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公主(np)》 初入京城(上) “铮儿,怎么用着膳还能打瞌睡,快醒醒。” 耳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解铮费劲撑开沉重的眼皮,入眼是一幅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餐桌,对面的母亲正略带责备地看着他。 “东摇西摆,没点规矩。”父亲严肃沉厉的嗓音让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腰杆挺直了。 坐在他左边的姐姐嗔了他一句,“铁定是昨夜又点着油灯看兵书了罢。” 父亲听到此话浓眉一竖,他缩了缩脖子,挨在他右边的大哥连忙帮他转圜,“这事怪我,那册孤本兵书是我昨日刚从市集淘回来的,看铮儿喜欢,就送给他了。” 父亲冷哼一声没说话,母亲赶紧给他们都夹了菜,打圆场道:“哎呀,都别说了,快吃罢,菜要凉了。” 家人们都陪伴在身侧,其乐融融地谈天说地,解铮感觉全身都似泡在了热腾腾的温泉中,舒展而喜悦。 忽然间传来一阵剑鸣,他眼前的父母兄姐如同烟花散去,他猛然起身,茫然地追了几步,前方却出现了一座高耸的城墙。 这道城墙他认识,是他们解家祖辈守了几代的轲陵城的城墙,他幼时还时常追着去城墙巡逻的父亲,在宽大的城墙上来回跑过好几回。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提醒他,不要过去,但他的双脚却不受控制,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城墙。 厚重的城门原本是朱红色的,但被漠北的蛮子进攻过多次,早已被战士的鲜血浇灌成了深沉的暗红色。古城墙经历风霜,父亲曾加固这座伫立在大齐边境线上的城墙多次,其上的一砖一瓦都有着他的痕迹。 他眼前的这道痕迹他记得,是他十二岁时调皮,用石子在城墙上划上了他的身长,现在这道痕迹却被凝固的鲜血覆盖。 他顺着血迹慢慢望上去——是父亲的头颅,是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而旁边竟是母亲的头颅——不复原先的温柔,甚至神色有些狰狞。更上面是兄长和姐姐的——兄长目眦欲裂,干裂的唇大张着,姐姐绝望闭目,眼角甚至残留泪痕。 “嗡——”钟声由远及近,仿佛一下下敲在他的脑海里,解铮猛然惊醒。 “发生甚么事了?”聚集在一处休息的灾民也被吵醒,小声议论开来。 灾民中的一位胡须干净的老者望向不远处的京城方向,喃喃道:“是丧钟,我等估计还要再等个几日才能进城。” 解铮极目远眺,京城的城门在凌晨暗金色的光线下像一只张着巨口的猛兽,钟声连绵不绝,他在心内默数:四十二下、四十三下、四十四下……四十五下——是帝丧! 兴成帝驾崩了! 如老者所言,京城戒严了数日,解铮与灾民一同在京郊逗留了些许时日。他从怀里掏出半个干冷的馒头,一口一口咬在嘴里,馒头块很硬,咽下去时划得嗓子眼生疼。 “小哥,喝口热粥罢。”一位穿着布衫的妇人端了碗米汤给他,米汤是浑浊的白色,只能依稀看到碗底的几粒米。 解铮不语,只是摇了摇头,换了个方向把半个馒头吞进肚子里,然后随手抹了些灰土在脸上。 他此番上京,是为了复仇,为了死不瞑目的父亲,痛苦的母亲,愤怒的兄长,绝望的姐姐,为了让他们的仇人也体会到他们临死前的痛苦——他孤注一掷,早已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但这些无辜的灾民不同,他不敢与他们过度牵扯,避免在他出事后,这些灾民会被牵扯其中。 他与这些灾民是在京城郊外碰上的,他们祖籍都是冀州人,前不久的一场持续数天的暴雨将堤坝冲毁,他们的家园被悉数淹没在无情的洪流中。他们只好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投奔亲人。 “娘,我想吃肉包子!”方才给他递米汤的妇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女娃已经把手里的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她四肢瘦瘦小小,唯有腹部微微鼓起。这是穷苦的百姓为了饱腹想的法子,把粥煮得稀稀的,然后一碗一碗往肚子里灌。 解铮这一路上见过太多这样的灾民、流民或乞丐,这批从冀州过来的灾民还算幸运的,他在深山里曾见过去抓兔子而被野兽啃得只剩骨头的,也在路边见过还没到目的地,已经饿死在路边的。那些饿死的人的肚子就像这个女娃一样,涨得鼓鼓的,里面都是水和泥土。 “乖丫头,再忍一忍,进了京寻到舅爷爷就好了。”妇人抱着她,轻声哄道。 她怀中的女娃也乖巧地不再吵闹,只是仰着头望着娘亲凹陷的面容,“娘,那爹爹呢,爹爹不是去镇上买桂花糖了吗?” 妇人再也忍不住,语声哽咽起来,“爹爹去天上了,咱们每晚看到的星星……就是爹爹在看着咱们。” “那天上有肉包子吧,丫头乖乖,爹爹会带回来给丫头的,对吧!” 童言稚语天真可爱,听在耳中却更令人悲哀唏嘘。解铮这一路上已经见过足够多这样的民间疾苦,他自以为早已麻木,但听到女娃稚气的声音,他干涸的眼角微微湿润。 兴成帝驾崩后第三日,京中的戒严终于解除,解铮随着灾民,一同踏进了京都。 在守门的兵士检查他的路引时,解铮的背部紧紧绷起,佝偻着腰肢,让自己的身形看起来没那么高大。 就在他心跳快到掌心发汗时,兵士终于把他的路引拍在他肩上,“好了,进去罢!” 解铮暗松一口气,把路引收好,终于踏进了京城。 比起他在上京路上看到的农田荒废、饿殍遍野、百姓穷苦的景象,京城看起来要繁荣安稳得多。东富西贫,他进城后先从西边的市集逛起,灾民和流民都安置在这里,百姓穿着粗布衣衫,面黄肌瘦,麻木地做着粗活。 他在西边转了转,在日落前去了东边。 东边是名副其实的富人区,权臣贵族、皇亲国戚的府邸都集中在这里,街道宽阔干净,街边酒楼商铺林立,卖的都是珠宝翡翠、绫罗绸缎。 初入京城(下) 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解铮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凭着一腔顾勇,提着一股气避开搜捕潜入京城,是为了替亲人报血仇。 他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阳将琉璃瓦片染成了瑰丽的橙红色,如同血迹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眸。判定解府通敌叛国,下令将解府抄家灭族的是兴成帝,但兴成帝在他抵达京城前已然驾崩。如今坐在帝位上的是兴成帝唯一的儿子——幼帝文惠帝。 他现今要潜进宫刺杀幼帝吗?幼帝驾崩后,连续失去两任帝王的大齐会不会更加混乱?大齐的百姓会不会更加贫苦?会不会有更多像灾民那样的母女出现? “叮铃——”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皇城的方向传来,打断了解铮的思绪,他茫然地抬起头,入目是一辆华贵至极的马车车队。琉璃装饰马车盖顶,金玉镶嵌足有大半街道宽的车厢,马车帘是最为昂贵的绞纱,就连马车的轮子都有金银缠丝、珍珠勾勒。簇拥在马车旁边的侍卫无不是高大俊美,面貌堂堂,穿着制式统一的侍卫服。 “小伙子,发甚么愣呢,别站在正中间了!”左边的胳膊传来一阵力道,一位大娘将呆呆伫立在路中间的他拉到街边。 他默默垂头,低声道:“多谢。” “唉,不用。”大娘摆了摆手,打量了他一眼,“看你是外乡人罢,竟不认识这车架。” 见他不语,大娘依旧好心与他说道,压低了声音,“你可记住了,那是舞阳长公主的马车!若是遇到了,有多远跑多远!” 大娘身边还有一位肩上搭了汗巾的大叔,悄声附和道:“小伙子,你可要听咱的话,看你长得也是仪表堂堂,若是不小心被那位看上了……” “嗐!”大娘连忙打断大叔的话,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摆了摆手,二人都不说话了。车架已经到了他们近前,他们都低头垂眼不敢直视。 解铮也随着他们低下了头,视线里先是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然后是马车缠绕银丝的车轮,滚过平整的石板路。 舞阳长公主——他曾听父兄谈论起她,也听过有关于她的传闻。兴成帝唯一的女儿、颇受兴成帝宠爱、骄奢淫逸、娇纵任性。据说她年仅十岁就求得兴成帝让她出宫建府,公主府更是耗费数千民工、两千万两白银,规模堪比亲王府。公主本人更是奢靡,养面首、蓄小倌,听闻公主府夜夜笙歌,淫乐放纵。 关于舞阳长公主的传闻数不胜数,而其中最出名的一则事迹,是公主十二岁时,在街上看上一位极为俊美的书生,不顾其反抗将其绑入府中。书生家里唯余一年迈的老祖母,她不顾老祖母的哭求劝阻,扔给书生祖母黄金百两,称已买下此人。这位书生便是如今舞阳公主府中的长史。 那些本该救济灾民的银两,那些本该运送到战场上的粮草,那些本该修筑堤坝城墙的工匠,都被这些皇亲国戚用来奢靡享乐—— 解铮捏紧了拳头,在公主的马车驶进巷道时,纵身一跃,藏在了公主车架后一辆装着金银玉器的马车上。 公主府离皇城很近,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解铮全身都紧紧贴在车壁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是公主府的侍从正在将府门的门槛拆下。 接着又是一段行驶的路程,估摸着是到了前院与后院的垂花门前,马车再度停下。到了这里,马车就无法再驶进去,侍从和丫鬟要进来卸货了。 解铮浑身紧绷,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调整到最细微的状态,右手紧紧握着父亲送他的刀,屏息等待。 马车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手心渗出细汗,马车的帘子忽而一动——就是这一刻! 他猛然蹬腿从车厢中窜出,直直朝着公主的车架杀去。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殿下!” 公主府的侍卫在瞬间愣神后迅速反应过来,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追着他而来。 解铮不顾那些侍卫劈向他的刀剑,目光死死盯向最前方那辆马车。 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那方绞纱制成的珠帘轻动,一只纤长素白的手伸了出来,将车帘揭起。 就在这一刹间,天地光线宛如都失去了颜色,他的视线里全部都被那张倾国倾城的芙蓉面所占据。 还在国丧期间,她穿了一身纯白的素服,身上并无多余的珠宝首饰,如此更加凸显了她迤逦的容貌。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肤色白皙清亮,红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黛,一张鹅蛋脸大气明媚,偏偏配上一双眼尾上挑的狐狸眼,鼻梁高挺,五官轮廓鲜明艳丽,是十分具有攻击性的美。 这就是兴成帝最宠爱的女儿,恶名在外的舞阳长公主。 胳膊上被侍卫又砍了一刀,解铮仿若毫无知觉,提起手中的刀,朝着坐在马车里的公主直直扎去。马车旁又冒出来一个侍卫,娃娃脸显得年轻又稚嫩,倾身挡在了马车面前。解铮眼看着手下的刀就要扎进侍卫的胸膛,却急急翻转手腕,让刀背敲在了他的颈间。 而就是这一个动作的耽搁,他已经被从后方赶来的侍卫制住,狠狠压在了地上。 “公主殿下,刺客已抓到,您无事罢?” 舞阳摆了摆手,从上往下俯视着这位“刺客”,红唇微启,“何人雇佣汝?又何故取本宫性命?” “无人!我不过……咳——”解铮知晓此番刺杀失败,功败垂成,自己必死无疑,想到九泉下的亲人,一时间悲痛化成愤恨,喷出一口血,“不过是为民除害,杀了尔等这挥霍民脂民膏、滥杀无辜、骑在百姓身上吸血的禄蠹罢了!” “放肆!”扣押着他的侍卫一用劲,他整个身体都被压在了地上,身上的伤口被地上的石子狠狠磨过。 “呵。”她唇角微微勾了勾,视线在他虽然擦了灰粉掩饰容貌却依旧不似中原人的脸上转了转,又看向他长着厚茧的手心和干干净净的指甲缝,再加上他北方口音——此子极有可能是北方来的武将子弟。 至于是哪家武将——近日被抄家灭族的只有镇守大齐西北边境数十年的解家。她听闻解家被满门抄斩,尸首都被挂在城墙上,只有解家年约十八的嫡幼子不知所踪。 “殿下,如何处理此子?” 解铮闭上了眼睛,双眉紧蹙,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死亡,却只等到了她语调淡淡的一句话。 “先关押进柴房,别让他死了。” 尊贵母子 坤宁宫的宫人们屏气凝声,头都埋在胸前,一声大气都不敢喘。 暗紫色绣着富贵如意暗纹的裙摆急急略过地毯,宽幅大袖在八仙桌上一扫,其上昂贵精致的茶碗统统被扫落在地,发出闷闷的碎裂声。 “这些蔑视哀家的老不死!区区一个户部郎中的位置都不肯给!他们这是想造反吗?!” 在女子尖利的呼喊声后,偌大的宫殿内分明立着十几个宫人,却是落针可闻。 “母、母后……”带着泣音的童声响起,这才将年轻太后的理智拉回来,赶忙蹲下身,将拉着她裙角的小皇帝抱起,柔声哄道:“吾儿莫怕,母后不是对你发的火……” “母后,皇弟这是怎么了?” 一道鲜亮的女子声线打破了母子相拥,蒋太后扭头,宫殿门前一抹人影慢慢走了进来。 来人挽着侧髻,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明媚艳丽,上挑的眼睛环视了殿里一圈,“怎地杯子摔碎了也没见人来收拾?” 坤宁宫里的宫人都不敢动弹,只有她身边的侍女沉默着蹲下身,将地毯上的碎瓷清理了,只剩地毯上的茶渍。舞阳这才跨过那滩茶渍,对着蒋太后和幼帝蹲身行礼,“舞阳给陛下、母后请安。” 文惠帝在蒋太后怀里探出头来望着她,眼神闪亮亮的,小手朝她挥了挥,“免、免礼。” 舞阳弯起红唇对还带着泪痕的文惠帝一笑,轻盈起身,转身坐在了茶桌旁,接过了自己侍女端来的清茶,“母后这是怎么了?女儿还未进门就听到您说甚么‘造反’,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蒋太后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抱着幼帝坐在了主座,“你听错了罢,只是宫人手滑摔碎了哀家最喜爱的茶杯,一时有些气急罢了。” “是么。”她用茶盖拨了拨清亮的茶汤。 蒋太后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背后一阵凉意。对于这个便宜女儿,她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她进宫晚,作为才人被先帝纳进来时,舞阳早已出宫建府了。待到她诞下麟儿晋升后位后,她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就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进宫问安时能碰上面。 一声轻叹将蒋太后的思绪拉回来,坐在她对面的舞阳把手中的茶碗放下,“母后,父皇去后,女儿的至亲就剩下您与皇弟了。” 她语重心长道:“朝中的局势我在宫外多少也了解少许,我们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本该同舟共济,您与皇弟有何难处,何不与我分说?” “一家人”、“同舟共济”让蒋太后心中一动,确实如她所说,在先帝还在时,先帝是舞阳公主娇纵任性的最大靠山。可如今先帝走了,那她可不就要再找个新的靠山吗,更何况看着原本在她面前趾高气昂,总是端着帝姬架子的舞阳如今对着她和彻儿低声下气地讨好,蒋太后心底暗爽。 或许舞阳能利用起来,做他们母子的利刃,铲除他们的敌人。 “母后?” 蒋太后放松了僵直的背脊,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更真挚了些,“舞阳说得在理。”她抬手挥了挥,大殿里只剩下她的心腹宫人,又让她身边的大宫女守在殿门口后,才哀叹一声。 “眼瞅着你父皇才走了不到十日,那些小人就急吼吼地跳到哀家头上欺负哀家和你皇弟,哀家也是受了一肚子气,才与你说道说道。”她握住舞阳的手,连连叹息。 “谁敢欺负母后与皇弟?” “你不晓得,他们不敢明着来,暗地里花招频出。就拿今天的早朝来讲,哀家不过是想给彻儿他舅谋个户部侍郎的位置,那个内阁首辅杨忠正推推辞辞的,吏部和户部尚书也同他穿一条裤子,咬死了不松口——”蒋太后一开始语调还算平稳,后来越说越气,“还有平王那头,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他私下里结党营私,一个早已封王有封地的皇叔,打着甚么算盘哀家不知道么!” “哀家在朝堂上也就太傅一个可用之人,但他一人独木难支,哀家和你皇弟是处处受掣肘,”她掩了掩面,“若是锦衣卫可供差遣就好了,可惜如今锦衣卫指挥使带着那些锦衣卫以为先帝守墓的名义在皇陵守着那些臭道士,也不知要守多久。不过是看不起你皇弟年幼,又仗着先帝遗诏,不甘俯首称臣罢了!” 舞阳静静听她倒完苦水,替她倒了杯热茶,这才慢悠悠道:“母后息怒,锦衣卫是父皇一手打造出来的,父皇刚走,他们去皇陵守着也无可厚非。”她顿了顿,“舅舅进户部一事,女儿倒是有一法子。” “甚么?”她一个长公主,能比她这个太后还有办法?蒋太后立马放下掩面的手,直直盯着她。 “听闻杨首辅一生清正,妻族都是未发达前娶的出身乡村的妻子,儿女亲家挑的都是寒门子弟,与朝上权贵全无牵扯。唯有一个例外,他曾与老定国公是至交,老定国公曾请他教导自己的嫡长子。后来老定国公身死后,定国公府都靠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嫡长子撑了起来,据说杨首辅夫妇在这之中没少照料他。因此定国公与杨首辅有师徒之谊,据说还差点成了娃娃亲。” 蒋太后回忆了一番,“说起来,哀家前不久倒是听闻过这桩亲事,杨忠正给他小女儿退了与定国公的娃娃亲。” “两家对外都说是定国公身有隐疾,为了不耽误杨姑娘才退了婚。可这退亲一事终究是女方吃亏,杨姑娘今年也有十九岁了罢,京中适龄男儿差不多都定亲了,往后夫婿难寻啊。” 舞阳微微一笑,“定国公莫家世代忠臣良将,如今的定国公莫舶屹更是少年时就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凯旋归来后,被父皇任命为兵部尚书,上任两年就在兵部推行制度改进,在朝中也有不少声望。” “老定国公过世后,定国公府的旁亲曾觊觎定国公府的偌大家业,多亏莫舶屹撑住了,后续也与争家产的旁亲们都断了关系,只与杨首辅家来往较为密切。如此亲密的两家如今突然退了亲,这其中……” “怕是两家起了甚么龃龉,你的意思是,可以从这定国公处切入,让他成为我们的人?”蒋太后接话后问道。 “定国公每月初一都会亲自送定国公老夫人去弘福寺上香,女儿可试着接触他试试。” 主仆之间 马车内燃着蔷薇熏香,气味鲜明而浓烈,如同喜爱它的主人一般。 舞阳左手撑着脸颊,斜卧在宽大绵软的坐垫上,朝着身侧伸出右手。 立即有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递上几颗被装在青瓷小碗中的蜜饯,舞阳懒懒地捻了一颗,送进口中,然后把右手再次伸出去。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托起她的手,用一方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擦拭她的指尖。 舞阳半瞌着眸子,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青年容貌清俊,脸颊轮廓柔和而流畅,却不失男子的英俊,眉毛是疏朗有致的淡眉,双眸漆黑如幽深寒潭,嘴唇色泽淡红,唇形丰润饱满。任谁第一眼看到都会感叹女娲造人时对他的偏袒,无论看着这张脸多少次,都依然觉得赏心悦目。 “调查得如何了?” 伊竹峪把为她拭手的帕子收好,眼眸始终低垂,“如您所猜,他是解将军的嫡幼子,解铮。一个月前侥幸逃过了锦衣卫的搜查,孤身上京。” 他的声线也如山间清泉,每个音节都富有韵律,泠泠作响。 “状态如何?” “无求生欲望,也无交谈欲望,进食进水都需要侍卫灌进去。” “呵。”她轻笑一声,葱白的指尖绕了绕腰间的穗子,“正好有空,回府带本宫去看看他。” 伊竹峪垂头应是。 舞阳再度见到解铮时,他比前几日刺杀她时更瘦了些,身躯佝偻着躺在地上。知道她要过来,这间位于前院的柴房被提前收拾过了,他身上的衣衫也被重新换成了府上杂役的制式,脸被擦得干干净净,那份不属于中原的英俊便突显了出来。 感觉到有几人进了柴房,他也只是静静地躺着,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揭开。 “解铮,对罢?”舞阳没有进去,那肮脏的柴房不能让她干净的绣鞋踏入,她只是站在门边,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人。 解铮知道是舞阳长公主来了,但他身上的利器全部被搜走,这些人也不知喂了他什么东西,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因此他依旧不言不语。 看守着他的侍卫踹了他的肩膀一脚,“回殿下话!” 他被踹得身子偏了偏,却依旧闭目不语。 舞阳笑了笑,知道他意识清醒,开口道:“本宫赏你做本宫的贴身侍卫,你先前的冒犯既往不咎,如何?” 解铮本以为她不管说什么话,他都绝不会反应,但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话语,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朝她望去。 她背光而立,绚烂的晚霞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红唇轻轻弯着,眼带玩味地望着他。 “——不可能,我绝不做你的走狗!”多日未说一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如大漠中未被驯服的狼犬,凶狠而不羁。 “放肆!”侍卫又踹了他一脚,这回是腰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噢?是么?”舞阳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望向了那名侍卫,声线徒然转冷,“让他同意,不拘手段。” “是。” 侍卫立即从旁拿了一根布满了倒刺的长鞭,沾了沾盐水,“唰”的一声,长鞭狠狠甩在他的背上。 顷刻间,他齐整的衣服破烂,长鞭扬起,带起盐水与血水,空气中都弥漫起了血腥味。 长鞭不断地抽了数十下后,那侍卫高声问:“答不答应殿下的要求?!” 痛楚来得太快太突然,带着倒刺的长鞭砸在背上火辣辣的疼,伤口立马被盐水浸湿,那疼痛如蚂蚁钻心,解铮不得不用手紧紧抓着拳头,才能克制住自己软弱的痛呼。 长鞭终于停下,他抬起头喘息一声,视线模糊里是不远处女子绣着蔷薇花的昂贵绣鞋。 “我呸——士可杀不可辱!你就算当场把我凌辱致死,我也绝不答应!” 他吐出一口血水飞溅在门口附近,舞阳嫌弃地后退了一步,挑了挑眉,“这就算凌辱?还未曾让你去做兔儿爷呐。” “你——”解铮猛然抬头,双目猩红地瞪向她,后牙咬得咯吱作响。 舞阳毫不在意,抬头看了眼天色,“罢了,该用晚膳了,”她吩咐侍卫,“让他应下,别让他死了。”说完后,她便带着伊竹峪离开了柴房。 身后长鞭抽到肉体上的声音依旧在持续,还能听到他强忍着的痛哼声,那声音越来越虚弱,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伊竹峪垂着头走着,神情不喜不悲,直到她的声音响起。 “你去说服他,让他乖乖做本宫侍卫。” 伊竹峪愣了愣,愕然抬起头,舞阳侧着脸,方才的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他许久未答话,她偏头看向他,“怎么?做不到?” “不是——”他下意识否定,接着吞咽了一下,踟蹰了几息后,知晓再拖下去她的耐心就要耗尽了,“只是,殿下,让解家嫡幼子来做您的贴身侍卫,是否太过于冒险?” 说完后,他屏住呼吸,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喉结。 “嗯?你担心本宫?” 他心下一松,刚想颔首,她的指腹已经顺着他的下颌线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垂头望向她的眼睛。 “不对罢,你担心的,是柴房里那小子。”舞阳轻哼一声,如情人般摩挲着他光洁的肌肤,“怎么?他让你感同身受,让你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被威逼利诱进了公主府的?如今你翅膀硬了,起慈悲心了?” 伊竹峪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额头紧紧贴着青砖地面,“下官不敢!下官深知能有今日全靠殿下您的知遇之恩,下官断不敢忘恩负义!” “下官只是忧心解家小子桀骜难驯,怕您受伤。” 他语气坚定地说完,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脖颈间的冷汗砸在地面上。 “本宫不管你如何想的,把本宫的吩咐达成便可。” 他终于听到她冷淡的嗓音,如同大罪遭赦,他重重磕了个头,“是,下官必奉行。” “让他做侍卫,他还有条命留着。妄图刺杀皇族,可是砍头的大罪。”她冰冷的语调伴随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拐角。 伊竹峪依旧跪着,待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默默站了起来。 说服 今夜无云,一弯明月高挂空中,为屋檐楼阁披上了一层轻柔的薄纱。 伊竹峪提着一盏宫灯,独自走在前院的小路上。府上早已落钥,四周寂静,只有巡夜的侍卫经过时,靴子踏在地上的轻响。 他回到了白天随着公主去过的柴房,守夜的侍卫看到他,无声行了一个礼后,退守在门外。 他从外面拨开柴房的门,走了进去。 解铮依旧躺在白天的那个地方,似乎一切都未发生,唯有他破烂的衣衫下皮开肉绽的血肉和他带着深深血印的掌心昭示出主人经受的痛苦。 他的气息实在是太微弱了,以至于伊竹峪都以为他没了声息。他缓缓俯下身,蹲在他身侧,这才听到了他不规则的喘息声,他分辨不清是否该为他还活着感到庆幸。 “解小公子,能听到我的话吗?” 躺在地上的人毫无动静,伊竹峪顿了顿,接着道:“我乃公主府长史,伊竹峪。” 这句话说完,他明显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 看来他的事迹传到连镇守边疆的将军府都知晓了,明明知道无人能看到,他还是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表情。 “解小公子,我知道你能听到,或许你认为我与外头那些侍卫并无不同,因此不愿搭理我。”他慢慢说着,“但我夜半来此寻你……”他留了一些空白,“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看着为大齐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解将军的唯一血脉如今备受煎熬。” “我能给你两个选择,一,听公主殿下的话。”他把手伸进衣袖里,一把锋利的小刀出鞘,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锐鸣声,“二,今夜就死在我手里。” 方才还一动不动的人霎时睁开了双眼,眼神坚定地紧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嘶哑着道:“现在就给我个痛快!” 伊竹峪暗叹一声,解铮就算骨头硬,也还是太过天真单纯。 “我知晓解家儿郎铁骨铮铮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活,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他垂眸看着他被杂乱的头发挡住的双眼,“你若是今日死在我的刀下,那么你的命,分文不值。” 他的眼底出现明灭的光,伊竹峪知道他听进去了,才一字一句地轻声道:“留得青山在,你不妨换个角度考量。” 他费劲地眨了眨眼,伊竹峪收起了小刀,站起身来,“我想你已明白该如何选择了。” “你——” 就在他快要走出柴房时,身后传来他如同从喉头间挤出来的嗓音。 “你,也是如此吗?” 他没有回话也未曾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与柴房里弥漫着血腥味的脏乱不同,公主府鸿浩院的正房里,布置华贵大气,大到书架小到镇纸,具都精致华美。舞阳一身单衣坐在梳妆镜前,透过镜子看着站在她背后替她通头发的清秀丫鬟。 “红椒,你猜猜,本宫明日能不能在院门外看到解铮?” “奴婢推测有八成。”红椒垂着眼,轻声答道。 “哈——”舞阳笑了一声,“那你觉得下月初一,定国公会答应本宫的要求吗?” “奴婢推测有九成。” “你呀,”舞阳起身,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觉得本宫对上定国公,比伊竹峪对上解铮的胜算还大,真的不是在恭维本宫?” 红椒摇了摇头,“奴婢不过就事分析。” “那本宫与你正相反,解铮九成,定国公七成。” 红椒抬起头看她,眼中露出不解。 舞阳负手走到架子床边,手指尖拂过垂下的纱帐,“你可莫要小瞧伊竹峪,他在操控人心上,是本宫见过的人之中最为熟练的。” “而定国公,本宫的目的可不单单要给太后那只会斗鸡走狗的弟弟要个官职那么简单。” 如她所料,第二日早晨舞阳走出院门时,解铮已经穿着一身齐整的公主府侍卫服候在了房檐下。 她打量了他一眼,他的身形太过高大健壮,府上没有与他相称的侍卫服,就算如此,不合身的藏蓝色束腰常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他身高腿长、肩宽腰窄。他的肤色偏小麦色,脸型五官立体感十足,鼻梁高挺,浓眉俊目,有一种粗犷的俊朗。 “想通了?” “……解铮任凭殿下差遣!”他不擅长说那些场面话,憋了半晌,只吐出了这一句。 他的声线褪去了沙哑,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舞阳抬手掩了掩唇角,“侍寝也可?” 一句话将解铮的脸憋得青紫,舞阳冷眼看着他咬得紧紧的腮帮子,甩了甩袖子,冷声道:“本宫只需你在本宫出府时贴身护卫本宫安危,不情愿都给本宫藏好了,下次再让本宫看见,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背上的伤还未好罢,这几日本宫不出府,你好生养着,前院随你去,有事去寻侍卫长常德或者伊竹峪。” 她旋身经过他的面前,他的鼻端飘来一阵清浅的蔷薇花香,他握成拳的左手青筋暴起,应了一声,“……是。” 解铮扯了扯有点紧的衣领,打算先去寻伊竹峪。公主府实在是太大了,他路上遇到巡逻的侍卫,便主动上前打招呼问路。 只是大部分侍卫都冷漠地无视他,或是干脆给他指一条错误的路。在前院花园里绕了半日后,解铮隐约明白了。 他这个刺客出身,居然还做上公主贴身侍卫的外来客,被府里的其他侍卫孤立了。 “解小公子?” 望着一处假山发愣的解铮回头,发现他寻了多时的伊竹峪就站在他身后。 他忙对他施了一礼,“伊大人,唤小子名字便是。” “怎生在此处逗留?可是迷路了?”伊竹峪手上拿了一本账册,对他笑了笑。 解铮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伊大人,可有吩咐?” 伊竹峪垂了垂眸,往廊下走了两步,正好站在拐角的视线盲区,才轻声道:“你好生给殿下护卫便是。” 看着他紧抿的唇线,伊竹峪轻叹一声,“我入府八年,也算是摸索出一些与殿下相处的诀窍,殿下心性莫测,你尽量满足她的需求,能躲过许多苦头。” 选择(上) 七月流火,再加上清晨时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气温转凉。 舞阳穿着一件流云纹比甲,下身搭了一条藏蓝色的马面裙,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 青砖地上依旧留着湿润的痕迹,红椒上前扶住她的手,慢慢走到了停在垂花门前的马车旁。 歇了几日,今日是解铮头一回上岗,他早早就起来等候在了鸿浩院门口,看到公主一行走来,他眼观鼻鼻观心,跟在公主身侧。 发现公主停步在马车前,他回想起护卫母亲与姐姐出府时的场景,上前一步站在马车边上,抬起了胳膊以便公主搭手。 只是他维持了这个动作十数息,都未察觉到公主的动作,他微微抬起头,正好对上立在一旁的伊竹峪。 趴下。 他从他的口型里读出了这个词语。 周围的视线忽而变得灼灼,他僵硬着身子,缓慢地将膝盖碰到地上,然后俯低了背脊,双肘撑在湿冷的青砖地上。 背上传来触感,是女子的绣鞋的形状。这几日已经结痂的伤口仿佛又开始火辣辣地疼,更有一股酸麻从他被踩踏的脊背一路传到他的头颅,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有些迷惑地抬起头,入目是伊竹峪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起身罢,马车要走远了。” 他才如同牵线木偶般站了起来,跨上马背追了上去。 弘福寺的小和尚撑了把纸伞站在寺门外,看到挂着定国公府标识的马车驶来,赶忙迎上去。 定国公府的马车以棕色为基调,车身整体低调厚重,马车旁边伴着一位骑马的男子。斜风细雨里,他没穿蓑衣斗笠,淅沥的雨滴如细线打湿了他线条刚毅有力的脸颊,两道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神深邃沉稳,唇锋清晰,下颚角线条刚硬。 到了寺门口,莫舶屹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前来的小和尚,然后转身朝车内道:“母亲,弘福寺到了。” 马车帘子被一个丫鬟撩开,车内出现一位穿着黑色福寿暗纹长袍的老太太,撑着莫舶屹递出来的胳膊下了马车。 看到他的发丝都被雨水沾湿,定国公老夫人数落道:“你怎么又没穿蓑衣,硬生生在外头淋雨,我看你是想心疼死老婆子我!” 莫舶屹低叹一声,“母亲,莫说这样的话,雨不大,这点立马就干了。” “我看你是嫌我啰嗦了。”定国公老夫人抬头盯了儿子坚毅的侧脸一眼,“你说你,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怎么就非要退了和子莹的婚事……子莹多孝顺乖巧,更重要的是对你极为上心,你到底是不满意人家哪点?!” 莫舶屹沉默着任由她数落,把她送到主持的礼拜院子里,本想如往常一般在院外等候,却被定国公老夫人赶去寮房换洗。 莫舶屹只好从了定国公老夫人的愿,被小和尚带到了一处干净的寮房,他的侍从给他递了换洗衣物后,就等候在了门外。 莫舶屹把外衣褪下,发现中衣也被雨水渗湿了,黏在身上有些难受,刚解开中衣的带子,就听得门外他的侍卫高声道:“汝等不得擅闯此地!” 他蹙了蹙眉,方掩好衣襟,门口传来吱呀一响,门居然被打开了!他的侍卫什么水平他是清楚的,跟他从战场上刀山血海的下来,怎会在这几息间就被人破门而入。 他迅速拔出放在一旁的佩剑,剑尖直直攻向闯入之人。只是当他看清来人时,手中的剑锋硬生生地换了个方向,插在了地砖缝里。 舞阳眨了眨眼,不避不让地朝他走了几步,“定国公大人,您的欢迎可真独特呢。” 竟是舞阳长公主。 “臣失礼,险些伤及公主殿下玉体。”莫舶屹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同时无数惊疑在心底升腾而起。定国公府与舞阳长公主素无来往,他也仅仅只是在某几次的皇家宫宴上远远见过她几面罢了,何故闯进他换衣的寮房中…… “是本宫心焦,吓到国公爷了。” 莫舶屹微微抬头,越过她的身影往门外看去,他的侍卫正被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牢牢制服。 “别担心,他不会伤害他。” 他的视线回到她身上,长相艳丽的女子扬起红唇,对他微微一笑,接着,她合上了门扉,走到他的面前。 “本宫也不想用如此粗鲁的方式与国公爷见面,本宫只不过想和国公爷单独谈谈罢了。”她在“单独”二字上加重了语调,莫舶屹的眼皮跳了跳。 “臣与殿下不过寥寥数面,有何可谈?” 她没立马接话,莫舶屹却感觉到她的目光透过了他半敞的中衣,缭绕在他胸前的肌肤上。她衣冠整齐,而他半遮半露,无端让他矮了她一头,他用手拉了拉松垮的中衣带子。 “国公爷放心,您的身材还是十分有看头的。”她挑了挑眉,眼波流转间,带出别样风情。 莫舶屹平日里接触的女眷要么是端庄大气的,要么是文静内敛的,她这样轻浮又霸道的是头一回接触。他勉力抑制住自己蹙眉的冲动,垂眸道:“殿下有何事请教,请明说。” 舞阳也不同他绕圈子了,“本宫听闻上个月朝会时,母后提出想要擢升一位品行兼优、怀瑾握瑜的官员进户部,帮户部尚书分忧,但被杨首辅给否决了?” 莫舶屹反应了大半晌她口中“品行兼优、怀瑾握瑜”的官员,才想起来,太后曾想举荐自己那只会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弟弟进户部,补空缺出来的户部侍郎一差。 “此乃皇上、太后与朝堂上的百官做出的决定,殿下无权干预罢。” “国公爷此言差矣,母后与皇弟是被尔等逼着做的决定。” 莫舶屹唇角动了动,“殿下慎言!” 选择(下) 舞阳往他身前逼近了一步,二人之间只隔了一把插在地砖上的佩剑。 “实话罢了,国公爷不乐意听,却能做出欺负孤儿寡母之事,本宫着实长见识了。”她手指托着下巴,歪了歪脑袋,讽刺的话尖酸刻薄。 “殿下不了解朝堂之事就莫要胡言,此乃内阁几位长老与皇上、太后商议后的决定,”他一口咬定这一说辞,“况且,殿下对臣说这些也并无用处,臣不过小小一兵部尚书,左右不得朝堂决议。” “你若是真决议不了本宫就不会出现在此地了。”舞阳双手环抱在胸前,凑近他,从下往上对上他漆黑的鹰眸,“京中谁人不知定国公府与杨首辅关系密切,更是即将成为姻亲?” “臣与杨姑娘已然退婚,莫要坏了杨姑娘名声。”他的声线变得凌厉了些,眸色暗沉如深潭。 舞阳压根不惧他隐约的怒火,掩唇一笑,“如此,那倒是本宫消息闭塞了。” 眼看她大有纠缠不休不放他走的架势,莫舶屹抿了抿唇,“殿下何须介入其中?即使殿下不做任何事,也可荣华富贵一世。莫非有宵小挑拨,故意让殿下您卷入泥潭?” 舞阳面色倏而变冷,直起腰,冷声道:“那是本宫的亲弟弟,也是尔等该跪拜的君王,看来国公爷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她突而其来的雷霆一怒,莫舶屹并不惊慌,虽然身上依旧衣衫不整,却不卑不亢地道:“臣不敢。” “尔等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本宫不知晓,你高风亮节的好老师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妄图在皇上亲政前大权独揽!” “如今尔等一点面子情都不给皇上和太后,皇上总有一日会大婚亲政,还是,”舞阳眯了眯眼,“尔等妄图谋反?” 莫舶屹“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臣等不敢。” 四周一片寂静,隔了许久也未听到舞阳长公主再度出声,他的心跳逐渐剧烈起来。杨首辅是有此想法的苗头,这也是他坚决退了亲事的最关键的理由。不过他本以为把他堵在寮房里只是恣意妄为的公主的撒泼任性,但从她的话来看,她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只知奢靡享乐。 “你究竟辅佐的是夏氏皇权,”她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语调森寒如深海极冰,“还是辅佐你那老师的杨氏皇权?” 莫舶屹一震,这些时日来摇摆的思绪霎时定格,他当下便有了决断。如果让那个一事无成的蒋政进户部是对幼帝一派递交保证书,那决心脱离杨首辅一派的他,只能做此选择。 舞阳出了坤宁宫,迎面便碰上了一位穿着官袍的男子,见到她后喜形于色,离大老远就对她行了个大礼。 “下官参见舞阳长公主,公主殿下福寿安康,德泽绵长。” “起身罢。”舞阳看了他一眼,样貌普通,眼下青黑的眼袋痕迹很重,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想来公主殿下还不认识下官,下官便是蒋政,此番多谢公主殿下给下官如此重要的机缘,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兢兢业业,为陛下分忧!”蒋政点头哈腰,舞阳算是他的外甥女,他却半点没有对她摆长辈的铺,只有升官的喜悦溢于言表。 舞阳挑了挑唇角,“自然,本宫十分期待你的表现。”说完,她便领着红椒,往宫外走去。 “公主,那定国公竟真让蒋政进了户部,他不是与杨首辅退婚彻底闹掰了么?”从宫内出来,坐上了马车后,红椒开口问道。 “不必管他是如何办到的,本宫只需要知道他能做到,再让他去做,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舞阳淡淡道,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一道侧影从她眼中闪过,她用手指点了点下巴,“让车夫停下,本宫要去这家书店逛逛。” 这是一间十分不起眼的书店,虽开在皇城旁,平日里却人气寥寥,盖因卖的都是些古书字画。如今京中书生要么买应试用的那几册书籍,要么买话本子闲时翻翻,那晦涩难懂的古书自然无人问津。 书店里错落有致地摆着一排排的书架,门店前只坐了一位青布长衫的伙计,看到舞阳走进来,也只是站起来悄声行礼。店里只有零星几个捧着书,如痴如醉地读着的客人,都没注意到舞阳的到来。 舞阳伸出手,随意在内里的书架上抽了本书,透过书架的缝隙,能看到拐角处站了两道人影。那里刚好是几个书架间围起来的空间,若是不特意去寻,怕是找不到这样隐蔽之处。 二人的声音也隐约传来。 “……舶屹哥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退婚呢?”女子柔柔的声线颤抖,能听得出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站在她对面的人沉默了几息,“杨姑娘,若这便是你要说的极为重要的话,那我无法回答。为了姑娘的名声着想,我也不会再应允同姑娘私下见面了,还望姑娘一切安好。” “你……”女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似乎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举起袖子挡着脸,匆匆走了出去。 只留莫舶屹立在原地,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角,然后偏了偏头,对着一侧的书架冷声道:“偷听非君子所为,把方才听到、看到的藏在肚子里,本官便饶你一命。” 一抹浅青色绣着蝶恋花暗纹的裙摆转过书架,莫舶屹的视线顺着往上,看到来人的脸时愣了愣。 “国公爷可真是无情啊。” “殿下见笑了。” 她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容颜生动,这一处阴暗闭塞的角落霎时艳丽起来。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好的婚事,国公爷为何非要退了?” “理由殿下理应心知肚明。”他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到她身后的书架上。 “啧啧啧。”她忽然上前了一步,他背后就是书架,无处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伸出一根粉白色的纤纤玉指,点在了他的胸膛上。 “郎心似铁啊。” 乞儿(上) 莫舶屹不敢碰她的手,只能往旁边侧身,避开她的手指,“殿下请自重!” 舞阳看着他咬紧的腮帮子和皱紧的浓眉,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不与国公爷玩乐了,本宫来寻国公爷,是想让国公爷拿出些诚心。” “甚么?” 她夸张地叹了一声,“陛下和太后在朝中的形势想必国公爷比本宫要清楚得多,手下无人,许多政令的施行都束手束脚的。” “国公爷既已投诚,那便该拿出些让陛下和太后信服的实力,让陛下在朝野之间多一些信得过的官员,才能不被那些仗着资历欺上瞒下的老匹夫给蒙蔽了。” 她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既然已经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共享还是十分必要的,莫舶屹也没有推辞,“好,臣回府后拟一册名单,交给——” “交给本宫便是,这条街上有一家名为‘金银珠’的珍宝店,你让人送到那里的伙计手上,并报上‘湖鹤’名号,本宫的人自会懂的。” 莫舶屹深深看了她一眼,舞阳长公主深谙一物换一物的道理,他提供手中可用之人,而她也用自身的情报机构与他交换。 只不过,他还有一事,“殿下,若臣有急事需要与陛下及太后商议,该如何——” “国公爷今后有任何事都可寻本宫,本宫身处宫外,行动便宜。太后今日已下口谕,将宫外联系的事宜交予本宫,你大可在朝会后借着朝事确认。” 他顿了顿,抬手提到胸前拱了拱,“不必,臣信任殿下。” “那便好。”她尾音刚落,身体就随之动了动,往他的方向倾来。莫舶屹连忙急急往反方向避让,但她身形一晃,直接从他身侧略了过去。接着她扭过头,充满戏谑和笑意地看了他一眼,才施施然走了出去,只留下他保持着避让的姿势僵在原地,脸色忽红忽青。 舞阳重新坐上了马车,红椒察觉她唇边的笑意,问道:“何事让殿下如此开怀?” 她哈哈一笑,“无事,发现了一只新奇的玩物罢了。” 原本平缓行驶的马车猛然一停,红椒反应迅速地扶住没坐稳的舞阳,朝马车外喝道:“怎么驾车的!险些伤及殿下玉体!” 车帘外一阵簌簌的动静,舞阳挨着红椒塞到她腰后的垫子坐稳了,想起今日带了那解铮出来,他便与车夫一同坐在车辕上的。 “殿下恕罪,方才马车似乎撞到一名小儿。”紧接着果然传来了他的声音。 红椒看了一眼舞阳,舞阳抬了抬眸,慢慢道:“把车帘撩开罢。” 红椒依言上前把帘子撩开,舞阳往外扫了一眼,解铮面朝她的方向单膝跪在车辕上,两匹骏马的马蹄前倒着一个衣着破旧的乞儿。 发现她露了脸,解铮忙上前请罪,“惊扰殿下,是小人夺了车夫马鞭停了马车。”公主府的车夫都是训练有素的,绝不可能让公主颠簸。 他一边揽过罪责,一边眼神还瞟着倒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乞儿,“殿下既无事,可否让小人查探一番马车是否伤了人?” “你——”红椒刚想呵斥他无礼,旁边一只素手伸出,拦住了她。 “去罢。” 解铮心下一宽,赶紧下到车前,不敢随意触碰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乞儿,只用手拨开了他杂乱的枯发,发现他额头上被撞了一个血窟窿,此时正淳淳流着血。 解铮也随父兄上过战场,知道这样的伤势若是不及时处理,极有可能立即就会没了性命,他心中焦急,转身对舞阳回禀道:“殿下,此子伤势不浅,可否容小人先行送其去医馆救治?”他没报什么希望,毕竟这段时日的侍卫做下来,公主的性子如何他也大致清楚了,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红椒的怒斥声。 “你乃殿下贴身护卫,你若是离开了殿下身边,殿下出事了可怎生是好!难道殿下的安危还没那个小乞儿重要?!” 解铮想辩驳,这里是皇城脚下,距离公主府也就数百步的距离,况且就算少他一个侍卫,公主也还带了八个侍从,足够应对突发事件,只是他还未开口,舞阳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去罢。” 他愣了愣,一时忘记了规矩,抬头望着她的脸。她懒懒倚在坐垫上,眸子半眯,无喜无悲地看着他。 大概是不耐烦了,懒怠与他在这大街上耗时,解铮低声应了一声,小心抱起乞儿,往最近的医馆赶去了。 待到舞阳回到了公主府,红椒伺候着她换上常服时,她轻声禀报道:“解铮把那乞儿送到医馆医治,听闻伤势不浅,需要安心静养,他又把他带回了府里,守门的小厮没让他带人进来,差人报到了奴婢这。” 舞阳稍稍抬了抬眉,淡淡道:“本宫倒不知,一个乞儿能不能进公主府,竟还需要本宫的大丫鬟定夺了。” 红椒垂了垂首,“解铮是殿下身边的人,小厮也是谨慎。” 舞阳抬手将放置在妆台上的面脂拿在手里转了转,面前的镜子映出她精致美艳的眉眼,轻轻笑了笑,“让他带进来。” 虽然已经习惯公主的不按套路出牌,但红椒显然还是一惊,提醒道:“殿下,东城少有乞儿,更何况是皇城下,这乞儿恐有不妥。” “无事,你去传话罢。” “公主殿下特意给你的恩典,带进去罢。”守门的小厮接到内院传来的话,轻蔑地瞥了一眼硬挺挺杵在门前的人。 解铮闻言怔了怔,他都已经做好任性一回,不给乞儿进门他也不回去当值,与公主僵持的打算了,未曾想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许可。或许,他对公主而言,算是……特殊的? 他不再深想,小心地把被马匹驮在背上的乞儿抱下来,一路回了他的居所。 其他侍卫需要四人住一间屋子,而他虽与侍卫们同住一个院子里,却能独享一间房,这也方便了他照顾乞儿少年。 乞儿(中) 方才医馆的大夫看了伤后直呼好险,说解铮要是再晚些送来,这乞儿就没命了。接着给伤处上了药,开了个药方又给他抓了药,嘱咐他一定要静养并且保证吃食营养、居住环境干净。 一个看起来都没到十岁的小乞儿平日里住的是酸腐破败的泔水街,吃的是从老鼠口中抢来的食物,他既已救下他,怎能眼看着他因为医治后照顾不周丧命?他只能把他带回了公主府。 解铮虽养得糙,但自小也是尊贵着长大的,从没干过伺候人的活。把小乞儿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脱下,给他擦了身子,又把他搬到榻上就已经让他出了一头热汗。 解铮的努力也换来了成果,养了数日,小乞儿的面色显而易见的红润起来,胳膊腿也长了些肉,终于能看出一个清秀小男孩的模样了。 这几日接触下来,解铮也了解了这位名叫皮娃的男孩的身世,他自小无父无母,出生在贫民区,全靠一个老乞丐把他养到了六岁,皮娃这个名字也是老乞丐给他起的。老乞丐死后,年幼的他开始独自讨生活,只是因为年岁小加上长期饿肚子,他抢吃食也抢不过那些壮年的乞丐。 前几日他饿得快晕过去,听闻东城富人多,去乞一次食能吃饱好几日,他才抱着破釜沉舟的心闯到了皇城大街上。 “还好遇到了好心的大哥哥,爷爷说我将来肯定会遇到贵人,果然是真的。”每当皮娃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这样望着他感谢他的时候,解铮才终于能在这让他无法喘息的公主府中感到一丝慰藉。 他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是命大。” “解铮!”屋外传来丫鬟唤人的声音,解铮换鞋下榻,走出了门外。 来人是针线房的丫鬟,递给他一套衣服,说道:“这是你的侍卫服,尔等贴身侍卫也代表公主府颜面,今后护卫公主殿下出门也需记着把自己捯饬干净!” “多谢姐姐。”解铮接过衣物后就回了屋,展开衣物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整套行头,包括了靴子、腰带和剑鞘。衣领上用金线勾边,腰带由金玉制成,佩剑的剑鞘上更是镶嵌金银,倒真是极尽凸显公主府的富贵华丽。 解铮以前在将军府也见过不少华贵之物,对于这套侍卫服也就看了一眼便放在了一旁,倒是皮娃,对着这金光闪闪的一套衣物,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皮娃在他的屋里修养了十几日,眼看着伤处就要完全愈合了,解铮想着为他求个恩典,让他留在公主府做一个跑腿小厮也比在外风餐露宿乞食要好。 这日当值后,解铮揣着从外头小贩那买的一串糖葫芦兴冲冲地赶回来,刚大步走到屋门口他便察觉了不对。他出门前分明替皮娃把外门关得好好的,如今却开了一条缝。 皮娃特别听他的话,从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走出屋子乱跑,他第一反应是皮娃出事了,难道是府里的人…… 精心挑选的糖葫芦掉在石板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焦急地冲进了屋子里。 屋中和他早晨离开前的干净整洁完全不同,所有的柜子暗格都被打开,衣柜里的衣物鞋帽散落一地。他放在柜子里的月银、他那套异常华贵的侍卫服甚至是他平日里喝茶的不算值钱的瓷壶瓷杯都不翼而飞。 他环视了一圈,没见到血迹和打斗挣扎的痕迹,旋身就跑了出去。 穿过侍卫住的西跨院,看到前院和后院相连的垂花门处一群丫鬟簇拥着穿着华贵的舞阳长公主,他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直直冲了过去。 “殿下!公主府里入了小贼,将小人的屋子洗劫一空!” 他被一只深蓝色绣鹤纹的宽袖拦下,他顺着袖子往上看,是伊竹峪,对他摇了摇头。 解铮看不懂他的神情,一把拉下他的手臂,冲着舞阳接着唤道:“此贼不除恐危及殿下安全!还请殿下派人搜查京城!” “你就没想过,是你屋里的内贼?”舞阳看着几乎冲到她身前的魁梧少年,慢条斯理地问道。 “胡说!皮娃不是那样的人!”这一刻解铮甚至忘记了站在他对面的是谁,反驳的话急切而又迅速,仿佛他若是有一瞬迟疑,她说的就会成真。 “放肆!” 舞阳抬了抬手中的花鸟鱼虫团扇,呵斥的红椒退后了一步,她摇了摇扇子,“何不去亲眼见证一番?方才看门的小厮来报,有个身上臃肿的小娃鬼鬼祟祟地出府后,往西边去了。” 解铮抬眸看着她被团扇遮住的半张脸,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情绪莫辨。他沉默着起身行了一礼,踉跄了一下,转身往府外跑去了。 城西都是平民百姓的住所,他一个一个路人问过去。奇怪的是,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口中的“皮娃”,并且都一脸欲言又止或是干脆劝他别再与接触,更有听到“皮娃”的名字就翻脸不搭理他的。 解铮带着一箩筐的疑惑与不解,脑子昏昏沉沉地来到了他从一个好心的大娘那问到的皮娃住处。 这是一处不算大的院子,院门旁摆了几个杂乱的簸箕,解铮上前,拍了拍院门,却发现门没栓好,他一拍就打开了。 “皮娃?你在吗?” 院子里静悄悄的,解铮有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走到东边的屋子前,猛然推开屋门。 这间屋子空荡荡的,只摆了一张床和一个破旧的柜子,正中间倒了一个瘦小的人,正是他在找的皮娃。只是他不再是他熟悉的乖巧机灵的模样,眼睛怒睁着,脸色发青,唇色发紫,头下是一滩快要干涸的血迹。解铮蹲下,把手伸向他的头,发现自己的手竟在颤抖,他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这才慢慢把手指探到他的脖颈间。 他的皮肤冰凉,他屏息等待了几十个数,手下却感受不到一点脉动,他又把手指探到了他的鼻子下,同样未曾感受到一点气息。 他站起身,身形不稳地晃了晃,他扶着一旁的柜子,这才稳住了身子。解铮低头看了看,柜子的柜门被全部打开,架子床底下放被单的木篮也被拖了出来。地上还有一些碎瓷,他弯腰捡起一片带着皮娃血迹的瓷片,上面的青花纹昭示了这就是他屋中不翼而飞的瓷壶。 他用架子床上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褥子把皮娃给裹起来,去了距离这处最近的一家棺材铺子里,用身上的碎银买了一口薄棺,租了辆驴车到郊外的乱葬岗,亲手把他下葬了。 乞儿(下) 解铮再度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暗,他有些头重脚轻的,才想起他这一天几乎水米未进。他抬了抬头,看到不远处花厅的方向灯火通明,一排排侍女端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往花厅而去。他转身就往花厅的方向走,离得近了,他看到了她。 今夜秋风微凉,掺杂着浓郁的桂花香,她穿着一身家常薄衫长裙,披着一件纯黑色的狐裘,两指间夹着一颗色泽艳丽的葡萄。 “你是故意的罢!”他大步向前,打破了这幅惬意优美的画卷,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狠狠盯着她。 “解铮!你当值无故缺席,现如今又在殿下面前大声喧哗、出言不敬,仗着殿下宽厚慈和数次犯上,你可知罪?”红椒也上前一步,挡住了舞阳一半的身子。 “她宽厚慈和?”解铮仰天大笑一声,此时此刻他把甚么卧薪尝胆甚么韬光养晦都抛诸脑后,就算看到立在舞阳身后的伊竹峪不断地冲他摇头他也视若无睹,“公主府戒备森严,不论何时都严进严出,怎会让皮娃这样一个小孩儿如此轻易地出了府门,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带着那么多财物出了府,然后——” 舞阳直起了身子,挥了挥手,上菜的婢女都屏气敛声地退了下去。 “然后被与他一起作恶的同伙抢走了?” “他死了。”解铮赤红着眼,紧盯着她,他也不知他是不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类似愧疚的情绪。 但她只是无喜无悲地挑了挑眉,不轻不重地道:“死了?” 解铮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声嘶力竭地怒吼:“是,他死了,因为你!你若是想折辱我,尽管冲着我来!皮娃他……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你——” “小娃?因为本宫?”舞阳也笑了,笑声如银铃,“你口中的小娃就是跟着一群地痞恶霸坑蒙拐骗,手中有点银子就去赌坊输个精光,惹得街坊邻居厌恶不已,在家中出事也无人收尸,”她戏谑地看着他,“的小娃?” “他可不是因为本宫死的,你记清楚了,”她手掌托腮,歪头看着他,字句从双唇间吐出,如细针扎得他体无完肤,“是你害死他的。是你的善意滋养大了他的野心,是你让他见识到了不属于他的财富,才让他不满分赃,被同伙失手杀了。” 解铮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该恨谁,是她还是自己,又或者是这吃人的社稷。他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扭头出了花厅。 “殿下,此人莽撞天真,又对您充满恶意……”红椒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低声对舞阳说道,“奴婢恐其会成农夫与蛇中忘恩负义的毒蛇。” 舞阳拈起一颗葡萄,细细将皮剥了出来,露出里头透亮的果肉,她一边端详着,一边道:“野性难驯,才有驯服的价值。” 她把葡萄肉送进口中,红唇下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了细葱般的手指,葡萄的汁水还残留在指腹上,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等到她的视线移到他身上时,伊竹峪才惊觉他竟然对着她走了神,正好对上她喜怒莫辨的目光。 “至于毒蛇么,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她拾起帕子擦拭手指,“恨不得本宫去死的毒蛇可不止那一条,”她的声线轻狂而自大,“本宫自有让他们想起本宫就怕得发抖的法子。” “你说是吧,伊大人?” 深夜寂静,只有偶尔一两声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屋中一片漆黑,解铮坐在桌子边上,没点油灯也没就寝,就这么呆坐着,直到窗棂外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 他心中有些奇异的想法,让他立即起身推开了窗子,就着浅淡的月光看清来人时,他有一瞬失落转而又松了口气。 伊竹峪递给他一个温热的油纸包,他打开,里面是两个宣软的白面馒头和几块糕点。 “夜里大厨房只有这些,你将就吃点。”他低声道。 解铮此时早已感觉不到饥饿,摇了摇头,把油纸包放在一边。 “你太鲁莽了。”伊竹峪的声音很低,但足以让他听清,“在公主府中生存,首要的二字,就是忍耐。” “我忍不了了,伊大人,我——”解铮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我宁愿她现在就取了我的性命!” “她不会的,比起你的性命,她知道怎样能让你更痛苦。” 他浑身一震,后知后觉那些他以为的宽容和特殊原来不过是她惩罚他的手段…… 他的背心一片冰凉。 秋日的雨最是寒凉,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身上,仿佛钻透了层层布料,渗在肌肤上,冰冷透骨。 莫舶屹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疾步走在街上,看到那家名叫“金银珠”的珠宝店,便闪身走了进去。 下雨天,店里只有他这一个客人,在店面里接待客人的掌柜看到他湿着头发进来,赶忙拿了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他,“官爷可是来躲雨的?若是不嫌弃,便用巾帕擦擦雨水罢。” 莫舶屹摇手拒绝,“带我去二层包间。” 掌柜立即会意,指了指铺面后的一截楼梯,“官爷顺着这楼梯上去就是。” 他大步踏上楼梯,二层陈列了一些看起来十分贵重的屏风和玉石盆栽,右手边有一间屋子,他甚至都没敲门,直接挥手推开了屋门。 包间里摆满了金银玉器,华贵非凡,正中间置了一张茶几,茶几旁坐着的美艳女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朝他挑了挑眉。 “国公爷看来很是想念本宫,如此猴急?” 莫舶屹沉着脸进屋,把门关好后,低声开口,“押送赈灾银去冀州赈灾的官员名单,是殿下与陛下、太后商议后拟定的?” “自然。”舞阳端起面前的茶杯浅饮一口。 “蒋政是个怎样的人,殿下难道不知吗,让他主管此次赈灾,赈灾银能有多少花在灾民身上!”莫舶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问道。 “本宫应该知道吗?让蒋政进户部也是国公爷同意的,那便证明国公爷认为他有此能力,如今担当他职责范围内的公务,本宫不觉有何不妥。” 赈灾(一) 舞阳这一通理直气壮的歪理让莫舶屹怒火更旺,但他好歹还记得面前的是位长公主,深吸了口气,“殿下,近一个月来雨水愈发频繁,冀州更是饱受洪灾之苦,这回的赈灾银可是整个冀州百姓的救命银两!” 她不为所动,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转了转手腕,“国公爷既然如此放心不过蒋政,大可派一信得过之人作为副官。” “此事乃陛下与太后的决议,你来本宫这撒野也改变不了结局。”她侧过脸,在窗外连绵阴雨的映衬下,眉眼姝丽,“本宫听闻国公爷手下最得力的副官被杨忠正揪了个错处让御史弹劾,保不齐明日就要被贬去做西南边陲小地的百户,国公爷有这心思,还是先忧心自己罢。” 她抬了抬手,“解铮,送客!” 一直安静伫立在她身后的解铮上前一步,半强硬半恭敬地把莫舶屹请到了包间外。 莫舶屹听到他的名字一怔,看了他一眼。今日他不仅无功而返,还反倒被她讽刺一通,知道在她这里讨不了好,他只好旋身离开。看来蒋政作为赈灾主官已板上钉钉,幼帝这派盼着他立功,杨首辅那派也等着抓他们的错处,让幼帝失了民心…… 解铮半低着头,目光里是定国公的墨色云纹靴一步步远去的画面,他隐忍了许久的不甘这才短暂地释放,他狠狠握着拳头,无声地捶了自己的胸口两下。胸腔里的不甘转为无力,他想通了,既然他已经逃不开,他会把他不必要的天真剔除,为了父兄拼死守护的百姓,忍耐,再忍耐,直到某一日—— 他整理好面部表情,才推门回到了包间里。 舞阳抬眸看了他一眼,“备车,去皇陵。” 皇陵位于京城东郊,马车驶出京城,轮子碾过泥泞的土路,轮子上装饰华美的珍珠也沾染上了黄黑色的痕迹。 路途才走了一半,路边的树丛里扑出来几个衣着褴褛的难民,两手端着缺了角的空碗,弓腰弯背对着马车乞讨。 “贵人给点吃食罢!” “贵人心善,施舍点罢!” 懒散倚在车架里的舞阳抬了抬眼皮,红椒凑到她耳边道:“方才侍卫正要去驱赶乞讨的人,解铮抢先一步把人赶走了。” 舞阳听完挑了挑眉,示意红椒撩开车帘。 正好赶上解铮跃上车辕,她对上他低垂的目光,语带笑意,“解大善人怎地不施舍些银子给他们,可是月银不够了?” 他抿了抿唇,忽视她的嘲讽,对着她单膝跪在车辕上,头微垂,“小人鲁莽冒进,让殿下费心了,今后殿下的安危就是小人的第一要务。” 她轻笑了一声,忽然问道:“你可知皇陵中是何人?” 他一怔,就听得她接着道:“父皇最为重视的陈道长在父皇仙去后,寸步不离守着父皇遗体,直到进了皇陵,再未出来过。” 解铮的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陈道长,就是给兴成帝进谗言,诬赖解家通敌叛国的恶人! 舞阳欣赏了一番他克制着情绪的俊脸,起身凑到了他耳旁,低声道:“你就不想报仇?” 陷在仇恨中的解铮猛然清醒,她会如此好心给他报仇的机会吗?况且他听闻锦衣卫也一直守在皇陵。锦衣卫与陈道长作为兴成帝的左右手,干过不少得罪百官的脏事,在兴成帝驾崩后他们拿着兴成帝的一纸遗诏退守皇陵。 他没回话,舞阳也不在意,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后脖颈,“你若是听话,本宫便给你报仇的机会。” 进了皇陵后,舞阳先去祭拜了供奉先祖的大殿,然后叫来了给她带路的小太监,“陈道长和李指挥使在何处?” 显然有不少官员来此处寻这二人,小太监把应对的话语背得流畅,“陈道长与李指挥使在后殿日夜为先皇祈福,不见外人。”说完后把她引到了后殿。 殿门前守着四个锦衣卫,围绕着后殿更是五步一岗,俨然把这后殿守成了铁桶般,更是手握先帝遗诏,理所当然地不见外客,怪不得太后拿这也没办法。 舞阳并没有上前与守门的锦衣卫交涉,而是在那些锦衣卫的眼皮下,带着解铮绕着后殿走了一圈又一圈。 在走到第五圈的时候,守在殿门外的一个锦衣卫终于拦下了她,恭谨问道:“公主殿下可是有事?我等可为公主殿下效劳。” 舞阳扶着红椒的手,唇角微微勾了勾,碰了碰她耳垂上纯白色的蝴蝶耳坠,“本宫的一只耳坠掉了,正找着呢。” 那名锦衣卫看着她两只耳朵上都戴得好好的耳坠,明知她在睁眼说瞎话也无法揭穿,只得应道:“下官遣人去替殿下搜寻,殿下可在此处等候。”一边说着一边还拿了一张凳子给她。 之后他便往殿门内传话了,不多时,又出来了数名锦衣卫,替她绕着这后殿一处处搜寻。解铮立在舞阳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些锦衣卫,能看出来,不论是找耳坠的还是守卫的,他们明显比方才都要警戒许多。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舞阳才起了身,“罢了,不见便不见了。”她叹了一声,意味深长道:“耳坠乃小事,只是本宫许久未见陈道长,没成想在父皇这也见不到人,倒是可惜了。” 守门的锦衣卫微微躬身,“陈道长日夜在殿中做法,为先帝祈福,无暇见外客,多有得罪,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舞阳未再言语,带着她自己的人出了皇陵。 上了马车后,她把解铮叫了进来。 细雨打湿了他的面庞,倒显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更加俊朗,侍卫服被浸湿后贴在身上,宽肩窄腰,臀翘腿直,好身形一览无遗。 舞阳欣赏了一番后,才开口问道:“后殿的地形与他们的守备,你可记下了?” 绕的那几圈果然另有深意,解铮肃声道:“小人记下了。” “可有潜入暗杀陈道长和李指挥使的信心?” 他一惊,猛然抬头看向她,她神色漫不经心,只有眼神中透出一丝寒芒。 “若是无,就给本宫狠练,在脑中推演无数次,直到烂熟于心。” 赈灾(二) 石翎盛冒着大雨推门进屋,看到屋内竟还在自酌自饮的蒋政,气从心底起,“蒋大人!我们已抵达沛县十日,此处的受灾情况也都清楚明白了,您何时将赈灾银拿出来购置赈灾粮?再拖一日,就有更多的百姓亡于饥饿。死者一多,加上洪灾影响,要酿成疫病的!” “呸呸呸!说什么疫病不疫病的,多不吉利,小爷还在、在这呢!”蒋政只把他的话当做危言耸听的威胁,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前几日我就遣了人去湖州购置粮食了,这会估计正运到这呢。” 湖州离受灾最为严重的沛县不远,且湖州富庶,卖粮的商人应是挺多的,石翎盛松了口气。自觉随着这位皇帝的舅舅来这一趟赈灾短命不少,先前他们去的几个县受灾还不算严重,让他拿赈灾银购置粮食、药材、安抚百姓他都拖拖拉拉的。沛县的灾民最多,需要的粮食也多,且洪灾后粮食的价格一涨再涨,要买足够的赈灾粮需要不少银钱。 “蒋大人,粮食买来了,已经拉到院子里了!”正好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禀报,蒋政睨了石翎盛一眼,阴阳怪气道:“粮食到了,石大人去分发给灾民罢。” 石翎盛也没工夫和他计较了,到了院子里,就看见一溜推车,上面用油纸布盖着。石翎盛心下一松,随意挑了一辆中间的推车,揭开油纸布。下面是雪白的米粒,石翎盛放心了,本想再把油纸布盖上,错眼间却发现米粒下好似掺杂了些灰褐色的东西。 他伸手把上面那层米粒拨开,底下竟是些发霉生虫的陈米烂米!再把烂米拨开,最下面竟是碎石子! 这要是给灾民熬粥布施,灾民吃了坏米生病,情况将更加严峻! 石翎盛怒火中烧,把这些“赈灾粮”交给自己手下人看好,他掉头就上了马,飞驰往京中去。 蒋政贪污赈灾银,以烂米充好米赈灾一事在民间与朝中一石惊起千层浪。内阁、六部、御史台纷纷上书,请求陛下严惩贪官,否则民心尽失。 太后迫于压力,紧急把蒋政召回,内阁步步紧逼,蒋政一入京就被关押进刑部大牢,只待证据确凿就要问罪。 “这铁定是那石翎盛设的局!政哥儿自幼乖巧懂事,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石翎盛是杨忠正的人,就等着这次机会把咱们的人拉下台!”蒋太后着急得在厅里踱步,她面容憔悴,妆也未上,显然这些时日为这事烦恼不少。 “他们在朝堂上步步紧逼,非要政哥儿的性命来平民怨!不说远的,就是先帝那会的贪官污吏也抓了几个,不过是关进大牢里几年,这回他们竟要政哥儿一家流亡千里!政哥儿的孩子还不满周岁,他一家子平日里也都是娇生惯养的,如何受得起这流亡之苦!怕是出了京城人就没了!”蒋太后越说越是气急,捶胸顿足,眼角含泪。 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蒋太后焦急地转圈的舞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终于开口道:“母后莫急,如今石翎盛还未把舅舅贪污的证据拉到京城,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是指把那些陈米毁了,政哥儿就能无罪?”蒋太后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但杨忠正那奸人特特调了湖州的驻军去押送那批赈灾粮上京,哀家手上又无人可用,怎生动手。” 舞阳弯唇笑了笑,“调兵一事,不是归兵部管吗?” 蒋太后眼睛一亮,“你是说让定国公帮着……” “今年秋季多雨,山石滑坡严重,保不齐一场泥石流就把一切都淹没了。”舞阳手指在白瓷釉的茶杯边缘滑了滑,托腮看着蒋太后。 “是啊!是啊!妙极!那定国公那边,就托舞阳你……” “自无不可,只是,女儿有一条件。”舞阳竖起一根手指在脸颊旁晃了晃。 “甚么?”蒋太后一愣,问道。 “还请母后拟一卷懿旨,言明将辅佐皇弟政事一职全权交予我,母后自此退居后宫,不再涉足朝事。” “荒唐!”蒋太后一拍八仙桌,指着她怒声道:“吾儿大婚亲政前,由哀家辅政乃先皇临去前金口玉言定下的,内阁、六部尚书都可作证!如今你一句话就要换你辅政,何等荒谬!哀家绝不会容许!”蒋太后气得全身发抖,原来这便宜女儿特特亲近他们母子俩打的是这主意!她怎可能把权利拱手相让! “哈。”舞阳大笑一声,起身走向殿门,“既如此,那太后便自行烦恼蒋政之事罢,舞阳不打扰了。” 蒋太后瞪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狠狠一拂袖,本是图她在宫外方便与定国公沟通才用她一用,现如今竟妄想着噬主!法子她都说给她听了,她亲自去寻定国公分说,少了她这传声筒难道这事就办不成了?定国公站在他们这侧是图一个皇室正统,莫不是还图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公主不成? “殿下就不该告知她这个法子的。”待到她们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红椒低声道。 “就算本宫不告诉她,她也会自己想到的。”舞阳轻哼一声,露出些许满意的笑容,“本宫不过是给他们指了一条特定的路罢了。” “别担心,不出三日,她必定会再来寻本宫。” 果不其然,三日后,蒋太后遣了身边的大太监来公主府把舞阳招进宫里。 不过三日不见,蒋太后仿佛一时间衰老了十岁,眼袋青黑,鬓角的头发灰白,嘴角还冒了几颗痘痘。 见到舞阳不紧不慢地踏入殿内,她僵硬地勾了勾唇角,多的话未言,只侧身让她看她放在茶几上的物件。 是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舞阳拾起打开,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将其合上,收进袖筒里。 蒋太后无声一叹,垂着眼皮看她,“懿旨你先拿着,等政哥儿的事情圆满解决,哀家就会在朝会上宣布此事。”她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届时朝中反对的声音你自个解决,哀家只求你一件事,”说到这里,她眼底才重新亮起了光芒,“多少善待吾儿,那毕竟是你唯一的弟弟了。”这几日蒋家给她的压力颇大,即使她不乐意用垂帘听政的位子换政哥儿安危,也由不得她说不。到底人命关天,她一时失权,但只要熬到彻儿亲政,她又是实权在握的太后了。 “那是自然,母后安心。” 赈灾(三) 莫舶屹从宫门里出来,走到府上的马车旁,刚想上去,动作却一顿,冷声道:“殿下不必耍这等把戏,臣是不会答应殿下的要求的。” 马车里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车帘被一双素手撩开,舞阳身若无骨地倚在他常坐的位置上,轻挑地看着他,“国公爷何必如此决绝,本宫不过来寻你叙叙旧,这也不可?” 见他抿唇立在马车外,一副贞洁烈男不容玷污的模样,舞阳冲他懒懒招了招手,“上来罢国公爷,马车里位置大着,你也不想本宫喊出声来,让京中所有官员都知道你刚退亲就与本宫拉拉扯扯罢?” 莫舶屹终究抵不过她脸皮厚,真怕她不管不顾地引来同僚围观,铁青着脸撩袍上了马车,坐在离她最远的对角。 他上车后,马车轮子开始滚动,他方才就注意到马车的车夫也早不是定国公府的了,而是舞阳身旁的那个解铮。 “放心,你的下人本宫都让他们先回去了。”舞阳用手指拨了拨头发,看他脸色好看点了,才慢悠悠道:“国公爷派去的石翎盛可真是个能人啊,一趟赈灾就捉到一名贪官,赚足了民意又立下大功,这官职怕不是要连升两级了。” 莫舶屹沉默片刻,回道:“石翎盛并非臣的人,只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踏实肯干的官员。” “不是你的,那就是杨首辅的,那等扰乱皇权的乱臣贼子的手下,竟能得你一个如此高的评价?”舞阳稍微提高了声线,看起来对石翎盛十分不满。 莫舶屹沉声道:“殿下应当知晓,臣方拒绝了太后娘娘的请求。”他不可能答应,他选择幼帝这派是因为祖辈代传的忠君思想,但他并不是好坏不分。如同蒋政这般连赈灾银都敢贪的朝廷蛀虫,他只希望他能得到应有的惩罚,震慑那些意图贪污之人。 “国公爷此意,是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她冷哼一声,厉声问。 “是。”并且他还会加派护送证据的人手,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停车!”舞阳冲着外面高喊一声,马车应声而停,她拂袖下了马车,宽大的袖筒险些打到他的脸上。 莫舶屹默默看着她带着解铮远去,轻叹了一声,自己坐到车辕上,驾着马车回了府里。 另一边,舞阳带着解铮回到了公主府,定国公坚决不同意帮蒋政销毁证据,这让解铮心底松了一口气。只是他想到没了赈灾粮的灾民不知眼下情况如何,朝廷会不会再派发赈灾银,心神还是有些不宁。 “你去毁了那些赈灾粮。” 女子泠泠的声线传来,让他霎时回神,听到这一吩咐,他的担忧混着被他压抑多时的怒意,一齐往脑袋上涌。 她竟然还不放弃!原本让蒋政去赈灾就是大错特错,如今她竟使尽手段也要让那个贪污民脂民膏的蠹虫免罪! 解铮一时间忘却了这么多日的隐忍,哑声道:“公主殿下可知灾民们过的是何等生活,他们为了填饱肚子,挖树皮、混着被他们称为观音土的泥土灌进肚子里,甚至有人易子而食!蚍蜉一般挣扎求生,只为了活下去!” 他发现她正抬眼看他,他的理智少许回笼,声线低了些,“还请殿下多顾惜些黎明百姓,他们是大齐的根基。” 她向着他走了几步,他的视线里是她素色的裙摆,她的声线冷漠,“蝼蚁的生死与本宫何干?” 他猛然抬起头,她对他的恳求嗤之以鼻,脸上尽是属于皇孙贵族的傲慢,他的唇抖了抖,“他们不是蝼蚁!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命!包庇贪污赈灾粮之人,与杀无辜之人何异?” “哈,”舞阳冷笑一声,“解小将军这话真真是招笑,”她倾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解小将军不也上过阵杀过敌,你杀的人难道就不是无辜之人?草原民族到了冬季资源稀缺,他们为了活命往中原烧杀抢掠,你阻止他们入侵,难道就不是杀人了?” 他被问得后退一步,辩解道:“这两件事怎可混为一谈!抵抗入侵者是为正义之举!” 她的语气冷冰冰的,“事无对错,只有立场。” “同样身而为人,亲眼看到同胞挣扎求生,就没有一丝恻隐之心吗!”解铮低吼道,百姓的性命、万民的安危,在她口中竟是这样的不值一提。 “那你想如何?你如今但凡能拿出一分钱去救济灾民?还是能调动千军万马去抵抗外敌?你在府中的吃穿用度甚至月银都是本宫给你的。”她漆黑的眼底如幽谭,“既然什么都做不到,你就没资格这般同本宫说话。” “我……”解铮一张脸涨得黑红,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 她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不乐意去,本宫便派其他人去,届时那些护送证据的驻军性命可就没保证了。” 他拿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看向她,她挑了挑眉,“别妄图搞什么小动作,按本宫的法子去做,否则,”她轻轻笑了笑,点在他心口的手指尖往下用力按了按,“你还想不想杀了陈道长替家人报仇了?” “王大人,前面就是归命山了,可要在此地休整一番?”一名侦察兵从前头奔回来,到了王蒙面前回禀。 王蒙回头看了一眼军纪齐整的队伍,和队伍中间被护送的推车,点了点头,提声道:“全军听令,在此地扎营修整!” 雨下得大,把将士们的盔甲都打湿了,脚下的土地黏糊糊的,连步伐都变得沉重。吃了干粮,又休息了一夜后,王蒙整军要过了前面的归命山。 翻过归命山,马上就到京城了。而这归命山山如其名,山路陡峭险峻,再加上大雨倾盆,极易发生泥石流。但这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避无可避。 赈灾(四) 王蒙只能让将士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上头特特提醒过他,要千万小心这些容易发生泥石流的山体。众将重振精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翻过了这座归命山。 眼看着京城近在眼前,王蒙虽也感到疲惫,但看着平平安安的推车,心中大石也落了地,命令将士原地修整。 在翻山时靴底不可避免地沾上黏腻的泥土,有些将士鞋底的泥都连成了一片,附近正好有条溪流,他们便轮流前去洗净泥块。 就在此时,一旁的山坡和树丛后突然冲出一群衣衫褴褛,手拿麻袋的灾民,吼叫着朝推车冲来。 护送的军士们吓了一跳,王蒙心提了起来,大喊:“护住赈灾粮!” 军士们立马拔剑相护,可那些百姓手无寸铁,凭着一腔孤勇扑上来,军士们对着这样的灾民束手束脚。灾民人数又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人一下把推车上的贪污证据全都扒拉进了麻袋里,然后提着麻袋逃走。 一切的发生不过数十息的功夫,眼看着他们把推车上的陈米霉米都拿走了,王蒙急火攻心,拔出背上的箭搭在弓上,对准了其中一个灾民的背心。 混在灾民队伍里,头上脸上都抹了灰粉的解铮一惊,握紧了藏在腰间的小刀,双腿紧绷,蓄势待发。 只是王蒙最终还是颓然把箭放下了,只下令让人去追捕他们,他的副手焦急地道:“王大人!可要弓箭手射击他们?他们快跑远了!那些极有可能是假扮的灾民!” 王蒙摇了摇头,“那是真的灾民。”手上常年劳作的痕迹,裸露出来的皮肤被雨水泡得浮肿,脸上风吹日晒留下的斑痕,他看着这些百姓,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射出那一箭。 这些灾民是四散开来跑的,去追他们的军士只抓到了其中一部分,并且抓到时大部分人手里的麻袋都没有了,或是直接扔进溪流里,或是洒在了泥地里,这些蒋政贪污的证据已是不完整。 解铮躲在一处大石头后,看着王蒙把捉来的灾民又放走,想起了舞阳说的话—— “湖州千户长王蒙出身贫寒,最是爱民如子,莫舶屹调派他去护送贪污证据,他必然十二分上心。这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就在于此,你不必忧心灾民的安危。” 这些她早就算到了,甚至连他们会连夜不修整翻过归命山她都预料得到…… 解铮等王蒙和军士押着所剩无几的赈灾粮走远后,召集了那些灾民过来,给他们分了赏银,又叮嘱他们把那些陈米霉米给扔了,别觉得可惜煮来吃。做完这些他才让灾民散了,自己回公主府复命。 他来到舞阳跟前的时候,她正坐在花厅里喝着花茶赏雨,见到他后挑了挑眉,“办成了?” “是,证据已被毁坏。”说出这句话时,解铮的脑子是麻木的,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难民,终究是求不来一个公平。 舞阳看着他抿得紧紧的唇角,素手伸出厅外,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滴,“过几日你换身富家商户公子的衣服,去城北的翠云轩查查。” 解铮愣了愣,翠云轩这名字听着文雅,其实是一间赌坊,京城不少朝中官员都会偷偷去此地玩乐。虽莫名其妙,但公主的命令最好不要反抗,他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蒋政贪污赈灾银的证据运到京城只剩下一些石子,蒋政极力辩解是运上京的途中把他好好的粮食都给弄丢了。太后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了刑部给他定的贪污罪,只给他安了个渎职之罪,在内阁的施压下,把他罢官了。 隔天的朝会,蒋太后颁下一份懿旨,一石惊起千层浪。 舞阳长公主将代替蒋太后的位置,辅佐朝政! 杨忠正下朝后脑中还是一片浑噩,他不明白为何太后忽然放弃手中大权,转而要舞阳长公主来辅政。出了宫门,他马不停蹄地往韵砚斋赶,进了最常去的包间,里面已经坐了几名朝中大员,见他来了,皆起身问安。 等他入座后,桌上一片沉寂,还是户部尚书先开了口,“杨首辅,今日早朝上太后娘娘的懿旨一事……您可有头绪?” 杨忠正沉默片刻,蒋太后辅政是先帝临终前金口玉言定下的,方才在朝上他下意识反对,此刻冷静下来,却想到了另一层,“太后娘娘此番举措何意我等也猜不透,不过,”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这懿旨一下,太后与辅政再没关系。倒是这舞阳长公主,听闻其恣意妄为只顾任性享乐……说不准由她辅政对我等更为有利。” 此言一出,其他几位内阁官员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吏部尚书接话:“更何况公主终归是要嫁人的,嫁人后就是外姓人,也再不能辅政了,这辅政的大权……” 同一时刻,也有不同地方的讨论陷入静默,在这一片静默里,各人都找到了自以为的答案。 第二日的早朝,对于代替了蒋太后坐在小皇帝身旁的舞阳长公主,内阁、六部与御史台竟罕见地默认了。上奏的上奏,弹劾的弹劾,舞阳也未下些特殊的政令,这让几派官员都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舞阳正式涉政首日君臣一片和睦。 下朝后,舞阳去了勤政殿批阅奏折,她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翻完了,内容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各地官员的问候。重要的奏折早在通过内阁时被拦下批阅,送到她这的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她索性放下手上的奏折,直接出宫回了公主府。 天色昏暗时,解铮从翠云轩里走出来,头脑还有些昏沉。他忍不住打开了手上的袋子看了一眼又一眼,那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银票,并十几锭沉甸甸的金子。 他今日日落后去了这翠云轩,伙计一见到他就把他引到包厢里,什么都未说,递给他这一袋满满的银钱。他愕然不已,但不论他怎么问,伙计都一言不发,他只好暂且收下。 他冷静下来,迅速想到一种可能——这翠云轩是舞阳的私产,而让他来此地的人也是舞阳,那么就是舞阳让他拿到这笔巨款的。 可为甚么? 赈灾(五) 解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回公主府时正碰上舞阳在正厅里用膳,他手中提了那袋银钱,有些局促地站在厅外等着通传。 丫鬟很快过来让他进去,他眉眼低垂步入其内,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萦绕鼻尖,舞阳坐在八仙桌正中,面前摆了七八样热菜和凉菜并一碗碧梗米饭。 解铮单膝跪地,回禀道:“殿下,小人方才从翠云轩回来,那里的伙计给了小人一笔巨额银钱……” “嗯。”她声线淡淡地应了一声,看样子她确实是知情的,“那么你打算如何用它?” 他怔了怔,猛然抬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嘴唇微张,错愕的神情配上他高大的身材,显得有些愚钝。 “小人可以随意支配?” 舞阳被他的表情逗得笑了笑,又问了一遍,“你打算用在何处?” 他忽而醍醐灌顶,听闻蒋政最爱赌博取乐,京中赌坊也就属翠云轩最大,那这些银钱就是她特意给他的,是被蒋政贪污的赈灾银。 “小人打算送给石翎盛!” 蒋政被罢了官,赈灾主官的职责落到了石翎盛头上,只是先帝在位时挥霍无度,国库早已空虚,石翎盛就算有心救济灾民,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失而复得的赈灾银无异于及时雨! 解铮见她并不出言反对,立即站起来告退,不顾天色暗沉,急匆匆往石翎盛的家宅去。 蒋政一事落定,今夜石翎盛就要连夜赶回沛县安置灾民,可他手中一分银钱没有,拿什么来救济? 石翎盛满面愁容,刚出府门,就听到门房禀报,方才有一带着斗笠的男子送来一油纸包,交代一定要亲自送到石大人手中。石翎盛带着疑惑打开油纸包一看,里面竟是一大沓银票和十几锭金子!他喜不自胜,当即上了马,快马加鞭往城门方向去。 躲在暗处的解铮看到银钱顺利到了石翎盛手上也松了口气,旋身回了公主府。 月上中天,府中也静悄悄的,只有轮岗的侍卫还在兢兢业业地巡逻。解铮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给舞阳回禀,站在垂花门处停顿了半晌,他还是往鸿浩院走了过去。 深夜沉寂,更能让人清晰地听到来自内心的声音。 所以她就算搅弄风雨、争权夺利,也还是心系民众的,她没有表面上那么不堪,或许只是高傲惯了,不擅开口解释……也或许只是她随手而为,根本未曾思考太多。父亲曾教导他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而他之前未知全貌便因此事质问顶撞她,多少有些后悔与惭愧。 解铮就这样一路沉思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鸿浩院门外,守着院门的妈妈看到是他,直接让他进去了,他抬眼一看正房竟还亮着灯。 正房门外只有红椒守着,见到他侧了侧身,“殿下在里面与伊大人商谈,你若是有事回禀,便在耳房候着罢。” 解铮颔首,进屋后到了耳房站定,却忽而听到了一些异响。 耳房旁边连着西厢房,是平日里舞阳处理事务之处,此时那边却隐约传来女子带着媚意的轻哼声,夹杂着啜饮的响声。 他的脑中空白一片,手却似乎不受控制,轻轻把耳房与西厢房连接的木门拉开了一条细缝。 门外正对着一扇绘着山川大河的屏风,房中幽暗,唯有屏风后点了一盏烛灯,这让屏风后的人影清晰地映在了上面。 坐在桌上的是女子,双手往后撑在身后,胸挺着,脖子向后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在她身前的桌子上伏了一个男子,头低着,埋在她的双腿间。 她发出了一声有些难耐的声音,伸出一只手抓在男子的头上,两条长腿一条踹在他的肩上,一条脚尖绷直。 伊竹峪感受到她的收缩,更为快速动作,直到一股清亮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去擦自己脸上的水渍,反而拿了身旁一块帕子,替她先清理干净。 舞阳一只脚踏在他肩上,懒懒靠在桌子上,任由他帮她弄干爽后,脚后跟踢了踢他的胸膛,“出去。” 伊竹峪把脏了的帕子收好,感觉到不光脸上湿濡,他的下身也……他轻声道:“殿下,下官先去浴房清理一番……” “出去,立刻。”舞阳的语气带了些许厌烦,收回了腿,把身下的裙子整理好。 伊竹峪无法,只好往一旁的耳房退去,想在那里整理一番自己,只是刚推门进去,迎面就对上了解铮的目光。 解铮双脚如被钉在地上,僵硬地挪了挪身子,侧身让伊竹峪和他擦肩而过。微弱烛光下,他唇角来不及擦拭的晶莹水渍、长袍下不自然的突起…… “进来罢,有事要禀?” 西厢房里舞阳的声音飘来,让恍惚的解铮收回心神,一步步走了进去。 屏风已经被挪开了,她坐在金丝楠木翘头案后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案上的麒麟镇纸,注意到他的神情,勾唇笑了笑。 解铮已无暇关注她的神色,甚至他都不敢抬头看她,如牵线木偶般将他方才如何把银钱送到石翎盛手上交代了一遍。 “嗯,下去罢。” 他垂头应是,出了鸿浩院就一路闷头快走,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才终于大喘了几口气。 这一晚他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却做了个梦。梦中伊竹峪的位置竟成了他自己! 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只觉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重重地跳动,几乎要跃出心口。也许是他不服输的性子,他比伊竹峪更为卖力—— 他惶惑、屈辱又有些好奇、甜蜜,更多的是冲动。 只是当他晨起发现裤裆冰凉一片时,浓浓的负罪感将他整个人席卷。 世家子弟(上) pǒ18ff.cǒm 阴雨连绵,好不容易放晴了一日,舞阳坐在茶馆二楼雅间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书卷。 内阁牢牢把持着朝政,重要的奏折从来到不了她的手中,看来是打着让她坐在这位子上却眼瞎耳聋的主意。 “咦,这不是杜大人吗?” “难得见杜大人不穿官袍,嘶,可这衣裳……杜大人,要不让家中内人替你换一身新衣?” “嗐,你瞎说甚么呢,杜大人可还没娶亲呢!” 楼下几个男子的声音吸引了舞阳的注意,她从窗口望出去,发现说话的几人就在茶馆对面的书店前。 书店前站了三名男子,有两位穿着青色官袍,补子上是鹭鸶纹样。另一名则背对着她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衣长袍,头戴儒巾,看起来十分简朴。 穿着官袍的二人笑了一阵,见他毫无回应,其中一人脸色变了变,“杜臣洲,我父亲打量你好学上进,想与你结两姓之好,你倒眼睛长在头顶,看不上我家妹子。” 另一人跟着帮腔,阴阳怪气道:“人杜大人可是那世家大族之后,哪看得上我们这等寒族出身的小门小户,平日里那可都用鼻孔瞧人的!” “还世家大族,十几年前的世家大族罢!如今连块好的布料都用不起!” 这二人嘲讽了他半晌,那位背对着舞阳的男子才终于说话了,他用十分犹豫疑惑的语气问,“二位可是堂堂正正经历科举,考进的这翰林院?” 那两人听了勃然大怒,“你是何意?质疑我等科考成绩?!” “你好大的胆子!诽谤污蔑官员乃重罪!” 那人摇了摇头,“《论语》有言‘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而《荀子》更有言‘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慢悠悠道:“此乃科举必考书目,尔等皆未曾通读过?” 那两人被他的话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却辩不出一个字来,脸红脖子粗地抖着食指指着他。 舞阳就见他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很快道:“在下还有要事,不陪二位重读四书五经了,告辞。”他拱了拱手,往来路走去,而那二人显然气得不轻,下意识追着他走了几步。 “你站住!”请记住网址不迷路wōаⅰjuse.cōм “啊!这是什么——” “呕——” 舞阳定睛一看,不由笑了起来。 上空飞过一只肥肥的鸽子,在那二人的头顶拉下一泡屎,正正好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又被他用手一抹,沾在了手指缝间。 舞阳朝那道拐进了茶馆里的人影眯了眯眼,唤来一边的伊竹峪,吩咐道:“去把方才那人带上来。” 伊竹峪领命而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带人回了雅间。 此刻舞阳才终于见到了他的正脸,脸型清瘦英朗,皮肤偏白,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眼睛清亮有神,身形修长。身上衣衫虽简朴但却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贵气,莫名被带到雅间,见到衣饰华美显然是皇亲国戚的舞阳也不显得局促,是世家大族才有的大方气度。 “下官见过贵人。”他对着舞阳深深一揖,声线如清泉温润。 “知道本宫是何人吗?” 他立即跪了下来,对着舞阳行了一个大大的叩拜礼,“下官眼拙,见过舞阳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 他很机灵,舞阳放在茶桌上的手指轻点,淡声道:“起来罢,你是哪家的公子?” 他依言起身,拱手低声回道:“下官出自杜家,名唤杜臣洲,现今供职于翰林院。” “方才那二人,是你同僚?” 他的答话一直是很迅速流畅的,听到此问顿了顿,才答道:“回公主,是的。” 回答完后,杜臣洲不敢抬头,屏息等待着她的反应,她轻笑一声,问出了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你怎知那只鸟儿要在他们头上……” 后面的话太不文雅,舞阳说不出口。 本以为他会推托成意外,没想到他却老实道:“下官说话间发现有鸽子飞来,且尾巴上翘,腹部收缩,又有其一人头上戴着透亮耀眼的蓝宝石冠,下官便断定鸽子会在此地……” “蓝宝石冠又如何?”舞阳好奇道。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肩膀不自在地动了动,“鸟类习惯在水域排泄,蓝宝石如水面般折射日光,容易被鸟儿误解。” “原来如此。” 杜臣洲稍稍抬眼,她面带浅笑,美得张扬又艳丽。 看到她抬手端了茶杯,困惑已了,杜臣洲知道她这是要他退下了,便顺而告退,出了雅间。 待到她在楼上看到他离开茶馆走远,她轻声吩咐伊竹峪,“彻查此人。” 伊竹峪的速度很快,不出三日就把杜臣洲二十二年来的生平和家族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 “杜家在二十年前是京中的四大世家之一,”伊竹峪的声线平缓,“到了今日已是没落,整个杜家唯有杜臣洲的官职最大,甲辰年探花出身,于翰林院任修编。” 短短二十年就能让一个世家没落至此,先帝功不可没。当年世家权势滔天,先帝为了牵制世家并收回手上权利,扶持了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员。更是对世家出身的官员打压、调派,瓦解他们的势力。大力改革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逐步取消了世袭蒙荫,那些年的官员都是真才实学科考中举的。可惜近几年先帝迷信道法,派系纷争愈演愈烈,没了世袭的官职,反倒是派系间互相包庇勾缠,官官相护的多。 杜臣洲的祖父曾官至内阁首辅,在觉察出先帝打压世家的用意后恐杜家无法善终,最先上书致仕,激流勇退保杜家老小。只是杜臣洲父亲那辈竟无一人能考中,自此杜家逐渐淡出京城上层贵族圈。 不过自杜臣洲高中探花后,杜家的起复之心显而易见,听闻他年已二十二却还不曾议亲,为的就是攀上高枝,重现杜家荣光。 “汲汲营营向上爬的世家弟子。”舞阳听完伊竹峪的回禀后下了一个简短的结论,望着窗外又落下的雨半晌,“给他送封信,明日午时,茶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