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注》 第1章 顾问 冰冷的空气持续不断地从头顶的空调风口吹下来,让刘默裸露的皮肤绷紧,激起一层细微的战慄。他忍不住双臂抱在胸前,轻轻摩挲著,试图驱散这股像是要钻进骨头里的寒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第三次,也许是第四次落在了房间中央那个令人不安的物体上。 那是一个庞大的全息投影,稳定得不像话,没有丝毫闪烁或边缘扭曲,它呈现了一艘庞大的、透镜状的黑色物体,悬浮在虚擬的太空背景中。 模型没有好莱坞式的夸张造型,只有一种乾净、纯粹的几何美感,以及一种反直觉的异质感,表面覆盖著细密的、仿佛是雷射鵰刻出的不规则纹路,细节之清晰,让刘默怀疑自己凑近了能看清分子结构。 “特效牛逼。”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比他几年前掛名赚噱头的那部《南京堡垒》——一地鸡毛的所谓鸿篇巨著——里面的特效强了不止一个次元。那片的特效据说烧掉了天文数字的经费呢。 他轻咳一声,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外星母舰”上挪开,转向环坐在长会议桌旁的其他人。 那些面孔大多看著十分严肃,但细看之下却让他忍不住有些出戏。主位上,那位方面大耳、眉宇间自带威严的长者,是常年在歷史剧和军事科幻片中扮演领袖人物的国宝级演员,张振华。此刻,他眉头紧锁,手指关节有节奏地轻叩著桌面,发出沉闷的“篤篤”声。 他左手边,是一位戴著精致无框眼镜、气质锐利的白人女士,似乎是在那部欧洲爆火的谍战剧里运筹帷幄的女主演,她面前的屏幕上陈列著一大堆令人眼繚乱的数据。 主桌旁还坐著几位国际面孔。一个金髮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的白人男子坐在张振华对面,刘默模糊记得他叫米勒,之前扮演《星海迷航》里“企业號”的舰长,此外一位身形魁梧的俄罗斯將军,还有一个目光沉静的黑人女士,角落坐著几位像是政客或科学家的演员,所有人都穿著剪裁精良、风格统一的深灰色套装——不是军装,更像是某种顶级智库或节目专用的制服,肩线笔挺,面料在灯光下泛著特殊的光泽,只有左胸口袋上方別著的那枚小巧的、浅蓝色的联合国徽记显得格外显眼。 这些业界大拿的表情都异常凝重,眼神专注,仿佛正在参与一场决定世界命运的真实会议。这氛围……刘默不得不佩服,这绝对是他经歷过的、最“入戏”、沉浸感无敌强的科幻片场,或者说—— 科幻综艺? “我们利用中国天眼和平方千米阵,协同开展了新一轮被动探测,”戴眼镜的英国演员埃文斯女士开口,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个东西最可能是个人造物体,严格来说,非地球起源的外星智慧製造的飞行器。通过持续的引力微透镜监测,计划组已经——” “引力微透镜?除非这艘船比月球还重,否则透镜根本什么都测不出来,但它的直径只有几百公里——”“米勒舰长”打断了她。 “因为它真的跟月球差不多重。” 埃文斯无奈地摆摆手,抬手把一篇报告投到了中央大屏上,“计划组测出它的质量差不多是6.3x1022千克,跟月球在同一个数量级,而且排除了等离子透镜等特殊情况,这意味著它的密度比任何凝聚態物质都高。但,通过轨道动力学算出的参考质量又比透镜质量低了至少两个数量级,等於说它几乎没有对周边天体的轨道造成多少干涉,这很不正常。” “这个数据的意思是,要么它是一颗移动的白矮星,要么说明它有某种极端致密的核心,或者说……”刘默后侧一个穿著同款制服、但明显年轻不少的男子低声对刘默补充了一句,似乎怕他跟不上节奏,“那个东西有引力屏蔽。” 这位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但眼神里的疲惫却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更糟糕的消息是,五小时前进行的第四次射电通讯没有一点回应,我们已经把人类现有的seti设想挨个试了一轮,都没有结果,我们调用了全球的探测网络和5台e级超算,一直监视任何可能的响应,但是找不到任何异常。接下来实现沟通的概率不太理想,而如果它不怀好意,可以確定这艘船,或者探测器所体现的技术水平已经超过了表世界的上限。” 那位女士还在发言。刘默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里面兑满了顶级西湖龙井,豆香浓郁,茶汤清亮。他小口啜饮著,温热的茶水顺著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寒意。他努力维持著脸上的表情——认真聆听、適度忧虑、又不失顾问应有的冷静与深邃。 这是来之前,那位自称项目总监、笑得像个弥勒佛的王胖子特意交代的:“刘老师,您是我们请来的『战略想像力顾问』,是提供『局外视角』的活水。这次科幻综艺的背景您得清楚——『天外访客』突然降临,展现出超乎想像的技术实力,人类文明面临严峻考验。我们正在评估局势,制定应对策略。您前期多听多看,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您打破常规的思维火。” 战略想像力顾问。这头衔让他既有些飘飘然,又觉得有点滑稽。 说白了,大概就是看中了他那本几年前还算畅销的《银河往事》系列里那些关於文明衝突、威慑理论的脑洞,找他来给这场规格高得离谱、几乎集结了全球“科幻影视界半壁江山”的节目增加点“meta色彩”和“专业感”。 他得承认,这帮“演员”真是敬业到了极致。瞧他们討论的这些:“引力屏蔽”、“耦合质量”、“定向能武器”,还有刚才隱约听到的什么“反物质”、“里世界”……一个个名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像討论明天的天气预报。眼神里的凝重、焦虑、偶发的低声爭论和迅速达成的共识,都演绎得滴水不漏,完美呈现了“人类文明遭遇未知强大外敌,最高决策层紧急磋商”的场面。 尤其是张振华老师,不愧是演过无数经典角色的国宝级演员,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掌控全局的气场简直是教科书级別的。 “我理解你们的看法,但是在接触开始之前,我们至少应该保持保守,不能只看他们展示了什么,更不应该认为他们的技术就没我们藏得深。” 他终於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弦上,“更要思考,他们为什么只展示这些。一个能轻易跨越星海抵达这里的文明,很可能拥有更加深不可测的歷史和技术底蕴,这是我们自己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也深有体会的。”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著一种复杂难明的意味。 在座的人都微微頷首,或陷入沉思,气氛无形中又压抑了几分。 “所以说,任何形式的直接接触,都必须建立在最坏的打算之上。”米勒用纯正的英文说道,自动同传装置將他的话清晰地传递给每个人,“『初次接触』的人选选择,將是决定成败的第一步,甚至可能是最后一步。” “是的,”埃文斯女士接过话头,“我们已经提交了一份决议案。参与者必须具备极高的心理素质和综合能力,对人类文明,或者说,至少对派遣国绝对忠诚。但最关键的原则是——他们必须对我们的真实实力完全无知。不能让对方知道我们技术爆炸的真实程度,各种机密技术的实现细节,尤其是各国的“后手”。” “但缺失情报会让他们在沟通中处於被动。如果要兼顾两种可能性,那『双重思想』是一个可行办法。”张振华再次开口了,“各位对它的原理和局限性都很熟悉了,我们可以確保他们在主观认知层面和表世界的普通人没有区別,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降低信息泄露的风险,但又可以让他们了解或在必要时取得非常有限的內部信息,並且消除真正机密泄露的风险。” 刘默听到“双重思想”这个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手上那台精致的、几乎看不到边框的小米平板。来之前,王总监给过他一份简报,里面就有对这个技术的通俗解释,配有动画图示——“一种基於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高级保密手段,可將个体的认知和记忆分割为『表层』和『里层』,里层信息在非特定条件下对表层意识完全封闭,甚至个体自身也无法察觉其存在,以应对极端情况下的信息泄露风险,各国都有广泛应用。” 听起来像是奥威尔小说里的设定,但这份简报把它描述得像是一项已经成熟应用的脑科学工程技术。刘默当时只当是节目的背景设定之一,写得还挺像回事。 “但『双重思想』並非绝对保险。”张振华沉声道,他看向刘默,“刘老师,我们想听听您的看法。从您的那些……科幻构想来看,假设我们动用了『双重思想』技术,对接触人员进行了最彻底的认知屏蔽和记忆修改,是否对方仍然能够绕过这种防护,直接获取他们里层被封锁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信息?” 问题来了。 刘默定了定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茶杯。他知道这是他作为“顾问”需要发挥作用的时刻了,他得提供一些足够“科幻式”的警示,满足这些“大人物”对最坏情况的预期。 “张首长,”他斟酌著词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既专业又富有某种“想像力”,“绝对的安全在理论上当然是不存在的。如果对方的科技水平真的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比如脑科学技术远超我们,那么他们就可以用更取巧的方式突破正常情况下看似绝对可靠的安全手段,就像从四维世界抓取被封闭的三维物体一样简单。或者……”他顿了顿,拋出了一个更耸人听闻的可能性,“假设他们掌握了对熵增或可以进行时间干涉。那么,就有可能追溯到接触人员被施加『双重思想』之前的状態,直接读取他们当时的完整记忆。科幻作品里常有这样的设定,面对掌握了时间技术或特殊手段的敌人,任何基於客观规则措施都可能失效。” 他看到张振华和周围几人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凝重,那位金髮“舰长”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很好,效果达到了。刘默暗自想。 “时间干涉。”张振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这確实是必须纳入考量的极端风险,看来依靠『双重思想』还不够保险。接触人选,最好是那些都未曾接触过里世界的精英。他们的忠诚和能力必须毋庸置疑,但认知必须和里世界保持距离。如何筛选人选必须要谨慎考量。” 討论再次转向了人员筛选的细节,气氛愈发压抑。 刘默靠在椅背上,感觉那股寒意又悄悄爬了上来。他开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坐到这里来的。 (数周前) “刘老师!您可真是我们科幻界的定海神针啊!”电话那头,王总监的声音热情得能把冰块融化,“您的《银河往事》系列,尤其是对猜疑链的那一整套推演,简直是神来之笔!” 刘默刚结束了一场毫无营养的线下籤售会,正对著电脑屏幕上新开的文档发呆。“王总监,您太客气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事!好事!”王总监的语气兴奋,“我们『华夏未来战略研究中心』,联合了好几个部委和一堆顶级製作团队,正在策划一个代號『星尘』的大型科幻综艺节目。目標是模擬未来五十年內,人类文明可能遭遇的各种极端挑战,包括……嗯,非常规的地缘、星际衝突和顛覆性的技术变革,並探討如何应对它。” 刘默来了点兴趣。“科幻综艺?听起来阵仗不小。但这和我一个写小说的……” “关係太大了!”王总监打断他,“刘老师,未来的博弈,想像力就是第一战斗力!您的作品,充满了对未来的深刻洞察和警示!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您这种不受传统思维束缚的『战略想像力』!我们需要您这样的『鲶鱼』,来搅动我们这些『老专家』的思维定势!” 听起来像是个諮询项目,或者说,是某种规格极高的科幻真人秀?刘默估摸著报酬应该不低。 他最近正琢磨著把市郊那套风景不错的別墅置换到西山那边环境更好、私密性更强的庄园去,手头还差一笔不小的款子。 “具体需要我做什么呢?” “很简单!担当我们的『战略想像力顾问』!您只需要参与我们的內部研討和模擬推演,多听、多看、多想,在关键节点,给我们提提意见,泼泼冷水,或者开开脑洞就行!当然,至於待遇嘛……这个您放心。”王总监报出了一个让刘默心跳加速的数字,分阶段支付,项目周期暂定三个月。 “地点在京郊一个专门改造的影视基地,环境一流,就是安保严格点,出入需要报备,杀青之前不能离开,您看?” 刘默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这么定了。” 几天后,他在一份厚得像法律文书的保密协议上签了字,看著上面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复杂徽章和印戳,心里多少有点打鼓。王总监亲自开著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高级轿车接他,在通过了至少三轮安检后,车子驶入了一片被高耸围墙和茂密森林环绕的区域。外面看像个低调的疗养院,里面却处处透著森严和高科技的气息。 然后,他就被带进了这个冷得像冰窖、坐满了全球“大人物”的会议室,开始了这份报酬丰厚得有些不真实的“顾问”工作。节目组给出的背景很明確——一艘来歷不明的超级外星飞船突然出现在太阳系內,人类文明面临空前危机。他的任务,就是以一个“科幻专家”的身份,参与这场“最高级別”的模擬应对。 刘默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看著眼前这群人,他们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严肃態度,討论著如何挑选“绝对无知”的接触人员,討论著各种失败预案和牺牲准备。每一个细节都被反覆推敲,好像他们討论的不是一场耗资巨大的科幻节目,而是真实发生的、关乎人类存亡的抉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瓷茶杯,细腻温润的触感和氤氳的茶香是如此真实。 如此以假乱真的大製作……他想起了几年前去探班《银河往事》电影版的经歷。 当时也被那宏大的布景和演员们的投入震惊过。那位扮演舰队司令的,正是眼前的张振华老师。还有好几位今天在座的、来自中国太空军题材剧的熟面孔,当时也在那部电影里演过配角。 在场的所有演员几乎都是熟人。 能请得动这么多国內外顶级大腕,把联合国徽记的授权都要到了,这“星尘”项目组的能量和预算,显然比他最初想像的还要恐怖得多。 但……或许是演得太好了。 这个房间里瀰漫的某种东西,却让他感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错位感。 仿佛自己一脚踏入了某个过於逼真的梦境,而周围的人,都坚信这就是现实。 第2章 星尘之下 “按目前確定的方案准备『初次接触』,推进风险评估和方案细化,散会。” 张振华言简意賅地结束了会议。 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会议室四周的摄影机咔地一声停止了录製。短暂的寂静后,是座椅自动復位时的轻微气动声和衣料摩擦的细响。 眾人陆续起身,刘默也跟著站起,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他看到靠近门口的墙壁处內嵌著一台毫不起眼的黑色终端。排在前面的布劳恩博士——那个头髮白、备受尊敬的老演员——拿出一部看起来相当正常的苹果手机,屏幕亮起后显示出一个二维码,对准了终端下方小小的扫描窗口。 “嘀。”一声轻柔的电子音响起,终端屏幕短暂地亮起一行绿色的“认证通过”字样,隨即隱去。 原来是扫码签退。 还真是朴实无华。刘默心里掠过一丝古怪的念头,这比他想像中的科幻场景要接地气得多。他排在队伍中,看著包括米勒和埃文斯女士在內的每个人,都面色如常地重复著这个动作。轮到他时,他也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昨天下载的星尘计划app,找到属於自己的那个二维码。 “嘀——”同样的確认音。“认证通过-战略思想顾问刘默”。 看来他的临时权限还挺管用。 “刘老师,这边请。”一个戴著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出现在身边,胸前掛著一个印有“星尘计划-后勤保障组”字样的工牌。“王总监安排我来引导您,发布会的场地已经准备好了。”他从旁边的保温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递过来。 刘默接过来,看到瓶身时嘴角不由得微微抽动——这並非什么特供货,瓶身上印著红黄黑相间的经典標籤,標籤上龙飞凤舞地印著几个大字:“椰树牌火山岩矿泉水”。他几乎能想到那公司的標誌性的“从小喝到大”gg词。 “谢谢。”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矿泉水清冽甘甜,比农夫山泉略微醇厚一点。这种熟悉和陌生交织的尷尬感,总算冲淡了刚才会议室內那种近乎超现实的压迫感。 “发布会?”刘默跟著助理匯入人流,走向另一条更为宽敞明亮的通道。这条通道的设计风格极其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两侧是平滑的米白大理石墙壁,只在接近天板的位置有一条灯带,脚下是厚实的羊毛地毯,空气中还有股隱约的清香。 他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人群气氛在变化,不再是会议室里那种严肃状態。张振华正与米勒低声交谈著,脸上带著浅浅的笑意,似乎在分享某段片场经歷。埃文斯女士也脱下了那层情报主管般的锐利外壳,正和那位仪態万方的非洲裔女演员用流利的法语聊著天,看上去非常放鬆。 他们正熟练地切换频道,从“角色”调整到面向外界公眾的“演员”。 刘默下意识地寻找著那个提醒他的年轻人的身影,却发现他並不在这支队伍里。回想起来,会议结束后,对方確实和张振华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跟隨一群旁听的配角,从標识著“內部通道”的侧门离开了。看来接下来的发布会不会让这些配角参加。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玻璃双开门。门两侧各站著两名穿深色西装、佩戴耳机的安保人员。他们身材挺拔,虽然看不到武器,但那训练有素的气场,仍然清晰地传递出“非请勿入”的信號。 助理上前与其中一名安保人员低声交谈了几句,出示了工作证件。对方仔细核对后才点头,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內是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宽敞空间——典型的舞台后台。化妆镜前灯光明亮,造型师们正围著几位“主演”忙碌地补妆、整理髮型。衣架上掛满了各式定製服装和不同风格的制服。穿著统一工作服、佩戴耳麦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地穿梭其间,空气中满是髮胶和香水的气味。 王总监正站在区域中央,他脱掉了之前那件略显正式的夹克,只穿著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拿著个平板语速极快地和身边几位明显是团队成员的人敲定著最后的细节: “灯光组!三號追光再调高五度!音响组,背景音乐试过了吗?不要太吵!公关组,稿子都发到各位老师手机里了吗?”他看起来精力充沛,但也带著显而易见的疲惫,眼袋有些浮肿,与之前电话里那种热情洋溢的形象判若两人,更像是一个身处巨大压力下的项目总指挥。 看到核心成员都已到齐,他迅速结束了討论,抄起一个可携式扩音器:“各位老师,各位同事!距离开场还有五分钟!请各位最后准备一下!造型组做最后检查!公关组和老师们最后对一下口径,所有关於项目內容的问题,一律按照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稿件作答!记住我们这次发布会的主基调——开放、合作、未来、希望!都拿出我们『星尘人』应有的风采和气度来!”他挥了一下手。 “刘老师,您这边请。”助理引导刘默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沙发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离您上场还有大概十分钟,您可以稍作休息。” 刘默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著眼前这幅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后台的紧张、专业、高效,以及那种特有的、临上场前的躁动感,和他过去参与电影发布会时的体验並无二致。只是,这里的规格更高,人员更多,气氛也更……复杂。他看到张振华闭著眼睛,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涂抹,嘴里似乎还在低声背诵著什么。米勒舰长则对著镜子,反覆练习著他那標誌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在校准角度。 这真的是一场戏吗?刘默再次问自己。如果是,这无疑是他见过投入最惊人、细节最考究的戏。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一个“演员”都如此敬业,这背后一定有远超普通项目的目的。是为了某种国家级的形象宣传?还是某种新型的战略沟通方式?或者……真的如王总监所说,真的只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型科幻综艺? “倒计时三十秒!准备开场!”王总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一丝临战前的亢奋。 巨大的舞台侧帘在电机驱动下缓缓滑开,如同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瞬间,外面如海啸般汹涌的声浪、密集到令人致盲的闪光灯、以及无数镜头的聚焦感,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来了!出来了!” “mr. zhang!” “captain miller!” 刘默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在瞬间飆升。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他跟在队伍后面,隨著张振华那坚实的身影,步入了那个如同巨大漩涡般的发布大厅。 炫目的灯光、巨大的背景板、攒动的人头、长枪短炮组成的森林……一切都昭示著这是一场万眾瞩目的盛事。 王总监已经站在了主持台上,声音透过强大的音响系统清晰传遍全场:“女士们,先生们!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朋友们,各位来宾!下午好!今天,我们相聚於此,共同见证『星尘计划』正式扬帆起航!”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接下来的发言按部就班地进行著,聚光灯依次打亮走上台的每一个人。张振华走到舞台中央,面对著台下成百上千的镜头和目光,身姿挺拔,脸上带著融合了威严、自信的沉稳微笑。 现场的喧囂在他站定的一刻迅速平息下来。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媒体界的各位同仁,”他的声音响起,字正腔圆,“大家下午好。首先,我谨作为'星尘计划'中方代表,对各位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他微微欠身。 “我们正处在一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他目光深邃地扫视著台下,“新一轮科技革命和產业变革方兴未艾,人类社会的发展既面临著前所未有的机遇,也面临著日益严峻的全球性挑战。在这个关键的歷史节点,我们应该如何把握方向?如何应对风险?如何为子孙后代开创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这些问题,不仅考验著所有政治家的智慧,也呼唤著全人类的共同思考。”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在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指引下,在联合国相关机构及眾多国际伙伴的鼎力支持下,『星尘计划』应运而生。”他恰到好处地提及了背景和支持方,语气郑重,“我们欣喜地看到,近年来,中国在推动科技创新、特別是鼓励面向未来的科学探索和科幻创作方面,出台了一系列积极的政策。『星尘计划』的启动,正是对国家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积极响应,也是我们致力於推动国际科技文化交流与合作的具体实践……” “我们希望通过『星尘计划』,能够激发全社会对未来的关注和思考,能够为全球应对共同挑战提供富有建设性的思路,能够为不同国家间的理解与互信搭建桥樑。我们相信,只要我们携起手来,秉持开放、合作、包容、互鉴的精神,就一定能够穿越迷雾,找到通往更加光明、更加繁荣、更加可持续未来的道路!只要我们共同努力,就一定能为描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壮丽画卷,贡献我们的智慧和力量!谢谢大家!” 话音落下,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隨后,米勒舰长、埃文斯女士等国际代表也分別发言,语言风格各异,但主题都是一脉相承,共同强调出“星尘计划”的宏大敘事和国际化背景。 提问环节的气氛更加热烈。问题五八门,从项目规模、技术细节、参与方背景,到对未来趋势的预测,甚至还有关於地外文明是否已经潜入地球的诡异问题,但所有提问都被几位发言人巧妙地引导或化解,始终没有透露任何实质信息。 “刘老师!”一个声音在眾多提问者中显得格外清晰,是《科学世界》杂誌的记者,“您的《银河往事》系列中,关於『技术壁垒下的文明误判』和『猜疑链导致的过度防御』的描绘非常深刻。请问您认为,在『星尘计划』所推演的未来情境中,人类该如何避免陷入类似的困境?” 终於轮到他了。刘默走到话筒前,定了定神。“谢谢你的问题,也感谢你对《银河往事》的关注。” 他感觉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稳不少,“小说是虚构的,它提出的更多是警示而非答案,而现实中的人类要面临的是远比小说复杂得多的情况。我认为,避免误判的关键,在於信息的开放、理性沟通以及对自身局限性的清醒认知。我作为顾问,能做的很有限,或许只是在某些时刻,提供一些……不那么主流的视角和看法吧。” 台下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他的回答似乎还算得体。 就在提问即將结束时,刘默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会场侧后方的一个区域。那里光线稍暗,似乎是安保人员和技术支持人员的待命区。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年轻的军官。他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靠著墙壁,双臂环抱在胸前,目光平静地望著台上,望著这喧囂的一切。他没有佩戴任何安保或工作人员的標识,也没有与任何人交流,就像一个孤立的观察哨,与周围热烈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发布会圆满结束。王总监宣布,为了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和合作伙伴的支持,特意在旁边的宴会厅准备了丰盛的接风晚宴。 核心团队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穿过一条装饰典雅的走廊,进入了一个更为宽敞、布置考究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光芒,铺著洁白桌布的圆桌上摆放著精致的餐具和鲜,空气中瀰漫著悠扬的古典乐和香气,服务生端著托盘在宾客间安静穿梭。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接风晚宴,或者说,是庆祝项目启动的內部酒会。刘默注意到,宾客中不仅有刚才台上的“主演“和媒体记者,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但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各界人士——有穿著考究的商界精英,有气质儒雅的学者教授,甚至还有几位穿著特定製服、似乎是某些国家机构的代表。 他端著一杯侍者递过来的香檳,这种场合显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看到张振华老师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领袖风范。米勒舰长则充分发挥著他的好莱坞魅力,引得周围几位女士笑声不断。王总监则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穿梭在不同的圈子之间,与各方人士热情寒暄,八面玲瓏。 刘默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靠著一根装饰著浮雕的罗马柱,默默地观察著眼前这幅景象。觥筹交错,衣香鬢影,流光溢彩。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如此高端,如此……符合逻辑。一个投资巨大、背景深厚、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项目启动之后,举办这样一场高规格的內部宴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抿了一口香檳,细腻的气泡在舌尖跳跃,带来一丝微醺的暖意。他努力將那些挥之不去的疑虑——会议室里的凝重,那艘诡异的飞船投影,那个关於外星人的提问,还有那个年轻人格格不入的孤立身影——都归结为自己想像力过於丰富,或者说是这个计划本身刻意营造的“沉浸体验“的一部分。 毕竟,还有什么比这眼前的一切更能证明,这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耗资巨大的……“活动“呢? 他的任务,就是在这个项目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个略显边缘但又不可或缺的“战略想像力顾问“。观察,思考,適时地提出一些“科幻式“的见解,然后,等待项目结束,领取那笔足以让他財务自由的丰厚报酬,回归自己平静而舒適的写作生活。 仅此而已。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香檳杯,对著远处璀璨的水晶吊灯,杯中金黄色的液体折射出迷离的光芒。 然而,不知为何,当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时,他的舌根处似乎始终縈绕著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冰冷而苦涩的金属腥气。 好像他那未被酒精麻痹的直觉在执拗地提醒著什么。 第3章 徵召 头顶的水晶灯將光芒细碎地投下,映在雪白台布和银器上。侍者安静地穿梭,手中的托盘与杯盏折射著流光,低语、轻笑、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片流动的背景。 章胥立在宴会厅一隅,背靠著廊柱上,灯光投下的阴影恰好能遮蔽他半个身子。他手中端著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檳,冰凉的杯壁已经凝结著许多细小的水珠。他穿著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但他的身体略显僵硬,目光不时扫过全场——出口位置,人群分布,还有那些分散在各处、同样穿深色西装但神態隱约不同的安保人员。 与周围轻鬆交谈、姿態放鬆的宾客相比,他像根绷紧的弦,突兀地存在於这片轻鬆的氛围中。空气中那暖意和香气似乎无法触及他,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轻微的不適感,好似潜水过深时胸腔受压的感觉。 “章前辈,稍微放鬆一点嘛。”一个带著笑意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诸葛欣荣不知何时来到了他旁边,手里端著杯果汁。她换上了一套米白色连衣裙,剪裁简洁,衬得清秀的面容更显亲和。她微微歪著头,眼神里带著一丝善意的调侃,“適应环境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章胥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她脸上,然后又下意识地移开,落在远处那个被眾人簇拥著的、正侃侃而谈的科幻作家刘默身上。 那个青年作家,刚刚还在会议室討论著关乎人类存亡的议题。而现在,他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场盛大的“表演”。让这样一个对一切真相毫不知情、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带来不可控变量的局外人,参与到如此核心的决策圈,对重大事项拥有近乎全部的知情权……这真的可靠吗? 他微微皱了皱眉,指尖反覆摩挲著冰凉的杯壁。 诸葛欣荣顺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 “有时候,最不可思议的选择,反而是最合理的。就像……谁能想到,当时我们会真的发现那些东西呢?”她轻轻晃动著杯中的橙色液体,声音放得很低,“別想太多了,前辈。相信大家的选择不会错。就像……您当初相信『浙江』一样。” 浙江。 这个名字落下的瞬间,周围的喧囂和光影尽数褪去。 --- 四天前,南海,榆林海军基地,司令室 窗外是海南明媚得近乎刺眼的阳光,將室內被用得光滑的红木桌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海风咸味,墙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南海海域图,上面用不同顏色的標记標註著各色信息。 章胥坐在硬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望著坐在红木桌后的老人。 老人穿著一身洁白的海军夏常服,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两鬢斑白,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有神。他是章胥军旅生涯的引路人,也是看著他从一个懵懂的新兵蛋子成长为一名优秀指挥官的老首长。 “浙江舰那边,最近怎么样?”老人呷了一口茶,“测试进入深水区了吧?电磁弹射系统和舰载机適配,问题多不多?战斗力形成了没有?” “报告首长,”章胥身体微微前倾,语速清晰而沉稳,“『浙江』目前状態良好,各项测试均按计划推进。电磁弹射系统经过多轮试弹,性能已达到设计要求,与歼-15t和歼-35的协同磨合进展顺利。飞行甲板运作效率正在稳步提升。可以说,初步的核心作战能力已经具备雏形。” “嗯,”老人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很好。你是第一任舰长的人选,担子不轻啊。”他顿了顿,似乎隨意地提起,“外面有些人,对『浙江』还是有些看法的。说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搞出来的还是常规动力,电磁弹射虽好,但续航和部署能力终究受限,比不上人家一步到位的核动力航母。” 章胥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首长,『浙江』是艘好船。它是根据我们现阶段的战略需求和工业能力量身打造的。我们不是世界警察,不需要像某些国家那样,维持十几支航母战斗群在全球游弋。我们的核心任务是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和发展利益,保卫我们的海洋和战略通道。在这个前提下,『浙江』的性能是足够甚至超前的。至於动力,常规动力有它特有的优势和考量,符合我们当前的保障体系。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认为不能脱离实际需求去追求所谓的『超前指標』。”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讚许的光芒。“说得好。务实,清醒,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指挥官。”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时代在变。我们面对的挑战,可能远比想像的更危险。传统的威胁,我们有信心应对。航母、新驱逐、潜艇、六代机……这些都在稳步发展。但未来的海战,未来的国家安全,会不会出现一些……当天难以预判的、非对称的威胁?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章胥的呼吸略微停顿了一瞬。 这个问题过於超前了。 “首长,”他谨慎地构思措辞,“海军一直在跟进前沿技术的发展。新型战机、飞弹、高超音速武器、雷达和电子战系统,都在不断提高我们应对未知威胁的能力。技术进步是关键,我相信我们的举国科研体系能够跟上时代。”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技术之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人,是我们海军官兵的意志、信仰和决心。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多么不可思议的威胁,只要我们有敢於牺牲、敢於亮剑的精神,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这才是我们这支人民军队从战火中一路走来,最宝贵的財富。”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单纯依靠意志和牺牲精神,並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人定胜天有其局限性,但悲观主义是更不能取的。” 老人点了点头:“面对绝对的力量差距,单纯的乐观主义並不可取,反而需要特事特办。”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抚摸著桌面上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著老式海军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人的黑白照片。 “你父亲……是个好兵。”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当年在那场衝突里,他为了掩护战友,面对数倍的敌人也没有丝毫犹豫。” 章胥的喉结动了动,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父亲牺牲时,他还只是个孩子,是军队和眼前这位老首长,一步步將他抚养、培养成人。 “我知道,你一直以你父亲为榜样。”老人抬起头,眼神重新聚焦在章胥身上,“你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即將成为共和国最新航母的舰长。这是无上的光荣,也是你应得的。你的能力、你的忠诚、你的担当,组织上都看在眼里。” 章胥没有说话,只是挺直了脊背。 “但是,”老人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现在,国家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和海浪声似乎都消失了。 “这个任务,关係到我们的最高利益。”老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击在章胥的心上,“它需要你放弃眼前的光荣,放弃你为之奋斗了半生的梦想,去一个……你完全不了解但需要你的领域,面对你无法想像的挑战和风险,甚至,可能需要你做出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牺牲。” 章胥的心臟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目光依然沉静如水。成为航母舰长,指挥国之重器驰骋大洋,是他从穿上军装那天起就埋下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触手可及。 然而…… 对真正的军人来说,有些选择是不需要思考的。 “我服从命令。”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沉重,最终化为一声不易察觉的嘆息。 “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 暮色四合,天边的最后一抹残阳挣扎著隱没在海平面之下,只留下深蓝到近乎深黑夜幕,以及寥寥几颗早早亮起的星辰。 港湾里没有灯火通明,只有码头上几盏功率巨大的探照灯,发出冷白色的光柱,切割著浓稠的黑暗,將003號“浙江”舰的庞大轮廓勾勒出来。 它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默地臥在泊位上,没有了白日里的光鲜,只剩下冰冷、厚重、充满力量感的剪影。巨大的舰体在探照灯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原始的、令人敬畏的尺度感。平直的甲板一直延伸至黑暗尽头,巍峨的舰岛像座孤峭的山峰。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海水咸腥味,混杂著钢铁、油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那台巨兽独有的冰冷气息。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金属敲击的闷响,更衬得周遭一片沉寂。 章胥和首长並肩站在码头上,海风吹拂著他们空荡的衣袖,带来深秋的寒意。他们沉默地望著眼前的巨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別。巨大的舰体投下的阴影將他们完全吞噬,仿佛两个微不足道的剪影,站在歷史与未来的交匯点上。 “明天就走?”老人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显得有些空旷。 “是,首长。明早八点前,到指定地点报到。”章胥回答,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 “嗯。”老人点点头,目光依然凝视著那庞大的钢铁结构,“准备都做好了?那么多书都不要了?” “都安排好了。书捐给了基地的图书馆,不便带走的东西留给战友,其余个人物品出来前就已经打包好了,不会拖累日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有海浪拍打著堤岸的单调声响,以及远处航標灯塔规律闪烁的微光。 “章胥,”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觉得……你加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项目?” 章胥的目光从巨舰的轮廓上收回,望向深邃的夜空。绝密,核心利益,牺牲,未知领域……他沉默地组织著语言。 “报告首长,”他最终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我猜,可能是……国家秘密组建的太空部队,要应对未来可能的太空军事威胁。” 儘管未曾公开,但这几乎是高层军官圈子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在美国公然组建太空军后,中国加以回应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老人转过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章胥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老人伸出手,用力拍了拍章胥的肩膀,那力量透过厚实的衣料,传递著某种沉重而复杂的嘱託。 “国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 京郊某处。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墙壁。墙体是某种看不出接缝的哑光材质,触手冰凉。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到极致:一张金属桌,两把金属椅,正前方墙壁上悬掛著国旗与党旗,旗帜鲜红如血,在肃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醒目。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章胥独自坐在椅子上,穿著一身崭新的作训服。他的背挺得像杆標枪。 桌子对面,站著一位穿著白色研究服、戴著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章同志,我是这里的技术负责人,姓李。根据条例规定,在你正式履行新的职责前,需要完成最后一道確认程序。具体的技术细节,我无权解释。麻烦你最终確认一下,你是否接受组织安排,以履行你即將承担的最高使命。” 他递过来一份异常简洁的文件,只有一页,纸张触感冰凉而坚韧。 没有冗长的標题,没有复杂的条款。只有几行醒目的黑体字: 確认书 本人志愿接受组织安排,履行使命责任。本人承诺:绝对服从命令,严守机密,忠於党,忠於祖国,忠於人民。为达成使命,不惜牺牲一切。 承诺人:_____ 日期:_____ 没有风险提示,没有免责声明,没有对“一切”的具体解释。 只有绝对的承诺。 章胥拿起桌上的笔。金属笔身沉重而冰凉。他没有丝毫犹豫,在那空白的横线上,一笔一划,清晰而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放下笔,站起身,面向墙上的旗帜,身体站得笔直。 李主管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是念诵,更像是在重申一个早已植根於心的信念: “確认你的誓言。” 章胥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激起清晰的迴响,每一个字都如钢铁撞击: “我宣誓:绝对服从命令,严守最高机密,忠於党,忠於祖国,忠於人民!为达成使命,不惜牺牲个人一切,永不叛变!” 最后一个字落下,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盪。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械滑动声。他没有回头。一个表面覆盖著某种温润材质的头箍状装置,无声无息地从后方套在了他的头上,紧密地贴合著他的太阳穴和后脑。 几乎在同时,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如同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旋转,色彩迅速褪去。 黑暗吞没了一切。 --- 当意识恢復后,章胥最先感受到的是光。 並非刺眼的光,而是透过眼皮的、柔和的、带著暖意的光晕。 然后是声音。一种极其规律的、低沉的嗡鸣,还有更近一些的、同样规律的、轻微的“嘀…嘀…”声,带著某种电子仪器的质感。 接著是气味。不再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和臭氧的味道,而是一种更温和的、像是褥被被阳光暴晒后特有的、乾燥气息。 他尝试著动了动手指,触感清晰地反馈回来——指尖划过的是柔软而平滑的质布料。 是床单。 他的眼皮异常沉重,像是粘在了一起。 章胥用尽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影逐渐聚焦,一片纯白的天板映入眼帘。视野的边缘,能看到同样纯白色的墙壁,以及一个悬掛在墙角的、正在无声工作的通风口。 他躺在一张床上。身体被柔软的被褥包裹著,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或不適,只是有一种深度睡眠后特有的的虚弱感以及一点口渴。 他转动了一下眼球,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单人病房,陈设简洁,一尘不染。床边立著一个金属支架,上面掛著一个透明的输液袋,里面的液体已经快要见底。连接著输液袋的细长透明软管,一直延伸到他的左手手背,那里用胶带固定著一个留置针头。床头的监护仪屏幕上,正显示著几条平稳跳动的曲线和数字。 记忆……是连贯的。他记得与首长的谈话,记得在码头告別时的沉重,记得那个只有旗帜和承诺的房间,记得自己签下的名字和说出的誓言,记得那个头箍……然后,意识就中断了。 他感觉不到任何异常。没有陌生的记忆被植入,没有熟悉的信念被扭曲。大脑清晰,思维流畅。就好像……只是经歷了一场无梦的、深沉的睡眠。 他尝试著撑起身体,动作略显迟缓,但並不困难。 看样子他没睡太久。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穿著合身制服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她扎著利落的马尾辫,脸上未施粉黛,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有神,带著一点天然的、未经世故的纯澈。 看见他坐了起来,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惊喜的微笑,嘴角边显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她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数据和输液袋的余量。在她低头查看仪器读数时,章胥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她胸前佩戴的那张身份卡上。卡片製作精良,上面除了她的照片和一些他不认识的安全標识外,清晰地印著她的名字: 诸葛欣荣 名字下方,是一条代表少尉军衔的细槓,以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项目徽標。 检查完毕后,诸葛欣荣直起身,转向章胥。她微微欠身,唇角带著浅笑: “欢迎加入星尘计划,章前辈。” 第4章 熔炉 “欢迎加入星尘计划,章前辈。” 清脆的声音將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是那个自称诸葛欣荣的年轻女孩,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我感觉很好。”章胥开口,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之前那个是?” “认知锁定,”她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能確保您能履行职责。您的身体指標都没问题,再稍缓一会儿,我就带您去熟悉一下环境。”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再过三天就要开始第一次『战略研討会』了。” 三天。章胥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很紧。 他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十五分钟后,章胥换上了一套深灰色工作服,胸前別著一枚陌生的项目徽標。 “这边走。”诸葛欣荣在前面引路,两人走出医疗区,来到一条宽阔的金属通道。 通道两侧是无缝拼接的银灰色金属墙壁,头顶的灯光並非来自传统的灯具,而是整条通道顶部都在发出均匀柔和的白光,將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流动得极快,几乎没有他印象中的那种沉闷霉味。 通道尽头是一组厚重的圆形气密门。诸葛欣荣將身份卡在识別器上轻轻一刷,伴隨著低沉的气动声,沉重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垂直交通枢纽。数十部高速电梯在透明的、不知道通向何处的管道中高速穿梭,时不时带起呼啸的风声。 “我们要去负八十层,第一总装区。“诸葛欣荣说著,走进一部自动打开的电梯。 电梯內部空间宽敞,没有按钮,诸葛欣荣只是在墙壁上用手確认了目標楼层,似乎整个墙壁都可以触控。 电梯启动,但几乎感觉不到加速,只有窗外飞速掠过的一个个楼层证明著它惊人的速度。透过电梯玻璃,章胥看到管道外的每一层是巨大的、至少几十米层高的开放空间,无数穿著制服的人员如同蚂蚁般忙碌,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工程机械在运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到近乎压抑的工业气息扑面而来。 101看书 看书就上 101 看书网,1?1??????.???超讚 全手打无错站 “这里是?”他忍不住问。 “熔炉基地。”诸葛欣荣回答,目光平静地望著窗外飞逝的景象,“我们在里世界的第二大基地。它埋在地底十公里深处,共有一百二十个功能层,更深处还有维生和供能设施,我们的很多机密都放在这里。” 十公里深?而且还往下延伸? 章胥的心臟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在閒暇时读过不少科学书籍,当年苏联对外公开的,集中一国国力所打出的“科拉超深井”曾经抵达过这个深度,但它只是一口井,最深处连站人都难。而这个“熔炉基地”—— 它的起点便是他曾经所知的技术极限。 还没等他发问,电梯平稳地停下。 轿门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机油、烟尘和臭氧的味道涌入鼻腔。眼前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空间,其尺度远超章胥见过的任何机库或工厂。 穹顶高得望不到头,无数巨大的、如同体育场馆般的照明阵列將这里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迴荡著巨大的机械运转的轰鸣声、高压气流的嘶嘶声、以及无数细碎的敲击和打磨声,匯聚成一片充满力量感的工业交响乐。 而在这片巨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著的,是战机。 很多战机。 它们静静地停放在各自的机位上,如同列队的鯊鱼,具有流畅的、带有明显隱身设计的菱形机身,无垂尾设计,座舱盖闪烁著淡金色的光泽。机翼下端看不到掛载点,一看就有非常优秀的雷达隱身设计。 章胥一眼就认出了它们的型號——歼-36,“银杏”。这是共和国对外刚刚公开的、才在沈飞试飞不久的第六代重型战斗机,他甚至在几个月前还亲自撰写过这款战机的评估报告。 但眼前的景象,完全顛覆了他的认知。 不是几十架,不是几百架。而是成千上万架。 它们如同工业流水线上生產出来的標准件,密密麻麻,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这个巨大洞窟的视野尽头,消失在远方的氤氳雾气中。无数的机械臂、运输拖车和身穿无尘服的工程师,正在这些战机之间忙碌地穿梭。侧面的巨大合金墙壁上,可以看到一排排如同蜂巢般的运载出口,不断有完成组装的新战机被牵引出来,加入这片钢铁森林。 “这都是歼-36?”章胥的声音有些乾涩,目光艰难地从那片望不到边的机群上移开,转向诸葛欣荣。他知道国家已经定型量產了这款战机,但眼前的规模,这已经不是“量產”能够形容的了,这简直是……工业奇蹟。 “是的。”诸葛欣荣回答道,“准確来说是歼-36b型和c型。这是『熔炉』基地的三个总装区之一,目前封存和在產的六代机总数超过三千六百架。虽然分配给这些旧机型的產能不多,但我们仍有能力在两周內把这个数字翻一番。” 三千六百架……两周翻一番? 章胥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这意味著共和国隱藏的空中力量,至少是外界评估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种恐怖的工业產能和战略储备,足以在瞬间顛覆全球的军事平衡,不,足以征服全球了。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隱藏得这么彻底?” “因为我们能做到,別人也就做得到。”诸葛欣荣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里带著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洞悉世事的无奈,“技术爆炸不是个例,它在很早的时候就普遍发生了。” 她示意章胥跟上,两人沿著一条悬空的金属栈道,向著洞窟的更深处走去。脚下的景象不断变化,从六代机总装区,过渡到了某种大型飞行器的生產线。 那是一种章胥从未见过,只在科幻作品里见过的飞行器。它的外形极其流畅,像是一只展翅的黑色巨鸟,翼身融合,表面覆盖著某种几乎不反光的哑光黑色涂层。看不到传统的涡轮风扇发动机进气口,取而代之的是机身下方几组复杂的、似乎可以变形的进气道和尾喷口。机翼尖端和机身各处,分布著细小的、如同针孔般的姿態控制喷口。 “第七代高空高速多用途作战平台,代號『鯤鹏』。”诸葛欣荣介绍道,“最大速度4马赫,实用升限八万米,具备初步轨道部署和空天往返能力,採用变循环脉衝爆震组合引擎。去年那部……嗯,《长空之神》里就用过这个设计,虽然不知道您之前有没有看过。” 章胥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长空之神》,一部由空军大力支持下製作的科幻大片。他当时確实和同事们一起看过,评价是“特效不错,想像力很大胆”,里面確实出现过一款与眼前这飞行器高度相似的“虚构战机”。 “电影里的都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块块敲碎。 “大部分是真的。”诸葛欣荣的语气带著一丝无奈的坦诚,“虽然会做一些艺术加工和技术偽装,但核心的技术路线、性能指標,甚至部分外形设计,基本都是真实的。不只是我们,美国人、欧洲人……他们那些科幻大片也是这样。” 他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了一个停放著地面作战装备的区域。那里停放著一排排造型狰狞的主战坦克。它们不再是百式主战较为立体的造型,而是回归了扁平化的避弹设计,主炮的口径和长度惊人,炮口没有制退器,看得到明显的加速线圈——似乎是电磁炮的特徵。 “100c型主战坦克,125毫米电磁主炮,复合贫铀陶瓷装甲,主动防御,全电驱动,具备有限的等离子隱身能力。”诸葛欣荣的介绍越来越简洁,仿佛这些东西已经不值得过多解释。 章胥沉默地看著这一切。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將这些碎片化的、顛覆性的信息整合起来。如果连科幻电影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各国隱藏的真实技术水平……那么,几十年来那些层出不穷的、关於未来科技的科幻作品背后,到底隱藏著多么可怕的现实?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再次问道,声音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来到另一部高速电梯前。这次,诸葛欣荣直接选择了负105层。 电梯急速下降,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因为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做,前辈。”诸葛欣荣靠在金属內壁上,轻轻嘆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点偽装,“我还没跟您说过什么是技术爆炸,但至少有一点是没错的……它就跟雪崩一样,一旦爆发就无法停止。二战后的冷战,不仅仅是意识形態的对抗,更是前所未有的科技竞赛。各国都投入了海量的资源,试图在基础科学和工程技术上取得突破性优势。结果,突破来得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甚至荒诞。” “1971年,人类秘密完成了万有统一理论,四大基本力都被统一,理论科学的最后一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迈出去了。” 章胥被这顛覆性的信息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想想工业革命,人类用了几百万年学会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但只用了不到两百年,就从蒸汽机跨越到了原子能和资讯时代。美国的阿波罗计划,十年时间,就把人类送上了月球,而五十多年前,人类才刚刚飞上天空。想想我们的两弹一星,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我们用了多久就实现了目標?如果这不是巧合,而是客观规律的体现呢?如果说,科技进步本该就有这么快呢?” “事实证明,技术进步的加速度呈指数级。人类在1967年初步统一了三大基本力,而仅仅四年后,几个主要大国集团都就实现了四大力的彻底统一。而技术革命不仅发生在理论科学,还同时在应用科学上全方面爆发,包括可控核聚变、新材料、人工智慧、量子计算、维度技术等领域都实现了突破。因此,技术爆炸后的地球就变成了隨时都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每个人手里都突然多了一把……甚至不是枪,而是足以毁灭地球的超级武器。但问题是,你不知道別人手里握著什么,有多大威力,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更厉害的武器。因为所有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內掌握这些技术的,你自然会担忧你的对手也能做到,甚至可能做得更好。” “所以,『技术静默』就成了理性决策者的唯一选择。谁也不敢先暴露自己的底牌或者发起战爭,生怕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或是被对方隱藏的『后手』反杀。这种『后手威慑』就像核威慑一样,但比核威慑更极端,更不可知,因为隱藏的技术总是比探测技术发展得更快。我们无法准確知道美国人的舰队部署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基地坐標。这种建立在绝对保密和相互猜疑基础上的脆弱平衡,就这么维持了几十年。” “而科幻作品,就成了『技术静默』后沟通情报的绝佳窗口。”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各国用这些『虚构』作品半真半假地进行战略威慑和彼此恐嚇,也藉此评估对手的技术路线和具体水平。我们这些年大力扶持科幻產业,不仅仅是为了文化输出,它们既是真实的娱乐作品,却也是里世界国防和战略威慑体系的一部分,就连科幻演员……也经常是机密机构的成员,比如张首长直属於战略部,拍过一大堆假戏真做的片子。” 电梯再次停下,门缓缓滑开。 这一次,没有刺鼻的工业气味,只有一种极其纯净、清凉的、好像带著高浓度负离子的空气,好像站在雪山边缘呼吸。 眼前的景象,让章胥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海军上校,也彻底屏住了呼吸。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地下海洋般的巨型船坞边缘。与其说是船坞,不如说是一整个被掏空的地层。穹顶高悬,看不到尽头,散发著如同星空般柔和的蓝色辉光。下方不是水,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凝固了的漆黑空间,底部如黑体般深不见底。 而在这片凝固的空间中,静静地悬浮著的,是一艘无法用现有词汇准確描述的巨舰。 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航空母舰。它的主体呈扁平的、接近三角形的流线型,长度目测超过五百米,宽度惊人。舰体表面覆盖著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色非金属材质,看不到任何焊接或铆接的痕跡,浑然一体。没有高耸的舰岛,取而代之的是舰体中部几个微微隆起的、充满几何美感的传感器阵列和指挥平台。 最令人震撼的是,这艘庞然大物並非停靠在任何支架上,而是凭空悬浮著。在它的舰体下方,可以看到数个巨大的圆形区域,正在发出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蓝色涟漪——那是反重力引擎在工作的跡象。舰体中部和尾部,可以看到密集的、被导流板密集分割的喷口,是冷核聚变引擎的排气口。 宽阔的飞行甲板上,整齐排列著数十架造型更加科幻、看上去简洁凌厉的战斗机。 “『崑崙』號空天母舰。”诸葛欣荣在章胥耳边低声说,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真正的镇国之宝,“我国第一代反重力战略空天母舰的首舰。”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具体的参数,“全长580米,標准质量二十五万吨——对,我们早就不用『排水量』这个词了。搭载八代多形態空天战机八十架,配冷核聚变反应堆、第一代磁斥主动护盾,还有定向能武器系统。” “最重要的技术是那台初代反重力引擎。那时候我们才刚刚啃下重力子技术,硬上反重力的代价是耗能高得离谱,结果只能一边开发舰载冷核引擎一边上船——可最后她还真被我们搞出来了。所以……『崑崙』號才能在亚轨道高度无限期巡航,还具备了最基础的太空作战能力。七零年代刚开始的时候,就是这艘船撑起了我们的威慑体系。” “当然啦……”她话锋一转,“现在,她也只是我们『后手』里的一小部分而已。” 章胥感觉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空天母舰、反重力、冷核聚变、主动护盾……这些只存在於最大胆科幻小说里的概念,此刻就以如此具体、如此真实、如此无可置疑的姿態,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他和他的浙江又算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震惊吗,前辈?”诸葛欣荣的语气很平静,“但共和国最新最大的舰队都藏在更深的地幔里,『崑崙』如今只算是象徵性的展品。要说同级別的空天母舰,美国人有他们的『合眾国』,欧洲有他们的『瓦尔哈拉』,大家都差不多,这些陈旧的后手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装饰,算是和『中国试飞了六代机』一样举世皆知的秘密。” 她摆摆手指向船坞的更深处,那里还有几个巨大的泊位,隱约能看到更庞大的舰体轮廓,似乎是『崑崙』號战斗群的其他舰船。 她转过身,目光变得严肃起来:“维持这些秘密並不容易,这就是为什么里世界的所有人都需要认知锁定的原因——它是让这个里层世界得以存在的基石。” “至於星尘计划——” 她抬起手腕,在她那看起来普通的个人终端上操作了几下,隨后有一道柔和的光束投射在旁边的合金墙壁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全息图像。 图像中央是一艘巨大的、直径超过两百公里的、典型的飞碟状物体,正是后来章胥在那个会议室里看到的那个东西。 “十天前,它突然出现在日球层顶,也就是太阳系外围,而且以0.03c的宏观高速朝地球方向前进。”诸葛欣荣的声音变得有些无奈,“我们的沟通尝试始终无效,也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意图。” “我们不知道它们是谁,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强,隱藏著什么能力。但它们的出现摧毁了地球上的脆弱平衡,迫使各国不得不在联合国框架下启动了当前的全球应急预案——『星尘计划』。” 她关闭了图像,看向章胥。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章前辈你……” 章胥站在原地,他似乎没在听诸葛在说什么,而是把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一次又一次投向那艘悬浮在地下深处的、如同神话般的空天母舰“崑崙”號,又最终忍不住抬起头来,隔著地壳遥望著那艘曾经属於他的,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浙江”。 震撼的真相,残忍的事实,顛覆性的技术,以及那来自星空的神秘威胁……所有的一切,如同洪流般摧毁著他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信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寒冷的、纯净的空气,却第一次让他感觉如此真实。 第5章 加速 “就像您当初相信『浙江』一样。” 他恍惚了很久,直到女孩忍不住在他眼前伸手晃了晃,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章胥猛地眨了眨眼,仿佛快门重新开启。 宴会厅的喧囂瞬间涌回。水晶吊灯的炫光,空气中混杂的香水与食物的暖意,人声的嘈杂,酒杯清脆的碰撞……一切都恢復了原有的清晰。他能清晰地看到远处王总监脸上那笑容下,眼角难以掩饰的疲惫细纹;能分辨出张振华沉稳谈笑间,指关节无意识叩击桌面时那一瞬间的凝滯;甚至能捕捉到刘默与人交谈时,眼中那种因被认可而闪烁的亢奋光芒。 他握紧了把著香檳杯的手,冰凉的玻璃触感重新变得清晰,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著他的指尖滑落。身旁有侍者经过,他便顺势將杯子稳稳地放在对方高举的托盘上。 “没事。”他转向诸葛欣荣,“只是这里的灯光有些晃眼。” 诸葛欣荣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忍不住反覆扫过他的脸,似乎在確认他的状態。“要给您来加点水吗,前辈?” “不用。” 就在这时,他上衣內侧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短促的脉衝震动——连续三下,间隔均匀。 是最高优先级警报——“龙抬头”。 章胥迅速侧过身,利用高大罗马柱投下的阴影和身体的遮挡,自然地將手伸进口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指纹接触的瞬间,屏幕无声亮起,跳过所有界面,直接呈现出一片纯黑的背景。一行白色文字迅速浮现: 警报:fast確认目標第四次变轨。 矢量修正:99.8%指向地月系。 预估抵达窗口:71h 24m +/- 3h。 启动“庚午”应急规程,18:00,零號战略会议室。 三秒后,文字消失,屏幕重归黑暗,只余一个微小的绿色標记。 71小时……不到三天。 章胥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隨即强行压回平稳。他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诸葛欣荣。女孩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起来,显然也收到了同样等级的警报,隨即恢復自然,只是眼底的光芒变得异常锐利。她向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表示確认。 几乎是同一时刻,宴会厅前方的主持台上,一直像个陀螺般在宾客间周旋的王总监,步履匆匆地走到了麦克风前。他脸上依然掛著热情的笑容,但略显急促的呼吸和眼神,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紧迫感。 “各位来宾,各位媒体朋友!”他的声音透过精心调校的音响系统,清晰而有力地传遍了整个大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非常抱歉打断各位的雅兴!” 刘默正端著红酒杯,听那位来自法国的白髮老教授兴致勃勃地分析他小说中关於甚长基线干涉测量的情节在现实中的具体实践。他感觉自己简直是才思泉涌,不时补充几句精妙的见解,引得老教授连连讚嘆,他通体舒泰,甚至有些飘飘然。 王总监的声音打断了这愉快的交流。 “非常抱歉!”王总监站在台上,笑容满面,“鑑於活动安排的临时调整,我们需要各位专家顾问立刻投入工作。为此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宣布,本次接风晚宴需要提前结束。” 什么情况?刘默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才五点刚过。晚宴正值高潮,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他看到周围不少宾客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和不解的表情。 “同时,”王总监继续说道,声音洪亮,“根据临时安排,现决定於今晚18:00整,於零號战略会议室召开第二次工作会议。请所有核心项目组成员,包括我们的特邀顾问务必准时参加!相关议程和背景资料在会议开始前会推送到各位的个人终端上,记得查收!” 还要开会?立刻就开?刘默眉头紧锁。他刚结束一下午高强度的“研討”(虽然在他看来更像是观摩学习),又应付了这么久的社交,本以为终於可以回房间喘口气,没想到直接被安排加班? 这也太……不人道了吧?他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满。 但环顾四周,那些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大人物们,此刻都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和身边的人低声討论著什么,似乎对这种突发的安排习以为常。 他低头划开自己的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几个新闻客户端。虽然不能往外发消息,但他看到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关於“星尘计划”启动仪式的报导,標题一个比一个醒目,“全球精英共商未来”“开启中国科幻新纪元”…… 看到这些,刘默心里那点不满又被强行压了下去。这么大的项目,全球直播,各国政要发来贺电,不可能是假的。大概是自己之前的想法太狭隘了,这种级別的合作,肯定有其特殊的运作模式和保密要求。临时调整日程,或许真的是活动安排的一部分? “王总监,”他看到王总监走下台,脚步匆匆,还是忍不住上前拦了一下,语气儘量委婉,“这个会议安排……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我这边完全没有准备……” 王总监停下脚步,脸上依然是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刘老师,”他语气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意味,“麻烦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再仔细看一下之前签好的补充条款,特別是第128页,b款第3条,关於『我方对活动具体安排有一切解释权』的约定。”他甚至没给刘默反驳的机会,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刘老师,麻烦您请儘快准备好,会议很重要。”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走向出口方向,同时对著手上的通讯器低声而快速地指令著什么,但声音太小,距离也远,刘默完全听不清具体內容。他只看到王总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內部区域的门后。 刘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合同都签了,钱也收了。他看著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始礼貌而高效地引导宾客和媒体离场,整个宴会厅的氛围在短短几分钟內就从热烈转为井然有序。 他嘆了口气,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开个会嘛。他决定先回趟分配给他的房间,换身衣服,然后去那个所谓的零號战略会议室看看。 在他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又一次捕捉到了章胥和诸葛欣荣的身影。他不认识这两个人,却看到他们並没有隨著人流离开,而是快步走向了宴会厅侧面另一条標识著“授权区域”的通道。 刘默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 零號战略会议室——17:58 冰冷的空气压迫著神经。 章胥坐在环形会议桌的席位上。这里不再是一开始那个兼具“表演”功能的场所,而是一个真正的、深埋於地下十层的大型会议室。天板和墙壁是某种深灰色的吸音材料,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装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下沉式的立体沙盘,此刻正显示著太阳系的立体星图,一个醒目的蓝色箭头,標註著“目標”的实时位置和预测轨跡,轨跡线的终点直插地月间的引力平衡点——地月拉格朗日l1。 房间的光线偏冷,將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轮廓分明,也加重了空气中无形的肃杀之气。 他能感受到身边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带著一种压抑的紧张。与会者比上次更多,除了那些熟悉的各国代表,还多了许多他学习时在资料中见识过的、来自各国、不同领域的顶级专家——德国的布劳恩博士、中国的李文达院士等,甚至还有几位穿著特殊制服的、他看不出身份的代表。 诸葛欣荣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辅助席位上,手指飞快地在电脑上操作著,似乎是忙著处理情报。 刘默被安排在一个稍微靠后的位置,脸上带著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努力想要跟上节奏的专注。他大概还在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紧急活动”到底是要做什么。 张振华坐在主位,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全场。他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铺垫就直切主题: “情况有变。”他示意中央的全息沙盘,“根据『fast&ska』联合观测系统及全球监测网络確认,目標在四十五分钟前,確认了第四次、也是幅度最大的一次轨道修正。其最新轨跡已完全偏离此前预测的掠行轨道,目標矢量明確指向地月系统。” 沙盘上,代表目標的蓝色箭头猛地向前跃迁了一大段距离。 “考虑光速延迟,实际上这次加速发生在十二小时前,这次加速显著缩短了它们抵达地月系的用时,”埃文斯女士接口道,她面前同步刷新出复杂的轨道参数,“预估时间从原先的十五天以上,缩短至——”她顿了顿,报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数字,“71小时正负3小时,很快只剩七十小时了。数据经过了我们的独立验算。”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和空调的细微声响。 71小时,不到三天 “这意味著原定方案已经失效。”张振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已经启用七號应急规程——『庚午』,准备在七十二小时內进行紧急接触。各位,是时候放下前嫌敲定最后方案了。” “接触载具方面,”一位专家开口说道,“出於保密前提,我们不能动用任何里世界的太空飞行器。唯一可行的选择就是目前『表世界』最先进且具有足够扩展性的运载平台。” 他在屏幕上列出了表世界已有的五型飞船,“联盟、星际线和梦舟飞船都不適合直接远征,考虑到接触任务的实际需要,spacex的『星舰』基本上是综合性能最好、技术上最接近要求的选择。而且,美方已经通过一次性超重助推器在轨道上提前部署了两艘星舰,这意味著它可以在接受太空人並完成加注后立即出发。” “它確实是唯一的选择。”米勒舰长,或者说曾经扮演“米勒舰长”的美方代表接口道,“『星舰』的模块化设计本就有利於快速改装,我们已经为待命的飞船加装了深空通讯阵列,並计划通过l1的鹊桥星座和月球门户空间站进行通讯中转,此外增加了雷射备份,儘可能確保我们和飞船的通讯不能被外星人干扰。” 米勒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水,隨后继续解释飞船的具体配置。 “它的生命维持系统和货舱够大,至少支持四人小组两周以上的独立运作,也能携带足够多的任务载荷。关於轨道机动能力,由於起初考虑到这艘船並不需要返场回收且时间紧迫,我们將上面的六具引擎都换成了真空版猛禽iv,这样可以显著增强其机动能力,它的主桁架也进行过补强,可以承受更强的过载,在各方面都足以胜任任务。” “传感器方面,”另一位nasa的专家补充道,“我们本来打算在三天內赶製一套支持高精扫描的科学任务载荷,但由於时间提前,我们打算让飞船『借走』国际空间站哥伦布舱上不久前新装的alpha-3载荷包,它现成可用,而且和星舰的任务接口兼容,基本足以完成我们的预定任务。” “候选名单没有爭议。”一位坐在米勒身旁的副官沉声道,“我们同意由四位之前报备的、来自中美俄日的太空人负责任务。他们都是对『里世界』毫不知情、但综合能力过关的精英人选。” 没人对这些细节表示反对。 绝大多数关键问题几乎都在几分钟內就被討论,不如说通报了一遍,章胥甚至怀疑眾人可能早就私下確定了这套方案。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俄罗斯的索科洛夫將军说道,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在第四次加速后,那艘飞船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超过15%光速,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个速度和质量代表著多大威力。如果它打算直接撞击月球甚至摧毁地球,我们打算如何应对?” 会议室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 “菲尼克斯预案。”米勒回道,“如果在达成沟通之前,那艘船就通过实际行动试图对地球文明造成毁灭性打击,那么无论这是误解或刻意的敌对行为,我们將不得不启动里世界的防御系统尝试中和打击,並摧毁对方的二次攻击能力。” “看样子你们已经私下商量好了。”索科洛夫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那么你们难道没有考虑过意图判断的问题?这一点实际上是值得利用的。” “你的意思是?” “如果它们是潜在的敌对威胁,那么以表世界与那艘船的巨大技术劣势,在接触时从內部发动反击是唯一可能有效的应对办法。我建议在接触小组的货舱內秘密搭载至少两枚大当量的战术鈽装置。在將其作为武器运用之前,我们可以把它偽装为飞船的能源装置,甚至接入电力系统,只不过是多了一点必要情况下的自毁能力。这不是为了主动攻击,而是作为极端情况下的最后手段,或者说……一种无需言明的信號。” “这是明確的敌对行为。”张振华说。 “问题就在於什么才算敌对。”索科洛夫忍不住笑了,“飞船本身就具备飞行中断系统,它是用一堆炸药引爆飞船的自毁功能,甚至在必要时,我们的太空人能直接驾驶飞船撞击那艘外星造物,那么这是否是敌对行为的一部分?外星人会聆听我们的辩解,让那套无趣的政治说辞和辩白话术发挥作用吗?如果不是,那么是否我们应该把这些系统移除,在飞船抵达目標附近后就把引擎全部销毁,把可能造成『误解』的东西全部清除,甚至让太空人弃船后赤手空拳飘到那艘船上?这难道不是荒谬的吗?” “这是文字游戏。” 米勒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神直刺索科洛夫。 “没人能排除任何对意图的错误解读和潜在风险,但什么都不做,我们至少可以告诉自己,我们在主观意图上是乾净且诚实的,我们为了和平与外星人接触,而不是一群从一开始就排斥对方並做两手准备的战爭疯子。只要我们的意图足够真诚,那么即便发生误解还有可能的挽回机会,但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信任那些外星人,他们报以敌对就纯粹是我们咎由自取。” “这只是自欺欺人,就像你们当初在全球『传播民主』时的说辞一样,言语的正义从不等於实际正义,也无法改写他人的认知。它们不过只是人类自己的修辞和主观信念而已,而我们的任务是確保生存和安全,外星人根本就不——” “我反对。”张振华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索科洛夫,“刻意放置甚至携带核武器进行接触,无论效果如何,都是最明確的敌对行为,在发现后极易恶化局势,破坏实现沟通和达成和平的可能性。我们『初次接触』的目標是与外星人达成和平协议,而不是准备一场不一定有效的自杀攻击。就算攻击成功,它也可能引起两个文明的热战。” 直到张振华话毕,埃文斯女士才缓缓举起手来。 全场的目光立即匯聚到她身上。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她慢慢说道,“而是最基本的意图问题。如果你假设外星人不会在意核融毁和飞行终止的区別,那么为什么你会设想给它打上偽装?如果让飞船直接运载无特殊偽装的核弹头,那么只要前提相同,那么它和偽装反应堆没什么本质区別——但没有任何人,甚至你也不会主动设想这么做,为什么?” 她稍作停顿。 “也许您认为我们都在玩弄文字游戏,那么至少也请承认,您和我们在这件事上並不分高低。” 索科洛夫皱了皱眉,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鼻息。 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再言语。 “那么,接触流程呢?”一位年轻的天文学家问道,“时间这么紧迫,我们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从最基础的数学和物理常数开始试探?此前的无线电通讯被它们无视了,或者至少没能接受到可解读的回应。而我看到,我们的战略想像力顾问,刘默先生在会议备忘里……建议我们考虑某些非常规策略。比如,发送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片段,或者……一段经典的中国相声小品。其阐述的理由是——”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是为了確保发音的绝对標准,但嘴角极其细微地抿了一下,才念出那行字:“『艺术和幽默,或许在宇宙尺度上比纯粹的数学符號更具普適性,更能激发智慧生命的好奇或反应』。” 这段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听起来颇有哲理的理由,像一滴溅入油锅的冰水,在会议室极度肃杀凝重的空气里炸开了一片无声的波澜。 坐在对面的米勒舰长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一下,仿佛肌肉有了自己的想法,但立刻被他压了下去,同时飞快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埃文斯女士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就连一直稳坐主位、神情严峻如同雕塑的张振华,也微微侧了下头,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短暂地扫过会议桌末端、正襟危坐但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刘默,眼神中带著一种复杂难言的审视。 没有人笑出声,甚至连低语都没有。然而,会议室的严肃氛围却因为这个插曲而產生了一丝极其短暂的鬆动。就像绷得太紧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不成调的怪音。 “这样做显然不负责任,必须坚持seti的核心逻辑。”一位白髮苍苍、气质儒雅的老者说道,“越是危急,越要谨慎。我们对对方的思维方式、技术体系一无所知,冒然发送复杂信息极易產生误解。数学和物理定律是目前我们唯一有把握认为可能通用的『语言』,即便没有作用,我们只能尝试更换方案,並观察其反应,而不是去赌注它们对特殊信息的可能反应。” “感谢刘顾问的建议,但我更倾向李老的看法。”张振华点头,“接触的核心目的不变——建立和平沟通,了解对方的意图和身份,尤其是对技术爆炸和威慑理论的了解程度,这有益於我们確认人类在宇宙文明中的实际处境……” 章胥默默地听著这一切。 他留意到刘默在这场討论中几乎完全插不上话,尤其是在那场滑铁卢之后。此刻那些充斥著术语和代號的对话,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困惑,逐渐变成了一种茫然,甚至有些惊恐和坐立不安,只能努力地在自己的平板上记录著什么,大概是想为后续的“创作”积累素材。 章胥的目光从刘默身上移开,忍不住再次投向中央沙盘上那个醒目的、指向地球的蓝色箭头,以及屏幕中央仍在跳动的血色倒计时。 七十小时。 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 会议仍在继续,討论转向了更具体的执行细则。章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吸收著每一个关键信息,大脑如同飞速运转的机器般思考著各种可能性。 他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是一个旁观者或学习者,而是这台巨大而精密的战爭,或者说生存机器上的一颗齿轮。 而这台机器…… 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轰然启动。 第6章 不归路 北京时间晚十点十七分。 bj航天飞行控制中心-联合指挥大厅。 巨大的指挥大厅被无数电脑屏幕的光芒照亮,空气里混杂著冷气、隱约的热塑料味,还有咖啡与墨粉的气息,像被烤过的尘土。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到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通话声。 刘默坐在后排的观察席,背脊挺直,目光紧锁在主屏幕中央。那里显示著一堆分屏画面:左侧是位於美国佛罗里达州甘迺迪航天中心lc-39a发射工位的实时直播,巨大的白色猎鹰九號火箭在泛光灯的照耀下静静矗立,箭指已经晴朗的天空;右侧则是国际空间站外部摄像头的画面,可以看到部分桁架结构和巨大的太阳能帆板,背景是缓慢旋转的、壮丽的地球弧线。 他面前的屏幕上,一位穿著nasa制服的飞行主管正在进行任务通报: “本次任务代號『信使』。第一阶段的主要目標是:由奋进號载人龙飞船將信使號乘组送达国际空间站,並准备获取载荷和进行首次轨道加注。预计发射时间,卡纳维拉尔角当地时间11:30整,北京时间今晚23:30整,我们儘可能优化了发射窗口和机动预算,以爭取在六小时左右完成与空间站的快速交会对接。” 屏幕上的轨道模擬动画显示出一条异常陡峭的上升曲线,近乎是垂直爬升后迅速转入低地球轨道,追赶路径被优化到了极致。 “次日抵达国际空间站后,关键节点依时间轴展开,”负责人把手中的厚册子往下翻了一页,“首先,乘组立即確认任务简报。隨后,01號与04號执行eva-1,从『哥伦布』外部载荷平台的天顶位解锁並转移预置的『alpha-3』科学载荷,安装至就近停泊的星舰sn1右舷通用仪器掛点c7位置,隨后完成固定与远程自检。” 画面切换到国际空间站外部桁架的模擬图,清晰標註了载荷包的位置和sn1的掛点。 “由於『天舟』无法和国际空间站对接但兼容了frgf,我们將由02、03號执行eva-2,由地面远程操作加拿大二號机械臂。目標是捕获抵达预定停泊点的『天舟』货运飞船,取出货仓內『起源』补充物资包,通过寻求號气闸舱移动至国际空间站內部。” “两次eva完成后,乘组进行休整与设备检查。同时,深空型星舰『信使號』与国际空间站『和谐』號节点舱前轴新增的hda-1重型对接適配器进行无人自动对接,sn1作为主动方执行捕获序列,空间站通过陀螺仪微调整体姿態配合负载。” “对接確认后,完成乘组转移並转入在轨加注准备阶段。sn1与空间站分离,移动至安全距离。sn2燃料加注船从伴飞轨道接近,与sn1执行侧向对接,从侧舷预装的低温燃料快速转移对接桁架进行燃料加注,加注期间,由sn2提供组合体姿態控制。” 屏幕上演示了两个巨大的银色不锈钢舰体进行侧向连接的复杂动画,侧面的对接桁架如同精密的机械臂般伸出、锁固。 “加注完成,sn1与sn2分离。sn1进行全系统最终检查,预计耗时1小时。確认无误后,在北京时间d+1晚18:00整执行第二阶段任务,地月转移注入,並开启任务计时。目標地月l1拉格朗日点预定接触空域,按照最优轨道计算,预计航行时间68小时,比『它』晚到不少,但已经是我们的最快速度了。” 简报结束,屏幕自动恢復到监控界面,但刘默仍然仿佛失神般迟迟没有动作。 几小时前的那场会议,如同高能辐射般彻底改变了他內部的某些结构。 该说是……演都不演了吗? 无论是此前会议的內容,还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它的客观实在性规模,已经超越了他能理解的“节目”范畴,正在以事实向他证明…… 那最疯狂荒谬的猜想已经成为现实。 他现在是一个嵌入这部庞大机器中的观察者,一个被告知“很重要”却又深感无力的齿轮。 但某种强烈的责任感,某种作为见证者必须做出点什么的强迫感,却支持他一路坚持到现在,甚至努力说服官方採纳他的些许疯狂建议,只期望在某一时刻能派上用场。 大厅前方核心控制区,来自中美俄欧等国的顶尖航天专家和指挥官们正紧张有序地进行著最后確认。张振华的身影也在其中,他穿著深灰色制服,脊背挺直如松,埃文斯女士则戴著通讯耳机,正与休斯顿任务控制中心低声通话。 “bj,这里是甘迺迪。”扬声器的声音將他拉回现实,“t减10分钟。所有发射前检查项目完成。『奋进號』乘组已確认,舱內压力稳定。发射窗口开启。” 屏幕一角分割出龙飞船舱內的画面,四名穿著白色太空衣的身影静静固定在座椅上。 刘默想看看他们此刻的神情,却发现一切都被那不透光的面罩所掩蔽,仅剩表面金色镀层反射出的微弱光晕。 “bj收到。最终状態確认,进入终端计数程序。”中方总指挥的声音平稳地跟上。 “t减5分钟,进入终端计数。猎鹰最终自检开始”来自休斯顿飞控的声音通过同传系统响起。 “t减60秒。” 整个大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听得到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和扬声器里传来的、卡纳维拉尔角发射控制中心沉稳的最终读秒声。 主屏幕上,巨大的水流开始喷涌,覆盖发射台底部。白色的低温气体如同瀑布般从箭体上倾泻而下。 “二十秒…水系统全功率运行…十五秒…箭上计算机接管发射程序…十秒…” 刘默的呼吸屏住了。他看到屏幕上,火箭底部的九台梅林1d引擎喷口周围,开始出现细微的火和白烟——那是点火前涡轮泵启动、少量燃料燃烧的跡象。 “九…八…七…六…五…” 刘默发现自己的指尖开始发冷。 “四…三…二…一…” “主引擎点火!” 瞬间,橘红色的、近乎液態的火焰从九个喷口狂暴地喷涌而出,如同地狱之火被释放。九台梅林引擎爆发出雷霆万钧的轰鸣,巨大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轰鸣声充斥著大厅。整个发射台被浓密的、翻滚的白色蒸汽和烟尘吞噬。 箭体在火焰的顶托下,微微下沉,然后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稳定地、笔直地开始上升! “引擎推力建立!燃烧正常!” “固定臂解锁,火箭离塔!” “liftoff!我们起飞了,『信使』乘组!” 白色巨箭在一片光与火的狂潮中,以一种近乎凝滯的姿態,缓缓挣脱地心引力,然后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开始稳定而持续地加速上升!长长的、炽热的尾焰在明媚的天空上划出一道壮丽的轨跡。 大厅里短暂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快速而冷静的口令在各个控制台间传递。 数据流疯狂滚动。 “塔架已清除。” “程序转弯按计划执行。” “飞行剖面正常。” “通过音障。” “max-q。箭体载荷峰值,结构完整。” “meco,一级引擎关闭。” “一二级分离。”屏幕上,一级火箭脱离,开始执行回收程序。 “真空梅林引擎点火。燃烧正常。” 光点在屏幕上快速移动,沿著预定的高倾角轨道爬升。 “二级关机。” “达到预定停泊轨道。轨道参数注入。” “龙飞船分离確认。鼻锥开启。” “指挥权由甘迺迪转交给休斯顿和bj,各位辛苦了。” 短暂的通讯静默后,休斯顿的声音传来: “奋进號確认自主飞行。trunk太阳电池供电正常。开始执行轨道相位调整,目標国际空间站。” 分秒必爭的追逐开始了。 --- 北京时间,次日上午六点。 联合指挥大厅。 刘默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一晚,期间只在旁边的休息室小睡了不到三小时。大厅里的人员轮换了几批,但核心团队几乎没有离开。 主屏幕上,经过六小时近乎极限的轨道机动和相位调整,“奋进號”龙飞船已经抵达国际空间站视距內。主屏幕上,空间站巨大的轮廓和旁边停泊的sn1占据了主要画面。龙飞船如同一个白色的小点,沿r-bar通道自上方进近。 “奋进號,相对距离1公里。切换至近距离导航系统。” “国际空间站,保持当前姿態。” 画面切换到龙飞船的对接摄像头视角。空间站的细节越来越清晰,能看到舱壁上的各种管线、扶手和实验设备。sn1那巨大的不锈钢表面反射著刺眼的阳光。 “距离20米。保持相对速度0.1米每秒。” “最终姿態调整……完成。” “对接口已对准ida-3。” 龙飞船的rcs不定时地闪烁著,精准地將飞船缓慢送入和谐號节点舱天顶的国际对接適配器。 “软捕获环接触……软捕获完成。” “对接环收缩……锁扣嚙合……回收完成。” “確认硬捕获。对接压力稳定。” 对接过程比標准流程快了至少一倍,乾净利落。 半小时后,完成压力平衡和舱门开启。主屏幕切换到国际空间站內部画面,四名太空人依次从龙飞船飘入和谐號节点舱。他们迅速脱下发射太空衣,换上舱內工作服,与国际空间站上的指令长进行了最简短的信息交接。 “eva-1准备开始。01,04,进入『寻求』號气闸舱。” “eva-2准备开始。03,02著装检查。” 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分割。可以看到01和04正在气闸舱內,在地面和国际空间站同伴的协助下,仔细地穿戴上白色的emu舱外太空衣。检查生命维持系统、通讯系统、头盔密封性,在就绪后启动减压流程。 “01,04,气闸舱开始减压。” 舱內压力表读数缓慢下降。 “减压完成。气闸舱外舱门开启。” 黑暗的宇宙背景出现在舱门外。01率先將身体探出,熟练地將安全绳索掛在舱外的扶手上,然后是04。他们如同在无形的网上攀爬的蜘蛛,开始向哥伦布实验舱外部移动。头盔摄像头传回的画面十分稳定,几乎听得到太空人逐渐加速的呼吸声。 “已抵达p3接口。『alpha-3』载荷包目视检查无异常。请求解锁。” “地面確认,执行解锁程序。操作序列3-7-1。” 04號使用一把特製的电动扳手,对准了固定载荷包的第一个锁扣。扳手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锁扣a,解除。扭矩正常。” “锁扣b,解除……” 每一个动作都伴隨著精確的口令。刘默注意到,他们的手套异常厚重,但操作却极为灵巧。 “载荷包已完全解锁。准备转移。” 01用一个带磁力吸附和机械爪的工具,轻轻固定住载荷包的一侧。两人合力,极其缓慢地將它从固定基座上“拔”了出来。失重环境下,质量依然存在,惯性巨大,任何微小的晃动都可能导致失控。 “载荷包姿態稳定。开始向sn1 c7接口移动。” 他们推著那个银白色的箱体,如同护送神龕般,沿著预定的路径,利用加长的安全绳牵引和微小的姿態调整,向著远处那艘巨大的星舰漂移过去,进行史无前例的非停泊安装作业。 另一边,在地面的远程操作下,加拿大2號机械臂已经舒展开它那长达17米的巨大身躯,精准地移动到“天舟”货运飞船旁边。 “休斯顿,这里报告:末端摄像头確认,已对准『天舟』frgf。” 第7章 求索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低沉而略带合成质感的男声,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在“信使”號舰桥內瀰漫。音量被调得很低,几乎与生命支持系统那永恆不变的、几乎让人忽略的低频震颤融为一体。 01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並没有真的睡著,只是在程序化的自检间隙,奢侈地允许自己的意识短暂漂移了一会。 再一次短暂的愣神后,他把目光从巨大的弧形主舷窗外那片深邃无垠的漆黑中收回。那里,只有遥远星辰冰冷的、永恆不变的微光,以及一个曾经是家园、此刻已缩小成蓝白色圆盘的地球,孤独地悬掛在视野的边缘。 这位太空人轻轻呼气,白色的水汽在冰冷的舷窗內侧瞬间凝结又消散。舰桥內部,应急照明之外的多数光源都已调暗,只有各个控制屏幕散发出柔和而复杂的光芒,在薄金属舱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带著循环处理特有的、略微乾燥和沉闷的味道,恆温恆湿,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一点属於大地的生气。 这艘船……太大了。 他不止一次地在这样相对平静的巡航间隙中產生这个念头。星舰本身的容积就超出了他以往驾驶或乘坐过的任何载具,更像是一艘深潜器,不,战略潜艇的指挥舱,而非是“螺螄壳里做道场”的传统太空飞行器。它的过道已经不足以只用宽敞形容,9m的巨大直径让整个驾驶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开放空间,即便是四位太空人手拉手站在一起都难以触及两边。他知道美国人当年的“天空实验室”,那个年代的庞然大物,人类曾经最大的单体加压舱,如果把它整个塞进这艘星舰的货舱,恐怕就像把一个大號行李箱扔进一节火车车厢。 这艘“信使”號,与其说是一艘船,不如说是一个被赋予了星际航行能力的、小型的轨道棲息地。它的设计冗余,它的內部空间,无不昭示著这是一艘极其伟大的飞船,一个被赋予了极不寻常意义的旅程。 一段简短的提示音响起。 似乎想起了什么,01伸出戴著舱內活动手套的右手,指尖在控制面板上一个標记为“舰內广播”的按钮上轻轻一点。 那低沉的诵读声戛然而止。 寂静,或者说,只有电子设备发出的、持续的低语,重新占据了舰桥。 任务计时 t+28小时。 主显示屏左上角,任务计时器稳定地跳动著红色的数字。屏幕区域被分割成极快,左侧刷新著飞船的轨道参数,右侧是关键系统状態:生命维持系统的所有参数——氧气分压21.3 kpa,二氧化碳浓度0.05 kpa,舱內温度22.1°c,相对湿度45%——全部处於標准区间;电力系统显示主太阳能阵列输出功率稳定在8.2 kw,电池组充电状態98.7%;推进系统液氧/甲烷储罐压力、温度读数正常,六台真空猛禽引擎状態显示为“待命”;辐射剂量监测仪读数在预期背景值范围內小幅波动。 一切正常。 01號指令长的目光从一號监视器上移开,落在自己的主控制面板上。他轻敲键盘,点开通讯系统的宽带测试序列检查单,上面的序列c-b-3高亮显示,写著s波段宽带阵列双向链路测试。 执行检查。 面板一侧的频谱分析仪上,一条细窄的尖峰信號在2.2 ghz的预定频率稳定出现,代表上行链路已经成功锁定。他接著启动下行链路测试。他把二號监视器切换至信號质量监控界面,一个柱状图显示下行信號强度在-79 dbm附近轻微波动,隨后稳定在-78.4 dbm。数字读出的误码率在e-9与e-10之间跳动。 “bj,这里是『信使』。”他对著头戴式通讯器的拾音器开口,“宽带阵列三號测试完成。信號强度负78dbm,误码率优於e-9。链路稳定。” 耳机里传来地面飞行控制的回应,带著些轻微延迟:“bj收到。遥测数据一致。准予执行序列c-b-4,x波段测试。” 01確认了指令,手指在电脑上继续操作。 他瞥了一眼左侧。02,那位来自美国的飞行兼导航员正俯身靠近导航控制台,双眼紧盯全息轨道显示仪。仪表上上,一条代表“信使”號当前轨道的蓝色光线,正稳定地延伸向一个標记为“lga轨跡切入点”的虚擬方框。男人的双手悬停在姿態控制手柄和推力控制器上方,手指偶尔快速敲击辅助触控屏,输入微调参数。 “信使,这里是飞行员。轨道根数確认,与地面目標点注入模型偏差0.0048西格玛。导航系统正常。”02的声音在內部通讯频道响起。 “收到。”01应道。 他的目光越过02的肩头,习惯性地看向更远处的04。 那位任务载荷专家正专注地看著她的监控终端。此时的04正在对载荷包的高精度光谱仪进行校准。她微微皱著眉,似乎是发现了某个值得注意的误差。01看到她伸手在屏幕旁边的小白板上快速写下一行注释:“t+28:17:03 - dark noise spike @ 185nm - monitor.” 更后方的03已经脱离了01的视线,01想起他正忙著在载荷管理站进行“起源”物资箱內部传感器参数进行检查,预计不久后就能返回驾驶席。 关闭动力的星舰“信使”號正孤独地滑行在地球与月球之间的广袤虚空之中,像一粒被掉入无垠黑布上的银色尘埃。 舷窗外,是永恆不变的景象——绝对的黑暗,点缀著亿万颗遥远、冰冷、没有任何温度的恆星。那颗曾是家园的蓝色星球,已经缩小成视野中一个巨大但不再触手可及的、蓝白相间的圆盘,边缘被太阳的光芒勾勒出炫目的轮廓。 --- 任务计时 t+35小时。 bj飞控联合指挥大厅。 整个大厅被屏幕的光芒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个控制台前,穿著不同马甲的工程师和控制人员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空气中瀰漫著挥之不去,甚至愈发浓烈的咖啡味,就连刘默手中也端上了一杯,甚至续了不止一次。 他要见证到最后一刻。 主屏幕上,“信使”號的轨道图標正沿著预定轨跡逼近月球,周围环绕著看起来凌乱无比的轨道预测扇面和引力等势线。 一个四方视频会议窗口占据了屏幕的右上角,显示著来自休斯顿、科隆和筑波的控制中心画面和主要专家代表。討论已进入“首次信息包”传输协议的最终確认。 “关於素数序列编码,我们一致认为二维图像化是最直观的通信方式。最终的方案是先发 23x73的质数小帧让对方看懂折行方式,再再切换到一百万比特左右的大帧。脉衝间隔代表 1,无脉衝代表 0,基准时钟用氢21厘米谱线频率来標定。”科隆的数学家代表说,“每一帧会重复多次,还加上行列奇偶校验,方便对方判別並纠错,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然后是氢原子光谱演示,”休斯顿的一位物理学家推了推眼镜,“每一帧对应一个能级跃迁,时间刻度统一以氢谱常数换算。莱曼α线作为基准,我们把关键的无量纲常数组合也打包进去,脉衝间隔编码,通过1550nm的雷射链路並行发射。这个波段干扰最少,能避免和常见天体射线重合,只要对方有光学接收器就能捕获。” “牛顿第三定律展示,”筑波的工程师切出动画,画面简洁,只有线框版的“信使”號模型和推力箭头,“我们让信使號发送演示动画,同时根据动画进行小幅rcs机动,遥测数据会同步传出去,確保对方收到的画面和真实动作一致。” “整体安排是分时、分频段、分模式发送。”bj飞控的总指挥对著主麦克风总结道,“s波段先发素数序列,发射功率 5瓦就够;x波段接著播物理动画,功率 10瓦;雷射信道负责无量纲常数。同时,船上的宽频谱接收机將持续分层扫描到330ghz,触发閾值设定在按辐射计方程做 5σ检出。” 他停顿了一下:“要强调的是,地面之前的尝试都没收到回復。要么是对方不用或淘汰了无线电,或者是根本不打算答覆。『信使』的近距离多通道发送是我们的新希望,但不能排除信號再次被忽略的可能性。因此,仍需把被动探测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初次接触时我们会同步做全谱扫描,以便儘量了解对方飞船的材料和质量分布。” “信使號回报『alpha-3』载荷包正常。”埃文斯女士在后方插话,“高能粒子探测器灵敏度已经开到了最高,引力梯度仪切换到差分测量模式一排除自身干扰,宽带射电频谱仪覆盖1mhz至330ghz,解析度1hz。” “休斯顿方面的拖曳式舰载雷射干涉引力波探测器也完成部署和初步標定,”nasa的专家补充道,“基线还是太短了,灵敏度只有3x10?1?应变,在30到600hz范围內有效。虽然受限,但我们仍然有希望利用它捕捉超大规模能量事件或超光速驱动的有关特徵。” “上传流程准备就绪,”bj总指挥的目光扫过整座大厅,“所有被动监测数据將通过『鹊桥』和『门户』的rf信道实时下传,由五小时前併网完成的全球超算集群进行多维度交叉关联分析,主动科学探测视情况开展並单独下传。我们必须从海量噪音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有用信息,任何统计学上的显著异常都將按预定备案be-5触发应急响应。” 他看向视频会议窗口:“各中心,对fcp最终版本及传输协议有无异议?” 短暂的沉默后,休斯顿、科隆、筑波依次传来確认:“无异议。” “fcp最终版本锁定。授权上传至『信使』號。”bj总指挥下达指令。 在无声的沉默中,加密的数据流承载著人类最后的理性与问候,开始穿越数十万公里的深空。 --- 任务计时 t+42小时13分51秒。 “信使”號,舰桥。 舷窗外,月面如同巨大的、布满疤痕的灰色幕布,以惊人的速度向后流淌。明暗交界线锐利地切割著地貌,环形山的阴影在视野中拉长又缩短。飞船正在接近月球背面。 “轨道根数確认。第一次轨道修正,点火窗口倒计时60秒。”02报告,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输入著最后的確认指令。 “bj,这里是『信使』。请求执行第一次轨道修正。”01呼叫地面。 “bj收到。地面轨道计算一致。授权执行tcm-1。” “休斯顿,姿態控制系统遥测正常。” 01的目光紧盯一號监视器上的姿態指示球和下方不断倒数的计时器。 “第一次轨道修正,10秒准备。” “姿控系统进入点火姿態保持模式。” “5…4…3…2…1…” “执行tcm-1。” “tcm-1执行。”02按下確认。 舰体传来一阵清晰可辨的震动。不是轰鸣,更像是某种金属结构的应力释放。来自rcs推进器的力量精確地作用在飞船质心上,五號监视器的显示著rcs推进器遥测数据,可以看到编號a3、a4、b1、b2的几组小型推进器喷口温度瞬间升高,然后迅速回落,共计持续3.48秒。 “tcm-1完成。delta-v 1.197米/秒。姿態稳定,轨道修正量符合標称值。”02迅速报出结果。 “確认进入月球背面。信號丟失倒计时15秒。主链路切换至『鹊桥』中继。” 地面传来最后的指令。 屏幕右上角的s波段信號强度指示条迅速衰减,然后彻底消失,切换为代表“鹊桥”ka波段中继链路的蓝色图標,信號强度显示为-85.2 dbm,虽然衰减不少,但仍然符合系统要求。 舷窗外已是完全的月球背面景象。更加古老、密集的撞击坑层层叠叠,在斜射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嶙峋而死寂的美感。地球已经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唯一的联繫,是那颗悬停在遥远l2点的中继卫星和更远处的、暂且无人的门户空间站。 飞船在引力的作用下持续加速,掠过月球的最高点。 “通过近月点。最低高度117.3公里。”02报告。 “准备执行月球引力辅助机动。”01下令,声音在安静的舰桥內显得格外清晰,“猛禽引擎预热序列启动。涡轮泵转速爬升至10%。” 他能听到,也感觉到,来自舰体尾部的低频振动开始增强。不是rcs那种短暂的颤抖,而是如同巨兽甦醒前的低吼。他把三號监视器切换到引擎监控界面,六个真空猛禽引擎的图標依次由灰色变为表示预热中的黄色,下方的温度、压力曲线开始缓慢爬升。 “lga burn,倒计时60秒。” “姿態锁定。涡轮泵转速达到预定值。燃烧室压力稳定。” “30秒……” “液氧/甲烷阀门开启。点火序列准备就绪。” 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滯了。 “5…4…3…2…1…” “执行lga点火!” “lga点火执行!” 轰!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股强大、蛮横的力量瞬间从座椅背后传来,將所有人都死死地按在座椅上!加速度计读数瞬间飆升至3.32g!舷窗外的月面景象如同快放的电影般向后飞速掠去! 舰桥內,各种仪表灯光剧烈闪烁,警报声却並未响起——一切都在设计的极限参数之內运行。 中控屏,六台真空猛禽引擎的图標变为耀眼的红色,喷口温度曲线瞬间达到峰值,推力矢量指示稳定地指向正后方。 持续时间:1.79秒。 推力骤然消失。惯性让人感觉身体向前一衝。 “点火结束!delta-v 58.66米/秒!”02的声音在强推下略微有些变调,“轨道计算確认!成功进入l1拦截轨道!“预计 25小时24分后进入 l1接触空域!” 飞船如挣脱了锁链的猎鹰一般,沿著一个全新的速度和方向冲入预定的拦截轨道。 舷窗外,巨大的灰色月球迅速退去。然后,在那片熟悉的黑暗中,一颗蓝色的、带著白色旋涡的玻璃弹珠,再次缓缓浮现。 “bj,这里是『信使』。”01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响起,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lga机动完成。轨道参数已確认,符合第二阶段任务要求。” “bj收到。轨道修正確认,遥测数据通过。”地面总指挥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如释重负,“干得漂亮,『信使』!这是教科书式的引力弹弓。请保持警惕,你们正在进入完全未知的空域。” --- 任务计时 t+67小时30分05秒。 “信使”號在深空中减速滑行,飞船正以极低的相对速度,沿著平行轨道,接近那个无形的l1点,rcs推进器时不时地自动点火,以毫秒级的脉衝对抗著微小的轨道漂移。 所有被动探测传感器都处於最大增益状態。 “引力梯度仪阵列锁定异常源。梯度变化率超出背景模型3.2个標准差。”04首先打破沉默,她的声音通过ics传递,带著一种压抑的惊异,“信號解算的源头……算不出来,但质量大得嚇人!” “宽频谱监测,10ghz至30ghz频段捕捉到持续性宽带噪声信號,功率谱密度平坦,高於cmb背景辐射约15db。无明显调製特徵。”03接上了报告。 “磁力计读数显示存在周期性、低强度磁场扰动,周期约17.3秒,来源方位与引力异常源重合。”04確认了信息。 “主光学望远镜……捕获目標。”02的声音传来。他將经过多帧叠加和自適应光学补偿后的图像推送到了一號主屏幕。 黑暗的背景被一个物体占据了。 巨大。 完美。 一片漆黑。 那物体像是用最纯粹的黑体物质雕刻而成的、边缘锐利的透镜。它不反射任何可见光,只有当背景的星光被其遮挡时,才能显露出那令人窒息的轮廓。计算机根据遮挡范围初步估算出了那玩意的直径:215公里+/- 10公里。 04反覆用仪器扫描那个飞碟,却没找到任何可见的、功能性的结构,除了那些微弱的宽带噪声和磁场扰动外,甚至没能找到任何能量辐射的跡象。 它就像宇宙本身的空洞,一个绝对沉默的观察者。 “bj,这里是『信使』。”01的声音在舰桥內响起,也同时传向数十万公里外的地球。他的声音如精密仪器般稳定,听不出任何紧张,“目视確认目標。形態与此前的观测模型高度吻合。確认进入稳定伴飞轨道。相对距离971公里,相对速度每秒12.5米,无引力异常现象,姿態锁定完成。” 主屏幕上,那艘巨大的、沉默的黑色飞碟静静悬浮,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散发出一种超越理解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地面控制中心经过了短暂的內部確认。 然后,bj总指挥的声音通过加密链路传来,清晰、郑重,每一个字都带著千钧之力: “『信使』號,地面確认。你们已抵达预定接触阵位,目標状態已確认。” “『信使』任务,第二阶段完成。” “现在,进入任务第三阶段——接触规程启动。” 第8章 文明的声音 宇宙的静默,此刻在“信使”號舰桥內被放大到近乎实质。它不再是背景,而像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液体,充盈在每一个角落,压迫著耳膜,也浸染著思维。 任务计时 t+67小时41分12秒。 近七十个小时的航行,每一分每一秒,这片黑暗都在无声地挑战著人类数万年来建立的认知体系。01曾以为宇宙是喧囂的,充满了星辰的呢喃、脉衝的鼓点、以及文明间或友好或敌意的信號。但在这里,在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的虚空中,在那艘飞船的绝对威压之下,宇宙只剩下一种声音——来自人类自身的、微弱而固执的心跳。 而现在,是时候打破这份由对方主导的静默了。 或者说,是时候將人类文明的第一声——也许是最后一声——正式的、有意识的“啼哭”,投向这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了。 01的目光转向右侧的通讯与协议控制面板。三號屏幕上,“首次信息包-序列监控”的界面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各种参数和进度条如同严阵以待的士兵逐一就位。序列alpha:“问候包-素数序列”的进度条,刚刚以一种近乎凝滯的缓慢走到了尽头,绿色的方框无声地闪烁,提示著“准备就绪,等待確认”。 “素数序列。”01在心中默念。 那是人类文明在剥离了所有文化、情感、甚至具象逻辑之后,所能提炼出的、自认为最纯粹、最普適的宇宙文明的元语言。 这像是远古的先民,在漆黑的洞穴中第一次用石块敲击出有节奏的声响,试图与洞穴外的未知进行最原始的沟通。可洞穴外的,真的是能够理解,或者说,屑於理解这种原始行为的存在吗? 他伸出右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无形的压力而有些微微的僵硬。在轻触虚擬控制界面上那个標记为“序列alpha -状態確认”的按钮簇之前,他的动作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那不是犹豫,而更像是在按下命运扳机前,对自身行为的最后一次审视。 然后,他按了下去。 控制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代表指令执行的確认蜂鸣,在过分安静的舰桥內显得格外清晰。 “確认s波段高增益天线已完成『首次信息包-alpha』传输,发送时长38秒,发射功率峰值5.2w,使用二进位脉衝调製,无错误报告。”他对著头麦说道,声音被系统自动转发到其他乘组和控制中心的接收器里。 “导航確认,”02的声音从他左前方传来,“s波段高增益天线维持指向矢量全程锁定目標几何中心,最大角偏差小於0.008度。雷射测距仪確认相对距离无异常变化。轨道维持优於预期。” 他的双手仍然覆盖在平移和旋转控制器上,默许系统负责周期性的自动航向修正,本人则隨时准备抵消任何突发事件带来的轨道扰动。 “正在检测。”04的声音从后方的科学工作站传来,“alpha-3宽带射电频谱仪正在分层扫描1mhz至300ghz频段。在全部响应预期频段,未能检测到任何可识別调製模式。高能粒子探测器读数稳定在背景水平。引力梯度仪数据显示持续存在与目標方位相关的微弱梯度异常,但无短时变化,无法关联至通讯行为。” 她面前的监视器上,瀑布流般的无线频谱分析图如同灰色的雨幕,只有几条代表已知深空探测器信號或木星辐射的微弱亮线,目標方向一片“乾净”。 “bj,这里是『信使』。”01切换至主通讯链路,“重复一次,『首次信息包-alpha』发送程序已按计划完成,系统状態正常。目標无响应。完毕。” 由於光速限制,他知道需要等待大约2.3秒才能收到地面的確认。在这短暂的延迟中,舰桥內只有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和环控气流循环的微弱嘶声。 绝对的寂静如同实体般包裹著他们。 本书首发 读好书选 101 看书网,??????????????????.??????超省心 ,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 任务计时 t+67小时42分30秒。 bj飞行控制中心,联合指挥大厅。 刘默坐在后排观察席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试图从前方巨大的主显示屏上捕捉更多信息。屏幕被分割成数十个窗口,实时显示著来自“信使”號的遥测数据、轨道模擬、多国控制中心的视频连线画面,以及各种分析图表。大厅內灯火通明,但气氛却比白天更加凝重。 主屏幕中央,“信使”號传来“alpha包发送完成,目標无响应”的信息以简洁的文本形式显示出来,旁边是来自深空网络的,位於戈德斯通、马德里和坎培拉三个测站的同步监测报告——同样是“未检测到目標源信號”。 总指挥在短暂商討后对麦克风发出下一轮指令。 “bj收到,『信使』。遥测数据已確认,地面同步监测的结果与你们一致。请进入协议等待期,维持1200秒,期间维持被动监测。等待结束后,你们有一小时进行修整,隨后继续执行『首次信息包-beta』发送程序。” 在等待指令下达的间隙,刘默看到前方控制台区域,几位不同肤色、国籍各异的专家——正围在一小张白板前低声討论著什么,白板上贴著的、正是那个持续存在的、从10ghz到30ghz的宽带噪声信號频谱图。 他竖起耳朵,但距离太远,只能隱约听到“平坦频谱”、“无调製特徵”、“高於cmb背景15分贝”、“热力学平衡?”、“基於效率考虑不太可能是人造源”等碎片化的词语。显然,这个“噪音”依然在困扰他们。 刘默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个被root並改写了配置,无法对外联网和消遣的vivo手机。他调出之前自己写下的关於“艺术声明”的备忘录,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平直得如同尺子画出来的频谱线,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种感觉又来了。 也许是作为科幻作家的直觉作祟,他总怀疑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科学沟通』或许压根不会起效,但是—— 但排除科学语言后,人类真的还有更好的沟通办法吗? 也许不同文明理解“信號”的方式与外星人根本不同,就像那部很有名的“像素大战”电影,一群外星人接收到来自人类的“你好”,却把它视作宣战的信號;那部经典的日本特摄也有过让他印象深刻的情节——“朋友”这种善意的表达,却是食物的代名词。 文明间最大的公约数到底是什么?是数字,是科学,是善意,还是某些真正能证明自己是文明的东西? 他有所猜想,却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场合,没有確凿的证据和严谨的推导,他的“科幻式猜想”不会被採纳乃至进入最后执行。 继续观察吧。 刘默无奈地嘆了口气,又端起咖啡狠狠干了一口。 时间在近乎凝滯的安静中流淌,主屏幕上的倒计时数字缓慢跳动。 --- 任务计时 t+69小时55分08秒。 “信使”號,舰桥。 “问候包-beta”的发送已经持续了快一个小时。x波段高增益天线正以10w的功率,將编码著牛顿第三定律动画的信號稳定地射向目標。 飞船正在遥测监控下用rcs反覆倾斜並回正机头,就像舞台上的演员在不停鞠躬。 01的目光在两个监视器间来回切换。 广播接近结束,但04负责的监控图上仍然是一片空白。 瀑布图上,除了仪器自身的噪声和遥远天体的稳定辐射源外,x波段的目標预期响应频段,整个8.4-8.5ghz区间都乾净得如同被彻底屏蔽过。 “bj,这里是『信使』。『问候包-beta』发送序列剩余时间430秒。目標持续无响应。”01进行例行匯报。 “bj收到。继续按计划执行。地面分析团队正在对目標反射特性进行多波段交叉比对,初步结果显示其表面材质对s波段和x波段均存在极高的吸收率,反射截面远低於理论计算值。这或许能部分解释通讯困难。”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们也试图为当前的情况。 “吸收率极高?”01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舷窗外那个绝对黑暗的轮廓。 它不仅仅是不反射可见光,似乎连无线电波也能吞噬?这更增添了目標的诡异和不可预测性。 七分钟后,序列发送终於结束。 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这里是『信使』。『首次信息包-beta』发送完成,目標无响应。重复,目標无响应。” --- 任务计时 t+72小时05分。 “信使”號,舰桥. 第三次“首次信息包-gamma”的发送序列在绝对的沉默中走到了尽头。结果与前两次没有任何区別。 舰桥的协议监控器上,“目標响应”栏依旧是冰冷的“null”。 “bj,这里是『信使』。” 01的声音通过主信道传回地球,即使经过信號处理也完全无法掩盖那层层叠加的疲惫和紧绷感, “『问候包-gamma』发送完成。功率已提升至s波段10w,x波段20w,已根据刚刚的修正命令调整了编码冗余度,加入了黄金螺旋线几何序列。目標仍然无响应。重复,目標仍然无响应。请求下一步指示。” 舰桥內,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笼罩著一切。 维持了近三个小时的、基於人类最高理性推演的沟通尝试,面对那个沉默的黑色庞然大物,如同向黑洞投掷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可观测的回应。 “04,”01打破了沉默,“执行备份方案。启动全频段背景信號扫描。触发閾值,再往下一个数量级。重点筛查前期被標记为低优先级或疑似干扰的频段,把分析数据实时下传。” “收到,指令长。”04的声音传来,带著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载荷操作界面上快速移动,手动调整预设的扫描序列。屏幕上,宽带射电频谱仪的瀑布流在移除过滤后瞬间被各色各样的杂波淹没,她只好一点点手动筛选识別,如同在浩瀚的宇宙噪音海洋中进行徒劳的大海捞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屏幕上绝大多数信號,无论是太阳射电爆发残留、木星偶发辐射、深空探测器信標、甚至遥远脉衝星的规律信號都被算法识別並標记为已知来源或纯粹的隨机噪声。 操作许久后,她微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从控制台侧面的置物格里取出一个印有jaxa和蓝莓图案的软管包装,用力吸了一口果冻又迅速盖好放回,她本想给01丟一个,却被他摆手拒绝了。 就在此时,伴隨著一声尖锐的蜂鸣声,04猛地前倾身体,几乎是把脸贴在了屏幕上,手指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快速放大、调整著显示参数。 “指令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难以置信的惊愕,“fm频段88到108兆赫兹,检测到异常窄带信號!信噪比极低,-128dbm到-135dbm之间,但持续存在!而且强度在非线性地增强!” “锁定信號!交叉比对都卜勒频移!”01的指令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几乎立即朝04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正在锁定,频率集中在101.7mhz附近。不是地面,虽然地面也有信號,信號源的都卜勒频移特徵——吻合!与目標相对运动矢量完全吻合!”02几乎同时在导航控制台喊道,他的双手在数据输入板上飞舞,调取了精確的测向遥测数据,“信號源確认来自目標方位!它在转播!” “这里是bj,我们已经收到了下传数据。调製方式分析中。”地面总指挥的声音紧接著跟上,“是標准的模擬调频广播信號!峰值频偏+/- 75khz,我们正在解调和提取音频!” 下一秒,那一段本该让人安心,熟悉,却又在此情此景下荒诞到极点的声音,在舰桥內部清晰地响了起来: “您了不起!您为人民服务!您走在街上,咵嚓,掉井盖儿里头啦!” “哎呀?怎么掉井盖儿里啦?” “那井盖儿它没盖啊!它就那么敞著!您呢?光顾著看天儿,没瞧见脚底下!噗通——!栽进去了!” “哈!这可够冤的!” “冤什么冤啊?您为人民服务嘛!掉井盖儿里头,那也是一种奉献!您在井底下还能喊呢:同志们!这儿有危险!別过来!我先替大家探探路——!” --- bj飞控联合指挥大厅。 当那段通过深空链路传回的、略带信號延迟和噪音,但依然清晰可辨的相声片段,在巨大的指挥大厅里迴荡时,时间仿佛停止了。 人们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主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图和旁边自动匹配出的文字记录。 坐在观察席的刘默,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荒诞感、以及某种如同突然顿悟所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刘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一下子带倒了旁边的空水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但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所有人的目光,要么还停留在屏幕上,要么已经下意识地转向了他——这个之前提出过用艺术和幽默沟通的“战略想像力顾问”。 刘默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著,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穿过控制台之间的通道,径直走向了大厅前方那个代表著最高指挥权的位置——01號飞行指挥位。 站在岗位后的总指挥,那位一直保持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沉稳男人,此刻也罕见地摘下了通讯耳机,脸上带著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困惑,看著这个突然走近的“外行”。他身旁的几名警卫人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刘默走到了指挥台前,停下脚步。他没有去看总指挥,而是伸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向了旁边一个摆好的备用鹅颈麦克风。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或拘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总指挥盯著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眼中判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到底是什么。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 刘默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近麦克风。他的声音响起,带著颤抖,却异常清晰,通过內部通讯系统传遍了整个大厅,也通过加密链路传向了遥远的“信使”號: “『信使』號,我是星尘计划的“战略想像力”顾问刘默。”他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却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下达指令,“请你们立刻检查『起源』物资箱,在箱子的第三层取出7-11號载荷,確认其內容物。重复,立刻確认7至11號载荷的內容物。” 短暂的沉默后,耳机里传来“信使”號01略带迟疑的声音: “bj,请確认:刚刚收到来自非指令方的口头请求,內容涉及检查『起源』物资箱,具体操作指令不准確,请求指令確认。” 总指挥被刘默瞪了许久,才仿佛灵魂归位般抄起麦克风进行了指令確认。 “信使,这里是bj。请在 t+72:10,载荷专家打开『起源』物资箱,確认载荷7到11號状態,並报告內容物完整性。请復诵。” “bj,『信使』復诵:在t+72:10,载荷专家打开『起源』物资箱,確认7至11號载荷,报告完整性。完毕。” 刘鑫直起身,目光扫过大厅里那些依然处于震惊和困惑中的专家们,然后再次靠近麦克风並调节了广播频道,这一次,他的声音通过主扩音系统响彻全场: “各位,我们都弄错了方向。” “我们试图用数学、用物理,用我们认为最客观、最普適的语言去沟通。我们发送了素数,发送了氢原子光谱,发送了牛顿定律。为什么没有回应?我们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否是智慧生命,或者根本无法理解我们。” “但我们有可能忽略了一个基本前提。数学和物理规律,是宇宙本身的属性,它们存在於岩石的晶格中,存在於星云的演化里,存在於生命诞生之前的大混沌之中。一个生命体,甚至一个复杂的非生命系统,为了存在和延续,必然会以某种方式『利用』或『体现』这些规律。就像细菌体內有类似齿轮的结构驱动鞭毛,就像鸟类的翅膀符合最精妙的空气动力学原理,就像向日葵的盘呈现出的斐波那契螺旋。” “但细菌並不懂机械工程,鸟儿也不理解流体力学,向日葵更不会计算数列。对它们而言,这些只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適应环境的本能。它们体现了规律,但它们本身並不『理解』规律,更不具备基於这种理解进行『创造』的能力。” “我们把这些我们引以为傲的科学发现,当作名片递过去。但在一个可能存在了远比我们更久、见识过无数自然奇蹟的『观察者』眼中,这或许,並不足以证明我们是『文明』。” ”这就像什么?就像一群蚂蚁,它们能利用信息素进行复杂的交流,能建造出结构精巧、符合某种力学原理的蚁巢。但我们会因为这个,就愿意跟它们討论建筑学或者社会学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陷入沉思的专家们的脸。 “我们不会。因为它们的行为,无论多么复杂,本质上仍然是基於本能和环境刺激的、可预测的模式。我们不会认为它们拥有『自我意识』,拥有对世界进行『抽象思考』和『主观创造』的能力。” “那么,什么才能证明?什么才是超越自然规律本身,独属於『文明』的证据?” 他指向主屏幕上那个定格的音频波形图。 “是这个!是艺术!是幽默!是这种对生活、对人性、对社会进行观察、提炼、扭曲、夸张、然后用一套非自然的、约定俗成的复杂符號系统进行再创造的能力! 相声,这种艺术形式,它包含了敘事,包含了角色扮演,包含了对社会现象的讽刺,包含了对人类情感,无论高尚或卑劣的洞察。它需要发达的语言能力和逻辑思维,更需要一种能够跳出客观现实,进行反思和解构的智慧。” “这不是自然选择能演化出来的,不是由物理定律能推导出来的!这是文明独有的、耗尽无数能量和时间才无用地创造出来的、证明我们活著並思』的证据!” “我们之前发送的信息,就像是在对它们说:『看,我们和石头、水流、恆星一样,都遵循著宇宙的基本法。』而它们接收到的这段相声,才在说:『我们不仅活著,我们还会思考,会哭,会笑,会互相吐槽,会讲道理也会胡搅蛮缠』,就是在说——我们是和你们一样的某种存在。』” “所以,它们没有回应我们严谨的科学信號,却饶有兴致地『偷听』並中继放大了这段来自地球的、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无趣』的相声广播。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我的建议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停止所有基於数学和物理的沟通尝试。重启『文化接触』方案。用我之前在预备提案里准备好的道具——用相声,用音乐,用戏曲,用这些承载著我们文明独特『声音』的东西,去和它们对话!” “就像,”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点睛的比喻,“如果那群蚂蚁,有一天,用它们的队列,在地上走出了一幅画,或者排出了一首诗。” “那它们就不再仅仅是蚂蚁了。” 大厅內只有刘默那略带激动的声音在迴荡。 几秒钟后,来自信使號的声音打断了沉默。 “我们正在调阅d-07至d-11,內容物列表:d-07,可携式手风琴(摺叠);d-08,蓝牙音箱及usb航天转接器;d-09,多套戏曲服装;d-10,电子嗩吶;d-11,竹製快板(两副)。这就是『起源物资包』里的物品?” 没有人回应,直到张振华仿佛做出了某种决定,他没有看刘默,而是直接对著主麦克风下达了指令: “『信使』號,地面收到你的fm分析。重复,地面收到你的fm分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权衡,然后声音变得异常坚决, “现决定,中止『第一次信息包』科学沟通序列。启动临时协议,代號『首演』。请你们准备接收『起源』物资箱的相关载荷。01號指令长,等待地面上传新的接触规程。重复——等待上传新的接触规程!” 第9章 首演 戏台已经搭好了。 那诡异的念头像一枚生锈的铁钉,固执地扎在01心里,每一次思维的转动都会带来些许微弱的刺痛。 舷窗之外,是永恆不变的背景——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深空黑暗,以及那个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黑色飞船。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座等待了亿万年的黑色石碑,其引力却像无形的蛛网,细微地、却持续不断地影响著“信使”號的轨道,迫使导航系统不间断地进行著自动修正。 “观眾”,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只有一个。 而且这个唯一的观眾,在过去数小时里,对人类精心准备的、基於数学和物理的“开场白”和“自我介绍”,表现出了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漠视。 而现在,他们要用“相声”——这种在他看来,在地球上都未必能取悦所有人的、极度依赖文化背景和语言技巧的表演形式,去尝试与这个来自宇宙深处的未知存在进行沟通。 01固定在指令长席位上。他先看了看扫过主飞行显示器左上角的任务计时,然后转向右侧的通讯与协议控制面板。 三號监视器上,標记为“文化接触-阶段1 -执行序列”的界面占据了主要区域,右上角的操作盘上闪烁著一个標记为“音频子系统- s波段发射链路-系统自检”的按钮。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循环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 作为一名接受过最严格科学和工程训练的太空人,一名来自共和国空天军的指令长,他本能地排斥这种缺乏严谨逻辑和数据支撑的、近乎於“跳大神”的行为。但……当所有理性的、科学的尝试都已宣告失败,当一切办法都陷入绝望的死局,这种看似荒诞的“非理性”,是否真的就如那个作家所言,是人类文明在面对无法理解的“他者”时,所能展现出的、最独特的、也可能是唯一能够被“感知”到的“存在证明”?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深究。 命令已经下达,剧本已经写好,无论演员多么不情愿…… 这场註定载入史册——如果人类还有史册可载的话——的“宇宙堂会”,都必须上演。 他伸出带著手套的右手食指,指尖因为长时间的过度专注而有些发凉。他看著控制台上那个標记为“音频子系统- s波段发射链路-系统自检”的按钮,那个按钮的边缘在控制台微弱的光线下泛著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一次,他没有停顿。 控制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確认蜂鸣。 “03,”他对著集成在头盔通讯单元內的拾音器开口,声音通过ics清晰传递出去,“执行自检,確认音频上行链路参数。” “收到,01。”载荷管理站里传来03的声音。她兼做任务的通讯与数据处理专家,此刻正全神贯注於她的控制台。“正在执行...序列启动。1khz参考信號注入……环回信號捕获……功率谱密度分析……信噪比48.3db……总谐波失真小於0.01%……频率响应曲线在+/- 0.5db范围內平坦。自检通过,音频链路状態通过。” “04,视频子系统。”01继续下达指令。 “收到,1號摄像头状態確认。”04回道。“传感器自检通过。镜头组对焦锁定预设坐標点x:0, y:0, z:-1.5,调整完毕。自动增益控制关闭,手动增益设定为12db。白平衡已校准。pal编码器运行正常,视频信號已路由至s波段调製器,状態通过。” “02,轨道与姿態。” “轨道根数稳定在目標窗口內,相对距离970.78公里,相对速度矢量0.008米/秒。”左前方的导航控制台传来02的声音。这位经验丰富的nasa太空人,此刻正紧盯著全息轨道显示仪和姿態指示球。“反作用轮组角动量接近饱和,正在执行rcs辅助卸载序列。姿態偏差小於0.04度。目標无异常引力或电磁辐射波动。” “很好。”01確认,“各站位保持当前状態。03,04,准备接收地面最终协议確认和可选方案列表。”他调出自己的个人终端,再次审视那个只有寥寥数行的加密文件: 方案代號:堂会-03 核心形式:中国传统相声(简化,双人) 表演者:01(逗哏),02(捧哏) 道具列表:d-11(竹製快板 x2),c-01(通用型舱內活动头罩-改装 x2),d-09(中式长袍 x2 -真空封装)*时长:预计30分钟 核心目標:传递复杂文化信息模式,测试激发目標可观测反应。 他的目光在“02(捧哏)”上停留了半秒,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相声,两个人说。其中一个还是母语为英语、可能连“你好”的四声都分不清的德州人。 不是山东德州,是美国德州。 让一个土生土长、英语是第一语言、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德州牛仔,穿著可能並不合身的长袍,用蹩脚的中文去捧哏一段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相声……这比他执行过的任何一次高风险eva或对接任务都要显得更加……荒谬。 01並不喜欢相声。 並非厌恶,只是单纯的不感兴趣。他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总是与嘈杂、市井、略显油滑的印象联繫在一起。这与他所受的精英教育、所处的环境、所追求的严谨和秩序,格格不入。 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反而更爱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或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 但现在,这项他从未想过会与之產生交集的艺术形式,却成了他,甚至可能是人类文明,与外星智慧进行初次“对话”的唯一选择。 这简直是……他找不到合適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 他关闭了文件。解开了座椅的四点式安全束带。 “03,04,保持监控。”他重复了一遍標准指令,然后转向02,“02,跟我来。” 失重感让他的动作显得轻柔而缓慢。他推离座椅,身体平稳地向舰桥后部的载荷存储区漂去。02脸上闪过一丝认命般的无奈,也解开束带,跟了上来。 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失重环境下显得有些笨拙,与01的熟练和流畅形成了鲜明对比。 --- 任务计时,t+72小时38分。bj飞控,联合指挥大厅。 刘默坐在观察席上,感觉自己的心臟还在因为之前的激动而怦怦直跳。 他刚刚完成了一场可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荒诞的演讲。 他看到大厅前方,那些之前还在激烈爭论的各国专家们,此刻大多陷入了沉默。主屏幕上,他那套“艺术是文明独特印记”的理论,已经被快速翻译成多种语言,並配上了几个关键论点的图示,正在被反覆审视。 “从信息熵的角度分析,”麻省理工的专家说,“这种曲艺形式的符號冗余度极高,但有效信息密度却依赖於庞大的、非形式化的背景知识库。这种『低效』本身,確实很难通过自然演化或纯粹的逻辑推演產生。这可能可以解释为何对方对我们之前的科学信號毫无反应,却对fm广播產生了兴趣。” “前提是对方可以理解我们的信息,”欧空局的一个老头皱著眉补充,“幽默感,特別是讽刺性幽默,需要高度发达的换位思考能力、自我意识和社会认知。如果能够理解……哪怕是『確认』这种复杂的情感表达,那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具备远超我们预期的智慧和社会性,者未必是个好消息。” “风险呢?”埃文斯女士的声音冷静地切入,“採用这种极端的沟通方式,產生灾难性误解的概率有多大?我们是否在以一种近乎赌博的方式,进行初次接触?” “任何接触方式都存在风险,埃文斯女士。”张振华的声音响起,“我们之前的科学尝试已经失败,而现在,这个看似『不理性』的方案,却建立在一个关键的观测证据和一套……至少在逻辑上可以自洽的理论之上。在时间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们不能漏过任何可能。” 他转向刘默,目光锐利:“刘顾问,我知道你的理论很有启发性。但具体的执行层面,你確定……就用相声?而不是结构更清晰、更普適的音乐,比如《梁祝》或者《月光奏鸣曲》?” 刘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音乐同样可能被解读为自然界的某种频率模式,而相声或喜剧,特別是双人对话、互相吐槽、製造矛盾衝突的形式,其『人为性』和『社会性』都更加明显。它传递的不仅仅是旋律或情感,更是一种……『关係』和『互动』的特殊模式,我认为既然要採取激进方案,就应该选择最契合理论、最可能有效的办法,毕竟我们没別的办法了。” 短暂的沉默后,张振华拿起通讯器:“『文化接触策略小组』,评估结果?” 刘默坐在观察席,面前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显示著刚刚结束投票的“文化接触协议最终方案確认”界面。 结果不出所料,“堂会-03”(相声)以微弱优势压倒了“堂会-01”(戏剧选段《哈姆雷特》)和“堂会-02”(手风琴独奏《喀秋莎》),成为了正式执行方案。 他看到大厅前方,核心智慧气氛依然紧绷。 “最终执行细则呢?”中方总指挥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带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侧面的一个主要显示屏上,立刻弹出了一个多页面的文档,標题是《“堂会-03”协议执行细则 v4.1 -绝密》。 “报告指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回应道,“细则已经敲定。我们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利用『堂会』展现人类的对话与互动形式,强调錶演者之间的交流感;其次在內容选取上,规避任何可能涉及攻击性、欺骗性或过度复杂哲学思辨的段落,侧重展现生活常识、基本逻辑谬误的辨析,以及適度的、非攻击性的幽默感。表演时长被设计在半小时以內,避免信息过载。鑑於语言障碍几乎是必然的,不能假定对方已经掌握人类语言,我们会要求太空人强化语气、表情和肢体语言的表达;最后关於捧哏角色,02——” 报告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连匯报者也觉得有些尷尬。 “我们已经优化了他的台词,儘可能方便他朗读。关於是否胜任捧哏的问题,刘默顾问先前解释说,虽然演出效果存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人类文明的核心特徵之一,我们对此表示认同。” “风险方面,”屏幕上跳出一张复杂的矩阵图,“我们不能排除,也不在信息不难的情况下没办法给出先验概率,但在科学沟通方案已確认无效的前提下,这已经是目前唯一有可能事先沟通的选择。” 刘默看著手头更详细的指导手册,感觉一股荒诞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人类最顶尖的头脑,动用著最先进的科技,最终却要將文明的命运,寄托在一场连表演者自己都未必有信心的、蹩脚的“堂会”上。 他看到张振华將军一直站在总指挥身后,双手抱胸,面沉如水,目光紧盯著主屏幕上“信使”號的遥测数据,仿佛要將那些冰冷的数字看穿。 “上传最终细则至『信使』號。” 刘默鬆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著屏幕上开始准备上传新的接触协议,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自己是將人类推向了希望,还是……一个更加荒诞的深渊。 或者,两者都是? --- “信使”號,后部载荷区。 01从標有d-09的真空袋中取出两件深蓝色的长袍马褂。失重状態下,衣物缓缓展开,像两片沉默的幽灵。他拿起其中一件,动作熟练地穿在舱內工作服外面。 “穿上。”他对旁边的02说。 02,这位曾经驾驶过太空梭、在国际空间站执行过多次任务的资深太空人,此刻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他看著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服装,又看了看01手中那两片光滑的竹板,再透过舷窗瞥了一眼外面那个沉默的黑色庞然大物。 “01”他用带著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挣扎,“確认一下,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穿著这个……对著那玩意儿……说,呃……『xiangsheng』?”他努力模仿著这个中文词的发音,但听起来异常彆扭。 “这就是地面的计划。”01回答,语气平静。他已经將自己的那件长袍套在了舱內工作服外面,正在调整衣领。“台词记住了?” “大部分……我想。”02嘆了口气,认命般接过长袍,开始笨拙地往身上套。 宽大的袖子和失重的布料让他有些手忙脚乱,由於他的身材比01高大不少,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只是,我不確定我能准確发出那些声调。ai说我的第四声听起来像第一声。” “没关係。重点是……態度。即便做不好,那反而显得我们是真实的。” 01打开標有d-11的袋子,取出两副快板。他將其中一副递给02。“你只需要在我示意的时候,用儘可能刻意的语气,说出那句关键的话就行。” “哪句?” 01用標准的中文重复了一遍。 02模仿了一次,发音依然很奇怪。 01没有纠正他。 他真的这已经是极限了。 01拿起自己的快板,试著捻动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快速筛选、重组、简化那些他能记起那些片段。不能太复杂,不能有太多文化背景,要有点趣味性,还要能体现出“对话”和“互动”。 他再次確认了地面提供的那个极其简短的、几乎只剩下主干和核心包袱的片段。 只有奇才才想得出的,绝妙与灾难性並存的片段。 如果要让外星人听懂,那么人类確实也別无选择了。 他睁开眼,看到02已经勉强穿好了那件长袍,正对著一面反光的舱壁,试图整理一下歪斜的衣领,脸上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准备好了吗,牛仔?”01问。 02转过身,耸了耸肩,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准备好了,长官。为了……文化交流。” “为了人类。”01说。 他率先向舰桥中央区域飘去。 “演出要开始了。” --- 任务计时 t+73小时33分15秒。 “信使”號,舰桥。 01和02已经站在了舰桥中央,cam-1的红色录製指示灯无声地亮起。 02站在他旁边,穿著明显小了一號的长袍金髮碧眼配上中式服装,显得格外突兀。他手里也拿著一副快板,但只是紧张地握著,脸上是混合了茫然、紧张和一丝英勇就义般的神情。 “bj,这里是『信使』01。”01的声音通过领口的微型拾音器传出,“『首演』准备就绪。s波段音频、视频信號开始发射。协议启动。” “bj收到。信號捕获,链路正常。准予开始。”地面传来总指挥的声音。 01深吸一口气,他几乎能听得到自己心臟跳动的声音。 他举起手中的快板,清脆地敲击了两下。 “嗒!嗒!” 竹片清越的声音在舰桥內迴荡,也化作电波,射向那未知的黑暗。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介於热情和市侩之间的笑容,目光好像真的看到了某个顾客,侧身对著旁边的02,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调开口: ““哎,我说,迈克同志。” 02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开场白是这个,但还是按照排练好的反应,有些生硬地回应:“哎,怎么了,老王?” “老王”是他们临时给01起的代號。 “你看咱们这趟出来……”01用快板指了指舷窗外那巨大的黑色飞碟,“碰上这么一位……呃……不说话的主儿。咱这儿有点东西,想跟这位爷……交流交流。你说,咱该怎么开口合適?” 02眨了眨蓝色的眼睛,似乎在努力理解这蹩脚的“剧本”,然后按照提示,侧过身,也看向舷窗外,脸上露出一个更加夸张的、表示“这我哪知道”的表情。 01看他勉强接上了,继续说道:“要不……你替我问问?” 02转回头,看向01,脸上是他自己认为恰到好处的疑惑:“我问?我问什么啊?” “你就问问……”01凑近他,用快板在他胳膊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猛地指向外面,提高了声调,示意他开口。 02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头对著舷窗外那片绝对的黑暗,用他那带著浓重德州口音的、四声不准的中文,大声喊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台词: “你——这——瓜——保——熟——吗?!” …… 任务计时 t+73小时58分47秒。 最后一句台词落下。01手中的快板轻轻合拢。 他站在原地,和02一起,对著镜头,也对著舷窗外那个沉默的目標,维持著一个略显僵硬的、表示“演出结束”的姿態。 舰桥內,只有设备运行的低频嗡鸣。 时间再次凝固。 秒针在主监视器的角落无声地跳动。 五秒。 十秒。 二十秒。 三十秒。 死寂。 01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快板。他能感觉到02在他身边几不可察地鬆了口气。 看来,依然是徒劳。 他正准备抬手,去按通讯面板上那个“协议结束,切换至被动监测”的按钮。 突然! 没有任何声音预警! 中控台和科学工作站同时发出了一连串急促的警报!不是低沉的轰鸣,而是代表著“检测到异常高能事件”的穿透力极强的尖锐音调! “01!”02的声音瞬间绷紧,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轨道显示仪和引力传感器读数上,“检测到剧烈引力场畸变!来自目標方位!幅度……操,仪器饱和了!” “全频段检测到同步爆发!”04的声音紧隨其后,“重复,全频段!从ulf到伽马射线!峰值通量……读数丟失!全部高增益传感器阵列进入饱和保护状態!正在切换至低增益备用通道——” 几乎在同时,舰桥內主照明系统的亮度瞬间降低到应急水平,所有非关键系统的显示屏短暂黑屏后又亮起,舷窗自动变色功能被强制激活,瞬间变得如墨镜般深暗,以过滤可能存在的强光! 但即使如此,那道难以形容的、极为剧烈的白光,依然如同无形的衝击波,穿透了一切阻隔,瞬间扫荡了整个舰桥! “事件1记录!持续时间……101毫秒!”04的声音在强光背景下响起,她的眼睛紧盯著低增益通道反馈回来的、已经明显衰减的数据流,“能量谱分析平坦!极平坦!贯穿整个电磁频谱!不匹配任何已知现象和人造源特徵!” 白光骤然消失。舰桥重归应急照明下的昏暗。 “引力畸变峰值结束,正在快速衰减。”02报告。 但仅仅1.5秒后! “事件2!”04再次高喊! 白光再临!强度与第一次完全一致! 持续100毫秒后,再次消失。 又是一个1.5秒的间隔。 “事件3!” 第三次白光爆发,同样短暂,同样强烈。 然后,一切重归平静。 舰桥恢復了正常亮度。控制台屏幕上的过载警告逐一消失,传感器开始重新稳定读数。 舰桥內,只能听到四名太空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设备恢復正常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音。 “事件结束。”04的声音带著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但依然在匯报,“共记录到三次同步全频段爆发事件。间隔精確,覆盖了几乎全部频段。这明显是刻意的,它们听到了。” 01的目光穿过变暗的舷窗,望向那个回归沉默、依然深不可测的目標。 三次闪烁。 如同三次无声的、横跨宇宙的、无法解读的…… 掌声? 第10章 审判 三次脉衝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 生命维持系统的风噪似乎比平时更响亮一些,掩盖了飞船內部更细微的嗡鸣。主照明已恢復至標准亮度,冷白色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哑光內壁和略显凌乱的操作台上。 01把自己固定在指挥席上,他的目光没有离开主飞行监视器上的传感器界面。 整艘飞船的传感器刚经歷了一次短暂的、近乎全频谱的“致盲”,此刻正以毫秒级的速度刷新著重新校准后的读数。引力梯度仪的基线在剧烈波动后正缓慢回归平稳,高能粒子探测器的计数率显示出异常的短时峰值后也逐渐趋於正常背景水平。他留意到宽带射电频谱仪的高增益通道仍处於锁定保护状態,低增益通道正在重新扫描。 “bj,这里是『信使』。”01的声音通过s波段主链路传回地球。“记录到三次高强度、全频段同步能量爆发事件,间隔1.5秒。持续时间100毫秒。事件源矢量指向確认来自目標,能量特徵无法匹配已知模型。我舰姿態稳定,轨道参数无异常偏移。关键系统运行正常。重复,我舰状態正常,请求地面分析团队提供事件评估。” 舷窗外,那个巨大的黑色透镜依旧悬浮在距离900多公里的虚空中,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结构或能量活动跡象。仿佛刚才那三次足以干扰整个太阳系通讯的能量爆发,与它毫无关係。 “03,”他儘可能平静地下达命令,“切换主通讯至ka波段窄带链路,准备下发首批科学数据,同时注意监听地面指令。” “收到,01。”后方载荷管理站传来03的回应。她的声音中残留著一丝未消的紧张,但手指已经在通讯控制面板的虚擬键盘上快速操作。“正在配置ka波段发射器,好,链路建立……信號强度-84.8dbm,等待上传数据中。” “04,匯报传感器状態。” “高增益通道仍在重新校准,预计恢復时间120秒。低增益通道已恢復全频段扫描。”科学工作站传来04的声音。“引力梯度仪基线漂移已收敛至標称值以內,高能粒子探测器计数正常,磁力计读数显示持续存在约0.058hz的极低频磁场扰动,幅度约0.1纳特斯拉,来源指向目標。光学望远镜未发现异常。”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带著一丝无法抑制的惊奇, “等等!毫米波频段!宽带射电频谱仪持续检测到窄带信號!中心频率314.15926 ghz!带宽小於0.5hz!信噪比稳定在62db!信號源与目標完全重合!”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03猛地抬头:“指令长!那个窄带调製了一个数据包——我还在接受,封装格式和我们的系统兼容,我已经放在了任务域的隔离接收缓衝区。” 01的瞳孔一紧,隨即压住本能回答:“保持域间隔离,不要把任何东西带进飞控域,注意禁用自动预览,按沙箱流程走。” “明白。”03飞快確认,“数据包接收完成!大小128kb,有完整性校验,md5和sha-256校验和与数据包的附加值匹配。” 一个来源未知的数据包,按规程正经“走门进屋”,没有越权。 “语言解码工具什么都没解出来,这不是什么外星语言。”03补充,“元数据指向——scalable vector graphics(矢量图形) 1.1,整个文件都是xml。” xml?!而且是svg。 01感觉一股寒意顺著脊柱爬上来,但语气保持平稳:“按沙箱解析,打开受限xml解析器,禁用外部实体、脚本与网络访问。只在任务域沙箱里渲染,输出经单向通道送显示,禁止任何形式的回传。” “收到。”03开始操作控制台下方一个用於连接外设的usb-c接口,取出一台任务专用平板,外观厚重,通过一根数据线连接到接口上。“下好了,校验无误。目前设定到只读状態。” 她断开数据线,终端自动进入隔离环境。 “用受限svg渲染器打开。”01命令道,“输出先在沙箱屏幕查看,同时生成只读的光柵化回放流,经单向屏幕共享送到主显示器。02和04先不要直视沙箱屏。” “明白。” 这几秒钟的等待仿佛几个世纪般漫长。 笔记本的中央区域,一张图像显现。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准確描述的图像。 混沌。 第一眼看去,仿佛是无法聚焦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致密噪点。像是有人將地球上存在过的所有文字——汉字、拉丁字母、西里尔字母、阿拉伯字母、希腊字母、甚至那些早已湮灭的楔形文字、象形符號——投入一个无形的搅拌机,彻底打碎成最基本的笔画和结构单元,然后將这些碎片以一种毫无规律、见缝插针、层层叠叠、互相侵入、密不透风的方式,强行压缩平铺在了一块有限的二维空间里。 数不清的线条、点、弧、弯鉤、方块……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密度挤压在一起。一个汉字的“点”可能同时是一个拉丁字母“i”上的点,一个俄文字母的弧线可能构成了一个阿拉伯数字的轮廓。字与字之间几乎没有边界,行与行之间看不到明確的间距,所有的元素都以一种近乎分形艺术般的复杂结构互相嵌套、互相指涉、互相吞噬。整张图像呈现出一种灰色的、如同噪声般的纹理,没有任何明显的焦点或结构。 但它又不是完全隨机的。 但当01强迫自己凝视这片混沌时,大脑深处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被强制激活了。剧烈的头痛如同钢针般刺入太阳穴,视野开始出现闪烁的彩色噪点。然而,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之中,秩序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浮现。 那些扭曲的、残缺的、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意识中自动组合、分离、对齐。他看到了“人”字,儘管那一撇的起笔嵌入在一个潦草的“h”中,那一捺的收尾又与一个类似“类”字下半部分的结构融为一体。他在一时恍惚中似乎看到了“will be preserved”,字母扭曲变形,几乎失去了原有的形態,却又能在上下文中被清晰地辨认出来,但他的大脑很快立即抹去了这一看法。最终剩下的是中文,他看到了“存”,看到了“留”,看到了“石”,看到了“璃”,看到了“裁”,看到了“抹”…… 这是极其诡异的阅读体验,好像他的大脑被强行变成了一个解码器,自动忽略那些不相关的“噪音”,从混沌中提取、重构出那些符合他母语语法和语义规则的模式。这个过程异常艰难,每识別出一个字或词都比略滤除大量难以解读的噪音。 但他读懂了,一字不差,甚至不仅是他。 “oh, sweet jesus…”02的声音如同梦囈,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显然,他也从那片混沌中,辨认出了属於他的语言——英语。 “Эto…heвo3moжho…”(这不可能…) 03用母语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信じられない…”(难以置信…) 04的声音同样充满了惊骇。 四个人,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使用著不同的语言,却在同一时间,从同一张诡异的svg图像中,解读出了完全相同,且没有歧义的信息。 那信息,冰冷、简洁、不容置疑,如同最终的判决: 【人类將被保存。你们可以留下1024位艺术家。文化刻石。遗物封璃。其余,自裁,或抹除。】 --- 任务计时t+74小时01分。 bj飞行控制中心,联合指挥大厅。 巨大的主屏幕上,静静地显示著那张从“信使”號转发回来的、代號被临时命名为“叠字图-1”的svg图像。技术人员已经用不同顏色勾勒出了不同语言文字信息在图像中大致的分布区域——它们如同藤蔓般互相缠绕,共享著大量的笔画和空间。图像下方,是並列显示的、由语言学家共同確认的多种语言翻译版本。內容完全一致。 整个指挥大厅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深沉的死寂。 刘默呆坐在观察席上,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窖。他面前的个人终端屏幕,也显示著那张图像。那些扭曲的、如同病毒代码般侵入视觉神经的笔画,在他的大脑中自动组合成了他最熟悉的方块字。 这是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技术?或者说……认知武器? 它好像利用了人类大脑最底层的模式识別能力,將信息以一种极致压缩、却又普遍可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它甚至不需要考虑语法或词序的差异,因为它直接作用於语义层面。 【1024位艺术家……其余,自裁,或抹除。】 刘默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著才没有吐出来。 他之前关於艺术价值的理论,此刻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他证明了人类拥有“值得被注意”的复杂文化,结果只是让人类从“无意义的垃圾”变成了“可以挑选一些样本保留的垃圾”。 沉默仍在继续。不再有低声的討论,不再有键盘敲击声。 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他看到大厅前方,张振华那如同岩石般的背影,在控制台的光线下微微颤抖了一下。埃文斯女士紧闭著眼睛,脸色苍白如纸。 “svg……標准svg 1.1……”一个专家声音乾涩地重复著,“他们——他们知道svg!这意味著什么?他们能解析我们的网络协议吗?我们的资料库加密呢?他们到底观察了我们多久?知道了多少?!” 这个问题像一颗引爆的炸弹,瞬间点燃了大厅內压抑的恐慌。 “检查资料库!” “通知全球各节点,断开所有內部网络!” “检查量子反窥听线路的状態,它被绕过了吗?” 混乱的指令和请求开始在各个控制台响起。 “安静!”张振华猛地转过身。 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依然锐利。“恐慌是最低级的错误!现在,我们必须保持冷静和理智!” 他扫视全场,特別在刘默的方向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 “他们似乎选择对我们宣战,但还没有对信使號发动攻击。” 刘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什么都没做 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 “『信使』號,”张振华的声音通过加密链路传向深空,恢復了之前的沉稳,只是带著更深的疲惫,“地面收到你们转发的信息。重复,地面收到。信息內容已確认。我们理解这个结果令人难以接受。但现在,你们是人类文明在最前线的代表。你们的任务是,注意安全,继续尝试沟通,尝试理解对方做出此判决的理由,表达你们的和平意愿,在必要时表达牴触。保持克制,避免任何挑衅行为。” --- 任务计时 t+74小时02分。 “信使”號,舰桥。 01重新坐回指令长席位。他面前的主显示器上依然显示著那张令人不適的“叠字图”,但他的目光已经移开,重新聚焦在通讯控制面板上。 “这里是人类飞船『信使』號。”他对著主麦克风开口,声音稳定,他选择了最基础、最直接的s波段模擬语音通道,因为他不知道那个诡异的毫米波信道是否还能用来“对话”。“我们收到了你们的信息。我们无法理解也绝不接受这个判决。人类文明拥有悠久的歷史和独特的价值,我们对任何其他智慧生命不构成威胁,並致力於和平共存。” 他停顿了一下,等待著回应。 没有声音。只有那个毫米波信道依然保持著连接,但没有任何数据传来。 “我们拥有捍卫自身文明的力量,也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和决心。”01继续说道,语气加重,试图传递出某种威慑“我们遍布全球的防御网络和战略储备,足以对任何侵略行为造成不可承受的代价。我们再次要求,请你们与我们进行平等的对话,解释你们的意图。” 依然是沉默。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沉默。 01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中只剩下最后的决绝。他问出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要毁灭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之间不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请告诉我们理由。” 这一次,沉默被打破了。 毫米波信道的数据再次流动。 mfd-1上,“审判书”消失,一张新的、同样是svg格式的“叠字图”出现。 同样极致的复杂,同样跨越语言的边界。 同样,只有一个词。 一个命令。 【过来。】 几乎在同时,02猛地喊道:“警告!检测到强引力源!强度在指数增加!就在前方!它……它在主动捕获我们!矢量指向……目標!” mfd-1上的轨道显示瞬间被无数红色的警报符號覆盖!代表“信使”號的图標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抓住,无可抗拒地被拖向那巨大的黑色轮廓!加速度计读数瞬间突破了3个g,还在往上飆升! “rcs反向喷射,全机翻转对准反速度矢量!!主引擎最大矢量,紧急喷射並尝试切出!”01嘶吼出指令,突如其来的过载將他死死地按在座椅上,內臟仿佛都要被挤压出来,呼吸明显变得吃力起来。 “朝向修正完成!点火失败!燃料泵入口压力过低!燃料被加速度压到机头方向了!”02的声音因为巨大过载而扭曲变形,“我们要进入撞击轨道了!” “bj!这里是『信使』!遭到……强引力……捕获……”01用尽最后的气力试图呼叫地面。 但通讯控制面板上,所有的指示灯,s波段、x波段、ka波段……如同被同时掐灭的烛火,瞬间熄灭,变成一片代表著彻底隔绝的灰色。屏幕上弹出了最后的系统提示: 【警告:rf链路丟失:未知干扰】 舰桥內,只剩下各种因为应力超限而发出的、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的警报声,以及金属舱壁在恐怖引力下扭曲、变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舷窗外,那艘黑色的巨舰,如同一个缓慢旋转的、通往虚无的巨口,正等待著將这艘来自蓝色星球的、承载著人类最后理性和勇气的飞船,彻底吞噬。 第11章 闪光 2.4g。 一个如同深海一般的、无处不在的压力,正施加在舰桥內的每一个物体、每一个原子上。飞船仿佛被无形的潮汐捕获,正沿著精確轨道不断加速坠向舷窗外那片绝对的黑暗。 应急照明系统发出惨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舷窗外的阴影。 01面前的主结构应力监测界面上,代表船体桁架关键节点的应力分布云图呈现出大片橙黄色,局部区域开始闪烁刺眼的红色警示——在刚刚的捕获过程中,某些结构的金属晶格已经开始发生不可逆的屈服形变。 循环扇的转速被生命维持系统自动提升到了极限,试图带走空气中瀰漫著的、一股浓郁的、好似塑料过热分解產生的刺鼻气味,似乎有什么地方已经短路了,但01已经无瑕去检查。 01的身体被四点式安全带牢牢固定在指令长席位上,血液在加速度下不断往下肢匯集,就连每次呼吸都要比平时更加费力。他必须刻意地使用深长的腹式呼吸来对抗肺部的压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锁在一號多功能监视器的中央。 那里,一个標记为“未知源-內部信道-已激活”的窗口,正以恆定的刷新频率,轮换显示著多语言同步轮换的文本信息。 【现在,你们可以提问了。】 如同行刑前给予死囚最后的发言机会。 “呵……”01的喉结动了动,即便过载让发声变得异常吃力,但他还是儘可能平稳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02,导航系统转入应急模式。用飞控计算机基於实时轨道数据建立逃逸方案,准备绕过引擎安全锁,推力给到117%节流,最大持续时间6.5秒。结构应力极限……按设计冗余计算,计算可行方案。” “收到,01。“左前方的导航控制台传来02的回应,声音中带著明显的喘息,他显然也被刚刚的捕获折腾得不轻。这位以精准操作闻名的nasa太空人此刻正以近乎狂暴的速度在键盘上敲打,对照仪器数据对控制台录入海量的指令和参数。 二號监视器的屏幕已经被分割成多个窗口,分別显示著引力场梯度图、星舰六自由度动力学仿真模型、猛禽引擎的工况/预测性能曲线、以及船体关键结构节点的有限元应力分析图。每一组新的传感器数据输入,都会引发一连串自动的叠代计算,红色的“计算中”指示灯几乎从未熄灭。 “03,如果確定rf频段失效,测试雷射备用链路的可用性,尝试和地球建立直接雷射链路。”01转向通讯控制台,“之前无效的全部频段都设定为循环模式。功率……维持在应急上限,我们需要確认链路彻底中断。” “是,指令长。”03的声音传来,带著一丝颤抖。她面前的控制台上,代表各个站点联络状態的指示灯在疯狂闪烁,但代表握手成功的指示灯,无一例外,全部是死寂的灰色。“rf干扰可能瘫痪了地球方面的轨道遥测和追踪能力,飞船收不到任何雷射信標,接下来恢復通讯的概率很低。” “找找其他办法。” “04,传感器状態,另外准备启动主动科学任务。” “所有高增益通道持续饱和。”待在科学工作站的04报告,她面前显示的各种传感器读数大部分被强烈的背景噪声淹没,只有引力梯度仪还在忠实地记录著那將他们拖向深渊的无形力量。 “戈达德重力模型基线稳定,梯度变化率恆定。wrsa低增益通道在毫米波频段持续检测到稳定窄带信號,无调製特徵。其他频段的背景噪声无显著变化。光学望远镜,目標表面依旧没有任何可识別的光学特徵。由於接触完成,我接下来会……按预定计划启动我们的主动科学任务,开始主动光谱扫描和孔径雷达成像,就是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机会下传这些科学数据。” 指令下达完毕。 01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回那个激活的內部通讯窗口。 他开始输入信息,手指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僵硬,但他依然通过指令长控制台的物理键盘,一字一句地敲下了问题。他选择了最基础、最可能通用的起点,同时儘量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挑衅或暴露自身认知局限的措辞。 哪怕对方的行为早已无异於最彻底的挑衅和开战。 【你们是谁?你们起源於哪里?】 几秒钟的停顿。 新的文本浮现: 【无关】 01继续输入,调整了策略,试图从对方的行为模式入手。 【为何执行这个程序?】 【与你们无关。】 回答依旧冰冷,彻底否定了任何解释自身行为的意愿。01没有气馁,他需要试探对方的逻辑边界。 【我们並未对你们构成威胁。人类渴望和平。】 【已知】 【我们具备隱藏的力量。】 他没有说“足以反击”,只陈述可能性。 【类似的行为模式,我们已经见过了1731次。】 1730个文明。它们遭遇过,並且处理了1730个试图隱藏情报、进行战略博弈的文明? 【你们不在意潜在的代价?不在意我们反抗造成的损失?】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稍长,仿佛那个神秘的未知智能在检索、评估这个问题。 然后,是一句极为简短的回应: 【你们做不到。】 01感到心臟仿佛被冰冷的铁钳攥紧。 彻底的、绝对的蔑视。这是建立在无法想像的技术优势和海量“成功经验”之上的、对任何反抗可能性的彻底否定。 但他还没有问完。 他需要知道“为什么”,即使答案毫无意义,即使只是为了满足一个將死者最后的好奇。 【为何告知我们这些?】 【因为,你们,四只『太空人』……將……作……】 作为什么? 【为得到保存的……艺术家之外的,特殊的……】 客人?对话者? 信息传输的速度突然变慢,如同老旧的印表机,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 【……藏。】 【……品。】 就在这两个字完全显现的瞬间,03的声音突然在耳麦中响起:“01!门户空间站!我们还有门户站的光学通讯中继!” 01的头猛地转向通讯控制台。 “我们和地球的雷射站无法建立联繫,但门户空间站的实时坐標一直在我们的资料库里,“03的声音急促得像连珠炮一样,“我们可以用光学捕捉来重新定向,和它建立雷射链路。” “门户站现在是rf-only,但它有热备份的光学通讯,可以通过rf指令远程启动。”01回答,“但我们的rf已经被压制了,它不能单纯从雷射输入来启动中继功能——“ “rf被压制了,但光学还是有用!”03的声音急促但清晰,“用於光学通讯的1550nm雷射收发器,它的脉衝功率可以推到10千瓦!我们可以用它向月球发信號!“ “月球?”02的声音从导航台传来,“我们距离月球现在……8.7万公里,夹角……”他快速调出轨道几何图,“月球正好在我们和地球之间的视线內!只要对准阿波罗15號放下的角反射镜,我们就可以用摩斯脉衝联繫地面,让nasa打开门户的雷射中继!” 直到连续三秒都没人回答02的惊呼,他才意识到了之前的问题所在。 “角反射镜会让光路原路返回。”01无奈地纠正了他,“03,我猜你打算直接点亮整个月球?” “没错,瞄准月球夜侧。还要我再解释吗?” 她忍不住笑了。 但01却感觉自己几乎……从未这么轻鬆过。 “就这么办吧。” --- 任务计时 t+74小时04分,中科院云南天文台。 刚过八点的观测站异常安静,大多数工程师已经下班,只有空调的低频嗡鸣和偶尔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 值班工程师李文博盯著屏幕上那条稳定的光变曲线,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他们的月球雷射测距系统正在持续监测整个天幕,要实时记录任何『特殊现象』。这是上级在两天前给他们下发的奇怪指令,但他一直不认为会出什么异常。 他拿著手机开了一会小差,又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目光习惯性地再次瞥向旁边那块监测画面。 下一刻,光变曲线跳动了。 光源似乎来自夜面上的,靠近明暗交界线的区域,换算到真实大小估计只有几平方公里。 但不是幻觉,他甚至看出了这是典型的1550nm雷射,是谁在测距? 它在闪烁,熄灭…… 然后再次闪烁。 不是隨机的,而是……有规律的。 他的手猛地放下杯子,茶水溅出一些在桌面上。 “老赵!”他对著隔壁工位喊道,“过来看看这个!” 资深观测员赵建国走过来,弯腰盯著屏幕。“什么东西?流星体撞击?“ “不对,太规律了。”李文博已经调出了快速傅立叶变换的功率谱,“波长1550 nm,脉宽1000μs,而且……”他放大了时间序列,“脉衝最小间隔10hz,有明显的……长短变化?” 赵建国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调出最近5分钟的完整数据!用人眼找规律!“ 李文博照做。两人盯著屏幕上那条锯齿状的光变曲线。长脉衝、短脉衝、停顿……长、短、短、短……短、长、短…… “这是,摩斯码!“赵建国低声自语,手指已经伸向了旁边的內线电话。 “兴隆观测站,赵建国。“他对著话筒说,语速很快,“立刻接天文台总值班室,紧急情况。“ 几秒钟后,电话被接通。 “我是云南站的赵建国,“他没有任何寒暄,“月球夜面出现异常光学信號,疑似人造源,编码模式为摩斯码。请求立即上报,並调用其他观测设备进行交叉確认。“ 他报出了月面坐標和信號特徵。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同样紧绷的声音响起:“收到!保持监测!立即上报国家天文台台长和……” 声音停顿了一下,“bj飞行控制中心。” --- 任务计时 t+74小时05分,联合指挥大厅。 刘默坐在观察席的角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主屏幕上,“信使”號的光点正沿著曲线加速坠向黑暗。接触倒计时:3分22秒。所有通讯链路的状態栏依然是刺眼的红色“los“。 刘默看到那些顶尖专家们依然在各自的控制台前沉默地工作,但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不甘转为了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们对信使號遭遇的全频段封锁毫无办法,即便考虑雷射通讯,对信使號的遥测中断同样阻止了地面进行定位,除非奇蹟发生…… 就在这时,大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辅助控制台上,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突然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报告!”他的声音在大厅里炸响,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中科院云南天文台紧急来电!月球夜面检测到异常光学信號!疑似……摩斯码!“ 整个大厅仿佛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那个技术员。 “內容是什么?”张振华的声音如鞭子般抽过来,他几个大步衝到了那个控制台前,“立刻解码!“ 技术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面前的屏幕上,来自云南站的实时数据流开始显示。一个简陋的光变曲线图,上面是一串不规则的、但明显人为编码的脉衝序列。 四行文字被工作人员逐个解码並投射到大屏幕上: messenger request activate gateway laser relay nasa uplink rf cmd urgent “是『信使』號!“技术员的声音颤抖,“他们在用雷射向月球夜侧静海l区发送信號,要求激活门户空间站的雷射中继系统!我们需要nasa通过rf上传指令!“ 张振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身,对著主通讯控制台吼道:“立刻接休斯顿!快点!“ “休斯顿,这里是bj,“通讯员抓起话筒,“我们检测到'信使'號通过月面反射发送雷射摩斯码,请求立即——“ “休斯顿收到,“对面的声音打断了她,她听出是米勒在说话。“我们的观测网络在2分钟前也捕捉到了这个信號。解码团队已经確认內容,我们正在向'门户'站上传激活指令.” 短暂的沉默。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指令確认!门户站3號雷射收发器已启动!功率1千瓦,波长1550纳米,2d锥向扫描!上行信標正在往信使號方向发射!“ “bj收到!“ 主屏幕上,一个新的数据窗口弹出。来自门户站的遥测数据开始涌入:雷射发射器状態-激活,指向控制-搜索模式,上行信標-发射中。 “'信使'號距离门户站9.8万公里。“一位分析员快速报告,“光信號往返时间0.65秒。如果他们能捕获信標……“ 无视了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刘默忍不住抬头看向那个倒计时。 撞击倒计时:2分42秒。 还来得及吗? --- 任务计时 t+74小时05分37秒。 “信使”號,舰桥。距离撞击时间:2分45秒。 “计算机说我们死定了。”02的报告传阿里。 几位太空人忍耐著近乎非人的强压,用视线完成了最后的,无言的交流。 01的目光从导航显示器那条代表著必死无疑的红色轨跡线上移开,放下了手中那枚用於启动最终点火序列的控制器,而是落在了那个代表飞行终止系统,也就是自毁程序启动的红色按钮上。 他的手指悬停在保护盖上方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不是为了逃生,因为逃生已无可能。而是为了……传递最后的意志,以及……展现人类文明最起码的尊严。 就在他即將掀开盖板的瞬间—— 通讯控制台上,那个之前一直沉默的、代表雷射信道的指示灯,毫无徵兆地、疯狂地爆闪起耀眼的绿光,如同超新星爆发! “检测到上行雷射信標!“04的声音突然爆发,“来自门户站方位!波长1550纳米!功率足够我们的光学追踪系统锁定!“ “02,姿態调整!“01立刻下令,“偏航角负12度,俯仰角正8度!將接收器对准信標源!“ “执行姿態调整!“02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输入,“rcs推进器点火序列a组,0.3秒脉衝,完成!姿態修正!“ 船体开始驯熟旋转。舷窗外,那片占据了大半视野的黑色目標表面开始偏移。ocs接收器视场的实时图像显示出一片漆黑,只有星点在缓慢移动。 “继续!偏航角负14,负15……“02的声音紧绷,“俯仰角……正7.5!“ “光学捕获!“04喊道,“信標锁定!信噪比38db!切到窄束,开始握手序列!“ 监视器上的数据流开始疯狂滚动。两个相距近10万公里的雷射收发器,正在以每秒数千兆比特的速率,完成复杂的协议握手、时钟同步、误码校验。 “链路建立!“03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数据率稳定在1.2gbps!往返延迟0.66秒!门户站正在通过rf频段將我们的信號中继回地球!“ “bj,这里是'信使'!“01对著麦克风,声音因过载而沙哑,“雷射链路已建立,通过门户站中继!我们恢復通讯了!“ 耳机里传来总指挥的声音,虽然有0.66秒的延迟,但清晰无比:“'信使'!地面收到!我们看到你们了!准备接收休斯顿的紧急逃逸预案!“ “数据包接收中!“03报告,“地面正在上传文件大小128kb……传输速率……完整!校验通过!“ mfd-1上,一个新的文档被自动打开,內容是中文写就,底下附带了一个英文副本,口吻却是再经典不过的nasa腔: 致:“信使號”星舰乘组 发自:休斯顿联合任务控制中心 主题:紧急燃烧协议更新-中止轨道 时標定义:本文件统一採用 t为相对时標;t0=预计撞击时刻。 燃烧可行性与质量约束: 更新后的地面解算表明,在当前外加场捕获(约 2.4 g)下取得脱离速度,点火时允许的最大载具质量为575公吨。你们当前飞行质量 460公吨,满足约束,准许进行。本更新即时生效,取代先前舰载计算结果,依据最新轨道测量与已验证的发动机节流標定数据。 阶段一:逆行制动 t?40s开始喷管与冷却迴路主动预冷;同步开启旁通阀,將部分主推进剂引入再生冷却通道以应对高热负荷。t?30s,6台raptor iv真空型发动机点火,推力 160%节流。 为缓解负向过载导致的推进剂离面问题,燃烧前6.6秒由前部头锥储罐供给;耗尽后,系统自动转接主储罐完成余下燃烧,160%节流共持续 7.9秒,预计总推进剂消耗 66吨。期间全体姿控推进器参与工作以维持姿態稳定。 阶段二:恆定减速与轨道切入: t?22.1s,飞行计算机按节流曲线將推力自 160%平滑降至 100%节流,並增大冷却流量,在质量下降的同时维持约 4.6 g的等效减速度,直至速度矢量反转,並建立稳定的对地自由返回轨道。 达成条件后截断燃烧,进入待命,等待后续指令。 风险与乘员影响: 机动过程中,预计乘员承受峰值约 5.3g,结构承受峰值 7.0g,结构超限概率评估为 13.7%,处於最大安全裕度內。 附记:整套燃烧程序已在麦格雷戈完成台架过推测试与全程仿真,相关飞控程序已经下装至你们的计算机。请確认本次更新並回传评估数据。 【文档结束】 160%节流?! 01的瞳孔骤然收缩。 正常情况下,这几乎和自杀无异,但通过调整主动冷却和再生冷却通道,確实……存在这个可能。 不过,这还是太疯狂了。 地面真的做过实机测试吗?甚至,他们真的是bj吗?还是说—— 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似在绝望后终於窥见了一丝曙光,又忍不住设想那个最为糟糕的可能。 “bj!”01对著麦克风,声音因过度激动而颤抖,“告诉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 第12章 诀別 他必须確认。 “bj,”01对著麦克风重复了一遍,“在我確认执行『破晓』预案,以及告知评估结果之前,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可靠的图灵测试,一个只有真正的地球指挥中心才能明白並回答的问题。 耳机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噪音。 --- 任务计时,t+74小时06分。联合指挥大厅。 当01那句近乎质问的请求通过断续的信號传回时,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死寂。 刘默看到,站在主麦克风前的中方总指挥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 张振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神色变了。 他走到总指挥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连接著深空链路的耳机,亲自戴上。 然后,他示意总指挥让开,自己站到了主麦克风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这位共和国的“定海神针”。 刘默看到张將军握著麦克风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对著麦克风,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平復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 “小迟,你当爸了。” 他停顿了一下。 “是男孩。七斤二两,母子平安。” 01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瞬间击中,一片空白。过载带来的痛苦似乎都消失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吸,他胸口的生命监测器上,他的心率曲线瞬间飆升到了180以上,然后又急速回落,呈现出剧烈的、不规则的波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当爸爸了,在他踏上这条不归路之后。 耳机里,只剩下持续的噪音。 “还有吗?”过了很久,01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极其轻微。 张振华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身后的埃文斯女士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下,但他摆了摆手。 男人再次深吸一口气,胸腔大幅起伏。 他的目光扫过大厅里一张张紧张、期待、悲伤的脸,最终落在了观察席的刘默身上,眼神复杂。 然后,他再次对著麦克风开口: “还有,我们又输了。” 他顿了顿。 “昨晚结果就出来了……主场零比七。” 刘默愣住了。 零比七?哪个项目! “国足。”张振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又没进。这次连亚洲区最后阶段都没撑到。我知道你回来了肯定会问我的。”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和,还有一阵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极其怪异的响动。 刘默彻底呆住了。 他看著张振华那张如同青铜雕塑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这种古怪的表情——眉头紧锁,嘴角却微微抽搐,眼角的肌肉在颤动。 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 明明身处决定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最高殿堂,处於与外星智慧进行著最后接触的时刻,这位共和国的铁血將领,却在用这样一种……堪称耻辱的方式,去证明“我们是地球人”。 刘默感觉自己的心臟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几乎喘不过气来。 耳机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短促的气息声。 “呵,”01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他彻底確认了。 这是地球。 是家。 紧接著,他停顿了一下。 “告诉他们……”他的声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释然,“还有下次,下下次。总有一天能进的。” 张振华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確认了你们的身份。”01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勉强恢復了指令长的冷静和决断,“现在,请听我的评估。” 他开始以极快的语速,將他在最后对话中得到的信息,以及自己判断清晰地传递迴去: “他们宣布要保存艺术家並灭绝人类文明,对战略博弈和威慑的概念高度免疫,甚至蔑视。根据自述,这个文明已经处理1731个採用类似策略的文明。唯一能推导出的结论是,对方文明在技术上的显著优势,让他们凌驾於任何他们认为可能遭遇的文明,也包括人类。意味著我们拥有的后手,即便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程度,在其面前也不一定失效。” “它们的行为模式——高度自信,缺乏同理心,视低等文明为资源或……样本,而且拒绝告知行动目的。它们把对话者视作『藏品』,极难沟通,无法谈判。我无法確认这艘船背后有什么,也许它只是一艘船,但那艘船背后也可能有一整个未知的、与我们敌对的外星文明。” “基於以上判断,我的最终建议是:” 他的声音停顿了最后一次。 “放弃幻想,不要抵抗。如果没有办法,那就接受投降,寄希望於那1024位艺术家可以继续將人类文明延续,至少部分延续下去;或者……最好能设法逃亡,保存火种。” “我不知道以地球的能力,是否有机会逃走,但无论如何,能逃就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把希望留给未来,寄希望於后辈……希望他们总有一天能够回来。” “这是『信使』號指令长,迟建军……最后的报告。” --- 报告结束。 他没有等待地面的回应,没时间了。 任务计时 t+74小时07分35秒。 撞击倒计时:47秒。 “全体注意!”01的声音响起,“开始执行『破晓』预案!02,深度预冷准备!03,04,抗衝击准备!从加压头锥压入燃料並开始点火序列!” “切换完成。”03报告,她的手指在ccp-2上飞舞,“预冷就绪,涡轮泵转速爬升!燃烧室预燃器就绪!压力正在建立!” 引擎监视器上,六个真空猛禽引擎的图標由灰色变为黄色,下方的温度、压力曲线开始以近乎违背常规的速度飆升,这是在强行跳过所有次要程序,直接进行热启动! “t减40秒!”02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预冷开始!” “t减30秒——执行点火!”01的声音斩钉截铁。 “点火!”02按下了最终確认按钮! 轰——!!!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仿佛要將整个飞船、將所有人的灵魂都撕裂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推力。 六台真空猛禽引擎在160%超载下瞬间爆发出远超设计的、近乎翻倍的恐怖力量。舰桥內,加速度计读数瞬间突破了5g……並以惊人的速度继续攀升、 01感觉自己的眼球仿佛要被挤出眼眶,胸腔如同被巨锤击中,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剧痛!视野边缘迅速变黑,意识在巨大的g力下开始模糊!但他依然死死地盯著姿態指示球,用尽最后的意志力,通过与手上的微控制器,进行著最细微的姿態修正! “过载……4.6g,稳定了!”02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们在……减速!相对速度接近0了!负了!” 中央监视器上,代表“信使”號的图標和飞船的距离已经开始逐渐增加,这艘小船,正沿著那条红色的逃逸轨跡,以一种近乎奇蹟的角度,艰难地向上挣扎! 希望!似乎真的有一线希望! 然而—— 就在希望达到尖峰的那个瞬间。 舷窗外,那个巨大的黑色目標表面,突然亮起了一阵如同星辰般耀眼的蓝色光晕! 下一秒! “引力异常!”02发出悽厉的尖叫,“他们——他们开火了?!” “引擎监控异常!”03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二、四、五號引擎喷口……失效了!推力下降——45%!60%!” “结构应力超载!主桁架……断裂!燃料开始泄露!漏气了!压力下降!船体——船体正在解体!”04的报告被刺耳的结构撕裂声淹没! 01面前的主屏幕瞬间被一片雪和乱码覆盖,下一刻瞬间黑屏,数秒后才勉强亮起。各种警报声此起彼伏,如交响乐般疯狂响起! 他感觉到疯狂加速的飞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侧方甩去!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扭矩瞬间作用在船体上!他听到金属撕裂、爆炸的巨响!看到控制台火四溅,感觉到身体被安全带勒得几乎要断裂。 他的视野彻底陷入黑暗,意识也如同断线的风箏坠入无边的深渊。 --- 任务计时 t+74小时15分。 距离第二次撞击时间:30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迟建军的意识从混沌中艰难地浮现。 剧痛。 全身都在剧痛。他能闻到浓烈的烧焦味和……血腥味。 他费力地睁开眼,应急灯还在闪烁,但光线极其微弱。舰桥內一片狼藉。控制台扭曲变形,到处是断裂的管线和裸露的电路,闪烁著危险的电火。空气中瀰漫著呛人的烟雾和粉尘 他看到02歪倒在导航控制台旁,头盔面罩已经破碎,脸上血肉模糊,一动不动。 他看到03和04所在的后方工作站区域,已经被一个巨大的、从舱壁上撕裂开的口子吞噬了大半,只能看到扭曲的金属残骸和……一些无法辨认的肢体残片。 他自己的身体也被卡在变形的座椅里,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显然已经骨折。生命维持系统的读数显示太空衣已经破损,压力正在快速下降,氧气容量不足5%。 结束了。 他挣扎著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摸索著控制面板上那个最后的按钮——飞行终止系统。 保护盖已经被震碎。红色的按钮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目光透过布满裂纹的舷窗,看向外面。 飞船已经停止了翻滚,但依然在缓慢地、无可挽回地坠向那个巨大的黑色表面。距离已经非常近了,近到他甚至能看清那表面上那些如同活物般蠕动的、无法理解的纹理。 即將撞击。 意识到这点时,01却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讶。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释然。 他想起了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想起了爱人,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片蔚蓝色的星球,想起了那支永远进不了世界盃的球队…… 也想起了自己临行前吟诵的那首长诗。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真实的笑容。 “不要……”他的嘴唇蠕动著,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小看……人……” 距离撞击时间:0秒。 “……类。” 他的手指,重重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在接触到那片绝对黑暗的表面的前一瞬间,“信使“號內部,沿著预设管线和关键结构节点布置的高能切割索和自毁装药,被同时引爆。 一团瞬间爆发的、极其绚烂的光芒。 炽热的等离子体、熔化的金属碎片、燃烧的复合材料……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形成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巨大火球。 它短暂地照亮了周围的黑暗空间,甚至在那片绝对黑暗的“目標“表面,也映照出了一片转瞬即逝的、扭曲的光斑。 如果观察者不知道那是什么,这甚至是一种……美。 绚丽、闪耀而短暂。 紧接著光芒迅速黯淡、熄灭。 碎片在引力的作用下,最终还是被那片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舷窗外,那艘巨大的黑色飞碟,依旧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毫髮无损。 仿佛刚才那场壮烈的自毁,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在它庞大的身躯上,甚至没能留下任何痕跡。 --- 联合指挥大厅。 【信使號任务:飞行中止】 主屏幕上,“信使”號的信號,在最后一次闪烁后彻底消失。 最后的遥测数据定格在引擎超载、结构应力超限、异常引力干扰、以及……飞行中止启动的確认代码上。 大厅內一片沉默。 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瀰漫开来。 张振华依然站在主麦克风前,如同风化的石像。他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燃烧过后残留的、如同將死星辰般的灰烬。 刘默坐在角落里,久久没有抬头。 但,並非一切都已结束。 在另一块侧面的屏幕上,负责数据接收和解码的专家组,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工作著。 “信使號的下行数据……接收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他几乎要哭了出来,“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最终评估报告,信使號最后接触的主动扫描结果,光谱识別数据,雷达波束成像扫描数据,最关键的科学数据,我们全部都获取到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那块屏幕上。 人类文明最宝贵的遗產——来自前线的、用生命换回的、关於敌人最真实的信息,已经抵达。 基於这份报告,基於那最后的嘱託,倖存的人类將做出最后的选择。 为了生存,为了延续,为了那渺茫但必须守护的…… 火种。 新的指令开始在各个控制台间无声地传递。 庞大的生存机器,在经歷了短暂的停滯后,以一种更加决绝、更加沉重的姿態,再次轰然启动。 第13章 雨中 “敬礼——!” 雨没有停歇的跡象。 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浓云低垂,几乎要与远山的轮廓融为一体。冰冷的雨点连绵不绝,密集地敲打在岗岩铺就的地面上,溅起一层细密的水雾。甬道两侧,积水匯成了浑浊的溪流,带著枯叶和泥沙,无声地奔向陵园边缘的水渠。风在松柏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將雨丝抽打在人们的衣物和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持续的、麻木的寒意。空气里瀰漫著湿土的腥气,混杂著松针被雨水浸泡后散发出的、微苦的清冽。 章胥的右臂应声抬起,定格在帽檐旁,纹丝不动。他站在队列的最前排,如同这雨中沉默的松柏,海军大校礼服的深蓝色面料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合著他挺拔的肩背,冰冷而沉重。水珠不断从大檐帽的边缘滑落,划过他稜角分明的脸颊,渗入高高竖起的衣领。他目光平视前方。 或者说,凝视著那个覆盖著鲜红国旗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一座衣冠冢。 革命烈士迟建军同志之墓 金色的隶书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碑身光洁,雨水在上面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象徵,一个寄託哀思的空穴。 迟建军,还有代號02、03、04的三位乘员,他们的躯体连同那艘名为“信使”的飞船,已经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的那场壮烈而徒劳的自毁中,化为了虚无。那最后的声音里,只有刺耳的警报、失效的引擎参数和飞行终止系统启动的確认代码,其余的什么都没剩下。 除去他们拼尽全力为文明传回的那一切。 军乐队在不远处的白色雨棚下,奏完了低回的《思念曲》。乐声的尾音消散在持续的雨声中,四周只剩下雨点敲打伞面、地面和松针的沙沙声,密集而单调,如同天地间一场永恆的、压抑的伴奏。他身后,是两排持枪肃立的仪仗队士兵,雨水顺著他们年轻的脸庞流淌,眼神却如寒铁般坚定。更远处,是连成一片的黑色雨伞的海洋,伞下是来自军委、各部门的高级官员,以及一些胸前佩戴白、面容隱藏在阴影中的身影。 章胥的视线没有聚焦,但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群中那压抑的悲伤气息,能听到极轻微的、被雨声掩盖的啜泣。他也知道,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另一个方阵里,那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代表团成员。他们的西装或礼服同样被雨水打湿,表情肃穆,胸前的白低垂。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场伟大牺牲“国际性”的无声確认,但他们与中方人员之间,始终隔著一段无形的、礼貌而清晰的距离。 主祭台上,张振华迈步走上带有透明顶棚的讲台。他的肩章在黯淡光线下依然醒目,但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几日前更深了些,眼神中也带著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血丝。他没有携带讲稿,只是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目光先是投向那块纯黑的墓碑,然后缓缓抬起,扫视著雨幕中黑压压的人群。 雨声敲打在顶棚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声。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张振华的声音响起,“送別一位英雄,一位战友,一位儿子。”他微微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还有一位丈夫,一位刚刚得知自己成为父亲的年轻人——迟建军同志” 他的语气平实,像是在诉说一件沉重但早已发生的事实,没有丝毫的矫饰。 “三十四年前,”他开始缓缓敘述,声音在雨中迴荡。从迟建军出生在军人家庭,到考入军校,成为飞行员,再到加入航天员大队,执行一次次重要任务,直到成为信使號任务的关键人选。迟建军的履歷被他用简洁的语言串联起来,没有过多的形容词,却足以让在场的许多人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难以言表的沉重和惋惜。 “他不是天生的英雄,而是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自己的牵掛,有或许遥不可及的梦想。”张振华的声音放缓了些,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他喜欢足球,虽然……”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復了肃穆,“踢得不怎么样。” “他最大的梦想,是驾驶我们自己建造的飞船,亲自去更远的深空看一看。他常说……地球很美,但宇宙一定更辽阔。” 章胥能感觉到身旁几位將领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又旋即绷紧。 “六天前,”张振华的声音重新变得沉重,“他和来自美国、俄罗斯和日本的三位优秀同行组成的『信使』乘组,作为人类文明派出的使者,承载著我们的愿望,尝试与未知的外星文明建立沟通。” “他们遭遇了超乎所有人预期的绝境。”他的措辞依旧含蓄,但那份肃穆却清晰地传递给每一个人。“却抗爭到底,挑战了人类智慧和意志的极限,坚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最后时刻……他们用生命捍卫了文明的尊严,向宇宙传达了属於人类的不屈意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復呼吸。雨水顺著讲台边缘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为了人类而牺牲。这些牺牲不会被忘记,他们將永远铭刻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铭刻在人类歷史的丰碑上。” “无论多久,多远;无论身处何时,何处,我们都將继承你们的遗志,继续前行。” “直到最后一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臂,向著墓碑的方向,行了一个標准的军礼。 “愿迟建军同志,安息。愿信使號全体乘员,安息。” 悼词结束。 没有华而无实的宣讲,只剩压抑到极致的悲伤,还有那不言自明的决意。 章胥放下手臂,目光依旧停留在墓碑上。他能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但被他强行压制住了。 也许,这是他作为军人在此刻能给予英雄的最大尊重。 …… 刘默站在人群后方的一棵松树下,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髮和风衣。他没有打伞,似乎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保持清醒,或者说,来惩罚自己。 张振华的悼词他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悲伤是真实的,为那四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为他们所代表的、人类最纯粹的探索精神的陨落。他的敬佩也是真实的,为他们在绝境中展现出的非凡勇气和最后时刻的壮烈抉择。 但压倒一切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荒诞感和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他就是那个提出“艺术是文明独特印记”的疯子,那个理论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与外星文明沟通的可能,却也同时开启了通往地狱的大门。人类的艺术得到了“尊重”,却像是从细菌变成了虫子,代价是除了1024个“藏品”之外的彻底灭绝。 如果换个方法呢?如果不进行那场闹剧般的沟通呢?是否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呢? 他感觉自己的理论像一个恶毒的玩笑,自己则像那个无意间引来恶魔的愚蠢巫师。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他看到了那些肤色各异的国际代表,他们的脸上同样带著悲伤和凝重,胸前的白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眼。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高级代表,正乘坐著一架近乎神话般的“协和ii”超音速客机,在全球进行著一场十二小时一场的“哀悼之旅”。 bj,莫斯科,华盛顿,东京……四个地点,四场葬礼,悼念的是同一艘飞船上的四名航天员。 这种景象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明明是为了同一个目標,为了人类的未来所共同牺牲,为什么连最后的安息仪式都要被国界分割?这种为了“展现团结”而进行的奔波,难道不正是最大的、属於不团结的证明吗? 他好像隱隱约约地窥见了那无形的壁垒,那根深蒂固的猜忌和隔阂,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冷雨,渗透了文明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在共同的末日阴影下,也未能消融分毫。 直到仪式结束,人群开始缓缓散去。刘默没有动,只是看著那些黑色的雨伞在雨中移动。他看到张振华在几名警卫的簇拥下,向出口走来。一股衝动驱使著他,让他上前几步,拦住了首长的去路。 “首长。”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著雨水的潮气。 张振华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著他。“刘老师,您有什么事吗。” 將军的声音里带著深深的疲惫。 “我……”刘默张了张嘴,他本想问很多问题,关於艺术的价值,关於外星人的消息,关於那1024个名额的荒谬……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匯成了一句,有些语无伦次的,他本不打算问,明知问了也毫无意义的天真问题。 “明明『信使』是全人类的任务。他们……他们不能葬在一起吗?哪怕只是象徵性的——” 张振华沉默地看著他,雨水顺著首长刚毅的脸颊滑落。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几乎是嘆息般地说道: “现实有现实的规则,刘顾问。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他没有再解释,只是伸出手,在刘默冰冷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回去吧。想想……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接下来的决策还需要您的想法。”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停留,在警卫的围绕下快步走向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车门打开又关上,接著是引擎启动的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刘默站在原地,看著车队溅起的水消失在雨幕尽头。“现实”……“尽力而为”……他咀嚼著这几个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助。 这悲伤的科幻作家只能无奈地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直到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 仪式结束的哀乐余音似乎还縈绕在耳边。 章胥隨著散去的人流,向陵园外走去。他的步伐看起来依旧沉稳,但內心却始终难以平静——迟建军最后的报告如同警钟般不断在他脑海中迴响。 “章前辈。” 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诸葛欣荣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撑著一把黑色长伞,將两人笼罩在伞下。她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便装,长发束在脑后。 “有新命令。”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 章胥停下脚步,目光与她交匯。 “即刻启程,返回南海战区。”诸葛欣荣的语速很快,“回归『浙江』號,启动『涌潮』计划。军区要求在72小时的时限內形成初始作战能力,组建『中国海军第三航母战斗群』,为接下来可能爆发的全面衝突做好准备。” “涌潮”……章胥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核心任务是接受舰载机联队。”诸葛欣荣继续说道,目光快速扫过四周,“首批12架先行生產型歼-36t,成飞的轻型机稍晚一点到,对应的轨道拦截弹和战术核弹头配给在三天內继续。您负责带领浙江號接收调试这些装备,儘可能在最短时间內形成战斗力。” 歼-36t,六代重型舰载机,直接跳过漫长的测试和磨合期,强行上舰形成战斗力。 “此外,,”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南海战区的协调指挥权已经授予给您,我们需要制定防御预案。目標是使用现有力量,在外星威胁进入责任区后,执行最大限度的战略迟滯。” 战略迟滯。 章胥瞬间意识到了这项命令的重量。 用一艘尚未完全形成战斗力的航母,用一批刚刚装备,几乎还未磨合的新型战机,去“迟滯”一个连信使號都无法撼动的对手。 这不是一场为了胜利的战斗,而是掩护,是迟滯,是单纯爭取时间的牺牲。 甚至,这个秘密仅限於他和诸葛二人知晓,他却必须统帅这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舰队,然后…… 亲手將他们带向绝路。 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冰冷的雨水似乎渗透了手套。但他脸上没有露出表情。 “我明白了。”他简短地回答。 他似乎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诸葛打断。 “相关文件已经发给您了。”诸葛欣荣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微微頷首。“三小时后飞机起飞,我与您隨行,负责技术协调与联络。” 两人不再交谈,並肩融入离开的人流。 在陵园大门外,章胥看到了那个作家刘默,独自一人站在雨中,像一座孤零零的界碑,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一辆黑色高级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诸葛欣荣收起雨伞,侧身让章胥先上车。 他弯腰钻进车內,刚在后座坐稳,诸葛欣荣也跟著坐在他旁边,伸手將湿漉漉的雨伞放在脚垫上,然后才关上车门。 车辆平稳启动,悄无声息地匯入了雨幕笼罩下的车流。 滂沱的雨声逐渐减弱了,厚实的车窗隔绝了外面的风雨,车內只剩空调运行的轻微噪音。 章胥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直到他在无意间瞥了一眼身旁的诸葛欣荣。她依然保持著端正的坐姿,目光直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车內光线的映照下,章胥才能看到到她脸颊上那些未乾的泪痕,甚至是因为过度悲伤而有些发红浮肿的眼眶。 他默默收回了视线,一言未发,却又……好似在失神时窥见了那遥远的故乡。 短暂的离別后,仿佛是命中注定,他又將回到南方,回到那片风雨欲来的海域,重回那艘名为“浙江”的钢铁巨兽,也奔向一场…… 他无法预知结局,却必须全力以赴的战爭。 雨依旧在下。 而看不见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第14章 十日 刘默坐在会议室靠后的席位上。 哪怕靠背是细腻柔软的真皮材质,但他感觉不到任何舒適,只剩全身持续紧绷而累积的阵阵酸痛。他盯著面前的显示器,凝视著画面中央那张被標註为“叠字图-1”的图像,再次感觉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人类將被保存。你们可以留下1024位艺术家。文化刻石。遗物封璃。其余,自裁,或抹除。】 右侧另一个窗口显示著迟建军的报告,包括那句“放弃幻想,保存火种”,这一行被单独加粗了。 一股难以抵抗的倦意涌上来,刘默再次端起咖啡杯,却发现杯子又空了。 他不得不环视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能给他添点咖啡,或者现在是否还容得下他出去喘息片刻。 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样確认情况,確认刚才或者此刻发生了什么。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一切难以置信的事实,以及责任,让他几乎对眼前的现实失去了信任。或者说,他寧愿这一切都是谎言。 但,这是事实。 他看到张振华坐在主位,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视线低垂,似乎在低头阅读桌上的某份报告。他左手边的埃文斯女士面前放著一个几乎没动过的杯子,杯中的果汁因为静置而显得有些分层,她转头跟后面的顾问小声说著什么。 对面那个总是玩世不恭的米勒舰长,此刻脸上毫无表情。他只是有节奏地轻叩著桌面,发出沉闷的“篤——篤——”声。其余人,无论是索科洛夫將军,还是日法德等国的代表或专家,大多也是沉默地坐著,要么出奇一致地、目光放空地望著某个虚无的点,或者说——望著会议桌中央那块已经熄灭的,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本该是什么的空白。 一种无形的重压笼罩著整个空间。 不久前,新一份叠字图已经被fast接收到,內容言简意賅—— 【你们有十天时间决定】 而现在,正是距离截止只剩十天,准確说只剩九天十二个小时的——第二次决策会议。 --- “关於敌对外星文明的命名,”有声音打破了沉默,“根据先前的几轮討论,『保存者』这一代號得到了多数认可。如果没有异议的话——“ 没人说话。 “记录在案。”职员在终端上敲了几下,“议题八,关於1024位艺术家名单的初步討论。” 她適时地站起身来,清清嗓子后开始宣读手中的提案: “根据各代表团提交的初步意见,匯总如下: 第一,关於『艺术家』定义的相关討论。 提案a-3,结合当代艺术界的客观情况,应尝试將『艺术家』解读为“艺术实体”,包括但不限於乐团、工作室等群体,以此设法扩大可供保存的人数限制。 提案b-7建议,修正关於『艺术家』的相关定义与统计口径,只要將其解读为『创造性表达』,我们可以將更多非传统艺术领域的个人放入名单; 提案c-1提出『工业艺术』,指出创造出精密机械的工程师亦属艺术家范畴; 提案d-5建议將『高尚道德的艺术化实践』,包括宗教、人权领袖纳入备选——” “等一下。”一个声音打断了职员的发言。 是法国代表团的技术顾问,一位头髮白的老者,他抬头瞪著那位诵读提案的职员。 职员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我们知道这些提案。”老者的法语口音很重,“但恕我直言,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文字游戏上,意义是什么?” “这是流程的一部分,”职员愣了一下,“先匯总意见,然后——” “流程?”老者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拿起面前那沓提要。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將文件用力翻到了空白的背面,任由翻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在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职员的手指悬在半空,不知道该继续还是停下,他看向主位。 张振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职员立刻闭上了嘴。 男人没有看他,而是隔空伸出手来,猛地握紧—— 会议室中央的投影適时地亮了起来。议题八的图標,连同下面掛著的一堆提案也被张振华隔空抓起,他用力一甩,整个提案隨即飞入红色的虚擬垃圾桶里。 手势操作。 “菲涅尔教授说得没错。”將军的声音响起,“这些提案毫无意义。” 他顿了顿,似乎等待眾人消化这个判断。 “1024个名额,对於地球的八十五亿人口,是一个纯粹的、侮辱性的数字。”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各国代表,“一旦我们真的开始討论谁是『政治艺术家』,谁是『道德大师』,爭论谁有资格决定这个名单,谁又有权力作出决选,而且必须在十天內得出结果,结果会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 “结果是。”张振华的声音继续,“在我们选出第一个『艺术家』之前,人类就会在爭夺这微不足道名额的爭斗中自毁。这根本不是生路,而是陷阱,一个利用我们自身弱点,逼迫我们在內耗中自我毁灭的陷阱。“ 他再次停顿。 “即便我们选出来了合適的名单,甚至把文明存续最所需的全部人才都筛选出来,而保存者也没在人数和身份上为难我们,接下来呢?” 他几乎没给其他人回答的机会,继续说道: “什么算保存?人类会怎样被保存?是进入保留地?关进动物园?还是乾脆变成標本或者数字存档?如果假定以牺牲八十五亿人为代价,但我们甚至不確定人类能否確保存续,那么继续纠结如何妥协和玩弄文字游戏,到底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的结论是,关於艺术家名单的任何討论,到此为止。”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进行下一项议程,有人有意见吗?” 一秒,两秒…… 迟迟没人反对,直到韩国代表好像终於下定了决心,怯怯地举起手来,刘默几乎看得到他手中那厚厚一沓申遗目录。 隨后,看到无人附和,他飞快地放下手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会议的焦点默契地转移了。 --- “议题九,”张振华按了一下桌前的按钮,“关於『保存者』技术水平的初步评估。” 主投影亮起,显示出“信使號”的完整遥测数据,密密麻麻的参数和图表几乎塞满了整个页面。 “『放弃幻想,保存火种』,”张振华开口说道,“这是迟建军在牺牲前传回的最终评估结果,这个判断基於他所能观察到的全部事实。” 他停顿了一下。 “但有一个关键问题。” 屏幕隨即切换到四位太空人的个人履歷,隨后一路滚动到底,最底下是迟建军的穿著太空衣、对著镜头微笑的照片。 “01並不清楚我们的后手。”张振华说,“信使號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评估的前提是——人类已经竭尽全力,无论地球保留了多少秘密,但『信使號』星舰飞船確实展示了人类的技术极限,而它在『保存者』面前,脆弱得……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无力。” 他下意识地用了一个有些过时的比喻。 “总之,这个前提並不成立。“ 张振华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 “那么,我们对它们已经知道多少?”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示意身旁准备好的科研组开始发言。 “对方飞船的表面有一层高吸收率的碳性吸波介质,远程扫描得到的有效数据很少。根据反演结果,我们推断飞船內层是一种厚实的高导电连续金属,置信度偏高。” 一位老教授站起身来,她把一沓图表都投到了会议室中央,虽然刘默完全看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 “但吸收层似乎没有完整覆盖对方飞船的全部表面,通过对暂名为『接缝』的特定裸露区域的扫描结果,已经確认其外壳至少採用了一种七元鈦合金材料,具体组分包含鈦、钒、铬、鋯、鉬、鈮,以及一种我们未命名过的超重元素x,整体属於α+β两相型,表面没有观察到氧化层,暗示它可能主要在真空或无氧大气內活动。部分区域不覆盖涂层最可能是由於特定用途,例如无线电发射。它可能是整艘飞船的主材,但当前的证据还不足以下结论……” “七元鈦合金?”米勒身旁的那位白髮工程师抬头问道。 “对。”教授点头。 “这个我们早就研究过。”工程师说,“『里世界』里,这种材料很常见,即便放在表世界……星球大战计划里nasa也做过类似的东西,五元到八元的样品都有,只是后来放弃了——碳基复合材料在各方面都比它更好。” “这確实不是什么先进过头的材料,”索科洛夫也接口道,“即便是暴风雪太空梭都用过这类合金,牌號我记得是……vt23。” 埃文斯和日本代表也各自点了点头,隨后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人类曾经走过这条技术路线,隨后由於各种原因放弃了。 而现在,外星人还在用这条路线。 这意味著什么?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不够確保什么,只能证明它的技术水平还没超出我们的理解范畴。”老教授继续说道,“在实验室造出仿製品之前,我们没法断言它的最终性能如何,与我们曾经的材料比是强是弱,而更关键的是——” 她指向屏幕上那艘直径超过两百公里的黑色飞船剪影, “考虑到那艘船的质量和规模——在这种尺度下,材料的综合性能、可靠性、生產性和成本的加权折中会比纯粹指標更重要。” “打个比方,”她补充道,“好比星舰,它没有採用传统的碳复合材料或者鈦金属,而是用相对廉价、易加工且耐热的不锈钢,但事实证明它確实极適合超大型火箭。白银的导电性比铜铝都好得多,但这也不影响我们在大规模、工业化的生產中使用看似更糟糕的材料。『保存者』选择七元鈦合金,也可能也是基於类似的工程考量和成本优化,这不足以反映它们的技术上限,甚至暗示那艘船极有可能被设计为……可以大规模量產的制式装备。” 听到这段补充,许多代表拿起身旁的平板,似乎在查阅和估算某些数据,隨后出奇一致地脸色一白。 紧接著没人说话,直到一位年轻学者站起身来,他看上去非常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们已经在尝试分析『叠字图』。”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它对2600多种常见语言的母语者都有效,对『同时双语者』来说需要更长时间才能识別,最终会以其最惯用的內语形式展示,目前没有发现例外,唯一能確定的是,它利用並劫持了人脑的模式识別机制,以此剔除非母语的冗余信息,导致任何母语者都能从图像中解读出相同意义。除此之外,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可靠结论,技术团队已经在努力逆向它的编码方式,但目前没有成果。我们的专家相信它的技术路线和我们显著不同,已有的认知阻断和固化技术完全没有参考价值,相关研究必须从零开始,短期內很难完成。” 他调出一张图表,上面全是红色的失败记录。 “下一步计划是寻找未被完全记录在案的濒危语言,並观察其拥有者能否理解这些叠字图,几十支田野调查小队已经前往南美洲和刚果盆地;此外我们正在对超大规模的专用扩散模型进行预训练,如果后续能得到更多有明確语义对照的叠字图样本,或者筹集足够算力,我们可以利用神经网络来试图尝试还原其编码方式。” “差距有多大?”埃文斯问。 那位年轻学者看向她,沉默了几秒。 “代差级別。”他说完就坐下了。 又是沉默。 刘默几乎受不了这糟糕透顶的气氛了。 他在心底默默倒数,告诉自己数到三就站起来,什么都不管,哪怕只是出去喘口气都好。 一,二…… “关於引力技术方面——” 他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没有人在意这不足为奇的小小插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大厅中央的屏幕上。 屏幕中心显示著一张细致的连续曲线图,坐標轴分別標註为“转换效率η”和“控制参量”,那条曲线从坐標轴的零点开始,以一条优美的弧线一直划到图表的右上角,左上被分割出来的一大片区域涂红,標註为理论不可达的禁区,而最令人醒目的是一个红点,刚好处於横轴右三分之二的位置。 负责这轮发言的专家被刘默一眼认出,是李老。当初就是他驳斥了自己的艺术沟通理论,却在筹备起源物资包的时候帮了他大忙,让那套至关重要的套件得以送达“信使號”。 而现在—— “根据『信使號』的拖曳式雷射探测器以及ligo的观测结果,以及动量守恆原理与运动学积分,”李老指著那张曲线图,“我们可以直接算出对方隨时间变化的输出功率曲线,再搭上热辐射和耦合痕跡的损耗,不需要太复杂的计算,我们就可以估测出对方引力操作时的大致效率,约为上界的75%左右。” “我们的统一场理论预测,在理想条件下,效率应该能达到这里。”他点了一下曲线的上端,它显而易见地比曲线低上一节。 “这意味著?”索科洛夫问。 “要么我们的理论错了,真正的上界中还有未考虑到的额外约束,”李老说,“要么他们的技术並没有那么完美。” “或者,”他补充了第三种可能,“它们有所保留,故意示弱?” 会议室的空气差点又凝固了。 “示弱显然和他们的態度相矛盾。”索科洛夫立刻反驳道,“它们在行动上展现出极端自负和侵略性,在认知技术上也毫不掩盖他们对我们的领先,以此类推,在引力操作方面上故意压低和隱藏实力是不合理的。除非……他们预判到我们在观察这一切,並且刻意偽装和试图诱导我们相信……他们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弱,然后以此促使我们暴露?但表世界的技术能力根本不足以进行相关判断,除非它知道或假设里世界存在,相信我们隱藏了后手,由此故意试探——” 索科洛夫的声音越说越小,他最后停顿了片刻,接著不再张嘴。 刘默听到他小声说了句脏话。 “那么问题就变成了,”张振华接著说道,“我们人类,在引力和反重力技术的实际应用和理论验证方面,是否有超过保存者目前展现的水平?有人能证明这点吗?” 寂静。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刘默看到米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领带,目光游移。埃文斯女士端起那杯久置的水杯,避开了张振华的视线,索科洛夫乾脆闭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一样。 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否定。 就像几十年来他们习惯的那样,即使在文明毁灭的边缘,也要將后手死死地攥在手里。 张振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好,很好。”他突然说道,声音不大,“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先开口……那么,就由我们先拋砖引玉。”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会议台外侧的一座操作台前,从身后的隨从那接过一张小纸条,先將自己的手掌按在识別器上,最后对著纸条输入了一长串密码,滴滴的键盘声响彻了快半分钟,刘默数了一下,差不多整整三十二位。 “授权开启:『南天门计划』资料库,调阅档案:hg-02-『函谷』號。” 主屏幕闪烁了一下,然后出现了一艘舰船的三维投影。 刘默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艘完全不同於他之前见过的任何飞船的东西,像是从科幻电影里直接蹦出来的。 它的舰体呈尖锐的流线型,舰首有六座巨大的炮塔,舰体两侧有许多疑似发射井的开口,整艘船散发出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暴力美学。 “函谷號。”张振华说,“共和国第三代重型星际巡洋舰,满载质量八十五万吨,1993年服役。” 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的一个模块上。 “第四代引力调製系统,採用改进的引力共振模型,峰值转换效率百分之九十三。” 刘默瞠目结舌地盯著这个数字,它甚至比刚刚李老列出的理论上限还高。 是的,上界不可能过高,它甚至……被反向虚標了。 “这艘服役了几十年的战舰,它的引力护盾,作为其中一个次要系统的运作效率,都比保存者目前展现的水平高出百分之二十!“ 张振华转过身,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那些或是继续保持沉默,或是看起来震惊无比的各国代表。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们的理论是准確的!证明了我们人类的里世界,至少在部分技术的理解和应用层次上,並不弱於这些所谓的天外来客目前为止的表现!” 他几乎是在咆哮,將积压了数小时、甚至数十年的愤怒和压抑,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短暂的震惊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米勒舰长。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带著一种夸张的愤怒表情,仿佛遭受了巨大侮辱。 “张將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他用激昂的美式官腔语调说道,手指几乎要戳到张振华的脸上,“公然展示和建造如此具有攻击性的星际战舰?!这是对国际和平与安全的公然挑衅!是对《南极条约》精神,对《消除轨道战舰和战略武器条约》的悍然践踏!我代表美国对此表示最强烈的抗议和谴责!”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在国会发表即兴演讲:“我们绝不允许任何国家,任何势力对世界和平的威胁。如有必要,我们將採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於调用我们在性能上完全对標、效率相当的坚毅级重巡来反制这种危险的单边主义行为!我们——” “够了!”张振华的声音如同炸雷,“米勒!收起那套说辞!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你还在乎那些几十年前签署的、早已被你们自己撕毁过无数次的废纸?!还在乎什么狗屁的战略平衡?!”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扫过所有保持沉默的代表。 “你们!所有还在隱藏、还在犹豫的人!你们到底在等什么?等保存者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的时候,再把那些秘密武器拿出来当陪葬品吗?”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猜忌!不是表演!是信任!是合作!是寻找將我们所有的力量整合起来才能摸清的,人类文明选择反击的可能性!如果你们因为那点可怜的国家利益,因为害怕暴露自己的后手,而选择继续隱瞒信息,导致我们做出错误的决断,导致人类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他的声音提高了: “你们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死去的同胞?你们有何面目,去面对歷史?!“ 米勒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最后缓缓地坐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搓著桌沿。 埃文斯低下了头,索科洛夫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复杂。 过了很久,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张將军,你说得没错。” 他示意自己的技术顾问。 “展示『联盟级』的主要参数。” 会议室里再次短暂安静下来。 紧接著,一个接一个的国家代表,除去一无所知的芬兰代表外,都在经歷了短暂的挣扎后,最终公开了他们各自拥有的相关情报。 哪怕语焉不详,但至少—— 坚冰开始融化了。 技术专家开始匯总各类图表和数据,哪怕结论看上去確凿无疑,但更关键的是,氛围终於有了变化。 就在这时,刘默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米勒在坐下后,趁著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时,极快地与张振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瞬间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但刘默却意外地看得很清楚。 张振华紧绷的嘴角在那一刻略微鬆动了一丝,隨即又恢復了此前的严肃,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默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原来是这样。刚才那场激烈的爭吵,那番慷慨激昂的指责与反击,竟然是——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个被蒙在鼓里、被表演所欺骗的观眾。他看著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指责、现在却开始“被迫”协作起来代表,看著主位上那位运筹帷幄、似乎早已洞悉一切的主理人,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和……无力感。 这才是属於“里世界”的运作方式吗? 他默默地低下头,看著自己面前那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叠字图。 十天。 只有不到十天。 留给这群演员,或者说,留给人类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15章 田忌赛马 “……理论计算的结果就是这样。” 直到艾斯德斯教授的声音停下,刘默才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又飘走了快半个小时。 他看到教授终於暂停了他的长篇大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会议室里立刻响起各种声音:椅子调节的吱呀声,杯子碰到桌面的轻响,还有人压著嗓子清喉咙,就连刘默自己也趁机以儘可能小的动作站起身来,把坐烫的裤子从大腿上拉开了再坐回去。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这位来自德国的、过於严谨的博弈论专家用术语和公式无情地轰炸了会议室里每位听眾,差点让刘默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当年的高数教室。虽然教授的声音不算难听,但那种一板一眼的节奏实在让人昏昏欲睡。 好在它就快结束了。 “因此,由於缺少足够的外部信息以及先验不可靠,”艾斯德斯教授在屏幕上画了个圈,“这种不完全信息博弈中,纯理论分析无法给出实际可靠的收益期望。” “教授,”米勒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然有些疲惫,“我很尊重您的专业性,但坦白说,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博弈论学者。能不能用更直观一点的方式,说明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和选择?” 艾斯德斯愣了一下。他故作严肃地推了推眼镜,看上去隨时就要开始解释某个言简意賅的例子,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专心致志地等待这位战略大师给出一份真正易於理解的说明。 起码本该这样。 时间似乎定格了,鸦雀无声的诡异状態一直持续了快半分钟。隨后,这位老教授总算无奈地嘆了口气。 “我想不出一个合適的例子来形容这种困境,但我们应该可以討论一个传统案例的衍生,一个来自中国古代的经典故事。” 张振华將军挑了挑眉毛。 “田忌赛马。” 艾斯德斯接过助手递来的手写板,把画面投到了大屏上。 “根据歷史记载,这个典故发生在大概公元前三百到四百年左右……抱歉,我应说重点。简单来说,原始的『田忌赛马』是经典的完全信息博弈,双方都知道对方有什么马,谁快谁慢。田忌的马本来都不如齐王,但通过调换出场顺序,用自己的下等马兑掉对方的上等马,最后三局两胜,他贏了。” 他在屏幕上左右各画了几个方框。 “但我们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教授的笔尖点在左侧的方框上,“这是一场不完全信息博弈。我们知道自己有两种马:技术爆炸的里世界,还有平凡无奇的表世界,但对方呢?” 他画了一个问號。 “我们只知道保存者有一种马——那艘飞船。对保存者而言,它可能是上等马,也可能是中等马,也不排除是下等马。但这匹马到底是哪种?我们几乎只知道它比我们的『下等马』,即表世界,更强。这和田忌的困境很像,但不一样。我们不知道的是,这是否是他们唯一的马,或只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唯一,他们还有几匹?是有更多相同的马,还是有隱而不发的上等马尚未暴露?每一匹又有多强?” 刘默快被艾斯德斯教授的“简明”解释给绕晕了。 看到没人提问,教授继续说道:“更糟糕的是,这个游戏並非三局两胜。一旦我们输一次,整个博弈就结束了。” 他把“结束”两个字说得很重。 “所以,问题就变成了,我们该派哪匹马出场?派最强的,还是派最弱的试探?这次试探又能试探出多少信息来更新我们的后验?” “假设我们派出最强的,让里世界全力以赴。”他在屏幕上画了一条线,“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我们一击制胜,摧毁了对方,甚至震慑甚至消灭他们背后的母星,战爭结束。我们用最小损失贏得了胜利,因为我们本来就更强。” “最坏的情况呢?”米勒问。 “三种可能。”教授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们过於自负了,结果是被对方碾压,我们输光所有底牌,文明灭绝。第二,我们暂时贏了一场,引来对方更大的报復,这意味著我们的总体实力卡在对方先遣队和全力之间。第三,假设我们彻底打败了保存者文明,但我们的行动可能导致第三者对地球文明的后验更新,並导致……” “打掉一架侦察机,引来一群轰炸机。” 索科洛夫替他作出了总结。他没有继续长篇大论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什么不用弱一点的力量试探?”埃文斯女士问道。 “表里世界的代差太极端了。”教授摇摇头,“在强信號环境里,中间选项结果会显著二分。它要么弱到和表世界没有区別,以至於我们试探不出任何信息;要么强到明显不正常,於是直接泄露我们的后手存在。” 他放下笔,转过身面对眾人。 “我们几乎没有完美方案,这就是现在的困境,这不是田忌赛马,反而更像是……” “俄罗斯轮盘。”刘默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对,就是俄罗斯轮盘。”艾斯德斯点头,“规则不清,期望不准,对手不明,没有选择——输一次就完了。” 几种可行的策略看似都通向了死局,並非不能决定,而是决定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紧接著,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 “刘顾问。”张振华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你对这个困境有什么想法?” 被点名了。 刘默深吸一口气,他有点后悔刚刚的多嘴,又莫名有些庆幸自己被点到。 但……也许也是时候谈谈自己在脑海里酝酿许久的想法了。 他拿起了话筒。 “作为科幻作家,我见过太多这种情况。”他说,“人们倾向於相信对自己有利的可能性。比如现在,我们很清楚里世界的强大,对方表面实力不显著强於我们,所以我们觉得也许能打贏。就算只是击败先遣队,也能爭取时间准备。” “而对於其他选择,表面上,它们看上去確实不存在。人类不可能投降並接受保存,也不可能进行註定无效的抵抗,保存者已经抵达太阳系后,逃亡主义也根本没法討论。既然里世界迟早会被捲入战爭……那么,全力以赴地进行抵抗……似乎是当前的唯一解。”他继续说道,“但歷史上,太多灾难性的失败,恰恰发生在这种过度自负和能力错估上,而且,每次我们都会说服自己,那些冒险是必然且无可避免的。” “但就和你分析的一样,我们没有选择。”米勒说。 “因为我们相信我们还能贏,至少有希望贏。”刘默顿了顿,“1853年,美国舰队登陆日本,逼迫长期闭关锁国的日本幕府开国。当时的幕府也必须面对选择,他们的领导人有无数理由证明结束锁国会带来威胁,会破坏政治稳定,会终结这个国家过往的一切安寧。但……他们发现,显然他们打不贏美国。所以,因为没有选择,他们才不得不做做『没有选择的选择』,日本被迫接受了那些『毁灭性的退步』,隨后却发生了明治维新,国家快速转入了近代化。” 他不自信地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 “而当时的大清帝国呢?它还沉迷於华夷秩序和『天朝上国』的旧思潮里。它把外国的通使和外交要求认为是对自身主权的坚决侵犯,对旧秩序的大逆不道。於是他们排斥使团,拒绝进入西方秩序,而是继续坚持闭关锁国,只做最低让步,直到……后续的灾难发生。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清帝国不相信他们別无选择,而是相信他们足够强大,相信帝国可以千秋万载,相信洋人的存在不值一提,而对外妥协的代价则是致命的,於是这个庞大的帝国为此也作出了当时被称为唯一合理的选择。但……这是错的,它导致了后世的灾难,导致了那些属於我们国家的耻辱,也给我们留下了这些歷史教训。” “这就是人类,我们从不承认我们会失误,从不相信我们始终盲目,也从不接受我们迟早会输。而我们只是擅长把方案说成必然,把出路说成自杀,然后强调我们『別无选择』。就是因为所谓的『別无选择』,希特勒才发动侵略战爭,恐怖分子才以圣战谋求理想,但任何后世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明明是存在办法的。” 刘默的声音在过度激动下略微有点颤抖。 “如果——我们真的被迫参加一场俄罗斯轮盘,那么获胜的办法並非是坚持一轮或更多轮,也不是在比赛中淘汰其他人,而是退出比赛,退出这个迟早会输、无论贏多少次都总会失败的骗局,而不是——” “刘顾问。”米勒打断他。 刘默看到米勒坐直了身体,眼神直盯过来。 “如果『別无选择』是错觉,那你能提出更好的方案吗?除了投降?” “我的意思是——” “你提不出。”米勒没让他继续,“因为这只是一种信念,反对『选择错觉』听起来合理,但我们真的总能退出博弈吗?保存者的飞船已经架在地月系,我们的文明被宣判灭绝,我们已经逃无可逃,退无可退,这时候放置正当的抵抗,去寻找什么无法提出的『理论解』,或者考虑不可能接受的投降,然后说这比抵抗更『正確』——这跟对纳粹投降有什么区別?” 米勒身体前倾。 “你说得没错,从上帝视角回看,所有人总能也总该做出更好的选择。希特勒知道结局就不会发动二战,宾·拉登知道未来就不会搞9·11。但我们呢?我们活在当下。” “而活在当下的人,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我们做不出最完美的判断,而只能,也必须去做最不坏的判断,就像过去一样。” 刘默没有再说话。 会议室再次回归了沉默,只剩笔记本键盘的轻响。 “基於艾斯德斯教授的结论,”米勒重新开口,“以及我们对当前態势的评估,在表世界的限制下获取更多信息以支持后续决策,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来做最后决定,但探测必须使用不会暴露的被动手段,或者局限在表世界范围內的主动手段。” 他看向张振华,又扫视了一圈其他主要代表。 “中方支持將重心转向情报收集。” “欧洲同意。”埃文斯女士接口道,“我们准备使用超光速快子追溯保存者飞船的起点,这是cern当时意外发现的绝密技术,但仍然属於表世界已有的技术手段。除此之外,能用的確实只有被动探测了。” 那些顛覆性的介绍在他耳边飘过,但他连头都没抬。 “日本同意。” “同意——” 各国代表一一表態。 “抱歉——” 一个声音打断了共识。 刘默勉强抬起头,是个黑人男子,席位上標註著“全球南方联盟”,名字是科菲·门萨。 门萨先鞠了个躬。 “各位,关於这项情报优先的策略,我们全球南方在原则上没有异议。在外星威胁下生存是全人类的共同目標。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来自各大国的、在他的发言下毫无表情的代表们,“我们必须指出,为了支持星尘计划的运行,特別是此前大规模展开的『信使』行动,联盟成员国已经提供了包括大麦哲伦望远镜、南方天文台等设施资源,大量后勤和人力,且將继续提供这些实质性的、不可或缺的关键支持。” 他微微把身体朝前倾,试图加重一点自己的语气:“但是在目前的执行框架內,我们的代表权和知情权,与我们所承担的责任和付出相比,显然不成比例。我们由衷地希望,在接下来的计划中,各方能够协同建立一个更具全球视野的、更加包容性的集体协调机制,確保全部成员国都在计划的执行和发展过程中,拥有与其贡献相匹配的基本权利,除此以外,我们愿意一而贯之地对计划进行最大程度的配合与支持。” 刘默看到米勒只是嘆了口气,接著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而其余的几位主要代表几乎毫无反应。 只有张振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萨,始终没有迴避。 “门萨代表,”他的声音响起,“我们明白你们的诉求。星尘计划是全人类的事业,我们感谢贵方的每一份贡献。” 他停顿了一下。 “但是。”他的语气变了,“当下,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机。窥探计划涉及大量机密和资源调度,必须集中指挥决策。过度分散只会增加风险,这是客观事实。” “全部信息都会在合適的时机共享,”张振华的目光扫过全场,“合理的集体决策也是理所当然。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保持团结,以及必要的集中。” 其他几个大国的代表对此毫无表示。 门萨代表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坐了下去,脸上残留著一丝失望。 张振华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既然方向已定,我提议將这项行动正式命名为『窥探计划』。” 他示意工作人员:“准备投票表决。” 每个代表面前的屏幕上弹出表决界面,只有“同意”“反对”“弃权”三个选项。中央同步显示出了动態计票板,列出所有参与表决的主要国家或联盟代表。 会议室又安静下来。 刘默看著代表们纷纷在屏幕上轻点。大部分主要国家代表几乎没犹豫,代表“同意”的绿灯迅速亮起。美国、英国、俄罗斯、法国、德国…… 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快,刘默注意到日本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但短暂思考后,他还是选了“同意”。 只剩那位刚才提问的门萨,犹豫再三后,他最终按下了“弃权”。 计票板上,绿色的“同意”占了绝大多数,没有红色的“反对”,只有一个黄色的“弃权”显得有些突兀,但不影响结果,甚至没人在意这点小小的不和谐。 “表决通过。”张振华宣布结果,“今天就此散会,明天早六点后处置下一轮决议。” 旷日持久的会议终於暂时结束了。 刘默知道他本该鬆口气,但他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了。 他只是盯著会议桌中央那片空白,他反覆注视的空白,回想著米勒刚才的质问,回想起艾斯德斯的马,又回想起那艘神秘的、刚好令人类尷尬无比的黑色飞船…… 这些细节在脑海里不断重复著。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想把那个从刚刚开始就隱约存在的反驳,把“那个办法”清楚地说出来,告诉自己它確实存在,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就像费马一样,相信脑海存在著某个至关重要的证明,却感觉它支离破碎,难以成形。 或许,更大的可能是,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 人类真的没有退路吗?接下来的窥探,竭尽全力的窥探又能发现什么?另一条道路,还是另一根不存在的稻草?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比喻,那该死的俄罗斯轮盘赌。 如果我们不扣扳机,对方就会扣,所以我们別无选择。 我们看得清弹膛里有几发子弹吗? 我们逃得出这该死的赌局吗? 他不知道。 他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仿佛站在一个巨大漩涡边缘,他不敢往下看,而是害怕自己隨时会被捲入。 甚至——只是想要逃离。 不管接下来会什么。 第16章 共犯 海风如同无形的銼刀,刮擦著浙江號航母观察廊桥冰冷的金属格柵,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已是后半夜,天空被铅灰色的浓云严密遮盖,吝嗇地不肯透下一丝月光。远处的飞行甲板上,几盏作业灯的光柱艰难地刺破黑暗,在湿漉漉的、反射著油漆与金属光泽的甲板上投下几片惨澹的光斑,勉强勾勒出视野尽头的、一排排静静蛰伏的、模糊而狰狞的轮廓。 空气里瀰漫著浓重的海腥味,混杂著航空煤油特有的浓烈气息,以及钢铁在潮湿环境下散发出的冰冷味道。 下一刻,视线尽头,他看见了那架执行夜间起降测试的歼-36t。 这只收敛了利爪、从高空猛扑而下的黑色巨鸟,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声,重重地砸在飞行甲板尽头。拦阻索在恐怖的拉力下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紧接著瞬间绷紧,强制性地、毫不留情地扼杀了战机的巨大动能。 灼热的轮胎在潮湿的甲板上留下一道短暂的白烟,引擎喷口残留的橘红色热流在空气中蒸腾起一片翻滚的白雾,旋即被无处不在的海风吹散、吞噬。 座舱盖向上弹开,一个年轻的身影敏捷地解开束带,跳下舷梯。他摘下头盔,脸上还残留著激烈运动后的红晕,抬头看到了廊桥上那个孤零零佇立的、几乎融入黑暗背景的身影,隔著呼啸的风声和引擎怠速的轰鸣,用力挥了挥手臂: “章舰!最后一架搞定了!你也早点休息,別老站这儿吹风了!有我们兄弟在,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穿透肆虐的风声,精准地扎进章胥的耳膜,直抵他意识的最深处。他只是站在廊桥的阴影里,覆盖著军大衣的身躯纹丝不动,没有回应那年轻飞行员的挥手,只是望著那个骄傲的、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背影,一路小跑著穿过灯光投射的区域,最终消失在舰岛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后面。 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他们一无所知。 他们不知道那艘悬停在遥远拉格朗日点、如同一块宇宙疤痕的黑色飞船意味著什么;不知道那封人类曾经引以为傲的使者——“信使”號在覆灭前传回的绝笔,是怎样冰冷彻骨的绝望;不知道那些他们此刻引以为傲的第六代战机,在那些来自深空、超乎想像的怪物面前,可能远比孩童手中的纸飞机还要脆弱。 海风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吹得他裸露在外的脸颊阵阵发麻。飞行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残留,却与他脑海深处另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奇异地重叠交织。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金色阳光的房间里。 --- 红木办公桌被打磨得光可鑑人。空气中瀰漫著海风的咸味,老人穿著洁白的夏常服,肩上的將星反射著光芒,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注视著他。 “浙江舰那边,最近怎么样?”老人呷了口茶。 “报告首长,”他听见自己那激昂坚决回答,腰背挺得笔直,“『浙江』目前状態良好,各项测试均按计划推进。” “嗯,很好。外面有些人,对『浙江』还是有些看法的……比不上人家一步到位的核动力航母。” “首长,『浙江』是艘好船。不能脱离实际需求去追求所谓的『终极指標』。”那时的他,语气是何等的篤定,眼神是何等的坚定,对脚下的道路充满了务实的自信。 老人眼中闪过讚许的光芒。“说得好。务实,清醒。但是,时代在变……会不会出现一些我们现在难以想像的、非对称的威胁?比如,来自更高,更远,甚至来自我们认知之外的力量?” 来自更高,更远……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但技术之外,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人,是我们海军官兵的意志、信仰和决心。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多么不可思议的威胁,只要我们有敢於牺牲、敢於亮剑的精神,有保家卫国的信念,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现在想来,那番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多么的盲目自信,简直像一个……幼稚的笑话。 老人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抚摸著相框里那个穿著老式海军军装、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你父亲是个好兵。用生命践行了军人的誓言。” “你靠著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即將成为共和国最新航母的舰长。这是无上的光荣,也是你应得的。” “但是,”老人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现在,国家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 “这个任务,关係到我们的最高利益。”老人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敲在章胥心上,“它需要你放弃眼前的光荣,放弃你为之奋斗了半生的梦想,去一个……你完全不了解但需要你的领域,面对你无法想像的挑战和风险,甚至,可能需要你做出我们都不愿看到的牺牲……” 他记得自己心臟剧烈的跳动,记得那近在咫尺的梦想,记得父亲牺牲时的场景,记得入伍时面向旗帜许下的誓言。 “我服从命令。”他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斩钉截铁。 老人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 然后是那个暮色四合的码头,巨大的浙江舰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探照灯下投下肃穆、沉重的阴影。 “章胥,”老人最后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声音在萧瑟的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国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国家的未来,交给我们了。 可未来……在哪里? --- “前辈?” 一道清脆的声音將章胥从翻腾的回忆中猛地拽了出来。他剧烈地喘息著,仿佛刚经歷了一场溺水般的窒息。 冰冷的雨丝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落,打在脸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头,在痛苦中有些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他看到诸葛欣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肩头和束起的发梢沾染著细密的雨珠。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几乎毫无察觉。 这个像猫一样神秘的女孩,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消失,带著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却让他总是看不穿她的那层看似温柔的偽装。 他没有回应她的称呼,甚至没有在意自己刚才可能失態的喘息,而是直入主题: “结果出来了吗?” 诸葛欣荣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只是在確认他是否已经回过神来。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同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她走近一步,声音在空旷的廊桥和呼啸的海风中显得异常清晰,甚至近乎带著一种冷漠的公事公办: “驳回了。” 只有三个字,但章胥知道她在说什么。 关於他再次执行认知封锁的申请。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它看似没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却瞬间击碎了章胥內心最后一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倖。 “驳回?!”他猛地直起身,胸膛止不住地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几乎是在低吼,“理由呢?!他们为什么驳回?!连个理由都不给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著一种近乎失控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將积压了无数个日夜、几乎要將他吞噬的煎熬,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你们根本不明白!不明白我每天站在这里,看著那些飞行员,听著他们討论怎么用这堆破铜烂铁去打贏一场他们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战爭,是什么感觉!这艘船!浙江號!它跟『崑崙』比算什么?!跟地底下那些怪物比起来,它连一坨像样的、能当靶子的废铁都算不上!” 他指著身后那片在黑暗中若隱若现、停满了崭新战机的甲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那些小伙子!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把命交给我!他们晚上睡觉都可能梦见开著歼36去炸飞美国佬!去保家卫国!他们相信这艘船,相信我,相信我们能打贏,相信我们一定能贏!可我知道—— 我知道那个悬在头顶的黑盘子是什么鬼东西!我知道『信使』號是怎么覆灭的!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很可能!不,压根就是一场用生命堆砌起来的、註定要被碾碎的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平台上迴荡,只是在最后关头又被硬生生压住,试图不被其他人听见: “如果,如果这是战略需要,如果这是命令——需要我们用这艘船,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去当这个诱饵,去演一场戏给那群高高在上的『保存者』看——好!没问题,我第一个带头衝锋,死得其所!为了国家,为了给我们的火种爭取那一点点时间!” “但是!”他的声音猛地一转,那眼神看起来几乎是在恳求,“能不能让我——不带著这该死的『知情』去死?!我能不能像兄弟们一样,相信我们手中的傢伙就是希望,相信我们的牺牲能换来胜利?我只是想……像一个纯粹的军人一样,堂堂正正地去战斗,去迎接那个他妈的结局!而不是像个卑鄙无耻的骗子!一个懦夫!带著一群完全信任我的人,眼睁睁地看著他们斗志昂扬地冲向一个我早知道是万劫不復的火坑!这种痛苦,这种內疚,这种每天都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凌迟我的感觉,你们懂吗?” 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著诸葛欣荣,几乎是將最后的、撕心裂肺的质问吼在她的脸上:“你懂吗?诸葛少尉!啊?你告诉我!你们真的懂吗?!” 诸葛欣荣没有后退,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她就像一座矗立在风暴中的礁石,任由章胥的怒火、痛苦和绝望如同实质般衝击著她。 海风吹动著她额前湿漉漉的发梢,贴在她那柔和的、看起来总像在微笑的、却看不出心绪的脸颊上,她依然没有退却,似乎他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撼动。 直到章胥因为近乎宣泄完毕,声音变得嘶哑不堪,身体也近乎脱力,几乎要站立不稳后,她才缓缓开口了。 声音很轻。 “说完了吗,前辈?” 章胥的喘息声像是被瞬间掐断了。 “如果您说完了,”诸葛欣荣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燃烧的视线,“那么,听完您刚才这番话……说实话,我很失望。” “失望?!”章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感觉血液再次衝上头顶,眼前一阵阵发黑。 “对,失望。”诸葛欣荣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我失望的不是您的痛苦和內疚,那是人之常情。而是,您面对这种痛苦的方式……竟然是遗忘,是逃避,是想躲回一种自欺欺人的『纯粹』和『乾净』里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前辈,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痛苦吗?!您以为只有您一个人在背负著秘密和谎言吗?!您以为您看到的黑暗就是全部了吗?您把整个『里世界』,把那些做出决策的人,都当成什么了?一群坐在地堡里、动动手指就能决定所有人命运、而自己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的冷血怪物吗?!” “我——”章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诸葛打断了。 “那您告诉我!”她向前走了一步,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气势却丝毫不减,“决定派出『信使』號的时候,是谁在控制室里看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是谁明知九死无生,却亲自把迟建军他们送上不归路,又和他做下约定的?是谁在信號中断后,还要去面对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烈属,去承担那份没法解释的责任?” “您以为那些批准『涌潮』,让您回到这里,开动这艘对保存者来说和『废铁』无异的航母,倾尽一切准备迟滯行动的『大人物』,他们心里就好受吗?!他们就不需要做那些撕心裂肺的权衡吗?他们就不需要在无数个同样糟糕的选项里,选择最不糟的那个吗?” 她死死地盯著章胥: “您当初说出『我服从命令』,说出『不惜牺牲一切』的时候,您以为那『一切』仅仅是指您的生命和前途吗?!它难道不包括您的安寧、您的良知、您那点可怜的、想要在道德上独善其身的『乾净』吗?现在,当牺牲真的来临,当责任真的压在肩上,当痛苦真的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折磨您的时候,您就想反悔了?就想把这一切都扔掉了?就想躲回那个『无知者无畏』的壳子里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章胥的心头。 “如果遗忘就能解决问题,如果逃避就能带来救赎,那我们人类和那些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虫子有什么区別?我们之所以能在一次次毁灭中挣扎著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幸运,也不是因为我们比別人更聪明。恰恰是因为我们没有忘记!我们记住每一次战爭,每一次背叛,每一次牺牲,我们背负著这些记忆往前走,因为只有这样——” “我们才是人。我们这个愚蠢的、內斗的、自私自利、却又总能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文明,才能一次次从废墟里爬起来,一次次继续向前挣扎,而不是靠遗忘这一切!” “您想扔掉它?扔掉这份痛苦,扔掉这份责任?扔掉这份属於『知情者』的痛苦?扔掉这份定义了我们之所以为『人』的负担?前辈!” 她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在逼问。 “那您告诉我!您还剩下什么?” 章胥迟迟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剥开后的、无所遁形的真实。 他像是被抽乾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沿著冰冷的金属栏杆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湿漉漉的、沾满油污和雨水的甲板上。 诸葛欣荣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將他所有试图用痛苦、內疚、甚至军人荣誉感来包裹的、那份想要逃避责任的脆弱核心,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无力反驳,甚至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痛苦地將脸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著,发出压抑的、如同不成声的呜咽。 冰冷的雨水和同样冰冷的、不知是羞愧还是醒悟的泪水混合在一起,顺著他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冰冷的、象徵著他曾无比珍视的荣耀、此刻却又如此难以释怀的钢铁甲板上。 廊桥上再次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呜咽的海风,细密的雨声,以及章胥那压抑不住的、近乎崩溃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低低迴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黑暗似乎要將廊桥上的一切彻底吞噬的时刻,远方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露出了一弯残月,清冷的光辉倾泻而下,在波涛微微起伏的海面上洒下破碎的、粼粼的银光。 几乎就在月光出现的同时,东南方向,一道刺破黑暗的光柱准时出现。 文昌站发射的长征火箭,拖著长长的、激烈燃烧的橘红色尾焰,在残月的清冷光辉和破晓前的朦朧天色映衬下,沉默著、又决绝地刺向无垠深空。 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瞬间攫住了廊桥上两人的注意力。 章胥缓缓抬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带著茫然,眼神空洞地望著那道光。 诸葛欣荣也抬头望著那道光,两人看著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壮丽的轨跡,看著它越升越高,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遥远的、闪烁的光点,带著人类最隱秘的决心和最微不足道的希望,消失在星辰大海的背景中。 火箭的光芒彻底消失了。 天空因它的离去而显得更加空旷,黑暗也更加深沉。 然而,就在东方遥远的海平面尽头,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正顽强地渗透出来,在漆黑的幕布上撕开一道微小的裂口,预示著漫长黑夜的终结。 那微弱的曙光正在地平线上聚集力量,试图驱散笼罩世界的阴霾。 诸葛欣荣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带著黎明前寒意的、咸湿的空气。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復了和往常无异的平静。 她转向仍然坐在地上、似乎在这场剧烈衝击后经歷了某种艰难蜕变的章胥,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郑重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章胥抬起头,看著她伸出的手。那只手在微弱的、即將到来的晨曦中看起来白皙而有力。他又看了看远处那抹正在努力挣脱黑暗、逐渐扩散开来的微光。 他伸出手,用袖子隨意地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痕,然后,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它。 两人的手,在清冷寂静的、黎明前的微光中紧紧交握。 诸葛欣荣看著章胥眼中重新燃起的、虽然依旧疲惫的光芒,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对完成仪式的確认。 “那,我们现在也算是……共犯了吧” 她说得很轻,又好像在宣告一个既成的事实。 章胥回握著她的手,也感受著自己肩上那份沉重到几乎要將他压垮、却又必须挺直脊樑去承担的,无可退却的重量,却感觉自己又多了些许支持下去的底气。 或者说,无论如何都要挣扎到最后的决心。 他看著远处正在逐渐被染上橘红色的天际线,低声回应,明明只说了一个词,却像是耗尽了他全部的意志: “是啊。” 他们鬆开手,缓缓站起身,並肩站在廊桥上。如同两座沉默的、经歷风雨洗礼的雕像。 海风依旧凛冽,但天空正在一寸寸地亮起来。远处的天空越来越亮,预示著新的一天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始。 第17章 南渡 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午后的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混杂著消毒水、各类香水的味道,以及快餐店飘来的、食物加热后散发出的微弱油腻香气。 他听到广播里用標准的普通话和英语循环播放著航班信息,偶尔夹杂著寻找旅客的呼唤。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咔噠”声、人们交谈的低语、孩童偶尔尖锐的哭闹,匯成一片属於“正常世界”的、永恆流动的背景音。 刘默独自一人坐在靠近b27登机口的一排金属长椅上,面前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一架涂著凤凰標识的宽体客机正安静地停靠在廊桥旁,橙色背心的地勤人员和车辆在其下方有条不紊地移动著。 他身上穿著一件仓促换上的深灰色夹克,里面是熨烫平整但领口有些发黄的白衬衫。与周围穿著时尚或商务休閒的旅客相比,他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甚至有些落魄。 他手里捏著一张飞往三亚凤凰国际机场的登机牌,指尖反覆摩挲著那略显粗糙的纸质边缘,直到边角微微捲起。目光並没有聚焦在窗外的飞机上,而是有些放空地望著远处人群中不断滚动的航班屏,眼神似乎並没有聚焦。 他甚至不太確定,自己是怎么毫髮无伤地坐到这里来的。 --- 三小时前,会议室外廊 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將会议室內那令人窒息的空气隔绝开来。 走廊的光线柔和均匀,色温偏冷,在墙壁的金属板上反射出惨澹的光晕。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臭氧与新风循环特有的乾燥气息,始终摩擦著他的鼻腔和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窥探计划”的初步方案已经通过,接下来的技术细节討论他已经再也听不进去了。脑子里反覆迴响的是迟建军最后的遗言,以及那个荒诞到极点的零比七,它们就像一对磨盘,反覆碾压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发出嘎吱作响的噪音。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至少是暂时离开。再待下去,他怀疑自己会先一步被这无边的压抑和荒诞感彻底压垮,变成和那些冰冷的机器或麻木符號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张振华將军正与几位穿著特殊制服的人低声交谈著什么,似乎正准备离开。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任由鞋底摩擦著地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他走了过去。 “张將军。”他开口道,声音沙哑,音量低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 张振华停下脚步,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著他。 那眼神锐利依旧,似乎能轻易穿透他的偽装,却也带著一种深刻的、几乎一如既往的疲惫。旁边的人员识趣地后退了半步。 “刘顾问,”將军的声音有点低沉,“您有什么事吗?” 【记住全网最快小説站 追书认准 101 看书网,101????????????.??????超省心 】 “我……”刘默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关於需要冷静思考、寻找新的灵感之类的,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最直接的请求,“我想……申请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他甚至不敢去看將军的眼睛,只是低著头,盯著自己磨损的鞋尖,盯著那上面不知何时溅上的、已经乾涸的咖啡渍。他做好了被拒绝,甚至是被质疑、审查的准备。毕竟,他现在是少数接触到核心机密和最高决策过程的“外人”。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审问或拒绝。 “当然没问题。”张振华的声音十分自然,甚至可以说是……过於理所当然了。他的反应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却让刘默心里猛地一沉,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不安。 將军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目光复杂难明,又像是在確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你想去哪里?” “海南。”刘默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地名。 他在找阳光、沙滩、海洋……一个与这座地下堡垒截然相反的地方。一个离bj足够远、足够温暖,或许能让他暂时忘记头顶那片阴影,重新找回一点……活著的实感的地方。 他需要感受风,感受温度,感受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海南……”张振华重复了一遍,微微頷首,似乎並不意外。 “也好,您是该休息一下了。” 他没有再问任何理由,没有探究刘默选择这个地点的具体动机,只是侧过身,对旁边一位一直沉默的、穿著便装但气质干练的中年人说道:“小陈,带刘顾问去办理一下外出手续,安排最近的航班。” 中年人点头应是,对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默跟著他走,脚步有些虚浮。他的后背开始一阵阵发冷。外出登记?就这么简单?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闪过各种恐怖的念头,各种最可能出现的发展。 接下来要前往的那个办公室会是什么样的?毒气室?焚化炉?会是一个小房间,一把椅子,然后门在身后锁上,再让他洗个脸,乾乾净净就“上路”? 对於这个一个“知道得太多”又不够配合的“顾问”来说,“人道毁灭”似乎是最合理、最符合“里世界”逻辑的选项。 然而,他只被带到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比他想像的还要普通。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墙壁刷著白漆,角落里放著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里面坐著一位戴著黑框眼镜的女文员,正在对著电脑屏幕处理著表格。桌面上放著一个印有“內勤专用”字样的蓝色塑料文件夹,旁边还有一个泡著浓茶的带盖玻璃杯。 中年人简单交代了几句,女文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还有余温、像是刚刚复印出来的表格,递了过来。 刘默有些机械地拿起桌上的原子笔——笔身上还印著“招商银行赠品”的字样。 表格看起来被复印过不止一次,有些线条已经有点模糊,抬头印著几个朴素的宋体字:“临时外出登记表”。 下面是一系列常规到不能再常规的项目: 姓名、身份编號、申请事由、目的地、预计返回时间、紧急联繫方式…… 中年人朝女文员示意了一下,女文员点点头,在“申请事由”一栏用原子笔写上了“休假调整”,在“目的地”填上“海南三亚”。写到“预计返回时间”时,她抬眼看了中年人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头,她便划掉了原来的横线,在旁边写了“待定”。 然后她把表格推到刘默面前,指了指剩下的空白栏。 填完后,女文员收回表格,用红笔在几个地方画了圈,然后在电脑上快速操作了几下。隨后,她从旁边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甚至带著惠普商標的迷你热敏印表机里,取出了一张刚刚列印好的……登机牌。 “刘老师,您的登机牌。ca1377次航班,bj首都飞三亚凤凰,今天下午15:15起飞,b27登机口。”女文员將登机牌递给他,声音平和,带著些略显疲惫的礼貌,就像在任何一个普通的行政窗口办理业务。“您的行李,那个您来时带的那个箱子已经取出来了,我们的人在门口和您交接,出去就能看到。您记得核对一下个人物品。” 刘默愣愣地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登机牌,看著上面熟悉的国航標识、航班號、登机口、座位號……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是真的。他甚至能闻到那股淡淡的、热敏纸加热所散发的气味。 “这就……好了?”他下意识地问。 “办好了。”女文员点点头,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脸上带著標准的微笑,“祝您旅途愉快。” 小陈带著他走向出口。在即將通过最后一道厚重的合金闸门时,他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张振华將军。將军似乎並未离开,只是站在通道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他脸色依旧疲惫,但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锐利逼人。张振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刘默的肩膀,那力道有些沉重,让刘默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好好休息一下吧。”將军的声音很低,带著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或许……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几乎只有刘默能听清:“如果你改主意了,就去榆林。到那里直接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放你进去。” 说完,將军便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快步走向了通道的另一端,身影最后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 小陈带著刘默通过了最后的闸机。闸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气动声,隔绝了那个冰冷而压抑的世界。 门口是一辆曹操出行的专车,而他那个小拉杆箱就放在出口旁边的行李托车上,箱子表面似乎还沾著些许尘土。旁边站著另一位穿著后勤制服的工作人员,將一个用透明物证袋密封的袋子递给了他。 袋子里装著他的私人物品——钱包、身份证、几张银行卡、一串家门钥匙,以及那部开会后他已经好几天没碰过的vivo手机。 “刘老师,您的物品,手机的网络也恢復了,您可以检查一下。”工作人员说道。 刘默接过袋子,撕开封口,將手机拿了出来。屏幕是黑的,机身冰冷,沾著些许指纹。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侧面的电源键。 手机还有电。屏幕亮起,信號格瞬间从无到满。他输入了密码,紧接著,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起来,在他手心嗡嗡作响。 屏幕上方,微信、未接来电、简讯、邮件、各种新闻app的推送通知……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现,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图標上的红色未读角標数字飞快地跳动,瞬间就累积到了一个令人眼繚乱的程度。 震动持续了將近半分钟才渐渐平息。 刘默看著那块小小的屏幕,看著那些新闻,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没有立刻去查看任何一条信息,什么都没有点,只是默默地將手机揣进了夹克口袋,然后拉起行李箱,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眼前那辆专车。 ——— “先生?刘先生?” 一个略带犹豫的声音將刘默从恍惚中唤醒。他眨了眨眼,视野重新聚焦。看到一个穿著浅蓝色衬衫、戴著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著一本崭新的书,脸上带著些许激动和不確定的神色。 “您……您是刘默老师吧?写《银河往事》的那个刘默老师?”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將手中的书稍微往前递了递,书页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刘默的目光落在书的封面上——《银河往事x:爱神终逝》,精装版,正是他去年刚出版的系列最新作。封面上那艘熟悉的、由他亲自参与设计的星舰插画,此刻看起来却有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像是一件属於另一个人的、早已遗忘的作品。 “……是我。”刘默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乾涩。 男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太好了!真是太巧了!刘老师,我……我是您的忠实读者!您的《银河往事》系列我每一本都追了!写得真的很好!”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镜片后的眼睛闪著光,“我女儿也是!她特別喜欢您的作品!所有——。” 他將书和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黑色签字笔一起递到刘默面前,语气几乎恳切:“不好意思啊,我刚在bj开完会,正要飞回上海。这本书是我打算带回去送给女儿的,她下周过生日。您……您能帮我签个名吗?就签给她,她叫罗茜,草字头的那个茜。” 刘默看著男人脸上那种纯粹的、属於读者的热情笑容,看著那本承载著他过去几年心血的书,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张通往“解放”的登机牌。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有多久……他没有被人这样称呼了?虽然不过几天,但……不是“刘顾问”,不是“战略想像力专家”,甚至不是那个在发布会上被推到台前的“星尘计划的大佬”,而仅仅是“刘默老师”,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作者。 这个身份,此刻显得既熟悉又无比陌生,像一件穿了很久却被遗忘在衣柜深处的旧外套。 他沉默地接过书和笔,拧开笔帽,笔尖在崭新的、散发著油墨清香的扉页上悬停了片刻。 他有多久没签过名了?他甚至感觉握笔的姿势都有些生疏,指尖的肌肉有些僵硬,仿佛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写法。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手指那微不可察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句草草决定的献语: “祝罗茜:生日快乐,祝你仰望星空,勇敢前进!” 就这样,反正他实在写不出什么漂亮话。 然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刘默。 字跡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以往的瀟洒和流畅,笔画的转折处甚至有点溢墨,但他终究还是写完了。 “太感谢您了!刘老师!”男人接过签好名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宝,连声道谢,“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男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手錶,似乎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开口。 “对了,刘老师,”他稍微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冒昧问问——最近新闻里老说的那个『l1共轨天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官方的通报一直也就那样。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不太懂这些,就是……网上说得挺邪乎,我老婆也有点担心。您写这个题材的,应该……懂一些吧?真没事吧?” 刘默的心臟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里世界甚至没有对外公布外星人的存在,只当它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星。 一颗足以毁掉人类文明的流星。 他其实看得懂男人眼中的关切,那不是对某个热门流言的好奇,而是对现实威胁的担忧和敏感,甚至——过于敏感了。 但他不可能说实话,甚至…… 不该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刘默努力维持著脸上的平静,试著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嘛……其实我也就是写小说的,真要说专业领域,我懂的也不比您多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拉格朗日点那个位置本来就……比较复杂嘛,能捕获到天体也正常。我们对地月系的监测歷史比较长,相关经验也比较丰富,真有问题肯定早预警和採取策略了。网上那些……您也知道,什么都有,为流量啥都不管了。” 男人仔细听著,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行,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刘老师!。” 男人小心翼翼地將书放进隨身的黑色公文包里,拉好拉链,再次对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匯入了前往另一个登机口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著笔桿的触感。他又抬头望了望机场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那熟悉而嘈杂的背景音——提醒登机的广播,咖啡馆磨豆子的声音,免税店的促销吆喝…… 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正常到近乎虚幻。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暖洋洋地洒在他的身上,驱散了一些从地下带来的寒意,却也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幽灵,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第一次真正闻到了这属於“人间”的、混杂著灰尘、香水和食物味道的空气。 他站起身,拿起旁边那个小小行李箱,拉杆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了一眼登机牌上的信息,然后迈开脚步,朝著b27登机口的方向走去。 广播里正好开始播放他的航班开始登机的提示。 他也跟著排队,出示身份证和登机牌,通过安检通道旁的商务舱通道登上廊桥,找到靠窗的座位。 一切都和他过去无数次的商务旅行没有任何区別,只是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巨大的引擎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伴隨著一阵强烈的推背感,机身猛地一震,轮胎离开了地面,飞机挣脱了地心引力,冲向灰濛濛的、被轻度雾霾笼罩的天空。 刘默靠在舷窗边,看著下方迅速缩小的城市轮廓,看著那些如同火柴盒般的高楼大厦,看著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立交桥,最终都被厚实的、骯脏的云层所吞没。 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上依然堆满了未读信息。他没有点开任何一条,只是將手机屏幕朝下,放在了旁边的空座位上,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而他还没有勇气去打开。他闭上眼睛,身体隨著飞机的爬升微微后仰,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透过机身传来,震动著座椅,形成一种单调的背景音。 舷窗外的云层缓慢流动,变幻著形状,下方是看不见的陆地。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座椅扶手。 他要去海南,去看阳光、沙滩、大海。 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总算逃出了那个漩涡的中心。但它依然在那里,依然在无情地旋转著、扩张著,近乎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而他,一个刚刚还提醒自己“只是臭写小说的”的普通作家,似乎是唯一一个被捲入漩涡,並还活著逃出漩涡,还能决定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局外人。 这种感觉,並不比身处其中更好受。 它像一种无形的重负,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又仿佛执拗地告诉他,提示著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就在那些碎片之间,就在那些问题和答案的缝隙里。 他几乎就要抓住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