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我嘉靖只讲科学不修仙》 001 大礼议 嘉靖元年,正月己末(十一日)。 京城南郊,天地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今日是新帝登基改元后的第一次大祀,朝堂上下都將其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准备时间超过一个月。 礼部、工部、太常、鸿臚、光禄诸寺,还有锦衣卫和钦天监等,超过十个部门参与,动用役夫工匠千余。 总费超过万两白银。 如此规模的国家级祭祀,从寅时开始,直到巳时,整整四个时辰。眼看著要顺利结束,却出了意外。 皇帝朱厚熜走下祈年殿的时候,突然摔倒昏迷。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武宗在南巡落水染病的情况下,大祀天地,於初献时吐血倒地,三个月后崩於豹房。 有此前车之鑑,加上朱厚熜幼时多病,身体也不好,文武百官顿时慌了神。 好在御用太监黄锦及时叫来太医。 被救醒以后,朱厚熜神情恍惚,嘴里还时不时蹦出几个古怪词语,比如“穿越”。 万幸天子並无大碍,休息片刻,恢復如常。 大祀结束,起驾回宫。 沿途百姓聚集,纷纷瞻仰天顏,只觉得玉輅上高坐的年轻人五官俊秀,眼神锐利,端肃机敏,不愧是当今天子。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101 看书网解闷好,?0?????????????.??????隨时看 】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朱厚熜正在心中大呼: “不就是蹭了《大明王朝1566》的热度,做了五期嘉靖帝的视频,最后评价这位皇帝『严苛寡情,权术卓越,治国失败』吗,至於这样对我?” 他本是网际网路知识领域头部创作者,旗下拥有两个帐號,一个讲歷史人文,一个讲自然科学,全网粉丝总量超过五百万。 凌晨,他给视频配完音,累得倒头就睡,没想到醒来以后,就来到明朝,成了那位沉迷修仙的嘉靖皇帝。 度过穿越初的不適期,將原主留下的记忆釐清以后,他对现状也有了充分了解。 好消息: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登基才七个月,时间充裕,未来可期。 坏消息: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势单力薄,手段稚嫩,皇权不得伸张。 在嘉靖元年这个档口,朝局如何呢? 自己这个皇帝,在舞勺之年,以兴王世子的身份继承大统。 没有寻常皇帝继位时的东宫班底,在京城毫无根基。 从安陆带到京城的王府旧人中,得用的文官,就一个长史袁宗皋。 结果袁宗皋被光速拔擢,以礼部尚书入阁以后,才过了四个月便病逝。 堂堂皇帝,在朝堂上竟然无一人可用。 而自己的对手呢? 乃是成化授翰林,弘治入东宫,正德为首辅,嘉靖立新君的四朝老臣,国之柱石——杨廷和。 从正德十六年四月到嘉靖元年,他凭藉剪除佞臣江彬钱寧,压制八虎余孽,保证皇权平稳过渡,以及策立新君、推行新政等功劳,获取了巨大威望。 並藉此驱逐了次辅梁储、吏部尚书王琼等人。 如今在朝堂上,內阁与六部,几乎全都唯杨廷和马首是瞻。 朝堂孤立无援的年轻天子,面对一位总揽大权,有眾正盈朝之威势的首辅,何其艰难! 就在上个月,嘉靖帝想要给亲生父母上“皇”字尊號。 杨廷和为首的四位阁老收到御批后,断然拒绝,纷纷请求罢归。 嘉靖帝不得不一边挽留四位阁臣,一边苦苦坚持。 隨后,六位尚书,十位侍郎,都御史及通政、参议等十二人,给事中和郎中等官员一百零五人,先后上疏諫阻。 孤家寡人的天子,对抗大半个朝堂。 大礼议之爭,再起! 所谓大礼议,是嘉靖朝前期,以杨廷和为代表的护礼派,与皇帝之间,围绕皇统问题发生的政治斗爭。 去年四月,正德帝驾崩,没有子嗣。 內阁考虑一番,经张太后肯定,挑选兴献王之子朱厚熜继位。 这是藩王继大统,小宗入大宗。 杨廷和等人认为,嘉靖帝应该认孝宗为父,然后以武宗亲弟的身份继位。 这样,才符合《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的原则,於礼法上完美无缺,在正统性与合法性上不会留下隱患。 远的有靖难之事,近的有正德年间安化王、寧王之乱。 杨廷和等人被朱厚照折腾怕了,不希望因继承问题,给心怀不轨的藩王们留下可乘之机。 这也就罢了。 这些清流文臣还千方百计阻止嘉靖帝尊崇本生父母,不让他尽孝! 他们认为,尊崇本生父母,不符合统嗣合一的原则,会破坏礼秩体系,影响国家稳定。 但朱厚熜却不干。 要知道,歷史上的嘉靖帝虽然自私冷酷,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他天资聪颖,七岁时学习的第一部典籍,就是《孝经》。 从正德到嘉靖这一次皇权世系转移,情况特殊,无祖训可依,无先例可循。 你们这些文官,为了所谓“国家稳定”,“礼法规则”,不但摁著我的头认伯作父,连我尊崇本生父母都不允许。 凭什么! 朱厚熜是独子。要是他入嗣大宗,兴献王一脉岂不是绝后了?以后谁来为自己的生父供奉香火血食? 面对生母时,能毫无芥蒂的改口叫她一声“叔母”吗?是不是还要以君臣之礼让她下跪? 另外,大礼议爭的,不仅仅是礼法,背后还潜藏著阁权与皇权的爭斗拉扯。 亲情与礼法孰重,又涉及到心学对理学的挑战,背后是明朝中期人文思想的转变。 一个大礼议,千头万绪,牵涉著朝堂上上下下,国家里里外外,就算是穿越者,想要著手解决,也感觉颇为棘手。 朱厚熜回忆著曾经看过的大礼议史料,寻找破局办法。 大驾卤簿浩浩荡荡,返回京城。 先头是黄麾引导,精骑开路。 然后是规模庞大的仪卫队伍,举著四象神兽幢,並梧杖、立瓜、臥瓜、仪刀、响节、龙戟、斑剑、金鉞等兵器。 在队伍中段,宦官们拿著各色灯笼、方伞、龙扇,將皇帝乘坐,由四头大象牵引的玉輅,拥簇在中间。陪祀的文武百官紧隨其后。 紧接著是手持鼓、笛、簫、笙、鉦、戏竹、杖鼓、箜篌等乐器的庞大乐队。 收尾的,是列宿二十八旗、风雨雷电四旗、金木水火土五行旗、东西南北中五岳旗、江河淮济四瀆旗、麟鸞等瑞兽旗…… 整个队伍超过两千人,迤邐足足三里地。 煊赫恢弘,威严气派,处处彰显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让朱厚熜想起,以前去东南某岛旅游时,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的《出警入蹕图》。 文字图画中积淀的歷史厚重感,突然变得如此鲜活灵动,就这样展现在自己眼前。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可惜的是,朱厚熜与《出警入蹕图》的主角万历皇帝,也就是自己的好大孙,处境相似。 初登大宝,有名无实。 如今,这象徵著皇家威仪的大驾卤簿,就是个巨大的讽刺。 好在朱厚熜不必像好大孙那样苦捱十年,等张居正死后才亲政。 只要有一个契机,就能从文官集团手中夺回至少一部分权力。 002 易燃的皇帝 未时,大驾卤簿抵达承天门前的长安街。 庞大的玉輅没办法进紫禁城,需要在这里换乘步舆。 四头大象也要送回驯象所。 大冷天的还要拉车,也是苦了这些原本生活在热带地区的庞然大物。 朱厚熜刚走下玉輅,忽然,飆风骤起! 旗幡东倒西歪,人群惊呼躲避,场面一时混乱。 好在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具身体太瘦弱了,以后得加强锻炼。”在隨侍太监的搀扶下,朱厚熜咬牙强撑,好歹在狂风中维持了帝王仪態,没有出丑。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也让朱厚熜回忆起一段史料。 《大明世宗钦天履道英毅圣神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实录卷之拾》:己未,大祀天地於南郊,礼成,驾还,御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庆成礼。清寧宫后三小宫灾。 一场禁宫火灾要来了! 他的机会也来了! 嘉靖一朝,一共发生了二十二次禁宫火灾,平均每两年一次,为歷朝之最。 第三任皇后方氏葬身火海,嘉靖帝本人也差点在南巡途中被活活烧死。 这显然不正常。 他曾研究过嘉靖朝火灾频发的问题。 作为一名有影响力的自媒体创作者,必须秉持客观中立的態度,所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首先,嘉靖帝沉迷修仙,禁宫大內斋醮不停。油灯点点,香烛裊裊,有极大火灾隱患。 其次,嘉靖帝御下严苛,不把奴婢当人。 那场为后世网际网路留下名梗“练得身形似鹤形,不怕宫女勒脖颈”的壬寅宫变,就是证据之一。 有这样的老板,底下人办事自然敷衍塞责,不將用火安全放在心上。 甚至有可能故意纵火泄愤。 但现在,他穿越成了嘉靖帝本人。 屁股决定脑袋,若继续以旁观者的心態,来看待自己的生死问题,那真是蠢到家了,迟早死於非命。 如果细究嘉靖帝经歷的火灾,会发现很多弔诡之处。 就拿即將发生的清寧宫火灾来举例。 火灾过后,礼部尚书毛澄进言:“皇上郊祀甫毕,禁中失火,密邇青宫,变不虚生,宜应之以实,法成汤之自责,效周宣之侧身,思礼乐教化之或愆,念庆赏刑威之有失,充其惧灾忧患之心,而致夫顺天悦亲之实。” 翻译过来的大略意思是:皇上您刚刚结束郊祀,靠近东宫的地方就发生了火灾。灾难不是凭空发生的,您一定要效法成汤、周宣,反思自己在礼乐教化、刑罚奖赏方面有没有过失。对灾祸要有忧惧之心,取悦亲人要顺天而为。 尤其是最后一句,细品,你细品。 因为这场火灾,崇道敬天的嘉靖帝,不得不放弃给本生父母上“皇”字尊號的打算。 护礼派再次贏得胜利。 除了层出不穷的火灾外,那场壬寅宫变,一样疑点重重。 或许有人会说,以上纯属猜测,没有切实证据。 都攸关生死了,还磨磨唧唧找证据?真以为政治斗爭中大家都会遵守底线? 朱厚熜寧愿相信阴谋论。 皇帝,尤其是明朝皇帝,可不好当。禁宫幽深,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要丟掉性命。 前任皇帝朱厚照,南巡时莫名其妙落水染病,半年后龙御宾天,年仅三十一岁,给后世网际网路留下一个大明天子易溶於水的梗。 朱厚熜这个堂弟也不遑多让,修仙修出个易燃於火的体质。 想起歷史上嘉靖帝经歷的两次生死劫难,穿越之初的躁动很快过去。 做人要讲究“思危、思退、思变”。 然而,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这九州万方,亿兆黎庶的担子,都在自己肩上扛著,根本没法“思退”。 退无可退,只能迎难而上。 所以还是先好好“思危”,考虑如何消弭潜藏危险,確保自身安全吧。 朱厚熜可不想成为又一个壮年驾崩,死因蹊蹺的明朝皇帝。 首先,对待下人宽厚一点,別把那些底层苦命人逼急了。 这倒是不难做到。身为现代人,同理心自然要比封建帝王强。 其次,宦官的二十四衙门,宫女的六局一司,需要进行改革,以確保为皇帝服务的近侍们,忠心不二。 他决不允许身边有安全隱患。 还有大礼议。 嘉靖三年,护礼派与皇帝的衝突愈演愈烈,最终酿成左顺门血案。 一百三十四位官员下狱拷问,八十六名官员停职待罪,十七人受廷仗而死。 年轻的朱厚熜在盛怒之下,以霹雳手段,压服了文官集团,取得大礼议第一阶段胜利。 他从此大权在握,可以对大臣动輒打杀,甚至能將首辅斩首於西市。 但,代价是什么呢? 皇帝与文官集团的矛盾愈演愈烈,只是交锋从朝堂转移到了幕后。 政治默契被打破,对抗手段也越来越凶险阴邪。 宫禁火灾与愈发频繁,最终差点要了皇帝的性命。 所以,朱厚熜既要让皇权压倒阁权,又要控制君臣矛盾,別激化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导致左顺门案爆发。 思危之后,就是思变。 他需要改变斗爭手段。 大礼议时,护礼派能够团结一致,与皇帝相爭。 但如果涉及到其他朝政问题,护礼派就不是一个整体了。 所谓文官集团,因为籍贯、政见、利益、师传等原因,可以隨时分裂成数个小团体內斗。 分化瓦解,逐个击破,才是正道。 必须在朝中引入新鲜血液,打破杨廷和一党独大的局面。 “杨一清。”朱厚熜脑海中首先浮现出一个名字。 为人博学机敏,为政通达干练,尤擅边务。而且资歷足够,就算入阁,也是眾望所归。 更重要的是,杨一清是实干之臣,不是那种一根筋的清流,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懂得权变妥协。 歷史上,他属於支持嘉靖帝的议礼派。 召正在閒住的杨一清入朝,再加上皇帝的支持,朝堂上很快就能出现二杨並立的局面。 而朱厚熜属意的另一人,更是重量级,一旦进京,必然掀起滔天巨浪。 这个人便是龙场悟道的贤者,知行合一之君子,集心学大成之圣师,文武双全的社稷之臣,叛王朱宸濠的梦魘,竹子观察者——王守仁! 召杨一清入京容易,但要召王守仁入京,却是千难万难。 对那些清流来说,若有什么是比礼法更重要的,那肯定是道统。 如今理学依然是主流,心学被视为异端,朝堂上下都在严防死守。 以王守仁三十五天平定寧王叛乱的莫大功劳,再加上皇帝对其欣赏有加,早就该到中枢为官。 不说入阁,当个尚书还是绰绰有余的。 结果呢,就给了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职位。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阳明公犯错被贬了呢。 更绝的是,歷史上王守仁已经安安分分待在南京了,某些朝廷重臣还是不放心,又封他为新建伯。 明朝文臣最大的理想,莫过於入阁为宰辅,致君尧舜上。 没哪个读书人的人生目標是公侯。 封爵?这是拿王守仁当勛戚武將对待! 明著是赏赐,实际上却是枷锁。 理学一派铁了心將王守仁困在地方。 朱厚熜要召王守仁进京,除了朝堂阻力极大,时间也很紧迫。 王守仁的父亲就在今年去世,到时候他必然要丁忧回乡。 留给朱厚熜的时间窗口,很短。 即將到来的火灾,必须利用起来。 003 修仙的缘由 就在这时,一个清雋肃穆的老者走来。 他穿著青缘衣,皂缘裳,白纱中单的祭服,头戴象徵一品大员的七梁冠,正是內阁首辅杨廷和。 刚才飆风肆虐,一片人仰马翻,身为首辅,自然要来关心问候一下君上。 “风伯作崇,猝不及防。老臣谨问,圣躬安否,乞赐太医诊视?” “元辅多虑了,朕无碍。”朱厚熜袖袍一摆,“狂风来袭,需严防祝融之灾。命五城兵马司加强戒备。” 他又对身旁的黄锦说道:“还有宫里,各殿当值太监也不可鬆懈。” 朱厚熜並不是想阻止火灾,而是要藉此树立自己有先见之明,且勤政务实的形象。 杨廷和心中有些奇怪。 以这位年轻天子以往的性格,可不会关注防火这种庶务。 忽然,滚滚浓烟从紫禁城內升腾而起。 “还真给皇上说中了?”杨廷和眉头微皱,总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小皇帝,形象开始模糊起来,让人捉摸不透。 眾人抬头观察,发现起火的具体位置,在紫禁城东南角,清寧宫附近。 清寧宫? 那可是住著皇帝生母,成化朝皇太妃,还有武宗皇后的紧要之地! 聚集在承天门前的文武百官,顿时炸了锅。 皇帝刚刚大祀天地,就妖风骤起,禁宫失火? 偏偏起火的地方还如此重要。 是巧合,是天意,还是……人为? 一时间,人心浮动,物议纷纷。 在京城当官,没点政治敏感性是不行的。立即有人將这场突发火灾,与当下朝堂纷爭联繫到一起。 皇帝不是坚持要给自己的父母上“皇”字尊號,破坏礼法吗?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从一品阁老到七品给事中,一百多位官员上疏諫阻,你皇帝不是依然一意孤行吗? 现在好了,老天爷也看不惯这种胡作非为之举,降下灾祸示警了。 就问皇帝你怕不怕? 明朝的文官,相信一千多年前董仲舒那一套的,没几个。 但是借著天人感应之说,来限制皇权,却是人人都掌握的技能。 禁宫失火、京城无雪、陕西大旱、福建颱风、浙江洪水……全都是因为皇帝德行有亏!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朱厚熜微眯著双眼,將官员百態尽收眼底,心中有数。 他大学毕业后便投身自媒体行业,一天班没上过。 后来事业有成,建立了工作室,也不过九个员工。 他连搞办公室政治都没啥经验。 和歷史上这个时期的嘉靖帝一样,只能在和文官们的周旋中,慢慢学习权谋之术。 但这並不代表,他没有倚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越强化了记忆力。 这些年做的八百多个视频,加上团队搜集和自己查阅的资料,整整三个tb的数据,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脑海中。 “我可不是歷史上那个修仙练玄,崇道敬天的道君皇帝。你们要和我讲天人感应,讲灾异论,那我就要和你们讲一讲科学了!” 隨侍太监感受到皇帝的昂扬斗志,灵机一动,尖声高呼:“皇爷果然英睿绝伦,颖敏过人,修道不过数月,便已大成!” 朱厚熜一看,说话之人是暖阁服侍太监崔文。 他和黄锦是如今最受宠的两个內臣,隨时跟在朱厚熜身边听用。 黄锦是潜邸旧人,在朱厚熜七岁时便成为伴读,朝夕相处,信任深厚。 而崔文上位的手段,则是蛊惑皇帝修仙。 朱厚熜的故乡,在湖广安陆。 楚人有崇仙敬鬼的风俗,再加上武当山这座道教圣地的影响,所以其父兴献王就藩安陆之后,很快就信奉了道教,还自號“大明兴国纯一道人”。 安陆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曾经封在这里的两位王爷,郢王朱栋与梁王朱瞻垍,都是不到三十岁就病死。 兴献王修习道家內丹养生法,又研究医理,最终享年四十四岁,算得上是“高寿”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再加上年幼体弱多病,朱厚熜也效法父亲,想从道教中寻找袪病强身,延年益寿之法。 而且登基以后,他在朝堂上屡屡受挫,连为父母尽孝都做不到,心中鬱闷,急需精神寄託。 崔文看准机会,稍微引诱,朱厚熜就开始在大內频繁举行斋醮仪式。 如此行为,自然引来雪片般的弹章,文官们纷纷要求严惩崔文。 嘉靖帝登基以后,便遵照杨廷和擬定的詔书,推行新政。 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惩抑宦官”。 正德八虎给文官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如今新帝临朝,怎能不狠狠的反攻倒算? 起初,嘉靖帝遵照內阁意愿,惩罚了一大批不法宦官。 但隨著大礼议愈演愈烈,年轻的皇帝回过味来。 宦官再不堪,也是天子家奴。 过度惩抑宦官,就是自断手足,换来的不是文官集团妥协谅解,而是变本加厉,步步紧逼。 於是,当言官们再將矛头指向崔文这样的“奸邪小人”时,嘉靖帝往往將弹劾奏疏留中不发。 崔文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自己早已成为大礼议之外,皇帝与群臣角力的另一个焦点。 自己越是支持皇帝修仙,越是被外臣怨恨,位置就越稳固。 “现在禁宫失火,你咋咋呼呼扯什么修道大成?胡闹!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有你好看!”朱厚熜大声斥责,却无半分怒意。 崔文哪里不懂皇爷的意思,满脸堆笑:“刚才颳了大风过后,皇爷您提醒內外,要谨防火灾。结果话刚说完,宫內就烧了起来。” 他冷笑著环顾四周,狠狠瞪了几个都察院官员一眼:“奴婢猜想,有些个丧了良心的官儿,恐怕此时正在暗自琢磨,准备上疏,將火灾算到皇爷头上,藉此指手画脚,让皇爷罪己自省,从此什么都听他们的。 但这些人却不知,皇爷分明是修道大成,得上天垂青。所以才能预知火灾。” “皇上有德啊!” 崔文表情夸张,跪地高呼。 一旁的黄锦虽不齿崔文为人,但也知对方有一点说得没错:不能让文官们借火灾生事。 看到崔文黄锦这两个最受宠的太监跪下了,其他小宦官有样学样。 “皇上有德啊!” 勛戚武將们面面相覷后,由武定侯郭勛带头,也开始高呼。 此时,长安街上出现了很有趣的一幕。 一边是高喊“皇上有德”的勛戚和太监。一边是直愣愣站著,先是不知所措,然后纷纷叱骂崔文的文官们。 朱厚熜这个皇帝,则站在中间。 他忽然想起一句不知道谁说的话:权力运用的精髓,在於“仲裁”,而不在“参与”。 现在,朱厚熜就成为了一个仲裁者。宦官勛戚与文官清流,哪一方得到他的支持,就能贏得胜利。 但这种胜利,只能流於表面。 因为文官清流势大,勛戚宦官式微,他这个皇帝要在重量不均的天秤两端搞平衡,难。 只有天秤配平的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行使仲裁之权。 一旁的杨廷和,没意识到皇帝真正的打算,只是感觉局势不妙。 现在正是大礼议的敏感时期,如果原本被压製得不敢妄动的勛戚与宦官势力,藉机团结到一起,游说皇上对新政反攻倒算,那就麻烦了。 身为百官之首,他必须挺身而出,即便只是苗头,也要压制。 “陛下,崔文妖言惑眾,以修斋设醮之事,乱圣聪、惑圣心,乃谗佞??巧之徒。老臣请斩此獠,以正国法!” “臣等请斩崔文,以正国法!” 文官们纷纷附和,声达天际,颇有正气凛然之势。 朱厚熜饶有兴味的观察著场上局势,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说道:“近日,朕翻阅《永乐大典》,颇有所得……” ? ?? 不论是勛戚太监,还是清流文官,都没料到,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提起《永乐大典》。 这是玩哪一出? 004《永乐大典》真有用 朱厚熜不理会眾人惊诧,继续解释:“朕在《永乐大典》上,习得一奇术,名曰『火灾鑑定学』,不但可以分析火灾现场痕跡,追本溯源,还可以总结规律,研判火灾风险。 之前朕断言狂风过后,隱患陡升。火灾发生,不是上天垂青示警,而是学以致用。” 穿越前,因为太平洋对岸美丽国加州山火频发,他做过好几期视频。 其中,太平洋煤气电力公司因线路老化引发山火,面临巨额赔偿,只得破產清算的案子,他特別关注过。 为了弄清楚火灾如何溯源,责任如何认定,他不但查阅了大量资料,还专门去消防部门请教了专家。 现在成了明朝皇帝,以前学过的科学知识,正好派上用场。 至於为何扯上《永乐大典》,原因也很简单。 嘉靖帝是明朝皇帝中,除了朱老四外,唯一读过这部书的人。 他倒不是指望在书里找到蒸汽机铁甲舰的製造方法,而是想要从中寻找礼法论据,驳倒护礼派。 后来取得大礼议完全胜利后,嘉靖帝编写《明伦大典》,更定礼制,也对《永乐大典》多有参考。 朝堂上下都知道,嘉靖帝在案头,总是摆放著几册《永乐大典》,以便隨时翻阅。 这部奇书共11095册,3.7亿字,內容包罗万象,无所不有。 朱厚熜若想拋出什么现代科学知识,正好可以拿《永乐大典》做幌子。 从这个角度来看,《永乐大典》真有用。 杨廷和也不去计较,朱厚熜到底是不是从《永乐大典》上学到了什么“火灾鑑定学”。 至少,皇上否定了崔文“修道大成,上天垂青”这套諛词,还是让他颇为欣慰。 杨廷和希望朱厚熜做一个孝宗那样的“圣君”,將事情都交给文臣来做,自己垂拱而治即可。 既然天子没有彻底沉迷斋醮,那就说明还有希望。 但朱厚熜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位首辅心跳陡然加速! “清寧宫火灾到底是上天降灾示警,还是有宵小故意为之,图谋不轨。朕会用火灾鑑定学,查个一清二楚。待有了结果,朕会下諭周知。” 朱厚熜语气平和,但潜台词却让人不寒而慄。 “查个一清二楚”? 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若火灾真是人为,难道要掀起大狱? 天子若沉迷斋醮,不过是当一个昏君。 但现在朱厚熜展露出来姿態,却让杨廷和想起一个人——太祖朱元璋! 一个敢向文官挥舞屠刀的明君,要比昏君可怕百倍! 杨廷和此时满脑子都是“洪武三大案再现”的未来。崔文引起的爭端,不了了之。 “火灾事急,奉天殿的庆成礼便免了。眾卿各自散了吧。” 朱厚熜扔下疑虑重重的杨廷和,告別百官,登上步舆,跨过金水桥,往宫里去。 还未散去的仪卫们,扔下手里的傢伙事,在上司指挥下,也跟著皇帝救火去了。 只剩下陪祀的文武百官,在长安街上吹著寒风,思绪不定。 “石斋公,这场火灾你怎么看?”一位刚毅板正的老者,凑到杨廷和跟前。 他穿著与杨廷和一样的祭服,只是戴著六梁冠,说明是二品官员。 杨廷和见是熟人,眉头稍展:“原来是宪清。” 杨廷和,字介夫,號石斋。礼部尚书毛澄,字宪清。 从称呼可以看出,二人关係不错。 “陛下亲临,必然上下用命救灾。又有上千仪卫帮忙,宫火应该很快扑灭,不会蔓延。”杨廷和分析道,“只是善后事宜,尤其是天家女眷安排,却容易起波折……” 天子年轻,尚未成婚,不过如今的皇宫大內,却住著四位朱家媳妇。 嘉靖帝亲妈,兴献后蒋氏。 嘉靖帝亲奶奶,成化朝皇太妃邵氏。 正德帝亲妈,皇太后张氏。 正德帝妻子,皇后夏氏。 看起来是四宫並立的局势。 然而,张太后权势最大,威望最隆,又是嘉靖帝名义上的嗣母,身份最尊崇,所以一个人独占仁寿宫。 朱厚熜的亲生母亲,以及奶奶,再加上一个皇嫂,三个人却都住在清寧宫。 如今这大火一烧,清寧宫恐怕不够住了,必须有人挪地儿。 皇帝是大孝子,自然不会让母亲和奶奶搬家折腾。 夏皇后这个软柿子,恐怕要遭罪。 她在正德朝就是个小透明。朱寿大將军整日在豹房廝混,不和妻子亲近,没留下子嗣。 如今到了嘉靖朝,夏皇后更是处境尷尬。 名义上,她被看做张太后一派。 因兴献后蒋氏入京时被张太后无礼对待,夏皇后也顺道被嘉靖帝记恨上了。 歷史上,这次火灾过后,嘉靖帝打算將夏皇后迁到西苑仁寿宫,以报復张太后。 虽然和紫禁城仁寿宫同名,但西苑仁寿宫荒废已久,要到以后嘉靖帝遭遇壬寅宫变,有了迁居西苑的打算,才开始大规模修缮。 然后改名为万寿宫,后世因为一部电视剧被网友们熟知。 杨廷和等大臣知道皇帝打算后,立即上疏劝阻:皇上啊,武庙的康陵还在修建,坟头土都是新的,你就把人家遗孀撵到西苑危房里住,实在是有损圣德。 嘉靖帝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逐作罢。 礼部尚书毛澄见杨廷和还在那纠结天家住房问题,有些不满意:“石斋公,不要避重就轻,你知道老夫最担心什么。 陛下提出那什么『火灾鑑定学』,到底有何打算?” 杨廷和无奈的瞥了一眼毛澄:“此事需谨慎处置。今天大祀之后,陛下似乎有些变化。既然陛下要彻查火灾肇因,咱们最好先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这宫火分明因为大风而起,皇上言下之意怀疑火灾是人为,难道这大风也是人为?哪路高人有那么大本事,能请动风伯做法?” 见杨廷和顾左右言他,毛澄继续直言:“依老夫愚见,恐怕是皇上因为给父母上『皇』字尊號一事,僵持不下,所以想借火灾之事,逼迫吾等退让。 但护礼乃是大义,关乎宗庙社稷,国家根基,老夫身为礼部尚书,岂能退让?就算之后皇上要借火灾兴大狱,吾辈也义不容辞! 老夫赶著回去撰写奏疏。石斋公,告辞!” 毛澄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见二人不欢而散,次辅蒋冕,群辅毛纪、费宏,都围了上来,询问详情。 杨廷和苦笑不已。 之前因为上“皇”字尊號一事,已经闹得四位阁员请辞,一百多位大臣上諫书。 要是这次火灾再度激化了君臣矛盾,杨廷和真担心,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他虽然大权在握,但既要约束皇帝当圣君,又要摁住大臣们行事別太激烈。为了维持中枢运转,耗尽心力。 此时,首辅大人无比怀念弘治朝时期,君臣鱼水的美好。 005 四宫並立 杨廷和等四位阁员不想在长安街上吹冷风,相约回府商议。 见阁老们走了,文武百官瞥著禁宫上空的滚滚滚浓烟,或眉头紧皱,或心事重重,或毫不在意,各自散去。 而此时的皇帝,也紧赶慢赶,来到了清寧宫西南侧的文华殿。 清寧宫发生火灾的地方,是后三小宫。 不过担心风助火势,灾情蔓延,所以住在正殿的兴献后等人,全部撤离。 大冬天的,又不能让这些皇家贵妇待在外面吹冷风,所以就近入驻文华殿。 反正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又没太子,文华殿空著也是空著。 朱厚熜知道不能去火灾现场添乱,便將救火之事交给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安。 他同时嘱咐,最好能查清火灾源头。若不能查明,则需要在灾后保护现场,不准閒杂人等靠近。 至於朱厚熜本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去向母亲问安,以维持自己的孝子人设。 “禁宫失火,儿臣来迟,让母后受惊了。三姐,妹妹,你们没事吧?” 文华殿中,朱厚熜向一位四十多岁的雍容贵妇行礼,正是他的生母蒋氏。 蒋氏身边还有两个年轻女子,眉眼与朱厚熜有七八分相似,便是他的姐妹,日后的永福公主与永淳公主。 依礼,朱厚熜应该称呼蒋氏“母妃”。但在他心目中,自己是皇帝,那唯一的太后就是亲妈,所以母子私下相处时,从不理会那些清流文官的讲究。 蒋氏年轻时也是美人,只不过额头饱满,眉骨突出,有倔强好胜的面相。年岁虽长,脾气不减。 与那位看不清形势,还以为自己能像孝宗时期一样独尊后宫的张太后,堪称一时瑜亮。 紫禁城有这两位老辈子相爭,年轻的皇帝也是有“福”了。 “吾儿莫忧,火势一起,便有忠僕护著我们撤离,並无大碍。”蒋氏关爱的打量著朱厚熜。 “倒是皇儿你,斋戒三日,连点荤腥都不沾,身子本来就虚。大祀一共持续四个时辰,那袞冕又厚又沉,穿著就是遭罪。听说你还摔倒了,太医如何说?” 天底下的母亲,关心孩子的方式,无外乎“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工作累不累”,“注意身体別生病”之类家常话。 朱厚熜虽然只是继承原主记忆,正扮演孝子皇帝的角色,但此时面对蒋氏的絮叨,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回忆起穿越前在外打拼时,与家中母亲通电话的情景。 一旁的邵老太妃听说朱厚熜在大祀时摔倒,也急得伸出手摸索,想知道孙儿有没有受伤。 这位老太太也是后宫传奇。 在成化朝,平安撑过了万贞儿专宠,波譎云诡的时期,诞下三位皇子。 其中长子朱祐杬,也就是后来的兴献王,深受宪宗喜爱,甚至为他欲行废立。 要不是泰山突发地震,让宪宗打消立朱祐杬位太子的打算。说不定如今朱厚熜就是以太子身份,堂堂正正继位了。 也不用天天费尽心思,和大臣们爭论“我亲爹才是我真爹”这种问题。 结果到了弘治、正德时期,三个儿子接连逝世,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至悲之事,邵老太妃经歷三次,眼睛都哭瞎了。 然而世间离奇就在於此,谁都没想到,老太妃到了晚年,否极泰来,远在湖广的孙子居然继位成了皇帝! 朱厚熜初入禁宫,与邵太妃见面时,眼瞎的老太太欢喜得將孙儿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人生的大起大落,莫过於此。 就在朱厚熜祖孙五人展示皇家亲情时,一位二十八岁的贵妇人,正坐在不远处,显得格格不入。 她武宗皇后夏氏。 朱厚熜感觉到了皇嫂的不安情绪,暂別母亲姐妹,走了过去。 这位贵妇嫻静淑雅,端丽温婉,让人眼前一亮。 “厚照堂哥品味有问题啊,居然冷落这么好的皇后,天天在豹房和那些西域的妖艷货色鬼混……”朱厚熜暗自感慨。 迪丽热八虽好,当老婆还得选蒋秦勤。 当然,他並没有曹丞相的嗜好,在穿越后屁股还没坐稳皇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想著吃饺子。 这位夏皇后虽然是个透明人,却有极大利用价值。 再怎么嫻静不爭,再怎么被张太后这个强势婆婆压制,她好歹也在紫禁城当了十四年女主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势力。 况且,大礼议斗得再激烈,也与夏皇后无关。 不论朱厚熜是否考孝庙,她也只有皇嫂这个身份,双方没有利益矛盾。 將她团结拉拢过来,不但有助于禁宫安定,也能占据道德高地。 毕竟在事实上,朱厚熜是从武宗手中继统,而不是像清流炮製的那样,从孝宗手中继嗣。 问候一番,夏皇后虽未明说,朱厚熜却看出了她的不安。 著火的清寧宫后三小宫,就是她和德妃贤妃这两位武庙妃子住的地方。 就如杨廷和等大多数人担忧的那样,灾后若是要找个倒霉蛋,夏皇后首当其衝。 “皇嫂勿忧。若灾后清寧宫无法居住,我会为你亲自挑选新住处,並且从內帑拿出银子修缮,包管皇嫂住得舒心。” 见朱厚熜一改往日冷漠,对自己温言关心,夏皇后既受宠若惊,又犹疑不定。 “妾身多谢陛下。不过国事为重,陛下不必破费。哪怕只得一小院,能安静度日,妾身便满足了。”夏皇后垂头谢礼,睫毛微颤。 “朕自武庙手中接受社稷神器,自然要厚待皇嫂。况且,树欲静而风不止,皇嫂想安静度日,但这大內禁宫,却不是能独善其身之地。” 朱厚熜若有深意的瞥了夏皇后一眼:“皇嫂以后就算搬出清寧宫,也不要生分了,可以时常与我母亲和奶奶走动。尤其是我奶奶,经歷三朝,体验了人生喜乐悲痛,见惯了风霜雨雪,多与交谈,大有裨益。” 夏皇后被这一眼看得心率陡升,如小鹿乱撞,只能慌乱应是。 一旁的蒋氏见儿子一反常態,与夏皇后亲切交谈,敏锐察觉到矛头暗指张太后。 她便走过来,亲热的拉起夏皇后的手,聊起了家常。 诸人就这么聊著天,期间用了些点心。 刚到酉时,黄锦来报:“皇爷,火灾扑灭了。按照您的吩咐,现场閒杂人等清理完毕,由锦衣卫看守,就等您去查看。” 不一会儿,崔文也带著一帮子小宦官来候命。 “母后,儿臣要去勘察火灾现场了。”朱厚熜站起身来。 刚才,蒋氏听朱厚熜讲述,他在长安街上,用“火灾鑑定学”把杨廷和等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正暗自拍手称快。 此时见儿子倚仗的人手是崔文找来的,顿时失望。 崔文是谁? 一个靠蛊惑君上修仙而得宠的小人。 他找来的人手,除了斋醮外,还能有別的本事? 家里爷俩都沉迷修玄,蒋氏对道教那一套並不排斥。但问题是,儿子摆明了要利用火灾,和杨廷和等人相爭。 如此严肃的政爭,居然要依赖修玄斋醮? 这未免过於儿戏。 儿子还是太年轻,手段稚嫩啊! 蒋氏喟嘆一声,將自己的担忧道出。 朱厚熜微微一笑,解释道:“母后,儿臣调查火灾,讲的是科学,不是修仙……” 不要小看崔文的手下。 斋醮仪式繁琐复杂,执行之人,既要读得懂经文,还要能写青词。 为了在大內举行斋醮仪式,崔文专门精挑细选了一批小宦官进行严格训练。 这些人都在內书房进修过,文化素养无可挑剔。而且严谨细心,服从性强。又因为服侍皇上斋醮被文官排斥,忠心有保证。 所以修仙这事儿,也要辩证的看待。 崔文帮朱厚熜培养了一批得用的人手,还是有功的。 火灾解决以后,朱厚熜打算將崔文派出去寻找得道高人。 歷史上,就是崔文將道士邵元节找来。 依靠邵元节调配的汤药方子,嘉靖帝才养好了身子,有了子嗣。 合理的饮食锻炼,配合道家养生法,是朱厚熜制定的强身健体综合方案。 解释一番,见母亲疑虑未去,朱厚熜乾脆说道:“母后与其坐在这里担心,不如跟儿臣一起去灾后现场,看儿臣是如何调查的。” 说完,他又对夏皇后发出邀请:“皇嫂若是閒得无聊,也可跟著一起去。” 以夏皇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本来要拒绝,谁知道却鬼使神差的点点头,站了起来。 於是,皇帝领著一群宦官和一群看热闹的贵妇,返回清寧宫。 006 记录在案 因为投入了额外人手救火,这次清寧宫火灾的受灾范围,要比歷史上小一些。 但诸人来到现场以后,还是被灾后惨状震惊。 残阳如血,映照在焦黑一片的废墟上,更显萧瑟破败。 废墟下仍有余火阴燃,数条灰色烟柱扭动爬升,时不时隨风摇摆。 夏皇后见到居住的宫殿沦为一片焦炭瓦砾,联想到自己多舛命运,顿时悲从中来,不由抽噎出声。 一旁蒋氏见状,连忙安慰:“皇后勿忧,皇儿定会给你安排个可意的新住处。” “多谢太后关心。妾身自然相信皇上。只是想到平日见惯的亭廊草,转眼间便面目全非,一时触景生情,不能自已。” 夏皇后这一声“太后”,叫得蒋氏浑身舒坦,越看夏皇后越顺眼。 “这样的媳妇才叫人放心、省心、舒心。”蒋氏愈发坚信,儿子拉拢夏皇后的举措將来会有奇效。 “可惜啊!” 蒋氏嘆息夏氏,如此贤良淑德,母仪天下的好女人,却被厚照侄儿轻忽,以致如今孤身一人,未来难测。 她也在嘆息自己。 一提起媳妇,就想到儿子的婚事。 但皇帝的婚事,由太后操办。选哪个媳妇,都与自己这个生母无关,而是由仁寿宫那个姓张的女人说了算。 这岂不是为人母的悲哀? 两个女人在这里唉声嘆气,另一边,朱厚熜在接近火灾现场时,被锦衣卫指挥同知骆安拦住。 “陛下小心地滑。现场危险,保重圣躬。” 这大冬天的,救火残留水渍很快就在地面冻成一层薄冰。 想到后世一下雪,东北骨科医院就诊量便会暴增的传闻,朱厚熜很听劝的停下脚步。 他这副小身板,真不能瞎折腾。 骆安鬆了口气,开始匯报正事:“臣带人赶到清寧宫时,火势已在后三小宫连成一片,无法查证起火源头。 臣遵照陛下指示,严控现场,驱逐閒杂,已扣押外宫奴婢十七人,只待进一步审问排查。” 皇上交代的差事没办得十全十美,骆安有些忐忑。 朱厚熜拍了拍骆安肩膀,让他心头骤然一松。 “干得不错。那些外宫的奴婢,要仔细审问来清寧宫的原因。注意別用肉刑,以免留下痕跡,打草惊蛇。 若有可疑之人,可先行放归,著人暗中调查。对了,锦衣卫在后宫行走颇有不便,你可以找东厂提督鲍忠,有什么事,都商量著来。” 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骆安自然懂。 只不过这件差事要分润给东厂,让人有些不甘心。 “好好干,明年朱宸就该退休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终究是你的。” 好在朱厚熜画的饼,又让骆安鼓起了干劲,一通感激涕零。 朱厚熜满意的点点头。 虽然在文官集团中没什么自己人,但他身边的近臣內侍,还是有很多人才的。 掌锦衣卫的骆安,以及后来的陆炳,还有黄锦、麦福、鲍忠、张佐等太监,都是忠心、能力、品行皆有可取之处的人才。 要是没这些人,他这个皇帝真不用当了。 交待了骆安,朱厚熜又叫来崔文,开始指挥斋醮宦官们勘察火灾现场。 首先,分別从静安宫、康禧宫、和裕宫这后三小宫的废墟,找到过火最严重的区域,从中挑选尺寸、材质近似的三根烧焦木料。 然后將这些木料,用斧头劈开,观察测量碳化程度。 “静安宫木料碳化深度一寸六分;康禧宫木料碳化深度一寸二分;和裕宫木料碳化深度九分。可推定,起火点在最东侧静安宫。” 朱厚熜分析完了,又补上一句:“记录在案!” 立即有人搬来一张书案。 一个拿著纸笔的小太监,跪坐在案前,运笔如飞,记下皇上玉言。 隨后朱厚熜带人来到静安宫。 调查一番,他走到一面墙边,指著上面的火烧痕跡:“火焰燃烧时,会向上向外扩散,留下燕尾形烧损区。燕尾尖,便是火焰最初接触之处。” “记录在案!” 说完,朱厚熜转头问:“这是静安宫何处?” “皇上,这里是东北角的宫女值房。妾身记得,是罗秋穗和张冬儿她们住的地方……”夏皇后面色发白,声音颤抖。 查火灾源头,最后查到她住的宫殿,怎么能不慌? “皇嫂莫慌,朕相信你。”朱厚熜好言安慰。 坚定地语调让夏皇后脸上有了些许血色。 论胆量,论动机,夏皇后都没理由搞这种事情。估计是幕后主使妄图以她为幌子行事,误导调查。 “骆安,去统计后三宫人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遵命!”骆安也意识到事情越来越严重,浑身一激灵,根本不敢耽搁。 骆安走后,朱厚熜继续冷静分析:“承天门前那场妖风,乃是西北风。若火灾因风而起,最易起火的应该是最西边,受风最大的和裕宫。而不是东侧的静安宫。 而且,这间值房在东侧,被高大正殿和宫墙遮挡,风势最弱,不应率先起火。” “记录在案!” 火灾肇因不是风?那就是人为了?! 负责笔录的小太监,顿觉手上狼毫重若千钧,每写一个字,都汗流浹背。 但偏偏“记录在案”四个字如同催命符一般,让他根本不敢停笔,只能將那些可能掀起滔天大案的文字,全都写上去。 忽然,朱厚熜在火灾现场,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 “黄伴,你闻到什么味了吗?” 黄锦仔细嗅了嗅,鼻尖上顿时冒出汗珠:“皇爷,那是鱼油的腥味……” “鱼油?宫里有吗?” 黄锦是御用太监,对宫中用度门清。奴婢们点灯用的都是菜籽油,油烟较少,不会染一身味,衝撞了贵人。 鱼油这种腥得让人噦的玩意,没人敢用。 “回皇爷,肯定没有。只可能是从外面带进宫的……”黄锦的声音越来越小,嘴皮子仿佛有千斤重。 “朕也不难为你了。剩下的话朕来说。” 朱厚熜背起双手,一字一句道:“有人將鱼油运进宫里,做纵火之用。因为若用菜籽油,事后锦衣卫可以从油铺著手,查到买家。 从天津卫等地的渔民手中购买鱼油,则难以溯源。 费尽心机,掩藏踪跡,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调查得够清楚了。此次清寧宫后三小宫火灾,不是因风而起的天灾,而是人祸。有人慾行刺驾之事!” “记录在案!” 黄昏时分,万里无云。 但听了皇帝这番话,在场的宦官锦衣们,却似有一道炸雷滚过心头,各个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即失忆。 听到这个结论,蒋氏惊呼一声,快步走到朱厚熜身边,抓住儿子的手,忧心忡忡。 夏皇后娇躯微颤,藏在衣袖里的玉手,捏得发白,下意识望向西北方。 仁寿宫的屋檐,此时依然金碧辉煌。 007 状元儿子首辅爹 “皇儿,果真有人纵火?这是谋刺圣驾的大罪!”蒋氏越想越气,心中已经將嫌犯锁定为自己的死对头张太后。 愤怒过后,又担心起儿子安全。 “皇儿,你的宿卫侍从要加倍。一会儿我再派几个宫女给你,昼夜轮换。这种非常时刻,贴身服侍的奴婢,还是王府旧人用著放心。” “让母后费心了。” “母子连心,本该如此。”蒋氏看著自家儿子,又欣慰,又心痛。 之前她本以为朱厚熜带著一帮斋醮宦官去调查火灾,纯属胡来。 谁知道儿子还真有些东西。 那条理分明的推理分析,还有那一声声鏗鏘有力的“记录在案”,完全顛覆了朱厚熜在她心中的印象。 回想去年,蒋氏抵京时,为了给母亲爭取到太后规格的奉迎礼仪,朱厚熜屡屡受挫,最后只能跑到张太后那里哭唧唧,闹著要陪母亲避位归藩。 大臣们无奈,只得同意让蒋氏走大明中门入宫,而不是诸王走的左门。 整个过程,完全是熊孩子在地上打滚哭闹,然后大人拿出棒棒哄的一场闹剧。 但朱厚熜如今展示出来的智计手段,哪里还有五个月前那副青涩模样? “吾儿果然有帝皇之资!” 但是朱厚熜天资再高,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不但要在朝堂上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劳心耗力。 回到后宫了,还要时刻提防危险,睡觉都难得安生。 当妈的怎能不心痛? 朱厚熜安慰了蒋氏之后,便起驾返回乾清宫。 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火灾调查记录,写成一份內容详实,有说服力的报告。 然后,適时拋出来,一锤定音。 年轻的天子开始在暖阁奋笔疾书。 而一直於暗处窥视宫禁的各种目光,也收了回去。 今夜的北京城有些闹腾。 官员勛戚聚居的胡同里,时常有奔马疾驰,大半夜的人来人往,搅人清梦。 城东明时坊,孝顺牌胡同。 此地往南紧挨城墙根,背面紧邻泡子河,步行至午门仅需半个时辰,交通便利。 当朝首辅杨廷和,就住在这里。 与首辅身份並不相符,寒素简朴的杨宅里,刚刚送走了阁员毛纪、费宏的杨廷和,端起茶水猛喝了一口。 今日是上元节十日假期的第二日。 本来按照计划,大祀结束后,群臣在奉天殿举行了庆成礼,便可回家。 各衙门只需留少数人坐班。 大祀前,皇帝和文武百官都要斋戒三日。 憋了这么久,官老爷们也很辛苦的,早惦记著家中的娇妻美妾,醇酒佳肴了。 谁知道清寧宫的火一烧,其他人且不提,杨廷和肯定顾不上休息,把心思全放在此事上。 四位阁臣中,次辅蒋冕今日留在內阁值班。毛纪和费宏则在杨廷和家商討了一个下午加一晚上。 三位大员都嗅到了危险气息,只愿朝堂上下,都能安然度过这场宫火风波。 然而商量来商量去,只得出一个结论:最稳妥的办法,便是镇之以静,看皇上是否真能用那什么“火灾鑑定学”查出点什么,再隨机应变。 后发制人,先发制於人。 另外,以礼部尚书毛澄为首,那一群在大礼议上態度最刚直强硬的清流,必须得摁住。 別让他们在这个紧要关头,上疏说什么“火灾是上天示警,陛下不要为了取悦亲人乱礼法”。 这只会刺激皇上。 一个认为生命受到威胁的君王,在这种情况下会做什么,杨廷和根本不敢想。 毕竟,在天地坛摔了那一跤后,皇上给杨廷和的感觉,就不再是那个敬天崇道的少年了。 其一言一行,隱隱流露出一种“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气质。 三位阁臣商量过后,各有分工。 杨廷和负责说服毛澄。 毛纪要管住钦天监。 费宏得盯著通政司,別让不合时宜的奏疏送进宫去。 喝了半盏茶,杨慎来到书房:“父亲,二位阁老已经上了马车。” 杨廷和点点头,指了指椅子:“坐下,说说刚才旁听我和二位阁老的谈话,有何收穫?” 对自己这个从小聪慧好学,十三岁名动京城,二十四岁状元及第的儿子,杨廷和抱有极大期望。 迎送重臣好友之事,都交给他去做。与同僚议政时,也不避讳,让其旁听学习。 可惜,上天给了杨慎惊才绝艷的天赋,却没给他沉稳內敛的性格。 杨廷和担心,若是没有自己庇护,杨慎在官场上別说更进一步,莫要招来祸端,恐怕都是奢望。 杨慎坐下以后,便说道:“儿子认为,今日宫火之事,父亲与毛、费二位阁老,思虑重重,太过谨慎。 就如大宗伯所言,这骤起的狂风,还能是人为?必是上天示警。 皇上如今倒是长进了,不再用哭闹挟制百官,懂得无事生非,借题发挥。可惜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皇上的算计,恐怕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父亲应联合诸大臣再次上疏,让皇上放弃为本生父母上『皇』字尊號一事,捍卫礼法。” “用修,这就是你的看法?”杨廷和难掩失望。 他以四朝元老练就的政治直觉,敏锐察觉到皇帝的变化。 但这个状元儿子,已经为官十载,到而立之年了,却依然没什么长进,在官场中天真得像个少年。 这杨慎杨用修,在诗词之道上天资卓绝,为何在为官之道上,却只通了半窍呢? 杨廷和不由得想起了朱厚熜。 去年登基以后,大礼议之爭刚起的时候,皇帝为了让毛澄通融,使出了极其稚嫩直白的一招: 他派太监到毛澄家里,给这位礼部尚书长跪磕头,还掏出金银赠送。 毛澄震惊错愕,然后断然拒绝。 结果过了几个月,来到嘉靖元年,大祀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 杨廷和清楚的记得,今日在承天门前,文官清流与勛戚宦官剑拔弩张之时,少年天子如何用转移话题的办法,消弭衝突,保下崔文。 这等手段,虽然略显匠气,但確实有用,远不是以前那个青涩少年可比。 “看来得让用修多吃点苦头,才能长进啊。”杨廷和心想。 就在这时,家中老僕送来一张纸条。 杨廷和看过,便將纸条烧掉。 “父亲,宫里有消息了?”杨慎兴奋起来。 “火灾现场,有锦衣卫看护,耳目没法靠近查看详情。不过据说,皇上勘察现场时,身边带著崔文训练出来的一群斋醮宦官。”杨廷和神色古怪。 “哈哈,皇上这是黔驴技穷了。”杨慎眉飞色舞,“一群只会诵经念神的小太监有何用?恐怕皇上也知道火灾乃是天意,但没办法,只能硬著头皮靠斋醮之事装神弄鬼了。 但这种手段骗得了愚夫愚妇,还骗得了文武百官吗?” “用修,慎言,你这番话有谤议君上之嫌!” “父亲何必如此谨慎。难道您害怕有锦衣卫藏在房顶,把咱们的话听了去?”杨慎不以为意,“若真如此,我就讲个笑话,让房顶的锦衣卫笑得掉下来,岂不妙哉?” 看著眉飞色舞的儿子,杨廷和也有点自我怀疑。 如果宫內传出的消息可信,难道自己的政治直觉出错了?皇上没猜测的那么厉害? 008 敌在仁寿宫 庚申(十二日)。 一大清早,朱厚熜就醒了。 乾清宫里,上下两层共九间暖阁,二十七张床,可供皇帝夜宿。 据说搞这么多臥室,是为了安全考虑,让刺客摸不清楚皇帝晚上睡在哪里。 昨晚,朱厚熜隨手挑选了“下二”號暖阁就寢。 结果梦到自己被一群宫女按在床榻上勒脖子,还有个宫女拔出釵子猛戳自己脸,顿时惊醒,嚇出一身冷汗。 朱厚熜白天一直在回顾嘉靖帝一生,晚上就体验了一把壬寅宫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属於是。 大半夜的,一通折腾,又换到“上四”號暖阁,迷迷糊糊,挨到天亮。 才在乾清宫住了一晚上,他就深刻的意识到,即便是富有天下的皇帝,若不能满足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安全,那也只是个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可怜虫。 难怪歷史上嘉靖帝在壬寅宫变后要搬到西苑。 “清寧宫火灾之事,必须漂漂亮亮的解决,而且要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让那些阴暗处的虫鼠受到震慑,从此不敢鋌而走险。不然睡觉都睡不安稳。” 朱厚熜强打起精神来。 乾清宫尚宫朱湘儿连忙让宫女来服侍皇帝洗漱。 正德年间,湖广水患频繁。 兴献王又不能去主动賑灾,便让蒋氏收养了一些因灾失去家人的女童,略尽绵薄之力。 在这些孤女中,蒋氏挑选了品貌才智俱佳的四女,养在身边,赐朱姓,取名湘、清、浣、灃。 算是多了四个乾女儿。 朱厚熜从安陆到京城时,带在身边的是浣儿、灃儿两个年纪相近的。 蒋氏的打算也很简单。 等朱厚熜大婚之后,让两女爬上龙床,起码封个昭仪婕妤啥的,若能诞下龙子更好。 皇帝身边这么多鶯鶯燕燕,总不能没有亲妈的人吧。 昨天確定清寧宫火灾是谋刺圣驾的大案之后,蒋氏就把剩下两个养女,湘儿、资儿,都派到朱厚熜身边。 两女都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本是作为王府女官来培养的。 来到乾清宫后,立即顶了尚宫、尚仪的位置,加强对宫女的管理。 务必在皇帝起居饮食上,做到万无一失。 不过朱厚熜总觉得,蒋氏另有打算…… “难道因为夏皇后之事,我被误会有以小博大的癖好?” 朱厚熜总觉得,以蒋氏那种大事不中用,小事很精明的性格,还真有可能。 不过有一说一,两个漂亮大姐姐確实比小丫头赏心悦目。 比如正在布膳的朱湘儿,洞庭湖渔家出身,身量窈窕高挑,肌肤莹润细腻,真是好一个水做的女子。 不过,十四岁的年轻身体虽然已经有了生理需求,毕竟要顾及影响,不能在大婚前就和宫女不清不楚。 而且这具身体还需调养锻链。 他可不希望像歷史上的嘉靖帝一样,因为身体虚弱,遗传因子质量差,导致子嗣夭折率极高。 早膳是昨晚朱厚熜指定的,牛奶一杯,鸡蛋羹一碗,蒸饼一个,还有凉拌黄瓜一碟。 菜色平平无奇,口味清淡,注重营养均衡。 最值得说道的,便是这碟凉拌黄瓜。 朱厚熜没想到,原来明朝上林苑已经搞出了“火室栽培”,也就是古法温室大棚,让皇室在大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 若以后想搞农业技术革新,引进新作物,上林苑监这个不起眼的机构,可以发挥大用。 用完早膳,就该办公了。 正值上元节假期,一上午就只有一份奏本: 礼部希望能免了今日的庆成宴。 大祀之后,要行庆成礼,第二天还要举行庆成宴。 陪祀的百官与皇帝,要在宴会上享用官胙——也就是祭肉。 这也是祭祀大礼的一部分,皇帝將胙分给百官,有著重要的政治象徵意义。 礼部的意思是,因为火灾,昨日没去奉天殿行庆成礼,今日的庆成宴自然没必要办了。 但胙还是要分的,此事可由光禄寺操办。 另外,庆成宴是规格最高的大宴,除了皇帝外,上至阁部重臣,下至道录司知观,各级官员都要参加。 还有龙虎山张家及曲阜孔家。 新年来朝贺的边地土司、各国使臣,也要邀请。 这是展示皇明天威,维护朝贡秩序的重要一环。 现在庆成宴没了,京官们无所谓,但四夷朝使们大老远的跑一趟,咱大明总不能一顿饭也不管。 礼部建议,在闕左门摆一场筵宴,招待四夷使臣。皇上无需参加,由礼部和鸿臚寺出面,再请几个勛戚撑场面即可。 朱厚熜看出来,礼部欲免庆成宴,潜台词还是將昨天的火灾当做上天示警,希望皇帝罢宴反思。 谁叫礼部尚书是毛澄这个铁桿护礼派呢。 不过他也懒得纠结礼部的这个小动作,准了。 之后,整个上午便无所事事,索性锻链身体。 朱厚熜打了两套八段锦,又绕著乾清宫跑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汗珠直冒。 朱湘儿见状,连忙带著太监宫女来伺候他沐浴更衣。 就在这时,锦衣卫同知骆安,以及东厂提督太监鲍忠,联袂而至。 “参见皇上。从昨天开始,臣等一刻也不敢耽搁,宵衣旰食,夙夜在公。幸不辱使命,查出一些案情成果,特来稟报。” 骆安讲了苦劳,鲍忠便开始讲功劳,二人倒是配合得默契,也不知道私下勾兑了何种协议。 “经调查,火灾源头——静安宫东北角值房,所住宫女有五人。其中三人的尸体在清理废墟时找到。指甲中皆有木屑。应是火起时被困值房,危急之下抓挠门窗所致。 另有刘春桃、罗荔夏二人失踪。” “外宫奴婢十七人已审讯完毕。其中有一个来自仁寿宫的老宫女刘莲,起火前去过东北角值房……” 刘莲自称是刘春桃同乡,平日关係颇好。这次来静安宫,是给刘春桃送冬衣的。 经锦衣卫查证,刘莲没有说谎。 不过鑑於此女有重大嫌疑,放归以后,鲍忠还是派了人去监视。 “干得不错。”朱厚熜点点头。 查到这儿,其实就差不多了。 他是皇帝,又不是三司官员,查案讲的是政治,不是证据。 既然线索指向仁寿宫,那火灾的幕后黑手,十有八九便是张太后一系了。 动机,无非就是利用火灾製造契机,以灾异论为凭据,联合文官集团,逼迫皇帝放弃尊崇本生父母,贏得这次“皇”字尊號之爭。 以史料而论,张太后没什么大智慧,小聪明也不多,眼皮子浅薄,属於典型的小门小户女子。 若是她胸襟宽广一些,在自己子嗣不丰的情况下,让孝宗多纳妃嬪,也不至於走到丈夫一脉绝后,让藩王捡漏的地步。 后世某些人吹嘘孝宗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封建时代伟大爱情”,纯属放屁。 身为大明帝国的女主人,不能保证宗嗣国家传承稳定,就是不合格。 以张太后的胆量和能力,应该做不出纵火之事。 但史料始终隔了一层。 有郑旺妖言案在前,张太后到底是单纯的蠢,还是另有心机,也说不准。 不过她那两个弟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009 护礼派的衝锋號 放眼整个明朝歷史,即便在类人生物极多的外戚群体中,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也是最贵物的那一类。 骄横妄为、贪鄙不法,这些罪状都只是寻常。 关键是,二人在姐姐张太后的纵容包庇下,对皇权没有敬畏。 甚至连偷戴御冠,姦污宫女这种事都敢做。 武宗与张太后母子关係疏离,这两兄弟难辞其咎。 在弘治、正德二朝横行无忌的张氏兄弟,与嘉靖帝可没有血缘关係。 如果护礼派输了,继统不继嗣成为公论,那么他们就失去了为恶的最大倚仗。 到时候,朱厚熜要收拾他们,只是伯母而不是嗣母的张太后,就没资格利用孝道来庇护二人。 张氏兄弟既有纵火的胆量,也有足够的利益驱动力。 朱厚熜越琢磨越觉得,清寧宫纵火案,就是二人所为。 不过要想收拾二人,时机远未成熟。 朱厚熜明知道崔文是谗佞小人,但为了和文官集团角力,还是要用他保他。 因为崔文是“己方的混帐王八蛋”。 对护礼派来说,张氏兄弟也是“己方的混帐王八蛋”。 嘉靖帝对待张氏兄弟的態度,就等同於对待张太后的態度。 一旦朱厚熜有严惩张氏兄弟的苗头,必然遭到护礼派强烈反对。 杨廷和主持的嘉靖新政中,严禁请乞,清退皇庄皇店,是很重要的一条。 其中利益受损最大的,自然是勛戚们。 然而,扰害百姓、侵吞田土最甚的张氏兄弟,只不过被六科象徵性的弹劾了一次。 这群自詡道德楷模的清流,搞起双標来,那是熟练得很。 完全没有往日言官们逮到勛贵不法,就像鯊鱼见血一样群起撕咬的阵仗。 琢磨一阵,朱厚熜给骆安、鲍忠二人,下达新命令:“仁寿宫那边继续盯著。接下来重心要放在张氏兄弟身上。慢慢查,但声势要大! 回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朕手下的忠臣贤臣不多,你们累坏了身子,朕就真的无人可用了。” 皇上这番朴实而具体的关怀之语,可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讚誉效果好多了。 骆安鲍忠二人本就因为熬夜而满眼血丝,这下更是感动得彻底红了双眼,泪水直打转。 二人千恩万谢离开。 走到月华门,骆安问道:“督公,皇上交代时,『慢慢查』,『声势大』,是何意?在下駑钝,若会错了意,办砸了差事,咱们都要倒霉。” 骆安勤於任事、为人谨慎,就是政治嗅觉不够敏锐。 鲍忠压低声音:“『慢慢查』的意思,就是皇上並不希望,咱们真找到张氏兄弟纵火的铁证。若此案公诸於眾,那就是帝后失和的大事,恐致圣德受损,社稷动摇。 说不定哪一路藩王,又要藉机起兵了。 这次清寧宫火灾,皇上的目標,从来不是內宫的太后,而是外廷的那些文臣。所以才要『声势大』!” 骆安恍然,连连道谢。 “何须客气。咱们都是兴藩旧人,皇上要依靠咱们办事,咱们也要抱成团,不能被外人欺负咯。” “督公此言,深得吾心。” 二人一边小声商议,一边走出月华门。 一个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內使,与二人擦肩而过,拿著一份奏疏快步走进乾清宫,呈到皇上案头。 朱厚熜没来得及用午膳,就收到了今日第二份公文。 上疏者是光禄寺少卿,钦天监掌监事华湘。 “……正德十六年二月,火星犯鬼宿。 冬十一月,金星犯键闭。 臣谨按占书,並主火灾。 后至五月,乾清宫內火,仰见上天示戒,端不虚也。 臣等去岁尝奏太白昼见,秋雷大鸣,金木相犯,兹皆变之大於火者。 伏望皇上祗严天戒,益修德政,以弭灾变……” 读罢,朱厚熜冷笑:“光禄寺的茶汤饭食有多难吃,这个华湘不知道吗?让他代掌钦天监,倒是来劲了!” 这廝居然有脸提去年五月份的火灾。 登基前,因为即位礼的问题,嘉靖帝刚刚与百官发生爭执。 结果登基后没过几天,乾清宫东侧的日精门,就失了火! 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皇上,奴婢听说,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武库司的刀枪、翰林院的文章,乃是朝廷四大不靠谱。这华湘本职工作做不好,却关心起了天象,不是个好官。” 朱湘儿见朱厚熜面色不虞,插了一句。 “皇上批阅奏疏,恐怕来不及用午膳,可先用些茶水点心。” “你有心了。” 朱湘儿甜甜一笑。 之前,她听说天子虽然年轻,却矜重端肃,除了母亲奶奶,两个姐妹外,对没有血缘关係的其他女子,態度一向冷漠,就像对待物件一样。 但来了乾清宫后,朱湘儿才发现皇帝很好相处,虽身负朱紫龙气,待下人却宽厚和蔼。 跟在朱厚熜身边,也敢聊一些閒话家常了。 “若翰林院的夫子们听到你这么编排他们,定然会不依不饶。说不定那位杨大才子,会亲自作诗骂你。”朱厚熜笑道。 “奴婢只在这乾清宫专心伺候皇上,管外廷那些官怎么说。再说,以状元公的气量,也不至於为难一个小女子。” 有朱湘儿陪著,朱厚熜心情好了些。 不过说笑归说笑,华湘这篇奏疏,他却要认真对待。 华湘是光禄寺少卿,在操办祭享、筵宴时,要与礼部对接,接受指挥。 他肯定是礼部尚书毛澄的人。 护礼派针对昨日火灾,开始行动了。 以华湘的奏疏为衝锋號,接下来,毛澄会发起总攻,各路科道御史,也会声援呼应。 华湘精通历法,被派去钦天监,是为了修订误差越来越大的《大统歷》。 但历法是一回事,天象又是另一回事。 妄言灾祸吉凶,欲引导舆论,左右朝政,很容易掉脑袋的。 难怪朝堂上掀起政爭的时候,最先倒霉的便是钦天监。 “来人,去通知骆安,把华湘抓到詔狱里关著,罪名就是『纵火同谋,扰乱视听,誹谤君上』。” 乾清宫掌事太监高忠御前领命,面色凛然。 今日黄锦要作为內臣代表,去参加四夷宴,所以由高忠隨侍。 这位太监卖相很好,长身玉立,进止有仪,后来做到御前带刀,掌御马监印兼提督勇士四营、十二团营。 是权势可与黄锦、麦福媲美的大太监。 此时接到朱厚熜的命令,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皇爷要动手了!” 心情既激动又忐忑。 若差事办得好,张太后一系势力受到重创,他这种既非从龙旧臣,在宫里也没有跟脚,全靠新君赏识上位的太监,才有机会更进一步! 010 勘合贸易,蒙古海军 光禄寺官吏还不知道,自家少卿很快就要被锦衣卫抓走了,仍然在忙著操办宴会。 酉时初,穿著御赐礼服的四夷使者,还有参加宴会的大明文武官员,,在引礼官的引导下,来到闕左门內的空地。 参天大树下,坐墩桌案、火盆灯烛等物,已经摆好。 诸人以文东武西的规则,按照品级入座之后,教坊司开始奏乐。 因为这次宴会是小宴规格,所以第一首曲子是本太初之曲:《朝天子》。 向並不在场的皇帝一拜三叩之后,群臣举杯饮酒。 教坊司开始第二奏,仰大明之曲:《殿前欢》。 群臣可以用餐了。 光禄寺司官將汤羹大膳、果脯乾货等食物,端了上来。 看上去卖相倒是不错,但味道一言难尽。 有朝鲜使臣甚至吃到生猪肉,回国之后还记在日记里吐槽了一番。 “光禄寺诸人,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错漏的!”武定侯郭勛一边啃著没卤透的肘子,一边抱怨。 他这样的侯爷,什么珍饈美食没吃过?根本不会稀罕官宴上这三瓜两枣。 无奈此时的大明勛戚,没什么实权,也就在这种朝廷需要充门面的时候,能用得上。 本质上,和平日里放在司设监吃灰的卤簙仪仗,没啥区別。 有些勛戚,对这种混吃等死的现状很满意。 有些勛戚,却有一颗想进步的心。 郭勛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昨天在承天门前,他会带头喊出“皇上有德”,表明自己的立场。 虽然他现在有一份提督团营的差事,但是手里的军权要和兵部、內廷分享。 若是能独掌一军,扬威北疆,不香吗? 好吧,他郭勛虽然渴望权势,但真不是领兵打仗的料。书法倒是挺擅长。 皇帝看中的,也只是他的忠心。 如今,倒是有个让郭勛表忠心的机会。 昨天他就看出来了,清寧宫火起之后,皇帝想借著此事向文官发难,夺回大礼议主动权。 勛戚们如今虽然没什么实权,但若是聚集在一起,声量也是不小的,能够为皇帝提供舆论支援。 只不过昨天下午,郭勛在家召集往日交好的武勛们,想要一起声援皇帝,却赞同者寥寥。 定国公徐光祚这个北京城的武勛之首,甚至没来参会,只在家里装聋作哑。 中山王的脸,都被这不肖子孙丟光了! 后来,郭勛打探到消息,听说皇帝勘察火灾现场的时候,用的是一群斋醮太监。 “不是,《永乐大典》中记载的奇术『火灾鑑定学』呢?果然是少年天子,没有长性啊!” 郭勛被朱厚熜这一会儿英主,一会儿昏君的叠加態,弄得不会了。 失望之余,只能决定再观望观望。 此时,教坊司开始演奏民初生之曲:《沽美酒》。 因为皇帝不在,虽是官宴,气氛也逐渐活跃起来。 外夷使者当中,安南和朝鲜这两个自詡小中华的,还能保持礼节。 那些兀良哈三卫的蒙古人,一个个穿著大明衣冠,却狂吃海塞,丑態毕现,让人看了忍不住暗骂一句“沐猴而冠”。 至於顶著根金钱鼠尾的海西女真等部,更是过分,居然趁著光禄寺官员不注意,在那里偷藏餐具! “真是成何体统!”郭勛嘟囔一句。 虽然极度不满,他也不会站出来越俎代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旁边传来幽幽一声附和:“武定侯说的是。这些化外蛮夷真是不堪入目。尤其是那日本国的使臣,顶著个丑陋不堪的月代头,相较而言,便是女真鼠尾都顺眼多了。” 说话之人是保定候梁继璠。 这位保定候与靖难封爵的保定候孟善没关係,是在仁宗时受封为伯爵的,之后以功进世侯。 而且梁家的身世也颇为离奇。 其祖上是云南王忽哥赤,世居河南汝阳,大元亡了之后,以古梁国为依据,改为梁姓。 后来到了民国,这一家还出了位名人梁漱溟。 “梁老弟,这日本和蒙古草原相隔万里,没想到你还熟悉他们的风俗习惯,知道什么叫『月代头』。” 面对郭勛调侃,梁继璠早已习惯。 以往宴饮酒酣之时,他经常被人揶揄出身,问些“这酒和草原上的马奶酒哪个好喝”之类的浑话。 梁继璠只是哼了一声,答道:“我与一福建海商相熟。对方经常往来日本,所以知道倭奴风俗。” 说到这里,梁继璠打开了话闸,也不等郭勛再问,滔滔不绝: “在这些夷人当中,倭奴贪鄙无礼,蛮横残暴,最是可恶!今年倭奴派使者来朝,恐怕是为了明年的勘合贸易……” 所谓勘合贸易,就是大明与日本每十年一次的朝贡贸易,在寧波市舶司进行。 因为对明贸易获利巨大,所以从宣德年间开始,日本派出的贸易使团,人数货物屡屡超过规定,甚至超標十倍。 勘合贸易带有朝贡性质,日本人带的货物越多,大明回赠得也越多。 这对朝廷造成了巨大財政负担。 如果朝廷对日本货物压价,就会引来日本使团抗议,甚至威胁。 正德六年,日本使团正使了庵桂梧在给大明朝廷的爭价书中说道:“如不加价,失我国主之心。一旦小国弃积世禁贼之功,他日海寇闻风復集,其罪谁当?” 以武宗的性格,哪里受得了这种威胁?但当时正是刘六刘七起义爆发之时,无奈只能忍气吞声。 “我听福建海商说,如今日本国內,便如汉末三国的局势,君主只是摆设,诸侯混战不休。其中最大的两家诸侯,细川氏控制了幕府,就如同曹操。 另一家大內氏水军强悍,就如同孙权。上一次勘合贸易,细川氏出一船,大內氏出二船,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还动了刀。 明年的勘合贸易,两家恐怕又要爭一场。那些文官对咱们武勛趾高气扬,但是面对夷人,却往往奴顏婢膝,以息事寧人为第一要务。以寧波诸官的昏聵贪婪,恐怕要酿成大祸。” “浙江的事儿,离咱们远著呢,鞭长莫及啊。”郭勛嘆道。 梁继璠干了杯中酒,心中鬱郁,越想越气,一拍桌案:“我平生所愿,便是率领媲美三宝太监的舰队,扬威大海,杀得倭奴海寇人头滚滚,从此不敢再覬覦中华!” 好傢伙,好傢伙! “一个流著黄金家族血脉的蒙古人,居然想去海上扬威,莫不是对当年忽必烈征日失败耿耿於怀?” 郭勛直呼好傢伙,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既然梁继璠心中有所求,不是那种躺平混吃等死的货色,那就有拉拢过来一起进步的可能。 “梁老弟,你想实现抱负,可不容易。大明这朝局你也知道,自土木之变以后,咱们武勛的地位便越来越低了……” 011 北镇抚司拿人 梁继璠瞥了郭勛一眼,意思是:就这?还是说点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吧。 郭勛本想铺垫一番再入正题,乾咳一声,不再囉嗦:“当今天子改元更始,颇有进取之心,如今因礼仪之爭,正需忠臣声援。你我大好男儿,何不抓住机会,搏一场富贵?” “此事难啊。毕竟天子年少……”梁继璠欲言又止。 话不能说得太明白,否则就是谤议君上。 但梁继璠和郭勛都知道,如今天子最大的短板,就是年纪轻,根基浅。 去年四月,从安陆抵达北京的时候,嘉靖帝一眼指出入门礼与武宗遗詔出入,显露出极其敏锐的政治天赋。 但天赋转化为能力,是需要时间的。 登基以后,嘉靖帝还是被杨廷和拿捏得死死的。 郭勛对大礼议之爭本来没什么兴趣。 毕竟皇帝认谁当爹,他都是侯爷。 但在內阁一手操办之下推行的嘉靖新政,却实实在在损害了郭勛的利益。 虽然文官清流们都在吹捧嘉靖新政,说什么“天下耳目新”。 但这次新政的本质,不过是封建统治集团中,势力最强大的官僚士大夫集团,对势力较弱的勛戚和太监集团,进行打压,逼迫其出让利益,以缓和日趋尖锐的社会矛盾。 郭勛眼睁睁看著一个个侯爷伯爷,不得不清退庄田,家產骤减,自然有危机感。 起初,皇帝被文官们稳稳拿捏,奔著孝宗第二去培养,他又能如何呢? 后来,在一次次礼仪之爭中,皇帝渐渐有了奋发之相,不愿甘当文官傀儡。 昨日承天门前,皇帝又显露出一些手段,似乎不復当初的稚嫩。 郭勛的心思又活泛了。 “哎,那『火灾鑑定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皇上隨口胡诌,还是《永乐大典》上真有记载的奇术? 调查火灾,与阁臣相爭这种大事,为何要依赖斋醮太监?看不懂,真看不懂。皇上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好想知道啊,真是急死个舅子了!” 郭勛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但面对梁继璠的犹疑,最终只憋出一句:“梁老弟,莫急,咱们且再看看吧。不过若真有机会,却不能错过。” 两位侯爷正纠结得肠子九转十八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囂张吹嘘: “塔卜歹兄弟,你放心,凭藉本侯的能为,此事必然办得妥妥噹噹的!” 只见建昌候张延龄把胸脯拍得邦邦响,正与一个圆脸黑面的蒙古汉子大吹法螺。 郭勛听了一会儿,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蒙古汉子塔卜歹,是泰寧卫三卫派来的使者。 今年朝贡,泰寧卫带来了上百匹马,其中有“渡星河”、“惊鸿雪”等上品马八匹,价值不菲。 朝廷回赠极多。 而塔卜歹准备將那些赏赐的布帛金银,换成铁器、粮食、酒水、药材等必要物资。 毕竟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京城的东西比辽东马市便宜许多。 这样一笔大生意,自然要慎重处置。 泰寧卫本来在京城有固定的交易伙伴,就是崇文门外香串胡同附近的一家皇店,幕后老板是正德朝权宦,八虎之一谷大用。 如今谷大用被撵到南京去了,那家皇店也被关停。 塔卜歹急於找到新的生意伙伴,就在宴会上四处打探,却被张延龄缠上。 这可是稳赚不赔,次次正旦朝贡都有的大生意,以张延龄的贪婪,怎能错过? 可惜张氏兄弟的臭名,即便是远在关外的蒙古人也有所耳闻。 张延龄虽然吹得天响,塔卜歹依然犹豫:“建昌候,我听说新皇陛下不是太后的亲儿子,你还能像前两个皇帝在位时一样,当皇帝亲戚吗?” 张延龄面色一滯,板著脸道:“这你们蒙古人就不懂了吧。我大明泱泱中华,衣冠之邦,讲的是礼法。 皇上既然接了武庙的遗詔继位,那就得给孝庙当儿子。这便是规矩。现在,我姐就是皇上的嗣母,我和我哥,就是皇上货真价实的舅舅! 嘿嘿,就算到了嘉靖朝,咱一样是最拔尖的皇亲国戚。和我做生意,包稳的。” “但我听说,皇上不想认张太后,还想尊封自己的亲妈为皇太后。” 塔卜歹不是啥都不懂的外乡人,对朝局也有所了解。 “哼,由不得他不认!”张延龄猛的拍打桌案,一脸骄矜。 “建昌候,你喝醉了吧。”塔卜歹嚇了一跳。 这种话也敢说?姓张的太狂了。 张延龄挥挥衣袖:“老子才没醉,句句属实。” 在他的认知里,有自家姐姐庇护,便是戴帝冠,睡宫女这种事都做得,还怕说错话? 张延龄继续吹嘘:“昨天在天地坛祭祀之后,宫里就走了水。遭灾的地方还是清寧宫。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爷也看不惯皇帝了,要降灾示警。 天子天子,皇帝既然是老天爷的儿子,还能不听?再说,不止老天爷,朝中的阁老部堂们,哪一个不是站在我姐姐一边的?皇上就算不想,也得认了本侯这个舅舅, 嘿嘿,你等著瞧吧,光禄寺少卿华湘已经上疏了。就在后面两天,礼部尚书毛澄也要有动作……” 见张延龄越说越离谱,周围的人都开始装聋作哑。 郭勛倒是想把张延龄的大逆之言记下,然后去给皇上打小报告。 但仔细想想,张氏兄弟在嘉靖新政中仅仅遭到一次不痛不痒的弹劾,皇上也只是言语责备一番,便作罢。 有张太后庇护,有礼法孝道作为大旗,就算皇上知道张延龄在宴会上的狂言,又能如何呢? 到时候,自己却要倒霉。 憋屈啊! 郭勛死死盯著张延龄,手中的酒杯都要被捏碎了。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一阵骚乱。 一队锦衣卫沿著护城河走过来,个个面如坚冰,內藏煞气,手上扶著刀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 北镇抚司的? 意识到这一点,宴上顿时出现骚乱。 就连张延龄的酒都嚇醒了,生怕这群杀星是来抓自己的。 带队的百户板著脸喊道:“诸位莫慌。皇上已经查清,昨日宫火乃是人为,有人慾谋刺圣驾! 光禄寺少卿华湘今日上疏,欲顛倒黑白,扰乱视听,誹谤君上,疑为凶手同谋,特缉拿归案。” 队伍当中,有一个戴著镣銬,鬚髮皆乱的青袍官儿,正是光禄寺少卿华湘。 震惊过后,宴上百官议论连连,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忐忑彷徨。 刚才还得意猖狂的张延龄,更是像只受惊的鵪鶉一样,从桌案后跳起来,一溜烟跑了。 “梁老弟,你觉得皇上这一手如何,是不是要和內阁干起来了?咱们的机会,是不是来了?”郭勛的语调,突然轻快起来。 梁继璠默默点头。 两位侯爷一改之前颓丧,眼中有精光闪烁。 012 火灾调查报告 光禄寺少卿华湘在四夷宴上被锦衣卫大摇大摆抓走,让今夜的北京城,註定不会寧静。 篤篤、篤篤…… 低沉的马蹄声如魔音贯耳,自崇文门里街一路从北响到南。 街上多有客栈旅店,嘈杂的马蹄声顿时惊醒了住客们。。 “歪日他嘚,大半夜吵死个人,这这京城不中咧!” “狗日的背时崽儿,黑黢麻孔骑马赶路,屋头妈老汉死了迈?” “做咩嘢,吵得睡不著觉,冚家铲啦!” 骑士一路飞驰,將南腔北调的骂声甩到身后,最后来到孝顺牌胡同,一勒韁绳,稳稳停在杨宅前。 將一张信封递给老僕以后,便打马离去。 老僕捧著信封,快步穿过三进院落,来到老爷的书房前,轻轻敲门。 翰林院修撰、正德六年状元郎杨慎,接过信封,又小心关上房门。 书房里,四位阁老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去年,在次辅梁储罢职后入阁,资歷最浅的费宏率先开口:“用修,快快把信拆开,值此紧要关头,若不知道宫里的消息,如何定计?” 华湘被打入詔狱以后,杨廷和便召集三位阁臣,来家里商议对策。 只不过除了次辅蒋冕外,另外三人见面时,有些尷尬。 大家商量好的事儿,都没办成。 毛纪確实管住了钦天监。谁知道率先上疏言天象的,是兼职在钦天监,正职在光禄寺的一个特例。 费宏一脸愧疚:“昨日回家后,与蒋阁老相约喝了几杯,谁知道第二日精神不济,没有及时派人去通政司盯著,导致华湘那份奏疏送进了宫里。” 蒋冕也很无奈,两手一摊。 他又没参与昨日的商议,不过是得了一瓶极品麻姑酒,下值后,跑去和同样好酒的费宏小酌而已,谁知道居然误了大事。 三日斋戒已过,多少得喝两口解馋嘛。 杨廷和也派人给毛澄送了一封信,想找个机会面谈一番,结果人家藉口要操办四夷宴,拒绝了。 拆开信封,传看了里面的內容,诸人面色凝重。 “三位阁老,看来皇上已经认定清寧宫火灾乃是人为,要掀起大狱了。”杨廷和沉声道。 “北镇抚司詔狱是什么地方,诸位也知道。若华湘吃不住大刑,神志模糊之时,胡乱报出几个名字,那便是瓜蔓抄的开始。”蒋冕捋著鬍鬚,说出的话让所有人不寒而慄。 “那些佞幸奸邪之徒,肯定会鼓动皇上扩大刑狱。到那时候,究竟会抓多少人,什么时候到头,谁都说不清。” “看这架势,皇上欲效洪武永乐旧事啊!”毛纪一嘆,眾人顿时汗毛倒竖。 杨廷和將信纸烧掉,一改昨日谨慎,目光如电,语气斩钉截铁:“所以动作要快!若华湘扛不住,则万事休矣。 明日一大早,你我四人和六位尚书,一起去乾清宫面圣。务必让皇上熄了兴大狱的念头。如今正是推行新政,革除宿弊的关键时刻。吾辈数月心血,毕生所愿,在此一举。 皇上英睿天成,有二帝三王之姿,咱们绝不能让小人把皇上带偏了!” 书房里气氛凝重,即便是杨慎,也收起了跳脱的心思,忧心忡忡。 ………… 第二天早上,晨曦微现,十位緋袍大员便聚集在了午门前。 有的肃容,有的凝重,有的慷慨决绝。 其中就数礼部尚书毛澄的脸色,最难看。 “宪清……”杨廷和拱手一礼,欲言又止。 “元辅,不必多言。”毛澄抬手道,“华湘確实是遵照我的指示上疏。我亦打算在明日上疏言火灾事。只是没想到皇上行事如此激烈,全然不顾后果。 不过吾辈护礼卫道,便是粉身碎骨又如何。若皇上一意孤行,便让老夫去詔狱陪华湘吧。” “宪清!你又何尝不是行事激烈,不顾后果?” 杨廷和声音陡然拔高,引来眾人瞩目,隨后嘆了口气:“罢了,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 此时,午门当值太监小跑过来:“內臣见过各位阁老、尚书。皇上在乾清宫恭候诸位,抬舆已经备好了,请吧。” 一路行来,诸位中枢重臣走进乾清宫时,看到年轻的皇帝已经坐在九龙宝座上。 背靠金漆五屏风,身前是紫檀木桌案。 身后是四根金柱。 杨廷和对乾清宫再熟悉不过。 他在这里见过宪宗、孝宗、武宗,还有眼前的新帝,一共四位皇帝。 但此时,看著高坐在上的少年,浸淫官场数十年,早已习惯与帝王打交道的杨廷和,却生出了陌生的感觉。 “臣杨廷和……” “臣蒋冕……” “臣毛纪……” …… “……参见皇上。伏愿皇上圣躬永康,洪福齐天……” 眾臣行礼过后,杨廷和正要说话,却被朱厚熜抬手阻止。 “朕知道眾卿来意。在论事之前,先把它看过再说。” 黄锦立即將十本文书分发到各位中枢重臣手中。 这是朱厚熜了大把时间伏案编写的,今天该派上用场了。 杨廷和接过一看,封面上印著《清寧宫火灾调查报告》几个字。 翻开书页,一股墨香扑鼻而来。 內容印刷精美,字跡清晰,图文並茂,一看就是司礼监经厂大匠的手笔。 虽然这標题的语法和用词,让杨廷和有些不习惯,但意思还是懂的。 看了几眼正文,发现用词都是简单明了的白话,而且还用上了许多標点符號。 “这格式和用词前所未见,非詔非諭,非敕非旨,难道暗含了皇上欲变革求新之意?” 不仅仅是杨廷和,其他几位阁老部堂,也纷纷开始解读其中深意。 其实没那么复杂,就是朱厚熜嫌弃古文聱牙拮屈,写起来麻烦。 反正明朝人说的白话,和后世也没多大区別,都看得懂。 其实明朝也有標点,是句读体系中的一个部分。 其种类很少,应用范围也只有以下三种。 为了教育,会在《三字经》之类蒙学教材,或者四书五经的注本中使用。 官方修撰史书时,为了减少誊抄错漏而使用。比如《明实录》中,会用一个圆圈来断句。 还有便是在《三国志通俗演义》这类小说中使用,来降低阅读门槛。 但朱厚熜的目的,却是至上而下的,在整个政府部门中推行完整的標点符號系统。 根本目的,是降低公文阅读门槛。 若是读了两三年蒙学的人,就能像看通俗小说一样,读懂朝廷颁布的法令,那些自认为垄断了知识的乡绅地主阶层,还有那么强的基层控制力吗? 当然,“皇权下乡”可是个浩大、复杂的系统工程,朱厚熜此时也只是下一手閒棋罢了。 “若將此断句符號与排版样式普及,便是教化大功!陛下仁德,臣为天下学子拜谢。” 毛澄身为礼部尚书,自然看得出標点符號的好处,也对其局限性心知肚明,不过还是说了些好话。 虽然今天是来懟皇帝的,但也不影响他实事求是,肯定皇帝的功劳。 朱厚熜在宝座上看著这个一板一眼的老头,有些无奈。 说实话,以这个时代的儒家士大夫標准来看,毛澄绝对算是道德楷模一般的人物。 与后世很多人认为,礼部地位尊贵却没多少油水的刻板印象不同,在这个部门要想捞钱,其实相当容易。 礼部管著宗封之事。 如果朱厚熜还是个藩王世子,想继承王位的话,必须要礼部点头。 眾所周知,大明的勛戚藩王都肥得流油,在承袭封號时,礼部稍微卡一下,这些人就得乖乖將大笔金银奉上。 还有宗藩取名、婚嫁、抚恤等事,也归礼部管。 也正是从宗藩那里刮到海量的钱財,严嵩担任礼部尚书没多久,就能在距离西苑不到二里的核心地段买地皮,起豪宅。 013 宗室社稷,岌岌可危 与严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毛澄担任礼部尚书多年,依然生活简朴。 还是兴王世子的时候,朱厚熜就与毛澄打过交道,对这位秉公办事的礼部尚书,印象很不错。 奈何,这老头铁了心要在大礼议上和皇帝爭一爭。 对朱厚熜来说,让毛澄回乡教书育人,颐养天年,自己时不时赏赐些羊酒锦帛,敘君臣旧谊,便是最好的选择。 朝堂上,可不需要一个天天嚷嚷著捨生取义,维护礼法的老顽固。 火灾鑑定是牵涉到多种知识的交叉型学科,为了让这些明朝大臣也能理解,他是以製作科普视频的標准来撰写这份报告的。 儘量做到图文並茂,生动有趣,简单易懂。 伴隨著沙沙的翻页声,眾臣果然越看越入迷。 突然,次辅蒋冕惊呼道:“此燕尾烧痕,我亦见过!” 见眾人投来目光,蒋冕拱手致歉,解释道:“诸位见谅。我幼年长在云南,也是一嬉戏山野,逗犬牵牛的顽童。某日突发奇想,在一座荒废的土地庙旁燃烧稻杆取乐,差点酿成大祸。 当时我记得,那被火焰燻烤的庙墙上,留下的痕跡便与图上类似…… 皇上所著火灾报告,臣以为条理清晰,翔实可信。看来前日清寧宫灾,確是人为。” 朱厚熜有些意外。 没想到次辅蒋冕会率先投诚,为自己的火灾报告背书,承认其真实性。 他的脑海中飞速转动,想起一件事情来。 去年六月二十四日,御史张鹏曾上疏评议大臣是否贤能,谁该离职,谁该留任。 而次辅蒋冕,就是张鹏认为应该被罢免的大臣之一。 哦,对了,张鹏是四川嘉定州洪雅县人,与出生在成都的杨廷和,算是老乡。 另外,张鹏在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而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杨廷和。 师生加同乡两层关係,张鹏这不铁桿杨党吗? 首辅指使手下御史弹劾次辅……嘿! “我就说嘛,所谓的文官集团,怎么可能真的铁板一块?首辅和次辅,怎么可能没有矛盾,一团和气呢?” 朱厚熜微微一笑,见眾人把《清寧宫火灾调查报告》看得差不多了,问道:“眾卿对这火灾调查报告,可有怀疑?若是不信,朕可以命內宫监在別处把清寧宫后三小宫復原。 当然,建筑標准不用那么高,有个样子即可。然后再烧一次,验证我这报告是否属实。” 既然要讲科学,那他提出的论断自然得经得起验证,能够復现。 又不是后世研究超导的棒子,咱们堂堂大明天子,要脸的。 户部尚书孙交连忙阻止:“臣自然是信的,不过验证能免则免。即便只搭个架子,也靡费甚多。望皇上三思。” 如今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九边欠餉严重,若不儘快让边军吃饱,要出大乱子的。 各地流民盗匪肆虐,平叛也要钱。 为紓解民困,又减免了许多夏税秋粮。 如今还要重修清寧宫。 之前查抄钱寧江彬所得,已经了许多,孙交这个户部尚书,日子也不好过。 再说,若真让皇帝再搞一次火灾实验,岂不是摆明了態度,不相信这份火灾调查报告的真实性? 公开质疑皇帝,还想不想再穿这身緋袍了? “既然眾卿对报告没有异议,那咱们就可以论一论正事了。”朱厚熜一改之前的温和,语气逐渐转冷。 “火灾明明是人为,有宵小欲谋刺君上。光禄寺少卿华湘却要朕『祗严天戒,益修德政,以弭灾变』!朕说他誹谤君上,可是事实? 朕怀疑他以此疏扰乱视听,乃是纵火者同谋,可有不妥?” “皇上,臣……”毛澄拱手欲言,却被朱厚熜打断。 “我知道诸位很急,但是先別急。把这份锦衣卫的密奏看完,再想想,该怎么办。” 杨廷和接过黄锦递过来的密奏,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 他颤抖著手將密奏递给蒋冕,心中的滔天巨浪,依然在翻卷滚涌。 纵火案的嫌疑,居然指向仁寿宫! “不能让这份密奏流出!若是让外面知道,不堪设想。”杨廷和脑海中浮现出第一个念头。 不管密奏所载是真实可信,还是皇上有意引导。 现在的事实是,既然皇上把这份密奏拿出来给诸位重臣看,就说明他对张太后的信任,已经降到冰点。 要知道,如今大礼议虽然爭得厉害,其实从登基之初,嘉靖帝就认张太后这个嗣母的。 在各种詔书中,嘉靖帝也將孝宗称为“孝考”。 只不过杨廷和等人过於蛮横霸道,极力阻止小皇帝尊崇本生父母,双方矛盾才越来越大。 后来有了张璁等议礼派支持,在逆反心理的驱动下,嘉靖帝才开始搞继统不继嗣那一套。 凭藉左顺门的鲜血贏得大礼仪之爭后,嘉靖帝愈发离谱,甚至搞出了改太宗为世祖这种骚操作,也有报復泄愤之意。 朱棣若是知道后世子孙如此胡来,別说棺材板压不住,就是长陵的地宫,都得当场爆炸。 现下摆在杨廷和面前的问题是,朱厚熜怀疑张太后是纵火元凶,这可是母子反目的大危机! 欲重演北魏冯太后献文帝旧事乎? 宗室社稷,岌岌可危啊! “绝不能让陛下將纵火案归结於太后。若乾清仁寿二宫互为仇讎,百年以后,老夫如何有面目去见孝宗皇帝?” 就在杨廷和打定主意之时,另一边,礼部尚书毛澄悲呼一声,跪倒在地。 “老臣向皇上请罪!”毛澄涕泪横流,一把漂亮鬍鬚都打湿了。 “老臣一意孤行,只顾维护礼法,以至於差点被奸人利用,一叶障目,失察失慎,罪责难脱。” 毛澄真破防了。 他一向自詡忠勤敬慎,刚正不阿,以古之名臣的標准要求自己。 但看了锦衣卫密奏,又想起昨天四夷宴结束后,鸿臚寺卿向他报告,宴会上除了华湘被北镇抚司逮捕这件事外,也提到了建昌候张延龄的狂言妄语。 他当时急著营救华湘,以为张延龄秉性一向如此,没有深究。 但此时仔细想想,那廝如此篤定皇帝会认自己当亲舅舅,是不是早已把百官都算计进去了? 觉得火灾之后,以自己这个礼部尚书为首的清流们,肯定会用灾异论向皇帝施压。 嘉靖帝年纪轻轻,又崇道敬天,最终只能让步。 他的阴谋就得逞了。 “想我毛澄一世清名,到头来居然被小人算计!若不是我指使华湘上疏,何至於到如今帝后失和的地步,悔不当初啊!” 014 朕,就是大局 “毛尚书既已认罪,那就去詔狱陪华湘吧。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毛尚书是不是只有失察之罪,自有分晓。” 朱厚熜做出处置。 不一会儿,毛澄就被押了下去。 看著那个渐行渐远痛哭流涕的老头儿,朱厚熜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位久歷宦海的朝堂大员,真会因为被张延龄算计的事情,就彻底破防? 毛澄刚才认罪,虽有悔恨交加的主观因素,也有其他客观原因。 除了当先锋的华湘,还有许多六科和都察院的年轻官员,就等著毛澄振臂一呼,上疏諫言。 这些人,在皇帝眼中是嗡嗡乱叫的苍蝇,但在毛澄眼中,那就是德才兼备,前途远大的官场后辈,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岂能不保? 毛澄主动认罪入狱,一是向朱厚熜服软,缓和双方关係。二是希望避开即將到来的风暴,別让那些年轻人受太多牵连。 既然毛澄如此识相,朱厚熜也不会把事情做绝。 他不可能真对一个当了五年礼部尚书,素有清望的老头动大刑,指望撬出点什么惊天阴谋。 做做样子罢了。 朱厚熜看中的,只是毛澄屁股下那把礼部尚书的椅子。 毛澄最终会毫髮无损的走出北镇抚司。 但他不可能官復原职,唯一的结局,便是恩荣加身,致仕归乡。 “阳明公,位子终於给你腾出来了。到时候来北京,可得支棱起来啊!”朱厚熜对南边寄予了厚望。 其他人见堂堂正二品大员,就这么干脆利落被抓去詔狱了,大受震撼。 杨廷和来不及多想,跪地高呼,其声悲愴:“皇上,何至於此……毛尚书即便有失察之罪,也可令有司详查,怎能轻启詔狱? 毛尚书年已六旬,身有沉疴。狱中阴暗湿冷,又正值寒冬,此去便是九死一生啊!” 朱厚熜悠悠道:“元辅倒是体恤同僚啊。可你知道不知道,朕因为清寧宫纵火案,半夜惊悸,难以入眠? 现在,朕要问了。你们的皇帝,你们的天子,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吃不香,睡不好,该怎么办啊?!” 说到最后,朱厚熜语调陡升,怒气引而不发。 他都快气笑了。 有人都放火烧皇帝的房子了,还搁这纠结同僚在牢里过得好不好呢。 此话一出,眾臣齐刷刷跪下,纷纷请罪。 杨廷和更是痛哭流涕:“臣有罪。身为首辅不能调理阴阳,以致奸邪逞凶,圣躬不稳。臣请……” 说著,便要摘去冠帽。 “又来去冠请辞那一套?”朱厚熜心里腻味透了。 他也懒得管这帮老狐狸在卖什么药,直言道:“值此君王遇刺,禁宫危急之时,若你们这些朝廷栋樑不思为君解忧,只想著以退为进,明哲保身,要你们又有何用? 若有谁受不了请辞,朕绝不慰留。朕不信泱泱大明,野无贤才,少了哪一个大臣,国家就不能运转! 至不济,也能从南京拔擢一批官员。” 此话一出,杨廷和脑袋如同过电一般,双手瞬间离开冠帽,乞骸骨的话硬生生吞下。 南京城,那里不仅有被理学家们视为大敌的王守仁,还有议礼派核心张璁! 自己若真的离开了朝堂,那岂不是把权力拱手交给对手? 即便被一波又一波意外情况弄得措手不及,杨廷和仍然思路清晰。 经歷了刚才种种,他终於认清,如今这位皇上,已经脱胎换骨,和以前那个可以孩视的稚嫩少年,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將朱厚熜当做一个在政治已然成熟的统治者来应对,那么杨廷和就要重新思量,皇上欲兴大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要坐实张延龄的刺驾之罪,甚至牵扯到张太后? 不可能。 即便是君主,也背负不起不孝之名。 欲尊崇本生父母,以全孝子之心? 大概便是如此了。 这一切的起因,不就是皇帝想要给兴献帝后上“皇”字尊號,而內阁不允吗? 杨廷和心中有数,语气逐渐沉稳:“清寧宫宫火一案,关係重大,牵涉极广。臣请皇上以大局为重,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出面,三司联合查案,以锦衣卫为辅,並派出持重內臣监督。然后……” 杨廷和话还未说完,就被朱厚熜打断:“大局为重?朕乃天子,身系天命,肩负社稷,一言可决生死,一念可定兴亡。” 微微一顿,他怒喝道:“朕,就是大局!” 此言如虎啸龙吟一般响彻大殿,即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中枢重臣们,也手心冒汗,心臟狂跳。 杨廷和舌尖发苦,欲哭无泪。 皇上您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我已经准备让步了。 只不过总得討价还价一番吧? 何以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就在杨廷和被朱厚熜懟得一时语结之时,有人看准机会,出手了。 次辅蒋冕直起腰,沉声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说。” “清寧宫纵火案,涉及禁宫安危,乃是大案、要案。由多个衙门联合查办,恐至推諉塞责,纠缠不清。若久拖不决,必然另起忧患。 臣请以锦衣卫主持此案。不过案件每有进展,需將卷宗交予內阁与三司参详。 陛下决断之时,有诸臣在侧,查缺补漏,必可做到既严惩凶手,又不会动摇国本。” 蒋冕这个建议,让朱厚熜还算满意,而且也给外廷留下了一些干涉案件的权力。 如果皇家鹰犬想借著案子搞扩大化,扩张自己的权势,文官们也有应对之法。 可谓两全其美。 蒋冕这一出头,直接把杨廷和的风头抢了。 他还不满足,又道:“臣以为,此次纵火案之肇因,乃是因为大礼仪之爭迁延不休,以至朝堂动盪,人心不稳,让宵小起了邪心。” 除了查案外,当务之急,是为四后擬定尊號。到时,各有名分,各尊礼秩,人心安定,隱忧自消。” 蒋冕此话一出,杨廷和猛的转头,死死盯住这位次辅,心中狂呼: “好你个蒋冕,蒋敬之,藏得够深!” 內阁首辅与次辅,是天然的对手。 杨廷和也不是对蒋冕没有防备。 去年让御史张鹏弹劾蒋冕,便是一次试探。 不过蒋冕偽装得很好,而且次次在礼仪之爭中,都坚定不移的站在护礼派一方。 所以杨廷和也渐渐失去警惕。 他觉得,蒋冕再怎么覬覦首辅之位,也会顾全大局。 二人只会在其他问题相爭,却不会在护礼之时內訌。 谁知道,堂堂首辅,还是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