人。 祝峻很忙。罗璇和六名面试官、两名hr在会议室里等了足足十八分钟,他才拿著罗璇的简歷匆匆推门而入。 hr起身,给他拉椅子。 祝峻径直坐在正中间,手机震动响了又响,他没有理会,也没有任何寒暄,单刀直入:“你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有省市游泳奖牌,还有篮球集体荣誉——你是体育生?” 罗璇摇头:“我是文化生,在校队和市队跟训。除了游泳以外,我还是篮球校队后卫。” 祝峻点点头:“后卫,组织协调整场比赛,给队友创造得分机会。”他对著简歷端详她几秒钟,“你习惯把別人的需求放在自己前面。” 这话听起来不像夸人,但也不像骂人。罗璇茫然。 祝峻第二个问题是:“你学一门新运动,多久能打比赛?” 罗璇立刻明白,这就是要她证明自己的能力! 罗璇把自己的標准答案背了一遍,正在大力称颂自己坚韧不拔的精神,祝峻不耐烦地打断她:“半年够用?” 罗璇小心翼翼:“够了够了,五个月也可以。我体育天赋很高,身体素质特別好。” 祝峻第三个问题是:“你多高?” 罗璇老老实实道:“一米七三。” 祝峻点点头,接了个电话离开。 一周后,罗璇拿到了立华集团管培生的offer。 第22章 打网球u0026次贷危机 立华集团的新进管培生统一在总部培训。 罗璇和同期聊天才知道,其他人几乎都经过五六轮面试,除了自己以外,统统还没定岗。 培训第一天,祝峻的助理就来总部找到她:“你知道网球吗?” 当然知道,网球,绿色的球嘛。 只要老板来问,她看过就是会,会就是精通。 罗璇忙不叠点头:“很了解,很熟悉。” 助理不置可否,丟下一句:“frank让你去学网球,费用由公司报销。下个季度有集团重要客户来中国,是个网球爱好者,你负责接待。” 半个月后,培训结束,其他管培生开始轮岗,而罗璇正式入职供应链部。 立华集团的工作强度非常大,供应链部的人基本每天都在四处跑工厂,协调下单、採购、成本、运输,罗璇也不例外。祝峻並没有因为安排罗璇学网球而降低她的工作强度。 五个月后,罗璇扛著网球拍,陪美国客户在网球场上打得有模有样。 有模有样指的是,能把每个球都刚好打到客户面前,让客户接得舒服。 天气特別闷热,转瞬又下起暴雨,美国客户打得兴起,罗璇必须奉陪。两人从烈日打到暴雨又打到夜幕降临,五个小时后,她精疲力竭地输给对方。 结束后,美国客户站都站不起来,坐在椅子上重重拍罗璇的肩膀:“我钦佩你。” 等客户离开了,罗璇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才放下球拍。 拍柄的手胶上沾满大片血渍。 她转动起泡又磨破的右手,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素来以工作严苛著称的祝峻站在她身后,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沉默地注视著球拍的拍柄,又深深地看著她,罕见地称讚:“不错。” 这场接待结束,祝峻成功升职,进入公司高层,兼管供应链部。 …… 罗璇入职满6个月,升职成功的祝峻大笔一挥,给罗璇的转正评价打了个高分。 几天后,茶水间里有同期叫住罗璇,悄悄指著另一个同期说:“我听说她向人事举报你。” 罗璇谨慎地看了看告密的人,没有说话。 那个同期又耳语:“她举报你『利益输送』。” 罗璇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动作。因为她不清楚是真的被举报,还是告密的人想拿她当刀去捅另一个人。 还没等罗璇来得及反击,她的烦恼就消失了:她成了供应链部五个组里唯一被祝峻通过试用期的新人。 公布名单这天,无论是告密的还是举报的,统统提包滚蛋。 而罗璇的座椅不知被谁滴了胶水,黏糊糊地弄脏了她的丝袜。 …… 转正答辩的日子,罗璇和祝峻在总部的电梯里相遇。罗璇规规矩矩地问好,祝峻点点头。 他极少笑,也极少做表情。 电梯抵达。罗璇伸手按住开门键,请祝峻先走。 祝峻走出去,突然后退两步,回身问她:“电梯按钮在你右手边。你不是左撇子,为什么用左手按键?” 罗璇一怔。 刚巧有电话进来,祝峻接起,快步走开了。 晚些时候,罗璇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面开门见山:“我是frank。” 罗璇嚇了一跳:“老板。” 祝峻直接说:“你右手肘练网球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罗璇又嚇了一跳:“不严重,只是劳损,养养就好了。” 祝峻“嗯”了声:“如果要看医生,公司有报销额度的,你知道吧?” 罗璇点头,忽地想起电话对面看不见,急匆匆地补了句:“不用麻烦。不用看医生。” 祝峻简短地说:“人力会给你讲医疗报销的流程。”他掛了电话。 第二天,罗璇果然收到人力部的医疗报销流程介绍邮件。 她去公司协议医院的康復科治疗了几次,自己没一分医药费。 此后的几年,她和这位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只讲过不到10句话,基本都发生在陪客户的时候。偶尔全员加班啃棘手项目,祝峻会请所有人吃牛排。 仅此而已。 所以,祝峻为什么要见她? …… 推开办公室的门,祝峻吩咐助理递给她一杯咖啡,开门见山:“我要走了,周五last day。” 这个消息很突然,罗璇只能点头。 祝峻简短道:“我和公司分开得不太愉快。我走以后,grace chen接班。” 罗璇暗骂一声。 罗璇这次休假和grace chen脱不开干係。 grace chen空降了一个嫡系,来供应链管理部镀金,工作內容不偏不倚刚巧与罗璇重叠,还让罗璇教对方。罗璇立刻在祝峻的授意下摆烂告假,顺便埋了几个雷,让那嫡系闯了好几个篓子。 如今罗璇懂了。 在她休假的日子里,高层明爭暗斗,借著美国次贷危机的由头,把祝峻整派清洗掉。 祝峻继续说:“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我走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grace chen有自己的人,大概率会让你们腾地方。” 罗璇苦笑坦白:“我已经被裁了,也是周五last day。刚接到人力通知。”她把情况讲了一下。 祝峻“嗯”了声:“她动作倒是快。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罗璇老老实实说:“继续在上海找工作,希望还是同类型企业的供应链岗。” 祝峻说:“从目前的形式来看,美国次贷危机的范围在扩大,外企可能会走下坡路,你不如看看国內企业的机会。” 罗璇“啊”了声:“次贷危机还会更严重吗?” 祝峻摊手:“坦诚地说,我根本看不清楚。或许金融风暴將会愈演愈烈。又或许很快就能触底反弹。明天的事,谁能预料到?我们永远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总结,大部分提前预测都只是碰运气罢了。” 罗璇垂下眼,注意到他的桌面摆著一个奢侈品牌的纸巾盒,將近一万块钱。 说得轻鬆。她心想,人和人的差异那么大,你总有更多选择,而我——无论经济的风暴来与不来,我都没什么办法,只能生生受著。 罗璇点头:“好。” 祝峻頷首:“你把简歷发我一份,有合適的机会,我会帮你內推。” 罗璇又惊又喜,这才把脸上的职业假笑变成发自內心的笑容——不用在人才市场上沉沉浮浮,真是太好了! 祝峻又问起罗璇的劳务合同细节,她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祝峻说:“我会帮你们爭取赔偿。” 罗璇更感激了,连连道谢。 第23章 沪市,涨、涨、涨 回到办公室,罗璇应付了半天来自同事的明里暗里的打听,注意到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简讯。 关係王:“你在上海?!我炒沪市的股票呢,你去过上海的股票交易大厅吗?” 罗璇猛地想起自己的股票。 今天开市! 她急忙打开电脑查看k线图,然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並未波及a股,今天的股市依旧热火朝天,此时此刻,股价正在迅速飆升。 眼看著红色数字一个劲向上蹦,罗璇仿佛杀红了眼的赌徒,连著追涨11支股票,加仓直至本金的90%,才如梦初醒地停下来。 旋即,k线一路上扬,直到涨停,罗璇心头那点隱忧又被狂喜衝散。 她月薪7420元,收入不算低。但仅仅今天一个涨停,就赚了4000元,抵得上大半个月辛苦。裁员又如何?上班赚得都是辛苦钱,哪有炒股来钱容易! 钱来得太容易,罗璇浑身烧得慌,把键盘一推——去他妈的,反正都被裁了,还做什么做! 罗璇站起身,径直走出办公楼。 工作日的上午,街上稀稀疏疏的没几个人。罗璇从人民广场沿著福州路往外滩走,路过申银的交易大厅,突然想起关係王的简讯。 说起来,她也没见过真正的“沪市”。 她拐了进去。 此时此刻,涨停的不止罗璇买的股票,电子显示屏上一片红彤彤,电子显示屏下一片人头黑压压,红光映照在张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上,人声鼎沸。 角落里的电视在播新闻:“鑑於我国有经济过热及通货膨胀势头,宏观调控的政策目標是『双防』,防过热,防通胀……” “涨。涨。涨。涨。”人们低声念著。 罗璇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直接发彩信给关係王。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突破点位了!大盘再创新高!再创新高!” 如同烧开的水,大厅里一片沸腾,掌声和欢呼声响起,伴著此起彼伏的议论:“明年12000点!” 手机一响,是关係王回覆:“我要上槓桿!!!”(上槓桿:借钱炒股) 罗璇站在欢呼涌动的大厅中,被人潮挤得有些恍惚。她抬头,在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脸,悚然而惊——她的表情同样因为兴奋而扭曲,甚至分不出是狂喜还是恐惧。她的额头掛满汗水,擦了一把,满手冰凉。 …… 挤出股票大厅,罗璇接到大姐的电话:“我可以去你那借住一晚吗?我有个面试在上海。” 这是什么话? 罗璇立刻说:“大姐,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罗珏说:“我怕打扰你。” 罗璇觉得大姐过於小心翼翼:“我都算是你带大的,打扰什么,你愿意过来跟我住,我求之不得。” 罗珏斩钉截铁:“我跟爸妈不一样。我绝不会干涉別人的生活。” 罗璇回头看了眼股票交易大厅——今天再创新高,她买的每支股票都涨了好几个点。就这半天,她至少赚了一个月工资。 而大姐已经失业半年了,经济紧张。 於是罗璇卖惨:“大姐,我也被裁员了,下个月就没有收入了,房租也挺贵的。你快快来上海找工作吧,我们住在一起,能帮我分担房租,也有个照应。你不来,我快活不下去啦。” 罗珏立刻说:“你现在手头有钱吃饭吗?我等下给你转500块钱。” 长姐如母。罗璇心里软软的:“我有钱。” …… 下午,罗璇和大姐定好搬来上海的时间,联繫房东:“我想交半年的租。” 房东是个很精明的老阿姨,燃气费几毛几分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这次却一反常態:“能不能交整年?我给你便宜些。” 罗璇笑嘻嘻地问:“阿姨,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老阿姨说:“现在行情好,我要钱炒股票去,便宜你啦!” 掛了电话,罗璇有些肉痛地卖了些股票,一口气交了整年的租金,可以一直住到2008年9月。 虽然还能涨——算了,和钱相比,大姐更重要。 刚忙完,祝峻打电话过来,声音不客气:“我看了你的简歷。怎么回事?我的人,就是这个水准?” 上午的股票大涨冲昏了罗璇的脑子,她这会才冷静下来,打开上午发出简歷检查,触目就是一个错別字,几行格式没对齐。 她暗道一声不好。 罗璇急忙道歉:“我发错了版本。” 祝峻的声音依旧严厉:“我看你没写体育经歷。” 罗璇说:“我毕竟有工作经验了……” 祝峻语气不好听:“罗璇,你有没有用心?体育经歷怎么写才能成为加分项,能不能体现你的执行力、意志力和团队协作能力,能不能替公司招待客户、打比赛……你自己擅长什么,自己想不清楚?你的心思放在哪里?”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的工作,自己都不上心? 罗璇当然不敢说自己被快钱冲昏了头脑,瞧不上仨瓜俩枣的辛苦钱,所以心思浮躁。祝峻是要帮自己找工作的,她尷尬得满脸通红:“我马上改。” 祝峻冷冷警告:“没有下次。”他掛断电话。 …… 周四,罗珏抵达上海。 大姐又瘦了些,只拎著一个隨身的小箱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大袋子样衣:“小妹托我给你带的,都是你的尺码。” 放下东西,罗璇立刻带大姐去吃饭。大姐不肯:“我可以自己做。” 罗璇拍著胸脯:“我有钱,我老板帮我撕下来一大笔赔偿金,你想吃什么买什么,隨便,我请客。” 罗珏忍不住说:“你好歹上了三年班,怎么还是容易掏心掏肺?就爱给別人钱,起来就没数。” 罗璇说:“大姐,给你钱怎么叫给別人呢?你算我半个妈。” 罗珏怒道:“谁是你妈!” 罗璇笑嘻嘻地绕著大姐转圈,左一圈,右一圈:“大姐大姐,这个好吃,你尝尝。这个也好吃,你尝尝。”她捧来一堆零食,又献宝一样,把一台电脑放在罗珏桌上,“这是我新买的电脑,给你用!你用得好就拿去!” 罗珏烦不胜烦,终於推开她:“晃得我头晕。” 罗璇坐在床边嘻嘻笑:“去吃什么嘛。” 罗珏问:“你找到工作了吗?”见罗璇迟疑,她顿了顿,面色严肃,“你开始找工作了没有?” 罗璇这几天都在炒股,闻言,有点心虚:“还没。” 罗珏欲言又止。 最终,罗璇拗不过罗珏,任由罗珏去採购了菜肉,回来下厨。 罗璇给她买菜钱,她不要。 罗珏在厨房里说:“你现在没收入了,手里钱一定要省著。”她握著锅铲,直视罗璇的眼睛,“你现在手里都有哪几支股票?” 罗璇报名字,一口气报不完。 罗珏失声:“你在股市开小卖部呢?投得这么分散,你这不是乱投一气吗?” 罗璇訥訥:“都涨了嘛。” 罗珏只能告诫:“你的股票,千万记得控制仓位。” 罗璇嗯嗯几声。 第24章 他是人上人,我是龙的传人u0026能不能转內销 大姐的话,罗璇听进去了,本想著隔天就卖掉一些,半仓操作。 谁料,第二天开盘,她的股票再度狂涨,罗璇立刻把什么都拋到脑后,牢牢焊死上涨的车门,绝不下车。 钱就像大风颳来的一样,比上班轻鬆多了。 这天是周五,罗璇的last day。她早早搬空了工位,交还电脑,在交接说明上签字。 全部完成后,罗璇最后看了一眼“供应链关係与管理部”的牌子,转身离开。 刚巧,和祝峻在大堂偶遇。 罗璇习惯性地向大老板问好:“frank。” 祝峻頷首,罕见地带了点调侃的语气:“无事一身轻。” 罗璇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和大老板,都已经离职,不再是上下级关係。脱离了这份工作,大老板神情不再严肃冰冷,待人的態度有微妙变化。 脚下的高跟鞋扣响鋥亮的大理石地面,两人並肩向公司大门走去。 罗璇注视著反光玻璃中的自己。 穿著高跟鞋,她只比祝峻矮半掌,黑色真丝衬衫,肩膀平而展,袖口整整齐齐地扣在手腕处,下面是灰色及膝筒裙,隨著步伐微露一半膝盖。怎么看,都是一名考究、专业的成年女性。 在上海,她不是罗桑县那个穿运动服的小女孩。这种割裂原本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但此时此刻——她被裁了。 被股票暴涨充斥的头脑突然清醒,在她迈出公司大门的一瞬间,看著工作日午后的阳光,和无限广阔的城市街道,四面八方的微风吹拂发梢,她突然迷茫。 她总要有个方向——她该去哪里呢? 总不能靠炒股过日子。 走出公司大门,祝峻站定了,单手拎著西装,看向罗旋,很客套地询问:“你怎么回去。” 罗璇说:“坐地铁。” 祝峻语气平淡:“我送你一程。” …… 一路无言。 罗璇下了车,刚好在小区门口遇上面试结束的罗珏。 罗珏往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这辆路虎落地要200多万。” 罗璇说:“他就是帮我撕了一大笔赔偿的前老板,祝峻。我们都是今天last day,他捎我一程。” “应该的。”罗珏的声音带了点刻薄,“他斗输了,害得你被裁。这都是他应该做的,你却还感恩戴德。” 罗璇摇摇头:“不能这么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名校生,当年不给他做嫡系,根本进不去立华。现在因为做他嫡系遭殃,我能接受。” 大姐哼道:“別人对你好一点,你能念一辈子。” 罗璇替祝峻辩解:“他帮我找工作呢。” “帮你这种小吗嘍推个工作並不难。”罗珏看著车远去的方向,“他看起来好年轻,爬得这么快,应该很有手腕。” 罗璇这时候才恍然想起,脱离上下级关係看的话,祝峻其实只比她大六岁。 只是他严厉惯了,脸上总有股杀伐果断的狠气。但他的情商很好地中和了这点狠气,在过去日子里,大家尚算相处融洽,相比於其他极度冷漠自我的高管,他甚至称得上有人情味。 罗珏冷冷道:“人情味?我看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罗璇伸手提过罗珏手里装菜的袋子。 “算了,不提他。”大姐说,“他是人上人,和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祝峻桌面上1万块钱的纸巾盒闪过罗璇脑子,被她拋在脑后:“他是人上人,我是龙的传人,我们是平等的——你面试顺利吗?” 罗珏忧心忡忡:“顺利是顺利,但听说出差好多,加班也好多。” “工资涨了吗?” “上海的收入当然比之河高,以前在之河一个月挣2400就算很不错,现在一个月4100,干得好有奖金。” “才4000块。”罗璇隨口道:“多累啊,別干了唄,我炒股养你。” “你敢!”罗珏竖眉揍她后背,下手奇重无比,“被快钱烧的!居然变懒了!你再敢讲这种懒骨头话试试!” “疼疼疼——你这高知悍妇!我怎么就不能靠炒股过日子嘛!”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 罗璇失了业,突然多出大把时间,在大姐的逼迫下,开始收拾自己的狗窝。 她拆开罗珏提来的大包样衣。 罗珏正忙来忙去地扫地:“红星厂最近在做网球裙订单,小妹托我拿给你的,都是你的尺码。” 罗璇翻了翻:“还做网球裙啊?最近家里没做长裤吗?中裤也行。” 罗珏没好气:“你以为红星厂是什么大厂!罗桑厂给什么订单就做什么!你还挑上了!” 罗璇说:“罗桑厂都做了两年网球裙了,有完没完啊,怪单一的。” 罗珏说:“现在美元贬值,结算的利润越来越低,单越来越少,大家都难做。” 罗璇把网球裙稀里哗啦倒在地上:“我们家不能只做罗桑厂一家生意。” 大姐把她的头敲得一缩:“別家生意谁去谈?爸没了,妈在厂里生產管理一把抓,小妹在备婚,你在上海打工,家里生意谁接、谁帮?” 罗璇看了看大姐,识趣地没提她拒绝回家的事。 “罗桑厂就非得做进出口?”她很烦地抱怨,“次贷危机摆在这,搞不好明年更严重,能不能做內销?拉动內需同样有钱的呀。” 罗珏嘆气:“整个罗桑县,从80年代起开始做外单,根本没建立成熟的內销渠道,转型谈何容易。” 罗璇点头:“渠道就是供应链,罗桑县已有的『链』是对海外的。” 两人埋头整理网球裙。罗珏说:“內销不是我们的优势,国內渠道稀少,也卖不上价。对了,你和小妹怎么回事?她给你捎东西,怎么找我传话?” 自从上次爭吵后,罗璇和小妹之间的关係就降到冰点,连条简讯都没发过。 她简单道:“吵架了。” 罗珏告诉罗璇,她取样衣的时候见了小妹。小妹吐得愈发厉害,吃不下饭,病懨懨的,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罗璇边摺裙子边问:“肚子大了吗?” “这才几个月,哪里显怀。瘦得不像个孕妇。”大姐犯愁, 第25章 他们次贷,我们危机u0026他们上升,我们螺旋 “就算王悠然再体贴、条件再好,可怀孕的是小妹,受罪的也还是小妹呀。”大姐愁道。 罗璇听了,有些担心:“有些人的孕吐確实会非常厉害,甚至会电解质紊乱、影响生命呢。” 大姐害怕:“她不肯去医院,也不能强迫她。” 罗璇安慰她:“小妹骂我的时候神气活现、中气十足,我俩打架的时候她薅我头髮,特有劲,至少说明她身体底子好哇。对了,小妹婚礼,你会去吗?” 罗珏说:“第一,我说我再也不会回家,是认真的,我不去。第二,小妹不办婚礼。” “大姐,也该消气了,何必和家里闹得那么僵——” 这个话题只要一提,罗珏就应激。她弓起背,仿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许干涉我的决定!” 罗璇立刻引吭高歌:“抽刀断水水更流,牛肉不能炒太熟~” 罗珏缓和了神情。 罗璇换了个话题:“小妹连婚礼都不办吗。” “小妹那个身体状况,怎么办婚礼?”罗珏说,“万一出意外怎么办。她的意思是,等以后再补办。” 罗璇有些惋惜:“仪式怎么能补办,多可惜。” 罗珏笑著打趣:“你不急著结婚,倒是对婚礼很嚮往?” “当然。”罗璇满脸憧憬,“婚礼上,我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必须看我、不可以看別人,我要亲自写稿,让主持人猛猛夸我,夸足2个小时。” 罗珏扑哧笑了:“你把新郎当配饰啊。” 罗璇抱著网球裙往洗衣机里塞,边塞边豪言壮语:“新郎是谁不重要,我就想万眾瞩目,就是虚荣,就是想被关注——想想都美。” …… 小妹不办婚礼,两家决定让她和王悠然在“十一黄金周”领证。 剩下的日子里,林招娣显而易见地焦虑起来。她打电话给罗珏,罗珏是不接的。她只能打电话给罗璇倾诉。 罗璇对家里的烂摊子心有余悸,无论母亲怎么暗示她回家帮忙,她都装傻充愣,嗯嗯啊啊地敷衍,当做自己听不懂。 罗珏赞同罗璇:“別回去。趁著金九银十,你赶快找工作,还能赶上最后一个季度发奖金。” 罗璇投了许多简歷,却始终没下文。好在股市依旧火热,她倒不担心:“我钱够。” 她把股市帐户给罗珏看:“我有30万呢。” 罗珏倒吸一口冷气:“你放了30万在股市里?” 罗璇摇头:“我本金也就不到十万,剩下全是炒股赚的。” 罗珏想了想,说:“30万不是个小数目,既然你定在上海了,要么在上海买房吧。98年房改到现在,商品房越来越贵,这两年房价更是疯涨呢,小妹之前提过几个首付30万的楼盘,我们去看看。” 罗璇奇道:“买房?我还真没想过。” 罗珏戳她的额头,咬牙切齿:“憨!小妹要结婚,王悠然是上海人,她就知道要研究上海的房子。再看看你!你呀!你多为自己想想!” 罗璇说:“那就买啊。” 罗珏又戳她的额头:“买什么买,我让你买你就买,你自己不去研究研究?” 罗璇坦然道:“你是我姐,你总不会害我嘛。” 罗珏再次咬牙切齿:“往好了说,你是听劝;往坏了说,你就是耳根子软,被人牵著跑!” 罗璇不以为然。 怎么,当她不会看人吗?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可是明明白白的。 做人就要真心换真心,对真心爱护她的人,她也真心信任对方,有什么问题? …… 隔天,姐妹两个去转了几个楼盘,人头攒动,首付已经涨到35万。罗珏忍不住问:“上次问,首付还是30万,怎么今天就变成35万啦?” 售楼小姐抿嘴微笑:“我们的房子很紧俏的。” 走出售楼中心,罗珏买了两斤猪肉,每斤涨价1块8毛。 罗珏终於忍不住感慨:“不是次贷危机吗?不是金融风暴吗?怎么到处都在涨价,只有我们小老百姓被裁员啊?” “遇见四字词语,你就要拆开看。”罗璇说,“他们次贷,我们危机。他们金融,我们风暴。” 五万块说少不少,说多——真的挺多的! 总之,难倒了姐妹俩。 罗璇想起爸的遗產。虽然妈说分给她五万,可后来小妹怀孕,没人追著分钱的事,这五万块便不了了之,她连钱的毛边都没摸著。 她给林招娣打了个电话。 “钱都压在货里。”听罗璇要钱,林招娣的声音显然憋著火,“现在行情这么差,红星厂的资金周转不过来,还欠了一百万,你要买什么,都给我缓缓!” 罗璇咬牙:“妈我確实缺钱,你把这五万给我,我就不要嫁妆了。” “那怎么行!”林招娣一口回绝,“嫁妆是我们家的脸面,等你结婚了,办婚礼的时候,咱家不掏钱,像话吗?” 罗璇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嫁妆钱不是给我的吗?合著这十万块嫁妆钱,是给別人看的?不是让我过得好的?別人就算跟我过一辈子,过得好不好,也是我自己的事啊!” “你少胡搅蛮缠!”林招娣掷地有声,“等你成家立业!”她掛了电话。 罗璇气得抓头髮:“大姐,想让妈把我的钱给我,我得先结婚——凭什么啊?!我自己就不能用钱吗,我非得和她女婿一起,才能用钱?她的钱是给女婿用的?究竟我是她亲女儿,还是女婿是她亲儿子啊?!哦,她把我当儿媳妇养的啊?!” 罗珏淡淡微笑,不置一词。 罗璇继续抓头髮:“为了这五万块钱,我去哪里结婚,去哪里找个男人来?” 罗珏翻了翻余额:“我手里还剩四千多,都给你拿去,再借四万六。” “借完呢。”罗璇说,“为了买房,钱光,欠一屁股债,日子不过啦?” 罗珏想了想,说:“我现在在面试的工作,十有八九能拿下。等我有工资了,还能接济你一阵子。” “算了,不急。”罗璇安慰罗珏,“五万块,股市再涨涨,等我找到工作,攒攒就有了,很快的。” 第26章 罗琦结婚u0026房產泡沫 2007年10月1號,罗琦结婚。 罗璇回到罗桑县,目送罗琦走进民政局。 这天下著小雨,天是阴的,风也是潮湿的。美丽的小妹穿著一条简单的白裙子,披著乌黑长髮,挽著王悠然的胳膊,绵密的小雨落在她的发梢。 好一对璧人。 这么大喜的日子,林招娣忍了又忍,终於忍不住哭了:“高嫁要吞针的啊。” 罗璇急忙把林招娣拖到一边:“妈,要么你骂骂我?你不拿我撒气,我都不习惯了。” 林招娣没骂罗璇,反而紧紧抓住罗璇的手,“妈不想你们嫁有钱人,妈只想你们嫁得平平凡凡,但是开开心心。” 在这罕见的温情时刻,罗璇诚恳地说:“妈,你可少操点心吧。结婚是两人组成新家庭,又不是我加入他的家庭,他怎么能决定我的一辈子?说句大实话,我一个人生,一个人死,生死之间,我这辈子开心不开心,都得我自己想得开。你女婿就算能陪我一块进火葬场,他能陪我一块从你子宫里钻出来吗?” 林招娣气得拍罗璇的后背:“你说得都是什么混帐话!” 罗璇柔声说:“妈妈,我们是从你子宫里头钻出来的亲生女儿,不管我们结不结婚,和谁结婚,我们既然因你而来,就永远是你女儿。” 罗琦走过来,拨开额前小小的白色面纱,递纸巾道:“妈妈,我会过得好。” 罗璇劝林招娣:“小妹会幸福的。” 罗琦轻轻攥住林招娣的手:“妈,你总骂我吃屎都要掐尖尖。放心吧,无论如何,无论什么境遇,我都会让自己过得好,哪怕吃屎,我都能吃最热乎的那口。” 林招娣很烦地摆手:“滚滚滚,听你们讲话就头疼。” 罗琦深深地看了眼罗璇,又深深地看了眼林招娣,摆摆手: “我走啦。”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 罗璇被林招娣死死抓著,目送小妹和王悠然走进民政局。 她看著小妹雪白的裙摆在湿润的风中摇摆。 小妹的背影那么纤细,看起来那么柔弱。仿佛昨天还是个小小女孩,坐在缝纫机前怎么都踩不出直线,气得哭了好几天。 一晃眼,小小女孩已经变成美貌泼妇,骂人像机关枪,吃屎要掐尖,打人专打脸,还自作主张地结了婚,发誓要过好每一天。 嘿。 …… 黄金周剩下的时间,罗璇每天在家里帮红星厂搬料卸货,天天跟工人混作一堆吃吃喝喝,时不时和堂兄罗祖荫对骂几句,晒黑了好几度,胳膊和腹部的肌肉再次清晰可见。 当然,工资是一分没有的。 节后回到上海,一开盘,大盘逐日飆升,眼见著向6000点高歌猛进,罗璇又喜又怕,手里攥著钱,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买。 等到10月13號这天上午,罗璇打电话给正在上班的罗珏:“大姐,我有35万了!” “等一下,我去茶水间!”罗珏捂著嘴。 罗珏成功入职上海某家港资事务所做审计,据她描述,这行赚得全是血汗钱。 几秒钟后,大姐在电话对面欢呼:“太好了,这是我在工作地狱里唯一的快乐。你不晓得我这份新工作多么噁心,我的客户多么面目可憎。” 等到中午,姐妹两人迫不及待地去往售楼处。 罗璇一路都在畅想:“大姐,厨房你想装成什么样?客厅呢?” 罗珏含笑:“你的房子,你来决定。” 罗璇豪爽:“什么我的房子,是我们的房子,三间房,你我小妹,一人一间。” 罗珏敲她的头:“小妹结婚了,谁跟你一起!你管好你自己,多长点心眼吧!” 两人说说笑笑挤进售楼处,售楼小姐抿嘴微笑:“首付40万哦。” “啊。”罗璇和罗珏齐齐失声,“这才半个月,怎么会?” 售楼小姐说:“金九银十,正是买房的好时候嘛。我们楼盘的首付比例提高了。” 五万——真的很多! 走出房產中心,罗璇回身唾道:“房產泡沫,纯纯房產泡沫!迟早要大跌!涨成这样,还买什么房,我不买房了!都別买!” 罗珏气得满脸通红:“凭什么別人就能买到,我们就买不到?不行!我不甘心!” 就在这时,手机一响,竟然是罗桑县报刊亭老板的简讯。 关係王:“还来罗桑厂吗?” 罗璇仰倒——还惦记著这事呢! 她决定把话说明白:“我在上海,我不会回罗桑县,更不会去罗桑厂。” 关係王:“话別说早啊,这可不一定。” 罗璇没有再回復。 第27章 曖昧u0026股市6124点u0026牛回头 虽然房子是吹了,但也有好事: 祝峻帮罗璇內推了一个工作机会,面试定在10月15號。 罗璇好好准备了两天,面试当天,祝峻居然亲自出现,將罗璇逐一介绍给公司高层。 面试无比顺利。 结束后,罗璇知道自己这把稳了,必须请祝峻吃顿饭。 祝峻欣然道:“却之不恭。” 他挑了一家城內有名的昂贵餐厅,以环境优雅而著称。 罗璇暗暗打听价格,一顿饭吃掉她大半个月工资,顿时有点肉痛。但想到他帮自己解决工作,又觉得这笔钱该。 罗璇掏出手机:“我先打电话问问有没有位。” 祝峻言简意賅:“不用。我有黑卡,可以walk-in.” 罗璇訕訕地收起手机。 坐进包厢,罗璇主动问:“开什么酒?” 祝峻摇头:“开车。” 罗璇有心好好请客:“我可以帮您喊代驾。” 祝峻看了她一眼:“不用。” 气氛安静下来。 他们虽然共事几年,却並不算熟。罗璇边找话题边暗想,祝峻许是老板做惯了,虽然风度翩翩,说话却寥寥。 点菜的时候,罗璇认真研究菜单,仔细询问过服务生,综合权衡再三,把菜单翻来覆去几乎蹭出火星子,终於点了两个菜。 而祝峻游刃有余地补齐了剩下的菜品。 他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祝峻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 “我是独生子。”他说,“一直很羡慕別人有兄弟姐妹。” 罗璇很开心,立刻道:“我就有姐姐和妹妹啊。” 祝峻注视著她,露出一点笑影子:“是吗。” 罗璇又从手机相册里翻出三姐妹和母亲的合影给他看。 一张照片,四个女人。 祝峻讶然:“哗,一家子美人。妈妈和小妹的眉眼好艷丽,大姐生得更细致,更气质。” 罗璇肯定道:“小妹有个绰號,叫罗美人。” 祝峻感嘆:“血缘真强大!你们四人,虽然各有姝色,但长得太像了,一看就是一家人。” 像? 怎么可能像呢? 罗璇迷惑地看照片。在她看来,妈妈姐妹四个人,完全是四种样子,差得十万八千里,哪哪都不同。 祝峻似是隨口,又似是意味深长:“美人总是相似的。” 罗璇抬起眼,刚好对上祝峻深邃的目光。 她一愣。 可祝峻已经在给她分析工作前景,她也就认真地听了下去。 等到甜点上来,罗璇问:“您下一步准备怎么发展呢。” 祝峻看著她:“我离职了,不再是你老板,不用称呼『您』,以后就叫名字吧。” 他没有答覆罗璇的问题。 罗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並不合適。在没有尘埃落定以前,这种级別的高管,去向通常都是保密的。 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打探的。” 餐厅里换了首圆舞曲,音乐流淌,填补了生疏和寂静。 片刻后,对面传来祝峻放鬆的声音:“我和立华集团闹得不愉快,是因为我已经摸透了上下游,打算横向整合中间层级,做个供应链的线上平台——你可以理解为我做中间商,只不过把人换成了虚擬集市。但立华集团卡我的竞业协议。现在,我已经处理好这些纠纷,创业的资金和合伙人都已经就位。” “我知道,有个网站叫淘宝。” “类似,淘宝是c端零售,我要做b端,搭建专供大宗交易的採购方与工厂的网站,然后推广给企业。” 他回答得非常认真,过於详细,或许超出了应有的尺度。罗璇又是一愣,抬起头,而祝峻拿起一杯透明的水,慢慢喝著,一双黑色的眼定定地看著她。 他这次没有掩饰。 音乐还在流淌著,罗璇慌乱地垂下眼:“这首歌挺好听的。” 祝峻“嗯”了声,微微笑起来,下頜微转,却没有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圆舞曲越来越激昂,罗璇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笼罩著她。热气一股一股地循著脊樑蒸腾著面孔,她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戳甜点,手有点抖,小小的蛋糕歪倒向一旁,奶油团在碟子上,混成曖昧不清的顏色。 她注视著稀烂的奶油,起身准备结帐,而祝峻毋庸置疑地按住她的肩膀,伸手买了单。 他起身,拎起西装:“我送你回家。” …… 坐上车,祝峻把一张cd插进车载音响,响起刚刚的圆舞曲。 他说:“你说这首歌好听。” 罗璇“嗯”了声:“这是什么歌?” 祝峻说:“肖申塔克耶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前苏联音乐。” 时值黄昏,街上的灯渐次递开,一片火树银。车在璀璨夜景中慢慢前行著,罗璇注视著衣襟沾上的一点点奶油,听见自己问:“有拍手声,有跺脚声,这首歌是舞曲——可为什么还有军號?我还听见炮声。” 祝峻说:“因为这首歌讲的是,敌军围了莫斯科,风暴即將来临,人们明知大祸临头,却依旧在舞会上热烈起舞。” “啊。”罗璇轻轻感嘆,“人多渺小。” 祝峻看向前方的车水马龙,“不。无论多么糟糕的境遇,人努力地活在当下,並努力活得好——人多伟大。” 满街繁华。证券大厅门口的牌子依旧红光闪烁。车子经过欢呼的人潮。车外有喊声飘进来:“明天6000点!” 罗璇关掉车窗。 到了小区门口,车子缓缓停下。罗璇按下安全带,祝峻转过头来,看著她。他的眼睛很亮。 音乐经过几重回环反覆,军號和炮声响起,曲內人直面命运的风暴,曲外人此刻只觉得旋律美妙。 向来严苛冷淡、高高在上的祝峻,低声开口,带著恳求:“陪我听完这首歌,好吗?” 月光洒下来,满地银色。 …… 两人安静地听完整首歌,互道晚安。 推门下车的时候,祝峻在身后叫住她:“我明天去欧洲出差,要走一个月。” 罗璇握著车门把手,“嗯”了声。祝峻问:“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要我带吗。” 罗璇想了一下。 三姐妹里,大姐是不服输的的那个,喜欢文学和艺术。小妹是掐尖好胜的那个,喜欢好东西。那她呢? 她夹在两个爭强好胜的姐妹中,自己好像怎么都行。 在这一刻,罗璇很清晰地知道,大姐罗珏一定会托人带黑胶唱片,小妹必定要买奢侈品的钱夹和围巾,而她自己—— “我没什么特別想要的。”罗璇老老实实地说。 祝峻看著她,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毫不意外:“我带朵给你。” 罗璇觉得有趣:“也行。” 夜里,她做梦都是细细碎碎的音乐声。 …… 2007年10月16日,大盘指数攀升至史无前例的6124点。 10月25日,沪深两市开户数突破1.3亿。从2005年6月6日宣布股改、上证指数跌至998点开始到如今6000点,仅仅两年半,沪深总市值翻了10倍,突破30亿元。 隨即,股市开始回调,罗璇的股票也在下跌中。 牛回头,股民们反而高兴了。一直涨,大家根本都上不去车,跌一跌,反而有了买入的机会。 股票若是直线上升,人们倒还有理智,投不了多少钱;可股票一旦螺旋上升—— “牛市的回调是倒车接人、加仓良机、適合抄底。”人们纷纷说。 2007年10月30日,港股恒生指数攀至31958点。 天气逐渐凉下来。 等到11月,股市开始不断地螺旋震盪。既然抱著“牛回头”的信念,罗璇涨的时候尚存理智,跌的时候格外衝动,在不断的分批加仓抄底中,她终於把手里的赔偿金也砸进股市。 她重仓的股票开始震盪阴跌,不多不少,每天绿两个点。 罗璇抄底在半山腰,看著自己的股市里的40万缩成35万,又缩成33万…… 不能卖。 罗璇咬牙:捂住还能涨回来,卖了就真亏了! 第28章 满仓套牢u0026送你一朵花 期间,大姐问过罗璇几句股票的事,都被罗璇糊弄过去。 罗珏做资產评估与审计,开启了出差生涯,不停地飞各个城市,给各种公司查帐,每天忙得死去活来,閒来给罗璇讲几句八卦,例如: “用电数这么低,和实际產值不符,假帐!” “员工1000人,每月厕所採购捲纸200卷,假帐!” “水费惊人的高,这厂子表面上说是做保险栓,八成私下偷偷干了別的,假帐!” 如此这般。 2007年11月6日,中国石油上市,两市的总市值达到33.62万亿元,隨即中国工商银行的市值也猛升,罗璇重燃信心。 为了补仓,罗璇又把手上所有的现金全部买了股票,直到手里彻底变得空空荡荡,可股票的螺旋震盪依旧,每天早上醒来,不是涨两个点,就是跌两个点。 涨的时候总是差一口气才能回本,跌的时候又一步三回头感觉尚且有救——所以罗璇还是稳定被套。 套到11月底,罗璇被快钱烧得发慌的血总算凉下来。 踏空很难受,卖飞更难受,只有满仓套牢,才会有生无可恋的平静感。 她的钱全在股票帐户里,在虚擬数字里,在云端,在镜水月的那边——有是有的,拿是拿不出来的,是没得的。 她丟掉了出国旅游的宣传单,退掉了新买的柜子,买菜从超市转移到菜市场,砍了价还要摊主送三根香菜。 她还从网上下载了一本《节俭生活小妙招》,包括但不限於往抽水马桶的水箱里塞砖头、设计记帐表格、巧用银行卡优惠券…… 就连买咖啡,也从星巴克变成楼下小店。 总之消费水平生生下降了好几个水准。 直到这天,罗璇在楼下咖啡店买咖啡,刷卡的时候,发现自己卡里余额不足。 她凑遍了全身,都没凑出一杯咖啡的钱,终於慌了神。 这两年,股市大热,来钱太容易,她潜意识里就不想辛苦工作,所以新工作约好明年1月才入职。 那么这两个月她是没收入的,怎么办? …… 趁著罗珏出差,罗璇吃了几天泡麵,又吃了几天麦片。 这天,她正在家里研究新的麦片煮法,有人敲门。 手机震动,是祝峻。 罗璇接起电话:“你回来啦?” 祝峻说:“开门。” 罗璇打开门,是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男生,英俊高大,带著白手套,手里捧著一只黑色盒子:“是罗小姐吗?” 罗璇张开嘴。 她按住空荡荡的肚子,对门外的白手套说:“是我。” 她签收了这个盒子。 回房打开,她轻轻感嘆了一声——竟然是一只lv的皮包。黑色的box皮,嵌著一行纤细低调的银色logo,手柄银色满钻,侧边是一朵满钻四叶草。 她跑去电脑前搜了一下价格,被5万元人民幣震得说不出话来。 祝峻在电话对面说:“朋友的游泳俱乐部缺人气,送你一张游泳卡,想麻烦你捧场。” 罗璇的肚子猛烈地叫了起来。她喝了口热水,看著眼前的包,惊疑不定地问:“游泳卡?” 她伸手打开包,在里面看到一只扁扁的黑色盒子,拆开,里面只有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印著一行矜贵的五星级酒店名,下面有一串游泳俱乐部的英文。 祝峻很平淡地说:“酒店有专属俱乐部会员休息室,你游泳结束,可以刷卡在里面休息,吃些零食。” 罗璇当然知道这家酒店。这座位於市中心流光溢彩的老建筑,她从未想过会与她有关。 这种酒店哪里需要她去捧人气?这种酒店游泳俱乐部的卖点,难道不是人少、私密吗? 她问:“这个包……” 祝峻低低道:“不能白让你辛苦,总得送你一朵。” 罗璇说不出话来,对著昂贵的包上面满钻的四叶草发呆。 良久,电话对面传来祝峻带笑的轻嘆:“你要习惯啊。” 罗璇下意识问:“习惯什么。” 电话对面传来轻轻的、低沉的男声:“我在追求你。” 罗璇的心漏跳了一拍,等回过神来,祝峻的电话已经掛断了。 …… 罗璇把煮好的麦片丟在一边。 她急切地在白绿相间的网球裙外面套了件米色毛衣外套,骑自行车出门。 她在急切什么?罗璇並不知道。 她揣著黑色卡片走进酒店空旷的大堂,在前台问了几句,立刻有专人引导:“小姐,俱乐部在93层。” 罗璇问:“会员休息室在哪里?” 服务员笑得很甜:“我带您过去。” 电梯里,罗璇沉吟片刻,问:“你们的黑卡,我明年还想续费,还是今年的价格吗?” 服务员笑得更甜了:“还是69800一年。” 罗璇沉默地注视著电梯的数字不断攀升。 她刷卡进入会员专属休息区,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挑高的深色墙壁,天板中央掛著一盏璀璨而冰凉的巨大水晶灯。她的视线准確无误地落在自助餐檯上的点心上。 罗璇拿几个点心。 隨即又拿了几个、又拿了很多。 她端著满满一碟点心,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绕过整个被灯光包裹得晶莹剔透的大厅,找到卡號对应的私密空间,推门进去。台子上摆著雪白的欢迎卡,写著她的名字。鎏金的瓶里,插著一捧名为“落日珊瑚”的芍药,这种很快就会开败,但此时此刻在这里,开度却刚刚好。 欢迎卡上写著:“送你一朵。” 落款是祝峻。 罗璇注视著那捧芍药。 几年前的某次团建,她曾经和同事们开玩笑地提过,自己是很记仇的,妈妈带著她的姐姐和妹妹去看芍药展,只有她因为住校没去成。这一点点小事,她记了很多很多年。 那天的芍药,就是落日珊瑚。 她反锁了门,被柔软的沙发包裹住,然后低头吃点心。 她从来都不知道,她从来都没发现。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恍然察觉,原来她好饿,真的好饿。 罗璇捏著一块点心,慢慢流下眼泪。 第29章 陪练,各种意义上的 罗璇给祝峻打电话过去,对面有好几个人的声音,討论得非常激烈,间或夹杂著“工厂陈列对標淘宝页面”“挖个专人来负责工厂入驻”“没必要,人力成本太高”“做完再裁人”等话语。 祝峻声音压得很低:“我在开会。” 罗璇说:“……谢谢。” 祝峻简单地说:“你喜欢就好。” 通话对面响起了很明显的起鬨声。 罗璇的面孔发烫。她用手背给脸降温,指尖触摸到嘴角弯弯的弧度。紧接著,她听见祝峻转过脸、对眾人篤定的声音:“是一个朋友。” 啊。 罗璇突然愣住。 对面又起鬨,祝峻又说:“只是普通朋友。”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也不怕罗璇听见。 罗璇茫然。就在今天的早些时候,祝峻刚刚说过,他在追求她,可此时此刻,他显然不想让別人知道两人的关係,也无意对罗璇掩饰他的隱瞒。 刚刚罗璇有多感动,这会就觉得自己有多可笑。她把其他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你忙。” 祝峻没有解释,只说:“我稍后联繫你。” 他乾脆地掛断电话,手机对面的忙音响起来。 听了好半天忙音,罗璇才发愣地按掉电话。 …… 罗璇心情复杂地换上泳衣。 池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她游了三千米,纷乱的心思终於沉静下来,才翻身上岸,去隔壁的温泉池舒缓身体。 靠在石头上,单手扯掉泳镜,拆掉泳帽,一下一下用手梳开编好的黑色长髮,罗璇微微怔神。 身边突然有人夸讚她:“教练,你好流畅的动作,好快的速度!” 罗璇回过头,是个穿粉色连体泳衣的阿姨。 阿姨误以为她是这个俱乐部的私教。她笑了笑,不想让人尷尬,便没说话。 阿姨感嘆:“天嘞,你怎么游成这样的,看得我眼繚乱呦。” 罗璇简单地说:“多练,您也可以的。” 阿姨说:“我呢,有两个孙女在美国读小学,美国那个次贷危机知道伐啦?外面也不好,所以准备回来了,回来以后能跟著您学吗?” 罗璇暗示她:“私教在俱乐部官网上有名单。” 阿姨说:“我就要亲眼看了才算数,你游得好看!大高个,肩宽腰细,我孙女游成你这样的身材就行!” 罗璇笑了笑,起身走开。 回到私密休息室,她隨手打了个电话给前台,諮询了下这个俱乐部的私教价格——100刀一个小时。 我天呢。 100刀。 罗璇站起身,回到温泉池,找到阿姨,態度端正:“您好,我给您留一个联繫方式吧。” …… 罗璇留过联繫方式,起身回家。 祝峻说稍后联繫,但他並没有联繫她。 估摸著祝峻忙完了,她打电话过去。祝峻没有接,也没有回拨。 她发简讯给他:“你的东西我不能收。我寄哪个地址方便?” 祝峻没有回覆。 天色慢慢暗了,最终完全暗下来。窗外一盏一盏路灯点燃。 “呲啦——” 煎黄鱼的香味从隔壁渐渐瀰漫开,有人大呼小叫喊孩子回家吃饭。 祝峻依旧没有回覆。 房间里黑而寂静。罗璇终於把手机丟到一边,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打开灯。 顶灯很陈旧,也不怎么亮。黑色包柄上闪亮的钻石朵在黯淡的房间里熠熠生辉,隨即被罗璇用防尘袋套住。 灰尘进了眼睛,她伸手去揉,手指关节被眼泪打湿了一点点。她用纸巾擦了擦眼睛,把包收进盒子,又把盒子塞进柜子的最深处。 …… 门响了,是大姐出差回家。 罗璇和她提起做私教的事。 想起祝峻所谓的“我在追求你”“只是普通朋友”,罗璇苦笑起来,隱去了祝峻,也没讲前因后果。 本以为大姐会反对,没想到大姐鼓励她:“做教练,听起来不错,你可以试试。” 罗璇惊讶:“你不怪我大学白念吗。” 罗珏看得很透:“赚钱不分高低贵贱,你看爸妈,赚的钱,一分一毛都是血汗钱,哪有光鲜亮丽的?” 罗璇不情愿:“爸妈的钱赚得也太苦了,真的好累啊。” “炒股把心都炒飞了!”罗珏敲她的头:“左右你得閒两个月,什么钱不是钱?赚什么钱不是赚?现在这个经济形势,大学生算什么?现在就业市场里,哪个不是大学生?统统都是白菜甩卖价——新工作给你开多少钱?” 赚过快钱以后,哪还想吃踏踏实实做工的苦啊。 罗璇有些尷尬地说:“一个月5000。” 罗珏皱眉:“你前老板祝峻不是很有手腕吗?他帮你內推的,怎么工资反而低了?” 祝峻这个人,罗璇猜不透也看不懂。半晌后,她苦笑著说:“民企给不出外企的价格。” 罗珏声音有点刻薄:“虽说外企可能会走下坡路,但他让你现在就去民企熬,民企多压榨人,也不知是好是不好。” 罗璇走进洗手间,用凉水泼脸,然后简单地说:“他总不至於害我。” 罗珏冷哼:“谁知道呢。你总是耳根子软,容易信任別人——算了,你要做游泳教练,赶紧查查怎么教学。” 罗璇点点头,查了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罗璇接起电话,正是那个粉色泳衣的阿姨。 阿姨的声音充满失落:“教练,我那两个孙女暑假不回国了。” 罗璇安静了一会,只好说:“没关係的,如果有別的需要,阿姨您再找我。” 掛了电话,罗珏问:“没成?” 罗璇有点沮丧。她的人生为什么如此普通?从事业到感情,全是稀里糊涂被推著走。聪明的人总有选择,可她只是普通人,她总是被选择的那个。 罗珏问:“说起来,最近股市好像不太好?你没乱投吧?” 罗璇一激灵,正想法子糊弄,她的手机再次响起。 咣咣咣咣,命运来敲门。 罗璇接起电话,还是阿姨:“教练,您认识会打网球的女运动员吗?我女婿有个同学,最近来上海出差,需要一个网球陪练,只限女生,也是100刀一小时。” 罗璇的心臟狂跳起来:“只是陪练,对吗?我就可以的。” 100刀。 我天呢。 是因为蹭著那家酒店的品牌,所以她也变成了奢侈品吗?! 第30章 负债u0026骗婚 隔天一大早,罗璇的手机响了。 她急忙打开手机——是陪练对象发来的场地和时间。 9点钟,罗璇打开股市大盘,又看到不高不低的跌两个点,稍稍回弹,旋即又不可遏制地跌了下去。 而祝峻,始终没有回覆她。 罗璇苦笑著给网球拍缠手胶。她读大学,留上海,当白领,以为自己终於变成沪上丽人,谁知赶上次贷危机,惨遭被裁;以为自己可以靠炒股挣快钱,谁料终於被套;买房赶不上房价上涨,就连自以为遇见爱情,也似乎是有钱人的一时兴起。 也不知自己的人生为何如此曲折,何时能与经济一起触底反弹。 或许需要改个名字。 她不想螺旋了,她只想上升。 罗璇出门热身。 罗珏抱著电脑,坐在客厅的小桌子上办公:“下楼吗?给我带杯咖啡。” 罗璇迟疑地应声,想了想自己身无分文,翻出信用卡,慢吞吞地换上运动装,走出单元楼。 楼门口坐著一个男人,拄著行李箱睡熟了。他穿著黑色卫衣,黑色兜帽遮住眼睛,只露出一截下巴。 拐出小区,她算著时间慢跑5公里,感觉身体活动开了,才掏出信用卡,去星巴克刷了两杯热美式回来。 手机简讯立刻通知她,她开始负债了。 生活不易,罗璇嘆气。 …… 回来的时候,这个人还睡在她单元楼门口,怎么看怎么可疑。 罗璇攥紧手里滚烫的热美式,绕到那人身侧,拍了拍对方的肩,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睡在这里?” 那人睁开眼,似乎有些茫然。下一刻,他转过脸来。 看见脸,罗璇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张东尧!”她叫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知道我住的地方?!” 张东尧急著解释:“我从前帮罗琦给你寄过东西,才翻出了你的地址,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罗琦……” 罗璇打断他:“我不想听。” 张东尧顿了顿,继续说:“是你妹夫王悠然……” 罗璇很直白地说:“张东尧,即使我和罗琦是亲姐妹,我们也都成年了。各人为各人的事情负责,各人有各人的人生。她的性子你知道,她的事情,我根本管不了,我也不想再管。”她摊手,“你为什么不找她,反而来找我?” 张东尧说:“是这样,王悠然……” 罗璇打断他:“是这样,你在上海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顿黄鱼面,晚上看看东方明珠,明天送你离开,如何?” 张东尧说:“王悠然骗婚——你的咖啡!” …… 房门推开,罗珏转过头,惊讶道:“张东尧?” 她给罗璇拋了个不赞同的眼神。 罗璇不废话:“王悠然骗婚——你的电脑!” …… 三杯热拿铁放在茶几上,罗璇的负债又多了一笔,罗珏打电话找人来修电脑。 张东尧坐在沙发上,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根本不是王悠然。” 重磅消息拋出,罗璇和罗珏就算有心理准备,也呆了半晌。 罗珏喃喃道:“可舅舅查过王悠然的爸妈,公司,供职单位——都能对得上啊。” “说来也巧。”张东尧的脸有点发红,“有一次开学术会议,我刚好遇到王悠然的同学。他们给我看过合影——王悠然是个瘦小的男生。” 罗珏和罗璇面面相覷。 罗珏说:“你的意思是——他是王悠然,但他不是那个王悠然。” 张东尧点头:“刚好,王悠然父亲的公司和之河大学有校企合作。我找了对应实验室的师弟。”他攥紧手中的纸杯,“王悠然的父亲,不长那个样子。” 他把手机照片给两人看。 和席上的男方父亲,完全是两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罗珏说:“你的意思是,他爸爸只是叫人家公司董事长的名字?” 张东尧谨慎地点头:“恐怕是的。” 罗璇心底开始一股一股地窜凉气:“那人家公司董事长的老婆……” 张东尧说:“確实是医院护士长,姓名对得上,但人不是你们见的人。” 罗璇和罗珏对视一眼。 张东尧又说:“罗琦怀孕了,听说她很辛苦,我不能去打击她。林厂长的性子……我想,我先告诉你比较好。” 他把手里的资料留在茶几上,站起身:“打扰了。” 罗珏急忙道:“吃过饭再走。” 张东尧看了眼时间:“今晚在香港有个学术会议,我要发言,现在要赶紧去机场。”他歉意地笑笑,提起硕大的背包。 罗璇急忙起身:“我送你。” 两人沉默著出了门。他带来的消息太过令人震惊,罗璇的脑子基本全都乱掉。她向张东尧道谢:“谢谢你。” 阳光下,张东尧面容清俊,笑得很温和:“巧合罢了。” …… 走出小区,张东尧打了个电话。 “秦师妹。”他注视著自己的手腕,抬起手,在太阳下转了一圈,缓缓合拢,“麻烦再帮我查查,『那个』王悠然在哪里工作。” 阳光下,张东尧头髮很黑,眼睛也很黑。 …… 罗璇送走张东尧,回到客厅里和大姐面面相覷。罗璇先反应过来:“王悠然是个骗子的话,他图什么?” 罗珏冷冷道:“图小妹的钱。还记得吗?妈给了小妹嫁妆钱三十万,足够在上海付首付。” “女人发昏,才能结婚!”罗璇痛心疾首地把纸巾掷在地上,“杀猪盘!我爸刚死,那杀贼趁我小妹內心脆弱的时候,哄著我小妹昏了头,我说小妹为什么变了,都怪他!我们必须报警。” 罗珏打掉她摸向手机的手:“你冷静些!小妹怀孕了,而且怀得很辛苦。贸贸然闹大,万一她受不了刺激怎么办?” 罗璇反问:“难道就这么捂著?” 罗珏说:“你別忘了,家里的厂子还欠外面一百万呢!做生意现金流最重要,万一传出去,別人觉得咱家没钱了,以后厂子生意还做不做?” 罗璇转了一圈:“那我们得和舅舅商量,让舅舅去查人。” “不行。”罗珏斩钉截铁,“更要提防舅舅。” 罗璇安静了好一会,恍惚道:“不可能和舅舅有关吧。” “天晓得。”罗珏声音很冷,“除了妈和我们姐妹,我谁都不信。” 罗璇呆了半天。 还是罗珏提醒:“我记得你要去做陪练?” 罗璇看了眼时间,“呀”的一声,衝上阳台。 第31章 你可真会做生意u0026重大项目 小妹又寄来一批网球裙,已经下过水,都是连身的款式,一件件掛在太阳下,因为是样衣和版衣,所以有的衣身还画著淡淡的线条和记號,折在角落里,非细看不会发现。 当然,就算露出来,罗璇也不在乎。样衣从小穿到大,早就习惯了。 “都快冬天了,还这么热。”罗璇隨口说。 罗珏说:“今天20多度呢,要穿短袖。今年肯定又是暖冬。” 罗璇隨手拽了其中最顺眼的一件背心款雪白网球裙,套上一件拉链墨绿色薄毛衣外套,又匆匆戴上墨绿色的止汗带和护腕。 罗珏突然说:“你身上这条裙子,裙角是开叉的。” 罗璇低头看了看自己:“没问题,里面还有短裤。设计就是这样的。” 罗珏说:“我的意思是,很好看。”她又仔细看了看,肯定地点头,“这条裙子非常好看。” 罗璇坐在门口穿鞋:“难得啊,能听见你夸我。” 罗珏在身后“呸”了声:“谁夸你,夸的是裙子。” 罗璇匆匆出门,背著球拍往球场赶去。 …… 路上,客户打电话来催:“你还没到?” 罗璇边踩单车边忙不叠道歉。 到了球场,刚好迟到1分钟。客户是个年轻男人,抱著手站在场边,穿著合身的白色运动外套和白色长裤,脸色不大好看。 罗璇立刻道歉:“不好意思,我多陪您打半个小时,您隨便挑时间。” 千错万错,客户没错。 那人声音带著笑,语气却阴阳:“赠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够玩什么?剩下的半个小时要我额外购买——你可真会做生意。” 会做生意?罗璇一怔。 林招娣经常陪著笑脸,边道歉边用打折和赠送的方式让客户更多钱,所以她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母亲和舅舅永远说她没有做生意的脑子,罗璇还是第一次被人肯定。 於是她说:“谢谢。” 那人微妙地惊愕:“我没夸你。” 罗璇抬起头,两人对视,都是一怔。 江明映脱口而出:“是你。” 罗璇没想到江明映居然记得自己,服务態度很好地点了点头:“看在熟人份上,下次你再找我,我给你打折。” “熟人?”江明映依旧掛著万年不变的笑容,四下看看无人,便靠近了她,声音冰冷:“你果然!又是姓王的让你接近我?” 罗璇一怔,江明映冷哼:“你不说,我也知道。罗桑厂不是第一次出这种昏招,对我没用。”他又严肃地问,“你从哪里获得我的隱私信息?谁告诉你我在这个球场?” 姓王的?罗桑厂?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罗璇脱口而出:“你指的是罗桑厂的王经理?!” 江明映目光锐利地审视著她,见她真的迷茫,一挥手:“算了。你是被姓王的利用的。你走吧,我不报警抓你。” 自从知道王经理插手亲爹床上事,罗璇每每听到这个人,心中都警铃大作。 “我和王经理没关係。”罗璇急忙解释,刚刚向前半步,江明映立刻连著后退三步,举起双手:“你別过来啊!” 两人隔著远远的距离,罗璇说:“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的朋友吗?我是你朋友介绍来做陪练的。” 江明映思索很久,摇头:“我相信我的朋友,但我必须降低风险。我把车马费结算给你,不好意思,合作取消。” 罗璇气结,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罗桑厂,那你认识林招娣吗?罗桑县那个女厂长!” 罗桑县大大小小几百家工厂,只有一个女厂长。 罗璇比划了一下:“很壮,很凶,讲话高声,大眼睛尖下巴的美貌泼妇——” “我知道她。”江明映制止罗璇的描述,罕见地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林厂长。” “她是我妈。”罗璇从手机里翻出合影,摆给江明映看,“我是红星厂的女儿。” 提到红星厂,江明映的目光有点深。 他凝视著罗璇:“你是罗文彬的女儿?” 罗璇点头。江明映说:“我认识罗文彬。”他谨慎地审视著她。 罗璇言尽於此,任由他审视。 江明映沉思许久,点点头:“那好吧。” 罗璇总算鬆了口气。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自己居然也能从林招娣手里薅些好处。 她转身:“我去热身。” 江明映叫住她。 “林厂长那样的……女中豪杰。”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词形容,“你究竟是怎么和她相处的?” 罗璇想了想,中肯地说: “没法相处。” …… 罗璇开始热身。热了几轮后,她看看时间,已经过去整整25分钟。 怎么还不开始? 终於,一名长髮披肩的女生姍姍来迟。 她很美,扎眼的美,染成棕色的头髮衬得皮肤雪白,妆容精致,怎么看都是娇滴滴的样子,浅蓝色网球裙下露出两条异常纤细的腿。 她把网球拍塞在一只巨大的棕色爱马仕铂金包里,露出萤光玫红色的手柄。 “adrian!”她清脆地喊道。 江明映转过脸,微微欠身:“cythnia。替我问你爸爸好。” cythnia扭著手,笑著看向江明映,棕色的发尾隨著身体的晃动,一下一下扫著肩膀。她语气缠绵地讲了几句英文。再转过头来,她看到罗璇,脸一下子黑了。 江明映对著罗璇抬抬下巴:“喏,给你找的陪练。” cythnia美丽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不是你和我打球?你竟然找陪练?” 江明映转头对罗璇说:“请你陪她拉几个球。” 罗璇第一时间乾脆利落地答应,当即一个球餵给cythnia的正手,cythnia本还有话说,见状,急忙隨手挥拍,球不偏不倚地击中拍的甜区。 一声悦耳的“嘣——” 球歪歪斜斜地飞到另一个角,罗璇大步跑过去,反手又给cythnia餵球。 没抽球,没截击,不放小球,每个球都完美地落在cythnia面前。两人有来有回,cythnia不管怎么打,都能舒服地还击,罗璇又慢慢增加难度,让她稍稍跑了几步。 cythnia打得酣畅淋漓,面色总算好转。 罗璇抽空瞥了几眼看台。江明映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袖手旁观。 他永远带著笑。 罗璇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对她的服务满意。 打了半个多小时,cythnia气喘吁吁叫停,坐在江明映身边的位置上休息。江明映不露痕跡地站起身,抱臂站到她身后。 罗璇想了想,去买了瓶水,递给女生。 cythnia坦然地接过罗璇的水,也没说谢谢,转头和江明映说话:“我来上海筹备明年的上海时装周。说起来,明年你还来上海吗?” 江明映摇摇头:“大概率不会,我马上要开启一个重大项目,明年计划all-in。” cythnia奇道:“你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居然用『重大』形容一个项目。”她顿了顿,“我爸很想找时间和你聊聊。说起来,项目有多重大?” 江明映不露痕跡地扫了眼罗璇,篤定地说:“会改变我的一生。” 第32章 网球裙大单 两人又转成英文又聊起来,罗璇看看时间,已经满一个小时。 她擦汗洗脸,收拾东西。 cythnia突然喊罗璇:“你身上这条裙子,裙角开叉,很有设计感。是莎拉波娃同款?” 罗璇拉上网球包的拉链,摇摇头。 cythnia和江明映坐在高处。她垂眼看著罗璇,语气隨便:“你把毛衣脱下来给我仔细看看。” 罗璇皱眉。 江明映对著她抬抬下巴:“给cythnia看看。” 他妈的。 钱也太难赚了吧。 罗璇咬牙,想起她是在做生意,做生意就是做好服务——她把毛衣脱了下来,隨意地搭在肩头,站起身。 cythnia问:“哪里买的?” 罗璇儘量对客户耐心:“我家做衣服的,这是样衣。” cythnia看向江明映,江明映点点头:“是正规工厂。我见过。” cythnia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罗璇。片刻后,她用手指著罗璇,问江明映:“好看吗?” 罗璇被她毫无掩饰地指著,几乎以为自己不在现场。 江明映抱著手臂转过头:“我看不懂。” cythnia笑著拍了江明映一下:“你怎么会看不懂!我爸说,你天生就闻得到钱味,知道市场的大门往哪边开。” 江明映再次不露痕跡地挪了挪,客套地调侃:“你问我的意见,需要付费的。” cythnia笑起来。 笑了半晌,她似乎和江明映讲话,又似乎自言自语:“08年要开北京奥运会,运动服饰一定会火。你知道打网球的莎拉波娃吗?她是天生的明星,我赌她还会辉煌十年。”她再次伸手指著罗璇,“你觉得,她穿上这条裙子,会不会成为莎拉波娃?” 江明映摇头:“这么说不合適。有点相似,但不一样。” cythnia说:“可以这样说——『她就是她,不会想成为別人』。” 江明映摇头。 两人齐齐注视著罗璇。 江明映沉默地微笑著。罗璇察觉到,他的目光捉摸不定地落在自己身上,幽深莫测。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不知看向哪里去。 几秒钟后,罗璇听见他冒出几个英文单词:“不是莎拉波娃,只是你自己。” cythnia拍手称讚:“这个好。” 好。 好好好,这钱赚到手了吧。 癲公癲婆! 罗璇心里暗骂那高高在上的两人,套上毛衣,把网球包一甩,转身就要走。 cythnia喊住罗璇:“餵。你身上这条,什么价。” 罗璇心里有火,漫天要价:“一件1000块,大货价600。” cythnia很隨便地摆了摆手:“给我拿100手。” …… 一手,指同一件衣服的码数从小到大,所有尺码一样一件。 罗璇倒吸一口凉气。 几秒种后,她眼中的cythnia顿时变得美貌又可爱。 罗璇脱口而出:“这是出口欧洲的订单,从加小码到加加加大,全身材包容,一手7个码,很紧俏的。”她又杂七杂八地夸了几句,声音都在发颤,这些套话自然地从喉咙里流淌出来,字字句句,都是林招娣惯用的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 cythnia“哦”了声:“行。” 大太阳晒著,罗璇感觉自己被晒得有些头晕。这么高的成本,对方居然不还价。 cythnia还有得赚吗? 为什么? 罗璇深吸好几口气,听见自己问:“怎么走帐,公对公?” cythnia“嗯”了声:“我是珊瑚集团的。我要得急,马上让財务给你打订金,给你一周备货,你把货直接发去我公司。” 珊瑚集团。国內服装的龙头企业,第一家服装上市公司,八十年代做西服发家,资產规模和销售规模都是国內顶尖—— 罗璇深呼吸:“我给你插单,一周绰绰有余。” 这世上所有给工厂下订单的甲方,就没有不急的。罗璇从供应链出身,做熟了这些,適应良好。 她把自己的手机號留给对方,缓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什么时候想打网球,隨时找我。” cythnia没搭理她。 她只和江明映讲话。 但罗旋也不在乎了。好一桩大生意,客户美貌又可爱,有些小小的性格和刁蛮,只会更加美貌可爱。 大姐要活一口气,小妹要吃屎尖尖,只有她不是美玉,是一波三折的螺丝钉,她不需要那么多虚无縹緲的心气,她可以很务实。 只听上方两人继续聊:“人工越来越贵,服装利润越来越低。” 江明映问cythnia:“听说你家投资了新能源和地皮,你怎么还在做服装?” cythnia冷笑:“那么多哥哥,好板块哪里轮得到我!现在,我家的服装已经被雅戈尔赶超,销售收入和利税两块都拼不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给我正正好好。” 江明映“唔”了声:“你怎么想的。” cythnia也没管罗璇在身边,直接说:“搞生產没前途。我要借鑑nike的经验,把生產包给工厂,销售包给加盟店,『珊瑚西装』留个品牌就够了。” 罗璇沉默地听著。 江明映笑道:“相当於把人的四肢砍了,只留个头——你爸能答应?” cythnia指著罗璇:“我做个子系列,先试试水。”她安静了片刻,突然一字一句道,“我爸老了,倒也由不得他。我要做些成功经验给股东看。” 罗璇字字句句听在耳中,而江明映微笑不语。 …… 等江明映送走cythnia,罗璇一屁股坐在场边,半天回不了神—— 流水42万! 她身上这条网球裙,杂七杂八的成本连著水电路费加起来,一条顶多15块钱,100手就是一万出头,刨去运费,净赚40万! 无论罗璇心里有多少想不明白的事,在40万面前,这些疑惑统统可以被搁置。 罗璇深呼吸又深呼吸,倏忽,她想起了自己的股票帐户—— 虚擬套进去40万,实体赚40万。股市虽然来钱快,但只有实体才能摸得到真东西啊! 她折腾了这么些年,不赔不赚,毛都没一根。 但也没白折腾,至少是累著了。 第33章 2008年和2024年,是歷史的重复 “嘣”的一声,飞来网球落在身上,把罗璇从云端的恍惚拉回现实中。 罗璇抬起头,对上江明映的脸。 “你水平可以。”他白衣白裤,在烈日下大步走过来,“刚刚陪cythnia,最多只算个热身吧?” 罗璇点头。 江明映打开网球包,拿出一支棕米色相间的球拍:“陪我练一局。除了你赠送我的半小时之外,我依旧付你100刀每小时。” 罗璇摊手:“我今天不收你的钱。” 江明映“哦”了声,无意识抱起手臂,倚著球拍,玩味中带著淡淡的警惕:“什么意思。” 罗璇说:“算抽给你的茶水费。” …… 江明映忍不住笑起来。 他长了张聪明面孔,即使笑起来,深棕色的瞳孔也亮得异常,毫无温和可言。笑了半天,他眯眼看著她,声音有点刻薄:“你?给我?茶水费?可以啊,你还挺上道,你还挺老练。” 他讲话的语气向来强势。 罗璇不喜欢他讲话的方式,但也不想和他针锋相对。 她垂眼活动手腕:“我上不上道,你心里没数吗?你不想应付人家的约会,又不想得罪人,所以我替你买了水给她,帮你解围。如果你满意的话,下次再找我。” 江明映盯著她看了片刻,奇道:“你们小老板都这样?为了单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吃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我很喜欢这种品质。”罗璇立刻说。 江明映嗤笑:“下作的手段也是你喜欢的品质?” 罗璇直接说:“那不是我做的,那是罗桑厂的王经理做的,和我没关係。王经理究竟做了什么?给你介绍女人了?你以为这个女人是我?” 江明映微笑沉默,一言不发。 罗文彬养情人的事,罗璇不打算对陌生客户讲。於是她悄悄下了个套:“罗桑厂压著我家的货款还没给,王经理就是管我们这些供销商的。服装生意本来就难做,出口单子现在更难做,美元贬值,利润越压越低……王经理这人路子野,只要能达成目的,不避讳用下作手段。” 江明映並没上套。对於罗璇讲王经理的话,他不置可否。 他很圆滑地转移了话题:“美元还会继续贬值的。次贷危机愈发严重,金融风暴无可避免,谁都躲不过。既然躲不过,就別担心了。” 这叫什么话! 知道是客户,不能得罪,但罗璇死活没忍住,阴阳怪气:“反正都要死,乾脆別活了。” 江明映斩钉截铁:“红星厂死不了。” 罗璇非常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江明映没有正面回答。他活动手腕,用球拍在地上拍球:“经济是螺旋发展的。从97年亚洲金融危机到今年,已经十几年,刚好一个螺旋周期。金融风暴再来,也依旧是一个螺旋周期。你回头看看过去十来年,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你信不信,哪怕等到十来年后,等到2023年,2024年,2025年,经济形式、哪怕政治对策,也会和今天相似?歷史都是重复的,月亏则盈,福祸相依,低低高高,螺旋上升。” “低低高高?”她並没有被安慰到,“那我赶上低的时候,就地躺下,自认倒霉?” 江明映站直身体:“你知道螺旋上升的意思?” 罗璇做了个展翅的动作:“是我。美国搞崩了房地產,结果是我被裁员。別人上升,我螺旋。” 江明映奇道:“对了,你叫罗璇。” 罗璇摇头:“我从现在开始改名,以后叫尚升。” 江明映“嗤”了声:“螺旋周期,意思是,每一次繁荣的背后都蕴含著衰退,每一次衰退的终点都是新一轮復甦。旧体制、旧资產、旧產业模式会坍塌,从危机中,你可以找到新的资源。没有绝对的繁荣和危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说著,他拧开一瓶水。 罗璇实在忍不住吐槽:“生啊死啊,全被我赶上了唄?算我倒霉。” 江明映喝了口水,把话说得更直白:“风暴意味著机会,意味著资源重新分配,你只看得到死,看不到与死相伴的生——”他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只有乱世才出英雄。危机中,才有你上升的机会,风平浪静意味著门阀统治、阶级森严,哪轮得到你出头!” 罗璇懂了:“生活將我反覆捶打,而我会变得q弹可口。” “你!”江明映被水呛到。 他咳嗽了好一会,把空水瓶子丟开:“你油盐不进!——你只进油盐!” “你说得轻鬆。”罗璇说,“资源重新分配——我哪有资源。” 江明映意味深长:“红星厂不是你的资源?” 罗璇隨口说:“是我妈和我舅舅在管,我不插手的。” 江明映“哦”了声:“那你就去插手。” 罗璇摇头:“我怎么能……” 江明映高高拋球,“啪”的一声响,大力抽了个重球过来:“你家的红星厂,你不插手,反而让你舅舅插手?” “咚”的巨响,球重重跌到地下,弹到罗璇身后的铁网上,又掉落下去。 “你!”罗璇回过神,“我还没准备好!” 江明映摊摊手:“准备好了还怎么杀你。” 罗璇掂了掂拍:“你搞偷袭!” 江明映说:“兵不厌诈。” 罗璇说:“死就死,重开!” 江明映说:“来!” …… 罗璇忙活一大天,一毛钱没收。 回到家,罗璇第一时间把订单的事和大姐商量。 电视里吵吵嚷嚷地播放《女人我最大》,罗珏目不转睛地看著,对著电视把牛奶鸡蛋清和麵粉掺在一起做面膜,水多加粉,粉多加水,最后拌了满满一盆,自己刷了满脸,又劈手把罗璇压在沙发上。 罗璇比罗珏高一个头,自认为高大威猛,却抵不过大姐的血脉压制。 她垂死挣扎:“呔,高知悍妇!竟敢在我脸上摊煎饼!” 罗珏糊了罗璇满脸才放手,关掉电视,在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著笔记本电脑搜索了好几轮,偏头问罗璇:“你说的那个江明映,英文名是叫adrian吗?” 罗璇“啊”了声:“好像是。” “什么好像是!”罗珏拍她的头,“刚说你会做生意,你就犯憨!这个江明映,隨隨便便交个朋友,就是珊瑚集团的女儿,分分钟找你下40万大单,你还不把赶紧他研究明白?” 罗璇急忙用手接住滴下来的面膜:“侵犯他人隱私……” 罗珏又拍她的头:“做生意就是打仗,你跟谁公平竞爭呢?万一他是个骗子,想骗我们家的货呢?万一他真是神秘富豪,別人给他送一百个大美女,他色慾薰心,把你的单截给別人呢?就算天上掉馅饼,你以为吃到嘴里有那么容易?” 罗珏这么提醒,罗璇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行,看我把他底裤扒下来。” 罗珏又拍她:“扒什么底裤,你扒他口袋!” 罗璇被罗珏拍倒在地,引吭高歌:“男人的底裤千千万,有钱的口袋百年难遇。” 两姐妹疯笑成一团。 第34章 江明映是谁?u0026骗婚怎么办? 关於江明映,姐妹两人搜索半天,收穫却寥寥。 罗璇用“adrian jiang”这个名字,只在google里找到2001年的一则新闻,美国hbs商学院毕业生包场某酒吧开毕业趴,里面有一张很模糊的江明映的照片。还有一则2006年的消息提到了他,备註他是hbs商学院基金投资人协会的成员。 罗珏忍不住说:“hbs商学院投资人协会成员,都是曾经为hbs捐款作出巨大贡献的——这样的人才,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小小的罗桑县?” 罗璇做了几年供应链,非常了解工厂,对罗桑县的產业集群规模的理解比罗珏要深刻得多:“姐,罗桑县號称『世界运动服之都』,面积小,名气和地位可不小。”她列几个数据,“罗桑县最可贵的是原料辅料齐备,24小时內,全流程周转高达3次。” 罗珏没什么概念。 罗璇说:“隔壁马来西亚的服装集群,全流程周转一次耗时72-168小时;我们只需要8小时。意思是,爆单的时候,罗桑县每天做三批货,马来西亚三天做一批,你是老板,你找谁?放眼全世界,只有我们能做到;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一个地域、一个產业集群有这个吞吐本事。” “当真?!” “千真万確。我们罗桑县85万人口,足足15万人直接从事运动服加工业,超过45万人生计依附於运动服加工,出口80多个国家地区。我们是『世界运动服之都』,不是自称的,而是当之无愧、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罗珏惊了。 良久,她说:“我白读这么多书,从小在罗桑县长大,居然都不知道。” 罗璇摇头:“因为服装是製造业。中国的製造业无比辉煌、无比强大,可惜不太时髦,没法吸人眼球。你信不信,罗桑县若是『世界时尚之都』,立刻所有人都知道了。” 罗珏点点头:“法国巴黎。” 罗璇痛心疾首:“所以说,品牌啊!品牌是多么重要!酒香也怕巷子深!我的意思是,江明映出现在这里天经地义,假设他是做投资的,哪怕做高科技类的投资,都要来罗桑县的生產工厂考察。” 罗珏有些糊涂:“高科技又是为什么?” 罗璇说:“有些纺织面料,可以用作涂层,甚至应用在火箭上。衣食住行,民生之本,『衣』排首位,可不仅仅只是时尚。” 罗珏真心实意道:“这几年你果真有长进。我怎么觉得你现在比舅舅还聪明?” 天地良心,罗璇从小被大姐按著头辅导功课,每天被大姐狂骂弱智,姐妹感情破裂了无数次,日日鸡飞狗跳,最终高考成绩却比大姐低了整整100分,堪称人生至暗时刻。 如今她居然被这高知悍妇夸讚聪明! 罗璇扬眉吐气,叉腰站在客厅当眾,大放厥词:“呵,江明映再精英,美国hbs商学院再厉害,但他想要找个比罗桑县更好的代工厂?对不起,没有,找不到!” 正说著,手机响了,是林招娣打电话过来。 林招娣从小妹处得知罗璇和罗珏住在一起,话里话外,都在打听罗珏过得好不好。 罗璇把订单的事说给林招娣。 林招娣说:“你把联繫方式给我,我让你舅舅直接对接。” 罗璇“哦”了声,將手机从耳边拿下,翻找联繫方式,罗珏伸手按住她,直接掛断了电话。 “你傻呀,你把联繫方式给妈?”罗珏直白地说,“这是人脉,你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罗璇怔住,罗珏又问:“你想过没有,这单生意,是红星厂的生意,还是你罗璇的生意?人脉给了妈和舅舅,赚的钱跟你还能有关係吗?” 罗璇恍然大悟:“我的生意。但妈不至於——” “怎么不至於。”罗珏凉凉地说,“妈的钱袋子,天天晃给你听,给过你一毛吗?” 罗璇无言以对。 罗珏恨铁不成钢地戳她的额头:“憨!” 刚刚还被夸聪明的罗璇,又在大姐面前变回憨货。 她很怂地回拨给林招娣,先说自己信號不好,又说订单由自己这边对接云云。林招娣也没为难她,爽快答应了。 罗璇捂住电话,小声问大姐:“小妹被骗婚的事……” 罗珏摇摇头,罗璇住了嘴。 …… 掛了电话,罗璇从地板上一骨碌坐在来:“那个死杀猪的……” “小妹是猪,你我是什么?” “大姐你別打岔。”罗璇皱眉,“王悠然的父母、学校都是假的,工作肯定也是假的。小妹难道没有察觉?” 罗珏说:“我下午给小妹打过电话,问她婚后生活如何。” 罗璇急忙问:“小妹怎么说?” 表情大了,脸上的面膜紧绷得难受,罗璇用手按住脸。 她听大姐幽幽道:“小妹说,她很幸福。” “幸福。”罗璇恨铁不成钢,“幸福tomatto,幸福她妈个头。她跟一个杀猪——骗子待在一块。不可以!必须给我分开!” 罗珏说:“没待在一块,王悠然出差去深圳了。” 罗璇又炸了:“出差?死骗子把一个孕妇撂在家里,自己跑去出差?不给我乖乖待在家里,脚底板这么痒吗?!” 面膜又裂了,罗璇伸手把脸上的面膜一块一块撕下来。只听罗珏说:“这事不要惊动小妹。王悠然毕竟不知道我们勘破了他的真实身份,等他出差回来,我们把他约出来套套话,先探探底,再看下一步怎么走。” 罗璇恶狠狠地把脸搓乾净:“看我撕下他的麵皮。” …… 隔天,罗璇为著这笔订单,回家盯货。 罗文彬姓罗,和当年罗桑厂某个经理有著极其稀薄的亲戚关係,90年代末,靠著这层关係,他和林招娣来到罗桑县,用针头线脑支起家庭小作坊,起名叫红星。 90年代,罗桑县產业集群已经很成规模,罗文彬和林招娣是外来户,挤不进核心,只能把红星厂的选址设在罗桑县辖下最偏远的纺织村,开车一个半钟头,已然是產业集群的边缘地带。 非常偏僻。 罗璇一路奔波,著实饿了,可纺织村人丁稀疏,里別说饭店,连小卖部都只有一个。她走进去,盯著可疑的“望望”雪饼看了一会,买了几颗。 拇指关节那么大的一颗,只有外层是甜的,没含一会就失去了味道,在嘴巴里留下一块玲瓏翻转的硬块。 罗璇竟有些怀念。 在发展如火如荼的这些年,纺织村一直没变化,连假都没变。 罗璇含著没味道的假,降下车窗,深吸一口气。 村里的空气非常清新,不像罗桑县,河水都臭了多少年。 第35章 小工厂好难啊 製衣厂的车间灰很大,漫天都是飞毛,瀰漫著靛蓝染料的刺鼻味道。 罗璇走进去,眨了半天眼睛,连打三个喷嚏。 “兰姨!红梅!”罗璇一路笑嘻嘻地招呼过去,激起嘰喳声声:“呀!小璇回来啦!”“小璇瘦了。”“小璇胖了。”“我们换自动回针的缝纫机啦。”“怎么总不回来看看我!” 罗璇一一应过,从背后搂住年长的女工:“兰姨!我舅呢?” 近来流行不同面料的修身运动套装,套套都是短而窄的小上衣、长长的喇叭裤。兰姨正在车牛仔布,手指都被染成淡蓝色。 她从缝纫机前抬起头,伸手往车间后面指了指:“在库房。” 罗璇找了个口罩给兰姨戴上:“牛仔布味太大,满脸都是灰,鼻子里全是毛。” “难受。”兰姨一把扯掉,“又不是什么金贵人。” “谁说的。”罗璇嬉皮笑脸地把口罩给兰姨戴上,“兰姨你就是金子做的。” 兰姨笑著拧她大腿:“走开,走开,少给我灌迷魂汤,我不吃这套。” 罗璇哈哈笑著走开了。 她穿过车间,在库房里找到林国栋。 库房里灰也大。林国栋戴著口罩,正站在衣山上面理货,见到罗璇,点了点头:“你那个客户是要七个尺码?” 罗璇“嗯”了声,林国栋说:“我们只做了三个码,没有七个尺码。” “我知道。”罗璇说,“我想多赚点嘛。妈说插个单,让我找你。” 林国栋把眼镜摘下来,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皱眉算了好一会,又戴回去:“最近没空插你的单。美国的订单要在过年前交货,之前你爸的事耽搁了工期,美国的单误一赔五。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 晴天霹雳。 “妈跟我说没问题。”罗璇感觉自己头有点疼。 林国栋见惯不怪:“你妈也想多赚点嘛。” 被林招娣把做生意的坑蒙拐骗用到自己头上,罗璇感觉自己还是太嫩了:“行,我想办法。舅,带我去找一下財务,珊瑚那边的定金应该打过来了,我支来用。” 林国栋说:“罗桑厂还没给我们结款,美国订单催得急,厂子没进项,你妈支了珊瑚集团的定金去备料了。” “备谁的料?” “美国订单的辅料。挪东墙补西墙,小工厂都这样。” 罗璇头更疼了:“你的意思是,红星厂出不了人,也出不了钱?我这单子一周就要,能给我出什么?” 林国栋想了想:“问题不大,网球裙的面料辅料和版都有的,厂里的设备给你用,你去找日结工吧。” “哪来的钱?” 罗璇打电话给林招娣,林招娣不耐烦地说:“做工厂都得垫资,罗桑厂结算周期长,不给我结钱,我帐上没钱!你先垫著!” “妈!我也没钱吶!” “——那你就別做了!反正不是我的单!” 说罢,掛了电话。 …… 罗璇瞪眼。 她能怎么样,订金已经补进西墙,她这稚嫩的小鸡仔被林招娣这只雌鹰套牢,她只能含泪並將她妈原谅。 …… 罗璇开车跑到罗桑厂前门的日结工市场。 她溜达到罗桑厂旁边的报刊亭:“老板,好久不见。” 关係王一眼就认出她:“想通了?从上海回来了?” 罗璇鬼鬼祟祟地靠在报刊亭的柱子上,拿了瓶果汁,咳了声:“家里生意周转,想借点钱,有路子?” 关係王推过去一瓶果汁,张开两根手指头,比了个“8”。 罗璇肉痛地张开手掌,比了个“5”。 “嗬,三块钱都要砍价。”关係王上下打量她几眼,“现在怪不得要借钱呢,看来是真穷了。” 罗璇递过去五块钱:“炒股被套了。” “那不叫套。”关係王纠正她,“现在是抄底的好时候。行了,5块就5块吧,我给你介绍个高利贷?” 罗璇嚇了一跳:“高利贷?!我是说,有没有小额贷款……” “你想得美。”关係王嗤之以鼻:“你是国企啊,还是外企啊,还是罗桑厂啊?你就一开小工厂的,银行凭什么给你贷款,死心吧!” 罗璇哆哆嗦嗦:“那也不能高利贷……” 关係王见惯不怪:“比不上你们大企业高贵呀,这些小工厂的,回款久,帐期长,要打点的神仙也多,只能借高利贷。你问问,97年98年那时候,生意难做,有几家没借过高利贷?” 罗璇还是过不去那道心理防线:“没別的?” “银行贷款別想了,不可能。高利贷你又不想——啊对了。”关係王一拍手,“你在上海上班,肯定办了信用卡吧。真幸运。”他递了张卡片给她,“你找我姑。” 罗璇拿著卡片,找到“黑豹音像店”,看到门口贴著一张红纸: 信用卡套现 她推门进去,里面有个寸头男人正沉默地端著碗吃饭。她喊了声老板,那人抬头—— 罗璇直接和追债人老豹碰了个面对面。 …… 老豹一眼就认出来:“罗文彬家的二妹。没听说你爱搞文艺啊?” 罗璇硬著头皮:“豹叔,您別拿我寻开心,我来套点钱。” 老豹倒也没为难她,对著后面喊了声,往沙发上一靠,电视屏幕的蓝光扑在他脸上,面颊一道长疤,和罗璇印象中一样狰狞可怖。 关係王的姑姑走出来:“套多少?” 罗璇掏出卡,估了个数:“先套4000块,不够我再来。” “抽水15个点。” 罗璇咬牙:“行。” 到手3400,分幣未赚,先折600。 唉,做小工厂好难啊,实实在在做点事就是苦哇,还是炒股来钱快——算了。 钱来得快,走得也快。 忙活完了,罗璇很有礼貌地和豹哥打了个招呼:“叔,我走了。” 老豹多看了她一眼:“挺好的孩子,大方,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罗璇说了声“谢谢”,只听豹哥说:“可惜了,怨你爸不做人。好大一个男人,活得不清不爽,阳间的事一团糟。” 或许指那一百万吧。確实一团糟。 罗璇点点头。 老豹突然问:“孩子,如果红星厂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豹叔,您別再打趣我了。”罗璇乾笑两声,“欠的钱,我们会还的。” 老豹半晌没说话。 他叼著嘴里的烟,没有点燃,咬著一耸一耸,深深地看著她许久:“傻孩子。去吧。” 第36章 日结大神 罗璇从车里拿出“招工”的纸板子,等到了招工市场,她才发现,自己来晚了。 招工的都是一大早8点就开始招人,可现在已经接近下午4点,別说剩饭了,饭粒子都没一颗。 做一条网球裙行价5块5,四个尺码各100条,就是400条。罗璇把价格提到7块,可日结工们纷纷摇头,说做不完,来不及,除非加班。要加班的话,一条15块。 日结工摆著手指头给她算:“要加班的话,我们得在纺织村过夜,本来在罗桑县还能做个夜班,到纺织村去,夜班没得做,相当於你得付我们双倍的价格,才补上我们的误工费。” “前些年普遍只做两班,现在要做三班了吗?”红星厂有不少工人做过日结,罗璇还算熟悉行情。她计算了下做三班的工作时长,“每天干18个小时?” 日结工说:“吃饭住宿都要钱的,每天最少都要干15个小时的活,钱都是用时间拼出来的!每天只干8个小时,这么舒服,还做个鬼的事,挣个鬼的钱,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养家,是不是?” 罗璇嘆气:“这么熬,好辛苦的。” 日结工笑著说:“人生就是很辛苦的啊。人生就是很枯燥的啊。” 她反过来劝罗璇:“你不如明天赶早来。现在这个时间,你找谁都要付双倍,不划算。” 罗璇鎩羽而归。 刚好临县饭店老板娘娇姐打电话过来:“回家啦?给娇姐个机会,请你吃饭?” 罗璇应了,又说请娇姐等几天,待她忙完这笔单。 娇姐说:“我堂弟傅军做日结,手艺好,手脚不停眼睛还能盯著,有一帮做日结的朋友,我让他帮你。” 罗璇记下傅军的电话:“他手艺特別好,怎么不进厂啊?” 娇姐说:“他嫌厂里没自由。” …… 第二天一早,罗璇借了娇姐的小麵包车,接上皮肤晒得浅黑的傅军。 一条网球裙行价5块5,傅军开口要到9块。罗璇考虑到他是娇姐的堂弟,就答应了。 朋友帮朋友、亲戚带亲戚的人情关係算是罗桑县的服装產业特色,不遵循这套规矩,根本玩不转。 熟人宰熟人,今天你宰我,明天我宰回来,两边抹平,其乐融融。若是细算,会发现其中隱含著如轴对称般规整的人情秩序。 罗璇答应得爽快,傅军有点意外。 他转身对日结工朋友使了个眼色,唇语:“这个大方。” 他的朋友夹夹眼睛:“脑子不好使?” 傅军掩嘴:“还嫩著。” 罗璇当然没听见,正板著脸、一本正经地摆出组织者姿態,语气严肃地对傅军说:“要得急,必须按时完成。” 她补了句,“辛苦你们。” 招工,最要紧的是压得住场、压得住人,哪个会讲“辛苦你们”这种文縐縐的话? 一群人鬨笑起来,傅军露出满口白牙:“你赚大了。” 傅军拉了8个日结工人到纺织村红星厂,每个人都对待遇很满意,决定每人做50件,一天搞定。 傅军被眾人称为“日结大神”。 网球裙虽然不难做,但工艺还是有复杂之处。按罗璇的预期,每人每天做40件,上午20件,下午20件。但日结大神傅军斩钉截铁:“今天搞定,没问题,保质保量。” 罗璇说:“不用一天全做完,可以做一天半。红星厂会给工人必要的劳动保护。” 涉外订单很重视合规,一旦被海外的ngo(权益组织)揭发公司虐待劳工,公司就会失去所有的客户。罗璇毕业就进了立华集团,合规意识几乎深入骨髓。 “不需要。我们跟长工不一样。”傅军打断她,“做日结工,手脚不快、不卡时间,怎么养活自己?我最多一次,一天打了將近1000块钱。” 罗璇从小在红星厂里跟著老工油子混,没忍住,开口就是:“几个菜啊,喝多少酒,吹这种牛比。” 傅军当即怒了:“嘿!” …… 到了红星厂,罗璇安排好缝纫机,傅军把自己的旧手机拍在罗旋手里:“倒计时1分钟,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罗璇倒计时开始,傅军的动作立刻行云流水,每秒钟车出一条直线,“刷拉”拽开布料,半秒钟抖两下,半秒钟捏个乾脆的褶,脚跟著踩下去,伴隨著缝纫机“咯稜稜稜稜”响,不到一分钟,就车了三片布。布料翻转,再捏褶,“咯稜稜稜稜”又声声响起。 仅仅一分钟,网球裙已经有了雏形。 罗璇震惊地张大嘴巴,不知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快!” 她自己也会缝纫,也想过以后混不下去大不了当日结工,但如今——她那普普通通的技术,怕不是会饿死! 不愧是“世界运动服之都”,工人的创造力如此惊人! 她掐著指头算:“一条网球裙9块,你最多3分钟能做完,相当於你一分钟就能赚3块钱。” 傅军举起一双手,翻了翻:“一个小时就是180块。易如反掌。” 他的食指有缝纫机孔的疤。 罗旋忍不住问:“你这样的人才,没人开高价挖你?” “当然有。”傅军说,“再多的钱也不做,我不做长工,没自由,赛过坐牢。” 罗璇点点头:“確实,你一天打1000块钱,一个月能赚3万!” 傅军摆手:“我赚1000块就不做了,休息。上一休三十。” 罗旋吃了一惊:“有钱干嘛不赚?” “钱吶,赚多少才算多?”傅军反驳,“大好年华耗在固定的地方,哪怕没事做也不能离开。看看我,淡季没活,就乾脆休息了,填饱肚子就行,快活似神仙。” 罗璇自己被快钱牵著鼻子跑,遇到傅军,完全超出了理解范畴。 “不然怎么叫日结大神嘛。”傅军摊手,“你见过哪个神仙天天干活?” 罗璇无言以对。 傅军做日结没话说,没到傍晚,就已经全部做完。 他做神仙也没话说,收了罗璇的钱,呼哨一声,带著一群日结工瀟洒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37章 罗桑县的希望u0026你妹夫出轨 罗璇紧赶慢赶,总算在规定时间交了货。 交完货,她才深刻地领悟林招娣那句“做工厂都得垫资”的真正含义。 珊瑚集团负责跟单的人收了货,但號称財务走帐需要时间,罗璇继续追问,答曰走帐流程至少两个月,结算时间他也不確定,要请示领导,云云。 活干了,货给了,钱垫了,货款拿不到。 別看她有厂有设备有生產能力,如果这时候还有订单来,她连备料的钱都没有。 罗璇终於理解了拆东墙补西墙、理解了为什么要借高利贷。 …… 晚上,罗璇去赴娇姐的约。 娇姐指著农家乐对罗璇说:“好孩子,帮我问问你妈,想不想置了这块地。” 罗璇嚇了一跳:“娇姐,你要把饭店盘出去?” 娇姐说:“上次跟你提过的,我走后门,托小叔子的同学帮我买了基金,赚得很多。他找我,说最近价格比较低,很划算,让我再买点。” 罗璇说:“那也不至於把饭店卖了啊?” 娇姐轻嘆:“真是祖坟冒青烟,全家没一个读书人,可小满是考清华的料,老师跟我说,她比你姐罗珏当年还聪明,让我提前做好准备,別拖了孩子的后腿。” “那也別卖地……” “现在基金跌下来,正是买入的好时机,我想用卖地的钱补仓,等基金涨起来,给小满在之河市买个房——再不买,就买不起了——剩下点钱,我和她爸去北京开个小铺面。” 娇姐详细地给罗璇讲了开铺面的计划,显然夫妻二人已经实地考察过了。 “真好。”罗璇由衷感嘆,“你们一家都是踏实人,肯定蒸蒸日上。” 正说著,万小满端菜过来,老练地摆在桌上。 17岁的女状元,有一双聪明的眼睛。 罗璇夸她:“这件大衣真好看,谁家厂子拿的?” 娇姐说:“小满上周去上海参加比赛,拿了奖,我给她在上海的商场买的。小满是大姑娘了,我还没给她买过外面的衣服。” 小满抿嘴笑笑,罗璇悻悻:“我妈可没对我这么好过。” 娇姐拍拍罗璇的手:“你妈不一样,你妈是女强人,你多包容她。” 罗璇说:“成,待我回去问问家里的女强人,就算她不买,也能帮你牵线。” …… 吃完饭,已经是深夜。 娇姐喝了点酒,带著醉意对小满说:“小满,妈虽然没什么钱,但妈不拖你后腿,赵老师说你是清华的脑子,以后要飞出去的,妈跟你一起飞!” 小满对著罗璇笑笑:“罗璇姐,我妈喝多了,你別见怪。” 两人扶著娇姐去楼上躺著。 罗璇很温柔地说:“小满,我看著你长大的,你缺钱就和我说,我给你封大红包。” 小满却摇头,条理清晰地说:“罗璇姐我不缺钱。小学初中是义务教育,我不用钱,高中我是公费,学校每学期都给尖子生发奖学金。等我明年考上清华,县里还会给我奖励,不但够我读完大学四年,还有得赚。” 罗璇把小满当成小孩,结果现在的小孩了不得:“姐,小满姐。要是你的高中突然不给你发奖学金了呢?” 小满慢条斯理道:“那我就换个给我发奖学金的高中。我聪明,在哪里都能考得好,是高中需要我。而且,赵书记说了,我是罗桑县的希望,他让我专心读书,別的都不必担心。” 罗桑县的县委书记姓赵。 罗璇自愧弗如:“不愧是小满姐,还得是你小满姐。” 小满点点头:“赵书记说,让我努力读书,以后引资建设罗桑县。” 罗璇夸她:“好好好,以后我们红星厂就指望你投资了,小满姐,你就是全县的希望。” …… 罗璇和“罗桑县的希望”合力著把娇姐扶进房间。 房间里漆黑一片,罗璇按下开关,发现灯坏了。 黑暗里,小满突然冒出来句:“罗璇姐,我在上海,看到你妹夫了。” 罗璇把娇姐放在床上:“王悠然?” 小满找来一块毛巾,给娇姐擦脸,非常直接地说:“我看见他搂著一个女人。不是你妹妹。” …… 罗璇带著满肚子火、满心纷乱和一屁股信用卡债回到上海。 她打电话给大姐:“我回来了。大姐,你听我说,王悠然……” “我在开会。”罗珏在电话对面捂著嘴,“晚点打给你。” 罗璇把满肚子话咽了回去。 刚掛了电话,林招娣的电话又来了。 珊瑚集团cythnia的货款还没结,林招娣对罗璇反覆强调:务必和客户维持好关係,做好服务,经常送礼物,请客户儘快把货款结了。 “有必要吗。”听说要送上门去哄人开心,罗璇不太情愿,“珊瑚集团说,是財务走帐需要时间。” “你傻不傻!你真信!”林招娣恨铁不成钢,“十个拖款,九个拿財务当藉口,一个拿法务当藉口!” 罗璇张大嘴:“故意拖款?为什么啊?” 林招娣说:“为了资金流转。先不把货款结给我们,用这笔货款作为本金去赚钱,甚至定存吃利息,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赚了几轮钱,再把这笔货款给我们。” 罗璇怒了:“那就薅我们的羊毛唄?” “你说这些没有用,这行就这样。”林招娣不耐烦地说,“跟红星厂抢地盘的不是客户,是同行!大家都被拖款,所以你要跟客户处好关係,等到结款的时候,客户先给你结,你就比同行回款早,就比同行赚得多。”她警告,“脑子拎清!去处好关係!赔笑拍马屁结帐找女人,都是成本!” 那她的盈利还能剩多少——真是笔预料之外的大开支—— 林招娣天天在家做皇帝,罗璇想不到她哄客户开心的样子:“妈,这些年家里的款都是你催的?” 林招娣掷地有声:“做工厂,最重要的能力就是——你欠別人钱始终不给,別人欠你钱能要回来。不然,你以为管钱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那死鬼书生爸!你以为赚钱容易!” 罗璇放下电话,肉痛极了。 这笔订单完完整整做下来,她突然发现,一切都和想像中的不一样,生意也不是买卖那么简单,而且——林招娣总说做工厂没钱,她觉得妈抠,但似乎真的是没钱。 这些对对错错,人情世故,好像针头线脑缠一块,从哪里都解不开。 大太阳晒著,罗璇喘不上气,热汗直流。 已经是12月底,上海却依旧20多度。大街小巷悬掛著火红的圣诞节装饰,亭子里的报纸用巨大的篇幅报导股市,房產中心熙熙攘攘满是购房人头。 虽然罗璇的现金流即將绷断,可外面依旧一片火热,热得令人窒息。 第38章 暴打出轨男u0026进橘子 手机又响了,是张东尧。 张东尧的声音很不好意思:“……师母从上海回来,对一个摆件念念不忘,后悔没买。” 罗璇很大方地说:“包在我身上,你告诉是哪家店,我帮你去买。” 张东尧感激地说:“你现在过去吗?” 罗璇应了,张东尧报了地址,罗璇记下。 循著张东尧给出的地址,罗旋走进一家精品店。 刚一进店,她就看见火红的圣诞节装饰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那个男人异常英俊,正微笑著看向身边的年轻女人。 王悠然! 罗璇睚眥欲裂地看著妹夫王悠然带著別的女人买东西,看两人的样子,异常熟稔。视线再往下,罗璇仿佛被当头一棒,打得满眼金星:那女人的肚子已经高高挺起,任瞎子也能看出,就要生了。 那小妹又算什么?! 她的小妹,从小小女孩长到这么大,在家里抖威风,打架毫不手软,骂人绝不输阵,活活长成了一个美貌泼妇,何时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罗璇气得浑身发抖。她深呼吸,又深呼吸,憋回满眼愤怒的泪,走上前,拍了拍王悠然的肩。 “王悠然。”她指了指他身边的女人,“你扶她去休息。然后我们谈谈。” 王悠然一瞬间面色大变。 那女孩子疑惑地看著罗璇,笑著问:“你是悠然的朋友?”她声如银铃。 罗璇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是什么关係,让王悠然自己告诉你。” 眼前的女孩因为爱情而快乐,那小妹呢?小妹的爱情怎么办? 罗璇愤怒得难以抑制,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泪。 …… 避开怀孕的女孩,罗璇和王悠然转到安静的角落里。 王悠然踌躇著,似乎不知怎么开口。罗璇等了很久,终於说:“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沉默了很久,王悠然说:“你回家去问你妹妹。” 罗璇气得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我妹怀孕了!受不得刺激!我怎么问她?我拿什么问她?!”她伸手揪住王悠然的衣领,“我妹这种时候,你竟然出轨?!王悠然,你好不要脸!” 王悠然好身段,比罗璇高出整整一个头,肩膀是罗璇两个宽。他力气很大,扭开她的手,避开她悲愤的质问,转过头去,语气平淡:“怀孕是你妹妹自己的事,和我没关係。我不想她怀孕的。” 罗璇气得眼前发黑、嘴里发苦:“怎么,我妹怀孕和你没关係?” 王悠然简单地说:“没关係。” 罗璇理智的弦终於绷断了。她猛地一拳直中王悠然鼻子,王悠然痛呼一声,鼻血长流。趁他不备,罗璇转身把王悠然狠狠地撞在墙上,王悠然摔倒在地,罗璇翻身骑在他身上,对著他的脸,用力砸了下去。 王悠然力气虽大,居然打不过愤怒的罗璇,声声惨叫:“住手!你这悍妇!悍妇!!” “悍妇!!!” “我打死你这个骗子,你吃软饭,你骗钱骗色管不住裤襠,我诅咒你下面拐弯——” 两人被路人七手八脚地拦下,罗璇还不解气,被人拦著还弹起来对著空气怒踹两脚,头髮散了满脸。 王悠然一抹鼻血,满脸狼狈,气得指著罗璇大喊:“对,我告诉你,我就吃定了你小妹,她反正怀孕了,除了我,她没別的办法!” 罗璇被王悠然气得眼冒金星,猛地挣脱身边人的钳制,衝上去揪住他的头髮,狠抖两下,就在这时,警车来了。 “住手!” 王悠然是挨揍的苦主,罗璇被警察不太客气地塞进警车,吃了好大的闷亏。 …… 王悠然验过伤,双方做笔录的时候,罗珏赶到了。 来之前,罗珏已经收到了罗璇的简讯,有心理准备,但看见王悠然满脸都是风乾的鼻血,眼眶青了,嘴唇也被打裂,额角还被抓禿了一块头髮,头皮渗出血珠,她还是“哎呀”一声,“这这这”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悠然冷冷道:“对,是你妹妹打的。” 罗珏怒道:“王悠然,你这个混蛋,你和我妹妹结婚还在外面乱搞,我妹妹也怀孕了,你把我妹妹当成什么了?你这死渣男还有脸报警!” 罗珏条理清晰地说完,警察看王悠然的眼色立刻就变了,又不露痕跡地扫过罗璇的小腹。 罗璇跳起来指著王悠然的鼻子骂:“我小妹孕吐得死去活来,在家虚弱地躺著,你倒是好哇,在外面伺候別的孕妇!你一张票坐两条船,真不是个东西!” 警察的眼色又变了。 王悠然刚要回嘴,罗珏已经开始捂著脸呜呜哭:“王悠然,你敢欺负我妹妹,就是欺负我家没人,我们的爸死了,妈含辛茹苦做点小生意,家里就剩几个女人起早贪黑做工,热水澡都洗不起,好不容易给小妹攒点嫁妆钱,没想到你和她结了婚,拿了她的钱就在外面乱搞,我们好苦哇……” 罗璇被姐姐的哭诉嚇了一跳。 事情还是这些事情,可姐姐这么一说,怎么听起来特別惨、特別值得同情呢? 想起小妹,罗璇心里苦极了,也噼里啪啦地掉下眼泪,发自真心的。 小妹可怎么办啊! 罗璇越想越难受,乾脆放声大哭。 罗珏震惊地看了眼罗璇,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哭得更大声了。 在眾人异样的目光里,王悠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双手发抖:“我说不过你们!你们这群悍妇!你们姐妹一条心!反正都是你们有理!” 脚步声传来,罗璇抬头,居然是小妹。 小妹满脸惊慌与焦急,冲了过来。罗璇泪眼朦朧地对著她扬起双手,想抱抱血脉相连的妹妹。 小妹该有多伤心啊—— 小妹无视了罗璇,急急冲向王悠然,扶著他,急切地喊:“王悠然,王悠然,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 罗璇迷茫地眨了下眼。 第39章 恋爱脑u0026摊牌 仿佛慢动作。 小妹及腰的黑髮拂动,擦过她的肩膀,冰凉幽香。 小妹焦急的声音仿佛从水面上传来,遥远得不真切:“我给你擦擦吧,我给你买个冰袋敷一下,脸都肿了……” 王悠然一把推开她:“都怪你!” …… 罗璇衝上去抓住王悠然的手:“你就是这么对我妹妹的?!” 下一秒,罗琦用力推开罗璇,对王悠然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罗璇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罗琦:“小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他?” 罗琦挡在王悠然身前:“姐,你別打王悠然!” …… 罗珏深吸一口气,直接说:“小妹,王悠然外面有人了。” 罗璇抽了口凉气。 小妹能接受得了吗? 罗琦面色有些难堪,她张著双臂,像老母鸡一样护著王悠然,重复了一遍:“你们別管了。” 罗璇震惊地指著王悠然:“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著他?”她憋了半天,“男的也就两筐地瓜那么重,有那么好?” 罗琦坚决地说:“我非王悠然不可。” 罗璇忍无可忍说:“他外面的人已经怀孕了!你醒醒!这样你还护著他?!你是脑壳瓦特掉了吧?!” 罗琦毫不退缩,死死护住身后的男人,咬牙和罗璇对峙:“我不能没有王悠然,我就是没了他不行,姐!算我求你!你能不能別管我了?” 罗璇头皮麻得几乎炸开,眼泪又要流出来:“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著你被他欺负成这样,你是我亲妹妹啊!他仗著你喜欢他,你怀了孕,他吃定了你,我怎么能让这种人靠近你?” 罗琦说:“姐,我不需要你照顾,我没你想的那么弱小。你能不能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 罗琦这么说,罗璇只能后退两步。 大姐向她伸出冰凉的手,姐妹两个紧紧相握,罗璇的心也跟著冒凉气。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脆的女声出现:“谁怀孕了?” …… 挺著肚子的女人走进来,站在王悠然身边,扫视三姐妹一圈:“谁怀了我老公的孩子?” 王悠然立刻放软了声音:“你好好休息,晚上回去和你解释。” 女人厉声对他道:“你闭嘴!” 罗璇看著王悠然明显护短的样子,心中气血翻涌。只听女人又说:“我和王悠然是领过结婚证的夫妻,说说看,他喜欢谁?” 罗珏衝口而出:“你们怎么领结婚证?我小妹才刚刚领过结婚证!”她看向罗琦,而罗琦的脸已经变得红一阵白一阵。 女人说:“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了。” 所有人都察觉到不对,齐齐看向王悠然。 警察立刻严肃地问:“你!重婚?这是犯法的。” 犯法! 王悠然绷了好半天,终於泄了气,看向罗琦。 满室皆静。眾人也齐齐看向罗琦。 而罗琦闭上眼睛。 “王悠然没有重婚。”她很清晰地说,“我和王悠然也没有任何关係。我们没有结过婚,我也没有怀孕。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 “误会?”罗璇看不得小妹对別人委曲求全,“小妹你怕什么,你实话实说,我跟王悠然拼了!” 女人扶著肚子,慢慢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不要拿这种鬼话来誆我,什么误会!” 警察严肃地说:“这是犯罪,你不要替他掩盖罪行。” 罗珏说:“小妹,你在民政局领证那天,他爸妈都来观礼——”话说到这,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和罗璇对视,齐齐想起,王悠然骗婚,父母都是假的。 吵来吵去,王悠然骗婚的事倒是给吵忘了! 女人说:“王悠然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罗璇大脑一片空白,打开手机,把王悠然和父母的合影掏出来,给女人看:“你说你是他老婆——那你告诉我,这两个人是谁?” 女人坐在椅子上,凝视著照片,缓缓地摇头:“我认识他们,但他们不是王悠然的爸妈。” 王悠然痛苦地说:“別——” 女人说:“他们是王悠然的同事,都是话剧团的演员。王悠然也是话剧团的演员。” …… 罗璇大概因为太震惊,第一反应居然是:难怪王悠然好身段好气质。 她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王悠然和罗琦之间来回巡视。只听罗琦清清楚楚地说:“我僱佣王悠然扮演我的丈夫。只要能瞒得住,我就会按月付他薪水。” 罗璇喃喃道:“民政局领证呢?” “进去上了个洗手间。” “结婚证呢?” “天桥下25块两本。” “男方家人见面呢?” “雇的演员。” “怀孕呢?孕吐呢?” “没怀孕。那天跟你打架,胃肠炎犯了,养了两个月也没好利索。” 罗璇目瞪口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个什么?” 美丽的小妹,清清楚楚地说:“我只想拿到我自己的钱。只有结婚,妈才会给我钱。那么我就结婚给她看。” 罗珏“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里。 罗璇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说:“就为了嫁妆钱?那你能瞒一辈子?你还装怀孕,等你生不出来,妈知道了,你怎么办?” 罗琦摊摊手:“反正钱我光了,爱怎么办怎么办。拆东墙补西墙,这不是妈常干的事吗?大不了她打死我吧。” 罗珏怔怔地开口:“三十万嫁妆钱,你全光了?这才多久?你又是怎么光的?” 罗琦说:“我买房了。在上海。” 罗璇“扑通”一声,跌坐在罗珏身边,两人面面相覷,都说不出话来。 …… 罗璇对著王悠然千道歉、万赔礼,好话说了一箩筐。王悠然原本咬死了要验伤,但后来接了个电话,勉强答应和解。 “我靠脸吃饭。”王悠然说得很清楚,“幸好全是皮外伤。” 罗琦给他封了一叠厚厚的误工费。 怀孕的年轻女人倒是很和气:“不碍事的。”她递了张名片给罗璇,“我是话剧团经理,你有演出需求可以找我。” 罗璇收了。 三姐妹走出警察局,罗璇依旧因为震惊而久久沉默。身后的警察局亮著一点冷冷的光,给昏暗的小路罩上一层白茫。 突然大降温,三姐妹毫无准备。 寒流汹汹而来,夜风吹过,夜雨淅淅沥沥夹著小冰雹落下来。 小妹举起双手遮雨:“先打车。” 罗璇茫然地说:“哦,对,要打车。” 罗珏一声不吭。 这么冷的天,街道黑洞洞的,一辆计程车都没有。罗璇听到自己牙齿撞击的“咯咯”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伸出腿,刚走了一步,冷风吹过,身上的衣服宛如纸糊般被寒风打得透透。 这都算什么事啊? 湿漉漉的凉意渗入头髮,她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碎发全部被风和雨吹著往脸上糊,罗璇再次意识到,自己就是傻,就是憨,白白付出那么多真情实感,被骗得团团转。 寒风又拐著弯地吹,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可那並不是一辆计程车。 远处私家车的车灯照在她的脸上。 私家车越来越近,按了两声喇叭。罗璇后退两步,让车过去。 车窗缓缓降下,暖融融的热气扑出来,露出小半张男人的面孔。他平淡地说:“这里打不到车的。” 罗璇抬起头。 祝峻说:“我送你们回去。” 第40章 他的条件u0026她的真心 小妹报了个地址。 听到小区名的一剎那,无数想法在罗璇脑子里轰隆隆地跑。 这不她和大姐去看过的楼盘吗?! 罗璇心想,自己做什么都晚一步,赚钱的速度赶不上房子涨价的速度,越想赚钱越亏钱,条条大路通牛马;小妹不愧是人精,真够果断,演了一出大戏,居然能从妈手里抠出来30万,及时买了房。 真是一物降一物,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怎么小妹能从妈手里抠钱,自己只有被妈抠钱的份? 等等,祝峻在这里呢——祝峻又为什么在这里啊? 思绪太多,统统变成针头线脑,打了死结,罗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蠢透了。 祝峻得体地向大姐小妹介绍自己,称自己是罗璇的同事,和她们的风度翩翩地谈笑,最后把车一路开到小区楼下。 小妹道谢起身,罗珏开口,声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自然:“么儿,我公司在你家附近。我有些活没干完,明天想早点过去,今晚能不能去你家睡。” 小妹的態度也非常自然:“好啊大姐,我那东西都齐全呢。” 两人跳下车。 …… 车门关上,车厢里再次恢復了黑暗。 罗璇的脑子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几乎要炸掉,怎么都找不到合適的措辞,最终自暴自弃地来了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祝峻握著方向盘,看著前方,简单道:“因为我关注你。总会知道的。” 沉默渐渐蔓延上来,罗璇坐在黑暗里,忽地浑身发热。 她脱口而出:“你反正是一时兴起,又何必对我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 祝峻突兀而直接说:“我不会结婚的。” 罗璇急促地吸了口气:“我——” 祝峻打断她:“我在创业,公司还不稳定,涉及到资金和股份,我的合伙人不会希望我结婚。换位思考,我也不希望他结婚。” 罗璇说:“你什么意思。” 祝峻缓缓说:“意思是,除了婚姻,我什么都能给你,甚至公开,甚至孩子。只是不能领证。” 罗璇浑身发抖:“你先晾了我这么久,现在又在和我谈条件?” “我需要时间思考。”祝峻说,“思考结果是,我不想骗你。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罗璇沉默了很久。 “给我个地址。”她的声音愤怒,“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寄还给你。” 祝峻安静了几秒钟,平静地说:“这次,那个话剧演员答应和解。下次,你不能再这样了。” 罗璇反应了好一会,终於想通这话背后的意思:“王悠然的事,是你向他施压,所以他才答应跟我和解的?” 祝峻没有否认。 他不紧不慢地转动方向盘,眼神都没给罗璇一个。 罗璇怔了很久:“你帮我,不可能没有条件,对吗?” 祝峻缓缓停下车。 他靠在椅背上,转过脸,一双黑眼睛盯著罗璇:“我正在践行我的承诺:除了婚姻,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不认为你是特別传统的人——我希望你考虑。” 罗璇又气又辛酸:“这太荒谬了,天知道你是不是隱婚……”祝峻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本子,递给罗璇。 “这是什么。”罗璇没接。 “户口本。”祝峻翻开,指著页面对罗璇说,“看清楚,我没结过婚。我保证外面没情人。我只是对你坦诚。” 罗璇难以置信地转开脸:“谁要看你的户口本!” 她看向窗外,眼眶胀胀地发热。 安全扣轻响。祝峻探身过来,按住罗璇的肩。 罗璇恼怒地抬起脸,他毋庸置疑地凑过来,轻轻地亲了她的额头。罗璇伸手推他,他用力握住罗璇的手腕,蜻蜓点水般轻吻她的鼻尖、嘴唇。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 罗璇狠狠推开他。 祝峻坐回驾驶位,重新扣上安全带:“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 车子缓缓前行,罗璇转头看著窗外。 祝峻总是游刃有余,而她的心却很轻易地被他扰乱。 “说起王悠然。”祝峻开口,“你总是给我惊喜,也总是给我惊嚇。好比上次你发给我的那份简歷,全然漫不经心——我带出来的人,就是这个水准?” 罗璇心不在焉地说:“我以后不打人了。” “你可以打人。”祝峻慢慢开车,开口道:“但你做事要筹谋。从前你我共事时,我难道没有教过你,怎么下黑手?” 罗璇想了一下,过去的几年里,她和祝峻讲过不到10句话:“没有。” 祝峻顿了顿,瞥了她一眼。 “是我掩饰得太久。”他轻描淡写。 罗璇心里一动。可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总是这样。罗璇想,他只有在很偶然的时候,才会说很偶然的几句话,转瞬即逝。她触碰不到他的心。 於是她继续看向窗外,没有理会。 祝峻严肃地说下去:“你越是恨他,越要表现得爱他。你越是想要害他,越是要对他好。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一定要反著说。哪有像你这样,直愣愣衝上去的?就算你要打他,也要让他先动手,你来做受害者。” 他总结:“做人,就是做样子给別人看。” 罗璇很平静地说:“你们都是聪明人。我没这个本事。” 祝峻说:“是,你太容易付出真心。这是你的天性,你也改不掉。”他凝视著罗璇,“那你永远不要让別人知道你有一颗真心。你可以付出真心,但不要被人知道。” 罗璇问:“为什么?” 祝峻说:“因为真心是最罕见的。因为这样你就不会被利用。你就不会受伤。你就能保护自己。” 小冰雹粒子拍打车窗,罗璇反覆咀嚼祝峻的忠告,看向漆黑的夜里。 她终於回过头,不闪不避地看向祝峻:“我记住了。”她郑重地说。 祝峻也看著她。 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照亮两人沉默的面孔,又转瞬即逝。 忽地,罗璇问:“所以会更快乐吗?永远不付出真心?” 祝峻沉默了很久,缓缓摇头。 “若是真能像你这样痛痛快快打一架也好。”他静静地说,“可我早已没这个本事。我所求的不是真心、也不是快乐。” “所以,如果我也不付出真心呢?”罗璇继续问,“你也可以接受?” 罗璇死死地盯著祝峻,而祝峻很平静地看著她。 他点了点头:“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是你觉得好。”罗璇最后问,“但你考虑过我吗?” 祝峻笑而不语。 他神情分明在承认,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当然把自己放在首位,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关係。他不可能、也不打算改。 他伸出手,轻轻覆住罗璇的手背:“但我不认为你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 罗璇垂下眼。 半晌,她抽回手,简单地说:“谢谢你帮我,我需要时间考虑。” 祝峻把车停在罗璇楼下。 罗璇下车的时候,祝峻开口:“我有很多缺点。但我的优点是:我认可合作共贏,我会践行承诺。我们共事多年,你很清楚。” 罗璇点点头:“你是一个很好的老板。” 她关上车门。 车窗降下,祝峻指了指手机:“我等你的答覆。” 第41章 大打出手u0026人能不能逃避责任 罗璇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可刚刚清晨7点半,她就被电话吵醒。 是林招娣:“让你带礼物和珊瑚集团的人处好关係,你昨天去了没有?” 昨天? 罗璇朦朧想起昨天小妹那出轰轰烈烈的好戏。妈还不知道呢! 她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把祝峻的事拋到脑后,心虚道:“还没。” 林招娣开口就是骂人,罗璇因为心虚,一个字都不敢反驳,嗯嗯啊啊地听著,左耳进、右耳出。等林招娣骂完了,才掛掉电话。 掛了电话,罗璇看了眼时间,大姐昨晚睡在小妹家,现在应该起床准备上班了。 她十万火急地联繫大姐:“昨晚小妹那件事,我难道要帮著小妹瞒著妈?还是得我去告诉妈?” 大姐说:“妈怎样,与我无关。你要告诉妈,就去告诉。” 罗璇抬高声音:“这么个大炸弹,我去告诉妈,妈不得炸死我?” 大姐说:“隨你,我还得上班呢,没空理你。” 说罢,她掛了电话。 罗璇对著熄灭的电话怪叫,“小妹干破事骗妈,结果把我也装进去了?!” 她立刻发消息给大姐,要了小妹的地址,杀出门去。 …… 咣咣咣咣,罗璇敲响了小妹家的门。 门轻轻地开了,大姐探出正在化妆的脸。 她眉眼亮丽,但还没涂口红,唇色苍白,整个人都透著股强打精神的疲惫。 她“嘘”了声:“小妹还在睡觉。” 罗璇走进去。 这套房子,她之前和大姐来看过,是罕见的精装修房,主打拎包入住。 但此时此刻,除了开发商送的精装修,这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新家,不如说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客厅里空空荡荡,別说软装,连家具都没一件。 “姐,你昨晚在哪睡的?”罗璇难以置信地回头。 罗珏比了根手指:“小妹只买了一张铁床,我俩挤了一夜。” 罗璇呼出一口气。 罗珏穿上衬衫,正在戴耳钉。两人看向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妹。 罗璇说:“我们得商量一下,小妹骗妈,这事该怎么收场。” 罗珏隨意道:“那你喊醒她。” 清晨的光透过窗帘,映了一线在小妹沉睡的脸上,她乌黑的长髮沿著床沿流下,像一匹闪光的缎子。 罗璇忍不住讚嘆:“小妹是真的美人。” 罗珏点点头:“是——”她瞳孔一缩。 上一秒刚刚夸讚美人的罗璇,下一秒飞身扑上床,压住小妹的腿,猛地薅住小妹美丽的长髮,怒吼一声:“你还有脸睡大觉,你给我滚起来——!” …… 罗琦“嗷”地一声叫起来:“你这悍妇!疼疼疼!” 罗璇她骑在小妹身上,叮里咣啷一通锤,小妹也不甘示弱,抓著床头的铁柵栏作鲤鱼打挺状,用脚狂踢回去,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打成一团。 罗珏见惯不怪地抱手看了一会:“我上班去,你们慢慢打。” 她转身离开,贴心地关上臥室的门。 罗璇边打边喊:“我还是不是你姐,我还能不能管住你?你把天捅漏了,你还睡,睡睡睡!好哇你,把我们骗得团团转,我们还得帮你瞒著——我可没大姐那么好性子,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社会的险恶!” 罗琦打回来:“你有本事你也去找妈抠钱去,你去告诉妈啊,谁让你瞒著了!” “好哇,你乾的破事,大姐不管,你又让我去告诉妈,你俩怎么全甩给我啦?!”罗璇揪著小妹的头髮,又被小妹一脚踹在大腿,吃痛鬆开手,后背被小妹拍了好几下。 小妹边打边说:“你长年寄宿,甩手掌柜,家里的所有事,大事小事,全是甩给我的!” 罗璇气道:“什么叫甩给你?爸偏心大姐,妈偏心你,我说话,谁听我的?” 小妹说:“我们爸妈的性子,你觉得被他们偏爱,是什么好事?” 罗璇从未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瞪眼:“你的意思是,你和大姐,反而觉得我才是最舒服的?” 小妹冷笑:“难道不是吗?你总觉得爸妈不喜欢你,你过得惨,但你想过没有,我和大姐难道就过得好了?大姐被爸骗没了出国的机会,又被骗回老家,耽误了工作发展;我呢,大学毕业以后为什么没上班?因为爸养情人、搞私生子,我被妈喊回家守財產!你以为你的遗產怎么来的?公平分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知道这些年,妈和爸拉锯多少次,吵过多少次,哪次不是我在中间说和!你眼中只有你自己!” 罗璇忍不住说:“爸妈让你们回来,你们就回来?他们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傢伙,能把孩子搞出来三个,却不能把自己的事搞明白?还需要你们帮忙?你们不会敷衍吗?装傻充愣都不会?现在来怪我?” 小妹气得骑在罗璇身上,用牙咬她,罗璇惨叫起来。 小妹鬆了口,恶狠狠道:“我不操心,我不操心怎么办?你怎么办?大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罗璇把小妹从身上撕下来,张开手脚瘫在床上:“这些不应该是你操心的问题。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责任,全是人为製造出来的。都该你背?” 小妹捂著脸呜呜哭了:“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你是厚脸皮不粘锅,我却没法不管!人能逃避责任吗?我就要让你看看,我不管,爸留下的二十万你一分钱都摸不到!我就是要你们看看,没了我,你们可怎么办!” 罗文彬留下的二十万,罗璇確实一分钱没摸到。 罗璇发著呆,看向房顶。小妹还在旁边哭。 罗璇想起,父亲去世后的那个早上,在厨房里,她和妈也吵了一架,妈当时怎么说的? “——人能逃避责任吗?” 小妹不愧是妈一手带大的孩子,母女两人一模一样。 第42章 罗琦的谎言u0026新的欠债 良久,罗璇疲惫地说:“么儿,你不要跟妈学。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是外人,没人是你的责任。” 小妹说:“我不管,我们的钱怎么办?” 罗璇却说:“你倒是管了,可你开心吗?不开心的事,你管来干嘛?” 小妹瞪眼睛:“你不管,我不管,谁管?该是我们的,怎么能让给別人?!你说得好听!” 罗璇嘆气:“不是谁管的问题,而是,你管我,管妈——你为什么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说真的,就算你把我们骗得团团转,只要你真是为了钱,为了房子,就是自私,就是开心,也行。可你口口声声喊著谁都不让,说白了,你就是跟爸较劲,跟私生子较劲,跟我们赌气。你又是为了別人,不是为了自己。你能不能先照顾照顾自己啊?妈那个样子,你觉得就好吗?” 罗琦抽抽噎噎地擤鼻涕,把纸团成团,往罗璇身上丟:“妈一毛不拔,妈好得很。” 罗璇嘆了口气:“妈哪里好了?她根本不是愿意照顾人的性子,但她那辈人,太在乎別人看法,有些事情不想做也得做,所以她做了,却又拧巴又不开心,又累又不落好,让你、我、大姐都对她有嫌隙。妈偏心,妈不爱我,我怨她,但我不怪她。有时候我也同情她。” 罗琦没说话,继续擤鼻涕,一个接一个地丟湿漉漉的纸团到罗璇身上。 “你恶不噁心。”罗璇猛地坐起身,把纸团扫到地上,又被小妹团了团纸砸在脸上。 正中面门。 罗璇拂开脸上的纸团,瞪眼看著双眼红肿的小妹,小妹也瞪著她。 罗璇沉默良久,伸手抱住她。 她长嘆一声:“我只希望你对自己好点。” 她轻轻抚摸小妹的黑髮:“小妹,活著本身就不是件快乐事。眾生皆苦,无人不冤,我们期盼什么,可偏偏求不得;我们害怕什么,却总是怨憎会。如果你总是和別人较劲,为了名,为了利,为了向別人证明什么而活,你註定不会快乐的。” 小妹抽噎:“那活著还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就没活过吗?失败了,你就不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吗?”罗璇说,“你这也要、那也要,可人这辈子,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总要需要向別人去证明,是因为你根本不认可自己。人不爱自己,迟早会抑鬱的。” 小妹嚎啕大哭起来,把脸埋在罗璇肩膀上。 罗璇嘆气道:“你活著,开心不开心,好不好,其实都是你自己的感受。你得自己想开。” 小妹哭了好半天,缓过气来,哽咽著说:“我不操心了。以后家里的事,我什么都不管。” 罗璇很认真地说:“我是你姐。你总说我什么都不管,以后我来管。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妹带著哭腔说:“姐,对不起,我骗了你。” 罗璇轻声说:“你我亲姐妹,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也从未真的记恨过你——” “我买的房不止这一套。”小妹说,“我买了两套。” …… 罗璇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她说:“你开玩笑,也不必编这么离谱的事。现在房价涨得厉害,国家限购二套房呢,你拿什么买?” 小妹说:“我是在9月26號下的订。刚刚好,抢在限购政策出台的前一天。” “你哪来的钱?” “我把妈给的30万现金拆开,找人做了双边低首付,两套都上了槓桿,从银行贷了200万。” “你怎么还月供?!” 罗琦说:“我找到工作了,还办了十几张信用卡,卡转卡还款,等明后年涨了我就出手。” 姐妹两人一时沉默。 罗璇重复:“你买了上海两套房。总价230万,只有30万是现金。剩下200万,全——他妈——是——债。你决定用该死的信用卡——贷——款——还。” 罗琦点点头:“没错。姐,现在楼市挺好的,等房子涨了,我就卖掉,收益我们三个平分。妈不给钱,我们自己赚钱,这是我们的共同投资——” 罗璇跳下床,把地上的纸团全都拢起来,抓著小妹,按在她脸上:“你给我吃了!都给我吃了!!” “你恶不噁心——”小妹翻身要跑。 罗璇把她按在床上,“罗琦!我恨你,我是真的恨你!我不会原谅你的!” 小妹挣扎著跳下床,罗璇揪住她的睡衣袖子:“200万!不是2万!!你哪来的胆子啊?!!!” 疑问出口,她想起了离家出走的大姐,想起了跃入股海的自己,又想起了押货斗劫匪的亲妈林招娣。 小妹的胆子遗传谁,隨了谁,难道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只听小妹厚顏无耻道:“那有什么办法,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买都买了,姐,你得自己想开。你实在想不开的话——你打死我吧。” …… 钱都了,打死谁都没用。 罗璇向后一仰,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 200万! 现在上海的房子都涨成什么样了,一套居然要一百多万,妥妥的房產泡沫!盖房子又不是用金子垒鸡窝,那些泥瓦砖头何至於一百多万! 小妹居然踩著高点买房!还买了两套!以后可怎么还啊! 罗琦在上海找了个房地產销售的活,时间相对自由。有客户要看房,她匆匆妆扮,踩著皮鞋咯噔咯噔出门了。 罗璇满腹惆悵地打给大姐约午餐:“姐,有事情和你讲。” 罗珏非常忙:“你中午来我公司这边,见面聊。” 罗璇掛了电话,没安稳两秒钟,手机又响了。 是信用卡的还款通知。 罗璇捧著大如斗的头,打开股票帐户,触目满绿,仿佛置身於大草原。定睛一看,开盘跌了7个点,眼看著就要跌停。 她惨叫一声,把手机远远丟到旁边,翻了两滚,恨不得就地长眠。 罗璇原本对做工厂怀揣著天真的幻想,以为拿下一个订单就有钱了,万万没想到小工厂是订单越做、欠钱越多,越有钱就越没钱,要想螺旋上升,得先糊一屁股债。 等到10点半,她的股票终於迟缓不堪地跌停。 第43章 追债u0026另一个世界 罗璇也终於拉下脸来,打电话给珊瑚集团负责跟单的人,要了地址说送礼物。 她陪著笑脸问结款时间,上次和领导请示的结果如何? 对方嗯嗯啊啊地敷衍,把財务法务领导银行世道全骂了个遍,反正就是困难,反正就是没钱。 这种熟悉的口吻和罗文彬拖钱的样子一模一样。 罗璇脑中警铃大作,立刻知道没戏,想来想去,乾脆直接打电话给cythnia。 cythnia接了,罗璇表示明天想请她吃饭,並报出和祝峻吃过的昂贵餐厅的地址和时间,对方无所谓地“嗯”了声。 罗璇想到餐费,肉痛得不行。 …… 中午,罗璇给珊瑚集团的跟单人寄了件红星厂出的拼色运动外套,然后去大姐公司楼下,两人一起吃午餐。 罗璇坐下,说起小妹的200万债务。 大姐虽然打翻了水杯,但很快也接受了。 “总比你炒股强。”罗珏说,“至少买房能看见东西,而你的钱是被大风颳走的。” 罗璇痛得按住心口:“大姐你这话说的……” “这不重要。”大姐前倾身子,沉下脸,“说说看,你和你那个前老板,怎么回事?” 罗璇心里一惊。她下意识说:“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祝峻要她答覆,可她想了就心烦,乾脆不去想。 罗珏直白道:“我不同意你和他谈恋爱。” “为什么?”罗璇忍不住问。 罗珏说:“我能看出来。他待你,有种特殊的温柔。但你要知道,他那样的人,就算有心,也仅限於此。” 罗璇瞬间嘴里发苦。 爸的一碗水全端给大姐,妈的一碗水全端给小妹。而她呢?她真的有那么差吗?无论谁的一碗水,都不会全端给她? 罗珏嘆了口气:“那个祝峻,无论是不是派系斗爭失败,他一早就做好离职的决定。他很清楚,他走了,你们都不会好过,但他並没有提前让安排你们转岗,而是拖到你们这些人被裁,等你们十万火急的时候,才来做好人,开口帮你们找工作,让你们感激涕零。而你们这些被大企业训练好的人才,被他降薪引荐到朋友的公司,物美价廉。他在你们和他朋友两边,里外都有了人情,刀切豆腐两面光。” 罗璇把眼睛瞥向另一边。 她简单道:“姐,別说了。” 罗珏凝视著罗璇,残酷直白地说下去:“清醒些。这是他笼络人的手段。至於他对你的喜欢,是顺带。他靠这套本领做事,就好比妈靠著舅舅办厂。只要妈还在乎红星厂,她就必然信舅舅超过你我。所以你不要幻想祝峻能改。他只要还在乎事业,就不可能改。” 罗璇沉默很久,说:“我都明白。” “断了吧。”罗珏说,“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他的阶层,高出你太多了。” …… 午餐后,罗璇要给cythnia买礼物,拉上大姐隨便去新天地逛逛。 罗璇心不在焉地看著那些衣服。 质量、面料和做工还不如红星厂出品呢。掛著了不得的牌子,包装一套精美的话术,就能卖到几千上万,有的居然还不能下水。 不能下水的衣服,无论再怎么用高贵的名义吹嘘,都只是质量差的託词罢了。 罗桑县好歹是世界运动服之都,工人们的手艺都质量过硬,哪像这些號称义大利手工缝製的奢侈品,走线整齐些都值得大吹特吹。 正胡思乱想,罗珏停下了脚步。 “你看。”她指著橱窗说。 在璀璨的灯光下,在高冷的橱窗里,罗璇看到了自家的网球裙。这是一家新店,品牌名就叫“cythnia”。 她趴在橱窗上,看到这条网球裙的定价:5559元。 罗璇张大嘴,久久回不过神。 耳边,大姐低声惊呼:“珊瑚集团贴了个牌,价格一下子就翻了这么多?!” 罗璇按住自己的心臟。 她终於明白,为什么cythnia懒得和她还价。她也终於明白,对方的钱是从何而赚。 是品牌。 品牌的背后,是阶层。 阶层的背后呢? 是政治。 更多的,罗璇不敢去想,想了也不能说,说了也最好刪掉。 罗璇曾以为自己拉到大单,狠宰cythnia一刀,真是赚钱小能手。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和cythnia的交易压根就不在同一个阶层。 她那点见识,红星厂那点製衣经验,在商业社会里,什么都不是。 …… 姐妹两人震惊地贴在橱窗上,久久回不了神。 阶层啊。罗璇心想。 她环顾四周。从前未曾留意过的,此刻全部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奢侈而宽敞的商场,昂贵高傲的外国牌子,疏朗的陈列与冰凉的香氛……都是阶层。 祝峻办公桌上一万块钱的纸巾盒,也是阶层。 这是一个新世界。 cythnia贴牌翻价的行为给罗璇的衝击太大,势不可挡山呼海啸地席捲了她的脑子。 罗璇喃喃计算:“工人做一条网球裙,行价5块5;cythnia只是贴了品牌,一条网球裙售价5559。翻了1000倍。” 罗珏嘆息:“我现在明白,什么叫廉价劳动力。” 罗璇茫然感嘆:“我们都是廉价劳动力。” 罗珏凝视著橱窗:“我从小拼命学习,打败所有竞爭对手考名校,出来给老板打工,老板提出构想,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执行,脏活累活一件没少干,钱却拿得最少。我和工人,有什么区別?” 罗璇说:“利润一层层拆分下来,分到罗桑厂,还剩多少?分到罗桑厂下面,又剩几毛?分到红星厂,又有几分?我们小时候轧的那些衣服、捻的那些包装袋又算什么?” 罗桑厂溢出的订单给罗桑县的中型厂做,中型厂再溢出,才轮得到小厂红星。 姐妹两人齐齐沉默。 店里的销售走出来,看见罗璇身上的网球外套,笑容真挚了些:“小姐,您身上穿的是不是我家的新款网球裙?特別適合您!今年流行运动混搭风,您要不要进店看看?” 罗璇长长地嘆了口气。 她? 她哪里高攀得起呢。 …… 第二天傍晚,罗璇为了见cythnia,早早来到米其林餐厅。 她坐定后,把手里的lv袋子放下,里面装著一条新款围巾,是她为cythnia准备的礼物。昨天在新世界,她的信用卡又添了一笔债务。 她回忆上次祝峻点的菜,依原样点了一份,吩咐服务生,待传菜再上。 罗璇耐心地等著。 直到夜深了,她陆续打出五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后,终於意识到: cythnia根本就不会来。 第44章 混圈u0026江明映蓄意接近u0026结帐 走出餐厅,罗璇打了个饱嗝。 这一次,她感觉高档餐厅的滋味不过如此。 这些天,气温很是奇怪。先是大降温,雨水夹著冰雹扑稜稜打了整夜,这几天倏忽又疯狗般活蹦乱跳地回弹,让人不知该怎么穿衣服。 罗璇穿多了,提著围巾袋子走在扑面的热风中,额角冒汗。 手机响起。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待看清来人,面色失望。 不是cythnia。 她沮丧地接听电话,信號不太好。江明映解释了一句:“我在马来西亚。” 罗璇“嗯”了声。 江明映继续说:“我明天到上海。” 罗璇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江明映问:“你生病了?明天下午能接陪练吗?你不行我找別人。” “我当然没问题。”罗璇急忙说,“cythnia也来吗?” 江明映奇道:“她有空搭理你吗?不可能吧?你们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阶层,又是阶层。 罗璇嘴里发苦,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我想答谢她,请她吃饭。” 江明映敘述:“cythnia很忙,她所有的社交活动都有商务意义,从早到晚,没有一顿饭是给自己吃的。你那点小事,她没空为你付出一整顿饭的代价。” 几十万呢,自己全部身家不过如此,可对於这些人来说,只是件小事吗。 罗璇换了个说法:“我想送她礼物,聊表感谢。” 江明映思索片刻,提点她:“你想提升层次,挤进资源圈子,首先要在她们周边打转、刷脸熟。你要见她,晚饭是约不到的,也不该你去约。等晚饭后第二场,你打个招呼过去,这样才合適。” “合適”,是一门深刻的艺术。 江明映以为罗璇要“混圈”。 罗璇本没这么想过,但既然江明映都这么说了,做什么不是做,她心下一动。 罗璇顺势问下去:“那她什么时候晚饭第二场?” 江明映想了想,说:“我介绍个奢侈品护理的老板给你。cythnia这帮人经常在那里落脚。”他发来地址和电话。 他没要回报。 江明映是个热心人?罗璇才不信。 江明映以为她想提升层次,非但没警惕,反而推了她一把,给了她这个信息。 他图什么? 但他能图什么,图她一屁股信用卡债吗? 就算他图什么,难道她会有什么损失吗? 罗璇掂量了一下自己可怜巴巴的价值,决定接受江明映的好意。 债多了不愁,反正都垫资了,就当垫人情债吧。 罗璇立刻掷地有声:“以后我做你陪练不收费。” 江明映似笑非笑地“呵”了声,掛掉电话。 …… 罗璇立刻联繫奢侈品护理店老板,报了江明映的名字后,杀去店里。 祝峻送她的游泳卡帮她开了眼界。如今的罗璇已经能看出,这个奢侈品护理店,和祝峻送她的游泳俱乐部会员私密空间,很显然是同一套商业逻辑,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会员之中。 装修风格和思路也差不多,璀璨的水晶灯吊垂下来,给自助餐檯上的点心笼罩上一层明明灭灭的光芒。雅致的桌台上摆著鲜。旁边还摆著一架钢琴。 女老板叫leslie,姓刘,梳短髮,主业是名大学老师。 两人聊天,leslie閒閒地提起,某店明晚开业,客人们打算去尝尝。 罗璇很有眼色地办了张卡,充值500块。 两人告別的时候,leslie似乎忘记之前说过什么,重提了一遍,声音意味深长:“有家粤菜楼,明晚开业,在……”她报了个地址。 …… 第二天下午,江明映从马来西亚飞到上海。 罗璇兢兢业业地做好人肉发球机,按照江明映的要求持续打某个角度的球给他,打了两个小时,手腕发酸。 罗璇能感觉到,江明映的心情並不好。 但他即使心情不好,面上依旧笑容温和,只是打球的力道越来越大。 两人全程没有交流。 打完球,罗璇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江明映注视著她的背影,陷入沉思,目光越来越深。 他忽地喊住她。 “这个时间。”他隨意道,“吃点东西再回去。” 罗璇要愣一下,才意识到江明映邀她吃饭。 她看了眼时间:“今晚cythnia有局,我要赶去见她。下次吧,下次我请你。” 江明映双手插在口袋里,斜靠在栏杆上,一改往日爱答不理的態度,对她微微笑起来:“好。” …… 等罗璇走开,江明映打了个电话。 “马来西亚和印度的產业集群都不达標,现在做投资,时机还不成熟。” “还是得去罗桑县。” “罗文彬虽然死了,但我认识了他的女儿。”江明映依旧笑著,“罗文彬死得突然,打乱我们的计划……林招娣不好拿捏。但幸运的是,他的女儿,还很稚嫩。” …… 晚上,罗璇跑去粤菜楼守著,果然偶遇cythnia一眾人。她发简讯问林招娣,林招娣简洁地指挥她,去替人把帐结了。 罗璇刷卡,收银说:“小姐,你这张卡不够刷。” 额度爆了。 罗璇果断换了张卡:“分两笔,不够的刷这个。” 上赶著结过帐,她又充当代驾司机,把喝多的人一一送回家。 罗璇边开车边在心中暗想:小工厂主才是食物链底端,想要往上爬,必然要付出代价。从前当白领的时候,哪曾如此小意逢迎过! cythnia是最后一个。 罗璇开车,她向罗璇报了个酒吧的名字,然后打电话给助理,让对方立刻去公司取產品简介过来,某个新加坡的客户来上海公干,她要赶去结帐,或许有合作的机会。 那个新加坡人,cythnia称呼为“宗先生”。 上赶著替人结帐的罗璇开车送cythnia去上赶著替人结帐。 路上有些堵,车里只剩两个女生,非常安静。 cythnia喝了不少酒,上车就睡著了。她脸上的妆溶了,黑色红色的线条模模糊糊地把五官勾勒得很大,眉头紧锁,几秒种后,她因为疲倦而鼾声大作。 到了地方,罗璇动作很慢地停了车。见她还没醒,乾脆支著手臂看夜景。 再转过头,cythnia正在对镜补妆。 “你可以再睡一会。”罗璇说。 cythnia正在往眼线上添眼影,仿佛没听见,也没搭理她。 罗璇把lv纸袋子提过来:“圣诞节快到了,这是红星厂送您的圣诞礼物。” cythnia整理好妆容后,终於开口:“今晚是你结的帐。” 罗璇笑道:“交个朋友。” cythnia这才淡淡地扫了眼她:“你接近我,什么事?” 第45章 怎么就结成同盟啦u0026围猎宗先生 罗璇说:“我们做工厂的,要等结了货款,才有钱备料。您要的那批网球裙,我看已经上市了,但我们这边的货款还没结算。” “还没开始走结款流程吗?”cythnia微微诧异,“我定的结款周期很短的,一个月就能到帐。” 罗璇小心地说:“跟我对接的人说財务周期要走两个月,具体结款时间不確定。” cythnia咬牙,低声咒骂:“他妈的,给我下绊子。” 罗璇猛地想起,cythnia曾经和江明映聊天时,抱怨过自己有一群“好哥哥”。 这可坏了! 必然是这群“好哥哥”要杀鸡儆猴,嚇退敢跟cythnia合作的团队。 这只倒霉的“鸡”——分明就是她自己! 罗璇立刻按下车窗,让夜风扑在脸上,来冷静自己的头脑。 她经歷过办公室斗爭,还是斗爭失败的那派,亲身经歷过大清洗,很快就想清楚了: cythnia的哥哥们拿自己开刀,让其他供应商对cythnia闻风而退,在资源上彻底孤立她,在集团里暴露她的无能,最终目的是將她清洗掉。 太阳底下无新事,歷史不过一圈一圈的重叠螺旋。 派系斗爭,职场斗爭,古往今来的套路都差不多,必定下手极狠。 可自己只是捲入派系斗爭的无辜炮灰啊! cythnia冷冷道:“你放心,你的钱,我非给你追回来不可。” 罗璇烦躁地关掉车窗,捏紧方向盘,向前方看去。 cythnia能不能结款,不是钱的事,是权的事。说白了,她的哥哥们若是要驱逐她,怎么可能让她顺利结项呢? cythnia对罗璇说:“我还有个新加坡客户。他的单,我把工厂端包给你做。” 罗璇腹誹:上个单不结款,这单还要她做,真把她当羊毛薅啦? 心里打了退堂鼓,嘴上正要拒绝,只听cythnia说:“宗先生不是一般人,来头很大,连我爸都不敢得罪,我哥敢在他的项目里算计人,就会被我爸搞死。我让財务做做帐,把上一单的票挪到这个项目里,一起给你结钱。” 罗璇思索许久。 想来想去,也只好这样。她点头:“行。” “明天早上4点钟,过来接我。”cythnia把罗璇递过来的lv围巾纸袋子丟在一边,“我们去爬山,陪新加坡人越野跑。” …… 第二天,罗璇凌晨4点钟抵达cythnia给的地址,开她的保时捷去爬山。 天还是黑的,苍茫的夜中有一颗星。山脚下的冷风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在车玻璃外砰砰响。 罗璇贴心地带了早餐,递给她。 cythnia拒绝:“我减肥。” 罗璇看了看她异常纤细的胳膊和腿,明智地不发一言。 坐在车里,cythnia低头髮了几条简讯,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目等待。 等到5点钟,来了个电话,她立刻接了,声音清醒:“出发了?” 她鬆了口气:“那我来对了。” 掛了电话,她跳下车。 罗璇一下车,就被四面八方的冷风连扇好几个耳光。cythnia比罗璇瘦很多,又吃得少,更是浑身发抖。两人走去登山口,吹著风等待,cythnia的嘴唇很快冻紫了。 时间过得很慢。 一秒一秒地挨了半个小时,罗璇快被吹傻了。终於,又一阵猛烈的冷风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罗璇跺跺脚:“宗先生几点到?” cythnia哆嗦著说:“不知道。” “啊?”罗璇猛地看向cythnia,“你们没约好时间吗?” cythnia摇头:“没有。我打算偶遇他。” “偶遇?”罗璇糊涂了,“宗先生不是你的客户吗?你昨晚不是去替他结帐吗?” “想替他结帐的人太多了,我没抢到。”cythnia满脸无辜,“所以我和他还不认识哦。” 罗璇心里泛起浓浓的、不祥的预感:“那你们打算今天认识?攒局的是谁?介绍你们认识的中间人是谁?他们什么时候来?” “中间人来了呀。”cythnia转过脸,看向罗璇,“就是你。” …… 罗璇指著自己:“我?” cythnia点头:“新加坡人喜欢越野跑。而你,刚巧也喜欢越野跑。真巧。”她无耻地拍了拍罗璇的胳膊,“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谁? 我? 这下子坏了。罗璇心想。 她怎么和cythnia结成同盟啦?! …… 等到6点15分,两人终於在入口处看到移动的目標。两人先上山,cythnia很自然地“偶遇”了对方並笑著打招呼,自然结上了伴。 大鱷宗先生约60岁的年纪,气度不凡,方面阔耳,身边簇拥著一群心思各异的人。 一个男生笑著说:“cythnia,你向来不喜欢运动,除非为了江明映——怎么偏偏就今天起来爬山呢?” 立刻有人调侃:“明映总今天不在这。” 眾人附和,看向两个女人的眼神颇为不善。 罗璇看著被紧紧围在中央的宗先生,又看了看自己和cythnia,只想到一个词: 围猎。 cythnia指著罗璇说:“我这个朋友喜欢越野跑,非得拉我来。” 宗先生打量了罗璇几眼,可有可无地回头说了句:“我报名参加新加坡的越野跑比赛,每天都要掐时训练。你们不用太辛苦,请自便。” 说著,他速度很快地跑上山,眾人紧紧追在身后,如同猎物身边围著十条八条猎犬,场面壮观。 两个小时后,宗先生身边只剩罗璇一个人。 宗先生儼然行家。他按停时间,结束训练,才气喘吁吁地打量了下罗璇,见她在拉伸,动作非常专业,终於友善地问出第一句话:“你玩什么运动?” 越野跑的身体疲惫实在是折磨人,但罗璇努力装作游刃有余的样子:“主项游泳,也打篮球、网球。最近对越野跑有点兴趣,今天第一次,来试试体能。”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作一处,配上她常年运动的身形,惯有的老实诚恳的语气,非常具有欺骗性。 宗先生瞭然:“难怪你一点没装备。” cythnia哪懂什么装备和专业,以为越野跑就是爬爬山,也没提前给罗璇透个口风,害她兜好大圈子才能圆谎。 罗璇笑著承认:“没经验。” 第46章 搞定宗先生u0026千方百计的丑样子 宗先生从运动马甲的后背深兜里拿出一袋水给她。 罗璇道谢。 宗先生说:“我也喜欢游泳,高中是游泳校队的。我还打壁球、参加皮划艇队。” “我高中也是游泳校队。”罗璇有些遗憾,“可惜后两项我没接触过。” “別人真想不到我们练游泳有多苦。”宗先生说。 罗璇深有同感:“我从前每天一训,周三两训,经常练到吐,真的呕吐。” “幸亏有队友陪著,互相鼓励,一起训练,一起比赛。”宗先生陷入了回忆,“我很想念他们。我们是队友也是对手,是伙伴也是竞爭。这种感情复杂又纯粹,没什么能替代,爱情都不能。” “我明白。”罗璇轻声附和,“只有被对手打败,我才能进步;可被对手打败,我又很难受。但我们必须学会和对手做朋友。这就是队友。” “大家都是凭本事比出来的。”宗先生赞同,“比不过就多练,不能说我比不过你,我就討厌你、恨你。” 罗璇笑起来:“竞爭只是竞爭,比赛只是比赛。重要的不是输贏。” “重要的是不屈的意志。” “永远全力以赴。”罗璇说,“以前我们训练馆的墙上贴著『全力以赴』四个字。” 宗先生报了个时间,“我的百米自由式最好成绩。” “那我比你更快。”罗璇哈哈笑了,也报了个成绩,宗先生震惊:“当真?” 罗璇说:“比赛成绩,网上可查,千真万確。” 站在山顶,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点共鸣,相视一笑。 宗先生坐在地上拉伸,双腿伸直,双手合拢,分別去触碰左右脚尖:“你不用护具的话,越野跑会对关节造成压力。” “要帮你压后背吗。”罗璇態度自然,宛如对待队友。 宗先生轻轻吁出一口气,看向树叶的远方,似是怀念,似是感慨。 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我拉完帮你压。” 罗璇轻压他后背,帮他拉伸。她態度自然地说:“我运动后会去游泳,一方面是拉伸,一方面是减轻关节负担。” “游泳也好。宗先生拽了拽被汗粘在身上的外套,“早上还挺冷,这会就热起来了。” 罗璇说:“今年是暖冬。” …… 等回到山脚下,横七竖八地瘫了一地人,cythnia远远对罗璇暗暗比了个大拇指。 见到宗先生,眾人急忙站起来:“去会所吃个便饭,请您赏脸——” 宗先生婉拒:“谢谢美意,已经有安排。” 眾人只好悻悻离去。 罗璇走到cythnia身边,伸出手:“车钥匙。” cythnia把车钥匙拍在她手上,低声问:“混熟了?” 罗璇掏出游泳俱乐部的黑卡,晃了晃,低声说:“第二场,看你本事。” …… 罗璇开车,给宗先生的车带路。 车上,cythnia翻来覆去地看祝峻送罗璇的游泳卡,神情有些怪异:“看不出来,你家生意做得不错。怎么想到在这种奢侈运动馆开卡招待客户的?” 罗璇模稜两可道:“红星厂做出口运动服饰。” cythnia点点头,深以为然:“练体育和留学都费钱。你又练体育,又很会讲英文。”她有些羡慕,“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感觉怎样?” 纯纯国內普惠公办教育毕业的罗璇厚著脸皮,没有否认:“练体育很苦。” 事情还是这些事情,但这么讲出来,cythnia却不知误解到哪里去,连连嘆息:“我也想吃这个苦。” 罗璇感觉自己颇具奸商潜质。 cythnia突然问:“那你为什么穿成那个样子?” 罗璇一怔:“哪个样子?” cythnia不客气地说:“不入流,很穷酸。我甚至觉得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不想搭理你。我和你相处,別人又怎么看我?別人会觉得, cythnia是不是完蛋了,彻底被老爹放逐了,才和你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璇瞬间头皮发麻。 她想起自家网球裙,不过贴了个牌,价格翻了多少倍! 一股无名火直衝头顶。 罗璇直接说:“我做的是衣服,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为了区分人的。” “做人,就是做样子给人看。”cythnia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总要展现你的財力。不然谁会和你谈生意?大家都挺忙的,你不把实力掛在身上,別人不是瞧不起你,是眼中根本没你。” 罗璇看向后视镜。车的后座,隨意丟著cythnia打网球的装备,网球拍和毛巾鼓鼓囊囊地塞在一只巨大的爱马仕birkin中。 “你家里竟然没教你吗。”cythnia毫不掩饰地问。 罗璇握紧方向盘:“家里没空管我。” cythnia嗤了声:“你少跟工人混在一起,混出这股穷酸相。” 仿佛一把刀从后背径直划下,火辣辣地痛苦。罗璇脱口而出: “我从小在厂里乱跑,饿了被工人带著吃饭,困了被工人哄著睡觉,我第一次来月经也在厂里,第一块卫生巾是工人给的,生理知识也是工人教的。”悲愤之下,罗璇声音带了点嘲讽,“你掛在身上的那些实力,不也是工人做的?他们穷酸,你身上穿的算什么?” “谁管他们怎么想啊。”cythnia毫不在意,“这世道不会按你的想法运转。” …… 所以,这世道也不会按你的想法运转。 罗璇紧握方向盘的手颤抖起来。 罗璇不客气道:“我以为,这世道是让人过得更好。” cythnia摇头:“人只是手段,盈利才是目的。你本末倒置,註定爭不过別人。” 罗璇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cythnia嗤笑:“你真是——儒家锁喉,法家捏肋。人一旦清高,就离完蛋不远了。” 气氛僵持起来,车內一片安静。 忽地,cythnia轻轻笑起来。 她很轻盈地说:“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们还没开始弯腰做实事,还没在社会染缸里滚几滚,自己的利益没有受损,躲在避风港里喊天真愚蠢的空话。听听!你嘴里这些大道理,多么理想、多么空洞、多么虚偽!你为了嘴巴里这几句口號,付出过什么代价?你只是喊一喊,彰显你自己的高尚罢了。等你开始亏损了,你就会把这些空荡荡的口號拋下。” 罗璇沉默。 “你以为你很聪明吗?”cythnia轻巧地说,“你以为你那点小伎俩,那些小谎言,我们都看不出来吗?” “哄”的一声,热潮涌上罗璇的面孔。她浑身发烫:“你从头到尾,就是在耍我玩,欣赏我千方百计的样子,拿我消遣,对吗。” cythnia摇头:“想被我们消遣的人排长队,被消遣了还受宠若惊,被消遣了还感激涕零。轮不上你。” 罗璇深吸一口气。 “我很喜欢你。”cythnia说,“因为你真的太老实、太愚蠢。”她笑笑,“你不会害我,你也没本事害我。我呢,现在需要的不是聪明人,而是老实人。此时此刻,我们是最好的同盟。” cythnia扭头看著她,雪白的面孔在幽暗的车內闪闪发光。 “既然你家的生意迟早要你接班,那么,晚不如早。”她的声音缓缓钻进罗璇耳中:“这些年,你爸妈也够辛苦了。你考虑一下。” “让他们退休吧。” 第47章 没有真心的世界u0026性贿赂u0026拒绝江明映 到了酒店,cythnia的助理早就在楼下等,动作迅速地递上新买的泳衣。 罗璇憋著一股无名火,出示会员卡,一言不发地把人带进俱乐部后,没搭理另外两人,自顾自地去游泳。 水里是永远安静的。 罗璇沉入水里,如同沉入深邃。乱如麻的心绪被水中的静謐包围,她听著有规律的划水声,渐渐平和下来。 无论別人如何评价,她只是她。 如常游完三公里,她收拾东西,换回常服,把卡递给cythnia,决定离开。 刚好宗先生游完回来。 宗先生夸讚:“速度很快,动作很好,一看就下过苦工。”他邀请,“不要急著走,请陪我聊聊。” 罗璇平静地把装备包放在一边:“聊什么。” 宗先生笑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罗璇平和而坦诚地说:“我不认为您会把我当朋友。我们年纪差距很大,社会地位和社会阶层也不同。” 宗先生却说:“如果我想和你比赛,你会让著我吗?” 罗璇心想,我当然会让著你。我水平比你高,会不动声色地给你餵球,装作全力以赴的样子,再险输给你,让你尽兴。 但罗璇摇头:“不会。我在比赛里全力以赴,才是对你的尊重。” 新加坡人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有共鸣,我们都喜欢运动,我们本可以是朋友。” 罗璇心里暗笑。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被捧惯了,只会以为是自己厉害,哪里懂得下面人这些迂迴幽暗的心思。 於是,她诚恳地问:“为什么是我?因为您觉得我好玩,所以想消遣时间吗?” 宗先生痛快地承认:“我確实是来玩的,也確实要消遣时间。所以我想找有趣的玩伴。”他指了指水中的cythnia,对著罗璇努努嘴:“可他们目的性太强了,不好玩,但你不同。”他笑得温和,“你求得不多。” 罗璇一再被人戳破心思,已经麻木了。又或许,能围猎这些人的人,只有厚脸皮,没有半点自尊心,所以他们不在乎。 罗璇强忍著脸红,说:“我以为您会说,我对您无所求。” 宗先生轻轻感嘆:“我很清楚,我身边没有无所求的人。我们的世界里只有交换。” 罗璇頷首:“是。cythnia想拿下您的订单,我是cythnia的供应商。我们的偶遇从来都不是意外。我想您心里清楚。” 宗先生点头:“我当然清楚。” 罗璇看著泳技很拙劣、也並不享受运动的cythnia在泳道中努力前行:“所以您会选择与她合作吗。” 宗先生眉头微蹙,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说:“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你不怕我生气?” 罗璇说:“有人告诉我,我的小伎俩、小谎言,她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我没必要骗您,因为我没这个本事。我在您面前是透明的。” 宗先生笑了。 片刻后,他说:“好。我会在合同里,规定你做她的供应商。” 罗璇有些意外地看过去:“为什么?” 宗先生端详著罗璇:“你很憨直。我喜欢你这样的小孩。既然你求得不多,我给谁都一样,不如给你。”他补了句,“你让我想起我的队友。多年未见,我很想念他。” “那您为什么不联繫他呢。” “我为什么要联繫他?” 罗璇想了想:“如果是我——输贏没关係,谁对谁错都不要紧,我愿意先踏出一步,主动联繫对方。因为是我想念他,而我不想让自己不开心。” 顿了顿,罗璇说:“这样,我让cythnia的助理给您买些中国特產,帮您寄给他。您就有联繫他的机会。” 宗先生笑出声。 “你確实很像他,你竟然真心替我考虑。”宗先生笑了很久才开口,“可是,孩子,在我们的层次,交浅言深是大忌。” 罗璇一愣。 “难道你觉得我会被你的真诚打动?不,我不会。”宗先生凝视著她,似乎在透过她,凝视著某个远去的身影,“我根本不需要真心。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宗先生摇头嘆息,“可惜,我的队友主动疏远了我。他和你一样,不在乎输贏,也不在乎对错。如果他还认我这个队友,他会主动联繫我。可是他没有。” 罗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宗先生显然也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的感情、他的怀念,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仅仅占用了2分钟,转瞬即逝。 对他而言,2分钟已经太多太重。 但事实上,2分钟却像露水般轻盈地消散。 罗璇识趣地保持沉默。 …… 罗璇把宗先生决定合作的消息发给cythnia。 没几分钟,cythnia速度很快地回来了,浓密的棕发没有吹乾,发梢还在滴水。 她开始与宗先生攀谈。 罗璇没有离开。她坐在一旁,看著眼前攀谈的两人。 她想到江明映。又想到祝峻。 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真心,也根本不需要真心。 这是一个残酷而美丽的新世界。 …… 正想著,她听见两人聊起江明映。 “adrian最近在马来西亚非常挫败。”宗先生说,“他在马来西亚的集团身上了整整一年,试著引资过去,结果马来西亚的製造业根本没起来,只有人工便宜,质量、工时、周转,都比不过中国。他手上那笔钱註定投不出去。” cythnia点头:“马来西亚的供应链非常不成熟。既然如此,adrian手上的钱会投去哪里呢?” 宗先生含笑摇摇手指,避开了cythnia的问题:“我知道你在追求他。adrian这次无功而返,正在鬱闷中,你快快送去温暖。” cythnia眯起一双棕色的眼睛,有些苦恼地说:“他防备心太重,真的很难追。” “他防备心重,是有原因的。”宗先生靠近了,低声说:“他的哈佛mba同学,『偶遇』了一个女人,坠入爱河,准备结婚。结果那个女人目的不纯,他的同学因此卷进性贿赂丑闻,在华尔街身败名裂。所以adrian对女人非常警惕。” cythnia沉声:“我大概知道你指的是谁……”她瞥了罗璇一眼。 罗璇很清楚,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自己的定位是顽主,有些话不该她听,於是她站起身,走出去,悄悄掩上门。 …… 手机响了,是江明映的简讯:“明天下午3:00—5:00,滨江园场。你时间方便?” 打完球,刚好是晚餐时间。 罗璇回头看了眼半掩的门,cythnia坐在里面。 宗先生向她递来橄欖枝,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她不想放弃,所以她与cythnia必然结盟。 所谓的口角,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不过是手指上小小的倒刺。只有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抚过时,或许会刺痛一下,但其余的时间,並非不能忍受。 而cythnia在追求江明映。 罗璇垂眼拒绝:“抱歉。我感冒了,恐怕要养一阵子。” 第48章 现金流奶牛u0026不吐骨头 估摸著两人聊完了,罗璇才慢吞吞地回去。 正赶上新加坡人在说:“……adrian关注马来西亚、印度这些地方,大方向是没错的。欧美喜欢的不是中国服装,喜欢的是中国人工便宜。但现在中国人的日子好起来了,人工也贵了。你要赶紧布局转型。” cythnia说:“我没指望从做服装里盈利。实业苦又累,利润也就那样子,我只把它当现金流奶牛。” 罗璇已经听不懂了。没有利润,为什么还是现金流奶牛呢? 新加坡人看著罗璇满头雾水对於样子,突然心情很好地问:“gdp的三驾马车是什么?” 罗璇茫然。 cythnia用鼻孔鄙夷:“投资,消费,出口。” 罗璇心想,红星,鼻屎样的小厂,靠做罗桑厂的外溢订单活著,她去问林招娣懂不懂三驾马车?妈恐怕回答三个大耳刮。 新加坡人看著罗璇说:“衣食住行,『衣』是消费。你们现在拿外单,做的是出口。除此之外,你还要去盯著政府投资。” 罗璇虚心地问:“是去看政府財政支出吗。” “不是。”cythnia替新加坡人解释,“让你关注政府投资,比如国际油价、铁矿都在涨,原材料也在涨,土地和人工也在涨。你要学会看趋势。” 土地在涨——罗璇猛地想起,小妹买了两套房。 …… 从俱乐部出来,罗璇立刻发简讯给关係王:“你知道三驾马车吗?”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关係王回得很快:“消费、投资、出口。我是资深股民,怎么可能不关注?” 罗璇给关係王充了5块钱话费,很诚恳地打电话过去,把新加坡人点她的话复述了一遍:“王老板,您说是什么意思。” 关係王激动到破音:“说了土地要涨,意思是炒地!要炒地!地皮值钱!!” 罗璇说:“可cythnia说,干服装没利润,那怎么叫现金流奶牛呢?没钱,她怎么炒地?钱呢?钱从哪里来?!” 关係王被问住了:“那你千万盯著看,看她怎么做,回头告诉我。我先不和你说了,我赶紧去研究买房子——” 罗璇“呸”了声:“听著你就不懂,快把话费退给我。” 关係王炸了:“你炒股炒成股东,炒房炒成房东,泡妞泡成老公。我总比你懂,你炒股不关注国际油价、铁矿、原材料,不是给股市送钱吗?” 股东罗璇胸口中箭,恨恨道:“你关注了,你不也是个亏?你亏得比我还多!” 关係王痛得停顿半晌,振振有词:“浮盈不是盈,不卖不是亏,我已补仓,还会再涨回来的。” 罗璇什么都没问出来,掛了电话。 几分钟后,手机叮叮响起,关係王给她充了10块钱话费。 关係王的简讯隨后到:“记得关注她要做什么!” …… 新加坡人和cythnia签了合同。 在12月剩下的日子里,罗璇和cythnia等一眾男女陪新加坡人跑山、打网球、划船,飞去北方打冰球滑雪,从早玩到晚,相处愉快。 罗璇则因为体育好手,成为宗先生面前的红人。 而cythnia为了投宗先生所好,跑去照美黑灯,还私下请了教练进修运动。 这天,到了晚餐时间,罗璇依旧作陪。cythnia屡次抢不到买单的机会,私下和其他人说了情,软硬兼施,將这顿晚餐的地点位於cythnia自家的会所。 宗先生点了名吃粤菜。 罗璇到了地方,自然有西装笔挺的管家来接。 迎面是一堵白墙。管家用力搬开可移动墙壁,露出其后暗红而辉煌的大厅。 好像一道裸露的伤口。 “会所里的墙壁都是可活动的,安全性绝对有保障。”管家笑著告诉罗璇,“放心玩。” 席间,大师傅专程前来招呼,讲一口並不標准的普通话。罗璇看著有些面熟,cythnia介绍:“这位是专程从顺德请来的大师傅。” 这些天跟在新加坡人身边,罗璇已经涨了见识。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適应能力这么强,很快习惯了为一顿饭专程请活动公司筹备半个月,习惯了专程从外地飞来的厨师,也习惯了在席上看到电视中的美丽面孔。 所以,当cythnia又介绍说师傅是国宴手的时候,她也觉得理所应当。 顺德菜讲究吃鲜味,但面对尊贵的客人,人等菜是不可能的。大师傅从3点钟开始做好满桌的菜,人不来,菜冷了,就全部倒掉,再重新做一桌,如此这般,直到眾人姍姍来迟。 席上请了专门陪吃饭的女孩子,衣著雅致,坐在宗先生身边。 女孩子微微一笑,对宗先生说:“我最近在学英文哦。” 宗先生有些好奇:“是什么呢。” 女孩子说:“fall in love at first sight.”她发音拙劣,美丽而湿润的眼睛抬起,注视著满脸皱纹的男人,把手慢慢放在他的腿上,“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宗先生含笑看著她,而她说:“一见钟情。” 席上眾人笑起来。 “有的人好乖,有的人就不识相。”有人感嘆,看向另一个人,“之前你拖工资被员工起诉,是怎么摆平的?” “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那人摆摆手,“我不缺钱,我就不停上诉,拖著她。” “好用吗?” “好用,她疲惫不堪,心思恍惚,出了车祸被撞死了,我人道主义赔偿60万解决问题。谁不夸我一句厚道。” 罗璇睁大双眼,血液倏忽停滯,瞬间出了一后背汗,旋即毛骨悚然。 他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轻描淡写地吃了一个人—— 问话的人点点头,若有所思:“我懂了,我一路起诉到最高法,让那员工来回奔波,噁心他。” “杀鸡儆猴,让那些人看看,看看谁还敢搞我!没有我给他们发工资,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现在行情不好,我得压他们的工资拿去银行吃利息,他们怎么这么计较、这么目光短浅呢?” 罗璇执筷子的手冰凉。 “还得是你,手腕高明啊。” “当然,哥们厉害吧。” 就在这时,大师傅新上了一道菜,打断了人们的聊天。 “哗,新鲜蒸鸡下面垫著丝瓜,味道鲜嫩滑美。” 宗先生吃著吃著,要吐骨头。 “这骨头可以嚼烂咽下去的啦。不用吐骨头。” 宗先生微笑:“虽说不必吐骨头,但骨头有什么好吃的。” 眾人称讚:“宗先生是体面人。” 身后的服务员正要递碟子,女孩子就温柔地伸手过去:“您吐我手上。” 罗璇眼睁睁看著宗先生很自然地低下头,把细细的骨头吐在女生的手心里。 女孩子双手捧住。 第49章 泡沫 吃过饭,眾人在会所里打撞球、打牌,刚刚捧骨头的女孩子已经离开,又是一群漂亮女孩子鱼贯而入,热热闹闹地开始唱歌。 他们,他们杀了人。罗璇环顾四周,这些杀人凶手却不知多么风流快活—— 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 宗先生抬手,立刻有人帮他点上烟。 他把烟叼进嘴里,夸其中一个女孩子:“你看起来好清纯,仿佛只有十八岁。” 那女孩羞涩地笑了:“被您看出来。”她坐在他身边。 cythnia立刻低头髮微信。 很快,有人把场內的女孩喊走,换了批风格清纯的年轻女孩进来。cythnia笑著靠近宗先生,低声说:“这批是真的十八岁。” 宗先生微笑点头,环顾场內,摆手:“都去唱歌。”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歌声再次响起来。 …… 宗先生招手叫罗璇叫过去。 罗璇犹豫了一下,过去,坐在他身边。 宗先生喝得有点多,指著一个正在唱歌的男人,约35岁的年纪,带著笑意问罗璇:“知道那个大明星?”他报出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星的名字。 罗璇摇头。 宗先生悄声:“他就是她的老公。” 罗璇这些天见多了电视上的面孔,倒也没多吃惊:“听说他欠了很多钱,是那个女星在替他还债。” 宗先生意味深长:“做人,就是做样子给人看。” 罗璇点点头:“cythnia也说过。”她见宗先生杯子空了,忙替他斟酒。 宗先生把杯子递过去:“他啊,是个假富豪。从头到尾,都没有钱,全是吹牛。” 罗璇这下子吃惊了:“他没钱拿什么追求大明星?钱呢?钱从哪里来?” 宗先生慢慢摇晃酒杯,指著上面厚厚的一层泡沫:“看,多好的泡沫。” 罗璇注视著雪白丰厚的泡沫。 宗先生说:“他是个很会混圈子的人,用虚假资金註册了文化公司,继续出去混圈子,到处说自己的资金不掉,要收购报刊。你知道报刊都是发声渠道,迅速新闻轰动,他有了虚名,就进了资本圈子,立刻有人替他掏腰包、跑腿办事,他看起来就真成大富豪了。他就这样骗了大明星高调结婚,结了婚,大明星只能拿钱给他。” 罗璇怔了很久:“那究竟钱是泡沫,还是泡沫是钱?” 宗先生閒閒道:“钱只是数字,数字能吃吗?能喝吗?能穿吗?你还是做实业的思维,觉得做多少货,卖多少钱。”他指著旁边的服务生,“看到那个服务生没有,一个月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2000?3000?你觉得钱是这么赚的吗?” 罗璇沉默。 宗先生带了点醉意。他拍了拍罗璇的肩膀:“孩子,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钱啊,不是自己赚的,是踩著別人的头,从別人腰包里掏的。越会做人,越会做给別人看,你才越好从別人腰包里掏钱。” 宗先生最后指著那个假富豪说:“你把他叫过来。” 罗璇应了,起身过去,招呼假富豪坐到宗先生身边。 手机一响,罗璇瞟了眼,是娇姐的简讯。 娇姐:“我的股票跌停了,基金也跌掉了三分之一,你有没有消息,我该怎么办呀?要不要卖?” 罗璇觉得包厢里的空气有些闷,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她把手机丟到一边,走出包厢透气。 这个冬天,温度就像野狗般上躥下跳。前几天还热得发昏,今天突然大降温。 罗璇看了下会所墙壁上贴著的温度计,嚇了一跳:温度骤降15度! “跌吧,跌吧。”她苦笑,“跌个没完没了。” 深黑色的夜空里,罕见地下起大雪。南方的冬天从未这么寒冷过,雪扑簌簌落下,在夜的路灯下密密麻麻地飞舞。 罗璇靠著栏杆,深深地凝视到夜的黑色最深处。而世界寂静无声,蒙著一层白,仿佛杯中泡沫。 …… 沙发上有手机嗡嗡响起,忽明忽灭。 cythnia的目光落在那无主的手机上。手机盖上的来电小屏,正显示一条新消息,来自江明映。 手机又嗡嗡叫了几声,安静下来。 cythnia认出那是罗璇的手机。她四周看了一圈:罗璇不在。出去透气了。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手机,打开,试了几串数字,很快就用“0000”打开了罗璇的手机。 江明映:“你感冒好些了吗?” cythnia默不作声地將简讯设置成“未读”,放下手机。 …… 罗璇带著满身寒气回来,注意到江明映问她感冒是否好些的消息。 想了想,罗璇回覆:“需要长时间静养。” cythnia凑过来,棕色的髮丝拂在罗璇的肩头:“这么晚了,谁的简讯?”她琥珀色的眼睛宛如一只猫,“你男朋友?” 罗璇合上手机:“我妈。” cythnia目光深深地看著她的侧脸,又垂下眼,唇角噙著一丝冷笑。 旋即,她转过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罗璇敷衍过cythnia,感觉包厢內有些空。 她抬起头。 原来那些唱歌的女孩都不知哪里去了,只余包厢內的伴奏低低地响著。 假富豪正展著一幅国画给宗先生看。 宗先生正在说:“……还是得再囤几年,才能往拍卖行里送。” 那男人点头:“我们这几年都在组织名人给这幅画『塑金身』,现在的歷史渊源都有了,已经算是个老物件了,再过一两年就能做出『文物价值』。” 有人笑:“您还得多找些名人给这件作品写软文,爭取夹在艺术史和专业评论里。” 那男人收了画,说:“画这画的老爷子虽然去了,但他儿子还在。他儿子和老爷子的笔法近乎一人。老爷子用的材料,笔墨纸印彩,一应俱全,皆是老爷子遗物。” 宗先生这才有点兴趣:“哦?材料也是民国的?” “是。”男人压低声音,“他儿子一年能画十几幅,全套材料都是原装,根本鑑定不出来。您觉得炒到火候了,就可以整批放给拍卖行。就算拍卖行觉得不真——有大师作品上拍,对拍卖行也是好事,他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宗先生笑著说:“我要了。回头你挑几张,送到我办公室。” 四周有人应和:“我认识些名人,也可以介绍给你。你的画给我留一幅。” “也给我留一幅……” “再炒炒,把身价搞上去。炒画,炒地皮,炒股,都一样,包装很重要。” “只要有人接盘就好说。” cythnia立刻捅了捅罗璇,低声说:“这是个投资的好机会,你等下找宗先生说说,他会给分给你一幅的。” 罗璇张大嘴,难以置信:“这,这不是用假货骗人吗?” 这不是诈骗吗? cythnia像看外星人一样看著罗璇。 罗璇慌乱地看著自己身上簇新的大衣,是为了这些天的局,新买的。 她试图学著做人,可但此时此刻,这件大衣箍得她难以忍受。 房间內烟雾繚绕,空气愈发稀薄。空落落的伴奏响了一首又一首,无人歌唱,落寞的和声迴荡:“篳路蓝缕得锦绣,换上新装成囚徒……是非成败转头空,金樽枷锁霎时无……” 罗璇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杯子上,每个杯里都覆盖著厚厚一层泡沫,雪白的,仿佛一场大雪。 她起身:“我还有事情,要先走了。” 第50章 2008来到了 包厢里的音乐正隨即播放到《友谊地久天长》。 人们刚刚谈完了正事,女孩子们又鱼贯而入,流水般和罗璇擦肩而过。 临出门前,罗璇回头看了眼。 新加坡人的目光正在女孩子身上来回逡巡,风度翩翩,含著笑,带著欣赏。 罗璇打了个冷战。 在这个罕见的南方下雪的夜晚,她没有打车,在蒙蒙黑夜中走回家。 一步一步踩著薄薄的积雪,咯吱作响。 这是2007年的尾巴。 从高温暖冬跨越到大降温的雪夜,也不过仅仅一个晚上。 《友谊地久天长》的华尔兹调子仿佛还细细縈绕在耳边,但罗璇的身体如同切合著音乐般,浑身发抖。 罗璇终於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害怕。 因为新加坡人看向女孩子时,他那欣赏的目光,仿佛在欣赏一块表、一件美丽的首饰、哪怕一只漂亮的网球拍。 但唯独。 不像在看一个人。 …… cythnia的简讯隨后而到:“你不要画?” 罗璇毫不犹豫地回覆:“不要。” cythnia只回復两个字:“蠢货。” 手机响了又熄灭。是新加坡人打电话过来。而罗璇没有接。 过了好一会,罗璇收到了他的简讯:“我们不再是『队友』了?” 《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似乎在縈绕在耳侧。罗璇掏出手机,在寒冷的风中想了很久。 她慢慢回覆:“我感冒了,需要长期静养。” …… 当天晚上,罗璇就真的感冒了。 “我原本觉得新加坡人像一个风趣的长辈,我们互相尊重、相处愉快。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每个人,在他们眼中,都是菜。只有他们那一小撮人,才是上桌吃菜的人。”罗璇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对出差回来的罗珏说。 罗珏对著镜子卸妆:“那你爬上去,坐上桌,让他看到。” “爬不上去,变成一盘菜?”罗璇裹著被子坐起身,“爬上去,变成上桌吃菜的人?姐,只有被人上人吃,和吃成人上人两种选择吗?无论哪种,我都不会快乐。” 罗珏缓缓移开化妆。她注视著化妆上黑色的印子:“或许你只是没上过桌,不晓得上桌的好处。到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 罗璇缓慢地、坚定地摇头。她讲话带著浓浓的鼻音,“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接受不了。我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不把人当人。我渴望真实。我不想虚偽地度过一生。” 罗珏听得直皱眉:“什么叫真实,什么叫虚偽?二妹,这世界竞爭激烈,你这么天真,迟早要被人挤下去。若你就放聪明些,早早背叛祝峻,你至於被立华裁掉吗?” 罗璇说不出话。 半晌后,罗璇说:“那个单子,我不做了。” 罗珏吃了一惊:“他们炒画你看不惯,可服装订单总不是假的。你忙活大半个月,不做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去够他们的层次了。我不想往上爬了。” 罗珏皱眉看著她。 罗璇说:“大姐,我算是看透了,我就是个普通人,那点该死的良心註定让我赚不到钱。但我也认了。我做个小市民就很知足。我决定远远躲开。” “躲?”罗珏质问,“这么好的机会!你说放弃就放弃了?” “我已决定去上班。”罗璇非常坚决,“我已经帮cythnia拿到新加坡人的订单,扫清结款的客观障碍,cythnia把上一笔货款赶紧结给我就行。” 罗珏霍然起身,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你从小就拎不清!你说不想当菜,也不想吃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不爬到別人头上,別人就要爬到你头上!你先爬上去占著屁股,上了桌,把菜吃到嘴里,你再想著去做个好人!” “大姐,我没你那股心气,一定要贏过別人。”罗璇赌气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著罗珏,“我没那个本事。我白天上班晚上看电视,一个月领5000块钱就已经很满足。” 罗珏对著她的后背,难以置信地说:“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你总有得选,又总是隨便放弃。是你的日子过得太容易,所以才富有这些多余的、愚蠢的正义感吗?” 罗珏还要再说,罗璇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罗珏气得伸手去拽被子:“你给我出来!” 罗璇死死抓住不放:“我做不到!” 罗珏难以忍受:“你几岁了,怎么还像学生一样蠢?!” 罗璇也急了,露出头:“大姐,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我註定不会快乐。如果我不能认同自己的选择,我会疯掉的!” 罗珏说:“我是为你好!” “你说过你最恨被强迫!”罗璇大声说,“你现在这样子,和爸妈有什么区別?” 罗珏好久都说不出话。 她抬手抚住胸口,苍白了面孔,站在地中央,脸色变了又变:“是傻人有傻福吗?为什么你永远被命运眷顾,而我,我付出那么多努力,可两手空空!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可我、没这样的机会!” 她忽然衝出罗璇的房间。 重重的摔门声。 罗璇跑过去,可罗珏已经锁上门,谁叫都不开。 罗璇敲门:“大姐,大姐。我说错话了!你別生气呀!” “我气的不是你。”罗珏在门后啜泣,“和你无关。你还在发烧,快回房间去,不要著凉。” …… 罗璇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 这天是跨年夜,有人唱歌,有人庆贺,有人偷偷放鞭炮。而她的手机一片安静,除了小妹和林招娣祝贺新年的消息意外,再无动静。 和前些日子的热闹不同,再没有任何“朋友”发来任何只言片语。 她做了逃兵,被那群人安静地放逐了。 但罗璇不后悔。 手机响了,是祝峻。只有寥寥四个字:“新年快乐。” 罗璇攥紧手机。她想了很久,终於发简讯给祝峻:“给我一个地址,我把东西寄给你。” 祝峻回復得很快:“不必。这就是你的决定?” 罗璇回覆:“我考虑清楚了。” 罗璇找了一些理由。她在手机上迟疑地打字,组织语言,敲敲刪刪,可直到临近0点,直到2007年的尾巴,祝峻也没有询问。 他甚至没回復。 罗璇等了很久,终於確认:祝峻没有爭取,也没有挽留。 他说很喜欢她。 可一切就像露水般,很轻盈地消失了。 窗外,雪依旧在下。 钟声敲过12点,欢呼声飘荡得很远、很远。罗璇量了体温,她还没有退烧。 在高热和寒冷交织中,2008年来到了。 第51章 股市是个谜u0026连日大雪 元旦后,罗璇拒掉了祝峻介绍的工作,自己找了份新工作。 去上班的路上,关係王打来电话:“今天的新闻看了没?” “什么?” “2008年1月7日,教育部召开『落实农村中小学免费教科书工作会议』,春季开始,城乡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用教科书全部免费。利空教育板块!快快去把教育类的股票拋掉!” 结果开了市,教育类股票微跌后回弹,反而是关係王调仓后的柴油类大跌特跌。 气得关係王一直在发简讯骂:“不讲逻辑!” 新的一年,罗璇的股票略有回升,让她重燃信心。 她一夜暴富的美梦早已被现实击得稀碎,如今只希望自己少亏点,待回弹到5000点,就割肉出货。 1月15號,拍下巴菲特午餐的赵丹阳,將“赤子之心成长投资基金”在內地全面清盘。 “时至今日,h股和a股都已越过我们所理解的范围。”赵丹阳在网际网路上用公开信回应,“我们在h股10000点,a股3500点实现了我们的收益,但如今回头看,指数的顶和底永远是个谜。” 对於“股市是个谜”的言论,关係王嘲笑:“中国股市涨势这么好,他居然清盘,真是太熊了!” 赵丹阳曾经凭藉投资收益在熊市中声名鹊起。如今清了盘,被眾人嘲为“牛市熊人”。 伴隨著“牛市熊人”的嘲笑声,2008年的雪像细沙,下一层,冻一层. 1月中旬,天气已经非常冷。人行道的地砖结了层薄薄的冰,罗璇每日裹著厚服,穿著轮胎底防滑小皮靴,还是无可避免地摔了个大马趴,紫著膝盖上了一天的班。 下班的路上,她的手机响了。 咣咣咣咣,是《命运》的前奏。 大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楼里的水箱冻上了。” 罗璇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问:“水箱冻上?那我们家没水用了?水管还好吗?” 罗珏说:“水管也冻住了。等下你进小区先不要上楼,你直接去排队,我拎水桶下去。” “我们囤水吗?停水会不会很久?” “不至於,下场雪而已。” …… 回到小区,罗璇急忙挤进了排水的队伍。 前后邻居都在议论纷纷:“还说今年是暖冬呢。” “雪景真漂亮啊。” “哈哈,好大雪,好兴奋。希望雪再下大点,我孙子想堆雪人。” 罗璇挤来挤去,看见前方一头乌黑髮亮的及腰黑髮,和小妹的头髮一样漂亮—— “么儿?”罗璇难以置信地拍她肩膀,“你怎么会在这?” “二姐。”罗琦鼻尖红红,转过脸来,“太冷了。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买不起。来你这蹭几天。” 罗璇一股无名火冒起来:“活该,谁让你胆大包天欠那么多债去买房。” 罗琦面不改色伸手:“骂一句10块,你先骂50块钱的。” 罗璇也没钱。工资要下个月才能发。 两人转过头,向拎著三个空桶的罗珏伸出手:“大姐。” 罗珏头很痛地抽出两张一百,往两个妹妹手里各拍一张。 罗璇把这些日子垫资和催帐的事说给罗琦听,罗琦面色难看:“活该!妈让你钱,你就钱?你觉得钱进了妈的手,还有得出?你觉得我为什么非得假结婚才能把钱弄出来?” 罗璇被骂得有点狼狈:“倒也不一定……” 罗琦说:“大姐的钱,我的钱,你猜猜都去哪里了?我们两个跟在爸妈身边,但凡身上有一星油水,都被妈榨乾了。也就你离妈远,一直不在家,妈也不管你,你自己手里才有钱。” 罗璇最听不得这样的话:“哦,你们两个从小受宠,现在告诉我,妈不管我,反而是好事?” 就在这时,一辆大货车驶进小区,阻止了姐妹间的爭吵。 货车后箱的两扇门拉开,里面装著满满几大桶水。人们排著队上前,把桶放在门下,物业用软管子把水引到桶里。 姐妹三个排队打水,吭哧吭哧往家里提。 罗珏扛一桶、洒半桶,罗璇难以忍受:“大姐,你先上去开门,我来提。” 她提起两桶水,稳稳地走回家。 “感觉今年冷得有点嚇人。”进了屋,罗璇扑来扑去地找出厚被子和厚衣服,“也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 小妹翘著脚躺在沙发上,黑色长髮掛在扶手上一抖一抖:“说好了以后家里的事你担著,你怎么又问我?” 罗璇把厚衣服和厚被子砸在小妹身上,被她拂开。 小妹脖子微抬:“你烦人,別挡我看电视。” 罗璇气得把枕头也砸在小妹脸上:“祖宗!”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因为连日大雪,本周交通报案13000多起,交通事故频发,道路清洁正在进行中,呼吁市民出行注意安全。” 水管里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罗璇急忙跑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 水龙头呻吟著,咆哮著,半晌,吐出一泡黄水。罗璇气得扇了龙头两巴掌,自来水瞬间哗哗哗流出。 罗璇这才鬆了口气:“来水了!问题不大。” 罗琦吸了吸鼻子:“什么味这么香?大姐,大姐?” 罗珏端著壶进屋:“快过年了,天又冷,来喝豆子芝麻茶。” 豆子芝麻茶是罗桑县的特產,豆子和芝麻炒脆了,加上点片姜,跟茶叶和盐一起煮水,隨喝隨添。 罗琦从沙发弹起身去接,罗璇立刻眼疾手快地插空倒在沙发上:“小妹,给我倒一杯。餵我嘴里。” 罗琦回身,发现沙发已经没有躺的位置,忿忿用脚踹她:“祖宗!”她一屁股坐在罗璇身上,下一秒,罗珏也嘻嘻哈哈地扑到罗璇身上。 罗璇惨叫起来:“悍妇!你们两个悍妇!” 三姐妹笑成一团。 正笑著,罗琦的手机响了,是林招娣。 罗琦变了脸色,躡手躡脚地把手机放到一边,对著另外两人做了个“嘘”的姿势。 手机响了很久,停下。紧接著是罗珏的手机响起。 罗珏面无表情地按掉。 罗璇的手机响了,她为难地看了看大姐和小妹,坐起身,毕恭毕敬地接通电话:“妈,正想给您打电话。今年这么冷,家里还好吗?” “罗桑河结冰了。”林招娣说,“目前红星一切正常,只是路很难走。美国那批订单要送去大连港,第一批货已经装车,你舅舅亲自押车,等过两天雪停了就出发。” 罗璇急忙说:“等雪停了再走,千万注意安全。” 林招娣说:“慢些开,问题不大。” 林招娣又叮嘱罗璇:“你妹妹怀孕辛苦,又赶上下大雪,我心里总是不安稳,担心她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照顾好你妹妹。我最近打王悠然的电话,总是打不通,听么儿说他说在国外出差。” 罗璇头皮有点紧,敷衍了几句,掛掉电话。 第52章 迎战暴风雪u0026回罗桑县去! 两天后,2008年1月18日,新闻宣布,第二轮冷空气自西向东推进,大面积降雪来临。 小区里的水箱再次冻住。 三姐妹和上次一样,出去排队领水。只是这次,出乎意料,小区的水箱迟迟没能解冻,本以为只是偶尔排水,变成姐妹三人天天出去排水。 电视依旧每日开著。 罗璇把没怎么洗的头髮拧成麻辫,坐在家里看新闻。 杭州的西湖冻成了冰湖; 上海外滩的积雪足足有半人之高; 瀋阳交通全部瘫痪; 湖北全省几乎被大雪覆盖,武汉与郴州尤其严重…… 天气却依旧没有任何暖起来的跡象。 在全国的大雪纷飞中,湖南郴州的电力系统超过预警。2008年1月25日,郴州市多座电塔直接被毁,数万根电线被大雪压塌。而京广铁路在郴州段被阻断,从广州北上的列车全部停运。 2007年的火热暖冬,以一种急转而下的姿態,骤然变成2008年的雪灾。 2008年1月26日,央视开始直播《迎战暴风雪》。 2008年1月27日,罗珏、罗璇和罗琦打了几十个电话,而林招娣始终占线。 电话好不容易接通,林招娣开口就是:“人没事!但罗桑县的电站全冻坏了!全县停电,罗桑厂停產了!我们红星也停產了!点蜡50块钱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復。美国订单一赔五,我在想办法,你舅舅已经出发。好了,先说这些,我手机快没电了。” 乾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罗璇和罗琦甚至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讲。 罗琦急忙喊:“妈!妈!你每天发一条简讯过来,隨便打个標点符號都行,报个平安!” “我忙,顾不上你们仨,我死不了!你们仨少烦我!”林招娣毫不留情地掛掉电话。 罗璇几经周折才联繫上舅舅。林国栋嗓子哑得厉害:“我被困在高速上,车没油,汽油要买是排不上的,全得靠抢。手机也没电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有发电机的店家,30块钱充5分钟。货还没送到,恐怕要赔付……”他带上了焦虑,“这一赔付,至少200万。” 罗璇急忙说:“舅舅,赔就赔,钱还能再赚,人不是为了钱活著的。你万万保重自己,儘量每天发条简讯给我保平安。” 放下电话,三姐妹面面相覷。 不知是谁喃喃道:“天灾。” …… 手机又响了,娇姐的声音急得不行:“小璇,小璇,你有没有认识广州的同学?” 罗璇一听就知道娇姐必定有大事,但她也知道,现在罗桑县停电,娇姐的手机支撑不了太久,她只能言简意賅地问:“怎么了?” 娇姐说:“周老师带小满去广州参观中山大学,现在被困在广州火车站了。” 罗璇秒懂:“我马上找人,孩子的事是天大的事!娇姐,你掛了吧,省电。” 娇姐急匆匆地掛了电话。 罗璇打开电视,被广州火车站滯留的20万人头嚇了一大跳。 罗璇希望手机不要再响了,可偏偏事与愿违。 她的手机再度响起,居然是祝峻。 祝峻语速很快:“我坐火车出差,因为电力中止,被困山中高架桥上,手机马上没电。好不容易有信號,我立刻联繫你。我有话和你说。” 罗璇收到了祝峻发来的照片。 这张照片不知发了多久才发出,透过车窗,外面是茫茫冰雪,而狭窄的高架桥两侧,是无尽的悬崖与深渊。 只要风再大些,或者大雪压垮了高架桥,整列火车就会翻坠深山。 人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宛如螻蚁。 恐怖从罗璇的心底油然而生,她用手狠狠地掐住手臂內侧,才没能惊叫出声。 她知道,电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她必须保持冷静,也只能保持冷静,等祝峻说下去。 祝峻说:“我可能会死。我很害怕。我现在才明白,从前我教你的都是什么垃圾?若不敢真心待人,固然安全,可这辈子却也是没意思。” 罗璇“嗯”了声,等他说下去。 祝峻沉默了一下。在这电力匱乏的、爭分夺秒的时刻。 他终於说:“我真正想说的是。”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对你,我真的很……” 很什么呢? 罗璇用力地听著,可对面沉默很久很久,再无声音。 罗璇看了眼手机—— 通话断了。 她再拨回去,对面已经关机。 …… 祝峻再无音讯。 寒冷和冰雪还在继续,罗璇也始终没能为小满找到广州的朋友。 136趟火车停运在路上。 广州火车站的滯留人数高达20万人次,已经远远超过了火车站的承受极限。 无数人密密麻麻地挤在站前广场,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即使下大雪,也无法躲避,只能生挨。在那无穷无尽的人头中,罗璇找不到哪颗才是小满的。 广州出动了4万维持秩序的军警,手挽手组成人墙维持秩序,整整二十几小时不眠不休。 2008年1月28日,罗旋彻底和林招娣、娇姐等人失去联繫。 整个罗桑县都因为停电、停水、停网,而失去了所有声音,似乎突然消失在世界上。罗璇掛上qq,工人们的头像都是黑的。 这日电视直播,主持人说这是自1951年起遭遇的最大冰冻。从直升飞机上看下去,好几个省都是白雪皑皑。三姐妹努力在电视新闻上寻找小小的罗桑县,只找到了沉默的、雪白的一块。 2008年1月29日,罗璇从新闻上看到,之河市各县的粮食储备仅够10天。 她终於坐不住了。 罗璇和小妹商量:“至少我得回去。万一再严重下去,红星厂那么些工人,没法返乡,物资没了,吃喝拉撒都是大问题,会出大乱子的!” 小妹撇嘴:“你还说我操心,你比我更操心,这和你有什么关係——” 罗璇打断她:“所以我们得回!罗桑县交通全瘫痪了,必须想办法搞一辆车。” 大姐说:“我联繫过租车行,没车租给我们。” 罗璇诧异:“大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回?” 大姐点点头:“我司接了个项目,是给罗桑厂做资產审计。过年加班有三倍补贴,我算过,加班费能赚小十万呢,非常划算,所以我就参加了。” “就这么急,不能等过完年再说?”罗璇奇道。 “有原因的。”大姐抿嘴笑,“但我不能告诉你,出於职业道德。” 小妹“嗤”了声:“你们爱回就回,別拉上我。” 第53章 Cythnia的车祸u0026怎么都去罗桑县? 1月30日,腊月二十三,过年的气氛日渐浓郁。 祝峻没有消息,小满依旧滯留在广州火车站,罗桑县也依旧静默。 而广州火车站的滯留人头日趋增加,从20万变成30万,从30万变成35万,最终这个数字终於攀升至40万恐怖人次。 无论三姐妹心里多么焦虑,她们也必须如常上班。 新公司是个研发洗髮水的国內品牌,罗璇还是做供应链管理。立华集团號称快消界的黄埔军校,她从立华出来以后,再做小公司的业务,也算驾轻就熟。 罗璇很迅速地忙完当天的工作,在午休时间,爭分夺秒地联繫租车事宜。 时近年关,眾人都急著回家过年,罗璇打了很多电话,依旧一无所获。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小妹打电话过来:“车搞定了。” 罗璇撇嘴:“你不是说不回吗。” 小妹的声音不太自然:“张东尧就在上海。他刚刚参加完微观经济学论坛,今晚要动身赶往罗桑厂。” 罗璇忍不住问:“他过年也不放假?罗桑厂有什么大动作,要这些高材生春节加班?” 小妹有些恼怒:“我凭什么知道?” 罗璇挠挠头,把疑问吞回肚子。 刚掛了电话,有人敲敲桌子:“人事找你。” 人事! 经歷过裁员的罗璇浑身汗毛直竖,立刻找到人事负责人。对方推了一份合同过来:“小璇,你的试用期过了,我们签劳务合同。” 罗璇长长地鬆了口气。 她趁机说:“我家里遭灾了,想请5天年假,明早就走。” 人事没有二话,拿出一张表给她填。 罗璇非常感激,瞄了眼劳动合同,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 这个晚上,三姐妹去超市大抢购,买了整车泡麵、蜡烛和压缩饼乾,还有诺基亚的替换电池板。 洗劫到第四家超市的时候,罗璇捧著满手食物,刚刚走出超市门口。 “砰!” 对面的响声惊天动地。 一辆眼熟的保时捷一头撞在电线桿上,车头稀碎。 …… 罗璇惊叫一声,把东西匆匆往小妹身上一堆,就猛地跑上前去,用力敲击车门:“cythnia!cythnia!!” cythnia似乎有些迷茫,罗璇急了,更大力地敲车门:“你醒醒!” cythnia晕乎乎地打开门,罗璇半拽半抱地把她拖出来,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的额角裂了一关节小指长的口子,血顺著眼角淌下来。 罗璇当机立断:“我带你去医院。” …… 医生用镊子拉扯著黑色的线在皮肉中穿行。 cythnia坐在医疗床上,接受医生缝线,咬牙切齿:“年底到了回家分猪肉的时候,我的好哥哥们不想让我回家。我现在只信你。” 罗璇正用纸巾蘸水擦自己胸口蹭上的血渍,闻言,立刻摆手:“你不用信我,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愚蠢,才对你见义勇为。我们出了这医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cythnia气道:“你!” 她见罗璇语气坚定,立刻说:“你家的红星厂是不是损失惨重?” 这下算是捏住了罗璇的软肋。 美国大单一赔五,有可能要赔200万! 罗文彬本来欠了100万,若是再赔200万,红星厂的债务就堆到300万了。 我天呢,300万。罗璇嘴里发苦。 “今年20个省损失惨重,保险肯定赔不过来,你家的损失,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cythnia转过脸,“宗先生的订单,我还给你留著。” 罗璇一把抓住她的头:“你別动!缝线呢!” cythnia的伤口被线扯了一下,疼得哎呦哎呦叫唤。半晌,她嘶嘶哈哈地补了句: “合同始终不变。你们县遭了灾,会影响到现金流,並影响到今年接下来的生產周转。周转少了,你家今年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劝你,务实些,赶紧把现金流做起来,不然红星厂可能会倒闭。” 罗璇涨红了脸。 她很现实地想了半天:“我答应。前提是,你不许炒假画。” cythnia气得拍医疗床:“有钱不赚王八蛋,你清高,你不赚这个钱,你还不让我赚?!”她又被线扯到,疼得哎呦哎呦。 罗璇诚恳地说:“他们说不会被发现,可万一呢?这是诈骗,我害怕!如果你因为诈骗犯法了,我跟你来往,你把我装进去,我会失业的。” cythnia觉得罗璇难以理喻:“宗先生是大鱷,怎么可能有人敢查他啊?你怕失业又是什么鬼,你去给人打工了?你还有滋有味的?” 罗璇说:“我得赚钱活下去。” “你要赚钱,首先就要装有钱。”cythnia骂了句,然后嘆气,“我不会卖假画的。本来分画也没我的份。宗先生一直嫌我目的性太强,他不怎么待见我。” 罗璇却说:“你是女孩子,谈生意天然有劣势,你能撵得你哥对你下杀手,必定比你哥强出千倍百倍。你目的性不强,怎么可能像今天这么厉害?宗先生身边全是男的,你目的性不强,你怎么有资格和他出现在同一场合?” cythnia沉默了很久,眼圈红了。 她感慨:“女人做生意,真的非常不容易。” 罗璇撇撇嘴,心想,她小时候最喜欢和罗琦尾隨工人谈恋爱並嗷嗷起鬨,没少偷听男男女女的油嘴滑舌,学会二三散手回家糊弄林招娣,这份看家本事拿来哄一个cythnia,真真大材小用。 哄好了cythnia,罗璇试探著问:“你认识广州的朋友吗?我有个朋友的孩子,未成年,滯留在广州火车站了。” “孩子是大事。”cythnia立刻说,“但我不认识广州的朋友。” 罗璇很失望:“没关係,我可以再找。” cythnia说:“但我知道,有个人,有办法把孩子弄回罗桑县。” 罗璇吸了口气:“谁?” 针刺进皮肉,cythnia半仰著头。黑色的线从皮下拉出,她的声音压抑中带著点意味深长:“是你的老熟人。adrian,江明映。” cythnia观察著罗璇的神情,慢慢说:“他马上要去罗桑县。” 罗璇立刻否认:“我跟他不熟。” cythnia垂下眼,声音有点凉:“不熟吗。” 第54章 港资撤资,是好是坏? 江明映也要去罗桑县? 送走cythnia,罗璇立刻联繫江明映。 江明映接了电话,声音似笑非笑:“整整一个月。你的感冒终於好了?” 罗璇厚著脸皮:“好了好了,好多了。” 旋即,她想起,她和cythnia重新结了盟。 江明映是盟友正在追求的男人,罗璇可不想因为一个男人,冒著让盟友心里不舒服的风险。 罗璇小心谨慎地强调:“现在只是短暂地好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再犯。” 江明映这次是真的气笑了:“再见。” 罗璇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说了小满的事。江明映非常爽快:“孩子的事是大事,你烦人是你的事。小满包在我身上。” 说谁烦人呢?! 罗璇低声下气:“对对对,我烦人。您有什么办法?” 江明映说:“我在马来西亚。我现在给小满和她的老师订两张飞马来西亚的机票,请她们跟我匯合,我刚好这几天要赶往罗桑县,把她们捎过去。” 他也要去罗桑县? 罗璇急忙提醒:“罗桑县现在没水没电没网,交通也断了。” “不碍事。”江明映轻笑,讲了两句英文,“別人贪婪我恐惧,別人恐惧我贪婪。” 可恶,被他装到了。 罗璇被工友传染的碎嘴子差点没压住,但她有理智,生生忍住。 罗璇不但忍得住,而且嘴超甜:“大恩不言谢,回去罗桑县请你吃农家乐。” 江明映“呵”了声:“没空见你。” 他掛断电话。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 罗璇要找到小满,却联繫不上娇姐,只好试著打给关係王,谁料电话很顺利地通了。 关係王甚至有閒心问她:“你股票怎么样了?” 罗璇惊了:“你手机还有电?你还有心思看股票?” 关係王悠哉游哉:“我有台小发电机。最近生意好哇,蜡烛50一根,方便麵50一桶,白菜10块一斤,我还倒腾汽油柴油。” “有人买?” “托赖,我的东西紧俏极了,得靠抢。” “黑心奸商。” “客气,无商不奸。你找我什么事?” 罗璇把小满的事说了,关係王对小满印象深刻:“我知道,小满嘛,我们县的状元嘛,罗桑县的『希望姐』。” 罗璇噗哈哈笑了:“对对,你有『希望姐』的联繫方式没?” 关係王说:“你等会。” 半分钟后,关係王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赵老师的手机號,你打这个。” “不愧是你!”罗璇感嘆。 关係王很淡定:“当然。在罗桑县,我就是关係王。” 罗璇压低声音:“关係王。我认识好几个高才生都往罗桑厂去了。罗桑厂是有什么大订单不成?” “你问我就问对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关係王罕见地嘆了口长长的气,神秘道:“你也知道,罗桑厂接受港资集团投资。港资集团受次贷危机影响,正在走破產流程,要从罗桑厂撤资,需要资產审计和评估团队入驻。” 罗璇失声惊呼:“天,这也太糟糕了!” “你不要外传啊!” “我嘴巴严得像罐头一样敲不开撬不开。” “说糟糕也糟糕,说好事也是好事。”关係王小声说,“罗桑厂不缺钱也不缺订单,帐上现金流很充裕,县里有声音说,正好趁机把港资集团甩开,自己独立。” 罗璇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好事?” “倒也没那么好。”关係王又嘆了口气,“县里还有声音,抽掉大头的投资,这两年的经营难免受影响。” 罗璇犹犹豫豫:“那……是坏事?” “说坏也不坏。”关係王说,“过两年,罗桑厂运转起来,利润不用抽大头给港资集团,我们自己留下,不但到手的钱变多了,县里的条件也能好好改善改善。” 罗璇稀里糊涂:“那……是好事?” “好也说不准。”关係王深沉道,“没有每年稳定的港资集团订单撑著,相当於没了保底。后面好不好接单子,得看郑厂长的本事。” 罗璇被关係王绕的头晕:“所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係王说:“福祸相倚,生死相依。姑且算是螺旋上升吧。巧了,你叫什么来著?” 罗璇忿忿:“我改名了,我就叫上升。”她掛断电话。 …… 2008年1月31日,腊月二十四。 清晨6点钟,张东尧开著辆借来的旧车,接上姐妹三人,从上海出发驶往罗桑县。 临行前,大姐对小妹说:“张东尧和你,你们两个虽然分手了,但他毕竟帮这么大的忙,我们要好好感谢他。” 小妹一甩长发,抬起尖尖的下巴,“哼”了声:“我漂亮。” 漂亮的小妹旋即被罗璇抓著头髮按在床上痛打。 见到张东尧,小妹的后背被罗璇捅著,不情不愿地把头撇到一边:“谢谢你。” 张东尧温和道:“巧合罢了。顺路。” 出了城以后,雪粒子又细细密密地撒下来,和北方乾爽的鹅毛大雪茫茫堆白浪完全不同。 罗璇吸了口气,湿乎乎的冰凉空气混著车尾气往鼻腔里钻,仿佛肺都泡在水里。 到了中午,雨、冰晶和雪混作一处噼里啪啦地击打著车窗,落在地面,很快冻成镜子。 四个人战战兢兢地轮流开车,罗璇开了半个中午,车速奇慢,沿途看到好几辆滑出路面的私家车。 路边的温室大棚垂头丧气地垮在田地里,被冰压趴,动弹不得。 再堵车的时候,她把驾驶位让给了罗琦。 罗琦抽出张纸巾擦方向盘,颇为嫌弃:“噫——全是汗——”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边丟著辆无人的摩托车,长长的冰凌像柵栏一样,沿著车把手到车尾座密密麻麻围了一圈,好像冰的监牢。 半夜,车子又堵在路上。 罗璇车技更好,负责驾驶夜路。她从后座下车,没站稳,原地摔了一跤。堪堪扶著车门绕到驾驶位,她拉开车门,又摔了一跤。 四个人都不敢睡觉,不停地和罗璇说话。 小妹坐在副驾,没完没了地剥砂橘,再撕成三瓣三瓣地往罗璇嘴里塞。 终於,罗璇“哇”地吐出来:“小妹你仔细看看,这橘子是好的吗你就餵我?” “坏了啊?”罗琦看了看,“没事,吃不死人。” 第55章 凛冬之下,风暴將至 罗琦始终不理张东尧,张东尧也不和罗琦讲话。 天地良心,这两个冤家不尷尬,罗璇和罗珏非常尷尬。 两人只能绞尽脑汁地和张东尧聊天:“你怎么在上海?” 张东尧坦坦荡荡地说:“我来上海参加经济社会学论坛。” 罗璇小心地转动方向盘:“对,你研究罗桑厂的。” 张东尧纠正:“我是以罗桑厂为案例,研究服装纺织產业集群。我国加入wto所带来的劳动力红利正在衰退,国际订单迟早从中国转移到东南亚。如果不能及时產业升级、提升经济效率,將有大批工人失业。” 罗璇说:“没那么快。现在东南亚的製造业追不上我们。” 罗珏说:“但美国正在金融危机,肯定会影响到我们。我的同行从美国回来,说美国现在太恐怖了,房价也跌,股价也跌,公司还裁员,简直没有活路。” 罗璇有点犯愁:“这次遭了灾,红星厂要赔好多钱。美国再来个金融危机的话,不给我们下订单了,怎么办?” 张东尧说:“所以才说,不能仅仅满足於做『世界工厂』,金融危机显然开始了,难道再来一轮下岗潮吗?97年金融危机引发的下岗潮,你们还有印象吧?全国下岗,东北尤其惨痛。” 冷风从车窗里细细地钻进来,像掛著水珠的牛毛针,密密地扎手。 罗珏轻声说:“课本上教过,人类歷史是螺旋向前的。我们都渴望向前,可谁愿意沉入螺旋的底部?97年金融危机中的工人,被时代选中,沉入螺旋底部。如今10年过去,是不是轮到我们了?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底部,什么时候才能触底反弹?” 罗璇没说话,默默地看向结满冰的路面。 后半夜,雪再次铺天盖地降落,在高速路一片车灯的光亮中如漫天雪白的沙尘暴。闪光的车流蜿蜒到很远、很远。 凛冬之下,风暴將至。车子谨慎地缓慢挪动。 向前看不到尽头,向后看不到来处。念天地之悠悠,独战战而兢兢。 …… 车子开过倒塌的电塔。 电力工人们正在抢修,还有一些工人们累得靠著结冰的围栏休息。 罗璇停下车,送了好几袋牛肉乾过去:“吃点吧。” “不必不必,我们什么都不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女工说。 罗璇又把牛肉乾塞过去:“您太辛苦了,让我尽点心吧。” 女工笑著接过:“谢谢,我过几个月就退休了,你的谢意很珍贵。” 罗璇问:“您是电力工程师吗?” 女工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起来很像工程师吗?我是电力线路厂的会计!30年前也是一线工人。这次大抢修,我们电力人必须顶上,绝无二话。” 罗璇郑重地说:“辛苦您了。” 女工也郑重地说:“国家有需要时,不论年龄、不论工种、不分战场,全力以赴。这是工人的信念。” …… 2008年2月2日,腊月二十六。 车子终於开进罗桑县。 刚一进县城,罗璇疲倦不堪的脑子就被火车站前密密麻麻的人头惊得清醒了。 人,全是人。 罗桑县只有一间小小的车室,和一个客厅大的站前小广场,如今却人头涌动。 在极端寒冷的天气里,无数工人裹著黑色的厚重服,只露出两只眼睛,横七竖八地挤在小候车室里,里面挤不下了,就倚靠著大包小裹,和眾人一同挤在站前广场。 火车站前狭小的液晶显示屏没电,一片灰色。 站警正站在椅子上,用纸筒捲成卷,用嘶哑的声音高喊著什么。 罗璇降下车窗,侧耳细听,才辨认出那不成调的句子: “回去吧!就地过年吧!罗桑县也是你们的家!” 工人们没有反应。任由雪飘著打著,他们如同缄默的浪潮。 罗璇第一时间发消息给关係王:“没电,没车,工人们怎么都挤在候车室?怎么不回去?” 关係王回復得很快:“经济不好。港商撤资,罗桑厂业务萎缩,明年我们罗桑县肯定养不起人,所以,这些工人明年不必再来打工了。他们不是回家过年,是返乡。他们已经无处可回,也没有宿舍住。” 罗璇立刻回覆:“周围没有住的地方?” 关係王回覆:“罗桑县城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下面几十个村几百个工厂的返乡工人,全在这里了!” 罗璇难以置信地问:“所以他们在这里等了多少天?” 关係王语气沉重:“腊月十八,工厂结算,工人开始返乡。腊月二十,罗桑县停电,火车停运。今天是腊月二十六。” 已经整整六天。 罗璇看著车站里一张张近在咫尺、精疲力竭的脸,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精疲力竭的脸。 曾经灯火通明、蜿蜒勾连如神经系统的罗桑县,连带著作为罗桑县心臟的罗桑厂,都是灰扑扑一片。 罗璇开车绕著罗桑厂转了一圈。 前门没有热闹的日结工市场,后门也不再有喧囂拥挤的车流。左边的罗桑河结了冻,右边的网球场覆盖著一层光亮的镜面冰。 …… 罗璇把罗珏和张东尧放在罗桑厂前门,转头问小妹: “你跟我回家?你准备骗妈到什么时候?迟早要说清楚的。反正你钱都没了,妈能拿你怎样?” 罗琦趴在座椅靠背上,露出两只眼睛:“姐。” “怎么?” “等下到了家,你先上去。你看妈如果心情好,你就喊我……” 罗璇没好气道:“妈不喜欢我。她见了我,心情就没好过。” “妈要是心情不好,我就不上去了,晚上去找大姐蹭一夜。”小妹弱弱道,“我等你简讯。” 罗璇张望了一下:“妈的车不在。” 回到家,林招娣果然不在。 罗璇喊小妹上楼:“妈这会应该在纺织村看厂。我们先去房间休息吧。” 在路上挪了48个小时,两人都累坏了。家里停电停水,非常时刻,也不在乎那么多,两人邋遢到极致,谁也不嫌弃谁,窝著身子,倒头就睡。 睡得正酣,手机接二连三响起。一阵又一阵,没完没了,扰人清梦。 罗璇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机:“谁?” “是我!”林招娣的大嗓门击碎了两姐妹的睡意,“我到上海了!” 上海?! 罗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骨碌坐起身:“妈!!你去上海乾嘛啊?!” 林招娣说:“我安排红星厂停產了,担心你小妹怀孕没人照顾,来上海照顾你小妹!” 罗璇和罗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惊恐。 第56章 雪灾中的车站 手机拿在手里,亲妈的声音在手机里想著,如同手揣炸弹。 不知何时就会炸。 罗璇疯狂地对著罗琦打手势,意思是让她接电话,但罗琦动作敏捷地滚到一边,拼命摇手。 罗璇只好担起姐姐的职责。 她大义凛然地咳了声:“妈,那个……我们担心你,我们在家呢。” 林招娣愣了好久:“你们回罗桑县了?” 罗璇硬著头皮:“嗯。” 林招娣大怒:“现在这个路况,你小妹怀著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你们真是!” 罗璇一把拎过罗琦,把手机拍在她手里。 罗琦说:“妈,是我。” 林招娣的声音柔软了些:“么儿,你身体还好?” 罗璇在旁边听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赌气地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背后小妹说:“妈,我让王悠然去接你,给你找个暖和的酒店。去我家?別別,我们住的地方,都停水啦!条件不好。您好不容易出来了,要好好弥补之前受的罪。” 母女两人又说了几句,小妹掛了电话,长长舒了口气。 她又打给王悠然,王悠然没接。 小妹边拨边瞪罗璇:“都怪你,遇到事情不问我一声,就去揍人!”她嘴里念叨,“完了完了,王老师不会不接我的活了吧。” 罗璇不服气:“替你出气么,谁知道你连我都骗。” 小妹说:“姐,我生气的不是你打人,我生气的是你替我动手。我不是小孩。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不要你替我处理。你想为我好,就必须让我知情。” “你跟大姐一样,聪明人就喜欢自討苦吃。”罗璇抱怨,“你看了难受干嘛要看?想了难受干嘛要想?做了难受干嘛要做?” “我和你不一样。”小妹说,“我这人,活要清清楚楚,死也要明明白白。哪怕吃屎,我都得数清楚里面几根金针菇。” “吃屎吧你。”罗璇忿忿把头埋进枕头里。 幸好,王悠然很快接了电话,小妹如此这般地拜託起来,又频频加价。 罗璇在心里暗暗盘算,明天无论如何,挪也要挪去红星厂看看情况。 但她48个小时没合眼,实在太累。 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 2008年2月3日,腊月二十七。 罗璇是被冻醒的。 窗外风声尖锐,她睁开眼睛,是凌晨三点半。 罗桑县的温度要比上海低许多,积雪將夜空映照得一片亮堂。 罗璇使劲揉了揉脸,把小妹从身上扯下去,伸手把外面的衣服拽进被窝,躲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衣服又湿又冷,她边穿边哆嗦。 穿完了,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利落地掀开被子,被冷空气激得惨叫一声,闪电般弹跳起身。 “姐,大半夜的,你干嘛。”罗琦咕噥。 “太冷了,这样不行。”罗璇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我去火车站接人。” “你睡糊涂了?”小妹迷迷糊糊,“火车站停运了,你接谁去?” 没有电,也没什么烤火的装置,罗璇只好原地做“开合跳”取暖:“肯定有我们红星的工人滯留在火车站。” 小妹缓了好一会,翻身用后背对著她:“你又逞什么英雄。” “別睡了。”罗璇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你跟我一块去。” 罗琦被冻得惨叫一声,拍床起身:“你又来,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红星厂跟你我有关係吗,这件事和你我有关係吗?没关係你做个屁!” 骂归骂,小妹不情不愿地穿衣起身。 红星厂规模小,只有不到三十个工人,全是老家的乡里乡亲,沾点亲带点故,非常熟悉。罗璇开著车慢慢在火车站前转了一圈,远远就听见一浪高过一浪的喧譁声。 罗璇侧头问小妹:“怎么回事?你快看看!” 小妹伸长了脖子往火车站方向看:“不行啊,太黑了,我看不清。姐,我感觉不对!他们的喊声好可怕!” 想到这些人已经在暴风雪中冻了6天,罗璇当机立断:“你別下车,我去。” “我才不去。”罗琦立刻缩回车里,“给你打火机。” 她把一只打火机塞进罗璇的口袋。 没有路灯,整个罗桑县都是漆黑一片,火车站方向传来无数怒吼与吶喊。罗璇把车停在一边,从车后掏出写著“红星”两个字的纸板夹著。 她朝著火车站方向跑去。 现有的警力和人手儼然无法对抗愤怒的罗桑河。几柱手电筒的光亮刺不破深黑的夜。细密的雪粒子夹在风中,如怒火般倾泻而下。这个无比寒冷的夜晚,和这片似乎永远不会亮起的黑暗,让工人们几天几夜的忍耐达到临界点。 站警和工作人员们用力抵住围栏:“大家冷静,不要踩踏!” 而人群骚动得愈发厉害,围栏被撞得前后摇晃,围栏前的人们用力勾弯上半身,如同愤怒的罗桑河水即將涌出堤坝。有人大声喊: “什么时候才能来电?” “我们要回家!” “什么时候才能发车!我要回家!” 罗璇咒骂了声,心原地狂跳飞到嗓子眼。眾生皆苦,崩溃的人怎么可能控制住情绪?只要一点矛盾,恐怕要发生大型踩踏事故! 愤怒的人潮不断用身体撞击围栏,挟裹著试图后退的、惊恐的人。 驀地,有女人对著罗璇的方向,高喊: “红星!是红星吗?” 第57章 被挟裹著內卷u0026我是红星製衣厂的罗璇 罗璇一手举高写著“红星”两个字的纸板,另一只手举著蜡烛。 在这个寒冷的夜里,蜡烛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点光,但是唯一的热源。 罗璇高喊:“是我!红梅姐!兰姨!我是罗璇!” 两个女工声音都在颤:“小璇!”她们试图挤出来,却陷落於人潮中,不断地后退。 罗璇注意到,身形娇小的张红梅已经双脚离地了。 凛冬已至,风暴来临。人潮疯狂地向前涌动。 有方向吗?没有。 为什么急著挤过別人、超过別人呢?谁都不知道。 他们前行的方向註定是一片虚无:车站里,根本连一辆火车都没有。可人人睁大惊恐的眼,歇斯底里地向前冲。 在这个夜晚,飢饿、寒冷、疲惫所导致的崩溃已经挟裹了一切,绝望而愤怒的情绪如龙捲风般,把所有人,无论想还是不想,统统都卷进风暴的漩涡,个体的声音湮没在群体的呼號中,在生死间共同旋转。 张红梅已经被夹在人群中,憋得满脸通红。 罗璇当机立断,猛地把纸板蜡烛甩在一边,跳上围栏,伸出双手。 张红梅远远地伸出手,兰姨在后面用力地推,罗璇倾斜上身,握住红梅的手,骤然用力:“忍著点,疼!” 她生拉猛拽,生生把娇小的张红梅拉了出来。 罗璇用力过猛,狼狈地摔下围栏,又急忙爬起来:“还有其他红星的人吗?” 张红梅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浑身发抖,张了好几次嘴,才憋出两个字:“没了。”说完,就软倒在冰凉的地下,半天都爬不起来。 人群隱隱骚动:“谁,是谁来接人?” “红星厂!” “可我们无处可去!我们要返乡!” 兰姨身形结实有力,很快在罗璇的帮助下挤了出来。她痛哭流涕:“疯了,都疯了,天灾啊!” 她仰头咒骂:“天!你作恶多端,你枉为天!” 有人开始用身体撞围栏,围栏砰砰作响,很快被撞出一道狭窄的口子,人潮衝出细细长长的一支,迅速涌出来,又被衝上去的站警拦腰截断。但工作人员的数量太过稀少,在汹涌破堤的人潮中,如同几块孤伶伶的石头,连不成一堵墙。 有声音一遍遍嘶吼,呕哑嘲哳,听不出腔调:“你们冷静些!撞进去也没用,现在根本没有火车!” “就地过年!就地过年!罗桑县也是你们的家!” “我们要回家!”工人高喊,“我们要返乡!我们没地方住!” “县里已经在协调住宿,很快就能解决……” 正说著,人潮再次汹涌。另一边有工人掏出扳手,把柵栏扭开个大洞,只听“咣!咣!咣!”几声,人群突然开始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地涌出围栏,冲向本就负荷不堪的车站。 刚刚还在讲话的站警急忙扑上去,伸开双臂,撕心裂肺地喊:“不要衝撞!当心踩踏!”但他这边只有自己一个人,眼看著人群逐渐失控,开始有人高声尖叫,有人渐渐软倒…… 疯了,都疯了。 101看书.com全手打无错站 漫天的雪沫子劈头盖脸,罗璇张大嘴,看向这个疯狂场面。 都疯了。股票,暖冬,金融危机,大雪,崩溃的人……全都疯了。 …… 罗璇哆哆嗦嗦地用冻得发痛的手,给关係王打电话,一个不接就再打,关係王终於接了,朦朧睡意中带著满肚子火:“大半夜的你有毛病?” 罗璇带著哭腔说:“要踩踏了,要踩踏了!有没有工人的安置方案!”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与呼號声透过电话传到另一端,关係王大吼起来:“有!!!县里正在摸排各个厂子宿舍能免费容纳的人数,但不可能那么快!要明早或者中午才出结果!!!” 罗璇也大喊起来:“装得下吗!是不是装不下!” 关係王大吼:“无商不奸!!!你去骗他们!!” 骗? 抢修电塔的工人身影从罗璇脑中一闪而过。 罗璇从地上捞起写著“红星”的纸板,用力折成筒,跳上椅子。 罗璇终於意识到,她其实,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林招娣张口就撒谎的本领与大嗓门。只是这次,她不为与母亲基因的相似而沮丧,而是感到庆幸。 罗璇想都不用想,放声高喊:“我来的时候问过电力公司,我们罗桑县大年三十准时来电!”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我们只要再坚持四天!” “县里安置的地方也准备好了!有热水!有热饭!” “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她深吸一口气,肺被潮湿的冷空气扎得疼痛不止,但长年的体育竞技让她对这种疼痛很兴奋、很熟悉。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著: “大年三十来电!” “再坚持四天就能回家了!” “安置所有热水!有热饭!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张红梅也喊了起来。 兰姨也喊了起来。 工作人员和站警的声音也匯聚起来,更多的声音匯聚起来:“回家!过年!” “有热水!有热饭!有床!有遮风挡雨的四面墙!” 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远。 “大年三十来电,是真的吗?” “那我们初一就能到家!” “过年!回家过年!” “你是谁?你怎么保证?” 人们齐齐转过头,看著罗璇。 “我认识她——她是那个县状元!罗珏!” 罗璇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一把扯下围巾,面孔暴露在风暴中。她指著自己的脸:“我是罗……” 立刻有人喊:“我知道,她是红星厂的厂长!林招娣!” 有人反驳:“你瞎了,她才不是林招娣!她是——” 罗璇鬆了口气。 “她是那个罗美人——罗琦!” 罗璇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无奈地喊:“你们看清楚,我是罗璇!” “没听说过!你是谁?” 罗璇一口气好悬没上来。 “我是红星製衣厂的罗璇!”罗璇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字,“你们记住我的名字!我来保证!大年三十来电,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千真万確!” “你凭什么保证?” “就凭红星厂!”罗璇斩钉截铁,“我跑得了,红星製衣厂也跑不了!大年三十不来电,你们来找我!” 人潮拥挤而僵持。有人挣扎著推开四周的人,向空中伸出手臂,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似一尾逃鉤重回河流的鱼。 罗璇受到了鼓舞。 “我来保证!”她的声音更大了,“我从小在罗桑县长大,我来保证!我是工人的孩子,我来保证!” 这个夜太沉重。罗璇看不清工人们的双眼,工人们也看不清她的双眼。每个人的脸都浸泡在墨汁一样漆黑的夜里。 罗璇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写著“红星”两个字的纸板。 “扑”的一声,纸板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带著炙热,带著光芒,照亮了她的脸。 细细密密的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但她的脸滚烫。雪很快化成水,把她的面孔变得湿漉漉的。 罗璇扬起脸,高高举起燃烧的纸筒。 “我是红星製衣厂的罗璇。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跑不掉!”她掷地有声,“我来保证!” 火光照亮一张张沉默的脸,照亮一双双隱忍的眼。 纸筒一下子就燃了大半。 罗璇把手里燃著火的纸片拋向夜空,在雪白的风暴中划出一道弧线,扑稜稜地化成黑色余烬,蝴蝶般消失在夜中。 第58章 弥天大谎u0026坍塌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是这点微不足道的热气把人心从寒冷中捞了出来。 就在人潮的片刻犹豫中,维持秩序的大队人马终於跑步赶到,挺进人潮中,手挽著手,化肉身为人墙,把人潮分割成小块。 站警趁机衝上前,把刚刚带头撬栏杆、撞围栏的人带走;立刻有医务人员衝进人群,把晕倒的人拖到一边抢救。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喊:“我来传赵书记的口信,宿舍已经安排好了,大家都有地方住,请大家就地过年——” 如同汹涌的河流逐渐结了冰,人潮缓缓凝滯,人们的理智也逐渐回笼。 “是免费的吗?!” “免费的——人人都有地方住,请大家就地过年——现在可以开始登记了——” 罗璇听声音有些耳熟,猛地抬起头,和那个跑来喊话的人对视,两人都是一怔。 那个人,正是张东尧。 张东尧对著罗璇点点头,匆匆忙忙地跑进工作人员中。 …… 在人潮的深处,有人惊叫起来:“——有孩子被挤晕了!” 维持秩序的人高喊:“——来个有劲的,抱孩子挤出来!” “——根本挤不出去!” “——举起手,把孩子托出来!” 在无边的黑夜与暴雪中,一双双手举过头顶。 有女工举起手后,仰头看了看四周,突然长长嘆气:“我的手太难看了,全是褶子。” 隔著好几米,不知是谁说:“討生活的手,就没有好看的。” 人潮远远的另一面,有声音笑嘆:“人生就是很辛苦的啊。” 一双双手举起在半空,笔直地迎向天灾的来处。 有的皮肉鬆弛;有的布满冻疮;有的指肚老茧结成肉壳,指纹磨没了,在月色下泛著肉色的反光;有的被布料染上深入皮肤的顏色,因为长年的粉尘与飞毛,指甲捆著黑边,短得嵌进肉里,指尖还残留著缝衣针扎出的孔洞疤痕。 最粗糙的手最有力,最不屈的手最高贵。 小孩子被一双双討生活的手托举著,如同摇晃在羊水中,慢慢循流而下,稳而缓地停靠在岸边。 医护眼疾手快抱著孩子跑到路边临时搭的棚子里。棚子里一排排躺满了人,有些因为窒息而晕倒,还有些轻微骨折。 万幸的是,因为制止及时,没有严重伤亡。 而夜的深处,写著“红星”的纸壳子只余一角,终於燃烧殆尽。 黑色余烬翻滚著、飞卷著,蝴蝶般扑稜稜地飞著,贴上一辆灰色商务车的玻璃。 车窗缓缓降下,罗桑厂供销部王经理恼怒地伸手掸开黑色余烬。 “真脏。” 他不耐烦地转过脸,驶入无边的夜色。 …… 2008年2月3日,腊月二十七,凌晨4点15分,火车站。 罗桑县火车站汹涌的人洪终於被堤坝围住。 罗璇放鬆下来,浑身发抖地坐在椅子上。 啊,刚刚用脚踩过,现在一定坐得满屁股泥水。但这样的时刻,罗璇已经站不起来了,也根本不可能顾得上这些。 她狼狈万分地擼了把50多个小时没洗的头髮,给脸上刮上几条黑灰后,又惊现手指头烫起两个泡。 身边,张红梅因为惊嚇太过,无法抑制住自己倾诉的衝动,不断重复对每个人说: “我们完全想不到。” “我和兰姨买的腊月二十凌晨4点半的车票。我们腊月十九晚上到的火车站,准备凑合一夜,谁知道停电了,整个县都瘫痪了,交通全没了,谁都联繫不上谁,乱了两天。” “好多返乡的工人从村里的工厂出来,往县里去,结果卡在半路。他们不知道火车站没车,以为坐火车出去就好了,拼了命地从各个村顶著雪往火车站走……火车站的人越来越多。” “紧接著,我们带的东西也吃完了,幸好火车站每天给发点物资。谁知道火车站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连上厕所都挤不出去,最后不敢吃也不敢喝。想回也回不去,纺织村太远,我们谁也联繫不上,手电筒都没有。” “我们真的想不到。” 张红梅没完没了地重复著,最后是兰姨把她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她的后背。 她颤抖的声音逐渐停下来。 张红梅开始嚎啕大哭。 兰姨心有余悸:“罗璇救了你的命。” 罗璇这才察觉到自己胳膊和手腕一阵阵刺痛。她擼起袖子,发现自己胳膊和手腕全是通红的指甲抓伤。 就是张红梅抓的。 手机“喂喂餵”地出声,罗璇这才发现,关係王的电话还没掛。 关係王语无伦次:“你可真是,我怎么形容,你够娘们!你怎么知道大年三十来电?” 罗璇喘了好半天,才平復了呼吸:“是你说的,无商不奸。我骗人的。” “我是让你骗大家警察马上赶到,没让你撒这么大的谎!”关係王的声音窒息。 “我有持续关注新闻。而且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电网的人在抢修电缆,我知道电缆很快就会修好。” “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没成呢?”关係王的声音显然有些焦虑:“你拿什么保证?” “如果我眼睁睁看著踩踏发生,我会后悔一辈子。”罗璇简单地说,“总要有人站出来的。” 关係王安静了很久,语气复杂:“总会有人站出来,你又何必站出来。这世道专打出头鸟,你只想做好事,可別人会不会觉得红星厂想笼络人心,会不会觉得你锋芒毕露爱出风头,想整死你?” “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罗璇嘆气,“人活一辈子,若要开心,就必须对得起自己,做事得凭藉本心。別人喜不喜欢我,我管不了。管太多,自寻烦恼。” 她是家里的老二,一碗水都没有的孩子。 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你是一个大傻逼。”关係王乾脆利落地说,“但我佩服你。” 罗璇伸手拍掉头顶的积雪,摸了把脸。 “这有什么。”她慢慢说。 就在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的时候,只听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轰!” 喊叫声由低至高,紧接著此起彼伏。 关係王满是恐惧的声音旋即从话筒中传来:“——完了。” 罗璇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又是怎么回事?” 奔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传来,死一般的久久沉默。 罗璇“餵”了好几声,终於,关係王的声音带著颤抖和难以置信:“罗桑厂的后仓……塌了。里面全是货。上千万件货。全被雪水泡了!全是钱,全是钱啊!” 罗璇说:“货没了不怕,只要人没事——” “有人啊——”关係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里面有人在点货——天吶——谁来救救我们——快救人啊——” 第59章 王经理 有人点货? 罗璇想起大姐,浑身的血液一瞬间结了冰,猛地掏出手机,颤抖著拨下大姐罗珏的电话,而罗珏没有接。 她的头皮一阵酥麻,再次用力拨打这个號码,一遍,两遍,三遍…… 终於,电话被接通,人声鼎沸,罗珏的声音夹在嘈杂的人声中传来:“二妹,罗桑厂出事了。” 一颗心重重地落在肚子里,罗璇总算是呼出一口气:“大姐,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罗珏的声音很冷静,“点货的人不是我。可是……” “怎么?”罗璇有种不祥的预感。 罗珏重重地嘆了口气。 “被压在仓库里的工人,是万叔。万高大。”她的声音有点艰难,“娇姐的丈夫。小满的爸爸。” 罗璇放下电话,久久怔忪。 …… 2008年2月3日,腊月二十七,凌晨4点40分,罗桑厂。 “罗桑厂塌方了”的喊声,伴隨著大雪,在暗色的夜空中,如同风暴般迅速席捲了整个罗桑县。 在这个夜里,无数门被急促地敲响:“快醒醒,罗桑厂塌了!来搭把手。” “什么?!罗桑厂塌了?” “仓库塌了!是仓库!” “你会不会说话!嚇坏我了!罗桑厂塌了,我们县不就全完了吗!” “別说了,带上工具,过来帮忙!” 凌乱的脚步在周围的街道匆匆街道响起,铁器与石头的敲击声响彻整个罗桑县。 “人还活著!人还有口气!” “老万担心仓库积雪坍塌,非得去库里检查,我不让他去,他非得去。结果就被埋在里面……”有人泣不成声,“怪我,没把他拦住。” 坍塌的仓库中,抬出一个浑身泥土的男人,双腿血肉模糊。 罗珏看著那面孔青紫的男人,默默落下眼泪。 她当然认识他。 林招娣和罗文彬都忙,老人又嫌她们姐三个都是丫头,不愿意帮手带,罗珏和妹妹们经常在娇姐的饭店待著。万高大是罗桑厂的工人,而工人往往手巧。他把厂里多余的布头搓了绳床,拴在两棵树中间,让女孩子们一个个坐上去晃荡,又编柳叶环给她们戴。 因为个高腿长,他被人们叫作“万高大”。 看著万高大被抬走,有人喃喃道:“老万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一片死寂。 直到那担架消失得再也看不见,人们才鏗鏗鏘鏘地继续忙碌。 …… 罗珏回到宿舍,闭上双眼,却怎么都睡不著。 “万叔,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憨。”她看著夜色中的缄默房顶,“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谁有责任心,谁就要担责任。你又何苦呢。” 她把纸巾盖在眼帘上,纸巾很快就湿透了。 罗珏肿著眼睛坐起身。 她长年和数字打交道,而数字永远使人冷静。罗珏擦乾眼泪,摸出手电筒,披著大衣,穿过院子,直接往厂办公楼走去。 罗桑厂一片乱鬨鬨,厂办公楼倒是没人。 罗珏对著房间號找到拨给自己办公用的会议室,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这是一间很小、但装修精良的会议室。 小小的空间里內满是烟味,两个水杯里漂浮著密密麻麻的菸头。会议桌上一片狼藉,五彩斑斕的宣传单页胡乱撒在办公桌上,几乎將深色办公桌盖住。 显然,使用这间会议室的人刚离开不久。 也是盘点资產的同事吗? 罗珏隨手从中抽了一张產品宣传单,支著手电筒,扫了几眼。她皱起眉头,又抓了七八张,一一看过去。 满桌单页,全部是各种理財与投资的宣传,罗列著行行股票代码。 罗珏对著满眼的荐股传单发愣。 她掩了门,转身离开。 再下一层,墙壁上写著“0层”。 罗珏突然想起,为了防潮,罗桑厂的办公楼是挑高半层而建的。 她本应使用三楼会议室,而刚刚,她推门而入的,是二层“会议室”。 罗珏回想著数量多到惊人的荐股传单,心中有一闪而过狐疑。 她顿了顿,悄悄折回二楼,见四下无人,伸手去推会议室的门。 糟糕! 会议室的门上了锁! 附近有人! 罗珏转身就要跑,一束刺目的光柱打在她脸上,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有人高声呵斥:“你鬼鬼祟祟的在厂长会客室附近晃什么?!” 罗珏一抖,后退两步,贴在冰凉的墙上,反而清醒了:“仓库塌了,有人受伤,我来找郑厂长。” “郑厂长出去了!”那人用手电筒晃了晃,“不许在办公楼里乱跑,滚出去!” 罗珏立刻低头道歉,匆匆离开。 刚刚在这间会客室里看荐股宣传单的人,竟然是郑厂长吗? 她略微回头,余光瞥了眼身后的会客室。 …… 会客室里,张东尧正在耐心地等待郑厂长到来。 他看了看表。 此刻正是凌晨五点,距离火车站骚乱刚过没多久。透过罗桑县县委大楼的窗户向外看去,雪依旧下个不停。 这註定是个不眠夜。 县委赵书记走进会议室,张东尧立刻站起身,对著赵书记頷首:“师叔。” 和赵书记打过招呼了,他才转过身,正对著罗桑厂郑厂长:“郑厂长,您好。” 郑厂长点点头。 郑厂长身边带了个开车的人。能给领导开车的,通常是绝对的心腹。 这人张东尧认识,是惯常出面张罗台前事的王经理。 流水的厂长,铁打的王经理。 罗桑厂的王经理是个未语先笑的中年人,带著金框细丝眼镜,细细的眼睛淡淡的嘴巴。他帮郑厂长拉椅子,使暗劲把椅子抬起一点,然后慢慢移出——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郑厂长落座,王经理这才转过身,主动热情向张东尧伸出手,手上不知怎的,蹭上一块黑灰。 “脏。”王经理抱歉地缩回手,“火车站那边遇上点状况。”他讲话语速比郑厂长还慢,腔调倒是比郑厂长更像厂长。 张东尧笑笑,两人攀谈。 王经理把手搓了又搓,才依次为三人倒水。 县委大楼也停电了,水是冷的。 放在谁面前,谁都不碰。 第60章 摸石头过河u0026被摸的石头 雪还在下。 赵书记吩咐张东尧:“把门关上。” 张东尧去关门,听见郑厂长开口就是叫苦:天灾人祸,全都堆到一起,美元贬值,罗桑厂营收吃紧;港商也在这个紧要关头撤资,真是雪上加霜;最近火车站拥挤,罗桑厂接了政府的命令,连夜腾空宿舍、清点物资以备接纳返乡工人,大家都手忙脚乱,结果库房压塌了,眼看著要发给美国的订单毁了大半,都需要赔偿…… 赵书记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现在罗桑县什么情况,你有眼睛,自己会看,我也不必多费口舌。我大清早5点钟喊你过来,是想当面告诉你,这种关键的时刻,罗桑厂千万不能出乱子!罗桑厂一旦出乱子,民心不稳,天灾就彻底变成人祸了!” 郑厂长说:“是,老领导,我立军令状给您,保证儘快把罗桑厂的事故处理好、人员抚恤好、仓库修整好。” 赵书记又说:“港商撤资已经是定局,但现在这个时候,万万不可传出去,否则会引起民眾的恐慌。你们要儘快討论清楚,港商撤资以后,如果没有其他资金引入,我们该如何组织生產自救。” 郑厂长前倾身子,“赵书记,您放一万个心。港商虽然眼看就要撤资,但我们之前未雨绸繆,早早积极接触其他资金,目前已经有初步的引资方向,是美资。” 赵书记连连说:“好,好。” 郑厂长又说:“如果美资代表来罗桑县考察,关於地方政策上的倾斜、规划和未来发展前景,我们也把握不好,希望能县里给出一些指导意见。” 张东尧听懂了。原来前面诉了那么多苦,都等在这里呢! 赵书记沉吟不语。 郑厂长小心翼翼:“等外商到了罗桑县,我们以您的名义接风洗尘……” 赵书记立刻摆手:“那怎么行!替罗桑县引资,我可以做工作。但我不吃饭,影响不好!”他沙哑著声音指了指张东尧,“我厚著脸皮,从师兄那里借了张博士过来,他熟悉政策,熟悉经济,更熟悉罗桑县,是专业人士。后面的工作,张博士会继续跟进。” 郑厂长看向张东尧,稍稍犹豫。王经理立刻別有深意地开口:“张博士!您好您好,知道您是魏院士的高足。” 王经理这么一提点,郑厂长旋即想清楚其中的人际关係,明白赵书记借了这个博士过来,是为了替罗桑县產业规划拉来他背后魏院士的人脉资源。 全想清楚了,郑厂长的笑容才真挚了些。 王经理察言观色,立刻从怀中掏出名片,双手递给张东尧:“张博士,请您蒞临参观、指导工作。” 张东尧含蓄地微笑,双手接过名片,拿过一支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手机號码,把纸对摺,也双手递给王经理。 另一边,郑厂长正在说:“赵书记,您最近没怎么合眼吧?” 赵书记的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我怎么合眼?2008年这才刚开年,麻烦一桩桩、一件件,还不够多?美元贬值、港商撤资、又来了个暴雪,暴雪后眼看著我们的经济损失……昨晚火车站差点踩踏,也是让我后怕!你这边也出乱子!” 郑厂长笑著说:“说起来,昨晚您派去火车站的那个女孩子,叫罗璇,胆子真大!直接往人潮里面冲,大声控制局面,把工人们都震住了。多亏您及时派人赶到,才避免了踩踏事故发生!” 赵书记没说话。 王经理立刻把事情讲了一遍。 赵书记慢慢问:“她是哪家工厂的?” “红星。”王经理很利索地说,“我们厂的小供货商。” “红星,林厂长。”赵书记想起来,“当年押车去广州,从劫匪手里逃出来的林厂长!我知道了,林厂长的孩子,是罗桑县的状元!” 郑厂长笑道:“您有所不知,林厂长不止一个女儿,状元是老大,昨晚的女孩子是老二。” “我想起来了。”赵书记抚掌,“她是我们县的『罗美人』。小时候给我献过,漂亮得像个洋娃娃。” 张东尧含蓄提醒:“罗美人是林厂长家的老三。” 这下,赵书记安静了好半天,才谨慎地咳了声:“老二?叫什么?” “罗璇。” 赵书记想了半天,脸色茫然。 王经理提醒:“罗璇以前在县一中游泳队训练,身体素质好,个子高,胆子也大,昨天才能果断衝进人群中。都是我们罗桑县培养的优秀人才!” 郑厂长配合道:“老王,你有所不知,罗桑县一中的游泳队,正是赵书记当年组建的!” 王经理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当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赵书记点点头:“一定要让孩子增强体育锻炼!现在的孩子,一代人比一代人更高,是好事。孩子才是罗桑县的希望。孩子一个个萎靡不振,罗桑县也就辉煌不了几年啦!” 王经理附和:“罗璇是罗桑县栽培出来的好孩子,个子高高的!” “罗璇。”赵书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端起茶杯。 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郑厂长很有眼色地带著王经理告辞离开,张东尧起身送客。 外面,清晨的雪依旧慢慢落下。 …… 送过客人,张东尧把会议室整理乾净,將郑厂长的材料整理好,送往赵书记的办公室。 赵书记正站在窗前,看向遥远的、灰濛濛的天空。 “东尧,你觉得这场风暴,要刮到什么时候去?”赵书记话里有话。 张东尧谨慎地保持沉默。 赵书记转过身,长嘆一口气:“你保持沉默,意思是,这风暴,才刚刚开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张东尧含蓄道,“我们只能摸著石头过河。” “我们都想过摸石头河,但谁想成为石头呢?”赵书记缓缓说,“处理得好,这里的一切都是经验。处理得不好,我们所有人都是被摸的石头,是歷史的教训。” 张东尧没有接话。他看著陷入思索的老人,又將目光投向窗外五十年难遇的大雪。 风暴搅著雪,在半空中打著旋。 更遥远的地方,满目灰白,那是严酷的凛冬。 满地白雪中,郑厂长和王经理乘坐的灰色商务车拐了个弯,留下几排清晰的痕跡。 第61章 罗桑厂没钱u0026內债不是债 车上,郑厂长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清晨的光线很清晰地照出他眼下两轮青影。 他拿出纸巾,心不在焉地按在嘴角处。 那里长了一颗燎泡,刚刚破开了,在白色的纸巾上印出点点血渍。 他正和王经理说:“……罗桑厂没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帐上有窟窿也不怕,只要事情能瞒得住,就不是什么大事。可一旦给工人欠薪,工人闹起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王厂长转动方向盘,眉头紧皱:“是,郑厂,我明白。但现在,我们的钱没剩多少,拿去给工人发工资,就没钱进料了。” 郑厂长一急,燎泡又渗出血:“谁让你挪了罗桑厂的钱去炒股,现在次贷危机,美股港股a股,统统跌成这样!” 王经理叫屈:“郑厂,不用点金融槓桿,业绩增长根本做不出来啊!服装利润本就够薄,从去年匯改以来,人民幣比美元的匯率升值近20%,薄利外单占了大部分產能,不做吧,没钱赚;做了吧,美国客户破產不给结帐,我们又亏钱——” 郑厂长心烦意乱:“经济不好。不做没钱,做了反而亏钱,做不做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对。” 王经理很小心的说:“很多地方都是这么操作。您知道东莞的雅致集团吗?他们把工人的奖金抽出来,放在股市银行和基金里滚两年利息,拖两年再发——这才保住业绩增长。” “雅致集团也这么干?”郑厂长心烦意乱。 “都这么干。”王经理脸上强行挤出个笑,“美股虽然不好,但国內的股市好,今年要开奥运会,奥运会前肯定能有一波行情,抓住机会,钱涨回来了,內债也就化债了。” 郑厂长用力按著嘴角:“內债不是债。左右不过这几个月,再苦一苦供货商,让供货商先垫著,帐期拖久些。” 王经理急了:“帐期太长,小厂也扛不住,真搞破產了,得找我们拼命。” 郑厂长压低声音,厉声道:“之前红星厂罗文彬也说扛不住,后来不是也乖乖去借高利贷了吗?!” 王经理满头汗:“高利贷利滚利,罗文彬他压根就还不上!后面一分钱都借不出来了!” “罗文彬还不上,红星厂怎么开下去的!”郑厂长低声怒吼。 王经理更急了:“我和罗文彬找了个农村女人,叫魏茵茵,在国道旁边小饭店干服务员的,罗文彬骗她当情人,用那个蠢女人的名义贷了一百万,才填了生產的窟窿。” 郑厂长嗤笑一声:“罗文彬这死人,倒是財色双收,欠的债也有老婆女儿帮著还,也是啃了一辈子女人。” 正在这时,王经理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对著手机另一端嗯啊几声后,面色铁青地掛断电话。 他低声提醒:“集团委派的审计组进驻罗桑厂了。要求看我们的帐。”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郑厂长倒吸一口凉气,嘴上的燎泡又裂开了。王经理急忙抽出纸巾递过去,郑厂长捂著嘴,咬牙切齿:“这时候过来添乱!” 驀地,他狐疑地问:“我前面的几个厂长,业绩都做不出增长,用金融槓桿才做出利润——他们都是怎么应付集团审计的?” “您放心。”王经理低声安抚,“这个审计组我们合作惯了,帐面不会有问题。” “真的?” “左手倒右手的事,生意难做,他们都理解。” 郑厂长嗯了声,烦躁地把蹭了血的纸巾揉成一团:“那个外商叫江……江什么?” “江明映。” “江明映,他妈的假洋鬼子,装得人模人样——他这几天要来看厂。这个人我看不透,但他背后有钱,是头肥羊。只要瞒过他,把他拉入局,我们就不愁了。” 王经理唾了一口:“小兔崽子。钱么不收,房子么不收,返点么也不吃。年纪不大,装得好清高。” “是人就有弱点,无非权钱色。”郑厂长仰著脸靠在汽车的椅背,闷声说,“他不要钱,要不要女人?” 王经理摇头:“我给他找过几个女人,他没要。可能她们不够漂亮。我再找找看。” 远处的喧闹声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荡漾进密闭的车厢。郑厂长眯著眼睛看出去:“这又怎么了?” 隔著薄薄的车窗,罗桑县火车站黑压压的人群一闪而过。 王厂长转动方向盘,语气嫌恶:“工人又闹事。一个个自私自利、贪心不足。” 郑厂长別过脸,冷漠地闭上眼:“穷山恶水出刁民。” 王经理嘟囔:“弄脏了我的车窗。” …… “对不住,弄脏了你过年送人的新围巾。” 冷风把罗桑县火车站刚搭的棚吹得啪啪作响。棚下,有小孩子烧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叠声叫冷。年轻女工从包里拆出一条崭新的灰色围巾裹在孩子身上。 小孩的汗水打湿了围巾,孩子妈妈有些侷促地道歉。 “不脏。”年轻女工笑笑,“送自家人的,洗洗再用,不碍事。” 她看向人群中央的高个子女人:“论脏,谁能比她脏?” 那高个子女人穿著黑色羽绒度,满脸都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头髮眼看著很多天没洗,凌乱地扎成一束,面容憔悴,捲起小小皮屑。 “她不脏。”孩子妈妈坚定地说,“她救了很多人。” “我们也不脏。”年轻女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衣服都是我们做的。我们不干活,哪来的罗桑县。” 两人坐在棚下,看著高个子女人。 “我怀妮儿的时候,吃了很多苹果,就为了让妮儿白白瘦瘦。”孩子妈妈感嘆,“但现在我希望妮儿像她,高挑健壮。” 年轻女工点头:“她叫罗璇。” “红星厂的罗璇,真厉害。”孩子妈妈看著高个子女人出神。 …… “红星厂的罗璇。”有工作人员和高个子女人打招呼,“县『纺协』在开会呢,你怎么没参加?” “哪?”罗璇没反应过来。 “县纺协——纺织协会!”工作人员忙碌中隨手给她指了个方向,“郑厂长他们都去开了,你怎么没去?是不是红星厂太远,没到通知你们?这不是巧了吗,正好你在,赶紧过去。” 罗璇“哦”了声。 其实是因为红星厂规模小,地位又边缘,这种会议压根轮不到红星厂列席。 做生意就是做信息差。港商从罗桑厂撤资,眼看著县里的產业生態必然有大变动,红星厂却只能依赖別人的消息。 如果这次能参会,刷个脸熟,或许以后开会都能喊上红星厂,及时获得一手消息,简直不要太好! 罗璇跃跃欲试:“我现在过去。” 第62章 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县纺织协会就设在罗桑厂旁边。 罗璇催著开车的罗琦紧赶慢赶,可天冷路滑,车辆行驶速度比路边的行人还慢。 “停车。”罗璇喊。 车子停下,罗璇跳下车,拔腿就跑。 罗珏在身后喂喂两声:“你跑得动吗?” 罗璇原地蹦了一下:“我可是运动健將——你先回家去吧!” 罗璇运动基因良好,跑步有恃无恐。总算赶到的时候,刚刚清晨六点。 天还没亮,可会议已经结束了。 罗璇想起小妹常说的一句话:吃屎都赶不上热汤的。 她眼睁睁看著郑厂长和王经理走出纺织协会的门,与四周簇拥著的小厂长们淡淡寒暄几句,上了灰色商务车。 车的玻璃上蹭了几块黑灰。 “啪!” 车门重重关闭。 热乎乎的尾气扑到罗璇脸上。 所有的憧憬与期待都化作泡影,错过这次参会,下次再有参会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眼看著机会从眼前溜走,罗璇懊恼地转过头。 ——然后和张东尧打了个照面。 “刚才的会你没来,我正要找你。”张东尧说。 还有这样的好事? 罗璇急忙道:“你说你说。” 张东尧找她,是因为罗桑厂仓库塌了,没办法如计划安置工人,现在有半数工人没有著落,需要各个厂帮忙安置。 罗璇犹豫著问:“你们要我这边安置多少人?” “90个。” 张东尧很会揣摩人心,这个要求,刚刚好卡在红星厂能力范围內,又需要稍微垫脚够一够的尺度。 罗璇想了想。 红星厂位置偏僻,所以用地毫不紧张,厂房面积颇为富余。 “问题不大。”罗璇爽快地应了,“90个人,在厂子里挤一挤,或者找纺织村的村民借宿,这件事交给我,我来解决。” 能切实解决问题,才有话语权,才有地位——这个道理罗璇很清楚。 帮县里的忙,这笔人情帐很划算。 “最大的问题是。”张东尧压低声音,“……县里物资不够了。你要自行想办法筹集物资。” 自行筹集物资? 自己从上海购买的那点物资,只够红星厂原有的几丁人撑两天,如今再加90个人—— 罗璇顿时觉得这件事开始烫手。 她恼怒地压低声音:“物资怎么会不够用?” “罗桑厂库房坍塌了,计划捐献的物资损失了大半,县里能调度的物资总额出现缺口。”张东尧的声音沙哑。 罗桑厂是罗桑县的支柱,各种意义上的。罗桑厂仓库坍塌,连罗桑县都要受影响。 罗璇可不敢打包票:“我只能试试。” “今天这个会,是要立军令状的。”张东尧直接说,“现在是危急关头,你应了,就必须做到。当然,县里会尽力给你相应的支持。” 什么军令状,她怎么可能做成——罗璇认怂:“我没这个本事。” 张东尧嘆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吧。工人在闹呢,要找你负责。” “我?!我能负责什么?!” “他们说,红星厂的罗璇保证过,要给他们吃的喝的睡的——” 罗璇原地傻眼:“我说的是大年三十来电!” 张东尧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这些工人不管细节的,他们只知道有事找你,你说了你保证。他们要你负责。” 张东尧没说的是,一个女工坐在县委大楼门口就开始哭號,要“这个红星厂的罗璇”给她掏回家的路费,不给钱她就不起来。县里劝不动、赶不走、又不敢下重手,只好任由她哭去。 “罗璇。”赵书记又念一次这个名字,嘆气,“难怪大家都不想出头。有时候,出头的就容易被讹上,再热的心也寒了。哪里都有拎不清的人!” 闹了一阵子,地上太凉,那女工哭著哭著,突然停了,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走开。 这样的事情,张东尧早就见惯不怪。 他重新把目光落在罗璇脸上。 罗璇所有的职业习惯都是在上海养成的,但上海有上海的规矩,县里有县里的规矩。罗璇敢跳出来,就是把名字递到世人的嘴边,任人嚼说。这世上就没有简单的事,她究竟是真的无知者无畏,还是有自己的算计? 张东尧暗自揣摩,面上不显。 罗璇哭笑不得地问:“他们要我负责,意思是,我已经被架起来了?” 张东尧打量著罗璇的表情,顺水推舟:“所以,这件事,可能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 和张东尧分开,罗璇重新认清了自己。此时此刻,她对自己有两个大胆的猜想: 第一,或许她是物资变的。 第二,或许她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第63章 你有本事卖货,你有本事开门呀u0026唯一的人脉 罗璇觉得自己后背顶著一口锅。 她边走边用力踢雪,不知不觉中走到罗桑厂侧门,抬头看见熟悉的报刊亭的捲帘窗半开半合,窗前摆著一溜五彩斑斕的桶装泡麵。 报刊亭柱子上还掛著一张白纸板,黑笔写著: 充电80/次 罗璇走过去,敲敲捲帘窗:“老板,涨价这么快,好发財啊。” 报刊亭內响了响,关係王窸窸窣窣从捲帘窗下探出半张脸。罗璇隨便拿了桶泡麵,抽了张五十塞进去,鬼鬼祟祟地问:“知道去哪拉赞助吗。” “不知道!”关係王面色不太好看地把五十推回来,“今天歇业,不卖。” 哗啦啦,捲帘窗落下。 罗璇急了,敲捲帘窗:“开门呀,开门呀,你有本事卖货,你有本事开门呀——你是我唯一的人脉——” 报刊亭的门推开,关係王转出来,力气很大地把白纸板扯下,抬手丟进门內:“县里不让我涨价。” “那你不卖了?” “我不搞零售了。”关係王纠正她,反身锁门,“有黄牛找我批发,我把东西批给他。” 他大步离开,罗璇跟上去:“你跑什么。” “再不躲远点,我就要无偿贡献物资啦。”关係王说,“那我亏大了。” 听到“捐献物资”几个字,罗璇耳朵动了:“谁找你捐?” 关係王指了指罗桑厂:“我叔叔。” “你叔叔——”罗璇突然想起来,“王经理!” “没错,王经理要以个人的名义捐物资,但他没东西可捐,所以找我要——还找了不少供应商要。” 罗璇咂摸半天,难以置信:“什么意思,王经理想做好人,自己不出血,押著你们这些人出血?他得了名得了利,你们却付出真金白银的成本?” “因为他管罗桑厂。我想从他那赚钱,就得递投名状。世道就这样。” “这不是世道的问题,这就是他的问题!” “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关係王撇嘴,“有本事你去管罗桑厂,改变现状,没本事就忍著。嘴巴厉害没用——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拉赞助?” “这不重要。”罗璇突然拖住关係王,“你先別找黄牛,他坑你呢。” 听见“坑”字,关係王站住脚:“怎么回事?” “你知道为什么县里不让你涨价吗。”罗璇说,“做生意首先要看政策导向。这场雪灾影响民生,政府非常重视,如果让你继续高价卖民生必需品,影响就太恶劣了。” “罗桑厂仓库坍塌,部分物资损坏,现在物资严重不足,人心惶惶,领不到物资的人满腹怨气。”罗璇继续分析,“与此同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手里有物资,最多、最全。” 关係王不耐烦:“当然,我的渠道最厉害,只有我能搞到这么多——” 罗璇打断他:“所以,罗桑县所有涨价的必需品,所有的民怨,都將是你的过错。” 关係王愣住。 片刻后,他嗤笑:“你少在这危言耸听,凭什么啊?高价卖货不止我一个!” “因为你做的规模最大,人们只知道你。”罗璇看著关係王,“还有谁卖高价货,你知道吗?” 关係王不服气:“多少人卖得比我还贵,那个谁……”他张了张嘴,忽然面色惨白。 “你说不出名字。”罗璇静静地看著他,“对,大家只知道你。因为你有个报刊亭,还在罗桑厂门口,你树大招风。” 关係王说不出话。 “如果杀鸡儆猴,你猜猜,是谁第一个倒霉?”罗璇冷冷地说,“县里为什么警告你?你这个行为,往小了说,是违反商业法。往大了说,是特殊时期扰乱物价,是要被重判的。” “黄牛就是用你挡枪,反正有你顶在前面,囤东西的是你,扰乱物价的是你,他说一句被你指使,他从轻发落,你罪加一等。” 关係王靠在冰凉的墙上。 天很冷,但他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此外,你叔叔是王经理。他是你的靠山,但也是你的危险。”罗璇加重语气,“你叔叔那个位置油水丰厚,惹人眼红,別人整不动你叔叔,还整不动你?万一有人眼红你叔叔,煽动眾人,把你的报刊亭砸了,你有什么办法?” “你之前劝我,说我锋芒毕露树大招风,必然会被人看不惯,被人整。”罗璇又说,“放在你自己身上,你怎么就看不透呢?” 冷风吹过来,关係王眯著眼,看向远方。 罗璇劝他:“钱吶,挣多少是多?人不要赚最后一个铜板,不然会连本带利套进去。你身为老韭菜……老股民,这点觉悟有没有?” 关係王沉默良久。 终於,他抹了把汗,闭眼道:“我懂了。等下我就把东西拿给我叔叔。” “拿给你叔叔,和你有什么关係?” “不拿给他,我自己捐出去,岂不是得罪我叔叔。不可不可。” “要么你自己倒霉,要么你得罪你叔叔。” 关係王住嘴。 “或者我有个办法。”罗璇面色为难,“我们红星厂也是安置点,你可以定点捐给我。” 关係王鼓掌:“太棒了,本来只有我得罪人,现在是我们两个一起得罪人。” “我的意思是,”罗璇慢吞吞地说,“我们红星厂给县里立了军令状。同样的,你可以……”她放低声音。 两人密谋。 …… 关係王打电话联繫王经理,亲亲热热一连叠声:“哎——叔叔!叔叔!” 王经理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是谁。 “叔叔,我是王帅,开报刊亭的王帅。”关係王毫不介意,脸上的笑纹深深。 “是你。”王经理这才“哦”了声,“卖货的。你把东西放到我家楼下就行。” 关係王急忙哭诉,县里暗示他把物资捐给安置点,请求叔叔帮忙说情。 “我还要捐呢。”王经理的声音不太高兴,“谁暗示的?” “有个小白脸,叫张……东……我忘了。” 王经理顿了顿。 关係王又说了半天,王经理开始打太极,最后被关係王磨得没办法了,直言:“现在这种形式,抗灾大过天,你把东西给张东尧!我无条件拥护县里的安排。” 关係王难以置信:“叔你不要了?我可是给你留的。” 王经理顿了顿。 “和我有什么关係!”他低声呵斥,“你再乱讲这样的话,就把舌头吞下去!我当然支持你捐!” 关係王对著罗璇露出个笑,又撇了撇嘴。 他对著电话忙不叠:“是是是,是我误解了。” “別烦我,忙。”王经理掛了电话。 ……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关係王放下电话,鬆了口气。 “张东尧是谁?”关係王问,“牵扯上这个人,万一我叔叔去问他,他会认吗。” “你叔叔根本不会去问,因为张东尧的背后是赵书记。”罗璇慢慢说,“你叔叔是个人精,他只会支持、不会质疑书记的决定。” …… 关係王缓慢地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重重拍大腿:“无商不奸,不愧是你。” “你才奸。”罗璇不爱听,收了笑。 “好好,你老实。” 罗璇更不爱听:“你才老实。” 关係王搓搓手:“不说这个。”他目光飘忽,笑嘻嘻道,“东西我稍微晚点给你,稍微晚一点点。反正你也不急。” 晚一点? 好一个拖字诀,罗璇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她打量著关係王,目光警惕起来。 关係王看著她,腆著脸笑。 罗璇懂了。 无商不奸。这个人利用自己,摆脱了被王经理抢货的风险,显然打算把自己一脚踹开。 第64章 我和男人只是进不同的厕所 冷风夹著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扇在脸上,罗璇深呼吸。 站久了,脚底凉颼颼。她用力踩下去,鞋底咯吱咯吱碾雪:“你但凡多拖两天,你叔叔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在骗他?”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关係王翻了脸,熟稔地露出无赖样,“既然都是利用我,你和我叔叔又有什么区別。” 罗璇语塞。她抬起脚,又重重踩下去:“县里这种艰难的时候,你发灾难財,骗了个捐赠的好名声,实则拖拖拉拉,你以后还想不想在县里混了?” “话不要乱说,谁拖?”关係王弯腰捂住肚子,“哎呦呦,天气太冷了,肠胃炎犯了,至少得在床上躺半个月,痛痛痛痛——”他拔腿就跑。 罗璇跳起来追——他当然不急,拖一天是一天,拖到来电,来电哪里还需要物资! 关係王一路狂奔,罗璇一路狂追。脚底打著滑,她头顶一凉,帽子被掀飞,远远落在身后。 罗璇创业未半,而帽子率先崩殂。 关係王回头看看,神情宛如见鬼:“你还是不是女人,跑这么快?!” 罗璇喘著气:“我们女人就是跑得快!” 关係王身影一闪,迅速窜进男厕所。 罗璇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关係王瞪大双眼,走到小便池边,动作很大地解开皮带。 罗璇走到他身边,注视著他:“我理解你。捐赠,说起来简单,但你却要实打实损失一大笔钱。你不是不想捐,只是心痛。” 关係王一把拉下裤链,挑衅地看著罗璇:“你又不是县里的人,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拉屎放屁。” 罗璇心里生气,面上不显:“我是怕你事情做了,又不落好。既然你早晚要捐,晚不如早,哭不如笑。既然留不住,不如自己主动些。” 关係王拎著裤子,难以置信:“你还是不是女人,你就站在这里,和我讲这个?” 罗旋抱著手:“生意合作,难道还分男女吗?我既然站在这里,態度就很坚决:天灾就在这里,你没得选,我也没得选,我们不如合作共贏。” 她把“共贏”两个字咬得很重,暗示得明明白白。 关係王上身后倾,面孔皱起:“反正我都是要捐,我凭什么捐给你。我这批货很值钱,红星厂太小,你还不配和我谈合作。” 他妈的过河拆桥是吧——罗璇气得眼前发黑。 关係王注视著罗璇,挑衅地开始掏內裤,罗璇耳朵有些红,却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她盯著关係王的裤襠。 关係王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裤襠。 两只盯襠猫僵持许久。 关係王低骂一声,拎著裤子转身衝进一旁的隔间,重重甩上门。 片刻后,断断续续的水流声传来。 “我敢在踩踏的广场的上站出来负责,我就敢和你一起撒尿。”罗旋说,“我想你很清楚我的为人。红星厂確实小,但正因为红星厂小,我才比其他人更有诚意。” 水流声断了,关係王的声音震惊地传出来:“你还没走?!”水流声又响起来。 只是不大畅快。 隔间门被大力推开,关係王拎著裤子从隔间推门出来,边拉裤链边怒道:“我向来是和罗桑厂这种级別合作的,你和我共贏,是你占我便宜。有本事你去做罗桑厂厂长啊?你又没这个本事!” 冲水声在他身后响起。 罗旋说:“王经理倒是愿意跟你合作,可惜你討不到一点好处。县里秋后算帐,王经理能替你说话?” “你个小女孩子,好大的口气,王经理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关係王被她缠得没办法,把话挑明,“我是生意人。我就算把手上值钱的货捐出去,也是为了押注的。罗桑县大大小小几百家工厂,只有一个女厂长,你是我,你会押在自己身上吗?” 罗璇瞪著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看那地標塔,分明就是男人裤襠里那根东西的形状。”关係王指了指自己裤襠,“你当然很好,但你想从男人堆里出头,得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有千倍万倍的运气,和千倍万倍的牺牲。” 顿了顿,关係王直白地说:“所以,如果要和红星厂合作,我会直接和你舅舅谈。” 这是打明牌了。 “我明白。”罗旋环视男厕所,“我和男人,確实进不同的厕所。”她又看向关係王,“但不管能在男厕所撒尿多么令人自豪,男厕所其实是没门槛的。” 她摊手:“所以我进来了。” 关係王扣上皮带,反问:“进来又如何?” 他大步走出去。 罗璇看著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再次追了上去。 …… 关係王不理她,径直走进报刊亭。 报刊亭的捲帘窗户还拉著,摺叠的褶皱里积了薄薄一层雪。报刊亭的门砰地关闭,捲帘褶皱里的雪被震得跳了跳,散掉了。 罗璇化身卫生巾,被用完就甩,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她气得绕著报刊亭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可报刊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正转著,有人拍她肩膀:“王老板在里面?” 罗璇恨声:“在。”她回头。 问话的女人套著破旧的羽绒服,面孔看起来有些年纪。她走到报刊亭门口,缓缓展开一张大硬纸壳垫在地上,慢慢躺了下去。 “冷。”罗璇提醒她。 女人没理她,掏出水壶喝了两口水,深吸一口气,“啊”地尖叫起来,中气十足,绕樑绵长,余音不绝。 罗璇嚇得一哆嗦,急忙后退三步。 而那女人就这样躺在报刊亭的门口,扯起嗓子开始大哭大闹。 第65章 不许你说罗厂长坏话u0026捐赠 “这女工刚在县里闹过,现在又来这里闹。”有路人驻足围观。 “这么冷的天,这是在闹什么?”罗璇问。 路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知道车站出事了没有,差点踩踏。” 罗璇模稜两可:“好像是吧。” “什么好像。”路人来劲了,“就是差点踩踏!”他唾沫横飞地把清醒描述了一遍,“就在紧要关头,有个女人威风凛凛地跳出来,大喝一声——全场我请客,这些人的睡行嚼用,我红星製衣厂罗璇,全包了!” 全场我请客。 罗璇眼前一黑。 她深呼吸:“首先,红星厂厂长不是罗璇。其次,什么叫她全包了,她怎么包?!她当时说得是,大年三十来电——” “不许你说罗厂长坏话。”路人不高兴地打断她,“罗厂长女中豪杰,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罗璇深呼吸:“好好好,她和这女工有什么关係。” “这女工刚刚才去县里闹了一场,”路人抑扬顿挫,“说既然罗厂长要对全体工人负责,说话不算话可不行,也必须对她负责——你跑我身后干嘛?” 罗璇,默默把围巾拉高:“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有人会信吗。” “你认识罗厂长?” 罗璇捂著围巾,闷声道:“不认识。” 本书首发.com,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你哪里懂事情是怎样的。”路人义愤填膺,“我家90岁老太太都说罗厂长是好人。” “我不懂。”罗璇被骂得灰头土脸,默默看向躺在的上大哭大闹的女工。 那女工正对著门窗紧闭的报刊亭吵闹,说在这里五十五块钱买了一桶泡麵,结果回去以后,发现泡麵盒子上有“建议零售价三块五”的字样,这就是欺诈,她要求三倍赔偿。如果老板不赔钱,她就去找记者曝光,罗桑厂的报刊亭凭什么趁著天灾欺骗无辜老百姓,良心何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报刊亭的捲帘窗“哗”地一声拉开,关係王慍怒道:“別闹了,不就是三倍赔偿吗,165块钱也值得你吵一回!”他“啪”地把钞票拍在台上,“滚!” 女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摸了钞票,转身就走。 “还好还好。”罗璇刚鬆了口气,就看见女工朝著自己走来。 不要吧。难道被认出来了—— 那女工忽略了罗璇,径直走到路人面前,伸出手。 路人呸呸两声唾在手心,搓了搓,掏出一卷钞票,点出三张红的,爽快递过去。 罗璇目瞪口呆。 她眼睁睁看著路人朝报刊王走去。 “王帅,我在你这买了三万块钱的货。”路人大声喊,“你骗我,我要三倍赔偿!” …… 关係王看著路人,竖眉骂道:“你这死黄牛,东西加价卖了,转头就讹我——” “谁让你有名呢。”黄牛笑笑,倏忽扯嗓子喊起来,“王老板欺诈消费者,谁在他那高价买东西,三倍赔偿了啊——他刚刚赔偿过——” 四面八方的目光投过来,关係王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地拉下捲帘。 …… 罗璇看了半天热闹,感到內急。正在蹲厕所,手机响起来。 是关係王。 罗璇按掉。 手机又响起来,又被罗璇按掉。 简讯进来:“姑奶奶,十万火急救命了,我已经把东西全捐给你了,你快过来帮我说句话!” 罗璇回:“我在上厕所。” 关係王的短息秒进:“我来了。” 罗璇嚇了一跳,门外已经匆匆传来脚步声。她想憋回去,可是已经晚了。 伴著水流声,关係王焦虑的声音传来:“你得帮我。” “红星厂太小了,管事的也不是我。”罗璇蹲著,盯著眼前隔间的门,“我配帮你吗。” “配得配得,我看你罗桑厂厂长都做得。”关係王匆匆道,“天灾就在这里,你没得选,我也没得选,我们不如合作共贏。” “你摊上事了,事这么大,我可不敢跟你合作。”罗璇拒绝,“我是个生意人,我要控制风险和成本的。” “既然你敢在踩踏的广场的上站出来负责,你就敢与我合作。”关係王能屈能伸,“我既然已经摊上这么大的事,就不会再有人与我合作。你知道的,我无路可走,只能依附於你,你可以隨意拿捏我。” 罗璇站起身,开始整理裤子:“给我录两段话。一段骂王经理,一段骂林国栋。” “你——”关係王咬牙。 罗璇一把推开门,站在厕所高一层的台上,边系腰带,边低头盯著关係王看。关係王仰头看了看她,低下头。 罗璇掏出手机,敲下几行字,递到关係王鼻尖处:“读。” 关係王定睛细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你造谣王经理贪污受贿,造谣你舅舅和王经理吃里扒外洗红星厂的钱?”关係王难以置信,“如果从我的口里说出这种东西,万一流出去,会毁掉我们三个人。” “我愿意真心待人,这並不代我无力自保。”罗璇说,“你交过投名状,我们才是自己人。”她打开录音。 投名状? 关係王犹豫再三,逐字逐句读过,被其中谣言的离谱程度震得皱眉头。 录过音,罗璇收起手机:“我认识县里的人,我让他们给你组织个捐赠仪式,轰轰烈烈地捐,大张旗鼓地捐,高高兴兴地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身上再没油水可捞。” 关係王能屈能伸地露出个笑,而罗璇转身去找张东尧。 …… 2008年2月3日,腊月二十七,下午2点40分。 关係王的捐赠仪式和红星厂义务安置仪式同时举行。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连捐赠仪式的红幅是旧的。 关係王的货已经全部装车。 县里的负责人过来讲话,最后说:“这批物资会运往红星厂安置点,让我们向王帅和红星厂负责人罗璇表示感谢——” 有人来给罗璇和关係王戴上大红,摄影人员噼里啪啦拍照片,额外又对著两人拍了几张特写。 罗璇挺胸抬头。 上次戴大红,还是初中拿了市游泳比赛冠军的时候,她太紧张,把蕊薅掉一簇—— 罗璇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胸前的大红正少了一簇蕊。 看来大红也是老演员了。 她扭头去看关係王胸口的大红,发现关係王满脸肉痛,如丧考妣。 罗璇捅了捅关係王,关係王强扯出个难看的笑。摄影师喊:“看镜头——” 噼里啪啦,拍了数张照片。 第66章 还是不是一家人 仪式结束后,罗璇和工作人员沟通工人安置事宜。 那人手机没电,罗璇递过去一块手机电池。 工作人员说:“一块电池用不了太久。你最好找个人留在县里,有什么事,我让那人和你沟通,你找我们也方便。” 罗璇觉得有道理:“好。” 她低头联繫小妹。 有人閒聊:“快过年了。”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希望赶紧与家人团圆。” 罗璇边在手机上打字边想,眼看著就要过年,可自己家四个人,大姐在罗桑厂,小妹留在县里对接,自己跑去红星厂,而妈在上海,也不知大姐能否回心转意,今年能否团圆。 罗璇开著车带著女工前往纺织村,物资车紧跟其后。关係王说要躲风头,也上了罗璇的车。 等车子消失在大路上,工作人员终於鬆了口气。 张东尧走过来。 “对了。”张东尧看向工作人员,“我听说你找人换岗?我刚好有空,可以和你换。” “是,是,天气太冷,我小孩生病了。”工作人员惊喜道,“张博士,太谢谢你。” 张东尧微笑著点头:“客气。具体要我做什么?” 工作人员说:“我负责和罗厂长的对接人沟通,这个对接人叫罗琦,等下她会过来,你们见一面,熟悉一下。” 张东尧微看向窗外:“我认识她。” 工作人员笑:“认识,那就好办了。” 张东尧也笑:“好巧。” …… 雪天路滑,车子终於缓缓开进纺织村,又驶向红星厂的方向,已经是夜幕降临。 副驾上的张红梅远远叫起来:“哎呀,林经理回来了!” 是舅舅回来了? 罗璇急忙探出头,依稀在黑夜中看到一辆大车的影子,停在红星厂门口。 正是红星厂送货的车。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舅舅平安回来了!罗璇鼻子一酸。 关係王把车停在大车旁边,罗璇跳下车,大喊:“我带了好吃好喝的,来几个人帮忙搬东西!” 脚步声响起,工人们衝出来,热热闹闹地围住两人。罗璇见大家状態还算好,吃饱穿暖,终於安了心。 罗璇安排人卸货,带著关係王走进车间。车间內窗明几净,没有半点脏乱。 关係王忍不住感嘆:“林厂长確实能干,一切井井有条。” 再一转头,罗璇已经开始组织人整理宿舍。 等大小琐事急急忙忙处理完,宿舍也腾出来,已经是夜里11点钟,而送工人的车迟迟未到。 罗璇打电话给罗琦:“怎么回事?” 罗琦说:“罗桑厂仓库坍塌,把大车压坏一辆,现在车不够,九十个工人要明早才能送去红星厂。我们正在借车。” “你们?”罗璇隨口问,“你和谁?” 罗琦迟疑了。 罗璇还想再问,有女工凑过来小声说,“林经理凌晨回来,现在已经休息一整天了,没吃饭没喝水也没出门。” 掛了电话,罗璇望著经理室:“我去喊他。” …… 咣咣咣咣,罗璇轻敲经理室的门。 许久,门內传来开锁的响动。 林国栋拉开门,和罗璇打了个照面。 一段时间不见,斯文白净的林国栋已经瘦得脱了相,面上有两块冻伤泛著白色皮屑,嘴唇几道深深的裂口,渗出血跡。 他双眼死寂,开口,嗓子全哑了:“二妹,我们得五倍赔偿。二百万。” 对罗璇而言,所有的猜忌与隔阂,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她满心欢喜地扑上去:“舅舅,你平安回来就是好。別太担心,我拉到一个大单,正好二百万。” “你又拉到一个大单?”林国栋变了声调。 罗璇走进经理室,把5个手机替换电池摆在桌面上,点点头:“舅舅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我们再说。” “你爸没了以后,你突然开始帮家里拉单了。”林国栋抓起一块电池,静静地问,“你以前从不管家里的事。” 罗璇坐在经理室的椅子上剥橘子,老老实实道:“我也觉得我运气好。” 林国栋都没再开口,房间里安静极了。 罗璇注视著舅舅把电池装进手机。几秒种后,手机开机音乐响起,紧接没完没了振动起来,简讯一个劲地往里钻。 房间里只有手机振动的声音。 嗡嗡嗡嗡。 林国栋用力按下小小的手机按钮,垂眼看著简讯,打破沉默:“二妹,你开始操心家里的生意——你真的长大了。” 罗璇掰开一半橘子,力道没控制好,戳破了薄薄的果皮,又酸又涩的味道充满整个房间。 “这橘子没熟。”罗璇说。 外面的欢声笑语穿进寂静的经理室,林国栋垂眼接过橘子:“看起来没熟,其实早已熟透。” 林国栋的话空荡荡地落在地下。 罗璇好些天没睡整觉,如今总算把大部分事情应付完,紧绷的精神骤然放鬆,此刻脑子浑得像一锅粥。 “熟透了好啊。”罗璇稀里糊涂地说,“熟透了,可以吃了。” “是啊。”林国栋抬眼,“橘子熟了,就要被吃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罗璇打著呵欠:“舅舅我累了,我先去睡了。” 她推门离开。 外面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而林国栋面色难看地盯著罗璇的背影,久久出神。 …… 林国栋披衣起身,走出房间。 说说笑笑的工人见到林经理,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国栋注视著车间中央正在整理清点的物资出神。 “罗璇带回来的?”他问。 有人小声应:“是。” 林国栋沉默著抬起头,环视四周的工人,最后目光落在张红梅身上。 他沉声问:“红梅,我记得你早早就打算回家,怎么回来了?” 张红梅囁嚅:“我和兰姨被困在火车站,是二妹接我们回来……”兰姨轻轻捅了下她的后背,她疑惑地住了嘴。 林国栋没再说什么,沉著脸穿过人群,大步离开。 兰姨看著林国栋的背影,对著张红梅缓缓摇头。张红梅忍不住问:“怎么了?” 兰姨低声说:“他送货失败,正难受的时候。二妹这边又救人又给大家带东西,他不高兴了。” “二妹又没做错。”张红梅忍不住说,“都是一家人……” 兰姨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 “罗文彬没死的时候,还是一家人。”她若有所思,“可罗文彬死了。” “那……他们还是一家人吗?”张红梅小声问。 兰姨看向窗外,答非所问:“风暴要来了啊。” 第67章 撕破脸 “谁跟她是一家人。” 天光微亮,又是新的一天。 而林国栋白净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 他仔细看著手机里收到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张本地的早报,报纸上印著罗璇的半身照片,报导標题是《罗桑县各厂齐心协力安置返乡工人》,而罗璇的照片下是一行图註:红星厂厂长。 时间是2008年2月4日,腊月二十八。 林国栋冷笑两声,伸手拈起桌上的橘子皮,用力揉搓。 “罗璇?红星厂厂长?”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那我天天吃睡在厂里,我又算什么,算摆在桌上的果盘,算熟透的橘子,竟然要被人吃?” “红星厂应该属於你。”手机对面传来嘆息,“如果没有你,红星厂根本不可能有现在这个规模。” “如果没有我。”林国栋把乾瘪的橘子皮掷在地下,“我姐斗不过罗文彬那个人渣。罗文彬有点钱就飘,心思全掛著生儿子,红星给了他,根本活不下来。” “你劳苦功高,罗璇凭什么跟你抢红星厂?罗璇究竟要做什么,她在火车站出的那个风头,这几天,工人们都念叨著她——” “她练体育的,从小胆大包天。”林国栋咬牙,“趁著我被大雪困在外省,她居然自称红星厂厂长,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红星是我做出来的!是我辛辛苦苦做大规模的,被她拿来邀功!” “她这么做,有没有可能,就是林厂长的授意?罗文彬死了,你侄女长大了,林厂长不再需要你,所以卸磨杀驴,把红星拿回去。你姐根本没把你当成一家人……” 林国栋没说话。 “林厂长是个狠人。”对面冷笑一声,“她当年押货去广州,为了从劫匪手里逃出去,亲手……” 林国栋打断:“別说了。” “你姐只在乎红星厂,不在乎员工是谁。”电话对面说,“你姐对你,也只是利用罢了。还记得她怎么对你的吗?还记得你付出了什么吗?” 林国栋揉了揉脸,发出似呻吟、似嘆息的长长声音:“……別说了。” 手机对面顿了顿,低声说:“……你姐年纪也大了。” 林国栋一动不动。 “让她退休吧。” …… 林国栋的面色变了又变,猛地合拢手机盖,结束了通话。 他盯著来电显示屏幕上“王经理”三个字发愣。 把手机丟在桌面上,林国栋站起身,用脚把地上乱七八糟的橘子皮踢作一处。踢著踢著,他心头怒火涌动,重重踩了下去。 碾动。 再抬脚,橘子皮已经烂掉,地上印著浅淡的湿印子。刺鼻的酸涩味飘出来。 风呼啸著、尖锐地摩擦著窗子,冷风渗进小小的红星厂。天光微亮,雪粒子疾速降落,在空中打著旋。 “风暴要来了啊。”林国栋看向窗外。 …… 2008年2月4日,腊月二十八,清晨6点。 “风暴要来了。”罗璇打电话给小妹,“你们借到运送工人的车了吗?早点出发,我看这个天气很诡异。” “车刚刚借到。”小妹的声音透著疲惫,“但舅舅知道这件事吗?” 罗璇“哦”了声:“我现在去和他讲。” “你上报纸了。”小妹声音复杂,“现在到处都在说,你是红星厂厂长,率先带领各个厂安置工人,做了很好的表率。” “都是以讹传讹,我从来都没讲过这样的话——”罗璇非常头痛。 这边的电话刚掛断,母亲的电话又进来了。 “我准备回去了。”林招娣说。 罗璇一个激灵。难道罗琦假怀孕假结婚的事被发现了? 罗璇硬著头皮说:“妈,家里还停电停水呢,要不你在上海多待几天……” “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就知道玩!” 只要妈的气不顺,话说不过三句就要挨骂,罗璇很习惯。 她硬著头皮听下去,林招娣声音焦虑:“你舅舅的订单没及时送到,红星厂得赔钱。趁著过年,我要给王经理送点东西,大家都想他手里拿罗桑厂的单,我们得抢在別人前面。” “罗桑厂肯定有钱。”林招娣强调。 “对,罗桑厂肯定有钱。”罗璇附和。 她先是鬆了口气,隨即想起王经理那个人,又皱起眉头:“王经理不见兔子不撒鹰,需要给他送很多好处才行吧。” “要的。”林招娣说,“你既然在红星厂,和你舅舅商量下,帮我准备这些礼物。”她报了些礼物品类。 罗璇一一记在纸上,应了下来。 …… 洗漱完毕,罗璇带著清单去找舅舅:“舅舅,过年的时候要和王经理走动,我们来討论礼品。” 林国栋皱眉:“红星厂给王经理送礼——王经理这么重要的事,我姐交给你来办?” 言外之意是,把人脉交给你? “对,我妈让我和你商量。”罗璇没听出话外之音:“舅舅你押货遭了大灾,千万好好休息,这件事就不辛苦您了。” “是,我押货遭了灾。”林国栋沉默半晌,“所以这件事你来办。也算合情合理。” 说过礼品的事,罗璇又把安置工人的事讲给他听,怕他觉得多事,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带著工人们整理好宿舍了。” 林国栋久久没吭声。 罗璇看著他凹陷的面颊和通红的双眼,犹豫道:“舅舅,你是不是累了,要休息吗。这件事,我来处理就好。” “休息?”林国栋的嘴唇哆嗦了半晌,才恨恨发声,“你希望我休息到什么时候?” 罗璇感觉到不对劲,明智地住嘴,抬头观察林国栋的神情。 许久的奔波和愤怒,使他面孔上的皱纹异常深刻。 只听林国栋断然道:“不行。” 罗璇坐在椅子上,睁大双眼,片刻后,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不行。” “安置工人,不行。”林国栋冷声。 “有什么不行的?厂房空著也是空著,物资也足够,还能帮县里解决问题。”罗璇据理力爭,“这样做对红星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林国栋很平静地说:“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不过把自己的决定通知给我,你又何必来假惺惺地问我?” 罗璇对上林国栋的眼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她要想好半天,才能弄明白舅舅生气的点在哪里。 第68章 爭执与驱逐u0026非她不可 “您误会我了。”她说。 林国栋安静许久,幽幽道:“我误会你什么了?话不是你说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罗璇直言不讳:“舅舅,你如果对我有成见,无论我怎么做,看在你眼里,都是错的。” 林国栋愣住了。 他並不习惯现在的罗璇。 罗璇小时候向来憨厚好脾气,可工作以后,祝峻要求自己手下的人必须强势,罗璇每天不是和厂家吵架,就是和同事撕逼,慢慢的,性格里的稜角被生活打磨出来。 片刻后,林国栋深吸一口气:“我不需要你教我做事。如果你们不再信任我,直接赶走我好了!何必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给我难堪?” 罗璇直接说:“我没这个意思,我妈也没这个意思。家里的货丟了,我和妈都不怪你,是你自己想不开。你对我有意见,折射出你自己的心態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 林国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恨声:“红星厂是我这些年一手一脚支撑下来的,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在大城市工作几年,就能取代我的位置?” 罗璇指著自己,瞪大眼睛,好久才想明白林国栋的话外之音。 她开口:“我?你?” 林国栋目光锐利地盯著她。 “我为什么要取代你的位置?”罗璇忍不住抬高声音,“我在上海有自己的工作,过完年我还要回上海去!你是我舅舅,你何必冤枉我!” “好一个我冤枉你!”林国栋抓起桌面的橘子,重重摔在地上,尤不解恨,一脚踩下去,汁水四溅。 “报纸都登出来了!你变成了红星厂厂长!我倒要问问你这狼崽子——你把我当什么?!我还在这里,我被大雪封在国道上九死一生,你却趁这个机会来夺我的权!你盯著红星厂,你妈知道吗?” “那是以讹传讹!” 林国栋笑了:“你觉得我会信吗?” 罗璇语塞。 “二妹,做人论跡不论心。”林国栋喘著气,“你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想想——你就是伸手了。” 罗璇质问:“我只想帮红星厂,难道是我帮错了吗?” 林国栋哈哈笑道:“对,我没本事。我把事情搞砸,红星厂幸亏有你拉到大单,力挽狂澜——你多厉害!红星厂没了你,明天就要倒闭!” 最后几句,他是吼出来的。 “就算我伸手了,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罗璇这次是真的火了。她站起身,看著舅舅,怒声道,“舅舅,如果你非要分得这么清楚,你別忘了,红星厂本就有我的一份。” 林国栋反而冷静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你当然有份,可你只占红星厂的10%,而我占35%。我的份额比你大,我说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罗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算她拉上姐姐和妹妹,加起来也只占红星厂的30%,对上妈和舅舅,完全没有话语权。 但她的目的是和舅舅一爭高下吗? 不是。 是为了解决返乡工人安置的问题。 罗璇深呼吸,用力把满肚子火压下去。 既然是为了解决问题,情绪不过是无意义的附加。 小小的办公室里安静片刻。 罗璇僵著面孔说软话:“舅舅,你押货太累,难免看我不顺眼,我承认我很多事做得不够成熟,让您误解。但我们对事不对人。” 林国栋没说话。 “这件事是县里的安排,捐赠人是王经理的侄子。”罗璇说,“你当然可以反对我,但这是我们红星厂的內部矛盾。对外,红星厂一不能反对王经理,二不能反对县里的决定。” 林国栋声音复杂:“你用別人压我?” 罗璇只是说:“既然县里请红星厂帮忙安置返乡工人,那么这件事,红星厂就非做不可。” 她相信舅舅能听得懂。 片刻后,林国栋开口。 “是红星厂非做不可。”林国栋点头,“而不是你罗璇非做不可。” 罗璇心底有点凉。她抬起头,看著舅舅陌生的脸。而林国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没有温情,只有猜忌。 罗璇沉默很久。 她终於说:“是。红星厂可以没有我。” 林国栋毋庸置疑道:“我可以同意返乡工人安置,但前提是,你必须离开。” 罗璇听懂了,舅舅是要赶她走。 她看向窗外。 窗外又是白茫茫一片,雪的反光刺得她眼底发痛。可事情就那样发生,可问题总是要解决,如同游泳时水就那样流过她的身体,无论欢欣还是抗拒。 良久,罗璇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 …… 罗璇只好默默待在宿舍里。 关係王劝她:“不就变成桌上的一盘菜,被人夹两筷子么?你现在上不去桌,等林厂长回来,那可是你亲妈,你们母女同心,还怕挤不走你舅舅?” “我没想上桌,我也没想挤走我舅舅。”罗璇闷闷不乐。 “你没想挤走你舅舅?”关係王嗤笑,“你骗別人可以,別把自己也骗过去——你回来才三天,全县都快认识你了,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想上桌?” 罗璇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真没这么想过,我做事只凭本心!” 关係王看著她:“当真?” 罗璇点头:“真!” “人啊,一旦动用真心,就容易变成傻逼。”关係王倒在床上,双手枕著头,“说你傻,你能拿捏我;说你聪明,你总是凭真心做事。你爸没了,你还以为现在是从前呢?你想不想上桌,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吗?” 罗璇闷闷不乐:“所以每个人都在误解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关係王翘著脚,凉凉道,“你,我,我们都一样。要么成为一盘菜被人吃,要么做吃菜的人。” “这两种,我都不要。”罗璇態度坚决。 “所以你只好在这里,和我一块躲著,什么办法都没有。”关係王嘲讽,“你舅舅摘了你的果子,你灰溜溜被撵走——睡觉吧!梦里啥都有。” 罗璇靠在椅子上发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作的。”关係王看著天板,“人就是很坏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去搞死別人,別人就要搞死你。上桌吃菜总比被吃要好。你总要活下去。” 窗外的风撞击玻璃,一下一下,没完没了。 罗璇沉默很久,轻声说:“难道没有第三条路吗。难道我和坏人搏斗,我就必须变坏吗。”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关係王反问,“用点手段,就是坏了?任人毒打,就是好了?做人论跡不论心,手段不分好坏,只看是谁在用,为什么而用。你不看目的,不问缘由,只盯著手段批判,你就是个大傻逼。” 话音刚落,罗璇的手机铃声响起。 咣咣咣咣。 “命运的旋律,你仔细听听。”关係王阴阳怪气,“你这个好人,全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罗璇红著脸接起电话。 …… 对面是罗琦:“我留在县里,张东尧正在送工人过去,马上就到。你留心一下,是一辆大车,还有几辆黑色的小车。” “小车?”罗璇问,“哪里借到的的?” “外商借给我们的。”罗琦说。 放下电话,罗璇看著四面八方的皑皑白雪,颇有些迷惑:“外商?这个时候过来?” “资本家追逐利益,都像禿鷲紧跟將死之人,別人恐惧他贪婪。”关係王深沉地坐起身,“香港集团申请破產,优质资產统统大甩卖,从罗桑厂撤资,多好的抄底机会。稍有一丝死气,禿鷲闻著味就来了。” 罗璇抓自己好多天没洗的油头:“眼看就要过年,而且停水停电停交通——” “正因为停水停电停交通,才能完美避开竞爭对手。机会只存在於危机之中,如今这个天气,这个形式,就是最好的抄底机会!——可惜跟你没关係,你连口汤都分不到,谁让你是个好人呢。” 罗璇火了:“红星厂再怎么说也有我一份——” 关係王打断她:“只要红星厂没人听你的话,不管你什么身份,它都不是你的厂。” “胡说,我拉到大订单。”罗璇反驳,“高低我也能算个销冠。” “手下没兵的將军,算什么將军?”关係王不以为然,“撑死是个粮草守备官。就算你拉到单子又怎么样,等尾款到帐了,你確定林厂长能把钱结给你?就凭林厂长?” 仿佛是为了迎合关係王的话,罗璇的手机振动几下,进来几条信用卡催还提醒。 罗璇把手机揣回口袋:“那你说怎么办。” 关係王??眼:“既然你有一笔大单,不如趁著新业务的机会,从外面找几个聪明人,插进红星厂,培养成你自己人,就著你的新业务慢慢加人扩大势力,这样你就有余力和你妈你舅舅爭——” “我真没想爭!没想和妈和舅舅爭!!”罗璇再次从椅子上跳起来,“我说了,没有!没有!!这是个误会!!!” “真有自知之明。以你现在的本事,你根本爭不到。” “你……” 关係王“哈”地笑了,倒在床上,开始阴阳怪气地唱歌:“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前~者~不爭~不抢~” 正唱著,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工人们来了。”关係王嘖嘖有声,“这会应该是你舅舅在出面收人情。” 罗璇说:“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我没什么不甘心的。” “我问你甘不甘心了吗?”关係王嘲讽地笑了,“你明明不甘心,不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罗璇愣住了。 …… “真是不甘心啊。”罗璇感慨。 她爬上另一张高低架子床,双手枕著头躺平,百无聊赖地盯著天板上一块污渍看。 关係王继续嘲讽:“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一桩桩一件件困难,好不容易全搞定,结果功劳竟被人抢了。” 罗璇不说话。 窗外的喧譁声一浪高过一浪,脚步声突然响起,门被急匆匆拍响:“二妹,二妹!” 罗璇瞪眼看著天板,闷声道:“我睡觉,回程再喊我。” “別睡啦,快点出来救火。”门继续被大力拍动,天板的灰被震得悠悠飘落,“外商不会讲中文,林厂长讲的英文人家也听不懂,现在鸡同鸭讲,场面很尷尬啊。” 关係王:“嗯?” 罗璇一骨碌坐起身:“来了。” 第69章 钱到哪里去了 罗璇跑了出去。 远远就看到林国栋站在人群中,面孔上带著尷尬和慍怒。张东尧正客气地和他讲话。四周围著不少工人,正在看热闹。 罗璇四下张望,没见到外国人:“外商在哪里?” 工人指了指:“喏,外商。” 罗璇循著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哪有外国人?” “那里,那个假洋鬼子,根本看不出来是个老外嘛。”工人嘟囔,“他竟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罗璇终於看清楚。 外商的个字很高,正在低声用英文讲电话。 结束了通话,林国栋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懂。而林国栋涨红了脸。 转过小半张侧脸,他面孔瘦长,双眼精明,掛著永远不变的微笑。 是江明映。 …… “江明映,英文名adrian,打算来罗桑县投资的外商。人是半夜刚到。”王经理满眼都是红血丝,指著窗外的雪,“现在这个形式,我不必多说。都拎起精神,管好自己的人,不能让江明映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 茶杯里的水都是冷的。罗桑厂的秘密会议开了整夜,二楼会议室里也依旧冷得像冰窟。 两个科长道了歉,出去上厕所。 泻乾净满肚子凉水,也没急著回,两人在厕所门口抽菸。 “腊月二十八了,分红还没发。看来今年是没分红了。”一人说。 “別想著分红了。”另一人嗤笑,“没听王经理说吗?厂里没钱了。” 那人深吸一口烟:“去年生意好,第一季度就给我分了整整八千元。” “嘘。”另一人制止他,“这话能隨便说吗。”他警惕地扫了眼男厕所里空荡荡的隔间,又看向女厕所的方向。 “女厕没人。”那人夹著烟说,“这楼里全是管理层,工厂管理层哪有女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是生意好做吗?是股市行情好。”另一人冷笑,“分红哪来的,真以为是卖衣服卖出来的?” 那人老神在在地吸菸:“我可听不懂。” 另一人压低声音,夹著烟的手向外一指:“王经理他凭什么当御前红人,凭什么换了多少任厂长还屹立不倒?难道是因为他能干?错了,是因为他懂得拿钱生钱,拿公司的钱捞私人的钱,再去做人情。” “嘘。这活谁都能干,可老王消息灵通,歷任厂长还没上任,他已经上门拜访了。不服不行。” 那人刚再说话,有人拐进男厕,那人住了嘴。 后进来的人对著小便池撒尿,池壁泛起一层泡沫。 两人盯著泡沫看。 等人走了,那人才说:“管他钱怎么来的,总归能分给我,数目我也满意。” 另一人噗嗤噗嗤笑:“去年股票那么好,王经理和郑厂长私下分的钱,恐怕是我们的百倍千倍!他们手指头缝里漏下几屑,懒得弯腰捡,才分给你我。” 两人没再说话,看著烟渐渐燃尽。 “帐上真没钱了?”那人低声问。 “只剩一点。”另一个人的声音低至含混,“发工资就没得备料,备料就没得发工资,所以才拉我们开会,要骗江明映注资。” “罗桑厂已经被掏空了?!” “迟早的事。你不捞,我不捞,有得是人捞。赶紧把该捞的钱捞够,趁著过年,和供应商多走动,无油也刮二两肉。”另一人把烟屁股掷在地下,“走了。回去开会。” 两人转身沿著走廊离开。 许久后,女厕所隔间门轻响,门推开,罗珏走出来,沉默地看向二楼会议室的方向。 “罗桑厂没钱了?” 第70章 集资u0026万高大的赔偿 “罗桑厂没钱了。” 二楼会议室里,王经理沙哑著嗓子定基调,“可接下来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工资也还没发;备料需要钱;我们厂的仓库塌方,泡坏了货,还需要赔款。谁都不想。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 话外意思是,你们就算有质疑,也憋回去。 几名亲信皆是安静。 王经理说:“你们谁有办法?” 几人依旧安静。 王经理试图將滑落的金丝眼镜推上去,可他的手抖得厉害,眼镜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王经理摸索著拾起眼镜,深吸一口气:“分钱么,你们谁都不甘落后、谁都不少拿。如今厂子只是暂时资金周转困难,暂时没钱,你们就坐在这里,一声不吭?” 他厉声:“钱是大家一起分的,现在事全摊给我?” 几人心知肚明,王经理提到分钱,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钱,从哪里来?” “钱,能从哪里来?” 几人中的一个落下几滴汗:“要么,工资先拖一拖。” “拖?!”王经理冷哼,“那群工人忘恩负义、眼睛里只有钱。拖他们的工资,他们还不得闹起来?外商见了,心里怎么想?” “必须骗江明映注资。帐上的窟窿绝不能漏出来。等他真金白银砸进来,跑也晚了。” “半年。”有人喃喃道,“又要赔偿,又要发工资,又要备料,还有那么些拖欠供应商的货款,这半年可怎么熬?钱呢?钱究竟从哪里来啊?” 王经理烦躁地转了个圈,下定决心: “集资吧。” 一通眉眼官司后,有人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个集资法?” 王经理说:“让工人入股。不但担保股本金,还保证份每年分红收入不低於入股资金的50%。我会给在座的诸位做个表率,也请在座的诸位回去给工人们做个表率。” 几人皱眉。 “我可以拿三万块钱。其他钱全在老婆手里……我当然愿意掏钱,可我老婆是个守財奴。” “我妈帮我攒钱,我手上能动用的只有五万。” “我拿两万,剩下的得备用儿子结婚。” “咣”的一声巨响,王经理一拍桌子,止住眾人的窃窃私语。 “我掏80万,你们每个人拿50万。” 眾人倒吸冷气。 “我能害你们吗?!”王经理恼怒地压低声音,“只是让你们做个样子,大家兄弟一场,等工人的钱拿到了,就把钱如数还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覷。 王经理不耐烦地挥手:“这些年,我什么时候亏过你们?我说到做到。” 片刻后,几人终於点头:“成。那就集资,找工人借钱。” “现在这个形式,罗桑厂还愿意给工人一碗饭吃,就是他们的福报。”王经理面色难看,“我们对工人够好了,他们应该有感恩之心。”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嚎哭: “爸——!” 眾人侧目。 王经理有些厌倦地轻轻摆手:“又来闹了。那个被仓库压断了腿的万高大的女儿,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是那个罗桑县的状元,万小满?我女儿和她同班。她来闹什么?” 王经理冷笑一声。 “能要什么,要钱。这帮工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 …… 罗桑厂的库房塌了,压烂了工人万高大的腿。人送到医院去,除了截肢,没別的办法。到了此刻,人还没醒,还在医院里躺著。 万高大个子高大,躺在县医院的床上,显得床都十分侷促。 只是,对他而言,病床很快就不侷促了。 在这个停水停电的时刻,罗桑厂迅速派车去把万高大的老婆,开饭店的娇姐,接到县里。 王经理亲自探望,和娇姐谈赔偿。 他的意思是,万高大有不少好兄弟,每到下班时间就集体跑去仓库,不是喝酒,就是搓麻,或者赌钱。但念在万高大是老员工的情分上,厂里愿意包了他的全部医疗,並额外人道主义赔偿5万“营养费”。 王经理自认为诚意十足。 可娇姐气得浑身发抖,非要堵在罗桑厂区闹。她说,老万分明是担心仓库积雪,自发去库里检查,才惹来如此灾祸。 钱不够,就別想息事寧人。 更令王经理气愤的是,工人们倒也不劝阻,到了三餐时间,就默默送点牛奶麵包。 眼看著外商要来,王经理火了。 他把道理讲给娇姐听:万高大平日里上班就不老实,总惦记著去仓库玩,公司都没有追究。下班时间借用公司仓库娱乐,更是违反公司条例。谁知道仓库坍塌有没有万高大的责任!细究起来,公司还要向万高大索赔误工费才是。 王经理最后说,罗桑厂关乎整个罗桑县人的饭碗,你在这里闹个没完没了,是要砸了全县的饭碗吗? 万小满刚下飞机,第一次坐飞机的新鲜劲还没过,就被告知了这个噩耗。 她第一时间找江明映揭发罗桑厂的恶行,可江明映只是笑笑。 十七岁的女状元倒也不慌,来到罗桑厂陪著母亲闹,言必称法律规定,扬言不认定工伤,就把罗桑厂送上法庭。 王经理客客气气地请母女二人到会客室休息,娇姐有些犹豫,而万小满一口拒绝。 “我们就在院子里待著。”十七岁的女状元长著一双冷情的眼睛,“我们哪都不去。” 王经理深呼吸若干次,才能压住內心的烦躁。 万小满是罗桑县状元,今年高考,赵书记对万小满寄予厚望,指望她考个市状元、省状元回来,给罗桑县教育长长脸,方便以后向省市申请经费。 因此,赵书记扬言: “万小满就是罗桑县的希望!” 会议室里,窗外少女的哭喊声又飞进来。 “这些工人就是没有大局观。外商要来,这是关係到多少工人饭碗的事,什么时候闹不行,非得在这时候闹?”王经理恨声。 他烦躁地收了思绪:“赵书记夸她一句『罗桑县的希望』,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希望了?” 工人的哭喊无法引起屋內人的注意。 几人只当做耳旁风,劝王经理,那工人不过失去了两条腿,如今罗桑厂没钱才是要紧事。 正说著,门突然轻响。 王经理面色大变,纵身一跃,猛地推开门—— 门外,空空荡荡。 只有一阵冷风,循著走廊这头,吹到走廊那头,拐了个弯,吹到阴影中的罗珏身上。 …… 罗珏面色苍白,浑身发著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离开罗桑厂的办公楼。 第71章 我比较喜欢你u0026把罗桑厂卖给外商? “是风啊。”会议室里,有人说。 王经理面色狐疑地看著门外,片刻后,关上门。 “谁知道江明映去哪里了?”他看了眼时间,“盯紧他,別露馅。” …… 江明映微笑著站在红星厂宽阔的院子里,沉默地四处看。 罗璇觉得他莫名其妙。这个人分明很懂中文,可他对林国栋说话的態度却很坚决:不讲、不听、不会。 林国栋也是大学生,英语当然会讲,可无论他怎么讲,江明映只是客气地、微笑著看他,不回应,不表態。 林国栋好久才品味出来这份拒绝的態度,闹了个好大的没脸。 最后还是罗璇站出来,才解了围。 接受安置的九十个工人纷纷对罗璇道谢,感激地说:“罗厂长,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们。” “罗厂长”三个字一出,林国栋的面孔再更难看了:“厂长不是她。” 有工人指著江明映反驳:“不是厂长,怎么能和大老板说上话?” 林国栋气了个倒仰,转身拂袖而去。 注视著舅舅的背影,罗璇倒吸一口凉气。 她心里清楚,这下子,自己和舅舅的误会是彻底说不清了,只能等母亲回来了,让母亲居中调解。 罗璇陪江明映参观红星厂后,又应他的要求,带他在冷风中带著他在红星厂外绕了好大一圈。 红星厂附近有个不高不矮的山头。 两个人踩著雪,一步一滑地爬了上去。 罗璇踩到一块冰,脚下一空,身子朝江明映的方向歪了过去:“哎呀扶我一把!” 江明映闪身躲开。 罗璇一屁股摔在地上。 地下的雪又湿又冷,罗璇心头火起,他妈的这个破山头究竟有什么好爬的—— 她坐在地下,才察觉到羽绒服里全是热汗,风一吹,冰凉地黏在身上。她喘著气看著江明映抓著一旁的树杈,踩著石头,站在山头的顶端。 江明映俯瞰疏朗的红星厂,又抬头,四下打量人烟稀少的纺织村。 他深呼吸。闭上眼回味片刻,又深呼吸。 乡间空气清新。 罗璇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江明映这个人,聪明又精明,自信又自负。他的本事远在她之上,却又自持本事,因此很容易刺痛旁人。 因著这份刺痛,罗璇偶尔会觉得江明映和大姐很像,只不过他是奢侈品版本的大姐。同样的灵魂,放在不同的层次,处於不同的境遇,就会千差万別。 “你在看什么?”罗璇自暴自弃地坐在地上,仰头问。 江明映指著红星厂的方向:“你爸选址,非常明智。这是一块好地。” “哪里好了。”罗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向下看去,“我爸生前总嫌弃这边偏僻,什么都没得卖,离罗桑厂又太远,导致我们始终爭不过县里那些工厂。”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江明映瞥了她一眼。 什么不知道,她怎么又不知道—— “什么意思。”罗璇皱眉追问。 江明映笑而不语。 “这边的地皮不值钱。”罗璇尽一个导游的责任,指著脚下,“你看看,什么商业配套都没有,除了山就是水,离罗桑县十万八千里。” “你爸没了,你们家就没想过卖厂分钱?”江明映问。 “地皮不值钱,厂房不值钱,厂里那么点旧设备也不值钱。”罗璇掰著指头算价格,“设备参数只够做点小单,不会有人买。” 江明映点点头,讚许道:“你很了解红星厂,地皮,设备,参数,全然熟悉。”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罗璇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谢谢你的夸讚,也谢谢你帮我。” “你不要多想,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罗璇气了个倒仰:“我才没多想。” 江明映这样的人,连自己摔了都不扶一下,怎么可能大发善心做好事。 “我帮你,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舅舅。”江明映毫不犹豫,“我也不喜欢林厂长。”他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远方,心里显然在想些別的事情。 罗璇呸道:“你这样的人,当然瞧不起我们。”呸,我也瞧不起你—— 江明映没否认。 罗璇哼了声。 “是,也不是。”江明映却转头,垂眼看著她。 “我比较喜欢你。”他说。 …… “喜欢,喜欢你个头喜欢,我吃饱了撑的要你喜欢,你以为你喜欢我,我就欢欢喜喜过大年?省著点吧!”罗璇刚刚摔在地下,屁股还在痛,她心中毫无波澜,一把掀开羽绒服帽子,吹著冷风,很烦地说,“说人话。” 江明映不以为意,轻轻地笑起来。 “你是不是想要红星厂。”他突然问。 …… “你们是不是卖了罗桑厂?!” “王八蛋老板郑爱民,卖了罗桑厂!” 群情激奋,人潮汹涌。罗桑厂正门口,郑厂长被老工人一口唾在面上。 寒风凛冽,门外张张面孔满是恐慌,人潮紧紧地拥挤在郑厂长周围,被王经理推开,又不住地涌来涌去。 郑厂长抚这面颊,被老工人们挤得摇摇晃晃:“冷静,都冷静,我们没有要卖罗桑厂——” “你撒谎!外商已经来了!我们看到了!” 老工人大声质问:“郑爱民!你不是我们罗桑县的人,你果然不把我们罗桑县当回事,你把罗桑厂卖给外国人,你只想著升官发財討好领导,你根本不管我们工人的死活!” “郑爱民!你不得好死!”工人乱纷纷地挥舞拳头,一块石头猛地砸在郑厂长的头上,“你才来罗桑县当几年厂长,黄口小儿,嘴上没毛,就凭你,也敢卖了罗桑厂吗?” 郑厂长被石头砸得晃了晃,吃痛地扶住头。 几秒钟后。 殷红的血刷拉刷拉地循著指缝淌下来。 他慌乱地抹了把,满脸鲜血。可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淌,滴在雪白的衬衣领子上,凝结成骯脏的黑色污点。 见了血,工人们“哄”的一声后退,留出中心满地泥泞的圆圈,渐渐安静下来。 第72章 入股u0026蒙在鼓里u0026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郑厂长怒声惨呼:“你们这些工人——” 话刚出口,就被王经理截住:“父老乡亲们听我说!——虽然压力很大,但我们绝对不卖红星厂!” 老工人大声质问:“是哪里的外商,以为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要买了我们的罗桑厂,赶走我们的人,断了我们的活路?” 王经理转了转手,向下压,可群情激奋,喧譁冲天。 “你们撒谎!外商来了,你们要把罗桑厂卖给外商!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听说外商要买下罗桑厂,全部换成机器操作,不再需要我们工人了!我们没活路了!我们拼了!” “外商要赶走我们,让我们返乡,可我已经在罗桑县已经干了十多年,老家的地也没了,我能回去哪里呢?” 王经理大声喊:“父老乡亲们,我就是罗桑县的人,我绝不会这么做!” 郑厂长是外地调来的,他说话,工人置若罔闻;王经理说话,工人才鬆动了神情。 “王经理是土生土长罗桑县的人,听听他怎么说。” 王经理一字一句:“外商確实来了,外商也確实说过,要全部换机器,不再用工人。但我一听,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工人们议论纷纷,“用机器,我们怎么办?” 王经理继续说:“我们辛辛苦苦轧衣服,才赚几个钱,凭什么用机器来与民爭利?” 工人们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不会卖厂!”王经理掷地有声,“罗桑厂是咱们的眼珠子、命根子,绝对不会让给外商!” “真的不会吗?”有工人老泪纵横,“库房塌了,要赔偿很多钱,现在这个形式,明年的订单还不知道在哪里……” 郑厂长用纸巾按住伤口,王经理高声对工人说: “现在经歷了天灾人祸,罗桑厂出了点小波折,暂时周转不利,但罗桑厂的底子深厚!” “——也是。”工人悄悄议论,“罗桑厂有钱。”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王经理最后说:“只要大家肯帮忙,只要我们共克时艰,只要我们相信罗桑厂,一切艰难都会过去,我向你们保证,每个人都能有饭吃!” 有工人仰头问:“怎么帮忙?” …… “入股……”老工人皱眉点燃一根烟。 “四爷,我觉得是个好项目!不但担保股本金,还保证份每年分红收入不低於入股资金的50%。”年轻工人跃跃欲试。 老工人不语。 年轻工人说:“毕竟是世界运动服之都,罗桑厂的根基摆在那里。福利好待遇好,总不会是凭空出来的吧?” 其他工人也七嘴八舌。 “现在机器不开,大傢伙就没收入,我们做衣服的手停口停,这个月挣不到钱,明年可怎么过啊。” “罗桑厂是老厂了,一直都挺有钱。” “罗桑厂不会出问题的。要是罗桑厂倒了,罗桑县不就完了嘛。” 老工人吧唧吧唧地吸完一整支烟,眉头紧皱。思索再三,他一锤定音:“不要衝动。我们先不掏钱,再观望一阵子。” 年轻工人“哦”了声,有些失望:“那我也不敢拿了。” “那还是算了吧。”眾人纷纷说。 …… 趁著夜色,年轻工人揣著一个信封,悄悄溜出罗桑厂宿舍。 “每年50%的收益……值得试试。”他咬牙,“五千块不多,如果能变成七千五,我就继续追加。亏了也就亏了。” “喂,去哪里?”院子里,有工人拍他肩膀。 年轻工人嚇了一跳:“隨便走走。没电,什么都做不了,无聊。” 那工人也长嘆一口气,眼下的黑痣跟著跳了跳:“今年是年二十八,可还是没水没电。不知道今年这个年,能怎么过,还能不能过。” “谁知道呢。”年轻工人按住衣內怀装著钞票的信封,看向四周微茫的雪,嘆道,“天灾啊。” “还有狗外商趁火打劫。”那黑痣恨声,“有两个臭钱就了不起,要砸烂我们的饭碗。” 年轻工人一提起外商就来气:“人模狗样的东西,真是欠打。那狗外商你们见过?” “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黑痣点燃一支烟。 “叫什么?” “江明映。” …… 和年轻工人分开以后,黑痣靠在墙边,和菸民凑作一堆,一口气抽了三分之一包烟。 “……听说了吗。”有人凝重道,“郑厂长大发雷霆,发誓要揪出工人闹事的头头。” “郑爱民?一个外来的和尚,就凭他?”黑痣忿忿,“分明就是他想把罗桑厂卖给江明映,是我们闹了,他才不敢的。” “小四用石头砸了郑厂长,郑厂长要报警,被王经理劝住了。” “他不该砸吗?!他可砸了我们的饭碗!” “厂子真被卖了去,我们就完了。幸好王经理提前告诉我们这件事。” “幸好有王经理。” “不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 “所有人都被王经理蒙在鼓里。”罗珏浑身发抖,“我该怎么办?” 月亮瘦窄窄的一条掛在冷冷的天上。 “我要不要揭发事实的真相?” 万高大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一言不发。 “可是。”罗珏的目光落在他的双腿上,用力咬住牙,才能稳住颤抖的面孔:“万叔,我读书不容易。” “这世上从未有人真正爱我。如今的我,早已懂得,没人会真的替我打算。过去没有,现在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 “万叔,我经常在想。我之所以被爸妈骗,就是因为我相信他们爱我。可我现在知道,他们哪里是爱我呢?他们不过买了个理財產品,指望著低价买入,获得高昂回报。一旦我不按照他们的意愿做事,所有的爱都没了。都是假的。爱,什么都不是。” “人生太苦、太坎坷。而我除了一具肉身,和虚无的名校光环,一无所有。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想像您一样。” “我只有两种选择:伤害自己、抑或伤害他人。正义是最奢侈的东西,一个人的正义和一群人的正义,我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万叔,如果你能少一些责任心,如果你那天不担心仓库坍塌,如果你没去检查仓库,如果你从未爱过罗桑厂……你根本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万叔,等你醒来,你会后悔吗?” 无人回应。 万高大依旧躺在床上,发出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 “可我一定会后悔。”罗珏轻声说。 “对不起。”她捂住脸,眼泪循著指缝中淌下,“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第73章 留守儿童u0026不懂喜欢,很懂討厌 “你是真不知道我是谁,还是装不知道我是谁?”林国栋指著自己,语气斯文,似哄小孩。 红星厂月色高悬。 厂房內,昔日热火朝天转动不停的机器不再发出声响,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挤挤挨挨的喧譁。 九十个工人正依次领取当日物资。 “我知道你!”小麻雀惊喜地叫起来,她指著林国栋,声音天真,“你是罗璇厂长的舅舅!” 话音落下,林国栋的笑容僵硬了。 怎么,罗璇利用红星厂笼络人心,变成了罗厂长,他却变成了罗厂长大的舅舅? “罗厂长最厉害了。”小麻雀天真的神情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眉飞色舞继续道,“你们都不会讲外语,罗厂长却和老外聊得火热。” 傅军急忙拖住小麻雀:“林总,小孩子不懂事……” 林国栋面色僵硬,隨便说了几句,拂袖而去。 “他怎么了?”小麻雀注视著林国栋的背影,重新露出懵懂的神色。 傅军头痛不已地看了眼罗璇的方向:“没事,我来解决。” …… 罗璇送走了江明映,此刻正带著几个年轻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物资旁边,一边盯著返乡工人领取物资,以防他们打起来,一边给大姐打电话。 傅军走过来,怕了拍她的胳膊:“给你惹了麻烦。” 大姐始终不接电话。 罗璇只好发简讯过去:“大姐,怎么不接电话,是工作不顺利吗?” 罗珏回得很快:“有点忙。” 罗璇嘆了口气。大姐最近未免太忙了,怎么她打电话过去,都不接呢? 她又按惯常给祝峻拨电话,对面依旧关机。 这些天,她每天拨三五个电话过去,可始终联繫不上对方。 傅军拍她的胳膊,罗璇这才想起来问:“什么麻烦?” “对不住,替你得罪人了。小麻雀还是个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傅军把刚才小麻雀和林国栋两人的话复述了一遍,“你看这件事,要不要我去找他道个歉,也是老熟人。” 傅军是娇姐的堂弟,人称“日结大神”,和林国栋也相熟。这次雪灾,他刚好也被困在火车站,就跟著安置的车一块到红星厂,准备去找娇姐。 结果,到了红星厂,他才知道万高大出了事,娇姐已经前往县城,两人就这么错开了。 刚好,傅军有事找罗璇帮忙,也就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 “不必。”罗璇长嘆一口气,“我舅舅对我的误解根深蒂固,只能等我妈回来再说。” 她的目光落在傅军身后又黑又瘦的小女孩子身上。 “谁的孩子?”罗璇问。 傅军咬咬牙,把小女孩子拖出来,推到身前:“小麻雀,以后,她就是你的老板。” “老板。”小麻雀嘻嘻笑著,大声说。 …… “一个12岁的孩子!她有爸有妈有奶奶,很快就要进入青春期!”罗璇把傅军拖到到院子里,吹著冷风,压低声音,恼怒道,“你把她塞给我,我能当爹当妈还是当白马王子?你把我当冤大头?” “小麻雀的手艺是我教的。”傅军说,“她做工的速度不比成年人慢,你放心……” “这是做工的事吗!”罗璇气声,“她是个未成年人!是童工!” 傅军皱皱眉:“小麻雀的工资我来补贴,你管饭就行。” “你是要害死我!”罗璇跳起来,“不行!僱佣童工是违法的!你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留她!” 傅军皱眉抓了抓头髮:“不会有人查,查了你就推给我。我拜託你帮帮忙。” “不行!”罗璇摆手,“不合规的事我不做。万一被查,我死定了。” “大家都这么干,就你非得合规。”傅军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实,这么死板?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小麻雀是你什么人?”罗璇问。 “没关係。”傅军说,“同村的小孩。” “哈!”罗璇气得转圈,“罪加一等,你拐卖未成年人,你——” 傅军不耐烦地拂开她:“是她自己离家出走,要跑去苏州找她爸,我去找她,结果遇到大雪,一起被困在火车站。” “小麻雀愿意去找她爸,就让她去啊?”罗璇说,“谁愿意做留守儿童?” 傅军很久都没说话。 “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留守儿童。”他终於开口,“小麻雀她爸早就再婚了,根本不想要她。她妈死得早。她奶奶年后就去给他爸带孩子,也不想要她。” 罗璇一惊:“小麻雀知道吗?” “小麻雀知道。我前年带她去过苏州,她爸压根不想见她。但她奶奶討厌她,她在家待得也难受。”傅军说得稀鬆平常,“但和奶奶相比,大概是冷漠的爸爸还好些。” “明明是亲生的,为什么?” “你读书读傻了吧。”傅军耸耸肩,“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什么为什么。村子里的女孩子,这样的还少吗?” 罗璇苦笑。 她说:“其实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是讲究缘分的。” 傅军没再劝说,眼睛定定地注视著罗璇。 罗璇很烦地用鞋尖踹地上的冰。 “这事交给我,我来想办法。”她不太情愿,“但这事不合规,风险太大。你得欠我个人情。” 傅军皱眉:“行吧。我欠你个人情。” 两人回屋。 片刻后,小麻雀抱著手,从墙的另一边慢慢转出来,眼睛闪了闪。 …… 2008年2月5日,腊月二十九。 雪灾仍在继续,依旧没来电。 “罗厂长说,大年三十来电——” “不会是骗人的吧。” “明天就知道了,相信罗厂长。” “你这么容易就相信她?” 一大早,工人们边打水边议论纷纷。 傅军从储水的桶里舀出一瓢水,小麻雀用指尖沾了一点点,象徵性地抹抹脸。 傅军摸他手心,气笑了,“你洗完脸,手掌还是乾的。” “水太凉了——” “洗脸怕冷,离家出走倒是不怕冷。” “我奶恨不得我赶紧消失。她没找过我一秒钟。”小麻雀的语气稀鬆平常,“我哪有地方可去。” 傅军伸手搓她的头髮:“你就待在红星。罗璇是个老实人,你要耍赖,她拿你没办法的。” “红星又不是她的。”小麻雀把手在衣服上擦乾,揣进口袋,“她过完年就走了,到时候她舅舅赶我,我怎么办?” “都是一家人,舅舅怎么会赶走侄女留的人。”傅军说。 小麻雀撇撇嘴:“林经理討厌罗璇姐。” 傅军笑出声:“你个小孩子,你懂什么。” “她舅舅的眼神跟我奶一样。他討厌他,希望她消失。”小麻雀平静地说,“喜欢是什么眼神,我不知道。討厌是什么样子,我比你懂。” 第74章 出力越多,越不落好 傅军猛地捂住小麻雀的嘴,看看四周:“嘘!” 四下无人,傅军放开手,压低声音:“你少掺和別人家的家事,你就当不知道。”他大力摇晃她两下,小麻雀怀里“啪嗒”掉出一叠纸钞,和两朵红色的绒。 小麻雀若无其事地把钱和绒揣进怀里:“我从我奶钱匣子里偷的,厉害吧。” “你真行。”傅军震惊,“谁不知道你奶是个守財奴,锁得死死的,你居然能把东西偷出来。” “我妈的东西,我毁了都不给別人。”小麻雀满不在乎,“红星厂是罗璇她妈的东西,凭什么给她舅舅。” 傅军“嘖”了声:“別人的家事跟你没关係,你別乱来。” 小麻雀不耐烦:“知道了。” 两人分开,小麻雀“哼”了声。 “谁妈的东西就是谁的,凭什么拿给別人。”她用黑瘦的手指搓著红色的绒,“一群大人,白长那么大个子,这点道理想不通。” “我不管她,谁来管我。” 她从经理办公室门口经过,往门缝里看了几眼,又把目光落在门锁上。 …… 林招娣开车从书店的摊子前经过,想了想,摇下车窗,把目光落在报纸上, “有人吗?拿份报纸。”她指著摊子喊。 半晌,书店老太太裹著厚袄从屋里走出来,看著林招娣圆润丰腴的面孔,信手捏起一叠,顺著车窗塞进去。 林招娣拔高声音:“多了我不给钱的啊。” “你长得特別像一个我喜欢的丫头。”书店老太太摆摆手,“前几天的报纸,留著也是留著,乾脆你了。” 林招娣喜上眉梢:“有那么像?那我真得谢谢人家。”她高高兴兴地接过。 “返乡的?”老太太问,“打哪来?” “之河市。”林招娣补了句,“做运动服的那个罗桑县。” 老太太长长地“哦”了声:“你一说做运动服的罗桑县,我就知道了。罗桑县断水断电好多天了吧?听说你们那,滯留了过多的返乡工人,难以协调,差点挤爆,现在好些了没?” 林招娣有些惊讶:“老太太,您知道的可太多了。” “你们罗桑县可太热闹了。”老太太拎出一页,抖给林招娣看,“看这个丫头,年纪轻轻就是个厂长,做主帮县里安置返乡工人,这要是我女儿可就太好了。” 林招娣的目光落在罗璇巨大的照片上,睁大双眼,面色变了又变。 有女人从书店里探出头,笑道:“我高三的女儿也看了,还把那个厂长的照片剪下来,抄事跡,准备拿去写作文用。”她晃了晃手里的练习册,“老太太,结帐。” 老太太扯塑胶袋,呸地一声唾唾沫在手指上,搓开袋子,把练习册装进去,抬头问林招娣:“你是罗桑县的,你认识这个小厂长?” “她不是厂长。”林招娣顿了顿,声音复杂。 女人接过装著练习册的塑胶袋:“我女儿说,谁有本事,谁当厂长。” 老太太边找零边感嘆:“我可太喜欢这丫头了。你看后来的採访没有,她把九十个返乡工人安置得明明白白——” “现在的小孩可了不得。”女人接过零钱,“我女儿也是,主意大,脾气也大,好在成绩还不错。我都拧不过她。” “那可不行。”林招娣说。 “不行也没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女人笑著对林招娣说,“后浪,迟早要把我们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啊。” 林招娣胡乱应付两句,升起车窗,继续往罗桑县开去。 只是心不在焉。 这个二妹。林招娣的眉头渐渐皱起,后浪要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她该不会,该不会—— …… “你该不会是骗人的吧?”有人质问罗璇。 2008年2月6日,大年三十。 罗璇一大早起来,带著工人擦墙擦桌,清理设备。 罗桑县始终没有来电,而眾人的忍耐力也再次濒临极限。从昨晚开始,纷纷扬扬的议论就如同不断泼溅上岸的水珠子,一波又一波地涌动。 罗璇不停地安抚,左一次,右一次,身心俱疲。 怎么会乱成这样? 傅军悄悄告诉罗璇:“我听见你舅舅向工人道歉,说你们家根本不认识任何电厂的人,而你不小心说了些让大家误解的话,不是故意的。” 难怪,这些工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躲闪—— 罗璇又困又累,心头火起,声音里带了些情绪:“林国栋他什么意思,我需要他替我道歉吗?他以为他是谁?!” 关係王贱贱地说:“他是你长辈,他天然有权利管教你。” 罗璇深呼吸。 关係王又贱兮兮地说:“怎么,这次不说他是你舅舅了?” “滚。”罗璇推开他。 所有人都急,所有人都烦躁。她和林国栋算是撕破了脸,林国栋似乎打定主意给她个教训,整晚都没消停,罗璇又百口莫辩,眼睁睁看著厂里九十个工人要乱起来。 在忍耐濒临极限的时候,小小的一句口角,就有两人撕扯起来,又被眾人拦下。 关係王给她支招: “你这样好吃好喝地供著大家,不行。那些工人閒下来,就要聚眾聊天,胡思乱想,小道消息满天飞。你得让他们忙起来。” 罗璇烦躁:“我原本是想好好招待客人的。” “幼稚!都快乱起来了,谁还管你什么心。”关係王很急躁地说,“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你就算有这份心,也得有手段做到吧——拜託了大姐,物资是我的!” “真金白银砸出去,总不能落埋怨吧?!” 似乎验证关係王的话,又有两拨不同村的工人吵起来。吵到最后,齐齐找到罗璇:“罗厂长,你评评理。” 分头安抚后,两拨人对罗璇都不太满意。 果然,出力越多,越不落好。 当晚,罗璇乾脆地提出要求,给眾人分配责任段,女工打扫厂房,男工出去铲冰。 任务不算轻省,满打满算,要拼命干一整天。 名单和工作內容一一宣读后,果然,有个三角眼开始说:“难怪红星厂主动收容我们,原来是为了让我们干活的。” 当然,更多人想得开:“这世上本就没有免费的饭,人家收留我们,图我们的劳动力很正常。做就做吧。” 於是,这个晚上,所有人的议论焦点聚集在:罗璇这人怎么这样,资本家就是资本家,要不要帮罗璇做事,你做什么事,我做什么事,我们要不要换一下…… 眾人倒也顾不上去纠结“何时来电”的问题。 第75章 被逼到墙角u0026失去了信任 年三十一大早,罗璇就带著眾人甩开膀子干活。 傅军在日结市场里泡大,察言观色的本事强。罗璇要求他把喜欢闹事的人的名单报上来,又安排他把人统统带离红星厂,拉去纺织村村口义务扫雪,扫完村子里面,就去扫村子外面。 昨天挑事的三角眼被罗旋安排了一块背阴的冰地,不把冰铲乾净,就不许走。 如此一套连环动作下来,果然安静了一阵子。 可隨著时间的推移,电迟迟未来。 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厂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今天是大年三十,本应有鞭炮声的,可哪怕將听觉伸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也依旧悄无声息。 人们终於按捺不住。 “罗厂长。”有个素来老实的工人犹豫著、试探著问,“要么您给我们透个实话,这电,究竟来还是不来。我家里人在等我。”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厂房里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两人身上。 罗璇心里很清楚。对於这些离乡打工的人来说,只有过年,才是他们唯一的喘息空间,是冰凉生活中仅有的一口热气。 他们的生活里只有这么点慰藉、这么点盼头,如果连这点东西都要夺走,那么,再好脾气的人也不会在乎什么大局、什么难处,更不可能听人讲大道理。 虽然罗旋很清楚,但罗旋没办法回答她。 “你是在质疑我吗?”罗璇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反问。 “我没这个意思。”那人囁嚅。 嗡嗡嗡,议论声渐渐席捲开。 罗璇深呼吸,加重语气:“不要吵,干好自己手头的事!” “我想回家。”有人小声哽咽。 “闭嘴!”罗璇厉声喝止,“今天年三十,你现在哭,是想明年一整年都没有好运气吗?” 那女工噤声。 话一出口,罗璇有些惊讶,这么强势粗暴的话,居然是从她自己口中吐出来的。但她也並不打算道歉,於是僵著面孔,转过身去。 垂眼看著地下的一滩水,罗璇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的面孔死死地板著,眼中满是严厉与凶狠。 她原本是笑面菩萨,怎么变成了这般雷霆模样? “干得好。”兰姨悄悄扯了下她的衣角,夸讚道,“你跟你妈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遇事有股狠气。” 罗璇心里一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像她?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她並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旁边有个工人兴致勃勃地小声追问:“怎么个狠气?” 兰姨说:“林厂长当年白手起家,抱著奶娃娃押货去广州。一个女人!跑大货!那时候特別乱,林厂长遇上抢劫的,硬是跑出来了!” 罗璇心不在焉地继续干活,林招娣带著大姐遇到劫匪,险而又险地逃脱——这点事,她耳朵都听出油了。 她才懒得接话。 那工人的眼睛亮了:“这事我听好多司机讲过,林厂长太有名了。那可是一伙通缉犯,连续杀了十二个司机,只有林厂长跑了出来!林厂长就是这个!”他比大拇指。 罗璇的手停了,转头看向那工人。 兰姨惊了:“通缉犯?流窜犯罪团伙?杀过十二个司机?” 工人兴奋得扬声:“你们不知道?我和林厂长是老乡,听林厂长老家人说的……” 罗璇听到这里,笑了。 老家什么老家,妈开红星厂遇到的事情,老家人知道什么。 “吹牛的吧。”她兴趣缺缺地转过身,“不就是两个拦路打劫的毛贼吗,什么犯罪团伙。” “怎么会。”那工人急了,“不信你去查报纸,这伙过江龙可是当年的超级恶性案件,在广东轰动一时,跑长途的司机嚇得都快尿裤子。” 罗桑厂里没什么娱乐设施,工人閒来无事,就是聚眾打牌赌钱喝酒吹牛。 说话夸张些,很正常。 罗璇嗯嗯啊啊地敷衍著,那工人还在说:“老家的人都说,林厂长必成大事,她当年为了跑出来,亲手——” 咣的一声巨响。 眾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看了过去。 …… 经理室的门被猛然拉开的时候,小麻雀正甩著抹布给经理室的门擦灰。 林国栋猛然发难,她整个人被拽著飞进经理室,结结实实地落在经理室的地下,摔了个狗吃屎。 林国栋没理她,大步跨过她,走出经理室,清清楚楚地说:“我受够了。罗璇,你从小就喜欢撒谎,但这次不一样。你想抢红星厂,不要利用大家的信任。” 家丑不可外扬。罗璇料到林国栋会发难,却没料到林国栋会当著眾人的面撕破脸,连红星厂的体面都不要了。 罗璇反应极快,抹布一甩,笑著站起身:“舅舅,我看你是发烧,烧糊涂了。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好笑不好笑。” “我没发烧。”林国栋冷声,“我看著你长大的,本想帮你隱瞒,但我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他用力抚住自己的心口,“你说说看,大年三十来电,是谁告诉你的,姓甚名谁,什么职务?” “现在已经是晚上7点。”林国栋指著手机时间,“说说看,今天来电,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来电?” 关係王担忧的目光悄悄投过来。 林国栋的问题,罗璇当然答不出来。罗璇用反问掩饰:“这是我的人脉,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要转移话题!”林国栋厉声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罗璇冷笑一声,再次重复:“我凭什么告诉你。” “既然你说不出来。”他指著罗璇,环视厂房四周,抬高声音:“一切都是个骗局!你沽名钓誉,一心想著做给县里看,做给外人看,你从未打算解决问题!你只想利用工人的信任,塑了你自己的金身,你只是把整件事当做你获得金钱与权力的跳板!” 罗璇察觉到自己的麵皮在不住地抖动。 “虽说无商不奸,但红星厂靠本事赚钱,靠劳动赚钱,我们赚的每一分钱,都清清白白。”林国栋再次逼问,“罗璇,我们不能做奸商。现在,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能证明这一切不是谎言。” “你说说看,大年三十来电,是谁告诉你的,姓甚名谁,什么职务?” 罗璇倒吸一口凉气。 关係王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我不能说。他不让我说。”罗璇静静道。 “好,那我来猜一猜。”林国栋居高临下地指著她,“你说过,你是听电力公司说的。电力公司的谁呢?老张,早就回家去了;老赵,女儿结婚,不在这边,你还认识谁?黄总……”他一个个说下去,注视著罗璇的面色。 厂房里的工人们渐渐骚动起来:“罗厂长,我们相信你,你就说吧。” “我们帮你盯著,绝对不让林经理抢你的人脉。” “罗厂长,快说吧。” 厂房里,从安静到喧囂,又从喧囂到安静,罗璇满头都是冷冰冰的汗,仿佛身上有一千只一万只蚂蚁在爬。 她能回答什么?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罗璇支支吾吾。 渐渐的,工人的目光从期待变成失望,从失望变成憎恶。 第76章 罗璇的选择u0026罗珏的选择 “你是骗人的!是骗人的!”女工终於开始哭嚎起来,“我们回不去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们!” “火车已经走了!我们被骗了!” “火车装不下那么多人,当官的先走,有钱的先走!我们这些穷人被甩下了!” “你是不是和县里串通,就为了把我们赶出罗桑县,赶到到纺织村来!” “我在罗桑县打工十五年,十五年啊——我眼睛了,罗桑县就毫不留情地赶我回乡——能赶我们第一次,就赶我们第二次——” “我们被拋弃了!” 新仇旧怨,千头万绪,都在这个绝望又寒冷的雪夜爆发。 关係王的冷汗流下来。 如果今天不来电,罗璇该怎么收场? 他弱弱转身,正打算溜走,被工人一把揪住:“罗厂长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你是不是撒谎!”工人们大喊起来。 哄的一声,厂房里乱成一团。 有人站起身,高呼一声:“去他妈的,当官的都是骗子,走,我们徒步回罗桑县!” “外面下雪,没吃的……” “谁说没吃的,那不是有物资吗!” “拿好物资,徒步返县!” “回家!回家!” 愤怒的罗桑河终於溢出河岸,重重地拍打在装物资的小仓库的门上。 小仓库没有上锁,一推就开,先是两三个男工呼啸著涌进去,把东西拼命地往怀里扒拉。紧接著女工也跟著进去。可隨即,女工却被他们狠狠推出来。 兰姨试图阻止,被推得摔倒在地。 眼看著物资室里乱糟糟的,抢著,推著,摔著,场面终於失去了控制。 关係王张大嘴:“完……完了!”他慌乱地抓住罗璇,“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罗璇猛地甩开他,关係王一个趔趄,看著她站直身体。 她很高。这个时刻,关係王居然忍不住想,她力气也大,练过体育的就是不一样,一到这时候,身上就有股狠气—— 只见罗璇大步走上前,一脚踹在小仓库的门上。 门,重重关闭。 电光火石之间,罗璇反手把仓库门的钥匙一扭,一拽。 下一秒,钥匙出现在罗璇的手里,而门已经被反锁。 仓库的铁门异常牢靠。 门內传来砰砰的踹门声,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这铁门一丝一毫。 …… 小麻雀捂住自己的衣襟,刚从门大敞著的经理室里溜出来,就呆住了。 眼前的一切仿佛慢动作。 她大惑不解地看著罗璇猛地抓住林国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推进经理室,关了门,上了锁。 厂房里还剩下一些女工。 一片混乱和尖叫中,小麻雀眼睁睁地看著罗璇锁上厂房的门。 这下,所有人都走不掉了。 失控的厂房里终於渐渐安静下来。 做完这一切,罗璇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林国栋发烧了,需要静养。”罗璇冷冷地说,“外面下著雪,你们徒步返县,没吃没喝,会冻死在路上的。” 堆放物资的仓库里,重重的踹门声没有止歇。踹门声越是重,越衬得厂房里一片死寂。 罗璇恍若未察。她环顾四周,声音传遍整个厂房。 “我说今天来电,就一定今天来电。” “我就在这里,陪著你们,一起等。” “谁都不许走。” …… 罗璇的手机响了,是傅军。 “大家扫雪,已经很累了。”傅军委婉地催问,“可以回去了吗。” 罗璇环视厂房,而厂房內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嚇到了。她看著谁,谁就低下头。 “我们在擦洗厂房,满地都是水,这会先锁一阵子门。”罗璇诚恳地说,“等我们把厂房里面扫乾净了,再喊你们回来。” 傅军应了。 罗璇掛掉电话。 “我以为你死定了。”关係王喃喃道:“我以为你怎么都讲不过你舅舅……” 罗璇喘著粗气,抹了把头上的汗。 “道理,有什么好讲的。”罗璇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 听著“砰砰砰砰”的踹门声,她本应为自己强势霸道的做法感到紧张的。或者因为好心错付而涌起愤怒。可这些都没有。罗璇按住自己的心,她竟然觉得畅快。 罗璇移开按住心口的手,举了起来。 她注视著自己的五指,慢慢合拢。 她並没有意识到。 她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 罗珏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这怎么能好意思呢。”她有些慌乱地说,把信封推了回去,仿佛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牛皮纸信封,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过年了,一点心意。”对面的人又把信封推过来,“这种停水停电又过年的时候,您肯过来罗桑厂,是您敬业。既然您敬业,我们不能不尽心。” 两人撕扯起来,最后罗珏推脱不过,那人把信封塞进罗珏的口袋。 “我们罗桑厂,和你们公司是老熟人了。”那人语气熟稔,“评估一个公司的价值就是评估公司的未来,你说是不是。” 隔著信封,罗珏捏著那叠有点厚度的纸幣,囁嚅:“是,是。” 那人笑道:“我知道资產评估有很多种方式。至於选择哪种方式,就要看您对罗桑厂的感情有多深……您之前来过罗桑县吗?” 罗珏顿了顿,没做声。 “您没来过罗桑县,就不知道我们罗桑厂有多么热情好客。”那人亲切地说,“您的上司也和我们是老熟人了,大家都是兄弟,哥们。而罗桑厂未来的价值,想必您上司也是认可的。对了。”那人仿佛突然想起,“他有和你交代过吗?” 语气亲切,话语里倒是威胁得明明白白。 罗桑厂没钱了。罗珏心里明镜一样,但也只能装糊涂:“我只是小职员,老板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一时的小职员,不是一世的小职员。”那人拍了拍罗珏的口袋,“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场灾。” 罗珏沉默很久。 她终於捂住口袋,露出一个笑,点了点头:“您说得没错。” 第77章 光明来了,又没来 “你说的一点错都没有。”罗琦拔高声音,“但说是这么说,你怎么能真就这么干?你把人关起来?!” “你生气也没用,谁生气都没用,我没別的办法,做都做了,这件事情我来负责。”罗璇冷静地说,“你转告张东尧。” “你负责,你凭什么负责。”罗琦气个半死,“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没来电呢?如果工人再闹起来呢?报警都赶不及,你不怕被打死?” 顿了顿,罗琦没忍住,继续噼里啪啦地骂:“你逞能,你有本事。罗桑县经济不好,好多工人找不到活计,被迫返乡,本来心里就憋著火,结果人祸没完,又赶上天灾……这么紧绷的时候,大家谁都不出头,生怕惹眾怒,只有你跳出来,你傻不傻!” “你说这些没用。”罗璇简单地说,“问题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解决问题。其他的,毫无意义。” 罗琦再次被气了个半死。 “你太鲁莽了。”张东尧接过电话,无可奈何道,“你把人锁在厂房里,后续影响肯定特別不好——你本来是好心,办的都是什么坏事!你都不怕落人口舌。” “做多错多,多做多错。若是我怕落人口舌,我什么都做不成的。”罗璇打断他,“什么时候来电?” “不知道。”张东尧连连嘆气,“县里也在催。” 此刻已经是2月6日晚7点40分。整个罗桑县,连带著周围大大小小的工厂,依旧一片死寂,沉睡在本应辞旧迎新的夜里。 “如果今天不来电,你把后备方案说给我听听。”张东尧说,“警力不足,我们没法出人,但可以帮你参谋planb。” “没有后备方案。”罗璇沉默良久,终於露出一点彷徨,“其实我没有任何办法。” …… “我没办法了。”傅军的声音很低很急,“外面的工人,我压不住了。他们马上回到厂里,你做好准备,锁好门,不要出来。” 被傅军领出去扫雪的,都是些情绪比较容易衝动的年轻工人。 话音未落,脚步声纷纷乱乱地响起。罗璇想去关紧厂院的大门,但已经来不及了。 “罗璇出来!” 开始有人踹门。 “给我们一个说法!” 砰砰砰。砰砰砰。 罗璇看了眼时间。 此刻是2008年2月6日的夜里,7点49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隔著一道门,外面是怒火滔天的罗桑河。 天灾人祸,工人们先是丟了饭碗,又被困在罗桑县,现在又觉得备受欺瞒,在群体情绪的挟裹下,身不由己地满腔怒火发泄在红星厂的大门上。 罗璇死死地盯著那道门。 她心里很清楚,她是被迁怒的。 罪魁祸首是谁呢?是这蛮不讲理的天,是变幻莫测的国际局势,是过去火热的一年,还是遭受重重打击的罗桑厂? 但无论罪魁祸首是谁,此时此刻,这个罪魁祸首只能是她。 很多天以前,罗璇从即將踩踏的火车站里跳出来的时候,她只揣著一颗热乎乎的心,只想做点好事。 她还不知道,人是多变的。 那时候的她,还未曾像现在这样,按著逐渐冷而硬的心,注视著被命运敲响的门。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祸兮福所倚,什么是福兮祸所伏——罗璇已经知道,自己註定不会懂,也没人会懂。 是的,命运就是荒唐而弔诡,就是诡譎而不讲道理。 …… “罗桑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电话对面的组长,问话中带著点引导性。 罗珏坐在宿舍的床上,抬眼,注视著外面灰濛濛的夜空。 暴风打著旋轰击窗户,薄薄的窗户抵御不住寒风,渗入丝丝冷意。 罗珏用被子裹住自己。 “虽然我还没看过帐。”她垂下眼,“但我相信,应该是没有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罗珏很识趣。 …… 2008年2月6日夜,7点50分。 林招娣开著车,发现道路变得通畅起来。 前方就是纺织村。 林招娣颇为意外。这样的乡下地方,居然有人组织扫了雪,將村前道路的冰敲得乾乾净净,而道路两边,骯脏的雪被整齐地堆成排,足足一人多高。 车灯照著前路,光亮穿不透漆黑的夜。但即使没有光,林招娣也能闭著眼睛前行——前面是纺织村,是她白手起家的地方,也是她重新开始的地方。 按下一点车窗,冷硬的风像无数根细小的牛毛针,嗖嗖地循著细缝扎进来。林招娣正准备关闭车窗,驀地听到冷风送来喊叫声—— 她直起身体。 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人的喊叫声,喝骂声?为什么这些声音的方向来自红星厂? 林招娣大力按下车窗,冷风扑面而来。 她没有听错。迎著喊叫的方向,正是红星厂。 “罗璇……” 林招娣辨认出一个名字。 她用力向前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人的洞察是有限度的,超出了这个限度,人人都是瞎子。 林招娣重重踩下油门。 纺织村的雪已经完全清扫乾净,车子疾驰起来,不会有任何问题。林招娣心中如有火在烧,睚眥欲裂地看向黑色的夜。 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她徒劳地伸长脖子,睁大双眼,直至瞳仁被冷风吹得乾巴巴的,可在无边无垠的黑夜面前,依旧渺小得不值一提。 隨著车速的加快,喊声越来越大。 “滚出来……” 砰砰砰。 “给我们一个说法……” 砰砰砰。 林招娣心底焦急,把油门踩到底,即使车窗还没关,冷风如暴栗般擦著窗缝噼里啪啦作响。近了,近了,她可以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轮廓,很多人,非常多的人,正聚集在沉默的红星厂门口。 人潮涌动。 是我的女儿啊—— 林招娣死死握住方向盘,將油门踩到最底下,可旋即,又狠狠踩下剎车。 她被剎车的后坐力甩出去,又被安全带束缚著,重重摔在靠背上。 林招娣注视著近在咫尺的红星厂。她伸手捂住嘴,浑身发抖,车子却再也没有向前一米,静静地停在夜色中。 她没有再上前。 並不遥远的地方,充斥著愤怒与躁动,而林招娣沉默地注视著一切。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霎时间,光明大作,红星厂突然灯火辉煌,整个纺织村一家接著一家亮起灯,整个罗桑县大大小小几百家工厂亮起灯。 这灯光如同愤怒的河流般,咆哮著,衝击著,从四面八方蜿蜒而聚,犹如血液流进心臟,犹如百川奔腾赴海,眨眼间织就了一张光亮的大网,涌向黑夜中沉睡的庞然大物罗桑厂。 “电视机前的观眾朋友们,这里是2008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演出现场——” “在万家团聚、辞旧迎新的时刻,我们向全国各族人民,向全世界的中华儿女们,道一声——” “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祝大家——” “笑看冰雪正消融,喜迎大地又回春!” 2008年2月6日夜,8点00分。 来电了。 …… 所有人都睁不开双眼,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光明刺得留下泪水。 中华大地上,长长的轰鸣声响起,滯留已久的火车缓缓开动,钢铁的长龙將人们带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罗桑县候车室的电子屏“砰”的一声点亮。 车次一行行出现,后面是绿色的“延迟” 没多久,一个个绿色的“延迟”,变成一个个红色的“检票”。 欢呼声如潮水般席捲整个罗桑县,四面八方的返乡工人衝出安置点:“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过年了。” 眾人又哭又笑。 “可我们还能再回来吗?” 第78章 人生而平等u0026梦破碎的声音 “不要再来了。”王经理说,“你们闹也没用。罗桑厂光是给老万承担医药费,就已经了多少钱!” “天灾人祸,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们不要只想著自己,能不能也为大局考虑考虑?能不能有点集体荣誉感?个人利益是要为组织服务的,你们怎么就目光短浅呢?” 娇姐黄色波浪大捲髮打了结,嚎叫一声,软倒在万小满的身上,放声大哭:“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你们……” 万小满用力握住娇姐的手,打断她的哭嚎,冷静地说:“王叔叔,我们都是罗桑县的人,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爸出了事,我们需要赔偿,但这个赔偿金是从厂里出的,不是从您个人口袋里掏的。我们能活下去,我爸晚年有了保障,您也可以获得一个照看乡里人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王叔叔。如果您拒绝赔偿,是因为我们从前得罪过您,那我在这里给您道歉。还请您谅解我们生活的不容易。”万小满半软半硬地说,“我爸的工伤,大家都看在眼里,做不得假。我们要求赔偿60万,对罗桑厂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对我们而言,却是拯救生活的唯一办法。我请求您,我恳求您,看在我们不容易的份上,行行好,我会永远念您的恩情。” “你爸擅闯仓库,我们没有报警,没有声张,已经是给他最大的体面。我们罗桑厂也只能给人道主义赔偿。”王经理说,“但你说的也对,我们是老乡,你又是这么口齿伶俐的女孩子,我愿意照顾你。这样,人道主义赔偿牛奶费10万,你来罗桑厂接你爸的班。如何?” 娇姐刚缓过气来,闻言,又差点晕倒:“你欺负人啊,小满是清华苗子,怎么能……” “谢谢王叔叔。”万小满面孔又冷又硬,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娇姐的哭声,对著王经理说,“您愿意照顾我,我真的太感激您。可我要到今年6月才高考,还要读四年大学,才能回来替罗桑厂效力,这期间,您如果一直悬著职位等我,未免太麻烦您。” 王经理微微笑:“不客气。” “您这么替我考虑,我不能不替您考虑。”小满咬牙,“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 “不愧是女状元,说话有两把刷子。”有人轻声议论,“能忍得住情绪,分得清利益,不追求一时的爽快——只要能达成目標,该低头就低头。” “好个屁,听著就窝囊。” “你呀。他们是什么层次的人?我们是什么层次的人?我们哪能逞强?活下去才是真的。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怎么都没活明白?” “他妈的,我可没觉得我哪里差了!人人平等——” “人生下来就是平等的,只不过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 “原则上平等。” ……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万小满说。 王经理欣然点头:“你希望如何呢。” 万小满轻轻扶正了娇姐的身体:“请您照顾我的母亲,让她接替我爸的职位吧。我妈在罗桑厂做事,您就不会担心我们继续闹下去了,因为我们再闹,就是对罗桑厂不好。对罗桑不好,就是对我们自己不好。” 王经理看著小满,面色渐渐认真。 “说得很好。”王经理露出点讚许的笑容,“我能同意,只是,你想好了?” “你凭什么求他啊——人比衣服还贱——”娇姐哽咽一声,差点背过气去,而万小满用力握住娇姐的手。 万小满狭长冷静的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我非常感激您时间和我们沟通。我知道您爱护我。我保证,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罗桑厂负责我爸的医药费,牛奶费10万元,给我妈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会记得您的恩情,也会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王经理点点头。 “我是。”万小满静静地说。 少女的面孔上没有喜也没有悲:“我想得很清楚。” …… “不愧是女状元啊。她爸两条腿全没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满脑子都是要钱,心就是狠。”有人看著万小满笔直的脊背,“她才17岁。” “哭。哭有什么用。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怎么选都是错。”那人嘆气,“人这辈子,就是怎么选都错啊。” “这么优秀的孩子,可惜不是儿子。要是个儿子就更好了。”有人把烟掷在地下,用脚碾了碾,满地都是稀烂骯脏的雪泥。 有人嗤笑:“撒泡尿端回家照照自己儿子,有哪个能和万小满比。” “她今年高考……我听说清华是稳的。” “清华啊,那可是清华啊!要是个儿子就好了……算了,我儿子不成器,还是人家女儿好。” “赵书记说了嘛,万小满,是罗桑县的希望。你回家一把火烧了祖坟,祖坟欻欻冒青烟,你家也生不出万小满啊。” …… “是我们罗桑县的祖坟集体冒青烟,才有这样的好事。”电视机前,有人正在说,“每年分红收入不低於入股资金的50%——罗桑厂有多么好,家家知,人人知,现在有个赚钱的机会,王经理带著我们大家共同致富。乡里乡亲的,王经理果然是自己人。” 值班工人啜饮小盅,头顶的白炽灯闪烁著刺目而寒冷的光。 “50%的分红。”中年工人醉醺醺地用筷子尖点了点碗里的小菜,大著舌头说,“这次如果错过了,下次未必还有。” “狗老王,我就知道你买了!一点声都没有!” “嘘——拿了家里的积蓄,和我老婆嫁妆用。” “买了多少?” 老王笑著伸出手,比了个“二”。 “两万?” “二十万。” “二十万?!你疯了!这么多钱!你老婆万一知道了,还不得发疯?” “我老婆支持我。孩子要结婚了,不搏一搏,拿什么娶个好媳妇,拿什么给他买房。” “你胆子真大。我可不敢买。” 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声传出来,不大的屋子热热闹闹的。 “今年真是他妈的冷。”工友跺了跺脚,又搓了搓手,抱怨,“你说你拿20万去入股,吹牛逼的吧,连电暖气都捨不得开。” “该攒攒,该。”老王看著电视机,面色被电视里的光打得红彤彤的,眼睛眯著笑,“我们这样的人,贱得像草根,这辈子,也没多少次机会。” “別说这种丧气话!大过年的,祝我们越来越好!” 散装白酒被装在酒盅里,清脆地碰作一处,发出小小的“砰”。 一旁打盹的工友被吵醒,嘟嘟囔囔地说了句:“碰,美梦都碎了。” 到处都是红色,一片喜气洋洋。 第79章 她的妈妈林招娣 红星厂大门口喜洋洋、红彤彤的春联被撕得只剩半段,冷风一吹,在墙上打转,很快就飞走了。 闹事的工人们面带惭色地围著罗璇说了很多。 “罗厂长,以后我们都听你的。” 罗璇听了,心里不是没有高兴的,可更多的是疲惫。 “別叫我罗厂长。”她指了指林招娣,“林厂长在那里。”罗璇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说。 工人们慌了。 “是我们对不住你。”工人含著眼泪说,“我们不该怀疑你的,年后等我回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罗璇啼笑皆非:“哪里有这么严重——换谁来,都一样。” 她真的很疲惫了,话里话外,全是敷衍。 “只有你才会真心替我们想。”那工人很轴,听不出罗璇话里话外的敷衍,依旧坚持,“换別人,就不会。比如林厂长就不会。她当年遇上通缉犯,为了跑出来,亲手——” 外面的鞭炮声骤然想起来,噼里啪啦,罗璇只见那人张了张嘴,完全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在一片喧囂中,罗璇想起,那人是妈的老乡,下午才绘声绘色地讲故事,说什么当年林招娣遇上的不是普通劫匪,是一伙通缉犯,那伙人连杀了十二个司机,只有林招娣抱著大姐跑了出去,云云。 也是个惯会说大话的。 老家什么老家,妈开红星厂遇到的事情,老家人知道什么。 等鞭炮停了,罗璇啼笑皆非:“都是以讹传讹罢了。真要是凶狠的通缉犯,整整十二个人,妈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人,还抱个孩子,哪能好好地跑出去?你呀,少听故事。” “我没吹牛。”那人也是轴,非得梗著脖子,指了指另一边的工人:“我从不撒谎,我们老家的人都能作证。是你不知道。” 什么,她又不知道什么。 这工人太木愣,根本看不出罗璇的敷衍。 罗璇不耐烦,把话挑开了说:“我大姐好好的,身上没磕没碰,半点伤疤没有,怎么都不像是死里逃生的样子。” “当然了。因为那个被丟下的孩子,根本不是你大姐。” …… 罗璇眨了眨眼睛,身边的喧闹渐渐消失了。她抬起头,看著那木愣愣的工人。 他讲大话呢。她的情感说。 这个人不像是有本事撒谎的。她的理智说。 一丝凉意从脚底慢慢攀升,罗璇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起了满后背的鸡皮疙瘩。 “不是大姐。”她听见自己说。 “不是。”工人直通通地说,“林厂长不是第一次结婚。” “不是只有我们三姐妹。”罗璇说。 “不是。”工人的嘴巴一开一合,“一个年轻女人,抱著孩子根本跑不掉,所以当年遇到通缉犯,林厂长是自己逃出来的。” “她拋弃了自己的孩子。”罗璇机械地说,“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自己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所以她在村子里待不下去,被前头的男人赶走了。”工人说,“然后来了这里,开了红星厂,又和罗文彬结婚。” 罗璇又是愣了好半天。 “是我妈开了红星厂?”她难以置信。 “因为,那死掉的孩子,就叫红星。” 罗璇后退三步,怔怔地靠在墙上。 “林厂长从前头男人家里偷了钱走,后来开了红星厂。你爸是县里的语文老师,是当时罗桑厂管供销的罗经理的亲戚,走了关係准备调动去市里,不知怎么的,他和你妈就凑在了一块,你妈怀了你大姐,去你爸的单位闹,你爸丟了工作,留下结婚了。” …… 带人把红星厂打扫乾净,罗璇精疲力竭地坐在一边。 她抬起头,看著清扫一新的红星厂。 一股不知名的风,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往何处去,在屋顶空荡荡地盘旋了一阵,推了推樑上缠绕的红色丝带,消散了。 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中轻声念出“红星”这个名字。到处都是红彤彤、喜洋洋的。 红星。罗璇发现是自己念出了声。 林招娣锁了工厂门,母女二人坐在空荡荡的厂房里,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后,林招娣先开口。 “二妹,红星,不是你的。” 外面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起来。热烈的。欢乐的。更遥远的地方,电视机的音乐淡淡地飘。听著细细碎碎的音乐声,罗璇才说:“从前是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红星,是你的。” “你关了你舅舅禁闭,让他顏面扫地。”林招娣的声音非常冷静,冷静得几近残酷,“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子做,你舅舅的威严在何处,还怎么带工人做事?” “事情太过紧急,而舅舅的误会又太多。”罗璇说,“他以为我是在你的授意下,架空他,和他抢红星厂。” “难道你没这个打算?” “我没这个打算。”罗璇缓缓地说,声音苦涩,“舅舅不信我。而你……” 她看著林招娣神情。 而林招娣的面孔上,没什么神情。 罗璇的声音很平静:“你虽然是我亲妈,但你也没必要相信我。你当然有你的想法,你的人生,你的选择。妈,我是从你子宫里面钻出来的亲生女儿,我当然可以理解你的选择。我怎么会不理解你呢?” 林招娣嘆了口气:“你是我的孩子。我很清楚,我的孩子,不可能没有野心。但我是你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野心继承自我?” “妈,但你理解不理解我?”罗璇摇头,“我做事只想凭本心。我总是怀有太多无处安置的真心……人之初是善、是恶都不要紧,因为我就是会很轻易地去喜欢人……起初我只想帮家里还债,后来只想做个小白领,一个月赚五千块钱,上班下班看电视,就已经心满意足。”她看著林招娣。 这就是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健壮巍峨,沉著冷酷,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座山。房樑上的带子垂下,在罗璇的视野里露出一点点,红色的。 红色是女人的顏色。因为月经是红色的。因为分娩从体內汩汩流出的血是红色的。因为疼痛和成长都是要流血的。 而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红色的、闪烁的、黯淡的星星。 第80章 值得u0026决裂 “你要向你舅舅道歉。”林招娣凝视著罗璇,“当著所有人的面。” “我没有做错什么。”罗璇拒绝。 “谁对,谁错,都不重要。”林招娣声音不变,罗璇的拒绝犹如一阵风吹进深深山谷,激不起半点迴响,“只要你舅舅还管厂子,就必须服眾,你就必须是错的。” “妈妈。”罗璇突然问,“为什么必须是舅舅?为什么非他不可?” 林招娣神色不动。 “因为他曾经为我付出良多。”她说。 “我自问也付出良多。”罗璇困惑地说,“妈妈,我理解你,但我想问问你——在你心中,究竟要付出多少,才算多?是我必须对你有用,才算是爱你的吗?” 林招娣说:“我是你妈,所以我才没有追究你拿红星担保的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做的事——算计厂子流水,拿著我的厂子出去担保,还骗了我三十万!” 罗璇抬起头。 “什么三十万?”她问。 林招娣坦然地说:“我找人查了你妹妹的住处,撬了锁进去,发现你妹妹根本没结婚,也没怀孕。” 罗璇浑身一震。 果然,妈去了趟上海,什么都瞒不过她的利眼。 林招娣盯著罗璇的反应看。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林招娣说。 罗璇说:“我有什么可解释的。” “解释一下,我生你养你,为什么会养出来个骗子。”林招娣声音很冷,“么儿娇气鲁莽,没这么大本事把谎话编圆,只有你才有这个本事。你隨便看看就能摸出红星的流水,靠著自己找到好工作,在大城市歷练,这次雪灾又接二连三做下异常大胆的事。二妹,你是最像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你,利用么儿骗我。” 罗璇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半晌后,她从喉头挤出一线声音:“你怎么——你怎么会这样想我——” “因为房產证上,你们三个的名字,都在。”林招娣说。 这件事,彻头彻尾,罗璇都毫不知情。 是了,三姐妹的各种证件,小妹当然很容易获得,可是—— 罗璇觉得荒唐:“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算计、我的错?就不能是小妹和我感情好,所以这么做吗?” 罗璇以为,这件事是小妹闯的祸。 罗璇以为,这件事与她无关。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我知道,我和你爸都亏待你,所以你心里小九九多,怕我们不分钱给你,才盯著家里的东西——”林招娣说,“你对我们有多深的怨,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你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你明明知道是小妹闯下此等大祸,你明明知道小妹再也不是你的模范女儿了,你明明知道即使是小妹,也对你有怨愤和不满,而你,却只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罗璇打断她,“你们不是一直说,对我们姐妹三个一视同仁吗?现在你告诉我,你们一直都明明白白地偏心?你们一直都很清楚我的怨恨、我的恐惧、我的悲哀?” 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用力撑住椅子扶手,隨即胳膊传来肌肉的酸痛。 是刚刚维持工厂稳定,动用暴力,引发的肌肉拉扯。 疼痛提醒著她身上肌肉的存在。 “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罗璇脱口而出,“我给了你百分之百的爱,你却对我……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寧可你生下来就把我溺死,这样你也能再生一个喜欢的,又何必像今天这样,爱又不爱,狠又不够狠?” 林招娣盯著她:“这就是骗走我三十万的理由?” 罗璇反问:“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吗?是不是三十万天然就是我的?” “你终归不是男孩子。”林招娣毫不犹豫地说,“你爸本想打掉你,是我一定要把你留下。为了你,哪怕你爸你奶再冷言冷语,我都忍下来了。如果你是男孩子,我的人生当然会更轻鬆些,但你是女孩子。” “就算我是男孩子,我爸也未必对你更好些。”罗璇冷笑。 妈当年做了什么?怀了大姐,去罗文彬的单位闹,把他的工作搅黄了? 就为了罗文彬身上的关係,为了红星厂拉订单? 所以才和罗文彬组成家庭,所以才有了她? “是。他不会。”林招娣却说,“但我需要他对我好吗?我需要別人对我好吗?我需要什么,我自己可以得到。你觉得你妈没这个本事吗?” “你当然有本事。”罗璇气苦,“你没本事,怎么会离开第一个丈夫,怎么会强留了我爸帮你的红星厂拉单子。怎么会拋下你的女儿……”她咽下了“红星”两个字。 林招娣听懂了。她怔住,抬头看向罗璇,神情仅仅恍惚了一瞬,就冷静下来。 她非常坦然,没有丝毫不安和內疚。 “但是,是值得的。”林招娣依旧平静,“红星厂做起来了。红星厂一直没离开我。你以为,你爸肯和我结婚,图的又是什么?” 两个如此精明的人,都以为从对方身上占到了便宜,这就是婚姻……罗璇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全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几个女儿,留下她这个不被爱的人。 真是一场笑话。 电视机音乐喜气洋洋地响,春晚主持人开始倒计时。辞旧迎新,爆竹声声旧岁除,旧的去了,新的会到来。所日之失,今日所得,而今日所得,又是明日之失。人生的坎坷就像罗桑河的水一样流过。人生的坎坷永远像罗桑河的水一样流过。 (“观眾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倒计时,十——”) “我不会向舅舅道歉。”罗璇说。 (“九——”) “那你就別回来了。”林招娣说。 (“八——”) “给我个理由。”罗璇问。 (“七——”) “你接了县里安置的工人,却又把他们锁在仓库里。你把你的舅舅锁在房间里。罗桑县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你做下的事,影响太恶劣了。如果你不道歉,县里为难红星,红星很难做。” (“五——”) “所以,我不道歉,就必须走?在全家团圆的大年三十?”罗璇说,“你是我的妈妈,就算我做得不够妥帖,你就从未想过,拉我一把?” (“四——”) 林招娣沉默后说:“我不想红星有一点闪失。而你,不过道歉罢了。这並不难。” (“三——”) “我凭什么道歉。”罗璇站起身,用力压抑自己愤怒至颤抖的声音。 林招娣坐著一动不动,而罗璇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循著下巴流下,脖子凉颼颼的,狼狈地洇湿了骯脏的毛衣。 她猛地弹起,大步走向红星厂的门,將手放在门把手上。 (“二——”) “是你才要道歉。是你对不住我。”罗璇猛地站住身体,回头看著林招娣,“既然你不爱我,我也不要爱你了。我终於明白,妈妈,你根本没有爱。你一直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我理解你,我佩服你,但我决定离开你。” (“一——”) 林招娣的面孔掩在半明半暗的除夕夜里。 “爱就是发瘟梦。”林招娣说,“只有你们小女孩子才信这些。我有我的工厂。” 罗璇用力推开门。 “红星,你已经拋弃她了,不是吗?”罗璇眼里含著一汪酸痛的泪,“红星不会再属於你了。” (“新——年——好——!!!”) “妈。”罗璇直视林招娣的眼睛,“你该退休了。” “轰隆隆——” 轰隆隆的鞭炮声如雷般从远处滚来,伴隨著暴力的爆破声,寒风卷著红色纸屑吹进来,无言地吹进来,在高高的工厂里转了个圈。红丝带飘荡,而罗璇用力推开门。 她的身体年轻,她的肌肉结实,她浑身饱满得像一只矫健的豹子。她的胳膊因为使用暴力压制工人闹事而疼痛,但这种疼痛很清晰地提醒著她的存在。她能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这具肉身,这具肉身是母亲唯一的馈赠,但却是最好的馈赠。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有足够的力量,她可以解决。她能解决。 她远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强壮,还要暴戾,还要更加坚定。 罗璇什么都没拿。她裹著羽绒服,大步流星走出红星厂的院子。她没有回头看,因为她知道自己还会回来,以另一种身份——罗璇这样想著,走出纺织村,走入无垠的、无限的罗桑县。 第81章 拜年u0026翻篇 新的一年来到了。 罗珏坐在宿舍里狭窄的床上,从枕头下掏出牛皮纸信封,翻了个个,把钞票倒在床上,沉默不语。 倏忽,她落下眼泪,狠狠地把钞票抓起来,砸向地下。 钞票是轻飘飘的,並没有重量,也没有声音。 可鞭炮声声作响,在寒风中次第炸开,那声音惊天动地,仿佛发誓要把整个旧世界全都炸得稀巴烂。 …… “王叔叔,我来给您拜年。”万小满放下纸质礼盒,她的手生了层冻疮。 外面的爆竹声还在炸响。 王经理的家装了地暖,並不寒冷,反而热烘烘的,大理石地砖散发著晶亮的光。王经理的老婆正在和客人说:“……这地砖是从义大利空运过来的。” 门廊处堆满了礼盒,两个工厂主热络道:“我们帮您提到地下室去。” 小满站在门廊处,倒也处之泰然。 王经理穿著羊绒衫走过来,点点头,脸上还是和煦的笑模样:“小满,新年好,考个好大学。”他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满微点头,收了。她试图露出个笑,但並没有成功。 当著满屋子人,小满声音不大不小:“年后,我就让我妈到罗桑厂上班去。您看她去哪个部门比较合適?” 房间里的喧譁声微微一滯,王经理的笑容顿了顿。 迎著眾人的目光,他沉吟了片刻:“一个女人。去仓库点货吧。” 房间里的喧譁声又渐渐响起。 小满点点头,直视著王经理的脸,似乎发誓要把他的模样死死记住:“谢谢您。” “不客气。”王经理意味深长地说,“小满,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什么叫翻篇。” …… “什么叫翻篇?”从王经理家里出来,刚刚两个帮忙摆东西的工厂主踩著满地鞭炮的残红,“老万家今年这个年,要怎么翻篇?” 打火机轻响,两人吸菸。 “罗桑厂是不是没钱了。”一个打破沉默,“07年上半年的帐,现在还没给我结。帐期又长了。我上一笔高利贷还没还上,眼看利息步步高。” “別想啦。罗桑厂不会没钱的。”另一个深吸一口烟,“人家就是店大欺客,就是有恃无恐,就是拖帐期,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小商人就是命贱,你看看老万,一辈子都完了,连10万块钱都捞不到。” 两人无言。 其中一个小声说:“一个茶叶盒子里能塞5万人民幣,一个礼盒能装四个茶叶盒。王经理家的地下室,有的是礼盒。怎么就不能让老万好过些?” “因为外商要来投资了。老万这件事,责任必须在老万,不能在罗桑厂。”另一个人说。 忍了又忍,那人不敢抱怨王经理,只能把火撒在外商身上:“这狗比外商,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这时候来。” “他妈的,江明映,都怪他。” 鞭炮声又响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丟了烟上车。 …… 罗琦坐在车后座,按掉林招娣愤怒的电话。 驾驶位上的张东尧伸手,按下一线车窗。硝烟味淡淡飘进来。 “我送你去红星厂。”张东尧抬起眼,看向后视镜。 罗琦轻轻冷笑一声:“我妈找人查了我,又撬了我家的锁。现在她知道我骗钱的事了,要我回去。” 张东尧轻轻说:“但她是爱你的。” “爱我,让我大学毕业就去罗桑厂帮忙,一分钱工资没有,导致我很难找工作?”罗琦尖锐地说,“父母只考虑自己、不盼著子女好,这是爱?爱是支配的手段?爱是控制的谎言?要我看,她爱红星厂,远远胜过身边的人。” 张东尧沉默,而罗琦问:“张东尧,你会抽菸吗?” “我没有抽菸的习惯。”张东尧点点头,“但出於应酬,我是会的。喝过酒以后……人总要合群。” “请你给我一支烟。”罗琦说。 第82章 命运的馈赠 爆竹声声,满地残红。 罗琦站在雪地里,而张东尧点燃打火机:“你需要深吸一口,可能会很呛。” 罗琦冷笑:“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她凑近小小的、跃动的火光。微弱的热扑在她的面孔上,她的睫毛微扇。 张东尧叼著烟,垂眼看她。 吸完第一支烟,罗琦问他:“张东尧,你为什么吸菸?” “为了社交,为了爭取资源,为了让人接纳我、喜欢我。”张东尧把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笑容一如既往的斯文温和,与世无爭的样子,“为了我无穷无尽想要实现的欲望。我很喜欢装清高,因为我从泥里爬出来,只想洗刷掉不堪的过去……你是知道的。我能走到今天,我就还能走得更远。我总是想走得更远。” “该是我的,我谁都不会让。”罗琦咬著牙赌咒发誓。 “是。”张东尧欣然,“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两人对视。张东尧眼睛总是很亮,而罗琦淡淡地移开目光。 第二支烟吸完,罗琦又吸了第三支、第四支。她的姿態渐渐熟练。 “原来吸菸会喉咙痛。”她困惑地按住喉咙与胸口交接的位置,“我並不舒畅。” “小姐。”张东尧温和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舒畅。如果有,人又何必吸菸?” 罗琦抚了把自己的黑髮,点点头,看向夜空的深处:“生活何时才能有礼物给我?”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標註了价格。”张东尧引用前人的名言。 “那是不是,只要我支付了命运的价格,意味著未来终有一天能收到命运馈赠的礼物?”罗琦转过脸,看著他。 她总是要掐尖的,哪怕面对既定的命运。张东尧心想,她的声音永不疲倦。 但他什么都没说,看著罗琦把烟按熄在墙上,下意识伸出手: “给我就好。” 话还没说完,罗琦就下意识把菸头递给他。 张东尧拿著两截烟,四处张望著找垃圾桶:“你不打算去红星厂见你妈妈,不是吗。” 罗琦看著他,笑了。 “是,我没这个打算。”罗琦笑笑,“我敲了妈一大笔钱,她让我回去,难道我就回去?我才不是二姐,她总是傻乎乎地捧著一颗真心,四处给人看,因此必然被人拿捏……哪怕是亲妈……我和她不一样。该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那,去找你二姐?”张东尧问。 “我何必去找她。”罗琦说,“她必须自己想清楚。我说什么都没用。” 张东尧从不劝她。他点点头:“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所以,你打算去哪里呢?” “回上海。”罗琦说,“我的房子涨价了。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张东尧说:“好,那就去上海。” 罗琦说:“我再也不会回头。” 张东尧看著罗琦。 半晌后,他很平静地说:“好,那就不回头。” …… 看著罗璇离去的方向,林招娣坐在椅子上,迟迟没有动。 除夕夜,是全家团圆的日子。电视里的春晚戏曲咿咿呀呀地传出来,古老的调子,老得简直蒙了灰,震得红星厂房樑上的红丝带轻轻抖动。 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林招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半晌,她的目光落在地下。 那里有半包烟。 林招娣站起身,捡起半包烟,走出厂房。 工厂里不准吸菸,是她亲自定下的规矩。没人可以打破她的规矩,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能。 站在冷风里,林招娣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去,回身看向红星厂。 红星厂沉默地佇立在除夕夜中。 林招娣靠在红星厂冰凉的墙上。 几秒钟后,她丟了烟,转过身,张开双臂,两只手紧紧贴住粗糙的厂房墙壁,似是在抚摸。 …… 傅军一把抱住小麻雀的胳膊,小麻雀动弹不得,被傅军扯到阴影里。 他咬牙切齿:“你在这里多久了,都在瞎听什么?” “我能听到什么!”厂房的阴影里,小麻雀奋力挣扎,“我只是路过。” “人家母女吵架,你凑上去作什么添头——你怀里揣的是什么?!”傅军厉声问,用力擒住小麻雀的双手,不顾她的挣扎,从她口袋里掏出几张纸。 不是钞票。 是几张泛黄的纸,折得平平整整,保管得很好。 寥寥数行,字跡清秀。这是一首诗。下面的落款是林国栋,標註了大学地址,道路桥樑专业,桥樑2班。 “哪里拿的。”傅军问。 小麻雀露出无赖样:“林经理和罗璇姐吵架的时候,我从经理室偷的。” “你疯了吧,你偷这个?!” 小麻雀甩开傅军的手:“我隨便看看,没想到林经理还会写诗。” “他?他会写什么诗。”傅军对林国栋很熟,从不知道林国栋还有文艺爱好,“给我看看。” 翻了几秒钟,他嗤笑:“有点水平啊,抄的吧。” “林经理还真会写诗啊?!”小麻雀激动起来。 “胡扯。林国栋当年读大学,学的也是工科,他懂个屁的写诗。” 傅军又翻了翻下面几张,一字一句念出来:“本诗缺乏文学美感,音韵不通,技法糟糕,情绪平淡,不建议採用,特此退稿。” 扫了眼信纸的抬头,是一家颇有名字的诗刊。 “……林同学。文学大门只为有天赋的人敞开。我建议你放弃文学道路,文学如梦如幻影,不如踏踏实实学一门技艺。既然你是路桥专业的学生,你的未来將一片光明,因为社会更需要懂技术的人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没必要执著於文学,因为你没有天赋。求而不得,徒误终身……” “这是什么?”小麻雀问。 “退稿信——关你什么事。”傅军扫了几眼,懒得往下翻,没好气地骂她,“少掺和別人家家事。” 小麻雀鬼鬼祟祟:“我听见罗璇姐问林厂长——林国栋究竟为林厂长付出了什么代价。” “付出什么,又干你屁事。”傅军大骂,没再追问,伸手拍小麻雀的头,拍得她直缩脖子,“罗璇走了,没人罩著你,你谨言慎行!” 信纸的摺痕很深。傅军鬆开手,刚展开的几张纸就如蚌壳般再次闭合。 他把信纸揣进口袋,“归我了。” 小麻雀嬉皮笑脸地著伸手:“给我三百块。” “你看我像不像三百块?”傅军瞪她,指著自己,“你又想买票去找你爸?” “我想他了。”小麻雀收敛了神情,“我想见他。他毕竟——毕竟是我爸呀。” “见个屁。”傅军推开她,“我年后让罗璇帮你找学校,你给我上学去。” 小麻雀哀嚎一声,痛苦地抱住头。 第83章 掌控不了的爱,生,与死 罗璇坐在卡车上,用手支著头。 “有什么工作,能让你急成这样,急的年都过不完?”司机开著大车念叨,“今年这雪灾遭的呀,我们罗桑县的收入完蛋啦。” “年头把难关过了,未必是坏事。”罗璇说,“后面会顺利的。” 她垂下眼,继续给cythnia编辑拜年简讯,增增刪刪,最后含蓄地提了句“希望未来合作愉快”。 按下发送,三秒钟后,cythnia的电话猛然响起。 “你想通了?”她直截了当。 罗璇坐直身体。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简单道:“是。” “我们会合作愉快的。”她补充。 cythnia奇道:“你这么执拗的人,怎么想通的?” 罗璇迟疑片刻,说:“我动了粗,把人锁起来。” cythnia高声笑起来。她笑了很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於断断续续道:“你啊你,平时闷声不响,上来就来个大的——感觉怎么样?” 罗璇看向深沉的夜空。感觉怎么样? 她实话实说:“特別好。” “我明白。”cythnia说,“把人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就好像玩一条狗,这种感觉棒极了,对吧?” 罗璇並不这么认为,罗璇觉得cythnia说的话非常难听,罗璇皱眉。 但她自己做的事情——她並未否认。 “你终於开窍了。”cythnia最后说,“什么爱啊情啊,最后不就是人与人这点事?你抱著那点真心不放,有什么意思?活得像条狗一样,说是要离开,別人晃晃粮袋子,你又回来了。” 罗璇流下了悲愤的眼泪。 她没办法反驳。 cythnia掛断电话。 车子到了罗桑县,罗璇跳下车。她环顾四周——她现在,又该去哪里呢? 命运就像滚滚罗桑河。罗桑河挟裹著她,向四面八方流去。 她站在冷风里,呆呆地想著。真正的离开是遗忘,而不是痛恨——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啊。 为什么,因为她是她的妈妈,还是因为她是林招娣? 是因为女儿对母亲天然的依恋,还是因为她实在又痛恨、又嚮往、又佩服这个无情的女人? 手机铃声响起来。 咣咣咣咣,命运来敲门。 罗璇睁大双眼——居然是祝峻。 她几乎已经將他拋之脑后。 此刻是凌晨一点钟,来电的第五个钟头。祝峻打电话过来,想必终於摆脱了生与死的困境。 可此时此刻,罗璇却不知道该不该接起祝峻的电话。 短短的一场雪灾,发生了太多事,今日的罗璇已非昨日,人永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因为他身上那些光环,和金钱滋养出来的气度,迷了她的眼。 昨日的罗璇耻於承认这些,今天的罗璇却可以坦然地直面內心。她就是被他这个人迷了眼,她嚮往他,她想成为他。而她分不清这是不是爱情。 或许是的。 可她经歷了比爱情可怕得多、残酷得多的人际关係,那么,那点“爱”…… 好像也算不得天大的事情。 时过境迁。 罗璇还是接了。对面是祝峻疲惫的声音:“我好不容易买到手机的电池,第一时间联繫你。” 无论罗璇对祝峻的感情如何,她永远会为生命而庆祝:“真好,你能一路顺风。” 祝峻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见你。” 罗璇不语。 她踩著细细碎碎的积雪,在凌晨空无一人的罗桑县行走。失去和得到竟是一体两面,昨日之失,今日所得。可昨日的她,决计想不到,对於今日的她而言,失非她所幸,得亦非她所幸……命运总是螺旋,不住地螺旋。 “我……和从前的我,想法不一样了。”祝峻低声说。“人是会变的。” 深色的夜空里,稀稀疏疏地落下几点零星雪。 “是。人是会变的。”罗璇说,“我也是会变的。” 她看向远处结了冰的罗桑河。 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一件事。因为时间。因为人心易变。人无论如何都在变,时时刻刻都在变。 而祝峻在电话的另一边,轻轻开口。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他说。 冷风带著硝烟的味道,拂过罗璇的面孔。带来远处闔家团圆的欢声笑语。不知怎的,罗璇的眼睛再次酸涩起来。在这个被放逐的大年夜。 她抬起头,看向最深的夜空里去:“我不知道。” “我们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祝峻说,“人生就是这样,四面八方都是迷雾……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不知道得到是否是一件幸事,更不知道失去是否应该悲伤……我终於明白,理性,计划,什么都没用。因为爱是自由意志。” “我不认为你爱我。”罗璇摇头,“我也不认为会有人真的爱我。我们这辈子,一个人生,一个人死,生死之间,只有我们自己。其余所有人,统统是生命的过客,可以被拋下的。” 祝峻久久沉默。 “或许是因为你没有真的经歷生死。你只是在描摹生死。”祝峻的声音带著恐惧,“如果有得选,我从不想爱上任何人。可我差点死了,我才终於想明白,我没有办法。因为爱不是我能掌控的。这世上总有我掌控不了的东西,譬如爱……譬如生。譬如死。” 罗璇问:“那你会甘心隨波逐流吗?失去绝对的掌控?” “我没有办法。”祝峻重复。 他並没有说“甘心”还是“不甘心”。 第84章 让我们重新来过u0026关於罗桑厂,你还知道什么 祝峻说:“或许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放弃那些执著……或许河流会將我们衝到一处陌生而美丽的地方。” 凌晨的罗桑县,在浩瀚的苍穹之下,白茫茫的迷雾渐起。 罗璇环顾四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离了家的她再无来处。罗璇流下了眼泪。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呢。”她问。 “结束了外面的公事。我在外面出差。”祝峻低声恳求,“等回上海……我非见你不可。我没有办法。” “我也没有办法。”罗璇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她捂著脸,眼泪渐渐从指缝里溢出来,脚下一步一步踩著雪,“人这辈子就是无尽头地螺旋,我们只能在坎坷里寻找快乐。可就算我们能重新来过,爱情也並非时时快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月满则亏,兴尽悲来,我们只能接受盈虚之有数。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从生到死,日子一天一天过,路一步一步走。每个人都必须经由这条路,无一例外。 多么无奈。罗璇边哭边想,这条路每个人都必须走,螺旋的,坎坷的,发达的科技帮不到,工业的文明也帮不到。哪怕到了一万年以后,哪怕人去到火星上生活,也无可避免。 但她依旧一步一步走著。她浑身的肌肉酸痛,在这场大雪里,哭得满脸狼狈。 前方是火车站。一切动盪开始的地方。 罗璇看向那小小的广场。她不是不后悔的。可就算后悔,她也只能带著后悔走下去。 如果…… “你还在听吗。”祝峻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某个不如意的人。 “我在听。”她努力维持声音冷静。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你很悲伤。”祝峻说。 罗璇掩饰:“我没有。” “你有。”祝峻说。 如果……如果什么呢? 罗璇不知道。她垂下头,用手背抹掉迅速涌出的眼泪,又抬起眼看过去,如果…… 祝峻正看著他。 他握著电话,手冻得通红,嘴巴里冒出团团白气。 “你有。你很悲伤。”罗璇的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 祝峻大步走上前。他穿著黑色大衣,面容有些憔悴,下巴上长出了胡茬,是罗璇从未见过的狼狈样子。罗璇想,自己也足够狼狈。 下一秒,她被祝峻用力地、用力拥入怀中。他真的非常用力。 “罗璇。”祝峻用力地念出她的名字,用力地抱紧她。 浩瀚漆黑的苍穹下,满世界迷雾与大雪。一场天灾,那么渺小的两个孤伶伶的人影子,惶恐的,狼狈的。他和她只有相拥,也只能相拥。他把头搁在她的头顶,声音里带著悲愴: “让我们重新来过。” …… 祝峻前来罗桑县的日程是早就定好的。 创业的人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来跑去,这次拜访更南边的客户,直接赶往罗桑县,本想坐飞机,为了节省些经费,於是坐火车,就赶上五十年难遇的雪灾。 翌日清晨,祝峻迫不及待地接罗璇去吃早餐。 罗璇刚结束晨练,头髮有点毛。祝峻露出点罕见的笑影子,伸手把她额顶的碎发拨到而后去。 他的目光始终注视她。 罗璇垂下头,而祝峻用右手毋庸置疑地拉过她的左手,一直到吃早餐的时候,也没有鬆开。 於是,罗璇注视著他很艰难地用左手拿筷子,挑起牛肉麵——罗桑县的商业进驻很落后,没有肯德基麦当劳,更没有星巴克。 原来祝峻也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罗璇在水杯里看见自己满面笑意。 她转头问他:“公司现金流吃紧?” “那倒没有,公司运营良好。”祝峻继续用左手艰难地吃麵,面上倒是坦然,“只是自己创业比不得在外企当高管,都是自家经费,要处处省钱才行。” “我真没想到你会来罗桑县。” “港商从罗桑厂撤资,全球经济动盪,罗桑厂后续无论怎么发展,必然面临產业转型和升级。所以我来兜售我们做的网际网路平台。” 罗璇算了算祝峻定行程的时间线,奇道:“你早就知道港商要从罗桑厂撤资?” 祝峻点点头:“信息,是最重要的。” 罗璇安静地想了片刻。她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就是儘量什么都知道。所以她总是吃亏。 “信息才是最重要的。”祝峻强调,“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你兜售成功了吗。” “哪有那么快。”祝峻说,“拉业务是人情活,人情大於质量,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以前是和外国人去雪茄馆抽雪茄、喝洋酒,现在做工厂生意,是陪王经理吃饭打牌找女人。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 “王经理?”罗璇皱眉头,“为什么是王经理,怎么不找郑厂长?” “你有没有感觉,郑厂长,在罗桑厂,不太能说得上话?”祝峻迟疑片刻,“我来之前找人摸过,罗桑厂真正拿主意的,反而是王经理。” 罗璇哑口无言。 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王经理介绍情妇给自己的亲爹,这个情妇和亲爹生了个儿子。除此之外,全靠关係王偶尔漏出一二。 於是罗璇靠近祝峻,生平第一次问:“关於罗桑厂,你还知道什么?” …… “罗桑厂以本地人居多。製衣行业本就有宗族、朋友抱团的传统,本地人之间亲戚关係更是错综复杂,因此人际关係繁复。” “正因为如此,过江龙拗不过地头蛇,罗桑厂的本地势力非常强大,厂长一个一个换得勤快,没有哪个能真正在罗桑厂扎根。如今的罗桑厂,王经理的话语权最大,而郑厂长,则是被高高供起来的那个。” “罗桑厂的出口业务大部分以美元结算、小部分以欧元结算。近些年,美元贬值,罗桑厂赚的美元不变,换成人民幣却变少了,利润变相降低。与此同时,中国的劳动力成本日益增加,2001年中国加入wto的人口红利时期已经过去,如今的罗桑厂的运营更为艰难。” “但王经理颇有才能,在订单逐渐减少、利润摊薄的时候,不知用何种手段,使罗桑厂的业绩依旧连年增长。” “因为次贷危机,港商从罗桑厂撤资。这次的雪灾导致罗桑县物流截断,无法按期交货。更雪上加霜的是,大雪压塌了罗桑厂的仓库,泡坏了货。整个罗桑县的工厂都是围绕著罗桑厂的生意与订单来做,这笔延误的美国大单,按照合同,需要一赔五,这对整个罗桑县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江明映闭著眼睛坐在车里,蹙眉听匯报。半晌,“唔”了声。 第85章 红星製衣厂属於谁u0026税源复杂u0026远洋捕捞 他向助理髮问:“nate,保险理赔情况?” 褐发蓝眼的nate从笔记本电脑里调出另一份报告:“这场雪灾是全国性质的,保险行业即將遭受重创,没有足够的財力理赔,保守估计只能赔偿损失的3%。” “那罗桑厂可真是损失惨重。”江明映睁开眼,看向窗外,伸手把窗户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nate皱起眉头,捂住鼻子。 天气暖了些许,罗桑河冰水混作一处,臭味从窄缝里钻进车內。江明映没有捂住鼻子,他看著罗桑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nate说:“罗桑厂集全县供养,財力深厚,虽然有些损失,但並不会伤及根本。王经理已经著手订料,由此可见,罗桑厂的现金流还是充裕的。” 江明映蹙眉沉思:“从投资的角度,你怎么看?” nate说:“adrian,我们之前考察过印度和马来西亚,根本没办法与罗桑县媲美。至少在五年內,我认为,罗桑县也还会是『世界运动服之都』。” 江明映却说:“可你觉得,就算我们投了钱,我们的人能管得住罗桑厂吗?” nate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中国人有个俗语:宰肥羊。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就是这只肥羊?” 江明映蹙眉。几秒钟后,他嘱咐司机:“去纺织村。” “纺织村?是哪里?”nate疑惑。 “是罗桑县產业集群最边缘的一块地,空气很清新。”江明映说,“我觉得比罗桑县更好。” nate顿了顿:“要把一块地拆出来,再盖工厂吗?先不討论成本,光是和当地打交道的人力,就已经足够高昂。还记得我们前年在中国拆村地做產业园的时候吗?” 当然记得。江明映不语。nate掰著手指头说:“对我们,本地村民勒索、偷窃、断电,还放狗骚扰……” 村民可不管什么未来发展,只要是外来户,先敲两竹槓再说。 “那次我们狼狈退出。”nate总结,“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这次不一样。”江明映靠在椅背上,“那里本就有一个工厂,叫红星製衣厂。规模不算小。” “哦。”nate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我查过这个人……罗文彬。” “罗文彬死了。” nate失声:“这么突然?” “生死本就难料。”江明映嘆了口气。倒不是应为一个人的死,而是为了事情突发波折,为了钱难赚。 “好事多磨。”他说。 nate问:“罗文彬死了,红星製衣厂,属於谁?” 属於谁?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你问的是,红星製衣厂实际上属於谁,还是我希望它属於谁?”江明映反问。 这话,他依旧是笑著说的。 …… “罗桑县大大小小几百家工厂,有些规模不比罗桑厂小。为什么这些工厂都要依附於罗桑厂的订单,而不是自己去做出口?”万小满问。 罗珏无奈地说:“小满,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准备高考。” 罗桑厂宿舍狭小,阴冷得不像话。小满执拗的脸冻得如冰雕一般苍白。 罗珏嘆了口气。 “因为税源复杂。”她把羽绒服裹在小满身上,又往她手里塞了杯热水,“罗桑厂背后有港资集团和政府的支持,设立的外贸子公司,一进一出资金流动比较清晰,不怕税局查验,此外退税也快。” 小满若有所思。 罗珏继续说:“至於小工厂,没后台没靠山,多赚几个钱,就像一只肥羊,谁都想来咬一口。有些外省的民办组织,分分钟发一封整改函过来,讹小企业的钱。谁敢不给?这个给了,那个还要不要给?给来给去,生意就黄了。” “哦哦,远洋捕捞啊。”小满点头,“前些年,赵厂长就被人抓去蹲了十天,钱款补齐了,才把人放出来。” 罗珏並不想讲太多社会骯脏面给未成年人听。她转移的话题:“做生意本就艰难,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帐期越来越长。” “什么叫帐期?” “欠债不还。” 小满点点头。 罗珏说:“罗桑厂资金雄厚。” 提到罗桑厂的钱,她下意识顿了一下。 “罗桑厂拖得起帐期。给客户赊个90天不算难事。此外,有些国外客户要的货特別杂,没办法和大大小小工厂沟通,找罗桑厂更方便。” “所以,这其中的资金流入流出,路径复杂,钱从公帐兜两个圈子,三番两手,转到私帐上,也不算什么难事。”小满抬眼看罗珏,“罗桑厂的税,真的没有问题吗?” 罗珏倒吸一口凉气:“万小满,你还是个孩子,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女状元垂下她冷静的眼。 阴冷的宿舍里安静了很久,罗珏小声劝说:“你只剩4个月就要高考了。你考上清华,以后无限广阔的人生在等著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想做什么,何必急於一时?” 小满垂眼思索很久。再开口,已是哽咽:“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 罗珏伸手,拉过小满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小满小声啜泣,渐渐转为嚎啕大哭。 罗珏轻拍小满的后背,靠在宿舍的枕头上。 只是今天的枕头並不柔软,总有一处坚硬的稜角,扎得罗珏的后背生疼。 是牛皮纸信封的尖角。 里面装著罗桑厂给的封口费。 “罗桑厂不是有钱吗?”小满哭泣,“罗桑厂有钱,为什么还要从我们这些穷人身上抠钱?那不是钱,是我爸的两条腿和后半生!我们这样的人,又算什么?他们何尝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又何尝在意过我们的死活?” 罗珏沉默。 她怎么都说不出“罗桑厂有钱”几个字。她一双挣扎的窄长黑眼看向窗外。气温渐渐暖了,雪半融不融,已成满地黑烂的雪泥。 小满抬起头:“你怎么也哭了?” 罗珏一怔,伸手抹自己的面孔——全是冰冷的眼泪。 第86章 江明映与祝峻的相遇u0026不信命也不认命 祝峻伸手摸了摸罗璇头顶的碎发,又用指尖碰了碰她的面孔。 “说起来,你究竟会不会打网球?”罗璇问。 祝峻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是转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的眼睛很黑,这双眼睛对准她的时候,总是定定的,带著点势在必得。 罗璇觉得自己的脸上开始冒起热气。 为了掩饰,她抓住祝峻的手腕:“我带你去看看罗桑县的网球场,就在罗桑厂旁边。” 祝峻的黑眼睛里带了些笑意。他很放鬆地任她拉著:“不愧是世界运动服之都,小小的罗桑县,连咖啡馆都没有一间,居然会建一座网球场。” “做出口嘛。全球经济形势错综复杂,所以才需要產业升级。”罗璇隨口说著,抬起头。 江明映正远远站在另一边。 他穿著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刚刚过膝,铜纽扣上有细致的logo。细细绒感的围巾上,一张瘦长而精明的面孔,正恰如其分地露出一点意外。 他意味深长地笑笑,目光落在罗璇抓著祝峻的手腕上,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做了个口型: 男朋友? 祝峻並未注意这场眉眼官司。他正侧头打量网球场。 江明映的目光却没有移开,而是对牢罗璇,用一种含义复杂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罗璇觉得江明映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 祝峻回过头,江明映收了表情,转过脸去。 手机一振。 罗璇抓住振动的手机,心不在焉地看向祝峻。 祝峻正在说:“这网球场,修得很標准。” 罗璇慌乱地点点头,祝峻又看向网球场:“这块市中心的地,罗桑厂能拿下来建个网球场,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县里的资源倾斜。罗桑厂不愧是罗桑县的支柱。” 罗璇瞥了眼手机,江明映发来消息:“你感冒对我没好,对別人好了?” 她抬起头,看向江明映。 江明映对著罗璇挑眉,摇了摇手指。 罗璇尷尬地笑笑。 江明映是cythnia喜欢的人,犯不上为了个男人得罪自己的盟友,什么情啊爱的,哪里比得上真真切切抓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她当然要避嫌。 江明映噗嗤地笑出声,转身离开。 祝峻转过头:“怎么?” “没事。”罗璇看向空气的另一边。 …… 祝峻要去罗桑厂找王经理谈事情,罗璇也要去给大姐送饭。她心里一直惦记著过分瘦弱的大姐,想给她改善伙食。 罗璇对牢大姐噼里啪啦诉苦,譬如舅舅关键时刻拆台,譬如红星厂的纠纷,譬如自己被林招娣赶走。她很心虚地隱去了自己动用武力的事。 而罗珏只是心不在焉地说:“早告诉过你。”便不知想什么去了。 罗璇忍不住说:“大姐,你有心事。” 罗珏微笑,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罗璇心想,大姐这样子才是真的成熟,无论天大的事,只要她不想提,就没人能从她嘴里撬出一个字。 罗璇劝:“大姐,你还是得跟我学。就算天塌下来,就算我和妈闹成这样,我也不会不吃不喝、精神恍惚。我最多哭一场,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是好汉一条。无论什么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你心思太重,精神太容易受力,事情还没处理完,你自己先垮掉了。大姐,你得让自己过得开心点。” 罗珏无奈道:“你呀,麵团似的,没什么气性。別人惹了你也就惹了你,你也不会怎么样。说好听点是以德报怨,说难听点……罢了,你开心就好。” 若是以往,罗璇肯定要反驳。 可短短的几天,发生太多事,罗璇能够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再回首回去,似乎突然从眼前抽走一块纱,世界变得清晰了一些。 於是罗璇点点头:“以后不会了。” 姐妹吃完饭,罗璇说:“大姐,我准备回上海去。你这边的工作,什么时候能结束?” “今年9月就能结束。”罗珏的声音压抑,“其实,我能做的不多。” “嚯,罗桑厂果然有钱,能请得起你们驻厂这么久……你怎么了?”罗璇嚇了一跳,伸手去抚摸罗珏的脸。 罗珏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她疲倦地拂开罗璇的手:“我没事。” “对了。”罗珏突然说。 “怎么?”罗璇疑惑。 “你等下路过仓库,帮我带句话给娇姐。”罗珏静静地说,“让她收好万叔的赔偿金,千万別去参与罗桑厂集资。” …… 娇姐坐在仓库里。 罗珏的宿舍阴冷,仓库更阴冷。罗璇蹲在娇姐面前,刚说了两句话,感觉不对,劈手把她的保温杯抢过来。 拧开保温杯盖子,热腾腾的酒味扑面而来。 责怪的话拐了个弯:“仓库里確实冷了点,喝酒暖身子,但也要適量。”罗璇轻声说。 娇姐薑黄色的大波浪已经半卷不直,发尾七横八翘,粗糙得厉害。她红肿的眼睛眨了眨,眼眶里却没什么眼泪。 “小璇,我心里窝囊。” 罗璇惻然。 娇姐按住心口:“他们欺负人……如果我不喝酒,我就只能清醒。我太清醒了,这日子还怎么一天一天往下揽呢?” 娇姐没哭,罗璇却哭了。她伸手揽住娇姐的肩:“娇姐,你的饭店已经盘出去了,对吗?” 娇姐又喝了几口:“对。本想著等小满考出来,就到北京去……” “你还有小满。”罗璇劈手夺走保温杯,尤不满意,乾脆拧开瓶盖,把搀著白酒的热水泼到外面,才折回来,“小满还有4个月考大学。你振作些。” “人各有因果。”娇姐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向阴鬱的仓库房顶,“这就是我的因果。这就是我的命。我们就是贱,生来就是要被糟践的。” 罗璇又落下眼泪:“別说了,我难受。这世界明明应该是平等的,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下贱?娇姐,你说这个,我是绝对不信的。小满这么聪明,甚至可能成为罗桑县第一个市状元、省状元,难道也贱吗?” “小满……就算成绩好,又有什么用?她也草根一样的贱……” 罗璇把脸上的眼泪抹乾净,打断她:“娇姐,我不信命,我也不算命。我不相信命运给我们普通人拿的就是被糟践的剧本。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公理,但一定有我们心中的正义。” 她拉住娇姐的手,用力攥紧:“你是湖南人,我问你:毛主席说,人民要当家做主呢,谁要想骑到我们头上,我们就把他们摔下去。这个国家是谁当家做主?人民还是不是国家的主人?” 第87章 你想生,还是想死?u0026为命运的礼物付出代价 娇姐流著泪:“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你说命,好,我二问你:”罗璇咬牙,“这次雪灾,难道是因为老天公道吗?!”她指著阴暗的房顶,声声句句,斩钉截铁,“天,只要作恶多端,它就也枉为天!王侯將相,寧有种乎?” 娇姐只是嘶哑地哭。她的眼眶里已经没什么眼泪了。她的嫵媚、娇俏、生机也隨著眼泪流空了。 “我三问你,娇姐。”罗璇蹲在娇姐面前,眼泪滚滚而落,“若是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好一些……可你——你究竟是想生,还是想死?” 娇姐坐在乱七八糟的货上。 灰濛濛的塑胶袋里,装著玫红色天鹅绒运动套装,用水钻钉著“jucy courture”的字样。从前娇姐最爱穿这样的衣服,可此时此刻,她穿著破烂不堪的裤,上面沾满了油渍,还粘著一根干硬的米粉。 “我想死。”她黯淡地说。 罗璇站起身。 “那你去死吧。”她把保温杯重重掷在地上,“反正小满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对不对?毕竟万叔出了事,我看你除了哭,也没做什么。小满才十七岁,有你这么个不负责任的妈,也是倒了血霉。你要死,就痛快些,不要拖累小满。” 保温杯被摔在地下,一声巨响,“格楞楞楞楞楞”地滚开,撞到样衣堆里,“扑”地发出闷声,没动静了。 娇姐也愣住了。 “小满就要高考。”罗璇在地上来回踱步,倏忽站定,指著娇姐的鼻子骂,“你这个时候想死!你死了,小满还能考好吗?你让她怎么办?別的高考生,家里恨不得当皇帝供起来,而你呢?天天哭哭啼啼,让她操心!如今你又要在她高考前自杀!你想让她一辈子恨你?” “我,我……”娇姐绝望地囁嚅。 罗璇只是冷冷地说:“就算你想死,也等到6月以后。” 娇姐垂下脸,蓬乱的长髮掩住她烂桃子一样的面孔。 仓库里久久安静。 娇姐开口,声音疲倦而麻木:“活著累,死又不能死。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罗璇低低说,“听我的,娇姐。哪怕走在钢刀上,哪怕步步带血,哪怕被生活剥了皮、抽了筋、剃掉满身血肉,哪怕只剩一具骨头架子,也得走下去。也得活下去。也不能死。” “別信命,別信天。信你自己。” …… 从仓库里出来,罗璇肿著眼睛去行政楼找祝峻。 祝峻等在门口,一见她,嚇了一跳:“这又是为了谁?” 罗璇没说话,伸手拉住祝峻的手腕,轻轻摇了摇。 不用罗旋说,祝峻也能猜到:“你何苦总是为了別人伤心。別人这辈子怎么过,好与不好,与你何干?难怪你打篮球后卫,因为你总是太关注身边人,忽略自己。” “我做不到。”罗璇勉强笑了笑,“我没办法无动於衷的。” 沉默片刻,她忽然说:“有时候又觉得,人这辈子太漫长、太艰难。猝死未必是坏事,像我爸那样,去得痛快,可以少受些苦……” 她放开他的手。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祝峻语气很重地打断她,“能生,何必死。” 门口的风突然就凝滯了些。 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嗤”。 罗璇回头。 江明映正袖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似乎在等人。他对著远处露出一个笑,大步走到门边。 罗璇移开些身子,给江明映让路,回头看向祝峻。 “我不是要你自私。”祝峻说,“人的真心是很有限的……要么留给自己,要么掩藏好。你把真心隨隨便便地交付给所有人,这对你自身而言,是一种消耗。你的健康,你的心情,怎么办呢?你考虑別人,为什么不能考虑考虑自己呢?” 罗璇伸手抓住祝峻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身边,江明映脚步一顿,又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嗤”。 下一秒,罗璇后背被人戳了戳。 她回头,是江明映。 罗璇瞪了江明映一眼,而江明映用眼睛覷了覷她的手。 又怎么了——罗璇不耐烦地看过去,一下子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面孔“轰”地一下子红透了。 她精神恍惚,抓错了人,手里抓的,赫然是江明映的手腕。 罗璇急忙甩开。 江明映转了转手腕,轻轻缩回手。他的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微笑,似乎带著点嘲讽。他做作地咳嗽几声,大步离开。 这人真记仇,自己为了cythnia,在他面前装感冒,他明里暗里抓著机会嘲讽…… 罗璇盯著江明映的背影想。 …… 回到上海以后,罗璇第一时间约cythnia吃饭。 但cythnia咬牙切齿地表示,父亲身体抱恙,进了医院,她必须留在老家好好表现,不能让哥哥们占了便宜去。 罗璇和cythnia通气:“新加坡人的200万订单,我会去联繫新的工厂,不会再给红星做了。” cythnia问:“上一笔订单,你妈有把你的首款结给你吗。” 罗璇咬牙:“还没。罗桑厂因为雪灾的缘故,现金流周转困难,要再拖一拖工厂的帐期。工厂没有款收,又要备料,压力也很大。工厂拿不到银行贷款,我知道颇有一些小厂开始借高利贷。” “所以你看,我那些好哥哥做了手脚,给你的帐期拖一拖,也未必是坏事。若是早早把余款打去红星,你的钱必定要不回来。” “是。罗桑厂不给红星结钱,红星就没钱,红星没钱,就肯定盯著我的钱。但红星没钱,同样也不是坏事。” cythnia笑眯眯地明知故问:“怎么说。” “第一,我手上有200万订单。而现在,大家都没钱,都没生意,谁能拿到我的单,谁就能周转得更好。我有绝对的话语权。”罗璇换了个姿势,“第二,我不需要通过罗桑厂派单。我就是罗桑县本地人。我可以绕过王经理,直接接触厂长——当然这么做很不符合罗桑县的规矩,罗桑厂和王经理都吃不到返点。但做生意不就这样?合著规矩做,没人能赚得到钱。” “还有没有第三点?” 罗璇笑起来:“两条太少,凑一凑,凑成三条?”她摇摇头,“没了。” “第三。”cythnia的声音很清晰,“这200万的订单,帐期我亲自盯,绝不会拖你的。你务必打一场漂亮仗,把名头扬起来,你起来了,好来帮我。” 罗璇“嗯”了声。 “若我是你,我就去抢了红星厂的单。”cythnia冷静地说,“总归你们是亲母女,没有永远的仇。你妈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自然要找你谈判。届时,你们能够平等地坐下来,再谈谈情和爱。” 罗璇思索片刻。 “抢就抢,我等一个合適的机会。”她轻声应允。 话一出口,罗璇的身上仿佛卸下重担。 关係王说得对,她在压抑什么?她在掩饰什么? 她是林招娣的亲生女儿,早就想这么做了,不是吗? “此前的我,两手空空,没有任何筹码。”罗璇终於说,“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牺牲我?她又凭什么保我?她首先是个厂长,其次是她自己,最后才是我的母亲。” 罗旋想到“红星”名字的由来,苦笑。 “怪只怪,我曾经以为,爱是无条件的。”她说。 cythnia不知在吃什么,咬得很用力,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小姐,你不生活在爱情小说里。有条件的爱反而简单,无缘无故的爱最为恐怖。你去追求无缘无故的爱,一定会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命运的礼物统统標註价格,你想要什么,必须付出代价。” 第88章 金价暴涨u0026万高大的痊癒 掛了电话,罗璇回到办公室继续干活。她的信用卡欠了不少债,林招娣並没给她报销,头款的钱也没还给她,她只好上班赚工资还。 下了班,祝峻开车来接她。 罗璇刚上车,他就递过来个盒子:“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去换样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黄金手炼。罗璇失笑:“没想到你也开始买黄金?” 祝峻说:“我团队里的女孩子很流行戴黄金。既然別人有,我想你也要有。” 罗璇一直稀里糊涂地活,好像也没什么特別喜欢、特別执著的。在物质上,她很好说话:“是吗?流行黄金吗?” 说著,她把手炼掛在腕子上,转了转手,笑道:“沉甸甸的,这下子可不好打球了,坠手。” “坠手就不带了,收在家里傍身,也不错。最近金价涨得厉害。”祝峻说,“通常来说,经济不好,黄金就会上涨。” 罗璇听著,上了心。她去买了一根很细很细的金手炼,准备送给小满。 没过几天,2008年3月17日,国际金价衝上每盎司1032美元的歷史新高,上演了一出大牛市。国內金价也达到了每克234.00元。 但罗璇没什么心思为金价高涨而感到高兴,因为关係王已经打爆了她的电话。 关係王告诉罗璇,华尔街巨头,美国第五大投行贝尔斯登,正在濒临清盘的边缘,虽然矢口否认,但资金炼已经明明白白地断裂了。果然,3月14日,纽约联储和摩根大通银行宣布向贝尔斯登提供应急资金。 关係王也买美股,此时被套得很深,急得嗓子都哑了:“美国要完,我看美国迟早得完!贝尔斯登要是完蛋了,市场一恐慌,从债券到股市,全都完啦!美联储怎么都得去救它!” 只可惜,世事不以关係王的意志为转移。短短几天后,3月18日,贝尔斯登被摩根大通以2.4亿美元低价收购。 一片譁然。 祝峻和罗璇聊起此事,说:“贝尔斯登撑过了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谁知道会倒在今天。” 罗璇看著手里套牢的股票,终於感到恐慌:“难道97年金融危机会再来一次吗?这种萧条,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祝峻摇头:“不好说。” “那你的生意怎么办?”罗璇问。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祝峻罕见地嘆了口气,“无论大环境如何,该做的事情总要做。总不能因为环境不好,人就不活了。只要活著,就要做事。不做没钱赚,做了当然也可能没钱赚,但至少有希望。” 祝峻一向精力充沛,坚韧不拔。 “人是为了希望活著。”罗璇点点头。 祝峻是个对万事万物都兴致勃勃的野心家,这样的人,生命力强悍得要溢出来,总能感染到身边人。 罗璇就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体內缺了根往上爬的骨头。这根骨头,爸妈有,大姐有,小妹也有。唯独她,总是差了口气。 所以她被祝峻身上这根骨头所吸引。 等到3月25日,为了应对过热的经济膨胀,中国银行宣布上调存款类金融机构人民幣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 例如,银行有100亿,原来只能贷款80亿出去,留20亿,现在只能贷款70亿出去,留30亿。 贷出去的钱变少,从而控制经济的泡沫泛滥。 …… 罗璇用力拧开汽水盖子,只听“扑”的一声,雪碧的泡沫猛地窜出来,喷了她满身满手。 小满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虽然浑身都被弄得黏糊糊的,但万小满笑了,罗璇心里尚有安慰。 她把细细的金手炼递给小满:“小满,生日快乐。考个好大学,魁星点斗,独占鰲头。” 万高大急忙说:“太破费了,太破费了。小满,还不快谢谢小璇姐姐。” 罗璇把金手炼戴在小满的手腕上。小满十七岁,正是健康且健壮的年纪,胳膊滚圆结实,手炼刚刚好卡在手腕上,差一点都带不进去。 罗璇赧然:“等我有钱了,我送你根更粗的。” “我可以自己买。”小满笑眯眯:“我高考完就有钱了,考上清华,市里和县里都会给我发奖励。我还可以卖笔记,卖经验,还可以去培训班兼职。我不会穷的。” 万高大扶著栏杆,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直了起来,看著小满,满足地笑。 他没了两条腿,幽默地说:“刚好省下半截床的空间,可以给小满打个书柜。” 娇姐特意洗过脸,重新梳了头髮。她拍了下男人:“老万,乱讲什么,嚇到小璇。” “都是自己人,小璇才不怕。”万高大笑著拍拍自己的下半身,“小璇,来,想不想看看人没了腿是什么样的。” 他拉著罗璇的手,去摸包扎好的地方。纱布粗糙地扎著罗璇的手心。 “还痛吗。”罗璇轻轻问。 “不痛了。”万高大悵然轻嘆,声音还是笑著的,“有时午夜梦回,觉得脚踝痒,伸手去抓,才发现脚踝早就没啦。” 娇姐垂下头,躲了出去。 罗璇知道,她一定是去哭了。 娇姐和小满很不一样,这样的时候,小满永远撑著一口气,她生机勃勃地笑道:“会习惯的。等我赚了钱,给爸买个电动轮椅,还能飆车的那种,开出去,多气派。” “会习惯的。”万高大点头,拍了拍自己的断腿,“骨头断了,肉会长出来,最后包住骨头。不再流血,也不再痛。我见过截肢病友的腿,最后会变成一个光滑的肉球。你看,人是很强大的,哪怕整个身子被轰成两半,哪怕被掏了个大洞,都能好好地痊癒。” 小满掏出一叠单词卡片,边看卡片边在病房里聊天。 她面带微笑。 “好好考。”万高大说,“女儿呀,我可等你孝敬我最快的电动轮椅,到时候我还要你给我买个音响,装在轮椅上,我边放音乐边开车。” 小满笑著说:“还要给你买几面f1的赛车旗子。” “对对对。小璇,你看。”万高大指著小满,夸张地说,“看看我的宝贝女儿,以后我也是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开超跑的日子了。” 罗璇也想笑,但她眼睛红了。 “哭啦?真哭啦?”万高大怪声逗她,“你小时候,我带你们姐妹三个出去抓鱼,编了两顶草环帽子,你姐姐妹妹都很想要,只有你说你不要,我就没给你,结果你哭成那个样子,后来我找到草,赶紧又给你编了一顶……” 罗璇试图微笑,垂眼看著透明的眼泪掉下来。 她只是说:“你们家感情真好。” “我是有福气的人。”万高大沉默了很久很久,轻声说,“我活了下来。我老婆有情有义,我女儿前途无量。我不能说命运没有厚待於我。我很感激。” 罗璇注意到他的手始终悄悄抚摸床头拴著的平安牌。 从庙里请的。 罗璇惻然。在医院里,人往往寄託於神佛,也不过是寻求一个心灵安慰。肉身的伤痛可以痊癒,心里被掏出的洞却要时间才能填上血肉。 最后也不会平整,要凸出一道伤疤。 但这也意味著,伤口上覆盖了更厚的血肉,意味著承受能力更加强大。 第89章 万高大的安置u0026罗珏逞强 罗璇探望过万叔,走出病房。此刻已经是3月底,罗桑县暖了,树木冒出青翠的叶子,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的。罗桑河解了冻,哗啦啦地流著,臭味依旧瀰漫不止,笼罩著整个罗桑县。 她找到娇姐。 娇姐正在吸菸。站在星星点点开的树下,穿一件灰色的外套。春光稀稀疏疏地洒下来,在她头顶投下半明半暗的光斑。 罗璇定睛细看,那並不是光斑,而是白髮。 她的嘴唇很乾,脸上也泛起白色皮屑。大概是探病的缘故,特意敷了粉,只是这粉底並不服帖,色號也不再贴合她的肤色。因为酗酒,娇姐的脸泛起很多细密的红血丝,从前的粉底贴在脸上,红的红,白的白,宛如一个发灰的面具。 “万叔后面怎么安置?”罗璇问。 “他想回家,但我和小满都没办法照顾他。”娇姐轻轻吐出烟,看向树顶,“既然厂里给报销医药费,就让他继续住医院。” “如果住在家里,心情会更舒畅一些呢?”罗璇很克制地问。 娇姐惨笑。 “他这样子,总要翻身,总要出门,总要吃喝拉撒。”娇姐又吸了口烟,她的眼睛沉静,“我要上班养家,小满要上学,留他一个人在家里,谁来照顾呢?老万是最喜欢往外跑的,困在小小的房间里,他又怎么忍受呢?” 娇姐吐出烟,看向罗璇:“长年累月地待在家里,要我们照顾,我和他,又怎么相处呢?我倒是没有怨言,难道他心里会没有丝毫落差吗?” “你的打算,万叔知道吗。”罗璇问,“你准备怎么给他讲?” “他还不知道,也不需要我说。”娇姐咧嘴笑,“过几天,他自己想清楚了,肯定就提出不回家。他自尊心很强,不愿意拖累人。”她把菸头丟在地下,用脚碾了碾,“老万就这点好,心里有数。” 罗璇不语。任风吹过。 生活不是遭灾后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生活是遭了灾站起来后,费力地、狼狈地、丑陋地、血肉模糊地从坑底往上爬。 这个过程,可比站起来难看的多。 罗璇心想,人们只会歌颂勇士站起身,然后战死最好——倘若勇士倖存,没人愿意看勇士流著泪在泥里爬。人努力的样子並不好看,大部分时候像一条滑稽的狗。 娇姐又轻轻地说:“我能找到老万这么个人,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罗璇强笑著:“因为你漂亮。” “漂亮啊。没用的。”娇姐拂开头上的瓣,“我们这样的人,什么都没有,漂亮又有什么用。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也只能忍了这口窝囊气……最后还得靠小满,聪明冷静。或者像你,身强体壮,能扛事。” “等小满高考完。”罗璇试图安慰她,“我带她运动。她也会身强体壮的,我保证。” 娇姐没说话,细瘦的手指又抽出一支廉价烟,蜷缩著。灰败的脸上,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 所有人都离开了,万高大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看向窗外。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 门一响,他抬起头。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小珏。”他招呼,“你又来了。” 罗珏穿著件黑色的大衣,笑著点点头:“万叔,今天有比昨天更好些?” “你瘦了。”万高大仔细端详罗珏,“你呢?你有没有比昨天活得更好?” 罗珏垂眼笑。她坐在床沿,小心地打量著万高大的脸色。 “你这个年纪,好好忙工作,不需要总来看我。”万高大后背抵著栏杆,悄悄伸手出去,把寺庙里求的平安牌抓在手里,“罗桑厂待我很好,我没什么亏的。” “万叔,对著我,你可以说心里话的。”罗珏垂眼抚摸深黑色的袖口。 罗珏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不甘与愤懣的痕跡。 但没有。 万高大面容平和寧静。 “罗桑厂会负责我的治疗开销。”他说,“我就在医院住著,长长久久住下去,也没关係。总归罗桑厂有钱。” 罗桑厂,哪还有钱呢? 罗珏攥紧手,说不出话。好半晌,她哽著嗓子:“这样就够了吗。”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享了福,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理所当然。”万高大坦然。 “享福?”罗珏忍不住说。 “怎么不算享福?”万高大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以前天天对著机器,困在几平米的工作檯,做死做活,轧一个口袋赚1毛7分5厘,每天14个小时,月休1天,和坐牢没什么区別……现在好了,提前退休,什么都不用做,饭送到嘴边……唯一的代价就是两条腿,仅此而已。” 罗珏眼圈红了。万高大依旧看著窗外:“我这样的人,泥地里的石头。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已经是命运眷顾。” “我不明白。我不甘心。”罗珏低声。 “有什么不甘心的?人活一辈子,就像甩干筒——你见过厂里的甩干筒吧?不停地转转转,撞来撞去,满脸都是血——” “命运是一场螺旋。”罗珏强笑。 “不愧是文化人,隨口就讲大道理。”万高大称讚,“所以,坏事也是好事,好事也是坏事。端看我们怎么想。事情都是那些事情,只是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我何苦让自己不开心?只要我想得开,这辈子,没有绝对的坏事。” 罗珏怔怔地看著他:“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我能想得开,就是好选择。” 万高大笑笑:“因为后悔也没用。” 罗珏又问:“万叔。假如你是一名火车司机,开火车的时候,你的面前有两条轨道——一条轨道上绑著一个人,另一条绑著几千个人。你驾驶著火车,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轨道压过去,无论怎么选,都要死人。你怎么选?” 万高大深深地看了罗珏一眼。 “如果你选择压死一个人,但这个人其实是你自己;如果你选择压死几千个人,但你的余生註定被良心谴责而灵魂毁灭——肉体的毁灭和灵魂的毁灭,你又怎么选?”罗珏问。 “什么灵魂肉体,你们文化人讲话酸溜溜的,我听不懂。但有一点我懂了——你不能拋开良心吗?” 罗珏苦笑著摇头:“恨我自己愚且鲁。” 病房里安静极了。万高大的身体渐渐从病床滑下,他抓著床头的铁栏杆,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 半张床空落落的,万高大如今只需要半张床。另外的半张床上,堆著一兜橘子。 淡蓝的床单,明亮而美丽的橘红。 “怎么选都没关係。因为人这辈子,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万高大又看向窗外,“但你只活这一辈子。没有绝对的坏事。只要你能想开,就是好。” “你哭什么?”万高大困惑不解地问。 罗珏已经哭得喘不过气。她压抑著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將额头用力抵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冰冷的平安牌贴著她的面颊。 “对不起。”她呜咽,“我真的害怕。对不起……” 万高大露出夸张的疑惑神情:“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竖眉,“怎么,我偷喝白酒的事,你找护士告状了?” 他什么都不问。 罗珏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恐惧、不甘和眼泪。她的眼泪似乎没完没了。而万高大怜悯地伸出手,抚摸她的齐肩发: “你只是逞强装狠。其实你是个好孩子。” 第90章 罗桑厂图你的本金u0026人民幣破7 离开医院的路上,罗珏买了盒烟。 走了几步,她想起什么,又去买了个打火机。 回到宿舍,她打开电脑,搜索“如何抽菸”,对著网页跳出来的步骤,仔仔细细地试过去。 罗珏聪明。虽然缺了些命运的眷顾。但对於聪明人而言,世界上没有真正难的事,只是看如何选择。 她这样想著,靠在墙壁上,注视著空中裊裊升腾的白烟。 烟是辣的。 但此时此刻,她需要这样的刺激,需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罗珏冷静地想著,任由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燃烧。 菸草让她的喉咙火辣辣地发烫,直至嘶哑。这样嘶哑的喉咙,却有可能会喊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人是脆弱而有死的。 罗珏边咳边想。 人之所以痛苦,因为人不是机器,没办法按照设定好的最优解做出选择。人有心,且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那一点点坚硬的心……罗珏乾呕。她怎么都呕不出去。 但这並非坏事。罗珏心想。 她不喜欢失控。可因为这一点点无法掌控、无可奈何的心,她反而能感受到自己还活著。 罗珏抬眼,看过去。 三三两两的工人靠著墙吸菸。罗桑厂被雪灾重创,刚翻年,除了和美国扯皮赔偿,就是和保险扯皮赔偿。两边都有得扯,又赶上淡季,也没什么业务,工人閒得不行。 最近的话题,都是围绕著罗桑厂集资。 “……听说了没有,狗老王,悄没声,买了二十万。” “……胆子够大的。老四爷说还是再观望观望,才妥当。” “……老王买了二十万!他是不是有点消息?听说那些个经理,都是五十万五十万地买。” “……老四爷买了没有,他不会是防著我们,不让我们买吧。” 罗珏淡淡开口。 “別买了。”她似是隨意、似是閒聊,“抓在自己手里的钱,才是钱。借出去的钱,不是数字,就是废纸。” 男人们骤然安静下来。他们不说话,只是瞪著她,像看一个天外来客。 可能是没见过抽菸的女人。 罗珏平静地夹著烟。她又说:“今年全国雪灾,保险根本赔不过来。罗桑厂拿什么去赔美国订单?赔了,现金流耗尽;不赔,订单飞掉。无论赔不赔,罗桑厂都没钱。那它拿什么还你们钱?” “你是谁?”有人瞪著她。 罗珏把烟丟在地上。她的喉咙里哽著一块石头,不吐不快。 “你图罗桑厂的利息,罗桑厂图你的本金。”她说,“辛辛苦苦赚那么点钱……何必呢。你不理財,財不离你。” 男工人们扎作一堆,吹口哨起鬨:“美女,你懂得还挺多。” 罗桑河臭烘烘的风吹过,齐肩发的发尾扫过脸颊。罗珏冷冷地把烟按熄,转身离开。 “美女別走,看看腿——” …… 天气暖了起来,罗璇又套上了家里的网球裙,露出两条长腿。 可能是长年运动的缘故,她並不怕冷。只是祝峻每次看到她都皱眉,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的腿上。 “我不冷。”罗璇说。 “我看著冷。”祝峻没好气。顿了顿,他閒閒道,“有个测试经济的『裙子理论』,说是经济越好,女人的裙子越短;经济越差,女人的裙子越长。从这个维度来说,你要多多穿短裙,给我们提振一些经济復甦的信心。” 罗璇倒是若有所思:“后面再接订单,要接一些运动长裙才好。生產一些,自留一些,拿去卖。万一能卖得好,正好借这个机会,把渠道打打通。” 祝峻启动车子:“你的心思,已经没怎么放在工作上。要我说,乾脆辞职算了,打工能赚几个钱?你有货源,也有订单,不如自己单做。我资助你。” “现在不是好时候。”罗璇犯愁,“人民幣升值,美元贬值,影响我们结算呢。” 2008年4月10日。人民幣兑美元匯率中间价“破7”,以6.9920改写了匯改以来的新纪录,人民幣匯率进入“6时代”。 罗璇拿到的200万订单也是美元结算,换成人民幣,到手少了不少。 祝峻开车:“你们行业的好时候,早就过去了。你不如恨自己没早生10年。你若是想等好时候,註定等不到。未来会是信息技术的时代。” 罗璇静了静。 “不如去看看房子。”祝峻换了个话题,“房价最近有所回落,是个买房的好时候。你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吧?” “我没钱。”罗璇坦诚,“我还欠著信用卡债,苦苦等回款。” “我有钱。”祝峻说得稀鬆平常,“你去看房,看中了,我来买。” 罗璇嚇了一跳,连连摆手:“这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对我而言,房子是个好投资,你不用有什么负担。”祝峻瞥了她一眼。 “去年6月的国六条,限制房价上涨呢——而且现在限购了,会不会占用你的名额——” “不会。”祝峻说得直白,“我以公司的名义买,不占名额,还能抵税。政策卡的是普通人,不是我。你只管去买,我没有任何损失,反而有收益。我们是双贏的。” 罗璇呆了呆。她刚探望过万叔,再听祝峻这么讲,心里瞬间有些不舒服。但旋即,她又自嘲,祝峻说得都是大实话,世界就是这样的,自己又何必少见多怪。 第91章 房市的「地王」u0026罗琦的新男友u0026罗璇请假 车子一拐,直接到了某开发商总部。 豪华办公室的会客间里,祝峻对他的老友,笑得热络:“我需要验资吗?” “您哪里需要验资!”那地產老总哈哈笑,“我给你留了几套工抵房,买到就是赚到。”他瞥了罗璇一眼。 工抵房,变相降价的障眼法。 “女朋友。”祝峻指著罗璇,“一切依著她喜欢。” 两个男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地產老总笑著称了句“弟妹”,祝峻动作瀟洒地给罗璇拉开椅子。 罗璇不太自在地坐了。 地產老总和祝峻閒聊:“房价还会再涨的。去年拍出那么多套『地王』。” 祝峻用修长手指点了点桌面:“6月,上海新江湾城。” “楼板价1.25万/平,整整高出上次拍地一倍。市场好哇。” “7月,湖南长沙新河三角洲地块,全国地王,92亿天价,北京城开联合北辰实业拍下。” “印象深刻,全国譁然。” “8月,苏寧房地產,打败新鸿基、九龙仓等香港房企,拍下黄浦区163號地块,楼板价66930/平方米,总价44亿。” “单价地王。” “9月。”祝峻清晰地记住很多数字,“广州富力地產,以楼面价18729元/平方米的高价,刷新广州“地王”纪录。” 地產老总哈哈大笑。他拍了拍祝峻的肩:“你天生就是赚钱的材料。” 罗璇忍不住发问:“仅仅楼板价就已经天价到这种程度,难道不是泡沫吗?上个月,央行又上调准备金,这意味著宏观调控收紧。国家正在控制过热的房地產。” 地產老总靠在椅子上:“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无论外面怎么说,房地產行业从银行融资,依旧容易。” “为什么?” 祝峻温和地解释:“因为房地產业贷款是银行贷款业务的重头。银行也要吃饭。短时间內,银行的支柱业务不会变,那么,为了利益,银行也必须和房地產继续捆绑。” 地產老总把玩手里的万宝龙钢笔。罗璇在祝峻的办公室见过这支笔,仅仅用来签字,售价要三万多。 他说:“央行五次加息、第二套房首付提高、物业税试点等一系列政策,或许会导致楼市阴晴不定,但各地楼市境况不同。北上广集中了全国的热钱,还是好地方。通常,新年结束后,会有一波行情,我们叫它『小阳春』。虽然经歷了雪灾,但我认为,今年楼市的基本面,不会和去年有太大的变化。” 罗璇说:“可您刚刚说,阴晴不定……” 地產老总轻笑:“只要资金体量足够,阴晴不定,也只是小小的波折。做生意,没有一帆风顺的。” “那资金体量小呢?如果浑身上下所有的钱,加在一块,只能够买得起一套房呢?” “买房这件事,就不是给这样的人预备的。”房地產老总说。 …… 罗琦坐在售楼处,对售楼小姐说:“我要22层这一户。” 售楼小姐很客气:“这一户已经被预定了呢。小姐,不如您看看小户型——” “我不要小户型。”罗琦刚刚转手掉年前持有的两套房,有了些盈利,她的目光落在大户型上,“豪宅才有得赚。” 售楼小姐只是微笑:“您隨我来。” 进了办公室,售楼经理亲自接待罗琦。他灵活圆滑,一张嘴里,几乎没什么真话。 罗琦倒也不在乎。 半是唱念做打半是笑,说到最后,罗琦听明白了:人人都知道买房能涨,因此,大户型不是想买就能买的。 “总要少少余量,喝口茶,您说是不是。”售楼经理诚恳道。 罗琦很上道:“茶水费,几个点?” 售楼经理掏出计算器,按了个数字给她。 “16万。”他瞥了眼罗琦身边的人,又低低地笑,“豪宅涨得快,这块地又是地王,罗小姐,您这么年轻,有这样的眼光和谋略,想必很懂为人处世的道理。这点小小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明白。”罗琦说,“任何事都有代价。” “可不是。”售楼经理赞同,“什么都不追求的生活,不是生活。所以,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 罗琦身边的男人身材高大,两鬢斑白,气度沉稳。 他轻轻把手搭在罗琦的肩上。 而罗琦点点头,抚了抚长至腰间的黑髮:“我明白。” …… “我明白,可真的不行。”人力资源负责考勤管理的同事委婉地说,“你一口气请三天假期,太多了。最多给你休两天。” “我不明白。”罗璇据理力爭,“我的年假有5天,现在我从5天年假里请3天,怎么不行?我的年假余额足够。” “不是年假休几天的问题。”人力资源婉言,“是老总不喜欢员工请假……你请假是去做什么呢?” 是cythnia要去罗桑县开会。罗桑县召集服装与纺织商会的商业领袖开会,她说可以介绍一些人脉给罗璇。 2008年,法定假日调整,五一黄金周七天假取消,改为只放假一天,又调休了两天,凑足三天假。 三天假,根本不够。 罗璇沉默。她认为这是自己的隱私。 人力资源只是笑:“老板要问的,您別让我难做啊。” 罗璇心里的火渐渐冒了起来。她只是找了一份工作,不是把自己卖给老板当奴隶。 从前在立华集团的时候,底下人请假,只要不在项目攻坚期,祝峻从来不问。 罗璇找了个理由:“回家,探亲。” 人力资源摇头:“五一假期不加班,老总给员工放足三天假。这三天,足够你们探亲了。” 五一是法定假期,但显然老总不这么想。 罗璇憋屈:“我这三天要去旅游,没空探亲。” 人力资源说:“法定假日是给你们探亲用的,不是旅游用的。老总没让你们加班,已经是体恤。玩乐这样的事情,就不要占用时间了,老总会觉得你没有奋斗精神。你觉得呢?” 罗璇一口气上不来,噎在胸腔里:“谢谢老总体恤,五一假期没让我加班。” 人力资源微笑。 罗璇妥协,“我爸生病了。这两天,我要回去带我爸看病。” 人力资源欲言又止。 几秒钟后,她神色微妙:“这个假,你就非休不可吗。” 罗璇深呼吸:“我爸生病了。” “是临终吗?” 罗璇瞪圆双眼。 “不是临终的话,也没必要非得把你喊回去。”人力资源说,“老人时不时病一场,也常见。这次给你休假,下次你爸再生病呢,难道还要请假吗?这个老人生病,那个孩子生病,老总的公司还开不开,你说是吧。” “是临终。”罗璇说,“眼看著就要不行了。” “回家办葬礼?” 罗璇做出沉痛的表情。 “人大概几號没?” “……这我能怎么说?!” “那好吧。”人力资源嘆了口气,“根据公司要求,你要拍葬礼的照片给我——你在葬礼里和亲戚的合影,证明你爹的葬礼是你爹的葬礼。还有,工作別落下。” “我亲爹的葬礼,我要找人合影,我还得办公?我怎么办公?” “怎么不能办公?葬礼是你爸躺在那,又不是你躺在那。小钟老婆生孩子的时候,老总说反正生孩子的不是他,他在外面等著也是等著,有这个时间,不如加一会班。年轻人就是要奋斗,你说呢?” 罗璇沉默后妥协:“好好好,那我不休三天了。我休两天。” 人力资源提醒:“节后老总回来看不到你,会对你印象很差的喔。你自己想想,为了休两天假,前途都不要了,划算吗?” 为了请两天假,罗璇几乎要抓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第92章 產业升级的三种路径(上) 罗璇的五一假期过得乏善可陈。 创业的人没有假期,做生意的人也没有假期。美国的经济海啸还在持续,恐慌已经渐渐蔓延到国內,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和祝峻只匆匆地吃了顿饭,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假期一过,罗璇立刻动身前往罗桑县。 “罗桑县將服装与纺织协会的几个龙头商人请到县里召开圆桌会议,针对在途的经济风暴,討论產业升级的对策,制订提案。”罗璇念出声。 “我助理写的通稿,但水平还不太行,你帮我改改。”cythnia摸了摸紧急染黑的头髮,“开完会以后,我要去发纸媒,给自己攒点声望。我那群蠢哥哥,这样重要的参政议政的会都不参加。” 因为珊瑚集团已经把重点转移到拿地,高科技投资等板块去,几乎放弃了服饰类,所以无人露面,除了年轻的cythnia。 但她坐在一眾成熟稳重的老狐狸中,融合得很好,完全不像异类。 因为她紧急將栗色的头髮染黑,又刻意打扮得成熟,穿深灰色西装套裙,裙子没有任何弧度,直筒形状,长度过膝,美丽的长髮在脑后整整齐齐地胶成一股盘发,带著灰丝框眼镜,没什么化妆,也没有任何首饰。 很多时候,醒目並不是优点,低调才是。 很多时候,差异化並非竞爭力,从眾才是。 cythnia完美融入会议。 “怎么样。”她低声说,“看起来像不像个真正的女企业家。” “你就是真正的女企业家。”罗璇比大拇指,“你简直是一条变色龙。” cythnia笑笑。为了拿到新加坡富商的订单,她不久前才去迎合对方的喜好请教练学运动,如今来开会,又迅速穿得像个女企业家,简直將“装著装著就成真了”这句话贯彻到极致。 罗璇坐在cythnia身后。 这样的圆桌会议,不是每个人都能上桌的。桌上摆著名牌,当然没有罗璇的名字,更不可能有红星厂。 罗璇抬眼,一下子在圆桌上看到“张东尧”三个字。 “与会名单给我看一下。”罗璇伸手。 cythnia打开文件袋,把表格递给罗璇。 罗璇一眼扫下去,心中哀嘆:乖乖,这张纸上不但有姓名、单位/企业,还有个人联繫方式——这哪是与会名单,这简直就是圈层通讯录。 当然,这样的好事,从来都轮不上红星这种小厂。 雪灾的时候,她费尽心思收容工人,就是为了有资格在这样的会议上桌。虽然事情倒是办成了,可结果却並没落好。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本事的人制定规则,没本事的人遵守规则。”在这种场合里,cythnia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 只是嘴巴一如既往地刻薄。 罗璇一扫,看到了张东尧和他的博导,之河大学经济社会学家,魏坤教授,作为產业发展研究院的顾问而出席。 王经理没来,级別不够。 会议还请了四家商业集团。罗璇看下去: cythnia,珊瑚集团。 赵明德,尚雅集团。 郎峰,草原服饰。 王永昌,昌隆集团。 “现在这个行情,国內的服装集团都在转型,目前做得好的,就有尚雅、草原和昌隆。”cythnia轻点纸张,纸张发出三声小小的脆响,“尚雅的老赵总就是从罗桑县发家的。郎峰和王永昌的业务也和罗桑县有著千丝万缕的关係。” “你能坐在这里,说明也不差——” “哦,我就不一样了。”cythnia风淡云轻,“我赞助了罗桑县的中学生游泳队。” “就为了参加这个会?” “就为了参加这个会。”cythnia靠在椅背上,“商业社会,无论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 “我知道通稿要怎么写了。”罗璇一拍脑袋。 “怎么?” “以前,我们常说,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暗中標註了价格。”罗璇前倾,伸手搭住cythnia的椅背,轻声道,“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主动支付价格,为了购买一个命运馈赠礼物的机会。” “我们钱,买的不是礼物,买的是机会。” …… “最难得的就是抓住机会。”尚雅集团赵明德儼然商会老大哥,声如洪钟,“80年代中期,来样加工最好赚,那时候做服装,门槛很低,几个人买几台机器就可以开始生產。规模小,技术弱,没设计——当然现在也没设计——” 草原服饰郎峰呵呵笑出声,而昌隆集团王永昌沉稳地补充:“来料加工,oem模式。” “所以,你们问我的意见?什么是產业升级和转型?我认为,升级和转型不是刻意的,一定是水到渠成。”尚雅集团赵明德讲话非常直接,“比如80年代末国內服装產业的转型,怎么转的?是我们与国际化服装品牌合作,引进他们的製造技术和管理方法,慢慢从来料加工转型为代工厂经营自有品牌。在我看来,转型就是在商业竞爭中剩者为王,活下来,转型成功;死掉了,也就死掉了。” 他一摊手,推开话筒,靠在椅子上。 草原服饰郎峰率先鼓掌:“老赵总资本雄厚,大手笔搞全產业链。什么叫全產业链?做衣服从纺到销一条龙,几乎从养羊开始。您先投8个亿拿500亩地建国际服装城,又在对面投资9个亿拿500亩地建纺织工业城,又投资3.5亿在新疆种——超长垂直產业链!这样的体量,资金就是最好的『护城河』,想必没有竞爭的烦恼,不像我,每天连呼吸都是成本,我恨不得不喘气。” 一番话连捧带贬,又夸又损。 尚雅集团赵明德早年当过兵,嗓门大,调子高,做人豪迈,做生意更豪迈,闻言只是哈哈一笑:“那我现在有建议了。赵书记,罗桑县应该寻求上级支持,多拿地,尤其是周边的村子——罗桑县就应该深耕全產业链,从源头种,到终端销售,统统抓在自己手里,降低中间环节產生的成本,一是利润集中,二是把罗桑县的名头真正打响。” “钱呢?钱从哪里来?”草原服饰郎峰直接问。 第93章 產业升级的三种路径(下)u0026腾笼换鸟?! 尚雅集团赵明德笑骂:“你这假人,知道你难。今天来的都是哥们,你有话直说,別搞委婉的,兄弟们听不懂——” 草原服饰郎峰也不客套。他拉过话筒,十根手指上带著十几个银戒指:“我们草原服饰和老赵总不一样,我们是轻资產模式,主打品牌,重视设计和买手。虽然我们也是从1985年代『来料加工』的小工艺厂发家,但和老赵总转型『全產业链』不同,在產业链上,我们甩开了利润低的加工生產环节,只抓附加值高的设计和销售环节。这项改革在1995年彻底完成,1995年以后,我们注重品牌运营,注重下游销售终端,截至2007年,草原服饰的市值从500万膨胀到近40亿元。” “所以,我和赵总的意见相反。”草原服饰郎峰总结,“產业升级和转型——必须壮士断腕。一条產业链,罗桑县应该联合之河大学,用数据做好摸排摸查,计算哪个环节利润最低,然后相应精减。利润厚的环节,给政策扶持,给地;利润薄的,不给扶持,搬走,或者——让其自然消亡。” 自然消亡四个字出来,会议现场一片安静。 尚雅集团赵明德沉吟:“郎总,你倒是锐意进取,只是你这样,要砸掉多少人的饭碗。” “改革必然伴隨著阵痛。就和99年东北下岗一样,总要壮士断腕的。”草原服饰郎峰说。 赵明德笑得和蔼:“当然,想来断的不是郎总的腕子,慨他人之康,疼不到郎总身上。” 郎峰也呵呵笑:“老赵总,你搞全產业链,固然资本雄厚,但也尾大不掉,想必午夜噩梦频发。企业家形象反应公司信心,您这睡眠不足的眼袋,可以找个医生,消一消。” 两人对视,笑中带刺。 昌隆集团王永昌推了推眼镜,开口打圆场:“没有哪种商业模式一定优於其他商业模式。选择那种商业模式,主要看是否適合自身发展,以及商业模式的转变,能不能应对市场的复杂变化。” “永昌是大学生。”尚雅集团赵明德笑,“隨便开口,嗬,有见地。” 昌隆集团王永昌頷首,把话筒声音调小,开口丟下一枚炮弹: “金融危机必然到来,各位。” 现场一片抽气声。 “还记得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吗?还记得那年我们的外贸吗?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歷史不过一遍又一遍的重演——97年,又来了。” 尚雅集团赵明德和草原服饰郎峰都郑重了神情。 “今天,为什么是你我坐在这里,而不是別的其他人——因为我们及时升级,及时转型,才从97年金融危机中活了下来。”王永昌看向赵明德,“但我们不该遗忘。97年金融危机,使外销为主的oem/obm模式,也就是来料加工和代工厂自营,倒闭了多少家?恕我直言,老赵总,如果97年没倒闭那么多家,您抢得到这么多地盘吗?” 尚雅集团赵明德绷著面孔,没说话。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王永昌又看向草原服饰郎峰:“97年金融危机,你们搞品牌运营的,库存压力无限增大,抵御风险的能力来自於哪里?” 郎峰坦然:“没什么好掩饰的,都是运气。如果当年不是国家出手捞企业,那笔银行贷款没及时批下来,今日摆在桌上的,大概不是我郎某人的名牌,而是墓碑。” 昌隆集团王永昌又说:“难道我们,难道罗桑县,难道中国服装与纺织业,能从全球產业链中剥离开吗?诸位,捫心自问,我们能吗?” 眾人摇头。 王永昌看了眼赵书记,把沉重的话往回拉,定下积极的基调:“金融海啸来了。但歷史是螺旋上升的,金融海啸每隔十年左右就会来一次。危机和机遇本是一体两面。是海啸,也是时代的浪潮。” 赵书记微微点头。 “什么能佇立潮头?”王永昌掷地有声,“诸位,我不认为服装与纺织能够佇立潮头。服装与纺织这种民生行业,说好听些,关係生活;说难听写,太低端了!这个產业,与金融海啸、国际局势息息相关。各位,金融危机要来了,我们不能沉下去!” 尚雅集团赵明德脸色难看:“永昌,你不如改名叫王大炮,把我们干这行的直接炸了个稀巴烂算逑。” 草原服饰郎峰直接发问:“永昌,今天是我们行业开会,你觉得我们不行,你觉得什么行?” “科技。”王永昌斩钉截铁,“能穿越周期的,唯有科技。” 王永昌说:“我们昌隆集团,只专注於產业链上游:辅料。” 尚雅集团赵明德称讚:“永昌总太谦虚了。永昌是服装衬布行业唯一一家上市公司,你们的衬布、里布、汉麻国际领先。” “就算我们的辅料再好,也爭不过法国霞日、德国柯德堡和美国pcc。”王永昌坦然,“三巨头占据了高端市场,光是法国霞日就占了41%的市场份额。你们说,我能怎么办?打呢,我是打不过。加入呢,我就是干活的,也没钱赚。” “所以,我们需要转型。怎么转?科技。”王永昌说,“怎么转科技?” “——汉麻。”他总结。 “为什么,我要成立昌隆科技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为了投资汉麻高科技功能性纺织纤维项目。或许你们会问,汉麻,一种面料,哪里高科技了?” “可以造火箭。”罗璇下意识脱口而出。 王永昌下意识转过头,瞥了罗璇一眼。罗璇尷尬地笑笑。 王永昌转回脸,点点头:“没错。汉麻不仅仅是一种面料,还因为纤维性能优良,可以应用在生物柴油、药品保健品、生物燃料、洗涤化妆品、油漆油墨、复合材料等等很多领域,俗称可以造汽车、造飞机、造火箭。汉麻是一种面料,更是未来应用无限的潜力產业——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高的经济回报率。” “所以,我认为,罗桑县升级与转型的根本,在转变定位——腾笼,换鸟。” “腾笼换鸟——从生產型產业集群,转向为高科技產业集群。现有產业链里,市场已经被欧美瓜分得差不多了,我们只能开闢新的道路。拋弃服装纺织,拥抱高科技。” 王永昌放完炮,乾脆利落地按熄话筒。 现场一片死寂。 …… 腾笼——罗桑县是笼,腾空服装纺织业。 换鸟——高科技產业,是要换进来的鸟。 拋弃服装纺织? 拋弃十几万人的饭碗? “腾笼,换鸟。”罗璇喃喃道。“真狠啊。” 第94章 围剿u0026我要建言献策 良久后,尚雅集团赵明德才如梦初醒。 “好,好,好。”他语气复杂,“我们还在研究怎么炒菜,永昌直接连盘带菜丟出去了。” 草原服饰郎峰依旧是呵呵笑的表情,模稜两可地表达反对:“永昌有他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 尚雅集团赵明德直接说:“永昌,你挣得可没我多,难道也是你有道理?” 昌隆集团王永昌刚刚放完炮,此刻谦逊极了:“老赵总,这次会议不是来爭我们三个谁是老大。这次会议,是来履行公民义务、为罗桑县建言献策的。” 尚雅集团赵明德说:“好,我们商会的发言结束了,我们都是粗人,貽笑大方。之河大学的教授们讲一讲高见吧?” 讲完了? 罗璇和cythnia对视一眼——什么讲完了,这三个老男人自说自话就讲完了,cythnia还没开始讲呢! cythnia轻轻咳了下,尚雅集团赵明德有些意外地看过来。 “不好意思,这位美女也有话说。”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另外两个老男人也放鬆下来,郎峰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而王永昌掏出手机,开始回消息。 这样的场合,你才是美女,你全家都是美女——罗璇腹誹。 cythnia清了清嗓子,说:“珊瑚集团目前的產业涉及服装、新能源、投资、园区开发、国际贸易、文化產业六大板块。” “是五大板块,没有服装。”尚雅集团赵明德看了眼时间,直接说,“我和你父亲很熟。1998年,珊瑚集团就不再是中国第一大纺织服装企业了,以前市场占有率还有40%,现在才不到5%。你父亲做投资做得挺好的,已经不打算继续做服装了。” cythnia张开嘴。这是什么话! “已经11点半了。”赵明德说,“我们商会的人占用太多时间,现在让之河大学的教授讲,不要耽误大家吃午饭。” 会议现场响起一阵愉悦的笑声。罗璇四下张望,发现全场只有她和cythnia两个女生。 ——倒也不止。 一个盘头化妆的礼仪走进来,端著水壶,挨个往水杯里倒热水。罗璇定睛一看,那倒水的哪是什么礼仪,根本就是在雪灾中与她沟通賑灾物资的工作人员。 此时,罗璇很想看男工作人员穿著西装胶个帅气的髮型进来倒水给她喝。 cythnia被赵明德抢白,虽然满脸通红,但依旧镇定:“服装板块在珊瑚集团的比重依旧很大。” 王永昌说:“但你哥哥说,打算让珊瑚集团將投资重心转向高科技板块。”他补了句,“我在科技投资大会上认识你哥哥,听他讲过规划。” 言外之意是,我听过你父亲、你哥哥讲话,就没必要再听你讲话。 郎峰笑著调侃:“美女做时尚,挺好的。”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cythnia皱眉,不卑不亢道:“珊瑚集团毕竟靠服装起家……” 郎峰抬起腕錶,看看时间,重重嘆了口气,打断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爸生病,你在老家伺候你爸的时候,你爸已经安排你哥哥將珊瑚集团的总部转移去上海了?” 话音刚落,cythnia脸色大变。 王永昌淡淡道:“你以为,你爸为什么生病?” 三个老男人看向cythnia的眼神,怜悯中带著淡淡的嘲讽。 …… 震惊中,cythnia完全没看到身边倒水的女工作人员,挥手打翻了开水壶,只听哗啦一声,开水结结实实地泼在cythnia的腿上,她短促地叫了声,又死死忍住,额头的伤疤迅速涨红,青筋跳了出来。 现场一片混乱。 “快快送去医院。”一群工作人员上来扶她。 “我没事。”cythnia挥手,又低促地痛呼。 “別动!你手上烫得全是泡!——我的天,你真能忍,这得多疼啊!” “快走,不然化脓了。” cythnia满额冷汗地被扶起,用力捏了一把罗璇的手。 “你替我发言!”她咬牙,斩钉截铁。 “你还有心思想这个?”罗璇震惊,“你的身体要紧——” “你別管我!我们必须发言!我不管你说什么,你必须把时间给我撑够了!今天不发言,下次就没我们发言的机会了!” 罗璇看著咬牙切齿忍痛的、外表娇滴滴瘦条条的cythnia,太过震撼,以至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不知道cythnia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怂货!呆子!”cythnia竖眉骂了两句,乾脆张开嘴,一口咬在罗璇的手背上。 痛! 罗璇“哎呦”一声。 cythnia咬得很重,张开嘴,罗璇的手背上已是两圈深深的牙印。 “记住,发言!”cythnia整张美丽的面孔都皱在一起,非但不美,反而因为咬牙切齿,表情难看且狼狈,“能发言才能制定规则!我们必须制定规则!你决不能怂,绝不能让,只要你让了一次,你就次次都得让!” 她胶得整整齐齐的盘发乱了,碎发掉下来,粘在脸上。额头、脸上,满是冷汗,唯独眼睛里没有眼泪。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睁得很大,不像秋水,反而因为长久的殫精竭虑与疲惫,满是红血丝。 这双眼睛死死地盯著罗璇。 罗璇深吸一口气。 “我不会让。”她低声保证,“你放心,我身强力壮,声音大,嗓门足,我绝不会让,我喊也要喊出来,我死也要死在桌上!” cythnia短促地笑笑,心有不甘地被人扶走。 …… 等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到了午饭时间。 罗璇私下找了张东尧,表示要替珊瑚集团发言。工作人员把麦端到罗璇面前的时候,王永昌直接掏出手机低声回了个电话,起身离席。 早前眾人爭论激烈,不断开炮,始终没人上厕所。王永昌一离席,仿佛开了个头,会议室里的人接二连三走了好几个,上厕所的,抽菸放鬆的,处理工作的,交换名片的。 会议室里也响起低低的谈话声。 罗璇清了清嗓子——会议室並没有安静。 “劳驾。”她指著暖壶对工作人员说,声音清晰,“拴著的绳子,可否借我一用?” 这话一出,眾人诧异。 罗璇动作很大地站起身,解开暖壶上缠著的一截绳子。 虽然声音没停,但目光聚集过来了。 罗璇感受著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边解绳子边打腹稿。她当然不了解珊瑚集团的业务,因为她根本没打算讲这个。 即使cythnia了解珊瑚集团的业务,又如何?没人认为cythnia在集团內有话语权。她们不是制定规则的人,她们说什么,根本不会有人听。 正如王永昌所说,这次会议的目的,不是来爭个高下,而是献言献策。 罗璇举起绳子。 “我要建言献策。”她掷地有声。 赵明德没憋住,“扑哧”,笑了。 第95章 一根绳子u0026產业升级的第四种路径 在场的商业集团,虽然身家雄厚,但和號称“快消界黄埔军校”的跨国集团立华相比,还是小企业。 大企业或许不如小企业锻炼人,但大企业层级复杂、决策流程冗长,罗璇在其中浸淫数年,兼之卷进派系斗爭,活活练出一身向上匯报的好本事。 更何况,她本就做供应链,刚刚人们提到的產业链,完全在她的业务范畴內。 罗璇不理会赵明德的笑声,在脑子里迅速理了遍刚刚三人纷繁复杂的爭论,直接从產业链切入:“刚刚的爭论,並不意味著谁对、谁错,仅仅只是不同企业在產业链上的定位有差异。” 赵明德“咦”了声。 她举起绳子:“这是產业链。” 罗璇拎著绳子两头,把绳子抻直:“尚雅集团的建议,是向產业链两端不断延伸。”她手下用力,向两边拉扯,直至绳子绷紧,“所以打造了从新疆,到『国际服装城』销售终端的完整產业链。” 赵明德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罗璇看著坐在中央的赵书记,鬆开手,绳子垂下来。她用一只手把绳子鬆鬆地拎著。 她指著绳子上半段:“永昌总的昌隆集团,虽然专注於高科技投资,但他投的汉麻,本质上依旧属於面料辅料行业。” 王永昌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门外的走廊往会议室里瞥了眼。罗璇立刻说:“所以,他提出的建议,所谓的『腾笼换鸟』,並非真正的腾笼换鸟,本质上依旧是產业链——专攻服装產业链的上游,而放弃下游。” 她的余光瞥见王永昌放下手机。 罗璇继续说:“而草原服饰,和昌隆集团刚好相反。”她指著绳子下半截,“重视设计、买手和终端销售,轻资產运营,关闭自有工厂——定位在產业链下游。” “所以,我们的爭执,或者说罗桑县的產业升级转型怎么办,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因为有无数条路可以走;简单,因为从產业链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就非常明晰。” 王永昌靠在门边,若有所思:“这个切入点好,一条產业链,能把所有的纷爭都解释清楚。现在美国闹次贷危机,我们与美国必然有一场外贸攻防战,本质上也是爭夺在產业链上的位置。” 罗璇说:“所以,这件事情的本质在於,罗桑县,要延展还是要聚焦?延展,就是不断延伸整条產业链,儘量全面;聚焦,就是斩断產业链,只专注一个位置,做到专精。” 郎峰不知何时回到座位上,环顾会场眾人,呵呵一笑:“这涉及到罗桑县的自身定位问题了。” 罗璇摊手:“所以,我们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很清晰了:先问是什么,再问怎么办。” 三言两语,把纷繁复杂的意见和暗流涌动的纷爭梳理得简明扼要。 赵书记讚许地看著她,頷首:“好,好。是我们罗桑县自己培养出来的好孩子。” 罗璇微笑点头。 找定位、做调研,是高校的工作。魏教授开始发言,罗璇则鬆了口气,坐了下来。不过因为紧张,手里还死死攥著那根绳子。 魏教授讲完了,赵书记突然看向罗璇,指著她手里的绳子问:“你刚刚说,王永昌的建议並非真正的『腾笼换鸟』。那么,从產业链的角度,什么才是真正的『腾笼换鸟』?” 罗璇扬起那根绳子,手一松,绳子飘飘荡荡落在桌面上。 “彻底放弃整条產业链,去涉猎多元化领域。投鋰电池,投地皮,投影视……”罗璇轻声说,“可罗桑县的招牌是『中国製造』,是搞实业的。” 罗璇张开空无一物的手。 “我並不认为资本运作的泡沫方式適合罗桑县。” …… “珠三角已经有8000多家小工厂像泡沫一样消失。”之河大学的魏坤教授说,“研究院刚刚结束了珠三角的考察,形式並不乐观。” 社交场合打打招呼,最多只能混个脸熟,只有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才能发展出情谊。 会议结束后,县里组织围餐,罗璇很有眼色地给每个人敬酒,杯子里的酒比所有长辈都满一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为敬,又诚恳又爽快。 她是罗桑县本地土生土长的人,赵书记颇为照拂了几句。外加上练体育多年,酒量不错,长得喜气,又背靠珊瑚集团,一番刻意热络后,如愿以偿挤进了餐后第二场。 罗璇默默想起,几个月以前,天降大单,自己意气风发,觉得一派顺利,可只能上赶著去替別人结帐;如今经济危机来了,天灾人祸,事情一团糟,她反而挤进了这个圈层。 祸福相倚。 太平的时候,生如春笋,圈层却无比固化;动盪的时候,死如潮漫,处处却都是机遇。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快来,给你留了位置。”老大哥赵明德向她招手。 罗璇想不通,乾脆不想了。人这辈子无外乎走一步看一步,稀里糊涂地过吧。 她从善如流,坐在桌前。 刚刚的围餐由官方组织,大家都忙著社交,没吃几口。此时此刻,菜上了,眾人纷纷开始夹菜。 “想吃什么,自己夹。”赵明德嘱咐罗璇。 老赵总待人接物非常周到,甭管行动如何,嘴巴上该讲的话一句话不落。 罗璇左右看看,一张桌子上,围著赵明德、郎峰、王永昌、魏坤——和她自己。 有博导魏坤在,张东尧的资歷还不足以上桌。 罗璇微微笑了,拿起筷子,上桌夹菜。 第96章 停工潮u0026罗琦坦白 王永昌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据我所知,罗桑县的工厂倒闭数据已经飆升到6%。这才刚开年。” 魏坤轻轻摇头:“经济不好。香港工会预测,珠三角7万家港资企业,年底估计要关四分之一。倒闭的都是纺织服装、五金塑料、电子產品、陶瓷建材这种传统型、低技术、高耗能的行业。” “去年出口增速就放缓了,今年这个形式,即使有奥运撑著,也很难提速。01年加入wto以来,出口还没这么凉过。” “长三角什么情况?” “我上周和温州市经贸委吃饭。”郎峰掏出手机翻记录,“他们刚摸过31个工业强镇与15521家中小企业的数据,停工、半停工、倒闭的有1259家,占总数8.1%。咱们同行,以出口为主的服装企业,关了一半。” “广东新塘牛仔裤產业集群怎么样?他们是世界牛仔裤之都,跟我们挺像的。” “预计今年关停900家。” 眾人嘆气。 “寒风已经刮到我们这里了,但国內经济还是过热的。去年第二季度gdp增速11.4%,13年来最高位。cpi和ppi一直猛涨,今年国家的经济发展总目標是防通胀,货幣政策收紧,对我们不利啊。”(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ppi: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 “——政策!政策永远有滯后性!我们服装纺织几乎死伤大半,货幣政策还没放开!还取消了我们的出口退税!这是不让人活了!” “退税这件事,我们的意见必须传递上去。我们行业冷在別人前面,现在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需要政策引导与扶持。” “股市也不行,我们公司的市值从去年11月6號开始,到现在,一直跌。” “年初的雪灾影响太大,但幸好是过去了。” 赵明德感嘆:“过去就好。我这把老骨头,也禁不住太大的风浪,把这个坎迈过去,也想退了,过几年安生日子。你们知道老郑吧?新交了个女友,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子,比女明星还漂亮……” “人家老郑47岁,正是好时候。”眾人不怀好意地鬨笑起来,“你都快74了。” “我总觉得自己还在20岁。”赵明德悵然,“好像退伍的日子还在昨天,人生匆匆,轻舟已过万重山——老郑找的那个小女孩子,是真的好看,姓罗,叫什么来著?” “罗琦。” 罗璇杯子里的酒泼出来。 …… 罗璇只请了两天假。假期结束后去上班,发现工作骤然难做起来。 一份报告交上去,要被打回数次,密密麻麻琐琐碎碎地改。 罗璇的职业生涯是从“快消界黄埔军校”立华集团的供应链部开始的,而掌管供应链部的祝峻,素来以严苛著称。罗璇自认为经受过系统而严格的职业训练,但她盯著报告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太大的问题。 节前提交的报销单也久久不批。 似乎诸事不顺。 罗璇约了小妹很多次,但小妹一直繁忙。 那份不断被打回的报告整整被磨了两周,等改到第三十八次的时候,罗璇终於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並非出自报告。 问题的根源是老板不满她请假,在故意磋磨她,杀鸡儆猴。 刚好小妹回消息说今晚第二场有空,可以喝一杯。罗璇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半,这份该死的工作——她把报告一推,关灯下班。 …… 清吧里。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罗璇很直接地问。 罗琦轻轻撩了下黑髮:“忙著工作。” “什么工作。”罗璇盯著她的脸。 清吧的光线蓝幽幽。 在这样的光线下,罗琦面容上的稚气褪却了些许。罗璇默默打量,小妹並没有化太多妆,依旧是乌黑的长髮,小小的雪白面孔在其中皎洁又晶莹,两只杏核样的大眼黑白分明。 罗璇向来知道小妹是个美人,但她的美丽,此刻令罗璇一阵又一阵地头晕。 美丽的小妹摊手:“房地產。” 罗璇盯著她的眼睛,直接问:“听说你交往了一个……”她搜肠刮肚找措辞,“年长的有钱人。” 她以为罗琦会慌乱,但罗琦没有。 “是。”美丽的小妹坦然点头。 “这场雪灾里,”罗璇的声音有些迷茫,“我还以为你会和张东尧……张东尧对你……” “他对我如何?我做的每件事情,都是靠我自己。他或许为了我,做了些事情,但那是他用来满足他自己的。”罗琦轻笑,“这样的事情,我也能做,既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又能树个深情人设,反正怎样都不吃亏。” “你太偏激。” “你太盲目。张东尧没点本事,就他那样的出身,凭什么能投到魏坤门下?世界上的聪明人千千万,院士可以挑更有资源的学生,凭什么挑他?张东尧精明又势利,哪里轮得著你同情。” “是我愚蠢。”罗璇有些悲哀,“可是你又何必……” 罗琦打断她:“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找那个姓郑的,就是你自己的决定?”罗璇加重语气,“他的年纪,都能做你爸了!” “那又如何?”罗琦反问,“我又不和他结婚。” 罗璇心下一沉,用力用后背抵住咖啡店的椅子,头更晕了:“他不会是已婚吧?你不会去插足別人的婚姻吧?” “他这个阶层的人,是不会轻易结婚的。” 罗璇长长地出了口气:“么儿,总算你还有一点点残存的理智。你爱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任何好结果……他根本不值得你爱,你被他骗了!” “姐,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天然会去爱人的。”罗琦轻轻搁下咖啡杯里的勺子,“可我不爱他。我也不爱任何人。” 罗璇瞪眼,这件事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那你和他在一起?!” 罗琦平静地说:“恰好我买的两套房子涨了,他便建议我换房,以换取更大收益。但其中有些政策上的限制,我总要绕开。他帮助我。你知道的,有些限制,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不算限制。” 罗璇糊涂:“我听来听去,你对他,说了很多,但没提到爱不爱。” “我和老郑在一起,可以认识更厉害的人,做更厉害的事,一步一步往上走……从这个维度来说,我是爱他的。” 罗璇看著美丽的小妹:“你究竟在急什么?你至於这么功利吗?你这样度过一生,难道会快乐吗?” “我只想过得好。” “么儿,我不明白。” “姐,你应该明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且只能追寻一个目標。”罗琦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黑髮垂落,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至於爱不爱,喜欢不喜欢,你要的太多了。你不是每样东西都能得到的。你总要先出价,才可能获得命运馈赠的礼物。” 第97章 罗璇的机会u0026就要大logou0026勾勾噠 5月的上海,夜风並不凉。 罗璇目送著罗琦离开,失魂落魄地走出清吧,脑子里乱鬨鬨的,坐在路边。 慢慢的,罗琦的面容和母亲林招娣的面容渐渐重合起来——是,她们原本就长得如此相似。 小妹隨了谁,难道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你爸是当时罗桑厂管供销的罗经理的亲戚,走了关係准备调动去市里,不知怎么的,他和你妈就凑在了一块,你妈怀了你大姐,去你爸的单位闹,你爸丟了工作,留下结婚了。” 没有爱。 两个並不相爱的人,为了相互捆绑利益,索性不断增加家庭成员,压上一个又一个孩子,来逃避两人之间存在的问题。 她们姐妹三个,竟然是因此而出生,又因此而存在。 手机铃声响起来。 罗璇並不想接。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现实也不允许她什么都不做,无论她伤心还是迷茫。 咣咣咣咣,是命运的旋律。 罗璇举起手机,仰起头,看著无遮无挡、朦朦朧朧的夜空。 “你等的机会来了。”cythnia说。 罗璇直起身。 “你妈最近忙著给王经理送礼套近乎,因为有个外贸订单可能会落在罗桑县,而你妈势在必得——你猜怎么著,那单子来自草原服饰。我们前几天见过的,郎峰的生意。” 罗璇眯起眼,注视著遥远的天边。 她有点无伤大雅的近视,因此看向天边时,那一角毛月亮总是朦朧而虚无。 只要向外求,哪怕父母……爱也註定縹緲如月,难以捉摸。 “郎峰明天到上海。我攒了私局,请他打德州扑克,你也来。你技术怎么样?” “我妈很想要这张单子?”罗璇问。 “当然。” 既然林招娣想要,那一定是好东西。 既然是好东西,凭什么不能属於我? “这张单子,我要定了。”罗璇说。 cythnia发出一阵笑声。 “德州扑克。”罗璇慢慢地说,“我当然会。技术没有太好,但也不至於太糟。” 罗璇微微笑起来。月光照在她脸上,晃得她眼角冒出一点眼泪。 “明天见。”cythnia乾脆地掛掉电话。 …… 罗璇回到家,打开电脑,立刻开始搜索: 德州扑克是什么 …… 罗璇对德州扑克一窍不通。 她连夜紧急学习,打开入门教程,从牌面大小背起,又对著电脑练习了若干次。 一到下班时间,她无视领导的黑面,起身就走。 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点心店,在天涯论坛上颇有些名气,因此总有大批人排长龙。 罗璇下了班立刻去排,排了一个小时,队程堪堪过半。 “都是託了陈冠希艷照门的福。”后面的人对著手机发牢骚,“天涯论坛火了,这家在论坛上的知名度一下子打开,所以才要排队嘛。” “你要艷照门的照片?嘿嘿我回去发给你。” 罗璇看了看时间,咬牙找到前面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好说歹说,加了双倍价格,才和她们换了位置,顺利买到几盒点心。 “你们的品牌logo太小了。”罗璇对著简约的包装皱眉,“有没有大logo的包装袋。” “小姐,那样不高级。我们牌子的审美很好的。” “不重要。”罗璇重申,“我就要大logo包装袋,logo越大越好。不然我干嘛来排你家的队?” “小姐……” “我可以加包装费。” 打包的女生无语,似笑非笑地给罗璇重新包装,按照罗璇的要求,特意把品牌名包在醒目的方向。 身后有人小声嘲笑: “乡毋寧,土包子。就知道大logo,一点都不体面。” 体面,体面有个屁用。罗璇心想。 人类的悲喜並不相通,被嘲笑两句也没什么实质性损失。罗璇满不在乎地道了谢,付过款离开。 …… cythnia发来的位置在古北的別墅区。 罗璇穿著黑色西装和黑色长裤到了现场,进门就看见老赵总,尚雅集团的赵明德。 赵明德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个穿著黑色绸缎长裙的美女聊天。美女长髮捲曲,笑得眉眼弯弯,罗璇的眼睛在美女身上打了个转,注意到几个香奈儿的logo。 林招娣那套识人本事,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上了罗璇的身——罗璇又开始心烦。 赵明德转过脸来。 他是个周到人,热情地对著罗璇打招呼。罗璇敏锐地发现他染黑了头髮,看起来年轻不少。 赵明德並没有向罗璇介绍沙发上的美女。於是罗璇对著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我刚开始创业,开店和美容院。”美女自我介绍。 店和美容院。 罗璇一听就不对。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供应链,並不適合创业新人同时展开。她又看到赵明德笑得一脸曖昧,一下子就懂了。 於是罗璇体面地招呼:“我是cythnia的朋友。” 美女点点头,坦然地说:“我是cythnia的员工。” 赵明德的手顺势搭在美女身后的沙发上,看起来像是若有若无地將人环住。 罗璇口乾舌燥,识趣地离开,走到厨房里,找到冰箱,拉开,里面满满都是包装光怪陆离的“饮料”。 一行宣传语:男人的加油站。 罗璇烫手地关掉冰箱。 她四处转转,找到瓶依云矿泉水灌下去。 正喝著,刚才的美女走过来,靠在罗璇对面的桌上,抱著手,静静地说: “你觉得我是鸡?” 第98章 惨过做鸡u0026掮客与嫖客u0026网际网路经济 罗璇差点喷出来。 她打哈哈:“我被生活蹂躪,惨过做鸡。” 外面的音乐还在放,厨房里倒是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个人。 “我確实是鸡。是什么就是什么,別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美女坦然说,“有几个老板资助我,开了美容院和店,但都亏钱。我觉得自己还算漂亮,想开个服装店,在找供货商。听说你有工厂。” 罗璇就事论事:“我主要做外贸批发。一是不做零售端,二是不做內销。主要是渠道不成熟,我们供货的成本高,你拿货的成本也高。” 美女打听:“那精品店拿货去哪里呢。” 罗璇认真推荐:“珠三角的档口。你去珠三角看看吧。” “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別当被宰的小肥羊。档口水挺深,报价混乱,你得跑很多趟,而且那地方灰大,伤皮肤,你真要干这行——最好三思。” 美女摸著自己的脸,轻声说:“我確实不想太累。” “赚钱很难的,你靠自己,要被扒掉好几层皮。大女主从来都不好当。”罗璇拧矿泉水瓶盖,“既然你这么美貌,可以让老赵总帮你,他有全產业链。” 美女“嗤”地笑了。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半晌,她的声音有些苍凉:“你以为美貌算什么。男人多半只想白嫖,还不如你这陌生人仗义。你真可爱。” 她对牢罗璇,莞尔一笑。 训练有素的美击穿了罗璇的心,罗璇瞬间红透了半张面孔,呆呆地看著美女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翩然离开。 …… 罗璇喝完水,从厨房出来,已经不见老赵总和美女的身影。 cythnia走过来:“荷官到了,准备开牌。你在找谁?” “老赵总不上桌?” “他上次说想找个年轻的小女朋友。”cythnia漫不经心,“我叫了些『员工』过来玩,可能和谁看对眼了吧。” 郎峰哈哈笑。他今天穿不同材质搭成的一身黑,脖子上还繫著一条麻纱的黑围巾,飘飘荡荡,时髦极了。 荷官开始发牌。 郎峰伸出一双手,手上依旧戴著十个形状各异的银戒指:“老赵总归来仍是少年。” cythnia对郎峰说:“郎总,今晚清水局,不压筹码不抽水。” 郎峰抓牌:“你倒是谨慎。” “当然。”cythnia说,“我的员工都是正规招聘。” 荷官笑笑,报出一所著名大学的名字:“我从这里毕业的。” “名校美女啊。”郎峰讚嘆。 荷官又笑笑:“美貌算什么,学歷又算什么。商业社会,单打独斗不是英雄,想做成事,还得靠大家精诚合作,您说是不是。” “是,是。”郎峰看了眼cythnia,破天荒称讚,“cythnia,你好本事,好团队。” cythnia只是微笑,满脸写著“我要”。 罗璇看著在场的商人,脸上写著“我有”;而请来的美女,脸上写著“我配”。三方共坐圆桌前,犹如齿轮般嵌套精密,眾人欢声笑语,罗璇坐在角落里慢慢琢磨。 她边打牌边想,生意场没有容易的人,哪怕是小公主cythnia,好家世好背景,想在商业世界里拥有自己的位置,也一样要被扒掉几层皮。 吃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 门铃一响,昌隆集团的王永昌也到了:“老赵总呢?” cythnia指挥年轻女孩给他倒水,又笑笑:“他有点事情,在忙。王总先过来玩两把?” 王永昌不置可否。 罗璇渐渐回味出来,cythnia帮老赵总介绍小女朋友,老赵总帮cythnia拉人脉,也算各取所需。 供应链,產业链,有生意就有链,而生意的本质是交换。 …… 桌上换人,牌局重开。 罗璇趁机把买好的点心提到桌上。 巨大的logo果不其然被眾人看到。 “是那家最近非常红火的店。”罗璇事先和荷官打过招呼,而荷官很机灵地大声念出来,“想必你排队排了很久。” 郎峰和王永昌头也没抬。 很正常,就算再火的点心,也只是点心。在座都是吃过用过的,哪里会在意这些小东西。 罗璇给眾人分:“这家店在天涯论坛上出名,代表了当下最热的网际网路经济。” 听到“网际网路经济”五个字,王永昌这才抬起眼,看了看那盒点心:“网际网路经济?有点意思。还得是你们年轻人懂。” “网际网路是年轻人的游戏。”郎峰说。 罗璇笑笑,很隨意地说:“这家店在天涯论坛上小有名气。今年1月,陈冠希艷照门,带火了天涯论坛,这家店乘上了这股东风,一下子火爆。” 郎峰伸出手:“给我尝尝。” 他浅浅咬了口,“太甜。不怎么好吃。永昌,你觉得?” “吃不出来。”王永昌摇头,“我不是对味道很敏感的人。” 罗璇继续打牌,閒閒拋出祝峻的观点:“以后一定是网际网路的时代,而网际网路是造名的地方。从卖货的角度说,东西好不好不要紧,只要名气足够大,哪怕每个人只试一次,咱们也能发大財。” “是。”王永昌注视著罗璇,面上带了丝认真,“消费者都是盲从的。” 郎峰这时候已经在说:“假设,我去买官媒宣发,用权威背书,还能把这家店的名头推高一波。” 顿了顿,郎峰又说:“我最近在琢磨品牌年轻化。” “现在的年轻人离不开网际网路。”cythnia说,“比如我做的子品牌,就叫cythnia,依託於珊瑚集团的口碑和牌子。我把生產和销售全砍了,全部外包,省下来的钱,全部用在网络营销上。” 郎峰和王永昌看著手里的点心,表情严肃。 “比如,我把生產包给小罗总。”cythnia一指罗璇,“小罗总是罗桑县土生土长的人,摸得门清。” 听到“罗桑县”三个字,郎峰眼睛亮了。 cythnia还模稜两可地说:“小罗总在罗桑县认识特別多人,关係打得很通透。她出的货,工期非常准时,而且保质保量。” cythnia重读“关係很通透”五个字,而郎峰注视著罗璇。 “不像有些厂。”cythnia心有余悸,“四个月前我下了订单,上周跟我说做好了只差收尾,我立刻告诉店里明天可以发,今天工厂告诉我其实还没做。” 眾人哈哈笑起来。 王永昌称讚:“cythnia和小罗总都是年轻人,你们懂网际网路,也懂年轻人。” 罗璇抚了把黑西装,对著郎峰和王永昌微微笑。 郎峰点头赞同王永昌的话。 cythnia又看向郎峰:“郎总,您这边非常注重下游销售终端,刚好我也想把销售终端包出去,您看有没有合作的空间?” 郎峰一口答应,又指著罗璇,对cythnia笑道:“我最近有一批外贸订单,也在找合適的供应商,cythnia,小罗总既然做你们的订单,最近產能有没有饱和?” cythnia打出一张牌,连嗔带笑地卖人情:“郎总,您要抢我的供应商,我也只好答应。” 郎峰乐得和美女打机锋:“怎么就欠你人情啦?罢,罢,只当我为美女服务。” cythnia用下巴点点罗璇,撒著娇:“具体產能您就要问小罗总了。只是,郎总,如果这把牌是我们贏了,您能不能答应我们,帐期不超过2个月?” 郎峰哈哈笑,把手里的牌丟出去,打电话喊了助理来:“这把打完,我们详谈。” cythnia笑得娇滴滴,討道:“郎总,那我四哥那边求您的事,您就別给他办了。” 郎峰笑而不语,默认了。 而罗璇看著cythnia做念唱打全套,欣赏了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 有些人什么都有,有些人只能使尽千方百计。相比於风淡云轻的前者,后者的姿態不好看,罗璇却被这股生命力深深感染。 她看向cythnia。 cythnia正眉开眼笑,伸手在深色桌布上摸牌,雪白手腕上残留著烫伤印子。手肘微动,碰掉了满是logo的点心包装袋。 罗璇和在座几个商人交换了联繫方式,她余光看到郎峰给她的备註是“罗桑县罗”。 罗璇的余光又扫到地下的logo。 什么高级,什么低调。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 只要能被人记住,logo越大越好。 管它是谁的logo。 第99章 截单、地震与仲裁 罗璇找到公司,把自己剩下的年假一口气全部请光,回了趟罗桑县。 既然靠罗桑县做招牌,那她的当务之急,就是把罗桑县的本地资源摸熟摸透。 罗璇租了辆车,在罗桑县跑了几天,组织同学聚会,约各种老朋友,把本地的熟人喊了个七七八八,恨不得连早餐都要和不同的人吃。 郎峰的订单很爽快地下到了。 一是有cythnia作保,二是郎峰也想绕开罗桑厂的高昂返点。 既然双方都有需求,一拍即合。 罗璇联繫傅军,把招工完全包给他,不养长工,只找日结; 又辗转联繫到中学游泳队的同学,那同学家里也是做工厂的,因为外贸寒冬,订单不足,工人已经七七八八遣返,如今想卖厂卖地卖机器,可又卖不上价,砸在手里,正犯愁。 罗璇按日租了他家工厂,付了定金。 因为是老同学,帐期也拖足两个月。 只是,备料就没那么容易了。 宗先生和郎峰的订单,对辅料要求都比较高,罗璇只好把所有的订金都砸出去备料,这笔钱堪堪不足,幸好她还有工作,利用工资流水又办了几张信用卡,额外又套了些钱。 生意越做越没钱,她反而要靠上班还卡债。 就这样,罗璇不声不响地截走了红星厂的订单。 …… 罗桑县的纺织服装產业集群,向来以宗族关係为圆心。 朋友带朋友,老乡帮老乡,根本没有秘密。 没过几天,关係王告诉罗璇:“工人都议论呢,说你们红星厂母女不和,你和你妈抢单!” 罗璇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力资源的同事敲了敲她的桌面:“上班时间,不可以做私事哦。” 罗璇掛掉电话。 这天是5月12日,针对罗璇的漫长磋磨依旧没有结束。 人力资源找到她:“公司要给你调岗。” 罗璇在午饭时间被留下加班,错过了餐时,此刻正在茶水间里吃泡麵。她看了眼时间,此刻正是下午2点20,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一午后。 茶水间里的电视正在说:“……距离北京奥运会还有88天……” 闻言,罗璇警觉地把盒子一推:“去哪里?” “有个广西的项目。”人力资源说,“人手不够,老总的意思是,调你过去。” 广西。 “太远了。”罗璇说,“有没有別的法子?” “你最好接受。”人力资源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不然就只能离开了。” 罗璇皱眉:“要裁掉我?就因为我请了年假?” “行情不好,公司很艰难。”人力资源轻轻说,“其实和你请不请假,关係也不大的。你今天下班前告诉我决定,如果接受调岗,我们重新签劳务合同。” 人力资源离开了,罗璇坐在茶水间,对著空荡荡的泡麵盒子思索。 是,她颇接了几个製衣订单,但这些钱都还在路上,没有一毛钱到她手里。而她此时此刻,浑身负债。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无论什么钱,只要没到手里,就不是自己的钱。 罗璇还是没钱。 倏忽,她眼前一,感觉整个人身体晃动了几下。 发生了什么? 罗璇四下看看,茶水间一片安静。她又看了眼时间,下午2点29分。大概是自己午饭吃得太晚,又听到这样的噩耗,头晕目眩。 等到下午3点半,她心里有了大概的主意,拨电话给祝峻,讲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说:“我想好了。现在这个经济形势,苟住总比裸泳强,我决定接受调岗,去广西。” 祝峻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你等等,我去打听一下。” 20分钟后,祝峻的电话拨过来,罗璇站起身,跑到楼梯间里去接听。 祝峻告诉她:“你要调岗去的那个项目,未必撑得下去,九成九会被砍,届时你的境遇和现在一样,而且因为调岗要重签合同,你的离职补偿可能更少。” 罗璇“啊”了声,她完全没想到重签合同影响补偿这一层。 她彻底死了心。 “谢谢你的灵通消息。”罗璇沮丧地说。 祝峻顿了顿。楼梯间里一片安静。办公室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一阵惊呼。 只听祝峻的声音有些奇异:“……去仲裁吧。” 办公室內的惊呼转为喧譁,罗璇不得不用力去听祝峻的声音:“仲裁?” “是,仲裁。”祝峻那边传来敲电脑的声音,“今年5月1號刚开始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爭议调节仲裁法》,你这样的情况,可以用仲裁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喧譁声越来越大,罗璇往楼梯下面走了几步,试图让环境变得安静些。 她想了想,觉得不大现实:“我签的这份合同很苛刻,公司也是严格按照合同执行的,去仲裁很难贏。” 祝峻坚持:“没必要吃亏。”他身上有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罗璇很信任祝峻,从善如流,答应了。 …… 结束了通话,罗璇推开门,从楼梯间走出来,而办公室里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挤在茶水间里,仰头看著电视上央视的突发新闻。 “怎么回事?”罗璇扯住同事。 “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同事苍白著脸说。 …… 汶川地震了。 罗璇目瞪口呆地和眾人围在一起,盯著小小的荧幕看新闻。 蓝光扑在每个人凝重的表情上。 地震,离她那么遥远,此刻又那么近。 “好像很严重。”有人喃喃说。 第二天一早,新闻滚动播放。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摧毁力远远超出了罗璇的想像。人民子弟兵连夜开拔,15位勇士捨命从4999米高空盲跳救援,人们自发组织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罗璇把当月工资全捐了。 地震的艰辛一点点被人们克服,生还者一个一个被救出;罗璇则借用了祝峻公司的法务,开始忙著与公司仲裁。 这期间,林招娣打了很多电话过来,罗璇一个都没接。 而到了5月底,罗璇的仲裁输了。 判决书写得很明白,根据劳动合同內容,公司有权对她进行合理调岗。 第100章 窄门u0026竞技精神 仲裁输了以后,罗璇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我。”一把美丽的嗓子,“我们在cythnia的牌局上认识的,我问过你,能不能做服装生意。” 罗璇想起来了,是那个和赵明德廝混的美女。 “你决定要做服装生意了吗?”罗璇问。 “正相反,我没办法去做了,客观条件不允许。”美女说,“思来想去,还是要和你讲一声。” 罗璇学到了。美女做事情非常上道。无论成与不成,既然询问过建议,总要有点反馈的。 於是罗璇多关心了几句:“是找到更好的机会了吗?” 美女轻轻笑了。 “我確诊胃癌。印戒。”她轻盈地说,“需要一些时间来养病。” 仿佛晴天霹雳。 罗璇知道胃癌印戒的凶残,她喘了口气:“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对面的声音笑著,“喝酒喝太多?为了减肥没好好吃饭?或者纯属我倒霉?” “……別怕。”罗璇乾巴巴地说,“你一定会康復。” 美女依旧笑:“我会的。” 顿了顿,美女又轻轻说:“友谊长存。等我康復了,再回来上海,万一有合適的机会,我们可以合作。” 罗璇努力维持声音:“等你回来。” 美女的声音终於维持不住,带了点哽咽:“谢谢。你还是那么可爱。” 两人结束了通话。 而罗璇心里清楚。 她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 罗璇攥著手机,走出阴凉的建筑,抬头就看见祝峻。 她无言地走上前,拥抱他。 祝峻以为她是因为仲裁输了而悲伤,安慰道:“我带你去一家很有趣的酒吧,散散心。” 司机把两人送到一座公寓楼下,两人坐电梯上去。 电梯里,祝峻问:“根源问题出在合同上?” 罗璇情绪低落:“合同擬定本身就对我很不利。” 安静了一会,祝峻说:“把你的劳动合同给我。我找律师,继续帮你提诉讼。” 罗璇不抱太大的期待:“诉讼有用吗?” “诉讼期有15天。”祝峻说,“我们可以试试。” 罗璇把自己的劳动合同抽出来,递给祝峻。他接过,收到隨身的包里。 电梯门缓缓打开,罗璇看向祝峻的背影。 酒吧是暗门,四面都是墙。祝峻正在摸索,每面墙都推了推,没推开。他后退几步,仔细端详,伸手按住一个置物架的边缘,用力按下去——置物架旋转开,露出其內洞天。 两人坐在吧檯前,祝峻招手点了两杯日本的威士忌。 罗璇心不在焉地注视著酒杯。 日本的威士忌口感柔滑,两口喝下去,胃里暖了起来。 罗璇没提仲裁,也没提那个美女,而是絮絮说起雪灾中的事,说起那些滯留的工人,说起娇姐,又说起小满。 “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酒量向来好,但此时此刻,很容易就有点眩晕,“经济欣欣向荣,股市那么好,我以为会就这样繁荣下去,可谁能知道美国次贷危机会来?谁能知道会有一场雪灾?谁能知道会有一场地震?人如螻蚁般渺小。命运就像洪流,人註定身不由己……你说,既然命运无可抵挡,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还要挣扎?我们究竟在挣扎什么?” 祝峻没有看她。 他慢慢转动手里的酒杯。 酒吧里的光线半亮不暗,窗外是上海华丽璀璨的夜灯。酒保在晶莹剔透的酒柜前默默擦洗杯子,而並不遥远的地方,传来情侣低低的嬉笑声。 “总要做点什么。”祝峻的面孔掩在暗色的流光中,“时代的洪流不可抵挡。可就算徒劳,人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罗璇拄著头,带著点醉意,哈哈笑了。 “人生不外乎穿过暗门,我们刚刚用力去推这几面墙,为了找到一扇门。”她指著门口,“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天然在门內;有些人用手去推;而有些女孩子,是堵上一切,用头去撞。我们每面墙撞过去,一直撞到头破血流,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一扇门。” “有些人,撞得太用力、太努力,或者运气差了点,还没等找到那扇门,就撞死了。” “有的人,付出代价去获得门內人的青睞,只要对方能给一两句关键的指点,她知道该去撞哪面墙,或许也能顺利找到那扇门。” “有的人,需要非常强健的身体和万里挑一的运气,每面墙撞过去,不会重到死掉,也不会轻到撞不开,一切都是刚刚好,耗光了所有的好运,付出健康的代价,才能在头破血流死去活来的时候,恰好撞开那扇门。” 祝峻循著罗璇的手看向那扇门。 他低低说:“但我们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连墙后有一扇门都不知道。他们一辈子撞一面墙,至死都没能把这面墙撞开,至死都不知道墙后其实还有洞天……但他们或许是快乐的。” 他又说:“你能知道墙后有一扇门,已经是教育和机遇赋予你的智慧。应该心存感激。” 罗璇注视著那扇门,却落下眼泪:“我寧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还快乐些。” “你喝醉了。”祝峻的表情很少,样子总是冷淡,但他动作很温柔地扶起她的头,“眾生平等,人生实苦。就算你一无所知,也会有其他不如意。” 罗璇转过头,在暗色中看向祝峻:“那你呢?创业是未知的,你的勇气从何而来?” 祝峻想了想,答非所问:“我喜欢体育竞技。我也喜欢运动员身上的精神,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他看著罗璇。 罗璇也看著他。 她等著他说下去。 “人是有死的。对上命运,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人必输无疑。”祝峻抬头,將杯子里的酒喝乾净,“所以,真正的竞技精神,不是贏,而是不屈的意志。” 第101章 罗桑厂第一次分红u0026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这次高考,贏的肯定是我们罗桑县万小满。” 工人们聚在罗桑厂的院子里,笑著议论:“三次模擬考,省里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都考不过小满。万小满模考701分!” “但人家省重点尖子生有加分。”戴眼镜的工人惆悵,“他们资源多,有竞赛,有入党,什么好事都有。咱们的小满,一分不加,全靠自己,跟加分的人比拼……” “嘘,还有半个月就高考了,相信小满,罗桑县这次一定扬眉吐气。” “我女儿就在省重点住宿,这次联考,小满拿了省状元,她也脸上有光,狠狠地打那些势利眼同学的脸,那些人瞧不起她从县里考出去。” “县里怎么了,当年林招娣家的罗珏,也是全省有名的尖子生。谁说县里的孩子就一定比省里差?” 正议论著,郑厂长和王经理走出来,眾人噤声。 郑厂长坐在一边,王经理开始说话。 “今天主持第一次集资分红。”他单刀直入,“把大家都叫来,也是做个见证。” 议论声犹如浪潮,先是低低漫向西面八方,旋即泛起不平静的涟漪。 “罗桑厂入股的红利说的很清楚,50%利息。”王经理声音很平静,“老王,你出资20万,给你分红10万。”他递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分红10万! 议论的浪潮骤然拔高,而老王瞪圆双眼,哆哆嗦嗦地不敢出声,喉咙里嗬嗬作响。身边人看不下去,猛地推了他一把:“10万!” 老王尤自不敢相信:“这就赚了10万?就这?就赚了10万?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 他被人推到台上。 王经理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老王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才接过,立刻就要拆开。 王经理笑著按住他汗湿的手:“下去慢慢看。”他抬头:“下一个。” “小楚,本金五千,分红两千五。” “……” 分红名单一个个念下去,眾人骚动。 老王在台下老泪纵横:“好,好。搏一搏,真的搏对了,孩子娶媳妇的钱有了。”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分红名单念完,王经理又笑眯眯地喊老王:“听说小王要结婚了。” 老王的脸又想忍耐、又忍不住狂喜,最后皱成一团:“哎,哎。今年十一就结婚,明年抱孙子。” 王经理掏出一个红包,放在他手上:“这点是我的心意,不多。” “王经理,你……”老王哽咽了。 王经理又说:“等下来我办公室,把你的本金拿回去。” 老王面色煞白。 “不是说一年分红两次吗,为什么不让我投了?” 王经理说:“老王,这是为你好。孩子要结婚,房子要装修,正是用钱的时候,这点分红哪够你?” 老王死死抓住王经理的手:“我相信罗桑厂,我相信经理,就让我继续投吧。” 王经理无奈同意。 “还得是咱们罗桑县自己人,一根藤开不出两样,王经理真是个好人啊。”工人们说,“哎——你去哪?” “回家取钱!跟投!傻帽!” “还得是王经理好啊。” …… 关了办公室的门,王经理看著眼前的几个人。 “你们的50万。”他把几个牛皮纸包隨意丟在茶几上,招呼,“各自拿各自的,点点看,我少了你们一分没有?” 眾人互相看了几眼,谁都没先伸手。 “兄弟一场,做这样子给谁看。”王经理不耐烦,“我逼你们掏钱的时候,就说过,我亏了谁都不可能亏你们。” 几人笑了,伸手把纸包抓回来,点了数目,收进包里。 “王哥有魄力。”有人说,“工人的钱拿了,没在备料结款上,反而直接把咱们的钱还了,还给工人们分红。” 王经理似有似无地哼了声:“这下子,再收上来的钱,就可以……” “拿去备料?” 王经理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2008年了,还相信做衣服能挣钱呢?” “王哥,那怎么说。” “发工资。”王经理用手敲了敲茶几,“然后继续分红。然后再收钱。” …… “……罗桑厂现在一股难求。”万小满把沉重的书包甩在地下,“我今天看到四爷爷提著茅台去找王经理了,想多投一些。” 罗珏坐在宿舍里。万小满摸了摸她的手:“姐,你的手好凉。” “四爷爷真去找关係了?就为了给罗桑厂投钱?” “给王经理送礼的人,可太多了。”万小满说,“因为利息高,大家都想分红,结果王经理说,罗桑厂不需要那么多钱,渡过难关就好。所以他说按照大家的资歷和贡献来分配额度,想多捐,还不收呢。” 万小满撇撇嘴,抓起罗珏桌上的水杯。 “这水冷的。”罗珏按住她的手,“我给你倒杯热水。你马上高考,別喝坏肚子。” 万小满继续说:“王叔分红10万,刚刚看到王婶,她高兴得不得了,说等抱孙子了,让我去摸摸孙子的头,说我是文曲星。” “……小满。”罗珏打断她,直视她的眼睛,加重语气,“你三天后就高考了。” 万小满垂下眼。 “我知道你想报仇。”罗珏的语气依旧很重,“但你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里,情分不值一提。如果你考不上清华,你没有价值,没有人会捧著你、帮著你,你也不可能报仇成功。” 万小满的脸色白了。 到底是小孩子,她悲愤地反驳:“所以我去读了书,就会像你一样理智残忍吗。” 仿佛锤摆砸中心口,罗珏心中激盪。 人生是太复杂的路。罗珏没办法坦荡荡地说出“是”或“不是”。 “你最大的价值,就是你学习好。”罗珏简单地说,“赵书记捧你,钱栽培你,说你是罗桑县的希望——不是因为你考上清华,不是因为你自己將有个好前途。不是。而是因为,我们罗桑县培养出清华苗子,就能获得更多资源倾斜,申请教育资金,你的中学能获得荣誉,我们整个罗桑县的人,都会因你的成就而获得利益。” 万小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珏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清淡的、凉凉的笑容。 “可怕吗?伤心吗?我不过说了两句实话。话语不会比事实更可怕、更令人伤心。”罗珏弯腰,用力扯起地上沉重的书包,把书包放在椅子上。 她回头:“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不会真的有人为你好。小满。”她残酷地说,“你爸是个废人了。你妈——你看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你妈指望不上。而你,小满,你的童年结束了。” 万小满怔怔地注视著罗珏。 罗珏用力扯开书包拉链,把错题本、捲纸和课本拿出来:“你现在是你家的顶樑柱。万小满,要想实现自己的目標,你必须做一个有价值的人。” 万小满安静了很久,说:“这些题,我都会做。” 罗珏说:“高考前最后三天的自由复习,你不需要看偏题怪题,你必须再把教材本身过一遍。” 两人僵持。 罗珏的笑容一如既往清凉:“小满,坐过来,我陪你读书。” 万小满狭长的黑眼睛注视著罗珏。良久后,她用力咬牙,攥紧拳头,走到桌前,垂下头,看著眼前摊开的课本。 “我什么都知道。”万小满突然说。 “我寧可你什么都不知道。”罗珏没有丝毫犹豫与思考,似乎已经想了无数遍,“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快乐些。” 万小满低头继续看书。 罗珏动作很轻地站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水壶里的水空了。 罗珏提起水壶,走出房间。 只听走廊两边的宿舍里,有女工嬉笑:“那些工人怀孕的老婆,都要在高考那天给小满送饭,说去沾沾状元的文气,以后孩子学习好呢。” “那我也去……” “……去读了书,就会像你一样理智残忍吗?”小满的话迴荡在耳边。 罗珏站在幽暗的走廊里,眼睛闪了闪。 第102章 不要投钱u0026城市难道不是靠农民工建设的? 万小满高考的阵仗很大。 07年高考前,之河市有个状元苗子,得罪了人,在高考当天早上被人挑断了手筋。这起恶性事故给08届高考生敲响了警钟。 作为罗桑县一等一的苗子,赵书记要求校长亲自全程跟在万小满身边,目送万小满进考场。万小满高考几天的饭菜,全由学校提供,不碰任何外食。 6月,不算冷,也不算热。天上下著绵绵细雨,一如每年高考时分。 罗珏站在考场外。 王婶提著饭盒,笑著和她打招呼:“呀,状元送状元来考试。” “王婶,不用给小满送饭。”罗珏说,“学校不让小满在外面吃,怕有突发情况。” “谁说的,我特意查了高考生食谱,全是清淡安全的——”王婶掛下脸,“学校能给小满吃什么,能吃好吗?” 罗珏笑:“能吃不好吗,赵书记都为了小满开联席动员会了,说罗桑县的希望就在这几天,她要是出了差池,让会场所有人都把眼珠子挖下来。” 王婶也笑:“那行啦,我打电话,让大家別来,太多人想给万小满送饭了。哎?”王婶回头,招手,“说晚了,她们来了。” 一群怀孕的女工笑著聊著,拎著饭盒走过来:“不知道状元喜欢吃什么,我们都做了些,就为了沾沾文曲星的文气。” 罗珏听著王婶和大家聊天,话题都是跟投、入股、分红。 罗珏轻声说:“罗桑厂真的还有钱吗。” 有女工摸著自己的肚子笑:“罗桑厂怎么会没钱呢?” “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罗珏转过身,透过高高的柵栏围墙,看向考场深处,“请人入股,为什么不公开厂里营收,不公开財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闻言,看向罗珏,神情凝重起来。 “就是很奇怪啊。”罗珏和戴眼镜女老师讲话,声音宛若閒聊,“罗桑厂港资母集团正在破產清算,谁都不知道母集团欠下多少债务,只是撤资能不能解决,债务要不要罗桑厂来承担……” 她收住话题,轻轻“哎呀”一声:“老板找我,我得赶紧回去了。” 罗珏转身离开。 …… 考场门口。 女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那,还投吗。”有人囁嚅。 戴眼镜的女老师皱眉:“罗珏这次是来给罗桑厂做资產评估的,她说的话,我觉得可信。” “她是不是怕我们赚钱啊。”有个圆脸女工不服气。 “罗珏不是这样的人。”女老师摇头,“我的老师是罗珏的班主任,他特別欣赏罗珏,说她清高正直,有股傲气,寧折不弯。” 眾人不语。 终於,有女工犹豫道:“王婶,你们的本金,是不是最好拿回来?” 王婶拎著饭盒,只是“哎呀哎呀”地犯愁。最后,王婶一跺脚:“小满是状元,罗珏也是状元,我们肯定聪明不过状元!” “我这就让老王去找王经理,把本金拿回来!” …… “出分了,出分了,万小满,之河省高考理科裸分状元!”隔著电话,关係王的声音也欣喜若狂,“万小满稳上清华!我们罗桑县真的出了个文曲星!” “裸分状元?”罗璇问。 6月匆匆而过,罗璇的劳务仲裁官司还没结,整个人疲惫不堪,心情被撕扯至低落,闻言,不由得为万小满开心。 关係王滔滔不绝:“赵书记和之河市拍著桌子抢状元,说之河市那个状元根本不是省状元,成绩有水分,靠加分,不像我们万小满,不靠加分,裸分第一,这才是省状元!” “我们罗桑县这些乡镇中学,一点资源倾斜没有,一点政策优惠没有,什么加分都轮不上,耽误了多少好苗子!若是罗桑县中学能多点政策优待,是不是还能得全国状元?我们罗桑县中学是不是能为之河省输送更多人才?” “赵书记还开炮,质问之河市,凭什么觉得农村学校出不来人才?凭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城市难道不是靠农民工建设的?我们堂堂社会主义国家,什么时候变成农村补贴城市、年轻人补贴老人、体制外补贴体制內,农民工补贴城里人了?气得之河市负责人脸都绿了,连连说,我们之间没有分歧,只是对状元的界定標准不清晰。” “开炮的时候,赵书记数度哽咽。” “之河市负责人说完,赵书记就抓著现场的人挨个问,界定標准怎么不清晰了?难道高考比的是加分,不是成绩?难道你们看不起农村人?赵书记说著说著,继续哽咽。哈哈哈,杀人诛心,谁敢出声否认啊!” “喔喔喔!赵书记讲到哽咽!”罗璇惊嘆。 关係王问:“你感觉怎么样。” 罗璇诚恳:“赵书记原来是这样感性的人,我很动容啊。” 关係王大骂:“你动容个屁,你也是老油条了,怎么会被这样骗。赵书记的绝活就是哽咽,每次只要领导在,只要准备开撕,赵书记就会精准哽咽。嘿,但领导偏偏就吃这一套!” “难怪罗桑县能做成『世界运动服之都』,赵书记功不可没。”罗璇感嘆。 关係王与有荣焉:“所以现在万小满是官宣的省状元,赵书记动员所有人联繫媒体採访,甚至连北京的媒体都找过来,主题就叫『世界运动服之都』中跑得最快的女状元。” “这哪是宣传万小满啊,这就是宣传罗桑县,为了给罗桑县打名气、促內销!”罗璇再次感嘆,“难怪赵书记一直说,小满是罗桑县的希望。” “对了。”关係王问,“你手上没有保险业的股票吧,快快割肉。” “保险业怎么了?” “你不关心新闻,还炒股,当心炒股炒成股东。” “呸。” 关係王在电话对面窸窸窣窣念新闻:“5·12汶川大地震造成直接经济损失达8451亿元,共有20.7万件保险报案,涉及金额200多亿元,却仅获得来自保险业的赔付18.06亿元,杯水车薪……要我说,这保险业顶不住啦,迟早要完!” 第103章 亲妈换彩礼u0026结婚 到了7月,关係王又第一时间拨电话过来,指点江山、挥扬方拓: “美国开始救房地產,美国国会批准3000亿美元援助两大房贷融资机构房利美和房地美。哥说什么来著,哥就说国会肯定要出手吧!” 受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近来的国內楼市犹如无能丈夫面对美貌妻子,颇为无力。 美国国会支援房利美和房地美,如同服用小药丸,房產市场又猛然支棱起来。 “奥运会带来一波热度,马上就是金九银十,房產市场预计会迎来『小阳春』。”关係王说,“你手上还有没有钱,速速买房。” 罗璇乾瞪眼:“没现钱,全在股票里。” 关係王跌脚:“我也没现钱,也全在股票里。” 两人相对扼腕。 关係王自我安慰:“也好。奥运会的热度一来,股票肯定会拉升的。但如果有余钱,还是买房好哇。” “你就这么看好房市?”罗璇忍不住发牢骚,“涨得太夸张了,难道不是房產泡沫吗。” “嘖,你懂什么。”关係王神秘兮兮,“我有个北京的远方堂哥,为了买房,刚刚把我姑,他亲妈,嫁出去换彩礼,就为了用彩礼付房款。” 罗璇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关係网愤世嫉俗:“你別看那些专家天天酸唧唧地喊『泡沫,泡沫』,你別看他们说什么,看他们怎么做。他们谁买的少了?专家的话,都得反著听。” 刚结束通话,祝峻的电话又进来了:“现在房子还挺热的,上次带你看的单位,你一直没给我反馈。我们再去看一下,合適的话,今天下订。” …… 再到某开发商总部,祝峻没多余的话,简单地指著两套户型不同、面积一致的楼盘给罗璇看:“选一套。” 罗璇有些犹豫:“住房制度不是要改革了吗?” 上次看过房以后,罗璇也研究了一下楼市的政策。2007年,建设部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住房和城乡建设部;2008年,报纸上都在说,住房“双轨制”將全面实施,中国將调控房地產,建立城市住房保障体系,给老百姓盖廉租房和经济適用房。 罗璇又说:“住房改革的话,政府要给普通人盖很多保障性住房,商品房就只有少数人卖了。这房子,还能炒得动吗?” 祝峻並不与她爭辩,垂眼仔细看模型、辨方位,又仔细地研究小区。 罗璇不赞同:“美国的次贷危机,就是因为政府不给老百姓盖房子,导致老百姓一股脑涌进商品房市场,恐慌式买房,房价狂飆,可又还不起贷款,才击穿了美国经济。中国如果不想次贷危机,所以必然防过热、防通胀,控房价。” 房地產老总纠正:“政策变啦。从6月开始,是保增长、控通胀啦。” 祝峻依旧不与罗璇爭辩。 祝峻从不与罗璇爭辩。虽然他会很耐心地听,但他听过也就算了。 他有他的主张。 祝峻避重就轻:“现在房子降价,隔壁万科的房子都降了不少。” 罗璇很不认可:“经济螺旋发展,国家政策也是螺旋轮迴。从97年到07年,正好10年。你想想,鼓励-调控-打压-鼓励,下一步肯定是调控,房子买了就要跌。” 房地產老总却插嘴:“经济全球化啦,你不能把国內房產孤立地看待。现在和97年金融危机有什么区別?你想想,企业倒闭,外贸下滑,就业那么难,国家能怎么办?肯定刺激內需的啦。刺激內需,拿什么刺激?房地產嘛。” 房地產老总的角度和罗璇的角度全然不同。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你把房地產当成经济指標,但我们不这么看。”房地產老总解释,“房子不是房子,是土地。而土地是政治,而非经济。你看待房子,不能用经济的思路去理解。” 罗璇思索。 “政治决定经济嘛。”房地產老总笑眯眯地捧过两杯水,给两人一人一杯。 他的意思,罗璇有了些朦朦朧朧的轮廓,可又似懂非懂。 於是她说:“祝峻,你定吧。” 祝峻垂眼比较两套预留的楼王。最后他一锤定音:“就这套。” 罗璇没看出两套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別:“这套更有升值空间?” “这套,可以看到楼下儿童乐园。”祝峻並没有看罗璇。他专注地看著效果图,面上带著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儿童乐园怎么……” “我们的孩子会喜欢。”祝峻抬眼看她。 罗璇一怔。 “对了,有件事情,我不能替你做主。”祝峻看向別处,状似隨意地开口,“你妹妹准备结婚了。我的礼物该怎么送?” …… “是,我准备结婚了。”罗琦很痛快地承认。 罗璇扶著门,一时间呆住了。 半晌,罗琦推她:“换鞋呀。” 罗璇气道:“我的亲妹妹结婚,我还要从別人嘴里听说——” 罗琦不以为然:“姐,你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又不是没结过婚,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罗璇压低声音,“这次又是假的?” “这次是真的。”罗琦转身去切水果,“尝尝这苹果——” “是苹果的事吗?!”罗璇站在客厅中央,拔高声音,“你结婚?你和谁结婚?你就这么结婚了?真结婚?” 罗琦放下小刀。 “是,我要和老郑结婚了。”罗琦说,“但你究竟在惊讶什么?不就是结个婚吗?我还是我。难道,结了婚以后,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结婚?”罗璇追问,“喜欢也就罢了,结婚?!” “因为他想和我结婚。”罗琦把水果摆在罗璇面前,平静地说,“他帮了我很多,我不能只接受、不回报。所以,既然他想结婚,那就结婚。” 罗璇不知说什么好。小妹早已成年,即使姐妹之间,她也不能说太重的话。 於是罗璇环顾四周。 明亮的房子,冷气嗡嗡地吹著。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满室灿烂。 第104章 姐妹爭执u0026结婚吗u0026奥运会 “你新买的房子,光线还可以。”罗璇强行按捺住声音里的情绪。 罗琦扬起美丽的面孔,哈哈笑了。 “我才不会买这样的地段。”她条理清晰,“炒房的逻辑是『投住分离』。买要买好地段,住要住得舒適。我买的房子不在这里。” “你倒是长进很快。” “老郑是个好老师。” “是吗?”罗璇看向冷静的小妹,“你真的分得清楚吗?” “我分得很清楚。”罗琦的目光不闪不避,“投住分离,情爱分离。投资是投资,居住是居住,情分是情分,爱是爱。” “就为了该死的房子?值得吗?”罗璇也很冷静地问,“小妹,如果你只是要钱,我也可以给你。只需要等我一年——不,半年。我很快就会有钱的。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万事不管,让你得不到任何帮助。” 小妹拍开罗璇的手:“从来都不是钱的事。” 罗璇加重语气:“不为了钱,你愿意和老郑结婚?在我面前,你装什么?” 小妹的脸色难看起来。 她扯著罗璇的胳膊,把她推到门口。 “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小妹语气很硬,“我想要什么,我会自己做决定,自己寻求帮助,自己去做。老郑帮得上我,我也用得上他。” “无论你说得有多好听,多独立自主,都没用。”罗璇直接说,“难道你不找老郑拿钱?” 小妹打开门,用力把罗璇推到门外。 “提到钱,你赶我走。”罗璇冷笑,“如果你不心虚,你就要告诉我两件事:钱从哪里来?钱到哪里去?” 小妹站定了:“如果我不告诉你呢?你就认为我道德败坏、从此不认我这个妹妹,对不对?” 罗璇站在走廊里,沉默片刻。 她摇头。 “我会替你找理由。”她低声说,“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小妹气笑了。 “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小妹说,“你软成这样,一定会吃亏的。” “我就是这样的。”罗璇反驳,“我们就是不同的人。你有你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 小妹讥誚地笑笑,唇角弯弯。 但態度总算缓和。 她打开钱包,掏出十几张信用卡:“我通过银行的关係,高评高贷做全套,办理按揭,拆东墙补西墙,挪用资金,静等涨价。” 张东尧也投了相当一部分钱和债务在里面。 但罗琦並不打算告诉別人。 罗璇把这些话在脑子里滚了滚,迅速理清楚:“那你得欠多少钱?!这肯定不止五百万了吧?!” “当然不止。但妈教会我一个道理:好东西人人都想要,一旦引入別人的资金,这房子就很难留在我手里,会被抢走。是我的,我谁都不让。” 罗璇瞠目结舌。 半晌后,她咬牙:“你一个人在上海,没积蓄没背景,你担这么大风险!你怎么敢的啊!” “做什么没有风险。”小妹把信用卡收回钱包,面上没太多表情,“或许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但至少我今天尝试过了,折腾过了,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我的生命没浪费,这辈子也不算白来一遭。” …… “这几年白干一遭。”罗璇对著股票嘆气。 罗璇的股票已经亏了一半。但北京奥运会在即,所有人都说,奥运会前后一定有行情。这么大的盛会,难道对经济没点促进作用?难道国家队能让中国股市在奥运会期间大跌?肯定要拉升的嘛! 不卖,还有涨回来的可能;卖了,就真的亏了! 此时已是8月,万小满顺利拿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罗璇计划送她一套奥运福娃。谁料北京奥运会火热到极致,福娃难求,直接被黄牛炒翻几倍。 “连福娃都比a股坚挺!”她对祝峻发牢骚。 祝峻从手机上抬起眼,问:“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 他示意罗璇点开来自他父母的消息,备註为“妈”的简讯写著:“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有空,欢迎到家里来玩。” 祝峻邀请:“不如来我家一起看奥运会开幕式。” 罗璇嚇了一跳:“这么突然?” 祝峻声音稳定:“我这个人,向来以目標为导向。此前我提出只恋爱、不结婚,你不接受,那就意味著,你谈恋爱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的,对不对?” 罗璇不能说不对,但又觉得哪里还是不对。 祝峻抓起她的手,握了握,调侃:“难道你想结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婚?” 罗璇挠挠头,还是没办法否认。 祝峻郑重地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也不是不行。这样,我们的关係一笔勾销,从现在开始完全不熟,我直接走到你面前:罗璇,要不要去结个婚?” 罗璇“噗嗤”笑出声。 也是,她在犹豫什么?她有什么可犹豫的?之前祝峻说不结婚,她没办法接受;如今祝峻主动提出结婚,她又开始犹豫。 她向来没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还不如顺其自然。 於是,罗璇点点头: “好哇。” …… 2008年8月8日晚20时,举世瞩目的北京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国家体育场隆重举行。 罗璇坐在祝峻家的客厅,和他的父母一起,看著烟从北京各个角落绽放,最后匯聚在鸟巢,点亮整个北京。 祝峻是独生子,隨母姓。祝母叫祝胜男,北方人,在上海开一家文化公司;祝父是本地人,在体制內工作。 是一个精明而富裕的家庭。 祝峻的父母很克制地问了几个问题,开明地表示不干涉年轻人的决定。祝胜男给罗璇封了个厚重的红包,並邀请她以后常来家里坐。 在祝峻的示意下,罗璇高高兴兴地收了。 席间,祝峻和母亲说起自己的事业,母子二人有商有量。 “经济形势很不好,到处都没钱。”祝峻说,“钱全周转在链上,帐面几乎没有多余的现金,养人很难。” “一定要精简。”祝胜男反覆提醒,“海啸当前,小船好调头,保持轻资產的灵活模式,不要一味追求扩张。” 罗璇听著两人聊天,又听祝胜男说:“……什么规模、影响力、荣誉,都不重要,实实在在赚到钱才是真的。赚不到大钱,就赚小钱,积少成多。” 开幕式结束,罗璇结束了拜访。 走的时候,祝胜男抓住祝峻的袖子,反覆强调:“控制成本。” 祝峻点头应下:“我明白,我已经在控制。” 第105章 求婚u0026仲裁 祝峻和罗璇走出家门。 8月8日这天,天气异常好。南方的空气清爽而湿润。遥远的夜空有一勾弯弯的上弦月。更遥远的地方,是因为北京奥运而兴高采烈的人们。 罗璇注视著弯月倒映於地下的积水,隨风微澜。 “月满则亏,兴尽悲来;宇宙无穷,盈虚有数。”罗璇看著弯月,心有所感,“像现在这样,不圆满,反而刚刚好。” “哪里不圆满了?”祝峻也抬头注视著月亮,罕见地反驳罗璇,语气坚定,“今天就是我人生中最圆满的一天。” “十全十美。”祝峻再次强调。 月亮不远不近地跟著,两人向小区外慢慢走。 祝峻突然站定了,回身抿嘴看向罗璇,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一定会圆满的。”祝峻说,“既然可以迅速拿到结果,我们又何必在过程中浪费时间?” 罗璇还在想他的这句话,祝峻已经低低道:“我毕竟掩饰了好多年。” 有风吹过,小雨点点落下。 罗璇感觉手指微凉。祝峻托起她的手,她看见自己中指上的钻戒在月光下淡淡闪烁。 祝峻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喜悦和幸福冲刷著她。 或许是太幸福了,不知为何,她的心底突然涌起深深的迷惘。 於是罗璇举起手,指著钻戒,很煞风景地问:“这代表你会最爱我吗?你会永远、永远最爱我吗?超过其他所有人?” 她死死盯著祝峻,不知道应该期待怎样的答案。 爱是什么,她自己尚且不知。但此时此刻,她所求的,並非爱,只是一个“最”字。 可人生如月般阴晴圆缺,一个最字,转瞬即逝。 罗璇心里清楚,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顏辞镜辞树。或许爱很短暂,可婚姻是漫长而稳固的。 或许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心境:即使留不住,也想留。 或许这就是婚姻。 祝峻面露犹豫。片刻后,他坚定下来,张开嘴。 突然,一道黑影从斜旁窜出,劈头盖脸地打了罗璇一巴掌,旋即猛地向祝峻扑过去:“祝峻,我和你同归於尽!” 罗璇的耳边“嗡——”地一声尖锐的鸣叫,黑髮头晕目眩地散开,她跌坐在地,面孔火辣辣地肿起来。 …… 地上全是泥,又湿又滑。 祝峻一下子被那人扑倒在地上,几拳落身上,扑扑闷响。 罗璇捂著脸,心头火起,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跳到侧面猛地一掀,那人直接滑倒在地。 她个高腿长,仗著自己敏捷有力的优势,骑在他身上,反手给了他两个耳光,还不解恨,满心怒火地用包一下下往他身上砸:“你打我?工人闹事都没人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你大爷的你敢打我?” 那人惨叫起来:“悍妇,悍妇!再不住手,我就还手了!” “你现在就还手!我等你还手!”罗璇恶狠狠地按住奋力挣扎的男人,那人几次扑腾,都被罗璇大力锤进泥里,“你今天不还手,我罗璇就跟你的姓!你今天不还手,我罗璇就改姓怂!怂你大爷!” 那人嗷嗷叫:“悍妇!悍妇!!!” 祝峻爬起来,急急阻拦,可拦得不是男人,而是罗璇:“別打了,別把人打坏了!你冷静些!” “他先动手的!”罗璇被祝峻拦腰拖开,还不解气,对著空气猛踢两脚。 警察很快赶到。 那人状若疯癲:“祝峻,你活活把人往绝路上逼!现在这个经济形势,你裁我!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我的小孩有慢性病,吃不起药,就会死掉啊!你不得好死!” 祝峻捂著面上淤青,怒斥:“你在採购环节搞贪污,我信了你的口头情义才没起诉你,你怎么不说自己捞了多少,现在还有脸跟我哭穷?” 那人梗著脖子骂:“我贪污?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个签字的,我哪来的权力贪污?我替谁背锅你心里清楚,你拿我杀鸡儆猴罢了!” 祝峻反问:“你没从中拿钱?你装什么无辜?” 那人说:“我已经把钱全退还给公司,你杀鸡儆猴的目的也达到了,如今公司里都是你说了算——我並非毫无贡献,我不求別的,只求你把我的赔偿补给我!” 祝峻的声音里有股狠劲:“该给你的,我都给过了。” 那人大叫起来:“这么点就想打发我,我要双倍赔偿!” 祝峻冷冷地说:“我只按合同做事。你的劳动合同,你是自己签了字的。” 那人又哭又笑:“祝大老板,祝大精英,你倒是占理!你先逼我转岗,又逼我重签劳动合同,那份合同里面有多少算计,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们这些黑心的资本家!” 祝峻简单地说:“你不满,就走劳务仲裁。” 那人满额青筋,吼至破声:“你招我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用完我就裁!什么贪污不贪污,都是你找的藉口!你们是什么人脉,我是什么人脉,对上你们,难道我能贏吗?” 祝峻抱臂闭眼,任由那人破口大骂,不再理睬。 验过伤,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祝峻送罗璇回家。他把冰袋拎给她,叮嘱:“我明天让我的司机接送你。这几天你不要独自外出。” 罗璇应了。 回到家,她敷了很久冰袋,直到半边脸又冷又麻。她注视著镜子里自己红肿至透明的陌生面孔。 转岗?重签劳动合同?仲裁? 窗外,弯弯的月亮依旧高高掛在天空。 …… 第二天上午,罗璇没有等祝峻的司机,独自去了他的公司。 这是她第一次去祝峻的公司。 “祝总不在。”前台歉意地说。 他当然不在。 罗璇就是特意挑他不在的时间去的。 前台把罗璇请进了祝峻的办公室等待。 而罗璇在祝峻的办公室里,毫不意外地找到了自己的劳动合同。 她还翻出了其他几份员工的劳动合同,和自己那份一模一样。 …… 仲裁是很漫长的过程。中间有一系列的揪心,她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如今因为她的缘故,其他人也有了这样的合同。 她的劳动合同足够苛刻,所以在刚刚颁布的仲裁法面前,经受住了考验。 而这—— 才是祝峻坚持要她去仲裁的原因。 第106章 钱难赚,屎难吃 罗璇倒也毫不意外。 刀切豆腐两面光,这就是祝峻能做出来的事情。 坐在祝峻巨大而柔软的老板椅上,她很冷静地给接受调岗的前同事打电话:“转岗的那个项目,听说会被砍掉。你们还好吗。” 前同事吃了一惊:“会被砍掉?可这个项目的现金流我感觉还可以?没听说要被砍掉啊?” 掛了电话,罗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祝峻利用她的麻烦,来测试自己的企业风险。 罗璇当然知道上一份工作不怎么样,也知道维持不了多久。无论祝峻做与不做,她的最终结果都是离职。 可人还一定会死呢,难道这辈子怎么活,就不重要了吗? 罗璇突然理解了小妹那句话:“无论什么,我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怕吃屎,我都要数清楚里面有几根金针菇。” 人这辈子,真是怎么都免不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吃屎啊。 罗璇想著,居然笑出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 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在和小妹通话中。 小妹的反应很平淡:“钱难赚,屎难吃,这很正常。” …… 天气闷得一丝风都没有。 罗璇看到路边上奥运健儿的海报,听见自己反问:“正常?” 罗琦的声音很冷静:“他既然是公司老板,自然要从公司的利益出发,创业向来十死一生。他的所作所为,並没有错。” 罗璇皱眉:“你是这么想的?” 罗琦反问:“你要的太多了。从结果来看,你有什么损失吗?他不需要对所有人好,他只要对你好就够了。人无完人,你为什么要为了別人的事,让自己不痛快?而且,这真的重要吗?” “这当然重要!”罗璇的心在腔子里扭成一团,“我以为他只是偶尔手段过激,人还是善良的。可我现在觉得,他这么做,分明是把下面的人当成一盘菜,根本就是品性有问题。” “那你也把下面的人当成一盘菜,反正吃进你自己肚子里去,你究竟在气什么啊?”小妹的声音陌生而冷,“这件事没什么对错,只是因为你们不在同一个阶层。你要试著去理解他。” 罗璇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像一尾濒死的鱼:“这件事情,让我去理解他?为什么不是他理解我?!” 小妹的声音依旧冷静:“因为这个男人,他样样都好。因为他的条件比你好得多得多。因为他的阶层比你我的阶层更富裕,因此也更现实。你去理解他,会为你带来更大的利益。反之不会。” 罗璇愕然。 “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谁能事事如愿。”罗琦的声音理智到冷酷,“这样的人,你错过,就没有了。想清楚,早些结婚吧。” “结婚?!”罗璇拔高声音,“和这样的人?我还结个屁——” 手机对面嘟嘟嘟忙音响起,罗璇这才发现,小妹已经不耐烦地掛断了电话。 罗璇放下电话,蹲在路边,死死地扭住头髮。 她注视著被太阳烤得白的地面,和自己黑色的影子,半晌后,站起身,走进商店。 她买了个棒棒,拆掉色彩斑斕的包装纸,放进嘴里。 黯然神伤? 不不不。 “他大爷,这操蛋的世界。”罗璇粗口咒骂。 童话书里的真善美,在现实生活中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利益,永远的利益——滚在舌尖,一点甜都没有。罗璇以为自己会伤心,但她已经经歷了很多,居然接受良好,远比想像中的要更加麻木。 心头不要说悲伤,连眼泪都没掉下一滴。 不想自怜,只想爆粗。 “这操蛋的世界。”她咬牙切齿地重复。 几秒钟后,她咯吱咯吱地咬碎棒棒:“他大爷,操蛋的资本家。” 罗璇蹲在路边,嚼碎整颗果,站起身,拍屁股走人。 世界是操蛋的,但人生还有那么长,她必须走完。 茫茫白水,浩浩无行,漫漫长路。 …… 晚上,祝峻结束公事,从临市赶回来,开车到罗璇家楼下,只为了匆匆见她十五分钟。 “昨天的事,担心你有心理阴影,回来陪陪你。”他碰了碰她的面孔,又看了下表,“我明天还有个会,要赶紧走了。” “这么急?”罗璇咯吱咯吱嚼。 祝峻咬牙切齿:“为了把平台卖给这家苏州的公司,那老总问我喜不喜欢晨跑,我立刻说我简直太喜欢晨跑了,我最喜欢晨跑了,我一天不跑都不舒服。求仁得仁,明天早上5点半,我要带著合同去苏州陪老总晨跑,足足10公里。” 罗璇盯著他看。 是,祝峻向来是这样的人。 “给点跑步的建议?”祝峻说。 罗璇简单地讲了些。祝峻又看了眼时间:“好,先不聊,我要出发了,现在直接去苏州。想陪他跑步的人太多,我生怕被人抢先一步。” 罗璇说:“我有话和你讲,约个时间?” 祝峻的心显然已经飞到苏州:“明天晚上,我订饭店。” …… 第二天晚上,两人在饭店里对坐。 罗璇嘴里叼著根棒棒,棍子一翘一翘。 祝峻推心置腹:“你现在想做生意,吃亏在资歷浅、年龄小。以后不要当著外人的面吃棒棒,会强化你年龄的弱势,很难服眾。” 罗璇立刻把棒棒摘出来丟掉。 下一秒,祝峻单手解开西装扣子,变戏法样从怀里摸出一枝棒棒,放在罗璇面前。 “我们可以私下吃。”他替罗璇剥开纸。 罗璇把那只棒棒塞进嘴里,如鯁在喉。她开门见山:“你说你拿我劳动合同去找律师上诉。” 祝峻“嗯”了声。 罗璇等了一会,问: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第107章 因果 祝峻抬起头,脸上的茫然不似作偽。 “怎么?” 罗璇直接说:“你何必装傻。” 祝峻这才坐直了身体:“律师那边確实在走上诉流程,我让律师发邮件给你同步信息。” 罗璇又说:“仅此而已吗。” 祝峻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皱眉,伸手握住她的手:“怎么?” 罗璇质问:“你不让我调岗,而是让我选择离职,让我去仲裁,就为了测试我的劳动合同,对吗?你测试我的劳动合同,就为了拿去给你公司里的员工用,对吗?” 祝峻点点头,坦然道:“对。调岗的项目只有55%的成功率,你觉得高吗?我觉得很低。所以,你选择离职,去仲裁,我们是双贏的。你確实应该去仲裁,而我也確实能测试你的劳动合同。” 罗璇又说:“为了拿去给你公司的员工用?” 祝峻点头:“是。” 罗璇苦笑:“干大事就要心狠,对吗。” 祝峻失笑:“这算什么干大事,这又算什么心狠?”他是发自內心地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看过来的时候,眼中有大人面对孩童的宠溺与包容。 …… 罗璇沉默不语。 祝峻渐渐愕然:“就因为这件小事?” 罗璇看向祝峻,清清楚楚地说:“我没办法接受。” 祝峻皱眉:“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为了別的女人,我是为了工作。只因为我从你那里借鑑了前公司的劳动合同模板,忘记知会你一声?你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情来上纲上线?” 罗璇垂眼看著雪白的亚麻桌布。 细看,桌布上绣著密密麻麻的同色纹。不露声色的奢侈。 她只是说:“你永远不会明白。” 祝峻难掩惊讶:“你认为,我喜欢我的事业,多过喜欢你,所以你和我发脾气?”他用力忍耐,“罗璇,我真的很累,我被人打,公司业务也不能停,两个晚上忙著开车,没怎么睡觉。你在无理取闹,好吗?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罗璇说:“你確实用心待我,我很感激。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並不在真心与否。我没办法理解你,而你,也註定没办法理解我。” 祝峻霍然起身:“如果连我都做不到,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要得太多了。” 他看著罗璇,罗璇没有移开目光。 “我们分手吧。”她说。 祝峻忍耐了片刻,冷下面孔:“分就分。” 他拂袖离去,走了几步,他回头说:“罗璇,你活在现实世界。” 罗璇点头:“我非常清楚。” …… 烛光摇曳的米其林餐厅里,只剩罗璇一个人。 罗璇垂眼,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白桌布上。 她把头枕在胳膊上,趴著落泪。刚开始觉得伤心,服务生敲门,打断了她,为难地问:“可以上菜了吗。” 没看见我在难过吗—— 肚子咕咕叫起来,罗璇发现自己可耻地饿了。 什么鬼。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女主可以为爱吸风饮露,而她却是个活生生的人,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排第一位。 即使她分了手,即使她心痛,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的身体依旧健康强壮,她的生理器官依旧按部就班地提醒她好好生活。 什么宏大敘事、什么集体荣誉,其实都与普通人关係不大。人生不会因为失败而停滯,人生依旧在继续…… “小姐,上菜吗?”服务生打断了她满脑子乱窜的想法。 “上,快上。”罗璇一抹脸,忙不叠说,“那些生冷的,给我稍微热一热。” “加热会损失风味……” “我不想吃冷食。我不想。” “好的,稍等,给您加热。” “再给我来碗米饭。” 罗璇一个人坐在餐厅里,自己把菜吃了个乾乾净净。 晚上回家,罗璇打开电脑,登上qq。qq弹窗提醒她,罗琦的qq空间有新动態。 罗璇拐进罗琦的空间,看见她往相册里上传了一张照片。点开,赫然是一张红色的结婚证。 罗璇看了又看,最终气馁地承认: 小妹这次,是真的结婚了。 …… 结婚证的红映到张东尧的眼底去,他关掉照片,双手捂住脸,揉了揉。 “师兄。”有人推门走进经济社会学教研室。 “秦师妹。”张东尧睁开眼,又是温和的样子,“怎么?” “魏师叫你。”秦师妹看著张东尧,神情复杂。 张东尧把手插进口袋,定定地看著秦师妹半晌。秦师妹的眼中有愤懣,也有一闪而过的怜悯。 “……师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轻声说。 张东尧缓慢地点点头。 …… 张东尧走进院士魏坤的办公室。 魏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迟迟没有开口。 是什么让魏院士这种级別的人都难以启齿? 张东尧的心重重坠落。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魏师。”张东尧放轻鬆声音,“我留校工作的人才引进表上,还差几个签字,后天就能交给您。” 魏院士沉吟:“阿尧,人才引进的留校名额没了。你是否愿意延毕一年。” 张东尧的面孔骤然绷紧。 他放稳声音:“……是李博士吗?” 魏院士“嗯”了声:“我不瞒你。你知道李博士的爷爷是谁,他爷爷直接找了校长,要这个名额,我没法不答应。但你可以等明年。” 江明映声音发紧:“已经定了吗?” 魏院士无情道:“已经定了。” …… 张东尧马不停蹄地赶往之河市第一人民医院。 病房里,张东娇正思索著什么,看见张东尧,转过脸来。 张东尧放下一兜橘子。 张东娇把橘子向他推了推:“东尧,我想清楚了。我不治了。我不想再拖累你。” 张东尧强挤出一张笑脸:“姐,没关係的。我马上毕业,留校工作,咱们就有钱了。” 他一笔一笔给她算:“之河大学给安家费35万,之河市给人才引进奖金5万,还有,省里额外给青年领军人才8万元特殊人才津贴。我还可以出去讲课,赚讲课费。而且,我工作后不但有医保,还有学校的医疗费报销额度,给你治病根本不了多少钱。” 张东娇静静地看著他:“东尧,我不怕死。这是我的报应。” 张东尧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工作以后,学校会帮我申请教师宿舍,可能面积不大,只有45平,但排队四个月就等到。姐姐,我们终於有家了。” 张东娇看著张东尧,轻轻笑起来: “东尧,一命还一命罢了,你何苦背负我的因果。” 第108章 罗文彬是王经理的人u0026罗文彬是江明映的人 张东尧走出病房。 短短一会功夫,手机又钻进好几条简讯。他扫了眼,全是信用卡的还款通知。 又是一条简讯进来,是朋友:“罗琦结婚了。” 张东尧没有点开,直接刪掉。 主治医生找到他:“张博士,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姐姐用的这个药,有便宜版本上市。” 张东尧仔细研究过明细后,说:“生產厂家不一样。有患者说,便宜版副作用更大,会浑身瘙痒和水肿。” 医生劝说:“5號床的病人光了家里两套房,给妻儿留下80万的债务,今早还是走了。阿尧,你尽力就好。” 张东尧轻轻说:“用贵价药。就算……也让她舒服些。” 主治医生走开。 张东尧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站定,掏出纸巾,按住眼睛,仰起头。 半晌,一动不动。 他將湿透的纸巾掷进垃圾桶,下定决心,大步离开。 …… 经济楼前。 李博士和几个同门正说说笑笑向外走,看见张东尧站在门口:“哎?张博士!一块吃饭去啊!” 张东尧一言不发,大步走上前,咬牙咬得面孔发疼。 当著另外几人的面,他笔直地跪在水泥地面上。 膝盖和大理石相撞,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仰起火辣辣的面孔:“李博士,求你高抬贵手。” 正是饭点,来来往往的人都呆住了,四下一片死寂。张东尧的眼底倒映著李博士震惊的面孔。 他眼底发烫,一动不动。 “你有毛病吧!”李博士终於回过神来,怒声道,“大家找工作各凭本事,你他妈想用舆论要挟我?” 张东尧不反驳,始终保持沉默。 “你算计我。”李博士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张东尧,你等著瞧。” 他將手里的可乐摔在张东尧身上,怒气冲冲地离开。 细细密密的黏腻气泡流淌下来,张东尧闭上眼。 人声骤然喧囂,议论如风暴般传向四面八方。 …… 魏院士快步走进办公室,痛心疾首。 “张东尧,如果我早知你心机深沉,手段难看,我根本不会收下你。我很怀疑,你这样的人品,能否恪守学术伦理。” 张东尧用力狠掐自己的胳膊,借疼痛忍住辩解的欲望:“魏师,对不起。” 魏教授严厉道:“学院说影响不好,让我处理。你要给李博士道歉。” “可以。”张东尧一口答应。 他依旧穿著白衬衫,样子清高。可也只是样子而已。 自尊根本就是个奢侈品,和他有什么关係? 张东尧死死盯著魏院士:“李博士呢?” 魏院士锐利地看著张东尧:“你的目的达到了。李博士把名额吐了出来,你们两个人,將由委员会重新评定选择。” 张东尧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气。 魏院士痛心疾首:“重新评定,你以为你就能挤掉李博士?学问学问,人情世故也是学问!就算他抢你名额,你敢这么闹,就不怕他爷爷难为你?!我一直说你目光短浅!好饭不怕晚,你何苦得罪他?!” 张东尧静静等导师发泄。 魏院士声色俱厉:“我给你推过上海高校,前途光明,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是你自己非要留在之河!你目光短浅,只贪图眼前的安家费!” 张东尧轻声道:“老师,我別无选择。” 魏教授骂累了。 他看著张东尧给自己倒好的热茶,办公室里的空调也提前凉到他舒適的温度。 这个学生,向来聪明而有心。 他疲惫地嘆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李博士把名额吐了出来,但你想爭得过李博士,除非……” “除非什么?” “你有拿『百篇』的水平——『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所以,我把你的博士论文拿给震旦大学的欧教授,请他提指导意见。” 张东尧咬牙:“欧教授怎么说。” 魏教授不留情面:“他说你的论文没深度。” 办公室內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张东尧才听见自己乾巴巴地问:“怎么才算有深度。” 魏教授没说话。 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检查过门外无人,亲手关上办公室的门。 坐回桌前,他重重嘆气:“东尧,读博投入高、回报晚,不是给你这种穷人家孩子准备的。我收下你,因为我实在喜欢你聪明。但你就是太聪明,竟然仗著我对你的喜爱,算计李博士,也算计我。东尧,你不收敛著聪明,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 张东尧眼圈骤然发热。他抬头看向天板许久,才看向恩师:“对不起。” 魏院士严厉道:“我为你破例一次。但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东尧掏出笔记本。 魏院士小声说:“工厂啊,通常有两套帐,一套是常规经营帐,还有一套是老板自己手里的內帐。你抓不住內帐,研究就会隔靴搔痒。” 魏院士沉默许久,缓缓说:“帮罗桑县做產业升级,我也密切关注过罗桑厂。去年,那个投资人江明映,考察过罗桑厂以后,却和红星製衣厂罗文彬走得非常近。罗文彬猝死后,江明映又和罗璇走得很近——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东尧唇角绷紧:“江明映那样的大投资人,为什么会关注到小小的红星厂?” 魏教授意味深长:“江明映的目的,有没有可能,从来都不是罗桑厂呢。” 张东尧想了想,说:“据我所知,罗文彬明面上一直和王经理走得特別近,甚至罗文彬的情人,还是王经理介绍的,甚至王经理还当证婚人,给罗文彬和那情人在她老家摆酒。但您刚才说,暗地里,罗文彬又和江明映走得近——那罗文彬,究竟是谁的人?” 魏教授反问:“这是你的博士论文,你要有自己的观点——你觉得,罗文彬是谁的人?” 一股巨大的衝动推著张东尧开口:“罗文彬是江明映的人。” 魏教授笑起来。 片刻后,他饶有兴致:“罗文彬死了。你打算怎么证明你的观点呢。” 张东尧说:“我去找江明映……” 魏教授直接打断他。 魏教授提起罗琦:“王经理给罗文彬和情人摆酒——是你那个漂亮的小女朋友告诉你的?我记得,她就是红星厂的女儿。” 张东尧抬起头。 片刻后,他说:“我们早就分手了。她今天刚刚结婚。” 魏教授面色不动。 “分不分手,没什么所谓。”片刻后,魏教授挥手,“只要达成你的目的,哪怕前女友,也是你的人脉。” 张东尧沉默地露出一个微笑。 “何必舍近而求远。”魏院士声音低至含糊,“结婚又如何?你又聪明又英俊,会討女孩子喜欢。去接近你那前女友,把罗文彬的內帐挖出来。” 第109章 失业率12%u0026高尚的、生病的、失恋的穷鬼 张东尧走出办公楼。 前面的教学楼正举办应届生校招宣讲会,一群穿著拙劣正装的本科生潮水般涌出来。 “比起去年,工作好难找啊,好多企业都不招人了。” “学姐在房地產,她说房地產、投行、金融机构、保险公司都在裁员。” “別挑三拣四了,赶紧找工作吧,听说今年应届本科生560万,开放岗位400万,也就是说,150万大学生没工作。” “还有那么多全职炒股的,现在股市不好,也出来跟我们抢工作啊啊啊!” “大学生失业率都12%了!还跟我们抢!天老爷我怎么就没早毕业两年!” “你们谈薪酬了吗?我要一个月3000。” “我只要2000!” “那我1500!” …… “本期还款最低1500元。” cythnia的回款依旧没有到帐,而信用卡却按时提醒罗璇,她该还款了。 工作难找。 好在,奥运会的热度引发了全民健身潮,罗璇重新抄起网球拍,顺利接了几个网球陪练的小活。 和祝峻分手后,她日日提著网球拍去楼下,对墙打到半夜,如今手心和脚底都已经磨出老茧。 奇怪,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对墙发出一个犀利的球,可每次和人对打,她却不喜欢进攻,只会防守。她只会把別人进攻的球打回去,直到对方失误。 9月的天气依旧闷热。伴著规律的声音,她身上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拾球收拍,她慢慢感觉到头晕和噁心,直到提包回家,这股噁心愈发严重。 她抱著外面的垃圾桶吐了个稀里哗啦。 到了家,她躺在床上。罗珏来电话,很激动地说了些什么。而罗璇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嘴唇发麻,浑身上下的筋都不断地痉挛,喘不上气,胸口痛得厉害。 罗珏在电话对面警觉:“你没事吧?” 罗璇刚一开口,心臟就绞痛起来:“我没事——” 她痛得蜷缩起来,滚了几滚,跌至床下,把胸口贴在冰凉的地板上,总算舒服了些,睡著了。 ……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再醒来的时候,罗璇发现自己居然在医院。 罗珏走到床边,拖开椅子,坐下:“你运动过量,中暑了。” 罗璇“啊”了声:“大姐,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过来看看你。”罗珏语气平淡,“顺便给自己放个假。” 罗璇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大姐,中暑这种小事,怎么还把我往医院里送,哪还需要你休假。” 还没等罗珏说话,罗璇大惊失色,挣扎著坐起身,刚起来,就头晕眼:“我天呢,我不会得绝症了吧,你们都瞒著我——” 罗珏把她按在床上:“你可闭嘴吧你,一天天的,看了多少部韩剧?!” “完蛋啦。”罗璇眼前一黑,“既然你极力否认,肯定是我得了绝症,我还能活多久——” 罗珏额角青筋乱跳,一把拍在她头顶:“因为你屁事没有,身强体壮,又穷!住院能报医保,门诊不能!!” 大姐的力道非常重,熟悉的血脉压制按在头顶,罗璇“哦”了声,躺回床上。 罗珏说:“小妹说,你和祝峻分手了。” 罗璇再次“哦”了声。 “我听小妹说了原因,但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罗珏转身说,“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就是这样的。以后你见多了,就会发现,祝峻算是很好的了。” 罗璇费力道:“我们不合適。” 罗珏说:“就为了一纸劳动合同?” 罗璇慢慢说:“我和他,各有各的人生经验,很多事情,我们註定无法相互理解。就好比打网球,水平不相当,根本打不到一块去,除非一方迁就另一方。但没人心甘情愿地迁就一辈子。” 罗珏只是轻轻嘆息:“这就没法忍了?这世上忍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忍著忍著,也就习惯,再看看他这样的事,压根没什么大不了。你还是过得太顺了。” “或许我以后会这么想,但现在我不是。”罗璇看著罗珏,哑著嗓子,“你看,大姐,即使我们是亲姐妹,我们也无法相互理解。” “是。”罗珏嘆息,“所以,很多事情,我反而没有你想得清楚。” 罗璇反过来安慰她:“大姐,你总是对自己要求太高,总是想太多。做人嘛,差不多就行了,你得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我以为我可以。”罗珏说,“但我做不到。我既然看见了,就没办法不管。” “这世上那么多事呢,难道都是你的责任?”罗璇咳得天崩地裂,倒回床上,“你管这个、管那个,为什么不先管管你自己啊?” 罗珏还要说什么,脚步声传来。 小妹罗琦走进来,拎著小小一罐米粥,语气带著点嫌弃:“为了一个男人,要死不活,你真没劲。” 罗璇开始头疼:“什么为了男人——我是中暑了——” “你是怎么把自己穷成这样的?你的钱呢?”罗琦直接问,“听大姐说,你做生意的预付金被妈吞了,帮红星厂应酬人情的钱也是你结的。你做事前,都不和我们商量?你很喜欢做慈善?” 罗璇心虚:“没。” 罗琦很烦躁地坐下,掏出罗璇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给你带过来了,知道你炒股,k线大盘是你的命——2008年了,谁还做女装啊?不赚钱的生意,你非得往里面掺和一脚,真不懂你。电脑密码多少?” 罗璇报数:“0000。” 小妹开始玩电脑,而罗璇躺在枕头上,看著天板呆呆出神。 她是怎么被卷进这个行业的?哦,一开始是担心自家红星厂欠债100万,后来雪灾让红星厂又欠了200万,再后来担心那些工人在雪灾里受罪,再后来和妈赌一口气……就这样,一步步,被命运推著后背走。 罗琦抱著手,对罗璇说:“你瞧瞧你自己——你管这个、管那个,你就不能先把自己管好?” 这话似曾相识,刚一出口,三姐妹相对苦笑。 手机响了下,罗璇收到银行简讯,转帐5000块钱。来自小妹的帐户。 她一下子睁大眼睛,声音沙哑地说:“小妹,怎么能让你给我转钱!”语调太高,又咳个不停。 “收著吧。”罗琦凉凉地说,“你这个高尚的、生病的、单身的穷鬼。” 罗璇人穷志短,高高兴兴地收下,旋即开始还卡债,左一笔,右一笔,钱一下子见了底。 “结婚以后,感觉怎么样?”罗珏问起小妹。 “挺好的。”罗琦漫不经心,“日子么,一天一天过的。无论和谁过,只要我想得开,就是好日子。” 第110章 母女相爭u0026大梦一场 就在这时,罗璇的手机骤然响起。 是罗桑县的游泳队同学,罗璇租了他家的工厂,把草原服饰和宗先生的订单全部放在他那里做。 他打电话过来,语气急得不得了:“罗璇,姑奶奶,你总算接电话了!谢天谢地,我从昨天半夜找你找到现在,你自己看看通讯录,我打了50几个电话,傅军也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我们就等著你拿主意!” 罗璇闻言,惊得坐直身体,旋即又是一阵头晕:“遇到什么麻烦了?!” 同学失声:“你的声音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罗璇摘掉温度计,看了眼。高烧39.2。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平稳:“我没事,你快说。” 同学似乎难以启齿。 几秒钟后,他很委婉地说:“你知道我们是连夜做工的。昨天半夜,你妈带人到我们厂子闹。她毕竟是你妈,我联繫不上你,也不能太不客气。你妈闹得很难看,闹到我们不得不停產。她还说,要么大家都別做,要么你得把红星的成本担一部分。” 放下电话,罗璇有些发呆。 她转头问姐姐和妹妹:“为什么是昨天半夜?” 罗琦和罗珏各自垂下眼。 几秒钟后,罗珏轻声说:“你昨晚不是中暑,是运动过量、过度呼吸导致硷中毒。情况太过紧急,而我和小妹都离你太远,所以我们通知了祝峻,是他及时赶到,用塑胶袋套住你的口鼻,帮助你吸回二氧化碳,才保住你一条小命。” 罗琦咬咬牙,说下去:“祝峻送你到医院后,用你的手机,把你生急病的事,通知了妈。” …… 罗璇再打电话给傅军。 傅军惯来混不吝,也不在乎那么多,直接说:“林厂长找了老豹,说既然魏茵茵欠了一百万是她在还,那么她算不算帮了老豹的忙,老豹是不是也应该帮她。老豹答应了,林厂长就带著老豹的人,用油漆泼了你们的货。” 罗璇的喉咙里仿佛有刀片在割:“什么叫泼了我们的货。” “意思是,你的货全完了,你这段时间白干了。”傅军好意提醒,“你最好查查交货日期,毕竟咱们罗桑县的规矩是延一赔五。我当然可以帮你加班加点做出来,但你得加钱。还有,料不够了,你还得备料。” 罗璇咳起来。半晌后,她说:“好,我去找供货商。” 傅军放下电话。 罗璇立刻拨了几个相熟的面辅料供应商电话过去,但都没人接。她愈发烦躁,觉得事情不对劲。 果然,林招娣从不是个好惹的,想必一直等待时机,就为了给她重重一击。 “接电话啊!”罗璇急得满脸通红。 “一定是有情况了。”罗珏轻声提醒,“你不如去问问张东尧。就算他不清楚情况,至少他认识更有地位的人,或许能帮忙找到说客去转圜。” 罗璇把手机摔在床上。 几秒钟后,她拿起手机,发现並没有张东尧的电话。 罗琦嘆了口气:“我来吧。” 她拿过罗璇的手机,看也不看,直接输入一串號码。响了三声后,接通了。 张东尧向来会做人。 虽然是罗璇主动找的他,但他不待罗璇开口问,立刻说:“罗璇,我正准备联繫你。” 这下子,无论张东尧有没有真的替罗璇考虑过,罗璇都得承他的情。 罗璇只好道谢,又把张东尧的电话存到手机里。 张东尧在电话对面说:“我建议你给你妈低个头,我帮你找中间人说和。” 低头? 张东尧说:“你妈已经对供货商放了狠话,不让他们给你供货。你妈请到老豹帮忙,你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罗桑县这个地界上,谁也犯不上得罪老豹。除非你去外面找供货商,但从外面到罗桑县的运输成本和时间损耗,根本划不来。更何况,外面的供货商,必然没有我们这里的靠谱。” “既然另闢蹊径无效,那么,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深耕本地。既然深耕本地,你必然向你妈低头。”张东尧总结。 罗璇目瞪口呆。 “你好好考虑一下。”张东尧放下电话。 张东尧刚结束通话,罗璇的手机又响了,是傅军。 电话接通,对面却是一把女童声。 “你妈想搞你,但我可以帮你。”小女孩说,“我有你妈的料,三千块。你把料放出去,红星厂肯定要瘫痪。” 罗璇哑著嗓子怪叫:“你是谁啊——” “我是小麻雀。”小女孩的声音冷静圆熟,“反正你没別的办法,不如来罗桑县找我。只要三千块。” 直到小麻雀的电话掛断很久,罗璇才勉强从记忆里扒拉出那个脏兮兮的、总跟在傅军身后的小女孩。 罗璇立刻打电话给傅军,怒斥:“你手上有我妈的料,所以指使小麻雀来找我要钱?” 傅军惊讶了半天,咬牙切齿:“你別听她瞎说!” “今晚回去,我就揍她!” …… 罗璇躺在床上,瞪著天板。 第一,小麻雀是个孩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个小太妹。小太妹的话,何必放在心上。 第二,罗璇没办法回罗桑县,因为她病得更重了。 她急火攻心,越急越烧得厉害,越烧得厉害越急,结果高烧三天不退,又感染了若干併发症,最终大病一场,仅仅一周就瘦了十几斤。 一周后,罗璇总算从无止境的昏睡中醒来,看到满屏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各方都有,而关係王的电话赫然位列其中。 点进简讯收件箱,是关係王的消息:“完了。雷曼兄弟破產了。” …… 2008年9月15日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在华尔街屹立近150年之久的雷曼兄弟正式申请破產。 遥远大洋彼岸的蝴蝶扇了下翅膀,世界性的经济海啸终於在顷刻间爆发。 次贷危机的阴影翩然笼罩在2008年的秋天。 市场彻底恐慌,摩根史坦利的信用违约互换飆升至高於雷曼兄弟倒闭前的水平。 高盛价值600亿美元的流动性资金在短短一周之內蒸发殆尽。 旗集团的信用违约互换出现飆升。 华盛顿互助银行遭到普通储户挤兑。 而中国股民,面色惨白地在不同地方看向证券指数,都是跌停板。 跌停,连续跌停,千股跌停。大资本当然先跑,小散户卖也卖不掉、跑也跑不掉。等罗璇醒来以后,最大的愿望变成“把股票拋掉”,但一切都晚了。 2008年的9月18日,股票从去年的6000点,跌到 1802点。 年初的雪灾仿佛一场冷酷预言,所有人都挤在火车站里,歇斯底里的向前冲,在狂躁的情绪中,不断踩踏,最终谁也跑不掉。 而他们的终点,什么都没有。 当泡沫碎了,人们才发现,泡沫只是泡沫而已。 泡沫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价值。 当泡沫消散的时候,异常坚决、异常彻底,宛如大梦一场,什么都不会留下。 一切都只是虚无。 第111章 死去活来u0026你最有本事 9月18日,房东阿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给罗璇打电话。 “完蛋了呀,我爆仓了!我借了好多钱炒股,还是我老公那边亲戚的钱!现在股票退市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活了呀!好孩子,你能不能交整年的房租给阿姨,帮帮忙,阿姨给你打折……” 房租? 罗璇艰难地问:“我去年的房租,交到什么时候?” 房东阿姨说:“9月18日,今天到期了。怎么,你不续住?” 续住? 罗璇兜里凑不够几个大子,她拿什么续住? 眼看就要流落街头。 掛掉电话,罗璇强撑著给cythnia打电话:“草原服饰的订单,交付日期是什么时候?” cythnia查了一下,说:“29號。”她的声音冷下来,“你什么意思,你是交不了货?” 29號。罗璇倒吸一口凉气。货运要预留3天时间,还有7天——她上哪变出货来啊?! “没事。”罗璇心虚地说。 两个小时后,cythnia的电话又进来。 罗璇没敢接。 cythnia又打。 手机被连续三个电话振成蜂窝煤,罗璇接了。 “罗璇,我已经知道你和你妈打起来了!你怎么回事?你压不住你妈?你还想瞒住我?” 罗璇解释了几句,cythnia打断她:“这件事,我可以帮你瞒住,但你怎么交货?” 罗璇语塞。 “你没有应急预案?!” 罗璇从来没有应急预案。 “你翻车,耗的是我的人情和信用!”cythnia的声音又狠又脆,“我不管你病不病,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想办法,死也给我死在工厂里,埋也得埋在工厂下!你敢不按时交货,你敢坑我,我一定会要你好看!五倍赔偿都是轻的!我一定会让你在业內混不下去!” 她乾脆利落地甩掉电话。 罗璇从不怀疑cythnia说到做到,可五倍赔偿,200万的单子,五倍赔偿就是一千万。 一千万! 7天! 她倒回病床上。 关係王的电话又进来,罗璇接了。 “我完了。”罗璇麻木地说。 “我即將入住天桥桥洞。因为我彻底破產了。” …… “你没破產!”关係王声嘶力竭,“完不了,我们死不了,我们还有救!” 罗璇又从病床上弹起来。 “你快看a股!!!”关係王继续声嘶力竭。 罗璇慌忙打开电脑,旋即,在全世界经济低迷的此时此刻——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a股涨停。 涨停?! 罗璇经常觉得,命运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玩笑。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却来了个大转折,俗称: 死去活来。 2008年9月19日,中国股市迎来多重实质性利好刺激。 財政部下调印税至单边徵收 0.1%、中央匯金公司买入工中建三大银行股、鼓励上市公司回购,等等。 上证指数飆升9.45%,直接重回 2000点;深证成指上涨9%,中小板指上涨9.8%,沪深 300上涨 9.34%。 各行业全线飆升,上涨幅度在 7%以上。而罗璇所在的上海,沪市的前二十大权重股均完美涨停。 9月20日,沪指再涨7.77%。 …… “听说了吗,老赵的厂子倒闭了。东边那几个老板也都破產了。只有罗桑厂屹立不倒。” “罗桑厂怎么可能倒!罗桑厂开了多少年了。” “看新闻了没,这两天股票涨停呢……” 伴隨著工人们指点股票涨停的议论声,王经理春风满面地走出来,工人们渴望的眼神追隨著他,全场安静。 王经理也不废话:“我知道外面不好,所以给大家宽宽心。罗桑厂最近效益挺好。” 现场爆发热烈的掌声,淹没了王经理的话。工人们面露自豪,与有荣焉。 王经理停下话头,笑眯眯地看著眾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之前说过,罗桑厂的集资,一年分红两次。”王经理说,“但最近行情不好,听说你们有些人,最近都没钱用了?” 一些人的脸色黯淡下去。 王经理也不故弄玄虚,乾脆利落地宣布:“所以我们罗桑厂提前分一次红。” 现场落针可闻。 几秒种后,掌声、欢呼声、跺脚声、尖叫声、口哨声,响彻全场。王经理笑眯眯地压了压手,补了句:“但这次不能分50%,只能分25%,可以吗?” “太可以了!”工人们激动得议论纷纷,“还得是王经理仗义,不愧是我们罗桑县自己人!” 王经理掏出一摞红信封,先抽出一张:“小楚,本金五千,上次分红两千五,这次分红一千二百五。” 年轻工人欣喜若狂地上台,手都在抖。 “我地个乖乖,小楚3个月就赚了將近4000块钱!” 有工人回头笑:“老王,老王!你又发財了!你拿了20万本金,6月才刚分红10万,9月又分红5万!” “老王?” 那人推了老王一把,而老王面色黧黑,喉咙里嗬嗬作响,表情似哭似笑。 “老王,你高兴傻了吧。”身边人调侃,“赚了那么多钱,就不要憋著啦,该笑就笑。” 老王吭哧许久,终於从喉咙深处爆发出压抑的哭声:“我老婆逼著我,把本金全都拿出来了……” “我的钱,我的5万块钱啊……” …… “你不要只盯著眼前的5万块钱。”罗珏的声音很冷,“你贪图別人的利息,別人贪图你的本金。” 王婶泄了气地坐在一边,捂著脸,呜呜哭了。 “五万块钱吶。”她心痛地抹眼泪,黑脸上哭得透出红晕,“五万块钱!”王婶呜呜咽咽哭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罗珏第二句话。 她抬头看了看,罗珏神色平静的坐在桌前,端著一杯热水,看著窗外,慢慢喝著。 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婶的声音顿时有点尖利:“小珏,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读大学,有份好工作,但我们没本事,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也只能赚一点钱。” 罗珏直接打断她:“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让我赔钱?” 王婶原本只是埋怨,被罗珏不客气地一说,语气激动起来:“小珏,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害得大家都没赚到钱,我就是来问问你,求个心安,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罗珏细长的双眼转过来,盯著王婶的脸看,眨也不眨:“什么叫我害你们赚不到钱?”她加重语气,声音冷而硬,“你们確实没本事,不识好人心。” “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多好哇。”王婶怒了,“难怪她们都说你见不得人好!你挡大家的財路,她们都骂你,是我替你担保下来的!我亏了五万块钱,我心里不难受吗,我还得替你说话!你罗珏最好,最有本事,谁有你明事理啊!” 罗珏气得嘴唇发抖,但依旧强撑冷静:“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图罗桑厂的利息,罗桑厂图你的本金。”她伸手指著门:“现在,你出去。” 王婶的脸色变了又变,霍然起身,重重往地下唾了口,转身离开,大门把门甩上。 “罗珏,你最有本事。” 咣的一声巨响,罗珏闭上双眼。 第112章 不干了u0026头破血流 “罗珏,你最有本事。”审计公司的组长拍著桌子,劈头盖脸骂道,“是你出去传播谣言,说罗桑厂既然要集资分红,为什么没有公开財报,也没有公开收益——是不是你?” 罗珏静静地垂眼看著桌角,不发一言。 “你这是在做什么?嗯?显得你多么聪明、多么清醒、多么有本事,对不对?眾人皆醉你独醒,对不对?”组长气得鼻翼煽动,怒吼出声,“你是读书读傻了吧!” 罗珏的表情纹丝不动。 “你摆摆正自己的身份,罗珏。”组长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臭打工的,是个小白领。你不是什么凤凰,就你那所谓的高学歷,在我们行业,车载斗量,一文不值。你就一插了根好看羽毛的草鸡。入行至今,拉来过哪怕一个大客户吗?” 罗珏摇头,声音清清凉凉:“没有。” “那你把自己当cfo?你去插手大客户的事务?”组长咆哮起来,猛地把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扫到地下,“告诉我,罗珏,你他妈的是cfo吗?你配吗?” 罗珏说:“我不是。我不配。” “他妈的记住你现在的话。”组长说,“罗珏,你一穷二白,你不是凤凰,你就是一只草鸡。你没有一丁点资源,拉不到任何大客户,所以你手上做的单子,都是別人施捨给你的。你以为拿了张文凭,就配得上你现在的薪水了?做梦!我明明白边告诉你,你的kpi不达標,根本配不上这份工资。你吃里扒外,难道不是工资小偷吗?你没法创造利润,就是按月偷公司的钱,你怎么都没有半点羞耻心的?” 罗珏神色平静地点头:“我记住了。” 组长缓和了语气。 “我这些话,可能不中听,但你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早晚要改,我是为你好。”组长语重心长,“你太死板,脑筋一点都不懂得变通。”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站起身,背对著罗珏,“你知道罗桑厂是我们合作十几年的客户吧?” 罗珏“嗯”了声。 “你也是靠罗桑厂养著的。”组长说,“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你说对吧?” 罗珏不语。 “罗珏,我现在非常不认可你的职业素养。”组长语带威胁,“你再这样下去,今年的绩效考评和360度环评,我,乃至整个事业群,都不会给你高分。现在经济下行,你自己掂量掂量,一份工作,究竟要不要紧。” “……要紧的。”罗珏的手指死死攥住椅子的边角,因为用力,而关节泛青。 组长点点头。 “评估一个公司的价值,就是评估一个公司的未来。我们常说,做审计,就是公司的审核;做財务,就是做公司的歷史;而做评估,就是做公司的未来。”组长换了个话题,“资產评估有很多种路径,具体选用哪种路径,是一个博弈的过程。而如何参与这场博弈呢?这要求从业者具备谋略与远见,头脑敏捷而灵活。” 他语气和煦。 罗珏抬起眼。组长先是羞辱,再恐嚇,如今又开始好言相劝,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组长站起身:“你好好想想。” 他转身离开。 “对了。”他站住脚,突然想起什么,抽了一份文件出来,摆在罗珏面前,“签一下。” 罗珏还要细看,组长已经不耐烦地拔高声音:“说你死脑筋,你是真的死脑筋。你究竟在磨蹭什么?” 他把笔硬塞进罗珏手里,拔掉笔帽,瞟了眼时间。 见罗珏不动,他皱眉:“你还想不想干了?想想外面的工作形式,想想你的年终奖!” 罗珏垂眼看著文件上的数字,这是一份证明罗桑厂资金链条完全合规的报告。 她的手抖起来。 死脑筋吗?是她吗?或许是的。罗珏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次“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评价。但这就是她。一个人,真的能变成另一个人吗? 罗珏把笔尖落在白纸上,白纸脏了,侵染上一个浓稠的黑点。 罗珏盯著那点黑印子看。 她把笔掷在地下。 罗珏终於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她死死地咬著牙,从怀里掏出那个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 那个信封,她曾经摩挲过一千次、一万次,边角都禿了。 她知道里面有多少张丑陋的、淡红色的钞票。 她把这叠钞票拍在组长面前。 “我不想干了。”她说。 “你是不是傻逼?”组长笑出声,“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就你清高,你装给谁看呢?” “如果这世界就是这样的,那不是我的问题,是世界的问题。”罗珏清清凉凉地说,“这个世界,真骯脏。” …… 罗珏离开办公室。 四四方方的水泥匣子。人日出进去,日落才出来,不知疲倦地吐文件、吐数据,吐钞票……渐渐也变得四方,和水泥匣子里的印表机没什么两样,都是僵硬而麻木,最后失却了肉身的温度,变成一台又一台灰色的印表机。 只有在吐钞票的时候才有点热气。 “咚”的一声巨响,罗珏吃痛地捂住额头。 楼门的两扇玻璃门刚刚被擦得鋥亮,而罗珏只顾著看向门外,完全没注意到这两扇门,一头撞在玻璃门上。 额头火辣辣地痛,眩晕的耳鸣尖锐响起,很快,她的额头鼓起个大肿包。 王婶站在一个红色塑料桶旁边,手里拿著抹布,冷冷地看著这一切。 头破血流。 罗珏自嘲。 她捂著额头,噙著眼泪,用肩膀撞开玻璃门,终於走出四四方方的水泥匣子。 她不是凤凰。她当然不是凤凰。或许从她出生在县城里一座小工厂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她只能是一只笨拙的草鸡,哪怕脑子再聪明,读再好的大学,用儘自己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往灰扑扑的身上插了一根色泽鲜亮的羽毛。 多么可笑。 罗珏大步走进罗桑厂的院子。工人老王正在太阳下满面忧愁地抽菸,身边围著一圈安慰他的工友,显然在为自己损失的五万块钱而神伤。 看见她,眾人也没什么表情,仿佛看见瘟疫、瘴气或者毒雾,默默地安静下来,避开眼神。 没人和她讲话。 工人们只是淡淡地,视若无睹地,避开她。 第113章 罗桑县飞出的两只凤凰 “罗桑县飞出的金凤凰!” 大红的横幅鲜亮亮地掛在罗桑县车站门口,上面是耀眼的黄字“罗桑县万小满,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小满,金凤凰,去了北京,越飞越高,乡里乡亲以后就指望你啦。”王婶亲热地拥抱小满。 她用力拍拍小满的肩膀,又低声说:“王婶肯定会照顾好你妈。放心吧。” 万小满和女工们一一道別,用力点头:“我走了,我妈就拜託你们了。” “乡里乡亲的,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不会放著娇姐不管。”女工们用指尖揩去眼角一丝泪,“小满,別冷著自己,也別饿著自己,衣服都管够的,到了那边,多请同学吃饭,和室友处好关係……” “我会的。”女状元的声音带著与年龄不吻合的成熟,“等我读完大学,我一定会回来报效之河市。我这样的学歷,会升迁很快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多多帮助罗桑县……” “什么报效不报效的,不需要你报效。”王婶打断了小满的官样文章。 万小满睁大眼睛,张了张嘴。 “你只考虑你自己就好。”王婶抹眼睛,“北京啊,都是人尖子的地方,別太逼自己。小满,我们都把你当自家孩子看,你不要管罗桑县,也不用替我们操心。你只管开心、快乐。” 粗糙的手轻轻摩挲万小满的头:“人这辈子,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除了开心。” 万小满深呼吸,微微笑起来。 “我现在就很开心。”她说。 万小满背起行囊,走进狭窄而破旧的火车站。 …… “万小满,真坚强啊。”女工们看著她的背影,“她妈是彻底垮了,什么都不管。她爸有心无力。” “可不。状元就是不一样,遭了这么大变故,还是笔直笔直得像根竹子。” “她现在和没妈的孩子有什么两样?”王婶骂,“孩子上大学,娇姐也不给收拾东西,四季被褥,铺的垫的,万小满懂什么?始终还是个孩子!我说我替她收拾了,娇姐居然说,隨便!” “听说娇姐找熟人买基金,把盘饭店的钱亏没了。” “那孩子上大学,娇姐也不能这样——万小满的电脑和手机,都是企业赞助的,又不用她钱,她好歹过问一下,帮著收拾收拾。” “你们知道娇姐剪头髮了吗?” “唬!娇姐那么爱美!从十五岁就开始留长髮烫波浪,那头髮是她的命根子!”王婶惊诧,“她?剪头?” “是。”女工看著小满离去的背影,“我说娇姐你头髮打结,闹虱子了,快篦一篦吧。娇姐隨便找了个路边摊,剃了个寸头。”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1???.???】 …… 罗璇坐在火车站里,看著眼前的小麻雀,心烦意乱。 “给你添麻烦了。”傅军不住地说,“罗璇,我欠你个大人情。” 罗璇用眼睛瞪傅军:这人情確实不小。 傅军訕笑:“我已经狠狠揍过她,她知道错了,不会再用你妈讹你了。” 罗璇看了眼站得歪歪斜斜的小麻雀,小麻雀正隨著耳机的旋律不住地抖腿。怎么看都不像知错的样子。 算了。 傅军拍拍罗璇:“大恩无以为报。” “你可以卖身给我为奴。” “大恩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再报。”傅军一口气说完。 “滚。” 傅军大笑著转身离开。 …… “小麻雀。”罗璇出声,“我记得你还未成年。” 小麻雀叉手,身上短短的假香奈儿白t恤隨著动作拉高,露出里面叠穿的黑色背心。下面是一条红黑格子铅笔裤。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烟燻妆啊。”小麻雀指著自己的黑眼圈,“好看吧,我还在这里贴了几颗钻。” 罗璇的头非常痛:“能不能把头髮扎起来?坐火车不方便。” “刚做完离子烫,不能扎。”小麻雀呵呵冷笑,臂弯挎著个假gucci包,“是你不懂时尚。” “好,是我不懂时尚。”罗璇深呼吸,“我和傅军说好了,我这次回上海,顺路把你捎到苏州去找你爸。我最近很不顺,你给我乖巧些,不许再骗人。” 小麻雀撇嘴:“我有你舅舅的料,四捨五入,就是你妈的。你舅舅不是你妈的亲弟弟?这算骗人?” 罗璇伸出手:“给我。” “放屁,不给,等找完再说。” “你防著我?”罗璇胸口痛。 “谁知道呢。”小麻雀继续撇嘴,“人是很坏的。” 罗璇呵呵两声,买了硬座票,把小麻雀带上火车。 火车上到处有人议论股票。 9月的美股和港股都在大幅下跌,港股甚至不断刷新当年新低。而中国的实质性利好却宛如一剂救市的强心针,在9月19、20號的疯涨后,渐渐冷静下来,在不断的震盪中调整、消化。 罗璇听了半天,恍然间感觉自己被许多道死死地盯著,那目光里的怨气有如实质。 怎么回事? 罗璇迷惑地回过神,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麻雀掏出两包泡椒凤爪,也没问问罗璇要不要吃,自己大咧咧地撕开口,吧唧吧唧啃得津津有味,然后把骨头呸呸唾到地下。 她再低头——满地都是骨头渣子。 小麻雀又吐了一口,那细小的骨头渣弹了弹,沾在罗璇的裤角上。 罗璇震惊地抬起头,被四周人怒目而视。 “別!別!”罗璇纵身一跃,一个虎扑制止她,从包里翻出塑胶袋,摊在小麻雀面前,“你吐这里。” 小麻雀瞪眼:“真麻烦。” 罗璇对著四周打哈哈,又收穫白眼无数。 两头不落好! “你现在不上学了?”罗璇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 “读不明白,读不进去,不想读。”小麻雀皱眉,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尖撑著头。 “那你总要干点啥吧?” “我轧衣服。你既然没本事招我,干嘛囉嗦。”小麻雀不客气道,“我跟著傅军接活,现在一个月能挣2000块,比上学强多了。” 罗璇看著斜斜倚著的小麻雀,没个正形。 不知怎么,她想起万小满。 同样是孩子,小麻雀像一根又弯又过早冒黄的草,而万小满像一根青翠的、笔直的竹子。 第114章 super junioru0026他终究是我爸 “你不念完义务教育,教育局的人没找你吗。”罗璇问。 赵书记狠抓罗桑县內义务教育,让教育局製作台帐,筛查到人,哪个適龄儿童不读书,都要上门走访。 “找啊。我奶把人骂走了。我奶说,没文化怎么了,这世界上不能人人都是万小满。罗桑厂的女人都这样,至少小麻雀能读会写,轧衣服已经足够,那么些女工连名字都不会写。我家是困难户,你们什么时候给钱?” 罗璇半晌说不出话。 小麻雀满不在乎地转过头,正要把鸡骨头吐到地下,被罗璇眼疾手快,用袋子接住。 “大好青春,读书都读傻掉了,有什么意思。”小麻雀的声音很成熟,“不如赶紧上班挣钱,趁年轻打扮漂亮,钓个金龟婿,早早嫁出去生儿子。谁结婚早,算谁有本事。我现在做日结,赚得比长工还多,肯定能最早结婚,最好十六岁就结婚。”小麻雀满脸憧憬,“反正罗桑县的女人都这么活,我看也挺好。” 罗璇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后,她摇头:“你们还比谁结婚早?这有什么可比的?你这辈子,一个人生,一个人死,生死之间,只有你自己。別人怎么想你,和你有什么关係?” 小麻雀嗤了声:“那是因为你现在都没结婚,谁也比不过。” 罗璇噎住。 “你说得对。”这个年纪的小孩,罗璇才懒得和她爭辩,“祝你心想事成。” 安静了一会,小麻雀问:“你追super junior里的谁?” “谁?”罗璇正焦头烂额地回供货商的简讯,闻言,茫然地抬起头。 小麻雀撇嘴:“那你也不知道少女时代?” 罗璇摇头。 小麻雀“切”了声,打量著罗璇腿上的裤子:“现在不流行堆褶牛仔直筒裤了。” 罗璇四下看看。 火车上的年轻女生,个个都穿直筒牛仔裤。 “这是最新拿到的样衣。”罗璇反驳,“厂里新做的,草原服饰的订单。你知道草原服饰吧?” “时尚永远跑在大眾前面。所以草原服饰土,你土,罗桑县的衣服都土。你还好意思说我穿得奇怪。”小麻雀抱怨著,拍了拍自己的腿,“少女时代都穿铅笔裤配高跟鞋。我腿上这条,林允儿韩版同款。” “韩版?” “女团同款。” 罗璇停下按简讯的手,靠在椅背上,突然说:“小麻雀,你站到火车过道去,让我看看你的裤子。” …… 在苏州下了火车,已经是夜晚。 两人在火车站外面吃汤麵,清而甜的麵汤,额外再放一勺酱油。罗璇和小麻雀吃了几口,面面相覷,感觉嘴巴里就快淡出两只鸟。 “没味,我实在咽不下去。”小麻雀说。 罗璇认同,喊了老板:“菜单拿来。” 老板拿来菜单,罗璇仔细研究后,自信地说:“来两碗红汤麵。” 小麻雀点头:“对对,还是吃点辣的。” 两碗泡在酱油里的面端上桌,罗璇和小麻雀再次面面相覷。 小麻雀吃了一口,艰难地露出个笑容。 “至少能减肥。”罗璇指著小麻雀腿上的铅笔裤说。 两人草草扒了几口,直呼太减肥了,旋即住进旅馆。 小麻雀卸妆洗脸,脱掉浑身装束,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子。 罗璇觉得自己有义务和小麻雀谈谈。 她清了清嗓子:“小麻雀,傅军已经约了你爸。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爸他已经有自己的新生活,有老婆孩子。” 他並不想要你。 罗璇找了个好听的措辞:“他並非不想和你团聚,只是他有他的难处。” 小麻雀始终没说话。 她缩进雪白的被子,衬得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愈发黑瘦。 罗璇关灯上床,才听见小麻雀幽幽地说:“他终究是我爸呀。” 罗璇嘆了口气。 小麻雀即使再成熟,也终究是个小孩子,还是对父爱有所希冀。 亲人之间,也是讲缘分的。罗璇对著手机苦笑。 林招娣给罗璇下了通牒,要求很清晰:红星厂欠老豹100万债务、雪灾200万赔偿,总计300万外债。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罗璇答应扛150万,她就放过她。 不扛,就把老豹的流氓手段整个遍,让她没得开產。 “是,他终究是你爸。你终究是他的女儿。亲人之间,没有隔夜的仇。”罗璇注视著简讯,言不由衷,“你们父女见面不容易,明天,你们好好聊聊。” 直到在简讯里埋了很久,罗璇才想起来,小麻雀没再吭声。 她转过头去,借著手机蓝幽幽的光,看见小麻雀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外面只露出一缕发黄的头髮。 …… 第二天一早,罗璇先到指定地点。 她受傅军的委託,要和小麻雀的父亲谈谈抚养费的事,並不方便给小麻雀听。 小麻雀的父亲是建筑工人,黑而瘦,穿一件工地发的夹克,但並不脏。看得出,生活还是很过得去的。 “我考证。”男人自得地讲,“一开始在工地做力工,做木工,閒来就考证,后来我老婆让我考升降机资质,我考下来了,她舅舅就让我去开升降机。” “我老婆?哦哦,不是前头那个。是我现在的。” “小麻雀不读书?爱读不读。小麻雀隨她妈,我前头那个,不行。” “日子?没你想的那么好,紧巴巴苦哈哈的,小麻雀生活?我没钱。不是给我妈养了吗?小麻雀难道不是我妈的孙女?你別找我,你找我妈去。” 罗璇皱眉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摊开手:“我过得苦。你等下把帐结了?” 手机响了,是小麻雀打电话过来,声音里带著点雀跃:“见到我爸了吗?” “见到了。”罗璇没再说什么,站起身,烦躁地结了帐。 两人走出小麵馆。 “你別走。”罗璇喊住男人,“跟我去见见小麻雀。” “有什么可见的。”男人咕噥著。 “她始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始终是她爸!”罗璇竖眉斥责,“你自己隨便爽一爽,不是亲自生的孩子,不疼不痒的,就真不管了?你再这样,我去举报你们工地,就说你们安全违规!” 男人嚇了一跳,悻悻道:“就我前头那个,脑子笨,死得早,歹竹能生什么好笋。” 罗璇低声威胁:“我告诉你,我认识不少领导,专管你们工地,一举报一个准。你给我放客气点,装也装成个爹样!” 男人很不情愿地跟著罗璇走,被罗璇瞪了一眼,揉了揉脸,挤出个笑。 第115章 祝胜男 小麻雀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小旅馆门口等。 罗璇注意到,小麻雀扎了头髮。 咦,她不是说刚做完离子烫,不能扎吗? 果然是个孩子啊。罗璇失笑,孩子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为了见父亲,为了给父亲留下好印象,都会认认真真整理自己,用最好的面貌见人。 隔了很远的距离,看见男人,小麻雀整张脸都亮起来。 罗璇有些辛酸。 “爸爸!”她跑过来,甜甜地喊,伸手抱住男人的手臂,“爸爸!”她摇晃男人的手臂。 那男人僵在那里,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想抽开手,但碍於罗璇在身边,於是一动不动。 “爸爸,你瘦了,是不是太累了?”小麻雀关切地问。她的眼睛亮亮地看著男人。 男人的表情柔和了些。 小麻雀又说:“爸爸,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你低下头来。” 小孩子不会掩饰,眸子里写满了迫切的渴望。 男人看了罗璇一眼,低下头。 终究是父女啊。 驀地,罗璇的鼻子有点酸。她想起林招娣,不忍再看, 於是她转过头,眯起眼,看向被阳光照亮的街道。 …… 直到尖锐的惨叫划破安详的街道,挤进罗璇的耳朵。 …… 罗璇的动作比她的意识更快。 惨叫响起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先脑子一步转回,直直地看到小麻雀死死咬住男人的耳朵,手臂抱紧男人的胳膊,双目圆睁。 小孩子不会掩饰,於是她的眸子里写满了迫切的渴望,渴望吃肉啖血,渴望把亲爹的耳朵撕下来。 …… 在这样的时刻,罗璇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小麻雀一定是演练过许多遍,所以才特意扎了个头髮,才能如此精准地咬上去。 她眼睁睁看著血涌出来,流下来,小麻雀依旧死不鬆口。 无论是今天面对父亲的甜蜜与乖巧,还是昨天晚上对自己的沉默与掩饰,全是小麻雀的谎言。 男人吃痛,下了死手,狠狠捶打小麻雀,用力板著小麻雀的头,没有丝毫顾忌。 剎那之间,小麻雀被甩开,男人捂住自己的耳朵惨叫著,狠狠地踹了小麻雀一脚,小麻雀像个破布袋子一样飞起来,摔在地下。 男人还要打,罗璇已经和好几个路人一起衝上去拧住男人的胳膊。 一片乱糟糟中,小麻雀趴在地上,抬起一张满是尘土的小脸,眼眶也乌青了,她指著男人破口大骂,句句不离生殖器,脏得令人震惊,哪还有刚刚那小女儿的样子? 男人也破口大骂,字字句句不离小麻雀的妈,言语之中怨恨她妈死的早,死又死在家里,没死在医院里头,他去医院闹,去找医生闹,最后也没赔偿,他恨透了这个没用的东西。死鬼没生儿子,死鬼的娘家也不退还彩礼钱,活著没用,死了还害他绝后,他只好出门打工,才有钱再娶。 男人嗓门大,完全压制住小女孩尖利的声音,神色狰狞,脸低下去,看著小麻雀。 下一秒,小麻雀从怀里掏出一块稜角尖锐得罕见的石头,用一种演练过无数遍的姿態,狠狠地、准確无误地扎在男人眼睛上。 罗璇瞪大双眼,看得非常清楚,小麻雀就是对著男人的眼睛砸的。 男人惨叫一声,捂住脸,血顺著他的指缝留下来。 小麻雀声音尖利:“她既然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给你做家务,你的彩礼钱就没白,既然你想要个儿子,你怎么不把我打掉,你怎么不把我送人?这样你早就有儿子,彩礼也没白,你想要儿子自己又不够狠,只能怪別人,我寧可你把我打掉,我寧可你把我送人!” 说倒最后,声音悽厉嘶哑。 男人捂著眼睛,指缝里全是血,耳朵也全是血,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蜷缩成一团,只是痉挛、嘶吼。 “快快送医院!” “报警,报警……” …… 小麻雀差点把她爸一只眼睛砸瞎。 小麻雀千里迢迢揣了块尖锐石头到这里,逮住机会,先咬耳朵,趁著亲爹不备,稳准狠地动手戳烂亲爹的眼睛——没点筹划,根本做不成。 她爸开升降机的,被小麻雀砸坏一只眼睛,以后这升降机也就开不成了。她爸后找的女人,远亲是做土石方生意的,颇有点黑道关係。 两人不依不饶,一心要把小麻雀送进少管所。 罗璇疲惫地应付漫长的验伤流程和警察问询,转头一看,外面有群黑脸男人转来转去,搞不好出去就得挨打——她嚇得身体都紧贴在墙上。 强龙不斗地头蛇,更何况罗璇这条小蚯蚓。 求情、认怂、装傻、反咬一口、装柔弱、战略性哭泣的间歇,罗璇咬牙切齿地问小麻雀:“你是故意骗我的?” 小麻雀把头扭到一边。 罗璇火从心头起,抓著小麻雀肩膀,把她半个身子拎起来:“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去找傅军?你知道我现在忙得屁股著火吧?” 小麻雀乾巴巴地说:“你是个好人……而且,我有你妈的料……” “你妈的料。”罗璇气急,张嘴骂回去,“你才好人,我信你个鬼!” “真的!”小麻雀语速很快,“你妈当年对你舅舅……” “——不许喧譁!”警察的警告声打断了小麻雀的声音,罗璇脑子里几乎抓狂。 她该怎么办啊!!! 罗璇立刻给cythnia打电话,对方沉重地告诉她,苏州是她哥哥的地盘,她出面,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掛断电话,罗璇气得把小麻雀推开,一转身,有什么掉到脚下。 是张名片。 小麻雀急忙弯腰捡起来,殷勤地递到罗璇手上。 罗璇看到“祝胜男”三个字。 祝胜男,祝峻的母亲。罗璇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原来是奥运会开幕式那天穿的。 她兴趣缺缺地靠在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丟垃圾桶吧。” 小麻雀“哦”了声,突然又“嗯”了声:“苏州?” 她把名片背面几家分公司的地址指给罗璇看。 罗璇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树枝,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苏州!” 第116章 你还有別的选择吗? 罗璇先给祝峻拨电话过去,晃一声就掛,祝峻当然接不到。 既然祝峻没说不行(没接),那就是可以——罗璇给自己找理由。 罗璇不假思索地拨通了祝胜男的电话。 待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罗璇心想,她当然知道自己在找理由。 有的时候,人不是不知道真相,人只是不愿意接受真相,只是怀著侥倖自己骗自己。 罗璇想起一段被埋没的记忆。 在她很小的时候,红星还只是个家庭作坊,林招娣为了每件衣服多几厘利润,逼著罗文彬去陪他的叔叔“唱唱歌、洗洗脚”。 罗文彬发牢骚:“赚几个钱,天天做狗舔別人脚,喝喝喝,喝死我拉倒!没见过谁家老婆上赶著给自家男人找女人的!” 林招娣恼怒地压低声音:“就你清高!就你有文化!这种局就这样,你不跟他一起嫖,他哪里会把你当自己人!好事哪里会想著你!你在罗桑县凭个啥,不就凭罗经理是你大爷吗?!” “谁说我凭罗经理?!”罗文彬脾气上来了,“凭什么你说啥就是啥,我就不去!” “你一天天的,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林招娣指著罗文彬大骂,“你以为你是谁?不跟你大爷处好关係,罗文彬,就凭你读的那两本酸唧唧的歪书,你懂个屁,你屁都不是!但凡我是个汉子,这种事才轮不到你在这磨蹭!” 两人大吵一架,最后罗文彬还是夹著包出去了。 那个包,罗璇小时候很熟悉:黑色人造革编织,拉开银色拉链,里面会扑出一股皮革混著人民幣的味,有点刺鼻,並不好闻。夹层里经常装著几叠现金,分隔袋里装著各种曖昧不明的联络卡,以及一本小小的、手写的通讯录。 而她的母亲逼著她的父亲出去找女人。 奇怪。罗璇心想,她被林招娣坑得焦头烂额,可越是焦头烂额的时刻,她越是奇异地认同林招娣的所作所为。 要想达成自己的目標,就是要吃尽千辛万苦,使出千方百计。 手机响了三声,接通了。 “罗璇,你好。”女人的声音精明而理性,“我是祝胜男。” …… 罗璇语速很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祝胜男打断她:“你这件事不好帮。下手狠不是问题,问题是,这孩子砸人饭碗,断人生路。赶尽杀绝的人,放在哪里,都不算道义。” 罗璇急忙说:“她还是个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 “农村孩子不一样的。十二岁,就已经很懂事了。”祝胜男说。 罗璇又说了些別的求情,始终没提自己和祝峻分手的事。 祝峻这样的人,不见得事事和家里报备。这个忙太棘手,如果她和祝峻的感情能叠一层筹码,那也是值得的。 谁不使出千方百计。 祝胜男把问题说得如同小麻雀炸了五角大楼一样严重,罗璇磨了半天,对面才总算鬆了口。 “我可以帮你。”祝胜男说,“你等我打几个电话。晚上,我找人送你们去火车站。” 罗璇终於长长鬆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放鬆之下,后背才哗啦啦出了一层白毛汗。 电话里安静了好一阵子,罗璇由衷地说:“……谢谢。” 祝胜男说:“你是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的?” “我总听祝峻提起您,夸您厉害”罗璇甜言蜜语,“我也有您的名片。” “很好。”祝胜男的声音不咸不淡,“你甩了我儿子,还想著撒谎哄我,还能找到我的电话,还注意到我认识苏州的人,还有脸给我打电话。”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等罗璇说话,祝胜男又淡淡敘述:“我是祝峻的亲妈。祝峻起点比我高得多,他怎么会觉得我厉害?一个男人,有多大的概率,才会发自內心地觉得一个女人厉害?” 罗璇顿时尷尬得浑身发毛。 “对不起。”罗璇道歉。 “脸皮厚是好事。”祝胜男说,“若是我把我儿子的一举一动都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哪还有精力做事情。” 罗璇等著祝胜男说下去。 “你敢来找我,说明你是个聪明人。”祝胜男敘述,“既然你是聪明人,想必你也知道,你获得了我的帮助,要付出代价的。” “您吩咐。”罗璇说。 “我客户的老表在广州沙园开工厂,倒闭了,很多货清不掉。”祝胜男说,“你替我去一趟广州,多少吃一部分货,算是我的心意。” 罗璇丑话说在前头:“您的人情我是感激的,可工厂都是大单子,您让我吃货,钱上咱俩怎么开?” “你说呢?”祝胜男似笑非笑,“你都找到我头上了,你还有別的选择吗?你还想让我掏?” 姜当然是老的辣,罗璇哑口无言。 “那具体掏多少呢?”她挣扎著谈判。 祝胜男轻飘飘地说:“那就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罗璇傻了眼。 “你搞搞清楚。”祝胜男说,“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你以为你对我有多大价值吗?” 罗璇被说得半张脸又麻又辣,但好在,她麵皮足够厚。 “成。”她咬牙应了。 第117章 破產不离婚u0026小单快返 几个小时以后,祝胜男叫的人神神秘秘到了,开一辆灰色的麵包车,像做贼一样,把罗璇和小麻雀塞进去,像逃命一样风驰电掣地开出了很远很远,把两人塞进机场。 罗璇全程没给小麻雀好脸色,小麻雀也识趣地不出声。 飞机落地广州白云机场。 刚开机,罗琦的电话打过来:“你那堆行李,是怎么回事?你流落街头了?” 罗璇苦笑著说:“我没钱续房租,只好先把我和大姐的行李存放在你那,等我忙完这边,再想办法。” 罗璇和大姐的东西並不多,总共只有几箱。 “我这里没得放了。”小妹顿了顿,说,“老郑那边还剩个仓库,跟朋友合伙的,我帮你问问,能不能放他那仓库里。弄好了,就把地址给你。” 罗璇很敏锐地抓住小妹话里微妙的信息:“什么叫没得放?什么叫还剩个仓库?” 小妹沉默了一会。 “老郑破產了。”她说,“他能抵押的,全抵了。所以现在什么都没剩,还欠了债。” 罗璇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你们才结婚多久!一个月?你们的蜜月还没过完吧?!” 声音略大了些,旅人们侧目而视,又匆匆离去。 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 罗璇觉得腿脚发软,喘了口气,坐在地下,声音发颤地问:“他骗婚是不是?他就是早知道自己要变成穷光蛋,所以套牢你这么个美女,对不对?!”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罗琦沉默了片刻,说,“他帮我良多。我付出点代价,不后悔。” “你疯了!” “后悔也没有用。”罗琦的声音冷冰冰。 “好,好。”罗璇使劲缓了口气,“等我忙完,我回去,非替你討个公道不可。听我的,小妹,你现在赶紧准备离婚,你悄悄请个律师——” “我不打算和老郑离婚。” 罗璇刚缓过来的气又呛了一口:“他老树皮骗婚,你凭什么不离婚?离婚又怎么样,哪个美女不离个十次八次的婚——” “你不要这么天真、幼稚、单纯好吧?”罗琦抬高了声音,“你不要总把结婚当谈恋爱行不行?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找老郑,就是图他人脉资源,图他帮得上我,大家心里也都清楚。现在老郑一出事,我立刻离婚,別人怎么想我?会不会觉得我罗琦无情无义?以后我还能不能用得上老郑的人脉、资源?” 罗璇愕然:“他都把你坑成这样了,別人还会觉得是你无情无义?” “当然,別人才是一个世界的,我?我就是个捞女。谁会在乎我?” “就为了这么点虚无縹緲的认可?” “那可不是虚无縹緲的认可,那是我的口碑。”罗琦的声音冷而狠,“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换,我不能白白吃亏。好也是坏,坏也是好,现在老郑的用处没了,我总要从这段该死的短命婚姻里榨出最后的剩余价值。” …… 罗琦掛掉罗璇的电话,张东尧的电话进来。 “罗琦,你不要衝动。”张东尧说。 罗琦正照著镜子。镜子里的她,乌髮如瀑,一张雪白的面孔,两颗眼睛正亮似钻石熠熠生辉。 “我从来都不衝动。”镜子里的她面无表情,“就算老郑倒了,老郑的朋友人脉还在。” 张东尧称讚:“不愧是你。” “张东尧,你帮我。”罗琦说,“帮我查查老郑那些朋友现在的情况。” “急吗。” “不急。” 张东尧“嗯”了声:“我放在你那的钱,也不急著拿。” “又不是没帮你盈利。”罗琦毫不客气,“不要说得好像你帮我一样,明明就是我帮你投资,从帮你赚取的盈利里抽佣20个点,该我的,我一分不少拿;不该我的,我一分不多要。” 张东尧微笑:“我明白。” …… 张东尧掛掉电话,看了眼时间,捞起外套,准备出门。 “秦师妹。”张东尧吩咐,“我明天会请假一天,罗琦家里出了事情,我去看看她。” “师兄。”秦师妹转过身子,提醒他,“郑老板那边的事情,资金牵涉很复杂。你还是不要插手太多。” “我不管怎么行。”张东尧的面孔平静,“罗琦有难处,我就要管。我没办法眼睁睁看著她受伤的。” 秦师妹面色复杂。 “她现在六神无主,我总要帮帮她。”张东尧低声说,“师妹,算我求你,再帮师兄查查人。” 秦师妹嘆了口气。 “好。”她简单地说,“只是我那篇掛二作的小论文,师兄你……” “我没心思弄小论文了,秦师妹,给你掛一作,好不好?” 秦师妹挑眉,点点头。 张东尧急匆匆跑出去。 秦师妹看著张东尧的背影。 “师兄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她轻声说。 “是啊。”师弟们感慨,“前女友都结婚了,他还依旧默默守护……” “……师兄人还怪好叻。” …… 张东尧走出教学楼,掏出电话,拨给魏坤。 “魏师。”他说,“上次您让我接近罗琦,去挖罗文彬的內帐。” 晚风吹起张东尧雪白的衬衫,和他墨黑的头髮。大学稀稀疏疏的灯火下,他的眼睛也很黑。 电话对面说了些什么,张东尧笑起来。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 “是,都是我的人脉。我在接近她了。” “她现在需要些老郑身边人的消息……” “不急。” “谢谢魏师。” 他抬手叫了辆车,车子驶往夜的深处。 …… 车子行驶得並不快,甚至有点堵,因为沙园的工厂位於海珠区,算是广州的市中心。 “罗老板,我先带您去看一下厂。”老板边开车边对罗璇热情道,“看完厂,中午带你们去吃中大旁边的海门鱼仔。” 罗璇回忆著cythnia的神情,摆出一副淡定中带著丝挑剔的神情,做样子给人看。 做人,就是做样子给人看。此时此刻,只有罗璇自己才知道,自己一屁股债,眼看就要破產。 “这边就是中大。”老板指著车窗外疾速略后的红砖墙。 罗璇探出头去,看到“中山大学”四个字一晃而过。 “广州不是一线城市吗,为什么广州的工厂能在市中心,还在大学旁边?”小麻雀低声问,“怎么不像我们一样,在县里头?或者在郊区?” 罗璇也有这样的疑惑。她问老板:“那你这地租肯定很高吧?” “看怎么比了。海珠区,地租不便宜,但也不贵。”老板抬手,手腕上层层叠叠好几条串,金幣和貔貅闪烁其中,“我们这主要是小单快返,生意转起来,就还不错。” “什么叫小单快返?”小麻雀问。 …… 小单快返,与罗桑县的模式类似,也不同。 “和罗桑县类似的是,都以周转率高而特色——周转率,知道什么意思吧?” 小麻雀摇头。 “就是中国速度。”罗璇简单粗暴。 小麻雀一下子就懂了。 “不同的是他们做得比我们更快,因为他们每批货的数量更少。”罗璇说。 “能快过我们?” “比我们更快,因为人家量少。比如我们罗桑县,一批5000件起步,一天拉出去三批;但他们一批50件就可以做,隨做隨发,一天做50批——所以能租在市中心。”罗璇解释,“所以他们的厂子占地面积也小。” 老板哈哈笑,伸手一指:“你们看那边。” 罗璇和小麻雀向窗外看去,几栋巨大的集合大楼入目,上写“中大轻纺交易园”几个字。 “我们靠著轻纺城吃饭。”老板说。 “为什么叫中大轻纺城?”罗璇突然好奇,“是为了纪念国父?” 老板茫然道:“因为这地方位於中山大学西门。” ……好吧。 “没想到罗老板是知识分子。”老板扫了眼后视镜。 做小生意要刀光剑影穷凶极恶地薅几分几厘的利润,知识分子默认脸皮薄,好骗。 被人这么称呼,可不是什么好事。 罗璇生怕被狠宰,急忙转移话题:“听口音,老板您不是广东人?” 老板笑了:“我是湖南人,本家叔伯在海珠搞服装,带我过来的。我们几个村都在这里做服装。” 果然。 广东毕竟是湖南人的耶路撒冷。 老板有些感慨:“前些年好的时候,一年流水一百多万,五年在赤岗买房。结果今年经济危机闹得,全赔光了。” “昔日好光景,跟做了场梦一样。” 第118章 广州摺叠 车子驶入停车场,老板招呼罗璇和小麻雀下车。 沿著一线城市的繁华街道走进去,斜忽里拐进一条小巷。此刻已是饭点,巷子两边全是湘菜,爆炒声传来,荤油味混著麻辣飘香。 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倚著门站在理髮店门口。 细细的吊带下,半裸著两颗沉甸甸的、饱满的乳房,漆黑的长髮如瀑。她有一张因为婴儿肥而丰满的脸,长满雀斑,嘴唇也是丰满的。 这张丰满的嘴唇张了张,看向老板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两个闪亮亮的灯泡。 老板对女孩子对视一眼,显然是认识的。 余光瞥到罗璇,老板慌忙皱眉转开目光。 那个女孩子看到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老板。 “这里就是广州最地道的湖南菜了。”老板转头掩饰著对罗璇说。 罗璇转过脸,和那个丰满美丽的女孩子对上眼神,女孩子看了看罗璇,又看了看老板,勾唇一笑,转身钻回房间。 老板带著两人穿过巷子,眼前光线骤然消失,几缕阳光费劲地穿透几乎贴在一起的楼,若是两人分別住在这两栋楼里,在窗前伸出手,就可相握—— 不不不,在窗前伸长脖子,就可以接吻。 什么握手楼,简直是亲嘴楼。 “嘴好亲吗。”小麻雀问。 “什么?”罗璇震惊。 “你叨出声了。”小麻雀撇嘴,“亲嘴亲嘴,你脑子里怎么全是这种事?” 罗璇一掌拍在小麻雀头上:“闭嘴!” 小麻雀“切”了声,问:“广州的市中心,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就是广州城的城中心。”老板说,“所以叫城中村嘛。” …… 城中村里,流浪猫狗成群结队地在缝隙中转悠。 经济不景气,到处都不开工,工人们走得走、散得散。有工人养了野猫野狗解闷,自己返乡了,也没想著带走,就那么隨意地把猫儿狗儿拋弃在路边。 城中村的尽头,一条狗绝望地追逐在一辆远去的麵包车后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距离越来越远。终於,那辆麵包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远处。 罗璇注视著黄狗狂叫几声,臥倒在路边。 老板带著罗璇和小麻雀走进狭窄的居民楼,沿著老旧楼梯爬上去,每一层都是起此彼伏轧衣服的声音。透过栏杆门,罗璇注意到,二十平米的地方,足足挤了十几个埋头苦干的工人。 爬到三楼,老板拐进去:“三四五楼都是我的。” 说是工厂,又没有地皮和正儿八经的厂房。但若说是小作坊呢,这里的流水却是惊人的。 如今做不下去了,连货带机器一块出清。 “要机器吗?” “不用。”罗璇说。 爬到六楼,发现上面加盖了三层违章建筑,一层用作仓库,两层拿来住人。一层约80平米,足足放下6架上下铺,能住12个人。 “知道什么叫实业吗。”罗璇实在是没忍住,和小麻雀咬耳朵,“实业就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超乎极限的资源利用。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务实,一分一厘地抠,才能赚到钱。” 简直就像把一整个村子的农民用铲子连带著地皮铲起来,平移到广州,然后四面摺叠——最终装进小小的水泥盒子中。 “这就是广州摺叠啊……你怎么了?”罗璇奇道。 小麻雀牙齿战战:“如果轧衣服就过这种日子,我还不如去学校里念书!” 罗璇正欣慰於孺子可教,老板回头说:“这里的工人,手脚麻利的,一个月能赚一万多。” 一万多! 罗璇看著小麻雀的脸亮了。 “但都是青春饭,趁著年轻能干,一天12个小时打底。”老板摇头,“干不了几年,颈椎,眼睛,喉咙,腰椎,哪哪都不行了。” 罗璇看著小麻雀的脸暗淡下去。 “但確实赚得多,用青春换回老家盖房子,也划算。”老板说。 罗璇看到小麻雀的脸又亮了。 “但好日子结束啦,跟做梦似的,以后可没这样的好事啦。”老板最后感慨。 罗璇听到小麻雀嘆气:“唉,生晚了。” …… 货堆在仓库里,却没什么灰,摆得整整齐齐乾乾净净。 老板娘抬起头。罗璇注意到她非常瘦,乳房像萌芽的种子,嘴唇薄得几乎看不见。一张细细的瓜子脸,眼窝深陷,嵌著两颗大眼睛,笑起来有些淡淡的、疲惫的皱纹。 她头髮不算多,简单地在脑后束成薄薄的辫子。 老板娘带著罗璇翻存货。 “你们家主要做裤子的?”罗璇虽然带著祝胜男的任务来,但该问的也得问清楚。 “是。我是潮汕人,从新塘嫁过来。新塘是世界牛仔裤之都。”即使在侷促的仓库里,老板娘也要在塑料凳上给罗璇泡茶,动作麻利。 潮汕女人大名鼎鼎,生得美,吃不胖,又能干,管家理財一把好手。 美名当然好,可美名一定是用辛勤劳动换来的。 罗璇看著她弯腰忙碌,清瘦的背影,隨便束起薄薄的头髮。不知怎的,她想到那个城中村的年轻女孩,那把厚重的漆黑长髮,那对沉甸甸的、丰满的乳房,和她看向老板那缠绵的有如实质的目光。 她是一颗甜美的果子。 她曾经是一颗甜美的果子。 老板娘继续说:“我娘家就在增城新塘做牛仔裤,现在在沙园做单,用的还是娘家请的版师,所以我家的裤子质量,在沙园这片,就是最靚最正的。” 罗璇什么都没说,重新打量眼前堆成小山的裤子。 增城是个工业区,离广州不算远,汽车零配件、摩托零配件和服装纺织是增城的三大支柱產业,而新塘牛仔裤,又是支柱中的支柱。 中国人多,竞爭激烈。新塘牛仔裤整体水平发达,工人的技术自然高超。 “现在不好做呀,哎。”老板娘轻轻嘆,“05年到现在,都没什么利润,我就说乾脆算了,不在沙园做了,回新塘去。” “之前怎么不在新塘做?” “你知道韩国东大门吗?” “我知道!”小麻雀激动地跳起来,“时尚圣地,潮流前线……” “东大门的衣服就在我们沙园这片做。”老板娘说,“韩国客人拿版过来,我们照版生產。说句实在的,国內设计和打版的確差点意思,韩国的版確实好看,又好卖。这两年韩凤流行,我们的货也好出。” “是呀是呀,韩版好看的!”小麻雀急得一连叠声,“少女时代那么火,你就卖少女时代同款,肯定能赚钱!” “经济不好,韩国客人破產了,周转不过来,这批货没钱结,这批货就砸我们手里了。上批货的钱也还没结,上上批还拖著我们30%的尾款,肯定也还不上。”老板娘嘆了口气,“罗老板,你看我们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借得到银行贷款?借了点高利贷,结果身家全填进去了。我就说,算了,总得留套房子吧。” 小麻雀插嘴:“怎么不自己去卖呢。” “我们不做零售,批发渠道也要钱维护。”老板娘说得很实在,“去另找销路呢,说实话,比我清货处理的的成本都高。” “反正做生意就这样,好了坏,坏了好。”老板娘最后摇著头总结,“我家不是货不好,单纯就是运气差。我多拆点样衣给你看看,我家的货都很良心,版好,质量好,样子也时髦。东大门小脚裤,你觉得能拿,就多拿些。” 又是小脚裤。 罗璇看了看自己腿上的直筒牛仔裤,又想起罗桑县那些丝绒喇叭裤的订单。 “喇叭裤怎么样。”罗璇蹲在地上看样衣,跟老板娘閒聊,“丝绒运动服套装,你知道吗?希尔顿大小姐带火的那套。” “也就这一两年,肯定过时。”老板娘说,“你现在生產,肯定是明年春款。明年谁还穿喇叭裤?都穿小脚裤了。” 罗璇又看了眼小麻雀,小麻雀正两眼放光地看著那些小脚裤。 小女孩今天又化了浓妆,睫毛刷得像苍蝇腿,在下眼瞼处晕出两个黑眼圈。 但话又说回来,这么点大的小女孩,反而是最计较“过时”“时髦”的年纪。 手机一响。 是罗桑县借用工厂的同学的简讯:“你妈又来闹,你在哪?” 罗璇深呼吸。 第119章 夹板气u0026资源对缝 罗璇租的工厂还在停產状態中。 林招娣提的条件,罗璇一条都不想答应。结果老豹的手段也很粗暴,只要傅军带著人开工,他们就砸设备。 一来二去,傅军也急了。 还没等罗璇回復同学信息,傅军的夺命连环电话杀到:“我们之前谈好计件收费的,现在什么情况,一件都没得做?如果你这边不做了,我就去找下家。” “要做的要做的。”罗璇坐直身体,“你再给我点时间!” “我能耗,我兄弟们耗不起。体谅一下啦罗老板,我们手停口停,怎么能把时间乾耗在你这里。” “你再给我点时间!物流也要时间成本的啊!” “五天。五天你再不开工,我们就去別处填饱肚子。”傅军火气很大地按掉电话。 罗璇好不容易做了罗老板,没想到做老板就是受不完的两头夹板气。 她喝了杯茶,又喝了杯茶,心里燥得静不下来。 生意的事,是钱的事,但也不仅仅是钱的事,更是人的事。做生意讲究一个人气,捧场捧场,人气旺很重要。 这次如果做不成,亏钱还是小事,以后拢不起人,才最要命。 手下没兵的將军,算什么將军? 罗璇一杯接著一杯喝茶,心里急得团团转,接连上了四趟厕所,蹲在女厕所坑位上也没閒著,很焦虑地翻手机通讯录,试图从绝望中找到点法子。 罗璇的目光落在“王悠然”三个字上,心中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成型。 …… 罗璇想清楚了,一咬牙,直接站起身,找了个僻静角落,开始拨电话。 第一个电话,拨给关係王。 还没等关係王开口,罗璇劈头盖脸就是:“你手上还有多少钱?” 关係王刚要开口,罗璇接著问:“我要借钱,利息算你10个点,你最多能借我多少?” …… 第二个电话,罗璇拨给罗琦。 “王悠然,那个话剧演员。你和他,和他老婆,还有联繫吗。”她的声音异常地冷静,“我要找他办事。” 罗琦立刻说:“我和他打声招呼。你什么事?” 罗璇注视著握手楼破破烂烂的外墙,和因为潮湿而渗水剥落的墙面:“让他们找个英语好的同事,来扮演国外留学的服装设计师。价钱好谈。” …… 第三个电话,罗璇打电话给cythnia。 电话一接通,罗璇立刻问:“cythnia,我要偽装成刚出国考察回来,你快快告诉我国外设计院校和设计类工作室的地点和细节。” cythnia奇道:“你不去把辅料弄明白,把郎峰的订单补上,你在这里练习草人设?” 罗璇郑重地说:“cythnia,拜託你攒个德州扑克局,把郎峰请过来,再多拉些留学生朋友。” …… 刚掛断电话,手机又响了。 咣咣咣咣,是命运的旋律。 关係王打电话过来,痛心疾首:“姑奶奶,祖宗,你炒股炒红了眼,不是要补仓吧?別补啦,醒醒吧,我看著这a股就是缅a,它迟早要完吶!” 罗璇说:“50万。我要进货。你借不借我?” “我借你个鬼!”关係王拔高声音,“你以为你是小说女主呢,你还得起吗!我告诉你,我关係王是搞价值投资的!” “你都套进去了你跟我谈价值——” “——那是因为a股它不讲武德,它没有价值——” “10个点利息。” 关係王咽了口口水。 “20个点利息。” “我借!”关係王脱口而出,“你別反悔!” “50万,你打我银行卡。”罗璇说。 “呸,还50万,做梦吧你,5000块。” “5000太少了!”罗璇失声,“5000够干什么!” “呦呦呦呦呦——你还抖起来了!还5000够干什么,我问你,你能掏得出5000?你掏一个我看看?” 罗璇掏不出,罗璇心梗。 “5000太少了,8万。” “你也配。就5000,没商量。” “你录音还在我手里——” “这就是你不讲武德了!”关係王恼怒道,“別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裤兜比我的脸还乾净——对,你脸脏——我能借你5000,已经是价值投资,长线押注你的未来!” “什么未来?” “上班啊,当个小白领。不然嘞。” 罗璇气了个倒仰:“我就不能当红星厂厂长?我呸!” 罗璇以为关係王会反驳,谁料关係王沉默了。 “只要你想通了、真打算去抢红星厂。”关係王的声音罕见地清晰,“我就借你5万,利息3个点。” “……啊?” “没错,我不要你20点的利息。但我有其他要求。” “要我的项上人头吗,拿去。” “呸,你当你是范冰冰。我要和你签一份协议——如果你能成功抢到红星厂,届时,红星厂相关的『资源对缝』,你必须优先给我做。” “资源对缝?倒买倒卖信息,促成合作,然后你从中抽水?” “没错。我要独家优先权。” 第120章 入局 罗璇借到了关係王的5万元,很瀟洒地下了46666的定金,在沙园预订了全部的货。 省下一些钱,留作回家的路费。 她当然不说自己没钱:“討个好口彩。笑口常开,好彩自然来~” “您真讲究。”老板娘笑,“难怪这么年轻,生意做这么大,能和祝总交朋友。” 罗璇笑得心虚。 交易成了,老板作为东,请罗璇去中大吃海鲜。 进了饭店,老板掏出自带的普洱,变戏法一样从车子后备箱里提出两桶水:“我开车去接的山泉水!泡茶刚刚好!” 等进了包厢,服务员送上纸巾:“一块钱一包。” 老板娘坚决地把纸巾退给服务员,从包里掏出两包没拆过的纸巾:“用我们自己的。” 罗璇看向老板。老板正看向手机简讯,脸上露出曖昧的笑,转瞬即逝。他收了手机,面色又恢復正经。 眾人坐下,用茶水洗碟洗碗。 罗璇心不在焉地洗著,看了看老板——他又在发简讯。罗璇想起那个丰满水灵的年轻女孩,想起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 老板注意罗璇的目光,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小罗总,去看看生猛海鲜?” 罗璇站起身,跟著老板走到包厢外面。 玻璃箱里的虾生猛又活蹦乱跳地蹦著、撞著,怎么都跳不出那玻璃缸,罗璇一时间想到千方百计的自身,想到即將实施的骗局,想到自己也成了做样子给人看的人,顿时心有戚戚。 等白灼虾上了,罗璇咬了一口,瞬间把什么心有戚戚拋到了脑后。 她上桌吃菜,不亦乐乎。 …… 罗旋请cythnia攒局,cythnia很快就牵线搭桥,並很不客气地抽了罗璇未来利润10个点的茶水费。 罗璇再次来到古北別墅区。 上次为了拿到草原服饰郎峰的订单,她连夜学了德州扑克,跑来这里,和一眾人马打牌。 区別是,上次来参加这场牌局,她最多是个添头; 而这次,cythnia作为引荐人,把罗璇介绍给了局头。 “她是evelyn,这里的局头。”cythnia指著清秀的女孩子对罗璇说。她又转过头,对著evelyn说:“罗璇,我的朋友,是草原服饰郎峰的合作商。她还需要验资吗?” evelyn娇嗔:“你亲自引荐的人,还用得著那些?常来往啊。” 罗璇乖觉:“我很爱玩的。” evelyn抿嘴笑。她有一张圆里带尖的雪白脸,圆而大的眼睛,柔和的嘴唇,黑色的长直发披散,笑起来像一只小白兔。 三人坐在一起聊天。 cythnia从前被家里送去英国读书,书读得如何,不得而知,倒是把伦敦摸得透透的,又交了一大堆酒肉朋友。 evelyn就是其中一个酒肉朋友。 她是珊瑚集团合作商的孩子,家里专做整经机的配件生意,7个孩子,6女1男。在cythnia毕业前夕,evelyn家破產了,老爹两手一摊,告诉她,家里只剩一点点老底,要留给她弟弟,剩下的女儿们已经享受这么久,他已经尽到义务。 evelyn问,那我怎么办? 老爹说,只能断供,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彼时,evelyn好不容易抓牢一个富二代男朋友,日日开保时捷接送她上下学。常言道,倒驴不倒架,破產的evelyn当然也可以回国,但人走茶凉,回国了,男友怎么办? 伦敦是个世界。evelyn天天盯著男友,男友尚且一个月出轨三次,她可不认为富二代男友会老老实实地等她。 evelyn坐在沙发上,仰头吐烟,雪白的小脸抿出两个小酒窝:“回国对著一群穷鬼,能嫁给什么好人家?我是绝对不甘心的。” cythnia的小圈子里,男男女女经常混在一块玩,不过吃饭打牌喝酒蹦迪。evelyn渐渐就把目光放在打牌上。 evelyn的富二代男友惯性出轨,只是这次,evelyn没有再忍,而是捉姦在床。 男友的出轨对象居然是自己上司的老婆。为了保守秘密,男友只好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封口费。 男友要分手,evelyn要求对方送自己一套公寓作为分手费,但男友不同意。於是evelyn跑去上司家门口装偶遇,把男友嚇得半死。 公寓没拿到,但evelyn获得了厚厚的分手费。 evelyn重新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公寓,自己住一间,另一件低价租给一个没什么钱的小中產留学生,姜姜。 原因当然不是和那“穷酸味”的小中產留学生交朋友。 借著之前的圈子,evelyn渐渐把牌局拉了过来,自己忙不过来,又姜姜帮忙,端茶送水。牌局是赌钱的,赌的数额不算少,evelyn很小心地从中抽些茶水费,渐渐做大了,又慢慢开始做资源对缝的工作,久而久之,居然做成了专业局头。 只是毕竟灰色產业,风险大。 但就如evelyn所说,这世上赚钱的生意,就没有非黑即白的。你去报纸上翻翻,那些出了名的大人物,那个不搞灰色? “只不过,有些人搞灰色,有人洗;有些人搞灰色,会被抓。区別就在於搞得够不够大。只要规模够大,抓住一个好靠山,灰的也能漂成白的。”evelyn窝在沙发里说。 “后来被我被人举报。”evelyn吐出一口烟,调侃,“不就因为我没个好爸爸么。” “话说,你知道小j后来怎样了吗。”cythnia问。 小j是evelyn的富二代男友。 “不知道,没再联繫过。”evelyn摇头,“可能被我讹出心理阴影了。” cythnia说:“他家倒了,他和他爸,都变成老赖,现在躲在日本不敢回国呢。” evelyn倒没觉得怎样:“他家公司倒了,但他的生活还不是继续天酒地。反正他亏公司的钱,又不是亏自己的钱。公司欠国內的钱几十个亿,他家反正没打算还。” 罗璇忍不住问:“那他们不还,这钱,谁还啊?” cythnia似是觉得好笑,哈哈笑了:“谁还?你还,我还,他还,她还。”她隨意往外一指,“用大街上那些人的工资还,用你们罗桑县大大小小工厂缴纳的『机头税』去还。谁老实、谁规矩、谁听话、谁还在乎其他人,就由谁去还。” 她喝了些酒,堪称活色生香,嫵媚地把波浪捲髮別到颈侧,笑出一点点眼泪。 “但也无所谓了。”evelyn注视著裊裊的烟雾,双眼带著笑意,“赚了钱才是真的。” “只有钱是真的。”cythnia抹了把眼睛,笑著著吸菸,仰起头,把烟雾吐到天上去,然后靠在沙发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第121章 做局 罗璇坐在旁边闻二手菸,时不时跟著讲两句话。 按cythnia的说法,既然evelyn是她的朋友,罗璇也是她的朋友,那么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罗璇和evelyn相识也是正常的。 cythnia从不骗人,cythnia只是有选择地给出事情真相。 罗璇渐渐听明白。 evelyn因为组织赌博,在英国被人举报,被罚了好大一笔款,把这些年的积蓄全赔光又借了些钱,才没蹲局子。 出来后,很快就被英国驱逐出境,消沉地回了国。 回国后,evelyn才发现,亲爹说得悽惨,又是亏钱,又是破產,其实悄悄练了好几个“小號”——养了好几个私生子在国外,个个都比自己过得好。 虽然evelyn早就知道老爹靠不住,但事情的真相骯脏成这样,也是令她备受打击。 “……爹有钱不如娘有钱。”罗璇深有同感,“我亲爹也在外面练了个小號。” “现在习惯了。”evelyn很平静:“回国后才发现,那些叔叔们,各个都在外面练小號。” 消沉的evelyn参加了家里安排的若干场相亲,谈了几次恋爱后,终於受不了伺候贵妇婆婆,也没办法忍受手心朝上的日子。 等到cythnia这群人都回了国,她重操旧业,牌局渐渐红火起来。 只是这次不再贪急,只做熟客生意,搞会员推荐制,还要验资来设置准入门槛。 赚了些钱,又高价从老爹手里“租”了一套房產,装修成会所。 cythnia皱眉:“你给你老爹租金,你老爹也是拿给外头的。你何苦便宜了外面的小號。” evelyn的圆眼睛弯了弯,笑得无辜:“这套房子落在我爹私生子名下。要是我出了事,我爹不保我,他儿子就得喝一壶。” “再说了。”evelyn眨眨眼,“知道什么叫拖帐期吗?他让我给,我就给?他哭穷,我就不会哭穷?” 门铃响了,evelyn抚掌笑著起身,前去开门。 …… 草原服饰老总郎峰站在门口。 他今天依旧穿各种材质不同的黑色,组合起来,错落有致。看见evelyn,他张开双臂,两人拥抱。 郎峰的手在evelyn背后轻轻抚摸。 罗璇看了眼evelyn,又看了眼cythnia。似是眼中的震惊太过强烈,cythnia悄声解释了句: “stuationship而已。” 罗璇一下子接受了太多文化衝击,稀里糊涂地重复:“s……这是什么关係?” “有关係又没关係。有亲密,有性,没承诺,没界定。” 这是什么薛丁格的关係,罗璇试图理解,但最终决定放弃理解。 “那她图什么啊?” “evelyn自己攒赌局,做这样的灰色產业,愿意给她承诺的男人,帮不上她;能帮上她的男人,不可能给她承诺。婚姻,婚外的稳定关係,都不可能。”cythnia轻轻说,“爱不爱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罗璇大致懂了,又不太懂:“那男人又图个什么呢?” 两人看著郎峰和evelyn。 “图一种活著的感觉吧。”cythnia说,“活著,青春,生命力、自信……都是感觉。” “那爱算什么,有什么意义。” “本来也没意义。你想要利益,你爱的就是利益。你想要感觉,爱的就是自己的感觉。说白了,每个人爱的都是自己投射在別人身上的影子。”cythnia平静地说,“像我妈那样相信爱情,只会变成一个傻逼。但凡她脑子里没那么多水,早早踹断我爸的子孙根,我现在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只有钱才是真的。”她重复。 钱。 罗璇心想,她此刻的债务早已火烧屁股,再不解决问题,她不能帮cythnia赚钱,很快就会变成一块用过的卫生巾,被cythnia狠狠甩开。 罗璇还听懂了一件事: evelyn和郎峰的关係比朋友更亲近些,cythnia找她帮忙,自己成功的机率要大不少。 难怪事成后要抽利润的十个点茶水费。 这样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物超所值好吧。”cythnia不耐烦地四下环顾,“你找的那个小演员,怎么还迟到了?” 罗璇悄声说:“evelyn说,让她迟到半个小时来,看起来自然。” …… 郎峰见到罗璇,正要开口,evelyn似笑非笑地把他拉开,扶著他的胳膊说:“你来我这和人聊工作,以后谁还敢来我这打牌?” 郎峰的眼睛在自己胳膊上的小手上打了个转。 这样精明的人,居然立刻笑著闭嘴。 荷官姜姜发牌。 德州扑克一圈一圈地打下去,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evelyn起身开门,转头笑著对眾人说:“我朋友,圣马丁毕业的服装设计师,一直在韩国做买手,最近回国探亲。” 门拉开,罗璇抬头去看,立刻在心中喝了声暗彩,这辈子看过的所有韩剧从脑子里转了一遍后,变成了眼前女生的模样。 恰好在这时,王悠然的简讯进来:“小金表现得怎么样?” “绝了,真是绝了。”罗璇急忙回復,“你们专业的演员就是不一样,她怎么看都是韩国人嘛!” 王悠然回復得很快:“她就是朝鲜族,我们是专业的。你满意就好。” 罗璇回覆:“真的很专业!” 罗璇放下手机,看著eveyln把她介绍给郎峰:“……郎总也是设计师,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小金三分疏离两分傲气五分温和地坐在郎峰身边,几场牌局下来,两人轻声聊天。 罗璇紧张地喝水。 她確实写了很多服装行业的话术给小金,但小金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很快,evelyn对上了罗璇的目光,善解人意地加入了两人对话。 中间休息的时候,郎峰出去抽菸,小金也跟了过去。隔著玻璃门,罗璇注意到两人聊得十分投契。 牌局打完,evelyn一一安排车送人回去,独独留下郎峰。 眾人默契地什么都没问。 罗璇送小金回去。 evelyn发简讯过来:“演得挺成功。” 罗璇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他问我现在韩国流行什么,什么好卖,价格怎么样,我按照你给我的话术讲了。”小金说,“我也反覆强调,直筒裤必然过时,如果大规模生產出来,必然会滯销,就算渠道拿了货,最后退货率也要高达70%。” 这段话术是罗璇搜肠刮肚熬了两个通宵才写出来的。 “那他怎么说。”罗璇紧张起来,“有提到他的货吗。” “他没提。” 罗璇深吸一口气。她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她就真的只能破產了啊! 她得从清朝开始打工才能还清债务吧!! 第122章 店大欺客u0026理想主义者的衰亡 郎峰的电话是在深夜打过来的。 罗璇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正准备秒接,想了想,忍住了。 电话响了十声,掛断了。 罗璇坐在床上,盯著电话看,几乎把电话烧了个窟窿。 电话再次响起来。 罗璇等电话响了五声才接,很做作地惊讶状:“哎呀,郎总,半夜来电话,有什么急事吗?” 郎峰直接说:“小罗总,我要停单。” 罗璇心想事成,无声地欢呼並砸床——耶! “您这是什么意思。”罗璇冷静了声音,很做作地质问,“这几天就要交货了,您说停单是什么意思。” “这批直筒裤我不想做了。”郎峰倒是坦诚,“我刚和设计师开完会。小金说得对,直筒裤流行不了几年,草原服饰是轻资產运营,到时候退货率太高,我们仓储也要成本。” 罗璇说:“郎总,我们仓储也要成本。” (请记住????????????.??????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小罗总,你换个角度思考问题。”郎峰很狡猾地说,“你报个成本价,我给你结50%的款,这批货你找谁清出去都行,咱俩是双贏的。” 人就是不能要脸,不要脸才能赚到钱。 “这哪里双贏了?”罗璇这下是真有点生气。如果货真的做出来又停单,还只给结50%的货款,这不是店大欺客吗? 品牌把风险全都转移到工厂身上? 只恨自己是家小工厂,真对上草原服饰,还真只有店大欺客的份。 哦,不对。店大欺客才是默认的行规。 “我倒不是在乎这些钱,我只想感受到你的诚意,你就给我点特殊服务嘛。我们是朋友,是哥们。”郎峰说,“草原服饰是大品牌,有腔调,不差你这点钱,我別的单还找你。” 你明明就算计这点钱,你看这张饼又大又圆—— 罗璇半晌没说话。她当然知道世界就这样,但遭遇爆锤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像条狗。 但好在,这件事里,她也不算什么好人。 想到此,罗璇心平气和地说:“郎总,既然您说筒裤註定要过时,那您打算换什么款呢?我已经把您的货备出来了,仓储也要成本的。要么您这个单,我吃下了,改一改,借著您的牌子拿出去卖。我给你算个成本价,70%折旧,意思是您只要给30%的尾款,这样可以吗。” “小罗总,我这是帮你呢。”郎峰笑了,“草原服饰的品牌可非常值钱的,你稍微意思意思,少给我点品牌费。” 他妈的还是低估了这些商人的厚顏无耻程度——罗璇咬牙切齿。 “真不行,真不行,那您也不能把全部成本都让我包了,我生意也难做呀。”罗璇急忙告饶,“这件事,我也是在替您想解决方法,您不念我的功劳,也念我的苦劳吧。” 他妈的当白领的时候何曾如此小意逢迎过——罗璇继续咬牙切齿。 但旋即一想,其实她压根一件货都没做出来。 只能说狐狸斗狐狸,狗咬狗。 郎峰说:“那我的订金就不追究了。尾款,给你结10%。草原服饰是大品牌,品牌溢价够你赚一笔了。” 罗璇討价还价:“20%。我们还要钱拓展销售渠道,这笔品牌溢价填进去也未必够。” 郎峰一锤定音:“15%。” “行。” “小罗总做生意敞亮,人也上道。”郎峰哈哈笑,“改天一起喝茶。” 罗璇掛了电话,躺在床上。 几秒种后,她猛地从床上做起来,怒砸床板: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罗璇又躺下。 几秒钟后,罗璇再次从床上弹起来,洋洋得意: “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吶!” 罗璇躺在床上。 她睡不著觉,瞪著眼睛,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又想,突然发现,如果自己真把整批货做出来,自己肯定捨不得这么让利,就算让了,也註定被坑,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她再次从床上弹起来:“他妈的我要是个好人,我不就亏钱了吗?!” 房间里冷冷清清,她的声音迴荡在屋子里。 罗璇立刻打电话给关係王,也不管关係王睡没睡,直接问:“这件事情里,如果我没耍心眼,我会不会被郎峰坑?” “他没坑你,他犯不上坑你,他就是单纯欺负你。店大欺客知道吗。”关係王不耐烦地说,“你这点钱,还不值得他专门坑你。” “他凭什么啊?!” “就凭他店大,而你是个小生意人。就这事?!神经病!我掛了。” “等等!”罗璇喊住他,“那我还要和郎峰合作下去吗?” “你还真是神经病啊?他给钱,他是大老板,你有钱赚,你干嘛不合作?” 或许是深夜,又或许关係王足够亲近,罗璇吞吞吐吐,说出心里话:“……我觉得有点伤心。我要撒谎骗人,仅仅只没亏钱。我本不想这么做。” “你读书读多了,被洗脑了。”关係王乾脆利落地说,“你想想,写教材的那些人,要么家里有钱,要么自己在学校里过了一辈子,总之大部分没吃过社会的苦也没吃过生活的苦,天天待在象牙塔里,写些理想主义的东西给你看,然后你学了十几年,深信不疑。” “理想主义不是坏事。” “理想主义是那些人对社会的憧憬,就和共產主义一样,此时此刻成不了真。你现在把自己的钱跟人共產一个试试?” 关係王的话就像泥石流,罗璇好像一下子懂了很多,可紧接著,她又绝望地发现,这下子,她不懂的更多了。 从学校到职场,从职场到做生意,罗璇觉得自己怎么选都是错,怎么做都不如意十之八九。 她说了,关係王不耐烦地拔高声音:“你在想什么,大半夜的,你不如想想怎么挣钱,祖宗,你欠我5万块,记得吗?” 他乾脆利落地掛断电话。 罗璇被关係王骂了一顿,反而舒服多了。她倒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感觉如释重负,当夜的阴霾渐渐落下,覆盖上她的眼瞼,她只觉得一切都容易许多。 第123章 人不要脸,能赚大钱 第二天一早,广州沙园的老板娘打电话过来,通知她收货。 “怎么说?”傅军打电话过来,“今天有没有活,没活我们散了。” “有活!”罗璇急忙说。 傅军狐疑:“你哪来的活?工厂还被老豹他们占著,你怎么干,去哪干?” 罗璇嘿嘿笑了两声。 …… 罗璇拨电话给关係王,电话刚一接通,关係王就不客气地说:“我好忙,没空安慰你那点小矫情。” “没有没有。”罗璇厚著脸皮问:“能不能借你的仓库一用。” 关係王惊愕:“仓库?” 罗璇熟练地把脸丟到一边去:“是啊,你的仓库。我自备桌椅缝纫机,放心,仅仅两套。” 关係王震惊:“我仓库里就有缝纫机,但你什么都没有,去我那小仓库,能做什么?” 顿了顿,关係王又狐疑地问:“什么叫借,你不打算给我钱,对吗。” “我们是好兄弟,哥们。”罗璇把郎峰的精神发扬光大,“我也不是为了省点钱,我就想你给我点特殊服务。” 关係王的声音震惊而震撼:“你这么快就学坏了?” 罗璇又嘿嘿笑道:“我能赚到钱,才能还你钱嘛。我这也是替你解决问题,我们是双贏的。” “罗璇,你看看你现在的嘴脸,嘖嘖。你是个政治家吗,把理想外包给別人?你谈理想,大家为你买单?”关係王深沉道,“但也是好事。” “什么好事?” “人就不能要脸,不要脸能做大事,赚大钱。”关係王深沉地说。 郎峰已经把草原服饰的品牌贴布辅料寄到了罗桑县。又过了半天,沙园的货也到了,罗璇毫不客气地喊傅军帮自己卸货,指著地上的裤子对傅军说:“就是这些。” 傅军有些糊涂:“你究竟要我做什么?罗璇,你究竟要做什么?” 罗璇又指了指另一堆草原服饰的品牌贴布:“贴牌啊,把草原服饰的商標给我缝在这批沙园裤子上!” 傅军蹲下去,拆了几条,转圈看了看:“版型很好。” “当然好了。”罗璇叉著腰,心满意足地转了圈,指著裤子说,“你看这个布料,柔软又速干,我认为可以在运动的时候穿。” 本书首发101??????.??????,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嗤。”傅军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拿罗璇手里的裤子,“不可能运动的时候穿,你太牵强了。” “这叫运动休閒。”罗璇一把拍开傅军的手,爱怜地摸了摸裤子,“尊重些,这可是我家的样板货,今年的拳头產品。” 傅军的手僵在半空中,惊愕地看著罗璇。 罗璇继续爱怜地摸裤子:“毕竟这些裤子,都是我小罗总做的。 “什么意思。”只有跟在傅军身边的小麻雀懵懵懂懂,睁大眼睛,看了看罗璇,又看了看地上的货:“这些不是沙园的货嘛?怎么就成你做的了?” “英雄不问出处嘛。”罗璇厚顏无耻地抓著裤子欣赏,“之前,不是我做的。以后,它们可就是了。” 傅军和小麻雀齐齐沉默。 良久,傅军拍了下小麻雀的脑袋:“你看看人家读书人,真不要脸,你学著点——” …… 坐在关係王的小仓库里,傅军带著小麻雀缝了500条中码裤子的牌。 小麻雀手脚麻利,做事不比傅军慢,两人一下子就弄好。 小麻雀喊了罗璇,指著地上堆成小山的裤子:“只缝这么点?” 罗璇丟给她一把剪刀:“现在,把缝好的牌子从中剪断。” “什么?”小麻雀气得把裤子一推,“你耍我?!我辛辛苦苦刚缝完——” 傅军按住小麻雀,看向罗璇的眼神里,有点欣赏。 “学著点。”他轻声说,“这叫剪標货,品牌尾单。” …… “我不明白。”小麻雀说,“为什么要剪断。” “为了贱价大甩卖。” “多赚点钱不好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用户心理学。” “那我们现在去哪?” “去夜市,摆摊。” …… 小麻雀无语地看著罗璇和精品店店主討价还价,最终以150块钱的高价租了一半精品店门口的摊位。 罗璇从小跟著林招娣做小生意起家,业务熟练。 另一半是个老太太,卖童装。 罗璇蹲在地上把摊布铺开,小麻雀忍不住嘲讽:“你好歹也自称小罗总,在外资做白领的人,现在出来摆摊?” “因为你不懂没钱的苦。”罗璇呵呵冷笑,“面子啊腔调啊,能帮我还债吗?” 小麻雀“切”了声,抱手看著。 看著看著,她忍不住站起身:“你的货摆得一点条理都没有。” “什么条理,我不要条理。”罗璇拦住小麻雀,“我就这么卖。” “你確定?”小麻雀皱眉看著罗璇的摊位。巨大的黑色塑胶袋,满满当当的牛仔裤塞在里面,就这么一塑胶袋丟在摊布上,敞著口。 一阵风吹过,塑胶袋翻倒,五六条牛仔裤滑落出来。 邋遢。 真是邋遢。 小麻雀转头四下看看,发现那些买衣服的摊子,都是用杆子和支架把衣服好端端展示起来的。她愈发觉得不靠谱:“你就这样……” 话音未落,一群阿姨仿佛凭空长出来一样,无数只手伸进黑色塑胶袋,开始翻翻捡捡、比比划划。 小麻雀又急了:这摊子上,可连个牌子都没有呢! 罗璇只是轻声说了句:“剪標货,就这么点。” 话音刚落,阿姨直接掏钱买了一条。 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无数只手涌上来,齐齐在黑色塑胶袋里翻找,只听“哗啦”一声,黑色塑胶袋被扯破,牛仔裤稀里哗啦地堆满摊位,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这个裤管缠著那个裤腰。 人们却翻得更来劲了。 小麻雀愕然:“我不懂。” “我也不懂——收钱啊!”罗璇满头大汗,“但我知道这样卖得快,可能大家觉得这样卖的摊子比较便宜。” 她小时候跟著林招娣去集市上清过货,见识过林招娣此等手法。 500条牛仔裤迅速被疯抢一空。 小麻雀眼睁睁看著隔壁老太太把童装从杆子上拆下来,也乱糟糟地堆在摊子上。 …… 回程的路上,小麻雀累得浓妆都了,两个黑眼圈几乎掉到下巴上,脸上却无比激动:“太赚钱了,我再也不要轧衣服了,我要去做生意,我要摆地摊,要是每天都能赚这么多,我就发財了!” “我明天不来摆地摊了。”罗璇轻描淡写。 “能赚钱,你为什么不赚?!”小麻雀比罗璇更急。 “明天肯定有人来跟我抢地盘。”罗璇继续轻描淡写,“而且夜市的购买力就这么些,我的生意好,別人生意就差,肯定要被搞。明天再来,必然赚不到钱。” “那你做什么?” 罗璇把照片发给郎峰。 第二天一早,郎峰果然打电话过来质问:“什么意思,草原服饰也是国內高端品牌了,你跑去摆地摊,拉低我的品牌档次?!” 第124章 小狐狸智斗老狐狸 罗璇连忙装傻:“真不好意思,郎总,我按照咱们上次说好的,搞工厂清货呢。” “你放屁。”郎峰气得爆粗口,打断了她,“你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 但罗旋继续装傻:“我把贴牌剪开了……” “你闭嘴。”郎峰抬高声音,“你贴牌的那些裤子,是我让你生產的裤子吗,啊?!” 当然不是。 罗璇耍无赖:“日结工订错了,郎总。我这也是没办法,现在这个经济形势,您也知道,成本支出去了,总要想办法赚回来一些的,不然越做越亏。” 郎峰不说话。 罗璇心想,他要她做了一批货,结果除了30%的首付款,最后只结了15个点的尾款,他还要怎么样。 订都订了,卖都卖了,还能怎么样。 想到这,罗璇理直气壮起来:“经销商反馈,这批裤子卖得挺好的。我贴你的牌,你不吃亏啊。” “你卖个屁,你们做外贸的,哪来的內销渠道。”郎峰不耐烦地戳穿她。 他也是老狐狸,一下子就听出罗璇话语里的若干漏洞:“第一,你这批裤子,根本就不是运动裤。第二,韩国人要的货?罗桑县向来只做欧美生意,你哪接的单子?” “我们自己和广州沙园的韩国设计师合作,开发的版。”罗璇说,“就是运动裤,运动休閒,配著网球上衣穿的。” “合作个屁。”郎峰不客气,“你抄了人家韩国设计师的版吧。” 罗璇铺垫了那么多,就等著郎峰这句话,立刻嘿嘿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您。我把我们新开发的几条版裤都寄给您,您看看?” 郎峰听了,沉默了很久。 罗璇的心提溜起来。 郎峰突然哈哈笑了:“好你个小罗总!” 罗璇鬆了口气,只听郎峰又说:“你昨晚和我说,收我15个点尾款,贴牌清存货,就是为了推销你的裤子,对不对?” 对也不对。罗璇暗想,我骗你的可多了去了。 但罗璇假装尷尬地乾笑几声:“我还是太嫩了,瞒不过您。” 这下子,马屁总算是拍到位,郎峰哈哈笑起来:“小罗总,你做生意,急是急了点,但聪明和手腕是有的,不要急嘛!钱会流向需要钱的人,你这么聪明,这么灵活,一定会发財的。” 罗璇有心捧他:“郎总英明,我什么都瞒不过您。”她做作地问,“您怎么发现我骗您的?” “你哪来的设计师!”郎峰直接说,“你那点现金流,拿什么请韩国的设计师!一想就是骗人的!但你的设计和版看起来又確实不错。” 顿了顿,郎峰说:“所以,你別骗我,你肯定抄了韩国的版!” 真好哇,理由都有了。 罗璇当然不撒谎,罗璇只有选择地给出真相。 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您別打趣我了。” 郎峰笑得更畅快,显然是认定了。 通话结束的时候,郎峰似不经意道:“小罗总,你寄一次货,也挺麻烦的,你那还有什么韩风的版裤,不如一併寄给我。” 罗璇顿了顿。 万一被郎峰再抄了版可怎么办。她才不相信这些商人有底线。 她的目標可不是搞零售。摆地摊。 她的目標,可是借用草原服饰的內销渠道和销售终端。 罗璇笑眯眯说:“您的事,大事小事,对我来说都是大事。这样,我当一次人肉快递员,您明天方不方便,我登门拜访。” 郎峰也笑:“你来,我肯定有时间。” 电话一掛,罗璇立刻打开电脑,一个电话杀给cythnia:“快,发几个合同模板给我,再借我个法务!” …… 好饭也怕晚。 掛了电话,罗璇也不等隔天,连夜带著样衣赶往上海。 果然,第二天一早,郎峰改了主意。 或许是觉得昨晚头脑发热过於衝动,或许是觉得需要拿捏一下供货商,或许是觉得和罗璇面谈拉低了自己的身份,总而言之,第二天一大早7点半,郎峰客气地打来电话:“小罗总,最近时间不怎么接洽,你看要不我们改天。” 罗璇一听,大事不妙。 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改天。 改天没说改哪天,拖著拖著就黄了! 罗璇从床上弹起来:“哎呀那怎么办,郎总,我还想约您吃个早餐,这会都就到您楼下了!” 她把手机打开公放,火速洗脸刷牙,扎了个马尾喷了两下香水,套上衣服就直接衝出门。 郎峰的声音难掩震惊:“你现在就在上海?” 罗璇扬手坐上计程车,开始涂粉底。 她当然不能说她连夜赶来,上赶著不是买卖,不好谈价。 於是她非常做作道:“我本来就在上海出差,昨晚让团队把样衣送过来。” “小罗总的团队很勤奋啊。” 团队,她哪来的团队。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罗璇边涂口红边高深莫测地说,“现在是大融合时代,做工厂,不能只生產,您说是不是。” “你认识的人很多嘛。”郎峰出言试探。 罗璇和cythnia早对好口径:“您也知道珊瑚集团不打算在服装上继续发力,服装类项目不多,生意上的朋友,若是总不联络,也就淡了,cythnia自己忙不过来,有些人际关係的上事情,我帮她处理。” 言外之意是,我背后靠著珊瑚集团的资源。 车子拐了个弯,罗璇跳下车:“我到您园区门口了。” 罗璇就不信了,做生意做的是人情,她大老远跑过来,人都到了楼下,还有cythnia这层关係在,郎峰能不敷衍她几分钟? 郎峰安静了一会,大概重新掂量掂量了罗璇的价值。 几秒钟后,郎峰突然笑著说:“小罗总风风火火的,年轻人就是干劲足。你稍等,我下去门口接你。” 老板亲自出门迎接,连秘书都省了。 罗璇在心里冷笑,这操蛋的世界,果然是见人下菜碟。 从前cythnia说起的时候,她只觉得骯脏又不屑,如今她跳入滚滚红尘,真正开始做事,反而发现,无形无色的规则如同一面透明的墙,压著她,把她困进一个固定的形状中。 她只能去適应规则。 罗璇的声音愉悦,听起来毫无芥蒂:“好哇。” 第125章 究竟谁欠谁人情u0026你老公在外面嫖 在郎峰的带领下,罗璇穿过园区,进入草原服饰的办公楼。 进门处就是陈列台,郎峰特意领著罗璇在此处流连了一番,让她看大大小小的奖项。走廊里掛著草原服饰的歷史: 郎峰早年留学欧洲,是设计师出身,一点点將草原服饰做大,后来又出於转型的需要,將草原服饰再一点点做小,最后,基於郎峰的设计,草原服饰成了一个以品牌取胜的轻资產公司。 设计师出身的郎峰,眼睛毒辣。 罗璇把从广州沙园拿的样衣放在郎峰面前,郎峰把裤子里里外外搓了一遍,就直接说:“这个裁剪和打版,確实有水平,是韩国货。” 罗璇也不含糊:“这样的货,我已经製成好几批,可以直接钉你们草原服饰的商標——也就是贴你们的牌。今天贴牌,后天就能拉给你。” 郎峰说:“为什么不拿去出口?” “太麻烦了,在仓库放一天,就是一天的仓储成本,我还有更多的业务要拓展,不想太多时间和精力。”罗璇说,“而且我们也能碰一碰。” “碰什么?”郎峰明知故问。 虽说上赶著不是买卖,但罗璇毕竟资歷浅,而且外贸不好已经人尽皆知,她总归要落下风。 罗璇暗暗在心里嘆了口气,说:“想必您也猜到了,我也没必要隱瞒。郎总,我实话实说,现在的经济形势很不好,外贸没利润,我早晚要转內销的。我这次就是带著诚意来的,想与您合作內销渠道和销售终端。” 她长得没什么稜角,话语又透著股老实诚恳,这么说出来,颇令人信任。 郎峰坐在老板椅前,微微笑了:“意思是,你要租用我的销售渠道和终端?七三开,我七你三。” 罗璇被杀得眼前一黑。 “这可不叫租。”罗璇急忙说,“贴您的品牌呢,我们是双贏的。我不贴您的牌子,怎么进您的店?您做品牌的,到时候消费者进店一看,哦,草原服饰怎么还驻卖別的牌子,这草原服饰这么缺钱吗——是不是觉得您的品牌有点低端?” 郎峰笑笑,罗璇说:“六四,我六您四。毕竟货成本是我们出。” “四六。你四我六。”郎峰直接说,“你答应,现在就签合同。不答应,就算了。” 罗璇深呼吸:“五五。我包退货。经销商卖不掉的,就拿回我这边,我退钱给您。您纯赚,怎么都不亏。” “那行吧。”郎峰勉为其难地说,“小罗总,我这人啊,不好说话的,主要是看你年轻能干,所以给你面子。” 他纯赚好吗?! 罗璇再次在心里大骂,这老狐狸,做生意就做生意,一定拐著弯要坑你,还得让你欠人情。 但她嘴上很乖巧:“是的是的,知道您对我好。” …… 中午,郎峰做东请罗璇吃饭。 罗璇酒量不错,直接激起了郎峰的好胜心,两人谁都想压对方一头,借著喝酒的藉口,你逼我喝一杯,我逼你喝一杯,若不是cythnia的法务及时抵沪,恐怕要喝个两败俱伤。 回到办公室,在双方法务又扯皮攀咬4小时,改来改去,这才签好合作分成协议。 罗璇从郎峰的办公楼里一出来,也不管机票贵不贵,立刻直奔机场,坐著飞机直达广州。 她没急著去找那个服装厂老板,而是直接去了城中村。 …… 循著湘菜的味道走进去,隔壁是那家洗头剪髮按摩的店。 年轻饱满的女孩子正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把玩一头漆黑厚重的长髮。 隔壁桌两个男人看著那个女孩子。 “不就年轻些,漂亮些,卖那么贵,按摩400,过夜600,再稍微加点服务,一晚上就要1000块了,这钱能点好几个。你找谁不一样,关了灯都一样。“ 那样年轻又那样美丽的女孩子,生机勃勃的雀斑,像果子一样饱满的身体……罗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罗璇坐在湘菜店里,一个人点了三个菜。菜很辣,辣得罗璇心里一阵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她又想起父亲的情妇魏茵茵。 这世上很多人並不值得同情,可她依旧难受,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谁、难受什么。 …… 罗璇打电话给老板娘,约了她到外面,直接告诉她:“你老公在外面嫖。” 罗璇这么做,並非出自正义。 现在她拿下了郎峰的订单,但並不打算自己生產,只打算从沙园这边进货。老板是精明的生意人,多来几次,肯定能猜到罗璇的意图,必然坐地起价,那她可就没得赚了。 对待敌人,要內部分化。 老板娘浑身一阵,缓缓地、茫然地看向罗璇。 罗璇觉得自己和那议论嫖资的男人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別人心狠。当然她可以找个藉口,譬如是为了对方好——罗璇垂下眼,目光落在老板娘刚刚萌芽的胸上。 薄薄的乳房像两个盛满开水的碟子,烫得罗璇清醒极了,她不得不端著它们,不能放下,也不能洒。 “你老公在外面嫖。”她听见自己缓慢地说,“和按摩小妹。” 老板娘的手颤抖起来。带翻玻璃杯,水淅淅沥沥地淌了满桌。 老板娘颤抖著声音重重说:“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她当然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罗璇无法直视她的目光。她垂眼问:“他出去嫖,你甘心吗。” “我和他有三个孩子。”老板娘只是说,“小罗总,你还年轻,你不晓得养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事。” 罗璇说:“我只知道,有钱,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再艰辛。” 老板娘没说话,罗璇又说:“你老公管厂子,你摸不到帐,你就抓不住他的钱。你又抓不住他的裤腰带,那你孩子怎么办?” 老板娘客气地笑了:“小罗总,这是我的家事。” 罗璇伸手要拆开桌面的纸巾,老板娘下意识按住罗璇的手,掏出自带的纸巾,递了一张过去。 罗璇叫来服务生,退掉桌面的纸巾,1块钱。 罗璇轻轻说:“那个小妹一晚上就要1000块。” 老板娘不语。 “你老公,光是今年,就找了她十几次。”罗璇说完这话,就不再多说。 老板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去。 第126章 想自己当老板吗u0026我是当妈的 隔了一天,老板娘打电话给罗璇。电话接通了,她一句话没说,两个女人都沉默。 “你还在广州?”老板娘开口。 罗璇当然知道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还在广州,我在等你。”罗璇说,“你想自己当老板吗?” 想自己当老板吗? 老板娘沉默了一会,只是说:“一千块钱一夜,太贵了。” 片刻后,她补了句:“我不是为了当老板。我只是为了我的孩子。” 罗璇说:“我们见一面。” …… 广州的中山大学西门是布匹批发市场,市场门口有一家星巴克。四面都是玻璃,坐在二楼,可以很清晰地俯瞰楼下来来往往拉货送料的人。 老板娘沉默地看下去。过了很久,她才斟酌著开口:“你找我,究竟为了什么。” “为了钱。”罗璇知道老板娘心里门清,她没必要隱瞒,“你老公博得是东山再起,一定会坐地起价,我没得赚。但我找你就不一样了,你需要改变,我也想起步,我们是双贏的。” 老板娘轻轻吁了口气:“你是真老实。你应该说,你是为我好,不捨得看我被蒙在鼓里,想帮我。” 是吗? “或许是吧。”罗璇现在越来越发现,长得老实自有好处,“我说了你才不信。” “我不信。” 罗璇站起身,“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老板娘想了很久。 “卡布奇诺,你帮我多加。” 罗璇点了单,端回来。老板娘看著敞口陶瓷杯上的拉,突然说:“我结婚以后,再回家,我爸妈都是做我老公爱吃的东西,因为觉得对女婿好,女婿才会对女儿好。我婆婆在老家,我们每次回去,婆婆都做她儿子爱吃的菜,因为我老公是湖南人,路途太远了,她儿子几年难得回去一次。他口味重,我口味淡,我就喜欢吃白灼虾,这么多年,竟然没在双方家里吃上一口。” “你可以自己做。”罗璇说。 老板娘摇头:“我娘家都知道他嫖,但还是不想我离婚,因为生活艰难,有老公比没有强。” “钱不在你手里,怎么都不会强的。”罗璇很客观地说。 “人到中年,他对我没感觉,说实在的,我对他也没太多感觉。夫妻怎么过下去,靠的不是什么爱情,靠的是义气。我和我老公一起做工厂,仓库和后勤都是我在管,他出货备料,我本来觉得这样还挺好。” “你还是吃了点亏。”罗璇还是客观地说,“版师是你娘家的,备料的渠道你自己也有,其实只要搞定出货——比如接下我给你的这个单子——你完全可以自己做。” “那孩子谁管呢?小罗总,我是个当妈的,我不能为了事业,为了赚钱,让孩子做留守儿童。现在小孩都玩电脑,电脑是个坏东西,小孩玩多了,很快就废了。” “现在问题的根源是,你老公出去嫖,了太多钱。老板娘,你要解决的问题是,想办法把住工厂的帐,把你老公的钱袋子掛你自己腰上。” 老板娘垂眼看著咖啡上小小的拉。 罗璇说:“我现在给你一个单子,这个单子利润挺大。你有三个选择。第一个选择,你拿下这个单子,从此以后踹开你老公,自己单干下去,自己做厂长。第二个选择,你拿下这个单子,趁著做单子的机会,招自己人进来,把你老公的帐摸清,逐渐把厂子的帐攥在自己手里,然后继续跟你老公过下去。第三个选择,你不要我这个单子,你什么都不做,那么你还是像现在这样,攥不住老公的钱袋子,也攥不住老公的裤带子,不知道厂子真正盈了还是亏了,不知道你老公怎么在帐上做手脚,不知道你老公怎么把钱出去。” 罗璇补了句:“那些本该是你孩子的钱。”她指了指中山大学的红色砖砌校门,“中山大学,你们广东小清华。” “我小孩考不上的。” “中大mba不难考,只要你肯钱,一年学费35万。想一想,以后你小孩问,妈,你寧可让爸出去嫖,也不愿意给我买个中大的光环?” “做生意比读书重要。” “mba不是读书的,mba是镀金拓展人脉的,里面全是有钱客户。” 老板娘沉默了很久很久。 两人喝完咖啡,老板娘说:“小罗总,我选第二条路,他毕竟是孩子爸爸,能不离婚还是不离婚。等下你跟我去新塘,去我表姐厂里,把合作供货协议签了。” 顿了顿,老板娘又说:“……做完这单,就不做了。” 罗璇没有再劝,举起咖啡杯:“那我祝你心想事成。” 老板娘和她碰杯:“顺风顺水顺財神。” 两人起身,老板娘说:“你先坐,我下去拦的士,拦到了给你电话。” 罗璇问:“你家不是有车吗?” “那车都是我老公在开。”老板娘说,“我很少用。” “有钱了买辆自己的车。” 老板娘笑笑:“太浪费了。” 两人坐上前往新塘的计程车,老板娘突然问:“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妹,你从哪招的?” “啊?” “那个又漂亮又时髦的小妹。”老板娘说,“嘴巴伶俐,脑子反应也快。” 罗璇想了半天,才想清楚她指的是那个令她头痛的小麻雀,行为举止不良,又不爱读书。 同样的牛仔裤,从沙园运到上海去,就变成了畅销货;同样的小女孩,只是换了方水土,就从不良少女变成聪明小妹。 “我的堂亲。”罗璇说,“不是读书的料,但年纪又太小,过几个月才15,没法去社会上做事,现在跟著我,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找点事做,省著她閒著乱来。” 她刻意把小麻雀的年纪报大了几岁。 “读不出来就算了。”老板娘立刻说,“她可以来跟著我,学学做生意,能帮我卖货再带带孩子,挺好。她觉得广州怎么样?” 罗璇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老板娘一是真的没人,二也是卖她个人情,以后方便和她经常走动。 潮汕人会做生意,名不虚传。 罗璇说:“那我得问问她。她现在一个月……”她吞下“2400”,“她手艺好,做日结一个月能打6000多块钱。” 老板娘沉吟了一下:“我明白了。” 第127章 有钱也是没钱,没钱也是有钱u0026漂亮 小麻雀欢呼起来:“一个月7000块?那可是广州!这下子別人都羡慕死我了,我要纸醉金迷了,我一定要去!” 罗璇並没告诉小麻雀,新塘离广州市区有多远。 她已经放弃了对小麻雀念书的信心。用傅军的话说,与其让她在罗桑厂打转,一心和女工比谁结婚早,乱谈恋爱,还不如送到广州去,广州更包容务实,总比她坐流水线强,至少见见世面。 小麻雀还在抱怨:“罗桑厂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也没说原因,我得等下个月把工资领了才能去。” “罗桑厂发不出工资了?”罗璇心里一紧,“没钱了?不会吧?” “有钱,还给集资入股的工人分红呢。”小麻雀说,“只是说,因为外商要给罗桑厂投资,所以暂时把我们的工资冻结几天,他妈的狗江明映——” 罗璇猝不及防,“噗”出声:“狗江明映?你们怎么骂他啊?他做错什么了?” 怎么都骂江明映? “反正都怪他。”小麻雀说,“大家都骂他,骂外商,都怪他,让我们的日子不好过。” 罗璇哭笑不得。 她警告小麻雀:“这事跟外商没关係,你不许得罪人,少跟著起鬨!” 小麻雀悻悻道:“都说是因为他……” “那也不许!你再得罪人!我就不管你了!” “好吧。” 敲定了小麻雀去广州新塘的事后,罗璇和老板娘签了合作协议。 晚上回家,罗璇给自己倒了杯啤酒。 她一边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一边粗略地估算: 稍微一转手,她从中赚了至少50万,根本不累。 心里激动,手上动作急了,啤酒泛起厚厚一层白色泡沫,冒出头,又沿著杯壁流到桌面上,满桌白的稀疏的泡沫。 罗璇心想,这样倒买倒卖也好,她虽然什么都没生產,但她赚到了钱。 管它哪来的钱。 …… 回到罗桑县以后,罗璇休息了两天,把打款的事情处理好,立刻打电话给祝胜男,一五一十地匯报。 罗璇说完了,祝胜男慢悠悠地说:“我都听说了。人家老板两口子已经快吵上了天,老板找我客户告状,说你挑拨夫妻关係。你这是给我人情呢,还是让我难做呢?” 罗璇乖觉:“您是人情入股,这笔给您分红5个点。” 祝胜男满意地掛了电话。 罗璇嘆了口气。 此时此刻,林招娣占了她租来的工厂的事还没解决,她只好在关係王的小仓库里支了张小小的椅子,自己盘腿坐在货上,掏出纸笔。伏在椅子一笔一笔算帐。 赚了50万,钱还没到手,cythnia抽走10个点,祝胜男再抽走5个点,纳了国家的税,还要纳罗桑县的“机头税”,剩下的钱还要还卡债和欠债,还要结工厂的租金,还要给各路人马发工资,还得给宗先生的订单备料……层层算下来,这笔钱全滚进生意里了,居然没钱落在自己手上。 苦没少吃,钱也没剩几个,最后收穫一库房的货和面料,再卖掉,再重复这个轮迴,始终没多少钱在手里,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滚下去…… 罗璇光是想想,就后背冒冷汗了。 她算了算去,怎么都没钱给自己发工资。 做小生意人好难啊! 除非自己亲自上手做,否则,她哪里知道自己会在“我有钱了”“我没钱了”之间反覆横跳? 正黯然神伤,手机响了,是罗珏。 “你赶紧这里来。”罗珏报了个医院地址,“小妹出事了。” …… 再见到罗琦的时候,罗璇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家暴,老郑他居然家暴?” 美丽的小妹,那张小小的、美丽的面孔,此刻却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罗琦大半张脸缠满了绷带,一直缠过鼻子,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青青紫紫,眼睛肿得睁不开。 “我们去起诉他。”罗珏不断地重复,“这不仅仅是离婚的事。他必须付出代价。” 罗琦转动眼珠,看向罗珏和罗璇。 她半张脸肿胀:“算了,徒然被耗著,耗个一年半载……没用的。打不过的。” 罗璇又急又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向来精明泼辣的小妹,此刻的声音只剩下疲惫:“算了。他耗得起,我们耗得起吗?而且,我们是夫妻关係,就算我耗得起,他又能被怎么样呢?不痛不痒的一点惩罚罢了。” 护士进来敲敲门:“家属。” 罗珏站起身,走出去。罗璇想握住小妹的手,垂眼看见小妹的指甲翻了两片。 “何至於此?”罗璇流下眼泪,“你们是夫妻,他破產了,你也没离开他,反而陪著他,他怎么这么心狠?” 小妹闷闷地笑起来。 “因为我不肯把房子抵了拿钱给他东山再起。我认为那房子不是他掏的钱,他认为我不应该和他区分你我。” “那他就下这样的狠手?” “是。”小妹简单地说。 她把头侧向另一边,那边的窗户漏了条缝隙没有关,透过窄窄的缝隙,可以看到群星璀璨的夜空。 人生总是这样,总要想方设法穿过窄窄的缝隙。 “姐,我得在医院躲一阵子。”她安静地说,“老郑对外说,他把钱全给我了,所以,那些要债的追著我咬,让我把房子卖了,给他们。但我那套房子是我自己的財產,我不想填给老郑。” 罗璇看著窄缝。 人要用尽多少力气,才能推开这扇窗,触到那无垠的、灿烂的星空呢? “但我早该想到,老郑能赚那么多钱,必然比我精明一千倍、一万倍,我根本斗不过他。”小妹的声音很疲惫,“我以为他对我,就算没有爱,也至少有一点感情——养猫养狗都能有点感情,是吧?但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人性。” “你高估了爱。” “是。”小妹艰难地说,“因为他曾经帮我解决很多问题,所以我感激他。我对他是有点情分的。我以为他也一样。” “涉及到利益,情分就是纸糊的。” 半晌,小妹费力地笑了:“漂亮根本没用。平日里,逗猫逗狗一样的,夸你漂亮,哄两句,给仨瓜俩枣。小恩小惠。可谁会因为你长得漂亮,就把大钱让给你?爭爭抢抢,自己的麵皮都不要了,谁还在乎麵皮漂不漂亮!” 罗璇注意到小妹眼角的泪痕混著药膏,在脸上划出黏糊糊的一条。 她转头寻找湿巾,准备替小妹抹脸。 罗琦哑声说:“我要感谢老郑。这就是他给我上的最后一课。这一课,早上比晚上要强。所以命运待我,也不是不好的。” 病房里渐渐安静。 半晌后,罗琦哼唱起来,是一句老家的小调。罗璇小的时候总听林招娣唱。 “命运茫茫白水,人生散落其中,如夜行船。” 罗璇心中惻然。 她拆开湿巾,抽出一张,给小妹抹脸。 小妹说了什么,罗璇停下手去听。 “这里头有酒精,皮肤会干,你懂不懂护肤,你这练体育的傻大个。”罗琦费劲地哼哼。 罗璇心里那点惻然被气得一乾二净:“那你要怎样?” “给我换纯净水。” 罗璇给小妹用洗脸巾蘸纯净水擦过脸,又在小妹的指挥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给她脸上厚厚地敷了好几层东西:“你刚还在说漂亮没用?!” “漂亮本身没用。因为漂亮是手段,不是目的,端看我怎么用——你轻点!咱们家祖坟铁树开,多少代才憋出我这么个美女,我的皮肤可不能皱。” 罗璇气笑了:“对,罗美人,你漂亮。” 罗琦深吸一口气,轻声地、坚定地说:“对,我漂亮。” 不知是应和罗璇,还是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罗珏站在门口喊罗璇:“过来帮我提东西。” 第128章 毁容u0026婚姻 罗璇走出病房。 两人拐到医院超市里,罗珏隨便拿了几样东西,嘆了口气:“护士问我要不要加钱换美容线。” “什么意思。” “换美容线,疤会淡一些。”罗珏用力眨眼,“小妹的鼻子和下巴都是粉碎性骨折。我问护士,会影响容貌吗,护士说,肯定是影响的,只是多一些少一些的区別。我说,我愿意加钱,只要能恢復如初,护士说,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最后我问,究竟有多严重?护士说,要么糟糕,要么特別糟糕。” “意思是,小妹的脸——” “保不住。” 罗璇要想很久。她只觉得这声音飘飘荡荡的不真切。 小妹漂亮,小妹是个美人,小妹的外號就叫“罗美人”—— “小妹——毁容了?” 大姐默认。 一股激麻从尾椎骨攀升到头顶,因为屈辱,因为愤怒,因为某种血脉相连的、感同身受的痛苦。 罗璇要喘息很久,才能用力压下那股沉重的痛苦与不甘。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声音却仿佛从压抑的海底传上来。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小妹被人这么欺负吗?”罗璇把手里的捲纸重重放回货架上,“他把人打成这样,最多是一点轻飘飘的惩罚?” “领了结婚证的。”罗珏说,“婚內算家庭暴力,重判不得,没办法的。” “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罗珏沉默地注视著眼前黑色的货架:“你总是非黑即白,可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你这样一点用都没有。” “那怎样才是有用?!” “爬上去。”罗珏轻轻地说,“要么变成菜,要么变成吃菜的人。” “难道你的意思是,小妹就活该,我们姐妹三个就是活该,就因为我们没爬上去?!”罗璇转过头,直直地看著罗珏,“你究竟在说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活得好?难道这个世界,从来都属於好斗的人?!难道我不喜欢爭斗和纠缠,我就要被人往死里欺负,对方只受到些不痛不痒的惩罚?” “无论你怎么想。这个世界不会按照你的想法去运转。” “那是这个世界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老郑的问题,不是小妹的问题!” “这些都是你的情绪,情绪没有意义,我们首先要解决问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小妹的脸保不住了。”罗珏没理会罗璇。她注视著货架上五顏六色的商品,声音冷淡,“我们分头查一查,面部瘢痕期间有什么忌口的。后面,有合適的整容医院……看小妹自己的意愿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罗璇喘息了很久。 “要瞒住小妹吗。”她说,“她的脸……她那么爱漂亮……” 罗珏看著罗璇,神情里带著点冷,带著点果决。 “我已经告诉小妹了。”她说。 “小妹能接受吗?!” “她必须接受。” 罗璇看著大姐清冷的侧脸。 罗珏的声音縹縹緲緲的,不真实的,如遥远的月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 小妹和老郑闹到这个份上,罗珏和罗璇的全部行李,只能连夜从老郑朋友的仓库里拉走。 罗璇连夜找了关係王,幸好罗桑县空房子很多,她连房子都没看,直接租了关係王朋友 的一个三居室单元。 凌晨,两人站在上海街头等货车。 罗璇心想,自己沪飘生涯,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戛然而止。没有纪念仪式,没有温馨话別,只有一个猝不及防的夜,和提著大包小裹的自己,有一点狼狈,有一点悲壮,还有因渺小狼狈个体居然感觉悲壮所导致的,一点滑稽。 又渺小又悲壮,想必此前千千万万沪飘前辈离开上海的时候,也是这等感受吧。 她是城市的宏大敘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註脚。 罗璇注视著巨大而沉默的城市,又抬起头,看著月亮。 此时此刻,为了能够第二天一早就给罗桑厂供料,罗桑县大大小小工厂正连夜开工,整 个罗桑县灯火通明。罗桑厂產出的衣服,又沿著无数条蜿蜒的公路,像血管一样,传输到世界各地,有一些会贴上矜贵的logo,陈列在纤尘不染的专卖店里,最后被高价购下,三番两转,飞机轮船,最终出现上海的街头,构成奢侈的景观。 罗桑县的月亮总是黯淡的。 上海的月亮也並非明亮。 微风吹拂,罗璇注视著月亮,想起老家的小调。 命运茫茫白水,人生散落其中,如夜行船。每个人都如夜里行船,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不知前方將是怎样的生活。 “你真就这样离开上海了吗?”罗珏问,“你和祝峻……他后来没再找过你?” 祝峻啊。 祝峻当然没再找过她。 罗璇惘然道:“大姐,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你和祝峻,才是一路人。” 罗珏没有否认:“某些方面,我和祝峻是同类。所以我能猜到他的想法。” “祝峻应该喜欢你,你们才是同类。” 罗珏嗤笑:“祝峻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喜欢我,我也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所以祝峻才喜欢我,对吗。”罗璇说。 罗珏没说什么。 即使大姐不说,罗璇心里也清楚,祝峻就是这样的。 他的生命里,自我永远是第一位的,紧接著是社会的荣耀。至於剩下的,亲情,爱情,友情,婚姻,家庭,等等等等,全部捏在一块,也不过占小小的一个格子。 这样的人,永远为目標明確,永远力爭上游,永远为自我而活。 想到小妹的脸,想到这段时间的经歷。 罗璇发现自己完全可以理解祝峻。她想到祝峻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没有怨愤,也没有不甘。 “他条件好,但你……算了,你做不到。”罗珏说,“和这样的人做终生伴侣,需要你很多牺牲与付出。” “除了那张劳动合同,和他在一起,我倒没觉得自己付出过什么。”罗璇客观地说。 “现在不付出,未来也要付出的。你以为婚姻是谈恋爱?婚姻里,全是细细碎碎的小活,婚姻就是尿渍的马桶壁谁看不下去谁去刷,小孩每日谁接送,就算请了育儿嫂和保姆,谁去请谁去管谁去教?难道祝峻会有时间做这些?” 罗璇摇头:“你想到太远去。” “祝峻为什么没再找你?”大姐轻声说,“你现在做工厂,刚刚起步,就已经这么忙,那以后岂不是更忙?他也忙,你也忙,这个家怎么办?权衡利弊,他喜欢你是一回事,真和你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 罗璇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倘若二十年后,等你们四十、五十的时候,或许对人生有不一样的看法。但此时此刻你们都在向前看,你们的时机不对。你做不到,他求不得,你们两个不合適。” 罗璇注视著夜空。 “算了,都过去了。”她最后说。 第129章 爱並非故事的终点u0026我知道,但我不想 货车到了,司机降下车窗抽菸,喷了两姐妹满头烟味。 两人搬行李。 最顶端的箱子摇摇欲坠,罗璇急忙去扶,可终究来不及,纸盒子掉落地上,罗璇大学时期的书本掉了满地。一本加繆摊开在地下,裸露的书页写著:“窗外是弗洛伦萨,桌上是死。” 罗璇注视著这页书。 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死,她还在学校的象牙塔里。她根本没留心这句话,她只用明黄色的彩笔標註了下一句:“除了爱和仰望,我別无所能。” 爱,究竟是什么? 罗璇越来越想不通了。 把一个人、一段关係,放置在脱离利益纠葛的真空里,再套上玫瑰色的滤镜,才能让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所以才有爱,所以才能仰望…… 她是怎样从相信爱与仰望,变成关注生与死的? 是因为父亲的死,还是因为父亲的死不过是命运的引子?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时光永不停歇,她也在不断变化。 初闻不识句中意,再见已经是句中人。 风吹过,书哗啦啦翻过好多页。 这本书,当年的罗璇根本没读完,而如今的罗璇定定地注视著书页上变幻的油墨。 直到风停下,裸露的那页写著:“我一切的努力,无论在哪方面,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不幸或者幻灭,都是为了能够和世界有所接触。” 爱,是在与世界交手中碰撞出的小小火吗? 不是为了照亮別人,而是为了照亮自己吗? 罗珏喊她:“快整理,又发呆!” 罗璇抓起书,隨便塞进箱子里。两人把所有箱子都搬上了车。 两人上车了,车子缓缓行驶,小小的车窗,幽暗的风景。 “还在想祝峻?”罗珏问。 罗璇摇头。 不过因缘际会,不过夜里行船,各自在茫茫白水中前行,最终巧合般地匯入同一条河道,或许持续並肩同行,或许各奔东西……因为爱並非故事的终点。故事的终点应该是,所有人,终將匯入同一片死亡的大海。 罗璇嘆气:“只有生与死是確定的,除了生与死,一切都在变,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罗珏伸出手来。 罗璇抓住大姐的手,用力握了握。这是姐妹两个从小就默契的动作,罗璇需要支持的时候,罗珏总能恰到好处地伸出手,让她握住。 “是,一切都在变。我的工作出了点变化。”罗珏声音平静,“等到了罗桑县,我先住在你那里。我要休息一段时间,重新找工作,想想自己以后要做什么。” “你又丟工作了?”罗璇脱口而出。 大姐的面色黯然了一瞬。 罗璇懊恼地拍自己的嘴:“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是爸妈耽误了你的发展,所以才让你越来越难找工作……” “我干不下去了。他们让我签字,我不敢签,一旦出事,我要负法律责任。”罗珏说。 “签什么字?”罗璇敏锐地追问,“罗桑厂怎么了?” “罗桑厂帐上根本没钱。”罗珏轻描淡写地说,“据我所知,这些钱都被王经理他们拿去炒股了。” 罗璇震惊地睁大双眼。 几秒钟后,无数语句从她嘴里蹦出来,语无伦次:“那咱们家压在罗桑厂的回款——工人那些集资——我要赶紧去告诉大家——” “没用的。”罗珏打断她。 罗璇捂住嘴。 罗珏撩开斜分黑髮。她的额头因为撞在门上,而肿胀出一个红色的大包,“你以为我没告诉过他们吗?” 经过雪灾一事,罗璇终於懂得人心难测。她看著罗珏,明白了。 罗璇先是愤怒。异常愤怒。旋即被浓重的悲凉吞没。事实上,她自己遭遇工人的误解时,並未感觉多痛,但当事情发生在大姐身上,这种痛苦与悲凉,竟要比自己身上浓重一千倍、一万倍。 “疼不疼?”她问。 罗珏转头看向无边的夜色。 “疼,当然疼。太疼了。”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妈总说,人各有因果,不要干涉別人的因果。可我总是愚蠢,求不得,也要求,执念太重。所以这就是我的因果。” “大姐,你別这么想,这不是什么命运的警告,你只是单纯撞破了头……” “我是为了我自己。”罗珏苦笑著打断罗璇,“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你说得没错,有问题的是老郑,不是小妹。同样的,有问题的是王经理,不是工人们。” 罗璇注视著罗珏。罗珏很瘦很瘦,似乎愈发的瘦了。她清瘦的身体坐得笔直。 大姐一贯刚直。虽说过刚易折,但对於这样的人来说,或许折断,也比弯腰强上百倍千倍吧。 只是。 罗璇从未这么愤怒过。 “你知道我雪灾的时候,试图帮助人,最后被人误解。”罗璇强行压抑著自己的声音。 “是。” “如今你重复著被误解的命运。” “是。” “即使这样,你也要继续做下去。” “是。” “我不明白!”罗璇终於脱口而出,“难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你的责任?哪有那么多责任?你为什么要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你管这个、管那个,能不能先管管你自己啊?” “我不是为了別人,是为了我自己。”罗珏悵然道,“我还是会告诉大家真相。不是为了他们好,不是为了正义。而是因为,如果我闭口不言,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自己如此虚偽,我这辈子都会备受折磨,我会怀疑我的坚持、我的理想与抱负,我会失去自信。” “我是状元。我是罗桑县的金凤凰。我不能失去自信。”罗珏说。 罗璇用力揪住袖口。 “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金凤凰,我根本听不懂。”罗璇用力说,“大姐,你总是、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坚持这些虚无縹緲的东西?是凤凰也好,是草鸡也好,难道你就不是你了吗?为什么你不能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什么叫活得舒服?” “一口一口吃饭,一天一天过日子。看看一朵怎么开,水流向何处,风又是如何吹,而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我们身上。” 罗珏看著车窗外的夜色。 “大姐,人生就像现在这样,夜里行船。”罗璇恳求,“你以为人有选择吗?除了必死的结局之外,其实人什么都控制不了,什么都抓不住,我们只能努力过好每一天。你去追求那些——什么理想——什么抱负——毫无意义!大姐!想办法过好每一天才是真正的意义!” 罗珏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是你的意义,不是我的。”她简单地说,“我没办法那么活。” 罗璇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空荡荡的、宏大的悲哀。不止为了大姐。而是为了这个世界上,无可避免的,有这样一群人存在。 她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哽咽:“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我討厌你们这些聪明人!你们这些聪明人总是自討苦吃!” “那这就是我的命。”罗珏悵然。 “大姐——” “你不用说了。”罗珏倔强地打断她,“我知道怎样能过得舒服,但我就是不想那样过。如果我那样过了,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罗珏会变成一个陌生人!那样的罗珏,还是我吗?我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別?我不想亲手杀了我自己。” 罗璇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看著罗珏倔强的面孔。 大姐总是这样。她认定的事情,就根本不会回头。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你不必再劝。”罗珏说,“我想活著,不想死去。” 第130章 付出代价u0026避开他 “你差点死了。”张东尧霍然起身,在病房里转了个圈,“你那真正该死的丈夫,却活得好好的,不需要付出代价?” 罗琦费力地笑笑:“算了。我也不在乎这些虚的。爭这些有什么意义?说赔钱吧,他又没有钱。说道歉吧,道歉有什么用?” 张东尧注视著罗琦的脸,说不出话来。 罗琦一滴眼泪都没掉:“已经这样了。”她的声音冷且硬,“我总要付出代价的。” 张东尧忽然仰起脸:“是我害了你。是我怂恿你去炒房。” “跟你没关係,是我自己急著赚钱。”罗琦说,“而且我从你的盈利里抽佣20个点呢,记得吗?你我商业交易罢了。” 张东尧按住眼睛。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李博士倒在自己头顶的可乐。 想起泡沫粘稠地粘在脖子里。 他用舆论要挟了李博士以后,是魏教授出面,带著他和李博士的父亲吃饭。 李博士的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10瓶啤酒和一桶1.2升的雪碧。张东尧懂了,说了声“我敬您”,就喝了吐、吐了喝,总算把这些带气的液体都灌进胃里,李博士的父亲也只是点点头,神色淡淡。 张东尧被送去医院的路上,吐了魏教授满车。先是吐清水,后来开始吐血丝。他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最近刚好转,瘦得了脱相。 几秒钟后,张东尧用力眨眼,把模糊的灼热逼了回去,才深吸一口气,看向罗琦:“是,总要付出代价的。” 罗琦轻嘆:“活著真累啊。” “活著真累啊。”张东尧重复,“可我又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罗琦说。 病房里安静下来。 张东尧注视著罗琦的脸。他和姐姐从小被父亲虐打,他太清楚了,罗琦的脸变成这样,怕是没办法復原。 一时间,张东尧胸中仿佛有什么灼热的情绪在沸腾。他很衝动地说:“……我的钱,你都拿去吧。以后,我的钱也给你。都给你。” 101看书全手打无错站 罗琦听懂了。 她很婉转地拒绝:“谢谢你信任我,我会帮你赚更多的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琦嘆了口气。 她安静了一会:“我们的时间不对。若是早些……” “不必。”张东尧打断她,“现在就是对的时间。早些,我还不是现在的我,你还不是现在的你。” “我没办法美化你做过的事,你也没办法美化我做过的事。我们都是坏人。”罗琦说。 “我们只是没办法!” “没办法,就算了?”罗琦用力道,“张东尧。你不去找办法了?” 张东尧沉默。 罗琦露出个笑:“我们分手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我们必须解决各自的问题。” 罗琦越是笑,张东尧越是难受。 若是说爱,张东尧最爱的是他自己。他心里很清楚,他这样的人,只有衝动,根本没有长久的爱。他是要踩著別人往上爬的。 但罗琦不一样。 他看她如照镜子。她的虚荣、阴暗、不择手段,他都有。即使没有男女之情,也有相惜之心。 “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罗琦说,“我需要助力,你也需要助力,我们在一起,问题永远没办法解决。” 病房里安静下来。 片刻后,张东尧冷静下来。 不过一时衝动。衝动渐渐散去了,张东尧的心也就淡了。他忽然庆幸,幸好罗琦没有答应他。 他有些淡淡的钦佩,对面的人是罗琦,所以他和她才能始终维持良好的合作关係;但他又有些悵然,对面的人是罗琦,所以他和她之间宛如白炽灯照射,一切都太过清清楚楚、太过明明白白。 他后退两步,低声说:“你说得对。” 罗琦说:“多赚点钱,才是实实在在的。” “……是。我们还是朋友。” ……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了?”江明映似笑非笑地看著罗璇。 evelyn的別墅里正火热地开著牌局,人不算多,但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 打牌打到一半,江明映进来了。 罗璇有些意外。 江明映直接坐在罗璇身边,evelyn看了眼罗璇,罗璇立刻正襟危坐,和江明映拉开一点距离。 evelyn是cythnia的朋友,而cythnia在追求江明映。罗璇才不要得罪她。 为了一个男人,犯不上。 罗璇模稜两可地回答他:“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朋友。”她余光瞟见evelyn对著自己的方向拍了张照片,顿时身体又往旁边移动了几厘米。 江明映“嗤”了声。 荷官笑眯眯地发牌,江明映和evelyn閒聊:“之前一直帮你的姜姜呢?” 姜姜,evelyn之前在英国的室友,小中產留学生,开赌局的时候帮忙端茶送水,后来也做荷官发牌。 “姜姜啊。”evelyn简短说,“回老家了。” 眾人显然有些意外:“回老家能干嘛,哪有在这赚得多。”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她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回家考公务员。”evelyn说 “现在考公考编进国企確实挺热门。前几年经济好,大部分人都不想进体制,外企才是香餑餑,现在行情不好啦,外企裁员,大家都想进体製图稳定。” “经济形势看不清楚,这钱啊,能赚几年就赶紧赚,说不准什么时候政策一刀切,饭碗都砸了。” evelyn渐渐皱眉。 “考公务员挺好。”新荷官小邱轻巧发牌,对著皱眉的evelyn笑眯眯,“她不去考公务员,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和老板。” evelyn的脸色又舒展开。 眾人鬨笑:“evelyn快快给小邱涨工资,人家真懂事。” “说起懂事。”evelyn转向罗璇,衝著她右边努努嘴,“你说你要给重要客户送东西,可以问阿杨。” 第131章 做人情u0026拍马屁 重要客户,正是祝胜男。 罗璇这次做成大单,於情於理,都要和祝胜男维护一下关係。 她自然要给祝胜男送礼。 阿杨是个脸上长满粉刺的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详细询问过祝胜男的情况,阿杨沉吟片刻:“送这样的人,得找点不显山不露水的好东西。我那有,等下带你去看看。” evelyn笑著拍拍阿杨的肩:“都是朋友。小璇先送著,年底一併给你结算。给个好价格。” “当然,当然。”阿杨很痛快。 罗璇和evelyn对视一眼。 罗璇要给祝胜男送礼,当然可以自己准备,但她也想和evelyn处好关係。 怎么处好关係? 多麻烦对方。 於是罗璇託了evelyn帮忙介绍,而evelyn喊了做文玩生意的阿杨过来,她从罗璇这里抽成交价的1个点,再从阿杨那里抽1个点。罗璇可以晚些付款,阿杨有了新生意,evelyn赚了钱,三人都高兴。 …… 三言两语,罗璇和阿杨的交易在牌桌上很轻巧地达成了。 牌过几巡,江明映笑眯眯地侧身过来,不轻不重地试探:“你学得倒是快。” “我懂什么,都是瞎玩。”罗璇抓著一把牌装傻。 “你可不是瞎玩,你可太聪明了。”江明映说,“你现在坐在这群人里,说话办事,和他们都没区別。” 罗璇躲:“你抬举我了。” 江明映注视著她:“我听说红星厂现在欠了三百万,我觉得,如果厂长是你,这三百万你肯定早就还上了。三百万不算多。” 罗璇又躲:“我没这个本事。” 江明映笑道:“林厂长是女中豪杰,你都能和林厂长斗法,还说自己没本事?” 罗璇吹捧他:“你们都是这么厉害的人物,我怎么敢在你面前说自己有本事?” 江明映赞同地点点头:“我当然比你有本事,所以才能看出来你的本事。” 什么自大狂啊! 罗璇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江明映。 两人对视,罗璇从江明映满是笑意的眼中看见了揣测的精明与冷漠的考量。 江明映不闪不避地打量著她,也任由她打量:“都是朋友。” 罗璇瞄了下牌桌。 呵。 所有人都捧著江明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和自己交朋友。 他图什么? 但是,他能图什么? 自己连个工厂都没有,图自己满屁股债,图自己画的大饼? 正想著,罗璇感受到evelyn的目光不赞同地落在自己身上,有什么闪了闪,不知是不是有人掏出手机要拍照——她急忙转回头,撇清关係。 江明映看著她,奇道:“你交了个男友,所以现在连朋友都不和我做了?” 罗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气恼地压低声音:“不是因为这个!” 江明映盯著罗璇的侧脸看,罗璇再没看他。 良久,他轻轻“嗤”了声。 …… 牌局的间歇,阿杨掏出一台巴掌大的小笔记本电脑,两人坐在阳台上,挨张照片看过去。 阿杨重点给罗璇介绍了一把晚清的“密码”锁。 细长的木框子上串著七个骰子样的小方块,每个骰子的每一面都是一个字,这七个骰子无论怎么扭,连起来都是一句诗。 正確的密码就是其中一句诗。 “晚清的东西不贵,又透著些別致,送这样的客户刚刚好,比商务关係亲近些,比普通关係贵重些,但又没那么贵重、没那么亲近,还带了点年轻人的巧思。”阿杨说。 罗璇点点头:“就这个。” 这时,evelyn就像一道轻盈的影子,绕到两人背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图片,放下两杯水,又转了回去。 …… 牌局结束,evelyn一一安排人离开。 罗璇联繫了祝胜男,祝胜男没多说什么,直接给她一个地址:“送到这里。” 两人都没提祝峻。 …… 罗璇上了门。 这套房子显然不怎么住人,装修得很简单,空荡荡的。 祝胜男正靠在沙发上打电话,见罗璇进来了,也没抬头,只是用手一指:“放那边。” 罗璇把东西轻手轻脚放下。 看到地上淡淡一层灰印子,她立刻很乖觉地说:“我顺手给您扫扫。” 祝胜男在忙,半点眼风没给她。 罗璇自己去卫生间里找了工具,开始哼哧哼哧擦桌擦地。 等把客厅擦得七七八八,她再抬头,对上祝胜男似笑非笑的目光。 “你说你上门就上门吧,送东西也就送东西,你干这个。”祝胜男一直等到罗璇把活干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讲客气话。 罗璇抬脸。 她正拿著抹布蹲在祝胜男腿边,闻言,只是笑笑:“阿姨,抬脚。” 她把祝胜男脚下的地板也擦乾净。 “你愿意干这么多,怎么还抓不住我儿子?”祝胜男突然问。 …… 罗璇一愣,擦了把汗:“这不一样。” 祝胜男盯著她眼睛,没说话,摆在茶几上的手机又没完没了地振动起来。 这次,祝胜男没有接。 罗璇语气老实:“我给您抽了十个点,钱已经打您卡上了,您算算就知道,您之前帮我那个忙,让我一单赚了50万呢。” 言外之意是,擦个地算什么。 祝胜男哈哈哈哈仰头笑起来。 “你做了也没用。”她抬起脚,任由罗璇擦脚下的地板,“现在这个经济形势,不比前些年,业务量萎缩。金融危机不知道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钱难赚。” “钱什么时候都难赚。我也不想那么远。”罗璇用力擦地板,“问题来了我就解决,事情发生了我就去做。” “真笨。”祝胜男放下脚,“没规划。” 罗璇没辩解。別人说她憨,说她笨,说就说吧。她没办法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就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就是没办法的。”祝胜男意味深长。 “我不会想那么多。没办法就找办法。问题之所以存在,就是用来解决的。”罗璇说。 “笨人果然比聪明人更有智慧。”祝胜男突然慨嘆,“世事太多变。聪明人寻找机会,笨人只管埋头去做。其实做了就发现,事情还是那些事情,问题也总能解决。” 罗璇埋头擦地板:“想太多没用,那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想那么多,徒增烦恼呢,不如把地板擦乾净。” 祝胜男看著罗璇:“没能力解决问题的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给我擦地板,也根本没机会被我看到。” 罗璇笑笑,继续擦地板。 片刻后,祝胜男回完简讯,摘了老镜,看著罗璇,说:“你这样的女孩子,早晚会有出息。” 罗璇听出了祝胜男话语里的欣赏之意。 她立刻直起身体,厚著脸皮说:“谢谢您欣赏我,我非常高兴。以后真的希望您多给我提点建议,我会很珍惜。” 祝胜男顿了顿,点点头:“我確实挺欣赏你。” 罗璇作为晚辈,率先把话说开:“我很抱歉,我和祝峻没成。” “没成挺好。”祝胜男很直白,“我欣赏你,但我想要个以祝峻为重的儿媳,能全心全意把我儿子和我家当成她的事业,最好是我和他爸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媳立刻出现。” “那她就没有自己的事业了。” “我欣赏有事业的女生,和我想挑个没事业的儿媳,这並不矛盾。” 这话自私得坦荡,让罗璇想拍马屁都无处下嘴。 但拍马屁毕竟是做生意的基本功,对吧。 於是罗璇换了个角度夸祝胜男:“我根本不合乎您的要求。但您並未反对过我们,说明您很开明。” “反对?你和祝峻反正走不下去,我何苦做恶人,浪费精力。我很忙的。”祝胜男淡淡地说,“你要做事业,他也要做事业,你们两个谁都不愿意牺牲,各忙各的,迟早过不下去。” 罗璇抬起眼:“您觉得我们必然分手?” “你们两个,要么得找能帮上自己的,要么找能服务自己的。独独和彼此过不下去。” 罗璇张口结舌。 祝胜男看著她:“爱就是对彼此有用,婚姻就是对彼此有所图。” 罗璇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更不知道该从哪反驳。更糟糕的是,罗璇发现,祝胜男说得没错。 林招娣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在內心最隱秘的角落,罗璇恐怖地发现,如果自己认同了这套观念,这意味著她认同了自己母亲在婚姻家庭上的选择。 也就认同了母亲如何对待她人,如何对待……自己。 罗璇悚然而惊。 她曾经以为,“爱”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找不到“爱”的样子,逐渐酷似母亲的? 这种相似,究竟来自血脉的传承,还是社会的塑造? 难道想要做成事情,她必须要变成这样的人,变成林招娣,甚至变成宗先生,最终背离原本的自我吗? 祝胜男在无休止的打电话间隙,指了指门:“我没什么时间,就不送你出去了,抱歉。” 说著抱歉,可语气里没有什么歉意。 罗璇点点头,露出个笑,默不作声地整理好房间,有些恍惚地转身离开。 她当然不会在这里遇到祝峻,祝峻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罗璇走在马路上,风很大,她的头髮被吹得纠缠作一处,再也理不清楚。 第132章 因为一个男人翻脸 要么得找能帮上自己的,要么找能服务自己的。 爱就是对彼此有用,婚姻就是对彼此有所图。 祝胜男的话依稀縈绕在耳边。 总有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站在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比如祝峻。很现实的是,这样的年轻人的成就,往往约等於他家庭成就与社会资源的总和。 成功是窄门。 罗璇想起,在那个上海的夜晚,她和大姐发生爭执,大姐执意要把实情告诉工人,哪怕没人领情,理由是“如果我变成另一个人,那么罗珏是死是活?我的灵魂想活著,不想死去。” 她是怎么劝大姐的? “人除了必死的结局之外,什么都控制不了,不如活在当下。” 罗璇释然了。她心想,自我的灵魂活著还是死去,何苦想这些?总归人终有一死,她只要能活下去,活得舒服,就是好。 有人生下来就在门內。有人穷其一生,仅仅依靠自己的肉身,可能还没找到那道窄门,就已经撞得头破血流。 她是个憨人,她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 而大姐是聪明人。 只有聪明人,才会自討苦吃。 …… 手机铃声响起来。 罗璇接了,对面是自己租工厂的同学:“罗璇,对不住了,咱们两个的合作,还是算了吧。” “怎么了?”罗璇心底一沉。 “我跟你合作,你妈和老豹搞我,不但每天守在厂子里不让开工,每天还有两三个混混跟著我们一家四处转悠,我妈开车出去,他们就骑著摩托跟在我妈的车后面兜风!我家人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么搞!” “罗璇,不是不帮你,实在是没办法。老豹太凶了,我实在是不敢招惹……” 罗璇急了:“你再给我几天时间!” “算了吧,罗璇,我妈心臟不好。” 罗璇拔高声音:“那我的订单怎么办?你要是也毁约,就真的没有供应商敢跟我合作了!” 同学语气坚决:“我赔你三倍违约金。对不住了。” 对方乾脆利落地掛断电话,罗璇再拨回去,对面已经关机。 …… 罗璇怔怔地靠在墙上。 祝峻的亲生母亲扶助他的事业,而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发誓要对她的冒犯以牙还牙、穷追猛打。 林招娣就是要把她的路堵死,把她租来的工厂闹到停產,威胁供应商不得给自己供货,不,这还不够,还要让老豹在背后为难,威胁她朋友的人身安全…… 而宗先生的订单,如今进度为0。 罗璇抿嘴看著停工停產的简讯,用力攥紧手机。 “你怎么还没杀了我?!”她几乎咬碎了牙,终於吼出声。 “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不如把我打掉,不如生下来就把我溺死、捂死、摔死。杀了我!这样你就不会有负担,不用不情不愿地照顾我。你可以再生一个自己喜欢的!只要你早早杀死我,们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顿了顿。 “我这一生,究竟被你当成什么啊?” …… 罗璇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但她很清楚,她不能死。 她能做的,她也能做。 毕竟她和她是同一根血脉延续下的亲母女,毕竟她和她身上,有著同样的基因的螺旋。 毕竟人类的歷史也不过无穷无尽的重复。 人类歷史和血脉基因又有什么区別,都是螺旋,不住地螺旋。 …… 罗璇打开手机,调出cythnia的电话。 组织过语言后,按下通话键。她很迅速地说:“帮帮我,cythnia。” 可cythnia却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 cythnia的態度突然变得如此冷淡——罗璇站直身体,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沉默了好半天,cythnia说:“这件事情,你必须要我帮你,没有我不行。” 罗璇因为著急,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若是我成功了,我就是你的人,是你最忠诚的伙伴。” “是吗。”cythnia轻轻说,“罗璇,你找我帮这么大的忙,而我们非亲非故,只是一起做过点事情。我真的能信任你吗?” 罗璇立刻表忠心:“你当然可以信任我。” cythnia突然说:“那关於江明映,你为什么从不对我说实话?” 罗璇从头顶麻到尾椎骨,倒吸一口气。 现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这个?! 仿佛一个早已埋好的地雷,终於在最糟糕的时机,被骤然引爆。 她和江明映在別墅打牌的那天,果然有好事之人传话给cythnia! “我和江明映根本不熟。是不是evelyn把照片发给你了?我和他只是说了几句话,没太大关係。” “你们两个不熟吗?” “不熟!” cythnia简单地说:“罗璇,你没说实话。” 罗璇瞬间在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她该怎么做,解释?反驳?或者发誓?这个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捉姦的丈夫,或者一个被抓不忠的妻子。 罗璇並不知道这样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但罗璇很清楚,她已无路可走。 罗璇急忙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们当面说。” cythnia报了个地址:“你到这里来。” 她掛断电话。 第133章 江明映喜欢你,多过喜欢我?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cythnia报的地址是一家商k。 罗璇匆匆赶过去,已经下定决心,她非常需要cythnia的帮助,无论如何都要打消她的疑虑。如果对方实在生气的话,要打要骂,也任由她。 她找到包厢號码,推门进去。 包厢里光线很暗,电子屏幕上空荡荡地播著歌曲。话筒和酒水摆在暗黑色透明桌面上,水晶杯子折射出五彩繽纷的光。 cythnia一个人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看见罗璇进来,似笑非笑,没说话,只是骄矜地抬了抬下巴。 她下巴尖的方向对著一瓶琥珀色的威士忌。 罗璇懂了。 酒已经分好,罗璇走上前,抓起一个玻璃杯,一饮而尽。 辣。 cythnia抱著手看著罗璇,没说话。罗璇仰起脖子,又喝下一杯,被呛出一点眼泪。然后她又喝了一杯。 cythnia终於开口:“你为什么喝酒?” 罗璇放下杯子,坐在她对面:“因为你不高兴。” cythnia冷冷地说:“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原因。”罗璇说,“我只知道,你不高兴。那么我能做的,就是让你高兴。” cythnia哈哈笑了:“你倒是直接。你只解决问题。” “我是为了你。”罗璇重复,“不仅仅解决问题。” cythnia抬手按熄电子屏幕上的声音,房间里一片寂静。 cythnia开口:“那你打算怎么解决江明映的问题。” 来了。 罗璇举起双手:“我可以躲开他。” cythnia凝视著她:“你为什么要躲开他?” cythnia的问题不按常理出,罗璇语塞。 她又问:“因为你觉得江明映会喜欢你,多过喜欢我?” 罗璇更不知道怎么回答。 cythnia站起身。她穿了双铆钉高跟鞋,尖锐的后跟踩在地板上,噹噹作响。 她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抱手看著罗璇:“你在谦让我?” 罗璇感觉自己的额头冒出一点汗:“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你误会。” cythnia上下扫了罗璇一遍,指著自己:“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误会你?” 罗璇吞口水,觉得喉咙里像砂纸。 cythnia说:“既然你不说,那么我替你说:我在追求江明映,你和江明映认识——不仅仅认识,其实很熟,或许有更深一层的关係,而你隱瞒了我。是不是?”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和他……” “我们做生意,只看事实。是不是?” “是。”罗璇说。 cythnia继续在房间里踱步。她走了两圈,站定了,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 罗璇说:“因为我和江明映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想节外生枝。” cythnia打断她:“我问你的是,为什么你要撒谎骗我?还记得吗,当初我们一起应酬宗先生的时候,我问你,是谁发消息给你,你说是你妈。” 罗璇沉默。 片刻后,她说:“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的同盟关係。” “你欺骗我,才是真正的破坏。”cythnia乾脆利落,“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这里?” 罗璇拿起一杯威士忌:“知道。我会离江明映远远的。” “哦?”cythnia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真的知道,还是你以为你自己知道?你以为,你对我,又了解多少?” 在这个瞬间,罗璇恍然觉得,她的神情和江明映的神情,和祝峻的神情,非常相似。 那是肉食者的笑容。 凉薄的,有点冷漠的,看人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带著点权衡与打量。 罗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cythnia又笑了:“就算你今天把自己喝死在这里,又和我有什么关係?” 罗璇又抓起一杯酒。 她什么都没有,但她至少有自己的一具肉身,恰好这具肉身经过十余年竞技体育的捶打,皮糙肉厚,耐折腾。 “如果你想我喝死在这里。”她再次一饮而尽,“我就喝死给你看。” …… 包厢的门被人敲响。 商k的老板带著两个经理进来敬酒。 罗璇透过有些晕的双眼看过去,三个高大的男人,都穿正装,端酒杯训练有素,带著点夜场特有的痞气。 三个那么高大的男人进来,坐在cythnia和罗璇旁边,带著笑容,努力把身体蜷缩得比两个女生还要低,无论两个女人说什么,他们都频频点头,声音温和。 敬过酒,三人鞠躬。 “祝您玩得愉快。”老板说。 三人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就算我说,太阳打西边升起,他们也会说『对对对,您说得特別有道理。』”cythnia靠在沙发上说,“你猜原因?” 罗璇转头看著cythnia。 她向来好酒量,但心里太急,喝得太猛,动作太快,此时此刻,她感到些微的眩晕。 cythnia面上噙著意味深长的笑容。 罗璇晕乎乎地摇了摇头。 cythnia靠在沙发上,没有看罗璇,而是看著门:“这就是原因。” 下一秒,门被推开,十二个高大的男生走进包厢,在两人面前站成一排。 门前,天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罗璇睁大双眼。 不不不,这不是酒精引发的幻觉,这不是—— 而cythnia终於转头看著她,用手指尖从左往右一划拉,依旧是骄矜地扬扬下巴:“看谁顺眼?你挑几个吧。” 这句话,罗璇终於听懂了。 …… 包厢又恢復了安静。 罗璇扑到厕所里拼命呕吐,吐完了,把冷水狠狠泼在脸上,满面通红:“荒、荒唐!” cythnia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没见过叫鸡?” “我可以看著它发生在別人身上,但不能发生在我身上啊!” “叫鸡可以,叫鸭就不行?” “我……” “凭什么?男人能挑,女人也能挑。男人总是品味女人,而不在乎女人是什么品味。” “不行!”罗璇不和她爭辩,“我不要!!!” cythnia哼了声:“白给的都不要。” 罗璇因为太过震惊而大脑彻底混乱,乾脆破罐子破摔地问:“所以这就是你喊我来的目的?你是想给我点几只鸭子,让我彻底忘了江明映?” cythnia气笑了。 她指了指包厢旁边的镜子:“对著镜子好好照照你自己。” 怎么还嘲讽人呢—— 罗璇腹誹著,下意识看向镜子,旋即嚇了一跳。 她在外面跑了一大天,又去祝胜男家里搞卫生,头髮乱蓬蓬的,黑色西装外套沾了灰,脸上的妆早就脱落,斑驳不堪。 总之非常狼狈。 “你怎么也没提醒我?”罗璇急忙整理自己。 “何必提醒?”cythnia冷静地说,“在这里,就算你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也是对的。” 罗璇的手慢了下来。 “我钱了。”cythnia摊手,“所以是他们服务我。所以是他们要整理自己,討你我的喜欢。你又何必討別人的喜欢?你需要整理自己吗?” 罗璇把手放回膝盖上。 “我真正想和你说的是。”透过镜子,cythnia直视罗璇的双眼,“我確实喜欢江明映,也確实追求他。因为江明映是人中龙凤,追求他没坏处,一旦成功了,我的收益会很大。但男人本身,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有钱,有权,男人有的是。你明白吧?” 罗璇张开嘴。 半晌,她看著镜子里头髮乱蓬蓬的自己,又透过镜子看向cythnia,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明白。” cythnia不耐烦地“嘖”了声。 “意思是。”cythnia乾脆挑明了,“我求的是在珊瑚集团当家做主,我求权,我求钱,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影响我所求。” cythnia乾脆利落,罗璇久久失语。 “你不必和江明映那样避嫌。”cythnia轻飘飘地说,“我和江明映,能结婚也好,能合作也好,他只要能帮我,对我而言就是好的。” 罗璇喃喃道:“……要么得找能帮上自己的,要么找能服务自己的。” cythnia点点头:“这人没用,我和他谈什么恋爱?这人不给我好处,我又凭什么结婚?反过来,我不给他好处,他又凭什么和我结婚?” 罗璇嘆息:“我终於明白,爱情和婚姻的基础,原来离不开利益。” “这样的爱情和婚姻才牢靠。”cythnia说,“我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视若喝水,稀鬆平常。 “不会觉得遗憾?”罗璇问。 cythnia哈哈哈笑了:“你看看大街那些夫妻,谁说当年没爱过,但后来呢?爱是转瞬即逝的。我那愚蠢的妈妈就以为爱是永恆的,所以我才有那么多哥哥弟弟。但其实,爱算什么,只要价码够,爱也能买到。” 顿了顿,cythnia说:“我是个生意人,同样的钱,相比於爱,我更想要忠诚。” 罗璇垂下眼:“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不是为了江明映,而是为了我骗你。” “那你以后还会骗我吗?” “不会。”罗璇保证,“无论好坏,我都会告诉你实情。” 她从桌上抓起一杯威士忌,强撑著天旋地转,一饮而尽:“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忠诚。” cythnia点点头,满意道:“现在,我们来聊聊你的计划。” 第134章 毁容u0026调休 “现在,我们来聊聊你的治疗计划。”医生说。 罗琦坐在镜子对面,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面孔。 这张白玉一样的脸还没消肿,有好几个细小的、还在癒合中的瘢痕,脸颊还有一道尖锐的伤口。她一双眼眸依旧是美的,白底黑瞳,像冰冷的寒星,右眼却被一道伤口斜斜地横亘,睁不开眼。鼻子也肿得不像话。 罗琦唇角微抿,鼻子连带著嘴角歪著。她微微侧过脸,鼻樑的骨头上有明显的凹陷。 “鼻子歪了,要手术矫正。”医生用笔点著她的鼻樑,旋即下移到面颊,“这里的疤痕打雷射可以淡化,但你的眼睛——” 罗琦看著自己睁不开的右眼。 “眼皮必须要手术,不然你以后睁眼都会困难。”医生说,“我们会把伤口儘量放在你双眼皮的褶皱里。” “会和从前一样吗。”罗琦轻轻问。 “人啊,能健康平安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你说是不是。”医生说得委婉,“只要还有健康,什么都是次要的。” 罗琦怔怔地注视著镜子里的自己。 “面孔会消肿,伤口会长好,你的五官功能也不会受影响,这还不好吗?”医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命运待你,不是不好的。” 罗琦沉默著站起身,推开门。 这是一个普通的9月的中午,诊疗室外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户。窗外阳光灿烂。 罗琦走到窗前。窗外那点绿色,映到她眼睛里头去。她抬起头,用手捂住眼睛。 “我漂亮。”她用以往的语气说。她的声音带著骄矜和娇俏。 片刻后。 “罗琦漂亮,所以罗琦从来不哭。”她喃喃道。 沉默了几秒钟。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罗琦捂著眼睛,低声说。 …… “不要搭理罗珏。这孩子脑子不好。”工人低声说。 “不让我们拿罗桑厂分红……” 楼梯拐角处烟燻火燎。白茫茫的烟雾堆叠在一处,工人们几乎看不清彼此的样子。老王深吸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去。 “她天天喊风险,但想赚钱,做什么没风险呢。”老王说,“至少罗桑厂是咱们看著这么多年的,干了这么多年了,也熟悉,也知道,总比別的强。” “她读了大学,她怎么知道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有个老工人举起手,眯起眼。昏暗的灯光透过白茫茫烟雾,他费力地看著手上鲜血淋漓的针孔,“我的眼睛坏了。我也干不动了。我想活下去,很需要钱。” “你的钱呢?”话音刚落,那个工人被身边人捅了一下。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我儿子爱赌。”老工人摆手,“先是拿我们的钱,然后是借钱,欠了九十多万,最后死在外面了。”他的语气漠然,“他死了,现在豹哥追著我替他还。” 工人们沉默。 “死了好。幸亏死得早,才欠了九十几万。要是再活几年,搞不好要欠到五百万。算了。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老工人把烟一直吸到烟屁股,老王看不下去,又递了他一支:“也还了快十年了吧?应该没剩多少了。” 老工人接过烟,给自己点火。製衣工人眼睛得厉害,左点右点,火苗都对不准菸头。 打火机咔咔作响。 “还剩十来万,这次分红,应该就能还完了。然后我再干几年,攒点养老钱,就回老家啦。你说人这辈子图个啥,为了儿女,挣钱挣一辈子,最后也没儿女,也没钱。” 老王替他把烟点了:“这就是命。” “人的命究竟掌握在谁手里,老天爷吗?老天爷分配人的命运,那老天爷他公平吗?” “老天爷把好命都分配给谁了?凭什么就分给我这样的烂命?我看老天爷分命的时候也偏心,搞不好哇,天上也搞关係户那套,老天爷自己的屁股根本就是歪的!”老工人吸了口烟。 眾人鬨笑起来:“神仙本来就是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嘛,这世道就这样。” “说起夫妻,你儿子那个对象,成没成?” 老王叼著烟点火:“我儿子准备结婚了,给他老丈人拿的烟,剩两条,给你们沾沾喜气。” “呀!恭喜恭喜。” 老王面色红润地谦虚了一下,又不经意透露:“进门的不是一个,是两个。”他比划了下肚子。 工人们“哄”地一声笑起来:“要抱孙子啦!你儿子真厉害!” “厉害什么。”老王面露得色,嘴里却笑骂,“养孩子最钱了,现在的小夫妻养活自己都难,还不得指著我贴补。我和他妈要养活三口人,负担重啊。” “呦呦呦看你笑得——” “老王眼光好啊,投的早,本金大,收益也高。这次还能再分五万,是真有钱。我还想投呢,可王经理说,已经投不进去了——” “你给王经理送点礼啊。”老王悄悄说,“我家老太婆上次把本金拿回来了,后来想再送回去,只好给王经理送礼。” “送多少?” 老王伸出根手指,比了个“1”:“找了个茶叶盒,给王经理塞了1万。” “嚇?!多少?!” “你也给王经理送点钱。別觉得1万多,罗桑厂分红分几次,你的钱就回本了。” “而且。”老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小道消息……王经理说,月底还会给我们再分一次红。” “怎么可能!月初才刚分过一次!” “怎么不可能,咱们罗桑厂就是这个!”年轻工人竖起大拇指,“你们不相信罗珏,你们还不相信王经理?” “我相信!散了吧,早点休息,明后两天还得上班呢,为了国庆假期调休。” “什么,周六周日要上班?!我恨调休!” 第135章 借钱 2008年的国庆假期从9月29日一直放到10月5日,因此9月的最后一个周末,27號、28號,全国都要上班。 也就是在9月28日,罗桑厂再次分红,將工人们要求入股的狂热气氛推向了高潮。 只不过,这一次,王经理拒绝了。 “罗桑厂筹集的钱已经足够多了,所以我们的筹款帐户决定关闭。”王经理歉意地说。 不再接受入股了? 工人们面面相覷。 “罗桑厂已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机。”王经理白净的面孔噙著一丝温和的微笑,“如今罗桑厂的资金来源千头万绪,一是管理起来麻烦,二是占用大家的资金、影响各位的生活。所以,我们研究决定,將小额资金退还给大家。” “小额资金是什么意思?!”有年轻人沉不住气,在下面大声吼道。 王经理不以为意:“二十万以下的本金,我们决定全部退还。” 如同一滴冷水溅入沸腾的油锅,工人们聚集的现场“哗啦”一下炸开了。 “说好的分红,怎么还能退呢?”有人激动地大声嚷嚷。 “我不缺钱用,我就愿意把钱放在厂里——” “什么资金管理困难,谁觉得困难,就不要管,让王经理管我们的钱!” “对,让王经理管我们的钱!” 但也有工人双眼发亮,费力地挤到台前,抬头高声问王经理:“如果资金池子里清退了四个人每人五万块钱,是不是资金池子就空出二十万的名额?那我拿二十万,是不是就可以让我进去?” 王经理沉吟片刻,笑著说:“可以。” 一石激起千层浪。 瞬间,工人们聚集的地方再次响起议论声,只是,这次的声音带著急切,带著贪婪,带著渴望—— “意思是,只要我能掏出二十万,就可以参与罗桑厂分红了!” “可我手里才2万,我哪来二十万啊?!” “傻瓜!你去借钱啊!” …… 罗珏走在街上,注意到黑豹音像店门口挤挤挨挨全是熟面孔,比如王婶。 又是一年9月底,风已经凉了,打著旋吹过,把门边的红纸吹得猎猎作响。红纸上一行黑字: 低息贷款借债信用卡套现 罗桑县只有这一家音像店,但这家音像店却开得长久不衰,无人爭锋,因为音像店的老板正是职业催债人,地头蛇老豹。 老豹混黑道起家,就算现在金盆洗手,生意也依旧是灰色的。罗珏的目光落在工人们的面孔上——奇怪,这么多人来找老豹,脸上还都是急切的、喜气洋洋的样子。 王婶从音像店里走出来,满脸激动忐忑。 她死死地抓著怀里的包,魂不守舍地往前走著,拐了个弯,眼看前面有一滩水,王婶却仿佛没看到似的,一脚踩了进去。 “哎呀!”她惊叫了一声,急忙拔出脚,可鞋已经湿透了。 王婶却没有太生气,只是隨意跺了跺脚,继续往前走。 她的面上有著压抑不住的忐忑的喜气,带著兴奋的潮红。罗珏眼看著前面有块石头,而王婶恍若未察,怔怔地踢了上去。 罗珏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王婶的胳膊。 王婶回头看到是罗珏,先是下意识地笑,旋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面色冷漠地甩开罗珏的手。 “你差点踢到石头。”罗珏的背挺得直直的,声音很冷,“王婶,你脚趾有旧伤。” 王婶年轻的时候,罗桑厂里有个鱼塘。她清理鱼塘的时候弯腰搬石头,闪了腰,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也没太养好,至今大脚趾是没知觉的。罗珏总说,大概是伤了神经,让王婶去医院看看,但王婶嫌贵,反正不太影响干活,一直都捨不得去。王婶总说,她是粗人,哪会娇贵到给医院送钱。 王婶低下头,看见了石头,神情訥訥:“你別以为我原谅你。” 罗珏气笑了:“你原谅我?我做错了什么?” 王婶来劲了:“让我少挣了五万块的不是你?” 罗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王婶,你真相信罗桑厂有钱?” 王婶固执地说:“罗桑厂给我钱,那罗桑厂就是有钱。你总是喊著风险,但我缺钱啊,你能给我钱吗?” 罗珏又气笑了。 还没等罗珏想好该说什么,王婶说:“罗珏,你是金凤凰,你在大城市,坐办公室,风吹不著,雨打不到,你不懂。” 罗珏失笑:“我学金融的,罗桑厂的財务,你觉得我不懂?” “不是说你不懂那些,是你不懂我们的苦。”王婶摇头,“我们做製衣的,家里也没什么条件,也没文化,只能天天泡在车间里,天天闻布的染料味烧鼻子,小飞毛扎眼睛,缝纫机踩久了,腰和脖子都变形,还眼。后来我没法轧衣服啦,只好给罗桑厂搞卫生,一到冬天就长冻疮,又刺又痒的,还不是得把手往凉水里泡……” “每分每秒都疼,都痒,这就是我的命,我得忍著。这一忍,就是大半辈子。”王婶说,“我每天睁开眼睛,就是遭罪,干活也遭罪,把冻疮泡在冷水里,每分每秒都遭罪。冬天又要来啦,要是有钱,我至少今年冬天不用沾冷水,可以好过一些,日子有点盼头。” 罗珏的手有点抖,於是揣进口袋里:“有风险呢。” “我没看见风险,我只知道,我实实在在拿到钱了。”王婶说,“我和你王叔掏了二十万,这几次分的红,已经有十五万了,现在二十万变三十五万,你说,好不好?” “那你把二十万拿回来,用十五万入股……” “我儿媳要生啦,她带孩子就没法打工,孙子还得我养。而且,这次入股不能低於二十万。” 罗珏站定了,猛地抓住王婶的袖子:“什么意思,王经理还搞出准入门槛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王经理是个厚道人,他说,罗桑厂的钱够了,所以之前的小钱都退回去,化零为整,让大钱补上。谁钱多谁优先补。” 罗珏麵皮隱隱抖动:“那你们去找老豹——” “找老豹借贷。”王婶说,“我们现在手里有三十五万,儿媳拿了五万嫁妆,老豹做中间人,找人借了我们二十万,24个点利息,老豹两边各抽1个点的茶水费,我们一共借了六十万,按50%分成的话,年底能分三十万,再把利息还了就好。” 罗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深呼吸几次后,才指著黑豹音像店,努力维持声音冷静:“你是说,这些工人全是找老豹担保借钱的?!都是24个点利息?这不就是高利贷?你们怎么还?” 王婶不以为然:“到年底就还了,还有得赚。” 罗珏看著那些挤挤挨挨的工人,又转头看著王婶。 “別去。”罗珏伸手拉住王婶,“罗桑厂根本没钱了。”她深吸一口气,“罗桑厂的钱,全拿去炒股了,根本没钱在帐上——王经理骗你们的!他每次分红,其实都是拿你们的本金在分,目的就是让你们入股!” 王婶用力推开罗珏:“你才活了几年,罗桑厂在这好几代人了,我在罗桑厂干了三十年,我看著罗桑厂过好日子也足足三十年了,你比我还懂?!” 推搡中,罗珏的手缠上了王婶死死夹在腋下的包的带子。那是一个棕色的帆布包,边缘已经磨白了,鼓鼓囊囊的。肢体纠缠中,包被往罗珏的方向拽过去,王婶急了,红著一双老眼,用力把带子和罗珏的手扯开,又大力猛推,罗珏重重摔进了水坑。 哗啦一下,污水泼了罗珏一身。她下意识要爬起来,可手用力一撑,手腕又痛又肿,她吸了口冷气,跌坐回脏水中。 真是狼狈啊。 罗珏能感觉到髮丝黏在脸上。她的眼皮也湿漉漉的。 举起手,她的手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因为刚才王婶用拽又掰,手被帆布袋的带子割伤了。 而王婶喘著粗气,鼻翼煽动,面孔涨得通红。 她举起手,指著罗珏的鼻子:“从小看著你长大。你是金凤凰,是精英,你哪里懂我们老百姓的苦!別逼我翻脸。” 王婶转身就走,一脚踢到地下的石头,疼得一个趔趄。 不远处,一辆灰色的商务车静静地停在附近。 第136章 暴露u0026兼併 “那边怎么回事?”车窗没有降下,王经理问司机。 “有人吵架。”司机说,“咱们罗桑厂的人,和一个女学生。” 王经理看了眼黑豹音像店门口的工人,多问了句:“吵的什么啊?” 司机漫不经心:“估计是集资入股的事。老王家那口子,集资的二十万的那个,过来找老豹借钱,这个女学生可能不让王婶借。” “她凭什么多管閒事?”王经理拔高声音。 司机瞟了眼窗外,没说话。 王经理眼神阴霾,“你看清这女学生的样子了没有?” “没太看清。”司机说。 王经理顺著司机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罗珏瘦高的背影。 “个子这么高,很眼熟。”王经理用力思索。 司机提醒:“看著像红星厂林招娣家的。” 王经理的面色渐渐阴沉下去。 “要跟林厂长说一声吗。”司机问。 “现在顾不上这个。”王经理不耐烦,“先去罗桑县政府。” …… 罗桑厂的车缓缓驶到县政府门口。 会客室门窗紧闭,张东尧正在介绍情况:“之河服装纺织集团提出对罗桑厂的兼併方案已经一个多月了。罗桑县毕竟是『世界运动服之都』,省里、市里对罗桑厂的发展都非常重视。” 赵书记的脸色並不好看。他开口,嗓子全哑了:“我刚去开完会。省里和市里的意思是,之河服装纺织集团毕竟是本省的大企业,相比於外商注资,更倾向於我们在兼併方案的基础上继续往下谈。” 张东尧给赵书记倒了杯水,赵书记火气很大地仰头就喝了,张东尧急忙又倒了一杯。 郑厂长急了,脱口而出:“怎么上面突然就想让之河兼併我们呢,这也太不实际了!老领导,可不能答应啊!罗桑厂好好的一个厂,罗桑县的支柱厂,突然就被划给之河服装了,那以后罗桑厂的营收算谁的?罗桑厂的税收又算谁的?算之河市的,还算省里的?没了罗桑厂的税,罗桑县的財政怎么办,该拿什么发展?之河服装反正不缺钱,何必又来我们罗桑县搞『税收搬家』呢?” “別胡说!”赵书记把茶杯重重一顿,郑厂长立刻叫冤:“老领导,我心急,但我也是替罗桑县考虑,话糙理不糙啊。” 张东尧在一旁咀嚼著桌面机锋,把桌上三人的焦灼看得清清楚楚。 罗桑製衣厂可是罗桑县抱在怀里下金蛋的母鸡,如今港资撤资,正是罗桑厂的归属真空期,四面八方都想要母鸡的金蛋。本就有很多双眼睛盯著,如今天上又多了几双眼睛,赵书记眼看著扛不住压力,却也只能著急上火。 但那是他们著急上火。 对於张东尧而言,只要罗桑厂发展得好,他的论文也就能写得好。如果罗桑厂被之河服装兼併,他刚好可以把论文从县里拓展到更高层级。只要能拿出一篇过硬的论文,他就没有任何损失。 於是张东尧稳稳地坐在桌前。 赵书记说:“这是上面透的口风。人家之河服装纺织集团是综合性大企业,不像我们罗桑厂,只做外贸。你想想看,人家有专业人员管理经验,把我们的员工划转过去,能优化我们的组织架构;人家有內销门路,等兼併我们以后,外贸销路也齐全了,统一纳入集团化管理,有什么不好?会议说了,港资一旦撤资,没人给罗桑厂垫付成本,罗桑厂留在我们手里就是个包袱,但之河服装有资本、有厂,能扛得住前期成本空转,那么在人家手里就有规模效益。这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好事。” 郑厂长和王经理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恐——罗桑厂的帐可禁不起国家查! 赵书记问:“外商那边什么进展了。” 王经理急忙说:“外商很有意向,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准备进驻评估资產了。现在再来兼併,不好吧。” 赵书记挥手:“好不好的,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你们准备接待之河那边的资產评估团队吧。” 郑厂长用纸巾擦汗:“之河那边什么时候来人。” 张东尧翻了翻笔记本:“10月底。” “嘭”的一声响,向来从容稳重的王经理手一动,袖子带翻了水杯,凉水淋淋漓漓地洒了满桌子,又弄湿了两人的裤子。 但两人谁都没躲,而是麻木地对视。 赵书记缓缓说:“我提前给你们透个底。如今,罗桑县的污染问题已经提上了议程,罗桑厂的排污问题也得趁早解决。你们闻闻,罗桑河已经臭成什么样子!上面提出兼併,我怀疑上面在规划產业搬迁的事。届时,之河服装和整个罗桑厂,都要搬到新的地方去,不会留在之河市和罗桑县,为了生態环保考虑。” 宛如一个惊雷,炸得几人面面相覷。郑厂长难以置信:“就为了污染?可罗桑河已经臭了几十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我看大家也没意见嘛!解决排污,说得轻巧,又是好大一笔支出!这笔支出谁来负担,上面有没有补贴?” 赵书记说:“环保是未来的大趋势,我们只能拥护。” “钱呢,钱从哪里来?这也太理想化了吧!”郑厂长开口,声音比哭还难听,“这不是把罗桑县財政和几十万民眾的饭碗拿去裱面子吗。” 赵书记火冒三丈地拍桌子:“郑爱民!你昏了头了讲这种话!我们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製造矛盾!你这样的话传出去,这矛盾的波及面可就太大了!” “城市要发展,大局要顾全,我都理解。”郑厂长咬牙昂头,“但是,那也不能光顾头、不顾腚!” 会议室內一片安静。 赵书记一锤定音:“就基於之河服装的兼併方案往下谈。听说省里给了之河服装一个上市的名额,如果罗桑厂能跟著之河服装上市,对罗桑县未来的招商引资也是好事一桩。” 郑厂长面色惨白。 第137章 罗桑厂封帐了 回程的路上,郑厂长心烦意乱地打开车窗。 罗桑河的臭味一股一股地钻进了车厢。 本地人早就习惯了罗桑河的臭味,但此时此刻,这股臭味让郑厂长心里烦躁得不行。 王经理亲自开车,脸色也不好:“郑厂,赵书记的意思是,10月底,之河服装要派团队过来罗桑厂估值。” 郑厂长死死攥著手里暗蓝色的文件袋,直至骨节发白:“帐上好歹还有集资的钱。” “如果资金不能及时挪回来,罗桑厂是禁不住审计的。”王经理直接说。 郑厂长直接问:“怎么办。” 王经理抓紧方向盘,目视前方,目露凶光。 驀地,他说了句头尾不搭的话:“只有一个月。绝对不能让人泄露罗桑厂的帐目问题。” 郑厂长唬得坐直了身子:“谁?!是谁乱讲话?!” 几秒钟后,王经理自言自语:“是林厂长的女儿,个子很高的那个。” …… “个子那么高,怎么长的呀?”护士领著罗璇往罗琦的病房走去。 “多吃饭多运动。”罗璇笑得甜,嘴更甜,“可惜我光长个子不长脸,不像姐姐苗条又漂亮。” 护士笑得开心。罗璇又说:“我妹就拜託姐姐了。” 病房里。 罗琦正瞪著眼睛看向天板。她满头都是纱布,鼻子眼睛脸全部缠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神情,鼻子也包得紧紧。一根细细长长的喉管从嘴角插下去。 听见响动,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转向罗璇的方向。 罗璇坐在她身边,直接说:“小妹,我要做一件很差劲的事情。我要变成一个坏人了。” 罗琦点点头。 罗璇又说:“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们从一个子宫里头钻出来的,血脉相连。么儿,你会理解我的。我希望你会理解我。” 罗琦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像水银,一眨不眨地注视著罗璇。 “少吹牛逼。”她轻声说,“你这憨货。” 罗璇“嘿”的一声,笑了。 罗琦的嘴唇艰难地弯起。她伸出手,翘起一根手指,左左右右地戳罗璇的胳膊。 罗璇挡她的手,左挡右挡,被她戳个不停,怒道:“今天不和你一般见识,等你养好伤,咱俩再打一架。” 罗琦“切”了声。 罗璇看著罗琦包裹严实的脸。她明明已经调整好了,明明能用轻鬆的面孔对著罗琦,明明已经说服自己,將用最险的手段去对付林招娣,哪怕赔上自己,都在所不惜,可此时此刻,罗璇摸了把自己的脸。 她满脸都是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她三下五除二,用手背抹乾净眼泪:“你好好恢復,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有你的一口饭吃。” “哭丧呢,真晦气。”罗琦躺在床上骂,“呸!我要你养!我养你还差不多!” “好,好,你养我。”罗璇举双手投降,“不跟你一般见识。” 罗琦“哼”了声。 “我走了,么儿。”罗璇起身,“等你恢復好,我就回来了。” …… “既然现在钱不紧张了,您看,我们垫的款,是不是该回来了?”赵老板笑得諂媚。 他弯下腰,按下打火机。 “咔噠”一声,小小的火苗在略显昏暗的客厅內跳动。 王经理坐在宽大的黑色皮沙发上,面色阴沉,只是吸菸,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天是阴天,下著秋雨,天气寒凉下来。赵老板举著打火机的手迟迟没收回去,他的笑容逐渐僵硬,越是坐在皮沙发上,越是觉得哪里哪里都凉,皮沙发也凉,脚底下的大理石地面也凉,温度也凉。 秋风透过客厅窗户的小缝钻进来,吹在林招娣脸上,林招娣打了个寒战。 她注视著王经理隱藏在烟雾后的面孔。 另一旁的宋老板不管不顾,急切地说:“王经理,我们知道罗桑厂是大厂,但我们確实困难哇,去年的货款就没结给我们,好,雪灾,我们认了,我们可以压货,但今年3个季度的货款也都没结,您看看,这一共压了五个季度的货款,我们小生意人,这个成本……我们兜不住了呀!” 王经理不耐烦地说:“急什么,会给你们的。” 宋老板涨红了脸,逼问:“您给我个时间,不然我全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 林招娣有点急,对著宋老板使眼色,宋老板上身前倾,死盯著王经理,额角青筋跳动。 王经理吸了口烟,用力吐出,掸了掸菸灰,皱眉靠在沙发上。 “10月反正是付不了。罗桑厂——封帐了!” 封帐,意味著不出款。 ”封帐了?!“三人齐齐惊呼! “封帐了?!”宋老板如遭雷劈,面色惨白,“这才年中,不是年底,怎么就封帐了?” “因为外商来了。”王经理语气不耐地向外一指,“知道外商来罗桑县吧?” “罗桑县谁不认识那个外商。”宋老板面色抽搐,咬牙切齿,“江明映,假洋鬼子——他竟然封帐——” “他来投资罗桑厂的。为什么要投资罗桑厂?因为罗桑厂好,有钱,能赚钱!”王经理抬高声音。 “既然有钱,那就把货款结给我们啊!”赵老板也说。 王经理把菸头一甩:“就是因为有钱,所以才没办法结给你们。外商想接手罗桑厂,是不是得先调查帐目?是不是得先估值?”他不耐烦地说,“所以罗桑厂就得封帐!” “说封帐就封帐?生意还做不做了?荒唐!”宋老板的声音骤然拔高,“外商他懂个屁!” “是啊,外商懂个屁!”王经理唉声嘆气,“这种外商,有两个钱,就把自己当大爷,才不管咱们的死活呢!那江明映,假洋鬼子,1月份来的,罗桑厂就封帐了,现在备料出货,要么就压的供应商的款,要么用工人认筹的钱,帐上的钱,那是一分都不能动。” “都怪江明映!那个外商!他懂个屁!” “怪外商!” 林招娣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有风言风语,说罗桑厂没钱了,对吧。”王经理从鼻子里哼了声,“这种鬼话,哪年不传?结果呢?罗桑厂都能给工人分红!我就不信,还有谁对那些工人更好?!別管外面说好说坏的,罗桑厂整整三代人就在这里,屹立不倒。” 林招娣和赵老板对视两眼,面上皆鬆了口气。 王经理又说:“老宋,你再撑一下,肯定饿不到你。” 宋老板急了:“我吃饱了又怎么样,我手底下一大堆农民工等著拿钱的,他们在乡下一堆小孩饿死了啊!” 王经理胡乱把问题推到外商身上:“是外商要封帐,我们也没办法。” 林招娣看了看王经理,脚在茶几下踹了宋老板一下,转过身,从包里抽出两条红双喜,轻轻搁在茶几上。 黑色的茶几透亮,黑色的皮沙发暗沉。昏暗的客厅原物繚绕,只有红色烟盒鲜艷夺目。 王经理伸出手,掂了掂,点头:“挺好,劳驾帮忙拿去地下室。” 林招娣鬆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赵老板也急忙掏出两盒茶叶:“王厂,您品品。” “什么厂长!”王经理呵斥,“厂长姓郑,我只是个经理。”边说著,他边掂了掂茶叶盒。 宋老板也拿出两盒茶叶,边擦汗边说:“王经理,您想想办法,哪怕先给我结一部分。” 王经理的面色有些憔悴。林招娣注意到,王经理似乎心里压著很严重的烦心事,居然一夜之间冒出许多白髮。 但宋老板的茶叶盒大一些,王经理紧锁的面色跟著缓和了些:“放心,会帮你想办法的。” 第138章 围猎 走出王经理家门的时候,风卷著小雨细细刮在身上,林招娣打了个寒战。 她很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似乎瀰漫著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 宋老板闷头抽菸,打了好几个电话。 赵老板对著林招娣使了个眼色,努努嘴。林招娣凑过去,赵老板压低声音:“老宋给王经理拿了多少,你知道?” 林招娣说:“说好我们三个每人塞2万。” 赵老板似笑非笑地看著宋老板的背影:“他的茶叶盒比我大一圈,我看2万塞不下,我猜他塞了4万。” “他图个啥?”林招娣皱眉,“就图回款先紧著他,就真金白银多掏2万?” “罗桑厂这么压老宋的货款,老宋资金炼眼看著就要断了。”老赵低声说,“有单子也没用,就要没钱备料了。那些高利贷债主都盯著他呢,这次要是撑不过去,他就完啦,高利贷会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撕烂他。” 不借高利贷? 哪个银行会贷款给他们这些人。说是鼓励小微企业,最后贷款还不是批给大公司。 做小生意的,有几个不借高利贷。 林招娣看著宋老板后脑勺灰白头髮里露出的一簇铜钱大小的头皮。 “衰人走衰运。”老赵吃吃笑,“你看看,有意思不,都给老宋愁出『鬼剃头』了。” 林招娣若有所思。 片刻后,老赵悄悄扯了下林招娣,低声说:“其实老宋的生意,利润也蛮好的。” 林招娣抬眼:“当真?” 老赵又悄声说:“老宋的厂子,卖给谁不是卖,不如我们联起手来,把他的厂子拿下。” …… 老宋掛了电话,转过脸来对两人说:“现在是吃大闸蟹的好时候。我最近闷得很,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开车吃大闸蟹去?” 林招娣笑:“我不耐烦吃那种东西,我不会拆。” 老赵兴致勃勃:“林厂长,我拆螃蟹可是一把好手。藉助点工具,把它大卸八块——”他挥舞手臂,做了几下刀砍斧劈的动作,“这是门围猎的艺术。” 林招娣笑骂:“老宋愁成什么样了,你当著他的面,还扯围猎,这不是戳人家肺管子吗。” 老赵指指老宋:“你別把他当好人,他拆螃蟹也乾脆,可没少帮我打下手!”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林招娣还要拒绝,老赵对著她??眼睛。 “大卸八块,有手就能做,有什么会不会的。”老赵懒洋洋地拖长音,“现在的大闸蟹啊,正是肥美的时候呢。” 林招娣转念点头。 …… 老宋说吃大闸蟹的地方,竟然是在上海古北的別墅区里,环境优雅。 “老宋,我们都是粗人,好东西吃不出味的,结果你还租了別墅。”林招娣说。 老宋只是心事重重地一笑。 大闸蟹配黄酒,老赵和老宋合力拆掉林招娣的那一只。 老赵揭开大闸蟹的壳,对林招娣说:“尝尝,林厂长。” 酒过三巡,吃好喝好,年轻漂亮的荷官带三人到其他房间,笑吟吟地请人打扑克。 林招娣忍不住说:“我哪会玩这种高雅东西。”她转头问荷官,“有麻將没有。” 荷官一愣:“有的,我这就找给您。” 四人打麻將。 老宋丟下几张牌,终於开口:“实在是没钱了,能不能救哥们一把。” “怎么救?” “垫款。”老宋试探著说,“订单我有的,就是没钱备料了,你们帮我垫备料的钱。” 林招娣立刻说:“红星厂还欠著300万外债。” 老赵哈哈笑著:“现在这个行情,我们也自身难保啊。” “如果连你们也不帮我。”老宋哀求,“那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兄弟我破產了!” 林招娣平静地说:“除非你分我们30个点乾股。” 老宋瞪大眼睛:“你们两个,每人15点?” 老赵摇头:“我们两个,每人30点,一共60点。” 老宋好半天说不出话。半天,他说:“你们趁人之危?“ 林招娣又嘆了口气:“老宋,现在谁不欠外债,我和老赵都欠了一屁股钱,你捫心自问,我们要帮你,要担多大的风险?一个不小心,连人带厂,都得翻船。你自己说说,我们担这么大风险,值不值得30点乾股?” 老宋垂死挣扎,趴在牌桌上说:“30个点太多了。” 老赵说:“老宋,你想清楚,就你欠的那么些高利贷,你还能找谁帮忙?谁还敢帮你?要是我们不帮你,你连厂子都没了。要是能保住厂子,你至少还有40个点的乾股,不比你破產强?到时候那么多债,你可怎么还啊?” 老宋的面色变了又变。 年轻荷官倒了几杯水,不动声色地推到几人面前。 老宋端起水,哭著笑著,笑著哭著:“喝什么水,喝酒!拿酒来!” 荷官犹豫,老宋瞪眼睛,撒起了疯:“你敢看轻我,觉得我没钱吗!” 荷官轻声道歉, 很快,白酒端上来。 “我敬你们。”老宋二话不说,一个人咕嘟嘟喝下大半瓶白酒。 “和了,和了!”老赵把牌往前一推,大声道。 老宋苦笑,很快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 第二天清晨,林招娣在別墅里睁开眼。 等老宋醒了酒,林招娣和老赵借著別墅的会客厅,签了份股权转让的协议。 两个人都给老宋垫了款,林招娣垫得更多些。於是老宋和林招娣约定,订单完成后,对方的结款,直接打给林招娣,进入红星製衣厂的帐户。 …… “高考的奖金已经打到我的帐户了。”万小满在电话另一边说。 “那你不要乱钱,好好存著,读大学这几年用。”罗珏说。 她举著手机的手背缠著白色的纱布。因为那天和王婶爭执划伤,又泡在污水里,伤口发了炎。 小满在电话对面说:“我想……”她顿了顿,吞吞吐吐,“学校旁边有家饭店倒闭了。” 罗珏撕开手上的纱布。本来不算大的伤口,如今竟沿著伤口起了一排水泡,黄色的,流了些脓水,又痒又痛,丑陋至极。 罗珏“嗯”了声:“大学周围,饭店开开关关,也正常。你可以去別的店逛逛。” “罗珏姐。”小满说,“我想租下这个店。” 罗珏“啊”了声:“租店?你要开店?” “是我妈。”小满一口气说下去,“我不放心我妈。我们学校做家教的报价很高,我还有一大笔高考奖金,我想在这边租个房子,把我爸妈接到北京来。” “你爸现在可以一直住在罗桑县医院里,罗桑厂掏钱。” “那我爸怎么会开心?”小满轻轻说,“人总要向前看的。我妈那个样子……换个环境,或许能好得快些。以后我的收入不会低。既然早晚都要將爸妈接过来,晚几年,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別?” “那你经济压力会很大。你还是个学生。” “我可以做家教。钱难赚,屎难吃,我不怕辛苦。” 罗珏沉默了半天,忍不住说:“小满,你真的是罗桑县飞出的金凤凰。你的脑子怎么长的,为什么又聪明又理性?” 小满笑起来。 她向来冷静沉稳,此刻难得露出少女自恋又臭屁的一面:“大概因为我是罗桑县的希望吧。你知道的,我很强。” “好好好,你当然强。”罗珏也笑著说,“我找罗琦帮你,她熟悉房地產。” 第139章 我不能做受害者u0026投资扩產 几天后,罗琦用冰袋捂著眼睛:“小满想租的商铺,我帮著把过关了,已经签了约。” “我还有个做房產中介的同事,刚好跳槽到北京,我让她给小满挑了个好租处,在大学旁边,价格也不贵。” “房子10月中旬可以搬进去,刚好,娇姐过生日。小满说,这就是她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 “小满真是个好孩子。娇姐和万叔,无论遭遇了什么,总算还有点安慰啊。” 罗琦轻轻嘆息。 罗珏仔细端详著罗琦的脸。 “好看吧。”罗琦顶著肿胀的鼻子笑,“消了肿就好了。” 罗珏面色复杂地说:“好看的。”她伸手撩头髮,手背狰狞的伤口翻著两瓣粉肉,好像一张吶喊的嘴。 “手怎么弄成这样。”罗琦问。 “感染了。”罗珏轻飘飘地说。她的目光重新放回罗琦的右眼上,那只眼睛的形状依旧不太自然,双眼皮的褶皱没办法完全藏住伤疤,一道痕跡深而红。 罗琦的房间里没有镜子。她只是笑著:“至少双眼皮变宽了,消肿以后,眼睛会变得更大。” 她的鼻樑碎过,里面补了东西,此刻一笑,鼻樑突兀地高耸在脸上,粗而宽,顏色发黄。 罗珏不忍地別开眼。 天色渐暗,窗户有一些反光,逐渐照出一点模糊的人形。罗琦伸出手,很自然地“哗啦”拉上窗帘。 “二妹在做什么?”罗珏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她已经消失有一阵子了。” 罗琦说:“她说她要忙一阵子,忙完了再来见我。” 她四处摸索,罗珏急忙扯了张纸巾递过去。罗琦熟练地用纸巾擦乾鼻孔里流下的发黄的脓水。 罗珏递消炎药给她,她仰头吃了。 “二姐还说要养我。”罗琦依旧笑,“说得好像我养活不了自己似的,咄!我要她养!可惜那天说不出话,没办法嘲笑她。” 罗珏注视著罗琦,注意到罗琦的脸做过雷射后,留下了几块白色的淡淡瘢痕。 “老郑害惨了你。”罗珏脱口而出。 “大姐,我不能做一个受害者。”罗琦加重语气,“人生如夜行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必须允许一切发生。” 罗琦用纸巾擦鼻子里流下的黄水,因为疼痛而微微皱眉。 “日子怎么过,过得好还是坏,开心不开心,其实都看我自己。”罗琦斩钉截铁地说,“福祸相依,十全九美,月满则亏,兴尽悲来。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阳光的背面是阴影,阴影的背面也是阳光。问题总会解决,都有办法的。” ……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 罗桑县的ktv里,老宋抓著话筒,眉开眼笑,声音响彻包厢。 唱著唱著,他走到林招娣身边,举起一杯酒,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了下去:“林厂长,女中豪杰,敬您一杯!” 林招娣靠在皮沙发上:“老宋,这下子放心了?” “放心了!”老宋大声说,“今天验完货,对方已经在走流程了,这周就打款!” 林招娣笑了笑:“老宋,你不用太见外。我和老赵都有30个点的股份呢,以后都是厂里的股东。自家的事情,哪需要大张旗鼓地感谢。” 老宋和老赵对视一眼。 包厢里光线变换,这一眼,被掩盖在灯红酒绿中。 林招娣突然警觉地问:“老宋,老赵,你们背著我,眉来眼去什么呢?” 老宋一惊,老赵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哈哈笑道:“我们等下想找几个小妹妹,林厂长,这话你可不方便听。” 林招娣唾道:“这有什么,你们男人都一样的死德行,稍微有一点钱,裤襠里那根东西先冒头。要我介绍几个给你们?” 老赵挤眼睛:“还是林厂长懂男人。你弟妹要是打电话过来问,就跟上次一样说。” 林招娣笑骂:“知道了,我给你们打掩护,快滚,滚滚滚。” 伴奏切换,激昂的调子起来,老赵和老宋对视一眼,露出曖昧不清的笑容,起身离开。 林招娣一个人坐在包厢里。门关上,她的笑容淡了下去。 良久,她冷哼一声。 “什么情啊爱的。”她不屑地说,“不就是床上岔开腿那点子事。一开始都是乾柴烈火,时间久了,旧的哪有新的香。” “这玩意,谁信谁傻子。” 林招娣看著虚空处,惆悵了很久,嘆了口气。 “文彬啊,你死了也挺好。” “活的时候,折腾来折腾去的,死了,反而比谁都体面。” …… “老赵,究竟行不行,你给我个准话,我心慌!”老宋一出包厢门就被风吹得缩起脖子,浑身发抖,“我跟林招娣认识二十多年,现在坑了她这么大,你答应我的钱究竟能不能到!” “指示你我办这件事的人,是珊瑚集团的女儿,財大气粗,你觉得她会说话不算话?” 老宋转了个圈,神情焦虑:“林招娣是母老虎,这次坑了她,她肯定要报復我呢。” “你自身难保,还想这个。”老赵哼了声,“你不坑她,现在死的就是你,你愿不愿意?” 老宋呆了半晌:“不愿意。” “那你还囉嗦什么。”老赵背著手走在寒风里,“做生意不就这样?什么不能卖?你们二十年熟人情卖了个好价钱。那个罗文彬,还不是早早也把红星厂卖了个好价钱!我看吶,林招娣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老宋这才鬆了口气:“红星厂要是怎么都得破產,那林招娣也怪不得我了,她不如怪罗文彬去。” 老赵哼哼两声。 寒风吹过罗桑县的街道。老宋突然问:“哎,罗文彬把红星厂卖了多少钱?” “卖了就好了。”老赵压低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啊,盲目扩进,想大干一场,把红星厂抵出去借高利贷,听说拿了七八百万,投资扩產。结果地皮买了,国外的机器订了,人却突然死了……” 老宋倒吸一口凉气:“高利贷!利滚利!那红星厂究竟欠了多少钱?” “谁知道呢。不敢算,想必是个天文数字。” 老宋又问:“罗文彬为什么突然跑去投资扩產?” 第140章 为什么要扩產u0026油水还是算计 “罗桑厂呢,五年內是一定会扩產的。”王经理笑呵呵地说。 张东尧点头:“毕竟罗桑县服装產业集群有87%的利润来自稳定的欧美客户,罗桑厂必须通过扩產来应对人民幣升值造成的利润损失。” 王经理恭维:“张博士,你真细致。” “过奖,做田野是搞学术研究的基本功夫。”张东尧拿著一个薄薄的小照相机,“我们之河大学是考据派,讲究论文观点的每句话都要『有据可查』。” 为了“有据可查”,张东尧需要从王经理处获得大量一手材料。 两人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张东尧针对罗桑厂扩產规划仔细询问,並翻阅王经理递过来的相关材料。 翻著翻著,张东尧的手顿住。 显然有一份合同的复印件放错了地方,才会出现在这堆政策方案中。 一份战略合作协议。 其中一方是红星厂。 签署人是罗文彬。 电光火石之间,张东尧的视线逐字逐句刮过协议。 协议的內容是,红星厂將成为罗桑厂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红星厂將投资扩產,包括购入地皮、拓宽厂房面积、扩招工人、增设机器等等。 现实中只过了几秒钟。 张东尧若无其事地翻过这张协议,继续看下去。 王经理笑呵呵地说:“张博士,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定,这些文件您看看就好了,不能拍照。” 张东尧点头:“我明白规矩。” 半个小时后,两人巡视厂房。张东尧不动声色:“罗桑厂既然有扩產的打算,近期有购入新生產设备、打造新生產线的需求吗?” 王经理淡淡道:“怎么,张博士觉得罗桑厂的生產设备落后了?” 张东尧说:“为了做对比研究,我去考察了郴州领带產业集群。他们那里已经用上了国际先进织造设备。” 他取出相机,调出照片给王经理看:“瑞士『苏尔寿·鲁蒂』剑杆织机、法国『史陶比尔』电子提龙头、德国『贝寧格』分条整经机。郴州领带厂的负责人说,这批机器生產的面料,利润高,销量好。” 王经理的笑容渐渐消失:“张博士,做生意呢,要核算量本利的。罗桑厂的营收关乎全县十几万人的饭碗,做任何资金决策之前,我们都得问问自己,这笔开销有必要吗?周转压力会不会很大?” “那如何应对欧美的高质量订单呢?” 王经理淡淡说:“自有战略合作商来做这件事。” 张东尧装作不懂:“罗桑厂都扛不起的成本,这位合作商敢扛,扛了还要压货给罗桑厂,资金回笼的周期又长。想必资本雄厚,但最近没听说哪位大资本来罗桑县?” 王经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张东尧继续天真地说:“不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生意人做亏本的买卖。” 王经理恼怒地看向另一边。 …… “王经理哪里会亏本。”老赵低声说,“罗桑厂扩產不假,但扩產为的什么?为的是王经理那派人马自己的腰包。” 老宋惊道:“你的意思是……” “罗文彬就是替王经理扩的厂。在罗桑厂里,王经理的手不好伸;但涉及到供应商,伸手的方式可就太多了。高端面料的油水丰厚,王经理能赚到从前千百倍。” 老宋皱眉:“罗文彬这么大的动作,林招娣不知道?” “林招娣当然不知道,本来罗文彬这么做,就是想稀释林招娣的股权,把她赶出去,所以瞒得死死的。” “就没人告诉林招娣?!” “谁告诉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赵轻飘飘地说,“而且,林厂长太能干了,能把她弄下去,大家都高兴。 老宋安静了半晌,摇头:“我不信。” “就凭王经理一句话,罗文彬就能把全部身家压上去?” “而且。”老宋皱眉,“就算林招娣不知道罗文彬买了地皮,怎么能不知道罗文彬买了机器呢?那些购入的机器设备,如今在哪里?” 老赵想了想,也皱起眉。 “这件事情,分明是有资本介入,有人利用王经理算计罗文彬,或者利用罗文彬算计王经理,从而算计罗桑厂。但反正跟我没关係。”老宋摇头,“总归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老赵嗤笑:“就和你我一样?” …… 车间里。 面对王经理的回答,张东尧嗤笑。 王经理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 张东尧面容清俊,但那不过是他的偽装罢了。套著一张清高的人皮,张东尧很知道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从生產线上收回眼,看著王经理,不依不饶:“您从哪里找到这么財大气粗的合作商的?” 王经理终於被张东尧激怒,麵皮微抽:“张博士,您虽然学歷高,但服装上的事,我不认为您更懂。” 说罢,他拿出一支烟:“失陪。” …… 王经理拂袖而去。 车间里的技术员有些尷尬地打圆场:“张博士,您有所不知。” “那些欧美高质量要求订单,都有一层厚厚的『绿色贸易壁垒』,意思是,欧美完全可以从环保的角度来卡我们。” “罗桑河已经臭了几十年,罗桑厂的环境认定问题,短时间內没法解决。要想通过绿色贸易壁垒,只能寄希望於战略合作伙伴。” “为了应对欧美高质量要求订单,合作方必须申请一系列质量体系认证,比如iso9001质量认证,iso14001环境认证,sa8000社会责任认证……” 张东尧看著王经理离开的方向,耐心地听完:“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到了午餐时间,技术员频频看时间:“您明白就好。” 张东尧通情达理:“您赶紧去吃饭吧。对了,洗手间在哪里?” 技术员伸手指了指:“我带您过去……” “饿著您,多不好意思。我是罗桑厂的老熟人了。”张东尧温和地笑笑,“我自己来吧。” 技术员感激地笑笑。 张东尧转过身,走向男厕所方向。他回头看见技术员已经离开,立刻悄无声息转过几道走廊,回到空无一人的经理办公室。 张东尧先翻出那份红星厂的协议,用相机拍下,再嫻熟地摆回去。 他做出这样的事,面上却没有任何慌乱之色。他直起身,目光落在王经理办公桌的电脑上。 王经理不大会用电脑。 因此,经理办公桌上的台式机长年不开,用白布蒙著。担心有电脑辐射,他甚至连电脑插头都不插。 不过这几年,全国都在推行办公系统,罗桑厂也未能免俗。因此,自有行政的人,来王经理办公室里,替他点击系统审批流程。 张东尧见过好几次。 竖著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张东尧手上不停,插电,打开电脑,谨慎地操作了一番。他试了“0000”和“1111”,很快,系统显示登录成功。 张东尧翻了翻,掏出卡片机,对著电脑屏幕数次按下快门。 “吱——” 张东尧一抖,惊得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他转头,看见烧水壶正扑扑冒著热气。 他鬆了口气,迅速把卡片机塞进包的夹层,关掉电脑。刚把白布盖上,脚步声响起,门被大力推开。 烟味飘进来,王经理推门问:“张博士,您还在这里。” 张东尧很自然地端著水杯走到水壶前,边接水边说:“我的包还在这里。” 王经理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黑色双肩包上。 刚刚去看生產线,张东尧確实没背包。 张东尧嘴上应付著,余光瞟到电脑,突然发现电源插头没拔。 眼看著王经理往这边走过来,他急中生智,端著满满一杯开水,挡在王经理面前,转身,一个不小心,碰到了王经理。 王经理嚇了一跳:“注意开水!” 张东尧惊得不行,边道歉边后退,慌乱中,后腰磕在桌边,砰的一声,整杯开水都往前泼了出去。 王经理急忙躲闪,张东尧也躲闪,房间內乱成一团。 混乱中,张东尧重重踩掉电源插头。 第141章 林招娣被骗破產u0026退稿信u0026要钱 林招娣重重按住狂跳的右眼。 10月来到了,到处都是欢庆十一的红色国旗,而林招娣却迟迟没能等到老宋的公司回款。起初,老宋还搪塞她,十一假期,对方公司休假。可等十一假期结束,林招娣再拨老宋的电话,对方已经拒绝接听。 连续几十个忙音电话后,林招娣的后背渐渐凉透了。这股寒气从心臟窜到脑子里,最终让她仰天长嘆——她做生意几十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招娣找不到老宋。 她去到老宋的厂子,老宋的厂子放假,一个人影子都没有。林招娣也不含糊,等十一假期结束后,第一时间开车去到老宋小女儿的小学门口。 她发消息给老宋:“你不见我,我就开车撞死你女儿。” 小女孩扎著两个精致的辫子,从学校里蹦蹦跳跳地出来,站在学校围墙前面,身上掛著明黄色的水壶,晃晃悠悠。林招娣毫不含糊,踩下油门,车头直接衝著小孩冲了过去,四周一片尖叫声。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林招娣猛然踩下剎车,猛拧方向盘,车头险之又险地擦过水壶,重重剐蹭在学校围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明黄色水壶“格楞楞楞”地滚在地下。 老宋的声音在电话对面悽厉大叫:“我来见你,我就在这里,你有什么都衝著我来!” “那笔钱根本就没打给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得罪了谁,你就去找谁!!” “悍妇!悍妇!!” …… 林招娣膀大腰圆,像一座巍峨的山。 她押著老宋进了办公室,沉著脸看过帐——是的,老宋的帐上根本没有收到任何钱。 中间,老宋的老婆尖叫一声衝进来,抱住小女孩上上下下地检查,像母狼一样死盯著林招娣。而林招娣,连一个眼神都没丟给那个瘦弱的女人。 “我也是自身难保。”老宋坐在沙发上,浑身还在后怕地发抖,“你报復也別衝著我来。是老赵,老赵骗的你。” “什么意思。” “老赵是我的主要债权人,我的帐户已经被老赵公司控制。”老宋继续发抖,“这次找你帮忙垫资,就是老赵联繫我的,他是我的主要债权人,我真的没办法。” “什么意思。”林招娣重复。 “意思就是。”老宋抖著嗓子,“我没办法决定这笔钱给谁,因为钱是直接划到老赵公司帐户上的。老赵合法合理合规,林厂长,这笔钱,你要不回的。” 林招娣厉声说:“那我的钱呢,我该管谁要?!” “短期內,你可以去借钱。” “我找谁借?!”林招娣用力把老宋桌面的相框扫落在地,“啪”的一声,相框上的玻璃摔得稀碎。 老宋囁嚅:“那我就没办法了。” 林招娣重重喘息。 “老宋,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把大部分现金流拿去帮你垫资。”林招娣说到这里,咽下了后面的话。商场如战场,讲情分徒然可笑,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 片刻后,她眼睛闭上,跌坐在沙发上,胸口起伏,一张脸逐渐涨得通红。 老宋小声说:“你问问你弟,林国栋。他这几年没少捞……应该有点钱。” …… “总归你只给我这么点钱,那也就只有这个。”小麻雀厚顏无耻,“一分钱,一分货。” 前往广州的火车站台前,罗璇气笑了:“你说你有我妈的料,结果就是这个。”她甩了甩手上的纸,发出脆响,“我舅舅读大学时期的什么狗屁退稿信。” 小麻雀理直气壮:“我当时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带我去苏州找我爸?” 罗璇深呼吸:“所以你骗的就是我,对吧?” 小麻雀流里流气地抖著腿,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口香:“你又有什么损失?你不是在沙园赚到钱了吗?” 罗璇从小嘴不灵光,讲理讲不过大姐,吵架吵不过小妹。 於是她转过脸,决定不和小麻雀一般见识。 “你少说两句!”傅军一把揪住小麻雀的领子呵斥,小麻雀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挺大的人了,注意影响。” 傅军气得喘不匀,转头对罗璇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欠你个大人情。” “还大人情呢。”罗璇凉凉道,“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这辈子都还不清我的恩。” “是是是。”傅军低声下气,“您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鞍前马后。” 火车汽笛声再次响起,催促人儘快上车。这趟是前往广州的绿皮火车,小麻雀即將前往“世界牛仔裤之都”新塘,去帮老板娘做事。 小麻雀洋洋自得:“行了,我走了,我要去赚大钱。” 罗璇推她:“快走快走。” 小麻雀拎著东西上了车。她一只脚踩上踏板,突然转过身,指著罗璇身后:“哎?” 罗璇回头。 小麻雀扑上来,从身后重重抱了罗璇一下。 罗璇惊愕地回头,小麻雀已经头也不回地跳上火车了。 她从火车里探出半张脸:“早点把自己嫁出去吧,老女人!”然后就消失在幽暗的车厢里。 汽笛再次响起,火车呼啸著开走了。 …… 罗璇失笑,垂眼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张泛黄的信纸。 这是一家赫赫有名诗刊发给林国栋的退稿信。 “本诗缺乏文学美感,音韵不通,技法糟糕,情绪平淡,不建议採用,特此退稿。” “……林同学。文学大门只为有天赋的人敞开。我建议你放弃文学道路,文学如梦如幻影,不如踏踏实实学一门技艺。既然你是路桥专业的学生,你的未来將一片光明,因为社会更需要懂技术的人才,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没必要执著於文学,因为你没有天赋。求而不得,徒误终身……”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太毒了。罗璇忍不住同情了一会林国栋,对於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来说,说他没有文学天赋,让他直接放弃,岂止杀人诛心,简直把人炸得粉身碎骨。 “不愧是大诗刊,连退稿都这么直白。”罗璇摇头。 “听说厂里的老工人说,这件事,对林国栋的打击很大。”傅军说,“那时候林国栋把自己关起来,谁都不见,除了赵豆豆。” “赵豆豆?” “哦,你的前舅妈,后来跟你舅分手了。” “感情这么好,后来为什么分手?” “你妈死活不答应,嫌赵豆豆个子矮,怕生孩子长不高。拖了好几年,后来赵豆豆忍不了,主动提的分手。那时候,林国栋特別喜欢赵豆豆,但其实,赵豆豆没多喜欢他,对他主要是责任心。” 罗璇心不在焉,隨手把信纸往怀里一揣:“你都听谁说的,好像你认识赵豆豆似的。” “认识啊,赵豆豆是我的初中物理老师。” …… 小小的经理办公室有酒有肉,林招娣举著小酒盅,一饮而尽。 林国栋坐在对面,半张脸掩映在月色中。 “我们小时候,过得多艰难的。”林招娣扒拉著面前的下酒菜,“哪里吃得起这些东西。那会你成绩好,不想读中专,想去考高中,爸把我嫁了出去,换了彩礼,直接把你高中学费和大学学费全凑出来了。” “大姐,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也不要每年都跟我说这些。对,是我欠你的,可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给红星做事,难道还不够还你的学费之恩吗?你至於年年讲、年年讲吗?!” 只要林招娣一提这个,林国栋就应激。 林招娣安抚他:“好好好,我不提了。” 林国栋深呼吸,忍耐地说:“大姐,我不欠你。” 林招娣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吃菜。 “大姐,你怎么都要结婚的。”林国栋喝了口酒,冷酷地说,“其实之前那个姐夫,对你不算坏。就算你后来偷了他的钱跑了,他也没报警抓你。” 林招娣笑笑不说话。 林国栋说:“爸有好好给你选男人,你又何必没完没了地拿这件事出来说,让爸內疚,让我內疚?” 林招娣却说:“我的彩礼供你读书,我没意见。我是大姐,你是我弟弟,我希望你过得好。而且你才华横溢,我记得你写诗写得特別好——现在还有写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林国栋根本不想提,“几十年没写了。不值得一提。” 他又仰头喝了杯酒。 “红星厂是咱们姐弟的心血。”林招娣凝视著林国栋,“只是放出去的资金暂时回不来而已。国栋,你知道我始终是支持你的,从小到大。大姐只求你一次。求你支持支持大姐。” 林国栋沉默了很久,声音悲愤:“大姐,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林招娣停下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国栋抬眼看著林招娣:“大姐,这么多年了,你始终是这样,先说你待我的恩情,然后明里暗里对我提要求,逼著我非得做到。我受不了了大姐,我有我的生活,我不是你手里的玩偶、手里的傀儡!你能別控制我了吗?” 林招娣抬高声音:“我从小把你养大,供你读书,带你赚钱,帮你娶老婆成家,为了你赶走了我的亲女儿,结果你现在说是我控制你?!” “难道不是吗?!”林国栋被逼得发疯,“你供我读书,我选文科,你直接去找校长撒泼,替我改了理科;我考大学,决定考中文系,结果被你改了志愿去读路桥专业;我要去北京,结果被你改到之河大学……是,我没什么本事,为了多赚点钱,我到红星厂来帮你,结果怎么著?你瞧不上我的女朋友赵豆豆,嫌她矮又瘦,非得让我娶高个子女人,结果豆豆也离开了我!大姐,我的人生已经完全按照你的心意走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是大姐,我希望你好,我管你,难道错了吗?!”林招娣大声说,“林国栋,你捫心自问,没我帮你,你能赚到现在这么多钱吗?!你非得喜欢文学,文学是咱们这种家庭读的吗?!” “……我没说我非得读文学。”林国栋沉默了很久很久。“我读文学,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能这么说,我弟弟就是最好的。”林招娣斩钉截铁,“我相信你的文学才华。你的文学天赋是我见过最高的!我只是说,你读文学没办法养活自己,但你是有天赋的。这些年,我一直都鼓励你好好创作。等咱们都退休了,你安心创作,我非得帮你出本诗集不可。” “我不够格。我没有文学天赋。”林国栋苦笑,“姐,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早就说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创作了。” 林招娣轻声说:“你不要这么想。” “这是客观事实。”林国栋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大姐,你要的钱,我会帮你筹到的。”林国栋终於说,“因为我再也不想欠你的恩情了。我已经在你的阴影下活了大半辈子,我不像再这样活后半辈子。” 林招娣鬆了口气,只关注林国栋的前半句话:“那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红星厂的生產等不得。” 林国栋含义复杂地看了林招娣一眼,用力攥紧杯子。 “你总是这样,眼睛里只有你的红星厂。” 林招娣竖眉:“我不关心工厂,拿什么赚钱,我没有钱,你拿什么上学,拿什么吃饭,拿什么长大?” “知道了,都是因为我。你別说了。”林国栋忍耐地说:“给我两天时间。后天,后天我把钱给你。” 林招娣皱眉:“为什么还要等两天?你从小就慢吞吞的,怎么现在还这样?这个毛病一直不改……” 林国栋难以抑制地拔高声音:“你少说两句!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林招娣“哼”了声:“行吧。” 第142章 要钱u0026诗 第二天是之河大学的百年校庆。 林国栋回了趟母校。 他的收入算是同学中还不错的,因此毫不畏惧地积极聚会,也想藉由此积累联络更多本地人脉。 晚上是校友聚餐。 林国栋长袖善舞,面面俱到。正挨个和校友喝酒,忽然被人拍肩膀:“嘿,大诗人!” 林国栋手里的酒杯停了下来。 他动作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从前文学社团的女同学正高兴地拍他的肩膀:“当年你怎么突然消失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你呢!” “找我?” “是啊,大诗人!”女同学说,“我在出版社做编辑,一直想问问你,有好的稿子,能不能给我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水准应该更高了吧!” 林国栋在別人面前的瀟洒与圆滑,一秒钟消失殆尽。 他拘谨地把手摆在膝盖上,身体端正:“……也没有。” “文学社团明天去拜访邱教授。一起?” 林国栋迟疑了下:“我就不去了。” “邱教授得癌症了,晚期。”女同学小声说,“他非常欣赏你,这么些年,你消失啦,每次聚会他都要提起你。” 林国栋沉默片刻。 “明天早上几点钟集合?”他下定决心,“等下发我时间地点。”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女同学愉快地应了。 “你是我见过文学天赋最高的人,比我们中文系的天赋还要好。”女同学感慨,“后来我做文学编辑,几十年了,再也没见过你那样的才华。” 林国栋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很好。” “当作家要讲师门帮派的。”女同学宽慰他,“你没混出头,一定不是你写得不好,是你没找对圈子。” 林国栋垂下眼,拘谨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林国栋终於又见到当年文学社团的老同学们。 “大诗人!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那时候邱教授非常欣赏你……” “我记得后来还把你的作品推荐到《诗刊》去。那可是《诗刊》啊!” “那时候我真嫉妒你,文学是讲天赋的呀,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林国栋沉默地笑著,一眼不发。 邱教授还住在之河大学分配的房子里,客厅里打了通天到底的书架,塞了太多书,以至於光线有些昏暗。 见到林国栋,邱教授非常意外:“这么些年,你去哪里了?” 林国栋低声说:“我哪都没去,一直在罗桑县。” 邱教授下一句话就是:“这些年有什么作品,拿来看看。” 林国栋苦笑:“自从退社团后,就再没动笔了。” 同学们纷纷侧目。女同学恨铁不成钢:“你浪费啊!赵豆豆没劝你吗?” “早分手了。” 女同学“啊”了声:“当年你姐那么反对,你们都没分,我们都以为你们结婚了。” “她甩的我。”林国栋很平和。 女同学又“啊”了声。 林国栋坐在沙发上,自嘲地笑笑:“你们就別捧我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当年诗刊给我发退稿信的时候说了,我没有文学天赋,让我不要继续走文学道路,不如学好数理化。”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邱教授开口:“退稿信?什么退稿信?” 林国栋一鼓作气:“您当年说,您有个同学在诗刊做编辑,很欣赏我的作品,您做主挑了我的组诗,替我寄到诗刊去。其实……后来我收到了诗刊的退稿信。” 所有人都用一种讶异的、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时隔几十年,林国栋终於有勇气把这段最不堪、最痛苦的记忆揭开。他用讲笑话的口吻说:“当年我是个脆弱的傻小子,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刚好也毕业了,我就躲起来了。” 躲在红星厂好几年,用拼命工作麻痹自己。 “再也没敢对文学有一丝一毫的妄想,再也没敢联繫老师同学们。” 说到这,林国栋哈哈笑了,自认为语气豁达:“当年不成熟,现在想想,多大的事。怪我年轻的时候太自信,居然真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结果受到太沉重的打击。后来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 房间里依旧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死死盯著林国栋。 林国栋忍不住摸了把自己的脸。 不,他没有再哭了。当年他从初恋女友赵豆豆手中看到那封退稿信,直接哭出了声,直接嚎啕大哭,直接跌坐在邮局旁边,抱著赵豆豆,像个疯子、像个绝望的病人、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样嚎哭得不成人形。 但一切都过去了。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早就接受了。 他当然在笑。 几十年过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圆滑功夫,他笑得必然无懈可击。 但大家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 为什么和当年的赵豆豆一样,带著怜悯? “我都快退休的人啦。”林国栋幽默,“没有文学天赋,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们不用安慰我……” 邱教授打断了他。 “可是,国栋。”邱教授定定地看著他。 “你的组诗,当年发表了啊。” 第143章 罗璇的大机会u0026问 几十年后,林国栋终於在邱教授家里看到了那本发黄的诗刊。他的手颤抖得几乎要撕破诗刊的封面,而自己二十岁的作品清晰地印刷在纸上。 林国栋看了又看。 “別哭了,大诗人。”女同学递来一张纸巾,林国栋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是的,他的眼泪就这样直直地涌出来,像无穷无尽的大海,呼啸而出,没有任何徵兆,也没有任何声音。 他本应高兴的,可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他为了惩罚痴心妄想的自己,几十年来,再也没写一个字。 “《诗刊》是大刊,从审稿、选用到刊出,周期要半年甚至更久。”邱教授说,“你的组诗从我寄过去到刊出来,刚好间隔七个月。” 七个月啊。 他在投稿三周以后就从赵豆豆手中收到了“退稿信”。 七个月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在赵豆豆的陪伴下,断绝了和所有人的联繫,吃住在红星厂,拼命工作。 林国栋的眼泪不断模糊眼睛。他手忙脚乱地用手背去抹。用纸巾去抹,终於抹乾净一瞬,立刻定睛看向自己的作品。 他写过什么?早就忘了。 少年时怀著对文学的虔诚写下的几行字,他终於难再辨认。 因为他的眼睛,早已老。 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 鲜布满整间之河大学实验楼,上面掛著一个牌子: “距离落成仪式倒数10天”。 作为本地最强的名校,此次的之河大学百年校庆,从上到下,请来诸多各界名人。 而眼前这栋之和大学实验楼,正是新加坡大鱷宗先生捐赠的。 他还向之河大学捐赠了实验奖学金。 “为了感谢宗先生,之河大学將在10月16日为他举办一个奖学金捐赠仪式,和他捐赠的实验楼落成揭牌仪式一起进行。宗先生已经定好行程,会亲自参加捐赠落成仪式。”cythnia说。 罗璇反应很快:“之河离罗桑县只有2小时车程。” “没错。”cythnia的声音平静,“所以宗先生的秘书通知我,他会在结束捐赠仪式后,亲自参观供应商红星厂。你要好好接待宗先生。” 罗璇起初不敢相信。 其次,才是惊慌混杂著激动——宗先生为什么会来这种小地方?! 她哪里还会像从前那样天真。如今的她,恨不得牢牢抓紧宗先生。 这是她的机会! “宗先生的订单,你做得怎么样了。”cythnia问。 罗璇浑身发烫,她很想抓住这次机会,语焉不详:“订单做得怎么样,你是最清楚的。” cythnia嗤笑:“什么都没有,对吧。” 顿了顿,cythnia说:“我已经帮你解决了你妈。这下,你没有任何藉口了。” 罗璇激动的心渐渐冷下来。拜林招娣所赐,她没厂、没地、没生產线,自从同学跟她拆伙以后,大大小小的供应商见了她像见了鬼,要么绕开,要么无视。 就算现在和cythnia联手让林招娣亏了一大笔钱,可时间还是太短。 进度为0。 “別忘了,你我之间也有协议。”cythnia轻飘飘地说,“如果因为你这边的篓子,影响了我的生產,一赔五。” 又是一赔五。 “我明白。”罗璇抬头看向那块牌子,“不会影响到你,你放心。” 距离落成仪式倒数10天。 10天啊。 要彻底掌控红星厂…… “放心,来得及。”罗璇咬牙。 …… 之河大学咖啡厅,张东尧做东,请罗璇喝了杯校庆咖啡。 所谓的校庆咖啡,就是在咖啡上用奶泡画了个之河大学的logo。 罗璇摇头:“之河大学,我可考不上。张东尧,谢谢你,托你的福,我也喝上之河大学的咖啡了。” 张东尧穿著一件雪白的衬衫,坐得笔直,微笑道:“尽地主之谊。” 罗璇这次来,是帮祝胜男的忙,替她一个客户的孩子向张东尧諮询考研情况,而张东尧很体贴地提起一个文件袋:“我已把全部需要的材料整理好。” 他把文件袋递给罗璇。 罗璇急忙道:“这太麻烦你了,找时间请你吃饭。” “好啊。”张东尧点头,“上次去的农家乐就很不错,在红星厂旁边。” 那是娇姐的农家乐。 “那家倒闭了。”罗璇垂眼翻开考研资料。 “说起来。”张东尧閒閒地问,“我可以去红星厂做田野吗。” 罗璇点头:“可以啊,找个时间。” “明天?” “这阵子都不行。”罗璇缓缓摇头,“要等到10號以后。” “我要亲自和你妈妈说一声?” 罗璇的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必。” 张东尧点头:“行,交给你了。” 两人正说著,旁边一桌的议论声传过来:“——然后邱教授就说,林国栋,可是你的组诗,已经发表了呀。怎么会有退稿信呢?” 罗璇放下咖啡杯,转过头去。 隔壁是一桌上了年纪的校友,正齐齐摇头嘆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误会。要是能找到赵豆豆就好了。” “林国栋也在找赵豆豆。他想问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隔壁桌校友拿了咖啡,打包走人,只剩罗璇和张东尧对坐。 两人迟迟没说话。 张东尧沉默地打量著罗璇。 他看著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信纸,难以置信地盯著看了一会,又把信纸揣进怀里,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咖啡,掏出手机,开始发简讯。 几分钟后,她把手机放在桌上,端起咖啡,看著窗外,一口一口喝完。 张东尧什么都没问。 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桌面:“我带你逛逛学校。” 他用的是陈述句。 …… “这里就是路桥专业的教学楼。”张东尧指给罗璇看。 路桥专业的教学楼前面,摆著巨大的“欢迎校友回家”展板,罗璇走近了,端详上面的签名,在里面看到“林国栋”三个字。 “我带你进去看看。”张东尧说。 两人走进教学楼,进门处就摆著一张台子,台子上摆著校友签到簿,和校友联繫方式。 “你自己先隨便转转,我打个电话。”张东尧適时道。 罗璇急忙说:“你忙你的,我自己看看。” 张东尧转身离开。 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 手机亮起,傅军发来自己的初中校名:“赵老师现在还在这里,当校长了——不愧是赵老师啊。” 罗璇按熄手机屏幕。 她翻开校友联繫方式簿,很快就找到赵豆豆的名字。 旋即,在赵豆豆名字后面的空白处,写下了她执教的初中校名。 …… 赵豆豆走出初中校门的时候,微拢碎发,另一只手拿著手机,正和教研院通电话。 她长著一张很有主见的脸。个子不高,但脊背笔直。 “校长再见。” “校长明天见。” 赵豆豆向年轻教师们頷首致意。 刚走出校门没几句,一个痛苦的声音响起,这道声音乾涩地擦著喉咙:“豆豆。” 赵豆豆茫然地看过去。 林国栋伸起手来,挥了挥。赵豆豆注视著他的脸,许久以后,才试探著:“……林国栋?” 林国栋走上前,低头看著她。 “豆豆,你一点都没变。” 赵豆豆脊背笔直,瞟了眼手机时间,然后抬眼看著林国栋:“几十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林国栋看著她。喉咙里发出咕嚕咕嚕的响声。 赵豆豆又瞟了眼时间,语气毋庸置疑:“国栋,你没提前约时间,我现在没空,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教研工作要回家处理。不如我们明天再见。” 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林国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犹豫著没说。 赵豆豆性格强悍,说一不二。和赵豆豆在一起的时候,他向来听赵豆豆的话。 但这次是个例外。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豆豆。”林国栋恳求,“我只问你几句话。” 赵豆豆下意识皱眉训他:“国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旋即都笑了起来。 “你一点都没变。”两人异口同声。 赵豆豆又看了眼时间,指挥林国栋:“你开车。我知道附近有家星巴克,我们去那里。” 第144章 惊变u0026凶险 赵豆豆看著林国栋把一本泛黄的刊物摆在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她皱眉问。 “我的诗。”林国栋轻轻翻开那本刊物,而赵豆豆面色骤变。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国栋,但林国栋没看她。林国栋熟练地戴上老镜,低著头,专心致志地找到那首诗,然后指给赵豆豆看。 他抬起头:“我的诗。” 赵豆豆沉默半晌:“你说你要问我话。你要问什么呢。” 林国栋垂眼:“当年我的诗,其实发表了。” 赵豆豆沉默。 林国栋看著赵豆豆:“我还是那个『诗人』,我们能重新在一起吗?” …… 赵豆豆满脸震惊地站起身:“你疯了林国栋,多少年了!” “我没疯。多少年了。”林国栋平静地打断她,“我这几十年的人生,原来是一场错误,我要修正这个错误。豆豆,和我在一起。” “人生哪有错不错的?”赵豆豆大声说,“我的人生过得很好,我有家庭,有事业,有孩子,我的孩子就快结婚了,而你,你究竟在说什么胡话?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要不请自来,隨意打乱我的生活节奏?” 赵豆豆站起身,转身就走。 林国栋追上去,死死抓住赵豆豆的胳膊:“豆豆!豆豆!”他突然哭泣,“我们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必须重新开始!你帮帮我!你救救我!” 赵豆豆嚇了一跳,而林国栋伸手去抱她。 拉扯间,赵豆豆的胳膊刮掉了白色陶瓷杯,啪啦一声,碎屑溅得满地都是,四下狼藉。 眾人侧目。 赵豆豆看著那已经打碎的杯子,转过身,狠狠地推开林国栋。 “我救不了你。”赵豆豆崩溃地说,“林国栋,这么多年了,你別再指望我了,成吗?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爭取,別让我替你去爭去抢,成吗?你自己的人生,自己过,成吗?別像蚂蟥一样扒在我身上吸血,成吗?” 林国栋浑身发抖,说不出话。而赵豆豆深吸一口气:“当年把退稿信拿给你的,就是我。是我找了人偽造这封退稿信。你心里很清楚。” “你有你的苦衷。”林国栋的声音异常沙哑,“是我姐逼你的。” “我是自愿的。”赵豆豆的声音出奇的冷静,“我家里穷,我爸妈不给我交学费。大一的时候和你谈恋爱,你带我去红星厂玩,我心事重重,你没看出来,你姐看出来了,她资助了我大学几年的学费。” 林国栋张大了嘴:“你为什么不说?我怎么不知道?” 赵豆豆说:“你姐资助我,条件是,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去红星厂帮她。” “我也可以资助你!”林国栋抬高声音。 “你的学费,还是你姐掏的。”赵豆豆无情地说,“而且,你对我的感情,哪有那么深?” 林国栋睁大眼睛:“你说我对你感情不深?大学四年,我姐始终反对你我交往,是我一直在坚持!赵豆豆,我真的打定了主意娶你,如果不是你离开了我!” 赵豆豆平静地说:“因为你姐了解你。越是她反对的,你才越会坚持。如果不是她反对,我们早分手了。大二那年,你爱慕文学社团的学姐,公开为她写情诗。那会我怕极了,我问你姐,如果你甩了我,她还能继续资助我吗,你姐说,只要我能读明白,读研读博她都资助。因为她自己没机会读。” 林国栋喃喃道:“所以,是我姐想办法让你和我在一起。所以,连你的爱也……所以,我这辈子……我这辈子。”他颓然坐下,彷徨地抬头看著赵豆豆。 “我姐控制我。”他痛苦地说,“你也骗我。” “林国栋,是我对不起你。”赵豆豆乾脆地说,“但人这辈子,就是会对不起很多人的。” 她转身离开。 …… “人这辈子,就是会对不起很多人的。”林招娣面上的皱纹冷厉而深刻。 夜很暗,纺织村在乡下,十月的风从遥远的野地里吹过来,凉彻骨髓。 林招娣的衣服穿少了,缩著脖子,站在红星厂厂房外。 寒风吹过,她抱紧自己的双臂,深吸一口烟,抬头吐出一股淡淡的烟雾。 她看著盘旋上升的烟雾。 没人能在红星厂里抽菸,哪怕林招娣自己也不行。 这座钢筋水泥的大傢伙,粗糲的,强悍的,稳重的,由她亲手创造,由她艰难养育。她塞了很多个人进去,才把红星厂一口一口餵养成现在的样子。 红星厂,只有红星厂,才是和她真正生命相连的女儿。 林招娣站在红星厂前面,吸著烟,身形巍峨厚重,如一座山。 吸完烟,林招娣用力把菸头碾熄,转身回到办公室。 她对著帐,面孔上的皱纹更深了。 红星厂的资金链彻底断了。 帐上的全部现金拿去借给老宋,本以为可以和老赵联手,从股权开始蚕食,一步步吞掉老宋的厂子,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反被老赵和老宋联起手来,抽了筋。 林招娣站起身,转了一圈。红星厂欠著三百万外债,而老豹之所以能容她喘口气慢慢还,就是因为知道红星厂还能赚钱。 一旦被人知道红星厂现金流断了,只怕老豹明天一早就要打上门来,直接把自家房子车子机器全拖走。 这件事情瞒不了多久。 如果老宋和老赵的目標是抢夺红星厂,那么,林招娣不认为老宋和老赵会替她隱瞒。 …… 林招娣这辈子经歷过很多凶险,而这次,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凶险的时刻。 面对人生中最凶险的事情—— 林招娣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第一个举动,就是从抽屉里掏出早已冷透的饭盒。 抽出筷子,一口一口吃饭。 她吃饭很香,饭量很大。每顿饭都要吃肉,要吃鱼,要吃青菜,要吃米。 要吃饱,要吃得乾乾净净。 她吃了很久,终於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饱嗝。 “问题不大。”林招娣咬著牙说。 她掏出手机,看著打给林国栋的107个未接来电,再次按下拨出键。 …… 和热闹的县里不同,纺织村的夜晚异常安静。 渐渐的,远处传来车子的声音。 车子由远及近,停在厂房外面,旋即,大门被敲响。 “林经理回来了。”工人笑著,“这么斯斯文文的敲门声,一听就是林经理。” 林招娣听著斯文短促的敲门声,不轻不重,忍不住咧嘴笑了。 从前,林招娣总是抱怨,林国栋做生意不灵光、不开窍,而罗文彬总说,林国栋斯文清秀,不像她弟弟,倒像是他弟弟。 但林招娣看得清楚,哪怕做过小学语文教师的罗文彬自詡文化人,也比真正的大学生林国栋差远了。 林国栋和这红星厂里的人都不一样。或者说,林国栋其实和这村子里的人,和这镇子上的人,全都不一样。 林国栋做生意平庸了大半辈子,可却是个真正有文学才华的人。这样有才华的人,小地方显不出的,一定要往上飞。他一旦去到之河市,去到更大的城市,很快就会飞出去,越飞越高,再也不会回来。 但林国栋哪都没去。 林招娣想著,听著工人开门的声音。林国栋道谢的声音。脚步声一路传到自己办公室门口。然后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工人踢踢踏踏走远了。 墙上掛的电子表突然响起:“准点报时,北京时间,11点整。” 林招娣站起身,前去开门。 …… “大姐。”林国栋站在门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如既往。身上只穿一件衬衫,浑身都是寒气。 但他的脸很红,眼睛很亮。 “钱准备好了?”林招娣急切地站起身,迎上前去。 林国栋走进办公室,门自动关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刀. 用力地、深深地插进林招娣的身体。 第145章 林招娣的要求 罗璇正在洗澡,放在外面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来。 “是兰姨。”罗珏大声喊。 “帮我接一下,就说我在洗澡。”罗璇高声喊。 罗珏拿起手机:“没接到,电话掛断了。” 罗璇擦身子:“哦,那等我出去。” 两人在罗桑县租了房子,此刻住在一起。罗珏刚洗完头髮,湿漉漉的黑髮还在滴水。她盘腿坐在床上,对著电脑投简歷。 “有工作机会吗。”罗璇问。 “……没有。”罗珏苦笑。 她拒绝合规签字,试图把审计组隱瞒的真相告诉工人,这会,大概小圈子里已经传遍了。 这个世道,没人禁得住查。所以她这种不懂变通、不知道装傻、不会闭嘴的人,活活一个定时炸弹。 她没有被拒绝。 她只是被默契地孤立。 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来,罗珏放下电脑,伸手接了。 几分钟后。 “二妹,快去红星厂!”罗珏跳到地下,“快去开车!”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罗璇从浴室里推门走出,很平静地说: “急什么,就算红星厂资金链断了,也不是我半夜过去就能解决的。” 她慢吞吞地吹头髮。 罗珏一把夺过她的吹风筒。 “出大事了。”罗珏的面色苍白,“是舅舅。” “林国栋脑梗了。” …… 车子风驰电掣开进纺织村,红星厂的大门早就敞开。兰姨绷紧面孔站在大门口,罗璇刚从车上跳下来,她就用力抓住罗璇的手,压低声音:“你跟我来!” 红星厂內一片安静。 “工人都在宿舍里睡觉。”兰姨的语气很重。 罗璇和罗珏跟著兰姨往厂房里走,越走越觉得奇怪。没有声音,也没有开灯。 为什么不开灯?还是刻意没有开灯? “我舅中风了,那我妈呢?”罗璇忍不住问。 兰姨推开厂长办公室,门自动关上。 她这才毫不犹豫地反手打开灯。 霎那间大放光明,罗璇和罗珏先是被刺得闭目半晌,旋即睁开眼,旋即睁大双眼,旋即嘴巴也跟著张大,再张大。 血!血! 罗璇用力捂住嘴,她听见自己喉头难以抑制的声音溢出来: “不,不,我不是……” 我本不想…… 我不是…… 不。 我是。 不,我是。 罗璇用力地喘气,像一尾濒死的鱼。 血。 满地都是脏污凝固的血,棕的黑的乱七八糟一片,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入罗璇眼中。 …… 林招娣痛得喘气,但她硬是咬著牙,强撑著没晕,也没吭声。兰姨蹲在她身边。用力攥紧她的手腕。 林国栋一刀扎进林招娣的肚子,这刀又深又狠。林招娣摔在地下,这才注意到,林国栋的眼睛鋥亮,和刀尖一样闪著疯狂的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而林国栋显然什么都不打算说。不打算解释。不打算问。他只想杀了如山的大姐。因为这座山保护了他,也困住了他。 林国栋弯下腰,高高举起刀。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扭曲,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向外凸出,太阳穴向外鼓起,刀尖的反光照亮他满脸激动的潮红。刀尖有她的血,红色的,落在他额角根根涨起的青筋上,绿色的。 红色与绿色交错的瞬间,林国栋用尽浑身的力气,双手握紧尖刀,垂直向下扎,或许是太用力,太恨,太绝望,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摔倒在地。 红色的血从绿色的青筋上流下来,落在灰色的水泥地。 青筋瘪了下去。 …… 林招娣的大脑空白了很久,忽然回过神,艰难地滚了半边身体,看过去,刚好对上林国栋的眼睛。 林国栋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散了。 林招娣伸出手,用力摸索著,摸索著,终於抓到了手机。 “兰。”她艰难地一字一句,“別让工人出宿舍。你把全厂的灯关了。来我办公室。不要开灯。” …… “兰姨,我妈妈差点被杀死,是你救了我妈妈。”罗璇一直在哭。 兰姨抱著她:“我和你妈多少年的感情。当年我男人揍得我身上没一块好肉,扬言谁敢帮我就杀了谁,是你妈提著把砍刀嚇退了他,把我带来罗桑县,就跟她睡一张床,等你妈认识了你爸,我俩接了笔罗桑厂的单子,站稳了脚跟,日子才好过起来。” 医院里,一切都是明亮而冰冷的。 罗璇始终在哭,无论如何都没有停下。 她抱紧兰姨,而兰姨缓慢地拍打著她的后背。 整夜就这样过去了。 清晨,医生喊:“林招娣的家属,林招娣的家属呢?” 罗璇和罗珏走上前去,罗璇的眼睛已经肿得不像话。 罗珏问:“我妈什么情况。” “你妈好得很,还嚷嚷著饿。人能吃就没事。”医生说。 两姐妹鬆了口气。 医生指了指她俩:“你们两个,谁是罗璇。” 罗璇指了指自己。 医生说:“你妈急著见你。” 罗璇非常意外。 “你妈多喜欢你。”医生感嘆,“你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 …… 罗璇走进病房。 林招娣的身上缠著厚厚的纱布,面孔和嘴唇都白里透青。 见到罗璇,她眼睛亮了。 罗璇走上前,坐在病床前。 “二妹。”林招娣用力说。她的声音很微弱。 罗璇的眼泪又直直地流下来。她不断地用手去抹:“妈,妈……” “好了,別喊,我好得很,死不了。”林招娣说。 罗璇用力压抑自己的抽泣。 林招娣转过头,看著罗璇。 “你帮我做一件事。”林招娣说。 “什么事。”罗璇问。 “查一下残疾人补助怎么领。”林招娣皱眉深思,“你舅舅那样子,养好了也得是个瘫子。我记得僱佣残疾人的企业,国家是有补贴的吧?红星厂也可以领一下……” “妈。”罗璇打断她。 “舅舅死了。”她轻声说。 …… “我弟死了?”林招娣难以置信地问,“他不就扎了我一刀吗?我什么事都没有,他就这么死了?我甚至没打算追究他,他——” 罗璇沉默。 林招娣看著天板。 良久,她颤抖著声音开口:“就这么点事?” 她沉重地喘息。 “之前逼迫你,是我不好。”林招娣居然对罗璇说,“你原谅我。” 罗璇的眼泪又落下来。 从小到大,她从未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厉害过。 她在哭什么?哭死去的舅舅?哭受伤的妈妈?哭那些隨风而逝的东西?还是哭她和她妈妈的关係,哭她自己? “红星厂还欠著三百万外债。你舅舅没了,而我已经这样。”林招娣说,“如果我死了,红星厂就是你们姐妹三个的。要保住红星厂。” 罗璇用手背重重抹掉眼泪。 林招娣说:“二妹,我们自家人统一战线。你帮我还红星厂150万债务,我把红星厂分你50%。” “你觉得怎样?” ——你帮我还150万债务。 罗璇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下。 “好的。” 她呜咽著说。 “妈妈。” 第146章 你真孝顺u0026抓住机会 林招娣的伤不算重,但也不算轻。 罗璇从cythnia到祝胜男,把所有能动用的关係都动用了个遍,终於帮林招娣转了院,转到上海。 林招娣並不想去:“我还得盯著红星厂。” 这下子,连医生都劝她:“孩子的一片孝心,县医院毕竟条件有限,上海医疗条件好,你去上海养病,能少遭罪,而且好得也快。” 林招娣立刻问:“能快几天?” 医生“嘖”了声:“反正好得快。” “好得快”三个字,才让林招娣勉强鬆口:“行。” 罗璇亲自把林招娣护送到上海,帮她办了入院手续,盯著她住进单人病房。 她请了个身体健康强壮的女护工,千叮嚀万嘱咐,还强调:“看著点我妈,少让她用手机,她已经流了太多血,禁不住再耗气血了。她做生意的,心思重。” 说著,她额外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放进护工手里:“预发的奖金。你把我妈照顾好了,我再给你发一笔奖金。” “我会时不时给我妈发简讯打电话问情况。”罗璇补充,“要是我妈立刻回復了,就扣你奖金哦。” 护工立刻说:“没问题,我保证把你妈照顾好。” “罗小姐,你真孝顺啊。” …… 病房外,罗璇问护士:“医院应该不会让病人睡太晚吧?” 护士说:“不会的,医院都是统一作息。” 罗璇说:“我妈是生意人,最近遇到些挫折,心思重。麻烦您查房的时候,多看看我妈,尤其別让她熬夜。” 护士说:“不会让病人熬夜的。” 下午,罗璇送来一大捧“”,只不过,美丽的透明玻璃纸,包得不是真,而是一根一根的蓝黑色中性笔。额外还送了两大盒蓝黑色中性笔。 “等我妈出院那天,我再送你一面锦旗。”罗璇告诉护士。 护士很高兴:“你放心,你妈肯定能养好身体的。” “罗小姐,你真孝顺啊。” …… 罗璇独自返回罗桑县。 她默默听著电台。 “……中国经济面临著国际金融危机的严峻挑战,出口大幅下滑,企业面临经营困难,就业压力增大等问题。” “……为了应对经济下行压力,稳定经济增长,中国政府开始调整宏观经济政策取向,货幣政策从之前的『从紧』逐步向『適度宽鬆』转变。” “今天是2008年10月8日,央行宣布下调存贷款基准利率0.27个百分点,这是央行在9月中旬开启降息通道后的第二次降息。” “在不到100天的时间里,央行连续降息5次。降息是为了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通过降低贷款利率,企业能够以更低的成本获得资金,有利於企业扩大生產、进行技术改造和创新等,提高企业的竞爭力和盈利能力……” 正听著,cythnia的电话打过来,罗璇伸手关闭电台。 cythnia提醒:“宗先生10月16號要去视察红星厂。” 罗璇说:“我记得。” cythnia乾脆道:“你记得就好。” 顿了顿,罗璇说:“央行降息呢。你那边有没有银行的朋友,我想去了解一下,申请企业贷款。” “你想什么好事。”cythnia不以为然,“就算银行贷款,也优先批给大企业,轮不到你。” 那可不一定。 罗璇心底盘算著,等宗先生一视察完毕,她就立刻买通稿,把红星厂包装成未来之星。 银行也是要完成业绩的,银行也要看前景的。 宗先生都认可她,她怎么不能靠著宗先生的名气,狐假虎威? 如果不抓住宗先生来视察的机会—— 银行贷款,都是贷给企业,放给一方大鱷,吃屎都不可能轮得到她! 別提她了,就看看罗桑县,有哪个能拿到银行贷款?服装纺织產业集群的名头说出去响噹噹,结果里面大片大片的小厂子,个个都得去借高利贷。 罗璇看著窗外飞速掠后的绿色,心里有如火烧。 …… 晚上回到家,罗璇倒在床上。 家里出事的这些天,她始终用理性压抑著自己的情绪。如今终於能躺下来休息——她看著刷成雪白天板。 以往顺目的白色,如今看来却洁净得那么虚偽、那么僵硬。 或许在这个世界,纯白无暇本身就是个偽概念。 罗璇瘫在床上,盯著白色的天板看。她的眼前出现了双影,渐渐的,雪白变得脏污,层层红色渐次染开,最后变成血腥的一整片。 罗璇翻了个身,滚在床边,抱著垃圾篓难以遏制地呕吐起来。 在医院穿过的衣服全都丟掉了,包括陪床的睡衣。罗璇去楼下市场里买睡衣,看到几件鲜红的网球裙样衣掛在外面清货,5块钱一条。 罗璇从来都不是会选择穿鲜红色的人。 但罗璇拿起其中一条。 结帐的时候。罗璇注视著刺目的红色,心里想的却是,这样的顏色,就算血溅上去,应该也看不大出来。 回家以后,她用力把目之所及的所有白衣服白裙子卷作一团,匆忙丟进垃圾桶。 洗都没洗,罗璇就把鲜红的网球裙套在身上。闻著样衣聚酯纤维面料混著灰尘的味道,罗璇的心渐渐获得一种奇异的安定。 她穿著这条红裙子睡著了。 第147章 我给你个人u0026坏事变好事 没睡多久,罗璇的手机响了,號码来自广州。 接通,对面是沙园的老板娘。 “这么晚打扰,实在是有个问题想请教您。”老板娘非常客气。 罗璇眯著眼看了下时间:凌晨4点10分。 这个时间…… 罗璇感觉自己的声音里带著怨气:“太见外了,您更值得我学习。” 说完,她伸手按掉电话,翻了个身,继续睡。 电话又响起来。 沙园的老板娘依旧非常客气地在电话对面说:“虽然比您年长很多,但依旧忍不住想请教您。” 罗璇又看了眼时间。 凌晨4点40。 这个时间! 罗璇伸手就要按掉电话,老板娘在对面说:“因为我感觉我扛不过去这一关。” 睡意从脑子里瞬间消散,罗璇一下子听懂了老板娘的意思,拇指从掛断键上移开。 “您怎么了?”她问。 “不瞒您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老板娘苦笑,“本来说把沙园的货清了搬回新塘的厂去,结果经济不好,新塘的厂有好几个大客户彻底破產了,四百多万的货款收不回来,这下一堆供应商的债都没法结清,有仲裁,有官司。借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 罗璇伸手扯开窗帘。 窗外黑漆漆的,很遥远的夜空,有一颗模糊的、黯淡的星星。 “沙园和新塘的厂不都是你老公在管吗?”罗璇问,“你当时选的是第二条路,不去做厂长,而是把家里的財权拿到手。” “我老公卷了帐面上所有现金,跑了。”老板娘平静地说。 罗璇彻底醒了。 “你现在在哪。” “在广州。找了个宾馆住著。我爸妈怕我以后赖在娘家,每天和我吵,我就出来了。小孩放在我爸妈的厂里,让弟媳帮我照顾一下。” “来罗桑县考察一下,如何。”罗璇很果断地说,“出来散散心。” “说实话,我扛不住,想一了百了。”老板娘很客气地说,“但我一定得谢谢你,提前警告过我。可悲,人过半生,只有你真心待我。” 罗璇惊得大力拍开灯,透过窗户的倒影,她看见自己身上鲜红的网球裙:“你死了不要紧,你小孩怎么办?” 老板娘轻轻地、长长地嘆出一口气。 “人这辈子。”她悽然道,“活著累,死又不能死。” “能活著,哪怕活得像条狗,都比死了强。”罗璇斩钉截铁地说,“天塌不下来!我这边给你的单子还在,你的机器设备还在,你爸妈厂里的版师还在,供应商渠道也还在,你怕什么?只是欠钱,又不是杀了人,只要机器开著就有钱,钱会慢慢回来的!” “咱们行业走下坡路啦。我家厂里的机器,97年买的时候一台三万二,还是借钱买的,好不容易才还掉机器债。沙园清货的时候,想把机器卖些回点现金流,一问,一台新机只卖一万八,二手机器只能卖到一万三。我想这是雪灾地震的影响,等奥运后总能涨一些的,结果等到现在,经济不好,二手机器降到七千。真要卖,估计6500一台。” 罗璇说:“那就没必要缩减规模。” 老板娘嘆了口气。 “服装纺织的利润越来越低了,过去毛利5分钱一梭、30梭织的布,做一米赚1块5,现在一米布只赚5毛。而且这十年,钱也更不值钱了。” “我总想著勤劳致富,但就是我的前半生。”老板娘说。 “天塌不下来!”罗璇依旧斩钉截铁,“解决不掉的问题,你不用想太多。你先硬著头皮把机器开起来。” “一张机器每天最多做出20多块钱的毛利。可我外面是四百万的债。” “你说反了。应该是:外面四百万的债,可你一张机器每天能做出20多块钱的毛利。” 老板娘不语。 “所以你有主动找渠道、供应商、银行他们沟通吗?”罗璇问。 老板娘说:“小罗总,我得撑著面子,不然別人扑上来,要咬死我的。” “你撑面子,是为了什么?”罗璇直言不讳,“我没见你用昔日的风光出去四处借钱,或者拉业务啊。” “你太要脸了。”罗璇的语气很重。 老板娘沉默。 “你只是在逃避问题。”罗璇注视著窗外露出的一线天光,“就算事情发生了,然后呢?你羞愧,逃避,然后被催收,被社死,被威胁,被恐嚇,抑鬱惊恐……可你想想,我说的这些,都是精神上的,真的对身体造成了任何实质性伤害吗?” “没有。”老板娘小声说。 “那其实就无事发生。”罗璇说,“只有活下来才是真的。就算很难活得好,也得先活下来。活著就是很苦的。你不经歷这些苦,也要经歷那些苦。” 老板娘说:“那我怎么做?” “主动去找渠道、供应商、银行他们沟通好,给他们一个期限,告诉他们,你现在手上有项目,债务问题能在3年之间处理好。” “3年之內处理不好呢?” “无商不奸,你先活下去。3年之后,又3年。他们会愿意支持你爬起来的。” “支持我?他们为什么会支持我呢?我只是一个家庭妇女。” “因为你老公跑了,只剩你了。你欠他们的钱,你们就是利益共同体,不支持你,他们的钱就彻底打水漂了!他们没必要咬你,毕竟你的机器也不值钱,不如支持你把生意做下去,只要有现金流水,就有钱,他们就能通过借你钱捞好处。你有你的价值。” 老板娘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长长地“奥”了声:“所以,现在反而是他们需要我?” 罗璇“嗯”了声。 老板娘不安道:“我老公跑了,我根本管不住那些工人,现在就剩小麻雀还算听我的话。” 罗璇低头,看著自己身上鲜红的裙子。 “我有办法。”她慢慢地说,“我给你一个厉害的人。” …… 听完罗璇的话,老板娘久久沉默。 “小罗总,谢谢你。”老板娘郑重地说,“我明白了。这是我的机会。” 罗璇举著手机,看著窗外天光渐渐绽放。 突然,她想起来一个始终被遗忘的问题。 “老板娘,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用你老公的职位称呼你。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啊”了声,似乎完全没想到。 “我叫王俭妹。”她的声音很侷促,很不好意思。 讲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呢? 女人为什么总是会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感到不好意思呢? 天光终於大亮,一轮红日跳出,照亮整个罗桑县。 阳光把罗璇的脸,连通她身上的红裙子,晒得红彤彤的:“王俭妹,今天是10月9日,你可以记住这一天。恭喜。虽然你破產又负债,但从今开始,你就是王厂长、王老板了。” 王俭妹愁肠百结之下,也笑了起来。 “小罗总,不要打趣我。”她轻轻说,“我只是个普通女人。” “王总,工作往来要称呼职务。”罗璇注视著天光,“工作中不要提及性別。” “哎呀,何必这样……” “否则单子不给你了。” 王俭妹沉默了很久很久。 “小罗总。”王俭妹终於说,“你说,我这算不算坏事变好事?” 第148章 一直往南方飞 天色大亮了。 10月9日,罗桑县,上午9点。 赵秋兰站在候车室里。秋天灿烂的阳光照进来,和她的心情一样好。 红星厂出了很大的变故,经理死了,厂长受伤,而她,是第一个直面现场的人,在这场变故中受到了极大惊嚇。 於是罗璇说:“兰姨,工期不差这两天。我们去广州散散心。” 赵秋兰觉得过了:“我和你妈妈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帮她是应该的,你何必特意带我出去旅游。” “不光是旅游,也是考察。”罗璇认真地说,“兰姨,以后红星厂的规模上去了,你也要与时俱进才行。” 罗璇是赵秋兰一手带大的孩子,赵秋兰觉得罗璇说得有道理。 赵秋兰和林招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赵秋兰嫁了人,差点被打死,是林招娣把她带到红星厂,后来一起从小作坊做到今天。隨著红星厂的规模日益扩大,她从管三个工人,逐渐变成管十个工人,二十个工人……如今是红星厂的工人头头,管用人,也管招工,也管排班安置等等协调管理工作。 罗璇总说:“兰姨,你就是红星厂的人事总监。” 赵秋兰伸手拽罗璇的发尾:“我没学歷,听不懂这时髦词,但这是个官吧?” 罗璇笑嘻嘻点头:“是个官。” 赵秋兰满意地拍拍手:“当官好。你別说,在红星厂管人管习惯了,还真感觉到当官的乐趣。” 罗璇哈哈笑。 火车抵达上海,赵秋兰跟著罗璇到了虹桥机场,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她跟著罗璇一路进站,四处张望,津津有味。 罗璇边走边告诉她:“这里防爆安检。这里排队印表机票。这里办行李託运。这里安检……” 赵秋兰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兰姨老啦,兰姨记不住。” “兰姨你看上去才三十五岁。”罗璇的嘴巴从小就甜,下一秒,赵秋兰手里多出一张纸。 “这是什么?” “坐飞机流程图。”罗璇说。 赵秋兰打开,里面一步一步写的详细,怎么进站坐飞机,路上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怎样取行李,怎样出站。 罗璇从小就贴心。赵秋兰微笑。 过安检的时候有点小波折,安检员非得让兰姨把靴子脱了,这让她很尷尬。过了安检,两人候机。 赵秋兰忍不住看著落地玻璃外的萧瑟飞机场。 “我当年被男人打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过,今天会坐飞机出去旅游。”赵秋兰忍不住对著罗璇说。 在她心里,罗璇和自己女儿也没什么区別。 “当年是你妈救了我,我感激她一辈子。” 罗璇轻轻点头:“我知道。你和我妈的情分,我都明白。” 安检门旁的电子字样变成“登机”,两人拖著行李走进安检门。 罗璇捏著机票,突然“哎呀”一声:“糟了!我把手机落在厕所里。” 赵秋兰嚇了一跳:“我去帮你找。” “兰姨,你先上飞机,我去拿手机,马上就回来。” 罗璇急匆匆叮嘱空姐把兰姨带到座位上,把手里的行李往兰姨手里一塞。 “兰姨。你別怪我。你要好好的。”罗璇说。 “哎呀!说这种客气话。”赵秋兰推她,“你的事要紧。” 罗璇看了她一眼。 “兰姨,再见。” 她很快跑开了。 赵秋兰坐在座位上,很焦急地等著罗璇上飞机。 可是。 直到飞机起飞,罗璇的座位也依旧空著。 …… 飞机小小的舷窗被粗大的雨点拍打得啪啪作响。 上午还阳光灿烂,此时此刻,暴雨倾盆而下,电闪雷鸣,天色几乎在一瞬间昏暗下来。 机厢內亮起惨白的灯。 赵秋兰心有所感,看向舷窗外。 飞机猝不及防地抬高,飞向高空,飞向无边无垠、难以预料的世界之南方。 第149章 驱逐 一场秋雨一场寒。 寒风吹拂在上海。 10月8日的双重利好出台,让指標股强势,10月9日,盘中摸高到2119点,渐渐回落。秋雨砸在沪市硕大的led屏上,噼噼啪啪,在一排排红色数字上溅起水,又落在led屏下方挤挤挨挨的各色雨伞中,循著雨伞的缝隙,落在一张张混杂著希冀与焦虑的脸上。 寒风吹拂在珠三角。 国际金融危机导致海外订单萎缩,大量劳动密集型企业经营不景气,秋雨落在一辆辆转移机器与工人的卡车上——企业想方设法降低成本。逐渐把產业链向珠三角以外的粤东西北地区转移,被称为“双转移”战略。 寒风吹拂在罗桑县。 多事之秋,许多小厂子悄悄消失了,许多工人返乡后再也没回来。秋雨落在荒芜的厂房上,人去楼空,只有罗桑河水涨高,臭味瀰漫。 寒风吹拂在罗桑厂,冰冷的秋雨无法浇灭工人们眾筹的热情。 工人们爭先恐后地將卖房的钱、借来的钱拿给王经理,渴求著50%的分红。所有人都挤在王经理办公室门口,罗桑厂的机器只开了不到1/3。 寒风吹拂在红星厂。 自从林经理突发脑梗去世、林厂长急病入院后,红星厂就处於停工整休的状態。 …… 10月9日,红星厂,中午1点半钟。 张红梅坐在宿舍里,焦虑不安地看向窗外。 “……都在办法找出路。”女工说,“红星厂肯定也开不下去了,不然林厂长和林经理能愁得生病?” “也不知道衝撞了什么,招娣和国栋怎么就突然病的病、死的死?” “兰姨已经走了。”张红梅压低声音。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女工坐直身体,瞪大眼睛。 “去给別人干了。” “赵秋兰在林厂长这干了大半辈子,说走就走?她撇下我们不管了?” “兰姨去广州了,新塘,给人家工厂当管理,当官去了。不当工人了,挣得多。”张红梅按照罗璇教的话,慢吞吞地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女工“蹭”地站起身。 “既然兰姨走了,看来林厂长是回不来了!” 张红梅涨红了脸。 …… 张红梅从来都不擅长说谎,但罗璇救过她的命。 张红梅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林厂长是她的老乡,但她和林厂长之间没太多往来;兰姨挺照顾她,但兰姨照顾所有人。 而罗璇,是不一样的。 孰轻孰重,张红梅分得很清。 而罗璇问得也露骨。 她直接把一张粉色的火车票摆在黑色的桌上。 张红梅低下头,在反光的黑色桌面上,看见自己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 “……就是我刚刚说的这些话,请你传给別人听。”罗璇指著粉色的火车票说。 张红梅结结巴巴:“您的意思是,说兰姨的坏话……为什么?” 她伸长脖子,等著罗璇解释。 但罗璇不解释。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送你返乡,也可以把你安置到广州。你可以选。”罗璇说。 张红梅懂了。她不愿意,罗璇就去找个愿意的人,而她,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为什么选我?”张红梅囁嚅。 “这是你的机会。”罗璇依旧不解释。 罗璇坐在黑色的沙发上,穿著一件红色的裙子,顏色红到刺眼,张红梅瞟了眼,仿佛被烫到,又垂下眼。 张红梅伸出手,轻轻把粉色的火车票扫到地下去。 火车票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不安地挪了挪脚,不小心將火车票踩在脚下。 “我当然听你的。”张红梅没太多犹豫,“我只听你的。” 罗璇微笑。 思及此,张红梅抬起头,对著女工,把罗璇教她的话说完:“兰姨说,林厂长不会再回来了,多拖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不如早走。兰姨是今天的飞机。” “连兰姨都走了……”女工喃喃道,深吸一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她匆匆离去。 …… 10月9日,红星厂,下午4点钟。 红星厂內谣言漫天,工人们窃窃私语,终於,有人背起行囊:“算了,早点回去吧,再拖下去也没意思。” “如果招娣病得不重,怎么可能转移到上海去?红星厂完啦。” “本来就欠外债,林经理也死了……” 也有工人犹豫:“咱们跟林厂长乡里乡亲的,人家一出事,我们就走,不合適吧。” “你傻呀。”女工恨铁不成钢,“兰姨已经走了!” 工人们下定决心。 张红梅小声说:“上个月的钱反正都发了,这个月刚开始,没干几天,也不用结算。” 她又说:“已经10月了,要是这俩月林厂长回不来,今年的春节怎么过?赶紧找下家,能赚一天是一天。” 不知谁嚷嚷起来:“还想什么想,连兰姨都走了!” 工人们背起行囊,作鸟兽散。 第150章 公章在哪 10月9日,红星厂,下午5点钟。 罗璇的车刚刚停稳,就被人拉住车门把手,用力拽动,大声呵斥:“罗璇,果然是你捣的鬼!” 罗璇往车窗外一看,竟然是大伯家的罗祖荫。 她不急著开门,伸手按下一半车窗,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罗祖荫怒斥:“你不用再掩饰!红星厂的人已经走光了!我知道是你乾的,你把你妈关在外面,把她的人全部清除掉,大刀猛砍,然后你是不是就要塞自己人了?!我要把你的小动作全告诉你妈!” 罗璇盯著他看了半晌,“嗤”地笑了。 “罗祖荫,罗文彬是我爸,不是你爸。林招娣是我妈,不是你妈。”罗璇凉凉地说,“要是你这么想加入我家,你不如喊我一声亲姥姥,现在磕三个头,我就让你认祖归宗。” 罗祖荫气得死死扭住车门把手,用力猛拉:“罗璇你搞清楚,你妈的红星厂,起步靠的是我们罗家的资源,是我们罗家亲戚给的订单,不然凭什么一个外来女人能在罗桑县站得住脚?你爸说得很清楚,这厂子我们老罗家至少占20%,你又凭什么独吃独占!” “我们三姐妹都姓罗。”罗璇说。 “女人算什么,男人才算!” 罗璇摊手:“我的意思是,我们三姐妹都姓罗,已经是给你们老罗家最好的回馈,老罗家占的股,在我们身上,正正好好,多一分钱都没有。” 罗祖荫被罗璇气得睁大双眼:“你不要胡搅蛮缠!” 罗璇忽然变了脸,竖眉怒斥:“你也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罗祖荫,我明摆著告诉你,我就是独吃独占,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能独吃独占,是我有本事!你吃不到占不到,是你没能耐!现在你让我把吃到嘴里的吐出来?!那就摆好你的位置,拿出求人的样子,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com】 罗璇承认之爽快、蛮横如土匪,完全出乎罗祖荫的预料。他呆住了。 她都不自证的吗?! 片刻后,罗祖荫不可思议:“你就这么承认了?” “不然呢?难道你想我证明,红星厂全靠林招娣个人本事,不靠罗家的资源?我为什么要证明这个?”罗璇哈哈冷笑,“我就是用了罗家的资源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分给你又怎么样,我就算不要脸又怎么样,我吃到嘴里的就不吐出来,我拿了好处就翻脸不认帐,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罗祖荫跳起来骂,“你装什么逼,罗桑县这地界谁不知道谁的老底,你被你妈折腾个半死,兜里光光没两个大子,现在跟我装什么成功商人,我呸!” “我就装逼,我装得好,装得像,就是我的本事。我兜里一分钱没有,身边前呼后拥的都是有钱人,你兜里有钱,前呼后拥的都是二流子,你连装逼都装不过我。” 从头到尾,从没哪个女人像土匪一样讲过这种话,罗祖荫直接懵了。 隔著半扇玻璃,罗璇红色的裙子像血一样刺眼:“我有本事,你没本事,你听我的,我给你分钱。你不听我的,你就一毛没有。” 罗祖荫梗脖子:“你给我钱?” “当然,你给我干,我给你钱,你爸给我干,我给你爸钱。难道你还想继续过从你爸手里抠钱的日子,天天你爸放屁你说香?” 罗祖荫摇头。 开什么玩笑,干製造业的人,都抠得像铁公鸡,他能从他爸手里一个月抠出来3000块,已经算是丰功伟绩。 罗璇把车窗整个降下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觉得你爸、你奶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们家这群悍妇,多厉害呀,我爸可弄不过你们。”罗祖荫阴阳怪气。 “你觉得,我妈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妈厉害。”罗祖荫下意识说,又急忙改口,“但你妈病了,现在不好说。” 罗璇哼了声:“所以,你觉得,你在我妈那里能討到好处,还是在我这里能討到好处?” 在两个悍妇中选,罗祖荫毫不犹豫:“你。” 罗璇按下车门锁,罗祖荫没动。 “开门呀。”罗璇催促。 罗祖荫拉开车门,罗璇跳下车,罗祖荫下意识扶住她,转身关上车门。 旋即罗祖荫气了个半死——这是把自己当司机了? “堂哥。”罗璇却变了脸,露出亲切又討喜的笑容,抓著他的手臂,小声说,“从你爸那套话,问问红星厂的公章在哪里。” 第151章 你必须走,无关感情u0026辛亥革命与獠牙 10月9日,红星厂,晚上11点钟。 罗璇坐在厂长办公室的宽大黑色沙发上,手里捏著圆溜溜的红色公章。 外面是大风大雨,可厂长办公室里很安静。雪白的白炽灯刷拉拉照在头顶,把一切都照得白晃晃、明堂堂的,没有半点隱藏。 罗璇在面前摊开一张白色的纸,身边放著一盒鲜红色的印泥。 她在白纸上按下一连串鲜红的印子。 她抬头看了看。 兰姨走之前,把厂长办公室好好洗刷过,地上乾乾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阵风吹过,盖满鲜红印子的白纸缓缓飘落在地下。罗璇注视著那点红印子,她心里清楚,终究有什么已经发生过了,无可挽回。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只能任由事情像水一样流过。 罗璇抬起头。在天板的角落里,溅了小小一滴血,棕红色的,发黑。她定定地看著那个小点。 手机响起来。 …… “太多人联繫我了。”兰姨的声音很平静,“我听说,你妈从老家招来的工人,已经全散了。” “是。”罗璇说。 “我还听说,红星厂里那些跟著你妈干了几十年的老乡,不想走的,你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拿钱返乡,自谋出路;要么接受招工,被你送去广州。” “兰姨,广州的气候,你还习惯吗?”罗璇问。 兰姨顿了顿。 “二妹,你是怎么做到这么狠的。”兰姨说,“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广州来?你用我的身份证,和那个王俭妹签了用工合同,我走都不能走。” “兰姨,你去王厂长那里,是做官呢。王厂长是我的合作商,她不会亏待你。” “我问的不是这个。” 罗璇说:“兰姨,红星厂已经是我的了。” 兰姨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你急什么呢。”兰姨的声音有些诧异,“你舅已经死了,等你妈走的那天,厂子必然是你的。”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成功的人,往往是踩著別人往上爬的。”罗璇说,“兰姨,今天我不踩著她,来日就是她踩著我。” 一个巨大的膨胀的星球存在,是因为虹吸了身边的小星球。 即使身受重伤的时候,林招娣也想著,利用亲弟弟申请残疾人补贴,绑架女儿替红星厂还债。 她们三姐妹,甚至舅舅,甚至父亲……无论谁接近她的妈妈,都註定了被吞噬的命运。 这就是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就是这样从吃人的家庭中逃脱出来,从不自主的婚姻中逃脱出来,从劫匪手里逃脱出来,从贫穷的赤足阶层里逃脱出来……究竟是她逃离了环境,还是环境塑造了她呢? 罗璇低头看著自己鲜红色的裙子。 鲜红色,是血溅上去也看不出的顏色。 或许女人的一生无法与红色分开。或许女人的一生註定无法与鲜血分开。女人因为月经而孕育,而月经是红色的鲜血。鲜血既是孕育也是杀戮,孕育者终成杀戮者。杀戮者终將被杀戮。 月满则亏,兴尽悲来,螺旋之中,盈虚有数。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儿谢了明天还是一样的开。宇宙之中,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或许林招娣和她“招娣”的名字,终將互为因果,而个体命运的螺旋,也终將成为人类命运的螺旋。 妇是一座山。有的女人推到了山,成为了山。最终,山谷深深,风吹进去,没有半点回声。 罗璇坦然说:“兰姨,我已经拿到了公章。后面,我会重新招工,现在的財务我也会换掉。我都会换成自己人。” 兰姨打断她:“我看著你长大。” 罗璇沉默片刻:“兰姨,你必须走。” “就因为我和你妈的关係?” “对,就因为你们之间的关係。”罗璇说。 兰姨顿了顿。 “你甚至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帮你。”兰姨的语气里带著哽咽,“你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以为你对我多少有点感情。我对你也不是没有感情。为什么你甚至不愿意给我个选择?” 罗璇的眼泪流下来,滴在鲜红的裙子上。血溅在红裙子上,或许看不出来;眼泪落在红裙子上,立刻变成黑色的圆点,边缘毛茸茸的。 “兰姨。”罗璇哽咽,“感情是无用的。做事情,无关乎感情。” “因为在別人眼中,你就是我妈的象徵。”她说,“我没有办法。” …… 林招娣的电话打过来,罗璇没有接。 她只是打开简讯栏,缓缓地输入一行字: “妈妈,你不必假装原谅我,我也不想假装原谅你。” 她按下发送键。 墙上掛的电子表突然响起:“准点报时,北京时间,00点整。” 罗璇下意识看了眼时间。 此刻是2008年的10月10日,电子日历上滚动出“辛亥革命纪念日”的字样。 而距离宗先生来视察红星厂生產情况,只剩7天。 罗璇想起,几乎就在一百年前,也发生过一群普通人的斗爭事件。那些普通人,其实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 一些人死去了。 一个朝代结束了。 一个绵延两千多年的古老制度覆灭了。 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覆灭,在废墟上建立新生。 罗璇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缓步走出。 偌大的车间黑漆漆的,没有光,没有人影。 她走出车间,站在院子里,看向整个红星厂。 员工宿舍也黑漆漆的,好似一片废墟。只有零星个窗户还亮著灯,犹如刚长出的獠牙。 第152章 什么是资本游戏 茶室黑漆漆的。 赵老板伸手拍开灯,霎那间光明大作。他脊背佝僂,长臂一伸:“小c总,请。” 好一个小c总,罗璇好险没笑出声来。 她跟在cythnia身后,看著cythnia被赵老板左一句右一句“小c总”叫得哭笑不得。 但县里的小老板,书都没读过几年,拍马屁自然也没什么格调。一手一脚做事、一毫一厘抠利润的行业,很难高贵得起来。 cyhnia点点头。 当然不代表认同,只代表她给了他这个献殷勤的机会。 三人对坐案前。 赵老板依旧佝僂著脊背,笑得满脸热情:“小c总要我帮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走个帐而已,我该做的。您肯大驾光临,蓬蓽生辉,蓬蓽生辉。 不伦不类的溢美之词,罗璇耳朵冒油,痒得难受。 cythnia倒是听惯了吹捧,半点不適都没有。 她很隨意地“嗯”了声:“是你们县的小罗总喊我来。我总得给她个面子。” 罗桑县的人,谁不知道林招娣和罗璇窝里斗的笑话。 赵老板有些讶异地抬眼,自认为隱秘地打量了下罗璇。水开了,他急急泡茶,端给cythnia一杯。 cythnia把茶碗放在一边,碰都没碰。 赵老板安静了一会,有些牙酸地开口:“之前您让我和老宋针对林厂长做个局,骗林厂长注资帮老宋,现在钱在我这里。您看,我怎么把钱给您?” “这么点小事,不需要问我。赵总你和小罗总自己商量,搭个桥,直接注到红星厂里去。”cythnia淡淡地说,“算我给红星厂的注资。” 赵老板的面部抽搐了几下。 这可恶的cythnia,白白用了他一轮,逼著他得罪人,最终一个点都没给他抽,一分钱茶水费都没给他留,吃干抹净,无外乎如此。 但对方是珊瑚集团的二代,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他——他忍住了。 赵老板神情复杂:“难为您看上我们县的小厂子。” cythnia说:“顺势而为罢了。一方面是小罗总拉我入资,我很看好她的经营手段;一方面,我要转移一部分资金投到这边来,才能避免真金白银地交一大笔税。” 说起避税,赵老板什么都懂了:“明白。” 经营赚不到什么钱,真正的赚头在於投资避税。 而罗璇坐在桌前,垂眼注视著茶碗。 一笔钱,轻描淡写地周转了一轮,回到原点。 一场仙人跳,一个人受重伤,一个人死去了。有人搞政变,有人跳起来夺嫡,有人清君侧,还有很多人,什么都不知道,人生轨跡却猝然转折。 cythnia获得了一家工厂,节约了一大笔税,搏了个投资的美名,同时一分钱没。 这是另一个阶层的游戏。 三人又喝了两杯茶。赵老板似乎有话要对cythnia说,犹豫地看了眼罗璇,罗璇识趣地起身:“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走出门。 昨天狂风骤雨,今天阳光明媚。罗璇抬头看著巨大的太阳,眯起眼,伸出手,遮住刺目的阳光。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罗璇心想。 无论太阳多大,一些人只要举起一只手,就能挡住另外一些人的眼睛,而另外一些人就会陷入黑暗。 茶室里,赵老板很为难地和cythnia说:“小c总,按道理,我也不该讲太多的。但有些事情,我想,您还是知道比较好。” cythnia问:“什么事?” 赵老板委婉道:“罗文彬好大一个男人,夹在女人堆里,活得不清不爽,死得匆匆忙忙,阳间的事一团糟。” “知道您跟小罗总关係好,但生意场上,哪有什么真感情,您说是不是。” “您查过小罗总的帐,查过红星厂的帐,您查过罗文彬的帐没有?” “要不,您仔细查查他?” cythnia的脸色渐渐变了。 …… 王经理的脸色渐渐变了。 “罗珏挨个游说工人,说我们集资就是为了自己敛財,而不是用来生產?”他抬高声音。 工人老王低声说:“您別激动,这件事情,我们只是想让您知道。” “我能不激动吗?!”王经理抬高声音,“罗桑厂是罗桑县的立身之本,是罗桑县的希望!现在外商虎视眈眈要我们卖厂,大环境內忧外患,在这种艰难的时候,怎么会有人煽动反对情绪,只盯著自己蝇头小利,缺乏大局观呢?” 工人老王有些惊慌地找补:“罗珏这孩子,我们看著长大的,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性格比较倔……凡事容易走极端。” 王经理喘了几口粗气。 “算了。”他挥手,“她也许是被人当枪使了。” “是谁,是谁要害我们罗桑县——” 王经理烦躁:“我们罗桑县留不住罗桑厂了。罗桑厂要被兼併,然后挪到別处去。” 工人老王面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乾乾净净。他后退好几步。 “被兼併?!”他声音恐惧,“为什么?” “上面的意思是,罗桑河的水已经被罗桑厂搞坏啦,太臭啦,为了你的子孙后代,赶紧把罗桑厂搬走,保护环境。” “为了子孙后代——那我们怎么办?罗桑厂搬走了,还需要我们吗?!我——我在罗桑厂干了一辈子!我三十年都是这么过的!” 王经理摊手:“我没办法。” 工人老王的老脸颤抖起来。 良久,王经理低声说:“我能做的,只有帮你们多分些红。” 他拍了下老王的肩膀,喟嘆:“咱们都已经老了啊。” 工人老王悲愤地流下热泪。 “是谁,是谁要砸了我们的饭碗?” 之河服装集团?王经理在心里摇摇头,他哪敢说人家之河的企业不好。 “你別问了。”他谨慎地挥挥手,让工人老王离开。 工人老王抹著眼泪,走出门。他的背一下子垮下去了。 门,被风重重关紧。 “罗珏,要坏事啊。”王经理喃喃道。 …… 工人们的脸色渐渐变了。 “罗桑厂要迁走了?被兼併了?” “罗桑厂走了,罗桑县还叫罗桑县了吗?” 老王点点头,捂著眼睛,无声地靠在砖墙上。 “那我们怎么办?是谁,是谁要砸了我们的饭碗?” 王经理没说。老王“啪嗒”一声,点燃一支烟。正要开口,已经有人义愤填膺: “外商天天在这里晃,还能有谁?” “外商江明映,是外商江明映!” “江明映要砸我们的饭碗!” …… 郑厂长的脸色渐渐变了。 “那个罗珏四处乱喊,你怎么不赶紧阻止?” 他伸手捏住茶杯,厉声质问王经理,浑身发抖。 几秒钟后,郑厂长又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上次开会,赵书记说之河服装集团要兼併我们。之河的审计可不是我们的人,我们这笔烂帐,可禁不起查!” 王经理满头大汗:“还有机会,您先別慌。”他无意识地把纸巾绞成一团,掷在地下,声音里带了点狠意,“只要能赶在之河服装集团审计来之前,骗外商江明映注资,问题就全解决了。” “这婊子外面这么大喊大叫的,会不会传到江明映耳朵里去!被江明映知道,还注资什么注资!”郑厂长喘息了一会,压低声音。 “……让一个女人彻底消失,並不难。”他静静地说。 “不难。”王经理点燃一支烟,“但问题是,我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 郑厂长好半天没说话。 “如果她只是背后之人放出来的饵,只要她一出事,对方就更有理由查我们了。” 郑厂长懂了:“你的意思是,之河服装集团要兼併我们,提前下黑手,用这个罗珏来设套,赌我们会心虚对她下手,这样之河服装集团就能兵不血刃地把我们抓起来调查,同时进驻审计?” 王经理点头:“一网打尽。” 郑厂长面孔扭曲。 “所以,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直接让她消失。”王经理轻声说。 “我们也得用罗珏做诱饵,把她身后的人钓出来。” “所以,这个罗珏,现在还不能动。” “且多留她几日。” 第153章 背靠大树好乘凉,屙屎都要硬三分 罗文彬的情妇魏茵茵的脸色渐渐变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声音慌乱,“我也根本就不认识你。” “你怎么能不知道罗文彬欠债的事情呢。”眼前的年轻男人英俊又温和,阳光照下来,雪白的衬衫令人眩晕,“罗文彬和我说,你是他今生挚爱。” 魏茵茵微微张开嘴:“文彬是这么和你说的?” 男人笑了笑。 他轻轻吐字:“你和文彬办结婚酒的那天。他悄悄告诉你什么?他告诉你,他会给你终身的倚仗。你爸妈亏待你,你得为自己考虑,而他和你有整个后半辈子,让你谁都別告诉。” 魏茵茵伸手捂住嘴。 年轻男人说:“终身的倚仗——罗文彬引入资金,悄悄建一个新的红星厂。” “而这个新的红星厂,他本想给你的。”男人说。 罗文彬承诺,新红星厂建成,就让魏茵茵做法人。 他说,这样,从此以后,新红星厂就是她的了。 魏茵茵幸福地微笑起来。 …… 魏茵茵浑身颤抖,瞬间泪如泉涌:“你是文彬什么人?” 男人把一个旧钱包放在魏茵茵面前:“文彬的遗物。” 魏茵茵捧著旧钱包,贪婪地闻著上面残留的味道。男人轻声说:“我父亲是文彬的朋友。文彬生前托我父亲照顾你。” 魏茵茵弯下肩膀,双手捂住眼睛,无声地痛哭起来。 “我真的爱他。”魏茵茵含混不清地说。 “我知道。”男人说。 “他也爱我。最爱我。”她哽咽,“那么大一间工厂,他居然让我做法人呢。” 魏茵茵瘦弱的身躯渐渐摇晃,白衬衫男人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拍打著她的后背。 “他也爱你。”张东尧轻声说。 在魏茵茵看不到的地方,张东尧面色厌烦。 “蠢货。”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做法人? 工厂真出了什么事,罗文彬可以跑,法人却要进监狱的。 张东尧嘲讽地笑了。 …… 从魏茵茵租住的房子出来,张东尧坐在车上。 他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卡片相机,把照片上传。 用滑鼠点开隱藏的文件夹,那里保存著之前在王经理办公室偷拍的照片。 上传完毕,张东尧打开刚刚在魏茵茵家拍下的各种文件,逐一比对。 张东尧摇头。 他用电脑计算器默默算了一会,睁大双眼,表情凝固了。 “建这个新红星厂,高利贷利滚利,罗文彬居然欠了这么多钱啊。” 他感嘆出声。 …… “红星厂目前欠老豹100万、雪灾赔偿款200万。” 车间里没开灯,静悄悄的。 关係王隨手抽了把椅子,坐在车间里,帮罗璇算帐: “还有这几家供应商的货款要付掉,否则影响红星厂后续备料。拿去填赔偿款的钱是从民间借贷来的,10个点利息,每个月都要还掉几笔,放债的都是本地人,本地口碑不能做坏。” 关係王越算越烦躁,“啪”地合拢本子,拍案怒斥: “见过帐烂的,没见过帐拉稀的!你每天一睁眼睛,成本稀里哗啦窜出去,止都止不住,全他妈是债!” 关係王唉声嘆气:“本指望你做大做强,我借著关係网吃你的资源对缝,现在好咯,吃多不消化,迟早要拉稀,算我看走眼。借你的五万块钱什么时候还?” “別急呀,问题不大!”罗璇急忙说,“这些情况,cythnia全都知道。我们討论过,她会帮我把债务化掉,用珊瑚集团给我背书,找银行抵押红星厂厂房,从而將民间借贷转成正规贷款,然后我这边机器转起来,多分几年,逐年还清,利息——” “停!听得我头晕。”关係王皱眉打断她,“我就问你一句:靠你自己办不到?” “办不到。”罗璇老老实实地说,“银行不会贷款给我。” “所以人家又是一分钱没出,只是出了个牌子给你靠,你从银行借的钱,结果算人家的投资,还能为她其他產业真金白银地省下一大笔税。”关係王很惆悵地抽出一支烟,“钱生钱,可真是容易啊。” 罗璇伸手拍掉关係王的烟:“不许在厂房里吸菸!” “珊瑚集团做红星厂的母集団有什么不好。”罗璇说,“你背靠大树好乘凉,资源对缝更好做,屙屎都比別人硬三分。” 关係王悻悻把打火机收回兜里:“股权变更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当心他们拆了红星厂把你踢出去。” “我也是被命运推著走的,我也没办法呀。”罗璇连连嘆气,“不然红星厂一屁股债,我拿什么招工,拿什么给工人结工资?没cythnia帮忙背书,红星厂什么都没有,宗先生过来,我给他看什么,看空无一人的车间?” “你们签了合作协议没有。”关係王很警惕地问。 “签个屁。你也是老油条了,她是上层人,她肯帮我已经算紆尊降贵,算我三生有幸,我还妄想拿捏她?” “那她不会翻脸吧。” 罗璇反掌拍得关係王一个踉蹌。 关係王自己也拍了自己一嘴巴,“呸呸呸,不会是真的。” …… “是真的?”cythnia抱著手,看向张东尧。 之河大学的服装產业研究室里,张东尧简单地说:“既然您主动联繫我,想必已经知道我手里有一手材料。您心里清楚是真是假,又何必问我。” cythnia的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变化。 中间人是之河大学化工系的吴教授,做服装面料研究。他急忙打圆场:“我们之和大学做学问是考据派,向来讲究『有据可查』。” cythnia也不废话:“红星厂欠债的事,我要怎样才能看到你的材料。” 吴教授动作很夸张地看了看研究室,又看了看展览墙。 cythnia頷首:“我给服装產业研究室捐一笔书本费。” 吴教授笑起来,拍了拍张东尧的肩膀。张东尧的衬衫雪白,白得发亮。 他把装著红星厂欠债前后所有材料的文件袋递给cythnia。 …… 张东尧走出研究室,手机响了。 二十万,一分钱不少,从cythnia的户头打到了他的银行卡上。 第154章 张东娇u0026弒父u0026將死 医院里。 “这是我应得的。”张东尧神色淡淡。“我前前后后地跑,了大精力才搞到的材料,帮她避免了多少损失。” “那可是二十万。”张东娇轻轻地说。 “姐,你没见过cythnia身上的大衣,羊驼绒,我见过那个牌子。那件大衣二十四万。”张东尧说,“不够一件大衣钱。” “不够一件大衣钱,但你要付出什么?”张东娇加重语气,“你就此封口,甚至不能告诉罗琦的姐姐,对不对?这么大个坑,你要看著罗琦的家人跳下去,自己还袖手旁观?” 张东尧沉默。 “罗琦会怨你吗。”张东娇说。 “我们只是朋友。”张东尧漠然低垂下眼,“我没有这个责任。” 张东娇看向窗外。 片刻后,她说:“东尧,这是我的报应。我反正是治不好的,你又何必被我拖累?我早就说,不要钱在我身上,也不要和罗琦分手。” “我不爱罗琦。”张东尧言简意賅。 “但是你孤独。”张东娇说,“而我也要离开你了。” “那未免对罗琦太不公平。” “命运又何曾对我们公平?” 姐弟两人都说不出话,怔怔地看著窗外。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地照在病床上。张东娇突然流下眼泪:“活著,还是死去,我全都接受。我唯一不甘的,就是没早点杀了爸。这些天我反覆想我的人生,早知道我年纪轻轻就要死去,我恨我动手晚了。我早就该杀了他,白白让你多受那么多年的苦。” 张东尧握紧张东娇的手:“能活,干嘛要死?姐,我不想死,你也不想死。如果我们想死,我们早就被爸打死了,我们何苦杀了爸。”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解无聊,??????????????????.??????超靠谱 】 张东娇纠正他:“是爸醉酒,骑自行车跌下桥,淹死了。” 张东尧蹲在病床边,握紧张东娇的手,看到张东娇眼睛里去:“是你摔歪了自行车的把手。” 这是姐弟两人的秘密。 张东娇微笑。 张东尧说:“你真的很勇敢。我永远为你骄傲。” 张东娇说:“我也很为自己骄傲。” 张东尧的声音低不可闻,却一字一句:“姐,是你足够强大,保护了我,我们能活到今天,不靠天,不靠地,靠我们自己。如果是父亲让我们不幸,我们就弒父。如果是命运捉弄我们,我们就和命运对著干。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门响了,姐弟两人立刻止住话头。张东尧站起身:“姐,我晚点再来看你。” …… “你姐姐啊。”医生说,“你再充钱,意义也不大了。” 张东尧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攥得死紧。他声音平和:“钱万一不够呢,总不能给医院添麻烦。” 医生没什么表情:“东尧,你姐姐的精神状態很好,也接受了现实。现在是你的精神状態不好,是你接受不了现实。” 张东尧不说话。 “东尧,你姐姐让我劝你。”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明白。你是我的学长,你和我姐也算初中同学一场……” “所以我才会跟你多说几句。”医生打断他。 张东尧语速很快:“你说吧。” 医生说:“你姐姐其实不想继续受罪。只是你自己在求一个心理安慰。东尧,生老病死,这是宇宙的自然规律。活著,死去,这就是生命的本质。人都是有死的。我们死了,我们会化作,化作鸟,化作山,化作清风明月……生与死,也不过生命的一体两面。你太过执著,就会著相。生命不是这样。生命不是执著。生命是更更迭迭、起起伏伏,春夏秋冬,雷电雨雪……东尧,你强拽著不放,你姐姐会受罪的。” 张东尧闭上眼睛,许久后,又疲惫地睁开。 医生冷静地说,“你不必再往医院帐上充钱了。你姐让我,劝你——她走就走了,你留著钱,往后的生活,好好过下去。” 张东尧伸手扶住墙。 窗外灿烂的阳光。一片青翠的叶子从窗台的缝隙钻出来。 “东尧,不要著相。” “我明白,我明白。”张东尧的声音很压抑。 “你明白就好。这些钱,你……” “可我偏要著相。”张东尧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意义。你再多看看生死,会发现,人生不过一场场幻影。解脱不是坏事。”医生摇头,“你姐姐……大概,就这个月。你烧钱,也不过延长十天半个月罢了。你也受苦。她也受苦。不过幻影。” 张东尧用力攥紧拳头。他声音悲凉:“那就让我们受苦。那就是我们的命。” “我偏要执著。”他重复,“我偏要著相。” 医生嘆了口气。 张东尧拿出银行卡:“我准备了二十万。能延十天就十天,能延半个月就半个月。不用在乎钱。我还会再赚。” …… 张东尧走出医院。 他抬起头,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微风吹过,叶子哗啦哗啦响起来,似乎努力想表达什么。 一个年轻女生扶著墙哀哀痛哭:“妈妈,妈妈,別走……” 一个男人在打电话,喜上眉梢:“生了生了,很健康!四肢齐全,手指头一个都没少!” 张东尧觉得脸上有点痒。 他摸了一把,满脸都是冰凉的眼泪。 第155章 组织炒房团u0026別摘我的桃子 “张东尧,你疯了吧。”罗琦的声音难掩紧张,“你胆子太大了!” 张东尧看著罗琦的面孔:“赚钱,胆子不大怎么赚。” 罗琦的脸消肿大半,已经依稀能看到昔日美丽的轮廓。只不过,怪异的眼睛和僵硬的鼻子,让从前那张美丽的面孔灵气全无。 一张受伤的脸。 张东尧按捺住自己伸手去触碰这张面孔的衝动。 他的心臟很痛。他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绝望的状態,但他可以装得很冷静。 张东尧冷静地打开地图,粗粗地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个新规划的產业园,其实是生產用地,按道理是不能做第三產业的。” “但是。”他清晰地说。“產业融合就可以。允许在不改变土地性质的前提下,適度发展与工业生產相关的三產服务业。也就是说,生產用地还是生產用地,只要第三產业与工业生產相关,就不需要走额外的流程,相当於打政策的擦边球。” 罗琦很敏锐地说:“你的意思是,『適度』,就意味著机会空间?” 张东尧说下去:“例如建设工业旅游项目,让游客参观工厂生產流程,了解產品製造工艺,同时开发餐饮、购物;或者打造工业设计中心、科技研发服务平台等生產性服务业,既服务於企业自身的生產升级,也可为其他企业提供专业服务……这种就是生產用地与三產的结合。” “有三產,就有人气。有人气,房子就有得炒。”张东尧说。 “这片房子没人买。大家都觉得荒,觉得偏,觉得是工业用地,不可能有人气,只能对口供给產业园的人住。所以目前价格非常非常低。”罗琦说。 张东尧頷首:“现在经济这个形式,房价到处跌,没人会买的。” 罗琦说:”没人会买,怎么炒。” 张东尧却说:“不稳房价,怎么稳经济呢?不拉升房价,怎么拉升经济呢?土地不溢价,钱往哪里流呢?罗琦,之所以有『適度』的空间存在,就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琦沉思。 “原则上反对,就是同意。不彻底否定,就是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双眼紧闭。”张东尧说。 罗璇点点头:“我明白了。” 张东尧说:“你上次投的那套房子,可以出手了。” 罗琦苦笑著摊手:“张东尧,我知道你的眼光好。可是我拿不出钱。” 张东尧有些吃惊:“怎么会?” 罗琦说:“老郑欠了那么多债,他反正没钱,於是他的债主都盯著我,就等著我卖房套现,然后一哄而上,把我拆吃入腹……所以那套房子,动不得。” 仿佛一拳打在心臟上,张东尧咬破了嘴唇,满口血腥。 他难以遏制地拔高了声音:“老郑他凭什么——” “我和老郑。”罗璇轻声说,“没离婚呢。” …… 张东尧后退两步,喘著气坐在椅子上。 “离不掉,他找了人。”罗璇淡淡地说,“人家判出来的结果是,家暴不属於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没办法。” 张东尧怔怔地抬头,看著罗琦。 “那个混蛋……那个混蛋!”他听见自己嗓音嘶哑地吼叫出声,“凭什么,这都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 张东尧突然难以遏制地痛哭出声:“被欺负,难道就是我们的命吗?不想被欺负,就要受到命运的惩罚?凭什么啊?!” 他止不住抽泣,羞惭地伏在桌面上。 罗琦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几分钟后,张东尧感觉到罗琦的手冰冷地落在他的头顶,摩挲著。 张东尧渐渐冷静下来,汗涔涔地住了口。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罗琦简单地说,“好事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张东尧看著罗琦的脸。他双目酸楚。 罗琦说:“且不说我掏不出钱——只是我一个人,资金体量太小了。这样保守,註定只能赚小钱。” “我想搏一把。” “反正我和老郑没离婚。我可以利用老郑的人脉资源,组织炒房团。” …… 炒房团啊。 张东尧听完罗琦的想法。 “我当然会帮你。”张东尧说,“我觉得可行。” 罗琦说:“只是不规矩。” 张东尧看向窗外:“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规矩。”他苦笑,“甚至连公平都不存在。” “正因为世界不公平,才有你的机会。”罗琦说,“东尧,你那么聪明。你太过聪明。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出头的,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別。” 出头吗。 张东尧的脸上没有任何开心的神色。 “无论是你,还是我。”张东尧看著罗琦受伤的脸,声音嘶哑,“不过想日子稍微好那么一点罢了。” …… “我知道你想日子好过一点。”江明映说,“所以罗桑县这摊浑水,你又何必来蹚。” cythnia看著降下的半扇车窗,微微有些发怔:“adrian,好巧。”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偶遇和巧合。”江明映笑出声,“我特意来找的你。” cythnia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对红星厂,知难而退。” 江明映靠回车后座:“我不是在请你知难而退。” cythnia看过去。 江明映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精明瘦长的脸上收了笑容,罕见地沉下脸: “我是在警告你。” cythnia怔住。 江明映声音不客气: “你,给我离红星厂远远的,別妄想摘我的桃子。” 第156章 Cythnia撤资u0026王经理在红星厂的手脚 “闭嘴,別妨碍我做事。”罗璇捂住耳朵。 关係王喋喋不休,罗璇伸手掏了个金桔塞他嘴里。关係王继续喋喋不休。 罗璇头痛:“猪肉塞你嘴里,都能日的一声绞成包子馅。” “你油盐不进,横竖不听。”关係王呸呸吐出金桔籽,“当心被人卖掉还帮人打包拉货点钱。” “谁会卖我,我又不值钱。”罗璇说。 关係王转了个圈,按住眼角:“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一个地方有蟑螂,说明这地方已经有一窝蟑螂。你爸没了,掀出来一百万烂帐,你有没有查过,真的只有这一百万?” 罗璇捧著头:“我妈把著帐本,我能知道什么。” 关係王嘀咕:“罗文彬死了一年了,屁股地下的稀屎怎么都擦不乾净,他別是在裤襠里拉了坨大的。” 罗璇不理睬他。 “你明天去哪里招工。”关係王又追问,“你究竟行不行。” “珊瑚集团现在是我的大靠山,cythnia已经组织招工,明天送工人过来。” “你傻呀,她给你塞人呢!”关係王痛心疾首,“都是她的人,用来盯著你的,根本不是你的人!你这不等著被架空吗?三年盈利,五年滚蛋,卸磨杀驴就是你。” “我没得选,何苦想那么多。”罗璇爬上爬下清理卫生,“问题出现了再解决,问题总会解决的。” 关係王气得转了几圈,想说什么,忍住了,憋得大脸通红:“哎!” 片刻后,他说:“cythnia明天什么时候送人来。” “明天一早。” …… 清晨6点。 罗璇还在朦朧的睡梦中,就接到cythnia的电话。 cythnia的声音清醒得不像话:“罗璇,红星厂的事情,我这边不能再帮你。厂子已经是你的了,你自己好好经营吧。” 睡意如潮水般散去,罗璇眨了眨眼:“什么?” cythnia说:“我提醒你,生產赶紧转起来,不然活帐变拖帐,拖帐变呆帐,呆帐变坏帐,最后全变死帐。” 一大早的,罗璇还没消化cythnia的话:“什么?” “就这样。”cythnia乾脆利落地掛断电话。 罗璇瞪著天板看了半晌,这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猛地坐起身,拨回去——对面已经无人接听。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罗璇坐在床上,顷刻间,冒出浑身的冷汗,打湿了睡衣。 cythnia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罗璇牙齿打战。 这算什么,被人用完,一脚踢开?不不不,这对於cythnia来说,什么都不算。罗璇想著,从床上滚下去,伸手抓住电子表。 此刻是10月12日,距离宗先生前来视察只有4天。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但事情已经发生。 cythnia突然宣布退出,而红星厂一无所有。 …… 王经理目光呆滯地坐在沙发上。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一片昏暗。 “林国栋死了?”他难以置信地问,“谁,谁死了?” 电话对面迷惑道:“林国栋,那个供货商,红星厂的经理。” “死了?”王经理问。 电话对面说:“是,他老婆给了葬礼时间,依我看,您没必要去……” 王经理掛断电话。 稍顷,他冒出浑身的冷汗。 “死了。”他猛地站起身,在地下来回踱步,“死了!”他抓起桌上的果盘,狠狠砸在光亮的地板上,“又他妈的死了!”他咆哮。 果盘摔得粉碎。玻璃碴擦著王经理光裸的脚指头划过,瞬间冒出血,但王经理恍若不察。 他浑身发抖。 “扶罗文彬,罗文彬死了。扶林国栋,林国栋死了。这是要我的命啊——命啊!” “本来指望著新红星厂弄钱,现在林国栋死了,钱呢?钱从哪里来?” “罗桑厂那么大窟窿,我上哪找钱去?何况时间也来不及。” 家里的阿姨来敲门,王经理坐回沙发上,穿著粗气,看著阿姨把满地狼藉收拾好。 光亮的地板砸出一个小坑。 王经理拿起手机,找出郑厂长的电话。 新红星厂,是他狡兔三窟给自己挖的窟,是他的后手。他可以凭藉这个厂,把罗桑厂的钱洗了又洗,转成自己的钱。 罗桑厂亏了多少,自有郑厂长在前面顶著。天塌下来,有大佛顶著,小鬼只要捞好自己的。 这些小手,怎么能告诉郑厂长。 於是王经理告诉郑厂长:“和市里的本家兄弟喝酒,听他说,林国栋死了,之河那边有林国栋的同学过来弔唁。他那同学是之河传媒集团下属党报的笔桿子,现在借调到省里业务部门掛职,这次过来,顺便摸排罗桑厂的基本情况。” 郑厂长呼哧呼哧喘气。 很久以后,他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绝对、不能让、之河服装集团的人进来罗桑厂。” “我们必须把外商江明映谈下来。”王经理咬牙。 “越快越好。” “郑厂。我们必须更多让步。” “他要什么,都给他!” “我们必须不遗余力促成合作。”王经理重读“不遗余力”四个字。 “让他开条件,都好谈!” …… 小小的会议室里,反对的声音里,郑厂长忽然笑了。 他拍著桌子:“兄弟们都是自己人,我他妈的就直说了。” “上面想让之河服装集团兼併罗桑厂,说白了,就是把营收企业合併作一处,做数据,做台帐——营收数据好看,地方gdp高,当官的政绩好。” 王经理补充:“到时候,人家高升了,哪管我们过得好不好!” “我明白,我明白。”几名心腹说,“一定想办法让江明映注资。江明映来了,至少罗桑厂还在我们手里;拿去给之河服装集团兼併了,罗桑厂真搬迁,就跟我们没关係了!” 王经理点头:“所以,我们必须不遗余力地促成合作。” “但是,江明映的条件也很苛刻。”有心腹说,“按他那套估值办法,我们几乎资不抵债,简直算贱卖了。” 有人义愤填膺:“江明映这个外国人的买办、狗腿子,张牙舞爪地杀价,堪称烧钱。” “烧钱又如何。”王经理冷冷地说,“烧得是罗桑厂的钱,不是你的钱也不是我的钱,你心疼什么。” 小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郑厂长也索性把话说开:“你我兄弟几个,任期就这么几年,到期就走了,你们还在乎罗桑厂以后怎么样吗?” “那么多厂子,做哪个不是做,罗桑厂黄了,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做高管,钱么一分不少的,吃么穿么还是香的辣的金的银的。” “现在谁还讲奉献啊,那些都是口號。你让那些大老板,把自家的钱跟大傢伙共產一下,看他们乐意不乐意?80%的钱都给那些0.2%的人赚了,他们都不乐意奉献,我们才挣几个钱,我们又何苦?” “至於工人过得好不好,那是他们自己的命,是他们的因果。我们辛辛苦苦管厂养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同一个罗桑厂,我们跟工人,看起来一样,其实不一样。” “同一个罗桑县,我们跟大街上那些人,看起来一样,其实不一样。” “同一个……” “人和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只不过,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 第157章 我不卖身给你u0026林国栋的葬礼 “我们两个,看起来一样,其实不一样。”傅军说,“根本不是一路人。” 罗璇急了:“傅军,让你帮我招工,你拒绝我?我帮你照看小麻雀,现在轮到你帮我,你拒绝我?” 傅军说:“大恩无以报,来世再报。” 罗璇气了个倒仰。 “你得帮来我做工,不然我无人可用。”罗璇伸手拖住傅军的袖子,“你要怎样才肯帮我?” “帮你做工没问题,但是我不做长工,只做日结。”傅军重复。 “长工的钱你肯定满意,而且,不是让你做工人,是让你帮我管工人!” “给多少钱都不做。我也不想管人。我对当官、赚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傅军摇头,“没有自由,不如坐牢。” “暂时帮帮我也不行?”罗璇真的生气了,“我是怎么帮你的,你就这么回报我!” 傅军却说:“我很愿意帮你,但前提是,不能伤害我自己。罗璇,我和你不一样。” 罗璇说:“听起来我像一个为了別人会伤害自己的傻子。” “你就是,你们三姐妹,你们的妈妈,外面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傻子。对自己的人生很不负责任。” 罗璇很烦地说:“不做官,不赚钱,你清高。” “罗璇,不是我清高,是我抵御不住人性的弱点。我只要管了一个人,就想管两个人。赚了钱,就会想赚更多的钱,然后我就再也离不开权力和金钱的快乐……我没有能力驾驭权力和金钱,我会被权力和金钱绑架。”傅军说,“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沾上权力和金钱,就会进入一套既定的秩序吗?所有人沿著这个秩序,不断地攀爬,攀爬,可这秩序却是不断的螺旋,最终都会回到原点的。” 罗璇震惊:“你说得还挺有哲理。” “我摆地摊卖过齐泽克的书。我很喜欢他。” 罗璇根本没有那么多文艺心思,也不是这样的人。她挥手:“你跟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不挣钱,不管厂子,我很快就饿死了,看不到以后什么样。” 傅军嘆了口气:“你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憨货!” 罗璇反驳:“因为我务实,而你想太多。” 傅军推开檯面上的布料,坐在桌沿:“罗璇,你是能从这个世界的秩序里获得快乐的人。” 罗璇反驳:“这个世界的很多规矩,我不认同。” “你不认同,但你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好,在规矩中求生,而且你做得不错。”傅军说,“但我不是。我是自由的,我彻头彻尾不想被这个世界困住。” “那除非你死了。”罗璇直接说。 “我不想死,也不想像人们那样活。”傅军摊手,“所以我只要自由。我少赚钱,少钱,少生產关係,少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繫……你可以认为我是懦弱的。你也可以认为我是白眼狼,但至少我不会背叛我自己。无论你怎么认为,本质上都和我没关係。” 罗璇赌气:“我只知道你不肯帮我。” “我只是不肯加入红星厂,不肯卖身给你。”傅军纠正,“但我会帮你招些日结工。你帮了我大忙,我非常感激,我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內帮你。” 至少傅军愿意帮忙招工,罗璇只能悻悻答应。 她看了眼电子日历:“宗先生后天到。” 傅军说:“我明白。明天,我把兄弟们都喊过来。” …… 林国栋的告別仪式办在之河市殯仪馆,喊了很多人,但没什么人来。 灵堂很冷清。 罗璇走进灵堂的时候,舅妈和表弟抬起眼,神情复杂地看著她。 没人递香给她。 她走到林国栋灵前,自己抽出三支香。 罗璇注视著林国栋的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不是常规的半身照。是林国栋读大学的时候,站在之河大学的校园里。 草木葳蕤,鬱鬱葱葱,红色的凉亭,意气风发的少年,侧身披著一件军大衣,手里夹著两本书,看向远方、 罗璇把三支香插进香炉里,鞠躬道別。 恩恩怨怨,风风雨雨。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正想著,哗啦啦,一大群中年人走进来。罗璇在人群中看见了赵豆豆,她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装,不苟言笑的样子。 看样子都是林国栋的同学。 他们依次插香、鞠躬。 有个女同学哭著说:“大诗人,可惜了。” 男同学说:“国栋,我把那本诗刊带来了,找个好日子,烧给你。” 而赵豆豆什么都没说,鞠了躬,就抿著嘴站到一边。舅妈多看了她好几眼,她也看回去。两个女人对视了几眼,终究谁都没说话。 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门口忽然喧譁起来,林招娣被人搀著,扑倒灵前,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哎呀,哎呀……” 罗璇注视著自己的母亲哭得脸都红了,手臂按在灵前长案上。 表弟上前扶著林招娣,低声说:“大姑,香。” 林招娣哭著,颤巍巍地把三支香插进香炉里。 一阵风吹过,香断了。 灵堂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看向灵前。林招娣茫然地抬起头,表弟又递给她几支香:“大姑,重新插一下吧。” 林招娣再次將香插进香炉——香又断了。 眾人看著那断香。 林招娣的嗓子已经全哑了。她囫圇用纸巾擦了下脸,痛苦地问:“国栋,死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你呢?” 罗璇听见林国栋的同学动容:“多么好的姐姐啊。” 赵豆豆沉默。 林招娣哭著说:“……我不明白。我承认,我给你偽造一封退稿信是不对的,但我只是怕你留在之河,想让你回来帮我而已。你想写,你就继续写嘛!我没拦著你写啊!”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林国栋的女同学喃喃出声:“……什么?” 林招娣看著林国栋的照片。 现场没有任何带反光的东西,所有反光的,都被白毛巾包住了。一点点微风在灵堂里轻轻地吹,白毛巾掉下半截。 林招娣顺手把毛巾掛回去。 她长久地注视著少年林国栋,哭著说:“一封退稿信而已,何至於此?!” 第158章 招娣改名 林招娣抹著眼泪。 外面一阵哭声由远及近。两个两个老人扑进灵堂: “儿啊,儿!” 人们骚动起来,罗璇看著外公外婆,急忙上去扶,被外婆一把推开。 “你们杀了我的儿,別碰我!” 罗璇被推开了几步,眼睁睁看著外婆扑上去揪著林招娣打:“是你害死了你弟弟!” 外公也扯住林招娣手臂:“当年就该把你溺死,没得让你活下来,你这害人精,搅得我家永无寧日啊!” 灵堂乱成一团。 舅妈和表弟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动没动。 是林国栋的同学门衝上去分开几人:“想开点吧。都过去了。” “我想不开!”外婆仰头嚎叫起来,“我好好的儿啊,就这么没了!都是被你害死的,你害死我孙女,害死我儿子,以后还要害死你爸和我!你这丧门星——” 林招娣被外婆扯著摇晃,惶惶然:“我没打算追究,是他就自己猝死的!” “就是你害死的,是你!”外公猛地把林招娣推了个趔趄,“从小你就眼红你弟弟——” “我什么时候眼红过他?!”林招娣跌坐在地下,头髮被揪得乱蓬蓬的,“我弟是我一手养大的,我看他,就跟看儿子一样,我怎么可能害我亲弟弟?!” 外公提脚就要踹林招娣的心口,罗璇看不下去了,衝上去,挡在林招娣面前,用力把外公推到一边。 “说事就说事,动什么手?”她粗声粗气呵斥。 “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態度?”老头子刚拿起架子,就被罗璇用肩膀顶得后退好几步。 凶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外公外婆不喜欢丫头,也没带过她,反正没什么感情,罗璇下手挺狠,老头子反抗不过,推搡成一团。 “二妹,你停下!”林招娣从地下站起来,喝住罗璇,“毕竟是你长辈!” 罗璇瞪著眼睛看过去,林招娣把她推到一边。 “你们想不通,我还想不通呢!”林招娣厉声说。 “你这丧门星——” 罗璇立刻肩膀顶了外婆一下,老太太住嘴了。 “我想不开!我想不通!”林招娣转过身,看向林国栋的遗照。 “国栋,你能不能回答我?我曾经失去读书的机会,曾经被迫嫁人换彩礼,曾经被迫拋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进入复杂的婚姻关係,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而你,这不过只是一本杂誌的退稿,不过一点点小挫折,为什么你就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既然你热爱文学,为什么你从此轻易地封笔,为什么几十年间也没再捡起来?” 林招娣站住身体,转头看向外公外婆,两个老人目瞪口呆。 老太太崩溃哭道:“你有理了,你责怪你弟弟?!” “不然呢?凭什么怪我?”林招娣转过身,继续对林国栋说,“我不可能变成別人,我只能用我的方式去对待你。我能承受的,为什么你不能承受?” “你是大姐!长姐如母!” 赵豆豆悄悄地站在林招娣身边,递了张纸巾给她。 林招娣哭得喘不过气,但讲话依旧是有条理的。 她抓住赵豆豆的手臂,痛苦地对著照片说:“国栋,我不明白。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替你准备好了,小时候,你要吃鸡蛋糕,我都用凉水泡好、端到你嘴边。你过得够好了,为什么一点点挫折,那只是一封退稿信,就让你活不下去?” 灵堂里一片安静,赵豆豆用力扶住林招娣的肩膀。 赵豆豆开口:“国栋这辈子过得太顺了。他什么都不用爭取,什么都有,福祸相依,所以才养成这个性子。” 毛巾彻底掉了下来,一阵猛烈的凤吹进来。林招娣刚刚插上的香狠狠地拦腰折断,彻底跌落在地。 老太太悽厉地嚎起来:“你要遭报应的,你弟弟怨你恨你怪你,你这辈子都不得安寧——” “他有什么资格怨我恨我怪我?”林招娣厉声说。 她指著林国栋的照片,重复了一遍:“林国栋,你有什么资格怨我恨我怪我?” 灵堂上的林国栋,依旧是那个少年。 现场一片死寂,林招娣骨子里蛮狠的一面彻底被激发出来。她指著林国栋的照片,一字一句:“林国栋,是我把你养大,供你念书,支持你结婚,带著你赚钱。我倒要问问你,你敢不敢怨我恨我怪我?” “人活著要活得明明白白,死也要做个清醒鬼。你死了还拖拖拉拉,你还怪我?!” 林招娣大步上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眼光中,用力拔下三根断香,重重掷在地下。 “我敬你香,你不要,那我就拔了你的香,你来找我啊!我倒要看看,就算到了阎王面前,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灵堂內一片安静。 风在屋顶空荡荡地盘旋。 林招娣一字一句:“国栋,你走吧,你根本没脸怪我。就算到了阎王面前,就算我有错,能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实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 外公嘶哑著怒吼出声:“招娣,你——” “招娣,招娣个屁!”林招娣破口大骂了一串脏东西和生殖器,“仗这点血缘关係,我让著你们,你们还真敢骑我脑袋上拉屎?!我告诉你们,我这辈子就是不吃屎!” “没用的东西,活著没用,死得倒是痛快,老娘一辈子供著你,心血付诸东流——我呸!你要不是我亲弟弟,我才瞧不上你!裤襠里二两软蛋!” 外婆喉咙里“格楞楞楞”响了几声,指著林招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我叫了一辈子招娣,结果你说死就死?!你还不如叫旺姐!没用的东西!” 林招娣横眉立目,抹了把脸,一脚踩碎跌落在地的香杆,用力碾了碾。 “去你妈的招娣!招来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不如改名!”林招娣大声喊著,面色狠厉,“我这就去改名!” “我改名!” …… 眾人眼睁睁看著林招娣往外走,边走边恶形恶状:“林国栋是我养大的,他生是我的恩,死是还了我的恩,我林招娣的任务结束了,我谁也不欠,以后和你们老林家一刀两断,不再往来!” 她的身体巍峨壮硕,如同一座行走的山。 林招娣站定了,高声说:“去哪里改名?!”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警察局。” 立刻有人说:“你冷静点,要带证件的……” “带个屁!老娘每年给罗桑县纳多少税,增值税,印税,机头税,警察局那帮人是老娘养活的,改个名推三阻四?”林招娣大手一挥,“我现在就去改名!不给我改,我就闹!” 眾人一阵欢呼。 罗璇只听身边“咚”的一声响。 原来是外公晕倒了。 她急忙蹲在外公身边,喊人帮忙扶人——可左看右看,哪有人帮她? 所有人都跟著她亲生母亲往外走。 像奔涌不停的罗桑河水一般,浩浩荡荡地,为了改名,向警察局涌去。 …… 罗琦轻轻翻开《圣经》,读完这段故事的最后一句。 “孩子们在她腹中,彼此相爭。耶和华对她说,两国在你腹內,两族要从你身上出来,这族必强於那族。” 她將《圣经》合拢,站起身。 第159章 丑人多作怪u0026变天了 罗琦看著镜子里的自己。 “我要出门了。”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为自己打气,“我什么都不怕。” 她看著自己怪异的鼻子和眼睛。 “我漂亮。”她说。 下一秒,罗琦用力拉开窗帘,阳光瞬间晒透了整个房间。 罗琦推开门,走了出去。 当的一声,房门再度关闭,房间內又昏暗下来。 罗琦乘上公交车,前往张东尧指给她的那片工业园区。 车上有个小孩子看见罗琦,指著她,大声说:“妈妈,你看她的脸,好奇怪。” 阳光真好啊。 罗琦心想。 小孩子的母亲惴惴不安地看了罗琦一眼,捂住孩子的嘴。 罗琦定定地注视著窗外飞速略过的风景。脸上没什么表情。 …… 公交车到了站,距离工业园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售楼处为了卖楼,特意派了大巴车来接,车上零零星星坐著几个人。 今天是2008年10月15日,美国次贷危机的寒风已经吹遍中国,股市依旧低迷,房市也萎靡不振。 一对情侣正在吵架。 “现在房子都贵成什么样了,都是泡沫,迟早得跌完!”男人不住地说,“你就非得买房!” “鸟都知道筑个巢呢,人结婚都没个窝?” “现在买房就是高位接盘,你看看,97年商品房改革到现在,房子涨多少了!” “你没良心,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搞不出来?” “到处都在跌,上海和深圳的房子跌了15个点,北京和广州跌了7个点,你自己想想,这房子能买吗?” “那你说怎么办?” “等几年,我们先结婚,等过几年房价降回97年的水平了,我们再买。房价一定会降的。” “这小区的房子也不贵,我都愿意跟你一起还贷款,你推三阻四?!” “这小区房子根本涨不起来!” 女人已经哭了起来。 男人显然不耐烦:“小区隔壁就是工业用地,配套根本建不起来,到时候住进去,什么都没有,交通也不方便,买过去干嘛?” “你怎么知道配套建不起来?售楼的都说了,这里要建工业旅游景区,还要建小吃街……” 男人打断她:“工业用地转民用地,土地性质就得变,手续复杂得很,这个小吃街压根就不可能建起来,售楼的骗你呢!” 女人哭著说:“好的你又买不起,差的你又不想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一天天就知道指点江山!” 两人吵了起来,男人铁青著脸站起身,下了车。女人追了出去。 大巴里寥寥数人听完全程吵架,面面相覷。 几分钟后,一个人犹豫地站起身,下了车。 这下子,剩下的人都跟著“呼啦”一声,下了车。 等到了开车的时间,司机无奈地说:“小姐,车声只剩你一个人了?你还要看吗?要不……” 司机显然懒得跑。 罗琦腰杆笔直地坐在座位上,转过头。 “我当然要去看的。”她柔声说,“开车。” 司机“嘖”了声,很不耐烦:“小姐,那地方又破又烂。” 罗琦加重语气:“我说,我要去看。开车。” 司机掐灭烟。 “看就看。”他粗声粗气。 大巴车开动。 司机用罗琦刚好能听见的音量嘀咕:“丑人多作怪。” 罗琦抬眼,瞥了下大巴车的后视镜,刚好对上司机带有恶意的目光。 原来就这种感觉啊。罗琦心想。有时候,人的恶意就是无缘无故的。 她盯著司机看,司机訕訕地看向前方。 罗璇的目光转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对著陌生的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 年轻工人笑著从王婶身边跑过,被王婶一把抓住:“你们都笑什么呢?” “我急,你別拉我呀。” 王婶也急了:“你们一个个的神神秘秘,脸上笑得跟朵一样!究竟什么好事,就瞒著我?” 罗桑厂院子里一阵骚动,许多人跑了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都在赶什么? 年轻工人预期匆匆:“王婶,没人瞒你,但赚钱这种事情,各凭本事。” 他滑不留手地跑开了。 王婶急得直跺脚,“喂喂”喊了两声,撒腿跟著跑过去。 王婶年轻的时候帮罗桑厂搬东西闪了腰,伤了脚趾头上的神经,跑起来非常笨拙。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人群早就散了。 王婶不死心,抓了好几个人问,但每个人都闭口不提,满脸神秘,急得她转圈,最后乾脆不顾时间,直接衝到车间去,把老王拖了出来,用家乡话骂道:“一天天只晓得像牛一样低头拉磨,外面变天了你晓不晓得伐?!” 老王根本听不懂王婶的家乡话,但听话听音,他一下子抓住重点:“发生什么事?” 王婶努努嘴:“一个个的,神神秘秘,有什么好事,问也不说。” “是不是有人退出集资池,空出名额了?”老王急忙站起身,“我去问问,咱们上次借的钱,还一直没投进去呢。” 王婶眼睛亮了,推著老王出去。 过了一会,老王回来,满脸涨得通红,额角冒汗:“快取钱。” “真有集资的名额了?” “集资开放了!”老王压低声音,“没有额度限制了!走,我们现在赶紧回家,有多少钱拿多少钱!” 好大一个喜讯,在这时候,罗珏的警告声却迴响在耳边。 王婶反而警惕起来:“怎么突然开放集资了?不是说,罗桑厂运营良好,集资太多,不好管理吗?” 老王推了王婶出门:“外头都传遍了,上面想把罗桑厂打包卖给外商,外商计划把罗桑厂迁出罗桑县。” “97年下岗又来了?!”王婶失声。 “王经理的意思是,赶在外商买厂之前,咱们罗桑厂自己人,能多分点,就多分点。” 王婶被这个消息打击得头晕脑胀:“罗桑厂要迁走?可这么多年了,罗桑厂明明是我们大家的……” “赶紧的,別想了。听说跟外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定在10月29號签合同……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160章 丑也是美u0026怎么选都有牺牲 “小满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罗桑县中学校长对著电话诉苦,“11月中旬就是之河市一模,县中的平均分还是提不上来。县中轮不上加分激励政策,学弟学妹都学得挺累的,也没什么斗志,你能不能在一模前回来,给大家加油鼓劲?” 万小满很礼貌地说:“应该是可以的,我算算时间,然后给您回復。” 掛了电话,万小满给罗琦打电话。 对面有浓烈的、呼啸的风声。 万小满骇笑:“琦姐姐,你在野地里吗。” 罗琦看著荒芜的工业园,对著手机说:“我在工业区这边。” “啊,之河市郊区的工业区啊。”万小满想了想,“我记得那边有一小块地,建了住宅。你是去那里看房子吗?” “你聪明得过头了,小满。”罗琦笑著说,“你觉得这片住宅怎么样?” “你是指升值空间吗?之河市的规划趋势是『东进南拓』,这块地就在东南方向,我想,地產商拿这块地开发住宅,也有这个长远考虑在。” 罗琦摇头:“长远啊,那不得二十年、三十年?我可等不得。” 万小满实话实说:“短期內,我看不出工业区的房子能怎么涨。” 罗琦神秘地笑了:“万小满,你等著看我怎么炒房子。” “一言为定。” 罗琦换了个话题:“你在北京租下的铺面和房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中旬就能收拾好。”小满说,“我计划11月初回去一趟,你知道的,我妈妈11月1號过生日,我准备给她一个生日惊喜——” 说到这里,小满羞涩地笑了声。 “县中让我回去分享经验,等我结束了,刚好把我爸妈接到北京去。”她很轻快地说。 罗琦笑起来:“1號是吧,我记住了,你家的大喜事,我非得去蹭饭不可。” 小满很爽快:“罗美人大驾光临,我家蓬蓽生辉。” 罗琦垂眼笑。 片刻后,她的声音有些伤感:“我要多吃一些。这一別,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吃上娇姐做的菜了。” 小满哈哈笑:“你可以饿三天,扶墙进,扶墙出。” 罗琦笑骂:“你这破孩子!” …… 罗琦掛断电话。 她抱著手臂,抬起脸,走进售楼处。 这样的小楼盘,请不起什么太好的员工,也谈不上什么专业服务。 售楼处冷冷清清,几个售楼小姐正在閒聊,其中一个有些自得:“我男人养我。他送了我一辆车,还说要送我房子,上班多累呀,我结完婚就准备辞职了……” 另外几个羡慕:“真好,你刚一毕业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罗琦走进去,几个女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互相推了几下。 其中一个女生走过来,看见罗琦的脸,倒吸一口凉气,又很无礼地盯著看了好几眼,然后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情。 踽踽私语传到耳边:“……整容脸。” “……整得这么难看。” “……想傍大款吧。” “……哪比得过你,你才是天生丽质,有男人养有男人爱。” 罗琦听著,脸上没什么表情。 “叫你们经理来。”她说。 “我们经理不在。”售楼小姐掩嘴笑。 罗琦坐在椅子上,平静地把手里的包放在桌上,拉开一半拉链,露出里面成捆成捆的人民幣。 售楼小姐脸色变了。 “这里面有50万现金。”罗琦轻声说,“你们这个盘,我相中了,来组织团购。谈得好,这些就是订金。” 售楼处安静了一会。 “团购指的是多少套?”其中一个售楼小姐轻轻问。 “二十套起。”罗琦很平和。 售楼处安静了很久。 突然间,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又仿佛一滴水落入油锅,瞬间所有女孩子全慌乱地动了起来。 “您喝水……” “小姐您贵姓……” “您在这边稍坐……” “我们经理马上就到……” 罗琦垂眼安坐,几分钟后,经理急匆匆地跑来,满头大汗,身上还縈绕著一股淡淡的酸辣粉的味道。 “小姐您太漂亮了,这么年轻又这么好气质。”经理夸讚。 又被夸漂亮了。 漂亮,不漂亮,有时候,和人本身的关係不大。 这个功利的世界啊。罗琦心想。 她扬起脸,唇角露出一点点瞭然的微笑: “是,我漂亮。” 经理点头弯腰:“那是,那是,您这边请,这边是会议室。” “你很会讲话。”罗琦拎著包站起身,点点头,“我们仔细谈谈吧。” …… “谈,谈什么,怎么谈。”赵书记很憋屈地敲桌子,“现在有任何一道正式文件,说之河服装集团已经启动对罗桑厂的兼併流程了吗?没有!结果之河服装的人就这么大喇喇地来调研了?” 张东尧劝:“这人是林国栋的同学,党报的笔桿子,现在借调在省里相关部门,此番下来只是採风。兼併一事,事关重大,肯定要过上面的班子会的,这位笔桿子来不来,关係都不大,让郑厂长正常接待就好。师叔,您莫生气。” 赵书记坐在椅子上,疲倦地挥挥手:“我不生气,我就是感慨,港资撤出后,罗桑厂就像一辆公交车,谁都想上。这公交啊,要是上的人太多了,我担心,我们罗桑县自己的人就上不去了。你看看!这还没怎么样呢,前柵栏宿猫,后篱笆走狗,今天这个要兼併,后天那个要迁走,一个官字,两张口!” 张东尧说:“这说明咱们罗桑厂办得好,营收稳定。” 赵书记是魏院士的师兄、张东尧的师叔。学界关係,感情又不一样。 办公室里,屋门紧闭。 对著张东尧,赵书记总算说了点心里话:“兼併,还是迁走,那是上面的决策,无论如何,我都是无条件拥护、双手赞成的。但你要知道,罗桑厂摊子不算小,里面派系眾多,错综复杂,管理起来,根本不是生產的问题。聪明人不会沾这个摊子,沾这个摊子的人未必聪明,我是担心,最后改革来、改革去,你也当领导、我也当领导,大佛不露面,小鬼满天飞,活活把罗桑厂搞死!罗桑县的支柱塌在我手里,我有什么脸面再见罗桑县几十万老百姓?我有什么脸面再见罗桑县十几万製衣工人?” 张东尧说:“那么听起来,让外商来注资,反而是罗桑厂最好的选择。” “未必是对罗桑厂最好的选择,但可能是对罗桑县最好的选择。”赵书记长嘆气,“可话又说回来——孤木不成林。只想著罗桑县好,若是之河不好,我们罗桑县也好不了几年的。” 张东尧明智地持沉默。 “有时候觉得,做决策,就得有当罪人的勇气,因为怎么选,都有牺牲;怎么选,都有错。时代的列车往哪边转弯,区別就是碾死一万个人还是十万个人。”赵书记长长嘆息,“选不选,都不对;怎么选,都不对。” 窗户留了一道用来通风的缝隙,风吹进来,罗桑河水的臭气一阵阵涌入房间。 张东尧站起身,把窗户关严。 透过玻璃,他久久注视著奔涌的罗桑河。 罗桑河永远奔流。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是好还是坏,水不会有任何变化。水永远那样流过。 赵书记在背后感嘆:“都想摸著石头过河,可是谁愿意成为石头呢?” 第161章 罗文彬的债务 “一天天的仿佛住在水帘洞里,雨连著下满两个月,皮包都长毛。蟑螂半个手掌大,还会飞……”兰姨在电话另一端絮絮诉苦。 罗璇急忙说:“要祛湿呢,我寄祛湿茶给你。” 兰姨“嗯”了声,沉默下去。 “其实这么说可能不道义。”兰姨顿了顿,突然说,“但我现在过得很好。” 兰姨去到广州,起初心里还有疙瘩。可王俭妹又欠债又要带孩子,工厂要散掉,几乎焦头烂额,兰姨又见不得人受罪,这几天都在帮著她把偌大工厂拢起来,一个问题接著一个问题地解决,忙得如陀螺般。 三下两下,王俭妹就看出兰姨的本事。 她有心拉拢,请兰姨吃饭,直接封了一万零一块钱的红包给兰姨:“厂子既然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乾脆给您10%的乾股,这笔钱先拿著安家,等机器开了,再发后续的钱。” 广州的薪资和罗桑县的薪资不可同日而语,兰姨咽了下口水,利落地接了。 服务生端上纸巾:“一块钱一包。” 王俭妹和兰姨不约而同地从怀里掏出纸巾:“退掉,用自带的纸巾。” 两人齐齐怔住,相视大笑。 晚上回去,兰姨第一次仔细阅读了自己的用工合同,抚摸著上面约定的管理人员薪酬7000/月的字样,罕见地失眠了。 “钱拿到自己手里,还是不一样。”兰姨吞吞吐吐,“我跟你妈虽然多年的交情,可到了这边,才知道,我这点没用的本事,竟然能值这么多钱……树挪死,人挪活。如果你妈现在问我,愿不愿意回去给她干?说实话,我不愿意。” 罗璇说:“我都理解。” “我对不起你妈。”兰姨唉声嘆气。 …… “谁对不起谁,都不重要。因为人生稀里糊涂,总归是一笔烂帐。”红星厂的老会计嘆道。 罗璇点头称是。她起身,给赵会计倒茶。 热水裊裊升腾,穿褐色夹克的老头子没看那茶一眼,也没碰。 “我跟你爸妈干了大半辈子,晓得你爸妈对不起你。”赵会计说,“但我年纪大了,是老派人,心里还是觉得,就算林厂长再如何,她毕竟是你妈。当然,我知道你也想我走。” 罗璇訕笑。 当然了,她亲妈仰仗的会计,她哪里敢用。 但罗璇也学会了言不由衷。 她嘆了口气:“今年一直不安生,现在是第四季度,正是帐目复杂的时候,我是真不想您走。您一句话,我就把財务室洒扫乾净,请您回来把控大局。” 赵会计听了这番话,神情熨帖了些。 他嘆气:“小罗厂长,不是我不想做。我已经老了,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帐目。” 罗璇听出赵会计要走之心坚决,才出言挽留:“做財务,越老越有经验。您今年刚刚61,身子骨也硬朗,正是好时候,何必急著走呢?” 赵会计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把门小心地关上,然后才坐到罗璇面前。 他捧住罗璇端上来的茶水,压低声音:“小罗厂长,有些事情,我觉得,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一听就不对劲。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小说选 101 看书网,??????????????????.??????超流畅 】 罗璇变了脸色。 “您说。”她身子前倾。 赵会计却挑起別的话头:“小罗厂长,这话说了,我在本地可能就干不下去了。” 罗璇立刻说:“您想去哪里做?” 赵会计说:“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接到兰姨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在广州过得很不错,收入也很高,劝我也过去。你刚刚也说,会计越老越吃香,而我身子骨还硬朗,也想发挥余热。你帮兰姨安排得很好,是个厚道人,我相信你。” 原来赵会计之所以愿意和她说这么多,是看到兰姨过得好、挣得多。 好日子人人都想过。 所谓保守秘密,不过筹码给得不够高。 罗璇明白了:“我帮您和广州的王厂长谈条件。” 赵会计这才点了点头,放下茶水。 他缓缓道:“你妈知道,我和赵秋兰,你们兰姨,是同宗。但你妈不知道,我老婆和你爸,是远房的堂姐弟关係。” 罗璇脱口而出:“你是我爸的人!” “厂子的钱都抓在你妈手上,我帮你爸盯紧你妈。”赵会计说,“毕竟你舅舅经手的是肥油最多的环节,你妈没少给他恩惠,你爸拦不住,至少需要知道怎么给的、给多少。红星厂毕竟是夫妻两个人的。” 这样的婚姻。罗璇觉得有点可笑。 她点点头:“是,夹在我爸妈中间,確实难受。” 赵会计深吸一口气:“红星厂的钱,盈利基本都滚在货里。你妈手紧,你爸在外面养了女人,钱不够,看你妈把钱拿给你舅舅,觉得你妈没良心。但离婚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爸决定釜底抽薪。” 房间里空落落的,赵会计的声音低沉,迴荡在房间里,激起嗡嗡回声。 罗璇忽地毛骨悚然。 …… 江明映爬上小山坡的最顶端,扶著树,看下去。 这里是纺织村,罗桑县服装產业集群最边缘、最偏僻的地方。 因为边缘、因为偏僻,整个纺织村也只有红星厂一家工厂而已。 受地理条件所限制,从红星厂到罗桑厂的运输距离颇为遥远,周转率远远比不上其他工厂,因此规模始终做不起来。 一阵微风吹过,空气清新。 不像罗桑县里,罗桑河水已经臭不可闻。 微风吹拂在江明映脸上,他额角的汗渐渐乾涸。nate终於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用英语感嘆:“上帝啊,adrian,你果然是运动健將。” 江明映不置可否。 从小到大,江明映早就习惯了为目標而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若是说喜欢,他最喜欢完成目標的一剎那——成功能够折射出极致的自信与自我。 江明映迷恋成功的感受,从来都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 至於运动——他自然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但运动有利於他成为社交达人,能让他申请名校,对运动的品味能体现出他的精英身份…… 江明映是个极致的实用主义者。 既然有用,很有用——那么,他就是喜欢运动的。很喜欢。 江明映把思绪拽回来,冷笑著问nate:“cythnia对红星厂,已经確认退出了,对吗。” nate点头道歉:“adrian,是我失职,没留意到cythnia和罗璇之间的关係,差点毁掉我们的计划。” 江明映皱眉:“罗文彬死得太突然,真是麻烦。” 他注视著红星厂。 “但幸好,林国栋也死了,林厂长失去了对红星厂的控制权。现在是罗璇接手。罗璇可比她妈好控制一万倍。”江明映淡淡地说。 “老天在帮我们。”nate说,“我们本就打算让罗璇来控制红星厂的,记得吗?” “但我更希望是由我扶持罗璇来控制,这样她什么都不懂。”江明映感慨,“去年这个时候,罗璇多愚蠢、多天真、多傻气!现在的罗璇,老练得多,也难搞得多。” “那也成不了气候。”nate直接说,“有天价债务压著,罗璇没有任何筹码来谈判。还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江明映这才露出点笑影子:“当然。” 他信手抓起一片叶子,用指尖碾碎,然后扬手。 看著碎片隨风而去,最后缓缓落在红星厂的厂房上。 第162章 负债! 窗户开了个小缝,几片叶子的碎屑飞进来。 罗璇满头都是冷汗,碎叶飘飘荡荡地落在罗璇的脸上,被汗黏住。 “……你爸决定釜底抽薪。”赵会计说。 罗璇听下去。 “王经理一直想在罗桑厂外面搞个厂子,用来洗钱。” “这几年,光景不比从前,实业不好做,罗桑厂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拿去做生意呢,只赚那么一点点,还有可能亏钱,还不如把钱拿去存银行、吃利息。” “既然是吃利息,就有时间差。大笔资金一进一出,有了时间差,就有很多操作的空间。罗桑厂的钱,再怎么赚,都不是自己的钱。所以,想把罗桑厂的钱变成自己的钱,关键在於『怎么进、怎么出』。” “於是他和你爸一拍即合。” “为了建厂,你爸將把红星厂抵出去借高利贷,拿了八百万,投资扩產。地皮买了,国外的机器订了,人却突然猝死……” “咣”的一声响,是罗璇面色苍白地打翻了水杯。 但她没出声,狠狠地掐著手腕,强迫自己听下去。 赵会计说:“这件事情,透著奇怪。红星厂根本不值钱,你爸为什么能借到八百万?买地皮的手续並不简单,你爸是怎么说买就买的?你爸没出过国,国外的机器,他怎么看的、怎么订的?” 罗璇身体前倾。 赵会计摇头:“你爸是老板,我终究是给人打工的。你爸吼我,我也不敢再问。” 罗璇怔怔地靠在椅子上。她恍惚地看向窗外,几片破碎的叶子粘在玻璃上。 她伸手抹了把脸,看著手指上的碎叶,用力碾了碾。 “我爸没一年了,我妈始终不知道这件事?”她用力压抑著自己的声音。 “王经理一直没跟你妈提这件事。”赵会计结束了这段谈话,“小罗厂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应付不来这么复杂的关係。” 罗璇问:“利滚利,红星厂现在,究竟欠了多少钱?!” 赵会计言简意賅:“2000万。” …… 2000万。 罗璇仿佛听到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回声。 她没办法移动身体,也没办法开口说话,也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 赵会计站起身。 “我能做的,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先消化消化,想通了,再来找我,我带你去看看你爸置的新厂。”老人在门口站定,“还有。” 他回身:“小罗厂长,你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人。” 罗璇看著赵会计。 老人也看著她。 几秒种后,老人走出房间,贴心地关上门。 门关闭,房间里昏暗下来。 太阳逐渐落下,房间里始终没有开灯,一直一直地昏暗下去。 …… 关係王在外面拍门,边拍边喊: “赵会计让我来看看你,发生什么了,你怎么样,你还好吗,遇到事情可以想不开,但死之前记得先还我钱。” 罗璇猛地拉开门,关係王抽抽鼻子:“这么香,你在干嘛啊?” “我在吃饭。”罗璇举起手里的碗。 “那赵会计十万火急地打电话给我干嘛!”关係王气得跺脚,“大晚上的害我跑一趟,遛狗呢?有病!”他狐疑地看著罗璇的脸,“你怎么了,我看你也不难过啊。” “我难过啊,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罗璇气得指著自己的脸叫出声,“但是我饿了,我不吃饭我干嘛?” 关係王探头看了看:“嗬,真没少吃。” “人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自己的嘴啊。”罗璇忿忿。 “你怎么了?” “哦,我刚接手红星厂,最后一个季度財务压力大。”罗璇斟酌著说,“赵会计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提离职,我不想他走。” 她没有说真话。 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罗璇心想。 “就这么点事啊!”关係王很烦地说,“赵会计还特意让我来开导开导你,说知道我俩忘年交。” “忘年交?你?我?呸!你我之间本无缘,全靠金钱死撑。” 关係王又看著罗璇:“真没事?没见色起意、意外怀孕、被男人拋弃、做单亲妈妈、掉入贫困陷阱、度过悲惨的一生?” “滚滚滚。”罗璇把纸巾砸在他头上,“无事发生。” 她冷静地撒谎,眼睛都不眨。 “酸辣鸡爪?我喜欢。”关係王抽了双筷子,“给我吃一口。” “不给,你一口能吃半盘。” “我偏要吃。” 两人盘腿嗦鸡爪。 关係王问:“宗先生明天来视察,你准备好了没有?” 罗璇伸出去的筷子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说:“准备得挺好。” 关係王又腆著脸笑:“那明天我能不能也来。这样,我就能说我认识宗先生,给自己抬咖了。” 罗璇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宗先生居然会出现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真是百年罕见……他为什么来看你的红星厂?”关係王叼著筷子,严肃了神情,“宗先生想必非常重视你。” 罗璇想起自己从前和宗先生短暂的交往,有些摸不到头脑,只能腆著脸承认:“大概是吧。” 关係王想了又想,肯定地点头:“肯定是这样。” 罗璇陷入沉思。 几秒钟后,罗璇咬著牙,低声问:“你觉得,我能不能借这个机会,直接问宗先生要个大单?我的意思是,跳过cythnia和罗桑厂,直接……” 关係王嚇了一跳:“你打算跳单?多大的单?” “五百万?一……一千万?” 关係王又嚇了一跳:“算了吧,以你现在的资金体量,这种对外订单,別说你能不能拿到——就算真拿到了,你没经验,工人也不熟练,货物生產仓储运输,哪个方面都有无数问题,出几个问题,罚不死你!赔不死你!” 罗璇嘆了口气,死了这条心。 关係王苦口婆心:“首先你拿不到。其次,就算你拿到,跳单这种事,被我叔叔他们知道,搞不死你。” 罗璇不语,关係王又劝:“做生意,得辨忠奸,该忠的时候忠,该奸的时候奸。” “对消费者忠?对竞爭对手奸?” 关係王不小心把鸡骨头咽下去,憋红了脸。片刻后,他顺了气:“对能捏死你的人忠,对捏不死你的人奸。” “这都是什么狗屁道理!” “忠奸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好的可以变成坏的,坏的也可以变成好的,就看你怎么想嘛。” 罗璇心里苦,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烦躁地用筷子指了指关係王: “吃荤的不吐骨头,也不怕噎死!” 第163章 你妈,当真不知道你爸的债务?u0026我能相信谁 “小罗厂长,好事能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事已至此,你自己得想开。” 赵会计说著,从口袋里抽出手,轻轻一指。 宗先生到来的前一夜,罗璇终於见到了父亲悄悄置办的新红星厂。更大的地皮,更大的厂房,更偏僻的位置,更新的机器。 关係王嘖嘖称奇:“瑞士『苏尔寿·鲁蒂』剑杆织机、法国『史陶比尔』电子提龙头、德国『贝寧格』分条整经机……太富贵了!现在,红星厂不仅仅局限在做成衣,已经可以生產高端面料了!这个利润可不一般。” 他走到车间深处,一台一台摸过去。 罗璇一看到机器就心痛。这些机器閒置在这里,若是早早开起来,一天能多赚多少钱! 是,利润不一般。但成本也不是一般的高。 2000万! 罗文彬去世一年了。地皮、厂房、机器,就閒置在这里。林招娣不知道,罗璇也不知道。 罗璇忍不住质问赵会计:“您明明可以早些告诉……”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她住了口。 告诉,告诉谁?而且,赵会计又知道什么?做下整件事情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又何必迁怒於別人? 罗璇长嘆一声。 老人在红星厂干了大半辈子,经歷了夫妻內斗、姐弟之爭、母女斗爭,什么都见过,似乎见到什么都不奇怪,神情平静。 “小罗厂长,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没告诉你妈?” 罗璇看向老人。 老人缓缓说:“小罗厂长,你有没有想过,你妈,是当真不知道吗?” …… 罗璇忽然猜测到某种可能性,浑身如遭雷击。 她的大脑僵硬地转动著,听见自己问: “我妈知道这一切?她是故意把烫手山芋甩给我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赵会计简单地敘述,“林厂长是我见过最有韧劲的人,寧可被打死,也不会被打倒。但这一次,林厂长被你打倒了。” 罗璇睁大双眼。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听在赵会计耳中,和林招娣如此相似,都带著如出一辙的狠劲: “那您知不知道,东西到了我手上,不管怎么来的,就是我的,我绝不会再让出去?” 赵会计仿佛看到几十年的林招娣。 血缘啊,真是奇妙的东西。让两个人完全不同,隔著几十年的时光,却又渐渐重叠。 赵会计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老了,小罗厂长。太复杂的关係我处理不了。” 他把一串钥匙放在罗璇手里:“总之,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厂。” 老人藉口熬不动夜,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里。 …… 我还能相信谁? 罗璇站在宽阔而寂寥的厂里。 赵会计的话,眼前的厂,长久的隱瞒…… 相信谁,都不对。 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罗璇冷笑。 罗文彬自以为投资扩產的机会,其实不过一场针对他的围猎——幕后的人,大概想让罗文彬背了债,来控制他,从而控制两个红星厂。 罗文彬当然知道自己要背债,知道自己要被控制,但他知道这债务是2000万吗?他知道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是彻底把他踢出局吗? 难怪cythnia突然退出。 关係王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嘖嘖讚嘆,而罗璇站在偌大的厂房里,浑身发冷。 关係王对著机器摸摸拍拍,转身问罗璇:“你家这分厂啊,虽然地理位置更偏僻,但显然实力比老厂更加强悍。” 罗璇想著2000万的高利贷:“如果我把这厂子卖掉,你觉得能卖多少钱。” “卖?那你可亏大了!这么新的机器当二手卖?现在行情不好,二手机器价格跌到6000多了。”关係王估算,“你这地皮不值钱,厂房倒是挺新,打包能卖个200万出头吧。” 2000万的高利贷,200万的厂。 罗璇一阵头晕目眩,闭上眼睛。 幸好幸好,刚刚吃进肚子里的热饭热菜支撑著她。她的声音很稳定:“你觉得,你叔叔王经理会对这里感兴趣吗。” 是王经理。 是王经理!用女人將罗文彬捆住,做下这等腌臢事——罗璇咬紧牙关。 关係王摇头:“我叔叔?他怎么可能买工厂?又苦又累,他才不会干呢。他最多利用手里的权力兑换成实股,找个有经验的人来经营就好了。” 是王经理——罗璇死死攥紧拳头。 关係王奇道:“怎么,你想用这个厂子傍上我叔叔?”他压低声音,“咱们朋友一场,我劝你收了这个心思。王经理啊,黑得很,至少抽你95%的水。听我一句劝,你自己的厂子,自己好好做,送点礼可以,但別掺和进那摊子人和事。” 路一条一条被堵死,罗璇沉默不语。 关係王继续讚嘆:“现在,哪怕在整个罗桑县,红星厂的生產能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只可惜,吃亏在物流上,这个地段,太偏僻了。你爸妈那么精明的两个人,怎么挑地段昏了头?” 罗璇怔怔道:“是,同样的钱,为什么挑地段昏了头?” 整个罗桑县服装產业集群就是围绕著罗桑厂建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工厂都有个共识:离罗桑厂越近越好。 离罗桑厂越近,物流越快,周转率越高,利润越高。 为什么罗文彬要大手笔,在比红星厂更偏僻的地方建这么大的厂房? 罗璇怎么都想不通。 关係王安慰她:“没关係,宗先生不可能懂这些运营细节,虽然新红星厂周转率低,但谁知道呢?你看看,厂房新设备多好!看起来多有实力!” 罗璇眨了眨眼,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对啊!宗先生那样的大鱷,怎么可能关心周转率这种运营细节。退一万步来说,不是做工厂的內行人,谁又能算清楚这笔千丝万缕的利润帐! 她猛地抓住关係王:“如果我在这里接待宗先生呢?” 关係王反问:“你居然不在这里接待宗先生?” 罗璇继续说:“我能用这个新厂和新设备,撬动大单吗?” 关係王犹犹豫豫:“你没经验没工人,拿到了,你也做不出来,做出来,可能也会被罚,大赔特赔……” 罗璇想到2000万债务,只听到自己想听的:“你的意思是,我能拿到单,对不对?” 关係王急了:“能是能,可……” 罗璇站起身,一拍手:“好!” 她急匆匆跑去抓手机,把关係王“喂喂餵”的叫唤声甩在一边。 第164章 搭草台,唱好戏 罗璇注视著更大的厂房。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傅军,简单交代了新厂的事:“明天把你能喊来的工人都喊来,我得把新厂填满。” 傅军说:“这个时间,我不可能凑够你要的那些数量。我只能尽力。” 罗璇只好说:“能找多少是多少。” 掛了电话,她想来想去,打给王悠然。 “明天一早,把你们整个话剧团的演员全喊来。”罗璇说,“剧本我今晚就发给你,拜託你们扮演管理人员。” 王悠然一听是糊弄大鱷宗先生,急了:“我们恐怕没这个本事。”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罗璇咬牙说,“你们先来演著,到时候再说。” …… 宗先生要先去之河大学参加捐赠仪式,结束之河大学的行程后,再顺便前往罗桑县。 罗璇一夜没睡,一早先把工人和话剧团演员安排到新红星厂,对著傅军千叮嚀万嘱咐一番后,急忙出发去之河大学迎接。 关係王像无影的蚊子一样,嗡嗡嗡在罗璇身边打转:“你真是疯了。” “你別想著找宗先生要大订单,你跳过王经理,跳过cythnia,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跳单,他们隨便给你做点手脚——赔不死你呀!” “得罪王经理,你以后在罗桑县还怎么混?!” 罗璇没法说自己被两千万债务逼得兵行险招,只能冷著脸:“你来做什么?” 关係王瞬间变了脸,声音也带著体贴: “小罗总,我给你开车。你看,见宗先生,我总得有个身份……都知道司机是心腹、自己人,你看我给你做这个心腹自己人,好不好?” 罗璇被肉麻得直皱眉。 她心头满是2000万债务,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番布置能否瞒过宗先生那双利眼,也根本不知道宗先生此番一定要来红星厂考察的目的是什么,紧张得翻江倒海想呕吐,面上却不能显出来——这时候,有个人帮自己开车,做点细致服务,简直瞌睡送枕头。 关係王不愧是关係王,这个要求提得恰到好处。 罗璇冷著脸答应了,自觉很没底线。 宗先生没什么变化,样子依旧温和和亲。他喜欢人气,无论何时何地,身边总是簇拥著一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工作伙伴也有顽主。 从一大早等到中午,之河大学的仪式结束,宗先生被请进贵宾室和各方头头脑脑们会见。罗璇紧张地打腹稿,又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各种设备参数、自有优势背了又背。 又从中午等到夜幕降临,关係王递给罗璇两个盒饭。 “吃吧。” “这都一天了。”罗璇看了看表,“万一宗先生这会结束呢。” “结束不了,肯定还有饭局,饭局后还有第二场。”关係王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她,“人家才不在乎我们的时间呢,就算我们等了一天,人家今天累了,不想来了,说改日期就改日期。” “去路边蹲著吃,別把车里染上味道。” 在之河大学灯火辉煌的校內酒店门口,两人猫著腰找了个黑灯瞎火的路边,端著泡沫盒子,开始狼吞虎咽吃盒饭。 冷风拍头。 罗璇注视著酒店璀璨美丽的灯光,知道宗先生就在其中一间。那里必然高朋满座,还有几个被叫过来的、一脸单纯的美丽本科生。有些人上桌吃菜,有些人是桌上的菜。这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局。 “那我们呢?”罗璇举著筷子,“如果不想变成一盘菜,也不想变成吃菜的人?” “干你屁事,你想得倒是美。”关係王扒饭,“人家眼睛里压根没咱。” 罗璇“嘖”了声。 很难说不后悔。从前的小小任性,因为一些清高的心气,一些单纯的看不惯,直接远离资本与权力中心……如今就是这样的局面。她只能眼巴巴地在外面等著,身负巨债,渴望得到大佬一个眼神的施捨,渴望得到一个机会。 但再给她一次选择呢? 罗璇心里清楚,她还是会这样去做。 只了不到1秒钟,罗璇就安然地原谅自己,不再去想。毕竟,牛奶虽然被打翻,可廉价的盒饭也算香气扑鼻。 人生苦短,先吃盒饭。 罗璇的脚蹲麻了,乾脆坐在地下,继续埋头苦吃。 这些日子事务繁多,她累得心臟疼,但不敢休息。傅军和王悠然的的简讯电话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又过了两个小时,宗先生助理打电话过来,罗璇身子一震:“来了。” 车门被人敲响,罗璇和关係王连滚带爬毕恭毕敬地滚下车,罗璇嘴里念念有词,背的全是刚刚的內容,结果一抬头—— 只看见宗先生的大秘。 两人老老实实鞠躬问好开车门。 秘书笑得疏离:“我跟你们车。” 关係王开车上路,秘书坐在后座,而宗先生的车队远远跟在后面。 车子穿过热火朝天的罗桑县,进入纺织村,在红星厂门口经过,转向新红星厂。 罗璇整个心都高高地吊了起来。 近了,近了。 新红星厂灯火辉煌。 和罗桑县发达的夜市相比,纺织村几乎没有像样的商业。因此,夜愈是黑,纺织村愈是沉静,距离罗桑县服装產业集群中心愈是偏僻,衬得那辉煌的灯火愈是宽敞、簇新、气派。 罗璇扭头看了看大秘,而大秘的面上看不出喜怒。 罗璇又看向新红星厂——人应该都候著了,机器也在转。所有兵荒马乱准备的一切,搭的一齣好戏,只等著宗先生一到,立刻敲锣打鼓地上演。 成败在此一举。 罗璇一颗心仿佛放在火上烤,又激动、又紧张。她深吸一口气,而车子驶向新红星厂的正门。 罗璇开口:“就是这里了,可以停……” “车”字还没出口,只听大秘说:“拐弯。” 罗璇一怔。 关係王也一怔,陪著笑脸:“这里就是宗先生要视察的红星厂了……” “嗯。拐弯。”大秘说。 啊? 罗璇目瞪口呆,而关係王在大秘的指挥下扭转方向盘,车子一转弯,生生从红星厂大门口拐开去。 旋即,大秘不断提出指令,车子带著车队绕著新红星厂开了一圈,又绕著纺织村开了一圈,最后缓缓驶向返程的道路。 全程不到半个小时。 视察就这么结束了。 从头到尾,罗璇上上下下准备了那么久,宗先生別说看厂了,连面都没露。 对罗璇而言天大的事情,在宗先生面前,不过一阵无足轻重的微风。 第165章 江明映的筹谋u0026人只要扛揍 微风习习,清凉的空气从车窗的缝隙中透进车內。 车队平稳地绕著新红星厂转了一周,辉煌的灯火將车內人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江明映微微侧身,用英文询问宗先生:“这块地怎么样。” “adrian,你天生就像一条追著金钱撕咬的鬃犬。”宗先生用新加坡口音浓重的英语称讚,“我作为你的投资者之一,很高兴见到新厂一期设备安装完成。” 江明映笑笑:“说起来,一期的经营者还是您的故人。罗璇,您还记得吗?” “啊,那个小女孩。”宗先生隨意挥挥手,“她不重要,你该处理掉就处理掉,不用顾忌我。” 江明映笑,一张瘦长而精明的脸,谦和又英俊:“我在非洲和亚洲都考察过,三年內,这是降低成本的最佳办法。” 宗先生看著车窗外,点点头。 “我將在10月28日启动与罗桑厂的最终谈判,把罗桑厂拿到手。然后,將罗桑厂掏空,把罗桑厂的核心『流入』新厂。来年1月就可以自有资金投入新厂二期的启动,4月投入第三期。” 宗先生点头:“adrian,把事情交给你,我们都是放心的。” 江明映含蓄地微笑。 宗先生感嘆:“说起来,前些年charles操盘另一个產业集群项目,折戟沉沙,亏了好多钱,就是因为搞不定错综复杂的地方关係,搞不定各种纷繁复杂的环境认证,更搞不定本地人。还是你聪明,不破不立,直接绕开旧的,凭空建了个新的,还做了个漂亮的仙人跳,给那个本地人设局,利用王经理的贪慾,让他和王经理帮你把厂建起来,而你一份没,净赚。一切都顺顺噹噹。” “最好的资本运作,就是——”江明映用中文一字一句,“空手套白狼。” 他用英文解释:“意思是,我们不需要一分钱,只要动用一些资源与手段,就可以收穫大笔財富。” 宗先生抚掌而笑,用中文重复:“空手套白狼。我喜欢。不过,我记得,中国还有一句话,叫『凡事留一线』,adrian,你会放那小女孩一条生路吗?” 江明映看向前方,微微笑:“宗先生,中国有另一句古话,叫『痛打落水狗』。意思是,既然已经把事情做绝,那么就要赶尽杀绝,杜绝后患,否则,资金就会有风险。” 宗先生注视了江明映半晌,终於认同地点头:“adrian,把钱交给你,我放心。” 江明映的表情没有变化,拔直的脊背微微鬆弛了些。 “对了。”宗先生转过头,看著江明映,“你提出的那个口號,是什么来著?” 江明映展齿一笑。 他的脸被新红星厂的灯火照亮,牙齿雪白。 “再造一个罗桑县。”江明映很有耐心地重复。 再造一个罗桑县。 江明映不急。 他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 罗璇在家里重复著吃与睡。 她连宗先生的面都没见到,希望彻底破灭。 回到家,她倒头就睡,一觉睡了两天。睡醒了,也不急著起床,窝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 10月28日这天,大门一声巨响,紧接著是隔壁房门打开又合拢、旅行箱轮子骨碌碌摩擦地板、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姐结束了异地面试,回来了! 罗璇睁开眼,阳光已经撒满整间屋子。 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她看著天板,还没来得及高兴——2000万债务山呼海啸地涌进脑子里。 她呻吟一声,痛苦地捂住头,在床上扭动。 罗珏推门进来:“你宿醉?怎么一大早脸色难看?” 罗璇重重嘆气,想著怎么和大姐提这笔债务。 “大姐,你昨晚通宵了吗。”罗璇注意到罗珏半张脸有些肿胀,双眼通红。 罗珏想了想,苦笑一下。 她一边四处奔波找工作,一边依旧试图劝阻工人们借钱投给罗桑厂,有个年轻气盛的工人动手打了她一巴掌。 “你赚够了钱就不让別人赚钱!”那年轻工人愤恨道,“你太自私了!” 罗珏不愿再想。 罗璇懂了,看来姐妹两人都有需要向彼此倾诉的遭遇,同样难以启齿,同样需要倾诉很久。 只是,大姐虽然看上去备受挫折,但不再心事重重了,开朗了很多。 说明她选择的道路,是她自己满意的。 罗璇想著,罗珏开口。 “话头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罗珏提议,“天气凉了,我们吃火锅吧。买点肉菜在家自己涮,再买点酒,一醉不休。” “大姐,你阳光很多啊。” “什么阳光,要被暴风雨打蔫啦。不过,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遭受什么,就算身体吃了苦,但我的灵魂很坦然。我不后悔。” 罗璇才听不懂什么身体什么灵魂的,但大姐既然想得通,她就鬆了口气:“大姐,你现在状態真不错。” 罗珏坦然地点点头:“人必须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罗璇放下心来:“么儿呢,她养病养好了吗?” 罗珏的脸色沉了下来。 罗璇很少看见大姐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心里一沉:“么儿又出什么么蛾子了?” 大姐盘腿坐在罗璇的床上,沉著脸把电脑推到罗璇面前:“你自己看。” 罗璇隨意扫了眼电脑屏幕,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 是小妹和老郑的最新合影。 小妹的鼻子和眼睛甚至还没好利索,两个人却已经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配文是: “我们,守得云开见月明。” “守个屁啊。她脑子被屁崩稀碎吗。”罗璇难以置信地爆了粗,“她居然和老郑复合了?!” 罗珏也罕见地爆了粗:“她脑子里灌了屎。” “这和把窜稀的屎吃进去有什么区別?!”罗璇从床上跳起来骂,抓起手机,“不行,我忍不了这噁心玩意,我得问问——” 罗珏伸手按住罗璇。 “这屎,你得吃,我也得吃。”她静静地说。 罗璇气得眼冒金星:“凭什么?” 罗珏简单地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姐妹之间,也得有分寸,么儿做事不喜欢被人质疑。” 罗璇深呼吸,又深呼吸:“我们是外人了?” 大姐轻轻说:“二妹,我们三个,虽然都从妈的子宫里钻出来,虽然是亲人,但各有各自的人生。你不好干涉太多的。” 罗璇瞪著眼睛想了好半天。 “妈也有妈的人生。娇姐也有娇姐的人生。小满,万叔,王婶……”罗珏垂头苦笑,“我们只能各走各路。没人会把人生寄託於他人。二妹,大家的人生,並不是围绕著你进行的。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大姐,但我们兜兜转转,还在一起。”罗璇伸手握住罗珏的手腕。 “我们也註定要分开的。”大姐冷静地把她的手推开。 罗璇很受伤:“大姐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因为我要去菜市场买肉而你要去超市买丸子。”罗珏清冷地说。 罗璇要反应一会,才猛地跳起来:“大姐你讲的冷笑话真的好冷,你知不知道你只会说烂梗啊?!” 罗珏哈哈哈哈笑起来,笑得弯了腰,倒在沙发上:“骗你还是太容易了。” 罗璇跳起来,把大姐压在身下,又被血脉压制,被大姐按在身下挠痒痒,猛猛討饶:“不是烂梗,不是烂梗,大姐你最幽默!” 罗珏瀟洒地拍拍手:“你想揍我,下辈子吧。” 罗璇不服不忿地躺在沙发上,心想,自己练体育这么多年,身强体壮,结果柔弱的大姐深知自己每一个弱点,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自己干趴。 罗璇不服:“晚上回来再战。” 罗珏笑嘻嘻:“回来再揍你一顿,我没意见。” 罗璇还要再討口舌便宜,罗珏已经正色:“还磨磨蹭蹭!快穿衣服出门,懒鬼!” 熟悉的血脉压制再次觉醒,罗璇起身套衣服,被罗珏左一句话右一句话催得鸡飞狗跳。 她打开衣柜,惨叫一声:“脏衣服没洗,乾净衣服没有——大姐我穿你的t恤!” 她衝进罗珏的房间,打开柜门,不由分说,抓起罗珏的衣服往身上套。 罗珏向来爱乾净,毛了:“又穿我衣服,你能不能勤洗衣服!懒鬼!” “反正有你嘛!” 几分钟后,罗璇被大姐揍了几巴掌,还是如愿穿上了大姐的衣服:“大姐,我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 罗珏低头穿鞋:“怎么。” “人只要扛揍,就能获得很多好处。”罗璇深沉道,“啊——別真掐——別掐脸——轻点掐脸——疼疼疼!” 第166章 千股跌停u0026让她消失 两人走到街上。 这是一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天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玻璃,云又高又远。 罗璇仰起头,阳光照在脸上,她的心情突然舒畅起来。 “大姐,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我很幸福。”罗璇按住自己的心。 无论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么——日子总是一分一秒过去。即使未来的人生阴霾重重,可在此时此刻,微风吹著,阳光照著,天蓝树绿,而罗璇知道自己是幸福的。 罗璇看向美丽的大姐。 两棵树之间缠著绳子,掛著邻居晾晒的蓝格子床单。罗珏正伸手抓著床单的边角,把它轻轻撩开。若隱若现的蓝格子,掩映著清瘦雪白的瓜子脸,及肩黑髮被风轻轻拂起一丝,縹縹緲緲的,仿佛她下一秒就要被床单拖拽著,隨风飞走,越飞越高,直至化作漫天的黄色蝴蝶。 这张雪白縹緲的脸转过来,对牢罗璇微微一笑:“复述一遍,我让你买什么。” 可恶。 根本没有在听呢。 罗璇左右躲闪罗珏的巴掌,仰头哀嚎:“人的幸福总是短暂的对不对——別打啦!” …… “人的幸福总是短暂的,但我想,我会是例外。”万小满对著手机,笑眯眯地说,“我有能力,肯吃苦,我会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 “你当然会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手机另一端,罗琦斩钉截铁地说,“你吃得苦够多了,小满,以后都是你的好日子。” “我会的。”万小满抬起头,注视著湛蓝的天空,宛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玻璃,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 “不要告诉我爸妈。”万小满笑嘻嘻,“我妈11月1號过生日,我要用铺面和房子,给她一个大——惊——喜——!” “保证帮你保守秘密。”罗琦也笑。 两人掛断电话。 10月28日,万小满走下火车,走出罗桑县火车站,匯入罗桑县的人潮中。 …… 罗琦放下电话。老郑凑过来:“谁呀。” “一个孩子,罗桑县的状元,罗桑县的未来。”罗琦把手放在老郑的肩头,“你的老朋友们都怎么说?团购房的事,他们有没有意向?” 老郑的头髮全白了:“凑了几家,还差一些,我今晚继续找他们问。” 罗琦点点头。 老郑看著罗琦,突然动容:“我晓得……你是真的爱我。我风光的时候,你跟了我。我落魄的时候,你还跟著我,打也打不走……我的朋友们都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人,和外面那些捞女不一样,你是女中豪杰,让我对你好,莫要辜负你。” 他攥紧罗琦的手。 罗琦垂眼看著那双包在外面的大手。那双手苍老了很多,上面遍布皱纹。 老郑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罗琦什么都没说,不露痕跡地温柔笑了笑。 …… 罗珏扬起脸,在阳光下笑了笑:“我去菜市场买肉,你去超市买丸子。” 罗璇张望了一下,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刚好相反。她转过身去,和罗珏背对背。 罗璇回头。 “我们在哪里匯合呢?”罗璇问。 “家里见。”罗珏回头,轻盈地指著前方,“我再带瓶酒,我们一醉方休。” “好哇,一醉方休!”罗璇点头。 阳光那么美丽。姐妹两人背对著彼此,向著相反的方向前行。罗璇心有所感,回头看了眼,对著大姐的背影又喊了句: “大姐,家里见。” …… “怎么又见到他! “他在罗桑厂里面晃什么晃,他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们还陪著他?!”王经理站在窗前,眉头紧皱,语气烦躁。 亲信急忙说:“他是省里的人,之前是党报的笔桿子,借调到实业部门去了,现在来我们这走访。” “省里来调研的?!” “那倒也不是。”亲信说,“没函,只有一封介绍信,应该是个人行为。” 王经理面色难看地盯著那人:“江明映就要来谈注资罗桑厂的事了,你们想办法把他弄走。” 亲信低声应了。 王经理沿著走廊走,越走,越是觉得心慌。郑厂长的电话打进手机:“你什么时候过来?!千股跌停,千股跌停知道不知道?” 王经理当然知道。他急急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郑厂长转头看著他,满眼红血丝。 两人对上眼神,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 2008年10月28日,千股跌停。 还没到中午休市,股市內已经遍地停牌。1004只股票跌停,a股市场总市值在几个小时內蒸发掉数以万亿计的財富。 包括罗桑厂几十年、几代人积累的財富。 “根本拋不掉。”郑厂长喃喃说,“所有人都在拋,所有人都在跑……太惨烈了。简直是一场绞杀。” “怎么办?”郑厂长抬眼看著王经理。 郑厂长浑身上下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噬痒。是冷汗一颗颗渗出来,又不住地往下流。 “老王。”郑厂长走上前,抓住王经理的胳膊,“千股跌停,罗桑厂的钱,已经彻底蒸发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没办法交待了。” 王经理神色动了动,安抚地拍他的胳膊:“郑厂,还有我。” 郑厂长压低声音:“工人集资款都收拢齐整了?” 王经理点点头:“只要有钱,就能备料,机器还能赚,就能赚钱。” “不,我们得跑。”郑厂长嘶声,“这些钱,填不上罗桑厂的窟窿,也瞒不过省里的审计。但这些钱足够我们去国外过好下半辈子……” 王经理按住郑厂长的胳膊:“別慌,郑厂,没事的。只要外商愿意给我们注资,就轮不到之河服装集团兼併我们。” “赵书记根本就不会答应!”郑厂长转了几圈,焦急地说,“你我都知道,和江明映谈,也不过权宜之计、暂时拖延罢了!” 眼看著郑厂长铁了心要走,王经理心中焦虑,面上不显。他劝:“郑厂,您別慌,眼下,江明映今天过来,先把他稳住再说。” 郑厂长显然没听进去。 王经理直接说:“走访的人来了。”他指了指下面,“就在厂子里。” 郑厂长变了脸色,跌坐在椅子里。 “今天我走不掉?这个节骨眼,他怎么来了?难道……我记得,他是林国栋的同学,而林国栋,是那个乱讲话的罗珏的舅舅。” 王经理低声:“昨天刚找了工人,教训过罗珏,打了她一巴掌。”王经理顿了顿,“这当口,他过来,大概是为罗珏报仇,来故意抓我们差错的。郑厂长,这种节骨眼上,您先稳住了,送走他,我们再徐徐图之。” “您別慌。我觉得,我们不需要跑。”王经理语气沉稳,“问题不大,事情还没那么糟。” 郑厂长喘著粗气。 “罗珏知道的太多了。”郑厂长阴沉著脸,“动作太大了。” 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狠意。 “让一个女人消失,並不难。”郑厂长缓慢地说。 第167章 准备逃跑u0026绑架u0026证据 “我的护照呢,消失了?” 王经理在办公室里翻来翻去。 “啊,找到了。” 他把护照揣进手提袋。 手提袋里,全是粉色的百元大钞。 王经理封好手提袋,藏到办公桌下面,做好逃跑的准备。 …… 风有点凉,刚刚还是阳光明媚,这会已经黑沉沉的,风雨欲来。 罗珏低著头疾走,及肩发被风吹乱。 她伸手摸了摸脸,那里还有点肿。 罗珏低低嘆了口气。 昨天被工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她头昏脑涨,这会耳朵里还生疼。 这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如果值得,她胸中这股愤懣又算什么? 如果不值得,她从小到大、从头到尾坚守的正义,又是什么? 是,她帮助別人,不是为了別人,她只想对得起自己。 可这样真的就对得起自己了吗? 她努力帮助的人,最后打了她一巴掌? “人活著,究竟是为了什么啊?”罗珏捂著脸,茫然地说。 雨大颗大颗砸下来,砸在罗珏的黑髮上,很快就打湿了她的头顶。 风吹过,冰冷的,让罗珏乱鬨鬨的脑子降了温。 而菜市场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方便 】 她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撞向一边。 …… 风有点凉,雨点大颗大颗砸下来,罗璇用手按住头顶的碎发,快走几步。 “开肠,牛肉丸,墨鱼丸。蟹棒。”她欢快地碎碎念,“午餐肉。” 说著说著,她自己倒是开心起来。 罗璇心想,她和大姐才不一样,大姐脑子里总是想一些宏大又抽象的东西,什么正义,什么灵魂…… “人活著是为了什么?还能为了什么,人活著就是为了去超市买他妈的肉丸子吃。”罗璇嘀咕。 她很放鬆地哼著歌,超市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 她的肩膀被人狠狠撞向一边。 …… “哎呀。”罗珏被人撞得一个踉蹌,皱眉瞪过去。 …… 妇人转过头,一张宽方的脸,黑里透红,高大强壮,一双大脚。 罗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脑传来剧痛,红色的血刷拉拉流淌下来,霎那间遮住视线。 “嗡——” 耳朵里尖锐的鸣叫声由远及近。 那妇人用力钳住自己的胳膊,罗璇想还手,想大吼大叫,可下一秒,她的眼前彻底黑了下来。 …… “没事,下次注意就好。”罗珏拍了拍自己的袖子。 “快和姐姐道歉。”年轻的妈妈不安地推小男孩。 “姐姐,对不起。”小男孩躲在妈妈身后。 …… 鋥亮的黑色车子拐了个弯,缓缓驶入罗桑厂。宽阔恢弘的前门早早打开,郑厂长穿著黑色夹克,带著一眾人,等候在门外。 雨水渐渐落下,在黑色夹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团团痕跡。 郑厂长笑著。 笑容掩盖不掉他憔悴苍白的面孔与惊惶的眼睛。 …… 破旧的银灰色麵包车拐了个弯,混在其他拉货、拉料的三轮车、摩托车与麵包车中,从后门驶入罗桑厂。 “王经理说把罗珏做掉。” “放什么狗屁,给200块就想杀人,古惑仔看多了吧。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们不做。把罗珏丟他办公室里,让他自己看著办。” …… 王经理上前,恭敬地拉开前门。一道穿著蓝色西装的瘦长影子从车內钻出,江明映站在车前,抬头。 雨大颗大颗,迅猛地砸下来。江明映的面孔被雨水砸得有些微的痛意,这似乎是某种来自老天的愤怒与警告——但让別人恐惧的,只会让他更加贪婪、更加兴奋。 江明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在黑压压的浓云下,看向灰沉沉的庞然大物,罗桑厂。 在他眼里,罗桑厂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会像条残忍的鬃狼一样,把这巨大尸体肚子里的血肉器官,统统掏空。 …… 一大半机器都没有开工,几个女工无事可做,窝在仓库里聊天。 “这次分红应该也快了。”王婶说,“再不快点分红,借的钱就该还了呀。” “东挪西凑唄,你还怕罗桑厂跑了不成?这集资啊,买到就是赚到。” “嗯?下雨了。” “娇姐,下雨了!”王婶扯嗓子喊,“快进来躲著啊!” 娇姐的头髮被她自己剃得只剩短短寸根,白了大半。很多地方乱七八糟的,並不齐整,几块头皮刮破了,凝固著暗色的血痂。 雨落下,娇姐坐在库房门口,一动没动。 王婶上前去,把娇姐架了进来。 王婶嘴里忍不住埋怨:“看看你,把自己弄的,等小满放假回来了,得多心疼你——你身上什么味!多久没洗澡了,啊?” 顿了顿,王婶的语气有些严厉:“你就不能振作一些?就当是为了小满!” 娇姐转过头去,神情黯淡。 …… 雨点很快转为瓢泼大雨,哗啦啦落下,砸在玻璃上,咚咚作响。 罗桑县医院。 万高大放下手里的书本,转头看了眼窗户。 “下雨了啊。” 他反手抓住医院床头的柵栏,用力把自己滑倒的半截身体扯起来,靠坐在床头。 一张床,他只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堆了些杂物。 红的橘子,蓝的床单。 床头的平安香囊轻轻晃动。 …… 大雨忽然落下,万小满撑起伞,走进罗桑县中学的校门。 班主任一把抓住爱徒的胳膊,朗声大笑:“小满,小满!”老人重重地拍万小满的头,又捏她的胳膊:“好好好,壮实了,个子高了。看来大学读得不错,没乱减肥,有好好吃饭!” 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学生笑嘻嘻地探头看过来,万小满面色通红:“老师,我有认真运动,我不会减肥的。” 班主任抓著爱徒不放:“走走走,你要住学校,我已经嘱咐人给你收拾一间教师宿舍,你还在长身体,带你去吃涮牛肉,咱们爷俩好好聊聊……” 万小满好说歹说,才允诺老人,明天去看他。 “赵书记也想见你,说这次动员会全指望你了,你就是罗桑县的希望!” 看著万小满有点紧张的脸色,班主任又笑起来:“知道,你想给你爸妈一个惊喜,我不告诉他们的!” 万小满抿嘴笑:“老师,我想好好准备动员演讲,得借用县中的图书馆,上网找些资料。” 万小满走进罗桑县中学的图书馆,连上网线,开始搜索: 洗钱如何判定刑法 她凝神细看,时不时退出网页。电脑桌面上,有一个“罗桑厂”的文件夹,她用滑鼠点开,里面有三个小文件夹: 洗钱 资金转移 证据收集 几个小时后,雨渐渐停了。 万小满盖上电脑,把行李放在宿舍,换上一件罗桑县最常见的黑色运动服外套,低调地背上书包,走出罗桑县中学的大门,向罗桑厂走去。 第168章 跑! 电磁炉上的大锅里,清水已经沸腾了一轮又一轮,终於不情不愿地烧乾,发出“吱——”的长音。 无人理会。 琳琅满目的肉卷逐渐解冻,笔挺的形状软塌下去,就连红色,也洇成曖昧不明的顏色。 锅底渐渐发黑,糊味慢慢散发出来,但依旧无人理会。 白烟猛地窜出来,浓郁的异味充斥著整个房间。 乱糟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猛地推开,罗珏披头散髮地举著手机冲房间,哭著对电话另一端喊:“二妹不见了,有人说她被麵包车拉走了,地上有还血!” 她颤抖著手,拉开床头柜,拿出全部的银行卡,又窸窸窣窣地抓起现金,手忙脚乱地往怀里塞,然后跌跌撞撞地转身跑出去。 门大力关闭。 白烟猛烈地窜著,几秒种后,门再次被大力推开,罗珏折返,猛地拔下插头,哭著说:“祝峻,我也怕她被拐卖,通往县外的交通干道,就拜託你查找了!” 门再次被大力关闭。 房间內陷入沉默与漆黑。 …… 罗璇睁开眼。 2000万债务山呼海啸地衝进她的脑子,罗璇浑身发冷,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等等。 罗璇被冻得一激灵,发现自己冷是因为躺在地下,痛是因为她的脑袋显然肿著大包—— 她想起中午的事。 罗璇猛地坐起身,看见外面已是明月高悬。她急忙扑到窗边看了看——这不是就罗桑厂嘛! 手机早就丟了。 此刻,电子钟提醒她,是10月29日凌晨3点50。 而她被关在一间满是铁皮的小资料室里,除了铁皮柜,就是冰凉又光禿的大桌子和一把椅子。她试著退了推门——门被反锁得牢牢的。 本书首发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她大喊大叫了一会,外面没有人,也没有任何脚步声。 罗桑厂的行政楼,晚上自然是没人的。这里距离工人生活区很远,工人也不会在凌晨四点钟跑到这里来。 什么鬼。罗璇心想。 白天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被拐卖了,谁知此时此刻自己只是被丟进了罗桑厂,也没人理会自己,只要挨到天亮,等工人们起床了,她对著操场喊几嗓子,就会有人来给自己开门。 什么鬼! 真是虚惊一场! 真是无妄之灾! 罗璇忿忿地摸到额角伤口已经凝固成血痂。摸来摸去,实在没忍住,试探著抠了几下——旋即痛得一个激灵。 算了。 反正天亮了就能出去。 罗璇打开铁皮柜,不客气地抱出厚厚一摞文件,一本本一排排垫在光禿禿的大桌子上,总算是垫得厚实了些,又脱了外套下来当被子盖在身上,舒舒服服地躺在桌子上,翘著脚看著夜色。 別说,还挺愜意。 不一会,她就睡熟了。 …… 10月29日凌晨四点钟,江明映坐在车上,遥遥望著罗桑厂。 一栋挑高的、漆黑的影子。郑厂长向他介绍过,那是罗桑厂的行政楼。 不过,明天就是他的行政楼了。 电话进来,江明映用英语向对面匯报了很久,最后说:“已经谈妥了。” “合同对我们非常非常有利,郑厂长毫无职业素养,心不在焉,似乎急著把厂子转手。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没经歷过如此简单的谈判。”他的语气中带著一点轻蔑。 “天亮以后,我去正式签合同。” 江明映结束了通话,降下半截车窗,缓慢地掏出一支雪茄。 他浑身的血液都叫囂著激动。 江明映心里清楚,如果一切能顺利实施——再造一个罗桑县! 再造一个罗桑县! 这是怎样的气魄,怎样的未来,怎样精巧又恢弘的手笔,怎样以小博大的格局——他將一战成名,这將改变他的一生。 再造一个罗桑县! 江明映把雪茄放在鼻端,嗅著香气。他点燃雪茄,没怎么吸,只是静静地拿在手里,注视著烟雾裊裊上升。 “再造一个罗桑县。”江明映压抑著声音里的颤抖,沉著嗓子,自言自语。 远处,水声拍岸。 明月高悬,照耀著罗桑河。 明月高悬,照耀著罗桑县无数沉睡中的工人家庭。 …… 王经理提著行李,小步疾行,明月把罗桑厂照得亮堂堂的,似乎所有的罪恶都无处隱藏。 有人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王经理回头,看见惊惶愤怒的郑厂长,大惊。 雪亮的月,暗色的墙,映著两个撕作一处的黑色影子。影子聚拢又分开,激烈地推搡著、摇晃著,箱子跌落在地,被另一人狠狠抢走,高高举起一本护照。 郑厂长始终压低声音。 “你他妈的说问题不大,原来你今晚要跑——” “你他妈的自己跑,把我留下背锅——” “你不做人——” “信不信我撕了你的护照,我让你无处可去——” 他作势要撕,王经理变了脸色,后退几步。 “我终於看出来了,我被你坑了。”郑厂长绝望地说,“原来你从头到尾,都在拿我当背锅侠,你敛了財,你走绝了路,你把这一切全都推到我的身上。亏我这么信你。” 说罢,就要撕。 月光亮堂堂,墙上的黑影再次纠缠成一团。等再分开,两人脸上都掛了彩。 王经理气喘吁吁地看著郑厂长手里的护照,冷笑:“郑爱民,你怪我?是你自己没本事,做不出业绩,我能做出来,你也跟著沾光,现在帐平不了,你反而怪起我了?”他喘了口气,“我不管怎么做,至少是为了罗桑厂好,不像你,郑爱民,外来的和尚,根本不在乎罗桑厂能不能赚钱,只想踩著罗桑厂著往上爬——” 郑厂长大怒,刚要说什么,王经理却低声喝止他:“你还想不想跑?” 噎得郑厂长麵皮发紫。 王经理厉声威胁:“我是罗桑县本地人,门路多,万一被发现,我还能捞你一把,你呢?你以为靠你自己,真能出得去?” 郑厂长靠在墙上大喘气。 月光惨白地照在他的脸上。几秒钟后,他抓牢手里的护照,揣进口袋:“一起走。你的护照,我替你保管。” “……那就快走。”王经理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手机铃声骤然划破寧静,两个人的身子都颤抖了一下。 第169章 相残u0026我是罗桑县的希望 凌晨四点钟? 郑厂长立刻接了。 “郑厂,您刚刚拨了电话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没接到,我不该睡觉的……” 郑厂长看了眼手机,自己刚刚在爭夺中,无意识拨了个电话给心腹,对方没接到。 郑厂长声音沉稳,架子十足:“我通宵工作到现在。明早外商过来签合同,合同的最终版本擬好了吗?” “是,郑厂长,给您匯报一下,具体的条款……就这些,但给对方的条件会不会太宽鬆了些,我们很吃亏,很多地方,还有进一步收紧的空间……” 郑厂长教训:“你要分清,什么是需要领导决策的,什么是自己做主的,这是你值得问我匯报的问题吗?” 电话对面惭愧:“您说得是。” 郑厂长又语重心长:“小亮,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要成长起来,肩负起你该负的责任。说起来,明天我有个会,外商过来签合同,就由你来接待吧。” 心腹疑惑:“郑厂,这么大的事情,您不到场,外商未必答应。更何况,明天我还联繫了报社过来拍照采写。” 郑厂长语气不虞:“你能不能有点主动性!” 心腹迟疑:“……好。” 看著郑厂长讲电话,王经理面色难看。 按计划,他应该已经远走高飞,留无知无觉的郑厂长一个人在这里,接待外商。等外商走了,人们发现端倪,他早已跑到美国,郑厂长只好扛下所有的责任。 而如今,两个人必须捆绑在一起逃跑,而明天一大早,江明映过来签合同,但这种重大场合,如果郑厂长不露面,无论用什么藉口,都很奇怪。 一定会被发现。 只有一个理由,才能既让郑厂长的缺席合情合理、又能拿到他自己的护照,还能让郑厂长背下所有的责任—— 郑厂长畏罪自杀。 王经理心想。 反正已经杀了罗珏。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看向郑厂长,面露狠色。 …… “什么人?!”雪亮的灯光晃得人眼前白茫茫一片,“谁偷东西?!” 巡夜的工人老王拖著根钢筋衝上来,一钢筋敲在郑厂长脖子后,郑厂长晕了过去。 老王又反手將王经理摔在地下,抢过王经理手里的袋子。 撕扯间,袋子掉在地上,拉链鬆了,一摞一摞粉红色百元大钞露出来,在雪堂堂的光柱下,无处遁形。 老王倒吸一口凉气:“王经理,郑厂长!你们——”他颤颤巍巍地用手指著地下的钱堆,“你们——” 被按在地下的王经理面色煞白。 老王翻了翻包里的钱,脱口而出:“这些钱从哪里来的?是我们的集资?你们想跑?” 王经理立刻说:“老王,这些钱,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走。” 老王想说的所有话都哽在喉咙里,他双目圆睁,看著那满满一口袋的钱,满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王经理咬牙道:“老王,若是论起来,咱俩也是本家,我得叫你一声叔爷。我是遇到难处了,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还没待老王说话,王经理又说:“老王,集资的事情,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你摸著良心说,我给你分的钱少吗?你儿子娶媳妇、生孩子,如果没有我,能成吗?” 老王梗著脖子,费力地说:“但你造孽啊!我的本金,是借的,是高利贷,若是你今天跑了,你就是逼我去死……” “这些钱,你拿走,就什么都没有损失,你还能多拿一些。”王经理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老王,我是个混蛋,我拿著大家的钱给罗桑厂填窟窿,窟窿越来越大,钱亏得差不多了,我没法交代。” 老王喃喃道:“什么叫罗桑厂大窟窿。” “罗桑厂没钱了。”王经理直接说,“已经卖给外商,外商要把你们全赶走,你们还不知道而已。” “罗桑厂……要把我们全赶走?”老王震惊极了,开口如梦囈般。 “叔爷!只有你能救我!”王经理抓住老王苍老乾硬的手,被老王甩开:“我凭什么救你!” “只有我才是罗桑县的希望!”王经理说。 老王看著王经理,王经理语速很快:“我不是要跑!外商买了厂子,要把大家全赶走,大家会饿死的!但……但是,省里的大领导可以救我们,那些大领导……对,赵书记!赵书记可以救我们!我这些钱就是送给赵书记的,让赵书记帮我们罗桑厂想办法,办贷款,搬救兵!” 老王怔怔问:“当真?” 王经理反问:“还有谁能救罗桑厂?还有谁能保住你们的饭碗?” 老王的动作慢下来。 王经理说:“老王,你想想——如果你抓了我,剩下的这点钱,根本不够大傢伙分的,你连自己的本金都拿不回去,怎么还高利贷?” “罗桑厂,怎么会——”老王面容扭曲而痛苦:“你,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我马上就要退休了,我——” “我是罗桑厂的希望。罗桑厂完了,罗桑县也就完了。我是罗桑县的希望。”王经理说,“你不放我走,就是亲手斩断了罗桑县的希望啊。” 老王抓著王经理的老手渐渐鬆开了。 他蹲下,拉开大衣里怀:“既然是给赵书记送钱,我只拿走我的本金,分红我不要了。”他点出数叠,塞进口袋,不小心多拿了两叠。 真的不小心吗。 老王怯怯地缩手,犹豫著把那两叠放了回去,王经理眼疾手快地挡住他,又塞了三叠进去:“你该拿的。高利贷也要钱。” 老王软著手收了。 …… 王经理把郑厂长拍醒。 郑厂长想问,王经理“嘘”了声:“我们走车间顶的连廊。” 两人摇摇晃晃,朝著车间走去。 此刻的罗桑县,正是热火朝天的开工时刻。两人站在罗桑厂高处的连廊里,那连廊的右边,刚好对著罗桑厂外,可以看到整个罗桑县在脚下灯火通明,宛如毛细血管般蔓延到四面八方。 而罗桑厂夜里不开工,静悄悄的,如同一颗沉睡的心臟。 风呼呼吹过,王经理指著前面:“我们穿过连廊,从前面出罗桑厂。” 郑厂长急急向前走,忽然感觉后背毛骨悚然,他迅速回头,对上王经理作势要推的双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第170章 跳u0026绝叫 2008年10月29日凌晨4点,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夜空,亮堂堂的。 “妈妈。”小男孩不睡觉,指著月亮,“月亮那么白,可也有黑色影子。一个。两个。” 年轻的母亲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那是住在月亮上的仙人。” “仙人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不会。仙人高高在上,哪个理你。” “妈妈,月亮上的黑色影子掉下来了。”小男孩突然说,“一个,两个。” 嘭! 小男孩被年轻母亲拍了下头顶:“睡觉!” 月亮熄灭了。 一片黑暗。 …… 嘭! 罗璇刚睡著没多久,就被吵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看了下,窗户开了个小缝,没关严,凉风嗖嗖地吹进来。 她起身把窗户关掉,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什么,收音机的骤然响亮起来。 “现在是2008年10月29日4点。” 本书首发 看书就来 101 看书网,?0?????????????.??????超靠谱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各位听眾朋友,您现在收听的是深夜特別节目——谁是最可爱的人。” “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在地震刚刚发生的几个小时之內,震中汶川处於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態,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生死攸关,可救援工作难以开展。” “中央决定,启用空降兵部队。” “中国空降兵临危受命,在地面无指挥引导、无標识、无气象资料的情况下,擬好遗嘱后,义无反顾地从高空跃下,跃向生死未知的命运……” “惊天一跃,为了人民……” …… 2008年10月29日凌晨4点。 罗桑厂外,万小满穿著黑色衣服,沿著罗桑厂外墙,朝著罗桑厂的侧门走去,试图悄悄潜入罗桑厂。 罗桑厂的大门已经锁了,但万小满的怀里,揣著一把早就配好的钥匙。 万小满知道,行政楼的资料室里,有她所需要的材料。她和罗珏同住的时候,早就偷看了各种材料,沿著数字的蛛丝马跡,沿著资金流入流出,怀疑王经理在外面悄悄控制人建了个厂,用转罗桑厂现金流的方式,空手套白狼,赚自己的钱。 她明天回去见赵书记。作为状元,她有亲自和赵书记对话的机会。 万小满很篤定,只需要提交確切材料,就必然可以將这群罗桑厂的管理层扳倒。 她加快了脚步。 扳倒这些人,她的所有仇恨,她妈妈所有怨愤与不甘,就可以洗乾净了。北京的房子已经租好,虽然小,但是乾净。北京的铺面也收拾齐整。 月亮那么大,那么亮。 万小满下意识抬头看去,雪亮的月亮,两个黑色的、摇摇欲坠的影子。 她又看向前方。 罗桑厂的侧门就在眼前。 风声挟裹著呼啸声落下来。 嘭。 …… 新生活在向她招手。 她要孝顺父母,大学毕业,享受爱情,组建家庭,生育幼儿。 幼儿会有白团团的脸和肉墩墩的四肢,很壮实,很爱哭。 她或许会读研,或许会读博,或许会成为女科学家,或许本科毕业就杀入职场成为颯爽白领,或许自立门户,做一个女老板。 但无论她是什么身份,遭遇过什么,无论环境时好时坏,无论是经济的涨潮还是时代的落潮,无论身处於宏大敘事下哪一页微不足道的註脚。 哪怕灾祸、饥荒、战爭。 她都一定会活得健壮又努力,去交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过美好的一生。 万小满躺在血泊里。 王经理和郑厂长先后砸在她身上,此刻,她知道自己所有的骨头都碎了。脖子以下的地方,全成了肉泥。 幸运的是,一切太过突然,她没有来得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在生命的最后1秒钟,万小满想。 她涣散的双眼对著雪亮的月亮,渐渐陷落於永恆的、黑暗的甜梦中。 …… “跳!跳!跳!” “十五名英勇的战士,义无反顾地扑向海拔5000米的高空。” “落地后,他们很快被群眾包围。群眾们哭泣著,喊著:解放军来救我们了!” “十五名人民子弟兵,是震中人民的希望,是最可爱的人。” “请永远记住英雄的名字:李振波,王君伟,於亚宾,雷志胜,殷远,任涛,郭龙帅,李亚军,赵海东,向海波,李玉山,刘文辉,赵四方,王磊,刘志保。” …… 手机铃一阵又一阵急促地响起来。 “姐,姐。”张东尧的面孔惊恐到变形,“你的意思是,我姐姐……” 为了挣表现,为了做出好论文,为了想办法打败王博士拿到留校名额,张东尧此刻正跟著县里的工作组加班到凌晨。 可他的姐姐…… 张东尧痛苦地衝到安全楼梯处,把安全门关严,才敢咬住拳头,压抑地哀嚎一声,一屁股坐在一堆菸头灰烬上。 张东尧对著电话,语无伦次,“救救我姐,我有钱,我能赚很多钱,给我点时间,多少钱都可以……” 医生的声音复杂:“別再让你姐姐受罪了。她现在这样子,活著也是死了。” “让她活!我不是为了她,我是——我是为了我自己啊!我绝不会为她著想!让她活!”张东尧忽而狠狠说,“我姐姐活不下去,我就恨你一辈子!” 医生很平静地说:“你姐姐的瞳孔已经散了,住一天icu就是8000块,只是维持生命体徵而已。你见过icu里的病人吗?” “我不管……” 医生打断了他,继续平静地说:“她身上没有衣服穿,全裸,盖著一张单子,四肢露在外面,冻得冰凉。她嘴里塞著管子,鼻子里也塞著管子。你用仪器吊著她的生命体徵,大致还能撑一个月,但她早就没有任何意识了。管子插到最后,她的鼻子和口角都会烂掉,会流血,会结痂,擦都擦不乾净。东娇是体面了一辈子的女生,你又何苦……” “让她活著。”张东尧机械地重复,“也许她还能醒。变成植物人也好。只要她还活著。” “她已经死了。变不成植物人……” 医生还想说什么,张东尧哭著说:“姐夫。让她活著吧。” 医生沉默了很久,语气隱忍地说:“东尧,我的伤心並不比你少。可是,东娇不会愿意这么活著。” “可我不愿意。”张东尧用力地脱口而出,“可我接受不了,就当给我点希望,就当我自私,让我姐再为了我,再救我一次……”张东尧住了口。 电话早就掛断了。 张东尧怔怔地坐在楼梯上,忽然跳起来。 他的裤子已经被菸头烫出几个滑稽的大洞。 张东尧忍不住笑了。笑著笑著,他惊现自己嘴里发出的都是嚎啕声。他抹了把脸。他以为自己必然满脸都是眼泪——但没有。他没有眼泪可流。他心里憋著一股巨大的绝望,涨得浑身都要爆炸开,无从排解,无计可施,无处可逃。世界在每个人面前都是不同的嘴脸,或许所谓的冥冥中註定,不过是命运的嘲弄。张东尧心想,他或许生生世世都要被挤压在这粘稠的现实中了,他痛苦得不得了。 人活著怎么他妈的这么苦哇?可总比死了强。 活著难,死又不用能死。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手机没完没了地振动起来,全是电话,工作组的同事在找他,县里各色人都在找他,但张东尧一个都不想接。 安全灯暗掉了。 张东尧坐在黑暗里,咬著手,被压得快要爆开,他无声地绝叫。 第171章 君入瓮u0026兜底 收音机小声叫著,床头柵栏边,平安香囊轻轻晃动。 黑夜中,万高大双手枕著头,双眼注视著天板。 “万高大!你怎么偷偷熬夜?”护士查房,把收音机拽走,“睡觉了!” 万高大小声说:“今晚有特別节目,讲空降兵部队的。” 护士说:“明天起来再听。” 万高大转过头。他躺著,看不到窗外,只能看到窗下的白墙:“小时候想去当兵,选上了,爹娘觉得危险,没让我去。若是早知道,命运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变成瘫子……我倒希望我在这群空降兵里,第一个跳,死了也值得。” “你都生出状元女儿了,还想怎么样。小满胜万全。”护士说,“我们又不是仙人,不可能样样都好,能有一样好,就已经值得庆幸。” 万高大欣慰地笑了。 他摸了把自己的断肢,低声说:“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嘭! 他转头:“什么声音。” “睡觉!”护士站起身,“休息好,养好身体,別给你家小满添乱。” 万高大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 “不能再给小满添乱。” 他带著憧憬的微笑。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5点15分。 凌晨4点被郑厂长一个电话叫起来以后,王亮就再也没法入睡。 刚刚有点迷糊,不知是谁家的东西摔了,传来“嘭”的一声。 直接把王亮的睡意清了个乾乾净净。 睡意刚退,工作的事就如雾气般无孔不入地涌进脑海。 得,彻底睡不著。 王亮闭著眼睛想,这次和外商的谈判未免过於儿戏,很多该爭取的地方都没有爭取,给出的条款未免太过优厚,优厚到敷衍。很多条款,这里那里,可以进一步商榷…… 不行,打住。 工作中,尤其对於郑厂长而言,评判一个人的標准不在能力,而在於听话与否。 指鹿为马罢了。 王亮捫心自问,自己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大声喊出:“不是鹿,就是马!” 但想著那些条款,王亮实在是睡不著,洗了把脸,按著因为缺觉而发晕的头,夹著皮包开车去厂里上班。 深秋,天灰濛濛的,雾气很重。遥远的地方有很多警察围在一起,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奇怪。” 王亮嘀咕了一句,但今天是合同签约的大日子,他没心思去看热闹。 罗桑县就这么点大,有什么消息,总能传到他耳朵里的。 他很顺畅地开车进罗桑厂。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7点50分。 约好的合同签署时间是上午9点,郑厂长还没露面。 王亮正准备给郑厂长打电话,本家侄女上气不接下气地推门进来:“叔,出事了,听说郑厂和王经理都死了。” 王亮整个人都呆了。 走廊里稀稀疏疏地围著几个人,小声议论著。见到王亮,立刻问:“听说今早死人了,咱们厂后面。听说是王经理和郑厂长。” “你们见到了?” “没见到,我警察局的亲戚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片议论声中,王亮的脸色渐渐变了。 “没有的事。”他把人轰回去,“今早郑厂还跟我通话,说合同的事。” 他回到办公室,给郑厂长和王经理分別去了电话,终於面色惨白地放下话筒。 “死了。”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可罗桑厂没钱了,他们死了,我怎么办?” 抖著手喝了几口水,王亮稳下来。 罗桑厂这次彻底完了。他想。反正等下就要卖给外商了。 一不做二不休,那些设备可都是钢材,偷拉出去卖废品,值很多钱。 谁他妈能知道。 何必跟钱过不去。 …… “亮哥批的出车。”有人吆喝。 拉货的车盖著防雨布,一会就出去好几辆。 几个人看著货车,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郑厂死了……” “真的假的……” “瞎说什么……”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8点30分。 鋥亮的黑车无声地驶到罗桑厂门口。 司机开门,江明映下了车。 王亮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见到江明映,眉开眼笑地迎上来。 江明映直接开口:“你们郑厂呢?” 王亮笑著伸出手:“今天的合同签署,我来主持。” 江明映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 他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抬脚走入罗桑厂。 咯吱—— 铁门在身后合拢。 …… 2008年10月29日,上午8点30分。 分管罗桑县警事的老戴给保温杯接满热水,走进办公室,放在赵书记的檯面上。 赵书记刚到办公室,正在脱外套。 两人搭班子已经6年,老戴很自然地接过,顺手抚平,搭在衣架上:“赵书记,我得跟您匯报一下。”他尽力把声音放得沉稳。 赵书记“嗯”了声。 老戴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罗桑厂厂房外,出了事故。郑厂长和王经理,摔死了。砸死了万小满。” 赵书记消化了好一会,猛地站起身,旋即身子一晃,捂住头。 老戴伸手去扶,赵书记用力拨开他的手,怒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一桩桩,一件件,雪灾地震,美元贬值,工厂倒闭,產业兼併,如今这又是什么?!还嫌我不够忙吗?!”说著,用力抓起文件摔在桌面上,“之河服装集团要兼併罗桑厂的事情,吹了很久的风,今天下午就要上班子会討论,这时候,这时候给我捅娄子……” 他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手臂撑著桌子:“万小满、万小满……” 喃喃自语几句后,倏忽,他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这件事情不能发酵。”赵书记说,“儘快处理,把影响降到最低。还有,万小满的家属——你通知了没有?” “还没。”老戴面露难色,“万小满毕竟是我们请回来的,对於她的死,可能涉及到责任划分……这不,先来和您匯报。” “什么责任划分,我们罗桑县的孩子,没了!”赵书记用手背重重敲击自己的额头,“这时候,你们还有心思去想责任划分的事?!” “万小满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恐怕……就算通知家属,家属担不起事,还是得我们政府给兜底。”老戴嘆了口气,儘量平和地说,“小满和我女儿同班,也是我看著长大的。我的想法是,我这边先拿出个章程,再去和她的家属沟通。” 他三言两语,把万高大截肢的事讲给赵书记听。 顿了顿,老戴终於忍不住,带著点情绪说:“老万动不了,她妈更完蛋。爸妈都指望不上,让孩子做家里的顶樑柱——不像话!现在人没了,后事怎么办?这孩子,自己爭气,爸妈不爭气,也真是可怜。” 他眼圈有些红,立刻住了嘴,深呼吸后,神情再次平静而沉稳。 “那就兜底。”赵书记直接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爸妈指望不上,我们罗桑县的孩子,我们罗桑县兜底。” “幸好,万高大是工伤,罗桑厂给他报销医药费。”老戴说。 赵书记正想说什么,又有人急促地敲门,探进半个身子:“赵书记,罗桑厂……” 第172章 占厂u0026放我出去 2008年10月29日,清晨8点35分。 几个供应商闻风赶来,聚集在罗桑厂门口,每个人脸上都写著茫然和惶恐。 “跳楼的是不是郑厂长和王经理?” “我听说,是因为罗桑厂没钱了。” “怎么办,罗桑厂还欠我60万回款,还能结算给我吗?” “欠我107万!天老爷啊!这笔钱还不回来,我拿什么给工人发工资?” “天吶……希望是假的……” “先別急,別急,大傢伙过来,也是等厂里给个准信。” 聚集的供应商越来越多。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8点45分。 工人们逐渐匯聚到厂房。 “设备呢,设备怎么被拉走好几台?!” “这边都被搬空了!” “不是,这怎么回事?你们听说外面的谣言了吗?!” 已经有工人的眼泪下来了:“难道是真的……说是罗桑厂经营得不好,没钱了,郑厂长和王经理没办法,跳楼自杀了……” 有工人呜呜哭出声:“王经理是被厂子拖死的呀!” 有人想到了关键:“什么,罗桑厂没钱了,那我们的集资款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眾人纷纷面色惨白。 “都怪王经理……” “不怪王经理,王经理都被拖死了……” “都怪外商!”老人声嘶力竭。 眾人回头,看见工人老王。 他面色怪异,面孔涨得一片潮红,双眼很亮,胸口一起一伏的,似乎在用力按捺著什么:“王经理死了?郑厂长死了?” 工人点头:“听说他们死了。” “死了。”工人老王踉踉蹌蹌地走到墙边,如喝多了一般,哈哈笑起来,“死了?死了!” “王叔,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工人老王咬牙切齿,“都怪外商,是外商,是江明映!是他逼死了王经理,就为了买下我们罗桑厂,把我们全部——赶走——” 老王流著泪,语速很快地说:“江明映要买了厂子,把我们全部赶走,王经理本来是要去找赵书记討办法救我们的,一定是江明映,是他为了买厂子,害死了王经理!除了王经理,谁还能救我们罗桑厂?谁还能保住我们的饭碗?” ”什么叫江明映买了厂子,就把我们全赶走?” “我听说了!”年轻工人梗著脖子,“外商要把罗桑厂迁到之河去,被之河服装集团兼併!” “兼併?!” “就是用之河服装的技术班子,替代我们,把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大老粗赶走!我们罗桑县的工人,都要丟饭碗!” “狗日的外商,狗日的江明映——” …… 接待室里,一夜未眠的江明映从疲惫的盹睡中猛然惊醒,看了眼时间。 2008年10月29日,清晨8点50分。 四下一片安静。 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是风,传来门的砰砰推动声。 江明映忽地感觉后脊背一阵发麻,不祥的预感沿著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猛地从接待室里站起身。 不对。 9点钟签合同,这个时间,未免安静得过分了。 手机嗡嗡响,数十个未接来电,十几个消息。 “郑厂长、王经理死了,速回。” 速回! 江明映猛地站起身,推开门,大步走出去。他被阳光刺得眯起眼,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气势汹汹地传来,他睁开眼睛,和一群面容绝望又悲愤的工人面对面。 江明映什么都来不及说。 不知谁开的头,伴隨著一声:“狗外商,你逼死人——” 江明映的鼻樑剧痛,鼻血哗哗留下来,额头也“嘭”的一声,剧痛如烟般炸开,下一秒,他仰天摔在地下。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 …… 罗璇用力推门,可门始终怎么都推不开。 资料室平日里確实没什么人来,但今天又不是休息日,怎么会一个路过的职工都没有? 远处传来叮里咣啷的声音。 有什么被砸碎了,有桌子被推出来然后推翻,有跺脚声与喝骂声。 怎么回事?! 罗璇感觉不对,打开窗户,试图喊人,她看下去。惊呆了。 行政楼门口的土坡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跡,人潮涌作一团,隱隱约约有人喊: “外商逼死人——” “我们的集资怎么办!” “这是要砸了我们全县的饭碗啊——” 全是人。如无序的罗桑河,惊涛拍岸,浪潮涌动。 一群工人正將碗大的锁头掛在罗桑厂的铁门上,牢牢锁住,又用手臂粗的链子哗啦哗啦缠绕了好几圈。 铁门外,原本用来拉货拉料的大卡车缓缓拐弯,並作几排,直接將路堵死。 罗璇倒吸三口凉气,后退几步,捂著嘴坐在椅子上—— 工人占了罗桑厂?! …… 罗桑厂,怎么了? 外商,外商不是江明映吗? 她又探头看下去,似乎看到一点西装的角,沾了尘土,地上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跡洇得更刺目了。 臥槽,杀人啦!!! 罗璇直接骂出声,下意识缩回去,这可得把自己好好藏起来,这都什么事—— 不,这样不行。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著认识的人在眼前打死人,或者被打死? 她这辈子良心都会不安! 江明映还活著吗?! 罗璇浑身焦躁得如有火在烧。这样不行,不行——她嘴里急躁地念叨著,环顾室內一周,可这资料室里什么都没有。她跳起来踹门,可门一动不动。 后退几步,椅子咣当倒地。 罗璇深呼吸,乾脆地举起椅子,抡圆了手臂,猛地砸向窗户。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窗户应声而碎,玻璃碎片宛如半空中爆破的一蓬雨,七彩霓虹,微光闪烁,旋即如烟般炸开来,扑啦啦地落下。 罗璇被椅子扯得跌坐在地下,又狼狈万分地连滚带爬跳起来。 下面的人潮四散躲开,齐齐仰起脖子,罗璇立刻扑到窗边,露出半个身子。 她一眼就看见人潮中间躺倒的人,像破布口袋一样,软塌塌地昏迷著,浑身都是血。 江明映! 罗璇深吸一口气,大声喝止。 “你们冷静……” 风太大,刚刚太用力,头髮被风一拍,就散了,扑啦啦地糊了罗璇满脸满嘴,直接把她的话噎了回去。 罗璇吃了满嘴头髮,整张脸都皱起来。 “这是违法的!”她用手扒拉开满脸的头髮,大声喊,“什么仇什么——” 强风拐了个弯,头髮又糊了一脸,又把她的话噎了回去。 罗璇呸呸吐出嘴里的头髮。 为什么別人出风头的时候又帅又利落,自己却又窝囊又狼狈还透著一股老实人味?! 罗璇挣扎著用两只手扒拉开脸上的头髮,深吸一口气。 可恶,死脑子,说什么,快想啊! “杀人偿命——”她伸长了脖子,像一匹母狼一样,吼叫著。 “快看,是红星厂的罗璇!”突然,有工人指著她惊喜地高喊起来,“是雪灾救人的罗厂长!” “罗厂长又来救我们的!” “我们有救了!” “罗厂长,我什么都听你的!” “罗厂长,外商要逼死我们啊——” “为我们做主啊罗厂长——” “罗厂长是来主持大局的——” 下面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完全盖过了罗璇的声音。 “你们倒是先把我放出去啊!!!” 第173章 封帐u0026救下江明映 “人会放出来的。”老豹坐在麵包车上,“是郑厂长和王经理嫌你多话,找了外面的人,了十万,想让你消失。但这十万块钱经过层层盘剥,到干活的人手里只有每人200,200块还要求什么?所以他们也懒得细看,反正你和你妹长得像,就把你妹抓走,人么也懒得处理,直接丟去王经理办公室了。” 罗珏又惊又气:“因为我,是因为我……”她忽然地变了脸色,呕吐起来,“因为我!” “谢谢。”祝峻塞了个红包过去,又为老豹点了支烟,“总之,人没事,我就放心了。” 老豹看了眼祝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记得罗文彬家的老二,是你女朋友?” “前女友。”祝峻平淡地说。 老豹挤眼睛:“英雄救美,有希望?” 祝峻果断摇头。 “我已经准备订婚了。”他平淡地说,“其他人,早就过去了。” 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传来。 两人停住话头,转头看向罗珏。 罗珏已经跪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 资料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罗厂长。”工人梗著脖子,一板一眼地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罗璇定睛一看,是他! 雪灾里,那个毫无眼色、非得把母亲秘密告诉自己的死脑筋! 但也来不及理他,先救人! 她拔腿就往楼下跑,身后传来规律的脚步声。罗璇回头,看见那个死脑筋规规矩矩地跑在自己身后。 “你这是干嘛?”罗璇难以置信。 “我听你的。”死脑筋一板一眼地说。 外面的打砸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罗璇突然想起来,工人占了罗桑厂。 前阵子,自己抢了红星厂,第一件事是什么? 她折回去,用力锁上资料室的门,帮罗桑厂封了资料室里的帐簿合同和公文,免得后续处理中查无实据。 罗璇往门上交叉贴了两张白纸条,竖著签满自己的名字,权当做封条。 她清了清嗓子,对死脑筋说:“从现在开始,你守在这里,不允许任何人进。” 罗璇点了点白纸条:“这两张纸,不可以破。我自己的笔跡,我自己认识。” 死脑筋重重点头:“明白。” 他拖了把椅子,昂首挺胸地坐在门口:“我都听你的罗厂长。” 罗璇转身朝楼下跑去。跑到楼梯口,她回头看了眼,那年轻工人笔直地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双目炯炯有神。 好个死脑筋,为人处世一团糟,管重要资料一把好手。 真是萝卜白菜各有各的做法啊。 罗璇鬆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 江明映已经昏死过去,浑身上下又灰又土,脸也变了形。 罗璇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边,看他那副惨样子,不敢隨意移动和触碰,只能一骨碌跪在地下,用一种很难受的姿势,弯腰將他护住。 “罗厂长,你起来,我们教训这个龟儿子——” “再打就死人啦!”罗璇急得不行,“你们只想出气,不想出人命吧!” 立刻有人悲愤道:“狗外商把王经理逼死了——” 罗璇急忙劝说:“对,他是混蛋,那你为了这么个混蛋,把自己送进监狱,你又算什么?你亏不亏?” 工人们根本不听,依旧乱纷纷地喊著:“王经理没了——” 罗璇吸了口气,大声吼:“王经理没儿子,只有你们烧的纸钱能寄到他那边,你们把自己送进监狱,清明的时候谁给王经理郑厂长送钱啊?谁去祭拜啊?” 儿子是罗桑县男人永恆的乡愁,这句话说出来,男工人都思索起来。 罗璇又说:“雪灾的时候,你们也不信我,可结果呢?我是不是一心为了你们?” 有工人还要再说,其他工人说:“听罗厂长的,我90岁的奶奶都说罗厂长是好人。” “不是,你们被这女人下药了?”一个半大小伙子嚷嚷,他的头立刻被人拍了一下。 “闭嘴吧,这是罗厂长,雪灾救人的,你给我放尊重点。” “不是,凭什么——疼!我错了!雪灾的时候我又不在!” 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虽然看著罗璇的目光依旧带著怀疑,但渐渐退后了。 罗璇还是没敢动,维持著一个极其难受的姿势护在江明映身上。 她低头注视著江明映,咬牙切齿地想,自己雪灾的时候攒下来那点人情,用在这狗东西身上,一次性全耗尽了。 他最好別死,等他醒了以后,她势必要他给自己几桩大单,这笔交易才不算亏。 红星厂欠了2000万! 我天呢!2000万! 他最好別死!自己好歹也是救命恩人,是不是能找江明映借2000万的无息贷款? 罗璇绞尽脑汁地盘算著,试图从江明映身上捞到最大好处,耳边听见工人们重重嘆了口气。 “散了吧。”有人绝望地挥挥手,“就算今天打死他,钱也回不来了。” “钱呢?钱都到哪里去了?” …… “奈何取之尽錙銖,用之如泥沙?” 罗桑县高中课堂上,学生们还在朗诵《阿房宫赋》,教师突然被叫了出去。片刻后,教师回到教室里,宣布:“今天的动员会延期。” “是万小满学姐不回来了吗?”有个女生失望地问,“她可是我的偶像……” 话音未落,她的袖子被同桌扯了扯。男生用眼神制止了她的提问。 “怎么了?”女生小声问。 “別问。”男生木著脸转开目光。 第174章 一场钱雨u0026奈何取之尽錙銖,用之如泥沙? 2008年10月29日,上午10点30分。 “老领导,现在的情况很棘手。”老戴满头都是汗地衝进办公室,“罗桑厂工人闹事,把厂子占了,堵了路,锁了大门!外商被关在厂子里,听供应商说,几百號工人喊著要报仇,把江明映给打了!” 赵书记猛然站起身:“出人命了?” “不乐观。都这会了,人可能已经……”老戴面如死灰。 “完了。”赵书记倒在椅子上。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 赵书记发问:“外商为什么会在罗桑厂?罗桑厂正在推进被之河服装集团兼併一事!而且,你说什么,工人闹事,占厂,还打人?!这些工人,怎么会?” “老领导,据说是郑厂长生前瞒著您,承诺把厂子卖给外商。现在事態紧急呀,省里下来走访的人还没回去,报社的人还说要来採访罗桑厂注资的签约仪式——什么声音?” 老戴向窗外看去,县政府门外挤著很多人。 电话铃声响起,对面的人声音急促:“外面这些人都是罗桑厂的供应商,他们说,听说罗桑厂破產了,郑厂长和王经理引咎自杀,想过来討个准话,罗桑厂欠付的货款怎么办?” “统计了没有,外面那些供应商,自报欠款多少?” “粗估1.2个亿。” “找出上次摸排县里各企业流动资金基本情况的台帐,把数据报给我。” 放下电话,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很久。 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2008年,全国纺织服装类企业的生產升本都在持续上涨,也包括我们县。从台帐上看,大大小小企业的流动资金缺口,帐面累计3亿元。” 赵书记和老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沉重。 …… 离罗桑厂还有好长一段路,赵书记的车就被迫停了下来。 老戴来不及管那些规矩,直接跳下车:“老领导,事情真闹大了!” 赵书记也急忙下了车。 罗桑县的道路,统一经过规划,为了方便拉货拉料的车,宽度都是够的,也平整。以往,这些道路,来来往往运货的货车会经过,衣饰鲜明的女工会经过,罗珏和万小满拿了状元披游街的时候也会经过。可如今,这条畅通无阻的道路,阻塞了。 路口堵著一整排拉货的卡车,严严实实。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便捷,??????????????????.??????轻鬆看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老戴急得打电话给派出所的人:“你们看看,这像什么样子!几辆卡车,就挡住你们救人了?好歹先把外商救出来,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眼睁睁看著大家一时衝动闹出人命吧!” 派出所的人为难地说:“我们没办法轻举妄动,容易引发流血衝突。” 老戴走了两步,突然浑身都僵住了。多年老搭档,他做了一件今生罕见的举动:用身体挡住赵书记的视线。 “老领导。”他的声音发颤,“您做好心理准备。” 赵书记用力拨开他:“我什么没见过……” 赵书记愣住了。 …… 万高大平静地闭著眼睛。 秋高气爽。天空很蓝、很高,秋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早些时候,一群工人衝进罗桑县医院,二话不说,抬了他就跑,把他放在罗桑厂大门口。 “罗桑厂完啦,罗桑厂没钱啦,王经理和郑厂长都自杀了,外商要买下厂子,砸了我们所有人的饭碗啊。”工人老泪纵横。 “老万,不是我们为难你,是你要替小满想想——罗桑厂完啦,如果政府也不管,以后你的医药费该怎么办啊。” “你至少得把医药费要出来,你家小满那么好的前途,你不能拖累她啊。” 万高大只问了一句话:“罗桑厂真付不起我的医药费了?” 老工人流著泪:“唉,是。” 万高大没再说什么。他这才发现,自己没了腿,根本就是个废人,几乎动弹不得,任由人抬著放在地下。四周没什么能倚靠的,他受的腰伤也还没养得全好,立不住,只能躺著,半截身子冰凉。 原来是这样啊。 万高大看著高而远的天空。 风拂在脸上,万高大想起第一次见到小满的时候,她浑身皱巴巴的活像一只红皮猴子,那么小一点点,那么软,又那么丑。这个孩子放到他怀里,他第一时间去捏捏孩子的手,捏捏孩子的脚,然后喜极而泣:“是个全乎人!” 就算是亲爹,万高大也必须承认,小满不是个漂亮孩子。她长得像他,皮肤又黑,小时候说话晚,看起来总比同龄孩子钝一些。 娇姐很急,万高大却说:“小满胜万全!小满若是聪明,能挣大钱,咱俩享福;小满若是笨,能留在身边,咱俩也享福。只要小满健健康康的,咱俩怎么都享福!小满是个好孩子!” 万高大看著遥远的天空,心想,他真没想过要小满出人头地还是怎么样。他这辈子过得挺好,挺圆满,想要什么都自己去爭取,没什么不甘心,所以没什么愿望要寄托在小满身上。只要小满平平安安、健康幸福,他就已经体会到为人父的快乐了。 万高大轻轻哼起了歌。 那是一首工友总唱的小调,他喜欢唱歌,就学会了。 生命茫茫白水,人生散落其上,如夜行船。 微风吹拂,他闭上眼,轻轻唱著。 …… 赵书记闭上眼,又睁开。 眼前一排一排躺在地下的,都是罗桑厂的人。 因公致残的,没了双腿,没了双臂,没了脚,没了手。 九十来岁的退休老工人,整个人已经脱水皱得像一只红皮猴子,比新生儿也大不了几圈,颤巍巍地躺在地下。 他们只是躺在地下,注视著天空。他们没有发出声音。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可四周年轻的、健全的人,也没有一个敢动。人们的沉默如同巨大的喧囂,掩盖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赵书记抬脚,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过来。一双双黑色的眼睛,眼珠转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赵书记停住脚。 “你们——”赵书记哽咽了。他忽然用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热泪滚滚而下,“你们究竟何苦啊?!” 他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我是替罗桑县打的!” 老人躺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罗桑厂死啦。我们也活不下去啦。把我们也一起压死吧。” 赵书记斩钉截铁地说:“罗桑厂死不了!就算苦点、累点,但罗桑厂能活!” 没有人说话。沉默依旧像一场风暴,一张张脸。一只只黑色的眼珠。 老戴终於找到高音喇叭:“请开门,请相信政府,和我们谈谈,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闹下去,毫无意义!” 广播了好几遍,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沉默。依旧是沉默。恐怖的沉默。风越来越大,吹拂起人们的黑髮。风猎猎作响,吹散了广播里的声音,更遥远的地方,罗桑河水咆哮著,咆哮著,猛烈地撞击在岸边,发出巨响。 赵书记忽而感觉浑身发凉。沉默,这背后蕴含的,是巨大的悲哀和绝望。 广播徒劳地响著,终於断开了。 整个罗桑县都被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没人说话,渐渐將整段路围得水泄不通。 风呼呼刮起来,瞬间吹散了云,天更蓝了,更高了。大太阳乾巴巴地晒著,风在空中尖锐嘶鸣,愈来愈近,愈来愈猛烈,旋即。似乎有一抹温柔的顏色飞过来。 所有人都被那抹温柔的顏色吸引了目光。 是粉色。 一张粉色的百元大钞,飘飘荡荡地飞了过来。 “你们看——” “——是钱?” “——哪来的钱?” “——是我们的钱!” 窃窃私语响起来。伴隨著窃窃私语的,是一张接著一张的纸钞。在灿烂阳光下,粉得几近透明,泛著五彩的光晕,美丽极了。 有一阵大风。 倏忽间,犹如一滴水跌入油锅,犹如火星掉入鞭炮堆,人群忽然爆发出激烈的呼號,赵书记抬眼看去。 钱! 全是钱! 漫天都是钱! 大太阳下,颶风下,罗桑县忽然陷落进一阵恐怖的粉色暴雨。无数纸钞漫天飞舞,如成群结队的蝇子,如夏天密密麻麻的蚊群,从罗桑厂的连廊里,一簇簇如烟般被颶风挟裹著扑出来,扑出来。 那么多钱!那么多钱! 所有人都呼號著,伸长了脖子。太阳熄灭了,天空暗淡了,天狗吞了月亮,因为钱! 钱! 所有人都伸出手臂,拼命地指向天空! “天老爷——”老人撕心裂肺地呼號著,“这是我的钱啊——你把我的钱还给我啊——” “天老爷——你莫要耍我啊——你莫要抢了我的钱——” “天老爷——这么多钱,你得完吗——你甚至不需要——为什么还要抢我的钱——” “我们的钱啊——” 粉色的钱像一场暴风雨,从四面八方挤压著人群,人群终於骚动起来。哭著笑著,伸手去抓,那一双双手,或者捆著黑边,或者掛著老茧,或者遍布针眼,这些手用力在空中挥舞著,抓攫著,可钱如调皮的精灵般,始终在湛蓝的空中跳舞,高高在上,美丽又漠然。 它们唾手可得。它们难以被捕捉。因为它们在高高的天上,这些手,註定抓不住。 风呜呜地吹著。 …… “奈何取之尽錙銖,用之如泥沙?” 罗桑县高中里,语文教师正在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什么搜刮百姓的財物,一分一厘都不放过,挥霍起来,却像对待泥沙一样,毫不珍惜呢?” 孩子们並不关心这句话。 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 “罗桑厂闹事。” “听说是把厂子占了。” “小满学姐她爸,那个瘫子,就被摆在路口……” 女生插嘴:“说起来,小满学姐什么时候能回来传授经验啊?她可是省状元……你干嘛瞪我?” 男生用眼色制止了她:“你就別问了。” “……怎么啦?” “没什么。” 小小的浪淹没在议论的海洋中。 第175章 大河东去u0026忙的忙死,閒的閒死 “钱!我们的钱!” 仿佛狂欢,仿佛庆典,仿佛一场巨大的喜丧,所有的人都陷入了如梦如幻影的迷狂。 赵书记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看著奔走的人们,又抬头,看向粉色暴雨的来处。 这场暴雨来自罗桑厂的连廊。 人们如同罗桑河的流水,从赵书记两边跑过,追著钱雨而去。罗桑河永远流过,河水里永远有一颗颗石头。所有人都奔跑著,他们都想摸著石头过河,可没人想做石头。 钱雨的尽头,是咆哮的罗桑河。 人们眼睁睁地看著,那如烟雾一般美丽的粉色纸钞的大雨,迅疾地扎入罗桑河里,猛地窜出熏天的臭味,几秒钟之內,就被冲得乾乾净净,毫无踪跡。 有人嚎啕大哭:“我的钱,我的钱——” 有人脱了衣服就要跳下去,被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那人红著眼挣扎,“我借了太多钱去集资,我反正还不上了,我活不下去啦,我要钱!” 人们死死地拉住他,有更多的人开始脱衣服。 嘭! 巨雷滚滚,天色骤暗,倏忽之间,暴雨突至,先是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旋即劈头盖脸地浇在每个人的身上,猝不及防地,把人们都浇成了落汤鸡。 人们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谁都没动。 暴雨倾盆而下,罗桑河水猛涨,水波滚滚,夹杂著粉色钞票,呼吸之间,翻滚著,躥走好几百米,再一眨眼,再无踪跡。 罗桑县的人们站在罗桑河边,目送著粉色的钞票,夹在滚滚罗桑河水里,渐渐消失在远方。 大河东去。 …… “打钱过来,有多少打多少。”医生在手机对面说,“icu一天8000块。” 张东尧应了,医生沉默了一会,说:“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张东尧说。 对面掛断。 张东尧捂著头,从会议室的行军床上坐起身。外面正是阳光灿烂的大太阳。 他木然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將身上所有的钱一股脑地转了过去。做完这一切,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起身把行军床折好,只听“嘭”的一声,天色突暗,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今夕何夕兮。 张东尧要愣好一会,才勉强想起,自己还得好好工作,做好论文,爭取留校。是了,他姐姐还没死。或许会变成植物人,或许会瘫痪,但没关係,只要她还活著。他要爭取留校,把姐姐接到身边,过上姐姐从小梦寐以求的日子。 办公楼里安静得出奇。 张东尧拐进安全通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摸著口袋,没火。 “借个火。” 小小的火苗扑出来,张东尧深吸一口。余光瞥见地下几摊冷透的菸灰,他按著自己的心,感觉冷透的灰烬循著喉咙落在腔子里。 “前方打仗,后方偷閒。”烟友愜意地眯起眼,“忙的忙死,閒的閒死。” “在忙什么?” “你还不知道?”烟友摇头晃脑,“罗桑厂破產,俩主事的跳楼自杀,工人占了厂还动手打了外商,现在外面乱成一锅粥。”他深深吸了口烟,“体制內真好哇,你看罗桑厂,说破產就破產,工人说失业就失业,我们呢?天塌下来都有工资领……” 张东尧如遭雷击。他似乎听懂了,但连在一起,又听不懂:“你说什么,罗桑厂破產?” 烟友点点头,滋滋吸菸。 “怎么会,怎么会?!”张东尧倏忽拔高了声音,“不是有钱吗,不是在清远买了地皮吗,钱呢,钱都去了哪里?!” 如果罗桑厂破產了,他的论文,他努力的一切,可就全完了! 张东尧睁大双眼,那股被粘稠现实挤压的感觉又来了,他抓住自己的衣领,感觉喘不上气。 “钱去了哪里,耽误咱们领工资吗?”烟友笑著拍拍他的肩。 他把烟屁股吐在地下,碾熄。 “迟早的事。年轻人刚出学校,满腔热血容易激动,在社会上多扑腾几年,前列腺就平静啦。” 菸头的红色闪了闪,灰了,冷透了,满地余烬。 第176章 谈判u0026论跡不论心 一场大雨將人淋了个透心凉。 万高大躺在水泊里,看著钱飞走了,听著耳边的喧囂渐渐冷下来。 他浑身发抖,身上烫著,腿上的伤口发痒。他知道,一场脏雨落下,伤口肯定要发炎,引发全身免疫激化,大病一场是註定躲不过的。 只是,罗桑厂没钱了,他的医药费怎么办呢? 万高大在心里计算著,这场病要多少钱。早知如此,当初该不该来呢?还是要来的,谁知道罗桑厂给罗桑县医院结了多少钱,万一欠费呢,自己拿什么还?还不是得让小满去还?现在眼看著又要生病,生病又要钱…… 万高大注视著天空。 电视台的车驶过来,记者跳下车,围著万高大拍照。 老戴低声骂了句。好在这些记者他也认识,大不了去打声招呼,叫他们不要乱写就是。 现场的高音喇叭正反覆播著:“先把老残扶走,不要淋坏了身体。” 老戴看著泡在水里的人,也是又急又气,抓过高音喇叭,梗著脖子喊:“你们跟我们较什么劲,啊?都是乡里乡亲,认识几十年了,有什么矛盾,把话说开就好,拿人家工伤的和退休的做什么筏子,啊?!这样解决问题吗?不解决!” 厂里的工人喊:“老戴,我们要保住饭碗!罗桑厂不能迁走!” 罗桑厂不能迁走? 罗桑河都臭成什么样子了!出於综合考虑,各方各面都在推进之河服装集团与罗桑厂的兼併,如果兼併,势必要迁厂,现在工人直接抗议,说不准迁走,这话让他怎么接! 老戴稍微一迟疑,罗桑厂內立刻沸腾起来:“我们是牛马吗,说用就用,说杀就杀?” 派出所的人过来请示:“老领导,你们看,要不要直接把人『请』走?” 赵书记一挥手,制止两人,若有所思:“我听下来,感觉问题出在別处。” …… 张东尧跑得太快,手里的伞断了骨。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罗桑厂的时候,浑身早就湿透了,像一条丧家之犬。 赵书记正在和老戴说:“……郑爱民既然敢瞒著我们把罗桑厂谈给外商,肯定也敢做別的手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老戴招来派出所的人,对方说:“主要是现场进不去,没法看现场的痕跡。但从两人掉下来的方向和身上的痕跡来看,这两人是爭执后摔下来的。” 赵书记怒道:“不知道郑爱民对工人们说了什么鬼话!大家情绪这么激动,想必有他的挑拨!” 派出所的人焦急道:“要么我们衝进去,把闹事头子先抓了,把外商救出来,我怕外商被打死!至少把现场的情况探勘清楚了,这样才不至於让误会越积越深吶。” 老戴只感觉事態像把火在吱吱地烤。他说:“我是担心,罗桑厂已经这样了,如果再抓人,恐怕事態就真的难以控制,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赵书记说:“不能硬摔,一定得软著陆。” 派出所的人急得不得了,就在这时,张东尧在一旁扶著墙说:“我进去。” 他喘著粗气,面色惨白,双目通红。 赵书记转头看著他,张东尧声音绝望:“师叔,我翻墙进去。” 老戴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张东尧毕竟不是警察,大傢伙也都认识他。让他进去最好。” 赵书记回头,看了看一片沉寂的罗桑厂,又看了看张东尧。 他缓缓说:“东尧,你可知道,外商可能被打死在里面了。现在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你进去,也可能被打死。” 张东尧惨笑著说:“我必须亲眼看看。罗桑厂已经这样了,我活不活,还有什么重要?” “说什么胡话!”赵书记训斥,“活啊死的,你愿意为罗桑县做贡献,我们很感激,但你三思——这很危险,且不是你分內之事,我们不强求。” 张东尧乾涩灼热的眼睛终於盈满了眼泪。 他终於哭出来。眼泪滚滚而下。 “我要去。”他抹了把脸,“我不是为了罗桑县。我从来都不高尚。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真死在这里,总归是好的……就算死了,我也甘愿。” …… 两个警察陪同张东尧进去。 报社记者的长枪短炮纷纷对准这个清俊的年轻人。他们试图捕捉他身上理想主义的影子和人性的光辉。可惜他们都失望了。 张东尧经过满地老残的时候,並没给他们多一丝目光,也没什么不忍的表情,他死死地盯著罗桑厂,直直地走了过去。 “这个小伙子,他看上去不关心普通人,也不怜悯老人和残疾工人。”年轻记者喃喃说。 “这会进去是玩命呢,真有可能被打死,你以为是做慈善。”老记者说,“心够硬才能干这事。” “那他的初心,岂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那又怎么样?谁人无浊?论跡不论心。”老记者打断对方,举起相机。 三个人走到货车下,货车纷纷乱乱开始鸣笛。 “警察不许进!不许进来抓人!小伙子自己一个人进来!” 张东尧手里攥著的对讲机,赵书记问:“张东尧,你还要不要进?” “我进。”张东尧简单地说。 “好。”对讲机里,赵书记的声音有些失真,“张东尧,你给我立军令状。从现在开始,你就负责出面与罗桑厂谈判。即使可能被打,可能牺牲,你也完全知悉其中的风险。” “我明白。”张东尧麻木地说。 赵书记说:“张东尧,我知道你想留校。这次你立大功,罗桑县不会让你寒了心。” 留校啊。 张东尧想起那句“你姐姐只是用仪器吊著,维持生命体徵罢了。” “我不强求。”他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天:“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第177章 中风u0026冬衣 张东尧从大货车的尾箱爬过去。罗桑厂的铁门锁得严严实实,他抓著柵栏,踩著小儿手臂粗细的链条,翻了过去,狼狈地摔在地下,眼镜滚到土里。 张东尧趴在地上,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他忽地笑了。因为感觉自己竭尽全力往上爬、又摔进土里的样子,活像一条滑稽的狗。 但是愤怒和质问没有来,痛打也没有来。张东尧摸索著戴上眼镜,抬起脸,意外地叫出声。 “罗璇?你怎么在这?” …… 对讲机里传出赵书记的声音:“罗璇?是红星厂那个罗璇吗?” 好一个表现的机会,罗璇马上自报家门,顺便邀功:“是我。赵书记,江明映没死。是我救了他。” 张东尧问:“你一直在里面?这么长时间,怎么不打电话出来?” 罗璇摊手:“我在。我是被人抓进来的,锁了一晚上,手机也被抢了。” 张东尧忍不住说:“这究竟都是怎么一回事?” 罗璇喊了工人老王过来,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旋即,她又点了几个人,交叉补充了事实。 张东尧看著罗璇调兵遣將,倏忽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们怎么都听你的?” 工人们立刻说:“罗厂长会替我们做主。” 张东尧又问:“外商,也是你护住的?” 罗璇坦然地点头。 有人唾:“要不是看在罗厂长的面子上,非打死他不可!” 对讲机里传来两声咳嗽。 张东尧没再纠缠这件事,凝神听著,逐渐拼凑出工人嘴巴里的事实真相,听著,就听出了问题。 他皱眉:“你们认为,王经理是被外商逼自杀的?” 老王反问:“难道不是?” 张东尧想了想,直接对老王等人说:“你们大概不知道,警察查看过尸体,王经理和郑厂长,是从罗桑厂的高空连廊上摔下来的。” 老王绷著脸,不信任地看著张东尧。片刻后,他看向罗璇。 罗璇直接说:“张东尧,你带著我们去连廊看看。我们眼见为实。” …… 连廊上,掉落一本护照,是王经理的。 一个行李袋歪歪扭扭地吊在半空中,拉链半开不开。 年轻工人试图用鉤子把行李袋勾上来,行李袋动了动,仅剩的几张百元大钞掉落风中,飘飘荡荡,飞远了。 罗璇走上前去,垂眼看著高空连廊的柵栏。 柵栏上面,全是指甲的划痕。一角衬衫碎布掛在下面,隨风飘摇。 一片沉默。 什么內疚,什么自杀。这本护照,和行李袋里的钱,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经理……他不是咱们自己人吗?他……他怎么这样啊?” “他其实……根本不关心工人,也不关心残疾工友和老人。” “都是骗人的啊。” 忽地,有人疑惑出声:“老王,你去哪里?” 工人老王像喝醉酒一样,涨红了脸,默不作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人群。 …… 罗璇带著张东尧来到资料室,死脑筋还目光炯炯地坐在门前的椅子上。 见到罗璇,他大声说:“没人进来过!” 罗璇点点头,嘴很甜:“我发现你是个有原则的人,適合做保密工作。” 死脑筋激动得满脸放光:“真的?大家都说我死脑筋。” “他们说得都不对。”罗璇深沉道,“你得听我的。” 死脑筋发自內心地咧嘴笑,张东尧不忍直视,淡淡地撇过头去,研究门上的封条。 “我封了资料室,为了后续接管的人有据可查。”罗璇说。 张东尧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撕了封条,衝进资料室,一把抓起各种合同仔仔细细翻起来,越翻,脸色越灰败。 “完了。”他喃喃地说。 不知道在说罗桑厂,还是说他自己。 张东尧麻木地走出资料室,重新贴了封条。罗璇终於安了心,嘱咐死脑筋继续守著,两人走出行政楼。 工人们正在乱纷纷地议论著,高一声低一声。两人出来,工人们马上说:“罗厂长,我们都被骗了!” 罗璇很自然地接话,用哄孩子的口吻:“放心!我肯定帮你们说清楚。” 张东尧始终面色苍白,不知在想什么。 一切都乱糟糟的,突然,有人拍了拍罗璇的肩膀,很艰难地说:“二妹。” 罗璇回头,是老王。 老王的神態很不正常,和张东尧一样,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整张脸都坠下来,仿佛无法抵抗命运的拖拽。 四下又吵又闹,而老王抹著汗,声音颤抖:“外面,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张东尧直接说:“郑厂长和王经理都摔死了。还砸死了你们县的一个女学生。” 罗璇回过头,老王绝望抬起头。 张东尧思索了一会,想起那个女学生的名字。 说起来,他能记住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很有特色。 “万小满。”他说。 小满胜万全。很用心的名字。 老王睁大眼睛,张大嘴,只来得及嚎出一句支离破碎的“万高大,我对不起你——”剩余的话就再也听不清楚。 他的喉咙里咯咯咯想起来,嘴里涌出一股又一股的白沫,直直地向后倒去。 厂里乱成一团。 …… 罗桑厂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队工人急急喊著:“救人,救人,老王中风了,快送医院!” 几分钟后,在罗璇的带领下,江明映也被抬了出去。 张东尧走出罗桑厂,走到赵书记身边。赵书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胆识,好小伙子!” 张东尧说:“也不是因为我……” 老戴打断了他的话头,毋庸置疑:“就是你立的功劳。”他深深地看了张东尧一眼,“我们会帮你报典型上去,你记得准备好留校材料。” 张东尧听懂了,没有再反驳。 而万高大依旧躺在湿漉漉的地下,听著这一切,看著天。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变天了啊。 他有些发烧,眼前模糊不清。 但他牢牢记得,回家以后,要给小满寄几件冬衣才行。 第178章 问题总能解决 回到罗桑县医院,万高大让工友抬著自己,主动去收费处询问。 他的担忧果然成了真。自己前前后后的医药费,罗桑厂欠了许多没结。 早先因为娇姐投资失利,家里盘下的饭店,大部分积蓄,全亏得七七八八,就算拿回来,也只剩十之一二。 工友去吃饭,万高大让大家把自己放在医院大厅里。 他看著医院大厅里形形色色的人。悲欢离合。 他掰著手指头算了算。他还买过两个保险,都是给小满买的。其中一个,让小满在25周岁以后每个月能领600块钱;另一个,让小满在80岁以后每个月能领1000块钱。万高大还额外存了一笔钱,指望著小满结婚那天,红彤彤的现金取出来,摆在婚礼现场,小满站在婆家面前,腰杆多硬! 万高达想著,又笑出来。 在万高大的想像中,小满的婚礼,自己肯定是不露面的,否则男方的亲戚朋友怎么想,觉得小满负担太重、觉得自家小满高攀了男方?不可不可,小满这么好的孩子。 万高大皱眉思索,旋即失笑。 他在愁什么,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万高大把自己的钱仔仔细细梳理了一番。这些钱,对於普通人来说,怎么都够用了。可对於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人而言,怎么算都不够用。 奋斗半生,一场茫然。 是非成败转头空。万高大看向医院大门外,罗桑河水依旧不知疲惫地奔流著,暴雨后,夕阳掛在河面上,高高在上,红得美丽而冷漠,不知照耀过多少悲欢离合。 王婶被儿媳搀扶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衝进来:“老王中风了,老王……” …… 娇姐接到通知,在工友的陪伴下来到医院的时候,发现万高大已经把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捆成一个包,摆在淡蓝色的床单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101??????.??????】 “老万。”女工儘量柔和地说,“罗桑厂这个情况,你也知道。以后咱们回家治。” 万高大先问:“厂里拖欠的医药费,怎么算?” 女工说:“你这么个情况,罗厂长会替你做主的。罗厂长说……”女工回忆罗璇那套话,试图原文复述,“赵书记他们还在討论,稍后会拿出一个章程来,能兜底的儘量兜底。你这个情况,肯定属於兜底的范畴。” 听见不必欠债,万高大鬆了口气。 他咧嘴笑:“罗厂长?罗璇?嘿!二妹还真出息了!” 见到万高大笑,女工鬆了口气。 女工问娇姐:“你家是步梯9楼,老万挺沉的,你一个人能搬动吗?”她看著娇姐茫然颓废的样子,直接做决定:“你等著,我找几个小伙子去楼下等著,把老万抬上去。”她抬头笑,“问题不大。” 万高大也笑:“问题嘛,出现了,就是为了被解决的。” “那你先收拾东西?”女工问。 万高大指了指床上的包裹:“我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你们来接。我早就住腻医院啦,回家挺好!是好事!” 娇姐喃喃说:“老万就是这点好,心里有数。” 女工露出惻隱的表情,一闪而过,又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我也说,医院待著没意思,回家多好,还是自己家舒服!” …… 几个工友轮番背著老万,嘿呦嘿呦地爬上9楼:“你这楼梯太陡了。怎么都没灯?” “以后你出门可真不方便了。” “跟罗厂长反映一下,能不能厂里出钱,给装个感应灯啊。” “厂里哪还有钱。” 老万趴在小伙子后背,急忙说:“不必麻烦,打手电筒一样的,现在能帮我解决医药费,已经很好。” 门打开。 “我天,你家——” 眾人齐齐看向娇姐。 几秒种后,几个女工用身体挡住门:“谁遭了事,家里还能干乾净净啊?”眾人进了屋,无处落脚,只好先擦出一把落灰的椅子,把他放上去,“都来,一起收拾。” 女工擦洗著,忍不住对娇姐说:“眼看著小满就要放寒假回家,她怎么住!你也不替小满想想!” 娇姐疲倦地低声说:“怪我。” 女工却嘆了口气。 “不怪你。”她说,“你还活著,还做事,就已经尽力了。” 狭窄的房间勉强收拾出个样子,人群纷纷散去。万高大靠在床头,和娇姐两人对坐。 万高大下意识反手去摸平安香囊,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平安香囊应该忘在医院了。但走的时候,似乎也没见到——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香囊,就已经悄悄地消失了。 他稍微一动,床头就咯吱咯吱响。 “这个床头响了几十年了。”娇姐强笑,“从咱俩结婚响到现在,年年说换,年年没换。” 万高大注视著娇姐剃得乱七八糟的寸头。 他把手按在娇姐胳膊上,低低说:“是我不好。” 娇姐说:“你早该换个床头的,说了你又不听。你这人,都说你脾气好呢,其实你心里有自己的想法。” 万高大失笑:“这辈子就总想多攒点钱,总觉得这里也要钱,那里也要钱,忙忙碌碌的,几十年过去了,孩子都大了。现在想想,当年就算换个床头,又能几个钱。” “是,小满长大了。”娇姐感慨,“万幸。” “万幸。”万高大也说,“命运待我们,不是不好的。娇,小满是个有本事的,你很快就能享福了。” 娇姐笑笑。 万高大伸出手去,抚过娇姐乱七八糟的短髮,手指在头皮刮破的痂上停留了几秒,又摸了摸她的脸:“怎么熬成这样了。”他又说,“是我不好。” 娇姐又笑笑,避重就轻:“你早该换个床头。” 万高大絮絮低声:“小满四年就毕业,她是个孝顺孩子,以后不怕养老没著落。她读书这几年,家里还有些钱,肯定够。”他指了几个地方给娇姐,“还有几个存摺。” 娇姐笑了:“你还储小金库。” “这不是都上交了么。”万高大说,“密码也告诉你,行不行?你看,钱是有的,希望是有的,你振作一些,好不好?咱俩好好过日子,行不行?不给小满添麻烦。” 娇姐茫然的眼睛渐渐回了点神。万高大又很坚定地说:“没什么坎过不去,没什么问题解决不掉。你信不信我?” 娇姐想了想。 “娇。”万高大郑重地按住她的胳膊,“问题能解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解决。我有办法,你相信我。” 娇姐按住万高大的手。 “我信你。”她缓慢地说,“结婚这么些年,除了床头响到现在,其他所有的问题,你都能解决。” 万高大哈哈笑了:“床头这事,你能念叨一辈子。” 第179章 夕阳无限好 第二天一早,娇姐就被削木头的声音醒了。 娇姐把门推开,看见万高大倚靠著床头,半个身子歪著,正在和木头作斗爭,满地木屑,满屋清香。 看见娇姐,他抬眼笑:“现在这个形式,能省则省嘛。” 娇姐把窗帘拉开,又是一个火辣辣的大晴天。她注意到万高大的断腿磨破了,地上有一些拖来拖去的血跡。 床边被他吊著几根碎布拧成的布条,显然他抓著这几根布条,自己下了床,又自己把自己翻上床。 “你要拿什么,怎么不叫醒我。”娇姐埋怨,“我抱你。” “问题不大,我能解决,何必给你添麻烦。”万高大说。 “老万啊老万。”娇姐盯著老万看了半晌,突然说,“你这人,就是心里有数。有时候我觉得,我怎么就遇上你了?我命真好。” 万高大“呸”了声:“肉麻,说这个。” 娇姐坐在一边,看著万高大干活。 “不去厂里?” “没什么可去的,厂里乱成一团,政府查帐,供应商堵门,现在什么都不让动,去了也没事做。”娇姐说,“我在家陪陪你,给你打下手。” “別碰,木头上好多刺,会扎了你的手。” “跟我还说这些。” 万高大做工多年,心灵手巧,娇姐帮著递材料,没等中午,一个新的床头就已经打磨光滑。 “就这么点事,拖了大半辈子。”娇姐欣喜地看著新床头,嘴里又忍不住埋怨。 “是我不好。”万高大眯著眼看著新床头,“以后不会了。问题还是要快快解决,只要想解决,就必然能解决,无论用什么法子。” “今天几號了。” “10月29號。” “后天是你生日。说起来,小满这几天没来个电话?” “忙著学习呢,谁有功夫天天打电话。” “也是。”万高大咂咂嘴,“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想吃什么?” 万高大毫不客气地报了四个菜:“都回家了,吃点好的。医院的饭菜真难吃。” 娇姐笑骂了几句,炒了四个菜。 从厨房出来,她发现万高大已经把床头换好了,不知道怎么换的,只是地上和墙上又多了些血跡,他的胳膊也划伤了,长长的一条,很深,正在流血。 “你真是。”娇姐帮他处理伤口,嘴里埋怨,“我来换就好,你何苦逞强。我又不会嫌弃你!” “我做点我能做的。”万高大注视著娇姐。 “看什么看。”娇姐没好气。 “是我不好。你把头髮留长吧。”万高大突然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 101看书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超给力 全手打无错站 娇姐的眼泪忽然就盈上来。她背过身去擦眼泪,又把菜端到床前:“肉麻。说这些。” “主要是哄你,想骗点酒喝喝。” 娇姐啼笑皆非。 “大中午的!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家里还剩小半瓶二锅头,两人分著喝了。万高大突然感嘆:“小满前途无量,而你——我是怎么遇上你的?” “装什么浪漫。咱俩是厂里组长介绍相亲的。第一面逛公园,第二面聊厂子分房政策,说结婚分的面积大。第三面就在厂里办了集体婚礼。平淡无奇,水到渠成。” “哗,好惊险,万一组长先给你介绍別的男人,我岂不是遇不到你?是我好命。”万高大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娇姐笑骂:“老万,你就是这点好,心里有数。” 吃过饭,娇姐把碗筷收拾好,回来看了眼手机,有几个罗璇的未接来电。 “二妹让我给她回个电话。”娇姐站起身,“估计是让我去厂里。”她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我晚上回来,给你带点熟食?酒还要不要?” “都不要。”万高大躺在床上,注视著娇姐的身影,“外面经济形式不好,能省就省。” 娇姐穿戴整齐,拨电话给罗璇。对面不是让她去厂里,而是去县医院。 她站在门口,穿鞋,又穿上外套。 万高大突然说:“真漂亮。” 娇姐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挑了套新衣服。 “都是厂里的样衣罢了,网球夹克。下面是新样,叫铅笔裤。”她赧然,“一把年纪的人了,穿小姑娘的衣服,腿勒得从上紧到下,不伦不类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头髮还短。” “好看的。”万高大躺在床上,轻轻说,“你从小就爱打扮,那就多打扮,只要你能开心些。头髮,慢慢就留长了,那些不开心的,很快就会过去。以后和小满好好过日子。” 满室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娇姐回身看了眼万高大,笑著关上门。 阳光被隔断,楼道里黑了下来。 …… 2008年10月30日,下午4点。 罗桑县医院。 娇姐用力抓挠自己的喉咙,仿佛喘不上气,又仿佛陷入巨大的迷雾中,几个人衝上来,试图把她的手拉开,但她力气很大。 罗璇不顾自己被抓破的手,用力抱住娇姐。娇姐的身体很冷,在颤抖。 “娇姐,娇姐,振作!振作起来!你听我说!小满没了,但你还有我们,你要坚强起来——” 罗璇知道自己的话语很无力,但她没有办法。在痛失爱女的母亲面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娇姐的表情绝望又徒劳。命运如同愤怒的罗桑河,巨浪拍下,她被砸得傻掉,毫无还手之力。 “不可能,不可能。”娇姐软倒在地下,“小满明明在北京读书,她是罗桑县飞出的金凤凰啊,她是罗桑县的希望,怎么可能被砸死?” 她用力喘息,满脸都是眼泪,旋即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护士衝上来,抓著她的手臂,辅助她呼吸。 不远处,中风的老王听了这话,突然“嗬嗬”大叫起来。 “老王,你要说什么?” “希望,罗桑县的希望,希望……”他含混不清地说,但没人能听懂他的意思。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在那个深夜里,王经理说,自己是罗桑县的希望,只有他才能救罗桑厂,於是老王信了,老王收了钱,放走了他。於是小满死了。 老王“啊啊”嚎叫著,口水一串一串掉下来,浑浊的眼里,老泪止不住地流。 …… 2008年10月30日,下午6点。 护士给娇姐推了针,告诉罗璇:“应该没事了。找几个人送她回家,让她睡一觉,这事,只能自己想通、慢慢接受。” 罗璇苦笑:“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她轻轻拍醒娇姐,娇姐茫然地睁开眼。 “我们回家。”罗璇轻声说。 药起了效,娇姐双目朦朧,平静地点了点头。 王婶嘆了口气,从老王身边起身:“二妹,我跟你一块,送娇姐回去。” 罗璇道了谢,和王婶一道,开车把娇姐送到楼下。 两人搀著娇姐爬上9楼,楼梯陡而高,灯坏了不知多少年,一片黑黢黢的。 “万叔回家了。”罗璇环顾四周,“希望罗桑厂的新厂长能体恤他,给他装个灯吧。嗨!实在不行,我给他装。” “二妹,我们都想你去做厂长。”王婶说。 “不可能。”罗璇扶著娇姐,“罗桑厂这种大厂,能委派下来当厂长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而且,经过这个教训,赵书记在反思会上说,以后这种关乎十几万人饭碗的大厂,地方政府必须跟踪企业管理……”罗璇看王婶听不懂,也就不再说下去。 “外人来管,能真心管吗。外人跟罗桑县没感情,能在乎我们的死活吗。还不是捞两年钱,升官发財,拍屁股走人。”王婶嘀咕。 娇姐的手被扶手磕了下,呻吟了一声。 两人不再讲话,专心扶著娇姐上楼。 …… “娇姐,钥匙。”罗璇说。 娇姐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串钥匙,罗璇一把一把试过去,王婶还在说:“我这么活了一辈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全都变样了呢?听说罗桑厂会迁去別的城市,唉……罗桑县以后还有希望吗?还听说……” 罗璇推开门,夕阳的余暉一点一点从门里漏出来。 王婶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罗璇抬头。 娇姐也抬头。 一片死寂。 …… 万高大用一种决绝的姿態,头低垂著,碎布头拧成的布条轻轻晃动,他把自己吊死在新打的床架子上。 寂静中,罗桑河水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惊涛拍岸。 哗啦——哗啦—— 窗外,落日正缓缓下沉。满窗红色。 红色是美丽又冷漠的顏色。 夕阳无限好。 第180章 从不给人添麻烦u0026妈妈 第二天一大早,王婶接连著打了数个电话给罗璇,罗璇刚已接通,王婶就心急火燎地喊:“娇姐不见了!” 罗璇嚇得手脚冰凉:“她不会……” 自杀吧? 万高大把自己吊死在床头,一句话遗言都没留下。逼仄的9楼乱鬨鬨的,人来人往,大家把万高大解下来的时候,发现他连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床边放著一个信封,里面包著一叠纸钞,上面写著:出殯费。 到死都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老万到死都不知道小满的事。”工人们低声议论,“不幸中的万幸。他为了家人的幸福走的,走得还算幸福。” 很多人都在哭。 或许哭万高大,或许哭自己,或许哭这无可奈何的世道,或许哭不公的命运。 只有娇姐没哭。 她不知怎的,很平静。看著信封,面上竟然带了点温柔。 她笑微微地说了句:“老万就是这点好,心里有数。他死得坚决,没拖累医药费,我能找到这么个人,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出神。 大家都很担心娇姐,王婶自告奋勇,把她带回自己家去睡。 王婶年纪大了,睡眠浅,睡得少,醒得早,可等王婶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娇姐已经不见了。 …… 娇姐回了趟家。 她把自己和老万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还有房產证等等,全部找出来,又把这些证件整理作一处,用透明袋封好,放在桌上。 她翻出家里的存款,数了两叠纸幣出来,用信封包好,在上面写字。 又去里屋拿出万高大亲手包的信封。 她把三个纸信封和装著证件的透明袋摆在一起。 万小满的出殯费。 万高大的出殯费。 自己的出殯费。 娇姐把房间收拾好,拖地,擦灶台。整理完这一切,她拿了身乾净的新衣服,一双新鞋,翻出一块没拆封的香皂,又拿了条新毛巾,放在手提包里,出了门。 外面还黑著。 寂寥的夜空中,有一颗亮闪闪的星子。 娇姐敲开小招待所的门,开了三小时钟点房,好好地洗了个澡,热水把全身浇得通红,她把香皂搓到身上。 熟悉而幽微的香气很快包裹了她。娇姐心有所感,好奇地拿起紫色纸盒子看了看,是“力士”牌精油香氛皂。 她想起来,这是小满身上的香味。 是小满给自己买的香皂,万高大出事以后,她再也没心思用这些。 若是早知道…… 人生匆匆。生死面前,其实没什么大事。 泡在热水里,娇姐把指甲剪短,刷牙,最终,轻轻舒了口气。 她眉目舒展地用新毛巾把自己擦乾,换上新衣服。她看著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蔓延上一层税水雾,朦朦朧朧的,倒映著镜子里女人红彤彤的、寧静的脸。 …… 走出房间的时候,天光微亮。 娇姐去巴士站,买了张两票,搭最早一班车回老家。检票的时候,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只需要买一张票。 但也没关係。 娇姐坐在並排的座位上,隔壁空著。她摇晃著身体,看向窗外。 初秋,窗外是大片大片绿夹著尖尖的黄。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农田,红色的朝阳的影子笼罩在土地上。 她的老家距离罗桑县並不远,只有一小时的车程。 到了站,清晨的早餐店刚刚开门。她吃了三个包子、一碗粉,吃得饱饱的,直到身上腾腾冒出热气,又站起身,径直走进墓园交易中心。 她询问价格,对方报价,又把电脑上的图片给她看。娇姐皱眉,两手空空地离开。 她有些茫然地攥著钱,径直走进河边。 她垂眼看著罗桑河。 半晌,她又折回墓园:“能便宜些吗。我毕竟买三套。” “真的不能再便宜了……” “我只有这些钱。” “阿姨,不是我为难您,实在是您出的价,连骨灰盒都买不起呀。” 娇姐又微笑起来。 她走出墓园交易中心,太阳已经高高掛在天上。她抹了把汗,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那里热闹又喧囂。 娇姐朝记忆中的村子走去。她的父母早隨著弟弟就搬到城里去,乡下的老房子没人看管,已经塌了。她多少年都没有再回去过。 但她记得,那里有一座山。 等到太阳再度西斜,娇姐坐在路边,挑破脚上的水泡。汗循著脸流下来,她闻到自己身上的汗酸味。 澡是白洗了。 夕阳余暉洒在身上,娇姐侧脸闻了闻腋下,心里觉得可惜了那块香氛皂。 她捂著脸,哭了。 …… 娇姐捂著脸哭。 人来来去去。无人理会她。 突然响起打铃声,铃铃铃铃铃铃。每个铃都像一个圆亮的小点。一个个小点走近了,是村小刚放学的孩子们,蹦著跳著打闹著三三两两地走。铃铃铃铃铃铃铃。 娇姐短暂地抬脸,看著孩子们出神。 孩子们也看到了她。 有个孩子跑过来,塞了什么到娇姐手里。娇姐垂眼一看,是块透明玻璃纸包裹的、绿色的。 孩子们跑远了。 娇姐伸手摸了下自己剃得乱七八糟的寸头,又胡乱抹了抹脸,风吹过,眼泪留不下任何痕跡,眼皮乾巴巴地粘在眼球上。 人来人往,依旧无人理会她。 …… 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娇姐终於回到记忆中的村子,找到那座山。 她僱人在山上挖了个坑,谈好80块。那人挖了一半,住了手,告诉她,120块才肯挖完。娇姐让他挖深了些,递出去150块。 她坐在坑边,抱著膝盖,一动不动地发了很久的呆。 天黑透了。 村子本就破败,能出去的打工的,全都跑出去,留下大片空房子和稀疏几户老人,暮气沉沉。 新闻联播的声音结束,又过了一阵子,村子里再无一丝声响。 娇姐站起身,躺进坑里。 她以为会很不舒服,但並没有。土並不柔软也並不温暖,还有一些碎石,但她躺在土里,闻著熟悉的泥土味,竟然感到一丝抚慰。天黑漆漆的,整座山都缄默著,温柔地一呼一吸,她躺在泥土里,被大山抱在怀中。 “……妈。”娇姐喃喃出声。 山谷肃肃。 第181章 生日 小时候,娇姐养过一条小土狗。 小土狗总喜欢绕著她转圈圈,她走到哪里,小土狗跟到哪里。 土狗命贱。病了残了,被人药了,也没得救,任由它自生自灭。还没满三个月,小土狗得了犬瘟,快死了,娇姐哭得死去活来,又没钱治,只能按照老方子,找了块土地,挖了个浅浅的坑,把小土狗放进去。 小土狗蜷缩在土坑里待了半天,居然神奇般地开始吃东西。 后来,小土狗长大了,娇姐也长大了。读完初中一年级上半学期,她輟了学,给小土狗送了终,埋在大山里。埋过小土狗,她就出远门打工去。 她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娇姐一个激灵睁开眼。 她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看见黑色的树影子,而月亮已经高高攀上树影尖尖,漫天繁星。 娇姐从土坑里坐起身。 她肃容整了整衣服,又理了理裤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根碎布搓成的绳子。 万高大就是用的这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床头。 娇姐绕了个活扣,掛在树上,站在石头上,把脖子伸进去,毫不犹豫地踢开石头。 万高大好手艺,搓的绳子很结实。失重感传来,娇姐以为自己是想死的,可就在踢开石头的这一刻,她忽然用尽浑身力气,猛地伸手抓住树枝。 她脖子上套著枷锁,双手却死死地抓住树枝。她的身体在空中摇摆。 鬆手啊。不是想死吗? 娇姐的手死死攥住树枝。 她以为自己是想死的。 可她怕死。 她不敢死。 她想活。 她真的很想活。 在这一刻,面对死亡,娇姐突然无比確定。她想活。哪怕活得像一条狗,哪怕只能在泥泞里面爬,哪怕活得窝囊,打碎了自尊,咽下满腹的气——哪怕被生活剥了皮、剃了骨、孑然一身—— 都比死了强。 她都想活下去。 娇姐用力抓著树枝,鼻涕比眼泪先流下来,钻进嘴里,咸得一塌糊涂。她狼狈地抓著树枝,左右转动,试图挣脱脖子上的枷锁,谁料手一滑,跌了下去。 疼痛和窒息感淹没了她。她忽然奋力挣扎起来,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她双手抓住绳子,试图多攫取一丝氧气,下身蹬著踹著,一阵稀里哗啦的温热循著大腿片片流下。 她尿了。 下一秒,轻轻的“啪”。 布条居然断了。 娇姐摔在地下,滚进坑里。土泼了满身满头满脸,粘在裤子大片大片湿乎乎的尿渍上。娇姐捂著脖子,心里第一时间想的居然是,澡是白洗了,可惜了那块香氛皂。 她攥著两把土,额头抵著坑沿,蜷缩著身体,无声地哭了。 …… “我老婆哭得死去活来。罗桑厂突然就垮了,欠我半年车费没结。”货车司机点了支烟,“我劝她,你看那些堵在县政府门口的供应商没?人家里外里好几年,总共欠了1.2个亿啊,我这点车费算什么?” 另一个货车司机感慨:“怎么突然就垮了呢。” “打价格战唄,你也便宜,我比你更便宜。本来就是卖给外国佬的,外国佬一看,呔——我爷爷参加八国联军侵华,我等你们压完价以后,把採购价压得更低——” “那谁愿意干啊。” “谁都愿意干啊!”货车司机吸了口烟,“机器转著,总比停工好吧?!” “唉!” “难道就没別的原因?你听说没,郑厂长和王经理,贪污挪用集资款,把罗桑厂套了个大窟窿——” 货车司机打断了他。 他一手夹著烟,指了指天:“天老爷不赏饭吃。”他另一只手摸了下裤襠,粗声粗气:“少说两句,还得给罗桑厂做工呢。我年纪大,硬不起来了。” “成,我不说!装不知道!” 货车司机把烟屁股吐在地下,用脚碾熄。两人告別,他上了车,大货车轰隆隆往罗桑县开去。 远远有个不人不鬼的傢伙站在路中间招手,浑身是土,裤子不知多久没洗,结成一块块土坷垃。货车司机停下车,探出头,粗声粗气:“干嘛?” 那人开口,竟然是个女人:“能载我回罗桑县吗?” 货车司机难以置信地扫了她一眼,噁心死了。载这么个人,回去得洗车。他本就白跑半年,如果今天再洗车,的时间精力,相当於又是白跑。 他撇撇嘴,还是不情愿地掏出50递给她:“我不是不想拉你,我是真拉不了你,我也要养家,啊。你去那个长途车站,啊,买张票,啊,或者自己先去洗个澡,行不?” “车站不载我。”女人把50递迴来,“我有钱,我可以给你车费。” 大货车司机挥手:“不是钱的事。”他升了车窗,开走了。 娇姐擦了把汗,继续往前走。 车站不载她,招待所不让她进,但是没关係。她可以走回去。她可以走回罗桑县。她不会死。她会活下去。不一定活得好,但一定会活著。 她在烈日下走著。 路边的大货车一辆辆经过,拉货的,拉料的,依旧络绎不绝地往罗桑县去。半开的车窗里,收音机的声音传出来,是点歌频道: “……今天是2008年11月1日,我要给我妈妈点一首歌,祝她生日快乐——” “你想对你妈妈说声什么呢。” “嗯……希望妈妈原谅我成绩不好,我不是个优秀的小孩,但是,嘻嘻,妈妈我爱你。” “我相信,你能平安健康,就是你妈妈最大的心愿。” 生日歌的旋律传出来。 娇姐恍然。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 生日啊。 小满学习最好了,是罗桑县的金凤凰,向来让她骄傲…… 生日歌的旋律远去了。一股钝钝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拽著心臟,死死地拧住,又转了几圈。娇姐按住心口,身后一辆校车开过来,前面的挡风玻璃上竖著一张纸牌子:之河大学附属实验小学,二年(1)班。 老师正在说:“我们要不要乐於助人呀?” 孩子们仰起头,一起说:“要~~~~” 老师又问:“我们为什么要乐於助人呀?” “因为乐於助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爱我的爸爸妈妈,这份爱我要传递给別人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爱我,这份爱也开可以传递给別的小朋友。” “自己一个人过好日子不叫好日子,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才是真正的好日子~~” “因为老师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孩子们七嘴八舌。 “老师!你看外面那个阿姨!让她上车好不好?” 无数孩子的头从窗户里挤挤挨挨地看著娇姐,惊奇地大喊:“老师!她很惨耶!她脏得像一条流浪土狗!” “不许乱形容人!” “可是小土狗超勇敢耶!我家的小土狗可以看家护院……” “老师,我们帮助她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无数只小手齐齐指向娇姐,车厢里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喧囂声几乎掀破了车顶。年轻女老师为难地看出去,和娇姐的眼神对视了。 娇姐微微摇头,意思是不添麻烦。 年轻女老师面露惻隱,咬了咬嘴唇:“老师答应你们。但你们要乖乖的。” 孩子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娇姐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上了车,年轻老师把身边的位子给她坐,她尷尬地指了指裤子,示意自己站著就好。老师看了眼,点点头。 娇姐站在校车过道上,透过巨大的车前玻璃,看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口袋里有什么硬的硌著她的腿,她掏出来一看,是昨天村小学的孩子给的。 耳边,有孩子喋喋不休:“你又脏又臭,太像我家土狗啦,我家土狗超勇敢的……” “再提你家那条狗!撕了你的小红!”年轻老师竖眉,“抽查!昨天让背的古诗!现在就背!” 那孩子哭丧著脸,开始磕磕绊绊地大声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四海无閒田,农夫犹饿死。” “题目呢?被你就大米饭吃了?” “悯农……意思是,要对农民好……” 娇姐看著前方,把纸剥了,慢慢把放进嘴里。蜿蜒到远方的土地,金灿灿的农田,丰收的季节,湛蓝的天空。 村子里向来没有像样的商业,果是假的,只有外层有一丝甜。在嘴里转了两圈,只剩下一个玲瓏硬块。 娇姐渐渐流下眼泪。 “你为什么哭?是因为站著吗?”有孩子问。 娇姐摇头。 “是因为风景太美了。”她垂眼看脚下抖落的土,轻轻擦掉眼泪。 “为什么看见美景还要哭?” 娇姐轻轻说:“因为我发现,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我很幸福。”她说。 这边,老师已经带著满车的孩子们开始朗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劈柴,餵马,週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开。” 车子在公路疾驰,娇姐站在车上,看向前方。满眼金黄交织著青翠,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生机勃勃。她几乎要说——“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但她知道,她不会再停留,因为停留就意味著死亡,而她不会死。她会活下去。 这是一个生命终於成熟的季节。或许晚了些,但终究会来到。而时光——时光如同滚滚河水,不断向前。 时光从人身上流过,永不停歇。 娇姐看著前方,进入了无限的、无垠的罗桑县。 第182章 欧巴马上台u0026金融危机第一枪u0026罗桑厂的葬礼 “即使我们今夜欢呼,我们也知道,我们面临著艰巨的挑战——百年来最严重的金融危机。” “即使我们今夜欢呼,我们也知道,还有很多父母在孩子入睡后仍难以入眠,他们在担心如何偿还房贷、如何支付医疗费用、如何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教育。” 2008年11月5日,欧巴马获得美国大选胜利,成为史无前例的黑人总统,出现在罗桑县一台台小小电视中。 “但这些困难,我们都能克服。” “yes,we can.” …… “是的,我们能做到。” 女生盯著电视,把英文记在本子上,然后把中文释义写在后面。 男生摇头:“来和万小满学姐告別,你怎么还看上电视了。”说归说,眼睛也往电视上瞟。 “学姐读书那么厉害,我好好学习,她会愿意看到的。”女生把本子收进包里。 两个中学生抬起头,看著“沉痛哀悼爱子”的白幅。 万小满是罗桑县人看著长大的,太多人想送送她。於是老戴出面协调了一番,把万小满的灵棚扎在罗桑厂门口的小广场处。 黑色的灵棚,白色的横幅,背后是灰色的、寂静的罗桑厂。 大门上贴著封条。 零星有一些工人使劲趴在大门上,望门缝里面张望。 罗桑县政府已经对外发布了罗桑厂事件的公告。儘管已经是白纸黑字的事实,但大部分工人还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几代人的罗桑厂,转眼之间就停產了,机器还被人趁乱拉走不少,只剩下满地散落的运动服,还有欠了满屁股债的工人。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突然响起,红色四处泼溅,眾人转头望过去。 原来是罗桑厂门口的报刊亭换了老板,如今重新开业。 这个地段的报刊亭不是一般人能承包的,五顏六色的篮摆了长长两列。 “呀,之前的关係王去哪了?” “他?!那个龟孙!他还敢出来?!王经理把咱们骗得那么惨、坑得那么惨,死得倒是痛快!他是王经理亲戚!” “哎哟,別骂了,听说他被打了。” “可不是,被打了,东西也被砸了,我呸。打得好哇!” “好啦好啦,彆气了,反正他也被赶走了。” 一张报纸飘飘忽忽地飞过,上面触目惊心一行黑色印刷大字: 罗桑厂停產!美国金融危机对中国实体经济企业打响第一枪! “呸,晦气。” 有人抬脚,把报纸踢开,报纸又扑稜稜地飞远了。 有人看著报纸飞走的方向:“仅仅是因为美国经济吗。”他摇头,“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在一片鞭炮声中,人们纷纷朝著罗桑厂的大门走去,走进黑色的灵棚。 …… 报纸飞向网球场,“啪”的一声,贴在网球场的铁丝外壁上。 网球场里,已经人满为患,工人们在不同的桌前排成几队长龙。罗璇正满头大汗地举著喇叭: “招工。草原服饰1號台,尚雅集团2號台,昌隆集团3號台,广州新塘4號台。” “招满了也不用急,今天只是政府招工第一天,后续,县政府还请来许多工厂,在这里招工!” 罗桑厂出事后,罗桑县立刻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而赵书记第一时间召开商会,把罗桑县大大小小企业全召集起来,直言需要大家一起拿出个章程,意思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罗璇在会场一眼就看到cythnia。 她的眼神从罗璇身上淡淡滑过,一句话都没多说。 罗璇也再次见到草原服饰郎峰、尚雅集团赵明德、昌隆集团王永昌。 赵书记事先透过口风,因此,会议一开始,三个人就做足了老大哥姿態,带头表示,全额垫付罗桑厂拖欠6000余名员工的10月工资,总计2400余万元,在11月发放,来稳定工人情绪,避免事態进一步恶化。 “我天呢,2000多万!有钱真好。”罗璇坐在下面拍大腿。 红星厂2000万的债务把她压得灰头土脸! 三位大佬垫付2000万说来就来! 开了半天的会,动輒討论千万上亿的各种资金,罗璇对钱的量级的感觉逐渐麻木。等会开完,她居然觉得,2000万债务似乎不过如此。 张东尧自然也在工作小组里,只是神色懨懨。 他声音沙哑地宣布,需要为6000余名工人提供就业帮扶,届时在罗桑厂旁边的网球场上,举办现场招工会,儘可能多地提供就业岗位。 眾人苦笑。 一波接著一波的打击,对罗桑县各个企业的衝击非常大,甚至引发了工人返乡潮——能维持运转就很不错,哪里还有多余的就业岗位提供! “罗桑厂停產啦。罗桑县以后可怎么办,我们养活自己都难。”有人长嘆。 就在眾人为难的时刻,罗璇几乎要笑出声。 还有这种好事?! 刚好红星厂招不来工啊! 她急忙表態:“我们红星厂积极拥护,提供就业岗位。具体数量,我稍后报给张东尧。” 眾人直起身子,对她怒目而视。 你卷谁呢? 罗璇还没完。她想起远在广州新塘的王俭妹,专做韩版服饰的女厂长,一直抱怨缺熟练工、招工难,於是立刻起身问赵书记,外地行不行,广州行不行?她可以联繫广州的工厂过来这边招工。 赵书记连说几声“好”:“愿意去外地的,我们就安排机会;想留在本地的,我们儘量分流;还想留在罗桑厂的,我们先登记好就业意向——总归让工人有点希望!” 眾人再度投来愤怒的目光,罗璇老神在在地表现完毕,仰著头坐下。 谁料,或许赵书记想表现一下亲民,突然问:“罗璇,怎么好久没见你妈?” 罗璇一愣。 下面眾人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红星厂母女相爭,女儿把母亲流放到上海去,给红星厂大清洗又换了血,这在罗桑县並不是什么新闻。 罗璇搪塞:“我妈生病了,我把她送到上海去住院了,那边医疗条件好。” 赵书记不明所以:“好孩子,孝顺。” 会场一片鬨笑,罗璇瞬间从昂首挺胸变成灰头土脸。 第183章 林招娣今天改名了吗? 会议结束后,cythnia依旧没和罗璇讲话。 罗璇直接走过去,拦下cythnia:“就算你撤资,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cythnia很直接地告诉罗璇:“我没办法再和你做朋友了。” 罗璇皱眉:“因为我的债务?” “不。”cythnia怜悯地注视著她,摇了摇头,“因为有人让我离你远些。我不能罪人。” 罗璇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暗示:“得罪谁?” 王经理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有谁? cythnia眯眼看著罗璇。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她后退两步,言尽於此。 转过身,cythnia冷笑。 辛辛苦苦扶持一个人不容易。 结果,江明映居然威胁她,不让她摘桃子。 在她看来,江明映还摘了她的桃子呢! …… 江明映挣扎著从病床上起身:“宗先生。” 呼啦啦一群人涌进昂贵的私人病房。玩伴们等候在外,保鏢守在门口,宗先生在眾人的簇拥下,伸出手,按住努力起身的江明映:“adrian。” 江明映还是撑著身体坐了起来:“宗先生,我没事。” “我不在乎你的身体。”宗先生和蔼地看著他,“你为什么是个草包呢,adrian?” 病房里的气氛一滯。 江明映立刻说:“是我不好,但再造一个罗桑县的计划,还会持续进行。” 宗先生笑得很亲切。他站起身,在病房里转了一圈,看到床头柜上放著江明映的白金腕錶,他伸手拈起,忽然重重砸到地下。 啪! 银色表缘变了形,盘面碎了,玻璃渣飞溅。宗先生用力地跺了几脚,咚咚咚。他把皮鞋移开,矜贵优雅的表已经稀巴烂。 宗先生满不在乎地一脚踢开。 眾人缄默。 “我提醒过你。你说你能搞定复杂的地方关係。”宗先生一字一句,“我以为,charles做乡村项目的失败,已经为你提供了足够的经验。” 驀地,他咆哮出声:“妈了隔壁!你给我写辞职报告!你有什么用!现在给我滚,不许再碰我的资金盘子!” 令人难以置信的、粗俗的污言秽语嗡嗡震盪在安静的病房里。 江明映维持著神情自若,面色不变。 但他明白宗先生的威胁。他知道,charles亏了宗先生大笔的钱后,很快被查出违反商业法,沦为阶下囚。 吼完了,宗先生又仿佛没事发生,笑著拍了拍江明映的肩膀:“adrian,最后一次。” 他带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病房里恢復了安静。 江明映想了很久。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罗璇”的名字。 江明映盯著这个名字,看了许久。 他按下拨通键。 还没等电话拨通,江明映又掛断电话。 他有点烦躁地把手机丟在一边,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罗桑厂的大门,门前是黑色的灵棚。 …… 罗璇站在罗桑厂大门前,注视著黑色的灵棚,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妈妈”。 她盯著这两个字,看了许久,终於拨了出去。 电话对面很快就接通了。 “妈。”罗璇说,“万叔和万小满都死了。我代表咱们家来参加葬仪,你看给娇姐封多少红包合適。” 电话对面长长嘆息一声后,报了个数。 罗璇又问:“妈,你身体好些了没。” 她的母亲,一如既往,似乎任何悲伤和挫折都撼动不了如山一样的身躯:“我死不了!你少烦我!” 罗璇顿了顿,终於开口:“妈,我一直想问你。红星厂和新红星厂,我爸欠下的2000万债务,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是故意让我看到漏洞,把烫手山芋甩给我的,对吗?” 电话对面久久沉默。 好半天,她的母亲承认:“对,我早就知道。” 果然啊。 罗璇垂眼。 “放屁,我故意甩给你个屁!你以为你多厉害,我指望你!”林招娣的声音硬倔倔,“我確实输了。输了就是输了!你老娘我敢做敢认!以后想办法贏回来就是!只不过,涉及债务,我没必要贏回来!给你也就给你了,你反正是我亲生女,从我子宫里头钻出来的,血缘拴著,你能跑到哪去?!” 罗璇愕然,旋即笑了。 罗璇看著逝去之人的照片,难得地心平气和:“妈,你说得对。无论厂子归谁,这笔债务,还不上,你和我都跑不掉。” “那又怎么样,你慌什么!”林招娣大声冷笑,“使劲撑下去,能拖就拖,拆东墙补西墙,大不了撒泼打滚,日子照样一天天过!你害怕,你焦虑,你慌,这都不算实质性的伤害。只要债主没上门打死咱们,只要人死不了,活著总有办法!你少拉著一张脸,丧气!” 罗璇居然从母亲的训斥里得到一丝诡异的安慰。 无论世道怎么变,林招娣女士绝对不变。 罗璇又问:“那天,舅舅的葬礼上,你说你要改名。你改成功了吗?” “没成功!”林招娣说,“他们要我准备材料,还得回原籍办证明!疯了!老娘想叫什么叫什么!他们还不让我吵,说我袭警!他妈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罗璇嘆了口气:“我只想你知道,我晓得你的委屈。你要改名,我支持你。” 林招娣理所当然地说:“我委屈死了!不过我也想清楚了,不一定非得改名。我找算命的买了块风水好墓,把你舅舅埋进去,能旺咱们母女几代人,这样挺好,你舅能报了我的恩情,想必他可以安息了。” 啊。 啊? “啊?!”罗璇啼笑皆非,“你改名是为了这个?” “当然,我辛辛苦苦养大他,他总得回报我吧?” 罗璇噎了很久,说:“我以为,你是因为招娣这两个字,觉得被歧视,觉得外公外婆重男轻女。” 林招娣笑出声。 “起不起这个名,死老头死老太都偏心。我跟一个名字较什么劲?能拿到实惠才是真的。”她轻蔑地说,“我就是招弟,又能怎样?对,你舅舅就是我招来的,生是因为我,所以死了就得旺我,天经地义!你们年轻人喊的那些口號啊,大道理啊,我不懂,我也不管,我只管怎么好怎么活——你別用那些大道理框我,你才活了几年,在大城市待几年。读几本书,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喊口號,有个屁用!看看我,找算命的把你舅舅埋地底下,保佑咱们娘几个多挣钱,这才是实惠,懂不?把钱攥手里才是真的!光动嘴,不动手,口號有个屁用!” 话不投机半句多,罗璇抬眼望天。耳边,林招娣又说:“你记得帮我取快递。” “什么快递?” “淘宝。” “妈你这么时髦?” “时髦个屁。”林招娣不耐烦,“你帮我把快递取了,回头再把营业执照拍了发我,我在医院閒著没事干,我开个淘宝店。” “……妈你哪来那么多精力啊?” “你以为我是你?” 罗璇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很多时候,拋开这层母女关係,她佩服她。 “哦哦哦行。妈你收件人名字叫什么。” 林招娣咳了一下。 她有些不自然地说:“冰雪聪明。” 罗璇笑了。 第184章 罗桑厂死因u0026让罗璇当厂长u0026活下去,向前看 evelyn笑著端出大闸蟹。 別墅內,郎峰、王永昌和赵明德坐在廊下喝酒。 “罗桑厂从前合作的那家审计公司,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和王经理沆瀣一气多年。” “现在政府成立了两个清理债务资產的小组,一个是资產清理小组,重新给罗桑厂的资產进行评估清理;一个是债权债务法律追討小组,把拖欠罗桑厂的债务都追回来,回笼资金,大窟窿能补多少算多少吧。” “现在罗桑县这个情况,上面也不再提之河服装集团兼併的事,之河服装的目標是上市,肯定也不想接收罗桑厂。这件事啊,估摸著是黄透了。” “罗桑厂走到今天的地步,本就是经营出了问题。早就说过,要產业升级,要发展自己的品牌,要布局自己的內销渠道。只做外销,只根据採购商提供的样式来料加工,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定位,也没有品牌,拿什么分摊外国市场的风险?” “管理也乱,官比兵多,本来就没品牌,设计研发部居然养著200个閒人,採购部100多个人!迟早得完。” “好几任厂长要做自己的业绩,要搞创新业务,这个砸钱进军银矿,那个斥资购买地皮,三五年跳槽走人,资金不回笼,不但產业没转移,生產规模还越扩越大!” 郎峰摆手:“勾心斗角的。这些精英高管,没一个想著罗桑厂好!只想给自己贴金!贴完就走了!什么职业经理人,我呸!” “所以啊,这颓败,究竟来自外界,还是来自內部?”王永昌注视著夜空,忽地文縐縐地来了句,“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復哀后人矣。”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伴你閒,101????????????.?????超贴心 】 “他妈的,王永昌,就你读书多,你是大学生。” 王永昌前倾身子:“罗桑厂虽然停產了,但地皮、机器、壳子都还在,还是个香餑餑。你们说,最后鹿死谁手,罗桑厂厂长,定给谁?” 赵明德骇笑:“一堆烂摊子,欠了一屁股债,谁要接手罗桑厂啊!” “哎。”王永昌是官二代,高学歷,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毕竟是罗桑厂,支柱地位摆在那里。这是政治资本,不光是钱的问题。能做厂长,多少人打破了头去抢。” “说个八卦。”郎峰笑嘻嘻地压低声音,“有人为了当罗桑厂厂长,把自己63岁的妈送去伺候领导81岁的爹,就为了让对方美言几句,走条门路。”他低声报了几个名字,“还有这几位……也在动作了。” “这几个,全是神仙啊,来头大,背景硬,靠山也不小。”王永昌忍不住说,“罗桑县选谁都不对,分明是哪个都惹不起嘛!” “永昌,如果你是赵书记,你怎么办?” 王永昌想了很久。 “我家老爷子確实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缓缓地说。 “我猜啊,赵书记大概率会先扶持一个傀儡上位,让神仙们自己慢慢爭去。等神仙们爭得差不多了,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再把傀儡换掉。” …… “我看红星厂的罗璇就挺不错的。”赵书记沉吟,“罗桑县人,知根知底,年轻,背景得体。” 老戴把酒杯放在桌上,笑得意味深长:“老领导,我明白您的意思。罗璇这孩子,是咱们罗桑县的自己人,肯听话,年轻没经验,又是林厂长的女儿,没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赵书记说:“主要是,她在工人面前有威望,工人听她的,现在厂子乱,她能维护好秩序。” “维护完秩序呢?” 赵书记只是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能维护好秩序,就算她完成使命。” 透支两代人的財富,牺牲一代人来弥补嘛。 老戴瞭然地点头。 “就暂定罗璇了。” 两人把杯下酒喝光,老戴说:“行,我去给班子成员透透口风。” 赵书记没说话。 离开的时候,夜风微凉,两人抬头。 “罗璇的名字取得有点意思。”赵书记突然慨嘆,“月满则亏,兴尽悲来,螺旋之中,盈虚有数。好好的罗桑厂,烈火烹油,可旋即就死了。” “老戴,你说,世事怎会如此呢?” …… “罗桑厂的死因。” “第一,行业內恶性竞爭,导致对外国客户议价能力低。” “第二,过分倚重oem(代工生產),倚重单一美国市场。” “第三,人民幣升值,劳动力成本上升。” “第四,盲目扩张,內部管理混乱。” 张东尧停下来,注视著电脑上乾巴巴的四行字。 他把滑鼠移动到论文標题上。 他本以罗桑厂为成功案例,研究可成功、可复製、可推广的经验。 可罗桑厂停產了。 如今的罗桑厂,还算什么成功典范,只能算是失败典范! 他的毕业论文,简直是一场笑话! 张东尧伸手关闭电脑,扑在桌上。手机震了震,他抓起来一看,是医生告诉他,张东娇的鼻子插了太久的管,在流血,他始终不去探望,最后还是护士帮忙清理乾净。医生质问他,究竟有没有想清楚,何必让张东娇受这样的苦。 最后,医生问:死亡是人类命运的必然,你究竟在执著什么?你姐早已欣然接受,为什么反而是你,不愿意好好活下去、不愿意向前看? 张东尧执著地回覆:“我等我姐醒。我会接她回家。”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他和张东娇的合影。那是一张彩色照片。 “姐,我会留校。”张东尧对著照片说,“然后接你回家。” 照片上的张东娇,穿著明黄色的上衣,神情平静。 第185章 跟往事乾杯 娇姐给万小满选了张报纸拍的状元照。她的遗照即使是黑白色,也掩盖不住宛如青竹的身姿与风采。 女学生敬香,对著万小满的照片鞠躬。 她直起身,抹了把眼泪,环顾四周。 灵棚里並不安静,很嘈杂。人们三三两两聚拢聊天,有些人围在娇姐,陪她说话。没人哭,也没人提万小满,话语支离破碎地飘过来,都是些县里乡亲的八卦。 等到了晚饭时间,娇姐招呼大家吃席,人群纷纷从灵棚离开。 女生没去。 灵棚里的人渐渐走空了。 灵棚里终於安静了。 女生抬起脸,在安静的灵棚里,看著万小满的照片,含著眼泪质问: “他们是真的在乎你吗?” “如果真的在乎,为什么我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 “他们是真的悲伤吗?” “如果是真的悲伤,为什么他们还能吃得下饭?” “学姐,世事怎会如此呢?” 万小满笑著看她。 “因为死的人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要好好地活。”有人在身后说。 女生转过头:“呀!罗璇学姐!” 罗璇穿著一件黑色的运动服外套,看著万小满。 “怀念吗?这是持续余生的慢性病。悲伤吗?不过一场短暂的重感冒。你沉溺於悲伤,无异於拒绝治疗,这又何苦?人生本就实苦,无论慢性病还是重感冒,你都没得选。” 她的话空荡荡地迴旋在灵棚里。 娇姐不在,吃饭去了。 “如果人生实苦,如果人生就是没得选,人为什么还要活著?” “因为人活著没有为什么。因为人活著本就没意义。生命不过是世界偶然送给你的礼物。”罗璇对著女中学生,认真地说:“死的人死去了,活的人要好好地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吃饱了,喝足了,卯著劲,活下去。就算活得不好看,也比死了强。” “可是为什么……” 罗璇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安抚地摸了摸:“没什么为什么。你这也想,那也想,不如去找娇姐吃席,多夹两口菜。味道真挺好。” 说完,她肃穆了神情,走到万小满面前。 万小满笑眯眯地看著她,双眼明亮,神采飞扬。 “小满啊。”罗璇轻声说,“小满啊。” “小满啊。”她重复。 她说不出话了。 她看著小满。 罗璇伸手抹了把脸,抓了一整把香,全插进香炉里,哽咽著说:“多吃点。” …… 娇姐开过多年饭店,手艺没话说,她亲手操办的席面,每个人都吃得很痛快。 吃得差不多了,娇姐提来满满几桶酒,向大家道了谢之后,说:“这是老万给小满出嫁存的酒。小满是大家看著长大的,这辈子承蒙各位照顾。今天,咱们一起把它喝掉吧。” 酒饱人散,眾人送娇姐回灵棚守夜。 夜风微凉,娇姐仰起头,微微笑了。 她忽然张开手,在夜空下转了个圈,醉醺醺地放声歌唱。 “乾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 王婶扶著娇姐,看著前方“沉痛悼念爱子”的白幅,眼泪流下来。 她用手去抹。 “世事怎会如此啊。”王婶喃喃道。 越来越多的人跟著唱起来。他们生计无著,在马路上走著,眼前是灰暗的罗桑厂,罗桑厂前,是黑色的灵棚。 命运无常,有人活著,有人死去。 可是今夜,夜风微凉。吹在脸上,十分舒服。 …… 赵书记和老戴心事重重地注视著沉睡的罗桑厂,注视著罗桑厂前方的黑色灵棚。菸灰缸里已是密密麻麻一层菸头。 “你听,什么声音。”老戴忽然说。 赵书记侧耳听。 …… 酒劲上头,人们醉得七歪八斜,互相搀扶著,大声歌唱著。 “或许伤口还流著血。” “或许眼角还有泪。” “让我陪你喝一杯。” …… 老戴也跟著哼唱了几句。 “《为往事乾杯》。谁唱的来著?” “姜育恆。” 赵书记吸了口烟,在乱七八糟的旋律中,垂头微笑。 …… 在这个夜晚,美国换了总统;全球央行联手降息;眼看著要开g20峰会,各国领导人討论应对金融危机;俄罗斯和乔治亚还在流血、打仗……无数大事发生著,无数未来笼罩在迷雾中。 身处波澜诡譎的大变局內,身处不可名状的命运中,罗桑县的夜风舒適。 生亦何忧,死亦何惧。时代的大手翻为云、覆为雨,人如螻蚁般顛簸流离。可人依旧吃食物、喝酒水,人依旧为了最平常的食物和酒水,痛痛快快地歌唱。 “乾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成一场宿醉。” “明日的酒杯,莫要装著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 “跟往事乾杯。” 第186章 匯报工作u0026背锅甩锅 罗璇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推开门,扑在床上就睡著了。 半梦半醒间,有人打电话过来,她接了,对面说:“小罗厂长,嘿嘿,您好哇,我是王帅。” 谁啊。 声音这么耳熟。 罗璇含混地“哦”了声。关係王说:“小罗厂长,我向您匯报一下,罗桑厂的帐务可乱呀。现在有两笔大钱还没收回来,一笔是在福建投的银矿,了2.3个亿,还有一笔是清远的地皮,了2000万。这两笔资金如果能回笼,基本能填上厂里的大窟窿……” 罗璇揉了揉脸,听出了关係王的声音,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跟我说这些,听不懂。” 关係王“哎呀”了一声:“眼看就要当罗桑厂厂长的人,你连我都瞒!你太不够意思了!”他嘿嘿笑了几声,“我早就知道你能成大事,价值投资,你晓得什么是价值投资伐?投资你的未来!” “啊?” “你要当罗桑厂厂长啦!” 罗璇只觉得荒诞:“你也是老油条了,怎么会被这种假消息骗。那么大的厂,多少人盯著,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关係王震惊:“工会表態支持,罗桑厂老干部没意见,商会没意见,纺织协会没意见,县班子也没意见,外面都开始吹风了,你还不知道?”他嘖嘖称奇,“果然,升迁调动这种事,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罗璇难以置信:“可我没答应啊!而且,那么多精英高管职业经理人,怎么可能是我?” 关係王“嗨”了声:“確实好多精英高管职业经理人都过来找机会,但他们背后的靠山都太硬啦,这位神仙也打招呼,那个神仙也打招呼,用哪个都不行,不用哪个也不行!所以赵书记点了你的名,说你是自己人,了解罗桑县,雪灾和罗桑厂动乱的时候表现都不错,有魄力,有胆子,有大城市的眼界和经验,外语流利,更重要的是,工人喜欢你,现在这个乱鬨鬨的局面,你去安抚罗桑厂停產的情绪,就是最合適的!大家也一致赞同。” 罗璇的酒全醒了:“怎么听,我都是夹在各方神仙中的小年糕啊!合著神仙打架,县里哪方都不想得罪,所以把我架上去了?!架在火上烤年糕?这不是让我收拾烂摊子吗?!我才不去!” “呸,好的时候,那是一块铁板,哪能轮得到你?只有烂摊子的时候,才是你的机会!你出头的机会来了!” “罗桑厂没钱啊!钱呢,钱从哪里来?江明映被打成那样,谁还敢来投资?” 关係王语塞。 罗璇嘆气:“当事人最后一个知道的事,你觉得会是什么好事?” 就在这时,张东尧的电话进来了。 罗璇手忙脚乱地切线。 张东尧的声音带著一丝淡淡的疲倦:“罗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罗璇立刻推脱。 “罗桑厂的港资母集团破產了,罗桑厂现在是独立状態,县里暂时跟踪管理。所以,现在罗桑厂停產,县里要协助罗桑厂復產,希望你去罗桑厂做厂长。”张东尧平静地敘述。 罗璇说:“我……” 张东尧打断她:“我只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具体的,你和赵书记细谈吧。明天上午9点钟。” 罗璇“啊”了声,张东尧已经掛了电话。 还没等罗璇把手机放下,又是陌生的电话进来了。 她刚一接听,对面就自报家门:“小罗厂长,我是清远分厂厂长小周,听说你要来我们罗桑厂做厂长了,我们可太高兴啦!赶紧向您匯报!”说著,噼里啪啦地开始介绍清远的地皮,最后说,“现在行情不好,土地跌价,对面开价2400万要买咱们的地皮,您看,我这边要不要跟进下去,先把资金回笼?” 2400万?卖低了吧。 罗璇算了算,2000万购入,2400万卖出,回笼400万资金,罗桑厂一个月工资就要发掉2000多万,杯水车薪。 更何况,她跟祝峻相处的时间里,见过好几个地產公司老总,耳濡目染,对地价有一定了解,当即就说:“开价太低了,你告诉他们,土地是政治,政治是土地,对於地皮,不能用单纯经济的眼光去看待。行了,这事你別找我。” 我又不是厂长。 周厂长顿了顿,心想这新上任的罗厂长,胃口可真够大的。他迟疑了下:“这家以往分2个点的茶水费,確实太少了。”他咬牙,“您如果答应2400万卖给他们,我就去压著对方,让他给您分5个点,您看怎样。” 罗璇吸了口气:“利润的5个点?” 我天呢,20万! 周厂长说:“卖出价的5个点。” 我天呢,120万!! 罗璇乾瞪眼睛,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只能卖到2400万的原因?!不对,应该说,所以这就是罗桑厂的香港母公司为什么破產的原因吧?! 他妈的这个烂泥坑! 对面掛了电话。罗璇的旧手机已经开始发烫。 还没等手机冷却,又一个电话进来…… …… 第二天清晨8点半,张东尧见到罗璇的第一句话,就是:“外面都在传,是你拦著不让罗桑厂回笼清远地皮的资金。” 罗璇变了脸色,张东尧说:“罗桑县没有秘密。” “和我有什么关係?让我背锅?”罗璇忿忿道,“你问问他们开的价,他们……” 张东尧打断她。 “你在风口浪尖上,我建议你,不该说话就別说,不该表態就別表。”张东尧带著她在幽暗的走廊里穿行,“八个字,成熟敏感,谨言慎行。” “我没表过態。別人如果一心想挑我的毛病,那我说什么都不对。不是我的问题,是別人心理阴暗。” “你可以说你很重视。答应是重视,不答应也是重视,他也挑不出毛病。” “我才不……” “成熟敏感,谨言慎行。” 罗璇闭嘴。 张东尧敲了敲门:“赵书记,人我带到了。” …… 张东尧站在安全通道里吸菸。他最近吸菸吸得又凶又快。 烟友用眼睛扫了下赵书记紧闭的办公室门:“抬出来挡枪的?” 张东尧咬著烟,“嗯”了声。 “年轻人就是血热。”烟友呵呵笑了,“这种烂摊子都敢沾。” 张东尧又摸出一支,点燃。 “罗桑厂乱成那样,投资人被打,短期內,谁还敢来投资?外面,上上下下各方牵涉眾多;里面,利益关係错综复杂,聪明人谁会沾?接了手,启动也复杂。每个月光工资就要发2000多万,这孩子头上一乾二净,找谁要钱去。” 张东尧向来成熟敏感、谨言慎行。但这次,他一反常態,激烈地说:“那还有谁能管?” 烟友一愣:“你激动什么。” 张东尧又反问:“罗桑厂真完蛋了,罗桑县也就完蛋了,你,我,都完蛋了。你又凭什么嘲笑她?她至少真心为罗桑县好,要是把罗桑厂交到那些只想镀金的神仙手里,罗桑县更完蛋!她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我就开个玩笑,你至於……” “是玩笑,还是唱衰,你自己心里有数。没干过实事的人,脚底板没沾过泥,天天笑话这个、笑话那个,抨击这个,抨击那个,那些做事中的妥协、身不由己,你们懂什么!只会挑毛病,又提供不了解决方案,究竟是谁可笑?” 他把烟丟在地下,重重碾熄:“我觉得她行。我希望她行!” 他转身就走。 烟友呆住,半晌,对著张东尧的背影大声说:“没人说不行,你掛什么脸?” 第187章 注资 罗璇推门而出,整张脸都是涨红的。 张东尧上前去:“怎么样?” 多好的机会。张东尧注视著罗璇涨红的脸。人呱呱坠地,来到这世间,平等地接受教育,而教育的目的是学习社会规则。旋即开始分化:聪明人利用规则,有钱人规避规则,有权人制定规则,野心家钻规则的漏洞。聪慧,钱財,权力,野心,爱恨贪嗔痴。人在世內,跳不出五行外。 人当然要牢牢抓住机会。 罗璇当然会答应。 张东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罗璇却说:“我才不当呢!” 啊。 “谁爱当谁当!” 啊? 罗璇转身就走。 …… 张东尧张大嘴。 他追上去,跟在罗璇身后,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这么好的机会!” “你聪明。”罗璇加快了脚步,“你们聪明人最喜欢自討苦吃。” 张东尧小跑起来:“罗桑厂厂长已经是高管,这是你的机会,你要考虑什么?” 罗璇快跑起来:“还记得雪灾吗?县里让我安置一部分工人。” 两人在走廊里飞奔,张东尧在罗璇背后点头,而罗璇根本看不见。 罗璇侧半张脸:“那次要我自己解决物资啊!” 张东尧有些喘:“你不是解决了吗?!” 两人跑到楼梯口,罗璇咚咚跑下楼梯:“这次也是一样的,我来安置罗桑厂的工人们,但我要解决钱的问题。你知道罗桑厂每个月发多少工资?2000多万!我去哪里找这个钱?” 张东尧追著跑下楼梯:“从罗桑厂的帐来看,投资银矿的2.3个亿预计明年年中回笼,而现在已是11月。也就是说,你只要能撑过半年,就不用再为发工资而发愁。” “你知道半年工资总额多少?1.2个亿!只多不少!我玩大富翁都攒不下这么多钱!”罗璇激动地说,“钱呢,钱从哪里来?江明映差点没被打死,难道我要跑到江明映的病房里,腆著脸问他,哦,你还愿不愿意投资罗桑厂啊?” 张东尧按住太阳穴。两人跑得太快,而楼梯呈螺旋状,他在楼梯间不停地绕来绕去,头都要晕了。 这螺旋楼梯,谁爱绕谁绕,张东尧反正是绕不动—— 不,他可以。 他咬牙,决定拿出抽屉里关於新红星厂欠债2000万的资料。 张东尧开口威胁:“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欠了……” 就在这时,罗璇的手机铃响起,打断了张东尧的话。 是江明映。 “见一面吧,罗厂长。”江明映开门见山,“关於罗桑厂注资的事,我们约个时间。” 啊,江明映注资? 两人面面相覷。 这算什么,这是在螺旋楼梯里转了九九八十一圈,结果又回到了原点? …… 罗璇敲开江明映的病房:“我没想到,你还愿意给罗桑厂注资。” “小罗厂长。”江明映頷首。 “你別喊我,我不是厂长。” 高级病房里,江明映的面孔已经消了肿,万幸鼻子没折,只是脸上的淤青还没消退乾净。似乎因为人生的坎坷,他没有掛著惯常的笑,而是面色冷漠。 “这事,是罗桑厂的工人不对。”罗璇看著江明映的样子,还是替工人们道歉,“让你寒心了。” 江明映微微摇头。 “谁对谁错都不重要。寒心不寒心的都是感情,感情也不重要。拿到结果才重要。”江明映冷冷地说。 “是。”罗璇鬆了口气。他说什么都不重要,愿意给钱就行。 “我知道罗桑厂没钱。我可以给罗桑厂注资。”江明映说,“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罗璇问。 江明映直直地看到罗璇眼睛里去:“我希望,罗桑厂能兼併你的新红星厂。” …… “我直说了吧。我注资罗桑厂,是要收益的,未来肯定要搞集团化运营。我很看好新红星厂的地皮,如果我注资,希望能把红星厂纳入罗桑厂的集团版图里面。那么,作为交换,你不只是拿工资的高管,我可以分股权给你。你会成为罗桑厂的股东。” 现在江明映也要来掺一脚,罗桑厂究竟是什么支离破碎的烂摊子啊?! 罗璇心里绝望。 如果罗桑厂搞集团化运营、资本无限扩张,不就意味著自己这个厂长话语权无限缩小吗! 还有红星厂。 股东?一个小股东,股权不断被稀释,最后被赶出局,对於江明映这样的资本来讲,很难吗? 成熟敏感,谨言慎行。八个字蹦进罗璇的脑海。 罗桑厂未来的发展战略,她不可能和江明映谈。无论说什么,都会和昨晚关於地皮的那通电话一样,落人话柄。 但新红星厂,她可以谈。不但要谈,还必须摆明態度。 罗璇直接说:“你要抢我的厂?那是我家辛辛苦苦一手建成的厂!是我们家自己的厂!” “我没有要抢你的厂。”江明映终於熟稔地露出一个標准、惯常的笑容,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怎样笑起来好看,所以面容英俊。 他笑眯眯地说:“罗桑厂停產了,因为没钱。你们准备去哪里要钱?哪里还会给你们钱?我不投,罗桑厂就根本不可能復產。而你——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就往罗桑厂投钱。” “换个条件。” “你不答应,罗桑厂一毛钱拿不到。我被打成这样,也不会再有人来投钱。” 罗璇露出冷笑,而江明映微笑著看她。 私人病房里,光线柔和,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浅色地板上形成一格格明亮的柵栏。江明映面容英俊,神態斯文,举止绅士极了,声音也好听,只是话语里蕴含的信息,活像个强盗。 罗璇说:“你威胁我?你想用罗桑厂道德绑架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我爹妈那代人,我没在罗桑厂工作过,对罗桑厂压根没什么感情,罗桑厂復不復產,干我屁事。我最多帮罗桑厂渡过难关,不可能把家產往罗桑厂里头填!你当我是什么型號的泥菩萨?” 江明映笑容不变。 他很耐心地解释:“罗桑厂是个更大的平台。你可以借著罗桑厂这个平台,做出一番事业。只要你能从我这拿到钱,以后在罗桑厂,甚至在罗桑县,你是怎样的地位!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你。而且,不是白拿你家的厂,是给你股权的,到时候,你就是罗桑厂的股东……” 罗璇哈哈一笑:“事业?那都是以后的事。你画饼累不累?我呢,是最务实的人,我只看眼前的得失。你想用一张大饼,外加一个本就在我囊中的罗桑厂,套出我手上的財產?股权,哦,就算我没股权,我也是厂长,罗桑厂还能不听我的?!” 江明映很温和地递了瓶矿泉水给她,体贴地替她拧开瓶盖。 罗璇接过,抱著水瓶大喇喇往后一靠,像个女土匪一样,粗声粗气地说: “江明映,外面神仙打架,罗桑县小庙装不下108尊大佛,所以,罗桑厂的厂长只能是我。大家既然选了我,就应该知道,我一没背景二没靠山,我搞不到钱,天经地义。我当罗桑厂厂长,能不能胜任,那是赵书记会不会用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总归不是我的错,关我什么事?” 罗璇理直气壮地说完,病房里微妙地安静了片刻。 江明映和声细语地给她解释:“你这么想,是我没给你解释清楚,股权是——” 罗璇摆手打断他:“江明映,我没读过商科,这些东西我听不懂,我现在学也来不及。你现在给我的感觉呢,是你没诚意,想空手套白狼。” 江明映又笑了。他安静地说:“你希望我拿出怎样的诚意?” “这就对了嘛!”罗璇猛一拍手,“条件都是谈出来的,对不对?你上来就威胁我,说我不给你厂,你就不投钱,连谈的机会都没有——然后我又不懂你们商业的那套七扭八绕——我们还怎么谈嘛。” 江明映垂眼,笑著点点头,然后说:“你不懂?以退为进,干得漂亮。口口声声不想当厂长,其实每句话都在谈条件。你真不想当厂长,会来见我?我其实有点佩服你,你这么年轻,谈判手腕竟然这么老辣。不愧是林厂长的女儿,颇有她的风范。” 罗璇没有否认。 她抱著手,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练体育久了,是个粗人,所以有什么说什么,心直口快。你们商业的道理我不懂,但有个道理我懂:咱俩打网球,如果不能一来一回,那么这球就打不起来。您愿意和我『打网球』吗?” “我当然愿意。”江明映查阅手机日历,“等我从美国出差回来,12月18日,你有空吗?我陪你打一局。” “可以。是我陪你打一局。”罗璇纠正。 两人对视几秒钟。 江明映笑:“是我陪你才对。毕竟你接球技术高,以退为进,推推挡挡,不留痕跡。” 罗璇也笑:“是我陪你才对。你发球多厉害,见招拆招,步步前逼,行云流水。” 两人的笑意不抵眼底,又对视几秒钟。 罗璇站起身:“12月18日。期待球局。” 江明映说:“12月18日。同期待。” 她伸出手,江明映握住。两人一握,又迅速分开。 罗璇走出江明映的病房,身后传来江明映的声音。 “再见,罗厂长。” 这一次,罗璇没有否认。 …… 罗璇沿著幽暗的长廊往前走。 忽然,她意识到,江明映对她的称呼发生了改变。 从“小罗厂长”,变成了“罗厂长”。 第188章 欲拒还迎u0026谈判拉扯 从医院出来,一辆眼熟的灰色商务车静静地停在门外。 车子鸣笛两声,罗璇看过去。 车窗摇下来,驾驶位的张东尧说:“这是罗桑厂派给厂长专用的公车,以前是郑厂长在用。我自告奋勇,替了司机,过来接你。” 谁说以退为进没用,对吧。 这不,该有的待遇,终於知道给了。 不然什么都不给,就把她架上去背锅? 呵。 罗璇微微笑起来,明知故问地指了指气派宽敞的灰车:“这车,给我用?” “还配司机。”张东尧说。 罗璇绕著车看了一圈,摇头:“张东尧,我没这个福气,我没打算做罗桑厂的厂长。” 张东尧却问:“那你怎么回去?” “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需要更好。”罗璇摊手,“罗桑厂的水太深了。我刚刚跟江明映聊过,你猜他怎么说——又是集团化运营,又是哄我用地皮换股权,心眼子密不透风,一句话挖十个坑。我跟他说一次话,回家要睡三天觉才能缓过来。” 很辛苦的。 “罗桑厂也给不了我什么。”罗璇很冷静地说,“承诺的年薪还算可以,但厂子根本发不出工资。也只有派公车、配司机这种福利。相比之下,我的责任要重很多。这不划算。” 也没什么好处。 张东尧下车,替她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去,我们路上说。” 罗璇站著没动,张东尧瞥了她一眼:“你真想拒绝,至於说这么多话?你说这些话的意思,不就是想透过我,传话给上头的人,谈条件吗?” 和张东尧这种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 再推辞就矫情了。 罗璇展顏一笑,大大方方地上了车。 …… 罗璇坐在后排。 张东尧把门关上,又从车后绕回驾驶座,打开门,坐上车。 车子启动。 张东尧说:“那你是怎么想的?” 罗璇说:“我得知道,政府跟踪管理,跟踪到什么程度?管理又到什么程度?我这个厂长,究竟有几分自主权?” 张东尧“嗯”了声。 罗璇又说:“江明映的钱可不好拿。之河服装集团之前是不是想要兼併罗桑厂?现在还有没有意愿兼併?兼併,重组,我觉得都可以,对罗桑厂的烂帐来说,不失为一个好出路。我听说省里打算让之河服装集团上市,他们上市就有钱了。” “现在不可能。”张之遥很乾脆地说,“之河服装明確表示,不愿接收一笔烂帐。” 罗璇说:“买卖不成仁义在,问问之河服装,能不能给我们2000万的借款?就用赵书记的老脸和罗桑厂自己的贸易公司担保,实开票据。王永昌他们包了10月工资,在11月发放;11月停工,工资肯定没有;12月总要开工吧?12月工资要在1月发放,我掐指一算,总不能我一上任就发不出钱吧?那我怎么服眾?服不了眾,又回到上一个话题,那我岂不是事事要听別人的,完全没有自主权?” “还有呢?” “没有了。核心只有一件事:我这厂长,有几分权?” “好,我记下了。”张东尧说。 罗璇放鬆下来。 张东尧深吸一口气:“罗璇,有人说你傻,有人说你装傻。其实我已经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你想得太多,没用。你们聪明人,就是喜欢自討苦吃。” 张东尧笑了。 罗璇嘆了口气:“你要说我做小生意呢,確实有点起色了。但罗桑厂厂长,那是小生意人吗?那是商人中的官僚、官僚中的商人,我这点道行,根本不够看的。” “怕什么。”张东尧看著前方,“你赶紧组自己的班子,组起来了,凡事有个商量。再大的厂子,再大的项目,只要拆好了,也都能理清楚。” 罗璇冷笑:“你可太天真,我这样的傀儡厂长,各方各面的神仙,肯定要往我这里塞人,我谁都不能得罪。最后的厂班子,肯定是天庭开会,诸神归位,和我有什么关係。” 顿了顿,罗璇说:“想想就头大。算了,张东尧,你说,我这厂长,是不是不做也罢?” 无论罗璇是否真有退缩之意,张东尧都要保障万无一失。他是聪明人,想得多。 如果罗桑厂真倒了,他的论文也就完蛋了。 延毕? 他姐姐等不起。 张东尧下定决心,突然开口:“不做罗桑厂厂长的话,那你的2000万债务,又该怎么办呢?” …… 2000万债务! 这件事,罗璇一个字都没向外透露,张东尧又是怎么知道的?! 罗璇惊愕地抬起头,而张东尧一字一句:“难道你就不想借这个机会,把新红星厂的债务解决掉?” “你从哪里知道的?”罗璇反问. “高校有高校的渠道。”张东尧,“但我是来帮你的。” 罗璇深呼吸。 片刻后,她克制地没刨根问底,只是淡淡说:“2000万的债务,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你想的路子,是想掛著罗桑厂的羊头卖红星厂的狗肉,我一定会举报你违法。”张东尧说。 罗璇猛地看向张东尧。张东尧平静地盯著她。 “你威胁我?”罗璇皱眉。 “应付这种事,我比你有办法。”张东尧说,“我要你做罗桑厂厂长。” “然后听你的?”罗璇冷笑。 “听不听的决定权在你,不在我。”张东尧面无表情,“我只是给你提建议。我在帮你。” “如果我不听呢?” “我会把你的债务告诉所有人。” “意思是,我非听不可?” “我不会让你难做。” 罗璇伸手抓著副驾的靠背,前倾身体,透过后视镜,看向张东尧的眼睛:“张东尧,我们是老朋友了。” 张东尧面色不变:“我支持你做罗桑厂厂长。这对你有什么损失吗?”他停下车子,回头看向罗璇,“罗璇,我来自高校。我的导师是院士。我有我的资源、我的渠道。我能知道你的债务,已经证明了我的实力。” 罗璇不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雪灾?红星厂变天?罗桑厂停產?还是从她有可能当厂长开始? 总之,隨著她的成长,所有人,都变了。 第189章 他需要一场婚姻u0026他不需要一场婚姻 所有人都逐渐露出另一面。 从白的变成灰的,从洁净的变成晦暗的。包括她自己。 罗璇抬起眼。 “那你说,我的债务,要怎么化掉?” 张东尧重新启动车子。 “为了应对金融危机,国家对企业的贷款有所放鬆。” “那也轮不上红星厂。”罗璇说。 “小罗厂长。”张东尧斟酌著说,“你看过你爸爸和王经理签的扩產扩容协议吗?” “我没看过。” 张东尧伸手拍开副驾的储物格,单手拿出一个公文袋,递给罗璇。 “之前王经理常说的,罗桑厂五年內扩產,执行人就是罗文彬。” 罗璇正低头读手里的合作协议。签字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而这份材料,她的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 协议的內容是,红星厂將成为罗桑厂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红星厂將投资扩產,包括购入地皮、拓宽厂房面积、扩招工人、增设机器等等。 “果然是王经理。”罗璇浑身颤抖起来,“果然是他,是他害得我爸借高利贷,害得我爸——” “重点是。”张东尧打断她,“这份协议,是罗桑厂和红星厂签的。也就是说,红星厂的投资扩產,本就在罗桑厂的战略规划版图中。” “那又怎样。只是合作协议而已,这份协议很苛刻,罗桑厂不欠我们钱——” “兼併吧。”张东尧再次打断她,“让罗桑厂把新红星厂兼併掉。” …… 相隔不过几小时,罗璇第二次听到“兼併”两个字。 张东尧说:“如果新红星厂成为罗桑厂的子公司,你就可以利用罗桑厂的盘子去贷款,再注资给新红星厂了。” 他抬眼看著她:“以罗桑厂的盘子,平了新红星厂的2000万成本,並不困难。” “但我会失去新红星厂。”罗璇说。 “只要你做罗桑厂厂长一天,你就不会失去新红星厂。”张东尧说。 “你,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过渡。”罗璇很冷静地说。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张东尧也很冷静地说:“你也可以让自己不被过渡掉。” 他清俊的面容隱隱露出一丝疯狂:“我会帮你。” …… 江明映曾经承诺过:“charles,我会帮你。” 他和charles从同窗到同事。都是聪明人,自然晓得规则里那些空子能钻。牟利者,不择手段,他们都做过很多无法无天的事,都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烈火烹油地继续下去,直到charles在亚洲的投资项目彻底失败,亏了一大笔钱,因为触犯商业法进了监狱。 江明映本打算帮的。但得知是宗先生要惩罚charles,他明智地收回援手。 万事万物都有属於自己的价码,不是吗。 这次回美国办事,江明映本想抽空去监狱探望charles。 但他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行程。 charles算是废了。江明映面无表情地想,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为了那点情分? 没必要。 返程的时候,天是灰暗的,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飞机舷窗,劈啪作响。窗子並非完全洁净,雨水一股股流下来,也並非全然乾净。江明映总是想著charles,逐渐口乾舌燥,抬手,叫空姐送了冰镇矿泉水过来,喝了几大口下去,才感觉没那么烧得慌。 飞机起飞,不断顛簸。 即使在头等舱,拉了帘子躺著,江明映也睡得很不安稳。 他想著罗桑厂,想著红星厂,想到罗桑县错综复杂的宗族、人情、政商关係,又想到宗先生的警告: “adrian,这是最后一次。” 空姐拍他:“先生,这是最后一……” 江明映猛地坐起身,激烈地喘息著,满额都是冷汗。 …… 江明映一丝不苟地抹乾冷汗,整理仪容,处理牙齿,又补了香水。 在飞机狭小的厕所里,他木然地看著镜子。西装整齐地穿在身上,惨白的顶光照下来,在黑色外套的映衬下,他面容苍白,仿佛即將躺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charles,不过都是资本豢养的鬃狼。 宗先生的威胁还在耳边。charles亏了宗先生的钱,宗先生把charles送进了监狱。 所谓的聪明、努力、才干,放在血肉堆成的资本世界里,根本不值得一提,因为资本发家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著鲜血。唯有金钱。唯有数字。能够定义他们的世界。 他会成功。他必须成功。 如果搞不定当地的关係,那就融入当地的关係。江明映面无表情地想。 他看著自己。 因为遭遇突变,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但他依旧是挺拔、英俊的。 融入的最好办法—— 或许,他需要一场婚姻。 …… “之前要和你结婚的那个男人呢?”林招娣在手机对面问。 罗璇抱著一大堆“冰雪聪明”的快递,耐心地说:“妈,早就分手了。” “分手又怎么样,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不是做网际网路的吗,你让他帮我做淘宝店。”林招娣理所当然地说,“我好歹差点成他的岳母,他总不至於计较这么点小忙吧?” 罗璇反问:“你怎么不找。反正我爸没了,你再找个能帮你的。” “我当然在找。”林招娣理直气壮,“但能拉出来用的,干嘛不用?” 罗璇无话可说。 她想了想:“现在,对我来说,祝峻不是最好用的。” “那你就找好用的用。”林招娣掷地有声,“女人找男人,就得图他有用。” …… “是之前差点和你结婚的罗璇?”祝胜男在手机对面说。 祝峻开著车,“嗯”了声:“她会接罗桑厂的烂摊子,做厂长,但现在还在谈条件阶段。” “那她可太有用了。幸好你们是老熟人。”祝胜男说,“罗桑厂是之河服装產业集群的重要战略部署,只要你能和罗桑厂达成合作,无论商还是政,都是很大的助力。” “是,她对我可太有用了。”祝峻看著眼前笔直前行的道路,“等我出差完。元旦假期吧。我去罗桑县找她。” “元旦?那不是你和小赵的订婚宴吗。” “延后就好了。”祝峻说得理所应当,“拜访潜在客户,对我而言,比订婚更有用。” “小赵能答应?” 祝峻轻飘飘地说:“她必须答应。” 第190章 改革开放三十周年u0026借我钱,我要10%的股 约好和江明映打球这天,罗璇翻出一条没穿过的红色网球裙样衣,直接套在身上,在外面披了件深蓝色麻毛衣,往罗桑厂的网球场走去。 刚走到正门招工小广场,风一吹,她感觉腰后发凉。 伸手一摸,她才意识到,新衣服居然被扯出来一个洞。 …… 罗璇揪下几根线头,有些发愣。 罗桑县的运动服向来以质量好出名,怎么这就破洞了? 但现在回去换衣服,肯定来不及。 她嘆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罗桑厂正门依旧贴著封条,还没拆。 大门的铁柵栏上,不知道被谁贴了张喜庆的红纸,用毛笔写著: “热烈庆祝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 哦! 今年是2008年12月18日,距离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刚好过去30年。 风吹过,红纸的边缘翘起来一点,发出脆响,如同掌声。 罗璇走上前去,用手把翘起的边角抹平。 “今天是2008年12月18日,中国举行了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会,回顾了自1978年以来中国在经济、社会和政治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 罗桑厂门口的报刊亭已经不属於关係王。新来的女老板把一台小电视掛在亭子外面,此刻正细细碎碎地放著新闻。 “30年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经济一次意义深远的歷史转折点……” 电视上满眼红色,人民大会堂肃穆庄严、气势磅礴。 红色水桶被女工放在脚边。她带著袖套,正靠在亭子外和女老板聊天。 “30年前的今天?”女工说,“我就正常上班下班啊。普普通通的一天。没发生什么特別的事情。” “谁知道现在想来,我们的命运全都改变了呢。”她摇头。 “但是是往好了变的。” “那肯定,那会一年挣300,现在一个月就能挣2000,日子好多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罗桑厂停產……哎!不提也罢。” “下个月工资还不知道在哪。” “县里安排了招工,挺多人去广州,那边待遇好。但我在罗桑厂干一辈子了……还是想等一等罗桑厂。” “也不能厂子一出事,我就走啊。干一辈子了,多少有感情,想共渡难关。” “我们这些工人,今天自发组织起来,回厂打扫卫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復產,问题是,干一辈子了,閒不住,也不能干等著啊。得做点什么。” “行了,不说了,走了。” 她拎起红色水桶。 …… 红色网球裙的后腰破了个洞。罗璇扯了扯毛衣,试图掩饰。 江明映正在活动手腕。罗璇注意到他手上戴的雪白护腕,有一个小小的、不明显的奢侈品logo。 她的目光循著微微闪烁著光泽的t恤面料落下去,落在他筋骨分明版型优越的运动长裤上,口袋的两颗纽扣鐫刻著低调的品牌图案。 他转动身体,看似低调的衣服光泽暗涌,浮光跃金。 罗璇想起电视上遥远的奢侈品秀场。 体面尊贵的人们簇拥在一起,欢呼鼓掌。砰的一声响,碎金纸从天空纷纷洒落。高脚杯,香檳酒。盖住布料的针脚。 罗桑县的风带来罗桑河的臭味。工厂大门上贴的“庆祝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红纸啪啪作响。 “……这里多浇几盆水,泥太多。”有工人扯嗓子喊。 罗璇又摸了摸网球裙后腰的洞。 那个洞似乎大了些。 罗桑县是世界运动服之都,別说网球服,就连水球服、壁球服都有。但江明映从不穿罗桑县做的衣服。 奢侈品啊。 罗璇有些不服气地想,若是从前,他身上这几件运动服,这样的工艺和製版,罗桑县未必做不出来。 可如今…… 罗璇又拽了下毛衣,盖住后腰的破洞。 …… 江明映发球,罗璇还击。两人有来有回地拉了几个底线回合,罗璇突然放了个网前球,江明映没接到。 他抱著球拍走到网前:“很不错的小球。” 罗璇点点头:“是很不错。对於罗桑厂来说,新红星厂规模小;但新红星厂的机器,厂房,地皮,都是新的。” 江明映点点头:“给你百分之三的股。” 罗璇说:“百分之三的股,微乎其微,我说的话也没人要听。我要百分之十的股。” 江明映说:“罗桑厂什么估值、什么规模、什么业务量?你的新红星厂,又是什么估值、什么规模、什么业务量?我愿意给你百分之三的实股,不是乾股也不是虚擬股,你应该知道,我开出的条件已经相当优厚,我很有诚意。” “你確实很有诚意。”罗璇抱著球拍点点头,“但新红星厂毕竟是我的命根子,我不太想填到罗桑厂里面去。我不想给你,你也不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著我给。”、 罗璇自然是想兼併成功的,但谈判,不能把底牌亮给对方。 江明映挑眉笑了:“你觉得,你用这种小球,真能杀我?” 罗璇说:“那要打起来才知道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打了好半天,依旧压著底线打,罗璇用力过大,把球打到了场外。 江明映走到网前:“你对新红星厂的定位,用力过猛。” “如果刚刚的球你接住了,就不算我用力过猛。江明映,我是潜力股,你为什么不投资我呢?请你借我钱,给我百分之十的股,这些借款,从我未来的股权分红里面扣。” 江明映又微笑:“眼看著你这个球就是出界,我能贏,我凭什么接?我又凭什么借?” “因为我们打网球的目的不是输贏,而是把球长长久久地打下去,这样双方才都愉快。”罗璇说,“江明映,我们不是你死我活的关係,这也不是竞技。我们是合作关係。” 江明映微微挑眉。他瘦长精明的脸仰起,在阳光下,注视著罗璇。 片刻后,他頷首:“有道理。” 这次,两人谁都没杀谁,一口气拉了十几个回合。 球落在地方,骨碌碌滚远了。一个小孩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见球掉在地上,竟是捡了就跑。 罗璇在背后“喂喂”两声,无济於事。 江明映用球拍一下一下拍著胳膊,笑道:“你让我借你钱,那么你一天还不完钱,我就得一天保你做罗桑厂厂长?我是冤大头吗,我出钱,我还要保你平安?” “也可能是我保你平安。” “打人那事?” 罗璇摇头。她指了指那个抢球跑远的小孩。 江明映眯著眼看过去。 “江明映,你带著这么多钱过来,各方上下,里里外外,那么多神仙,稍微做个局给你,你就是一头小肥羊。”罗璇指著小孩背影,轻声说。 江明映不语。 “而我不一样。你很清楚我的出身,有本地关係,但又不算大靠山。我给你做厂长,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且,你借钱给我,我们就算彻底利益捆绑,对你而言,你用我放心;对我而言,別人不能轻易换掉我。我们是双贏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罗璇抬眼,看见江明映已是面沉如水。 “我累了。”江明映披上外套,“我休息一会。” 他凝神思索,一言不发。 第191章 太子奶小肥羊u0026我们约会吧 罗璇去买水。 站在报刊亭门口,她紧张地把五根手指头抠进网球拍的网线,抓来抓去。 她不知道江明映会不会答应她的条件,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不想兼併新红星厂——现在是她更需要新红星厂被兼併——欠债2000万! 2000万!我天呢! “太子奶打折。”女老板说,“买一送一。” “两瓶水。再给我来两盒太子奶。”罗璇警惕,“等等,为什么打折,不是临期的吧?” “不是。”老板指了指电视。 报刊亭上的电视正在播:“太子奶集团仅將土地抵押给旗银行5天后,旗银行在北京高院提起诉讼,要求太子奶提前偿还全部贷款,导致太子奶陷入债务危机。隨后,英联投资、摩根史坦利、高盛三大投资银行与太子奶签订协议,声称再注资4.5亿元,骗取李途纯61.6%太子奶股份……” 女老板抱著手靠在橱窗边:“太子奶被人盯上,做局抢走了嘛。” …… 罗璇抱著两瓶水两盒奶回到网球场,放在江明映旁边。 江明映看到太子奶,浑身一震,意味深长地看著罗璇:“你在警告我?因为我搞不定本地关係,就会变成多方势力的小肥羊?被人盯上做局?” 罗璇微怔。江明映点点头:“你消息倒是灵通,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他看著罗璇,“谢谢你的警告。我听进去了。” 罗璇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成熟敏感、谨言慎行地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江明映站起身:“今天打得很愉快。” 对於分股的问题,他也不说答应,也不说反对。不该说的话別说,不该表的態別表——罗璇算是学到了。 她弯腰收拾球包,后腰一凉,才想起衣服上破的洞,急忙把毛衣向下扯了扯。这一动不要紧,她清晰地听见布料“刺啦”的一声,裂开了。 罗璇深吸一口气。 下一秒,一件外套轻柔地披她在身上,江明映在头顶笑著解围:“我还以为是后腰挖洞的新设计。” 罗璇按住江明映的外套。 江明映体贴的时候,从行为到语言,都让人如沐春风。 家丑不可外扬,罗璇说:“就是新设计。” 江明映很有眼色地没再继续谈论。 罗璇站起身。 可江明映没有像以往那样拉开距离,而是站著没动。於是,等罗璇站起来,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 罗璇后退了半步。 江明映没动。他手插著口袋,慢慢说:“你等下有什么安排?” 罗璇听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她希望江明映兼併新红星厂。她希望从江明映那里借一大笔钱。她未来的事业,很有可能和江明映捆绑。而江明映有50%的可能性支持她。 於是,罗璇说:“我没有安排。” 於是,江明映微微笑了。 “那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罗璇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晚了。夕阳大片大片漫溢上来,似血,到处都是幽暗的红色。但光芒尚未全消,余暉的碎末涌动在空气中,浮光跃金。 她点点头,直视著江明映:“你是请罗厂长吃饭吗?” 江明映看了她一会,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露出英俊得无懈可击的微笑: “我想和你约会。” 他笑著说。 …… 罗璇觉得有点意思。 一个光鲜的、无懈可击的、浑身奢侈品的男人,请求和一个衣服上破了个洞的女人,约会。 她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被人骗,也骗人,雪灾见过,暴动见过,夺过权,搞过清洗,揍过人。人心幽暗如峡谷,不知渊深几许。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哪里都好的男人,只是和她打了局网球,就对她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那么他不是杀猪盘,就是割腰子。 江明映是一条精明、势利、自私的鬃狼。 可是,难道她现在就不精明、不势利、不自私了吗。 这里没有受害者。只有两个心怀鬼胎的成年男女罢了。 罗璇笑了:“好啊。” …… 深夜11点半,办公室的灯还亮著。 老戴猛地推门进来,赵书记嚇了一跳:“老戴!发生什么要紧事了?大半夜的!” 老戴笑得神秘兮兮:“你猜我刚刚看到什么了。” 赵书记看了眼时间,骂道:“你就会嚇我!你能看到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老戴立刻庄严脸:“老领导,您侮辱我的人格可以,可不能侮辱我刚补的门牙!就我这点工资,嘿,补牙顶我辛辛苦苦干半年呢!” 赵书记挥手:“走开,走开。罗桑厂上一批网球裙被人说质量差,记者要写报导骂我们,报社打电话给我,我正头疼这事!你找个时间请人家记者吃饭,解释一下罗桑厂停產的事。郑厂长那王八蛋!罗桑厂下个月工资还没著落,钱呢,钱从哪里来?” 老戴又笑了。他低声说:“老领导,我啊,看见那个外商江明映,和罗璇一起吃饭呢。” 赵书记面无表情,手里的笔却悄悄敲起了桌子。 老戴嘿嘿一笑:“都是年轻人。小罗呢,穿一件红裙子,特別好看,身上披著小江的外套。小江蛮体贴,帮小罗挡风拎包,嘘寒问暖,长得一表人才,嘖嘖,是个好青年。” 赵书记打趣:“之前口口声声江明映、江明映,现在就变成小江了?你算什么,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老戴说:“小江以后就是罗桑县女婿了,以后本县招商引资,產业升级,拉升经济,他能不帮忙?小罗个高、漂亮、有文化,是咱们罗桑县的好姑娘,我一算,小江真是个好归宿!” 赵书记长长地“嗯”了声:“照你这么说的话——这两个年轻人,確实般配。” 第192章 阅读理解0分u0026俄乌天然气爭端 罗璇刚一到家,打开灯,楼下传来两声车子鸣笛。 她撩开窗帘,向下看去。 罗桑县大大小小的工厂都是24小时开工,夜晚向来灯火通明。江明映靠在黑亮的车身上,远处无穷无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光华转动,流光溢彩。 罗璇挥了挥手,他转身上车。 拉上窗帘,罗璇刚坐下,江明映的消息就追了上来。 “我过两天要去东南亚和非洲出差,月底能赶回来。跨年夜有没有安排?” 罗璇想了下,回復他:“没有。一起跨年?” 江明映立即回覆:“你喜欢喝酒?今天要开车,所以没陪你。跨年的时候补回来。” 罗璇谈不上喜欢喝酒。她只是单纯被事情扰得心烦,需要用酒精强制大脑关机。 但是她回:“我很期待。” 几秒钟后,江明映回覆:“期待喝酒,还是期待和我喝酒?” 罗璇觉得有点棘手。 她打字:“期待跨年。” 江明映回覆:“阅读理解0分。” 罗璇没想好怎么回復。几分钟后,窗外又传来两声鸣笛。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开灯。考虑半晌,她把手机一丟,不打算回了。手机在床上滚了几圈,屏幕熄灭,没再亮起来。江明映也没有再回復她。楼下传来车子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车子远去了。 罗璇坐起身,撩开窗帘的一个角,看出去。 但她只看到自己的脸。 …… ——什么是爱? “渴求,追逐,睡。”罗璇听见自己说。 ——爱是什么? 罗璇想起自己向江明映提出的,借钱分股的大胆请求。 捫心自问,她真的是为了债务而逼不得已吗?不是。她只是单纯地渴望更进一步罢了。想往上爬,不想被踢下桌。她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伸出手,发现並非难以触碰。於是她渴求、追逐。 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罗璇喝了酒。她注视著玻璃反光中自己的脸。她想起父母为什么结婚,而她,又是为什么而出生、为什么而存在。 罗璇看著自己。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见已是曲中人。 现在,她是红星厂厂长了。 现在,她想要的不止於此。 祝峻说得没错。她和她的母亲姐妹,其实如此酷似。大自然赋予女人神秘又伟大的繁衍能力,这种能力如此神奇:一个子宫,可以把四个女人牵连作一处,成就命运的必然。 罗璇放下窗帘,关了灯,睡著了。 …… 江明映再次从噩梦中醒来。 他看著把自己弄醒的苍白飞机顶灯,一时间不知道身处地球的哪个大洲。 飞机迅猛顛簸。 ……charles用力摇晃手里的酒杯,烦躁地说:“我不信。那个女人,我们不过偶遇,她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去追求她,你情我愿,怎么能是性贿赂呢?” “因为你就不该碰供应商送给你的女人!” “她不是供应商送的女人!” “她就是!”江明映暴躁地说,“认清现实吧,她自己都承认了,她收了钱的,做局设计你,只有你自己是个愚蠢的爱情傻子!” charles把脸埋在手里。 许久之后,江明映发现他哭了。 “哭,你哭个屁。”江明映把西装拎在手里,告诫他,“我来是想告诉你,宗先生认定你和那女人联手做局,诈骗他的財產。你完蛋了。宗先生从不好惹,你有哭的功夫,好好想想怎么和宗先生解释吧。” 他转身离开。 “adrian!”charles追上来,扯著他,慌张地说,“你会帮我的,是吧。我不会进监狱的,是吧。” 江明映被扯得站住。他转过脸,嘆了口气:“你在说什么?我当然会帮你。你我十多年老友。但你首先要自救。” charle鬆了口气,江明映拂开他的手,大步走开。 纽约的晚风微凉。江明映看著眼前似乎永无尽头的灯火辉煌。写字楼鳞次櫛比,空气中涌动著金钱的味道。 他面上的同情渐渐散去。 江明映掏出手机,找出chrales在各个平台上所有的联繫方式,耐心地逐一拉黑、刪除。 …… 江明映掏出手机,看著罗璇的联繫方式。 从那以后,他对出现在身边女人,总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 当然,这种警惕,不针对所有女人。 只针对,他喜欢的类型。 …… “娇姐,全天下我喜欢你——的菜!”关係王边嚼边称讚,“手艺当真没话说。” 红星厂里,娇姐擦了擦手,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坐下来吃饭。 “快吃,天气变得好冷,等下就凉了。” 罗璇却说:“娇姐,以后炒菜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做,你帮我把財务盯好就行。” 娇姐开过饭店,脑子灵光,罗璇把她请来红星厂给自己当副手。 “別呀!”关係王叫起来。 “只是嘴上夸两句有什么用,你又不付钱。”罗璇皱眉,“娇姐这样的人才,不能浪费时间在白做饭上,除非是开饭店。” “有帐期,我拖两个月再给不行吗!”关係王怪叫,“我买的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的股票暴跌,我得等著解套啊。” “你调仓到天然气了?” “我这是价值预判。天然气毕竟应用在各行各业,更何况,谁天冷不採暖呀。”关係王伸手打开电视新闻。 新闻下滚动著一行字: 俄乌天然气爭端 “……国际金融危机严重影响了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导致公司股票暴跌,资產缩水,公司运行艰难。” “……国际金融危机严重影响了乌克兰。乌克兰拖欠俄罗斯的天然气货款。截至目前,拖欠总额高达21.18亿美元。” “……俄罗斯利用金融危机,在能源问题上压制乌克兰,迫使其软化立场,调整对俄政策。”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与乌克兰国家石油天然气公司关於2009年供气合同的谈判破裂。” 关係王伸手拍大腿:“神仙掐架,小鬼遭殃。你说俄罗斯和乌克兰,挺大的国家,怎么就盯著我手里这点股票收益不放呢?” 第193章 用低息消费贷置换高利贷u0026淘宝?骗钱的吧? 关係王放下筷子,长嘆一口气。 “报刊亭是开不下去了,现在全球股市也稀巴烂。要不,我进罗桑厂吧。” “发不出工资。”罗璇简洁地说,“进来也行,跟我一起找钱。找到钱了,你就有工资领。找不到钱,咱们一块饿著。” 关係王惨叫一声。 “你不是关係王么。”罗璇越想越觉得可行,“公关经理啊。” “王经理完蛋啦。”关係王惆悵地说,“现在除了你,谁还收留我?那些工人,拿我撒气呢,一个个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以前也是县城婆罗门、罗桑县高干子弟,现在完啦。成黑五类了。” “但我看你心情还好?” “死了好些人,老王中风了,现在话都说不利索,好些工人被王经理骗钱,现在一屁股烂帐,所以我觉得我还好。”关係王吃了口菜,“再说,心情不好也没用。人啊!怎么都得活著。开心也是活,不开心也是活。” “不算骗钱。”罗璇收拾碗筷,“工人欠了那么多债,我们要想办法帮他们化债。不然县里非闹起来不可。” “怎么化债?发钱?” “哪来的钱。赵书记在出面谈银行,用工人在罗桑厂的集资乾股打包担保,给工人发低息消费贷。”罗璇把碗筷放在水龙头下,“利率2.5%,让工人先把高利贷置换了。你知道高利贷多黑心,40%都有!”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顺畅,1?1??????.???隨时读 全手打无错站 “低息消费贷也是贷款,是贷款就得还啊。王经理和郑厂长耗费掉罗桑厂两代人的財富!所以只能牺牲这一代人吗?” “闭嘴吧,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关係王点点头,又问:“说起这些贷款的工人,你大姐在cythnia的公司找了份工作。” 罗璇这才想起,自从那日被绑架,她和大姐就再没见过面,中间只是偶然通话了几次。 这段时间——她打开手机,只看到自己联繫大姐的几个未接电话,和大姐联繫自己的几个未接电话。 这段时间,姐妹两个都忙,没再联繫过。 她发消息:“大姐,元旦假期回家吗?” “不回,忙。”罗珏回復她,“我1月份去之河市纺协开会,到时候会回家。” “好嘞,我等你。”罗璇回復。 …… “你忙成什么样,都不接我电话?!”林招娣在电话对面大骂。 还没等罗璇说话,林招娣又斩钉截铁:“我们红星厂的淘宝店有订单了,你赶紧安排人发货。” 罗璇“啊”了声:“订单数量?你卖多少件了?” 做零售端?红星厂从不做零售,卖出几十一百件,要去哪里找人打包发货,占了人力又是一笔支出,里外里算下来,这成本根本就划不来。 林招娣喜滋滋:“1件!” 罗璇:“……啊。卖了多少钱?” “样衣。对方是公司搞团建,要订集体运动服,让我先给他寄一件样衣,领导满意了,就大批採购。” 罗璇一听:“合著没钱赚,还白送啊?!” “放屁,你懂做生意还是我懂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要讲人情,有来有回!”林招娣骂她:“我跟买家聊了三天了,才有这个机会!你给我赶紧寄出去!我把地址发给你!” 罗璇记地址。 “收货人叫黄鹤,地址是江南皮革厂。” 网际网路上交易,双方都不见面,又不收钱,罗璇觉得不靠谱。 林招娣斗志昂扬:“我告诉你,这只是个开端,以后我这淘宝店铺,只会越做越大、走向辉煌!” 算了,反正就一件。 罗璇暗搓搓地阴阳:“以后卖你保健品。” 林招娣没听懂,掛断电话。罗璇依言去寄走t恤。 对方从此杳无音讯。 黄鹤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载空…… 罗璇住了嘴,安慰林招娣:“他还会回来的,带著一大笔订单。” 林招娣忿忿:“他再回来,撕烂他的嘴!” 窗外,大喇叭反覆播放:“江南皮革厂倒闭啦,王八蛋老板黄鹤带著小姨子跑啦!全场商品,全部一折,全部一折……” 林招娣又说:“我没觉得他骗我!我会做生意还是你会做生意?我有本事还是你有本事?” 罗璇说:“目前来说,是你。” 这话她倒是真心的。 正说著,手机消息提醒想起来,是江明映的简讯。 罗璇点进去看。 江明映提醒她,跨年夜两人有约。 …… 江明映发过消息,把手机丟回口袋。 他和nate坐在机场,两个人都有些疲倦。 nate说:“如果说勤劳、聪明、温顺、服管这四种品质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中国人。” 短时间內把非洲、印度和马来西亚都跑了一遍以后,两人都彻底放弃了对更廉价劳动力的幻想,重新飞往中国。 江明映摸了把后脑,那里留了一块小小的疤:“这只能说明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只是对待客人礼貌,但其实非常不好惹。” “有道理。”nate看著江明映,忽地刻薄道:“adrian,听说你没搞定本地关係。” 江明映耸肩:“但我职位依旧比你高。” nate微笑道:“这个职位,给的是你背后站著的宗先生。我记得,宗先生是charles的客户,是他把你介绍给宗先生认识。charles入狱以后,宗先生自然由你接手,charles的职位也给了你。” “所以。”nate说,“charles是被你拉下来的,对不对?”他盯著江明映。 江明映看著金髮蓝眼的nate,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羡慕吗?”他轻飘飘地说,“是你不想这么做吗?是你不想杀了我吗?” 他转过脸去,靠在椅背上,依旧笑著:“是你没这个本事。” nate歪著头:“是我暂时还没机会。” 远远看过去,两人谈笑风生,穿一式的黑色西装外套,亲如兄弟。 …… 罗璇把黑色运动长羽绒服套在身上。 2008年最后一天,挺冷的,风有点大。 考虑到要去县政府开会,考虑到罗桑厂停產、工人没钱可领的现状,她特意选了非常朴素的款式。没化妆,长发盘在脑后。 出门前,她看到熨烫平整的裙子掛在客厅里。 这是她特意为晚上约会准备的裙子。 罗璇伸手碰了碰,转身出门。 她没什么表情。 门关上,黑色裙子在客厅里缓缓晃动。 第194章 黑裙子的玄机 楼下停著一辆黑色的车。 这天没有太阳。因此,黑色的车身並没有亮晶晶的太阳反光。幽暗的光流过,江明映穿著一件不显山不露水的黑色大衣,肩线、背线皆挺括,金色纽扣是做旧的,哑光。看不出牌子。 但这样的面料和辅料,罗桑县的供应商是备不到货的。 江明映靠在车旁发消息。 看见罗璇,他抬头微笑。 罗璇扯了扯黑色羽绒服,走上前去招呼:“你回来了?” 江明映点点头:“我送你。” 罗璇指了指他手上露出金色腕錶:“我和你约的是晚上。” 江明映又笑:“我想起你现在还没司机用。” “司机是配给罗桑厂厂长的。”罗璇说,“我还没想好。毕竟,你还没答应我。” 江明映替她拉开车门:“你觉得我会不会答应你?” “这是相互的。”罗璇说,“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答应你。” 车门打开,热烘烘的暖气扑出来。 罗璇上了车,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把资料抱在手里。 江明映脱了大衣,坐上驾驶座,把衬衫袖子挽起来。 “东西抱著不累吗,我帮你放到后面。” 他突然转脸对罗璇说。 说著,他俯身过来,伸手拿走罗璇手里抱著的资料袋,拧身放在后排。 一瞬间离得很近,又迅速拉开距离。 半秒钟。 江明映很显然有长年运动的习惯,伸手间,小臂的肌肉线条非常漂亮。皮肤被阳光晒得均匀。很克制的一丝香水縈绕上来,没闻过的味道。 不是立华集团茶水间里“三步一蔚蓝”“五步一the one”。 罗璇想起自己昨晚特意准备、放在黑色裙子旁边的香水。 江明映看著她,语速很慢:“意思是,只要我答应你,你就答应我?” “百分之十的股。”罗璇用后背抵著座椅靠背,鼻尖嗅到皮革味,心臟砰砰砰砰狂跳起来。 “我答应你。”江明映直接说。 轰的一声,罗璇冒出一身热汗。成了。她觉得真皮座椅热烘烘、软绵绵的。想必江明映开了座椅加热。她拉开黑色羽绒服的拉链,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毛衣,露出点脖颈皮肤。江明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转开目光。 一对利益绑定的男女各自忙著想自己的心事,都没说话。 江明映把车子缓缓停在县政府门外:“什么时候结束?我来接你。” “我要先回家换衣服。”罗璇说,“你到我家来接吧。” “你身上穿的就已经很好。”江明映很虚偽地做出称讚的姿態,“放鬆些,又不是见客户。” 罗璇说:“就我家楼下。” 江明映立刻答应:“好。” …… 这次县里开会,对罗桑厂意义比较重大。 在中国的外商投资公司向来有税收政策优惠,而政策每年调整。今天是2008年12月31日,一些新优惠政策將在2009年1月1日施行。张东尧从之河大学请了专家,和研究院的人一起,带著眾人仔仔细细地研究过国家和省里的税收优惠政策。 老戴看著罗璇:“……如果能引来江明映的注资,算经营帐,罗桑厂就能省下不少钱。” 他笑得很慈祥。 罗璇瞭然。 张东尧还想说什么,老戴挥挥手:“今天跨年呢,都忙自己的去吧。该谈恋爱谈恋爱。” 散会了。 罗璇回到家,洗了头髮又洗了澡,赤裸著身体走到客厅,顶著湿漉漉的头髮,抓起香水对著自己猛喷七八下。然后化妆。 吹乾头髮,香水散发到中调,味道消散大半,一切都刚刚好。 罗璇站在穿衣镜前,和赤裸的自己定定地相对。 她年轻,匀称,健壮,美丽得像一头猎豹。 她会像猎豹一样,征服自己想要的一切。 罗璇拎起那件黑色裙子,手法轻柔地套在身上。 …… 2008年的最后一天,天擦黑得早。气温比白天更低。 罗璇在黑色裙子外套了件黑色毛衣,將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下巴,又穿上长及脚踝的黑色大衣。走出楼门的时候,依旧是黑色的车等在夜色中。 依旧是等在车旁、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 只是夜深了,江明映的脸色晦暗不清。 罗璇坐上车。 …… 车子上了高速,拐下高速,又开了很久,停在一间不显山不露水的院子前。江明映刷卡,门开了,其內流觴曲水、別有洞天。 没有其他客人。江明映包了场。 江明映又说:“师傅是从淮安请过来的,你试试他的手艺。” 他绕到罗璇身后,替她脱下黑色大衣。 罗璇早先跟在宗先生身边做顽主,吃喝玩乐都见识过,听说江明映从外地请师傅来,倒没什么可惊讶的。 她对服务很满意。这里的服务员都很安静,存在感低得几乎没有,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用金钱购下人类的自我,这是一种安静的奢侈。 江明映举杯:“说好了陪你喝酒。” 他没提等下还要开车。罗璇也没提。 她举起杯,和江明映相碰。 饭后已是深夜。罗璇谈著笑著,垂下头,闻到自己黑色毛衣深处一股一股透出来的香水味。热腾腾的,染著体温。 院子里越来越安静。罗璇知道,这是个很私密的会所,而会所里,都有套房。 她抬起眼,看著江明映,解开黑色毛衣最顶端的纽扣。顿了顿,她解开第二颗。旋即又解开第三颗。 江明映的手微微凝滯。 第四颗纽扣下面,依旧没有任何布料。罗璇慢慢解开全部毛衣的纽扣。江明映的直直地看著她。罗璇脑中浮现出黑色裙子的样子:这条黑色裙子,上半身几乎完全鏤空。 江明映站起身,动作很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丟著盖在她身上。 然后毫不迟疑地伸手拥住她。 第195章 一场婚姻 一切都如罗璇的预期,有条不紊地进行著。 套房很安静。窗外传来流水的声音。月亮被云层掩盖住,迷迷濛蒙的。 江明映的手从罗璇的脖子后绕过,解开她的裙子。 “……我们结婚吧。”江明映在暗色中说。 罗璇伸手搂住江明映的脖子。天地顛倒了,微微晃动。 窗外迷迷濛蒙的月色也跟著晃动。 安静的房间很適合思考,她想,她成功地隱瞒住新红星厂2000万负债,待罗桑厂兼併新红星后,这笔债务完全可以找时机化掉。 江明映的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他额头的汗滴在她的胸口。 罗桑厂还可以享受外商投资公司的税收优惠。算运营帐,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对了,清远那边还有块地皮,是否也能享受同等优惠?应该谈清楚。 江明映垂下头,舔舐她胸口的汗珠。 外面的风变大了些,波涛荡漾。罗璇觉得房间里开始变得闷热。 百分之十的股,当然是非常优厚的条件,但江明映並非做慈善,罗桑厂不可能事事找他要钱,罗璇也不打算把自己做成江明映的傀儡。下个月工人工资怎么解决?后面的钱去哪里找?新的营收点在哪里?而且,营收以后,她就真的甘心如实分成给他吗?开玩笑,当然不甘心。怎么把罗桑厂抓在自己手里呢? 不过,眼下,她既然与江明映利益捆绑,自然是捆绑得越深越好。 “当然,我们结婚。”罗璇说。 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几簇烟绽放在深黑色的夜空,短暂地照亮了晦暗不明的房间。 2009年来到了。 …… 风簌簌吹过林木。竹影飘摇。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书海量,????????????.??????任你挑 】 江明映把头埋在罗璇的颈窝。他的手臂很用力地箍住她。 在最后的关头,江明映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罗璇说。 她留意到,竹影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盘旋的黑点。大概是飞虫,抑或別的什么。 …… 第二天一早,2009年的第一天,江明映拿了张单子给罗璇:“送给你的。先过户还是先领证。” 罗璇扫了眼。单子里有几套房,也有两台车。房子后面备註了地址。 没有戒指,没有金饰,没有任何传统的、俗气的、喜气洋洋的、代表古老爱情的可爱小玩意,但罗璇不在乎。她要的也不是这些。 “百分之十的股要確认下来。”罗璇把单子扣在一边。 江明映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隨手塞进罗璇的口袋:“协议已经擬好,我们双方法务碰过以后,没有问题,你就能签。” “你不后悔?”罗璇说,“我拿了股,是真的会做决策哦。” “是你不要后悔。”江明映说,“別忘了,股本是我借你的。负债的是你。”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罗璇坦然,“欠钱的是大爷,一天还不清,你就要一天保住我的位置。” “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江明映也坦然,“我是一个商人,不是慈善家。我想你明白。” 罗璇点头:“我都明白。我都接受。” 江明映说:“你明白就好。” 谁说这不是一段好姻缘呢。两个人都对彼此的价码感到满意。两个人都求得不多。 江明映蹲在罗璇面前。 他抬眼看著她,露出无懈可击的、英俊的笑容:“罗璇,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我们真的会长长久久。”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罗璇握住他的手,笑而不语。 “等厂子扭亏为盈。”罗璇心想,“我怎样才能多留资金自用,少分红给他?” …… 签过协议后,罗璇如愿拿到了罗桑厂的10%股,新红星厂归在罗桑厂下管理。江明映叫它“罗桑一期”,也不知是什么一期。罗璇还是习惯叫“新红星厂”。 毕竟,厂长总归还是她。 江明映接上罗璇,开车去了登记处。 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匆匆的日子如流水,这天没有任何不同。 结婚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照相机的白光亮起,罗璇对著镜头露出笑容。至於江明映,他怎样都有完美笑容的。他如何,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新人靠近些!”摄影师打趣,“不要看起来不熟好吧!” 两人都笑了,靠得近了些。 她和他没有对视。 …… 从民政局出来,江明映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罗璇自己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两人靠在车內,一言不发。 良久。 江明映递了支雪茄给她:“试试?” 罗璇接过。 雪茄燃起来,有股特殊的香气。江明映降下所有车窗。 很遥远的地方,水声一阵阵传来。 罗璇看著副驾驶窗外。她注视著手里点燃的雪茄。棕色的,缓慢地燃烧。 江明映也看著驾驶位的窗外。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背对背。 雪茄慢慢燃著。他们没有吸,也没有开口说话,都在沉默地思考。 雪茄燃尽了。 风吹进来。 江明映转头看向罗璇:“我送你回家。” 罗璇微微鬆了口气:“等你到家了,给我个消息。” 江明映頷首:“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第196章 修罗场 车子停在楼下的时候,透过车窗,罗璇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 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难以置信地细看,旋即皱眉。 怎么回事,为什么—— 罗璇的手放在车门上,迟迟没有推开。江明映扭过头,循著罗璇的目光看过去。 旋即,他笑了。 “老熟人啊。”江明映的声音在罗璇身后响起,带著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调侃,“怎么不请来喝一杯茶。” 还没等罗璇反应过来,江明映已经一气呵成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从车头绕到副驾驶,很瀟洒地拉开车门。 他伸手替罗璇挡住车框。而那熟悉的背影回过头。 江明映转过头,对著祝峻微微頷首。 两人对视。 “小心。”江明映对著罗璇讲英文,他的语速很慢,很清晰,“我的妻子。” …… 祝峻的脸色变了。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江明映轻轻扶著罗璇的手臂,罗璇从车里钻出来,站直身体。 祝峻没理会江明映,走过来,站在罗璇面前。 “罗厂长。”祝峻神情自若地说,“郑厂长从前和我们签过合同,我们这边的工作已经开展了30%。现在这个情况,合同要不要重签?” 罗璇说:“我要看到合同原件才能答覆你。” 祝峻说:“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找个时间,到您办公室去拜访。” 阳光下,他的眼睛向来锐利,定定地看著罗璇,带著点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情绪。但他的眼睛很黑,所以罗璇没办法判断,那些情绪都是什么。 当然,祝峻的情绪对罗璇而言,並不重要。 而江明映站在祝峻身后,没说话,双手插著兜,脸上带著一贯的微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当然,江明映心里在想些什么,对罗璇而言,也並不重要。 罗璇看了看江明映,又看了看祝峻。 江明映的声音响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公事啊。你们聊。” 他看了眼表,平静地上了车,关闭车门。 车子转了个弯,开走了。 …… 罗璇回头,看了眼车开走的方向,又看了眼祝峻。 而祝峻抬了抬下巴:“你和他?” “结婚了。”罗璇说。 “没听说。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祝峻思索一下,淡淡地“哦”了声:“你能替他省好多事。他能替你省好多钱。合同的约束力度不够,你们需要一纸更具备法律效力的合约。战略性结婚,是个非常好的选择。”他又盯著罗璇,毫不掩饰地称讚,“决策明智,执行果断,为了目標不择手段——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 罗璇笑笑,不语。 祝峻看著她的眼睛:“你变化很大。但是是好事。” 罗璇不软不硬地说:“是你觉得好。你现在已不是我老板。你没权力替我做价值判断。” 祝峻“啊”了声,道了歉。 罗璇能感觉到他讚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的头髮还是冷硬而短,身上的大衣一丝不苟。 祝峻突然说:“如果放在现在,你还会因为那件事,和我分手吗?” 他指的是,他利用她去测试仲裁,然后制定更严苛的劳动合同並完成裁员。 最近都没什么太阳。阴天,风冷颼颼的。 罗璇仔细地想了半天。她捫心自问。 她摇头:“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时过境迁,没有如果。第三,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吗?” 祝峻又笑了。他说:“不重要。” 罗璇看了眼时间:“我很忙,给你的敘旧时间到此为止。你要和我说什么?” 祝峻靠近半步:“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敘旧。我说这些,是为了爭取你。我想你给我个机会,去你的办公室详谈。网际网路,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罗璇又看了眼时间。 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罗璇直接对祝峻说:“我不想江明映话语权过大。你有什么办法?” 祝峻猝不及防,“啊”了声。 罗璇看著他:“我付款,找个公司给罗桑厂搭网际网路平台,这並不难。你应该知道你的核心竞爭力不在这里。你曾经做过大集团高管,你肯定知道,在一个成熟的、存量的公司內,做新业务的目的,一定不是真的为了做新业务。” 而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 “对我而言。”罗璇说,“这才是你们公司的核心竞爭力。” 祝峻微微抬起脸。 罗璇说:“我付费,真正买的是你。不是你们公司。我希望你明白。” 祝峻似乎被罗璇一连串主动发问搅得猝不及防。 他頷首,简单地说:“我明白。” 谈话节奏的主导权,从祝峻那里,转移到罗璇这里。这代表了权高下的顛倒。而祝峻显然不太適应。 但祝峻的情绪对罗璇而言,不重要。 罗璇又看了眼时间。她说:“江明映確实能帮我解决资金问题,但如果我在罗桑厂做不出新的营收增长点,我迟早要做他的傀儡。以三到五年为规划,我要有办法牵制他。” 牵制啊。 祝峻的黑眼睛闪了闪。 …… 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 罗璇才不会天真地以为一句承诺、一纸合约、一张结婚证能改变什么。 正如她引入江明映,来对抗被天庭眾仙当傀儡的命运;她也要引入祝峻,来对抗被江明映当傀儡的风险。 …… 祝峻说:“你想我做什么。” “帮我。”罗璇说,“不计成本。” “不计成本。”祝峻沉吟。“做到什么程度。” “我要绕开江明映,再造一个罗桑厂。”罗璇说。 她早就想了无数遍。 …… “我要绕开罗桑厂,再造一个罗桑县。”江明映重复。 他重复过无数遍,不介意再多重复几遍。 “adrian,你果然豁得出去。难道你怕我举报你接受性贿赂?於是你居然踏入了婚姻的枷锁!”nate惊嘆,“你疯了!结婚!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江明映说:“难道你没发现,今天罗桑县的人们,对你我友好很多?去县里办事,老戴对我的態度也亲热不少?你没察觉,我们办事变容易了?” nate想了想,承认:“是的。” 江明映伸手摸向脑后。小小的、凸起的伤疤。 两人出来吃自助餐,各自端著盘子,站在菜品前面夹菜。nate的盘子里,很明显能看出他偏爱其中一些菜式,有些东西夹得很多;而江明映每样都拿得很均匀。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 nate看著江明映的盘子:“adrian,我不相信你每样都爱吃。” 江明映每样都吃了几口。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愿意给罗璇10%的股,並非慷慨。”江明映耐心地解释,“第一,没有罗璇,我们没办法对抗本地错综复杂的关係。第二,我必须完全控制住罗璇,她必须把新红星厂交给我。合同不保靠,我必须要一个强绑定的关係。第三,我的目的是为了掏空罗桑厂,去扶持新红星厂。我就算给她罗桑厂的30%,50%,一个註定死亡的罗桑厂,给了也就给了,又有什么意义?” “听起来,你会像掏空罗桑厂一样,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掏空。”nate说。 “这难道不是婚姻的真相吗。”江明映反问。 第197章 三角关係最稳定 nate失笑:“我以为你或多或少有点喜欢她。要知道,你向来喜欢这个类型的女孩子,运动天才,高挑美丽。” “我当然喜欢这个类型。”江明映笑著说,“可这个类型有无数个女孩子。” “但你还是选择了她。” “因为我有我要完成的愿景。”江明映说,“而她最有用。” nate看著江明映的盘子。每样菜都吃乾净了。 “adrian,你非常谨慎,从不暴露自己的喜好。”nate突然说,“我不得不佩服你。难怪你能掏空charles。你甚至连自己的喜好都能控制——你这条鬃狼。” “你杀不掉我的原因,並非我多么强大,只因为你是个蠢货。”江明映说。 nate面色如常,讲了句中文:“愿闻其详。” “你总看向无关紧要的地方。你的精力过於分散。”江明映凝视著眼前的空盘子,“而我,只关注一个目標。在这个目標之外,其他的,都不过无意义的附加。” “统统无意义?全部可以放弃?” “全部。” nate佩服地点点头:“不愧是你。” “绕开罗桑厂,再造一个罗桑县。”江明映重复,“我当下的人生中,只有这件事最重要。” …… “绕开江明映,再造一个罗桑厂?”祝峻问。 罗璇重复:“你曾经做过大集团高管,你肯定知道,在一个成熟的、存量的公司內,做新业务的目的,一定不是真的为了做新业务——” “——而是为了创造新岗位,提拔自己人,扶持自己的势力。”祝峻很顺畅地接下去,“罗桑厂的蛋糕只有这么些,所有人都盯著,所有人都在抢蛋糕。所以你需要用网际网路做出一块新蛋糕。” “你,和我。我们得做出一块足够大的蛋糕。”罗璇说。“一旦成功,你知道,你將获得什么。这是值得的。在网际网路这块,我给你独家,我希望你不计成本。” 独家。 祝峻已经能看到,背靠罗桑县和罗桑厂的工厂与供应链资源,以及全部外销渠道,以及罗桑县作为“世界运动服之都”的政治地位、品牌价值与象徵意义。 他可以拿到更大的融资,政府关係更上一层楼,以及——一战成名。 或者彻底破產。 “我是一个创业者。”祝峻说,“创业九死一生。不计成本地帮你,我有90%的可能性破產。” “你是一个创业者。”罗璇说,“创业九死一生。现在网际网路支持业务遍地都是,你做红海业务,本质上和养蛊、和赌博没有区別。不,创业就是赌博。你不赌,你100%死。你赌,贏了,才能拿到10%的存活机率。” 祝峻看著罗璇:“我承认,我心动了。” 罗璇看著他。 祝峻说:“但是,这个决策太过重大。不是靠你我情分就能决定的。我要回去和合伙人商量,並慎重决策。” 罗璇点头:“你们想清楚了,就来我办公室详谈。” 祝峻伸手抚了下大衣下摆:“所以你为什么不和我结婚?” “对於罗桑厂而言,对於当下的我而言。”罗璇坦率地说,“江明映比你更有用。” 祝峻又笑起来。 “很明智的决策。”他温和地赞同。 两人告別。 罗璇很得体地寒暄:“之前我被绑架的时候,谢谢你帮忙找我。听他们说,你说过你要订婚了。我祝你婚姻幸福。” “什么订婚?”祝峻轻轻笑起来,“没影子的事。” 罗璇说:“哦。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祝峻垂头看著她:“我以为,我只是和你冷战了几个月而已。” 罗璇差点笑出声。 怎么可能。罗璇嗤之以鼻。她很清楚,祝峻要订婚了。祝峻从未掩饰过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小妹告诉她,对方是一个外企高管的女儿,姓赵。 那位外企高管曾经对祝峻的事业很有帮助。 不过,那是曾经了。 罗璇面色不变,露出些笑容,四两拨千斤:“这说明我们的情分还在。如果你不计成本帮我,你可以相信,我会独家支持你。毕竟我们曾经是这样的关係,我们之间的信任也更有温度、更有感情基础。你和別人合作,不如跟我合作。” “我相信。”祝峻赞同点点头,看著她,“而且,三到五年以后,对你,我会比江明映更有用。” 罗璇想了想:“那要看网际网路的发展势头。” 祝峻的声音毋庸置疑:“我看好网际网路的未来。” 两人友好分开。 …… 祝峻开车回去。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昨日的罗璇和今天的罗璇,也並非同一个人。 她做出了很聪明的选择。婚姻不过是社会建构出来约束人的规则。愚蠢者被规则利用,聪明人利用规则。他替她感到高兴。 祝峻心想。 “嘎吱——” 刺耳的剐蹭声后,祝峻缓缓停下车,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车门上被颳了一道长而深的划痕。 他有点诧异。因为自己车技向来不错。 他拒绝思考原因。 因为没时间,因为没精力,因为时机不对。因为拿不到结果,就等於过程无意义。 祝峻把车停在4s店。 等待处理的间隙,他拿出手机。 找出未婚妻小赵的各种联繫方式,很耐心地逐一拉黑、刪掉。 第198章 罗珏的机会u0026卖肉 罗珏把手机放在一边,頷首:“老赵总,您来了。” 赵明德坐下,没有寒暄,直言不讳:“罗珏,我有耳闻。你因为不会做人,所以被你们行业拉黑了。” 罗珏没说话。 赵明德说:“但你现在又从cythnia手里得到一份工作。” 罗珏微笑:“老赵总,人是会变的。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昨日的罗珏,和今天的罗珏,並非同一个人。” “所以你终於懂得做人的道理了。”赵明德敲了下桌子,称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本就是个聪明人。” 罗珏頷首。赵明德又说:“要我说,你早先就是自討苦吃。何必呢?你去操心別人,別人又不领情。你这小孩,还是书生气太重!早点醒悟过来,是好事。” 罗珏没回应。她很耐心地问:“老赵总,您请我吃这顿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饭店包厢里只有二人。 赵明德说:“这家饭店是我自己的產业,这里的服务员,全是自己人。所以你我讲话,不必有顾虑。” 罗珏点头。 赵明德直接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找到工作的。你给cythnia献上方案,帮她分析了產业规模,设计利用拆分產业避税,还能提高空置地块的利用率。我第一时间看过你的方案——我有我的渠道——你的方案非常好。cythnia能给你的,我可以给更多。我想请你帮我整体制定產业规划。” “全是公司机密,不太方便吧。”罗珏垂眼笑,“我毕竟是cythnia的人。” 赵明德说得更直白:“跳槽来我这里。” 罗珏垂眼。 赵明德从前当兵出身,做事有老大哥风范:“你去市面上打听打听,但凡是能员干將,我从不亏待。你要配车还是要配房,都是一句话的事。” 他提起一个从提篮桥监狱出来的人:“……他是你的老学长。犯了经济事以后,蹲了六年提篮桥监狱,再出来,就一直给我干。这几年为了孩子,移民了。我需要有人接他的班。我把你的方案给他看过,他很欣赏你。” 罗珏点点头:“您用这个待遇来挖我,专做见不得光的业务。从此我也只能做见不得光的人。” 赵明德却非常坦然:“赚钱没有乾净的。利润就藏在这样的业务里。高风险,高回报。蠢人被规则利用,聪明人利用规则。罗珏,你是聪明人。” 罗珏垂下眼,面孔冷静:“我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赵明德直接把两把钥匙放在她面前:“这是之前配给你老学长的。有驾照没有?这辆车你拿去开。这是一套上海的房子,面积不大,85平,住起来刚刚好。你先搬进去,开著车,再慢慢想。” 罗珏推辞。 赵明德直接说:“我在挖你,总要拿些诚意出来。” 罗珏想了想,也不再扭捏,点点头,接过两把钥匙,笑著说:“感谢老赵总赏识。我需要仔细思考。” 远处,电视机的声音在响:“欧洲能源危机爆发,十七国停止供暖。” 赵明德看著电视,说:“我出趟差,下周回来。届时,我希望你给我个答覆。” 罗珏瞥了眼欧洲能源危机的新闻,问:“去江西共青城?” 赵明德一怔,看著罗珏,笑道:“我去广州。” 罗珏摇头:“俄乌爭端,引发欧洲能源危机,今年的羽绒服需求肯定暴增。在服装里,羽绒服利润最可观,您一定不会放弃这块市场,而江西共青城向来是羽绒服產业集群,您必然往江西去。” 赵明德看向罗珏,眼中满是欣赏:“你说得没错。” 顿了顿,他重复:“罗珏,你是个聪明人,cythnia给得起的,我给你更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关节粗大,十根手指因为早年劳作,均已变形:“罗小姐,您別嫌我暴发户做派。” 罗珏微微笑起来,伸手与他相握。 窗外,闪光灯一闪,旋即没入黑夜中。 …… 罗桑厂门前的小广场上,电视机嗡嗡地响著。 “——受到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俄罗斯经济受损,而乌克兰无力偿还俄罗斯天然气欠款。” “——2009年1月1日,俄罗斯正式停止向乌克兰供气。” “——俄罗斯输往欧盟国家的天然气约80%经由乌克兰管道输送,俄罗斯与乌克兰在能源领域是相互依存的关係。” “——乌克兰表示,地方法院禁止过境输送天然气,旋即截留俄罗斯向欧洲输送的天然气停止。1月7日,俄罗斯针对乌克兰此举,表示谴责。” “——此次断气影响了欧洲十七国,导致欧洲居民生活和工业生產受到严重影响。” “——天然气供应中断,使欧洲因能源短缺导致製造业生產设备运行成本增加,生產成本大幅上升;部分欧洲企业因能源不足而停產,导致订单无法按时完成;上下游企业之间因此无法高效协同,供应链受阻;生產成本的上升和供应链不稳定导致產品价格发生波动。” “——欧洲企业將如何转嫁抬高生產成本?” “——欧洲能源危机將如何影响我国外贸行业?” “——让我们连线专家……” 一群工人从电视机前路过,对新闻不感兴趣:“老板,调台,看《闯关东》。” “天气真冷啊。”几人的眼睛盯著小小的荧幕。 寒风吹过,工人缩著脖子。 女老板推出一支药膏:“涂冻疮好使,也不贵,二十五块钱一只。” 工人嘆气:“买不起。没钱。” “全拿去集资了吧。”女老板面带同情。 “是。唉。现在这么冷,羽绒服都不降价,买不起。”另外几人说。 女老板把药膏收起来:“听说新来的罗厂长,把你们的集资都认下来了?说实话,那些钱,都被王经理吞了了,罗厂长没翻脸不认帐,算体面人。” 工人苦笑:“罗桑厂现在没钱,认了又怎么样。” 有人路过,掏钱买了瓶水,正靠在报刊亭的墙上喝。他露出一点猥琐的笑容:“说起你们那新来的罗厂长——她靠她姐姐卖肉上位的事,你们还不知道吧。” 第199章 罗珏的无妄之灾 “张博士!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您!”火车的臥铺车厢里,赵明德很意外地招呼张东尧。 张东尧看到他,也意外:“老赵总!您居然坐火车?” 赵明德嘿嘿笑:“飞机太贵,能省则省。你也往江西去?” 张东尧说:“我去共青城。” 赵明德拍手:“巧了不是。我是为著羽绒服去的,你也?” 张东尧点头:“俄乌爭端导致欧洲能源危机爆发,导师派我去共青城,近距离考察羽绒服產业集群如何应对这次机遇,做好田野,看看有没有什么经验,能带回给罗桑县。” 赵明德掏出自己带的不锈钢茶缸,张东尧急忙帮他接了开水。火车开动了,两人坐在臥铺车厢里,赵明德说:“我这里的羽绒服,已经全卖光了。” 张东尧点头:“这是很明显的市场风向標。”他打开电脑做记录,“所以现在是做羽绒服的好时候。” “恰恰相反。”赵明德苦笑,“现在做羽绒服,很难赚到钱。” 张东尧诧异:“供大於求,此话怎讲?” 赵明德把茶缸放在小桌板上:“张博士,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另一回事了。现在,大家都知道羽绒服有市场,所以,羽绒服的面料和辅料,也迅速涨价了。” 张东尧凝神细听。 赵明德说:“我做了一辈子服装。当原料涨价时,往往预示著过度供应。做的人多了,东西多了,必然陷入內部竞爭,也就是打价格战。我们中国人呢,又是最吃苦耐劳的,你也便宜,我比你更便宜,最后商品利润无限压低,又是大家谁都没得赚。” 张东尧“啊”了声,坦诚:“这个角度,是我们没想到。” 赵明德摇头苦笑:“做生意,要是有书本上讲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张东尧又问:“老赵总,若是没得赚,为什么你还往江西去呢?” 赵明德看向窗外的夜色:“张博士,我们製造业,就是苦差事,赚得是一分一毫一厘的钱。看不起小钱,就赚不到大钱。就算赚得少,也得衝上去。” 张东尧说:“我听您的意思,有可能做来做去,赚的钱还抵不上成本。” “是。”赵明德頷首,“但机会摆在面前,做生意本就是赌。” 顿了顿,张东尧说:“所以,这就是我们高校与政府制定顶层规划的意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个行业现状,必须改变,无论產业升级也好,禁止恶性价格战也好,移出部分资金进行投资並反哺製造业也好,总归要想些办法。” 赵明德认同:“我搞全產业链,因为做產业园的缘故,入手了几块地皮。这些年做下来,也是好笑,產业园的收益不过如此,地皮倒是升值了不少!我最近在请你们罗桑县状元出马,帮我整体把產业规划起来,资金回笼,该投资投资,该转移转移,不能苦守在製造业一处。” 张东尧变了脸色:“莫非,您就是为了这件事,在请罗珏?” 赵明德笑眯眯地点头。 他才不管这话传出去,罗珏在cythnia面前怎么自处——他要的就是大张旗鼓,告诉所有人他想挖罗珏,让罗珏在cythnia那里做不下去,那最好。届时,他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个人才,还能杀价。 张东尧反问:“老赵总,您还不知道?” 赵明德一愣。 张东尧说:“罗珏出事了。” …… 停產的罗桑厂在万眾瞩目下,千呼万唤,新厂长终於尘埃落定。 在一眾强势候选人里,各方角力,最后选出的新厂长,居然是个异常年轻本事生嫩的女人,姓罗,叫罗璇。 到处都是难听话。 在这当口,当另一则消息很巧地爆了出来,当事人还是罗厂长的亲姐姐,据说是个美人。 其他几名落选的候选人相视一笑,不知是谁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姐姐豁得出去,难怪妹妹能上位。” 罗桑县飞出的金凤凰、状元罗珏,陪同老板cythnia在之河市纺织协会开会的时候,被一名妇女带著眾人衝进会场,揪住头髮,一连扇了好几巴掌,痛斥她做小三,勾引自己的老公——尚雅集团,赵明德。 …… “开著我老公的车,住著我老公的房,小三不是你,还有谁!你这个狐媚子!” 据目击者说,罗珏反应很快,几杯冰水立刻泼过去,让她回去问赵明德,两口子打架,不许对外人撒泼。 结果惹恼了老赵总的老婆。 赵太有备而来,身边带的人都是练家子,抓了罗珏,直接当眾扒了她的裙子,把状元的奶罩都撕碎啦!裤衩也扒啦! “全扒光了?真的?状元被扒光了衣服?” 那人意犹未尽:“平时看不出,状元罗珏看著瘦,身上特別有料,那胸……那腰……那腿……屁股也翘……嘖嘖嘖,便宜赵明德那老狗……读书读得好,身材也好……” 眾人义愤填膺,贪婪地问,状元看著正经,真是看起来越冷淡的女人越放荡—— 那人哈哈笑:“肯定没少交男朋友,她是县中的吧?县中那么多男老师——谁知道她状元怎么考下来的!” “难怪我考不了状元呢,因为豁不出去陪女老师睡觉呀——” 人们鬨笑起来,挤眉弄眼:“那她本科是怎么读完的?” 有人看不下去,出声呵斥:“你们別添油加醋!都少说两句!” “知道事实真相吗?如果被打的是个男的,你们还说这些?!不就因为罗珏是个女人吗,还是个厉害的女人,你们比不过,好不容易抓到个机会,就把她往死里羞辱,对不对?” “开玩笑的你认真什么——” “你怎么不拿你妈开玩笑?隨便来个人,说你们的母亲姊妹是小三,就能扒衣服了?就能说她们是出来卖的了?” “罗桑厂是咱们县的支柱,罗桑厂完了,咱们县也就全完啦!自己人不帮自己人,帮著外人?你们糊涂哇!” “人言可畏!” 眾人悻悻。 刚刚开黄腔的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散了。 “罗珏是个狠人,反应快得很,小c总给她披上衣服,她马上报了警,又立刻要求围观的人替他做证。警察来了,要求验伤,最后把赵太给抓了,关了一周。” 眾人倒吸一口凉气:“进局子了?关了一周?这状元真是个狠人!” “人家状元清清白白!”那人说,“赵太最后臊眉耷眼地给她道歉,说是受人挑拨,认错了人。” “最后呢?怎么样了?” “罗珏和赵明德和解了。” 眾人“嗨”了声:“抗爭到底啊,怎么就和解了?” “她不是挺刚的吗?怎么这次不刚了?” “那可是赵明德,刚了也没用,还不如卖个人情给他。再说,罗厂长是罗珏的妹妹,罗珏肯定要考虑到,自己妹妹还要跟赵明德合作,犯不上交恶。” “那这口气就只能咽了?罗珏心高气傲,她真能咽得下?” 第200章 离婚u0026裸照 “罗珏这样的人才,能帮我省多少钱啊,能帮我省多少事啊!这下好了,彻底得罪了!”赵明德仰头把酒吞进肚子,“我老婆,愚蠢了一辈子!衝动了一辈子!当眾扒人衣服——她怎么敢!” “而且还是她妹妹罗璇准备上位的敏感时期。”王永昌凉凉开口,“你老婆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罗珏。罗桑县会怎么看你?” 草原服饰郎峰插嘴:“罗家姐妹,看在外人眼中,可是绑在一起的。” 赵明德捶胸顿足。 “这么敏感的时候,你老婆跳出来,必然是受人挑唆。”王永昌敏锐地问,“究竟是谁,把你当枪使?” “珊瑚集团。”赵明德阴惻惻地说,“上海的一块地皮,我和珊瑚集团在竞標。” “cythnia害你?” “cythnia哪有这个本事?她又没权。”赵明德嗤笑,“是cythnia的哥哥。趁著我去江西谈羽绒服供应链,他要我后院起火,打击我和罗桑县的关係,就从罗珏下手。” “你老婆,居然在这个关头,跳出来当刀使。”郎峰嘲笑他。 “罗珏很懂事,办事敞亮,虽然报了警,但没追究你老婆的责任。”王永昌说。 赵明德恨得脸上的肉在颤。 半晌,他下定决心:“离婚!必须离婚!阿郑这几年越来越拎不清,我迟早得被这蠢女人害死!” “当初就说你,娶妻娶贤,你就非图她漂亮。”郎峰喝了口酒,“或者你像我,不结婚,钱全攥在自己手里,至於外面哪个女人生的,不都是我自己的孩子吗?” 王永昌皱眉:“你想好了?你这样的身家,离婚,要割掉一大笔肉。” “不离不行。罗家姐妹是捆在一起的,罗璇又是和罗桑县捆在一起的。我得向罗桑县表態。”赵明德面色冷峻,“而且,谁不怕被枕边人背刺?被外人三言两语挑拨,就能给人当刀。今天她敢扒罗珏的衣服,明天保不齐敢就去哪里举报我。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我听说你和阿郑是自由恋爱。”王永昌提醒,“至少还有点情分。” “早磨没了。”赵明德摆摆手,“我结婚太早。人啊,二十岁需要的,和三十岁需要的,完全不一样。三十岁和四十岁,需要的也完全不一样。人得跟著环境变。处境变了,人不变,我变了,她没变……不合时宜。我早该离婚的。” 他长嘆一口气:“永昌,郎峰,我多羡慕你们,永昌,你老婆精明能干,两个人有商有量。郎峰,你一直不结婚,多好!你和局头evelyn究竟是什么关係?她对你千依百顺。这才是温馨的港湾嘛。” 王永昌和郎峰都笑而不语。 见赵明德神情坚决,外加赵太阿郑的行事过於离谱——这岂止是树敌,简直是把赵明德往死里搞——两人也就不再劝说。 至於罗珏本人—— 被cythnia她哥拎出来搞,纯属倒霉。 小人物罢了。 神仙打架,小人物受点委屈,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也没人多提她。 赵明德又对王永昌和郎峰说:“我要离婚,不会亏待阿郑,但不可能把自家生意完完全全割一半给她。我要转移財產,你们得帮我。” 三人碰杯。 …… cythnia把酒杯推到了罗珏面前。 罗珏的嗓音依旧清凌凌的:“谢谢老板,但我不喝酒。” cythnia抱著手,看著罗珏:“原来你打算跳槽去老赵总那里?你背叛我?” 罗珏的侧脸被打过,还有些肿。 但她的神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cythnia把酒杯移到一边:“罗珏,你对那些见不得光的业务很感兴趣吗?” 罗珏喝了口柠檬水,沉默不语。 cythnia说:“你帮我转移了一笔业务支出,用投资的方式,帮我真心白银避了一大笔税。我的想法是,从今天开始,我给你涨薪 45%。” 罗珏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她看著cythnia。 cythnia说:“罗珏,我知道你有本事。我这里位子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赵总不来挖你,也会有李总王总来挖你。我不想你走的时候,我才用涨薪来挽留你。” 罗珏静静地开口:“谢谢你,老板。但我不想要你的涨薪。” cythnia威胁:“你铁了心要去老赵总那里,哪怕赵太扒了你的衣服?你信不信,今天你去老赵总的公司,明天他们公司上上下下就都能欣赏到你的裸照?” cythnia才不怕戳中罗珏的伤心事。 罗珏介意不介意自己被扒光衣服,罗珏的情绪,cythnia根本不在乎。 罗珏终於面色微变。 她开口,声音却异常冷漠:“看得到,操不到,又怎么样。就算操到了,又怎么样。无论怎样,我都是我。这么件小事,难道就要彻底摧毁我?难道就要我从此抬不起头?难道就要我从此不敢出门?” cyrthnia意外至极,“哈”地笑了。 她饶有兴致地问:“你不难受?” 罗珏站起身,张开双手,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一圈,居高临下地看著cythnia:“好看吗。” cythnia喝了口酒,毫不掩饰地盯著她的身体:“好看。脱光了更好看。” 罗珏点头:“为了维持一个好的身材,我妹了大精力带我运动塑形,既然大家都看到了,都说好看,那算我的钱没白,算我的努力没白费。” cythnia笑了半天。 她饶有兴致地看著罗珏:“你是个狠人。” 罗珏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顿了顿,cythnia说:“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搞你?” “是你哥。”罗珏平静地说,“若是我猜不透这层道理,我没脸在你这拿高工资。” cythnia又说:“我不认为你会忍了这口气。” “我没得选。”罗珏轻轻地说,“我忍不忍,选择权不在我手上,是你们希望我忍,还是不希望我忍。” 小人物嘛。 小人物要不要反抗,能不能反抗,从来由不得自己决定的。 小人物是一枚棋子,身上布满其他人的手印。 cythnia笑了笑,对小人物的痛苦轻描淡写:“你是个聪明人。” 罗珏坐下来,坐在她面前:“老板,那我可以和你谈谈我们今后的发展吗。” cythnia敏锐地问:“我们?” 第201章 刚直是特权u0026罗珏的黑化 罗珏点头:“赵明德一定会离婚。” “你被人这么欺负,他就只是离了个婚。”cythnia毫不在意地挥手。 罗珏很平静地说:“我想的是,老赵总那样的身家,离婚,势必是要分財產的。老赵总肯定要先转移財產。” “废话。” 罗珏继续说:“你哥能用赵太当刀捅你,你也能用赵太当刀捅你哥。” cythnia这才抬起脸:“怎么说。” 罗珏说:“你觉得,如果我把『赵明德决定离婚並转移財產』这个消息递给赵太,赵太会不会慌?如果赵太慌了,会不会去找你哥算帐?” cythnia的眼睛亮了。 罗珏又说:“如果我们推波助澜,让赵太去骚扰你哥,你哥会不会帮她擦屁股?你哥聪明,但赵太是笨蛋,聪明人和笨蛋联手,聪明人就必定露出破绽。你可以顺势打击你哥。而且,赵太打了我,影响的是老赵总和罗桑县的关係。老赵总如果要修復和罗桑县的关係,必然要做出商业让步。只要我们把水搅得足够浑,就必然有机会。” cythnia直接说:“罗珏,趁这次与老赵总联手,你帮我把我爸我哥全拉下来。如果珊瑚集团我能上位,我给你投资一间公司。” 罗珏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她点头:“你一定能上去。” cythnia拍手:“罗珏,你是个狠人,算计人又坏,我就喜欢你这样又狠又坏的。” 罗珏反问:“坏的是我吗?坏的不是那些欺负我的人吗?坏的不是这个世道吗?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反抗,就是个坏人了吗?” “是啊。”cythnia又喝了口酒,毫不掩饰地说,“谁让你敢反抗呢。” 罗珏住了嘴。 cythnia听不出罗珏的情绪。她也不在乎。 “人要看清自己的阶层。”cythnia撇嘴,“底层人,一旦做人做事刚直,只会过刚易折,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罗珏沉默了好一会。 “上层人还是底层人,不过都是命一条。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好下场还是坏下场,都不重要。”她轻声说,“只要不连累別人,只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好,还是坏,不过是別人嘴巴里的评价,和被扒光没区別——只要自己不在乎,就无所谓。” cythnia定定地看了罗珏半晌。 她缓慢地鼓掌:“罗珏,我佩服你,我也可惜你,因为你即没投个好胎,也没有好运气。” 罗珏微笑:“是,我没有。” cythnia说:“刚直都是特权。你没有这样的特权。我想,你已经很明白。” 罗珏又笑了。 只是,这笑容含义有点复杂。 罗珏说:“我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口口声声说正义,哪会有人搭理,只怕还惹得一身骚。但成功了,有钱了,说什么都是对的,说什么都有人听。哪怕欺负別人,也能说这是別人的福报,別人也只能原谅你,还有人会相信你,还有人会感激你。” cythnia閒閒地说:“我之前和你妹妹打过交道。她运气好,人太正了。我更喜欢你这样运气不好的人,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更懂得社会。才会不择手段。从你利用法律漏洞帮我避税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才。” “我吗。”罗珏低低笑。“我当然也有看不清的时候,但我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 …… 罗珏走出cythnia的办公室。 她又想起罗璇被抓走的那天。 想起万高大吊死在床头。 想起王经理的谎言和工人们看向她的冷眼。 想起罗桑厂的覆灭。 衣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布料覆盖著她的身体。可是,可是——罗珏自嘲地笑起来。她所坚持的一切,或许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皇帝的新衣。 刚直是特权。 在这个世界里,她,和所有被欺辱、被损害的人,难道不是一直赤身裸体吗? 小人物啊,从来都是光著身子的。 可笑的是,直到自己亲妹妹替自己受过,她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这衣服,穿和不穿,又有什么区別。 罗珏走进厕所,狼狈地抓著马桶,呕吐起来。 半晌后,她苍白著脸,用力按下抽水键。 她的手臂上,还残留著因劝阻工人借款而被划伤的长长的伤口。伤口反覆发炎,至今没长好,皮肉翻开,如同一张呼號的嘴。 “上了桌,才能夹菜。不上桌,就只能变成一盘菜。”罗珏注视著水的漩涡,声音讥誚。 她的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 片刻后,罗珏微微笑起来。这是一个虚偽的、无懈可击的微笑。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很漂亮。 她从包里掏出一只玫红色的口红,缓慢地涂抹在嘴唇上。口红很艷丽,衬得她皮肤愈发白,黑髮愈发黑。 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从今天开始。”罗珏对著镜子里的自己,笑得非常漂亮。 “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第202章 离婚分財產u0026抢江西共青城的单 別墅区里,桥牌局一如既往地热闹著。 局头evelyn最近请了个新荷官,对外宣称长得像电视剧《奋斗》里的米莱。 赵明德一向对“米莱”不感兴趣,嫌黑,嫌瘦,但他一听,还是表示想见识见识。於是他喊来王永昌和郎峰,evelyn找了cythnia,几人重新聚作一处。 “有人把你计划离婚转移財產的消息递给你老婆。”cythnia告诉赵明德。 赵明德皱眉。 “谁。”他警惕地问。 cythnia低声说:“我哥。” “他妈的,果然是他!我就知道,珊瑚集团为了跟我爭上海地块,不择手段!”赵明德咬牙。 荷官伸出手指,娇俏地点点赵明德的桌子,赵明德对著荷官露出个笑容。 “……怎么还不来?”郎峰正在问evelyn。 “还有谁没来?”赵明德心不在焉地问。 他的目光追逐著荷官。 cythnia看了看荷官:“老赵总,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类型的。” 趁著荷官转过身来,赵明德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把荷官的手背,被她娇嗔著拍开。 赵明德哈哈大笑:“不喜欢这个类型,不代表不喜欢她嘛。” cythnia微笑。 赵明德说:“cythnia,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嫌我心,可我呢,就是这样,我就是看得顺眼的,都喜欢,都想要。我要是尝过一个女人就知足,怎么可能打得下这么多產业,对不对?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没法帮我做大生意规模啊。你不能又要我打天下,又只想对牢一个女人。这不可能。” 赵明德愿意帮evelyn的牌局拉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新鲜女人。 cythnia早就见惯不怪,哈哈笑著说场面话: “英雄配美人,江山多风流。” 顿了顿,她又说:“不过,美女爱英雄,爱的是什么?爱的是有用。你看看但凡那英雄老了,没本事了,可还有美人待见他?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结局不是垓下自刎,就是良弓藏走狗烹。反而那些能得善终的英雄,归宿是老妻老牛,田间地头。” 赵明德笑了两句,嘖嘖称奇:“你从小在国外读书,中文竟然还不错。” cythnia转过脸,长长嘆息:“这些,都是我妈说来骗自己的,我学到三两句罢了。这个世道,什么老妻老牛,没钱没权,谁还念你的情分!英雄早被世界迷了眼,哪个看得上田间地头!女人信这些,就是低估了人性。” 赵明德长嘆:“阿郑太蠢,但凡有你半点通透,也不至於闹到今天这地步。但凡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好做自己的当家太太,我至於离婚?她自己没本事,丟到社会里根本活不下去,她凭什么就觉得,跟我领了一张结婚证,就比我有本事,就能指挥我了?为人处世的本事还能通过上床传播?她以为她操持家事那么点能耐,就算真本事了?有人说家务也算劳动,那我倒要问问,有职业资格吗?有职称评定吗?她能说服我、她比別的太太强吗?放在市场上,她有个屁的竞爭力!现在倒好,跳起来给我添乱!” cythnia很客观地说:“赵太没自己赚过钱,不晓得赚钱的凶险,所以低估了你。” 也低估了人性。 赵明德唾道:“真是命好,这辈子没做成过事,离了婚,我还得分一大笔钱给她!她这辈子最成功的事,就是嫁给我!” “好了好了,老赵总,不要总说实话——”郎峰骇笑著制止,“好歹装一装。今天都是自己人,这些话,你可不敢在外面讲啊。” 赵明德继续说:“所以我凭什么分那么多钱给她?都是我辛辛苦苦赚的,钱给了她,她未必能守得住,到时候不知道被谁骗走,便宜了別人!所以我寧可少分,绝不多分——” …… 正说著,门响动,罗璇走了进来。 evelyn笑著迎上去,接过她脱下的黑色大衣。 赵明德唬了一跳,急忙把荷官的手撇开:“谁把小罗总喊过来的?” 王永昌把牌丟在桌面上,往前一推:“是我。” 赵明德站起身,皱眉抱怨:“我得给她赔罪,谁让阿郑当眾羞辱她姐姐!唉!小罗总现在今非昔比,我该叫一声『罗厂长』。我把人得罪大啦!” 王永昌鬨笑:“老赵总,你也別掛不住面子,既然迟早都得赔罪,不如今天解决。我呢,就是受人所託,来给你们两个当说客的。阿郑得罪了罗珏,你打定主意离婚,也算处理態度端正,在这里给罗厂长赔个不是,握手言和。” 赵明德搓著手。他想开口,面子上又有点掛不住。 显然是自持身份地位。 王永昌对著罗璇努努嘴:“老赵总,咱们的供应链虽然不全在罗桑县,但县里的人脉关係毕竟攥在人家罗厂长手里,你说两句软话,又能怎样。” 赵明德看了看王永昌,又看了看cythnia:“cythnia,是你托王永昌当中间人的?” cythnia说:“是罗珏。” “罗珏不恨我?”赵明德下意识重复:“她还托人协调我和她妹妹的关係?” “罗珏是聪明人。”cythnia说,“不然你为什么挖她?” 赵明德摇头嘆气:“唉,唉!这样的人才!那个蠢女人!” 他站起身,主动向罗璇走去,开口道了歉,承诺儘快离婚,又答应罗璇,此前他垫付罗桑厂工人十月份的两千万工资可以延后一年再收回。 延后收帐几乎算割肉,赵明德满脸憋屈。 罗璇淡淡地说:“老赵总,我不会让你吃亏。” 意思是,后面会通过其他方式补回来。 赵明德这才安了心:“哪里哪里,算我赔罪。罗厂长,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有。”罗璇直接说。 …… 赵明德没料到罗璇这么直接。 他“啊”了声:“什么?” 罗璇直视赵明德的眼睛:“我坐罗桑厂厂长这个位置,得有新增量。老赵总,江西省共青城是羽绒服產业集群,他们此刻的羽绒服订单排到后年去,我呢,也不贪心。共青城做不过来的羽绒服订单,我全都想要。” “你要抢外溢单子?”赵明德失声,“你知道多少地方盯著这些单子,准备『分猪肉』?” 罗璇丟出几张牌,轻飘飘地说:“不抢,罗桑厂怎么办?罗桑厂欠著供应商1.2个亿货款,县里没能力兜底;工人集资我虽然认了,但现在工资都发不出去,工人肯定要闹。人不怕穷,就怕没希望。没希望,罗桑厂根本顶不住半年,准得支离破碎。我必须创造一个希望出来。” 赵明德霍然起身,“县里知不知道这件事?” 罗璇把牌丟出去,摆手:“等我抢回来,木已成舟,我是县里力推的厂长;江明映和我结了婚,夫妻一体。他们必须保下我。” 赵明德又转了个圈:“我才不蹚这趟浑水。” 罗璇又丟出几张牌,看著赵明德:“老赵总,既然你不想给你老婆分那么多钱,刚好我们计划成立一个公司,如果你愿意加入,利用这个公司,可以把你的资產做成负的,你老婆除了负债,一毛钱都分不到。而且,这次成了,你就能大赚一笔。” 赵明德又坐了回去。 片刻后,他看著王永昌和郎峰,喘著气问:“你们已经计划好?” 两人頷首。 赵明德转头问罗璇:“可以,我帮你谈。但罗桑县產业集群是做运动服的,和其他產业集群相比,还有什么优势?” 罗璇把手里的牌一散:“罗桑县產业集群,已经配备完全成熟的『网际网路+』產业模式,难道江西共青城的负责人,就不想和我们战略合作一番,也搞个『网际网路+』出来吗。” 赵明德怀疑地看著她:“这有用?” 罗璇看著赵明德,厚顏无耻道:“老赵总,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我这边只有这些,其余的,您得想办法。您当真愿意离婚分出去一大笔钱?” 赵明德当然不愿意分钱。 他陷入沉思。 荷官微笑著把牌抹平,轻轻说:“这一把,是罗厂长贏了,各位,给钱吧。” 第203章 罗璇的厂长上任仪式 罗桑厂的新厂长上任仪式,和从前相比,堪称简陋。 关係王主动请缨,愿意独家赞助会场布置,被罗璇否了。 用关係王的话说,现在各方都在唱衰新来的罗厂长,如今连会场都不布置,岂不是显得罗厂长更淒凉?谁家厂长这样穷酸派头?既然自己是罗厂长嫡系中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给罗厂长的就职典礼讚助布置,简直天经地义…… 但罗璇说,简陋就简陋,罗桑厂反正没钱,所有人都知道,布置又有什么用?就好比一个人,前胸膛漏风,后裤腰破腚,还跳什么舞,不怕扭一扭,把屁股露出来? 话糙理不糙。 不过,开车接到罗璇,关係王立刻炸了:“你就穿这?” 罗璇坐上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色运动羽绒服:“咱们县自己做的羽绒服,这不是挺好的吗。红色,鸿运当头。” 关係王气了个半死:“人人都不看好你,偏偏你自己也不爭气!人靠衣装马靠鞍,多少双眼睛盯著你,你穿成这副穷酸样,你怎么代表我们这个產业集群的形象?!” 罗璇单手插兜,另一只手还拎著个黑色塑胶袋:“这才是务实的样子嘛。” “我知道你想看起来很亲民,但就凭一身衣服,有啥用?”关係王恨铁不成钢,“好几个祖宗等著看你的笑话,我真怕他们拍了你的照片,给你发到报纸上去!” 罗璇看了看时间,拍拍关係王的肩膀:“行啦,倒是你,快回吧,別被工人抓到,再挨一顿打。” 关係王气得按了两下车喇叭,悻悻离开。 …… 罗璇的厂长就职大会,由张东尧主持。 赵书记亲自宣布任命,並发布了简短的讲话。 赵书记的讲话不多,四平八稳,鼓励工人们把罗桑厂再建起来,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台下的工人数量不如以往那么多,有好大一部分工人在罗桑厂停產的时候,在政府组织的招工中离开。 动乱中,原厂办主任王亮带头把厂里的机器偷拉出去当废钢卖,很多人效仿。后来王亮等人都被抓了,但贱价卖掉的机器是回不来了。 如今,罗桑厂就是这么个七零八落的样子。罗璇没有去布置会场,哪怕罗桑厂整个擦洗打扫过,呈现出来的面貌也依旧灰败不堪。 面貌低落,往往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没有希望。 ——或许这就是动乱出现的原因。 凋敝了许久了罗桑厂又阴又冷,很多人没穿羽绒服,缩著脖子窝在台下,一张张脸因为寒冷。带著沉默和忍耐。 …… 赵书记很忙,原本讲完话就要走,可看著罗璇穿著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走上破旧的主席台,一张过分年轻的脸,看起来就办事生嫩,怎么心里都不放心,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 101看书 海量好书在 101 看书网,101??????.??????等你读 全手打无错站 於是他破天荒地坐下,严肃地审视著自己为罗桑县產业集群的支柱——罗桑厂,挑的新任当家人。 旋即,他看到罗璇手里还提著个黑色塑胶袋。 这算什么。 太紧张,忘记放在台下了吗。 赵书记皱眉。 …… 罗桑厂外。 “只要我们问罗厂长,我们的钱怎么办,你就给我们每个人1000块?”几个工人狐疑地问。 “你们得当眾问。”那人说。 “就算问了,罗桑厂也没钱发给我们。” “所以你们更要问了。”那人说,“罗桑厂不是承认了你们集资吗?既然你们有股份,那你们就得分红啊,你们当然得问问新厂长,什么时候才能分红?准备怎么做?” “去吧。” 一叠红票子拿出来。几个工人对视一眼,收了。 “罗厂长差不多该上台了,大家都关心钱,快去问问。” …… 罗桑厂另一边。 几十个供应商凑在一起,其中一个拿出十几条白色横幅,给眾人发: 无良罗桑厂,还我血汗钱 “我们几个进去,等厂长开始讲话,就举白幅。厂长讲完话,我们就问,罗桑厂欠供应商的货款什么时候才能结。” “你们就在门口围著。现在有厂长了,让厂长给个交代。” “对,不能说老厂长死了,这笔帐就不认了,我们总得有活路啊。” “既然罗桑厂没钱了,为什么不把机器和地皮卖了呢?我们身后还有多少员工和家庭啊!” “拖欠的货款,是我们这几年的全部利润,这下子全没了,这几年都白做了。” “如果今天罗厂长答不上来,不给解决方案,我们就去市政府上访。既然罗厂长担不起欠款,就找个能担得起欠款的厂长来。” …… 罗璇走上台。 这段路不算短也不算长,身上的红色羽绒服有些厚实,罗璇的额头渗出一些汗。 罗桑厂的大门打开,稀稀拉拉一些人缓缓走进来。 赵书记坐在台下,后背抵著椅背,双目紧闭,似乎在忍耐著什么。罗璇拎著黑色塑胶袋走到台上,还没等站稳,只听下面一阵骚动,阵阵惊呼。 她往台下一看,几条白幅像伤口一样横亘著。 无良罗桑厂,还我血汗钱。 举著白幅的人沉默地盯著她,目光不善。 人群骚动起来,工人们纷纷看向举白幅的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同细雨,渐渐席捲整个会场。 有相机的闪光灯对著白幅亮起来。 罗璇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但没人看她。 人们要么交头接耳,要么看向举白幅的人。 张东尧低声问:“赵书记,要把人弄出去吗。”他指了指手机,又说:“供应商围住罗桑厂大门,也在举白幅。” 赵书记低声责问:“这场就职仪式,怎么没锁门?” 张东尧问了几句,回头说:“罗厂长不让锁。说,想来听的,都可以来听。” “胡闹!”赵书记脱口而出,“认不清局势!” 他又气又急地看向台上,看见罗璇清了清嗓子,但没人理她。赵书记恨铁不成钢:“还是太年轻!” “你赶紧联繫老戴。”赵书记安排张东尧,“我担心供应商闹事,等下罗璇走不掉。你让老戴带几个便衣过来,维护一下秩序。堂堂罗桑厂厂长,就职第一天就被供应商围著打,传出去不像话!” 张东尧应了声,皱眉看向台上。 罗璇手里还提著黑色塑胶袋。 赵书记的视线落在黑色塑胶袋上,顿时感觉自己已经逼近忍耐的极限。他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不愿再看,用力闭上双眼。 第204章 权力应该换成钱吗u0026掏空两代人的財富 罗璇用力把黑色塑胶袋拍在台上,檯面上传出“咚”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罗璇用力扯开黑色塑胶袋,里面露出一瓶茅台,两条中华,两盒茶叶。 一片惊呼声席捲会场。 这下子,没人去看拉著白幅的人了。所有人都盯著台上那堆东西看,双眼发亮。 罗璇指著台上的东西,大声说:“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罗桑厂厂长的时候,已经有好几拨人要向我『匯报工作』了。这些日子,我总算知道,这工作,都是怎么匯报的!我也总算知道,罗桑厂是怎么被人掏空的!” 新厂长一上来就开骂,骂得如此犀利,张东尧只听见四周倒吸凉气的声音。 全场譁然。 赵书记猛地睁开眼,上半身弹起。 罗璇没停,继续不停歇地说:“他们凭什么给我送礼?我算什么?父老乡亲都知道我,一个小女孩子,红星厂的女儿,你们多少人都是看著我长大的!有人说,我今天上台讲话,多少人盯著我看,我要装出个样子来——可是,乡亲们!我有什么可装的?!” 罗璇指著自己身上的羽绒服: “我就是罗桑县长大的女孩子,从小穿样衣长大,难道就因为你们把我捧到这高台上来,我就镀了金身,我从此就不一样,我从此就能享用这些——这些茅台!这些中华!这些茶叶!我能吗?你们捧我上来,是为了让我装样子的吗?” 工人们张大嘴。有人稀稀拉拉地高声说:“——不能!” “所以,你们说,我是谁?”罗璇指著自己。 “你是罗璇!”工人们喊起来。 “——我是罗璇!”罗璇举起一只手,高声说,“我不站在这里,我是罗璇,我是罗桑县的女孩子;我站在这里,做罗桑厂的厂长,我还是罗璇,我还是罗桑县的女孩子!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罗桑县人,我心里装著家,我就想咱们家好!你们说,这些东西,我能收吗?我该收吗?我敢收吗?!如果我收了,我还有脸在家里待下去吗?我还有脸面对你们吗?!” 工人们吸著凉气,抬起脸,面上因为激动泛起光泽。 王婶混在人群中,用手背轻轻抹了抹眼角。 “郑厂长死了!王经理死了!他们死於什么?死於贪婪,死於懦弱!人都有欲望,但人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无法克制贪慾的人,胆子再大,也是懦夫;穿得再好,也是乞丐!前阵子,我们罗桑厂,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大的损失?这么沉痛的教训,有些人就是不吸取。权力,来自於乡亲们的信任。但有人用这份信任,把这份权力拿去换钱,这对吗?” “不对!”工人们吼起来。 罗璇拧开茶叶罐,现场的议论声猛地爆发,因为罗璇从茶叶罐里掏出几卷厚厚的百元纸钞。 “这两盒茶叶,是供应商送我的,说是王经理留下来的老规矩。我一打开,这是什么?里面是三万元的纸钞!我请问,供应商兄弟们,你们每年的利润才多少?给我送这些钱,合適吗?你们是心甘情愿的吗?难道罗桑厂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合作模式吗?” 白幅猛烈地摇晃起来。供应商颤抖著嘴唇,高声喊起来:“可我们活不下去了啊!我们不送礼,你们都不给我们结款!” “结款。”罗璇点点头,看向工人,“还有什么问题?” 工人们犹豫地看著罗璇。有人想说话,被旁边的人拉住:“不许拆罗厂长的台!” 罗璇笑了:“今天我来,就是要把话说开的。”她指著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说,“跟我,你们还怕什么?你们都是看著我长大的,雪灾我都跟你们站在一起,难道我今天站得高了点,你们就不认识我了?就不敢说话了?雪灾的时候,你们砸过我家的门,我还把你们锁起来,还记得吗?” 现场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有些人涨红了脸:“这事过不去了。” 於是,有工人问:“那我们的集资——” 罗璇举起两根手指:“所以现在是两个问题。供应商的货款什么时候能结?工人的集资怎么办?” “对!”全场高呼。 赵书记用力抓住张东尧的胳膊:“她……她都在讲些什么!” 张东尧皱著眉,死死地盯著台上。 罗璇说:“我一桩一桩来。工人的集资,罗桑厂认下了;工人的借款,县里出面用低息贷置换了。这没什么可说的。上个月的工资,本月10號会准时发放——” 现场热烈的掌声淹没了罗璇的话。 赵书记唾道:“我舍了这张老脸,找之河服装集团借了两千万的款!” 掌声结束,罗璇说:“罗桑厂还有一个银矿,预计今年年中能收回成本;还有一块地皮,也有资金回笼。也就是说,从6月开始,供应商兄弟们,你们的货款,我们会根据付款时间先后,逐一结清;工人兄弟们,也不必再担心工资。我们只要扛到6月。” 供应商听了,却很不满意,梗著脖子说:“罗厂长,既然您说,把话说开,那我们也就不客气了。6月才开始回笼资金,回笼多少,还不知道。等发到我手上,有多少,也不知道。最重要的是,我们的钱全压在罗桑厂这边,能不能活到6月,都是个问题!我们背后还有很多员工和家庭等著吃饭,光是等回笼资金,这只是个虚无縹緲的承诺。” 工人们也开始发问:“是啊,厂里虽然认了我们的集资,县里也帮我们置换了低息贷,但贷款不还是得我们自己还吗?我们那点工资,用来填贷款的窟窿,也是九牛一毛啊!可厂子这个情况,还能有分红吗?有人掏空了罗桑厂两代人的財富,可这並不意味著,我们这一代人就应该被牺牲啊!” 这一下子,刚刚还热烘烘的氛围一下子冷了下来,所有人都清醒了。是啊,就算资金回笼了,就算工资顺利发放了,可贷款的窟窿怎么办? 內债不是债,那是罗桑厂高层看著数据说的。 化债,对於每个普通工人来说,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钱呢,我们的钱究竟流去哪里了啊?!”有个老工人流著泪,“怎么就全没了呢?” “是啊,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听厂里的话过来的,可怎么听著听著,我的钱,全变成贷款了呢?” “我们钱究竟去哪里了?” “怎么还贷款啊!” 眾人嘶吼起来,有人哭,有人叫,有人扭曲了面孔。绝望吗?绝望的。迷茫吗?迷茫的。但绝望和迷茫都毫无意义,因为他们都是小人物。只需要一根手指,轻轻碾压,或者落下一粒灰,他们的人生就要万劫不復。 人生如夜行船,只要大船倾轧下一个浪头,就有灭顶之灾。 绝望和迷茫交织成恐惧。恐惧死亡,恐惧寒冷,恐惧未来与明天——恐惧的浪头越来越高,眼看著会场里越来越乱。 而罗璇伸出手,压了压。 霎那间,会场里一片寂静。 第205章 转移矛盾,对外战爭u0026罗桑县新的希望 赵书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著台上的女孩子。 办事生嫩?不不不——这手法,这声音,这样子,她已经掌控了全场的节奏。现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急著听她的话。 “……哎呀,这孩子,话太多了点。”赵书记慢悠悠地说。 张东尧怎么听,都从赵书记的话里,听出一点淡淡的自得。 於是他试探:“您没用错人!” 赵书记摆摆手,绷紧面孔,口中谦虚:“小孩,小孩,还得再观察。” 张东尧懂了。 赵书记这是炫耀起来了! …… 和会场中的惊涛骇浪相比,罗璇的声音范围反而得很平静。 她平静地说:“过去的罗桑厂已经死了。罗桑厂没钱了,停產了,死得透透的,只剩一具壳子。別回忆啦!旧时代过去了!你们再指望过去那一套,不可能了。如果我们继续吃老本,指望著旧资產,老客户,卖地卖机器,我们的问题不会得到任何解决,我们还是没有钱。罗桑厂还是会死,或早,或晚。” 广场上,不知何时起,已经满是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 赵书记回头看了下,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为什么罗桑厂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他定睛一看,原来罗桑厂厂门打开,人挤满了整个操场,又挤到了外面的街道上去。 张东尧低声说:“半个罗桑县的人,都聚在这里了。” 这不奇怪。罗桑厂的死活,关係到罗桑县的死活。 无数人如潮水般挤在罗桑厂狭小的操场上,挤在罗桑厂外面的街道上,挤在网球场里。密密麻麻的人,穿著暗色的厚衣服,站在寒风里,压抑的面孔,却有著特別亮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人,鸦雀无声,死死地盯著罗璇,等著她讲话。 罗璇举起话筒,所有人的头不自觉地跟著话筒转动出一个微妙的角度。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旧的时代落幕了,罗桑厂死了。我们中的一些人也死了,但也有一些人选择活下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来临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放弃过去的一切,放弃过去的老做派,老思路,放弃躺在固定单子上吃吃喝喝,我们必须认清现实,必须吃尽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如果罗桑县是一个小岛,我们就要主动出海!赚到钱,活下去!” 会场一片死寂。 眾人高高地抬起头,努力睁大双眼。 “诸位,现在欧洲能源危机,羽绒服订单供不应求——” 供应商喃喃自语:“那也轮不到我们啊。”他死死盯著罗璇。 罗璇猛地拉开红色羽绒服拉链。她把红色羽绒服脱下来,高高举过头顶,宛如一面红色旗帜。 “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去抢羽绒服订单回来!我们罗桑县集体作战,外面那些个体户,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已经到了罗桑厂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老单子不够吃,我们就去外面找新单子回来!大家都知道羽绒服的利润,我现在可以宣布,我已经谈妥了第一批羽绒服订单,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赚到钱,我们就分红,我们就发奖金,我们就给供应商结款!” “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后来者又爭又抢!” 供应商“啊啊啊”地尖叫起来,把白幅一丟,张开手臂:“出海!去抢市场!” 现场骤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喧囂声如同罗桑河水一股一股传出去,越传越远,哪怕是罗桑县最遥远的角落,都有欢呼声。 在很遥远的地方,不知是谁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传出来。很快,在更多的地方点燃了鞭炮。 罗璇站在台上,举起一只手,高呼:“再造一个罗桑厂!” 无数人跟著喊:“再造一个罗桑厂!” 张东尧皱眉咂摸半天,总觉得眼前一幕颇为眼熟。 他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从前读过的所有歷史书,恍然大悟: 这是经济搞不起来,民眾负担沉重不堪,需要转移矛盾,所以—— 发动对外战爭啊? …… 赵书记疑惑地站起身:“集体行为?抢单子?去哪里抢单子?” 张东尧下意识说:“去江西共青城,抢他们的外溢羽绒服订单。” 赵书记皱眉:“能抢来?” 张东尧下意识说:“共青城的外贸羽绒服订单排到明年去,根本做不过来,其他承接外溢订单的都是私人小厂,我们罗桑厂可以匯聚整个罗桑县產业集群的力量,降维打击。” 赵书记盯著张东尧看了半天,忽然说:“你很熟?” 张东尧住了嘴。 他想起,自己考察过江西共青城的羽绒服產业集群后,把方案递给罗璇,极力劝说她去拉些单子。 而罗璇採纳了他的建议,居然把事情办得这么大! 入局的人越多,规模越大,事情越容易办砸,但一旦成功,就是轰轰烈烈的成功。 罗璇好大的胆子! 张东尧看著罗璇,想起她每次的行事,不得不佩服。 手机响了一下。 张东尧的目光凝滯了。是医生的简讯:“你姐的手指动了!” 张东尧放下手机,转过头,又看向台上的罗璇。他站在欢呼的人群里,笑著拍手,笑著流泪。 罗桑厂一定有救。他坚定地想。就和他姐姐一样,一定还有救。 罗桑厂还会再活过来。他姐姐也会活过来。他会如愿拿到博士学位,毕业留校,在之河市买一个小房子,把姐姐接到家中,从此一生安寧而平静。 张东尧看著台上的罗璇,转头又看了看赵书记。 “衰败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没有希望。” “而现在,至少,我们有了希望。”他抹了把眼泪,笑著说。 第206章 贸易战,开打!u0026流感 新上任的罗厂长拉拢到尚雅集团的赵明德,依託赵明德的关係,从江西共青城羽绒服產业集群撕下一批肥美的羽绒服订单。 立刻有人把罗珏和赵明德的緋闻翻出来说。 但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根本没人在乎这单子是怎么来的。 那点緋闻很快就散了。 罗桑厂的机器轰隆隆响起来,周边大中小工厂的夜灯也亮起来,罗桑县再次24小时灯火辉煌。开机的鞭炮声不停歇地飞遍了整个罗桑县,拉货的、拉料的车重新在路上疾驰,罗桑厂门口的日结工招工市场也重新热闹起来。 人们的脸上终於重新洋溢起笑容。 张东尧跑去看了姐姐几次。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还有希望。 他將罗璇去江西找单子的行为,戏称为“发动对外战爭”,这种戏謔的说法很快传遍了整个罗桑县。 时值美国与伊拉克打仗,远处的新闻和当下的境遇隱约重叠,更为这位新厂长平添一份谈资。 张东尧看得清楚,无论罗璇这厂长的位子坐得稳、坐不稳,至少她得了民心。 欧巴马上台后,承诺从阿富汗撤军,这下子,罗桑县的男人们无论高矮胖瘦,齐齐化身军事大师,围拢在罗桑厂前门招工小广场上,指点局势。 “哎呀,打仗也不是凭空打的,那是要烧钱的!” “没钱,没钱还打什么仗!” “胆小,把伊拉克打掉啊!” “美国现在闹金融危机呢,美国没钱啦。再说了,美国跟伊拉克打这么些年,钱烧都烧乾了。要我是欧巴马,我也撤军。” 报刊亭掛著的小电视正起劲地播放美伊战爭,下方滚动一行小字新闻: “美国制定经济刺激计划,提出“购买美国货”条款,引起国际公愤。” 工人们没注意这条小字,他们正分吸著自家卷的廉价烟。 “美国货有什么好买的,来来试试这条烟——” …… “美国这是要打贸易战啊。”赵书记把烟重重按在菸灰缸里。 张东尧给罗桑县纺织协会眾人解释:“『购买美国货』条款,指美国经济刺激计划支持的工程项目必须使用国產钢铁和其他製成品。” 解释完了,满屋子工厂主该打电话打电话,该玩手机玩手机。 有人说:“美国的事,跟咱们罗桑县有什么关係?” 又有人说:“罗桑厂外溢的羽绒服订单工期挺赶的,要是就为美国这事,我先回去了。” 会场嗡嗡嗡响,乱成一团。 罗璇倒是听懂了,转身给大家解释:“美国要跟我们抢钱!” 会场一下子安静了。 罗璇挥著拳头说:“自从中国wto——我再说清楚一些——自从2001年以来,我们县服装赚的钱,大部分是从国外赚的,依託的,就是国际贸易自由。现在美国翻脸不搞自由贸易了!他们不跟我们做生意了!” 这下子,工厂主们大惊失色:“哎呀呀,美国没钱了,不买我们的运动服了?” 罗璇重重点头,工厂主破口大骂:“他妈的死黑人——” 罗璇骂得比工厂主还脏:“欧巴马没钱还做什么生意,穷鬼——” 工厂主们重重点头:“罗厂长骂得对!” 会场又乱起来,大骂美国,如同沸水。 张东尧和赵书记对视一眼,两人皆是无奈地笑。 “人类歷史就是螺旋。”赵书记对张东尧感慨,“歷史上,美国大萧条以后,也是大搞贸易保护主义,全球贸易基本中止。” 罗璇“嗯”了声,从骂美国的阵营中回过头:“书记您喊我?” 赵书记头痛地挥手:“去,去,骂美国去。” “好勒~”罗璇转过头。 张东尧说:“您指的是《斯姆特-霍利关税法》?胡佛政府在1929年大萧条后提高进口关税?” 赵书记皱眉:“贸易保护主义就是一场传染病!” 老戴插嘴:“贸易战就是灰指甲!得了灰指甲,一个传染俩!美国得了灰指甲啊!” 赵书记骂回去:“你这混不吝,武夫!没问你!去去去!” 张东尧说:“如果美国要提高进口关税,那就真的开打全球贸易战啦。1929年美国提高进口关税,其他国家非常不满,立刻报復美国的出口商品。確实,这就是传染病!” 赵书记苦笑:“你想想,我们罗桑县就是做出口的!这场传染病,別把我们罗桑县病倒啊!” 说著说著,他打了个喷嚏。 会场里,还有不少人在咳嗽、擤鼻涕。 …… 2009年冬天,一场流行感冒迅速波及整个罗桑县。 就在罗桑县人欢天喜地全力赶製羽绒服的当口,人们纷纷咳嗽起来。 关係王丟了报刊亭,却能屈能伸地在报刊亭口租了个小摊位,支摊卖起止咳浆,五毛一小杯,物美价廉。 “咳咳咳给我来一杯。” “该死的传染病!” 关係王边递边劝:“传染病这东西,谁都逃不过。但既然得了,就別想那么多,短时间內虽然好不了,但可以让自己活得舒服点,是不是?” 工人擤鼻涕。 关係王把止咳浆递过去:“这个好使,喝了止咳,能睡个好觉。还有热热的滷蛋,热热的滷蛋带一个走?” 工人边喝边说:“来个滷蛋。他妈的,王帅,你脑子怎么长的?真活该你发財啊。” 同样是传染病,有人咳嗽,而关係王居然小小地发了一笔財,生意好到24小时营业。 报刊亭外的小电视也嘶哑著喉咙,没日没夜地播新闻。 “——印度近期对中国钢铁、化工、纺织服装等產品实施进口限制措施。” “——2009年1月23日,南非对原產於中国的合成纤维短纤进行反倾销立案调查。” “——2009年2月6日,巴基斯坦宣布对原產或进口自中国的聚酯纤维徵收临时反倾销税。” “——中国出口纺织品在遭遇越来越多以安全和环保为名的技术性贸易保护措施的同时,反补贴、反倾销等贸易摩擦已呈现出加剧的態势……” 赵书记一把关掉电视。 针对贸易战的学习会刚结束,赵书记边擤鼻涕边对张东尧说:“我看罗璇笑得那么开心,她这是没生病?” “活蹦乱跳。”张东尧打著喷嚏,“她练体育多少年,健壮如牛。” 赵书记吸著鼻子说:“还得是年轻人,抗压能力强。我啊,真是笑不出来啊!” 第207章 贸易壁垒u0026罗桑厂又要完蛋啦! “罗厂长,我可真是笑不出来。”赵明德边打喷嚏边说。 这下子,罗璇也笑不出来了:“我以为,您今天是带共青城的第二批外溢羽绒服订单需求带给我。” 赵明德嘆了口气。 “第二批订单。”他明確地告诉罗璇,“罗桑县,恐怕拿不下来。” 啊,这是什么晴天霹雳。 罗璇蹙眉:“什么原因。” “咳咳咳,就是因为贸易战。”赵明德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绿色贸易壁垒,卡咱们脖子啦!咳咳咳给我杯水,我上不来气。” 罗璇赶紧给赵明德倒了杯水。 她鼻子有点痒,仰头打了个喷嚏。 “完蛋。”她绝望地喃喃自语,“这场传染病,也轮到我了。” …… 別墅区里,因为所有人都在感冒,暖气开得极大。 郎峰把牌丟出去:“打什么贸易战!没事找事!” 王永昌把口罩戴得严严实实:“服装纺织涉及国计民生,欧美不想放任利润流到中国来,就没事找事,制定规则,就用各种贸易壁垒来抬高我们生產成本。” 赵明德直接说:“贸易战提高了对面料厂商的环保要求,罗桑县环保不达標!整个被拦在绿色贸易壁垒之外了!所以,后面的单子,罗桑县还真就拿不到!” 罗璇的牌被人吃了几张。 拿不到可不行!这不仅仅是钱,还是罗桑县的士气,和她屁股底下这把厂长椅子—— “绿色贸易壁垒是什么?”新来的荷官对著赵明德撒娇。 赵明德打比方。 “森林里有两群小动物,一群小鹰,一群小兔。小鹰和小兔都想把羽绒服卖给对方。” “小兔的东西多,又便宜,小鹰纷纷购买。小鹰一看,不行,钱都被小兔赚走了。” “於是,小鹰对小兔说:你们想把东西卖给我,必须保护自然资源,保护自然环境,保护我们的健康。所以,我们小鹰制定了一些列標准、法规和认证制度,你们要来申请。申请当然要钱啦!申请通过了,才可以卖给我们。” “那这不就是设置障碍,不想让小兔的东西进来嘛!”荷官说. “所以叫贸易壁垒。”罗璇说,“壁垒就是障碍和限制。当然了,还可以制定反倾销法案、加征关税……” 荷官愤慨:“我还以为小鹰当真是为了保护自然。” “嘴里喊的都是主义,心里想的都是生意。”王永昌凉凉地说,转头问赵明德,“罗桑县被拦在绿色贸易壁垒之外,具体怎么个情况?” 赵明德皱眉:“共青城的人告诉我,问题出在罗桑县污染上。这次羽绒服的一款外面料,对方要求有绿色环保认证,罗桑厂的绿色认证没通过,就没法用自己织的外面料。” 郎峰咳了声:“……这也不奇怪。罗桑河都臭多少年了。” 赵明德告诉罗璇:“罗厂长,你得好好想想这件事。罗桑厂不能用自己的面料,就只能用外面的面料。如果出去找供应商呢,现在大家都在做羽绒服,外面的面料供应商都涨价了。如果使用涨价面料,罗桑厂没钱赚。新劳动法颁布以后,最低人工价格上涨,刨去七七八八的成本,搞不好做一件要微亏。做呢,也不赚,不做呢,也不赚。做不做,都没得赚。” 王永昌也嘆气:“就算你备料,备料也难。好多面料都上了国外的反倾销法案,不给你用。就算你用了现在可以用的面料,万一生產出来了,国外把你用的面料也给禁了,那你岂不是血亏!” 罗璇头大:“总结下来:我用罗桑厂自己的面料,绝对不行;我出去採购面料,极有可能不行。” 三个老男人边咳嗽边点头。 他顿了顿手:“我確实不想给阿郑割钱,但也不想真金白银地亏损。罗厂长,如果是这么个形式,我必须带著我的资金退出,还请您多担待。” 郎峰和王永昌没说话,自然也是这个意思。 罗璇想来想去:“也就是说,我既得想办法绕开绿色贸易壁垒,又得想办法绕开反倾销法案?” 这是什么新时代的既要又要? 赵明德反问:“你怎么绕?你没钱,拿什么备料?你备料,你就没钱。万一你备的料撞上国外反倾销法案,你还得多交一笔关税,钱从哪来?” 罗璇注视著手中的牌,沉默不语。 她一没钱,二……二也没钱。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既要又要的办法? 一定有的。 但你得加钱。 可恶,罗桑厂没有钱啊! 罗璇也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三个老男人交头接耳:“离她远点,病得不轻。” evelyn端著宵夜走出来,绕著眾人身后看了一圈牌,微笑著俯身贴在罗璇耳边: “罗厂长,加油啊,这把,你要输。” 第208章 你骗我,我骗你u0026空手套白狼 “绕开绿色贸易壁垒也很简单。”江明映举起酒杯,“新红星厂是通过环保认证的,直接把这批羽绒服订单放在新红星厂生產就好了。至於面料会不会撞上反倾销法案——撞上了也没办法,你想这个没用。” 罗璇向来身强体壮,三天后,感冒就好了。 於是新婚夫妻婚后第一次约会。 昏暗的光线下,江明映的脸也笼罩在阴影中。葡萄酒是血一样的红色。 只是面料被隔在绿色贸易壁垒之外,凭什么把全衣订单放在新红星厂做?她现在可是罗桑厂厂长,拿著罗桑厂股份的。 罗桑厂兼併新红星厂以后,江明映往新红星厂里插满了自己人。 当然,罗桑厂也被各路人马插满了自己人。 罗璇皱眉。 她把酒杯轻轻移到一边:“罗桑厂和新红星厂,两套班子两套帐。把订单放到新红星厂去做,收益没法放在罗桑厂头上。” 江明映微笑。他的牙齿很白。 “那就把收益放在罗桑一期。”他很有耐心地说,“又有什么区別?” 江明映口中的“罗桑一期”,指的是新红星厂。 当然有区別了。两套班子两套帐,单子不给罗桑厂,收益怎么算到罗桑厂头上?別说给工人发钱,她自己的股份都分不到钱。 罗璇说:“环保认证卡的只是面料而已。可以把面料生產放在新红星厂,但整个生產线还要放在罗桑厂。” “何必多此一举。”江明映说,“你考虑到新红星厂到罗桑厂的距离没有?其中耗费的物流成本,以及周转时长所带来的损耗,也要算进去。” 罗璇反驳:“製衣是一套完整的工艺流程,新红星厂的工人都是新招的,缺乏有经验的老工人,我不认为新红星厂做出来的羽绒服能通过对方的质量认证。我们还是会丟掉这个单子。” “那更简单。”江明映说,“把罗桑厂的工人调到罗桑一期就好了。工人留下来,自然就在罗桑一期领钱。” “我作为罗桑厂厂长,我拉的单子,我创设的利润,最后都没落在罗桑厂头上?”罗璇抬高声音,“你的意思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就这么转去新红星厂了?那罗桑厂怎么办?” 罗桑厂,怎么办? 江明映说:“你是罗桑厂厂长,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罗璇看著江明映:“如果我不答应呢?” 江明映说:“我说过,我是个商人。我只会在有利润的方向投钱。罗桑厂过不了绿色贸易壁垒,你觉得罗桑厂值得我注资吗?我也说过,我要搞集团化运营,所以我的钱要投到罗桑一期里,我早就告诉过你的。” 罗璇浑身发抖:“江明映,你答应拿出一个亿来注资,现在你告诉我,你一分钱都不往罗桑厂里放?” 江明映说:“罗璇,你的新红星厂欠了2000万高利贷,你不也没说?咱俩彼此彼此,你也不要装无辜。如今我不再追究你欠的这笔钱,你就当我已经给你个人注资2000万。” 仿佛一柄锤子砸在太阳穴,罗璇眼前一黑,金星乱冒:“江明映,你的意思是,新红星厂欠债的2000万,债主——是你?” 江明映很平淡地点点头。 这个结论一得出,罗璇心中霎时间透亮起来,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她想起,江明映多次往纺织村跑,更是明里暗里地削弱林国栋的能力,滋长自己的野心,眼睁睁看著自己做了红星厂厂长,在不断欠债的压力下,最终一步步兼併掉新红星厂。 她又想起cythnia说的“不想得罪人”。 cythnia那样骄傲的人,她怕谁,难道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吗。 话一出口,罗璇似乎领悟了什么:“你想放弃罗桑厂。打从一开始,你就想放弃罗桑厂!打从一开始,你就瞄上了纺织村那块地,你要建厂,但你搞不定本地关係,所以你利用了我爸和王经理;结果我爸猝死了,王经理也死了,你又利用了我!难怪你痛快地给了我罗桑厂10%的股份,原来是一张空头支票!” “但你也当上了罗桑厂厂长。红星厂现在也落在你的手里。”江明映摊手,“冷静些。我认为,你得到的,远远超过你失去的。” “只有这些吗?”罗璇质问,“江明映,你想在我们罗桑县赚钱,但你根本不考虑其他人死活,对不对?那些工人的生活,那些供应商的欠款,你从来都没在乎过,对吗?” 江明映举起杯:“冷静些。” 罗璇吞回满肚子话。两人碰杯,江明映风度翩翩地照顾罗璇,而罗璇愤懣地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约会。 江明映笑著说:“夫妻之间,应该坦诚相待,尤其是財务状况。罗璇,现在我们之间,財务基本透明了。” 罗璇深吸一口气:“是。” 两人一时间无话。 江明映说:“我是个商人,我想你很清楚。同时,你也是个商人。” “我当然是个商人。”罗璇说,“但商人不是无情无义的代名词。罗桑厂背后有多少员工、多少家庭,你至少留一部分利润给我们。你又何必把事情做绝。” 江明映轻轻嘆息:“罗璇,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著和我討价还价。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们现在並不是共贏的关係。我打算速战速决,把罗桑厂的人转移到罗桑一期来,当然,你拉的新单子,我也一併笑纳了。” “那你和我结婚,又有什么意义?”罗璇反问,“如果我能把罗桑厂的利润做起来,我的10%的股份,收益也有你的一份。毕竟我们在婚姻中。” 江明映頷首:“没错,我们毕竟在婚姻中。所以,我把你的新红星厂做起来,收益也有你一份。你知不知道我的佣金有多高?分给你一半,远远高过你经营罗桑厂所得。所以,你又何必阻拦我?你应该支持我才对。把罗桑厂的內核转移到新红星厂去,对你个人而言,收益远远大於你持有罗桑厂的收益。” 罗璇目瞪口呆。 江明映提出的条件,真是丰厚得让人无法拒绝。他本就是个目標导向的人,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非常完善。 或许有人会忙不迭地答应。 但罗璇不会。 她自己管一个厂,那是上桌吃菜;把自己的厂子拱手让给江明映,指望江明映分一半財產给她,那叫成为桌上的一盘菜。 钱攥没攥在自己手里,这是同一回事吗?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江明映举起酒杯:“敬我的新婚妻子。” 罗璇没喝。 她推心置腹地说:“江明映,你不懂中国县城政治。罗桑厂的政治成本、老牌企业的信用、人脉关係、地方关係,这是一笔隱形的財富。你和我结婚,为的不就是这个吗?纺织村那么远,远离政治中心,也没什么名气,时机完全不成熟,你觉得现在是把它抬成主角的好时候吗?” 江明映听得很耐心:“然后?” 罗璇说的乾脆:“你操之过急,根本不可能做起来。” 江明映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他笑了笑,“那我不急,我可以等。” 等? 罗璇很烦地把杯中酒喝乾净。 绕了一圈,问题又回到原点。 罗桑厂的绿色贸易壁垒,江明映是完全不打算伸手帮忙;承诺的注资,也分幣没有。 罗桑厂不还是没钱吗?! 可恶的资本家,空手套白狼! 第209章 罗琦炒房u0026击鼓传花 “他就是空手套白狼。”小妹说得很明白,“说是注资,结果一分钱没掏给你。” 天擦擦亮,罗璇一夜没睡,正坐在罗琦的客厅里。 外面还是黑的,客厅中央吊著一盏水晶灯,亮晶晶的光屑洒在小妹的脸上,给她的脸蒙上一层贵重的色彩。 老郑还在睡觉,小妹泡了热茶递给罗璇。 罗璇环顾客厅四周,问小妹:“看样子你经济状况不赖。” 小妹点头。 前阵子,张东尧拿了张规划图给她,告诉罗琦,新开发的產业园往工厂用地植入了工业旅游项目,利用”允许在不改变土地性质的前提下,適度发展与工业生產相关的三產服务业”的政策,做產业融合。 其实相当於打个“三產”的擦边球。 同样是金融危机,有的人破產,有的人却抓住了商机。 这片工业用地周围的住宅根本没人买,都觉得是工业用地,不可能有人气;叠加了经济危机,房价更是打了个骨折。 张东尧的本意是告诉罗琦,可以投资这里的房子。 可罗琦有自己的主意。 老郑破產了,但他的朋友资源依旧优质。 罗琦趁著这片住宅低价,组织这群优质客户进行团购房,並通过这些人搞定了银行贷款。 没过多久,正如张东尧的信息,產业园果然轰轰烈烈地干起了三產,大搞特搞產业融合。 眼看著人气就要旺起来,很快又有小道消息流出,说买房子的都是优质客户群体。 大眾心想,有钱人都来炒这里的房子,这里的房子必然要涨,於是不明真相的群眾蜂拥而至,也要买这里的房子。 房价自然上涨。 罗琦这次再和地產公司谈,就是替上一次团购房的协助银行出面,指定该楼盘的银行贷款,自己吃佣金;同时,又果断组织优质客户將房子脱手,转给炒房客,自己又吃一次佣金。 如此一鱼多吃,罗琦终於赚得盆满钵满,一次性还清了之前炒房欠下的贷款,还积累了银行资源和大批优质客户。 至於后来產业园搞三產,究竟能不能成——会不会烂尾——那就不干罗琦的事了。 毕竟,炒房的目的是脱手,不是炒成房东。 ……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 罗璇听完整个惊心动魄的过程,天色渐亮。 臥室门微动,老郑推门出来。 罗琦头也没回。 反倒是老郑,走过来主动和罗璇打了招呼,又带著点討好地问罗琦:“你和你姐姐,早上想吃什么?” 罗琦不客气地点菜。 罗璇看著苍老的老郑。他头髮全白了,如今赋閒在家,和退休的老人没有任何不同。而罗琦——罗琦的脸还是很僵硬。很明显的手术痕跡。鼻子有一点歪。 但她非常年轻。还有无限可能。 “你觉得我漂亮吗。”小妹猜到了罗璇所想。 罗璇不知如何回答。 小妹扬声问老郑:“老郑,我漂亮吗。” 老郑说:“你当然漂亮。” 老郑招呼罗璇几句,换了衣服,乖觉地出门去买早餐。 罗琦对著罗璇笑:“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罗璇欲言又止。 罗琦又说:“漂亮不漂亮,都是被別人用眼睛看、用嘴巴讲的。姐,只要我爬得足够高,哪个敢看我?那个敢讲我?我必然是漂亮的。” 罗璇笑,罗琦也笑,笑得东倒西歪。 她抹去眼角笑出的一点泪:“待我功成名就,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罗璇没什么可说的。 她们虽然是姐妹,但她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 更何况,她有什么可说的?她们姐妹三个因为什么而出生,又是因为什么而存在。这一切,或许不过是命运的轮迴。 顿了顿,罗琦又说:“大姐二姐,你们两个还有股本在我这里,需要用钱就说一声。” “那点钱,杯水车薪。”罗璇把罗桑厂缺钱的事讲了,问罗琦,“么儿,罗桑厂在广东清远还有一块地皮,你知不知道什么路子,能用这块地帮我抵些钱出来?我下个月的工资还得发呢!” 罗琦提醒她:“那块地皮,怕是早就被郑行长他们抵过了,你要搞搞清楚,上一代人留给你的,是资產,还是负债。你想回笼资金,除非你把地皮卖了,或者想办法运营起来。但这两种途径,短期內都看不到资金。” 罗璇苦闷:“么儿,我看你搞房地產也是搞出名堂了,能不能来帮帮我?” “我才不要去。”罗琦直接拒绝,“罗桑厂那趟浑水,跟你有什么关係,你就非得蹚?製造业的好时候过去啦,罗桑厂破產算啦!”她站起身,指著头顶气派的水晶灯,“你不如出来帮我,赚的钱都是自己的,何必替罗桑厂白奉献。” 罗璇说:“我毕竟在罗桑县长大的,对罗桑县有感情。” 罗琦摆手:“那也犯不上把自己绑进去啊。姐,去年的金融危机,如今才正是刚刚开始,製造业造不出来东西,没有新的產业支柱,问题得不到真正的解决,我们只能用通胀来抵消亏损。但这些都是泡沫,泡沫就是未来的债,最后怎么化债?指望不上实业,只能在土地上面做文章,只能买地卖地来消化泡沫。房地產这艘船,你上不上,都得上。” 罗璇不认同:“靠拉高地价,说来说去,还是没造出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是泡沫。那这08年金融危机,只是掩盖在泡沫底下,问题没解决啊。” “问题没解决也能活。”罗琦说,“经济周期螺旋重复,下次金融危机要等到2016年、2018年。如果中间有新兴產业支撑,那就能拖到2024年、2025年、2026年。十几年后的事!” “经济周期螺旋重复,那十几年后,问题不还是会出现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那是下一代人该考虑的问题。” 罗璇啼笑皆非:“相信后人的智慧,或者掏空后人的钱包。我这半夜睡不著觉,打开经济史书,书上歪歪斜斜写满四个大字:击鼓传!” 罗琦噗嗤笑了:“没错,所以罗桑厂现在的问题,也就是前几代人堆积下来的问题,现在爆发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击鼓传,这落在你手里,我们都不接,就你傻,就你接。” 第210章 罗璇搞钱记u0026撤县建区 罗璇开始耍无赖:“么儿,你这小嘴淬了毒。我都这样了,总归讹上你,你我亲姐妹,你反正不能见死不救!” 罗琦嘆了口气:“这你得问大姐。” 於是罗璇坐在小妹的客厅里,一个电话打给罗珏。 大姐回答得倒是流利:“你们罗桑厂在清远的地皮,多半早就抵押过了。不如你想办法,再抵押一次。” 小妹立刻否认:“大姐,重复抵押,你这个想法非常危险,你这是要二姐走上不归路啊!” 大姐反问:“不危险,哪有钱赚?” 小妹住了嘴。 罗珏的声音倒是很冷静:“那块土地已经被前人榨乾了,你还想再刮些钱出来,我就只能给你们这个办法。逼你走上不归路的不是我,是你们上一代人。” 罗璇犹豫地问:“这算诈骗吗。” 罗珏说:“重复抵押,只要你总体抵押金额在抵押財產的价值范围內,就不构成诈骗。但是,如果你超过抵押財產的价值,又不告诉债权人,那就构成诈骗了。” 罗璇虚心求教:“意思是,打一个打政策法规的擦边球?” “问题的关键,不是打不打擦边球。”大姐说,“问题关键是,土地要想办法涨价。抵押財產涨价了,才能化你们罗桑厂的债。罗桑厂这块地,涨也得涨,不涨也得涨。只要土地涨价了,一切都好办,合法合规。” 罗璇和罗琦面面相覷。还是罗璇犹犹豫豫地说:“这相当於击鼓传,把又丟给別人,这么干,不太好吧。” 小妹说:“击鼓传本身就是传来传去的游戏,经济就是买卖,买卖就是传来传去。落你手里了,你不传给別人,你上哪弄钱去?” 罗璇“哦”了声,下定决心。 罗珏点拨她:“你別光用地块抵押,你让张东尧帮你做个复杂的土地开发规划项目书,把评估拉高,叠加地块涨价,再抵出来两千万不成问题。你让江明映介绍银行的人给你,帮你弄贷款。” …… 罗璇正准备约江明映,谁料江明映主动约了她:“我今天回国,落地上海,我们在上海见一面?” 罗璇看了看时间:“你从冰岛回来了?这次回国待几天?” “半天。明天下午回美国。” 罗璇感慨:“我每次联繫你,都得先问你在哪个国家。” 江明映也自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在做空中飞人,昼夜顛倒。每天睁开眼,都要先问问空姐,我在哪。” 两人在上海见了一面。 罗璇把贷款的事给江明映讲了。 江明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这是骗完我,打算去骗银行的钱了?”顿了顿,他又说:“倒也算不上骗,金融危机当前,国內地价必然要涨。” 罗璇举著酒杯自嘲:“我这是来你这討饭不成,只好换个地方討饭。” 江明映道:“你不如先问问我,为什么急著约你见面。” 罗璇作倾听状。 江明映直接说,“国內的政策有新动向。我这段时间顾不上国內的事,你要多留心,去找人打听。” 罗璇放下酒杯。 江明映说:“早先省里想促进罗桑厂被之河服装集团兼併,目的是全省一盘棋。兼併完成后,罗桑厂和之河服装集团下属的其他工厂,整个都要迁到別的地方去。” “整体迁走的凤已经吹了多少年,我小时候就在听。不用理会。” 江明映没理会她,继续说下去:“当然,这只是初步规划。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罗桑厂出了事,如今烂帐一团,之河服装集团不愿意接手。所以是你我在接手。但未来,產业合併转移,已经是大势所趋。” 罗璇摆手:“理论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我这里还有另一个来自上面的消息。”江明映说:“据路透社传闻——我只是说传闻——罗桑县有可能併入之河市,撤县建区。” 罗璇张大嘴,“啊”了声,怔了很久。 “全省一盘棋,全国一盘棋。这次的经济危机,势必影响到顶端政策规划。”江明映说,“所以,如果罗桑县的城市定位发生变化,传统製造业自然没法匹配都市经济。罗桑河都臭成什么样了!” 罗璇还是第一次听到省里对城市定位的转向,闻言,愣了一会:“如果这样,未来这服装纺织產业集群,无论如何都得整个从罗桑县搬走了?” 江明映嘆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苦笑。 他这段时间昼夜顛倒,很是疲惫,眼下有两轮淡淡的青影。 罗璇也长嘆:“什么都逃不脱政策影响。” 江明映转动手里的酒杯,直言:“事到如今,你何必非得执著於罗桑厂这个壳子?我知道你想办法要绕过绿色贸易壁垒,你不如把罗桑厂的壳子拋了,直接搬到纺织村去,那边环境好,各种认证也处理妥当。反正罗桑厂你早晚要卸任的,不如实在点,趁著还坐在这个位置上,多给自己赚点钱,能赚多少是多少。至於底下人怎样——民生幸福是政府而非企业的责任——那是政府该考虑的问题,不该你考虑。” 罗璇摇头:“真正的经济危机不是大萧条,而是人们对市场失去希望。罗桑厂是罗桑县的支柱,如果罗桑县还想立得住,就必须先把罗桑厂做起来。罗桑县必须重新找到希望。” “但万小满已经死了。” “但娇姐活了下来。” 两人安静了一会。 “死了也算解脱。” “总得活下去。” 两人同时出声后,又安静了一会。 罗璇又说:“你不能用美国那套理解中国。全国一盘棋,全省一盘棋,谁说一个县就不是一盘棋?你莫要太小看一个县的政治。即使小小的一个县,经济也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罗桑厂一旦破產,你猜罗桑县会不会陷入大萧条?罗桑县一旦陷入大萧条,你觉得纺织村能置身事外?” 江明映在思考。 这顿饭吃得默默无言,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情。 第211章 给钱就是好男人u0026要改革,会阵痛,有牺牲 主菜撤掉,江明映把刀叉放下。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喝酒:“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我说这话的目的是,在当前的困境下,我们並非完全敌对的关係。” 江明映的话,罗璇不信。这个人骨子里流淌著资本主义的血,眼睛里除了量本利看不见其他。 罗桑厂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架输血机。 罗璇小心地想著措辞,只听江明映继续说:“更何况,你还是我妻子,那么我可以帮罗桑厂注点资,权当看你的面子。” 给钱啊? …… 他要给钱! 眼前这位可爱英俊又帅气的男士要给钱啊! 谁说坏事不能变成好事,福祸相依啊! 罗璇这下子激动起来。反正她就是討饭的,倒也没必要掩饰,刚想理直气壮地提要求,驀地想起自己是在求人,於是又急忙露出一个笑容: “那你给我五千万。” 江明映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钟。 他抱著手,把酒杯一推:“就按你说的,我找银行的关係,帮你搞定两千万贷款。” 贷款? 贷款,不还是要她去还吗? 罗璇一秒钟收了笑,拉长面孔把杯中酒饮净。 江明映提醒她:“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態度。” 罗璇忿忿:“贷款,不还得我们罗桑厂自己还吗。” 江明映说:“你可以不要。” 呵,狗男人—— 罗璇的脸立刻从愤愤不平扭转成一个笑容,速度之快,嘆为观止:“谁说我不要。” 江明映实在没忍住,短促地咧嘴一下,罗璇几乎以为自己眼,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眼。 江明映气定神閒地喝著酒,和他焊死在脸上的虚偽笑容地久天长。 呵,狗男人! 罗璇咬牙切齿:“那我可代表罗桑厂谢谢您了。” 江明映坦然:“却之不恭。” 他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拎起西装:“行了,我得走了。我明天下午飞美国,你要联繫我,看著点时间,如果我没回復——算了,我落地美国跟你说一声。” 罗璇“嗯”了声,提醒他:“你飞別处也最好和我讲一声。”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闷好,?0???????.??????隨时看 全手打无错站 江明映挑眉看她:“你是让我报备行程?” 他收了笑容,带著点认真,定定地看著罗璇。 罗璇说:“我找你肯定是替罗桑厂要钱的,你不回復,我都不知道你是没看见,还是不想给钱。” 江明映拉长声音:“哦——” 他煞有介事地思索片刻,点头称讚:“有道理。那我以后什么时间在飞机上,落地哪里,都会亲口告诉你。” 清风明月,江明映微笑地看著他。他向来知道自己怎么笑更英俊。 罗璇有点恍惚。 只听江明映说:“……这样,如果我不回復,你就能明確地知道,我就是不想给钱,没別的理由。” 一瞬间,罗璇只听得见“不给钱”三个字。 罗璇竖眉大骂:“你不费一兵一卒,入主罗桑厂,分幣不出,主打贷款,没见过你这么抠的小气鬼!” 江明映的完美微笑没绷住,破天荒地“噗嗤”笑出声,旋即恢復往日的虚偽笑容。 罗璇看著眼睛疼:“去,去,不给钱別来见我。” 江明映说:“唉,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只建立在钱上——” 罗璇冷笑:“你平均两天飞一个国家,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也可以地久天长。” 江明映又噗嗤笑了,心情很好地离开,第二天果然依言向罗璇报备行程,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此后也不间断地持续下去。 罗璇打开手机收件箱,宛如打开世界国家地理,一眼扫下去,全是地名。 只是,罗璇想及此事,每想一次,都得骂江明映一声。 分幣不,给了笔贷款就算注资,又是空手套白狼嘛。 …… “美国打贸易战,和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別?” “美国发达得早,率先掌握了產业链中关键环节的稀缺资源,成为领导企业,控制整条產业链,自己当裁判自己当球员,自己拿走利润大头。” “现在美国跳出来打贸易战,不就是想把利润大头揣进自己腰包,把金融危机的亏空平摊给全世界吗?” 地下的人面面相覷。会场里一片安静。 罗桑县组织了《美国关税解读和展望》课程,要求商会和纺织协会的大小工厂主都来听,还要考核出勤人数。讲师在台上慷慨激昂,下面满脸茫然。 讲师试图调动大家情绪,发现大家毫无情绪。 他恨铁不成钢: “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下面的小老板小工厂主乱纷纷地说:“老师,赵书记说这事跟我们有关,我们才来听,现在你快快告诉我,哪个赚钱嘛!” 讲师瞪著眼睛好半天,痛心疾首:“知其然,才能知其所以然,你们做服装外贸,至少要知道这条全球產业链……” “那些我听不懂,你就告诉我们,哪个赚钱多嘛!” 讲师认命地嘆了口气。 “核心技术、品牌、专利、商標、渠道。”讲师说,“这些才是高附加值的资源。” 会场眾人失望:“这些我们都没有。” …… “核心技术、品牌、专利、商標、渠道,这些高附加值的资源我们都没有。”张东尧说,“而我们只能成为全球產业链的打工者,牺牲我们的资源环境,赚取微薄的加工费。” 赵书记的会客室里。 罗璇从江明映口中听见罗桑厂未来要整个搬走的传闻,立刻找了时间,和县通气。 她越听,心越凉。 赵书记静静地说:“所以,罗桑厂未来確实要搬的。这次贸易战让上面下定了决心,不能被人卡脖子,產业升级刻不容缓。” 罗璇急了:“所以,这传闻是真的?罗桑县未来要改县为区,罗桑厂要整体迁走?” 赵书记没表態。 张东尧说:“未来的规划,要等落地才知道。但產业合併、升级转型,一定是大势所趋。” 罗璇更急了:“那我们县怎么办啊?” 赵书记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是无穷无尽的罗桑河。 老人缓缓说:“要改革。会阵痛。有牺牲。” 罗璇脱口而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难道註定有一代人是石头,要被摸著过河?”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质问,“罗桑县是服装產业集群,是世界运动服之都,把工厂全都迁走了,然后做什么?然后怎么办?我理解整体一盘棋,我也认可宏大敘事,但中间的日子,好日子坏日子阵痛的日子,也得靠我们自己一天一天熬下去啊!” 赵书记什么都没说,端茶送客。 第212章 刘易斯拐点u0026关係王发了点小財 张东尧把罗璇扯到外面,压低声音:“你都在说什么胡话!为了以后的事情,你现在就没轻没重的!成熟敏感、谨言慎行,你忘了?” 罗璇刚完就怂,后悔得要命:“我刚刚也是急了。前阵子罗桑厂那摊动乱,死的全是身边人,我有心理阴影,总是怕再来一轮。” 张东尧面露惻然:“我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罗桑厂这次的乱子是因为『硬著陆』,日后產业搬迁,一定是逐步推进的『软著陆』。” “有缓衝和没缓衝的区別唄。一个是爆锤,一个是缓慢锤。但反正都得被锤。” “闭嘴吧你!——算了,我照实说,无论搬不搬,咱们县搞服装纺织,都得被锤,因为刘易斯拐点来了。” “刘什么?” “刘易斯!” “什么易斯?” “刘易斯!” “刘什么斯?” “刘易斯!!!——刘易斯拐点!你这绝望的文盲!” “啊?”罗璇挠头。 …… “啊!”听讲的小工厂主额头磕在桌沿。 讲师在台上大讲特讲美国贸易战,下面横七竖八睡倒一片。小工厂主擦了把口水,困得直翻白眼,面露痛苦。 “刘易斯拐点!”讲师恨铁不成钢地敲黑板,“这里是重点——” 小工厂主的手机振动起来。 他急忙接了,听完,捂嘴小声问:“啥?厂里的版师非得加钱?说工资太低了?” 讲师在台上说:“……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刘易斯曾经提出一个模型。发展中国家在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因为要利用低工资和低成本的优势融入世界市场,所以要保持一个低工资的水平,並儘可能多地供给劳动力。” 小工厂主激动地说:“不加——什么?不加他就走?什么?他要举报我们违反最低工资规定——最低工资涨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多少钱?” 片刻后,他肉痛:“罢罢,涨,给他涨。” 讲师继续说:“……但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劳动力不足,只能通过提高工资才能增加劳动力供给,此时,低成本优势就消失了。” 小工厂主掛掉电话,哀嘆一声:“世道变了啊!” 讲师说:“……这个时刻,就是刘易斯拐点。” 顿了顿,讲师总结:“我们此时此刻,正站在刘易斯拐点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愴然而涕下。” 台下眾人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 小工厂主探头问隔壁:“哎,晚上去你那,喝酒,割两斤猪头肉?” 隔壁一下精神了:“来啊,我这卤著毛豆呢。” 讲师敲敲黑板,激昂道:“各位,此时此刻,我们正在——见!证!歷!史!” 小工厂主拍手道:“见证啥歷史啊,歷史跟咱们没关係,不如去喝酒,再割两斤猪头肉。” 讲师还在说什么,咣咣咣咣,忽然有人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咣咣咣咣。 “这不是罗厂长的手机铃声吗?你也用上了?叫啥来著?” “敲门!” “对,敲门!” 咣咣咣咣。 “滚,你们这群文盲——这叫命运!” “我听这力道,不是命运在敲门,而是命运在砸门啊!” “命运,破门而入。” “管它命运敲门还是砸门,它入室抢劫,咱们挡不住!想想老万他们一家子,嗨!人活著,是为了啥啊?就是为了晚上去喝酒再割两斤猪头肉!” …… “人活著啊就是一天天过,什么都不为。”关係王坐在锅前,“滷蛋滷蛋香喷喷的滷蛋。” “人活著就是为了吃滷蛋吃香喷喷的滷蛋—— 肚子吃的挺饱, 每天睡得挺好, 太阳晒著后背, 真他娘的美妙。” 关係王诗兴大发,自吟自赞:“好诗好诗。” 罗璇蹲在关係王的摊子前,愁眉苦脸:“这一天天的,怎么好得起来?”她掰著手指头给关係王数,“人民幣升值、美国次贷危机、紧接著开打贸易战;劳动力涨价,纺织品原材料涨价,结果衣服售价反而內卷得越来越低,买啥都贵,挣得越来越少;如今国家宏观政策又来调控……” 关係王夹了个滷蛋给她,罗璇顺手剥了塞嘴里。关係王伸手:“给钱。” 罗璇大惊失色:“咱俩关係这么好,你跟我还收钱?” “咱们关係这么好,收你1000%的『朋友税』。” “你也打贸易战?” “为了赚钱,贸易战该打就打。”关係王点了点身边“滷蛋1元”的牌子,“你给我10块。” “呸,你以为你还是从前的关係王,现在的你就是个滷蛋王,你不配,我反向收你20%的『朋友税』,给你8毛。” 关係王气了个半死,用大勺咣咣敲锅沿:“我没点关係,我没点脑子,我能坐在罗桑厂正门口报刊亭——的下面,支摊子?” 罗璇想想也是。 “世道变啦。”关係王用勺子把锅里的滷蛋一个个摆正,“我从罗桑县婆罗门变成臭狗屎,你看我抱怨过没有?抱怨有什么用?我开心也是一天,我不开心也是一天,我不得想办法过下去?” 罗璇重新打量关係王:“你是怎么拿下这块风水宝地的?” 关係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靠脑子。你以为资源对缝和牵线,是谁都能干的活?能用一个盘子,把a、b、c全装起来,每个人都得到好处,每个人都满意,最后我得到了这个地摊。资源对缝,这是一门挣钱的手艺。大家有了好处,你还愁没朋友?有了朋友,你还愁没关係?” 罗璇顿时五体投地:“你卖滷蛋,我卖炮弹;你当摊贩,我当厂长,本质上都一样。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关係王得意洋洋:“我跟你说,这世道再变一万遍,关係王还是关係王。” “关係王,你就是天生干公关的人才。”罗璇惊嘆。 “少给我灌迷魂汤,罗桑厂现在没钱给我发工资,我才不去。” 第213章 资本怎么用钱?u0026赵明德离婚大战u0026校企研发 “那你给我想想办法。” “10块。” “这么便宜?” “因为我在公关你啊罗厂长,我为了和你搞关係,贱卖我的劳动力。”关係王接过罗璇的10块钱,“罗桑厂拿了2000万贷款,听起来多,其实不过一个月工资。但这笔钱如果拿来做饵——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饵?” “你现在是厂长了,地位不同啦!你要想赚钱,就得先学会钱。” 罗璇糊涂。 “你现在和做小生意又不一样。钱,你要得轰轰烈烈,得大张旗鼓,得盪气迴肠,得一块钱出去、万眾瞩目回来,才能有价值——价值投资!你晓得伐?” “我不晓得。” “罗桑厂这样的资金体量,在你这样的位置,钱不是钱,你也不能把钱当钱用。不然你眼界就小家子气了!钱是资本,是数字,是用来撬动更大资本的槓桿。”关係王高深莫测。 一番钱的道理,把罗璇绕懵了。 “钱不是钱?那你別收我钱。” “滚,10块还跟我砍价。我是让你钱!10块,一分不退。” 罗璇气急败坏地推了关係王一把:“说人话!这钱,我怎么!” 刚巧张东尧走过,关係王指了指他:“喏,之河大学的资源就在这。之河大学的面料工程专业全国第一,同样是2000万,你砸给高校实验室是什么声势什么级別,你拿去平平无奇地备料又是什么级別?” 罗璇看向张东尧。 关係王循循善诱:“先造势,再做事,自古钱权名不分家。级別上去了,这盘子不就诱人了吗?盘子诱人了,你还怕没资金注入、你还怕拉不到人吗?” 罗璇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江明映他们天天用这招。 “大实话真难听。”关係王摆手,“这叫盘子,这叫愿景。” “这叫画大饼。” “创业就是画大饼,就是讲故事嘛。”关係王说,“先造势,再做事。讲故事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织关係,把大傢伙网起来!大家都被利益捆在一起了,不帮你也得帮你,你还怕这事办不成?归根结底,你说,世界的本质,看上去是钱的事,但內核是钱的事吗?” 关係王有关係王的理念。 罗璇若有所思,和关係王絮絮商量起来。 关係王自己掏出一颗滷蛋塞进嘴里:“所以,你说,人为什么活著?就因为人活在社会关係里!逃也逃不开!人吶!活著被关係抻著,活得累;想死也被关係抻著,也不能隨隨便便死!” …… “你们说,人活著究竟是为了啥啊?”赵明德顶著一张被前妻挠得满是血痕的脸,“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大小算个老板,要钱有钱,结果我自己老婆跟別人合起伙来对付我!” 桥牌局笑成一团。 赵明德摸著自己满脸血痕,长吁短嘆。 自从cythnia把离婚消息递给他老婆以后,他相当於被动和老婆摊了牌。 08年金融危机后,房地產经过短暂的低谷,眼看著有回春之势。 赵明德的尚雅集团和珊瑚集团正在竞標一块上海的地,仇人火併,彼此的老底都掀得差不多。 珊瑚集团想趁著老赵总后院起火的功夫,趁他离婚,冻结他一部分现金流;赵太也清楚,必须趁著赵明德和珊瑚集团死死攀咬的机会,儘可能多地要钱,否则一旦赵明德抽出手来,自己万不是他的对手;赵明德却不想在这拿地的紧要关头被人用现金卡脖子。 一时间,三方僵持住了。 赵明德为人风流,和赵太长年分居两地。王永昌做中间人,不断帮著两边递话,最后赵明德鬆了口。將名下一片物业割给对方,作为离婚补偿。 但赵太嫌钱少,觉得赵明德在打发叫子。消息添油加醋地传到cythnia的哥哥那里,他趁机出手,把赵明德的身家或真或假注了水,告诉赵太。这下子,赵太意识到,赵明德对她隱瞒了大量资產。 赵太顿时恨透了他,直接约了他摊牌,二话不说,先给他挠了满脸,又扬言法庭见,让赵明德老实点,不然就去公开举报他偷税漏税,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件事,把他送进去蹲梦中情人刘晓庆蹲过的牢房! 赵明德底裤被扒,狼狈万分。 郎峰这样形容:“黄泥掉进裤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在尚雅集团和珊瑚集团掰手腕的关键时刻,赵太倒戈,赵明德急得不得了,要赶紧把手上的真金白银“洗一洗”,也就是用投资公司的方式,过个明路,如果能把公司帐面做成亏损,那就更好了! 可到处经济都不好,他也不敢贸贸然轻举妄动。 投,有可能亏钱;不投,绝对要割给赵太一大笔钱。 本以为罗璇这里有税收优惠政策,但国际贸易战打响,罗桑厂被关在壁垒和关税之外…… 老赵总愁得前列腺造反。 因此,別墅区里,他边搓脸上的血痂,边鬱鬱不乐。 …… 门一响,罗璇到了。 身后还跟著张东尧。 赵明德抬头,吃了一惊,抓著罗璇扯到一边:“罗厂长,我们是私人聚会,我火烧屁股,无心应酬。你把这位祖宗请过来干嘛?” 打桥牌,说乾净也乾净,说不乾净也不乾净,张东尧毕竟在赵书记身边做事,赵明德顿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態度。 张东尧坦坦荡荡地笑:“老赵总,这次我不代表罗桑县了,我来代表之河大学,过来跟大家做生意。” …… 做生意? 赵明德打哈哈:“哎呦,哎呦,你们文化人,做什么生意。” evelyn看了眼王永昌,走到赵明德身边,扶著他的肩膀笑:“老赵总,解决您离婚的法子呀,可就在张博士身上呢。” 赵明德眼睛亮了。 沉吟半秒,他却撇嘴挥手:“去,去,莫要拿我取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罗璇坐在他身边,丟了几张新牌:“老赵总,您的钱有去处了。” 赵明德猛地抬起头。 片刻后,他却明知故问、轻描淡写:“哦?你还惦记著羽绒服订单?” 罗璇早知道老赵总如今后院起火,急得不得了,如今眼看著老狐狸在自己面前装风淡云轻,心里有些好笑,面上不显: “如果罗桑厂能抢到第二批羽绒服订单,在资金流传的链条上,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设公司,您的资金就可以进出操作,避免被离婚分割。” 赵明德眼中精光大盛。 他看了眼张东尧,又看了眼王永昌,迟疑了好几秒,才做作地停下手中的牌,缓缓询问: “你有办法绕开绿色贸易壁垒和面料关税了?你怎么绕开的?” 刚问过,他就死死盯著罗璇,眼睛一眨不眨。 罗璇笑著指了指张东尧。 张东尧给赵明德解释:“罗桑厂联合昌隆集团与之河大学,建设了创新面料產学研基地。” 罗璇把牌丟出去。 赵明德念叨了一句“產学研”,看了看牌桌上的王永昌,对方微微頷首。 他又看了看罗璇。 “创新面料產学研基地。”他又揣摩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大学和企业——你们搞校企联合研发?” 第214章 盘活u0026从传统製造业转向科技创新 赵明德抚掌而笑:“我明白了,你们开发新面料!因为是新面料,所以必然不会落在外国的反倾销名单上!好,好,好一个资源盘活的主意!” 王永昌抱著手说:“张博士想到的路径。张博士是个聪明人。” 张东尧只是笑,不露痕跡地吹捧现场几人:“聪明人,也得有发挥的平台。” 王永昌又说:“多亏罗厂长牵线牵得好。” 赵明德看著王永昌:“研发速度这么快,看来是直接在你的汉麻上做文章了?” 王永昌本就专攻汉麻,利用汉麻使用广泛的特性,从纺织面料逐渐跨界到科技领域,完成產业升级。 这次罗璇亲自牵线帮他谈成校企合作,不但能帮他增添高端產品线,之河大学还可以开课题、申请国家基金,更是给王永昌的產品锦上添。 对於王永昌来说,可以说是一次品牌与实力的飞跃。 王永昌点点头:“我们请张东尧博士出面牵线,联合之河大学的面料开发实验室,共同研发了一种新的汉麻面料。这种面料用在羽绒服上,防水防污、轻薄耐用。” 赵明德思索。 罗璇开口:“老赵总,我们计划针对这项成果设立科技投资公司。您要不要加入投资?” 一提钱,赵明德先装傻:“什么投资?” 罗璇一听,这死老狐狸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要她欠他人情,立刻说:“我这是帮您赚钱。” 赵明德听下去。 罗璇分析:“第一,投资新科技公司,有税收优惠。罗桑厂有外资注入,同样有税收优惠。您投资进来,无论赚还是不赚,税务上就能节省一大笔钱。第二,您的资金注入进来,真金白银过了明路,公司收益还完全可以做成亏损,赵太和您离婚,还怎么分您的財產?第三,您的尚雅集团可以多元化產业布局。一石三鸟的好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明德也不好意思再装老狐狸,他想了想,直接爽快地应了: “好,好,罗厂长讲义气,我记你的人情。” 於是罗璇又说:“既然是自己的公司,那么肥水不流外人田。老赵总,这批面料就放在您的供应链上批量投產吧。您的工厂已经通过了环保认证。” 罗桑厂就不用钱啦! 赵明德张开嘴:“合著半天,绕开绿色贸易壁垒,罗厂长是拿著我绕呢!” 他想了好一会,又哈哈笑起来,“罗厂长,你真会绕。这么绕来绕去,罗桑厂能避开反倾销法案,降低关税,绕开绿色贸易壁垒,还能省下生產成本;王永昌你的新面料能迅速投產盈利;我能真金白银省下一大笔钱;之河大学也能获得资助基地。” 恰好evelyn走过来,把一个精美的盘子放在眾人面前,里面装著水果。 罗璇注视著眼前精美的盘子。 眾人纷纷从里面拿水果吃。那盘子很大,从罗璇的角度看过去,每个人都在盘中。 或者说,这个盘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 “小张啊,这菠萝好吃,你尝尝。”赵明德很亲热地拍他肩膀。 张东尧道谢:“谢谢老赵总。” “別这么客气。”赵明德的態度和他刚来的时候相比,转了180度,“都是朋友!” …… 罗璇边吃哈密瓜边想,张东尧和大家认识这么久了,始终疏离。 可如今他也进了这盘子,盘子里的人,都处於牢牢的利益捆绑状態,於是大家对他的態度立刻就不同了。 有了利益,才是真朋友。 郎峰出声:“这批新面料给我留些,我设计一系列胶囊女装,帮兄弟几个造造势。” 王永昌一口答应:“郎峰只做品牌店,搞宣发一把好手。” 郎峰点头:“今年第一季度,我把服装秀的宣发成本从纸媒挪了三分之一到网际网路上,试试效果。” “网际网路?”赵明德问。 郎峰伸了个懒腰:“对,网际网路。现在这个形式,服装没什么钱赚,我反而对科技投资更感兴趣。” 赵明德又问:“你们真把我说糊涂了!网际网路,真能赚到钱?郎峰,你居然秀场的宣发成本转到网上去;罗厂长,我看你找了个叫祝峻的人,在搞什么『网际网路+服装』,又说什么线上购物、天涯论坛之类的,你们確定靠网际网路能回本?” “那帮干网际网路的肯定说网际网路好,我本人並不確定。”罗璇老老实实地说,“但產业总要升级,有枣没枣,打一桿子试试唄。” 赵明德说:“那我投资科技公司,不仅仅为了面料研发,还算是踩著时代潮流了?” 郎峰说:“老赵总,从传统製造业,转向科技创新,这是时代所向、大势所趋,要我说,你投科技公司啊,哪怕不为转移资產,也值得一试。多元化布局嘛!” 眾人皆笑起来。 王永昌直接伸出手,把牌面完全抹平:“这一把谁都不算输,一起赚。” …… “赚钱啦!终於赚钱啦!我们熬出头啦!” 冬天还没过去,春天也还没有来。温度更低了,风也更冷,猎猎吹响罗桑厂大门口贴著的红纸黑字。 有人一字一句高声念道:“项目突击奖金激励政策!” “自愿参加,三班倒,按时完成羽绒服订单,所有参与者增发奖金!第一季度就分红!” 罗桑厂大门口围满了工人,激动不已地议论著激励政策上的內容,人头挤挤挨挨,有人红著脸,有人热得解开羽绒服,有人满头大汗,头上冒著白气。 “这批羽绒服订单有点太大了,要得又急……” “羽绒服,能不急吗!再不急,冬天就过去啦!” “我老乡们都没活干,只好返乡了,而我们罗桑厂却有好多订单!” 老工人自豪得满眼泪:“这批羽绒服订单,体量远超以往。这么大的订单,能养活整个罗桑县!罗厂长,就是厉害啊!” 罗桑厂正门前的招工小广场热火朝天,仿佛此前的萧条从未存在过。 不远处的报刊亭,小电视正嘶哑著声音播报: “——国际贸易战打响,中国纺织服装行业频繁遭遇各国贸易保护打击。” “——美国、欧盟、印尼、秘鲁、南非、阿根廷、乌克兰等国家,通过反倾销调查、技术性贸易壁垒、进口限制与许可证制度、政府採购限制等方式,打击中国纺织企业。” “——春节前后,江浙地区已有超50家印染企业受贸易战影响,国际订单断崖式流失,同比锐减七成,停產周期较往年延长1-2个月。” 第215章 爆单啦!发財啦!u0026焦虑未来就是贷款吃屎 罗璇本以为第二批羽绒服订单和第一批差不多体量,毕竟拿的只是共青城的外溢订单而已。 谁料,因为贸易战,中国各地纷纷流单,大批外国订单积压在某几家外贸公司,听说赵明德这里有货源,纷纷找上门来。 赵明德急著离婚转移財產,而罗璇顺势研发创新面料,更是把之河大学、赵明德等人全部拢作一处,这些人的资源也纷纷向罗桑厂倾斜。 有共同利益的捆绑,罗桑厂悄然从单打独斗变成眾人拾柴火焰高。 罗桑厂一步登天,开局一个破碗,瞬间变成满汉全席。 这批订单数量之大,要倾尽整个罗桑县的生產力,才能勉勉强强地吃下。一旦完成,被罗桑厂倒塌摧毁的元气,就基本可以恢復。 罗璇猛地忙成了螺旋。 …… “局势瞬息万变,人生福祸相倚。” “贸易战打起来,各个国家都在打击中国,导致各地服装產业都在流失订单,结果咱们罗桑县靠著新面料研发,把其他地区流失的羽绒服订单,统统接下来了!”老戴面露得色。 “就在这么艰难的时候,长三角某个县——我不指名道姓地批评——居然向每个服装纺织企业加收10%的机头税!结果那地方產业崩溃,直接引发了企业连环破產潮,这下子好了,那整个地区的羽绒服单子,也被我们抢过来了。” “不给人民减负,反而增加税收,这不是把政府跟踪管理,简单粗暴地等同於收钱办事吗?!” 两人坐在食堂里吃饭。老戴激动地夹菜: “这时候,就看出罗桑县的好了。我们吃下来的这批羽绒服订单,体量远超以往。这么大的订单,能养活一整个罗桑县。咱们这场风暴啊,总算是过去了!” 赵书记听著,“嗯”了声,喝了杯水。 老戴问:“老领导,我看你不太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赵书记说,“我是在想,这么大的订单,罗璇拿下来,只是第一步;能啃得下来,这是第二步,也是重中之重;第三步,能否顺利回款?能否通过验收?桩桩件件,都是坎坷……” 两人搭班子数十年,讲话没什么顾虑。 老戴据案大嚼:“你这辈子都愁在前头。人为未来的事提前发愁,等於贷款吃屎。” 赵书记端著水杯,咳嗽起来。 “你这混不吝!武夫!”赵书记唾他,“福祸相依,月满则亏,兴尽悲来,乐极生悲!你懂不懂!” “我懂。”老戴丟了一颗生米倒嘴里:“现在这个时候,大家最缺的就是信心。所以,这一次举罗桑县之力,必须把这批订单完美地做完。不仅仅为了钱,更有灾后重建的重要意义。” 赵书记点头:“等下回去,我还得让张东尧帮我想想。” 老戴说:“张东尧今晚不在,去看他姐姐了。他姐姐在之河住院,已经脑死亡。但张东尧还没放弃,不让他姐姐出icu。” 赵书记惻然:“他还往里烧钱?他还有多少钱?” 老戴轻嘆:“人都有执念。钱只是个数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钱啊!”赵书记长长嘆气,“罗桑县赚了钱,能带给大家都带来信心;张东尧给他姐姐钱,能带给他希望;可郑厂长和王经理为了钱,差点葬送整个罗桑县。你说,这钱,究竟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老戴嘿嘿一笑:“赵书记,我是个莽夫。我只知道,咱们县这次的羽绒服订单,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下来,而且必须拿得有尊严、有气派。咱们县的士气,可就在这笔钱上了。” 赵书记点头称是:“在这样时刻,对於这样性质的企业,地方政府必须跟踪企业管理,尤其是这种关係全县生计的大单,我们必须给予罗璇必要的支持。” 两人安静了一会,埋头吃饭。 老戴突然说:“其实我觉得,罗璇这个厂长,做得还真不赖。” 赵书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也就那样吧。”他挥手。 老戴说:“赵书记,你未免太严格。” “自家孩子,也就,还行吧。”赵书记老神在在,“这孩子是咱们县自己培养出来的。还有进步的空间!” 两人吃毕,笑眯眯地喝水,抬头看食堂里的电视。 “——金融危机持续爆发。在上个月,2009年1月20日,欧巴马宣誓就任美国第44任总统,成为美国歷史上首位非洲裔总统。” “——就职宣誓后,欧巴马採取一系列措施来应对金融危机,比如经济刺激计划、救助金融机构、加强金融监管,並提出住房市场稳定措施。美国大量家庭面临房產断贷风险,欧巴马接下来会如何缓解『房奴』的还款压力?” “——世界各国挣扎在金融风暴中。就在欧巴马宣誓就职的同一天,也就是2009年1月20日,冰岛也因金融危机引发大规模抗议活动。” 老戴面露难色:“这场金融风暴,眼看著愈演愈烈啊。” 赵书记面沉如水。 …… 江明映面沉如水地结束了跨国电话会议。 2009年1月20日,金融危机在冰岛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民眾对政府处理经济危机的方式表达不满,更是將矛头对准了银行。 宗先生通过华尔街在冰岛运作的產业遭遇强烈的信任危机。 江明映顿时焦头烂额。 资本运作,通常以“空手套白狼”的模式,分幣不掏,先画大饼,从银行借贷,再从民眾手中赚取资金以后,再与银行分帐。 宗先生的生意也是如此。 谁料,冰岛民眾突然针对银行闹起来,银行翻脸不认人,立刻抽贷,要求宗先生马上还钱。 江明映不得不协助宗先生,移出大笔现金流,投入冰岛维稳。 国际形势错综复杂,贸易战愈演愈烈,石油、钢铁、原矿全都震盪不已。就在宗先生资金链绷紧的时刻,冰岛如星火燎原,信任危机的火蔓延到整个欧洲,多个银行纷纷向江明映了解宗先生的资產状况,並隱隱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旦银行失去信心,蜂拥而上要求宗先生还钱,宗先生就完蛋了。一旦宗先生完蛋,他的职业生涯基本也就到头了。 宗先生的资金链绷到极致,看眼就要断裂。 江明映带领整个团队,全力灭火,拋售股票,期货,黄金,原油,地皮,公司……不惜一切代价回笼资金,掩护宗先生主力资產出逃。 他在赌,这场信任危机会在宗先生看似充沛的现金流下,无声地化解。 江明映身心俱疲。 第216章 亏钱风险!罗桑厂要被抽贷啦! 站在华尔街办公室里,站在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江明映游移不定地看著世界地图上点点蓝旗。 蓝旗代表產业,黄旗代表资金。 蓝旗一个一个被拔掉,被丟在一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中国区罗桑县的蓝旗上面。 在国际金融风暴波澜起伏的当口,中国经济反而如同暴雨中的一块绿洲。针对罗桑县的投资瞬间变成宗先生主力资產的大后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必须维稳。 江明映仔仔细细地看著这面蓝旗。 他思索许久,抓起几面代表资金的黄色旗子,重重插在罗桑县的蓝旗周围。 “adrian.”nate捏著纸杯装的黑咖啡走进来,“你刚刚说服宗先生,把赌注压在罗桑县上了?” 江明映转头看向nate,若无其事地將手里的一把蓝旗黄旗丟在一旁。 nate似笑非笑地伸手过去,把罗桑县上的黄旗揪掉:“你打定主意要吸罗桑厂的血,来养你再造一个罗桑县的计划。可现在这个形式,已经等不及你慢慢造新的產业集群了。宗先生现在就要看到利润。” 江明映没说话。 “一方吸血养另一方的模式,至少前几年是看不见利润的。但你现在没时间啦,不能再像之前计划的那样摧毁罗桑厂啦。你现在为了整体利润,不得不扶持罗桑厂。但罗桑厂实力强大了,你以后还怎么摧毁它?”nate倚靠在办公桌桌沿,”adrian,连我都替你犯愁。再造一个罗桑县,你的计划书做得那么漂亮,可要是做不到,你该怎么办?你亲自出马,大张旗鼓地进军中国,最后只是投资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工厂?好低的投资回报率,好一场笑话!” 他仰头將黑咖啡喝了个精光,又对江明映说:“但也没办法。因为如今这个形式,不亏钱已经算厉害,你说是吧?” 江明映一眼不发。 他攥著一把代表资金流向的黄色旗子,盯著世界地图上数量愈发稀少的蓝旗。 良久,他摸出“聪明药”的药瓶,抬手吞了两片。 nate很自然地拿过药瓶,也隨手吞了两片。 为了长年维持强悍的精力应对高强度、高压力的环境,江明映等人不得不依靠“聪明药”来完成工作。这种处方药在美国开起来很容易:只要告诉医生自己难以集中精力即可。 “回来美国开的?” “当然。中国不允许滥用药物。” “这算滥用药物?我们长年吃这个,我们又算什么?”nate觉得好笑。 “难道我们算人?”江明映反问,“你觉得宗先生把我们当人?”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这些旗子。”nate坦然地指著被丟在一边的旗子,“隨时能被丟掉。” 江明映感觉药片黏在喉咙里。他仰头用黑咖啡灌下去。 nate又说:“嘿,嘿,adrian,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如果你burn out,不如把位置给我。” 江明映唇角噙著一丝冷笑。 nate笑嘻嘻地说:“刚刚宗先生在电话会议里质问你,而你无话可说。” 江明映说:“贸易战叠加政策变动,这是没办法的事。” nate却说:“但你试图再造一个罗桑县,很难成功,不是吗?至今为止,你没有帮宗先生赚到一分钱。adrian,承认吧,你完了。” 江明映反唇相讥:“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有权限了解宗先生的利润。谁给你的?” nate急忙撇清自己:“我当然不会窥探客户的隱私。”顿了顿,他似笑非笑,“adrian,你並不比我聪明太多。我也拿哈佛的文凭,我会分析,会看,也会计算。” 江明映不理他。 nate又说:“adrian,你的资歷比我久。只要你在一天,占著这个位置,就轮不到我上。但你始终没做出利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主动退出呢?你把位子让给我,我可以在宗先生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他又笑了笑,“就算你不主动退出,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掀下去的。” nate转身离开。 门刚关上,银行的电话又进来,质疑江明映提交的產业利润。 江明映好说歹说,才让银行相信,宗先生的现金流依旧充沛,负债表非常健康,有得是钱。 掛断电话,有一个银行电话进来,邀请江明映面谈。 江明映答应了,紧接著又是好几个电话。 他用力捏扁了纸杯。 …… 江明映人还在美国,先大张旗鼓地送了一辆豪车给罗璇。 卡车载著这辆豪车,从上海出发,先在上海市內转了好几圈,又在万眾瞩目下招摇地开向国道,最后在罗桑县晃了好大一圈,停在罗璇租住的那套普通民居门口。 罗璇拿到庞大的羽绒服订单,要调动整个罗桑县的力量才能勉强吃下,近来一直忙著上下左右地协调。 她跟著网民在网际网路上起鬨,关注这辆豪车的去向,关注叫“璇子”的幸运女士究竟是谁,吵吵闹闹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辆车是送给自己的。 她居然成了网际网路新闻的女主角。 在这个罗桑厂灾后重建、工资难发的当口,她,罗桑厂的新厂长,居然收到一辆豪车。 罗璇气得一个电话杀到美国去,开口就是质问:“都没商量一声,就大阵仗地塞了辆车给我?你有没有尊重我?罗桑厂也有给我配车,我不需要。” “你必须要。”江明映的语气毋庸置疑,“你代表罗桑厂出去谈生意,见客户,难道就坐郑厂长坐过的那辆二手车?” 罗璇痛骂江明映:“你把我架在火上烤?现在工人日子都不好过,我都不知道下个月工资去哪里挖,现在这个时候你当眾塞了一辆豪车给我?你让別人怎么想我?” 江明映冷冷地说:“我是你的丈夫,我给自己妻子送车,別人能怎么想?” 罗璇冷笑:“你这是遇到金融危机了,要拿我做筏子,秀经济实力吧!” “没错。”江明映承认,“罗璇,我遇到了麻烦。这辆车,我必须大张旗鼓地送给你,你必须大张旗鼓地收下。我要粉饰太平,装作无事发生,我必须得装逼。你我夫妻一体,你必须帮我装逼。” “所以你就给我惹麻烦?” “权衡之下,你的麻烦小一些。” 罗璇警惕道:“我管罗桑厂,你管新红星厂,你不会没钱给新红星厂注资,结果把新红星厂也丟给我吧?我告诉你,我挖不出两个厂的工资,如果你没钱,我就只好把新红星厂打包丟出去。” 江明映简单地说:“谁说我不管罗桑厂?” 罗璇“啊”了声,思索片刻,似笑非笑:“你突然又送豪车又號称要管罗桑厂,连夫妻一体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你那边的麻烦究竟有多大?你要我帮你背多大的锅?总不可能,你做了这么多事,只是因为突然爱上了我吧?” 江明映“呵”了声:“我觉得,我们的关係,还是谈钱比较简单。” 罗璇冷笑。 江明映问:“你的羽绒服订单,现在是什么进度了?多久能见到利润?” 罗璇简单地说了下。 江明映又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儘管提。只要能儘快保证第二批羽绒服订单的利润。” 罗璇直接说:“我要你承诺注资的1个亿。” 江明映也很坦诚:“我这边的麻烦大了。我面临银行抽贷,资金链快断了。我现在急需你做出漂亮利润,来安抚银行。” 罗璇看著眼前流光溢彩的豪车,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吸了口冷空气,又缓缓吐出来,后背哗啦啦渗出一层冷汗。 红粉骷髏,在这辆车上也成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还算冷静:“你那边的麻烦如果传回国內,也会影响我刚刚从银行贷款的2000万,对不对?银行也会让我马上还钱?” 江明映坦诚地说:“有可能。所以,你这单生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阳光照耀在豪车的车身,光芒折射到罗璇脸上。流光溢彩,衬得四周的墙壁灰扑扑的,冷风一吹,分外瑟缩。 罗璇露在外面的手指冻得发红。 她想说什么,但知道说什么都无济於事。 罗璇掛断电话。 第217章 新疆长绒棉u0026坏人对羽绒服下手! 別墅区里,赵明德正在和赵太商討离婚財產分割。 “不可能!”赵明德对著电话咆哮起来,“我告诉你,不可能!”他伸手掛断电话会议,站起身,气得在屋里团团转。 王永昌捏著手机嘆了口气,劝他:“老赵总,离婚,都是谈出来的。” “你听听她说什么!”赵明德咆哮,“如果我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就要我血本无归!我倒要看看,她有哪个本事能让我血本无归!” evelyn示意荷官用碟子端了条温热的湿毛巾给赵明德。 荷官笑著问:“老赵总,赵太她要什么?” 赵明德坐在椅子上:“她真敢要,居然开口要我新疆长绒產业园。” 荷官天真地说:“新疆的园,很贵吗?” 王永昌说:“长绒和普通不同。新疆的长绒產业园,是老赵总的尚雅集团的立根之本,估值十几个亿,当然不能给。” 赵明德长嘆一声:“不仅仅是钱的事。就算我真的给了她,她懂生產吗?她懂经营吗?她什么都不懂,拿了我的產业园,迟早做成亏损,最后被別人低价收购。別人收购了长绒產业园,有了优质原材料,转头就要在商场上对付我。” …… evelyn把赵明德的话转述给cythnia听。 掛了电话,罗珏说:“成了?” cythnia微微点头:“成了。” …… 早几天,罗珏给cythnia出了主意,於是cythnia回了趟家做乖女儿,陪著老爸享受天伦之乐。閒聊的时候,她“无意中”透露新疆產业成本低、利润厚、销路好、前景远大,这些话从餐桌上传到大哥的保姆耳中,又原封不动地传到大哥处。 受金融危机影响,珊瑚集团营收乏力,cythnia大哥一连做了好几个亏损项目,难以服眾,於是对这则消息上了心。 另一边,罗珏的助理在瑜伽班上,“巧合”地认识了赵太的秘书。两个女人渐渐成了朋友,无话不谈。小助理也绘声绘色地给秘书讲豪门恩怨,一来二去,赵太的秘书上了心,又仔细打探一番,发现这小助理的老板居然认识赵明德,还知道赵明德在新疆有大產业,立刻原话告诉赵太。 赵太恨不得捏死赵明德,立刻去找cythnia的大哥,两人一拍即合,派人飞去新疆,实地考察。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新疆长绒確实是个好东西。 於是cythnia的大哥给赵太出主意,让她找老赵总大闹特闹:“……赵明德在新疆的產业特別赚钱,最赚钱的就是长绒產业园,估值十几个亿。你就找赵明德要这个產业园。” “估值十几个亿?他不可能给我。” cythnia大哥在心里骂赵太蠢货,但还是耐心地说:“要想在屋子里开扇窗,你得先把屋顶掀了。你漫天要价,他坐地还钱。你要长绒產业园,他一定不会给你,但你再和他谈条件,最后就能要个別的新疆產业。” 赵太犹豫:“產业给了我,我也不会运营。” cythnia的大哥循循善诱:“你看那些投资人,投多少个项目,难道个个项目都是专家?赵太,你是管理者,你只需要会用人。请个高管帮你打理公司,这家公司就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源源不断地给你生钱。” 赵太还是犹豫:“我不如拿了赵明德的產业,转手卖掉。” cythnia大哥立刻说:“赵太,你拿了钱,赵明德万一给你做个局,你的钱哪能留在自己手里?我是怕你攥著现金,很快就被他吃干抹净,把钱捞回去,你就相当於净身出户。” 赵太觉得有道理:“我回去和家人律师商量一下。” 她恨得咬牙:“赵明德无情无义,说他的钱拿去投资一家科技公司,大亏特亏。所以他现在只有產业,没有现金!” cythnia的大哥笑了:“亏?赵太,你可低估了赵明德,他哪是真亏损,他是故意做成亏损给你看,就为了不给你现金!只给你產业,紧接著把產业从你手里半骗半买走,最后再骗光你卖產业的钱,他什么都不损失,你净身出户!” 赵太满脸泪痕,瞬间脸色苍白。 她嚎啕大哭:“夫妻几十年,赵明德在外面噶姘头,我都没在管的,他现在竟然这么防著我!” cythnia大哥再次被赵太蠢得难受。为什么赵明德非得离婚,非得防著你,不就因为你居然跑过来坐在我对面吗? 但cythnia大哥很有耐心地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想办法让他多给你掏些钱出来。” 赵太咬牙切齿:“我非捏死他不可。” cythnia大哥说:“好。我帮你打击他。如果他不给你钱,就让他那科技公司假亏变真亏。” 赵太抹乾眼泪冷笑:“好。” …… 赵太离开以后,cythnia大哥喊了副总进来。 “只要这次能从尚雅集团撕下一块肉,珊瑚集团就能低价切入新疆產业。”cythnia大哥说。 副总问:“我们要先帮赵太拿下赵明德的新疆產业,然后想办法把那產业搅得乱七八糟,再压价收购。” cythnia大哥轻蔑地说:“当然。直接买,没有利润空间。请一个高管把她的公司搅黄了,我再去低价收购,那多便宜。低买高卖,才是做生意的道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 顿了顿,他说:“无论如何都要利用离婚事件来打压赵明德。上海那块地,谁拿了谁就是老大,珊瑚集团这次对上尚雅集团,一定是你死我活。” 围魏救赵嘛。 cythnia的大哥自得地想。 “你有什么打击赵明德的办法。”他问。 副总想了想:“赵明德的科技公司正在投资汉麻面料研发,这款新面料是赵明德自己的供应链在做,最后要应用在羽绒服上。据我所知,供应量极大。” cythnia大哥“嗯”了声。 副总说:“这款羽绒服是走外销的,由欧洲在中国的外贸公司下订单。我认识这些外贸公司的买办。趁著现在形式不好,让买办把羽绒服的採购价砍下来,让赵明德亏钱。” “从羽绒服著手?” “就从羽绒服著手。” 第218章 瞒著罗璇,悄悄出货u0026离婚,让他付出代价! 回到办公室,副总想了很久,喊了助理过来:“挑几个机灵的人,去罗桑县一趟,找那些小作坊老板,低价收他们的羽绒服。” …… 天气依旧寒冷,几个小工厂主围在一起喝酒,割了两斤猪头肉。 酒过三巡,酣畅淋漓。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有买手找你们低价拿羽绒服吗。”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酒意腾腾。 “有。”另一个小声说,“绕过罗桑厂找的我。罗桑厂收我做的羽绒服,一件10美金,那人收的价格是9块2美金。” “……他也找我了。”另外几人纷纷说。 “你们怎么想。” “我凭什么亏钱啊?”有人说,“价格压得太低了!我生產一件羽绒服9块2美金,买手收一件羽绒服也是9块2美金,这么算下来,我给他不但不赚钱,我还亏钱。” “但罗厂长那么年轻。这批羽绒服订单的量又过大了。罗桑县什么时候接过这么大的订单?你们觉得,这批订单,真有这么多,还是小罗厂长没经验?別忘了,服装有退货率的,小罗厂长究竟有没有把退货率折算进去?万一咱们生產出来1000件,小罗厂长只能卖出去900件,剩下100件怎么办?压我们自己手里?压一件羽绒服,加上仓储费,还得打折,那可就不止9块2美金的成本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窗外,喇叭滴滴滴的声音、卡车拉货卸货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混作一处,罗桑县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 小饭店的门外正是夜市。自从罗桑县匯聚全县之力生產羽绒服后,人气回笼,罗桑县的夜市也重新开了张。灯光亮亮地穿过窗帘,在房间內形成游移不定的光斑。 其中一个年轻的忍不住说:“可拿给买手,给一件,就是亏一件。越做越亏本。” “你给的並不多。比如你一批货1000件,你估摸一下退货率,给他拿个50件。这么算,微亏也比压货强。你信不信,买手不止找了我们。別人卖,你不卖,你就压货了。” 年轻人说:“就算压货,也是罗桑厂压货,反正罗桑厂给我们钱的,我们怕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羽绒服你还能吃一辈子?出口渠道都掌握在贸易公司和买手的手里,你能跟买手攀上关係,以后人家给你几个单子,你的小作坊就起来啦!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件事都不亏。”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超顺畅,1?1???.???隨时读 全手打无错站 “但这批羽绒服的面料都是罗桑厂备好的,有数的,我们拿给別人了,罗桑厂就不够了。” “怎么可能正正好好?生產损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就给罗桑厂报损耗,10%以內,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正常的。” 酒杯碰作一处。 “你分析的有道理,就算微亏,也少给他一些。数量不多,图个人情。” …… 这样的对话在深夜里悄悄蔓延。 天色微亮,罗桑县周围的灯火次第熄灭,鬼市从熹微的晨光中现行。 “咯吱、咯吱”,罗桑厂的大铁门拉开。 “刷、刷”工人扫地。 “哗啦、哗啦”是王婶在往地面泼水清洁。 “今天的羽绒服日结——30件全衣——”罗桑厂的前门形成日结工的漩涡。 “甘霖娘,长没长眼睛,会不会看路,別挡道——”罗桑厂的后门,摩托车后座载著五米长的布料卷,缓慢转弯,撞上扛著3米长辅料的老板。两人吵成一团,不过几秒钟,货车、板车、麵包车堵得严严实实,狂按喇叭。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啪”的一声,灯光亮起。 巨人睁开双眼。 太阳升起了。 四周小厂的工人们回去睡觉,罗桑厂的工人们说说笑笑地开始上工。一切犹如最普通的一天,仿佛此前的伤害从未发生过。 而罗桑河的河水奔流向前,永无止息。 …… 一辆灰扑扑的货车夹在眾多货车里,缓慢地离开罗桑县。 货车里装著买手昨夜从罗桑县收的低价羽绒服。 …… 一大早,赵明德就被赵太的电话吵醒,霎时间鸡飞狗跳。 赵太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要长绒產业园,非要不可。 赵明德大怒,拔直了喉咙说这事没得商量。 赵太忽然冷笑起来,问赵明德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几十年夫妻,谈都没得谈? 赵明德毫不妥协,坚决不退让:“没什么可谈的,要么遵守我的分配方案,要么一毛钱没有。” 赵太大怒:“几十年来你在外面养多少草草,我都忍了,你给她们了多少钱,你给我了多少钱?” 赵明德也大怒:“我给你的钱还少吗?你那么喜欢投资,投一次至少亏一千万,我说什么了没有?你除了给我生了个儿子以外也没別的本事,我没少了你吃穿没少了你钱,已经仁至义尽,你能別找事吗?” 赵太尖叫起来:“你在外面拈惹草你还有理了?” 赵明德也吼叫起来:“你在外面跟我的竞爭对手抱团打击我,你最有道理!” 赵太厉声道:“赵明德,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赵明德冷笑著挖苦:“我等著!我等不到,你就是孙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摔了电话,又不约而同地打电话给王永昌。 王永昌拒接。 几分钟后,他两边回了条简讯:开早会。 赵太看著王永昌的简讯,满腔怒火与委屈无处发泄,拨电话给cythnia的哥哥,恶从胆边生,连声高喊: “我要让赵明德付出代价!” 第219章 罗璇威胁人u0026有人搞我们 王永昌乾脆利落地拒接了赵明德两口子鸡飞狗跳的离婚电话,翘著脚坐在办公室里喝茶。 “罗厂长,请。” 罗璇接过茶碗。 她一早就赶来昌隆集团,正和王永昌討论新面料研发的事情。 听说是两口子打架,罗璇冷冷地“哼”了声:“老赵总这摊子婚,还没离明白?” 王永昌仔细描述了一番:“现在老赵总和赵太掰扯財產分割,赵太非得要老赵总名下的新疆长绒產业,老赵总態度非常强硬,两边谈不拢。” 王永昌特意把“態度非常强硬”点给罗璇听。 顿了顿,王永昌试探:“其实这婚,离了,只会两败俱伤。老赵总这个年龄的夫妻,离了婚,真的会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罗璇心中冷笑。 她明白,王永昌这是在替赵明德在试探罗家姐妹的態度。 罗璇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直视王永昌,斩钉截铁:“人这辈子很短暂的。要我看,老赵总这婚姻鸡飞狗跳,离了比不离更好,您说,是不是?” 大姐无端端遭受赵太的羞辱,这个婚,赵明德只要还想和罗璇来往,就必须离。 这就是罗家姐妹的態度。 离婚,只是最低线的要求。 王永昌注视著罗璇,半晌,微微笑了:“当然,我也觉得,老赵总必须离婚。想必,老赵总也这么觉得。” 罗璇瞭然地点点头:“老赵总壮士断腕。” 王永昌意味深长地微笑。 罗璇也微笑,垂首喝茶。 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不是罗桑厂厂长,赵明德根本不会离这个婚。 至於得罪了谁,得罪得是不是过分,赵明德根本不在乎。 而王永昌,之所以见缝插针地帮老赵总说话,是因为相比於自己,他们更加亲近。 如果不是用金钱和利益捆著,她很难真正融入到这群人中。 钱啊! 金钱,什么意义都没有。金钱,是最好用的工具。 罗璇喝完茶,又寒暄几句,准备告辞。 王永昌突然出声:“……罗厂长。你知不知道,你大姐,最近都在做什么?” 罗璇一怔。 王永昌垂眼:“老赵总离婚伤筋动骨,也算付出了代价。你大姐现在给cythnia做事,做得全是见不得光的业务,浑身上下都是把柄。容我多嘴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 罗璇猛地看向王永昌:“老赵总要你说的?他威胁我?” 王永昌说:“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是我多嘴。罗厂长,你知道我家老爷子做什么的,我想劝一句,不见光的业务,真的不要沾。你不劝你大姐,当心日后你大姐连累你。” 罗璇心中又惊又疑。 她站起身,告辞离开。 …… 赵太和赵明德是大学同学,是他们这一届的校。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再也没工作过,到老都是娇滴滴的脾气。 和cythnia聊过以后,她打给报社工作的老同学:“你要帮我啊!” 谁料对面说:“阿郑,我都退休好几年了。而且,现在谁还看报纸啊,你找错人了。” 赵太不可思议道:“不看报纸了?那看什么?” “网际网路啊!”对面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跑到网际网路上去啦!唉,我们报社大受衝击。” 顿了顿,对面长嘆一口气:“你要是想推波助澜,不如去网际网路上雇写手、买新闻。比如各种门户网站、论坛,传播速度更快,覆盖范围更广。我们老嘍!” 赵太说:“那你介绍一些网际网路资源给我。” 对面问:“究竟发生什么了?” 赵太哭诉。 对面义愤填膺:“赵明德太过分,这个岁数了,就算他有色心,还能硬起来吗?!还瞎折腾啥,不怕前列腺造反!阿郑你別哭,文人的笔,杀人的刀,我知道这消息该怎么写。” …… 流光溢彩的豪车停在昌隆集团停车场。 恰逢午饭时间,一群员工正围著豪车拍照。 远远的,罗璇听见关係王正朗声说:“利润是真不错,日子也过得好……” 司机掌握著她的行程,必须是她的自己人。而现在,罗桑厂被各路神仙塞了太多关係户,大部分关係户罗璇指挥不动,这些关係户罗璇用起来也不放心,除了关係户罗璇又无人可用。於是,每次出门,都由关係王来充当司机。 关係王是个聪明人。 这不,在合作方面前,他靠在豪车旁边,该装逼就装逼。 上了车,罗璇打开收音机开始听国际新闻。 在各个国家的贸易关税波动消息中,她闭上眼睛,开始思索这批羽绒服订单的前后流程,备料周转时间,又反覆盘算几笔收款日期,计算发工资时间。 “……如果钱还有剩,我们得趁著夏天没来,赶紧提前备下夏装的面辅料,不然等过几个月,天气一暖,面辅料又得涨价,这么打个时间差,罗桑厂备料至少能省下一千万。”她和关係王说。 关係王沉默地开车。 罗璇继续自言自语:“也就是说,为了节约成本,提前备料,就得预判今年夏天的订单趋势……” 关係王提醒她:“我们前几天刚刚真金白银给外贸公司送过礼。” 新闻里正在说:“——美国新墨西哥州州长比尔?理查森宣布放弃欧巴马新政府商务部长提名,原因是与新墨西哥州政府有商业往来的一家公司正接受联邦大陪审团调查。” 关係王说:“你这几天都在关注这则新闻。” 罗璇嘆气:“因为这家被调查的公司,也和江明映的业务有瓜葛。” 或者说,这场席捲全球的金融风暴,源头正是美国华尔街。 罗璇又说:“江明映掌控的资金盘子,问题越来越多,不知道能不能周转过来。一旦他出了问题,罗桑厂恐怕遭遇抽贷,那么我们的现金流也只好拿给银行,没了钱,所有的计划只会一场空。” 国际新闻结束,关係王换了个台:“你歇歇,听些轻鬆愉悦的內容。” “——罗桑县產出物美价廉的羽绒服。” 罗璇猛地睁开双眼。 “我们没发过通稿。” 关係王“臥槽”了一声,伸手扭大音量。 只听收音机里喜滋滋道:“今年冬天,羽绒服需求量增大,近日突然有一批物美价廉的羽绒服上市,原来这批货从罗桑县工厂源头流出。市民们纷纷表示,厂家直销的羽绒服,成本低廉,用料扎实,外面料尤其神奇,防水防油,还分外轻盈……” 罗璇目瞪口呆。 在这个抢订单的紧要关头,罗桑县会上新闻? 还是“物美价廉”? “物美价廉他大爷!”关係王直接尖叫出声,“他妈的有人搞我们!” 第220章 罗桑厂的公关 “他妈的有人搞我们!” 向来以斯文形象示人的张东尧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张东尧继续在电话里说:“非常麻烦,网上都处都是罗桑县羽绒服物美价廉的报导。县里高度重视,正忙著撤新闻,但我们主要是和报社相熟,和网络媒体並不熟,所以还需要很多时间。” 张东尧这段话,含脏率非常高。 无论什么人,只要在一线做事,就会变得暴躁。 张东尧刚一掛断电话,外贸公司的电话就打进来质问:“罗厂长,你们罗桑县的產品,对內对外是两种售价吗?” 罗璇很官方地回覆:“这些新闻我们还在调查,真假有待商榷。” 外贸公司直接说:“罗厂长,我们要求降低採购价,从10美金降到9.8美金。” …… 降低採购价! 罗璇立刻说:“这些都是假新闻!” 对方说:“我看到新闻照片了,这批流出来的羽绒服,我认识。如假包换。” 罗璇说:“这其中有误会。我们的利润本就压得非常微薄,您採购一件羽绒服9块2美金,我生產一件羽绒服也是9块2美金,这么算下来,我们是亏钱的!” 外贸公司反问:“罗厂长,罗桑县羽绒服物美价廉的名头已经打响,我知道有买手从你们哪里收羽绒服就是9.2美金,你和我说你们亏钱,你觉得我会信吗?” 顿了顿,外贸公司冷冷地说:“现在我也要这个价,有什么问题?” 罗璇这还有什么不懂。 罗桑厂就是被人搞了! 封闭的车厢里,手机对面的声音清清楚楚。 关係王叠声道:“我们的羽绒服订单被人搞了!” 她当机立断:“有人在背后使小动作。请给我一个面谈的机会。” 对方已经掛断电话。 …… 罗璇扬声:“不回罗桑厂了,直接去外贸公司。” 关係王一脚油门,车子拐了个弯。 路上,罗璇第一时间给赵明德打电话,对面关机。 赵明德的秘书迅速给她回电:“罗厂长,我们老赵总去欧洲参加国际面料展会了,这会还在飞机上。” 罗璇绝望地问:“他要在飞机上面待多久?” 秘书算了算时间:“明天上午您能联繫上他。” 罗璇绝望地问:“他跟谁一块去的?” 秘书说:“王总和郎总,他们三个一起去的。” 罗璇眼前黑了又黑,迅速把事情给秘书交代了,秘书的语气严肃起来:“我马上和昌隆集团、草原服饰联繫,三家协调处理。” 但罗璇不抱什么期待。 传统製造业,对上新兴网际网路,基本就是一头雾水,玩不转,也指望不上。 態度?刀刀见血的时候,態度有个屁用。 她赶紧给祝峻打个电话,祝峻提醒她:“网际网路媒体,你找我妈啊。她是开文化公司的。你等著,我先跟我妈打个招呼。” 罗璇恍然大悟。 等祝峻打过招呼,她一个电话杀到祝胜男那里。 薑还是老的辣,祝胜男直接说:“我第一时间就看过新闻。你们这是被人搞了?” 罗璇问:“您知道是谁?” 祝胜男也不废话:“我知道。” “谁?” “珊瑚集团。” 罗璇大怒:“珊瑚集团,那帮老贼,也要和我们抢羽绒服的单子吗?” 这批羽绒服体量大、利润大,cythnia没这个资本吃,罗璇知道是她哥哥干的好事。 “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內容。罗厂长,我消息这么灵通,已经证明了我的本事。你为什么不把罗桑厂的公关包给我做?这么大的利润,从投產到封帐,你们一定会被人搞个不停。” 罗璇尷尬地咳了声:“罗桑厂现在没钱做公关。” 祝胜男轻鬆地说:“这次的帐期可以久一些。但以后你有需求,要第一时间想著我。” 罗璇老老实实地提醒她:“我当然可以想著您,但招標流程该走还是要走的。” 祝胜男哈哈笑了:“我晓得,我能搞定。” 两人结束通话。 …… 罗璇进了贸易公司的门,果不其然地吃了个客客气气的闭门羹。 主要负责人没出面,只派出下面一个年轻女生接待,无论罗璇怎么解释,都是满脸为难。 临走的时候,女生把一个贵重的小盒子拿出来:“罗厂长,老板交代请您带走。” 罗璇一看,坏了,正是前几天给外贸公司老板真金白银送的礼。 可不就是真金白银,这盒子里面正是罗桑厂通过重复抵押地块来借贷2000万的银行发售的100g牛年纪念金条一根。 买金条是人情,送金条也是人情。 人情套人情,处世之道。 如今,礼都退了,对方的態度已经很明显。 她只好灰溜溜地揣著这个小盒子离开。 回去的路上,手机也没有丝毫停歇,噼里啪啦都是电话,全部是外贸公司和买手打来的,个个都在质问罗璇,凭什么给別人价格低,给自己价格高? 罗璇一一解释后,对方或听,或打断,最后的结论分外统一: “我要求降价。” 降价,按他们说的9块2採购价,罗桑县全县都得饿死! 罗璇攥著手机,滑溜溜地攥不住。关係王转身递了几张纸巾过来,罗璇才发现自己满头满手是汗。 车子在城市中缓慢挪动。 到了傍晚,张东尧打电话过来:“网上的新闻已经处理乾净了。” 罗璇这才鬆了口气。 第221章 高嫁吞针u0026羽绒服贸易战打响 “网上的新闻这就已经没了?!”赵太尖叫,“赵明德,赵明德,你好本事!!!” 她颓然坐在沙发上,掩著脸哭。 哭了一会,她打了几十个电话给赵明德,对方统统关机。她又打了几十个电话给赵明德的秘书,对面始终占线。 赵太发疯似的捶打沙发:“以前我打电话,就算赵明德不接,他秘书好歹还接一下!如今他们都不接,这是已经把我拉黑了!” “好,好,那我们就硬碰硬!” 老同学劝她:“阿郑,赵明德那边,或许是有事情绊住了。好歹是夫妻,你至於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是谁做得绝?那点破羽绒服,能亏他几个钱?我不过给他个教训,让他好好地跟我谈財產分割!你知道赵明德多过分?我必须按他的方案来,他连谈判的余地都不给我留!” 老同学皱眉:“赵明德欺负人呢。这件事当真就没得转圜吗?” 赵太悽然道:“老同学,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赵明德在外面天酒地,几十年不回家,也不碰我的。我稍微多说他一句,他把我流放到欧洲去,待了7年,才允许我回国。后来我就不敢再说他了。” 老同学嘆了口气:“但至少他没在外面给你弄个孩子出来,那他待你,已经算仁义。”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赵太流下两行泪:“这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老同学坐在她对面,轻声劝:“阿郑,高嫁就是要吞针。你嫁他之前,就应该想清楚,以他的家庭背景,做生意迟早飞黄腾达。你嫁给这样的人,做人太太,本身就是一份工作。你得把他当老板,不能把他当丈夫的。” “包括受他的欺负、忍他的气、接纳他的心?” 老同学沉默了很久:“这些都是你的工作內容。你不但要忍受这些,你还得对著他笑。” 赵太悽然长嘆:“我做错了选择。当年分配工作,我分回原籍,去西北航天所,和他异地。那时候调动工作太困难,他又心,我为了跟他结婚,辞了职。现在想来,我应该和他分手。” “但你有很多钱。” “钱吶,多少才算多?我已经老了。我的青春,我每一天快乐的日子,能用钱买回来吗?” 老同学按住她的手臂:“阿郑,你不要这么想。因为人生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 赵太惨笑:“已经走到今天这地步,再说这些,已然无益。”她抓住对方的手,“你得帮我。” 老同学为难:“我虽然在媒体,但也退休了。网媒你看到了,新闻被撤了个一乾二净,说明赵明德是有本事的。我能力有限啊。” 赵太说:“我可以给电视台赞助一百六十万,只需要帮我插一条电视新闻。” 网际网路兴起,电视台创收遭遇困境。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退休的人,如果想把日子过得舒服点,最好在朝里有人。 老同学眼睛亮了:“我帮你联繫。” …… 罗璇让娇姐把所有下订单的外贸公司和买手全部发过来,一家一家主动联繫、解释情况、说明原因。 办公室设在上海的,她逐一上门。 別管对方见不见她,至少姿態做到位了。 这么折腾了一整天,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客户口风微松,罗璇觉得有戏。 天彻底黑透了,罗璇才踏上返程的道路。 国道旁边有一家家专供货车司机的饭店,夜幕降临,有些饭店掛上五彩斑斕的彩灯。年轻的女孩子面孔涂著浓妆,穿著短裙,裸露出美丽的大腿,倚在货车旁边微笑。 有个很年轻的司机探出头,一霎不霎地注视著那个女孩子,伸手抚摸她的脸。 罗璇注视著那个青涩的年轻人。他探出半个身体,和年轻女孩子接吻。 这是爱情吗? 爱情是否真的存在过,在无边无垠的时间的旷野里,存在於这个瞬间? 罗璇关闭车窗玻璃,靠在真皮座椅上。 关係王从五彩斑斕的店里满脸通红地跑出来,拉开门,把塑胶袋装的卷饼递给她。 关係王坐上驾驶座,正在系安全带,忽然黑夜里传来女孩子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怒吼声,“嘭”的几声闷响,有什么击打在肉身,有什么沉闷地倒地。 罗璇坐在车后座啃卷饼,关係王看了眼外面:“噫,这俩大货车司机,为了那个服务员,打起来了。” 车子重新启动,把一团混乱拋在身后。 “孽障,孽障。”关係王念叨,“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国道上逐渐恢復寂静。 车子驶入之河市,两人才能正儿八经坐在店里吃上晚饭。 罗璇对著服务员喊:“劳驾打开电视,想看国际新闻……”话没说完,关係王已经熟门熟路地摸到遥控机,“啪”的一声按开,几下就转到本地新闻频道。 “调台,国际新闻。” “哦……等等?” “——今日晚7点钟,两名货车司机因一名服务员发生口角,继而升级为暴力殴打,该服务员与被打司机身受重伤,肇事司机已经被警察抓获……” 顿时,饭店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电视。 本地新闻频道,这则新闻很短暂地过去了,但这则新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电视上,包括罗璇和关係王。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 在万眾瞩目下。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罗桑县羽绒服物美价廉”的字样出现在本地晚间新闻中,在电视里播放长达7分钟。 罗璇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了又响。 …… 第二天上午,事態已经愈演愈烈。 电视新闻播出后,罗璇前一天等於白忙,之前鬆了口的贸易公司和买手,一夜之间突然態度强硬起来。再细问,他们竟然在一夜之间达成共识、有备而来。 所有的外贸公司与买手联起手来,向著罗桑县提要求: 全部羽绒服订单的採购价,统一从10美金,降低到9.2美金。 在错综复杂的国际贸易战下,在小小的罗桑县,羽绒服贸易战正式打响。 第222章 罗璇的决定u0026知道你急但你先別急 “降价也没办法,总要保住这批单子!” “这批单子做到就是亏到!” “但你这批单子不做,就不会有以后的单子!机器总要开著才能赚钱!” “但这批单子的价格降了,以后的单子价格也必须降!羽绒服的单子降价,夏装单子要不要降价?价格降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罗璇高声道,“利润越来越薄,以后还怎么做?” “薄利多销!” 罗璇大骂:“分明是贱卖劳动力!” “我不管,这批单子我接!” 罗璇拍桌子:“——你敢!” 吵成一团的商会现场一静。 罗璇又拍桌子,厉声道:“我看你们谁敢!” 现场一片安静。 几个低价卖羽绒服的小工厂主站在会场台上,悬尸示眾,垂著头瑟瑟发抖,臊眉耷眼,不敢出声。 罗璇第一时间严厉排查所有工厂制单情况,谁低价卖了羽绒服,一查便知。这一次,涉及到罗桑县生死存亡,老戴直接把人拎到商会会场来,公开处刑。几人被罗璇晾在台上好一顿臭骂,並取消了本次所有合作。 这次商会,赵书记亲自坐镇。 当著全县大小工厂主的面,罗璇立了威,如今她一开口,颇具分量。此前还心怀轻视的人,经过本次罗桑县集体惨遭降价,真金白银的亏损下,再也不敢自作主张。 大敌当前,统一意志。 罗璇见现场眾人安静下来,乾脆利落地宣布: “罗桑县谁都不许降价。罗桑县不会降价!” 现场一片安静。赵书记微微点头。 谁料,罗璇话还没说完。 “罗桑县不会降价。”她冷静地说,“非但不降价,还要求提价。” …… 提价? 不降价已经足够强硬,还要提价? 台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 罗璇看著台下一张张嘴。 她宣布:“罗桑县全体提价,我们要求每件羽绒服提高0.8美金。”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101 看书网藏书多,101??????.??????隨时读 】 “全部羽绒服订单的採购价,统一从10美金,提高到10.8美金。” …… 会场外,两个工作人员抹著汗喝水。 今天是县纺织协会和服装商会的联合大会,几乎全县大小工厂的工厂主全来了。 会议办得特別急,特別仓促,该有的都没有,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县领导班子居然全员出席,这样高的规格,这样少的准备时间—— “就跟打仗似的!”其中一个吐了口茶叶末。 县里的工作人员兵荒马乱好久,如今会议开始,总算可以喘口气。 “唉,究竟怎么回事,打仗一样。” “你没听说?真打仗啦!” “啊?” “还是那批羽绒服。我们做一件成本差不多9.2美元,大货採购价10美元,刨去人工物流水电房租,本来就没得赚,结果有几个傻子私下里9块2出给买手,被捅到网上去,现在所有客户都知道了,逼著大家集体降价。” “啊,那可怎么办?集体降价,咱们县今年不就亏完了吗?” “我儿子今年高考,点名要iphone手机,说那个牌子年中要出3g手机,我答应了。要是真降价了,我哪来的钱给他买iphone?” “iphone是啥?我女儿想要诺基亚n97,她说黑莓也不错。” 会场里突然爆发出高昂的爭论声,两人急忙起身查看。 “这又是怎么回事?別打起来了!” 再回头,一辆鋥亮的黑车停在外面。 车门打开,一个英俊的男人走下车。他身上有香水味,穿著西装,面孔和身上的劲头看起来和罗桑县人格格不入,走起路来有股装逼味,和外贸公司那些买办別无差异。 间谍啊? 这会场里面,可正討论著怎么对付外贸公司和买手呢。 工作人员警惕起来。 那人径直走过来,微笑著问:“降价羽绒服的事,在这里开会?” 工作人员把笔记簿推给他,眼皮都不掀:“签到。” 男人看了一圈:“没我的名字。” “那你就不能进。”工作人员警惕地看著他。 江明映没倒好时差的脑袋开始痛起来:“我是投资人——” “我不管你是谁。”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说,“签到簿上没有的人,就是不可以进。” 江明映瞪著她。 工作人员也瞪著他。 一个间谍。 耍什么帅。 装什么逼。 “再扰乱会场秩序,我就叫保安了!” …… 会后,罗璇见到风尘僕僕的江明映,大感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我第一时间从美国飞回来,就为了吃这口热乎乎的闭门羹。”江明映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別的意思。” 罗璇看著江明映。 江明映也看著她。 罗璇犹豫片刻:“別人关心你飞得快不快,那我关心一下你飞得累不累?” 江明映提醒她:“其实你可以直接向我匯报工作的,不需要向我发射衣炮弹。我不吃这套。” “是你说要我注意態度。”罗璇说。 江明映“嗯”了声,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罗璇暗暗揣摩对方心意。 顿了顿,江明映收了笑,看著罗璇,嘆了口气:“其实我挺累的。” 罗璇懂了:“那我晚点再找你?” 江明映脸上露出刻薄的神情,转瞬即逝。他又顿了顿,重新露出完美笑容,坐在办公桌后,很烦地看著她:“不用,直接告诉我,你的打算。” …… “你的意思是,外贸公司要求羽绒服价格统一从10美金降价到9.2美金,而你要求羽绒服价格统一从10美金涨价到10.8美金。他们要求降价0.8美金,而你反向要求涨价0.8美金。”江明映说。 罗璇强调:“外贸公司恶意要求降价0.8美金。罗桑县反制,要求涨价0.8美金。” 江明映说:“我很意外。” 罗璇解释:“因为外贸公司本地统一降价是恶意降价。这种情况,我们绝不能逆来顺受,必须硬刚。” “你觉得恶意在哪里。” “我思来想去,从买手悄悄收购羽绒服开始,这就是个针对罗桑县的局。我们被人搞了!” 江明映面色严肃。 “太巧了,一环扣一环。买手悄悄收购羽绒服,紧接著就是网络舆情。为什么专门挑网际网路来散布舆情?因为知道我们传统製造业玩不转网际网路,也知道罗桑县没有网媒渠道。事情一发生,贸易公司立刻上门要求降价,他们怎么知道得那么快?我找人处理好网际网路新闻以后,紧接著立刻就是电视台新闻,贸易公司立刻和买手联手压价。这背后,没人搞我们,绝对不可能。” 江明映冷冷地说:“是谁搞我?” 罗璇立刻说:“贸易公司。最终获益的是他们。你在海外面临银行抽贷风波,现金流吃紧,抽不出手来救我——除了贸易公司,谁会关注这些?” 江明映缓缓点头。 罗璇得出结论:“幕后黑手必然是他们。” 江明映面沉如水:“你说得没错。他们要搞的,就是我,和我背后的宗先生。” 他沉默许久,凝神思索。 罗璇说:“针对恶意降价,我们不能妥协。一是罗桑县製衣成本就要9.2美金,其他各项杂费算上,如果採购降价,做一件就是亏一件,规模越大,亏得越多。二是,这次被打下去了,以后就会持续被打,罗桑县死得更快。三是,我们必须反制,亮出我们的態度。” 江明映问:“万一丟了单子呢?万一反制以后,我们接不到外贸订单了呢?” 罗璇反问:“你为什么不去投资印度马来西亚和非洲?是你不想吗?” 江明映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想投资这些地方?” 罗璇说:“你给我发过地名,我有眼睛,我会看,会猜,会分析。” 江明映迟疑片刻:“是的,从数据来看,这些地方的投资回报率更高。但我亲自去考察过,他们的產业链並不成熟,贸贸然投入,风险太高。我的客户不会接受那么高的风险。” 罗璇说:“所以,我想,至少这几年,我们的客户也是別无选择的。” 江明映问:“那以后呢?” 罗璇苦笑:“以后?贸易战打响,外贸还有没有出路都难说;罗桑县的產业集群很有可能要整个搬走;出口转內销、网际网路经济、腾笼换鸟搞高科技必然是未来的主流方向。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过几年,你的资金在这里赚够了回报,难道你不走?” 江明映点头:“等其他地方的產业链做起来了,我当然会走。或许三五年,或许六七年。” 罗璇说:“所以我们必须保住眼下几年的利润。先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向前看!” 活下去,才能向前看。 江明映思索。 思索后,江明映说:“我当然支持你,可我担心,现在大家会担心压货,悄悄出去低价卖给外贸公司。一旦心不齐,你这场硬仗必输无疑。你资歷太浅。” 於是,在江明映眼中,罗璇露出了缺德的笑容。 “我资歷確实浅,但有人资歷深。” “我確实急,但有的是人比我还急。” 第223章 大家都很急u0026天上地下的老祖宗连夜加班 一个製衣家族聚在祠堂里开会。祠堂没开灯,眾人在族长的主持下,低声商议。 “统一提价!那个女人是疯子吧。” “降价的事,你们怎么看?罗厂长的话,跟不跟?” “不跟?不跟能行吗?你没看那女人扯著虎皮做大旗,凶得很!” “小张他们偷偷出货,被她骂得灰头土脸……” “我才不怕。只要能赚钱,我怎么都行,被骂两句算什么,少不了一块肉。罗桑县的死活干我什么事。” “还是得赚钱。人家都说要降价了,我们反而抬价,羽绒服还能卖得动吗?卖不动,不就压货了吗?罗桑厂財大气粗,压货压得起,我们哪里压得起呦,一天天的都是钱!” 眾人压低声音,激烈地爭论起来 族长伸手:“我们先不表態,暂时观望。” 顿了顿,族长又隱秘地说: “我和一个买手很熟。过几天,我去和他通个气。” “如果最后大家都提到10.8美金,那咱们家就把价格定到10.6美金。咱们家价格低,出的一定比別人快。” “如果这个价格提不上去,咱家得赶紧认怂,管他三七二十一,別人9.2美金,咱们迅速压价到9美金出清,这样咱们跑得也比別人块。” “总之,一切保证咱们家几个厂子不压货。” …… 罗桑县服装產业集群,其中的大小工厂,多数以宗族血缘关係为纽带。围绕著宗族血缘关係,多数是乡亲关係、朋友关係。 县乡中国,人情社会。 箇中奥妙,错综复杂。 在这个夜晚,在无数熄灯的室內,同样的对话悄悄流传著。 …… 江明映曾经见识过同学charles在中国县乡项目的惨败。 外来人在县乡做投资,会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亏损点,charles经歷过被偷水、偷电,房间被洗劫一空,被狗咬,被讹诈,最后变成地方局里的一只小肥羊,亏了个精光。 所谓的长期利益,所谓的共贏,对於原住民而言,只是遥远的宏大敘事。他们並不关心宏大敘事,他们只关心当下的日子。 因此,再遇到县乡项目,江明映异常谨慎。 罗桑县贸易战打响,罗璇想要带著全县大大小小的工厂,集体对欧美价格反制。谈判过程,诸多拉扯,这些各怀心思的工厂主,她真能统得下来吗? 毕竟,小生意不易,面对真金白银的波动,这种对心理的考验,就算罗璇能撑得住,其他人能撑得住吗? 江明映很少管这么细节的事。 但—— 江明映抬头看著自己办公室里巨大的世界地图。 地图上,蓝旗依旧遍布,而代表资金的黄旗却已寥寥无几。 在全世界银行明里暗里的打探下,在欧洲银行抽贷的威胁下,江明映还得装作歌舞昇平,还得装逼,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压力太大了。 於是,破天荒的。 江明映主动问罗璇: “你说你资歷浅,那谁资歷深?” “你说有人比你急,究竟是谁会帮你?” …… “赵明德他急什么啊?” “赵明德那么大的老板,跟著掺和什么啊?” 祠堂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怒骂。 “赵明德说,只要我们敢自己乱定价,以后备面辅料,统统对我们提价25%?” “赵明德发了话,还有哪个供应商敢反对,难道我们以后……” 族长面沉如水:“听说是尚雅集团从上往下、压下来的要求。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敢不跟罗厂长,以后从原材料开始,所有的面料、辅料,各种杂项,都要提价。” “尚雅集团是搞全產业链的,从种到服装城,人家真想难为咱们,咱们就真无路可走啊。” “赵明德?居然是行业老大赵明德?不是,他急什么急?这事跟他有什么关係啊?” 族长制止眾人的怒骂。 “昌隆集团、草原服饰、之河大学也都暗中表了態。至於县里——今天张东尧喊了我去,明里暗里地敲打了我一番。” 诸神下凡,祠堂里再次炸了锅。 “完啦,高端面料都掌握在昌隆集团手里,得罪昌隆集团,不给我们高端面料,我们的利润就做不起来啊。” “草原服饰专做渠道,也万万不能得罪,不然咱们做出来的衣服卖给谁去。” “张东尧更不必说——那廝看著斯文,满肚子坏水——最可恨的是他有靠山——” “之河大学你就敢得罪了?万一咱们家祖坟冒青烟,有小孩能考得上之河大学呢?” “……那咱们家祖坟得著火才行。” “胡说八道!越讲越离谱!”族长再次出声制止。 眾人訕笑。 “总之,大家也听明白了。”族长沉著脸说,“这次,罗桑县是发了狠,非得跟欧美打贸易战不可,我们只能跟,没有別的路可走。” “我们这种小厂子,得罪这些大神,必然原地破產。” 族里的老人咂摸半天,摇头晃脑: “诸位,我现在摸出来了。对欧美集体喊价这件事,其实不是罗厂长在急,而是咱们服装纺织行业三巨头、咱们地方政府、咱们地方高校在急。” “叔公说的是。”族长环顾四周,“所以,谁揣著小心思,就是损害咱们全族的利益。” 叔公又颤颤巍巍地说:“如果这些人都在帮我们抬价,那我觉得,这事有谱,我们要跟。” 另一个老人开口:“做生意,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钱不是按月赚的,钱是一下子来笔大的。” “一旦集体抬价成功,我们能大赚一笔。” “一旦失败呢?” “怕失败,不如出门打工!你还开什么厂,为什么不去罗桑厂坐流水线?” 祠堂里一片安静。 族长总结:“跟了有可能赚钱,不跟,绝对会亏钱。我想,该怎么做,大家心里都有数。” 眾人点头。目光坚定起来。 族长宣布: “我们生意人,都讲究避讖。各位,既然大家的想法都统一了,那就对著列祖列宗,发个誓吧。” …… 县乡中国,人情社会。 在这个夜晚,不知有多少位天上地下的老祖宗,被迫加班,听了满耳朵赌咒发誓。 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跟著罗厂长抬价,绝不乱搞小动作。 第224章 离婚摊牌u0026是谁在急 “你他妈少在背后搞小动作!”赵明德捂著额头吼出声。 他嘶哈嘶哈地吸著凉气,赵太举著第二只茶杯,毫不犹豫地砸过来,赵明德扭身闪躲,秘书、司机、助理、保鏢等人纷纷扑上来飞挡,现场再次乱成一团。 茶杯碎了一地,赵明德大骂:“你闹够了没有,你知不知你这次得罪了多少人,全都是我给你擦屁股!” 他鬆开手,满脸血呼哧啦,狼狈万分。 赵太红著眼圈,恶狠狠地指著他:“赵明德!我飞到欧洲来见你,你居然还敢把情人带我眼前?你究竟有没有尊重过我?” 赵明德人在欧洲开面料展会。他一听说赵太又犯了事,立刻要求报表司机助理等人把赵太“请”到欧洲来。 他在欧洲早早置了业,如今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赵明德一辈子爱美色,在欧洲自然也不甘寂寞,以每月五万人民幣的价格在当地包了个20岁的美貌留学生。 五万人民幣並不多。 但他这样的事业规模,这样的身价,就算找包养,也根本不必真金白银出太多费用,只要晃晃钱袋子,就有大把年轻女孩子趋之若鶩。 赵明德是个残酷又现实的人。 闻言,赵明德挥挥手,对年轻情人说:“你出去逛逛。” 情人温顺地应了声,穿鞋出门。 赵明德又让眾人都出去。 门关上,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剩下一对怨偶。 赵明德站起身,自己找了消毒水,把额头脸上的伤口都处理了,才转头对赵太说:“阿郑,我是个商人。当年我娶你,你將过怎样的生活,你我为什么结婚,你说你心里清楚,我也以为你心里清楚。” 赵太刚要说什么,赵明德打断她:“你听我说完。当时我图你学歷高、漂亮、懂事,拿得出手;你图我家里背景好、条件好、当军官。而且,你说你怀孕了,当然后来我发现你没怀孕,这就是后话了。” 赵太说:“当年,你说你不在乎孩子。你更在乎我。我信了。” “孩子,我想要就能要,我要多少有多少。”赵明德漠然道,“但法律规定,我的太太只能有一个。所以我当然在乎你这个人——在乎你的学歷、漂亮,以及懂事。你必须是个体面人,能让我拿得出手。” 赵太惨笑:“你在乎我这个人,在乎的原来是这些。” “当然。”赵明德凝视著赵太,“你捫心自问,后来你达到我的要求了吗?” “你对我提要求?难道你是我领导?” “我当然是。”赵明德坐在沙发上,“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还管我要钱。我当然是你领导。我已经比外面的领导好很多。” 赵太涨红了脸。 因为屈辱。 赵明德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我的天吶,阿郑,你不会真的这么——”他想说愚蠢,顿了顿,还是换了个词,“天真吧?” 赵太颤抖著声音质问:“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不回家的理由?” “我只是不回家,我没有和你离婚,我也没在外面生私生子,因为我重情重义,我自问已经尽到责任。”赵明德说,“你德不配位,我也让你在这个位子上待了这么多年。” 赵太冷笑:“德不配位,你连这个词都用上了,你以为你是谁,皇帝?你身上那股傲慢、自大、利慾薰心、好斗、无情、压榨他人,真是熏得人头脑发昏!赵明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是这样人,我怎么可能成功呢。”赵明德非常冷静,“你不能要求我又成功、又是个善良的好人。你这辈子,没活明白。” 赵太说不出话,眼泪沿著保养得宜的面孔簌簌而落。她浑身颤抖。 赵明德说:“阿郑,你老啦,我也老啦。咱们两个,愿意不愿意,也凑合一辈子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吧。你这次闹成这样,王永昌说我也有错。我反思过了。之前的財產分割方案,我重新擬定方案,不会亏待你。” 赵明德一说软话,赵太立刻原谅了他。 她呜咽一声:“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你当真要离婚?” “我不想。不是因为对你有感情,而是因为我不想麻烦。”赵明德说,“但我不离婚不行。一是你联合外人算计我。二是你得罪人,我必须表態——扒衣服!你好歹也是老牌大学生,你怎么会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 赵太囁嚅:“我也是被人挑唆的……” “你別总把错推到別人身上。做决定的不是你?”赵明德不爱听她说话。他的头开始痛,一只手按住太阳穴,另一只手抽出协议,拍到赵太面前,“你看看。” 协议上註明,在物业之外,额外將一处新疆旅游连锁產业拨给赵太。 赵太看了几眼,有点发怯地说:“我得回去找律师他们帮我一块看。” 赵明德轻蔑地笑了声。 赵太又说:“这家新疆旅游公司,在哪里?” 赵明德嗤笑一声。 “如果你问总部的话,在乌鲁木齐。”他半轻视、半不耐烦,“各线路分散在新疆。” 赵太鼓起勇气:“为什么是旅游產业。我想要一个长绒產业园,小点也行。” 赵明德拔高了声音:“你还好意思要纺织產业链?你知不知道,你发的那两篇罗桑县羽绒服通稿,得罪了多少人?” “赵明德你喊什么喊,这对你来说算多大损失?” “蠢货!你以为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少骗人,几件破羽绒服,能怎么样?” 赵明德深吸一口气。 “几件破羽绒服!被你说的,就跟多少人联手做事一样!你说啊!我能得罪谁?” …… 罗璇擼起袖子给江明映逐条分析。 “罗桑县对欧美打贸易战,为什么大家一定会听我的。” “究竟是谁在急?” “老赵总当然急。毕竟用了他的工厂,资金链上有他投资的科技公司,一亏损就是真金白银。” “王永昌当然急。那是他的面料,一亏损就是真金白银。” “郎峰当然急。你打开网际网路看看,他真金白银几千万的新设计营销费用已经砸下去了,上海办秀的场地费也了,科技公司也跟著老赵总投了,现在关键面料出篓子?他不仅急,他还疯。” “之河大学当然急。从新面料发布到后续的应用研究,多少学科方向啊,多少课题啊,能申请多少国家基金啊,之河大学的排名能往上爬好几个啊,眼看著能建设强势学科,多少人的乌纱帽啊——结果黄了?之河大学能答应?” 第225章 张东尧的转变(一) “至於张东尧——你知道他姐姐的事?” 江明映微微点头:“大家都知道,但大家都装作不知道。” 罗璇安静了好一会。 “他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手指动了。” “一个已经脑死亡的人。还能怎么样。”江明映反问,“所谓的手指动了动,不过是最基本的刺激反应。” “那她……” “反覆插管子,她的面容已经很不好。”江明映说,“张东尧就是造孽。” “张东尧究竟在等什么?” 江明映冷哼一声:“张东尧什么都没有等。他只是没办法自己面对以后的生活。” “你觉得张东尧知道吗。” “他不傻。他知道。”江明映说,“他在骗自己。所以他才急。” “罗桑县要是完蛋了,他得换博士论文选题,今年根本毕不了业。而他姐姐,已经这样了,等不得。所以,张东尧才是最急的那一个。” “所以,这些人,都会帮我。” …… 老戴参加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之河。一些文件批覆难免延迟。 一大早,各个办公室的门还锁著,张东尧就拿著一份文件等在门口。 老戴刚到,看见张东尧,奇道:“张博士,是什么急件吗。” 说著,他接过张东尧手里的文件细看。 “哦,商会声明。” “是的。我们对欧美集体涨价,需要商会发一份声明。”张东尧说,“我已经擬好,请您审过,我再拿去给赵书记审。” 老戴低头仔细看文件。 窗外,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张东尧身上。老戴翻动纸页,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医院消毒水气味。他心头一动:“你昨晚去医院了?” 张东尧不欲多说:“嗯。” 老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轻鬆地说:“你有什么困难,要向组织提出来。你得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没人帮你的。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或许问题就能解决呢。” 张东尧点了点文件上的涨价字样,笑著转移话题:“有些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他能说什么。 说他亲姐姐用一架破自行车害死了毒打他们的亲生父亲? 说父亲意外死亡,姐弟二人拿到一笔保险,最后靠著这笔钱,活了下来? 他和张东娇心里都清楚,有些问题,永远都没法解决。 老戴在电脑上確认过流程,手里翻完文件,大笔一挥,签下名字,把声明文件递迴给张东尧。 他接过。 当渺小的罗桑县对上庞大的欧美商业帝国,通过轻飘飘的一张纸,试图反抗。而张东尧满心都是自己的毕业论文。 罗桑县如何,其实他並不是很放在心上,也不认为和自己有什么关係。 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標,而当下的一切,不过是他达成目的手段。 老戴搜肠刮肚一番,憋了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去医院,是看望家里人?家人一切都好?” 张东尧简单地说:“还好。” 老戴说:“你过来也有些日子了,我们还没关心过你,是我们工作的疏忽。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张东尧摇头:“没有。” 老戴“哦”了声,又憋了半天,说:“你也快毕业了。你想过自己的未来没有?” 张东尧很明確:“想留校。” 老戴说:“非之河大学不可?” 张东尧点头。 老戴说:“別的都不行。” 张东尧说:“不行。” 安静了一会,老戴说:“为了离你的家人近?” 张东尧点头。 老戴欲言又止。 半晌,老戴说:“好,那我换个问法:你想过自己要过什么日子没有?” 张东尧沉默很久,说:“希望我的家人健康。” “除此之外?” “买个50平米的小房子,按月领工资,不需要太多,足够生活之外,有点微薄的积蓄,让我和我的家人过上平静的生活……不。这样太贪心了。我只希望我的家人健康,仅此而已。” “全部和你的家人有关?” “是。” 老戴嘆气:“所以,你不允许你的家人不健康,对不对?因为,一直是她带著你生活,而你还没断奶,没法脱离她生活,对不对?” 张东尧微微睁大疲惫的双眼。 老戴摆手:“对不起,我是个莽夫,我有什么说什么,你多担待。” 张东尧面色难看。 老戴又说:“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过日子?” 张东尧站起身:“我去找赵书记签字。” 老戴把皮衣往椅子上一丟,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大力关上门。 张东尧变了脸色。 他看著老戴,语气破天荒地尖锐:“我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老戴嗤笑:“你精神还没断奶,没了精神妈妈,你知道怎么过?” 张东尧的胸口激烈起伏。几秒种后,他涨红了脸,一拳打过去,被老戴轻鬆地接住,用力摔在墙上。 张东尧的头髮乱了,愤恨地盯著老戴看。 老戴说:“你打不过我,你打算怎么办?” 张东尧又伸手打了老戴一拳,又被他重重推在墙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老戴鬆开铁钳一样的手:“说了你打不过我。回答我的问题:你打不过我,那你怎么办?你要去死吗?” 张东尧猛地看向老戴。 老戴没什么表情:“回答我。你打不过我,所以你打算去死吗?你不活了?你后半辈子一直要和我打,是不是?” 张东尧不说话。 老戴说:“你聪明,我是武夫。你打不过我,你后半辈子就一直要跟我打?你觉得,跟我打,就是你这辈子该做的事?你就打算这么过日子?你活著究竟是为了什么的,就为了被我打一顿,然后你报復回来,打我一顿?” 张东尧愤恨地盯著他。老戴拍了拍手。 “我们的教育真是有问题。”老戴说,“你这样的聪明人,在学校里头学了一大堆,唯独没学过,该怎么把日子过好。你没顺著日子活,你一直在对抗日子。对抗不是目標,你根本没有目標。你现在就像一条恐惧的狗,汪汪叫。你没目標,所以你会得越多,越聪明,你就越茫然。” 第226章 张东尧的转变(二) 张东尧去拧门把手。拧不开。 他深呼吸,冷静下来后,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罗桑县商会的声明文件上。 “什么叫顺著日子过,什么叫对抗。我听不懂。” 轻飘飘的一张纸。 贸易战爆发了,欧美要降价,罗桑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选择抬价。 老戴说:“过日子就是走长路。走路的时候踩了狗屎,这脚底板的狗屎就得跟著你一路,抠不乾净,洗不掉,你没办法。与其满脑子都是鞋底的狗屎,你还不如带著狗屎继续往前走。” “顺著日子,就是你走路踩了狗屎,能抠就抠,能冲水就冲水,想办法把鞋底弄乾净,但实在弄不掉也就算了,该怎样还怎样,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对抗日子,就是你反覆想,如果我没踩到狗屎就好了,我绝不允许自己踩到狗屎,我为什么会踩到狗屎。弄不乾净,你就难受。你难受,你就没办法走路。你过不好自己的日子,你满脑子狗屎。” 窗外,一阵阵工人的喧闹嬉笑声传来。 有人出门上工,有人忙了一夜。无论身处於歷史宏大敘事的哪个角落,无论命运之斧是否即將坠落,他们都努力地过好自己的人生。 老戴说:“事已至此,你总要接受的。接受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接受人的生命就是有长有短。接受有些缘分只能到此为止。然后你要向前看。” 张东尧面孔一震。 他看向老戴,老戴也看著他。 “活著,还是死去。”老戴说,“不是你能选的。这是命运的必然。你必须向前看。” “我明白。”张东尧悲愤地说,“可是我不接受。如果没有踩到狗屎,是不是我姐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凭什么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凭什么是我们?” 老戴想说什么,张东尧开口:“你是不是想说,命运的斧头突然坠落,歷史的车轮把我们碾成齏粉,有些问题,就是没办法?” 老戴缓缓摇头。 他静静地说:“我想说,你质问得对。如果没有踩到狗屎,或许你姐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有些人就是会踩到狗屎——这就是不公平。凭什么是你们——这就是不公平。你说得对。” 张东尧怔住。 老戴说:“踩到狗屎,不是你们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张东尧下意识问。 “是社会结构的问题,是人类组织的问题,是现行制度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老戴看著张东尧。 张东尧说:“试图解决这些问题,无异於蚍蜉撼树。” 老戴点点头:“你是聪明人,是未来的社会精英。我知道,因为你聪明,你懂得权衡利弊,所以你会觉得,蚂蚁晃大树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张东尧抬眼。 老戴说:“我会觉得,你们这些聪明人,对不起你们的聪明。因为你们不关心社会,不关心城市,不关心乡村,也不关心外面大街上那些不如你们聪明的、普通人的生活。” 张东尧非常震惊。 老戴坐下。他沉默了一会,说:“东尧啊。在我这个年纪,在我这个位置,我看你,就是看孩子。孩子是社会的希望,孩子不应该吃这么多苦。也不应该遭受这么多痛苦。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知道你痛苦。我也曾失去亲人。”老戴说,“还有,你知道万小满吗?她是我看著长大的,她死了,我也痛苦。但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死的人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要好好地活。” “怀念吗?这是持续余生的慢性病。悲伤吗?不过一场短暂的重感冒。你沉溺於悲伤,不愿意走出来,无异於拒绝治疗。而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觉得,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如果你不想遭受这样的痛苦,如果你觉得不公,別人会不会也觉得痛苦、觉得不公?如果你能解决这些问题,以后大家都可以不再遭遇痛苦、不再遭遇不公。睁开眼,好好看看你的周围,好好看看这个时代,你睁开眼,好好去看外面具体的人。” 老戴揪著张东尧的衣服,把他推到窗边,猛地拉开窗户。 高处的风嗖嗖地吹进来,把房间里的文件吹得稀里哗啦作响。 “张东尧,你从小到大,使用了多少社会资源,才成为社会精英?因此,作为社会精英,你的责任要比別人大那么一丁点。你对社会的责任也比別人大那么一丁点。这个社会还有那么多需要你去改变的事。那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你没空沉溺、没空逃避、没空自欺欺人!去,去让社会变得更好,去让这些人不再遭受痛苦。把你的痛苦匯入大家的痛苦,让大家的快乐成为你的快乐——你得找到自己活著的意义。” 从县政府办公楼的窗户看出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罗桑县。 张东尧被风吹得面孔发冷。 他伸手一模,满脸都是冰凉的眼泪。 罗桑河的河水还是臭的。罗桑厂还有萧条的痕跡。依然有大片小工厂荒芜著。 拉货的大车隆隆驶过罗桑县的街道,成批羽绒服被拉进库房,如果能卖掉,就会换成钱,人们就能过上好的生活。如果卖不掉,人们只能赚取微薄的利润。 声明被风吹得飞起,张东尧伸手抓住。 上面白纸黑字,是小小罗桑县试图在国际贸易战巨潮中保存自身的微弱努力。 老戴伸出手,又指著窗外:“张东尧,今天你站在这里。你站在这栋办公楼里。我来告诉你——蚂蚁晃大树,就是我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 …… 走出办公室,张东尧掏出手机。有好几个医院的电话。 他拨过去:“不必催,我姐姐的病房费用,我儘快筹了去交。” “……已经交过了?”张东尧睁大双眼。 他站在走廊里。 “有人替我交过了?” 清晨的阳光缓慢地在他身上游移。窗外是工人们的嬉笑声,来往货车的拉料声,卸货的咚咚声。 张东尧看著窗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对面语气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我付了钱,我凭什么不能占用icu床位。”张东尧拔高了声音。几秒钟后,他有些伤感地说,“……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 门关上,老戴注视著张东尧离开的方向。 他用座机给赵书记打电话:“我劝完了。” 赵书记问:“劝得挺好?” 老戴微妙地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挺好。” 赵书记称讚:“老戴,你个莽夫,也学会当政委了嘛!我让你去和年轻人谈心,告诉你婉言相劝,你还说你不会委婉,看看,这不是做得挺好嘛!” 婉言相劝吗。 老戴再次微妙地犹豫了一下,语气中有点心虚:“总之我劝过了。” 赵书记又说:“我的钱,你帮我交给医院了?” 老戴说:“我也掏了些,咱俩的我一併交给医院的。话说回来,嫂子同意你掏钱?” 赵书记尷尬地咳了声:“莽夫!你没有小金库吗!” “你藏哪里的。”老戴压低声音,“我的都被我老婆掏出来了。” 赵书记又咳了一声,含混不清地小声说:“现金,套个防水袋,塞抽水箱里。” 老戴哈哈哈笑起来:“还得是你们聪明人!” 第227章 罗桑县与欧美的正面交锋u0026罗璇撂狠话 罗桑县的商会迅速公开发布提价声明,旗帜鲜明。 標誌著罗桑县与欧美在纺织品与服装战场开启了正面交锋。 贸易战打响,举国譁然。 依照行业惯例,省市的新闻媒体於声明发布前一周拿到草案,因此早有准备,新闻、消息、特稿第一时间见诸报端。 罗桑县异常热闹。 休息时间,报刊亭门口人头涌动,报纸一经刊印,迅速销空。小电视连夜加班,如今已经半哑了嗓子: “——近些年,全球层面的国家博弈永不止歇,之河作为全国纺织品与服装出口份额最大的地区,不断遭受巨大衝击。” “——2005年 1月 1日,美国纺织品与服装协议(简称 atc)在全球范围內正式生效,取消全球纺织品贸易配额。” “——2005年4月4日,美国启动针对三类中国纺织品进口的保障程序,中外纺织品战爭正式打响。” “——2005年5月18日,美国纺织品协议执行委员会以『市场扰乱威胁』为由,对来自中国的化纤制针织衬衫、化纤制裤子、及化纤制梭织男衬衫和精梳纱採取纺织品特別限制措施。” “——2005年8月1日,美国宣布將合成纤维布、套衫、毛制裤子、针织布、胸衣和晨浴衣这 6种纺织品的设限决定日期推迟至8月31日。” “——期间,中美从6月17日举行了第一轮正式磋商,经过七轮博弈,直到11月8日,中美双方在英国伦敦正式达成协议。” “——从 2006年1月1日到 2008年12月31日,美国对从中国进口的11类服装產品和10类纺织產品实施数量管理。此后,美国的手越伸越长,对中国的管理数量逐年增长。” “——2006年,美国对中国的管理增长率为 10%—15%;2007年,管理增长率为 12.5%—16%;2008年,管理增长率为15%—17%。” …… 关係王鸟枪换炮,地摊变成小推车。 他吆喝:“美国佬的手越伸越长~” 他的仓库里还屯著一批买不掉的菜刀,此刻全翻了出来,高高举起一把,大声叫卖:“大刀~向~洋人们的头上砍~去~!来来支持一下我们的祖国!把美国佬的手剁掉!” “便宜不?” “全场1折!菜刀有价!爱国无价!” 关係王的菜刀火热销售,气得县里的厨具老板直翻白眼。 厨具店老板跑回商业街,急忙在门店大门上悬掛五星红旗一面。 几个小时后,关係王和报刊亭老板谈妥,自掏腰包,在报刊亭旁边立了个巨大的易拉宝,专门用来贴贸易战最新消息。 这下子,罗桑厂门口的小广场更是挤得水泄不通,罗桑县商业街门可罗雀。 报刊亭女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关係王得意洋洋称商战就是朴实无华。 商业街门市的老板们急了,迅速商討后,统一开始放国歌、掛国旗,也在店外立起巨大展板贴新闻。 有些人家没备著国旗,关係王骑个自行车悠閒地穿过商业街,挨家挨户问: “买红旗不?价格可谈啊。” 等到中午,罗璇等人出来吃工作餐,猝不及防地陷入五星红旗的海洋。 大家站在国歌里,环顾四周比人还高的新闻易拉宝,缓缓张大嘴巴。 记者们蜂拥而至,也在红色满满的罗桑县面前吃了一惊。 有个记者刚刚註册新浪微博,在微博里这样写道:“我们的人民,懂得国家大义,拥有家国情怀,我们谁都不怕!” 配图是罗桑县掛满五星红旗的商业街。 …… 针对本次集体喊价,记者们纷纷採访相关人。 罗桑县领导班子通过商会之口,申明態度: “这场谈判,罗桑县爭取的是生存和发展权;而美、欧是在爭取支配权。” 罗璇对著话筒,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讲人权,讲平等,但本质上,他们是想支配同罗桑县的贸易。” 她侃侃而谈:“如果我们不断妥协,我们终將沦为低附加值商品的血汗工厂,终將陷入『越增长越贫困』的陷阱。因此,我们必须反击。” 记者问:“您不怕影响后续的经济往来吗?这风险是不是有点大?” 罗璇理直气壮:“歷史是不断螺旋重复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是长期和连续的过程,所以,即使有所博弈,也是重复博弈,流程就是:先斗爭,再博弈,然后和解,再斗爭、博弈,和解,迴环往復。我们不过顺应人类歷史规律罢了。” 这段话是张东尧写给罗璇的,先盖好大一顶帽子,再来一套甩锅无影手,丝滑小连招下,官媒和党报的记者都无奈地笑了。 而面对网媒,罗璇是另一套说辞: “风险確实不小,但值得。在当今的局势下,站在刘易斯拐点上,中国製造业日益艰难,转型与升级已成必然。今天不反制,罗桑厂將永远成为欧美寄人篱下的血汗加工厂,又加班,又搭料,不赚钱,不睡觉。我们的孩子也將重复这辛苦的命运,天天加班没钱赚,然后大骂我们没本事。今天不反制,明天悔青肠子!” 一番慷慨陈词,网媒记者眼睛都亮了。 同一时间,祝峻牢牢盯住网际网路动態。此番採访,既是对罗桑县对欧美贸易战的剖析,也是罗桑厂落地“网际网路+”项目的预热。 於是,这边採访还没结束,那边网络上的热度已经逐节攀升。 “又加班,又搭料,不赚钱,不睡觉。” “今天不反制,明天悔青肠子” 两个词条在网际网路疯传。 最后,记者们说:“谈判当前,您想说些什么呢。” 罗璇清了清嗓子。 她看向镜头。 “每个国家在国际贸易中都面临著贸易自由与贸易保护的两难境地。如果贸易双方不合作、只是博弈,双方都將因为贸易战而受到损害。” “反之,如果贸易双方真诚地从互惠互利的原则出发,都减少壁垒限制,那么我们都会从贸易自由中获得最大利益,也能增加全球贸易的总收益。” “我们既是竞爭的对手,又是合作对象。我们並非零和博弈,而是正和博弈。” 第228章 蚍蜉撼树u0026拖死罗桑县 採访结束,祝峻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罗璇:“热度不错,罗桑厂的网际网路项目可以上马了。” 生活不易,罗璇嘆气:“要是能直接换成钱就好了。这网际网路啊,我至今没搞清楚,怎么换成钱啊?” 祝峻笑:“眼光放长远些。” 罗璇顾影自怜:“我做事的驱动力主来自死到临头。” 顿了顿,祝峻问:“你婚后生活还好?” 罗璇想了想,说:“他给了我几笔贷款。” 祝峻斩钉截铁:“江明映现在日子不好过,手上抽不出现金流。男人没钱还有什么用,你趁早另做打算。” 罗璇吐槽:“这话你当著他的面讲。” 两人结束通话,林招娣的电话进来了。 “我的淘宝店突然来了很多单。”林招娣兴高采烈,“江南皮革厂的黄鹤没骗我!他果然是给公司採购文化衫,说上次的样品质量非常好,在我这订了5000件!” “怎么这么突然?” “江南皮革厂做出口皮包的,遭遇外商压价,现在看罗桑县对欧美反制,备受鼓舞,决定做一批文化衫给工人们增添士气,如果罗桑县反製成功,他们也依样反制。” 罗璇“啊”了声:“这听起来太像骗子话术了!” 林招娣唾道:“他已经打款了!” 罗璇眼睛有些发直:“网际网路还真能换成钱啊?” 林招娣冷笑一声:“瞧不起你妈?” 她结束通话。 电话又不断进来。 刚刚结束採访,在眾人的大肆鼓励下,罗璇被哄得找不到北。她备受鼓舞,喜滋滋打开电脑看新闻: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1???.???超顺畅 】 “让我看看新闻是怎么夸我的。” 结果新闻標题衝进她眼睛,令她眼前一黑: “罗桑县集体喊价,是否蚍蜉撼树?” …… “罗桑县想要反制欧美,就好比是螻蚁试图晃动大树。”nate笑著对江明映说,“在中国有个成语,叫……” 他想了半天。 江明映的脸上掛著无懈可击的微笑:“蚍蜉撼树。” 两人坐在长桌的对面,都抱著手,看向彼此。 本次要求罗桑县压价的,一共有7家大型贸易公司和12个买手,他们请来同时了解中西文化的精英人士作为代表与罗桑县谈判。 於是,在官方正式谈判前,在外贸公司与罗桑县双方力量的推动下,江明映与对方达成一次私下会面。 这人竟然是nate。 江明映说:“我真没想到,和罗桑县谈判的,居然是你。” nate掸了掸衣摆:“他们请我。这是一次让我提升身价的好时机。” 江明映说:“宗先生知不知道,你即將作为外贸公司和买手的代表,和我们谈判?” nate怜悯地看著江明映:“adrian,你究竟在天真什么?难道你以为,宗先生在中国的资金,只投给你一个人吗?” 电光火石之间,江明映意识到,资本无处不在。而这些外贸公司,层分缕析,源头总有宗先生的影子。 宗先生两头下注,而nate敏锐地找到了向上爬的机会。 但江明映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如同焊死在脸上。 能够永远露出虚偽的职业笑容,是从名校生蜕变为阶层精英的第一课。 江明映不轻不重地说:“宗先生正面临抽贷危机,你分心去做別的。你就是这么捍卫客户利益的?” nate说:“如果我贏了你,你的位置给我坐。我自然会捍卫宗先生的利益。” “是吗?”江明映抱著手臂,“如果是为了往上爬,我不建议你这趟蹚浑水。” nate好奇:“为什么?你就这么篤定,你和罗桑县会贏?” 江明映反问:“你觉得你会贏?” “当然。”nate指了指日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谈判战线拉得这么长?” 江明映看著他。 “因为现在已经是三月份。因为中国的冬天即將过去。”nate稳稳地说,“罗桑县的羽绒服,无论卖不卖给我们,都必须卖给我们。” 他露出笑容,牙齿雪白:“你死定了。” …… 正如nate所言。 拖到三月底,北方冰雪消融,南方暖意渐起。 眼看著羽绒服在国內即將过季,如果无法外销,就很难在国內清货。大小工厂颇感压力,集体质疑的声浪越来越大。 罗璇带著关係王一家家上门安抚。 日子还在无情地过去,隨处可见的新闻立牌,还在忠实地报导每日进展。但事实上,这场卷进无数人的谈判,没有任何进展。 国际贸易形势波澜起伏,双方僵持不下。 整个罗桑县渐渐瀰漫著紧绷的气息,就连老戴都长出了黑眼圈:“有点顶不住啊。” 走在路上,见到条狗,老戴都要踹一脚: “这么閒,去跟罗厂长走访去,去去去!” …… nate打的就是逼迫罗桑县羽绒服过季的主意。 於是,眼看著进入四月,官方谈判的时间却被nate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理由后延。 罗桑县商会几次提出抗议,都被对方无视。 双方几轮传话,江明映与nate在谈判前达成了第二次私下会面。 “还不鬆口吗。”nate意气风发,“再不鬆口,你们就死定了。” 江明映抱著手臂说:“如果真答应了你们,把羽绒服压到9.2美金,罗桑县才是真死定了。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讲人权,可如今,你们站在產业链的控制端,支配我们的时候,怎么不讲人权了?” nate笑嘻嘻道:“人权是用来给你们设立贸易壁垒的,不是真的为了让你们活得好的。资本逐利,你们活得好了,我们可就赚得少了。你为什么讲这样天真的话?” 江明映平静地说:“你说得没错,资本逐利。所以,是你死定了,不是我。” nate嗤笑:“你们不怕当季变过季吗?” 江明映说:“罗桑县不做国內市场。我们销往全球。” “但如果我们不买你们的货,国內也不买你们的货,你们就完了。我是採购方,我能拖死你们。” “恰恰相反。越是拖延,你越是必须买。我们是供应方,我们能拖死你。” nate仿佛听见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看来你们实在没办法了。”nate揩去眼角的泪,“除了讲硬话,你还会说什么?” 第229章 罗桑县的反制u0026罗桑县大胜 “我还会说,你是个蠢货。” “为什么?”nate身体前倾,虚心討教,面带讥讽。 江明映冷笑:“因为资本逐利。你是为了打贏我吗?nate,你想想清楚,你往上爬,靠的是什么?” nate想了半天:“难道不是杀了你吗,就像你杀了charles一样?” “所以你是个蠢货。”江明映平静地说,“我能上来,靠的是我能帮客户赚钱。在客户眼中,你算什么?我又算什么?连条狗都不如。我们死不死的,根本没人在乎。” nate恍然大悟。 江明映看著nate:“你是我一手招进来、一手带出来的。你只看到我杀掉charles,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我,然后打算怎么替宗先生赚钱呢?” nate笑道:“我砍掉了你的收益,相当於降低了成本,这笔帐我会算。” “实业,和金融,完全不同。製造业不是泡沫,而是实实在在要做出东西的。你不能用金融的思维来看待实业。”江明映说,“你帐面的数字漂亮了,但你告诉我,你的东西在哪里?你怎么做出东西来?” nate睁大顏色美丽的双眼。 他的微笑终於出现裂痕。 许久后,他说:“我可以……转移到马来西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江明映反问:“你是觉得我没这么想过?你以为我们有选择?短期內,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替代罗桑县。中国製造就是最强大的。” nate面色难看。 他无法否认。 江明映说:“所以你一直稳操胜券地想拖死我们,但你有没有想过,做实业,你的东西,去哪里做?” nate沉默了很久。 他忽然笑起来:“说来说去,你不过偷换概念。我怕什么?我只要拖死你们,就有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了。” “可如果你无法再拖呢?” nate冷笑:“没这个可能性。” “是吗?”江明映盯著他,忽然笑了。他的牙齿和nate一样雪白。 正在这时,nate的手机疯狂响起,对面都是贸易公司的人: “nate,我们麻烦大了!” “我们惹毛了零售终端!” …… 就在这一天,欧美的零售商店联起手来,態度激烈地公开指责对中国的贸易公司和买手,称他们搞恶意垄断,导致自己即將无货可卖。 …… “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替代中国製造。”江明映没什么情绪地说,“所以,如果订单不能快速生產出来,就会导致终端的零售商无货可卖。如果你们不答应罗桑县的条件,那么在整条產业链上,从供应端,到零售终端,都会对中间的你们形成挤压之势。最后的结果,绝对不会是罗桑县死。” “而是你们死。” …… nate安静了很久,面色煞白。 他强撑著说:“你就这么篤定,罗桑县全局一盘棋,没人私下偷偷降价?” 江明映反问:“乡村项目,最艰难的是什么?charles是怎么失败的?我又是为了什么,在罗桑县大费周章,还开启了一段婚姻?” nate下意识说:“封闭的地方关係。宗族,血缘,朋友……” 江明映说:“所以,依託於封闭的地方关係,罗桑县反而很容易变成『一盘棋』。” nate终於听懂了。他张大嘴。 “中国有句古话,阴阳相生,福祸相倚。封闭的地方关係,在有些情况下,是阻碍地方发展的根源;但在另一个层面,也刺激地方发展的集群效应。”江明映说。 他冷冷地看著他:“我警告你,nate,收起你来自西方的傲慢和自负。自上而下的俯视,无法让你真正去了解一个地方,也无法让你真正理解一个地方的人。” “如果你始终怀揣著资本的傲慢,弯不下腰。”江明映坐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盯著瘫坐在椅子上的白人,“你终將一败涂地。” …… nate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的意思是,处处以自己的利益为先。 他將谈判再一次拖延至4月上旬。 在此期间,欧美被迫切断了物美价廉的中国製造,零售终端无货可卖,公开指责贸易公司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而罗桑县咬死了涨价0.8美金,绝不妥协。 国內气温愈发升高,外贸公司和买手赌是罗桑县羽绒服当季变过季,扛不住內部大小工厂恐惧压货的压力,所以咬定砍价0.8美金,死不鬆口。 双方僵持不下。 而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紧要关头,本该作为贸易公司与买手们的谈判代表的nate,不知缘何,从一场普通感冒逐渐转为高烧不退,在医院住了一周后,语气遗憾態度坚决地退出了本轮谈判。 关注这场谈判的无数方面一片譁然。 在外人看来,nate不幸重病,失去了身价提升的机会; 可明眼人已经看出贸易公司的颓势,唾弃nate爱惜自己羽毛,拋弃盟友。 对於贸易公司和买手而言,nate的退出更是一个不祥的信號。 进入4月没多久,一款欧洲儿童羽绒服闹出丑闻,因为面料上织有闪片,闪片容易从衣服上脱落,导致儿童吞食。很快,欧盟宣布召回该纺织服装產品,並对儿童羽绒服面料展开全面排查,又陆陆续续召回16项產品,儿童运动羽绒服迅速出现大量供应缺口。 可零售商无货可售。 一时间,欧盟儿童羽绒服一货难求。 挡了零售商的財路,贸易公司和买手终於在產业链终端的怒吼中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罗桑县与贸易公司和买手的谈判匆匆进行。 一场轰轰烈烈的谈判,虎头蛇尾,一个小时內,就结束了全部商谈。 “撂了一堆狠话,最后如同老人家放了个虚弱的响屁。”罗璇拔剑四顾心茫然,“我唇枪舌剑都准备好了,就这?” 这次要求罗桑县压价的,一共有7家大型贸易公司和12个买手。谈判结束后,全部买手与6家贸易公司同意了罗桑县的抬价要求。 只有一家是全球最大的男士运动服採购商,资本雄厚,因此公开表示“难以接受”。 这天,罗璇刚一回到罗桑县,就陷入五星红旗的海洋。商业街上,所有商店都把易拉宝摆在大门外,高高地贴著“欢迎罗厂长凯旋”字样。 罗桑县的机器轰轰烈烈地响起来,24小时轮转,彻夜不眠。大批大批新面料羽绒服迅速销往欧洲,又迅速被抢购一空。 此前表示“难以接受”的採购商明里暗里试探了罗璇几次。 终於,在4月30日这天,和罗桑县重新签署协议,同意从 5月起,每件羽绒提价0.8美元,从10美元提价到10.8美元。 至此,罗桑县一役大胜。 第230章 给罗桑厂分红u0026一个官僚 订货的钱一到帐,罗璇立刻力排眾议,安排赵会计给供应商和大小工厂结算款项,给罗桑厂的工人们主持第一次分红。 负责款项的赵会计,正是与罗文彬林招娣合作几十年的老財务。 之前罗璇接管红星厂的时候,把很多老人送到广州去,其中就有赵会计。 入主罗桑厂的时候,罗璇力邀他来给自己做財务主管。赵会计拒绝了,说自己已经老了,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係。 过了一段时间,罗璇的厂长做得有声有色,出乎所有人意料。於是,赵会计通过兰姨传话,试探罗璇,能不能回去给她干。 罗璇答应得很痛快,並主动给老头体面,亲自致电过去三请四请,又安排个小工人飞了趟广州接人。 赵会计顺水推舟。 “赵会计说,做生不如做熟。”兰姨说,“而且財务这个位置,你確確实实要有自己信得过的人。” 罗璇问:“兰姨,是广州的王厂长那边出了什么乱子吗?所以他想走?你还好吗?” “我们好极了,王厂长把工厂管得特別好,她带了我跑了好多趟韩国,拿了不少订单回来,国內国外都好卖,钞票呀哗啦哗啦地赚吶。” 罗璇鬆了口气:“你们过得好就好。王厂长老公回来没有?” 兰姨说完正事,立刻开始八卦:“王厂长正在起诉离婚!你还记不记得,她那个死鬼老公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留下孤儿寡母,债都是王俭妹在还。王厂长本来还想为了孩子跟他继续过,但……” “但她小孩心疼妈妈要求她离婚?但她自己幡然悔悟?”罗璇猜。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但我们爆了个单,那个月营收流水210万,王厂长立刻说,她老公这辈子都没本事赚这个钱,说明她牛逼,日后必然比她老公更牛逼,她要把那个死鬼踢开,不能让他分她赚的钱!” 分钱。 啊? 罗璇被这个转折弄得猝不及防:“等等。” “她老公还能分钱?” 兰姨继续绘声绘色:“当然,毕竟这家厂子,算起来,机器厂房都是老公婚前真金白银投过钱的。赵会计立刻劝王厂长转移財產,把帐面做成亏损,要把钱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没得凭空便宜了別人。於是王厂长找了个律师,一边起诉离婚,一边做两套帐,赵会计又指点王厂长把赚来的钱先投到別的项目里去赚收益,用財报安抚债主晚还钱,打一个利滚利的时间差,帐期至少拖足两个月……” 看来王厂长是真赚到钱了。 丝滑小连招一套一套的。 兰姨继续说:“就这样,赵会计迅速变成王厂长的心腹,王厂长原来的財务主管以为自己要丟饭碗了,但看你这边摊子越来越大,赵会计又说,他年纪大了,应付不了太复杂的关係,他只指路,把具体后续操作交给原本的財务主管,那人不晓得多感激他!那人的亲戚在新加坡做生意的,告诉赵会计,新加坡缺人,本科毕业就给pr,赵会计利用这份人情,当机立断就把自己孙女送去新加坡读大学……” 眼看著事情朝著越来越危险的方向滑去,罗璇哭笑不得:“好了,好了。知道你在替赵会计说话,我知道,赵会计是真专业。” 供一个留学生,也是真缺钱。她心里默默补充。 赵会计只有一个独生女,生了个孙女。女婿骑摩托拉货出车祸,断了条腿,后座的女儿当场死了。男方家里打骂孙女是丧门星,赔钱货。赵会计上门探望,听见孙女说“以后赚钱给堂弟买房娶媳妇”,气得差点厥过去,纠结一眾红星厂工人打上门去,把孙女抢回身边,红肉牛奶地餵著,从软软糯糯小可怜养成威风凛凛高中生,在罗桑县游泳队晒得黑亮,比罗璇更高更壮,赵会计得意极了,每逢酒后必传授“如何把孙女养到一米八”的经验,並激情分享“恶毒爷奶父伯叔几次上门要钱都被孙女迎头痛击”的故事。 此前,赵会计要求去广州,也是想著,以后让孙女去广州发展,他先去打个前站。如今他又替孙女看中了新加坡。 赵会计总说:“女人就要去大城市,大城市不吃女人。” 好一个精刮刮的老头子。 兰姨嘿嘿笑了:“小璇,你也结婚了,听兰姨一句劝,罗桑厂是在你手上做起来的,没得真金白银便宜了男人。钱啊,你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才行。” “不过,既然赵会计去帮你了,我就放心了。” 罗璇明白兰姨的意思,应了声。 …… 赵会计落地之河,罗璇亲自开车去接。 考虑到代表罗桑厂,身份不同,她特意开了厂长专车,没开江明映送的那辆豪车。 老头早早等在酒店门口,他在南方晒得又黑又瘦,但两只眼睛鋥亮。 见了面,第一句话,赵会计攥住罗璇的胳膊,嘖嘖道:“新加坡的税收是真低啊。罗厂长,出海吧!我已经弄清楚,资金要怎么流动,能赚更多钱了!” 此话一出,罗璇感觉自己变成赵会计鱼塘里的鱼,被他高高钓起。 “叫我小罗。” “什么小罗,罗厂长!你们打贸易战,我可是一直有关注的。” 罗璇嘆气:“赵会计,我这位置还没坐稳呢。” 赵会计围著罗璇的厂长专车,欣赏半晌:“好好好,30岁前能干到你这份上,就是好女人!”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字。 上了车,他很满足地靠在半新不旧的座椅上,深深嗅闻:“这就是郑厂长他们坐过的车?”他用力拍打座椅。 罗璇提醒他:“车好久没洗。” 赵会计不在乎。 赵会计很满足。 他双目微闭,压低声音:“领导班子全是关係户吧,你是不是使唤不动?” 罗璇点头:“尤其是沈副厂长……唉!难搞得很!” “打了一仗,你的威望也还立不起来?” “我背后没人,资歷又浅。”罗璇亲自开车,车里只有她和財务两人,说的都是私密话,“沈副厂长背后是一尊大佛。他现在专等著我下去,他好顶我的位置。” “他是怎样的?” 罗璇哼了声,很吝嗇地使用形容词,藉此表达自己对他的不屑:“五十多岁,绝不犯错的,老男人。” 顿了顿,她又加了个形容词: “一个官僚。” 精准且精妙。 赵会计瞭然:“就是寧可什么都不做,也绝对不会犯错的人?” 罗璇又哼了声:“实干家对上官僚,就是实干家倒霉。实干家多做多错,而官僚什么都不干,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向上匯报上面,最后肯定是官僚更出彩。久而久之,劣幣驱逐良幣,组织內长满官僚,不做事,却有分配权,能拿走大部分利润……这个组织也就完蛋了。” “官僚就是泡沫,不创造价值,只依附於价值,但又浮得最高。”赵会计安慰罗璇,“我撒泡尿上面都有泡沫呢。” 罗璇噗嗤笑了。 她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刚接手罗桑厂的时候,百废待兴,小满和万高大的葬礼还没办完,缩工缩產,一半工人返乡分流,留下的另一半工人情绪低落。戴县替我们主持第一次班子会,让大家说说救厂办法。你猜沈副厂长提出了什么建议?” “什么?” “严抓考勤!” 老头子,坏得很,笑得活像公鸡打鸣。 第231章 可恶,我要如何压住这些大佛 贸易战后第一次集体匯报,罗璇非常尷尬。 她手底下的班子里,塞满了关係户总监,打贸易战的时候一个个窝在后方不出力,只顾著发各种表格文件下去给手底下人翻来覆去地填,美其名曰“摸查”,把下面人折腾了一百八十轮后,贸易战一结束,立刻统计数据,把贸易战当成自己的工作业绩拼命匯报。 ppt做得无比精美。 贸易战变成了他们的业绩。 他们甚至还有內部建设成果。 一堆假大空的东西交上去,张东尧情商很高,神情淡然:“这间会议室里没电脑。” 谁料,总监们立刻喊人占领印表机,將ppt列印出来厚厚的好几叠,用异常精美的包装裹住一坨坨屎,直接打空了罗桑县政府一周的用纸量。 东西交到张东尧手里,他收了,转头就堆在一边,根本没拿给书记看。 …… 匯报结束后,就是罗桑厂內部会议。 这天刚好是2009年5月4日,五四青年节。 万眾瞩目的罗桑县贸易战终於打贏,罗璇认为,於情於理,都应该给大家下一场共同富裕的“毛毛雨”。 即使不多,也是种激励。 更何况,为了赶製出这批外溢订单,全县加班加点,累得半死,罗桑厂人三班倒,罗桑县人守住了价格,於情於理,县里吃了大肉,要给大家分点汤喝。 罗璇早早提出激励计划,还贴在罗桑厂大门上。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如今,到了兑现的时候。 谁料,眾总监沉默不语。 沈副厂长直接开口:“罗厂长,我反对。现在罗桑厂的情况,每笔钱都应该慎重对待,你这么草率地把钱分给下面人,必然要犯错。” 副厂长出了头,总监们纷纷跟上:“罗厂长,您是厂长,不晓得我们实际管理的难处。我们不对下面人狠,下面人就会对我们狠。” 罗璇被沈副厂长一个大招甩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只听眾人纷纷说: “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 “你想事情太简单,想当然。” “你们八零后这一代啊,就是爱整里胡哨的。” 罗璇还没说话,沈副厂长很不耐烦地伸手敲了敲桌子。眾人纷乱的声音渐渐平息。 沈副厂长训斥眾人:“控制一下情绪,对事不对人,你们这样子对罗厂长说话,是正確的態度吗?!你们这是犯错!!!” 会议室里安静了。 罗璇头痛地看著沈副厂长。 他正值壮年,白面方正,下頜角有个倔强的拐弯,连头髮都修得一丝不苟,戴一副方方正正的细黑框眼镜。 此刻,他面前摆著一支笔、一个本,笔桿与本沿平行,笔尖和本头平齐。 沈副厂长转过头,这张方正的脸对著罗璇说:“有些话,不適合当眾说,我提出的问题,请您回去好好想想。” 罗璇说:“这里没外人,您当眾提就好。” 深吸一口气,沈副厂长打开笔记本,认真分析:“罗桑厂帐面没钱,还在外面欠著供应商货款。那些欠款,欠著也就欠了,但帐面没钱才是大问题。如今进来的订款,就应该留著发下个月工资,还要预著q2和q3(第二季度、第三季度)备料和周转。” 顿了顿,沈副厂长说:“我不认为现在的罗桑厂经济状况適合激进。我认为要稳扎稳打。” 会议室里的总监们纷纷赞同沈副厂长的言论。 只不过,更多的是借著他的主张,提出自己的主意。 “就是,你怎么能给工人分钱呢!” “那些工人,知道钱是怎么回事吗,钱一拿到手,不是存著,就是往老家寄,或者被人骗,他们哪会用钱吶!与其发给他们,不如拿来做更有价值的事!” “反正他们也不消费,对社会没有促进作用。” “既然发钱他们不消费,还是苦哈哈的,那钱不如给企业。无论给不给他们钱,他们都不消费,都是苦哈哈的,那还不如不给。” 罗璇直视著这几人的眼睛,似笑非笑:“说起来,我自己倒是没打算拿q1的分红。你们呢?” …… 会议室里突然一片死寂。 沈副厂长皱眉:“罗厂长,对於高管而言,分红就是工资。你没权力剋扣大傢伙的工资。规章制度上写得明明白白,高管按季度分红,你不给大家分,你扣留这笔资金,你就是犯错。” 下面的总监立刻说:“说句公道话,我们几个自从来了罗桑厂,哪个不是夜以继日地干?你查查考勤时间,这位,那位,带著下面人加了多少班!每天6点钟,工人下班,他带人开会!开会都要开到9点钟!” 另一个总监说:“我们的收入方式和工人不同,我们不赚月薪的,都是拿总包。这几个月,我们天天加班,只有一点点底薪,现在厂里不给我们开工资,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 罗璇正准备开口,却看到沈副厂长擼起袖子,对眾人说:“怎么,不给工人发钱可以,不给自己发钱就不行?你们少曲解我的意思!一码归一码!无论是谁,工资该发就发,剋扣工资就是犯错!” 会议室里又安静了。 第232章 查处假帐u0026你要犯错误啊! 罗璇环顾四周。 “今天诸位坐在这里,除了我和沈副厂长。”她说,“每年每人的用人成本约50万。” 薪酬是罗璇来之前就定好的。 罗璇根基不稳,好像一个面对世家门阀无能为力的小皇帝。 “但你们各自的管理线条,第一季度的营收是多少,你们有没有赚够自己的人头费?”罗璇直接说,“把你们各自管理的业务线財报拿给我看看。” 眾人面面相覷。 罗璇点了办公室主任的名,让他去拿出各业务线条匯报上来上的第一季度统计数据,又喊了財务的人过来,要求两边核算。 等待核算的功夫,罗璇暗搓搓刺了沈副厂长一句:“我没犯错吧?” 两人差了將近20岁,隔著代沟,沈副厂长压根没听出来罗璇在刺自己,以为她是在请教,立刻肯定:“用事实说话,你做得很对,我支持你!” 罗璇:“……谢谢。” 沈副厂长:“过誉。” 两边数据比对出来,罗璇对著电脑看,越看火越大。 各个业务线上交的財报,除了水份,就是重复统计,正利润还是罗璇拿到的羽绒服订单,每个人都把这部分营收算在了自己头上。 罗璇冷笑:“照这个算法,把在座各位创造的利润相加,能买下三座罗桑县。” ……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罗璇正准备披露数据,沈副厂长直接开口:“茶歇五分钟。” 轰的一声,眾人鸟兽散。 罗璇满肚子火无处发泄,气得嘲讽沈副厂长:“你这算不算犯错?” 沈副厂长冷笑:“若不是我制止你,你就要犯错了!” “我错在哪里?” 沈副厂长直接说:“罗厂长,很多事情,是不能摆在檯面上说的。你要大家给你干活,就要给大家留面子。” “他们干了什么活?加的那些无意义的班?” “加班没有功劳总有苦劳。” “这苦劳纯折腾人,不如不要。” “罗厂长,您这样子只会寒了大家的心。” “我跟他们不是一个家。我们罗桑县全是工人,我和工人才是一家。” “你的站位错了。” “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我也只能反对你了。”沈副厂长说,“我也只是就事论事。” 茶歇结束,罗璇没给任何人留面子,直接披露数据,一个个让总监解释。 眾人解释不了,每个人都很气愤。 沈副厂长直接在会上开口:“罗厂长,我知道你锐意进取,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你现在还不懂,等你多做几年厂长,你就懂了。” 罗璇平静地说:“那我还真不懂。在座诸君来到我们罗桑县,来到我们罗桑厂,原来不是为了把厂子办好,竟是为了为人处世的?” 顿了顿,她说:“原来我们办厂,不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而是为了不出错?为了拿这块金元宝去镀金邀功?” 眾人仿佛听到什么孩子话,冷笑连连。 有人直接讥讽:“哎呀呀,今天毕竟是五四青年节。青年人有志向,是好事啊。哈哈哈。” 罗璇直接说:“对,今天是五四青年节。所以,我觉得,我们对不起死去的先辈。如果我们这样做,说明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真实的诉求,耳朵听不见真正的呼声,说明我们根本不关心。不关心社会,不关心城市,不关心乡村,不关心外面大街上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更不关心我们口口声声说著关心的青年。” 眾人露出一点微妙的、忍耐的、想笑又不敢笑的神色。 沈副厂长没有。他始终面色执拗。 他斩钉截铁地提出自己的主张: “你错了。歷来政策推行都是从上至下的。你关心低端人口,低端人口基数庞大,你怎么关心得过来?你我的分歧就在这里,你老是站在工人的立场上想问题,但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想问题要从上而下想,你要做好顶层设计啊!苦一苦大家,是为了大局著想,大家现在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为的是以后的甜日子;既然钱不多,何必搞普惠毛毛雨,直接让一部分人先多拿些钱,调动这部分人积极性,以后,再让这部分人带动另一部分人赚钱。这样,大家不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吗!” 罗璇问:“那么,先给谁多拿钱呢?” “多劳多得,谁加班多,谁多拿钱。” “我记得,工人的工时,和行政人员是分开计算的。工人没有加班一说。” “那就没办法了。就算分钱,也得按照考勤规定来。”沈副厂长一板一眼地认真道,“做事必须有依据。得有规章制度。不然就是犯错!你要犯错啊罗厂长!” 但做事的规章制度,都是从前郑厂长那些人规定的。 想要改变,千难万难。 但这个世界上,斗转星移,水滴石穿,没有不能改变的事。 罗璇冷笑:“我是厂长,我怎么决定,是我的事。”她站起身,“我只是知会各位一声罢了。”她拂袖而去。 沈副厂长拍案而起:“你搞一言堂,你违背集体决策,你要犯错误!!!” “那你去告我。”罗璇回身,轻飘飘地说,“有本事,你去举报我啊。我等著。” …… 罗厂长未经过集体决策,擅自决定公款用途,沈副厂长意见非常大。 他发誓要捍卫罗桑厂帐上还没躺热乎的首款,坚决不能让罗璇挥霍了去,不能眼睁睁看著罗桑厂悲剧重现,不能被罗璇拖著犯错误! 別以为他不知道罗厂长在打什么主意。 “擅用公款,收买人心,用公家的钱,造自己的势!” 沈副厂长痛心疾首。 第233章 罗璇被表彰又受採访u0026沈副厂长告状记 自从確认了“地方政府跟踪监管”方针以后,赵书记就非常关心罗桑厂的一举一动。 提价后的羽绒服,被人们戏称为老母鸡下了“金蛋”。 於是,第一件羽绒服从流水线出货这天,罗璇搞了个小小的砸金蛋仪式,赵书记亲自到罗桑厂视察,与工人同乐。 罗璇作为厂长,礼貌地和赵书记握手。 这些天她跟著工人三班倒,吃住在厂里,头髮三天没洗,油得不行。 趁著赵书记来之前的当口,她急忙去洗了个头,此刻头髮半干不湿地披在肩膀,素顏抹了点口红,就算化过妆了。 车间里闷热,她穿了一件蓝色连衣裙,看起来颇为正式,但其实用的是网球裙的面料,轻薄透气,裙摆隨著走动起起伏伏。 就是长度……看在沈副厂长眼里,没过膝盖,有点短。 不得体! 沈副厂长则穿了件低调的黑色夹克,看见罗璇,忍了又忍。 忍不住。 他把罗璇扯到旁边,痛心疾首地压低声音:“罗厂长,你这么穿,太不得体了,你是要犯错啊!” 正说著,赵书记带了记者来,罗璇上前迎接。 闪光灯亮了好半天。 赵书记指著罗璇对记者表扬,说罗厂长是罗桑县自己培养出来的优秀青年干部,非常有经营头脑,肯干苦干,把一个快死的厂子盘活,拉升本年全县经济。 作陪的总监们听得不是很舒服。 罗桑厂成功打贏贸易战,盘活全厂经济,靠的是集体决策与共同努力,如今怎么赵书记的话里话外,功劳全是罗璇一个人的? 罗璇也没推辞? 有人撇嘴,悄悄对沈副厂长说:“沈厂,罗厂把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了。” “……她也太会抢功了吧。” “注意你的表情!记者在!”沈副厂长挡住他的脸,竖眉训斥,“你说这种话,被人听见了,就是给罗桑县犯错!” 那总监虽然不听罗璇的,但还算听沈副厂长的。谁让人家背景大呢。 於是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 第一件羽绒服从生產线缓缓转出,金蛋“啪”地砸碎,赵书记满脸笑容,罗璇在生產线上扑来扑去地介绍,裙子飞来飞去。 沈副厂长眉毛皱成一团,怎么看她都要走光。 罗璇介绍过以后,又对著镜头,把一些生產线上常用的小工具塞进裙子里面——哦,裙子里面有贴腿的同色安全裤,裤子两边有口袋,开口朝下,带著鬆紧绳。直接把东西从下往上就能塞进口袋里,抽绳一紧,无论她怎么扑,都掉不出来。裙子是带著飞摆的,底下鼓鼓囊囊,塞多少东西也看不大出来。 她竟然撩裙摆—— 不得体,不庄重!沈副厂长又瞪了罗璇一眼,抢到她身前,用身体挡住她。 赵书记拍拍沈副厂长,示意他走到一边说话:“你很支持罗厂长嘛。” 沈副厂长皱眉,压低声音,话里有话:“赵书记,为了支持罗厂长,我们罗桑厂帐面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要用光啦。” 老戴直接说:“扯淡,罗桑厂那破帐连裤衩子都没穿一条,本来就光屁股,罗璇还能扒下来啥?” 赵书记没说话,若有所思。 记者离得不算远,沈副厂长看了眼记者,不想被听了去,也没再说话。 …… 赵书记兴致高昂地给记者介绍各个生產线与產品,指著罗璇身上的裙子,把运动服面料的正装裙讲了又讲,又说了好半天北京奥运会引发的全民健身热潮,最后说,中国製造世界一流,罗桑县製造质量过硬! 说完以后,赵书记提醒记者:“罗桑县製造质量过硬,要著重强调。” 记者是带著政治任务来的,当即比了个“ok”的手势。 镜头频频扫到罗璇身上。 罗璇人如起名,始终没停下,不是在这里乱窜,就是在那里蹲起。 记者说:“我看著裙子完全不影响活动。” 赵书记笑眯眯地应下:“而且非常美观大方。” 罗璇个高腿长,虽然不瘦不白也没化妆,但有股带著精气神的昂扬之气,看著就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沈副厂长不得不承认,是很好看的。 就是不得体、不庄重。 他看得眼睛疼。 结束了谈话,当著记者的面,沈副厂长很得体庄重地笑著说:“老书记,大海航行靠舵手,罗桑厂的死而復生,全靠您这届班子领导得好!” 赵书记不客气道:“別拍马屁啦!全靠罗厂长!我老了,未来要交给年轻人!你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但这破海的船是谁造的?是人民!没有人民造船,咱们上哪英明神武去?早淹死在海里了!” 几人跟著赵书记边说边走出车间,坐进会客室喝茶。 记者没来,在外面拍素材。 见会客室里都是自己人,沈副厂长接著刚才的话茬,直接说: “刚刚,老书记教训得对!罗厂长,听到了吗,你可不能挪用工人下个月的工资款啊!” 一下子,茶室內安静了。 赵书记沉默了一会,缓缓问罗璇:“真有这事?” 沈副厂长看著罗璇,很诚恳地说:“罗厂长,我今天当著赵书记的面,提这件事,你可能会怪我。但涉及大额资金,我必须提出来,必须让县里头知道。我主要是怕你犯错误。而且,这也是对你的保护。” 罗璇看著沈副厂长执拗的白长方脸。 他咬著牙。 罗璇嘆了口气:“沈副厂长,我没什么可怪你的。正因为你我风格不一致,所以才搭班子做事,磨合需要时间,这很正常。” 她转过脸,又对赵书记说:“沈副厂长不参与经营,所以不了解业务和资金构成。我正要向您匯报好消息,沈副厂长,你也听一下:工人下个月工资款已经有了,我把羽绒服生產工艺线打包抵给银行,银行已经放了贷,这笔两千万就在路上。” “你胆子太大了!”沈副厂长忍不住开口,“贷款是要还的啊!” “罗桑厂的资金链断了,不注水就乾涸,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弄到的钱。”罗璇平静地说,“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 沈副厂长沉默。 罗璇接著说:“等到6月底,我们收回银矿,届时还能回来2-3个亿,罗桑厂的窟窿基本能平个七七八八。外贸公司的订金已经打款,现在就躺在罗桑厂的帐上,所以,我才提出,这笔钱专款专用,先把该结算的结算了,该激励的激励了,该发奖金髮奖金,该分红分红。” 赵书记长长鬆了口气。 罗桑县破產,欠了供应商们1.2个亿的欠款,至今没还上,供应商们隔三差五地围住县政府,让政府兜底,赵书记头痛得不行。 没人想出错,但问题就在那里,总得有人来解决。 赵书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干得真不错!” 一锤定音。 第234章 赵书记卖货u0026林招娣淘宝店爆单 赵书记参观结束,老戴去送记者离开,赵书记很亲民地与眾人閒话。 一阵风吹过,罗璇的裙摆轻飘飘地拂动。 沈副厂长忍了又忍,私下劝道:“罗厂长,下次再有这样的场合,你不要再穿这样的衣服。” 罗璇没理他。 谁料,小小的一句话,被赵书记听到。 赵书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开玩笑,又似责怪:“老沈,那你为什么不穿罗桑县做的衣服?” 沈副厂长一板一眼:“老书记,这是正式场合,要穿正装。罗桑县是做运动装的。” 赵书记又说:“你看罗厂长身上的裙子,像运动装吗?” 不像。 沈副厂长恍然,似是懂了,又似是没懂。 赵书记拍了拍他:“我们罗桑县不能被困在『世界运动服之都』的名头里。外贸难做,就转內销,產业总要升级。如果我们罗桑县做的衣服,我们的干部自己都不穿、不爱、不宣传,我们还怎么转內销?” 这话没错,可是…… 沈副厂长还是没懂,但沈副厂长说:“好的。” …… 赵书记准备离开,在车前和罗桑厂眾人握手告別。 握到沈副厂长的时候,赵书记依旧带著笑,只是手上的力道重了重:“老沈,我知道你端方,满心顾全大局。” 沈副厂长笑道:“老书记,您过奖!” 赵书记话锋一转:“但国家需要的是人才,不是奴才。不出错固然好,但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不做事,就是最大的错!你说是不是?” 他严肃地盯著沈副厂长看。 半晌,沈副厂长擦著额头的冷汗,垂眼道:“是,是,赵书记!” …… 赵书记的话,让沈副厂长暗自揣摩了很久。 从罗厂长那件不得体的短裙,说到罗桑县要走內销,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副厂长没想明白,直到记者的报导见诸於之河日报,又迅速被各大报纸转载,那条蓝色网球裙作为今夏主打款,一下子迎来大量订单,他才终於想明白。 他又急忙买来报纸仔细研究。 这么研究下来,他才看清楚赵书记这场参观的深意。 卖货! 沈副厂长把报纸丟在一边,长长嘆息:“难怪我吃了掛落,原来小罗厂长才猜中上头的心思,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万里挑一的聪明人!” 赵书记请来的这位记者与罗桑县合作多年,专跑政治线,经验丰富,为人通透。她拍照片,把罗璇身上的深蓝色网球裙拍得特別漂亮,又了若干篇幅介绍这条裙子行动多么自如,口袋多么能装……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句。 “罗厂长体重125斤,女装要穿中码、大码,穿这条裙子,视觉上轻盈得像90斤……” 林招娣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放在自己的淘宝网店详情展示页第一行,加黑加粗高亮,这条裙子直接爆了。 就在罗桑县迎来大量订单的同时,林招娣借势而起,红星厂的淘宝网店一飞冲天。 …… 罗桑县正在寻求產业升级的路子,林招娣的淘宝店爆了单,听闻几天就赚了別人一年收入,消息瞬间传遍整个罗桑县。 商会专门邀请林招娣前来给大家做讲座、分享经验。 当然,一方面因为大家有对赚钱的迫切需求;另一方面,她是当下风头最劲的罗厂长的亲妈。 罗桑县本来就是人情套人情、关係叠关係的地方。 自从罗璇抢了红星厂以后,林招娣被她流放到上海去养病,除了舅舅林国栋葬礼那几天,养好了也没让她回来,又给她安排疗养院,上海待腻了就去云南,去內蒙古,去甘肃,总之不许她踏入罗桑县一步,流放得明明白白。 罗桑县没有秘密,这点事大家都知道。 商会会长是个聪明人,换届在即,他想连任,因此有意交好罗厂长。 他稍微探了探罗厂长的口风,发现罗厂长对林招娣返乡一事並不拒绝,心里就有了主意。 聪明人,想事要想在別人前面,这样討好人才不露痕跡。 聪明人,会梳理清楚一个地方的人情脉络关係,並绕著弯达成目標。 於是,商会会长拍板,邀请林招娣回来讲课。他亲自將经费申请递到张东尧手里,因为他知道,张东尧又是罗厂长的老朋友,只要递给张东尧,罗厂长必然会知道这件事。 过了一阵子,经费申请顺利地批下来。 罗厂长没反对。 商会会长就清楚,自己又一次办对事了。 他今年的连任选举,稳了。 …… 林招娣重回罗桑县,场面非同一般。 罗桑厂厂长专车把罗厂长送到会场,旋即进入休息室休息。五分钟后,一辆大红色保时捷缓缓停在会场门口,林招娣气宇轩扬地下了车,胸口带著巴掌大的翠绿玉牌,从肩膀上挎著的包,到身上的裙子,再到脚上的鞋,全是密密麻麻的logo,又大,又,生怕別人看不见。 確实,所有人都看见了。 罗桑县人没见过这样的排场,所有人都很震惊。 林招娣真是发了大財了!网际网路这么赚钱! 於是,林招娣分享经验,全场鸦雀无声,所有工厂主都在认真听。 分享四十分钟。 结束后,有人小声议论:“你听懂了吗?” 那人摇头:“什么直通车,什么展示页,没听懂。但林招娣吹牛逼我听懂了。” “她吹了三十五分钟牛逼,含含糊糊地讲了五分钟生意。” “我问过我女儿,她没买过淘宝,说替我试试。” “林招娣不是说了吗,淘宝起步很难,但她已经做起来了,可以带我们致富,让我们推专供款给她,这些款不可以供给別家,也不可以走线下,只能给她,她卖出去的钱,跟我们三七开,她七我们三。” “带我们致富个屁,难怪她不肯讲生意经,感情她这是回来压榨我们了!” “但你看她保时捷都买了,你看她那身衣服……看来是真发財。她要是能赚大钱,她吃肉,我们跟在后面喝肉汤,也很不错啊!” 第235章 林招娣的生意经u0026沈副厂长第二次告状 罗璇和林招娣再见面,是在商会的休息室里。 两人一见面,罗璇失声道:“妈,谁让你这么穿衣服的?!” 林招娣雄赳赳气昂昂地说:“你妈爱怎么穿怎么穿,不用你指手画脚,你懂个屁。” 罗璇说:“像一条马赛克。” 林招娣冷笑:“你懂个屁!” 罗璇不想跟亲妈吵架:“行行,你喜欢就好。我知道这衣服挺贵的。” 林招娣再次轻蔑一笑。 “外面的人是傻逼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这么蠢。”她恨铁不成钢地看著罗璇,坐在椅子上,像一座巍峨的山,“这些,都是假的。”她把脖子上翠绿的玉牌扯下来,隨手丟在一边,“保时捷也是租的。” 罗璇非常意外,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太林招娣了。 而且,罗璇当然理解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但她从来没办法做得这么极致。 “什么好看不好看,我这辈子,从不在乎这些虚的!”林招娣掷地有声,“我只要能把这些人骗过来给我供专货,我稳赚不赔!” “妈,您厉害。” “多亏你舅舅埋得地方好。”林招娣洋洋自得。 …… “听说林厂长把她弟弟埋在那边的山头,说是风水宝地,旺她运势。” “那她弟媳妇怎么办?就不给合葬了?” “林招娣说,坟钱是她出的,弟媳死了想埋,自己掏钱买去。她又清清楚楚地给弟媳妇算帐,说林国栋生前从她的厂子里挖了多少钱,说赞助侄子出国留学多少钱,说林国栋捅了她了多少医药费,威胁弟媳妇,以后她要是敢在那买坟,用了她的好风水,她就要侄子还钱,风水钱。” “心真狠吶!!!人死了还得撇下老婆孩子,去旺她的运势!” “做大事的人吶。但你说,她家倒是因她受益……” “说起来,老韩,你那女儿也是干大事的人,都三十六了,给你厂子干了二十年,你也別拖著,把厂子给她接手吧。” “厂子?厂子是她弟的……”老韩说出来,语气也软了。 “听我一句劝,你那儿子三十五还好赌博,没指望啦!你看看林厂长,这才是叫梟雄,林厂长也是女的,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啊。为了你以后,你也得把厂子给你女儿!” “可儿子毕竟是儿子,传宗接代……” “传宗接代还不容易?你给你女儿招个赘,然后告诉你女儿,像林招娣那样,以后你儿子死了,也埋到旺老韩家香火的地方去,这样,你们老韩家不就代代兴旺了吗?你儿子也完成任务了!” 老韩想来想去,又仔细地看林招娣。 “林招娣真厉害,但我家韩招娣不比她差。” 看了很久,他咬牙,下定决心。 “好,我这两天就跟招娣说,让她准备接手厂子!” 顿了顿,他又发了狠:“我也去买块坟,以后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传宗接代,我们老韩家的香火,他必须出一份力!活著没法发扬门楣,死了就旺我家招娣吧!这是他作为男丁的责任!” …… 等罗桑县的羽绒服陆陆续续开始发货,江明映回到中国,直奔罗桑县而去。 路上,他给nate打电话:“你的『病』,要养到什么时候去?” nate坦诚:“我得病久些,否则,那些外贸公司的人饶不了我。” 江明映冷笑警告:“你自己掌握分寸,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掛了电话,车子刚进入罗桑县的地界,手机就响起来,竟然是沈副厂长。 沈副厂长消息真够灵通。 沈副厂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江总,您回来了?” 江明映眉头微蹙。 他从后视镜里看著渐渐远去的罗桑县標誌,对错综复杂的地方关係有了深一层理解。 江明映和他寒暄了几句,沈副厂长適时约了个拜访。 沈副厂长拜访得很勤,每周都要去各路人马办公室坐坐。也不会太久,稍坐十五分钟,哪怕气氛尷尬,也会带著笑聊天。 江明映腹誹,罗桑厂生產工作紧张,不知沈副厂长如此外向,还能余下多少时间抓生產。 回到办公室,江明映从办公桌后拉出粘在板子上世界地图。 板上钉钉,代表资金的黄旗越来越少。 他看著烦,把世界地图又推了回去。 门被有规律地轻敲三下。 江明映回头看过去,沈副厂长已经含著笑站在虚掩的门口:“江总!” 他走进来,坐在待客沙发上,单刀直入:“江总,这次来,是想和您匯报一下罗厂长在资金方面的小动作。” 江明映立刻停下了手中事,眉眼犀利:“什么小动作?” 第236章 貌合神离的两口子u0026被沈副厂长卡得死去活来 沈副厂长拿出本子,面色严肃地把罗璇打算用羽绒服定金给工人们分红的事讲了: “擅用公款,收买人心,用公家的钱,造自己的势!” 他痛心疾首地说:“当著赵书记的面,罗厂长七缠八绕的,把未来的钱全算上,但未来的钱,不一定真能到手,並不保靠!要是钱没拿到呢?罗桑厂接下来备料周转的钱都没有!这样子风险太大了!我不能眼睁睁看著她犯错误啊!” 他谨慎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地和江明映说:“我照实说了吧。赵书记当然支持罗厂长,毕竟赵书记要的是政绩,只要罗璇说有厂子钱够,还能帮县里解决供应商闹事的问题,赵书记巴不得她把所有事都揽下来!赵书记才不会考虑罗桑厂实际运营的风险和难处!罗厂长还是太年轻,满腔热血,参不透政商关係的道理。” 听著沈副厂长告状,江明映的目光落在办公桌后的世界地图上。 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欧洲的抽贷风波已经蔓延到美国。银行家们小心翼翼地从江明映口中试探宗先生的底细,试探所谓的健康负债是否真的健康。 金融危机!多米诺骨牌一旦坍塌一张,就会引发海啸一般后果。 江明映心中担心,但面上永远掛著职业性的、英俊又聪明的微笑。 “宗先生的大本营在中国,这次金融危机没有对中国造成太大影响。”他每天把这句话重复一万遍,“您完全可以信任我们,我们的负债非常健康。” 俄乌战爭引发的能源危机,导致欧洲服装供应青黄不接,江明映在美国举著酒杯,讲笑话似的说起在遥远中国一个偏僻县城“小打小闹”的服装基地,神情轻鬆,好似买了个新玩具。 刚说完,社交场里的一个太太惊呼:“你说的原来是burberry的羽绒服吗,我刚给我的三个孩子买,原来也是宗先生的產业。” 顶著银行家们半信半疑的目光,江明映总算过了关。 宗先生亲自见他:“你做得很好。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我们的股价禁不住再跌。” 江明映微笑著应了,又私下提醒宗先生的助理,资金一旦周转回来,记得立刻给这位太太的丈夫结算回款。 江明映清楚,宗先生的资金紧绷得厉害,不可能继续往中国投入现金。那么,罗桑县所有的贷款,需要他和罗璇自行撑住,一旦海外抽贷的风声传回中国,中国贷款停发,他这边也將面临危机。 沈副厂长还在噼里啪啦地说,终於说完了:“……所以,罗厂长的所作所为,非常自私,就是为自己造势!” 於是,江明映只抓一个重点:“造势?” 沈副厂长肯定地点头:“对,造势。罗厂长毕竟年纪小,刚当上厂长,心里急,又想收买人心又想为自己造势,这些我都很理解,但风险必须控制在合理范畴內,不能被那些老官僚一忽悠,就拖著整个罗桑厂衝上去,那么多工人的生计,怎么可以用作自己垫脚石……” 江明映又重复:“造势。” 还没等沈副厂长说话,江明映反问:“罗桑厂为什么不能造势?” 沈副厂长愕然:“江总,罗桑厂只是一家代工厂,刚开始摸索著出口转內销,国內市场还不成熟。现在在国內造势,时机根本没有成熟,短时间內,看不到任何实际效益。” 江明映挥了挥手,打断沈副厂长的话。 “分红是好事。要大张旗鼓地分红。”他斩钉截铁,“她想造势,就让她造势。” …… 造势? 沈副厂长难以置信地看著江明映。 有多少钱,禁得住这么挥霍? 江明映隨便找了个理由:“此前的打击对罗桑厂而言太过沉重,需要振奋士气。士气上来了,產能也会提高。” 沈副厂长不赞同地看著江明映:“江总,您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钱可以拿来做事,拿来生钱,拿来促进罗桑厂生產,都挺好的,但钱拿来给人,这不是浪费吗?钱拿来改善生活,这不是享乐主义吗?我们罗桑厂还没怎么奋斗,就已经开始躺平享受!不吃苦,怎么能把事情做好?” 江明映没接受过这套吃苦教育,也不打算接受。因此他只是露出职业微笑。 沈副厂长见说不通,也就不再说。 临走的时候,江明映对沈副厂长说:“你做得很好,继续帮我盯著罗璇。” 沈副厂长很平静地纠正:“我不是盯著罗厂长,我对罗厂长这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是在监督罗厂长。集体决策必须高於一言堂,权力必须被关进铁笼子!” 这没什么区別。 江明映满意地点头。 走出江明映的办公室,沈副厂长嘆了口气,忽地摇了摇头: “这两口子,互相算计,这婚结得有什么意思。” …… “你们这婚,结得可太有意思了。”nate笑著说。 他穿著松松垮垮的病號服,面前竖著好几台电脑,除了报告,就是k线图。 为了退出价格谈判这摊浑水,他生了“病”,又担心被报復,所以始终住在安保严密的私家医院里。 罗璇笑著讲英文:“今天来拜访,只是想和您认识一下。” 罗桑厂被江明映空手套白狼地骗去大半控制权,这次罗桑厂有了盈利,眼看著要分红,而罗璇根本不想分给江明映,不想让罗桑厂变成他的血包,白白给自己培养竞爭对手。 既然江明映和nate明爭暗斗,那么自己先认识一下nate,有备无患。 以后,如果江明映手段太狠,她就立刻把他出卖给nate。 罗璇在nate的病房里小坐十五分钟,两人相谈甚欢。 等回到罗桑厂,她却差点和沈副厂长再次吵起来。 罗璇坚持要分红,沈副厂长终於不再反对。罗璇要在厂里办分红仪式,產生两万块的物料成本,却被沈副厂长打了回来。 “我不可能允许你这么用钱。”沈副厂长义愤填膺,“你这是铺张浪费!你犯错误,你大错特错!” 罗璇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和他纠缠,於是说:“我自己掏也行。” “也不行!”沈副厂长更生气了,“这是钱的事吗?你想没想过,你要做这件事,我们罗桑厂的帐目怎么算,你怎么和县里的审计解释?罗桑厂是支撑罗桑县的厂,不是你罗厂长一个人的!” 顿了顿,沈副厂长语带警告:“罗厂长,你现在是罗桑厂的厂长,更是罗桑县支柱產业的领头羊!你的一举一动,都要摊在阳光下,能禁得住监督!” 罗璇觉得和他说不清楚:“我们就一个工厂,你別拿那些上头的繁文縟节出来捆著我。事事照你这么办,还哪有灵活的余地去赚钱啊?” “我是为你好,人言可畏,容不得你灵活啊——” “危言耸听,什么审计,县里什么审计——” “按上面的规划,罗桑厂迟早要搬迁、合併、划转、上市的,到时候用的是地方上市名额,你得把这些问题想在前头——” “你女儿刚生下来,你就已经开始规划你孙女怎么读清华——” “你还是太年轻,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你以为我没有锐意进取的日子吗?你根本不懂人心险恶!人都是很坏的,你得先自保、再做事!日后,若是你像我一样,被贬到下面,熬日子,等退休,你才懂!” “你把锐意进取奉献给谁了,难道是给我们了吗?如果你遭遇不公,那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別人的错,是评价体系的错,是社会的错!你少拿別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也不要用別人的错误惩罚我们罗桑厂!” “你遇到事情都指责別人,从不反思自己——” “邓主席三起三落,难道是他自己的错?他要是那么会反思,后面就没得改革开放——” 沈副厂长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他愤怒地挤出一句:“跟你说不清楚!” 罗璇也愤怒地说:“我跟你也说不清楚!” 沈副厂长拂袖而去。 第237章 大不大?大,真大!u0026我把你送的车卖了吧! 罗璇很痛苦地找到关係王:“你和沈副厂长同龄人,你帮帮我,这人要怎么搞。” 关係王炸开:“你才跟他同龄,我比他小二十岁,风华正茂,钻石王老五。” 关係王再次鸟枪换炮,在罗桑县中学门口开了个小店,专卖教辅书,摆了一排塑料椅,免费供应茶水,让家长等孩子放学待著,不买也行。 这么个书店,做得火热异常,人来人往,挤得不得了。 罗璇问:“那你靠什么赚钱?” 关係王神秘地向她展示书店后门。 两人从后门进入,一推书架,旋转而开,里面別有洞天,原来是隔了个小里间,租漫画书,做会员制,未满十八周岁不得入內。 教辅书做家长生意,小里间做工人生意。 罗璇嘖嘖称奇。 她进了里间,坐在漫画前抱怨:“沈副厂长那个老男人——” 说著,隨手抽出一本。 扫了几眼。 旋即睁大双眼,小脸一黄。 关係王老神在在:“你就说,这哥们,大不大。” 罗璇的眼珠子都快掉到这本少女漫画书上:“好男人,大,真大。” 她手痒痒,心黄黄,翻了好半天,又贪婪地多拿了几本揣进包里。 “你办张卡。” “你我这关係,你居然收我钱?” “这罗桑县就没我吃不透的关係——给钱!” “我不给,你给我免单。” “我让人找你去扫黄。” 罗璇乖乖充值,收到一张黄色会员卡。 “我卖教辅书这些日子,学生家长都在我这里等孩子放学,我听到不少消息。”关係王边整理书边说,“沈副厂长其实也没想当罗桑厂厂长,他是被贬下来,熬退休的。” “他背后不是有人吗?不是说关係特別硬?” “背后有人才捞了他一把,关係就是特別硬,不然他这会已经进去踩缝纫机了。” “呵,贪污犯啊。” 关係王沉默了一会。 “他此前搞地方经济,上面有人,做事情比较灵活,很出成绩。后来,他上面的人调任,他就被查出资金紕漏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前朝太子,有人看上了他的位置,想让他腾位置。没人禁得住查,他禁不住,你……呵,你更禁不住。” “我怎么禁不住,我到现在还一分钱没拿。” “那我问你,你上周请老戴吃饭,为什么选在a餐馆不选在隔壁的b餐馆,明明隔壁的b餐馆价格便宜10%。” “……我隨便选的啊!我爱吃啊!” “好,你提供不出任何佐证材料,那我继续问,是不是因为你和a餐馆有利益输送?a餐馆老板的亲弟弟和老戴堂哥是同学,你还说没有利益输送?” 罗璇傻眼了:“你这是什么问法?” “我这是纪检的问法。” 罗璇可不敢说不好。 关係王轻轻说:“很多事情啊,不是看你有没有错,是看想不想让你错。当然我说这话也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沈副厂长,而是让你了解他,从而更好地和他相处。” 关係王继续说:“沈副厂长来到罗桑厂,居然连个小小的厂长都没当上,已经是贬无可贬,一擼到底。所以,你別想著他会走,他註定跟你搭班子。他经歷过这些,想法不可能改变的,就只有你来改变了。” “不是,他经歷的那些,干我什么事,不是我害的,凭什么让我买单啊?” “因为你是罗桑厂厂长。要么你忍受他,直到他背后的靠山退休;要么你笼络他,想办法让他跟著你的步调走。你没別的选择。” “我拿什么笼络,除非我把我的位子让给他,我才不让。” “他这样的人,是君子,说复杂也复杂,说天真也天真: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就是要证明自己,你就让他证明。最怕人无欲无求。人只要想证明自己,就有软肋,你就能拿得住,就不麻烦。” “听不懂,说人话。”罗璇心烦,“你们这些聪明人弯弯绕忒多,我就问你,他卡著我两万块钱,我怎么办。” 关係王气得唾了她一口:“头从到尾都是个憨货!” 罗璇理直气壮:“你聪明,世界就是被你们聪明人搅得自討苦吃!” “你去找赵会计,问问他,是不是得立个名目,才能把两万块钱合理地支出来。”关係王说,“沈副厂长卡的不是你,而是支出。只要你这笔钱属於支出,就必须合情合理。” “巧立名目,沈副厂长肯定还得卡我。但是,如果我把分红仪式做成收入,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啊?”关係王诧异,“你能做成收入?” …… 罗璇准备离开,关係王非得送她出门。 感受到朋友的支持,罗璇心里有点温暖,嘴上客气了几句:“怎么好意思。” 关係王腆著脸说:“把你车借我开开,作为报答。” 罗璇气得把钥匙甩在关係王圆白粉嫩的脸上。 关係王喜滋滋地开著车轰隆隆离开,罗璇注视著车屁股出神。 车是好车,但不適合她当下“带著大家从谷底爬出”的现实情况,她早就想把江明映送给自己那辆张扬、碍眼又麻烦的豪车换成钱了。 江明映又出差。 罗璇收到他发来的航班和地址报备,估算了时间,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江明映接得很快:“什么事。” 罗璇也不掩饰,直接说:“我想卖掉你送我的车。” “不行。”江明映想都没想地拒绝。 “我不需要车——” “你必须需要。你必须喜欢。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是打著『新婚礼物』名头的gg。”罗璇说。 “是。”江明映乾脆地应下,“如果连车都卖了,各方面肯定都觉得我没钱了,情况就会变得很麻烦。” 罗璇说:“我明白。我的几笔贷款还是你帮忙,如果你有麻烦,我更有大麻烦。我不至於在这件事上背后捅你一刀。” 別的事嘛,不好说。 两人心知肚明,齐齐安静了一秒钟,又齐齐笑一声。 江明映的声音温和了些:“那你说要卖车,是为了做什么?” 罗璇说:“我想联合慈善机构,现场將你送我的车拍卖,充作善款。” 江明映想了想:“挺好的主意,搞慈善可以抵税,真金白银都是钱。” 罗璇说:“我们的羽绒服有进项,赵书记那边想寻个由头,搞一场活动,把记者请过来好好报导一番罗桑县的成就。我就想著,由我们罗桑厂牵头。” 沈副厂长告过状,江明映知道这件事:“光做不说,等於没做,所以,这活动不但要办,还得大办特办。而且,县里用钱比较谨慎,这笔钱很难批下来,你来掏这笔钱更合適。” 只不过,涉及资金,有心之人完全可以解读为: 赵书记和她之间形成了“政商勾结”。 关係王仔仔细细地给她分析过,大帽子一盖,究竟是政府跟踪监管企业,还是政府给企业做“保护伞”,箇中区別,细微复杂。这也是沈副厂长觉得有风险的地方。 沈副厂长不方便明说,估计是生怕赵书记哪天会翻脸害她,所以坚决反对。 罗璇思及此,没再给沈副厂长上眼药,而是说:“所以我想著,藉慈善的由头,搞个拍卖仪式,这样收益能兜得住支出。此外,还有很多好处:一是有个豪车作噱头,是免费的gg,更容易宣传我们罗桑县的成就;二是可以真金白银地抵税,省下来的钱足够我买几辆豪车了;三是可以做个小小的分红仪式,让大家开心开心。四嘛,就是真的能帮助一些人。如果能对社会有一点点改变,那可就太好了。” 最后一点,她说得比较小声。 江明映理所当然道:“我明白了,你想给自己积攒一些地方政治资本。” 是吗? 精英主义教育下长大的江明映,不太可能理解共產主义教育下长大的罗璇。他和她的思维方式有著本质区別。 但是,君子论跡不论心,君子和而不同。 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管它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江明映在电话对面咳了一声:“猫?” “你是黑猫白猫……” “得。”江明映似笑非笑,“我这里大半夜不睡觉,辛辛苦苦跟你聊半宿,最后把自己聊成一只猫。” 罗璇使出中国传统艺能,打了一番太极,敷衍了江明映几句,最后说:“我就当你同意卖车了。” “你能把一辆车的gg效益扩散到全国去,我当然答应。”江明映肯定,旋即提醒她,“我不是在挑刺,但涉及大规模宣发,你最好找公关团队帮你处理。” “罗桑厂有长约公关团队。对方很看好我们,所以开的条件厚道,帐期也长。”罗璇说。 “算他们有眼光。哪个团队?” “祝胜男。” 江明映在电话对面安静了好半天:“我好像知道这个女人。她是……”他顿了顿,风淡云轻,“她是网际网路供应商祝峻的亲妈吧?” “是啊。” 江明映又安静了好半天。 “所以你的活动什么时候做。” “难道你要来?” 江明映立刻反问:“你下个月贷款是谁帮你办下来的?这种级別的社交活动,你不请银行的人?你不请我,难道银行的人会来?注意你维护人脉的逻辑。” “还是你做事周到。”罗璇觉得非常有道理,“我还没习惯和银行打交道。” “定日子通知我。” “好嘞!没问题!” 江明映冷笑一声,掛断电话。 …… 慈善活动的日子定下来,上午大办特办搞拍卖,下午关起门来內部分红。 流程正確,资金清晰,沈副厂长皱著眉左看右看才签了字。 签完,他很痛心地唉声嘆气。 第238章 庆功仪式u0026隨迁子女 拍卖当天,现场效果和罗桑县人预料的一样好。 祝峻大手一挥,高调拍下豪车,连宣传费都省了,借著罗桑县请来的所有媒体记者,把罗桑县“网际网路+”探索送上风口。 只要提到罗桑县“网际网路+”,就绕不开他祝峻。 茶歇时间,祝峻客客气气地和记者寒暄,说了几句话以后,从怀里掏出小小卡片,弯下腰,给每位记者塞了一个:“车马费,不成敬意。” 意思是让记者替他美言。 活动又开始。 看著祝峻的背影,年轻记者感嘆:“……那辆车比我命都贵!” 老记者“哼”了声。 年轻记者说:“心繫慈善,他人还怪好嘞。” “他?好人?他的收益可比罗桑县大多了。”老记者指挥摄像把镜头对准祝峻,“根据国家政策要求,各地都要开始摸索『网际网路+』,所以大家肯定都会搜索这条新闻背后的支持商,他算是坐上风口又添了把火。一辆车钱出去,至少十辆车钱回来。” “做了记者,真是对企业家祛魅。这些人,个顶个的精刮。”年轻记者嘆气。 “论跡不论心。”老记者心不在焉地说,“只要真的能帮到人,其他的,你不要想那么多。” 年轻记者没再说话。 …… 罗璇走上台。 “女厂长啊。”小记者注视著台上。 罗璇拿著话筒,端正地开口:“我来公布活动筹款的用途。” “一部分用来资助本地留守儿童,籍贯不限;另一部分用来资助罗桑县籍贯的城市农民工隨迁子女。” 下面立刻有记者问:“留守儿童我们了解,但什么是隨迁子女?” 罗璇解释:“隨迁子女,指的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他们原本在农村生活,当爸妈进城打工,变成农民工,这些孩子就被接到城市生活、学习。简单来说,就是农民工的孩子。” 有人质疑:“既然这些孩子已经进城,不在罗桑县生活,为什么还要为他们专门拨款?毕竟,善款的一半只提供给罗桑县户籍的农民工,做慈善限定户籍,这是否合適?” 场面僵了僵。 赵书记轻轻咳了一声,罗璇把话筒递给他。 赵书记说:“因为孩子就是罗桑县的未来。大家都知道,让儿童与父母分开,与祖辈留守在农村,並非最好的教育方式。中国有数量庞大的农村,就有数量庞大的农民工和留守儿童,长此以往,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因此,在我们看来,解决本地留守儿童教育问题的一个办法,就是为农民工隨迁子女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中国政府致力於解决这个问题,罗桑县跟隨国家脚步。” 赵书记显然是个护犊子的,他高屋建瓴地讲完政策依据和国家发展方向,现场没有质疑了,一片安静。 赵书记把话筒递迴给罗璇,示意她讲下去。 罗璇说:“农民工建设了繁华城市,却不知道怎样让自己的孩子享受这座城市的教育资源,只能把孩子留在老家,造成一批又一批的留守儿童。” “因此,我们希望,为隨迁子女在城市学习与生活提供专业人士的必要援助。” 小记者在下面感慨:“唉,確实呀,我租的房子,隔壁就是隨迁子女学校,我见到很多农民工家长在校门口打转,一头雾水,他们不知道办入学应该找哪些政府单位。” “那可难嘍。”老记者说,“得证明自己在当地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所、稳定的收入,还得缴纳各种保险,还得成为常住人口,还得……嗨!我本科毕业,迁户口都办得头晕眼,更何况他们。” 两人看向台上的罗璇。 老记者突然回过神来:“你別玩手机,你这死孩子!” 年轻记者訕笑:“哎呀,看罗厂长身上的裙子太好看了,我这手啊就不听使唤地打开了淘宝……拐进了她妈开的红星网店……下了单……唉。你说我这手,怎么自作主张呢!” 老记者“呸”了声。 罗璇站在灯光下,继续说。 “……关於资金用途。” “……比如,隨迁子女入学难,入学需要根据地方政策办理很多证件,需要大量从城市往返老家的车费,那么农民工就可以申请志愿者帮忙,諮询政策解读,並申请车马费……” “……比如,隨迁子女融入城市生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提供心理諮询甚至法律援助……” “……比如,农民工进城打工之前,可以用这笔资金,组织大家重视政策、学习政策、解读政策、了解政策。” “很多时候,农民工不去寻求帮助,仅仅因为他彻头彻尾的茫然,不知道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因此,面向农民工的培训,並非作深度解读,而是编成小故事、顺口溜,田间地头,把知识掰开了揉碎了塞进他的脑子,比如——” “农民工张三和李四都喜欢寡妇王小凤,王小凤担心自己的隨迁女儿,於是张三和李四为了討寡妇欢心,想办法帮她的孩子办学籍,那么都需要哪些手续呢……” 现场鬨笑起来。 小记者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讲完,罗璇挥舞拳头,咬牙切齿:“我们的目標是——你!只需要!模糊地知道!有这么回事!遇到问题的时候!就!回来找我!不用你懂!” 现场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又渐渐响起掌声。 掌声一个传一个,连绵成势,最终匯聚作一处,如罗桑河水翻滚,如骤雨拍打在河面,滚滚而至,经久不衰。 小记者边笑边拍手:“这个没得说,这是真在一线干过,是真和农民工打过交道。” 老记者感慨:“务实,多么重要。人啊,还得扎根在一线,扎扎实实地做实事,提出来的办法才不悬浮。你说那些大道理,说破了喉咙,谁听呢?那些大道理,是讲给大眾听的吗?” 小记者歪鼻子:“才不是。我看啊,那些人讲的大道理,都是说给上头听的,他们的头昂得高高,从来都没往下看过一眼。” 罗璇在台上说:“下面请具体负责人上台,讲解细则,並接受公眾监督。” “来活了,拍吧。”老记者说。 小记者抬起头。 …… 忽地,她指著台上说:“那个,不是上次工人占了罗桑厂,挺身而出去爬墙的人吗?” 张东尧穿著一件白衬衫,在灯光下,亮得刺眼,白得严肃。 “他,我记得他。”小记者轻声说,“当残疾工人和退休老工人躺在地下,喊著和厂子一起死的时候,这个小伙子从他们之中穿过,未曾向地下的人看哪怕一眼。他似乎不关心普通人,也不怜悯老人和残疾工人。” 老记者注视著张东尧。 沉默了很久,他说:“但他依旧在这里。他依旧守著这个县,为工人做事,为农民发声。” “师傅,您是想说,论跡不论心吗?” “我想说,人是有很多面的……人也都是会变的。”老记者说,“一线工作难做,我们不是他,我们要少一些苛责,多一些宽容。” 台下,有人质疑张东尧:“张博士,你是博士,天然是社会精英,您的履歷太过耀眼,可以很容易地去社会上找一份高薪的工作。那么,您会长久地留在罗桑县,来负责推动这件事吗?您有过基层一线的工作经验吗?您知道农民工隨迁子女工作具体该如何开展吗?我们应该如何信任你,能善始善终地把这笔钱用到位、把这份不赚钱的工作尽职尽责做好呢?” “张博士,我们並非对您有意见,我们只是必须履行公眾监督职责。” 张东尧坦然道:“我不会半途而废,也没人比我更合適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是我自己主动爭取的,佐证材料有相应几次会议的发言纪要,以及內部竞聘的公示。程序与流程合规透明,欢迎公眾监督。” “您爭取这个机会,是为了给您的履歷贴金,从而走仕途吗?”提问的是南方系的记者,异常犀利,“您有私心吗?” 张东尧静默了几秒钟。 “有。”他说。 现场譁然。 “您的私心是什么?”记者追问。 “因为我自己就是农民工隨迁子女。”张东尧平静地说。 第239章 我和我姐,杀了我爸 结束了自己的发言环节,张东尧走出会场,抽出一支烟。 有工人也在抽菸,看见张东尧,破天荒地打招呼:“张博士!” 平日里,张东尧和这些工人如同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人,似乎彼此看得见,又似乎彼此看不见。 张东尧开口借火。 工人笑得很热情。 “张博士,一直以为您是文化人,没想到是咱们自己人。你爸妈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吧?不用出门打工了吧?哎呦,你爸妈真是有福气。” “他们啊。”张东尧平静地说,“死得早。” 工人“呀”了声。 “活著累,死了挺好,辛辛苦苦干活,死了就能休息了,早点完成任务早点走,也不遭罪。哎呦,你爸妈真是有福气。”工人由衷地说。 张东尧把烟放进嘴里咬著,垂头笑了。 工人要替他点菸,张东尧不让,工人很强硬地把火点了。 “你也是等著分红的?”张东尧换了个话题。 扑。 小小的火苗窜起。打火机在骨节粗大的手中灵活地转了个圈。 张东亚移开目光。 “是,是。”工人搓著手,试图让脸上的喜色不那么明显,“咱们罗桑厂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去年闹事的时候,还以为完大蛋了,没想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张东尧点点头:“分了钱,可以去医院把你的手指头包一下。” 工人的食指指尖有个被针戳出来的新洞,尚未癒合,指甲片爆裂成两半,发黑。 “没必要浪费钱,做衣服就得被针戳,不是啥大病。”工人浑不在意,“我要把钱存起来寄回老家。我的仔,刚生下,有八斤,好大个!”他很得意地用手比划,“让我家老大给我仔多做点好吃的,快高长大。我有后了!” “你家老大?你女儿?多大了?上学没有?” 工人算了算,不太確定:“十二岁?十三岁?没上学,女孩,没给她上户口。” 张东尧淡淡地“哦”了声。 烟雾繚绕,张东尧看著自己身上的白衬衫。 在墙的影子里,这衣服有点发灰。但阳光下,这衣服白得发亮。 “张博士,你身上这件白衬衫的口袋是我轧的。”工人挤挤眼,“你翻开口袋背面,最后收尾的线结,是蝴蝶形,这可是我独创。” 张东尧却说:“你手这么巧,以后日子必定红火,怎么不把你小孩带过来上学?” 工人奇道:“我儿子刚生下来,还小。” “你家老大。” “哦!”工人这才想起,“女孩也得上学。” “罗桑县的学校大半都是隨迁子女,我们这政策好,让她过来读书。” 工人说:“我家离得不远,就在隔壁县。没这个必要。” 张东尧吸了口烟:“赵书记特別重视教育,万一被他知道你不给你女儿上学,我怕他开除你。” 工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张东尧压低声音:“今天下午分红,你当心被红眼病举报,害你在分红前被开除。”他注意对方的脸色,“毕竟,少一个人,大家就能多分一些钱。” 工人流下冷汗:“好,好,我让我妈现在就把孩子送过来。” 张东尧掐灭烟:“算了,看在咱俩认识一场的份上,我开车送你去接人。” “这可不行,你是博士,我怎么能……哎呀我怎么敢……哎呀太麻烦……” “一脚油门的事。” ……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医院的电话又打过来,医生的电话也打过来。医院通知他床位紧张,医生劝他让姐姐体面离开。 之河大学的电话打过来,导师的电话也打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千头万绪,梳理不清。今天是张东尧最忙碌的一天,但就在此时此刻,张东尧决定放下手头的事,去多管閒事。 呵,好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隔壁县不远,只是短短一个小时,张东尧已经接到那个黑瘦黑瘦的女孩——不,少女——稀薄的头髮编成一根辫子。 “你多大?” “十五。” 不是说十岁还是十二岁吗? 张东尧看了工人一眼,工人尷尬地嘿嘿笑:“我也记不得了。” “你没完成义务教育,这是违法的,会把你抓进监狱。”张东尧看了眼工人,继续对女孩问,“你们县没人上门走访?” 工人很紧张地瞪著女孩,女孩平静地说:“县教育局的人上门,我奶跟他们吵架,说我跑了,和野男人私奔,是骚货,都怪他们,没教育好小孩,小小年纪就出去卖。” 工人脱口而出:“我妈不可能说这话!” 女孩平静地看了眼工人,眼神好似陌生人。 张东尧简单地说:“我知道了。” 他把工人送回仪式会场,开著车,把女孩拉到罗桑县中学。 女孩摇头:“这是我们这片最好的高中,我不可能考上。” 一个县中,没什么资源,却已经是女孩子心中最好的学府。 张东尧说:“你恨你的家人。” 女孩一怔。 “没有。”她否认。 张东尧指著罗桑县中学:“你必须来到这里,才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国家有奖学金和助学金,越好的大学,钱越多。大学里有勤工俭学岗位提供,这些钱,足够你本科的日常生活。等你工作了,有钱了,你可以飞出去。” 女孩说:“你说得简单。一是我家绝不可能给我掏学费。二是我走了,家里农活没人干,我奶会上门要人。这地方,报警也没用。” 张东尧踩下油门,把车开走:“爱读不读。” 女孩噎住半天,见张东尧面无表情,她急了:“你说这些,没用。除非我奶死了,不然我这辈子都逃不掉。我不用你偶尔发善心!你们总是给我点希望,再收走!你以为我见你这样的人,还少吗!” “你怎么想,干我屁事。”张东尧事不关己地说。 女孩瞪著他看。 “所以你要杀了你奶吗。”张东尧突然说。 女孩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张东尧说:“我和我姐,杀了我爸。” 第240章 招娣,改名 杀……杀人?! 女孩见张东尧的神色不似作偽,她上身无意识后仰,几乎贴在门上,两只手紧紧抓住座椅侧。 片刻后,她很讲义气:“我不会说出去。” 张东尧並不领情地转方向盘:“你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女孩气了个半死。 她追问:“怎么杀的。” 张东尧简单道:“我爸进城打工,附近有个老头,喜欢小男孩。我爸把我接过来。老头每周来我家找我四次,我爸收钱。我跑,被他找回来,然后他就打我。我爸觉得这样比打工挣得多,於是把我姐也接过来。我们当时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他避重就轻。“后来我爸出意外没了,我们领了保险,在学校长大。” “是你姐杀了你爸?” “是。” 女孩抬高声音:“所以你就要我杀人?” 张东尧瞥了她一眼,嗤笑:“我姐杀人的时候,才十岁出头。你没这个本事。” 女孩噎住。片刻后,她抱臂冷笑:“那你说这些,是在炫耀?” 张东尧说:“当年没有人给过我们机会。但我可以给你机会。看你自己要不要抓住。” 女孩沉默了很久。 她又说:“因为我长得像你姐?你要我怎么回报你?还是说,你也想睡我?” 见张东尧没说话,她有点急切地补充:“你给我钱,我可以陪你睡。” 张东尧没搭理她:“和我姐无关。我不过今天心情好,多管閒事。用不著你回报,我是为了我自己。” 女孩转身,扒著车窗,看向罗桑县中学的方向。 “我当然愿意。你给我钱,还不用我陪你睡觉,这样的好事,错过就没有了。”她说。 张东尧觉得自己很无聊。 他追问:“你奶逼你陪人睡觉?” “听她的?放屁,我故意的。”女孩轻描淡写,“我奶指望我嫁人收一大笔彩礼,那我乾脆乱搞,让她一毛钱都收不到。她骂我是骚货,我也骂她是老不死的。”她恶意地笑起来。 张东尧没说什么。 十五岁女孩老练油滑地说:“能出一大笔彩礼的,除了老头就是残疾,我搞年轻的,至少我快活。” 张东尧依旧没说什么。 “你现在还愿意给我钱?” “我的钱,想怎么,由我决定。”张东尧说,“等你自己挣了钱,你的钱爱给谁给谁,你別对我指手画脚。” “你这人怎么——” “要钱就闭嘴。” 女孩闭嘴。 张东尧把车停在一处铁门外。 “这里是封闭式军事化管理復读班。”他指著大门说,“你进去,可就出不来了。会很辛苦。但能提分。復读班会帮你报名明年的中考。我只给你交一年的学费。就一年。你没本事杀人,总有本事读书吧。” 女孩的眼睛很亮:“辛苦啥,读书可比干农活轻鬆多了。” 她看了看铁门,又看了看张东尧。 她討价还价:“我还需要生活用品。” 张东尧把车停在超市门口。他沉默站在收银台结帐。女孩买了盆、桶、毛巾、蚊帐和被褥,不了200块。 但她买了很多很多片卫生巾。 “卫生巾太贵了。”女孩厚顏无耻地说,声调老练,“你资助我一年的分量。” 张东尧看了看散装卫生巾。他转身回到货柜上,把整排品牌卫生巾都拿下来,替她付了帐。 卫生巾的钱是生活必需品的好几倍。 “浪费钱。这是你非得买的。”女孩有点不安。 店员扫码的时候,张东尧注意到,女孩的目光落在收银台后面的玻璃柜上,定了几秒钟,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指了指,对店员说:“这个,买单。” 女孩大惊:“不不不,不需要——” 店员很迅速地用钥匙打开玻璃柜,递给张东尧。 是一只有色润唇膏,外国牌子,很昂贵。 张东尧说:“是这个顏色?” “我不要——” “买单。” 付过款,女生惴惴不安地保证:“我会好好读书的。我考上了,再涂这支口红。” “不必。以后成功是以后的事,现在,一个润唇膏,你想用就用。如果学校不让,那你就收起来,周末用。”张东尧平静地说。 “我们农村孩子不需要用这个——” “你不比城里孩子差。城里孩子有的,城里孩子享受的,你也可以有,可以享受。” 女生沉默了。 张东尧又给她买了杯奶茶:“记住这个味道。飞出去,你也能过这样的生活。” 女孩把吸管嘬得哗啦啦响:“什么生活呢。” “不用吃太多的苦,也能过得顺遂。”张东尧说。 他带著女孩去復读班缴纳报名费、留位费、报到。 写名字的时候,女孩有些难为情地写: 张招娣 张东尧的目光落在“张”字上。 他拿起一支笔,把“招娣”两个字划掉。女孩抬头看著他。 他似著魔般,写下“东娇”两个字。 顿了顿。 “你想改名吗。”他问。 女孩说:“隨你。你想给我改这个名,我就用这个名。” 张东尧端详著女孩子。 他猛地转过头,抬起脸,把手按在眼睛上。 很久很久。 他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在衬衫下摆擦乾水渍,划掉这两个字。 他把笔递给女孩。 “你的名字,你自己决定。”他平静地说,“你自己的人生,以后都由你自己决定。你不用考虑任何人。” “你能保证我家不找我麻烦?”女孩確认。 “我是成年人,我有点小权力。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张东尧认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我要帮助一个孩子,自问,可以做到。” 女孩似是终於放下心,她抿著嘴,露出点微笑。 “你要是骗我,我就去打听你的单位,去你单位闹。”她粗声粗气地威胁。 张东尧没搭理她的虚张声势。 全天下的小狗都爱叫。 片刻后,他听见她非常非常小声说:“……谢谢。你给了我一条活路。” “是你自己命好。”张东尧摆摆手。 女孩笑了。 她的脸上终於露出点孩子的稚气。 张东尧的手机又响起来。笑,笑个屁,她以为他会为此感到高兴吗?他只会觉得自己很无聊,在这里管閒事,发善癲,浪费时间,做些对未来没什么益处的事。 他一定是湿气太重了。以后要清淡饮食。 “赶紧写名字。”张东尧催促。 “我来决定?” “你来决定。” 女孩说:“我要叫蝶澈。” “不行。” “冰嫣。” “不行。” “洛樱。” “不行。” “你不是让我自己决定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张东尧面无表情:“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小说。” 第241章 有人死去了,有人活下来 看著復读班的大门锁死,张东尧开车拐回会场,把工人老张喊出来打了招呼,告诉他,县里的慈善基金决定用他大女儿作助学典型,他已经上报给赵书记,书记很满意。 “这是你在书记面前露脸的机会,书记记住你,以后谁都动不了你在罗桑厂的分红,你认真配合。” “赵书记?我一定听!一定配合!”工人忙不迭擦汗。 张东尧点点头。 他心想,若是罗桑厂做不起来,这一切故事,都不可能发生。 罗璇挺身而出,究竟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或许一个人站得越高,越能改变別人的命运。方方面面。 张东尧开著车,去往之河。 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是,我现在过去医院。”张东尧的声音没什么情绪。 …… “病人家属想通了?” “想通了,总算答应拔管了。” “唉,病人也是可怜,鼻子都被管子插烂了,脸都没样子了。” “病人家属的想法……我也理解。” “我理解不了。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现在变成这样,不让她好好地走,他只是满足自己的执念罢了。” “嘘。他来了。” …… 张东尧肃然默立,垂眼看著自己的亲姐姐。 白布盖上,一片洁净。 此间所有的一切,爱恨贪嗔痴,从此结束,白茫茫了无痕跡。 当命运之斧突然坠落,当世事的车轮把人碾成齏粉。一个女孩活了下来,一个女孩从此死去。万事万物,一朵怎么开,一条河水怎么流,不过四季轮迴,不过六时交替。 张东尧想起那首家乡小调。 人生如夜行船,茫茫白水,浩浩无行,漫漫长路。 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终將去向何方,也不可能知道未来的路將如何行走。世事之河湍急,人力无法抗拒,只好隨波逐流,只好因缘际会,只好顺势而为。认输吗?低头吗?其实都没关係。因为,无论如何,人生这艘船,他都会勇敢地驶下去,直到匯入死亡的大海。 死亡终將使他和她重逢。 张东尧这辈子,第一次在想,如果人终有一死,那我活著,总得好好活。 余下的日子,我活著,是为了什么呢? …… 电话响起来。 是之和大学的行政处提醒他:“张博士,您留校任教的申请材料还没在系统里提交。” 张东尧注视著被白布蒙住的,姐姐的尸体:“什么?” 对方“啊”了声,好半天,才匆匆道歉:“不好意思张博士,漏了通知您。罗桑县政府给您报了扶贫典型,我们学校这边希望对您人才引进,我现在和您確认毕业去向……” 对方开始讲解情况。 他终於可以留校了? 张东尧把手机移开耳边一些。面对命运的玩笑,他有些茫然。 半开的窗外,传来一阵顽童的嬉笑: “耍你玩,耍你玩,拿给你,又丟开,你不要,还我来。” 见张东尧迟迟不说话,对方通情达理:“確实,以您的条件,完全可以去到上海的高校,或者其他更好的地方,不必非得留在之河……” 张东尧举著手机,亦步亦趋地跟隨。 前方是医生和护士推著床。万向轮摩擦在走廊中,碌碌作响。张东娇的身体被推远了,越来越远,如同小舟,终將消失在河流中。 张东尧目送她远去。 他说:“我会留下来。” 对方反而有点不安:“您和魏院士商量过没有?太屈才了。” 张东尧停住脚步。 他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 …… 走出医院的时候,阳光正好。 张东尧有点恍惚。 生命是死亡的一部分。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张东尧在街上走著,匯入人群。他开车上路,匯入车流。他不知不觉把车开回罗桑县,置身於欢呼雀跃的、准备参加下午分红仪式的工人的海洋中。 “——动作快点,分红了!” “快快快,有钱了!有钱了!” “打贏了外贸仗,打土豪,分田地!” 张东尧环顾四周。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太阳照在每个人脸上。 “……他妈的。”张东尧喃喃咒骂,“该死的太阳。怎么能这么好。” 这是一场集体的、宏大的欢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著真诚的笑脸。一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被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被改变了。 金融危机还没过去。经济的退潮愈发凶猛。时代的波澜壮阔永无止歇。 当他坐在书斋里,他会痛心远处的宏大灾祸。可当他站在地面上,他发现,其实自己植根於身边的呼声里,植根於最庸俗的、最繁琐的日常中。 他被留在这里。 他会留在这里。 他的姐姐死了。张东尧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著死去,永远不会再活过来。但就算被命运打败也没关係。因为死去的这一块,挖掉了,失去了,然后会被其他活著的填补。最终,再大的伤口,也变成一块疤,或早或晚,总归会癒合。 就算在泥里爬,也要努力活下去。 张东尧的心砰砰跳动著。 他的姐姐死去了,可街上眾人的生命却匯入他的心臟,他感受到自己的胸腔里,终於传来蓬勃的、生命的跃动。 人是会被感染的,人是会感染人的。 他曾经,把自己的痛苦匯入大家的痛苦。所以,如今,大家的快乐也就成了他的快乐。 张东尧趴在方向盘上。 他想哭。 於是张东尧以一种滑稽不堪的样子,杀猪般、惨痛地、嚎叫起来。 …… 人被命运打败的样子,真是丑陋啊。张东尧心想。 还没哭几秒钟。 简讯响起,是復读学校提醒他,“张凌云”的报名已经成功,催他缴费。 张东尧的银行卡里有一笔钱,原本是拿来给张东娇的icu续费的。他其实还有別的银行卡,但他动用了这张给姐姐预备的银行卡,转了一笔学费,到復读学校的帐户上。 做完这一切,张东尧被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断,他確认了几处善款使用的条款,耐心地和人沟通…… 是他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这些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汉字? 张东尧坐直身体,耐心地和人沟通,不耐烦地和人沟通,高声吵架,凶狠威胁,机智甩锅,反覆扯皮…… 他妈的,张东尧咬牙切齿地心想,確实有什么变了,確实他变了,但——他妈的——他每一天的工作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天下同事一般黑,不是混蛋,就是蠢蛋! (未完待续) 第242章 娇姐升职记u0026赵明德离婚 张东尧回到罗桑厂。 他回去的时间正巧,会场里正在分钱,气氛热烈,人们的喜悦犹如开闸放洪,会场里吵闹不堪,四下都是议论声,人人难掩激动的神色。 “罗厂长最好了,这孩子打小就不一样,看著就聪明,还漂亮,文曲星下凡。”说话的是女工。 “罗厂长不忘本,不但认下了之前的集资,甚至还给大家分红!你看看外面,哪个厂子的厂长能做成这样,大气!”说话的是老工人。 “哈哈哈总算见到回头钱啦!”说话的是供应商。 张东尧逆著人潮往会场后方走,倏忽看见一架轮椅,是王婶推著工人老王。 工人老王中了风,至今没恢復好,依旧有眼歪口斜的痕跡,讲话也含混。此前政府介入处理王经理和郑厂长的集资案时,查出来少了一笔钱,而王婶白著脸,推著老王,把这笔钱交还给政府。 人们联想到很多很多。 於是很久都没人和老王两口子讲话。 罗桑县是人情社会,被社会关係拋弃,约等於社会性死亡。 两人的日子颇有些艰难。 而这次分红会,罗璇特意邀请老王过来参加,又特意绕到老王这里,关心了两句,才去忙別的。 “罗厂长特意关心给別人看的,为了让大家对你们好点。”工人羡慕,“王婶,王叔,厂长把你们记在心上的。” 王婶拿著厚厚的一叠分红,抹眼泪:“我真没想到啊。起初以为集资是好的,结果是个骗局;后来以为能悄悄把钱拿回也挺好,谁料一点隱瞒,害死了万高大他们;后来把钱还回去,遭人冷眼又欠债,以为完蛋了,没想到罗桑厂分红了,我们的员工股份居然还不算少……” 工人老王含糊地嚷嚷起来,流下浑浊的眼泪。 “王叔说什么呢?” “他说,后悔,后悔。”王婶垂下眼。 “別后悔啦。人这辈子,怎么做都是错,怎么想都是后悔。”工人说,“我们这样的人,活著都费劲,哪还有精力想从前的事!你再怎么疼,日子也得一天天过,是不是?你看看娇姐,她把日子过得挺好,你们又何必想不开。” 娇姐刚好端著一台笔记本电脑从会场前穿过去。 眾人的眼光默默地落在娇姐身上。 娇姐找到赵会计,面色严肃地说些什么,指著电脑屏幕给对方看。 她穿著一件短短的黑色西装。 “万高大断腿那阵子,娇姐之前把头髮剃短,我嚇了一跳,真是认不出。” “娇啊,她十几岁刚来我们县进厂,就是波浪长发。她结婚的时候,头髮真漂亮,还焗了色!那会是罗桑厂的好时候啊……唉,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娇姐的头髮也没了。” “她头髮是不是变长了。” “从前是圆寸,现在长到耳尖了。” “娇姐的头髮跟她的命一样重要,她的头髮啊,还会再留长的。” “哎呀,娇姐现在跟在罗厂身边,也神气啦。” “祸福相倚呀,女人要想做出一番事业,必须得死老公……呸,我这张破嘴!” …… 娇姐確实在做罗璇的助理,因为罗璇无人可用。 以罗璇的资歷,下面人压不住,也不听她的;她身边簇拥著一群人,司机助理等等,均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有各的来路,害得她出门谈事,只能自己一个人出马,而且要么自己开车,要么请张东尧帮忙。 罗璇腹背受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堪堪塞了赵会计和娇姐两个人在身边。 赵会计还好说,老財务,名正言顺。 娇姐就麻烦了。罗璇想让她做自己的助理,可厂长助理是个肥缺,多少人盯著,於是罗桑厂人事部门跳出来,直接用学歷卡死了这条路。 罗璇在班子会上提议启动招聘,沈副厂长直接反对,说罗桑厂没钱,就算她是厂长——没啥实权的厂长——也没有理由额外支出用人成本。 最后罗璇只好先以红星厂的名义,聘用娇姐做了个小行政主管,又低声下气地去和江明映商量,请他以新红星厂名义,將娇姐从红星厂划转到新红星厂,保留职级待遇,对外就说娇姐是新红星厂被收购前的划转员工。而江明映在搞集团化运营,因此,理论上来说,新红星厂和罗桑厂处於同一集团下,於是罗璇又名正言顺地娇姐从如今的新红星厂调动到罗桑厂,降了半级。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堪堪塞了一个人。 罗璇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比她还憋屈的厂长。 …… 罗璇憋屈,同一时间,赵明德也憋屈得不行:“阿郑,你我离婚好聚好散,我给你钱,给你產业,自认为不亏待你,你现在把我当仇人防著?” 赵太冷笑:“我不防著你,你给我钱给我產业?赵明德,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恨不得一毛钱都不给我!” 赵明德冷笑:“產业给了你,你也得有本事撑得起来!都说女人头髮长,见识短,我看你头髮短,见识也没长到哪里去。” 赵太用力一拍桌子:“赵明德,你不好好说话就会死是不是?別夹枪带棍的!我確实没你见识多,但你別忘了,创业之初,你之所以能有精力天天在外面奋斗,是因为我帮你把家里管得服服帖帖!” 赵明德也拍桌子:“那时候我没给你钱吗?我给了钱,你就应该做这些,我是你老板,管好家你的本职工作,还变成我欠你情了?挣钱难还是在家带孩子难?有本事你出去挣钱啊!” “你是我老板?”赵太冷笑起来,“好,好,赵明德,我告诉你,以后有你后悔的——” 王永昌夹在中间,咳了声:“都少说两句吧。” 两队人马各自散开,谁也不理谁。 王永昌先去劝赵明德:“老赵总,你们一起过了几十年,无论如何都有情分,好聚好散,现在你逞一时意气,口舌之快,以后回想起来要后悔的。” “我后悔个屁!” 王永昌压低声音:“你给她產业,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做不下去,最后总能收回来的。” 赵明德沉著脸,不再言语。 王永昌又去劝赵太:“郑姐,老赵总性子就是急,说话也不好听,但他至少有个优点,他负责,该给的钱他都给。以前您假怀孕逼著他结婚,老赵总不也咬牙应了?您想想,老赵总为什么生气,因为被你拿捏住了,你开的价不算低,又是钱又是物业又是新疆產业,老赵总给了你,肯定心疼,有点火也正常。” “他就是不想给我钱!” “老赵总白手起家,抠一些很正常,他给你在欧洲买房子,他自己出差都还坐火车呢。” 赵太不情不愿地应了。 两队人马重新碰了头,按照约定好的,签署了离婚协议。赵明德把名下的一片物业划给赵太,又额外將一处新疆旅游连锁產业给了她。 两人又在各自律师协助下在各种手续、证明、文件上面签字。 光签字就签了一上午。 签完字,赵明德长长嘆了口气。 明明可以走了,两人却谁都没动。 相顾无言。 赵太忽然说:“老赵,如果我当年没辞职在家,而是好好工作,能帮得上你的事业——你还会去找別的女人吗?” 赵明德沉默了很久。 “无论你多好,我都会去找別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混蛋。”赵明德悵然,“阿郑,是我对不住你,我当年不该鬆口和你结婚的。” 赵太流下眼泪:“我当年也不该和你结婚。” 赵明德又说:“阿郑,你要捂住手里的这摊子买卖,这些都是你后半生的倚仗,莫要被人骗了去。” 赵太流著泪说:“老赵!” 赵明德咬了咬牙,也不管赵太如何,站起身离开。 第243章 分財產u0026再对罗桑厂下手 王永昌开车送赵明德,见他久久不说话,便说:“你心软的毛病又犯了。” “阿郑毕竟当了我老婆几十年,我们都老了。”赵明德怔怔地看著窗外,倏忽道,“算了,永昌,给阿郑的產业,就让她拿去好了,我不使手段了。毕竟……这么多年。” 王永昌冷哼一声:“你要是不对女人心软,这些年,你也不至於在男女关係上弄成这样。” 赵明德苦笑:“我这人就是好色。” 王永昌又哼了声:“老赵总,你还真是坦诚。” 赵明德又沉思很久。 “罢!罢!”他下定决心,“我和珊瑚集团怎么斗,何必迁怒阿郑,新疆那旅游產业,就给她了!我对女人大方,对自己老婆也得大方!” 王永昌淡淡道:“我就知道。” 顿了顿,他说:“所以,当初我才没让你把长绒给你老婆。” …… “可惜了。”罗珏有些惋惜地说,“要是赵太厉害点,能把老赵总的长绒產业要过来一块,老赵总和你哥肯定要掐起来。如果他们两败俱伤,你就能两头吃利。” cythnia摇头:“王永昌帮赵明德保驾护航呢,王永昌精明得不得了。” “王永昌怎么会这么做?”罗珏问。 “一是他们有很多共同投资。二是王永昌的老子以前身居高位,赵明德帮他老子赚了不少钱,赵明德出了事,会连累到他家。” 罗珏“哦”了声:“我记住了。” cythnia抓起手提包:“行了,我得回家一趟,陪陪我那昏聵的老子,再把消息传给我大哥。” 罗珏微笑。 cythnia忽地回头对罗珏说:“罗珏,这次赵明德和赵太离婚,我哥入局,多亏了你。若是你我这局能成功,我绝不亏待你。” 罗珏也只是微笑而已。 她什么都没说。 cythnia忽然惋惜道:“罗珏,你是个人才。你和你妹妹罗璇,唯一的区別,就是她运气好,你运气不好。” 罗珏垂眼。 片刻后,她说:“事在人为,福祸相倚。运气好还是不好,我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 “就凭她?新疆旅游產业给了她,她能撑得住?”cythnia大哥笑得前仰后合,“赵太连我妹妹那两把刷子都没有。” 副总说:“赵太让自己的弟弟当副总,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插进总公司,很多总公司的老人受不了这份气,走的走,被裁的被裁,局势乱成一锅粥。” cythnia大哥又问:“赵明德呢,出手了打击没有。” “赵明德的助理给赵太打过电话,让她不要这么做,但赵太不听。因为她现在生意很好。” “生意好?” “赵太现在投入重金,针对內地游客打造超级划算新疆旅游套餐,价格非常低,所以生意还不错。” 助理报出价格。 cythnia大哥皱眉:“这不是亏钱吗?做一单,亏一单,做得越多,亏得越多。” “赵太就是亏本冲销量、拓口碑,但同行认为她背靠尚雅集团搞价格战,恶意垄断,因此颇有怨言。” “我们去开旅游公司,高薪接收赵太那边的流失员工。”cythnia大哥拍板,“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让我们集团员工都去赵太那里报名,既然她作散財童子,我们就吃掉她的钱。” 副总的面色有些犹豫:“我们这么做,老赵总未必会答应。老赵总性子刚烈,寧可自伤八百也要伤敌一千,我担心在上海的那块地被他哄抬价格,寧可自己拿得贵,也不让我们省钱。” 他劝:“大少爷,上海那块地皮,以后肯定会猛涨的。您得记得老总裁的目標——势在必得上海地块。其他的,都是次要,现在金融危机,珊瑚集团的钱全压在投资里,没那么多现金流。” 这话说得让人不爱听。 cythnia大哥呛声:“什么叫次要,我的战略规划,就是次要的?你想清楚,你是谁的人?谁给你发工资?” 副总露出忍耐的表情。 他说:“大少爷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cythnia大哥想了想,说:“赵明德不是新投了个科技公司吗?他想搞產业升级,往科技公司的心思会更多些。上次我们在羽绒服上找事,绊住老赵总好一阵子,他也没怀疑到我们身上。这次再打击一下科技公司,让赵明德后院起火,顾不上这头。” cythnia大哥又说:“区区一个旅游產业,还是给出去的,老赵总不会太在意。” 副总觉得有道理。 “就和上次一样,多绕几个弯,查也查不到我们身上。” “可以。” “那还是从罗桑厂下手。” cythnia大哥露出茫然的神情。 “什么厂?没听过。” “就是羽绒服的生產厂商……” cythnia大哥听懂了。 一个小小的乡镇工厂啊。 再重要,也不过就是个小工厂罢了,里面都是些小人物。 珊瑚集团和尚雅集团打架,总有小工厂、小人物、小供应商要做炮灰的。弱肉强食,这就是歷史的规律,他也没办法。谁让有些人天生就在云端,而有些人天生就在泥里呢? 小人物的烦恼,小人物的欲望,他们並不关心。 cythnia大哥浑不在意地打断他:“这种小事你不用向我匯报,你自己看著办吧。” 第244章 管理太混乱!u0026 你不干,有得是人干 “这种事怎么能直接向我匯报!”沈副厂长说。 “是罗厂长来叫我们和您商量。”几个供应商冒著汗,拖著几大兜子样品,办公室里瞬间一股汗味,“罗厂长说,以后採购辅料的事,交给您来负责……” 他们抓住一把,全是拉链:“这些都是最新批次羽绒服订单的拉链样品。” 沈副厂长看著眼前满满几大兜子的各色拉链样品,后面还有好几个行李箱,他头都大了:“採购是涉及到钱的事,你们得竞標啊,怎么能直接找我!这简直把厂里財產当成儿戏!” 他打电话,叫来下面的一眾总监,把任务分派下去。 罗桑厂的中层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些总监,个个背后有人。就算沈副厂长背后有大佛,可小鬼难缠,对上这些总监,他也得客客气气。 “最终定好样板以后,走正规流程给我过目审核,附上比价表。”沈副厂长委婉地敲打各位总监。 总监应声,各自喊了供应商跟他走。 “韩总监,你等一下。”沈副厂长喊住其中一个。 总监里面也分不同的来路,有外面神仙塞的人,有县里神仙塞的人,还有外商江明映塞的人。 韩总监是外面的神仙塞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讲,和沈副厂长来路一致。 因此,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彼此颇多了些照应。 沈副厂长示意他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前的供应商,都是罗厂长亲自指定的?” 韩总监含义不明地笑了笑:“做羽绒服的时候,所有细节都是罗厂长亲自敲的。不经过我们。” 沈副厂长查看电脑。 果然,那些羽绒服订单,所有的供应商选择,都没做竞標和三方比价流程。 再仔细想想,罗桑厂好像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供应商库,也没有供应商管理机制,选谁不选谁,好像全凭人来决定。 前来任职之前,沈副厂长了解过罗桑厂停工始末,知道王经理和郑厂长的做事风格。 他正沉思,韩总监又意味深长道:“罗厂长毕竟是本地人,供应商也是本地人,论起来,都带著亲戚。人家铁板一块,我们都是外来的和尚,哪挤得进去呀。” 沈副厂长心中警铃大作。 他敷衍著点点头:“罗厂长的管理风格就是狠抓细节,很好,很好。” 韩总监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带著辅料供应商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胡闹!”沈副厂长皱眉,“作为一个厂长,大事不管,专抓细枝末节,搞一言堂,把偌大罗桑厂管得好像小作坊!” …… 没过两天,仓库向沈副厂长提交了一张单据。 某批出口网球裙,其中200条因为缝纫质量不过关,后背极容易扯裂,没有通过质量审核,目前退回仓库。 沈副厂长铁青著脸,把生產流程单调了出来。 他在流水线找了个老工人,也没说什么事,只把网球裙递过去,让他帮忙看看问题所在,老工人上手一模,直接说:“就是工人疏忽粗心。” “哪里疏忽。” “缝纫线全都没打结收尾,这又是运动服装,动作一大,自然扯裂。” 沈副厂长很容易找到责任人,出问题的200条网球裙,后背缝纫步骤全部属於同一个女工,名字土气得很,叫陈葛根,一听就没背景。 她年纪不小,眼睛了,出问题合情合理。 確认过责任归属,沈副厂长做主,开除陈葛根,整条流程上的责任人统统罚款。 处理决议转到罗璇这里,罗璇没批,喊了沈副厂长过来。 “为什么要开除她?” 沈副厂长说:“她犯了严重错误。” 罗璇嘆了口气:“陈葛根年纪大了,在罗桑厂干了十来年,眼睛也了,你开除她,让她到哪打工去?” 沈副厂长反问:“那你说怎么处理。” “换个岗吧。”罗璇和他商量,“她熟悉厂里的產品,让她去管仓库。” 沈副厂长忍了又忍,忍无可忍:“这么大一个工厂,你怎么总是依著性子做事?人不好用,就该换人,你还要替她养老?” “人不是工具,好用就用,不好用就丟。”罗璇耐著性子解释,“人都有缺点,东西坏了就要修,人出了问题要帮。” “修东西的成本可远远高於换新东西的成本。她不干,有得是人干。” 沈副厂长一说话,罗璇就心烦。 “人难道是东西吗?”罗璇抬高声音,“一部分人生下来,难道就是被另一部分人使用的吗?” 沈副厂长也生气了:“你少给我上纲上线,標准管理就是这样子,你这套老旧的人情味,只適合家族作坊,不適合现代化企业。” 罗璇冷笑:“如果你这样想,如果这样做才能管好一个企业,那么出问题的是你,出问题的是我们的社会。” 两人不欢而散。 罗璇没理睬沈副厂长。 很快,最终的处罚决议从厂长办公室发下来,女工陈葛根没被开除,只是罚了款又调了岗,变成仓库理货员。 第245章 祝峻,我们要降本增效u0026爭执 即使再生气,沈副厂长也规规矩矩地依流程给厂长办公室打电话,是娇姐接的。他要求预约和厂长谈话的时间。 娇姐笑:“哎呀呀,沈厂!罗厂说,在外面分个正副,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您何必这么见外!罗厂的办公室您想来就来,两步的距离,你直接过来就行了呀。” 这话说得太甜了。 即使沈副厂长已经火冒三丈,但也架不住心里熨帖。 他拒绝:“不行,按流程办事。” 娇姐笑著说:“罗厂说现在正想找您,麻烦您更上一层楼。” 厂长办公室在楼上,同样的话被娇姐的甜嘴这么一讲,沈副厂长眉头都舒展开了。 他走到罗璇办公室门口。 门半开,他发现罗璇正在待客。 “沈厂。”罗璇起身给他介绍,“这是罗桑厂的网际网路供应商,来自上海。” 男男女女几人依次与沈副厂长握手。 沈副厂长坐下,喝了几壶茶,听了一会,对团队负责人祝峻印象深刻。 祝峻的工作风格清晰、直白、高效且乾脆。 听了一会,沈副厂长被祝峻描述的愿景激得热血沸腾。 把人送走,沈副厂长问罗璇:“罗厂,你和祝峻,从前共事过吧?” “从前在同一个集团,见过,直接接触不多。”罗璇吃不准这人又要抓什么小辫子,於是轻描淡写,“有人跟你讲的?” 沈副厂长说:“你们的工作风格和话术几乎一致。” 罗璇心里吃惊,对眼前这位官僚的察言观色本事有了进一步认识。 她依旧轻描淡写:“同一个集团流水线培训出来的,工作风格当然相似。” 沈副厂长“哦”了声:“我觉得他讲得不错。” 罗璇嗤笑一声,挥手道:“他是来要钱的!当然把故事讲得天乱坠!” 沈副厂长说:“县里指望我们把『网际网路+』做成典型、做出成绩,这笔钱省不掉。” 那当然。 上次搞分红仪式的时候,赵书记和罗璇私下吃饭,已经说得很直接:“网际网路是未来的趋势,而罗桑厂是罗桑县的支柱,既然你们罗桑厂赚了钱,那县里探索网际网路的钱,还是得你们出。该就。” 就是直白地让罗桑厂替县里烧钱了。 罗璇咬牙应下,赵书记拍了拍罗璇的肩膀,以示鼓励。 既然县里发了话,这笔钱该就得。 但罗璇也非常肉痛:“网际网路烧钱,烧出来的全是架子。一笔一笔钱投下去,我见不到回头钱啊!” 沈副厂长说:“祝峻想做大,对我们而言,不是坏事。” “做大当然是好事,但做大要钱,钱有风险,罗桑厂没有抗风险能力。”罗璇把祝峻下一个季度的提案放在一边,“他在试探我,要的钱越来越多了。我们得压他的价才行。” 沈副厂长轻声说:“这笔钱我先不批,我们拖一拖他。” 罗璇点头:“我私下交代赵会计。” 两人心领神会。 有些时候,沈副厂长也是很上道的。 紧接著下一秒,沈副厂长斟酌著开口:“罗厂长,我对你的管理有几点质疑。” …… 他妈的! 他又来! 又又又——罗璇差点没跳起来。 在这位副厂长眼里,她浑身上下都是小辫子! 罗璇说:“你就非得跟一个女工过不去?” “这不是一个女工的事。”沈副厂长说:“罗厂,你现在是厂长,管著將近万名工人的吃喝拉撒,你的工作直接关乎罗桑县人的生存。你不是高级白领,也不是小工厂主。你的做事风格必须转变。” 罗璇下意识抱臂:“怎么转。” 沈副厂长说:“你是厂长,你的精力要放在罗桑厂整体管理上,放在用人上,而不是自己扑著抓业务。我觉得你现在眉毛鬍子一把抓,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罗璇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了火药味:“沈副厂长,我已经把辅料给你管了。” 这话不客气,沈副厂长不爱听:“也不是辅料的事。我们这个级別,不应该直接插手供应商选择。没人能监管你我,如果你我手上还过钱,这不就是滋生贪污腐败的温床吗?” 罗璇头疼:“现在是讲大道理的时候?我现在不管,谁来干活?” 沈副厂长说:“管理,是让罗桑厂自上而下地运转起来,大家一起干,不是像你这样,想用谁就用谁!” 罗璇说:“我用自己人,这活就干不出来!你看看下面那些总监,他们是办实事的人吗?我给一个人交办一件事情,最后这件事情变成十几个人一起负责,出了点误差,我一问,嘿,谁都没犯错!” 四面八方塞进来的总监,金贵得很,罗璇一个都指挥不动。 沈副厂长无奈道:“无论你在哪里,总有人这样,那你就想办法用规章和制度去约束他们。规章制度就是这么用的,既是对你的监管,也是对你的保护。” 罗璇反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製造业?我们没有核心科技,没有核心优势,只能打价格战,我们必须抢市场、抢地盘、抢速度,你要自上而下地管理,等你把流程走完,市场早就被抢走了!” 沈副厂长依旧摇头:“我当然明白你的难处,但你必须做到平衡。如果所有的金钱往来和供应商选择,你不招標,不竞標,不公开,不透明,你说一句事急从权,就不放在阳光下接受监督,那么你的权力就过大了。作为一个党员,我对你的行为有很大顾虑。” 罗璇说:“赚钱和合规,两者之间,无法平衡。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 沈副厂长凝视著她:“但是这个问题可以解决你。” 罗璇沉默了。 沈副厂长说:“合规,向来是最冠冕堂皇的利刃,你可以用这把刀刺伤別人,也会被別人刺伤。往小了说,一个工厂內部是这样。往大了说,国与国之间打贸易战,也是这样。你还记得吗,美国指责中国產品不合规、侵犯人权?” 罗璇缓和了语气:“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沈副厂长倾听。 罗璇说:“我曾经在跨国大集团工作过,我明白『法不责眾』的道理,也明白层层追责的好处。可是,这样也有弊端:作为一把手,如果层级过多,会不会听不到下面人的真话?依赖中层的眼睛、中层的耳朵、中层的手,那一把手会不会变成瞎子、聋子和瘫子?那我该如何保证,下面不出问题?我又该如何保证,郑厂长和王经理的悲剧不会再度上演?” 沈副厂长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迷茫地看向窗外。“赚钱和合规……你说得没错,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根本无解。问题总会存在,我们也只能有灰度、有瑕疵,接受被人攻訐,接受良弓藏、走狗烹。” 罗璇说:“若真的追问,这歷史里,所有做过实事的人,没人能问心无愧。所以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圣人只存在於空想中;而我们只能论跡不论心。” 沈副厂长自嘲地拍了拍座椅:“所以我被贬到这来了。你不必以史为鑑,你大可以我为鑑。” 罗璇说:“我的首要目標,是带著罗桑厂和罗桑县,活下去。活得不漂亮也是活,活得狼狈也是活,只要能活下去,就是好样的。至於你说的,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不是反对你,我只是没办法顾及那么多。” 沈副厂长沉默。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罗璇平静地说,“郑厂长他们,不但光了罗桑厂积累下来的財富,还透支了罗桑厂未来几代人的財富。或许你和我,我们,註定是承上启下的一代,被牺牲的一代。我们註定要填补上一代人的债务,再替下一代人积累。或许我们註定只能辛苦劳作、缺乏收成。但我总是想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吗?没有。难道因为宏观的衰退,因为远处的灾祸,我就要不开心,我就要牺牲我每一天、具体的、细微的快乐吗?那就太愚蠢了。沈厂,远处的灾祸尚在远方,而活著,是一种高度近视:我只能看到眼前最具体的事物。” 第246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总结下来,意思就是,提前焦虑等於贷款吃屎,我让他少拿大道理烦我,专心干活。” 罗璇坐在关係王的店里,忙著在背后说沈副厂长的坏话。 “又要赚钱,又要合规,他以为我是谁,许愿池里的王八?” 关係王自顾自忙,罗璇自顾自骂:“未来怎么样……” 砰的一声,关係王被空箱子砸了头。 “未来个屁,老子疼啊,过来搭把手。” 罗璇跳起来扶住他,两人嗨呦嗨呦卸货。 卸了货,搬进仓库,罗璇看了眼货量,下意识道:“可以啊,你赚了不少钱。” “过得去,准备扩场地啦。” 罗璇端详著关係王:“我发现你真的是个人才。你叔叔没了,我以为你完蛋了,没想到你还能东山再起。” “什么东山再起,我算个屁,小人物,混口饭吃。”关係王摆手,“不想办法挣钱就得饿死,生活所迫。” “你说沈厂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小小罗桑县,小小罗桑厂,不想办法挣钱,也会饿死啊?他以为我们是皇太子吗?” 关係王站起身,抹了把汗。 他想了想:“人家沈厂说得也没错。” “你替谁说话呢?!” “你別打岔。”关係王把太阳穴按出两个红印子,“你的流程不合规,根源在於,下头那些的总监不是你的人,你不信任,你也指挥不动,所以你才会绕开规矩办事。” “还真是。”罗璇若有所思,“那些总监我一个都指挥不动,我合规,就没法办事。” “要我说,你把那些总监换成自己人,只要他们听你的话,你说啥,啥就是规则,你不就合规又赚钱了吗?”关係王又挥手,“你听我的。沈副厂长那个书生,不接地气,想事情纯属放屁。” 罗璇点头:“我得制定规则。我必须想办法把总监清理出去,换成自己人。” “这就对了嘛。” “那我得有新业务。有新业务,才能安插新人……祝峻的网际网路是个好选择。” “对嘛,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新官上任三把火,羽绒服是第一把,网际网路是第二把,那第三把火呢?” 罗璇拄著下巴开始思索。 “第三把火怎么烧,才能把冗余臃肿的关係户都烧掉?没点正当理由,我哪能动得了这些人啊!” “所以沈厂说得没错,你不能全扑在生產上。这样,等生產忙季过来,你把厂里的常规生產丟给沈厂管嘛。” “给他?!” “沈厂背后有大佛,那帮总监,谁不得卖他三分薄面。”关係王压低声音,“你以为赵书记白给你沈厂这么个人?”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里只有沈厂,你有没有看到他背后代表什么?”他又指了指上方,“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赵书记让你做正、他做副?赵书记希望你怎么用他?希望他怎么用你?赵书记又是怎么用你们两个?” 罗璇陷入沉思。 “所以,你看,赵书记把沈副厂长放在你身边,是有道理的。”关係王又说,“论起用人,还是赵书记精妙。” “把你这个无根无源的本地年轻人扶正,又给你放了个有人脉有资歷二把手,你们两个谁都不服谁,无法抱团,必然互相牵制,也必然听县里的话。” “人际关係烦死人,人也能利用人际关係!” …… 在乌鲁木齐,赵太得罪了同行,被本地错综复杂的人际关係搞得崩溃极了。 她已经是第五次发现,自己的车头,呈射线状,被不知道谁喷满了呕吐物。 她终於忍受不住,打了电话给赵明德,对面刚一接通,她就“哇”的一声,哭了: “老赵,有人整我!” 好半天没人说话。赵太细听,对面传来隱隱约约的说话声。是赵明德的声音,和一个年轻女人。 听了半天,赵太意识到,赵明德压根就是不知怎的按下了接听键,他根本还在过著自己荒淫不堪的日子! 赵太满腹心酸地黯然按断电话。 这边电话刚刚掛断,cythnia大哥的电话进来看:“阿郑姐,我来新疆出差,一起吃顿便饭?” 赵太很意外:“你真的就在新疆?” cythnia大哥笑:“我被我老爸发配过来做调研。” 赵太急忙道:“那能不能麻烦你,过来接一下我?我被人盯上了。” …… cythnia大哥开车接上赵太。车子驶了一会,他看著后视镜里两辆黑色的车,转头问赵太:“阿郑姐,你究竟是哪里没打点好?” 赵太摇头:“你是不知道,生意有多难做!” “正常,过江龙压不住地头蛇,外来户过来掘金,就是挺难的。”cythnia大哥安慰她,“好在你做的是旅游生意,只是把大本营放在乌鲁木齐。对了,阿郑姐,我看过你们的数据,好像销量还挺好?” 赵太长嘆一声,难以启齿:“还好吧。” 好什么好。 cythnia哥哥心里嗤笑。 她亏本冲销量打口碑,销量越高,亏损越大,几千万丟下去连个水都没有,就轻轻巧巧地消失了。 口碑確实打开了,但这种恶意竞价的行为也得罪了同行。 同行拿她没什么办法,但变著法噁心她:断她的电,往门口泼油漆,找人闹事,让醉汉往她的车头呕吐,让流浪狗往她店门口拉屎…… 一次赵太往郊区去,还有几个小流氓骑著摩托死死跟著她的车,倒也没干什么,只是跟著,但跟足大半天,把赵太嚇了个半死。 这些行为里当然有他的推波助澜。 到了饭店,赵太喊了她的娘家人,cythnia大哥叫上隨行副总,一行人吃过喝过,cythnia大哥和赵太弟弟聊了几句,发现小伙子虽然有点才干,但也被捧惯了,没在生意场里摔打过,非常容易衝动。 衝动可太好了。 衝动是好事啊。 cythnia大哥敷衍了几句,菜上齐,眾人刚刚吃好放筷,他就扬手买单,起身离场,把轻视表现得明明白白。 赵太的弟弟果然变了脸色。 cythnia大哥心里暗笑。 第247章 赵明德的情人怀孕了u0026老实人註定接盘 待他一走,赵太弟弟立刻拉著赵太说:“姐,他要对付赵明德那渣男,分明要求著你帮忙,这是他求帮忙的態度吗?” 赵太低声斥责:“別胡闹。人家什么身价,还求我!我离婚了,我没钱了!” 赵太弟弟冷笑:“就算你不是赵明德老婆,你也是他独生子的亲妈!赵明德就这么一个独生子、继承人,难道你儿子以后能不认你这个亲妈?尚雅集团以后都是你儿子的,你什么身价?珊瑚集团那么多儿子,不缺他一个继承人,他还抖起来了!” 看著cythnia大哥离去的方向,赵太弟弟变了脸色。 “他那个態度,不对。”赵太弟弟喃喃,“赵明德是个好色的,他在外面,不会还有別的野种吧?” …… cythnia大哥把自己扮成顾客,去赵太的店里转了转,里面的人对他爱答不理。 他又多走了几家,询问同一件旅游產品的价格,发现各家报价也不一致,管理上存在很多漏洞。 cythnia大哥心里有数。 隔天,他去赵太办公室喝茶,閒聊中,他状似无意提及:“现在的经济形势也不好,生意难做,我发小趁著店还行,及时脱手卖了,折了笔现金,放在银行里吃利息。你猜怎么著,那利息都比他做生意多!” 他摇头:“大家都在亏损的时候,躺平,反而是最好的盈利。” 劝人休息,永远没错。 赵太犹豫著放下茶杯:“现在这个形式,愿意接手的人少,给的价格也不公道。你发小去哪里找的买家呢?” cythnia大哥心里一喜,面露难色:“这我不好打听太多,商业行为,多少有些忌讳。不过,阿郑姐,要是你有需要,我肯定帮你问的。” 赵太急忙道:“请你帮我问问。” 成了。 cythnia大哥气定神閒地喝茶。 他知道,赵太把他这番话听进去了。 但他不急,他要拖时间。 只要再等些日子,自己再多做些手脚,等到赵太实在难以维繫、四面楚歌之境,他再出面,就可以狠狠砍价,低价吃下这块旅游產业,再藉由此进军新疆。 这样,他在珊瑚集团內的地位,才算真的稳了。 所以,他必须彻底切断赵太和老赵总之间的关係。而这,才是他来新疆的真正目的。 “对了,阿郑姐。” “对了……” 两人异口同声。 赵太说:“你先说。” cythnia大哥閒閒道,“我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cythnia大哥卖了个关子:“是老赵总外面的风流债。” 赵太死死咬紧腮帮子,浑身颤抖:“我也想问这件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cythnia大哥轻描淡写:“倒也不是秘密。我妹妹手底下有个女孩,是个职业女友,现在攀上老赵总,还怀孕了,是个男孩,正在养胎,准备生下来。” 赵太忽地尖叫起来:“是罗珏!果然是那只狐狸精!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 cythnia大哥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罗珏是谁。 “不是她。”他不耐烦地说。、 “不是她,还能是谁?!” 这个蠢货,捉姦都捉不对人——cythnia大哥认命地嘆了口气,打开手机,把彩色照片调出来给她看:“看过《奋斗》没有?这女孩长得像『米莱』,她安胎的地方在……” 他把地址告诉赵太。 …… cythnia大哥一往新疆去,罗珏立刻催促cythnia:“快去告诉老赵总,就说你大哥要见他前妻,抢她手里的產业。” cythnia一怔,心生疑竇。 罗珏消息倒是灵通,她是怎么知道大哥去新疆的? 几秒钟后,cythnia稳了稳心神,面上没露出什么痕跡,笑著说:“我明白,你是要老赵总和大哥竞价,让我大哥出血呢。” cythnia拐著弯把风吹到老赵总耳朵里。 同时,她静悄悄地裁掉了一个多嘴的员工,又插了个助理到罗珏身边。 …… 天气热起来的时候,罗桑厂终於收回了羽绒服的主要款项。 罗璇第一时间致电赵明德等人,告知这个消息,询问是分红,还是全部滚进货里。 谁料,赵明德人在新疆,心急火燎,根本无暇顾及:“王永昌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於是,赵明德的钱还放在帐上,滚进了下一批生產。 罗璇后来又確认了一次:“老赵总,既然您已经离完婚了,这笔钱完全可以提出来。如果全都滚进货里,要压好长一段时间。” 赵明德答应得很痛快:“我这笔钱呢,不算大,我也不急用,就在货里滚一滚。財富就像滚雪球,要流动起来才会越来越多。” 此后,又是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赵明德。 等羽绒服集中生產阶段过去,罗璇总算抽出空来,时不时跑上海“打德州扑克”,和王永昌、郎峰等人联络感情。 结果十次里面有七八次要喝酒。 罗璇喝胖十斤,含泪减肥。 而沈副厂长一概谢绝此类应酬。 罗璇试图说服他,最后沈副厂长乾脆挑明:“罗厂长,我们说好的,我来管生產,你去拉业务。外出应酬的事,我不擅长,我也不想参与。” …… 罗璇再次气急败坏地跑去找关係王。 关係王一语中的:“沈厂不跟你去应酬,就是不想和生意人走太近,怕担责,爱惜羽毛。” 罗璇气坏了:“他不想喝酒,我还不想喝酒呢!爱惜羽毛,那还怎么赚钱?” 关係王说得尖锐:“人家要的不是做出成绩,人家要的是不犯错,你做事你就必然要犯错,到时候你下台,还要挨骂,人家不费一兵一卒,顶了你的位置,住著你的房子,开著你的车,还要打你的娃……” 罗璇犹豫地说:“你別这么说他,沈厂倒也不是这样的人。” 关係王的黄色漫画生意火爆,手里有了钱,盘下了商业街相邻的三间店铺,扩大生意规模,正忙著装修。 闻言,在叮叮噹噹的装修现场,他怒不可遏地吐了口唾沫:“你给我抱怨,我帮你骂他,你还说他好话?” 罗璇迟疑:“他不噁心我的时候,平时对我也挺好的。” 关係王苦口婆心:“你要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盯生產,盯个屁,你这边已经把生產安排得明明白白,他现在开始管生產,不就是摘你的成果吗?” 罗璇辩解:“但至少,他管生產,我是放心的。我让赵会计盯了他一段时间,他这人,不在钱上搞小动作。” 关係王痛心疾首:“你要跟他复合?” 罗璇老老实实地点头:“我打算继续与他共事。谁没缺点呢,差不多得了,你会祝福我们吧?” “祝你妈。”关係王气得拍自己的脸:“你说你和他过不下去,我帮你骂他,你又替他说话,你又跟他复合。你们两个感情挺好啊,合著我是你们中的一环啊?!我扇自己、扇自己!” 他招呼装修工人把金碧辉煌的大门抬进店铺,又一脚把她踹到旁边: “老实人,註定要接盘!!!” 第248章 下了死手u0026流產 罗璇把厂里的生產交给沈副厂长以后,自己四处跑,拜访、应酬。 王永昌约了罗璇在上海別墅打德州扑克。 打牌的时候,罗璇发现荷官换了人。 “之前那个『米莱』呢?”她问荷官。 “她怀孕了,在养身体。”荷官说,“所以不做了。” 罗璇吃了一惊:“她结婚了?” 荷官掩口笑:“没。” 罗璇急忙说:“啊,怎么会这样,她还好吗,怎么生活?” 顿了顿,罗璇又说:“如果她生活困难的话,可以来我这里工作……” 王永昌制止了罗璇的追问。 他私下和她说:“老赵总都安排好了,那个『米莱』,准备送去欧洲。” 罗璇被口水呛到:“……啊?!谁?和谁??” 八卦绝缘体罗璇憋了好半天,终於问:“老赵总打算再婚了?” “怎么可能。”王永昌淡淡地说,“生个孩子算什么,在国外养著,又算得了什么。都是小事。老赵总的女人多了去,他才没心思想这些。” 罗璇问:“老赵总最近在做什么?” 王永昌告诉她:“赵太拿了老赵总的新疆旅游產业以后,在当地打价格战,惹了眾怒,现在生意很难做,亏损得厉害。” 罗璇想起赵太对自己姐姐做过的事,很不客气地反问:“怎么,老赵总难道要念在旧日情分上,掏钱去帮赵太的忙吗?若是用我这里做的营收,去帮赵太的忙,我第一个不答应。” 王永昌哂笑:“那倒不会。生意归生意。现在的问题是,別人以为赵太打价格战,背后由老赵总授意,以为老赵总要在乌鲁木齐搞资本垄断。眾怒的火烧到老赵总身上,害得老赵总的长绒基地被人报復,搞得七零八落。一天不解决,就烧一天的钱。” 原来老赵总被人借题发挥,导致自家生意伤筋动骨了。 王永昌说:“现在当地人怒斥赵明德与民爭利。” 罗璇皱眉:“生意危机上升到政治风险,老赵总这次栽了大跟头。他大本营起火,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 王永昌把消息透给罗璇:“老赵总想从赵太手里把旅游產业拿回来,给赵太现金或者物业,但赵太不答应,因为cythnia大哥那边也在出价,价格给得比老赵总要高,老赵总非常头疼。” 王永昌看著罗璇。 罗璇不知道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係,她模稜两可地说:“老赵总怎么和赵太交易,既然是纯粹的交易行为,我不好插手的。” 王永昌挑明了:“这会所是cythnia的產业,老赵总好久没过来玩,因为他觉得,赵太和cythnia大哥之间的私下往来,消息过於灵通,有cythnia在其中兴风作浪。” 怪不得赵明德消失许久,原来是疏远了cythnia。 他让王永昌约自己过来,试探自己的態度。 俗称“站队”。 罗璇想了想自己的业务盈利构成,沉吟片刻,直接告诉王永昌:“我当然是支持老赵总的。” cythnia虽然曾经帮助她良多,但她们现在已经没有利益往来。 没有利益往来,就不是真正的朋友。 王永昌满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老赵总请你帮忙的,还不止这些。因为,给cythnia出谋划策的高人,就是你的亲姐姐。” 罗璇要想一下才明白。 她问王永昌:“老赵总找您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王永昌把话挑明:“老赵总希望补偿你姐姐,也希望你姐姐退出这件事。老赵总想你在中间说和。” 罗璇冷笑一下,反问:“老赵总为什么此前不去补偿我姐姐?为什么现在被打得痛了,才想起来补偿我姐姐?” 王永昌劝:“冤家宜解不宜结,老赵总已经为了此事离婚,真金白银大出血,已经算是態度。” “这是他的態度,不是他的补偿。態度是摆给我屁股底下这个罗桑厂位置的,而不是补偿给我姐姐。”罗璇说得很直接,“我和老赵总有生意往来,我当然支持他。但我姐姐做什么,是我姐姐自己的决定,我没办法去干涉,也不可能替她做主原谅。” 王永昌摊手:“我只是个说客,你不必向我撒气。” 罗璇看了眼荷官,实在没忍住,又说:“赵太对我姐姐很过分,我不会替我姐姐原谅她。但赵太也是个可怜人,若不是老赵总这么好色……” 她控制住自己。 生意是生意,私德是私德,一码归一码。 罗璇摇头:“请你和老赵总说清楚,这次他大本营起火,和我,和我姐姐,根本关係不大。就算没有我姐姐,难道cythnia大哥就不搞老赵总了吗?珊瑚集团和尚雅集团爭上海地块,利润巨大,cythnia大哥和老赵总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係。我姐姐最多只是借势,问题的根源不在她,在老赵总自己。” …… 和王永昌打完牌,关係王开车过来接她。 刚一上车,关係王立刻说:“爆炸新闻,你看了没有,『最美小三』?” 罗璇摆手:“这种八卦我不感兴趣。” “你最好感兴趣。”关係王说,“有人拍了照片,那个小三,都说长得像『米莱』。” 罗璇难以置信。 关係王继续说:“赵太衝到赵明德情人养胎的地方,扇情人巴掌,赵太弟弟把情人踹流產了,大出血,刚送进医院。” …… 医院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警车。 人们还在意犹未尽地议论:“哎呦,真的好惨烈,听说打得满地都是血……” “娘家弟弟出头,替姐姐下了死手。” “那可是高档小区,听说里面还有豪门恩怨,涉及私生子、分家產!” “娘家弟弟恐怕得去坐牢了吧。” “……” 一片议论纷纷中,罗珏沉默地注视著医院,转身离开。 手机响起来。 “罗鈺,你利用我,去报復赵太、赵太的弟弟和老赵总?”cythnia质问,“这下子,赵太和老赵总再也没有情分了,老赵总不帮赵太,我大哥还怎么和老赵总竞价?” 罗珏攥著手机的手紧了又松。 片刻,她说:“正相反。赵太和老赵总撕破脸,只会让老赵总急著收回新疆旅游產业。因为眾人都认为指使赵太打价格战的是老赵总,只要赵太弟弟进监狱,赵太恨老赵总,她主动坐实这个传闻,老赵总就必然被地方敌视,伤筋动骨。老赵总急著把赵太赶走,只能和你哥哥竞价。” “你確实多智近妖。”cythnia冷笑,“可你为什么动手前不和我说?你怎么知道老赵总的情人秘密,又怎么传话给我哥哥,我怎么都不知道?罗珏,你究竟在帮谁?” 罗珏说:“我当然在帮你。” cythnia冷笑:“罗珏,你做的事不乾净,午夜梦回,希望你不会心虚。別忘了,你逞强揭露罗桑厂虚假集资,害你之前就职的审计公司违法被封,所以你已经被行业封杀,是我给了你一条出路。” 罗珏平静地说:“我不心虚,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那是从前。现在呢?你真的没做错什么?至少你已经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罗珏沉默。 cythnia冷冷地说:“罗珏,你最好不要背叛我。” 罗珏正想说什么,对面的电话已经掛断了 第249章 一条拉链,让罗桑厂破產 赵明德的情人流產,成了一齣好戏。 赵明德拒绝和解,赵太弟弟被抓,赵太跳出来锤赵明德私德有亏,一时间,乱鬨鬨的,全国人民都在拿赵明德裤襠里那点事津津乐道。 有女人说赵明德一次只有两分钟。 瞬间,赵明德“两分钟”引发群嘲。 网友们纷纷下场说“我一夜20赵”“我一夜30赵”,在网上吵闹不歇。 隨著扒得越来越深入,有女人跳出来宣称赵明德强姦她,又有女人號称赵明德与自己发生关係的时候自己还没成年。 舆论再度发酵,但这种指控已经不是简单的私德层面,涉及违法。 好在,警方很快证实,这是假新闻。 但黄泥掉进裤襠里,不是屎,也是屎,赵明德公眾形象严重受损,照片被网友p成掛路灯的样子,多处生意一落千丈,又身陷法律问题,忙著自证清白,无暇他顾,资金眼看著捉襟见肘。 cythnia大哥满意地点点头。 “你继续说。”他从电脑前抬起头,示意副总,“现在赵明德手上的现金流大大缩水,但赵明德的科技公司营收状况良好,现在是打击这个公司的时候了。” 副总点头:“要打击他的科技公司,可以从罗桑厂下手。” cythnia大哥对罗桑厂毫无印象,但並不妨碍他强调:“我要伤筋动骨的打击,我要那科技公司就此破產,最好负债。我要赵明德翻不了身,没有能力与我竞爭。” “可以的。”副总把一条拉链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 cythnia大哥嗤笑:“一条小小的拉链?” “就是这条小小的拉链。”副总指著拉链说,“足以让罗桑厂破產。” …… “这条小小的拉链,足以使罗桑厂破產。”赵书记说。 月色高悬,会议室一片灯光惨白。 这里原本是不准吸菸的,但此时此刻,烟雾繚绕。 老戴叼著烟,烦躁地在地上来回走。赵书记正把摆在桌面的拉链拿在手里,凝神细看。 “老戴,你晃得我头晕。” “我没办法!”老戴把烟从嘴里拔下来,“我是个武夫,这么大的事,我坐不住!” 张东尧看了眼罗璇。 门突然被推开,沈副厂长面色煞白地走进来,脸上还残留著睡觉压出的红印子: “我们的羽绒服被判定为质量不合格?” 张东尧言简意賅地说:“不合格的是第四批童装羽绒服、第三批与第四批童装羽绒马甲、第三批与第四批充绒运动夹克。目前消息还没有最终確定。” “还没確定?意思是这个消息可能不真实?” “意思是,这个消息是真实的,只是还没公布。上边找了我们,传话给你们『吹吹风』,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因为贸易战的关係,现在有大量中国企业的出口產品被判定为质量不合格,不仅仅罗桑厂一家。” 老戴把手里的拉链重重丟在桌上,沈副厂长的目光隨之移动。 拉链。 辅料。 是归沈副厂长管理的。 “因为拉链?”沈副厂长犹如晴天霹雳。 “因为拉链。”老戴看著沈厂长,拿起拉链,用力拽了好几下,把拉链头拽了下来,“这拉链头的接口处,比前几个批次稍微鬆了一点点,是能被拽掉的。” “老戴,你是成年男性,但小孩子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拔掉拉链头——” “但你们已经被人举报,拉链头不符合欧盟安全规定,极易脱落,有引发儿童窒息风险。” 沈副厂长张大嘴。 他看向罗璇。 罗璇面色铁青,没看他。 “质量不合格,会怎样。”沈副厂长喃喃问。 赵书记看著罗璇和沈副厂长:“欧盟要求这几个批次的產品全部召回。” 召回! “有人整我们。”沈副厂长一连迭声,“这绝对是有人整我们!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了。”赵书记说,“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受贸易战的影响,出口欧洲的中国纺织品召回率高达64%,意思是,人家本来就盯著我们抓小辫子,而我们自己送上门。” 沈副厂长跌坐在椅子上。 安静了很久。 “罗桑厂刚刚死里逃生。如果全部召回,罗桑厂根本不够赔的……只会再死一次。”他伸手掩住脸,颤声道。 …… 散了会,罗璇和沈副厂长浑身都是烟味。 沈副厂长哑然:“罗厂,这事怪我,谢谢你没在领导面前揭露我的工作错误,给我留了体面。” 这几批出问题的產品,辅料都是沈副厂长在管。 罗璇苦笑:“我也有错。你早就提醒过我,我的管理风格必须改,否则眉毛鬍子一把抓,迟早要出问题。” 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相对无言。 罗璇说:“我们先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怎么解决。 沈副厂长说:“我没想清楚,拉链是怎么出问题的。我监管了所有流程,每个环节都有交叉质量检测,不存在下面人隱瞒的情况,我自己也做了抽检。怎么会出问题?” “沈厂,你相信,憨厚和狡黠、亲近与欺瞒、憨厚与小心眼会同时存在吗?”罗璇忍不住说了心里话,“越是基层,越是生存丛林,为人处事,和上面不一样。服装纺织这个行业,你要打交道的人,和你以往打交道的人,更不一样。” 沈副厂长面色灰败。 片刻后,他说:“羽绒服被召回的消息还没正式公布,罗厂,我希望这件事先保密。我得查明白,这拉链,究竟怎么出的问题。” 罗璇急火攻心:“当然要保密,不然罗桑厂会被抽贷。” 两人都没再说话。 深夜的罗桑县灯火通明,夜市的摊位沿著马路绵延不绝地摆出去,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一个女工正蹲在摊子面前翻翻捡捡手机壳,对著两个手机壳犹豫不决,最后做了决定:“我两个都要。” 摊主笑著递给她:“年轻小姑娘对自己好一点嘛。” 女工有点心痛地付了钱:“去年罗桑厂差点死了,我也差点被嚇死了。” “死去活来嘛。苦日子过去了,以后会更好。” 女工拿了手机壳,蹲在地下,把手机壳换上去,又举起手机,对著彩灯细看。 “是啊,日子越过越好啦。” 彩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 第250章 不合格的拉链 阳光照在拉货的车上,照亮了上面堆著的一捆捆拉链。 沈副厂长正站在车屁股处,穿著套半新不旧的深蓝色工装,汗衫前胸腋下湿了几大块,有些泛白。他盯著工人装货,工人不怎么理他。 採购科两个员工很不安地窃窃私语: “这些工人太没礼貌了,都不问好,这能行吗。” “厂长啊,就这么坐在我们的破车上,还不让声张。” “沈厂怎么突然抽风,非得跟我们去进料。” “他为什么拽拉链头?” “供应商要生气了,人家可是老牌供应商,质量有保证。” 这家供应商是老牌供应商,非常正规,听说沈副厂长来抽检,急忙出来迎接。 沈副厂长指著拉链说:“我要挨条检测。” 供应商笑得亲切,面露难色:“出厂的时候,每条拉链都是经过质量测试的,如今您要再检一遍,这么多条拉链,得检到什么时候去?” 沈副厂长坚持,供应商一味地笑:“沈厂,您有所不知,现在是生產季,我们工期压得紧紧,抽不出那么多时间规整形式。” 沈副厂长血压有点高:“你的意思是,我在搞头?我形式主义?” 供应商笑,语气不软不硬:“您消消气,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著搞不定人,鬼使神差的,沈副厂长脱口而出:“是罗璇要求这么做。” 供应商面色微凝。 “罗厂长要求的啊。”供应商犯了难,搓著手,“罗厂长这不是为难人吗。” 沈副厂长眼看有戏,冷哼一声,狐假虎威:“谁知道你做过什么!” 供应商长吁短嘆:“这得检到什么时候去。上午的工都耽误了。” 但他还是鬆了口,喊了质量检测专员,带著十来个工人,当著沈副厂长的面,一个一个把拉链测试过去。 眾人累得满头大汗。 没有任何问题,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读好书上 101 看书网,????????s.???超省心 】 沈副厂长自己也用力拽了很多次,拉链头都牢固极了。 没错,就是这样的质量,他签字批准使用的也是这样的质量。可为什么最后成品的质量变差?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装货完毕,照常出门,沈副厂长和专员乘小车在前面带路,货车跟在后面。 回程的路上,要经过一处弯路,道路狭窄,高大的货车一辆一辆排著长龙,堵了足足十五分钟,车子才重新开动。 车子回到罗桑厂,工人卸料,按规定抽检並送入车间。 抽检並无问题。 沈副厂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出声:“停。” 眾人停下来看著他。 沈副厂长一挥手:“不卸货了,装车,退回原厂。” …… 返程的路並不堵,车子畅通无阻地直接开进供应商院內,供应商满脸诧异地出来迎接。 沈副厂长也不废话,喊了质量检测员过来,指著拉链说:“再检测一遍。” 质量检测员面面相覷。 这不是折腾人吗? 供应商带了点怒气道:“沈厂,您是在质疑我家拉链的质量吗?您这么做,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我家在罗桑县做辅料生意三代人,如果你想退货,直说就是,我们按流程走,您何苦当眾坏我们口碑?” 沈副厂长说:“我不这么做,才是坏你们口碑!” 供应商冷笑一声:“你说了不算,我找罗厂长去!我要让罗厂长评评理!有没有你这么办事的!” 他妈的这里可没人管他背后站著谁—— 沈副厂长指挥不动人,又不能明说,气了个半死,居然理解了罗璇。 他妈的办点事原来这么难—— 老牌供应商,规模大,態度也强势。沈副厂长眼睁睁看著对方不再理睬自己,自顾自地打电话,讲了半天。 …… 娇姐赶到的时候,就看到沈副厂长黑著脸,插著兜,站在一边,但一双眼睛紧紧盯著地上的拉链。 有人要搬动拉链。 沈副厂长恶形恶状:“让你碰了吗?这是罗桑厂採购的拉链,不是你的!” 供应商看见娇姐,如获大赦:“娇姐,这人谁啊?” 娇姐把供应商拉到一边:“副厂长。” “我呸,他有神经病吧?”供应商难以置信,“他拉著一张老脸站这,见谁骂谁,这不是来找茬的吗?” 娇姐笑著安抚了几句,又说::“有人说你们质量不好,捅到罗厂那里,沈厂觉得你们质量没问题,所以才来看情况。” 供应商炸了:“谁,那个衰头说我们质量不好。” 娇姐笑而不语。 “是不是那帮做蕾丝的煞笔?奸商!他们的蕾丝都偷工减料!” 听见拉链供应商不分缘由地大骂蕾丝供应商,沈副厂长疑惑。 娇姐私下给他解释:“本地有拉链村和蕾丝村,专做拉链和蕾丝,这俩村相邻,总是抢资源,向来不和。” 错综复杂的地方关係让沈副厂长头大。 娇姐代表罗璇过来,供应商关了厂门,开始指挥眾人重新拆开拉链,一条一条检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隨著不合格產品越来越多,越堆越高,现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供应商扑在地下,伸手抓起不合格拉链:“这不是我的產品。这是仿冒货。” “有人整我。”供应商喃喃道,“这他妈的绝对是有人要整我!” 第251章 和稀泥u0026水土不服 沈副厂长想来想去,问题就出在那回程堵车的十五分钟上。 他要报警,当即被娇姐拦下了。 “我必须得查是谁……” “报警没用。”娇姐轻轻说,“沈厂,那地方荒郊野外,没有监控。” “我总得知道是谁搞我吧?我就不信了,这世界没天理了还是没王法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沈副厂长满肚子火。 娇姐示意沈厂:“供应商知道是谁。” 沈厂难以置信:“无凭无据,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村县的纠纷,有村县的解决办法。”娇姐说。 沈副厂长咀嚼了半天,只觉得浑身无力:“娇姐,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本地经济才始终难以做大?” “难以做大,我让他们难以做大!”供应商骂了句粗话。 供应商是本地人,他所在的村子就是做拉链的,他整个家族上下三代也是做拉链的,从小作坊做成大供应商,在本地根深叶茂。 “今天的事谁都不许声张,明早再拉货去一次罗桑厂!” …… 第二天一早,沈副厂长低调地到了供应商处。 院子里人头济济。 供应商发了狠,喊了所有叔伯兄弟过来,一辆麵包车拉著,远远跟在货车后面。 他自己骑了一辆破摩托,拉著沈副厂长在外面吹风吃土。 这次终於看清了。 许许多多货车堵在弯道上,一辆模样差不多的货车缓缓尾隨著运载拉链的货车停下。两个司机探出半个身子,对视一眼,原本的货车挪著挪著,就挪进山坳里,另一辆车如常跟在罗桑厂採购员的小车屁股后面,根本分不出区別。 十五分钟以后,车辆驶出拥堵路段,重新上了路,在成片的货车潮里,原本的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跟上,另一辆车渐渐退后、消失。 …… “蕾丝村和拉链村都认为对方做工厂往自己的河段里排污,毁了河里的鱼虾,积怨已久,年年械斗,互相下绊子。”老戴拍著桌子,“所以蕾丝村偷拉链村的货,拿去倒卖。” “就这么点事?”张东尧哭笑不得。 “就这么点事!村民不管你生意不生意,不管以后能不能赚大钱,他们反正就这样。” “您是怎么想的?如果严肃处理,就得报警了。”张东尧说。 老戴反问:“东尧,你在基层待了这么久,你觉得,还能怎么处理呢?” 张东尧苦笑。 …… 沈副厂长把证据整理好以后,要求严肃处理,也就是报警,被罗璇劝住了。 罗璇带著沈副厂长以罗桑厂的名义找了老戴。 沈副厂长不理解:“罗厂长,证据確凿的事,为什么还要沟通?这还有什么可沟通的?” 罗璇给他解释:“村县这地方,做事不能太刚直,我们先和老戴沟通一下,看看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后还要在这做生意,不要硬碰硬。” 两人来找老戴。 老戴人在办公室坐,烫手山芋从天而降。 “报警?”老戴从鼻子里哼气,“可以,你们的拉链供应商第一个被抓。” 沈副厂长忍不住和老戴爭论:“受害者怎么还能被抓呢?” 老戴把几张纸拍在沈副厂长的面前:“你们那所谓的苦主,带著人把蕾丝村偷换拉链的罪魁祸首抓起来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如果只是这样,有情可原,可千不该万不该,他又带了一帮拉链村的人,跑去蕾丝村挑起械斗!” 沈副厂长“啊”了声。 老戴没好气:“蕾丝村的人偷了拉链村的货,拉链村的人打伤了蕾丝村的人。两个村长跑到县里来吵,现在就在隔壁会议室坐著,我现在忙得连放屁时间都没有!你跟我去断断这笔糊涂帐?” 沈副厂长这才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的吵架声。 “但他们偷了我们的东西!一码归一码,我也要追究他们责任!” 老戴点点头:“行,那就抓。你报警。” 沈副厂长有点诧异,但还是掏出手机,报了警。 这边报过警没多久,隔壁两个村长的电话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又过了一会,拉链供应商的电话打过来,赔著笑和他商量,能不能把报警撤掉,好话说了一箩筐,死活要求和解,最后又保证:“乡里乡亲的,没多大事,我们闹著玩呢,我们自己解决。”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怎么消息如此灵通? 沈副厂长一口气梗在胸口:“你是不是耍我玩呢?你们能解决,那我这批货怎么解决?” 拉链供应商依旧陪著笑:“下次给您便宜些。” 掛了电话,沈副厂长有些发愣。 老戴摇头:“这村啊县啊,別看打得厉害,但同时也拐著弯带著亲戚,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就和好。就算你报警,那些警察也和村民拐著弯带著亲戚,事情交办下去,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激化矛盾——而且如果真报警,都说不清谁犯的错更大,搞不好拉链村的人得送进去几个,然后两村又要继续械斗……” 一团乱麻。 沈副厂长只是摇头:“这样不合理。” 老戴说:“老沈,你从上面下来基层,脑子要转过来。合不合理,那是上头考虑的,我们基层该考虑怎么解决问题。” 沈副厂长安静了很久,忽地站起身:“我走了。” 罗璇也站起身,准备跟上去。还没等她说话,沈副厂长垂著头:“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摘下眼镜,抹了把眼睛,大步离开。 …… 议论著白天发生的事情,张东尧和老戴相对苦笑。 张东尧问:“后来呢。” 老戴敘述:“后来,我和罗璇达成一致,以协调和解为主。我们去安抚那两个村长,平等地嚇唬两边,罗璇又给两边都卖人情,大棒加甜枣,现在,两个村长都答应下压蕾丝和拉链辅料的採购价,罗桑厂下一批货的利润必然增加。” “这样好,大家都不为难,罗桑厂也有了实惠,罗璇是个会办事的人——可沈厂能答应?” “他答应不答应,这件事也没法按他那套公理解决。他是上头的人,凡事都得论个对错,低头一看,嗬!脚底板乾乾净净没沾过泥。” 张东尧安慰他:“基层工作,就是西西弗斯推石头,石头推上去,石头滚下来。” “你少整他妈的洋词——基层工作,就是按倒葫芦起了瓢,今天按,明天接著按。” 老戴猛灌茶水,摇头道:“这茶水吧,喝少了,上火;喝多了,拉稀。” “治大国如烹小鲜。”张东尧说。 老戴“嗯”了声:“火大了糊锅,火小了夹生。” “对了。”张东尧想起,“沈厂出去静一静,后面回来了吗?” “没回来。”老戴说。 “沈厂啊,水土不服,跑肚拉稀。” 第252章 鸿门宴u0026今天必须攻略沈副厂长 沈副厂长没回县里,也没回厂里。 他径直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清早,第二只的靴子终於落地: 欧盟正式公示了纺织品不合格名单,共计召回81个品类,其中,中国的品类,包括罗桑厂在內,数量高达64种,占比79%。 合同条款向来苛刻,按照约定,罗桑厂不得不向外贸公司退款,並追加部分赔偿。 罗桑厂预定入帐了一大笔现金直接灰飞烟灭。 “这笔钱本来备著下个月给上上下下几千口人发工资的,这么一搅合,完蛋了,下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罗璇急火攻心,“我到哪里找钱去?” 娇姐用碘伏帮罗璇清理她嘴上生的两个火泡:“银行还有笔贷款在路上。” “我怕银行抽贷。”罗璇含混不清。 “应该不会。”娇姐宽慰罗璇,“只要不是特意关注,没人会知道我们被退货。” 罗桑县事先做了准备,上下都打过招呼,罗桑厂羽绒服拉链质量不合格导致两个批次產品被召回的消息,並没有大规模宣扬,也没有见报,赵书记的意思是,让这件事静悄悄地过去。 罗璇侥倖地鬆了口气:“但愿如此。” 结果,罗桑厂之前200条质量不过关、后背极容易撕裂的网球裙被人翻出来,掛在网际网路上曝光,直斥罗桑厂粗製滥造,用纸糊衣服,说得有鼻子有眼。 罗璇急忙把事情告诉祝胜男,让她带著团队去网上澄清,但澄清的速度没有消息发酵的速度快。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罗桑厂因为质量而被欧盟退货的事也被翻出来,掛在网际网路上,很快引发了热议。 这个消息彻底捂不住了。 四下一片譁然。 银行对口罗桑厂贷款的人第一时间联繫了罗璇,邀请她出去“喝杯茶”。 “这是一杯好茶吗?这是鸿门宴啊!”罗璇两股战战。 果然,所谓的喝茶,是一场鸿门宴。 在对方连番逼问下,罗璇只好承认欧盟退货的事,旋即被对方火冒三丈地训斥了一顿,原本板上钉钉的贷款,直接变成了观望中。 祝胜男告诉罗璇,这样的舆论发酵速度,绝对有竞爭对手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和罗桑厂抢单子。 负责缝纫200条网球裙后背的女工陈葛根並不知道背后的弯弯绕。 她敲响了罗璇的门,泪流满面来道歉,说要辞职回老家,罗璇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 刚把陈葛根送出去,沈副厂长攥著一张纸,走进罗璇办公室。 …… 银行贷款意愿不明,罗璇眼看著资金链要断,正急著向江明映求助,结果江明映也自身难保。 她焦头烂额地结束和江明映的通话,新闻的声音传出来: “——两个月前,g20峰会在英国伦敦举行,討论如何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加强金融监管、推动国际金融机构改革等问题……” “——必须打击市场操纵、內幕交易等违法违规行为,维护市场公平和秩序;禁止金融机构的误导性销售和欺诈行为,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 “——隨著金融全球化的发展,跨境金融业务日益频繁,需要各国监管机构加强合作与协调,严厉打击违法犯罪……” 江明映面临银行纷纷抽贷的窘境,自身难保。 罗璇感觉自己嘴上的火泡又要冒出来了。 她掀开眼皮扫了眼沈副厂长,语气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沈副厂长深吸一口气,把一张纸放在罗璇桌面上。 罗璇接过,只听沈副厂长乾涩开口:“罗厂,我来引咎辞职。” 罗璇倒吸一口气。 …… 她把眼睛从电脑屏幕里拔出去,看了看手里的辞职申请,又看著沈副厂长。 罗璇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劝说:“沈厂,东西坏了就修,人出了问题要帮。人不是东西,怎么不好用就丟掉?” 沈副厂长苦笑:“罗厂,我是真心想走。” 他面容颓唐,头髮星星点点全白了。 前院被淹,后院起火,按倒葫芦起了瓢,罗璇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你说啥?” 沈副厂长说:“这摊子浑水,我没本事蹚。我高估了自己,犯了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错误,我认。” 罗璇看都没看,抬手把辞职申请丟进抽屉。 她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强硬:“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不要辞职。你现在辞职,退休的职级就上不去了,影响你的退休金。” 沈副厂长的嗓子全哑了:“我没脸。” 罗璇用手按住太阳穴,安静了好一会。 她又把辞职申请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盯著看了几秒钟,突然间猛地站起身,把这张纸大力揉成一团: “你这时候给我撂挑子?!” 沈副厂长还没反应过来,罗璇把纸团用力砸到地下,火冒三丈地质问:“外贸羽绒服要退货,內销网球裙被抄袭,下个月工资还没有,投资人江明映有可能破產,祝峻那边的网际网路光砸钱看不到回报,钱钱钱钱钱,我拉泡屎都得想想能不能卖掉!” 她指著电脑屏幕拔高声音:“全球都在加强金融监管!江明映的钱拆东墙补西墙,全靠装面子功夫,我们羽绒服被退货的消息在网上闹得不小,万一接连引发国际舆情,他那里,我这里,搞不好一起被抽贷,一起完蛋!” “我现在正想破了头怎么对投资人解释,你跑过来给我撂挑子?!” 沈副厂长被骂得身子一矮:“我不是撂挑子……”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引咎辞职。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引起问题的人。羽绒服退货的公示很快就会出来,我引咎辞职,这是最好的方式。” 罗璇闭上眼睛,又睁开。 “最好——个屁!”她跳起来大骂,把桌子拍得邦邦作响,“你认错有什么用,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问题解决了没有?好好好,你清高!你有骨气!你自裁谢罪!问题谁来解决?烂摊子谁来收拾?罗桑厂的欠债谁来还?你解决什么了?!这就是你做事的態度?” 沈副厂长很悲凉地说:“我以为我在为民谋利,其实我完全不懂什么叫『民』,差点被浑水淹死。” 罗璇却说:“难道我懂?我被这摊子浑水淹了多少次,你出去问问,雪灾收容,我家的红星厂差点被村民砸了;罗桑厂的悲剧,你以为没有工人们自己的问题?可做实事就是蹚浑水,你今天逃避了这摊浑水,明天就会有另一摊浑水给你蹚。” 沈副厂长不说话。 罗璇直言不讳:“沈厂,你想过没有,正因为你不想脏了手,不想脏了脚,所以你才会被下放到我们这。命运就是这样,你不想蹚浑水,命运就会一遍一遍地让你蹚浑水,直到你学会。” “命运何其不公!” “命运是在帮你认清自己。”罗璇指著窗外的罗桑河,“命运就是罗桑河,你在河水中行船。沈厂,你想认清自己,就必须弯下腰,去河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你不可能安然地坐在船上,却妄想认识自己。” 沈副厂长承认:“是我清高。” 罗璇却说:“沈厂,你这不叫清高。你是娇气偷懒故步自封。” 沈副厂长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又转黑。 罗璇又补了一句:“要我看,你错不在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因为你根本没经验也没教条。你是小马过河头一遭,没蹚过浑水,你害怕,就用清高当藉口。” 沈副厂长快被罗璇气死了。 他徒劳地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太生气,面孔反而鲜活起来,颓唐之气一扫而空。 憋了半天,沈副厂长乾巴巴地憋出一句:“骂得好。既然我差劲,你还不放我走,你用我这么差劲的人,说明你也差劲。” 罗璇坐在老板椅上,不动如山:“我就是这么差劲。你出去打听打听,我家三个孩子,大姐聪明、小妹伶俐,人人都说我傻。” “我当然打听过,你家老大精,老三奸,中间夹著一个憨。”沈副厂长反唇相讥,“你差劲,我也差劲,厂子给了我们,那还有的好?” 罗璇奇道:“我们不差劲,怎么可能接罗桑厂这个烂摊子?好事情早被聪明人分光了,能轮得到你我?烂摊子才是我们的机会。” 沈副厂长定定的站著不动,也没说话,如遭雷击。 “沈厂,普通人这辈子怎么选都是错的,因为康庄大道根本不对我们开放,必输的战役才会轮到我们去打。但只要能打贏必输之战,我们就有机会。福祸相依。” 沈副厂长安静了很久很久,轻声道:“也只是机会罢了。” 罗璇说:“有机会已经很好。” 她抬起头,看见沈副厂长半背过身子,摘下眼镜,做贼一般迅速抹眼泪。 罗璇立刻装作忙碌,盯著新闻琢磨了许久。 好半天,沈副厂长低声说:“我不走了。” 第253章 网球裙被抄袭啦u0026价格战卷死罗桑厂u0026烫手 罗璇按住沈副厂长,总算是长长舒了口气,浑身脱了力地坐在椅子上。 这他妈的,一天天的,比生產队的驴还操心。 生產队的驴张开嘴,幽幽道:“沈厂,幸好你想通了,否则,我只好威胁你了。” “怎么威胁。”沈副厂长下意识追问。 罗璇咬牙切齿:“如果你执意要走,我就拿你身份证去办高利贷。” 沈副厂长前阵子出差,身份证交给娇姐订票,还没归还给他。 沈副厂长瞠目结舌,勃然大怒:“你!你不合规矩!你怎么能这么做事!” 罗璇冷笑数声。 沈副厂长摆摆手:“罢!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痛心疾首,“眼看著羽绒服要被退货,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有你这么当厂长的吗!” 罗璇笑容凝固。 又来了。 沈副厂长总算恢復了正常,却又变回那个討厌的同事。 …… 沈副厂长走了以后,娇姐注视著罗璇。 她驀地问:“罗厂,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罗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肢: “我这是壮,不是胖!” 娇姐看著罗璇,那句“你可真像你妈”就在嘴边打转,想了想,却变成:“你和你妈確实不一样。” 罗璇还想问,下一秒,门又被敲响。 沈副厂长大步走回来:“你刚刚提到,我们內销网球裙被抄袭,是怎么回事?” …… 罗璇把一叠材料递过去。 沈副厂长接过:“哪个机构做的调研?” “祝峻做的。” 沈副厂长想起:“下个季度付给祝峻的预算还卡在我这,我没批呢。继续拖他?” “没钱,拖著他。”罗璇继续咬牙切齿。 沈副厂长神色凝重地看材料。 他一页一页翻看。祝峻的团队做了调研,罗璇穿过的网球裙著实热销了一阵子,可如今,仅仅一个来月,线上和线下铺天盖地都是一模一样的款。 抄袭款用的当然不是新面料,因此价格低廉。 这么低的价格,销量好得出奇。 罗桑厂没办法降低成本,更不愿意打价格战,因此网际网路平台订单数据图上,一根悬针状大阴线,形如断崖,订单量大跳水。 下一页,那些抄袭的款开始打价格战。 再下一页,如今,市面上,这条裙子的零售价已跌至原本价格的1/4。 原零售价218的裙子,如今零售价50. 这才几天! 沈副厂长只觉得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匆匆扫过报告的最后一页,祝峻团队提出,建议罗桑厂、祝峻团队与祝胜男公关团队三方联动,线上线下同步成立品牌,保护自己的设计,打造价格护城河,云云…… 什么品牌,什么设计,沈副厂长不太懂。但那根跳水大阴线,沈副厂长是看得懂的。 他猛地合上材料。 …… 罗璇没说话,沈副厂长也好久没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 “內销的路不好走。” “外贸出问题,內销销不动。” 沈副厂长说:“我仔细想了想,这次召回羽绒服,本质上是大国贸易战,把我们小小罗桑厂夹在中间做了炮灰。” 只要打仗,就总有炮灰。 “我听小麻雀说,在广东新塘,『世界牛仔裤之都』,一家出口牛仔裤的大工厂,刚刚因为被欧盟召回產品,原地破產。』罗璇苦涩道,“沈厂,资金链断了,这就是罗桑厂的明天。” 沈副厂长呻吟一声。 “可外销也没指望。罗桑厂的羽绒服被欧盟召回,影响我们明年外贸订单数。” 罗璇说:“现在这个国际局势,我们早晚得转內销,早晚得转型。我觉得祝峻团队说得有道理,我们得转型做品牌、做设计,不能指望给国外代加工啦。我们可以和祝峻深入合作。” 沈副厂长说:“但我们没钱吶!祝峻他们可太贵了。” 罗桑厂的资金链摇摇欲坠。 “出口转內销,拉动內循环——说得简单。”罗璇把滑鼠点得啪啪作响,“铺设內销渠道,就得砸钱。我前两天找草原服饰的郎总吃饭,想借他的线下渠道用用——他每个季度开价6千万!就这,还是打包的友情价。” 沈副厂长剧烈咳嗽起来。 他说:“还是网际网路便宜。祝峻也挺好的。” 罗璇也这么觉得。 沈副厂长说:“只要撑过这个月,下个月我们的银矿投资就能收回来。” “说得轻鬆。这个月怎么撑,工资拿什么发。” “先欠一个月?” 罗璇哀嘆:“下个月也发不出工资啊。” “怎么会?银矿那边大概有2个亿,怎么会发不出工资?” 罗璇哀嚎:“我算给你听:我们还掉欠供应商1个多亿的款,再备料压货,压根就不够!” 沈副厂长压低声音:“供应商那边能不能再拖拖。” 罗璇也压低声音:“再拖,供应商会弔死在我们罗桑厂的门口。” 沈副厂长闭嘴。 “供应商也得养活一帮子人,他们这半年天天去县里闹事,等银矿投资回来,赵书记肯定压著我们先把供应商的款结掉一大半。” 沈副厂长也觉得棘手。涉及到县里,事情就不能只从经济角度去考虑。 罗璇又说:“罗桑厂的地是县里给的,县里要收租金的,结果去年王经理和郑厂长资金窟窿,整年的租都没交,我还要跟书记谈,看这两年的地租怎么算,能不能拖拖。剩下的钱,发工资就没得备料生產,备料生產就没得发工资。” “备料生產能压缩吗。” “已经压缩了。总共这么写钱,备料压一部分,物流仓库压一部分,採购压一部分,哦,还得纳税。” “清远那块地皮呢?” “地皮已经被前人颳得差不多了,趁著涨地价,我让江明映出面又帮我抵了一次,前后总共抵了两次,已经刮不出来钱了。” 沈副厂长不说话。 好半晌,他苦笑著站起身:“『產业转型、產业升级』,就这八个字,字里行间,全是钱!去哪里找钱?” 娇姐过来,给两人添水。 玻璃杯上腾起团团白烟,娇姐提醒:“烫手。” 沈副厂长没细听,伸手去抓玻璃杯,结果被烫得一个激灵。 第254章 博弈 “烫手啊。”娇姐说。 玻璃杯推给祝峻,团团白烟后,他的面孔时隱时现。 罗璇不急著开口,祝峻也不急著开口。 长久的沉默后,白烟渐渐散了,祝峻的黑色眼睛在对面,定定地看著她。 祝峻突然上门,罗璇感觉眼前的玻璃杯烫手到不行。 这段时间,她迟迟没有批覆祝峻下一季度的供应方案,主要是没钱。祝峻又发了几版方案过来,依旧石沉大海。 罗璇用指尖碰了碰玻璃杯,指尖很快就被烫红了。 祝峻垂眼,看著眼前仅有的一杯茶——以前还有配套茶点——他瞭然地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罗璇给他续水,哂笑:“是我该说抱歉,罗桑厂降本增效,把茶点的支出砍掉了。只好请你喝一肚子水。” 祝峻笑了笑,好半天没说话。 罗璇又开始觉得烫手。 但祝峻不知是不怕烫,还是根本不觉得烫。他端杯啜饮后,体面地说:“茶不错,很香。什么茶?” 罗璇报了个名字。 祝峻点头:“我知道,是你们之河茶县的茶,在网上挺有名气。” “网上的名气有什么用,没销量。”罗璇又给他续上,“茶县的贫困帽子怎么都摘不掉,之河打脱贫攻坚战,要求企业助农,罗桑厂和茶县的茶厂点对点扶贫,我批了一笔钱去採购,这茶叶,才能进你的嘴。” 她补了句:“现在我后悔了,採购茶叶的钱应该省下来的。” 祝峻笑:“这笔钱是政治任务,你必须,怎么能省。” “但现在这个经济形势,我总要考虑以后。”罗璇说。 祝峻注视著茶杯:“我慢慢琢磨出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了。你拖著我的方案,就是不想付款。” 罗璇用指尖轻点玻璃杯。 她就是要杀价的。祝峻既然听出来了,她不动声色地继续。 “如果网上的名气不能变成钱,那名气有什么用?”罗璇用指尖传来的烫意冷静自己,“你知道名气怎么变成钱吗?” 祝峻轻轻推开茶杯:“既然省市都有相应政策,那么,藉助更高层面的力量与资源,总有脱贫的办法。”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网际网路没办法吗。”罗璇说。 祝峻把茶杯又推远了些:“我不懂茶叶。” 罗璇伸出手,阻止了祝峻的动作:“我指的不是茶叶。” 祝峻沉默,露出一点捉摸不定的微笑。 “我知道,你倚仗我们罗桑厂与罗桑县的名气,拿到了一大笔融资,扩大了规模。”罗璇把茶杯推回祝峻面前,“坦率地说,我认为你沾了我们的光。” 祝峻垂眼注视茶杯:“所以?” 罗璇指著茶杯说:“既然你沾了我们的光,那我要求你回馈。你想更上一层楼,就必须有新的行动。” 祝峻点头:“我提交的方案已经写明,我希望和祝胜男的团队联动,结合公关效应,帮你们做品牌。你们现在,別提品牌了,在网上的名声和口碑都很糟糕。” 他说完以后,罗璇沉默地看著电脑,没接他的话。 办公室里一时间很安静。 罗璇说:“坦率地说,人人都说网际网路好,你也告诉我网际网路好,我也知道网际网路好。不过呢,道理我懂,我也砸钱下去做,但罗桑厂经济吃紧,我看不到回头钱。” 祝峻平和地说:“从当前的营收来看,罗桑厂是有盈利的。网际网路经济还在摸索阶段,你太急了。” “太少了。”罗璇指著茶杯说,“做內销,还是做零售,以现在的利润,和现在抄袭的强度,让我觉得这是个亏本的买卖。” 祝峻点头。 “祝峻,我不要那套虚无縹緲的政绩工程。我要你给我解决方案。”罗璇斩钉截铁地开口,“第三季度和第四季度,我要看到回头钱。”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对你的营收指標负责?我们是你的网际网路供应商,我们不是销售,你要考核我们的营收业绩?” “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不是吗。我的战略目標是钱,希望你也如此。” “你的要求很无礼。” “当然。我是个商人,叫好不叫座的事我不做。你们前几天来匯报的服务思路我很不满意,请重新做给我看,投入比例也需要重新约定。否则,明年的合同就不续签了。” 罗璇的话没有余地,但祝峻依旧沉稳。 “不续签是什么意思。” “你不做,有得是人做。现在网际网路企业如雨后春笋,我们重新招標,大家公平竞爭上岗。” 罗璇以为祝峻会发怒,但他没有。 祝峻盯著罗璇,又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 他慢慢说:“罗桑厂一无所有的时候,是我和我的团队,all-in你们,我抵了两套房又贷了款,扩大团队,垫钱帮你们做出『网际网路+』亮点,你们才有资本和江西共青城抢生意,才拿到羽绒服订单。是我帮你,罗桑厂才能越做越好,但现在你向我提这种不合理的要求。” 罗璇的语气里带著点强硬:“你是小公司,你需要一个效益最大化的项目,又有宣传效果,又有政治背书。我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且你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你出了名,拿了融资,又和一些领导攀上了关係。我们各取所需。如今,初始阶段已经过去,下一个阶段,我有新的需求,我要看你有没有新的本事。” 祝峻轻轻“啊”了声:“罗璇,前两个季度你甚至只付了我20%的首款,至今没给我结款。现在就要过河拆桥。你要压著我的回款,让我答应你的不平等条约。” 罗璇平静地说:“按照合同约定,我们的帐期是一年。” 祝峻瞭然:“原来你想摆我一道。当时罗桑厂那样的情况,你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让我all-in,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我是基於长期合作的前提下才允许你帐期一年——” “你也摆过我一道。还记得吗?你如何让我签不平等劳务合同,让我仲裁,利用我测试合同严密度?”罗璇打断他,“祝峻,我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我可以叫你一声老师。” 罗璇仔细留意他的神情。 忽然,祝峻笑了: “商业场上,你不可能因为私人感情就用这么大成本来报復我。我没这么大魅力,你也没这么蠢。” 罗璇脸色微变。 祝峻没什么情绪地分析:“你在重新提醒我,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感情,而且是我对不住你——你先激怒我,降低我的判断,又提起我们的感情,试图让我內疚——很好的谈判手段。” 他看著罗璇。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还没等罗璇开口,祝峻毋庸置疑地说:“你在掩饰。” “罗璇,罗桑厂要破產了,对吧?” 第255章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罗璇好半天没开口。 因为祝峻是个聪明人。 於是罗璇直接问:“你上门来,目的又是什么?” 几秒种后,罗璇听到祝峻稳稳噹噹地说:“祝胜男告诉我,罗桑厂被贸易战影响,有外贸订单被召回。当然,这不是什么新闻了,但你们罗桑厂,从下个月开始,资金链要断。” 罗璇说:“哦?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下一秒,她听见祝峻笑著问:“资金链断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罗璇缓缓说:“我和你关於採购价的协商,是正常商业行为。但听起来,你似乎很希望罗桑厂的资金链出问题。” “你可以骗我,別连你自己也骗掉。资金链出问题,你就只能指望银行贷款。”祝峻摇头,“巧的是,我也认识银行的人,银行找到我,打听你们的资金状况,諮询我,要不要抽你们的贷。” 罗璇没说话。 “你猜猜看,我是怎么回復银行的?”祝峻温和地威胁。 罗璇安静了几秒钟。 她靠在沙发上:“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我就不送你了。” 祝峻注视著她: “我已经告诉银行,说你们资金出了大问题,建议他们儘快收回资金。至於江明映的资金状况,我也如实告诉银行,我想他们心里有数。” “你的意思是,你让银行抽我的贷?”罗璇难以置信。 “没错。”祝峻坦然道。 一股怒意从罗璇心底缓缓攀升。她猛地站起身,扬起杯里的水就要泼到祝峻脸上,被祝峻一把按住。 水洒了满地,祝峻用力按住罗璇的手。 他的手很烫,按在罗璇的手背上,而罗璇的手心被死死压住在茶几玻璃,一片冰凉。 她挣不脱。 罗璇注视著自己被按住的手,听见祝峻说:“现在,你要不要听听,我想说什么?” …… 祝峻离开办公室以后,罗璇坐在沙发上,对著满地的水发呆。 电话响起来,她接了。 对面是银行的人,向罗桑厂发出抽贷的通牒。 罗桑厂的资金链彻底崩断。 …… “银行抽贷,罗桑厂资金链彻底崩断。”昏暗的烛光下,罗璇坐在方桌的另一边,抱著手淡淡地说,“祝峻提出给罗桑厂注一笔钱。” 空荡荡的西餐厅,只有一张方桌。落地窗外是璀璨的之河夜景。大簇大簇的鲜摆在四周,散发著馥郁的香气。 江明映面色不变。片刻后,他道:“我们不是谁的投资都要的。” 罗璇“嗯”了声。 江明映道:“你准备怎么拒绝他?” “我接受了。”罗璇平静地说,“我別无选择,只能被祝峻注入资本。” 江明映说:“你愿意?你的话语权会被再摊薄。” 罗璇说:“这笔钱,能解罗桑厂的燃眉之急。” 江明映直接说:“你撒谎。” 罗璇看著他。 “你撒谎。以罗桑厂的地位,我不相信赵书记没有办法,比如被之河纺织集团兼併。” 罗璇没说话。 “但你没这么做,因为你想把罗桑厂控制在自己手里。你不是別无选择,你也不是被迫。罗璇,是你选择去接受祝峻的资金。你和祝峻一拍即合。然后你通知我,而不是询问我的意见。你这个爭权夺势的女人。” 罗璇安静良久,点了点头,坦然承认:“是。” “不仅如此。”江明映冷笑。 “不仅如此。”罗璇平静地说,“祝峻是商业新星,而你自身难保。我总要给罗桑厂留后路。” 江明映喊来服务生。 他在国外飞了很久,终於抽空回来,特意在之河包了西餐厅的场,安排了布置,和罗璇吃一顿饭。 他示意服务生把灯打开。 服务生看著场內,有些为难地確认:“开灯会影响环境效果。” “打开。”江明映加重语气。 他依旧掛著一成不变的笑容。 但罗璇知道他很生气。 几秒钟后,整间餐厅的灯光渐次打开,厅內白光大作,照得两人面上的心思无处遁形。 江明映注视著烛火。 他忽地扬手喊来服务生,吩咐把蜡烛撤下去。 他对罗璇说:“我们需要谈一谈。” 罗璇示意他开口。 江明映说:“据我所知,祝峻自己可没那么多钱。他背后的资本团有点厉害。我推测,他要给你注一笔钱,来自那个资本团。他想吞了罗桑厂。” 罗璇反问:“难道你不想吞了罗桑厂吗。所以你会让他吞了罗桑厂吗。我知道,你背后是宗先生。宗先生不厉害吗。” 江明映平淡地说:“那我退出。一旦我退出,你拿什么和祝峻对抗?他会將你打得无力招架。等他杀死你,我再介入,直接和祝峻爭。在我和他之间,你不过是一个炮灰。” “你今非昔比,你自身难保。等祝峻杀了我做大,你哪有实力对抗祝峻?金融危机一天过不去,你的资金链一天岌岌可危。” 江明映微笑道:“说下去。” 罗璇冷冷地说:“此外,我们在婚姻关係中。我们是利益共同体。你贸然退出,宗先生会不会觉得,我们之间有利益输送?宗先生还会信任你吗?我大可以暗示nate,他会立刻向宗先生告密,让宗先生杀了你,然后他才有机会占了你的位置。” “——就像你曾经对別人做过的那样。”罗璇直视他的眼睛,“別忘了,他还没出狱。” 江明映面色骤变,冷冷地盯著罗璇。 安静了半天,他笑了:“罗璇,你利用我?你搞制衡?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支撑结构,对不对?” 罗璇也笑了:“江明映,你在惊讶什么,我们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係。你只想让罗桑厂破產,这样就可以把罗桑厂壳子拋掉,把技术和人工全部转移到你的罗桑一期去。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祝峻也在利用你。” “当然。他想借势,想要名气,想要做大,想要拉拢地方关係,想更上一层楼,罗桑厂是他最好的选择。至少在当下,我和他的目標一致。” “什么目標?” “我的目標是再造一个罗桑厂。而你,你的目標是再造一个罗桑县。” 江明映点点头,耐心地说:“至少你我的利益目標都集中在本地。可祝峻是上海人,他的目標只是扩大自己的生意,日后,你们必有博弈。你引入他,无疑饮鴆止渴。” “没关係。人生如行船,无论你,还是他,我们或许在某一时刻顺路,又或许在某一时刻分道扬鑣。但至少此时此刻,你,我,他——我们三方的利益是一致的。至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江明映注视著罗璇。 “我想不通我的利益如何保障。” “全球都在加强金融监管,你面临银行抽贷,需要『看起来很好』。如果罗桑厂能活下来,活得好,你就能看起来很好。” “非得是祝峻?他是个聪明人,你压不住。” “我很需要这笔钱。而且,你,我同样压不住。” “所以你接受了他。”江明映瞭然地点头,“你压不住他,也压不住我,但我和他却可以互相压制。” 罗璇没说话。 “而你,罗璇,你是我的妻子,同时又和祝峻利益牵扯更深,所以,你反而成了毋庸置疑的中立方。所以,我和他,都会更倾向於让你做厂长。如果赵书记,或者其他人想把你换掉,我们基於自身利益,必然反对。所以你的厂长位置必然稳固。” 罗璇坦然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明映猛地站起身,看著罗璇,冷冷地说:“你这个——你这个爭权夺势的女人!你利慾薰心,你被权力迷了眼!” 罗璇坐著不动,抬脸看著他:“我只活在当下。” 两人在刺眼的白光下,都沉默了。 片刻后,江明映的拳头依旧紧紧攥著,但他克制著自己,重新坐回桌前。 江明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识时务,且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情绪。 “服务生。”他扬手喊人,“关灯。” 江明映把蜡烛重新摆回两人中间,给罗璇斟酒。 光线渐渐昏暗下来。热热闹闹的鲜,馥郁的香气,扑在人的脸上。开得那么盛大,而边缘已经呈现出衰败的青痕。 万事万物都抵不过盛极而衰。 江明映伸出手,用力按住罗璇的手。罗璇抽了几次,却无力挣脱。 他仔细看著对面的罗璇。她比起上一次见面,更丰腴了些,更强壮了些,往日亲和圆润的面孔染上些说一不二的强势,如同一座巍峨的山。 江明映鬆开手,轻轻按了按眼下 第256章 不听话u0026质量差的根源 罗桑厂院子里的开了,不知什么品种,味道腥甜,一阵一阵熏得罗璇脑子疼。 娇姐走进厂长办公室,把报纸放在她的桌面上。 罗璇扫了眼头版彩照。 为了应对国际金融危机衝击,6月16日,中国、巴西、俄罗斯、印度“金砖四国”领导人在俄罗斯叶卡捷琳堡见了面。 罗璇翻了翻,关於中美和中欧关係进展的报导不多,把报纸丟到一旁。 “赵书记找你。”娇姐轻声提醒。 …… 到了县里,赵书记开了个会,严肃批评罗桑厂的质量。 罗桑厂生產质量又出了问题,有一款新產的网球裙,因为打底裤的口袋缝纫质量不过关,一塞网球就漏。 赵书记疾言厉色:“之前网球裙后背撕裂和欧盟召回两件事,本身就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现在这件事出了,有媒体出来报导,把前两次质量不合格翻出来做文章,抨击我们厂粗製滥造。再这样下去,罗桑厂『纸糊的衣服』得传到全国去!我们的名声都完了!” 罗璇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会后,罗璇急忙找张东尧打听:“是哪家报社在报导啊?” 张东尧压低声音:“赵书记已经找人把新闻压下去了,让你抓紧时间把这批裙子处理掉。” 罗璇重重吐出一口气。 回到厂里,罗璇铁青著脸,先是安排渠道商把裙子下架召回,又交代各个埠,如果遇到这款已售出的网球裙退货,必须无条件全额退款。 紧接著,她调出流程单。 这批网球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单,数量只有300条,问题依旧出在工人倏忽粗心上。 和上次网球裙后背缝纫问题出自同一条生產线。 依旧是追责、赔偿,这次的主要责任人是个仅十九岁的女工,年纪轻轻。 但罗璇渐渐觉得不对。 上次就是这条生產线出了问题,忘记锁线头导致后背开裂,害得大龄女工陈葛根差点丟工作,这次,怎么又是这条生產线出问题? 罗璇查了查分管这条生產线的总监,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自从上次生產线出问题罪责后,这次,小小一条生產线,居然全体总监都在数不清的流程上籤过字。 这么多人在管,究竟管出什么了! 罗璇心头火起,喊了全体总监过来开会,拍著桌子询问,总监们相互推諉。 负责这条生產线的韩总监似笑非笑地向罗璇解释:“大龄女工眼,年轻女工手脚毛躁,本来就是两类容易出问题的群体。” 罗璇指挥不动这些人,自然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不痛不痒地要求眾总监上交整改方案,散了会。 …… 会后,她把上次出质量问题的女工陈葛根叫过来询问。 陈葛根非常茫然:“是我自己疏忽。” 罗璇怎么想都不对。 问题出在哪里? 晚上,工人们下了工,罗璇一个人坐在车间流水线上。她从小在工厂长大,在机器前面坐了一会,很快就感觉有种微妙的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舒適地坐了好半天以后,罗璇突然意识到,她自己身高一米七三,那么,她坐得舒服的椅子,对於厂里平均身高158的女工而言,太矮了。 而出问题的,恰好都是女工。 …… 第二天一早,罗璇喊来张红梅。 张红梅是罗璇在红星厂的旧人,罗璇来到罗桑厂以后,指挥不动下面人,於是把张红梅放到车间里,方便自己掌握一线生產情况。 “有女工反应椅子不舒服吗。”罗璇问。 张红梅也有点茫然:“椅子不舒服,不是很正常的吗。” 罗璇说:“我昨天去车间坐了坐,那椅子我坐刚好,对你们来说,肯定矮了。” 张红梅想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好像是。我们需要使劲伸著腰才好干活,时间久了,腰酸;放鬆下来呢,又容易看不清桌面。” 罗璇嘆气:“没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女人都很能忍的。”张红梅说。 罗璇点点头:“我知道了。” …… 罗璇让娇姐查过採购单后,特意挑了个沈副厂长外出不在的时间。 她喊了签字採购椅子的韩总监过来:“这批採购的椅子,你把採购流程给我讲一下。” 韩总监猝不及防,皱眉想了好半天:“哪一批採购,是我负责的?” 罗璇把採购单放在他面前:“你签过字。” 韩总监打了几个电话,喊了当时经手的负责人过来。负责人是个韩总监招进来的小伙子,个头约在一米七五上下。 小伙子说:“按照標准流程,三家供应商提供样椅,我们挑选,三方比价。” “怎么挑的。” “供应商把样椅带过来,我们每一把都上去坐过、踩过、测试过。” “我们,都有谁。” 小伙子报出採购科几个人名。 “生產部向你们提交的採购单,挑椅子有没有喊上生產部的人?” 小伙子又补了几个人名,都是男性。 罗璇“嗯”了声:“这么多个环节,这么多测试,这么多决策人,全是男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车间80%都是女工,你应该依照女工的身形尺码选择座椅?” 第257章 不服管的韩总监u0026四面楚歌,退货赔偿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韩总监变了脸色。 罗璇继续问小伙子:“生產部女人多,为什么没喊女人去测试座椅?” “主要是跟她们不熟。”小伙子有点慌乱地解释。 “不熟?” 韩总监开口替小伙子解释:“主要是不方便。都是男人,喊男的帮忙办点事比较容易。” 小伙子急忙点头:“我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男的,比较简单,散烟就行,女人,我也不懂啊。” 罗璇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理由,很站得住脚?” 两人沉默片刻。 韩总监乾巴巴道:“毕竟男女有別。” 罗璇点点头,看向韩总监:“这就是你所谓的依据流程做事。在一些没有被严格规定的决策环节,决策的依据是个人喜好。你做採购工作的需求標准是,谁熟,就照顾谁的需求。” …… 罗璇一番质问下来,韩总监简单地撂下一句:“清者自清,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他拂袖而去。 很快,沈副厂长打电话过来:“老韩找了我,说你上纲上线,容不得他。什么情况?” 罗璇把事情讲了。 沈副厂长苦口婆心:“我以为多大事呢。椅子就是拿来坐的,尺寸不对,让女工忍忍,或者在椅子下面垫高点,不就完了吗。我让他给你认个错。” 罗璇突然说:“不需要。我打算撤掉韩总监这个人。” 电话对面,沈副厂长安静了好半天。 “韩总监是有背景的。”他说。 “我知道。我就是上纲上线。因为我想撤掉这个人,你怎么看?” 沈副厂长又安静了很久。 “不好吧。”他说,“这件事情上,老韩只是工作疏漏,並非原则上的错误。” 罗璇说:“他不听我的话。” 沈副厂长恍然:“你逼著我表態,你知道他和我走得近。”沉默良久,他苦笑,“我的离职申请还压在你手上。你知道我是支持你的。” 罗璇“嗯”了声。 两人都沉默。 几秒钟后,罗璇忽然说:“不仅仅是试探。” 沈副厂长等著罗璇说下去。 “椅子出了问题,是我们的制度设计有漏洞,因为制度的漏洞,导致女工的工作难度增加,误差率增加,最终导向她们被开除……我觉得这不公平。”罗璇说。 沈副厂长语气里有点微妙的气:“你找由头弄走老韩,因为他不听你的,因为你要杀威,因为你要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也很难称得上公平。” 罗璇想了一会。 沈副厂长半开玩笑半尖锐:“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公平。这根本就不是男工女工,或者一把椅子的事。这件事情的本质是,谁说了算。你是厂长,你想怎么做,怎么就是公平。你想给谁公平,谁就有公平。” 罗璇又想了一会,郑重地点点头:“是这样的。” …… 公平还是不公平,罗璇想了几秒钟,很快就把它拋到脑后。 这是聪明人才会去思考的问题。这是大姐或者小妹才会去思考的问题。 大姐总要清清楚楚,小妹总要明明白白,而自己—— 自己愚且鲁,罗璇心想,这样复杂的状况,她不认为自己有本事捋得清楚,她只要解决掉眼下的问题就好了。 或者,是不敢想吗? 罗璇很快把这点微妙的情绪拋到脑后。 一声炸雷,窗外骤然暗了下来。阵阵疾风吹过,暴风雨来临了。 …… 这是一场罕见的暴雨。 好几家工厂被雨水淹了大货。 暴雨下了好几天,罗璇每天都浑身泥土,忙著带领罗桑厂工人加固仓库顶、往仓库门口堆防水沙包,总算保住仓库没进水。 等暴雨好不容易止住,罗璇才有空回家冲了个澡,睡上片刻。 电话铃似乎响了又响,但她的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又过了不知多久,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来。 肯定是出事了。 罗璇在半梦半醒中呻吟一声,翻了个身,恨不得就此长睡不醒。门还在响,她用被子重重蒙住头,可意识却无可避免地愈发清楚,旋即,铺天盖地的工作记忆如潮水般將她淹没。 这下子彻底睡不著了。 罗璇哀嚎几声,裹著被子坐起身。 …… 罗璇到了县政府,以为又要挨训,结果这次连赵书记的面都见不到了。 只有张东尧接待她。 此前,赵书记动了些地方关係,和地方宣主管部门以及报社电视台都打过招呼,压下了罗桑厂的负面新闻。 但现在是网际网路时代。 就在罗璇没日没夜带著眾人抵抗大暴雨的这几天,网际网路上关於罗桑厂的负面新闻没压住,突然全面爆发,眼看著如火星跌入干稻草,熊熊舆论大火燃起,一发不可收拾。 网上闹得沸沸扬扬。 赵书记没有见罗璇,只有张东尧面色沉重地把一张报纸摆在罗璇面前。 头版头条是: 《用纸糊衣服,粗製滥造的地方製衣厂还有出路吗?》 罗璇抓著报纸面无人色地走出办公大楼,回到厂里,紧接著接到各个渠道商要求退货並赔偿违约金的电话。 她给祝峻和江明映分別去了电话。 祝峻的意思是,既然如此,罗桑厂的价值已经砍个对半,他当然还愿意继续投资罗桑厂,钱数不变,自己的股权份额应该翻倍,才算公平。 江明映的意思是,既然罗桑厂已经如此,没必要执著於这个壳子,不如原地破產,把整个团队转移到罗桑一期去。 罗璇掰著手指头算。她在罗桑厂占股35%,如果按两个男人提出的两套方案来算,她要么股权被稀释,要么原地破產,总之,四捨五入就是被踢出局。 罗璇独自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变暗。 黑夜漫上来。 她掏出一支烟,在办公室里慢慢地吸著,看著菸头的火光一闪一闪。 一连不止吸完几支烟,时钟已经指向凌晨。 罗璇站起身,叫醒关係王,连夜驱车赶往上海。 …… 到了上海,天光微亮。 罗璇烦躁地敲打著后排座椅,不住地看时间,等数字一分一秒跳过去。 终於,咖啡店开门了,她去买好热咖啡和烘三明治,掐准了时间,跑到祝胜男的办公室楼下等。 等来等去,终於等到她。 祝胜男站在办公室楼下,在罗璇开口前,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你的来意。看网上这个形式,你们肯定是被人搞了。谁要搞你们?” 罗璇茫然。 祝胜男说:“重点不是谁要搞你们,重点是,按照这样的宣发规模,对方的资本远在你们之上,对方的实力也远在我之上。人家要搞你,你还不了手的。” 罗璇把热咖啡和三明治塞到祝胜男手里,又被祝胜男推开:“我不是不帮,是无能为力。” “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 “既然没有结果,我不会浪费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 罗璇又把热咖啡和三明治塞过去:“或许您给我几分钟,听听我的想法。” 第258章 肉食者鄙 从祝胜男的办公室出来,罗璇仰头灌了一杯黑咖啡,马不停蹄地赶回罗桑县。 路上,张东尧打了电话给她,说罗桑厂的地址泄露了,被人掛在网上,结果有好些媒体记者前来採访,问题都特別犀利,个个试图挖出罗桑厂的质量问题。在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说什么都不对,让她三缄其口,儘量避开。 罗璇说:“好的。” 放下电话,关係王把车缓缓拐到路边停下,罗璇出声:“继续开。” 关係王说:“张东尧不是说,记者来了,让你避风头?” 罗璇淡淡地说:“记者就是我叫的。” …… 关係王紧锣密鼓地开车,罗璇坐在后座,用电话指挥娇姐,让她找到管仓库的女工陈葛根,把仓库里出问题的几百条网球裙和被召回了两批羽绒服全部清点准备好。 车子驶入罗桑县,没多久,张东尧的电话打进来,语气有些重:“不是说了,让你避一避吗?” 罗璇反问:“避?避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质量出问题不是明摆著的吗?我躲避,问题就能解决吗?” 张东尧气结:“罗桑厂是在中外贸易战中做了炮灰!” 罗璇说:“我们自己的问题这么严重,难道你看不见?那些能做决策的人,没人想把厂子做好,没人想著让工人过上好生活,他们不关心,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想著镀金!罗桑厂的质量已经差了很久了!转內销是时代的必然,如今渠道商纷纷要求退款。我们难道要放弃国內市场的口碑?” 张东尧压低声音:“我警告你,要有大局观,不要自作主张。” 罗璇连日劳累,一夜没睡,听见张东尧这么说,一下子火了: “大局观?放任问题出现,不去解决,反而掩饰,就是有大局观?自己出了问题,不愿意承认,把责任全推到外部因素上,就是有大局观?罗桑厂赔了多少钱出去,我发不出工资,工人们每天奉献、奋斗、加班,累得半死,却过不上好日子,这是谁的责任,那么多尸位素餐的人不担责,最后反而要全体工人来担责吗?活不用你干,累不用你挨,所以你才有心思给我说什么大局观?我要累死啦!” 张东尧倒吸一口凉气:“罗璇,你不要带情绪……” 罗璇对著手机骂了句“他妈的”,用力掛断张东尧的电话。 (请记住 追书神器 101 看书网,????????????.??????超方便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 车子一驶进罗桑厂,记者们立刻围了上来。 罗璇直接说:“我要给罗桑厂开个全体大会,你们进来听听吧。” 说罢,一挥手,罗桑厂的大铁门朝內缓缓打开。 清点准备好的问题衣服被工人们搬出来,摆在院內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陈葛根有些惊惶地站在角落里,眼睛看著地面。 娇姐碰碰她的胳膊。 陈葛根囁嚅:“是我的错啊。” 娇姐轻轻说:“不。不是你的错。那么多人在你之上,拿著比你更多的酬劳,他们理应肩负更多的责任。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也不应该是你的错。” 陈葛根囁嚅:“我听不懂。” 在暴雨与暴雨的间隙,是无休止的闷热。水汽在高温中蒸腾,空气凝滯不动,一丝风也没有,光是站著,就要喘不过气了。 更遥远的地方,罗桑河的水因为吃饱了连日的雨水,此刻正哗啦啦地响著,更衬得院內一片死寂。 罗璇环顾四周。 每到罗桑厂的大门全部打开的时候,就预示著有大事大转折即將发生。罗桑县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密密麻麻地涌了过来,围在门外,又如同泛滥的河水一般,流向四面八方的街道。 “罗桑厂的消息,你们肯定也知道了。”罗璇毫不避讳地说,“质量差,做工差,供应渠道把控不好,被人说是纸糊的衣服,退款的退款,赔偿的赔偿。” “我知道,大家想说,中外贸易战,欧盟拿我们开刀,一共81件召回纺织產品,中国就占了66件。这是不是事实呢?是!” 工人们纷纷说:“这就是事实,神仙打架,我们下面人遭殃啊!” 罗璇却加重语气:“但我们质量出了问题,有没有我们自己的原因呢?有!” 工人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会场一片死寂,只有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著。 “有问题的產品,所有的,都在这里摆著。”罗璇指著眼前有问题的服装说,“记者朋友们,我还可以给你们看看,我们罗桑厂的大货规模。这些大货,质量好,技术硬,面料新,没有任何问题。” 仓库打开,顶天立地满满当当,是无数服装的巍峨巨山。 在服装的巍峨巨山下,有问题的衣服浅浅地堆成一摊。 罗璇说:“我知道,大家可能要说,和罗桑厂的大货比起来,出问题的產品只是小小一点,谁能不出错?谁能禁得住放大镜细查?就算有问题,也在正常退货范畴內,能处理的,都已经处理过,不至於闹到网上去,搞得全城风雨,还辛苦各位记者老师跑这一趟。” 年轻记者小声说:“这罗厂长,太会说话了。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自责,其实直接定性为小问题了啊。” 老记者摇了摇头:“但从规模对比上来看,人家说得也是事实。我们这次,是被人当枪使了。”他举起相机拍照。 “什么叫被人当枪使?”年轻记者问。 “罗桑厂应该是得罪人,被搞了。”老记者说。 “哎呀。”年轻记者看向罗璇的眼神带上了同情。 罗璇当然是为了给问题定性。 与其遮掩问题,不如承认问题,並通过对比,让记者们看到,问题不算大,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搞事。 见效果达到,罗璇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但要我说,不能因为问题小,而去否认这个问题!如今网上骂我们的声音,是什么?是人民对我们的监督,是时代给予我们的警示!面对问题,我们错了就要挨打,挨打了就要立正,立正就要改进!” 记者本就觉得她被人搞了,是受害人,如今受害人一番慷慨陈词下来,认错態度过於良好,记者们也没什么能苛责的,於是继续拍照。 罗璇继续说:“大家別忘了,你们不仅仅是罗桑厂的工人,还是罗桑厂的集资股东。罗桑厂做起来了,人人都有分红;罗桑厂破產了,咱们一起喝西北风!我们罗桑厂不可能一辈子给老外做代加工,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国內市场,必须诚实地面对国內市场!如今,国內市场给了我们一耳光,打得我们脸都肿了,但我要说,打得好!把问题掐在萌芽中,总好过任由问题放大!我们被市场打肿了脸,但我们不会被市场打断脊樑!” 有些老工人挺直身体,眼中闪烁著泪光,悲愤道:“罗桑厂的荣光,都毁啦。我们的东西,向来是高质量的代表,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前面几十年,改革红利,wto开放,让我们仗著人多,仗著能吃苦,仗著肯加班,扎扎实实地过上了好日子。但如今,时代变啦!继续加班、吃苦,赚不到钱啦!我们的產业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不转型,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產业升级与转型,我们只能產业升级与转型!今天,我们必须正视问题,亲手与往日的荣光告別!” 说著,罗璇点了韩总监的名:“两次质量问题都是你主责,你过来。” 一点面子都没留。 她在拿他开刀。 眾目睽睽之下,在全县人民的注视下,在所有记者的闪光灯下,韩总监的脸“轰隆”一下红了。他愤怒得发抖地抬头,盯著罗璇看,罗璇也不闪不避地看著他。 “韩总监,你过来。”罗璇又说。 韩总监连脖子都红了,没有动。罗璇看著他,他也看著罗璇。对视很久以后,他丧了气,拖著脚走到出问题的產品旁边。 罗璇递给他一桶汽油。 她转头对眾人说: “都烧了。” 第259章 新官放火u0026时代变了,再造一个罗桑厂 烧? 就算是问题產品,拉出去清仓处理,至少还能收回一些成本。烧了,可就全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又一阵窃窃私语如同狂风般,以罗桑厂为圆心,逐渐扩散到人头层层叠叠的街道与远方。 罗桑河哗啦哗啦响著。 韩总监泼了几下。他久坐办公室,手臂没什么力气,汽油泼不远。罗璇不耐烦地夺过汽油桶,动作乾脆利落地把那堆不合格的衣服从头淋到尾,一个火星崩上去,蓬蓬烈火轰隆隆地窜起来。 火焰沉默地窜起来。 烈焰腾空而起,大火在罗桑厂內熊熊燃烧,无数工人沉默地注视著闪耀的大火,注视著质量不合格的產品,面上神情复杂,不知是羞愧还是震撼。 罗桑河依旧在远处哗哗作响。更遥远的地方,滚滚惊雷由远及近。 火焰渐渐熄灭了,暴雨哗啦啦落下。 满地黑灰。 在熊熊大火中,一个时代终於远去了。 ……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火烧掉了十几个中层领导。” “……爭权夺势,所谓质量好与坏,不过是派系之爭,韩总监他们不是罗厂的人,所以被烧成了灰……” “……韩总监背后的人没保他?” “……当著所有媒体的面捅出来,脸皮撕下来往地下踩,罗厂下了死手,保不住的。” 张东尧把晚餐放在桌面上,听著食堂里眾人议论纷纷。 老戴端著餐盘走过来,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张东尧摇头,老戴坐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大火,扭转了舆论。”老戴感慨,“现在罗桑厂又变成质量好的良心国货老字號了。你说,这网际网路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假的。”张东尧提醒他,“罗璇请了祝胜男的公关公司来操盘烧衣服事件的线上扩散,为了扭转口碑,了钱的。” “罗桑厂还有钱?” “罗桑厂和祝胜男联手搞的,估计钱是祝胜男投的。借著这股势头,祝胜男在业內声名鹊起,服务报价翻了三倍,稳赚不赔。” 老戴用筷子卷碗里的米粉,半晌,忽然说:“罗璇这孩子,其实挺有私心。” 张东尧听著。 老戴缓缓道:“现在网上都在夸罗璇,说她是好厂长、女强人,是罗桑厂的代言人。她借著罗桑厂的平台,把自己推出去了。她现在在网上,呼声特別高,她可比罗桑厂的名气还大。” 张东尧默然。 罗璇在网上走红,她的名气或许能成就罗桑厂,但同样的,罗桑厂也必然和罗璇强绑定。 老戴又卷了很久米粉,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撤人也是。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把人全换了。赵书记看好的人,我看好的人,上头看好的人,她一个都不要。老韩,那么精干的人,她说撕脸就撕脸,她这是要造反啊。” 张东尧觉得这话有些棘手。 他挑客观事实说:“她说要再造一个罗桑厂,全力促进升级转型,所以针对新业务新版块,招了很多新人进来。” “再造一个罗桑厂?” “嗯。她调整內部结构,重新设计了业务和管理线条。”张东尧补充,“这次裁掉的那十几个中层,他们的岗,直接被撤掉了。现在的岗,全是创新融合產业升级岗,有学歷学位要求,那些人做不了。” “这是防著我们塞人呢。”老戴从鼻子里哼。 张东尧说:“她招了很多新人。” 老戴用叉子戳了戳菜,突然说:“她以为我看不明白?如此调整以后,罗桑厂的人现在大致分成三派。” “一派是罗桑厂的老员工,带著技术和资歷,对罗桑厂的单子、营收和规模熟悉得不得了,非常有自己的主见。但好在,他们都是看著罗璇长大的,谈不上听话,但遇到事情可以諮询、商量;” “一派是罗璇从红星厂带过来的人,额外又招了一些,算是她的嫡系;” “一派是各方神仙带过来的人,分布在各个山头。罗璇把这些神仙七七八八裁撤掉以后,这些人没有动,他们生怕罗璇秋后算帐,对她积极得很。” “如此三派人马,彼此之间当然不和,但都很听罗璇的话。他们彼此爭斗,闹得厉害了,就去找罗璇主持公道,罗璇再稍微和和稀泥。” 张东尧默不作声地听著。 老戴尖锐地说:“这孩子,看著老实,没想到竟然是一块搞政治的好料。上头的人,最怕下面太团结,下面太团结了,就会变成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上头的人崩掉。有问题不一定是坏事,有时候利用问题,製造问题,反而是用人之道。” “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烧了旧的罗桑厂,三把火烧出属於她的罗桑厂!” 老戴声音越来越大,张东尧温和地制止了他: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这太深奥了。” 老戴自知失言,闭上了嘴。 “再造一个罗桑厂,果真是再造一个罗桑厂啊。”良久,老戴长嘆一声,“是不是我们这些老人真的开始挡路了?” 这话不好接,张东尧明智地沉默。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是兔死狐悲。”老戴摇头,“罗璇这孩子,做事情怎么一点人情味都不讲了呢?” 张东尧想了想,挑了句两边都不得罪的片儿汤话:“大概这就是现代管理吧。” “现代。”老戴苦笑。 他盘子里的东西基本没怎么动。 “时代变了啊。”老戴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我们这些人,大概要被留在过去了。” …… 一墙之隔。 “时代变了,得网际网路者得天下。”罗璇正给赵书记匯报工作。 罗桑厂烧衣服,在祝胜男的操盘下,变成了被迫害的老字號自证清白的无奈之举。视频与软文四处流传,尤其在大学生群体內广泛传播,一举扭转了岌岌可危的口碑。 罗璇更是让祝胜男把“国货被人迫害”当做营销重点来宣传。 “在大货与问题货的体量对比下,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出问题只是少数。” “罗桑厂因祸得福,一举扭转了自己的口碑,打出了自己的品牌。” “从前的渠道商重新保持与我们的合作。” “近来,借著网际网路的名气,还有大量新的渠道商找到我们,请求合作。我们不但不需要对渠道商退货退款,反而因为自身的品牌效应,在帐期上、折扣上、压货机制与物流仓储上,都拥有了谈判的资格。” “借著此次舆论事件,在人民监督下,我顺势发起了体制机制改革,重新调整了內部结构,提拔了一些年轻高学歷的中层……改革举措发布到网上,老厂有年轻化的决心,获得一致好评。” 罗璇讲完了。 赵书记忽然发难:“你所谓的体制机制改革,究竟是在人民的监督下,为了罗桑厂?还是借著人民的挟裹之势,为了立自己的威?” 罗璇平静地说:“这部分由沈厂主要负责,我不插手的。” “沈厂愿意替你负责?干这些得罪人的事?” “赵书记,您请沈厂来帮我,不就是为著今天的吗?”罗璇轻声说,“这个人,就是这么用的。” 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很久。 赵书记看著罗璇,慢慢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你这孩子,是一块当厂长的好料。”他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干。” …… 从赵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罗璇拐进了洗手间。 垂眼洗手的时候,她无意间瞥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手一顿。 罗璇以为自己的面孔是笑嘻嘻的,憨厚的,喜庆的,柔和的。但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肃穆的脸,如同一座山。 她几乎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等她再细看,镜子里还是自己的脸。 第260章 条条与块块u0026沈副厂长乡村变形记 沈副厂长擬好体制机制改革方案后,选在周五下班前十分钟公示,然后立刻关了手机,起身前往之河。 周末两天直接在之河的招待所里过。 罗桑厂的门都快被敲烂了,也没人能找得到他。 等到了周一,他先去自己从前任职的地方转了一圈,去各位老朋友办公室里坐坐,喝茶聊天,讲罗桑厂的悠久歷史和光辉技术成果,讲现在做服装的难处,描述了光明未来,又哭诉眼下两国贸易摩擦对罗桑厂的迫害,哭诉欧盟不做人,专拿中国人开刀。 上了好几趟厕所以后,他又拐了个弯,去找自己的老领导。 罗桑厂要转內销,要升级,他去帮罗桑厂要钱要政策要资源。 老领导一听就笑:“老沈,你变化可太大了!” 沈副厂长虚心求教:“哪里变了?” 老领导边笑边说:“以前你说一件事,恨不得拐180个弯,如今你找我,开口就要钱。” 沈副厂长垂头嘆气:“惭愧呀,从前某也算温文尔雅,现在管工厂,日日口出恶言,时时咆哮,砍人头不眨眼,把能得罪的人统统得罪了个遍,常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老领导哈哈大笑:“好,好,这才是接地气的人,你就是在『条条』里待久了,下去適应『块块』的做事思维,锻链一番,也挺好!” “条条”指的是在一个顶层的综合系统里,负责其中一道具体工作;“块块”指的是下到一线去管理具体事务。 沈副厂长叫苦不迭:“这些『块块』的工作,毫无逻辑,琐碎不堪,鸡毛蒜皮,可桩桩件件,偏生都重要!” “哦?”老领导很感兴趣,“说说,什么鸡毛蒜皮?” …… 沈副厂长刚一到罗桑厂,处理的第一件工作,居然是两家面料供应商的污水纠纷。 受金融危机影响,原本的老工厂规模萎缩,大厂房閒置一半。来了个年轻人,租用了这一半閒置厂房,於是一老一小两个工厂主共用整间厂房。 可大厂房只有一个排污口。 年初,县里抓住他们往罗桑河里排染色污水,要罚款,还要罗桑厂撤销违规工厂的订单。 这下好了,一老一小都说是对方排污,一路闹到罗桑厂来,喊著叫著让厂长评理。 沈副厂长去实地走访,发现一老一小多半都不乾净,於是各打五十大板,要求两家罚款对半分,齐齐取消订单。 这下子麻烦大了。 一老一小两个工厂主,对这个结果非常不服气,都认为虽然自己排了污、但对方一定排得更多,自己吃了亏! 两人来自不同的村。 结果,一桩小小的排污纠纷,最后演变成两村械斗。 两个村长找到县里来,县里又喊了罗桑厂,三方开会商议此事责任归属,互相甩锅,沈副厂长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是罗璇出面,请了一个叫豹哥的中年人,在本地开音像店的。 不过,在沈副厂长看来,这人怎么看都是个地痞流氓。 豹哥在本地颇有威慑力,豹哥做主,两边说和,罗璇自掏腰包请两边人一起吃了顿灭火饭,又自掏腰包把罚款还给两个人,事情才解决。 沈副厂长对罗璇自掏腰包还罚款的举动非常不解。 罗璇也不解释。 她带著豹哥和沈副厂长,去第一家工厂,把年轻工厂主叫道一边,私下交代: “喏,我知道你受委屈,这点罚款,我补给你,你也別声张,知道我更偏心你就好。行了,人家年纪那么大,你就当让让他,这年头,都是为了口饭吃,谁赚钱都不容易!” 年轻工厂主急忙推辞,又一连叠声:“哎呀罗厂长,您人可太好了——我奶奶就说听你的准没错——” 罗璇的钱几番撕扯,都没给出去,最后只好无奈地放回包里,拍著对方的肩膀说: “反正,你知道我偏心你就好!” 沈副厂长皱眉。 到了隔壁工厂,罗璇是这么说的: “老爷子,我知道你受连累,我悄悄把罚款补给你,你也別声张,知道我更偏心你就好。嗨!乡里乡亲的,他半大小子,愣头愣脑的,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小孩子做事难立威,人家知道错了,咱们也不能下他面子,对不对?行啦!和气生財,以后还要来往!” 老工厂主涕零:“罗厂长,怎么敢收您的钱——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个小崽子——” 两人一番推来挡去,直到老工厂主虎著脸嚷嚷折寿,罗璇才麻利地把钱收起来,真情实感地说: “反正,你知道我偏心你就好!” 沈副厂长傻了眼。 这是什么见了鬼的话术! 可这位罗厂长,天生满脸诚恳憨厚,她说话,总是特別亲切、特別可信。 偏偏两边都吃这套。 第二天,两家工厂和好如初。 …… 沈副厂长嘆著气讲完这一切,摇头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要不是我自己亲自下了基层,根本想像不到,基层工作的做法,和上面,完全不一样!” 老领导哈哈大笑:“常言道,『条条』坐船头,『块块』在岸上走,党委指方向,人大该出手就出手!” 沈副厂长愈发摇头,痛心疾首:“偌大一艘船,全靠岸上的拖!老领导,我是担心,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啊!” 老领导意有所指:“老沈,我记得你当年公然在报纸上发文,抨击市场化改革腐败,句句如刀,如今,你怎么怂了?是不是年纪大了,下面硬不起来,脑子也跟著软掉?” 沈副厂长苦笑著摆手:“別拿我说笑啦!年少轻狂!我老啦。我现在只想保住待遇,平平安安地退休。” 老领导又笑:“你只等著退休,你来找我做什么?你好好地做你的副厂长,罗桑厂如何,那是厂长操心的事,与你何干?” 沈副厂长哑口无言。 半晌,他摇头笑道:“老领导,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领导拍了拍沈副厂长:“行了,別诉苦了,你別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拐著弯夸罗厂长有魄力、能办事吗?说吧,你来找我,究竟想怎么要钱?” 他把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在桌上:“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手上今年的专项资金,2月就已经全部批掉了,你想直接要,没门。” 沈副厂长一噎。 老领导哈哈笑起来。 沈副厂长想了半天,拿起茶壶,给他续上水:“老领导,我想参加过几天的之河民营企业家座谈会。” 第261章 先富带后富u0026是谁对罗桑厂下手! 沈副厂长一走,如同用锅盖盖住了沸腾的开水。 体制机制改革方案正式发布以后,工人们涨了基本工资,上面的人却降了薪,兼之各种岗位裁撤合併,罗桑厂好好地乱了一阵子。 罗璇心里清楚,想要稳定罗桑厂,必须进来一些新的大订单才行。 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大家才会团结。 只是,这新的订单从哪来? …… 一大早,罗璇来到办公室。 自从借著火烧烂货的风头撤掉韩总监后,她一连裁撤十几个空降总监,全部填上自己人,终於彻底掌握了罗桑厂的人事话语权。 从前冷冷清清的厂长办公室如今热闹极了。 此刻,厂长办公室门口一如既往排著长龙,求情的,告状的,告密的,博升职的,签字的,统统都来討好她,告知她,向她匯报,请她裁决。 待罗璇一一应付完,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早报送到办公桌上,头版正是之河市民营企业家座谈会的新闻,配这大幅清晰彩色照片。 她的目光落在照片边缘的沈副厂长脸上。 谁? 沈副厂长? 罗璇睁大眼睛,还没等她喘口气细看,赵明德的电话打过来,调侃:“罗厂长,原来咱们罗桑厂也是手眼通天的关係。” 罗璇疑惑:“啊?” 赵明德笑著说:“昨天,我的地產朋友和生物医药朋友去开民企座谈会,上头说了,现在本省到处都在承受经济危机的阵痛,让我们帮帮『穷朋友』,发扬一下先富带动后富的精神。” 罗璇更疑惑:“这和我们有什么关係?” 赵明德说:“上头请在场的各个民企,认购助贫產品,其中就有你们罗桑厂的运动服呀。我的朋友正在找供应商,挺感兴趣,向我打听你们的產品质量,我结结实实地夸了你们一番,於是他们很痛快地包下了三年企业团服装,每一季度男女各两套。” 罗璇坐直身体,急忙去查了一下这两家公司的规模。 发財啦! 好大生意! 赵明德说:“罗厂长,这么大的採购量,你卖我个面子,多给他们点折扣,不过分吧?倒也不是为了省钱,主要是交个朋友。” 罗璇心里有数,给了个比较优惠的折扣。 赵明德笑道:“挺好!挺好!他们的公司开到全国的,你只要搭上了他们,以后,肯定还有更多全国公司找你们,以后专供企业的b端销路就打开了!” 罗璇心跳如擂。专供企业好哇,不用担心被抄袭,销路有保靠。 只听赵明德在对面又嘱咐了一句: “记得用新面料啊!” 那当然。 新面料的营收划入科技公司,赵明德也有股份的。 营收要做,各方面的利益也要平衡。乾乾净净的脑袋和臭烘烘的屁股都是人的一部分,都得兼顾。 掛了电话,罗璇立刻给沈副厂长打电话,破天荒地,沈副厂长没三声接起。 事关重大,罗璇又连续拨了好几个过去,沈副厂长这才大著舌头接了。 娇姐开饭店出身,给罗璇使了个眼色,罗璇这才恍然大悟。 得,从不喝酒的沈副厂长,为了这个大单,已经把自己喝趴下,至今都还没清醒呢! …… 罗璇立刻很上道地送关怀。 她请娇姐做好醒酒饭菜,又买了醒酒药。厂里的司机她信不过,专门指挥关係王开著厂长专车带著饭菜和醒酒药去之河,把沈副厂长接回来。 没多远的车程,沈副厂长吐了一车。 …… 沈副厂长把自己喝进了医院打点滴。 罗璇只好自己扛起了全线生產安排。 沈副厂长坐在病床上羡慕道:“罗厂,还得是你,铁打的身子。” 罗璇摸了摸自己的腰,嘆了口气:“我好像又胖了。” “你那不是胖,你那是壮!”沈副厂长真诚地夸讚。 正说著,县医院的护士走过来,拍了拍罗璇的肩膀:“招娣姐……” 罗璇一回头,护士嚇了一跳:“啊呀,是罗厂!不好意思,你和你妈长得太像,我认错了。” 罗璇摆摆手:“没事。” 护士和罗璇閒聊:“罗厂,听说招娣姐最近把淘宝做得风生水起。她可太厉害了,她是我的偶像啊。” 沈副厂长非常感兴趣地抬起头:“真的?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关於自己的母亲,罗璇没什么想听的。 她看了眼时间,直接说:“你们先聊,我回了。” …… 晚上7点多,罗璇回到办公室,仔细推敲一番企业订单的生產安排后,躺在会客沙发上,不知不觉盹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娇姐把她拍醒:“电话,赵明德找你。” 罗璇挣扎了一下。 赵明德的电话必须接。 电话另一端的赵明德心情非常不好,喊了几个信任的朋友出来坐坐。罗璇当然很愿意当赵明德“信任的朋友”,便一口答应。 见了罗璇,朗坤脱口而出:“嗬,壮了一圈啊。” 罗璇挠挠头:“这阵子压力太大了。” 王永昌正埋头点菜,抬头打量过罗璇后,问:“是谁在搞你们,你想明白了没有?” 罗璇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 赵明德全程没说话,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喝闷酒。 王永昌指了指赵明德:“珊瑚集团的人对老赵总下了狠手,我猜,是珊瑚集团搞老赵总的时候,把你们当炮灰给搞进去了。” 赵明德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闷声道:“珊瑚集团为著上海那块地,下流手段频出!” 罗璇糊涂了,急忙追问:“怎么回事,和我们有什么关係,难道是cythnia在搞我们?” 王永昌摇摇头:“是她的大哥。你知道,她大哥刚刚接手珊瑚集团,指望从老赵总手里抢下上海地块,才能把位子坐稳。” 第262章 一封警告信 赵太的弟弟把赵明德的情人打到流產,赵明德气得半死,扬言自己已经离婚了,凭什么不能再生孩子,再说那还是个成型的男孩——他拒绝调解,直接把赵太弟弟送进了看守所。 这下坏了。 没人帮赵太做事了。 本来就没人听她的,如今赵太弟弟出了事,下面人这里贪一些,那里松一点,各个门店乌烟瘴气,有能力的纷纷跳槽,再不被排挤走,眼看著各个片区成本大增,营业额却疾速下滑。 就连乌鲁木齐的总部,叶门可罗雀。 眼看著新疆旅游生意的亏损窟窿越来越大,赵太慌了手脚。 她三番五次试图联繫赵明德,但赵明德都不理不睬。 其他同行见状,纷纷落井下石。 平日里赵太巡店晚归,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虽然什么都不做,但也足够恐怖。赵太的车总被人抹上脏东西,或者涂著骂人话。 某日,赵太刚打开车门,就从车门缝里掉下了一封信。 信里写道:他在网际网路上论坛里看到,有人盯上了她的车,觉得开豪车的必定是有钱人,计划趁火打劫,绑架车主。如果她想知道具体情况,5万现金送到指定地点。 赵太嚇得浑身抖如筛糠,第二天一大早,就去银行取了五万现金,依言照做。 很快,下一封信送来,里面全是列印好的论坛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里,人们正在商议,听说下个月的月初到月中会有乱子,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利用別人的委屈,浑水摸鱼,把事情闹大,趁乱抢劫,谁都发现不了。 赵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车牌號。 她面色苍白地举起打火机,把聊天记录烧得精光,当天买了机票,直接飞回上海,住进了医院。 …… 罗珏第一时间拿到了赵太的诊断报告。 “抑鬱症伴隨植物神经紊乱?幻觉?被害妄想?重大压力下的惊恐表现?”cythnia嗤笑,“她只是管个企业,怎么把自己管成这样?她究竟在害怕什么,难道是下面的员工吗?” 似乎觉得太过滑稽,cythnia笑了好半天。 罗珏把诊断报告拿过来:“你很关心她的身体?” cythnia又笑了:“她如何,与我没关係。” 罗珏说:“她已经住进医院调养身体,短时间內不会回乌鲁木齐了。据我所知,她走得非常匆忙,精神崩溃,根本没交接工作,所以现在那边的產业彻底乱作一团,业务完全停摆。” cythnia问罗珏:“我哥哥知不知道?” 罗珏说:“你哥哥对赵太的產业势在必得,他一定知道。” cythnia突然说:“赵太的被害妄想,真的是妄想吗?” 罗珏平淡地说:“你指的是你哥哥找人跟踪她、恐嚇她、往她车头泼呕吐物吗?” cythnia摇头:“请两个保鏢就能解决的事,至於嚇成这样吗。”她又伸手抓过诊断报告,看了看,微微拧起眉,“我总觉得,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赵太重病的事,很快传到赵明德耳朵里。 赵明德担心赵太的生计,决定给赵太一笔钱,把旅游產业拿回来。 王永昌劝赵明德:“你给的这叫什么价?既然离了婚,你就別再把她当老婆,只当做商业伙伴,利益为先,该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你那摊旅游產业现在被搅得一团乱麻,刚好可以趁机压价,否则还有什么搞头?” 他和赵明德碰杯喝酒。谁料,赵明德的新情人娇嗔著一把夺过他的酒杯,纤纤玉指抵著他的嘴:“老赵总,可不许再喝了。” 赵明德嘿嘿笑起来,果真把酒杯推到一边,转头对王永昌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呢,不懂事,不懂事。” 王永昌端著半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几秒种后,他眼睁睁看著小情人坐在赵明德大腿上。 什么玩意啊。 等小情人离场,王永昌痛心疾首:“你这辈子算是全毁女人身上了!你见到女人就走不动路!” 赵明德別彆扭扭地说:“永昌,我这个人戎马倥傯,威风了一辈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色。我见不得女人们伤心的。” 王永昌难以置信地说:“女人这档子事,有这么好吗?!” 赵明德点头:“有啊!” 王永昌怔住,半晌,气得唾了一口。 “你还挺骄傲?你还挺有道理?我上辈子欠你多少钱啊我认识你——好好好,我去找阿郑。” 第263章 谁做的假帐u0026灵魂卖给魔鬼 王永昌去探望赵太,做了说客。 他和赵太商量,既然她不打算回乌鲁木齐了,那么想必也无力继续经营,老赵想给她一笔现金傍身,免得生计无著,她可以把旅游產业拿回给尚雅集团,交给专人运营。 赵太不说话。 王永昌又说:“你名下的这摊子產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运营难度不低,营收却很难做。还给老赵总,拿一笔现金,又轻鬆,又省事,有什么不好?” 赵太流著泪咬牙:“赵明德害苦了我弟弟!” 王永昌替赵明德说话:“老赵总只是嚇唬嚇唬他,让他在看守所蹲了一阵子,这两天还不是鬆了口,任由你们把他捞出来?他要真想把你弟弟送进去,你弟弟根本出不来。” 赵太说:“我弟弟瘦了多少斤啊,吃了大苦头,现在连娘家都回不了!” 王永昌耐著性子:“谁赚钱不吃苦?再说,你弟弟如何,跟你有什么关係?我在和你讲关乎你后半辈子的大事,这是钱的问题,你得先把钱捋清楚。” 赵太冷笑著看向王永昌:“別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把戏,你们沆瀣一气,设了套给我钻,先是转移財產,然后陷害我弟弟,把他送进看守所,就为了拆掉我的左膀右臂,打压我的生意,低价把分给我的东西再拿回去吗?!” 王永昌哪里被人指著鼻子这样骂过,当即就火了:“阿郑,你是不是被养在家里太久,学不会做个体面人了?商业行为是商业行为,对事不对人。钱上面,我们可从没亏待过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赵太反问:“赵明德要拿回他自己的旅游產业,之前的亏损怎么算,他承担还是我承担?” 王永昌说:“你把拖欠的员工工资、房租水电结清,该退给顾客的款退掉,其余的,我去和老赵总谈,让他承担。” 赵太冷笑:“所以给我的那笔钱,至少得打个八折。” 王永昌耐著性子:“阿郑,我说句公道话,就算是商业交易,老赵总有意向买你的生意,但你的生意是亏损的,那么,这部分亏损的债务,本就该你和他协商承担,总不能谈都不谈,直接全甩给他,这不是把买家当冤大头吗?你知道老赵总这人对女人容易心软,所以他肯定会帮你负担一部分亏损的,这样还不够吗?” 赵太绷著脸:“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王永昌站起身:“能换成钱已经是好事,你不要急著拒绝,回去好好想想。” “想?有什么可想的,我弟弟可是在牢里走了一圈。”赵太讥讽道,“你们下作手段这么多,能安什么好心?现在看我落魄了,愿意给我钱了,之前离婚的时候为什么转移財產呢?” …… “那你还有什么可想的?你弟弟刚从里面出来,还在养身体,赵明德吃准了你没帮手,你拿他没办法。”cythnia大哥说。 赵太说:“他转移財產,刚一离婚就在外面生儿子,还毁了我弟弟,现在还要低价收回给我的企业。我绝对不会相信他。” cythnia大哥又装模作样地问:“这次你当真想好了,要把產业打包卖掉?” 赵太点点头。cythnia大哥又假惺惺地劝:“等经济环境好些了,你还能多卖些。” 等? 赵太的眼神闪了闪。 那封警告信说她被人盯上,她才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了,这企业可就砸手里了,还怎么卖? 她得赶紧趁现在先把企业脱手。 赵明德诡计多端,她信不过,眼前这个公子哥看起来倒是一脸傻气。 赵太流下眼泪:“我算是看清楚了,我没这个本事,必须速速卖掉,我睡觉才能安心。” cythnia大哥心头暗喜。 他和尚雅集团爭上海的地块,既是两个集团之间的利益之爭;而新疆旅游產业,是他自己上任以来的第一场战役。一石二鸟,这两场仗,他都必须打贏,才能把珊瑚集团的位置坐稳。 赵太注意著cythnia大哥的脸色,见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意动,便试探著问:“赵明德想把这企业收回去,说明新疆旅游还是有搞头的。卖给谁不是卖,我只想要钱,要是你有兴趣,不如给了你。” 心中激动,但cythnia大哥面上沉吟:“珊瑚集团没有进军旅游產业的规划。不过他给你什么价?” 赵太把赵明德给的价格提高了30%报给cythnia大哥,cythnia大哥心里嫌贵,嘴上却不忘给赵明德上眼药:“这比行价还低呢。阿郑姐,幸亏你信不过赵明德!” 赵太一听,急火攻心,怒意上涌:“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 和cythnia大哥初步达成意向以后,赵太急忙去探望弟弟,两个絮絮商討后,她弟弟提醒她:“赵明德现在要低价收回自己的產业,你当心他背后下黑手,破坏你们买卖。” 赵太低声说:“我很小心,我知道的。” 顿了顿,她又说:“只是,我那旅游產业还拖欠员工工资和店租,还有好多消费者欠款,这部分要是扣掉,我真金白银大出血。珊瑚集团的公子,看起来还挺天真,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担了这笔债务?” “我知道有个人才,很会抹平出入帐,保证让他看不出来。”赵太的弟弟小声说,“姐,国內的营商环境就是这么骯脏,咱们不下手,他们就要对咱们下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用假帐宰珊瑚集团一笔大的,然后咱俩出国。” “假帐……好主意。你说的这个人才,是谁啊。” “姓吴。小吴会计。” “小吴会计?没听过这个人。” 赵太的弟弟把联繫方式给了她:“我试过她的本事,很厉害,你就去找她。” …… 小吴会计抬手敲了敲罗珏办公室的门。 罗珏正坐在办公室里,拄著下巴望著窗外发呆。 “怎么?”她回过头。 “罗总,郑总联繫自我了。“小吴会计轻声说。 罗珏仅仅片刻茫然,就恢復了沉稳:“赵太的弟弟上鉤了?刚刚来找你做帐了?” 小吴会计“嗯”了声:“给新疆旅游產业做帐。” 罗珏站起身,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小吴会计说:“是您业务能力好,做的帐好。” 罗珏没否认。 当著小吴会计的面,她拨了个电话给cythnia:“成了。” 她瞥了眼满脸期待的小吴会计。 “多亏了小吴。”她对著电话补了句,“很聪明的女孩。” 小吴受宠若惊。 罗珏继续打电话,而小吴会计的目光难以遏制地飘向罗珏办公室的窗外。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繁华的城市景色,阳光照射在玻璃建筑外墙上,折射出斑斕的光线。毋庸置疑是美丽的。小吴会计被这美丽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刺得冒出一点眼泪。 她伸手抹掉。 而与此同时,电话另一端,cythnia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小吴小赵,我哪记得住那么多人,用谁不是用,这种小事,你何必拿来浪费我的时间。” 罗珏面色平静地结束通话。 看著小吴会计期待的眼神,她说:“老板很高兴,说你不愧是之河大学的毕业生,夸你做得好呢。” 小吴会计的圆脸一点点亮起来:“老板还记得我?” 罗珏笑了笑。 她踱到窗边,和小吴会计並肩而立,看向窗外。 罗珏的办公室,楼层很高很高。 “从这里看下去,人渺小如螻蚁。”罗珏轻轻说。 小吴会计看了看罗珏。一张清楚的、如同白玉般冷漠的脸。她又看向窗外。人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螻蚁般潮水般涌著,碌碌。 “真美啊。要是能停一停就好了。”小吴会计脱口而出。 “你读浮士德?” 小吴会计茫然地摇头。罗珏失笑:“浮士德把灵魂卖给魔鬼,魔鬼说,只要他说出『真美啊,请停一停』,就要把他收到地狱中。” 小吴会计伸出手,抹掉被阳光刺出的眼泪:“就是很美啊。” 罗珏转身:“你眼睛快被太阳晃瞎了,快拉窗帘吧。” “这么美,不刺眼的。”小吴会计急急忙忙地说,“如果我觉得刺眼,那一定是我感觉错了。” 罗珏说:“你都流眼泪了。” 小吴会计睁大双眼:“我会习惯的,我一定能习惯。” 高处的风呼呼吹过,罗珏露出一点微笑。 “站在高处的感觉真好。”小吴会计讚嘆,“真美啊。希望这样的美景,能在我面前停一停。” “谁说不是呢。”罗珏静静地说,“真美,请停一停。” 第264章 鷸蚌相爭 旅游產业转手得异常顺利。 cythnia大哥怕被赵明德知道自己在挖他的墙角,赵太怕cythnia大哥知道这產业的帐目和地方关係都有鬼,於是两下一拍即合,交易当天打头款,没过多久,款项全部结清。 等赵明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7月初,当即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糊涂,糊涂哇!” 王永昌气不过,特意去打听到转让的价格以后,惊讶地打电话给赵明德:“价格居然比你那笔钱还要高。珊瑚集团在想什么?” 赵明德又愤怒又不解:“这產业本身轻资產,又亏损巨大,他出这个数,著实买贵了。珊瑚集团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用这么多钱,非得来打我的脸?我不记得我跟珊瑚集团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气得赵明德喊了人出来喝酒。 罗璇劝他:“老赵总,旅游產业不算你手上的重点项目,我们罗桑厂最近开始接大企业订单,用的都是你投资的科技公司的新面料,你能大赚一笔。后面,我和永昌总计划跟草原服饰的渠道合作,自己创设品牌,把內销规模做大。到时候,你光靠科技公司就能年年分钱,何苦在意那旅游產业?” 赵明德长嘆:“人活一张脸,树要一张皮。珊瑚集团这么对我,我若是不反击,岂不是当了缩头的王八!” 罗璇懒得再劝,喝了口啤酒,靠著椅子没说话。 郎峰问她:“罗总,你在看什么?” 一阵微小的穿堂风略过,带来丝丝凉意。罗璇指了指天空:“那么多星星。” 赵明德喊人喝酒,选在半山腰的私人会所。 赵明德还在愤怒地说著什么,为了钱,抑或为了一口气。 而此刻已是深夜,山中无人,野莽莽的空中,群星闪烁,清风明月,簌簌松声。 喝了不少酒,赵明德给罗璇打了辆计程车,送她回罗桑县。 回程的路上,罗璇忽然醉醺醺地问计程车司机:“人创造了財富,结果却被財富所束缚。人使用金钱,最后却被金钱衡量。师傅,您说,人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 她看向窗外。 模糊的夜,皎皎空中孤月轮。 “师傅,您说,人活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罗璇又说:“其实我觉得,我好像没有成为我原本想成为的人。” 司机轻轻嘆了口气。 他开口说了句什么,罗璇没听清:“您再说一遍。” 司机说: “喝多了吐车上加200。” …… “小吴会计喝多了,向我炫耀,她新交的男朋友是珊瑚集团的老板,很爱她,待她很大方。”有人告诉罗珏。 罗珏点头:“知道了。” 走出办公室,罗珏特意路过小吴会计的桌前,注意到她的两片嘴唇擦著亮晶晶的顏色。 “新包不错,挺好看。”罗珏状似无意道。 小吴会计忽然脸色大变,把包上猛地推进办公桌围挡內,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又带翻了水杯,水洒了满地。 罗珏伸手扶起她的水杯,转身离开。 半天后,罗珏走进cythnia办公室,似笑非笑地说:“你又多了个新嫂子。” “干我什么事。”cythnia不耐烦。 “是小吴会计。”罗珏也不卖关子,“我都打听清楚了,她通过赵太的线,认识了你大哥。你大哥对她一见钟情,猛烈追求,两人前晚一起过了夜。” cythnia皱眉:“谁啊。” “一直跟赵太弟弟联繫的人,后来帮赵太做帐,坑了你哥。”罗珏提醒她。 “假帐不是你做的吗?” “赵太认识我,我没法出面,所以是她出面的。你大哥以为帐是她做的。而且,她不知道那是本假帐。” cythnia鬆了口气:“那还好,她不至於在我大哥面前走漏风声。” 罗珏点头:“那我找个由头,开除她?” cythnia点点头,乾脆利落道:“让她滚。” 罗珏轻轻说:“开除她之前,我会告诉她,新疆旅游產业大有可为,老赵总打算重镇旗鼓,杀回新疆旅游业,和他抢生意。” cythnia笑了,夸讚道:“不愧是你。我让老赵总配合一下,这次,一定得让这混蛋栽个大跟头!” 罗珏微微笑起来:“肯定没问题的。” cythnia忍不住又说:“我那废物大哥究竟哪里好?风流又心,她为什么不找个对自己有用的男人?为了一个男人,丟了工作,值得吗?而且,我不比我大哥强一万倍?” 罗珏冷漠地说:“这是她自己的人生,是她自己的选择。” 第265章 林招娣入驻罗桑厂u0026「流量」出现 被通知辞退后,小吴会计没有去爭取什么。 她流著泪整理东西。 同事们淡淡地扫了她几眼,窃窃私语。 这种眼神小吴会计並不陌生。 干服装纺织这行的,科班出身几乎没有,大部分都是边干边学的野路子。 小吴会计毕业於之河大学,08年毕业,正好赶上金融危机,工作难找,加入这间小公司以后,没少被同事揶揄为“高材生”,趁著她业务不熟练,狠狠欺负了几次。 幸运的是,罗总也是高材生,她来了以后,很喜欢自己,会把一些非常重要的项目给她做,还帮她在半年內申请了两次调薪。 小吴会计收拾东西的动作有些茫然。 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以后呢?她真能嫁入老板家,当cythnia的大嫂吗?或者说,就算她真嫁进去了,做商人妇,真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她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窄了?她是不是放弃了罗总给的机会? 她想起昨夜的豪华酒店。 透过落地窗看出去,外面璀璨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居高临下,那些庸庸碌碌的螻蚁,不过一片面目模糊的潮水……而她,无论多么受赏识,也不过这片螻蚁潮水中微不足道的一只罢了。 小吴会计坚定了信心,鼓起了勇气,把桌面的东西扫进双肩包。 上厕所的时候,隔壁隔间的两个女生在说:“……新疆旅游肯定是有市场的。” “我昨晚陪罗总参加应酬,听尚雅集团的老赵总说,他准备整合手里的资本,再打造一个新疆旅游產业,跟珊瑚集团打擂台。” “两个集团要开始烧钱抢地盘了!” 小吴会计屏息凝神听下去,但冲水声哗啦啦响起,隔间门“啪”地打开,两个女生已经换了別的话题,说说笑笑远去了。 小吴会计面上不舍,行动上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公司。 cythnia大哥低调地开车来接她,车子停在两条马路外。 见了面,他嘘寒问暖,忙前跑后。 小吴会计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人接吻的功夫,小吴会计喘息了一会,推开他:“老赵总正在布局新疆旅游產业,整合手里的资本,打算跟你抢市场。” cythnia大哥还要再亲,小吴会计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呢。” “小傻瓜,你懂得还挺多。”cythnia大哥不以为意,笑著捂住她的嘴。 …… 当晚,罗珏问cythnia:“我听说,小吴会计搬去和你哥同居了。” “你还关注小吴会计做什么?” 罗珏没说话。 “不会吧。”cythnia恍然大悟,嘲笑罗珏,“你不会在发无谓的善心吧?” 罗珏简短地说:“你大哥並非她的良配。” “你也说了,那是她自己选择。” “她才23岁,刚毕业,看上去是个成年人,但其实什么都不懂。” “那也没办法。谁让她穷呢?我大哥可以隨意选择,她一步都不能走错。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穷人不能犯错,也是弱肉强食的一种。她是个蠢货。你何必去关心一个蠢货。” 罗珏静静地问:“我知道你哥还有几个情人,他跟她们分手了没有?” “怎么可能。”cythnia嗤笑,“上个周末,大哥还带了未婚妻回家吃饭呢。” 罗珏没再说什么。 cythnia嘲讽:“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没有喜欢不喜欢。就算喜欢,也早晚得放弃。” 罗珏喃喃:“值得吗。” cythnia“哈”了声:“难道我会说不值吗?人上人的感觉如同鸦片,一旦沾了边。就再也戒不掉啦。更何况我们生来如此,我们生在鸦片堆里,从胎里,就染著癮呢。” 罗珏摇头:“我问的不是你。” cythnia把视线投向窗外,投向模糊的、螻蚁般的人群。 …… “cythnia,下次不要选这么高的餐厅。”赵明德皱眉,“菜都不接地气,不新鲜。” 祝胜男举杯笑道:“老赵总,都说您懂生意,更懂吃,是难得的『顽主』,百闻不如一见啊。” 罗璇在旁边適时道:“老赵总是被生意耽搁的美食家。” 赵明德也笑:“食色性也,我老赵不是正人君子。” cythnia说:“所以您才能发財嘛。” 眾人笑起来。 几人碰杯,赵明德对祝胜男说:“希望我们的合作长长久久。” 这场饭局,是cythnia约了罗璇,请她牵线,把赵明德喊出来,一起吃了顿饭。 罗璇又喊上了祝胜男。 祝胜男和赵明德相谈甚欢,饭后,祝胜男不露痕跡地对罗璇说:“罗厂,咱们的合约再延多一年,价格好商量。” 罗璇心领神会:“最近是罗桑厂的生產季,费用紧张,合同上的帐期可能要一年。” 祝胜男微笑:“老朋友了,当然没问题。” 罗璇点头。 这是祝胜男和赵明德达成了合作,用复利来感谢自己这个“对缝人”呢。 …… 很快,赵明德在网际网路上言辞激烈地公开炮轰珊瑚集团,说珊瑚集团不讲武德,尚雅集团与珊瑚集团之间存在不和调和的矛盾,他要整合资本,和珊瑚集团抢新疆旅游產业的市场。 此话一出,网际网路上铺天盖地都是赵明德的新闻。 短时间內,赵明德以“敢想敢说”的姿態,在网际网路上突然躥红。 他曾经情人眾多的丑闻也渐渐在网上消散乾净。 紧接著,赵明德开通了微博,以企业家的身份,在网际网路上炮轰这个、炮轰那个,针砭时弊,又骂了一圈娱乐明星。 大家都很爱看。 他的个人关注度迅速攀升。 有网友留言,问赵明德为什么总是穿同样款式、同样顏色的衣服。 赵明德在微博上大方表示:“我喜欢它的面料。我们实干企业家,就是要透过款式和顏色的表象,看到服装的內在。” 简简单单几句话,这系列衣服突然卖断了货。 有一个叫“罗桑厂”的微博转发了赵明德的微博,表示,这件衣服来自罗桑厂,是一家原本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工厂,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品牌,叫“罗桑”,请网友们多多支持。 赵明德又转发了“罗桑厂”的微博:“大力支持。” 有一个叫“红星林招娣”的微博转发了这几条微博:“別人都断货了,但我的网店有大量货源,来我这里购买,发货快,无需等待。” 又过了一阵子,“罗桑厂”微博@“红星林招娣”,官宣此人加入罗桑厂,成为淘宝零售端业务的总负责人。 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这点事情,不过小小水。 但有嗅觉敏锐的报纸似乎意识到什么,策划了一次深度报导,用了这样的標题: 《一个划时代的成功商业案例》 在这篇报导里,记者列举了网际网路的普及、3g网络的应用、智慧型手机出现与普及,提到了苹果手机,展望了4g网络的未来,並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份关注度,叫“流量”。 “在未来世界,或许『流量』就能变成钱;在未来世界,或许『流量』本身就是钱。” “工业革命时代的人,知道自己身处於工业革命中吗?” “或许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划时代的革命已经悄然开始。” “百年未有之大变革,当下即为滥觴。” …… 赵明德在网际网路上炮轰珊瑚集团的当天,cythnia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大哥,对方没接。 房间內。 小吴会计推了cythnia大哥一把:“別,会怀孕。” 男人被她推下去,顺势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抱住她:“怕什么,怀孕了就生下来。”他把她压在身下,“难道我还养不起一个孩子?” 小吴会计又伸手推他:“我反正也嫁不进你家。你爸肯定不答应。” 男人忽然变了脸色。 “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必须什么都得听我爸的,是不是?”他拔高了声音。 小吴会计瑟缩了一下。 男人把她按得死死的,身下用力,咬牙切齿地说:“珊瑚集团迟早是我的,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想娶谁就娶谁、” 小吴会计没有再推,而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第266章 开闸放水四万亿,钱从哪里来,钱到哪里去 cythnia大哥洗过澡出来,小吴会计懒洋洋支著头,正在刷手机。 “给你买智慧型手机,不是让你不理我的。”男人说。 小吴会计把手机递给他:“我之前告诉过你,赵明德在布局新疆旅游產业,打算跟你抢市场的。” cythnia大哥接过手机细看,变了脸色。 “草。”他咒骂了一句。 他坐到床上,伸手抓过自己的手机,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未接来电。又是一个电话进来,备註叫“赔钱货”。 他冷笑一声,接了。 cythnia在电话对面不客气地问:“你傻逼吧,去得罪尚雅集团做什么?” “你才是傻逼。” “你搞搞清楚,爸的意思是,珊瑚集团无论如何都要拿下上海的地,不是让你去得罪尚雅集团的,你做事前最好想清楚,爸会不会这么做。” “你討好爸也没用,爸还是把位置给了我。现在珊瑚集团我说了算。” “装什么,你算什么,珊瑚集团是爸的,谁听你的。”cythnia讥誚,“你去搞新疆旅游,但咱们珊瑚集团的现金都压在房地產上,哪里还有余钱给你烧,你死定了。” 男人直接掛断电话。 刚一掛断,手机又没完没了地响起来,备註是“父亲”。 cythnia大哥的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他直接关了机,起身,披了衣服就要出门。 小吴会计光著脚跑出去,扯住他的衣角:“什么情况?” 男人拨开她的手,小吴会计又双手牵住他。男人嘆了口气,走回房间,示意她坐下。 “我必须让我爸认为,我早有准备。所以我要立刻飞往乌鲁木齐,等到了那里,再联繫我爸。”cythnia大哥说,“我现在要赶紧给旅游產业追加投资,所以我最近可能顾不上你。” 他低头亲了她一口:“保重好自己,我回来找你。” 小吴会计含著眼泪:“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小傻瓜,你懂什么。”男人拍了拍她的后背,“在家乖乖等我。” “我从之河大学毕业,是学金融的。”小吴会计说,“我能帮上你。” “呦,失敬,你还是个高材生呢。”cythnia大哥戏謔,“你的小脑袋瓜还挺灵。” 小吴会计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 第二天一大早,cythnia告诉罗珏:“我哥带著小吴会计,已经飞到乌鲁木齐了。他和我爸拍著胸脯打包票,说早有对策。” 罗珏轻笑:“他让你爸追加投资了吧?” “当然,毕竟要烧钱抢市场,先把低价市场份额抢下来,形成垄断,再慢慢抬价,才有得赚。”cythnia说。 “但你们珊瑚集团的钱全都拿去投资房地產了,资金回笼至少一年,哪来的流动资金?” 片刻后,cythnia冷笑,“我那老头子糊涂,我知道他肯定要帮我大哥,没想到他把自己手上的私人流动资金全给了他!” “那不是正好吗。”罗珏说,“那企业是一笔烂帐。等他把自己的钱和你爸手上的流动资金全部套进去,我们就可以和老赵总联手,低价吃回新疆產业。按照我们和老赵总谈好的分红比例,你能大赚一笔。” “然后我就可以继承珊瑚集团。”cythnia说。 “如果你愿意再下狠手打压你爸和你哥……”罗珏低声说,“你可以把珊瑚集团压成空壳,然后直接把你爸踢出局。等明年珊瑚集团在房地產的资金回笼,再加上你吃下的新疆產业,你就能把珊瑚集团握在手里。你有財权的。” cythnia眯著眼,不说话。 “未来一定是房地產的时代。国家要印四万亿的钱,这笔钱必然透过买地卖地来渗透下去,我们搞房地產,离钱多近!珊瑚集团搞什么劳什子旅游,科技,新能源,医药——这些离钱远!”罗珏毋庸置疑,“既然已经和你爸你哥正面对上,我们绝对不能退后,我们会净赚。” “你是要我弒父啊。”cythnia长长嘆息。 “你觉得,抢了珊瑚集团好,还是继承珊瑚集团好?” “抢。”cythnia毫不犹豫。 罗珏点头:“抢,珊瑚集团就是你的,谁还敢不听你的!你大哥倒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谁听他的?你爸一天活著,这珊瑚集团,一天跟你们没关係。” cythnia轻轻说:“我爸也老了,挺辛苦的,我想让他退休,颐养天年。” “当然,你是一片孝心。”罗珏静静地说,“届时,你直接给珊瑚集团改个名字,叫cythnia集团,也不错啊。” cythnia看著罗珏。 许久以后,她展顏一笑:“罗珏,你真的是个聪明人。” 罗珏笑而不语。 “你和你妹妹唯一的区別,就是她运气好,而你运气不好。”cythnia拍著罗珏肩膀说,“放心吧,你的运到了。金融不適合你,未来是房地產的时代,也是你我的时代。” …… “姐,以后一定是房地產的时代。”罗琦坐在厂长办公室里,试图劝说罗璇,“你不要眼睛里总是盯著备料,仓储……” “我想借著企业团服的机会,打入国內体育市场。帐上只有这些现金,研发设计占一部分,备料、仓储、物流占一部分,渠道还要给郎峰付费。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我们罗桑厂实在是没钱。” 罗琦反驳:“你们罗桑厂现在外销走不通,內销又打不开,难道你还要继续做衣服吗?” “罗桑厂做了多少年衣服,不做衣服,做什么?” “做投资。”罗琦乾脆地说,“你忘了吗?罗桑厂未来是要从罗桑县搬走的。” 罗璇看著小妹。 “未来省里对罗桑县的规划是『撤县並市』,以后罗桑县將变成之河市的罗桑区;这里的污染必然治理,罗桑厂也必然迁走。姐,製造业眼看著由盛及衰了,或许当下我们就站在衰落的拐点上,你还做衣服,有什么意义?省里的规划已经落定了,要『腾笼换鸟』,罗桑县就是要被腾的笼子,你们就是要被换掉的鸟啊!” 说著,罗琦把规划草案轻轻放在罗璇面前。 罗珏沉默地翻看著。 良久,她把草案放到一边:“歷年来,政策规划多了去了,能落地的有多少?都是拖著,五年拖十年,十年拖二十年,最后能做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很多事情,拖著拖著就没了,依我看,现在就急著想罗桑厂搬迁的事,未免为时过早。” “就算很久以后才到来,也是大势所趋——”罗琦说。 罗璇制止她:“我知道地方政府可以通过买地卖地赚钱,但有美国次贷危机的前车之鑑,我们就算再拉高地价,能拉多少呢?再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那你说,钱能往哪里流去呢?”罗琦压低声音,“老郑的朋友说,国家要印四万亿的钱,四万亿!就好比罗桑河的河水,它总得有个流去的地方!你告诉我,这钱能流到哪里去?” 罗璇瞪著罗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片刻后,她说:“除了房地產,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可是,我的股票现在还套在哪里,我们把房子当股票炒,迟早有一天也会套进去!若我说,还是求稳,我身后有多少工人家庭!” “姐。”罗琦轻轻说,“你能走到今天,运气占了多大的比重?你不可能永远走好运。政策的斧头不知会不会落下,製造业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淹没在水中。你不转型,註定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破產中喘息。” 罗琦伸出手,指了指桌面的政策草案:“就算为了养製造业,你也得设立房地產公司。” 罗璇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267章 被骗了 cythnia大哥指了指车窗外:“什么情况。这一路过来,看到好些拉帮结派的人。” 车子开得飞快,一小撮一小撮的人影子迅速被拋在车后。 “哪有啊。”小吴会计看不清楚。 “那里。”男人指给她。 小吴会计看不清,下意识按下车窗。 瞬间,乌鲁木齐的风像刀子一样,刷拉拉地割进来。男人立刻伸手替她挡住车窗缝隙,另一只手把车窗按关。 “小傻瓜。”男人亲了亲她的脸颊,“还以为是南方呢。没有我照顾你,你自己可怎么办。” 小吴会计笑起来,把窗外的人潮拋到脑后。她捂著肚子,脸色有点发白。 男人“哎呀”一声,突然想起来:“今天几號了?” “7月5號。“司机说。 小吴会计捂著肚子:“我不舒服。我的月经可能要来了。” 男人没理会小吴会计,他变了脸色:“糟了,忘记今天约了阿郑姐见面!小吴,都怪你缠著我——” 小吴会计没说话。 男人问:“现在几点了?” 小吴会计瞥了眼时间:“3点10分。” 男人鬆了口气:“来得及,约的3点半。” 小吴会计试图把脸色放和缓:“生意上的事?” 男人点头:“等下去旅游总店,让阿郑姐给我讲一下员工基本情况。留个別精干的,其余的就遣散,重新招人。” 他喊司机:“开快些,我约了阿郑姐3点半在店里见面。” 又是一群人涌过来,车子被堵在路上片刻,又缓缓开动。 3点55分,车子依旧堵在半路,赵太的电话始终没人接听。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cythnia大哥有些急躁。 小吴会计一只手按住小腹,另一只手伸出去,安抚地拍了拍男人的手背。 男人抓住她的手,贴在在自己脸上:“我不该急的,不过,幸好有你。” 不知缘何,男人满额的冷汗。 …… 4点15分。 车子终於慢速前行到总店门口。总店设在商业街里,人流量不算小,cythnia大哥吩咐司机在车里等,他带著小吴会计进了店。 “阿郑姐来了吗?”他问。 “没。”员工说。 cythnia大哥掏出手机,又拨了好多个电话,依旧无人接听。 “我真的不太舒服。”小吴会计轻声对男人说。 男人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看时间:“阿郑姐怎么回事?” 小吴会计走到一个女员工身边:“请问您有没有卫生巾。” 女员工理解地点点头,摸出来一片,递给她,又说:“你去换上,然后那边有小会议室,我带你过去躺一会。” 小吴会计用讯问的眼光看向男人,男人立刻说:“身体不舒服,就去酒店待著。” 隔壁正是本地高档酒店,男人刷卡定了顶楼的总统套房。 价格令小吴咋舌。 “你对我真好。”小吴躺在洁白的大床上,仰头看著男人。 男人焦躁地摸了摸她的头髮:“睡吧。睡醒了,我就结束了,带你吃晚餐。” 小吴会计咬著唇,点点头。她把房卡轻巧地塞进男人手里:“我等你。” 房间门关上。 小吴会计站起身,在金碧辉煌的顶层房间里左摸摸,右看看。她走到窗边,垂下眼,看著如螻蚁般渺小的行人。 即將傍晚,商业街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小吴又看向远方,站在高层酒店里,有种城市尽在掌握的错觉。似乎这个世界也属於她。 眼看著脚下的人越来越多。 站在人潮的头上,小吴会计似乎感觉,自己小腹內下坠的疼痛,都慢慢减轻了。 …… 4点45分。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备註是“赔钱货”。 cythnia在手机对面幸灾乐祸道:“听说你在找赵太?你知不知道,赵太出国了?” “你什么意思。” “傻逼,你等谁呢?赵太人家拿的是双护照,早走了!不在中国了!你这蠢货!” 男人喉结滚动,睁大双眼:“你少他妈在这里放屁。我信你个鬼。” cythnia哈哈笑起来。 “你爱信不信。”她轻飘飘地说,“但你最好仔仔细细地看看赵太给你的帐。” “你什么意思。”cythnia大哥阴沉著脸,“有话直接说,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蠢货,对付你,哪里用得著我亲自动手。算了,看在咱俩都是一家人的份上,我是赶紧来告诉你,赵太的帐有鬼,我怀疑是赵明德夫妻二人携手给你仙人跳——你还没把爸的钱砸进去吧?” cythnia大哥的脸青了红,红了黑。 “你不会已经开始烧钱了吧?”cythnia拔高了声音。 cythnia大哥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cythnia立刻说:“我得赶紧告诉爸才行,让他给你派老会计过来!” “別!”男人脱口而出。 片刻后,cythnia大哥艰难道:“问题不大,整体可控,我早有准备。你不用惊动爸,我带了会计过来。” cythnia“嗯”了剩,关切道:“你带了会计就好。你那会计的技术水平怎么样?” cythnia大哥稳住心神,淡淡道:“之河大学的高材生。” “行,那应该能看得出赵太帐目里的弯弯绕,毕竟都是一个学校教出来的,没准和做假帐的人出自同一师门呢。” “阿郑姐专门找人做的假帐,找的谁?” “之河大学的吴会计啊。”cythnia说,“业內都传开了,说她业务水平高。” 男人久久沉默。 “吴会计叫什么名字。”他从牙缝里挤出。 “我怎么可能记得。”cythnia义愤填膺,“这样的人才,居然听说之前还在我这干过,结果被那些混帐中层打压,生生压在基层了!” cythnia大哥已经跌坐在沙发上。 “不过呢,后来她帮赵太做了假帐啊,一战成名,被老赵总高价挖走啦!现在应该在给赵明德做事。”cythnia的语气不无惋惜,“可惜了!” cythnia大哥掛断电话,浑身发抖地安静了很久,忽然一脚踹翻了会客室的茶几。 咣当一声巨响,总部的员工和销售们都嚇得站起身,探头看过来。 “看什么看,滚——!”cythnia大哥高声怒吼,额角青筋爆出,“都给我滚——!!!” 几个客人嚇得连忙跑出店去。 总店店长硬著头皮:“老板,还没到下班时间,晚上才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 cythnia大哥把一杯水猛地泼了店长满脸:“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滚——!” 店长抹了把脸上的水,表情变了又变,转身去拿了包,连工服都没换,冷著脸离开了。 一瞬间,员工们作鸟兽散。 第268章 我好像把人打坏了u0026先锁起来 4点50分。 酒店的房门“滴滴”两声被刷开,小吴会计撑著身子坐起来。 “你结束了?”她没管自己小腹坠痛,先跳下床,伸手去拉男人,“累了吧?我陪你去吃点宵夜?” cythnia大哥二话不说,乾脆利落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小吴会计被打得僵住了。 懵了很久以后,浑身的血液才“哗”地一声回流,猛地衝上脸,痛意这才循著神经进入大脑,但比痛意更猛烈的是耻辱。 如潮水般强烈的耻辱涌遍她的全身,小吴会计浑身发抖,却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cythnia大哥走上来,又是一个耳光。小吴会计伸手就要打回去,下一秒,却被男人抓住了手腕,猛地推倒在地下。 即使是高级酒店,摔在地毯上也依旧很痛。可更痛的还在后面,男人挥舞著拳头,对著她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小吴会计终於感到一丝恐怖:“別打啦,別打啦!” cythnia大哥又狠狠砸了两下:“你耍我?赵明德给了你多少钱?” 小吴会计头昏脑涨地趴在地毯上,闻言,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鸣:“什么赵明德?” 男人用力抓起她的长髮,冷冰冰道:“你先是帮赵明德夫妻做假帐,然后到我身边,告诉我赵明德要跟我抢市场,怂恿我我追加投资,又跟在我身边巡店……” 小吴会计面色扭曲地尖叫起来:“我没有!这不是我做的!是你追的我!赵明德也是新闻上说的啊!” cythnia大哥也不废话:“假帐是不是你的做的。” “不是……”她驀地想起什么。 眼看著男人的拳头又要落下,她哀號至破音:“是罗珏做的,只是我出面——” “你觉得我信吗?”男人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你嘴上说爱我,其实都是骗人的!你就喜欢老头子!你也瞧不起我!你也把我当傻子耍!你觉得赵明德比我厉害,你肯定觉得我爸比我厉害——!!!”他的面孔逐渐歇斯底里,又是几脚重重踹下去。 小吴会计发出悽厉的惨叫声,整个身体都死死蜷缩起来,在地毯上扭动、挣扎。cythnia大哥冷眼看著她,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实用,101??????.??????轻鬆看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窗外,隱隱约约传来尖利的喊叫声。cythnia大哥用力捧住自己的头,脑中乱纷纷的鸣叫声交织作一处。 都是混沌与幻觉。 血。 浓稠的血从女人的下体流出,汩汩浸泡著地毯。 “他妈的月经,一定是月经。晦气。”他有些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血还在不断地流出,腥甜的气味一点一点散开,盘旋在整个酒店房间里,最终充斥著这豪华的、空荡荡的房间。 “这么多血……不,月经。”男人喃喃道,“女人的月经,就是很多的。” 满地都是血。 血还在不断地从她体內流出。 cythnia大哥终於恢復了理智,眼中满是惊恐,他看了眼门,还好好地锁著,急忙打电话出去,带著哭腔:“舅,舅舅!我,我好像把人打坏了!” “什么背景?没背景,普通人家的女孩……没死,就是打得下手重了点……”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面目模糊的女孩身上。 她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样。 “好的舅舅,我想办法把她锁起来,不让她乱跑,你快找人。我现在就走。”他又后退几步。 cythnia大哥环视整个套房。 顶层的总统套房,一间房占了一整层,没有別的客人会过来。套房很大很大,里面分隔出好几个房间。 他的目光落在浴室上。 浴室和厕所採用三分离的格局,好几层门逐一隔开,如果把这些门全部紧闭,那么,无论里面的人怎么喊,声音都不会传出去。 cythnia大哥把昏迷中的小吴会计拖进厕所最里层的浴室,放在浴缸里,把门拉上,拖了个单人沙发堵住浴室门。他又逐一堵住厕所门和盥洗室的门,最后退出来,想了想,又把沉重的三人沙发推过来,打横抵在门外。 我也没锁住她。他自我安慰。 反正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她。 正忙著,最里间的浴室內传来响动。 cythnia大哥浑身汗毛直竖,出声道:“你醒了吗?” 他根本不敢仔细听。 一片寂静中,他重重吁出一口气,可刚放心没多久,小吴微弱嘶哑的声音像著了魔一样往他耳朵里钻: “妈……” 再听,又似乎是一场幻觉。 许久以后,毫无声音。 “对不起,小吴,对不起。”cythnia大哥浑身发抖,他呜咽著说,“你睡一觉,好不好,很快就有人来接你。” 他刻意忽略了地毯上的长长血痕。 说罢,他落荒而逃,窜出门外。 电梯下行的时候,他发现整间酒店都安静得可怕,没什么客人,也没什么工作人员。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略过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看了眼时间。 此刻已是晚上7点50分。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指关节处也沾满了血。 他颤抖著把手背在袖口层蹭了好几下。 然后大步走出电梯。 第269章 渔翁得利 手机又不住地响起来。cythnia大哥深呼吸,又深呼吸,没有去理会司机的电话。 可电话又执著地响起来。 他暴躁地按下接听键,带著哭腔说:“催什么催!” “出事了,您还在酒店吗,我在西北小门等您!”司机的语速又快又焦急。 “什么事?”他暴躁地问,“你他妈的催催催,催什么催?” “你的车早就被人盯上了!你別动,我去接你。” cythnia大哥这才恍惚地接收到外界的声音,他难以置信:“我的车被人盯上?可我租的是赵太的车啊?” 话音刚落,他反应过来,面色扭曲: “难怪赵太急著把生意卖给我!” “她骗我,她骗我!!” 这他妈的,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內,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电话对面司机还在“喂喂”个不停,拔高声音:“你听见了吗?!你被人盯上了!西北小门!到西北小门来!我去接你!” cythnia大哥终於回过神来。 他四处转了好大一圈,终於从空无一人的后厨穿出去,顺手抄起一把菜刀,找到了西北小门。 司机早已等候在那里,一把將他拽上车,紧接著油门踩到底,风驰电掣地开了出去。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cythnia大哥双手捂著脸,呜咽著,不断地重复著,“这才几个小时,都发生了什么啊?” “別问了,祖宗,你可別管那么多啦!”司机咬紧了牙关,满头都是汗,紧紧捏著方向盘,“快跑吧!赵太搞价格战,打压太狠,得罪了本地人,早有人想搞她,结果你来了,她金蝉脱壳……” “那就搞我吗?可价格战不是我打的!” “他们只认车牌號啊大少爷!” 车辆猛地一剎,司机大吼起来:“小吴会计呢,我们把小吴会计忘了!” “小吴会计。”cythnia大哥说,“她在酒店睡觉。” 司机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商业街上,“呼”地腾起窜天的火光。 火! “我住的酒店,被人烧了……他们要我的命。”cythnia大哥喃喃道。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惊恐至扭曲的面孔。 “赵明德,是赵明德雇凶杀我!”cythnia大哥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赵明德让他老婆害我!他们要毁了我啊!” 司机说:“快给小吴会计打电话,喊她下来,留在酒店她可能会没命的!”说著,他掏出手机,而cythnia大哥却忽然按住他的手:“我们快走吧。” 司机抬起头,对上cythnia大哥的眼睛,忽然难以遏制地变了脸色。 司机的手颤抖起来:“好,我们走。” 车子缓缓驶动,cythniad大哥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司机的怀疑,描补道:“她没事的,她只是痛经。” 司机额角有冷汗滴下:“是,我知道,是我多嘴。” 车里一片死寂。 “我们还是去救小吴吧。”cythnia大哥忽然说。 车子再次剎住,司机喃喃道:“好,好,人没事就好。” “我来开车,你等下去接她。” 司机依言下了车。 有几辆车远远地驶过来,一些人也围了上来,司机护著cythnia大哥坐进驾驶位:“快,快,当心……” 驾驶位的车门关闭,车子“刷”地一下窜了出去,逃入幽暗的夜色中,把司机留在了原地。 cythnia大哥透过后视镜,看到司机惊惶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紧接著,司机被追上来的凶徒打倒在地。 司机倒下了,露出身后的熊熊大火。cythnia大哥眼睁睁地看著火舌舔上了酒店,攀升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至攀升到所有人的上方,抵达了最高处。 在大火下,人类渺小如螻蚁。 司机被人摸了口袋,又从手腕上拽下腕錶。 打死他。为什么不打死他?区区一个司机,居然敢怀疑自己了。cythnia大哥浑身颤抖地想,打死他!这样就没人知道,这场乱象中,有多少齷齪的心思、见不得人的目的,在其中浑水摸鱼,泥沙俱下。 他又透过后视镜看过去。 酒店已经淹没在熊熊大火中。 …… cythnia大哥从后视镜收回视线,脸色忽然凝固。 抢劫他的匪徒已经挡在车前,举起棒球桿,对著他的车前玻璃,重重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玻璃没砸开,cythnia大哥慌乱地踩下油门,车子纹丝不动。他慌了神,又去摸菜刀,可菜刀一碰就掉了下去。三下,四下,砰、砰。 他猛地落下全部车锁,再用力踩下油门,这次车开了,直接撞开了那个人,车子从人类柔软的肉体上碾压过去,颤了颤。 杀人了,他又杀人了。短短的几小时內,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小时。 男人浑身的颤抖无法平息,他的心里甚至升腾起一股诡异的平静:杀人也不过如此,一切都不过如此。人类只是螻蚁,而此刻是最荒诞不经的一场大梦。他的手因为紧张而湿滑,他把油门踩到最大,车子猛地窜出去,一连撞翻了三四个人后,在眾人的惊叫声中,直直地撞上了另一辆逃跑的车。 轰的一声,大火席捲车身。 …… 很久以后,这场针对cythnia大哥的抢劫案终於结束。 cythnia和罗珏前去处理后事。 验尸流程象徵性地走了一遍,因为人类的尸身和车熔作一处,被烧成了一团焦炭,什么都没剩下。 返程的飞机上,两人谁都没说话。 空姐发餐食的时候,cythnia只要了个餐包,而罗珏摇摇头,示意什么都不吃。 cythnia哑著嗓子,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不吃。” 罗珏摇头:“我不饿。” “你难道觉得这件事怪你怪我?”cythnia忽地拔高声音,歇斯底里地说,“这是他的命!”她的眼泪又掉下来。 cythnia始终在减肥,始终瘦削,但她近来瘦得嚇人,头髮枯黄,只有一双眼睛是鋥亮的:“这是他的命。”她重复。 罗珏看向窗外。 白云大朵大朵地簇拥在舷窗外,洁白无瑕,看上去什么心事都没有。 罗珏不知道自己竟然会羡慕一朵云。 因为一朵云可以毫无意识地聚拢,又毫无意识地消散。和人不同。人有太多爱恨贪嗔痴,七情六慾,纠缠不休,红尘欲壑,眾生实苦。 罗珏垂下眼。她从包里掏出文件,仔细阅读著,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她心里清楚,有很多事情,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在我小的时候,和我大哥,不是没有过好时光。”cythnia忽地又笑。 “刷拉”一声,她撕破餐包的袋子。 罗珏已经凝神看著文件。 良久,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始终在同一个句子上打转。 耳边,cythnia又哭:“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自愿的选择。” 飞机落地上海,cythnia笑嘻嘻地拽著罗珏的袖子,声音轻快:“罗珏罗珏,以后就是你我的时代。珊瑚集团是我的,我给你升职。” 罗珏目送著cythnia被塞进救护车,雪白的大车急急忙忙地远去了。 她打开手机,给小吴会计的母亲转了2万块钱。 女人的电话很快打过来,千恩万谢。 “现在烧伤恢復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从icu出来?” “早呢。”女人轻轻说,“重度烧伤,至少得等一个月。我不在乎这孩子的脸了,我只担心这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 小孩的哭声响起,她匆匆忙忙地说:“我还要给娃做饭。” “小吴的侄子吗?” “是她弟弟,亲弟弟。”女人含笑。 罗珏皱眉:“你又生了一个?你不在医院陪护?” “她弟弟还小,离不开人,我去喊她舅母,让她舅母去看看她。当心吧!罗总,我是她亲妈!” 罗珏发了会呆,掛断电话。 她抬起头。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依旧是盛大而恢弘的城市景色。从高空向外看去,无数人挤挤挨挨的模糊影子,好像一群螻蚁。阳光从对面的玻璃幕墙折射回来,刺在罗珏的脸上,刺得眼角渗出一点点眼泪。 她合拢百叶窗帘,阴影一条条地投在她的脸上。 办公室一片幽静。 cythnia进了医院,珊瑚集团的当家人死在乌鲁木齐,新疆旅游產业的贸然投资与暴雷,足以拖垮珊瑚集团大部分帐面的现金流。珊瑚集团的老当家人重出江湖,苍老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强撑著主持大局,可还能撑多久呢? 珊瑚集团终於陷入一片风雨飘摇。 只是,小吴会计…… “请你別怪我。这是你的命。”罗珏轻轻嘆息。 她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很旧的手机,打开,里面乾乾净净,只存著一个电话。 她拨电话出去。 对面接了,第一句话就是:“罗珏,我正想找你。你做得太好了。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你甚至比adrian聪明,你也比你妹妹聪明。” 罗珏低低道:“过奖。” “等你吞掉珊瑚集团,我就让你出任集团总裁。”对面心情非常好,“你甚至可以给珊瑚集团改个名字,叫玉珏集团。我的中文水平怎么样?” “好极了。”罗珏温和地说。 “宗先生。” 第270章 赵明德与凤姐同台做网红 “我的旧手机呢。”罗璇翻了很久,“我以前存过宗先生私人电话的,不会泄露宗先生的隱私吧。” 她挠挠头。 “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 罗璇很快就把手机丟失的小事拋到脑后。 她套上罗桑厂新出的粉色网球裙,背上球包,刚一出门,就感到一丝凉意。 十月的风已经微凉。 罗璇折回家,又披上一件薄薄的白色运动开衫,一路小跑到网球场。 “罗厂长!” “学姐!” 一群工人子弟乱纷纷地喊著。 其中几个人,普通话还说不好,带著家乡方言,但身上穿著罗桑县中的校服。他们接受罗桑厂的慈善基金资助,作为农民工隨迁子女,成功將学籍从老家转到罗桑县中学,隨班就读,並可以在罗桑县参加中考。 罗璇和祝胜男一合计,开了个免费的运动兴趣班,从隔壁县採购了一批球拍和球,既能利用资源,又能惠及县里,还能提升罗桑厂的形象,更能打造她自己的口碑。 罗璇当然有私心,但孩子们也受益,所以她很坦然。 她带著大家热身,又分成几组,开始循环打网球。她又蹦又跳,把每个小孩都虐了一遍以后,又转动身体,左右拉伸,確认身体毫无束缚。 “还行,这批货质量不错。”她满意地点点头。 铁丝网外,有个小女孩正把脸贴在上面,渴望地看著里面。 罗璇喊她:“免费的,不钱,过来打球啊,厂里有球拍。” 小女孩摇摇头:“我体育成绩很差的。” “运动是为了快乐,是为了健康,不是为了追求成绩。”场內的一个工人子弟很认真地说,“体育成绩差,不代表你不能爱上运动。” 另一个坐在地下的女孩擦著汗说:“是呀!何必因为比不过別人,就主动放弃了自己享受运动的权利呢?比不用就比不过嘛!” 罗璇竖眉:“这不是你偷懒的理由!” “哦。” 还有小孩嚇唬她:“你不好好运动,万一遇到危险,跑都跑不掉!” 小女孩想了想,绕进网球场,罗璇把自己手里的球拍递给她,她好奇地摸了摸,又看向场內的比赛。 两个人对打,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却依旧努力迎战。 “他都要哭了。”小女孩说,“他怎么还不认输啊?” “因为他不想认输。他无论如何都要努力把这场比赛打完。” 小女孩摇头:“为什么?输了为什么还要打?为什么不去做別的?” 罗璇很认真地说:“因为真正的竞技精神,不是贏,而是不屈的奋进意志。” 远处,传来电视播报的声音:“——今天是2009年10月1日,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和群眾游行,展示了中国的现代化装备与国防力量,为新中国成立60周年以来的发展成就而喝彩——” “——群眾游行以『我与祖国共奋进』为主题,展现中国各领域的发展歷程——” 公益运动课程结束了,孩子们纷纷散去。 罗璇背著球包,走到假期安静的罗桑厂门口。 十月的风微凉,到处都是“庆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横幅。罗桑厂的铁门外,还掛著很多工人孩子们画的小画,歪歪扭扭地写著“我爱祖国母亲”。 罗桑厂门外的树干上,套著许多毛线编织的、五彩斑斕的树套,其中一个树套是红色的,上面绣上金灿灿的五角星。 有人在树上插了几面小小的国旗。 罗璇抹著汗靠著报刊亭看了会小电视上的国庆阅兵直播,拿了瓶可乐。女老板探出头:“你们罗桑厂搞什么行为艺术吗罗厂?怎么给树缝了这么多毛线套,怕树冷啊?” 罗璇喝了口可乐:“怕树感冒。” 老板哈哈笑起来。 罗璇笑了笑。事实上,自从罗桑县优化了隨迁子女的教育政策之后,很多工人想著,既然把孩子接过来罗桑县读书,不如把老婆也接过来,一家团聚。 赵书记组织纺织协会开了个会,號召大家帮帮这些“纺织夫妻”的招工过渡阶段。 外贸的打击依旧没能退潮,罗桑厂没有那么多岗位提供给这些女人。就算有工厂找人,可很多女人从农村出来,还没掌握缝纫技术,学习也需要时间。 因此,趁著天冷,罗璇乾脆和林业部门合作,出钱请女人们为树干缝製毛线外套。 织毛线套可比轧衣服好上手多了。 给这些外出打工的女农民工一个缓衝的机会。 按罗桑县的期待,只需要缝製一个普普通通的套子就好。可这些女人心灵手巧,渐渐的,这些套子被织出了各种样,各种顏色,有的还缝上了小手和眼睛,儼然变成罗桑县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引来了一大群摄影师。 罗璇立刻告诉祝胜男,两边一拍即合,在网际网路上加大营销力度,做了个“世界纺织看罗桑”的口號,一下子把罗桑县的纺织名声推到全国。 赵书记四处介绍经验,高兴极了。 当几个市场化的自然大订单找过来的时候,罗桑厂的內销之路,终於艰难地开启了一条细缝。 当然,也有一些声音明里暗里地嘲讽罗桑县为“网际网路水军消费大户”,但罗璇都置若罔闻。 她又不是人民幣,才做不到人人喜爱。 …… 等到10月底,网际网路有两个人引发了激烈的討论。 一个叫凤姐,在上海陆家嘴穿著婚纱派发徵婚传单,言行大胆,迅速走红。 另一个是赵明德,被人指证为杀死cythnia大哥的幕后黑手。 珊瑚集团在新疆的旅游產业暴雷,损失惨重,年轻的当家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暴乱中,亲妹妹伤心欲绝住进医院,苍老父亲强撑病体主持大局…… 一时间,阴谋论满天飞,开始有人质疑炮轰过珊瑚集团的赵明德,言之凿凿地分析,说一定是赵明德指示了这一切。 网友们沿著尚雅集团与珊瑚集团的恩怨开扒,越扒越有,最后抽丝剥茧,原来尚雅集团和珊瑚集团正在激烈爭夺上海一块地。 乖乖,了不得,杀人动机就在这里啊! 2009年10月,房地產有热起来的趋势,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海的地块显然是令人眼热的存在。既然是为了十几个亿的利益,那么杀个人,也非常说得通了! 赵明德看到网上的言论,差点撅过去。 “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他在微博上为自己叫屈。 网民大量涌入,几分钟之內,他的微博留言与转发就已经破五千,但下面全都是“你杀人了!”“人血馒头!”的字样。 赵明德尝过网际网路的甜头,如今开始尝网际网路网暴的苦果,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 如此这般地撑了一个多月,等到了2009年11月13日,中国財政部和世界银行联合主办的“应对金融危机国际研討班”在北京举行时,尚雅集团发布郑重声明,公开表示,退出上海地块拍卖。 上海地块落珊瑚集团。 …… 办公室里。 罗珏安静地坐著,面容沉静。她洁白的手指在电脑上点了几下,看著针对赵明德的微博实时舆论数据,陷入沉思。 电话另一边的舆情公司说:“罗总,针对赵明德杀人的负面新闻发布,是不是可以停下了?” 罗珏靠在椅背上。 “继续挖赵明德的黑料。”她温和地说,“给我把赵明德的衣服彻底扒光。” 第271章 同时应付两个男人 “姐,要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啊?”罗璇问,“我们上次说好煮火锅呢,结果出了事,至今都没见到面,火锅也没煮成。” “我回不去了。”罗珏温柔地说,“我没办法想去县里,被人指指点点。” 罗璇顿了顿。 罗珏继续温柔地说:“我听说,他们把我传的很不堪。虽然我不在乎,但我也没必要让自己回去受气。” 罗璇说:“姐,罗桑厂过年得留人值班,但大家都是外地工人,过年得回家呢,所以我就自己值这个班,我走不开。那等过完年我去看你。” 罗珏欣然答应:“好哇,我们煮火锅吃。” “好哇,我们年后见。”罗璇说。 …… 2010年的春节到来了。 罗文彬死后,四个女人再也没能聚在一处过个春节。 林招娣和罗璇因为红星厂的过节,母女二人始终別彆扭扭,自然不愿意一起过春节;罗琦假结婚骗了林招娣三十万,同样不想回家;至於罗珏,更不用提,连罗文彬拔管子都没露面,更別提回家了。 伴著鞭炮声声,罗璇和关係王、娇姐、小麻雀、傅军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小麻雀个子高了不少,说话姿態老练,尤其胸部发育得极为突出,罗璇看著她的胸,忍不住问:“你自己的?” 小麻雀从皮箱里抽了一叠內衣给她:“液態硅胶垫,王俭妹又成立了一个分厂,专做內衣,可比牛仔裤赚多了!我给你带几件,你拿去送人,觉得好,来找我们订货啊,报我小麻雀的名。” 罗璇欣然收下。 热热闹闹中,罗璇环顾眾人,心想,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是从父亲之死。 父亲死亡就像一齣好戏的开端,剎那间,改变了很多东西,让她人生的船流向未知的远方。 年三十当晚,傅军吃了饭,不顾罗璇的挽留,瀟洒地扬长而去:“我去登黄山。” 娇姐喊他:“黄山景区过年开门吗?” 傅军人已经走远,从黑夜里飘来声音:“隨便什么山,反正我不耐烦在房子里困著!我要自由!” 罗璇和娇姐扒在门边,目送了傅军瀟洒远去,小麻雀头也不抬地打手机游戏,关係王一个人把桌上的菜吃得乾乾净净。 电视上,主持人们开始面带笑容地倒计时,喊出“新年好”的瞬间,江明映的电话第一时间钻进来。 “新年快乐。”他说,“我的妻子。” 罗璇刚回了句“新年快乐”,只听手机滴滴滴的提示音响起,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通话界面显示,是祝峻的来电。 她草草结束了江明映的通话,接通了祝峻的电话。 祝峻的电话另一端,传来清晰的海浪声。 罗璇问起,祝峻坦诚地说:“有个很重要的投资人飞去泰国旅游过春节,所以我连夜赶来泰国,入住了同一家酒店,装作偶遇,约了他明天一起出游。” 不愧是祝峻。 罗璇哑然失笑,只听祝峻说:“我见他,是为了追加投资,然后我想对罗桑厂加大投资,將罗桑厂打造成电商產业龙头,將罗桑县打造成中国电商货源第一县,对標中国义乌。” 罗璇短促地吸了口气。 祝峻从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这几天见投资人,会细谈这件事。你怎么想?你有 没有想过,乾脆把江明映的股权稀释掉,把他踢出局?” 罗璇反问:“这种话適合在电话里讲吗?” 祝峻反问:“难道你没想过?” 罗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手机滴滴滴的提示音又响起。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通话界面显示,江明映又打电话过来。 罗璇哼哼哈哈地敷衍了祝峻几句,结束了通话,又接通江明映的电话。 “罗厂的业务真繁忙,下次我要提前和你预约时间才行,”江明映说。 罗璇打哈哈:“拜年的,忙。” 江明映也不含糊:“你知道我身后最大的资本是宗先生。宗先生近期取得了非常大的突破,有望连壳带瓤拿下一个成熟的大集团,这个集团有非常成熟的品牌和比较完善的內销渠道,届时,对你的帮助会很大。” 罗璇问:“所以?” 江明映直接说:“既然罗桑厂未来无论如何都要从罗桑县搬走,我们就把集团化运营落到实处,用宗先生的资本,收购子公司,我们再创设子公司,布局地產、医药、新能源,这样,无论罗桑厂搬不搬,搬去哪里,罗桑集团都会存在这里,始终是罗桑县的经济支柱。” 罗璇重复:“什么叫集团化落在实处?我们罗桑厂现在已经下设外贸、科技、矿业、物业等等好几个子公司,还有你那边的罗桑一期……还能怎么落实?” “罗桑集团上市。”江明映说。 鞭炮声猛地响起,罗璇再次短促地“啊”了声,江明映又说:“我这几天在美国,会见宗先生,谈这件事。你怎么想?上市是大事,我们乾脆把祝峻的股权稀释掉,把他踢出局。” 罗璇反问:“这种话適合在电话里讲?” 江明映反问:“难道你甘心把资本一分为三,让祝峻也占一份?” 手机再次滴滴滴响起来,祝峻打来电话。 罗璇含含糊糊地敷衍江明映,说自己得想想,太突然了,就掛断了他的通话。 祝峻说:“谁的拜年这么忙这么重要,让你连中国电商货源第一县的巨大收益都不在乎了?” 罗璇浑身发热,笑著说:“我太心动了,这个愿景,是我期待已久的。但最主要的问题是,你那投资人能接洽吗?” 祝峻果断:“只要你不介意我把江明映踢出局,我来搞定所有。” 罗璇说:“我很有意向,年后见面详谈。” 手机的提示音又滴滴滴滴响起,江明映的电话又进来。 祝峻说了声“好”,结束了通话。 罗璇急忙接通了江明映的通话,江明映阴阳怪气地笑道:“你现在身价不一般,连罗桑集团上市这种大场面都不在乎了。” 罗璇蹲在窗边,撕开堆在角落里的、炮仗的红衣,指尖无意识地碾压鞭炮,鼻尖全是火药味。 透过反光的玻璃,罗璇看见自己,双目闪闪发光,面带红晕,眉梢眼角,皆是喜色。 “上市,我真是太心动了。”罗璇笑著说,“这个愿景,是我期待已久的。但最主要的问题是,宗先生能给我们这么大的支持吗?” 江明映傲然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把祝峻踢出局,我来搞定所有。” 罗璇拍手:“那可太好了,我们很久没约会,年后见面详谈。” 江明映说了声“好”,结束了通话。 罗璇同时应付完两边,已经是凌晨一点,但她心潮澎湃,怎么都睡不著,激越之下,乾脆出门跑了一圈。 第272章 春节比上班还累u0026一起进军房地產 鞭炮声声中,大年初一一早,客人就络绎不绝地登上罗璇的门。 整个春节期间,罗璇的住处始终没能断了人,客人一波一波到来,匯报工作的,行走关係的,业务自荐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罗璇累得口乾舌燥。 可恨的林副厂长还要提醒罗璇:“我给你列了张单子,这上面的人,你要去家里拜访。” 罗璇有气无力地说:“这个春节,我过得比上班还累。” “不,你不累。”林副厂长冷酷无情道,“都知道你运动好,身体结实,我觉得你还能为罗桑厂奉献六十年。” 罗璇眼前一黑。 这样忙忙碌碌地过完整个春节,罗璇返回上班,居然觉得浑身酸痛,办公室分外清净,真是休息的好地方。 不少女工也赞同罗璇的看法:“过年有什么好,回男人的老家,天天干不完的活,从洒扫到做菜洗碗,累得腰酸背痛。” “真是不想回去过年,可是又没办法。” “以前回去是为了看孩子,现在隨迁子女政策好,孩子都带过来在身边了,那还回去干嘛。男人当然愿意回去啦,毕竟累得不是他,他脑子里全是美好回忆,吃苦受累干活的全是我们。” “不回,男人没面子,一年不给你好脸色呦,日子没法过。” 罗璇听了,直接说:“明年问问谁愿意留在工厂里值班,三倍工资,你们就有理由不回了。” 女工们纷纷欢呼起来:“说好了罗厂,明年工厂不歇业,我可第一个报名。” 罗璇每个车间都走了走,和大家聊了聊回家的见闻;又和沈副厂长一起,请全厂的中高层管理者吃了顿开工饭。 眾人凑作一处聊天,最后,所有人都会把话题落到一件事上: 房子。 “……房子涨得太快了,眼看著一波一波地窜起来。” “……赶紧趁著涨幅赶紧买,不然就买不起了。” “……现在简直是房价的制高点,再等等,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大跌特跌。” 等到了2010年4月17日,“新国十条”发布,为了坚决遏制部分城市房价过快上涨。一时间,所有人又在討论“新国十条”,各种解读甚囂尘上。 【写到这里我希望读者记一下我们域名 101 看书网藏书全,101??????.??????超靠谱 】 有人更坚定了不买的信心:“国家都出手了,怎么可能继续上涨呢?跌,肯定要跌回去的。” 有人更坚定地打算买:“既然国家都遏制了,就说明肯定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在上涨,越不让我干啥,我越是得干啥,涨,房价肯定涨。” 赵明德主动找到了罗璇:“罗厂,罗桑厂有没有进军房地產的打算啊?” 罗琦早早和罗璇讲过进军房地產行业的必要性,经过这几个月的思考,罗璇略有心理准备:“我们正在著手成立罗桑集团,是有做房地產公司的打算的。” “搞房地產,算我一个。”赵明德说,“上海地块我没拿到,手上准备的资金在银行吃利息,但总这么閒著也不是个事,得出去滚几圈才行,你这边有政府背景,我跟著放心。” 刚好水到渠成,罗桑厂顺势开始收地皮。 …… 上海地皮在大半年时间內价格迅速上涨,驱散了珊瑚集团连月的阴霾。 尚雅集团退出地皮爭夺后,珊瑚集团终於击败了最强劲的竞爭对手,如愿拿到了上海地块。 但问题是,珊瑚集团没钱了。 经过乌鲁木齐7.5暴乱后,珊瑚集团在新疆旅游產业投入的成本全部打了水漂,一分钱没收回来,而这產业中原本被隱瞒的负债,银行也追著要珊瑚集团还。 珊瑚集团左拖右拖,无论如何都捉襟见肘。帐面上那点钱,连首期款的三分之一都不够,眼看著这块地要流掉。 这是他们跟政府吃了多少顿饭、维护了多少关係才拿到了入场券! 吃不下来,岂不是把地方关係得罪透了! cythnia急得团团转。 她只想打击大哥,没想到天灾人祸凑作一处,新疆產业全被烧砸了个精光,几乎要把珊瑚集团的资金链拖断。 她大病一场,身体愈发瘦弱,再也不提减肥的事,开始努力吃饭,可就是再也胖不起来。 这几个月,罗珏兢兢业业地撑著整个珊瑚集团的运营,这一些,cythnia的父亲都看在眼里。春节刚一过,老人立刻给罗珏升了职,直接空降到集团,成了最年轻的负责战略投资方向的副总。 紧接著,老人体力不支,住进了医院,又是好一番动盪。 就在眾人焦头烂额的绝境下,终於迎来了转机: 一个蓝眼棕发的白人,面带笑容地自我介绍,中文流利: “我叫nate,是宗先生派我来的。” …… 宗先生在海外面临抽贷的麻烦,这在资本圈不算什么大秘密。 因此,宗先生提出,自己可以与珊瑚集团合资,共同拿下这块地,並联合完成后续开发。经过数轮磋商,这次联合开发终於达成,两边签署了规整的商业协议。 很快,珊瑚集团拿到了宗先生投入的大额资金。 有宗先生保驾护航,项目开发顺利许多。很快,珊瑚集团將地块渐渐运营得如火如荼, 在宗先生人脉的帮助下,甚至谈妥了教育局,引进了一所市內省重点中学的分校,就落在开发的小区旁边。眼看著几期小区都將变成学区房,可观的收益就在眼前。 可罗珏升职为全集团最年轻的副总裁后,却在新的岗位上表现平平。2010年转瞬即逝,整整一年,她没有做出任何亮眼的业绩。 同样不再亮眼的还有cythnia。 大哥死了,cythnia依旧没能如愿坐上集团的负责人的位置。她依旧管著自己小小子公司,动弹不得。 “原来我那老头子,不仅仅有家里的好几个儿子。”她转动著酒杯,和罗珏说,“老头子外面还有好几个私生子。那个副总裁——就是他的私生子。” “我略有耳闻。”罗珏頷首,“老董事长把最值钱的上海地块项目给他去操刀。” 顿了顿,罗珏客观地说:“其实他做得还不赖。” cythnia冷笑:“罗珏,我以为你是我的人。別忘了,当年是谁给了你机会,收留了被行业封杀、又被扒光衣服的你!没想到你现在职位高了,话都不会说了。” 罗珏看著cythnia。 好半天以后,她轻轻说:“你放心,他越不过你去的。” 第273章 运气不好,但也要和命运搏一搏 2010年年底,罗珏自己打了申请,陈述业务不精,方向不明確,执意重回了cythnia的子公司。 cythnia的父亲给罗珏打了个电话,询问调岗理由。 罗珏態度坚决,老人反而称讚罗珏够忠义。 “cythnia这孩子不是不好。”老人嘆气,“就是缺了点憨厚劲,太精颳了,拢不住下面人。我不是不想把珊瑚交给她,而是交给她,珊瑚集团人心会散。” 罗珏只是听著,没有作出任何评价。 “这有什么可说的?”罗珏很平淡地告诉cythnia,“你大哥又懦弱又愚蠢,你爸还不是悉心培养,不断擦屁股,捧他,给他钱?你聪明,他说你太过聪明;你手腕强硬,他说你太过精刮;你若是为人宽和呢,他又要说你懦弱。他就是不想把位置给你坐,却找了一大堆理由,让你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cythnia笑了笑。她站起身,看向窗外。 安静了很久以后,她嘆息:“天灾人祸,若不是乌鲁木齐那场暴动,珊瑚集团现在早就我的。或许我命该如此。” “我不信命。”罗珏缓慢地摇头,“你知道,我运气始终不好,可我无论如何,都要和命运搏一搏的。” …… 2011年的春节,cythnia回大宅承欢膝下,忙忙碌碌好长一段时间,神秘兮兮地向罗珏招手:“我搞定了。” “什么?”罗珏问。 “上海地块的大帐,我搞定了其中一个小会计。”cythnia悄悄说,“罗珏,你帮我查查帐。” 成了。 罗珏看著一无所知的cythnia,心中狂喜,面上不显,只是一双细长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按捺著,缓缓捞起膝上的餐巾,强作镇定地擦手,深呼吸几次,又缓慢地喝了半杯柠檬水。 然后她很平静地说:“当然可以。” …… 回程的路上,她给小吴会计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小吴这个月还好吗?我记得她上个月已经可以拿起画笔,稍微画画了吧?这个月有没有更好一些?” 女人的哭声从对面传来:“小吴,小吴她死了啊!我苦命的女儿啊!” 罗珏站定脚步,手机沉重地坠在手心,像秤砣一样沉甸甸地压著。 “植皮手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还能细菌感染吗?” “不是细菌感染啊。好端端的,好端端的——”女人泣不成声,“这人怎么就跳河了呢?” 罗珏垂下眼。 “是好端端吗。”她轻声问,“真的是好端端吗。” 女人顿了顿。 罗珏平静地说:“我请了阿姨过去照顾她,阿姨想必也快回来了,我会问明真相的。我不把全部钱给你,不让你照顾她,就怕你虐待她,但显然,你做得不好。我既然能给得出这么多钱,我自然有自己赚钱的路子,我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女生,我有自己查人的办法。她为什么自杀?如果你不说,我就报警了,先把你抓进去。” “啊呀,她弟弟还小,求你高抬贵手啊——”女人没什么主见地被罗珏嚇哭了,“她弟弟说她丑,不让她住自己家,我也跟著说了几句,可她现在就是丑啊,就是住她弟弟家,我们也没说错啊!我还说,还说她嫁不出去,以后可不能一直赖在弟弟家里——可我也没说错啊!”女人说著说著,又理直气壮起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听不得话呢!” “这两年,她真是辛苦了。”罗珏轻轻说,“以后,想必没有痛苦了,请她安息吧。” 女人犹自喋喋不休:“她就是丑,她以前也不好看,烧坏了更丑,我们也没嫌弃她,按道理她这样子,不能回娘家的,我都让她回了,这房子以后要留给她弟弟的,也给她住了,说好住到她弟弟结婚,再让她走,她怎么这么小心眼——” 罗珏打断了她:“我会起诉你。” “——什么?”女人一愣。 “我每个月给你转钱,都是借款,你都签过名字的,你必须把钱还我,还不起,就把你的房子赔给我。” 女人大惊失色:“我们房子根本不值钱的,你——” “赔给我,我用推土机推平,还是烧了,跟你都没关係。”罗珏轻飘飘地说。 …… 罗珏去了趟庙里,为小吴供了一盏灯。 走出来庙门的时候,接到罗璇的电话:“妈生病了。” 罗珏“嗯”了声:“她怎么了?” “她后背疼,应该是搬货的时候抻著了。她找了推拿师傅给自己理疗。”罗璇说,“我只是和你讲一下。” 罗珏又“嗯”了声。 犹豫片刻,罗璇吞吞吐吐:“姐,妈年纪也大了……” “我不会回家,我也不会妥协。”罗珏平静地说。 罗璇嘆了口气:“我再去问问小妹吧。妈最喜欢你和小妹了。” “妈没有喜欢的人,除了她自己。”罗珏说。 “其实这样也没错。”罗璇说。 “但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小妹不是肯吃亏的人。只有你——”罗珏说,“妈身边,最后可能只有你一个人。” 罗璇赌气:“我才不管她,她反正根本就不喜欢我,我凭什么热脸贴冷屁股。” 罗珏笑了笑。 忽然,她垂头道:“其实我能理解,为什么你的运气总是比我好。” 罗璇一下子跳起来:“哎呀,大姐,你在说什么,我寧可把我的好运气给你。你不开心了吗,回来待一段时间,不爱干就不干,我养你啊!” 罗珏噗嗤笑了:“谁要你养我。” 罗璇说:“姐,我们已经这么久没见面了,还说一起煮火锅呢,结果你也忙,我也忙,你总不会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吧?” 罗珏从庙里走出来。 大部分时间,她面上平静,內心却始终激盪,如有火灼烧。而此时此刻,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讲话,让她心境久违地平和。 “怎么会,你小时候是我带大的。”罗珏含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你妈、” 罗璇撒娇:“长姐如母。我找个时间去上海看你吧?我们煮火锅。哎呀,这顿火锅,怎么就一直都吃不上。” “好啊。”罗珏欣然答应。 两人约了时间,匆匆结束通话。 第274章 仙人跳u0026黄河之水天上来 cythnia再次和罗珏约了时间。 见了面,cythnia把一个盒子推过去:“你的手机太旧了。” 罗珏打开,盒子里是一个白色的手机。 cythnia说:“苹果手机,iphone4。你试试。” 罗珏收下:“谢谢老板。” cythnia“嗯”了声:“帐目你看了吗。” “看过了。”罗珏告诉她,“基本没什么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cythnia脱口而出,“钱的事,哪有乾净的?” “宗先生手下全是精兵强將,而且宗先生的地位在这里摆著,珊瑚集团和宗先生联合开发,赚钱反而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攀上宗先生这棵大树……所以,本来也不太可能出问题。” “不可能出问题的时候,如果出了问题,就会变成大问题。”cythnia说。 罗珏说:“是。” “你刚刚说的,问题不太大,意思是,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cythnia又说。 “有一些帐目混乱,是生產中的正常损耗,比如请客吃饭,比如送礼,比如一些意外支出,还有时候,有些钱款內部左挪右移,但只要能做得平,问题就不大。” “如果我想让问题变大呢。”cythnia冷静地问。 “往小了说,有些行为是灵活机动;若是想整人,往大了说,就是中饱私囊。”罗珏说。 cythnia点点头:“我知道了。” 罗珏看著cythnia,忽地有些不忍。 “你不要太衝动。”她不知自己为何出言劝说。 cythnia用餐巾擦了擦嘴。 “罗珏,我们这个阶层的游戏,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爸能带著私生子接班,如果我不把他搞死,日后他必然把我搞死。” 罗珏垂眼看著雪白的餐巾。 上面有一块残留的口红印子。有点像人血。 不,也不是。印子是鲜红色的,而人更幽暗、更复杂,人心是黑的,人是坏的,所以人血是棕黑色的。 “罗珏,你也一样。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不把人彻底击垮,那么死的必然是你。”cythnia说。 罗珏抬起眼,又看向cythnia。 “好。”她说。 …… 说过正事,当著cythnia的面,罗珏把手机卡插进新的苹果手机。 手机打开没多久,新闻弹出来:“利比亚撤侨行动今日最新进展……” 近日来,媒体与网络上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利比亚撤侨行动。 “我有朋友就在利比亚搞企业,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cythnia说,“1月的时候,利比亚开始打內战,那时候我们还能联繫得上,他让我们帮忙救他。” “人还活著吗。”罗珏问,“听说好多中资企业被持枪袭击、被抢呢。” cythnia说:“我们已经完全失联了。” 罗珏又仔细看新闻。片刻后,她抬起头:“你朋友应该没事。今天是3月5日,新闻说,歷时12天,我们成功撤离中国驻利比亚人员,包括港澳台在內,有35860人之多。” cythnia凑过来看新闻,新闻上的人都面容憔悴。 “我那朋友,是最讲究格调的一个人。”cythnia摇头,“可人多脆弱!哪怕再多的美德,只要一场战爭,『啪』!就像螻蚁一样,被踩爆。才华与激情毫无意义,人的欲望与野心也毫无意义。命运发一场洪水,无论是谁,都得翻船,然后被淹死在歇斯底里的浪潮中。” “可是,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就免不了战爭。”罗珏说,“这是人性决定的,要爭抢,要生存,要活的更好,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人类试图满足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最终却断送了自己生命,这太常见了。” “那也没办法。”cythnia说,“事已至此。” …… 珊瑚集团的继承人之战再次悄悄打响。 罗珏走进茶水间,端著杯子喝咖啡。无数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在咖啡机和滚水机的轰鸣声中,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咱们老板家里又乱套了……” “上周末老板家族聚会的时候,咱们老板直接对著那私生子发难,说他不顾珊瑚集团与宗先生的关係,在资金链路上『使小手』。” “什么叫『使小手』?” “你傻呀。就是说那私生子做帐不乾净,抠钱进自己口袋。” “不是,这么隱秘的豪门恩怨,你咋知道?” “就你不知道。你是怎么在这地方活下来的?两边当时都叫了会计过去,当场对帐,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那私生子真的抠了不少钱。” “胆子这么大!” “可不,我们的会计芬姐也去了,刚才听她八卦,说私生子一直在闹,说他是被咱们老板陷害了,让老董事长给他主持公道。” “哗,刺激。那是不是被陷害啊?” “这就不知道了,芬姐到这里就被请了出来,后面的人家自己关上门处理,跟我们没关係呀。” 罗珏把咖啡杯放在咖啡机下,按下研磨键。 轰隆隆打豆子的声音响起,如一场战爭的炮火声,掩盖住所有窃窃私语。 …… 静悄悄地,珊瑚集团的人事展开一系列变动。 私生子被调到投资部门,看起来手里握的钱多了,但这些钱只是从他手里流过,没有实权,是明升实降;老董事长再次重回集团总部大楼办公,亲自坐镇上海地块的开发运营。而cythnia终於如愿以偿地进入集团核心决策层,不过还是分管服装纺织业务。罗珏跟著cythnia,再次回到集团总部。 所以,当宗先生骤然发难的这一天,罗珏也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这期间,珊瑚集团一直紧张地梳理帐目,將帐目的瑕疵抹平,否则,一旦被宗先生发现,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可宗先生並没有给珊瑚集团这个机会。 这天,宗先生手下的nate带著整套人马,突然入驻项目施工现场,开始查帐。等珊瑚集团的老董事长十万火急地赶到时,nate已经毫无悬念地找到瑕疵,当场与珊瑚集团翻了脸。 老董事长急忙托人牵线,终於得到宗先生的首肯,答应见一面。 这场会面,谈了什么,珊瑚集团老董事长又是如何爭取的,不得而知。 只是,老董事长离开宗先生的会所的时候,面容颓丧,似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乾了: “珊瑚集团,完了。”他喃喃地说。 珊瑚集团与宗先生的联合开发就此中止,宗先生要求撤资。可珊瑚集团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金流,一旦宗先生撤资,珊瑚集团的资金链当场就要崩断。 nate表示,大家合伙做生意,宗先生只想终止合作,但並不想把事情做绝,也不想把珊瑚集团弄破產。 老董事长急忙问,宗先生有什么路子? nate说,宗先生可以帮珊瑚集团搞定银行贷款,先从银行贷一笔钱出来,並非常贴心地说,等这笔贷款到帐了,再去还宗先生的投资也不迟。 宗先生是大鱷,珊瑚集团原本就没什么选择。更何况,宗先生的安排合情合理,面面俱到。 珊瑚集团自己吃下这块地,虽然有撑爆了胃的风险,但如今地价上涨,国家又增发四万亿大水,只要珊瑚集团能扛到一期投入资金回笼,这生意就稳赚不赔。 无论怎么想,都对珊瑚集团没有任何坏处。 於是,两边很痛快地签署了撤资转债协议。 宗先生做事有章法、有风度,没过多久,银行的贷款就匯入珊瑚集团的户头,又源源不断地向下流,流向房地產子公司,建筑,建材,装修,施工,物业…… 黄河之水天上来,缓缓落下,渗透到土地中,又流向四面八方,最终,奔流到海。 …… 珊瑚集团费了很大力气,压上整个集团的现金流,总算把地块一期开发得七七八八。 所有人都鬆了口气。 眼看著资金回笼的希望就在前方,银行的人忽然告诉他们,国家要持续加强金融宏观调控,防范金融风险,所以要严查信贷结构,同时要限制高耗能、高污染行业贷款。 银行又说,珊瑚集团当初是通过设立子公司的方式,拿了小微企业贷款,贷款理由也並非基建,而是高耗能高污染的化学工程,所以属於欺诈贷款,银行现在要排查。 “怎么排查?”老董事长声音焦虑。 “先冻结地块相关资金链路,再慢慢排查。”银行的人声音和气,“问题不大,整体可控。您这边就安心等著吧。” 老董事长的声音激烈起来:“那要等多久啊?我们已经没多少现金流了!” 银行安抚他:“眼看著就要开始售卖,这笔资金很快就回笼了。” 老董事长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揉捏太阳穴,久久不说话。 银行又说:“鑑於我们是资方,所以排查期间,我们必须派代表接管你们的项目。” “接管,意思是我们开发商反而要被你们管理,我们说了不算,对吗?” 银行的人温和地说:“我们依照正规流程办事。” 前因后果,老董事长瞬间想清楚一切。 “仙人跳,你们这分明就是仙人跳!”老董事长难以置信地说。他的胸口激烈地起伏起来,歇斯底里地吼叫出声,“宗先生!宗先生骗我!是混蛋姓宗的搞仙人跳,就是为了把我们珊瑚集团——” 话没说完,他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两行血缓缓从鼻子里蜿蜒流下,滴落泥中。 第275章 仙人跳u0026踢出局 2011年9月18日,国际金融危机余波犹在,在遥远的欧洲,希腊眼看著要被债务危机压垮,世界股市一片低迷,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珊瑚集团的老董事长一头栽倒在地下,在眾多婚生子女、私生子女的簇拥中,被医院判了死刑。 珊瑚集团的员工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子女们已经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 “爸的遗嘱!” cythnia第一时间指挥人去撞了私生子的车,自己的车也被人追尾,堵在半路。关键时刻,罗珏打了辆计程车及时赶到,拉著cythnia就跑,终於第一个赶到律师处,要求查看遗嘱內容。 cythnia原本以为事情需要多费口舌,谁料律师很痛快地告诉她:“cythnia小姐,你父亲把珊瑚集团交给了你死去的大哥。” 律师办公室门窗大开,珊瑚集团的眾多子女一一赶到。眾人皆是愣住,最后是私生子难以置信道:“意思是,我大哥死得突然,我爸还没来得及改遗嘱?” 律师对著满屋子人点头,双手一摊:“我们爱莫能助。” 话音刚落,满城防空警报呜呜响起。此刻正是纪念九一八事变八十周年的9点18分,警报高亢,车辆齐鸣。在盘旋往復的尖锐呼啸中,所有人都恍然: 珊瑚集团,怎么办? …… 在高昂的医疗费用下,老董事长生生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但不多。 他没有意识,也不能动,不过,只要这具肉身还有热气,就却可以放置在轮椅上,被子女们抢著推出去尽孝。 cythnia借著自己在集团总部工作的便利,当天衝进珊瑚集团的地產公司,封了帐,夺了公章,在一眾子女混战中,成功把地產业务线抢到手中。 即使开发中的上海地块犹如鸡肋,吞也无味、吐也可惜,珊瑚集团还有別的土地投资。 这边珊瑚集团眾多子女上演一出爭家產的好戏,那边,资方代表宣布接管上海地块。 珊瑚集团开发的上海地块,一期住宅销售在即,隨著地价与房价稳步上涨,显然是回笼资金的好时候。 可事到如今,卖不卖,怎么卖,开发商珊瑚集团说了不算,得资方代表点头才行。 资方代表是闽南人。他巡视过整个一期工程后,紧皱的眉头就没打开,最后去厕所里蹲了十五分钟,吸了支烟,出来宣布: 必须整改。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改? 怎么改? 都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要怎么改? 资方代表温和地笑了一下,开始细数: 小区灯箱形状竖长,直接立在地下,像墓碑,风水不好; 户型全部都太大,隨著地价上涨,房价飆高,普通人承受不起大户型的价格,难以售卖,不如每个盘都拆成两个盘,改做单身公寓; 卫生间又太窄,拉屎喘不上气,抽根烟差点被熏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跃层户型的二层夹板,他联繫过钢材供应商,对方已经坦诚,用的是劣质钢材。 跃层户型中的二层夹板,向来是兵家必抠之地,上手敲一敲,十有八九偷换过建筑材料。 这是行业內心照不宣的秘密,可如今珊瑚集团说了不算,资方入场,这秘密就成了一把刀。 珊瑚集团眾高层纷纷变了脸色,资方看向谁,谁低头訥訥不语。 资方表示,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將问题解决,儘快推动一期售卖。 一听说不追究责任,眾高层鬆了口气,连连称是,心悦诚服。 资方又说,那就整改。 眾高层立刻拥护:改,统统砸了,全部大改。 …… 老董事长躺进医院,群龙无首,下面的子女们各有各的心思,很多人夺嫡无望,不如抓紧这个机会大捞一笔。 毕竟,盖房子这件事,简直不要太好捞钱。 因此,资方强势推动大改,珊瑚集团顺利同意。 cythnia和私生子难得站在同一战线上,激烈反对,可惜,两人的反对毫无效果。 上海地块的一期被咣咣砸成了水泥板子。还没重建起来,珊瑚集团的现金就已经见了底。cythnia找了资方,要求对方提供贷款,或者解开银行冻结的钱。 资方表示,鑑於珊瑚集团的贷款欺诈行为,以上两点诉求,不可能实现。 cythnia愤怒道:“冻结我们帐上现金的是你,要求推倒整改的也是你,现在我们没钱了,用流程卡我们的也是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资方还是温和地一笑:“別急,我们先把问题解决。珊瑚集团开发遇到什么难题了?哦,是现金不够了,对不对?” cythnia只能点头。 资方说:“我们可以给你们增资,问题就解决了。” cythnia敏锐地问:“那我们的股权比例需要重新约定吗?” 资方说:“当然。我们真金白银地出了钱,你们珊瑚集团的股份肯定要相应减少。” cythnia问:“这块地是我们开发的,我们投资,如今我们不但说了不算,还要被稀释股权吗?” 资方依旧温和:“你们欺诈贷款,以次充好偷换建筑材料,我手里都有实际证据。你是地產公司的负责人吧?我完全可以追究你的法律责任,把你送进去。先关起来,再慢慢收集证据,慢慢起诉,拖个一两年再判,折腾死你。到时候,等你出来,珊瑚集团和你有什么关係?” cythnia头皮发麻。 资方的笑容依旧温和:“好了,开个玩笑。” 对於对方提出的所有要求,cythnia只能无条件接受。 第276章 罗珏出走u0026一对耳环280万 返程的高速路上,cythnia把车子开得飞快。 她心浮气躁,车子来来回回地在高架桥上绕著,怎么都找不到高速路的出口。 cythnia左右瞟了几眼。 这地方看上去四通八达,可她却无法逃离,密密麻麻的高速路逐渐將她缠绕至紧,直到窒息,无论怎么加速行驶,最终都绕回原地。 当车子再一次从写著“之河”的蓝色路牌下经过时,cythnia气得用力拍了下方向盘,车子吃痛,发出尖锐地“滴——” 惊起一只小飞虫,在车厢內四处乱飞,用力撞击挡风玻璃,试图飞出命运的樊笼。 等cythnia精疲力竭地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傍晚时分。 夜的阴霾昏昏落下,华灯初上,从窗外向下看去,平铺满城灯火。 她打电话给罗珏:“来我办公室。” 几分钟后,罗珏敲门进来,cythnia示意她把办公室的门关紧。 罗珏转过身去关门:“我帮你把灯打开。” cythnia在她身后静静地说:“是你吧。” 罗珏的指尖堪堪碰到灯的开关。她没有按下那个近在迟尺的开关,而是收回手,转过身。 cythnia的声音有些疲惫:“罗珏,你是宗先生的人,是不是?” 没等罗珏开口,cythnia理所当然地点头:“你当然是。”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不把对手彻底击垮,那么死的必然是自己。”cythnia冷笑,“罗珏,你在我们的世界里,未免適应得太好了些。” …… 罗珏没开灯,也没说话。 cythnia喝了口咖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是在什么时候背叛我?” 罗珏坐在沙发上,看著cythnia。 “或者说,你曾经有过一刻钟,是为我服务的吗?”cythnia缓缓地说。 罗珏靠在沙发上。 “我早该想到的。”cythnia说,“你这样性格刚烈的人,怎么可能咽得下赵太的羞辱,你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你要报復赵明德,要他拿不到那块地,所以你决定利用我。” 罗珏微不可查摇头:“你忘了吗?是你用我的裸照威胁我,让我为你服务。” cythnia失笑:“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罗珏静静地说:“这很正常,你们多忙,哪里记得我这样的人。” cythnia没说话。 罗珏对著她微微一笑。 cythnia说:“所以你趁著赵明德离婚的机会,鼓动我大哥和赵太结盟,阻止赵明德转移財產,指示赵太去撕赵明德最肥的新疆產业,赵太也確实撕到了。你深知赵明德好色的弱点,把赵明德养小三的料放给赵太,让赵太去打小三,导致赵明德公眾名誉受损、和赵太彻底翻脸,再让我哥趁虚而入,抢了赵明德的新疆產业,让赵明德现金流受损,丟掉上海地块。” 罗珏没有否认。 cythnia说:“你害死我大哥。” 罗珏说:“你大哥被劫匪害死,这並非我本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我们是共贏的,你想顶替你大哥的位置,你们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係。而你大哥死了,你如愿进入集团决策层。cythnia,就算你是人上人,你也要亲自担责的。” cythnia冷漠地说:“我们只拿利益。下面人,才是担责的。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罗珏頷首。 cythnia冷笑:“宗先生这场仙人跳,你在其中穿针引线。现在想想,我爸那么倚重你,让你做投资总,你却一定要回到我身边,不外乎是为了离地產近一些。我和私生子斗得激烈,你知道我必然会找私生子帐目的问题,我会把问题扩大,然后你恰到好处地引来宗先生的人……”她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cythnia双手捂住脸,溢出模糊的嘆息声。 罗珏站起身:“我要走了。” cythnia说:“你去哪里。” “去宗先生那里。”罗珏把手里的信封轻轻放在cythnia桌面,“我今天是来向你提离职的。” cythnia瞪著罗珏看了好半天,难以置信地质问:“罗珏,你把珊瑚集团害得就要破產了,为什么你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罗珏什么都没说。 cythnia站起身,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绕过办公桌,走到罗珏面前,浑身颤抖地看著她。 然后重重地扇了罗珏一个耳光。 罗珏没有躲闪。 啪的一声,罗珏的头髮有些凌乱。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cythnia质问:“这样你,难道你也没有一丝情绪吗?” 罗珏反问:“我是什么人,我做了什么,我如何,难道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窗户没关严,晚风吹进来,飘飘荡荡地拂起白色纱帘,罗珏的及肩黑髮微动,耳垂小小的单颗钻石在夜灯下有一点点闪烁。 cythnia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罗珏。 已经很久了。她和她共事数年,可罗珏在她眼中向来面目模糊,记不清样子。cythnia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很遥远、很遥远的街道上,从上往下看去,大片大片面目模糊的行人,密密麻麻地涌过,宛如螻蚁。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了。那个世界的人,那个世界的事,从来都和cythnia没关係。 “啪。” 又是一声脆响,cythnia把手从胳膊上移开,死蚂蚁黏在手臂上,一抹血。她的手臂辣辣痒痒地肿起来。有点痛。 罗珏站起身。 “再见,cythnia。”她把辞职信放在办公桌桌面,“山不转水转,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还是朋友。” cythnia苍白著脸,强撑著气势,冷笑:“和我做朋友?你配吗?谁要和你做朋友?你以为你是谁?” 满钻耳环在cythnia的脸畔晃荡著,火彩流溢。 罗珏认识这对耳环,280万。 罗珏简单地说:“你说得没错,我不配。” 她转身离开。 …… 高管罗珏离职,珊瑚集团依据a股规定,向全体股民发布公告。 近些年,珊瑚集团的財报非常难看,股价连年阴跌,老董事长出事后,股价更是一根大阴线,垂直跌落,此后再没拉升。 许多买在高位的股民绝望地预测,珊瑚集团会不会在近两年掛上“st”,黯然退市。 集团收益走低,高管流动频繁,所以,罗珏的离职並未激起多大的水。 只有一些敏感的人嗅到不寻常的苗头,纷纷向罗珏行注目礼,揣测她的去向。 第277章 珊瑚集团的穷途末路u0026P2P 寒风凛冽,有人端著杯子站在咖啡机前,用力拍了几下机身。 “行政,行政!咖啡机坏多久了,怎么都不找人修一下?” 茶水间的电视里正在说:“——站在年底,回顾2011年,中国赶超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经济就此腾飞……” 有人在旁边说:“没钱,修什么修。珊瑚集团亏完了,哪还有钱供免费咖啡给你。” 茶水间里的电视还在说:“——这一超越主要得益於中国经济在金融危机后的快速復甦,而日本长期经济停滯。2008年金融危机至今,中国房价经歷了快速上涨……” 有人翻了翻茶水间里的茶包:“提供的桂圆乾都变小了。咱们集团开发的住宅,还没建好吗?现在房价涨得厉害,应该大赚啊。你们买房了没?” “数据部小方,娶了个好老婆啊,08年又哭又喊逼著他买房,买的时候一平一万三,现在一平涨到两万五!翻倍了呀。” 茶水间里的电视嗡嗡响:“——九十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疯狂膨胀,东京地价足够买下整个美国。1991年,日本股市、楼市崩盘,银行坏帐暴增,企业破產潮爆发,日本泡沫经济宣告破裂。” 有人小声嘆气:“最近裁了好多人,也走了好多人。好多中层都走了。” “赶紧找下家吧,珊瑚集团不行啦,被那块地拖垮了。资金链转不动,想抬头挺胸,腚露出来了。” “眼看著就是年底,今年奖金还能不能发?” 財务端著杯子,幅度很小地摇头:“没收到结算通知。” “我年终奖才2万块钱,凭什么扣我的?!我看老董事长的侄子新换了一辆豪车啊?!那豪车落地至少四百多万!还有咱们老板,她新买的耳环,一对就要280万……” “老板们是人上人,吃得苦中苦,服侍人上人——人家才是人,你我算个屁,就是耗材,还不如咖啡机。知道我们叫什么吗?人矿。人矿是干嘛的?被人拿来烧炉子的,烧了我们,公司才能高速增长嘛。” “珊瑚集团被地块拖垮了,可那些高层倒是趁著地块基建的机会,捞得盆满钵满。”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茶水间的电视还在响:“——日本泡沫经济破裂后,陷入失落的三十年,贫富差距扩大,『废宅』年轻人频出。经济停滯並非单一因素所致,而是政策、社会、全球竞爭等多重『慢性病』的叠加结果……” “——不过,放置在人类歷史的长河里,时代总是螺旋上升的,失落的三十年总会过去,经济也终將回暖……” 有人感嘆:“人类歷史当然是螺旋上升的,总有一代或者几代人被耽搁。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们螺旋,是因为有人替我们上升。” 行政进来,抬手把电视关掉:“省点电。” 茶水间里的人相顾苦笑,一鬨而散。 有人拍著厕所门大骂:“抽水坏了这么久也没人修,谁拉完屎冲不下去也不处理,啊?青屎摞黄屎,屎尖戳屁股!” 人事部门的桌前,离职的人排起长龙交接电脑。 “公司现在这个形式,还能待下去吗。”公司楼下的便利店里,有人轻声问同伴。 同伴轻轻摇了摇头。 “一期开售以后,帐面一直没利润。珊瑚集团一毛钱都分不到。你说,珊瑚集团哪还有活路呢?” …… “珊瑚集团开发的地块开售了,但珊瑚集团一毛钱都没分到。”赵明德摇头嘆息,“原来无论是我,还是珊瑚集团,都被宗先生利用了。” 王永昌总结:“鷸蚌相爭,渔翁得利。” 赵明德好食色,是老顽主。天气转冷,他请来厨师,邀朋友围炉吃酒。 罗璇到了地方,发现是一处旧改过的老屋子,堂屋紧窄又聚气,暖意融融。透过堂屋的窗向外看去,进厅荫深而高旷,更外面是稀薄的阳光,和疏疏落落的树枝影子。 赵明德作东,王德昌和郎峰到得比她早些,此刻正在说些生意投资上的事情。 “我原本来耿耿於怀,丟了上海这块地,尚雅集团的发展步子,照比別人,一下落后五年!但我现在发现,失败未必是坏事,宗先生这场仙人跳,用在我身上,我也得完蛋。”赵明德心有余悸。 “宗先生这样的大鱷,为什么亲自入局,抢这么一块地?宗先生没钱了?” “你们没听罗厂长说吗,宗先生前些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亏损得厉害,差点被全球抽贷,狼狈得很,这两年才堪堪缓过气来。”郎峰说。 “说起来,宗先生还投著你们吗?” 江明映近来出差的次数忽然增加。以罗璇对江明映的了解,或许这是一个不太美妙的信號。 罗璇端著酒杯,斟酌著透露:“其实,我觉得宗先生的资產,现在依旧紧张。” 郎峰不以为意,戴著十几只银戒指的手挥了挥:“08年一刀砍下来,大家都紧张——可是,宗先生还活著。” 这確实。 罗璇点头。 “宗先生用什么业务,添补前些年的亏损?” “网际网路+金融。”王永昌早有研究。 “网际网路+金融?”赵明德重复了一遍,“是我老了吗?网际网路和金融,这两个东西,是怎么结合起来的?” 王永昌解释:“以往的金融產品只能在银行上班的时间买,现在藉助网际网路,就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了,想买就买,而且金融產品和模式也可以根据网际网路特性进行改变,效率高,又方便……” 赵明德声音怀疑:“钱的事情,说改就改?怎么监管,谁来监管?还是说去银行拿授权?我连『余额宝』都没敢买。” 郎峰说:“银行就是个中介,你这么想,就像你买房,就不要中介了,直接资金供需对接。我知道外国都是这么干的。” 王永昌赞同:“是,是。我其实对这块挺感兴趣。” “我也感兴趣。”郎峰转头给赵明德解释,“老赵总,国外叫peer-to-peer lending。” “p2p。”王永昌说。 第278章 满城討论P2P “匹突匹。”赵明德不信任地说,“p2p,又是一个新词冒出来了。这不就是借贷吗?网际网路啊,时不时就造点新词,其实背后也就那么回事,都是骗钱的。” “我不认为p2p是骗钱,我很看好科技金融板块。”王永昌说,“这个商业模式是可行的,老赵总,您听我给您解释。” “在平台审核资质下,有成熟的、好的、有资质的项目,就开放到这个平台上,公布金额、期限、利率、用途等借款信息,让大家自由选择。大家如果挑中了自己偏好的项目,就直接借钱给这个项目,不用银行作中间商,直接就可以分红。” 赵明德还是摇头:“平台审核资质?平台凭什么审核资质?谁有权力做这个平台?我觉得这其中的监管太模糊了。我们尚雅集团可不敢参与。” 眾人把目光投到罗璇身上。赵明德奇道:“你们看著罗厂长做什么,莫非罗厂长要参与到宗先生的新业务里面去?” “网际网路+金融的模式,沪上最热门的金融科技公司,创始人很年轻,你也认识啊老赵总。” “谁啊。” “罗厂长的姐姐,罗珏。” …… 罗璇睁大双眼,有些诧异。 其实她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大姐的动態,为什么自己要从別人口中听说?为什么大姐什么都不告诉她?但旋即她又释然了,无论告知她与否,都是大姐自己的决定,而她尊重大姐的决定,姐妹的感情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改变。 赵明德睁大双眼:“罗珏?罗珏是宗先生的人?” 良久,他忽地冒出一句:“报復,难怪我丟了上海这块地,这是罗珏的报復!” 罗璇立刻用杯子碰了碰赵明德的酒杯,加重语气:“老赵总,您也算因祸得福。” 姐妹同心,赵明德面色变了又变,深深地看了罗璇一眼,权衡之下,將杯中酒一饮而尽,打著哈哈:“罗厂,咱们朋友,我喝多了嘴快,你別往心里去!” 罗璇陪著一饮而尽,笑道:“咱们隨便聊聊,大家都是自己人,不拘那些有的没的。” 赵明德把酒杯放在桌上:“我喝多啦,以后都不会再提,哈哈哈!” 王永昌和郎峰默默交换了个眼神。 …… 两人出去抽菸。 郎峰叼著烟:“赵明德现在哪敢得罪姓罗的这对姐妹。” 王永昌把打火机收起来,吸了口烟,对著窗外吐了口雾:“罗珏现在做的这块,我很看好。我打算投。老赵总不投,小峰,你投不投?” 郎峰抱著手臂:“投什么,投p2p平台?” 王永昌点头:“我家老爷子虽然退了,但多少还有点人脉。这块我打算介入的。” 郎峰不说话。 良久,郎峰困惑又迷茫道:“製造业不好做。服装纺织更不好做。我的草原服饰,最大的成本就是实体店的渠道费,可当下淘宝做起来,实体受到衝击,我的渠道成本眼看著收不回来。你说,未来,是不是当真是网际网路的天下?” 王永昌说:“小峰,涉及真金白银,我无论说什么,都会干涉你的决策。”他叼著烟,拍了拍郎峰的肩膀,“你回去好好想想。” “这几十年,变得太快了。有时候我觉得我能做到今天,靠的不是脑子,而是运气。”郎峰感慨,“我看向前方,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一阵寒风吹过。 “投吧。”郎峰把烟按熄,“老赵总老了,保守了。我跟著你投。” 寒风打著旋灌进走廊,王永昌瑟缩了下,把烟丟掉,关上窗。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又是一年过去了啊。”他感慨。 …… “又是一年过去了。”电话里,广州新塘的工厂女老板王俭妹说,“我每年都觉得自己干不下去了,可今年又活下来一年。” 罗璇深有同感:“做生意是这样的,朝不保夕,只要能活下去,就是胜利。” 王俭妹突然说:“我躲债的老公回来了。” 罗璇第一反应是:“那你要保护好自己。” 王俭妹苦笑:“我要和他离婚,他要我分200万给他,说工厂他也有份。” “凭什么?”罗璇坐直身体,“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了两百多万的债务给你,是你咬著牙撑著厂子,还上债,有了现金流,日子才好过起来的。现在他凭什么回来,又凭什么从你那里分钱?” “就凭我还清了债务,又赚了钱。”王俭妹轻轻说,“他是个生意人,把生意做到亲人身上。” 罗璇嘆了口气:“那你怎么办?” “我请了律师和他打离婚官司,最后给了他60万现金,现在已经拿到离婚证。”说起离婚证,王俭妹的声音轻快起来,“我的仔就要大学毕业了。等他毕业结了婚,生了小孩,我帮他带完孩子,就买辆车,出门自驾游去。” 罗璇重复了一遍长长的前置条件后,忍不住问:“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等到六十岁以后才能去做?不能现在做吗?” “那孙子谁来带?现在年轻人两口子都得上班,我不帮,谁来帮?请保姆,保姆怎么会像自家人一样上心。”王俭妹轻轻嘆了口气,“我自家亲孩子有难处,我怎么可能当甩手掌柜。” 罗璇忿忿:“说明我们的社会对生育的支持力度根本不够嘛。可是財政预算又不往这块钱,天天挖地挖地,拆了盖,盖了拆,城市面貌倒是挺新,可咱们老百姓需要实惠嘛。” 王俭妹被罗璇逗笑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罗璇沮丧:“你等著,等我发声。” 王俭妹憋著笑:“好好好,我等著。” 两人又说了几句,王俭妹提起:“上海那个搞网际网路金融的罗珏,是你亲姐姐?” 罗璇应了:“人人都在討论我大姐。” 王俭妹说:“最近市道回暖,听说网际网路金融正是好时候,我也想参与。” 罗璇说:“你打算投p2p平台?” 王俭妹笑:“我哪有干投资的本事!我是想把手上的閒置资金迅速转起来,想请你姐姐行方便,给几个好项目,茶水费自然是厚的。” 罗璇想了想:“我给你开方便门,这不是让我姐当投资內鬼吗,王厂长,对不住了,我姐她们规矩多,我不能害了她。” 王俭妹讶异:“你自己不投?” 罗璇老老实实道:“这公司不是我大姐的,我大姐就是个高级打工人。要是我去赚这份钱,公司老板怎么看我大姐?钱当然重要,但我大姐过得舒心更重要。” “你呀,你呀。”王俭妹又说了什么,可电话对面一阵鞭炮声响起,盖住了两人的声音。 “……又是一年过去了,真是年年不一样啊。”王俭妹说。 第279章 身为恶女,我很荣幸u0026变成一盘菜 “又是一年过去了。”罗璇在电话里说,“大姐!罗总!今年你怎么都得回来,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啦!” 罗珏笑著应道:“你別一口一个老板寒磣我,罗厂长!” 姐妹两个隔著哈哈大笑。 “今年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吃年夜饭。”罗璇撒娇,“姐姐姐姐亲爱的姐姐,你难道不想我吗?” 罗珏笑骂:“你少噁心人。” 罗璇几次想问问罗珏,人人討论的网际网路金融,她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但话出口的最后一刻,罗璇控制住了。 反正过年也会见面,见了面,大姐自然会讲的。 於是罗璇耍无赖:“2008年就说好一起吃火锅,如今都2012年了,这顿火锅,就是吃不上。再吃不上,我要闹了!” 罗珏笑著应了。 …… 另一边,nate正笑著应付cythnia。 宗先生和珊瑚集团联合开发的住宅一期开售过半,宗先生却始终没有分红,cythnia眼看著珊瑚集团的资金链即將崩断,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几次求见宗先生。 nate客客气气地见了cythnia。 但无论cythnia如何激动地爭辩、指责,nate只说项目始终亏本,毕竟珊瑚集团开发的住宅推倒重建过,成本高昂。 只要是亏本,珊瑚集团就收不回一分钱。 於是,正如珊瑚集团的员工们所料,2011年全年的年终奖果然没有发。 2012年元旦假期前夕,珊瑚集团通知员工,从元旦假期开始,到春节后,足足放三个月无薪长假,作为年终奖。 …… 2012年春节前夕,年二十八,罗珏开著公司配车回罗桑县。 就在一处荒僻无人的小路上,一辆车忽地直直向著罗珏的商务车衝上来,罗珏看准了远处的草垛子,咬著牙扭转方向盘。两车相撞,罗珏的车一头扎进草垛,另一辆车在野地里翻滚数圈,轰隆一声著了火。 接下来的日子在半梦半醒中度过。 粗糙的野草,救护车,医院,消毒水。 冰凉的针头插进身体,冰凉的液体缓缓流入体內。 等罗珏彻底清醒,已是大年初三。 nate告诉她:“你太幸运了,撞进了草垛子,不但捡了一条命,还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罗珏发了好久了呆。 nate抱著手说:“你之前得罪人了,自己怎么都不当心点,结果被人报復。” “报復我?谁?” “还有谁?肯定是珊瑚集团。” 罗珏愣住。 nate指了指房间里的几个保鏢:“宗先生说,这几个保鏢给你用,还有,以后你就不要隨意出门了。” 罗珏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要到这个程度?” nate轻轻嘆息:“要赚钱,就要动別人蛋糕,就要被打击报復。你要习惯啊。至少今年,你肯定不能回家了。” “那我家里人……”罗珏急忙说。 nate笑得八面玲瓏:“我认识你妹妹,已经第一时间通知她。” “別让她来。”罗珏急忙说,“她必须留在罗桑县,这样才安全。” nate站起身:“安心养病。你妹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罗珏沉默著点点头。 nate转过身,忽然说:“罗珏,你认不认识adrian?中文名字叫江明映?” 罗珏一愣。 “认识。”她说。 “你和江明映太像了。”nate忽地走回病床前,大喇喇地坐下,细细端详著她,“但你和他又不一样。” 罗珏看著nate。 nate的目光向来富有侵略性,而罗珏总是內敛。但罗珏和nate对视的时候,眼神不闪不避,平静极了。 nate率先移开目光,笑了。 “你是个狠人。你比江明映心狠。”nate笑道,“你看,你几乎亲手捅穿了珊瑚集团,珊瑚集团里好几个人因你而死,可你竟然毫无感觉,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想过会被他们报復。” 罗珏依旧平静。 她的脸始终清清淡淡,看不出表情。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nate饶有兴致地问。 罗珏抬起眼。 “他们说你是恶女。”nate大喇喇地说,“敢脱、敢做。” 他笑著盯著她的脸,注意她的反应。 但罗珏没什么反应。 罗珏想了想,反问:“所以你说这个,是希望我有什么反应呢。” nate一怔。 “脱不脱,不是我的错,但必然伤害过我。你本没有必要將別人的二次伤害转述给我,但你做了。你在拱火。你想我情绪波动。为什么?是因为我情绪波动,就会露出破绽,方便你看穿我这个人,对吗?以后你还会继续搞我心態的,对吗?”罗珏平淡地说,“因为我让你害怕了,对吗?” nate苍白的面孔“哗”地泛起红晕。 因为恼羞成怒。 “猜对了啊。”罗珏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盯著nate,而nate慌乱地移开目光。 “能被称为恶女,我很荣幸。”罗珏点点头。 …… “我cythnia不是善人,坦坦荡荡地说,我当然有在找人弄你姐姐。”cythnia看罗璇,“但这次弄你姐姐的不是我,是我的便宜兄弟。” 年初三,坐在王永昌的祖宅里,罗璇“嗯”了声。 大姐是年二十八出的事,罗璇第一时间联繫了王永昌,请他联繫cythnia,帮大姐和珊瑚集团居中说和。 王永昌一口答应,並告诉罗璇,自己在祖宅过年,邀她年初二上门。 王永昌的老爷子退休前颇有些地位。结合之前王永昌对网际网路金融的看好,罗璇猜想,王永昌大概率想通过这次说和,给罗珏卖个好,再通过罗珏,搭上宗先生的线,把老爷子的人脉变成真金白银。 於是,大年初一晚,罗璇谁都没说,也没调用厂里的公车,而是低调地喊上关係王,租了一台车,提了四样礼,连夜跨了城,终於在大年初二清早登上王永昌祖宅的大门。 王永昌家里有四个保姆。 罗璇看了保姆一眼,讲话有点犹豫,王永昌立刻让保姆先离开,然后转头对罗璇解释:“她们都是照料老爷子起居饮食的。” 罗璇问:“老爷子身体还好?” “很硬朗。”王永昌意味深长,“还有余热。” 老爷子不出面,王永昌和罗璇关上门详谈两个小时。 谈完了,两人都很满意。王永昌当著罗璇的面,託了上级主管部门的人打电话给cythnia,邀请cythnia次日相见。 离开的路上,关係王想了想,迂迴地问: “我手里还有点珊瑚集团的股票,不多,是不是该清仓啦?” 几分钟后,关係王以为罗璇不会回答了,忽地,罗璇道: “……全清掉吧。” 关係王心里有数了。 珊瑚集团——要被端上桌,变成一盘菜,被眾人拆吃入腹。 从吃菜的人,变成被人吃的菜。 落井下石嘛。 歷史不过螺旋往復。 罗璇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急速掠过的街景。她对关係王说: “拐去沪市转一圈。” 关係王瞥了眼。他抬手按下电台,刚好收音机里在播肖申塔科耶维奇的《第二圆舞曲》,炮火连天,军鼓和军號齐鸣,莫斯科即將陷落,而城里的人们依旧热烈起舞。 车子缓缓转头。 “罗桑集团找到上市机会了?”关係王似是不经意道。 “一鯨落,万物生嘛。”罗璇注视窗外的证券交易大厅,意味深长地说。 第280章 罗桑集团u0026开始拆珊瑚集团 大年初三,王永昌的书房里。 罗璇回过神,定定地看著cythnia。 cythnia抱著手说:“你大姐这次被撞车,是我爸在外面那个私生子做的。我爸属意他接班,但你姐害惨珊瑚集团,相当於亏了他的钱,他恨透了你姐。” 罗璇又“嗯”了声。 王永昌劝道:“都是做生意的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把事情搞得这么僵?和气生財,有什么话,大家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 cythnia嗤笑:“坐下来好好说?罗珏真金白银害我们大家亏损多少?我直白地说吧,想搞她的,可不止我和我的便宜兄弟,还有我叔伯长辈,还有靠著珊瑚集团吃饭的供应商……罗珏得罪的人可太多了。” 罗璇靠在沙发上,说:“害你们珊瑚集团的是宗先生,是他做了仙人跳,抢了你们的钱。不是我姐姐。你们为什么不去搞宗先生?是因为欺软怕硬吗?” “当然,我们就是欺软怕硬,那又怎么样?”cythnia坦然说,“宗先生我们动不得,但动你姐姐总可以。就算我那便宜兄弟不做,我也会做的。” 罗璇平静地反问:“珊瑚集团又不是你的,你费什么劲?” cythnia笑了:“珊瑚集团未必不能是我的,不然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在我身上下注吗?” 罗璇也笑了。 王永昌抬手喊了保姆送茶。 两个女人各自倒了茶,罗璇点头:“不错,我来找你,確实是想支持你拿下珊瑚集团。” cythnia说:“光是拿下珊瑚集团还不够。珊瑚集团的资金链已经断了,我要真金白银的支持,否则,珊瑚集团活不过明年。” 罗璇毫不犹豫道:“我当然很愿意给珊瑚集团注资,毕竟你们是优质资產。但是,据我所知,那个私生子在和宗先生接触。如果我支持你拿下珊瑚集团,我给你注资,这份注资必须是排他性质的,意思是,只有我们罗桑集团,不可以让宗先生插手。” “可以。”cythnia也毫不犹豫,“你支持我拿下珊瑚集团,珊瑚集团是老牌优质產业,只要我们的资金连结上,你们罗桑集团一定能盈利。我也会约束好眾人,不去动你大姐。我们是双贏的。” 罗璇点点头:“具体的注资方式和比例,我会和江明映、祝峻敲定。以及,罗桑集团是地方性支柱產业,你接受我们,相当於有一笔政治背书,这是无形的资產。” “我明白。”cythnia乾脆道,“合作愉快。” 罗璇和王永昌交换了眼神,露出笑容:“合作愉快。” …… 年后復工復產第一天,罗桑集团如常召开年例会。 一大清早,行政部的人就在礼堂里忙碌著,布置会场,调试灯光。 罗桑集团总裁第一秘书王娇的黑车缓缓停在会场外,行政部的人急忙过去帮忙泊车。 “娇姐早。” 娇姐下了车,立刻有一群人围上来,七嘴八舌,请她定夺。娇姐迅速处理了几项工作,然后把办公室主任喊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出席的领导班子有变化,这是最新的。”娇姐压低声音,“省里要来人,你快安排做名牌。” 办公室主任看了眼纸,喜上眉梢:“大领导来咱们罗桑厂?” “什么罗桑厂,罗桑集团。”娇姐加重语气。 办公室主任连连道:“对,罗桑集团,你看我,叫罗桑厂叫习惯了,怎么都改不过来。” “注意你的政治敏感度。以后罗桑厂搬走了,难道咱们罗桑集团就不存在了?好大一笔税纳给谁,难道给別处?那咱们罗桑县的经济怎么办?厂改集团,你想想,不就是为了爭企业归属地吗?罗桑县改县为区,罗桑厂改厂为集团,中间全是真金白银的税款,把你的脑子拎起来!” 办公室主任严肃的表情:“明白,我一定仔细核对表述。” 娇姐低声警告:“尤其省里领导下来参会,一方面是我们天大的荣耀,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做给上面看的机会。” 办公室主任点点头,转身安排工作。 几秒钟后,他折回来,找到娇姐:“林招娣,集团零售电商业务线条总监,她的位次要调到沈副总隔壁?” 娇姐点头。办公室主任斟酌著问:“总监?坐到沈副总隔壁?您要不要再確认下,零售电商业务线条去年贡献的营收额在集团內排中下游。” “省里的大领导,来看的,就是零售电商业务。”娇姐指著“林招娣”的名字说。 “零售电商?又什么可看的?零售也卖不了几个钱。” “新来的这位省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大力发展电商。”娇姐隱晦地点拨,“林招娣那里,现成的政绩。” “哦——懂了——大领导看的是趋势啊。”办公室主任恍然大悟。 “林招娣的名牌,不能做总监,要做子公司负责人。”娇姐隱晦透露。 简单几句话,信息量巨大。 办公室主任瞭然,笑道:“说起来,年前咱们一起吃的那家蒸蟹,我老婆学会了,直嚷嚷著说要让你品鑑品鑑,勒令我今晚务必请你上门。” 娇姐微微笑了:“好啊。” 两人说笑著走进会场內厅。 身后,几个老人看著娇姐和办公室主任聊天。 “娇姐现在也是集团管理层了啊。” “她们那帮人啊……” “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第281章 变成养料的珊瑚集团u0026你妈身体不对劲 接待室里,省领导正和一眾市县官员閒聊,赵书记讲解,罗璇作陪。 罗璇听来听去,明白了,这位新来的领导有自己的三把火要烧,其中一把,就是为本省进行產业规划新布局。 省里將之河市郊区荒废的工业地块改建成网际网路產业园。但这块地位置不好,而且电商比较新,还在草莽发展的阶段,没人会投入成本去额外租用场地,產业园建成后,效益没达成预期。 赵书记给罗璇使了个眼色,罗璇坚定表示,罗桑集团响应省里號召,愿意以每年三百万的租金,租用產业园內两栋主楼。 2012年,罗桑集团开年復工大会上,零售电商业务线总监林招娣的座位,空前绝后地被安排在沈副总裁隔壁,距离总裁罗璇只间隔一个人。 而2011年盈利最多的房地產子公司老总,位次还要在林招娣之下。 座次,是最敏感的风向標。 “我听说林招娣是罗总她妈?亲妈?” “是,但罗总和她妈的关係不好。” “就是不好。林招娣进集团管零售电商,罗总反对,是沈副总力挺的。” “真的?!” “真的!沈副总分管零售业务,他看好林招娣,和罗总拍了桌子,说罗桑厂几代人都没做过內销零售,別人都不行,他就要用林招娣,非用不可。罗总才同意。” “还真是,你们看,罗总和林监,没有任何对视。” “叫什么林监,以后就是林总啦。” 果然,2012年开年復工当日,总裁罗璇宣布,將罗桑集团的零售电商业务线条独立出去,成立子公司,將整个电商业务搬迁到之河市。 “这標誌著罗桑集团坚持服装纺织製造为主、布局內销零售、做大做强电商的决心。”罗璇说。 林招娣坐在沈副厂长身边,微微昂著头,意气风发。 会后,林招娣和沈副总说话。 沈副厂长水涨船高,隨著罗桑厂改集团,他变成了集团副总,整个人精神面貌年轻了十岁,意气风发。 沈副总端详著自己的爱將,怎么看怎么满意:“新来的这位省领导有规划,接下来是咱们大干特乾的时候,你儘管要人要资源,不惜一切代价把子公司做大,一定要做出成绩。” “我林招娣有条件能出成绩,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能出成绩。”林招娣掷地有声,“我这样的性格,就是天生能成事的料。” “好。”沈副总拍了拍林招娣的肩膀,“乘著风口,把零售电商公司做起来,我去帮你向祝峻爭取,也往集团化的方向努力,彻底从罗桑集团独立出去。” 林招娣微微皱眉。沈副总收回手,歉意道:“太激动了,手劲大了。” “那倒不是。”林招娣摆摆手,“最近我后背总疼,可能吹了风,著凉。” 沈副总急忙说:“去医院检查过没有?咱们这个年纪,身体第一,可不要掉以轻心。” “不碍事。”林招娣不以为然。 “那可不行。”沈副总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四点,医院还没下班。我现在就给你放假,你马上去医院检查。”他扬声喊了司机过来,指著林招娣说:“你带林总去医院检查。” 林招娣嫌麻烦,但沈副总坚持,她也就不推辞了。 …… 当天晚上,罗桑集团请媒体和员工吃饭,罗璇给赵书记和老戴单开一间包房。 赵书记说,饭就不吃了,可以喝杯茶。 罗璇说:“我给您沏。” 赵书记风格直接,坐下来,开口就点明主题:“江明映和我提过,想罗桑集团上市。但从我这边走,很难办。” 罗璇给赵书记倒茶。 赵书记说:“省里希望集约化经营,避免內耗,把所有的服装纺织產业全部兼併到之河服装纺织集团去,省里想让之河服装纺织集团上市。这个节骨眼上,罗桑集团上市,很难获得省里的支持。” 罗璇却说:“赵书记,我觉得,罗桑集团先不急著上市。至少,不能依著江明映的步子上市。” 老戴脱口而出:“怎么又不急了?” 罗璇说:“江明映急著上市,未必是为了集团好。江明映背后的主要资本来自於宗先生,宗先生做局,给珊瑚集团搞仙人跳,抢了珊瑚集团的地。这局做得不算高明,动作也很急,我觉得宗先生的资金,恐怕没那么宽裕。江明映急著给罗桑集团上市,恐怕是为了给宗先生圈钱。” 老戴说:“但是,罗桑县未来几年一定要改县为区,併入之河市。届时,罗桑厂这种重污染工厂,不可能留在之河,肯定要迁到別的县去。如果你这几年不上市,等罗桑厂迁走,罗桑集团剩下的业务东一块、西一块,很可能最终被兼併到之河服装纺织集团。” 赵书记端茶喝了一口,老戴急得说:“你还喝茶!咱们罗桑县白忙活一场!” 罗璇稳稳地说:“不急著上市,不代表未来不上市。歷史是螺旋上升的,有人死,就会有人活;有人落下,就会有人上升;有人破產,就会有人获益。一鯨落,万物生。” 老戴咂摸半天,转头问赵书记:“你们这些文化人,哪来那么些大道理?我就听懂最后一句。哪头鯨鱼要死?咱们这污染更重了?” 赵书记把茶喷到地下,咳嗽了半天。 “死不了,只是成为养料罢了。”赵书记说。 “珊瑚集团。”罗璇给老戴解释,“珊瑚集团的资金链断了,罗桑集团想给珊瑚集团注资,帮珊瑚集团渡过难关。这样,珊瑚集团会成为我们罗桑集团的养料。” 老戴直著眼睛,茫然地说:“这些弯弯绕我不懂,意思是,罗桑集团还是能上市,咱们罗桑县几代人没白干,是不是?” 罗璇点头:“我就是向领导匯报一下,罗桑集团打算注资珊瑚集团,这笔资金的来龙去脉。” 自从08年罗桑厂工人闹事后,罗桑县始终对罗桑厂履行著政府监管。 “哦哦哦。”老戴说,“你是来报备的。” 赵书记没再说什么,站起身:“行了,走吧。” 两人推门离开。 赵书记没反对,罗璇鬆了口气。 她正静静坐在房间里思索著,张东尧打电话过来: “罗璇,你到县医院来,你妈的检查结果……不太对劲。” 第282章 珊瑚集团变天u0026林招娣的转折 林招娣的癌症確诊单,和cythnia出任珊瑚集团总裁的消息,是同一天送到罗璇手上的。 这期间,珊瑚集团变卖了位於上海的集团总部大楼,紧赶慢赶地结束了员工整整三个月的无薪休假; 隨即,cythnia如愿从拿到罗桑集团拿到一期注资,靠著这笔注资和抵押优良资產,又拿到银行贷款,总算堪堪续上资金链,破败的珊瑚集团像一架质量好却老旧笨重的机器,终於迟缓不堪地转动起来。 再然后,就是大规模裁员降薪,瘦身减负。 一番大刀阔斧的变动下来,组织架构左改右改,私生子很快就被架空,旋即被cythnia踢出集团。 临走的时候,私生子在医院找到cythnia。 她正推著轮椅上毫无知觉的老董事长散步。 私生子冷笑著对cythnia说:“你別以为那个罗璇是什么好东西。” cythnia嗤笑一声:“她不是好东西,你是什么好东西?我又是什么好东西?愿赌服输,我们这群人,乌鸦一般黑,装什么好人呢?” 私生子说:“你我至少是血脉亲人。那个罗璇呢?你出去打听打听,別人怎么说?” cythnia不耐烦:“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这个人,讲话遮遮掩掩,做事黏黏糊糊。我真想不通,爸为什么要把珊瑚集团给你,难道就因为你带把?” 私生子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忍气吞声:“罗珏把珊瑚集团捅了个对穿;罗璇趁虚而入,分了珊瑚集团的利润走;帮你牵线卖出上海总部大楼的老郑,他的老婆叫罗琦,是罗璇的亲妹妹。外面都在说,姓罗的这三个,是食人姐妹。” “那这和你有什么关係。”cythnia推著轮椅说。 盛夏转秋,天气依然炎热。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火辣辣地泼在身上,不一会就让人出一身大汗。 “血脉,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最不值钱的就是血脉,最需要提防的就是血脉。”cythnia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老董事长毫无知觉的脸,抬头嘲笑,“老头子是怎么把你教成这幅天真无邪的样子?你算个屁。” 私生子变了脸色,cythnia一个眼神,她的保鏢们示威性地围了上来,私生子下意识后退两步。 cythnia笑出声:“我只恨老头子血脉太多。”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快滚,碍眼。” 热浪一阵阵涌起来,cythnia推著老董事长的车,毫不在意地继续散步。 “现在这样,多好。”cythnia忽地说,“你若是还有知觉,肯定后悔,早知如此,不如独生我一个。” 老董事长毫无反应。 “但其实,我也不在乎你怎么想。什么珊瑚集团,翡翠集团,我才不在乎。只要拿了財產大头,一个集团的壳子,爱谁谁,干我什么事。什么名啊,传承啊,都是虚的。”cythnia忽地笑起来,“巧了,你也不在乎我怎么想。” “这么看来,我真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热浪从地面涌上来,cythnia忽地鬆手转身:“累了,走了。” 101看书 101 看书网解无聊,?0???????.??????超方便 全手打无错站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护工將老人推走。 …… cythnia为了把私生子踢出珊瑚集团,搞定一眾持有股份的叔伯兄弟,了半年多的时间;林招娣確认癌症四期晚期,也了半年多时间。 在林招娣的人生中,她从未想过癌症和自己有任何的关联。她身强体壮,能吃能睡,从不减肥,菸酒不沾,忙时可以一连工作三四天不眠不休,还能给红星厂上上下下做饭。因此,林招娣没买任何保险,更没有定期去医院体检的习惯。 在县医院,医生觉得不对劲,但没办法確认,於是给林招娣开了消炎药,並建议她去更大的医院看看。 林招娣无论如何都不肯。 罗璇劝她,她大骂罗璇:“和医生一起骗我的钱!” 罗璇气苦,找小妹倾诉。 最后还是小妹说:“妈这是害怕。” 罗璇一怔:“害怕?妈害怕?” 小妹说:“妈越是害怕,就越是凶狠。当年她那样待你,那样骂你,也是因为怕你。” 罗璇又是一怔:“怕我?” 小妹只是笑了几声:“姐,你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知道。” 罗璇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懒得知道。我每天多少应酬要本人参加,多少决策要拍板,我只管解决具体的事,至於別人怎么看我,我不太在乎。” 话虽这么说,罗璇还是抽出空,和罗琦四处求医,把林招娣的片子送过去看。 几个月后,罗桑集团的电商子公司正式成立,大张旗鼓地进驻之河市网际网路產业园。 入驻当天,省里来了好几个相关业务线的领导,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风向標。 多家新闻媒体闻风而动。 鞭炮响起,罗桑集团的电商业务正式上马,林招娣出任公司总,和罗璇、祝峻一起,与各个到场的商政人士谈笑风生。 而罗璇注意到,林招娣抬手已经很困难了。 成立仪式后,罗璇发现手机里有大姐的未接来电。 她急忙拨回去,大姐告诉她:“我终於排到北京协和的號了。” 第283章 2015年 在协和医院,大夫一听说林招娣后背疼,上手一摸,直接问:“是不是这里到这里?” 林招娣点头。 大夫点点头,吩咐林招娣去做检查。 等林招娣走了,大夫直接告诉罗璇:“这种程度,基本是抑制不住了。” 罗璇还没听明白:“什么抑制不住?” “癌细胞。”大夫说。 癌症、晚期、转移,罗璇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头晕目眩。她恍惚了好半天,强撑著说:“明白了。等检查报告出来,我应该准备什么吗?” 大夫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很快了。” 罗璇没听明白。 很快是什么意思,是检查报告很快吗?她有点迷茫地听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按照他的经验,病人只有5%的机率能活下来,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罗璇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应对的,似乎人的身体会自动保护自己,將所有压力全部屏蔽掉。她脑子好像是空的,基本医生说什么就答应什么,放疗,化疗,罗璇听见自己不断重复:“我们有钱的,钱是够的,钱不是问题,都用最好的,我们掏钱。” 最后,医生打断她:“钱能买到生命吗?” 罗璇这才渐渐有了实感。 她走出病房,喊了林招娣一声,说自己去买咖啡,林招娣头也不回地应了。罗璇走出医院的大门。 盛夏转秋,阳光灿烂,罗璇刚一走出医院就开始哭。但她还想著,要买杯咖啡,不然肯定要挨林招娣的骂。 刚好医院旁边就有一家咖啡馆,她去刷了卡,一杯美式被扣掉68块钱的巨款。但那也顾不得了,罗璇仰头把咖啡灌进嘴里,旋即被烫得一个激灵。她这才清醒了些,环顾四周,这家咖啡馆里的人,眼睛基本都是红的。隔壁桌三个人正在一起哭。 这个环境太窒息了,罗璇又急忙从咖啡馆里走出来。 她发了个消息给大姐和小妹,去医院厕所里洗了脸,若无其事地陪著林招娣做检查。 返程的时候,林招娣说:“往哪开呢?你连路都不认识了?” 罗璇顿了顿,说:“今天周五,你不回家?” “不行!我今天耽搁了一整天,得回去把活干完。” “算了。”罗璇说,“周一干也不迟。” “你別!送我去產业园!拖到周一,活就不是我的活了?活越拖越多!送我回去!” 罗璇只好拐了个弯,把林招娣放在新公司门口。 见罗璇磨磨蹭蹭不走,林招娣不耐烦地问:“还干嘛。” “妈。”罗璇说,“集团在之河也投了地,开发了住宅,你挑一套,晚上住起来方便。” 林招娣看了眼罗璇。 “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管。”林招娣挥手,“別人以为我承你多大照顾呢!” 罗璇没说什么,开著车离开了。 …… 检验报告出来的时候,是张东尧去医院拿的。 林招娣確诊癌症晚期,cythnia出任珊瑚集团总裁,两个消息一起送到罗璇手上。 张东尧拍了拍罗璇的肩膀,告诉她:“振作些,至少珊瑚集团已是你囊中之物。” 罗璇抬头看了眼张东尧,张东尧道:“怎么,你不就是想拆了珊瑚集团,拿来自己用吗?当我们看不出你的用意?我只好奇一点,江明映为什么不反对你涉足珊瑚集团?” 顿了顿,张东尧又说:“这很奇怪。宗先生大张旗鼓地仙人跳珊瑚集团,难道只是为了吞一块地的利润吗?我以为宗先生的目標是珊瑚集团,可目前来看,宗先生並没有打压收购珊瑚集团,也没有让江明映出面反对你们介入珊瑚集团……宗先生究竟想要做什么?” “宗先生啊。我猜。”罗璇靠在椅子上,用笔敲打桌面,若有所思,“宗先生其实没面上那么有钱。估值都是虚的,纸面繁荣也是繁荣。” 张东尧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坐在罗璇的对面,好奇道:“所以宗先生顾不上你们了?” “顾不上。江明映的话语权也在缩小。现在我们的业务,重头戏转向网际网路,祝峻话语权日增。”罗璇指了指著身后陈列柜。 省里给罗桑集团网际网路业务颁发的金色奖盃,摆了一长排。 “祝峻做得很不错。”张东尧说,“他身后的资本很厉害。” “祝峻做得太好了,所以。”罗璇说,“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江明映,而是祝峻。祝峻身后的资本非常看好我们,想要投资扩產扩容,把我和江明映踢出局,將罗桑集团变成他们的囊中之物呢。” 张东尧点点头,客观地点评:“这种手法还蛮常见的。” 罗璇也点头:“所以,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制衡祝峻。” 张东尧说:“这还不清楚吗?罗桑集团上市,扩大资金盘子,你的资本厚了,祝峻的话语权就薄了。” 罗璇说:“我们当然要上市的。我支持cythnia拿下珊瑚集团,为的难道是她吗?为的难道是珊瑚集团吗?为的当然是我们自己。” 张东尧点点头:“那书记就就放心了。” 张东尧离开,罗璇长长嘆了口气,把cythnia的消息放在一边,开始研究林招娣的检查报告。 …… 罗璇告诉林招娣,她的身体里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要配合做几个机器疗程。 化疗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林招娣的头髮开始一把一把地掉。伴隨著呕吐、眩晕、疼痛。 终於在一个下午,沈副总前来慰问探望林招娣的时候,林招娣说:“虽然医生说我活不长。但我不相信。我总觉得,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老沈,未来是网际网路的时代,是电商的时代,你把位置给我留著,等我出院,你把这块业务交给我。只有我能做出成绩!” 沈副总大惊失色,什么都不敢说,把林招娣送走后,急忙联繫罗璇:“你妈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罗璇也大惊失色。 等罗璇犹犹豫豫地试探林招娣的时候,林招娣乾脆地说:“早知道了。那天你去买咖啡,回来语气不对劲,我直接去问了医生,当天就知道了。” “……妈,会没事的。”罗璇急忙开口,“我……” “我不怕!我自己的命,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死不了。別搞得好像我承你多大情一样,用不著你!” …… 整个2012年,林招娣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正如林招娣所言,她果然成了倖存下来的5%。经过不断地放化疗与最新靶向药,她体內的肿瘤渐渐得到控制。 等到2015年,血小板治疗也顺利停药了。 这期间,林招娣在微博上记录自己的抗癌过程,起初是文字,渐渐粉丝越来越多,她又开始拍照片;粉丝更多以后,她又开始拍视频,旋即又把这些內容迁移到知乎上,又开始往微信公眾號上面引流。引著引著,林招娣的微信公眾號倒是越做越大,又顺势开了微店。 传统製造业起家的罗桑集团走在时髦前线、开了微店,销量很不错,而这件事的背后,竟然是一个抗癌的、早已过了退休年纪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的人生,也是大起大落——媒体们纷纷联繫林招娣做访问,林招娣欣然接受,照单全收,四处上了一大圈节目后,得意洋洋地、宛如胜利女王般的姿態,回到子公司。 时值深夜,子公司早已关灯下班。 林招娣站在公司楼下,並没急著上去。她仰起头,看著沉睡的楼,看了很久很久。 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拍了张办公室楼的照片。 照片上传。 她开始编辑文案。 成功必然要经歷…… 她想了想,刪掉这几个字。 奋斗,努力,毫不放弃…… 她想了想,又刪掉这几个字。 歷经风雨,能见阳光…… 林招娣刪掉这几个字。 她抬头看著沉睡的办公楼。她在手机里敲敲打打。 我林招娣一定要…… 林招娣停下手。她看著“一定要”三个字。 晚风吹过来。园区里分外安静。晚风是大地的呼吸,一呼一吸,温柔地拂过她的肩颈、手臂。碎发在脸侧轻轻浮动,刮她的面庞,带来痒意。 林招娣忽然意识到,触碰她面颊的,不是碎发,而是帽子的毛边。她的头髮因为放化疗的缘故,极短。 几十年生命的全部体验,在这一刻,不过是世界温柔的微痒。 林招娣刪光了所有的字。 第284章 活著本身就是意义u0026股票终於解套啦! 手机一响,关於自己的新闻推动弹了出来。林招娣立刻点开,摸了把老镜,没带——她眯起眼,把手机拿远:“我看看怎么夸我的。” 她愉悦地欣赏著自己的照片。 “我咋这么好看。我可太好看了。” 新闻的標题是“林招娣:我一生都要追求卓越” 下面的评论全是: “有被励志到。” “我也要追求卓越!” “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林招娣咧著嘴,哈哈笑起来。 “这群大傻子,说什么都信!什么一定要,什么成功,什么卓越,都他妈是虚的!都是我说出来骗人的!我给自己贴金的!人活著为了啥呀?就为了活得舒舒服服,活得顺心如意,这才是实惠!” 她轻蔑地摇头,把手机丟回包里,双手换抱胸,得意洋洋地环顾园区,如同一个视察的帝王。 林招娣扬起眉毛。 “骗得你们团团转——大傻子——唾——!” …… 林招娣上楼,楼里一片漆黑。 从小,林招娣就什么都不怕。因此,她没开灯,顺著熟悉的走廊,熟门熟路地拐到办公室门口,推来门—— 霎那间,光明大作,尖叫声、掌声、口哨声、欢呼声如炸裂的银瓶,铺天盖地地涌出来, 林招娣下意识后退两步,就被王婶和娇姐一左一右夹著,拉到办公檯前坐下。 林招娣眨了眨眼睛。 这才发现,满屋都是人。 这天,林招娣的老相识们,罗桑厂的老工人们,无论和她关係好不好,都特意赶去子公司,向她热烈鼓掌,庆贺抗癌成功。 林招娣骤然万般豪情涌上心头,她大手一挥: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以后,还能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眾人哈哈哈笑起来:“那岂不是活成了老王八!” 有人开了酒,有人开了汽水。眾人举著杯子,娇姐仰起头,忽然高唱一句: “乾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成一场宿醉。” 杯子碰作一处,娇姐忍不住扑过去抱住林招娣。 从前的林招娣健壮高大,像一座巍峨的山,可这座山如今变得尖削,娇姐摸到她后背的骨头。 娇姐落下眼泪。 林招娣大笑。 “明日的酒杯,莫要装著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 “跟往事乾杯。” 歌声越来越大。会唱这首歌的,大都是经歷过罗桑厂破產危机的老工人。他们举杯的手遍布皱纹,有的开裂,有的光禿。光洁闪亮的玻璃杯映著窗外月色,远处的河水声哗啦啦地流淌。 “这附近有河?” “这河从罗桑河来。” 老工人们把一束塞进林招娣的怀中。林招娣没拿稳,差点掉落。张东尧代笔的祝福卡掉在桌上: 摔倒,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重生的起点 子公司各处,拉了许多条横幅—— 活著,本身就是意义 …… 罗璇正站在人群里感慨万千地拍手,关係王从身后凑过来。 “感动吧?有没有一些启示?人生需要这种精神对吧?看看这本书,一本才10块钱。回家给孩子看,也是知识的薰陶。” 罗璇低头一暼,一本书出现在她的手边,书名叫《永不放弃》,印得毛毛,一看就是盗版。 罗璇回过头:“你这是假知识的薰陶啊。” 关係王嚇了一跳:“呦呵,是你?大水冲了龙王庙。” 罗璇说:“你改卖盗版书了?之前开书店的滯销货吧?” “什么盗版书,什么滯销货,说得真难听。知识还分高低贵贱?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罗璇“哦”了声。 关係王灵活地钻到人群里。过了一阵子,他又钻回罗璇身边,挎包已经瘪了。 罗璇环顾四周,发现眾人笑著抹泪的同时,人手一本书。 “罗总,这次印横幅的钱早点结算吧。”关係王熟门熟路地说,“我拿去炒股。” “横幅是你印的?” “不然他们这些人,能想到掛横幅?你就说效果好不好吧——我主要是为了让大家开心,顺便才赚点文印钱。为人民服务,我人可真怪好的嘞。” 罗璇点头称是。几秒种后,她忽地反应过来:“什么叫拿去炒股?” 关係王大惊失色:“从去年7月开始,股市从2000点一路飆到现在,都快5000点了,你居然不知道?创业板都要翻倍了!” 罗璇也大惊失色:“我忙死了,我上哪知道去?不行了,我08年股票还套著呢,我回去得赶紧开电脑!” “开什么电脑,用手机炒股啊。”关係王熟门熟路地掏出罗璇的手机,帮她下了个炒股软体,催促她:“快快,看看你的帐户。” 罗璇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来自己的帐號密码,登上去一看,半数股票早已退市,另半数股票终於翻红,加作一处,不亏不赚。 “炒股这么多年,我炒了个寂寞。”罗璇难以置信。 “螺旋上升嘛。”关係王笑嘻嘻,“人这辈子就是不断螺旋不断回到原点不断重头再来。” “这么多年一直螺旋,上升在哪呢?” “你活得是人生,活得又不是钱。你获得了人生体验,这不就是上升嘛?熬过这次升降周期,你炒股就更扛得住心態,你……哎你干嘛呢?!” 罗璇头也不抬:“预约明早开市清仓。” 关係王跺脚:“今年年底,a股一定能站上10000点!你中途下车,发財的机会擦肩而过!” “嗯嗯嗯你说得都对。” “你少把敷衍人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反正你看哥们的,人这辈子没那么多机会,我这把all-in,抓住机会必翻身,明年轮到我给你投资,记得叫王总。” “嗯嗯嗯王总。” 关係王“呸”了声,像条灵活的泥鰍,跳到人群里消失了。 第285章 脱鉤断链,另起炉灶 第二天,罗璇一直忙到下午五点多,才想起来股市的事。 她打开手机看了眼,满目通红,果然如关係王所言,一路疯涨。 她霎时间心痒痒,拐进投资论坛一看,发现当下最热门的话题有两个,一个是股市,另一个是p2p。 人人都说2015年是財富之年,p2p是下金蛋的母鸡。 罗璇粗略一扫,猛地看到大姐的照片。她细看,这才发现,眼下最炙手可热的下金蛋的母鸡,竟然就是大姐的公司。 刚巧在这时候,赵明德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发了一通牢骚,喊她出来吃饭。 罗璇赶到的时候,颇感意外。王永昌和郎峰都没来,只有赵明德自己。 赵明德见到罗璇,直接说:“王永昌和郎峰去做p2p了,两个人投的就是你姐的公司。我现在是真看不懂,这p2p虚得很,根本没什么实际东西,只是投资,就能赚那么多钱?还只赚不亏?就像打仗,没有根据地,不挖战壕,不屯粮,就这么直接上?你说我是不是真老了?” 罗璇和赵明德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哈哈笑起来:“老赵总,我懂什么,您找我说这个,是不是眼看他们赚钱,心里酸啊?” 赵明德悻悻:“看著王永昌赚钱,我真是酸,但让我下场,我又真怂,这钱我看不懂,不敢挣,所以我不叫他俩,只叫了你。” 罗璇自嘲:“您是老大哥,您有这个资本,怕错过机会,所以才苦恼。我们搞製造业的,没这个资本,倒也不太关心这些。” 赵明德立刻替罗璇鸣不平:“衣食住行,老百姓生活,衣服是第一位的。怎么,现在的钱,只能给那些搞金融的大赚特赚了?他们做出什么了没有,不都是泡沫吗?你不做衣服,他不种稻子,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人人都去刷学歷、搞泡沫,那这个社会,是一小撮精英的社会,还是广大老百姓的社会啊?” 罗璇骇笑:“您这话可不好在外面说啊。这咱们哪知道啊。” 赵明德严肃了神情:“国家现在要实施製造强国战略,你看了国务院印发的《中国製造2025》没有?2025计划,意思是,从今年2015年到10年后的2025年,十年製造强国规划。我看了下,依稀记得,跟你们罗桑集团密切相关的有几条,比如完善金融扶持政策、加大財税政策支持力度、进一步扩大製造业对外开放。” 罗璇点头:“草案刚出来徵求意见的时候,赵书记就要求我们逐字逐句仔细学习过了。” 赵明德说:“王永昌和郎峰打算从我们的科技公司里拿钱退出,把资金拢起来,全部投入你大姐的p2p业务,他和你讲了没。” “这时候撤资。”罗璇深感头痛。 赵明德捕捉到一些不同寻常,“发生什么了?你们没单子了?我可以分些业务给你。” “那倒不是。生產排得很满。” 赵明德追问:“那是?” “江明映和我们正在拆伙中。” 拆伙? 赵明德吃了一惊:“江明映背后是宗先生。” “是,江明映说,宗先生不想继续投製造业项目了,打算集中资本做更有回报的事。” “国家刚发布十年製造强国规划,眼看著要出成绩……” “太慢了。资本等不及。资本希望今天下种,明天就摘果。” 赵明德愕然:“我们製造业脚踏实地,泡沫小,反而成了我们的不是?” “资本逐利。” “江明映替宗先生工作这么久,一路把罗桑厂抬成罗桑集团,不是没出成绩,也没做错什么,眼看著战略东风起,到了收穫成果的时候,如今,只是因为有短期回报率更高的项目,宗先生就把江明映一脚踢开?” “江明映说,宗先生给了他丰厚的赔偿。” “他要走了啊。”赵明德神情复杂地看著罗璇,咽下了“那你怎么办”。 “和江明映共事这么多年,我都快把他当成深耕製造业投资的老战友了。结果他就这么走了,突如其来,一声不吭……”赵明德嘆了口气,“2025中国製造,十年之期。十年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製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大势所趋。”罗璇看向遥远的天空深处,“脱鉤断链,另起炉灶。” …… “脱鉤断链,另起炉灶——当下中美系,甚至中外关係,正处於这个微妙的阶段。”张东尧指著文件说,“中国推行『中国製造2025』,十年製造业强国战略,本质上是为了降低中国被外国『卡脖子』,所以要推动製造业升级转型。这是时代的转折,我们或许会被淹死在浪潮下,我们或许会因佇立潮头而起。死还是活,都是一念之间。” 县大楼的会议室里,正开著一场小会。 赵书记看了老戴一眼。老戴说:“时代每隔几年就要转折,时代怎么总是在转折?借著江明映要退出的机会,罗桑集团是继续引入新的投资,还是顺势收回股权?” “大势所趋,不如顺应潮流。既然国家要脱鉤断链,我们乾脆就任由江明映离开,顺势收回他的股权。”罗璇说。 老戴看了眼会议室紧闭的门,不客气地说:“关心政治正確,更要关心事实正確。嘴上说说还可以,你有没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方案?罗桑集团现金流一向不算充沛,大部分压在货里,江明映一旦被撤资,我们风险太大了。” 张东尧发出善意的笑声。 罗璇低声说:“江明映虽然撤资,但还有珊瑚集团。我们对珊瑚集团的投资,也到了该收回利润的时候。” 老戴恍然想起:“这都三年了。” 顿了顿,他狐疑:“珊瑚集团一直挣扎在破產边缘,据我所知,这三年是没分红的。你怎么收回利润?” 罗璇说:“不一定是钱才是利润。” 不是钱? 那利润在哪里? 罗桑集团缺的永远是钱,钱从哪里来? 老戴还要再问,赵书记扫了他一眼,他靠在椅子上。 “拆伙是好事。”赵书记一锤定音,“那就直接收回江明映手里的股权。短期来看,罗桑集团確实会震盪不止,但长期来看,这样符合国家大势所趋。我们不能逆著时代潮流来。” 赵书记离开后,老戴没动。 罗璇看著他。 老戴罕见地严肃的面孔,盯著罗璇,一字一句道:“罗璇,这个转折,非常有挑战性。我不是给你压力,但罗桑集团必须成功,罗桑集团只能成功。罗桑集团是罗桑县几十万民眾的饭碗,是他们的衣食住行,我们不能做他们的罪人。” 罗璇頷首:“我明白的。” 第286章 离婚u0026钱从哪里来 “我不明白。”罗璇说。 江明映站起身,背对著罗璇:“既然离婚,总要把財產分割清楚。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顿了顿,他说:“中美关係错综复杂,局势敏感。而且,你已经发展起来了,无论从罗桑集团对罗桑县的地位和性质考虑,还是从你未来在政协发展的角度考虑,你都不適合和我继续这段婚姻关係。当然,我也一样。” 罗璇把离婚文件扣在桌面上。 “我不明白的,不是离婚。”罗璇说,“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分给我这么多財產。” 江明映回头看她:“如果我说我对你很有好感,希望你下半生衣食无忧呢?” 罗璇摇头:“那我是不信的。” 江明映缓慢地笑出声。 “宗先生放弃了这个项目,顺便裁了我。”江明映很坦然,“我这些年替宗先生工作,收了他很多钱,也拿了一大笔赔偿。而现在,宗先生现金流吃紧,我怕他把我当肥羊宰,让我把財產全吐出来,所以才把大部分东西转给你。” “我不替人代持。”罗璇拒绝。 江明映笑著摇了摇头:“不是代持。给你,你就拿著。他日我若是落魄,你不会不管我。” 罗璇“啊”了声。 她想了想,又很不甘心地说:“你別把我当老实人,我未必会管你。” 江明映微笑地看到罗璇眼睛里去,威胁道:“你真不管我,我同样有办法让你吐出来。” 罗璇“呵”了声,大手一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她把协议递给江明映。 江明映结果,看也没看地揣进怀里。他说:“我运气很好。和你结婚,我没找错人。” 罗璇頷首:“我也同样。”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好半天,又齐齐笑起来。 “以后什么打算?”罗璇问。 “等。等大形势变化。等风来。”江明映说,“等待宗先生『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结局。” “敦刻尔克大撤退?!” 当著罗璇的面,江明映的措辞直白、露骨。罗璇立刻反应过来。 敦刻尔克大撤退,著名的二战逃亡之战。 他在暗示,宗先生的生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现金流岌岌可危。 罗璇想起大姐,脸都白了。 “谢谢你递消息给我。” “不客气。买卖不成仁义在。”江明映幽默道。 罗璇点点头,垂眼笑了。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安静了很久,忽地,罗璇心底涌起一股衝动,她开口,两人竟是异口同声: “你究竟有没有过……” “你究竟有没有过……” 两人又同时住了嘴。 “你先说。”江明映绅士地做了个动作。 罗璇想了想。她能说什么呢? 衝动缓缓退却。衝动也不过是衝动罢了。 她歉意地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江明映默然。他重新展露微笑:“確实,没意义也做不到,说来无用,只会显得我们情绪化。” “是。”罗璇说。 “那。”江明映后退两步,“再见。” 他拎著西装,转身离开。 罗璇久久看著江明映的背影。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眼看著要消失在街角。罗璇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 江明映忽地回过头,扬声道: “不必遗憾。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等局势变化,我们迟早还会再见的。那是我的钱!” 罗璇毫不示弱:“现在是我的钱了!” 江明映笑著转过街角,消失在中国日益繁华的车水马龙中。 …… 罗璇转过身,不再看向那个方向,毫无留恋地离开。 她不想坐车,反而想活动一下身体,於是撒开腿,跑了起来。她不知疲倦地跑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天色渐渐暗了,新闻联播的声音响起:“脱鉤断链,大势所趋,国际关係在螺旋中前进,在震盪中上升,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民族前进道路上的必然……” 罗璇大步前进,景色变换,不断被她甩到后。 热烘烘的街道,游人如织,灯光斑斕,盛世太平。 …… 当晚9点钟,祝峻的电话打了过来。 赵书记和老戴在之河市开会,事关宗先生“敦刻尔克大撤退”、江明映撤资、罗桑集团权力变动,罗璇一秒钟都敢没耽搁,喊上张东尧,直接去之河找两人通气。 无论什么会,只要涉及经营,主题只有一个: 钱从哪里来。 罗璇提议找间安静的饭店,老戴嚇得一口回绝:“新书记上台这三年,八项规定特別严,廉政越抓越紧,可不敢出去吃。” 几人找主办方借了间小会议室。 刚坐下没多久,祝峻电话响起,赵书记意外地看了眼时间。 罗璇没接,看著电话铃声响满足足十几下,然后熄灭了。 片刻后,祝峻的电话又打进来。 赵书记说:“祝峻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肯定为著江明映撤资的事。否则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他可以明天再找你。” 罗璇看著手机上跳动的號码,皱眉:“那他的信息未免太过灵通了。” 这才刚过多久。 张东尧说:“祝峻现在在罗桑集团內的话语权、投票权和影响力都不容小覷。如果你决定收回江明映手里的股份和投票权,那你的权力就比祝峻要大。他不想被稀释,当然著急。” 手机上的號码跳著跳著,又熄灭了。 罗璇没有理会这两通电话,半个小时后,祝峻的电话又进来,几人停下话头,纷纷看向罗璇的手机。 做记录的张东尧不声不响地把笔记本电脑扣住。 老戴皱眉:“大晚上给女人打电话,这个祝峻,有没有边界感,他是打算公私不分、人財两得?咄!漂亮男人就是会骗人!” 说罢,他抬眼看著罗璇,就差没把“你別被骗”写在脸上。 罗璇哭笑不得。 她想了想,说:“想必我和江明映拆伙的风声已经传到他耳朵里。我不接,恐怕他还会有別的动作。檯面上的动作好办,台面下的动作就很麻烦了。我先稳住他吧。” 第287章 要上市!u0026禿鷲的盛宴 她站起身,走出小会议室,打开窗户,对著夜色拨回给祝峻。 窗户正对著之河最繁华的大街,望出去,门店鳞次櫛比,一片璀璨。 “我刚刚出去打网球,没带手机。这么晚了,什么事?” 果然,祝峻直接说:“听说你和江明映在擬离婚协议。” 罗璇心中警铃大作。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留了些迴旋的余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罗璇没问祝峻的消息渠道和来源。因为问了也没用。集团话语权之爭不是吵几句就能解决的,除非一击毙命,否则,没有足够的筹码,翻脸无益。 她有点无奈。如今,连吵个架、发个脾气都要权衡再三,真是越活越不自由。 祝峻顿了顿,说:“明晚一起吃饭吧。” 罗璇说:“可以,你直接和娇姐说,她会安排集团食堂给我们备几个菜。” 祝峻说:“我们去外面吃。我订了个好地方,明晚来接你。” 罗璇拒绝:“眼看著就是生產季,现金流吃紧,不要把集团的钱浪费在吃吃喝喝上。” 祝峻的声音带上点笑意:“你觉得这是公宴?你我私交多少年,我自己请你,行不行?” 罗璇明知故问:“怎么突然请我吃饭。” “庆祝你离婚。”祝峻说,“以及,我想追求你。” …… 还没等罗璇开口,身后老戴的声音猛地传出:“不行!” 罗璇回过头,看到身后的老戴。楼高安静,显然,老戴走出来,听到了祝峻的话。 下一秒,赵书记从房间里窜出来,揪著老戴拖回会议室。 门重重关上。 “什么声音?” “风吹了臥室门。”罗璇说,“你刚刚说什么?” 祝峻意味深长:“你离婚了。而我正在追求你。” 罗璇沉默。 追求,追求什么,追求罗桑集团更多的投票权吗。 更何况在江明映撤资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很多信息,罗璇一个字都不想透露给祝峻。 她沉默著看向窗外。 街边的奢侈品店铺橱窗光影斑斕,一对情侣牵著手经过,女孩笑著看向男友,凑过去,两人头碰头、肩並肩地看著橱窗內的昂贵皮包,踽踽私语。 那是一个黑色的皮包,手柄处有一朵满钻的。 罗璇的目光落在那个皮包上。 那个皮包,那朵钻,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罗璇抬起眼,看见对面楼掛出大幅海报,模特抱著这个包,上面印著宣传语: 昨日重现 2008&2015 罗璇想起来了。 2008年,祝峻追求她,送了个一模一样的包,她却因此发现他並非良人。如今,7年过去了,2015年,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祝峻追求她,她依旧认为他並非良人。中间的时光似乎存在过,又似乎在这一刻消弥於高楼夜空。 罗璇站在高处,任由风过。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人越向上爬,选择只会越少。 祝峻在对面“喂喂”两声,罗璇很快將这点思绪拋到脑后。 祝峻说:“你会考虑吗?” 罗璇垂下眼,微笑起来,言不由衷:“好啊。” 祝峻篤定地“嗯”了声,听起来很满意。 “不过,明晚不行,我有安排。下周吧,下周你有时间吗?”罗璇问。 祝峻的声音稳操胜券:“我当然可以为你腾出时间。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我怎么会忘呢。”罗璇愉悦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很期待。” 她看著那个包。店铺橱窗里,黑色皮包的满钻朵一闪一闪。女孩子正和男友嬉笑,而祝峻在对面问:“这些年过去了。你还喜欢吗?” “我没变过。”罗璇笑眯眯道。 说完,罗璇也懒得再敷衍祝峻,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手机熄了屏,倒映出罗璇面无表情的脸。 回到会议室里,罗璇直接说:“我和江明映拆伙,这才几个小时,祝峻已经知道了。我现在觉得,必须收回江明映的投票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祝峻一家独大。” 老戴说:“钱从哪里来?” 罗璇说:“上市。” 老戴皱眉:“我一直没想清楚。罗桑集团,究竟要怎么上市?你们能不能给我透个实话?” 罗璇没说话,赵书记也没说话。小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老戴左看看、右看看。 罗璇用手蘸著茶水,在深色会议桌上写下四个字: 借壳上市 …… 从小会议室出来,老戴拉住张东尧。 “其实我还有些糊涂。哪来的壳?”老戴问。 “珊瑚集团。”张东尧提醒他,“珊瑚集团是上市公司,资產很优质。” 老戴怔了好半天,喃喃问:“所以,3年前,罗璇就已经开始布局这件事了?” 张东尧低声给老戴解释:“珊瑚集团本就苟延残喘,宗先生一直等著珊瑚集团死透了,降价了,才肯出手收购。因此,3年前,罗桑集团帮了珊瑚集团一把,给他们续了几年命,赌的就是宗先生的现金流有更好的去处,不会再和我们抢珊瑚集团。果然,宗先生现在把全部希望放在p2p上,叠加中外脱鉤断链的影响,从製造业大规模撤资,必然不会再和我们爭珊瑚集团。因此,现在是我们借著珊瑚集团的壳子去上市的好时机。” 老戴眯著眼睛想了很久。 张东尧继续解释:“宗先生退出爭夺,我们现在专等珊瑚集团死透了,低价收购。”他笑了笑,自嘲地打了个比方,“我们就的一群禿鷲……蹲在垂死的巨人身边,等待他咽气,变成一具尸体。” 老戴长长地“啊”了声。 “那又怎么样。”他说,“生啊死啊,本就是自然规律,没人躲得过。你,我,他,人终有一死。你在乎自己死后吗?反正我不大在乎。” 张东尧微笑不语。 老戴想起张东娇,住了嘴。 他把话题拉回公事上:“你这么说,我就听懂了。钱从这里来。” 第288章 资本扩张,大干快上 罗珏近来被“钱从哪里来”的问题搅得心烦。 她刚从罗璇处得知宗先生“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消息,王永昌就打电话过来:“最近市场行情火热,我们需要再筹些钱。” “还要再筹钱?”罗珏有些无力地问。 2015年,股市再攀高峰,市场一片火热。王永昌凭藉老爷子强有力的人脉,搭上了宗先生的线,押注网际网路金融赛道。 资本扩张,大干快上。 罗珏每次看公司数据都浑身冷汗:无论多少钱入帐,在庞大的支出面前,都像一滴水落入烤盘,“吱——”的一声,瞬间无声无息。 耳边,王永昌报了个会所名:“今晚和朋友们坐坐,你也过来,认认人。” 罗珏想了想,称病没去。 第二天一大早,王永昌请她赴办公室一敘。 王永昌志得意满地告诉她:“新一轮融资问题不大,你做好心理准备。” 王永昌的办公室很高,落地玻璃外,阳光令人眩晕。 罗珏把门关紧,將宗先生“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消息低低地和王永昌匯报过,然后说:“永昌总,虽然现在行情好,但我们是不是盘子扩得太大了、步子迈得太急了些?负债率太高了,资金链绷得过紧。此前您放宽审核標准,我就觉得不太妥当,现在又急著扩大融资,我是担心……” 王永昌打断她,语气微讽:“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你现在跑来和我说你担心?” 罗珏一怔。 王永昌神色不虞:“违规的事你也没少干,怎么现在突然反悔了?干这行,什么实在东西都没有,就是炒泡沫。你在一个炒泡沫的地方,装出淤泥而不染?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罗珏心下一沉,直接说:“我承认,我给您开了不少口子。但现在情况不同。宗先生那边有风险!那我们违规审核,违规融资,这两件事同时进行,盘子崩裂的可能性太高了!” “风险才是机遇,机遇都有风险。”王永昌斩钉截铁地说。 “前提是风险和机遇对半开。这件事,风险占了九成,您再这样做,很难获得预期收益……” 王永昌重复:“我们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们没有退路了。” 顿了顿,他说:“白的银子砸下去,做宣传,让利,声势浩大,都是钱烧出来的。繁荣都是纸面上的,你心里清楚,我们现在依旧持续亏损。” 罗珏无奈道:“宗先生寧可牺牲利润,也一定要烧钱抢占市场。” “是。既然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我们就必须抢夺p2p市场老大的位置,形成垄断。这是一场零和博弈,要么我们做头部,抢占市场,收益全拿;要么我们被人干掉,亏损补不上,最后灰溜溜滚蛋。” “可宗先生的资金链很危险……” “我知道。” 罗珏难以置信:“您知道?” “我知道。宗先生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不是什么秘密。”王永昌说,“正因为宗先生现金流吃紧,所以才想把公司的一半股份转给我,你说,我想不想吃,有没有这个本事吃?我当然要吃。別人看到的风险,是我眼中的机会。” 罗珏定定地看著王永昌好久:“我记得,您主要是以人脉入股的吧?您拿那么吃?” “融资。”王永昌说,“趁著我们风头正健,很多人揣著钱想来分羹。”他站起身,双目闪闪发光,“豺狼虎豹,为我所用,搏一把,这是怎样的气势!” 罗珏据理力爭:“风险太大了。风险过大了。” 王永昌皱眉看著罗珏,加重了语气:“罗珏,成功是野心家的勋章,不是耕耘者的回报。” 两人不欢而散。 第289章 把空壳子换成钱 cythnia几乎快被无数“钱从哪里来”的质问逼疯了。 有的人活,有的人死。2015年,林招娣抗癌顺利,活了下来,而珊瑚集团老董事长在渡过毫无知觉的3年后,终於咽下最后一口气。 葬礼是不能不办的,可办葬礼就意味著要应付无数亲戚的质问。 钱从哪里来? 珊瑚集团出事以来这三年,cythnia几次以集团危机为名义,强硬地要求扣下眾亲眷分红,集募资金,用来维繫集团运营。 这些人几乎被娇惯了大半辈子,如今消费降级,比死了还难受。 老爹活著的时候,一切尚好办,如今老爹一蹬腿去了,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各自要嚷嚷著要分各自的钱走,她在葬礼上许诺眾人,年底必定分红,但她心里清楚,珊瑚集团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回天,守著一堆优质资產,根本能力运营和变现。 钱从哪里来? cythnia有些心灰意冷。 搞完葬礼,她累得胸口心臟跳如擂鼓,躺在床上。手机没完没了地响著,所有人都想找她。她伸手去摸,三下两下摸不到,又累得动弹不得,轻声用方言唤保姆:“阿妈,快把手机递给我。” 老保姆是把她从小带到大的,等她出国读书后,就返乡照料子孙。谁知等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子孙都不愿搭理她,还是cythnia回国后费了些力气,才把她从乡下找回来,要给她养老。 老保姆走过来,把手机抢了,丟到一边:“你总说我老家吃女人,我看你家也没好到哪去。再不休息,你就要垮掉。” cythnia还要起身,老保姆把她按在床上:“你歇著,我给你拿点酒来。” 这三年,cythnia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会呼吸紊乱,需要要喝点酒才能缓解。 酒当然不是好东西,但cythnia需要酒。酒能解决她的问题,即使需要付出一定代价,但也是值得的。 老保姆二话不说,出去拿了瓶威士忌,浅浅倒进杯里,又切了一盘火腿奶酪,整整齐齐端进来。 “別人只会警告我喝酒伤身,只有你敢拿酒给我,只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阿妈,只有你真正替我著想。”cythnia有点伤感地说。 “人这辈子很长的。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人。”老保姆说。 “阿妈,陪我喝。” 老保姆坐下,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你得考虑你自己。”老太太把稀疏的白头髮拢到脑后,“你看看我,我就没活明白,养儿又养孙,付出越多,对方越觉得不够,养来养去,反倒养成仇人。” cythnia嘆气:“珊瑚集团烂透了才到我手上,好事一件没有,救火全是我的。卖楼,裁员,稍微想做点什么,上上下下,哪件事能推得动?辛苦一场,回头一看,珊瑚集团垮台全是我的错。” 她仰头喝了,又说:“借著我爸的葬礼,我总算把以前那些生意场的人都笼了过来。那些人啊,聊天可以,筹钱不行!嘴上说珊瑚集团是优质资產,可没钱啊,优质资產有什么用,放在那里乾瞪眼,就是转不动。好说歹说弄了点款,往项目上一投,半天就没影了,生意还是转不动。车是好车,可就是没油!” 老保姆也嘆气:“不拉风箱,烧不起大炕。” “外面都说市场好,行情好,经济好,今年股市翻了倍,可钱呢?究竟是谁在赚钱啊?”cythnia闷头喝酒,“小舅打算三婚,帖子都发出去了,才来找我要婚礼钱。” “你小舅都55了,三婚还有脸大办婚礼?” “不办不行,他已经嚷嚷得人尽皆知,要是不掏钱,別人就知道我们珊瑚集团没钱了。就算摆派头,这钱也得给他。” 老保姆也喝了口酒,然后低声说:“三婚,那他养在公司里头的情人怎么办。” cythnia“呼”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拔高声音:“他还在公司里头养情人?的公司的钱?” 老保姆说:“他那保姆的女婿是我同乡。你去查一下。” cythnia气得眼前发黑。 老保姆说:“这个要三婚,你给钱,那个要生孩子升学宴五婚六婚,你给不给钱?这个口子可不能开。要我说,他们现在都想方设法地从你手里抠钱呢。除了你,没人在乎珊瑚集团。” cythnia眼冒金星,用力按著太阳穴,老保姆急忙帮她揉:“所以你替別人操什么心?公司在你手里,穷了谁,都穷不著你。” cythnia咬牙切齿:“好,好,一个个的把我当瘟生!阿妈,以前是我没想清楚,我倒不是多想供养他们,我就是想把珊瑚集团做下去。现在我想清楚了,珊瑚集团是我老爹的,又不是我的,他可从来没想过把珊瑚集团给我。” “你打小就爱较劲。” “是,我想证明我自己,证明我可以把珊瑚集团管好……但我老爹哪里看得上我,就算我证明自己,他该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我。真奇怪,阿妈,你说我图个啥?我是不是傻?” 老保姆喝了口酒:“我回去帮儿子帮孙子,也傻。我是农村老太太,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钱攥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你爸的钱现在在你手里,那就是你的,可不能被別人要了去。钱给出去了,就没人搭理你了。” “可珊瑚集团就是个空壳子啊。” “珊瑚集团就算是壳子,也是个好壳子。纸壳子都能卖钱,集团壳子肯定也能卖钱。” cythnia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轻轻说:“珊瑚集团当然是个好壳子。珊瑚集团是上市公司。” 老保姆伸手轻轻抚摸cythnia的头髮:“什么集团,什么估值,什么资產,我都听不懂。我只知道钱。你得把珊瑚集团的壳子卖了,变成钱,攥在手里,才是你的。你得考虑你自己。” cythnia躺下,倚著枕头,冷笑起来。 “钱钱钱。只有钱才是真的。阿妈,再倒杯酒给我。” “今天喝很多了。”话虽这么说,老太太还是倒了一杯给她。 cythnia一饮而尽:“把整瓶拿给我吧。” 老保姆挑了瓶存量最少的递给她。 “阿妈,我知道酒不是好东西,但酒能解决我的问题,所以,就算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老保姆见cythnia不再说话,也默默退了出去。 几个小时后,她不放心,悄悄推门又看了眼,桌上的酒瓶已经见了底。 “穷人富人,同样吃人。”老太太摇头。 第290章 珊瑚集团的壳子,你卖不卖? 一大清早,cythnia的手机就又响起来。她眼睛都没睁,按了接听,果然,对面是以三婚为由逼要婚礼钱的小舅。 cythnia听著小舅急切的声音,眼睛落在见底的酒瓶子上。 她的头有点疼,但嘴上不显:“行,现在地价行情好,我把城西那些铺面卖出去,能卖多少卖多少,你的婚礼肯定能办,今年大家分红的钱也够了。”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倒是把对面满肚子话全堵住了。 小舅訕笑两声:“大家还是愿意支持你的,而且现在市场行情好,眼看著股票往上升,大家都想进去分一杯羹呢。你自己脑子好使,钱横竖都来,但我们可都指著这些分红的死钱。” cythnia耐心地“嗯”了几声,听对方讲完,才掛了电话。 手机终於消停了。 消停了没多久,又是电话打进来。这次是罗璇。 罗璇笑著问:“昨天晚上开始,我就试著联繫你,结果你手机一直占线。什么情况?” cythnia说:“我爸没了,办葬礼。” 罗璇“啊”了声,cythnia不耐烦道:“你別劝我节哀,我开心得很,我盼著老头子咽气盼了十几年。可惜我妈去年没了,不然她非放鞭炮不可。” 罗璇说:“我看了你们的报表,珊瑚集团最近收益情况很不好——算了,我直说吧,亏钱太厉害了,你有新的来钱路子没?锅子烧乾了,再不兑水,锅子就烧坏啦。” cythnia心平气和地说:“不好。所以,趁著给我爸办葬礼的机会,我特意请了很多人脉过来,想给珊瑚集团找新的业务方向。” 罗璇劝;“別人已经占领了市场头部,珊瑚拿什么跟人家抢?前些年金融危机,破產的企业多,你还有分蛋糕的机会,如今市场行情好,蛋糕差不多被分光啦,你想从別人碗里抢肉吃,恐怕越是投,越是亏。” cythnia长嘆一声:“我现在也想通了。我还挣扎什么?亡国之君,做什么都不对,越挣扎越亏,越亏越挣扎。” 罗璇閒閒道:“说起来,我有个朋友,她手里有一只股票,这几年的收益始终下跌,基本把盈利都亏光了,还亏了半数本金。你说,她该怎么办?” cythnia闻弦歌而知雅意:“你这位朋友,买股票的本金,是她自己掏的吗?” 罗璇笑道:“本金是她爸爸的。现在她爸將这只股票给她了。” cythnia又问:“那这只股票,后面还能涨回来吗?” 罗璇说:“谁知道呢?市场潮起潮落。” cythnia举著电话,把目光落在昨晚喝光的酒瓶子上。 酒不是好东西,但酒能解决她的问题。那么,就算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她笑著抹了把眼泪:“要我说,不如把股票卖了变现,落袋平安。钱啊,攥在手里才是自己的,纸面富贵算什么?既然本金不是自己的,那么,卖了,无论多少,对於她而言,全是收益。” 她的眼泪很快止住了,声音里带上狠意。 电话对面,罗璇说:“那我们见一面吧。” …… 罗璇掛了电话,通知张东尧,准备开始收购珊瑚集团。 张东尧说:“可以再等等。”他犹豫道,“我听说上头要针对金融行业高槓桿的事进行整顿。” 罗璇“啊”了声:“会影响到我们的贷款吗?” “不知道啊。”张东尧有些犹豫,“我只听说是针对高槓桿的,罗桑集团算高槓桿吗?” “好像也不算吧。”罗璇说,“我们合法经营,合规抵押啊。” “成熟敏感,谨言慎行。”张东尧老话重提,“我们稍微等一等,没坏处。毕竟罗桑集团这个体量,不能出错。” 罗璇觉得有道理:“那就等政策落地再推进。” “对了,现在股市涨到5000点,我感觉,很像08年那会的股市热。这些钱哪来的,都是贷款流入股市的吧?你说这靠谱吗?会不会再迎来一次大跌?” “也是內幕消息?” “那倒不是,但你想想,贷款炒股——这肯定不行吧!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点道理?” 收购珊瑚集团壳子的大事当前,罗璇结束了和张东尧的通话,没有找任何大人物,而是第一时间打给关係王,把张东尧的道理讲给他听。 关係王说:“张东尧说得很有道理,但中国股市它不讲道理。” “你上槓桿了没有。” “我哪敢!” “那你的股票清仓没有?” “我都翻倍了,收益率235%。” “赚够了吧,要不要清仓?”罗璇试探,“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会,特別像08年……” 关係王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罗璇气结,跺脚:“我说什么都没用,你肯定不会拋!” “每天都是涨停啊!我再拿几天,再涨涨,我一定卖。” “我知道我该怎么操作了。你不拋,那股市就一定要跌。你一拋,股市必定稳涨。跟你反著来准没错。” “罗总你真的好刻薄啊!” “呸!” …… 似乎应了关係王那句“股市不讲道理”,在一连半年的快牛后,中国股市依旧火热攀升。 借贷的钱源源不断流入股市。 犹如置於高压锅中。 四面八方都是火热的,滚烫的,战战兢兢的高压。 犹如坐於火山上。 人们不知火山何时爆发,却都认为“至少我跑得比別人快”。 犹如颱风前夜。 粘滯,高温,没有一丝风。 收购珊瑚集团壳子的事粘滯下来,迟迟没有进展, cythnia几次催促,都被罗璇敷衍过去。 cythnia不知道罗璇为什么冷淡下来,但她心里虽急,做事依旧有条不紊。 珊瑚集团的分红依旧拖欠著,亲戚上门来催,她就態度很好地答应著,只是,钱一分没掏过。 第291章 槓桿牛市u0026证监会整顿u0026罗珏的资金缺口 cythnia的小舅最近过得很不顺。 他忙著地准备三婚,可原本养在澳大利亚的情人,不知被谁挑拨,忽然和他闹了起来,说自己帮他代持这么多境外財產,他却不声不响地结婚,一旦法定妻子追討,自己只会惹一身骚,搞不好还要进监狱,要求拿大额赔偿金走人,不然就把他的灰色財產统统曝光。 小舅心急火燎地飞了几趟澳大利亚,这个情人还没哄好,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刚回国,养在公司里的情人也闹了起来,直言凭什么澳大利亚那个生活费是自己的五倍,年终有百万分红,还给对方买了房子? 小舅当然不能直说是转移资產和代持,只好灰溜溜地安抚这边,可还没安抚清楚,另一个情人气势汹汹地杀上门,直接联合了养在公司里的情人,两人一起逼著小舅,每个人每个月各自多给10万块钱才行。 小舅立刻觉得这个价太高了,三方谈价,乱成一锅粥,这锅粥又被他的三婚未婚妻喝掉: 未婚妻怒也不怒,只要求小舅婚前买一个多亿的豪宅落在她名下,作为她的婚前財產。 这位未婚妻比小舅的年纪还要大15岁,非常有钱。 珊瑚集团成了空壳,小舅必须抓一个有钱人,才能维繫自己日后的生活,因此,绝对不能让这个金元宝跑掉。 小舅焦头烂额:“我的钱都在p2p放著,提出来需要时间。那是宗先生创办的平台,標很好的,现在退出可就太亏了。” 未婚妻不答应,勒令他在2015年6月15日前给出明確进展,否则,两人彻底玩完。 小舅只好联繫p2p平台。 时值周末,平台封闭,钱取不出来。小舅看了眼时间,今天是6月12日,等到周一,刚好是6月15日,届时,再把钱取出来也不迟。 …… 2015年6月12日,上证指数涨到5178点。 当天,证监会发布《关於加强证券公司信息系统外部接入管理的通知》,宣布开始清查场外配资。 紧接著是周末,休市。 罗珏伸出手,敲响王永昌办公室的门。 她满额是汗,手也是颤抖的,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此前,在宗先生和王永昌“大干快上”的理念中,公司烧了大价钱在行业內抢市场,6月更是在央视黄金时间打了一个月的gg,成本像流水一样,再多营利都抵不住支出。 眼看著窟窿越来越大,终於,在王永昌的明示下,罗珏做了两个动作。 第一,通过了少数资质不完整的借贷项目。这些借贷人大多走了王永昌的关係,目的是把钱拿去炒股。 第二,公司开始私自挪动投资用户的钱,在投资用户的钱匯入平台、但还没借出前,打一个周转时间差,左手倒右手,將投资用户的钱流入股市投机。 罗珏劝慰自己: 所有p2p公司都是这么做的。 事实上也的確如此。 这些p2p的资金进入股市,催生了槓桿牛市,眼看著股市越来越火热。等到这几日,从行业內部数据来看,p2p资金流入股市的规模已经近2万亿元。 p2p公司和股市已经高度绑定。 可如今,证监会要清查场外配资!罗珏面色发白,如果周一开市,大额资金拋售;如果王永昌那些借贷人朋友不靠谱;如果那些投资用户的钱无法及时从股市中撤离…… 王永昌打开门。 罗珏立刻將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清清楚楚地说了,並告诉王永昌:“……我们將出现资金缺口,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始终没盈利。”罗珏又补充,“我们现在只是名头响,可运营成本特別高。” 王永昌听了,点点头。 “无妨。”他安抚罗珏,“这个消息,我前些天就已经知道了,那些借贷人,我已经私下通知他们撤退。” 仿佛一块巨石落地,又仿佛从深海跃出水面,罗珏终於鬆了一口气,重重跌坐在沙发上。 “剩下一些流转资金,等周一15號开市,我们立刻组织撤退。”王永昌说。 罗珏点点头,抽出纸巾擦汗:“紧急撤退的话,肯定要割肉,会亏一些。我们下个月还继续投放央视gg吗?成本真的包不住了。” “投。”王永昌斩钉截铁,“没有宣传就没有新用户。” …… 2015年6月15日,周一。 按照证监会通知要求,各大券商开始清理资金槓桿。 罗珏组织人迅速拋售筹码,割肉离场。外加承诺给投资者的13%利息。出现相当体量的资金缺口。 cythnia的小舅联繫王永昌,问能不能提前结束投资封闭期,取出本金。两边沟通后。王永昌安排罗珏从平台分批给他抽走大几千万现金,剩余的几千万投资额,由他自己找人转让。 又出现了大几千万的资金缺口。 罗珏仔细推敲过业务收支。 资金缺口已经出现。 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整体可控。 …… 2015年6月15日,周一。 娇姐的新屋开火吉日。 娇姐这些年颇赚了些钱,从前不联繫的娘家爸妈,弟弟,侄子,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跑前跑后,嘘寒问暖。 直到娇姐的娘家爸妈做主,试图利用父母身份,直接给娇姐买保险,娇姐才从厂里喊上一群工人,浩浩荡荡地打上门去,把亲弟弟一顿好揍。 娇姐从p2p里把自己的钱取出来,全部光了付了首付,又贷了一百万的款,在上海置办了一套二手房。 房子只有地段好。採光差,户型差,样子破,住起来肯定不舒服,放在市场上也绝对卖不掉。 任谁来看,都是砸在手里的愚蠢投资。 “……娇姐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在投资上这么糊涂?” “……哎没眼光吧。投这么个房子,肯定赔。还是从p2p里取出来的钱!现在p2p足足有13%的利息,她竟然去买了个破房子!”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对了,你在哪个p2p平台买的啊?” “玖富。你呢?” “e租宝。” 亲眼看过这套破房子,又听说娇姐欠了一百万后,那些亲戚终於消失得无影无踪。 娇姐重新装修过,又请了几个亲近的老朋友,热热闹闹地办了个开火仪式。 “你弟弟他们不来找你了?” “跑得没影了。”娇姐说。 “你爸妈也……?” “嗯。我孑然一身,只有这样的房子,卖不掉的,又烂,才能留在我手上。”娇姐轻嘆。 罗璇和关係王坐在桌前唏嘘。 “多大点事。”娇姐举杯,“就让那往事成流水!” 酒杯相碰,“砰”的一声。 “砰!” 隔壁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罗璇伸向盘里的筷子顿住。 娇姐撂筷起身:“我去看看。” 门外乱纷纷,邻居们纷纷出来查看情况。 关係王熟练地把罗璇的筷子挤到一边,往碗里拨菜。 娇姐回到桌上。 “高压锅炸了。”她说。 “高压锅炸了?”关係王边吃边问。 “嗯。在火上热久了,小小锅子兜不住,自然要爆炸。”娇姐说,“对了,今天股市不太好?你的股票没事?” “股市盈亏很正常。”关係王浑不在意,“也没多不好,亏了几个点,正常波动。” 第292章 2015,槓桿股灾u0026罗桑集团上市 2015年6月15日,上证指数跌超2%。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上证指数展开连续 17个交易日的暴跌。 6月26日,上证指数当日大跌7.04%,2000股跌停。 6月29日,证监会一日之內连发两文安抚市场情绪,最终以千股跌停收市。 7月2日,国家队下场,开始救市。 7月9日,公安部会同证监会排查恶意卖空,上证反弹5.76%,千股涨停。 数日之间,股市一路从5178点跌至 3421点。 超 2000只个股连续跌停。 市值蒸发超 20万亿元。 …… “跌停!每天一开市,就是跌停!跟08年一样!我跑都跑不掉呀!”关係王带著哭腔说,“我的钱全套进去了!” 人类的悲喜並不相通。罗璇近来每天都在关注股市,只不过,她是被千股跌停的惨状震得喜笑顏开。 关係王气结:“从2008年到2015年,我7年白干,直接回到原点,明天就得去买茶叶蛋,我不活啦——你怎么这么高兴?!” 罗璇指著珊瑚集团的股票说:“你看,珊瑚集团,现在多便宜啊。” …… 股市牛熊交替,世事螺旋前进。 如同2008年的重现,从6月15日开始的千股暴跌后,股市继续补跌。 国家队救市投入超过1.5万亿。 在持续的暴跌阴跌中,2015年 8月 11日,中国人民银行突然宣布调整人民幣对美元中间价定价机制,中间价从“央行主导定价”改为“参考上一日银行间外匯市场收盘价”。 关係王哀嚎起来: “完啦!” “这分明就是在主动贬值人民幣,刺激出口!” “既然如此,人民幣肯定还会继续贬值嘛!!!!” “天要亡我!a股要完啊!!!”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看书首选 101 看书网,1?1???.???超顺畅 】 显然,大家也都这么想。 8月11日,人民幣对美元中间价从 6.1162调至 6.2298,贬值 1.89%; 8月12日、13日,人民幣对美元中间价继续调至 6.3231,三天累计贬值 3.5%,创 2012年以来最大跌幅。 企业和投资者恐慌性购匯、拋售人民幣资產,进一步推低匯率,这股恐慌又变成新一轮股市暴跌的起点。 祸不单行,外围震盪。 2015年8月24日,美股“黑色星期一”。道琼工业平均指数开盘暴跌 1000点,创歷史最大单日点数跌幅,大宗商品价格崩盘。 新兴市场同步暴跌,印度、巴西、俄罗斯股市单日跌幅超 5%…… 人民幣三天急贬3.5%,外围资產价格暴跌。 一场资本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开始了。 …… 敦刻尔克大撤退,丟盔卸甲,不惜一切代价。 资本从中国股市流出,慌不择路拋售股票,踩踏离场,留下满地带血的筹码。 外资拋售进一步加剧下跌,形成“股价下跌—外资恐慌性出逃—流动性枯竭—股价再下跌”的螺旋。 2015年8月,沪股通净流出 157亿元,这是歷史上沪股开通以来,第一次月度净流出,史无前例; 外匯储备从7月的3.65万亿美元骤降至8月的3.56万亿美元单月减少 939亿美元,创歷史最大降幅。 8月26日。 上证指数从6月15日的5178点,一路跌至8月26日 2850点。 …… 有人活著,有人死去。 悲欢离合。祸福相倚, 有人螺旋——股民们在股灾中壮士断腕、倾家荡產。 有人上升——资本早有准备,待尸横遍野后才慢条斯理地上战场,大批吞噬带血的筹码。 有人螺旋——关係王的全部財產再次灰飞烟灭,一夜白头。 有人上升——罗桑集团低价收购珊瑚集团,静悄悄地借了珊瑚集团的壳子,上了市。 而其中,有两则小小的消息: 一则是,珊瑚集团某公子遭遇杀猪盘,被假白富美骗走一个亿。 一则是,珊瑚集团前董事长,cythnia,卖了珊瑚集团,自己吞了所有款,又卷了整个家族好几年的分红,神不知鬼不觉跑出国,就此人间蒸发。 …… 罗璇走进办公室。 手机响了响,江明映发来一条微信。 罗璇点开对话框,看到江明映发了一篇公眾號文章,题目叫做《珊瑚集团抬上饭桌,禿鷲盛宴就此开席——罗桑集团上市始末》 她皱眉点开。 “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小了夹生,而这次火大了点,原地糊锅。” “一场股灾,珊瑚集团被抬上饭桌,变成了一道菜。罗桑集团就像一只贪婪的禿鷲,守在桌旁,吞吃珊瑚集团的尸体。” “在2015年的股灾里,罗桑集团出手抄底,用超低价格收购上市企业珊瑚集团,將珊瑚集团掏成一具空壳,又把自己的资產注入。” “罗桑集团完美变身上市企业。” “资本是无情的,资本也是贪婪的。罗桑集团的掌门人罗璇,身宽体胖,正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胃口大开的女饕餮。” “股灾过后,满地企业尸体,势必涌现出一批烂尾楼。罗璇接下来將吃哪道菜?这是否代表了服装行业的未来发展动向?” 网际网路上,一则关於服装纺织行业动態的评论文章在微信公眾號疯转,被评论的主角,赫然正是罗璇。 “我明明是壮,不是胖!”什么身宽体胖,什么女饕餮,罗璇气了个半死。 江明映在微信留言给她:“恭喜上市。” 江明映:“你的操作手法,让我有些眼熟。” 有什么可眼熟的? 罗璇愤愤不平地又读了一遍。 就在她读的时候,江明映又发消息过来:“掏成空壳、低价收购、夺取控制权、转移注资、更名重组。你学得真快。” 罗璇忽地意识到。 自己的手法,和江明映,又有什么区別。 江明映喊出“再造一个罗桑县”的时候,就是用这套法子,先操纵罗文彬建成合规无污染的新红星厂,再下狠手把新红星厂掏成空壳,更名为“罗桑一期”,趁著08年金融危机、罗桑厂即將破產,试图把罗桑厂的优质资產注入“罗桑一期”,从而实现无声无息的財富转移……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和江明映一样的人了? 第293章 去做跨境电商?u0026关係王的重头再再再再来 她回復江明映:“但是你失败了,而我成功了。” 江明映却回復得很快:“谁说我失败了?” 江明映的消息又进来:“罗桑集团从破產小工厂到上市大集团,是我从业生涯中一个非常完美的投资案例——我原本的目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我成功了。” 罗璇想了很久。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 “可是,你並没有完成自己的目標。你也没有变成自己想变成的人。” 江明映回覆:“求不得才是人生常態。” 罗璇握著手机,一时间怔住了。 求不得啊。 片刻后,她笑起来,说不清什么滋味。 “这场股灾结束,满地都是破產企业。”江明映的新一条消息进来,“我打算买个跨境企业的壳子,做跨境服装零售电商平台,专做全球市场。我还需要打造供应链系统,罗桑集团有没有兴趣与我合作?” 罗璇说:“这块市场,现在有人在做吗?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样子,需要考察一番才能决定。” “我知道有一家刚搬到广州番禺的公司,目前计划进军全国市场,我很有兴趣,如果有介入的机会,我会投资。” “叫什么?” “shein。” 罗璇记了下来,边记边读: “shein,希——音——” “希音。”江明映说,“我跟shein的老板聊过。说得简单些,他们就是想做面向海外市场的淘宝,直接触达用户,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罗桑集团现在的內销还可以……” “但你们就甘愿这么放弃外销了?罗桑集团做了几十年外贸,这么有经验,这么厚的外贸底子,放弃了多可惜!更何况,你们现在是上市公司了,上市公司要按期披露业绩的,你总得把下个季度的財报做出增量吧?” 罗璇有些动心。 於是她说:“合作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 放下电话,罗璇立刻打给祝峻。 “你想不想扩大规模?” “我当然想扩大规模。”祝峻冷静地说,“可你不是一直防著我吗?你不是费尽心机瞒著我,就为了扩大自己的投票权、稀释我的话语权吗?你不是一边敷衍著拖延我,一边把珊借壳上市落到实处吗?如今,从投票权来看,你才是罗桑集团唯一的话事人,我又能怎么扩大规模呢?” 罗璇笑了。 “祝峻,平静的海面孕育不出优秀的水手,如果我们的盘子再扩呢?如果我们的业务再增量呢?在企业的高速扩张期,我们何必计较內部谁占主导?只要我们还在开疆拓土,你的规模就必然会扩大。我们是共贏的。” 祝峻沉吟片刻。 “说说看。” 罗璇说: “出海。我们去征服海外消费者,那里有更加广阔的市场,会带来更多机会。” 祝峻说:“你打算怎么做?” 罗璇说: “罗桑集团负责全供应链,江明映提供跨境公司的壳子,提供海外人脉和资本影响力,而你,来具体操盘这个跨境电商平台。” “你,我,江明映。新的市场,新的机遇,我们再度合作。” …… 再见到关係王的时候,是在罗桑厂门口的小报刊亭里。 关係王的头髮全白了。 “哎?”罗璇站住脚,欲言又止。 她咽下了对白髮的关心,只是问,“关係王,你又回来开报刊亭啦?” 关係王大手一挥:“別吵,说到811匯改了!我要听听新闻怎么说。”他咬牙切齿,“匯改匯改,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透,害得我……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罗璇“哦”了声,顺手拿了瓶饮料开始喝。 两人屏气凝神。 小电视里正在放新闻: “……『811匯改』是人民幣匯率市场化进程中的关键节点,其引发的贬值预期与全球市场动盪相互交织,成为 2015年 a股第二轮股灾的重要推手,也为中国金融市场应对外部衝击提供了深刻教训。” 一句话的功夫,新闻就已经转向下一条。 “……天津爆炸事故的后续安置情况……我们先来回顾这起爆炸事故……8月 12日,位於天津滨海新区天津港的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特大火灾爆炸事故。危险品仓库內的爆炸物总量约为 450吨,事故共导致 165人遇难,798人受伤,造成直接经济损失 68.66亿元……” 关係王“啊”了一声,难以置信:“提供了深刻教训?只是提供了深刻教训?!我辛辛苦苦奋斗半生,全部身家,只是一场教训?!没了?!” 罗璇说:“刚刚新闻也承认了啊,说匯改是股灾的推手。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重了。” “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他们一句话!”关係王涨红了脸,“那我们怎么办?!” 罗璇安慰他:“你看看歷史书,一个王朝更迭,往往也只有一句话。” 关係王破口大骂:“一句『提供深刻教训』,背后是我关係王7年白干。好大的歷史!好大的浪头!我算什么!” 罗璇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小了夹生,火大了糊锅。政策不来呢,经济没活力。政策来了呢,经济又过山车……其实就是火猛了一下子,结果把锅底烧漏了。” 关係王哭道:“可我刚巧就是锅底啊!都怪我投胎的时候没瞄准,投成烧火的人不行吗,投成火不行吗,为啥投成了一口锅!” 远处,罗桑河哗哗作响。 罗璇说:“想开些,锅底不只有你,还有很多小企业,还有珊瑚集团,有没有感觉好点。” “……有的。果然痛苦需要对冲。至少我没负债。” “那就是啦。事已至此,算啦。你专职来给我开车吧。我给你按月发工资、交社保。” 关係王悲愤地“呸”了声:“趁著股灾,你们抄底低价买下珊瑚集团,现在又想抄底低价买下我?!” “那可不一样。”罗璇宽慰他,“这场股灾下来,珊瑚集团死透了,而你还活著。死的就死了,而活著,还有希望。” “为了希望,你给我开一个月12000。” “你的希望不值这么多钱。一个月4200.” “什么?!你要看到我的未来啊!你懂什么叫价值投资伐?投资我的未来!” “你懂,你炒股炒成股东,炒房炒成房东,泡妞泡成老公。” 关係王破防。 “不干不干,去去去。”关係王把罗璇轰走,“你懂不懂什么叫罗桑县精神?” “什么?” “寧可睡地板,也要做老板!”关係王掷地有声,“我关係王,能从08年东山再起,这次就也能重新起来!”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的跨境电商?”罗璇问。 “什么——什么跨境电商?” “就是淘宝摆摊,只不过借著网际网路的力量,摆到国外去,赚外国人的钱。你要不要第一批入驻?” 关係王不说话了。他抬头看著罗璇。 罗璇点点头,翩然道:“罗桑集团的未来战略规划,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哦。” 关係王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片刻后,关係王暗搓搓:“问你个事。” “你问我这业务怎么做吗?嘻嘻,我和祝峻商量过,这把要薅江明映个大的,然后江明映也跟我商量,合作模式得让祝峻大出血——” “不是,不是问你这个。”关係王嘿嘿一笑,从前往后捋了把白的头髮。 “你们女生染头髮,都去哪里买染髮剂啊?” 第294章 大手笔宣传的「金玉」u0026我们没有退路了 罗璇带著关係王去了趟商业街,买染髮剂。 “你去挑吧。”罗璇打了个呵欠,“我找把椅子,在这坐著等你。” 关係王难以置信:“你不陪我逛街?” 罗璇已经坐下掏出手机:“你染什么顏色都好看。” 关係王反问:“我让你陪我逛街,是让你在这坐著的吗?” 罗璇翘著二郎腿,斜倚著身子,不耐烦道:“我还能替你挑吗?” “你这叫陪我逛街?” “我人不是在这吗?这不是街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关係王忍不住说:“——好奇怪啊?” 罗璇迟疑地点了点头。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解书荒,1?1???.???超实用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两人还没想明白哪里奇怪,旁边人的声音传来:“你就买这家p2p,金玉,这家是p2p龙头,三年期有13个点收益呢。” “金玉我知道啊,央视打gg的。到处都是他们的gg。” 旁边人指了指对面:“你看,他们的海报。” 罗璇和关係王循著他的手看过去。 一辆公交车从门口驶过,车身印著金玉 p2p的大gg,“七日年化13%”的字样醒目地印在车身。 “金玉,金玉。”罗璇盯著这个熟悉的名字看了许久,忽地想起来: “这不是我姐的p2p公司吗?” 关係王“呦”了声:“『金玉』居然是罗珏的吗?怎么好像都是王永昌在主事啊?” 罗璇近大半年忙极了,根本没怎么关注外界,急忙问关係王:“你也知道『金玉』?” “当然。”关係王说,“电视台昨天晚上刚播过对『金玉』的专访啊,要持续4天报导呢,『金玉』是行业龙头,特別多人买,可太有名了!” “天啊!咱们罗桑县真飞出金凤凰了!” …… 晚上,赵明德打电话过来:“打开电视,王永昌上电视了!那混蛋,现在真是大富大贵啦,一发达就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 罗璇打开电视。 如今的电视,太多遥控器,太多配件,罗珏已经不会用了。她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好半天,还是没能成功打开,最后烦躁地把遥控器丟到一旁,打开电脑。 趁著她摸索电视的功夫,赵明德告诉罗璇,宗先生已经把p2p平台的半数股份转给王永昌,王永昌压上了自己全部身家又融了大笔资金,两人合投了罗珏的“金玉”p2p平台,目前已经做到行业龙头的位置,风头正健。 电视里,王永昌正在说: “『金玉』向投资者承诺,如果平台上贷款出现逾期,『金玉』將会向投资人全额垫付投资本息。” 赵明德喃喃道:“天吶,这得多少成本……” 就再也没话讲。 追涨杀跌是人的本能。 股灾刚过,人们心理蒙著一层阴影,几乎不敢再进股市。节目播出后,因为王永昌这番话,保本的“金玉”声名鹊起,借著股灾的机会,资金规模一下子扩大好几倍。 因为垫付投资本息,“金玉”一举积累了大量人气和信用。 伴隨著媒体宣传,“金玉”的影响力不断上升。 很快,“金玉”平台依託自身巨大的融资实力,发布了单笔金额在1000万以上的大额標63比。 其中,金额在1亿以上的標9笔。 堪称实力雄厚、財大气粗。 …… 罗珏刚刚和王永昌再次爆发剧烈爭吵。 回到办公室里,因为愤怒,罗珏的脸还涨红著,她心不在焉地点开电脑,机械地瀏览新闻。 《股市资金回流网贷行业 p2p成交量环比增52%》 《“网贷教父”王永昌身价千亿》 《“金玉”p2p线上交易金额高达25亿,成交12万笔》 《p2p平台米牛网暴雷,无法兑付,投资人维权》 罗珏站起身,重新敲开王永昌的门。 “不能再继续盲目扩张了。”她压著火说,“我们的资金缺口已经越来越大了。”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已经到这个份上了,我们没得选,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你说你6月15號之前已经给那些债务人传递消息,让他们从何股市里撤出来,可他们根本就没撤,结果亏得是我们的钱!”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没办法。他们不听,他们图那些收益,不及时从股市里出来,结果跑也跑不出来,全亏掉了……” “所以他们草草收购了一些不良资產,1块钱收进来,做高估值,估成1000块钱,最后交给我们算数?帐面1000块,全是泡沫!那我们拿这些不良资產怎么办?怎么换成钱,怎么兑付给投资人啊?!” “抵押给银行贷款,总能变成钱的!” “银行的钱不用还了吗?!资金缺口太大了王总!” “那怎么办,那些人我们得罪不起,都是太子爷!做生意哪个不亏钱,开公司哪个不亏钱?” “我可以接受亏钱,但我们可以放慢点脚步,不要大干快上,我们现在是盲目烧钱!投央视,投电视台,地面铺大gg,这些应该精减下来!慢慢来,我们可以做出利润的,至少不能再眼睁睁看著资金缺口越来越大了!” “慢慢来?別人都快,我们慢,我们就死定了!我们抢市场抢不过別人,我们就真的要破產了!” 罗珏忽然沉默了。 王永昌很平静地说:“罗珏,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罗珏靠著墙,感觉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发凉,“我们放宽项目资质评估,我们私自挪用投资人的钱去炒股,我们放任募集的钱流入股市,我们收下不良资產抵给银行,还有,我们现在是怎么运营的?我们根本没有利息,我们把新用户的钱当做利息,发给老用户,並千方百计地阻挠老用户把钱取走——” 王永昌用力揉了揉脸。 “问题不大。”他最后说,“整体可控。” 罗珏忽然很疲惫。 她什么都不想说,转身离开。 她看著空荡荡的走廊,想起昔日昔年罗桑厂。 “我怎么觉得,这里和当年的罗桑厂,这么像呢?”她喃喃道。 “我怎么觉得,王永昌,和当年的王经理,这么像呢?” 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第295章 旁氏骗局u0026林招娣又升职 “旁氏骗局,又称金字塔骗局。” 罗桑集团里,请来的讲师正在做培训,下面大小工厂主昏睡得七七八八。 讲师用力敲击黑板:“旁氏骗局是重点啊!人这辈子,总有一款旁氏骗局骗到你!把你当韭菜割!” “啊!”小工厂主们被惊醒,抹了把口水,“韭菜,什么韭菜?” 旁边人凉凉道:“你是韭菜。” “旁氏骗局最早由查尔斯.旁氏在1919年於美国波士顿筹划並实施。在中国,旁氏骗局又称为『拆东墙补西墙』『空手套白狼』。” “旁氏生成一个高回报的投资机会,然后用新投资者的钱支付给早期投资者,製造出投资项目盈利的假象。” “这种模式需要炒作自身名气,不断吸引新的投资者,不断有新资金流入。” “一旦项目口碑败坏,没有新的投资者进来,整个骗局就会崩溃。” “最后,所有的投资人都会损失惨重,甚至血本无归。” 课堂鸦雀无声。 讲师问:“想一想,你身边都有哪些庞氏骗局呢?” 课堂依旧鸦雀无声。 讲师嘆了口气,有个小工厂主怯怯地举起手。 讲师脸都亮了:“这位同学,你来说一下?”他举起保温杯喝水。 小工厂主犹豫:“后面的替前面的交钱,社保?” 讲师“噗”地一声把水喷到地下。 “你別砸我饭碗啊!”一顿激烈的咳嗽后,讲师惊恐地说,“你怎么学的?这可不是啊!” 现场一片鬨笑声。 “我倒是想起来。”有个年长的工厂主不安地问身边人,“08年那会,罗桑厂集资,是不是这个所谓的——旁氏骗局?” 那人轻轻捅了他一下。 “好好好,我不提。”年长的工厂主识趣地说。 “不是,你给我扫一下,我还差个『敬业福』。”那人举著手机对准老人毛衣上的“福”字。 “啊?” “哎!你还不知道?支付宝集五福,集满了就可以平分2.15亿!好多钱啊!” “我可没开支付宝,我信不过这东西,他们又不是银行。” “哎呀,网际网路金融是大势所趋,你这老顽固,跟不上潮流怎么行?我还买p2p了呢,收益13个点。好多钱啊!” “以前这钞票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在这钞票,变成手机数字了,我都摸不著。不是,停电了,我的钱还在吗?是不是稍微有点动盪就全没啦?” “时代在发展啊,你接受也得接受,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 “集五福”活动席捲了全国,包括罗桑集团。 罗桑集团的上市庆功宴和年末聚餐同时举办,所有人都在举著手机互相扫来扫去。 虽然是上市庆功宴,可阵仗一点都不大。 原因也很简单。 张东尧早早提醒罗璇,2015年上海外滩跨年出现了踩踏事件,因此,2016年的春节,地方加强了安全管控,人流量有限制。 如今的罗桑集团是大集团,规模庞大,举办庆功宴需要报批报建。申请提交上去,上面立刻打了招呼,要求罗桑集团控制尾牙人数,不许大规模聚集。 因此,罗桑集团化身上市公司、扩张大胜利的2015年年末聚餐,反而是规模最小的一年,到场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员工。 也有好处,讲话没什么顾忌。 罗璇发现,所有人討论的话题只有两个: 一个是p2p收益。 一个是“有没有人扫到敬业福”。 沈副总成为上市集团老总,志得意满,特意穿了双红袜子。 刚巧,袜子边有个“福”字。 员工过来敬酒的时候,个个把眼睛落在上面。 现场气氛越来越热烈,因为是自己人,更是肆无忌惮,几个老员工把沈副总直接按在椅子上,脱了鞋。 眾人哈哈大笑。 近来吹起小风。沈副总的靠山已经確定调入北京,空出了位置,因此,走之前给沈副总“拎了拎”。 上面已经派人下来考察过沈副总,做好了政审,眼看著他就要从罗桑集团调走,升迁回省里。 据说,是直接进班子,主责之河服装纺织產业转型规划,以厅级退休。 沈副总连日大喜,在声声“沈厅”“沈厅”中迷失了自我,来者不拒,逢敬必喝,酒过三巡,他心意舒畅,往日严谨端方的人哈哈大笑著跳上了桌,主动脱了鞋,让眾人扫个痛快。 鬨笑声、掌声、口哨声几乎掀翻屋顶, 罗璇看著举起来的无数手机,心想,坏了,这下子短视频满天飞,不知道明天沈副总酒醒了,会不会尷尬得搬去火星居住。 祝峻笑著说:“得民心,对准备升迁的老沈来说,是大好事。” 罗璇感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基层转一轮,希望以后上面制定的顶层政策,更能解决老百姓的切身需求吧。” “怕什么。”祝峻说,“老沈上去了,以后你也朝中有人好开口。” 罗璇凝神:“我和沈副总討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上面把他调进班子,就是为了主持县改区、產业合併搬迁的。之河的產业转型升级迫在眉睫,罗桑厂搬迁,应该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有选好搬迁的地址吗。周边的县?” “沈副总说,大概率是在其他市建设服装纺织產业园,把全省的大小工厂全部转移过去。之河的地块空出来以后,会招募航空航天、低空经济、人工智慧、晶片、新能源汽车等高科技產业入驻。” 祝峻嘆了口气。 “腾笼换鸟,大势所趋。” “是啊。”罗璇轻声说,“时代的转折太快太急,未来如何,我们哪里知道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罗桑集团上了市,给罗桑县人找个饭碗不是难事。” 罗璇嘆息:“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两人心事重重地看著会场里肆意欢笑的人。 祝峻微微侧过身,和罗璇討论:“支付宝这场活动办得好,这场全民数字社交下来,行动支付必然得到大普及,网际网路有很大的盈利空间。” 罗璇说:“海外用户的行动支付习惯还没有养成,我们还有很多前期工作需要做。好在,只要有新的业务增长点,就有新的岗位,罗桑县人就不难再就业。” 祝峻点头:“我明白,我们必须出海。” 罗璇说:“从明年开始,罗桑集团的战略规划主要往出海方向探索。如果这样,国內电商业务就要找个人来接手统筹。你有没有合適的人选推荐?” 顿了顿,罗璇报了几个人名:“这几个中层干部,学歷、语言都过硬,你觉得有没有合適的?” 祝峻摇头:“这几个人,做管理者可以,做国內电商业务总负责人,还不够。他们压不住这么大的盘子。要做將军,光能干事不够的,必须得心狠,能压人,敢驭人。这个阶层,吃不住人,就要被人吃的。” “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来我这里。”罗璇说。 “这样的人才,还真有一个。”祝峻说。 “谁?” “你妈,林招娣。”祝峻说,“我,沈副总,以及所有人,都特別看好她。我建议给她升集团副总,统管中华大区的全部电商业务。” “谁?林招娣?”罗璇不可思议,“我妈?她怎么行?” 祝峻说:“林招娣是一个梟雄。事实上,只有你忽略她的成就。为什么,因为她是你亲妈?只因为她是个妈妈,就要从將军的位置退下来,为你们姐妹三个打辅助吗?你要求她奉献得太多了,未免太浪费人才。我知道,你觉得她不爱你,但就算她是你妈,她也有权利不爱你的。” 罗璇震惊。 她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一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这样的人就是存在的。罗璇,你遇上了就是遇上了,你得接受。” 第296章 直播还能卖东西?u0026资金缺口越来越大 娇姐正在一旁举著手机。有同事凑过来问:“这是什么啊?” “直播。干嘛的我也不清楚。”娇姐看她,“口红挺好看。” “上次你推荐给我的柜哥推的色號,他真挺不错。” “哦哦哦,你说的是李佳琦!对,小伙子审美挺好。” “我也觉得。他说他准备做直播,我就说,不如直播卖口红,你挑口红的眼光绝了!” “那可得把他微信留好了啊,万一以后他红了,让他给咱们——” “送几套?” “打个九折!” 两人笑成一团,同事顺口说:“我给我女儿多买几根。” 刚说完,她就意识到不妥,急忙看了眼娇姐。 娇姐笑眯眯地看著手机,似乎没听见。 “我得走了。”娇姐拍拍她,“去年上海不是踩踏了吗?所以咱们聚餐需要分批离场。我是这一批离场的。” 同事看著娇姐的样子,放下心来:“我下一批——明年见!” …… 2016年的春节,关係王顶著一头火红火红的短髮来给罗璇拜年。 罗璇震惊地看著关係王:“你怎么染得这么红啊?也好,鸿运当头,旺你啊。” 关係王骂了两声:“在拼多多上买的,拼团,这染髮剂才几块钱,说是黑色,结果染完是红色,他妈的!” “拼多多?拼多多是什么?” 关係王把网站翻出来给她看:“好便宜呢。” 罗璇翻著拼多多的页面,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么便宜,销量又这么大。”她忧心忡忡,“那我们的內销可怎么办?未来一定会被严重衝击。” 她嘆息:“时代的转折猝不及防,科技就像一条狂奔的疯马,我们每个人都被这匹疯马拖著跑。08年外贸不好做,如今眼看著內销也不好做,钱是越来越难赚了。” 正说著,小妹从房间里走出来,和关係王打了个招呼。 “罗美人!”关係王笑道,“新年好哇!” 罗琦开口就是:“还有钱吗?赶紧买房。” 说起钱,关係王的脸色严肃起来:“我还有一点老本,存在p2p里,现在每年给13个点的收益。为什么说买房?” 罗琦说:“现在各地都在出台房地產去库存的政策,我们都觉得楼市非常值得观望。老郑有温州的朋友找上门来,说我们多组织些人,形成合力,下场炒房。” 关係王眼睛亮起来,连连道谢,转身就走:“节后一开市,我就把钱取出来。” 罗琦意味深长地提醒他:“你的钱不多,去成都逛逛吧。” 关係王应了。 …… 春节后,一则丑闻被爆在网际网路上。说资本做局,让大批假画流入古玩市场。这篇文章句句如刀,剑指做假大鱷为宗先生。 几天后,这则消息很快被日新月异的信息覆盖。 罗璇看到了,特意电话打给江明映:“宗先生居然会被爆出负面舆情,宗先生现在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已经这么弱了吗?” 江明映顿了顿,很有职业道德地说:“宗先生炒了我,对於宗先生的现状,我一概不知。” 罗璇直接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宗先生亲自下场和珊瑚集团抢一块地的收益,宗先生从罗桑集团撤资,宗先生无力掌控p2p平台全部股权……” 江明映滴水不漏:“你既然了解得这么清楚,可以问我一些你不知道的。” 罗璇想了想,听懂了江明映的暗示。 她换了个问法:“如果宗先生回头招募你,你还会给宗先生做事吗?” 江明映笑了。 “宗先生现在雇不起我。我已经与宗先生彻底切割。”他很有技巧地说。 罗璇一下子就明白了。 …… 罗璇把这个消息迅速告知罗珏的时候,罗珏正站在办公室窗前里吸菸。 看见罗璇的消息,她也没什么表情。 她冷静地回覆:“我知道的。” 然后也没管回復,淡淡把手机屏幕按熄。 事实上,宗先生的情况,或许比罗璇想像得还要更加糟糕。 2015年 7月,央行等十部委发布《关於促进网际网路金融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要求 p2p平台资金银行存管、限制槓桿。 银行为“金玉”p2p提供资金存管服务时,银行表示,从“金玉”的资金规模而言,实缴资本必须补足1个亿,否则流动性堪忧。 仅仅一个亿人民幣,全球资本大鱷宗先生,却被迫把股份转给王永昌大半。 两次股灾,如今的宗先生,连一个亿都掏不出来了。 可眼下,“金玉”依旧在亏损,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宗先生没钱,意味著无人为“金玉”兜底。 金玉啊。 罗珏苦笑。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整个“金玉”p2p,现在全靠高估的不良资產和现金流“借新还旧”勉力维持著。为了拉更多的新用户,不得不烧更多的资金去打gg,而这些支出更加重了资金缺口…… 无论自愿还是形势所迫,现在的“金玉”,已经和庞氏骗局没什么两样。 罗珏默默地又吸了口烟。 她从高层办公室向下看去,熙熙攘攘的人头如同螻蚁般,黑黑的一群小点。她能看得到他们,而他们看不到她。只要一个浪头拍下,这些螻蚁就会被淹没於水中。 罗珏按熄香菸,重重关上窗户。 她坐在电脑前,慢慢瀏览新闻。显示屏的反光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e租宝老板丁寧被警方控制,涉嫌非法集资被立案侦查…… 罗珏叉掉页面,靠在椅背上,又摸出一支烟。 滑鼠不小心点到了哪里,页面自动跳转微博,罗珏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首页视频吸引。 第297章 林招娣 微博首页的视频里,林招娣宣布,自己抗癌成功后,在退休的年纪,破格升任罗桑集团副总、电商业务中华区总负责人。 视频一经发布,立刻被罗桑集团官方號转发,接著是罗桑集团的矩阵號集体转发,旋即被罗桑集团的公关团队祝胜男用专业手法推送到各大首页,最终,引爆全网。 这也太励志了吧—— 视频里,林招娣记录了她升职的一天,以及,去医院检查,取出用来做化疗的输液港。 林招娣对著镜头笑著说:“在临床上,如果到了现在还没復发,也就意味著我进入了安全期。” “我活下来啦!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再也不见,输液港!” 视频到这里结束,下面全是网友的评论、支持与留言,而罗桑集团的各个电商平台访问量同比增加24%,堪称惊人的流量拉动。 罗璇並不情愿地承认,她妈確实是个人才。 林招娣升任集团副总后首战告捷,很快,各种电视综艺的邀约也纷至沓来,职场综艺,生活综艺,得知林招娣丈夫已死后,甚至还有恋爱综艺向她递来橄欖枝。 林招娣大包大揽,全部接下。 “注意身体。”罗璇忍不住说,“虽然你已经进入安全期,但还是要好好休息的。” 林招娣却高声说:“休息?我林招娣字典里就没有休息两个字,我林招娣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未来是我的时代!” 沈副总听了,满眼都是欣赏:“罗璇,虎母无犬女,她不愧是你妈,你不愧是她女儿!” …… 罗璇让林招娣注意身体,林招娣却拐进市场,熟门熟路地找人打了几斤烧刀子。 林招娣从小身高体壮,又狠又凶,曾经有体校找过来,说她是块练体育的好料。 她是田间地头的好手,她爸妈不想放走这个劳动力,不让她去。林招娣半夜掀了瓦片,往她爸妈床上撒尿,又提著菜刀在院子里瞪著她爸妈磨刀,她爸妈总算鬆了口。 体校有补贴,林招娣在体校里待了好一阵,跟著队友胡混,学会了喝烧刀子。 没多久,林国栋要上学,家里没钱,林招娣的爹妈把她喊回来,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开布作坊的人家,能赚一大笔彩礼。一部分交学费,一部分她自己留著。 弟弟是林招娣一手带大的,林招娣见都没见那个男的,听说对方家里有个工厂,就说愿意。 后来林招娣生了孩子,押货去广州遇到劫匪,自己跑了,孩子死了。男方动手打她,却被她打折了腿。 林招娣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卷了男人的钱和自己爸妈的钱,跑得乾乾净净。 这一跑,就是一辈子。 林招娣她妈后来来信骂她,说她从小自私,只在乎自己好不好,才不在乎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林招娣扫了眼,把信丟了,理都没理。 时至今日,她几乎忘了自己爹妈长什么样,甚至连头一个男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这点喝烧刀子的习惯留了下来,喝普通酒总觉得不够烈。 林招娣提著一塑胶袋白酒回到家,就著豆腐乾,喝了个乾乾净净。 窗户的反光里折射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喝光了,林招娣觉得心头依旧憋闷,又拐去市场里打了酒,谁知这么巧,刚好就遇到夫妻打架,男的把女的按在地下打。 林招娣冷漠地看了一会,看到女人的裤筒子掀开了,里面全是菸头烫的小溃疡,她忽地衝上去,对著男人的后脑就是狠狠一拳。 林招娣得了癌症以后,消瘦得锁骨都凸了出来,一拳下去,男人没什么反应,从女人身上站起来,反手一拳就砸在林招娣脸上,把她砸了个踉蹌。 血腥味从口腔里弥散开,林招娣狠起来,扑上去就把男人往泥里按。男人揪住林招娣的头髮,大骂:“老娘们你挺拽啊!”林招娣已经又是几拳砸在男人脸上,又往他裤襠里狠踹几脚。 女人从泥里爬起来,急忙扑著保护男人,情急之下又一口咬在林招娣的肩膀上。林招娣眼睛肿成了两条缝,鼻血糊了一脸,手指头全磕破了,脑子嗡嗡响,也不知道是怎么把男人女人全打趴下的,总之,最后旁人报了警,三个人一起被送往医院。 发泄完了,林招娣喘著粗气坐在医院冰凉的椅子上。 医院里,男人见到林招娣就躲,林招娣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操,没根的东西。” 女警察高声呵斥:“没完了?” 林招娣不再说话。 女警察嘆了口气,说:“你逞凶斗狠的,人家是两口子,万一你打不过呢?你不就吃亏了?” 林招娣和女警察说:“打架主要打个气势。就算我打不过,就算我心里害怕,我也不怂。我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女警察没再说什么。 林招娣扭头看著窗外。夜色漆黑,窗户倒映著她的脸。两只眼睛燃著火。 一点凉凉的东西落在林招娣脸上。 她抬头看,原来头顶是一根水管。 林招娣伸手抹了把脸。 又揩了下眼角。 医生把女警察叫了过去。 “她。”医生指著远处的林招娣,“她癌症復发,晚期。警察同志,你看著办吧。” 女警察嚇了一跳。 她工作没多久,一下子就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况,重复確认:“看著办是什么意思。” 医生瀏览电脑里就医记录:“林招娣快死了,很快,就这几天的事。” “警察同志,你就別关她了,万一死看守所里,麻烦。” …… 林招娣的旧癌症確实没有復发。 但她得了新的癌症,是上次放化疗射线诱发的。 就在林招娣踌躇满志的时刻,她刚走出鬼门关,又重新绕了回去。 她的视频还在各大首页掛著,无数声名赫赫的集团官號祝贺这位伟大的林女士升任大中华区总负责人,整个行业为她侧目,无数综艺邀约挤满了她的邮箱。 林招娣谁都没和谁说。 她风光无限地接受了升职,办理医院手续,等待手术排期,喝了几斤烧刀子,揍了人。 过了几周,她的身体再也无法胜任大中华区总负责人的强度,终於住进了医院。 手术前后,林招娣始终录製视频,坚持不懈地发布在网上,很快就变成了五十万粉丝的抗癌大网红。 第298章 沈副总的掛机仪式u0026大规模P2P暴雷 沈副总调入省里的公示,和罗璇加入政协的公示,是同一天出来的。 罗桑集团专门为沈副总搞了个小小的“掛机仪式”。 沈副总被下放罗桑厂的这些年,为了了解业务,被逼著学会了使用缝纫机。 很多纺织工人对著缝纫机做了一辈子,临到老了,也该和缝纫机有个体面的告別。 这就是掛机仪式。 掛机仪式这天,他笑著用缝纫机轧了件简单的背心,大家在这件背心上签字,最后裱在相框里,送给他。 在无人看到的时刻,沈副总侧过头,拇指悄悄楷过眼角。 罗璇很神秘地递给他一个信封:“送你的。” “什么……”沈副总打开,竟然是当年他提交给罗璇的辞职信。 “哎呀,哎呀。”沈副总一连说了好几个“哎呀”,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罗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沈,成熟敏感,谨言慎行,以后多保重。” 沈副总喝多了,抓著罗璇的手:“你也一样,以后千万不要犯错啊!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千万別犯错啊!你看看你,哪里像个集团总的样——” 罗璇反手拍开沈副总的手,气到骇笑。 娇姐举起酒杯,眾人都举起酒杯。 (请记住 101 看书网超顺畅,1?1???.???隨时读 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祝你步步高升啊。”人们乱鬨鬨地说。 沈副总摘下眼镜,这下子是真流眼泪了。 不知是谁轻轻哼唱起来。 “乾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 人们大声唱起来。 “明日的酒杯,莫要再装著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与往事乾杯。” …… 歌声飞了很远很远。 “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 “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 林招娣摸了摸头。现在她的头髮又掉光了。 但是没关係。 林招娣正对著手机说: “当年,医生就说我没几天了,准备后事吧,可你猜怎么著——我活到了现在!” “这次,医生又说我活不了几天啦,但我现在还活著!” 林招娣冷笑起来,掷地有声道:“我林招娣从来就没怕过!无论如何,我都不怂,我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 …… 林招娣果然顶著医生判的死刑,强悍地撑到了2017年。 2017年,林招娣的粉丝数量已经破了百万。 2017年春节前,寒潮再次席捲中国的南方大地。浙江、安徽、湖南等地迎来强降雪。 罗璇只好自己费力地开车,在冰天雪地里赶往罗桑县。 她看著四面白茫茫的雪地。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这个瞬间,她忽然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2008年那个雪灾的冬天,仿佛中间近10年的时光未曾流逝过。 只是,大姐、小妹、兰姨、红梅……她们各有各的人生,和她不再共处一车。 百年修得同舟渡。 人生如茫茫白水,只要曾经同舟过,就已经是命运的馈赠。 罗璇这样想著,把车子缓慢地停在路边,给大姐打了个电话。 …… 漫天白雪中,罗璇想起那个明亮的午后。 她和大姐决定涮火锅吃,大姐去市场买肉,而自己去超市买丸子。平平无奇的岔路口,两姐妹挥手分开,就此一別,近十年间,阴差阳错,姐妹两人再也没见过。 她始终记得那条被人晾在窗外的蓝格子床单。明亮的午后,蓝格子床单在风中鼓动,大姐站在床单前,冷淡雪白的一张脸,仿佛要隨著蓝格子床单,飞向那明亮的、湛蓝的天空。 “难怪都说大姐和小妹漂亮。”罗璇失笑。从前耿耿於怀的事,如今想起来,只剩怀念。 电话被罗珏按掉。 罗璇又拨过去,又按掉。 罗璇很无奈地发了消息过去,让大姐注意身体,不要总是加班,等今年的雪停了,姐妹两个一定想办法见一面。 罗珏没有回覆。 直到春节过完了,美国总统川普退出tpp,眼看著外贸又开始波动,罗璇忙得昏天黑地,罗珏才简短地回了她一个字: “好。” 大姐怎么会忙成这样啊?! 罗璇急忙上网查了查p2p的行业动態。 2017年2月23日,银监会正式下发《网络借贷资金存管业务指引》,勒令不合规平台6个月整改期。 罗璇急忙关心大姐:“大姐,你们『金玉』平台没问题的吧?” 罗珏回得很快:“我已经著手处理,计划在三年內清盘。” 罗璇回覆:“清盘好啊,清盘以后做別的方向,就不用这么忙了。钱嘛!赚多少才是多?” 罗珏回了个笑脸。 放下电话,罗璇仔细研究了这阵子相关政策,发现,自从股灾后,国家就始终集中力量整顿金贷监管。 …… 银监会宣布监管后,仿佛按下了什么开关一般,p2p平台开始一个接著一个暴雷。 聪明投、奶瓶儿、早点儿等 8家起源系 p2p平台同时发布通知,称因老板方凡经营不善导致资金链断裂,大部分用户难以提现到帐。 上市p2p“绿能宝”逾期待偿金额6.31亿元,涉及线上投资人1万余人。 “合拍贷”发布暂停运营公告,停止兑付,负责人接受公安机关配合调查。 “妙资金融”清空官网理財產品,逾期待偿金额9亿元,被杭州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酷盈网”逾期待偿金额1.7亿元,涉及投资人近 2万人。 “財路通(豆蔓智投)”逾期待偿金额 3.47亿元,项目逾期率近 99%。 “拉拉財富”逾期待偿金额 2.5亿元。 很多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共享单车押金退不回来了。 还有更多的p2p平台接连暴雷中。 第299章 捲款而逃u0026挤兑潮 这下子,大家都急了。 罗璇嚇得给罗珏打电话,罗珏语气轻鬆:“我们没问题的。” 罗璇这才鬆了口气。 再和赵明德见面的时候,罗璇提了一句:“老赵总,王永昌现在搞的『金玉』p2p平台,究竟是什么情况,您能帮我打听打听吗。” 赵明德忽地变了脸色:“罗总,我奉劝你一句,现在可千万不要碰这东西。不要想著买p2p公司。” “我不碰。”罗璇急忙解释,“我就是关心一下王永昌嘛。虽然他不和我们联繫了,但好在是朋友一场。” 於是赵明德直接打了几个电话,旁敲侧击地哈哈笑著寒暄。 掛了电话,赵明德语气放鬆:“行了,王永昌说,『金玉』没什么问题,说会继续做下去的。” 罗璇鬆了口气:“等他空了,约出来吃饭啊,多久没见过了。” 赵明德忿忿地“哼”了声:“发达了,就忘了穷朋友!那个朗坤也是,赚了钱,发达了,就不和我们这种搞实行业的来往。” 罗璇安慰他:“或许是忙呢。” 赵明德欲言又止。顿了顿,他说:“说起来,你觉不觉得,草原服饰的线下店好像倒闭了很多?” 罗璇皱眉思索。 好像还真是。 “等等。”罗璇脱口而出,“王永昌说的是,金玉平台还要继续做下去?可我大姐说,三年內要清盘啊!” 赵明德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 “所以,朗坤他究竟——”赵明德的脸色白了,“他的钱投给王永昌,他见到回头钱了吗?” 罗璇脸色大变。 想来想去,罗璇想起一个人。 evelyn,德州扑克的局头,朗坤的情人。 …… 罗璇找了evelyn,要求她帮忙递个话,私下见朗坤。 evelyn动作很快。 几个小时以后,罗璇见到了朗坤,发现他面容憔悴,白髮丛生。 一见面,朗坤立刻问:“是有什么消息吗?” 罗璇不含糊,直接告诉朗坤:“罗珏和王永昌有分歧。我姐是要清盘退款的,可王永昌说要继续做下去,我怀疑王永昌有別的心思,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帮你联繫我姐,你听她的安排,把王永昌架空,然后把自己的钱撤出来。” 朗坤脸色大变。 罗璇说:“无论什么方法,先控制住王永昌。” 朗坤急忙打电话给罗珏,可罗珏的手机始终占线。罗璇和赵明德也加入打电话的阵营。 终於,罗珏的电话接通了。 朗坤听著听著,浑身发软,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 “王永昌跑了。”他喃喃道。 噼啪一声,窗外忽然响起炸雷。 …… 颱风来了。 倾盆大雨,天色暗沉。麵筋粗的白色雨线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又匯聚成一股一股的小水流。 雨刷徒劳地摆动著,罗璇抓著车的方向盘,睁大双眼,试图看清楚眼前的路。罗琦坐在副驾上,一霎不霎地帮罗璇看后视镜。 车子沿著罗桑河,一路疾驰。 王永昌非法转移25亿往海外,卷了“金玉”的集资款,跑了。 消息迅速传开,一片譁然。 “金玉”平颱风头正劲的时候,王永昌高调出镜,被称为“p2p教父”。 可他跑了。 一瞬间,这条新闻冲爆各大门户网站,全国上下都在报导此事。无数人涌了上来,爭先恐后地要求“金玉”平台兑付。 “金玉”无可奈何地迎来挤兑潮。 没多久,人潮衝垮了罗珏的公司,“金玉”平台发布清盘公告,表示会在18个月內,分期偿还用户本金。 车子疾驰著,河水愤怒地响。 罗桑河水涨得很高,咆哮著,嘶鸣著,试图衝上河堤。 罗琦忽然笑了。 “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和老郑还没结婚的时候,你以为我炒房拿了老郑的钱。” 罗璇死死握著方向盘:“嗯。” “还记得我当年怎么问你的吗?” “忘了。”罗璇用力踩著油门。 车子持续加速。 罗琦笑著说:“我问你,若是我真的拿了老郑的钱,你准备怎么谴责我?” 罗璇把油门踩到底,心不在焉地说:“我说什么了。” 罗琦看著前方。 “你说,你会替我找理由,认为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罗琦轻轻说,“因为我是你妹妹,亲妹妹。” 毫不起眼的车子如离弦的箭一般,在瓢泼大雨中直行。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雷电隆隆,闪电穿梭於云层之中。 罗璇没有再说话。 她注视著前方,用力攥紧方向盘。 …… 见到罗珏的时候,她已经浑身湿透了,面色苍白,但表情还算平静。 罗璇没有废话,直接说:“大姐,我们走。” “走。”罗珏轻声问,“我能走去哪里?” “回家。回罗桑县。” “我要担责的。”罗珏轻轻说,“我不能走。” “你凭什么不能走?”罗璇说,“是王永昌卷了款跑路,错的是他,不是你。大姐,我知道你已经尽最大的努力。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宗先生的错,是王永昌的错,凭什么要你担责?为什么要你担责?这世界难道没有公平了吗?” 罗珏弯弯嘴唇,微微笑起来。 罗璇加重语气:“大姐,你是有苦衷的。你可是我亲姐姐!现在这种情况,外面那些人——我们回家。” “二妹。”罗珏安静地看著她。许久以后,她才嘆了口气,“你这样子,会吃亏的。” 罗璇不再废话,把帽子丟给罗珏,举起大黑伞,揽住她的肩膀。 因为颱风,因为暴雨,昔日园区外堵满的激动人群,今天只有寥寥几个。罗璇冷静地换了个方向,推著罗珏,翻了后墙,把她送上车。 第300章 我的选择?谁的选择? 颱风掀翻了远处的棚顶,噼啪作响。 树杈被风折断,旋转著砸上车前玻璃。 罗璇一言不发地开著车。 大姐坐在车的后座。她瘦成了薄薄一片,睡著了。 透过后视镜,罗璇瞟了一眼,看到大姐雪白的脸上淡淡的青色血管。 小妹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大姐身上。 “大姐累坏了。”罗璇小声说。 “姐。”小妹也小声说,“大姐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 “罗桑集团董事长。”小妹悄声说,“你肯定是没法再当了。现在网上到处都在说你和大姐的关係,说你也是老赖。出於政治因素,赵书记肯定要换了你。” “不当就不当。钱吶,挣多少才是多?”罗璇已经想得很清楚,“我不像你和大姐,我没那么多志气,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说实话,小妹,我只要上班下班看电视,一个月赚6000块,做个平静的小白领,也很知足。” 小妹轻轻微笑起来。 “至少我们又在一起了。”小妹感嘆,“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 “是啊。快十年了。”罗璇说。 …… 到了罗桑县,下了车,罗珏眯起眼睛。 “变化这么大。”她悵然。 “大姐,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小妹说。 “以后不忙了,可以常回来。”罗璇把毛巾递过去,“大姐,你先擦一下,等回房再洗澡。” 进了房间,罗珏惊呼:“你居然还住这里?” 罗璇这才想起来。她此前在罗桑县租的三居室,本想著三姐妹一人一间,可小妹不回来,大姐也不回来,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在住。住久了,房东问她想不想买,刚好价格合適,罗璇就买下了。 罗珏还在感嘆:“就连装修都没换。” 罗璇赧然:“我太忙了,而且我对生活品质要求不算高,就一直凑合著住下去了。一不小心,就住了这么多年。” 罗琦已经从后备箱里把丸子青菜和肉都搬上来。 “涮火锅吧!”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 火锅咕嘟咕嘟地煮,如同愤怒的罗桑河水。 粉色的肉片跃入水中,沸腾的水陷入寧静。 …… 手机铃声骤然划破寧静。 罗珏拿起手机看了看,关了声音,把手机丟在一旁。 手机不住地震动。 她看也没看。 罗璇和罗琦也恍若未察,姐妹吃著、聊著。 颱风肆虐,窗子噼啪作响。 小小的房间里,一派祥和温馨。 …… 三姐妹在厨房里刷过碗,回到房间里。 罗琦轻轻掏出一个红色的本子,放在罗珏面前。 “这是什么。”罗珏低下头。 罗璇轻声说:“护照。” 她掏出一张机票,摆在桌面上。 “大姐,出去躲躲风头吧。” …… 手机不住地震动。嗡嗡,嗡嗡,嗡嗡。 罗珏垂眼看著这本护照。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弯了弯唇。 “我本意並非如此。”她轻声说,“我只是运气不大好。” 罗珏抬起头。 罗璇把罗珏的手按在护照上。 “大姐,这才是人生。运气不好,才是真实的人生。”罗璇毋庸置疑地说。 几秒钟后,罗琦伸出手,按住罗璇的手。 三只手交叠。 “我们是亲姐妹。”罗璇看著罗珏,“大姐,你是有苦衷的。” 罗珏微笑著摇头。 “我没什么苦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 罗璇缓慢地摇头。 “不,大姐。”她艰难地说,“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以为我们有选择。我们以为,这些选择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可是……大部分时候,我们別无选择。” 罗珏沉静地说:“或许这是藉口。” 罗璇说:“大姐,宗先生和王永昌都跑了,只有你被留在这里,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过是螻蚁,而这一切,是人上人的一场游戏。权力的游戏。” 罗珏看著罗璇。 “如果我没有强迫於你,而你依旧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这就是我运用权力之时。”罗珏说,“我知道这句话。” 罗璇挠挠头:“大姐你是状元。” “可这句话只是道理。这句话没有意义。”罗珏轻轻嘆了口气,“无论是谁的错,错就是错。问题发生了,问题就要被解决。” “不是这样的。”罗璇说,“这不过是一场权力的游戏,但你可以选择入局还是不入局。大姐,如果你太在乎这场游戏的是非对错,你就永远都不会自由,其实人活著不需要这些东西。都是泡沫罢了。大姐,我们需要的只是衣食住行,仅此而已。” 罗珏嘆息:“衣食住行,衣排首位。所以你做衣服——都说你笨,说你憨,可没想到,你才是最通透的。” 罗璇说:“大姐,我们本不需要那么多。你们聪明人,不过自討苦吃。” 手机依旧响著。嗡嗡嗡,无端使人心烦。 罗璇的手机也骤然响起来。然后是罗琦的手机。 两个人都没有理会。 罗珏看著护照和机票,又看了看窗外。 “你们看。”她忽然说,“天放晴了。” 第301章 大姐,远走高飞吧 暴雨过后,颱风过境,乌云消散,雨过天晴。 阳光忽然从云层中透出来。千丝万缕的阳光,衬得蓝天澄澈非常,明亮如洗。 “雨过天晴了啊。”罗璇喃喃说。 手机依旧不断振动著。嗡嗡嗡。嗡嗡嗡。 罗璇示意罗琦出去接电话。 罗琦点点头,看了眼大姐,避著她,出去接听。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罗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进来,“我没见过她。” 罗璇看了眼大姐。 罗珏安然地坐著,神情寧静、 护照正摆在桌面,火红。不远处的阳台,透明的、蓝色的天空。 罗琦压低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来:“我没参与大姐的任何投资。上次见面?大概是十年前了。大姐和家里关係不好……” 罗璇站在阳台上,看向外面。 罗珏走出来,站在罗璇身边,罗璇反手关上阳台门,把罗琦的声音隔开。 罗珏看向湛蓝的天空。她的脸上有些嚮往。 “大姐,你是凤凰。”罗璇也看著遥远的天空,“我从小就知道,你是要飞出去的。” 罗珏微笑。 微风吹过,有黄色的蝴蝶飞过来,一只,两只,三只…… 罗璇奇道:“大姐,这些黄蝴蝶被你吸引。” 罗珏抬头看著翩翩黄蝴蝶。 有人在大力抖床单,传来噼啪的布料的响声。 罗璇垂眼,循著声音来的方向看下去。 一张美丽的蓝色格子床单刚刚被搭在外面的架子上。美丽的蓝色,和天空没什么区別。 是这张床单! “大姐,你还记得这张床单吗”罗璇指著床单,有些惊喜。 明亮的午后,阳光洒在蓝格子床单上。 罗珏竟然说:“我当然记得。” 罗璇笑起来:“大姐,你敷衍我,你才不记得。你不晓得,那一天,你多美丽。” 罗珏却说:“是我们当年在罗桑县,分头去买肉和丸子的那一天。你说,我站在这蓝格子床单前,飘飘忽忽,几乎要飞出去。” 罗璇有些惊讶:“这你都记得。” 罗珏抿嘴笑:“毕竟,我这一生,都想要飞出去。” “大姐,在哪里活不是活。人从生到死,只有我自己,怎么活,都是我过每一天。” 安静了一会,罗珏摇头。 她悠悠道:“你总说,让我换个活法,可换个活法,我还是我吗?我不就死了吗?” 罗璇说:“人活著没有那么多意义。活著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那是你,不是我。”罗珏说,“我想真正地活著。我不想死去。” 罗璇嘆气:“你总是追求那些意义,那些价值——那些虚的东西——可是,活著,就是过好每一天,就是看一朵怎么开,看河水怎么流。看四季轮迴,看六时交替。” 罗珏微微摇头。 “遵从自己的本心,才是真正的活著。”她对著罗璇嫣然一笑,“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就是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么罗珏就真的死去了。” 罗璇不赞同地摇头:“过刚易折。人生如夜里行船,我们只能顺势而为。” 罗珏温和地说:“对於刚直的人而言,折断反而是快乐的。因为她打断了必须顺势於命运的宿命。那么从生到死,她始终坚持她自己,没有弯下腰变成另一个人。” “你们聪明人总是自討苦吃。” “討苦吃,是仅属於聪明人的自由。” 姐妹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们始终是不一样的人。”罗珏总结,“所以我们有相同的基因血肉,却有不一样的人生。” 罗璇点点头:“但幸运的是,我们都是自洽的。” 罗珏也点了点头。 她看向遥远的天空,轻声说:“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阳台的门被大力拉开,小妹抬脚走进来。 罗璇回过头:“小妹,你看——” 罗琦的目光却看向罗璇身后。 她面色骤变,扑了上来。 …… 罗珏和家人吃过饭,平静地翻过阳台,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时候,她被蓝格子床单挡了一下,弹起来,旋即又跌落下去。 罗璇眼睁睁地看著这一切,看著一个美丽的人像破布娃娃一样,踉踉蹌蹌地,失去了所有的控制而下坠。 半空中,罗珏抱住了头。 是的,她当然不想死,或许她以为是自己选择了死亡,可这真是她发自內心的选择吗? (如果我没有强迫於你——) 罗璇注视著自己伸出的手。 (而你依旧选择了我为你预设的道路——) 一声巨响。 血蓬溅出来,渐渐湮没了蓝格子床单。 (这就是我运用权力之时。) 蓝格子床单消失了,罗珏的身体也消失了。红色是刚直的、尖锐的、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一簇黄色蝴蝶猛地飞起来,遮天蔽日,飞向高远的、湛蓝的天空。 第302章 谁创造的歷史u0026百川东到海 2018年,王永昌被引渡抓捕回国。 这天,是一个碧蓝如洗的大晴天。 罗璇是手机上看到这则新闻的。 罗桑集团赞助的农民工隨迁子女学校的校舍正式投入使用,她作为罗桑集团的董事长,亲自参加校舍落成仪式,並要跟著孩子们听开学第一课。 出事18个月后,“金玉”平台並没有如约兑付投资人的本金。中国警方以涉嫌集资诈骗、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起诉王永昌。 宗先生彻底破產,在美国因为违反商业法而鋃鐺入狱。 罗珏自杀身亡。或许是警方的处理比较有人情味,或许是上面有人打过招呼,总之,罗珏没有承担法律责任,那么作为她的亲妹妹,罗璇身上的政治污点也自然不復存在, 因此,罗璇依旧能够主持罗桑集团的大局。 走进窗明几净的学校,罗璇对著“玉全小学”几个字,发了一会呆。 “『中国网贷教父王永昌』的覆灭,是整个p2p行业野蛮坍塌的缩影……”罗璇匆匆扫完新闻,按熄了手机。 教室里,学生正在念: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罗璇抬起头,看著黑板。 黑板上写著课名: 《阿房宫赋》 老师举著书本,站在讲台上,而台下的学生齐声朗诵,面容天真。 或许他们还没到懂得《阿房宫赋》的年纪。但或许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罗璇想起,在很小的时候,自己也生搬硬套地背下这篇赋,当时她没有任何感觉,可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人到中年,经歷了生老病死,她忽然听到了语文教育的、跨越数十年的迴响。 忽然懂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 如果她依旧听不懂——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罗璇环顾四周。这些农民工的孩子们,像一棵棵嫩绿的枝苗。他们的父母建设了中国的城市,而他们,正囫圇地朗诵著、背诵著: “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復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復哀后人矣。” …… 2019年9月18日,美国对欧盟征加关税导致贸易摩擦,中国股市大涨。 这天正是纪念九一八事变的88周年。上午九点十八分,满城防空警报呜呜响起,a股集合竞价高开,股票软体满屏飘红,炒股论坛“雪球”一片热火朝天。警报高亢,车辆齐鸣,在盘旋往復的尖锐呼啸中,罗璇站在医院里,听著医生给林招娣判了死刑。 白布展开,从头到脚覆盖住林招娣的身体。罗璇恍然: 她的母亲,去世了。 …… 罗桑县已经完成了“县改区”改革,罗桑厂也已经確定好搬迁日期,即將从罗桑县,搬至临市的纺织交易园內。 如今,罗桑厂的机器已经全部打包拉走,如今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厂房。 罗桑县政府计划將厂房改造成一座纺织博物馆。 罗桑厂后门已经不再有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拉料拉货的车,前门的小广场上,也没了热闹喧囂的日结工市场,终於有了整洁的样子,从昔日灰扑扑的製造业重镇“罗桑县”,变成了之河市的高新科技集匯地“罗桑区”。 天气灰扑扑的,下著小雨。工人们撑著伞,三三两两站在罗桑厂门口。 罗桑厂门前的小广场搭起了灵棚。 “沉痛悼念母亲” 娇姐穿著黑衣服,站在灵棚前,正在对罗璇嘆息:“听说她走得很痛苦。” 罗璇垂眼鞠躬,然后递给娇姐几炷香:“她虽然很痛,但始终没有放弃,痛得呻吟了几天几夜,折腾了很久,最后才力竭的。医生说,她能活这么久,完全是一场意志的奇蹟。” “唉,招娣,招娣……”娇姐转身,看著林招娣的黑白照片,“招娣。” 罗璇轻轻说:“她未曾放弃过,因此,虽败犹荣。如今从病痛中解脱了,是一件好事。” 娇姐点头:“是。” 敬过香,娇姐又问罗璇:“招娣走得平和吗?” 罗璇摇头。 “她不停地说,无惧生命坎坷,只恨生不逢时。” 娇姐安静了一会。 “没提到你吗?”她问。 罗璇有点无奈。 “她倒是提了我姐。她直接问我,大姐去世多久了,让我不要瞒著她。我说了,她也点点头,说她早就猜到了。” “至於我自己……她只提了一次。她说,母女之间也是讲缘分的,下辈子希望能做朋友。” 娇姐嘆气:“你別怪你妈。” “我不怪她。她最爱她自己,这很正常,我现在已经完全理解她。”罗璇说,“这么长的日日夜夜,她始终和死亡的阴影同处一室,日夜相对,时时刻刻……就算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我也帮不了她,我也无法理解她的处境,她的恐惧,她的孤独,她的无可奈何。她只有她自己。她是个勇敢的女人。” 娇姐惻然。 “她恐惧吗?” “我听见她关在房间里哭。”罗璇伸手抹了把脸,“她偶尔也会骂。我在门外,听见她问过,为什么要折磨我?我做过什么错事呢?还有,我听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说,好害怕,我好害怕。” 娇姐终於落下眼泪:“她也没表现出来啊。她那么坚强,我以为……我应该多陪陪她的。” “你帮不了她,我也帮不了她。”罗璇说,“没人帮得了她。人这辈子,从生到死,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只有自己。” 娇姐捂住脸。 “但我妈死的时候,並不害怕。”罗璇说,“她害怕了好一阵子,大概一两周吧——然后,忽然就不怕了。” 娇姐抬起脸。 “她一直在唱一首歌。” 半晌后,罗璇慢慢哼唱起来,是一句老家的小调。 “命运茫茫白水,人生散落其中,如夜行船。” 娇姐抽出纸巾擦泪。 眼泪擦乾了,娇姐的神情渐渐释然。 不过因缘际会,不过夜里行船,各自在茫茫白水中前行,最终巧合般地匯入同一条河道,或许並肩同行,但无论亲人,友人,爱人,终將各奔东西。 因为,成功,財富,爱,都不是故事的终点。 故事的终点应该是,所有人,终將匯入同一片死亡的大海。 “——我不怪我妈。我甚至佩服她。她做得没错,人应该最爱自己。”罗璇说,“最一开始,我爸死了。如今,我妈也死了。说来也怪,我当然从小就是怕死的,妈害怕的时候,我也怕得不得了。但如今,我却不怕了。” 她按住自己的心:“因为,我想,只有生与死是確定的,除了生与死,中间的路怎么走,人生的船怎么流,其实只有我们自己。” “你和你妈真像。” “是,我们血脉相连。” 娇姐平静地感慨:“死去活来,从生到死。我们谁都免不了走这一遭,端看是早还是晚。” …… 中午,罗璇招待大家吃饭。 来探望林招娣的,不是罗桑厂的老工人,就是大小工厂主。席上,眾人的话题全都围绕著罗桑厂搬迁。 “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用搬迁来折磨我们啊?”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搬过去,那边的物流方不方便,真的能做下去吗?” “罗桑厂搬走了,我们这些小厂,要么跟著搬迁,要么转行。” 有人抹眼泪:“从小在罗桑厂长大,又在罗桑厂干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竟然要背井离乡,搬去別的地方。” 王婶举著筷子大口夹菜:“算啦,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变化才是常態。月满则亏,兴尽悲来,福祸相依,螺旋上升嘛。” “王婶,你不是去西安旅游了吗?回来了?” “肯定要回来见招娣一面。说起来,西安真不错!我去看了兵马俑,你们猜怎么著,那兵马俑上,有个指纹!” “指纹有什么稀罕。” “那个指纹,是秦朝铸造兵马俑的工人留下来的!一个秦朝小工人!死多少年啦,还能留个这——你们说说,这工人真是青史留名,死而无憾啊。” 眾人议论纷纷。 “说起来,罗桑厂也要改成製造业博物馆了。”有人说,“我们这些工人,也算创造歷史了。” “怎么不算,全世界有多少衣服都是我们轧的,我们本就创造歷史!” “我死前高低得去博物馆里按个指头印儿——” “那我得死你后头,就为了把你指头印擦了,印上我自己的——” “呸!” “喝酒喝酒——” 杯子碰作一处,声音清脆而明快。 第303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 晚上,守夜的都是最亲近的人,除了罗琦以外,还有娇姐和关係王。 小麻雀是晚上赶到的。 娇姐刚好炒了一桌菜,见小麻雀风尘僕僕地赶来,好半天都没敢认:“哎呀,小麻雀!你是小麻雀吧?你已经成大姑娘啦!” 小麻雀给林招娣敬了三柱香,回来坐在饭桌前。 眾人围坐一处吃饭。 娇姐看著小麻雀,一直看著,看的小麻雀有些不自在。 “都这么大了啊。”她眼角泛红,神情复杂。 小麻雀咽下嘴里的菜,说:“当然啦,这么多年,多少事。雪灾,股灾,贸易战,轮著番来。战爭,来来回回不停的,国与国之间,企业与企业之间,没完没了。你们算算,光是股灾都来几次啦?我当然长大了。” 关係王忽地有些感慨:“你短短几句话,十来年波澜壮阔的大事件就这样流过去了。” 小麻雀不以为然:“过去就过去了唄,向前看。” 一桌人都被青春少女小麻雀对时间的挥霍狠狠撞飞。 “哦,青春。”罗璇忍不住说。 “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娇姐问,“你还在广州继续做?考虑回去读书吗?” 小麻雀说:“不读书了。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现在就过得挺好,也不愿意想那么多。” 娇姐看著小麻雀,犹豫地伸手出去,轻轻摸了摸小麻雀的头髮,又犹豫地摸了摸小麻雀的脸。 小麻雀没有躲,有些怜悯地看著娇姐。 娇姐的眼睛看著小麻雀,又似乎透过小麻雀,看向另一个少女。 有的少女是一棵草,富有生命力,茁壮生长;有的少女是一棵竹子,挺拔笔直,身姿簌簌。 “……要是能继续读书就好了。”娇姐轻轻说。 小麻雀夹菜:“我是个平庸的人,能过好平庸的一生就很快乐。我想活到70岁,活到80岁,到那时候,还是个快乐的小老太太,那我这辈子就值了。” 娇姐看了眼林招娣的照片,又仔细地看著小麻雀,最后说:“是。人这辈子,就是和註定死亡的命运搏斗。什么是成功?能平平安安地走完一生就是成功。” 她笑著抹泪,抹了两把,道了声“不好意思”,起身折去屋里,关上了门。 几人看著那扇关上的门。 “唉。小满啊。”罗璇轻声说。 小麻雀低头髮了条消息。 关係王跳出来和稀泥:“好了好了,吃菜吃菜。” 小麻雀的手机响了。 她接了,片刻后,把手机递给罗璇:“找你的。” 罗璇一接,对面是日结大神傅军。 傅军说:“我刚听小麻雀讲你妈妈的事,节哀。” 两人寒暄了几句,罗璇听见对面是呼呼的强劲风声。 “你在哪里啊?”罗璇忍不住问。 “我在山上。”傅军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隨著风声,“我在山上看星星。” “日结大神,眼下是旺季,你的钱赚够了?” “钱吶,挣多少是多啊!”傅军说,“这些事情,怎么能比我躺在野外看星星更重要?” 罗璇想了想,也是。 她感慨:“这么多年波澜壮阔的大事件,其实不过几句话就能讲清楚。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最可贵的,確实是人內心的自由。” 傅军说:“人类漫长的一生微如芥子。百川到海,万物並一,人该追求成功吗?人只追求成功,不觉得虚无吗?” 罗璇傻眼了。傅军以前摆摊卖书,是个文艺青年,可她—— “我听不懂。”她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的意思是。”傅军乾脆地说,“你嘴上说最可贵的是自由,但你们都不自由。你,罗璇,你更不自由。” 罗璇犟了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我没有成为想成为的人,但我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傅军的声音被风吹得几乎变形:“这世上的事,只有发生,没有好坏。” 罗璇还想说什么,信號断了。 又过了几分钟,傅军发了照片过来,是一片群星璀璨的夜空。 但罗璇讲完电话,刚刚那点感慨就烟消云散了。 这张美丽的星空—— 她並没有点开细看。 小麻雀正在和罗璇谈工作:“王厂长问你,有没有开始备2020年春节的货。她想参考一下。” “现在股市回暖,经济回暖,我推测,2020年春节前后,肯定会有一波消费的小阳春。”罗璇说,“所以,我了大价钱备货。” 小麻雀很老练地问:“占用多少现金?” 罗璇比了个“八”:“80%的现金。” 小麻雀嚇了一跳:“你未免投入太大了!万一2020年春节的小阳春没来呢?万一有个什么原因,人们不出门消费呢?万一物流停滯了呢?你们资金链都会出现缺口的。” “你说的这几种因素,同时出现的可能性,近乎没有嘛。”罗璇说,“再说,做生意嘛,偶尔赌一把是正常的。” “你不怕破產啊?” 罗璇挥舞了一下手臂:“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破產边缘挣扎——真正的竞技精神,不是贏,而是不屈的意志。” 眾人鬨笑起来。 “哎,好期待2020年啊。”大家说。 …… 门被敲响。 小麻雀站起来开门:“是我女儿,我老公带不动了,我带一会。” 一桌人齐齐震惊:“小麻雀,你已经生孩子了?” 门外的男子个子不算高,小麻雀牵著一个三岁幼童转身进屋:“是啊,我嫁给王厂长的儿子了,我现在是王厂长的儿媳妇。” 门口的男人很好脾气地对著眾人笑笑:“我去车上等。”他转身离开。 关係王喊他:“过来吃一口吧。” “不用。”男人好脾气地推辞,“我在车里加会班。” “让他去干活吧。”小麻雀掷地有声,“男人嘛,就得有用!” 她牵著小孩走到紧闭的房门前,伸手敲了敲门,喊著:“娇姐,娇姐。” 娇姐拉开门,脸上和头髮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只是眼睛还肿著。 看见小孩,她一怔。 “快出来,看看这是我家小孩。”小麻雀说。 小孩有点胆怯地问了好。 娇姐走出房间:““孩子啊。孩子是希望。” 小麻雀把小孩放在娇姐的膝盖上,娇姐伸出手,轻轻地拢著孩子。 “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罗璇感慨。 “谁说我小孩笨。”小麻雀竖眉,“我小孩聪明得不得了!” “赶紧,表演个节目。”她转头催促小孩。 小孩面露难色,摇摇摆摆地看了看娇姐,回头看了看小麻雀,最后四处看了看桌上的几个人。 童声响起,孩子背了一首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