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与尘》 转校生 空旷的二楼大厅里,林岚斜倚着栏杆,像一只慵懒的猫。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尽,暮色像稀释的蓝墨水,静静洇染着整个空间。苏筱辰挨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踝,帆布鞋的胶底蹭在金属栏杆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从她们面前经过,脚步故意放慢,手臂抬起,做了个极夸张的投篮动作——球当然是朝着林岚方向的空气投去的。林岚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只用眼尾的余光淡淡一扫,嘴角便勾起一抹了然又戏谑的弧度。她侧过头,凑近苏筱辰,声音压得低,却带着亮晶晶的笑意:“筱辰,你说我将来干点什么好?”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就凭这个,怎么也得谈他十个八个男朋友吧?不然多浪费。” 苏筱辰闻言,立刻嫌弃地“啧”了一声,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拐了她一下:“少来。我将来啊,就认准一个,对我男朋友负责到底。”她说得认真,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笃定。 林岚鼻腔里逸出一声短促的轻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渗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清:“傻不傻?你想对他负责,他未必想领你这份情呢。” “叮铃铃——” 晚自习的铃声尖利地撕破了黄昏的静谧。两人迅速直起身,随着人流向教室走去。隔壁班那个投“空气篮球”的男生也抱着球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林岚明显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黏在自己侧脸上。她脚步未停,只极自然地偏过头,朝他礼节性地、也是空泛地弯了弯眼睛。那男生像是被烫到似的,手一抖,篮球“砰砰砰”地重重砸在地板上,引来一片侧目和低低的哄笑。 教室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偶尔翻书的哗啦轻响。林岚托着腮,用小镜子的边缘漫无目的地描摹着自己的眉形——镜子里的女孩生着一双小鹿般清澈的圆眼,鼻尖微翘,嘴唇是天然的嫣红,组合成一种毫无攻击性的、甚至有点稚气的甜。她正兀自出神,后腰处忽然传来被笔帽戳中的轻微钝痛。 是苏筱辰。 一个被揉得有点皱的小纸团精准地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林岚展开,上面是苏筱辰标志性的、带满花边和颜文字的字体,挤眉弄眼几乎要透纸而出: 「岚岚!特大号外!听说咱班要空降一枚超级大帅哥!!!」 林岚瞥了一眼讲台方向,手指捏着笔,在纸条空白处潦草地划拉: 「哦。没兴趣。」 纸团很快被扔了回来,力道显示着传递者的激动: 「???你转性啦?不看帅哥了?!」 林岚看着那个巨大的问号,几乎能想象出苏筱辰此刻瞪圆眼睛的样子。她抿嘴笑了笑,笔下更快: 「看啊。但看看就好,何必拥有?谈恋爱多耽误我欣赏整片森林。」 她把纸团弹回去,眼角余光瞥见苏筱辰展开纸条后,立刻捂住嘴,肩膀可疑地抖动起来,随即画了一个极其扭曲、眼睛瞪得像铜铃的简笔画猪头扔回来。 林岚一个没忍住,“噗嗤”乐出了声。这气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同桌的女生从厚重的习题册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用钢笔的金属笔帽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两人桌子中间的那道“三八线”。 林岚瞬间收起笑容,双手合十,朝同桌做了个俏皮的“对不起”口型,眼神乖巧又讨好。然后她迅速低下头,抓起笔,一副要跟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学题决一死战的模样。只是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尚未完全平复的嘴角,泄露了她心底还未散尽的、轻快又顽皮的笑意。 同路 安静的教室里,老师拖着困倦的长音走进来。就在林岚以为又是寻常一天时,老师清了清嗓子:“都醒醒,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男生走到讲台旁。 他站在那片老旧的黑板前,像一株突然长在规整花圃里的野生植物。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理着利落的寸头,校服穿得并不规整——领口随意敞着,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小臂。最让人挪不开眼的是他的眼神,没有转学生惯有的拘谨或讨好,就那么淡淡地扫过台下,像秋日掠过荒原的风,带着未经雕琢的桀骜。 “我叫陈野。”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像石子投入深潭,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没有多余的修饰,甚至没有说“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说完这三个字,他就那么站着,等老师示意。 老师似乎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野同学从七中转来,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陈野……”林岚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画着,“野。还真是人如其名。”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苏筱辰。果然,那丫头眼睛都直了,嘴角抿着压不下去的笑意。察觉林岚的目光,苏筱辰立刻用口型无声地说:“帅、吧!”还附带一个夸张的挑眉。 林岚移开视线,重新垂下眼。讲台上,老师正安排陈野的座位——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他拎着书包走过去,步伐稳健,身影穿过一排排课桌时,引得不少同学侧目。 时间在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里缓慢爬行。下课铃终于在林岚心底的倒数中尖锐响起。她撑着有些僵硬的腰站起身,苏筱辰早就收拾好东西眼巴巴等着。 林岚想了想,还是把那本厚厚的数学练习册塞进书包。 “不是吧岚岚,”苏筱辰哀嚎,“中午就这么点时间还卷?” “没办法,”林岚拉上拉链,“要是不带点书回去装样子,我妈能念叨一整个周末。你忘了上次我数学考砸,她直接追到学校来找老师‘谈心’?” 苏筱辰立刻噤声,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小可怜……那你快回吧。” 两人在教学楼门口分手。林岚跨上自行车时,初秋午间的阳光正变得通透温柔,风里带着干净的凉意。逃离学校的短暂自由让心情轻快起来,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从她身侧掠过,带起一阵迅疾的风。 林岚下意识抬头。 是陈野。他微微弓着背,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胀,侧脸线条在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清晰又冷淡。他身边还有一个男生,两人正说着什么。陈野偶尔点头,嘴角似乎牵起一点极淡的弧度——那是林岚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近乎“柔和”的表情。 原来他也走这条路。 林岚捏着车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她没有加快速度,也没刻意放慢,只是保持着原来的节奏,看着前方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融入了秋日午间稀疏的车流里。 初秋的天空很高,很蓝,像一块被拭净的琉璃。而那个叫陈野的转学生,就像一颗突然投入这片澄澈里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触碰到她平静生活的边缘。 熟捻 林岚翻开那本在校门口书店淘来的言情杂志,纸张粗糙,油墨味里混着淡淡的樟脑气息。故事里的女主角们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平凡、怯懦,等待着那个光芒万丈的“救世主”降临,将她们从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打捞出来。反派女配则永远愚蠢而跋扈,除了用拙劣的手段陷害女主,似乎就没有别的存在意义。她指尖划过那些千篇一律的句子,心里漫起一股空落落的虚无感,像踩在蓬松的雪地上,看着很美,底下却空无一物。 肩膀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她茫然地转过头,对上一双促狭的眼睛。是张宣,班里出了名的“活跃分子”。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笑嘻嘻地问,还没等林岚反应过来,手已经飞快地探过来,一把抽走了她膝头的杂志。 “还给我!”林岚下意识起身去抢。 张宣把杂志高高举过头顶,身体灵活地左右闪避,故意逗她:“让我也学习学习嘛!看看什么好书让林大学霸上课都走神。” 林岚够不着,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又试图跳起来。推搡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和肩膀,温热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阵别扭和恼火。就在这略显狼狈的争夺中,她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 陈野靠在后门的门框上,单肩松松垮垮地挂着书包,正看着这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淡淡地落在张宣和她之间那本被抛来抛去的杂志上。更让林岚心头微动的是,张宣和陈野之间似乎有种不言自明的熟稔——张宣在躲闪时,甚至朝陈野的方向偏了偏头,像在分享这场恶作剧的乐趣。这么快就混熟了?林岚莫名地想。 那股争抢的劲头忽然就泄了。她停下动作,站直身体,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额发,语气变得平淡:“算了,借你看吧。记得还我。” 张宣似乎没想到她突然放弃,愣了一下,随即晃了晃杂志:“真借我?那我可不客气了。” “随便。”林岚说完,转身坐回座位,没再往教室后方看一眼。那本杂志带来的虚无感还没散去,又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早上的课程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老师的讲解声嗡嗡作响,知识点如同流水般滑过脑海,没留下什么痕迹。终于熬到午休,林岚亲亲热热地挽着苏筱辰的手臂,随着人流往校门口走,正叽叽喳喳讨论着中午吃什么。 忽然,右脚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拽住,一个趔趄,差点向前扑倒。 她惊愕地回头,发现自己的白色鞋带不知何时松脱了,长长的带子拖在地上。而此刻,一只运动鞋正稳稳地、故意地踩在那条无辜的鞋带上。 又是张宣。他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旁边站着陈野。 陈野没有踩,只是抄着口袋站在一步开外,看着这一幕。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他小麦色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嘴角也确实向上弯着,那笑意很淡,却和早晨在教室里那副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带着点少年人纯粹的、恶作剧得逞般的促狭。 血液“轰”地一下涌上脸颊,林岚只觉得耳根发烫。羞恼冲垮了理智,她想也没想,抡起肩上并不轻的书包,就朝张宣砸过去:“张宣!你踩我鞋带干嘛?!无聊!” 沉甸甸的书包带着风声,张宣“哎哟”一声怪叫,敏捷地跳开,鞋带自然也就松了。他和陈野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爆发出更大声的、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然后像约定好似的,转身就朝着楼梯口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林岚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弯腰胡乱地把鞋带系好,系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她追了两步便停了下来——根本追不上,也没必要追。 苏筱辰这才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小声说:“张宣真是……不过,陈野居然也会跟着闹啊。”语气里有点不可思议。 林岚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拉着苏筱辰加快脚步走出了教学楼。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心里那点烦闷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被踩实的泥土,更清晰了些。那个叫陈野的转学生,他身上那种混合着冷淡与不经意顽劣的矛盾感,还有他如此迅速融入这个小圈子的样子,都让她觉得……有点意思,又有点莫名的在意。 暧昧 林岚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陈野的。 起初只是课间偶然的一瞥,他靠在走廊尽头,侧脸对着窗外,像一帧被定格的电影画面。后来是放学后,她总能在自行车棚或校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瞥见他和张宣几个人说笑的身影,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很淡,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再后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某个不经意的回头,视线便会在空气中与他悄无声息地交汇,又迅速错开,只留下心头一丝微妙的、近乎麻痒的悸动。 这是喜欢吗?她不懂。 她还没来得及厘清这份懵懂的心绪,陈野的周围,便迅速地、不容分说地簇拥起了一个明艳如火的身影——宋灼华。 宋灼华。林岚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个人。初中时,隔壁班的宋灼华,漂亮得极具攻击性,像盛夏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后来听说她因为某些口角触怒了高年级的学姐,在放学后空旷的操场角落,被几个人围着……林岚当时只是远远路过,瞥见那个被围在中间、微微发抖却仍旧挺直脊背的背影。 现在,宋灼华像是彻底摆脱了过去的阴霾,或者说,将那过往炼成了更灼人的光芒。她总是出现在陈野身边,笑着说着什么,眼神亮得惊人,毫不掩饰她的兴趣和亲近。陈野对此似乎并不抗拒,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林岚的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胸口。 就在这时,班主任风风火火地走进教室,宣布了学校临时安排大扫除的消息。一阵窸窸窣窣的抱怨声后,开始分组。 “林岚,陈野,你们俩负责教室前半部分和黑板。”班主任的声音清晰落下。 林岚愣了一下。若是几天前,她或许会为这巧合般的分组感到一丝隐秘的雀跃,但此刻,她看着不远处正侧头和宋灼华说话的陈野,心里那股闷气忽然就冲了上来,烧得她指尖发凉。 谁要和这种人一组。她在心里冷哼,更不想卷入什么莫名其妙的“竞争”。 她拿起扫帚,几乎是带着一股泄愤般的劲头,闷不吭声地扫了起来。动作利落,效率奇高,不一会儿就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想用这种方式与那个角落里的热闹划清界限。 最后,她拿起黑板擦。粉笔灰纷纷扬扬地落下,迷蒙了她的视线。她踮着脚,用力擦着最上方的字迹。 忽然,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气息的体温靠近。 她一抬眼,心猛地一跳。 陈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近在咫尺,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臂。他个子高,伸手就能碰到黑板顶端,此刻正微微垂眸,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照得空气中的粉笔尘像细碎的金屑飞舞。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眼神幽深,里面映着一点点怔住的她。 林岚飞快地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她耳根发热,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那……那你擦黑板吧。我……我去倒垃圾。”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拎起墙角的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楼梯间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垃圾桶偶尔磕碰楼梯的轻响。她慢悠悠地往下走,心却跳得又急又乱。 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如果喜欢,为什么对宋灼华那样的亲近视若无睹?如果不喜欢,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交汇,那些巧合般的靠近,又算什么? 反正……林岚咬了咬下唇,赌气般地想: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先开口的!我又不是没人喜欢。 这个念头带着点幼稚的骄傲,却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头的褶皱。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身影。 陈野也下来了。他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步伐不紧不慢,偌大的旋转楼梯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旷的空间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她的呼吸,他的脚步声,甚至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那股刚刚平复些的“海啸”再次翻涌起来,比之前更甚。可这一次,林岚什么也没说,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回头。她只是提着那个略显沉重的垃圾桶,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下走着。 沉默在楼梯间蔓延,却不再让她感到慌乱或尴尬。一种奇异的、微妙的平衡在空气中达成。阳光从楼梯转角的高窗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这段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独处时光,像偷来的一样。林岚静静地呼吸着,感受着身后那个存在带来的、无声的压迫与悸动,心里那片翻腾的海,竟奇异地渐渐平息,化为一片深不见底、却映着粼粼波光的宁静。 她知道,有些问题还没有答案。但此刻,这样并肩走下楼梯的沉默,似乎已经足够。 圣诞节 放学路上不再单调。 林岚蹬着自行车,初冬傍晚的风已经有了清晰的凉意,吹在脸上像薄薄的冰刃。她能感觉到身后不远处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陈野。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妙地跟随着她的节奏。她快,身后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便紧促几分;她慢,那声音也随之舒缓下来,仿佛只是同路的巧合。 这沉默的“护送”持续了好几天。夜晚的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吹得路旁光秃秃的树枝微微摇晃,也吹得林岚心底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变得同这空气一般,惆怅而潮湿。她不敢回头,却又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像夜色里一团温暖而模糊的光晕,引着她,也扰着她。 时间的河流看似平稳,却在不经意间将日历翻到了学生们翘首以盼的圣诞节。学校今年如临大敌,生怕这“洋节”带坏了风气,专门派了两个老师铁面无私地守在校门口,检查学生是否携带与圣诞相关的物品。 林岚早有准备。清晨离家前,她小心地从冰箱里挑出几个最大最红的苹果,用彩色的玻璃纸仔细包好,一个个圆滚滚的,像藏着心事的糖果,被她珍而重之地揣进宽大的大衣口袋里。 混在入校的人流里,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顺利穿过那道“关卡”,指尖触碰到口袋里苹果光滑微凉的表面,才轻轻舒了口气,暗自庆幸。 不知为何,这一天的白昼格外漫长。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老师的讲课声也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难捱。当久违的晚自习下课铃声终于敲响时,教室里几乎同时响起一片松懈的呼气声。 林岚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拿出那几个苹果,摆在桌面上,色彩缤纷,煞是可爱。她拿起一个递给苏筱辰,眼睛弯成月牙:“筱辰,圣诞节快乐!” “哇!岚岚最好啦!”苏筱辰开心地接过。 前面的张宣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手臂伸得老长,理直气壮:“见者有份!我的呢?” 林岚笑着把一个苹果拍在他手心。就在这时,陈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就站在张宣身侧。他的目光掠过桌上剩下的苹果,然后落在林岚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问: “有我的吗?” 林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拿起那个特意留着、包着墨绿色闪金纸的苹果,递过去,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微凉的指节,像过电般迅速收回。 “当然有。圣诞节快乐。” 陈野接过,指尖摩挲了一下光滑的包装纸,低声道:“谢谢。”然后拿着苹果,转身放回了自己的座位。 看着他拿起那个苹果,看着他将它摆在自己课桌的一角,林岚心里像被温热的糖水浸过,泛起一圈圈幸福而满足的涟漪。想给的人都给到了,这隐秘的欢喜,让她几乎要翘起嘴角。 然而,这温馨的片刻并未持续多久。 教室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惊呼和哄笑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林岚疑惑地抬眼望去—— 是宋灼华。 她捧着一个巨大得近乎夸张的礼物盒,包装纸是华丽的暗红色,系着金色的缎带蝴蝶结,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她径直走到陈野桌边,笑靥如花,声音甜脆:“陈野,送你的圣诞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陈野似乎有些意外,在宋灼华和周围同学起哄的目光中,他顿了顿,解开了那个华丽的蝴蝶结。 盒子打开的瞬间,旁观的人群里发出更加夸张的吸气声和议论。 “哇靠!是那个限量版!” “这得多少钱啊……”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林岚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瞥见盒子里是一个极其精致、细节繁复的男性角色手办,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而她送出的那个墨绿色苹果,此刻正孤零零地待在陈野桌角,紧挨着那个巨大的礼盒,对比之下,显得那么朴素,那么寒酸,那么……不值一提。 方才心间那点温热的糖水,瞬间凉透了,沉下去,变成一种涩口的苦。 脸上的笑容僵住,然后慢慢消失。林岚猛地收回视线,低下头,用力翻开桌上的数学练习册,笔尖狠狠地戳在纸上,发出“嗤”的轻响。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扭曲的公式和图形上,耳朵却无法屏蔽身后传来的、关于那个昂贵礼物的啧啧赞叹,以及宋灼华清脆愉悦的笑声。 热闹是他们的。而她那个小小的、带着手心温度的苹果,连同她那份刚刚升起便被对比得狼狈不堪的欢喜,一起被遗忘在那个炫目的礼盒阴影之下,寂静无声。 谎言 回家的路被沉默拉得很长。 陈野依旧跟在后面,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不疾不徐,像某种固执的节拍器,敲打在林岚纷乱的心上。她很想猛地刹车,回头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跟着?为什么收了宋灼华那样用心的礼物?为什么……要给她那些似是而非的错觉? 可所有的质问涌到嘴边,又被更深的犹豫和惶恐压了下去。 也许,一切真的只是她的自作多情。那点若有若无的视线交汇,那几次巧合般的靠近,或许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宋灼华那样明媚、大胆,可以捧出毫不掩饰的炽热心意,他们站在一起,才更像青春故事里理所当然的主角。而她呢?她连“喜欢”这两个字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她几乎能想象,如果被妈妈知道她早恋,会掀起怎样可怕的风暴——电话会打到老师办公室,会严密监控她的行踪和通讯,会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无地自容。上一次,仅仅是年级排名跌到八百名开外,妈妈就立刻冲到学校“了解情况”,那种被审视、被谈论的难堪,她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他真的有一点点喜欢自己,难道连这点等待和理解的耐心都没有吗?非要像宋灼华那样,闹得人尽皆知才算数吗? 纷乱的念头像缠结的水草,搅得她一夜不得安眠。第二天,她不得不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出门,整个人像被抽掉一部分力气,蔫蔫的。 大课间,教室里人声嘈杂,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脸埋进臂弯,想偷得片刻混沌的安宁。 “叩、叩。” 桌面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林岚不耐烦地抬起头,眼皮沉重。逆着光,她看见宋灼华站在她桌边,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刺眼得很。 “林岚,”宋灼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逼近的意味,“蛮有手段的嘛。” 什么?林岚蹙紧眉头,困倦和莫名的烦躁让她语气很冲:“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重新把脑袋栽下去,只想隔绝这个不速之客。 可宋灼华的声音执着地钻进她的耳朵,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你喜欢陈野,是吧?” 轰—— 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脸颊,耳朵里嗡嗡作响,滚烫得能煎熟鸡蛋。林岚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为什么会知道?是陈野告诉她的?他什么意思?把他们之间那点模糊不清的试探,当作谈资分享给了宋灼华?他们是不是……正在背后一起嘲笑她的怯懦和自作多情?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即使这“背叛”并无依据)攫住了她。在那一片空白和灼热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僵硬,像生锈的机器在运作: “不喜欢。” 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波澜。 宋灼华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那是一种得到了满意答案、确认了某种胜利的笑容。她没再多说一个字,立刻像只欢快的鸟儿,转身雀跃着朝教室后排跑去,径直跑到陈野身边,声音清脆地说笑起来。 林岚没有抬头,但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陈野。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发顶。她没有勇气去确认,只是死死地盯着桌面上木头的纹理。 随即,她听见后排传来宋灼华更加明亮的笑声,以及陈野似乎带着些无奈的、低低的回应。他们好像在打闹,桌椅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像细小的沙砾,磨着她的耳膜。 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终于耗尽。 林岚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骨,缓缓地、彻底地塌陷下去,将滚烫的脸颊和瞬间变得酸涩的眼眶,深深埋进自己冰凉的臂弯里。课间的嘈杂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心底那片无声的狼藉,清晰得令人窒息。 学业 时间的滤镜,有时会赋予过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 当宋灼华挽着陈野的手臂,脸颊绯红地向周围宣告他们“在一起了”时,林岚感觉自己像站在一层透明的玻璃后面,看着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喧闹戏剧。她看见他们在课间空荡荡的走廊里十指紧扣,看见放学后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陈野将宋灼华抵在墙边,低头吻下去——宋灼华闭着眼,睫毛颤动,手指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 林岚的视线像被冻住,粘在那画面上,挪不开分毫。直到眼眶传来尖锐的酸胀感,温热的湿意迅速弥漫,她才猛地惊醒,像被火燎到一样飞快地扭过头,几乎是把脸埋进了摊开的习题册里。 纸张的油墨味冰冷而真实。 这不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她在心里一字一顿地重复,像念着某种护身咒语。至少,她保住了摇摇欲坠的自尊,没有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将自己置于妈妈洞察一切的目光和可能爆发的风暴中心。 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专注,成了一种奇特的镇痛剂。那些原本面目可憎的数学符号和冗长的英文段落,渐渐显露出清晰的逻辑脉络。她发现,只要心无旁骛地沉浸进去,那些难题并非坚不可摧的堡垒。她不再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陈野的身影,不再竖起耳朵捕捉关于他和宋灼华的只言片语。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纸冷静的裁决书,她的名字从三十几名的位置,赫然跃升至前十。鲜红的数字,是她用无数个沉默的夜晚和演算纸换来的勋章,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过去的纷扰隔开。 老师为她调换了座位,新的同桌是个眉目清朗、气质沉静的男生,叫周屿。他解题思路清晰,说话不疾不徐,会在她蹙眉时递过写满步骤的草稿纸,也会在课间聊起有趣的课外书。相处是平和的,像初冬午后的阳光,没有灼人的热度,却让人感到舒适。陈野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总是带着桀骜侧影的少年形象,在她心里占据的空间,正被这些具体而平实的日常一点点挤压、替代。 然而,令林岚困惑乃至隐隐烦躁的是,陈野那沉默的“跟随”,并未因他拥有了正式的女朋友而停止。 放学铃声响起,她推着自行车汇入人流,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不远不近的视线,黏在她的背上。有意思吗?她在心里冷笑。他不是已经有了宋灼华吗?难道享受着左拥右抱的暧昧成就感?她林岚绝不会回头,那成什么了?插足的第三者吗? 她甚至故意绕了远路,穿过平时不走的小巷。巷子幽深安静,她的车轮声清晰可闻,而身后,那另一道车轮声依旧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像个固执的幽灵。她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可笑,也有些疲惫。第二天,她恢复了原来的路线。爱跟就跟着吧。她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漠然想,反正,我是不会妥协的。 她注意到,陈野似乎也变了。他不再像刚恋爱时那样,与宋灼华在教室里公然亲密。他甚至翘掉了两次大扫除,任由宋灼华在值日生名单前焦急地张望、甚至带着恳求去拉他的衣袖,他也只是淡淡地抽回手,戴上耳机,转身离开。 看着宋灼华脸上那混合着尴尬、失落和强撑的笑容,林岚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印证。 看,他也不过如此。 她那点残存的、被深埋的遗憾和假设,忽然间显得无比苍白和可笑。如果当初她“大胆一点”,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吗?或许,也只会像宋灼华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激起一片短暂的水花,然后被更深的沉默和忽视所取代。他像一阵方向不明的风,吹过时或许带来扰动,却从不真正为谁停留。 这个认知,比任何自我安慰的“正确选择”都更具摧毁力,也……更让人死心。它抽走了那份隐秘挣扎的最后一点意义,将一切尚未开始就已结束的萌芽,彻底冻结在了那个下雨的黄昏。 她不再回头去看那道影子。前方的路还很长,冬日的天空高远而萧索,她的车轮碾过干枯的落叶,发出干脆的碎裂声响,朝着既定的方向,笔直地骑下去。 逃犯 高中生活像一潭被冬日冻结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是重复而贫瘠的日常。直到不知从哪个缝隙,渗入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寒意。 起初只是角落里零星的窃语,课间厕所隔板后压低的惊呼,然后是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含糊其辞的提醒:“同学们放学后尽量结伴而行,尤其是女同学,不要去偏僻的地方……”一种关于“逃犯流窜”的惊悚流言,像霉菌一样在校园潮湿的空气里悄然滋生、蔓延,细节被口耳相传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骇人——据说,专门针对落单的女生。 林岚默默听着,将心中那点被勾起的、无序的恐慌用力按捺下去,像把一张乱飘的纸狠狠压进书页夹层。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冰凉的习题册上,试图用那些熟悉的字母和数字构筑一道屏障。 前面的张宣却不肯让她安宁。他神神秘秘地回过头,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恶作剧的神情:“林岚,听说了没?就外面传的那个……逃犯。” 林岚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啧”了一声:“知道了。你真无聊。” “哎,你别不当回事啊!”张宣见她反应平淡,反而更来劲了,身子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故弄玄虚的气音,“我听说……警察排查线索,可能就在你回家必经的那条老路上发现过踪迹!说不定,那逃犯就猫在哪个巷子口或者废弃院子里呢!” 林岚写字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她强自镇定,依旧没抬头,语气装得满不在乎:“有什么好怕的。我骑着自行车,遇见不对劲,加大马力冲过去就是了,他还能追得上两个轮子?” “嘻嘻,”张宣像是早就等着她这话,咧开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人家逃犯可凶了!说不定就带着家伙,比如……一根长长的钢管!躲暗处,等你车过来,‘嗖’地往你车轮子里一搅——嘎嘣!你就得连人带车摔下来,跑都跑不掉!” “滚滚滚!”林岚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皱着眉呵斥他,脸上却有些绷不住的僵硬。她迅速低下头,重新把视线锁在习题册上,仿佛那是最坚固的盾牌。 可心底那被强行压下的恐慌,却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不受控制地晕染开来。张宣描述的景象过于生动具体,带着一种恶意的真实感,不断在她脑子里回放:昏暗的路灯,寂静的街道,突然伸出的冰冷钢管,车轮扭曲的刺耳声响,失去平衡的坠落……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教室里明明暖气充足,她却觉得后颈掠过一阵细微的寒意。 放学铃声响得有些惊心。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时,她下意识地朝身后瞥了一眼——那个曾经如影随形的身影,今天似乎不在。 不知为何,这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让前方那条熟悉又突然变得陌生的归家之路,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更加空旷和漫长。风声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轻响。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跨上车座,用力蹬了下去。车轮转动,碾过路面,发出清晰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傍晚,听得她自己心头一阵阵发紧。 侵犯 空旷的路上,暮色像稀释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天光。林岚用力压下心头纷乱滋长的恐惧,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路况上——路面的坑洼、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平日里觉得安静的街道,此刻每一处阴影都仿佛潜伏着未知,风声刮过耳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呜咽。 快到那个熟悉的拐弯处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前方十几米外,路灯昏暗的光晕下,影影绰绰聚着四五个人。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觉姿态散漫,吞吐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其中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在马路正中央,手臂胡乱挥舞着,嘴里含混地叫嚷什么,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林岚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将全身力气灌注到双腿,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啦”声,车速骤然提升,朝着那人旁边的空隙拼命冲去! 快!再快一点!冲过去! 车轮疾转,风尖锐地刮过脸颊。就在车头即将掠过那醉汉身侧的瞬间—— 砰!咔啦——! 车身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震,像是碾过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或者凸起的砖块!巨大的颠簸和失衡感传来,双手根本把不住剧烈晃动的车把。天旋地转间,她连人带车狠狠地摔向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自行车歪倒在一旁,车轮空转着发出无力的嗡嗡声。 还没等她从撞击的眩晕和疼痛中反应过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酒气混合着劣质烟草味便劈头盖脸笼罩下来。那个“醉汉”动作快得惊人,如同捕食的野兽,沉重的身躯瞬间压了上来,一只粗糙油腻的大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按住她挣扎的肩膀。 “唔——!”窒息感和绝望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 另外几个身影也围拢过来,形成一堵令人绝望的人墙,隔绝了外界可能的目光。哄笑声、口哨声、下流的议论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喘着粗气,臭烘烘的嘴巴在她脸颊、脖颈间胡乱啃咬,黏湿的触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将她淹没——那只原本按着她肩膀的手,竟然顺着她的腰侧滑下,粗暴地扯开她外套的下摆,冰凉的手指毫无阻碍地探进裤腰,向着更深处、更私密的地方抓去!布料被蛮力撕扯的“刺啦”声轻微却刺耳,像一把锯子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割。 不!不要! 极致的惊恐中,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胡乱抓挠,触碰到了一个坚硬、有棱角的物体——是那块砖头!刚才绊倒她的那块砖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感觉不到手臂的疼痛,她攥紧那冰冷的砖块,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身上男人那颗紧贴着她的、令人作呕的脑袋,狠狠地砸了过去! “呃啊——!” 一声闷哼和痛呼。捂着她嘴的手松开了,压着她的重量也骤然一轻。 机会! 林岚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身上的人掀开些许,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膝盖钻心地疼,但她顾不上了,几乎是扑到歪倒的自行车旁,一把扶起。链条似乎卡住了,她不管不顾地用力一蹬—— 车子动了!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跳上车座,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脚踏板上,疯了一样朝着家的方向蹬去。风灌满她的校服外套,灌进她大张的嘴里,冰冷刺肺。身后似乎有叫骂声传来,但她什么都听不清了,耳边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粗重的喘息,以及车轮疯狂转动时发出的、如同逃命鼓点般的声响。 夜色浓稠如墨,将她单薄颤抖的身影,连同那辆仓皇飞奔的自行车,一起吞没在无尽的黑暗里。只有脸上未干的湿冷,和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却足以击碎一切的噩梦,真实地发生过。 职校生 林岚彻底放弃了从前放学常走的那条路,转而绕行一条更远、但路灯更明亮、行人稍多的街道。车轮碾过新路面的声音,单调而陌生。身后,那如影随形了许多时日的另一个车轮声,也再未响起。陈野和他的影子,连同那条路上惊心动魄的黄昏,一起从她的生活里干净利落地抹去了。 一切似乎重归正轨。上课,做题,和周屿讨论问题,听苏筱辰分享各种校园八卦,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整齐划一,苍白而安全。只是,深夜里偶然惊醒,那晚冰冷的触感、浓烈的酒臭、布料撕裂的细微声响,以及砖块砸下去时手心的钝痛和反震,仍会像幽灵般骤然浮现,让她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心跳如鼓,久久无法再次入睡。那场短暂的噩梦,在她心底凿开了一个黑洞,余悸如同从洞底泛上的寒气,丝丝缕缕,从未真正消散。 这天放学稍早,天色尚明。她骑着车,不知不觉竟拐到了初中母校附近。熟悉的路口,熟悉的梧桐树,还有街角那家小小的、招牌已有些褪色的精品店,竟然还开着。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映照着橱窗里那些闪闪发亮、略显幼稚的发卡、文具和玩偶。 一股混合着怀旧和些许伤感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记得以前总爱和要好的女同学挤在这里,为一条手链或一个钥匙扣叽叽喳喳讨论半天,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些无用小物,便能快乐一整天。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回望,竟显得像另一个世界般朦胧美好。 鬼使神差地,她捏住车闸,停了下来。犹豫片刻,锁好车,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叮铃——” 风铃清脆,店内景象却与记忆中温馨杂乱的氛围有些不同。货物似乎少了,显得有些空荡。而更让林岚瞬间感到不适的是,店里原本低声说笑的几个人——三四个男生,看起来年龄比她稍大,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附近那所职业学校的深蓝色校服外套,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的花哨t恤或毛衣,姿态散漫——在她进来的刹那,齐刷刷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目光并非善意的好奇,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带着审视、评估,以及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轻佻,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尤其在她蓝白相间、规整板正的一中校服上停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深蓝色与蓝白色,两种截然不同的校服,在这狭小空间里形成了无声的对峙。 林岚心头一紧,下意识想退出去,但脚步已经迈入,此刻转身反而显得刻意。她强自镇定,佯装没注意到那些视线,径直走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货架,目光落在那些色彩斑斓的发圈上,指尖却有些发凉。 背后的议论声并未压低,反而像是故意要让她听见,带着职校生特有的、那种混不吝的腔调。 “一中的吧?”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响起,语气笃定,仿佛一眼就能看穿这身校服代表的“好学生”世界。 林岚脊背微微一僵,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个毛绒发圈上的小球。那深蓝色校服的印象,让她神经更加紧绷。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听起来像是为首的、个子最高的男生开口了,他斜倚在柜台边,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油滑的轻佻,目光像黏腻的蛛丝般缠绕过来: “啧,我知道她是几班的。” 这句话像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岚勉强维持的平静,直扎进那尚未愈合的恐惧伤口。他知道?他怎么知道?是偶然看见过,还是……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留意”?那晚的黑暗中,是否也有这样深蓝色的模糊影子?记忆碎片混合着当下的威胁感,让她几乎窒息。 巨大的不安和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再也无法假装镇定,甚至顾不上再看一眼手里的东西,猛地转过身,低着头,快步朝着门口走去。脚步有些慌乱,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精品店,撞得门口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凌乱、近乎刺耳的乱响。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飞快地解开自行车锁,跳上车座,用力蹬离。初冬傍晚的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吹不散她心头那阵骤起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那家曾承载着温暖回忆的小店,此刻在她身后,像一头蛰伏在昏暗光线里的、不怀好意的兽,而那几抹深蓝色,成了兽眼里最清晰的标记。 她骑得飞快,直到将那条街远远甩在身后,汇入大路上嘈杂的车流,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些许。但那份被陌生恶意精准窥探、如同猎物般被标记的感觉,连同那深蓝色校服带来的、更具象的威胁联想,却像一层冰冷粘腻的阴影,牢牢地贴在了她的背上,渗入骨髓。 职校生 周五放学的喧闹像潮水般涌出校门。林岚刚和苏筱辰挥手告别,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随着人流挪动,心里盘算着周末要做的那套新买的模拟卷。 突然,几个身影斜刺里插过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她和她的自行车前。人流被这突兀的拦截微微阻隔,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林岚抬起头,心猛地一沉。 是那几个穿着深蓝色职校校服的男生。为首的那个,正是上次在精品店里用轻佻语气说“知道她是几班的”高个子。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戏谑与笃定的笑容,显然是有备而来,专程在这里堵她。 “美女,还记得我们吗?”为首那个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眼神像黏腻的糖浆一样糊在她脸上,“还真是把你等到了。” 林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下意识地想掉转车头,或者干脆弃车跑开。可前后左右都是刚刚放学的学生,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像一只误入浅滩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别走啊,”另一个男生帮腔,语气故作轻松,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我们真没恶意,就是想找你出去玩而已,交个朋友嘛。” 说着,为首那个男生已经伸出手,一把牢牢抓住了她的自行车前把。金属把手的冰凉透过他的掌心传来,却让林岚感到一种被侵犯的灼热。他抓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围开始有人侧目,窃窃私语。林岚的脸颊烧得滚烫,一半是羞愤,一半是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发颤的声音,抬起头,尽量让目光显得平静而坚定,直视着那个抓住她车把的男生: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们。请让开。”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清晰,尽管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男生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拒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转化成一种更浓的痞气。他松开了手,还故作潇洒地摊了摊手掌,仿佛刚才的强迫只是开玩笑。 “行,行,不愿意就算了。”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她校服胸前的学号牌上扫过,“强扭的瓜不甜嘛。”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诚意”补充道:“不过,上次我真没说谎。我知道你是——”他故意停了一下,清晰地吐出几个字,“5班的。”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林岚心里。他们不仅知道她的学校,还知道了具体的班级。 说完,他们几个互相使了个眼色,竟然真的转身,晃着肩膀,混入了逐渐稀疏的人流,很快消失在街角。 直到他们走远,林岚才发现自己紧握着车把的手指已经僵硬,掌心全是冷汗。而更让她无地自容的是,刚才那一小会儿的僵持,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此刻,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同情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展览。 巨大的难堪淹没了她。她猛地低下头,再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推着自行车,狼狈地从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狭窄空隙中用力挤了出去。车轮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撞到人,她只能含糊地连声道歉,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慌不择路地骑去,只想尽快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个刚刚被当众标记的、无所遁形的自己。 风刮在脸上,又急又冷,却吹不散脸上滚烫的羞耻和心底层层泛起的、冰冷的恐惧。 饭桌 接下来的周末,对林岚而言,像一块浸了水的厚棉布,沉重又透不过气。饭菜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耳边是父母惯例的碗筷碰撞声和电视新闻的背景音,可她的心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周五放学时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深蓝色的校服,黏腻的目光,当众被抓住的车把,还有那句清晰的“5班的”。恐惧像细密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隐隐的刺痛。 饭桌上,妈妈夹了一筷子菜,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她明显心神不属的脸,眉头蹙了起来。 “林岚,你这几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妈妈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和审视,“饭也不好好吃,脸色这么差。我可告诉你,在学校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安分点,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就像按下了某个开关,一直沉默吃饭的爸爸立刻抬起头,加入了声讨:“就是!你看看你,成绩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前十,一会儿又能掉到四十几名!我跟你妈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上学是为了谁?你能不能争点气,让我们省点心?” 那些话语,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凌迟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委屈、恐惧、还有长久以来积压的压抑和烦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哐当”一声脆响。 林岚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米饭溅出几粒。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我吃饱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转身就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餐桌。 “站住!”妈妈的尖利嗓音追了上来,“饭没吃几口,脾气倒不小!摔筷子给谁看?回来把碗洗了!” 积累的怒火找到了一个出口,林岚回过头,脱口而出:“凭什么又是我?弟弟呢?他怎么从来不洗?” 这句话像一滴水溅进了滚油锅。 “你还有脸跟你弟弟比?!”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他是男孩子!你当姐姐的多做点家务怎么了?我们供你吃供你穿,让你洗个碗还委屈你了?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学习学习不行,脾气倒越来越大,都是我们把你惯坏了!” 爸爸也阴沉着脸帮腔:“就是!说你两句还顶嘴!不想洗就别吃!有本事下次考试再给我考个前十看看!” 更多的、更伤人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夹杂着对他们工作辛劳的抱怨,对生活压力的宣泄,以及对她“不懂事”、“不体谅”的控诉。林岚站在那里,紧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更激烈的反驳。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自从弟弟出生后,她好像就渐渐变成了饭桌上一个固定的“活靶子”。父母工作中积累的疲惫、生活中无处发泄的焦虑和不如意,总能轻易地在她身上找到一个引爆点,然后肆无忌惮地发酵、倾泻。她的成绩波动是原罪,她的情绪低落是不懂事,她任何一点细微的反抗都是大逆不道。 那些来自外界的、具体的威胁所带来的恐惧,此刻被家中这熟悉的、冰冷的苛责与忽视混合、放大,变成一种更深更无助的绝望。她不再看父母盛怒的脸,也不再听那些翻来覆去的斥骂,默默地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却隔绝不了心底那片蔓延的荒芜。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周末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斑,却照不进她此刻晦暗无光的内心。 揭发 任林岚怎么在心里祈祷、抗拒,周一还是像个冷酷的判官,如期而至。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得格外刺耳,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铅笔盒开了又关,关又开,练习册理了又放回去,每一个动作都被拖得无限长。目光不时飘向窗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祈祷着校门口那片熟悉的嘈杂里,没有那几抹令人心悸的深蓝色,或者任何不怀好意的等待。 苏筱辰已经利落地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见她还在磨蹭,忍不住凑过来,圆眼睛里满是好奇:“岚岚,你今天怎么回事?平时放学铃一响你可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这会儿倒像凳子上长了钉子。” 林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捏着书包带子:“没什么,就是……家里有点事。筱辰,最近几天放学,你不用等我了,先走吧。” “啊?”苏筱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她看着林岚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似乎想追问,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哦。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知道了。”林岚低低应了一声,看着苏筱辰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那点微弱的安慰也随之而去。 教室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零星声响和窗外遥远的喧闹。拖延终究有尽头。林岚深吸一口气,背起仿佛有千斤重的书包,迈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挪向教室门口。每靠近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手掌心渗出冰冷的汗。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刚踏出教室门,还没看清走廊的光线,几个身影就堵了上来,像一堵移动的墙,截断了她的去路。 今天他们没有穿那身显眼的深蓝色职校校服,换上了各自花里胡哨的夹克和牛仔裤,头发打理得油亮,叼着没点燃的烟,姿态更加散漫不羁,流里流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相比之下,穿着规整蓝白校服、脸色苍白的林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呆板木讷。 又是那个为首的高个子。他抱着手臂,歪着头打量她,嘴角挂着那抹令人厌烦的痞笑。 “哟,终于肯出来了?还以为你要在教室里过夜呢。”他向前逼近一步,林岚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在了冰凉的门框上。“别躲啊美女,”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像带着倒刺,在她脸上刮过,“你老怕什么?我是真对你没啥恶意,就想交个朋友。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这总不过分吧?” 他的同伙发出几声低低的哄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集中在她身上。林岚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名字……告诉他们名字,就像是把最后一点隐私和防线也拱手交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阵“咚咚”的、由远及近的拍球声传来。 楼梯口的方向,陈野单手抱着一个足球,额发被汗水打湿了些,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正迈着长腿走上来。他似乎刚结束下午的加练,浑身还散发着热气。 他的目光扫过走廊上这突兀对峙的一幕,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他像没看到那几个职校生挑衅和探究的目光,也没看到林岚那几乎要崩溃的苍白脸色,径直走了过来。 经过林岚身边时,他甚至没有看她。 脚步未停,只有清晰而冷淡的三个字,像随手扔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也砸在了林岚紧绷的心弦上: “她叫林岚。” 说完,他头也没回,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径直走进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门内,只留下空洞的关门余响和走廊里更加诡异的寂静。 那几个职校男生显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插话,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漠然的方式。为首那个高个子挑了挑眉,看了看紧闭的教室门,又看了看面前僵立着、眼眶瞬间泛红的林岚,脸上那抹痞笑变得有些玩味。 “林岚……?”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意味不明。 而林岚,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那句冰冷的“她叫林岚”中被抽空了。陈野的声音不大,却比任何恐吓都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和……难堪。他知道了,他看到了,可他选择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帮忙”方式,将她彻底暴露在这些人的目光下,然后置身事外。 最后一点可怜的侥幸和希冀,也碎得干干净净。 联系方式 陈野那句冰冷的“她叫林岚”像一根无形的刺,扎破了林岚最后的侥幸和沉默。短暂的难堪和心寒过后,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反而从心底那片荒芜中滋生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走廊里微凉的尘埃味道。抬起眼,不再躲闪,直视着面前那个为首的高个子男生。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稳下来,甚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清: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男生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还问得这么直接,尤其是为首的,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凝滞了一瞬。 林岚继续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知道了我的名字,我的班级,我应该没什么值得你们这样……探究的吧。”她顿了顿,努力压下声音里的细微颤抖,“请你们,不要再找到我的学校来了。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可以现在说清楚。” 她的目光里有强撑的镇定,也有不容忽视的拒绝。那不是一个只会瑟瑟发抖的“好学生”该有的眼神。为首的男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抓了抓头发,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原本准备好的轻佻台词被堵了回去。 “啧,”他咂了下嘴,避开她过于直接的注视,语气重新变得油滑,却少了点刚才的笃定,“我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就是……想交个朋友嘛。”他眼珠转了转,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要求,“要不这样,留个联系方式吧?你有qq号吗?加一下,有空……一起出来玩玩,唱个k什么的。” 他旁边的同伴立刻跟着起哄:“就是,一天到晚就知道学习,多没劲啊!”“你看你书包背这么重,看着都累。出来放松放松嘛!” 为首的男生接过话头,试图让自己的提议听起来像是一种“恩惠”:“你放心,加了就是朋友,以后……肯定不为难你。怎么样?” 林岚静静地看着他们。她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交朋友”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变相的胁迫和标记。但她也清楚,今天如果不给点什么,他们恐怕不会轻易离开,甚至可能真的如他们之前威胁的,闹到班级里来。那个后果,她承受不起。 权衡利弊,或者说,在更深的恐惧与眼前的麻烦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书包,从侧面的小袋里掏出一本便利贴和一支笔。便利贴是淡黄色的,印着可爱的小猫图案,与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撕下一张,低头,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了一串数字——那是她几乎不用的、为了应付某些网站注册而申请的qq小号,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个人信息,连头像都是默认的灰色企鹅。 写完后,她将那张小小的便利贴递了过去。指尖没有颤抖。 为首的男生接过,看了一眼那串数字,又看了看便利贴上的小猫图案,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得意和古怪的神情。他小心地将便利贴对折,塞进自己夹克的内兜。 “行,爽快!”他拍了拍口袋,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那我们回头qq联系啊,林岚同学。” 几个男生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带着胜利意味的欢呼和口哨声,终于转身,勾肩搭背地朝着楼梯口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校园的嘈杂背景音里。 走廊重新恢复了空旷。 林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弹。她看着那几个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教室里——陈野的座位空着,他大概已经从另一边的楼梯离开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或许只是放学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她慢慢背起沉重的书包,肩膀被压得一沉。那张写着虚假号码的便利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使不在她身上,也烫得她心神不宁。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留下联系方式,或许只是暂时解除了眼前的围堵,却可能打开了另一扇更麻烦、更不可控的门。 她抿了抿唇,不再停留,转身朝着与刚才那群人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空寂的走廊墙壁上,孤单而倔强。 班主任 .第二天早上,林岚走进教室时,就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安静,原本早读前惯有的嘈杂和笑闹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当她经过过道时,能感觉到几道视线飞快地瞟过来,又迅速移开,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前排两个女生头挨着头小声说着什么,在她靠近时又默契地同时噤声,各自翻开书。 林岚脚步未停,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将书包塞进抽屉,拿出课本和习题册,动作机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没有丝毫放松。昨晚那张便利贴,那几个男生离去的背影,还有陈野那句冷淡的“她叫林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旋转,搅得她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捱完一节昏昏沉沉的数学课,下课铃像是救赎。她刚把额头抵在交迭的手臂上,想趁着课间十分钟获取片刻混沌的安宁,一个冷淡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 “林岚。” 是学委。他站在桌边,手里抱着一迭作业本,镜片后的眼神没什么温度。 “班主任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林岚抬起头,眼皮有些沉重:“什么事?” 学委推了推眼镜,语气公事公办:“不知道。让你现在就去。” 心底那根弦“铮”地一声,拉得更紧了。该来的,果然来了。她没再追问,撑着有些发软的身体站起来,在周围或明或暗的注视中,走出了教室。 教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里面传来班主任老李那略显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老李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夹着一支烟,没点燃,只是习惯性地捻着。他年近五十,鬓角有些灰白,脸上是常年严肃留下的深刻纹路。见她进来,他放下烟,抬起眼,目光像两把刷子,将她从头到脚迅速扫了一遍,眉头习惯性地拧成“川”字。 “林岚,来了。”老李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听说,你最近跟外校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接触?” 林岚的心沉了沉,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平静地迎上老李审视的目光:“李老师,我不认识他们。” “不认识?”老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迭放在微微发福的肚子上,“那怎么有老师反映,看见有外校的男生,放学堵在校门口附近找你?还知道你班级?”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林岚,不要以为你偶尔考好一次,就有了特权!学校的规章制度,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更不是儿戏!” 他的手指重重敲了敲桌上摊开的、最新的月考成绩单,纸张发出闷响:“你自己看看!上次昙花一现考了个前十,这次呢?直线下滑到四十几名!这说明了什么?心思根本没放在正道上!”他盯着林岚,语气带着一种男性师长特有的、混合着失望与武断的训斥,“一个女孩子,要知道轻重,懂得自爱!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成绩能稳定才怪!” 唾沫星子随着他加重的语气微微飞溅。林岚听着那些夹杂着偏见和粗暴归因的指责,心里那片荒芜反而结成了冰。那些具体的、冰冷的恐惧,在此刻老师这笼统的“道德评判”和简单的成绩滑坡归因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他们看不见她的挣扎,只看得见“结果”是否合乎规范。 老李见她依旧沉默,脸色更沉,换上了一副“挽救失足学生”的家长式口吻:“我看你就是放学后时间太多,闲出来的毛病!这样,从今天开始,放学别乱跑,来办公室,我盯着你做作业,或者去上年级统一的数学加强班!必须把心给我收回来!” 林岚抬起眼,看着老李因为激动而有些泛油光的脸和紧蹙的眉头,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极度疲惫后放弃解释的微小弧度。 “李老师,”她的声音清晰,平稳,甚至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淡,“我自己能安排好。” 老李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而平淡地拒绝,既没有女学生常见的慌乱哭泣,也没有急于辩白,只是这么一句冷静的、几乎带着距离感的话。他像是被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准备好的更多说教堵在喉咙里,脸色涨红了些,那是权威被轻微挑战后升腾的恼怒。 “你能安排好?”老李的声音拔高,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你拿什么安排?就凭你这大起大落的成绩单?” 林岚没有移开视线,依旧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 “我保证,下次考试,回到前十。”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旁边批改作业的老师也停下了笔。 老李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神却静得像结了冰湖面的女学生,一时竟有些语塞。成绩,终究是衡量学生最直接、也最让他无法在明面上继续施压的尺子。他最终只是用力挥了挥手,像赶走什么烦人的东西,语气硬邦邦地,带着未消的余怒: “……行,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回去吧!” 林岚没再多说一个字,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走廊里的穿堂风比来时更冷了些,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校服外套,背脊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回教室。身后那扇门里,或许仍有不悦的凝视,但已被她隔绝在外。 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上,寒风依旧凛冽,但冰层之下,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凝聚,不是为了反抗谁,仅仅是为了,不被轻易碾碎。 风暴 下课铃尖锐地划破教室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断了林岚勉强维持的平静。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一本本书、一张张卷子按顺序塞进去,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这样就能拖延离开教室、面对外面世界的时间。 眼角的余光里,苏筱辰正和前排两个女生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几个人迅速收拾好东西,手挽着手,像一阵轻快的风,叽叽喳喳地涌出了教室门。林岚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她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连同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一起远去。 原来,她已经有了新的、可以一起放学回家的朋友了。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小的冰碴,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上,引不起太多波澜,只是让那寒意更透彻骨髓。 那群穿着深蓝色校服的职校生,果然没有再出现在校门口。不知是因为那张便利贴上的虚假号码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他们找到了新的目标。林岚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与往日不同的、更远也更安静的路上,心里却没有半分庆幸,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洞。 默然回到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往日里这个时辰该飘出的饭菜香味,今天却没有袭来。屋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凝固的空气。 “林岚,你还有脸回来?” 妈妈的嗓门又尖又厉,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毫无预兆地劈开寂静,震得林岚耳膜嗡嗡作响。她站在玄关,还没来得及换鞋,就看到妈妈像一尊怒目金刚,叉着腰站在客厅中央。 紧接着,她就被连拖带拽地扯进了自己的卧室。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 房间像是被一场飓风席卷过。抽屉全部拉开,里面的东西被胡乱倾倒在地上;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床单被扯得凌乱不堪。而最刺眼的,是她藏在床底下纸箱里的那些“宝贝”——几本封面或华丽或清新的言情小说,此刻被随意地扔在地板中央,封面上清晰地印着杂乱的脚印,有几本甚至被人泄愤似的用力揉搓过,书页蜷曲破损。 “你在学校就是这么学习的?”妈妈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岚的鼻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还跟不三不四的人谈恋爱?怪不得!怪不得不到三个月,你的成绩就能坐滑梯一样掉下去!” “我没谈……”林岚的声音干涩沙哑,辩解在这样具象的“罪证”和滔天怒火面前,苍白得如同透明。 “没谈?”妈妈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冰,“你初中那点破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抽屉里藏的编的星星、迭的玫瑰花、串的千纸鹤……都是给谁的?啊?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全用在这些歪门邪道上!我说你怎么成绩越来越不稳,原来根子早就坏了!” 一句句指责,像一串被点燃的、威力巨大的鞭炮,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炸得她头晕目眩,无处躲藏。那些尘封的、少女时期隐秘而笨拙的心事,被如此粗暴地掘出、摊开、踩踏,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和……冰冷。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些被践踏的书籍,看着妈妈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爸爸在客厅里沉重的叹息和隐隐的附和。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缩的牢笼,氧气正在被迅速抽干。 忽然,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向客厅角落的家庭药箱。打开,目光掠过那些瓶瓶罐罐,最后落在一板常见的感冒胶囊上。她抠出几粒,看也没看,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 “你干什么?!”爸爸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猛地扑过来,一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妈妈也惊叫起来。 “吐出来!快吐出来!”爸爸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拽到卫生间,强行将她的上半身按在冰凉的洗手池边缘,手指粗暴地伸进她嘴里,用力抠着她的喉咙。 剧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混合着恐惧、反抗和一种毁灭般的快意。她剧烈地干呕,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刚才吞下的药片混杂着胃液被吐了出来,一片狼藉。 最终,除了狼狈、虚脱和喉咙火辣辣的疼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只是普通的感冒药。 风波以一场虚惊告终。妈妈的态度奇迹般地软化了,不再厉声斥骂,甚至带着一种后怕的、小心翼翼的缓和,给她倒了温水,语气僵硬地让她“好好休息”。爸爸也沉默地清理了卫生间。 可林岚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比吞下药片时更难受。那里像是被烙铁狠狠地烫过,留下了一个焦黑、狰狞、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疤。所有的声音、景象、气味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摇摇晃晃地回到一片狼藉的卧室,反锁上门。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渗进来的、惨淡的路灯光,她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 打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qq,登录那个空荡荡的小号。 一条好友申请赫然躺在那里。备注简单直接,是那个职校男生留下的昵称。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微微颤抖。然后,像推开一扇通往深渊的门,又像抓住一根悬浮在虚无中的稻草,她义无反顾地,点下了“同意”。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她空洞的双眼和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 出逃 手机在掌心持续震动,嗡嗡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的光芒忽明忽灭,映着林岚失神的脸。一条条信息像冲破闸门的洪水,争先恐后地弹出来,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热切和掌控感: 「小岚岚,终于有空加我了。」 「我可是听你的话,再没去过你们学校哦。」 「等你的通过可把我等得急死了。」 「要是你再也不通过,我可是真忍不住去找你了。」 「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文字跳跃着,带着那个男生特有的油滑腔调,仿佛能透过屏幕听到他得意的轻笑。林岚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反胃,指尖冰凉。她盯着那些字句,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 终于,她慢慢抬起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斟酌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幸亏你没再找了。我被我妈,还有班主任,骂死了。」 发送。 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复,快得仿佛对方一直守在屏幕前: 「真的?!(惊讶表情)他们打你了?骂你什么了?你现在在哪?要不要出来玩玩?哥带你去散散心,吃点好的,别在家憋着难受。」 林岚抬眼看了看窗外。夜色早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零星几点路灯的光晕,模糊地晕开一小片昏黄。家里的低气压还未完全散去,父母的房间里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每一个音节都让她神经紧绷。 出去?跟一个几乎陌生、且明显不怀好意的职校男生?在深夜?她还没被今晚的混乱冲昏头到那个地步。没必要,也不值得。跟父母置气是一回事,把自己置于更不可控的危险中,是另一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一丝隐秘的、对“逃离”的渴望,回复: 「不用了,太晚了。」停顿了一下,她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补上一句,带着点刻意营造的、生疏的好奇:「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方似乎对这个转折很满意,立刻发来: 「哈哈,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叫沉烁。三点水一个乐的烁,记住了没?闪闪发光那个烁。」 沉烁。 林岚看着这个名字。一个像廉价小说男主角意味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迷雾的门。她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已经踏进去了半步。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映出她模糊的、没什么表情的倒影。房间里依旧一片狼藉,地上那些被践踏的书页,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片片褪了色的、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