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变成死鬼之后np》 新寡 六月初九,天气正好。 侯夫人院内的月季花开得灿烂,尤其是靠墙角的一丛,有一朵开得极高,粉白粉白的,压倒下面簇成一团的红月季,一枝独秀。 可惜这样美的花却没什么人来欣赏。 因为侯府的三少爷死了,死在战场上。死讯传来的那天,侯夫人就吩咐她们把院里原来精心养着的花都撤了。有的搬去花房,花房塞不下的,诸如这些月季,则被放在不易被察觉到的角落。 这原本是整个小院中最偏僻的地方,毗邻角门,离得最近的屋子甚至是摆放洒扫用具的。 原本应该没人注意这丛月季,除了福珠。 福珠盯着那枝白里透粉的花发呆,今天是三少爷的头七,三少奶奶是新妇,才嫁进来两年,侯夫人怕她一个人打理不好头七的丧仪,特地遣了她们一群丫鬟嬷嬷去打下手。 她一向是个锯嘴葫芦,什么都闷在肚子里,旁边的丫鬟看着她发呆,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是一丛墙角的月季。几朵花有什么好看的,小丫鬟也不明所以,她耸耸肩,只当是怪人脾气。 嬷嬷很快就来点名,福珠收回视线,半低下头,又变成了那副受气包的模样,小步跟着进了人群。 身边的丫鬟都是被挑来打下手的,三少爷并非侯夫人所出,三少奶奶也没生下一儿半女,这一房眼看着没什么前程,差办得再好又能如何,因此这群姑娘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点不甘不愿,此时聚在一起,肉眼可见的不高兴。 这群人中,只有福珠是自告奋勇来的。 她是个低级的洒扫丫鬟,常被欺负。所有人都当她是被欺负进来的。也没人会关心她贴上三房的理由。 毕竟福珠是出了名的怪人。 - 三少爷的院子叫做寒英堂,寒英即梅花。 因此在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外围种着不少梅树。现如今不是梅花的季节,一眼望去只有青青绿绿的枝叶,个别枝桠间可能坠着两三个青果。 福珠她们站在门口,等着桂嬷嬷与三少奶奶的大丫鬟玉霄寒暄。正堂的帘子阖着,挡住了望穿秋水的视线。 这群来打下手的丫鬟噤声不说话,个别也有好奇打量的,她们东看看西看看。唯独福珠的目光从始至终只落在那张阖住的门帘上。 可能是福珠三番五次的望眼欲穿打动了老天,只见桂嬷嬷与玉霄结束攀谈后,冲她们招招手,嗓音也嘹亮几分:“都过来,跟着玉霄姑娘进去,给少奶奶磕个头。” 没谁不想在主子面前露脸,以前这种好事都是领头的嬷嬷一个人去,丫鬟们只能分点最后的赏银,赏银也中规中矩。这会儿闻言能去见一见三少奶奶,一群年轻姑娘们都收回了视线,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府里几乎都知道,三少奶奶家世不显,舅舅只是个六品小官。若不是两年前府中老太君上山烧香,随行的三少爷偶然对尚且待字闺中的少奶奶一见钟情,这门亲事还成不了呢。时至今日,丫鬟们提起三少爷彼时求娶的事,还兴致勃勃。 据说当时府里上下都反对,三少爷铁了心求娶,侯爷不许,他竟求进了宫。陛下感怀这对小儿女的情谊,下了一道旨意,这门婚事也就此促成。 可惜三少奶奶嫁进来后,一直深居简出,侯爷又一心修道常年不在府中,侯夫人只关注亲儿子对这个儿媳也不冷不热。导致明明身处一府,还多的是没见过三少奶奶一面的人。 说不清这份兴奋是因为能在主子面前露脸还是能见到传闻中的三少奶奶,但起码这群丫鬟的兴致比来时高了不少。 福珠觑着同僚们的神色,手心里的汗沁湿了衣角。三少爷死讯传来后她便一直担心三少奶奶,总怕她为此伤心欲绝。可如今真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了,福珠反而升起了胆怯和紧张。 帘子撩起,玉霄领着她们鱼贯而入。所有人垂着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掀起眼皮,将视线投向榻上。 只见丧服素白如雪,白纱散在软榻上,衬得榻上人如同是用雪堆出来的美人一般。乌黑的发间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朵素洁的白花。随着她抬头,花瓣轻微抖动,仿佛能闻到香气。 她打扮得很干净,全身上下只有耳垂坠着两只绿油油的翡翠坠子。 朴素的装扮没有让她显得憔悴狼狈,反而抬眸间水光流转,似愁还怨。 她只是坐在那里便令所有人升起几分好感。 毕竟这样一位美人,似乎连让她蹙一点眉都是天大的过错。 室内的呼吸声变得更加低微,桂嬷嬷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柔,她俯身行礼:“见过少奶奶。” 身后的丫鬟也好似惊醒,一水行礼。 美人像是强打起精神一般,笑了一下,语气很是不好意思:“劳烦嬷嬷与诸位再跑一趟。” 桂嬷嬷连忙说不敢。 她说起侯夫人记挂少奶奶,言辞恳切,好像真有其事。 陆溪微笑静静听着。 而福珠痴痴地盯着少奶奶的下巴,比起今春,她瘦了不少。彼时侯夫人院中的二等丫鬟因为一点琐事在拿她出气,她跪了小半时辰,那人还在喋喋不休骂她。 少奶奶路过,问清缘由后斥责了那人。她跪在地上站不起来,也是少奶奶伸手将她拉起的。 少奶奶的手很凉,手指又细又软。但那时,她还是健康的,下巴还带点肉。牵起她的那只手也很有力。 可如今呢?素白的衣裙裹住纤细的身躯,福珠怀疑,当她站起身时,缠在腰间的那条丝绦会不会顺势滑落。 陆溪静静地听着眼前的嬷嬷极力渲染着侯夫人对她的心疼。她心中觉得这场景滑稽无比,却又不得不跟着演下去。 忽然,室内像是刮了一阵风。 堂中众人皆无所觉,偏偏陆溪感觉到周遭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凝成实质的东西缠上了她的身体,令她挣扎不得,无法反抗。 那东西挤压着她的胸腔,她呼吸越发沉重,脸上的微笑都无法保持。 玉霄看出她的不对劲,赶忙使了眼色。她打断桂嬷嬷的抒情,“亏得夫人挂念,我们少奶奶也感怀在心,这不,今晨起还在念叨老太君与夫人的仁慈,只恨不能报答长辈的慈爱呢。嬷嬷走这一趟也多有辛苦,我们少奶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略备一些薄礼,还望嬷嬷别嫌弃。” 说着,刚才收到眼色的几个丫鬟便上前派发了赏银。桂嬷嬷那袋子是玉霄递出的,老嬷嬷掂量着沉甸甸的香囊,脸上都要笑出一朵花了。 余下的丫鬟们也没成想这次赏银如此大方,一群人喜上眉梢。 等她们识趣地退出正堂后,陆溪额角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了。内里的衣裳也被汗浸透。 玉霄送走她们,回来时一脸担心。这不是少奶奶第一次犯这种怪病了,自从死讯传来,再到三少爷匆匆下葬。少奶奶这怪病就一直没停过。 几人私下也喊郎中来看过,偏偏脉象无异常,几番折腾下来,郎中只好开了帖清心安神的药。 陆溪嘴巴苍白,说来也怪,这群丫鬟退出去后,她的病症就消失不见了。她摆摆手,“没什么大碍,伺候我更衣吧。” 丫鬟们得了厚赏,干活都有劲了。早上盯着福珠发呆的小丫鬟收好香囊,脸上的笑还没下去,一回头就看到福珠一脸苍白。 她双眼瞪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黑漆漆的瞳仁比往日要大上一圈,小丫鬟心中可怖,怯生生问:“福、福珠,你怎么了?” 福珠恍然被惊醒,她眨眨干涩的眼,咽口唾沫,喃喃道:“看见了……” 小丫鬟不明所以,热呼呼的太阳光照着她,刚才一瞬间的惊惧退潮一般消失。她半是安自己的心,半是埋怨:“怪人一个。” 小丫鬟扭头就走,往人堆那边跑去。 福珠还站在原地。 她看见了一只青白色的手缠上少奶奶的身体,她也看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少奶奶身后凝视她。 准确地说,是瞪视。 为什么? 因为我看得太久了吗? 暖烘烘的太阳没有让福珠感受到一丝温暖,幽冷的触感黏在她背上挣脱不得。 她想撩开帘子再看一眼,却没有那个胆气。 奇怪的大伯哥 傍晚,虞慎下衙后,便匆匆回府。他一身绀色长袍,连换也不换,直奔寒英堂去。 平昌侯府的世子爷身上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冽,一双剑眉少有松开的时候,他常蹙眉,眉心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纹路,放在他身上不仅不丑,反而更添了些许持重。 虞侯膝下的三位公子都是风姿翩翩,容貌出众。若说丈夫虞忱是未开刃的宝剑,那这位大伯哥想必就是见过血的长刀。 陆溪是很不愿见他的。 虞家的一些事,有的她未嫁前便有所耳闻。侯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女,身上还有郡主的爵位。 这位郡主娘娘性子一向要强,自打世子爷虞慎落地,便费尽心机为他筹谋一切。听说在世子八岁时,郡主便为他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与当今的三公主。 本朝没有驸马不入仕的规矩,因此世子虞慎本该迎娶公主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偏偏公主在十五岁那年不知为何染上了怪病,从此断断续续一病不起。 女儿生病多年,圣上却装聋作哑只字不提退婚的事。虞慎也就被耽搁到了如今。 他现年二十有五,房中连个丫鬟都没有。 两年前郡主着急,哭哭啼啼去求了太后,本以为能顺利退婚,谁知道圣上转头赐婚陆溪和虞忱,特许二人可以越过长兄先行成婚,总能给虞家留个后。 或许也是因此,虞慎面对她时,总没有好脸色。 虞慎理理衣冠,恭敬地上了三炷香。透过青烟袅袅,陆溪看着他的侧脸感受到来自他的肃穆又沉痛。 虞家三个兄弟关系不错。 或许那份不满,也有嫌她家世不好配不上他弟弟的因素在。 陆溪垂头自嘲一笑。 大伯哥是个最严肃不过的性子,他秉持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观念,也理所应当觉得娶妻要娶贤。 而她,一来并非父母之命,二来,容貌昳丽,不够端庄,怎样也与贤无关。自然是成了他的眼中钉。 虞慎悼念完弟弟,回头便见陆氏垂着头站在身后。 她还很年轻,嫁人时不过十七岁,如今也才新婚两年,就遇到了丈夫横死。多么可怜。 翡翠耳坠轻轻晃动。 奠堂无端一阵风过,素白的纱裙扬起,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身影,窄窄的腰肢,虞慎两只手便能圈住。 短短七天,消瘦到这样地步。 虞慎心中滋味难言。 心中骤然划过的一抹酸涩不知来源何处,纷乱的情绪也让他理不清,最后这一切都变成了对陆溪的挑剔。 他眉眼一沉,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陆溪低眉顺眼,不应声。 她习惯了这位大伯哥每次面对她时挑剔的模样,也不打算反驳,总归三两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闷不吭声,让虞慎更加酸涩。 他声音依旧冷冷的:“哭哭啼啼,自甘柔弱,将来怎么能担得起三房?” 哪还有什么三房,陆溪心中轻嘲,三少爷都死了,只留我一个寡妇。 她依旧不吭声。以往虞忱在世时,他反而会认认真真反驳一向崇敬的大哥,他说:“泠泠只是看上去柔弱,实际上是最坚韧不过的。大哥不要这样说她。” 在那个人心中,妻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他会亲昵地喊她的小名,会为她挡下风雨。 现如今他死了。以后只能在这个坏嘴巴的家伙手下讨生活了。 也不知到时他会多变本加厉,可劲挑剔自己身上一切看不顺眼的地方。 陆溪心中委屈难言,她低垂着脑袋,只能瞧见世子爷绀青色的衣角和他腰间玉佩,玉佩上威风凛凛的老虎好似在冲着她耀武扬威。 虞慎半天只瞧见她卷翘的睫毛轻轻抖动,然后女子声音闷哑,低低说了一句:“……我会改的。” 鼻子抽动的声音很轻,却逃不过他的耳朵。虞慎心觉不对,又没忍住斥道:“别低着头,抬起来。” 陆溪轻轻应声,随即乖顺抬头。耳垂处两只碧绿翡翠坠子一晃一晃,虞慎刚想开口继续说什么,却发现陆氏一双眼中也有晶莹闪过。 这是,哭了? 刚要脱口的话,又哑在嗓子里,虞慎心中不安,他慌了神,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女子纤细的脖子上。细白的颈似乎一掐就断,也就是在这时,他才恍然自己的态度过于强硬。 陆氏到底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年轻、柔美又脆弱。 虞慎恨铁不成钢,态度强硬也只是为了逼她振作,没真的想把她惹哭。 一向冷惯的世子爷顿时束手无策。 思来想去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生硬地软下语气:“??我并非在苛责你,只是阿忱一走,你以后的日子难免要靠自己一个人,总不能,”一直哭哭啼啼下去。 后半句话到底还是被吞下去了。 他向来不会温言软语,虞慎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瞬间甚至差点直接上手为弟媳拭泪,然而还是犹豫着没伸出手。 他瞟了一眼女子细嫩的脸颊肉,宽大袖子下粗糙的手掌简直在发烫。 若给她蹭红了,岂不会哭得更厉害? 世子爷心思弯弯绕绕,浑然不知陆溪一双眼睛盯了他好久,泪水终究被她憋回去了。 水盈盈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这个大伯哥的窘迫。 陆溪小声反驳:“…我哪有要靠一个人。” “什么?”虞慎愣神,他没听清。 陆溪声音大了一些:“我说,哪里会只能靠我一个人。大哥不是在吗?大哥总不会不管我吧?” 虞慎虽然对她态度很差,就连新婚第二日敬茶时也摆着一张臭脸,害得她担惊受怕好久。 但是,那天他给出的见面礼却是整个虞家最厚的一份。 郡主对她这个儿媳客客气气,却从来没将她放在眼中。虞慎总在挑她刺,但却是为数不多真的接纳她的人。 嘴巴坏一点就坏一点吧,总归靠他养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虞慎心中砰砰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尤其是当他被陆氏孺慕信任的目光所注视时,他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 他轻咳一声,也没说会管或者不会管,就仅仅“嗯”了一下。 这倒是他先前想岔了。阿忱逝世,三房分不了家,到时二弟阿恂与妻子出来单过,而他……可以一直养着陆氏。 虞慎盯着弟媳白皙小巧的下巴,心中静静思索。陆氏身子骨太弱,到时定要让她多补一补。寒英堂偏僻,又建在梅林之中,夏日倒还好,冬日里难免冷清。到时不若迁到芙蕖园,不仅干净通透,还离正院近一些。 世子爷没细想为什么要把弟媳放在离他这个大伯哥近的地方,但他就这样规划着,心情竟好了一点。 陆溪心中发毛,她不知为什么大伯哥突然沉默不语,目光一会儿放在她唇上,一会儿又移到腰间。 他的目光令她不舒服,周围的空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冷寂下来。分明是初夏,却仿佛深秋,凉意裹挟着陆溪,她又感受到了一种恶心感。 鬼压床(上)微h 太阳的余辉照得半边天都是橘红的。外院持续一天的诵经声终于停下,僧人们熙熙攘攘离开。 本朝习俗,头七的祭坛只设到日落,陆溪催促着下人们收拾灵堂。白日里来帮忙的人手都到了该走的时候,桂嬷嬷同她打完招呼,便领着一群小丫鬟们离开了。 在桂嬷嬷转身出去前,队伍里有个圆脸面熟的小姑娘扭头看了一眼陆溪,陆溪没认出来,冲她好脾气笑了笑。 福珠收回担忧的目光,心里忐忑着离开了寒英堂。 陆溪自然没把小插曲放在心上。她心里一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安,接连几日胸闷气短,方才不知道是因为灵堂避光还是别的,同虞慎说话时,她浑身发凉。 玉霄看出来她不对,催促着下人赶紧收拾。等回到屋子里,手中捧着的热茶源源不断传来热度,陆溪才感觉冷意消失了。 犹豫再三,她到底没有跟侍女们说什么。 侍女们虽然发觉她这几日举止奇怪,却只当是她过于悲痛所致,均没放在心上。 - 按照本朝习俗,头七夜里,逝者的亲人们都要早早上床,屋里不能点一根蜡烛。 玉霄知道她的习惯,因此温言哄着:“少奶奶忍过这夜就好了。” 陆溪睡觉不安稳,夜半常常惊醒,醒来时必须要有一盏烛火,她瞧见亮光才能安心再度入睡,若是屋里没灯光,她会害怕。 玉霄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道:“奴婢们都在外间守着,夜里您若是醒了,只管叫人就是。” 陆溪轻哼,她没说好或者不好。那双黝黑的眼睛一直盯着玉霄放下帏帐,剪掉烛光,接着轻手轻脚退出里间。 乌漆嘛黑的夜里什么也瞧不见,她睡不着,胸腔里满是烦躁。屋外的风声、蝉鸣声在她耳朵里尤其响亮,陆溪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直到夜半,才逐渐入睡。 待到她睡熟。 大约一盏茶后,门窗紧闭的室内无端起了一阵风,轻纱所制的床帏被掀起波浪。床上的人却一无所觉,她逐渐沉入梦中,轻易无法醒来。 乌云散去,清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被掀起的床帏一角中,探出一只青白色的手。 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现行。高大、森冷,在月光下他所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泛着青白。 他盯着床上的陆溪,一双眼睛尤其可怖,瞳孔黑得过分,眼白是不正常的少。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虽然正在紧紧抿着嘴唇,但无端让人感觉下一秒他就会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然的獠牙。 好饿。 他的视线落在陆溪身上。 床上的女子挣开侍女为她盖好的被子,衣襟微敞,脸颊泛红,胸腔一起一伏。 锦被上铺着的,乌压压一片的是她的长发,莹润白皙的是她的皮肉。 厉鬼的鼻腔似乎被扑面的香气盈满。 那味道混合着血肉的香味和女子的香气,无时无刻不在勾引早已饥肠辘辘的他。 这是他盯上陆溪的第三天,早在三天前,他飘荡着来到了虞府,浑浑噩噩不知世事。惨死的厉鬼通常会不远万里来到生前血亲的身边,吸食他们的精气、血肉。 可是那天他看到了陆溪,一袭白裙的妇人眼角垂泪、弱柳扶风。不知不觉地,他就跟上了这个女子。 理智告诉他应该跟着的是白日里出现的那个绀衣男子,但厉鬼只要看到他与陆溪站在一起,心中就制止不住地想要撕碎那个人。他要挖掉那个男人的眼睛,揪断他的舌头,他不应该离陆溪那么近,厉鬼想。 今夜现身是一个冲动,她并非自己的血亲,吃她的血肉和精气并没有什么大用。厉鬼意识到这个事实。 虽然他饥肠辘辘,却还是忍不住伸出那只青白冰冷的手,攀上女子的脖颈。 凉意让陆溪在睡梦中都忍不住瑟缩一下。接着她又贴了回去,哼唧着蹭蹭厉鬼的手。 在梦中还要贪凉。 厉鬼垂下眼眸,狭长的睫毛遮盖住那双鬼眼,竟多了点人味。然而他尖利的指甲还停留在陆溪的脖子上摩挲。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撕断她的脖子。 厉鬼还没有想好,陆溪就轻哼一声翻了身,一只腿踢开锦被,伸了出来。 绸裤被蹭到膝弯,一节小腿暴露在空气里。 厉鬼皱眉,下意识抓起她的脚腕,把它塞进被子下面。 “好热,”陆溪闭着眼嘟囔,“别给我盖被子。” 她又把腿蹬出来,绸裤被蹭到大腿处,厉鬼不满,把视线移回到她脸上,却发现她也在皱眉。 青白的手指落在陆溪眉宇间,似乎要为她抚平眉心。睡梦里的人却嫌他烦,晃晃脑袋想要甩开。 丈夫虞忱总是这样,他睡眠少,即便两人差不多同时睡,虞忱也总会在天不亮时醒来。 他没事做,就爱在一边盯着妻子的睡颜,虽不愿吵醒她,却忍不住动手动脚的。 摸一摸她的脸都算是家常便饭,刚成婚不久那会,陆溪时常在夜半被他生生亲醒。湿腻的舌头在她唇上舔来舔去,有时候被他找到机会,伸进她嘴巴里,是真能把她亲到嘴巴发红。 那次她呜呜着醒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被人扰醒后不知轻重还给了虞忱一巴掌,彼时虞忱抱着她一边道歉,一边哄,红掌印在他白皙的侧脸上十分明显,他垂着头,又有些委屈。 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陆溪消了脾气。那次之后,虞忱收敛了不少。 今日还好,他也只是摸摸她的脸,陆溪沉在梦里脑袋混混沌沌,心里思索着丈夫近来在夜间安分不少。 她扬起小脸,嘟着嘴巴,安抚一样亲了亲丈夫的脸颊。 温软湿润的嘴唇在厉鬼脸颊上一触即离,闷哑的声音小声哄他:“你乖一些呀,我好困的。” 鬼压床(中)微h 厉鬼愣住了。 他睫毛很长,低垂时宛如一把蒲扇,黑压压的睫毛配上秀气的五官,即便青白的肤色也没能妨碍他的俊秀。只有在抬起鸦睫时,那一双黑洞洞的眼眸会露出来,这让他端美的脸多了可怖的气息了。 此时他就在用那双黑洞洞的眼注视着陆溪,刚才那个一触即离的吻在他的颊边留下了一丝丝女子的香气,厉鬼的五感本就敏锐,那丝香气简直就要萦绕在他的鼻尖,诱使他贪图更多。 于是厉鬼顺从心意,低下头,冰凉的嘴唇贴在陆溪柔软的脸颊上。 像是某种动物进食似的,先要细致地嗅闻一边,嘴唇一寸一寸蹭过她的脸颊,然后停在她的唇边。 她的嘴巴很软,很嫩,被厉鬼含住时还在嗫嚅试图反抗,但这反抗也很不成样子。新寡的小夫人坠在深梦里,浑然忘记了丈夫去世的事实。 她只记得好久没有和丈夫这样同床共枕,因此,迷迷糊糊间,陆溪纵容了这份亲密。 冰凉的长舌钻进她的嘴里,他依靠着本能行事,温热的口腔包裹着他,连唾液似乎都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 他忍不住索取更多。 若非舌头不够长,厉鬼恨不能顺着她喉口细细舔舐。陆溪吃不住他的舌头,嘴被塞得满满当当,连呜咽声都被厉鬼吞吃入腹。 厉鬼腹腔里那种撕心裂肺的饥饿感奇异地得到了缓解,他吮着她的舌头,汲取着温软和香气,青白色的手也钻进了她的衣摆之下。 黄昏时她站在灵堂,对比起世子爷显得格外纤瘦,额头也只到那位世子的下巴处。从背后看去,根本瞧不见她的身形。整个人在宽大的衣裙下宛如柳枝一样轻盈。 他的手伸进陆溪的衣下,摸到的并不是硌手的骨头,反而是温热且柔软的腹肉。 这软肉令鬼爱不释手,他的手掌很大,轻易就能盖住陆溪的小腹,手指粗糙的茧子摩挲着刮蹭蹭娇嫩的的皮肤,令睡梦中的陆溪忍不住轻颤一下。 厉鬼死在战场上,带着数不尽的怨气,这才能凝结成实体。他体内有阴火,这股阴火顺着口齿渡到了陆溪口中,令她也无端燥热起来。 女子雪面桃腮,连低喘时的吐息都是燥热的。她哼哼着就要往厉鬼冰冷的怀里钻,雪白的藕臂攀住了他,整个人也恨不能全贴在他身上。 衣襟挣扎着全蹭开了,嫩绿的肚兜裹着绵软的乳肉暴露在厉鬼黑黝黝的眼珠里。他离开软嫩的唇舌,低头钻到女子的胸前。 或许是为了筹办亡夫的丧事,本就清瘦的少奶奶更加弱柳扶风,身段纤细得像是云英未嫁的二八少女,浑然不像一个已出嫁两年的新妇。 她未曾生育过,乳肉也不丰满,只是堪堪能被先夫的一只大手握住。虞忱总爱这样,在没人的时候把妻子拉到怀里,一只手顺着衣襟伸进去,又揉又捏。 陆溪的脸红扑扑的,又要骂他又要嗔他。她嫁人前一直住在尼姑庵里清修,哪能知道夫妻闺房之中还有这样多手段。 不止要揉要捏,他还会把陆溪调个个儿,面对面抱怀里,解开她的衣襟,钻在她胸口吃她的乳儿。 有时他还要故意不掀起来肚兜,直接隔着布料吃,口水在乳尖处洇出湿痕,羞得她不敢低头。 厉鬼含住乳尖时,陆溪下意识便往他嘴里送,乳肉就这样裹着香气挤在了他脸上。他吃了两口,舌尖滑过粉红的乳头,冰凉的触感令怀里的女体一阵颤栗。 睡梦中的陆溪轻喘着,她以为是丈夫在吃她的奶,细声细气道:“夫君,轻一点??” 好娇气的小夫人。 厉鬼吃咬得根本不重,他甚至都没有探出尖利的牙齿,他只是用长舌舔弄吮吸着。 若是她正经的夫君,听见妻子在娇滴滴地撒娇,没准真要再轻一点,像是含着豆腐一样吃她的乳儿。 但他又不是她正经的丈夫,冲他喊夫君可没什么用。说不出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越是撒娇,厉鬼就偏要恶劣对她,他牙齿抵住乳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不疼,但又酥又麻。 陆溪哼哼唧唧,她不满意,伸手就要去推开“丈夫”,手伸出来了,却又被他的手掌给攥住了。 厉鬼箍住她的手腕,她反抗不能,鼻尖不满地抽了抽。 厉鬼咬了一口她的鼻尖,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 之后他的动作变得粗暴了一些。 鬼压床(下)h 似乎是为了和她那个“丈夫”区分开,厉鬼探出了他尖利的牙齿。 他扒开女子的绸裤,两条白嫩的大腿便露了出来,绸裤褪下时,腿心还拉出一条银丝。 厉鬼咬住她的腿肉,在她大腿内侧恶狠狠地留下一圈牙印。 他有些坏心眼地想要把这娇气的小寡妇浑身咬遍,等明日白天,侍女来喊她早起,定会惊讶地发现,平日宛如谪仙的少奶奶怎么浑身赤裸着躺在锦被上。 乌油油的头发铺在肩头和胸前,她的皮肤虽然还是跟白玉一样漂亮,但是现在却多了数不清的红牙印。乳尖有,脖颈有,手臂上,肩头上,连腿心都是数不清的红痕。 那侍女定要面红耳赤,捂着嘴巴不敢尖叫。 谁敢想这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在丈夫死了还不到半个月时,就敢把野男人拉进床帏里厮混。 厉鬼一边想,一边又伸舌舔了舔那圈齿痕。许是他刚才咬得用力了,小夫人哼唧着一脚踢在他的肩上。 好凶的性子,他阴狠地想。再敢踹我一脚,我就把你整个活吞了。 他在此前没吃过人,身为孤魂野鬼,他吃的也都是那些怨魂,吃那种东西吃了不知多少年,他便化作了厉鬼。 凝出实体的那一天,忽然福至心灵,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再吃一个人,一个他生前的血亲,这样就能修成鬼王。 他循着气息不远千里来到虞府,却没有在虞府找到那个血亲,反而被这小夫人给迷住了。 白软的皮肉散发幽香,她的唇舌都是那么香甜。若她再不肯乖一点,厉鬼真的会把她拆吃入腹。 他掰开女子的大腿,长舌卷起鲜红的穴肉,一边吮吃,一边试探着伸进更里面的地方。 她人纤瘦,屄却生得肉嘟嘟的,白馒头一样,裹着花核,掩着穴道。厉鬼吃得啧啧作响,冰凉的舌头硬是舔开了肉唇。 一个小缝就颤颤巍巍露出来了,汩汩汁液从这肉缝中淌出来。 她又要叫,用娇滴滴能掐出蜜一样的嗓音喊:“夫君……” 真是骚。厉鬼掰着她绞紧的大腿,面无表情。 不知道她那个死鬼夫君来来回回操了她多少次,才把她操得这样乖,亲她的时候她腻着嗓音喊夫君,舔她小屄时她也要这样腻着嗓音喊夫君。 陆溪半昏睡着浑然不知掐着她大腿舔她屄穴的不是正经夫君,而是不知道哪里招来的孤魂野鬼,她依旧甜腻腻地喘着叫着,半个身子都软成水儿了。 她沉在梦里,回到了未出嫁时在尼姑庵的居所,湿冷的檀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虞忱”也变成了十六七岁时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着倨傲。他冷着一张脸给陆溪舔,抬头的时候红润的嘴角还带着一层晶莹。 他凑过来要亲她,她偏着头躲开。“虞忱”生气了,掐着她下巴,硬是亲了她一口。 她脑袋迷迷蒙蒙,心里计算着自己这时应该多大,算来算去也不过十五六岁。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想着,十五六岁好呀,能比原本更早认识他,是不是能再多厮守两年呢…… 她这样想着,又开始糊涂起来,弄不清这念头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再多厮守两年。她想来想去搞不清,就不想了。她只知道,自己好喜欢这个神情倨傲的小郎君…… 于是陆溪就往他怀里钻,他拍拍她的臀肉,她就乖巧地张开腿。 肉屌抵在屄口,硬邦邦的,胡乱戳着那条小缝,“虞忱”的手掌托着她的腰,缓缓挺进去。 女人低低的喘息声化为实质,青帐后面传来一阵浅浅的吟哦,她一会儿喊夫君,一会儿又连名带姓喊虞忱,语调是说不出的旖旎缱绻。 两条滑腻的大腿缠上厉鬼的腰肢,陆溪小脸滚烫滚烫的,贴在了他毫无生息的胸口。 厉鬼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却又恍然觉得熟悉得不得了。 当今圣上疏于朝政,京城虽然富贵,但京城之外的地方上却精怪横生。他一路上见到过不少淫鬼妖孽,路过某县时,还在山林里看到了一只与农妇媾和的妖狐。 妖狐化作人形,把农妇抵在山石上,他托着女人的屁股,把她整个抱在身前顶撞。彼时厉鬼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现如今却不知道怎么联想到了那日。 陆溪还沉在梦里,她吃了厉鬼的体液不仅吃到了欲火,并且轻易醒不来。 她胳膊勾着他,小脸蹭着他,说不出的亲近和依赖。 厉鬼操弄她的屄穴,理智却清醒着。乌黑无神的瞳孔紧盯着她的脸蛋。 她的脸很小,一只手就能盖住。脖子也是如此,轻易就能被他掐断。 如果真把她当做食物拆吃入肚,可能也不过是几口的量。 他的舌头又舔上了她的颈窝,细腻的香味扑鼻而来。 要把她吃掉吗?趁着她沉溺在情欲中时。厉鬼怜悯地想道。 肉屌滑出了屄穴,龟头抵着饱满的股肉。忽如其来的空虚感令陆溪蹙起来好看的眉毛,两只大腿绞得他更紧了。 厉鬼抱着她瘦削的身躯,一瞬间甚至想把她绞死在自己怀里,再一点一点将血肉吃干净。爱怜、食欲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念诱使着他这样做。 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与她交媾,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念头从何而来。 他还想起了这几日一直流连在她身上的那些眼神,今日一直偷偷盯着她的那个小丫鬟,还有今天傍晚,一直忍不住看她的那个男人。 厉鬼把陆溪抱得更紧了,他又把肉屌塞进温热的穴道里。这一次他顶得用力,冰凉的肉刃一进一退,一次比一次更深。 陆溪滚烫燥热的腹腔奇异地得到了缓解,她的肚子上也深深浅浅被顶起鼓包。肚子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被碾过,她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试图弓起背。 但她整个人都在厉鬼怀里,上半身动弹不得,强烈的刺激又得不到缓解,她叫了一声,没能得到“丈夫”的怜惜,反而那根东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次次都挤压到要命的地方。 眼泪又开始往外溢,陆溪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溃乱。 她恼恨着带给她致命刺激的东西,却又忍不住对着那东西的主人殷勤讨好。 软舌凑过去舔他的嘴唇,好深……好像亲吻…… 丈夫虞忱一向耐心且细致,少有这样粗暴的时刻。她不适应,或者是出于寻求安慰,也可能是真的在讨好他。 总之不管出于任何理由,她的行动讨好到了厉鬼。 他配合着张开嘴,含着她的舌头又亲又咬,尖利的牙齿摩擦着软嫩的红舌,他满足地放过了这个女人。 他想,或许她可以活着。 但他还是会挖掉那些偷看她的眼睛。 尤其是傍晚的那个男人,视线几乎要黏在她的腰上。 他都怀疑,若不是名分阻碍,那个男人会撕开她的丧裙,把她压在灵堂前侵犯。不仅如此,那个男人还要在她腰上留下一串牙印,不管她怎样哭叫。 厉鬼亲吃着她的唇舌,不无怜悯地想道。还好,今夜侵犯你的人是我。而我,会保护你,杀了那些觊觎你的人。 请安路上(二伯哥出场) 陆溪醒的时候天还只是蒙蒙亮,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只勉强能让她看清个大概。 淡青色的床幔挂在钩子上,她盯着发了会儿怔。她记得昨夜睡前玉霄分明放下了帷幔,此时怎么是拉开着的? 是玉霄后来怕她睡不安稳,特地半夜来看她了吗? 陆溪脸上泛起红晕,由衷希望玉霄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昨夜罕见地做了个春梦,梦到在少年时借住的禅房,十六岁的虞忱把她推倒在那张小木床上,床吱吱呀呀地摇,他就那样托着她的屁股掰开穴口,挤压在她身上。 他一改平时的温柔,动作很粗暴。一开始她还能迎合,到后面完全是被掰着腿操干的。她又哭又叫,爽得天灵盖发麻,蹬着腿就要爬走,结果又被握着脚踝拉回去。 虞忱的表情很冷,任凭她怎样求饶,怎样亲他舔他,怎样撒娇都毫不在意。令她不由得想起来初见虞忱的时候。 陆溪对他的印象却是很早就有了。 在更早的五年以前,陆溪还借住在善因寺,整日只能与女尼们的诵经念佛声相伴。善因寺不受外来香火,因已逝的慈宁大长公主曾在此出家,勉强算皇家寺庙,受的都是皇家的供奉。 善因寺在半山腰,山顶则有另一座更出名香火也更旺盛的善祥寺。 当时十六岁的虞忱护送祖母老太君上山礼佛,路过善因寺时,便下马讨了碗水喝。除她之外,善因寺也常有富贵人家的小姐因故来清修,吃斋念佛以保佑父母的。 难得有那样貌美如玉的少年公子,那群小姑娘借机都凑过去偷看他,他就绷着唇,一双星目倨傲地扫了一眼,立即就收回视线。 脸色很冷,不像玉,反而像是冰雕雪砌出来的一样。 陆溪在帘子后面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生怕他目光投来,厉声呵斥她。 这样凶巴巴的郎君,她可不敢招惹。 梦里的虞忱就是这幅凶巴巴的模样,手掌也是冷的,粗糙的手指滑过她的腰腹,宛如被一条冰冷的蛇攀上了一样。 那鳞片刮得她浑身酥麻。 一整个早上,她都忍不住回想昨晚的梦,想多了就忍不住难过,虞忱的遗体运回京城后,是她亲手为他敛容的。 棺椁里那张惨白的脸每晚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连同着他身上那些可怖的血洞。他随军队出征前,两人还曾吵过一架,那时候她也想不到那是最后一面。 陆溪的心抽抽地疼,脸上的红晕也尽数褪去,变成了可怜的苍白。她甚至开始埋怨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做这种不知廉耻的梦。 她哭得太多回了,一开始侍女们会陪着她掉眼泪,到后来,她们总要叹口气再劝她振作起来。 所以陆溪这会儿也只敢藏在床褥之间小声啜泣,直到玉霄过来叫醒她之前,她总是还有时间为亡夫难过。 - 外面下着小雨,玉霄给她披了条挡雨的披风,浑身上下清一色的素,越发衬得陆溪娇柔似水。 玉霄尽力不去看少奶奶微红的眼睛,她只是有些担心,善意地劝解道:“您这是何苦呢?老太君分明传话免了您这个月的请安了。” 陆溪摇摇头:“祖母难得回府里住,也不知哪日就要搬回园子里去了,我们做孙辈的,总要尽一尽孝心。” 平昌侯府老太君今年也已七十有二,她平日不住在侯府,而是住在一街之隔的宜春园。那园子是老太君五十五岁过寿,由贵妃下旨建造给她颐养天年用的。贵妃仙逝后,老太君因思念女儿便常住在园子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侯府与亲人团聚。 虞忱兄弟三个倒是每旬休假会进园子磕头,陆溪却只在大婚后见她不过六七次。 侯爷是个一心修道不管事的,郡主也只在乎亲生的世子爷。她如今新寡,处境上愈发尴尬,为了能过得好点,也只好去讨好老太君。 玉霄心中百转千回,她心思剔透,何尝不知道中间的缘由。只是免不了替少奶奶心酸,这才刚过了头七,就得整理心绪去讨好别人了,哎…… 外头雨下得小,玉霄撑着伞小心翼翼挡着少奶奶。 路过花园时,不知道哪来的一阵邪风,吹得油纸伞往后仰,玉霄一时不察,差点让风把伞卷跑,她使了劲才拿稳,却没注意到陆溪被风雨吹迷了眼。 她的眼睛本来就因为哭过所以略带红肿,雨丝又沾在睫毛上遮住视线,陆溪没看住脚下,一个踩空,竟直直往前跌去。 “呀!”玉霄小声惊呼,没等她伸手去捞,就见拐角处一个人影出现,牢牢地把摔倒的陆溪接住在怀里。 预想中摔得头破血流并没有出现,浅淡的松香气包围住了陆溪。她视线恢复清明,直直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正是虞忱的二哥,侯府的二少爷,虞恒。 修长洁白的手稳稳托住女子柔软的腰肢,虞恒能看见她眼底一瞬间透露出的茫然,像是不理解他怎么会出现。 虞恒含着笑意,没开口。反而是揽着陆溪的腰,将她凌空抱起,还没等她惊呼,便把她放在有屋檐遮挡的长廊下。 玉霄回过神,收拢雨伞,福身行礼:“二少爷。” 陆溪这才回神,也跟着喊道:“二哥。” 虞恒扫了一眼两人的打扮,问:“是要去祖母那里?” “对,”陆溪点点头,“二哥也要去吗?” 虞恒“嗯”了一声,“一同去吧。” 他天生长着一双桃花眼,嘴唇也总是似笑非笑,很轻易就能获得别人的喜欢,陆溪也不例外,起码在这个府中,虞恒是排第二能令她感到亲近的人。 方才的风雨吹湿了陆溪的发丝,墨色的长发蜿蜒贴在她白皙的脸蛋上,像极了不知哪个山中清潭爬出来的妖精。虞恒瞧着,顺手为她拨开了黏在皮肤上的发丝。 他语气很温柔:“下回小心些,下着雨,就多带几个侍女再出门。” 陆溪不反感他的触碰,提起这件事语气也颇亲近:“二哥是知道我的,总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 他们相识很早,比虞忱遇见她更早一点。平昌侯修道在整个京城也是出了名的,这位二少爷则是三个儿子中最像平昌侯的。他虽然没跟侯爷一样束起道士头穿上道袍,但平日里也很爱这些神神鬼鬼的。那时他就有事没事爱往道观或寺庙里跑。 善因寺历史久远,在慈宁大长公主拨款重新修葺前,这座寺庙就小有名气。只因这里潜藏着一副前代的壁画,陆溪的生母在丧夫后曾受住持邀请,来寺里修补壁画。母亲去世后,她也一直借住在寺庙里。 正因如此,她才跟虞恒熟识起来。虞恒对儒释道都有些研究,偶尔也会同她讲一些佛法。 可惜在她与虞忱成婚后,虞恒就去游历西域了,两年来鲜少有回来的时候。不过他是个很少见的好人,对待亲人都很好,连虞忱过世,也是他亲自赶过去扶着灵柩回来的。 虞恒和风细雨,虽然许久没独处,但同她说起话时,还是和曾经一样,三言两语就让她心情好了些许。 她神情轻松了一些,自然逃不过虞恒的注意。她变得比两年前更美了,那时她才十七岁,穿着大红色的嫁衣,站在虞忱身边,粉面桃腮,捧着茶,小声喊他二哥。 他回答的声音干涩又沙哑,硬是从喉腔挤出来了一句应答,接茶的手也是尽力压抑不发抖。 她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苦涩,只是在听到应答后,眼中迸射出欣喜的光芒,下意识转过头与新婚丈夫对视,小夫妻之间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心意相通。 那时候她多美啊,像是被泡在蜜罐子里一样,连发丝都是轻盈的、喜悦的。 两年中他也短暂地回京待过几天,每一次看到她幸福的模样,都会灼伤他的眼。 虞恒余光扫过身侧陆溪红肿的眼眶,心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他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地出现在这里的,虞忱死的那天,他接到消息从百里之外赶去,面对弟弟的尸体,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狂喜。 阴暗的念头吞噬了他整个人,他带着灵柩回到京城,两年不曾正视他的陆溪依然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她哭得撕心裂肺,倒在灵柩旁。 虞恒也垂着眼泪,一脸悲痛,他扶起来陆溪,劝解她,他说不要难过。 又怕接下来会忍不住说,虞忱也没什么好的。 他说,这是个意外。 但是虞忱死不足惜。 他活该,他应得的,他已经先我一步占有你足足两年,他也该去死了。 那时候他抱着陆溪,她哭喊着拼命挣扎,想要扑到灵柩上去。 虞恒怜悯着抱住她,他认识她太早,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刚刚经历丧母之痛,舅舅拼命留她住在家里,她却毅然回到寺庙。女尼们怜惜她,很照顾她。每回他去,那个年长的僧尼都会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扭转了僧尼们的印象,他终于能够接近她,她也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他,喊他虞家哥哥。 她还那样小,稚气未脱,过于年轻。他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等她长大。 但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虞忱见到了她,少年人眼中的惊艳和心动来得太过明目张胆,虞恒忽视不了,他的心也砰砰乱跳,他安慰自己,老三面冷心冷他哪里会…… 可他偏偏就是会!第一面心动,第二面就敢上前磕磕绊绊表白。再之后他跑去找父亲,被父亲揍得半死。 父亲这里行不通,他就干去找陛下。 谁知道陛下真的就应下来,还为此下了圣旨。 虞恒嫉妒虞忱,嫉妒得发狂,午夜梦回他都恨不能自己这个弟弟去死。他真怕自己被嫉妒心引去做下什么事,于是他逃也似的离开了京城。 回想往事,心中无数情绪交杂翻涌,虞恒深深舒了口气。 蜿蜒的长廊总会走完,祖母的居所近在眼前,迈出长廊阶梯时,虞恒贴心地扶了一下陆溪。 外面的雨不知道何时停了,玉霄手中的油纸伞也没了用武之地。日光破开云层洒在陆溪身上,金灿灿的光照射着她头顶寡淡的丧花,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边,格外好看。 虞恒含笑注视着,他想,到底还是来日方长。 过继孩子? 虞恒还有事,磕了个头就走。 屋中只有老太君与郡主婆媳二人在。 老太君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到陆溪来请安,她也没露出诧异的神情,反而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 郡主扫了她一眼,目光凉凉的,没多说什么,只是错身过去向老太君行了一礼:“儿媳院中还有事,就不打扰母亲静养了。” 简直要把不待见陆溪放在明面上了,陆溪垂着头不与她对视。 老太君叹气,摆摆手:“去吧。” 她到底是年纪大了,当初搬进园子里,就是不想再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到这会也没打算当着小辈的面敲打儿媳。 陆溪低眉顺眼坐到她身边。 老太君温热的手握住她,语气十分温柔。 她说:“好孩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陆溪摇摇头:“这都是孙媳的本分。” 才怪。纵使是她都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平昌侯这样的父亲。儿子死在战场,遗体抬回来后只能被仓促下葬。 葬礼一结束,还没等头七呢,平昌侯就拍拍屁股钻回山中道观去了,简直是修道修瞎了心。 郡主一看连做亲爹都这么不靠谱,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替庶子费心费力,索性也全推到陆溪头上去了。 老太君自己则有心无力,孙子可才二十一呀,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呢,棺椁抬回来的当日,她就病倒了。 细数府中三个长辈,只怕也就这位老人对待虞忱还有几分真心。 陆溪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嘲讽,她觉得没趣极了,却还是言不由衷虚情假意地出言宽慰,“孙媳再怎么辛苦那也是应该的,只是唯恐祖母太过伤心,反而伤了身体。” “怎么能不伤心??府中的三个孩子里,我最挂念的就是三郎??”老太君说着说着泪水就又要涌出来,一旁的丫鬟也忍不住垂泪,蓝衣裳的丫鬟劝道,“三少奶奶快别说了,老太君这几日一提到三少爷就要落泪,今早起好不容易才让我们给劝住,再这么哭下去眼睛迟早坏了。” 陆溪也垂泪道:“是孙媳的不是,又惹到祖母的伤心处了。” “哪能怪你,你又何尝不难过,这才新婚没两年就??”老太君拭着泪,语气是说不出的心疼,“按理这话我不该这么早说起,你若埋怨我也该你埋怨,” 陆溪擦泪的手一顿,心道,来了。 她连忙问道:“祖母若有什么话就说吧,您定也是为了我好才说的,我哪里能埋怨您。” 老太君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难为你这样通情达理。” 她的语气很平和温柔,甚至是有些不易察觉的乞求意味在。然而无论她接下来的话多么委婉动听,陆溪的心也犹如坠入冰窟。 老太君说,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不管怎么样,为了三郎百年之后能有人祭拜,你也该趁早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 她心疼自己孙子英年早逝,尚在丧期就忍不住开口劝她。是在担心什么?怕尚且不到双十年华的孙媳铁了心改嫁,没人为孙子守寡吗? 陆溪静静地听着这位老妇人握着她的手说出那些声泪俱下的话。 本朝民风开放,二婚改嫁比比皆是,就连和离都不稀奇,那位慈宁大长公主甚至在先帝朝还干出了休夫这种事。她一生中情人无数,直到晚年出家清修才遣散那些人,一辈子风花雪月享受尊荣。 天家如此,勋贵们也不遑多让。再加上如今世道不好,人口锐减,就连乡野寡妇官府也会鼓励她们再嫁。 在这样的世情下,老太君这些说不上隐秘的试探就变得令人寒心起来。纵然陆溪短时间内并没想过改嫁的事,但这样明晃晃地借机打探,还是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寒英堂的了。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不断,她整个人像是被火烤一样,浑身滚烫。 玉霄来摸她的头,吓了一跳,急匆匆令人却喊郎中。 文珠领了牌子,从侧门出去,正要往平日相熟的药堂去,正巧遇到了世子爷下马。 虞慎认出她是弟媳陆氏的丫鬟,皱着眉让人把她喊过来。 文珠行礼:“见过世子爷。” 虞慎语气不善:“慌慌张张做什么去?你主子怎么了?” 文珠焦急道:“世子爷容禀,我家主子起了高热,奴婢正要去东荣街请郑大夫过来。” 虞慎一听,什么也没说,直接取下自己腰牌令身后的侍从快马过去请大夫。 他身上的披风还没脱掉,就步伐匆匆示意文珠跟上,“你家主子何时起的高热?” 文珠也拿捏不准,又怕他责怪,因此吞吞吐吐,“早上请安回来才起的,兴许是因为昨夜??主子一向要人守着,夜里才睡得安稳,再不济也得要有烛光。昨天是头七,晚上不能有一点光亮,主子估计是夜里着的凉。” 虞慎没再说话,他步履不停,黑着一脸,左拐右拐进了寒英堂,直奔内寝。有胆子大的丫鬟拦了他一下,还被他瞪走了。 屏风后面陈设雅致,三兄弟成年后就分院子单独居住了。以往虞慎也没少踏足过寒英堂的正居室,但弟弟成家后,这还是第一次。 显然有了女主人后,这间居所更平添了几分温馨,女儿家的小物件摆得比比皆是,他尽力不去把视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只把注意力放在轻幔后面的人影上。 那轻幔是玉霄听见外面动静后仓促放下的,虞慎沉声,“起了高热还拉帘子做什么?闷在床里面只会更难受,掀起来。” 玉霄低头,世子爷脸色差得要命,她不敢违抗,上前去小心翼翼拉起了床幔。 带着潮红的小脸就这样映入眼帘。 虞慎垂眸,拿过一旁的半湿毛巾,坐到床边为她擦拭额头的细汗。 玉霄大气不敢喘,她庆幸现在室内就她一个侍候的。她是侯府的婢女,从小府里长大,对待三位少爷也比其余人要熟悉那么一些,所以有些蛛丝马迹从刚来少奶奶身边伺候时她就发现了。 世子爷面冷且稳重,处事虽然雷厉风行,但却鲜少有苛责下人的时候。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出身而看不起谁呢。 玉霄不敢多看。 虞慎小心翼翼擦干净陆氏额头上的细汗,他的心又酸又软,刚才他整个人被冲昏头脑,这才径直来到弟媳的寝居。这会脑子清醒了一点,他抿抿唇,打算出去守着,毕竟于礼不合。 陆溪仿佛知道有人在照顾自己,半迷蒙着抓住了他要收回的袖口。 虞慎整个人僵住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掰开她的手,还是这样等下去,等她自己放开。 狭小的空间里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高热隔着袖口传递到他全身,虞慎想,十个数,如果她不放开,那我再掰开。 十 九 八 七 …… 院中传来一阵声响,侍从拿着他的牌子请来了郑大夫。 虞慎掰开她的手指,逃也似的出了屏风。 争执 郑大夫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夫,他虽然年过花甲,但仍然有一双清亮的眼睛。 这位鹤发苍苍的老大夫曾经供职于太医院,如今虽然退下来了,却依然坐诊在东荣街的医药堂,因他精通千金科,侯府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总爱去请他。 身边为他拎着药箱的高挑女子是他孙女,人都喊她小郑大夫。 小郑大夫进内屋前颇奇怪地扫了眼杵在屋外耳朵通红的虞世子。她抬头看看天,天上乌云密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场雨,完全不像是能把人热到耳朵红透的地步。 屋里郑大夫喊孙女:“绍英。” 小郑大夫脑袋一摇不纠结这些小问题,她回应道:“来了。” 生病的是侯府的少奶奶,小郑大夫对她颇有好感,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更是因为郑绍英所在的医药堂每逢年节总会收到一笔来自侯府的善款,这善款用于医药堂的大夫们在乡野出义诊,而出资人就是这位少奶奶。 因此在为她诊治时,小郑大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她一条一条地把观察到的症状报给祖父,祖孙二人商讨药方时也颇仔细。 第一帖药煎出来时,老郑大夫已经走了。郑绍英则守在一边看着陆溪被灌下药后身体不再高热才放下心。 她认真叮嘱:“玉霄姑娘,这两日切不可再让少奶奶着凉,也不要让她忧思烦心。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应当是骤然气急所致,少奶奶近期本就积郁,心神不宁,一时气血逆乱,方才病倒的。明日我还会再来一趟,为少奶奶调整药方,在这之前,要劳你悉心照顾了。” 玉霄连道不敢,一番折腾下来已经一个半时辰了,老郑大夫年纪大熬不住,已经先走掉了,小郑大夫看着也倦惫了,她正要唤来两个丫鬟为郑绍英拎药箱,却被小郑大夫推拒,“几步路而已,不碍事。几位姐姐还请留步。” 郑绍英背着药箱出了房门,就对上虞世子一双冷冽的星目。 她被吓了一跳,好在虞世子还是客气地喊了一句:“小郑大夫。” 郑绍英也点点头:“见过虞大人。” 虞慎挂职大理寺,平日主要是定罪判刑,常来往牢狱,郑绍英及所供职的灵济堂也常被大理寺请去验伤诊断。因此两人也没少打过交道。 虞慎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小郑大夫刚才说,陆、我那弟媳是骤然被气急才导致的生病?” 郑绍英点头,“少奶奶脉象弦而涩,是气火攻心之象。外加连日郁气淤堵,这才病来如山倒。” 虞慎若有所思。他客气一番,送走郑绍英,又折返回寒英堂。 玉霄见他去而复返也并不意外,只能叹一口气庆幸自己只留了两三个小丫鬟在院里。 纵然如此,她还是隐晦地拦了一拦,“少奶奶服了药睡得更深了,大少爷若有什么事,也得等明日少奶奶醒了再说才是。” 虞慎斜斜睨了她一眼,说得倒是正气凛然:“如今三弟不在,我作为大哥当然要对他的遗孀上心。我进去看她一眼,放下心后就出来。” 玉霄无奈,她也不想得罪世子,只能退了一步,让出门口。 虞慎掸掸衣角的灰,径直进去了。 第二回进弟媳的内室俨然要比第一回来得轻车熟路,他一遍告诉自己要非礼勿视,一边又忍不住留意屋中陈设,似乎连这里的气息都要比别处要香一些。 世子爷的余光悄悄乱瞟,等抬头时却出乎意料地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眸。 陆溪倚靠在软枕上,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轻轻笑了一下。 她脸色远不如昨日,连语气也虚弱无力:“大哥怎么来了?” 虞慎躲开她的目光:“……我听说你病了。” “小郑大夫说你是气急攻心。怎么,如今这府里还有人敢给你气受?” 他带着一贯的淡淡嘲讽语气,陆溪听到后就收起了笑意。放在平时她或许会轻轻柔柔地接过话,但此时尚在病重的她没了任何精力。 “如果大哥来是来说这些的,就请出去吧。” 虞慎皱眉,语气更加生硬,“所以是谁给了你气受?” 陆溪闭眼,“我说了,大哥请出去吧。” “陆氏,”虞慎严厉起来,“你昨日既然说了要我管你,那就不能什么也不跟我说。” 陆溪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兴许真如郑绍英所言,那股子急火还没被彻底消掉,此时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就想干脆破罐子破摔。 “今晨我去给祖母请安时,她和我商量起了过继的事。她说,希望我在族中挑选一个孩子做养子,将来承袭虞忱的香火。” 虞慎不可置信,“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生气?为什么?” 陆溪的眼睛倏然睁开,直直看向虞慎。 他说:“你如今不挑,将来也要挑。再说,过继嗣子这件事,是我向祖母建议的。三弟新丧,按理的确不该这么早催促你,但你也要体谅祖母一片苦心。明日我让小郑大夫把你的脉案改了,别让祖母知道,再寒了她的心。” 刚被那贴药平复了心绪的陆溪只觉得此时腹腔内心火翻涌,她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张口却哑然,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淌下。 她沙哑的嗓音问:“那我呢?” 虞慎仍然不理解:“过继孩子就是为了你啊。你照顾他长大,一来能排遣寂寞,二来将来他靠荫封得个官位,能为你请封个诰命,你的下半辈子就能有个依靠??” “是个不错的打算,听起来真像是在为我好。可是,大哥,”陆溪嘲讽,“我如今才十九岁,现在就考虑后半辈子,未免太早了。” 虞慎读懂了她的未尽之意,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你想改嫁?” “我不能吗?”陆溪轻声问,“这世道二婚的比比皆是,再不济,我也能削了发出家重回庙里,何苦非得去养一个没关系的小孩呢?” 虞慎的怒气压不住了,“那是虞家的孩子,虞忱的血脉,怎么是没关系?我弟弟尸骨未凉,你就敢在这说什么改嫁,陆氏,你是何居心。” “尸骨未凉,呵,原来你们虞家人也知道他尸骨未凉啊。昨日头七,焉不知侯爷何在,夫人又何在呢?他们又是何居心?” 她的语气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十足讽刺。 提起这对夫妻,虞慎也头痛,他自知没理,气势不自觉弱了三分。 虞慎深吸一口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虞忱英年早逝,父亲母亲自然也悲痛万分。也正因此,我们才实在不忍心看他百年后无人祭祀。” 他示弱了,陆溪却不理,依旧讽刺道:“真好笑??你们不在意虞忱本人,却在意他死后有没有香火祭祀。” 她盯着床架上挂着的玉葫芦,长长的流苏坠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那是虞忱亲自画的图样找工匠雕的,玉葫芦寓意着遇福禄,他希望她一生顺遂福禄安康。 可是,送她玉葫芦的人已经死了,她还要一个人这样生存下去。 陆溪厌倦了和虞慎说着这些无用的话,干脆道:“若大哥真在意什么香火,我陆溪可以在此立誓,我在一日,就会祭祀他一日。我若身死,那就一起无人祭祀。” 虞慎不知道该拿这个固执的女人怎么办,明明收养嗣子是对她好。京城的高门,除了皇子王孙又有哪个能富贵得过侯府?她不管改嫁进哪家,都绝不会再有侯府这样的富贵日子。 再说,待到侯爷百年之后,他承袭爵位,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她。究竟是为什么,让她这样反感这种安排。 他闭上眼睛,顺气,“所以,你是铁了心要改嫁不可?” 陆溪回答:“不是。起码十年内,我不会改嫁。” 她的心是肉做的,怎么可能这么快忘掉虞忱。但她也不是彻底的情种,终究还是不想为了亡夫埋葬后半生。 陆溪擦擦脸上半干的眼泪。她一通气撒出来后,心情反而轻松了很多,连带身体也仿佛不那么沉重了一般。 虞慎和她相反,吵得急赤白脸,胸腔起伏,一看就是气没顺下来。 他仍然固执地觉得自己是在为陆溪好,是陆溪不领情。 但他也不愿再吵下去,以免那张嘴再说出什么让他气血上涌的话。 最后虞慎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骂她,“不识好歹。”就转身出去了。 夜探 福珠今夜不当值。 下值前,同院的绿玉还在继续说服她跟自己换班。实际上如果福珠好心应下,替绿玉当完今夜的值后,绿玉也不会替福珠当她的值的,等到时候她只会笑嘻嘻地搪塞,说自己有事,记着这回,下回再替回去。 然后拖着拖着,下回成了下下回。都是同一个院子的洒扫丫鬟,仿佛每个人都比福珠要“忙”,她们总是临时有事。 换做是别人,早就撕破脸指着绿玉的鼻子狠狠骂一通了。 只是福珠脾气好,习惯了,从不和她计较。 可不知怎么了,这个一贯透着不精明气的小丫头今夜不知道哪开了窍,她嘴笨,任凭绿玉在那花言巧语,她的回应也只是闷着,等绿玉一番话说完了,才吐出来个“不行”。 福珠自顾自脱下身前的罩衣,摆好工具,然后就下值走了。 给绿玉气的半死。但她也不敢大声吵嚷,唯恐把嬷嬷吵了过来。 福珠没有回下人房,她穿过后堂径直往一条小道方向走去。 衣服底下的珠串隔着里衣在发烫,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世子爷风风火火派人去请郎中的事下午就传遍了后院,整个丧期忙得脚不沾地的少奶奶倒下了,有人惋惜她命苦,也有人暗中嘲笑,更多的是当个聊天的话柄。 福珠抿抿嘴,她脚步加快了一点。 是那只鬼干的。 她无比确信。 她九岁被舅舅卖进府里,在此之前一直跟她娘讨生活。她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神婆,大到驱邪做法事,小到家畜生产,她娘什么都能干。 脖子上的珠串是福珠匆匆从包袱底下翻出来的,那是很旧的木头珠子,斑驳黯淡,一看就不值什么钱。侯府的丫鬟,即便是不入流的洒扫丫鬟,一个月的月例银子都够买几十串这样的珠子了,所以这串珠至今安然无恙地在福珠这里。 福珠走在小径上,心里惴惴不安,手攥着袖口布料,没一会儿手汗就浸湿了那一小片。 她天生命轻,儿时就撞过鬼,当时被吓得哇哇乱哭,差点死掉。她娘王神婆就给她改名叫福珠,长大了好说歹说也不许她继承自己,因而福珠对驱邪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她知道,那只鬼如果再纠缠着少奶奶,迟早会害死少奶奶的。 寒英堂院墙外冷风簌簌,院门早就关上,福珠蹬着院墙,扒住墙里探出的一杆树枝,废了吃奶的劲儿才翻在院墙上。 正堂灯火幽幽,看样子主人已经睡下。院中偶尔会有几个丫鬟来来去去,小厨房煨着药汤,玉霄在一旁守着,头一点一点的,遵从小郑大夫的嘱咐,等到夜半还要叫醒少奶奶一回,再喂她吃一贴,这活给别人她不放心。 小厨房设在东厢耳房,平时只用来烧水,隔三差五才会开小灶,玉霄让人敞开门,正好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正堂的状况。 福珠躲在树后小心翼翼蹑手蹑脚靠近了正堂。她手脚轻,儿时在山上爬上爬下,灵敏得很。正巧趁着玉霄一个低头打盹的功夫蹿上了台阶,福珠就悄无声息摸进了正堂。 进门的一刹那,胸前的珠串更烫了。 森森寒气几乎扑面而来。 福珠不敢有所动作。 屋内的纱帘无风自动,轻盈地拂过她的脸。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向室内移动。 纱帘飞扬得更高了,似乎要缠住福珠的脚步。珠帘也噼里啪啦地响,明晃晃地展露出对来者的不欢迎。 室内危险涌动,床上的人却酣然入睡。 福珠屏住呼吸,绕过屏风,慢慢靠近雕花木床。她胆子一向不大,今夜敢摸黑进来寒英堂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她的胆子已经耗了一半,心里也止不住地默默期许今夜平安无事发生。 好在目前为止除却无风自动的纱帘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福珠单膝跪在床旁,从怀中摸出珠串,这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之一,整条珠串只有三枚珠子是正经的实心木珠,据说是用王神婆在山上偶然发现的雷击木制成的,三颗珠子留下给天生命轻的女儿压命辟邪,剩余木料被王神婆转手卖了,留下的钱买了牲畜。 王神婆一直觉得是自己干的阴活太多,才导致女儿命格艰难。捡到雷击木的那年,她已经打算好不再当神婆了,她家倒是有一二亩薄田,再加上买的牲畜,足够娘俩生活。 偏偏第二年,王神婆就横死了。田产牲畜被娘家人霸占,连女儿也被卖身成了奴婢。 福珠摸了摸珠子,心道,少奶奶是个好人,虽说在她眼里只是一件小事,但她到底帮了我,我不忍心瞧见她被恶鬼害死,你可一定要护住她啊。 口中默默念叨着,她心中一横,摘下一颗珠子,摸向雕花木床的柱脚,富贵人家女眷的床都是由最顶级工匠打造的,这种木床的底部柱脚常常有个微微凹下去的小孔洞,把珠子塞进去,一般很少会有人发现。 这还是郡主年初时叫她们去打扫内室,福珠跪在床边擦地砖时发现的。 福珠摸索着把雷击木珠塞进去,心中可算是松下一口气。 “你放了什么?” 温润好听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福珠登时汗毛直竖。 恶鬼?! 他好整以暇看着面前的丫鬟。 福珠僵硬地转过头,在看清那恶鬼面孔时,瞳孔缩小。 原来如此… 连日来的疑问有了解答,为什么少奶奶会被恶鬼缠上,为什么偏偏是在三少爷逝世后…… 福珠目光死死盯着他那张苍白的不像活人的脸。 她咬紧牙关。 虞忱觉得好没趣,他又问了一遍,“你放了什么?” 福珠手心里还握着仅剩的两颗雷击木珠串,她镇定下来,反问道,“你是想要害死少奶奶吗?” 披着俊秀公子外皮的恶鬼歪歪头,像是在思考福珠话中意味,然后他露出一个笑容,森森白牙看人骨寒,他说,“是呀。” 我就是想害死她。 陆溪躺在床上,胸腔一起一伏。 她沉溺在静谧的梦境之中,对床边一人一鬼的对立无知无觉。 虞忱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熟睡的面庞,心中的恶意不断膨胀,倏然通红的双眼也昭示着他的恶念。 果然没错。 娘说过,无论这个人生前再怎么良善,只要死后化作厉鬼,便只有害人的心。更有传说,说这些厉鬼会在头七夜回魂向亲人索命,而头七夜的那些习俗,诸如不许点灯,太阳落山前早早回屋等,也都是为了让厉鬼不要找到他们。 福珠手心出汗了。 虞忱耐心告罄,他能感觉到面前的丫鬟塞进去的东西能够克制自己,她身上也带着足够保命的东西。 但,也仅此而已。 . 夜半,陆溪又起了高热。 她坠入深梦,又回到了善因寺后山的小桃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漫山遍野粉扑扑的花连接着霞光,仿佛是仙子身上的一条披帛,又好像是女儿家含羞的脸颊。 这年她十六岁,刚与平昌侯的三公子订下婚约。舅舅要她下山回家备嫁,她不肯,母亲的灵位供奉在善因寺,嫁人后便不能长久侍奉在母亲灵位前,她想要趁这时候多伴母亲一段时日。 她不下山,虞忱便常常来山上找她。 有时候带着哪里寻来的孤本,有时候则带一点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 陆溪少时母女俩拮据,大了一点后又丧母,几乎没怎么玩过这些小玩意。每次虞忱来她虽然面上冷淡,实则心里都很高兴。 这天,他又来了。 住持尼姑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连忙赶着这对少男少女去后山约会。 陆溪红着一张脸,跟在虞忱身旁。 面冷又倨傲的虞小郎君也少见地露出笑颜,牵过未婚妻的小手,便拉着她去了后山。 说是后山,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山坡。 山坡上连片的桃花把一对小情人遮得严实,陆溪的手被虞忱握在手心,一点不敢乱动。 她脸上滚烫,尽力扯开话题,“再过三个月,这些树就要结果子了。吃不完的桃子会被大师傅们做成果酱或是蜜饯,到时公子可以来尝一尝。” 她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桃子连影都没看到,自己怎么就说到三个月后的事了呢。再说了,侯府的公子,自小在富贵堆里长大,会吃这些乡野东西吗? 订婚后住持师傅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她与虞公子相处不好。偏偏她自小鲜少与人相处,说起来的话题都不咸不淡,像个木头似的。 虞忱会觉得她无趣吗? 陆溪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虞忱的眼神温柔地仿佛能掐出水一样,陆溪停下后,他还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泠泠?怎么不说了?” 听到这个称呼,陆溪下意识瞟了一眼周围,确认没什么人后才小声说,“你怎么又这样喊我。” 傻姑娘。 虞忱牵着她都走到了后山,一路上见到的人不在少数,她却还在在乎一个小小的称呼。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为什么不能喊?你我是未婚夫妻,你都要嫁给我了,我还不能喊你小名吗?” “泠泠、泠泠??” 他又故意凑近,在陆溪耳边轻轻呢喃了好几声。 陆溪连耳朵也是滚烫的,忍不住垂下头,挡住脸色不让他看到。 因而她也错过了虞忱乌黑瞳孔一瞬间闪过的红光。 他问:“莫非,你不愿意嫁给我了?”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伤心。 陆溪立即反驳:“怎么会?” 虞忱说:“那你重复一遍,说你愿意嫁给我,无论生死,一生一世都不离不弃。” 这话简直要肉麻得羞死人了,陆溪贝齿咬唇,虞公子一向内敛,怎么今日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不说话,虞忱就一副难过的样子,他语气幽幽,“果然,你其实是不愿嫁给我的。只是碍于圣旨??” 怎么可能! 自从母亲死后,虞忱是待她最好的人。她是愿意嫁给他的,也是愿意和他一同生活一辈子的。 陆溪着急之下忽略了虞忱的反常,她不愿让情郎误解自己的心意,因此想也不想,张口道:“我当然愿意嫁给你,不论生??呀!” 在她张口的一瞬间,漫天彩霞的晴空忽然一道惊雷,劈在不远处的桃树上,生生打断了陆溪的话。 惊天霹雳吓得她一个激灵。 陆溪惊慌起身,一睁眼,是点着幽火的内寝。 室内一片静谧,玉霄侧坐在一旁,手中托着一碗药汤。 药香味浓郁,安抚了陆溪张皇的心绪,她左右回顾,发现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玉霄看到她惊醒,连忙把药放在一旁,坐过来为她抚背。 陆溪埋首在婢子的颈窝,小声啜泣,“玉霄,我、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夫君??” 拍背的手一顿,玉霄轻轻哄道,“想来是三少爷舍不得少奶奶,他不忍看您日日伤心,才会入您的梦。” 陆溪呜呜哭着,说不出话。 室内的纱幔又无风自动,掀起一个小小的波澜。 雕花大床上相拥流泪的主仆却没察觉到。 沉井? 陆溪的这一病足足两日才好起来。 那一日不欢而散后虞慎没再来过,虞恒倒是令人送了些东西来,也没露面,其余的老太君和郡主也遣人来过问了一二。 老太君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当日操之过急,带着些微的歉意,送来了不少赏赐。 病好后陆溪坐在贵妃床上翻看单子,老太君送来的那些一连串的好东西一眼扫过,心中却无动于衷。 玉霄还笑道,“老太君送来的这些可都是当年贵妃娘娘还在宫里时赏赐下来的,一等一的好东西呢。” 东西当然是好东西,但再好的东西也都是死器而已。 她一眼略过,却在单子上看到了一个稀奇的名字。 “咦?” “父亲回府了?” 单子上赫然还罗列了开始侯爷正院所赐的东西。郡主与侯爷分院多年,夫妻二人给小辈的东西也都会分开写。 陆溪没成想自己那个常年躲在山中修道的公公竟然又回府了,要知道往日里便是逢年过节也难得见上他一面呢,这可真是新鲜的头一遭。 这求仙问道不染俗世尘埃的隐士高人,怎么要突发奇想来沾一沾俗人的烟火气了? 陆溪心中冷哼。 玉霄为她解惑,“正要说呢,少奶奶病倒的第二天,约莫傍晚那会儿,侯爷就回府了。说是在前院用晚膳时听说了少奶奶抱病的事,便遣人来送了些补品。” 单子上果然是一些名贵药材,人参阿胶什么的。 然而玉霄还是没说公公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她心思一向玲珑剔透,总不至于连这点事都打听不出。 陆溪偏过头扫了玉霄一眼,果然见她面上一片为难。 陆溪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她蹙着眉毛,问道,“出了什么事?” 玉霄叹气,“果然瞒不过您。您病体刚愈,我本不想让您知道这些晦气事的。” 她左右扫了一眼,才凑近压低声音道:“是郡主院里的一个洒扫丫鬟,前天夜里被人发现沉在井里。” 陆溪猛然抬头。 玉霄继续道:“说来也巧,那洒扫丫鬟跟另一个同院的小丫鬟不对付,两人不知怎么拌了嘴,小丫鬟气不过,便摸黑去她们屋里想整一整那个洒扫丫鬟,却恰巧发现她夜不归宿。” “小丫鬟一瞧,正好能让她挨一顿训斥。便嚷嚷着把所有人都喊醒,想去逮那个洒扫丫鬟,谁知众人找着找着,竟在井里发现了她。也亏得发现及时,那丫鬟才保住了命。” 陆溪眉毛一直皱着,听到最后也没舒展开,她念了一句,“上天保佑。” 这才又问道:“可知道是怎么掉下井的吗?” 玉霄摇摇头,打量着少奶奶的脸色,又吞吞吐吐道,“听那夜打捞她的仆妇说,她被捞上来时,全身都泡白了。脖子上隐约还……” 还什么? 玉霄一咬牙,“隐约还有一道掐痕。” 有掐痕,那显而易见就是被寻仇了,陆溪不明白玉霄怎么这样一副神情。 等等??陆溪抓住一点,她连忙问:“你说她是在井里被找到的,是哪个井?” “侧院的洗衣井。” 侯府一共有四个井,前院一个,靠近大厨房一个,内宅后院也有专供女眷饮水取用的井,还有一个就是位于小侧院洗衣用的井。 小侧院是专供浣衣婆子们洗衣用的,因而又偏僻又窄小,和郡主的院子隔得也远。 最重要的是,晚上之后,小侧院也即洗衣院是落锁的,郡主院里的丫鬟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洗衣院里。 玉霄低声说:“郡主审了洗衣院的婆子们,她们当晚戌时后半就落了锁,打更巡夜的也能作证,而且那丫鬟脖子上的指痕很大,并不像是女人家的手。” 分明是六月半的艳阳天,陆溪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又问:“那丫鬟现在如何了?” “说是起了高热,郡主查不出来什么也嫌晦气,意思是,给一笔钱以养病的名义送到府外的庄子上。” 这不就是任其自生自灭吗?陆溪心道。她不太喜欢侯府的这种做派,却也无法置喙。 “可怜的孩子。” “玉霄,你叫文珠从库房里挑一些药材送到那丫鬟那里吧,还有小郑大夫……” 她有心喊小郑大夫来为丫鬟看诊,却又顿住。算了,别平白无故又惹郡主不喜了。 陆溪贝齿咬唇,到底心有不甘,好歹是一条人命,她不知道便罢,总不能知道后还眼睁睁看着她死。 于是她思忖一下,开口:“让文珠去看一眼那个丫鬟,看她什么情形。记下来,再去找小郑大夫开方。” 大张旗鼓地喊郎中给一个丫鬟治病,到底是在扇郡主的脸。这跟明着说郡主治家不慈有什么区别,郡主给钱又打算送她去庄子上养病,在外人看来已经是难得的善心了。 陆溪不能明晃晃跳出来拆台,但暗地里隐晦地改一改那丫鬟的药方还是行的。 玉霄心中叹气,她就知道一旦提起这事,少奶奶总要忍不住管一管。 下人们之间都说三少奶奶虽然看着像是冰做的仙子一样,但阖府上下数她心软。 可这种好名声有什么用呢,三少爷死后,他们也照样会明里暗里幸灾乐祸,一边拿三少奶奶当谈资,一边又在最后装模作样感慨一句她多可怜。 那洒扫丫鬟身上沾了晦气,旁人躲都来不及,也只有少奶奶还会凑上去。 玉霄劝不了她,只能照她的意思去办。文珠领命去了,也不知道是陆溪带去的药材见了效,还是小郑大夫的医术属实高超。原本命悬一线病怏怏的福珠在吃了三贴药后,高热竟一点一点褪了。 文珠回来汇报时,眼见的,自头七后一直萎靡的陆溪竟然也多了几分笑意。 搬走 陆溪的病好了,就要去请安了。郡主那边不想见她,虽然不用日日去,但初一十五还是得去磕个头,再者就是老太君搬回府里后,她也得去请安。 她心里是很不愿意见老太君的。 老太太好像知道上次说得太直白惹人伤了心,后来还派了人专程送东西,那时候陆溪在病中,老太君的人拐弯抹角地把话告诉了玉霄,她转述给陆溪,也无非就是几句宽慰云云。 不管怎么样,她病既然好了,就得亲自去见一见老太君,一来感谢长者的挂念,二也是告诉她自己病好了,让她安心。 侯府的规矩就是如此,各人虽有各人的院子,但晚辈要时时出现在长辈跟前尽孝。 每到此时,陆溪总会忍不住想起舅舅一家。 陆溪的舅舅也在京中,比不得侯府高门大户,她舅舅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连同舅母一家五口,挤在一座两进院子。 后宅连同正屋一共七间房,除去储物间和正厅,只有五间能住人。 那时候她父新丧,膝下又只有她一个女儿,母女俩孤立无援被宗族欺负,母亲席妙君便趁夜偷偷带着她走了。两人一路北上来到京城,京城宅子贵,仅凭母女俩带出来的一点家资根本买不起。舅舅便说,都是一家人,哪有做兄长的眼睁睁看着妹妹流离失所的道理呢。 于是,舅舅收留了她们母女。 舅母是个爽朗豁达的性子,表姐表兄对她们也很亲近。陆溪幼时和表姐一间屋子,表姐大她好几岁,照顾起她时很有长姐的风范,可一到舅母面前,便成了爱撒娇的小女儿。 表姐体弱,入冬后就多病,舅母担心她,日日都会来她们屋子照料她。舅舅哪怕再忙,也会在回家后,风尘仆仆地来看一看女儿。 两位长辈虽然是长辈,却鲜少摆架子。一家人吃饭时也是一张大圆桌,围在一起,和乐融融。陆溪小时候不爱说话,腼腆内向,中秋节时舅舅还曾抱她坐腿上指着月亮为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小户人家的温情,与高门大院全然不同。 一想到给老太君请安后,晚上还要见侯爷,陆溪就又是一阵头疼。 侯爷回府后,晚上就要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陆溪是孙媳,往常在这种家宴时,她都得站着侍候在一旁,她侍候老太君,而郡主侍候侯爷。 郡主身份高贵,常常象征性布菜一两回,就坐下了。 她则要等老太君首肯,才能坐下吃东西。 而虞家三个少爷虽然是坐着的,但侯爷问话时,三个人也得时刻注意着站起来回话。 一顿饭吃下去腰酸背疼,肚子还未必能填饱,虞忱心疼她,等回寒英堂后是一定要开个小灶,再忙前忙后为她捏肩揉腿的。 不光虞忱心疼,文珠也生气,来传侯爷话的侍女刚走,她就“哼”了一声,“才刚病好,就要这样来折磨人。” 玉霄拍了她一下,要她住嘴。 文珠做了个鬼脸,屋里只有主仆三人,因此她说话也不客气,“我还当咱们侯爷已经得道了,原来还是得吃点人间烟火呢。” 她话说的小声,轻飘飘进了陆溪的耳朵。 玉霄埋怨她:“净说点不着调的,当心给别人听到,把你撵出侯府。” 文珠说:“我哪会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话呀。” “不过,若真能出去,倒也不错。” 她是个孤儿,刚记事就被买进侯府做烧火丫头。后来长大点,又是在花园做洒扫丫鬟,又是干别的,直到三少爷成婚被安排进了寒英堂,一辈子没怎么出过侯府,说起来府外生活倒是津津有味的。 玉霄笑她,“傻丫头,等你真出去了,才知道外面也不好过呢。” 陆溪戴好耳坠,黄铜镜里宝石坠子一闪一闪,身后两个小丫鬟的笑闹也让她心情舒展,因而她也笑道:“外面是不太好过,却也自在。若真有那个机会,我巴不得带你俩出来单过呢。” “可惜了……” 文珠见她低头,怕她伤感,赶紧哄道,“没准儿真有那么一天呢,少奶奶真要出去绝对得带上我,至于玉霄……” 她嬉笑一声,“玉霄恐怕舍不得府里的日子呢。” 玉霄自然看出来文珠是在故意闹她,因此也佯作生气状,“你个小丫头胡沁什么!我自然也是要跟着少奶奶,少奶奶去哪我就去哪!” 两个丫头闹着,陆溪也莞尔一笑,她心底一点阴郁也被驱散了。 … 也不知道文珠这丫头是真有神通还是如何,竟然一语成谶。 陆溪梳好妆,去老太君那里请安。 老太君一副慈爱模样,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 两人闲聊许多,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君在说,她在听。也许是孙子的离世让她油然难过,她这回没再提过继的事,反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虞家的事。 三兄弟里虞慎和虞恒出生只相差一个月,他们两个出生时,老太君已经常住在宜春园了。郡主把虞慎当做眼珠子一样呵护着,三岁前轻易不让他见外人,连婆母也不让插手,因而老太君与虞慎不甚亲近。 至于虞恒……老太君嗬了一声,没说他的事。 陆溪虽然疑惑,却没在这时候选择追问。 两个孩子大了一点后,贵妃也在入宫多年后怀上了孩子,老太君便搬进宫中照料临产的女儿。怀胎八月,贵妃早产,诞下一女。小公主早产体弱,还不足月就夭折了,贵妃悲痛欲绝。 于是,老太君没有出宫,又在宫中照顾女儿照顾了一年。 老太君说起这段往事时有些难过,握着陆溪的手也用力了一些。陆溪不语,她少时借住的善因寺至今还供奉着贵妃与小公主的牌位。据说,贵妃薨逝后,一连多年,京城大大小小的皇家寺庙都会在祭日为这对母女做法事。 她也清晰记得贵妃薨逝的日子,正是小公主夭折一周年的祭日。 坊间一直传说贵妃是自戕,但妃嫔自戕是大罪,皇帝既然盖棺定论是病逝,也就没不长眼的敢质疑。 若真是自戕……陆溪轻轻瞟了一眼老太君,她今年已经不年轻了,头发花白,皮肤松弛,满头珠翠也掩不住她的衰老。这样的一位老人,在提起女儿时显得这样脆弱可怜。 越过时光,陆溪几乎能猜得到当时的情境。她在出宫前,一定是以为女儿走出了那段伤心往事,一定是以为女儿已经好了,否则她怎么会放心呢…… 老太君絮絮叨叨又说。她说,虞忱母亲是个可怜人,命薄,死的早。她那时候住在宜春园,听儿子说有个孙子死了母亲,她心里可怜这个孩子,就把他接进园子里养着。三个孙儿里,她最疼爱的就是虞忱。 可惜,没想到…… 她说的很难过,想自己一生,前半生尊荣富贵,可临到年迈,女儿英年早逝,儿子遁入道门,多年不理家事。 最亲厚的孙子也死在战场,什么也没留下。 老太君说,阿忱早年在园子里的住处,一直保持原样。她年纪大了,不想再独居了,这几年想留在府中享一享天伦之乐。 至于你……老太君笑了一下,颇有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手。你若是愿意,不如搬过去为阿忱守孝吧,也好好看一看,他长大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陆溪泣不成声。 一个提醒 晚上的家宴,老太君也显得格外慈爱。 她早早就摆手叫孙媳坐下了,侯爷霁月清风坐在上首,一个眼神也不递过来,轻飘飘地维持着自己的世外高人风范。 老太君说:“阿忱一走,我日夜睡不好。索性准备在园子里给他立个灵位,过几日也让阿忱媳妇搬过去,替他戴孝。” 侯爷说:“但凭母亲做主。” 老太君又说:“寺庙道观那边也该捐些香油钱,在神佛身前给阿忱设一盏灯。” 侯爷说:“但凭母亲做主。” 老太君不满地看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宫中的三公主及笄当年身患重病,从此卧床不起。那年之后,陛下就荒于朝政,热衷求佛问道。 京中自此也掀起一波热潮。 平昌侯绝不是其中最痴信的,毕竟还有个更荒诞的陛下在。道人僧侣日日出入宫中,他既同道士清谈,又会请寺庙里的大师父来讲佛法。前脚京中大小佛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后脚他就在今年开春力排众议封了一位年轻道人为太尉。 平昌侯虞信倒没有那么左右逢源,他只修道,京中的豪宅也不住了,常年累月住在山里的白鹭观。他修道修得出神入化,没有一点人气儿,陛下看了很高兴,常常把他请进宫中坐而论道。 老太君不想说他,也没法说。 她死了一个女儿了,仅剩这么个幼子,如今整个朝野上下人人都荒唐,平昌侯这一点小小的荒唐,混在其中,竟然也不太出挑。于是,她也就不管了。 陆溪低眉顺眼,任凭两位大家长的谈话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她的视角能看到对面虞慎放在桌面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手背的青筋毕现。 他是很愤怒的。 她悄悄抬了眼皮,一眼扫过去,果真大伯哥英俊的脸正紧绷着,薄唇虽然闭得牢牢的,但那分明是牙关紧咬的模样。 陆溪怕他起身说些不敬的话,又被侯爷责罚。她心里着急,也不再低眉顺眼了,频频往那边望去,希冀着虞慎看懂她的眼神,忍过这一遭。 这边她正干着急,那边就听到一道清朗的男声。 “外面的寺庙道观哪里有自己家的上心,也不知道父亲的白鹭观那里,有没有为我可怜的弟弟设一盏长生灯?” 虞恒笑盈盈的,一双清冽的桃花眼上挑,其中挑衅的意味明晃晃的裸露在众人面前。 老太君本来就不喜欢他,这番话一说出口,就想斥责他。却没想上首的侯爷竟然纡尊降贵地给了自己二儿子一个眼神,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恒儿说得有理,这次平乱失利,朝野上下吵得不可开交,忱儿的是非功过,陛下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说。府里大张旗鼓反而不好,只能先委屈委屈忱儿了。 说罢,他又想起虞恒前一个问题,“嗯,确实。也该在观里给他点盏灯的,改明天我叫人去做。” 这事就这么一锤定音。 虞慎却更加愤怒,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说什么,桌下一只脚就狠狠踢到了他的小腿上。 他憋着气抬头看了一眼,硬是把胸中闷气压下了。 一顿饭就这样没滋没味地吃完了。 老太君和侯爷先后离席,郡主片刻后也起身离开。 正厅外,陆溪提着裙摆快步跟上虞恒,“二哥,等等我。” 虞恒意外地看她一眼,脸上依然挂着好脾气的笑容,“泠泠。” “可是有事?” 陆溪摇摇头,“我只是想过来谢谢二哥。” 谢他什么?虞恒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接着就有些忍俊不禁,他那番话可不是在替虞忱争取什么,也不是在给谁出气。他只是瞧不上虞信那个做派,一看到他就恶心罢了。真正想替弟弟争取,又想给谁出气的可不是他,虞恒含笑看了一眼虞慎过来的方向。 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看着这边,提醒道:“侯爷叫二少爷去书房一趟,二少爷,小心误了时辰。” 虞恒轻飘飘看他一眼,回过头道:“不用谢我,不过,若泠泠真的信我,那在搬去宜春园时,不妨多带上一个人。” 陆溪好奇,“谁?” 虞恒道:“前几日那个落井的小婢女。” 他说完就走了,没留给陆溪多问的时间。 虞慎追上来,他又在生气,“为什么要搬进园子?是你和祖母商量好的吗?还是祖母自己决定的?” 陆溪不大想理他,他还在说:“你若不愿意,我去同祖母说。” “不劳大哥费心了,搬去园子我是愿意的。” 虞慎不解,“为什么?” 陆溪好笑,“大哥怎么会这么问。你瞧今日家宴上种种,比起府里,园子难道不是个好去处吗?” 虞慎一时无言,他实在是没办法再昧着良心为府中大小事分辨。父亲冷漠,祖母有心无力,母亲更是冷眼旁观,今日饭桌上除却二弟竟无人再为三弟说话。 他沉默一瞬,才开口,“抱歉,我……” 陆溪打断他的话,“大哥。” 她说:“不必说这些,我知道大哥的心意。” 纵然有再多争执,虞慎的心都是好的,陆溪自然明白,否则不会在桌下踢那么一脚。只是他跟虞恒到底不一样,在侯府两年,她眼明心净,自然看得出侯爷对二哥的关爱与对另外两个儿子的漠视。 两年前刚成婚时,虞慎就因为说错话被侯爷罚跪过。寒冬腊月,风雪交加,虞慎不肯低头服软,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 郡主气得从娘家带了壮硕仆妇,险些把正院松鹤堂给掀了。最后还是老太君急急忙忙从宜春园赶来,才免去对虞慎的责罚。 反观虞恒,多次顶撞,侯爷再生气也没罚过他什么,便是当初他辞去侯爷费心给他弄来的荫封官,决心游历西域,侯爷对他也就是骂过就算了。 陆溪对虞慎,甚至有些怜悯。侯府上下,心思各异。恐怕也只有虞慎这个傻瓜,才会费尽心思,把彼此都当做是真心实意的家人。 她说:“我会在园里布置祭台,为先夫守丧。先夫一向敬仰大哥,若您能常来看看,相必他也会很高兴的。” 她说得很诚恳,虞慎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问,你也会吗? 他摇摇头,略去心头似酸涩似揪心的异样感觉,回答她:“好。” 犹似不够地补充,“我会常去的。” 福珠 福珠的日子不好过。 郡主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流传她被恶鬼索命的事,一个个恨不能离她八丈远。从前和她同屋的几人,也纷纷搬到别屋里去跟小姐妹们挤一挤。 她病好几日,去找嬷嬷销假,嬷嬷挂着勉强的笑,叫她放心再多休养几天。 就连绿玉原来还会在她面前冷嘲热讽,现在见到她都绕着道走。 陆溪就是在这时来找福珠的。 下人房逼仄狭小,窗子也只有窄窄一扇。屋里没什么光,洒扫丫鬟们又舍不得在白日里点烛火,福珠习惯了在昏暗里的生活,所以当门帘被掀起来,外面阳光晒进来时,她第一反应是避开刺眼的光照。 陆溪看着昏暗的屋子咦了一声。 门帘放下,福珠这才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三少奶奶正站在面前。 她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连忙起身下床行礼。 陆溪伸手制止,温和道:“你尚且在病中,不必起来。” 福珠吞了口口水,听到仙女一样的少奶奶说:“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养病,只是恰巧今日来给母亲请安,听母亲说,有意把你送到庄子里去养病。” 她说着,秀气好看的眉毛就皱起来了,显然是不认同这种做法。 她说:“祖母有意让我搬去她的别园里守丧,园子里人员简单,适合清修,自然也适合养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住过去呢?” 话没说完,陆溪就看到面前圆脸的丫鬟亮着一双眼,迫切地回答:“我愿意!” 她笑了一下,玩笑道:“先说好了。跟着我,可不如在郡主这里有前途。” 福珠摇摇头,她嘴笨,想说自己原本就没什么前途可言,却怎么也修饰不出来更好听的话,所以只能重复道:“我愿意。” 着急辩解的样子倒有几分可怜,陆溪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瞧着福珠面熟,离近了才想起来自己跟这丫头有过好几面之缘。似乎有几次,都是别的丫鬟在欺负这丫头。 传闻中可怜的丫鬟和熟人对上了号。原本讨喜的圆脸也因为生病变得苍白,尤其是脖子上乌紫的淤青,更是看得陆溪心生怜悯。 福珠有些不适应别人的亲近,陆溪看出来了,收回手,和善道:“我们明日下午就走,等你收拾好东西直接来寒英堂就行。” 福珠点点头。 她行动很快,一个时辰后就收拾好包袱到了寒英堂。 再踏足这间熟悉的院子,里面一切都变了样子。仆妇婢女们来来往往,大件的家具被搬到院中,文珠在一旁指挥着。 文珠看到她还有些诧异:“你来得还怪早哩!这两天没什么活,主要就是搬家。少奶奶嘱咐过了,你这今晚上就睡我那吧!” 福珠手足无措:“那、那我能做什么?” 文珠笑了:“你病才好,哪用你做什么呀?再说了,园子那边都整理地差不多了,那儿什么都不缺。今天我们只用把屋里的大件儿家具,那些屏风啊榻子啊,搬进库房就行,省的到时候落灰。你这小身板,可搬不动那些东西,还是歇着吧。” 福珠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着急道:“这些家具都是要搬进库房的?不是搬进园子里的吗?” 文珠说:“当然不是。” 福珠哑然,她前些日子才提心吊胆地把木珠塞进床里。这下好了,前功尽弃,天知道等搬进园子后,那恶鬼会不会又缠上少奶奶…… 文珠眼见眼前的小丫鬟脸色变白,还疑惑着:“喂,你怎么了?是不是病没好透啊?” 福珠摇摇头,她说:“我确实没什么力气,但洒扫庭除却是我做惯的活,姐姐如果不嫌我粗手笨脚,能不能安排我去打扫屋内?” 文珠还是第一次见找活干的,她把福珠的举动理解成了想在少奶奶面前表现,对于这类人她倒是不讨厌,也能理解福珠对新换了主子的不安。 所以她想了想,安排了个轻松的活计:“那你就去把正屋里外都抹一遍吧,仔细点。” 福珠松口气,应下来。 她拿了抹布,跟几个丫鬟一起打扫屋内。趁她们不注意时,慢慢移动到内间。 床边的屏风和茶几还没撤下去,应当是要留着,不搬进库房的。 福珠做出擦拭茶几的样子,半跪下来,一边注意别人,一边伸手摸进床底。 她心如擂鼓,摸索到了柱脚,手指沿着柱脚上移,伸进小凹槽。 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福珠心跳得更快乐,她不敢置信地摸了三遍,确认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掉地上了吗?她期许着,趴在地砖上,伸头看去,全然没听到接近的脚步声。 “你在找什么?”陆溪问。 真相 惊慌失措的眼睛对上了泛着冷意的双眼。 福珠跪趴在地上,唯唯诺诺,“回少奶奶,奴婢、奴婢没有在找东西,只是奉命来里屋打扫。”她把手中的抹布举起来,佐证自己的谎言。 陆溪看着她,一句话不说,她绕到福珠身后,从梳妆镜前的妆奁中,掏出一颗木珠子。 木珠上盘绕着被烧焦的纹路,久居寺庙,深谙佛理的陆溪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她曾在病中做了个与亡夫相关的梦,梦境并不完整,当她逐渐沉溺于梦时,有一道雷击把她从梦中惊醒。 第二日晨起,一颗木珠啪嗒掉落,缓缓从床底滚出来。 她收起这颗木珠收了几日,细细观察过是谁放在她床下的。她怀疑过虞慎,也怀疑过那几日来看望过她的嬷嬤,最后没成想竟然是这个坠井的小丫鬟。 陆溪把木珠刚到她面前,又一次问:“你真的没在找东西吗?比如这个木珠。” 福珠哑然,她自来笨嘴拙舌,刚才那一句谎言已经差不多到了她的极限,现在“人赃并获”,她说不出什么狡辩,只低着头在那,大气也不敢穿,更不用说开口说话了。 陆溪的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原本骇人环形的淤青正在逐渐消散。 她又说:“你落井是在初十晚上。这木珠也是在初十那晚放进来的,对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到那日落井的事,福珠身体就颤抖起来,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淹没的痛苦,却仿佛被刻进骨子里一样。 被攥住脖子,四肢被无形的东西禁锢,鼻腔口腔全是冰冷刺骨的水,那些水灌进她的肺,她呼吸不过来,想求救,却也无法说出一句话,厉鬼阴冷的气息包裹着她,恨意几乎将要把她撕扯开一样。 福珠的耳边似乎有上千鬼魂在尖叫,连带她的脑子也变成一片浆糊。 她拼命挣扎,却越来越使不上力气,直至濒死之际,怀中雷击木珠串猛然一震,桎梏她的那些力气骤然消失,脖子上一松,呼吸也逐渐恢复,而她整个人也陷入了昏死之中。 这些经历,光是回忆就像是把她拖进那个深渊里一样,福珠眼中含着泪光,恳求地望向陆溪,希求她不再继续问下去。 陆溪触及她的目光,半蹲下来与福珠平视。 她说:“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陆溪心中也是焦急,她隐隐约约有个猜测,这个猜测太过离谱,她说不清到底希不希望它被证实。 福珠刚要张口,泪水却先一步决堤。连日来的恐惧和压力几乎把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压垮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的弄巧成拙,明明是想要帮助少奶奶,怎么险些丢掉一条命。 她呜咽着,眼泪与鼻涕混合着往下落。 陆溪却没有嫌弃,她用自己的手帕为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擦拭干净。素净的双手揽着女孩的肩膀,轻轻拍打安抚着她。 福珠哽咽着,颠三倒四地开口了。她从头七那天开始说,偶尔会跑题,说着说着说到她娘王神婆身上,以及她小时候撞鬼的事。 陆溪耐心听着,扶着她坐到了床沿。 大约小半时辰,福珠才断断续续说完一切。 她说完了,好受了一些。不知道为何,福珠心里少奶奶就是那种一看到就会让人感到安心的人。 陆溪面上沉静,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下意识收紧拳头,手心被木珠硌到的痛感传来才让她醒悟自己没有置身梦中。 她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又一次询问,“你当真确定,那个害你的厉鬼有着三少爷的脸吗?” 福珠点头,“千真万确,奴婢看得很分明。” 陆溪涩涩地问,“……那他现在在哪?” 福珠说,“奴婢也不知道。”顿了顿,她又充满担心地开口道,“我娘说,鬼这种东西哪怕生前脾性再好,等死了也会翻脸不认人的。” “不仅如此,他们首先要害的,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 陆溪嗯了一声,她思绪飘到了不知何方。 福珠担心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陆溪收回思绪,瞥见她的神情,叹了口气,把手心的木珠塞给她,“这东西贵重,又是你母亲的遗物,你该留在自己身边的。” “可是、” 没等福珠说什么,陆溪笑了一下,“别担心。侯府家大业大,侯爷又是个做道士做惯的。别的稀罕物件府里未必会有,这种玄门的辟邪东西,准是能找见的。” 说着,她又把手帕递过去,“擦擦眼泪。等会儿出去去找文珠,这几天就让她带着你。等搬到园子里,你就近身来伺候吧。” 陆溪起身拍了拍不存在的褶皱。 福珠手里攥着帕子,紧张道:“那您这是要去哪?” 陆溪回头笑道:“我说了,去府里找找辟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