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声》 春日来访 2017年,春 “江总,南区那边的项目已经安排李秘书过去协商了,开发区的居民一直不肯搬离,还有几个村民带头闹事。” 许特助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汇报最近的工作进展,男人靠在椅背上,背对自己看向窗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繁华景象尽收眼底,远处的高楼大厦错落有致。 许特助说完后,休顿了几秒,等待男人的发话,周遭的物品安静注视着屋内的寂静。 一道慵懒的声音打破平静:“让张平去处理,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还拿什么特权。” “好的,我这就去联系。” 许特助说完准备离开时,看着靠椅上的男人欲言又止,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时。 男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神色微微变动,“还有什么事吗?” “江总,老夫人让您今晚回一趟老宅。” “嗯,知道了,去忙吧。” 许特助微微鞠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关上门后,松了一口气。 江頖转过椅子,看着桌上的照片,相片里少女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随风轻轻摆动,头发垂落在身后,几缕碎发落在脸颊旁,衬托出她精致的五官,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看向镜头。女孩身旁站着一位帅气俊朗的少年,微微弯起的嘴角,神情专注地看着少女。 男人的思绪飘回到那个游乐场,江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天的场景,那天是江頖和许听的第一次正式地约会。 散落的秋俨然不像现在这般寂静。 凌晨四点,江頖在床上睁开眼,昏暗的光线照得格外朦胧,手轻揉了一下眼睛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窗外一片祥和,树叶安静悬挂在枝丫上,不散不落。 江頖提前三个小时出门,走在路上时,周围的早餐店铺已经开门营业了,路上环卫工人的身影与江頖擦肩而过,飘落的树叶被一扫而光,寂静的秋,繁忙的人。路上偶有几辆过往汽车,少年低着头行走在路道旁,对周围的声响毫不在乎。 七千三百步。 江頖站在许听家楼下,鸟的鸣叫声,树叶的飘落声,时不时传来的水声敲醒这片古老的花园。 散落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异常的突兀,路灯将少年的身影拉得高大而孤寂,江頖双手插进冲锋衣口袋里,倚靠在路灯杆旁,望向不远不近的窗口。 居民楼的老年人已经开始出门晨练了,一位年老的妇女步履蹒跚地走在过道上,手里抱着装满水果的篮子,看见路灯下站立的年轻人,便开口询问道 “小伙子,起这么早,等女朋友啊。” 江頖面色柔和,嘴角微笑着回应:“嗯。” 老人家听完后,眼里满是羡慕之意:“真好啊!现在的条件可比我们那个时候好太多了,以前我和我家老头就只能去山坡上坐着数牛头,脚踩黄土,吃着自己带的干粮,那便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了。那时年轻,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无论身处多么糟糕的环境都觉得很幸福。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团结,要好好珍惜彼此。不说了,不说了,我去看我们家老头子去了……”说完,便笑着离开了,白色的头发消失在灯光下。 江頖看着老人佝偻的身影,陷入沉思。 不久后,许听卧室里的灯亮起,窗户映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江頖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神情眷恋地看向窗后那个忙碌的身影。 八点三十,许听出现在楼梯路道里,看到江頖的身影,激动地跑了过去,停在江頖面前,喘着气,用手指比划了几下, 【你怎么来的呀,等很久了吗?】 江頖用手轻轻撇开她脸上散落的碎发,将她抱进怀里,亲吻许听的额头,一道柔和温暖的声音落进许听的耳朵里:“打的士来的,我刚到。” 许听在江頖的胸前画了个“X”,面露忧色,拉开江頖说道: 【你身上好冷,肯定来很久了,我们快去吃点热食,你要不要再加件衣服啊,或者……】 还没等许听说完,江頖便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给眼前的少女,轻声笑着回道: “听听,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我不介意你贴在我身上。” 许听听完后,脸色瞬间红温,用手捶打江頖的胸口,转身快速走在前面,不再搭理他。 江頖悠闲地跟在许听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阳光藏在半透不黄的树叶身后,散落的光线落在许听的裙边,周围嘈杂的声音都被那一抹白给隔开了,江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许听的脚步雀跃着,此刻是如此美好,江頖放快脚步走到许听身旁,牵起她的手,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时光。 两人走进巷口的早餐店里,点了两碗馄饨,许听坐在餐桌前,拿出笔在小本子上,画了几朵小花,两碗馄饨和两个小人,最后在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三日,和江頖在张记包子铺”。最后还在页脚添了一个猫头微笑的表情。 江頖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幸福之意难以遮掩,缓缓开口:“快凉了,吃吧。” 许听看着江頖露出甜甜的微笑,用手指轻戳了一下他的宽大手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蜿蜒的小路上,许听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环抱江頖的后背,身体微微前倾,小腿随着自行车的颠簸轻轻晃动。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爽,吹起少年额头前的几缕碎发,让它们在风中飘扬,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和风的轻柔。 树上传来几声鸟鸣,清脆而悠扬,为这宁静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机。江頖目视前方,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的烦恼和喧嚣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少年少女彼此互通的心意。 许听从来没坐过海盗船,对此很是好奇,来到游乐园后,便拉着江頖到处寻找。早上游乐场的人不是很多,很快就排到了她们,江頖看出许听的紧张,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用手语说道:“别怕,有我在!”,许听呆愣了几秒,紧张的心情瞬间缓和了不少,趁江頖没留意时在他的嘴角亲了一口,迅速退离,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江頖的反应。 少年愣了一下,手紧紧地攥着女孩的手,神情专注地注视着许听,声音略带沙哑地开口道:“听听,希望今晚你也有这样的胆量”。 下海盗船时,许听还没缓过神。江頖直接拉着许听走进巷口里,将许听紧紧抱在怀里,许听正想询问,江頖的吻便迅速地落到她的唇上,吮吸着少女的嘴唇,手抚摸着女孩的后背,穿过暖绒的秋衣,熟稔地拉开裙子拉链,手缓缓伸进女孩的衣服里,将内衣往上推,摸到一团软肉,用手指玩弄少女的乳尖,许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本能地张开嘴想说话,手不停地去推江野的手臂,江頖接收到反应,将舌头钻进许听的口腔内,勾着她的舌头,与她缠吻在一起。 一吻过后,江頖将额头抵在许听的眉心,低声缠绵道:“好爱你,听听”,说完便轻啄吻着她的嘴角。 许听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嘴也麻麻的。眉头轻皱,张开嘴就咬在江頖下巴上。 江頖整理好许听的衣物,摸了摸许听的脸颊,“走吧。” 许听刚想起步,身体一软,差点摔在地上,江頖迅速将她接住,直接抱着她到附近的休息椅。许听双手紧紧地抱着江頖的脖子,头依靠在他胸前,“咚咚”沉稳的心跳声落进她的心底,像裹着蜜糖一样甜蜜。 南江不像北方的秋天来得早,落叶总迟缓至十二月才完全退落,冬天也是,总夹在春天中蔓延,肃静得毫无生命力。 江頖回过神,摸着慌闷的胸口,久久不能释怀。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流出,记忆中少女的身影逐渐模糊。被记忆抛弃的人,还在原地里不停地徘徊,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连同人的感知也一并吞噬了,江頖的心,已经很久没有前行了。驻足在回忆里,等着被时间淘汰。 迷茫又挫败的情绪又开始递延了,夹杂在这四季中,不得脱离。 晚上,老宅里一片热闹,江甜正在院前和拉布拉多玩耍,别墅外突然停靠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车门被打开,一个健硕而不失优雅的男人,从车中走出,身着黑色的定制西装外搭一件卡其色风衣,完美地勾勒出他高大而挺拔的身材,肩宽腰窄,脊背笔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自信。他的五官深邃而迷人,眼眉星带,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一切。 看到车上下来的男人,一人一狗跑了过去,狗狗围着男人腿转悠,女孩则抱着男人的腿,奶声奶气地说道:“小叔,今天家里来了一个漂亮阿姨,她和奶奶在客厅等你。” 男人轻轻抚摸着侄女的脑袋,闻言,眉头紧皱,半蹲双手将侄女举起抱在怀里,径直走向大厅。 闹哄哄的客厅里,看见门口走来一大一小的身影,瞬间安静下来。 “还知道回来啊,得让我亲自去请你,你这尊大佛才肯挪步”,江老太太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埋怨。 江頖抱着侄女走到女人面前,眼含歉意开口道:“妈,最近项目紧张,您多多体谅”。 说完便将江甜放下,轻推了一下侄女的后背,朝向老太太的怀里,江甜抱着江老太太撒了好一会儿的娇,这才平息下来。 一位穿着奶白色小香风套装的女人坐在沙发的一角,听到动静后,抬头看向男人。 女人气质温婉优雅,五官小巧,素有江南之韵,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江頖察觉到了女人的视线,径直走向沙发前,礼貌又不失绅士唤了一声,“苏小姐。” 苏雅听到男人醇厚的声音,心脏随着男人缓慢的脚步声剧烈地跳动着。 小巧的脸上铺了层渐粉,声音轻柔地回应道:“江先生,好久不见!” 餐桌上,江頖简单吃了几口,放下手中的碗筷,擦拭嘴唇,“我工作上还有些急事要处理,苏小姐请见谅,请大家慢慢享用。” 说完便起身离开,桌上瞬间的响动,瞬间被按下暂停键。 苏雅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紧捏手中的筷子,低头不语。 江母看出了苏雅的失落:“不用管他,最近开春项目紧,丫丫有空就朵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啊。” 苏雅听到后,笑了笑,“嗯,我会的,伯母。” 江頖今年38了,早已过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江母觉得儿子在外打拼不容易,也是时候娶一位体己的妻子了,双方互相照应,生活才不会显得那么寡淡无味,便时不时叫女孩子来家里做客。 刚开始,江頖理解母亲,偶尔也会应付一下,随着次数越来越多,难免犯难,便以工作繁忙推脱掉了。江頖也不是没想过结婚,可真当要迈出那一步时,脑海中就会闪出女孩默默流泪的画面,他总是于心不忍。 江頖找了许听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有时候他问自己,这样无尽地等待到底值不值得,这时,内心总是告诫自己要爱她,不要怀疑她,她总会出现的。 江頖就这样自我麻痹了二十年。 书房内,江頖坐在昏暗的书桌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哒”一声,橘红色的光在黑暗中晕开。他深吸一口,那股烟雾缓缓地从他嘴里喷出,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不断飘散的烟雾…… 书房的房门被人推开,不见开门人的身影,江頖将视线往下拉,便看到江甜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昏暗的房间瞬间被强光照亮,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一阵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江甜捂着鼻子跑到江頖面前。 “咳 咳” “小叔,你怎么又抽烟。” 江頖摸着江甜的小脑袋笑道:“下次不抽了”,说完便将烟给灭了。 江甜嘟囔着嘴:“你上次也说下次不抽啦,哼~大人总说话不算数。” 江頖一把将江甜抱在怀里,用怀疑的语气道:“你该不会是奶奶派来的侦察兵吧。” 侄女笑嘻嘻地矢口否认,“我才不是呢”。 江頖难得露出愉悦的笑容,伸手顺了顺江甜的头发。 江甜坐在江頖的怀里把玩着手中的玩具,忽然想起什么,惊叫了一声,“哎呀。” “怎么了,甜甜。” “小叔,今天早上有人往家门口的百宝箱塞东西了,我可没有告诉奶奶哦。” 江甜以前对这个信箱满是好奇,总觉得圣诞老人会将礼物藏在里面,便跑去求江老太太打开,奈何信箱的钥匙只有江頖有。因此,江甜总是缠着江頖,软磨硬泡地让他打开信箱,拉开了那扇窗口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让满怀期待江甜很是失望,从此对那箱格子失了兴趣,唯有江頖总驻足在那扇窗前从未离开。 江頖听完呆愣住了,将江甜放下,匆忙起身打开保险箱拿钥匙,拿完便直冲下楼,路过客厅时,大家都看向他,不明所以。 江甜跟在江頖身后,跑了出去,身后传来江老太太的声音:“慢点啊,这叔侄俩真是的。” 说完便又握着苏雅的手,继续和她讲起江頖小时候的趣事, 苏雅愣了一下,发现江頖居然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挺直的身躯恍了一下,将眼底的探究藏匿好后,笑着回应江母的叙述,时不时随声附和,心却早已跑向远处。 江頖跑到信箱前,手不停的颤抖,钥匙好几次都没插进孔里,他深吸了一口,再次对准。 “咔嗒” 信箱被弹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次呈现在自己眼前, 江頖不可置信地将信件拿了出来,看到封面贴着的信纸,手早已抖动不已,心里排山倒海地狂啸着,一座巨石倒塌砸向海面。 尊敬的江頖先生, 您好! 我是南江邮局的负责人沉涛。首先,我代表邮局全体工作人员,对您的生活带来不便表示诚挚的歉意。 因邮局最近搬迁,我们在档案室发现1997年遗落的信件,便按照当年的地址向您寄送,愿此事对您没有造成重大损失。另外,许听女士的另一封邮件的地址已被拒收,如若您能联系到她的朋友,可否能请您代为转交。 为了弥补我们的失误,我们决定对您送上南江邮局终身免邮寄服务。 再次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 如果您有任何疑问或需要进一步的帮助,请随时联系我们,我们的客服电话是【009742】。 江頖慌乱的撕开封面,看到熟悉的字体,用手轻轻抚摸,抱在怀里,像是得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欣喜若狂,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跑进车库,驾车离开。 江甜跑出来时,早已不见江頖的身影。 她的来信 致信江頖: 江頖,最近过得好吗? 心情好吗? 天气好吗? 是不是感到很意外,会收到我的来信,昨天舒拧告诉我,国外出了款聊天软件,大家可以在网络上互相联系。 我对此很是惊讶,在浮动的空气中也可以联络吗,每个人都可以用手说话了嘛,开心之意无以言表。 舒拧问我,十年后,还会和她保持联系吗? 我告诉她,我会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几天我很迷茫,关于未来。 小时候,我对长大充满恐惧,面对长远的时间线,我怕自己什么都触摸不到,难以想象我压抑的情绪该如何行舟,我真的能成长吗? 我总是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还记得在没有植入耳蜗之前,我只能用手去感知妈妈的声音,指尖随着她的说话声慢慢地震动,感受着最原始的声带,那是我第一次对声音有了认知——会振幅的羽毛。 有天,我站在阳台上低头望向地面时,人群玩耍的身影照映在我眼里,栏杆将我困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围墙里,我看清了门前矗立的小树,小树长得很矮小,没能阻挡我的窥视,我看得很清楚,在心里期翼她们能抬头看看天空,看看围墙之外的草木。 我总是感到迷茫,我不敢靠近人群,儿时的情绪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我,每每我回想时,总在现实中徘徊。 仔细想来,那时的我应该是不想失落吧,也不想妈妈因此而难过。 我虽然不理解她们的言语,但我感受到了,“不同”,我和世界的衔接少了一条声带,所以我被遗落了。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哪怕是耳朵坏了,声音消失了,心还是会感受到难过,眼泪也很不听话。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总是看着我流泪,我用手触摸到的眼角时,温热的泪水滑进我的掌心,涌出的泪水似水坝开阀决堤而出。 我的手掌太小了,接不住她的悲伤,也擦不去她的泪水。 我感知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种情绪——悲伤。悲伤的时候,内心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逃窜,密密麻麻的,原以为心会因此充盈,其实更空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世界能感知到的,只有无措。我不清楚,爸爸为什么不回家,也无法理解妈妈无端失控的泪水。 这堵围墙似乎扩大了,房子里的人被困住了。 妈妈看向我流泪时,我感受到了她的绝望与无奈,房间里的一切都像是催命符,让人畏惧地想要逃离,我的母亲却停留在这里,为我还是自己,我开始看不清了。 我害怕她的眼睛,我想开口安慰,咿呀咿呀的声响,无法吐出我的心声,我闭上了双眼,我们无法再交流了。 我祈求,妈妈请别为我哭泣。 四岁时,父母凑够了手术费,我终于能听见了。但我依旧无法表达,我只能发出难听的叫声,让我羞于开口,手术刀始终无法划开我的喉咙。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阳台上。耳上挂着我与世界联系的桥梁,沉重得我无法忽视。 楼下的人群隐匿于树下,偶有风吹过时,我才能短暂的感受我的童年。 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下楼。站在离她们几米远的墙角,半个身躯露在墙面之外,内心无比希望她们能发现我,毒辣的太阳照射在我的身上,让我备受煎熬,要是有人能呼唤我就好了,这次我能听清的。 心底的期望声大到让我忘了听不懂她们的语言这件事,汗水顺着眼睛滑落,模糊的瞬间,那群人早已消散在树荫下,麻木的脚底让我无法挪步,我只能一直等,直到黑夜完全将我吞噬,融化了我脚底的执念。 我知道,我再次被忽视了。 她们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耳边,开心是没有言语的,我在微风中感受到了,我带着这份难得的收获爬上了围墙。 原来笑声是如此的悦耳,心感受到了愉悦。 我坐在床上,也学着她们笑,我的声音就像被裹着布的鸭子,我摘掉耳蜗,嘴角上扬,对着小熊练习了一遍又一遍,那份悦耳似乎透过耳膜穿进了我的心里,塞满了棉花暖人心尖。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再开口,我只是安静地听着,我试着用耳朵去捕获我缺失的那一部分,入夜时反复练习,乐此不比。 那天来临后,声源就变成了夺命的刮刀,削去我所积累的棉絮。 我在摔碗声、争吵声 、哭喊声中被宣判了,声音并不清晰,却被我捕获到了。 6岁那年,这些声音突然静止了,我知道,爸爸妈妈要消失了,他们终将藏匿于我无法寻找的地方,我只能在阳台上静等他们离散,这堵围墙困住的,只有我。 魔法没有欺骗小孩,它真的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的声带打翻了魔法药水。 有段时间,妈妈总是问我,如果她们分开会选谁。我无法抉择,就像我的声带和听力都抛弃我了,谁都没有向我伸出双手。 妈妈总是下意识地贬低爸爸,我无法回应她,爱与恨是否同时存在。我以为她只是需要一个宣泄自己情绪的方式,我承接了她的悲伤,反馈在今日久久未散。 夜里,我的眼泪总是偷偷地跑进枕头里,躺在枕头上像是洗澡水跑进了耳朵里,在水里我听不见。 每晚只有小熊会拥抱我,我们沉默着不说话,但我知道它一直在。 在心里我把小熊当作自己的家人,一个会拥抱的家人,有温度的家人,它眼睛倒映出我的模样时,我不再害怕对视,在它眼里我看清了自己。 7岁,我走进了学校,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我背着书包在原地开心地转了几圈,妈妈也难得露出开心的笑容,我终于可以读书了,我不再是一个累赘。 去学校那天,我很紧张,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以交朋友了。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妈妈在我的额头上亲了我一口,像羽毛拂过,很轻,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很小,被风吹走了,她没有听见。但我的心感受到了满足,在后来的每个夜晚里,我都在练习如何呼喊她。 妈妈牵着我的手放在徐老师的手上,干燥的纹路很暖和,她牵着我走进教室,向大家介绍我。 大家都没有说话,我没有因此沮丧,我感到安心。我没有同桌,大家都是一个人一张桌子,这是我觉得最温暖的距离。 刚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和班级里的人交流,我依旧期待着,希望能有人和我说话。 我就这样等了半年,等到了爸爸妈妈离婚的消息。爸爸出轨了,他有了一个会说话的可爱宝宝。妈妈知道后,并没有什么外露的情绪,但我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我想抱抱她,可是我知道,我只会让她更难过。 我并不知道出轨是什么意思,我想,家的大门不会再被打开了。 我生日那天,外婆来了,妈妈告诉我,她想去外地上班,等工作稳定了再接我过去。我知道,我留不住她。 妈妈走的那天,是半夜。那晚她看着我睡之后,起身离开了。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我怕自己忍不住去祈求妈妈将自己带走,我将小熊紧紧抱在怀里,泪水还是很不争气地跑了出来。 那晚,我没有摘掉耳蜗,声音掉落进水里,我听到自己的那声“妈妈”。 在接下的几个月里我都和外婆生活着,外婆很喜欢爸爸,她总是问我,为什么爸爸不来看我,我咿咿呀呀地叫唤时,她对着我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了。 外婆,好像不喜欢我。 又过了几天,小舅一家回了南江,外婆的孙子来了,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对弟弟充满好奇。 但我没有见到弟弟,外婆每次都是偷偷去舅舅家到后半夜才回来,我很担心她,于是,我每天都躺在沙发上等着她,就这样半睡半醒着地等她,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感受到了陪伴,我不再是一个人。 一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等着外婆,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在房间里急匆匆地收拾东西,我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她告诉我,弟弟生病了,她要去照顾他一段时间,让我在家好好吃饭,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我听见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自此,我再也没有等到她。 后来我失眠了,我不知道睡眠对于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每天晚上早早地睡下,可是我到半夜两三点时总会醒来,我就抱着小熊坐在沙发上发呆,等待天亮。 最近班里转来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会说话,她只是听不见。 她成了班级里的小明星,大家都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徐老师也很喜欢她,她成了我们的小班长。 有一天,徐老师在班级里征集画画比赛报名的人选,我举手了,我喜欢听画笔划过册纸的声音,我画了一片枫叶,我将枫叶剪了下来,用绿色画笔将它填满,我喜欢春天。 我的画拿了一等奖。我很开心,我抱着画轻快地走回家,那是第一次,我不再因为没有人接送而难过。 我给自己炒了一道包菜,外婆没有把菜钱给我,我拿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私房钱,去了菜市场,我只买得起一颗包菜。 吃饭时,我将小熊放在对面的椅子上,庆祝我第一次拿奖,睡觉时,我抱着奖状,我把耳蜗放在小熊手上,没有失眠。 几个月后,我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她在信里放了很多钱,那时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她告诉我,她的工作还不稳定,让我要好好听外婆的话,等工作稳定了再接我过去。 我拿着信去上学,找到了徐老师,我想让她告诉妈妈,我有好好地听外婆的话,让她别担心。徐老师很好,她帮我把信寄了出去,没有收我的钱,我很感激她。 那天,我想奖励自己一个鸡腿吃,我去了菜市场,叔叔阿姨大都不识字,不知道我写什么,我就在画本上画了一个鸡腿,她理解了,送了我半只鸡,我把钱递给她,她没收,我就把钱偷偷塞进她的口袋里。回到家我给自己做了一份土豆炖鸡,其实并不难,之前我看外婆做的时候,我把步骤偷偷地画了下来,煮好之后,我把菜小心翼翼地抬到桌子上,给自己打了一小碗米饭,饭有点硬,菜的盐放少了,我的泪水不小心掉进汤里,它就入味了。 小班长的生日快到了,她邀请了班里的同学去她家过生,她也邀请了我,我很开心。 放学后,我跑进文具店里给她买生日礼物,我给她买了一个很小的洋娃娃玩偶。出来时,突然下起大雨,我把娃娃放进书包里,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快速地跑回家,满载而归我学会了这样一个词。 晚上,我发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洗完澡,就跑进被窝里躺着,我的身体暖暖的,像被抱着,我摘掉了耳蜗,枕头又开始沁水了。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去上学。徐老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把我送进了医院,她像妈妈一样照顾我,我越来越喜欢她了,我不小心把泪水弄到了她的衣服上,她也没有怪我,我的眼泪也很喜欢她,都跑到她的衣服上。 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没有声音,我的嗓子被封锁住了。 小班长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穿着像公主一样的小礼裙,我将礼物紧紧攥在手里,我不好意思送给她,我觉得她比玩偶上的公主还好看。 那天,她的爸爸妈妈,给她唱了一首歌,很大声,我从来没听过,徐老师看出了我的好奇,她告诉我,过生日的时候,家人和朋友都会唱生日歌,以表祝福。小班长,收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祝福,还有爱。我替她感到开心,她拿了一块小蛋糕给我,我把礼物递给她,她笑着对我说,她很喜欢。我也跟着笑了。 生日会结束的时候,我看着班级里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来接,我其实有一点小难过。我不想让徐老师知道我一个人住,我就告诉她,外婆来接我了,那是我第一次撒谎,我不想徐老师离我太近,我害怕我会失去她。 五月二十日,我去菜市场找陈阿姨买了半只鸡,她送了我几颗蒜,我很开心,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回到家,我做了土豆炖鸡,拿着家里的红蜡烛点上,把蒜放在桌子上,张着嘴唱生日歌,我闭着眼许愿。希望爸爸妈妈还有外婆健康。 妈妈,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她的话越来越少,每次都只有一句,让我听外婆的话。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外婆了。 我现在结交到一个新玩伴,那就是题目。每个凌晨睡不着的时候,都有题目陪着我,我做着做着就睡到了天亮。 我的成绩也越来越好。后来的七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我去菜市买菜那天遇到了外婆和她的孙子,外婆看到我,拉着弟弟走了过来,她告诉我,妈妈已经结婚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外婆,接受了迟来消息。 我这次没有再掉眼泪,在很久之前,我就接受了妈妈不要我的事实。回去的路上,我捡到一本烘焙书,书面有很多脚印,我把它带回家,将它小心擦干净。打开书面,看见里面的小蛋糕,原来做蛋糕是这样的简单。 15岁生日时,我给自己做了一个生日蛋糕。虽然蛋糕胚烤糊了,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我点上蜡烛,开始唱起生日歌,我许愿”希望妈妈幸福”。 中考的时候,我的成绩优异,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我依旧只能去特殊学校。因为没有人想收留我,我并没有感到失落,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害怕去普通高中被欺负。没有人会帮我,在特殊学校,我还有徐老师和同学们。 17岁,我拿了全省联考第一,我知道,我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我告诉徐老师,我想去南江一中,我想体验一次普通高中生的生活,我想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大学。 她同意了,她告诉我,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她,我很感激她。 江頖,我们身上有太多无法避免的问题,我却一次次逃避默不作声,企图它自己能消失殆尽。 我们本是两条直行的平行线,只是因为一次相交的机会,彼此碰撞。 我的人生暗淡无味,像一座被遗落的岛屿,你像浪潮一样地出现在岛上,潮水淹没我,将我拉进海底里,看着色彩斑斓的世界,让我不用在乎,自己是否能听,能说,你让我的眼里充满色彩。 我很感激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就分开,我想让我们彼此依靠,我不想沉默不语。 我的前半生就像漂浮在冰川洋流里的木板,不知道爱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后来我遇到很多人,我逐渐明白什么是爱,爱就是饱含幸福的泪水,泪水不再咸涩,爱你的人不会让你默默哭泣。 今日,我终于提笔诉说我的前半生,那些过往的记忆我反反复复拆解消化,在此之前,我都无法完整地复述,害怕别人的摈弃,逃避无法修复的痛苦似乎成了我的本能反应了,我以为我将自己塑造得很好,学着人群反应,沉默着逃避残缺的自己,试图佯装无所谓,可我真的是这样吗? 困惑的,迷茫的,乐于逃避的我,总在失去中成长,我的信心在一次次挫败中消散了,跨过自己真的太难了。 我忘了,我只是听不见,说不出,可我依旧是一个完整的人,人的感知并不是一无是处,我靠眼睛辨别,逼迫自己学会一切,这样才能看起来正常,可我本身就不便,何必逃避呢? 我有诉说爱的权力,完完整整地说。 原来,我缺失的是认清自己。 我告诉你关乎我的一切,并非想获得你的怜悯抑或是愧疚,这仅仅是这样的我也能足够勇敢地诉说我的经历,有时候我以为我勇敢无畏,可面对爱这个课题,我反复退缩,喜欢总是在消耗勇气,可爱似乎永垂不朽。 写到这总感觉杂乱无序,但我知道你能懂得这些。 因我无法平静再诉说些什么了。 如果你看到,这样的我,依旧选择我。 我绝不辜负你。这么多年,我从没有为自己许过一次愿,这次我祈祷,“愿我们永远幸福。” 我在家等你。 我爱你! 落笔:许听 一九九七年八月三日 注: 1.本文已经写完,近日在反复修正中,会尽快更完的,不会弃更。 2.过程会比较虐,如果不喜欢虐文,看到此处请放弃,结局HE。 3.作者文笔较差。 指针 十八岁和八岁的许听,完完整整地呈现在江頖眼前,没人知道那是怎样的成长之路,可在这封信里,江頖感受到了爱人无尽的苦楚,心脏痛到晕厥了过去。 一束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沙发上,一层春纱铺在男人的身上,阳光渐渐变得明亮,江頖被强烈的光线唤醒,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影。 江頖伸手遮挡眼前的光亮,一条条光线透过他的手掌,一针一针地刺穿他的防线,击溃他的脉搏。 原来日光也这样寒冷吗? 眼前一片寒冬,竟看不见一点春日的盎然。 江頖抚摸着胸口缓缓坐起身,看着桌前被退回的信件,神情呆滞,他变得异常疲惫,连呼吸是疲劳的,无力感穿刺着整个身躯。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秒针是慢的,温度是慢的,心跳也是。 他好像也听不见了。 心里的不适越来越强烈,头皮发麻到让人无所适从,喉咙竟发不出一丝声音,声带的桥梁轰然倒塌,堵满了出口。江頖整个人突然变得急躁了起来,他现在需要一点声音来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可入目的文字早已宣读,每一个沉寂在岁月里的文字,今日破土而出,浩浩荡荡的声响刺破了江頖的耳朵,僵硬的身躯就像瘫软无力的绵石,江頖颤抖地拿起桌上的邮件,眼里的血丝布满整张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收件人填写栏写的是”纪舒拧”。 江頖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唤醒自己即将停止的心脏,透过微不足道的亮光, 目光顺着往下阅览时发现,邮寄地址来自:“江津省南江市沿江西一路淮安监狱”,寄件人刘春兰,时间是1997年9月21日,秀丽的字迹与上一封一样,都来源于同一位,许听。 江頖双手紧紧攥着信件,瞳孔微微收缩,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江頖攥紧信件的手,张开了又握住,反反复复,试图用残缺的意识抹平这一页。 持续了几十分钟,竟没有生出一丝勇气撕开这陈旧的一页。 机械式般平稳了退缩的心跳,江頖回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去曼彻斯特探望父亲去了,那时国外的通讯设备已经成型了,他想借此机会去看看有没有适合听障人士的通讯方式,他还记得自己出发前写了封信告知许听,国外信件难以寄送,时间长久无比。 那么遥远的距离,难怪听不见。 回想到这,江頖疑惑了几秒,那纪舒拧呢,许听为什么会寄件给她? 许听失踪后,自己去找她时,她已经搬家了。 许听为什么会在监狱里,江頖如今脑子里一团雾水,困惑的疑团不断包裹他的大脑。 信封掉落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死机的大脑像回流般,哪怕是在监狱里,自己总有法弄清一切真相,只要活着,只要许听活着。想到这,江頖迫切地撕开文件袋。小心翼翼地从文件中抽出信纸,带着岁月的重量,信纸已经微微泛黄,边缘略显毛糙,纸的质地粗糙刺手,像是被时间的细齿轻轻啃过,经不起挖掘。 信的内容竟如此让人心生绝望。 致舒拧: 舒拧,最近过得好吗? 我遇到了一点麻烦,法院判定我为故意杀人,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这封信是我请求一位女狱警帮我寄出的,他们不让我向外界求助,还控制了我的活动范围。 女狱警同情我的遭遇,便偷偷以她的名义将信寄送出去。 信的角落有我们的暗号,希望你收到来信时,不要忽视它。 当你看完事情的原委后,我想恳请你帮我聘请一名律师,律师费可以用我的房子作抵押。 八月五号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超市上班。在搬运货物的时候,店门口站着一个很奇怪的男人。他的皮肤异常苍白,也很瘦,身上有好多类似于针孔的疤痕。他一直盯着我看,我当时很害怕,就跑进仓储室躲了起来。 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我从仓储室出来时,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另一个男同事。出于安全考虑,他和我换了班,我晚上就不用来了,我很感激他。 傍晚我回家经过巷口时,感觉总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迅速往前跑。 白天的那个男人突然追上来,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进巷子里。 我来不及害怕,张开嘴大声呼救。 他发现我不会说话后,变得异常兴奋。我用手去抓他的眼睛,膝盖撞击他的大腿。 他看到我挣扎时,表现得异常愤怒,将我踢到了墙上,用手猛烈地扇我的脸。然后,他开始扒我的衣服。在争执的时候,包里的铅笔掉了出来,但他没有发现。 我伸手去捡笔,直接刺向他的脖子。 他突然倒地,躺在那里痛苦地叫唤着,我见状便立即跑到警察局里报警。 当我带着警察回到案发现场时,他已经死了。 我被关进审讯室里,我一直安慰自己,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正当防卫,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 他们给我聘请了一名律师,他会手语,这让我瞬间放松了不少。可是,每当我和他沟通时,他总是曲解我的意思。我想写在纸上告诉他时,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 我听见屋子里的人叫她“副局长”。 我以为她是来询问案情的,我赶紧在纸上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写了下来,我想告诉她,我想为自己辩解。 我将纸条递给她时,她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推到墙上。 她说:“是我杀了她的儿子。” 当时室内只剩下我和她,我感到窒息。 这次我没有铅笔,也无法保护自己。 第一次,我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 舒拧,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我不甘心就这么被埋葬在监狱里,我还没有去大学报到,我还没有请你吃饭,我还没有给江頖一个答复。 在此,我祈求,愿上天垂怜我一次吧! 落笔:许听 1997年9月21日。 信纸上掉落的泪水在二零一七年春天开花了,这朵顽强的花,岁月也无法抹去,唯有信角的枫叶早已被啃食得零落殆尽。 江頖只觉天崩地裂,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远,那样苍白无力。 江頖拿着手机颤抖着搜索那所监狱,空白的页面经不起时间的等待,一秒,两秒,弹出的讯息将一个残酷无比的现实传递给了江頖,“南江市最大的淮安监狱出现大面积坍塌现象,现已修建重造。”时间已过去七年之久,江頖翻开通讯录里找到程斌的电话拨打了过去。 “嘟,嘟” “干嘛,江江”,沉着稳重的声音从电话另外一头传来。 静默了几秒,嘶哑哽咽的声音传出:“南江淮安监狱近二十年的人员名单传一份给我。” “你声音咋了。” “没事,尽快传给我。” “没问题,等着。” 电话挂断后,江頖将书房里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手指按着鼠标刷新,一遍又一遍。 “叮。” 窗口弹出绿色的文件,江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文件,江頖查找了许久都没能在现役人员中看到许听的名字,直到末尾提示,“即将跳转到下一页。” 江頖还没反应过来,就跳转到了死亡名单。 他在第一页第一行看到了许听的名字,像上学时那样,江頖总能一眼在成绩单看到许听的名字,未回过神的神经,下一秒就被那入眼的字刺痛。 “1997年10月3日,编号9718在监舍自杀身亡。” 那个在生机盎然的日子里出生的人,竟随残枝枯叶而去,不得善终。 时间的摆针不停地旋转,画了一圈又一圈的圆,将这维度里的人困住,无力逃荒。 一瞬间,所有的思念随着指责铺天盖地席卷房间里的男人,塞满了江頖的耳朵,再次堵住了他的声带——他像被埋葬在雪堆里的枝条,开不了春的生命,就这样暗淡在最平凡不过的一天。 沙发上蜷缩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发鬓两边露出几撮白发,男人用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内心的痛苦紧紧包裹起来,掩藏在隐匿的角落。 江頖内心充满绝望,这么多年无助地等待着的不止他一个人,自己这些年都在埋怨她的逃避,如今都变成了刺痛他的利刃。 什么都不做的自己,居然一直在指责。 男人双手捂着脸,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心中满是无尽的委屈。 江頖就这样,蜷缩在沙发上,整整一天不再动弹,电话铃声从未间断过,他毫不理会,只是睁着双眼,眼神空洞着注视窗外,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京市尽是繁华之景,一点春天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如此空旷荒芜,竟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江老太太抵达公寓时,看到江頖蜷缩躺在沙发上,散落一地的信纸,活脱像地狱岩浆里的命石,室内昏暗得连一丝亮光都看不到。 周围的环境冷清得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江母看着自己的儿子心痛不已。 她知道,是因为那个女孩,她之前也怨恨过许听把自己的儿子变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二十年啊,江頖犹如行尸走肉般地度过了二十年光阴。 这几年,她也不是没有找人打听过许听,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毫无踪迹。 江母走了过去,坐在沙发上,用手轻轻拍打男人的后背,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嘴唇颤抖着,眼角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地往下流淌。 沉默了一会儿,细声开口道:“孩子,找不到我们就不找了吧,你和那孩子注定无缘啊,该找的地方你都找了,想来那孩子应该是在哪个角落里默默地生活着,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吧。” “咱往前看啊,往前看。”说完,江母便转身用手背擦拭眼泪。 沙哑而沧桑的声音在黑暗中缓慢地传出:“妈,她回不来了。” “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江頖望着指针转动的方向,苍白无力地想:“时间把我淘汰了吗?” 怎么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呢。 亮光透过黑暗刺伤了江頖的眼睛,让他跌落到那个再美好不过的秋天里。梦里寂静无比,他的眼睛看不清了,他和许听再也没法沟通了。 命运 “滴 滴 滴” 监护仪的跳动声,正一下一下叩醒病床上沉睡的人。透明的呼吸面罩牢牢扣在他的口鼻上,他的眼睫安静地垂落在眼下,血管的纹路嵌进白色的床单里。交织在白日与黑夜的灯光,此刻忽明忽暗。 一层层光圈掠过江頖的眼眸,他骤然站在一栋破旧小区楼下。模糊的视线看不清周遭环境,树影婆娑落在他的脸上,晃动的人影时远时近。树枝簌簌作响,一片树叶划过他的眼睛,叶子的轮廓倒映在瞳孔里,他在光感渗进前,睁开了双眼。 转瞬即逝的街景正一帧一帧闪过,江頖呆愣地站在原地,看那栋破旧不堪的大楼瞬间化为平地。仅一瞬,时间以光速倒退,又随树叶回流到原点。 那棵见证过爱恋的大树早已不见,此地空无一物。 江頖早已麻木的心,此刻异常平静。枯竭的泪水渗不进这片土地,这里荒无人烟,再也没有能称作“家园”的土壤;眼睛再次复明,不过是再看一眼时过境迁的残迹罢了。 他蹲下身,手掌覆在泥土上,缓缓闭上眼。沉寂的心脏再次跳动,他早已忘记了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眼睛时明时暗,他的泪水从未停止过。他在恍惚的场景中,一遍又一遍接收地许听离开的讯息;他的爱人,就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 他终于俯下身,触摸这片土地,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指缝间沾满泥土,泪痕划过干裂的土壤——通往远方。忽然,干枯的树枝破土而出,瞬间冒出枝芽;江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倒,他双手支撑身体,膝盖跪在地面上,藤枝缠上他的眼,将视线轻轻困住。 一阵微风拂过,茉莉的清香在空气中漫开,萦绕在他身旁——回到最初相见。 一条枝芽抵在他后背,手背被茂密的枝叶包裹,隔着病号服在他的手臂上蔓延,钻进身体、攀附在血管上,轻轻拥抱住他。刚冒出的嫩叶,在他的后背上缓缓刻下:“江頖,向前看。” 轻盈的枝芽轻贴他的后背,力道轻柔无比。 他知道她来了,嘶哑的嗓音撕扯成两半,沧桑又哽咽的声音在这片土地上回响。 他轻唤:“听听。” 心替他流出了泪,苦涩瞬间绽放开,如洪水决堤般淹没心脏。他的喉咙被水封住,无论他如何挣扎,湍急的水流总会刺痛神经,最终,他还是再次失去了她。 许听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他,他的世界像骤起激流的河水,将他拖拽至河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远离那片土地。 “滴滴 滴滴 滴” 冰冷的监护仪突然发出红光,仪器上显示的心电图在急速下降,病房里脚步声不断。 “充电200焦,注意安全放电。” 周盛的声音冷静得不含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指悬在除颤仪操作屏上,目光死死锁着监护仪的波形,“所有人离开病床!” 护士飞速撤去江頖身上的输液管路,江老太太焦急地守在急诊室外,透过玻璃看见江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濒临死亡般毫无反应,声音里满是哭腔:“哎,怎么会这样呢?” 苏雅眼里的泪光几乎要溢出来,心随着室内的电流声剧烈起伏。她的担忧一点也不比江老太太少。她知道,现在必须稳住老人,她不能倒下,苏雅抱住江老太太,轻声安慰:“会没事啊,伯母。” “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的视线紧紧锁在抢救床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随着电流声落在医院的过道上。 周盛深吸一口气,拇指按下放电键。电流瞬间穿透江頖的躯体,闷响与短暂抽搐同时发生,监护仪上的绿线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摔回紊乱的震颤里。 “未转复,充电300焦耳,继续!” 第二波电流涌入时,江頖的指节微微蜷缩,监护仪的警报声里,终于掺进了一丝微弱的规律搏动。 “周医生,患者手指动了!”激动的声音传进周盛紧绷的神经。 周盛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紧绷后的松动:“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继续观察心律!” 监护仪上的绿线渐渐趋于平稳,波涛汹涌的水面终于回归平静,江頖漂浮在水上,他身体里的积水被抽干了;荒芜人烟的世界里,终将抵达彼岸,眼前早已不见那片丛林。 周盛直起身时,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望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瞬间松了口气。 河水再次干枯,江頖躺在贫瘠的土地上。他抬眼望向前方,湛蓝的天空中一朵白云都没有;风渗不进密封的空间,连泥土都变成了棺材的墨色。他侧眼望过去时,手环上的红绳映入眼帘,红线上突然闪过金色的稻穗,江頖惊讶地揉了揉眼,急忙爬起身,褪去手上的红绳,“万佛寺”三个字在眼前时隐时现,被他牢牢捕捉到了。 即将枯萎的心海再次跳动,他缓缓闭上眼,双手将红绳放在胸前,抚平急促的呼吸。指尖轻弹了两下,沉重的眼皮突然变得轻盈;再睁眼时,天空早已消失不见,耳边响起“滴滴”声,昏暗的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暖光灯。 江頖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那股悲伤在他心底久久未散,此刻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去那座“万佛寺”。 他靠坐在病床上望向窗外,树枝上的嫩芽攀爬在春的暖流中,摇晃的树影打在玻璃上,与他平静的内心相映。他现在力气全无,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忘了自己为何活着,空洞的眼睛看什么都是虚无;就连想象,他都无法连贯。他的心气早已葬送在那片土地上,这双眼睛,已经没有留住季节的价值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在病房里响起。 正在调节输液瓶的护士愣了一秒,这位患者自从醒来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此刻,面对他的询问,护士竟有些不知所措,停顿几秒才回复“江先生,出院时间需要主治医生决定。您恢复得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出院,您先安心养病。” 江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呼吸平稳得像睡着了一样。 护士偷偷瞥了他一眼,也闭上嘴,随即推着急救车走出病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咔哒。” 房门关上的瞬间,江頖猛地睁开眼。他快速拔下手背上的针头,走到窗前拉开窗户,爬到医院末尾的病房,这间尾房的窗户是半开的,江頖推开窗爬了进去,环视了一圈,病床上空荡荡的。 他打开急救通道的门,快步下楼,跑到马路旁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滨江花园。” 江頖喘着粗气靠在后排座位上,对前排的司机说。 司机疑惑地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手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悄悄咽了口唾沫。镜子里的人头发凌乱,皮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身体瘦得只剩骨架,眼窝深陷。此刻,坐在车里,像是回光返照的死人,司机心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怜悯。 “好嘞,您坐稳了。” 江頖打开车窗,凛冽的微风扫过脸庞,春风灌进病号服里,掀起一阵冷意,他的血管暴露在阳光下,倒退的建筑在眼前闪过,一层层光影晃过。他垂下眼眸,两只手腕上空无一物,青筋在骨瘦如柴的皮肤上凸起,指尖在眼前颤抖,震动的幅度像他的心脉一样羸弱。 疲惫的身躯参杂了太多无用的药水,活着,远比死亡痛苦。他追寻太久了,人生中需要的情绪,早已在这条路上消耗殆尽,如今只剩一场支离破碎的梦,支撑着他往前走。 “到了。” 晃影被打破了,江頖抬眼望向前方,疲惫的肢体瞬间被激活。他对着司机说:“麻烦您在楼下等我一下,我上去拿点东西,很快就下来。” “得嘞。” 江頖在凌寒的春风中站起身,走的每一步都比过往沉重,死寂的肢体陷进土壤里,又被他硬生生拔出来。他清楚地知道,机缘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于死人的梦里,只要有任何一点破绽,他都不会放过。 麻木空洞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碎发垂在眼前挡住视线,他却加快了步伐。双手推开了房门,一瞬间,屋里的漆黑驱散了他眼前的迷雾。颤抖的指尖终于在此刻平息了,浮动的身体逐渐下沉。江頖步履蹒跚地扶着墙走进卧室,踏过地上散落的死亡预告,暖黄的灯光突然熄灭,那些纸张瞬间被燃烧,化为灰烬。 “啪嗒” 白色的光线瞬间铺满书房,墙上贴满了寻人启事,二十年的光阴在这堵墙上——完整的记录了下来。泛黄的纸张淹没时代的讯息,江頖在岁月的痕迹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 直到今日,他才恍然明白,时间的剪影不在这堵墙上,而是南江那片土地。 他,必须回去。 江頖换了身衣服,拉开抽屉时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一个铁盒。这本封藏的心树上挂着一条红绳,里面的语言早已更新迭代了好几次,只有这本书来自——1997年。 江頖将铁盒紧紧抱在怀里,按下电梯。跳动的数字,在他眼前急速倒退。 “叮——” 电梯门开了。 “师傅,去机场。” 次日凌晨,江頖抵达南江国际机场。阔别已久的土地再次拥抱了他,清晨的曙光即将铺满天空,他在萧瑟的寒风中逐渐清醒,他的眼睛时而模糊时而清明,眼尾的暗红久久不退。 车辆驶过山间时,他的眼睛逐渐清明。山路两旁的树枝在眼前晃动,树叶上的脉络清晰可见;蝉鸣的呼唤,一下一下地叩醒他的神经,让身体的脉络逐渐通畅,即将分解的支架在这山谷间愈合了。 没多久,他就抵达了那条石阶之路。碑文上刻着“万佛寺”三个字。与他手上的字并无不异,字迹像经文般渗透进他的躯壳里——万物生。 他抬眼望向前方,漆黑的路况与十八岁那条巷子无异。江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开始往上爬。 清晨的雾气渐渐褪去,江頖埋头向前走,一次都没有抬头。山间的曙光落在他身后,露水渗进轻薄的衬衣里,他的脸上布满细汗,发丝贴在额头上,嘴里喘着粗气。 他看不清石阶上的纹路;看不清山谷间的神明;也看不清自己。 从上飞机到现在,他没合过眼,只有眼睛看见点什么,他才觉得自己尚且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就在身体快要支撑不住时,他抬起头,一片叶子恰好遮住他的双眼。耳边响起树叶飘落的声音,忽然,一阵狂风卷着落叶拍打在他身上,将他的疲惫尽数散去,再睁眼时,他已经站在了寺庙门前。 他震惊得后退两步,脚边不小心撞到一篮贡品,里面的佛香掉了出来。江頖蹲下身去捡,一阵悦耳的风铃声突然响起,在寺庙门前回荡。 “阿弥陀佛,江施主许久未见,倒是消瘦不少,今日可好。” 江頖眼神狐疑,握着佛香的手紧了紧,掌心的细汗浸在香身上。檀香在眼前萦绕,透过缕缕烟雾,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影。他没有起身,而是立即跪拜在地上。 缓缓闭上眼,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难以发声。他突然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石砖上郑重写下:“求我佛慈悲,救救我的妻子。” 清脆的风铃响彻整个山谷,血迹干裂有力,瓦解了佛前的瓷砖,一簇青苔夹在细缝之下。 “江施主,已入尘埃之人,求不得。” “短寿非厄,是为福泽。你又何必执着呢?缘随风散,留世之人虔心祈福便是,又何苦挣扎于命运坎坷之中。” “江施主,你与许施主两世姻缘,今世福报来世姻缘。” “阴间十三站,许施主如今已半脚入轮回,你又何必苦苦纠缠。” 江頖的眼里布满血丝,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明。他知道,方法就在这间庙里,风铃震碎了他的声道,沧桑嘶哑的声音打破庙前的宁静。 “你既然知道我会来,那便求得。” 声音劈开山谷,他慢慢站起身,抬眼望向眼前的雾团。他再次撕开这山间的贫瘠,这里只长竹木,不见花草。他要那红线上的字迹再次重现,哪怕是死,他也要葬在这片山谷间。 “觉澄法师,我在无尽的岁月里等了她很久,当我得知她也在回望我时,我真的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不要来世,我只求今朝。” “所以,我祈求您告诉我方法。” 江頖眼里的泪水滴落砸在血渍上。他低下头,高大的身影蜷缩在佛面门前,手里的佛香早已烧尽,耳边风铃声也消失不见了,江頖的身体像松了力般哗然倒塌。 他抬手遮住眼前的光亮,恍然间,地板缝隙里透出一阵风响。 “江施主,山下石阶处,自有答案,你且下山去吧。” 江頖下山时,没发现任何异常。还差几步就跨到大道上,他麻木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木棍突然脱落,滚到马路上,最终坠下悬崖。 他像突然脱了力,瘫坐在原地。石阶上寒冷潮湿,与他的眼睛无异。 他不知道,跳下去是否意味着正确。 他无力地望向前方,太阳从头顶升起,又慢慢滑落下来,藏匿在山的背面。黄昏展开一道温暖的霞光,弥漫天际,云朵的色彩竟与他的眼尾隐隐呼应。 风停了,树也静了下来。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往下走。就在即将踏入马路时,一张泛黄的旧报被风卷着,贴在了斑驳的石阶上。映入眼帘的文字瞬间敲醒江頖的脉搏,他瞳孔骤缩,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就在心脏快要跳脱逃离这具躯壳时,纸上赫然印着:“寻女合葬,年十八,身故未嫁,貌端淑。愿觅得同龄亡男,成就阴缘,重金酬谢。” 他弯下腰,捡起脚下的报纸,看清上面的地址后,掏出手机开启导航。发现地址就在上山时的路口,江頖立刻快步跑下山。 跑了十几分钟,终于到了山脚下。江頖在岔路口停下,手机导航显示目的地就在此处,可周围空无一人,连栋房子都没有。他迷茫地环顾四周,几座山脉像密不透风的墙将这里围住了。他打开手机电筒照向四周,只有茂密的丛林。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鸟叫声,簌簌的风声迎面吹来,散去江頖体内的热气。 他站在马路中央,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在心里默念报纸上的地址。 再次睁眼时,右手边的岔路口竟出现一栋房子,屋里灯火通明,那就是他要寻的答案。 他快步走过去,站在屋门前,眼神坚毅,抬手敲响了1997年的房门。 “谁呀?” 开门的是个穿着质朴的小伙子,看着十五六岁,身上带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单纯与天真。 “啊,你是人是鬼啊,奶奶,有鬼啊!” 少年看到江頖,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嘴里不停发出惊惶的叫喊。 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瞎叫唤什么?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老人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她用苍老的手拉起地上的少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先开口问道:“山上下来的?” 江頖愣了一秒,随即点头。 “抱歉,我的模样确实有点瘆人,但我不是鬼怪。” 老人转头对身旁的少年吩咐:“去给客人倒杯茶。” 少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噘了噘嘴,转身走进厨房。 “你跟我来。” 江頖简单扫了眼四周,跟着老人往里走。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过道上点满煤油灯,刺鼻的气味让江頖不适地皱起眉头。 “小伙子是要给家里哪位配阴婚?提供生辰八字就行。”过道里突然响起老人温和又醇厚的声音。 过了两分钟,江頖才缓缓答道:“我自己。” 老人推开门走进去。屋里点满蜡烛,香炉上插满香火,供位上供奉着阎罗王的神像。 老人走到供位前点了一炷香,江頖刚想开口,却被老人的话打断。 “年轻人,人死是不能起死回生的。” 江頖握着铁盒的手紧了紧,忽明忽暗的烛光掠过他的眼睛,他神情认真,语气无比坚定:“时间,是可以重来的,对吧?” 老人上香的手顿了顿,温和的笑声在房间里散开。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法子,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你与这位许小姐,生前并未婚嫁,没有因果。所以你才久久找不到她,现在你又与她配冥婚,结下因果。” “山上的和尚也说了,她现在已半脚踏入轮回,想必怨念早已散了大半。底下的世界不看时间,看因果。你现在要把她从轮回路上拽回来,过往痛苦又得她来承受,你当真愿意吗?” 江頖没回答老人的问题,反而问道:“我怎么做,才能替她走过这段路。” 老奶奶转过身,盯着江頖的眼睛,目光里满是审视与质疑:“你要背着信物,从此处一路朝拜到安澜山脉,那里有一座穆和雪山,最接近轮回之地,你要潜心祈福,走过四季轮回。” “你身上生气全无,你要重拾心脉,散去怨念与执念,虔心祈福。” “路上苦寒无比,你当真受得住吗?” 说完,老人坐在软垫上,拿出几道符咒放在桌上,抬眼看向江頖。她深褐色的眼睛里,眼白蒙着层淡淡的雾,此刻却透着几分诡异的慈祥。 江頖在老人面前打开铁盒,取出红绳递到她眼前,解释道:“里面有她的头发。” 随后拿起桌上的笔,在报纸上写下: “江頖—戊午乙丑戊寅乙卯。” “许听—己未己巳丁亥丙午。” “这是我们的生辰八字。” 老人拿起报纸看了看,随后说道:“八字契合,可以配。” 她指了指木柜的方向:“那里有把剪刀,你剪一撮自己的头发下来。” 桌上渐渐摆好两张小像、一缕剪短的头发、一根红绳。老人再次抬眼看向江頖,语气郑重:“若要走此道,便再无回头之路了,你确定吗?” “冥婚可不是儿戏。” “您做便是。” 烛光晃动的瞬间,江頖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坚信,他与许听——缘分未尽。 天堂 安澜山脉下溪水潺潺,雪白的积雪覆盖在山顶,勾勒出一片圣洁的净土,滋养着前来拜访的人们。草木栖息在水流之旁,它们的名字从未被人提起。来往的旅客匍匐在它的脚下,草木的清香弥漫在大地上,雪山间的石脉承接了这世间所有的祈祷,当阳光洒落在这片大地时,这里被人们称为“天堂”。 时间被埋葬在这座山脉下,来往的人群忘却了时间与磨难,带着唯一的真诚,在这片土壤上祈祷。透过时空的缝隙送往远方,为心中之人祈愿。 与之相隔几千里的道路上,这片雪山正迎接着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他穿过连绵起伏的山脉、湍急的河流、穿过时代的变迁。四季落在他身后,树叶从幼芽舒展至枯黄飘落;云朵滑过天际吹散又重聚;太阳复明又落下。时间在这条路上,铺展出一条看得见尽头的轨迹。 当他的双手伸向天空时,,那片雪山已然矗立在眼前;双手击掌的瞬间,等待早已在耳中回响。他跪下叩拜在这片土地上,干裂的掌心敲碎土壤的阻碍,呼出的气息扑在大地上,为幼苗祈祷——生命。 双膝与地面贴合时,他脊骨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月光再次闪耀,江頖背上的画像接住了散落的尘埃,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眸里,倒映出1997年圆月。这是他与许听的画像——他们的信物。 他匍匐在这条时间的隧道上,四季从他的身体穿过,一条条光影交错横贯天空,唯有这幅画映出轮月,照出日光。 他必须明白生命以何种形态存在,才能重塑生命。 他要把许听从轮回中拖拽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命运所指引的来世,是虚浮的;是一种引人沉沦的谎言;是极其堕落的说教,这些都意味着变相的放弃。 无论是死亡,抑或是生,他都只在这个时空回望,他不信来世姻缘,不信前世恩怨,他只信这个世界上——许听还在。 第一声叩拜响应时,时间骤然停留在——1997年。 一位老人站在岔路口,将沾染露水的细柳轻轻打在江頖的后背。念完咒语后,老人认真叮嘱:“年轻人,从这里出发,走回你的世界。在安澜山下,你会窥到一线生机。” 江頖站在岔路口,目光坚毅地望向山上那片竹林。他在清风拂过时回应了身后的祝愿。 “多谢老人家。” 房门前站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道路上的背影上,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站在老人身旁的少年不禁问道:“奶奶,你说他能走到那座山脉下吗?” “能。” 少年惊讶地追问:“为啥呀?” 老人侧过身,目光慈祥,语气温和地解释:“因为有冥婚啊,傻孩子。无论他是否能走到那个地方,最终都会抵达轮回。” “他身上的枷锁,不是常人能承担的。”老人轻声呢喃,话语很快消散在风中。 她又接着说:“所以呀,无论是后退还是向前,他的结局只有一种。” “是啥。” 老人语气沉重地回答道:“死亡。” 少年惊得张大了嘴,音量陡然提高:“那您为啥还让他去啊?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老人眉头微微皱起,语气多了一丝严肃:“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与我们何干?” “你知道他为啥能找到我们吗?” “为啥?” “山上那间庙,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寻见。他从庙里出来时,那和尚竟然什么都没给他。就在他即将跳下悬崖时,反而让他捡到了我们的地址。”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他终究还是被命运眷顾了,所以说,只要他能走回他原本的世界,或许,他真的能如愿。” 少年满脸疑惑: “您之前说他会死,不会是说,如愿其实是让他们在下面见最后一面吧?” 老人只笑不语,将手中的柳条丢到路边,背着手转身离去。刹那间,山林间突然有鸟群飞落,惊起一阵狂风。 “生死之人, 才能窥见天机。” 时间推着江頖往前迈,当他跪下叩拜在地上时,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关于“独立与责任”。 1997年5月20日,这天,江頖向许听求婚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探进室内时,江頖睁开了双眼,内心的悸动从昨天到现在始终无法平复。他侧过身,双手紧紧抱住许听,虔诚地吻在她的额头上,指尖轻柔地抚摸她的耳朵,食指落在她的眉眼上,在她的鼻子上轻轻滑落。许听乖乖地枕在他的怀里,绵长的呼吸声落入他耳中,软绵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让他整颗心都被填得满满当当。江頖把头抵在许听的额头上,缓缓地吻在她的唇瓣上,舌尖轻点一下便退离了。眼里缠绵的爱意随着太阳逐渐升起,他往前靠了靠,脸紧贴着许听的脸颊,在她耳边呢喃,一遍又一遍轻唤她:“听听”。 前一晚,许听复习到半夜。江頖侧躺着,手臂弯曲枕在头下,眼皮沉重得不停打架。就在睡意即将袭来时,他撑着起身,走到许听身旁,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 许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眼底还带着一丝担忧:“怎么还不睡?” “你跟我一起睡,太晚了,明天看不行吗?” 许听思索片刻,站起身拉着江頖走到床边,两人同时坐下,床垫瞬间凹陷下去。许听侧过身,眼含歉意:“江頖,我还有一会儿才好,你先睡,我守着你。”说完,她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江頖躺下。 江頖迟疑了两秒,便脱鞋上了床,将头枕在许听的大腿上。几缕碎发挡住了眼睛,他透过发丝眷恋地望着许听的脸庞。 忽然,一双手遮住了他的双眼,掌心的燥热渗进皮肤里。随即,录音笔传出一道清冽的声音: “睡觉了……” “听”字刚出声,许听就按了暂停键。 潮湿又温暖的桃花雨在他眼中落下,他将头埋进许听的肚子上,闭眼沉沉睡去。 许听醒来时,没看到江頖的身影。她伸手拿起放在小熊手掌上的人工耳蜗,戴好后走出卧室。厨房内传来“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样式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食物本身的香气十分浓郁,足以弥补外形的不足。许听在桌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去浴室洗漱。 洗漱完出来,她看到江頖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许听眼中的困意被洗去后,幸福的色彩渐渐攀升,她嘴角弯了弯,把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地靠近沙发。 就在脚尖即将碰到沙发时,江頖突然转过身,单膝跪在地上,打开了手中攥紧的丝绒盒。钻戒在散落的阳光中熠熠生辉,江頖的眼睛比这钻戒更甚,里面包含的情感,比这枚自然资源更丰富。 许听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惊讶比阳光更早落在她身上。裙摆随着微风轻晃,指尖的露珠还没来得及滴落,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喜悦与迷茫在心中交织。 江頖在她后退的瞬间,轻轻放下戒指盒。他眼神坚定,嘴角带着喜悦与紧张,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脸颊因紧张涨得通红。眼里的期待渐渐蒙上一团迷雾,他在慌乱中叙述了今天的目的: “听听,我想了很久,以我现在的成绩,很难考上理想的大学。不过我可以去学点技术,以后咱们的生活应该没问题。”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我们以后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距离高考越近,江頖就越焦虑。 他之前蹉跎的岁月在现在全部应验了。短时间内,他的成绩很难提升。他实在放心不下许听, 哪怕是家族企业,他都可以抛弃。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任何代价他都能承受, 只要许听带他走。 他只是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短袖,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头上,眼里像开过春的桃林般引人注目,说了她能听得懂的语言,这间房子瞬间焕然一新。 像完全不同的世界,深深吸引着她。 许听被诱惑到了。 所以在她后退时,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两种不同的力量在推拿她。 她闭上眼睛,平稳心跳的浮动,呼吸沉重,她没有走上前,而是单膝下跪,扶起江頖垂落的双手,眼里的纠结与歉意溢了出:“江頖,我们可以过段时间再谈论这件事吗?” 她低下头,在江頖不可置信与自我怀疑的目光中,再次低下头颅,吻在了他的指尖上;泪水滑过他的手指,穿透他呆楞的表情。江頖垂下眼眸,深吸一口气,将许听紧紧抱入怀中,脸埋进她的颈窝。湿润的呼吸代替了所有的情绪,他在无措中轻声回应: “可以的,听听。” “对不起。” 那之后,两人再没提及过求婚的事。 次日,江頖在客厅上,看到了饼干盒上的信封。许听编了一个花环戒指,压在信封上。拆开信封,一幅全家福映入眼帘——画中,他和许听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并排站在许听家楼下。他透过锋利的字迹,窥见到了一份沉重的承诺;他原以为许听会诉说她的担忧,但,许听只是在解释她的想法。想法本身,并不具备伤害性,她在诉说一种可以兑现的承诺。 信中写道:“江頖,你不用单膝下跪来祈求我的答案。你的膝盖比我先触碰到地板上,日后你会理所当然地去支撑整个家庭的压力,包括我。 当别人问起我时,我只是你的太太,没人知道我有怎样的想法,甚至,我不再拥有姓名。我成了附属品,我生长在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里,我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这些问题,我只会用理性的方式去理解它,情感中绝对理性化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它会削弱我们的联系,最终坍塌成一片废墟。 我可以回应你波涛汹涌的爱意,唯独婚姻这件事,我一知半解。 我是聋哑人,当你迎娶我时,所有人的想法只有一个:“这是你不幸的开始。” 没有人知道我有怎样的野心,他们会高度赞扬你,将嫉妒化作羡慕指向我,“我的赌注下对了。”这本不是一场博弈,我人生中所有的运气,却仿佛都押在了这场婚姻上。 这是否意味着真诚。 婚姻是要与现实接轨的,有时恋爱悬浮得太高,就会让人遗忘掉许多现实中的问题。 你抛下学业,摒弃前途,抛下所有能拯救你的一切,只为跪在地上祈求我做你的妻子。爱有时会麻痹人的神经, 足以让人忽略,它是允许理性思考的。江頖,人是不可能抛下一切的,时间会带着你抛弃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向你索债。 我爱你的坦诚与无所畏惧,感激你带着这个年纪最热烈的情感来爱我,这些足以让泪水模糊我理性的瞬间,我必须时时刻刻警醒,爱与责任一定平等,我深刻地感受到了,如此波涛汹涌的爱意。因此,我也必须拥有足够坚韧的毅力去支撑同样的担当。 我爱你的一切,唯独对你的遗失颇有见解。 十五岁时,我没有抗下那袋水泥,它是我一生的警钟。请不要用性别去模糊我的力量,我从山林间获取的能量,远比那袋水泥要重得多。 我的梦想很小,也很宽阔。我只是想开一家蛋糕店,让更多人了解到只要有图纸与数字,我们也能完成一个完整的蛋糕。 至少,让我实现梦想,江頖;让我完全独立地去完成它,我知道没有帮助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我必须这么做,我想让我的同伴明白,独立这件事是允许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不是累赘,爱上我们不是套上枷锁,我们坚韧不拔的勇气值得被看见。 请相信,我们的肩膀同样伟大,我也可以托举你,甚至家庭。请允许我承担一定的重量与责任后,再向你宣誓。 我郑重地向时间承诺,你的等待绝非空谈。” 没有人知道聋哑人的处境有多困难,只有许听,她要做他们的讲解员。 世人常说: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在许听这里,这些观点似乎不成立。 爱许听这件事,意味着平等。 她遭受的偏见太多了 ,平等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尤为重要。 爱她不是为她铺路,也不是做她的垫脚石,而是去她的维度里思考,爱因何重要。 爱得强烈的时候,我们都会忽视对方的不便,总以为勇气能破解一切难题,人们却忽略了,勇气是不可再生的。 尽管位置不同,但他们拥有同等的信仰。 1997年,他们在为同一件事而思考。 春天 1979年5月20日,夏。 道路被突如其来的河水阻断,石头被激流冲到路旁,压住了野草的根茎。一双黝黑粗糙的手,挪开了挡在路中的石子。阳光将杂草的影子拉得颀长,遮住了那双瘦弱的手。透过掌心的破洞,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膝盖上磨出痕迹的裤子将春意一路蔓延至山脚。 这片大地,尽在江頖的脚下。 江頖坐在一块石头上稍作休整,晌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背靠石头躺下,仰头望向天空,光晕在眼底闪过,刺得他不适地闭上眼。脸上干裂的纹路被春日气息浸润,青黑色的结痂应声落在地上。高挺的鼻梁如威严的山峦,寒风划破的血丝凝结成疤,嵌在这座山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短暂“休眠”后,骤然睁开,直面太阳。 一瞬间,刺眼的光芒扩张了瞳孔,灼烧着那片的桃林。江頖眼尾泛起一片湿意,细长的睫毛沾着水珠,眉头微微蹙起。就在他撑着身体准备起身时,一股强大的气流突然将他卷入石头缝隙。来不及反应,眩晕感便汹涌袭来。 再次睁眼,江頖已坐在医院过道的木椅上。与洁白的病房格格不入的是,他仍穿着来时的衣裳,身上的泥渍落在地上,一瞬间消失无踪。他缓缓站起,往前走了两步,只见木门上贴着“手术中”三个红色大字。耳边突然响起几道洪亮的声响,泥渍骤然重现,沾在他的鞋尖。 “咔嗒”一声脆响,凝结的泥土碎裂瓦解。 就在江頖低头的瞬间,耳边的声音愈发嘈杂,脚步声、怒骂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一片亮光突然在他眼前闪回。 突然,地上多了一道影子,他身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方才坐过的木椅上,此刻坐着一位老人家,想来应该是男人的母亲。 木门裂开一条缝隙,江頖看清了躺在病床上女人的模样,瞬间脸色大变。许久未显露的情绪,骤然浮现在脸上。他闭眼平复呼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双手握成拳头。心脏的刺痛让他往后一靠,脊梁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墙上的瓷砖应声脱落,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吞噬着周遭的祝愿。江頖的泪水滴落在水泥地上,渗不进早已撕的缝隙。 这里早已过了春季,炎热的夏天在这座医院里,竟瞬间化作肃冷的秋冬。那样沉寂的寒意,感受不到半点夏日本该有的温暖。究竟是人心燥热,还是季节反常?浮动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瓦解。 这场朝圣的第一个季节,不是生机盎然的春季,而是寒冷的“夏季”。江頖再度落泪,嘴角却微微上扬,苦涩的滋味瞬间弥漫心海。他带着眼底未散的春意,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心底唤起那个呼喊已久的名字: “听听。” 手术台上,女人的惨叫声透过门缝传来,每一声都能将这扇门板击碎。门外的丈夫焦急地来回踱步,脸上的汗水不比手术中的女人少。他紧握的拳头,与女人的哭喊遥相呼应。 “父亲”这个角色,在女人一声声的痛苦呼喊中,竟然显得伟大了起来。 究竟是怎样的喜悦,让许听独自承受了十八年。这场生命的降临,到底是福祉还是报应,无人能定夺。时间留下一片荒芜的遗忘,世人的闲言碎语在这片土地上回荡,而当初开凿这片土地的人,早已销声匿迹。 原来,在许听的世界里,只有时间是带着实感,带着陪伴。她只有将目光投向自己,才能感知时间的流逝,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她独自生活的那些岁月,与在母体时无异,外面的嘈杂声响她听不清,是她的母亲为她隔绝了一切。 此刻,江頖才恍然大悟,许听的世界是建立在母亲搭建的桥梁之上。那条无形的纽带将她悬挂在空中,让她识见草木,遇见河流,让她暂时遗忘时间的刻度,感受这世界的点点滴滴,而非只剩空寂无声的自己。 她像大地一样,包容了一切。成长教会她的第一件事,便是遗忘——遗忘自身的缺失。是她自己洞察了一切,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读不懂这个世界的语言体系。是她亲手揭开了伤口,而生命,却在那裂口之上疯狂生长,她与门前那窝鸟群并无二致。 想到这,江頖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他蹲下身,将地上那块泥土捡起,握在手心。 哭喊声终于停止,那扇木门即将被推开。与门外的喧闹相比,此刻,门内才更像一座医院,或者说,更像一段被盖上白布的婚姻。 江頖的目光紧盯着那扇门,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叹息。椅子上的老人站起身,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脚步急匆匆地往前探去,时间仿佛在她脚下按下了加速键。佝偻的身躯在门前晃动,沉寂已久的浑厚嗓音打破了男人的焦灼:“这娃娃乖得嘞,不哭不闹。” “妈,您先坐着,应该很快就出来了。”男人擦了擦额角的汗,神情关切地将老人扶回椅子。 江頖丝毫未被这声响惊扰,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那道缝隙。直到木门被推开,他的眼底才闪过一丝动容。 “同志,我的妻子怎么样了?”门刚打开,男人便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护士摘下口罩,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脸上喜悦参着汗水:“恭喜你,是个女孩。孕妇目前情况稳定。” 男人和老人踉跄着后退,几乎要撞在江頖身上。透过他们的背影,江頖能清晰看见两人脸上的错愕与不可置信,额头上的细汗瞬间凝结成冷汗,男人尴尬地握住老人的双手,嘴角扯了一抹微笑,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显得无措又滑稽。 男人假装轻咳了一声:“女孩,女孩挺好的。” 老人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挣脱了男人的双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坐回到木椅上。 这时,产妇被推了出来,她的指尖虚弱地伸向空中,泪水滑落,模糊了丈夫脸上的错愕与冷漠。手背突然无力垂落,她垂下眼眸,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刚才,她已经知晓了孩子的性别。那个红彤彤的小身体,像挂满了福袋般鲜活。婴儿漆黑的眼睛望向母亲孟莹时,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纽带,似乎还未剪断。瘦小的手指朝着母亲的方向伸去,嘴角微微上扬,与寻常婴儿不同,她的孩子,是带着微笑降临人世的。 直到被推进病房,她的丈夫仍愣在原地。此刻的她,竟有些不知所措。究竟是身体的疲惫,还是心理的重压带来的痛苦,她自己也无从知晓。 这一切,江頖都看在眼里。 护士抱着婴儿,跟着产妇往病房走去。这条寂静的过道上,突然响起一道响亮裹着虚伪与懦弱的声音:“妈,只是第一胎,下次说不定就是男孩了。” 老人僵硬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布满皱纹的脸颊无奈地动了动,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在空气里回荡:“妈也不是非得要个男孩,主要是咱家就你一个独苗,要是再生不出男孩,我下去了怎么面对你爸。” “我们会努力的。” 男人再次低下头颅,语气里满是妥协。 江頖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批判与指责瞬间涌上心头。他带着一股气愤的倔强,抬手在医院的祷告墙上用力刻下:“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听听。” 泥土簌簌落在地面的瞬间,这堵墙突然旋转起来。江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眼前的墙壁便骤然消失。他惊讶地后退一步,后背猛地撞到墙上。痛感传来的同时,视线恰好落在不远处的病床上,各种仪器设备环绕着那具熟悉的躯体,透过白色的亮光,他看清了床上的人。 比仪器的滴答声更先闯入耳中的是身后的哭泣声。他的母亲,正站在医院过道上默默流泪。 江頖此刻心情复杂,手掌再次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那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躺过的那张病床。 他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人已走到病床前。 直到此刻,他才完全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羸弱得像一棵即将被狂风压垮的杂草,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苍白的面色与惨白的光线交织,铺成了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身体被各种药水灌溉,这些冰冷的仪器企图唤醒他的生命。 比愧疚更先到来的是诱惑,他必须坚定往天堂走去的决心。 一双黝黑的手伸进白色的灯光之下,轻轻拨开了氧气面罩。 一瞬间,天空再次映入眼帘,阳光刺向江頖的手心,指尖微微颤抖。他缓缓睁开眼,没有看向四周,而是再次直视太阳。刺痛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温暖。 他十分确定,他很快就会再见到许听。 风影 1983年,春。 白色光影再次闪过,江頖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铺展在半山腰的绿。风拂过时,树木齐齐朝一侧倾倒,山顶上孤零零立着一截突兀的枝桠,那是一粒陷在寒风中的尘埃,远远望去像是藏匿在时间的缝隙里。山上高耸的树木掩去了它的轮廓,只有江頖,他在时间的缝隙里看清了它的形状。 莲蓬有力的掌心贴着木板重重抨击地面时,阳光落在破裂的手指上。一道道裂痕像极了树干上的生长纹,指缝间的泥土簌簌坠落,树上的木屑随风卷入泥土中,融为一体。 江頖撑着地面起身,一道刺眼的阳光晃过眼眸。光片划过的瞬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散,视线没了遮挡,他不适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周遭已化作暖色调的录像,泛黄的阳光像蒙了层灰的灯泡,朦胧又陈旧。江頖恍惚了一下,本能地抬手去触碰阳光,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都感知不到手臂的存在。他的身躯仿佛陷在一口密闭的玻璃罩里,就在他拼尽全力挣扎时,一阵树叶伴着他的“摇曳”飘落,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光线将脉络照得通透,整齐地迭落在他眼前,每一片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突然,叶片上的叶脉微微发亮,顺着阳光的方向蔓延。江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失了神,目光不自觉跟随纹路指引抬头望向天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钻进眼底,光晕落在树枝上,一层层光圈笼罩了整棵树,将他包裹其中。此刻他才突然察觉到,自己正站在许听家楼下,他在树洞里,或者说,他就是这棵树。 一滴露水落在叶面上,嵌入脉络,那抹淡黄色的光亮才渐渐消散。江頖望向曾无数次凝望的方向,那扇窗户紧闭着,屋内光线昏暗,玻璃上布满灰尘。视线移到从未留意过的阳台,墙上的墙皮崭新如初,与老旧的窗户格格不入。树影落在阳台的围墙上,他在枝影间发现了几缕发丝,发丝贴在墙上,随着风轻轻晃动。 忽然,一双幼小的手掌贴在围墙台壁上,紧紧扣住边缘。当那张小小的脸庞慢慢浮现时,江頖的脸上漾开淡淡的笑意,眼里的坚韧锐利渐渐褪去,化作暖黄色的阳光。他用力晃动了一下身体,树影落在许听的眼睛里。她眨了眨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头发扎成两颗可爱的丸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懵懂。黑色的眼仁中,清晰映出眼前的树影。 江頖的视线只能聚焦在许听的脸庞上,其余一切都看不见。他焦急地晃动“身体”,树影将阳光洒在阳台上,许听脚下的木凳轻轻晃动了一下。她双手抓紧围墙,整个人趴在围栏上往下望去。 江頖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心猛地一揪,树影垂落在地面,一群小孩在树下奔跑嬉戏,愉悦的笑声传开。围墙上的女孩抓走了即将到来的风声,小手往下探去,整个人半挂在围墙上。江頖焦急地晃动,树影沙沙作响,唯有叶片静止不动。他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听听。” “许听。” “听听,你别动。” 声音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光线,化作一棵巨大的树,将许听笼罩其中。年幼的孩子眼里满是迷茫与困惑,小手在空中挥了挥,扇走了这片阴影。稚嫩的手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白净可爱,没有一丝伤痕,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白净。 看到树影变化时,江頖瞳孔一震,停止了晃动。心却像被撕裂般扭曲,吸收了她挥去的阴影。他看见许听的耳朵上没有任何装饰,沉重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许听就那样挂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树下的人影,她的影子被树影覆盖住了,树下的孩子丝毫没察觉到天空中的异常,也没发现这栋楼上悬挂的身影。 她趴在围栏上,肚子贴紧墙面,手心向下轻轻扇动,头倒挂在楼层外。江頖看不清她的眼睛,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可那小小的身影,却占满了他的整个视线。 她的手从日出挥到晌午烈日,直到树下的人群散去,才撑着身体站直。她抬头望向天空,眼睛迷茫地眨了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满是困惑。她不安地站在阳台上,目光不知该投向何处,手指无措地搅在一起。当她低头看向楼下的小树时,生命的羸弱随着呼吸穿梭在空气里。她就静静地站在楼上,江頖的坚强瞬间被难过的情绪击垮, 这不过是许听最平常的一天,地上的树、天上的云,都未曾照拂过她片刻。她通红的脸颊上,沁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伤。 当她转身离开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江頖的双眼。泪痕顺着树干的裂缝滑落,他悲痛地闭上了眼。 只有风吹动树叶时,人们才会好奇地抬起头,看看树枝上的天空。 他的泪终于滴落,划开了另一个时空的缝隙。 2013年,冬。 “沉伯,这片区域被谁收购了?” 江頖背对着沉博仲,站在许听家曾经的位置。曾经破旧的房屋早已倒塌,这里的生活早已不复存在,连同回忆都被葬在这片土地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爆破声将这个地界化为废墟,并在此之上展开新的画卷。 “仲凯集团的副总肖凯,刚回国就吵着要在麟亭街道建公司大楼。哎呦,上月你去英国的时候,他就急着把这里拆了,当时我没收到通知啊,赶来时这栋楼已经塌了。” “老李那个死老头,审批这件事居然没告知我。” “哎,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啊,小江。锦江那块地我们再商量一下,你看如何?” 沉博仲双手背在身后,眼尾的细纹堆迭在一起,语气带着讨好,唯独那双眼睛,始终在审视着眼前的废墟。 江頖闻声未答,心底的痛苦渐渐沉淀为疲惫。他无奈地注视着这片土地,钢筋横插在沃土之中,耀眼的光芒掠过钢铁晃过眼前。他抬眼望向天空,这里早已被高楼大厦包围,四四方方的阳光将此地困成一道屏障,像极了时间的围场,唯有他带着记忆,独自站在这里。 亮堂的皮鞋蒙上了泥土,黑色裤脚沾了些化工灰尘,鞋底划过地面时,这块土地的痕迹被抚平了。 “时代变化真快啊。” 江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所有情绪都像那栋楼一般,消失无踪。说完,他抬步离开,没有等身后的沉博仲。 沉博仲愣在原地许久。这块地曾被政府收用,因资金短缺一直未动工。后来江頖得知此事,便投资拿下;再后来李光下台,这块地便一直闲置,直到上个月被肖凯横插一脚。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遮掩住了沉博仲眼底的笑意。 江頖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被 一棵杏树拦住了去路。抬眼望去,树上的叶子早已凋谢,落入江中随波漂流。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神情,他跨过围栏走到树的背面,树干上的伤痕并未被岁月抹去,上面残留的笔迹,是时间最好的证明。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这些带着记忆的符号是他的年少时光。 无人察觉这行隐匿于树干的痕迹,唯有江頖,带着记忆的哀思,年年在此复刻。就像在自己的心上留下印记,从未停歇。 他抚摸着痕迹,轻声呢喃:“许我爱人,人生顺遂无虞。” 蝉鸣 1985年,夏。 “小雅。” “小雅,快下来呀,不然待会儿迟到了。” “我马上就下来,你等等我。” 两声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间。站在楼下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盒玻璃弹珠,头发用丝带系成两团可爱的麻花辫,垂在挺直的小背上。背上的书包沾了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女孩的发梢。 茂密的树叶挡住了江頖的视线。这棵树许久无人打理,枝叶垂直向下伸展,仅隔几尺就要扎进泥土。树底下的木桌半嵌在土里,四周长满杂草,泥土缠在草叶上,树下弥漫着淡淡的腐烂味,人一靠近准皱起眉头。面前的这栋楼,下两层门窗紧闭,抬眼望去,只有三楼的窗户微微敞开。被雨水侵蚀的铁架早已生了锈,锈片正一片一片剥落;曾经崭新如布的墙皮,也早已印上时间的痕迹。 “哒哒哒……” “苏苏,我来了!” 楼梯间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从漆黑的楼道里跳了出来。路过树旁时,她只是不悦地皱了下眉头,便很快消散在风里。 两人手牵着手站在楼道口,往路口尽头跑去。清晨的阳光刚铺满地面时,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江頖抬眼望向许听家的方向,屋里没有亮起灯光,太阳还未照射到这片区域,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灰尘,静谧的夜色仿佛还未从这扇窗前退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曙光降临时,江頖察觉到道路另一旁的异样,细小的影子在灰尘中跳跃,晃动着缓缓从墙后探出。他疑惑不解,这片区域按理说不会有小动物出没。他轻轻晃了晃身体,树叶簌簌的声响被墙后的人听见了,那影子瞬间静止不动。江頖见状不再晃动,只是静静观察着那抹影子。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墙后的影子才往前挪了挪,一只幼小的脚露了出来。光线下,尘雾落在白色的鞋子上,那抹洁白与长满青苔的墙砖角格格不入。细微的声响将苔藓带到鞋底,影子渐渐褪去,一个幼小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江頖满脸惊讶,一时间竟不知应作如何反应。这是他第三次跨越时空来到这里,破碎的心正渐渐聚合,那些接壤的疼痛感清晰地反馈在“树身”上。他正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视角,窥见许听被时光掩埋的过往。 幼小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阳光下。许听似乎没长高多少,身形依旧单薄,双手总是攥成一团,将无措与疑惑反复揉搓。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去了些,头发杂乱地散落着,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可眉眼间流露的悲伤,却与这份慵懒格格不入。她穿着一件极为单薄的衣服,站在微凉的清晨里,人工耳蜗藏在头发深处。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多了以往不曾有过的神情,她多了一种名为“情绪”的情感。 江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身上像压着千斤巨石,让他疲惫又无助。几十年的光阴流转,远不如现在这份纯粹的脆弱来得刺痛人心。 她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快到树下时停住了脚步。她疑惑地抬头望向面前的大楼,嘴角微微张开,把手贴在自己的脖子上,试着发出声音。清脆的呼唤像沉入水底的风铃,没有发出一丝响动。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贴在耳背上的风铃响了响,鲜绿的树叶一片一片飘落,许听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她才睁眼朝楼道里望去,视线所及空无一人。她失落地低下头,缓缓走向楼梯台阶,开始往上爬。 她走得格外吃力,幼小的手掌连栏杆都握不全,却不得不撑着栏杆借力。不过三十几步台阶,就在她鼓起勇气走下楼时,才发现回去的路如此艰难。楼下没有人知道她来过,摇摇晃晃的身体承受了怎样的无助,只有二十年后的江頖看清了。 四岁的许听爬上了楼阁,楼下没有人群聚集,没有笑声传开,不知是怎样的以后,会让她觉得此刻竟然难得愉悦。江頖知道了,她一定很早就蹲在那块狭小的角落里,无数次回望这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屋里的灯没有为她照亮回家的路,没有人发现她偷偷跑了出来。静悄悄的,到底是这个季节,还是人心。暖色的日光在此刻竟清冷得让人窒息,仅仅一个画面,就透着蚀骨的悲痛,那悲伤的磁场太过强大,任谁也无法跨越。 江頖的心隐隐作痛,他站在未来回望许听的过往,这岁月痛得让人心碎,她的岁月痛苦远超伟大。悲痛的泪水滑落时,身上的重压似乎突然消失了。他拼命挣扎,想要挣脱这棵树洞的束缚,哪怕只有一刻钟,他多想抱抱那个年幼的她,告诉她,她不再是一个人。 原来,泪水是带不走悲伤的,它只会刺痛神经,引出更多伤痛。蝉鸣的夏季,那个无声又空荡的阳台,早已不复存在。 光线忽然骤变,清冷的早晨瞬间坠入漆黑的夜晚。三楼的暖光灯照在树梢上,江頖脸上的泪痕还未褪去,一滴眼泪挂在睫毛上,水渍沾湿了狭长的眼尾,泛着淡淡的红。他疑惑地抬头望向那扇窗户,微弱的月光落入眼眸。 “哐当——” 一声破碎声划破深夜的寂静。月光照不进的客厅里,正发生一件诡异又悲凉的小事。 沙发上坐着一个异常冷静的男人,他的眼睛直直盯着茶几上的手术单。白色的衬衣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衣袖挽起,手臂上的青筋暴露,指腹上的薄茧滑过杯壁时,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孟盈站在桌前看清了这一幕,整个人瞬间颤抖起来,发疯似的夺过许峰手中的杯子,重重摔在地上。她的声音比破碎的玻璃还要尖锐:“是你!是你重男轻女!你从来不反思自己,你和你母亲像凶手一样围剿我和我的孩子!” “你真的变了,许峰。” “在大队的时候,你说过会好好对我的,结果呢?” “你知道听听是女孩,就和你妈一起指责我。你虽然没说话,却像个圣人一样,把所有指责都推给她,你就是一个操控者,躲在背后当你的天使!”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听听,以为出点钱就万事大吉,从此可以不管不顾了对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撕裂的悲嚎声,与当年在产房时别无二致。说完,孟盈瞬间瘫坐在地,地上的玻璃碎渣扎进手掌,却远不及丈夫的冷漠锋利。 “你先冷静一下,医院还有事,我先去处理。”许峰站起身,跨过地上的孟盈,拿起外套出了门。他没有关门,半敞开的门缝里,冷风呼啸而过。地上的女人头发散乱,发丝沾着泪水,血红的眼睛里涌出悲情的决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整栋楼层。 楼下的男人脚步匆匆,未曾回头。过往的深情,在此刻消失殆尽。 江頖担忧地望向许听的房间,使劲摇晃树枝,树影缓缓落在窗前。 卧室里,许听听清了这一切。她手上空无一物,只有耳朵上的人工耳蜗紧贴着肌肤,那狭小的温度,拥抱了她的无助。夜里的吵闹声不断,那扇窗户上,渐渐映出一张洁白的小脸。月亮的光线照清了她的脸庞,许听没有打开窗户将屋里的声音放出去,她独自承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声响”。那些伤人的话会像烟雾一样散去,只有听不懂的人才会在寂静的夜晚反复回味。 江頖站在楼下,听清了这一切。有些伤痕,从一出生就开始隐隐作痛。那根剪断的脐带化作无形的枷锁,反复勒着她——挣扎与不挣扎,都会痛。 有时候,人们会痛到忘却过去的伤疤,总以为在梅雨季时能安心睡个好觉,却不曾想,灌溉伤痛,只需要一滴水就足够了。哪怕是泪水,也会像铝水一样浇在心上,烫出永恒的印记。雨天的安全感,就是将自己封闭起来,全世界只剩下自己。这种自足的安全感,在许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年,她六岁了。 出生在夏天的孩子,却总在秋季悲怀。蝉鸣聒噪、万物繁茂的季节里,她一直在回味成长中的痛苦。坚韧并非一味顽强,柔软的韧性,才是化解苦难的配方。 江頖驻足在楼下,与窗后的小身影遥遥相望。曾在某一刻,他们都在默默祈愿:如若有一个人能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相互陪伴,就好。 未干枯的眼泪,比悲伤先一步抵达。下一秒,他再次被卷入另一个时间点。 2011年,秋。 京市的天气,从树叶茂密逐渐转为凋零。街道上散落的落叶沾在过路人的脚下,遇到水坑才悄然褪去。江頖站在婚纱店的橱窗前,街上的路灯将这片区域照得格外清晰,石砖上的纹路历历可见,有几块石头上还留着旅人的足迹。唯独这扇玻璃窗,江頖总觉得蒙着一层灰尘,模糊了视线,只有窗后那件白色的纱裙清晰映入眼帘——洁白的蕾丝舒展铺在地上,身后的路灯与皎洁的月光一同洒在裙摆上,可他始终不敢抬眼,望向纱裙的上半身。 江頖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靠在橱窗左侧的墙上。黑色的西装外套与身后的白纱仿佛紧紧相连,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弹着玻璃,目光投向远方。 十四年了,周围筑起一栋又一栋高楼,时代变化飞逝。这条街道名叫南江路,路的两旁种满了杏树,就像他从未离开过南江一样,在这里,他获得了短暂的栖息。最近母亲安排的相亲越来越频繁,江頖无奈,只能暂时躲在这里。 时间太久了,江頖有时候也记不清自己苦苦寻找的理由。这些年,他兢兢业业地工作,忽略掉生活中所有的浮萍,唯独在寻找许听这条路上,他始终迈不开脚步,像被牢牢扎根在原地。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却始终没有线索。可他确信,许听一定还活着,他不敢去想“死亡”这个议题,那是他无法承受的崩塌。 秋风拂过脸颊,冷峻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挣扎。在寒风萧瑟中,他不断重复着:“听听,一定还活着。她在等着我,她肯定还没存够车票钱。” 颤巍巍的话语落在脚步里,他跌跌撞撞走回车里,从公文包里拿出药,狼狈地吞咽下去。瞬间,眼睛布满血丝,模糊了眼前的杏树,他无助地靠在座椅上,闭上了双眼。 突然,身旁的杏树激烈摇曳,树叶刷刷落下,将整辆车包裹。时间瞬间翻涌,两个相同的身影,此刻正坐在这辆车里。 有时,江頖也会怀疑,曾经的自己早已完全封闭。那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悄然流逝,他的背上,仿佛挂着一口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痛,幸好是他在走。 呼唤 1986年,秋。 落日余晖的残影落在树叶上,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飘到阳台上。角落里伸出一只瘦小的手臂将落叶拾起。许听站起身,踩在凳子上趴在围墙上往下望,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衔接到了树杈上。枝头上的几片叶子纷纷飘落,她的眼眸中满是惊奇,少有的生动在脸上浮现。她捏着叶杆在空中挥了挥,嘴角扯出一抹浅浅的弧度,黝黑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树的轮廓。 江頖的身体猛烈地摇晃,树枝却未发出声响。柔和的霞光洒在地面上,几缕细小的灰尘在光中浮动。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住了——他又回来了。 现在,许听应该七岁了。那封沉甸甸的信件被展开时,他带着沉痛又无奈的心情,再次坠入了过去,回到这里。过去像这棵大树一样束缚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那抹幼小的身影被困在围墙上,江頖既焦急又悲痛。岁月将许听的伤疤彻底揭开了,这种症状是一生都无法治愈的病,回溯时光实在太过痛苦。他此刻竟有些后悔—,若是来世许听不必 经历这些呢,他不该因自己的执念去改变她的轨迹,只要她幸福就好。江頖心中五味杂陈,他愧疚地低下头,却没察觉阳台上的那双手,正借着光影绘出一只落在树枝上的鸟。 许听双手合十,借着光线唤出了一只灵动活泼的小鸟。她的嘴角漾开真切的笑意,树叶紧紧贴在手心上,清润的细汗沾湿了叶片。她开心得流出眼泪,直到视线模糊才停止挥动。被泪水灌溉的喉咙,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就在这声响响起时,太阳缓缓下山了。许听错愕了几秒,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树叶揣进衣服口袋,用手背轻轻擦去泪痕,小心翼翼地往母亲的卧室走去。 紧闭的房门吞噬了屋内所有的光线,唯有许听眼里那点微弱的光亮,点亮了房间里的亮度。她站在门口静静等待,内心无比期盼妈妈能拉开门看看她。这一次,许听不再怯懦,她眼里的微光可以挥去母亲脸上的泪水。 过了很久,房门始终没有被推开。许听无措又迷茫地站在原地,眼里的泪光盖过了光亮,泪水潸然落下,重重砸在地面上。早已发麻的双腿像嵌进地砖里,一滴一滴的泪水,渐渐融化了地上的执着。她轻声走到门口,用一块小纸板卡在门缝里,合上房门,快步跑下楼。 站在树前,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拿出口袋里的树叶,慢慢走到树下,缓缓张开双臂抱住了这颗并不粗大的树干,将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角滑落的泪沾在树干上,柔和了树皮的坚硬。 或许,落日余晖并未完全散去,温暖的热度正一点一点渗进树干里。 江頖错愕地抬起头,手臂轻轻动了一下。禁锢躯体的树桩竟不再执着,缓缓放开了他。江頖喜悦至极,心上的雾霾瞬间消散,残缺破碎的心似乎痊愈了。他的泪水比拥抱更先抵达,借着树干与过去的许听紧紧贴近。当他的手掌穿过许听的身体时,被喜悦占据的大脑早已不在乎,只要能让她感到依靠就好,哪怕只是一颗树,也能为她短暂纳凉避风。 他终于可以抱一抱她了。 他蹲下身,张开双臂将许听紧紧环住,将耳朵贴在她的大动脉上。沉稳的心跳,是江頖不敢想象的可能,此刻正在他耳边有力地跳动。他的心瞬间筑起坚固的防线,缓缓闭上眼睛,泪水滴落的瞬间,他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许听,必须活下去。” 之前的场景让他太过投入,此刻才恍然醒悟:他并非许听,这些放大的悲痛情绪,更多源于他自己。许听是独立的个体,她有能力面对一切,哪怕偶尔畏惧、退缩,也从未放弃对这个世界的憧憬。那些白天不敢走的阶梯,她从清晨就开始储备勇气。他实在不该用悲伤,去渲染她的成长轨迹。 痛在所难免,有些伤痕注定无法愈合。他理应为她的过去留白,站在未来的维度,他无权干涉她的过往。他知道许听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却不知她如何一步步走到未来。此行的目的,是走完她生前所有的生长经历,若投入过多个人情绪,便失了虔诚。不虔诚的信徒,只会在半路消亡。 江頖允许自己落泪、悲痛,却不该带着未来的安稳审视此刻的挫折。他寻找的不是已经存在的过去,而是需要填补的未来。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被困在树里的原因,他必须完全感知许听的世界,而不是作为看客阅览她的痛苦。她的人生不止有伤痛,还有许多未曾被发现的美好。而江頖,更要面对自己多年来的顽疾。直到此刻,他的勇气才达到顶峰。 人们常以为死亡需要足够的勇气,可恰恰相反,只有当勇气匮乏时,人们才会极度渴望死亡的拯救。 想明白后,江頖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明亮的眼眸直视前方,心底雀跃得想要立刻逃跑出去,他想快点走到那座殿堂。此刻,他无法接收到这里的微风,但,他却感知到了某种情感的存在,这是许听最常说的一句话。 她在说:“谢谢。” “没关系的,听听。”江頖附在她耳边,轻声回应。 时隔多年,江頖终于能短暂拥抱他的爱人。他真的等太久了,许久未得到满足的他,愿望成真了。 “谢谢。” 他垂下眼眸,轻柔地抚摸着许听的后背,温和洁净的声音吹开了树上的叶片,落在她的肩膀上。 年幼的许听似乎感受到了这份轻抚,落寞的嘴角终于再次漾开笑意。她放开树干,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树叶,一圈圈铺在树的周围,将树干紧紧包裹住。清冷的秋天,在她的手心里,渐渐被温暖化开。 江頖站在她身后静静等待,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紧绷的神经难得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擦去眼尾的泪水,带着这滴水点在树上,与许听的泪落在同一处。 这个时空的他们,终于相见了。 画面一转,江頖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矮小的树干赫然变成宽阔的道路,过往的车辆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脚慢慢往前走,行驶的车辆径直穿过他的身体。直到看清对面大楼上的字迹,他才停下脚步,站在路中央低声呢喃:“南江市聋哑学校。” 清晰的牌匾,刻下了许听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步。道路上的车鸣声没有惊扰人行道上的行人,一个个小小的身影背着轻盈的书包,牵着大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们的世界。 江頖在人群中看见了许听。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外套,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那张总带着困惑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全新的情绪——快乐。 每走一步,她都小心翼翼地往身旁的女人靠了靠,轻盈的脚步没有惊扰对方。许听没有抬头察看女人的神色,树影退去时,她望着地上相互依偎的影子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大,却被江頖捕获到了。 许听的手紧紧攥着女人的手指,幼小的手掌将母亲的指尖牢牢裹住。年幼的孩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没了大树的庇护,她的心思全部暴露出来。可转瞬之间,这条路便到了终点。 学校门口站满了人,许听看到了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孩子,脚尖不自觉地朝人群方向探去。 “您好,您就是许听的妈妈吧?我是许听的老师,您叫我徐老师就行。”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许听面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她握着母亲的手松了松,她听见了许多声音,可她听不懂。 “你好,徐老师。我们家听听今年七岁了,具体情况之前我已经和李主任谈过了,今天来是想帮她办理入学手续。” 孟盈的声音像春风一样吹进许听的耳中。许听好奇地抬起头,看见母亲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凌乱枯燥的头发变得柔顺,像羽毛一样轻垂,眉眼间的愁色淡了许多。鹅黄色的裙摆点缀在身旁,许听轻声喊了一声:“妈妈。” 没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有站在路中央的江頖听见了。他快步走上前,在许听身旁蹲下,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听听。”沧桑撕裂的声音压在风里,散去了她收到的遗憾。 过了几秒,许听才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徐老师。暖色的阳光透过门匾洒在老师肩上,许听黝黑的眼眸渐渐明亮,柔光模糊了对方的脸庞,可她却觉得全身都被温暖包裹住了。 “好的,您把听听交给我就行,我带她去办理手续。我们下午四点放学,您记得来接孩子。” “嗯,谢谢,麻烦你了。” “您别客气。” 孟盈牵着许听的手,轻轻放在徐老师手中。她蹲下身,抚摸着许听的脸蛋,随即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眼里饱含笑意,双手轻轻往前推了推:“去吧。” 许听不舍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眼角的泪水快要溢出时,孟盈已经转身离开。她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拳头紧紧攥起。 徐老师刚想牵起许听的手,她却朝老师笑了笑,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轻轻催促着身后的人。徐老师惊讶地愣在原地,直到许听走出一大段路,才反应过来快步追上,牵起她紧握的拳头。 她们没有说话,却朝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迈进。 江頖没有起身跟随,只是走到路边的树下,静静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审判 1987年,夏。 傍晚,小区楼下的石墩桌上堆着两袋透明包装的蔬果,竹编簸箕摊在地上,盛满了圆润饱满的芸豆。夕阳余晖洒在袋面上,透过折射,江頖看清了树下的人影。槐树下不知何时摆了一张圆桌,一个女人背对着太阳,脸上的细纹模糊不清,洗得发白的墨蓝色短袖蒙着一层雾霭,晒得黝黑的手臂探进袋口,掏出一把蔬菜。 “啪”一声脆响,菜杆被折成两半。女人握着菜杆往前凑了凑,干脆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落进江頖耳中:“哎,你听说了吗?三楼那户男主人通奸咧,在外面养了一个,都生了好几年了。” 隐在光线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探出声,尖锐又带着疑惑反问道:“三楼那哑巴家?” “可不是嘛,真是可怜哟!两人之前在大队工作时认识的,前些年生了个哑巴后,她男人就不回家了。真是生的什么孩子哟,造孽啊!”说完,女人利落地折下菜叶丢进菜篮,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将烂菜叶抛到树下。 太阳又沉了些,江頖看清了说话女人的着装,与身旁人不同,她穿一件干净的黄色斑点衬衣,比脚下的石板还显整洁。 旁边的女人叹了口气,应道:“那娃娃我见过,挺白净的,没想到是个不会说话的,真真是可怜。” “可不是嘛!以前孟盈还爱和我们这些邻居聊天,自打生了娃娃,就不爱走动喽。” 槐树后突然探出一个人,约莫二十岁左右,是个白净的年轻小伙。“是不是叫孟盈来着,李婶?”他顺着话头接了下去。 折菜的李婶见了他,惊叹一声:“哎哟,小张啊!可不是嘛!那许峰可不就是找了个情妇?昨晚吵得厉害,整个小区都听见了。” 身旁的张婶接过话,挪开篮子拉着小伙坐下,神情严肃又认真:“我住隔壁,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啊。那孟丫头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许峰啥也不说,拉着行李就往外走,那小娃娃就被关在房间里。我之前路过遇到过那娃娃,可真真是可怜,人又小又白净,就是不会说话。哎呀,你说,这以后长大也是个累赘呀。” 张婶说完,停顿了几秒。小伙往前凑了凑,拿起袋子里的菜杆追问:“张婶,后来她们离了没?” “估计快了,孟丫头她妈都来了。”张婶回道。 李婶放下手中的菜叶,凑到两人耳边压低声音:“哎哟,许峰他娘一次都没来照顾过小娃娃,真是不待见哟,可怜可怜。” “我看呐,许峰家也够狠毒的!孟丫头自从生了娃娃,都是一个人带,婆家一次都没来过。你说,这不是闹着玩儿吗?当初结婚时,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没过几年,家里冷清得让人靠近都发凉。” “听说孟丫头这几年,也是憔悴得很哟。” 张婶惋惜地说:“这要是离了婚,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李婶往后退了退,捡起桌上的菜继续说:“要不我说,当初孟丫头就该泼辣点,现在哪还有这等琐事?” 张婶神情复杂,眼里透着一丝无奈,嘴角瘪了瘪:“哎呀,归根到底,还不是生了个哑巴。” 许听在角落里探出了头,黝黑的瞳孔满是好奇地探视前方。树上蝉鸣的声音跑进她的耳蜗里,她听不清前面人群的交谈声,也不敢走过她们身旁。许听小声叹了口气,回过身钻进墙角的缝隙里,等着黑夜降临。狭小的空间里,她只能将心爱的书包抱在怀里,把脸埋进去。她夹在两栋大楼中间,江頖挤不进去,这缝隙只能藏住年幼的孩子,或许等许听再大些,这庇护所就不复存在了。外边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这条狭小的通道却早已陷入漆黑,一般人很难发现藏在这里的身影。江頖站在出口挡住视线,用透明的躯体隔绝外面的声音。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树下那堆议论的人群,眉头不悦地皱起,拳头握紧的瞬间,一股无力感瞬间攀爬到心头,他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坚挺的后背弯了弯。 最后一道霞光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许听的脚上。 眼前彻底被黑夜笼罩时,许听抬起头,看见清晨的亮光愣了神。她的双腿并排贴在一起,低头看了看脚尖,黑色的运动鞋沾了几块泥渍,她伸手去擦,黄色的泥点早已干枯,指尖一碰便脱落了。擦完鞋,许听拿出口袋里的手巾擦去手上的灰尘,再重新放回口袋,抱着书包静静注视着前方。 太阳完全落下时,许听才从那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书包被她保护得很好,竟一点划痕都没有。她慢步往家走,路过槐树时停下了脚步,她把书包背在身上,走上前轻轻环抱住树桩。抬起手臂时,原来是跑到了这里。江頖心颤了一下,穿进树里回抱住她。在她准备退开时,江頖用力晃动树干,每当清风拂过,沙沙作响的树叶回应了许听。 穿过昏暗的楼梯,许听扭开门把手走进屋里。室内昏暗潮湿,比墙角还要阴冷。她轻步走进去,背上的书包变得沉重了许多。昏暗的房间里,她看不清沙发上那道身影,或许是不敢去看。小小的身影藏在沙发后面,没有挪步,只是呆呆地望着女人的背影,手紧紧攥着书包肩带,眼睛不安地眨着,眼眸不自觉地往下垂,整个人都被无助包裹。 江頖站在许听身后,心痛到滴血,强烈的无力感贯穿全身。他将双手放在许听的肩膀上,帮她拖起书包的重量,透明的手掌径直地穿过了她的肩膀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走上前,站在前沙发,他看清女人的模样,与前些日见到的判若两人。此刻沙发上的孟盈,头发杂乱不堪,干枯的发丝与她无神的眼睛相得益彰,凹凸蜡黄的脸颊比鬼怪还要幽怨,身上的衣服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布料更衬得她形如枯槁。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阳台,眼神空洞又麻木。 江頖看到这一幕,撕裂的胸口沉了下去,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境况。屋里的三人,各怀心事,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儿,许听挪动脚步回了房间,江頖像游魂一样跟在她身后。屋里的布置与几年后并没有差别,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刻的家具更为崭新。 许听将书包放在书桌上,拉了拉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书包上的图案投影到床上。擦完后,她对着袖口吹了吹,脱下鞋爬到床上,将床头上的玩偶抱在怀里。漆黑的夜里,只有屋外的圆月来探望床上的孩子。江頖坐在书桌上抬头望向窗外,许听没有打开窗户,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探进室内,安静的屋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江頖回过头时,一道白光刺得他不适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原本诡异冷清的客厅竟变得热闹起来。厨房里响起翻炒声,还夹杂着老人愤恨又心疼的声音:“那许峰那畜生,居然背着你偷人!哎哟,真是造孽啊,怎么就让你遇到了这么个畜生!” “马上去离婚!大不了过些日子妈再给你寻几户人家,你别吊死在这棵树上!” “哎哟,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老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 “妈,我明天就去。”孟盈带着哭腔回应。 “我想到外地去上班,妈,我能求您帮我照看听听吗?” “我现在无法面对她,她这么小,我挣些钱就把她接过去。” “算我求您了,帮我照顾她些日子吧。” 声音还未得到回响,屋里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 漆黑的夜里突然亮起了灯,餐桌上多了几道热腾腾的菜。许听坐在孟盈对面,主位上的老人夹起一块肉放进她碗里,面露柔和地笑着说:“吃吧,孩子。” 许听听不懂老人的意思,看着碗里的肉犹豫了几秒,拿起筷子放进嘴里。她抬眼看向母亲,见孟盈面露笑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后,许听被孟盈拉到沙发上,坐在两人中间,瘦小的手掌同时被她们包裹住。她开心地笑了笑,桌上突然出现一副图册,纸上的人物恰好对应着此刻的情形,画上的女人拉着行李背对着她们,年老的外婆牵着许听留在原地。喜悦瞬间消失,她无措地低下头,捡起桌上的铅笔,在上面画起了今天学到的单词。 “这丫头画的啥?”老人不解地开口。 “可能是她今天新学的单词吧。妈,不说了,我去收拾行李,晚点就赶不上火车了。等我稳定了,会寄些钱回来,劳烦您帮我照顾听听一些时日。” “哎哟,说这些干啥!快去收拾吧!” 许听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手上的温度还未完全褪去,可她心里清楚,自己握不住这抹短暂的阳光。 “妈妈。”她在画上说。 “哎呦,我的乖乖,你这画的啥哟,歪七扭八的。走,洗漱睡觉去。”老人说完,拉起许听往浴室走。 手腕上强劲的力道让许听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老人并未察觉,直接拽着她往前走。 洗漱完,许听躺在床上,没有摘掉人工耳蜗,只是抱着小熊看着天花板发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快要忍不住流淌下来。 “嘎吱。” 门被轻轻推开,孟盈站在床边,手轻轻摸了摸许听的脸颊:“妈妈过些日子就把你接过去,听听要听外婆的话。”温柔的声音像清风一样拂过许听的脸颊。 许听哽咽着紧闭嘴唇,手握成一团。就在难过的情绪即将爆发时,屋里早已没了孟盈的身影。 泪水早已没过她的耳朵,她听不清妈妈的话,也听不懂那份短暂的告别。 这一晚,泪水将许听的枕头打湿了。她抱着小熊痛哭起来,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 江頖站在书桌前,看着床上颤抖的被子愣了神,拳头紧紧握成一团,指节泛白。场景变化得如此迅速,他心里明白,这是许听最伤痛的过往。在她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伤疤却这么明显难以疗愈;她听不清大人的谈话,也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她能回忆起的碎片只有她落泪的缘由,她将最脆弱的一面她都说给他听了。 “听听,别怕。” 寂静的夜晚,江頖坐在许听身旁轻轻地拍了拍许听的后背,他将这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轻柔的声音化作温暖的月光洒在床褥上。 门铃 1987年,冬 许听的外婆把洗好的菜端到灶台上,随即往锅里倒了一点油。“滋啦”洗好的菜叶倒下锅,盖过油水啪啪作响。老人拿着铲子翻炒锅底时,停顿了一秒,不经意间问道:“你爸爸有没有来看过你啊,娃娃?” “哎呦,叫唤啥喔,我一句都听不懂。算了算了。”她自顾自叹了口气,“哎,许峰也不是个人啊,居然一次都不来看你。” “这么大闺女,你要是跟你爸该多好啊,这样你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哎,跟你说这么多你听不听得懂啊?真是作孽啊,怎么你就是哑巴呢?” 问完也不管身后有没有回应,她又自言自语:“哎,真是作孽啊!我们孟家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的孟丫头竟然因为你过得这么凄惨,你到底为什么不能消失呢?” 锅铲的力道越来越重,平底锅死死压住菜叶,滚烫的热油浇在上面,不出几秒就将菜叶浸透。 许听坐在火炉旁,她听不懂老人的话;她抬眼望向窗外时,困顿瞬间占据了神情,她疑惑地垂下头,捏紧手中的铅笔。画册上,炊烟袅袅中,一位年迈的老人站在火堆旁忙活,噼里啪啦的火星溅到墙壁上,留下黑色印记;火苗的暖光盖过了那盏白灯,锅里飘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乖巧的孩子坐在火炉旁,仰望着那道背影。画笔刚落下,许听又朝窗外望了望,落寞感扑面而来。耳边尽是老人温厚却陌生的声音,她一句也听不懂。直到意识到这或许是错觉,她才失落地再次看向窗外,那颗树似乎又长高了些。 江頖坐在许听身旁的矮凳上,他望着火堆愣了神,眼里的神情不明所以。 夜里,两人吃过晚饭,老人便自顾自收起了碗筷。许听碗里的饭还没吃完,就被一并收走,几秒钟后,餐桌上只剩一双握得发烫的筷子。她松开手,咽下嘴里没嚼完的饭,从椅子上跳下来,把筷子送回厨房。看见水槽里没洗的碗筷,许听犹豫了几秒,环顾四周没找到老人的踪迹。她揉了揉眼睛,搬来一张板凳踩在上面,矮小的凳脚松散地晃动着。许听挽起袖子,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喷出的瞬间淋湿了她的衣服,细小的水渍、成团的水珠落在身上,冰冷刺骨的水滴钻进衣料,她打了个哆嗦,随即拿起橱柜上的洗碗布,放好水后动手洗碗。冰冷的水划过指尖,瘦小的手掌瞬间被冻得通红,手上的油渍在水里浮起,一块一块飘荡在水面,水底下的盘子渐渐变得洁白干净。涨红的指尖扣住盘沿,许听利落地把碟子放在水台上。这时,玻璃窗震了两下,她放下盘子就跑了出去,手都忘了擦。大门紧闭着,她搬起板凳跑到阳台上,踩在上面往下探,地面上,一道年迈的妇人身影正匆匆走过,目视前方,没有抬头。许听的视线跟着那道身影飘向远方,片刻后跳下板凳,跑回卧室钻进床底,拿出一块小纸板。湿透的衣袖扫过床底的灰尘,她爬出来时手上沾满灰土,随意抹了抹衣角就追了出去。拉开大门时,一阵寒冷刺骨的寒风袭来,打在身上,湿润的袖口灌入冷风,双手依旧残留着洗碗水的冰凉。许听把纸板夹在门缝里,快步跑下楼。漆黑的楼道里,她熟知每一步的位置,跨过台阶跳到月光下。路过阳台时,她停了停,吸了吸鼻子,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不看天上的星星,也不看身旁的树枝,手掌间的冰凉出卖了她的窘迫。 没一会儿,许听就追上了老人。冰冷的寒风刮过她的脸颊,捆得扎实的头发散落下来,影子落在身后,隐藏在黑暗中。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嘴角抿得紧紧的,干裂的嘴皮扯得生疼,她难受地眨了眨眼,往手心哈了口热气。 江頖跟在许听身旁,眼里满是忧色,紧握的拳头从刚才就没松开过。他抬眼望向四周,漆黑的夜里月光越来越微弱,冬日的寒气给天空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街上的人影看不清脚下的树叶,“啪啪”地踩着叶子往前走。江頖看了看老人的身影,佝偻的身躯走得飞快,怎么看都透着怪异。他心烦地皱了皱眉,伸手想去牵许听的手掌,即便穿过了她的皮肤,也依旧紧紧贴着,不曾放手。 老人没察觉到身后的人影,双手拢在袖中,脚步越来越快,脸上满是焦急与不安,嘴里不停地嘟囔:“哎呦,这什么破天气呐!怎么才十二月初就这么冷,真是冻死个人!” 片刻后,老人在路边岔路口拐进一条小巷。站在巷口,许听害怕地眨了眨眼,被冻红的手扶在墙面上,黝黑瘦弱的手掌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冻得麻木的指尖涨得紫红,像是被碾压过一般。仅两秒,她便跟了进去,眼底不见一丝犹豫。 江頖正对着漆黑的巷口发愁,就见许听的身影窜了进去,贴在她手背上的掌心融入墙面,他惊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巷子里漆黑无比,许听用手贴着墙面摸索着往前走。这地方她第一次来,磕磕绊绊地在黑夜里前行,袖口上的灰土蹭过墙面,冰冷的水渍溅在上面。直到墙面到了尽头,她才放下手,蹲在地上望向远处。 江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先一步穿过许听,暴露在前方的灯光下。屋外种着两棵枣树,整齐地排列着,挡住了许听的视线。当她蹲下时,屋里的光影透过门缝落在她脚边,她没有往前凑,而是往后退了退。江頖身形高大,枣树没能遮挡他的视线,他比许听先一步看清了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室内,清冷的白炽灯竟透出暖色的光晕,将屋子照得暖洋洋的,连窗外的树枝都被映照得柔和了起来,凄寒的冬日在这方天地里似乎并不难熬。沙发上并排坐着三个人,一男一女中间,还夹着一个小男孩。男人的位置靠近窗户,挡住了部分小男孩的身影。江頖回过头,察觉到许听的失落,随即蹲在她身旁,抬手环抱住她,替她抵挡身后的凄冷寒风。抬头望向屋内时,他沉重的心稍稍松了口气,幸好蹲下来看不到那个小孩。 许听的外婆站在那三人面前,嘴角的笑容愈发明显,爽朗的笑声透过玻璃传了进来,很轻很小,许听却听见了。那些曾经听不懂、不明白的声音,此刻竟一目了然了。她蹲了一会儿,许是手太冷了,她产生了回去的念头,她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身,转身往家走。 江頖听到身旁的动静,站起身跟了上去。 踏进大路时,江頖发现许听的后背明显弯了,她低着头往前走,只有当车辆路过灯光照过来时,才抬起头左右张望。车辆快速穿梭在道路上,许听站在路旁无措地四处张望,孤单又落寞的背影让人心疼。车辆穿过江頖的身躯时,他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刺骨的寒冷与无助。 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有实体的。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痛到难以忘却的伤痕。许听梦了无数次的场景,那些当时遗留下的情绪,江頖此刻尽数体会到了。明明他和许听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他永远都无法抵达。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毛衣,袖口沾了些灰尘,像是被揉皱的纸片,大半都被水沁湿,衣袖的重量拖着许听往下拽,沉重的脚步陷进落叶里,她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步地回了家。 江頖跟在她身后。 推开家门,许听径直跑到沙发上笔直坐下,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晃着腿,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江頖站在门口回望她,直到她低下头,才走到身旁坐下,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一看,许听脸上早已布满泪痕,只是此刻,不见一滴泪水。江頖忽然想到了墙壁上的那道划痕,她的眼泪,或许早就淌干在那里,只是他没看到。 没一会儿,许听的两只手蜷在一起,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江頖低头侧看她的眼睛,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想去卧室拿被子。可当他穿过房门时,脚步顿住了,嘴角的笑容僵住,眼里满是绝望。几分钟后,他才转身回到沙发上。许听的脸色越来越红,江頖不免担忧起来,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可越是担忧越是焦急,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咔嗒。” 门锁打开的声音传来,江頖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门口。直到老人踏进屋里,他紧绷的神经才松了口气。 老人形色匆匆地走进卧室,江頖跟了进去,发现她正在收拾东西,心弦再次紧绷起来。老人摸黑忙活,没多久就打包好了行李,轻声关上卧室门。走出来时看到沙发上的人影,她停下脚步,折回屋里拿了件被子,盖在躺着的许听身上,最后离开时,还在桌上留了张纸条。 “我去照顾你弟弟几天,有空我再回来,你自己照顾好身体。” 灯光照射在凌乱的字迹上,有些字难以辨认,江頖大致看清了内容。他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许听,她的鞋都没脱下,脚底板上沾满了枯枝落叶。 江頖靠坐在沙发上,自从来到这里,他就再也没回到原来的时空。此刻的他犹如幽灵一般,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眠。 没过多久,许听辗转醒来。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愣了会儿神。一股寒风从阳台飘进来,她打了个寒颤,红扑扑的小脸蛋上印着几道睡痕,耳朵上也残留着枕头的轮廓。看到身上的被子,她又是惊讶又是惊喜,掀开被子悄悄跑到老人的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拧开,推开一道小缝钻了进去。 江頖在许听起来后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穿过房门,看见她傻傻地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凌晨的月光探进房间,落在空荡荡的床上,许听的身影陷在黑暗中。江頖既心疼又无奈,从身后抱住了她。 这一晚,许听一直坐在沙发上,反复看着那张她看不懂的纸条。门上的响动,她再也听不见了,她唯一能听懂的敲门声,不响了。 落叶 1988年,春 半夜,许听突然从床上直起身。江頖方才还在抱着她,此刻竟站到门前,正准备走上前时,床上的许听早已穿好衣服下了床,抱着小浣熊玩偶走了出去。她没有开灯,卧室里光线昏暗,步伐缓慢地向前走,穿过江頖,拉开了房门。 江頖愣在原地,随即快步跟上。许听摸黑爬上沙发,安静地坐在上面。阳台上的月光洒进室内,江頖在距她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江頖站在光下,他祈求上天赐予尘埃落在自己身上,至少让这间寂静的屋子显得生动些。阳台门被风吹开了,刺骨的寒意涌了进来,他分不清现在是冬末还是初春,只知道空气异常干燥寒冷。树杈上的落叶早已归根,枝头上不见半点新芽,现在依旧寒冬。 许听就这么安静地抱着小熊,坐在沙发上望着大门发呆,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她比黑夜还静;眼睛迷糊地眨了眨,将下巴垫在小熊的脑袋上,手臂环紧玩偶,双脚在沙发边缘轻轻晃动。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能说话与不能说话的两人,都保持着沉默。 “听听。” 江頖率先打破了这画里的静谧。他的嗓音不再像从前那般温润了,此刻,嗓音里多了几分哽咽,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她。他的肩膀被寒风压弯了,高耸的身躯仿佛要被吹散一样,他飘到许听身旁,又唤了一遍:“听听。” 许听没有回头。耳朵上的语言转换器不见了,她摘下了声音,黑暗中,麻木又空洞的孩子又在偷偷的哭泣,她的童年流逝在这些岁月里,暗无天日的黑夜,冬天格外漫长。 江頖在她面前蹲下身,抬眼望向她。女孩的眼泪穿过他的掌心砸向地面,脸上清晰印着两道泪痕,深得即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能看见。她只穿了一件毛衣,连外套都忘了套,脚上还穿着夏天的凉鞋。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门;无措地等待着什么,眨眼间,总有水滴落下,她不曾擦拭,泪水顺着脸颊的伤痕往下淌,童年的河流就这样无声流淌,小熊的头顶被泪水浸湿了,许听将下巴枕在上面,冰冷刺骨的寒风直吹她的脊梁,将她的迷茫打了一下又一下。她什么都不懂,她的世界里只有离去的背影,她连眼泪都忘了如何去擦。太过安静的岁月里,等待就是一种酷刑。 江頖伸出擦去许听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听听,我听说刺猬常在树夜里觅食。与常见的蝙蝠和猫头鹰不同,它们喜欢跑进农田里吃农作物,既吃昆虫也吃蔬果,是不是很有趣?听听。” “不哭,听听,很快很快就能见面了。” 他希望某天,许听回忆起这个夜晚时,不再是空洞乏味的黑暗。至少让他这枯燥的声音,能留在她的记忆里,晚点听见也没关系。 江頖用双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吞咽了一下,梗塞的喉咙终于舒缓了些。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沙发上的小女孩早已不见踪影。一道刺眼的光划过他的眼睛,他不适地眨了眨,紧接着后背像被什么吸附般倒退了几步。站稳后,眼前的景象已然变换。 教室不算宽敞,却挤满了人,江頖大致数了数,约莫二十几个孩子,每张桌子都单独排列着。他在角落里看到了许听,飘了过去。她的位置靠墙,挤在拥挤的墙角里,视线恰好能望见窗外的树叶,阳光泛在叶面上,只是窗台的光照没能延伸到她的桌前。她贴着墙面,双手放在书桌上不安地交握,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快碰到桌沿时又停了下来。这时,阳光刚好洒落在她的手指上,江頖看清后,惊讶与无奈交织,这双手上满是伤痕,食指上有几道新鲜的血口,应该是被刀割伤的,斜斜划开皮肤,在冷风中难以愈合,要等许久才能变成伤疤。冻得发红的手指在阳光下轻轻颤抖,突然,讲台上响起一道声音:“你们好,我是你们的朋友,我叫林桃。” 迟缓的声音通过人工耳蜗传到许听耳中,她窘迫地收回手,藏进桌箱里,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 徐老师笑着介绍:“林桃是我们的新同学,大家要彼此尊重,友好相处。”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他们在说:“欢迎。” 许听也跟着鼓了鼓掌,嘴角微微上扬,忧郁的眼睛灵动地眨了眨,眼底满是好奇。 江頖靠在墙上,听到新同学的声音时也有些惊讶。他低头看向许听,察觉到她难得的雀跃,心里由衷地希望能有人多关照她,希望阳光能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江頖不小心陷进墙里,再出来时,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孩子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吃午餐。许听还坐在原地,手里多了一个饭盒。他凑到身旁,看着她打开盖子,仅一瞬,江頖的眼泪便落进了碗里。他闭着眼别过头,盒子里半生不熟的菜叶盖在冷硬的米饭上,许听咀嚼时,他听到了清脆的声响,没煮熟的芥菜,带着最涩的苦味,最苦。 清水芥菜,冷水泡饭,这是许听冬日里最丰盛的午餐。 江頖的身躯仿佛被折断了,他瘫倒在地上,头埋进手心里,悲痛地哭出了声。那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前方窗户敞开,冷风一遍又一遍地吹过她的手背,她握着冰冷的饭食,吃着这最普通的一餐。她此刻的不理解不明白居然是一种仁慈,等她的尊严完全筑起时,世界又会一遍遍地告诉她,她从未被真正善待过,哪些难堪的过往会不断地折磨她。 许听手上的疤痕会越来越多,她人生中最难跨过的沟壑,竟然是她自己。江頖光是看一眼,就已经难过到无法呼吸,他实在无法想象,许听回忆起这些过往时,是抱着怎样的信念一次次剖析自己的伤疤。 江頖艰难地站起身,转过身时,许听早已吃完,趴在桌子上,头侧向窗外,双手藏进手臂里,望着窗外空荡的树枝发呆。饭盒被她放进塑料袋,藏在抽屉最深处。 她的裤脚短了一截,脚腕暴露在冷风中,白净的皮肤被冻得发紫,像被绳索缠绕般隐隐作痛,透着不正常的涨红。 江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时空仿佛被划成了两半。这真的是许听吗?他悲痛到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人的一生向下垂壁,死后竖着卧土,从前从后,都在左右为难。 “不要哭,听听。” “快快长大吧,听听。” 江頖站在许听身后,声音像羽毛般轻柔,夹在风里,吹落到她的身旁。 树枝在光影下晃了两下,许听看见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午上课时,徐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绘画比赛”四个字,拍了拍手上的粉尘,笑着说:“画画比赛,有人想参加吗?一等奖的奖品可是两块钱喔!” 台下的小朋友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纷纷低下头。安静的教室里,只有树枝晃动的影子。坐在最后排的许听,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心朝向讲台,目光期许地望向徐老师。 讲台上的老师瞬间捕捉到了这小小的举动,朝她用力点了点头,笑着说:“真棒!许听要参加,非常好!” 许听开心地放下手,指尖的褐红伤痕仿佛不再刺痛。暖洋洋的阳光恰似照进了她的眼睛里,眼里的雾霾遣散了。 下午放学时,许听等教室里的人全都走光后,才起身收拾东西,背着书包慢慢往家走。街上的人影行色匆匆,她贴着道路最里边走,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藏进树丛里。她一直低着头,又时不时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走了一会儿,许听停在一棵乔木下。太阳挂在半山腰,最后一道霞光漫溢在金黄色的树干上,她抬起头,每当望向树木丛林时,她才能获得短暂的愉悦。树的四季变化尤为明显,哪怕是细小的微风拂过,树影晃动的声音都会告诉许听:它曾来过,他们曾碰面过,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许听围着树转了一圈,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才继续往家走。 江頖跟在她身后,看着那片被珍藏的落叶,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听见 1989年,春 自从那扇门被关上之后,客厅里的这盏灯就再也没亮过。今夜的月亮也躲进了云层,窗户玻璃上凝着几颗晶莹的水珠,窗帘垂落贴在窗边。夜太黑了,江頖看不清许听脸上的神情,静谧的夜色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某个角落,与那张茶几无异,倘若没有一丝光照进来,这里便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江頖站在窗帘后,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极力想要改变这一切,却又清楚地知道,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他快要忘了她真实的模样;他画不出她的轮廓;说不出能兑现的承诺,如今,就连自己的心也被揉折成了两半。他知道虔诚的重要性,抛下执念才是此行的目的,可每当目光落在许听身上时,所有的道理都变得无足轻重。 死亡一直在引诱他。 他的双手曾搭起过一座桥梁,从山的这一端衔接到另一端,许听走进了他的世界。可他们之间的羁绊太浅,嵌不进山脉的沃土里,每一缕风都裹挟着伤感。这座桥梁被时间镀上锈锁,不等他再次踏上岩壁,风一吹就消散无踪了。 这执念,他怎么舍得放下,又怎么忍心不放下。 他心心念念的祷告,皆因这份执念而起。他想让许听活着,他只想让她回家,可这间冰冷的屋子,真的能被称作“家”吗? 他又开始犹豫不决了,这份动摇让他畏惧到只想躲在角落里,不敢直面眼前的景象。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只能闭眼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江頖不再去思考时空是否真的转变,也不再考量空间该如何跨度。他需要认真想一想,让心静下来。 他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在胸前,深吸一口气。刹那间,连绵起伏的山脉映入脑海,绿色的春盈满地飘洒,山脉沐浴在天光之下,山壑间沟谷纵横,潺潺流水湍淌漾流。山间高大的树荫相互掩映,静地不参杂任何杂音,但这里确实存在生命。江頖抬头,耀眼的光芒刺穿他的胸膛,直抵心灵。忽然,山谷间掀起一阵浪潮,拍在他的肩膀上,耳边的空灵容不下半点质疑。他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情感,浪潮掀翻了眼前的山脉,空旷的土地上扬起尘土,渐渐筑起一栋熟悉的楼。他曾见过的墙面再次出现,他仿佛嵌入屋檐之下,教室两旁种满树木,矮小的房屋里听不见一丝声音,这里是浪潮平息的地方,无声的文明在他们的指尖流转,抬手挥袖,属于他们的“声音”。这声巨浪难以掩盖,它只在海域上形成。 江頖带着这份美好,再次睁开眼睛。 眼底重归清明,他不再祈求神明眷顾许听,而是以比以往更虔诚的姿态去接受——她就是许听。他悲痛她的遭遇,可自己多变的情绪不过是在扰乱既定的秩序,他不该在此受挫停滞。许听的心中有一片朝圣的净土,正等着她抵达;她不该被埋没在时间的漩涡里,江頖要把她从漩涡中拉出来。 江頖此刻才幡然醒悟,是他再一次静止了时间。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过去,并非重生的契机,它没有再生的可能,唯有从那座山脉蔓延而出的,才是崭新的时间。 人的一生就像一本厚厚的杂画集,每一幅定格的过去,并不会流淌进未来的河流。固执的记忆碎片像画册般清晰,唯有去联想未来时,时间才会真的流动。 江頖此刻看到的一切,都是陷阱。这些画面皆源于那封信,那封等待他解读的信件,甚至可以说是1997年许听递给他的一枚戒指,轻薄的重量就是许听的诺言。她想告诉江頖的,从来只有一件事:认清自己。而他,总在这件事上迷失方向。 江頖迈着沉重的步伐越过窗帘,再次踏入这间屋子。脸上的伤疤渐渐褪去,河水旁匍匐的芦苇荡被雨水浇灌,一阵带着不服输的倔强挺直了垂落的脊梁。指尖的裂痕慢慢愈合,直到他站在许听身旁,消失的双腿才重新显现。他朝许听伸出双手,当掌心的纹路相互贴合时,眼里没有一丝犹豫。他带着坚毅的果决闭上眼睛,合起掌心,缓缓穿进许听的身体。 静谧的空间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响动,江頖的躯体没有丝毫不适。几秒后,他睁开双眼,漆黑的夜晚笼罩着整座城市,自己竟站在马路上,肩膀上仿佛挂着什么东西,让他不适地抖了一下。 江頖抬眼四处张望,却看不到许听的身影,他焦急地想要离开,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向前迈进。脚尖突然传来刺痛,脚趾蜷缩了一下,江頖皱起眉头,肩膀也隐隐作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能感受到脚下泥土的纹路,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像一张网将他紧紧罩住。他侧过身想要看清周围的环境,却只看到一片空白,唯有脚下的这条马路延伸向远方。幼小的脚掌踩在干裂的泥土上,天空渐渐泛白,灰土飘落在刷得干净的白网鞋上,晕开一道斑驳的痕迹。饶是江頖再迟钝,此刻也终于明白,许听就在这里,他正身处许听的身体里。 浮躁的情绪瞬间缓解,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许听跨过泥土路,踩上平缓的大道,当太阳的光线探出云层时,她摘下头上的塑料袋,卷成一团放进书包最外层。走了一会儿,距离校门口还有几步之遥,她掏出书包里的小本子,泛黄的纸张上沾着几滴泥渍。许听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短短的铅笔,笔头黑迹斑斑,笔刨的花屑早已落尽。她握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阳光洒在她的手上时,握笔的力道清晰地传递到江頖的掌心。纸张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到只有被阳光照亮时才能看清,一页页纸都铺满了许听的名字,这应该是她写会的第一个词。 短暂的画面闪入江頖的脑海:依旧是连绵的黑夜,窗户透开一道缝隙,细小的尘埃顺着月光的轨迹漫在空中。一簇煤火静静燃烧,火苗的噼啪声填满了屋里的每一处缝隙,一道道尘光在空气中浮动。墙上的火光将许听白净的脸蛋照得娇憨又温暖,她神情认真,握笔的指尖轻轻挪动,沿着作业本封面上的名字慢慢描摹。笔尖悬在名字上方,火苗的光影掩去了她的影子,本子上的字迹清晰可见。稚气却有力的文字映入她的眼中,每当她眨眼,光线便卷着这行字迹刻在窗口上。 起初,她不懂这名字的读法,含义,她一遍又一遍地照画。火炉旁的矮凳成了她的书桌,她在上面写了又写,直到把蜿蜒曲折的字迹完全覆盖,才撕下纸张投入火堆。熊熊火苗掠过眼眸,纸张顷刻殒灭的瞬间,这是她的名字——许听。 每个清晨,她都带着这本册子走进校园。她把姓名戴在背上,犹如亲人在身旁,带她穿过漆黑的街道,走进属于她的世界。她的认知少得可怜,可眼睛却从未逃避过任何时刻。她看见人们双手相牵的模样,她明白名字是组合而来,她的第一步,就是写下自己。那些歪曲的字迹被她抛进火堆,只留下最整齐的一笔。她每天都写,她的家人每天都来。 江頖还没从中回过神,震惊的砍刀朝他挥过来时,他的神经联络着许听,他窥见了她的想法,从头到尾,她就是她。 此刻,江頖才真正明白,那间冰冷的房子困不住许听。当所有人都用悲伤的情绪渲染她的处境时,只有她带着坚韧不拔的决心,一步步踏上人生的旅途。她秉承着最本质的初心,生命在她的根茎上越挫越勇。 江頖的心突然变得很轻,像一棵挂满干花的纸书,无论置于何处,树上的花始终盛开如初。脚下干裂的土地似乎也消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正一点一点涌进他心底崩裂的伤口。江頖许久未浮动的心跳,在此刻剧烈地起伏——许听,她在回望他。 他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从不舍得让别人难过,所以她迟迟犹豫着不愿踏入轮回的原因是——江頖。江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想,每当他呼唤起她的名字时,她一定听见了。 她从不入他的梦,许听不想耽误江頖的未来,她不愿江頖孤独终老,她比谁都清楚孤独的滋味,所以她迟迟不肯踏进江頖的因果,她带着最诚挚的祝愿希望江頖能有幸福的人生。这二十年里,她最虔诚的祝福都献给了她的爱人——献给江頖。 一瞬间,泪水像决堤的河流从心口涌出眼眶。江頖此刻无比庆幸,幸好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呼唤她的念头;二十年的光阴骤然变短了,幸好他知道了。泪水爬满他的脸庞,他感念命运的眷顾,带着不可抵挡的思念虔诚地祈祷: “听听,回家。” “听听,跟我回家。” 时间 1989年,夏 许听坐在火炉前,炎热的夏季仿佛被这团火划分为两个地界。窗上几缕烟丝飘进光影里,窗外层层绿叶在细碎的窗影间舒展,数不清的光影交织缠绕,月光却被拒之门外,阳台上飘荡的窗帘拦住了所有窥探的目光。客厅与厨房仅隔一堵墙,许听背对着客厅,额头上挂满细密的汗珠,她的头发似乎剪短了些,墙壁上投出一棵树的倒影,单薄的后背贴在发黄的短袖上,火苗的噼啪声舔舐着白色的袖口,略显茁壮的臂膀撑起了层层泛黄的衣料。暖烘烘的火光与窗外清爽的夏风在同一面墙壁上撞了个满怀。许听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残缺的凳腿被她用砖头垫得平稳。 烟火的迷濛熏得她双眼通红,火越烧越旺,黑沉沉的瞳孔几乎要被跳动的火光吞噬。许听轻轻眨了眨眼,指甲深深扣进掌心的肉缝里,指尖不小心划过皮肤,她顿了一秒,随即握紧拳头,双脚轻轻蹭了蹭地上散落的灰尘,终于,她对着这灼人的热气松了口气。她缓缓弯下腰脱掉脚上的鞋子,一双磨得通红、结满粗茧的脚趾头,就这样暴露在火光里。双脚踩在自己先前蹭出的路痕上,冰凉的瓷砖瞬间褪去了火光带来的燥热,点点火星溅在许听的后背上,噼啪的炸裂声在寂静里尤为清晰。她捡起地上的旧鞋,掌心贴在大腿上慢慢站起身,走到火炉旁,手上这双破旧泛白的网鞋,与她手指上的伤疤有着相似的历史;被同一种苦难刻下的符号烙在她的身上。仅一秒,许听便将鞋丢进火堆里,火苗翻涌的瞬间,屋里的光影散了大半,她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得越来越膨大。 “砰。” 火苗猛地蹿起,吞噬了落入火坑的鞋子,墙上的影子顷刻碎裂又重组,矮小的身影重新印在墙面。许听踩着火星的噼啪声,一步一步走进浴室,拉亮了灯闸。明亮的白炽灯光倾泻在她身上,客厅的冷风吹来,吹散了她额头上的细汗,后颈处露出一大片红印,头发没能遮住的地方,隐隐可见几道擦伤。许听在木盆前蹲下身,清透的凉水里,漂浮着一双肮脏不堪的运动鞋,鞋底的泥土沉进盆底,黑色的尘垢与她脚上的尘土一样沉重。她拿起鞋刷用力刷洗,寂静的夜晚里,只有“刷刷”的摩擦声反复回荡,十几分钟后,声响才终于停歇。当凉水漫过鞋底,将鞋翻过来映在水面时,鞋侧醒目的尺码标记格外刺眼——三十六码。这宽大的尺码与她瘦小稚嫩的岁数形成强烈的反差,她踩进一双不属于自己的鞋,撑着岁月艰难向前跑;宽大的脚掌与厨房地板上的脚印融为一体。 许听的手掌将这双旧鞋刷洗得干干净净,天亮前,她会把它挂在阳台上,没有人知道这双鞋从何而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尊严正像那堆火苗一般,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那堆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清晨的雾气刚褪去,菜市场里便挤满了人。塑料棚搭在干燥又潮湿的土路上,许听刚从雨里走出来,鞋底沾着几块泥渍,新鞋还没跟脚,她拽着鞋帮往前走,将雨伞收起来,走到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脱下鞋在地上蹭了蹭,把泥渍搓掉,脚底瞬间变得轻盈许多。她的后背沾着几滴雨水,手臂上挂着几个塑料袋,她藏在一根梁柱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打探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菜摊人比较少,她深吸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脏和人群的嘈杂声搅在一起,快步走上前,脑海里努力回想着曾经和母亲买菜的模样。 很快,她走到菜摊前,低着头快速捡了几颗包菜递给老板。摊主显然没反应过来,刚摆好摊位就来了生意,看着眼前这个只低头捡菜、不问价格的小女孩,她愣了愣,接过袋子时才想起忘了给塑料袋,忙吐了口浊气,把菜挂在秤砣上,低着头顺着光线看了看秤上的数字。人群的吵闹声中,一道清亮的声音划过许听的耳蜗:“整整好两斤,刚好四角。” 许听把迭好的钱放在摊前的菜堆上,低头接过袋子,钱刚好够。她听见的数字,是前一天请小班长读给她听的,幸好对方声音够洪亮,她听清了。颤抖的指尖终于放松下来,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递完钱,她挤着人群颤颤巍巍地跑出去,鞋子松松垮垮的,幸好她把鞋带缠在了腿上。 摊主捡起钱认真数了数,发现多了一张,拿起一看,竟是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她看不懂,转身喊住隔壁卖茄子的摊主:“小何,小何,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啥啊?” “拿来我看看。”小何接过纸条,对着光线瞧了瞧,阳光透过红色的塑料棚,照在工整的字迹上,“哎呦,‘谢谢’。” “你谢啥啊,我让你看字呢。”摊主不满地叹道。 “哎呀,纸条上写的就是‘谢谢’俩字。” 摊主立马拿回纸条,反复看了看:“哟,这小孩儿乖得嘞!我还纳闷呢,咋买菜一声不吭的。” “谁给你的?”隔壁摊主凑了过来。 “就刚才买菜的一个小女孩,个子小小的,自己还带了袋子,怪懂事的嘞。” “我咋没看到?” “你生意好,当然留意不到了。哎呦,来人了,你快去称菜嘞。” “行吧。”姓何的摊主点了点头,转身又忙了起来。 女摊主捏着纸条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哈哈,今天还学了两个字嘞,回去我也教教我的娃,这字写得倒挺工整。” 许听推开房门走进屋,把雨伞放在门口的纸箱上,拎着菜进了厨房。橱柜上贴着几幅画,画里佝偻的老人站在灶台前,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洗完手,跑到沙发上坐下,拿起桌上的信封,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指尖顺着字迹慢慢摩挲,然后把信封抱在怀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拆开信封时,阳光恰好洒在桌台上,暖阳的温度驱散了她身上的凉意。信封里掉出几沓包得严实的钱,每一笔都分好捆扎着,还有几张纸散落出来。许听捡起画册翻了翻,双腿轻快地在空中晃了晃。 江頖也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时间像光滑的镜面,带着他穿梭在许听的世界里。自从进入她的躯体,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此刻,他才真正走进了许听的生活,忘却了所有外界的干扰,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喜与乐。 画面忽然一转,许听坐在课桌前,面前摆着一本《儿童音标》,手下压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字,仔细一看,都是排列组合的汉字,语序有些混乱,却有一行字格外清晰醒目,江頖一眼就读懂了: “妈妈,许听,我是。” 写这段话时,许听带着坚定与疑惑,她执着于字迹的干净工整,忘却了语句的顺序。这一次,她没有画任何一幅画,而是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字字坚硬挺拔。江頖难得平缓的情绪再次翻涌,悲伤还未抵达,巨大的喜悦将他紧紧包裹住了,她终于写出来了。 简短的六个字,许听带着坚韧的信念,写下了这份完整的思念。铁盒里封存的何止是几年的时光,其间的挫折她都忘记了,江頖看到的每一幅画像,都是许听最快乐的瞬间。 他不曾想过的结果,竟需要如此诸多的刁难才能遇见。 他不再难过地叹息,而是带着最诚挚的喜悦,为此刻的烙印感到轻松。 听听,夏天的暖阳真的来了。 秋雨 1992年,秋 “气象部门提醒,入秋后南北气温差异明显,北部地区昼夜温差大,南方部分地区仍有降雨天气,农事活动需注意防范。请广大市民及时增减衣物,预防感冒等疾病;同时,秋季空气干燥,应注意补充水分,还可适当进行户外锻炼,顺应季节变化调整生活节奏。” 许听刚踏进小卖部,就听见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提示音。她能听懂的字不算多,来时,路上多了许多散落的枯叶,算算时间,应该是寒秋降至了。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掌,往小卖部里头钻去。货架上摆满了各式文具,许听大致扫了一眼,便继续往里走,最终在摆满洋娃娃的货架前停下了脚步。 她捏了捏书包肩带,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点惊讶的弧度,眼神里满是好奇,忍不住地打探着每个裹在塑料膜里的玩偶。傍晚的光线斜斜落在货架上,折射的光影将许听的脸庞映在透明的膜壳上,玩偶粉色的长发仿佛垂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许听站在货架前失了神,那顺滑的发丝就这样静静躺在光影里,她看得入迷,连脚步都忘了挪动,直到屋外一声惊雷划破寂静,乌云迅速盖住落日,小卖部的白炽灯光骤然亮起,那抹粉色长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里的失落瞬间漫上来,她伸手拿起货架上的玩偶,掌心的温度透过塑料膜沁到玩偶上时,许听看见了玩偶脸上的笑容——白净的皮肤、粉色的长发,就那样微笑着看着她。玩偶的瞳孔里,映出了她自己的模样,失落的心情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抱着玩偶去结账,脚步迈得格外轻盈,将玩偶递给老板时,许听难得没有试着砍价。 老板正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吹了吹手中的茶壶,瞥了眼许听手里的洋娃娃,开口道:“十元。” “这种玩偶最近卖得好,这价格保值得很,不减价啊,我这里都是最低价了。” 许听没等老板把话说完,就掏出口袋里的钱递了过去。老板的话被突然递来的钱打断,咽了口唾沫,连忙扯下墙上挂着的袋子,把玩偶装好递给许听。 许听看了眼门缝里滴落的水珠,雾蒙蒙的秋意夹着湿气扑面而来。她今天忘了带伞,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袋子,脚步刚要朝门外迈,又后退了半步,把书包转到身前,把玩偶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拉好拉链,又朝老板墙上挂着的塑料袋指了指。 老板狐疑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间便明白了,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她:“哎呦,雨下得大,要不要再买把伞啊,便宜卖给你。” 许听摆了摆手,接过塑料袋套在头上,便冲进了雨里。脚上的鞋子大了两码,跑两步就从脚上滑了出来,耳边尽是雨水砸在塑料袋上的簌簌声响,眼看书包也要被雨水沁湿,许听只能解开绑在脚上的鞋带,提着鞋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雨越下越大,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低着头往前冲,直到踩进湿软的黄色泥土里,才悄悄松了口气,穿过这条土路,就快到家了。雨水把松软的泥土冲得稀烂,扎脚的小石子钻进脚趾缝里,许听疼得身子一颤,皱起眉头咬了咬牙,还是继续往前赶。 终于,她跑进了楼下的过道里。漆黑的过道比夜晚来得更早,许听扯下头上的塑料袋,冰冷的雨水瞬间顺着发梢淌了满手。她抬头望了眼天空,一道惊雷闪过,照亮了昏暗的过道。居民楼里灯火通明,暖色的灯光仿佛丝毫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炒菜的滋滋声盖过雨滴声传进许听耳朵里,香气扑鼻的饭香混在雨水里飘来,许听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失落地转过身,回了家。 推开房门,屋内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散去了她身上的潮湿。脏乱的泥脚印落在整洁的地板上,许听回头锁好门,才放下手中的鞋,翻开书包拿出玩偶。隔着塑料袋,雨水没沁到玩偶上,可课本却被打湿了大半。她把课本整齐地摆在茶几上,捡起地上的鞋,走进了浴室。 江頖在许听走进浴室的瞬间,从她的躯体里挣脱出来。他看了眼沙发上的玩偶,刚才他的视线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却能清晰感受到许听微妙的情绪变化,失落短暂得几乎难以捕捉,很快就被玩偶带来的喜悦覆盖。许听从玩偶身上感受到了陪伴,积攒已久的思念也尽数翻涌。江頖看着地上凌乱的泥渍,突然愣了神,结合刚才听到的声响,所有画面瞬间变得清晰;门后少了一沓纸箱,多了几个空瓶子,阳台的门紧紧闭着,冷清的室内依旧昏暗。这场大雨挡住了屋外的景象,几户人家的暖色灯光,在模糊嘈杂的雨幕里格外醒目。 许听刚从滂沱的雨水里归来,褪去大人模样,她的脚印从湿冷的雨水一步一步地爬上荒芜,江頖只觉得她怎么离这雨水越来越近,这屋檐壁内怎么不见雨水滴落,原来渗进了这里。浴室里不见一丝雾气,哗哗的水声从屋外跑进了空荡的屋子。江頖走到厨房蹲下身,朝灶台里轻轻吹了口气,星星点点的火种瞬间被吹开,他惊讶地睁大双眼,又用力吹了几口,火苗却依旧微弱。正当他准备起身去找许听时,一根树枝被风雨打在窗台上,半开的窗户溅上了几道水渍,雨水顺着窗台慢慢漫进屋里,冷风穿过江頖的身体,灌进灶台里,火苗倏地缩了下去。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心情从万丈高楼骤然跌入泥泞里,这场雨水侵蚀的,又何止是屋外的土壤。他带着轻飘飘的躯体飘到沙发上,坐在许听常坐的那个位置。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听听。” 呢喃的低语声推开了浴室的大门。许听走到他面前,拿起桌下的铁盒,转身走进了厨房。江頖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缓缓闭上眼,直到灶台里的火光彻底照亮整个室内,才鼓起勇气追了过去。 许听没有起身关窗,只是坐在矮凳上,望着窗外的雨水发呆。雨滴蹦进屋里,落在火炉边,火星噼噼啪啪地响着,一点星光落在她的脸颊上,白皙透红的脸庞在火光里格外显眼。江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的担忧早已压过了猜疑,他清楚地知道,许听在想谁。 再过几年,这份思念便会化为彻骨的悲痛,雨水也会凝结成冰霜,朝着许听袭来。美好纯净的初雪天最是寒冷,雪地上的冷气会从脚底钻进身体,将她前半生积攒的所有潮湿与泪水尽数冻结。这种湿冷会贯穿全身,与天气无关。 江頖飘到许听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窗外灌进来的冷风,闭上眼睛稳住翻涌的情绪,他多希望,下一个画面能快点到来。 再次睁眼时,江頖被眼前刺眼的灯光晃得不适地眨了眨眼。许听正坐在徐老师的怀里,头轻轻靠在老师的肩膀上,手臂上插着针管,输液瓶里的药水滴答作响,落进江頖的耳朵里。她的眼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目光怔怔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发呆。 徐老师轻轻摸了摸许听的额头,她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一个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徐老师轻声安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听。” 许听的神情满是诧异,双手攥成拳头放在腿上,指尖的伤疤被紧紧掩住。就在泪水即将滑落的瞬间,她焦急地闭上双眼,嘴角溢出一声极轻的呼唤: “妈妈。” 声音太轻了,轻得被输液管里的水滴声盖过,可站在对面的江頖,听得一清二楚。 徐老师抱着许听的手臂紧了紧,或许,她也听清了。 江頖松了口气,眨眼的瞬间,画面再次翻转。许听站在角落里,暖色的灯光落在她的脚尖上,她笑着看向舞台上的女孩,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玩偶盒子。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台上站着一位明媚可爱的小女孩,声音清脆得像一串音符。话音刚落,台下的小朋友们纷纷鼓掌,女孩放下话筒,又用手语复述了一遍,声音同样清脆响亮。 生日祝福歌响起时,许听愣了几秒,徐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许听将礼物放在身侧的桌台上,抬头好奇地问:“徐老师,这是什么声音?” “是祝福之歌,送给过生日的人,祝愿降临的孩子。”徐老师摸着许听的头,笑着回应。 “我可以唱吗?” “当然可以,听听。” 许听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漾开,耳边的旋律轻声响起。 “真好听,徐老师。” “听听,一会儿外婆来接你吗?” 许听迟疑了一秒,随即点了点头,不敢直视徐老师的眼睛。 “那我先过去和小班长的父母打个招呼,你乖乖在这里等外婆来接你,知道了吗?” 许听的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抿了抿嘴角,笑着回应:“知道了,谢谢老师。” 直到徐老师的身影消失,许听才悄悄松了口气。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许听转过身,看见了穿着粉色礼裙的小班长,嘴角惊讶地张了张,眼里满是赞许。 小女孩笑着说:“许听,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 “不客气,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能喜欢。”许听拿起桌台上的礼物,掌心朝上递了出去,眼里的笑意浓得化不开。尽管没有嘈杂的声响,她也知道这场宴会足够热闹。 小女孩接过礼物,惊喜地说:“哇塞,我很喜欢,谢谢!” 许听连忙点头,用手指了指小女孩身后,说:“她们在等你。” 小女孩点了点头:“那我先过去啦。” 许听目送着女孩离开,手急促地攥成拳头,又缓缓松开,小声地松了口气,紧张的心情瞬间消散。 不一会儿,有人端着一块小蛋糕递给许听,她双手接过,挖了一小勺放进嘴里。奶油的甜腻在舌尖化开的瞬间,许听的眼睛里漾出愉悦的光,眼里的人群都被这甜度融化,整个房间都被欢快的氛围填满。 晚会结束时,那份甜意依旧留在许听心里。她带着这份喜悦往家走,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盈。 江頖看着许听落寞的背影隐入黑夜,这次他没有跟上。他知道,今晚的这条路,许听很快就能走完,时间也会迅速划过这一幕。江頖站在原地,任由泪水划过脸颊,半截的双腿悬在空中。月亮透过他的躯体,落在许听的身后,他想,许听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他不想这么快惊扰她的好梦。 此刻,他要提前踏入另一个时间维度。 时间的钟摆再次敲响1994年。这一次,江頖要跨过时空的羁绊,回到一个人的身旁,回到最初的相见。 花香 1994年,春。 南江的初春刚褪去冬天的寒意,地上还留着细密的雨痕。磅礴大雨过后,路面烙下几块积水潭,几片嫩绿的树叶飘落在水面上,掀起细碎的波纹;被车轮碾过的油渍融进潭里,漾开一道彩虹似的纹路,最终随着水流“滴”坠入下水道。两栋楼阁的背面将这条小巷堵得严实,傍晚的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这处逼仄的小道里已然落幕。 江頖踩着积水走进巷口,树叶粘在他的鞋底,每一次落脚都让积水潭掀起一圈涟漪。他在一块干燥的空地上停下脚步,抬眼望去,面前站着四五个人。江頖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却被那几人头上扎眼的黄毛逗乐了,江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单肩背着的书包在轻笑里显得有些晃荡。他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朝坐在椅子上的光头吹了声口哨,声音裹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刚出来就这么急着感谢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眼神没有丝毫温度,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淬了毒的寒意。他不自觉地攥紧拳头,心里的怒气像燎原的火苗怎么扑都不灭;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嘴角咧开一抹狰狞的笑,嘶哑粗哽的声音像经久未开的铁锈,刺耳又令人不适:“呵,知道还敢来?” “你跪下来叫我一声爷爷,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当然……” 江頖没等他说完,便不耐烦地打断:“说够了吗?” “我今天好人做到底,不介意再把你送回去。” 话音刚落,江頖的眼神骤然凌厉。街道上的路灯应声亮起,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挺拔的影子。他将书包放在靠墙的酒瓶框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快点,我一会儿没空。” 光头不再废话,朝着身后的人群挥手示意:“给我上!” 四人蜂拥而上,有人挥着拳头砸向他的脸,有人伸手去揪他的衣领。江頖侧身灵巧躲开拳头,手肘狠狠顶在对方的肋骨上,那混混疼得弯下腰,他顺势抬脚,鞋跟踹在对方的膝盖后弯,那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背后有人偷袭,胳膊勒住了他的脖颈,江頖猛地低头,用后脑勺狠狠撞向对方的鼻梁,“咚”的一声闷响,身后的人松了手,捂着鼻子蹲在地上哼哼唧唧。 其余几人见状又纷纷扑上来,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肢体碰撞的闷响。江頖的额角渗着血,腿上挨了好几脚,校服外套被扯破了几个口子,露出胳膊上青紫的抓痕,他的眼神依旧锐利,没有半分惧色。 不一会儿,一声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地上的几人听到声响,顿时慌了神,爬起身跑到光头身旁:“老大,快撤吧,下次再来收拾他!” 光头恶狠狠地瞪了江頖一眼,暗骂一句:“我等着!”话没说完,便带着人撒腿就跑。 巷子里一瞬间只剩下江頖一个人。这警笛声是他提前放在路口的,特地设置了时间,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江頖手撑在墙壁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走,快到路口时,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疲惫感瞬间将他包围。他喘着粗气,指尖的血迹顺着墙壁往下流,周围重迭的光影像无数条丝线缠绕着他,马路上穿梭的车辆声一下下敲击着他的神经。江頖靠在墙上,抬头望向天空,巷口两侧高耸的墙面将天空切割成一张薄薄的纸片。额头上伤口沁出的血丝滑进眼睛里,漆黑的天空瞬间被染成暗红,痛感麻木了神经,高大挺拔的身躯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落在肮脏又潮湿的石砖上。 暖色的路灯照亮了整片街道,唯有这口深巷被遗落在黑暗里。未被雨水覆盖的空地上沾染斑驳的血迹,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盖过了这里原本脏乱的气息。 过了十几分钟,江頖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眼睑被血块糊住了,视线变得模糊。他抬头仰望散落的星空,眼里只看清了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他张开嘴呼吸,口腔里的血腥味喷涌而出,吐掉嘴里的腥气,他伸直双腿横在巷口,疲惫的身体在缓慢地愈合。试着弯了弯腿,手撑在墙壁上想要爬起身,忽然,街道口的树叶飘落到他的脚边,一阵轻柔和煦的暖风拂过他的伤口,带着花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驱散了部分血腥味。 “啪嗒。” 一个袋子突然砸在了江頖的脚上,他半蹲的身躯瞬间愣住。袋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江頖顺着抛物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棵不会开花的老树,此刻,却多了一层花香,萦绕在伤口上的香气愈合了伤疤的痕迹,烦躁的情绪瞬间释然,江頖捡起地上的袋子,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袋子的颜色,他用指尖摸索了一下,能感受到里面棱角分明的形状。江頖背上书包,一瘸一拐地朝老树的方向走去。 藏在墙后的那双脚往后挪了挪,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夹杂在江頖的脚步声里,墙上的砖块上落下一道淡淡的血色指印,角落里的苔藓长得正茂密。 当江頖的左脚踏进路灯的光晕里时,那阵清香突然消失了。 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捏着袋子的手紧了紧,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走到路灯下,他拆开袋子,白色的塑料袋上沾着几个模糊的血手印。拿出里面的东西看了几眼,江頖将袋子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手在衣服上随意搓了搓,抽出夹在包装盒上的纸条。泛黄又粗糙的纸张上,用铅笔写着三个字:“药,止血。” 铅笔的粉尘还未完全褪去,江頖拿起纸条挡在眼前,光线照在字迹上,眼睫毛上凝结的血块模糊了他的视线,抬头仰望时,只看清了“药”。 他残破不堪的人生只剩下这个字了。江頖收起纸条揣进裤兜,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窗时,路过的街景让他隐隐约约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香。 几十分钟前,许听刚从废品回收站出来。她今天卖了不少废品,攥着口袋里的零钱,打算去菜市场买点新鲜蔬菜回去。街上的行人都只顾着赶路,没有人特意留意到她,这让许听瞬间放松了不少。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路过的人,观察他们的神情、模仿他们的口型,各种嘈杂的声音落进耳中,她把语言转换器藏在头发里,矮小的身躯藏匿在人群之中,不仔细看,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许听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心里的雀跃快要溢出来,一不留神就走岔了路,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小巷。 地上散落的几块斑驳血迹,吓得许听猛地抬头四处张望。路灯没有探进的胡同深处。许听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她不敢再往前迈一步。许听站在光线与黑暗的交界处,她听到巷子里传来羸弱的呼吸声,许听后退了两步,直到完全站在路灯下,急促的呼吸才逐渐平稳。她一时间分不清,里面是陷阱,还是呼救。 直到身后传来车辆的鸣笛声,她才回过神,转身朝着附近的药店寻去。许听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药铺,急匆匆地冲进去,还没平复呼吸,就慌乱地比划着:“止血药,有人流了很多血。” 店员看着她疑惑地问:“什么?” 许听深吸一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飞快地写下:“止痛药,血,有人很多流了。” 店员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皱着眉问:“人在哪里?你得带他过来包扎才行。” “包扎,我会。”许听连忙点头,用手语补充道。 店员迟疑了几秒,转身去货架取药:“等着。” 许听在原地焦急地踱步,脑袋里飞速回忆着刚才跑过来的路况,生怕记错了回去的路。 “来,绷带和酒精都在里面,你赶紧带着人去医院看看,听懂了吗?”店员把一个白色塑料袋递给她,反复叮嘱。 许听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用手语说了句:“谢谢”,又朝店员深深鞠了一躬,抱着药袋就朝着那条小巷跑去。 许听的额头上沁满了汗水,初春的暖风拂过她的脸庞,忘却的脚印她一步一步地朝巷口跑去,她藏在道路旁的角落里,暖光灯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许听平稳了一下心跳,耳朵贴在墙沿上,确认里面还有动静,深吸一口气,将药袋用力抛了进去。她不敢往里看,只能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声响,直到听到塑料袋被拿起的窸窣声,才悄悄后退了几步,转身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街上时,许听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风吹过时,她并不觉得这股风透着凉意,舒坦的心情逐渐攀升。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帮助别人,心里满是难以言喻的自豪,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意,愉悦的情绪让她忘了低头这件事。 与此同时,江頖已经从后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站在台阶上,他清晰地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争吵声,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忙于翻译文件的人,的外婆正在指责他的母亲。模糊的视线里,江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一幕,耳边嗡嗡的吵闹声让他烦躁不已。 “当初多生一个不就是以防这种情况吗?现在倒好,徐瑾礼要带徐驰出国,你说,江家未来的产业怎么办?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你却要和徐瑾礼离婚,让他带着徐驰跑到国外养老?” 江宁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看向面前的母亲,语气不耐烦地呵斥:“妈,你闹够没有?不是还有江頖吗?” 一听到这话,老妇人瞬间炸毛,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度,刺耳的声波划破江頖的神经,身上的血块似乎融化了,他已经懒得去辩解安慰些什么了:“江頖能和徐驰比吗?徐驰是徐家和江家都看重的人!江頖不过是个只会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的小屁孩,能有什么作用?” “我无话可说。这婚我已经离了,协议也签了,现在江頖就是唯一的继承人。我还有工作要忙,您早点休息。”说完,江宁不再理会母亲,低下头继续处理手头的文件。 老妇人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你才满意是吧!” “砰——” 江頖将声音隔绝在门外,静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 好像所有人都拥有人生奋进的目标,只有江頖,他始终住在一个躯壳里迈不开步伐,也无法抉择。 江頖看着书架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奖杯和奖状,愣了神。奖状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却又看不清。卧室里昏暗的光线掩藏住他手上的伤口,直到指尖触碰到口袋里的纸条,才打破了他的思绪。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被要求跟在哥哥徐驰后面,模仿他的一举一动。那时,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照着徐驰的人生轨迹成长,套在同一具模框下生长,那些多出的肉体都会被裁剪掉,同样的问题不能出现两种解决方案,徐驰的喜好特点,江頖从小就得学,他对这种行为厌恶至极,徐驰很像徐瑾礼,墨守成规,沉默寡言,江頖却完全相反,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谎言,他不过是牟利的一种手段罢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那些曾经渴望过的目光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却不曾想,他只是牺牲品,一件物品能带来的目光只有利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害怕和徐驰待在一起。逐渐成熟的心智,正在一步步吞噬着他的血缘。江頖无法忍受这种病态的折磨,直到上次那件事发生,他找到了对付这种症状的药。 半年前,江頖没有让家里的司机接送,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条小巷时,里面传来的争执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只看了一眼,他便转身离开了。 “这个星期的保护费呢?”巷子里光线昏暗,一个染着黄毛的小混混抓起一个男学生的头发,语气凶狠。 男孩无助地望着他,眼睛里的泪水在打转,嘴角不停地哆嗦:“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个星期实在没钱了,下个星期一定给你,求求你了!” “求求你就放过我这次吧。” “老大,要不算了吧,我看这小子身上也没啥钱。”旁边的小弟上前劝解道。 黄毛犹豫了两秒,拿起身旁的棍子朝男学生身上挥去,打了两下,又朝地上吐了两口唾沫,眼神凶狠地警告:“下次就没这么容易了,还不快滚!”说完,又朝男学生的屁股踹了两脚。 男学生哆嗦着往前爬,捂着受伤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口,刚到路口,就和江頖撞了个满怀。 江頖后退了两步,眉头微微皱起,随即朝着不远处警察招手,语气焦急地解释:“警察同志,就是这里,我看到有人殴打我的同学!” 警察看了看他们身上穿着的同款校服,没有怀疑,拿起警棍便朝巷口冲了进去:“里面的人给我站住!” 两个警员没几分钟就把里面的小混混制服了。江頖靠在墙壁上,看着蹲在墙角的男学生。男学生抬头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小声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时间停顿了好几秒,直到警察将小混混押进车里,江頖才淡淡地回应:“不客气。” 黄毛被押出来时,和江頖打了个照面。江頖看着他,眼里满是不屑与挑衅,嘴唇动了动:“垃圾。” 黄毛瞬间看懂了他的意思,挣扎着想要扑过来,指着江頖破口大骂:“妈的,你给我等着!” “老实点!”警员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塞进了警车里。 直到警车消失在路口,江頖才抬起脚步回家。一场可以预知又能看见的污垢在向他一步步逼近,他这具塑料壳要报废了,想到这,江頖难得开怀大笑,可眼里的冷意却越来越浓郁。 回过神,江頖拆开药袋,把里面的绷带和酒精丢在桌上,转身去浴室快速冲洗了一下。简单包扎好伤口后,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那张泛黄的纸条平铺在床头柜上,江頖翻过身,再次看到了上面的字迹:“药,止血。” 简短的三个字、秀丽工整的字迹,他一看就明白了。江頖伸手关掉了床头灯,月光洒进窗台时,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香,不是徐驰喜好的气味,破茧的蝴蝶一秒便认出了通往银河的小径,舒适又令人心安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三十八岁的江頖驻足在屋外,没有踏进去。 初秋 1994年,秋 江頖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街道上明亮的路灯照亮了庭院里的寂静,面前砌得高耸的树丛像一道屏障,拦住了所有试图靠近的脚步。他对这栋房子忽然感到极度陌生,如果不是这盏灯的路光,他或许根本不会停下。可这里住着曾经的江頖,年少时的他。药物抹去了他生活的本性,如今的他既愧对过去的自己,也没有勇气再踏入那扇门。江頖没有过多停留,转身下了山。 他飘荡在蜿蜒的山路上,穿过丛生的荆棘丛林,直到远处城市的轮廓、霓虹的灯光、穿梭的车辆映入眼帘。错乱的光线像一把利刃,摔碎了他顽固又防备的记忆,年少时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身体里的药水快耗尽了,记忆的浪潮又开始翻江倒海了。 一道清亮又带着倔强的声音掀开了海面:“凭什么!凭什么我不可以拥有自己的选择!我讨厌和徐驰一样,我不要学他!” 地上散落着满地的各式甜品,包装盒上的英文字样沾着泥土,铺在荒芜的土堆上。十岁左右的少年正狠狠踩着甜点,鞋底沾满了肮脏的奶油,各色糕点的碎屑散落在江頖的脚边。他与那道年少的身影仅隔一步,他站在平整的地面上,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过去的自己。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划破了眼前的迷雾,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庞浮现,江頖闭上眼睛,脑海中难得地跳出那四个字:“雍容华贵。” 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清了车里的人。女人鬓边的珍珠耳坠在说话时轻轻晃动,金色的凤凰图腾绣在缎面红色旗袍上,庄严又冰冷的声音隔绝了车外的喧嚣。江頖的脑袋像被斧头劈开般剧痛,他知道,女人的左边还坐着一个人——徐驰,这些东西是他的。可他却像大人一样沉默寡言,此刻的少年,反倒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窗外的他不知道,但,江頖却看得清清楚楚:徐驰正在冷静地咀嚼着嘴里最后一块甜食,对他的吵闹无动于衷。 “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我看你是最近把脑子给学糊涂了。”女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赵,不用管他,我们走。” “他自己会回去的。”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江頖才从错乱的精神恍惚中回过神。他低头看向面前的少年:扎进裤子里的短袖衬衫被扯了出来,白色的布料上画满了杂乱的图案。少年蹲下身,将散落的糕点一块块捡起装进袋子里,挂到了一棵矮树上。做完这些,他不管脚上的奶油污渍,转身朝山路深处走去,书包早已被他丢进了车里。这条路的尽头,藏着一段长长的上坡路,就在这座山的背后。年幼的少年不知道山的样貌,背影却难得地放松,脚步坚定地往前迈,嘴里反复大喊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江頖站在他的身后,这条路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完。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强大的引力便将他拉回了原本的轨迹中。 烤糊的蛋糕层松松软软地塌在瓷白色碟子里,餐桌布上打了好几处补丁。原本的底色应该是粉色,泛白的岁月在上面抹了几层假象,反复搓洗后,倒是真的白净了不少;白色的墙面上多了一层纸砖,砖头颜色各异,线条交杂错乱,砖面也歪歪扭扭。许听坐在窗户前,对面摆着一只玩偶熊,江頖飘到玩偶的旁边,侧对着许听,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这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正好能坐下四个人,许听身旁的空位,应该是留给她母亲的。 桌上切了三份大小不一的小蛋糕,许听把最完整的一块放在了身旁的空位前,醒目的字迹,江頖一眼就看懂了。 “妈妈。”她说。 江頖的心脏猛地一缩,错愕又不真实的感觉席卷而来。下一秒,他面前的空桌上多了一块蛋糕。没有名字的标注,江頖用指尖沾了一点奶油,在桌上慢慢写下:“江頖。”字迹与身旁那头浣熊的名字对齐。 许听不知道,这张桌上的人全了,落空的奶油也只有江頖看到了。 今晚的灯光格外温馨,暖黄色的光晕照得人心里发暖,江頖总有一种错乱的感觉,他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相处的环境里。可当他看向许听时,又会瞬间清醒过来,现在的她,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她会在白净的皮肤上抹上一层淡黄色的涂料,把自己打扮得更黯淡,不引人注目;她身上锐利的锋芒,都被她披上了一层纱布。这种可爱又笨拙的方式,江頖暗自庆幸:庆幸她天性好奇又藏拙避锋,不再轻易受伤。 当这盏灯亮起时,他只愿这光能再暖些,亮得更久些。他看着面前的这块蛋糕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最糊的这部分她没发现。 许听吃完蛋糕后,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起一根红色的蜡烛,正准备点燃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迅速跑到门口关掉了灯。黑暗笼罩的瞬间,秋天的凉意顺着窗户吹了进来,掀开的窗帘盖住了散落的月光,江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不适地晃了晃脑袋。 “咔嗒。” 火柴划亮的瞬间,烛光的光芒晃过江頖的眼睛,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直到呼吸恢复如常,他才抬眼望向许听:她的头发变长了,似乎也长高了不少,手指上的旧伤口缠着干净的绷带。 她快长到他险些忘记的模样了。 只有光线昏暗时,江頖才有勇气肆无忌惮地窥探她的变化。他残缺的、半透明的影子,在烛光下才显得没那么惊悚。 烛光的烟霭似乎飘进了江頖的眼睛里,那双快被泪水淹没的眼睛,此刻,被几乎肆虐的思念疯狂侵蚀。他张了张嘴,嘶哑哽咽的声音从烛光中传出:“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许听。” 江頖为许听唱了一首完整的生日歌,烛光吹灭的瞬间,一道挺拔高大的影子藏匿在烟雾缭绕之下。 闭上眼的许听没有听见这道声音。 江頖的泪水在滴落的瞬间划破了这幅温馨画面的平静。窗外的树叶被风吹落,飘进了客厅里,秋天又来了。 他平静地抬头仰望天空,树上的露水顺着枝叶滴落,落在他薄弱的眼皮上。江頖缓缓睁开眼,微弱的阳光打在绿叶上,散落的光斑像星星一样落进他的眼中。被雨水冲洗过的街道干净整洁,地上的泥渍与脚印都消失不见了,只有积水潭里留下一道清晰的脚步声。 他知道,有双眼睛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这一切。在某个瞬间,他们的心脉相通了。 “咔哒。”易拉罐被拉开的声音清脆悦耳。 “喝不喝可乐,江頖?”身后传来一道明快有力的声音,夹杂键盘敲击的声响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爽朗。 江頖慵懒地回应道:“不喝。” 他手撑着下巴,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树枝上茂密的树叶挡住了他的视线。现在的他,站在曾经用血掌抹过的大楼里,这栋楼只有六层,街道上的老树枝繁叶茂,很容易挡住这里的视线。刚下过雨,风早已将树枝吹倒在一旁,此刻低头望去,正好能将街上的风景一览无余。 突然,空荡荡的街道上来了一位过客。女孩背着一位年迈的老人,脚步有些吃力,踩在积水潭里时却格外平稳。浅色的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江頖猜不透衣服的颜色,他觉得是白色,光线穿透后纯粹的白。老人安静地靠在女孩的后背上,女孩的身形看上去很小,江頖猜不透她的年纪。 他突然直起身,拨开挡在眼前的树叶,他的眼睛被街上那抹重影吸引住了,当一阵清香袭来时,瘫倒的树叶瞬间飘动,沥沥细雨哗然落下;太阳从云朵身后探出了头,微弱的光线透过树枝落在女孩的背上;一圈圈光晕洒落在她的脚边。树影晃动时,江頖的心被这阵清香困住了,细缕缠丝慢慢围剿他的脉搏,他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直到眼睛轻轻眨动时,他才知道这不是假象。 初见 1996 年,秋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讲台上,形成一片柔和的光影。教室里几个男生聚在一起,正激烈地讨论最近的篮球赛事。光的曲线像匍匐的蛇影,没落在课本中;飘动的风快速划过,将那即将隐匿的影子映在 “特别名词” 上。 周韬紧握手中的笔,盯着指尖的位置发愣了几秒。耳边传来的声响嘈杂得让人心烦,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一看,发现徐主任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搭配一双小白鞋的少女。裙摆随着风飘动,那一抹蓝像洁净的书页,在她灵动的步伐下漾开温柔的弧度;光圈将她的脸庞半掩在身后,彩虹色的泡泡渐行渐明。 仔细看去,少女的眼睛灵动而明亮,眼里像是住了两颗璀璨的星星,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她的皮肤白皙透亮,走廊的光线照在她身上,仿佛能再晕出一丝光晕,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周韬手中的笔不自觉在书本上多划了几道痕迹,几滴墨水浸湿了那一行字。 徐主任站在讲台上,用手拍了几下黑板,洪亮的声音穿透整个教室:“都给我静一静,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徐主任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刷刷” 在黑板上写下 “许听” 两个大字。写完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粉尘,清了清嗓子:“在这次省联考中,许听同学荣获全省第一名,校领导特意邀请许同学来我们学校就读。还有个事要跟大家说,许同学平时不太爱说话,接下来的一年里,大家要互帮互助,不许搞小团体。要是被我发现,一并严肃处理!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许同学的到来!”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许听站在讲台边,神情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她嘴唇动了动,朝教室里的众人深鞠了一躬。 徐主任看着许听,露出欣慰的神情,笑着点了点头,用手指向教室后排:“许听,目前还没调座位,你先坐到江頖旁边的空位上去,等月考过后再换座位。” 笑容还没从许听脸上散去,她便看到了后排趴着的身影。 徐主任眼睛微微眯起,扯着嗓门大声喊道:“江頖!要睡回家睡去,学校不是猪圈!整天懒懒散散的像什么话?这次联考数学才考 22 分,我把答题纸放地上随便踩几脚,考的分都比你高!哎…… 你说你,白长了一米九几的大高个,三门主科加起来的分数都没你身高指格长,脑子的营养是不是全给身高了?要不要我帮你‘开窍’?” 声音刚落下,班里的同学纷纷看向后排,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徐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轻声对许听说道:“你就先去那个空位坐,他要是欺负你,随时来告诉我。” 许听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頖自始至终都没抬起头。 纪舒拧侧过身,用手推了推江頖的胳膊:“江頖,江頖,快别睡了,徐主任点你名呢!” 江頖语气不耐烦地回道:“知道了,别吵。” 许听走到座位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发现他没被吵醒,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随后拘谨地坐好,将书包慢慢放进桌箱里。 纪舒拧双手撑着下巴,眼神直白又好奇,毫不掩饰对许听的兴趣:“你就是新来的小学霸吧?” 许听闻言,眼睫毛不安地眨动着,目光落在铺满灰尘的桌面上。她心里像悬着一架天平,在不安与勇气之间反复晃动,手指攥着衣角,轻轻点了点头。 自始至终,她都不敢和纪舒拧对视。内心焦灼得无地自容 , 未知带来的迷茫,让她没法立刻做出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在她看来,对视就像架起一座接轨的桥,可她没法预知,桥柱能否承受住这份突然的靠近。 她会被接纳吗?许听无力地想。 纪舒拧像是发现了什么趣事,眼睛一眨一眨泛着亮光,惊讶地开口:“原来你不会说话呀?” 许听面露难色,垂下眼眸抿紧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肉里,短暂的疼痛让她暂时忽略了其他情绪,只剩下清晰的痛感。 纪舒拧本想继续追问,可察觉到许听的不适,赶紧摆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而已,你别害怕。” 掌心肉里的指甲瞬间松开,许听只觉得像有铺天盖地的羽毛向自己涌来,轻飘飘地带走了她的无助。 她缓了几秒,接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慌忙做出回应 , 手迅速伸进抽屉,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块小熊饼干递给纪舒拧;另一只手则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谢谢,这是我自己做的小饼干,希望你能喜欢”,还在字的末尾画了一个可爱的猫头。 纪舒拧接过饼干,拆开包装咬了一口,瞬间发出惊喜的喊声:“啊啊啊…… 我靠,这也太好吃了吧!你也太厉害了!” 许听看向纪舒拧的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心里的满足感和纪舒拧一样。 十七岁的少女,在这一刻终于有了 “被接纳” 的实感。友谊的光环会像涟漪一样,慢慢将她包裹。 “嗞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带着不悦的响动,许听神情尴尬,无措地看向纪舒拧。 纪舒拧听到声响,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别管他。” 说完,还对着江頖摆了个鬼脸。 许听觉得纪舒拧很有意思,正想在本子上写字,教室门口传来脚步声 , 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她看向后排的方向,微笑着点了点头。 许听与老师的视线对上,心头一暖。 这是她最特别的一天 —— 平凡与珍贵,恰巧撞在了同一天。 做完笔记后,许听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熟睡的少年。他安静地趴在课桌上,手臂弯曲,脸埋在臂弯里,呼吸平稳而均匀。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却丝毫挡不住身上的少年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直直对上了许听的目光。 许听瞳孔一震,立马坐直身体,转头看向黑板,试图掩盖自己的窘迫。 江頖看着少女的侧影,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残影落在她身上;微风轻轻吹动,几缕发丝贴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藏在耳蜗后的耳朵悄悄染上一抹红色。空气中,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江頖忽然觉得,浑身都燥热了起来。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不是有饼干吗?怎么不给我一份。” 许听闻声,坐姿板正地盯着讲台,手却快速从桌箱里抽出一块小熊饼干,放在江頖的手臂旁。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课桌上残留的温度 , 这是她和少年的第一次触碰。 江頖直起身子,拿起饼干看了看,撕开包装闻了闻,低声说:“挺香。” 许听就这么直直愣愣地看着黑板上的符号,清晨的阳光落在英文单词上,粉尘沿着光路慢慢飘落,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初雪。 江頖在许听眼前打了个响指:“傻了?没被人夸过啊?” 许听的脸瞬间变红,赶紧低下头,手紧紧攥着铅笔。她从来没和江頖这样的男生说过话,刚才江頖夸她的饼干时,她只觉得心脏 “突突” 跳得厉害,又尴尬又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她只能在本子上写道:“家里还有很多,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多带些给你。” 江頖看到纸上的猫头,神情愉悦地笑出了声:“我不喜欢太甜的,记得少放点糖。” 许听点头表示明白。 晚上,许听写完题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赶紧起身去厨房做饼干,一共做了两份 , 一份给江頖,一份给纪舒拧。这次,她把饼干捏成了可爱的猫猫头形状。 洗完澡后,许听坐在书桌前,把今天上学的事画成小画,夹进了日记本里。她抱着小熊玩偶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沉沉睡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许听把饼干送给纪舒拧。纪舒拧拿到饼干后,抱着许听猛亲了好几下,嘴里不停夸着:“我的天哪,这也太可爱了吧!听听,你也太心灵手巧了,这个猫头萌化我了!” 许听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满是欢喜 ,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声音的潮浪。 第二节课上课前,江頖一直没出现。许听握着桌箱里的饼干,垂下眼眸,眼底藏不住失落。 直到旁边的座椅被拉开,许听才回过神,转头看向江頖。 江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牛奶,递给许听,解释道:“今天起晚了,我的饼干呢?” 许听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底的失落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一边把饼干递给江頖,一边顺手接过了牛奶。 江頖摸着饼干上残留的余温,神色顿了顿,开口说:“猫头挺可爱的,我很喜欢,谢了。” 说完,他打开包装,把饼干送进了嘴里。 许听听着他咀嚼饼干的声响,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窗口。 窗外 “沙沙” 的树叶声飘进教室,手心的温度却比这个秋日更暖。牛奶的暖意像顺着血管流淌般,漫过四肢百骸。许听握着手中的牛奶,抬眼望向窗外的光影落在窗台边沿,静静流淌着,像此刻温柔的时光。 一步之距 高三(一)班门前站着几个女生,本就拥挤的过道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带头的女孩手搭在门框,脑袋探进教室四处张望,整个过道的通行彻底被截断了。 许听站在她们后面,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在心里祈求上课铃声能快点响起,又暗自懊恼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 不过几尺距离,没有人发现她,像小时候一样。 只不过,这次她站在热闹拥挤的过道上。 一瞬间,所有情绪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许听麻木地承接住,无数滴雨水穿透雨伞淹没她整个童年,她本能地适应着。 她,又听不见了吗? 纪舒拧从身后伸手搭在许听的肩膀上,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看什么呢,怎么还不进去?” 许听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闭上双眼,压下即将淹没的潮汐,带露水的清晨是这样干燥而有温度,她在纪舒拧身上感受到了,比山林间的朝阳还温暖。 原来,过客将叶尖的露水带过时,会留下一片温度和脚印。 阳光这次不偏不倚地照拂在她身上,没有风,也没有影子。 几秒钟后,许听轻轻握住纪舒拧的指尖,朝着教室的方向动了动,纪舒拧笑而不语,嘴里哼着小曲,牵着许听大摇大摆地走回班级。 看到班级门口乌泱泱的人群,纪舒拧眼睛微眯,轻轻咬了咬嘴唇,搭着许听往前,对着门口的人群轻吹了一声口哨:“干什么孙雅,站在我们班门前挡道,”说完,便朝她翻了个白眼。 孙雅听到声音,不耐烦地转过头,双手叉腰上,神情满是鄙夷:“要你管,我就是来看看新来的那个小哑巴,传得有那么神吗,徐头强把她当块宝。” 她的视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纪舒拧身旁的人。神色微变,嘴角撇了一个讥讽的弧度,眼底满是不屑。 “是你吧,小哑巴。” 许听的手捏了一下书包肩带,拉着纪舒拧的那只手晃了两下示意离开。 纪舒拧瞬间火冒三丈,挣脱许听的手冲到孙雅面前,朝她啐了一口:“看什么看啊,学校是你开的动物园?出钱了吗,你就看,我们班的‘国宝’,你也配看,我呸。” 孙雅脸色一沉,用手擦拭了一下脸上的唾沫,一把抓住纪舒拧的衣服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啪”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整个走廊上。 纪舒拧瞬间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孙雅,,伸手摸了摸被打的侧脸,拳头紧紧攥起:“你大爷的,敢打老娘?”,话音刚落下,伸手抓住了孙雅的头发,使劲往下拽。 孙雅身后的几个女生见状,立刻围了上来。许听眼看纪舒拧敌不寡众,迅速丢下书包冲过去,双手抓住一个女生的头发,用脚狠狠地踩在对方的鞋上,张嘴咬下她的手臂,女生疼得龇牙咧嘴,尖叫声响彻校园,一瞬间,嘈杂的声响覆盖在校园各个角落,许听立刻推开她,又在苏雅小腿上踢了一脚,随即把纪舒拧拉到自己身后。 身后突然传来徐主任气冲冲地叫喊声:“干什么呢?,干什么!一班门口的那几个女生,反了天了你们?现在立刻,马上到我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徐主任右手捧着保温杯轻轻摇晃,对着杯口吹了吹,升腾的雾气瞬间遮住了镜片,他赶紧把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尴尬地咳了两声:“你们啊,都高三了,居然还有心思群众斗殴,几个女生在班级门口拉拉扯扯像什么话,简直是给班级抹黑,给学校丢脸。” 纪舒拧刚想反驳,徐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特别是你,纪舒拧,作为班级里的一份子,怎么拉着许听跟着你一起胡闹?啊?你是不是有远大的抱负无处施展,天天对着空气挥拳?学校是不是得给你搭一个擂台啊,干脆以后叫你‘拳击手纪舒拧’算了?你们简直要气死我!” 许听刚想举手辩解,就被纪舒拧拉住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纪舒拧小声嘟囔道:“人家又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夸张嘛。” 孙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抓了个正着,徐主任话锋一转,火力瞬间转移到她身上:“还有你,我们的‘大姐大’孙雅,你觉得很好笑是吗?带着几个女同学跑到一班门口干什么,以为自己是黑社会收保护金啊,到处耍威风?不要仗着自己成绩好,就无法无天了,我看你这次连全年级前十都没进。” 孙雅瘪着嘴,偷偷翻了一个白眼。 徐主任走到许听面前轻声开口:“许听啊,下次看到打架的,就不要去凑什么热闹了,你离远点,遇到事情及时找老师,听见没呀?你是能考重点大学的好苗子啊。跟她们不是一丘之貉。知道了吗?” 许听点了点头,手依旧紧紧握着纪舒拧的手。 “都回去上课,周三之前,每人写5千字检讨书交给我!”徐主任说完,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小口,对着她们摆了摆手。 走廊上,纪舒拧拉着许听的手快步往前走,拐进楼道后,捧着许听的脸仔细检查,俯下身在许听耳旁轻声道,“听见得见我吗?” 许听不明所以,迟缓了几秒,点了一下头。 紧皱的眉头瞬间放松,纪舒拧松了口气,直视许听的眼睛,“许听,下次不管发生什么,就算是你做错了,也都说是我让你干的,知道吗?” 许听疑惑地看着纪舒拧的嘴唇,本能地用手语反问:【为什么。】 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立即在纪舒拧手背上画了一个问号。 纪舒拧摆了摆手,神情严肃起来,”听听,如果徐主任不护着你,你以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这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就像吞噬人群的怪兽,只因为一点小事就变得贪得无厌。我没办法时刻守着你,你得学会借助外力保护自己,明白吗?” 许听沉默了几秒,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纪舒拧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捏了捏许听的脸颊,“真是个乖宝宝。” 许听羞涩地低下头,看见纪舒拧手臂上的指甲印,脸上瞬间布满忧色,握着纪舒拧的指尖往教室走。 纪舒拧看着许听的背影露出开心的笑容,松弛轻快地哼着小曲。 走到教室门口,许听没看到自己的书包,四处张望,寻找自己的书包,纪舒拧拽了一下她的手,用下巴指了指她的课桌,只见江頖单手撑着下巴,正看着门口的她们,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许听拉开椅子刚坐下,就听到江頖冷嘲热讽:“能耐啊你,开学第三天就学会了跟人打架,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小保镖?” 许听无暇理会他,拉开书包拉链,拿出酒精和棉签,戳了戳纪舒拧的后背,在纸上写道:“我先帮你消毒,等会儿我们再去校门口的卫生室。” 纪舒拧点了点头,转过头看着许听。看到许听脸上满是担忧,她灵动地眨了眨眼,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受虐体质啊,纪舒拧。”江頖在一旁煞风景地说道。 纪舒拧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滚开,你这个白痴!” 听着两人拌嘴,许听紧张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 帮纪舒拧处理好伤口后,她递过去一个精致的盒子。纪舒拧眼睛一亮,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 她拿起盒子仔细看了看,惊叹道:“真好看!” “这是我新研发出来的小蛋糕,是香草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还在字后面画了一只眼含期待的小猫头。 纪舒拧看完,迫不及待地打开铁盒:“我去,啊,听听宝贝你好厉害呀,这么可爱的图像你是怎么做出来的呀,看着就好好吃,我要留到中午慢慢品尝。” 看到纪舒拧开心的样子,许听的嘴角也微微上扬。随后,她从包里拿出另一份东西,递给了江頖。 “这是蛋挞,你不喜欢太甜的,我就没给你做小蛋糕”, 纸上还画了一只弯腰鞠躬道歉的小猫。 江頖轻哼了一声,将蛋挞直接送进嘴里,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你不当百宝箱可惜了。” 纪舒拧见状都快无语死了,忍不住对着许听吐槽:“听听,下次别给他,白白喂了头猪,浪费粮食。” 江頖直接无视纪舒拧,拿出桌箱里的游戏机,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许听看到游戏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江頖察觉到她的视线,故意将画面朝向许听,打了完一轮后,发现她还在盯着看,随口一提,“试试?” 许听点了点头,双手接过游戏机,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江頖。江頖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点着屏幕,在她耳边轻声指导:“跟着我操作。”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许听感觉耳朵痒痒的,心脏也直突突地跳动,看着江頖手上的操作,她定了定神,专注地看着游戏画面,跟着江頖的动作操作。江頖瞥了一眼身旁认真的许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中午,中午,许听坐在座位上玩着游戏机,纪舒拧看着她手中的游戏机,无奈地摇头叹气:“听听,你都快成网瘾少女了,要是被徐头强知道了,不得杀了江頖。” 许听闻言抬头,抿着嘴笑了笑,指了指江頖的位置,做了一个“怪他。”的口型。 纪舒拧手摸了一摸下巴,点头赞同,眼底之意不明所以:“有道理,哈哈哈......” 许听笑了笑,又沉浸回游戏世界里。她做什么事都一样,一旦开始,就想做到最好。 直到游戏机没电,许听才依依不舍地还给江頖,又在纸上写道:“周末的时候,能把游戏机借我玩吗?我一定不会弄坏的。” 她把纸递到江頖桌前时,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嘴角抿了又抿,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溢了出来。 江頖看见她这个样子,不自觉地握着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可以可以。”说完,便别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许听面露开心,拿出卷子,专心致志地写了起来。 江頖偷偷瞥了一眼认真做题的许听,忽然觉得许听好像一只可爱的三花猫,有了耳蜗的点缀就更像了,特别乖,总能让人放下戒备心。 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是把她抱在怀里,肯定是软绵绵的。 茉莉花 清晨的阳光爬满整个室内,许听被意外响起的闹铃吵醒。她伸手拿起闹钟一看,指针指向十点整,脑袋瞬间清醒 , 发现自己比往常整整晚起了两个小时。她吓得丢掉手中的闹钟,猛地弹起身,在残留的睡意与慌乱中快步走向卫生间洗漱。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的人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许听昨晚玩游戏到凌晨,直到游戏机彻底没电,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今天是徐老师的生日,许听本想着先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再做蛋糕,可照现在这情形,计划只能彻底泡汤。 许听站在橱柜前,无奈地叹了口气,动作利索地套上围裙。在水池洗完手后,她双手熟练地将鸡蛋打入一个大碗中,用筷子快速搅拌,同时不时往蛋液里加入糖粉,直到蛋液呈现出微微泛白的蓬松状态。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她又用筛子将面粉均匀地筛入蛋液中。 许听拿起蛋糕模具,将面糊缓缓倒进去,再小心翼翼地把模具放入预热好的烤箱。做完这些,她的额头已布满细汗。用手轻轻擦拭时,一片窗边的树叶飘落在灶台上 , 鲜绿的颜色,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许听有些时日没站在阳台上了,惊叹之余还有些感慨,原来秋天来得这样慢。 灶台上的烤箱还很新,盖顶还盖着一件毛巾,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许听把妈妈给的生活费,还有废品的收入,节省下来的钱存起来用来买烤箱。 这台烤箱,是许听把妈妈给的生活费,加上卖废品的收入,一点点节省下来买的。 还记得买到手那天,她开心了很久,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期待终于得到满足。“自给自足真好。” 她当时这样想着。 设置好烤箱的烘烤时间后,许听拿起钥匙出门,打算给徐老师买花。 买到花后,许听抱着怀里的鲜花,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前走,脚步轻快,脸上满是愉悦。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花蕊上的水珠,试图将它们“吵醒”。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许听的脚印上。小路两旁是低矮的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绿萝。 然而,就在许听沉浸在愉悦心情中的时候,一阵刺耳的马达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尖锐的声音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持续刺激着她的神经,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竟一时无法挪步。 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辆摩托车正飞速驶来,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许听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想躲开,可已经来不及了。 摩托车狠狠撞向许听,她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被狠狠地撞飞出去。她抱着受伤的胳膊,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视线逐渐模糊。鲜血沿着道路的缝隙缓缓向下蔓延,空气中还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像从土里炸开的彩带,仅一瞬间,便将许听彻底淹没。 “帮帮我……” 许听低声喃语,声音和她的生命一样微弱,消散在风里,无人听见。 江頖站在小卖部门前,无聊地把玩着手上的打火机,反复按下又放开。每当火苗被风吹灭时,他才会轻轻叹一口气,眉头微皱,似乎被着这莫名秒的情绪整得烦躁不已,总感觉有啥事情要发生。 程斌买完烟出来,伸手搭在江頖的肩膀上:“走吧!” 江頖轻轻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打火机丢给程斌。 两人沿着小路往前走,走到岔路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愣住 —— 散落的鲜花盖在鲜血上,活脱脱像一个凶案现场。 江頖看见前方躺着的人影,越看越觉得眼熟,立刻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程斌见状也赶紧跟上。 看着混乱的现场,程斌惊讶地开口:“谁干的啊?这光天化日之下,也太嚣张了吧!” 江頖快步跑到女孩身前,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女孩脸上的发丝 —— 是许听!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仿佛在这一刻冻结。江頖惊慌失措地抱起许听,脚步慌乱地跑到马路边拦车。 程斌看着江頖怀里的女孩,震惊地追问:“这是谁啊?这是……” 江頖尽力平复下心中的不安,急声解释:“是我们班同学,估计是被车撞了。我先送她去淮安医院,你现在马上报警,让警察到现场取证,然后跟他们说我们在淮安医院等。” 这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面前。说完这句话,不等程斌反应,江頖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程斌站在原地愣了几秒,一时间都忘了回答,反应过来后,不停地点头,撒开脚步往远处跑,嘴里还反复念叨着:“找警察,取证,去淮安医院……” 关上车门后,江頖急切地对司机师傅说:“师傅,去最近的淮安医院,麻烦您开快点,谢谢!”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看到满身是血的女孩,不安地咽了下口水,应道:“坐稳了!” 说完便一脚踩下油门,一路加速往医院方向飞奔。 车上,江頖向司机要了块手帕,先按住许听手臂上的伤口止血,又撕开自己的衣角,轻轻缠在许听的头上,防止她因失血过多而休克。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格外沉重。司机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嘴里反复念叨着:“孩子,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江頖看向司机时,发现对方的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他垂下眼眸,轻轻摸了摸许听的脸庞,也跟着默念:“许听,快到了,再坚持一下。” 此刻,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心却莫名地拧在一起,默契地为这个受伤的女孩祈福。 车开到一半时,许听醒了。她眼睫毛上凝结着血珠,像一层厚重的霜。她费劲地睁开双眼,脑袋昏昏沉沉的,迷茫又无措地想:“这是…… 死亡列车吗?”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指尖的血丝似乎还没凝固,又黏又冷。不知被什么东西覆盖住后,指尖竟渐渐有了温度 —— 那是活人的温度。 许听拼命挣脱眼前的 “模糊”,眼底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当看到江頖的下巴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江頖低头看着许听,用手指轻轻擦去她眼睛上的血迹。当她不安地颤动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时,江頖的心里早已乱作一团。 他的喉咙又干又涩,开口时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被车撞了,知道吗?” 许听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发现自己的左手臂和整条腿都疼得厉害。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对着江頖指了指受伤的部位。 江頖立刻明白了,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马上就到医院了,别害怕。还记得撞你的人长什么样吗?” 许听摇了摇头,抬手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戴着头盔,所以你没看清?” 许听又点了点头。江頖听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司机见女孩醒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又说了一句:“孩子,快到了,别害怕啊。” 许听的耳蜗被撞掉了一只,半边脑袋还晕乎乎的,却清晰地接住了这句话。她心里塞满棉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到医院时,江頖提前掏出钱递给司机,司机却拒绝了。下车前,江頖还是把钱塞在了司机的座椅旁,然后抱着许听急匆匆地下车,飞快地跑进医院。 他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大喊:“有人吗?医生!医生!我朋友被车撞了,麻烦安排一下急诊!” 医院的过道里瞬间跑过来几位医生和护士。许听被小心地放在急救推车上,快速推进了急诊室。 路过江頖身边时,许听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隔着氧气面罩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别怕!” 他说。 泪水 这是许听第三次进手术室。眼底逐渐清明,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手术灯,感受不到丝毫疼痛,唯一的不适,来自那盏将自己照得透亮的灯。 她的眼里倒映着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一个、两个…… 多到数不清。 她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该悲叹自己仍在承受这些。 “还是活着吧,” 她想,“今天是徐老师的生日。” 她缓缓闭上双眼,竟莫名地 “享受” 起此刻的忙碌 ,至少,这意味着她还在被拯救。 手术室外,江頖坐在长椅上,目光落在手中早已凝固的液体上。暗淡的血色被医院的冷光灯照得通红,刺得人眼睛发疼。 这是他第一次对 “生命” 有了如此真切的实感。他认识许听不过几天,却已目睹她遭遇这么多意外,难以想象,平日里的生活到底给她带来了多少不便与不安?在一中的日子里,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坚持? 少年对女孩的好奇,来得荒唐又毫无依据,却偏偏清晰得无法忽视。 没过多久,程斌就带着警察赶到了医院。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江頖,他急忙跑过去,喘息声里满是急切:“情况怎么样了?” 看清来人是程斌,江頖无力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在抢救中。” 他余光一扫,瞥见站在程斌身后的警察,立刻站起身:“警察同志,有找到肇事逃逸的司机吗?” 其中一位女警对着江頖无奈地摇头,解释道:“从现场情况来看,嫌疑人没留下任何有效证据。我们在周围走访了一圈,目击者都说没看清,现在只能看你那位同学有没有记住嫌疑人的特征了。” “肇事司机戴了头盔和面罩。” 江頖补充道。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程斌走到江頖身旁坐下,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门上的灯牌,愤恨地骂道:“什么玩意儿啊!这根本就是杀人犯,社会的毒瘤!诅咒他出门也被车撞!” 女警不悦地皱了皱眉:“同学,请注意言辞,不要使用过激表述。” 程斌却毫不在意,嘴里还在嘟囔:“本来就是嘛……” “少说两句。” 江頖打断他,转身走到饮水处,向护士要了两个杯子,接了水后递给女警和程斌,“辛苦了。” 三个多小时过去,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许听被推了出来,医生摘下口罩,拿着手术单走到女警面前说明情况:“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应该过一会儿就能醒,主要伤势在右腿,是创伤性骨折,头部有轻微脑震荡,左手臂脱臼,具体情况还得住院观察。这是缴费单,你们通知家属了吗?” 女警接过病历单,愣了一秒,随即回道:“同事已经去联系了,应该一会儿就到。辛苦了,医生。” 程斌和江頖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病历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程斌咬着牙,又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小王八蛋,太缺德了!” 江頖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地轻搓着,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伸手到女警面前,接过病历单:“缴费我去吧。” 程斌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满是疑惑:“江頖,人家家属都还没来呢,你急什么啊?” 江頖没有答复,目光也没从女警手里的病历单上移开。 女警眼神里带着狐疑,语气中甚至有些批判:“同学,别胡闹。住院缴费不是小数目,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能承担得起的事。” 江頖的手臂就这么僵硬地举着,他低下头,迎上女警的目光,眼里没有一丝退让,语气坚定:“警察同志,我没有开玩笑,请把缴费单给我。” 程斌知道江頖从不说空话,他是真的想帮许听付钱。反应过来后,他立马附和:“警察姐姐,您就让他去付吧!他有钱,而且他们是同班同学,肯定不会跑路的。再说现在病人等着用药,根本等不起啊!” 女警神情变得严肃,语气里带着批评:“你们这是在瞎胡闹!” 程斌没再争辩,干脆一把抢过缴费单,转身就往楼梯口跑,还回头对着江頖喊:“愣着干什么?快点跟上!” 江頖对着女警留下一句 “抱歉”,就立刻追了上去。 女警在两人身后快步追了几步,大声喊:“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可两人早已跑远。 到了一楼缴费处,程斌扶着墙喘着气,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江頖:“记得啊,回头请你爷爷我喝瓶冰饮。” 江頖一把扯过单子,丢下一句 “啰嗦”,就走向了缴费窗口。 病房里,许听已经醒了。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树叶发呆,心里默默感叹:“树叶黄得真快啊……” 麻药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可她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 回家。她没钱住院,大不了上山采点草药自己治,医院从来都不是她能呆得起的地方。 徐老师的生日,她肯定是赶不上了。 唉……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腿上厚厚的石膏上,开始默默盘算:另一条腿应该还能走,右手也能支撑身体,或许,能想办法偷偷离开? 就在这时,病房门突然被拉开。许听看见江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瞬间明白了什么,暗暗垂下眼眸。右手动不了,她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显得无力又可怜,像一片衰败的秋叶,即将溺入水底。 江頖走到许听身旁,很快察觉到她没戴耳蜗。他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身后的女警,拉着她轻轻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女警一脸疑惑,不明白他的用意。 两人站在走廊上,江頖轻声解释:“警察同志,我的同学是听障人士,耳蜗之前被车撞掉了,而且她现在也说不了话。关于事故的询问,你们可以改天再来吗?” 女警明显愣了几秒,神情变得复杂,盯着江頖看了许久,才缓缓点头:“那我明天再来,你们好好照顾她。”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江頖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刚转身,就看到程斌站在身后,吓了一跳。 程斌也被他突然的转身惊到,反应过来后,立马拉着江頖追问:“你同学是听障人士?那她怎么会和你做同班同学啊?” 江頖翻了个无语的白眼,挣开程斌的手解释:“她是全省第一,学校特意挖过来的。” 程斌惊讶得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的天!天才啊!” 他的神情瞬间又变得愤慨:“那个王八蛋司机,差点让我们南江市少了一颗璀璨的星星!抓到他我绝对饶不了他!” 江頖无视他多变的表情,径直说道:“你先回家找江林吧,他还等着我们呢。我留在医院照顾她。” 程斌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哎哟对啊!差点忘了这事儿!” “嗯,还不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回去!我们明天再来!” 江頖点了点头,目送程斌离开。 再次打开病房门时,他发现许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江頖对着她笑了笑,快步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在纸上写道:“还难受吗?” 许听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衬得整个人愈发可怜无助。 江頖的心情不由得沉了几分,他低下头,在纸上继续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听。” 许听看完,眨了眨眼,眼里瞬间盈满感激的泪光。她想张嘴说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好无奈地闭上嘴。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就在即将滴进耳朵里时,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拭去了它 ,连同她心底的无奈与失落,也被这双手一并接住。许听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尽数落在江頖的掌心。 某种异样的情愫,伴着窗外的秋叶,悄悄浮出水面。 “谢谢。”无数遍答复。 祝福 许听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整个人陷进被子里,几乎与床融为一体。发丝平铺在白色枕头上,黑白对比,极具反差。 黑暗的环境里,她做不了任何动作,麻药的药效还未消散,唯有一双眼睛能自由活动,做她的保护神。 月光隐隐探入室内,这间房里,只有她一人独享了这份深夜的静谧 , 算是这场意外里的一点 “惊喜”。 窗外没有茂密的树林供她打发时间,走廊上嘈杂的声响与这间房毫无关系。床架是真实的,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而这间没有声音的房间,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她总爱这样发呆,像小时候那样,用脑海里的幻象弥补现实的空缺。 有时候她会想,自己或许本该是个话痨吧。 想到这里,许听难得露出一抹释然的笑。今天发生的事,对她而言,早已不只是一场简单的事故。 面对死亡的瞬间,她竟也能坦然接受了。 活着的痛苦,痛犹如密密麻麻的针线孔,漫长又阴湿,扎得人喘不过气,还要拼尽全力承受着。 她今年十八了,这场漫无目的的 “雨”,已经下了整整六千五百七十四天。 寒冷的雨季总留意她的生长,黑夜和白天似乎不对等,雨天总比晴天多,一天真的分半吗? 这个问题,她想不出答案。 她留意雨天更多,每场雨,她都用双手接过,从未缺席。 她的笑容里总带着一丝苦涩,眼底像被大山的泥土覆盖,让她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模糊不清。今天躺在地上的时候,她曾想:“要是下一场大雨就好了,至少雨水能把一切洗成白色,花是白的,人是干净的,天气也是透亮的。” 那样,耳朵或许也能变得清明。 大家会不会以为,她是死于解脱,而非一场意外? “救救我” 这种话,大概也只能说给自己听。这种事,连神明都做不了主 , 烧香才能获得祈福的资格,可她一次都没有过。庙会的方向她都不曾见过,又谈何到访?更别提向谁祈福了。 接受,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或许在某天某刻,甚至不用闭上双眼,就能做到。 把 “自己” 从现实里抽离,再大的事也会变成别人的事, 是 “许听” 的事,不是 “她” 的事。无名无姓、无声无息,才是真正的她。 坦然和接受是两码事。接受,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或许 “许听” 也和她一样。 天气或许早已晴朗,没有磅礴的雨水,没有电闪雷鸣。一场无声的等待悄悄过去,就像树苗在土里悄无声息地冒尖。 只是一瞬。 人与自然,好像就这样无声地共生了。 漫长的夜晚在时间的长河里静静流淌,当月光完全笼罩整个房间时,病床上早已没了少女的身影。 光影在地面上交错,天花板却一片漆黑,整个房间像被完全割裂成两半。 许听趁着护士查班的间隙,偷偷跑出了医院。她的病床在一楼,这倒给她提供了便利。 扶着医院的柱子,她长舒一口气,借着月光看清了自己的伤势 ,没有拐杖,根本没法正常行走,更别提回家了。 她必须找根棍子当支撑。 休息的间隙,许听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医院门口的牌匾上时,突然愣了好一会儿。这个医院,她小时候曾和爸妈来过一次。 她在这里听见,如今又在这里复明。 这里的环境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一切都焕然一新,只有那块沉甸甸的牌匾,还留着岁月的痕迹。 回过神,许听没有丝毫惊讶或慌张。幼年时期的记忆于她而言,就像刻在血肉里的生长纹,是无法抹去的印记。 回家的路,她早已熟稔于心。 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许听握紧拳头,抬起一只脚,闭上眼直接跳下台阶。伤口受了震动,像是被撕裂成两半,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不清血色。 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有些迟缓,许听停顿几秒后,单脚跳着往医院后街走。 路过垃圾堆时,她发现地上有一根别人丢弃的钢管。 许听很难蹲下,握紧的拳头慢慢张开,直接卧倒在地上,用受伤的手臂勉强支撑身体,右手紧紧握住钢管,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汗水与疼痛瞬间席卷全身,她的右手却始终没松开钢管 ,这根直直的金属柱立在空气中,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左手已经失去知觉,一滴汗水流进眼睛里,刺辣的痛感让许听忍不住在地上吐了口浊气,呼吸变得急促。右手上的汗水顺着钢管往下淌,遮盖月亮的乌云也一轮接一轮地飘过。 这一刻,心底的 “不服气” 达到了顶峰。许听闭上眼睛,咬着牙,终于稳稳地站了起来。 大风卷着枯叶飘到路中央,细碎的叶片在空中旋转。站在枯树下的许听,终于睁开眼,看清了这转瞬即逝的美景。 汗水早已在这场与自己的较劲中消散,许听借助钢管的支撑,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凌晨的南江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片树叶飘悬在路灯下,跟着她的脚步,顺着道路往家的方向赶。 许听拉开家门时,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将她散落的头发吹到身后。把钢管靠在门口后,她一瘸一拐地走进卧室,找出一件全棉的裙子,换下满是血渍的病号服。右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稍微弯曲就会扯裂伤口,导致再次出血。 两只手算是 “全军覆没” 了。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许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双臂无法动弹,两条腿也一直在打颤,她只能先坐在床上缓解疼痛。目光扫过衣柜里为数不多的裙子,心里却暖洋洋的 —— 这些裙子,全是胡奶奶送给她的。 胡奶奶总说:“大姑娘家,要穿漂亮裙子。” 想到这里,一滴泪水从许听眼眶滑落,顺便擦去了脸上残留的汗水。 眼底盛满温暖湿润的光,面对这样的回忆,少女只能低下头,任凭泪水静静流淌。 不一会儿,泪水已经洗去了她脸上的疲惫。许听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慢走进厨房。 她用废布缠住手臂,小心翼翼地把蛋糕胚从橱柜里端出来,又踮起脚尖够到橱柜顶层的奶油,开始继续制作给徐老师的蛋糕。 忙了将近一个小时,蛋糕终于做好了 —— 形状是一只可爱的小熊。在许听心里,徐老师就像小熊一样温暖,陪伴了自己很多年,她一直满怀感激。 把蛋糕装进袋子时,手臂上的伤口不小心蹭到袋子,渗出一点血。麻木的手臂瞬间紧绷,许听赶紧用手擦掉血渍,幸好血还没凝固,她这才松了口气。 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许听拿着做好的蛋糕出了门。 路上,她看着周围渐渐有了生气的环境,只能加快脚步往前挪。 许听时不时抬头看天,天空已经渐渐分层,泛起淡淡的白 ,应该快要天亮了。 从家走到徐老师的住处,平时只需要二十分钟,可她受了伤,最快也得走一个小时。许听不想迟到,只能拼命往前赶,完全顾不上伤口的疼痛。 终于到了徐老师家门口,许听停下脚步,呼吸急促地缓了好几口气,然后蹲在墙角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写: “徐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愿您每天都开心,健康常伴您左右。 教导主任临时找我有急事,所以这次您的生日我没法亲自来。我拜托朋友帮我把蛋糕送给您,希望您能喜欢!还请您原谅我的缺席。” 把纸条贴在蛋糕盒上,她缓慢地挪到徐老师家大门前,轻轻放下蛋糕,然后转身躲到不远处的角落。 许听贴着墙面抬头仰望天空,直到阳光直射进她的眼睛,才闭上眼,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朝着门口轻轻砸去。 “啪” 的一声脆响,足够让屋里的人听见。 门被一位穿着优雅的女人打开 —— 是徐老师。她的目光扫过四周,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不由得皱了皱眉,转身准备关门时,突然看到了地上的蛋糕盒。 徐老师拿起盒子,撕开上面的纸条,看完后,嘴角慢慢扬起笑容,随后轻轻带上了门。 看到徐老师拿到蛋糕,许听松了口气。她躲在门口的栅栏后 —— 徐老师住的是别墅区,栅栏茂密,想被发现都难。 等屋里的灯关上,许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在心里默默唱起了生日歌。 灯光再次亮起时,门口早已不见许听的身影。 你,能听见我吗? 正午时分,许听倒在沿江东一路的路边,血液顺着地面的纹路流向河道,离水面仅一尺距离,却终究没能汇入水中。 道路两旁的树叶高高挂在树枝上,空荡荡的地面连一点树影都没留下。 干枯的河道里散落着几片零星的树叶,叶面被烈日晒得泛着金灿灿的光。鱼儿躲在树叶的纹路下方,偶尔有几滴水花从水面溅起,悬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整条街道都弥漫着秋日的暖意 , 树叶是暖的,风是暖的。人们总说丰收的季节该是团圆的,所以连秋天本身,都该是暖的。 可这一切,都与地上的少女无关。她的意外出现,没有打破周遭的祥和,仿佛只是一粒误入画面的尘埃,悄无声息。 地面上的青苔拦住了即将流向河水的血迹,也拦住了那份无声的悲伤。少女紧闭双眼,呼吸微弱得像一缕轻烟,轻飘飘的气息仿佛随时会随风远行,不再做这世间的看客。 “许听。” “听听。” “你能听见我吗?” 许听睁开眼时,一束强光刺进她的视网膜,沿着神经一路流向大脑。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终于清晰地听见 —— 有人在呼唤她。 “有人在呼唤她。” 贯穿全身的痛感来得及时又猛烈,瞬间将她从混沌中拽回清醒。或许是场景变了,或许是身边有人,此刻,她竟莫名地想松一口气。 眼睛缓缓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停留在天花板上。 天,又黑了吗? 指尖包裹着的温暖,是江頖吧?这样干燥、踏实的温度,让人忍不住地想掉眼泪。 许听拼尽全力,轻轻捏了一下江頖的手指。 这细微的动作,瞬间被他捕捉到了。 耳蜗的轮廓藏在碎发后,迟来的、清晰的呼唤声从枕头边传来,那声印在脑海里的 “许听”,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她。 她开心得,竟有些难过。 江頖的脸庞慢慢出现在许听的视线里,将身后的天花板完全挡住。四目相对的那一秒。 许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頖的眼睛,手没有从他掌心抽离。清晰的温度在病房里悄悄蔓延,甚至溢出窗外,连原本枯燥的秋日,都好像变得蓬勃起来。这琥珀色的秋光,深深印在了许听的眼底,也印在了这一刻的时光里。 江頖看向许听眼睛时,也愣了一秒 ,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脸庞。周遭静得可怕,让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时间,是静止了吗?他忍不住狐疑地猜想。 滴 ——滴,滴。滴滴滴…… 直到心电监护仪的声响突然加快,才将游离在 “静止时间” 外的两人唤醒。 江頖猛地直起身,双手叉腰,假装随意地环顾四周,嘴里还尴尬地嘀咕:“你热不热啊,许听?我去看看窗户有没有开。” 他磕磕绊绊地走到窗边,却发现窗户本就大开着,忍不住无语地拍了下脑门,深吸一口气,傻站了几秒。等他转过身,发现许听还在盯着自己看时,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乌黑的眼睛好似要将人吞进她的世界里,无处可逃的境界。 许听看着江頖的背影,手指在床单上轻轻描摹着他的轮廓。那空荡荡的影子里,好像装满了鲜活的、温暖的东西。 窗帘像是被注入了灵力,在风里肆意飘扬,将少年的影子拂在地上,仿佛要扎进泥土里,长出茂密的枝条。让原本寂寥空旷的窗外,也盛满了季节的生机,不再那么凄凉。就连这张洁白的床单,都变得鲜活起来,不再只残留着她的狼狈与伤痕。 许听心里清楚,江頖又救了自己一次。两次了。她想动一下手指计数,却发现每动一下都如此费劲。可他呢?从来没提过这些,难道仅仅是因为当初那一块饼干吗? 她竟有些看不清江頖。 模糊的、忽明忽暗的思绪飘进许听的脑海里:自己口袋里只有三十四块九毛,肯定付不起医药费,可她却能躺在这样干净的病床上。 原来,自己这看似单薄的肩膀,竟已经 “欠” 了这么多。她忍不住自嘲地想。 愣神的间隙,江頖不知何时已经站回了她身旁。面前递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你前天晕在河道边,被环卫工人送到了医院。耳蜗我帮你去警察局要回来了,你现在的伤势很严重,需要住院观察一个月,许听。” 许听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垂下眼眸,没再看向任何地方。一个月,三十一天。竟然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恢复吗? 她急切地想出院,可现实偏不如人愿。许听再次抬眼看向江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知道了。” 她在心里说,“还有,谢谢。”无声的叹息在心底落下,她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面罩里的呼吸声,清晰地回荡在这狭小的室内。 江頖见许听闭上了眼睛,只好收回纸张,放在床头柜上。直到确认心电监护仪的数值没有异常,他才悄悄松了口气。许听现在伤得太重了,连字都写不了,更别说正常沟通。 江頖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只有一片空旷的景色,连风吹过的痕迹都看不见。许听,还会痛吗?他现在像找不到宣泄口的困兽,满是迷茫。 许听安静得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 痛也好,难过也好,她都无法传递给任何人。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若不看监护仪,甚至会让人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人。可她偏偏又能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那么 “拒绝”,在她这里真的存在吗? 前天晚上,江頖是在确定许听睡熟后,才从医院赶到事故发生地,想看看她的耳蜗有没有遗落在现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直到消失在小路的拐角。白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在这漆黑的夜里,一切都变了模样,警戒线拉起,隔绝了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一边是白日的平静,一边是夜晚的荒芜。 江頖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完全黑暗的空间让人感到窒息,像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甚至想往后退。直到退到路灯能照到的地方,他还是没从刚才的无力感中缓过来,只能靠在墙上冷静片刻。刚才那一瞬间,他像突然失明了一样,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是急躁,越是惶恐。 江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等他再次回头看向那条街道时,视线又突然清晰了。他挠了挠头,满脸疑惑地嘟囔:“真是邪门了。” 直到回到家,那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依旧没有消散。因为刚才,他在许听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片相似的、无边的漆黑。 很多时候,江頖都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特别的女孩相处 ,他们的语言系统不同,理解世界的方式也不同,可总有那么一瞬间,他们能精准地感同身受。 情绪或许是人类可以共享的情感,没有任何技巧,也无需多余的解释。就像那扇窗外,被生命充实的愿景不止一个人在遐想,何况同处一空间的两个人。 那天,在她流的泪水里,温热的感激,眼泪会灼伤皮肤,她说的异常明显,可大部分人很少留意到。 江頖此刻忽然觉得,或许他和许听之间,会有一段特别的渊源。说不上来的直觉,让他对这个女孩莫名地感兴趣。 少年的眼睛里,倒映着天上的几片云朵,轻飘飘的,像少女呼出的微弱气息,缠绵在空气中,久久没有散开。 你愿意吗? 窗外的景色没有季节性,分辨不出时间,许听从江頖口中得知现在已入秋。 许听现在能动手写字了,这两个星期她只能通过点头、眨眼勉强和江頖沟通。看似简单、毫不费劲,其中的无奈只有她清楚。 秋天对她来说很重要。自己这些天住院,没能去看望胡奶奶,不知道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南江的秋风寒瑟湿冷,老人家的身体最是难挨。这么想,许听轻轻动了一下小腿,感觉很僵硬,用手掐了一下,很疼 —— 幸好腿部没有瘫痪。许听看书上说,受伤需要做康复训练,她晚上得练习一下,争取早日出院。在脑子里规划好后,她默默给自己打气。 江頖开门就看到,少女靠在床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拳头上下挥动,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只伺机而动的小猫,格外可爱。江頖嘴角的笑容还没褪去,就佯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咚咚” 他敲了两下房门,抬脚走到床头柜旁放下东西,不自觉地抬高音量:“许听同学,有没有考虑好啊?” 许听察觉到旁边突然站了人,拳头尴尬地停留在空中,耳尖泛起一抹绯红,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这时,江頖弯下腰,在许听眼前轻轻吹了口气,将她的拳头放下,手掌覆在上面,笑着追问:“嗯?” 许听的目光定格在江頖的嘴唇上 , 他没有开口,可周围满是追问的气息,像她习惯的那样,用沉默传递着情绪。心脏的跳动声快要盖过一切时,许听突然闭上双眼,手心的汗此刻不敢擦去,她怕一动就会惊得全身发抖。空气仿佛给江頖的嘴唇镀上了一层薄润的光泽,许听闭着眼,用沉默回应。 江頖眼里满是宠溺,摇了摇头,直起身拉开椅子坐在许听旁边,松开了手。他握着手中的资料,在空中轻轻扇了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哎……” “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我是在所不辞啊,可帮到这份上,你说我是不是越界了啊,听听?” 许听现在只想躲进被子里冷静,顾不得回应江頖。昨晚,许听把手里仅存的钱全给了江頖, 那些钱她攥了十七天,能抬手的时候就立马递给了江頖,还附上一张借条,可他没收。 他说:“朋友间不讲这些。” 这期间,江頖一下课就会来陪她。第一天许听就想问,为什么要来陪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本就不需要陪护。江頖什么都没说。 只在纸上写:“来给同桌讲知识点,天经地义。” 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却在许听的世界里停留了像一个世纪那么久。哪怕她什么都不说,江頖依旧会在每个傍晚坐在那里,给她念上课的知识 , 他讲不顺口的,就递到她眼前。 许听的课本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江頖的字迹,每一笔都刻进了她的脑海里。越是这样,她手中的钱就攥得越紧。直到昨天,她把握得掉色的三十四块九毛递给江頖,还有一纸承诺。 江頖看到后,将书压在许听的手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上次看许听同学这么讲义气,我内心深受感触。” “因此,” “我决定邀请你,许听,做我的朋友。”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点头的诚意。” “你愿意吗,许听同学?” 说完,江頖看向窗外,手指轻敲木椅 —— 他很清楚每个字的节律,缓缓道来的语句像那张纸一样,带着承诺的重量。他在等,等窗外的世界会不会像春天那样,绽放出娇艳的色彩。 许听捏紧手中的纸,低头看着被翻开的书页,上面不可忽视的红线,像在书本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刺穿了那纸承诺,落在她的心尖上。十七岁的 “宴请” 来得这样突然,不等伤口愈合,就将空缺严丝合缝地填满。 她再次看向窗外时,空荡荡的天空好像下了场急不可耐的花雨,连藏在角落里的她,也被这份绚烂光顾了。第一次,不用因为期待答案而感到失落。 “哒” 一滴泪水落在书页上,墨黑的字迹瞬间被晕染,一团一团凝结在一起。许听没有擦去那片 “落败” 的泪渍,那滩像泉水般的痕迹,静谧而悠长。 小时候的 “她” 和现在的许听打了个照面,时空的这一端终于有了回应 , 树枝不再高高悬挂于高空,蔓延出的枝条为她架起了一座桥梁。许听眼含泪水,脸上却扬起笑意,轻轻点了点江頖的肩膀。他回头的刹那,许听伸手抱了上去,将耳朵贴在江頖的脖颈处,脉搏的震感,格外清晰。她没有用语言回复江頖,泪水和她一样安静。这句 “邀请”,她在心里徘徊了无数光阴。 “谢谢。” 她在心里说。 被抱住的那一刻,江頖错愕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抬手轻轻接住许听,在她的后背轻拍安抚。泪水滑进江頖的衣领,融入他微妙又奇幻的情绪中。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时,他开口道:“不着急,听听,按你的想法来。” “你做什么都合理。” 那片想象中的花海,早已 “入侵” 了整个房间,纯粹地撒落在这片充满暖意的沃土上。 许听沉默了一会儿,从枕头下摸出本子递给江頖,上面赫然写着:“我愿意。” 红色的墨迹,比任何宣言都耀眼。江頖接过笔记本时,摸到了磨得发旧的纸张 , 这次他没有放开,而是紧紧握在了手中。 指尖翻开那页 “隆重” 的回应,每一个字都刻画有力,秀丽的字迹铺满纸面,上面这样写道:“江頖,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资金偿还你的救助,虽然你并未要求我偿还,可我于心不安。你能将我送至医院,我已是万分感激。奈何如今行动诸多不便,钱不能一时筹集完,但三年内我必尽数归还。恳请你不要拒绝我这份决心。无论作为你的朋友,亦或是同学,这份情我都想偿还。感谢你总在每个傍晚时分出现在这里,于我而言,你是最暖心、最可靠的朋友。我衷心祝愿你一切都好。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江頖知道,这薄薄一页纸,许听一定写了很久。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 , 尽管许听没有打借条,他也知道这笔费用她一定会还。她的话像大树一样可靠,哪怕她平时沉默寡言。 江頖将笔记本上的那一页撕下来,连同手里握着的钱一起放进衣服口袋,再把笔记本原原本本地递还给许听。 “我等着你。” 他看向许听的眼睛,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朋友。” 清晰明了的几个字被许听记在心里,她在被子上一笔一划复述 “朋友” 两个字,指尖划过布料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扬起笑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朋友,江頖。” 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室内的宁静,江頖去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程斌和上次见过的刘警官。他打了声招呼,把程斌拉到一旁,等刘警官走进病房后,才关上房门。 程斌站在过道里,还时不时把头探向门上的小窗口,关切地问:“江江,你那个同学怎么样了?” 江頖靠在墙上,手伸进衣服兜里攥着那迭纸,视线看向天花板:“恢复得挺好的。” “那就好,我听刘警官说,还没抓到逃逸犯呢。” 说到一半,程斌转过身,站在江頖面前,手指摸着下巴,眼里的探究意味藏都藏不住,“老实说,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啊?怎么天天来?我生病的时候,都没见你天天来照顾我。” 说完,他还不忘小声埋怨了一句。 “你猜。” 江頖留下这句话,就径直走到过道的椅子上坐下,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不再搭理程斌。程斌在原地急得直跺脚,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句:“真有你的,江頖。” 病房内,刘警官坐在许听身旁,给她倒了杯温水,关心地问:“你叫我刘警官就好,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呀?”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许听捏了捏手中的杯子,点了点头。 刘警官松了口气,翻开手中的笔录,握着笔的手停顿了几秒,抬眼看向许听:“事故一发生,我们就联系了你的监护人,但将近半个月都没收到答复。之前看你不方便,就一直没来打扰你,现在我会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问答,你如实回答就好,不用有压力。” 许听领会,放下杯子在纸上写:“感谢您来看我。” 刘警官点头,接着问:“你平时和监护人保持联系吗?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出现呢?” 许听愣了几秒,指尖捏了又松,写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刘警官看到后惊讶了好一会儿,出于职业素养,又很快恢复平静,继续问:“那你一个人怎么生活?” 许听写下:“我的双手。” 刘警官眼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 她也是第一次接触许听这样的孩子,幸好许听识字,同时又有些生气,在心里暗声批评她的监护人。“事故当天你准备去做什么?” “有没有看清嫌疑人的长相?” “车牌号有印象吗?你出门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许听写下:“买花。他带了头盔和面罩,我没看清。被撞后我的视线很模糊,什么都没看清。出门大概是正午的时候。” 刘警官看得出许听写得很吃力,提议中场休息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纸笔,亲切地拍了拍许听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一定会抓到肇事逃逸的司机。就目前证据来看,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事故 , 那条路本来是非机动车道,他贸然开进人行道,肯定不简单。你再仔细想想,平时有没有和别人发生过矛盾?” 许听努力回想自己的生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平时接触的人少得可怜,更别说结仇了。 她写下:“我一个人,很少接触其他人,也没有发生过矛盾。” 刘警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关系,局里还在走访案发现场周围的住户,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许听诚恳地写下 “谢谢。” 简单交流后,刘警官临走前叮嘱:“好好养身体,别太焦虑,有事就联系我。” 说完,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递给了许听。 许听笑着和刘警官告别,手里一直握着那张纸条,看向窗外发起呆,每个夜里,她都在心里呼唤那个未知的远方,祈求家人不要忘记自己。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她都想向家人倾诉,她有点想念小熊了。 江頖进来时,就看到许听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和漆黑的夜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江頖忍不住想:是不是他离开后,她都像现在这样坐着?周围安静得可怕,像伸手不见底的巷口。 “啪” 江頖打开过道的灯,许听没有回头,像个木偶人似的呆坐在原地。 “许听。” “听听。” 每走一步,江頖就呼唤一声,直到站在许听面前,少女才抬起头看向他脸上带着笑容,眼底的忧伤却怎么也散不去。江頖的心抽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将许听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摸到耳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随即放开了手。 他笑着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问完又急忙解释:“我刚才去送了一下朋友,还没和你告别呢,我不会突然走掉的。” 许听不知道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神情明显惊讶了一下。她急忙拿出本子,在上面写:“我知道你会来。” 江頖看到这句话,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疑问,忍不住拿起笔在上面写:“听听,你为什么会来一中?” 写完,又觉得冒昧,便划掉了,重新写道:“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许听接过本子,看到上面划过的字迹时,心底的动容像排山倒海的呼啸,瞬间淹没了她来不及收藏的悲伤。 她翻开空白页,在上面写道:“江頖,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是听障人士,我们需要世界给予我们便利。我们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允许‘被听见’的机会。 这就是便利。 我们也想做自己理想的职业,也想传达便利,不想苟活在别人的怜悯下。 读一中是我做过最勇敢的选择,我走这条路,是想尽可能地把道路拓宽。 不抱有偏见的认知,太难了。” 她说得或许晦涩难懂,可江頖明白 ,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寻常,对他们而言,一出生就是奢望,哪怕再寻常普通。 别怕 这几天夜里,许听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多次询问医生后,今天终于可以出院了。 江頖把许听扶到过道的座椅上,叮嘱道:“我先去给你约号拿药,你乖乖坐在这里等我,知道吗?” 许听点了点头。 看着江頖离去的背影,许听嘴角微微一抿,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过道的拐角处,其实她心里很怕人多的地方,尤其是医院这种满是消毒水味、又充斥着各种嘈杂声响的环境。陌生人的目光总让她恐慌。 她试着忽视那些视线,可密密麻麻的注视感像长在了心里,怎么都挥之不去。许听没办法克服这种不安,只能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心里默默倒数。周围人影晃动得越来越快,没有丝毫暂停的意思。 直到察觉那些目光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许听才瞬间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她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心猛地 “咯噔” 一下。 刚才还纷杂的幻影瞬间消失了 , 这个在她记忆里描摹了无数次的背影,此刻就清晰地映在眼前。 许听有一瞬间的恍惚,究竟过去了多久?好像已经数不清了。思念的 “雨水”,仿佛下了一辈子那么长,那么潮湿。 这些年,许听只能靠着一张模糊的合照安抚孤寂的心灵。那张泛黄的照片,陪她度过了无数个漆黑的夜晚,相框里的人,是她唯一的 “守护神”。那些听不见声音的夜晚,只有照片里的人,成了她无声的旁听者。 许听拖着受伤的腿,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走得很慢,心里却急得发慌。鞋底沾着的茉莉花瓣,每走一步就掉落一片,落在她的脚印旁,枯败的花香裹着腐败的气息,最终被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盖过。 她最后停在了儿科诊室门前。其实多年前,妈妈就告诉过她,爸爸早已重组家庭,还有了新的孩子。哪怕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当真相真的摆在眼前时,许听的心还是像被狠狠攥住,难受得像被辣椒呛进鼻腔,窒息得喘不过气。 那些她刻意遗落的记忆、看不清的事实,如今原原本本地重映在她眼前,迷茫不再随之而来,感知是那么的真实。 “爸爸,我好痛。” 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穿透门缝,砸进许听的耳朵里。她扶着墙壁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 无论怎么用力,都挡不住那股快要将她 “压垮” 的情绪。 大多数时候,许听听到的声音都是模糊的。 可这一刻,她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得这么清楚,清晰到能盖过心脏破碎的声响。“爸爸” 这两个字,是她这辈子都无法亲口说出口的遗憾,如今却只能靠 “偷听” 来悄悄慰藉。 小时候,她也会叫 “爸爸”,可每次换来的,都是父母无尽的争吵。年幼的她无助地站在墙角,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泪水模糊了那两个争吵的身影。这些年,她只能靠着唯一的合照,勉强记住他们的模样。而现在,爸爸的脸庞逐渐清晰,声音也变得真切。 许听凑到门上的小窗口,往里望去 , 爸爸正轻柔地抚摸着怀里小女孩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慰:“甜甜乖,不怕,一会儿就好了。爸爸在这里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好吗?” 小女孩似乎被安抚了,微微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还噙着泪花,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像只乖巧的小猫,把脸深深埋进男人怀里。 医生看着这一幕,笑着打趣:“徐主任,这是老幺吧?” “对,老大今年上高一了。” 室内的欢声笑语,与门外的许听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靠在墙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医院墙上的钟表 ,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温柔的声音。原来,他早就把自己忘了,自己成了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他从来没有抱过她,也从来没有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安慰过她。 他害怕她。 听着小女孩清脆的笑声,许听想起小时候总站在阳台上,听着楼下同龄人的嬉闹声。那时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像草叶上的水珠滴进碗里,发出清冽又甘甜的欢快音符。 一滴泪水砸在地板上,看着那片小小的湿痕,许听突然觉得自己像个 “幸福的偷窥者”,连自己都生出严重的生理厌恶,难怪只要自己一靠近别人,对方总会下意识地逃离。 不知道站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像整个童年那么漫长。许听转身离开,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天台。耳蜗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她坐在天台的椅子上,望向远方,眼泪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她苦笑着把脸埋进还沾着血迹的手掌里,蜷缩在座椅的一角,无声地哭泣。 以前,许听常听邻居说自己是 “遗孤”,每次奶奶听到都会一边抱怨,一边骂那些人多嘴。而她只能跑回房间默默流泪,看着手里的照片,抱着小熊安慰自己。 那只小熊,是妈妈送给她的唯一礼物。那时她总在心里问:“爸爸,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呢?” 现在,她终于不用再满腹疑问了,所有答案,今天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她眼里。 腿已经痛到失去知觉,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完。她直直地望着远处的风景,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另一边,江頖在走廊上没看到许听的身影,急忙跑到护士站询问:“你好,请问你见过刚刚坐在过道上的女孩吗?她穿白色裙子,是这个月住在一楼五号病床的那位。” 护士看着眼前帅气的少年,脸颊悄悄泛红,抬手指了个方向:“她好像上楼去了。” “好的,谢谢!” 江頖说完,转身就往楼上跑。 在楼上巡视了一圈,他在儿科门诊室门前发现了掉落的耳蜗,弯腰捡了起来。站在楼梯间准备下楼时,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顿了顿,抬脚就往天台上跑。推开厚重的木门,抬眼就看到那个浑身是伤的女孩蜷缩在椅子上,裙边沾着一片血迹,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周遭弥漫着一股让人揪心的死寂。江頖放轻脚步,慢慢向她靠近。 许听感觉到头顶笼罩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抬眼看向江頖。 【你发现我了。】 江頖看着她, 阳光落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眼角通红,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像个易碎的布娃娃。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从口袋里掏出耳蜗,小心翼翼地戴在许听耳朵上。 “笨,身上还疼着,怎么到处乱跑。” 说完,他在许听旁边坐下,从袋子里拿出消毒水,轻轻扯开她手臂上的衣服。抬眼看向许听,声音放得更柔:“先消毒,待会儿可能会有点痛。要是太疼,你就捏一下我的耳朵,我会停下来,知道吗?” 许听点了点头。 江頖用棉签蘸了消毒水,轻轻涂抹在她的结痂又裂开的伤口上。几分钟过去,他没听到任何动静,抬头一看 , 许听正紧紧咬着嘴唇,眉头皱成一团。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只是眨了眨眼,无助地看向他,苍白的嘴角还勉强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江頖心里一震:许听伤得不轻,整个手臂的皮都蹭掉了一大块,就算之前缝合过,这么一折腾,伤口肯定又裂开了。仔细看,还能看到细小的肉粒。哪怕是他,要是受了这种程度的伤,都会痛得难以忍受,更何况她只是个女生。她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才练就了这么强的忍耐力? “痛的话就告诉我,不用硬撑,没关系的。” 许听只是摇了摇头,用没受伤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江頖,示意他继续。 江頖不再多言,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处理完手臂,还有腿部的伤口没检查。他把用过的棉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拿起袋子递给许听,轻声问:“介意我碰你吗?” 许听害羞地摇了摇头 , 她知道自己现在连走路都困难,只能靠江頖把自己抱去门诊室。 江頖点了点头,小心地将她抱进怀里:“抱紧我。” 许听用没受伤的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江頖看着怀里乖乖听话的女孩,心情莫名愉悦了些。他轻轻掂了掂,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这么轻?平时都不吃饭的吗?” 说着,抱着她转身走下楼。 门诊室内,医生检查完许听的伤口,摘下口罩无奈地说:“哎哟,小姑娘,你这伤口刚好,可不能再剧烈运动了。这次算你运气好,伤口没二次感染,就是蹭破了点皮肉。回家好好休养,刚做完手术没多久,千万不能再折腾了。每周记得回来复诊,我给你开了点药,让你男朋友去拿,然后到一楼护士站找护士帮你上药。” 许听点了点头,从衣服兜里掏出本子,翻开一页递到医生面前,上面写着,“谢谢你!”,还画了个小猫鞠躬的表情。 医生愣了几秒,推了推眼镜,朝门口的江頖喊道:“带你女朋友去上药吧。药膏一天涂三次,伤口别碰水。药物使用说明我写在纸上了,记得每周都带她回来复诊。” 江頖点头应下,道了声谢,抱着许听往护士站走。 许听靠在他的肩膀上,耳根烫得厉害。她偷偷抬眼看向江頖 ,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累赘。一滴泪水不小心掉在江頖的衣服上,许听怕被嫌弃,赶紧闭上了眼睛。 江頖感觉到肩膀一热,低头看到怀里女孩脸上未干的泪痕,神色一顿,手臂收得更紧,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 今夜你会不会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老旧的居民楼上,给斑驳的墙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楼前的空地上,几棵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江頖抱着许听站在被居民楼围绕的走道上,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问:“往哪走?”女孩用手指向前方。 江頖抱着许听往所指的方向走去,脚步在一栋居民楼前停了下来,再次开口:“几楼?”许听用手比了个 “三” 三零一。 楼梯间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和木质扶手的陈旧气息。 少年的双臂稳稳地环抱着女孩,楼梯的台阶有些不平整,踩上去还能听到 “嘎吱嘎吱” 的声响,江頖的步伐却沉稳而有力。 脚步在三楼的门口前停了下来,抬头望去,那扇铁门早已锈迹斑斑,门上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下面的铁皮,像是岁月留下的伤痕。门的把手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光滑无比,却也掩盖不了它褪色的痕迹。 许听摸着衣服口袋,将钥匙拿了出来,插进门锁里。铁门发出 “吱呀” 一声,江頖抱着许听径直走了进去。 将许听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后,江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家里的家具少得可怜,一张简陋的沙发,桌角用一本厚厚的书垫着,周遭透着冷清,却能看出房子的主人很爱干净,地面被擦得透亮。 四面墙壁上贴满了便签,每一张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纸上爬行。走近一看,墙上方贴的全是近几年的高考题,每道题上面都残留着铅笔擦拭的痕迹,黑色墨水在痕迹上勾勒,反倒像刻画出了满墙的 “花”。往下扫视,还能看到许听小学时的作业题 ,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工整优雅,江頖的眉头微微皱起,看着满墙的字沉默不语,他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许听就像江頖世界里停留已久的留声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静静地待着,任凭岁月的灰尘掩盖。突然有一天,有人兴致来潮按下开关,它便带着独特质感的声音降临到虚渺的时空,像一阵阵暖风拂过,让人想紧紧握住,放进空旷的内心里 —— 那里有一片正开花的树。 江頖在此刻才突然想明白,在南江一中念书对于许听来说意味着什么。哪有什么突然降世的天才少女?她过往岁月里那些看似光鲜的画面,都是用自己的汗水甚至 “鲜血” 刻画出来的,或许早已流干了泪,麻痹了痛觉神经。普通人平常的一天,许听可能需要摸索半生,才能得到一次平等的对待。 江頖转过身,看到许听正无措地看着自己,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眨动的频率格外快。此刻,他很想轻轻捂住许听的眼睛,告诉她自己没有恶意。 他抬起脚,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许听,温柔地开口道:“要听音乐吗?” 他的声音如同春日的微风,轻柔而温暖,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抚慰人心,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许听抿着嘴,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江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 MD 随声听调试好,将耳机递给许听。许听接过后,一脸茫然地看着江頖。“这是数字音频播放机,里面会传出声音,这个是耳机,像这样戴在耳朵上就好。” 江頖一边解释,一边做了个示范。 许听将耳机小心翼翼地举到耳旁,笑着看向江頖点了点头。 歌声缓缓传进许听的耳朵里: 或许匆匆一生中要与你相聚 相识非偶然茫茫人海里 虽知道某日你或许会弃我而别去 总想永远地爱着你 弥补彼此心中距离 习惯了每晚要吻过你再去安睡 当天的那段誓言长留心里 此刻却吻别你人海里悄悄然离别我 可知道我为你难过 情不必解释太多 与你爱过永远感激心里 愿爱意尽寄取 盼再与你抱紧每段承诺 一起再追 今夜你会不会来 你的爱还在不在 假使失去你谁要未来 谁愿芳心离开 …………… 许听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嘴角的笑容就没下去过。她拿起桌角的笔和纸,在上面写道:“真好听,是你唱的吗?” 江頖笑着摇头:“是黎明唱的,这是首粤语歌。” 许听点了点头,轻咬着笔头,脑袋低垂,认真地听着歌。 江頖盯着许听的侧脸,忽然开口道:“许听,你给我补课吧,补什么都可以。我还想学习手语,这样我们以后交流更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许听迟钝了十几秒才理解江頖的话,惊讶地抬头看向他,急忙在纸上解释:“学手语会花掉你很多时间的,我把知识点总结归纳好给你,这样行吗?”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从下个月初开始。” 早在回来时,两人便去餐馆吃了晚饭。江頖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便站起身,蹲在许听面前,“我准备回去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一个人可以吗?” 许听垂下眼眸,说了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答案:“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别担心。” 江頖见状并没有怀疑,拿起药放在许听的桌前,指着药盒说:“我刚才把护士叮嘱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了,医生写的用药量也在里面,你记得按时涂药。那我先回去了。” 许听起身想送送江頖,却被他按住肩膀:“好好休息,别乱动。我走了。” 说完便起身离开。关门前,江頖回头朝许听挥了挥手:“我走了,明天见。” “砰 。” 门被关上。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许听紧紧握着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下:“今夜你会不会来,你的爱还在不在。” 写完,她抬眼看向窗外 , 树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悄脱落,原本鲜亮的颜色不复存在,正随风飘向远方。 江頖出了楼道后,直奔书店。在许听家附近 500 米左右,他看到一家书店,推开门走了进去,对着前台的男人开口道:“老板,有没有手语书?最好是通俗易懂的。” 书店老板从书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向男孩:“稍等,我找找。” 说完转身朝书柜走去。“这是最新版的,大人小孩都看得懂,上面还有插画呢。你要的话,我给你个折扣价,5 块带走。” 老板说着,将书放在江頖面前。 江頖掏出 5 元递给书店老板,道了声 “谢谢”,便拿着书离开了。 太阳带走了室内最后一丝光线,许听看着周遭的一切,眼睫毛微微颤动。她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心里莫名升起的委屈,正和黑暗一起在空荡的房间里蔓延。她现在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感到无尽的迷茫, 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模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存在。 在这间房子里,她一直八岁,从未长大。 有一次,许听在书本上看到 “意外” 这个词,不理解它的意思,便跑去问徐老师。那时,徐老师摸了摸许听的头,微笑着用手语解释:【个人对 “意外” 的理解都不一样。有的人觉得意外是不好的事,就像吃到一块苦涩的软糖,让人眉头紧皱;有的人却觉得意外是幸运的事,像是吃到一块甜腻又幸福的软糖,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可是听听,那本就是一块软糖啊。 人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体会到不同的感受。无论哪种情况,许听同学对于徐老师来说,都是一块甜甜的奶酪,会让我感到开心。】 许听那时还是无法理解,但她看见徐老师笑了,便觉得那一定是好的意思。时过境迁,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对于父母而言,或许就是一件糟糕的 “意外”。 发愣了几分钟后,许听准备起身换一身衣服,手却不小心碰到了沙发上的 MD。她拿起耳机戴上 ,此时的歌曲早已不是刚才听的那首。 一滴眼泪掉落在许听的手背上,这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眼泪是温暖的,不再是苦涩的味道。 其实,当看到江頖环视家里环境时,许听很害怕他会嫌弃自己 ,居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家里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水杯都是带缺口的,她甚至不好意思拿出来招待江頖。许听感到挫败,只能无措地等待着江頖的 “审判”。 她不想失去江頖这个朋友。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自己来家里做客,许听内心的愉悦,早已掩盖了身体的疼痛。直到江頖说要让自己帮他补习时,她开心得差点掉眼泪 。 “被需要” 这个词,她等了十几年。父母不需要自己,所以抛弃了她;外婆也不需要她, 很多人都不需要她。所以她拼了命地读书,努力提高自己的存在感。这条无尽的道路,她走了十七年,才终于走到岔路口,坐上了一辆和别人一样的普通列车 。 她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只需要支付 “车票”,就能享受这趟路程。 许听小心翼翼地将随声听收好,放在桌子正中央,这样就不会被摔坏了。她一瘸一拐地来到卧室,找了一件全棉的裙子套上,避免碰到伤口。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稍微弯曲就会拉扯到伤口导致出血,许听只能将受伤的手垂在身侧,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慢地走进厨房,处理这个月未能及时消耗的菜。 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游戏厅的招牌在街角格外醒目。招牌上五颜六色的灯光不断变换,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推开门,一股嘈杂声瞬间涌入耳中 , 室内充斥着电子游戏的音效、人群的欢笑声和偶尔传来的惊叹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的气味,还混合着些许灰尘和汗水的味道。 游戏厅内部空间并不大,却被各种游戏机塞得满满当当。靠墙摆放的是一排排街机,这些街机里的游戏都是现下的爆款,荧光屏上闪烁着《拳皇 97》《街头霸王》《三国战纪》等经典游戏的画面。 江頖巡视四周,在游戏厅最里面的那台机子前发现了程斌。程斌察觉到有人靠近,回过头,露出惊讶的神情:“我去,江大少爷,好久没见你出来玩了。” 说完还不忘摆出一副贱嗖嗖的表情。 江頖懒得理会,抱着书站在一旁。屏幕上弹出 “Game Over” 的字样,程斌气得狠狠跺了几下脚,刚想扭动发酸的脖子,仰头就撞见了江頖的视线,顿时惊呼:“卧槽,吓死我了!你干嘛跟关公似的站着不动?” 江頖一脸无语:“胆子小就多去烧高香。” 程斌眯着眼笑嘻嘻地站起身,用手搭在江頖的脖子上,头低靠在他胸前,捏着嗓子撒娇:“江江,你吓到人家了呢~哼,你必须带我去吃烧烤,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人家还想……” 江頖听不下去,直接在程斌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程斌连人带椅子扑倒在地,哀嚎道:“我靠,你有病啊江頖!” 他摸着受伤的屁股站起身,一脸怨念。 江頖双手抱在胸前,面露微笑:“走吧,程美人,吃饭去。” 说完便先迈开脚步。程斌见状,气得龇牙咧嘴,大声痛骂:“你们两个一点爱心都没有!啊,气死我了!” 烧烤摊前,程斌刚坐下就发现了江頖放在手边的书,拿过来一看,下巴都快惊掉了,瞳孔放大,张着嘴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 一旁的江林看到程斌这副傻样,直接把他手里的书抽走。一看到封面印着《中国手语》这几个大字,江林也惊讶道:“不是,江頖,你这是要当爱心使者啊?” 江頖将书从江林手上抽回,拍了拍书面:“懂什么?多一项技能,多条路。” 程斌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一口平复心情:“你不都已经站在罗马了吗?还需要开挖掘机造路?再说,这书你看得懂吗?”江林听到这话,当场捧腹大笑。 江頖眉头一皱,抿了一下杯口,放下一次性水杯:“记得让老板再加一份猪脑。” 程斌小声嘟囔:“就咱仨这成绩,天上掉馅饼都砸不到我们头上,还想上大学?”江林摇了摇头,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江頖用手指捏了捏手中的杯子,眼神飘向远方,轻声低喃:“会有机会的。” “对,天无绝人之路!” 程斌还不忘补上一句。 我重吗? 周一,许听缓慢地走进学校。因为受伤,她来得比往常早 ,幸好校服是运动款,能遮住受伤的部位,而且面料是棉质的,不会刮疼伤口。 许听侧着身慢慢爬上楼,终于到了二楼,她松了口气,从后门进入教室。看到座位上趴着的身影,许听紧张地攥紧书包肩带,轻手轻脚走过去,发现是江頖后,神色才松弛下来。 她把书包慢慢放进桌箱,轻轻拉开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目光投向讲台。 江頖昨晚熬夜看手语书,整整熬了一个通宵,眼下困得不行,刚眯了一会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嘴角微微上扬,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英语早读时,许听小声地读着单词。虽然发音模糊不清,但还是能听到细小的声音传来。 江頖侧过头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轻轻颤动的睫毛,就这么盯着看了十几分钟,直到被徐主任叫了出去。 徐主任幽幽地盯着江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说江頖啊,你是雕塑吗?不是趴着就是躺着!看看你,都高三了,低年级的学弟学妹都叫你学长了,怎么还老是吊儿郎当的?” 江頖靠在过道的墙上,耳边嗡嗡作响,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低头看向徐主任,连忙认怂:“主任,下次我再也不睡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给学生一次改过的机会。” 徐主任听完,气得在原地来回踱步:“江頖啊江大少爷,这句话你都说了三年了!你是我领导还是我是你领导?只会说‘总结’‘报告’,你真是要气死我!” 江頖赶紧伸手给徐主任顺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徐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些,轻咳了几声:“还不快进去早读!” 江頖看了看徐主任的脸色,又补了句安慰:“您别气了。” 徐主任轻哼一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江頖刚拉开椅子坐下,就感觉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纪舒拧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点了点头,一脸看戏的模样:“江少爷,果然不同凡响,把徐头头哄得跟个怀春的小姑娘似的。” “怎么,你喜欢?我叫周盛也哄哄你?” 江頖一脸坏笑地看着纪舒拧。 纪舒拧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鸡蛋,低声骂了句:“你滚啊!” 说完便转过头,不再理会江頖。 许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江頖。江頖对上她的视线,笨拙地比了几个手语:“我很好,别担心。” 许听看到后,立马侧过身,紧紧攥着手中的笔,眼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江頖见她转过去,心情瞬间低落,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背,问道:“我做得不好吗?” 许听缓了十几秒,在纸上写下:“很好,谢谢你江頖。” 一滴眼泪落在纸上,像花一样瞬间晕开。她手不停地颤抖,努力眨着眼睛,想阻止眼泪继续掉落。 江頖见状,用双手轻轻托着许听的脸,让她转向自己,再用指腹慢慢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最近怎么总掉眼泪,嗯?你是人鱼公主吗,这么爱掉‘珍珠’?” 许听笑着摇了摇头,侧过脸,将脸颊枕在江頖的手上,闭上眼睛平复心情。江頖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 软软绵绵的,像棉花糖一样,他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直到下课,江頖嘴角的笑容都没下去过,一直撑着下巴傻笑。纪舒拧看着他这副模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脸嫌弃地说:“咦,你好猥琐。” 说完,她又一脸同情地对着许听道:“听听,你可千万别学江頖,小心变傻!我们听听这么聪明的脑袋,可千万别被他污染了!” “滚。” 江頖收起笑容,无语地看着纪舒拧。 许听见状,拉了拉纪舒拧的手,在纸上写道:“舒拧,大课间的时候,我可以邀请你去小卖部吗?” 纪舒拧看完,捏了捏许听的脸,笑着答应:“当然可以啦!” 刚说完,她又惊呼起来,“我去,听听!你的脸也太软了吧,好像一块软糖!” 江頖脸色一沉,伸手拍开纪舒拧的手,冷声道:“上课了。” 纪舒拧哦了一声,乖乖转过身。 许听看着江頖,嘴角抿了抿,写下 “舒拧没有恶意”,把纸条递给他。江頖看了一眼,神情严肃地对她说:“以后你的脸,只能我摸,听到了吗?” 许听觉得奇怪,又写道:“我洗脸的时候,也不可以吗?” 江頖尴尬地咳了几声,掩饰道:“除了你自己和我以外的人,都不行。好好听课。” 许听点了点头,抬头看向黑板,认真做起了笔记。江頖侧趴在桌子上看着她,发现她听课的时候特别专注, 喜欢盯着老师的嘴唇,根据口型理解内容,再低头做笔记,后背挺得笔直,能一动不动地坐满一整节课。 秋天本是微风吹拂的季节,江頖却总在空气中闻到一抹淡淡的清香,像是给清冷的秋天,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春日纱衣。 课间,纪舒拧拉着许听直奔小卖部。许听看着纪舒拧的背影,心里满是愉悦 , 纪舒拧是继小学班长之后,第一个愿意主动和她说话的女孩。此刻她的心,就像春天里拼命生长的小树苗,赶在自然规律之前,想要开满整座山。 下楼梯时,因为走得太快,腿上的旧伤裂开了。许听忍着疼痛,紧紧握着纪舒拧的手不肯放开。纪舒拧走在前面说了一堆话,没听到许听回应,便转过身,看到她脸色发白,额头还冒着细汗。纪舒拧赶紧拉着许听走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用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汗,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你是不是来月经了?” 许听摇了摇头,嘴角带着微笑看向纪舒拧,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示意自己没事。 纪舒拧眉头一皱 , 她发现许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忍着。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放开许听的手,严肃道:“你要是再不说实话,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许听神色一慌,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眼睛不安地眨着。她赶紧脱下校服外套,紧张地观察着纪舒拧的表情。 纪舒拧看到许听受伤的手臂,瞳孔瞬间放大 , 仔细看,还能看到伤口处渗出的几滴血珠。她正想再检查有没有其他伤口,又发现许听的裤腿处红了一大片。 纪舒拧瞬间哭出了声,声音沙哑地问:“谁弄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去帮你讨公道!” 许听急忙摇了摇头,对着纪舒拧摆着手,生怕她误会。她转过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在花坛的泥土上写道:“车撞的,别担心。” 纪舒拧看到后,哭得更凶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许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站起身,轻轻抱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 纪舒拧拉过许听的衣领擦眼泪,声音低哑地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许听摇了摇头,慌乱地摆手,想表示自己不用。 纪舒拧无视她的抗拒,直接半蹲在她面前。许听愣了几秒,慢慢趴在了纪舒拧的背上。 纪舒拧脚步平稳地缓慢前行,微风拂过两个少女的脸颊,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许听将脸贴在纪舒拧的背上,用模糊的声音小声问:“我重吗?” 声音太轻,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吐字。 纪舒拧神色一软,察觉到脖颈拂出的暖气,嘴角微微上扬,用手轻轻掂了掂她,大声说:“不重!许听听,一点都不重!” 许听心头一暖,双手紧紧抱着纪舒拧的脖子,脸贴在她的后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耀眼的阳光下,她第一次敢安心闭眼 , 因为终于有人,成了她的参天大树。“纳凉” 这样温柔的词,悄然闯进了她的世界。 纪舒拧从后门走进教室,把许听放在座位上,问道:“有没有带药到教室来?” 许听点了点头,从书包里拿出药递给她。 纪舒拧蹲在地上给许听擦药,动作轻柔又温和,偶尔还会调皮地对着伤口吹口气。冰凉的触感让许听觉得很舒服,仿佛伤口瞬间就愈合了。其实伤口本就快好了,只是许听需要走很多路,才导致伤口反反复复没法彻底痊愈。 擦好药后,两人才发现江頖不见了。而且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再出现。 自责 许听这两天都没见到江頖的身影,直到下午,他才出现在教室里。 江頖刚坐下,桌上就递来一张纸条,上面还压着一块小熊饼干。他拿起饼干,才看清纸条上的字:“一切都好吗,江頖?这两天没见到你,我很担心你。” 江頖从桌箱里找出仅存的一支笔,在纸条末尾写道:“一切都好,听听。这几天陪朋友去了趟邻市,谢谢你一直牵挂我。” 写完这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乖乖听话的学生,忍不住失了神,还情不自禁地在纸上画了只简笔小狗。画完后,连他自己都笑了。 许听看到江頖笑,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江頖抬头时,两人的视线瞬间撞在一起 ,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教室里的嘈杂声全都消失了,心里的悸动却不断被放大。 江頖下意识放慢了呼吸,从许听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直到许听的眼睫轻轻颤动,他才窘迫地往后退了退,用纸条挡在两人中间,拳头紧张地握紧又松开,手背上的青筋都快要绷起来。 许听拿过纸条,看到江頖画的小狗,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再看到他写的话,脸上立刻扬起开心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寻常小事。她拿起笔,在小狗旁边画了一只更大的狗,还在旁边注明:“江頖与朋友。” 江頖看着许听低头画画的模样,才从刚才的失神中回神,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经意扫到许听写的内容时,他无奈地笑了笑。 下午放学,许听正在收拾书包,江頖就站在她身旁等着。许听察觉到身旁的人没动静,犹豫了几秒,用手语问:“不回去吗?” 江頖认真地看着她收拾东西,眼睛都没眨一下,笑着用手语答复:“在等你。” 许听脸上满是疑惑,用手指了指自己。江頖点了点头,揉了揉她的脑袋,慢慢解释 —— 他说得很慢,像是偶尔忘记该用哪个词,句子有些断断续续,手里只拿着一本书:“吃饭一起,一个人无聊我,需要朋友陪我。” 许听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难以掩盖的惊喜比惊讶更强烈。他学会手语才不过一周,那本手语书在他手里,竟像沉淀了许久的旧书般熟练。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告诉眼前的少年,她听清了一切。 许听的书包被江頖背在肩上,他跟在许听身后,视线始终追随着她,把她完完全全护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许听走路时习惯低头,喜欢观察路边缝隙里的小生命,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又平稳。少年高大的身影,像庇护着缝隙里的小生命般护着她,落下的夕阳,仿佛没有带走这方小世界里的任何温暖 , 连 “陨落” 都显得格外遥远,简单而认真的生长,本身就足够伟大。 走到岔路口时,江頖突然拉住了许听的手。许听愣在原地,直到那温热的触感拉回她的注意力。她抬眼看向江頖,看到他指了指旁边的饭店,才反应过来。 饭店的装修偏鼓楼风格,门口矗立着两座高大的石狮子,牌匾上写着 “御厨私房菜”。江頖站在身旁时,许听觉得他和石狮子一样,带着让人安心的威慑力。 许听紧张地掐了掐手指,紧紧跟在江頖身后。他宽大的肩膀挡住了饭店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的视线让她生出一丝退缩 , 这里的一切都太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周围投来的视线像织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几乎要将她困住。 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几下。江頖似乎察觉到了,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揽到身旁,肩并肩往前走,温柔地安抚:“这里有独立的包间,别担心,听听,很安全。” 被揽住的瞬间,许听有一丝窘迫,但更多的是江頖身上的温度 , 有温度的触感,比任何安慰都让人安心。她渐渐平复下来,像待在家里一样放松,这份安静,给了她最大的勇气。 两人被带到一间带窗户的包厢,站在窗前能俯瞰整条街道。许听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窗前 , 这一次,她没有低头,视线望向远方,直视着那片残落的夕阳。半边天空被染得通红,江頖站在她身后,影子轻轻环抱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同眺望远方,享受着这片刻宁静的时光,像两条溪流,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隔着玻璃,许听听不清外面的嘈杂,却用眼睛捕捉到了满街的烟火气。她回过头,才发现江頖就站在身后,视线不自觉停在他的肩膀上 —— 最后一缕夕阳正落在那里,还沾着细小的尘埃。这就是她一直喜欢观察的 “小生命”,她失神地笑了,梨涡在纯净的脸上格外明显。江頖看着她的笑容,也一时失了神。 心照不宣的两人,因同一件小事失了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短暂沉溺。直到那道夕阳彻底消失,许听才回过神,指着江頖的肩膀,说:“你这里,有神明。” 江頖愣在原地,一时没看懂她的意思,脱口问道:“有什么?” 问完就懊恼自己的唐突,正想补充解释,许听突然拉起他的手,按在他的心脏处,轻轻做了一个口型:“你。” 江頖的心脏 “怦怦” 狂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一道声音打破了这份微妙:“两位需要点什么?” 响亮的询问声回荡在包厢里,两人尴尬地迅速坐回座位。江頖把菜单递到许听面前,捂着嘴假装咳嗽了几声,问道:“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许听握着笔,在菜单上圈了一道 “青椒炒肉”,又把菜单递还给江頖。江頖接过时,发现她只点了一道,疑惑地追问:“没有其他想吃的了吗,听听?” 许听点了点头,指了指菜单下方。江頖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写着 “客随主便”,忍不住笑出了声,点了点头。他又加了几道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江頖正想给许听倒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程斌发来的消息:“快来新怀一街!郭泽那孙子在路边堵我和江林!” 江頖立马站起身,看了许听一眼,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串地址,握着她的肩膀急切地解释:“听听,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拿着这个地址去报警,就说那里有聚众斗殴。饭我们晚点再吃,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可以吗?” 许听听完,愣了几秒,用力点了点头,用手语比出:“我很快的,等我。” 她说完想拿书包,却被江頖按住:“书包放这儿,待会儿再来拿。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听到了吗?” 许听乖乖照做,攥着纸条,一刻不停地往警察局跑。江頖目送她离开后,在饭店厨房后街找了一块铁板,匆忙往新怀一街赶去。 许听紧紧攥着纸条,走到岔路口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警察局在哪。她焦急地向路人打听,可有些路人不识字,没法给她指路。她在路口慌乱不已,终于遇到一个识字的人,对方好心带她找到了警察局。 等许听和警察赶到新怀一街时,现场一片混乱,不少路人围在一起,把斗殴现场堵得水泄不通。刺耳的声响传进许听耳朵里,她害怕地捂住双耳,急切地挤进人群,想找到江頖的身影。地面上暗红的痕迹刺得她眼睛发疼,心跳越来越快,她急得在原地打转,整个人都慌了神。她抓住身边的人急切地询问,可嘴里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路人只觉得她奇怪,纷纷把她推开。 许听在街道周围找了个遍,都没看到江頖的身影。无助与自责瞬间将她淹没,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鞋尖上沾了不少血迹 , 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她焦急地在各个街道间穿梭,没看清路上的石头,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她撑着身子爬起来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地方,顾不得腿上的伤口,又急匆匆地往医院跑。 许听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平复了呼吸,径直走进医院,到一楼护士站询问。其中一个护士认出了她,开口道:“你是不是前几天住院的那个小姑娘?” 许听闻言点了点头。 “哎呀,你们俩真是缘分!你是来找他的吧?他住 302,往前直走拐个弯上楼就行。” 护士笑着指了个方向。 许听拿出小本子,翻开写着,“谢谢你”,递给护士看。护士看完,神色温柔了些,笑着点了点头。 许听缓慢地爬上三楼,终于找到了 302 病房。看着门上的号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无措与自责铺天盖地而来,脸上的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正想推门,病房门却先被拉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随手关上房门。 护士看到门口的女孩,轻声说:“病人正在休息,你明天再来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 许听在门口愣了好久,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让她神经发紧。最终,她轻轻转动门把手,推开门,放轻脚步走到病床边。月光洒在江頖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几缕碎发遮住了眉毛,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没了往日的活力。 许听难过地抿了抿嘴唇,凑近他的脸庞,把一片薄薄的树叶轻轻放在他额头上,又虔诚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轻吻,然后迅速往后退开 —— 隔着这样的距离,不算冒犯吧。 可就在这时,江頖睁开了眼睛,坐起身,伸手打开了床头灯,用一种玩笑又带着认真的语气问道:“听听,干嘛偷亲我?” 许听脸上还挂着泪痕,无措地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盯着江頖受伤的地方 , 他的胸膛裹着白色绷带,稍微一动,就有血丝渗出来,手臂上也缠了好几圈纱布。她就那样傻傻地站在床边,眼神里满是无声的自我控诉。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她用手语无助地比出这句完整的话,指尖都在发颤。 江頖神色一顿,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愣了几秒,伸手把许听抱到腿上,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嘴唇贴了几秒,又迅速退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地说:“这样就好了,听听。” “你来得比任何人都快。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扭打在一起了,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感激你愿意为了我奔波,别自责,好不好?” “你信守承诺,帮了朋友,没有做错任何事。听听,真的不用自责,我只是有点倒霉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江頖的话在许听耳边回荡,心里的触动格外清晰。还有刚才额头上短暂的触感,冰冰凉凉的,像果冻一样 ,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接触。 她的脸瞬间变得滚烫,眼睫轻轻颤动,心脏 “咚咚” 地剧烈跳动。她伸出手,轻轻环住江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听着他有力的脉搏声。 江頖用手慢慢抚摸着她的后背,轻轻拍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月光再次笼罩下来,在两个相互依偎的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 温度 狭小的病房内,许听放开了江頖,从他的腿上下来,坐在床头,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纸和笔写下:“真的对不起,江頖,我总将事情处理得很糟糕,我是一个不靠谱的朋友。” 江頖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口道:“没什么的,听听,就是些小打小闹,你看我这不是没什么事嘛。” “你一直很可靠,听听,你看,你第一时间找到我。” 许听紧紧攥着手中的笔,垂下眼眸,直愣愣地盯着纸上的字。她清楚疼痛的感觉 , 那天,她也曾无助地躺在街道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竟无人察觉。 许听懊恼自己的笨拙,觉得一切都从她不会说话开始。这场无妄之灾,或许她也间接参与了,她想,自己应该离江頖远远的,那样,不幸也许就不会降临到他身上。 记得以前许听生病时,徐老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就不再那么害怕,也不觉得疼了,甚至会因为生病能得到这份温柔而感到开心。 可刚才,她分明感受到江頖的手都在颤抖,拥抱无法缓解他的紧张,亲吻也没能消除他的不安。她不知道该对江頖说些什么来减轻他的难受,此刻只想着逃回那个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 江頖察觉到她神情不对,心底的喜悦瞬间被担忧取代,急忙开口:“怎么了?今天有没有涂药?自己走路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扯到伤口?疼不疼?让我看看你,听听。” “嗯?” “让我看看你,听听。” 许听侧着身,低着头,不敢直视江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江頖怕她多想,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索性直接将许听再次抱进怀里。他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嘴唇先寻到她的眼睛,轻轻啄了一下,接着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一一吻了个遍。最后,他将脸贴在许听的脸颊上,声音柔软地在她耳边说: “不疼,真的,只是肌肉拉扯才会有这些反应,别担心。” “谢谢你及时找到我,我很开心,你来了,我就不疼了。那…… 和我躺一会儿好吗?” 从江頖抱起自己开始,许听整个人都是懵的。刚才还沉浸在难过里,转眼间那些情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不清江頖说话时的嘴唇,只感受到一阵轻飘飘的暖风拂过脸颊。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看到许听点头,江頖直接掀开被子,将她抱进来,两人挤在狭小的病床上平躺下来。 许听伸出胳膊环抱着江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学着以前徐老师照顾自己的样子。她开不了口,只能慢慢将身体往上挪了挪,让江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用手比了个 “双手垫在头下” 的动作,示意他快睡觉。 江頖明白她的意思后,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无奈地开口:“许听,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想当我‘妈’啊?” 许听眼神清澈,眼睫毛轻轻眨了一下,一脸温和地看着江頖,显然没听懂他话里的玩笑。 江頖有些无奈, 亏他刚才还以为是别的意思。他没再多说,直接将头埋进许听的肩颈处,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抱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听看着江頖的呼吸渐渐平稳,也慢慢闭上了双眼。 凌晨四点,许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愣了几秒。脖颈处能感受到江頖平稳的气息,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 过了一会儿,泪水顺着许听的脸颊滑落,她终于感受到了 “温度”。四周的一切都浸在宁静里,此刻,那颗荒凉已久的心,因为这份温暖的降临,像是盛开了满山遍野的春花。 许听没有擦去泪水,任由它肆意流淌。 许听长大后很怕回忆小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片段闪过,胸口都会闷得喘不过气。那些事反复提醒她:她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文字带给她的,不仅是知识,还有难以言说的痛苦。她看着故事卡片里的人 , 她们会说话,有朋友,还有爸爸妈妈;对她们来说,吃饭是一件充满分享乐趣的事。可回忆对她而言,就像她现在住的屋子:墙面斑驳脱落,衣服不合身,连 “自己” 都显得毫无意义。 为了缓解痛苦,许听学会了模仿 , 模仿别人的动作、笑容,默默做一个对陌生人有帮助的人。也是文字,慢慢打开了她曾经懵懂无知的世界。 只有在凌晨四点,许听才敢做回自己。难过像是父母留给她的 “礼物”,让她常常泪流满面地诉说对他们的思念。直到今天,她才体会到一种不一样的情绪:不用强忍着疼痛,会有人真正关心自己。 舒拧没有嫌弃她不会说话,舒拧的背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宽厚,许听可以短暂地靠在上面,这就足够满足她小小的虚荣心了。而江頖,他没有责怪她,还包容了她的失误;他会因为她的不安而耐心解释,会像小时候的自己需要徐老师那样,需要着她。 她也有朋友了,和其他人一样。 江頖从半梦半醒中醒来,额头被一种潮湿的触感弄醒。他伸手一摸,才发现枕头上湿漉漉的,泪水已经浸透了枕套,甚至渗到了头发里。 他连忙打开灯,昏暗的病房瞬间亮了起来。只见许听脸上满是泪痕,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坐起身,拿起手表一看,时间显示凌晨五点。 江頖的心瞬间揪紧,急忙用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将她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边温和地问:“是不是我碰到你的伤口了,好听听?让我看看,好不好?” 灯亮的那一刻,许听突然有种 “被抓包” 的窘迫,她赶紧将头埋进江頖的胸前,摇着头不说话。 江頖看着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自己怀里,心疼得不行,只好无奈地开了个玩笑:“那是怎么了?我们的听听,是不是怕我半夜疼得睡不着,想默默守护我呀?是这样吗,听听?” 许听不想听他误会自己,挣开他的怀抱,起身就要下床离开。 江頖看出了她的意图,比她先一步下床,抱着她径直走向病房里的卫生间。许听看清他要去的方向,急忙用手拍打着他的胸口,摇头表示抗拒。 江頖打开卫生间的灯,抱着许听到洗手台边,先拿了条毛巾铺在台面上,才轻轻将她放上去,眼神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许听最怕别人这样直视自己,双手不安地攥着衣角,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江頖的眼睛。此刻她心里又慌又乱,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江頖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动作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呵护。他退开一点,双手捧着许听的脸,语气里满是担忧:“让我看看,好不好?听听,我很担心你。” 许听拗不过他,慢慢拉开了校服拉链。校服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袖口边缘沾了点血迹,伤口处能看到明显的药膏痕迹,并没有裂开的迹象。江頖这才松了口气,可低头一看,又突然想起她腿上也有一道伤口。他往后退了一点,瞳孔瞬间放大 , 许听裤子的膝盖处,已经全部被血迹浸透了。 江頖的心像被刀割了一样疼,双手撑着洗手台才勉强站稳。他痛恨自己刚才没及时注意到她腿上的伤口,平复了几秒钟后,语气迫切又诚恳地说:“听听,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好不好?宝宝,我不看其他地方,我用毛巾帮你挡着,别害怕,好吗?” 许听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江頖立刻扯过身后的浴巾,对折后平铺在许听的大腿上,等着她慢慢褪下裤子。直到膝盖上的伤口完全露出来,江頖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这些伤口都长在自己身上 , 膝盖处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刚才脱裤子时,伤口处的肉还被拉扯得裂开了,看样子是新添的伤。 江頖稳住脚步,快步走出卫生间,跑下楼去医院的护士站拿了消毒水和药膏。 他拆开包装,仔细地给许听上药,周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许听无措地盯着江頖的头顶,只有当消毒水渗进伤口、疼得难以忍受时,才会轻轻咬一下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江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厉声说:“别咬嘴唇,疼就叫出来。” 许听被他突然的严厉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攥着,眼睫毛不安地眨着,再也不敢咬嘴唇了。 处理完伤口,江頖用湿毛巾仔细擦干净她皮肤上残留的血迹,又用纸巾擦干,才转身走出卫生间。 许听不安地盯着门口,心里满是忐忑。 江頖回来时,看到许听一脸 “犯了错” 的表情盯着自己,原本满是责备的心瞬间空了,只剩下自责。他走到许听面前,低下头,用手轻轻抬起她的脸,认真地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知道吗?我又不会有事,你不疼,我还会心疼呢。就算分开,我也会回去找你的,乖乖等我就好。” “听听,我们还没吃饭呢,我不会食言的。但你在履行承诺的时候,一定要先确认自己的安全,好不好?” “没有人会责怪一个讲信用的人,听听。” 许听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嘴唇上,弄懂他的意思后,耳朵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她点了点头,伸手环住江頖的腰,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片刻的安稳。 她抬起手,在江頖的后背一笔一划地写着:“抱抱就不疼了。” 这几个字,清晰地印在了少年的心上。 天赐 两个星期过后,许听的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自从上次去医院探望江頖后,他便不让许听再去找他,只让她安心养伤,别到处折腾自己,否则就再也不搭理她。 许听很怕江頖生气,这两个星期一直乖乖地认真养伤。过两天就要月考,她心里格外紧张,既怕自己发挥不好,更怕辜负老师的期望。因此,这几天她的生活几乎只剩三件事:吃饭、睡觉和写题。 纪舒拧看着许听这股努力的劲儿,不禁感慨道:“听听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了 , 至于比你懒惰的人,那是真的懒,哎……” 许听听后,面色柔和下来,微笑着安慰纪舒拧,还拿起纸写下:“舒拧,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闪光点也不一样。你总让我觉得很温暖,这是我没有的能力。每个和你相处过的人都很喜欢你,你特别厉害,就像春天里树上的嫩芽,因为你的到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活了。” 纪舒拧看完,感动得不行,抱着许听在她脸上猛亲了几口:“听听,你也好!非常非常非常好!” 许听的嘴角也轻轻扬了起来。 月考当天,许听早早来到教室早读。因为来得早,班里还没什么同学,她便试着张开嘴,小声地读了出来。正读得投入,耳边突然传来椅子划过地板的 “刺啦” 声,许听惊慌地抬头,看见是班长后,心瞬间提了起来。 在班里,她很少和同学打交道,跟班长更是只说过一次话 ,还是上次收作业时简单沟通了两句。她对班长一无所知,根本没法从仅有的几句话里判断他的为人,此刻心里满是不安,手紧紧攥着语文书。在学校,她最怕别人发现自己不会说话,更怕别人听到她发出的声音。 她就这么愣着盯着班长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班长根本没留意她,只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许听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笔在语文书上认真做标记。临近上课,同学们陆陆续续来教室早读,班里的氛围有些沉闷,每个人都在认真做考前准备。许听深吸一口气,重新投入到学习中。 两天的考试紧张又压抑,直到下午考完外语,班里的氛围才瞬间沸腾起来,大家都在讨论国庆假期要去哪里玩。纪舒拧从隔壁班跑到许听桌前,气喘吁吁地说:“听听,周日我们去海洋馆好不好?我听说南江市新开了一家,逛完海洋馆,下午我们再去逛街!” 许听不想扫她的兴,点了点头答应了。纪舒拧见她同意,开心得一蹦一跳地回了座位。许听看着纪舒拧的笑脸,自己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许听却开始为钱发愁。这两年妈妈寄来的钱越来越少,平时她只能在回家路上捡些废品卖掉,才能补贴家里的额外开销。自从买了烤箱,日子过得更紧了,而且她还欠着江頖的医药费没还。 她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十块五毛钱,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先去菜市场买些面粉 ,做些小蛋糕卖掉,应该能赚点钱。 到了菜市场,许听走到一位摆地摊的老奶奶面前,把手里多余的零钱放在老人掌心,还轻轻点了三下她的手心。胡奶奶接收到 “暗号”,笑着喊道:“丫头,你来了啊!” 许听又点了两下胡奶奶的手,胡奶奶便从旁边抽出一个袋子递给她:“丫头,这些菜你都拿去吧,都是刚从地里摘的,我特意留了新鲜的给你。对了,你这钱是不是多给了?” 她说着,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钱,开始数起来,眉头渐渐皱起,“丫头,我老了,钱多少都无所谓,你自己日子也不容易,别总想着给我多拿钱。” 许听轻轻推了推胡奶奶握钱的手,示意她把钱收进口袋。胡奶奶声音有些沙哑,神色微变,没再推脱,只说:“待会儿跟我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许听把菜装好,又点了两下胡奶奶的手,起身去隔壁的杂货铺买面粉。家里还有些水果,便没再考虑买新的。 杂货铺里,高老板看见许听走进来,直接喊道:“许听来了啊!这次要多少面粉?” 许听微笑着点头,对着高老板比了个数字。“好嘞,等着!” 高老板转身去拿面粉。 菜市场的人都知道许听从小不容易。有一次,孙阿姨看见小小的许听在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心里不忍,便偷偷跟菜市场的人说,以后按最低价卖给许听。 不过有一回,菜市场拐角来了个新摊主,不知道许听的情况。那天许听放学晚了,认识的摊主都收摊了,只好去新摊主那里买菜。结账时,许听只有一张整的十元钞票,偏偏摊主也没零钱找她。许听赶紧在本子上写:“我去换零钱,您稍等一下。” 可摊主不识字,还以为许听不想给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好你个小姑娘!小小年纪长得文文静静,居然做偷鸡摸狗的事!今天我非得教你好好做人!” 说完就抓着许听不让她走。许听急得赶紧把菜放下,一边摇头一边咿咿呀呀地说 “我不买了”,可摊主根本听不清她的话。 许听更急了,对着摊主不停比划,可摊主还是看不懂,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碰巧高老板路过,见状赶紧帮许听解了围。许听特别感激他,后来新摊主知道了实情,也跟许听道了歉,许听没怪她。之后许听再去买菜,摊主还总会偷偷多塞些菜给她。 这些事,许听都记在心里,她对菜市场的每一位叔叔阿姨都心怀感激。后来她学会做小蛋糕,给菜市场的人都送了一份,还把第一份给了高老板。 “来,许听,这次面粉按五毛钱一斤算!” 高老板一脸憨笑地说,“不过你做蛋糕的时候,可得给我留一份啊,我媳妇爱吃那玩意儿!” 许听笑着点头,接过面粉,把钱递给高老板,还用手语比了 “谢谢”。 “别客气!你这丫头,有空常来!” 高老板笑着摆了摆手,许听也点了点头回应。 她回到胡奶奶的摊位前,把东西都收进背篓,又拉着胡奶奶起身,牵着她的手准备回家。“丫头,背篓重不重啊?奶奶帮你拿点。” 胡奶奶沧桑又温暖的声音传到许听耳朵里。许听嘴角微扬,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不重。” 胡奶奶年纪大了,眼睛看东西模糊,耳朵也有点背,可许听凑到耳边说的话,她还是听清了。她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皮肤略显粗糙,却透着暖意的手,紧紧握住了许听的手:“好孩子,咱回家。” 许听第一次遇见胡奶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乌云密布,天空压得黑压压的一片,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跑着,路边的商贩也在忙着收摊。许听蜷缩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躲雨,裙摆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小腿上。一阵狂风刮过,路边的树枝被吹得沙沙响,许听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 那是她一个星期的粮食。 她正想着怎么回家,鼻子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不像是雨天该有的味道。她摘下耳蜗,跟店铺老板沟通了几句,把耳蜗放在店里,还顺道借了把伞。 许听握紧雨伞,慢慢走进菜市场旁的巷子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有那阵清香牵引着她往前走。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当她看见瘫坐在地上的人时,神色大惊,快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没察觉到有人靠近,风声盖过了脚步声,她只是盯着面前的墙发呆。雨水把老人的随身行李都打湿了,菜叶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她头顶没有任何遮挡,像一根被风折断的树枝,漂浮在水面上,静静流淌,被世界遗忘。 许听立刻放下雨伞,赶紧把老人的贵重物品收拾好,跑到杂货铺门前放下,又跑回来扶着老人去店铺前躲雨。全程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许听戴上耳蜗,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道低沉又缓慢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谢谢。” 她听清了,嘴角瞬间露出开心的笑容,一身的狼狈仿佛都被扫光了。她握住老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点了两下,两人相视一笑,一大一小两个瘦小的身影,仿佛立在这喧嚣世界之外。 就在雨声渐渐小下来时,许听发现胡奶奶一直在用手捶打膝盖 —— 应该是雨天引发了痛风。她垂下眼眸,走进店里拿起纸和笔,付了钱后写下:“我可不可以把东西放在店里,待会儿再来拿?” 老板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答应:“可以是可以,不过只能放在杂物间,放在这儿挡道,客人走动不方便。” 许听特别感激老板的体谅,对着老板深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老板带着许听放好东西,走到门口对老人大声说:“这孩子叫许听,不会说话。现在她带你回家,东西下午再来拿。” 老人听后,沉默了几秒,用那双饱含岁月沧桑又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许听:“麻烦你了,孩子。” 许听和老板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她走到胡奶奶身边,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走了一段路,许听发现老人走路很吃力,便停下脚步,凑到她耳边费力地喊:“背…… 我…… 背…… 你……” 喊了几遍,老人终于听清了,摆了摆手大声说:“不用,我能走!” 许听抿了抿嘴唇,直接半蹲在老人面前,手往后伸,把老人轻轻托到背上,慢慢站起身往前走。她的脚步很坚定,微风拂过,少女的裙摆轻轻飘扬。这时,一缕阳光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在两人身上,照在树叶间,折射出一条细长的光影。 楼上,一个少年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眼神微顿,嘴角轻轻上扬。他看向楼下,静静注视着路上的行人,直到那抹瘦小的身影消失不见,狂跳不止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天气晚来秋。” 他的脑海里莫名冒出这句话。 胡奶奶住在一栋独立的自建房里,外墙没刷漆,墙角边长了几簇青苔。周围环境空旷,好在门前种了些蔬菜,才没那么凄凉。许听把老人放下,站在她身边。 “丫头,你叫我胡奶奶就行。家里就我一个人,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我给你做顿好吃的,你可别推脱啊!” 胡奶奶说着,把手伸进衣服内衬掏出钥匙开门。许听神色微变,不好拒绝,等门开了,便跟着胡奶奶走了进去。 看到屋里的环境,许听微微有些震惊 —— 和自己的住处不同,胡奶奶的家收拾得很温馨,是 “家” 的样子,而不是单纯的 “住所”。她垂下眼眸,有点替胡奶奶难过,胡奶奶眼睛不好,还要一个人生活,遇到这种糟糕的天气,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想找厨房帮胡奶奶做饭。胡奶奶听到她的叹气声,笑着说:“你可别小瞧我!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做了这么多年活,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说完,还带着点骄傲地看向许听。 许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点了点头。“你坐着等会儿,我先去换身衣服。看你身上也湿了,我去给你找套衣服。” 胡奶奶说完,便朝与许听相反的方向走去。 许听的裙子全湿了,不好意思坐在胡奶奶干净的沙发上,就傻傻地站在沙发旁等。没多久,胡奶奶拿着衣服走出来,把一条裙子递给许听,和蔼地说:“这是我年轻时穿的裙子,你别嫌弃啊。” 她还笑着指了指卫生间的大概方向。 许听愣了几秒,在胡奶奶的手上点了两下,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进了浴室,她先脱下湿衣服,用水冲掉身上的污渍,把湿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再拿起胡奶奶给的裙子 ,打开时,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套全新的内衣内裤。她的眼睫毛轻轻眨了眨,嘴角微扬,心里一阵温暖。 穿好衣服后,许听把盆里的湿衣服(包括自己的)都洗干净,拿出去晾晒。路过客厅时,她闻到了米饭的香甜,还听到食物在锅里翻动的声音。许听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她已经空缺太久了,一瞬间涌来的温暖,几乎要将她淹没。 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满满一桌子菜,还有一道小炒肉,许听紧紧攥着筷子,一时没动。胡奶奶没听到她动筷子的声音,着急地说:“饭菜不合胃口吗?孩子,我再给你做一道去!” 许听怕胡奶奶误会,赶紧放下筷子,在她手上点了两下,然后拿起碗筷盛饭,夹了口蔬菜放进碗里。胡奶奶听到动静,露出欣慰的笑容,也开始吃饭,还夹了块肉放进许听碗里。 许听把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一滴眼泪不小心掉进碗里。胡奶奶还在不停地给她夹菜,没察觉到她的异常。许听看着碗里堆得满满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青椒真甜,肉也香。” 她在心里想,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抬头见树 到了胡奶奶家,许听把背篓放进厨房,将里面的东西简单归置好,又走到厨房后门捡起柴火,生火煮饭。 胡奶奶家的柴火,自从许听常来后,基本都是她上山捡的。老人行动不便,加上眼睛看不见,捡柴的事自然就被许听承包了。胡奶奶知道后,一直不让许听上山,觉得她一个女娃娃在山里不安全。许听明白老人是担心自己,每次便都偷偷去,不跟胡奶奶说,只把柴堆在后门的柴火垛里就悄悄离开。 火生好后,许听把米淘干净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架在火上烧。此时胡奶奶正在客厅编竹篮,许听走过去,坐在老人身边。 “丫头,今晚想吃什么?” 胡奶奶手里的活没停,眼神却朝许听坐的方向望过来。 许听在老人手背上轻轻点了三下, 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 “听你的”。许听只会些简单的交流手势,没法正常说话,当初还是请高老板帮忙转告胡奶奶,用 “手背点几下对应几个字” 的方式交流。大多时候都是胡奶奶问、许听答,只有偶尔胡奶奶误解了意思,许听才会写张纸条递到她手里。胡奶奶也是第二天出门摆摊时碰到高老板,才彻底弄明白这些暗号的含义。后来交流多了,两人简单沟通基本没什么问题。这是属于两个特殊的人的交流方式,她们早已真诚地把彼此当作家人。 胡奶奶的命很苦,幼年丧父,母亲生她时就撒手人寰,家里老一辈的人也基本在饥荒年代相继离世,她是独自一人摸爬滚打长大的。不过年轻时的胡奶奶,日子可比现在热闹 , 许听曾听她提起过,年轻时的自己胆子大,倒过斗、南下卖过服装,什么活都肯干,攒下的钱全用来给自己买了房子。至于胡奶奶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胡奶奶没主动说,许听也没问。 胡奶奶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总把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文趣事讲给许听听。许听每次听完,都会在她手背上点三下,意思是 “真厉害”。 这天,胡奶奶讲完往事,语气温柔地说:“孩子,人眼睛看不见了,就会学着用耳朵、用手去感受这个世界。风会告诉你,南海的季风来了,带着绿油油的夏天和满是香气的大地;鸟儿也会来,然后慢慢走进你的世界。人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就算是死亡,也会给人留片刻回忆的时间。 “我听杂货铺的老板说起过你小时候的事,我们听听啊,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你,让我这快要枯萎的生命又重新有了生机。那天你背着我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知足。 我年轻时啊,就因为长了双‘不识人’的眼睛,老天大概觉得可惜,便在我知天命的年纪把它收回去了。我怨恨过,也自甘堕落过,直到那天你把我从雨里扶起来 ,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又‘活’过来了,身体里积攒多年的沉闷,好像全都蒸发掉了。我想,我的眼睛其实又‘清明’了,因为我正被一片树荫好好护着。” 许听听完,沉默了几秒,伸手把胡奶奶轻轻抱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需要依靠的孩子似的,安抚着这位看似坚强的老人。胡奶奶感受到背上的触感,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容。她放下手里的竹篮,脚步稳当地走进厨房 ,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摸清了家里物品的摆放位置,做饭更是拿手活。 许听还是不放心,默默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想帮着切菜,却被胡奶奶摆手拦住,让她到一边歇着。许听只好作罢,乖乖做起了添柴火的活。 两人吃完晚饭,许听收拾好碗筷,把白天晾晒的衣服都收进屋里,便准备跟胡奶奶告别。胡奶奶本想留她过夜,许听赶紧把手里的面粉递到老人面前,扶着她的手摸了摸。胡奶奶一看,便笑着不再挽留:“回去路上小心啊,我就不送你了,明天记得来,奶奶给你做炒豆子。” 许听在她手背上轻点两下表示应下,又伸手环抱住老人,把脑袋在她肩膀上靠了几秒,才起身离开。胡奶奶对着她的背影摆了摆手,大声叮嘱:“路上注意安全啊,丫头!” 许听听到后,回头点了点头,身影渐渐融进夜色里。 凌晨四点,许听的生物钟准时 “响” 了 —— 她睡觉基本不戴耳蜗,这些年从没睡过整觉,总是凌晨四点就醒,也不需要闹钟;要是遇上不用写题的日子,甚至凌晨一两点就睡不着了。 她起身收拾好自己,走进厨房准备做蛋糕的材料,开始打鸡蛋。因为没有打蛋器,只能用手搅打,往往要耗费好长时间。十几分钟后,她把筛好的面粉放在一旁,将打发的鸡蛋液倒进面粉里,继续搅拌加工。 忙了一早上,许听终于做好了十几个小蛋糕。她先装了一份准备送给高老板,剩下的打算拿到新时代广场摆摊卖。装好蛋糕后,她便出门了。 在新时代广场门口的一棵树下,许听把蛋糕整齐摆好。天气渐渐热起来,她怕蛋糕化掉,心里很着急。可她没法大声叫卖,只能找了块废纸板,写上 “低价售出,现做现卖”,还怕遇到不识字的人,特意在字后面画了几个不同形状的小蛋糕。 可一个小时过去了,许听才卖出两个。天越来越热,她急得在原地来回走,看到路过的行人,就举着纸板跑过去,可大家大多会摇手拒绝:“不买,谢谢。” 说完便匆匆走开。许听这才反应过来 —— 自己不该早上来卖,谁会大清早吃蛋糕呢? 她正叹气,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澈如泉水的声音:“许同学,这是打算弃文从商啊?” 许听抬头一看,是江頖!眼睛瞬间亮了 ,她可以让江頖帮忙叫卖,这样肯定能吸引更多人。她怕江頖走掉,赶紧用手语比画,又指了指纸板,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两个星期,江頖几乎天天看《中国手语》,眼睛都快熬瞎了,这会儿一下就看懂了许听的意思。他挑了下眉,嘴角微微上扬,清了清嗓子问:“怎么帮?” 许听见有希望,连忙把纸板递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字,用手语说: “叫卖”。 “那你怎么报答我?” 少年眼里满是笑意,盯着许听问道。 许听把手放在嘴角下轻轻点了点,陷入了思考。江頖的目光却深沉下来,落在她饱满的嘴唇上。 “把纸板拿来。” 江頖忽然说。 许听一脸疑惑,但还是赶紧把纸板递了过去,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江頖拿着纸板走到广场中间,大声喊:“新鲜小蛋糕,刚出炉的,便宜卖啦!” 没几分钟,就围过来一大群人,有人问:“帅哥,这蛋糕怎么卖啊?” 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江頖耐心地指着许听的摊位说:“大家可以到那边摊位看看,喜欢哪个款式,下面都标着价格呢。” 没过多久,许听的小蛋糕就被一扫而空。她握着手里沉甸甸的钱,数了数,居然有将近五十块钱!少女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眼睛里满是对江頖的感激。 江頖看着她,喉结动了动,忽然低下头,在她嘴角轻轻亲了一下,说:“这个,就当是报答了。” 一阵微风吹过,许听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 “咚咚咚” 的心跳声。她惊慌地仰头看向江頖,手紧紧攥着钱,耳朵悄悄红了,嘴角微微张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頖见她这模样,无奈地笑了:“笨,怎么像个呆瓜一样。” 许听听完,赶紧把钱收进衣服口袋,眉头微微皱起,用手语辩解:“我不是。” 江頖没理会她的辩解,笑着问:“怎么突然想起摆摊?你最近很缺钱?” 许听点了点头,用手语比:“我和朋友约好一起去海洋馆。” 江頖听完,脸色瞬间变得复杂:“约了纪舒拧?怎么不约我?” 许听眉头微蹙,犹豫了几秒,用手语给出一个让他无法反驳的答案:“你不让我去找你。” 江頖无奈地挠了挠头,语气软下来:“下次记得先约我,知道了吗?” 许听点了点头。 两人收拾好摊位,并肩离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树荫将两人笼罩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江頖偷偷瞥向许听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耳蜗的轮廓贴在耳旁,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直视着前方,完全没察觉他的视线。 江頖想起住院的那两个星期,床头柜上总会莫名其妙多出几块饼干,每天的形状还不一样。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许听每天都来。 誓言 阳光刚微微透亮,许听就出门了。路上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营业,她走到一家早餐店前,老板见有人来,放下刚蒸好的蒸笼,拿抹布擦了擦手,问道:“来点什么?” 许听指了指眼前的包子,比了个数字,意思是 “要四个,谢谢”。老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就把包子装好递给她:“一共两元,拿好。” 许听接过袋子,把钱递给老板,转身离开了。 走在路上,许听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心里像盛着一汪湖水,细碎的波光在心底激起一层层浪花,满是期待。她从不知道海洋馆是什么样的。 过去,她从未踏出过自己熟悉的 “庇护所”,对她而言,外面的世界总带着未知的危险。 所以,她像井底的青蛙,平时只能安静地抬头望天空,偶尔飘过的云朵,就成了她的意外之喜。软绵绵的白云,像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枯燥的内心。或许天气好的时候,天空也会突然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而青蛙会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抬头迎接属于它的时刻 —— 雨水是清爽的,闪电是耀眼的,心跳是剧烈的。 “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想起这句话,许听的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这时,她看到了站在海洋馆门口的人影,立刻朝着纪舒拧跑了过去。 听不见没关系,不会说话也没关系,只要心朝着奔跑的方向就够了 —— 因为她知道,纪舒拧会 “听见” 她的心跳。 “跑这么快干嘛?也不看着点马路,真是的。” 纪舒拧拿出手帕,轻轻擦去许听额头上的汗水,看到她手里的包子,眼睛瞬间亮了,“哎呀,听听,你怎么还带吃的了?还是我最爱的包子!” 许听把包子递给她。其实纪舒拧自己都不知道,许听早就留意到她爱吃包子 ,许听的目光总不自觉落在这个温暖的女孩身上,好奇她的穿搭、喜欢的颜色、爱吃的食物,关于纪舒拧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珍视所拥有的”,是许听一直记在心里的原则。对别人来说寻常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就变得格外珍贵,所以她格外珍惜每一次新的体验。有时她会贪心,希望纪舒拧因为她的礼物开心,最好是 “只” 因为她开心。无论原因是什么,只要纪舒拧笑了,她心里的满足感,就像拉开了水阀的大坝,汹涌又温暖。 纪舒拧接过包子时,才发现许听的手臂上满是细汗,神情顿时惊讶起来,捂着嘴角问:“听听,你不会是一个人走了很久来吧?” 许听沉默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都怪我,没问你住在哪儿,我应该让家里的司机去接你的。” 纪舒拧的脸上满是自责。 许听一看纪舒拧因为自己愧疚,顿时慌了,赶紧掏出衣服口袋里的小本子,低头快速写下:“舒拧,这是我第一次走出自己熟悉的区域。来的路上,我觉得心里像一片田地 , 越靠近你,田里的花就慢慢绽放了。我知道,那是因为开心。谢谢你,愿意让我走向你。我有一个会说话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舒拧。” 纪舒拧看完,眼眶微微发红,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吸了吸鼻子,故作嗔怪地说:“你真的,讨厌死了!我们快点进去,待会儿人多了不好逛。” 说完,她没敢看许听,低着头拉着她就往海洋馆里走。 许听跟在纪舒拧身后,脚步偶尔触到草叶上的露水。她盯着纪舒拧的背影,嘴角扬起开心的笑容,梨涡清晰地挂在脸上。 进了海洋馆,许听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她一脸惊奇地到处张望,手紧紧攥着纪舒拧的手 ,其实纪舒拧是第一次来海洋馆,也是第一次和朋友一起逛。 纪舒拧的父母做外贸生意,常年出差,很少有时间陪她。从小,她就跟着家政阿姨生活。小时候的她,其实很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有一次,她像往常一样跟家政阿姨出门,路上看到一个可以抓小鱼的池子,忍不住挣脱阿姨的手,挤进人群里。老板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她,笑着说:“小朋友,这个得跟爸爸妈妈一起抓哦,池子有点高,你一个人够不着。” 纪舒拧垂下眼眸,看着周围 ,每个小朋友身边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她没说话,默默转身离开了。后来,家政阿姨在公园的大树下找到了她: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花坛边,看着下棋的人群发呆。 从那以后,纪舒拧就不爱去人多的地方了。在学校里,她也不爱和人说话,要是有小朋友主动靠近,她就故意摆出凶巴巴的样子把人吓退。老师知道后,试着和她的家长沟通,可父母总以 “工作忙” 为由,让老师自己处理。久而久之,纪舒拧越来越反感和人交流,甚至有点讨厌周围的一切。 直到长大一些,她才慢慢看开,开始用 “没心没肺” 的样子保护自己 ,谁惹她,她就不让谁舒服。 高三开学那天,纪舒拧早就听小道消息说,有个从特殊学校转来的小学霸会分到自己班,可她没当回事。直到一块包装好的饼干递到她手里,她的心里才第一次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 许听太纯粹了 , 不知道是经历使然,还是天性如此,和许听在一起时,纪舒拧总觉得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许听的世界很安静,和这个喧嚣的世界格格不入,可她心底的 “声音” 却格外有力量,像在轻轻抨击着世俗的偏见。住进许听的心里,仿佛能拥有一片空旷又宁静的田野,那种安静,让人觉得安心又舒服。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期待的、客观又偏爱的理想国啊。” 纪舒拧心里想。无论她对许听做什么,都能得到真诚的回应 , 哪怕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许听都会放在心上。就像刚才,许听写 “因为纪舒拧而感到开心”原来,有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真好。 “听听,你以前在学校里,都做些什么呀?” 纪舒拧忍不住好奇地问。 许听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铅笔盖上的橡皮擦,沉默了几秒,在本子上写下:“吃饭,睡觉,写题。” 纪舒拧看到这六个字,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也低了下来:“学校里,就没有人和你交流吗?” 许听赶紧又写:“不是的,是我以前总忙着学习。大家都很好,你别担心。我只是忘了要交朋友而已,舒拧,我其实不孤单的,真的。而且,我不是因为被欺负才转学的。” 纪舒拧看着许听写的话,又观察她的表情 , 提起以前的学校时,许听脸上没有委屈,只有平静。她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又问:“那…… 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做朋友呀?” 说完,她低下头,用鞋底轻轻蹭着地板,眼睛却偷偷斜着看许听的反应。 许听轻轻拽了拽纪舒拧的衣角,把写好的本子递过去:“因为,纪舒拧听见了我的声音。” 纪舒拧盯着这句话,半天没回过神。直到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字迹,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她一直以为聋哑人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眼睛看到的情绪,比耳朵听到的更直观 , 哪怕只是刹那间的在意,也比千万次的漠视更珍贵。 许听捧着纪舒拧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把她抱进怀里,像以前胡奶奶安慰自己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纪舒拧把脸靠贴在许听的脖颈处,耳边传来许听大动脉跳动的声音 沉稳又有力,源源不断地传到她心里。她激动地闭上眼,哽咽着说:“谢谢你,听听,真的…… 谢谢你。” 许听感受到脖子上温热的气息,嘴角扬起笑容,把下巴轻轻抵在纪舒拧的头上。她虽然听不见,但她知道,纪舒拧在说 “谢谢”。 两人抱了一会儿,纪舒拧才慢慢止住哭声。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几颗豆大的泪珠还挂在脸颊上,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身体还有点微微颤抖,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说:“走,我们去看鲨鱼!” 许听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并肩站在巨大的水族箱前,手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许听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水里游过的鱼群,像在看一场流动的梦。纪舒拧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用手指在雾上写道:“携挚友至此。” 她忽然觉得,写字原来这么有意思 , 和直接说出来不一样,这种感觉像在脑海里构图,一帧一画、一字一句,都慢慢融进了时间里,格外珍贵。 “听听,你真像个画家,一个特别的画家。” 纪舒拧看着许听专注的侧脸,笑着说。 许听听到她的话,一脸疑惑地转头看她。 纪舒拧挑了挑眉,有点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哎呀…… 你的小本子呢?你把这些鱼、还有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画下来好不好?就当是…… 就当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纪念品!” 说完,她拉着许听走到角落的木椅上坐下。 “哇塞!没想到这个小角落居然是‘上帝视角’,能看到这么多鱼!真是赚到了!” 纪舒拧看着眼前的景象,脸上满是惊喜,一边感慨一边点头,“不错不错,太不错了!” 许听愣了几秒,掏出小本子和铅笔,很快投入到绘画中。纪舒拧就坐在旁边,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侧脸 , 阳光透过水族箱的玻璃,在许听的脸上投下淡淡的蓝光,连她认真的睫毛都显得格外温柔。 纪舒拧心里偷偷盘算:等许听画完,就去给她买一个便携的日记本,让她多记录生活里的小事。平时无聊时可以拿出来看,最重要的是,等她们老了,还能翻着本子,把这些故事讲给孙子辈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对着许听的嘴角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几十分钟后,许听把画递到纪舒拧面前。她的手还紧紧攥着铅笔,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既有紧张,又藏着小小的期待。 纪舒拧接过画,眼睛瞬间睁大,右手拿着画,左手捂着嘴,声音都有点发颤:“听听。 我好像从画里‘听见’了声音!真的!它们好像在说话!” 许听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她盯着前方的鱼群 —— 鱼尾巴后面跟着一串小小的鱼泡泡,鱼的嘴巴张成圆圆的 “O” 型。她猜想,它们大概在说 “咕噜”,或者 “咕噜吧”。想到这里,她的笑容更浓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仿佛藏着一整个春天的温柔。 许听的画,不像小朋友的作品那样稚嫩、充满童话感,也不像莫奈的画那样满是浪漫主义色彩。她的画,更像康定斯基的风格 , 用直线、三角形、圆形,还有所有她能想到的图形,勾勒出鱼的形状。画里没有水族箱的玻璃,也没有周围的人群,只有鱼群在广阔的水里游着,像是 “归家” 了一样。 画的上方,广阔的天空里飞着两只海鸥;几条鱼从海里探出头,俏皮地吐出泡泡,泡泡随风飘起,落在海鸥的羽毛上;天上的太阳藏在白云后面,光线从云缝里跑出来,落在泡泡上。 许听想,那些泡泡一定是彩色的。 纪舒拧轻轻抚摸着画纸,柔声问:“听听,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许听接过本子和笔,低头思考了几秒,一笔一画地写下:“做蛋糕。” 纪舒拧有点惊讶:“为什么呀?” 但很快,她又笑着补充,手指轻轻划过许听的字迹:“不过没关系,听听你这么厉害,不管做什么都会顺利的!” 这一瞬间,许听觉得纪舒拧特别可爱,像她床头摆着的小熊玩偶。她忍不住写下心里的想法:“因为做蛋糕的时候,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很安全。而且蛋糕是甜的,吃的人会露出笑容。人开心的时候,大概就会少一些刁难吧?最重要的是,看到别人笑,我也会觉得满足。舒拧,我也很乐意做给你吃。” 其实还有一句,许听未说出口。 “我们不是躲在角落里的怪物。” 纪舒拧看完,惊讶瞬间变成了满心的喜悦,她忍不住打趣:“天哪,听听,你要是男生就好了!你简直就是我的理想型!” 许听没听懂她的意思,眉头微微皱起,心里有点慌,但很快被写字的沙沙声掩盖了。她在本子上写:“舒拧讨厌我是女孩吗?” 纪舒拧赶紧摆手,慌慌张张地解释:“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超级喜欢!我的意思是…… 如果,如果哈,你是男生的话,我肯定会忍不住想嫁给你的!” 说完,她紧紧盯着许听的眼睛,一脸真诚,生怕她误会。 许听微微垂下眼眸,犹豫了一下,写下:“结婚,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吗?” 纪舒拧看着这句话,思索了几秒,眼珠转了转,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就是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互相陪着对方。” 许听低下头,指甲不自觉地抠进掌心的肉里,眼睫毛不安地眨着,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纪舒拧很快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 许听的肩膀轻轻垮了下来,脸色也变得低落。她瞬间慌了,赶紧蹲下身子,抬头看着许听的脸:“听听,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许听没回答,只是慢慢把小本子递到她面前。纪舒拧接过来一看,心里 “咯噔” 一下 —— 纸上写着:“不要远离我,舒拧。” 许听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眼里含着泪,却一滴都没掉,瞳孔里清晰地映着纪舒拧的身影。她的嘴角轻轻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勉强勾起一抹笑容。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地板上,很快消失不见,像从未存在过。 纪舒拧觉得心脏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又疼又慌。她举起手,比出一个发誓的动作,声音轻柔却坚定:“听听,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我发誓!以后我去哪里,都会提前告诉你,绝对不会让你找不到我。我从来没跟你说过 ,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许听,你知道吗?‘第一个’的顺位,有多重要。” 许听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许听听。” 纪舒拧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许听的手腕站起身,又特意停下脚步,等两人的肩膀齐平,才笑着说,“我们先去药店买瓶消毒水,看你把自己的手抠的,都红了。” 说完,她牵着许听的手,慢慢走进人群里,两道身影很快融入热闹的人流,却始终紧紧牵着,没有分开。 晚安,听听 回到家,许听把纪舒拧送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嘴角微微上扬,一遍遍回味纪舒拧说过的话。 “听听,这个小本子你平时没事就写写画画,记什么都可以,等我们老了还能拿出来看。我特别喜欢你画的东西。” 这是许听人生中第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笔记本,她终于也能像别人一样,用钢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留下再也擦不掉的印记。她用指尖轻轻抚摸日记本封面的插画:光滑的皮革封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印着两只手牵手 “跳舞” 的可爱鲸鱼,光是看着就让人不自觉地开心。本子只有手掌大小,方便随身携带。 而她现在用的另一本日记,是从废品站淘来的。 还记得那天去卖废品时,她在李老板的桌上看到了那本日记,封面看起来很精致,纸张摸起来也厚实,不会透墨。许听平时写字都用铅笔,写完擦掉再反复用,纸上总留着擦不掉的痕迹,写得用力些还会把纸戳破,特别影响观感。所以看到那本日记时,她立刻动了心,想用卖废品的所有收入买下它。一开始李老板不乐意,说想留给家里孩子用,可看着许听期待又窘迫的样子,终究还是忍痛割爱,便宜卖给了她。许听特别感激,对着李老板深深鞠了一躬,抱着日记本一路小跑回了家。 那天,她也是这样满心欢喜地盯着日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亲爱的女儿,愿你用这本日记本,记录下自己的每一个‘第一次’。每一次尝试,都是成长的印记。爸爸永远爱你!” 许听垂下眼眸,手指紧紧攥着书页的角落 , 钢笔墨水留下的印记,是永远擦不掉的。 她猜想,这本日记的主人一定像班里的小班长那样,被很多人爱着,拥有数不清的祝福。翻页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橡皮擦。 翻开第二页,是一张卡通风格的个人简介,字里行间都透着幸福。许听用指腹轻轻蹭过字迹,好像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份快乐:“我叫许嘉悦,爸爸说我的名字寓意‘美好喜悦,快乐成长’,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我是喜欢唱歌和跳舞的美少女,梦想是当大明星,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我讨厌吃青菜,可爸爸妈妈总让我不挑食,唉,好烦恼呀,他们有点啰嗦~从今天开始,我要用这本日记记录每一个精彩时刻,嘻嘻!欢迎走进大明星的世界,让我们一起踏上旅程吧!” 许听的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 。 她的名字是爸爸随便起的,连一点特别的寓意都没有。她突然有点羡慕许嘉悦了,能有这么爱她的爸爸妈妈,能有这么明媚的生活。这一页的字迹是钢笔写的,擦不掉,许听只好轻轻翻过去,继续往下读。 1991 年,大晴天。 “今天我拿了歌唱比赛第一名!好开心!妈妈奖励我一条新裙子,我们全家还去大饭馆吃了饭!最最最开心的是,爸爸说我要有妹妹啦!妈妈问我想给妹妹起什么名字,当时我正好吃到一块布丁,想都没想就说‘叫甜甜’!我好喜欢‘甜甜’这个名字呀~” 字迹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能想象出日记主人蹦蹦跳跳写这段话的样子。许听看着,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她发现许嘉悦很多页都是用钢笔写的,一开始觉得奇怪,后来想通了 , 这么幸福的时刻,当然要用擦不掉的钢笔记录下来,铅笔写的字太容易被时光磨掉了。 往后随便翻了几页,记的全是许嘉悦的日常:考试拿了第一名、爸爸妈妈带她去游乐园、和妹妹一起画画…… 直到日记本写到一半,突然没了后续。许听翻到许嘉悦停笔的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变得潦草又用力,还带着明显的怒气:“讨厌死了!讨厌死了!我竟然不是爸爸的第一个孩子!我讨厌这个日记本,太虚伪了!今天我拿着成绩单去医院找爸爸,居然看到他还有一个孩子!气死我了!” 字中间被划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许听把纸举起来,灯光透过裂痕照在她脸上。她猛地翻回第一页,盯着落款处的名字—许峰。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她心上,熟悉得让她浑身发冷,那也是她的爸爸。 惊讶还没来得及消化,巨大的崩溃就瞬间将她淹没,像洪水冲垮城堡的塔尖,让她的世界一下子陷入倾盆大雨。她接着往下读,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神经,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今天,我瞒着爸爸去郊外的学校找那个人了!那地方真偏僻,什么破地方啊!我悄悄跟在她后面,天哪,她居然在捡垃圾!肯定脏死了!她的衣服好像都是自己补的,哈哈,看起来像只破布小狗!她好像不会说话,这世界上居然有不会说话的人,真是神奇!妈妈肯定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然肯定要膈应死!一想到我不是爸爸的第一个孩子,我就恶心死了!要是她消失就好了,反正她也没什么存在感,顶多就是少了一个捡破烂的而已!消失!消失!我希望她赶紧消失…… 快点死掉好了!” 这一页被撕得破破烂烂,许听放下手里的橡皮擦,颤抖着把这一页撕下来,又翻回去把提到自己的几页也小心撕下,迭好放进铁盒里,用一张旧照片压着。她走到阳台上,楼下依旧热闹,大人小孩围在一起唠家常,阳台上没开灯,她就坐在角落,静静地望着远方。 今晚的月亮很圆,像一张摆满饭菜的圆桌,可那张桌子上,从来没有她的位置。许听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子,月光落在鞋尖上,像撒了一把冰冷的霜。泪水悄悄滑到嘴角,她想起徐老师说过,海水是咸的,像盐的味道 , 原来眼泪也是咸的。 以前写作文时,她曾写下 “我的眼睛像潮落的海水,盛满一日三餐”,那次作文她拿了满分。可现在,她的眼睛里盛满的,只有止不住的泪水。空气中好像都弥漫着海水的咸味,视线渐渐模糊,又一滴眼泪掉在地上,她赶紧用手擦掉,好像这样就能擦掉所有的委屈。 回到屋里,她跑到浴室用凉水冲澡 , 为了省钱,只要天气不冷,她一直都用凉水洗澡。许听有点营养不良,头发又干又黄,她特别羡慕别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学校里,没人嘲笑她,可那些充满好奇的目光,还是像刀子一样,一点点捏碎她的自尊心。她翻出外婆留下的旧剪刀,对着镜子剪掉了枯黄的头发,短发垂在耳边,像给她的自尊心裹上了一层保护壳。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笔,在那本从废品站买来的日记上写道:“我不脏的,我每天都会洗澡。捡废品不丢人,是它养活了我,让我能拥有和别人一样的东西,我很感激它。对不起,我还不想消失,我在等我的妈妈,她快回来了……” 这本日记的前半段,藏着另一个女孩的幸福与怨恨;后半段,将装着她的挣扎与希望。她试着遗忘那些恶毒的诅咒,可那些话总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记忆。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可她只能一并收下 。 她的世界太安静了,哪怕是一点微小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许听保留了第一页那句 “爸爸永远爱你” 的祝愿,在那行字下面,用很小很小的字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小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翻开第二页,她画了废品站的李老板,在画像角落写:“李老板今天给我打了折扣,今天是个好天气。” 把日记本收好后,她抱着床头的小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对着空气轻轻喊了一声 “妈妈”,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泪水在睡梦中浸湿了她的脸颊,她知道,今晚没有热饭,这个房间里没有一点温度,连眼泪都是冷的。棺材一样的避难所,她从出生起,一直都一样。她,一无所有。 许听晃了晃脑袋,甩开这些压抑的思绪, 纪舒拧送的笔记本还放在桌上,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朋友专门为她准备的。一想到这个,她的心里又泛起暖意,带着愉悦的心情走进浴室。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把纪舒拧送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小熊靠在床头,像个守护者一样看着她,旁边放着她的耳蜗。她的幸福,就是这样靠着别人一点点的善意积累起来的,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为她撑起一方安稳的天地。这一夜,她睡得很沉,直到天亮都不愿从美梦中醒来。 夜幕再次低垂,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过往人群熙熙攘攘。在一条繁华街道的尽头,坐落着南江市最大的娱乐城,巨大的招牌上 “皇家夜总会” 几个字闪烁着刺眼的光。 江頖推开门,一阵喧嚣的音乐瞬间涌进耳朵,他不适地揉了揉耳朵,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往楼上走。程斌最先看到门口的江頖,握着话筒故意打趣:“哎哟,这是谁啊?我怎么没印象了,你哪位啊?” 江頖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挥了挥手驱散周围的烟味,眉头紧皱:“这什么味儿?” 说完用食指抵了抵鼻子,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通风。 几分钟后,江林一脸夸张地盯着他:“不是吧江頖,你这鼻子比狗还灵?” 江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狗说话都比你好听。” 程斌立刻凑过来,伸手想摸江頖的脸,左看右看:“你这阵子到底干嘛去了?怎么看着没精神?” 江頖突然睁开眼,一脸不悦地拍开他的手。程斌嬉皮笑脸地跑回江林身边坐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又一起意味深长地盯着江頖,异口同声道:“你不会是被‘榨干’了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几秒。江頖的声音沙哑又醇厚,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滚。” 江林摸了摸下巴,故作思考:“上次王铁蛋跟你单挑,你也就破了点皮,不至于休养这么久吧?难道你还在‘三次发育’?” 话音刚落,一个抱枕就狠狠砸在他头上。江林捂着脑袋,一脸震惊:“我去!你谋杀啊?砸这么准!” 程斌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随后眼睛微微眯起,凑过来八卦:“怕不是在偷偷学怎么‘把妹’吧?” 说完,两人一起笑出了声,越笑越夸张。 笑了好几分钟,都没听到江頖的动静。程斌不信撬不开他的嘴,拿起话筒凑到江頖耳边,故意用破锣嗓子唱:“听…… 海哭的声音~叹惜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一定不是我,至少我很冷静~可是泪水,就连泪水也都不相信~” 江頖被这刺耳的声音吵得耳膜都快炸了,直接一巴掌拍在程斌的嘴上。“嘭” 的一声,话筒重重摔在地上,发出 “刺啦” 的电流声,全场瞬间安静下来。“难听死了!你大爷的,属驴的?嗓门这么大!” 江林笑得捧腹,用手捶着沙发,差点喘不过气。程斌沮丧地坐在江頖旁边,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委屈地控诉:“江江,小时候你还夸我唱歌好听呢!现在不仅不夸,还打掉我的话筒,我好难过啊……” 说完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江頖神情平静,嗓音低沉地呵斥:“再演,我今晚就让你哭丧。” 程斌立刻正襟危坐,一脸谄媚地凑过去,双手给江頖捶腿捏肩:“不敢了不敢了!您小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江林翻了个白眼,终于问出正经话:“你到底咋了?叫你出来玩也不出来,一出来就摆着张丧气脸。” 江頖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眉心:“我最近喜欢上一个女孩,但是她很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更进一步。” 程斌和江林对视一眼,都惊讶地看着他,异口同声道:“是那个手语姑娘?” 江頖挑了挑眉,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江林:“你怎么知道?” 江林挠了挠头,悄悄指了指程斌:“上次你送你同学去医院,程斌跟我说的。” 程斌瞬间收起玩笑的神色,脸色变得严肃,音量也拔高了几分:“江頖,你该不会不清楚她是聋哑人吧?我劝你最好只是一时兴起,你知道吗?你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伤害到她。我们和她本来就存在巨大的鸿沟,更别说…… 你怎么确定她能理解爱情这种东西?是兄弟就听我一句劝,别去招惹她,反正她现在好像还没注意到你。” “她吻了我。” 江頖突然开口。 “什么?” 程斌的嗓门瞬间高了十几个调,差点跳起来。 江林眉头紧皱,眼神认真地上下打量江頖,难以置信地说:“江頖,我没听错吧?她看上你啥了?除了长了张还过得去的脸,你说我们这种只会败家产的人,以后说不定只能去当‘蒙面鸭子’,她图你啥啊?” 江頖脸色一沉,不悦地瞪他:“说什么胡话呢?” “就是!” 程斌也瞪了江林一眼,转头继续问江頖,“你怎么确定你是真的喜欢她?又怎么确定她对你不是别的意思,比如只是感激?” 江林听得云里雾里,小声嘟囔:“程斌,你语文也太差了,说的什么啊,都把我听糊涂了。” 程斌气得咬牙,抓起抱枕就往江林脸上捂,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江頖眉头皱得更紧,拿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缓缓道:“当我的指尖触碰到她时,心意就相通了。”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程斌和江林都震惊地看着他 , 谁也没想到,这种温柔又直白的话,会从江頖嘴里说出来。 “这些天,我一直在学手语,说实话挺难的,但一想到以后能跟她正常交流,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江頖抬头盯着墙面,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可我觉得,她应该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感激,什么都没有。她太单纯了,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味地付出,尝到一点甜头就想着加倍奉还。” 说完,他又拿起酒瓶,把酒倒进杯子里,一口接一口地喝。 程斌和江林对视一眼,都沉默了。程斌看着地上的几个空酒瓶,知道再这么喝下去不是办法,用胳膊肘碰了碰江林,给他使了个眼色。江林清了清嗓子,尴尬地咳了两声:“江頖,要不你直接跟她表白吧?让她跟你试着相处一段时间,慢慢确认心意呗。” 江頖看着手中空了的酒杯,眼神有些迷蒙,像迷失在丛林里的人,声音略微干涩:“她要忙着学习,马上要考试了,我不想打扰她。” 程斌瞬间火了:“那你就别瞎琢磨了!别耽误她考大学!她跟我们不一样,学习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江林赶紧点头,还给程斌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可我怕她被别人抢走。” 江頖抬头看向程斌,眼神里带着少见的不安。 程斌肺都快气炸了,给自己倒了杯酒顺气,索性不再理他。 江林咽了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议:“江頖,要不你就默默地守在她身边,等她考完试,等她回头看到你的时候,你再表白?不过你这状态可得好好保养,以后才能当‘头牌’啊~对了,‘爱心天使’这个称号,听着好像也不错!” 江頖靠在沙发上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沉默了几秒,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站起身:“走了。” 他留下这句话,无视身后两道惊讶的目光,径直离开了。萧瑟的秋风带着几分凄凉,夜晚的街道渐渐空无一人,路上散落的树叶被风吹得飘到江頖脚下,每踩一步,都能听到 “沙沙” 的清脆声响。 江頖低着头往前走,突然被一面墙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许听家附近,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睫毛轻轻颤动着。他背靠着墙壁,望向许听家的方向, 屋里一片漆黑,想来她应该已经睡了。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对着那扇漆黑的窗户,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温柔地说: “晚安,听听。” 傍晚 周一清晨,许听坐在教室里认真早读,江頖还没来,纪舒拧突然转过头,用笔头轻轻敲了敲许听面前的课本。 “哒哒……”听到声响,许听抬起头,满脸疑惑地看向纪舒拧。 “呜呜,听听,这次月考成绩下来后就要换座位了,我不想和你分开啊!” 纪舒拧垮着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许听用左手握住纪舒拧的手,又在语文书的右上角写下:“我在这,舒拧。” 纪舒拧无奈地点点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的失落消散了些。 “咳 咳 咳”徐主任推门走进教室,目光扫过全场后站上讲台,用洪亮又平稳的声音说:“大家都安静一下,接下来我宣布这次的月考成绩。” 他故意停顿几秒,又把手中的水杯重重放在讲台上,表情瞬间严肃,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批评:“一塌糊涂!简直是一塌糊涂!真让人难以置信,我都快怀疑自己的教学水平了 ,你们的数学成绩,连三岁小孩都不如!随便抓阄蒙几道题,都比你们考得高!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一届学生,没有之一!” 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这样出去能干什么?可千万别去做商人,不然赔得裤衩子都不剩!到时候别说是我的学生,我徐强丢不起这个人!” 后排的杨宇忍不住小声嘀咕:“都有钱当老板了,直接雇个人算账不就完了。” 这话刚好被徐主任听到,他瞬间火冒三丈,却又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放缓语气看向杨宇的方向:“杨宇啊,这次我的数学科目,你倒是‘荣获第一’, 你是不是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气我?行,恭喜你,你成功了。” 杨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急忙辩解:“主任,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消消气,大清早的动怒对身体不好。” “你、你……” 徐主任用手指着杨宇,支支吾吾半天,气得说不出话。他深吸几口气顺了顺胸口,打开保温杯喝了口热水清嗓子,脸色才缓和些,话锋一转:“不过这次全年级第一在咱们班,这点还算值得欣慰。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祝贺许听同学!断层式第一,真是老师的小棉袄啊!” 说完,他朝许听的方向肯定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欣慰的笑。 全班的目光瞬间齐刷刷投向教室后排。许听紧张地攥着衣角,难为情地牵起一抹淡笑,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眼睛也不安地眨着。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打破安静:“主任,其他人的成绩呢?” 徐主任这才回过神,收起笑容轻咳一声,看向说话的班长:“哎呦,周韬啊,你最近是不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这次成绩倒退了不少。时间紧任务重,你得抓紧调整状态。” 周韬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垂下头沉默不语。徐主任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成绩表递给他,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大家都到班长这儿看自己的成绩,下早读后换座位。” 说完便拿起水杯走出了教室。 纪舒拧第一个冲到前排,拿起周韬桌上的成绩表扫了一眼,回到座位后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双手握着许听的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许听被她弄得一头雾水,轻轻用手指蹭了蹭纪舒拧的手掌,示意她有话直说。 “听听,你知道你这次考了多少分吗?”许听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八百七十分!听听,你考了八百七十分啊!你都不知道,你甩了第二名整整五十分!我的老天,你简直就是学习天才!” 纪舒拧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些。 许听开心地笑了,在纸上写道:“那舒拧呢?你考得怎么样,为自己开心吗?” 纪舒拧无奈地挥挥手:“别提了,我连成绩表第一页都没上去。” 纪舒拧的同桌肖潇慢慢转过身,握着笔的手微微发紧,带着几分紧张说:“许听,你好厉害啊…… 能和我分享一下学习方法吗?” 许听有些惊讶,抬眼看向肖潇,轻轻点了点头。肖潇见她答应,顿时松了口气,朝她露出友善的笑容。纪舒拧也很意外 ,她这个同桌平时几乎不说话,胆子特别小,今天居然主动开口找许听。直到下课铃响,纪舒拧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 班级里的同学瞬间涌到周韬座位旁。杨宇看着自己的成绩,夸张地喊:“我靠!我的数学成绩,连许听的零头都不到!”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上课铃响起时,徐主任再次走进教室:“大家都出去,按身高排好队,我念到名字的再进来选座位。” 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许听站在纪舒拧前面 , 两人身高都不算高,在班里排中等。 “许听。” 徐主任喊道。许听走出队伍进了教室,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紧接着周韬也走了进来,坐在了她旁边。 许听紧张地握紧双手,低着头,心里满是慌乱 ,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班长交流,甚至怕他会讨厌自己。正焦虑着,耳边传来周韬低沉的声音:“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你按自己的习惯来就好。” 许听抬头看向他,轻轻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座位全部分配好后,徐主任说:“大家开始搬东西吧。”许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特意把学习笔记放在江頖的座位上,还留了一份今天带来的饼干, 江頖和纪舒拧的座位没变动,她不怕有人动他的东西。抱着书本走到第一排坐下后,她又捏起一块饼干,递到周韬面前。 周韬明显愣了一下,几秒后才接过饼干,轻声说了句 “谢谢”。 许听认真听了一整节语文课,感觉格外清晰 , 坐在第一排离老师近,听课效果好了很多。 江頖走进教室时,发现班里的座位全变了,许听也不见了。他走到自己座位坐下,看到桌上的饼干和学习笔记,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可当他举起饼干仔细看时,余光却瞥见前排的许听和周韬在说话,甚至还露出了笑 , 江頖的眉头瞬间皱紧,放下饼干,脸色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也低了几个度。 下课后,周韬拿出许听给的饼干咬了一口,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诚恳地点点头,笑着对许听说:“很好吃。”许听从书本里抬起头,微微笑了笑,在纸上写:“你喜欢吗?我家里还有很多,可以带给你一些。”周韬凑近看了看纸上的字,轻轻点了点头。 后排的江頖看得咬牙,握着笔的手越收越紧,“咔” 的一声,笔杆直接被捏断了。纪舒拧听到声响回头看,无语地说:“你有病啊!”江頖瞥了她一眼,脸色依旧难看。纪舒拧只觉得周围温度都降了,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转头问肖潇:“你有没有觉得突然变冷了?” 肖潇害怕地点了点头。 江頖感觉心里的嫉妒快要压不住,猛地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许听完全沉浸在题海里,等她做完题抬头时,才发现教室里只剩自己了。看着空旷的教室,她长舒一口气,急忙收拾好东西离开。整栋楼只有她所在的这一层还亮着灯,走到拐角处时,她发现女厕所的灯没关, 本想直接走,可又想到门卫大爷腿脚不便,便决定自己去检查一下。 许听握着书包走进厕所,挨个敲了隔间的门,确认没人后才松了口气。可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砰” 的一声,厕所大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许听心脏一紧,急忙跑过去拼命拍打门板,嘴里不断呼救。可下一秒,“咔哒” 一声,厕所外的电闸被拉断了 ,一瞬间,整个厕所陷入一片漆黑。许听眼里满是震惊,拳头紧握使劲砸门,可几分钟过去,门依旧纹丝不动。 她刚停下动作,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别做无用功了,今晚没人会知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吧。”许听听不清对方具体在说什么,但能确定外面有人。她又使劲拍了会儿门,对方却没再回应。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故意算计了。 许听突然想到厕所里有窗户,急忙放下书包跑到窗前查看 ,可看到窗户外装着防护栏时,她彻底绝望了,只能无奈地蹲坐在厕所门旁边,等着明天门卫大爷来开门。 月光被大树挡在窗外,厕所里漆黑一片。隔间的门被风吹得 “咿呀咿呀” 作响,水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偶尔吹进来的冷风让温度越来越低,厕所里的异味更是直冲鼻腔。许听没办法,只能挪到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 她睡眠本就少,再黑的夜晚对她来说也不可怕 , 这些年锤炼出的胆子,让她敢行走在任何漆黑的路不透风的路上。 只是她想不通,到底是谁要这么对自己?要是刚才能听清门外人的话就好了,至少能猜个大概。许听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月亮,思绪不知不觉飘回了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上山采药。因为不熟悉地形,她在山里迷了路,整整走了三天才出来。山里的树木杂草茂密,雨水和野草把路全盖住了,她背着沉重的草药,再累也舍不得丢。饿了就吃野果,大多酸涩难咽,只能掐着鼻子往下咽;渴了就喝树叶上的露水,就这么硬生生撑了三天。 夜里的树林像个巨大的黑房子,高大的树木把月亮挡得严严实实,一点响动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更别提那些未知的声音,可能是狼,也可能是熊。为了不被动物袭击,她把草汁涂满全身,睡觉前还在身上铺了厚厚的杂草,防止被食肉动物发现。 有天清晨醒来,她感觉腿上有滑溜溜的东西在爬。许听吓得屏住呼吸,低头一看是一条成年的竹叶青!一瞬间,她全身僵硬,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蛇爬走。好几分钟后,确认蛇不见了,她才敢大口喘气,急忙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继续寻找下山的路。 回过神,许听自嘲地想:“要是天永远这么黑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醒来面对这些糟心事了。困意渐渐袭来,她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 凌晨四点,许听的生物钟准时叫醒了她。天空还没亮,她强迫自己再睡了会儿。等天渐渐亮起来,她拿出英语单词本开始背书。没过多久,就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许听赶紧跑进隔间躲起来,等门卫大爷的脚步声走远,才悄悄走出厕所,回到教室把书本放进抽屉,背着书包跑回了家。 一到家,许听就冲进浴室用凉水冲澡,把全身上下仔细洗了一遍,又用鞋刷使劲刷洗书包,连每个角落都没放过。 等天完全亮了,许听才往学校走。教学楼里已经响起读书声,她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坐在隐蔽的花坛边默默背书,直到下课铃响,才偷偷溜回座位。 刚坐下,一道关切的目光就投了过来。周韬问:“今天怎么来这么晚?”许听放在桌箱里的手顿了顿,拿出本子写下一个不着边际的理由:“我起晚了。” 周韬点了点头,轻声说:“难得。” 许听没再回应,拿出练习题低头做题。 她不想把自己的窘迫告诉任何人 , 没人教过她该怎么面对这种事,沉默成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可她不甘心,她想知道是谁干的。她从没冒犯过任何人,为什么恶意会来得这么突然?这次,她不想就这么忍了。 课间时,许听时不时留意窗外,直到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才起身跟了出去。 孙雅丝毫没察觉身后的许听,着急忙慌地跑进厕所 , 快上课了,厕所里基本没人。许听深吸一口气,确认厕所里没有其他人后,故意用力关上了厕所大门。 孙雅刚上完厕所起身,就听到大门关闭的声响,忍不住骂道:“谁呀!有病吧!” 厕所里的骂声此起彼伏。 许听在门外等了大概五分钟,才拉开大门。孙雅看到门开了,立马冲了出来,可看到站在门外的许听时,眼神瞬间充满狐疑,指着她问:“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你关的门?” 许听盯着孙雅的眼睛一言不发 ,她在观察,昨晚的人到底是不是孙雅。看孙雅这反应,应该是不知情的。许听眼神闪躲了一下,抿着嘴唇轻轻摇头,又做了个自己着急上厕所的动作。 孙雅盯着她迟疑了几秒,暗骂了几句 “晦气”,便转身离开了。 许听看着孙雅的背影,在心里默默打了个叉。孙雅的疑惑不是装的,这件事大概率不是她做的。许听明白只有经历过同一件事的人,才会第一时间确认对方的身份,无论明处暗处,当真相快要浮现时,一切都会颠倒过来。 这就是所谓的 “同等对待的明暗时刻。” 我喜欢你 许听已经连续好几天没见到江頖了,心情有些复杂,她不知道江頖有没有看到自己放在他桌上的学习笔记。 她拿着扫帚走到后排,看到江頖的桌面空空的,连一本书都没有,原本低落的情绪竟瞬间消散,她手指轻轻捏了捏扫帚柄,握紧后认真地打扫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 打扫完,许听走到肖潇身边,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含着笑意抿了抿嘴唇,把写好字的小本子递了过去。肖潇被触碰时身体轻颤了一下,低头看完本子上的字,连忙放下手中的帕子,擦了擦衣服下摆才接过纸条。 纸条上写着:“肖潇,地我已经扫好了,地板也拖过了,周韬去倒垃圾了,你待会儿忙完就能直接回去啦。” 肖潇点点头,抬头朝许听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小声应道:“嗯嗯,谢谢你,许听。” 许听双手紧紧攥着书包肩带,低着头往楼下走。走到楼梯拐角时,突然有一双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刚要抬头,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拦腰抱起,闻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头轻轻靠在江頖的肩膀上,嘴角慢慢上扬,心跳声像轻快的鼓点,跨过台阶跳进了女孩的世界。 江頖单手推开杂物间的门,把系在腰上的校服脱下来铺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将许听放下,又转身走到门口,“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昏暗的光线落在许听脸上,她眼睫毛轻轻颤抖,手紧紧捏着桌角,双腿不安地交叉着,眼神慌乱地四处闪躲。“咚咚咚”,随着江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要跳出胸腔。 江頖挑了挑眉,脚步缓慢地走向她,声音温柔得像裹了一层糖:“听听,这几天怎么不理我?” 温柔的嗓音伴着昏黄的余晖将女孩笼罩,许听抬起头看向江頖的眼睛。 “我没有找到你,我以为你又离开到其他地方了。” 江頖的神色顿了顿,随即嘴角上扬,俯身握住许听的手腕,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又把脸贴在她的手心,眼睛亮晶晶地笑着回道:“是我的错,我还以为某人不需要我了呢。”说完,还故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许听眼底满是迷茫,手指迟缓地指向自己,圆鼓鼓的眼睛望着江頖,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让她心里慌慌的,总觉得没抓稳。 黄昏的光线钻进狭小的杂物间,细小的灰尘在光影里轻轻浮动,落在两人的影子上。窗外飘落的树叶沙沙作响,竟盖过了江頖藏在心底的紧张。太阳慢慢躲进云层,江頖闭上眼,感受着落日最后的温度,再睁开时,眼底满是对许听的眷恋。 他用手语认真地问:“许听,见不到我的时候,你有想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许听看懂了他的手语,连忙低下头,手从江頖的脸上移开,不安地攥紧衣角,眼睛频繁地眨着。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的心像在跑百米冲刺,几颗细小的灰尘落在鞋尖上,像是为她铺好了专属的跑道。 “砰”心脏像是突然停跳了一秒,又猛地加速。恍惚间,仿佛有漫天鲜花洒落,花香四溢,她忽然明白,原来拥有爱的人,才真正“健全”的。 她独自走了很久,直到此刻才懂得这个道理。人生里的大多时刻,许听都习惯用“付出”回应世界,可现在,她觉得心快要跑到终点,而有人早已为她拉好了终点线。 盈盈的满月里,终于有了属于许听的位置;这一次,月光没有洒在地上,而是恰好落在她的眉心。 没人知道他们的世界有多丰富,人们总用“声带”划分界限,却忽略了他们心底汹涌的呐喊。她时常垂下眼眸,大地的春盈落入她眼中。旁人只看到她用双手遮挡视线,却不知她的内心早已遍地开花,或许,人的偏见早已不复存在。 许听的世界装满了细腻的感知,那里住着鲜活的文字、立体的人物。她的世界,人声鼎沸。 这时,她抬起头,学着江頖的样子,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下巴上像羽毛拂过大地,短暂却温柔。“喜、喜欢……”她试着开口,声音含糊不清,几乎听不真切,又连忙用手语清晰地重述:“我喜欢你。” 江頖错愕地盯着许听的眼睛,心脏剧烈地跳动,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连身体都有些支撑不住。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将许听稳稳地圈在自己的怀里,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像春天里刚冒出头的嫩芽,柔软却充满力量。 一滴泪水落在许听的鞋面上,像是在她的世界里,播下了一颗名为“江頖”的种子。江頖眼眶微红,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要骗我,听听。” 许听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上,眼里含着笑,用手语认真回应:“我这里,和你一样在跳,江頖。” “那天,你走进了我的房子,我总是牵挂着你,当我摘到耳蜗时,我听到了心跳声,我不再害怕没有声音的世界。江頖,你不知道走进那间房子对我意味着什么,但你却把音乐留了下来。” 许听的表情跟她的情感一样丰富,她在说,她在传达。 江頖愣了几秒,突然摘掉许听的书包,将她重新抱起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臀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头,慢慢低下头,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他轻轻吮吸她的上唇,又用牙齿轻轻蹭过下唇,许听紧张得咬紧牙关,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江頖的手顺着她的后背滑下,落在腰间,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后,手指轻轻沿着衣角探进衣服里。许听惊得猛地张开嘴,江頖趁机将舌头探进她的口腔,温柔地搅动。 吻了十几分钟,许听实在喘不过气,轻轻推了推江頖的肩膀。他这才慢慢退开,将头抵在她的胸前,大口地喘息着,声音带着笑意:“听听现在也有我的印记了。” 许听抿了抿嘴角,将江頖的头轻轻抱住,在他的脑袋轻吻了。 他们的指尖相通,心跳也终于同频。 江頖让许听坐在桌上别动,转身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好的机器放在她面前。许听满眼好奇,询问道:“这是什么?” 江頖笑着拆开外包装,耐心解释:“是传真机,我们可以用它联络。很方便,你想说的话会变成字印在纸上,就像我听到你说话一样。而且可以隔空传送。” 他顿了顿,又补充:“只有我们用它通讯,你和我。” 许听的嘴微微张开,手指有些颤抖,急切地用手语追问:“我可以用它“说话”,对吗?” 江頖点点头,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光:“说你想说的话,它会把字印出来,像你的笔记本一样,我能清楚地“看见”。” “对我来说,看见你的字,和听见你的声音一样简单,听听。” 许听眼里满是喜悦,泪光闪烁,她不是不知道电话的存在,可那昂贵的价格,让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要怎么付你钱,江頖?” 江頖想了想,笑着解释:“你不是说要帮我补习功课吗?就当是我放在你家的“联络工具”,算我拜托你帮忙的谢礼,如何?” 许听眨了眨眼,确实有补习这件事。原来帮江頖补课,能收到这么好的礼物。她看向江頖,开心地笑了起来。 太阳已经落山,昏黄的晨昏线指引着回家的方向。许听低着头,脚踩在土砖路上,脚步轻盈地避开砖缝里长出的野草。江頖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始终上扬,眼里满是深情,他笨拙地询问:“听听,要牵手吗?” 一阵微风吹过,许听耳旁的碎发飘到嘴唇上,轻轻拂过。她朝身后伸出手,温暖的月光落在掌心,她紧紧握住那只伸来的手,抬头直视前方,笑容明亮。 生活,正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楼下种着两棵小树苗,风把它们的枝条吹到一起,根系在土里紧紧缠绕。偶尔有鸟群落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声回荡在空气中,热闹非凡。明明是秋天,却处处透着春天的生机。 有人说,这是“慢生长”需要慢慢培育。可许听只清晰地感知到,她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两人站在楼下,手牵着手,没有说话。偶尔有风吹过,带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飘进江頖的鼻腔,他这才真切地觉得,自己的脉搏是在跳动的,这份幸福不是幻觉。 许听低着头,看着两人并排的鞋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想和他的鞋尖对齐,却又像被狂风巨浪推回安全线,她突然想邀请江頖走进她的“房间”,那是她的心房,只属于江頖一个人,从没有其他人停留过。 想到这里,她又突然不敢靠近他了,他会离开吗?像曾经那些人一样,了解她之后,就再也不回头? 没人愿意走进她的世界,光是“破败”的表象,就足够劝退所有人。她时常想,“爱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像《简·爱》里的简那样坚定,还是像《飘》里的斯嘉丽那样热烈? 她不懂,直到此刻。 “听听,愿意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吗?”江頖的声音温柔地落在她心底勇气像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洗礼了大地,也照亮了她。 是达西先生,她想。 许听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里像盛着星光,浅浅的梨涡露了出来,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江頖第三次看到她的梨涡,心里像被一阵愉悦的风吹过。他握紧她的手,脸上满是温柔,俯下身,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风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们走。”他说。 许听愣了几秒,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又顿住,轻轻踩进江頖刚留下的脚印里,这次,她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推开房门,许听拉着江頖快步走进客厅。沙发的角落有几个小小的补丁,是她缝上去的小雏菊图案,那是她在山里看到的花,觉得好看,没舍得摘,就把样子记在心里,回家缝在了沙发上。 江頖坐在沙发上,眼神一刻也没从许听身上离开。她走到茶几旁坐下,认真地用手语问:“江頖,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停顿了几秒,又急忙补充:“特别的朋友。” 她的手语有些慌乱,害怕江頖不明白,急忙在纸上写道:“在医院那天,你找到了我,江頖。十八年了,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靠在你肩膀上的时候,我尝到了自己的泪水,是甜的。我想,我再也不会因为“没人发现我”而难过了,我可以勇敢地迈开脚步了。你总来我的“世界”里探望我,江頖,我从此不再孤单了。 你和天气一样特别,我不想错过你。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只是……只是想快点告诉你,我很想你,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我可以喜欢你的,对吧。” 泪水沾湿了她的眼睫毛,她像在等一阵清风,把自己的心意吹进他心里。写完后递到江頖面前,她不安地眨着眼睛,低下头,指甲不小心抠进了掌心她胡乱猜想,此刻连血应该都是甜的,因为心脏连着血管,那里装着幸福的味道。 “咚” “咚咚咚” 江頖看完后,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手死死抓着沙发边缘。脑袋里像在放烟花,“砰”的一声,绚丽的花火散落,一点一点灼烧着他的身体,直到化为灰烬,飘向远方那棵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树。 他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慢慢伸出手,中指和无名指轻轻蜷起,这是手语里“我爱你”的手势。 无声的告白,却比任何话语都震撼人心。幸好,他接住了她的心意。 现在,他看懂许听在教室说的那些话了。 江頖身体微微前倾,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像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时那样,温柔地吻去她的悲伤。 他用她的语言,接轨了她的世界。 许听错愕地看着他的手,几秒后,脸上的温度才唤醒她的神经。她猛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江頖,侧头靠在他的脖子上,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那跳动里带着裂缝,却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充满希望。她在他的脖子上,轻轻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江頖满心欢喜,抬手抱住她,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顺势倒在沙发上,他们一起躺进了属于彼此的春天,享受着这难得的幸福。 秋天的树叶从窗口飘进来,月光落在叶片上,泛着柔和的光。江頖盯着地上的落叶,许听靠在他怀里,呼吸平稳,像睡着了一样。他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有节奏地轻拍着,像在哄一个易碎的珍宝。阳台上一片漆黑,高大的树木遮住了月光,只有一缕微弱的光线,从树枝的缝隙里透进来,落在他们身上。 江頖曾在梦里见过相似的场景:那个总是独自前行的身影,如今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为他停下了脚步。 他想起那天晚上的梦:梦里有一件轻薄的春纱,挡住了他的视线,鼻腔里却飘进一抹熟悉的清香,像雨后春天的味道。裙纱的纹路轻轻滑过他的脸,酥麻的触感让他浑身颤抖,心跳越来越快。伸手去摸时,温热的液体落在掌心,他梦遗了。 睁开眼,月光透过窗口洒在床头,天花板上,竟映出了许听的身影。 身体先一步喜欢上了她,那样热烈不可挡,又羞愧难当。 十几分钟后,许听轻轻拍了拍江頖的肩膀,从他怀里抬起头,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他的胸膛很温暖,心跳像滚烫的汽水,冒着甜甜的泡泡。 “听听,明天我们约会吧!”江頖的声音有些模糊,却像惊雷一样,震得许听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迟缓地在他胸口点了两下,眼球轻轻转动,又轻轻咬了咬嘴唇,她突然想起《傲慢与偏见》里的一句话:“我也说不准是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是使得我开始爱上你。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是走了一半路了。” 许听露出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江頖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眼眸弯成了月牙,声音有些沙哑:“宝宝,怎么这么可爱。”他的手指慢慢滑过她的脸颊,软得像棉花糖,忍不住往她的梨涡里轻轻戳了一下,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眼神瞬间变深,又连忙收回手,轻咳几声掩饰尴尬。 许听疑惑地坐起身,“你饿了吗?” 江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许听走进厨房,秋天已经褪去了酷暑的炎热,昨天胡奶奶留给她的五花肉,被她用盆装好冷藏着。她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其实是用完的作业本,被她当作画本用。 本子里画满了菜谱,前面几页基本都是蔬菜做法,往后翻,才能看到胡奶奶教她的菜,以前胡奶奶炒菜时,许听就在旁边偷偷记录,那些菜里有“幸福”的味道,她想让江頖也尝尝。 江頖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满足。看到她手里的本子,好奇地走上前,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头顶,眼睛看向本子,稚嫩却质朴的画像让他心头一震:画里是一位老奶奶在做饭,旁边还标注着食材和步骤。 许听翻开几页,把本子递到他眼前,用手指了指,示意他选。江頖指了指“小炒肉”那一页,他发现,只有这一页的天空上,许听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其余页面画的都是月亮。他猜想,这一定是许听最喜欢的菜。 许听点点头,用手臂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出去等。“我想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江頖在她头顶吻了一下,轻声说道。许听眨了眨眼,指了指旁边装辣椒的袋子。 江頖立刻懂了,拿起辣椒放进盆里认真清洗。许听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两人忙碌了一会儿,终于把菜端上餐桌。江頖坐在许听对面,目光一直落在她吃饭的模样上,心里像裹了层蜜糖似的甜。这短暂的满足,足够让他忍不住幻想余生,以后和许听一起生活,再养一只小动物,日子就圆满了。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却没留意嘴里还含着菜,一口辣椒呛得他眉头紧皱,急忙起身倒了杯凉水猛灌几口。 许听见他被辣到,立刻放下筷子,慌忙询问:“你还好吗?” 江頖缓了几秒,才摇头笑道:“没事,你不怕辣吗?” 许听轻轻捏了捏手中的筷子,又慢慢放下,眼神认真地说:“是甜的,不辣。” 停顿几秒,她又补充道:“要不,我再给你重新做一道菜吧?” 江頖笑着摆手:“不用麻烦,我吃点蔬菜就好。” 许听点了点头,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饭后,许听看天色不早,担心江頖独自回家不安全,便催着他赶紧动身。江頖也不好多留,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许听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江頖的嘴角瞬间扬起,俯身下去,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几秒后,他看着许听微微泛红的脸颊,用手语叮嘱:“关好门窗,我走了,明天见。” 许听乖乖点头,目送他开门离开。 江頖下楼后,许听立刻跑到阳台,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角落里昏暗无光,江頖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踩着路灯投下的暖黄光影,用手语比出:“晚安,听听。” 阳台上的许听望着他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月亮的光落在她眼里,曾经像干枯湖泊般沉寂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细碎的星光。她轻轻摸着胸口。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贫瘠的土地,好像发芽了。 情书 “砰砰砰”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来了,来了……” 程斌一手攥着游戏机,一手啃着苹果,头发乱得像鸡窝,上半身套着件松垮的纯白T恤,趿拉着拖鞋拉开大门,含混不清地喊:“我靠,江頖?你怎么来了?” 江頖越过他径直往里走,头也不回地问:“江林呢?” 程斌咬了一大口苹果,慢慢咀嚼着,眼神促狭地用胳膊肘撞了撞江頖:“在里头打游戏呢。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最近不是忙着‘学习’吗?”尾音拖得老长,满是调侃。 江頖翻了个白眼:“来给你当爹。” 说着加快脚步走到江林身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江林被吓得瞬间跳起来,手里的游戏机“啪”地甩到电视机底下,他咬牙切齿地回头骂:“程斌,你大爷的!” 程斌躲在江頖身后,听见骂声立马急了,把苹果往茶几上一放,指着江林喊:“你瞎啊?眼睛不用就捐了!” 江林转过身看清来人,气焰瞬间蔫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语道:“江頖,你能不能别总在人背后搞突然袭击?” 江頖挑了挑眉,冷笑一声:“傻逼。” “哈哈哈哈……” 爆笑声瞬间在别墅里炸开,程斌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嘴角还沾着苹果渣。江林气得跳下沙发,伸手扣住程斌的脖子,把茶几上的苹果直接塞进他嘴里,才算止住了那阵猪叫。 江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旁的游戏手柄熟练操作,电视屏幕上,几个游戏人物正在印尼巴厘岛的花园场景里激烈决斗。 程斌和江林对视一眼,识趣地凑过来,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 “咳……” “咳咳……” 程斌故意咳了好几声,眼神一个劲朝江林使眼色。江林心领神会,也跟着咳嗽两声,试图吸引江頖的注意。 “有病就去医院开药。” 江頖头也不抬,手指还在手柄上飞快按动。 程斌和江林互相推搡了一下,最终还是程斌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江頖,你……你跟那姑娘怎么样了?”两人瞬间竖起耳朵,满眼期待地等着答案。 “GAME OVER” 电视突然弹出结算画面,江頖放下手柄,往后靠在沙发背上,两条长腿往前一伸交叉着,仰头看向天花板,神色柔和得不像话,他慵懒地开口:“足球赛那天,介绍你们认识。” 程斌和江林瞳孔骤缩,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缓了几秒后,两人猛地捂住嘴,站起身指着江頖,声音都在发颤:“你?!” 江頖挑眉,春风得意地点了点头。 程斌急得在原地转圈,边转边叹气,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江頖,满是疑惑:“不是,她到底看上你啥了啊?”江林在一旁连连点头,深表认同。 “可能,是脸吧。”江頖一本正经地说。 “噗,” 两人瞬间笑喷,程斌笑得直拍大腿,江林更是笑得直不起腰。几分钟后,程斌揉着笑酸的肚子顺气,还忍不住闷笑;江林见状,直接一脚踹在程斌屁股上,程斌捂着屁股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 江林坐到江頖旁边,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分钟,眼珠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叹口气,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江頖无视他的怪异举动,想起傍晚那个温柔的吻,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幸福的笑。 突然一张大脸凑到眼前,江頖瞬间收起笑容,抬手给了程斌一巴掌。 “滚。” 清脆的巴掌声在客厅里回荡,程斌捂着发红的脸,委屈地跑到江林身边,控诉江頖的“暴行”。江林眼神一转,趁程斌不注意,在他另一边脸上也补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后,他立马躲到江頖身后,贱兮兮地捂嘴偷笑。 程斌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气得大叫:“好你个江林!”说着就扑过去追江林,两人又扭打在了一起。 沙发上传来江頖平稳而低沉的声音:“你们知道的,她不会说话。我教你们几句简单的手语问候语,见面的时候用。” 两人瞬间停手,乖乖坐到江頖身旁,眼神里满是震惊,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江頖这么认真。 “我想和她结婚。”江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希望你们能接纳她,她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不一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缓缓补充:“会吃饭,会睡觉,和我们一样,是个正常人。” 程斌惊讶地看着江頖,说实话,他连江頖会谈恋爱都没想过,更别说结婚了。他咽了口唾沫,迟疑地问:“人家姑娘同意了吗?还有……叔叔阿姨知道这件事吗?” 江林立马用胳膊肘怼了程斌一下,低声骂:“嫁不嫁是人家姑娘的事,你管那么多?再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个傻缺。” 江頖眼神暗了暗,垂下眼眸:“她还没说,但我会努力。我爸妈还不知道,以后会告诉他们的。” 程斌和江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为朋友找到心爱的人而开心。程斌搓了搓手,迫不及待地催促:“那快教我们吧!” 江頖点头,伸出双手示范:“左手平伸,掌心向下,这是‘你’的意思。”程斌和江林有样学样,笨拙地模仿着,完事后点头示意他继续。 “一手伸拇指,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这是‘好’。跟着我再试一次。”江頖耐心地指导,“还有‘谢谢’,一手或双手伸拇指,向前弯动两下,记得要面带笑容。” “那‘我们是朋友’怎么比啊?”程斌一脸求知欲,眼睛亮晶晶的。 “左手手掌拍一下胸部,右手横伸、掌心向下,顺时针平行转动半圈,像这样。”江頖边说边做,“然后食指和中指相迭,指尖朝前上方,向下一顿;最后双手伸拇指,互碰一下,就完成了。” 他停下动作看向两人,程斌和江林笨拙地练习着,动作僵硬得好笑。江頖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嘿嘿,还挺简单的嘛!”程斌笑嘻嘻地看着江頖,眼里满是期待。 江頖挑眉:“做得不错。” “咦,程斌你那动作也太猥琐了吧?”江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脸嫌弃地看着程斌。 “滚!你懂个屁!” 两人又吵了起来,江頖看着他们无奈地叹气:“走了。” 程斌和江林吵得太投入,没听见他的话,直到“砰”的一声关门声传来,两人才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许听洗完澡后,坐在书桌前,双手撑着下巴盯着桌面,桌上放着一片干枯的叶子和那本记满心事的日记,耳蜗早在洗澡前就摘下来了,现在的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这是她第二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心跳。 第一次,是在母亲的温室里。那是许听这辈子唯一听到过的声音,来自母亲的心跳。 她很想妈妈。很多人说妈妈抛弃了她,许听无法辩驳,每当夜里开口呼喊时,心脏就剧烈地跳动着,那是妈妈给她的,生命亘古不变的永痕。 遗留——遗憾地留存。妈妈将自己放进铁盒子里收藏了起来,或许她在生活里幸福美满,所以才很少打开铁盒吧。 想到这里,许听内心平缓了不少。每个夜晚,她都会为母亲祈福:“愿她快乐无忧,健康长寿。” 眼泪,就当为她洗刷污垢吧。 这一晚,许听躺在床上抱着小熊,盯着天花板发呆。以前她睡觉很少摘耳蜗,总怕错过妈妈回来的脚步声,这个房间空旷太久了,一点轻微的声响就足够将房子摧毁。 她将耳蜗摘下,放在床头柜上。 她想,等春天来的时候,躺在草坪上吹吹风就好了。总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总会有温暖的家。 她想再见一眼妈妈,就一眼,没有怨恨,没有抱怨,只有思念,她只有一个问题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大脑和身体是自己的,但这颗心脏属于母亲,无法做到疏远,自己只能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思念着她的血脉,许听想告诉妈妈,自己是一个很坚强的人,是一个和别人一样会思念母亲的人,哪怕她不问,许听也想告诉她,祈求她不要害怕自己。 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人都是个体,一旦怨恨就会沾染系带,痛苦就会以千百种形态侵蚀她的躯壳,伤痛比记忆更难消除。 她只想平静地度过余生,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生。 早上九点整,江頖准时出现在许听家门口,上身着装隆重,每一颗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白色的衬衫在秋日里熠熠生辉,书包肩带落在肩膀上,突兀又不失违和感。他左手捧着一束鲜花,右手拎着早餐袋,紧张地站在门前,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袋子,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咚咚。” 随着屋内脚步声慢慢靠近,江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清晰地响在耳边。 “咔嗒。” 房门被打开,晨光从屋内涌出来,落在江頖脸上。他不适地闭上眼,缓了几秒后睁开,视线瞬间被眼前的女孩吸引,许听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长裙,衣领处绣着几朵淡蓝色的茉莉花,针脚细腻,还有细碎的刺绣没入衣料;袖口裁着小小的蕾丝花瓣,微风拂过,裙摆轻轻晃动,周围仿佛都萦绕着淡淡的清香,瞬间抚平了江頖的紧张。 视线误入许听的眼睛,江頖仿佛掉落进湖泊里,微光从女孩的身后透过,细小的碎发拂过她的脸庞,齐肩的发丝忽然被秋风吹落,江頖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早安,听听。” 温柔的声音落进许听耳中,淡淡的酥麻感让她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梨涡也浅浅地露了出来。她抬头踮起脚尖,在江頖的下巴上轻轻落了一个吻了。 她回应了他。 江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绽开一抹温柔的笑,像春水般漾开。他攥紧手中的花束,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许听这才反应过来两人还站在门口,连忙拉着江頖的手臂往屋里走。江頖顺势用脚轻轻带上门,将晨光和喧嚣都挡在了外面。 江頖把鲜花放在茶几上,打开早餐袋将食物拿出来。许听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等他,看着身旁专注的身影,心情愉悦得嘴角一直上扬。江頖拆开一双筷子递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忘记问你喜欢吃什么了,就买了张记的馄饨,你尝尝看。” 他顿了顿,又用手语补充:“要是不喜欢,我们再出去吃,不用将就。” 许听轻轻点头,“我不挑食,什么都吃。” 江頖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不挑食怎么还这么瘦?看来是平时吃得太少了。”说着还轻轻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触感细腻柔软。 许听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慌忙伸手去推江頖,脸颊发烫,心脏像小鹿一样乱撞。江頖偷瞄到她泛红的耳根,忍不住笑了,抬手掩住嘴轻咳一声,转过头去,微红的耳朵还是出卖了他的慌乱。 “快吃吧,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许听连忙点头,接过筷子刚要夹馄饨,却发现桌上只有一份。她停下动作,抬头问:“你吃过早餐了吗?怎么只带了一份?” 江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笑着说:“我吃过了。快吃,吃完我们去图书馆。” 许听眼神疑惑,“我们不是说好去约会吗?” 江頖无奈地笑了笑,认真地说:“约会哪有你的学业重要?我不想拖你的后腿,听听。马上又要月考了,我不想你因为我成绩下滑,而且……我也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你本就是高山,不应该因为我的出现就动摇。再说了,和你一起学习,不也是约会吗?” 许听眼珠转了转,迟疑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开始吃馄饨。 吃饱后,许听简单收拾了桌面,满足地看向江頖,“很好吃,我很喜欢,谢谢。” 江頖点头,眼神示意她看茶几角的鲜花。 许听拿起花束,发现里面夹着一封信,疑惑地看向江頖。江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顺势把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信……晚上再看好不好?这花是茉莉和百合,你应该知道它们的意思吧,听听。” 许听垂下眼眸,轻触了一下百合花的叶子,花苞没有绽放开,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许听周围。 送君茉莉,愿君莫离。 许听觉得这花开的正势当头,那一点点花蜜无时无刻不在侵蚀她的心脏。 “我问过店员了,花斜切剪掉根系一点,泡在水里,不要掩盖住花朵,第二天再将叶子摘掉,过一两天花就开了。” 说完唇落在许听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通过神经传入到江頖的大脑中,迅速分泌多巴胺,小腹发紧,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眸深沉地查看许听的反应,发现她正处于懵懵的状态,在她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啪” 许听回过神,视线落在江頖的唇上,那里炙热得发烫。 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点了点头。 “喜欢”她说。 江頖看懂了她的话语,嘴角弯了弯。 “拿水泡一下,我们准备出门了。” 许听点了点头。 许听晚上拆开信件时,在信里他是这样写道: “听听,这是一封告白信。 想来惭愧,昨天急匆匆地就向你确认了关系,我连一束花都没有准备。 你从来都不是谁的礼物,听听,你是如此的美好,你的精神世界如此充沛,你总能包容一切,你就像广阔的天地。 感谢世界允许我走向更远的天地。听听,感谢你愿意接纳我。谢谢你愿意让我停留在你的世界,我贫瘠的视野远不及你世界里的一角,原谅我笨拙的手语表达不出万分的情意,请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慢慢靠近你。 听听,谈恋爱不止是一瞬间,我们会在湖边,在街道,在每个傍晚牵手时,反复确认我们的心意。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晚安,听听! 我爱你!” 两人并排走在马路上,江頖单肩背着许听的书包,另外一只手握着他书包,慢步走在她身旁,许听看着地上两人交迭的影子感到新奇,一脚一步地踩在江頖的影子上,江頖也不恼,唇角微微勾了勾,牢牢握着许听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的位置在图书馆的独立室里,桌面上堆满了书籍,许听疑惑地看着江頖,江頖捏了一下许听的手,”我让司机提前放进来的。” 许听了然,拉开椅子坐下,堆积的书本里,许听最先看见《中国手语》,将它拿起来翻开,一片叶子掉了出来,许听伸手去接时,叶子落到了江頖的手上。她抬头看向江頖时,发现他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楼下那棵树,路过的时候捡的。”说着,拉开椅子坐在许听身旁。 许听眨了一下眼睛,正过身,捏着书角,拿起笔在书上写,“谢谢你,允许狂风暴雨落入你的世界。” 秀丽的字体刻在书本第一页,透过书刺向江頖的心脏,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来自文明世界的震撼。 江頖眼神深邃地看着许听,声音柔情道,“不用谢听听,再多喜欢我一点点就好了。” 许听并未抬头,直到她在书中写下,“以我之名,誓为永恒。” 她的世界 许听来时忘了带水杯,江頖怕她口渴,趁她写字的间隙,便出去买水了。 自习室内,有些内容晦涩,她便用简单的符号标注,方便江頖理解;还有些图案印刷模糊,她就亲手补画注解,一笔一画写进江頖的世界里。 书页间几处明显的褶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轻轻翻开,那一页的内容震得许听心头一颤,仅仅六个字就占满了两张A4纸。 “很高兴认识你。” 一滴泪水在图纸上迅速绽放。 字迹反复描摹,边缘有些发毛,江頖在这页停留过无数次。 许听的眼泪滑过脸庞,她看向窗外茂密葱葱的树冠,阳光透过树叶掉落在地上,忽有几片叶子飘落到窗前,许听伸手去触碰时,一阵清风吹来,树上响起”沙沙”的声响,一条薄弱的光线照进许听的手中,她抬头,树叶划开一条细缝,许听嘴角扯开一丝弧度。 她的泪水不再悲情伤怀,在这片树叶上,渐渐泛起轻舟。 她忍不住将手抬起来,遮挡住散落的阳光,手指轻轻动了动,闭上双眼,忽远忽近的声音传入神经中枢,轻弹神经末梢。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江頖会收藏那片树叶了,树叶的脉络就像她的听觉系统,那本书是通往许听世界的脉络。 许听小时候从未接受过系统的听觉言语训练,导致她既听不清声音,也难以理解别人的表达,唯一能顺畅交流的方式只有手语。为了提升理解能力,再逐一标注、反复琢磨,一年四季都在练习最简单的主谓宾排序。在她的世界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需要攻克的“难题”。 直到后来理解能力慢慢提升,许听才真正“感知”到这个世界,学会做出回应。 她不善言辞,一句话她需要思考很久才能做出反应。 秋季,树叶从树上飘落到地面发出的声响,许听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哪怕细小的声响,眼睛总能准确的捕获到,于她来说,已然足够。 “咔嗒”一声,门被推开,江頖拎着水袋走了进来。他站在许听身后,低头看向女孩,细小的微光照在她的脸庞,脸上的绒毛微微轻拂,双眼紧闭,脸上的泪痕划开出一条小小的河道。江頖眉头微蹙,眼底满是心疼。 他把水放在桌角,许听无措地睁开双眼,眼里清晰地倒映着江頖的脸,长长的眼睫毛眨动了几下,女孩的梨涡显露了出来。 “哭,因为懂得。” 她说。 江頖愣了几秒,随即俯身,轻轻吻在许听的额头上,顺着往下,依次落在鼻尖、脸颊,最后停在嘴唇上。 一吻毕后,江頖才拉开女孩身旁的椅子落座。打开包装袋,把水递到许听手里,“温的,矿泉水,饮料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画册,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落,垂在眉眼间。他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飘落进许听的耳朵。神情认真地说道:”这是计分表,听听,以后,我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就在上面给我扣分,让你开心你就加分。不用迁就我,允许自己有点小脾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生活不止有哭泣,快乐,还有恼怒,生气。” “情绪是多样的,像天气一样,人们习以为常,听听,不用克制自己。” 停顿了几秒,江頖用手语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像天气一样,允许自己有多种情绪,发泄,像水龙头一样,开关按钮在自己手上,做什么都可以,一切合理,听听,我会包容你的一切,直到老去。” 许听心里百感交集,心尖受到鼓舞,笑着点了点头。 “你永远满分,江頖。” 说完,她侧过身,在男孩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江頖瞬间僵愣在原地,碎发掉落进眼里,他不安地眨了眨眼,呼吸骤停了几秒,拳头紧握,心里的防线瞬间崩塌,这句话,在他昨天的练习里,反复出现。 他伸手抱住即将退开的许听,手掌扶下她的脑袋,低头吻在她的唇瓣上,贪婪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许听的身体渐渐变软,江頖闭上眼,当舌尖接触那一刻,江頖身体里的猛兽快关押不住了,嘴唇不停地掠夺许听的空气,想将她占为己有,画地为牢。他的手将女孩往自己怀里带,胸口触碰到柔软的触感时,江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欲色浓得化不开。 许听不安地紧闭双眼,手紧紧攥着江頖的衣服。江頖垂下眼眸,放缓了吻的力道,轻柔地勾着她的舌尖,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一吻过后,江頖仔细观察许听的神情,许听朦胧地睁开双眼,睫毛眨动的频率明显变慢了,呼吸逐渐平稳,她把头侧靠在江頖的肩膀上,抬头盯着他的侧脸发呆,指尖勾勒出心的形状。 “十七岁,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 你来了,我驻足。 雨好像是夏天下的吧,具体忘了在哪个季节。电闪雷鸣的夜晚,你就那样来到了我的世界。 我抬头,一道闪电将我的心劈成碎片,狂风激烈地呼啸,我的心最终落入你的手心。 我心想,你的脉搏应该也在为我跳动吧。 在每个狂风暴雨时节,我都在说爱你。” 江頖直勾勾地盯着许听,忽然低头笑了几下。 两人一直学到下午一点,才从题海里抬起头。江頖的基础太差,许听便让他先浏览高一的知识点,熟悉大致范围,打算晚上给他整理一份知识框架图。江頖不想让她这么辛苦,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找一个家教。 离开图书馆后,江頖带许听走进一家私房菜馆,把菜单递给她:“看看想吃什么?”许听双手攥着菜单,抿了抿唇,只点了清蒸东星斑和黄焖鱼翅,便把菜单递了回去。江頖点点头,“就这些,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许听摇头。 继上次过后,这是许听第二次踏进这种场所,这里的装修风格和许听在书上看到的样式很像,听说古代里的有权人都在这种地方消费。 她一直清楚阶级是怎样的鸿沟,水深水浅,没有桥梁的她始终无法踏入—阶级。 许听的注意力留在江頖身上时,她的言语无法描述他,她不知道他穿着什么牌子,怎样行径,物质的贫瘠无法描述丰富的土壤。 许听知道,好的东西都贵,往往需要支付的代价也沉重。 许听在心里小小的庆幸了一下,幸好自己心有执念,不然面对这残忍的生活,她该如何生存。 江頖后面又加了两道菜,两人就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 回图书馆的路上,许听一直低着头走路,没怎么说话,轻盈的步伐跨过渺小的生命,她在江頖的脚步里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 人同样都需要走路,只是背负着不同的东西,有的人脚步轻浮,有的人脚步沉重。江頖的脚步迈得很大,跑,对于他脚上的鞋来说毫无压力,许听光是走路都费劲,不合适的鞋码,每走一步,比疼痛先来临的是心里的苦涩。 刷得泛白的网面鞋她不觉得苦涩,她难堪的是它不属于自己。 但,爱需要走两万里路,她想。 她忽然抬头,直视江頖的眼睛,正午阳光直射进琥珀色的眼眸里,第一次,她不再压抑自己说话的模样,表情生动,神色认真。 “大餐以后我会请你吃的。”她说。 江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有过度干扰许听的思考,她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自己只需要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就好了,毕竟自己不也是身无分文吗? “好,我等你。”他答。 分贝 晚上回到家,许听放下东西就直奔厨房,站在水槽前查看那束花的情况。花苞还未绽放,窗外灯火通明,一点微风都感受不到,很寂静。空气中没有弥漫着炒菜的香味,橱台下也没有食材腐败的气味,许听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抚摸着花瓣,感受它在指尖上的纹路,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泪水,没有难过。只有淡淡的花香萦绕鼻尖。 许听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拆开家里封存已久的干花—芍药。 “以勺与约同声,故假借为结约也。”许久之前,许听读《毛诗传笺通释》时很是疑惑其含义,再读《溱洧》时,恍然顿悟,郑笺其言:”其别则送女以勺药,结恩情也。” 芍药乃定情花。 还记得那时,她跑去问徐老师芍药是什么味道。 徐老师说,”芍药分很多种,它的味道也有许多种,有些芍药散发出清香,淡雅的香气,有的芍药的香味就较为浓郁醇厚。它既可以做药材,也可以用来煲汤。” 停顿几秒后,徐老师轻轻抚摸许听的脸颊,沉重地说道:“听听,芍药在古代呢,它是定情花,蕴意:情有独钟,难舍难分。如果以后你遇到心仪的人,就送他芍药。” “听听,不要害怕别人的眼光,我们活在世上已经需要足够多的勇气。表达情意不丢人,我们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人靠心脏活着,每个人都有。那里控制着我们的情感,那里也会传达我们的心意。” “做任何你会想念或让你快乐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许听在半知半解中,点了点头。 十五岁,许听知道了,芍药,要送给心爱之人。 那年春天,徐老师将芍药带到许听的眼前,许听眼睛里倒映着盛放的花朵,空气弥漫着清香,芍药花瓣洁白如雪,每朵花大概有五片花瓣,手感柔软,很轻,像羽毛,应该很自由吧! 像是被羽毛扫过,痒意直达心尖,许听的眼睫毛频繁地眨动着。 享受空气中散发的味道,许听喜欢花香,她清楚的知道它味道,它们短暂而耀眼,安抚着许听安静的人生。 “老师,它们允许被欣赏对吗,它们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五片花瓣开了,安静地开了。” 许听抬眼看向徐老师,眼里充满期冀,她在等一滴露水,给予她肯定,让她学会绽放。 徐老师面露微笑,神情坚肯地说道:“听听,秀外慧中的你,毫不逊色于任何人。” 几秒后,许听听到了一道温柔而又有力量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发:“再飞得高些吧,听听,别害怕,老师做你的托盘。” 她听到了,坚定的肯定。 回到家中,许听跑到阳台上拉了两根绳子拴在栏杆两端,拿出挂衣夹,选出几支饱满的芍药,将花枝倒挂在绳子上。她盘腿坐在阳台的地板上,从书包里掏出《傲慢与偏见》,翻开书页,将几朵细小的芍药夹在书里。 一阵微风吹过,楼下的小树苗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参天大树,风从树中间划开一道口子,半挂的圆月再次照到许听身上,这次,她没有低头,而是窥视被遗落的月光。 头顶垂挂的花香萦绕着她,笼罩她全身,庇护着她。 在这堵围墙上,有朵花茁壮生长,任凭风雨吹风,也毫不畏惧。 风吹翻了纸张,细小的花朵将书页死死地固定住了,月光落在被翻动的篇章,清晰的文字映入许听的眼帘。 “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我相信,真爱是存在的。” 许听手抚摸着干花,将它们紧紧拥入怀里,闭上双眼,心跳声在花瓣落了回响。 我们在确认被爱的同时,反复赞许自己勇气可嘉。 第二天清晨,许听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餐后,她把小锄头和镰刀放进背篓,背上背篓准备上山。 秋季多风寒,也正是威灵仙和鸡血藤采收的季节。胡奶奶上了年纪后,腿脚不似年轻时,那么便利了,冷风一吹,关节就会隐隐作痛,她经常出现屈伸不利,脚腿僵硬的情况,特别是在下雨天,关节疼得厉害。这么多年胡奶奶都是硬扛过来的,许听为此很是心疼。 奈何她没有钱,无法带胡奶奶去大医院看病,除了通过卖废品挣些小钱,她再没有其他收入来源。 去干苦力活时,之前她去工地找苦力活,包工头嫌她个子矮,说:“你一看就没力气,女娃娃家还是找别的轻活吧。” 那天,许听为了证明自己,硬是把一袋水泥扛到肩上,没走几步就重重摔在地上,水泥撒了一地,连同她的自尊心。 她长期营养不良,很多重活干不来,她垂丧地回到家中,肩膀上的疼痛让她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拳头无法握紧,咬咬牙也挺不过的难关,或许这就是难处。 在去上学的路上,许听在巷口里发现一家裁缝店,兴冲冲地跑去询问。 店主看了一眼许听,眉头紧皱:“你不会说话哇,要不得,要不得,你赶紧走吧。” 被当场拒绝了,她不会说话,顾客也看不懂她的字,裁缝最忌讳就是不能沟通。 “无法沟通”,成了许听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不甘心,又跑去菜市场询问高老板。 高老板想了想,告诉她:”北路那个中药铺,有一个叫李勋的老中医,你去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许听连忙谢过高老板,一路飞奔到北路的巷口。 老中医扶着眼镜看一眼许听,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两味草药你上山去采,威灵仙和鸡血藤,我待会将它们拿过来给你看,你照着取。” 随后又扶了一下眼镜,眼神迟疑地看向许听,“你要是采对了,以后你就来店里给我采一些药材当营生,我给你算工钱,怎么样啊?” 许听愣了几秒,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老中医磕了三个响头。老中医神色顿了几秒,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摸了摸胡须,说了一句:“好孩子。” 上山时,山里的雾气还没褪去,许听用镰刀扫开拦路的树枝,抓着树干慢慢往上爬,泥土又湿又滑,许听的鞋底不防滑,走得格外艰难,汗水早已浸湿她的后背,晨间的露水滴到许听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流淌,打湿了鬓角的碎发。她扎着低马尾,发尾被汗水浸湿,黏在她的脖子上。许听无瑕顾及自身的狼狈,她只想赶紧找到药材,再背些木柴到胡奶奶家。 正午时,阳光落入林间,斑驳的光影交错在林中。许听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眼睛看向远方,布谷鸟在树林里嬉戏,背筐里装满了各种药材。她此刻觉得自己好像那林中的树,不需要语言系统,她有一双眼睛,可以俯瞰整个丛林,或许有湖面出现。 她依旧浩然耸立在那,不用羡慕其他树木拥有湖泊,她足够高耸,雨总会落在地上,她的树叶会承受雨水的浇灌。 或许还有动物出没,鸟会栖息在她的枝头上,松鼠会在树上安家,林中一片祥和。她会看到闪电、雷鸣、听说还有雨后彩虹,会悬挂在高空上,她总会触摸到的。 或许,某天她也会消亡,在时间的缝隙里,从这片林中退离。 她慢慢闭上双眼,享受这片刻的惬意时光,一滴汗水掉落在石头上,发出”滴答”声,响彻山谷,声音越来越密集,雨瞬间倾盆而下。 许听在雨中睁开双眼,眼睫毛上垂挂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她并不理会,抬起头,看向空中,清秀的脸庞瞬间被铺成湖泊。 她想,老天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朝林中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许听。” 模糊不清的声响回荡在山谷里,许听再次开口,拼尽全力呼喊自己的名字,狂风呼啸,林中树木摇曳,鸟群似乎收到了许听的呼喊,挣扎地狂叫着。 在这六十秒里,许听的心脏跳动了九十下,她垂下眼眸,嘴角弯了弯。 此刻她确定,音量有九十分贝,那里有妈妈的心脏,她可以听见。 听见她的呼唤。 残落的积雪 清晨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在柔软的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这栋别墅坐落于南江市最大的别墅区——百花山庄,外观是当下最流行的田园风格。 外墙采用天然木材与仿古砖拼接,营造出质朴的乡村感;斜坡屋顶覆盖着红、深灰两色瓦片,错落有致。别墅周围种植着各种花卉、绿植,花园里铺着石板小径,小径旁有个小型池塘,几条锦鲤在水中悠闲嬉戏,偶尔甩动尾巴,溅起细碎的水花。 正门上方悬挂着一盏复古的铜制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为整个建筑增添了几分奢华感。大门两侧摆放着两盆盛开的神山兰花,远远望去,这些花朵如同一片彩色的云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室内,一位年轻优雅的女人坐在深棕色的皮质沙发上,翻阅手中的报纸,姿态优雅从容,面容精致,身上毫无岁月的痕迹。 “咯噔,咯噔”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江頖顶着一头乱发走下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脸色带着几分疲惫。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什么时候回来的?” “唰”柔和的声响夹杂着一道优雅的声音,“昨天半夜到的。” 女人忽然抬头,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像是两颗璀璨的宝石,闪烁着智慧与果断,睫毛轻扇了一下,握着手中的报纸,背靠在沙发上,缓缓开口道:“江頖,我听徐主任说,你这学期表现极差。” 江頖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桌上的三明治细嚼慢咽。 女人没有因少年的沉默生气,继续说道,“江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我们这种家庭,从一出生起就背负着家族使命,这就是你身处优渥环境必须承担的代价。以你现在的条件以后怎么进江氏企业。” 停顿了几秒,女人忽而垂下眼眸,放下手中的报纸,声音变得柔和,“江頖,我和你爸都是被家庭牺牲的物品。” “我知道,我们的分开对你来说打击很大。” “你什么都懂,你想反抗家庭,可是结果又如何呢,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真的值得吗?” 女人抬头看上天花板,眼里露出一丝坚毅,”江頖,有时候把代价化为武器才是逃离的最好方式,我花费了这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我希望你能懂。” “当初,没让你和你爸去国外,我很抱歉。你就真的愿意在国外像过街老鼠一样地过完一生吗?我不后悔我的决定,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当那些老东西的产品。” “我们就像奢侈工厂产出的产品,销向那些有地位的人。我厌倦了这种恶心的模式。” “我和你爸各自有追寻的东西,在一起也是为了敷衍长辈,这种日子毫无意义,也不是我想要的,比起和他假扮真夫妻的戏码,我更愿意投身自我,女人不是家族的附属品。 江頖,我说这么多,并不是让你立刻原谅作为母亲的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与理解作为江宁的我。” “如果我连自己都做不好,何谈其他。” 江頖沉默着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喝了口牛奶,语气平缓:“明天开始帮我请一名辅导老师吧,妈。” 女人的眉毛轻挑了一下,面露笑容,点头,“嗯哼。” 江頖将视线看向窗外,静谧的环境里弥漫着腐败的花香,他厌倦了这样的环境。 思绪飘回很久以前。 1977年,秋,南江市两大豪门——江家与徐家,传出了联姻的消息。窗外散落几片树叶,冬天的积雪来得猝不及防,别墅外白皑皑的一片,略显荒芜。 宽敞明亮的餐厅内,长方形的橡木餐桌占据了房间的中心位置,桌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吊灯的光影。餐桌的四周摆放着深棕色的皮质餐椅,柔软而舒适,与整个餐厅的奢华氛围相得益彰。 座位上是南江市最大的两大家系,江家和徐家。双方交谈着往来利益,江家的头颅一低再低。 少女的思绪早已飘向窗外,一只鸟落在树枝上,一动不动的。少女圆润而有光泽的杏眼倒映着外面广阔的天地,嘴角因吵闹抿成一条直线,眉头微微蹙起,清秀的脸庞写满忧愁。 几秒后,周遭的声音停止了,这场“谈判”结束,她以最低价售出。 窗外的鸟忽而叫了一声,似乎在呼唤着她,不见她回应,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江宁的十八岁。 江宁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徐瑾礼,少年沉默寡言,低着头吃饭,丝毫没有因这场闹剧而分神,江宁神情冷漠地注视着少年,手指放在桌子上不停地轻敲。 几分钟后,细微的声响终于引起少年的注意,他抬头看向江宁,细长如柳的凤眼满是疑惑,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双手环抱着,靠在椅子上,突然嘴角一歪,眼里满是自嘲,这是她突然开口:“Pauvre hère(可怜鬼)”,细小的音量只有两人能听到。 俏皮的声音掉进徐瑾礼的耳朵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少年越过少女的身影将视线看向窗外,一片积雪忽然从树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咚”的声响。 余响在他耳中久久不散。少年的眼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手紧紧攥着手中的筷子,垂下眼眸,看着桌子上的食物。 少女用食指在下巴上轻敲了两下,嘴角弯了弯,觉得这画面有意思极了,内心的烦躁瞬间被一扫而光。 江宁一直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她一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不想早早被困在婚姻的牢笼里。作为接受过新时代思想的女性,她有自己的理想,正值青春年华,本该把热情投入到热爱的事业中。 可惜,她不是自由身,封建的家庭容纳不下一个有思想的女性,母亲成了束缚她的铁链子。家里还有两个哥哥,江氏的财产分到江宁手里也没有多少。十八岁的少女热烈而勇敢,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财产分配,她只想飘向远方,她相信通过自己的双手获取的资金远比家里施舍的多,她一直想做翻译官,这个时代少有的女性翻译官。 少时读书,家里人说“读书才能嫁给有钱人”,因为有钱人都喜欢有文化的女孩。起初,江起初江宁也信了,母亲更是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可后来,江宁接触到新文化潮流,她开始反抗这种思想洗礼,几次抗争后,江母亲竟以“自杀”相要挟,逼着她低头。 少女最终还是妥协了,因她心中的“孝道”。 她心中的“自由的火苗”燃烧得越来越旺盛,她本计划十八岁便逃离家庭,飞向远方。可老天的天平最终还是偏向了家庭,母亲以性命相逼,强行扣押她的羽翼。少女没有哭,也没有闹,心中满是不甘。 江家靠纺织业起家,近几年经济形势变化,厂里的不少机器因违规被举报,工厂被省里查封,堆积的布料卖不出去。江父不甘心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便想靠“联姻”挽救家族。 徐家做外贸生意,近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能和徐家结亲,是江家最后的希望。江父一次次降低姿态,只为让女儿能嫁进徐家,给江家留条后路。 太阳下山了,这场谈判终于迎来结尾。 她不知道他为何也坐落在此,或许他也不是自由身吧。 一九七七年九月三日,江宁将以“徐家儿媳”的身份,正式住进徐家。九月三日,真是一个可怜的日子啊,两扇门就这样紧闭了,她脚下一片深渊。 1977年,秋 时隔数月,江宁再次见到徐瑾礼,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以婚礼为傍身的见面礼。 江宁坐在婚车里,头靠向车窗看向窗外,身旁坐着徐瑾礼,车窗玻璃倒映出少女秀丽的脸庞和少年挺拔的侧影,江宁身着薄荷色GunseSax高定婚纱,蕾丝纱遮挡少女的脖颈,流露优雅的气息;白嫩的皮肤在蕾丝下透着光泽,衣服上绣着几株结香花,荷叶边的轻纱垂落在胸前,饱满的胸脯若隐若现;裙摆下的蝴蝶结在光影中翩翩起舞。衬出少女的活泼灵动。 少女唇色娇红,几缕发丝从杜若花辫里跑了出来,落在脖颈处,像垂挂的杨柳。 身旁的少年的身材修长挺拔,徐瑾礼穿着深黑色的西装,肩部线条流畅,面色沉静,头微微偏向车窗,静静地观察身旁的少女,手不安地攥紧衣角。 江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不想见到徐瑾礼,至少在婚礼上,两人像木偶人一样,哪里需要放哪里。 昨晚,江宁甚至想过逃婚。十八岁最不缺勇气,越是往前行走,脚上的铁链束缚得越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决定先休整,盲目冲撞只会让自己受伤。 一束阳光透过车窗落在座椅上,两人的影子在椅背上交迭。 这时江宁忽然开口呼唤起少年的名字,“徐瑾礼。” 这是第一次少女呼唤他的名字,圣神的殿堂里终于迎来了他的雅典娜。 “为什么不逃婚?” 徐瑾礼的睫毛轻颤,转头看向身旁的新婚妻子,神情认真:“我不想你背负骂名。” 江宁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咬下唇,迎上他的目光,眉眼间尽是冷色。 “我并不会因此感激你,你不是我的救世主。” “算了,你像个呆瓜。”说完便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的景色。 车窗紧闭着,此刻的他们,最惧怕微风。 徐瑾礼盯着江宁头上盛开的花朵,垂下眼眸,手指抠了一下坐垫。 他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在家族里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走进婚姻殿堂的一天,“妻子”是多么神圣的称呼。 想到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一点星光透过眼睛落在少女的花裙上。 车子停下后,徐瑾礼先行下车,快步绕到江宁的车门边打开车门,左手伸向车内,纤细的手落在宽阔的手掌上,少年轻轻握紧少女的手,感受着妻子带给自己的温度,酒店门前的树叶逐渐褪去,许是因为人群,树上早已不见鸟群。 人群的吵闹破坏了它们宁静的生活。 徐瑾礼眼神坚定地直视前方,他终于可以呼吸了,在车里,他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惊扰到身旁的少女,趁自己没有留意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路上的枫叶被一扫而光了,树叶被风吹落,他们的脚步应该落在上面,伴随着”唰唰”的声响全是祝福,他想。 少年的手臂紧贴少女的肩膀,从背影看,两人竟有种“天造地设”的和谐,天空中的太阳璀璨而耀眼,照亮两人前行的道路。 一百零一,徐瑾礼的心跳,江宁的脚步声。 她不知道,其实婚礼上处处都留有他的身影,他思念江宁整整四个季节,忘记的天数就当是对自己的赞许吧! 春天如同夏天一样漫长。只有秋天才会如此的短暂,许是春天的温暖落进了秋吧,否则,枫叶应该落在脚上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想,或许是冬天送来了祝福吧,今天真是一个好时节啊。 他在心里轻唤少女的名字,”江宁” “我的妻子。” 徐瑾礼的眼尾残留细小的泪珠,无人察觉,这时,酒店的大门突然被拉开。光打在徐瑾礼的脸上,耳边响起婚礼进行曲,红色的地毯上满鲜花。 “我好看吗?”江宁忽然问。 徐瑾礼的心脏轻颤了一下,泪珠瞬间滴落,少年眼含笑意,呼吸逐渐平稳。 “很美。” 江宁察觉到他的紧张,心里暗叹:真是个傻的。 两人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聚焦在他们身上,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整场仪式里,江宁只开口答了一句,“我愿意”,其余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她也听不清徐瑾礼在说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听到一句,“万古常完聚,永老无别离。” 几分钟后,江宁朝台下的宾客露出今天唯一的笑容——这绝不是妥协。她十指紧扣徐瑾礼的手,她绝不是在妥协,眼神扫视台下吵闹的人群,她心中的呐喊盖住了吵闹声。 她只当他们是一粒尘埃,依附在羽毛上的灰尘,终有一天,她会自降天雨,洗刷这不公,如果没有,她有一生的血液,雪自会飘落。 耳边再次回荡起司仪的祝词,江宁不悦地皱起眉头,一把抢过话筒,“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携徐瑾礼在此谢过大家,感谢大家来见证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少女清澈的声音回荡在酒店大堂,停顿了几秒后,少女再次开口,音量提高,铿锵有力的声音穿透过坚硬的墙面传向窗外。 “Démodé(古板的笨蛋) Imbéciles à l’ancienne, un jour vous regretterez vos pensées stupides pour le reste de votre vie.(终有一天你们会因自己愚蠢的思想而悔恨终身。)” 说完便放下话筒,朝身旁的少年挑了挑眉,握着少年的那只手,轻轻的将徐瑾礼的中指推向观众台。 江宁坚信,她终会再次飞向广阔的天地,她的见识这样告诉她。 少年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睫毛轻煽,垂下眼眸,看着两人齐平的脚尖,手指轻轻地触碰少女的手背,心里泛着甜,他忽然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的,大概是晕糖了吧。 十八岁的徐瑾礼,迎娶了此生唯一的新娘。 此生不败的骄阳终于被他遇见,从此,他决定用一生去追随。 敬酒时,江宁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酒杯,就以身体为由,先行离开了,留下徐瑾礼一人独自应付宾客。许是太高兴,徐瑾礼今晚喝了不少酒,他感受不到醉意,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那人在提醒着他,要他时刻保持清醒。 酒过三巡。徐瑾礼脚步轻浮,扶着墙角向江宁所在的房间走去,心里默数着,步数。 五百二十步。 徐瑾礼站在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握着门把手的手不停颤抖,轻轻推开房门。 少女平躺在床上,脚沿着床边轻轻晃动,手上举起一朵白玫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 徐瑾礼扯下领带,解开衬衫上方的两颗扣子,露出修长的脖子,呼吸急促,脚步缓慢地抬向屋内,向少女靠近。 江宁在空气中嗅到一丝酒气,立马坐起身,放下手中的花朵。 “不是吧,你这喝了多少啊?”少女清脆的声音敲醒昏沉的少年。 “是有点多,抱歉。”少年低沉的声音回应着妻子。 江宁拉着徐瑾礼的双手,把他按在床上,盘着腿认真地直视少年的眼睛,裙摆掉落在少年的腿上。 食指放在下巴轻滑了一下,眼珠转了转,沉默几秒后开口: “我对你不抱有敌意,因为我们都是不公的产物。不埋怨处境,这里没有我们的敌人,我只是想远行,伤害不了任何人。那些拿着借口来威胁我们的,他们太贪婪了,他们毫无良心可言。仅此而已,或许你我本该是朋友。” “你有过想法,关于自己。” “你的妻子呢,你有意中人吗?告诉我,没关系的,人都有自己的贪欲。” 少女步步紧逼,打破了少年心中的幻想。他垂下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或许他可能真的醉了,居然因那些话就想要得寸进尺。 “你”他答道。 少女眼神锐利地审视眼前的少年,她清冷地开口道:“说出心里多余的想法就是撒谎。” 少年依旧沉默,低下的脑袋。 一瞬间,江宁觉得他好像被人抛弃的小狗,内心揪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眼神自己观察着男孩的表情,开口打破沉寂的环境。 “如果在麦田里,我心中的麦穗一定会偏向你。” “既然你我已成夫妻,我便不会抛下你,我心中有责任的秤砣。我从不骗人,这叫承诺。” “你明白吧!” “或许,你以后会遇到心爱之人,我会帮你,相信我。” ”因为今天我们因命运坐在这里,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因缘分而分离,仅此而已,毫无遗憾,人生处处迎逢喜悦。” “我不评判你的过去,我也不干扰你的未来,我只会支持你,因为我们隶属同盟。” “我让你感到厌烦了吗?”低哑的声音打破少女喋喋不休的话,阻挡少女锋利的刀刺向心脏。 江宁错愕了几秒,双手交握,扣着指甲缝隙,抿了一下唇,急忙辩解道:“没有,我怕我错入姻缘,你本不该娶我的,你甚至都不认识我。” 少年抬头,神情认真地说道,“我只珍惜眼前人。” “砰”外面响起一阵烟花声,少女的眼中倒映着烟花的残影,乌黑的眼睛满是震惊,她这次怕是真的要误入歧途了。 静止了几秒后,少女的神色变得严肃,左手握着徐瑾礼的手,两枚戒指交迭在了一起。 “徐瑾礼,我一定会离开的,你确定要将心交付给我吗?” 徐瑾礼的眼睛倒映着上少女的脸庞,身体微微向前倾,吻在少女的额头,盖上契约。 江宁瞬间呆愣在原地,淡淡的酒香不断地刺激她的神经。 “咚咚 咚”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或许,她也醉了。 朋友 正值秋季,校园里一片静谧,许听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微风轻轻拂过,晨昏线洒落在云边,空气中有枯叶的味道,古老的气息,像封藏的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幕了。 台阶打扫得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许听用手指轻轻滑过,小的碎屑沾在指腹上。 “哗哗”,几片落叶飘落在少女的身旁,许听没有挪动它们,抬头,看向远处的操场,指尖放在树叶上轻敲,“哒哒”,随着节拍慢慢闭上双眼,在心里默数,从一数到十。 “轮回”,佛家说的数十个轮回。 风吹乱了许听的碎发,闭眼时,心能感受到风的形态,“线条”,世间万物都是线条,分散的直线。生命的形态,心识的形态,许听在此刻明白了,轮回只有两个。风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清爽,清冽的香氛,一道身影遮挡住光线。 “哒” 路灯骤然亮起,许听缓缓睁开眼,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一缕发丝挡住了视线,许听没有伸手拨开,少年俯下身,在她眼睛上轻轻地吹了一下,碎发瞬间被散开,少女眼前一片清明。 冬天要来了。 “你去做什么。” “拿了件球衣,明天比赛用的,你会来吗?”江頖带着笑意问道。 少女垂下眼眸,盯着江頖的鞋尖,睫毛频繁颤动,手指轻轻搓着叶面,碎发再次落到少女的眉眼,脚趾不安地蜷缩了一下。 静默几秒后,许听轻轻拽了一下江頖的衣角,抬头时,嘴角扬起一丝淡淡地弧度,眼睛明亮,里面倒映着少年的身影,少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眼睛转动了一下,随后慢慢放开少年的衣角,面露些许忧色,嘴角抿了抿。 “我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会丢你的脸吗?” 江頖眉头微蹙,突然厉声叫道,“许听”,停滞了几秒后,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柔和,反问道: “听听,你是因为害怕对不对?” 少年的眼睛眨动了几下,露出温柔的笑容,手抚摸着许听的脸庞,安抚不安的少女。 “大家只会关心赛场上的比赛,就好比你月考的时候,会把目光分给考场上的同学吗?” 许听的睫毛轻扇,摇了摇头。 “把视线分给我吧,听听。把我当作题目就好了。我的考题你永远答得出来,我们听听,永远是满分选手!” “那里只有我们。” 许听低下头,梨涡从笑容中跑了出来,耳朵在空气中逐渐变红,心不自觉地快速跳动,”咚咚”的声响在四周回荡,许久许久,直到山谷的回音唤醒少女沉寂的生命。 江頖揉了揉她的头发,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上前一步,扶着她的头,轻轻贴在自己的腹部。 缓缓开口道,“明天带你见几个朋友可以吗,别害怕,都是我的发小,他们也想见见你。” “别害怕,听听。” 少女的睫毛轻煽,像细小的微风,抬起手环抱着少年,在他后背轻点了两下。 “收到”她应。 周二这天阳光正好,许听把东西都装进帆布袋里。袋子外侧破了几个小洞,她在洞口绣了几朵梅花,米白色的布料已微微泛黄,包口边缘还留着几针没缝齐的线——她用手指按了按,用力扯了扯,袋子纹丝不动,很坚固。这是她小时候亲手缝的,从最初的针线错乱,到后来的一丝不苟,藏着她幼时的记忆。 昨晚她已经跟徐主任请了假。江頖要代表南江足球队和北江队比赛,这场球直接关系到保送省队的名单,若是晋级,还能拿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要是在省队表现优异,甚至有机会入选国家队。 许听打开铁盒,从里面掏出一张手绘地图。 小时候许听对周遭环境非常的陌生,只有平时和妈妈,还有外婆去过的几个地方比较熟悉之外,她对周围一无所知。 因此,迷路就成了家常便饭,每天往外走一点点,再原路返回,在纸上画上地图,去海洋馆那天,许听半夜睡醒之后,就开始背路线,她背了十遍,掩盖了数往光阴。 外婆走后,许听的生活费十分紧张,买生活用品时,老板见她不会说话,就故意抬高价格。许听试着和他讲价,对方并不理会,无奈之下,她只能去更远的地方购买。 有一次,许听走去菜市场隔壁的杂货商场买锅,那是许听第一次跨出原有的轨道,她很紧张,看到人群时不安地低头蜷缩在角落里,等行人走了之后才快速地离开。 可买完锅往回走时,她还是迷路了。 十一岁的许听在摸索中成长,为了图便宜,她买的铁锅格外沉重,她抬得很费劲,只能头顶着锅原路返回,走在十字路口,许听停下了脚步。 她迷茫地看着四周,锅边遮住了她的视线,看不见天空,脚下也没有影子。许听攥紧锅柄,内心焦急又恐慌,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倾盆大雨。许听只能躲进一条巷子里,可巷口没有遮蔽物可以避雨,她只能蹲下用锅盖住身体,蜷缩在角落里。 她不能让耳蜗进水。 如果耳蜗坏了那就意味着她的世界即将崩塌。 一片废墟,无人生还。 锅重重地压在她的脊梁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破洞的网鞋,脚趾从鞋里跑了出来,雨水灌进鞋底,冰凉刺骨。 “轰隆” 一声雷响。 地面上突然发出亮光,落进许听的眼中,平静的湖泊上波光粼粼。 那一刻,她忽然扬起笑容,为这次的勇气。 “这是掌声”她在心想说。 四条路,总有一条能回家,家就在那里,不会消失。 体育馆门口,江頖穿着蓝色球衣和白色球裤,高挑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乌黑的头发被阳光照得泛着浅光,几缕碎发随风飘动,他双手抱胸,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定格在检票口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穿过人群,朝站在那里的少女走去,先跟工作人员说了几句,再牵起许听的手,带她走员工通道。 走到通道尽头,江頖将许听抵在墙上,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看着许听,“吃早饭了吗?”他开口询问。 许听抬头看向江頖的眼睛,双手扶着墙面,乖巧地点了点头。 江頖突然叹了口气。 “有点紧张,怎么办呢,听听?” 许听愣住了,睫毛眨了眨,神情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侧过头垂下眼眸,脚趾蜷缩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唇,耳朵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江頖突然俯下身,凑到许听眼前,脸贴着许听的耳朵上说道,“怎么办呢,宝宝”,说完轻笑了一下。 温热的气体拂过许听的耳朵,痒痒的,耳蜗像进水似的,声音在许听的神经上来回跑。 少女双手脱离墙面,扶着江頖,将脸紧贴在少年的胸膛上,听着心跳动的声音,突然转过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吻了一下,十秒后,迅速退开。 吻上来那一刻,少年神情惊愕,笑容瞬间绽放,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心脏被按了加速键,“砰砰”直跳,血液以二十倍速迅速蔓延全身。 脑海瞬间翻涌沸腾,无论被许听吻多少次,江頖的心始终紊乱难理。 在少女退开的刹那,他伸手紧紧扣住她的腰,不让她退离。 两人就这样抱了几分钟,许听的手指在江頖的后背划了几下。 “朋 友” 许听抬头,眼睛灵动地眨了几下,“朋友,带我去。” 江頖看懂的许听的手语,挑眉笑了笑,嘴角微撇,点了点头,牵着少女的手往球场上走,少女脚步覆盖在少年的脚印里,嘴角微微上扬,眼含爱意地看着两人紧扣的双手,手心紧贴。 替补席上,程斌和江林正在打闹,互相勾着脖子推搡,脚也扭打在一起,从替补席一路滚到球场上。程斌被江林推倒在地,正想翻身爬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员工通道的身影,突然大喊:“卧槽!” 江林站起身,一脸无语地看着程斌,“你有病吧,口水都飞到我脸上了。”说着,还用手背擦了擦。 程斌没理他,只伸手指向通道口。江林顺着方向看去,瞳孔瞬间放大,往后退了两步:“我去,真的是手语姑娘!” 程斌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暗骂了句“傻缺”,快步迎了上去。 江頖老远就看到滚在地上的两人,满脸嫌弃,要不是顾及许听,真想上去踹两脚,赛前还这么闹,像什么样子。 许听看到程斌和江林,眼里露出一丝惊讶,睫毛眨了几下,嘴角不自觉地弯了。 她站在两人面前,面带微笑,紧张地握着江頖的手。 “我女朋友。” 一道清冽的声音落在几人之间。 程斌最先反应过来,笑着比出之前学的手语:“朋友,你好”,说完,嘿嘿笑了两声,露出几颗牙齿,紧张地捏了捏衣角。 江林看着他这傻样,想笑又憋住,清了清嗓子,抚平衣服褶皱,露出标准的笑容,笨拙地说道:“许听,很高兴认识你!”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许听愣了几秒,慢慢松开江頖的手,眼睫毛频繁地煽动着,手指颤抖地在手掌上点了几下。 “你好,朋友。” 直到比赛开场,许听还未从刚才的幸福中缓过来。 几秒后,泪水终于挣脱了出来,许听用手背擦拭泪水,眼泪怎么也擦不掉,终于在角落里哭出了声,观众台上人声鼎沸,许听听不清任何声音,时隔十七年,山谷的鸟群声终于回荡在这个世界上。 少女紧闭双眼,任泪水流淌。 许听的双眼在一阵欢呼声睁开,眼睛像雨后的湖泊神秘而柔和。 她慢慢地张开嘴唇,面露笑容,心连同声带呐喊,为场上的少年欢呼: “Vamos” 喝彩 这场比赛南江队主场2:0战胜北江队,比赛结束后,球员们都回了更衣室,江頖让许听在替补席坐着等他。 阳光照在绿盈盈的草地上,许听觉得那颜色很像山里的苔藓地,球场上散落各种彩带,突然,喷水装置被打开,水喷洒在草地上,一束亮光划过许听的眼睛,少女不适地闭上双眼,用手遮挡住光线,慢慢地睁开双眼,透过手指缝隙,天空中垂下绚丽的绸带,悬挂在少女眼中。 许听缓缓站起身,将耳蜗摘下放进背包里,脚步缓慢地靠近喷头,伸手接过掉落的水滴,绚丽的线条没有消失,许听手指慢慢描绘,垂下眼眸,发现鞋尖湿润了一片,不知是太阳还是绸带的原因,许听感受到了湿热。 很久以前,她看过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有个叫“亚马逊”的地方, 那里植被常年茂盛,树木高达近百米,那里的河流穿过森林垂向大地,开凿文明,恶劣的环境不适合人类居住,但许听持怀疑态度,她坚信,“那里一定拥有其他文明。” 种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洒落,它们被风被雨,甚至动物携带着,沾染到温度就会疯狂生长。 许听心中有一座名为 “赛罗埃尔科诺”的山脉, “家园”从文字刻进了她的血脉,人们靠勇气攀登山脉,她从不缺勇气。 恐龙时期传下的神话,在许听的世界里同样适用。 江頖换完衣服,快步走向足球场,比赛带来的激动还没消退,他甚至等不及慢慢走,一路跑了过来,场上的数据牌显示,他在九十分钟里跑了十公里,可这点运动量,根本消耗不掉少年的斗志。 总有一天,他会和那座“高山”齐平的。 看到许听的身影后,江頖脚步慢了下来,平稳一下气息,深吸了一口气,步伐轻盈地走向阳光下的少女。 江頖站在许听身后,手指在她的肩膀上轻敲了两下,嘴角微微上扬。 许听感受的震动,转过身,抬头看着江頖,眼睛眨了眨,牵着江頖的手,举在彩虹之间,手掌朝上,许听的手平铺在少年的手心,水珠落在两人的手上, “滴答滴答”,心跳声随水滴落,被掌心平稳地接住了。 青草的气味围绕整个场馆,为少女铺上一层轻纱,如此热烈。 江頖安静地站在许听身旁,看着交迭的手心,神情放松,此刻他很想闭上双眼和许听平躺在草地上。 他知道,她在说,“我的心跳与你相应。” 明明周围安静得容不下水声,可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大到整个球场都无法容纳。 两人就这样站在阳光下牵着手,感受彼此。 几分钟后,江頖怕许听中暑了,牵着她回到替补席,拿出座位底下的水瓶,将水倒在手巾上,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擦到眼睛时,才发现她整个眼部都是红肿的,面露忧色。 “怎么哭了。” 许听的眼睛轻眨了一下,嘴角弯了弯。 “开心,因为开心,它们就跑出来了。” 幸福总被泪水萦绕着,没人看清它的形状,感受却能轻易刻画出它的轮廓,毫无道理。 少女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向江頖,表达着她的喜悦。 江頖的眉头挑了一下,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注意到许听没带耳蜗, 笑容宠溺地说了一句,“哭的笨蛋。” 许听沉在喜悦中,没有留意到江頖说了些什么。 江頖拿着许听的包,看到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梅花,内心涌出一份好奇,此刻他非常想知道她的想法,关于自己的想法。 江江頖拿起她的帆布袋,看到上面绣的梅花栩栩如生,心里忽然涌起好奇——他很想知道,许听心里的想法,尤其是关于他的想法。但他没立刻问,只是拉着许听的手,再次走到喷水装置旁——彩虹还在。他扶着许听的肩膀,让她站在喷头后面,避免被水淋湿,自己则站在水流边缘,离了几厘米,小心躲避着水柱。 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将包背在自己的肩膀上,小小的包跨在江頖的身上,显得十分滑稽。 平稳了一下呼吸,扶着许听的肩膀面向自己,神情认真地询问道: “听听,关于你的,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像我们的心脏一样互通,我想感知你的精神世界,有时候,我真想直接一步跨进去,可是我们之间存在着一道屏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我想那应该是门槛。” “当我看到满墙的试题时,我除了震撼之外,我居然遗忘了你的真实情况。企图用平常的观念抹除你的不同。作为爱人来说,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忽略了你的不便,忽视了你的想法。” “我不应该用同情的眼光去看待你。这次,我把自己当作你的同伴,询问你的想法。” 似乎是语言絮乱表达不出来,随后,他又问道, “听听,以后想做些什么,又想些什么呢?”说完,他垂下眼眸,紧紧盯着少女的脸,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许听愣住了,这时喷水器突然停止喷射,彩虹瞬间消失,她的整个手指都在颤抖,她终于张开手掌,无数力量汇聚在一团,她想,如果世界存在透视,她的手心一定印有绚丽的绸带。 少女神情严肃,直视江頖的眼睛,眼里清晰倒映自己身影,像河流垂挂的湖泊,落进许听的心。 “江頖,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用力所能及的能力去拓宽道路,容纳如我一样的人。” “蛋糕胚是蛋糕的基础,你甚至无法想象,它们是用多么细小的面粉汇聚而成的,你能看到精美的蛋糕是因为底下的蛋糕胚在支撑着。 我们和你们不同,我们无法一下跃入最顶端享受资源,那里没有人为我们搭建桥梁,我们只能一步一步踩着同伴的肩膀往上爬,世界的舞台少有我们的身影,平凡的我们也只是想让全世界的人尝尝,我们同样能做出美味的蛋糕。” “我们不是躲在角落里的怪物。” “就像这里,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进入这样的场所,我的耳朵无法容纳嘈杂的声音,江頖。” “限制我们的,我们接受,可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不便。江頖,这里甚至没有我们能看懂的讲解员,我们对规则一无所知,可总有人会走到这个位置的,为我们自己。” 许是今天太高兴了,她大声说出了自己的野心,毫无保留。 少女站在阳光下,光的晕影将她照得像一座高耸的山脉,山谷里狂风呼啸地诉说着她的宣言。 少年俯下身,吻在少女的眉心上,他不做她的主宰,只做她跃上高楼的台阶。 他想,他也找了人生奋进的糖果。 男人总用力量来评判女性,将她们视为弱势,妄想着统治她们。忽略了,她们的肩膀同样可以扛下巨大的力量。 不便利的她们同样具有威慑力。 她们因伟大而存在,也因平凡而闪耀。 听听,用你擅长的方式抨击这个世界,让它为你喝彩。 轮廓 江頖没带许听去参加球队的庆功宴,场上全是男生,他怕许听不方便。于是四人便商量好后,来转道去了体育馆旁边的小吃街,在最里面的巷口找了家烧烤店坐下。江頖把许听的包放在椅子上,拉开带靠背的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旁边,仅隔一尺距离。 “老板,老板!”程斌站在桌前朝后厨喊了两声。 桌子是圆形桌,能同时坐五个人。江林坐在江頖另一边,许听身旁空着一个位置,程斌干脆挨着江林坐下,拿起桌上的塑封菜单当扇子扇风。 很快,一个穿着宽大的白色背心,脚踩人字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许是厨房太热的原因,他脸上挂着的细汗不停地流淌,嘴里塞着牙签,边走边应,“来了,来了。” 他在程斌身旁停下,用手背擦了擦汗:“几位要点啥?菜单上都有,看好了叫我。” “我先去忙了,这会儿人太多了。” “行吧,行吧,我们先商量一下待会再叫你。”程斌揉了揉鼻子说。 “好嘞”老板应完,便转身回了后厨。 程斌把菜单递到许听面前,先比了个“朋友”的手语,又用手在下巴处做了个吃饭的动作,笨拙又可爱。 许听明白他的意思后,笑了笑点头,从包里掏出小本子翻开,递到程斌面前,上面写着“谢谢你”。 程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着说:“嘿嘿,不客气!” 江頖在旁边看着两人互动,嘴角微微上扬,欣慰地朝程斌点了点头,江林也跟着附和似的笑了笑, 几人相视一眼,氛围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听在菜单上勾了几串烤鸡翅和烤包菜,捏了一下手中的笔,便把菜单递到身旁,江頖双手环抱靠在椅子上,眼神落在许听的侧脸上,菜单递过来见她只选了两样,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转瞬即逝,他坐直身子,凑到许听耳边,“就这些?” 许听的目光落在桌上空着的水杯上,手指轻轻捏了捏,点了点头,脚趾又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程斌和江林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面前两人,笑容略显猥琐。江頖突然抬头扫了两人一眼,看着他们傻笑的样子,踢了一下江林的椅子,声音慵懒,“你来,你不是最会吃吗?” 江林的椅子被踢得往后滑了一点,他愣了一下,随即一脸得意地挺胸:“那是,小爷我可是美味大神。” 程斌一脸嫌弃,“吱,看把你能耐的。” 江林不理他,还朝程斌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两人吵吵嚷嚷地拿着菜单点菜去了,桌上只剩江頖和许听,江頖握住许听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指慢慢揉搓她的手掌,打开她的手在上面写道:“我在。” 少年神情专注,脸上的笑意明显,眼睫像扇子一样轻轻地煽动,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拂过少女捆绑的头发,几缕发丝随风飘散,吻在少女的嘴唇上,许听慢慢闭上双眼,感受这微风的清凉。 “呲啦。” 一声悦耳的声音钻进许听神经,少女被惊得立马睁开双眼,发现程斌和江林没有留意到桌下的动作后,还是紧张地捏了一下江頖的手指。 少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神经啊,江頖。”程斌皱了一眉头,手里拿着菜单扇风,没过几秒,他又故意学着江頖的动作对江林轻笑。 江林不耐烦地捶了一下程斌,两人又开始拌嘴了,吵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许听有些惊讶地微张着嘴,疑惑地看向江頖。 江頖挑了挑眉,摇了摇头。 “不要理会这两个傻蛋。” 许听嘴角的弧度扬了扬,眼睛弯成了月牙,低下头,看着两人不知何时又牵起的手。 程斌推了一下江林,小声嘀咕,“我去,江頖还真能用手语沟通啊!” 江林神情无语,反驳道,“你真以为江頖是笨蛋啊,他可是凭实力进的一中。” “你这个傻货。” 程斌听到后,不服气地捶了江林肩膀两下,“说谁傻货,说谁傻货呢你,你才是!” 江林在他耳边大喊道:”是你,是你。”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两人身上,江林和程斌还在拌嘴,丝毫没发现周围的异样。 程斌和江林这才想起桌上还有许听,瞬间收敛起打闹的样子,正襟危坐地把双手放在桌上,后背挺得笔直,还朝许听露出抱歉的笑容。 “他两平时就这样,别介意。” 许听点了点头,笑着看向两人,眼里没有丝毫介意。 菜很快端了上来,程斌还点了几瓶啤酒。许听从没喝过啤酒,好奇地一直盯着桌上的酒瓶看——她面前放着一杯牛奶,可她不太习惯牛奶的味道,只抿了一小口就没再动。 江頖留意到她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开口询问:“想喝?” 过了几秒,许听听到声响,迟疑地点了点头,神情期待地看着江頖。 江頖无奈地笑了笑,倒了半杯啤酒递给她:“只能喝一点,不舒服要告诉我,知道吗?” 许听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了一下,啤酒的苦味让她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索性直接一口闷。 喝完之后紧捏着杯子,眨了眨眼,歪头示意江頖再给自己满上。 江頖又气又笑,挑了挑眉,默默地帮许听把酒倒上,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许听拿起桌上的酒杯又猛灌了一口,喝完还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咬着嘴唇,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前方,脸色红扑扑的,耳尖也透着一点霞红,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 江頖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八成是醉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了几声,转头对程斌说:“我先送许听回去了,你们待会记得提前让人叫车,别喝多了。” 程斌抬头看了眼江頖,又瞥了眼昏昏沉沉的许听,点了点头:“放心吧,你路上小心。” 江頖拿起身旁的帆布袋,弯腰抱起许听,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胸膛上,对两人说了句“走了”,便转身离开。 许听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一样,安静地靠在江頖的肩膀上。 “哒哒” 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江頖走到一棵树下,把许听轻轻地放在花坛上,蹲下身,双手扶着许听的脸看向自己,亲吻她的鼻尖,最后吻在女孩的唇上,用舌尖轻轻戳了一下唇瓣,许听颤了一下,双手轻推江頖的肩膀。 江頖退离女孩的唇,轻声道,”听听,清醒一点了吗?” 许听嘴唇上还有细微的水渍,她抿了一下唇,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江頖。 “没想到,我们听听这么豪迈呀!”,江頖忍不住调侃,说完轻笑了一声。 许听迟缓了几秒。 “酒助英雄豪气生” 江頖有点看不懂许听的话,眉头微蹙,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这时,许听再次开口,“酒喝起来,胃里暖暖的,又苦又暖。” 这句江頖看懂这句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手拍了一下肩膀,示意许听上来。 许听乖乖照做,慢慢地爬上江頖的后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大腿贴在江頖的腰上,江頖托了一下许听的屁股,手环着女孩的腿,慢慢地站起了身,脚步平稳,顺着树叶指引的方向前行。 少女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悬挂的圆月,垂下眼眸,将脸贴在少年宽阔的后背,轻声地问了一句:“重吗?” 路灯的光影忽闪忽亮,地上的路影模糊不清,月光体贴地照拂在少年脚下,为他引路。 “不重。”他说。 耳蜗的轮廓印在少年的后背上,许听的指尖轻颤了一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附在江頖声后,缓缓道来: “我不重。” 一道清晰的声音传进少年的耳中,连同秋天的温度,人体能感知到的,顺其自然来了。 江頖眉眼弯了弯,温柔地回应肩上的少女,“我们听听,不重。” 轻如六月飞雪,柳絮垂杨倒水流。 回家 又走了一段路,背上的少女睡得很沉,平稳的呼吸轻轻落在江頖的脖颈处,带着温热的气息。江頖脚步停在许听家楼下,抬头望向她家的方向,发现室内漆黑一片,秋天的树叶随着季节的变动而飘落,月光透过树枝照在阳台上,他总觉得那里站着一个人,那模糊的轮廓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怪异。 许是采光的问题,许听家的阳台恰好一半迎光、一半背光,像爬山虎朝着光亮的方向疯狂生长、扎根,明暗交织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 少年垂下眼眸,眉头不悦地皱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月光将鞋照得发亮,明明只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鞋,此刻怎么看都不顺眼。 这时,许听慢慢地睁开眼,将视线落在阳台上,原来三楼是这样矮啊,小时候许听觉得三楼高得像悬挂在天上的圆月,无论她怎么伸手都够不着。有有一次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看见一个小朋友骑在他爸爸的肩膀上,那时她觉得那对父子很渺小,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后,她又觉得他们很伟大,站在巨人的肩膀看世界。小朋友的脚可以伸向天空,不用像她一样蜷缩脚趾。 时隔多年,再次回望过去的自己,许听依旧觉得苦涩难言,时空将她分割为两个自我,用悲惨的经历描绘她的童年,用清醒的角度诉说她的青年。 如果许听不曾感知到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面,她依旧觉得包菜很好吃,她不在乎菜是否过期、是否遗落,她只知道菜是从大地之母孕育而生。 母亲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后来,书里说的“反面教材”从她的眼睛刺穿了她的心脏,菜要吃在菜摊上的,因为新鲜。他们说:“地上的菜叶不干净。” 许听感知到这个世界美好的同时,以她的痛苦做参照面。 直至今日,她都无法用释怀的眼光看向过去的自己,无数个夜晚,她都在心疼那个幼小的自己,她用同情的眼光注视幼年的自己,文字让她脱胎换骨,让她学会了悲悯。 可她依旧是她。 再清醒的头脑都无法抹去的身影,她就站在阳台上。 许听的泪水掉落在江頖的后背上,沾湿了他的衣角,许听用手指轻敲了两下少年的肩膀。 江頖听到动静之后,回过神,将许听轻轻地放下,转过身,发现女孩脸上有两道清晰地泪痕,江頖刚想开口询问。 这时,许听开口了。 “江頖,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江頖。” 她说了两遍,完完整整,丝毫不见一丝醉意。 少年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少女,身体像是被封印住了无法动弹,面露忧色,这句话对于一个男性而言,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于此同时,内心更多的是喜悦,许听肯让他跨进她的世界了。 少年朝着眼前的少女伸出了双手,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掌心。 许听嘴角笑了一下,牵着江頖的手,脚步平稳地走上楼,这次少年站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 许听在心里默默数着台阶,“十七,十八……三十八” 许听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插进门孔里,“咔哒”一声落锁声,门开了。 许听推开房门,按下墙上的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 江頖的瞳孔骤然放大,眼里满是震惊,嘴角来不及收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白天的洁白和此刻的昏暗,像是两个颠倒的世界。 室内的温度要比室外的低几个度,许是灯的使用寿命太长的缘故,整个室内都昏沉沉的,两人的影子瞬间消失在屋内。暖色的灯光像是被末世遗落的残影,墙上的题目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惊悚,沙发上的补丁像一层面纱铺满整个角落,茶几底下垫着几本厚厚的书,仔细一看,原来是桌角残失,墙面上的粉刷掉落了一大片,像一个黑洞一样吸食着这里的温度,那些他之前从未察觉到的喜悦,今天全部涣散。 他此刻勇气溃败,伸手扶着门站稳脚步,避免自己跌下去,原来他是如此的异想天开。 江頖从未踏进过许听的世界,他的脚步一直停留在楼下。 许听并未回头,手指颤抖了几下,用手掌擦拭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踮起脚尖吻在少年的心口处。 “不要哭,江頖,不要为我悲伤。” 少女的眼睛像被雨水清洗过的湖泊,神秘而伟大,此刻,她将湖底里的世界呈现到江頖面前。 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没有喧闹的邻居,静谧得完全与那巷子无异。 江頖慌乱地紧紧抱住许听,将耳紧贴在少女的大动脉,倾听她脉搏的跳动声。 许听抬起手,轻拍江頖的后背。 几分钟后,江頖终于平复了心情,扶着许听直起身,指腹擦拭少女眼角的泪水,牵着她的手踏了进去。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许听沉思了几秒,看向江頖的眼睛,神情认真道: “江頖,每个夜晚,我都在这里忏悔。忏悔我的不勇敢,今日,我学会了挽留,无论你是否接受我,我都决定原谅自己一次。” 许听说完后,从容地笑了,梨涡再次显现,眼底一片清明。 “等待”真的太久了,面对这样的动词,她始终迈不出原地。 她想,这次可以不用在夜里呼唤名字了。 风飘向远方吧,她不要再叹气了。 江頖呆愣了几秒,他的拳头慢慢攥紧,低下头,没有直视许听的眼睛,闭上双眼,微风吹过他的脸庞,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他脑中,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身体微微往前倾,慢慢地靠近许听,吻在她的唇上。 “别担心,听听,这里有我的温度。” 许听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捏了一下手指,她的整个心都在颤抖。 一吻过后,两人相视一笑。 许听让江頖坐在客厅等她, 她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便着急忙慌地跑进卧室。 急匆匆地从房里跑出来,左手拿着一个铁盒,右手抱着一个小浣熊玩偶,许听把玩偶放在江頖身旁,蹲在江頖膝盖前,在他的面前打开铁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本《中国手语》,少女面带笑容,示意江頖打开。 江頖手指轻颤小心翼翼地翻开书,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装着一棵挂满芍药的树,封藏的生命,江頖呼吸停滞了几秒,心脏剧烈的跳动,像只陷入沼泽地的野马。 手指轻触了一下花瓣,沿着花的纹路临摹。 少年垂下眼眸,一滴泪水掉落在花瓣上,花瓣瞬间染上春盈,封藏的花香瞬间被释放出来,像数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房里绽放温度。 原来,花枝不用斜切泡在水里也能开花。 这时,他抬眼看向蹲在面前的少女,将她抱进怀里,许听低头看着江頖,嘴角的笑意并未因少年的眼泪而消退。 “幸福的泪水”不用抹去,那就感受吧。 许听将小熊和盒子放到一旁,低下头,神情虔诚,吻在江頖的眼睛上,安抚着少年,双手紧抱他的肩膀。 江頖的手扶着许听的腰慢慢往上伸,爬到少女的后背将她搂住,手指轻轻摩挲少女的后颈,承受她的吻。 吻是这世上唯一不需要发声的语言,它炙热而有力量,如有诉说不尽的思念,那就吻在他的眼睛上,注入思念的潮水,波涛汹涌的大海足够让他明白,爱是如此深沉。 许听吻过江頖的眼睛后,将头贴在少年的颈窝上,手指在他的后背轻敲,一笔一画地写下, “要洗澡,才能睡觉。” 每一下都让江頖全身酥麻了一下,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咽了一下,一抹绯红偷偷爬上耳尖,嘴抿了一下,忍住了笑声。 许听伸手拿过身旁的小熊,脱离江頖的怀抱,将小熊放在他手上,抿了一下嘴角,手指抠了抠指甲缝,深吸了一口气,面露微笑。 “江頖,它是我的家人,它叫双双,我还有妈妈,她在外地。” “江頖,我很想去找我的妈妈,但是我的地图还没有画到那里。外婆说,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不能毫无积蓄地就过去了,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总是迷路,有点像笨蛋。”说完无奈地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像一轮盈月,可是月亮又怎么会找不到路呢? 这时,少年盯着少女的眼睛,眼含柔情,温柔道: “听听,我跟你去,我带你回家。” 少女笑着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许听又说道: “江頖,我的妈妈,她或许没有抛弃我,我想,她只是忘了回家的路。她也在等着我,等我带她回家。” “大家总是告知我,我的妈妈不要我了,可我想听她说,我不想从大家的口中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给予了我一切,如果她真的不要我了,我也只是想亲自去了解她的近况,就当作为小时候的自己断个念想。” 江頖语气温柔,坚定地告诉许听,“听听,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就在身后。” 无论那个孕育她的人对她做了多么糟糕的事,她始终在内心存有一份祝福。 脐带没有剪掉思念母亲的心,每年往来的信件就代表一份牵挂,无论内心劝诫过自己多少次,她都无法完全接受母亲抛弃她的事实。 用生命迎接她的人,她永远无法怨恨她。 书上说:“Amor fati (拉丁文死去的爱)替代曾经是 odium fati(拉丁语 死去的恨)” 无法做到怨恨,那就思念吧。 除非母亲亲自将脐带斩掉,否则她永远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她要听见妈妈,像出生时那样。 妈妈,等我们带你回家。 永远H 月亮悬在高空,“沙沙”的声响飘荡在阳台上,树枝的残影照进厨房,许听正蹲在煤炉旁生火,她捡起地上的火钳,夹住几块煤炭往炉灶里堆成三角形,用易燃炭在中间点火,夹起几块煤炭在炉灶里堆成三角形,又把易燃炭塞进中间点燃,再拿起灶台上的蒲扇轻轻扇风。整个起火的过程,不过三分钟。 江頖站在一旁看呆了,眼里满是新奇,许听抬头时正好撞见他的目光,眉头微微皱起:“你该在客厅等我的,这里全是灰尘。” “你应该在客厅里等我,这里有很多灰尘。” 江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没事,手拍一下就没有了。” 许听低下头,炉灶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盛了,火苗的星光在她眼中闪耀, 这时炉灶里的火已经烧得旺盛,跳跃的火苗像细碎的星光,在她眼里闪闪发亮。“噼噼啪啪”的火星子在空气中乱窜,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脚趾,往后退了一步,鞋底划过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指向身后的少年。后背不小心贴到江頖的小腿,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嘴角悄悄扬起。 江頖感受到小腿传来的温热触感,神色顿了顿,他弯下腰,双手插进许听的腋下,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贴在自己的身上,又在许听的头顶上轻轻地吹了吹,将下巴抵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上。 “灰尘被吹没了,听听。” 许听有些错愕,手指细细摩挲着掌心,白色的残光上映在手掌上的纹路,茧子在上面尤为明显。她学着江頖的样子,对着自己的手远远吹了口气,仿佛连茧子都被吹得平整了些,眼底瞬间盈满满足的光: “江頖,我的手掌在冒芽。” “因为你来了!” 少女慢慢张开手掌,掌纹与茧子的痕迹清晰地落在少年眼里,江頖的呼吸停滞了几秒,低头吻在少女的额头上,缓缓道来: “听听的手像竹子,节节高升,强劲有力。” 许听盯着自己的手,掌心有几处厚茧,食指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疤痕,伤口的纹路平整地划过指腹,许听的食指颤抖了两下。 忽然想起从前:那时总饿肚子,许听的手平时会不自觉地发抖,上山砍柴的时,总是会不小心被细小的树枝给划伤。后来胡奶奶知道了,特意给她买了副手套,从那时候起,许听就再也没受过伤。想到这,她的嘴角弯了弯。 此刻,许听觉得这间房子来了很多人,有家人、有朋友还有心上人。 童年时的圆月终于落到她身上,圆桌上坐满了人。 这堵围墙被她劈开了。 少女抬头看向少年,抿了一下嘴,眼睛灵动地转了转,眼睫毛眨了一下又一下,她问: “江頖,我看书上说,喜欢心就会跳动,那确定关系又是什么呢,我们不是彼此吗?” 江頖垂下眼眸,认真思考了几秒。 “听听,确定关系就是向世界宣告彼此。”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少女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听听,你我之间就像两座相隔的山脉。中间流淌着一条河流,那就是我们的脉搏。” “我们之间不分彼此,可对于外界而言,却分你我,生命造就了我们,让我们因缘结识。我们从独立的生命体塑造而来,这世间万物视我们为平等,你我之间也是。” “我们相遇的那一刻,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我想,这就是天意吧!” “爱自有天意,听听。” “付出不需要回报,但是需要回应。这可能就是关系吧!” 少年吻在许听的眼睛上,眼含深情,”听听,感受到了吗?” 许听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的眼睛,眼睫毛像扇子一样煽动手指:”就像许听和江頖,妻子和丈夫。这是平等的关系。” “咕嘟”水烧开了。 少年的眼睛弯了弯:”嗯,听听永远是独立的个体,蓬勃的生命。而我永远站在你身旁,无论大地是否塌陷,我都会为你绽放四季。” “勇敢地往前走,听听,我一直在你身后。” “你我天注良缘,听听。” 这秋天不似往常那般了,整个岛屿被温度攻陷,原来,夜是这样的暖,比春天更甚。 江頖手指轻轻地抚摸少女的掌心,炉火里的火星子还在空气中蹦跶,树叶的残影落在壁炉上,火越烧越旺,直至烧尽变成木灰吹向远方,洒进一片新天地,那就是,春。 江頖把热水桶抬进浴室,便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脸颊红得像灶里烧透的煤炭,明明没有碰到水,却落得整个手心都是,身体烫得都可以再烧一炉了。 少年无措地站在浴室外,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往门内多瞥,拳头攥紧又放下,反复几次后,是轻手轻脚拉开客厅的门,走了出去。 厨房里,煤炉里乍破的火星子偶尔落在地上,积成一层薄薄的尘埃,铺在脚印上。 许听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一丝不挂的站在镜子前,水蒸气布满整个浴室,细小的水珠落在少女洁白的手臂上,臂膀上的印章闪耀着,点点星光乍破,水流顺沿手臂垂落。 “滴答” “滴答” 许听垂下眼眸,用浴球沾满沐浴露,均匀地涂抹在身上,指尖碰到身上的疤痕时,她轻轻地揉搓了几下,无奈地叹了口气,擦不掉的成长印章,这是大自然赋予的。 浴球慢慢往下,摸到了两团小软球时,少女红了脸颊,睫毛上的水滴形成薄薄的一层雾,许听知道待会要发生些什么,她不后悔,她渴望他。 许听的性教育比同龄人早,性欲是一件极具危险的事情,如若懵懂无知,她恐怕早已消散在这人世间了。 保护自己这件事,从她出生起就开始了。 许听洗完澡走出浴室,在客厅巡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江頖的身影,忽明忽暗的灯光闪现,许听不安地握紧拳头,少女身着碎花睡裙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望向窗外,许是月光被乌云遮挡住了,阳台一片昏暗,没有树影。厨房内的火星子依旧在噼啪作响,水汽沾湿的几缕碎发紧贴在少女的脖颈处,微风吹不开,许听在心里默数。 “六百零一” 咚咚咚 咚咚 三长两短,这是独属于少年的暗号。 许听拉开门那一瞬间,月光再次照耀。 江頖站在门外,呼吸急促,手扶着门框,看到许听那一刻,脸上挂满笑容。 “下去买了点东西。等很久了吗?” “刚好二十秒。” 江頖点了点头,搂着许听往室内走,拿着袋子的那只手,轻推了一下房门。 把东西放在桌上后,江頖吻了一下许听的脸颊,他脸上的汗水滑过脖颈,额头上几缕碎发垂落。 “等我。” 许听羞涩地点了点头,偏过头不看江頖,耳上的红霞出卖了少女的神情,江頖看到后,笑而不语,转身走进浴室。 卧室内,许听像一个待嫁新娘坐在床上,房内的暖光灯照在少女平整的床铺上,许听怀里抱着小熊,手指紧张地揉搓小熊的手掌,脚在床沿轻轻晃动。 十分钟过去了,江頖还没从浴室走出来。 许听慢慢躺下,侧过身看向门口,将小熊放在床头柜,耳蜗放在小熊的手掌上。 很静,摘下耳蜗需要很多勇气,这是一种冒险,就像草原上的豹子天生对危险的敏感嗅觉,她无法将自己完全陷入一片陌生领域中,对于江頖她总是很勇敢,有的人面对喜欢的人会敏感害羞甚至自卑,他们怯于传递自己的情感,可许听本就不会说话,她的胆怯在生活面前早已支离破碎。 她无法做到完美,只求无愧于心。人生的沼泽地她挣脱出来了,她应该好好欣赏这个世界,她想。 她或许敏感自卑,但她最不缺的就是勇气。 咔哒,门被轻轻地朝里推开,少年的身影落进许听的眼睛里,一道光晕照在他的身后,许听嘴角微微上扬,看,摘掉耳蜗也能听到脚步声。 许听向少年伸出手,嘴角弯了弯,灵动的眼睛羞涩地眨了眨。 江頖手扶着门慢慢关上,嘴角上扬,脚步坚定地走向少女,双手背在身后,食指上的袋子在空中荡漾。江頖坐在许听的身旁,将袋子里的酒精和避孕套拿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轻吻女孩的眼睛。 “听听,害怕吗?”他问 “我的心属于你,不害怕。”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吻在少女的唇上,额头相抵,低哑地说道,”好会,听听。” 他知道她摘下了耳蜗,信任不是一瞬间的事情,但,爱里有。 少年神情专注地注视少女的眼睛:“待会如果感到不适,你就捏一下我的耳朵,我会停下来的,你的感受更重要,听听。” “你有主导权。” 少女的眼睛弯了弯,嘴角含着蜜糖,轻啄了一下少年的唇,点了点头。 收到许听的回复后,江頖脱下上衣,清瘦而有力的胸膛映在许听的眼睛里,一瞬间,室内的温度骤然拔高了几个度,少女羞得用手遮挡住双眼,江頖笑了一下。 抓着许听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感受我,听听。” 许听从手指缝隙中看懂了江頖的话,指尖慢慢滑过,手落在后背,江頖一把将许听抱了起来,许听的裙子往上滑了一大截,少年吻在她的手背上,舌尖轻点少女的手指,惊得少女缩了一下手,江頖乘胜追击,吻在许听的唇上,吮吸唇瓣,江頖后背的手紧了紧。抱着许听的手伸进裙子里,抚摸少女光滑的后背。 许听被吻得脑袋发晕,一只手无助的攥紧床单,像溺毙在水里,嘴唇传来的触感像果冻一样,不断地吸取她嘴里的空气,许听张开嘴呼吸,一条湿滑的鱼滑了进去,咬在她舌尖,像触发了她身体的开关,裙底一片湿润。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江頖的舌头扫过许听的上颚,在她的舌尖轻轻地咬了一口,退出嘴唇时,在许听的嘴角轻吻了一下。调整姿势,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裙子堆积在少女的腰上,江頖顺势而上,剥去少女的外壳,洁白的身体露在空气中,江頖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眼底的欲色越发浓烈,吻在少女的脖子上,重重地吸了一口,手抓捏许听的臀部,慢慢往下,吻最终停留在少女小巧的胸脯,江頖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一口含住乳珠,不停地吮吸,沉重的呼吸落在少女的胸前。 在江頖吻在胸口那一刻,许听身体像被电流贯通了一样,全身酥麻,欲望瞬间破土而出,她紧紧着抱着江頖,呼吸急促,眼睛不安地眨动。 江頖慢慢地将许听放在床上,手抓揉着肉团,吻在许听的肚子上,顺着往下,来到了三角区,少年的鼻息洒在许听的小腹上,痒痒的挠人心窝,许听伸手遮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在他的太阳穴轻点了两下,她在传递信息。 “确定。” 少年的睫毛扇过,深吸了一口气,他拉下少女的手,吻落在手心,抬头,深情地看向少女的眼眸,“我爱你。” 许听笑着点了点头,回应了。 江頖褪去最后一层薄纱,十五岁少女的脸庞再次显现。 江頖安抚地吻在许听的大腿上,最后吻在少女神圣的下体,舌尖舔弄两瓣粉嫩的花蕊,唇重重一吮,倒灌的蜜汁从中流出,少女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许听不安地攥紧床单,嘴唇紧闭,呼吸急促,似有洪水猛兽从下体蹦出,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舒服得让人沉醉”。 江頖手安抚许听颤抖的双腿,嘴不停地吮吸许听的两瓣嫩肉,一道小小的细缝缓缓张开,江頖伸出舌尖探了进去,循环往复,乐此不疲。许听的身体突然紧绷,江頖察觉到了,舌尖从下往上舔弄,最终找到了凸起的小核,嘴唇重重吮吸,轻轻地抿了抿,许听的腰瞬间弓起一个小弧度,攥着床单的手突然放开,脑袋一片空白,呼吸急促,没一会儿,一股水流落了江頖满脸。 少年呆愣了几秒后,拿过床头柜上的手帕擦了擦脸,嘴角笑了笑,褪去衣物,打开酒精清洗自己的双手,再拿出避孕套戴上。 侧过头,看到许听呆呆的躺在床上,俯下身吻在她的眉心上,吻顺延而下,嘴唇再次落在乳珠上,重重地吮吸了一口,用牙尖轻磨,舌尖不停地挑逗,许听刚缓过神,全身又开始布满电流了,眼角的一滴泪水掉落,手推了一下江頖的肩膀,江頖伸出手回握许听的手,十指紧扣。 一吻过后,江頖低头看着那粉色的两瓣花蕊,呼吸又重了几分,修长的手指拨开花瓣,露出细窄的洞口,他看向许听,”我要进去了,听听,别害怕。”说完后,手抬向床头,准备关灯,被许听止住了。 “别关灯,我想看看你。” 江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扶着自己的性器在入口处滑动了几下,在湿润的花瓣上来回摩擦,触碰到小核时,许听的身体就轻颤一下,小腹收紧,淫水从小洞流了出来,江頖见差不多可以了,扶着粗大的性器慢慢顶进细窄的穴口,每进一点,许听就不安地握紧江頖的手,江頖也不好受,性器被夹得又爽又疼,额头上布满细汗,进到一半时,许听太紧张了,江頖抽动困难,俯下身吻在少女的嘴唇上,手指挑弄乳珠,没过了一会儿,许听逐渐放松,江頖见状一插到低,巨大的龟头抵在最深处。 许听痛得咬在自己的手背上,眼泪不停地流淌,小腹止不住地收缩,甬道蠕动,每收缩一下,紧致的小穴像无数张小嘴用力地吮吸着他的马眼,少年呼吸急促,俯下身,指腹擦拭许听的眼泪,在她脸上轻啄,将她抱起轻拍她的后背,温柔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听听别怕。” 许听缓了一会儿,疼痛逐渐消退,将脸枕在江頖的肩膀上,眨了眨眼,世界上最近的距离,他们的下体紧紧相连,她感受到了身体里的跳动,许听在江頖的肩膀上轻点了一下,吻在他的喉结上。 江頖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亲了一下她的头顶,将她轻放在床上,”听听,我要动了。” 说完,双手扣住许听的细腰,腰身克制地挺动了几下,观察少女的神情,没有发现她的不适后,低喘着加了速。 江頖俯下身,吻在少女的耳朵上,一滴泪水掉进少女的耳中,他的女孩很勇敢,上帝残缺的肢体没落人间,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蓬勃生长的生命将其拾起,生活在她的身上盖了一枚又一枚印章,灼烧滚烫的人生,她只说,“烧满山野过后,春天就来了!” 他想,至此他做她的四季,做她连绵的雨,做她的细水长流。 许听感受到耳中的湿润后,小腹不自觉地收缩,夹得江頖腰身轻颤了几下,江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想要射精的想法。将头抵在少女的耳边低喘,往她的体内缓缓抽送。 许听被前所未有的酸慰激得手指轻颤,她抿着嘴唇,酥麻感从她的脊梁破土而出,细小的电流触摸她的神经,大脑释放出的信号让她无所适从。抬起手紧紧地抱着江頖的脖子,摇了摇头,江頖现在像一只破了笼的猛兽,根本停不下来,抵着少女重重地插送。 狭小的床板上被震得吱呀作响,啪啪声响彻整个房间。 突如其来的快感直击少女的神经,许听惊得张开嘴急促地喘气,小腹剧烈地的颤抖,眼眶里存满泪水。 高潮中的小穴疯狂收缩,江頖被夹得腰眼发麻,低喘一声,抵在许听的体内射了精。几分钟过后,江頖才从许听的身体里退出,摘了套子丢进垃圾桶,重新压了上来,吻在少女的眼睛上,嘴唇上。 许听身体软绵绵的,提不上一点力气,被江頖吻的时候,只是手指轻颤了一下。 江頖吻着吻着性器又硬了,但是他忍住了,许听刚破处,不适合多做性事,再说明天还得上学。 吻了几分钟后,江頖抱起许听走进浴室给她清洗。许听就安静地任由江頖处理身上的疲惫,温暖的热水让许听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她就闭上了双眼。 洗完后,江頖单手抱着少女,换下床单,十几分钟过去了,终于换好了,拿出床头柜的药,擦拭许听的下体,幸好只是阴唇红肿了,江頖涂了点消炎药。 药都是提前询问过医生的,应该没有其他副作用。 在衣柜里找了一件睡衣给许听套上后,盖上被子,才转身去洗澡。 速战速决,几分钟后,江頖就掀开被子躺在少女的身旁,翻过身面向许听的脸庞,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嘴角弯了弯,睡着的许听像只安静的狸花猫,可爱得紧。 月光洒进室内,照得人昏昏欲睡,江頖伸手将许听抱在怀里,低头吻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在心里静默了几秒,心底的声音闪耀在这月光下: “我听闻远方的季节飘有落日繁花,都说生命有始有终,可我只想对你说永远。” “晚安,听听” “我爱你” “永远” 画像 爱人的眼睛是一幅未临摹的画册,画笔不在指尖,不在脑海,而在心尖。锋利的、柔和的色彩,会慢慢地浸染整个瞳孔,让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放彼时的一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探进窗棂时,许听睁开了双眼。江頖正靠在她的颈窝熟睡,绵长湿热的呼吸散落在许听的心口,暖得心尖快要冒出枝芽;他的手掌扣在许听的腰间上,留下清晨的曙光,两人的双腿紧密相贴,肌肤的每一处绒毛都紧紧相扣。 许听轻轻牵起江頖的手,纤细蓬勃的手缓缓放进他宽大的掌心,直到掌心的温度彻底相融,许听颤抖的指尖才渐渐平稳下来。许听动作轻巧地挪下床,走到客厅拿起画册,又折返回房间,抱着画本坐在江頖身旁,静静观察他的睡颜 江頖在床上侧躺着,怀里抱着枕芯,针针绣线穿过枕套上的桔梗花,温暖湿热的气息照拂这片丛林,一缕阳光落下时,休眠在少年睫毛上的尘埃翩翩起舞,阵阵花香袭来,萦绕在整个室内。许听握着钢笔的手紧了紧,放慢了呼吸,指尖在光线中弹来弹,忽明忽暗的光影打落在江頖高挺的鼻骨上,晕出一道清晰的侧影,他薄薄的嘴唇似乎不满于这种戏弄,竟红润般害羞了起来。 许听满足地弯了弯嘴角,握着手中的钢笔,在画册上慢慢勾勒出少年的模样,轻盈的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少女眼底的娇羞,眼里的情意缠绵在那笔尖,一笔一划地描绘心上人。 室外的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光线漫进少女的闺房,炙热的阳光匍匐在许听的眼睫毛上。她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画册,在这本名为“心树”的画纸上,她一遍又一遍地临摹江頖的模样。 都说候鸟眷顾家园,这棵可以栖息的树,许听祈愿,江頖可以自由飞翔,她可以做他的参天大树,做他最坚实的臂膀,身体无法给予的,她这颗心可以,许听拥有一片完整的心海,在这里,听见与回应同时存在。 眷恋的鸟离不开解渴的树。爱不是束缚,困惑人心的链条终将会被斩断;爱不是天平,需要时时审查对错;爱不是砝码,事事都需要付出代价。 爱意的降临,恰似久旱逢甘霖的瞬间,滋润花海不过一时,却能久久留春。 笔笔都藏着情意,笔笔都裹着眷恋。这是许听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心,这颗包含太多情绪的心,打磨得只剩下感激。爱一定是“鸣谢”,关于这个课题,她想到了儿时的那个吻,那是母亲给予的,褒奖她这颗残缺的生命,将她的思念滋养成会吞噬人心的浣熊,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沦,直到痛苦全都涣散,思念的潮水势不可挡。 自此,她感激悲悯,让她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自己深爱着母亲。 每一个阶段里遇到的人,他们都在滋养着许听。一颗渺小的蒜、一块平整的蛋糕、笨拙的字迹,许听用眼睛听见了,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次又一次填补了她空洞的内心,她都知道。 江頖醒来时,眼睛还没睁开,先伸手摸了摸身旁,触到的是冰凉的床单,眉头不悦地皱了皱。迅速地睁开眼,看见许听就坐在自己的身旁,一瞬间,焦躁的内心才逐渐平复,眉头舒展。 许听并未察觉到江頖醒了,直到画完最后一笔,抬头时才撞进他的目光。 江頖不知在何时醒的,他正托着脑袋,静静地盯着自己,眼里还未从困意中缓和过来。 “你醒了。”许听放下手中的纸笔,朝江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江頖坐起身,刚要开口,发现许听没有带耳蜗,用不连贯的手语询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许听摇了摇头。早上醒来时,除了腰腹有些发酸之外,并无其他不适,这些她都能承受,自从上过山后,这些症状于她身体而言都是小事。 “我画了你,你想看吗?” 江頖眼神满是宠溺,点了点头,他伸手将许听拉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拿起许听手中的画册,指尖在纸页上停留了几秒,目光落在画像上时,竟愣了许久。与以往不同,这是江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另外一面,从爱人角度,他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画里的江頖睁着眼,内眼角尖而深邃,眼尾细且略弯,他有双天生会爱人的桃花眼,钢笔的墨色将他的眼睛勾勒得柔情又坚毅,唯有他的唇,许听做了留白。 画里,他像醒来时那样看着许听,眼神温柔又眷恋。 明明画的是江頖,可从画像的眼睛里,却能清晰感受到浓郁的爱意,一时间,江頖竟有些分不清,画里到底是他,还是许听,情感如此明显,不可忽视。 爱人的眼睛,盛世的海洋。 两个相爱的人,在这幅画里紧紧地拥抱彼此。 江頖伸手从小熊的手中拿下耳蜗,仔细帮许听戴好,附在她耳旁,轻柔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许听听了将近十八年的呼啸,在此刻终于平息了。 她再次提起手中的笔,在纸上写道,“谢谢你,愿意爱我,江頖。” 谢谢你没有被我的狼狈不堪的模样吓跑,谢谢你允许我靠近你,短暂的停留足够我用一生来回味。 正当许听准备放下手中的笔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突然覆了上来,牵着她的指尖,一笔一画地写下: “我爱你。” 写下最后一点时,“滴答”,一滴泪水掉落在了字迹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许听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吻在了江頖的眼睛上,舌尖轻轻点过他的眼尾。许听知道,江頖感受到了,藏匿在这间屋子里的悲伤,连同她那一份全被他啃食干净了。 她要吻去他的悲伤,注入爱的潮水,庇护他的怜悯与爱意,她想让江頖明白,她同样具备爱人的能力,在爱里她不是哑巴,她会千千万万次回应他。 世界上总有一处灯塔长明,足以掩盖黑暗,筑起一座又一座灯塔,牵引着他越过黑暗。她不想江頖探究过往岁月,那些沉痛的生长纹刻在她身上就够了。他没有义务留意那抹暗黑,最终被吞噬得体无完肤。 江頖紧紧扣着许听的手,承受她的吻与安抚。 笔尖落在纸上时,江頖想到了屋外那堵华丽的墙,他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许听的爱,如此浓烈。这对于许听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江頖知道她一定反复练习过无数次,将自己一遍又一遍刨析,在悲伤与困惑中,反复揣摩自己。喜悦与难过并存的感觉并不好受,现在他才明白,许听的爱比任何人的都沉重,这里面承载着近半生岁月。 庄重的誓言藏在微不足道的举动里,在这个不能以血为契约的时代里,她的爱比任何的都可靠,不可辜负。 江頖在心底默默诅咒自己:“如若我背弃许听,必遭万劫不复,生生世世永不入轮回。” 江頖紧紧抱着许听,就在许听吻完退开的瞬间,江頖双手扶着许听的脸颊,吻在她的嘴唇上,许听惊得张开嘴,江頖的舌尖顺势探进许听的口腔内,深深的拥吻着她,窒息感一瞬间蜂拥而至,在脑袋里开出绚丽的烟花。 诅咒自此生效。 江頖抱着许听在床上翻看画册,他发现画本像被缝合的两本书,一边用细小模糊的铅笔描绘,另一边用挺拔有力的钢笔叙述,他不免心生疑惑,询问道:“听听,为什么这本画册有两面。” 许听转过身,看着江頖的眼睛,认真答复。 “好与坏。” “好事与坏事是两件事,江頖。” “我把难过的事情放在右侧,好的事情放在左侧。”许听指着画册解释道。 “当我意识到,我的感知会将悲伤的事情无限放大时,我也从中感知到了善意。这些,我通过书本知识明白的情感,支撑我走到了今日。 如果,我不明白的话,爱我的人会被吓跑的,他们本不该承受伤害后,才能获取到我的爱,那不公平。” “所以我把好事刻画在画本的左侧,这里靠近心脏,感知更浓烈,坏的事情我放在右侧,淡化这些存在过的伤痕。” “伤疤我无法忘记,我只能淡化它,我不知道如何回击这些,没人告诉我。 “江頖,我能认知的东西太少了。” “书里有很多爱与伤痛,可没有人写下如何保护自己。” 江頖听完,心瞬间沉重了几分,他深吸了一口气,吻了吻许听的手心,温柔又诚恳地回复道:“我来教你,听听。” “我来告诉你如何保护自己。” 许听起身抱住了江頖,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双眼。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许听的世界迎来了一位热爱狂风暴雨的人,在呼啸寂静的峡谷中,劈开了世俗的刻板与刁难。沉溺在雨中,直到沉沦到海底,世界才翻涌倒转,一棵会开花的心树托举了他,至此,他做她虔诚的信徒。 注: 现在许听和江頖交流基本用手语,在许听的世界里,她看懂手语相当于听懂,手语是一种语言,同样具备声音。 声音 傍晚下课时,大家都赶去饭堂吃饭了,教室里剩下的几个人还未从题海中脱离。 纪舒拧快步跑到许听的桌前,坐在周韬的位置上,牵起她的手。许听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写题的手没有停下来,在纸上写下“怎么了,舒拧?”,再将本子递到身旁人手里。 “听听,跟我去一个地方。”纪舒拧接着许听的话往下写。 “那,可以等我写完这道题吗?” 纪舒拧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OK”。 许听只花了几分钟就将题目解了出来,拿了日记本和钢笔,戳了戳纪舒拧的肩膀,纸上写着;“我们走吧。” 纪舒拧就趴在桌上,盯着许听卷面上的题目发呆,听到许听叫自己时,身体不由的抖了抖,她拍了拍手掌,牵起许听的手往校外走。 两人穿过操场,来到一栋废弃的大楼下。周围长满了杂草,纪舒拧走在许听前面,把杂草踩平,为身后的人开出一条平整的道路,许听看着纪舒拧的背影愣了神,脚下平整得只能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夕阳将俩人的身影拉地很长,野花不知何时缠上了许听的脚踝。 纪舒拧在前面碎碎念,“该死的,我记得是这样走的啊,我刚才到底怎么进来的。” 许听靠得很近,听清了纪舒拧的话。 走了将近十分钟,两人终于来到了一块平地。纪舒拧转过身,笑着指了指楼上。 许听看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两人爬到楼顶,站在天台上眺望远方的田野。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躲在山的后迟迟不肯退去,仿佛在等远方的人群爬上塔尖才肯离开。 纪舒拧朝空旷的田野大声喊了一声:“啊……” 声音在田野间回荡,金黄色的玉米地“沙沙”的回应楼顶上的少女,纪舒拧回过头,牵起许听的手,慢慢往前迈了一小步。两人站在没有围栏的天台上。 风吹散了许听的头发,发丝在风声中飘荡,细缕的光影指向身旁的少女。纪舒拧闭上双眼,牵起许听的手慢慢张开双臂;许听侧过头看着纪舒拧的脸庞,也缓缓张开双手,与儿时的自己紧紧相拥,阳光这次完全照拂在她脸上,泪水滑过脸庞时,风把它打散了。 “听听,那片晚霞就是海。” “在海里也有这样的时刻,海水会随着天空变化。” “所以,听听,我们看到了同一片海。” 世界要求我们要成为一个坚强的大人时,我们允许自己做一瞬间的简单小孩。 声音是那样的洪亮,像击打在沙滩上的浪潮,字字句句落进许听的耳中。 直到光线完全褪去,两人才睁开双眼,相视一笑,纪舒拧牵起许听的手,回到安全的地方坐下。天台上光线昏暗无比,许听却能清楚地看清纪舒拧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许听乖巧地点了点头,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纪舒拧。直到纪舒拧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她才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痕,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啪。” 昏暗的天台突然亮了起来,许听不适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发现纪舒拧正抬着一个大箱子上来。许听起身想去帮忙,纪舒拧立马制止,“别动,就站在那等我。” 许听点了点头,乖乖坐在原地。 纪舒拧从箱子里掏出一台小型音响,跑到稍远的地方插上电。“滋滋”的电流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回响,她对着音响试了试音:“喂喂,喂”“许听听,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许听站起身,慢慢走向纪舒拧,在离她一两米远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在纸上写道,“这里,我听清了。” 纪舒拧点了点头,架好话筒,手上的拨片划过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纪舒拧看向许听:“听听,我过几天要去比赛,请你当我的观众,唯一的。” “我在这里。”沉稳有力的字迹在纸上说道。 纪舒拧点了点头,缓缓开口:“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纪舒拧的声音像沁入溪流里的棉絮,照耀在阳光下时,幼小的生命发了芽。秋天的风吹得毫无道理,许听在一阵阵排倒的树林中,看清了声音的形状,今晚没有圆月,许听透过纪舒拧看清了一切。 在这寂寥的房子里,竟然绽放了一场绚丽的花海。声音的形状一层又一层地席卷这里,将这里的狼狈擦拭干净,崭新的世界,此刻正映在许听的眼里。 掌声响起时,许听的灵魂都颤抖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声音,舒拧。” 许听能感知到的每一个音符,纪舒拧都唱给她听,将她的“听力世界”塞得满满当当的,许听用她的语言回应了纪舒拧。 “朋友,永远都是最好的。”她想。 纪舒拧放下吉他,快步跑向许听,将她抱起,在原地转圈圈,转了两圈后,纪舒拧觉得自己头有点晕,便把许听放了下来,就那样抱着她待了一会儿。她又急匆匆地跑到箱子旁翻找着什么,许听疑惑地看着她。 纪舒拧把许听拉到楼梯边坐下,蹲下打开了手中的盒子。 这是一双崭新的,带着白色翅膀的运动鞋。 许听的手心瞬间沁满汗水,脚趾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不确定的话, 【为什么?】 这是许听第二次问纪舒拧。 这次纪舒拧听懂了,拿起手中的话筒,声音从远方穿进许听的耳中。 “因为我们是朋友。” “祝贺我的朋友许听,斩获年级第一。” 许听垂下眼眸,泪水湿润了眼眶,滴滴落在纸上,渲出一条河堤,秀丽的字迹像刻在木桩上,那样的坚韧。 “舒拧,这是我第一次为成长流泪,不再是为了儿时的自己。” “谢谢你,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我曾以为,我的自尊心比任何人的都多,在生活面前,我总在出卖我的自尊心。可是,你今天却送了我这样一双鞋。” “过往岁月,连我都未曾这样对待过自己。” 妈妈离开后,再也没有人送过她一双“独属于自己”的鞋子,连她都在苛刻自己。 今天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幸福。 友情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礼物。她懂她的难处,一次又一次为许听编织少女的梦,维护她的尊严,照顾她微不足道的少女心事,教她如何保护自己。 许听可以向她展开心扉,诉说她成长过程中的心事。 极度坦诚后,许听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没有岁月的苦楚,这是被友情灌溉过的她。 “我永远会因你的存在,感动到流泪。” 许听抬眼看向纪舒拧时,早已泪流满面。 纪舒拧接过许听手中的本子,没有立即看向许听。而是脱下她的鞋子,用手轻轻地擦去她脚上的灰尘,帮她把新鞋穿上。手指轻轻地按压了一下鞋尖,鞋码刚刚好,纪舒拧松了一口气。 纪舒拧抬头看向许听,用手背将她的眼泪擦去。 “受伤了要告诉我,听听。”纪舒拧语气无奈又宠溺地警告许听。 许听用指腹擦去纪舒拧眼尾的泪水,释怀地笑了笑。 “我的伤疤好像消失了,舒拧。” 纪舒拧轻“哼”了一声,刚站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就在她即将要倒下时,许听立马扶住了她。结果脚不小心踢到了话筒,刺耳的电流声瞬间响彻整个楼道。 “楼上的,我不管你是谁,立马给我下来!” 纪舒拧和许听对视一眼,同时咽了口唾沫。徐主任什么时候来的?纪舒拧顾不上脚麻,拉着许听从另外一条小路往下跑。 两人穿过田野,穿过树林,迎着风往前跑。这次许听牵着纪舒拧的手,自由地跑在前方,步伐轻盈。纪舒拧背着吉他,踩在许听的脚印上,望着她的背影,满足地笑了。 那天,纪舒拧背起许听时,她看见了,白色网鞋里蜷缩着一双不安的脚。 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 漆黑的夜晚,这双带着羽翼的鞋;许听牵着她最好的朋友,一直奔跑在这片长满荆棘的草地上,直到曙光降临,她们才停下脚步。 风吹翻日记一角,上面残留着纪舒拧的温度,她说:“如果受到伤害,就将它完整的写在纸上,将这痛苦呈现给正义,让正义反复审判那罪孽的一方,让他们知道你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伤疤不用反复揭开,听听。你只用写下一次,剩下的,我帮你说。” 雏菊 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枝上,许听坐在房里的书桌上,能清楚地看到树上的鸟巢,幼鸟在巢穴里等待着鸟妈妈,天性谨慎的大鸟十分警惕,许听也不知道,鸟群为何会栖息在她的房前,她和鸟妈妈对视过几次,她始终没弄清楚其中的缘由。 今天,江頖准备把屋里昏暗的暖光灯换成白炽灯时,被许听制止了。 “冬天快来了。” 许听说完,用手指了指窗外的枝桠。 江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昏暗的树干上栖息着一群金丝燕。昏黄的光线像圆月时那般明亮,昏暗又温暖的枝干是鸟群的家园,金丝燕在繁殖期喜静,入住在许听窗前再合适不过。 “它们选择了你,听听。” “这是别人给不了的,听听。你给了这群生物一个安全的庇护所。” 江頖把许听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眼神里满是宠溺,指腹滑了滑她的脸颊。 许听撮了撮指尖,心脏跑到了耳蜗上,咚咚的响个不停,她的视线与江頖的心脏持平。她想开口说些什么,脑袋里絮乱成一团,语言系统瞬间崩塌。她不自觉地踮起脚尖,吻在江頖的心口上,仅一秒,许听的脸上爬满绯红的暖意,唇边全是甜腻的味道,眼睫毛扫过绚烂的光线。江頖的心跳声越来越近,即将落尽许听的耳中时,她落荒而逃地跑出了房间,留江頖一人愣在原地。 江頖眉眼弯了弯,手心贴着嘴唇,将惊喜留在脸上。他转身慢悠悠走向房门,每一步都踩在甜蜜的喜悦上。手扭开门把手时,他特意多转了几下,他在等,这扇门自己打开。 不一会儿,鱼上钩了。 江頖靠在房门旁的墙上,房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立即将许听一把捞进怀里,头埋进她的肩膀上,舌尖轻轻舔过她的锁骨,又在上面吹了吹。 酥麻感一瞬间布满全身各处,许听的身体软了软,踩在江頖脚上的脚尖不自觉地蜷缩。手里的衣服滑落时,江頖连人带衣抱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腾空让许听吓得立刻环抱住江頖的脖子,还没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就听见一声轻笑。她害羞地将脸埋进江頖的怀里,不敢抬头。 几秒后,许听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江頖的耳垂。 江頖的身体颤了一下,右手稳稳地托住许听,另一只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心。 江頖把许听放在窗边的书桌上,将衣服拿开,双手扶着许听的脸,让她看向自己。许听眨了眨眼,手紧张地攥着江頖的衣角,像她的心一样,揉成了一团。她的脚尖贴在江頖的小腿上,整个人像被困在一座小小的心岛上,无处可逃。,拥挤的岛屿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仅对视了几秒,许听的心脏都快要搬家了,她不安地将视线移向门口,指甲扣了扣桌角,在心里默念:“江頖的成绩没有三高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许听惊讶地转过脸。 江頖俯下身,握着许听的手,将脸枕在她的手心,眼里的爱意沁满整个掌心。 许听指尖颤抖着拂过江頖的脸庞,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目光落在江頖的眼睛上,灼灼桃花,乱人心扉。 江頖伸手摘下了许听的耳蜗,这个世界仅剩下彼此。他单膝跪在许听面前,眼神蛊惑又带着一丝祈求。 “听听,可以吻我吗?” 许听迟缓了几秒,才听懂江頖的话。指腹慢慢滑落,在他的眼尾处轻轻地抹了抹,将那道娇红晕染开,指尖滑过江頖的鼻梁,最终停在他的嘴唇上。 江頖的舌尖轻点了一下她的指尖,很柔,一瞬间化作一潭泉水。 许听双手接住了,眼含羞涩,俯下身,身体慢慢往前靠,贴近前一秒许听闭上了双眼,双手捧起江頖的脸颊,凭借脑中的画像,吻在他的鼻尖上。指尖在江頖的脸上轻颤,心跳瞬间蔓延到整个室内,在即将逃亡的时刻,许听的吻终于落到了江頖的嘴唇上。 江頖的掌心满是温热,湿粘的触感让他不禁怀疑,这到底是汗水还是心脏暴毙的血水。他的视线落在许听轻颤的睫毛上,脸上颤抖的指尖与他的呼之相应,他带着喜悦闭上了双眼,嘴唇微微张开,请君入瓮。 当她笨拙地探出舌尖时,江頖的牙齿咬住,轻轻地磨了磨。许听并未退离,学着江頖的样子,深深地吻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人悸动。 江頖几乎要溺毙在这场甜蜜的潮浪中,在耳膜即将被震碎时,许听停止了这场席卷,她用指尖抹去江頖唇上的光泽,点在他的眼尾上,最后满意得笑了笑。 江頖睁开眼时,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许听的唇,舌头轻舔了一下嘴唇,下腹胀痛不已,在他准备开口时。 许听先他一步开了口。 “衣服,你没洗干净。”生硬又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江頖愣在原地,气恼地咬了咬许听的下巴,解解馋。 就这么闹了一会,两人渐渐安静下来。江頖倚靠在床头,手指缠着许听的头发把玩,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滑滑的,江頖紧紧扣住,防止它逃跑。 许听坐在江頖怀里,手里忙着针线活。 昨晚,江頖不顾许听的反对,吵着要洗衣服,拿还搬了张凳子放在浴室,让她坐着 “观摩”。 许听无奈地叹了口气,“肥皂打出泡泡再放衣服,这样才能洗干净。” “我知道,我会将它洗得洁白无暇的,你就放心吧。” “那样的衣服会变成珍品的,江頖是个了不得的人。” 江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力地揉搓衣服,耳尖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肯定是室内太热了” 他在心里默默找补。 衣服晒干后,油渍并不是很明显,可印在白色的短袖上,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许听便想着绣一朵雏菊上去遮盖住污渍,这样就又可以穿了。 许听手指灵活,没一会儿,一朵鲜活的雏菊就绣好了。 许听捏了捏腰间上的手臂,转过身,将衣服递给江頖。 “试试看。” 江頖松开许听的头发,脱掉睡衣,肌理分明的胸膛映入许听眼帘,与她的羞涩打了个照面。许听立即把视线移向窗外,唯有耳尖上的羞红留意着江頖。 江頖俯下身,双手搭在许听的手臂上,嘴唇凑到她耳边,边说边带着她的手比划:“为什么不看我,听听。” 许听用手肘轻轻推了推江頖,转过身,不看他的眼睛,“江頖的身体,了不得。” 话音刚落,许听脸上的绯红更甚,缓了好一会儿,才敢抬眼看向江頖。 江頖耳尖红红的,就这么愣愣地盯着许听,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衣服上的雏菊滑过他的乳珠,痒意直达心尖,江頖本能地吻了吻许听的唇角,退离时才从中清醒了过来。 “听听,这花,了不得。” 列车 高三月考结束后放了三天假,夜晚,许听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鸟巢。阳台的灯光突然亮起时,鸟的叫声落入许听的耳中,她握着笔的手紧了紧。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呼呼”的风声钻进巢穴里,直到鸟妈妈用翅膀将幼崽庇护在身下,这场吵喧闹才得以停息。 她也曾在每个夜晚,呼唤过“妈妈”。 笔尖上不自觉地写下一个地址;“北港市古梅街道沿江西一路33号”。 直到墨水全部耗尽,许听都没停止这场无声的呼唤。 一阵清新的茉莉香萦绕在许听周围,一滴水珠落在日记本上,在地址上晕染开。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覆在许听的手上,擦去她指尖的凉意,蘸着残余的墨水,一笔一划地刻出许听的呼喊。 “明天去。” 最初,许听不知道有远距离交通方式,她用脚步丈量地图上的距离;后来,她知道了火车,飞机,她开始用钱衡量距离的远近。 但她忽略了时间的跨度,直到此刻,她终于不再犹豫,起身跑进那间很少踏足的房间,从衣柜里翻出一个铁盒。 每一步都带着过往岁月的艰辛,她慢慢地朝自己的房间迈进,像母亲走时那样沉重,地面的瓷砖映出许听的身影,从模糊中窥见到她儿时的影子。 许听走进房间时,看见书桌前那道熟悉的身影,沉重的心瞬间松弛了。绵绵江水流进她的心中,月光照在她眉尖上,恍惚间,团圆之夜落入水中——这是个好时节。 许听在江頖面前打开了铁盒,泛黄的纸币映入江頖眼帘,有些纸币甚至已经过时了。 残缺的、皱巴巴的、磨白的岁月倒映在江頖的眼中,他从中窥见到沉痛的伤疤,每一页都写满了思念。 江頖惊讶地看着许听手中的铁盒,久久不能回神。 许听将钱放在江頖的掌心,捧起他的脸面向自己,眼神诚恳又炙热,她说:“明天去。” 小时候,许听宁愿挨饿,也不肯动用这笔“寻找”的钱,现实总在消磨她的思念,许听偏不如愿,她的意志坚不可摧,唯有思念如潮水,一次又一次击垮了她。 她在饥寒交恶中一遍又一遍地诉说思念。 我们从未去了解,还未成为 “母亲” 时的她们是什么模样。她们把耐心与坚强留给了我们,我们需要反复拆解才能从中窥见她们的底色,褪去这件母亲的外衣,她们与我们并无差别。 许听学的第一个词是“你”,“我”,这样的个体词,所以她才能在今日,理解自己的母亲。 在她还未完全了解这个世界时,母亲做了她的港湾。 次日,许听坐在火车上,内心满是激动,望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田里的农作物一帧一帧的闪过,树影落在列车的小桌板上,恍惚间,她眼中闪过母亲的脸庞。 “妈妈。” 许听对着窗外轻唤了一声,手指在车窗上慢慢临摹出母亲的模样,车里的雾气越来越重,窗上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许听的指尖顿了顿, 盯着窗上的影子愣了神。 江頖突然拉开车窗,暖风涌进来,将车里的雾气吹散。几缕发丝飘向窗外,许听的指尖落到江頖的手心上。 她回握了江頖的手,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地滑了滑。 眼睛笑盈盈地看向江頖:“外面的庄稼地都跑到火车身后去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又要到丰收的季节了。” 许听坐在江頖对面,两人买了两张卧铺的车票,这个包厢只有两个人。 从江頖的视角望去,的确能看到庄稼地的残影。他看了眼窗外,笑着对着许听说:“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我们都同时存在。” 手心的温度越来越清晰。 许听眼里的雾气逐渐褪去,眼底一片清明。她将手伸出车窗,手心捕获到了风的轨迹,指尖跟着风的方向轻轻晃动,在上面“飞呀飞”。火车带着思念,飞驰在“乡愁”的轨道上,有家人在的地方俗称“乡”。车头连接着车尾,从始发地到终点站,这趟乡愁的列车,许听等候了十八年。 候鸟秋冬季节时,会迁徙回到南江。它们飞过麦穗,飞过田野,飞过寒流,最终停留在那片“会呼唤”的森林里。许听在那片林中窥见到一种名为“归属”的情感。这次,她与鸟群背道而驰,朝那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雪地游去。 许听在清冽的北风中回过头,将手中接住的落叶递到江頖面前,她问了一个纯真与好奇的问题:“江頖,你的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 江頖听完,愣了一会儿,先伸手理了理许听的衣领,又将她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神情认真地回答道:“是个固执己见的人。” “那她在江頖的世界里,是个温暖又可靠的大人。” 江頖听完并未反驳,只是伸手将许听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在她的耳尖轻点了两下——是的。 许听的眼睛弯了弯,继续说道:“我出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在植入人工耳蜗之前,我的眼睛只看见了妈妈。我的世界搭建在母亲的桥梁上,她托住了我。” “我曾以为,她是不爱我的。” “后来,在她寄来的信封里,我看见了很多钱,还有很多画。那时的我,我虽然能听见声音了,可我还是无法对接这个世界。我听不懂,也不识字,我迷茫又无措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如何与我交流,只有妈妈,她画了许多幅画。” “现在,我理解她了,谣言与歧视是如此可怕,江頖。” “她应该逃离这里的,至少为了自己。” 在这个时代,谣言与偏见比身体残缺更可怖,那些人从不知道“宽恕”为何物,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套在别人的脖子上,谈论对错,顽固又老旧的口语,比任何一把尖刀都锋利,如此低俗又封建的思想,在这个小县城里早已溃烂腐败掉,侵入土里,疯狂掠夺,撕咬与啃食同时存在。 “听听,你们很快就会见面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许听谈起自己的母亲,他比谁都清楚这份坦诚里藏着多少沉甸甸的过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她的指针,跟随她抵达目的地。 “谢谢你,江頖。” “谢谢你愿意和我踏上这趟列车,坐在这里陪我。我的心还没见到妈妈就已经满了,我想,她这次不会再流泪了。” 江頖起身,轻轻抱起许听,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两人并肩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的满足感被金黄色的稻田填满了。 许听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在上面画下窗外的景色;天上飞着一群白色的鸟禽,与许听鞋子上的翅膀相呼应。她的脚尖搭在江頖的脚上,两人的温度紧贴。江頖的下巴抵在许听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脖子上,吹散窗外的寒气。他的目光落在许听的笔尖上,抱着她的手臂突然紧了紧,嘴唇慢慢地吻在许听的大动脉上。 她在上面写道:“就让我再见她一面吧,我很想她。” 初雪 火车站台上雾气腾腾,各种吆喝声、脚步声交织着落在雪地上。许听的脚步踩在三轮车的车印上,乖乖的站在树下等着江頖。她抬眼,透过树冠望向天空,雪花缀在黛蓝色的幕布上,慢慢滑落,一片又一片的树叶被冰封住了,在这凛寒的冬季开出枝芽,漫天散开的星光像夏夜静谧的萤火虫,轻轻落在枝头上。 许听将手指贴在树皮上,粗糙的触感把她的指尖磨得泛红,刮开沉重的岁月,许听摸到了树干的纹理,她在上面吹了口气,一片雪花恰好落在舌尖,瞬即融入口腔,甘甜的凉意滋润了她的嗓子。 这些树木从森林蔓延到人群,在行人路过的道路上,记载文明、记载时间。截断的树干,依旧保留着更古不变的生命力,庄严又顽强的韧劲,是大自然最好的泉水,善待着这片土地。 许听接住了树上掉落的积雪,开心的笑容在脸上漾开,转过身时,撞进了一双开春的眼睛里,江頖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一大袋包裹,雪花飘落在他的背包上,他也体会到了这份陈厚的喜悦,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眼神宠溺地看着许听。 “雪软绵绵的,跟面粉一样。”许听率先开了口,指尖裹着雪的清冽。 江頖在许听身前蹲下身,抬头看向她:“要换鞋,听听。不然一会儿遇到厚雪,鞋子里会渗满水,不好走路。” 许听认真地点了点头,双手乖乖地抚在江頖的肩膀上。 江頖脱去许听脚上的鞋,掌心捂了捂她发凉的脚掌暖了暖,给她套上厚袜子,再将靴子给许听穿上,他特意买大了一码,这样穿厚袜子也不会挤脚。 他做得格外认真,不免让许听愣了神,少女的眼睫毛随雪花潸然落下,许听看见江頖的眼睫毛在雪地里“扇了扇”为她驱寒,半截残红的指尖映入许听的眼中,心里的树冠冒了枝芽。 江頖拍了拍手上的积雪,慢慢站起身,从袋子里拿出帽子和围巾。将围巾一圈圈绕在许听脖子上,她瞬间被装饰成一团圆鼓鼓的雪球,小小的脑袋停在圆乎乎的身子上,看着十分喜感。 江頖扯了扯自己衣服的袖口,擦去许听发间上的雪粒,末了又伸出手心揉了揉许听的脑袋,掌心将最后一点寒气带走,再给许听套上帽子,确保耳朵没露在冷空气中后,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视线扫过许听的脸庞时,江頖忽然一顿,随即俯下身,吻去许听睫毛上的雪花,两人的鼻尖随之紧贴,许听呆愣地站在原地,紧张地攥紧衣角,眼睛不安地眨了眨,暖意瞬间在脸上蔓延开来,许听的嘴角微微张开,呼出一团小小的雾气,氤氲在寒冷的空气中,两颗心瞬间炙热了起来。 仅一秒,江頖便退开了。 许听还未回过神,江頖已经十指紧扣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渗进她的指尖,化去雾水,许听才从刚才的错愕中缓过神,手指慢慢覆在江頖的手上,跳动的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他的手背,许听羞涩地别开脸。 江頖低头看着眼前女孩,手背上酥麻的触感,不知是天气,还是女孩的指尖,江頖的心像破冰的幼芽,“咚咚”地往上爬。 他单手捧起许听的脸,视线碰撞的那一刻,两人眼里的爱意瞬间擦出一团足以吞噬人心的火花,他试探性地往前靠了靠,许听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轻撞到树干上时,她惊得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嘴唇上的暖意将她完全融化了。 寒冷早被她呼出的那团气流吓跑了,吻落下时,只剩下湿热的暖流。 许听伸出舌尖,慢慢地沿着江頖的唇瓣探去,将他的寒意一扫而去,江頖垂下眼眸,紧紧地盯着许听的脸庞,唇间的湿热被他尽数汲取,身体瞬间沸腾起来,他一刻都等不及了,将两人的紧扣的手按在胸前,把许听拉进怀里,困在自己的身下,炙热又猛烈地吻住她的唇。 脚尖相抵的瞬间,这场暧昧达到了顶峰。 黑色的身影将许听困在了树干里,影子笼罩在一方小小的空地上,企图褪去她身上的衣物,痴缠在这场暴风雪中,一道积雪砸到江頖的肩膀上,刺冷的触感将他的掠夺击散,他将头埋进许听的颈窝里,轻喘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攀爬到许听的耳中:“听听,我想要你。” 许听迟缓地捏了捏江頖的耳垂,在上面滑了两下,温暖的寒意藏在他耳下,眼里的雾气散去时,脸上羞涩依旧。 江頖嘴角微微上扬,抱着许听的手紧了紧,将她裹得更严实些。 泠风萧瑟的夜晚,萦绕在心尖上的,不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还有那片璀璨的星光。 “一间还是两间?” “一间。”江頖率先开口,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空气瞬间凝固。 “要一间房,大一点的,谢谢。” 旅馆老板一边用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两人,一边拿着美甲砂条打磨指甲,时不时把指甲凑到灯光下细细端详,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几秒后,她 迅速拉开抽屉,把钥匙丢给了江頖,“二十。” 末了又补了句:“动静小点。” “谢谢。” 江頖没接后半句话,牵起许听的手往楼上走。他看了看钥匙上的标签,拐进了三楼的三零五房间。 许听满脸通红地跟在江頖身旁。 “咔嗒” 一声轻响,推开房门,两人走进房间后,江頖先打开了屋里暖气,才把行李放在墙角,关上门。 一张白色的大床映入许听眼中,她脸上爬满热气,从未消散。 许听走到床边坐下,手指不安地抠弄床单,看着江頖忙前忙后地收拾,她将外套脱下,挂在窗口的挂衣杆上。 窗户玻璃外积满了雪花,许听对着玻璃哈了口气,试图将它们融化掉。正专心致志地钻研时,后背不小心贴在江頖的胸膛上,许听身体颤了一下,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雪后清冽的味道,身后的人近在咫尺。 “暖气还没热起来,怎么就先脱了外套?” “?”隔着帽子,许听听不清江頖的声音,她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个问号。 屋里的暖气渐渐升,江頖的手覆在许听的指尖上,带着她的手,在窗口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十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以为全世界都抛弃我时,我在街头遇见了你,那不是一个好天气。我那时在想,听听如果遇到我,你也会将我拾起吧。” “所以,我祈求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抛下我。” 满满当当的字迹攀爬在这扇峭壁上,刚落笔的字瞬间滑落成水珠,与秋季那场雨无异。 许听此刻的震惊,不亚于这场雪虐风饕的雨,她慌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日记本,翻开崭新的一页,笔尖再次印证了江頖的话: “我以为,你是因为一块饼干才喜欢我。当我想向你传达心意时,我退缩于自己的勇气,可有天我意识到,爱我的人同样需要勇气。 如此喧闹的世界,江頖,你却选择了一条安静的巷子。” “因此,我为自己竖起爱的权杖,至少在别人靠近我时,我是暖色的魔法。” “如若,某天你将离我而去时,请不要抹去我们的美好,至少不要否认我的存在,这样我才能再次踏上新的征途。” 江頖接过她的日记,在上面宣誓道: “我爱你,听听。” “永远。” “我也爱你。” 窗口倒映出两人的模样,许听用并不怎么擅长的手势,她诚恳又迫切地回应了江頖。 他俯下身,吻在了女孩的指尖上,连同清冽醇厚的音符,像冬天那般庄严肃静地承诺着;“我永远爱你,听听。” 两种声音同时存在。 寒冷又刺骨的季节不止冬天,爱意的暖流一次又一次将四季拾起,在不同季节里,开出同一片天,他们说:“那叫心海。” 掌心H 浴室内雾气升腾,许听羞涩的垂下眼眸,双手遮住胸前的两团小乳肉,耳尖红得像刚出蒸笼的红桃粿,齐肩的头发被拢成一团,松松垮垮的丸子头歪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颈侧,水流顺势滑落,“滴”的一声掉落到许听的脚上,冰冷的触感让她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了江頖的脚上,屁股贴到了他的老二,她惊得睁大双眼,那清晰的轮廓,贴进许听的股沟里,她瞬间呆愣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江頖在调试水温,察觉到许听的异样后,故意往前顶了一下,许听猛地从江頖的脚背上滑落下来,双手本能地回握住身后的人,不小心摸到了江頖的腰肌,腰间上的指尖轻颤了两下,眼睫毛因紧张的氛围,在空气中频繁轻眨。 江頖放好水后,单手抱住了许听,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弹她的乳珠。江頖低下头,牙尖慢慢地轻磨她的耳垂,没有耳蜗的庇护,耳尖上的娇红任他采撷。他伸出另一只手向下探去,食指轻刮许听的小腹,捏了捏她小肚子上的软肉,指尖一点一点向那团簇花靠近,直到手掌完全将它扣住。江頖顺着水流往里探去,手指扒开阴唇,阴茎在许听的大腿根轻磨,黏热的液体滴落到柱身上。江頖慢慢挪动腰身,往前顶,龟头撞在许听的阴蒂上,许听全身轻颤了一下,双手攥紧江頖的腰。 他的食指伸进许听的小穴里,在凸起的一块软肉上不停地按压,粘滑的液体不断涌出。江頖将粘液抹在许听的大腿根上,手指模仿性器交合的动作,顺着液体捅进许听的阴道。 许听的小腹猛地一缩,阴道急促地收紧,吸住江頖的手指,一瞬间,一道小水柱从江頖的指间喷涌而出。她的脚尖再次贴在他的脚背上,腰间那双不安的手瞬即滑落,小嘴微微张开,急促的呼吸着,像快要濒临溺毙的鱼,耳中温热的触感让许听的小穴翕张,头往后仰,眼里满是情欲。 江頖吻了吻许听的额头,伸手拿起放在洗手台上的避孕套,轻轻捏在手里撕开小口,慢慢往下套,调整好位置,确保贴合后。扶着阴茎往穴口上顶撞,无数张小嘴瞬间吮吸着龟头,刚高潮过的小穴又湿又暖,活脱脱是冬天最好的容器,江頖爽得忍不住叹谓了一声。 江頖抱着许听踏进浴缸里,刚坐下水就溢了出来,许听坐在江頖的身上,阴茎进得更深了些,小穴吃得很费劲,穴口被撑得发白。 江頖用力往上顶,许听被撞得全身发麻,手指死死地握紧缸沿,整个人往身后倒,她下意识抬起下巴大口大口吸气,眼里升满雾气。 江頖一只手不停地挑弄乳珠,另外一只手扣住许听的小腹,在上面压了压,像是摸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吻在了许听的颈窝上 。腰身不间息地往里顶撞,他的喘息声跑满整个浴室,啪啪的声响随着水流声落到了地上。江頖突然扣住许听的脸,指节抵着她的脸颊两侧,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吻在她的眼睛上,轻轻舔舐。许听全身发软,仰头接住了江頖的吻,小穴的撞击声不断,声音悦耳极了,江頖情动不已,深深地吻住了许听。 许听快要溺毙在这场情欲中,酥麻的触感刺激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被情欲这张大网死死罩住了。许听的小腹一阵发紧,阴道不断地蠕动,似邀请又似拒绝般吞咽着江頖的阴茎,龟头突然撞到一块软肉,许听全身开始震颤,手往后伸了伸,指尖捏住了江頖的耳珠。 江頖立即停了下来,将许听转过身,把她圈在臂弯里,阴茎还埋在小穴里,没有拔出来。 许听倒在了江頖的怀里,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胸口上不停地喘气,喘流的气息扫过江頖的心口。这一刺激下,江頖的阴茎又胀大了一圈,他眼里发红,双手扣住许听的腰窝,重重地往穴口上撞。许听被惊得本能地往江頖后背抓去,拍打声落在水里激起一阵阵浪花。江頖每抽插一下,水流都会顺溜进去,许听的小腹被胀得满满的。江頖突然加快了速度,许听眼里的泪花止不住地流,小腹倏然收紧,阴道不停地蠕动,许听在江頖的撞击下达到了高潮,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反应呼吸着。 阴道突然夹紧,千钧一发之际,江頖喘着气,在许听身体内射了精。 江頖捧起许听的脸颊,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的吮吸她的舌头,延长许听的快感。不一会儿,江頖把阴茎拔出了来,将避孕套打了个死结,丢在垃圾桶里,许听还未从高潮的快感中缓过神,整个人完全瘫软靠在江頖的身体上。 江頖双手紧紧抱住许听,他的脸慢慢贴在她的脸颊上,闭上双眼享受此刻的平静。 江頖用手心将沐浴露揉出泡泡,轻轻擦在许听身体上,神情认真又专注。额前一缕碎发被浴水沾湿,垂落下来,半遮着眼睛。许听伸手拂去,随即在江頖的额头上落了一个虔诚的吻。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爱人。 洗得发软的浅蓝棉窗帘垂落在窗台,江頖没有拉上。他用掌心擦去玻璃上的雾气,腰间只围了一条纯白色棉质浴巾,腰部没有多余的赘肉,线条利落干脆。许听双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悄悄观察眼前人,不像在浴室那般松弛,清醒后,许听格外害羞。 羞涩得连江頖靠近时,都无从察觉,直到被他的影子完全笼罩,她才放开双手,好奇地问道: “江頖,窗户会被雪淹没掉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听听身体里的暖泉会把它融化掉。” 许听一听完,立刻羞怯地拉起被子蒙住头,眼睛频繁地轻眨,在被子上画了个“叉”,刚画完准备收手,手指立即被握住了,温软湿热的气息瞬间裹住了她的指尖。许听愣了两秒,微微起身,隔着指尖回吻了他。 江頖钻进被窝里,掀开被子那一刻,两道羞涩的视线撞在一起。江頖伸手捞起许听,被子缓慢滑落,恰好盖在两人身上。他的嘴角一直弯着,却没说话,只是深情地望着许听,眼尾上的泪珠即将滑落时,他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拉过许听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闭眼垂泪。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许是太幸福的缘由,泪水满得溢了出来。 刹那间,眼睛上落下一道轻柔的绒毛,许听用指腹擦去江頖眼尾上的泪珠,携带这滴泪水,盖在日记上,许听临着泪痕画了一朵绚丽的桔梗。 在花的下方,她写道:“一九九六年,江頖在初雪天掉了一颗美丽的眼泪。”字里行间满是温馨。 江頖看到后,低头吻了吻许听的耳尖。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举起日记,描绘此定的一刻,他们用吻来回馈爱,这是在两人之间流通的语言。 外面这场雪下得浩浩荡荡,江頖从背后抱住许听,将下巴抵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一同望向窗外。 许听觉得夜晚静谧无比,身后的温感告诉她:“这场雪,下得很大。” 背影 许听在镜子前照了照,时不时整理衣角,拽拽衣领,伸出手指将嘴角往后拉了拉,练习微笑。镜子里的她,眼睛明亮又闪耀。她抬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隔着厚厚的衣服没有摸到心脏的位置,可衣服的暖意却一点一点漫进掌心,暖烘烘的。许听不由自主的笑了笑,她对着镜子上哈了口气,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了个微笑。江頖走进来时,没有打扰她。 他拿起洗漱台上的梳子,低下头帮许听梳头。柔顺的发丝滑过梳齿落在他掌心,江頖抬手往上托了托,贴着掌心吻了吻许听的发丝,随后给她编了一条麻花辫。看着自己的杰作,他满意地笑了笑。 镜子里的许听,脸上的笑容挂在玻璃上,脸颊布满暖色的修容,眼睛眨了眨,双手往后伸了伸,抱住了江頖的腰,嘴唇抿了抿,头慢慢地抵靠在他的胸膛上。侧过耳,耳蜗的轮廓贴在他的心口,“咚咚”的声音响应在许听的耳中,她闭上眼睛,享受这安心的一刻。 江頖俯下身,在许听的眼睛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许听惊得立马睁开眼,像只十分警惕的小猫。江頖抓过她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捏了捏,末了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委屈地指控道: “昨晚我的腰可是出老力了,听听。你得给我揉揉。” 许听听懂了江頖的话,害羞得立马收回了手,老实地背在身后,眼神四处乱瞟,不敢跟他对视,脚步慢慢往后退,不小心撞到了洗手台,手死死扣住盆沿,不安地低下头。 江頖俯下身,凑到许听的耳边说道:“哎呀,某人在白嫖我的体力,好无情。” 说完,歪头抬眼看向许听,见她羞得闭紧双眼,江頖眼珠转了转,嘴角上扬,突然伸手把她抱了起来。 许听本能地搂住住江頖的脖子,疑惑地看着他,整个人羞涩又懵懂。 江頖吻了吻许听的嘴角,眼含笑意,一字一句慢慢地调侃道:“了不得,听听。” 许听盯着江頖的嘴唇愣了神,反应过来后,害羞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用牙齿轻轻磨了磨他的锁骨,以示反抗。 江頖在她耳边抿嘴偷笑,细小的声响穿进许听的耳中,她伸手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出了门,许听心情愉悦又满怀期待,一蹦一跳地踩在雪地上,辫子在空中可爱地甩动。她的脚在雪地上划了划,给身后的江頖扫出一条平整的路。 江頖走在许听留下的脚印上,双手插进衣服口袋,眼眼神宠溺地盯着眼前的人,一刻也不曾离开。鹅黄色的羽绒服在雪地里蹦跶,像只灵活的企鹅。 许听不小心踩到一块小石头,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江頖见状瞬间收起笑容,快步冲上前。许听的手在空中乱晃了几下,稳住了身体的平衡,站稳后,瞬间松了口气。江頖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眼里满是担忧,拍了拍她肩膀上的雪花,急忙询问:“有没有事?” “没有摔着,我的手撑住了。”许听双手摊开,眼睛笑盈盈地回道。 江頖脸上的忧色还没散去,蹲在许听面前,手拍了拍肩膀,“上来。” 许听刚想拒绝,看到江頖眼里的担忧后,还是乖乖地爬上了他的后背。 将脸贴在江頖的后背上,就这样走了几分钟,许听突然开口道: “妈妈,会害怕见到我吗?” 她的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下,雪绒落在指尖。江頖吹掉手套上的雪花,认真回复: “别担心,她会很开心的,听听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清冽又缓慢的声音,回响在街道上,穿进许听的神经,她把脸紧贴在江頖的肩膀上,指尖在空气中滑了滑,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江頖。”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栋老旧的小区前停了下来。江頖放下许听,牵着她的手,按照地址上的指示找到三栋二零一。站在门前,两人都深吸了一口气,江頖看了眼许听,她领会了,笑着点了点头,手紧紧攥住他的手。 “嗒 嗒” 敲门声落下。 “找谁啊,等一下!”屋里传来声音。 房门被拉开,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锅铲,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找谁?” “您好,我们找孟盈,请问她住在这里吗?” 江頖先开了口,许听在一旁轻轻点头。 女人听完,脸色瞬间凝重,看了几眼许听,才开口道:“进来坐吧,叫我李阿姨就行。” “谢谢” 江頖拉着许听走进屋内。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拿点东西。”说完,李阿姨转身进了里屋。 许听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眼神打探四周,眼底闪过一瞬的失落,捏了捏江頖的手心,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听着地面上的脚步声,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眼里的泪光不停地打转,她闭眼缓了缓。 江頖拍了拍许听的手背。 没过多久,李阿姨拿着个铁盒走出来。 “这是小孟的遗物,你应该是她闺女吧?她前两年生病走了,孩子,节哀。” 眼前的铁盒打破了许听的泪光,松开江頖的手,她抬起头,迷茫地问了一句:“什么”。 李阿姨看不懂手语,疑惑地看向江頖。 江頖听完后,神色凝重地接过盒子,分量不重,可用手语说出来却无比沉重,他一时间竟也不知作何反应,过了一分钟,江頖才艰难地问出那个残酷的问题:“李阿姨,那,孟阿姨现在在哪?” “哎,按照小孟的遗愿呢,我们把她的骨灰撒到后山林子里去了。本来她的东西都要跟着火化的,我想着她之前提过有个闺女,想来也是可怜,总得给家人留点念想啊,真是可怜了这个孩子。”说完,李阿姨心疼地拍了拍许听的手。 许听听不清李阿姨的话,但她清晰地感受到—怜悯,她有点想离开这里了,她拽了拽江頖的手。 江頖看了眼许听,欲言又止,每一个字他都消化了好几次,他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两人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从李阿姨家出来后,许听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安静地走在江頖身旁,走到一棵老树下,许听停下了脚步,她慢慢转过身,抬眼看向江頖, “江頖,我好像听不见妈妈了。” “我来得太晚,对吗?” 许听整个人无措又困惑地站在原地,像雪山上找不到归途的旅人。 江頖心疼地抱住她,吻了吻她的脸颊,最后把铁盒递到她手里,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许听掀开铁盒,里面有本日记,还有几张她小时候的照片,她脱下手套,指尖在上面滑了滑,带着雪的凉意,她翻开了沉重的那一页,许听没有按顺序从前往后看,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沉甸甸的文字映入眼帘,上面的每一个字,刮得都比今天的雪风锋利,麻木的疼痛瞬间贯穿全身,她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个字的寒意,时隔多年,声音再次回响在许听耳旁: “最近过得舒心吗?我的孩子。 但愿今日你能识得这些字,不认识也罢。 我总在想你,我的孩子。 之前,我一直不敢承认这件事,上天对你太残忍了,我也是。 我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年纪选择逃避,可那些谣言太可怕了。我一听到你爸爸的消息,我的灵魂都要碎了。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岁月,竟然因为你的降生戛然而止了。他的背叛把我的生活拖进了死水,我怕,我再不离开,所有的矛头都会对准你。 我曾像所有母亲那样,满怀期待你的到来,我每日都在祈祷,只愿你建康快乐。可人总是在得不到后,就会反复猜测,甚至埋怨。忘了那个曾经衷心祈福的自己,也忘了我的孩子并未做错任何事。承受祝愿的是你,到最后,备受诅咒的也是你。 我是如此的残忍,真的对不起,听听。 现如今,要经历病魔的折磨才能明白,爱你这件事,来得如此迟缓。 你肯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默为我祈福吧。我竟然忽视了,有个人如此爱我。 而我,还在每天纠结于过去,质疑那个男人为什么不爱我,如此可悲。 我多想见你一面,我脱落的头发、模糊的视线、瘦小的身体肯定会让你伤心。我的痛苦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孩子眼底一片清明,什么都能感知到。 听听,现在我不埋怨任何事情了,我只痛恨自己,没有保护你。 我的听听,我甚至不敢去想,你成长的路径到底有多艰难。我离开后,承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变成了你。 我曾祈求你不要听懂那些人的语言。可你总执着于我的声音,每个难听的字,你都会反复揣测。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也是最差劲的母亲。可我却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儿。 我没有珍视你,所以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全是我咎由自取。 我所剩的时日不多了,用这残余的生命——全部的生命,听听,我最好的宝贝,我很想你。 妈妈,真的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当初,我没有抛下你,我本来想要接你过来的,但,这里没有适合你的学校。我听徐老师说你成绩很好,我很开心,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想挣很多很多钱,可以供你读书,可以支持你做自己喜欢事。 多思生忧啊,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不敢回去找你,我知道,你这孩子肯定会为了我什么都不要的,你的人生不应该被我所羁绊。 我只能告诉了你外婆,我结婚的消息。我希望你忘记了我,忘记痛苦。 所以,听听,就原谅妈妈这一次吧! 遗憾的是,我再也无法见到你了,但没关系,听听,怨恨比爱更能保护你。 我听说,人在死亡前夕许的愿都会起效。我想,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然后,忘记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吧。 我会用灵魂来赎罪,祈求神明善待我的孩子。” 铁盒里装满剪纸,翻开日记前页,上面贴满了各个工厂的地址,每一页的页脚都写着:“给许听寄钱的日期。” 许听拨开剪纸,一本再熟悉不过的书映入她眼中,她急忙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标注,每一页的页脚,都画了“妈妈”的手语图案。 许听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撞进江頖怀里,他稳稳地接住了她。她迷茫地望向四周,这里被白雪覆盖掉了,白皑皑的一片,她的母亲埋葬在这片土地这下。 许听眼里的泪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麻木地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江頖紧紧地抱住许听,把她重新背到背上,沿着原路返回,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冻红的手指,在空中说了一件足以让人心痛致死的话。 “江頖,我没有妈妈了。” 归途 许听坐在窗前,抬眼望向远处的那棵树,耳蜗安静地躺在桌上。她主动隔绝了一切声音,包括眼泪,泛红的手指在桌上抹开一道妖艳的血色。 雪落到窗前,窗外瞬间下起倾盆大雨。许听的视线逐渐模糊,她闭上双眼试图驱散眼里的雾霾。一滴泪水跌落到指尖上,窗玻璃上的雨水顺着纹路淌到地上,无人窥见这一幕。 冰冻的树叶,白皑皑的雪地瞬间都消失不见了,地上只留下急促的、凌乱的脚印,这些痕迹在白天如此明显。 江頖从背后抱住许听,吻了吻她的眼睛,帮她把耳蜗戴回耳朵上,再将手里的车票放在她掌心。 许听握着那张多余的车票,她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合理,要诉说怎样的无助才适合,她什么都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现在,她再无法呼唤那个人的名字了。 许听抬眼看向江頖,嘴角扯出一抹笑,藏着痛苦与挣扎,她问: “江頖,我是生病了吗?” “我感受不到自己了。” 江頖的心似万剑刺而过,那样空洞又麻木,许听的痛苦穿过时,他都能感受到。现下,他只能紧紧地抱住许听,将她拥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妈妈去往天堂了,总有一天你们会再次相遇的。” “听听,不要停止呼唤,她一直在你身旁。” “常伴你左右。” 许听听完,双手揉了揉眼睛,眼里的泪光不停地闪烁。她似哭似笑地点点头,将脸贴在江頖的胸膛,双手回抱住他,一行泪水从江頖的胸口滑落,滴在洁白的地板上,声音回响在这片土地上。 在许听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生命伊始吹落又复命再生。她懂生命,懂朝夕,唯独不懂——离别。 江頖不忍心把“死亡”的真相完整地告诉她,那对她太残忍了。她还没体会过重逢,就先尝尽了离别的苦楚。 本该灿烂的年纪,却要遭受这样的伤痛,他终于也理解了那句,“上天对她太残忍了。” 许听不再哭泣,拭去泪花后抱着铁盒,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夜晚,许听躺在火车的卧铺上,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泪水像儿时那样打湿了枕头,她紧咬嘴唇,死死地压住了哭泣声。月光洒在桌上的铁盒上,一面镜湖显现在许听眼中。她伸出手指想要触碰时,一片漆黑突然吞没了她的呼唤,列车驶入山洞,风声在列车里呼啸。泪水灌满了她的耳朵,她侧过身,紧紧抱住江頖,将脸埋进他的怀中。 江頖在黑暗中睁开眼,他轻轻地拍了拍许听的后背。月光再次照进车厢时,他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让田野里的清风灌进这个狭小的列车里,再把许听抱坐在怀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吻去她眉梢的悲伤。 离别的痛来得后知后觉,像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梅雨季,在这个最寻常不过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来了。越是靠近南江,这种痛就越明显。 许听的思念太过承重,绵长的雨季伴随了她一生,哪怕是晴空万里的日子,都无法拂去她半生的忧伤,何况她一直追随的月亮如今却陨落他乡。 江頖懂她的忧伤,却无法帮她消除掉。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真正帮到她。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许听悲伤时,不再是孤独的一个人。 清冽嘶哑的声音随风飘向远方,他轻拍她的后背,亲吻她的额头,再将脸贴在许听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听听。” 月光落进怀里,江頖看清了许听的模样。他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指尖轻柔地拂过许听的脸颊,她已经睡着了,眼里的泪水还在悄悄地流淌,嘴里的呼喊声似乎从未停歇。 他在皎洁的月光中,听清了她的呐喊,许听的身体,本能反应了她的成长轨迹,嘴里喊了无数次的,“妈妈。” 在这趟回家的列车上,随鸣笛声回响整个山谷,哪怕今天没有他的陪同,许听也会踏上这趟列车,她太执着了。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地感受她的痛苦,所以,她的成长路径才如此艰难。作为爱人,眼睁睁看着她承受这份痛,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江頖只能紧紧抱住她,用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渗进雨中,让她的世界感知到——还有人陪着她。 他在呼唤她。 阳光照进车厢时,江頖不适地用手挡了挡眼睛,又本能地伸手探了探,怀里空了。没发现怀里的人,他惊得立马睁开眼,猛地坐起身,脑袋里供血不足,导致视线模糊不清,他揉了揉眼,再次睁开眼时,许听正坐在另一张床上低头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耳朵上没有任何遮挡物,耳尖上的绒毛在阳光下肆意的飘扬。 江頖躺回床上,将头枕在手臂上,视线紧盯着那道身影。心里的紧张瞬间消散,心松了口气。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梦里,他看不清周遭的环境,耳边一直响起火车鸣笛的声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泥潭里,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他往下拽。突然,眉心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不安地摇晃脑袋,“呜呜嘀” 一声刺耳的鸣笛声,终于把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许听的脸庞,她的眼里满是担忧:“你没事吧,江頖。” 江頖错愕了几秒,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才回过神。他单手撑着身体,轻吻了一下许听的眼睛。他坐起身,把许听抱进怀里,脸埋进她的肩膀。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指尖在餐桌上写下,“无事。” 许听另一只手覆在江頖的手上,握着他的指尖慢慢写下: “江頖,春天,我们再去把妈妈带回家,这次我不会再迷路了。” “好。”他将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指尖,回应道。 “听听,我一直在。” “妈妈,也是。” 他替她回应了许听,作为深爱许听的人,他们的感知是相同的,她希望她的孩子“百无忧,得安康。” 方才落在眉心的那一道柔软是——指尖,她在祈求他替她传达。 “我知道。” 许听带动江頖的手指写下。 昨晚,她感受到了熟悉的轻吻,她的妈妈就在这趟列车上。 新年快乐! 清晨的雾气还未褪去,一个忙碌的身影在胡奶奶家的后院里晃动,影子完全融进后院的木柴堆中。许听将冬日的柴火劈成细条,方便老人拾柴烧火,汗水在寒冬里缓缓滑落;她把头发半扎在身后,发丝随着斧头落下的动作,在空中轻轻漾开。 许听觉得弄得差不多了,便把劈好的木柴搬进厨房,堆放在胡奶奶伸手能摸到的位置。做完这些,她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许听拿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燥热的身体终于得到缓解。她走到水缸前打了盆冷水,洗了把脸,用手背擦净耳后的汗水,再用毛巾擦干脸,才拿起桌上的耳蜗戴上,去后院找胡奶奶。 南江偏属南方,冬季来得缓慢又猛烈。眼下已近年末,冷空气逐渐逼近。早上起床时,许听打开窗就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她不放心老人,便早早赶了过来。 许听没在屋里看到胡奶奶,猜想她该是去集市摆摊了,便先把冬日所需的柴火都备好。见天色还早,她又把后院菜地里的菜全收了,接着翻犁土地,撒上豌豆苗种子。忙完这些,眼看差不多快到中午了,许听急忙收拾好东西,往集市赶去。 许听走在马路上,午后的阳光格外热情,她的影子落在脚下,为砖缝里的小生命提供了短暂的阴凉。许听的脚尖踩在瓦块上,瓦砖上的苔藓覆在鞋底。街上人来人往,嘈杂声盖过了这场生命的眷顾,熙熙攘攘的人群只顾抬眼往前赶,无人眷恋脚底的鲜活。记忆本就只留住停下脚步的人。只顾前头,不沾染当下,终将被时间埋没,最终散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许听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对外的感知,远比对自己内心的感知要敏锐许多。 她的眼睛能容纳一切,包括声音。 眼睛是她窗口,从辨别生命到区分个体的过程是异常琐碎的,她从小就学会了捕捉,从细小的生命到消散的空气,本质上都是物质,无关大小,无关名称。 走在路上时,许听总在思考生命的形态。她来得太突然,没有人告知她,她从何而来? 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她用眼睛“勾勒”自己的模样,她从细缝里窥见自己的形态;嘈杂的人群给予她的,只有匆忙的背影,无人为她停留;无论向前,抑或是向后看,视线所达的地方,空留背影。唯有低头向下看时,她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那片森林赋予她的,不止家园,还有宽恕。 她允许自己失聪,甚至哑声,无论她做什么,都该被她被宽恕,她的生命形态,在她的脚下,是她笼罩了自己。 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许听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她从这里来。 “我在。” 许听走到胡奶奶的摊位前,轻敲了两下老人的手背。胡奶奶笑着抬头:“丫头,你来了。” 许听又轻点两下她的手背,算是应答。 她把摊前的剩下的菜全收进袋子里,这些白菜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只坏了几片外皮,剥掉后还能吃,许听打算带回家煮着吃。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悄悄塞进胡奶奶的钱包后,她扶起老人,快速把摊位上的东西收进背篓,背起背篓,牵起胡奶奶的手往市场里走。今天是元旦,许听准备买点肉。她最近上山上得勤,挣了不少钱。 一大一小的身影穿梭在闹市里,许听的耳中只听见了胡奶奶的声音: “丫头,今天是元旦哩,想吃啥?奶奶给你做。” “我跟张麻子说了,让他留一斤豆子给我,我们回家的时候顺道去拿哩。” 许听轻拍了两下胡奶奶的手心,现在人太多了,她担心老人被绊倒。她把胡奶奶的盲杖收进背篓,高耸的背篓将炎热的太阳隔在室外,少女沉稳的步伐庇护着细小的生命。 许听在手记本上写下:“要一斤五花肉。” 许听来这里买过很多次,市场的人都能看懂她的表达。 “好嘞。” 张婶把切好的猪肉递给许听:“听听,今天过节,婶多给你切了点,别跟我客气啊!” 许听接过肉,点头笑着答谢,从口袋里掏出六块钱递到张婶手里,弯下身,从背篼里拿出两颗完好的白菜放在摊前。 “哎呦,你这孩子。” “下次再来啊。” 许听点了点头,朝张婶挥了挥,把肉放进背篼里,快步往张三麻记赶,刚才人太多,她怕胡奶奶走路不方便,索性让胡奶奶坐在张三麻记等她。 许听先去杂货铺买了半袋米,再顺道去张爷爷摊位拿胡奶奶订的大豆。回来时,街上的人群散了大半。她背着背篓,双手在背后调整了一下,轻轻晃了晃,让米袋往右边倾斜,减轻肩膀的负担。 胡奶奶安静地坐在编织椅上,眼睛望向前方的道路。驶过的车辆激起一阵阵风浪,将路旁的树叶吹倒,倾向胡奶奶在的地方,她的声音缓缓落进许听的耳中,轻声呼唤着她:“丫头,这么快哩,重不重呀,要不要奶奶来背。” 许听走上前,扶起胡奶奶,在她的眼前调皮地挥了两下手,笑着摇头。 胡奶奶感受到眼前的风影,轻拍了一下许听的手背,语气温和又活泼:“你这丫头。” “走,我们回家喽!” 许听牵起胡奶奶的手,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许听走进厨房放下背篓,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才缓缓站起身。她把肉和大米拿出来,将肉捆好放进水缸里冷藏,又扛起米袋倒进米缸。做完这些,许听走到水缸前打了盆水,手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儿,缓解疲劳,再用冷水认真搓洗了脸,用手背擦去脸上残留的水珠。 她走到灶台前生火,拿起锅淘米洗净,放在火架上煮。动作干脆利索,没几分钟就全弄好了。 “丫头,快过来。” 许听听见胡奶奶的呼唤,急忙跑过去,顺手擦了擦手上的水,站在胡奶奶身旁,疑惑地看向老人,许听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臂。 “来,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胡奶奶边说边拿起裙子,在许听身上比划。她看不见,只能用手掌慢慢丈量许听的身形,时不时戳一下许听的腰窝,调侃道: “哎呦,听听,都长成大姑娘了,哈哈哈。” 笑声带着穿透力,钻进许听的耳朵里。许听俯下身,把头靠在胡奶奶的肩膀上,用发尾轻轻扫过老人苍老的面庞,她拿起老人手中的裙子快步跑进浴室。许听站在镜子前,把裙子放在椅子上,褪去身上的衣服,快速冲了个澡,冰冷的水激得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她速战速决,用毛巾擦干身体。从置物架上拿起胡奶奶备好的新内衣穿上,套上裙子。 手心冒着热腾腾的暖气,许听的身体彻底暖和了起来,她快速走出浴室,走到胡奶奶面前,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两圈,茉莉的清香随着裙摆在空中飘散。 胡奶奶用棉线为许听织一件花裙,浅绿色的裙摆跟许听一样有生命力。 胡奶奶难免愣了一下,花香将许听的轮廓绘进老人的脑海里,她不免感叹道:“听听,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刚说完,她眉眼一瞥,又叹了口气,认真叮嘱道:“听听,以后可不能随便答应别人的追求啊。男人的心思狡猾着呢,得让奶奶帮你把把关才行。” 许听听完,害羞地轻点了两下老人的掌心。 这时,厨房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响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焦味。胡奶奶拍了一下大腿,“哎呦,我的锅。” 说完,她快步往厨房走,许听在后面紧跟着,眼里的笑意跟这个冬日一样热闹。 吃过饭后,许听奶奶家待到晚上。 。她给胡奶奶洗了脚,又把老人背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胡奶奶牵起许听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丫头,今天是不是要去约会呀,我可是听张麻子说了,我们听听交到朋友了哟,年轻就多出去走走吧,不过你们女孩子得注意安全,听到了吗?” 许听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胡奶奶说的是纪舒拧。她的眉眼瞬间舒展开,笑意在清风里漾开。许听在胡奶奶的脸颊上亲了两下,牵起老人温暖厚实的手掌合起枕在脸下。 “睡觉了,奶奶。” 胡奶奶笑了笑,急忙催促道:“快去吧,注意安全,听听。” 许听把胡奶奶的手放进被子里,手心轻轻覆在老人的眼睛上,最后虔诚地亲吻她的额头。 “新年快乐,奶奶。” 昨晚,许听坐在桌前写题,客厅里突然响起,“哗啦 咔 咔”,的声响,安静的房子里,这声音格外响亮。许听起身走到传真机前,撕下机子上的纸条。 “听听,我是舒拧,明晚十点,速来时代广场寻我。嘻嘻,我跟江頖要的你的联络方式。” 许听按照江頖教她的方法回复:“我会去的,你等我,舒拧。” 许听按照地图上的指引,慢慢地往时代广场上走。电视塔坐落在时代广场上,而广场建在一座小岛上,四面环水;塔尖上标注着路况,这是江頖写上去的。许听对南江的市区建筑并不熟悉,她居住的地方离市中心有一大段距离,江頖把公交时间及班次都标在上面,剩下的许听沿着地图给的路线走。 许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远远看到了纪舒拧的身影,许听越过人群,朝纪舒拧的方向走去。她站在纪舒拧身后,平稳了一下呼吸,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纪舒拧回过头,看到许听,惊讶地张开嘴,伸手捂住嘴唇,眼里满是赞叹。她双手搭在许听的肩膀上,把她转了个圈,满意地点了点头。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许听耳中:“哇塞,听听。” 许听低头掏出记事本,拿起笔正要写,纪舒拧的手突然覆在了记事本上。许听抬眼,疑惑地看向她。 纪舒拧用手指了指自己,“听我说。” 纪舒拧的手指在空中划开,边画边说道:“听听,很漂亮。” 许听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她的嘴唇,还是看她的手势。她迟缓地点了点头,握住记事本的指尖泛了力,她的笑容随着纪舒拧的指尖慢慢绽开。 “谢谢。” 纪舒拧眼前一亮,她看懂了,随即清了清嗓,继续说道:“听听,像仙女一样,非常漂亮。” 许听迟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奶奶,编织,给我的。” 她的动作极慢,每一个词都说得很热烈。 纪舒拧竖起大拇指,赞同道:“一个,厉害的,奶奶。” 许听伸手抱住纪舒拧,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在她的后背写下:“谢谢。” 许听将人工耳蜗摘下放进包里,在记事本上写下:“舒拧,可以牵着我吗? 这里声音太大了,我得摘下人工耳蜗才行,愿你可以谅解我。” 纪舒拧接过许听手中的记事本,在上面回应道:“百分百可以。” “务必请握紧我的双手,听听” 许听牵起纪舒拧的手,两人并排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两人在电视塔下的空地上停下脚步。 两人的手臂紧贴着,纪舒拧把手中的彩带分了一半给许听。 许听接过,将彩带绕了几圈,打出一个小型蝴蝶结,递到纪舒拧眼前。没等纪舒拧反应过来,许听便把蝴蝶挂在她的耳朵上,语气认真又诚恳地说道:“舒拧,漂亮,像蝴蝶一样。” 许听说的都是简单词,纪舒拧看着许听的比划,跟着她念,把那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舒拧,像蝴蝶一样漂亮。” 纪舒拧睁大双眼,手捂住惊讶的表情,大声惊叹道:“我靠,手语这么有意思的。” 声音混进嘈杂的声音里,纪舒拧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她双手竖起大拇指,分别贴在许听和她的胸膛上。 “了不起的朋友。” 许听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熙来攘往的人群挤进她的眼中。她认真地观察来往的人,指尖灵动地在裙面上点了点,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掌心的温度就一根彩带牵引着许听,在她的地图上圈下一根定海神针。 一颗皮球突然砸到许听的脚上。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不小心贴在一个宽大的胸膛上,许听惊得立马踮起脚尖。 纪舒拧感觉到手中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一下,刚想询问,就看到了许听脚边的皮球。她松开许听的手,蹲下捡起球,大声喊:“哎呦,这是谁家小孩的球啊?” 许听刚想转过身,一双宽阔温暖的手掌裹住了她的耳朵,她的心跳瞬间窜到了指尖。她回握了那双手,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 江頖低下头,吻在许听的额头上,仅一瞬便退离了。 “砰,砰。” 纪舒拧站起身,看清许听身后的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她看了一眼许听,发现她的脸颊红得像胭脂,无奈地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她才注意到身旁的程斌和江林,惊讶地开口:“你们怎么在这?” 程斌手搭在江林的肩膀上,语气贱嗖嗖地说:“你猜。” 纪舒拧无语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这个蠢驴。” 不一会儿,广场上响起整齐的倒数声:“十、九、八……” “咻 砰” 烟花绽放的瞬间,江頖带着许听慢慢转过身,伴随着烟花的绚烂,在喧闹的人群中齐声祝福。许听的耳朵里没有任何回应,她的眼睛听清了。 “朋友,新年快乐!” 江頖牵起许听的指尖回应。 “新年快乐!” 红绳 许听抬头望向石阶,山里雾气腾升,薄雾笼罩整个山脉。身旁的树影将她完全困在这条石阶路上,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入眼只有一双刷得泛白的网鞋。她疑惑地用脚在石阶上踏了两步,声响从石阶的缝隙里震了出来。许听握着供篮的手紧了紧,耳边响起“咚咚”的声响,像极了心跳。她不再迟疑,快步向前迈进,石阶的坡度不算太陡,或许是雾气的缘故,整条路像被隔绝在世外,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转过山坳时,朱红的寺庙大门先从雾里露了出来。这座庄严古老的圣地,静静卧在青石板路尽头,门楣上悬着块黑檀木匾额,上面写着“万佛寺”三个字。 突然天光乍破,几缕残红的霞光映在牌匾上。许听顺着那道光亮走到门前,看见门前石阶缝里长着几丛青苔,寺庙大门紧闭,门上的兽首门环在风里轻晃,像律动的风铃。一阵风吹过,几片竹叶飘落在她脚上。她转过身,才看清了身后是树林,非树林。清晨的露珠宿在竹叶上,晶莹剔透。她正想再走近些,一股风忽然敲响她的后背。 “吱呀”身后的庙门突然被拉开,古老的声响划过青砖,清透的佛音似有若无地落进许听耳中。她缓缓转身,看清了寺庙的轮廓。 一位僧人站在朱红门前,赭色僧衣的下摆轻轻扫过青砖,没带起半点尘埃。方才还在门缝旁的苔藓,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雾气朦胧,像有竹叶轻轻遮蔽了他的面庞,她只瞥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雾气又开始蔓延,竹叶遏制住了气流,一道清透且温润的声音从天上传来:“许施主来此处,所谓何求?” 许听听清了那声音,急忙上前,掏出记事本在上面写下:“无求,只为祈福”,刚要递到门前,雾气却将本子吹落在石砖上。她弯腰去捡,一簇竹叶恰好盖住本子,与此同时,一道霞光穿过她的眼眸,在她的脑海中刺穿了她的声带。清脆的风铃声在新抽枝的竹树上摇晃,“铃铃”细语响彻山间。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向佛祈愿所挂之人,平安顺遂。” 许听惊得后退几步,跌坐在石禅凳上,篮子里的贡品散落在地。指尖在石桌上颤了颤,闭上双眼,轻声唤出那人的名字。 “觉澄法师。” “我来时见草木皆去,不见春秋;石阶上不见朝露,不见冰霜,这里好像没有四季。” 过了许久没听见回应,许听刚想睁眼,竹林忽然又晃动了起来。 “许施主,无因无果,何来春秋?” 许听的脑海中空得只剩下自己,静得只余风铃的轻响。她像来时那样低头看向脚下,一行字迹清晰地映在眼中,心中忽然顿悟。她没有接觉澄法师的话,语气自然得像随口提起:“这片土地空得只剩下我的祈祷,圣佛会眷顾我的。” 清浅温润的笑声在山谷间传开:“佛曰,四大皆空。” 许听不再思索,问出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觉澄法师,我听说人离去时会留下念想,我能看到吗?她与我有血缘纽带,可我好像感受不到她了。我原以为,每天祈祷应该如愿的。后来,我想,是我想要的太多了。这次,我只愿她得以往生,了却遗憾。” 说完,许听垂下脑袋,悲鸣的风铃在心口划开。一阵清冽的竹香漫过来,化开了她周身的迷雾,一道佛光照在她的眉心上。 “人生在世都能如愿,许施主。死后长眠得以安息,皆是必然。” “人去人来皆空,生前身后事终会化为乌有。在世之人心中牵挂,便是逝者的念想。” 许听睁开眼,眼中清澈明亮,在心里轻声道:“谢谢,觉澄法师。”她又抬头问:“觉澄法师,我可以进去烧香吗?” 山间的迷雾渐渐褪去,竹林里响起几声鸟鸣,细细清风拂过许听的发丝,吹打在清泉上的落叶缓缓漂远,声响渐渐消散在雾林中。 “日后自有人前来。” 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许听的眼睛,她不适地眯了眯眼,太阳已将寺庙的雾气全部驱散,寺庙的全貌展现在眼前:山间环绕,竹林茂密,生机蓬勃得不像冬季。 许听将散落的贡品一一拾起,走到庙门前,把贡品放在大门旁的石柱上。她回头捡起地上的记事本,书页上落了几片竹叶,伸手拂去时,“天注良缘”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字迹突兀且带着凹陷,许听顺着字迹的轮廓用指尖压了压,翻开书页,一条红绳夹在字迹后面。 她瞬间明白,寺庙不收香火,却让她留下贡品,这是她的来意。 许听坐在禅凳上,扯下头上几缕发丝缠绕在红绳上,又拾起一片竹叶夹在中间,细细编织成一条手绳。阳光落在她的指尖,她顺着绳索的纹路将两条线紧紧缠在一起。 她把编好的手绳放进衣服口袋,转身下山而去。 山间雾气再次笼罩,阵阵清风吹散至山谷,延绵的山脉在此刻相互贴近。 傍晚时,许听将做好的饭菜端上餐桌。她做了两道菜,京酱肉丝、土豆炖肉,酿豆腐。今天是江頖的生日,她听说江頖是京市人,前些天特意去图书馆找了本京市菜谱学习。 饭香瞬间蔓延整个屋子。江頖坐在沙发上低头修收音机,这台收音机是他在古玩市场淘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器件,落日余晖洒在他的眼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目光瞥见身旁的人影,嘴角弯了弯,拿起手里的螺丝刀对着影子转了转,随即抬眼看向许听,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听听,你被解锁了。” 许听疑惑地看着江頖,背在身后的双手轻轻颤了两下。她的目光落在江頖的眼睛上,嘴唇也跟着弯了弯,伸出掌心,诚恳地说:“江先生,可以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吗?” 江頖伸出手掌,贴在许听的掌心上,缓缓站起身,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语气里带着宠溺与调侃:“为什么不呢,许小姐。” 走到餐桌前,许听还贴心地帮江頖拉开椅子。江頖顺势坐下,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擦拭双手。许听坐在他对面,指了指他面前的菜:“尝尝。” 江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咀嚼两下,放下筷子沉默了几秒。许听眼含期待地看着他,指尖不安地攥在一起。 “听听。” 江頖抬眼,轻唤了一声许听,他没用手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许听耳中。 许听愣了一下,又听见他说:“非常好吃。” 两种声音同时落进她的世界。 许听羞涩地低下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土豆送进嘴里。软绵的口感瞬间在口腔中化开,甜腻的味道泛到眼底,她眨了眨眼,没吃几口,眼里的泪水就泛滥成灾,她紧紧闭上双眼,关闭闸门。 江頖正低头认真吃饭,没察觉她的异样。 两人吃过晚饭后,江頖把桌上的碗筷摞好,端着走进厨房。他打开水槽的水龙头,将碗放进水里,仔细擦洗。许听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悄悄从橱柜后拿出蛋糕,放进客厅的茶几上。这蛋糕是她早上偷偷做的,幸好赶在江頖来之前做好了,她小小的窃喜了一下。 许听快步跑进浴室,拿出泡在水里的花,她听说蛋糕要插蜡烛许愿,许听不好意思拿出家里的蜡烛。早上从寺庙下山时,她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洋桔梗。买的时候花苞还没绽放,这会儿拿在手里,这会拿在手里居然有点要开花的迹象。 她打开蛋糕盒,折下一朵洋桔梗插在蛋糕上,指尖在花梗上轻轻滑过,摸到花叶时,害羞地笑了笑,往沙发后面靠了靠。 耳朵突然蹭到了江頖的脸颊。许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燥热的空气爬满整个脸颊,耳尖呼出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扰乱她的思绪。 “许听,这蛋糕真是了不起。” 江頖伸手挡住她的眼睛,指尖的水珠滑过她的脸颊。他用小拇指沿着许听的唇周慢慢描绘,另一只手轻轻在她后背摩挲,掌心的温度贴在她的腰上。 许听的身体颤了一下,伸手按住了他的手。她的指尖展开江頖的手掌,手指扣了进去,然后拉下挡在眼前的手心,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唇心的温度贴近掌心,化开一抹浓稠的绯红,身后人脸色依旧。 江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慌乱地收回手,视线落在许听的眼睛上,发现她没有睁眼,嘴角先向上勾了勾,低头吻在她的眼睛上,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都在沙发上坐地板正,仿佛还没从刚才的余韵中回过神。过了一会儿,许听率先打破沉默,她羞涩地看向前方,伸手探了探江頖的手掌,在他掌心写下: “你,坏。” 江頖抿了抿嘴角,止住笑意,抓住了要逃离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掌心,受片刻的相融,他们脉搏的跳动是如此神似,难舍难分。 贴了将近十分钟,许听才松开江頖的手。她站起身走到茶几前,拿起放在旁边凳子上的小熊,放在蛋糕旁,然后在江頖对面坐下,笑着说:“江頖,蜡烛太旧了,所以我拿了花。你跟花一样绚烂,从幼苗到绽放,没有一刻不让人动容。” “愿你日后绚灿如彩,无论天气如何,心情如何,请你务必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骄傲。” “你愿意聆听我的生日歌吗?” 江頖愣了几秒,视线紧紧盯着许听的指尖,眼里的柔情像化作了一滴露水,落在蛋糕上的花苞上,他笑着点头。 许听指尖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江頖。” “祝你,快乐百无忧,时时得安康!” “江頖,快许愿吧。” 江頖眼尾弯起,指尖轻轻弹了两下花苞。桔梗花像受到鼓舞般,瞬间绽放开来。他撑起身体,摘下一片花瓣,蘸了点奶油贴在自己嘴唇上,单手捧起许听的脸,低下头吻在她的唇上。奶油瞬间在两人的心口化开,江頖垂下眼眸,眼里的桃林像浸了水般波光粼粼,映照在许听的脸上。 许听的眼里映出那片花海,她轻轻探出舌尖,轻点花瓣,又用指腹抹开去江頖眼角的泪珠,从口袋里摸出手绳放在他手背上,随即掌心覆上他的手,闭上了双眼。 江頖放在桌上的手反握住她的手,红绳贴在两人掌心。他闭上眼,顺着唇缝将花瓣送了进去。 风铃在花海中轻轻晃动,他回应道:“谢谢,听听。” 听取 许听靠坐在江頖怀里,耳朵贴在录音笔的播放筒上,人工耳蜗的轮廓贴近音源,磁磁的电流声闯进许听的神经中枢。她的指尖放在江頖的掌心上,电流的酥麻感渗进手心,她在他 手心上写下:“一月十一日,冬。” 南江的天气只有冬夏,没有春秋。 “许听。” 许听在录音笔里找到了呼唤她的人,她按下暂停键,缓缓转过身,发尾的碎发从江頖手中滑落。她将录音笔递到江頖手里,眼睛眨了眨, 她天真又惊讶地说道:“你的声音,好像和我的一样,里面有电流声。” “我们的心跳是一样的,听听。” 江頖把录音笔放到小熊的爪子里,认真回复。 许听垂下眼眸,被子折迭堆在她的大腿上,她的指尖绞在一起,过了几分钟,她才抬眼看向江頖,眼里困惑与迷茫交织:“江頖,我没有声音可以让人遗忘。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总会先忘记我的面容,在别人的记忆力,我会慢慢消失,没人知道我来过。” “没有人留住我的声音,我也是。” “这个世界太喧闹了,我能留存的记忆太少了。” 喧嚣的世界大多数带着刺耳的尖锐,有时许听也分不清,“听见”是一件怎样的事。杂乱的语句是否通顺,她很难去区分;困顿的迷茫总徘徊在她的世界,对着镜子时,她的神情映射在镜子里,里面没有声音传出,也没有声音流动;所以,当她离开镜子后,她反复揣测,真的有人能记住她吗? 就连她自己,有时也会遗忘自己原本的模样。 “听见”这件事本就难以诉说,更何况,她靠眼睛去获听,遗忘这件事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就像镜像空间里生长的青苔,直到某天,几片树叶透过缝隙探进她的世界,在镜子前反复挥舞;一面扭曲、支离破碎的镜子悬挂在她面前,照出她的模样。她用眼睛探知到:在爱里,遗忘是件难事。 她再次听清这个世界,声音在耳边回响,悦耳的音符传进她的语言转换器,她听见了。 “不会的,听听。我们有一本手语书,不是吗?” “没有人会遗忘你们,听听。你们生长在这本书上,承载着属于你们的文明;是你们接纳了这个世界。” “所以听听,请别担忧。我做你的转换器,请保持振幅,你无与伦比。” “没有人会不爱你,听听。” 江頖说得磕磕绊绊,眉心皱成一团,眼底满是担忧与焦急。暖色灯光照在他的眉眼上,光影透过碎发,在他脸上投下一层又一层细碎的浪花。 这次,她托起江頖的掌心,虔诚地吻在他的指尖上,又慢慢摊开他的手掌,将脸枕在他的手心上。眼含柔情,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江頖的脸庞,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像在那片镜海里那般,有人和她一样——爱着自己。 细痒的触感擦过江頖的脸颊,他弯了弯眼,指腹轻轻点过许听的脸,眼里的深情化作一团团褶皱,迭在他的眼尾。 “我爱你。” 他的嘴角微微张开,清晰可见的吐字穿进许听的眼睛里。她的眼睫毛轻轻扇动,暖色的光照渗进她的发丝里。 这时,她照着他的字迹应道:“我爱你。” 她用他的声音回应了他。 过来一会儿,许听直起身,眼神晃了两下,抿了抿唇,梨涡里藏着几分奇妙的心思。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看着江頖,好奇又认真地问: “江頖,我可以录下你的声音吗?” “摘掉人工耳蜗,我就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我想听你舒服时的声音,愉悦的呻吟。” “不要像画册那样安静。” 江頖眼底闪过一秒的不可置信,愣了愣神,手背挡在眼睛上,惊讶地笑了两声,随即瘫软倒在床上,手上摊开在床单上。他神情认真,手指用力比出一句手语:“我说给你听,听听。” 许听听完,羞涩地点了点头,手悄悄拿过小熊手中的录音笔。 “咔哒 滴……”。 细小的声响传进江頖的耳中,他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不定,指尖在慌乱中摸到了许听的大腿,心脏骤然加速,跳快了好几拍。他侧过头,手掌张开,慢悠悠地摩挲着许听的大腿。 许听错愕地低头,目光落在大腿上那双“胡作非为”的手,眼睛灵动地转了转,她捏了捏手中录音笔,握着笔身慢慢滑落在江頖的衣服扣上,笔头在他的胸肌上转了转,顺势弹开一颗扣子。 江頖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掩住羞意,耳尖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回过头看向许听,眼尾沾染一抹羞涩,眼神无辜又害羞。 许听指了指江頖敞开的衣襟,认真说:“我掀开了你的衣服,江頖。” 江頖顺着她目光瞥了眼自己敞开的胸膛,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脸上的绯红蔓延到脖子根。暖光灯落在他的锁骨上,许听用录音笔在上面轻轻擦过,沿着锁骨的轮廓慢慢描绘。她突然伸出食指,顺着江頖的喉结往下滑,江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许听的指尖在他的喉结上起伏。 江頖放在许听大腿上的手瞬间滑落,紧紧攥住床单。这时,他看见许听笑着说: “江頖,你的胸肌很好看,薄薄的;身体也漂亮,像一张皎洁的白纸,我可以褪下你的裤子吗?” 她说得无比认真,所有的羞涩全由床上的人独自承担。江頖双手捂住脸,迟缓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嗯。” 迄今为止,录音笔录下的第一声。 。许听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随即抿唇笑了,俯下身将耳朵贴在江頖的喉结上。他的声带轻轻拂过许听的耳尖,她在沉闷的震动中听到了肯定。 许听把录音笔放在枕头旁,手握成拳,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她掀开江頖捂着脸的手,脸上颇为认真负责地说道:“不要怕,江頖。” 江頖羞得闭眼回避,嗓音嘶哑,指尖随即附和道: “嗯。” “做什么都可以。” “请享用我吧,听听。” 许听伸手握住江頖的手,慢慢摊开他的手心放在眼睛上,许听在他的胸膛上写下:“闭眼。” 江頖乖乖照做,呼吸急促,身体的燥热隔绝了冬日的寒冷。覆在眼睛上的指尖轻颤,一下一下地敲响心脉。他的注意力被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夺去,眼睛被遮住后,身体变得异常敏锐。 许听呆愣了几秒,脸上羞涩更甚,心跳越来越快。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俯下身,手撑在床单上,屈膝跪坐,将江頖圈在自己身下。温热的气息渐渐贴近,她低头吻在江頖的喉结上。 “啵哒。” 细小的声响落在湿润的唇瓣上。许听指腹滑过江頖的喉结,擦去残留在上面的水光,最后瘫软趴在江頖的身上,脸埋进他的肩膀,双手紧紧抱住他。 江頖感受到身上的重量,双手本能地回抱过去。眼睛睁开时,他看见许听埋在自己怀里,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 许听翻过身,直接躺在江頖的身上,窘迫又尴尬地说:“我不会,江頖。” “原谅我。” 她的指尖泛着娇红,在暖光灯下格外耀眼。 一声轻笑传进许听的耳中,她感觉到头顶炽热的目光,无措地闭上眼,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落进她耳中。闭眼时,她满脑子都是江頖的脸庞。 “我的宝宝,怎么可以不会呢?” 江頖牵过许听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他扭头吻在了她的手心上。许听的指尖拂过江頖的眼睫毛,手心的气息像要融化这个冬季。突然,世界翻转过来,许听躺在江頖的余温上。她睁开眼,对上江頖炽热又带有侵略性的目光,呆愣在原地,目光随着空气中攀升的热度游移,最终,落在他的唇上。 仅一秒,她把今天所有的勇气都献给了这个吻,她侧过头,吻在江頖的手臂上。脸颊擦过皮肤时,她感受到了脉搏的形状,青筋像树枝一样蔓延开。许听在蓬勃的心跳里渐渐沉溺,她回过头,带着同样炽热的目光,渴望着江頖。 江頖的喉结微动,手腕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就这么呆滞地盯着许听,脸上的热气遍布全身,额间的细汗顺着脸颊流淌,呼吸却愈发急促。敞开的衣角贴在许听的睡衣上,两人睡衣上的柠檬图案相互呼应,深蓝色的布料在暖光下格外迷人。 这时,他听见她说:“抱抱我吧,江頖。” 江頖闭上眼,俯下身,吻落在许听的眼尾上。他将脸贴在她颈侧大动脉上,灼热的耳尖渲染她的脉搏。江頖吻在她的锁骨上,牙齿惩罚性地轻咬一口,又慢慢往下探索,用牙齿解开她的衣扣,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敞开到两边。江頖始终没睁眼,凭借着记忆,他吻在了许听肩膀上。他吻了很久,直到眼泪滴落才离去。 “听听,下次请让我替你分担些吧。” 江頖没用手语,他在说给她听,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清澈明亮的眼眸再次看向许听。 许听错愣了几秒,梅雨季来临时,她的肩膀总会隐隐作痛。刚才,有滴泪水恰似清泉治好了她的隐痛,有些伤痕无法抹平,可痛,似乎是可以消除的。 江頖总为她的身体哭泣,这是一种会说话的疼痛,彼此都听清了。 许听用指腹擦去他睫毛上的泪渍,眼里透着几分迷茫。太多次了,她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该告诉他;成长的历程本该如此。 “江頖,我身体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我承担爱的重量。我无法宣泄于口,我的身体回应一切,我乐于这么做。至少,我的世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这些重量托住了我。” “你的泪水,总在灌溉我。” “谢谢你,愿意承担我的部分,接纳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举动。” 这时,许听牵起江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笑着说:“我不重。” 像那天他背起她那样,她轻飘飘地告诉他。 痛苦与爱同时融进她的身体,原来,痛苦在爱面前如此渺小。 江頖闭上眼,缓了几秒,一滴泪珠落在许听的心上,清冽又嘶哑的声音流进她的脉搏里,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臂膀。 “听听,完美无瑕。”他诚恳又认真的答道。 有时他竟也分不清,到底是否真的存在两个世界。他通过手语窥见到了许听的世界,纯粹又炽热的情感,居然真的存在于文明世界里;爱是可看见、可感知的,人类情感中缺失的安全感,在许听这里得到了巨大满足;她用文字,用语言记录下,每个拯救的瞬间;扭捏,不勇敢在她这里似乎是不存在的,她会一步步教你如何承担爱的分量,去瓦解困难。 他低下头,褪去她的外衣,吻在她的手臂上。每一道伤疤都那么沉稳有力,在洁白的皮肤上是如此的耀眼,不可忽视。所有人都在为痛苦感到可悲时,只有她在感叹时间不过如此;只有岁月被允许在她身上附上标签,其他的,她一并拒绝。 许听似乎天生拥有承接并瓦解苦难的能力,或许,本该如此。一个柔弱的外表下,内心却像金刚般坚韧。人类能歌颂她的语言,实在太过匮乏。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任何渺小的生命,都不可忽视。 江頖闭上眼,坐起身,这份震撼的灵魂触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隔绝外界声音,去沉浸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他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送许听录音笔,他开始懊恼,没有选相机是件错事。 背上的温暖似乎融化了他的责备,许听贴在他的后背上,敞开的衣襟完全坦诚,她扶起江頖的手指:“我让你为难了吗?” “爱我让你感到痛苦,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江頖。你不该在我的挫折里迷失方向,也不要探究我的过往。善待自己,好吗?” “痛苦是件私密的事情,分享意味着压力。” “江頖,你快变得不像自己了。” “怜悯是件幸灾乐祸的事。” “你似乎还没有真正接受我的残缺。你只是想拥抱我,而不是瓦解我的苦楚,江頖。” “两块相互贴合的玉玺是不需要理解的,我不是为了遇见你,才要遭受这么多磨难,这些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请不要因我的瘦小,甚至缺陷,就认为这些磨难足以将我压垮。人们总习惯用优势来衡量苦难的大小,人与人之间的准则是不同的。” “路上的绊脚石踢开或略过都在自己的脚下,与他人无关;赞美或是诋毁都意味着傲慢。” 不要尝试去理解任何人,那些痛苦会被你曲解,甚至高歌原谅。人的人生轨迹并不相通,宽恕与谅解只针对自己。 江頖听完,瞳孔瞬间放大,他急忙转过身,将她紧紧抱进怀里,语气急切又焦虑:“对不起,听听,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我无法对你的生长痛,视若无睹。” 许听用手顺了顺江頖后背,她支开江頖,捧起他的脸看看向自己,眼神认真又柔软地安慰道:“江頖,请不要为我哭泣。你漂亮的眼睛不该承受我的泥泞,不要对我的过去感到无能为力。是你把声音带进了我的世界,别再被这间房子束缚住。” “我感激你的眼泪,但我更爱你。”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明白,爱自己和爱他人是一件平等的事情,爱本身就是抛开一切不谈;不要因为爱人身上的苦难就放低自己的身份,这是一件极具偏见的观点。 江頖擦去脸上的泪渍,闭上双眼,诚恳地吻在许听的眼眸上。 他再次说道:“我也爱你。” 名字H 1997年,夏 许听房间里昏黄的灯泡刚被江頖换下,拉开灯闸的那一刻,许听不适地伸手挡在眼前。光线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拦下,刺眼的光亮骤然消散。江頖不知何时已站到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在她掌心落下一个轻得像羽毛的吻。 许听吓得猛地缩回手,脸颊腾地爬满热气,她害羞的别过头,手不安地垂在身侧,心跳快得仿佛要撞碎耳膜。江頖靠近的脚步声,“咚咚”的在耳边回响。 江頖伸手牵起许听的手,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牵着她往床边走床垫微微凹陷下去,许听侧过身看向江頖,轻轻抽回攥在他掌心的手。 “该睡觉了。”表情认真又可爱。 江頖低笑出声:“不急。” 话音落,他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掌心躺着一朵洁白的茉莉花。指尖轻轻折下一片花瓣含进嘴里,他眼含深情地看向许听,手语里浸着温柔的蛊惑:“听听和花一样香,很好闻,也好吃。” “要试试吗?” 没等许听反应过来,江頖便轻轻将她带倒在床上,伸手摘掉了她耳后的语言转换器,俯身慢慢靠近。 江頖和许听亲热的时候,很喜欢叫她的名字。湿暖的气流洒在花瓣上,漫进花叶的纹路里,温润的气息弥漫在花叶尖上,弯曲的泥泞像被水浸透了一样。他舌头卷起花瓣寻到许听的唇,双手撑在床沿两侧,将许听圈在身下,俯身时,花瓣擦过她柔软的唇瓣,仅一秒,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许听的眼底映出江頖的影子,长而卷的睫毛像振翅的蝶翼轻轻颤动。她本能地微张着唇,抬起手臂想要说些什么,那抹柔软的触感便贴了上来,贴在她的唇瓣上;纯净的湖面闪过几道波纹,她眨了眨眼,惊讶随之而来。 江頖将嘴里的花瓣轻轻推人她口中,唇瓣相贴的褶皱被温热的呼吸熨得柔软。抬眼时,正对上许听错愕又明亮的眼眸,他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她的唇,撑起身,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随即俯身,在她泛红的脸颊上印下一个绵长的吻,直到那片肌肤染上他的温度,才缓缓退开。 许听在怔愣中承接了这个吻,花瓣叶印在她的舌尖上,清甜绵软的泉水似乎有种魔力,此刻正落入她心底的秘密花园。许听垂下眼眸,她看不清江頖的脸,唯有脸颊上正在侵蚀的温度,让她感知到了——吻,许听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她的眼睛被洗劫了,泪水倾刻滑落掉进了她的耳中,她忍不住轻唤他: “江頖。” 温热的气息扑进他耳中,江頖撑起身,吻去她眼角的泪。退离时,他才睁开眼,饱腹的情意在水中荡漾,他轻柔地吻去许听脸上的清泉,掌心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说:“我在。” 热气擦过耳畔,许听的身体轻轻一颤,伸手拉下他的手,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微微推开他,两人之间隔出一小片呼吸的距离。她明亮的眼睛满是羞涩,脸颊红得像涂了层厚厚的胭脂。许听将口中的花瓣咽下去后,无措又尴尬地笑了笑:“我听不见你的声音,我需要带语言转换器。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说完,许听便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羞赧。 江頖半撑起身,怔愣了几秒,随即牵起许听的手,低头在她的手腕内侧落下一个吻,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他直起身,坐在许听身旁,将她拉起来。四目相对时,看着许听呆愣愣的模样,他忽然生出一个有趣的念头,松开手,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许听被他拉起身的那一刻,脸上的羞涩像即将爆炸的气球,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错愕的神情撞进江頖含笑的眼眸里,许听脸上的热气越来越重,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睛吸引。许听觉得这灯好亮,映得他眼尾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和娇嫩的桃花瓣好像;弯弯的眼睛和月光一样耀眼,她的心像是被种满了一片桃林,她想告诉他时,她听见他说:“我的名字。” “你跟着我读一遍,可以吗,听听?” “我想听你说。” 许听下意识回答:“你的眼睛真好看,江頖。” “啊?” 江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浓,眼睛转了转,轻描淡写地说:“你在里面,听听。” 许听害羞地轻捶了一下他的胸膛,江頖顺势握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带着她倒回松软的床上。床垫轻轻弹了一下,许听本能地伸手撑在床铺上,整个人紧贴着他,微微抬头,眼神里带着点困惑看向他。 “名字。”他低声提醒。 许听眼睛转了一下,想到刚才江頖说的话,迟钝地点了点头。 “江頖。” 江頖将自己的名字缓慢地读了两遍,颔首示意她跟着念。 许听认真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她慢慢放下撑在床铺上的手,指尖向江頖的嘴唇探去,指腹压在江頖的唇角上,许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出:“江 頖” 说完,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她紧张地抽回自己的手,垂下眼眸不敢看他。 江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脸,他轻易就捕捉到了她微妙的情绪。他双手立即捧起许听的脸颊,头微微凑近,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嘴角的笑意从始至终都没消散过。 “继续,听听。” 吻落下来的那一刻,许听猛地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他。他的眼睛依旧弯着,像盛满了温柔的星光。吻退开时,她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耳边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她又一次呼唤起他的名字,清晰的声音像这光一样明亮可见。 “江頖。” 江頖往前凑了凑了,又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每唤一次,他的吻便落下来一次,结束后又迅速退离,眼神含笑意地看着许听。 许听像得到了鼓舞一般,慢慢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江頖。” 刚说完,她便害羞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 温柔的热风灌进江頖的耳中,他怔愣了一秒。 他听清了。 掌心缓缓滑过许听的后背,睡裙的裙摆被蹭得往上滑了一截,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江頖垂眼望去,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胸膛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让他的眼眸微微暗了暗。他侧过头,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印下一个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 “听听。” 低沉的声音在明亮的光线下漫开,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语言转换器,小心翼翼地戴回许听的耳朵上。 “听听,可以给我奖励吗?” 轻微的电流声在耳畔响起,许听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腹处抵着的坚硬,灼热得让她心慌。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发丝擦过江頖的脖颈,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江頖慢慢掀起许听的睡裙,宽大的手掌轻抚她的后背,他安抚性地吻了吻许听的耳尖,喘息声落进她的耳中,江頖顺手摘下语言转换器,双手轻轻揉捏许听的臀肉,往下轻轻一按,肉棒弹跳似的,贴着唇肉部位蹭了蹭。 许听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抱着江頖的手臂松了松。 江頖慢慢褪去许身上的内裤,指腹顺着股沟往前探去,肥厚的阴唇紧紧包裹着那道狭小的穴口,江頖的呼吸重了几分,指尖缓缓滑开花瓣,温暖湿润的花叶裹住他的指尖,两只手指轻轻捻搓、挑逗花瓣中间那颗小小的阴蒂。 许听小声地呼了一口气,臀肉顺着江頖的动作动了动,江頖察觉到她轻微的反应后,戏弄般地加快了指尖的速度。 许听脚背不受控制般绷直,臀部也微微拱起,双手紧紧地抱着江頖,摇了摇头,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江頖的手指上,酥麻感瞬间遍布全身,快感堆积得越来越多;她的手臂像卸了力,小嘴微微张开,呼吸紊乱,许听的小腹猛地一缩,阴道急促地收紧,一瞬间,小穴喷出一大股淫水,大脑舒服得只剩下一片空白。 手指顺着液体捅进许听的阴道,刚经历过高潮的肉穴格外敏感,面对突如其来的指尖,穴肉迅速迎合了上去,紧紧咬着江頖的指尖不放, 手指在阴道口里转了两下,江頖又加了两根手指,模仿性器交合的动作,顺着液体捅进阴道里。 许听的身体不受控地哆嗦起来,小穴里的异物感格外明显,江頖的每次抽插,穴肉似邀请又似拒绝地缠裹着手指不放,穴口内壁被搔刮得升起一阵酥痒,许听侧过头,贴着江頖的耳朵轻喊:“江頖。” 江頖抽出手指,伸手将她颊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亲昵似地吻了吻她的耳尖,他单手揽住许听的腰,带着她坐起身,另一只手探向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避孕套,许听乖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衣料,听着他身上衣物窸窣滑落的声响。 江頖特意没摘掉许听耳朵上的语言转换器,低哑的声音落入耳中: “听听,今天不摘掉转换器了,好不好,听听我的声音。” 许听抬起头,眼底漾淌氤氲的情欲,望向江頖时,她的心跳与他如此贴合,她慢慢放下手臂,指尖顺着江頖的喉颈轻轻滑落,她闭上眼睛避开了刺眼的灯光,带着她从未得到的首肯回复:“江頖。” 江頖在许听的眼睛上落下一道轻吻,带着不可置疑的坚决,在她的耳边回应:“听听,希望我的每一次呼唤,你都能听清。” 说完,江頖将许听轻轻放在床褥上,拿起避孕套,捏在手里撕开小口,手扶着阴茎慢慢往下套,调整好位置,确保贴合后。江頖握住硬挺的肉棒,在她湿润的穴口滑动几下,整根插了进去,无数张小嘴瞬间吮吸着龟头,肉穴紧紧裹住阴茎,刚高潮过的小穴又湿又暖,江頖爽得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江頖喘着粗气,俯下身,在许听的耳边说:“听听,我要开始动了。” 江頖用力往上顶了顶,许听被撞得全身发麻,双手紧紧环抱着江頖。身下像打桩似的不停地律动,轻唤声夹在喘息声里。 卧室内撞击声不断,每一声呼唤都落进江頖的耳中,他坐在沙发上注视着窗外的风景,他的记忆不厌其烦地冒犯他错许的时光,他无奈地闭上了双眼,陷入沉思。 夏日 1997年,高考前。 许听门前的树叶又浓绿了几分,晌午的阳光漫过阳台,碎金的光斑一路淌进客厅。江頖蹲在地上,脚边堆着一沓崭新的雨伞,伞柄在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他正低头用小刀细细雕刻,光线恰好淌到他指尖时,许听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臂,好奇地问:“天气很少出现落雨,怎么买这么多伞放在家里?” 江頖刻完最后一笔,刀刃轻轻划过伞柄,留下一道利落的刻痕。他放下小刀,抬起头,眼底盛满笑意,噙笑不语,把刻好的伞柄递到许听眼前。 许听低头望去,“许听专属”的字样落入她眼中,一笔一划都刻得极为认真。她错愕地抬眼看向江頖,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抠进了指甲缝里,嘴角抿了抿,眼睫毛扑闪着,又垂下眼眸。错乱的心跳正在侵蚀她的脉搏,她攥着衣角,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愣神间,一双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臂上。江頖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要是真下雨了,没伞怎么能行?多放几把在家里,就不用担心哪天出门忘了带,也不怕弄丢了。” 许听犹豫了几秒,眉头轻轻蹙起,唇瓣抿成一条柔软的弧线:“放久了会报废的,这也太浪费了。” 江頖闻言,故作沉思地眨了眨眼,随即弯起唇角:“那,送几把给听听的朋友,怎么样,我可是在上面刻了你的名字呢。看在我这么幸苦的份上,就不要觉得浪费了。” 尾音拖得轻轻的,他突然凑近,双臂轻轻环住许听的手臂,脸颊贴在她的胳膊上,还轻轻晃了晃,眼尾上染一抹娇红,他带着笑意说:“好不好嘛,听听?” 那道不轻不软的声音拂过耳廓,像羽毛轻轻挠过心尖。许听的脸颊瞬间漫上一层薄红,慌忙伸手遮住他的眼睛。江頖额前散落的碎发蹭过她的手背,痒意抵达心尖,许听心里雀跃地想:“怎么能这样耍赖。” 江頖的嘴角弯得更厉害了,他拉下许听的手心,指尖攥着她的手,微微仰头,另一只手轻轻扣住她的后颈,仰头吻在了她的侧颈上。牙齿轻轻磨过细腻的皮肤,直到留下两道浅浅的红印,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也有我的名字了,听听。” 许听还没从那阵温热的触感中回过神。江頖吻上来的时,她好像听见了风拂过树叶的声音,温暖又潮湿的暖意落在颈间,他的发丝蹭过她的下巴,痒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两道浅浅的吻痕,许听没听见江頖说,她也明白了那是他的署名。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一阵热意从脖颈蔓延开来,她只觉得好热,炎热的夏天好像在她的身体里常驻了,脸颊的绯红一路烧到耳尖,连耳根都烫得惊人。许听小声地吞咽了一下,抬眼看向江頖,眼底带着羞怯的水光。夏日的光点落在她身后,晕出一圈炫彩的光边,她带着最澄澈的笑意回应道:“这么热的天打伞的话,云朵也会忍不住下雨的,江頖真是个了不得的人。” “谢谢,江頖。” 说完,许听往前凑了凑。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里洋溢着一丝甜意的味道。许听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唇角,仅一秒便退离了,嘴角扬起的弧度里带着一抹甜意,可爱的梨涡盛满浓浓的欣喜,眼尾蔓延开的愉悦像渗透在脸颊上的娇红,一样耀眼。 “谢谢,江頖。”她又说了一遍,直到他听清了他的名字,感谢的话比伞柄上的刻度还清晰。 江頖愣住了,心跳突然失了节奏,咚咚地撞个不停,扩散的音量将许听身后的景色一并灌入他的脑海中,阳台上飘扬的白窗帘阻拦住了炎热的阳光;地砖上跳跃的光斑,折射出一片清凉的倒影;窗外的绿叶像一层绿布遮住所有的声音,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他只能听见许听的声音。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江頖望着她泛红的脸颊,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听听。”他忍不住低唤,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许听。” 呼唤落进耳中,许听轻笑出声,她伸手捧起江頖的脸颊,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后退一步时,上的笑容从未消散般,她回应说:“我在。” 用她知道的,唯一的一种方式,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 江頖回过神,微微垂下头,唇角的笑意藏不住,连耳根都悄悄红了。他轻咳一声,别过脸,手指胡乱指了指窗外的天,眼神飘忽不定,语气中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这天怎么不下雨。” 许听听懂了他的暗语,忍不住弯起嘴角,眉眼弯弯:“你的脚不麻吗?” 江頖这才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蹲了快十几分钟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踢开脚边的小刀,突然伸手抱起许听,身体往后一仰,两人齐齐倒在;凉爽的瓷砖上。许听稳稳地落在江頖怀里,空气中满是少年干净的气息。 许听惊了一下,刚支起身子,江頖的手臂就紧紧环住了她的腰,低头在她毛绒绒的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清冽的声音拂过耳廓,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心尖:“听听,太热了,我们躺一会儿。” 许听乖乖地躺回他怀里,双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臂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没一会儿,就听见江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认真:“听听,过几天我要出一趟国。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许听心里疑惑了几秒,正要抬头问他,江頖的手心就覆在她的眼睛,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我参加完高考再去,很快就回来。” 许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长长的睫毛扫过江頖的掌心,像蝶翼扇动。她迟缓地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江頖其实早就发现了,许听能听见的声音很有限。她的人工耳蜗早就该换了,上个月他让江林查了一下,得知国外下个月会有一场医疗技术研讨会,专门研究听力辅助设备。他想去试试,想找到能改善许听听的听力环境,这样以后,她在嘈杂的环境里,就不用再害怕那些混乱的声响了。 想到这里,江頖俯下头,在她的耳尖落下一个极轻的吻,声音温柔得像一潭盈水:“听听,以后上大学了就可以去很多环境了。” 音不再是成片的波浪,而是温暖柔软的潮沙。 一九九七年七月九日,江頖放弃了当天的最后一门高考科目,踏上了去往京市的飞机。他得先回老宅拿会议的通行证,次日再转机去伦敦。这天,南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他搭上便车离开时,雨水恰好顺着天际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飞机冲上云霄时,窗外的霞光漫过云层,像燃烧的橘色火焰,美得惊心动魄。江頖望着那片霞光,他想,要是许听也能看到就好了。 浪漫的期许填满了胸膛,他对未来满怀憧憬。放弃高考的时候,他就已经下定决心,大不了复读一年,以后考到许听在的城市。时间会被他填满的,他希望这次能有所收获。 只是那时的江頖,从未想过。 江頖从未想过,与许听的最后一面就这样流失在他的满怀期待的未来里。 日记 1997年,秋分。 江頖没想到一趟伦敦居然会拖这么久,不过幸好,不算空手而归。那款新型人工耳蜗系统,言语编码策略远比旧款丰富,能更好适配不同患者的听觉需求;更难得的是,它还能降低植入后因外部冲撞造成的设备损坏风险。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产品手册,江頖唇角忍不住弯起,这趟路没白跑。 刚走出机场,湿热的风裹挟着城市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江頖抬手拦下一辆的士,打开后备箱将行李箱放进去,“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坐进后排,报出地址:“师傅,去百花山庄。”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后座的年轻人,脸上挂着和善的笑,点头应道:“好嘞您,坐稳了。” 话音落,油门轻踩,车子便汇入了车流。 车辆驶过蜿蜒的盘山公路,百花山庄隐在葱郁的山林间,漫山的马尾松遮天蔽日。江頖摇下车窗,清爽的草木松香混着秋风扑面而来,山间的清风拂去他身上的疲劳。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眼底漾着藏不住的松弛与喜悦,等放好行李,洗个热水澡,就去找许听。 许久未见,不知道她有没有想他。 想到这里,江頖忍不住低下头,耳尖悄悄泛红,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连车辆缓缓停驶都没察觉。 直到司机的声音传来:“到了嘞,一共十五块。” 江頖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忙掏出钱递过去,下车时,语气里不见半分旅途劳顿,满是雀跃的轻快。 “给您,谢谢,麻烦了。” 他拉着行李箱站在庭院大门前,目光落在左手边那块斑驳的门牌上——清竹巷1号。指尖微微收紧,迟疑了几秒,才推开沉重的铁门走进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这里了,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江頖的神经上。行至庭院中央的小水池旁,他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别墅二楼的方向,那是他的卧室,此刻门窗紧闭,昏暗的房间与室外明亮的天光格格不入。 江頖叹了口气,抬脚继续往前走。踩在石碑台阶上的每一步都异常抗拒,他的人生谈不上轻松,物质丰裕的背后,藏着他千疮百孔的童年。 脚上的力道不算轻,可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儿时的无力,童年的鞭策就在这里,他的痛苦来源;那些年的鞭策与苛责,无处遁形的压抑,全刻在这方庭院的一砖一瓦里。 江頖从一出生,就被贴上了无数标签。他是徐驰的弟弟,是江家名不正言不顺的次位继承人。直到中学那年,一场破碎的婚姻将他的存在公之于众,他玩笑般的人生才摆在了台面上。徐驰走后,家族里的人绝口不提这个名字,可庭院里的石碑却清楚的记得,有些痛苦,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他的一生,都在复刻徐驰的轨迹。他是他的傀儡,他们长相相似,性格却相差万里,徐驰清高孤傲,对与江頖的反抗或许只当一场闹剧;而江頖自己,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江頖,还是徐驰的影子。 这座牢笼,到头来困住的只有他一人。 他的情感像一套被设定好的公式,被干扰得太多,连自己都时常混沌。 或许只有在许听身边,他才能永远做江頖。许听就像一面澄澈的镜子,他的另外一面被她挖掘了出来。 所以哪怕只是短暂的分开,思念也会像一头凶猛的猛兽,将他彻底吞噬,避无可避。 只要想到许听,江頖的心就软得像浸了水的木棉,沉甸甸的,沁水的棉絮让他知道了思念的重量。 他推开别墅的大门,拉着行李箱正要穿过客厅,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却突然叫住了他:“听说你最近谈了个女朋友?为了她连高考都弃考了,还跑到伦敦去参加什么,人工耳蜗设备研讨会。” 女人的语气里满是讥讽,轻笑一声,续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江大少爷还有这种助人为乐的喜好?最小的慈善家姓江,哈哈,原来江家的派头,是你在带领啊,江頖。” 她说完,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氤氲的水汽漫开,模糊了她眼底的冷光。 江頖转过身,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神情,可那语气里的嘲讽,却像很烦人。他翻了个白眼,放下行李箱,语气里满是不屑与抗拒:“您的语气,真是会削减我的功德啊,外婆。如果您这么喜欢说废话,麻烦您去外公坟头多念叨几句。这样他在地底下就算投不了胎,起码也能做个厉鬼,省得江家总被人拿捏。” 女人猛地放下茶杯,手气得发抖,指着他,声音都变了调:“你,好啊你,江頖,能耐了是吧!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攥在江家手里!没了家族撑腰,你连一个医疗设备都买不起!” 江頖烦躁地挠了挠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瞬间涌上心头:“我是没钱,不过我会用你们江家的旗号去借啊。反正您不是觉得,江家的脸面最大吗?” 他顿了顿,眼神冷得像冰:“您既没有生我,至于养我,您这辈子,真是做什么都失败啊。有这闲工夫找我麻烦,不如好好忏悔自己这失败的人生。” 说完,江頖头也不回,拉起行李箱就往楼上走。 “收拾一下,明天回伦敦进修。”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回来之后,好好接手江氏。” 江頖的脚步顿住,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倦怠:“您能不能别总是自作主张?真的很烦人。” “除非,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女朋友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炸得江頖浑身一颤。他刚想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猛地转过身,丢下行李箱就往楼下冲,一把夺过女人手中的茶杯,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满是焦灼,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你把她怎么了?” 女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拍了拍胸口,脸色沉了下来:“吓死我了!谁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你知不知道……” “我问你,你到底把她怎么了!”江頖厉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眼底的慌乱与不安几乎要溢出来。 女人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眼神凌厉如刀,死死盯着他:“明天收拾好滚去伦敦。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如果让我发现你偷偷去见她,江頖,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 “我们在你身上投入了这么多精力,不是为了圈养一个只会反抗长辈的废物。”她的声音冷得刺骨。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分量。当然,如果你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交接目标,以后你的事,我不会过多干涉,包括你的婚姻。” 江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踉跄着后退两步,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 自从那次求婚被婉拒后,他早已不是那个冲动莽撞的少年。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给许听一个安稳的未来。如果放弃江家的身份,他拿什么给她换更好的人工耳蜗,将来拿什么给她提供便利, 即使她从来都不奢求这些,他也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 爱不应该因为生活的分量变得承重,爱应该是轻盈的,让她飞往更远的地方。 江頖缓缓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撕开了最后的倔强与挫败:“三年。给我三年时间。” 他撑着地板站起身,眼神骤然变得清明而坚定,一字一句道:“你必须保证她的安全,让她顺利完成学业,不要干扰她。” 话音刚落,他便转过身,一步一步往楼上走,每走一步都很费劲。来时的满心欢喜,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空旷的客厅里,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得逞的冷意:“我保证。我允许你给她写信,但不能见面。希望你能遵守规则,江頖。” 楼梯上,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谢谢。” 许多年后,江頖才明白。 那日的台阶之所以难爬,是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失去。 要是他再偏执一点,再不顾一切一点,不选择用写信这种懦弱的方式,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在英国的那几年,江頖的生活被压缩成了最简单的模样,吃饭、睡觉、学习,以及想许听。 他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从伦敦寄一封信回国,可那些信,就像石沉大海,从未收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复。 他从未怀疑过信件是否真的抵达,只是固执地想,许听一定是忙于学业,没时间回信。跨国信件那么贵,或许她早就把信寄到了京市的老宅,只是被外婆扣下了。 伦敦下了一场又一场初雪,跨了一次又一次春节。他在日复一日的期待里度日,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在思念的浪潮快要将他淹没时,国内,却彻底没了她的消息。 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而凌乱,全是他无处诉说的忏悔与绝望: “听听,我一直没有往前走。我害怕有一天找到你时,我变得不再纯粹。社会没有磨平我的棱角,没有将我的内心削弱。我总是在期待与你的重逢,会不会又是一个很糟糕的天气呢,不过没关系,这次我留了一把署名为你的雨伞。 我好像变得越来越脆弱了,我深知你会担忧这样的历程,我不敢告诉你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我好像被时间淘汰了。我站在时代的浪潮里,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二十年真的好长啊。我本来想快点,再快点找到你。没曾想,时间跑得太快,而我,却变慢了。 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我最近在吃一种药,它残酷地抹掉我的记忆,淡化时间的痕迹,让我对你的印象越来越模糊。这样对我真的好残忍,可我却无能为力。它变成了我身体里的血液,我必须靠着它,才能撑下去,才能快点找到你。” 时至今日,江頖依旧无法从那份蚀骨的痛苦里挣脱。 到这里,他也知道,这个时空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他写给许听的最后一页。 再见 一九九七年七月九日,夏。 许听答完最后一道生物题后,又认真检查了几遍。最后抬眼看向黑板上的时钟,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昨天胡奶奶说让她考完就回家吃饭,许听心里暖暖的,想起自己最爱吃的炒豆子,难免出了神。 “轰隆。” 天空突然响起雷声,她回过神,侧头看向窗外,心里犯嘀咕:“糟了,没带伞。” 广播中响起一道播音声:“考试时间到,请考生立即停笔,将试卷、答题卡整理好放在桌面上,坐在原位等待监考员收卷。” 许听收拾好东西走出考场,外面已是乌泱泱一群人,全都围在道路旁。她将人工耳蜗摘下放进衣服口袋里,冒雨走出教学楼。越靠近马路,她的心跳得越快,一阵清香萦绕在身旁。她揣着不安快步挤进人群,她在血泊中,看清了路中央的身影。 许听的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朝道路走去。马路两旁挤满人将案发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空旷的血泊里无人踏足。许听网鞋渗进雨水,冰冷的触感让她本能地做出反应,快步跑向倒在地上的人, 许听跪坐在地上,将胡奶奶抱起,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颤抖的指尖探了探胡奶奶的鼻息——还有呼吸,许听缓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朝身边大声呼救:“有没有人搭把手?求求你们,搭把手!”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许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雨水倾盆而下,发丝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看不清旁人在说什么。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把书包丢在路旁,将胡奶奶背到背上,边哭边越过人群朝医院跑去。 背上的人轻敲了两下许听的后背,语气极轻地安慰:“不要哭,丫头。” 指尖上残余的血液滴在许听的衣服上,渗进她的身体,她慌忙又无措地奔跑在马路上,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无助的哭声。 许听跑到最近的医院,拉起一个护士的手,焦急地说:“救救她。” 护士看清许听背上的人,立刻大喊:“快,快,这里有急诊。” 许听将胡奶奶放在床上,推着床一路跑,最后停在手术室外。 “救救她。” “救救,我的家人。” 她用手语说得诚恳又狼狈,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泪水随着乞求往下流淌,将她的希望擦拭在医院的瓷砖上,寒冷又刺骨。许听跪在地上,朝着手术室的方向不停磕头。 头顶的灯牌突然闪烁了一下,瓷砖上倒映的红光渐渐褪去。“咔哒”一声,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位男医生走了出来。许听连忙爬起身,着急地询问:“怎么样了,医生?” 医院里的白炽灯将她的狼狈照得一览无余;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去,像车轮在雪地上留下的污痕,肮脏无比;头发乱糟糟的,几缕发丝贴在红肿的额头上。她着急忙荒地开口,医院里没有一个人听懂她的祈求。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满是疲惫的脸,额角的汗渍还没来得及擦,指节因为攥着病历本而微微泛青。他沉默了两秒,缓缓摇头。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抢救失败了。” 她的世界暗淡无光,声音像光滑的亮色,存在或不存在,她一时间难以分辨。 她听不清医生的话,直到一本病历单递到她面前——映入眼帘的“失血过多”四个字,彻底击碎了她的希望。 她忘了去接,病历单从手中滑落。医院里的嘈杂声淹没了许听,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双腿颤抖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与胡奶奶仅隔一堵墙,刺眼的白炽灯将世界划分成两道不相交的平行线,苦涩的雨水似堵在她喉咙里,她傻傻地站在墙角,空洞的眼睛里容不下色彩,连身上沾着的血迹都看不清。 “我来得太晚了,对吗?”她呢喃自语着。 “请节哀,尽快安排后事吧。” 男医生一脸怜悯地看着她,蹲下捡起地上的病历单,转身离去。 许听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找到了胡奶奶。房里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许听踉跄地走到床前,她闭眼掀开了床布,扶起胡奶奶放到背上。 医院的瓷砖寒冷无比,许听冷得打了几个寒颤。 她背着胡奶奶缓慢地走回家,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许听的泪水忍不住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嘴里不停地呢喃:“回家,奶奶。” “奶奶,回家了。” “奶奶,我们回家了。” 右耳的人工耳蜗不知掉落在什么地方,她听不清车辆来往的声音;道路旁的树影将光线全部隐去,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艰难行走。 炎热的七月,竟像冬季那般寒冷。胡奶奶安静地靠在许听背上,双手垂在她身前,没有一点声响。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漆黑的夜晚驱散了周围的恐惧,保护着她的孙女;白色的发丝贴在许听的后背上,为她散去夏日的寒冷。胡奶奶的身体轻得像要飘走,许听紧紧地托住了她。 泪水汇聚成一条凶猛的洪水,胡奶奶就像躺在河上的“外婆桥”。从万家灯火到荒无人烟,许听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她的眼泪掉了一路,脚底的石子扎进肉里,血水混着泪水融进这片土地,她用脚步丈量回家的路。 许听不敢抬头,她害怕看到那片丛林;哪怕脚底的疼痛钻心,也不敢停下,她害怕停下后,就再也没勇气送胡奶奶走完最后一程。她的眼睛在这片森林里失明了,无论泪水清洗多少遍,她始终看不清。 她在这座荒坟上迷路了。 许听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那根藤。 忽然,天光乍破,一道白色的阳光照射在山谷里。她将胡奶奶放在常坐的石头上,自己侧坐在旁边,始终不敢回头。哭声回响整个山谷,她的指尖颤抖地轻敲胡奶奶粗糙的手背。就这么敲了几个钟头,泪水早已流干,许听才缓缓转过身。山间散落的清风将她眼前的发丝吹去,轻轻拂过她红肿的眼睛,擦去她脸上的狼狈,人工耳蜗在晃动中掉落到胡奶奶的心脏上。 许听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胡奶奶的心上,泪水滴落掉在人工耳蜗上,冰冷的机械,此刻竟成了两人最后的交流通道。 她听见胡奶奶说:“不要哭,听听。” 风早已不知去向,许听始终不愿抬头,做最后的道别。 轻眠的声响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在许听的心海里喊了一遍又一遍,温暖的声音安抚她悲伤的心口,缝合她的伤疤,最后化作思念叮嘱: “听听,好孩子,不哭。” “听听,不要怕。” 起身时,许听从石头上跌落,摔在一片软绵的草地上。她仰头看向天空,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她抬起手臂遮在眼前,漆黑的日光再次笼罩,在她的眼睛上盖了一层又一层迷雾。 干枯的河道再也涌不出一滴水,无法洗去眼中的雾霾。许听缓慢爬起身,褪去脚上的鞋,从短袖上撕下一块布料,草草包扎好脚底的伤口。这双网鞋她穿了许多年,这次也摒她而去了。看着脚上密密麻麻的泥渍,她愣了神;鞋子将脚尖磨得肿胀又通红,脚心渗出的血渍灌满整个鞋底。她缓缓闭上眼,稍作休整,重新穿上鞋,走到石头边上的草堆前,掀开树叶,从里面拿出一把镰刀和锄头。以前,上山采草药需要工具,许听每次都得背来背去的比较麻烦,索性直接放进这个草堆里。 握着镰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原来没有手套,镰刀的手柄竟是这样粗糙磨手。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的草丛,砍下几片芭蕉叶,许听抱着芭蕉叶返回原处。还剩几步距离时,许听却停下了脚步,不敢迈过去,她浑身都在发抖。还有两个月,这里就会长满威灵仙和鸡血藤,胡奶奶在这里,身体不会再痛了。 许听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从昨晚到现在,许听始终不敢抬头看胡奶奶的脸庞,只能不停地轻敲她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指尖的呐喊像这山谷一样死寂。 灼热的阳光刺穿许听的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刚摘下的芭蕉叶慢慢萎蔫枯萎,她不得不往前走。 走到胡奶奶面前,许听瞬间跪倒在原地,遍体鳞伤的身躯赫然映入眼帘。许听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牙齿不停地打颤,握住树叶的手指颤抖不停,瞬间掉落,覆盖满地血印。 许听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小孩。寂静的山谷无视她的咆哮,炽热的阳光照进树林中,反复嘲弄她的软弱。这片丛林她曾看了无数遍,直到此刻,她才认清它的真面目。 她曾以为,自己的声音粗糙难听到让所有人都畏惧,所以她逃进山间丛林,这里野兽栖息,她视作家园,在无尽的等待中一边又一遍地呐喊着思念,时至今日,她才看清,这片丛林里,从来都没有声音。 山谷间无人回应,她也是。 这片丛林中,再也没有人呼唤她了。 许听跪着往前爬,用手轻轻拂过胡奶奶的脸庞,支起身,许听吻在奶奶的额头。缝合的伤口淌满漆黑的血渍,干枯的血迹早已布满全身,身体上没有一寸是完好的。乌黑的嘴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的诡异,苍白的身体沾满血液,指甲里还残留着大豆的碎渣。一瞬间,所有的回忆涌入脑中,许听趴在老人残缺的身体上,流下离别的眼泪。 许听把树叶盖在胡奶奶身上,指尖轻轻拂去老人眼角上的泪痕,在她苍白的脸上落下最后一个吻。退离时,又将最后一片树叶盖在胡奶奶的头上。 许听缓缓站起身,拿起身旁的锄头,走向石头后的一片空地。她从白天挖到凌晨,漆黑的夜晚再次笼罩这片丛林。她的泪水灌满深坑,许听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坑里,头重重地扎进泥土里,再也没力气起身。 停歇了一会儿,许听缓慢地爬出深坑,拿起镰刀走向丛林深处,凭着记忆找到了那片花海。 许听在月光的指引下,她拾起一捧玉簪,她将花铺在坑里,花香瞬间弥漫整个山谷。许听捧着一束花走到石头旁,掀开了树叶,将胡奶奶轻轻抱起,给她编了一个花辫。蓝色的花瓣嵌进白色的发丝里,许听在湍急的瀑布中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将头埋进胡奶奶的肩膀上,紧紧地抱住她,许听牵起胡奶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轻敲了两下。 “再见,听听。” 许听再次背起胡奶奶,一步一步向深坑迈进,月光照耀在这片花海上,许听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哭声,慢慢地将胡奶奶放进坑里。她跪在坑边,用沾满溪水的树叶轻轻擦去胡奶奶身上的血迹。许听把花瓣撒在胡奶奶身上,覆盖她的伤口,抹去她的疼痛,最后将树叶盖在老人身上。 许听爬出深坑,背对着月光站在上面,用双手一点点将土填进坑里。每抛一次许听就说一句:“晚安,奶奶。” 无声的眼泪混进月光中,每一滴都很沉重。 天光再次复明,这片土地化为平地,恢复如初。 许听躺在上面,泪水渗进地下,这场告别落幕了。 再次睁眼已是午后,许听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石头旁,用镰刀一笔一划地刻下胡奶奶的模样,收笔时,在尾处写下:“此处安葬吾乡。” 她还没有给胡奶奶立碑,也没按照老人的遗愿将她火化。她舍不得,她宁愿胡奶奶的身体在这里开满鲜花,也不愿她化作一团可吹散的灰,许听怕找不到她。 至少在这里,许听不会迷路,她能寻见她的家人。 许听在太阳落山前下了山,她没有回头,就连遗落的锄头和镰刀都忘了捡起。她快步跑下山,脚扎进泥土里渗出一片血海,痛感布满全身,她颤颤巍巍地跑回家。 推开房门,一阵饭香味扑面而来,桌上摆满她爱吃的菜,许听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丫头,吃饭了,有你爱吃的豆子。” 她踏进屋里,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里的血腥味掩盖了住食物的味道,许听的眼泪掉进碗里,辣椒沾满甜味,她露出幸福的笑容,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最后倒在了桌前,桌上的碗筷散落一地,碗在地上划开一道口子。时光再也回不去了,许听倒在血泊中,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凌晨,许听被一阵刺痛唤醒,她蜷缩在地板上,眼前重迭出胡奶奶的身影。她吃力地爬起身,蹒跚地跟上那道影子,走进胡奶奶的房间里,一件淡蓝色的裙子整齐地迭放在床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一瓶药水,再抬眼时,胡奶奶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许听拿起床上的裙子,将脸埋进去,汲取上面残余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桌上的药水,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站在镜子前,她终于看清自己的模样:眼睛里布满血色,浑身沾满泥土,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片树叶挂在发丝上,衣服上全是血迹,活脱脱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女鬼。 许听粗鲁地褪去身上的衣服,打了一盆冷水泼在自己的身上,用力揉搓,使劲擦去身上的泥痕。脚底的伤口在浴水中流淌,许听撤下布料用刷子揉刷自己的脚底,一瞬间血腥味布满整个浴室。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苦般,机械地揉搓自己的伤口,直到陷进血肉里的泥土全部刷洗干净,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把药水倒在伤口上,草草包扎好,穿上那条淡蓝色的裙子走出浴室。 她瘫软地靠坐在沙发脚边,眼睛茫然地环视屋里的一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大门的门锁上。她从清晨一直坐到响午,那扇门始终没被推来。屋里光线昏暗,许听摸黑把地上的狼藉打扫干净。摔碎的碗片,她没舍得丢,走到后院挖了个坑,把它们埋了进去。然后拿起斧头,将院里还没有批完的木柴全部劈成木条,搬进厨房;火炉里还有一簇火星子噼噼啪啪地作响,许听接起一碗水,浇灭了火堆。 做完这些,许听走到大门前跪下,朝屋里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将门窗都关好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 黄昏时分,许听走进一栋破旧的小区楼,打开房门的瞬间,浓重的黑夜彻底将她吞噬。她抬眼看向桌台下的遗物,弯腰抱起一个铁盒紧紧贴在胸前,脚步漂浮地走进卧室,拾起小熊,穿上运动鞋,最后走进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 回到客厅,她把刀放在茶几上,月光洒落在刀刃上,她曾在这个位置上等过家人,可最终,他们都离她而去了。现在,她要去追寻他们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她将小熊和铁盒紧紧地抱进怀里,躺在沙发上,左手拿起菜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颤抖的指尖终于停歇了下来。 许听的脑子里自动回放起自己的一生,原来,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她始终被命运摒弃,她苦苦追寻的家园早已消失殆尽。 刀口慢慢划开皮肤,朝着血管探去,鲜血蔓延到刀片上,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许听的泪水滴落到刀片上,她释怀般笑了笑,梨涡照耀在刀片上。 就在她用不擅长的左手做最后决断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雷声。闪电将屋里照得通亮,亮光将许听脖子上的缺口映到天空,闪烁了一次又一次。 “今天是个好天气。”她想。 许听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力量全部集中在左手上。 “咔哒 滴……” 一阵狂风突然吹进屋里,将桌上的摆件掀落,雨水渗进屋里,炎热的夏季变得格外凉爽。屋里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许听迷茫地睁开眼,左手瞬间卸了力,菜刀“哐当” 一声砸落在地,瓷砖上倒映出少年的脸庞,他在风雨中喊了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 “许听。” “听听。” “宝宝,吃饭了吗?” “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呢,想我的话就闭上眼睛用手感受心跳。” “我一直在,听听。” “我爱你,听听!” “晚安,听听!” 番外——春节 许听刚从胡奶奶家回来,除夕的烟花映在窗户上,卧室里的树影在月光下起舞。她没来得及开灯,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她走到窗前,将耳朵贴在窗户上。转换器藏匿在耳下,耳尖晃动着细碎的影子,许听听清了烟花的音色,她没有推开窗户,指尖轻轻滑动玻璃,滑翔的烟花瞬间落入眼眸。 许听退后两步,从抽屉里拿出录音笔,推开窗按下录音键,将手伸了出去。南江市的新春,被许听录取到了。她把除夕夜的阖家团圆带进了这间屋子,走到客厅,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烟花声。 屋里没开灯光,许听在月光下绘出一幅全家福,画纸轻轻盖在铁盒上。她抬眼望向月亮,轻唤母亲,在纸上写下:“妈妈,新年快乐!” 放下钢笔,许听对着大门的方向比出手语,“妈妈,常回家看看我吧,我不害怕。” 说完,她的神情渐渐暗淡,垂下眼眸,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指甲划过手心时,她的眼睫毛颤了颤。 “妈妈,愿你茁壮成长,健康快乐!” 许听闭着眼,说出这句除夕夜的祝语。她感知到了手语的流速,清风拂过脸庞时,脸上的泪水倏然滑落。 南江的春节总是暖洋洋的,许听从没觉得冷。母亲将她带到这里,让她栖息在此处;随即化作暖冬陪伴着她。许听的春节,从来不冷清。 “哗啦——咔,咔” 书桌上的传真机突然响起,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两个相反的世界衔接在一起。 许听睁开眼,有些迷惑地看向四周,漆黑的夜晚再次笼罩这间房子。许听身上的针织衫将她紧紧包裹住,她起身走进卧室。 “咔哒” 许听打开书桌上的台灯,传真机缓缓吐出一张纸,纸上清晰地印着独属于江頖的字迹,她伸手撕下纸条,上面写着:“听听,快看,京市下雪了。” 白色的纸张上布满细碎的雪花,屋里下了一场凛冬初雪。南江的第一场“初雪”落在许听的手上。在她的眼里,渐渐倒映出雪天的场景,湛蓝的天空下,下了一场听得见的雪花。 许听的指尖轻轻滑过雪地,顺着雪的形状慢慢描绘。她把纸贴到窗户上,窗外还未燃尽的烟花碎屑,洒落在雪上。透过窗户,她看到了京市的景色。许听摘下人工耳蜗,她将耳朵贴到窗花上,缓缓闭上眼。刹那间,花海里来了很多人,她看见了妈妈、朋友、还有家人,她听见她们说:“新春快乐,听听!” 过了很久,许听才睁开眼,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下:“江頖,南江天气很温暖。凛冬未如约而至,我透过你的眼眸窥见了它的模样,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京市天气多变,愿你多注意防寒。最后,祝愿你一切都好! 新春安康!” 写完又觉得太过正式,她便在信封里放了几块饼干,填好地址,打算次日寄往京市。 她给纪舒拧也写了封信,里面夹着几张偷偷画的——她的画像,同样放了几块饼干,最后将信封迭好放在传真机旁,明天一并寄出。 次日,许听先去邮局寄了信,再往胡奶奶家走。看到胡奶奶正在后院浇水,她便拉着老人进了厨房,两人坐在火炉旁。许听在老人的手上点了两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录音笔,里面存着纪舒拧提前录好的话。她把录音笔递到胡奶奶耳边,按下播放键。 “胡奶奶您好,我是许听的朋友,我叫纪舒拧。这是一只可以录音的设备。许听想托付您,对着它说出以下几句话。” “好。”胡奶奶笑着应答道。 “许听,我需要帮助。” “许听,我腿疼。” “许听,家里柴快烧完了。” “许听……” 繁忙的机械声持续输出,胡奶奶忽然握住许听的手,在手背上轻拍两下。粗糙的手掌参杂着岁月的磨痕,温暖又醇厚的声音响应在电流声后,她说:“丫头,吃饭了。” “听听,吃饭了。” 迟缓的声音蔓延到许听的耳边,这声电磁音被人工耳蜗的语言转换器录取到了,在她的耳中回响。许听呆愣了几秒,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切换键。纪舒拧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是她耳中的声音一直在流出。 她听见胡奶奶说了一边又一遍“回家”。 “听听,今天想吃什么?” 胡奶奶每句话都重复了很多遍,沧桑的声音浸在岁月里,她带着温度一遍遍淌过许听的内心,将她成长中的潮水挥去。 许听擦去眼睫毛上的泪珠,指腹上的伤疤凹凸不平。此刻,似乎有魔力抹去了她的伤痕,泪水瞬间落到掌心上,她接住了。 她急忙按下录音键,食指轻滑了两下老人的手背。 “开始了,奶奶。” 十五岁时,许听还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老人交流。她在彷徨中试过很多种方法,无论是他人传话,还是她的叫唤,迟缓的信息总是不能及时传达,信息总差一步。 直到某天,胡奶奶拾起她的指尖,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指在手背上轻颤,心跳跳到脑子里,大脑像被冷风吹袭,刺痛不已。 许听在尴尬与无措中反复煎熬,她的手掌布满老茧,指尖上全是菜刀留下的伤口。 许听的岁月满是伤痕,她知道胡奶奶看不见,但伤疤是能被感触到的。 “丫头,你的手蛮有劲的哟,跟奶奶年轻时有得一拼。” 许听的心像被暖风拂过,那些她自焚的枝芽在风里蔓延开了,她的空洞的眼球在迎接春的到来;右手的手心渗出细汗,她的拳头握紧,防止退落。 伤口好像相互贴合了,治愈有时不在伤口上,而是在难堪上。 许听在震惊中回握住了老人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温度熨平了她所有的伤疤。许听小心翼翼地凑近,轻轻抱住胡奶奶,将头慢慢地靠在老人的肩膀上。 第一次,她不再因为害怕自己,而远离他人。许是老人看不见的缘由,给了许听莫大的安全感。 这时的她,还没学会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畏惧别人的目光,探知欲像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没有人会维护她的自尊心。她也曾渴望过别人的关照,可那间房子空旷太久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那间房子摇摇欲坠。 阳光探不进来的世界里,许听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痛斥、编排自己,最后又原谅自己,反复将自己拆解又重组。 所以,她恐惧目光,任何一点探视都会让她自动瓦解。那些难堪的、丑陋的伤疤就会被人轻易读取。 可今天,有一位老人抓住了她的手。从来没有温度愿意渗进她的肢体,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今日,终于迎来了一次光照。 许听照着书的样板,刻画出自己的爱,传递给胡奶奶;人生中的两个阶段,自此,她手动分离了。 有时,她会开心得手舞足蹈,用手语把童话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给胡奶奶听。她的表情生动,有活力,她的字符吹进风里,一帧一帧地拂过胡奶奶的脸庞。 老人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每当清风拂过时,她随声附和道:“哎呦,真是有意思喔,丫头。” 笑声像放慢的节拍,凑成了一首完整的谱子,为十五岁的许听鼓掌。 胡奶奶用手掌丈量许听的生长,一针一线地缝补她的身体。 每个季节来临前,胡奶奶都会为她添置新衣裳。花一样坚韧的孩子,胡奶奶,成了守护她的花匠。 那个荒芜的秋季,许听拾起她此生唯一的季节。 土地上杂草丛生,她藏匿在草丛堆里,汲取阳光的身体渐渐被阴影淹没。 在她即将枯萎时,春天的暖风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