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亚与野狗》 1.鬼上身 绵绸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西顿教堂高达四十五米的墨绿色穹顶笼罩在冷湿的雾气中,隐约显出顶端青铜十字架的模糊轮廓。 辛西亚如往日一般做完晨祷,将布道册整齐地摆放在宣传架上。抬起头,拱门下似乎有道熟悉的身影,高峻挺拔,戴着大檐帽。 她眨了眨眼,抿起唇,流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良文先生!”她喊了一声。 教堂穹顶的水晶吊灯下,她的身影溶解在朦胧的幽暗里。 季良文不得不从拱门后走出,阔步来到女人面前。他从整肃的警服中掏出证件,公事公办地对她说:“辛西亚小姐,我们怀疑你与近来的连环杀人案有关,请配合调查。” 辛西亚没有动,只是再度眨了眨眼,似乎十分地困惑。她的眼睛两端有些尖狭,平平地延伸着,而眼珠很圆,直径很大。当她微仰着脸看他时,一双眼睛便像贡盘里的珠子,完完全全地映出他的影子。 季良文没有办法和这样的眼睛对视。 辛西亚没有立马否认,只是问:“良文先生也这样认为吗?” 季良文顿了顿,生硬地说:“我也希望辛西亚小姐能对这些巧合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如接二连三的死者都是你的病人,再比如,他们都坚称你就是幕后主使——” 辛西亚笑了笑,随意地坐在长椅上,裙摆半搭在绛色的椅面。 “好吧,您问吧。”像之前的问询一样。 “不,”季良文摇了摇头,“这一次换成你来讲。请告诉我,你与他们从相识到治疗的全过程。” “好吧。”辛西亚耸了耸肩,并不介意。 “从4月17日,吴瑕玉女士的讣告公布的那天开始。”季良文说。 ﹉ 四月十七日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路边的电子屏无声滚动着知名模特吴瑕玉的讣告。 一辆黑色的加长宾利顺着福熙路横冲直撞地开过来,最终停在了教堂的喷泉池的旁边。灰色伞面之下是西装革履的崔俊杰与他的太太的赵善真,他们预约了治疗,而治疗师正是教堂互助会的辛西亚小姐。 赵善真仰视这座寂静庄严的老教堂,不自在地别开眼睛,习惯性地低声咒骂:“什么鬼治疗室,要开在这种神神鬼鬼的地方?” 崔俊杰和她在一起久了,显然不吃这一套。他冷笑:“闭嘴,你想做第二个吴瑕玉?” 赵善真的脸瞬间青白一片,崔俊杰睨她:“罗绮香说了就是这里,只有找到辛西亚,才能驱赶‘那个人’。如果你不想做第二个吴瑕玉,不想被‘那个人’带走,就老老实实进去——” 赵善真嘴硬:“说不定吴瑕玉是被她的情夫们弄死的呢?呵,怎么,罗绮香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以为我看不到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吗?”她的话像隔夜的黄梅子,酸的很。 两人一边走一边吵,针尖对麦芒,不知崔俊杰又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赵善真突然疯一般冲上去,一把扯住崔俊杰的领结,用高跟鞋碾上他的脚背,恶狠狠地叫骂:“你以为那个人不会带走你吗?你错了!六年前是你把那个人推下去的,我们说好要一同保守秘密的,现在你他妈的要自己逃跑吗?去死,下地狱吧!” 陡然被扼住喉咙,男人下意识地发出痛嚎,“疯子!神经病!你个死婆娘!胡说什么呢?” 两人在教堂门口不管不顾地扭打起来。崔俊杰畏惧极了,一把捂住她的嘴,半拖半带,拽进了教堂。雨声隔绝,地面被他们蹭得黏湿。 崔俊杰把女人扯到高大的罗马立柱后面,气息低沉而急促:“赵善真,你疯了!你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干了什么吗?还有,人不是我推的!” 卷发乱糟糟地黏在赵善真的额角,她的眼眶深深地凹陷着,浓厚的黑眼圈自白色遮瑕粉下透出来,像一只昼夜无眠的青鬼。 “我知道。”她盯着自己的丈夫,轻轻地说。弱光斜在她的瞳仁上,使得颜色极浅的眼膜泛着不真实的淡红。 因为工作日加上整日的雨,教堂里并没有做弥撒的教徒,更没有游客。高大的木制穹隆屋顶通过八角形的鼓座与支撑拱架的廊柱相连,显得十分空旷渺远。 赵善真的声音在这种空寂里有几分虚幻:“是我们一起害死的那个人——”她两手合起,死死抓住崔俊杰,“所以啊,她来找我们了!哈哈哈——” 赵善真的精神像坍塌的的山石,重重地压向崔俊杰。女人疯狂地大笑又大叫,崔俊杰试图控制住她,但是于事无补。两人再度在教堂里扭打起来。 玻璃窗外,雨有渐大的痕迹。教堂两侧的十四幅挂画似乎饰以荧光材料,暗光里瞪着眼,俯瞰缠斗在一起的男女。 扯着赵善真头发的崔俊杰突然感觉不对,他感到了一道陌生的视线,像打量,又像审判。这种感觉像是从冰水里拔出脑袋,战栗的冰冷感顺着毛发、颈椎一直传到脊柱—— 有人在盯着他们。 一直。 他推开发疯的赵善真,捋了一把被弄乱的大背头,又揪了揪领子。 转过身,在圣心耶稣像后,有一道纤瘦的白色身影。 他忍不住挑了挑半边眉毛,思索对方听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如果她试图趁机勒索他,他会将一切推到赵善真身上,毕竟他的妻子疯了,精神病人说话都没有法律效应。 女人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条医用的白色长外套,黑发极长,垂在耳鬓。 他其实看不太清她,因为教堂的主灯并没有开,外面又是绵亘的阴雨天。但是随着她的走动,细碎的天光从彩色玻璃漏到她的身上,有时照在乌黑的发顶,有时落在钩子一样的眼睛。 这让崔俊杰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手掌,他想起小时候放在手心玩的玻璃珠子,阳光下会折射出猫眼般绮丽的七色光。 而没有被照到的地方,就隐在阴影里。这种感觉像拼图,先是拼起被长丝袜包裹的小腿,再是拢在白大褂里看不太清晰的腰部。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腰窝,但是漂亮的女人总是相似的,用他脑子里同一个模板生产出来的,所以他给她造上了酒窝一般的腰窝。 女人在他们几步开外的长椅前停住了脚步。她的脑后是一幅耶稣受难像。 和她对视,就不可避免地看到受难的耶稣。崔俊杰不由自主地挪开眼睛。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我是西顿教堂互助会的辛西亚。”她的声音有轻微的回音。 辛西亚到了很久了,严格地说,她一直在这里。做完晨祷,登上露台,看成群的粉丝在福熙路的路口聚集,悲恸地向着经纪公司的方向行进。而一楼的主堂,就是死者亲密的好友:一对厮打得不可开交的夫妻。 多么荒诞、有趣,所以她并没有出声阻止,而且静静欣赏了一会儿。 崔俊杰愕然:“辛西亚,你说你是辛西亚?” 辛西亚微微颔首,“是的,先生。” 崔俊杰松了一口气,让开些身子,让她完全看到自己身后半晕过去的赵善真,“我是崔俊杰,这是我的妻子赵善真,我们经朋友的介绍,预约了您的治疗。” 辛西亚好像有所印象,“是罗琦香女士介绍你们来的,是么?” “没错。”崔俊杰回答。 辛西亚露出一点笑容,向他解释:“我的治疗室就在教堂旁边的小楼,进了大门右拐就是了。不过——”她眨了眨眼,“在这里也可以。” 她和崔俊杰一起将半死不活的赵善真从地上拖起来,扶到圣水池旁边的绛色长椅上。 女人的cl高跟鞋掉了一只,辛西亚弯腰捡起。崔俊杰松开赵善真的胳膊时,恰好看到辛西亚拿着高跟鞋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立马感到了丢人。 辛西亚回过神,把高跟鞋递给他。崔俊杰窝着火没有接,他向来不是会弯下腰给女人穿鞋的男人。 辛西亚挑了挑眉,不过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想了想,将鞋子摆在赵善真的身旁。 美丽的高跟鞋,鼻青脸肿的妻子,爱面子的崔俊杰觉得自己被老婆丢尽了颜面。 辛西亚打断了他乱飞的思绪,“崔先生,您的预约中说,您想带妻子来治癔症,请问崔太太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辛西亚的话短暂地让崔俊杰从尴尬羞耻中剥离出来,他扫了一眼妻子,赵善真和他年少相识、青梅竹马,男人的良知短暂地回归了一霎,叹口气,搓了搓手,无可奈何地说—— “医生,她……被鬼缠上了!” 2.告解室 “我希望您帮我的妻子驱走‘那个人’,您想的没错,那个人,指的就是鬼——我希望您能帮助我将她身上的鬼驱走。您接待过罗琦香吧?但是我老婆的癔症和罗琦香可不一样,就是鬼作祟、鬼上身了,绝不是其他不三不四的原因。” 辛西亚和崔俊杰来到圣心耶稣像侧面的布道桌坐下,辛西亚坐在神父的位置,崔俊杰坐在她的对面。布道桌紧挨着一扇半开的小型拱状彩窗,细细密密的雨丝渗进来,在窗台上聚起一小块水洼。 崔俊杰拧着浓眉,被日光照的有些不适。而辛西亚的位置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的身子靠她那边近了一些,试图躲避刺眼的光线。 “善真是南大的行政老师,她节食,常年健身,身体可好了。可是一个月前,她开始喝可乐,每天一罐,我调侃她怎么开始喝碳酸垃圾了,她不回答,像是丢了魂一样。这个失心疯!然后她开始做噩梦,”崔俊杰蹙眉,“她经常半夜突然醒来,大声吼叫,像刚刚那样。” 男人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几天后,她开始睡不着觉,把我弄醒,说床边有人,翻来覆去,烦死人了!我老婆说,她回来了,她来了……” “‘她’指的是谁呢?”辛西亚边记录边问。 崔俊杰扫了一眼她的字,是龙飞凤舞的英文。尽管他英语从未及格过,但是并不妨碍他欣赏她写字。 崔俊杰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 “是我和赵善真的高中同学。” 辛西亚笔尖一顿。 崔俊杰微微吸了吸鼻子,他似乎闻到了极淡的香气,好似《圣经》中东方三贤士献给初生的耶稣的乳香,散发着温馨清纯的木质香调。崔俊杰不确定这香气是从她握笔的手背上散发出来的,还是别处。 他微微抬眼,对上她的胸脯,鼓鼓地包裹在一条v领紧身衫之后。 崔俊杰的喉结动了动,慢吞吞地辩解:“其实吧,这也是个意外。” 男人无可奈何地叹气,神色并不紧张,反而像卸货一般倾诉给她,“我的妻子和我读的是同一所高中,包括罗琦香,还有……那个人,我们都是要好的同学。你懂吧,她们女生总是有点小心思、小摩擦,大家打打闹闹——那个姑娘就失足掉井盖下头喽。” 他紧攥的手松开,再度肯定自己,“就是这样!” 辛西亚没有抬头。 崔俊杰倾诉完,像是丢掉了一个很大的包袱,僵硬的面皮也舒缓了许多。他靠近些辛西亚,视线黏在她脖颈的弧度里。细颈之下,是包裹着胸脯的紧身衫,鼓鼓的,露出一圈白色的蕾丝边。 崔俊杰的目光沿着那一小圈白色勾勾画画。他认真思考,这一圈是内衣的蕾丝边,还是假两件设计? 辛西亚停下笔,好像对一切一无所知般同样凑近他,她的眼珠在光下呈现片刻奶油般的浅棕,比玻璃珠子还澄澈,表层像罩了一层迷离的水雾。 在雨敲窗棂的滴滴答答里,温热的气息扫过来,在耳畔有些痒。 “崔先生,你们和她是朋友吗?”她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崔俊杰的目光黏在白色的蕾丝边上,好像并没有听清她问什么。他的大脑像灌了胶,全部粘黏成了纸浆。 “嗯……”他含糊地回答着,又好像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 “你们真的拿她当朋友吗?”她靠的更近了,几乎贴上他的脸庞。 “啊……”崔俊杰感受到她的气息全部扫在他面颊上,像涌动的滚烫的海雾。 “朋友……”他呓语般地回答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要抚住眼前的脸庞。在教堂的暗角,妻子看不到的盲区,不管不顾地亲下去。 “嘭!”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吓得崔俊杰立马缩回手,“啊”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 “谁?怎么了?什么声音?”他惊恐地跳起来。 辛西亚坐在布道桌后,神色晦暗不明。 赵善真还好端端地躺在长椅上,没有转醒的迹象。崔俊杰的心吊在半空中,他想起那个传言,西顿教堂闹鬼,从一九四七年就开始了…… 空旷的死寂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狗叫。 崔俊杰的身子抖了一下,尴尬地瞥向一动不动的辛西亚,干笑两声,“哈哈,哈哈,教堂里养了狗?” 长长的黑色的刘海搭在额前,不知是不是崔俊杰的错觉,这一刻的辛西亚有些冷淡。 “一只野狗。”她的红唇撇了撇。 崔俊杰微微舒口气,“辛西亚小姐,野狗可不能乱养,会乱咬人的,说不定还带着脏病。” 辛西亚的语气里带上嫌弃:“是挺脏的。”她赌气一般地说:“扔了算了!” 崔俊杰附和:“是啊,脏东西要扔掉!流浪狗怎么能和人住一间屋子。” 好像是对他们肆无忌惮的对话十分不满,那声狗叫变成了压在嗓子里的咆哮。 崔俊杰的腿一抖,警惕地环绕四周,长椅、圣水坛、告解室,主祭坛的二楼是管风琴,他还是没能找到这只野狗藏在哪儿。 辛西亚扣上钢笔盖,合起本子,“崔先生,我看今天我们先到这里吧,赵女士需要休息,我建议您先带她去医院清洗包扎一下。” “嗯?”崔俊杰回过头,“哦,好的,那我们下次再来……” 辛西亚起身送客,长长的白外套随着她的动作飘荡在两条纤细修长的小腿边。 崔俊杰从怀里掏出两张名片,第一张写着“鼎森高尔夫俱乐部总经理,崔俊杰先生”,第二张则是“鼎森户外运动中心,崔俊杰先生”。 两张名片在辛西亚的细白的指尖交迭了一霎,她挑了挑眉。 “可以call我。”崔俊杰露出一口白牙。 教堂外的雨已经停了,品字型穹顶之上,挂着半截浅浅的彩虹。小贩在教堂的铁花门外面卖乌豆芽和熟梨糕,热腾腾地冒着白烟。 辛西亚目送黑色宾利远去,眉目在湿气里模糊不清。 她关上了教堂的大门。 哥特式的长廊,沉溺在昏暗的阴影里。尽头的主祭坛却是明亮的,一如既往的神圣庄严。 辛西亚将腹腔中的浊气缓慢地吐出来,大脑呈现片刻缺氧的真空。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寂静的室内只有嗒嗒的脚步声。当她路过告解室时,那里有一道低沉的、带着些哑意的咳声。 辛西亚的脚步像被拴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动了。 这道压抑着的声音真熟悉,在她还是个17岁少女时,病的快要死掉了。教堂的一楼正在做礼拜,虔诚的信徒拜伏在十字架基督像前,亲吻受难基督的脚背。 而那个男人——她的教父,穿着白色的教袍,捧着福音书,垂着眼睑,立在雕刻着拉丁圣师的棕木讲坛之上。 她能看到他手臂起伏的线条,和被纯白领巾包裹的喉结。上帝眷顾他所在的位置,彩虹光都聚集在脚下。 辛西亚趴在管风琴的后面,在药物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幻觉里,痴迷地盯着他的背影,听他用天鹅绒一样的嗓音讲经。 她偷了一本他平时常翻的圣经,所以他不得不换了一本新的。 辛西亚翻开纸页,粗糙的纸面摩在指腹,带来战栗的刮擦感,就像是他的手抚过她柔软的脸颊,带着轻微的责备。 这本圣经已经被翻得有些旧了,辛西亚一行行指读这些晦涩的英文单词,想象他的目光是如何垂落其上。 她决心礼拜活动结束后就去忏悔,尽管这样的“偷窃”行为她做了许多次—— 她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本书、一支钢笔,还有一枚他西装上脱了线的金色纽扣。 她压在脚下,趁他回头的瞬间,捡了起来,然后悄悄地藏在了枕头之下。 梦里也有这样一枚金色纽扣,不过中间镂空,边缘变细,最后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辛西亚对着戒指咯咯笑。 回忆如潮水铺天盖地。潮退后,只余那间小小的告解室留在眼底。 他离开了很久—— 辛西亚慢慢地想,久到她快要忘记他的手掌是什么温度。 十七岁那年,他把濒死的她带回教堂,用清水洗涤她的双手,告诉她神爱世人。他给了她面包、水、体面的身份——又消失。 辛西亚一步步走上前,拉开告解室的木门,钻了进去。 3.狗崽子 告解室狭窄、昏暗,充满了膏油和乳香的香味。信徒们在这儿忏悔,与神父仅隔一层薄薄的铁格网。 木椅有些硬,硌着臀骨,微微泛凉。 辛西亚闭上眼,感受着纱网另一端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她沉声,轻轻地祷告: “父神啊,求祢记得祢信实的应许:‘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我感谢祢,因祢必赦免我一切的罪和不义,使我在祢面前成为圣洁。” 辛西亚的心随着祈祷慢慢沉静下来。每一天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做祷告的时候,只有这一刻,她才是完完全全洁净、安宁的。 辛西亚双手合十,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轻轻颤动,红唇嗫嚅。 “父神,我将向祢忏悔我的罪孽,求祢的圣灵充满我,使我重新得力,建立敬虔度日的生活,使我的一言一行都能荣耀神。 接待这些罪孽满身的男女,使他们脏了祢的殿堂,并非我的本意。我赞美祢,愿祢宽恕我的罪孽。奉主耶稣的名祷告,阿门。” 辛西亚俯下额头,细碎的发丝从耳畔垂下,少女柔软的侧脸虔诚而认真。 铁格网被敲了三下。 她睁开一只眼,微微抿紧嫣红的唇。黑暗的环境看不清铁格后的人,喑哑的问话沿着耳廓轻撞耳膜,她还听到了自己心跳声——怦怦怦。 “还有呢?”男人追问。 辛西亚玻璃珠般的眼睛呈现片刻的迷茫。 他对她的迷茫很不满意,做出了神的裁决: “不洁——” 这是他的宣判,带了丝阴阳怪气的意味,好像在暗指她刚刚和崔俊杰的“亲密”。 辛西亚愣了几秒,紧接着一跃而起。这并不是因为她感到了羞恼,而是因为她听出了不寻常。 尽管这个人已经尽力压低了声音,故意弄出奇怪的哑声,还刻意减少了吐字数量。但是她依然捕捉到了不同——这根本不是教父! 她猜到了这是谁。 怒火从心底烧上了心头,辛西亚站在黑暗里,抱着臂,冷冷地盯着那层铁格网,“滚出来。” 那人不再压抑自己的本音,轻快地笑了两声,“又生气了?” 他的声音清亮明快,介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尾音微微上挑,含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挑逗。 辛西亚蹙眉,简直是流里流气、下流死了!显得她脾气多差、而他多么纵容她似的。 她真是疯了,才会认为这是温文儒雅的教父先生。 辛西亚冷笑,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以后不要在我接待病人的时候发出怪叫。” “哦?什么怪叫?”他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学了声狗叫, “汪汪——” “是这样吗?”男人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这叫声和刚刚吓到崔俊杰的狗吠一模一样,不得不说,简直真假难辨到了极点。 辛西亚气恼,抬起穿着小皮鞋蕾丝袜的脚,隔着铁格网踹了上去。 “嘭!”纱网抖下一阵灰,纷纷扬扬地落下。 “咳咳。”辛西亚捂住了鼻子。 “嗯?怎么还动起脚来?”男人有故作的委屈,说话带上一点鼻音, “踢疼了吗?” 辛西亚才不会相信他伪善的关心。 “叫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玩着打火机,慢条斯理地同她讲起了道理,“你靠的他那么近,你都没有看到,他的眼睛都快黏在你的皮肤上了——” 辛西亚讥讽,“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是个男的,我就会看上?” 上一次他还觉得她看上了门口卖熟梨糕的大叔。 男人转打火机的手停了一瞬,好像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也说不定呢?他长的还算凑合——虽然没我好看,海归……尽管读的是中文授课项目,有钱、是富二代。说不定你眼瞎了,瞧上他了。” 他又阴阳怪气了起来。 男人啧啧两声,有些烦躁,“不过啊,你这眼光确实不行。这个男人啊,那方面不行。哎呀,也不赖你——”他像是想到了某个老男人,嫌弃极了。 “你的品味,一直不算好。”他辣评道。 辛西亚忍无可忍,一把拉开告解室的木门,准备冲进他所在的隔间,狠狠收拾他。 可是里面哪还有踪影,男人溜得比狗还快,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辛西亚捡起他留在椅子上的明信片,圣母油画旁,是一行龙飞凤舞的手写字——“你今天穿的是白蕾丝还是黑蕾丝?我觉得都很好看~” 落款是y。 这是一条狗,没有教养的野狗。 辛西亚将明信片狠狠摔在地上,追了出去。 ﹉ 季良文夹着记录本,从教堂走出来。湿润的气流抚弄他的鬓角,鼻息所及间都是泥土和球茎的阴潮的味道。 西顿教堂地处西宁道与福熙路的路口,直通商业街、北瞰劝业场。上世纪六十年代,南岸一带也不过是鄙陋拥挤的平房,这个华丽雄伟的半殖民时代的遗留物那样扎眼、张扬、格格不入,就像辛西亚带给他的感觉,有鬼魅般不切实际的游离。 季良文想起第一次见到辛西亚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跟着队长彭鹏为罗绮香的案子四处走访。辛西亚背对着他们站在基督像前,慢慢点燃了鼠尾草烛台。 “我的病人?”她偏了偏头,羽睫垂落一片阴影。她总是如此困惑,好像一切事情都与她并不相干。 “missamp;youth服装连锁店的老板娘罗绮香女士,4月19日早上被店员发现死在储物间里。据我们了解,她生前曾是您的病人。并且4月18日下午,您曾与崔俊杰先生一起到过服装店。我们想了解一些她的情况。”彭鹏道。 从10号到18号,不过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他们接到了三桩命案。 10日女高中生邓纯风的尸体被发现,17日与19日吴瑕玉和罗绮香又接连离奇死亡。三名死者的联系千丝万缕,吴瑕玉与罗绮香是相识几十年的密友,而邓纯风与罗绮香同为辛西亚的客人。他们第一时间想到了连环作案的可能。 辛西亚似乎在认真听,又似乎跃过彭鹏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季良文。年轻的警官有着石岸般的眉弓,狭长的鹰眼低低地压在黑色警帽之下。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女人的视线并没有看向他的脸,而是长久地落在他的喉结上。 辛西亚笑了笑,神情自若:“是的,我是和崔先生一起去的。昨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我都在鼎森的攀岩馆里,大概是四点出头,崔先生和我一起来到了服装店,为运动中心采购攀岩服。我相信我们离开时最多不超过五点。” 和崔俊杰以及店员的证词都能对上。 彭鹏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她回答的都没有什么问题。来之前,他们查阅过她的个人信息,收入稳定、征信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无犯罪记录及不良嗜好,甚至常年参与志愿及义工活动。 早些年间,彭鹏和她的教父奥古斯都打过交道,那是一个肃穆周严、一丝不苟的男人。他甚至很难想象奥古斯都先生会收养一个中国的小女孩。 一年前,奥古斯都突然离开了西顿教堂,听说是回到欧洲打理祖业,至今未归。彭鹏觉得有些可惜,奥古斯都先生在福熙路一带颇负美誉,他将教堂开放给非教徒的游客,对慈善活动也十分热衷。 “您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例行问询。据我们了解,罗琦香女士多次预约治疗。虽然有保密原则,但是事态特殊,能跟我们说一下她的病情吗?” 辛西亚背对着祭坛,祭坛上的花窗透来金棕色的光,匍匐在她脚侧地面。已经是春天了,教堂内部却泛着阴凉。 辛西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一旁古铜色皮肤的季良文身上,他的笔尖不停,正在做记录。 辛西亚将鬓发别到耳后,气息很轻,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彭队长,其实,罗小姐是碰到鬼了呢——” 和今天她叙述中的崔俊杰的话一模一样。 4.死蝴蝶 第二天,季良文又准时地造访了西顿教堂。 雨已停歇,风和景明,教堂门口的喷泉汩汩地洒着水花。一对穿着曳地长纱的新人在喷泉池前相拥,摄影师半蹲下,将半圆穹顶、喷泉、新婚夫妇纳入广角镜头。 真是美好的景象,季良文不由地驻足。直到他微微仰头,看到辛西亚坐在高高的露台上,饶有趣味地俯视着他,似乎等他很久了。 她的黑发在清透的日光里十分明亮,像长长的缎带包裹住一份甜蜜而危险的礼物。 辛西亚笑嘻嘻地看着他,将上半身探出了扶栏—— 季良文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阻止她:“小心!” 笑意在脸上放大了一个弧度,辛西亚将头又探出几分,发丝被吹得飘起来,白纱质地的发带高高扬在半空。 “良文先生!我像不像一只要飞起来的蝴蝶呢?”她在风里大笑着问他。 季良文铁青着脸色:“你先下来,太危险了。” 她又咯咯地笑起来,无所谓地喊:“那要是我跳下去,良文先生会接住我吗?”说着,她便张开手,做出飞翔的动作。 她似乎享受极了,微微眯起眼,纤长的睫毛在馥郁的日光里颤,整张白净的脸像要融化成温暖香甜的蜜蜡。 季良文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教堂。他登上二楼,却没有看到辛西亚的身影。季良文吓坏了,顾不上她是不是畏罪自杀,一步跨进露台。 散漫的笑声轻轻地响在脚下,季良文垂眸,年轻的少女斜斜地躺在地上,张开的发丝与裙摆像盛开的大丽花。 她歪着头,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脚踝,毫无愧疚感地道歉:“呀,吓到警官先生了呢……” 季良文的手在颤抖。 辛西亚翻了个身,半张脸毫不在意地贴着地面。石质的露台带来凉丝丝的触感,她乜着眼,感受着阳光攀缘过雕刻着天使长米迦勒的铁艺栏杆,将她完完全全地包裹。 “良文先生——”她轻轻地喊,似乎在撒娇,请求他的原谅。季良文别过头,尽量不去看她露出来的一小截腰线以及赤裸的脚踝。 想了想,他终究还是看不过去她这样没有形象地躺着,便蹲下身试图扶她起来。 这一次辛西亚很乖,任由他将她摆成端正的坐姿。季良文不可避免地压到她长长的纱裙,辛西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警官先生,您真像我的教父。” 季良文的手顿住。奥古斯都先生吗?他并不明白他们有何相像之处。 眼帘之下,福熙路攘往熙来,罗曼式建筑与玻璃大厦比肩接踵,车水马龙流淌其下。 辛西亚如呓语一般低低地吟说:“你见过我的教父么?他常坐在这里念马太福音,迎着清晨第一缕铁水般生冷的日光,身型挺括整肃,黑色的西装熨得齐平。好多鸟儿啊都在另一片露台的铁栏杆上叫,却无法分得他一丝垂怜的目光。”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是我要死啦,那时候的我生了好严重的病,吃了药,浑身好冷好冷,只能扯下桌子上的金丝绒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身上。好多玻璃罐子都碎了,我抓了最尖利的一块,决心今天就要去见父神。” 辛西亚顺着露台看向远方,眼睛极亮,神采奕奕。 “警官先生,您看,这里是最好的露台——这里是最明亮,最接近太阳的地方。您会接住我吗?不接住也没有关系哦,我会像蝴蝶一样飞溅着在高空绽放,我会刻进教堂,以最不屈而绚烂的姿态——” 几近曝光的日光里,辛西亚不知何时将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她的额头就在他的唇边,目光抚着他,像泉水流过石滩,波光粼粼。 “我要融化在光明的太阳里啦。”她眉眼弯弯,轻快地说。 季良文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躯体像被下了僵硬咒,无法答应她,又无法推开她。辛西亚的指腹摸上他的领子,向上滑,是一枚金色纽扣。 “你和我的教父真像,”辛西亚摩挲着扣子,喃喃地说,“纽扣是我的戒指,把它送给我吧……” 季良文恢复了些理智,躲开她的触碰,“别这样,你在做什么……”他想要拉她起来。 辛西亚却愣愣地看着他。 那天,在她刚烈地想要与教堂合二为一时,碰上了教父,他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垂下眼睑。温凉的目光涌动在她脸上,像是无声地责备—— “辛西亚,你在做什么呢?” 辛西亚…… 你在做什么呢? 她陡然清醒过来。她的脚指蜷缩着,手背上全是血。她不清楚这是从哪里来的,大脑嗡嗡叫着,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然后一双宽厚的手掌伸过来了,很奇怪,教父触碰过的地方,都像苏醒的根芽,萌发出青涩的生楞楞的疼痛。 痛觉在她的身上复苏了,脚背,腿腹,胳膊,脸颊——还有心里。 她揪住胸口,生理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渗着,辛西亚凭借着本能发出呼救,“我好难受,请救救我——” 越来越多的泪水糊住了眼眶,阳光太耀眼,将一切都曝光成无差别的白。 她的脚腾空而起,整个人被纳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有人抱起了她,辛西亚想,他在抚摸她的后脑勺,像父亲一样。 那枚刻写着上帝之名的戒指有些凉,硌在头顶。他把她带回干净的房间内,用清水冲洗她的脚背,还涂上了凉丝丝的药膏。 辛西亚昏睡过去,又醒过来。翻来覆去,好像又打翻了烛台,扯掉了被子。她喊了一声“教父”,又叫了一句“爸爸”。他转过头去拿体温计的那瞬间,她还低低地唤了声“daddy”。 其实她是想问他,会一直这样陪着她吗?但是她不敢,她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所以她准备说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做一个乖孩子,希望他不要放开她的手,不要像捡垃圾一样捡回她,又将她抛弃。 不过这一切也没能如愿,因为她已经筋疲力尽,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个明亮的清晨,在季良文的触碰里,辛西亚又想起了教父抚摸她的那个时刻。 教父离开前,对她说,做一个好女孩。 而她在做什么呀……辛西亚突然感到了迷茫、痛苦与无尽的无所适从。 城市的街景,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她无法去北京,更不能去上海。她要留在福熙路,西顿教堂,这里有她的教父,她在等他回家。 辛西亚抓着季良文脖颈上的领扣,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 ﹉ 瓢泼大雨准时在夜里造访了整座干涸躁动的城市。 烛火摇曳,鸦鬓垂影。噼里啪啦的雨声敲打着穹顶。 辛西亚躺在教堂废弃的阁楼里,像一叶孤舟,跟随骤雨在暴风海里摇摇欲坠。 马灯的火苗一个劲地跳,在拱状的墙壁上投出一个又一个扭曲的影。辛西亚似乎在做无穷无尽的梦,又似乎在等待教父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将她抱起来,将她带出黑暗。 梦境里,教父过来了,她好像回到了17岁那年,怔怔地看着他。 17岁的她从床上醒来,脚上在涂抹了药膏后被人用绷带细细地包扎过,张开手,细小的创口都贴好了创可贴。辛西亚的眼眶一酸,环视四周,教父并不在身边。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不顾脚上的疼痛,不安地奔跑在教堂里,四处寻找教父。 然后她撞到了他的身上。正如他温柔而稳固地拖起她残破的身体那样,他再一次温柔地扶住了她。 “别怕,辛西亚——”他说,“我在这里呢。” 宽厚的,天鹅绒般温柔的声音。 辛西亚紧紧抓住他的袖口,把周整的衬衫抓得尽是褶皱。她问:“您会将我送进戒断所吗?” 她有明显的药物上瘾,而谁会愿意要一个浑身是麻烦、脏兮兮的小女孩。 教父平静地抱起她,放在玫瑰花窗前的方桌上,和他心爱的利摩日古董珐琅花瓶摆在一起,好像她也是一件值得珍视的藏品。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紧张地抓着衣摆,愧怯局促,如坐针毡。 成年男人的身量比她高大太多,他低着头颅,只是专心地给她穿鞋子。这种无声的宽容和耐心里,辛西亚产生恍惚的错觉,好像无论她做出什么错事,都会得到他的宽恕。 辛西亚主动靠近他,轻轻靠在他紧实的胸膛。她悄悄掀起眼睫,窥视他的反应,教父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对待要糖吃的小孩。 男人温和的声音响起:“如果实在不安,就向主祈祷吧。告诉主你的愿望,主会倾听虔诚的祷告。” 5.止咬器 比起无力招架的警官先生,教父显然更会哄一个浑身都是坏脾气、反复无常的小孩。 他会从各种黑暗的角落里找到装死的辛西亚,像第一次捡到她那样,将她重新带回家。 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藏在废弃的告解室,藏在阁楼的储物柜,或者干脆躺在路边,倒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有的时候她是可怜的离家出走的小女孩,要求他收留她一晚。有的时候她是碰瓷的扒手,要随手顺走点他的东西,比如领带夹或者胸巾。有的时候她是失足女,只收取廉价的100元的小费。 不过这一次教父没有陪她演下去,男人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眼膜涌动着浅淡的责备。不过他没有斥责她,只是温声说:“如果缺钱了,可以直接问我要。” 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姑娘。 第二天辛西亚一睁眼,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存钱罐。这个小物件很别致,上面是一个八音盒,悬挂着十二圣天使的木牌,底下是袖珍的抽屉,用来存储纸钞和硬币。 辛西亚拧转螺旋,空灵、清脆的乐音叮叮当当,是圣洁祥和的《奇异恩典》,响在崭新而朦胧的黎明里。 天际朝阳的残痕如融化的铁水,乳白的浪沫卷在电视塔的灰尖,翻涌着席卷着被春光融化的河流。九河下梢,桥宇林立。北安、大沽、永乐、赤峰,全都沐浴在脆生生的朝阳里,每一处桥身都是新的、都是亮的,不是九国租界的桥,是崭新的桥。 辛西亚穿着白色的睡裙,抱着腿,把下颌搭在膝盖上,在晨曦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身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她应该也是新的。 此后的每个星期日,打开存钱罐,都能看到一沓零花钱。好像她从来都不是可以随便抛弃的小孩,一直都受到这样的珍视和宠爱。 她以为她能重新开始,忘记过往种种。但是她没有。 辛西亚睁着眼,看支撑尖塔的房梁,黑暗里像一条陈旧的铁线。她感到血液在脉搏里流淌,像雨水回荡在天地间。 她想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她迫不及待得到新生。 这时,一阵淡淡的烟味蔓延而来,夹杂在阴潮的气流里,若有若无,挑逗着她敏感的神经。 辛西亚浑身难受起来。 她懒得摆出一贯的淑女姿态,坏脾气地把马灯一把扫到地上,冷冰冰地对着黑暗斥责:“不许抽了!” 本应空无一人的漆黑却传来轻佻的笑声,短促明快,像是对她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习惯极了,丝毫没有被骇住。 “不许笑!”辛西亚又气愤地下命令。 “您可真是个苛刻的小小姐。”他阴阳怪气,像个会趁老主人不在而欺负小主人的恶仆,“那个警官也抽烟,你可一定也把他赶走——” 辛西亚懒得搭理他,径自将手伸到杂物柜的底端,摸索着什么东西。 一本日记本被她掏了出来,粉红色的封壳,细心地包着书皮。 “怎么,现在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吗?”男人恶声恶气,“玩腻了我,所以这次的玩具换成那个警官了?” 辛西亚哼声,“他才不是玩具!” 男人嗤笑,语气逗弄,却猜的八九不离十,“呦,他就这么像那个老男人?” 辛西亚的脸色骤然沉下。 男人连声啧啧,第二次地评价道:“你的品味,一向不太好。” 嘭! 辛西亚把桌子推翻了。 男人大笑了起来。惹火她,使她恼羞成怒,从而撕破一切伪装,好像能让他得到莫大的乐趣。 阁楼里,辛西亚不断地抄起手边的东西朝他丢去,木匣、粉笔、干花、铜锭……黑暗是他的披风,男人总能灵巧地避开一切攻击。 他大笑着说:“我来教你选男人——好的男人应该是一条狗,会摇尾巴,也会咬人!” 辛西亚的易拉罐擦着他的耳廓飞过。 炽热的体温自身后忽而贴近了,若有若无,像欲盖弥彰的挑逗。他什么时候到的后面? 火苗骤然熄灭,视线变成一片漆黑。风雨交加的阁楼里,听觉无限延伸,甚至能听到手肘摩擦衣料的簌簌声。 他像只老鼠,畏光,只会在黑暗里出现。 辛西亚似乎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包裹在薄薄的衬衫下。即便不开灯,也能猜测出这道能把她轻易罩住的身影来自一具极其强大、健壮的体格。 辛西亚嫌弃地撇了撇嘴,野人一样! 他硬邦邦的头发戳在她的鬓角,男人嬉皮笑脸,循循善诱:“只会咬人的男人,可不是一条好狗——” 辛西亚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这一套嘴皮子功夫早就免疫。她反手抓起酒瓶,朝着后面抡去—— “咚!” 白色烟雾炸开,透着柠檬蜂蜜与粗糙的烟草香; 彩色亮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地绽放。 落下一枚卡片,飘到她足尖。 辛西亚弯腰拾起,上面画着一条戴着止咬器的大狗,正冲她摇尾巴。 ﹉ 翌日,季良文约她去咖啡馆喝咖啡。 坐落在古典三段式小洋楼里的咖啡馆精小、雅致,院外挂着文保碑。坐在窗边,能看到庭院里粉红色的海棠与远处巴洛克风格的安乐邨。 钢琴声中,辛西亚慢条斯理地拆着糖包。 她穿着一套老式风格的掐腰茶歇裙,脊背直直的,小指微翘,腮鬓垂下一小缕弯弯的卷发。她不逗弄他的时候是标准的小淑女,但他知道,等她眼睛重新放到他身上,闪烁出迷离不定的光时,便一定是她又想好如何捉弄他了—— 是的,季良文左思右想,把她这些天疯狂的话语与暧昧的举动归类为“捉弄”。 他知道荒原上迷人馥郁的红玫瑰不能摘,如果他不想被刺伤,就不能摘下她。所以季良文斟酌再三,没有选择继续在教堂问询,而是约她来到更容易放松的咖啡馆。 辛西亚往杯子中倒进白糖和牛奶,没用咖啡勺搅拌,而是等它们慢慢沉淀、自然融化,就像好整以暇地等他的后文。 “你喜欢这里吗?”季良文彬彬有礼地询问,“听说奥古斯塔先生的祖父曾是英商马会的会员,出资修建了这条路。” 所以他特意挑了这家咖啡馆。 辛西亚注视他的眼睛几秒,扑哧笑出声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只是他的教女吗?”她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恶意地臆想着,口吻酸溜溜:“你要是请教父先生的亲生女儿喝咖啡的话,来这儿追忆祖上风光可真不错啊。” 季良文没有被她噎住,只是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奥古斯塔先生并没有结婚,也无子女。” 辛西亚一拳打在棉花上,却也出奇地被他安慰到。“是呀,”她拿起马卡龙,“不过我可不是他唯一的教子。”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很快端起杯碟,笑起来了。 季良文曾经在教堂看到过她喝茶,和现在一样,也是懒洋洋的模样,捏着一柄皇家道尔顿的掐金丝边玫瑰骨瓷茶杯,有着刻板的端庄与模糊的游离。 有的时候季良文会觉得辛西亚像老八音盒上的玩偶,精致美丽,只有拧转螺旋,才发现她已经坏掉,只能唱出支离破碎的歌。 季良文端详着她明净的脸庞,“对不起,如果明天你有时间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去福熙路的茶铺,作为选错地点的赔罪——” 辛西亚没想到他会直接道歉,倒显得她有些无理取闹。她撑着脸,偏着脑袋笑眯眯地夸赞:“良文先生的脾气真好。” 季良文的脸微红。两个人之前的氛围略微放松。 “前段时间在茶室碰到你和崔先生,怎么,崔先生也喜欢喝茶吗?” 辛西亚的睫毛上下扇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季良文笑道:“真看不出来他会喜欢这个。” 辛西亚挑眉,“怎么不像?” 季良文慢慢解释:“据我所知,崔俊杰先生经营着一家户外运动基地,他本人也十分热衷各类户外运动。我接触的人里,喜欢这类运动的都不怎么喜欢喝茶。” 辛西亚眨眨眼,眯出一个甜甜的笑。“良文先生,您猜猜我吧,我喜欢什么运动呢?” 季良文将目光从窗角的绿萝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像模像样地打量她,半晌,他说:“不会也是户外运动吧?” 辛西亚轻笑一声,没有拆穿他。她诱哄他:“把扣子送给我,我就告诉你哦——” 季良文的耳朵红了一下,想起她缠住自己脚踝时炽热的呼吸。 辛西亚笑的更开心了,好心情地告诉他:“我是鼎森户外基地攀岩馆里的年卡会员哦。说起来,我还和崔先生比过一场速度赛呢——” 季良文怔住了。 6.天堂水 时间拉回4月18日。自辛西亚那里做完初次咨询后的第二天,崔俊杰打电话向警界朋友们了解吴瑕玉的情况。 吴瑕玉死的极怪,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没有遗书,死前剪了齐齐的刘海,盖住惊恐的眼睛,还用红色喷漆在落地玻璃上写了一个单词:destiny命运。 崔俊杰的青筋横跳,他想起了一个人,同样有着齐刘海的人。尽管嘴上说着一切都是赵善真的臆想,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了几分,“那个人”要回来了。 他抽出一根双爆,打火机的火苗闪在颧骨,黑色的瞳孔在蓝色的焰心明明灭灭。男人倚在真皮沙发上,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水晶吊顶,他的思绪回到了高中时代。 崔俊杰就读的是始建于1927年的明华中学,读这所学校,要么成绩拔尖,要么极为有钱,很显然他、赵善真、罗琦香、吴瑕玉都是后者。 那个年代的中学生流行认哥哥,赵善真就是他的“妹妹”之一,连带着她同宿舍的女孩子们都算他的妹妹。 其中有个畏畏缩缩、留着齐刘海的穷女孩是赵善真的小跟班。以赵善真为首的女孩们总喜欢使唤她,喊她“锅盖头”,美其名曰: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助。 “你要去打水吗?”赵善真看到锅盖头提起了水壶,吹着美甲笑嘻嘻地说:“给我也打一壶呗。” “还有我的,顺路一块打了吧。”吴瑕玉从床上探出头。 不会拒绝的锅盖头艰难地提着三个桶下了楼。 崔俊杰在路上碰到她,觉得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十分滑稽,便用手机拍下来发到小群里。罗琦香第一个回:“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崔俊杰懒得理她,只道:“想不想看点更滑稽的?” “你又有办法了——”赵善真乐见其成。 崔俊杰总是有许多整蛊的方法,比如让锅盖头给老师带礼物,盒子打开是一条逼真的玩具蛇。再比如让吴瑕玉哄骗她,小混混王仁龙要在宿舍楼门口对她告白,再让她钻狗洞从后门进学校。 偶尔丢给她一件不要的口红、坏掉的镜子,她就会感恩戴德,忘记他们做的坏事。 这次,崔俊杰摩挲下巴,咧出一个坏笑:“你们听说过天堂水吗——” 天堂水是一种含有致幻成分的“小饮料”,口味微甜,有上瘾性。饮用后会产生亢奋的幻觉,飘飘欲仙,如临天堂。 “我刚从王仁龙那里收了几瓶,”他跃跃欲试,“让她喝了后,再录个视频。” 后面的故事似乎便顺理成章,丑态百出的女孩,不堪入目的视频,争相传阅的同学。 “嘿,你的室友是疯子吗?怎么在视频里脱光了衣服又蹦又跳?恶心死了——”同班同学问赵善真和罗琦香,“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很丑吗?小肚子那么肥,大腿上都是赘肉。这种人就算脱光了,也不会有男人对她有兴趣吧?” 赵善真笑的直不起腰,“你看的还是不够仔细,她的腰部还有一块红红的丑胎记呢!哈哈哈……” 她的身后,锅盖头的脸刷地变白了。 五人寝的宿舍,以赵善真为领头羊,没有一个人为锅盖头说话。吴瑕玉甚至笑嘻嘻地对锅盖头说:“逗朋友开心,也是表达友情的方式哦。你看过搞笑艺人的节目吗?他们穿的那么滑稽,就是为了让所有人感觉到幸福哦。你也不想大家不开心吧?” 罗琦香的灵感被点燃:“我看要不这样,马上就是艺术节了,咱们宿舍的节目就交给锅盖头!” 她提议出一台情景剧,而锅盖头扮演她们的宠物狗。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锅盖头平生第一次拒绝了她们的要求:“不,我不想。” 罗琦香呆了两秒,恼羞成怒,“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尽管锅盖头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却依旧缓慢而坚定地说:“不……你们,并没有拿我……当朋友。我不要。” 宿舍众人都怔住了,末了,宿舍爆发出一阵狂笑声,罗琦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不算是朋友呢?”她咧着嘴,表情讥讽,“你这种人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取悦我们吗?怎么,以为我们坐在一个教室里,就认为我们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人吗?哈哈,真可笑啊。” 再后来的事情似乎便顺理成章,他们揪着她的头发,捏着她的鼻子,绑着她的脚踝,压着她的手臂,连着灌了三瓶天堂水。 “这真是个好东西。”在赵善真快活地指挥其他人拍视频时,吴瑕玉走上前,捡起了透明的小瓶。 瓶身映出她放大的眼睛,折射后显出诡异的扭曲,她若有所思:“原来控制一个人这么简单啊……” 崔俊杰玩着打火机,“怎么,你的舔狗王仁龙没有告诉你吗?” 吴瑕玉恼羞成怒,“他怎么会告诉我这种事!” “啪!”他盖上打火机的盖子,笑眯眯地凑近她,“有了这个,所有人都会听话。” 此时的吴瑕玉尚未出名,每天放学后奔波于各个经纪公司,参加模特培训和选拔。 她的目色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很快消失不见。 ﹉ 一根烟很快见了底,智能管家的语音提示在屋内响起,将崔俊杰重新拉回现实。 下午,他要去鼎森巡视一圈。 崔俊杰换上美津浓球衫,对着mirror健身镜抹上发胶。这款健身镜平常都是赵善真在用,她疯了以后,也不再对着里面的ai影像健身了,mirror变成了普通的穿衣镜。 这面镜子是前几年mirror在美国大热时他买的,那个时候赵善真还没有疯,鼎森经营良好,他正准备进军创投圈。他敏锐地嗅到了健身镜的商机,试图照搬进国内市场。 不过这东西火了没几年就垮了,lululemon花了五亿美元收购了mirror,后续持续走低。而他的生活似乎也像极了高开低走的健身镜,随着吴瑕玉的死与妻子的疯魔陷入僵局。 崔俊杰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驱车来到鼎森户外运动基地。 鼎森今日接待了几位年卡会员与来自明华中学的几百位师生。明华与鼎森一向有合作,每年的素拓活动都是在这里办。而他们只需要从体育学院要一些便宜的实习生,便能覆盖几乎全部的高空教练的费用。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黑心的,起码他们还给了实习生1800,现在不少单位可是付费实习。 听完前台小姐钱璐的汇报,崔俊杰照常与她讲几句暧昧的俏皮话。余光里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崔俊杰的目光顿了顿,“那位女士——” 钱璐立马接上话,“那位是熟客了,在咱们鼎森充了一年的攀岩年卡呢。” 崔俊杰认出来,那是辛西亚。 7.攀岩赛 崔俊杰立马迎了上去。 馆内的实习生冲他鞠躬,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视线一直黏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准确的说,是她笔直的小腿上。 真是漂亮的腰臀比,崔俊杰慢悠悠地欣赏。他看女人一直很有一套,视线顺着腿部的线条一路向上,那里是微微鼓起的臀部,包裹在保护设备里。 崔俊杰仔细地观察了她的上拉动作,这个动作涉及背阔肌、菱形肌、斜方肌、肱二头肌、肱肌、胸大肌、三角肌七部分,能非常清晰地看出她是否做过充分而科学的力量训练。 辛西亚在难度道爬到第四块格子,微微侧眸,正好撞上崔俊杰的视线。她没有惊讶,也没有专程和他打招呼,只是扭过头,继续向上攀爬。 给她做保护的是场内的教练,双脚一前一后站着,不快不慢地抽着绳。 辛西亚抓好一个手点,蓄力一蹬,身子在岩壁上跃起,在下坠的一刻双手抓住了目标点。 “喔!gooddyno(动态动作)!” 教练欢呼一声。 崔俊杰的目光从她的臀部移向她的动作,他难得耐心了一次,等待她攀到顶点,计时器亮起,再被绳子慢悠悠地放下来。 常规的攀岩准则是threepoints,即攀爬时始终保持两手一脚或者两脚一手始终在岩壁上,不过静态动作的坏处在于从一个岩点移动到另一个岩点需要消耗大量体力才能保持平衡,而dyno最大的好处是能节省大量体力。 明明是在岩壁上做了刺激的dyno的人,辛西亚被绳子从高空放下来的时候,身子却紧张地收缩着。只有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到脚尖点到木地板。 教练笑着说:“不错嘛,不过我注意到你还是喜欢右手fullcrimp直接上,这样给第二指骨和近端指骨的压力太大了,久而久之容易导致肌腱撕裂,要有意识地换为halfcrimp。” “谢谢教练。” 辛西亚慢慢地回味着被放下时的失重感,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崔俊杰。 “好巧,辛西亚小姐,”他适时地走了过去,“真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到您。”他意有所指。 说着,崔俊杰的目光饶有趣味地流连过辛西亚的身体。如果说上次的她在教堂里透着清冷和遥不可及,这一次的她则更像一只野豹,浑身上下涌动着力量与若隐若现的危险。 辛西亚微微眯眼,勾唇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更锐利,但是下半张脸却有些甜,隐隐露出半只乖巧的酒窝。 真是一个猫一样的女人啊,崔俊杰心想。 “您应该给我打电话的,我顺路,可以去接您。”崔俊杰用亲昵的口吻抱怨着。 一旁的教练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整理着绳索。 “我常来,挺熟的。”辛西亚笑吟吟。 她突然提议:“崔先生,要不要来比一场速度赛?” 崔俊杰愣了愣,摸了摸下巴,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的瞳孔流露跃跃欲试的光,十分爽快:“好,那就比一场!” 崔俊杰换上速度型攀岩鞋,穿上安全带,依次打好绳结,并以一个漂亮标准的绳尾结收尾。 教练过来检查他的保护环、攀岩环和装备环,崔俊杰抓了一把防滑镁粉搓在手上,侧头去看辛西亚。他忙里偷闲地说:“真没想到您会喜欢这种刺激的运动。” “不,比起喜欢,更多的是恐惧。”辛西亚打着绳结,头也不抬地回答。 崔俊杰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她对他来讲很复杂,总是带给他始料未及的答案。 “我的岩感一般,”辛西亚接着说,“教练总对我说,跳起来,够一够上面的那个岩点吧。我跳起来,就会立马坠下去——” 崔俊杰心里一跳,听到她问:“崔先生,你知道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她的身体背着光,眼瞳的颜色极淡,专注地凝望着他,仿若罩着朦胧的灰雾。 崔俊杰卡壳,下意识回答:“鼎森的设备质量很好,教练也绝对专业,不会让您受到伤害……” 辛西亚转过头,慢慢地笑了笑。 崔俊杰涨红了脸,他想他本应回答得更俏皮一点,或者更体贴一点,这样才能俘获女人。可是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体育经理人的职业话术呢? 大概……是他隐隐地感受到了某种暗示与质问,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 “刚开始攀爬的时候,我只能在速度道爬三块格子,因为爬到这里我就觉得手脚无力、喘不过气。起初我认为,这是我的心肺功能达到极限了,这辈子我也只能爬这么高,再也无法前进、再也无法变得更好了。可是教练告诉我,是我太紧张,导致腹部肌肉过于紧绷、血压升高、手脚脱力。” “后来,我总是掉下来——”辛西亚缓缓地说,“明明之前的每一步都是扎实的、稳健的,却突然卡在某个岩点上,功亏一篑。” 崔俊杰顺着她的话,仰头看攀岩道,默默猜测着是哪一个点阻碍了她的脚步。 “想想吧,向上攀爬需要漫长的忍耐与努力,可是掉下来,却只需要一瞬,”辛西亚盯着他的侧脸,“人生好像也是这种感觉,一旦在某个节点摔下来,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道路。摔下来的滋味……那种失重感,像是噩梦,挥之不去。” “不过渐渐的,我迷恋上了这种感觉,”辛西亚的目光透出痴迷,“掉下来的时候是不可控的,却又让我感觉自己变成了蝴蝶,飞起来了。有的时候我会故意脱手——” 像从教父的露台坠下来。 辛西亚的心痒痒的,她总是会产生幻觉,那个人就在下面,张开双臂,接住她。 她降落在他的身上,十七岁,十八岁……还有现在。 崔俊杰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诡异又美丽的比喻,愣愣地站在那里。 辛西亚眨眨眼,露出一个甜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您看过《徒手攀岩》吗?记录的是亚历克斯·霍诺德在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徒手登上酋长岩。” “嗯?”崔俊杰呢喃,“还没有……” “通过反复的练习,扩大自己的舒适区,尽力消除恐惧,直到完全、完全感觉不到恐惧。我觉得很有借鉴意义,您觉得呢?” “嗯......” 但是崔俊杰却觉得,她似乎在隐喻别的东西。 辛西亚轻快地笑一下:“我觉得有一首诗也很应景。”她低低念起来,他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今天我们阴阳两隔,彼此都可以安宁 过去的十年,我努力攀登顶峰但是没有成功 你可以做到 但如果失败了,就会落入无底深渊 粉身碎骨” ﹉ 密云堆聚在天边,如升涌的山壑。素拓器械伫在灰蓝色的苍穹下,如同干枝与死鱼冰封在坚硬的冻层里。 崔俊杰和辛西亚比完了一场速度攀岩赛,不知是不是过于巧合,电子计时牌停在了同样的数字,他们同时登顶。 男人感受着血液在脑后慢慢平息,主动提出送她回家。 半路,崔俊杰去了一趟卫生间。冷刺的自来水冲掉手心的镁粉,他边抽擦手纸,边扫视四周。 隔间里没有人。 崔俊杰掏出手机,给秘书打了个电话:“我要一份西顿教堂辛西亚小姐的履历资料,越详细越好。” 他的眼底透出模糊的迷惘,“她很熟悉……” 但是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黑色宾利驶过笔直的公路,现在还不是国槐开花的季节,挺拔狞厉的干株有些秃。等到春风热起来,淡黄色的小花成串地结在头顶,悠香绵长。 辛西亚在这种回想里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她的母校明华中学也种植了许多高大的槐树,总有个儿高的男生用枝子偷偷地够槐花吃。她也馋得慌,又畏树上那些吐丝的蠕虫,只眼巴巴地看着。 等辛西亚回过神来,窗外的景色早已改变。“这不是回教堂的路吧?”她挑眉。 崔俊杰将车停在一处洋楼前,摘下墨镜,微微一笑:“辛西亚小姐,请——” 辛西亚对他唐突的行为有些不虞,不过在看到目的地时,还是随他下了车。 崔俊杰带她来到了罗琦香的服装店,绅士地为她拉开了门。 missamp;youth装饰的极富现代感,大面积地铺白,储藏间的饰面使用了未来感的氧化铝,正中是软木瑜珈砖的展台和雀眼枫木饰面的柜体。 店员迎上来,似乎和崔俊杰很熟,刚要打招呼,便看到了他身后的辛西亚。 “你们香姐呢?”崔俊杰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口吻颇熟稔,“叫她出来,她的大单来了——” 店员没有像往日一样应声,欲言又止。崔俊杰径直向里间走,高声喊:“琦香?琦香!” 比喊赵善真亲切多了。 里间的门自内向外打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崔俊杰停住脚步,打量眼前的女人。 罗琦香的头上包着一条双g老花丝巾,长发盘着,身上裹着一条针织印花披肩,两条细伶伶的白胳膊似乎还发着抖。 “你来了。”她的脸色不算红润,身子梗在门口,好像在掩饰什么。 崔俊杰狐疑地朝她身后看。 罗琦香也瞅见了辛西亚,她踩在高跟凉拖上的脚站稳了,开始审视起他们两个人了。辛西亚神色自若,任罗琦香的目光在她与崔俊杰之间流连。 崔俊杰盯着她披肩上的流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衣服上沾了什么怪东西?” 罗琦香吓一跳,忙低头看。 那里有黏糊糊的红色,隐约滴着水。准备地说,那是一团血块。 8.卖可乐 “红色液体?”听到这里,季良文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 “啊,是这样的。”辛西亚满不在乎地喝着咖啡,她有意逗弄他:“或许是刚杀了人呢?呵呵呵。” 有些冷幽默。 季良文却沿着她的话想下去:“假设罗绮香小姐刚杀完人,那么你觉得死者可能是谁呢?” “邓纯风。”辛西亚说。 季良文怔愣,“可是邓同学是4月10日过世的,罗小姐如若在4月18日行凶,时间对不上。邓同学的尸体是我同事亲自打捞上来的,验过dna,确定是本人。” “你们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呢?”辛西亚追问。 “按目前我们调取的监控来看,4月10日晚十一点四十五分,死者出现在坝子河一带,身形摇晃、步履不稳,摔入河中溺亡。” 辛西亚若有所思:“哦,是这样吗。” 季良文看着她的脸。 辛西亚笑:“可我记得坝子河一带多为盐碱地,除了过河大桥那里有监控外,周围全是荒草。” 季良文沉默了片刻,其实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这个案子是另一个小组负责的,他并不好跨部门过问。 “是这样的。”他道。 “邓纯风是明华的学生吧?高中生不准备高考跑到那里做什么?” 辛西亚慢悠悠地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游客正在海棠树下拍照。 “呀,真是好春光啊——”她冷不丁地感慨。 辛西亚突然倾身,越过咖啡桌凑近季良文。她的鼻尖离他的鼻尖极近,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眉头紧锁的面容,完完全全呈现在她清澈的眼湖里。 不知是因为她靠得太近,还是因为自己的神情对她来讲一览无余,季良文的身体瞬间僵硬。 辛西亚一无所知般,眉眼弯弯地对他提议“良文先生,我们也去合影吧?” “嗯?”他被她的心血来潮吓了一跳。 季良文很少拍照,无论是在单位还是私人生活中,上一次正式拍照好像还是春节前夕拍全家福。 未等他反应过来,辛西亚就握住他的手腕,开开心心地拉着他奔向洋楼之外。 南风起,杏花明,杏花开了海棠开。马场道的春日浮漾着暖融融的香气,剥开的花苞俏立在清水墙头,满地散着粉红的落瓣,四处都是年轻的情侣。 季良文被她拉着推开玻璃门时,迎面落下馥郁的日光,他看到一片紫藤花飘到她飞扬的裙摆上,又很快被和风拂走了。 真是好春光啊—— 他的心中忽而产生了和辛西亚一样的感慨,回过神,正对上她浅浅的梨涡。辛西亚站在洁白的玉兰树下,皎白的脸庞像娉婷的花朵。 拒绝她的话忽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周围尽是拍照的小情侣,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不厌其烦地纠正自己的男朋友:“手机靠下一点——就在你胸口偏下,微微后倾,把我放在三分之二的位置。苹果手机放大一点更好看,别忘了给我打开实况......” 季良文的耳朵在暖融融的春光和嬉笑打闹里有些燥热,他也像那个男孩一样掏出了手机,镜头放低一些,微微后倾—— 镜头里的女孩在玉兰下笑靥如花。 直到一道黑黢黢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季良文抬起眼睛,看到一个背着贩卖箱的高大男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好巧不巧,将辛西亚完全挡住。 男人的衬衫被饱满的胸肌与背肌撑得极为鼓涨,袖子挽起,露出被黑皮袖箍紧紧束住的健实小臂。他的领子里系着一条古板的老式波点领巾,衬衫外又迭带着牛仔风的波洛领带与金属项链,流里流气的。 一只木箱抱背在他身前,里面是玻璃瓶装的廉价可乐,两根粗麻绳拧成的挂绳套在脖颈,很像上世纪才会出现的那种街头小贩。男人呲牙咧嘴,冲季良文露出一排白牙,深吸一口气: “嘿先生,买可乐吗?我是卖可乐的麦克雷——麦克林、麦克兰、麦克利都是我,叫我买克隆也不错,反正首字母都是一样的喽,当然如果你愿意叫我马克龙我也很高兴,法国总统的名字蹭一下说不定会变得运气好呢,你说是不是呢先生?” 一个无厘头的奇怪男人。 季良文皱眉,但仍有礼貌地拒绝他:“不需要的,请让一下。” 他侧身,想绕开继续为辛西亚拍照。谁料他侧一些,眼前的男人也跟着向左迈一步,再次将辛西亚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哎——不要急嘛先生,你就买一瓶又能怎么样呢?你也觉得马克龙这个名字不错吧?谁叫这个名字都会像马克龙总统一样梦想成真吧?” 季良文向着相反的方向迈一步,他也再度跟上。 不远处传来辛西亚嗤嗤的笑声。 季良文停住脚步,上下打量眼前的小贩,刚要说什么,便见辛西亚走了过来。 她的茶歇裙蓬蓬的,随着小皮鞋的走动一翘一翘。来到奇怪的男人身边时,有意无意,圆头鞋碾到了他的脚背。 “呀!先生!”辛西亚极为夸张地睁大眼,捂住嘴巴,“你没事吧?” 贴近他的那端,裙摆蹭到他的西装裤上。辛西亚仰起头,尖狭的眼睛在干净的日光下比玻璃珠子还要透明。 男人垂下眼睑,从她故作吃惊的脸一直睨向着她依然没有挪开的脚。 他忽而嗤笑一声。 季良文正在看着他们。 一个警官,穿着便服、仍随身携带着近战刀具和手铐的警官先生。 他用手臂护住木箱,俯下些身子,暧昧的气息吐在她脸庞,流里流气的,“小姐,买可乐吗?” 暖风拂过两个人之间的空隙,带着甜腻腻的花香。有外地游客路过,看着他们略微复古的衣饰,小声地拉同伴来看。 买可乐吗? 辛西亚的脸色在这种带着歧义的话语里有轻微的破裂,想继续碾下去,又想起季良文还在旁边。 男人哈哈笑起来。 一双手伸过来,是一张五块钱的纸钞。季良文用这只手臂不动声色地把两个人隔开,神情克制:“好了,先生,我们要两瓶可乐,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们了。” 他伸手,将辛西亚护到自己身边。“你没事吧?”季良文细细端详她的脸,身体扫下一点阴影,落在她脸上。 辛西亚眨了眨眼,拉住他的袖子,语气乖巧,“我没事的,良文先生。” 一旁的男人捏着五块钱的纸币,侧着眼瞧他们。 啧啧,啧啧啧。真是—— 太让人不爽了啊。 9.张开腿 一直到送辛西亚回去,季良文还是有些沉默。 辛西亚开心地带着在路边阿婆那里买的玉兰花手串,牵着三只会发光的波波球,边走边吃梅花小蛋糕。 走到教堂门口的喷泉,正好碰上斜对面的小学放学。 金乌西坠,粼粼夕波。橙灿灿的树梢随着热风震颤,蓊郁饱满的树冠如镜面反折出一圈朦胧温暖的光晕,连同树下遮荫的家长都溶进了金子般滚烫的夕照里。 一拥而出一群哄闹的学生,小小的,脸庞红扑扑,奔向自己的父母,吵着闹着要买冰激凌和养乐多。 季良文停下脚步,看着像小朋友一样开心的辛西亚,忽而觉得很愧疚。 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这么开心地和他喝茶、拍照、逛街,他却一心只想随时套取一些证词。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鼻尖,是辛西亚举起手,给他闻玉兰花手串,“良文先生,香不香啊?” 眼睛很像一条月牙。 “嗯......”他模糊地应一声。 “是良文先生给我买的呢!”辛西亚美滋滋地放在心口,翻来覆去地看。 季良文觉得自己更该死了。 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后,人字形的白枕鹤掠过雾紫红的天空。 “你喜欢的话,可以再送你。”在他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话便已经说出口了。季良文不免有些懊恼,这种话真是太逾矩、太唐突了。 辛西亚停止玩手串,猫眼石一般的眼睛凝聚在他身前,“是花吗?您要送我手串,还是花呢?” 他垂下眼睑,夕照打在面颊,是滚烫的火烧云。 辛西亚却没给他回转的余地,鼻息缠在他的鼻尖:“我什么花都喜欢哦,只要送花人是我喜欢的——”她眨了眨眼睛。 说完,她便欢快地冲他摆摆手,跑进教堂里面了。 季良文抬头,看火红的夕阳烧在十字架之上。 真是火一般的黄昏啊,在这美丽的春日里。 ﹉ 辛西亚哼着歌,穿过一排排长椅,像穿过一片殷红色的暗质海洋。 迎面走过来蒙着白布、穿着黑袍的中年修女,慈爱地注视着她,在胸口轻轻点画十字。 “玛丽娅姐姐——”辛西亚把头搁到她的胸口,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乳膏香,抱着她撒娇。 玛丽娅温柔抚摸她细腻、乌黑的长发,拥紧她像潮浪拥抱海滩。她听到辛西亚噘起嘴、怏怏地问:“papa什么时候回来呢?” “好孩子,很快了。”她低低地说。 “我真的很想念他......” “你要把你的重担卸给耶和华,他必抚养你,他永不叫义人动摇。” 修女虔诚的声音像大提琴共鸣,掌心如一块湿热的海绵。 辛西亚的目光穿过她的肩膀,高高的祭坛之上,金色的里格尔·克罗斯管风琴足足有七米长、八米高,静静睥睨着教堂。 头发被温暖的掌心梳理的很舒服,记得以前,教父也会温和地把她抱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进她的头发根部,在她烦躁得又哭又闹的时候,慢慢帮她整理毛发。 那个时候她是一个炸毛的小孩,头发像一团脾气很坏的野草。现在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剪下来的话,一定会是包裹生日蛋糕的那种亮闪闪的缎带吧。 辛西亚慢慢闭上眼,好像滑进记忆的羊水了,重新回到小时候,回到教父宽厚的怀抱里。 她忽而意识到,那时候她是不幸的,又是幸福的,可是当时的她却没有这样的体会。如果只能通过痛苦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那么为何在痛苦笼罩时苦苦祈求幸福的降临?如果幸福环绕时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人要如何才能同时得到幸福与幸福的感觉? 辛西亚微微睁开眼睛,羽睫扇动,视线的根部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 管风琴后面有一双眼睛,远远地注视着她。 辛西亚趴在玛丽娅修女的肩头,悄悄抬起手压住眼皮,冲他做了个鬼脸。玛丽娅依然一无所知地抚摸着她。 这个画面好像小时候,教父先生抱着她穿过拱门,走进教堂,说要带她见一个人。 “不要怕,他和你一般年龄,是一个心肠并不坏的好孩子。” 圣经彩绘的环绕中,花窗渗下低沉、迟缓的影。 教父呼唤:“yon——” 虽然辛西亚很乖地答应他过来见她的新朋友,任由他抱她来,而不是去港餐厅吃早茶。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喜欢别的小孩,更不想交朋友。 辛西亚趁机把病怏怏的小脸搁在他宽大有力的肩膀上,手指在底下悄悄玩他的扣子,侧耳听他的心跳。 这样就很好啊。 没有小孩在教父的呼唤下出来,只有他抱着她,两个人有着同样的气息,用着同样味道的沐浴露与凝香珠,好像也变成了无法分割的一体。 她才是教父唯一的小孩啊。 儒雅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yon大概是跑出去玩了。” 辛西亚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对上管风琴后面那双一直窥视的眼睛。 这是一双没有被驯服的、野性的眼睛。一只在夜行中虎视眈眈的野生崽子。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辛西亚嫌弃地撇嘴。任谁被这种桀骜不驯的目光锁定着,都不会毫无察觉吧? 教父没有注意到的肩头,辛西亚悄悄抬起指尖,压上眼皮,做出龇牙咧嘴的鬼脸—— 略略略,吓死你。 那双眼睛闪烁一下,很快消失在管风琴之后。 告别玛丽娅修女后,辛西亚登上阁楼,将波波球拴在天窗旁的木栏杆,倚在软垫上玩手串。 窸窸窣窣、老鼠一般的声音在另一端响起。 残阳慢慢地碎裂,天际是墨蓝的伤疤。 辛西亚哼着歌,听到汽水开盖的嘶嘶声,然后是时不时的讥笑,一会儿冒出几声,就像烦人的老鼠时不时啃两下木头。 她踹一脚杂物:“安静点!” “你在唱歌,还对我做鬼脸。”黑暗里的声音立马反驳。 辛西亚不再玩手上的玉兰花,“我乐意!” “那我也乐意。”他又连开了好几瓶汽水。 辛西亚不由想起白天的事情,不客气地嘲笑他:“你可真够没出息的,混到这个地步了,居然在街头卖可乐?教父怎么会有你这种继子?” 她嫌弃地撇嘴。 黑暗里的男人顿时阴阳怪气, “呵,我不去卖可乐,怎么能看到你们两个在大街上发情?” 他的话很不客气,甚至十分尖酸。 “廉价的手串就让你这么高兴吗?这个东西有五块钱吗?三只破气球能超过15块吗?他有没有请你吃路边摊?你们有没有接吻?他还亲了你哪里?花二十块钱就想让你陪他做这些、做那些吗?” 辛西亚睁大了眼睛。 “那个穷警官月薪有3000块吗?是本地人吧,是不是还有一套城中区的老破小?还漏水吧?一家三口挤在不到70平的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是不是还要和邻居共用厕所?” 他越说越酸,“你要是真嫁给他,得和他全家挤在一起吧?晚上做爱的话,即便关好门也会被隔壁的公婆听到吧?隔音差的话,邻居也会一并听墙角吧?他们会在你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勾引你吧?真是一群不要脸的男人啊!” 辛西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刻薄让她的自尊像被划破的鼓面,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对她说的话,“你——” 还未等她发作,便被他怪里怪气地打断,“既然他们可以,那我也可以吧?” 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抽泣。 辛西亚的胸口像是被空气填满的气球,然后在顶点的那一刻,啪地破了。 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她控制不住,生气地哭了起来。 甚至没有摔东西,也没有丢东西砸他,泪水喷涌而出,辛西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接二连三地耸动着,一抽一抽,哭声里也带上了破碎的气音。 空气全部挤进了肺部,好似一只按压式打气管,每灌进去一管子气流便挤出泪水来。辛西亚气极了大哭,眼泪顺着手背淌成了溪流,打湿了洁白的玉兰花。 好多眼泪啊......他怎么忘了,她一向是哭起来就会把自己哭断气的女孩? 黑暗里传来低哑的叹息。 辛西亚专心哭着,感觉有一只灼热的手摸上了她的脚踝,她哭的更大声了。 她用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滴下,砸到男人的脸上,火一般的滚烫潮湿。她听到他又叹气了,低下声音哄她:“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他拿起她的脚,亲了亲她的脚腕,“不要哭了......” 辛西亚没躲开,就踹了他一脚,踹在他心窝上,他的手还抓着她的腿。 他笑了两声,“这么厉害?” 指腹下是她的小腿,摸上去光滑柔软。他忍不住又摸了两下。 辛西亚气坏了,扭动着身体要挣脱他的钳制,奋力踢他,“滚开!”她的腿踢到了他的脑袋,毛茸茸的,还有点刺人。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他握着她的小腿,宽大的手掌潮热一片。他垂下脑袋,胡乱地亲吻她,含糊不清地道歉:“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都怪我惹你生气,我最可恶了……” “当然他们更可恶。”他没忘了补充。 他的吻从小腿内壁慢慢向上攀爬,来到膝盖,又分开了她的双腿。 他几乎要钻进她的裙子里了。 辛西亚感受到炽热的鼻息扫在敏感的大腿根,她忍不住夹紧了他的脑袋,又被他的头发扎了一下。 辛西亚生气地指责:“你真是个坏东西!” 他热着脑袋舔她大腿内侧的软肉,整个人比火还要烫,“嗯对……我是坏东西。” 她恶狠狠地揪一把他的毛发,“你一点良心都没有!” “对,我最没有良心了……”他喘着粗气,鼻息不清。 “我要跟爸爸告状!”辛西亚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要是daddy在,一定会狠狠教训你的!为什么不在呢?讨厌死了!” “老头子能教训我什么?”他拍一把她的屁股,发出清脆的巴掌声。 他凑近她,热气全都扑在她的耳朵上,暧昧地说:“还有——你要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们十几岁就睡在一起?” 辛西亚瞪他:“根本没有!” “奥——”他怪声怪气,仿佛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是告诉他我是怎么服务你的吧。”他眯眼笑起来,“对不对啊,妹妹?” 辛西亚的脸慢慢地涨红,眼泪又憋出两滴。 “我的错!我的错!”他赶忙举起手来投降,“我最坏了,最不学好了……”他俯下身,想像教父那样抱住她,“别哭了嘛——” 辛西亚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下去了。 夕阳已经完全退却,漫长的黑夜,星星也全部遮在云彩后面。 辛西亚捂着眼睛小声抽泣,身体却诚实地对他张开。 她打开腿,理直气壮地使唤他:“既然你说服务,那就再服务一次吧——” 10.坏东西(YonH) 男人的头埋在她笔直白皙的双腿之间,埋得更深些因其像星云一般深邃、迷蒙、不可见底。 一层又一层的裙花,翻开了又翻折过去,扫着他的耳根像蜜蜂在花蕊里引起的一小阵骚动,真香啊...... 他想,怎么会有人喷香水在这里呢?亦或只是他的臆念、妄想、幻觉,就像在很小的时候,鼠尾草烛台燃的只剩红热的芯子,泛着铜丝一般生辣透亮的暗光,像极了病床里名义上的继妹的喘息,是将断未断、挣扎而倔强的一条细芯。 他偷偷在深夜翻进了她的房间,孱弱的女孩有一双布满了针孔的手。医生说过,辛西亚有很重的药瘾,足够要了她的命。 借着月光,他将自己骨骼分明的手掌与她的细颈反复对比。太脆弱的喉咙,即便是他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扼断这孱弱的呼吸。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在她因为药物作用惊惧烦躁地把被子都踢掉时,好奇地凑近看她皱成一团的脸。 怎么会有人哭的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即便喘不上气,也依然扁着嘴巴哭。他嫌弃地想,真是那种最碰不得、最不能惹的娇气鬼!他从来不跟这种女孩子玩。 可这是他的妹妹。 他叹口气,心想:麻烦死了、麻烦死了,才不是我主动想管你的呢…… 他妥协般地坐下来,就坐在她床前的小方毯上。 床沿不能坐,椅子也不行,他知道自己很脏,整日和巷子里的孩子摸鱼偷鸟、打架斗殴,和漂亮干净的妹妹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他只是蹲守在地上,像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反复把辛西亚蹬掉的被子替她盖上。 在第一缕朝阳到来之前,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像从未到来过一样。 或许正如教父说的那样,yon是个是一个心肠并不坏的好孩子,尽管他绝不承认这样的评价。 至于他的新妹妹——自然也不会正眼看他咯。 她只是看上去很乖。 “啧......”嘴唇间挤出一丝气音,他不爽地吸了口气。 男人的不爽总是会立即付诸于行动,侵略性的气息滚烫地扫在辛西亚的腿侧,像是要吃掉她整个腿根。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他用混血儿特有的高耸、硬挺的鼻骨,重重地顶了一下她的阴户。 蕾丝内裤陷进软肉,勒出一道深色的湿痕。 “痒......”辛西亚夹腿,挪动了一下屁股,却被他的手掌握的更紧。她整个人似乎都要被他捏着小腿抬起来了。 可是他是那么的不老实,钳制她的同时,还要像上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似的到处地摸、到处地捏、到处地乱吻。 他隔着裙子揉一把她的乳胸,就急三火四地撕开扣子,扯下她肩头的衣服。月光落下的地方,照到一大片洁白的裸肩与半只嫩生生的奶子。 她的乳晕是可怜的粉红色,乳头一晃一晃,看得他当即硬了下体。 他胡乱撸了两把鼓胀疼痛的鸡巴,顾不得下身的难堪,就火急火燎地捏她的乳尖,急乎乎地要用嘴唇含着亲。 他吃一口娇乳,舌头便急不可耐地绕着整圈乳晕反复地打转。 柔嫩的乳胸哪里受的住他这样的力气,顿时被咬得泛起了暧昧的肉红。 “好痛……”她的眉头愤愤地拧起,低低地吟叫起来。 这个没轻没重的坏东西!辛西亚觉得自己的奶子要在他的掌中被玩坏了。她想像平日那般中气十足地骂他一通,可是嗓子却提不起力道,每一声都仿佛从喉尖夹出来一般,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哼哼唧唧,反而更像欲求不满的调情。男人完全没停,反而吃的更狠了。 天知道,他都快要憋死了! 辛西亚可不是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好脾气,让他随便碰、随便亲。平日里馋久了,嘴上调戏她一句,她都气的要杀了他。不停咒骂着什么狗东西啊、狗杂种啊、狗崽子啊,他完全不在意。然后她越骂越生气,就开始坐下来掉着眼泪说爸爸,要爸爸回来收拾你,教父才不会放过你呢,呜呜呜。 他心想,什么狗屁玩意儿,老东西要真这么有用,他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顺利把她操了? 他不免得意洋洋。 不过这话可不能真跟辛西亚说,不然她又会睁着猫似的大眼睛,像听到最不可置信又无法接受的天方夜谭一般瞪着他,然后瘪嘴委屈地大哭。 哎呀呀…… 他的脑袋不免疼起来。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直这个样子,脾气又坏、眼泪又多、阴晴不定、鬼把戏也一大堆......可是他天生就害怕她的眼泪,害怕她伤心,害怕她一个人又冷又难过。 他的心软下来,把头从她的胸前抬起来,试图凑过去亲亲她的脸。 辛西亚的身上一会儿酥痒,一会儿又痛,现在他停下来,她又觉得空荡荡的。所以她生气了,这一切都怪他——坏东西,坏死了! 辛西亚恨恨地推他的脑袋,不许他亲她,嫌弃地驱赶:“去,去——” 和撵小狗似的。 他气极的同时也不意外,毕竟辛西亚一直是这样的人。她漂亮、机敏、高贵,而他肮脏、低贱、粗鲁。眼高于顶的继妹从小就不拿正眼瞧他。 不管他对她多么好,多么听她的话,多么想保护她,她也不会像喜爱教父先生一样喜爱他。 男人垂下头颅,退而求此次亲吻她下面的“小嘴”。这里更诚实,更热情,会流着温热的蜜液欢迎他,带给他痛苦与甜蜜并存的极致感受。 他剥开早已湿透的遮掩,将舌尖送进滚烫的缝隙。她叫起来,想揪起他的脑袋,但是他的舌头更坚定、更灵活,顺着花唇舔上去,隐隐挑上更为敏感的花核。 “呃啊……” 辛西亚扬起头,露出天鹅濒死般哀切而优美的颈线。 他的亲吻拨动软肉,围着凸起的花核打转,一根指头探入流水的小口,感受到里面柔软的挤压后又增加了另一根手指。 辛西亚的腰软下去,张着腿哼唧,任由他摆弄。他能感受到她的腿肉因为快感而轻轻颤抖着,黏腻的爱液渗满他的手指,顺着血管一路流到掌心。 男人抽出手指,斜睨着她满脸潮红的淫态,将掌心的爱液悉数舔进嘴里。 “混账东——”她刚想如往常那般骂他,便被他猛烈的亲吻堵住了嘴巴,“唔唔唔……” 辛西亚被他的身躯笼罩在身下,他布满筋肉的腿压着她纤细的腿,大手钳制着她的皓腕。毫无反抗余地的力量对比让她感到本能的惊恐、气恼,他在强奸她吗? 辛西亚以锐利的牙齿撕咬他,回以最为疼痛的反击。 血腥味在两人交接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高大强壮的身体隐隐地低颤着。原始、野蛮的血腥在每一条血管里叫嚣着,冲荡着他敏感的感官细胞。 他们本是没有血缘的个体,她在太阳下,而他躲在阴湿的阁楼一角。可这一刻泛滥的血液将两具越轨的肉体联系在了一起,一条血的纽带代替了从母体脱胎的血缘关系将他们迅速地联结起来。 男人一把拉起辛西亚,两人相拥着咕噜咕噜地滚向阁楼的暗角。 “摸摸我,求你……” 他胡乱将自己硬得发疼的下体在她的腿上磨来磨去,又引着她的手来抚慰自己。 “啪——”辛西亚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把头凑上去,笑嘻嘻地让她打另一边,“再打一巴掌,我要操你了。” 他将几乎有她手腕粗的阴茎强硬地挤进她的股缝,紧贴着花心急速地抽插起来。辛西亚一直嫌弃他的鸡巴丑,前端滴着骇液,像一条饥肠辘辘的蟒蛇。 教堂穹顶的几何图案盘旋延伸至繁复华丽的几何立柱,倾泻到地面。当四面皆壁的封闭环绕他们之时,弯曲的穹顶与高耸的尖塔会产生一种暗示:那便是飘然欲仙的天堂。男人在移情作用下加速了下身的抽插,他将乳白色的精液射满了她的身体,用浊液将她全部弄脏。 圣经说,人世是苦难的,而天堂是乐土。 他们是上帝的罪人,他们会一起下地狱的。 11.小哥哥 灵肉交融的瞬间,时间拨片在涂绘着基督受难像的玫瑰彩窗里不停地闪动着。 yon在她温热的阴道里穿梭,直抵宫口记忆的原点,那里是天堂,入口处镌刻着一句深入骨髓的警言: 她从未有任何一刻爱过他。 而他的爱是疼痛的副作用,当耶稣基督替世人被钉到十字架上时,主的爱便在痛里显明了,瘟疫般的疼痛蔓延到身体的每个细枝末节,他的爱情便也随之流淌进了全身。 yon的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克罗斯管风琴奏着洪大的低音,一浪一浪,若明若微,掀过宛如鳞次栉比的排屋般的长椅,脚下的地板都因这恢弘庄重的乐音共振出流动的音阶。 她就在肃穆的圣坛之下,被教父先生爱怜地抱在肩头。 辛西亚的小裙子是洁白的塔夫绸与纯棉拼接而成的,花朵状的蕾丝从肩头缀到胸口,后腰有一只层层迭迭的绸缎蝴蝶结。 繁复的衣饰托举着她又装点着她,使她的脸庞像被宠爱的蜜糖,散发着甜蜜而高傲的芬芳。她尖尖的猫眼睛就藏在bo软帽之下,警惕地盯着他。 yon为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敌意翻白眼。 切—— 谁会像她一样把教父的爱当成世界上的一切。 但是很显然,辛西亚并不这样想。在得知这个新家还有一个比她年长的“哥哥”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珍爱将要一分为二,她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小女孩的脸蛋在度过了病床上最难熬的日子后初初长了些软肉,辛西亚坐在玛丽娅修女为她铺好的小床边,乌黑的头发怏怏地垂在耳鬓。但是这些在教父过来时是看不到的,教父眼中的小孩是乖巧的、胆怯的、可怜的,要等他亲手帮她解下绸带,温柔地梳完毛发才肯睡觉。 继女喜欢在清晨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睡裙温驯地低垂,伴随着朦胧的日光扑上他的后腰。男人停止料理露台的花朵,握住她冰凉的手臂。当朝阳将两个人笼罩的时刻,他意识到继女是一朵容易被淋湿的小花,比一切花儿都需要他的悉心照料。 她需要他的早安吻,需要他垂下大海似的蓝眼睛抚平她的不安。刚到家的时候她不敢触碰他,害怕被丢弃也只敢躲在被子里啜泣。后来稍微熟识了,听到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辛西亚便怯怯地从被子里露出湿漉漉的眼睛:“爸爸,我想见到您……” 宽厚温暖的手掌抚上额发,露出小巧的美人尖与小女孩闪烁着委屈的眼眸。 辛西亚大着胆子攥住他的手指,那上面有一枚素戒,冰凉地抵在她的掌心。 蜡烛垂落温热的灯油,成熟的男人从不会被幼齿的童女吸引。正因为他的怀抱不沾染任何情欲地向她完全敞开,她才更想得到他,更想一辈子将这种无私的爱死死地攥在手心。 教父对她说:“上帝是爱着你的。” 可她只想要他的爱。 辛西亚的心思完全落在了另一个人的眼里。 这个家并不只有她与教父两个人,教父的另一个孩子,她那位被人称作狗杂种的继兄,早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继兄与血统纯正的教父不同,他只不过是一位亚裔女教徒与旅居在此的东欧人诞下的私生子。吸食药品过度的女人倒在了教堂门口,奥古斯塔和她办理了婚姻手续,在她的病榻前收养了她的儿子。 没人会喜欢这个脏兮兮的混血儿。在白人看来,他黑发棕瞳,皮相细腻平整,是个标准的亚裔。但是在亚裔看来,他有着西方人特有的纵深骨相,鼻梁高挺,轮廓硬朗,绝对不算自己的同类。 辛西亚嫌弃地总结道:“狗杂种——” yon对此十分认同,他确实是个狗杂种,不然也不会犯贱到每天偷窥她勾引自己的父亲。 她喜欢模仿壁画里淑女的姿势,捧着心口,矫揉造作地等在教父必经的长廊上。路过的修女关心地停下脚步,“辛西亚,身体还痛吗?” “噗嗤——” 辛西亚的身体僵住,眼刀剜到他身上。 yon暴露了,只得大模大样地走出,冲她吹了个友好的口哨,尽管这种友好在辛西亚的眼中只不过是一种恶毒的挑衅。 他绝对在挑衅她—— 辛西亚百分百确定。 不然他怎么能精准地捉到她每一个举动呢? 当她装难过,撒着娇要教父帮她买糖果的时候,当她对着落地镜摆心口痛的姿势的时候,哪儿都有他的出现,什么事情都会被他打乱。 明明已经生气地想摔东西了,还要在修女们的面前挤出咬牙切齿的假笑,感谢这位热心跑腿的继兄。 “谢谢哥哥喔——” 男孩露出八颗牙齿,笑的有些假。“妹妹,不客气哦,以后想吃什么也可以直接找哥哥。” 修女露出爱怜的眼神,在胸口画出虔诚的十字,为这对兄妹祷告着,只有辛西亚知道自己有多憋屈。 直到某天,恼人的继兄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时,辛西亚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她的怒气打在yon的身上,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yon坚信自己是无辜的,即便上庭对峙,他也可以将手放在民法典上发誓自己对她绝无恶意。 他认为这只是偶然,而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无法避免这种偶然——偶然看到了她望向教父迷恋的目光,偶然瞥见她缠着教父时楚楚可怜的姿态,偶然撞见她各种各样的小把戏。全部都是偶然,偶然而已。 辛西亚皮笑肉不笑,转过身白眼便翻到了天上。 他侧着眼,睨她高傲的背影,脊背直直的,头发丝一甩一甩。她被教父养的很好,连嗒嗒嗒的小皮鞋都是声音最响亮的那一个。 而连她的谩骂都得不到的他,似乎比老鼠还不如呢。 这次之后,辛西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他。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索然无味,索性继续在街上混日子。 直到临近圣诞节的日子,当伯利恒之星和凯尔特冬青环一点点将教堂装点为红绿相间的海洋时,yon发现,继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的时间似乎变多了。 真有趣啊…… yon盯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浓而密的睫毛装点着正中湿润的眼珠。那里没有他的影子,但是她的手心放着一块烤红薯。喔……妹妹是为了唱诗班选拔的事情,假模假式地关心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信息呢。 yon在外面野了一天,肚子空空,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吃。 接受淑女教育的辛西亚最嫌弃这种粗鲁的吃饭方式,她想不明白,风度翩翩的教父怎么就养出这样一个饿死鬼做派的哥哥呢?所以,他不配当教父的小孩,只有她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yon砸吧砸吧嘴,浑然不觉她的嫌弃,“哎呀呀——要是有点配菜就更好了。” 辛西亚觉得烦死了,又不得不替他取来一点剩菜剩饭。她挑了一些剩东西,用指尖捏着,唯恐脏了自己的裙子。 yon大笑,怎么会有这么矫情、造作的妹妹呢?哪怕有求于别人,都不愿意装一装。 所以他的胃口更好了,她比所有人都虚伪,也比所有人都直白。他天生就愿意瞧她的反应,天生就愿意逗她,或者被她逗,可能这就是犯贱吧。 于是yon将剩饭接过来,顺便心安理地摸了把她的手腕。 “!” “你做什么?!” 辛西亚不可置信地瞪着大眼睛,好像他是多么脏的垃圾,多么不配碰她似的。 yon半开玩笑地提醒她:“妹妹,下次求人的时候,笑容记得要维持的久一些。” 她果真没有看错!第一天就给她下马威的继兄就是最讨厌的人!他不仅粗鲁、顽劣、惹人厌烦,竟然还敢挑衅她! 辛西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丢人,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光了。嘭!她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脚,哭着跑开了。 yon摸了摸被踹的地方,热热的,和挠痒痒似的。他突然意识到,女孩子和男孩子是不同的。他的掌心似乎还余留着她的体温,细腻光滑,玫瑰香般的触感。 她做什么都是这样子的,气势汹汹,好像恨不得要了别人的命似的,但是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疼。 他合起手掌,手心空空,抓住的只有空气。 到了晚上,yon去敲她的房门,无人应答。 真是被惯坏了的妹妹啊,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这么容易生气,又这么经不起调侃。不过,到底是他气到了她,她的身体又刚刚有一点好转。 yon认命,放低了姿态哄这位坏脾气的妹妹。 他一边敲门,一边低三下四地哄她:“妹妹?还生气吗?” 无人应答。 “都是我……”他的头皮一硬,心一横,“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真的错了。” 门里依然没有声音。 他拍了一会儿,疑心辛西亚是不是出去了。 门内传来蚊子哼哼般的细小哭声,他心下了然——喔喔,嫌弃他诚意不够呢。 yon干脆席地而坐,一边拍门,一边搜肠刮肚地想道歉词。他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按照老话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让他找些道歉的词,比在主的圣诞日让教徒们卸掉圣诞树顶的伯利恒之星还难。 所以他干脆将此生会说的所有词语都拼凑了一遍:“是我太坏了,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不该指使你,也不该让你受累,我太坏了,你明天指使回来吧,我一定全部都做……” “你错在哪儿了?” “?” yon摸不着头脑了。嗯?怎么回事,整得他们像什么偶像剧里的丈夫与妻子一样,好像变成了奇奇怪怪的关系。 他知道他肯定不能把这种话说出来,不能像对付巷子里的狐朋狗友一样,嫌弃地说,喂,你脑子清醒吗,咱俩是说这种话的关系吗? 所以他涨红了脸,或许是因为憋屈,也或许是因为别的说不清的情绪。胸口闷闷的,又胀胀的,像极了涨潮时波光粼粼的水光涌上布满粗砂粒的河滩。他摸了摸脸,想起青春期第一次长出青涩的胡茬。 仿若等待她的垂青一般,他的脑袋轻轻地抵在她的门前。 他说都是自己太莽撞了,太愚蠢了,冒犯了她,而她是那样好,世界上所有的好词汇合该是用来描绘她的……哦不,连她万分之一的好也歌颂不了…… “那你说几个词。”辛西亚不依不挠。 说几个词吗? yon的胸腔因为心跳的撞击剧烈地起伏起来,为什么会突然紧张起来呢? 抑或是惶恐、不安,羞于启齿,又惧怕被否认……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处在青春期的少年感到面部的肌肉在颤动。胡茬,好痛,像青草尖刺在皮肤的微妙触感。鼓涨的无法言明的情绪就那样涌动在胸腔,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残阳火辣辣地烘在后背,他将滚烫的脸靠在她的房门上。 低下头,他看到了最不应该涨起来却早已高高挺立的, 肮脏的下身。 12.坏哥哥(微h) 他真是没救了。 无计可施,无可救药,一败涂地。 他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一边抚弄着下身一边恶狠狠地想,或许他应如大卫王犯奸淫罪时那样忏悔:“神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 但是他无法终止他的罪,他必将置身于烧着硫磺的火湖里,他永远也无法得到新生。 yon套弄着硬挺骇人的下身,感受着无法言喻的热流一股股冲向小腹。 啊……好难受,好想撞出去,再使劲一点……撞到她的身上,哪怕只能蹭到她一点点衣角,他也能兴奋地射出来。 他知道她特别好,哪里都漂亮,哪里都香。她连骂他的样子都是可爱的,如果她允许他摸一下,他不介意她从头到脚将他数落得一败涂地。 yon想到她瞪圆了眼睛骂他,就亢奋地加快了撸动的速度。他飞快地套弄茎身,又狠狠地带过敏感脆弱的龟头。他爽到阵阵喘息,同时,乱伦般的禁忌感也让他感到痛苦。 他在做什么呢?该死的,他居然在自渎!他居然在想着自己的妹妹,然后自渎——yon的喘息渐粗,他恨不得掐断自己,又迫于性欲痛苦地抚慰。 他厌恶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当身体无法自抑,人宛若行尸走肉。这让他想起母亲毒瘾发作的时候,女人,裸体,大麻特有的、仿若沥青与轮胎搅拌燃烧的臭味。 他终究变成了像母亲一样可恨的人。 高潮来临的那一刻,亢奋、恐惧、刺激、羞愧糅合不清。 这一切微妙地塑造了yon在今后对辛西亚的态度——莫名的冲动,与一种近乎赎罪的包容。 是的,yon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他从没谈过恋爱,甚至没有碰过女生的手。 教义认为,当男人对女人产生作奸犯科的冲动时,便已经犯了强奸罪。自渎是令他羞耻的,所以在面对他的幻想对象时,他总觉得分外心虚。 其实,比起那些看似纯良的好孩子,yon在这方面反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保守呢。 继兄复杂的心思辛西亚丝毫不知,即便知道了,她也压根不会在意这个每天不知道去哪儿鬼混的、老鼠一般的“哥哥”。 她鼻腔渐渐被肉桂与橙皮的暖香填满,与教父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就要到了。 修女们在圣坛上铺就绣着emmanuel(以马内利)的金红色圣诞布,然后用橄榄叶、松果与棉锦编成花环,小耶稣的婴儿像也被洁白的纱布轻轻包裹。 辛西亚如愿进入了唱诗班,尽管她的口音还有些蹙脚,神情也分外紧张。但是当她穿上圣洁的唱诗袍时,依旧为台下的注视感到羞愧般的痛楚。 她不喜欢被注视,她和她的过去无处遁形。但是她渴望着一种长久而亲密的凝视,就像教父在漆黑的路边找到她,然后用宽大、温厚的手掌抱起脏兮兮她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 辛西亚站在台上,仿佛回到童年。她小时候好像也参加过类似的活动,穿着统一的平底鞋,袜子必须是白色,头发要梳成两个髻,混在人群中,身子紧密到连领子上的汗味儿都那样清晰。但是她好像怎样都做不好,仪容仪表是有问题的,唱歌的声音是被同学嘲笑的,领舞自然也没有她的份。 她知道不是她的问题,她只是没有钱。没钱买新的衣服,所以连白衬衫也看上去比别人的黄一些。因为要赶很久的路,所以新擦的鞋子也变得灰扑扑。 她过早地知道了干净与体面需要成本,哪怕是一件廉价的衣服,都比她的自尊心更值钱。 晚上睡觉的时候,教父先生突然对她说:“如果感到困难的话,还有下一个圣诞。” 她的心在这种暗示里坠入谷底。 羽毛状的水汽还贴在玻璃杯内壁,爸爸每天睡前都会给她倒一杯。如果不细看的话,倒有几分像小女孩哈气留下的痕迹。 辛西亚快要哭出来:“对不起,爸爸……” 教堂的钟楼传来遥远的回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像极了她沉顿的心跳。她向他展示她是有价值的,所以她也值得被爱。 但教父只是用那只能将她的脸完全包裹住的大掌抚住她的下巴,一点点向上的力量,好像她能将自己的一切托付进这只宽厚的手掌。 这一夜,爸爸触碰了她红扑扑的鼻尖,还有那双会流泪的眼角。 薄茧带来一点点粗糙的麻颤感,他或许去过乌鲁鲁沙漠这样杳无人烟的地方,也或许仅仅只是开着皮卡穿越成片的野生牧场。他在她的想象里无限的自由与强大,随后带着他所认知的一切将她席卷进爱的浪潮。 她是局促的,而他是无畏的。她是狭隘的,而他是无私的。 这一年的雪很大,天光已落,圣坛上金银器的剪影是软的、散的,不成形状。 辛西亚侧头看他,脸在阴影里,唇角是亮的。 教父按住她颤抖的身躯,直到绷紧的背肌慢慢地放松,柔软。 “如果感到害怕,就跟我一起念吧。这是小时候我的nanny教给我的。” “什么是nanny?”她不懂,噘着嘴,埋在他胸口不肯出来。 教父抚摸她的后背,耐心地讲:“照顾孩子的长期看顾,她叫eleanor,我们总唤她ellie。” “她教了您什么?”辛西亚依旧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一个小口诀,听说会让人更加有信心,想试一下么?”教父温和地引导着她的好奇心。 辛西亚嘴上不情愿,身体却诚实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蜷起来,整只地窝进他怀里,像等待睡前故事的小猫。 她眨眨玻璃似的眼珠,悄悄竖起耳朵。 教父不禁笑了。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第一句是——i’mthebest.”(我是最好的) 辛西亚想,这样的话,好难为情。 他继续教她,“i’menough.”(我已足够) 辛西亚抿着唇,如何都说不出口。 “ishouldberespectedbecauseiamsounique.”(我应当被尊重因为我是如此独一无二) “iamworthyofallthelovethat estome.”(我值得拥有我能得到的全部的爱) 辛西亚试图用磕磕绊绊的英语重复,可是这些概念对她来说都太陌生。 没有人对她讲过尊重,没有人认为她独一无二。没有人会认为她是最好的小孩,恰如没有人无所渴求地爱着她。 教父先生垂下头,耐心地对她说:“我们会有很多个圣诞,下一个,下下个。但是它们都没有你的开心、你的幸福重要。” 原来他什么都看出来了。 辛西亚哽咽着,觉得自己很没用。如果她聪明一点,身上的麻烦少一点,教父是不是就不用分心顾及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与别扭呢?他会爱她吗?会讨厌她吗?会……有别的小孩吗?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 这不是辛西亚第一次哭,只不过是她同他吐露得最多的一次。她讲自己真的好笨,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被别人嘲笑发式老土,穿的鞋总是最老旧的那一种…… 哭着哭着,她又讲了好多胡话,比如什么他一定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小孩之类的,会丢掉她,或者让新小孩欺负她。对,一定像灰姑娘的故事,或者格林童话里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后妈故事一样,她会被赶去厨房做工,再去杂物间帮佣…… 听到最后,连教父都笑了。他的笑是低沉而悦耳的,像主堂里恢弘的管风琴的回声。落雪簌簌,那样静谧,烛光低得像怕惊扰祷告。 辛西亚害怕自己的胡话惹恼他生气,悄悄掀眼皮,却被他压住脑袋,语气像哄小孩:“乖一点。” 男人的思绪随着大雪的飘落陷入了沉思,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养一个小女孩是怎样甜蜜的负担。过往的教育经历似乎并不能为他提供参考,尽管他曾就读于最好的神学院,取得过两个phd学位。 辛西亚的脚不安地摆动,她想要承诺,但不仅仅是父亲与女儿之间的。她想要更多,不是拘泥于一种关系——亲情或爱情。 她想要这个男人全部的、全部的爱。多到他无法再去爱任何人,包括上帝。 忽然,教父说了些什么。 辛西亚分着神,没有听清,下意识“嗯”了一声。烛光幽暗,她只瞧见他唇动,她问,他不答,俯下身,气息是热的。 玫瑰窗外的雪下得更深了,深深的、密密的,覆在这饱经沧桑的大地上。 下雪的时候天地是亮的,因为雪地的反光会让夜空比往日更加澄明,梦幻似的银光如飘忽的星尘。钟楼,教堂,雕像,谁给它们穿上洁白的袍? 辛西亚感到雪落在了她的额头,不疼,也不冷,只是一点点濡湿的触感。 她后知后觉,那是一个充满爱怜与承诺的吻。 在他们度过的第一个圣诞,她有了爸爸,有了家。教父向她承诺:“我此生不会再婚,我只会有你一个女儿。” 她不相信誓言,但是多希望这是真的。 辛西亚攥紧他的衣襟,沉溺在这场雪国般晶莹的梦境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似是觉察到一些隐隐的异样。目光越过教父的肩头,那是一双狼似的眼睛,盯着她,一直、一直—— 辛西亚清醒过来。 那是yon。 13.吵一架 “你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 辛西亚拦住可恶的继兄,叉着腰恶狠狠地问。 自从那次教父向她许下了承诺,辛西亚明显能感觉到,他不再只把她当成只需要溺爱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年长者的爱是一种略带教导感的托底。辛西亚迷恋这样的感觉。因为进入一个人的世界,远比进入一个人的身体更加亲密。 他开始像每一位为小孩教育操碎心的父亲一样,整日关心择校的问题。玛丽娅修女甚至嗔怪地打趣,是不是要就此转行当教师,或者干脆做一个经常上教育栏目的升学规划专家。他也并不恼,只是微微笑着,轻声反驳:“你没有小孩……” 你没有小孩,不懂那份想要托举小孩,却总担心自己给的不够多、不够好的复杂心情。 在重新入学前,教父带她去看了自己的藏品。这是他区别于肃穆宗教生活的私密区域,库房里有超过1800件wedgwood,还有各式从全球各地收来的金银器、报刊、杂志。 “为什么是威基伍德?” “是我的父亲带着我收的第一件。”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扫过置物架,最终定在一个较小的钴蓝色波特兰瓶,上面有象牙白浮雕,哑光均匀。 她盯着略显深沉的蓝白配色下极尽严谨的对称比例,感受到他所崇尚的克制的秩序。 教父拿起一大一小两只不同公司的波特兰瓶,“wedgwood最经典的造型是波特兰瓶,但是我的父亲陪我收的第一只却是以诺威基伍德的波特兰,它来自wedgwoodamp;co,因为创始人掌权时间短,所以市面上并不算太多。” 他指给她浮雕的边缘,以诺威基伍德浮雕边缘的线条明显没有那么柔和,但这是在父亲的陪伴下选的第一只西瓷。 他又指着柜子最上面红黑配色的威基伍德,告诉她这是自己收的埃及系列。黑色的是玄武岩,红色的是赭土。“这一套更稀有一些,是我的父亲陪着我在brisbane的southsideantiquecenter收的,如今这里已经闭店了。那一天运气很好,红黑配色并不是总能出现。” 教父的思绪陷入了往日旧事,而辛西亚并不懂瓷器,她只是本能地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器皿所承载的血脉相连的感觉。但是她不喜欢什么都不懂的感觉,不喜欢这种他们的过往其实并没有交集的陌生感。 所以她穿着教父送给她的真丝提花缎小裙子跑开了。 她的身影在姜黄色的置物架间穿梭,镶嵌在彼得潘领边缘的珍珠滚边闪烁着香槟金的淡光。 比起沉重的古董瓶,由塔夫绸与真丝欧根纱迭加的泡泡袖要更加轻盈。这是教父亲自为她定制的,有着贴合身形的高腰线,和每个小女孩都会羡慕的蓬松裙面。 她跑起来的时候像花朵一点点绽开,内衬是提花织出的暗纹百合,中层蝶影摇动,最外是羽纹花蔓。 嫉妒着古董分走教父目光的辛西亚其实并没有意识到,她在他的眼中或许比任何一只西瓷更加美丽,更加珍贵。 这天之后,辛西亚有了两名家庭教师,一位负责外文及礼仪教习,一位是博物馆学出身的老修女。尽管她依旧不敢去上学,但是她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小淑女。这样和他站在一起的话,大家一定会猜测她是他的秘密情人吧? 但是她会比那更深、更深,她还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只有她才能站在他的身边。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阴魂不散的继兄竟然破天荒地敲响了教父的门,要求旁听课程。 “你们这样,是不是太偏心了点呢?呵……”喉咙发出些抗议的气音,继兄不客气地坐在办公桌上,斜乜而视。同为继子女,他的不满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辛西亚快咬碎后槽牙,她好几次试图拦他,都被他无视。 自从那夜他偷窥了教父和她的额头吻之后便怪怪的,和平常不一样。 辛西亚才不会费心思追究他到底怎么了,就像她只有在继兄的面前,才懒得装淑女、装可怜。 趁着家庭教师转头的空隙,她在桌子上画上长长的三八线,用肘关节挤他,又生气地盯他的发顶。讨厌的继兄打个哈欠翻个脑袋,睡得不知道有多香甜。 下了课她追他,试图用一点吃剩的糖果、饼干诱惑他,他也当她是空气。 辛西亚恼火地想,他大费周章,原来只是为了膈应她。不然这么多年连书都懒得翻开的继兄,怎么破天荒要旁听了? 忍无可忍的辛西亚拉起抽褶裙的绸带,限制双腿的长裙便被抽成灵活的花苞状小短裙。她气喘吁吁地冲过走廊,拦住不知又去哪儿鬼混的继兄,向他下逐客令。 “以后的课程,都不许你来!这是爸爸给我请的老师。” 正值叛逆期的男孩子最是不服从管教,yon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莫名地心堵、烦躁、气闷,像被厚棉花塞住了喉咙。 他想,他爱去哪里去哪里,关她什么事呢?以为他低下头哄她两句,就能事事都向她摇尾乞怜吗? 他莫名产生了一股恼意——凭什么呢? 他可没有抱她,也没有哄她睡觉,更不会亲她额头!所以他完全不需要顺着这个坏脾气妹妹,更不用听她颐指气使。 yon停下来,少见的恶声恶气地说:“爸爸也允许我旁听!” 此话一出,两人都生了鸡皮疙瘩。yon平日里嘴巴从来不干净,哪里是喊“爸爸”的人。 辛西亚强调:“是——我、爸、爸!” “呵……他是只有你一个小孩吗?”yon刺她的神经。 “他说了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除了女儿,他可没说没有儿子——” 是的,是的,她如何想摆脱他呢?yon得意极了。她再厌恶他、看不上他,照旧和他是一家人,照旧要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哪怕以后分家了,也是两人一人一半。她休想摆脱他! 这次辛西亚罕见地没有被他气的大哭,她认为,这个狼子野心的哥哥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他根本就是不满教父多了个小孩,就是和她揣着一样的心思,想成为爸爸唯一的小孩!以前装的有模有样,现在终于被她揪到马脚。 辛西亚出奇地冷静下来,她认为作为一个小淑女,如果每次都被他的三言两语气得大吵大闹,教父肯定会觉得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坏脾气小孩。那么她会失去他的爱,更不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辛西亚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高脚台上tunbridgeware的睡觉盒。 这是教父为了哄她睡觉摆在她床头的,盒盖上有着用细小的木片拼成的马赛克图案,底部能够旋转。像极了小时候去门诊打针,只要在手下握着一个小药盒就不哭不闹了,她一直这样好哄,一点点爱也会感到满足。 一想到这些见证着他们点滴的小东西以后至少有一半要落到什么都不懂的继兄的口袋里,她便觉得难受至极。 辛西亚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的眉色比旁人要淡一些,不开心的时候,浅眉压下来,衬得珠子般的双眸像泛着磷光的猫眼,连平日里白皙顶翘的鼻尖也有几分皱巴巴。 这在yon看来,便是辛西亚因为他刚刚的话伤心了。他别扭地别过脑袋,憋着一口气不想低头。 一秒,两秒。 胡桃木落地钟好吵。 三秒,四秒,五秒。 树莺在枝头轻叫。 他微微侧过些眼,耐不住地想瞧瞧她的反应。却正正对上她俯身,两人鼻尖点着鼻尖—— 时间在这一刻静滞。 啊…… 女孩子的鼻尖都是这样柔软吗? 还有一点点的凉。 呼出的热气让脸烧烫。 辛西亚的指尖点住他的眉心—— “坏哥哥。” 他听见她说。 “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14.谈判日 所谓开诚布公,其实不过是辛西亚单方面开具兄妹霸王协定。 yon颇为无奈,但是以继妹霸道的性格,似乎又并不意外。 “爸爸是我的。”她凶巴巴地,用尖尖的墨水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爸爸的藏品也是我的!” 像老鹰捉小鸡的护犊母鸡似的……yon偷偷腹诽,但可万万不敢吭声。 “给你,给你,都给你。”yon对老东西和老东西收藏的老东西可没什么特殊的喜好。 辛西亚偏着脑袋,用笔尾抵着酒窝。 yon看到奶油色的光穿过花窗一点点、一点点地涂抹在她的脖颈,他突然想到老修女最钟爱的瓷杯——是royalalbert的老镇玫瑰。 花卉,柔光,女性气质。 他几乎能想象到辛西亚捏着细细的金边,坐在玫瑰花桌布前吃覆盆子水果塔的模样。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愚钝,总是无法理解书本上的东西,好像只要与她有关的,就格外好懂。 可是水果塔好甜、好甜……揉碎了的甜腻,在口腔里横冲直撞,甜的牙好疼好疼,他一定需要去看牙科了呢。 躺在天蓝色的牙椅上,医生会用口腔镜探查他的牙齿吗?会不会透过喉咙窥到那颗跃动的心脏,看一看里面包裹的朦胧的心情,恰似发现青春期的第一颗智齿。 辛西亚还在勾勾画画,讲着什么书架是我的、藏书也合该归我,八音盒和点心是我的、玛丽娅姐姐也该判给我…… yon的思绪已经飞远了,乱七八糟地一通应声:“嗯、嗯……嗯——” 砰!小锤一敲。 “成交!” ……嗯? yon如梦初醒。 辛西亚扑闪着眼睛望向他时,他居然还分神想,这双眼在弥撒日的烛台下一定会如萤火虫般幽秘晶莹。 他这算……被色诱了吗?说出去的话,一定会被他那帮狐朋狗友嘲笑至死吧? 而另一边的辛西亚迫不及待地写下落款: 甲方(妹妹):cynthia 乙方(哥哥):yon 像小时候郑重地划一条三八线。 真是一点都不肯让人啊,标题还是什么兄妹协定。 怎么看都不够民主,不够道德,倒像份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 大难临头,yon干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没事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一直是个心态很好的孩子,也可以说总是缺心眼子。 yon的思绪就这样想着、飘着,可能飞到了高高的云里,也可能仅仅是躲进辛西亚的裙褶里打个盹。 辛西亚却有些着急,怕他不满,怕他推脱。 在浓郁绵绸的日光里,在奶油般的鼻息吐露里。她趴在小桌上,凑过去,好像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的过分了,似乎只要微微眨眼,他便能吻住那喋喋不休的唇。 他分神想,教父亲她额头的时候,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吗? 会是痒痒的感觉吗?或者很软,身体倒下去…… 要直接投降吗? 辛西亚唤他:“哥哥?” 她凑近他—— “哥哥呀……” 哥哥,他是哥哥,可是为什么脑子昏昏的,身体沉沉的,只有狗鼻子还是灵的,嗅到浓郁的青柠与柑橘身体乳的味道。 辛西亚的额头顶住他的额头,眼睛眨一下,又疑惑地眨一下。yon蓦地清醒,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多么的烫。 他的视线顺着唇线,慢慢地描,这样的感觉像潜入沸水里,极深,极热,直冲脑门,氧气稀薄—— 蓦地,他听到一声惊呼! “血!” 湿意在鼻下蔓延。他摸一把,垂眸,指尖红通通。 他流鼻血了—— 狼狈抬眼,四目相对。 一时空气凝滞。 yon的大脑空白,只剩最后一个念头—— 跑! 男孩跑起来了,咚隆铛啷,噼里啪啦,一阵湍急又明快的节奏。 椅子翻了,桌子歪了,裤脚也不着调地拌人一跤。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呢?!好丢人,真的好丢人啊。他怎么会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只是想了想女孩的嘴唇,就激动到流鼻血了呢? 可恶,好可恶!比起流鼻血,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流鼻血才更令他大惊失色、难以接受。 他真的要大叫了,真的要狂奔到珠穆朗玛峰峰顶,或者潜到最深的海沟,做个潜水员戴夫。总之不要待在这里!不要待在这个一靠近她,便会变得奇奇怪怪的地方! 她一定是给他下毒了,一定是觉得他总是妨碍她的计划,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惹得她心烦了。所以干脆给他下毒,现在这一切都是毒发的症状。 他会身体发热,脸颊滚烫,不自觉地看她,说一些惹她生气的话,又怕她真的气哭。 他需要医生,再加一名律师。 而辛西亚是不会放过他的。 yon捂着鼻子狂奔,辛西亚便在后面穷追不舍。他左闪,她便左冲。他狼狈右躲,她干脆揪住他的衣领。 yon瞪大了眼睛。 从来只有他揪别人的领子、揍别人的份,何时有人能抓住他的领子呢? 不待细想,一张协定便被啪地拍至眼前。 不必细看,依旧是那张兄妹协定。 “你耍赖!怎么可以答应了不签!”继妹穷追不舍,咄咄逼人。 yon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不得不乱签一通,试图蒙混过关。 远处整理传道书的修女微微仰头,眺望打闹的二人,轻语:“关系很好呢。” “是的呢,”玛丽娅抿唇微笑,“这个年纪的孩子,跑跑跳跳才能恢复的快一些……” 两人轻柔的耳语很快被打闹的声音盖过。 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唔唔,好狼狈的继兄,签完了涨红着脸,便挣扎着要跑路。 辛西亚盯着纸上飞舞的名字,忽而意识到上面写的并不是字母拼写。原来这么久了,她还不知道他的中文名是什么。 辛西亚下意识问:“你叫什么名字?” 继兄捂着口鼻,抬头,只有一双黑瞳。 “应荣——”她听到他说。 “我叫应荣。” —————— 专案组会议室。 “在本次针对死者罗绮香名下missamp;youth服装店的回溯调查中,我们发现崔俊杰先生与吴瑕玉女士占据业务量的百分之三十。此外客户群体主要集中演艺界人士及小部分艺考人群……” 季良文坐在台下,思绪却出现片刻轻微的游移。 玉兰花串的香味似乎还残存着,高高地挂在他的心头。季良文试图揪住摇曳不定的香气,他并不喜欢不确定的东西,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但是今天他莫名地有些怅然若失。 他垂眼,罗琦香案卷副本的下面压着几张针对辛西亚的调查。 辛西亚,女,出生父母不详,地址不详,6岁前住在店子县立福利院。 季良文知道这里,里面全部是健康的女婴,残疾的男童。而大众对这个小县城的印象停留在五年前的女童受侵害案件,他持枪破门而入的一瞬间,一个孩子求他:“叔叔,不要杀我,我给你摸——” 窗外夜色比雪还深。 台上的会议还在继续:“……我们调查了近半年来与服装店有高度往来的人员群体,注意到一位异常人士,此人名叫应荣,应该的应,枯荣的荣,本市同名者有18人,但无一人符合案情。” 有人举手:“或许为化名。” “不排除这种可能,”彭队颔首,“疑点在于,此人与服装店业务链无直接关联。据店员称,嫌疑人每次到店内前,受害人会提前闭店、给员工放假。但是很遗憾地是,服装店没有任何监控设施。” 他拖动屏幕,呈现出一张极为模糊的侧影,黑风衣、鸭舌帽、身体佝偻,看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距服装店450米的路口,我们调取了一个远景摄像头。” 彭队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随后利落地拍拍掌:“好,现在开始疑点总结。” 最左边的警官率先指出问题:“我来讲一个,首先,既然嫌疑人与死者的服装店无直接业务往来,为什么每次见面一定要约在服装店?既然死者不希望他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何大费周折地闭店、给员工放假也要在服装店见面?” 彭队打个响指,“不错,下一个。” “那我也来一个,”年轻的警员用笔尖轻点服装店简介,圈出了数位明星的名字,“作为一家被歌手韩艺媚、名模吴瑕玉等多个新生代流量光顾的小众服装店,整个服装店内部包括库房、员工休息室,都没有摄像头,这难道不值得奇怪吗?”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明星隐私?” 季良文的眉头一跳,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在茶室时辛西亚对他回忆第一次去服装店,罗绮香的衣角沾着黏糊糊的东西,红彤彤的一片。 他问她:“假设罗绮香小姐刚杀完人,那么你觉得死者可能是谁呢?” 辛西亚说:“邓纯风。” 季良文的心口像被一块重锤压住,每跳一下,便撞出钝重的声音,一种更为大胆的猜测呼之欲出。 他猛地问:“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明星隐私,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呢?” 季良文接着往下延伸:“如果……这家服装店根本,就不是卖衣服的呢——” 散热扇的嗡鸣声里,空气似冷却后难以搅拌的沥青。 彭队神色凝重。 “全体人员,再查服装店——” 15.女祭司 季良文拎着两瓶能量饮料,来到了言语识别与鉴定专家沉虎的办公室。 直觉告诉他,辛西亚与他聊天时随口说的那句“邓纯风”有些过于肯定了。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比起直觉,他更相信证据。 于是,季良文扣响了沉虎的门。 从4月10日到19日,接连三起命案的发生让沉虎彻夜难眠,他坐在声纹机前,试图抽丝剥茧,拆解出一道细微而敏感的突破口。因为声纹类似指纹,无论如何掩盖和模仿,都不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音质。而声纹比指纹更立体,语音波形之中尽显说话人的生理、行为特征。 即便许多嫌犯具备初步的反侦察意识,会刻意压嗓、变声,让鼻音韵尾音节呈现出与正常状态时不同的频谱特征,但是这一切都无法逃过他的利耳。 季良文将白天与辛西亚谈话的录音文件交给他。 两人在声纹仪前,反反复复回拉进度帧,斟酌辛西亚的话语。窗外的湿气无声地渗入,在季良文眉头一点点地,结起了霜。 一切显而易见。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假设有两个:第一,这句话是辛西亚的善意提点。第二,她在耍他。 但无论是哪个,已经确定的是——她一定是知情者。 秒针刮擦神经。 沉虎拧开瓶盖,猛灌一口,水渍在灯下像只银闪闪的套圈。 他笑:“需要我提供一些测谎小设备吗?” “我不喜欢测谎仪。”季良文缓缓摇头。 他从不用测谎仪,因为这等于无声地告诉对方,他并没有掌握关键信息。而且对她的话,也不需要。 在季良文意识到什么之前,他已开始排斥在她身上用手段。 背景音里,声纹仪还在继续播送着录音,亲昵,娇气。 “良文先生,我们去合影吧!” “别忘了给我打开实况……” 沉虎的眼神变得戏谑,“良文先生魅力真大呦……” 音频还在继续。 就在季良文忍无可忍,想暂停音频的那一刻,沉虎突然脸色骤变,按住了他的手。 “这是谁?” 季良文下意识问:“什么?” “抱歉。”沉虎将进度条拖到最后,是一阵无厘头的怪声:“嘿先生,买可乐吗……” 季良文记得这个人,这是一个戴着袖箍和领巾的奇怪男人,像极了上个世纪抱着汽水箱子推销的那种街头混混。嘴上说着些混不吝的话,他不清楚辛西亚是否听得懂,但是他明白,这类人总拿要不要喝可乐作为是否过夜的暗号。 “怎么,你听到过这个声音?”季良文拧起眉头。 “何止听到过,”沉虎的咬肌因为过于用力而鼓胀,“邓纯风案发生前,有人给受害人打过一通匿名电话,明晃晃在电话里阴阳我们警察尸位素餐!” 季良文印象很清楚,神秘人警告邓纯风,不要靠近坝子河,就好像他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 紧接着四月十日的23点45分,邓纯风便摔入河中,溺亡而死。 深沉的夜色淹没雷鸣般的心跳。 季良文突然产生一种错觉,好似他们正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送向一座既定的孤岛。 除了前进,别无退路。无可奈何,无可奉告。 —— 翌日天朗气清,季良文没有随队再探服装店,而是来到距坝子河步行20分钟的杨庄。 这是离坝子河最近的一个村,地势低缓,八十年代时是着名的泄洪区,附近全是盐碱荒原。 河风从白茫茫的水面掠来,干燥,砭骨。今日有雾,粗砺砺地蒙在棕顶白墙的小瓦房上。 季良文将车停下,沿着荒地的边缘一路走去。除了庄外修了公路,杨庄内部全是用脚踏出来的小土路,唯一的公交车站牌在聚源酒吧的斜对面。 若4月10日当晚邓纯风想从这里走到坝子河边,没有路灯和路牌,暴雨又恰使杂草丛生的荒地变成一口无边泥潭。作为毫无乡下生活经验的城市女孩,想要穿越并非易事。 季良文停在草间,极目远眺。 他想起辛西亚漫不经意的一个问题:邓纯风一个高中生,为何要跑到只有一班公交车经过的杨庄呢? 而现在初步勘查环境后,他可以在后面再补一个新的问题:人在极度恐惧时,第一反应便是躲到安全的地方,进而寻求他人的帮助。是什么让邓纯风宁可冲向荒无人烟的河边,也不愿在庄子里寻求庇护? 她害怕的是人,还是一群人? 季良文抬手,看表,十点十五分整。与辛西亚约定的时间到了。 这一次的问询定在聚源酒吧,季良文在门口未见辛西亚的车,等待几分钟后,他率先进门。 与市区的酒吧偏好夜晚营业不同,聚源白天的人也不少,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喝着本地的醋酒。 瞳孔在适应了昏暗后略微放大,借着霓虹灯带的猩红光线,他在镜面墙上看到了两张熟悉的侧脸。 那是辛西亚与崔俊杰。 季良文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要了一杯无酒精的气泡水,寻了并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这个视角能借助镜面反射将卡座的情况尽收眼底。辛西亚的身前是一杯温柔反叛的pinklady,他知道这种鸡尾酒,诞生于美国禁酒令时期。而崔俊杰则要了一杯情意缠绵的莫吉托。 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季良文看到辛西亚微微倾过去,绮丽的玫瑰灯扫下,一字肩领口是亮的,匿起的身子是暗的。 他们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她含笑,未露齿,头微低,半抬眼的姿态近乎挑逗。 季良文端起高脚杯。 气泡水是柠檬味的宾得宝兑冰块,他尝一口,比干柠檬更酸、更涩。 卡座里,崔俊杰抿着酒,目光却直勾勾地挂在辛西亚的身上,一刻也未曾挪开。 他尽情欣赏着这个神秘的女人,无论是第一次白大褂下的蕾丝边,第二次的攀岩服,还是这次的一字领。 只要靠近她,他便感到了一种粘黏后的拉丝感。像小的时候准备好长长的竹竿,固定一块桐油胶。他也不过是一只蝉,被粘连于竿头,发出些吸引她注意力的嘶鸣。 崔俊杰一边享受着与女人相处时醺醺然的惬意,一边状似抱怨地说:“辛西亚小姐,也只有与您喝酒的这片刻我才有些许的放松。我家那位若有您三分知情知趣,我的压力不知小多少。” 辛西亚咯咯地笑,眼波流盼半圈,半搁在贝母折扇之后。 崔俊杰瞧不清她的唇与鼻,只有玻璃似的眼珠与夜光贝一同泛着狡黠的炫光。 即便只是门外汉,崔俊杰也能看出这把贝母扇的虹彩随光呈现出自然的多色渐变,价值不菲。 听说奥古斯塔是位收藏家,在苏富比和佳士得都有自己交好的vp。即便这几家每年都有卖假、撕逼、性交易的丑闻,社会声望大打折扣,但是崔俊杰不得不承认的是,艺术永远是区分阶层的工具,诠释艺术本身就是社交权力的体现。 攀上辛西亚,无论出于理智还是情欲,都不是一庄赔本的买卖。 于是崔俊杰的笑愈发风流倜傥,并不是做小伏低的那一套,而是常用的对付女人的技俩。 他夸她是那样的好,那样柔情似水、美丽大方,而他有诸多苦闷,不仅是事业,更是家庭。 他讲自己和赵善真之间早已没了爱情,只是担了夫妻的虚名。他虽事业有成,但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 辛西亚摇着扇,觉得这样的崔俊杰十分新奇。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倒苦水,在他蹦出些俏皮的比喻时,时不时地咯咯笑两声。 她想,赵善真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这样形容她吗? 在欣赏足了崔俊杰翻肠倒肚、煞费苦心的表演后,辛西亚心满意足地合起扇子,用扇尖矜持地点了点桌面。 “崔先生,讲了这么多,我接下来可有别的约哦——” 崔俊杰笑,女人,总是擅长欲迎还拒。他假装伤心:“辛西亚小姐,有什么人能比我在您面前重要呢?我今晚可要夜不能寐了。” 辛西亚玩着扇坠,睨他一眼,“可是同我一道,是要经受上帝检验的。” 崔俊杰满嘴胡诌:“我从小对上帝最恭敬。不瞒您说,我一直想加入西顿教堂的志愿者队伍。在见了您之后这种想法格外强烈,我还记得那天,您从祭坛走过来,像位神圣的祭司……” 辛西亚掀起眼睑,蓦地,古怪地笑了一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最歧视宗教信仰的人莫过于崔俊杰。 她盯着他的脸,红唇缓缓开合,念出一段经文。 “在祂复活后,祂对宗徒吹了一口气,说,你们领受圣神罢。你们赦免谁的罪,就给谁赦免;你们存留谁的,就给谁存留。” 辛西亚凑近崔俊杰,似笑非笑,重复他的话:“崔先生,您觉得我像祭司对吗?现在,基督给祭司们赦罪与否的权柄,很明显,上帝使祭司们成为了法官——” 她起身,将折扇对准崔俊杰,摆出一个标准的射击姿势。 辛西亚冷冷地说:“崔先生,现在,我就是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