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梦华录》 第1章 应县 宋政和五年,北地风雨飘摇之中,靺鞨人部族于北方崛起。 完颜阿骨打建国,国号为“金”。 曾为大辽藩属的完颜氏,立国后迅速一统浑河沿岸,收服大小部族,与大宋立下“海上之盟”,联合攻打辽国。 宣和五年,上京城被金国攻陷。 天祚帝耶律延禧仓皇出逃,皇族奔散。以镔铁立国之契丹人所建立的大辽,享两百零七年国祚,步入穷途末路。 宣和六年,燕云十六州,应县: 寒风凛冽,候鸟南归,雁门关下草木枯黄。 十日前,一支两万余人的部队在朔州集结,如入无人之境,四处劫掠,所过之地,黑烟四起,焦尸遍地。 这支军队由金国大将军完颜宗翰所率领,他们牢牢把守各城之间要道,于佛宫寺至繁峙县之间,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四处盘查所谓“辽人余党”的下落。 唯独主帅完颜宗翰心中清楚,此行中,他肩负着一个关乎大金国运的重要任务。 佛宫寺中有一木制高塔,塔周飞鸟啼鸣,成千上万的鸟儿环绕木塔飞翔,形成壮观奇景。 “抓住了!抓住了!”金兵们粗鲁地吼道。 兵营中一阵骚乱:“奸细在这里!” 完颜宗翰正在寺内主殿中与亲信商议,听得动静,走出寺门。 只见亲兵押着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前来寺前空地,以棍棒击打那青年膝弯,令他跪下,喝道:“跪!” 青年被黑布蒙着眼,身着暗红色武衣,腰畔垂金线结穗,背在身后的长剑被收缴,与木制腰牌一同放在托盘上,端在另一名亲兵手中。 完颜宗翰露面时,亲兵将那腰牌奉上。 完颜宗翰接过,以拇指摩挲,上以阳文刻“项”字,腰牌下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 “这奸细身上还有印!”亲兵捧出一个小盘,说道,“是宋人!今晨我们发现他在营后使妖法,以水为镜,释出浓雾。领兵到得那处查探究竟,发现了他。这厮已混入咱们军中有一段时日了,穿的咱们的军服,跟随咱们一同行动……” 亲兵再取来这名奸细穿过的金兵军服,朝完颜宗翰出示。 完颜宗翰逐一检视此人的印鉴。 “大宋驱魔司使,项弦。”完颜宗翰缓缓道,语气中充满了疑惑,“驱魔司?”说毕又看看身边亲信,亲信俱是一头雾水,从未听过这等官职。 被称作项弦的年轻人,虽被蒙着双目,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没听过?” “把他的布条取下来。”完颜宗翰吩咐道。 蒙眼布落地,项弦抬头,与完颜宗翰对视,金国大将军与一众亲信俱不禁动容,这青年当真一表人才,浓眉朗目,英俊无比,眉眼间带着一股蓬勃的英气。 即使面前是统御金国数十万兵马的大将军,项弦也毫无惧意,眼神中带着三分认真、七分玩味,盯着完颜宗翰上下打量,仿佛对方才是战俘。 完颜宗翰已逾不惑之年,在金国权倾朝野多年,面对这审视,竟生出隐隐不安。 完颜宗翰:“你受谁人指使而来?” 项弦:“贵国派出大军,将佛宫寺团团围困,又大费周章四处搜查,究竟在找什么?” 完颜宗翰脸色一沉:“弱宋的消息倒是灵通。前些日子在繁峙县中,伏击我军那厮,想必也是你的同伙了。” 项弦表情微变,疑惑道:“同伙?” 完颜宗翰冷笑道:“弱宋不思进取,被辽国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又煞费苦心,豢养你们这些妖人为祸,自取灭亡罢了!” 项弦笑了起来,说:“想必完颜将军到得此处,也是受‘妖人’指点而来的罢?” 完颜宗翰心念电转,微微皱眉,喃喃道:“你都知道什么?” “佛宫寺相传为萧太后萧绰,在百年前亲自主持所建。”项弦说,“寺下地宫中,有一件与中原气运息息相关的重要物事,相传谁得到了它,谁就有决定神州命运的强大力量。是这么说?” 完颜宗翰色变,这名身份满是谜团的年轻人,竟如此清楚他的目标! “大将军,”项弦虽依旧单膝跪着,却不失其风度,礼貌地问,“冒昧地问一句,您找到那玩意儿了吗?” 完颜宗翰沉默不语,朝亲信递了眼色,面前此人说得实在太多,周遭亲兵俱已听去,风声走漏得飞快,万一在朝野中传成谣言,归国后,他定将遭受无尽的攻讦。 须得私下审问奸细。 项弦却又正色道:“看你脸色,想必没有,但即使没找到,也终归不能朝寺里的僧人用刑。出家人有什么错?” 完颜宗翰不理会他,转身入内。 项弦:“话还没说完,这就想走?一国大将军,怎么这么没礼貌?” 所有人同时怒道:“大胆!” 项弦那口气竟是训小孩般,完颜宗翰自然不可能受激,回头看了他一眼,正要下令剜去他双眼,给他一点教训之时—— 项弦轻轻地动了一下。 完颜宗翰倏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随着项弦站起身,捆住他的牛皮绳索尽数起火,燃成灰烬飘散,身上的烈火却丝毫不曾烧毁他的衣物。 “抓刺客!”完颜宗翰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项弦整理武袍袖口。 亲兵们纷纷手持武器涌上,一道火光扩散,所有人轰然倒飞出去! “你不仅没有规矩,还没有好奇心。”项弦抬手凌空一握,自己被收缴的武器连剑带鞘飞回,被他负于背上。 完颜宗翰一退再退,面如土色,他自出生起便从未见过如此妖术,差点就骇得大喊,然而多年出生入死的本能在驱使着他迎战,哪怕对方是妖人,亦不可惧场逃跑。亲兵们从寺内涌来,挡在完颜宗翰身前,动静已惊动了在外的大军,数千人冲到佛宫寺前,占据了高处的弓兵挽弓搭箭,指向场中项弦,而刀斧手如潮水一般散开,将他团团包围。 项弦第二次抬手,召来自己的随身小包,又一抖,将被搜走之物全部收了回来,将木牌扣在腰畔。 完颜宗翰死死盯着项弦的动作,面如土色,片刻后突然动念,起了招揽之心。 “勇士!”完颜宗翰放下剑,能屈能伸,试着与项弦说和,“既有此一身本领,何必屈居人下?先前乃是我有眼无珠……” 项弦没有拔剑,只是走向完颜宗翰,下一刻,他的身影骤然间消失! 全场士兵发出大喊,紧接着佛宫寺一楼门窗爆破,上百名亲兵的躯体从四面八方被弹飞出来,项弦只是一闪,便已到了完颜宗翰面前。 “弱宋弱宋,”项弦的声音道,“一口一个弱宋,这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弱宋!” 项弦竟是不出佩剑,双手空空,拉开太祖长拳架势,这拳路完颜宗翰曾朝汉人参赞学过,下意识抬手格挡时,项弦那一拳却绝非凡人修为可比,当即力压千钧,泰山压顶,挡无可挡。 完颜宗翰被一拳揍在正脸上,发出骨骼爆裂的声响。项弦变换拳路,侧身挑踢将他铲起,一招漂亮潇洒的回旋,把完颜宗翰重达两百斤的躯体轻飘飘地击上空中,“当”一声撞在了佛宫寺正门外的大钟上。 所有人恐惧大喊,项弦抽身后退,箭矢犹如暴雨般飞来,他却闪身进了佛宫寺释迦塔中。片刻后刀斧兵冲上,那身影从侧窗疾射出了佛宫寺。 “大将军?”项弦的声音紧随而至,去而复回。 完颜宗翰被揍得眼眶爆裂,头破血流,被亲兵从钟下扶起来,已气息奄奄,正以为项弦要借离开之际放几句警告之语时,项弦蓦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还好吧?”项弦亲切地说,“您看您这眼睛,都差点掉出来了。” 亲兵们疯狂大吼,冲上前去与项弦拼命,项弦只是一个响指,便释放出气浪,将完颜宗翰的护卫全部推开。 完颜宗翰充满恐惧,看着项弦,再次软倒下去,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满头满脸都是血。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一天死在这儿。 幸而项弦礼貌地说:“来,我这儿有特效药,红色的内服,白色的外敷。” 项弦递给他一个小纸包,完颜宗翰已彻底混乱了。 “后会有期。”项弦做了个“再见”的动作,化作虚影刷然消失。不多时,金军的后账燃起了大火,引发了新一轮的慌乱。 半刻钟后,应州城地牢外传来两声闷响,守门的金兵软倒下去,项弦出现在地牢门外,取出看守身上的点录名册对照——此地所关押囚犯,俱为应州县内的辽国官员与佛宫寺的僧人。 项弦躬身,双手推开地牢大门,一道强光投入,照得囚犯们睁不开双眼。 “各位,”项弦说,“你们自由了。” 正在地牢内诵经的僧人们朝着项弦望来,项弦朗声道:“想活命就尽快离开,我在金国的军营中放了火,只管得一时。” 项弦用收缴来的钥匙挨间开启牢门,官员们纷纷离开。地牢深处,一名老和尚正面壁而坐。 项弦说:“请问,您是流云大师么?” 老和尚问:“感谢施主救命之恩。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朔州全境已落入金国之手,根据金、宋海上之盟约定,不久后将交还予宋。”项弦答道。 身边有和尚朝他合掌,入内去搀扶老住持。 “大辽败了?败退至何方?”另一名得以脱出牢笼的文书官模样的年轻人问。 项弦知道他们被关了很久,与外界不通消息,答道:“这世上,已再没有辽了。” 第2章 重逢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太行山犹如大地拱起的岩石巨浪,惊涛拍岸,凝于晋地西陲,崇山峻岭绵延向天的尽头,抵挡来自北方的暴风雪,在此地化作玄岳拔地而起。 玄岳山位于大同府,乃燕云十六州中,云州的兵家必争之地。 魏孝文帝拓跋宏曾下令在玄岳山建一寺庙,为“天师”寇谦之道场,其后巍峨悬空寺于此地加建成型,历经八百年风霜,几番修缮后成为天下奇景。 天空中阴云密布,北风呼啸,深秋的一场暴风雪正在成型。 项弦单骑前来,对照僧人们为他标出的地图方位,在悬空寺下的废村前抬头眺望。 村落早已在多年大战中化作了一片废墟,然而在渺无人烟的深山之中,一定还有人避战火而居。 项弦放慢马速,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到得山腰上时,栈桥已不再能承受马匹的重量,项弦拴马树前,改为步行。傍晚时天色昏暗,他找到一块避风的巨岩后,拾来树枝,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红色的羽毛,置于篝火堆上。 堆放于一处的树枝被引燃,升起温暖的火焰。 项弦从随身包裹里取出干粮,吃过晚饭,喝了几口皮壶中的烈酒,就地枕着剑鞘入睡。 北风怒号,细雪飘落,却避开了篝火堆一丈方圆的空间,仿佛这里有着奇特的结界守护。 项弦入睡的身姿犹如他的佩剑,笔直而规整,双手叠放在胸膛前。 世界只余“呼呼”的风声与山中松柏“唰唰”作响。 临近清晨,所有声音消失了,万物一片静谧。 项弦在那静默中出声。 “跟了这么久,不出来打个招呼?” 正靠近他的黑影被惊动,再次拉开距离,项弦却更快一步,不见其弹起,身形已如一阵疾风,欺至近前,出拳! 跟踪者下意识与他拆招,两人飞出了悬崖,身在万丈高空之中,发出拳脚相撞的闷响,身周雪花犹如被禁锢,在气劲相撞中刷然爆散! 项弦出拳时只觉空气里带着力劲的黏滞感,顿知对手旗鼓相当,不可轻敌。项弦与他在坠落的过程中飞速交换了不下二十式,彼此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同时坠向谷底! 从近百丈高崖坠下,眼看即将被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之时,项弦射出一道钩锁,缠在崖畔松树上,在山涧一荡;对手则亮出匕首,朝崖壁上一钉,火花铿锵迸射。 两人各自借着缓冲,安稳落地。 借着清晨的微光,项弦看清了偷袭者的模样,对方身穿黑蓝武袍,武袍外又穿戴了亮银打造的简单甲胄,左肩戴甲,胸膛则有一斜系的护心镜。 敌人长身而立,身高与他相仿,五官深邃俊秀,眉形似北地汉人,双目中隐约带着一抹灰蓝色的反光。 他的皮肤白得不像常人,犹如长居墓中、不见日光的鬼魅,眼神里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妖艳之美。 被他直视之时,项弦竟隐约有种眩晕感,那眩晕感突如其来,很快就被毕生修为所驱散。 “兄台,你从进大同府就追在小弟身后,”项弦沉声道,“究竟有何贵干?” 偷袭者冷笑一声,抬起手掌,掌中出现了一物——项弦的腰牌。 项弦顿时色变,那蓝衣青年已不再恋战,抽身离开。 项弦绝不能容忍他就这么离去,当即稍一躬身,化作笔直利箭疾追而去。蓝衣青年展开双臂,犹如飞鹰般投入悬空寺,然而项弦所过之处,卷起一道狂风,就像流星笔直坠向他的逃遁之地。 “别走!”栈道上,项弦的怒喝回荡于群山中。 悬空寺东侧,废弃楼台前,一声爆响,木台与砖瓦飞散,现出石刻的古佛尊容。 项弦总算截住了对方去路,锁定了他的全身动作。 蓝衣青年做起手式,手中现出一把缠绕着靛蓝色烈焰的唐刀。 项弦依旧空手对敌,稍一使力,脚下栈道木板哗啦破碎。 他借力冲近,蓝衣青年在空中一式旋劈,项弦避开刀势,以空手入白刃的神技,竟是悍然来抓他的兵器,青年再抖腕,两道刀气纵横交错袭来,项弦只得后仰避开,收拳出腿。 蓝衣青年唐刀尚未回转,以刀柄一横格挡。 一道锋锐气息射去,项弦蓦然抽身,平掠三丈,刀气带起数缕断发在空中散开,侧脸被划出一道红痕。 两人短暂交锋后再次分开,各自站立于悬空寺西陲两道断柱顶端,蓝衣青年改而双手握唐刀,项弦食指中却旋着一枚玉玦,朝对方笑了笑。 那是个雕琢精美的龙形玉玦,通体晶莹剔透,内里隐有蓝光闪烁。 蓝衣青年:“……” “交换信物?”项弦道,“让我看看,你还带了什么?” 项弦盘膝坐在柱顶,又朝那青年晃了下从他身上摸来的小腰包,开始检视战利品。 蓝衣青年:“………………” 小包中全是那人的随身之物,还有一些信件。项弦很有分寸,没有冒冒失失地拆信。 他取出一张太行山的地图、一个古朴的药瓶、一些碎银,以及一枚琥珀方印。 “萧什么?”项弦把印鉴盖在手背上,说,“萧琨?哦?你叫萧琨?” 项弦把对方的随身之物翻了个底朝天,那名唤萧琨的蓝衣青年当即忍无可忍,怒吼一声,唐刀蹿起蓝色烈焰,朝他疾冲而来! “哟!这儿怎么还有张出生纸?”项弦尚未翻完,金雷之声大作,萧琨的攻势已到了面前。项弦不得不将战利品以布包草草一兜,起身迎敌。 悬空寺木柱折断,发出巨响,沿途两侧木栈道俱化作碎屑飞滚,乌云聚合,雷云咆哮,射出旋转的冰晶与飞弹,朝着项弦追踪而来。 项弦成功激怒对手,知道必须拿出真本事了,否则这厮气得发狂,整个悬空寺都会在这强悍气劲下垮塌。 他顶着那青年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退再退,伸手到背后,解下佩剑,却不将它拔出鞘,只连剑带鞘横于身前。 项弦挽了个剑花,欺至近前,萧琨悍然不退,以唐刀撩起一道晦暗天幕下的闪月,直取他的咽喉。 项弦抽剑! 一道金光横亘世间,鞘中藏剑犹如有灵之物,嗡嗡作响,只出三分剑刃,金光已令萧琨无法直面,光芒在两人面前爆发如骇浪。 铮然声响,项弦再收剑,锁住了萧琨的唐刀。 “去罢!” 随着巨大的推力,萧琨撞向悬空寺,撞破外墙,坠向释尊像身前。他反应极快,尚未落地就已卸去疾冲之力,蓦然站起,朝向天空。 萧琨猛烈喘息,高处传来项弦的声音:“好身手。” 萧琨手按唐刀,身上被刺穿、刮破的伤口自发快速愈合,正在他以侧躬式,将用手掌抚过刀刃发出惊天一招时,项弦却做了个“后会有期”的手势,在悬空寺外闪身消失了。 萧琨平静下来,收刀,发出刃鞘相撞的清音,追着项弦而去。 项弦沿高崖吊桥飞奔,离开悬空寺区域,回头再看,已甩开了萧琨。 这家伙当真好身手——项弦心想。好久不曾这么打过架了,他究竟想做什么?耽误一夜,悬空寺外又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打斗,消息早已惊动了大同府中的金军,完颜宗翰受到奇耻大辱,绝不会甘心。 项弦站在风雪山巅,眺望远方,金国兵马正朝着此地汇聚。 他几下纵跃落入山谷,在隐蔽处端详地图,寻找那名唤公孙邦的俗家弟子藏身下落。是日,穿过玄岳山中幽径后,项弦抵达一处隐世村落中,村内只住了十余户人家,俱是燕云十六州毁于战火时,进山避难的大同府住民。 “认识一个叫公孙邦的人么?”项弦打听道。 村民们纷纷警惕地看着他,项弦解释道:“我是流云大师派来的。” “不知道。”正在取水的村人答道,“出去吧,这里与世无争,不清楚你们的恩怨。” 项弦略有点烦恼,不少人来到村口看他,片刻后,目光挪到他的玉玦上。 项弦先前将从萧琨那里夺来的玉玦代替自己的腰牌,别了上去,此刻这枚龙形玉玦正在发出微弱的光,并嗡嗡闪烁。 世间法宝大多认主,想必是被他强取了来,正在呼唤原主人,但项弦不在乎,还是眼前正事儿要紧。 项弦有了主意,认真道:“佛宫寺弟子公孙邦,于危难时受我寺重托保管法器,我乃寺内护法,流云大师着我前来取回,若有下落消息,还请各位施主不吝告知。” 说毕,项弦取了羽毛,并在双掌中,身体焕发出温暖火焰,烈火在他的身体周遭盘旋流转,隐隐有着少年祝融的神韵。 村民们被吓了一跳,就地跪拜,望着项弦喃喃祷祝。 “他就在北边的九龙洞内!”有人说道,“在洞里修行有好些时候了,沿村外的路朝北,八十里地。” “谢了。”项弦当即将法术一收,火焰倏然而止,他转身消失,余下满地拜到一半的村民,面面相觑。 金兵快追到了,这一路上拖得太久,背后还跟着一名虎视眈眈的、不怀好意的袭击者,令项弦有点烦躁。 天顶尽是金国的探鹰,项弦猜测自己的行踪一定在敌人的掌握之下。 凡人再多,也不是他一回之敌,唯独那家伙难缠。 哪一派的功夫?项弦回忆平生所学,尚未听闻过以唐刀作为兵器的驱魔师派别;隐世的修行者?跟着自己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目的只有一个——天命之匣。 第3章 倏忽 黑暗溶洞中,项弦打了一个响指,金红色火焰跃起,照亮了四周。 萧琨倚坐在坍塌的深渊底部,缓缓喘气,正尝试着将自己扭曲变形的手臂接回原状。 项弦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萧琨抬起头,眼中充满警觉,不让他靠近。 萧琨把右手放在骨折的左手上,咬牙猛地一拧,令它回归原位,他痛得猛烈喘息。他的左手泛起了淡淡的蓝光,随之活动肩臂,竟已恢复自如! 项弦看在眼中,没有多问,朝萧琨伸出手,那是暂时化解敌意的暗示。 但萧琨没有拉他的手,自己起身。 在这寂静中,项弦又扔回一个小包,萧琨接住,将项弦的腰牌抛回去,项弦再掷来一物,乃是萧琨的龙形腰玦。 物归原主,各自收好,彼此都很清楚在这种环境下,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明智的选择,毕竟无冤无仇,打架毫无意义。 “你为天命之匣而来?”项弦终于说道。 萧琨打量项弦,灰蓝色的双目里泛着夺魂般的力量,令项弦再度涌出眩晕感,仿佛对方正在窥探他的内心,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自己眉眼。 “正是。”萧琨沉声道,“大宋驱魔师,你们的皇帝派你来找它?” 项弦:“天命之匣若落于金人之手,徒令战火再起,无论你来自何方,想必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 萧琨冷哼一声。项弦又道:“我知道它可能在哪儿,找到法宝以前,先停战?” 萧琨道:“成交,带路。” 外头传来闷响,他们置身的洞穴也不安全,想必在瀑布外,那巨大的黑山神正在搬山砸岩地突进。 项弦沿溶洞深入,萧琨跟随在后,注意着附近的环境,玉玦回归腰畔后发出亮光,照亮了周遭。 “你师从何派?”项弦问。 “无门无派。”萧琨答道。 “哪一国人?”项弦又问。 “无国无家之人。”萧琨又答。 项弦:“为什么找天命之匣?” “无可奉告。”萧琨望向溶洞一侧,感受到深处吹来的风。 他们在岔路处停步,项弦主动道:“这里是公孙邦躲藏之地,叫九龙洞。” “右边,”萧琨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这儿有风。” 溶洞四通八达犹如迷宫,不愧九龙之名,岔路尽头又有岔路,很快,萧琨发现了地上的足迹。 “有人走过。”萧琨加快了步伐,最后与项弦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下湖边,湖水中竟还有闪着微光的游鱼。 进洞后已近一个时辰,洞中不见日月,不辨方位,他们正身处玄岳山的山腹之中。项弦只觉既饿又困,毕竟他遭遇了两场战斗,而与萧琨先前毫无来由的切磋,更令他体力耗费甚剧。 “休息会儿罢,”项弦说,“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累了容易乱闯乱转,恢复体力再说。” 萧琨明显也累得不行,默许了提议,两人在湖畔席地而坐。 “吃点东西?”项弦掏出纸包,说,“早上我把你身上摸了个遍,你怎么出门不带干粮?” 萧琨无言以对,他确实很饿,只好接过项弦递来的肉馅火烧,虽然火烧已经冷了,馅料里的肉汁化作肉冻,却依旧美味。 “大同府的老张火烧,”项弦说,“是他们当地的名吃。” 项弦的话实在太多,看似自言自语,却很引人接话,令萧琨的警戒心逐步瓦解。 他本不想承项弦的情,奈何吃了敌人的火烧,终究嘴软。 “你在开封当差?”萧琨在寂静中问道。 “对。”项弦三两下吃完了,到得湖边,躬身喝水,答道,“佛宫寺于一月前派信使求救,郭大人便遣我前来。你呢?” “郭京觉得天命之匣里是什么?”萧琨慢慢地吃着烤饼,问。 项弦答道:“不知道,传国玉玺?上级让我来取它,我不过是听命行事。你听了什么传言?” 萧琨又沉默了。项弦问:“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萧琨显然不愿多说,问:“大宋当今如何?” “繁茂清明,一片升平之景。”项弦答道,“辽国已覆,金人未成气候,大宋再无心腹之敌,朝廷上下,欢歌载舞。” 萧琨注视项弦的举动,项弦就地躺下,枕着自己的佩剑。 “你的兵器很出名。”萧琨说。 “你又知道?”项弦猜测自己与那邪文士对答时,萧琨一定就埋伏在旁,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话。 “家传神兵。”项弦拿起佩剑,说,“能让它出鞘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他大方地把佩剑递向萧琨,萧琨却不接,只注视着剑身,剑鞘以皮制成,上刻诸多古篆符文,剑身虽藏于鞘内,却隐隐露出少许金光。 “你是沈括的徒弟。”萧琨说,“今年几岁?” “比你小两岁。”项弦见萧琨不接剑,又将佩剑枕于脑后,躺了下来。 萧琨稍一迟疑,便知项弦看过他包袱内的出生纸,转念一想,说:“但沈括已死于近三十年前。” 项弦随口道:“外头相传他活到六十四岁,不过是他遁世修行的借口,其后他又隐居二十余载,七年前才驾鹤西去。” “唔。”萧琨点了点头。 “套出这么多话,不说说你自己么?”项弦道。 萧琨不回答,只又问:“驱魔司的职责是什么?” 项弦:“驱魔收妖,以应对‘天魔转生’为最终目标。” “天魔是什么?” “人间戾气聚合而生,附着于‘魔种’之上,孕育为天魔。天魔现世之时,神州大地将化作焦土。你也知道?” 萧琨吃完烤饼,随手抖去武袍上的饼屑,没有回答。 “上一次天魔复生,是在三百多年前的大唐天宝十四年。”项弦自言自语道,“再上一次,则是晋太元八年。” “正是。”萧琨答道,“天魔为何转生?” 项弦突然察觉到萧琨所知甚多,不由得认真看待这场对话,坐起,打量他。 “你也是驱魔师。”项弦明白了。 凭萧琨对天魔转生的了解,项弦便知他一定是同行。 “现在是我问你。”萧琨沉声道。 项弦摊手,说:“我怎么知道?它爱转生转生,我管得着?” 项弦再次躺下,萧琨答道:“战事频繁,杀戮诸多,南晋北魏,五胡入关,死者怨气无处可去,积聚于世间,形成戾气,戾气则是魔族汲取力量的土壤与养分。 “妖族、人族、仙族以天地灵气为根基,不断修行,窥破天道;而魔族,则以戾气为食,它们吸收残余游荡的戾气,其中最强大的,乃是上古时遗留于人间的‘魔种’,这枚种子是孕育天魔的原身,若放任不理,魔种将吸摄戾气,成长为天魔。 “三百多年前,天魔成功转生,大唐高厦颓塌,神州顿成焦土,内乱不休,在其后的诸侯割据中,数千万人死于国与国的互相征伐。所幸最终天魔被智慧剑所诛,戾气散去,回归于天地。而妖族为了抑制魔的再次诞生,妖王巴蛇主动吞下了残破魔种,以己身修为封印了这枚种子。” “然而就在巴蛇陨灭,魔种不知所终后,三百多年后的当下,历史即将重演,光是燕云十六州,在战争中死去的百姓,就有百万之众。”萧琨又说,“戾气已近乎不可控,天魔即将再一次转生。” 项弦说:“根据驱魔司留下的预测,天魔的复活,就是这一百年间的事了。” “一百年很长,”萧琨不可察觉地轻叹一声,“你我甚至也不一定能活满百岁。但为了这场迎击天魔之战,仍须做足准备。” 项弦沉默不语,思考着萧琨的话。 “心灯在何处?”萧琨又问。 项弦听到“心灯”二字,神情随之一变。 “不清楚。”项弦据实答道,“大宋驱魔司寻找心灯,已有好些年头了,上一任心灯之主不知下落,隐居世外后,心灯便未再出现过。” 迎上萧琨双目时,项弦又看见了那靛蓝色的淡淡光芒。 项弦说:“你有消息么?传说心灯与智慧剑,乃是破魔的利器,天魔灭世之日不知何时到来,想对抗这场浩劫,心灯必不可少。” “你们也不知下落。”萧琨自言自语道。 “唔。”项弦严肃地回答。 “你怎么想?”项弦侧头,打量萧琨,萧琨则望着湖水。 “天命之匣兴许能解答此问。”萧琨说,“这是我寻找它的目的之一。” 项弦疑惑,天命之匣内不是传国玉玺么?如何解答?但他没有多问,只道:“既是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 萧琨:“我虽是驱魔师,但与你不是同路人。” 项弦:“好罢。” 驱魔师们所守护的是天地间一切生灵,一视同仁,但上上任大驱魔师沈括退位之后,在宋廷的干预之下,现任大驱魔师郭京向朝廷纳诚,早已偏离了本司所建立的初衷。 干预政事的下场是驱魔司总署因此被各地世家所诟病,所有人俱瞧不起溜须拍马、只想混官当的大驱魔师郭京,世族们亦不再奉驱魔司号令。 项弦懒得分辩,也无从分辩,索性闭上双眼,等着听萧琨还有甚么话要说。 萧琨背靠洞内的天然石柱,片刻后入睡,一时溶洞内只有他俩的呼吸声。 不知睡了多久,项弦醒了,犹豫是否该叫醒萧琨,抑或独自前去寻找天命之匣。此人身上全是谜团,一身技艺更不在自己之下,初时自己占了些许便宜,只因取巧激怒了他。真要实打实地交手,胜败尚且未知。 第4章 天命 饶是项弦与萧琨见多识广,仍似置身梦中。 足足数息时间,无数个念头转过项弦的脑中: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器物?妖怪?某名被封印的修仙者的头颅? 它的话当真可信?所谓天命,又是什么?佛宫寺地宫内所藏的上古宝物,其奥妙在于揭示人间天命? 萧琨最先回过神:“谁先问?” 项弦瞠目结舌,说:“让我先震惊一会儿,我……实不相瞒,我一直以为里头是传国玉玺。郭大人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 项弦望向萧琨,迟疑片刻,他尚无法判断这个“头”究竟是什么被关了数千年、心存愤恨的妖怪只想借机引诱他们进行报复,抑或当真是世上独一件的法宝。 “你早就知道?”项弦诧异道。 萧琨虽惊讶,其表情却很快就镇定下来。 “怎么会是玉玺这等俗物?”萧琨说,“少时我在玄鸟古卷上阅得此物,相传为能知过去未来与现在一切事的法宝,已在世上存在了数千年,甚至比驱魔司建立的时代还要早,得此匣,可知‘天命’。” 萧琨观察项弦脸色:“我只有一问,是我毕生心愿,你若容我今日问过,并得到答案,你我不需再结仇甚至大打出手,匣子连着头,也可以让给你。” 项弦将信将疑,正设想:没找到玉玺,那我要把这妖头带回开封?在朝廷上取出来的一幕必然相当轰动。 再闻萧琨之言,项弦决定听听他的询问,以判断事实,既然是萧琨的唯一心愿,成人之美也无妨。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萧琨问就是。 “但我必须在旁。”项弦说,“冒犯了,兄弟,我发誓今日无论听到什么,只要你不想说,出去后我都决计不会朝第三人提起。” 萧琨没有回答,注视那头颅,深吸一口气,似组织着语言,山谷内一片静默。 项弦忽又朝那头颅道:“你认识刑天么?我看你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要插科打诨!”萧琨本已想好要问的话,没想到项弦会在此刻开这等不合时宜的玩笑。 “吾乃时间之神倏忽。”那头颅说,“这就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不是!”项弦与萧琨同时色变澄清道,不明白这名唤倏忽的家伙为什么限制了三个问题,莫名其妙就被它给绕进去了。 萧琨再上前一步,说:“倏忽,你既知晓一切事,想必亦知我为何而来。” 项弦:“对!这是个好办法,遇见算命的江湖术士,通常这么问,三句就能套出真本事……哎!有话好说!” 萧琨作势拔刀威胁项弦,项弦瞬间闪身到一旁。 “好,好,我不说话!”项弦抬手做投降动作,并观察倏忽的表情。先前诸多话语,俱是试探,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仍在不断回想自己读过的古籍,一切记载上都未有倏忽的名字。 “你是契丹后裔。”倏忽不理会项弦,睁开双目,注视萧琨,答道,“你父为景翩歌,母为萧绰后人萧双。需要我将你父亲的来历说出来么?” “不必了。”萧琨已明白到倏忽确实知道许多事。 项弦:“!!!” 项弦看着萧琨,此时,萧琨沉声道:“是的,我是契丹人。” 项弦脸色一时相当复杂,萧琨又朝项弦道:“我不仅是契丹人,还是皇族萧氏后代,我的祖先是萧太后所在的萧家。” 换作先前,项弦定将第一时间充满防备,只因如今宋辽为不共戴天之敌,但他知道比起两国的深仇大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想问辽国的天命,”萧琨终于朝倏忽问,“究竟在何方?” 倏忽答道:“契丹气数已尽,辽如江河入海,再无复起之机。我知道你仍在追寻宗室下落,天祚帝被俘,金人对外宣称他还活着,实则你们的皇帝已在北上路途中,自缢身亡。 “辽宗室尽屠,皇后、太后已被俘至黄龙府。不要寄希望于无谓之事上,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萧琨。” 萧琨极力保持镇定,却一手不住发抖。 项弦叹了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惋惜,抑或同情。 然而倏忽话锋一转:“宋金订海上之盟,联金灭辽,不久后亦将自食其果。金兵南下,围困开封,城破后宋廷将尝到辽国的滋味,赵佶、赵桓与朝官、宗室俱被掳至会宁,牵羊献俘,遭受折辱,比辽国更甚千百倍。这么说,你心底是否好受些?” 项弦一脸茫然。 倏忽又抬眼,望向项弦:“项弦,你所托身之大宋,在靖康之耻后,并未称得上真正灭国,仍在长江以南苟延残喘了些时日。当然,不可一世的完颜家,亦覆灭于鞑靼人之手,金帝宗室尽屠,血流成河,哀哭彻夜。 “金灭国后,鞑靼南下,宋再无路可退,二十万军民于崖门投海尽殁。 “至于鞑靼所建之‘元’,终又灭于汉人之手,黄金家族近乎被追杀殆尽,但这已是你们有生之年无法再目睹之事。” 倏忽之语似在天边,又似在耳畔,萧琨与项弦就像挨了当头一棒。 “距离大宋的这场劫难,还有多久?”项弦颤声道。 “两年。”倏忽平静答道。 项弦还能下意识地拒绝接受,怀疑倏忽之言是否真实。 萧琨的复国希望,却已彻底成为了泡影,是年春,辽帝于应州被俘,已近乎断绝了他的一切念想,如今终于在倏忽面前证实辽帝的死讯,颇有万念俱灰之感。 “你们人族,不是向来代代如此么?”倏忽道,“数千年光阴,从未有过多少长进。问罢,该第二个问题了。” 项弦已近乎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了,好半晌他才从这混乱的思绪中平静下来。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项弦可以问了。 “天魔会在何时复生?”项弦整理思绪,问道,“我要确切的时间点。” 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亦是师父去世前留下的最重要的遗命。 “快了。”倏忽答道,“我无法告诉你们确切的时间,只因‘穆’得到了魔种,在他的手中,还拥有干扰时光与因果的宝物,当他意识到过去产生误差之时,他便将着手改动未来。” 项弦:“???” “我只能告诉你们,巴蛇失其魔种,黑翼大鹏现世,新的‘树’即将诞生,心灯也将从天地脉中再次显现,等待你们的,将是一次又一次、不断重现的命运。” “心灯在何处?!”两人听到关键词,异口同声问道。 这是项弦一直以来最关注的事,自从进入驱魔司后,他就在四处寻找心灯的下落。 “跟随因果的指引,”倏忽平静道,“你们很快就能找到它。” 项弦朝萧琨说:“几年前,我曾找过巴蛇尸身的下落,却在巫山一无所获。等等,‘穆’又是谁?” “穆是一名沉睡于时光之中的永生者,他正藏身于天魔宫中,搜集戾气以培育新的天魔。”倏忽答道,“我只能回答你们这么多了,不久后将有昆仑中人,为你揭示穆的真面目。你们俱是应劫之人,置身其中,谁也无法脱离。” 萧琨再望向项弦的眼神已不似先前般提防,双方在当下已确认了彼此的立场,确实是忠于职守的驱魔师。 “大概的日期呢?或者……换个问法?‘穆’手中的魔种完全孵化,需要多久?”萧琨沉声道。 “至少还有两年。”倏忽的声音依旧平静,“魔种不在他手中,在他体内。” 萧琨亦逐渐清醒过来,看着项弦。 项弦还有话想问,但他必须先思考,一切实在太乱了,佛宫寺的天命之匣并非传国玉玺,而是一个号称时光之神的头颅,并告诉了他宋、金两国的未来,换作任何人在此刻都会心烦意乱,第一个念头是拒绝相信。 “你在胡说八道。”项弦第一个问题尚未完全消化,问出天魔之事时,半是验证,半是好奇,此刻众多重要信息交错,扑面而来,令他呼吸变得急促,“大宋一派繁华,怎会……怎会……” “大厦倾覆,只在须臾之间。”倏忽冷漠地说,“天宝十四年,大唐歌舞升平,孰知安史之变?” 项弦哑口无言。 倏忽又怜悯地说:“身为持剑者,目光为何如此短浅?第三个问题,问罢。” 项弦只想找个地方自己静一静,整理他的思绪,萧琨却已平静下来,朝项弦扬眉,意思是:你不问我问了? 项弦本意是留着最后一个问题以备不时之需,萧琨却问:“我,他,我们,驱魔师们的前路会如何?能否再次封印天魔?” “你们将爱上彼此。”倏忽依旧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萧琨:“???” 项弦走到一旁正想坐下冷静会儿,听到这话时一脸茫然,回身道:“什么?谁?爱上谁?” “你们。”倏忽说,“你俩将在时光与因果的重重考验中爱上对方,只要能做到携手共渡……” 项弦:“…………” 萧琨:“………………” “放屁!”萧琨终于破功了,万万没想到倏忽会说出这种答案,在诸多“天命”的指引之后,突然出现一句石破天惊的姻缘直断,他们还都是男人! 倏忽:“很意外?意外就对了。” “对什么?!”项弦也无法镇定了,都被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萧琨不停地喘气,看看项弦,再看倏忽。 “该去了。”倏忽说,“你们须得相信对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舍弃一切,将是晦暗浩劫之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第5章 皇储 黑色巨树下: “他们将在燕州分开,根据计划,将耶律雅里带回来。” “是,天子。” 西夏,银川城。 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死在路上的未证实传闻已在四个月前传至西夏境内。金国实控燕云十六州,南面又有宋在虎视眈眈。夏国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在边境增派大批兵马,以应对宋、金可能的突袭。 谁也说不清,订立了海上之盟的宋、金二国,是否将接着灭辽之危,一鼓作气攻陷大夏,都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谣言甚嚣尘上。 夏帝李乾顺则保持了一贯以来的镇定,马上派出特使,与金、宋二国缔结新的条约。夏国自建国起便被称作“四战之地”,既要面对吐蕃、回鹘的侵扰,又要与宋、辽两线作战,一手外交早已玩得炉火纯青。 辽国覆灭,令神州大地再次走到了岔路口,稍有不慎,西夏便是亡国的命运。 天已全黑,萧琨抵达贺兰山脚,收起龙玦,徒步走向山前村庄,改而搭乘村民的牛车自郊野入城。骑龙降落时,他必须距离皇宫甚远,别无他法,只因一月前,金龙在城郊之地显现,已令不少百姓亲眼目睹,更有人前去禀告夏帝李乾顺,声称“金龙天降,夏将大兴”。 万一这“祥瑞”再一次被西夏君臣亲眼所见,想必将引起朝野震动,说不定西夏将派出军队前往中原参加混战,意图分一杯羹,届时又将引起成千上万的伤亡,远非他本意。 北方大地深秋寥落,贺兰山顶的万古星空闪烁,银河横亘如瀑,无论人间是烽烟四起或太平盛世,星穹永远平静地照耀着每一个时代。 天脉散发着绚丽的光辉,于夜空中流淌,无数在神州挣扎的生灵,死去后都将汇入这永恒的河流。 与项弦分开之后,时间之神倏忽的话语便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回响。 萧琨长叹一声,大辽就这样结束了么?自夏禹铸鼎定九州,数千年来无数王朝轮转,犹如大海上的白沫,转瞬即逝。他的同胞、他的族人们成为金的战俘与奴隶,在哀哭与痛苦中等待着死亡。 来到城门外,漫长的旅途总算结束,萧琨为驱车人留下几个铜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下了牛车,在午夜时分走向宵禁的银川城。城内几星灯火,城门高处加强了戒备,他没有叩小门入城,而是跃过护城河,贴近城墙后以法术绘出一个通道,穿进城内。 银川寂静无比,萧琨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犹如城内流浪者,小巷中不时传来乞丐的呻吟与畏寒的呼号。他走向正街,午夜时分,几所大宅的深处仍旧亮着灯。 一处宏伟大宅上挂着写着“洪”的灯笼,萧琨来到后门处叩了两下铜环,等待片刻,正在他失去耐心要用法术穿墙而过时,侧旁拉开一个小窗,内里灯火照出,映着他的脸。 “萧先生回来了?”门房说,“里边请。” 后门打开,萧琨答道:“谢了。” 他已不想再读这些人的心思,洪府上上下下,俱将他视作天大的麻烦,恨不得他们尽快识趣离开。 这座府邸属于原辽国的一名洪姓盐商,其家族在中京、银川等地经营日久,盐贸生意横跨数国。在得到金国将大举入侵的消息后,这名唤洪承的富商便拖家带口,前往银川避难。而萧琨离开上京,来到银川时,便托庇于洪家,得到了落脚点。 若只有他孤身一人,那么在何处都无妨。 麻烦就在于…… 萧琨进了别院,心想着那孩子是否已入睡,自己离开多日,只不知明天太阳升起时,又是怎么一个光景。 “撒鸾睡了?”萧琨进了别院。 “是。”门外小厮见过萧琨施展法术,对他仍有几分尊敬,“萧大人这是从哪儿回来?要洗澡么?” “洗。送点酒来。”萧琨说,“随便什么果腹之物也行。” 萧琨点了点头,瘫坐在别院厅堂的矮榻上,几名小厮入内为他烫酒,端来一盘叫不出名字的小点心,萧琨吃了些,隔间内洗澡水已备好了,他便径自去洗去一身尘土气,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色里衣,披散着湿透的头发,才入内间去看他的被保护人。 一名十三岁的少年蜷在床上,呼吸均匀,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睡着时却稍稍拧着眉头,犹如正做着一场不甚合心意的梦。 萧琨坐在榻畔,伸出冰凉的手,稍稍拨了下他的头发,为他掖好被角,复又起身离开,回到厅堂内喝酒。 “这几日里,殿下可曾离开过家门?”萧琨朝一名小厮问。 “没有。”小厮稍显畏惧,萧琨一眼便察知了他心中所想。 【不仅出过三次府邸,还与一名中年男子结伴。】 萧琨灰蓝双目与那小厮对视,说道:“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小厮心存畏惧,却不得不与萧琨直视。 萧琨透过他的双目,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名中年人的身形,容貌则看不真切。 是谁?萧琨心中充满疑惑,他们寄人篱下,何时走漏了风声?但既然出了一次门,又能平安回来,多半不是敌人。 如此提防,只因萧琨所保护的这名少年,名唤耶律雅里,小名“撒鸾”,乃是天祚帝耶律延禧的次子,辽帝生前所属意的皇储。 金国攻陷上京时,萧琨尚在外执行任务,受萧家请求赶回皇宫,只救下了撒鸾,并带着他飞向西夏,保下了耶律家的最后一点骨血。 尽管辽国大势已去,但这名少年依旧天真地以为,萧琨还在,他们就有复国的机会。萧琨不得不让他暂时托庇于洪家,于这半年中,踏上了为撒鸾寻找复国助力的道路。 天已渐明,萧琨喝过少许酒,小厮们都散了,他也倚在厅堂榻上,半个身体悬在榻外,困得无以复加,很快入睡,做起了奇怪的梦。 梦中,仅有一面之缘的项弦出现了,他们正身处茫茫大漠,背后犹如有千军万马,那是战死尸鬼的大军! 黑潮犹如海啸般朝他们追来。 萧琨只觉胸腹中气血翻涌,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随时要将他烧成灰烬。项弦背着他,于月光下,在平整的大漠上拖出一行足迹。 “坚持住,”项弦也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狂风吹来,“你会好起来的,别放弃!” 萧琨倚在项弦背上,眼里满是银光,项弦则摇摇晃晃,在大漠中朝地平线走去。 “别再管我了,你走罢。”萧琨低声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在我身边的人便将遭遇不幸。” “别这么说。”项弦仿佛在安慰萧琨,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不是,萧琨。” 项弦的胸膛处焕发出心灯那温柔的光,照亮了长夜,与天际的明月互相辉映,天上与大地上,出现了两团明亮的光,心灯的强光将追兵抵挡在了十里之外。 “就算是,”项弦侧头说,“我也不在乎。” “果真不在乎么?” “对,不在乎……” 他们身周,那团光变得愈发刺眼,照得萧琨已近乎睁不开双眼。 冷水骤然泼在了脸上,令他蓦然一惊,天色已大亮,萧琨醒转。 “你还知道回来!”撒鸾怒气冲冲,头发散乱,显然刚醒,朝萧琨喝道,“你去了哪里?” 萧琨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叫醒,脑子里不住嗡嗡地作响,以拳抵着自己额头,答道:“我去找寻你的亲人。” “先前说好的是三天!”撒鸾怒意已到极致,“这已多久了?你自己说!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眼里还有没有耶律氏了!!” “对不起。”萧琨忍着不适,勉强起来,说,“事出紧急,我又得到了大石将军的消息……” “你知道这些天里我是怎么过的吗?!”撒鸾旁若无人地朝萧琨大喊道,又把一侧的杯盘统统掀起,一股脑地摔在萧琨头上,吼道:“给我跪下!” 萧琨身着黑色单衣长裤,按着矮榻坐起身,继而朝撒鸾单膝跪地。 “有没有半点臣子的模样?”撒鸾不住喘气,气得直发抖。 萧琨:“是我错了,撒鸾。我不该不告而别。” 撒鸾:“你走罢,不用再回来了。” 撒鸾转身入内,将珠帘摔得哗啦作响,萧琨则依旧单膝跪地,抹了把脸,渐渐清醒过来,方才他做了个梦,却是梦见了项弦。 一刻钟后,撒鸾又在房内道:“我靴子呢?!” 萧琨起身,到房外捡起撒鸾踢出来的靴子,入内为他穿上,撒鸾野蛮地将他推到一旁,出外用早饭。 萧琨知道撒鸾差不多消气了,便径自去洗漱,早饭端上来时,萧琨擦了手,坐在撒鸾身畔亲自服侍。 “萧大人,您回来了。”洪府管家抵达房外,想必大清早得了消息,笑容可掬地来探听消息。 萧琨没有说话,只注视他的双目,瞳中焕发幽蓝光芒。 【这厮带来了多少东边的消息?耶律大石还活着么?耶律雅里还要在家中住多久?】 萧琨读到管家心中念头,便索性道:“我朝大同府跑了一趟。” “哦?”管家问,“大同怎么样了?” “仍在金国实控之下。”萧琨也不瞒他,毕竟这等情报,只要有心总能打听到,“据说将在一个月后移交给宋国。” 金国扣住山西,迟迟不愿按盟议还给宋国的原因,正是佛宫寺,如今天命之匣消失,大同对完颜家而言也再无作用,移交将被提上日程。 但萧琨没有朝洪府管家解释,只见那管家满脸愁容,长叹一声。 “老爷日渐消瘦,彻夜担忧我国……” 第6章 魔族 萧琨思考着他们该托庇于何方,传说中太行山巅,有一禁地名唤“曜金宫”,与人间驱魔司渊源极深,曜金宫之主是一条真龙,承诺过守护神州。 师父也曾说过,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前往太行山顶,朝那条龙求助。 将撒鸾送到曜金宫,让他修行“术”之道,从此远离红尘? 萧琨左思右想,始终难以开口,告诉撒鸾自己从倏忽处听见的“天命”,哪怕说了,撒鸾也绝不会接受。 “听说有人上门拜访,想见你。”萧琨想让撒鸾主动告诉他,他不愿上来就揭穿撒鸾的谎言。 “听谁说的?没有。”撒鸾听着曲子,矢口否认。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萧琨说,“不要见任何人,这些人都居心叵测。” 撒鸾终于爆发了,朝萧琨道:“非要在这时候来败我的兴么?” 撒鸾盛怒之下拿起酒杯,一杯泼去,萧琨下意识侧身闪躲,避开正脸,被泼在了肩上。 撒鸾急促喘气,彼此静默,上来唱曲的歌姬抱着琴,看着两人,不敢说话。 “唱。”撒鸾冷冷道。 歌姬唱起了南边的曲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撒鸾雅兴全无,打道回府。铑锕疑政锂’ 回到洪府,萧琨站着思考要如何开启亡国的话题,撒鸾又冷冷道:“你若在我身边,自然没人敢来挑唆我;你要再像上次,一走就是十天半月……” 撒鸾的声音在萧琨耳畔“嗡嗡”作响,萧琨始终闭着双眼,深呼吸。 “……你就管不了我!” 一声巨响,萧琨终于爆发了。 撒鸾从矮榻上凌空飞起,朝屏风摔去,混乱响声中,萧琨走向撒鸾。 “你好大的胆子!萧琨!”撒鸾登时惊了。 萧琨只是单手凌空一握,撒鸾便被提了起来,不断挣扎,喊道:“来人!杀人了啊——” 萧琨:“那个人是谁?” “什……什么?”撒鸾恐惧无比,在萧琨灰蓝色的双目前不住发抖。 “不……不是……他不是骗子……”撒鸾开始语无伦次,萧琨一手朝自己虚扯,撒鸾被巨力提到了他面前,萧琨与他直视。 “撒鸾,”萧琨沉声道,“我不管教你,是因顾念你父母不在人世,正是忧伤之时。大辽已经亡了!你的国家被灭了!你的族人被发卖为奴!你以为我想管你?!” 撒鸾疯狂喘气,说:“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师父!我不敢了。” 萧琨也朝着他怒吼道:“要么大家一起死算了!” “不,不要。”撒鸾哀求道,“我还想活,是我不对,师父!!” 萧琨闭上眼,深呼吸,放开了撒鸾,撒鸾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瞪大双目,盯着萧琨。 “还记得我是你的师父?”萧琨沉声道。 撒鸾竭力爬开,咳个不停。 “什么事?”萧琨很快便平静下来,侧头道。 门外小厮规规矩矩道:“老爷有请萧大人。” 萧琨转身,换过外袍,看了撒鸾一眼,这怒气积聚日久,震慑亡国少主一番,亦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希望他能安分点。 小厮们经常应对撒鸾摔盘子砸碗已有经验,此刻进门来,飞快收拾,将厅堂恢复原样。 洪承坐于厅堂中,萧琨来到厅内,这盐商年过不惑,肥头大耳,见萧琨时忙下来行礼,口称“萧大人”,请他到客位上。 “什么事?”萧琨问。 “听说大石将军率领五万骑兵,正在筹备复国?”洪承手中把玩着一枚南来的汝窑茶盏,对其爱不释手,开门见山道。 萧琨说:“正是,待大石归来……” 萧琨灰蓝色双眸望向洪承,读到了洪承的内心所想,突然不说话了,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洪承却不知就里,满面疑惑,说:“可我还听到一个消息,据说耶律大石将军要在可敦城自立为王?” 萧琨回过神,说道:“他若敢这么做,萧某第一件事就是取他首级。” 洪承拈着胡须,注视萧琨,笑了起来,那笑容中不知有几分是欣赏,几分是嘲讽。 萧琨客客气气道:“萧某虽不能以一敌万,但要杀个把人,哪怕耶律大石,在我眼中亦只是插标卖首而已,胆敢背叛少主之人,总该立个榜样。” 洪承安抚道:“谣言,谣言,萧大人莫要动怒。” 萧琨看着杯中之茶,只是不喝。 洪承又说:“萧大人如何打算?金占了燕云十六州,我看夏国如今也不安稳。”说着叹了口气,忧心道:“朝中正在彻查逃到此地的辽人,只不知还能隐瞒多少时日。” “不必担心。”萧琨反而道,“只要得到耶律将军的消息,不日间我便将带少主北上。” “唔。”洪承点头,答道,“您着实辛苦了。” 萧琨没有多说,快步转身离开。 撒鸾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额上被萧琨教训后摔出的红印,听到脚步声时犹如老鼠见了猫,蓦然弹了起来,转头时与萧琨对视,张着嘴,不住发抖。 “得走了,”萧琨沉声道,“带上你的随身之物。” “什……什么?”撒鸾说,“走?去哪儿?” “没想好,”萧琨答道,“离开银川再说。多带点衣服,洪承已将你我卖给了夏廷,今夜子时,夏国官兵就会派人来抓你。”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撒鸾道。 “收东西!”萧琨怒喝一声,撒鸾顿时慌张起来,逃出上京那天的过往开始重演,撒鸾在枕下四处摸索。 “玉玺呢?”萧琨说,“传国玉玺带上,别的不要管了!还在找什么?!” 上京城破时,天祚帝耶律延禧将传国玉玺与皇储耶律雅里一并托付给了萧琨,这至关重要,它从秦时便已传下,自汉至南北两朝,被大驱魔师陈星带到了东晋,而后传至隋唐,再到朱温篡唐后诸国割据,落入后唐之帝,沙陀人李从珂之手。其后,石敬瑭也即著名的“儿皇帝”叛乱,玉玺归于石晋。 不久后契丹伐晋,晋帝石重贵身死,传国玉玺被辽太宗耶律德光带回,代代相传直到今日。 撒鸾找到传国玉玺,递给萧琨,萧琨妥当收好,从后窗朝外看了一眼。 洪府别院外,已被夏国官兵重重围住,这些凡人对萧琨来说,战力足可忽略不计,但带着撒鸾,他必须想个更合适的办法。 撒鸾猛地抓住了萧琨,说:“洪承就这样把咱们卖了!你不杀他?” 萧琨看了撒鸾一眼,不答。撒鸾说:“我命令你,杀了他们!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萧琨说:“撒鸾!清醒一点!现在杀人能解决问题么?” 嘈杂声渐大,夏军进了别院,知道萧琨听见响声,定会出来查看,提前在墙上、房顶,所有能埋伏弓箭手的地方,全部设下密密麻麻的强弩,又用一把淬毒的巨弩朝向别院门口,寒光闪烁。 “当心萧琨,他会使妖法。”管家紧张提醒道。 话音落,别院后墙轰然爆破! 霎时万箭齐发,却被狂风拨转,金龙冲天而起,载着萧琨与撒鸾转眼间冲出城外,空中落下一张纸,被凌空飞来的箭矢牢牢钉在了柱上: 【叛主者终有其报】 狂风呼啸,夜空晴朗,银川城数十万人被龙吟声惊醒,不少人看见金龙闪闪发亮,掠向贺兰山巅的一幕。 萧琨已顾不得再掩人耳目,他必须带撒鸾马上脱离险境,撒鸾则发出呐喊,那喊声中不知有几分恐惧,几分激动。 这也是他此生第二次骑龙。 “师父!”撒鸾说,“你的龙会喷火么!咱们回去教训他们!” 萧琨没有回答。 撒鸾在身后不住摇萧琨:“为什么不用它杀掉金兵?!你说话啊!带我北上,咱们去找金兵的大营,杀光他们!” “不,不行。”萧琨答道。 “什么?!”在那呼呼的风声里,撒鸾大喊道,上前扳着龙角,意图让它飞回银川城,出一口恶气。 “我说,不行!”萧琨怒道,“师父是驱魔师,不能用法力去对付凡人!” “为什么?!”撒鸾在天上还忍不住与萧琨争吵。 “不为什么。”萧琨知道他无法理解,说,“给我站好!” 很快,玉玦光芒暗淡,金龙在贺兰山西侧缓慢降下,安静地落在了山脚荒野上。 两刻钟时间,金龙飞出近百里,虽仍在西夏国境内,此处却已渺无人烟。 贺兰山的黑影笼罩于地平线上,犹如夜幕中沉睡的巨人。极目所眺的更西面,则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风呼呼地吹着,平原上不时传来狼嗥。 撒鸾被冻得浑身发抖,脸已快被狂风吹僵了。 萧琨答道:“师父可以带兵上阵杀敌,但绝不能以超越凡间的力量,使法术去替你杀人。法力是用来对付妖魔的,若仗一身修为屠杀凡人,终有一天会受天谴。你想我变成魔?” 撒鸾嘲讽道:“多少人为了大辽头可断血可流,再怎么天谴,也就一条性命,换回你的国家,这买卖不是很划算?” “以这等手段复国,你以为自己能守住国土?”萧琨大声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又岂知这天底下没有比师父修为更高强的驱魔师了?” 萧琨不禁想到了项弦肩上背着的智慧剑,他若这么做了,也许将彻底入魔,届时将是项弦持剑来讨伐他罢。 撒鸾以仇恨的目光打量萧琨半晌,萧琨正要朝他认真分说时,撒鸾却不屑道:“说不过你,算了。” 第7章 开封 大旱的第二年里,项弦离开佛宫寺,轻骑快马,沿大同府一路南下。 北方大地在春季时杂草丛生,夏季则千里焦土,地脊龟裂;到得秋季野草倒伏,田间颗粒无收。过不得多久,狂风吹来,白雪将把饿死的百姓与土地一同温柔地覆盖。 北地连番战乱,诸多百姓拖家带口,往南方逃荒。 沿途总能遇见衣衫褴褛的人围着沸腾的大锅,项弦没有多问锅里都有什么,经过流民的聚集点时,便将身上带着的最后一点食物散给他们。 除此之外,他也再没有办法了。 南下之途接近终点,他终于看见了田间的草垛,庄稼有了收成,山峦也有了几分绿意。 深秋时节,开封。 抵京的一刻,项弦只有一个念头:总算到家了。 卫州门外全是吵吵嚷嚷的货商,还有不少拖家带口、进城来赏花的百姓。项弦骑在马上,交出腰牌让守门卫兵查验。 “项大人回来了啊。” “哎。”项弦道,“北方走一遭,脱了层皮般,到处都在闹饥荒,太难了。” 离京前正值开封秋老虎肆虐,几场雨过后,秋意姗姗来迟,笼罩中原大地。龙亭湖畔的秋菊开成了花海,花色以明黄最多,点缀正红与橙黄色,与大簇金红色的枫树相映。 曾有色目商人说:大宋的都城,乃是以黄金所造。 官家却不这么想,道君皇帝嫌金银太俗,白玉太素,非繁花与山水幽景不足以绘出清平盛世。 于是汴京之用色繁复,乃历代之最,整座都城一如当朝天子笔下的绘卷。 金铜之座飞檐一片乌金,贯穿全城的大路官道青石板上乃是墨灰。龙亭湖连着开封大大小小四百八十池,泛起翡翠色泽。诸多府邸上胭脂红的门,鸦青色的瓦,满城晚枫,与雌黄的菊海交织于一处,配上那秋高气爽的万里晴空,当是色彩之极致。 上之所好,下必劳心,想必为了从万岁山上能看此景,相公蔡京没少费心。 城南刚凿开了运河,役工们正朝岸上卸南方来的嶙峋奇石,官员春风满面,于码头处谈笑风生,想必这一趟下来,赏赐不会少。 项弦绕过码头,往集市上去,将马匹拴在市外,汴河两岸,市开十里。项弦早已轻车熟路,从望火楼下小巷内穿过,前往酒肆沽了半斤桂花酒,又去宋嫂家档。 “项大人又亲自来买鸡啊,”掌案满脸笑容,迎了出来,“里头坐还是带回去吃?” “来一只金鸡,”项弦说,“包好带走。刚回京,赶着回家歇会儿。” “剁不剁?” “唔。”项弦饿得要命,看着掌案的取下悬在案前的烤鸡,闻着剁开鸡肉的香气,不禁想推翻先前决定,坐店里先吃了再说。 金鸡皮如披金,肉如白玉,油脂满溢……不行,得抵住诱惑,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在与七情六欲作斗争。 “饼呢?要不要?” “来四张,”项弦又道,“多放葱。” “好勒!” 趁这当口,项弦又去巷子对面,让掌柜的撕一个卤羊头,包一份素菜卷子,回身提了金鸡,快步到得集外,飞身上马,回家享受。 禹王台下,天色渐暗,远远能看见鼓楼。项弦放慢马速,从大道转进另一小巷,此处家家炊息,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伴着丝竹管弦之声传来,乃是汴京富贵人家居所。 巷尾正中,有一扇红漆小门,门前有俩石狮子。 门上一副官匾,经累累岁月,充满古朴气息,金字虽已褪色,却依旧充满威严,上书五字:【大宋驱魔司】 “项大人回来了!”石狮子说。 另一只石狮子从台座上跃下,带走马儿,马匹便顺从地跟着它走了。 项弦提着吃的,手指一点,红漆门外的空间泛起涟漪,门打开,里头是花团锦簇的前院,院内已点上了灯笼,东侧的假山前流水潺潺。 “阿黄呢?”项弦道,“阿黄!我回来了!老乌?!” 项弦把东西胡乱一扔,过门廊,进了厅堂,主座之处设一正榻,乃是项弦日常起居所用,榻畔有一黄金打造的鸟架,架上栖着一只通体暗红、头顶有数缕橙黄绒毛的鸟儿,正将头埋在翅膀下打盹。 项弦拿了根拨炉灰用的签子,戳了它一下,那鸟儿差点摔下来,抬头盯着项弦看。 背后又有男人的声音道:“老爷,您回来了。” “嗯。”项弦解下佩剑递过去,管家躬身接过,放回厅堂内的置剑台上。 正厅“山海明光”四字牌匾下,镇魔之剑归位,大宋驱魔司登时充满气概。 那管家名唤乌英纵,容貌似刚过而立之年,身穿藏青色猿纹绣袍,收拾得整洁干练,侧颔满是精心修过的髭髯,皮肤白皙,双目有神,武人身材,乃是跟随项弦多年、尽心尽力伺候的忠仆。 “先洗澡。”项弦活动肩背。 乌英纵稍一躬身,前去安排。项弦将架上的鸟儿又摸又揉地摆弄了一番,才走向侧院,宽衣解带,到得院内时热水已备好,项弦也脱得浑身赤裸,敏捷翻进浴桶,浸入水中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 乌英纵一手捧着个托盘,盘上盛了桂花酿,项弦伸手时,乌英纵便递过与他饮用。 “看似去了不少地方。”乌英纵道。 “还是不曾打听到心灯去处。”项弦答道,“阴错阳差之下,得到了‘天命之匣’。” 乌英纵点了点头,没有插话,充当聆听者的角色。项弦一路上都在思索时光之神倏忽的警告,话说一半,突然道:“你知道萧琨这个人么?” “未曾听闻。”乌英纵说。 “大辽驱魔司执掌。”项弦说,“替我查查此人底细,以及唐驱魔司北迁的具体事宜。” “是。”乌英纵答道。 项弦又道:“再去告诉郭京,天命之匣压根就不是传国玉玺,没能带回来,但有了新的发现,我得与他谈谈。” “是。”乌英纵又说。 “我不在的时候,汴京有消息么?” “没有消息,倒是康王来找过您好几次。”乌英纵答道。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那俩石狮子又开始叫唤。 “让他进来。”项弦说。 乌英纵去开了门,康王赵构,当今皇帝第九子将伴当们留在驱魔司门外,径自进来,到得院内,问:“哥哥呢?” “稍等我一会儿。”项弦起身去冲水,身躯轮廓映在屏风上,说,“来得正巧,有事找你。” 赵构站在屏风外,说:“你要的心灯下落,我让金石局找了,找来一共两百多盏,都堆在库房里头,明日你自己看去。” “那是个人,殿下,”项弦说,“心灯是个人。老乌!去把我带回来的酒菜热一热,请殿下先用。” 赵构摊手,答道:“我说过了,他们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项弦赤裸身体,在屏风后走到另一旁,赤脚站在地上,他的身材修长白皙,肤色犹如象牙,习武艺令他肩宽腰窄,不该多的肌肉一处不多,不该少的肌肉亦一处不少,目若点星,眉如飞羽,站在秋风里,就像一棵皎白的玉树。 他扳了几下头顶的竹管,拉扯汲水杆,水流冲下,为他洗刷全身,以皂荚,冲刷身上多日以来的尘泥。 “你去了哪儿?”赵构在外头十分关切。 项弦说:“待会儿再朝你细说。” 乌英纵过来,将赵构请走。项弦洗过头,回往房中换了身黑袍,单衣长裤裹在身上,披散的头发依旧半湿着,到院中地下穿了一双薄底皮屐。 赵构只是坐不住,片刻后又出来找他,只见项弦站在后院僻静一侧,对着满墙的竹子摘竹米。 再过一刻钟,项弦才回到正厅,将一把竹米放在鸟儿阿黄面前。 “殿下请。”项弦坐上大驱魔师的主位。 赵构见了项弦,只欢喜得不得了,一双眼睛盯着项弦看,仿佛粘到了他身上,笑道:“来前我已吃过了。” 项弦总算吃上了美味的鸡,感慨人活着,果真是为一口吃的,又喝了少许酒,精气神总算回来了。 赵构满脸期待,等项弦告诉他这段时候里的事。 他们在两年前一次秋猎时相识,那时项弦跟随大驱魔师郭京,随同皇家前往洛阳围猎。那时的赵构刚满十六,正是少年人心性,无意中得见项弦身手,当即惊为天人,起了结识之心。 是时皇储赵桓也有拉拢项弦这年轻英才之意,然而幼弟表现出了兴趣,赵桓便不愿再上赶着。自相识起,赵构总三不五时地来找项弦,缠着他想学点法术。项弦尽力想教他少许,却因康王赵构先天资质欠奉而只能作罢。 这丝毫不影响赵构对项弦的崇拜,他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譬如说乾坤袋为什么无穷无尽能装得下诸多法宝,法力如何在经脉里流动,指头为什么会迸发出火焰,人死后魂魄归于何方…… 今年更是变本加厉,从十天一来变成三天一来,每次都能在驱魔司里坐好几个时辰,问长问短。项弦也不客气,常常使唤这名皇子为他跑腿办事。 项弦主动说:“明日我需面见官家,请殿下替我安排。” 赵构:“啊?” 平日里项弦无论吩咐办什么事,赵构俱一口应承,绝不拖延,唯独这件事赵构有点犹豫,作为项弦的绝对倾慕者,唯一能抗衡的力量只来自赵构的父亲——道君皇帝赵佶。 “有什么事吗?”赵构紧张起来。 项弦:“这次我的任务,乃是奉郭京郭大人的命令,前往佛宫寺找一件名为‘天命之匣’的宝物,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传国玉玺。” 第8章 道别 项弦:“陛下,天命之匣中,乃是一个人头,自言乃上古时间之神所化,能断过去与未来一切事。” 这下正投了赵佶所好,只见他入座,稍倾身道:“一个人头?”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项弦答道:“正是,此头名唤倏忽,为臣揭示了三件事,其中一事,与大宋之未来息息相关。” “说。”赵佶便道。 “金国气数将尽,”项弦先拣几句好听的说,以瓦解皇帝的戒备心,“金国在不久之后,将败于更北方的鞑靼人之手,完颜宗室落得尽屠的下场。” 赵佶先是一愣,继而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说:“有意思。” 赵构听到这话时,总算松了口气,只不知项弦会以何等方式来提醒皇帝大宋即将面临的危难。 “我大宋呢?”赵佶端起一杯清茶,语气放松了些,又问。 “但在金国覆灭之前,完颜氏将南下入主中原。”项弦站直了身体,说,“大军不日间便将抵达开封城下,届时开封城破,百姓血流成河。赵家宗室将被掳至北方会宁,被牵羊献俘为……” 赵佶的表情先是从轻松到错愕,再到震惊,与项弦听见倏忽的话时的表情变化毫无区别。 “大胆!”童贯最先喝道,“项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佶却没有当场发怒,修得一身好涵养,大笑起来。 赵构听到这话时就知道完了,园内虽有奇石屏开,声音却无阻拦,外头等候觐见的皇子与帝姬们听得一清二楚,尽数震惊无比。 “继续说。”赵佶打趣道,“童卿,去传郭京,让他赶紧过来,听听自己部下在说什么。” 童贯马上出去传召驱魔司的正使。 项弦叹了口气,答道:“大宋退守南方,苟延残喘,至鞑靼灭金后再急转南下,二十万军民投海自尽。” 赵构疯狂使眼色,想告诉项弦这话本可不必说,实在太远了。项弦却认真道:“官家,莫看当下汴京歌舞升平,浩劫到来,就在顷刻,不可不防,须得在黄河边上加急驻防,以抵御金军在夺得燕云十六州后突然南下!” 赵佶说:“现在我有兴趣了,来,你仔细说说。” 项弦沉吟片刻,于是从抵达山西大同府,连同认识萧琨的全经过说了出来,直到开启天命之匣,萧琨发出了第一问。 此时郭京戴着冠,一身黄袍,仙风道骨地来了,站在项弦身边听着他的叙述,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及至项弦将倏忽之言原原本本告知,话锋一转,谈及天魔,赵佶终于不想再听下去,朝童贯问:“四天前,北方送了什么消息来着?” 童贯道:“完颜宗翰将军称咱们这边的项弦项大人,意图刺杀他。” “臣确实揍了他一顿。”项弦知道完颜宗翰受辱,必然要找回场子。 “你在佛宫寺下,殴打金国大将军?”赵佶难以置信道。 “是。”项弦没有半点惧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答道,“他纵容手下,在应县四处烧杀劫掠,令成千上万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燕云本是我国领地,此举乃辱我大宋。若非身为驱魔师,我当场就得取他性命!” “你知道这会引发什么后果么?!”童贯说。 “那不是我要关心的事。”项弦说,“想必童大人已打发了来使。” 赵佶朝御座上一靠,又道:“郭京,你有何话说?” “臣不知情,臣……实在不知情!”郭京知道皇帝终于生气了,忙跪伏在地,分辩道,“臣甚至不知项弦前往佛宫寺一事,乃是康王撺掇……” 赵构色变道:“不,不是的!” 赵构听到这话时,知道自己也跑不掉了,只得单膝跪地道:“父皇,儿臣与项弦相识日久,儿臣以性命担保他所言非虚。但儿臣并未参与。” “项弦,”赵佶沉声道,“是谁教唆你来朕的面前说这话?” 项弦:“驱魔司不与朝中各大人结交,是以各方所持立场,臣一概不知,臣所做只是分内之事,得我大宋天命,便快马加鞭赶回汴京,启禀官家。” “你这是在诅咒我大宋亡国。”赵佶的声音变得冷冽。 “父皇!”赵构马上求情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项弦双眼清澈,直视赵佶,大声道:“官家玩物丧志,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当今大宋上下,犹如一盘散沙,莫看汴京歌舞升平,此去开封城以北四十里,中原大地,满是穷苦之人!经年累月的大战,苛税重役,已令贫者无立锥之地!此乃项弦亲眼所见!官家!这十年里,你离过城么?去看过你的百姓么?! “如今辽国倾覆,不思警醒,反而幸灾乐祸,来日金国大军兵临城下时,大宋又该如何?一年前联金灭辽,夹击辽国时,宋军反而在边境招致大败!官家就不以为耻么?!” “住嘴!”赵佶终于忍无可忍,若说前几句对答尚是妖言惑众,本不想与他一般见识,如今这话却是冲着自己来了。 道君皇帝当场掀翻了杯盘,只因自海上之盟订立起,朝中不少大臣便极力劝喻。到得两国联军,南北夹击时,宋军竟被辽军打得丢盔弃甲而逃,宰相蔡京亦因此被迁怒免职,足是赵佶心上一根刺。如今满朝官员无不粉饰太平,生怕触忤了皇帝,项弦却当着众多皇子皇女的面当场揭了赵佶的疮疤,简直令他忍无可忍。 “把他带下去!”赵佶怒道。 “父皇!”等候在外的赵桓觑见空当,快步入内,忙道,“父皇息怒!” “谁求情也不管用!”赵佶一声怒吼。 童贯冷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项弦对此则毫不意外,一手拍了下赵构的肩,意为“我的话说完了,你看着办罢”。 孰料这个动作进一步激怒了赵佶,赵佶怒吼道:“将他押进天牢,择日再审!” 赵构心中长叹一声,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是日午后,道君皇帝连最爱的奇石亦不赏玩了,纸笔扔在一旁,宫廊内,作画的颜料胡乱扔在一旁,秋风吹过庭院,画纸“呼啦啦”地作响。 “父皇。”太子赵桓说道。 赵佶脸色阴沉,清楚赵桓等着他退位已很久了。朝中反对他的声浪已甚嚣尘上,而他们所推举之人,正是储君赵桓,儿子们的秉性,他也最了解。 赵桓解释道:“项弦出身自会稽,其族自秦末之时便已成一方郡望;族中人丁兴盛,项弦所在,乃是项家旁支。项家有不少子弟在各地为官。传闻项弦从小习武学文,天赋异禀,更是镇世宝剑的传人,又说握有此剑之人,能请不动明王之法相上身,乃是神州的守护者。” “守护者?!我看是狗屁!”赵佶大声道,“今日你未曾听见他在诅咒亡国?” 赵桓没有回答,待得赵佶消气之后,赵桓又说:“项弦曾师从沈括。” “沈括?”赵佶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厮不是早死了么?” “个中原因,儿臣尚未细究,兴许他遁世修仙去了。”赵桓答道,“说回项弦,为人称道之处,不仅文韬,更在武艺;他在十四岁上便有‘武神’之称,十五岁于汨罗江屠一血蛟,因此年少成名;前些年中,他在江南一代为百姓除危解难,济困赈贫,据说请得项弦能驱邪秽,江阴的山妖案、杭州的灭门案,俱为他所破。 “两年前,项弦受郭京之召,随身只带一名家仆,前来开封参试。” “记得。”赵佶冷冷道,“策问时,这名年轻人非常出挑。他们这一脉,从欧阳修到苏颂,再到沈括,说着修行的事,考取红尘功名,却也不耽误。” 赵桓答道:“据说沈括生前遗命,也令他不可荒废了学业,他在两年前进京,得郭京举荐,却也秉承师命,学苏颂与沈括,主动参加了会试与殿试,文章写得很好。过后他朝旁人提及,说的是,‘唉,我也忒不小心,没想到被点了个探花郎。’……” 赵佶怒道:“不知天高地厚,当真傲慢至极!” “但他确实不愿入朝为官,”赵桓又道,“宁愿当一名驱魔司的主簿。” 赵佶怒火稍平,缓缓出了一口长气。 “他很清楚自身责任,乃是继承沈括大师的遗志,看护大宋江山,于是被荐为驱魔司副使。”赵桓又说,“因郭京素来掌管金石局,对驱魔司过问甚少,项弦便住在司中,成为实际上的主事人。” “天下升平,”赵佶冷冷道,“没有甚么事需要他来守护的,我看这驱魔司……” 赵桓忙道:“父皇,项家这一支脉,有一自古传下的使命,即镇印传言中千年一轮回的所谓‘天魔’。‘天魔’何时会出现,谁也说不准。” 赵佶眉头皱起,赵桓又解释道:“以儿臣所知,项弦此人,今日在御前大放厥词,并非得有心人授意,想必他当真这么以为。此事就里,兴许错综复杂,父皇何妨再朝他问个清楚?” 傍晚时分,项弦被关进了开封城西的大牢内。 牢中人声鼎沸,甚是热闹,见项弦被押进来时,交谈声随之一停,继而变为嗡嗡嗡的议论,大伙儿都在猜测。 “啊,是金石局的项大人!”有人认出了他。 “驱魔司。”项弦礼貌地解释道,“我们驱魔司虽归于金石局下,却不受金石局管。” “怎么?”又有文官问道,“从杭州运石头上来,出了纰漏么?” 项弦自觉低头进牢房,答道:“直言触忤了官家。” 牢内有不少御史台与中军部的官员,大多因嘲讽赵佶玩物丧志被收押,少部分则因与金联军时,宋辽交战败了,当了可怜的替罪羊。 第9章 昆仑 昆仑山。 风雪千年万年永不停歇,自遥远北方呼啸而来,攀过这神州西面的至高屏障,化作源源不绝的冰雾巨瀑,倾注而下。 昆仑之巅,凡人不能涉足之地,出现了一道绿色的屏障,隔开狂风与暴雪。 一棵巨树笼罩在结界之中,遍地繁花绽放,环拱这生命的巨大花园。花园占地方圆十里,飞禽走兽遍布园中,徜徉自得。与屏障相接之处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形成内岸春色、外岸寒冬的奇景。纵横交错的河流之间,乃是星罗棋布的、滩涂般的湿岛,岛屿上飞鸟成群,驻足相伴。 这是神州大地上最后的仙境。 仙境内有一座白玉天宫,宫阙以悬浮的飞石制成,与花园地下的基岩浑然一体,宫中巨树前又有一处庭院,庭中泉水汩汩而出,滋养着这宏大花园全境。 稀薄的阳光透过暴风雪照耀白玉宫,一名身材高大的魁梧壮汉走过行宫。 壮汉赤裸半身,胸肌饱满,大腿结实,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金色的符文,全身肌肉轮廓犹如石刻一般,下身围一纱裙,手腕、脚踝处戴有金环,颈上还有个项圈,上刻二字:祥瑞。 他穿过回廊,来到白玉宫的最深处,推开门,进了卧室。 卧室里侧趴着一名年方十五六的少年,睡得正香,眉目间充满稚气。 “潮生,起床喽,”那壮汉小心地摇了下少年,说,“不要趴着睡。” “啊……”被唤作潮生的少年说,“天怎么又亮了啊。” 魁梧壮汉道:“快起床了。” 少年睡眼惺忪地坐起,揉揉眼睛,头发乌黑,眉如柳叶,目似点漆,嘴唇温润秀气,肤色如牛奶般白皙。 壮汉抖开衣服,将他搂在怀中,伺候他穿上,又抱着他去洗漱。一刻钟后,潮生满脸不乐意地走到中庭处,睡意尚未消散,差点撞在柱上。 壮汉伸手把他抱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脖颈上,说:“今天有客人。” 潮生坐上白玉宫殿正中央的宝座,壮汉则去准备早饭,不多时端上来一份面饼、一份煮豆。潮生打着瞌睡吃了起来,把豆子吃完后,用面饼擦过碗边,没有浪费食物。 “我吃饱啦。”潮生说。 轮到那壮硕守护者吃了,他从厨房处搬出一大筐饼,搭配椒酱,在王座下盘膝而坐,吃得津津有味。 “客人长什么样?”潮生说。 “禹州带来的,”壮汉说,“我没仔细看。” “哦,禹州。”潮生对这名叫禹州的访客,还是很有好感的,因为他长得好看,虽然已三百多岁了,却依旧剑眉星目,乃英俊的青年长相。 他是为数不多的,能随时上昆仑山的存在。只因白玉宫自从西王母升天离去之后,便成为了遗世之境,朝红尘永远关上了大门。 千百年前尚有神侍在此地生活,随着时光流逝,神侍们纷纷离开,如今偌大仙境,只有仙人潮生与西王母曾经的貔貅坐骑,也即这名壮汉守护者。 除却他俩,另有一名神祇,乃是化身巨树,立于生命花园中的古木句芒。 在昆仑的东面,太行山深处,又有一座叫曜金宫的隐世之地,传说那是三百年前凤凰、大鹏鸟与孔雀明王的隐修处。如今诸多仙境都成为遗迹,唯独曜金宫内还住着一条龙,虽相隔千里之遥,却也算得上邻居。 于是这条龙有时隔数年,有时则数月,会上昆仑山来串门。大多数时候那龙也无事可做,只与这貔貅所化的壮汉坐着闲聊几句,顺便带点新鲜玩意儿给潮生。 “你吃完了吗?”潮生说,“吃完就让他进来罢。” 壮汉快速解决早饭,到宫殿一旁去喊人。片刻后只听一声龙吟,一条青龙载着一名青年男性,飞进了白玉宫中。 到得中庭,青龙便化身为一名身高八尺有余、玉树临风的青年,在他的身边,则站了另一名全身黑衣、皮肤雪白、双目靛蓝的武者。 “哟,”那龙所幻化出的人说道,“句芒大人的叶子比两年前落得更多了,这不是好兆头。” “这就是白玉宫?”那黑衣武者问。 “对,那个……你叫什么来着?”青龙问,“萧什么?” “萧琨。”萧琨答道。 “稍后千万不可造次,”青龙说,“一身锐气都收收,在这儿闯祸可是很麻烦的。” 萧琨点头。青龙又说:“只要好好说,他们一定会帮你。” 说着,青龙朝里头道:“禹州携萧氏之后觐见。” “萧氏之后是什么?”潮生问守护者。 “人间的皇族。”壮汉解释道。 萧琨跟随那名唤“禹州”的龙族走进白玉宫,觐见西王母花园的唯一执掌李潮生。 “禹州,”潮生笑道,“你可有好久没来了。” “是。”禹州介绍道,“这位是萧琨萧兄弟。萧琨,这是潮生,他身边的是皮长戈,皮大人是此地守护者。” 萧琨单膝跪地,低声道:“萧琨觐见潮生殿下。” “嗯。”潮生说,“你有什么事?寻常人来不了这里,你是凡人?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萧琨摘下斗篷,现出面容,抬头,与潮生对视。 潮生:“!!!” 潮生刹那愣住了,内心简直暗流涌动,这名凡人……这名凡人…… “咳!”禹州提醒了下潮生。 潮生回过神,说:“你长得……长得真好看啊!” 潮生一脸震惊,朝那壮汉皮长戈说:“他是不是长得很俊?” “唔。”皮长戈认真地端详萧琨,说,“是,这位小哥确实很英俊,有一双幽瞳呢,凡人中可不多见。” 禹州则很淡定,说:“他是辽国萧家的后人。前些日子里,四处碰壁……” “还有没有天理了!”潮生说,“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谁敢让他四处碰壁?” 禹州:“……” 潮生当场从王座上走下来,径直来到萧琨面前,说:“快站起来。” 萧琨只得起身,比潮生高出许多,潮生只到他的肩处。 萧琨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嗯,嗯!”潮生只想感慨:我的妈呀,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这等绝世美男站在自己面前,简直令人觉得不真实。 但潮生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过于热烈奔放,对萧琨保持了尊重。 萧琨与他对视,被当面夸奖不禁脸红,尴尬道:“殿下也……非常地……好看。” 潮生说,“嗯,咦?你爹是战死尸鬼,还是你娘是战死尸鬼?” 萧琨露出震惊神色,小时他只从母亲处隐约得知,父亲曾归属于鬼族一脉,多年来母舅家对此始终讳莫如深,没想到面前这少年竟是随口就道破了真相! “是我爹。”萧琨答道,“也许罢,在下也不曾亲身确认过。” 潮生那眼里全是赞叹,禹州本有长篇大论要说,见潮生这副模样,只得不吭声了。 “你多大了?”潮生突然回过神,又问。 “回禀小殿下,”萧琨说,“在下今年廿四。” “啊,”潮生笑道,“是大哥哥啊。” 潮生回身,本想回王座,又情不自禁地想离萧琨近点,于是坐在了台阶上。 禹州等到潮生欣赏美男子欣赏得差不多了,才说道:“长话短说吧,是这样的,这位萧兄弟的国家被灭亡了,他保护着自己的少主逃了出来,在银川城内受人陷害,少主也被掳走了。” 萧琨始终没有说话,也不敢读潮生的心,毕竟他是上来求助的。 “少主,嗯,”潮生说,“是你的心上人么?” 萧琨澄清道:“不是的,我与耶律雅里清清白白,他视我为兄长,或是师父。” 潮生:“不打紧。禹州,你继续说?” 禹州又道:“萧兄弟是大辽驱魔司执掌,如今天下驱魔师的正宗。驱魔司自唐以降,便得曜金宫所照拂,又得鬼族授予龙腾玦,于是,萧兄弟便根据古籍的指点,找到了与驱魔司颇有渊源的曜金宫。” 潮生说:“正好你就住在曜金宫里。” 禹州解释道:“我已多年不问世事,如今神州诸国彼此征伐,距安史年间那场大乱,上一次封印天魔,已有三百余年了。” 潮生听着禹州解释,眼睛却离不开萧琨,两人目光对上,潮生又朝他亲切地笑了笑。 “我六岁那年来白玉宫时,”潮生说,“神州就分为宋、辽、夏、金与大理五国。对,大辽,辽,我想起来了。这国家没了么?” 禹州正色道:“正是。而这位萧兄弟,手中还持有白玉宫的上古神兵‘万象’,想必家世、师门俱与昆仑山有渊源……” “我看看?”潮生说。 萧琨解下唐刀,双手捧着,递到潮生手中。 潮生只是把手按在了刀鞘上,唐刀便稍稍出鞘,刃内投出蓝光。 皮长戈道:“这不是当年乐晚霜带到人间去的吗?” “两位认识家师?!”萧琨震惊了。 潮生解释道:“乐晚霜原本是白玉宫里的神侍,二十年前离开,带走了神兵‘森罗’‘万象’中的万象刀。那会儿我还不是人呢。” 萧琨带着疑惑,看了眼禹州,禹州以眼神示意不要多问。 萧琨便说:“既是白玉宫之物,便需物归原主。” 说毕他平持万象刀,要归还予潮生,潮生却摆摆手,说:“你拿着玩罢,神兵就该给你这样的美男用啊!” 萧琨汗颜。 那名唤皮长戈的守护者说:“木系神刀‘森罗’与土系‘万象’多次流落人间,又在持有者故世之后,被昆仑山从红尘中收回,只要你并非心术不正之人,也是与它有缘,殿下既说了,你留着就是。” 第10章 凡心 “后来,家师游历人间……抱歉。”萧琨说到此处,又道:“我不知万象刀是白玉宫之物,没有及时归还。” 潮生忙澄清道:“并非你想的那般。乐晚霜是白玉宫内最后一名神侍,当年她们在昆仑山实在待得无聊,都去了人间,大家走的时候法宝都随便拿,顶多说一句‘这东西我拿去用了’,长戈也从不阻止。不过,你这修的功法,很神奇呀。” 潮生端详萧琨,十分惊讶:“你修水系的功夫,却用了土系的神兵,借相克之力来激发法力爆破……真了不起!你当真是天才!” 萧琨未料自己从身世到平生所修功法,竟是在一刻钟内被潮生抖了个底朝天,简直无言以对。 潮生充满赞叹,说:“你一定是不世出的天才。” 萧琨汗颜,忙道:“因缘际会而已,殿下实在过誉了。” 潮生又开始翻找书册,问:“后来呢?你是怎么成为大驱魔师的?” 他对萧琨的人生其实不太感兴趣,不过美男当前,随便说点什么,也很有趣,于是潮生假装十分在意。 “后来,大辽的大驱魔师耶律斛安故世,师父便令我接任了这一职责,掌管驱魔司。”萧琨答道,“收妖驱魔,也算为黎民百姓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斛安大人临终前传下了天魔复生的警告,天魔的上一次转世乃是在唐时天宝年间,只不知道……” 这是潮生的所知范围,禁不住要在美男哥哥面前显摆显摆,便朝他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让我来朝你分说。” 萧琨:“请殿下赐教。” “天魔转生的预言,乃是由第一任大驱魔师所留下,你知道第一任大驱魔师是谁吗?”潮生问。 “我不知道。”萧琨说,“数千年来,故纸早已淹没于时光之中,上古之时甚至没有任何记录。啊,等等,我在玄鸟古卷上读到过一个名字……子履!” 潮生正色道:“对!第一任大驱魔师名叫子履,他击溃了历史上首次出现的天魔。魔气消散,魔种被封印之时,曾言‘千年后,我将归来’,于是开启了轮回的预言。 “实际上‘魔’的涌现,以人间戾气为根基,凡尘中戾气弥散且无法净化,魔种便将获得这些外来的力量,意图再起。所以从某个意义上而言,‘魔’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因为在那个没有人的时代,也不曾有魔。而季汉之时,三国相争,死伤以千万数,官渡、赤壁数场大战,催生了神州死者的不甘与悲痛。 “于是魔种在南中苏醒,只是被驱魔师所压制,未能吞噬神州,未能完成真正的轮回。 “其后的秦晋之争,则是延续五胡入关后因杀戮而生、无处可去的戾气使然,这一次,天魔是真的复生了。” “你看?”潮生示意萧琨抬头,看白玉宫中的巨树。 “句芒大人,也即这棵树,连接着神州大地的脉络。每当大地戾气充盈时,句芒大人就会开始掉叶子,十年前我来到白玉宫时,它的叶子就有不少变黑了。” 萧琨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句芒大人感应到了人间的戾气。” 潮生点头:“自古以来,大驱魔师奉明王与燃灯之力,压制神州魔气净化世间,你有明王真剑与心灯对吧?” “我……说来惭愧,一件也没有。”萧琨说。 潮生与萧琨面面相觑。 潮生:“这个……” 萧琨显得很郁闷。 “那你怎么驱魔呢?”潮生充满疑惑。 萧琨说:“我自幼从师父处学得血祭刀刃之术,能以此斩杀妖邪,个中原因,我也不清楚。” 萧琨做了个以手抹刃的动作,拔刀朝潮生示意,潮生表情扭曲,说:“一看就好疼。” “没有办法,”萧琨老实道,“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看家本领。” 潮生检查萧琨修长的手指与漂亮的手掌,突然明白了。 潮生说:“你用的骨磷之光?啊,是了!你有战死尸鬼的血脉,于是能驱使七大真火中的‘幽火’,相当于用死亡的光耀,来破除魔障。” 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萧琨也明白了。 萧琨不安道:“我一直以为在我身上流转的地渊死力,是邪恶的。” “怎么会呢?”潮生笑道,“生与死是轮回的两极,都是纯粹的本源之力呢。” 潮生迟疑片刻,又安慰道:“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先找到这两件法宝,才能去迎战天魔?否则要是碰到什么‘穆’,你的幽火不一定能战胜他。” 萧琨答道:“前些日子,我遇见了另一名持有神剑的驱魔师,那应当就是智慧剑,毕竟能与万象刀抗衡的神兵,应当不多,我尽力与他合作罢。” “那就好办了,”潮生亲切道,“让我为你找找心灯的下落。” 萧琨对潮生的态度十分感动,在人生最低落的时候,竟有一个人会如此相助。 潮生则根本不关心什么撒鸾、大辽;对他而言,人间之事俱是你来我往,乱糟糟的唱戏,白玉宫孤悬昆仑之巅,掌管不老不死的秘密已有近万年之久,曾经飞升而去、开辟天外神域的西王母,更是在不周山时代就已存在的世界古神。 在白玉宫的注视之下,人间兴衰,王朝覆灭,就像树木落叶、白雪融化一般寻常。 帮萧琨的忙,全因他长得太好看了。 潮生对天魔复生的预言更感兴趣,毕竟它直接关系到白玉宫里的神树。 “殿下是仙人吗?”萧琨问,“我这么说是不是冒犯了?” 潮生答道:“不冒犯。我算半个凡人吧?” 潮生来到书架前的一处,上有“明光名录”,挨个抽出数本,说:“我是西王母离开神州之前,亲手点化的一枚神树果实,我是先天木水之精。但若在花园里生长,我不会获得人身,所以句芒大人在十六年前,将我投于凡间的西夏国内,借凡胎而生,曾经我的凡人身份,也是一名王族。” 萧琨点了点头。潮生说:“六岁那年,我被护园貔貅带回白玉宫,也就是皮长戈,你刚见过他,后来我们就一直住在此处了。他抚养我长大,我空了就读书,其他时间和动物们玩。” “我知道了。”萧琨点头,答道。 “大夏现在如何了?”潮生说,“我凡间的爹娘还在吗?” “都在。”萧琨说,“他们一定还活着。” “嗯,近一点的,陈子昂、李景珑、陈奉、陈玥……”潮生说,“白玉宫的神侍常常下凡间,就是为了带回这些孤卷与回收某些法宝,只是因为红尘太美了,个个都宁愿放弃长生,也不想再回宫。” 萧琨来到潮生身后,稍稍低下头,与他一同检视心灯执掌的名录。 “这是唐时的。”潮生说,“然后是五代与十国,再往后就没有了……我看看,孟蜀。” “孟昶在位之时。”萧琨伸出手指,指着名录上的一处。 潮生忽然想起了数年前,一名神侍转述之言。 “那位与慧妃相爱的人间皇帝。”潮生喃喃道,“不过心灯最后一次出现,就在成都驱魔司,名唤‘葛亮’的驱魔师身上,你要找心灯,得去成都找。因为心灯持有者故去前,大多能感应到万古光华将在何处再次托生。” “就像藏地的轮回转世么?”萧琨动容,问道。 “轮回转世是魂魄的往生。”潮生想了想,解释道,“心灯之力不一样,也许他能短暂地‘看见’,心灯将归往何方?不过细究起来也许确实差不多,因为心灯是存在于魂魄中的。” “我明白了,谢谢您。”萧琨说,“但仍未有‘赢先生’的情报,赢先生提到天魔宫,天魔宫又在何处?” 潮生站在书架前出神,提及成都此地,又想起皮长戈告诉过他的一桩往事——一个名唤“花蕊”的神侍。当年她下界,只为回收落在成都的法宝与典籍,将它们带回白玉宫。却阴错阳差,与蜀主孟昶坠入爱河,其后赵宋伐蜀,蜀灭后花蕊不知去向。 “殿下?” “没什么。”潮生回神,感慨道,“红尘想必一定很美。” 萧琨不知如何作答,只静静站着,片刻后又说:“人世间,也充满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折磨,犹如熔炉般锻打着万物,令人痛苦不堪。” 潮生看了眼萧琨,与他一同离开书阁,回到前殿上来。 其时禹州正坐在台阶上帮皮长戈卷饼,禹州卷一张喂给皮长戈,皮长戈便张口接着吃一张。禹州闻声抬头道:“萧兄弟,得到指点了?” 萧琨来到白玉宫后,焦虑与戾气被无形中化解了,也许因为这里灵气充沛,或因有句芒神子面对面的开导。他抬头望向巨树,只觉人的一生实在太渺小,在永恒面前,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小浪花,在书阁中更看见,古往今来,立下不世功业的帝王将相,乃至技艺登峰造极的大驱魔师,俱化作了发黄古卷上的一个名字与数句记载。 他的内心生出一股迷茫。 潮生坐在殿中的御座上,问:“那,萧琨哥哥,你这就要走了?” 萧琨说:“仙界虽美,在下却有凡尘重任在身,无法多留。” 说毕,萧琨面向潮生,跪伏于地,说:“感谢殿下开导与相助。” 潮生忙说:“森罗刀也给你,留个纪念。” 萧琨不知该不该接。 “没关系,”潮生说,“待你死后,自然会回来的。” 皮长戈去取来另一把唐刀,郑重交到萧琨手中,说:“不可用它滥杀无辜,想必你们驱魔司早有规训。” 第11章 萍水 自开封至恭州,足有三千里路途,项弦先出函谷关,过长安县,途经汉中勉县,荒年入冬,沿途遍布饿殍,野狗处处。 直到近川地时才逐渐转好些,进山后,便有了绿意,不再是一幅饥荒景象了。 项弦沿千百年来凿出的金牛道穿行,沿栈桥翻越大小剑山,一路往南,经广元入川。 “小哥这鸟儿倒是有趣,通人性似的。” “是啊。”项弦笑道。 “小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家住何方?入蜀做什么去?” “无家无地之人。”项弦背着剑,朝沿途遇见的商人们答道,“入蜀讨生活罢了。” 剑山入山之地,有商队徐徐而行,入口牌坊处立着巨大石碑,上刻前朝大诗人名句: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项弦从开封到长安,再入汉中,一身盘缠已近乎花得干干净净,他从小便吃穿不愁,出身世家,父母唯有这名独生子,自然加倍宠爱,又身兼沈括的开山与关门弟子,众多长辈无人苛待他,乃至最后养出了这混吃等死、天天用银弹来打水漂的二混子。 “小哥不像寻常人,”一名年过六旬的商人坐在路边歇息,捋须笑道,“当真一表人才。” 项弦笑道:“哥哥们说笑话了,寻常人长什么样?生在天地间,大伙儿俱是寻常人,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项弦花钱毫无节制,又贪恋口腹之欲,这旅途中经过大大小小数十城,他将当地能尝的全尝了个遍,偶有人朝他乞讨要钱,他便慷慨解囊,一视同仁,犹如散财童子,一路走,一路叮叮当当地撒钱。 导致进了剑门关后,项弦身上只剩二十两白银。 “你这鸟儿……有名字么?” “它叫阿黄。”项弦答道,“是我小时候从家乡后山上捡回来的。” “哦——”商人们本想试探他这鸟儿卖不卖,但看它似乎极有灵性,项弦又背着把剑,作游侠打扮,想必一人一鸟作伴,云游四方,视作了朋友。 “这宝剑,是家传的?”又有人好奇地靠近,以手指弹剑鞘。 “是啊。”项弦说,“祖祖辈辈,一代接一代。来,容我搭把手,走——!” 山路崎岖,骡队难行,入剑门关后,不少地方的古道之下,俱是万丈深渊,项弦以身体抵在栈道凌空一侧,每当商队走至难行之处,俱协力助其过路。商人们都十分喜欢这名力气极大、俊朗有趣的小伙子,邀他同行,到得最后甚至开始说亲,想将女儿许配予他。 “姻缘已有注定。”项弦只用这句来婉拒说媒的商人们,他白日间与商队一同行路,晚上则与他们同吃同住,结伴而行,倒也不寂寞。商队则因世道不太平,恐被山匪打劫,有这练家子同行,终归添得几分保障,遂待他极是亲切。 夜里,他们在广元外的一处村落歇脚。 “你该南下了。”阿黄从翅膀下伸头,舒展了双翅,说,“广元南边的路通往恭州,从那里下三峡。” “不碍事,再保护他们一段时间罢。”项弦坐在商队打尖的客栈外,用手指撮怀中阿黄头顶的毛,另一手以树枝拨弄几下篝火堆,说,“先往成都去一趟,恭州未设驱魔司,荆益二地,受成都驱魔司共管,成都驱魔司执掌与师父相识,正好去寻她,问清楚巴蛇之事。” 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项弦又说:“巴蜀是老乌的故乡,早知从金牛道入蜀,该将他叫上才是。” 阿黄受不了项弦总捋它头顶,生怕被捋秃,当即展翅飞走了。 时值十一月,山中寒风凛冽,细碎雪花开始飘落,商人们挤在客栈中睡大通铺,有人出外让项弦进去取暖,项弦只说为他们守夜,在篝火前坐着出神。 有阿黄随行,他的身周起了一个无形的结界,阻隔山中风雪。 离开京城后,项弦总忍不住回想起与萧琨相识的那夜,倏忽之言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令他当真啼笑皆非。与他相知相爱,方能携手战胜天魔,这怎么可能? 简直荒唐,江东之地虽素好男风,民间也常哥哥弟弟叫得亲热,项弦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男人相爱。 那简直是平生绝不可能之事!更莫说是萧琨了。 项弦枕着佩剑,在篝火前斜躺,长腿交叉搭着,眉头微拧。 那么自己该当与什么人在一起呢?会稽一地,男子早在十六岁就成婚,即便未有婚约,也总归有个相好的意中人,哪怕男子行止亲密,亦有契兄弟的风俗…… ……未来的家,兴许会与他的父母相似?父亲是乡绅,母亲则持家有道,乃是出身当地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项家起初想将他好好培养一番,作为族中最特别的分支,父亲年轻时虽不学法术与武艺,却保管了远古时的山海神兵,传说山海与明光,乃是降服天魔的利器。 山海是自己手中这把智慧剑,明光则是心灯。 师父沈括来到项家,告知他的父母,自己命中注定姻缘晚成,又是纯阳之体,须得继承智慧剑,修行为宜。于是沈括带着年幼的他云游四方,再归来时,项弦已学成一身本领,项家也不再催他的婚事。 对师父所言“姻缘天定”一事,项弦常有好奇,但直到沈括坐化,也未告知他的正缘究竟在何方,及至在倏忽面前询问天命,项弦才想起这事,当场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我绝对不会爱上那名唤萧琨的家伙。”项弦接近入睡时,自言自语道。 “你还在想这件事呢。”阿黄回来了,转了一圈没找到附近有漂亮鸟儿,显得意兴阑珊。 项弦半睡半醒之间,忽而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小名。 “凤儿……” “凤儿!” 那是萧琨的声音,项弦不知为何,在与他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熟悉与亲切,奈何萧琨表现出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梦中,他们并肩而立,面对一个巨大的金色巨轮,巨轮缓慢旋转,散发出千万道金光,流动的时光随之逆转,他们被不可抗的巨力拖离巨轮面前。 “凤儿——!”萧琨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项弦猛然惊醒,睁开双眼,发现深夜里寒风呼啸。 只是一个梦。 翌日,商队活动如常,大伙儿纷纷醒来,在清晨的雾里伸懒腰,打呵欠,到客栈侧旁洗漱,用早膳,项弦吃过两大碗面,跟随队伍继续上路。 进入剑阁县后,道路便好走了许多,入蜀后打消山匪侵扰的担忧,项弦也无需再护卫,在城外与商队道别。商队感念其一路照拂,封了二两白银作酬,项弦离城之时转手就散给了门外的乞丐,无牵无挂,纵马出剑阁,往成都去了。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来成都,三百年前杜甫曾作“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所述正是成都之锦绣天地,天府之国向来物产丰饶,百姓安居乐业。朱温篡唐后,孟昶于此地建蜀国,远离中原诸王征战,较之连年穷兵黩武、课以重税的关中地区,乃是一处安逸桃源。 时值初冬,群山阻绝了南下的寒潮,成都全城白墙黑瓦,西岭雪山出现在远方,白雪皑皑。 “人间仙境!”项弦不自觉地感慨道,上一次他来成都时尚小,不知神州壮阔,如今去过许多地方,方切身体会到成都的丰饶与和乐。 他掂了掂手上碎银,根据小时记忆,轻车熟路进了城,先往西南武侯祠后,去买一兜糖油果子吃。 “小哥!”摊贩笑道,“你这银子,够买一车果子了!一串一个铜钱就够。” 项弦摆摆手,看见四周眼馋的小孩,便说道:“请你们吃!” 突然间,项弦转头,仿佛见了鬼一般。 “你看到了?”项弦问。 “什么?”摊贩问。 项弦忙摆手。不片刻,他提着一兜糖油果子,往北面去。 “一定是我眼花了。”项弦说。 “谁?”阿黄问。 项弦:“方才我以为那是萧琨?” “你当真对他念念不忘啊。”阿黄答道。 “没有!”项弦连吃了四串糖油果子,只觉齁得慌,于是又在市肆前买豆浆喝。 “他此刻一定心心念念,在光复大辽,”项弦说,“王朝更替,自有气数,那位兄弟也不好过。” 阿黄常常对项弦爱搭不理,毕竟许多话头以它的性格,压根没法接,也不想接。项弦也习惯了与阿黄交谈,每天都有不少话掉地上。 项弦随手掸了掸身上的灰,来到青羊宫后。 青羊宫乃周时所建,香火鼎盛,前来祈愿之人络绎不绝,宫前供着两只铜铸青羊,又有一株大树,树枝上系满了祈愿的红绳。 今日宫内,竟是没几个人,前殿的贡品乱七八糟,散了一地,像是刚被猴子闹过,几名道人正在躬身捡拾清理,摆放回位置上。 项弦略觉疑惑,入得宫内斗姥殿,掏出最后一点碎银,扔进香火箱中,“当啷啷”地响个不停,他在那碎银中注入了少许灵气,四面香烛受真火之力感应,火苗一跃三寸,熊熊蒸腾起来。 “施主,这边请。”一名道人快步跟上,为项弦领路。 项弦随意一抱拳,与他穿过后宫,来到后殿区域内,乃是一处清幽竹林,竹林之中坐落一僻院,院前又有两尊较小的铜羊,正门处悬一牌匾,乃是近千年前武侯孔明真迹: 大汉驱魔司。 “咩——汴京驱魔司使项弦来了!”一只铜羊开口通报。 “他来踢馆吗?”另一只铜羊说。 “你们这些鲁班造物,”项弦没脾气了,“怎么能这么多话!” “今天第二个了!”那羊又说。 第12章 同行 项弦催马到了阿黄所述的宿营地,只见一处背风的山坳中隐隐现出篝火光芒。此处地形乃是风口,夜间狂风大作,“呼呼”的风声掩去了他的马蹄声,项弦刻意不发出声响,又在下风处,到得百丈开外,宿营之人竟是毫无察觉。 他将马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准备给萧琨来个猛的——只因上回在玄岳山,萧琨也是这么跟了他一路。 项弦的报复心总是这么重。 项弦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宿营地,风里隐隐传来声音。 “殿下睡了么?”萧琨还在说话。 殿下?项弦闻言心下了然,想必萧琨带着辽国的储君,踏上了逃亡之路。刚经历过宋廷的破事后,项弦已能理解萧琨了,想想他也不容易,这拖油瓶不知道要带到什么时候。于是收起恶作剧的心思,往宿营地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山坳内突然转了风向,一股诡异的旋风从天而降! 项弦退后半步,抬头注视旋风来处,一只黑色的巨鸟无声无息地落下。萧琨也发现了,当即守在帐篷前,喝道:“什么人!” 那巨鸟喷发出海潮般的污秽气息,是魔气! 营地附近的草木被魔气污染,尽数枯萎,巨鸟化作人形,发出了阴恻恻的惨叫,瞬间山坳内回荡着刺耳凄厉的叫声。 萧琨抽出唐刀,刷然化作疾风,一刀劈砍,那魔人顿时消散,却在他的背后再次聚合,抖开双爪,释放出涌动的滔天魔气,朝着他直摧而来! 项弦喝道:“当心!” 萧琨听见项弦之声,未及细想,躬身贴地平掠,就地滑向项弦,项弦已从营地东面现身,右手持剑,左手一拉,将萧琨拉起。 两人左右夹击,冲向那魔人,魔人发出狂笑,在空中旋转,卷起魔气的暴风,然而项弦的剑鞘之中隐隐投出金光,魔人顿时惊恐起来。 “它惧怕你的兵器!”萧琨喝道。 萧琨以唐刀挥斩,但仅仅是一瞬间,项弦甚至尚未出手,魔人便刷然抽离,消失在了空中,化作黑烟飞散。 “我最烦这种妖怪,”项弦说,“都不知道打中了没有。” “我也是。”两人对视,萧琨眉头深锁。 但再见项弦之时,萧琨心里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仿佛项弦的到来,令他的责任得以减轻,诸日中沉甸甸的担子被卸下近半,他松了口气。 项弦朝萧琨示意营地一侧的简易帐篷,意思是:里头的人还没醒?不会是被抓走了吧? 萧琨揭开帐篷帘,朝内看了眼,说:“还在睡。” “这都不醒?”项弦简直难以置信,看见了一名少年背对他们熟睡的身影。 萧琨在篝火前坐下,表情中充满了不解。 项弦问:“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萧琨答道,“突然出现。” 两人沉默片刻,项弦摇了摇随身的酒袋,朝萧琨示意,萧琨伸手,项弦便将酒袋扔过来,萧琨就着皮壶颈喝了两口。 “太甜。”萧琨显然喝不惯南方的酒,较之辽国的烈酒,项弦这一壶只能被称作“酿”。 一回生,二回熟,近一个月后再见面,已不必寒暄,彼此都有相同的目标,感觉亲近了不少。 项弦看看周遭,说:“你到成都来做什么?” “找心灯。”萧琨没有瞒他,他已经很困了,方才他近乎入睡,遭到偷袭瞬间惊醒,现在疲倦再次袭来,幽蓝色的双眼带着少许迷茫,望向项弦,“你呢?” 项弦见萧琨已经困得意识模糊,猜测他这段时间里,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 “我也是。歇会儿罢,”项弦说,“你看上去很困,我替你守夜,千头万绪,明天太阳起来时再细说。” 竟是不闻回答,数息后,萧琨就这样睡着了,熟睡时,一手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唐刀。 项弦将长袍盖在身上,懒洋洋地倚躺着,怀里揣着阿黄,在帐篷外也低头入睡。 及至太阳升起时,四面传来鸟叫声,无数鸟儿朝着他们所在之处汇聚,树枝上、山石上、高处的悬崖上停满了山涧内的飞鸟,尽数欢快地鸣唱着一首晨曲。 山坳内起了冬雾,较之昨夜一片漆黑,已是另一番光景。 “咦?”帐篷里那少年出来了,揉揉眼睛,发现了项弦。 项弦睁眼,“呼啦”一声漫山遍野的鸟儿尽数飞走了。 他稍抬起头,与那少年对视。 少年:“!!!”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 项弦端详这名少年,他简直干净得不像凡尘中的人,身上充满清新气息,双眼灵秀,肤色犹如玉一般,唇色温润,五官精致,眉毛纤秀,未语先笑,身穿白绿两色短袍,裹着一件狐裘坎肩,出帐篷时正在搓手呵气。 一股仙气扑面而来! 少年:“是你!是你!昨天在武侯祠看见的那个很好看的大哥哥!” 项弦万万没想到,辽国的皇储,居然是这等人物? 萧琨也醒了,说:“殿下,这位是汴京来的驱魔师项弦。项弦,这是潮生殿下。” “你好,”项弦说,“潮生……殿下。” “你正脸长得和侧脸一般地好看!”潮生睡醒后,见到项弦时彻底惊了,上前朝项弦说,“昨天我想过来与你说话,只没来得及。” “啊……殿下这……过誉了,过誉了。”项弦还未曾完全清醒,没想到这少年第一面见他,就如此盛赞,转念一想,知道昨天买糖油果子时,萧琨与这少年一定在不远处看他。 项弦站起,不知为何居然有点紧张,看着潮生。 萧琨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潮生绕着项弦走了一圈,把他从头打量到脚。 项弦一本正经道:“殿下也很好看。” “那是那是。”潮生那模样,像是想拉一拉项弦的手,项弦便大方地搭了他肩膀,主动把他搂过来,随手搂在怀里,潮生开始哈哈哈地笑。项弦说:“小殿下,你身上有股仙气,说,下凡做什么来了?” “哎呀!”潮生忙不迭大叫,只因项弦看他有趣又漂亮,心里喜欢,拿住了他的腰,要逗他玩。 萧琨:“项弦!不可冒犯!” 项弦只得放开了潮生,潮生却道:“没关系,没关系。哥哥,你也是驱魔师吗?” “唔。”项弦看了眼萧琨,主动解释道,“我来寻找心灯下落。” 潮生也看了眼萧琨,说:“你们是朋友罢?” 萧琨沉默,看着两人,片刻后说:“先吃点东西罢。” 潮生于是到山涧里去洗漱,项弦跟着过来,见潮生在洗脸,便以一个火焰法术,让隆冬时冰冷的溪水热了少许。 “谢谢。”潮生笑道,这名“辽国皇储”倒是平易近人。 回到营地时,萧琨煮了一壶茶,正取出干粮。项弦与潮生坐下后,潮生还笑吟吟地端详项弦。 “你是纯阳之体罢?!”潮生突然说道。 项弦:“!!!” 项弦震惊了,自七岁那年与师父沈括行走江湖起,能一眼看出自己底细的人不超过一只手之数! “是的。”项弦说。 潮生又道:“哇!你背着的是智慧剑罢?琨哥?这确实是智慧剑,我知道了,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了!” 萧琨:“嗯,就是他。” 潮生揭开项弦兜帽,说:“这怎么还有一只……哇!你是谁呀?” “它不惯与陌生人照面。”项弦忙道,生怕阿黄把潮生给啄了。潮生才道:“好的好的。”于是又把阿黄盖住了。 “殿下,”项弦怀疑地看着潮生,片刻后道,“恕我眼拙,看不出你是什么来头,但你绝不可能是辽国的皇储。” “谁说他是大辽皇储了?”萧琨道。 项弦一脸莫名其妙。潮生说:“我住昆仑山,琨哥上山来找我……” 潮生带着笑意朝项弦解释了一番,项弦方恍然大悟。 “昆仑山!白玉宫!你是仙人啊!下凡怎么不来找我呢?!”项弦心念电转,说道,“来,哥哥带你回成都去听曲儿喝酒去!” 潮生:“真的啊?!” 萧琨:“……………………” 萧琨深吸一口气,从白玉宫下来后,潮生虽不谙世情,闹出不少笑话,却始终跟在他的身边,萧琨走到哪儿,潮生就跟到哪儿。当然,萧琨本也不期望潮生能帮他做什么,受貔之托,忠貔之事。 只没想到与项弦一个照面,潮生整个人都要扒到项弦的身上去了! “潮生!”萧琨认真道,“咱们约好的什么来着?你若不听我的话,四处乱闯,说不得我就只能将你送回家了。” 潮生来了几天人间,已见识到红尘美好,短时间内绝不愿意回去坐牢,脚步挪向萧琨,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地倾向项弦,说:“下回再去吧。” 项弦答道:“行。哥哥,早饭能吃了?你那壶茶都快烧干了。” “不是你哥哥!”萧琨忍无可忍,怒道。 宋人习惯以哥哥弟弟互称,这让出身辽国的萧琨觉得实在太暧昧了。 项弦听了潮生下凡经过,虽与萧琨相识不久,却也知道他外冷内热,一向话少。而项弦自己主打的就是一个令人如沐春风,风趣优雅,刻意地哄了几句潮生,便令潮生为之倾慕无比。 萧琨沉默地分了早饭与茶,到得一顿饭吃完,开始收拾帐篷时,项弦与潮生已经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了,萧琨看得相当无奈。 毕竟他平素一脸正直凛然模样,以致潮生总不好与他太亲近。而项弦可不这般,对这漂亮小少年,项弦自己都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就像逗猫的公子哥儿,充满温柔。 第13章 抬阁 这是萧琨近半年来,睡得至为安稳的一夜。 不知为何,仿佛多了项弦在旁,他就不必再随时保持警惕,提防着可能上门的仇敌,又或者突然袭击。 但睡在冰凉的地上时,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梦里没有潮生,取而代之的,却是撒鸾。 项弦与他们见面了,一路上,萧琨、项弦、撒鸾三人取道成都,前来灌江口,景色俱一模一样。很快,撒鸾与他争吵了起来。 萧琨焦头烂额,不住安抚撒鸾,项弦则十分理解,没有介入他们的对话。到得客栈中歇宿,项弦被赶了出去,睡在餐室一侧,萧琨则忍着气,不住朝撒鸾解释。 “我不想听!”撒鸾说,“我也不想与宋人同路!” 萧琨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时。 “哥哥?”潮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治愈了他,戾气与烦躁感登时无影无踪。 潮生的手放在萧琨身上,摇晃几下,萧琨才蓦然惊醒。 “什么时辰了?”萧琨带着少许宿醉。 天已大亮,潮生的头发半湿着,似乎刚洗过澡回来,不住搓萧琨的头脸,笑着说:“项弦说待会儿带咱们去看庙会,你快洗漱去!” “还玩?”萧琨简直头疼,今天要办正事了。 “他在楼下澡房里头等你呢,”潮生说,“快去,我饿了。” 萧琨被潮生理所当然地使唤,却从不生气,比起撒鸾而言,潮生的催促与命令要好多了,只因他们就像朋友,而非上下级,撒鸾发令时,更多的是颐指气使。 萧琨下客栈一楼,到得客栈后院内,这里设了澡房供客人使用,清晨时分无人前来,撩开帘子入内,一眼看见的就是项弦象牙白色的、赤裸的身体。 萧琨在一侧解腰带,坐下脱靴,只见项弦泡在池中端详他,他在池内露出漂亮的肩背,一看就是常常练武的身材。 萧琨脱光了衣服,径直走到一侧去,拉铃,热水沿着竹管送过来,浇在他的头上。萧琨的肤色冷白,肌肉充满了爆发力,站在水流之下犹如一尊白玉塑像。 “昨夜的话,就说定了?”萧琨说。 尽管项弦并不想与萧琨成为上下级关系,但面对共同的敌人,就像倏忽所言,他们必须携手才能共渡。 “说定了,”项弦说,“正使。但你不能胡乱朝我下命令。” “我不会胡乱下命令,但是副使,你不要总在玩,”萧琨说,“今天得办正事了。” “没打算玩。”项弦说。 萧琨:“你答应潮生带他去看庙会?我得提醒你,他第一次见我面时也是这般,时间长了,慢慢就腻了。” 项弦:“哟,你在吃醋?小宝贝被我抢了,心有不甘么?过来。” 萧琨转身,看着项弦。 “来。”项弦朝他招手。 “做什么?”萧琨淋完热水,警惕地看了项弦一眼。 “不会对你动手动脚!”项弦说,“我又不是潮生!” 萧琨走到池内,在项弦的注视中坐进热水,项弦随手拨弄水流,以灵力催动热水,哗啦啦地浇了萧琨一脸。 萧琨:“!!!” 萧琨只是抬手拧转,澡池内的热水轰然涌起犹如巨浪,项弦忙大喊道:“停!停!” 萧琨这才住手,问:“你的鸟呢?” 项弦:“在这儿,喏。” 萧琨:“不是问这个!你有病么?!昨夜的酒还没醒?” 项弦哈哈大笑,说:“昨天午后就自己跑出去玩儿了。你腰间盘的那条龙呢?” 萧琨心道这都是什么话,起初他看项弦还像个正经人,现在越来越熟,有时竟接不上他的话。 “你平常也这么说话?”萧琨说。 “我只是觉得,”项弦说,“既然要我听你的,我们是不是就该对彼此多了解一点?” 萧琨深呼吸,打量项弦,不得不承认项弦说得对。 “鸟儿叫阿黄,”项弦说,“我不知道它从哪儿修得真火之力。六岁那年,我在家附近的后山上捡到了它,那会儿它快死了,我救了它一命,从那之后它就时时跟着我了。” “它说自己兴许是只凤凰,不过我看不像。”项弦又说。 萧琨:“你见过凤凰?” 萧琨本意是“你又没见过凤凰,怎么知道它不是”,没想到项弦的回答却是:“对,我见过。” 萧琨:“!!!” 项弦:“师父去世后,我一直在寻找妖族的圣地,寻找巴蛇的踪影。数年前我来了巴蜀,就在距此地不远的山中,奉节之地遭到妖怪袭击,说来话长,还是学艺不精,伤得甚至有点重。一名少年出现,并救了我,分别时,他展开了火红色的羽翼,正是凤凰之羽。” 萧琨沉默思考,项弦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要与天魔对抗,便必须集结神州大地所有的力量,而凤凰在数千年中一直照拂人族,守护人间大地,乃是至为可靠与强大的助力。 “但过后,我再也没有碰到那名少年了。”项弦说。 “不打紧,”萧琨说,“慢慢地寻找罢。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另有一名管家,也是因缘际会相识,此时他去了北方,也即你们辽地上京城,寻找心灯下落。早知这一趟在成都得了消息,我便将他带来了,有他在,想必收拾个把小妖不成问题。” “嗯。”萧琨作为交换,也主动道,“我的龙腾玦,乃是素未谋面的父亲所留,里头拘禁了上古龙魄,但它不能言语,师父说它须得积攒功德,累世修行,方能离去。这件法宝非常消耗体力,我无法太长时间使用它。” 项弦点了点头,萧琨知道他想问自己的身世与双眼,现在自己不想对此多说,毕竟他们对彼此还不熟悉。 萧琨换了个问题:“成都驱魔司使善于红,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是吐蕃人,”项弦说,“夫家是汉人,她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是先师的旧识。她还给了我镇妖幡,让我将青城山上的妖怪收回去。” 项弦泡了一会儿,皮肤白里透红,起身换衣,说:“你是不是把她给得罪了?潮生吃了青羊宫内的贡品?” 萧琨想了想,答道:“她不是好东西。” “什么?”项弦只穿着衬裤,袒露胸膛,转头看了萧琨一眼。 “她有执念,”萧琨说,“虽然我不知道执念在于何处,但她的心底有一股恨意在萦绕。” “你开什么玩笑?”项弦说。 萧琨:“我怀疑她指引你我前来灌江口别有所图,至少也是借刀杀人之计。” 项弦想也不想便说:“她在成都驱魔司任职,已将近一百年了,你知道一百年是什么意思吗?” 萧琨:“你相信我的判断?” 项弦一怔,眉头深锁:“你认真的?” 萧琨坦然道:“不信算了。” 项弦走到一旁坐下,擦拭头发,说:“怎么看出来的?” 萧琨沉吟片刻,没有告诉项弦细节——前日他拜访成都驱魔司时,司使善于红因为他是辽人,语气不悦,外加潮生第一次来,又在正殿内闯了祸,是以话中满是讥讽。 萧琨于是用他的幽瞳,窥探了善于红的内心。 善于红虽从未见过这等异能,但活了这些年,何等老辣,马上感觉到了刺探,并隐藏起了心思,继而勃然大怒,将萧琨与潮生一同逐出了青羊宫。 也正因此,萧琨隐隐约约察觉,善于红的真正用意绝非她所言。 他不想告诉项弦自己拥有这幽瞳,毕竟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以其窥探项弦的内心。 当时他看见项弦的意念里,是一团生机勃勃的烈火,火焰光芒四射,它煅冶万物也焚烧万物,是点亮寒冬与黑暗的一股强大力量。 小时候,发现自己有幽瞳时,他便忍不住去读周遭人的内心,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受到伤害的只有自己。师父乐晚霜告诉他,人心是世上最锋锐的利刃,在那之后,萧琨便很少启用幽瞳之力。 他决定不去窥探潮生与项弦的心,在这世上,他们是自己难得能结识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宁愿相信成都驱魔司使。” “不,”项弦说,“我相信你,因为你没有任何理由骗我。” 项弦开始穿靴子,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目,说:“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的双眼能看见尚未发生之事?” 项弦过来,单膝跪地,与萧琨挨得很近,凑到他面前,却猜错了方向。 “我完全相信你。”项弦一字一句道。 萧琨与项弦对视,雾气氤氲中,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项弦的双眼是纯黑的,非常漂亮。萧琨看着浓眉大眼的项弦,片刻后,一手在水下掐了个指诀,“哗啦”一声,热水又把项弦淋了满头。 “哎!”项弦狼狈不堪,抽身离开,裹上外袍回房。 萧琨舒服地躺在池里,将全身浸没于热水中,手臂与脚踝现出青蓝色的血管。 是日上午,萧琨出了客栈以后,与潮生、项弦各骑一马,越过长桥前往城西,灌江口的二王庙处,庙会早已热闹非凡。 “那么咱们还听善于红的么?”项弦说。 “你自己没主意?”萧琨说,“你也是驱魔师。” 项弦:“我这人懒,能不动脑子就绝不动脑子。” 萧琨说:“先去庙中再说罢。潮生,潮生呢?” “哥哥们!”潮生已被羊汤店勾引走了,说,“快来,我没有钱!” 萧琨:“……” 三人在庙会外过了早,潮生将一大碗加了嫩羊肉的雪白汤面吃了个底朝天,项弦还加了两笼素馅包子。萧琨身上已经没多少钱了,思来想去,只不敢说,总不好让潮生这个仙人担忧盘缠。他寻思过得十天半月,得上哪儿弄点钱去。 第14章 花妖 项弦修长身材被塞进缸里,一腿只得曲在缸内,身体半躺着,一脸无聊,从缝隙内望出去,见高处房顶出现了萧琨的身影。 萧琨去拿到项弦的佩剑,再朝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放心。 萧琨跃下小巷,满地是呻吟的脚夫,木阁散在一旁。 “项弦没事吧!”潮生现在只怕自己的美男哥哥被吃了。 萧琨吹了声口哨,唤来等在旁的马匹,说:“他不是第一次玩这出了。走,沿着妖气离开的方向找。” 正是项弦上一次乔装奸细,在佛宫寺前被完颜宗翰抓住的事件给了萧琨启发——那日项弦束手就擒,再暴起殴打完颜宗翰时,萧琨正藏身于佛宫寺的高塔飞檐上,注视他大杀四方的潇洒英姿。 妖气朝着青城山不断逃逸,拉车的苦力野猪呼哧呼哧,身上隐隐散发出魔气,萧琨策马带着潮生一路朝西南而去,不敢离它太近,只怕引起警惕。 项弦则在车里颠来颠去,睡了一会儿,片刻后板车停了下来。 他从封缸的木盖缝隙中朝外望去,隐约能看见天色已晚,野猪停在了一座破庙中,正呼哧呼哧地打鼾。 项弦把手指勉强从缸沿伸出去,想扯断封条,却被另一只手按了回来。 萧琨悄无声息,已到了板车旁。 项弦小声说:“放我出去,咱们抓住这野猪,让它带路也是一样的。” “不行,”萧琨低声说,“都到这儿了,不要横生枝节。” “哥哥!”潮生在旁说。 “嘘。”项弦与萧琨一起示意他小声。 潮生从缝隙里塞了块糯米糕进来,说:“你饿了吧?” “谢谢。”项弦说,“我很感动,潮生,但我现在不饿,我只想撒尿。萧正使,能不能行行好,先将小的放出来?我保证一定会听话回瓮里。” “不行,项副使,请自己想办法。”话音落,萧琨又与潮生消失了。 项弦:“喂!让我出去啊!” 项弦又等了一会儿,再次睡着。三更时分,外头传来数声鸡叫,野猪妖是以醒了,出外看过天色,睡眼惺忪,满脸疑惑。 “天怎么还没亮?”野猪妖自言自语道。 萧琨在附近农户院里弄来一只公鸡,手里捏着鸡脖子,拉扯它的脖颈,令那鸡惊慌失措地大叫,犹如打鸣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与潮生藏身于庙外草丛中,潮生倚在他肩上,睡得正香,萧琨却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那猪妖赶紧回山。 半夜时分,野猪妖又拖起板车,哼哼唧唧地朝着山内行进。 天色渐明,山内浓雾袭来,野猪妖穿过一片荒坟墓地,沿着后山山麓前进,在道路的西侧,朝着密林内一钻,突然就不见了踪影。 萧琨暗道还好选了这办法,青城山内这类地形数不胜数,若无妖怪带路,仅凭自己,哪怕有通天本领,也难以找到这等秘境。 项弦在缸里摇晃了好一会儿,总算停下,他从缝隙中往外看,听见外头有声音喊道:“夫人——夫人——” 野猪妖回来了,推着瓦缸开始滚动,到得某处完全停下。 萧琨与潮生在哪儿?项弦心道,被滚得晕头转向,快要吐了。 “夫人!”野猪妖的声音道。 一个慵懒又温柔的声音道:“回来了?” “弟兄们为您抓了个新的,”野猪妖说,“标致得很,您看看?” “又胡闹。”那声音笑道。 野猪妖拆封条,与此同时,阿黄拍打翅膀飞来,停在密林一侧的一棵树上。 缸盖开启,项弦八尺身材,总算能活动身体了,但他的帮手还没到。 他从缸内站了起来。 这是一处辽阔的密林,正在青城后山的山崖上,诸多树屋奇形怪状,依山壁而建,看得出乃是胡乱搭建。四周叠了众多玛尼堆,山崖前有一空地,朝向外头的万丈悬崖,远远能看见内江与都江堰所在,而这口大缸,就被放在空地上。 是个妖怪村,项弦曾经在湘西见过差不多的景象,妖族为了修行,常四处寻找洞天福地以采纳天地灵气。当地若有大妖怪出没,小妖们便会自发地朝着大妖聚集,蹭一蹭大妖在洞天福地里漏出的灵气,另一方面则寻求庇护。 而小妖们也会为大妖跑腿办事、看风放哨以作回报。 在妖怪村的正中央,有一棵形态极度诡异的巨型榉树,榉树从崖缝内探出,将众多枝条形成的牙爪朝向天际,捕捉山中流动的灵气之力,而榉树高处,则寄生了另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重重藤蔓中央,有一朵巨大的花苞。 此时藤蔓朝着空地上堆叠而来,那形态极度诡异,散发着淡淡的黑气,项弦腰畔的铃铛正要振动,被他敏捷按住,停了响声。 “快醒醒,潮生,别睡了!”萧琨摇晃潮生,潮生已睡得不省人事。 萧琨背着潮生赶路,不敢胡乱用法术,生怕惊动了这密林里的妖怪。 项弦一身仍穿佩二郎神战甲,于天明时分,铠甲与战裙闪闪发光,面朝那巨大花苞,东方日升,照耀在他与花妖之间。 “上来罢,”那个女声道,“让我看看你。” 项弦没有动,眉头间满是疑惑,小妖们纷纷识趣退开,花妖终于现出人类身形,于藤蔓所托的宝座前展开绣袍,那身艳红长袍上花团锦簇,极尽华美,面容更是带着仙气,犹如人间仙子。 唯一区别在于,她的双眼隐隐约约,带着黑气。 “你叫什么名字?究竟是什么来头?”项弦丝毫不惧,萧琨尚未抵达,自己想动手收这花妖,亦非难事,但思考片刻,终究觉得等人齐再下手为好。 花妖那张脸美得令人屏息,就连项弦亦不禁心中一动。 “他们都叫我‘花蕊夫人’。”花妖温柔答道,“你呢?” 项弦端详她的脸,没有回答,花蕊夫人只是笑了起来,说:“你很特别。” “为什么?”项弦扬眉。 “这么多男人里,你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人,”花蕊夫人柔声道,“他们来到此处,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来,过来,让我看看你,我的心肝儿。” 项弦没有走上前去,只是环顾四周,心道不知被她抓来的其余人等,都在何处。 花蕊夫人耐心等候片刻,又朝他靠近,项弦于是看清了她的身躯,她的下半身以藤蔓连接在了花苞上,犹如花蕊般。 她不断靠近项弦,说:“我可以实现你的所有心愿,你还在等什么?” 项弦没有动,玩味地看着花蕊夫人,笑道:“什么心愿都可以么?” 花蕊夫人低声说:“是的,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知道是不是你,已经一百五十年了,与你分开的每一次月圆月缺,我都会在玛尼堆上放一枚石子,只等待与你重逢的一天。” 项弦心念电转,尚来不及思考,花蕊夫人已伸出洁白的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胸膛上,藤蔓蔓延向地面时,将花蕊夫人降低少许,令她以一个卑微的姿势抬头,望着项弦。 就在她以双手放在项弦的铠甲上时,刷然间,他全身的衣着尽数消失。 “喂!”项弦原本很淡定,此刻随身之物散落一地,终于被吓了一跳,说,“不要上来就扒我衣服啊!” 花蕊夫人全身散发出极浓重的香味,发出笑声,说:“来吧!郎君,此乃命中注定。” 紧接着,花蕊夫人猛地转身,缠住了项弦,项弦左手正要运劲,心道萧琨!你到底还来不来了! 萧琨终于摇醒潮生,沿着山路来到了平台上,此刻竟看见了极度诡异的景象! 潮生瞬间醒了。 只见山崖平台前四处俱是玛尼堆,中央一株榉树,榉树中巨型花苞绽放,形成宝座,一只衣着华贵如皇族的花妖,膝前横抱着一丝不挂的项弦。 项弦两腿垂落,被花蕊夫人抱着,差点就被亲上,那赤裸的男子躯体与花妖的大红绣袍相映,形成强烈的冲击。 萧琨不由得喉结动了动。 “你们再不来我就要被这花妖吃了。”项弦一直在闭气,此时终于开口。 潮生:“天呀——!” 项弦:“昨天不还一起洗澡么?!你又不是没看过!救命啊!” 萧琨这才回过神,抽出唐刀,指向花蕊夫人,喝道:“妖孽!放开……放开他!” 花蕊夫人却丝毫不惧,当即明白了,朝怀中的项弦笑道:“这是你的同伴?待我收拾了他们,再与你一叙。” 说毕,花蕊夫人双目冒出黑火,随手一指,藤蔓便将项弦结结实实缠上,推到崖壁处禁锢住。萧琨已拦在了潮生面前,喝道:“你还不动手吗?” “我衣服都没了,”项弦说,“怎么动手?” 项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明显被抓住正好偷懒,好整以暇地看萧琨与花蕊夫人交手,花蕊夫人轰然释放出花粉,萧琨顿觉头晕目眩。 潮生已趁着这机会,快步跑向项弦,开始拉扯禁锢他的藤蔓,项弦被缠在山崖上,朝他低头说:“不用扳了,我没穿衣服!光天化日,赤条条地收妖,有伤风化。” “潮生!”萧琨喝道,“别过去!” 萧琨既要提防无处不在的藤蔓,又要招呼四处乱跑的潮生,面前全是遮天蔽日的花粉,稍一说话吸入,便头昏脑胀,脖颈通红。 “别喘气,”项弦又对潮生说,“交给萧琨就行!” 萧琨:“……” 萧琨心跳不断加速,此地小妖惧怕花蕊夫人威力,不敢现身,只听重重花粉雾障之中,花蕊夫人开始吟唱起奇异的歌声,那歌声犹如呻吟,更令人面红耳赤。 第15章 遗迹 三人来到一座废弃的庙宇前,正殿并无塑像,唯独一幅未完工的壁画,乃燃灯本生图。 庙后有一张简陋的床、一些荒废多年的旧碗旧坛,壁画一侧,还有早已干涸的孔雀青颜料,看那光景,已有些年头未有人居住了。 “要不是你查到古籍,”项弦说,“我根本没想到能来葛亮生前居住之地看看。” 潮生:“你从没听说过他么?不对啊,距离他去轮回,应当也没有很久吧?” “我不认识,但师父与他曾是朋友。”项弦答道,“自葛亮前辈离世以后,他就在寻找心灯的去向。但这玩意儿的继承很奇怪,不是这个死了就到那个身上,忽然就没了。” 心灯没有形态,浑不似项弦的智慧剑,事实上它在历史中曾多次消失无踪,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点才再次显现。 项弦与潮生绕到屋后,看见一方小小墓冢,坟头种着桃树,树下立一木牌:葛亮墓。 萧琨在壁画前抬头,注视燃灯古佛以大光明持灯手诀光耀世间,这幅壁画尚未完工,侧旁还有一行小字: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唯心灯光耀如昼,万古永存。】 潮生与项弦从后间过来,并未找到多少线索,项弦还在问潮生:“你确定他会留下提示吗?” “我不确定,”潮生答道,“书上是这么说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是萧琨上昆仑来找我,我俩才查阅了有关心灯的渊源。” 萧琨:“为什么心灯会飞走?” “它要寻找下一世的主人。”潮生说,“毕竟前任守灯人死去,新的守灯人尚未诞生,它得等合适的人出生。” 萧琨道:“今日很可能白跑一趟了。” 项弦被潮生一说,反而觉得这壁画中充满了暗示:“你觉得这壁画模样,像不像某个石窟?” 萧琨:“我不擅丹青,看不出来。” 项弦端详片刻,他虽不精通绘画,师父沈括却是天文地理、笔墨丹青、音律杂艺、奇门遁甲无一不精通,跟在师父身边这些年,他多少学到了些。 “你怀疑他在坐化前,看见了心灯的归处,或是下一任主人的所在地?”萧琨说。 他们在破庙的台阶前坐下,萧琨分发干粮予同伴享用,正午时分,鸟叫声不绝。 项弦想了想,说:“心灯原先被交予陈氏世家,犹如智慧剑之于项家,但三百多年前,它因某些原因,也曾在时光中消失,后来反而是一只大妖怪找到了它。” 潮生坐在萧琨与项弦中间,吃着烤饼,说:“传说中心灯之力催到极致,还能令万法归寂呢。” “那是什么?”萧琨从未听过。 项弦解释道:“终极神通,万法归寂,唯心灯光耀如昼永存。心灯威能全开之时,将形成‘领域’,在领域之中,所有的法术规则都将被抹除,一切力量都无效了。” 萧琨点了点头:“我以为那句话仅是箴言。不过心灯有照耀长夜,驱散魔障之力,当所有光芒都消失的时候,想击溃天魔,必须心灯与智慧剑齐备,缺一不可。算了,该下山回成都了,你还看么?看的话就尽快。” 项弦转身入内,再次端详壁画。 “这是敦煌?”萧琨说,“兴许我们该去敦煌碰碰运气?” 项弦摇摇头,说:“不是敦煌,我随师父去过一次敦煌,这更像……” “麦积山?大足?”萧琨道,他看不出那壁画的风格,只是随口猜测。 项弦没有回答,觉得在哪儿看到过这种壁画,它与常见的大多数壁画风格都不一样,佛像更为瘦长,颇有……颇有…… “这是什么风格来着?”项弦搜寻记忆,说,“师父提到过的,是一个地方,一个……有点拗口……” 潮生与萧琨都等着项弦回忆,项弦实在是想不起来,只得作罢,说:“先下山罢,回城过夜。” 不说这事还好,一提起来萧琨就火冒三丈,他朝项弦说:“你去解决钱的问题,住店的费用还未结算,全被你捐功德了!”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项弦找到那野猪妖拖的板车,在前面拉车,潮生坐在车上,萧琨片刻后也坐在了一旁。 “怎么只有我拉车?”项弦说。 萧琨:“本大爷今日出力最多,不想动了。” 到得斜坡上时,项弦自己也跳上板车,于是板车风驰电掣地沿着山路滚了下来。 回到灌江口时,天色已近全黑。潮生摸摸肚子,说:“哥哥们,我虽然没有出力,但还是饿了。” 项弦安抚道:“待会儿让店家炒个野菌腊肉,再炖锅鱼汤吃。” 萧琨心想:你梦里的腊肉,我倒是要看你怎么弄钱去。 “健驮逻!”项弦从自己的处境上突然想起了那三个字,说,“健驮逻!!我想起来了!” 萧琨:“??” “是健驮逻的壁画风格。” “哦——”潮生对项弦充满了崇拜,问,“那又是什么?” 也真难为了项弦,他在潮生眼里,已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既懂吃又懂玩,精通音律与绘画,总之在萧琨眼里没什么用的东西,项弦统统熟悉得很。 “一个西方的异域之国,”项弦随手给潮生画了个饼,解释道,“空了带你去玩。” 他们终于抵达了山脚,回到二王庙内,今夜的庙会依旧隆重,摊前挂满了灯笼,映着江水,项弦说:“你们先回客栈歇着,我去去就来。” 萧琨却执意跟着项弦,他们牵了马,只见项弦前去找过住持道长,出来时带着一张纸,上面记录了地址。 半个时辰后,某户人家的大门外,项弦叩了几下门,喊道:“开门!驱魔师!” 萧琨:“在这家借宿?” “叫你们老爷出来。”项弦示意萧琨稍等,朝家丁说,“少爷回来了?回来就好啊!” 那家乃是灌江口小地主,虽算不上富甲一方,却也甚是丰足,不久前,长子被花蕊夫人手下掳进了青城山,全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爱子终于平安归来,虽看似肾阳虚亏,面色惨白,两腿发颤,但好歹也未缺肢中邪,大抵能在家慢慢调理。于是正召来堂亲,为长子接风压惊。项弦一上门,呼啦啦里头涌出来十余人。 “没什么事罢?”项弦认真道,“承惠二百两,哪位把费用结一下?” 萧琨:“………………” “道长里边请,里边请!”这家老爷诚惶诚恐,项弦却道还有事,明显收了钱就走的意思,于是管家又马上入内去拿钱。 “这不就有钱了吗?”项弦将二百两一包,足有十来斤的银两朝萧琨一扔,萧琨登时无话。 “下一家。少爷回来了么?哦,是老爷啊。来,承惠……你家看上去也不宽裕,五两银子罢。” 项弦对着清单上的地址,与萧琨、潮生挨家挨户地收钱。 “够了!”萧琨实在拿项弦没办法,这太有违驱魔师的本心了,关键项弦还理直气壮。 “这家也要收吗?”潮生看了眼其中一家特别穷的,打柴为生,一家三口于江边茅庐内相濡以沫,正在生火煮晚饭吃。看见驱魔师们来了,那被抓走过的当家男人赶紧拿来准备好的麻袋,内里装满食物,喊道:“恩公!恩公!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报答您呢!” “没事!”项弦大方地把救命之恩一笔勾销。又从先前收的感谢费中匀出一斤银子——他花钱从来按斤不按两,放在那户人家的矮桌上,说:“被抓了这大半年,好好补补身体,买点鹿鞭吃。” 回到客栈时,项弦答应了的事,自然就会做到,让潮生与萧琨确实吃上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喝点?”项弦朝萧琨晃了两下酒壶。 萧琨本想说明天也许还有麻烦,但与项弦对视,改了主意,陪他喝了两杯。 潮生酒饱饭足,趴在桌上看外头的江水,已快睡着了。 “进去睡,”萧琨说,“外头太冷了。” 潮生“嗯”了声,萧琨便将他抱进房中,项弦本以为今夜他不会再出来,吩咐店家收桌时,萧琨却又转出,迟疑片刻,看了眼项弦,依旧来到江边栏前的雅座上,坐下。 萧琨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没有与项弦续一杯,今夜就还没有结束。 “别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项弦笑道,“高兴点儿。” “我天生就这样,”萧琨答道,“自生下来就不高兴,一生中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这话不禁令萧琨想起自己的过往,似乎确实如此,他有过快乐的时候吗?也许有的,但大多转瞬即逝,已被他所遗忘。 根据他的观察,项弦一定从小就活得无忧无虑,想必对项弦来说,活着本身就是快乐的事罢。 萧琨打量项弦,觉得他有点烦人,总在挨揍的边缘来回横跳,令人忍不住想揍他。 自他出现起,所有人就都喜欢他,潮生见了他,魂儿都似被勾走了,起初萧琨只觉不悦,但慢慢地,也已习惯。毕竟白玉宫只是托自己照顾潮生,他又不是宠物,总不能不让他交朋友。 项弦就像狗皮糖一般,理直气壮地粘着他们,虽说彼此目标一致,却总让萧琨有点恨他。他是纯阳之体,身上有股烈焰般的气息,活得吊儿郎当,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随便”,置萧琨在意的事于不顾,游戏人间,自由自在。 萧琨不想给他好脸色,仿佛一旦将注意力投在了项弦身上,就显得自己屈服于他的魅力,如潮生般成为了他的仰慕者,这让他尤其不愿让步。 第16章 长生 冬日的成都笼罩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浓雾之中。岷江上弥漫着层层白雾,蔓延向全城,令它如沉入白色汪洋,唯独屋檐与瓦片露于白茫茫的雾海上,青羊宫的飞檐立于海面。 萧琨按下金龙,在靠近城门处降落。 “这样一来,咱们就没有马了,离开成都怎么办呢?总不能用走的吧?”潮生虽然凡事随心所欲,但遇见段数更高的项弦,也着实有点招架不住。 “萧琨要驭龙,”项弦说,“该问他去。” 萧琨:“是你俩总在灌江口磨蹭。” 项弦改口道:“再买就是了,随处带着马,多麻烦。” 潮生:“好罢。” 项弦向来如此,坐骑可随处放生,菜肴但凡不好吃,就不要勉强亏待自己,何况都有龙搭了,还骑什么马? “稍后我负责回报,”项弦难得地认真起来,说,“你俩尽量别说话,也别乱动青羊宫里的东西。” 萧琨:“正好我也不想撒谎,交给你了。” 项弦跃上城内穿梭的牛车,朝竹筒内扔了半枚碎银,萧琨总算知道他花钱如流水的作风了,是以三人搭乘牛车,回到了青羊宫前。 到处都是茫茫不见五指的雾,青羊宫中雾气弥漫,唯有香火在雾中忽明忽暗地闪烁,伴随着宫中击磬之声阵阵传来,庄严肃穆之外,又平添几分神秘感。 较之他们上次前来,今日已没有了嘈杂喧闹的百姓竞相烧香,偌大寺群内空空荡荡。项弦到得门外时,便有一名男弟子前来,说道:“副使里边请。” 今日弟子将他们带到了西侧的另一阁楼前,只见善于红拄着一支拐杖,独自站着,阁中空空荡荡,唯一张仙风道骨的男子画像。 “善于前辈。”项弦抱拳。 “这是先夫的像。”善于红没有转身,背朝三人,说道,“我出身古东女国,故居昌都,十四岁上,随堂亲的茶马商队前来成都,商队在虎跳峡处受妖魔袭击,叔伯尽死于豹妖之爪,留我一人,是云游在外的先夫救下我性命。” 说毕,善于红长叹一声,又说:“自此,我便跟随先夫,入成都驱魔司,又在先夫引荐之下,拜一位法力高强的前辈为师。然而我实在活得太久了,百年前种种,俱似过眼浮云,甚至就像另一个人的生平般。” 萧琨以眼神示意,项弦知道他铁定没安好心,正在腹诽。 “你们回来了。”善于红终于转身,说,“北传驱魔司与南传驱魔司能放下芥蒂,通力合作,令我十分意外,那只花妖如何了?” 项弦取出镇妖幡,递给善于红,善于红接过,看了站在项弦背后的潮生一眼。 潮生脸色一改先前的懵懂好奇,多了几分凝重,正在打量善于红。 “这位小哥又是什么来头?”善于红问。 萧琨受项弦特别提醒过,没有说出潮生的来历。项弦答道:“潮生是辽国遗孤,国破之后随萧兄弟一同游历南方。” 善于红不再追问,说道:“有关瑶姬与巴蛇,司内找到了一份多年前的信件,已得知大约经过。” 萧琨与项弦作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善于红缓缓道:“巴蛇曾修得人身,名唤‘朝云’,其体内封印了魔种,隐居于巫山圣地之中。其后,昆仑白玉宫的神使瑶姬来到巫山,并与朝云相识……” 潮生表情一变。 “……也许这位神使身负使命下凡?具体过程,老身并不清楚。总之,她在圣地中住了下来,与妖王朝云作伴,度过多年岁月,大致就到此为止了,这信件已残破不堪,弟子们仍在解阅。” “交给我们罢。”项弦说。 善于红答道:“拿去无妨,项副使还需在成都盘桓多少时日?” 项弦:“天魔转生之劫临近,我们得尽快动身了。” 善于红并未再挽留,项弦以眼神示意萧琨该走了,三人穿过浓雾,回到青羊宫正殿。 潮生:“我觉得……” “嘘。”萧琨与项弦同时示意他不要说话。 潮生识趣噤声。 一名弟子上前,以木盘奉上小小的红色布包,项弦看了萧琨一眼,萧琨将布包收走。 “师尊问,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那弟子说,“是否需要座驾,抑或出蜀文书等?” “不必了。”项弦说,“过了今夜,我们就得启程回汴京。” 离开后,三人又往城中客栈投宿。 “今天在青羊宫中,你想说什么?”项弦问潮生。 潮生:“忘了。” 萧琨席地而坐,伏案拼凑红布包中的碎片,那是一张很久以前的破纸,其中字迹已近乎模糊难辨,林林总总上千碎片,要拼出一幅古卷,当真是精细活儿。 项弦与潮生在旁看着。到得入夜用过晚饭后,潮生最先撑不住去睡了,萧琨说:“换你,我已拼出一半了。” “我不会弄这些,”项弦理直气壮地说,“做不来。” 萧琨:“那我也不拼了,谁愿意拼谁拼。” 项弦:“好好,我尽量。”他只得接手。至翌日鸡叫时分,驱魔司正副使通力合作,总算将那碎片全部拼出,糊在纸上。 项弦已困得和衣而卧,睡着了。 “咦?”潮生的声音道,“我看到‘瑶姬’二字了。” “这是瑶姬写给成都驱魔司使的一封信。”萧琨的声音解释道,“这位司使比善于红、葛亮更早,唤长平子,想必是青羊宫主事。” 项弦打了个呵欠,清醒过来,萧琨念道:“自余来到巫山,已有七十五载,朝云被魔种日夜折磨,性情大变,借我仙力,兴许能暂且将其封印,不令魔种再行转生,祸害人间…… “……但朝云始终不愿如此解决,以余之所能,仅竭力助他稳住魔种,奈何神州大地戾气日渐浓重,不知封印将在何日失效,恐怕重蹈明德之乱。不久前,故人前来,提及为朝云取走……” 后面的字迹已彻底缺失,无从猜测。 “没懂。”潮生听得满头雾水。 “我也没怎么明白。”萧琨大致猜到瑶姬之意是朝司使长平子求助,却看不出她的主要目的,问,“明德之乱又是什么?” 项弦倒是大致知道一些往事,说:“明德,是蜀帝孟知祥的年号,距今大约一百九十年。明德年间,天下大乱,那会儿太祖尚未一统中原,杀戮四起,制造了不少戾气。当时巫山圣地里的妖怪全跑出来了,想攻占中原,但被驱魔师们联手阻止,赶回了巫山中。” 萧琨当即懂了,说:“瑶姬眼看妖王朝云被魔种影响,担忧妖与人的战乱再起,于是修书送予成都驱魔司,请求帮助,是这样?” 项弦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根据倏忽的预言‘巴蛇失其魔种’,瑶姬的担忧被解决了?魔种被转移走,圣地里的妖怪也不会再被朝云驱使,前来攻打人间?” “有这个可能,所以‘故人’相助的方式,就是带走朝云的魔种。”萧琨想了想,“会是谁?” 项弦:“不清楚,但现在我认为你上昆仑山求助,乃是再明智不过的举动。” 有了潮生这名在白玉宫中长大的少年仙人,他们得以知道许多世外仙境的秘辛,否则纯靠项弦与萧琨自己拼凑猜测,将会有更多的疑惑。 项弦拿起地图,对着阳光端详它裱糊过的背面,是一幅山水画。 “事情至此相对明朗,”项弦说,“三百多年前与天魔的一场大战后,身为妖王的巴蛇,将魔种封印于自身体内。” “唔。”萧琨说,“这位妖王前辈始终恪守职责,也许因魔种的影响,令它产生杀意,常常控制不住自己。某一天瑶姬来了,有她陪伴,情况稍有好转。再后来,就是倏忽的预言,魔种被这个叫‘穆’的人带走了。” “‘故人’就是‘穆’?”项弦不解地问潮生,“你们白玉宫有这个人?” “没有,”潮生一脸茫然,“我很确定。” 萧琨说:“瑶姬很久以前就离开昆仑了,也许是她游历红尘时所认识的。” 项弦现在只觉得一切都相当费解:“倏忽的原话是,‘巴蛇失其魔种,黑翼大鹏现世,新的‘树’即将诞生,心灯也将从天地脉中再次显现,等待你们的,将是一次又一次、不断重现的命运。’所以,这个‘不断重现的命运’又是什么玩意儿?” 他只恨当初问得不够清楚,导致回忆起倏忽的预言,总觉云里雾里。 “天魔转生的使命罢,”萧琨倒是很淡定,“历史上它已不止转生过一次,这一次,我们一定也能打败它。” 项弦凝重点头,说:“设若魔种被取走,那么瑶姬与妖王朝云,兴许还在巫山,去当面问问他俩,我现在非常好奇‘穆’的身份。” 萧琨:“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信了,他们不一定还在巫山圣地。” 项弦:“我不曾听见其他地方出现巴蛇的传闻,他俩若私奔,总归有传闻罢?我看还在圣地的可能性很大。当初师父也提醒我,终归有一天,我须得带智慧剑进入巫山圣地,除去巴蛇,击毁魔种。眼下没有魔种,倒是可以放它一马。” “你说得对,”萧琨说,“不管如何,总要去确认。” 这也是项弦前来蜀地的最初目的,他来调查巫山圣地,而萧琨调查心灯,冥冥之中仿佛宿命注定,两人才又碰到了一起,且两桩事都有了进展,难得可贵。 “该走了。”项弦望向窗外,天已大亮。 潮生问:“咱们今天去哪里?” 萧琨:“杀一个回马枪。” 潮生:“?” 成都依旧笼罩着重重浓雾,金龙从客栈后升起,飞离城中。 第17章 巴蛇 成都青羊宫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战,一时成都府尹亲至,吩咐全城戒严,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然而在数万人的注视之下,奇迹赫然发生,废墟般的庙宇自发飞起,回归原位,青石拼合,填平了战场。所有人得见神迹,激动无比,纷纷下跪,城内响起了惊天呼声。 半里外的暗巷顶部,一座民居屋顶,雾气里投射出蓝光,潮生手持山河社稷图,衣袂飞扬,悬空三尺,正在使用法宝,努力地将他们闯出的祸恢复原状,庙宇群的布局、树木,纷纷飞起,朝着各自原本的位置有条不紊地行进。 “差不多行啦!”项弦说,“雾快散了。” “不太好看啊。”潮生说,“我搭积木搭得不行,我总觉得他们的格局最好改一改。” “可以了,别做多余的事,”萧琨只怕本地人注意到他们,“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修缮。” “是不是得准备点离魂花粉,让他们忘个一干二净?”项弦观察远处。 萧琨:“你带了,怎么不拿出来?” 项弦:“没带,我以为你带了。” “没带还问什么?别废话了。”萧琨催促项弦。潮生把青羊宫恢复了个七七八八,歪歪斜斜,又默念“老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才跟着项弦与萧琨离开了成都。 城外岷江畔,花蕊夫人再一次被释放。 “你可以走了。”萧琨说。 花蕊夫人充满了意外,说:“你们就这样放了我?” 萧琨:“我要你先回往灌江口去,朝被你掳走的男人们赔罪。” 潮生说:“你既出身于白玉宫,想必修过盛荣之术。” “是的。”花蕊夫人眼里充满了温柔,说,“盛荣以万木缔结扶养之缘,生生不息,我会在他们的家门前或院中插一枚桃枝,以仙术护佑他们子孙满堂,后代人丁兴旺。” “很好。”萧琨道,“这么一来,就两清了,从今往后,你不可再作恶。” “谢谢。”花蕊夫人低声道。 潮生笑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啦,费慧,你自由了。” “我还能回白玉宫吗?”花蕊夫人说。 “你不再找孟昶的转世了?”项弦道。 花蕊夫人没有再说,只长叹一声,三人却已上了官道,萧琨遥遥做了个“别过”的手势,步行离开了蜀地。 离开成都后,雾气散尽,阳光万丈。 “咱们现在去哪儿?”潮生问。 “恭州。”项弦答道,“到恭州后歇几天,再坐船下三峡,往巫山看看。” 他们在路上等了两刻钟,便碰见了一队来往于成都与恭州的小型商队,项弦使银钱坐上了押送货物的车,这么一来便轻松多了。 萧琨与潮生坐在车斗内,货车上所运送的,大多是蜀绣、盐、丹砂等物。 项弦则坐在车的另一侧,萧琨摊开瑶姬的那封信,对着日光端详,思考。 “晖轮究竟是什么?”萧琨问道。 “就是……”潮生似乎有点为难,项弦使了个眼色,示意萧琨不要追问。 “不。”潮生看懂两名哥哥的眼神,解释道,“只要活在昆仑,无论神侍还是动物,都是永生的,哥哥们知道的吧?” 项弦:“这么好?那垂老之人送进结界内,就永远不死了?” 潮生:“是这样。” “但一旦离开白玉宫的结界范围,”潮生又想了下,说,“句芒大人的影响将减弱,她们就必须遵守界外规则。” “唔。”萧琨说,“就得衰老、死去,修仙不过也只是比寻常凡人活得长点儿,寿数到了,仍需去转世轮回。” 潮生“嗯”了声,又说:“然后,句芒大人是一棵树,你亲眼见过它。” 萧琨点头。 “是树,就会开花,”潮生说,“开花的话,就有花蜜。在白玉宫的记载中,句芒大人只开过两次花。” “哦?”项弦虽不知话题为何转到开花上,却也顺着潮生的话,问,“为什么只有两次?” “我不知道。”潮生的表情略带迷茫,这涉及神州大地的最深秘辛,以及上古诸神维持世界运转的奥妙,对他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总之,开花就有花蜜,而传说饮下过花蜜的神侍,就能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晖轮’。”潮生说,“在晖轮的作用之下,她们不受轮回的巨力影响,也许因为,句芒大人本身就是天地脉的一部分?将饮下过花蜜的神侍,视作了自己身体的同源?” 萧琨明白了,说:“所以,受到天地脉影响,离开白玉宫后,仍然会老,会死,但因为花蜜的作用,将保留所有上一世的记忆!” “对。”潮生说,“也许还有修为?” 项弦先前匆匆忙忙,从善于红处听到了一个大概,一个人能在死后保留所有的记忆转世,这将是什么样的恩赐? “好东西啊!”项弦感慨道,“我也想要。” 潮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又说:“而且像花蕊夫人与瑶姬,她们都是妖,一生本来就很漫长,再有了晖轮的加持,想来会很有趣罢?” 项弦:“那位句芒大人还开花吗?还有花蜜的话,分我与萧琨一点?” “好啊!“潮生道,“开花的话,长戈会赶紧下山来告诉我的!” 萧琨:“你自己吃花蜜去,我哪天若是死了,可不想再留下前世记忆。宁愿当个无忧无虑的凡人。” “凡人不可能无忧无虑,”项弦在货车前索性躺下,看着天空,说,“朝不保夕,命悬人手,谁能真正地快活?” 萧琨一想也是,随口道:“真正无忧无虑,就只有你们那狗皇帝。连带着你们大宋也被搅得乌七八糟,朝廷不忧虑,换成天底下这许多人忧虑。” 项弦闭着眼,答道:“被金狗灭国的可不是我们大宋。” 萧琨:“被李朝推到邕州的也不是我们大辽。” 潮生:“?” 项弦蓦然坐起,这话他完全无法反驳,宋国于熙宁年间,与南越李朝一战大败,丢盔弃甲,乃是至为耻辱之事。 “已经没有什么大辽了。”项弦说。 “很快也没有什么大宋了。”萧琨半点也不让项弦。 潮生:“???” 项弦认真起来,说:“是不是想吵架?” 萧琨:“你先提的灭国。” “你先骂我大宋,”项弦说,“虽然我也骂,但你不能骂。” 潮生:“你们在吵架吗?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萧琨:“我想骂谁就骂谁。副使,你在开封驱魔司,也这么与你上司顶嘴么?” 潮生说:“我们还是来想想,那个‘穆’究竟是谁罢!” 这是项弦与萧琨目前最关心的事,来成都跑了一趟,对最关键之事一无所获,却阴错阳差,揪出一名入魔的驱魔司使。 但他俩现在火气都上来了,并不想去分析什么。 项弦深吸一口气,萧琨抬出官衔来压他,又有潮生在旁,只得忍了。 项弦说:“无论是皇帝还是顶头上司,我向来想骂谁骂谁,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骂了官家,才离开中原来蜀地,怎么样?” “哦。”萧琨轻描淡写地答道。 这个“哦”不说还好,项弦一听到,简直要气炸了,不再理会萧琨。 “郭京吩咐你做事,”萧琨又道,“你也这般只出工不出力?” 项弦听到这话时,恍然大悟,不就是因为驱魔时我没拔剑嘛! “明白了。”项弦当即凑过去,亲热地去搂萧琨的肩膀,说,“正使,让小的看看,您的手疼不疼?” 萧琨:“滚!” 虽然不明白项弦为什么突然变了态度,潮生却觉得很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让我看看……” “滚开!” “我帮你吹吹……” “你……项弦!” 项弦抓着萧琨的左手,萧琨极力要推开他,两人在车上过招,潮生说:“车要翻了!” 项弦终于大声道:“不许动!这是在关心你!” 这下三人都静了,萧琨先前以血祭唤醒森罗万象上的烈焰,斩去了魔人善于红一肢,但不到短短两个时辰,竟已奇迹地愈合了。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马上收回手。 “潮生,你帮他治伤了?”项弦问潮生。 “没有。”潮生看看萧琨,又看项弦,不知道该不该说,萧琨却主动解释了一句。 “我是半妖之身,”萧琨说,“父亲为妖,母亲为人,寻常伤势,很快就能愈合。” 项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联系上一次萧琨在玄岳山洞穴内骨折后很快痊愈,项弦当时就猜测他也许有特异血脉。 一时间车上三人都没有再交谈,直到近黄昏时,抵达城外,城门处高悬牌匾,两个大字“恭州”。 恭州水路发达,占据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天险,以半岛之势延向江中,城门设于半岛与陆地交接之处,乃是极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朝天门直入江面,为当地官员领受汴京皇令、谕旨之地,冬夜漫长,江上满是停泊的船只,星星点点的灯火布满大江,与城中灯光相映,犹如琉璃灯中繁彩之光。 萧琨与项弦一路上不再说话,抵达恭州城后却默契地分了工——项弦带潮生去投店安排食宿,萧琨则到朝天门码头去雇佣明日出发下三峡的船只,回来时还顺便打了半斤酒。 到得客栈时,项弦与潮生对着一炉炭火炖鱼,饿得肚子咕咕响,一直在等萧琨。 “吃罢。”萧琨入席,说道,“明天须得早起。” “不喝酒了。”项弦摆摆手。 恭州人食性较成都更重,酒类菜食更辛,喜吃面与藕、莲子混煮的玉井饭。其中一味炭炉炖鱼乃是巫溪名菜,以三五斤的江鱼先炸后炖,加入椒、芹、姜、芥等调味,乃是冬季最好的菜肴。 第18章 猿仙 巫山航路中,水流极其湍急,水底乱石无数。萧琨经历了一场大战,与项弦同样筋疲力尽,他几次试图发动龙腾玦,却发现玉玦早已在与巴蛇搏斗时坠入了江底,但此刻他已来不及去寻找。 他一手紧紧抱着项弦,努力地往江面上游,冒头吸气,怒涛将他们无情地卷向峡谷下游,疯狂地将两人拍打在乱石上,萧琨只得以自己身体护住项弦头脸,不让他直接撞上江底礁石。 “项弦!快醒醒!”萧琨喊道。 项弦消耗甚剧,依旧昏迷不醒,萧琨又听见了两岸猿猴的啸叫,一声长啸音传百里,极具穿透力。 猿啸声绵长不绝,萧琨与项弦从水中飞起,被一只手抓住,在空中飘荡,飞往岸畔。 两人重重摔在了岸边,萧琨疾喘,依旧抓着项弦手腕不放,抬头。 一名身材高大、肩背宽阔、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岸边,注视两人,他的眉毛粗犷,两鬓连髯,双目充满了威慑。 萧琨马上翻身跃起,单膝跪地,右手按唐刀,双目现出摄人的淡蓝色光芒。 男人退后半步,阿黄拍打翅膀飞来,停在了男人的肩上。 萧琨看见阿黄落下时,第一时间判断出这男人是自己人。 男人朝萧琨行了个礼,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然而下一刻阿黄先说话了:“你怎么来了?” “我依照约定,前来蜀地,在十里外看见智慧剑出鞘。”男人答道,“你们碰上什么难缠的对手了?” 阿黄没有回答,男人又看着项弦,想上前,又恐怕冒犯了萧琨挨他一刀,片刻后,他问:“老爷情况如何?” 萧琨回过神,收刀检查项弦,单手按在他上腹侧,用力下压,项弦喷出一股水,不住剧咳,睁开双眼。 “谢谢。”项弦神念回转,疲惫道,“你看,不是我不想拔剑,方才那一刻要是没有你,换了从前,只有我自己,说不得掉进江里淹死了。” 萧琨:“只要我在你身边,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 萧琨在项弦身畔坐下,两人都显得十分狼狈。 项弦猛力拍头,要将耳朵里的水拍出来,说:“巴蛇一定得了消息,冲着咱们来的……咦?老乌?” “是,老爷。” 那男人正是项弦的管家乌英纵,入冬时项弦离开汴京,将他派往上京寻找心灯的线索,并于冬至期间前来会合,白帝城乃是他的故乡,乌英纵对附近自然十分熟悉。沿山崖道路进入巫山一带后,他远远地看见了智慧剑与漫天金光,便翻山越岭,前来与项弦会合。 “他是我管家,乌英纵。”项弦朝萧琨解释道,又朝乌英纵介绍:“这位是萧琨,萧大人。” 乌英纵早已在两个月前听项弦说起这名字,此时礼貌点头。 “潮生呢?”项弦问。 “他正找路前往下游,”阿黄说,“担心你们,让我先来看看情况。” 萧琨朝项弦问:“你没事罢?” 项弦:“慢慢地就能恢复,脱力只有几刻钟。你呢?又把手划伤了?” 乌英纵没有插话,在旁垂手而立,沉默看着二人。 萧琨摆手,示意不用介意。事实上在对战巴蛇时,他没有抹刀血祭,毕竟已经被咬得全身都是血,随时可就地取材。 项弦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萧琨为了救自己,差点就被撕碎了! “看看你身上。”项弦忙检查他被咬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不碍事,”萧琨反而安抚道,“我不怕受伤。” “好得真快。”项弦总算缓过来了,又恢复了惯常那笑容,说,“起来,咱们走罢,先找潮生。” 乌英纵个头比项弦与萧琨都高,项弦拍拍他的肩,行止也算亲密,丝毫看不出主仆关系。随口闲聊几句后,项弦连智慧剑也一起交给了他,令他替自己背着。 萧琨注视项弦与乌英纵有说有笑的背影,想起短短数刻钟前,与他面对巴蛇的激战。 先前萧琨确实对项弦偷懒不出手有不满,但今日看来,他没有骗自己。智慧剑出鞘的一刻,项弦的人性被封印,降神的同时获得神祇之威,亦令神性显化了,驱逐巴蛇后,甚至差点就把他也一并斩于剑下。 幸而脱力期不长,项弦很快就恢复了清醒。 但他不拔剑,并非萧琨日前生气的最大原因,真正缘由在于,项弦答应了他愿意担任驱魔司副使,也即意味着他承诺为自己尽忠职守。 没过多久,萧琨却发现,项弦依旧认为自己仍是汴京大宋驱魔司的人。成都一战结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开封禀告郭京,仍将郭京视作直属上司。 这证明项弦先前答应的话,不过是临时敷衍。 萧琨向来将忠义之道看得比性命还重,答应后又反口,在他的认知中绝不能忍受,导致当时他非常生气。念在二人初识,项弦又处处表现出对他的关怀,萧琨仍不愿失去这名朋友,说服自己他就是这样,只对承诺不看重,性情使然。 萧琨尽最大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怒火,只用分道扬镳来解决。 上京城破后,他失去了许多,包括那个算不上家的家,辽国,甚至自己所保护的撒鸾,项弦为他带来了这段晦暗日子里难得的光亮,还是好聚好散罢。 “怎么?”项弦正朝乌英纵解释他们在灌江口与成都做的事,发现萧琨停下了脚步,站在山腰的栈道上出神。 “龙腾玦落进了江里。”萧琨想起法宝。 项弦震惊了,说:“哪儿?什么时候掉的?” 萧琨沉默片刻,说:“你们先走,我回去找。” “开什么玩笑!不行,”项弦说,“江水太冷了,我去找,我不怕冷。” 项弦解开上衣,只着单衣,将上身袍子在腰间打了个结,说:“你为我指地方,我再歇会儿就下水。” 乌英纵示意稍等,问:“什么模样?” 萧琨以手比画,说:“先父所传的一件法宝,里面封印了一条龙的魂魄。不碍事,我去找,待恢复少许后,它会在江底发光,花点时间,定能看见。” 乌英纵站在栈道中央,撮指于唇间,抬头朝群山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口哨声幽远绵长,形成回声,一波接一波地荡了出去,山中响起巨大的喧哗,犹如有异兽正在应和。不到一炷香时分,江畔峡谷两侧,群山遍野的猴子统统出现,看着乌英纵。 乌英纵发出一段奇异的音节,长短错落,俱是咽喉内的啸吼声,又以左手拇指、食指画了个圈,比画大小。漫山的猴子便呼啦一下散了,纷纷赶往江岸。 乌英纵彬彬有礼道:“萧大人请务必不要担心,找到以后,它们会送过来。” “谢了。”萧琨松了口气。 栈道高处山腰上跑下来一名少年,慌慌张张道:“你们没事吧!吓死我啦!” 潮生来了,他被放在江岸畔,先是以山河社稷图相助,奈何巴蛇很快就冲出了法宝的影响范围,他又不会飞,心急如焚地追出,巴蛇已跑得没影了。 他在高处听见乌英纵的啸声,直觉认为与项弦等人有关系,急匆匆赶来时,总算见到了虽然疲惫不堪但至少四肢齐全的两位好哥哥。 “那只大家伙呢?为什么突然冒出来……咦?”潮生与乌英纵打了个照面。 “这就是潮生小弟。”项弦朝乌英纵说。 潮生:“啊……” 萧琨心里“咯噔”一响。 乌英纵风度翩翩,对潮生说:“您好。” 潮生说:“你长得……好英伟!大哥哥!你是……你是……” 项弦这下明白萧琨所言非虚,萧琨则再一次领会到禹州当初的提醒。 “现在知道了?”萧琨小声道。 项弦一手覆额,见识到潮生这见一个爱一个的风格。 潮生快步到乌英纵面前。 “你是猿仙吧!”潮生抬着头,惊讶道,“哇啊,我第一次看见猿仙啊!你至少也有两百年修为啦!” 乌英纵:“…………” 这也是乌英纵第一次初见就被道出来历,不由得对毕生修为充满了不自信,下意识地摸了摸侧脸,说:“我不像人么?很明显?” “不,你修行很好啊!和人几乎没区别了!”潮生看那模样,只想爬上去扒他的背。 “他是照顾我起居饮食的管家大哥。”项弦说道,“潮生,我的左手有点扭着了,你要不给我看看。” 潮生已自动扒住乌英纵的手臂,看那模样简直喜欢得不得了,犹如一只小动物看见了脾气温和的大动物,想与他玩耍一番,潮生眼里现在只有乌英纵了。 “你的手不会有问题的,一会儿就自己好了。大哥哥,你没有任何的兽性!啊!我好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我最喜欢你们猿猴了!又聪明,长得又好看有灵性!你想去昆仑山吗?跟我走,我带你去和皮长戈作伴罢!”潮生原本就喜欢动物更甚于人,看见动物总想亲近,尤其乌英纵这等修炼成人的大妖怪,还通人性能说话! 乌英纵的容貌虽然不及项弦与萧琨英俊,却也是不可多得的英伟男子。 这场面让项弦有点疑惑,潮生对人产生好感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初时他觉得也许因为长相?但乌英纵明显没有自己与萧琨的皮相,却引发了潮生的热烈追捧,不,甚至不能说是追捧了,可以用“追求”来形容。 潮生看乌英纵的神态,眼里简直就是发着光,潮生继续扒乌英纵,竟是第一次见面,就要爬到他身上去。 乌英纵下意识道:“说……说来惭愧,我修为尚浅,不能被称作‘仙’,你叫潮生?潮生,你身上好香。” 萧琨正要让潮生下来,别把第一次见面的乌英纵弄得太尴尬时,项弦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第19章 去向 天亮时,项弦起得最早,洗漱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客栈二楼,两间上房外有一厅堂,项弦尚未完全清醒,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着绛红色的外袍,望向巫镇中朦胧的雾气,脑海中依旧萦绕着昨夜的梦,挥之不去。 乌英纵听觉敏锐,推开房门,赤脚出外,来到项弦身畔,系上袍带,跪坐于地,拿来擦手的热毛巾,又开始为他冲茶。 项弦平日里很少注意到其他男人的身体与容貌等细节,但不知道为什么,结识了萧琨之后,他有了奇怪的感觉,开始会注意到同为男性的他人长相了。 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乌英纵几眼,心道潮生怎么这么迷恋这家伙?项弦十二岁上便认识了乌英纵,他们已相处十年有余,当初项弦不仅没有像潮生般想扑他,现在也没发现乌英纵的诱人之处。 他不就是身材高大、形貌周正的三十岁男人么?与自己和萧琨相比,乌英纵不能算“俊秀”,但英伟是肯定的,很有男子气概,手大脚大,较为粗犷。潮生喜欢阳刚气强烈的?自己也是纯阳之体,倒不见他这么热烈,当真奇怪。 乌英纵保持沉默,与项弦对视,项弦收回漫无边际的想法,定了定神。 “怎么说?”项弦又打了个呵欠,从怀中取出萧琨的玉玦,又找出一截红绳,对着原本断裂的绳索比画,将原先系绳拆开,手指分出数股,中指、无名指与小指处各挟一股,为他编新的系绳。 阿黄也起了个早,倒是很精神,在桌上一跳一跳,帮项弦衔起红绳一端。 “根据您的吩咐,在上京、大定府等地调查了近一个月时间,”乌英纵跪坐,为项弦倒上茶后又将竹米分开放在盘中,推给阿黄,说道,“得到了不少消息。” “一件一件来罢。”项弦专心地编着红绳,头也不抬道,“身世?” “萧琨出身于萧家第十四代,其母为十三代长女萧双,父亲传闻为一名战死尸鬼将领,名唤景翩歌。” “难怪。”项弦一直对萧琨的身体奇特的自愈之术百思不得其解,这么说来一切就正常了,他的父亲是战死尸鬼,也即传说中的“尸魃”。古代将士战死沙场后,总有英灵执念不散,在奇特的原理之下,灵魂与死去的肉身再次结合,成为了另一个被称作“鬼族”的种族。 尸鬼族有自己的王,不受中原世界妖王统治,极少与凡尘打交道,传闻他们大多栖居于西北,在敦煌雅丹、西域等处的地下活动。 战死尸鬼一族也有不死之身,或者说“近乎不死”,只要内丹不被摧毁,肉身便能自行修补,但他们只能以活死人的身份感知世界。 “战死尸鬼能生下后代?”项弦沉吟道。 “目前所知,只有他一个。”乌英纵答道。 “嗯。”项弦点了点头。 “值得一提的,还有另一件事。”乌英纵道,“据与其打过交道的妖族提及,景翩歌的职责是看守一件至关重要,凌驾于天地间一切法宝之上的,与神州命运直接相连的宝物。” 项弦随口道:“所谓至宝,见得多了。天命之匣里面是个人头;大名鼎鼎的山河社稷图,最初只是做出来给花园松土用的。景翩歌的法宝若如此了得,那叫作‘穆’的魔王,早就下手抢夺了不是么?” 乌英纵点了点头。项弦忽生一念,又问:“法宝的具体名字呢?有什么用?景翩歌藏身何处?” 乌英纵摊手,答不上来。 “这些信息,都经辽境内的猢狲们口耳相传得知,无从查证。” “继续说。”项弦关心的只有心灯,毕竟自己所携智慧剑已是不世神兵,对小妖怪们口中的“至宝”不感兴趣。 乌英纵又说:“关于萧琨其人,童年便已展现出过人天赋,十岁起跟随一名身份神秘的女子乐晚霜学艺,武器为一把唐刀,十六岁上接任辽驱魔司使之位,乐晚霜从此前往海外,再无音讯。” “嗯。”项弦的手艺活不甚精巧,简单地为萧琨的玉玦编出个歪歪扭扭的绳结,只能在稳固上下功夫。乌英纵又说了不少萧琨的身世,大致都是项弦听过的,萧琨从没有欺骗他。 “……据说他天生神瞳,”乌英纵道,“能一阅人内心所想,只要他愿意,别人在他眼里,便全无秘密。” 项弦想起他们在玄岳山的地下洞穴见面时,萧琨的双目蓝光绽放,带给自己的眩晕感。 “但以我观察,”乌英纵很有分寸,只是说,“他似乎没有频繁运用。” “辽人对他的评价如何?” “持身正派。”乌英纵道,“调查途中,我结识了数位原辽国北院夷离毕遗臣,他们对萧琨评价极高,都说他从不撒谎,耶律延禧在位之时,朝中权臣勾结,萧琨是唯一敢于直谏、甚至敢于在大辽朝堂上抽剑之人。” “唔。”项弦的表情显得相当复杂,这种事他也做过,较之大宋,辽国内部的腐败与混乱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不会招致灭国之祸。宋、金结盟,大辽气数将尽的数年中,依旧有人竭尽全力想力挽狂澜,最后萧琨带着幼主出逃,只不知是怎么一种心情? “除此之外,他还是不少汉人的保护人,并解囊资助了上京的一个孤儿院,以薪俸养活了数十名孤儿。”乌英纵说,“有人猜测这是因为他父亲曾是汉裔,辽境之中,偶有汉与契丹生出争端,上京的汉人便会朝他求助。” “参与太多世俗事务不是什么好事。”项弦说,“你尽快送一封信给康王赵构,请他帮忙,寻访这个孤儿院里孩子们的下落。继续说,萧琨一直在驱魔司里当差?本行做得如何?” 乌英纵说:“十六岁时,驱魔司被交托予他手中,北境除妖俱成为他的职责。游历四方降妖之时,他还会接地方官呈求,回到上京后,写奏折交付于宫中,试图解决地方的灾荒、民生等困境,但这些奏折大部分被耶律延禧所无视。” 项弦的绳结进入收尾阶段,问:“辽国驱魔司有多少人?” “当初驱魔司南北分家,许多世家都在南面,或是迁往南方,原本北方的驱魔师没有新鲜血液补充,历经百余年时光纷纷辞世。最后只剩他一个,所以大驱魔师之职,也只有他能当,再没人了。”乌英纵又说,“两年前,也即二十二岁上,他尝试过收徒,经过挑选,共计十二名。但这些年轻人大多不能吃苦,或是根骨不佳,达不到他的要求,最终作罢,毕竟法术大多靠机缘,强求不来。” “嗯。”项弦当然知道想成为驱魔师不能靠刻苦,何况学会法术后,要顾忌的就更多了,不能仗着修为去谋富贵,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到处杀人,抑或上战场呼风唤雨,用狂雷劈敌军,建功立业当大将军。 当驱魔师,不仅捞不到多少好处,还得没完没了地操心,没意思。 “有关北传大驱魔师萧琨的情报,大致只有这些。”乌英纵说,“我觉得他与老爷,在某些地方有点像。” “我还挺喜欢那小子。”项弦想了想,答道。 乌英纵没有评价这句话,注视项弦打绳结收尾。项弦说:“这次我是无意中碰见了他俩。” “潮生告诉过我了。”乌英纵去取剪刀。 项弦接过,说:“实话说,如果没有倏忽那个预言,兴许哪天我会与他结拜成兄弟。” 阿黄:“你要将天金丝也送他?” “嗯。”项弦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段金线,说,“一直找不到能用的场合,索性用了也无妨。” “老爷不仅想与他缔结金兰之谊,”乌英纵礼貌地说,“还把天金丝也编进了红线里。” 项弦制止乌英纵再说下去,说:“我只是怕他的玉玦再掉了。” 项弦在红绳内编入了自己珍藏的一件法宝,师父留给他的遗物天金丝,这是以另一件法宝所炼化,乃至为锋锐之神兵亦无法斩断之物。 “至关重要的法宝心灯,本以为在北方能有下落,”项弦朝乌英纵说,“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多年前的宿主。” 乌英纵说:“有关心灯,我也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老爷一定感兴趣。” 项弦万万没想到,乌英纵去了一趟北方,居然还查出了心灯的下落。 “有一只候鸟,”乌英纵说,“乃北迁之妖族,四十年前,一个月夜里,它在玉垒山下不远处的灌江口看见心灯,它犹如平地流星,飞向了西北方。” 项弦:“!!!” 项弦满脸难以置信,乌英纵说:“那是一只修行的鹬,已有上百岁了,我借助它的力量,沿路南下,找到另一只曾在这条轨迹上迁徙越冬的鸟儿,心灯之主归寂时恰好在秋季,当时想必不少候鸟都看见了它掠过之地,只是大多数鸟活不到数十年,修行不足,又口不能言。” 阿黄:“你该朝雁族询问,大雁们活动的范围更广。” “说结论。”项弦紧张起来。 乌英纵依旧是那稳重而慢条斯理的性格,回到房中,取来一张地图,进房又出房时,听见潮生叫唤道:“大哥哥!你醒啦——” 幸好正事已经说完了,潮生一起来,萧琨必定很快也醒转。 “我一路前往查干湖,出示阿黄的尾羽,确实询问过大雁群,标记出心灯沿途掠过的方位,”乌英纵说,“一只天鹅告诉了我大致的路径。” 乌英纵在神州地图上,自蜀地画出了一条线,指向遥远的西域。 萧琨也起床了,项弦听见了房内洗漱声响。 不片刻,萧琨身穿单衣,推门出来。 “找到了什么?” 第20章 起云 翌日天蒙蒙亮,诸人在客栈顶楼集合,萧琨召唤出金龙,载着大伙儿突破冬季晨雾,飞向巫山。 “咱们也像个队伍了。”项弦看了眼,笑道。 不知不觉,他们有四个人、一只鸟儿阿黄,虽然乌英纵是驱魔司编外人员,而潮生的身份则还算不上驱魔师,真正出力的只有项弦与萧琨,但不管怎么样,总比在汴京时热闹了不少。 “哇!”潮生坐在龙背上,扶着背鳍朝下望去,蜀地群山与昆仑雪山极不相同,置身山峦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隆冬之际,世上白茫茫的一片,初晨云与雾合,雾在云中。水墨般的山峰此起彼伏,就像古画上的笔调,一层叠着一层,待得萧琨驭龙拔高冲出时,广厦般的山峰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令人为这鬼斧神工而惊叹。 项弦也是第一次以飞行的姿态来俯瞰三峡,只觉心旷神怡。 “往下看看,”项弦说,“沿长江南岸飞。” “好嘞!老爷!您说了算!”萧琨学着赶车的车夫,突然来了一句。 众人不提防萧琨偶尔也会打趣,当即哈哈大笑。 金龙在空中一个疾转,迎着呼呼狂风降低高度。项弦对照手中的地图,说:“兴许是那里,你们觉得呢?” 太阳已升起来了,巫山诸峰若隐若现,乌英纵单膝跪在龙脊上,一手搂着潮生的腰,另一手搭在额前,遥遥探望,说:“那里是起云峰,位于神女溪畔不远处,一年四季俱满是云雾,罕见真容。” “过去看看。”项弦对比瑶姬信上的地图,催促萧琨,萧琨便驱使金龙,朝着诸多山岭深处降落。 此地杳无人烟,不少地方更是千年万年,从未有人涉足。巫山十二峰素以险峻、奇秀闻名天下,诸多诗人、文豪游遍广袤河山,亦不会到岸上茂密丛林中行走,大多都仅止于乘舟眺望,而十二峰中有数峰隐藏在山岭内,乃是从长江中无法看见之地,是以起云峰竟未有多少记载。 金龙悬浮空中,面朝四面八方散开的云层,项弦对比地图画像,绵延的山峦到得此处断开,衬出四十余里地内的环拱山峰,峰下即是神女溪,起云峰又如卧山的巨鲸,头部接向长江,尾则隐于陆地深处。 “我觉得就是这儿了,”项弦说,“你看这些云?” “嗯。”萧琨手按金龙之首,认真观察起云峰中翻涌的云层,说,“不似天地间自然形成,像个守护结界。” “咱们在找妖族曾经的圣地吗?”潮生说。 “是的,”萧琨打量地形,寻找可降落之处,“你对圣地知道多少?” “禹州朝我说过。”潮生说。 项弦:“禹州是谁?” “一条龙,”潮生解释道,“住在曜金宫里,我们的邻居大哥。” 项弦:“???” 潮生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让他听得尤其混乱,换成萧琨解释,项弦才大致明白经过——曾经的妖族是一个整体,并有妖王坐镇。这与他在驱魔司史书上所读到的相符,看来古人撰写历史时并未太夸张。 传说夏禹与成汤年间,最早的妖族围绕在妖王身畔,聚集于某个区域,此地因未找到传世的记录,早已不可考。隋唐之时,妖族的圣地在太行山深处的曜金宫中,也即龙族禹州的老家。唐代妖族以凤凰明王、孔雀大明王与大鹏王共同执掌,被称为三王时代。 后因安史之乱,妖族涉入红尘过多,诸多变故后,新的妖王掌权,将圣地迁到了巴蜀。而多年后,巴蛇则成为了又一任妖王。 朱温篡唐后,许多记录随着战乱遗失,就连萧琨所在的大辽驱魔司亦未有记载。 这些往事,项弦只约略听师父提起过,毕竟开封驱魔司内不似大辽驱魔司宗卷藏书丰富。 “哟,”项弦摸了摸肩上的阿黄,说,“曜金宫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还记得不?” 阿黄没有回答,只是望向巫山中的旷野。 “你是凤凰吗?”潮生试着伸手,阿黄便侧过来,主动让他触碰。 “也许?”项弦朝阿黄说,“你觉得自己是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也许不是,那是咱们以前开玩笑的话,项弦,你别再说我是凤凰了。”阿黄答道,继而将头埋在了翅下,不再回答。 项弦:“别在乎啊,阿黄,你是什么,对我都没有区别。只是大伙儿商量,说不定能推断出你的身世呢?” 萧琨说:“它的羽翎带有真火之力。” 潮生:“我也看不出来。” 项弦:“就算不是凤凰,也是金乌罢?” 潮生:“金乌有三只脚,从前西王母登天时,就是金乌载着她走的,白玉宫中还有壁画,阿黄不是金乌。” 项弦:“我在后山捡到它时,阿黄正躺在一小团灰烬里头,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见蛋壳,但带回家照顾没多久后,就能说话。” “就算不是凤凰,至少也是火烈焰属的鸟儿一类。”萧琨对阿黄挺有好感,因为它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有时萧琨甚至有种错觉,它就像另一个项弦。 潮生:“那这位火烈鸟朋友……” 萧琨:“烈火鸟。” 潮生:“烈火鸟,嗯,它是公的吗?” 众人保持了沉默。 潮生:“阿黄,你是公的吗?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这次是正在装睡的阿黄凶狠地回答了他,潮生只得道:“好好,你害羞吗?害羞我就不看了。” “你的那位朋友禹州,他知道巴山有什么秘密么?”项弦说,“既然是龙,又活了这么久,想必博闻广识。” “他说他不想管人间的事。”潮生道,“不仅如此,他还最讨厌长得好看的驱魔师呢。” 萧琨:“正是,月前拜访他时,我险些就被他拒之门外了。” 项弦:“哟,正使,看来你的脸皮也不薄。” 萧琨:“副使,你为什么要说‘也’?” 两人打了个机锋,都各自笑了起来,那是来自默契感的发笑。 “龙族本事通天,长生不老,”项弦换了个话题,说,“能和人族结什么仇?总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萧琨与潮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我记得老爷也曾来过巫山一趟。”乌英纵说。 “是。”项弦说,“那会儿狂得可以,仗着有智慧剑,冒冒失失地就来了。” “什么?”潮生从未听项弦提过此节。 “师父临终前交代我,必须找到巫山妖族圣地的入口,找到藏身圣地中的巴蛇,召集心灯之主,与人间诸多驱魔师协力,消灭魔种,才能还神州清净。几年前我在恩施办完一点事,便顺路北上,来到三峡。”项弦说,“在山中转了好几圈,始终未曾找到圣地的入口,还遭到一伙来历不明的敌人袭击,那时魔气便已隐隐出现。” 萧琨:“所以呢?你逃了?” 项弦:“当时我迫不得已,拔出智慧剑,但拔剑后短暂脱力,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棵树下,身上被捅了一刀,是一名过路仙人,或者说,隐世者罢?救了我的性命。”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又道:“那位仙人不过二十岁模样,身上带有三昧真火之力,我还看见了短暂的凤凰之形,所以……” 萧琨听得疑惑更甚,望向阿黄。 项弦摊手,潮生好奇道:“伏击你的妖怪很多么?” “与其说妖,”项弦说,“不如说是组织,我猜‘穆’在数年前,就已经盯上这儿了。眼下咱们实力远非我当年可比,当初只能从地面搜寻,如今从空中寻找,要省事得多,说不定咱们今天能解开这个谜团?” 萧琨说:“咱们在那儿先行停靠。” 这是完全的、彻底的原始与蛮荒之地,唯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形容,金龙悬浮在凸出的悬崖一侧,乌英纵跃下龙脊,朝着山内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哨声一层推着一层在山峦中产生了回响,但没有任何走兽前来。 乌英纵沉默片刻,再一次唿哨,依旧没有回应,不见漫山遍野的猴子过来通报消息。 “没有兽族在这儿生活。”项弦说,“但我有预感,咱们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 这时候,停在项弦肩上的阿黄睁开了双眼,仿佛伸了个懒腰,舒展双翅,散发出一道温和的光开始扩散,天际有飞鸟出现了,朝着山腰纷纷降落。 鸟儿们停靠得很远,尽量不接触起云峰中的雾障,叽叽喳喳地交谈起来,一时上百只鸟叫个不停。阿黄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鸣响,鸟儿们便安静下来,再片刻后又叫成了一片。 突然间所有鸟儿默契地停下,尽数展开翅膀,又飞走了。 “还是阿黄有办法。”乌英纵欣然道。 “它们说在起云峰的顶部,有一处深涧,也许通往这个传说中的秘境。”阿黄交代了情报,复又开始睡觉。 萧琨再不迟疑,驾驭金龙从山腰飞起,前去寻找妖族巫山圣地入口。项弦问:“你累不累?撑得住么?” 萧琨答道:“不成问题。” 项弦:“稍后万一需要作战,你得保留体力。” 萧琨答道:“今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交给你了。” 项弦笑了起来,从背后伸手来搭萧琨肩膀,一手环过他脖颈,另一手穿过他肋下,半搂半抱,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金龙朝着峰顶缓慢飞去。 “是那里了。”乌英纵眼神最好,指向云雾笼罩的狭隘罅隙,罅隙内一片死寂,隐隐涌出奇异的气息,仿佛是残存的妖气。 “阿黄?”项弦道。 阿黄展翅,从项弦肩头飞出,发出孤寂的鸣响,成为罅隙内唯一的活物,进入云雾深处侦查。 第21章 汴京 今晨,萧琨在离开客栈后没多久就后悔了。 与项弦相处时他总是心烦意乱,倏忽的那个预言成了他的梦魇,关键项弦又总是没事人一般,朝他说着半是正经、半是调侃的话。 换作从前,萧琨一定会发动幽瞳,洞察他的内心。 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只想暂时离开一会儿。 临走前,项弦在厅堂内睡得正沉,歪歪斜斜地倚着,睡容带着孩子气,睫毛浓密,嘴唇红润,五官就像那位显圣真君的神像雕塑般,英俊又精致。 萧琨将自己的一件外袍盖在他的身上,低声说了句: “后会有期。” 昨夜萧琨本想着项弦会回房,若他跟来,出言挽留,自己说不定就答应留下了。 他从项弦身边走过,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秭归城的房屋、城墙,俱化作荆地细微不可察的远景,山峦远去,唯独长江滚滚,流淌向东,狂风在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升上云层后,天地间豁然开朗。 人在这浩瀚的世上,实在是太渺小了,此次一别,是否仍有再会之期? 当初他离开银川城时,并未想到不久后便遭逢撒鸾被掳走之劫难。 人与人的因果缘分,说断就断,有些人一生里只会见一面,更有些人在匆匆地道别之后,多年过去,甚至未曾发现那句“后会有期”,竟已是永诀。 我还能救回撒鸾么?萧琨面对这广袤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你们必须携手共度……将是晦暗浩劫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倏忽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萧琨至今仍不相信第三个预言,但在某个程度,他很清楚自己与项弦是当今世上,唯一能互相托付的战友。 师父乐晚霜尚在中原时,偶尔会告诉他:“世人大多因做了某些事而后悔;却不知,有许多事当初不去做,也会令人后悔。” 那天他带着撒鸾,从围城的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离开上京,回头时却见孤儿院陷入了火海,他已再无力去救他们,现在回头想来,是对是错? 寒风吹来,萧琨的头脑恢复清醒,他按下金龙,再次飞向大地。 金龙背上,项弦兴高采烈,潮生如释重负。 “咱们朝着北面飞,”项弦说,“其实也没多远,今天晚上就到了,飞得快点,还能赶上回家吃晚饭。” 萧琨:“好的老爷,是的老爷。”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盘膝坐在金龙头前,萧琨则站在龙头处,单手按出一个避风诀,为后头的潮生与乌英纵抵挡高速袭来的狂风。 “你来祭法术!”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撤去避风诀,项弦差点被狂风从万丈高空吹下去,忙接手。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天上飞这么久。”项弦显然心情一下就恢复了,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大地上的山川,又说,“潮生!看!那就是襄樊城!” “哇!”潮生说,“都是好大的城市啊!” 萧琨稍降下高度,让他们观赏风景。项弦问:“累不累?要不要在襄樊休息?”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你的话也不少。” 项弦一笑置之,萧琨确实有点累了,驭龙非常消耗法力,但他还能勉强坚持,毕竟抵达汴京以后,想必不会有什么大战,大可早点休息。 金龙从秭归升空,沿途飞过襄樊、许昌,直到抵达开封时,夕阳西沉,龙的身躯开始闪烁,近乎化作半透明的光影。 “到了,”萧琨深呼吸,项弦知道他已经快撑不住了,说道,“快降落,歇会儿。” 他们在灯火繁华的开封城外降落,萧琨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 “背你进城去?”项弦说。 “你就差这么一时半会儿?”萧琨简直没脾气了。 项弦只得示意:好,你休息够了再说。 夜幕低垂,潮生则一刻也未闲着,在路旁爬树,眺望远方的城市。 “等等,”萧琨突然想起一事,说,“我记得你说过,离开京城前,你直言犯谏,触忤了宋皇帝?” 项弦已经完全忘了,毕竟那对他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一点小事。 “郭京会解决,”项弦说,“放心罢,他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我求情。” “你没被抓?”萧琨说。 项弦说:“区区天牢,关得住你家老爷?” 萧琨难以置信道:“项副使,你先是骂了一顿皇帝,被关进天牢,还越狱!这是带我们回来坐牢吧!” 潮生扒在树上,听见了,好奇地问:“坐牢是什么?” “不至于——你放心,”项弦道,“郭大人想必早就摆平了,向来如此。休息好了?走罢。” 还有两天就是年夜了,开封已进入了一年中至为璀璨的时节,满城俱是灯笼。 鼓楼、禹王台、马行街与州桥四大夜市从入夜开到三更,全城彻夜不眠,龙亭湖畔张挂彩灯,犹如海市蜃楼。 “这才是仙境啊!”潮生眼里倒映出五颜六色的灯火。 “先回驱魔司。”进城之后,项弦说,“老乌去市上沽点酒,预备点吃的回来。” “是,老爷。”乌英纵说。 阿黄一回开封,已展翅飞走了。 “怎么样?”项弦倒退着,走在萧琨面前,说,“是不是不虚此行?” 萧琨简直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与开封比起来,辽国上京只能算蛮荒之地。 “驱魔司在何处?” “穿过集市就到了。潮生,别乱跑!”项弦说,“明天让老乌单独带你出来,先跟着我们。” 人越来越多,潮生说:“这儿又有好多对联!” 三人风尘仆仆,萧琨本已疲惫不堪,然而美景当前,便打起精神,项弦又把手伸过来,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招呼潮生不要走远了,牵着他的手。 “阿黄呢?”萧琨问。 “找它的老相好去了。”项弦随口问,“饿不饿?先买点东西给你吃?” 项弦随手在萧琨怀里乱摸,萧琨推开他道:“做什么!” “拿钱!” “不饿,先回去。” “哥哥们,我想吃那家烤羊肉。” “那家的不好吃,我让乌英纵去买另一家……” 集市一侧,项弦不留神碰上一队人。 那队人打着灯笼,数名家丁簇拥着一名中年人,那中年人正注视项弦与萧琨你来我往地打推手,冷冷道:“啊!项大人。” 项弦听到那熟悉语气,当即住手,挡在萧琨与潮生身前。 “哦,童大人?” 为首之人一身华服,正是童贯。 “你可算回来了。”童贯阴恻恻道。 两刻钟后,大宋天牢,叮叮当当的锁链声响。 “项大人回来了?穿墙缩地术,跑不远啊!” 牢里相当热闹,项弦离开这一个月里,似乎又有不少官员被抓进来了。 萧琨:“…………” 潮生:“这是什么地方?” 项弦一手覆额,站在栅栏内,眼望萧琨。 “牢房!”有人鼓噪道。 “这就是坐牢吗?”潮生还在好奇,“坐牢是什么意思?” 萧琨彻底没脾气了。 潮生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去?” “出不去了!”对面牢房那人又说,“既来之,则安之罢。” 潮生:“???” 项弦在牢内盘膝而坐,唯一的好处是,他与萧琨、潮生被关在同一个监牢里,也没有被搜身。 萧琨实在没力气了,说:“我得先睡会儿,太困了,待会儿再说别的事。” 萧琨直接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躺了下来,横过身体,就这么睡了。潮生则与隔壁牢房的人交了朋友,那是名文官,问他:“小兄弟,你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我不知道,”潮生明显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朝他说,“我和项弦一起。” “被项大人带累了啊。”文官说。 “你呢,为什么在这里?”潮生又问。 “官家的事。”那文官小声说,“陛下与太子不和已久,大伙儿都成了替罪羊……” 潮生虽然没听懂,却意识到这种时候,只要点头就行。 项弦道:“他不是凡尘里的人,吕大人,不要教他这些无谓的事。” 文官不再多提,片刻后与潮生用牢里的稻草玩起了斗草,玩得不亦乐乎。 潮生:“我饿了。” “等会儿郭大人就到,”项弦说,“先忍一忍罢,让萧琨再睡会儿,二更时没人来救,咱们再穿墙出去。” 说曹操曹操到,郭京终于大呼小叫地来了。 郭京道:“哎哟!你怎么又回来了?” “开封是我的家,”项弦道,“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萧琨醒了。 “既然回来,上一次为什么又要走?”郭京彻底无奈了,说,“官家因你那话,足足气了一月有余。” “现在消气,也该放我们出去了罢?”项弦说,“郭大人,恕我把话说在前头,这么胡闹下去,我们再走,就永远不回来了,大宋是死是活,我不会再管。” 项弦明显充满怒火,把话说得很重,哪怕面对顶头上司亦很不客气,毕竟自己带着萧琨与潮生回京,刚进城就被童贯削了面子。 “别!”郭京色变道,“千万别再走了!你不知道,为了你,太子殿下与陛下……唉!” 满牢内的囚犯尽数竖起耳朵听着,鸦雀无声。 “童贯很清楚,”郭京说,“你看他也没搜你的身,不过装模作样。这儿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终究得顾及几分官家的颜面……这两位又是……” 第22章 入司 梦境中: 萧琨左手持迸发幽蓝色烈火的智慧剑,右手持森罗刀,面朝笼罩在滚滚黑气中的项弦。 心灯光芒铺天盖地,自他胸膛处迸发而出,萧琨的身体已残破不堪,手臂、大腿处露出森森白骨,殷红血液淌下,犹如被烈火所灼烧的一具尸骸。 心灯之光犹如海潮般卷去,项弦身上的魔气被吹散,现出原身,胸膛处插着智慧剑的锋刃,金色的鲜血迸发。 他的双目恢复神采,一手抓住智慧剑,将它扯出了自己身躯,带出漫天挥洒的鲜血。 “交给我罢,”项弦低声道,“就让我,用自己的心火……” 心灯光芒消失,萧琨终于倒下了,在他们的身前,则是堪比山峦的巨大天魔。 天魔嘶吼着,与入魔的项弦分离,展开双臂,拥抱着天地间的戾气——项弦手持智慧剑,发出怒吼,腾空而起! 凤凰温柔地展开了双翅,令他的胸膛处喷发出橙红色烈焰,将心脏焚烧殆尽,智慧剑迸发出橙金之光! 项弦侧身,双手持剑,明王降神,化作一道彗星,击穿了天魔的胸腹! 萧琨陡然睁开了双眼,剧烈喘息,坐起。 清晨,大宋驱魔司中满是积雪,乌英纵扫雪的“唰唰”声传到房中。 “萧大人,”乌英纵见萧琨醒来,说,“老爷等您用早饭好一会儿了。” 萧琨点了点头,驱魔司中虽只有乌英纵一名管家,缺少仆役,却因其是个大妖怪,凡事用法术,能省去不少力气,是以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入正厅时,项弦正与潮生说话。 萧琨见项弦坐在左首下方,潮生则坐在右下,两人正闲聊,居中正榻的位置上,食案上备了茶与早餐前的点心。 “我坐哪儿?”萧琨道。 项弦示意萧琨坐正中间的位置。 “这不是你们郭大人的位置?” “你是大驱魔师,当然你坐。” “郭京不来?” “他稍后到,”项弦说,“不用管他。” 萧琨没有问自己坐了这位置,待会儿郭京怎么办,既然项弦安排,便在正位坐下了。只见案上茶具、食器俱清一色天青淡色汝窑,虽素雅不显奢华,却俱是价值连城之物。昔时在上京,皇室偶得一套汝窑瓷器俱十分爱惜,在此地却如土罐瓦瓶般寻常。 萧琨入座后,乌英纵上了食盒,项弦与潮生才开始用早饭,萧琨问:“今天有什么活儿?” 萧琨来到大宋驱魔司后,也不提要离开的话了,他朝那大驱魔师座榻上一坐,居然丝毫不局促,仿佛天生就该是这位置的主官,风度、谈吐也显得相当适应。 潮生:“我可以逛街吗?” 萧琨:“让老乌带你去罢。” 项弦:“先歇几天,一路上累了,我得处理京中杂事。” “我来写联罢,”萧琨说,“你说我写。” 今日就是除夕,王安石有诗曾云“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足见开封过年气象。 除夕当夜,开封市集统统只开到午时,要为接下来的晚市与焰火大会腾出地方,入夜后将迎来一年中至为繁华的时间,百姓彻夜狂欢,直到天明。元日当天鸡鸣时,千家万户又将前往城外山上开宝寺朝拜。 “宜春帖上写什么?”饭后,萧琨备好笔墨,准备写联。 项弦想了想,说:“把酒祝东风,垂杨紫陌共从容。行乐须年少,今年花胜去年红……怎么?” “你挺喜欢欧阳修。” “唔。”项弦化用了欧阳修的一首《浪淘沙》作宜春帖。其时宋人写联显得相当随意,喜欢什么句就用什么句,也不如何讲究工整对仗,有“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亦有“王谢堂前燕”一类。萧琨细想起来,总觉得《浪淘沙》略显沉重,但身为驱魔师,也不在意吉不吉,便遂了项弦的兴。 “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门口那俩石狮子叫唤道。 萧琨停笔,只见郭京进了驱魔司,已换过全身金白袍,显然预备着午后前往万岁山,吃过年的筵席了。 “哟,写宜春帖。”郭京说。 项弦做了个手势,示意请坐。 郭京极少来驱魔司,项弦名为副使,实则一司之首,此刻颇有主人招待宾客的风格。 郭京左右看看,在侧旁坐了。项弦正要喊乌英纵,想起他出了门,便亲自去为郭京备茶。 郭京看着萧琨写联,也不出声,萧琨甚至不正眼看他。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郭京道,“赶紧的,趁着有半天空当,把事儿交代清楚。” 说着,郭京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说:“这是陛下赐予驱魔司的宜春帖。” 项弦点了点头,没有接,郭京笑道:“还在置气呢。”说毕将赵佶钦赐的对联放在了案畔。 “郭大人先请罢。”项弦站在一旁,没有坐。 直至此时,他依旧未曾出言介绍萧琨。郭京也不发问,想了想,说:“上回你问我,那名唤‘萧琨’的北传驱魔司使,我大致打听了一番。” 萧琨看了眼项弦,意思是:你让人查我? “先说北传驱魔司。”郭京撩起袍襟,扇了两下,解释道,“大唐天宝年间,驱魔司位于长安,而后大驱魔师李景珑离去,心灯传给陈奉,陈奉将驱魔司迁至洛阳;再传数代后,朱温篡唐,洛阳驱魔司迁往燕地,仍称‘大唐驱魔司’。 “在那以后呢,石敬瑭将燕地割予辽国,更名为‘大辽驱魔司’,确实是正宗。但就在改换门庭那年,也有驱魔师分家了,他们南下,回往洛阳,重建当初陈奉留下的驱魔司遗址。至本朝太祖建国后,洛阳驱魔司被迁至开封,才成为如今的大宋驱魔司。” 这一番话虽然复杂混乱,却与萧琨所述无异,证实了人间驱魔司的两大传承。 “大辽驱魔司与萧家渊源较深,”郭京感慨道,“一度被称作护国基石,再数代传下来,至如今驱魔司使,也即你所言的‘萧琨’身上。” “我知道了。”项弦截断了郭京的话头,免得稍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介绍道:“郭大人,这位兄弟,就是萧琨。” 郭京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项弦也已调查过萧琨的背景,用意只是为了诱郭京说出今天一通话,实则另有目的。 “啊,”郭京倒是很有礼貌,说,“久仰了,萧正使。” “久仰,郭大人。”萧琨也终于正眼看了郭京,朝他抱拳,这才算正式见面。 “你俩这么要好了?”郭京开始察觉不对了,眯起眼打量项弦。 “这一路上,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事。”项弦说。 郭京捋须不语,项弦坦然道:“既在郭大人处得到求证,在下不妨冒昧,提要求了。” 萧琨本以为今日项弦所言,会是关于善于红与心灯,以及一路上的经历,却没想到话题一启,全围绕着自己。 “听来听去,我总觉得话里话外,无非北传更像正统,”项弦道,“如今大驱魔师一职,是不是应由萧兄弟来领任?” 萧琨:“!!!” 萧琨要开口,项弦却示意他不要说话。 郭京明白到项弦之意,表露出了震惊,但只是在短短一刻,他便恢复了镇定,神情复杂地看着项弦。 “或者说,”项弦道,“南传北传,无论谁是正统,面对两年后天魔即将降临,都不重要了,关键是在于南北驱魔司能再次合一,消弭隐祸。郭大人,是也不是?” 郭京避而不言:“你们找到心灯了?” “年后就去,”项弦说,“已有眉目。” 项弦认为心灯的线索,说不说都不重要,因为郭京根本不可能离开开封,千里迢迢前往高昌去搜寻。 “唔。”郭京答了一声,捋须,不置可否。 萧琨写完了对联,看着未干的墨迹。 项弦又道:“犹记当年我携先师遗信,上京来投奔郭大人时,您曾说过……” 郭京已恢复一贯神情,答道:“我也记得,项弦,当年我告诉你,你还年轻,需要历练,且先予你主簿之位,一年后升你为副使。待得条件合适,我自当朝官家禀启,保荐你为正使,统领天下驱魔师。到得那时,我只管金石局,不再过问司中之事。” “既是如此,”项弦认真地说,“我认为萧兄,方是担当本司正使的最好人选,希望借此任命,能令南北驱魔司再次归一,以面对接下来的重重考验。” 郭京与萧琨对视。 萧琨终于明白,项弦再三坚持回开封,乃是要在郭京面前极力推荐自己,或者说朝郭京宣布这个决定——既然不管事,就必须腾出位置,给管事的人。 郭京是否愿意,反而无足轻重,因为项弦随时可以撒手,毕竟数年里此间所有麻烦,都是他在处理。 按理说天底下任何官署,都没有离了谁就运转不下去的道理,唯独驱魔司不是。 天下各地的分部,都是看在昔日沈括与如今项弦的分上,才给郭京几分薄面。 “我与萧大人今日方初识,”郭京不愧混迹官场多年,很快恢复谈笑风生,“一见之下,亦觉乃是人中龙凤,能与副使称兄道弟之人,想必技艺高强。” “过奖,不敢当。”萧琨答道,“既然查过我的底细,郭大人一定对我知根知底了。” 郭京避而不答,又轻飘飘地卖了项弦一个人情,说:“知根知底谈不上,只能说有所听闻,但既是项弦所担保引荐之人,我自然全无保留地相信。只是驱魔司执掌之位,并非说换就换……” 第23章 焰火 “从前你都是这么过年的吗?”潮生问项弦。 “差得远了。”项弦笑道,“小时候和师父一起,师父走了以后,过年就自己来樊楼,老乌在旁坐着,阿黄陪我喝酒。喝到酒劲有了,下去看看焰火,再回家睡觉。” 萧琨说:“开封比上京,当真繁华太多。” “嗯。”项弦说,“但美景当前,没有人也是枉然。” 阿黄终于来了,还带来了另一只鹦鹉,站在雅座的栏杆前。 潮生说:“这是你的朋友吗?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它不会说话。”阿黄道,“有松仁和瓜子仁么?给它点儿。” “太尉万福!太尉万福!”那鹦鹉叫了起来。 众人:“……” 阿黄改口道:“好罢,它只会说‘太尉万福’和‘快滚’。” 项弦解释道:“这是高俅家的鹦鹉。” 潮生赶紧拾了一碟干果子并松子、瓜子予那鹦鹉。鹦鹉高兴得很,扑扇翅膀叼了松子,阿黄又说:“它不吃蜜饯,吃了拉肚子。” 只见那鹦鹉懂事得很,几下把松子嗑开,朝着阿黄跳过去,亲热地凑到阿黄面前,嘴对嘴地喂给它吃。 “哟哦——”所有人发出了揶揄的声音。 阿黄面无表情地吃了,瞪着众人,末了大伙儿又是一阵大笑。不多时,跑堂开始上菜。 “哇这是什么?”潮生算是眼界大开。樊楼春暖的名菜较之民间家常菜又有极大不同,天下之名食在开封,开封之奢华又在八大楼,端上案的菜肴尽是什么“流珠碎玉”“富贵春晓”“金宝满堂“等菜,常与皇族一同吃饭的萧琨亦看不出是什么。 “八宝豆腐,来一勺?”乌英纵说,给潮生卷了炙鸭吃。萧琨喝着一碗奶白色的汤,项弦则倚在栏前吃牛肉丝喝酒,那牛肉薄如纸,透若冰,甚至能看见灯影,是以唤作“灯影”牛肉,撕作丝后是极好的下酒菜。 项弦与萧琨正闲聊,萧琨总觉奇怪,他俩每天形影不离,除去睡觉,剩下的时间全在说话,仍有说不完的话。 但今天彼此都识趣避开了朝中之事,免得隔墙有耳。 “我记忆最深的,是去陈家谷那次,”萧琨喝完了汤,将名贵食器摆放好,说,“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冬天的晴夜,也是年夜。” 项弦稍一思考,便道:“云州西南,雁门关下的陈家谷。” “是。”萧琨说。 项弦撕了点牛肉,作势喂他,萧琨伸手接过,说:“那年我在陈家谷的一家酒肆中独自饮酒,寒冬瘟疫肆虐,四处俱是哭声与咳嗽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火光……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对不住了。” “不,”项弦认真道,“继续说,我知道那场瘟疫。” “嗯。”萧琨答道,“因为在辽国境内,所以你不方便前去解决?” 项弦:“瘟疫若不平息,开春后我与师父就会跑一趟。” 萧琨出神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火光,是在烧染疫之人的尸体,在丘陵上四处点起,就像焰火一般。” 项弦端详萧琨的侧脸,他蓝色的双眼就像湖水一般清澈。 “罪魁祸首,是一只瘟兽,”萧琨回过神,随口道,“诛杀它其实很轻松。” “但如果没有驱魔师,”项弦说,“这场瘟疫便将持续很长时间。” “嗯。”萧琨答道,“强者有时往往只需一个念头,就能左右许多的生与死,顺手除妖,就能救数百个家庭脱离险境,天道很不公平,什么时候,凡人才能真正地决定自己的命运?” 项弦没有回答,他常常也觉得这个世道不公平,像赵佶身为一国之君,与大宋朝廷中那权力核心,不过是寥寥数人,却一句话就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他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只能被动地接受,麻木地活着。 “项大人!”有人惊呼道,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三楼雅座的客人俱非富即贵,大多互相认识,酒过三巡后,便提着壶四处醉醺醺地闲逛,说几句吉祥话,讨个彩头。项弦一看来人,便起身道:“高太尉!这可不多见,居然跑樊楼里来了?” 来人正是高俅,按理说一朝太尉,该当在府里设宴才是,不知高俅为何动了心思,挤到了樊楼,此刻只见他笑着拍项弦的肩。 “这位是我们驱魔司的新当家,萧大人。”项弦介绍道。 “哦!”高俅脸上有了几分酒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琨看,萧琨见状只得起身,朝他敬了一杯,项弦又道:“郭大人开春后便将主管金石局,驱魔司将由萧大人统辖。” “都这么年轻!了不起,了不起啊!”高俅一个踉跄,过去与萧琨拉手。 “眼睛很漂亮。”高俅又朝左右笑道,“嘿嘿,哈哈!” 项弦介绍了潮生,潮生带着少许茫然,看了眼高俅,点了点头,甚至未曾起身,蜷在乌英纵怀中,抬头与他笑着说话。 奇怪了,高俅号称开封第一美男子,潮生居然不感兴趣?高俅虽年过而立,却是蹴鞠高手,又是禁军教头,官居太尉,乃是出门会被围观的家伙。 萧琨早在辽国时就有耳闻,这厮长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草包,毫无战功,不过讨得赵佶欢心,只靠蹴鞠成了一国太尉,令他打心底地瞧不起。 看在项弦的面子上,萧琨还是认真地与他寒暄几句。 “明后天的蹴鞠大会,你们会来的罢!”高俅明显很喜欢风流潇洒的英武青年,不住拍萧琨的手臂,又伸手来勾项弦的脖子,项弦不想与他太亲近,实在太丢人了,伸手不露声色地将他推开些许。 “既然太尉有邀,”萧琨正色道,“一定来。” “好!好!很好!”高俅又举着杯,去其他屏风后打招呼喝酒了。 整个朝廷里全是这等货色,凭什么宋不亡国?萧琨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怎么偏偏亡国的就是辽? 不片刻又有官员过来,两人只得再次起身招呼。到得深夜时,三楼雅座俱是借着酒兴四处谈笑串席的贵官。 “吃饱了吗?”项弦朝他们问,“去走走消食罢?” 于是一行人提前离开了樊楼,项弦提议走回去,而潮生到得二更时已困得眼睛睁不开了,趴在乌英纵背上。 “我带他去明楼,”乌英纵说,“正好路上睡会儿,稍后叫起来,还能赶上看焰火。” “去罢。”项弦道,“阿黄呢?” 阿黄不知何时又与那鹦鹉飞走了。 开封城内灯光依旧璀璨,满城的狂欢却逐渐沉寂,唯有丝弦之乐此起彼伏,犹如一场清平盛世的宏大之梦。 “在回家的路上么?”萧琨说,“我怎记得不是?” 萧琨与项弦并肩走过大道,项弦一本正经道:“带你去个看焰火的好地方。” 龙亭湖畔有一座桥,璀璨的花灯映出五颜六色,树上挂满了琉璃灯。 “我猜你在想,”项弦打趣,“这些灯得花多少钱?” 萧琨正色说:“不想败兴,所以没有开口。我确实是个无趣又容易败兴的人。” 萧琨自生下来,就未曾看过如此奢华的景象。只因辽国覆灭的十余年前起,上京已财力难支,北地常有天灾,又被金人掳掠,朝中腐败严重,军费还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以至于国库空虚。 项弦伸手,搭着萧琨的肩膀,两人伏在龙亭湖的一座桥前。 高桥下有一画舫经过,舫舟上显然也有人在饮酒作乐,彻夜狂欢。 项弦说:“你很有趣,哪里无趣了?” 在这奇特的搭肩姿势下,彼此的脸挨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项弦的眼里带着几分落寞,说:“往年过年,大伙儿都热热闹闹,唯独我独自来到龙亭湖边上,那才叫无趣。就像……就像小时候,坐在家里念书,外头小孩儿玩得热闹,你却哪儿都去不了。扔下书去玩罢,心头过意不去,也不知有甚么好玩的。” 萧琨听到这比喻时,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他平时很少笑。 项弦见状,随手刮了下他的侧脸,萧琨扣起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项弦便夸张地捂着额头大喊一声。 萧琨翻身上了石栏,坐在栏杆上,望着倒映出辉煌灯火的龙亭湖湖水。 “为什么举荐我当驱魔司的正使?”萧琨又说,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反复很久了。 项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出神地看着水面,说:“其实我直到现在,还并未获得智慧剑的承认。” 萧琨心中一动,眉头微拧,注视项弦。 “很烦啊。”项弦露出了少有的戾气,“我很怕,你知道么?我怕遇上天魔时,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死了也就算了,万一害得神州生灵涂炭,把事儿搞砸了,怎么办呢?” “莫要消遣我,”萧琨不明其意,说,“对战巴蛇时,你用的是什么?” “没有消遣你。”项弦解释道,“你觉得智慧剑很强,是也不是?但真实的神兵,远非如此,历代大护法武神持智慧剑时,俱能请圣无动尊降神,获得神力,且能驱使自如,斩妖除魔,不费吹灰之力。我呢?每次出剑时,都将失去神识,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乱砍乱杀一气。” 萧琨回忆上一次项弦拔剑时的情景,点了点头。 “为什么?”萧琨问。 “我不知道。”项弦答道,“也许不动明王不认可我?只是令我暂时保管智慧剑,等待真正的有缘人来取?” “不可能,”萧琨想也不想便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第24章 贺岁 项弦睡梦里都在笑,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匆匆忙忙去拍了几下门,等萧琨起来,好一起继续过年。 这是他自告别童年以来,所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了。犹记得那些模糊不清的孩童记忆里,住在会稽时,每逢隆冬之际,便要随着父亲、叔父前往祠堂祭祖。 那时的年节大抵是热闹又兴奋的,但留下的快乐不多。一来族中事务繁忙;二来他是长子,大多时候都需与大人们待在一起,不能与同龄人无忧无虑地去撒野。 家中一贯将他当作成年男子看待,及至离开会稽,跟在沈括身边修行以后,他便在七岁上彻底被当作了大人。 沈括虽身兼严父之威与慈母之柔,偶有童趣,却终究年岁已高,这对忘年交师徒相处起来,传道授业解惑较多,像同龄人般一同疯玩极少,项弦更不时还需照顾年迈的师尊,乃至天性常得不到释放。 来到驱魔司后,身为副使,项弦更交不到地位相当的驱魔师朋友,赵构虽仰慕他,他们的地位却终究不对等——那是修行者力量与凡人力量的不对等,也是红尘琐事与持修心规的不对等,乃至项弦不能尽兴。 萧琨的到来,总算填补了项弦人生中的某个空白,既给了他并肩作战的陪伴与支持,亦多了个玩伴。 年初一近午,众人皆睡而项弦独醒,一旁鸟架上,连阿黄都在熟睡。项弦先是去洗了个澡,半敞着怀,侧倚在正厅坐榻内出神。 片刻后他听见门响,萧琨被他吵醒,一脸疲倦,穿过前廊去洗漱,再出现时,已洗过澡,涤去昨夜的灰。 窗外雾蒙蒙的,开封城内还笼罩着焰火的硫磺味与雾气。 “下来。”萧琨一身黑色浴袍,肌肤露出的部分俱白得像雪一般,脸上带着没睡够的戾气,要把项弦从正榻上赶下来,项弦只是往旁挪了点,让出少许位置。看见萧琨起床,项弦的闲工夫就派上了用场,光着脚往他大腿上搁,被萧琨推开,项弦又继续踹他。 萧琨:“你是小孩儿么?!” 项弦:“哈哈哈哈!” 萧琨:“大年初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萧琨锁住项弦的脚踝,将他推过去些许,这几天里他一直不曾充足休息,每天都没睡够,项弦又动手动脚,去扯他袍带,萧琨浑身上下只有一件黑浴袍,被项弦扯走就要全裸。几次防守后,项弦道:“好事成双、吉星高照、百年好合、龙凤呈祥、万事如意……” “住手!”萧琨抓着自己的浴袍,半身已露了出来,为了不在年初一裸奔,他有限地修改了战术,意识到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于是也开始扯项弦的浴袍。 “萧大人,老爷。” 乌英纵也起来了,入内时,两人正在极限拉扯,同时动作一停,回手猛抽,都抢到了对方的浴袍。 萧琨:“……” 萧琨示意稍等,乌英纵便在厅内等着,项弦火速两三下穿了萧琨的黑色浴袍,萧琨则趁机穿了项弦的暗红浴袍,浴袍上还带着项弦的体温与气息,令他心中一荡。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闹了。 “两位老爷,吉星高照。”乌英纵先是笑着打了个千,说,“现在用斋饭,还是稍后用?” “潮生呢?”萧琨系上衣带,问道。 乌英纵:“还睡着呢。” “先吃罢。”萧琨吩咐道。 开封的习俗,年初一头顿吃斋,因为初一上午要出城参拜。萧琨完全不想出门人挤人,只想在司内休息。片刻后,乌英纵上了白米,配豆腐、木耳、各式山珍与年糕共炖的烩碗菜,两人便在正厅内用斋。 “看不出乌英纵的手艺这么了得。”萧琨说。 驱魔司虽只有一名管家,从上到下,却是打理得井井有条,澡房厨房客房,但凡乱过的地方只要一转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乌英纵就整理完了,既能陪潮生,一日三顿也不耽误。 项弦答道:“他大部分时候也偷懒,买外头的现食。” 萧琨:“开封饮食比上京好多了,但规矩也多。” 项弦:“潮生说不得还要睡,咱俩出门玩,不等他了?” 萧琨本想拒绝,但转念间改了主意,说:“得去查昨夜之事。” 项弦本想约萧琨踏青,却被提醒了昨晚上的魔气。 “你不想去?”萧琨说,“贵国的麻烦,我正乐得不管。” “行罢。”项弦无奈道,“只不想年初一就干活儿,我不过想着下午去蹴鞠,答应了高俅。” 萧琨:“待金兵南下,一刀送他归西去,届时自然就去陪完颜阿骨打蹴鞠了。” “正使,”项弦道,“大过年的,不要咒人死。” 萧琨对高俅不能说深恶痛绝,却也是毫无好感,项弦想到昨夜,多半是高俅搂着自己,又是耳语又是谈笑,未免太亲热了些,导致他吃醋了。 “我与他真的不熟,”项弦又澄清道,“我入开封,不过两年。” 正值此时,外头石狮子突然叫了起来。 “贵客到啦!贵客到啦!” “太子殿下驾到——” “不会吧,”项弦道,“这才年初一啊!一个两个的,这么勤快做甚?” 萧琨与项弦还穿着浴袍,一时也来不及换了,萧琨只得说:“请他进来罢。” 赵桓一身衮服,进了驱魔司,项弦与萧琨亲自到门廊前来迎,赵桓表现得心事重重,仿佛也没睡醒,只是点了点头。项弦又道:“吉星高照,殿下里头请。” 萧琨只是拱了个手,没有说话。 “你一定就是萧琨了。”赵桓开门见山,说道,“昨日夜宴时,郭京朝我禀告事实经过,我爹那里,你们不用再管,我已传令吏部为你拟派文书,三日后交呈予同平章事过目后,你的任命状就会下来。” 项弦心道郭京这次办事倒是飞快,忙道:“谢殿下恩典。” “谢殿下。”萧琨毕竟是辽人,朝宋国太子谢恩相当不习惯,却仍按捺本性,表现出了顺从。 赵桓打量萧琨,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对你毫不了解,全凭项弦举荐。不过我相信项弦的眼光,驱魔司一应事宜、大宋的国运,来日就多仰仗二位了。” 项弦一听便猜到了,上次自己所述“天命之匣”一事,皇帝赵佶也许不信,而太子赵桓,却必然相信。郭京一定告诉了赵桓,萧琨的加入,是来为大宋办事,解决那个所谓两年后的浩劫预言,而对赵桓而言,重要的是能解决问题。 正副使都在金石局管辖之下,出了岔子找郭京就是,对赵桓而言,官职本身无足轻重,想封多少官,一句话的事。 唯独在“北传驱魔司执掌”的身世上,赵桓生出少许疑虑,只担忧因辽国灭亡一事,这个名唤萧琨的亡国之人,会不会因此而恨上大宋?届时若对宋廷心怀怨恨,图谋不轨又该如何?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赵桓决定冒一次险。百余年前,太祖尚未将破碎山河收整的那个时代中,诸国有识之士跨过疆域,投奔明主并不少见;千余年前的春秋时代,谋臣名将改立门庭更是寻常。 况且萧琨若有项弦的实力,来到开封后,相当于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将为赵桓提供极大的助力。 项弦问:“殿下吃点什么?” “用过了,刚从山上参拜回来,”赵桓进驱魔司后便以手指松开衣领,显然也累了,说,“半夜三更就带着大臣们跑了一趟。” 项弦腾位让座,赵桓见两人都不说话,便道:“实不相瞒,大年初一,本不该谈此事,但事关重大,驱魔司中,又是绝对安全之地……” 禹王台下的驱魔司,自宋开国后便设下结界,哪怕皇帝亲自前来,也带不得随从。赵桓贵为储君,只得独自进入,可见其严密,只要项弦与萧琨不放人,这里没有人能硬闯,更无人能偷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殿下请但言不妨。”萧琨淡淡道,显然很有大驱魔师与皇室平起平坐的风度。 赵桓看着乌英纵端上来的茶,手指有节奏地在案上轻敲,沉吟片刻,项弦与萧琨俱默契地等待着他开口。 “在提出这个不情之请以前,我想再听一次天命之匣的预言,”赵桓终于开口道,“上一次未曾听得真切,还请两位为我解惑。” 项弦说:“当时萧琨正好也在场,换句话说,我们俩是唯二听见这预言的人。” 萧琨示意项弦说就是,项弦便将预言朝赵桓重复了一次。数月前赵佶大怒将项弦收监,驱魔司副使一夜间从牢中消失后,赵桓已找过在场的所有人一再盘问,拼凑起了经过,却终究不似当下听当事人转述来得清楚。 “第三个问题呢?”赵桓神色凝重,倾身问。 每个人听到时,都会问第三个问题是什么,让萧琨与项弦在大年初一,再次想起了这尴尬事。 “第三个问题……是私事。”项弦看了眼萧琨。 萧琨很淡定:“我俩之间的私事。” 赵桓来前显然考虑过,决然说:“这些年里,天底下的话,已说得足够多了。” 驱魔司正副使都识趣地没有接话,知道赵桓此行,必然是要拉拢驱魔司,达到逼宫的目的。这可是谋逆之举,换了天底下任何一国,但凡落败,俱是全家杀头流放的下场。 唯独项弦与萧琨不在乎地听着。 “蔡京、童贯两党,在朝中尾大不掉,”赵桓说,“父皇终日寄情书画,对政务不闻不问,大伙儿深受其苦。上一次你在崇文院中所言,确实如此。此去开封数百里,河北百姓荒年流离失所,丰年则被课以重税,我又何尝不知?朝中诸位大人又何尝不知?自神宗年间,安石革新变法,半途荒废以来……” 第25章 替身 来开封的短短几天里,潮生当真领略到了“万丈红尘”之真意,甚至快把在家里等待的皮长戈抛到了脑后。在人间游历,所见所闻,俱是他过往十余年未曾作想的新鲜事,身边又有乌英纵极力温柔,使尽浑身解数只为讨他开心,怎能让他不迷恋? 现在他理解为什么白玉宫中的神侍们,甘愿放弃永恒的生命,也要到凡尘中来走一遭了。 然而偶尔想到在家里等待的皮长戈,潮生又隐隐有点愧疚感。 “想家了?”乌英纵察觉到了潮生眼神中偶尔闪过的几缕落寞。 潮生与乌英纵逛了一趟街,沿禹王台外的大路归来,看着灯火阑珊的开封城,年节正入酣时,大街小巷灯火辉煌。 “有一点。”潮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你会想家吗?” 乌英纵说:“我爹娘早就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修炼出来,许多年不曾回过白帝城去,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再没有‘家’的感觉了。潮生,哥哥得提醒你一件事。” “嗯?”潮生带着笑意看他。 乌英纵正色道:“虽然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在外人面前也会偶尔说到白玉宫,但切记不可提及昆仑山掌握着不老不死的秘辛,知道么?” “琨哥也是这么说的。”潮生答道,“知道啦,我不会对外说。” 乌英纵乃是巴地一只白猿,自小脾性便甚温顺,两百七十余年前,神州尚是宣宗大中年间,乌英纵承天地灵气,以得天独厚之根骨修出内丹,其后父母、同族俱在流逝的时光中老死,便幻化为人,游历人间以求仙身。 百余年间,大唐势颓,各州、县军阀林立,战乱开始。乌英纵见得诸多神州苦难,常感慨众生之苦,其后他又因缘际会,结识一名号称“丹仙”的炼丹者贾膑,受其蒙蔽与轻信,成为贾膑的助手,跟随他云游四方。 贾膑明面上以游医自居,实则暗自搜集人魂以炼制逆天的金丹。 渐渐地,乌英纵发现了贾膑那悬壶济世面孔下所隐藏的阴狠恶毒内心,正当他咆哮着要拼死一搏时,贾膑露出了真面目,引发乌英纵体内的毒素,将他囚禁在蓬莱。 足足七十年光阴,贾膑最终也没能永生,并化为丹妖,被找上门来的沈括与项弦斩杀后,乌英纵才终于重获自由。 乌英纵清楚人族为了求长生能有多疯狂,若得知潮生来自昆仑山,不知道有多少人将谋害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红尘虽然很美,”乌英纵说,“却也有很坏的人,坏到你想象不出来。” 潮生似懂非懂,说:“但也有许多很好的人,就像今天的赵构吗?” 今日看蹴鞠时,潮生与赵构相谈甚欢,赵构相当疑惑潮生的身世与来处,但每当提及之时,乌英纵便会不易察觉地打岔,将他们的话题带走。 这也是项弦特地提醒过的,否则一旦被皇帝知道,一定会引起大麻烦。当下潮生身世的秘密,仍局限在驱魔司的四人之中,在他回往昆仑山以前,萧琨不想再让任何凡人知道了,而潮生又与乌英纵亲近,于是他们对外的说法是:潮生是乌英纵的师弟。 乌英纵“嗯”了一声,一手提着酒菜,一手牵着潮生,说:“大抵还是好人比坏人多罢。” 他们走过禹王台外的支道,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驰来。 乌英纵认出那是金石局的车,便与潮生退到路边让道。 马车内坐的正是刚离开驱魔司的郭京,双方遇上时,车内拉起帘子,郭京朝外看了一眼。 “咦?”潮生忽然轻轻地说。 “郭大人。”乌英纵道。 “唔。”郭京只是看了一眼,目光随意地在潮生身上扫了下,便又放下帘子。 乌英纵行了礼,复又牵着潮生往暗巷中走。 “他为什么与先前不一样了?”潮生问。 “什么?”乌英纵没明白,问,“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 潮生有点惊讶:“他变得很奇怪!脉轮变得黑黑的!入魔了吗?” 乌英纵:“…………” 回到司内,萧琨与项弦正等开饭,乌英纵摆开晚饭并细说了潮生之言,两人俱瞠目结舌。 “什么?!”项弦难以置信。 潮生说:“我……我只是看了一眼,我觉得是的。” 萧琨联想到昨夜的魔气,顿时有不祥预感。 “郭京入魔了?”萧琨道,“为什么?” 项弦:“不会罢,这厮成日胡吃海喝,没事就在家抱着小老婆喝酒,哪儿来的执念?不该啊。” 萧琨:“我相信潮生。” 潮生显得相当茫然,项弦很快就冷静下来。 “方才郭京上门,你的铃铛为什么没有响?”萧琨说。 项弦:“振魔铃只有在魔气释放时才会响起,他不释放魔气用以施法,察觉不出。潮生,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潮生很难描述那种感受,与其说“看”,更不如说是“感知”,万事万物俱有其灵气流动,像项弦、萧琨这等修行者,体内有脉轮,灵气的流动方向不同;乌英纵是妖,妖族的脉轮与内丹也有其特点。 至于魔,在他的感受中,则是一团萦绕的黑气。 “也说不上来,总之……嗯。”潮生被问得有点不自信起来。 “但他在半个时辰前,刚递过一封信,”项弦喃喃道,“假设他入魔,让咱们去长安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萧琨:“很明显,他想暂时支开咱们。” 方才项弦与萧琨已开始了讨论,何时出发前往高昌,而长安就在前去西域的必经之路上,正好可以顺路解决。但出了这桩事,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项弦还在思考,萧琨则像没事人一般,开始用晚饭。 萧琨朝乌英纵问道:“你家老爷说,今日蹴鞠赛后,定有不少高门大户来提亲,名单在何处,呈来看看?” 乌英纵说:“让萧大人失望了,目前还没有。” 项弦笑了起来,知道萧琨这话不过是打趣。 却听乌英纵又说:“现在整个开封城内,都说萧大人与我家老爷是一对,大伙儿都有自知之明,想必不会有人上门说媒了。” 项弦与萧琨同时一口茶喷了出来。 潮生蓦然大笑,只见萧琨尴尬无比。 潮生说:“是真的!今天蹴鞠时,看席上不少人就说,你俩一直在眉来眼去,分明在两队里,还互相传鞠,莫不是相好的。” 萧琨一手扶额,打发他们快点吃晚饭,别再说了。是夜,大家心思各异,用过饭后,项弦忽道:“不行,我还得出去走一趟。” 萧琨自然清楚项弦何意,答道:“我与你去。” 年初一的夜,开封城内热闹繁华,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子时又要放焰火助兴。项弦与萧琨离开驱魔司,各自裹着浴袍般的便服,脚上穿双皮屐,萧琨只带了一把唐刀,项弦则两手空空,唯独腰畔别了个乾坤袋。 到得禹王台下,项弦先是飞跃上了屋檐,伸手拉了萧琨一把,沿着相接的飞檐与斗拱往高处去。 “这里是金石局。”项弦单膝跪在屋檐上。 “嗯。”萧琨望向一个占地巨大的院子,内里守备森严,乃是郭京的官府。金石局为赵佶亲设,设立目的是为皇家搜罗各地的奇珍异宝,库房内收藏了不少价值连城之物。 驱魔司正副使藏身黑暗中,侦查着黑夜里的异动。 “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项弦道。 萧琨示意稍等。 他把手搭在项弦肩侧,两人身上还带着浴后的皂荚与竹香气,项弦的头发干得很快,已束起,萧琨却还半湿着披散,在灯火下现出白皙的脖颈。 萧琨闭上双眼,复又睁开时,幽瞳内泛着淡淡的蓝光,投向金石局中或坐或站的守卫。 这已经不是萧琨第一次展现幽瞳之力了,但项弦没有对此发问,毕竟只要他想说,迟早会开口。 阿黄从夜空中飞来,项弦问:“他家里情况如何?” “不见人,”阿黄答道,“金石局里也没有?” 与此同时,驱魔司内。 乌英纵开始收拾东西,大多是前往西北的御寒衣物,以及预备路上投不到店,提前做好的干粮等吃食,其中水是最重要的。 “咱们什么时候走?”潮生在旁问。 “兴许就是这几天了。”乌英纵答道。 “去高昌吗?”潮生又问。 “对,找心灯。”乌英纵说,“荒漠里吃喝都成问题,须得提前备齐。” 乌英纵收出四个人的生存物资,潮生问:“高昌离昆仑是不是挺近?可以回昆仑一趟吗?骑龙也耗不了太多时间。” 乌英纵说:“老爷与萧大人应承的话,我当然可以。” 潮生看了眼外头,知道项弦与萧琨侦查去了,隐隐又有点担心。 “哥哥没有带走智慧剑。”潮生出外看了一圈又回来。 “怎么?”乌英纵说,“你在担忧?老爷身手乃是天下第一,放心罢,即便不带剑,也没有什么能打得过他。何况还有萧大人在。” 乌英纵很了解项弦,但潮生依旧有点坐不住,毕竟这件事因他而起,与郭京仅仅错身而过,现在他则更不确定了。 龙亭湖畔,阿黄轻飘飘地趁着夜色,飞向郭家的一处角楼,复又回来。郭京府上灯火辉煌,四角都张挂起了彩灯,项弦与萧琨躬身潜伏在隐蔽的房顶处。 但今夜郭家却十分安静,没有欢声笑语,也没有设宴。 “又进宫了?”项弦疑惑道,“阿黄,你去宫中看看。” 阿黄拍打翅膀飞远,萧琨索性在房顶上坐了下来,夜空中下起了小雪。 第26章 除魔 万岁山皇宫,太子赵桓不现喜怒,身后跟着项弦,穿过御花园,前往崇文院。项弦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背后的智慧剑隐隐发出光芒,预备随时出鞘。 “昨日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赵桓冷冷道。 项弦一句话便将赵桓堵了回去:“驱魔司奉萧琨萧大人为正使,微臣不敢擅自决定。” 赵桓要的是“天兆”,什么风雪雷霆、真龙现世、天降异光甚至仙迹降临,留下天谕,制造出改朝换代的异兆,便可顺理成章,联合朝中的支持者,逼迫父皇退位。 他已事先做足了准备,半个朝廷都是他的人,数年来大臣们对道君皇帝赵佶已心生不满,一年前他们甚至联合罢免了同平章事蔡京,并扬言驱逐包括童贯在内的“祸朝六贼”,赵佶不得民心,其奢华生活更是引得天怒人怨,只差赵桓出面递出请退的奏折。 如今他的计划,却卡在了最后一步,赵桓先是暗示郭京,郭京却不为所动,他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自项弦,没有项弦,他毫无倚仗。 赵桓高估了郭京,原本他以为驱魔司地位超然,拥有“大驱魔师”之称的国师郭京不在乎谁当皇帝。但他恰恰错了:郭京毫无法力,能爬到如今地位,全靠装神弄鬼地唬人,自然希望赵佶坐在那个位置上更久一点,自己才能得享荣华富贵。 于是赵桓改从项弦身上入手,虽遭到他与萧琨的拒绝,赵桓却总觉得仍有希望,只因提出请求时,项弦大部分时候沉默,这是保留意见的迹象,这让他觉得或许还能再争取一下。 他们在崇文院外停下了脚步。 “官家尚未梳洗,太子殿下请在院外稍等。”侍卫拦住了赵桓与项弦。 “郭大人已先一步进去了?”赵桓沉声道。 侍卫没有回答。 崇文院内,阳光透过穹顶的星轨落下,正午时分,屏风后隐约现出人影,榻后又响起了长睡后心满意足的声音。 赵佶已在姬妾侍奉下梳洗完毕,宫人们过来,将屏风纷纷挪开。 “官家。”秦先生所附身的郭京,已换了一副面孔。 “唔。”这是赵佶在年节开始后第一次接见大臣,他朝左右道,“给国师赐座,上碗年糕予他吃。” 赵佶看了眼潮生,没有开口询问他的来历,知道郭京必定会介绍。 果然,“郭京”也不坐,只道:“官家大喜,有消息了。” 潮生看了秦先生一眼,没有说话,他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开口。 而就在此刻,他突然看见了侧边高处,站着一只鸟儿——阿黄。 阿黄正在穹顶的天窗上,沐浴于正午的日光之下,依旧是那慵懒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 潮生于是定了心,知道项弦一定就在附近。 “哦?”赵佶闻得此话,马上道,“上回你说的那事,查得如何了?” 秦先生但笑不语,赵佶眼里充满了惊讶,继而意识到了什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潮生身上。 “正是。”秦先生仿佛打哑谜般,朝赵佶道,“官家想要的,就在这位小哥身上。” 潮生沉默注视赵佶,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快请小先生坐!”赵佶顿时变了面孔,接着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屏退左右,清场,唯留“郭京”与潮生。 “不妨。”秦先生亲切笑道:“官家,这件事,要从昆仑山与白玉宫说起,昆仑山巅,有一棵巨树,名唤句芒,传说连接了神州的气脉,巨树之下有一仙宫,以白玉砌成,乃是上古时众仙之母,西王母的神域。” “哦——”赵佶捋须,缓缓点头。 他怎么对白玉宫这么了解?潮生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居住于宫中的神侍,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秦先生叹了口气,说,“但仅限于留在昆仑山巅,一旦离开神树句芒的力量,便与凡人无异。” “唔。”赵佶若有所思。 不待占据郭京身体的秦先生再开口,潮生突然说:“你已是人王之尊,也放不下追求永恒的生命么?” 秦先生与赵佶都一同大笑起来。 潮生莫名其妙,赵佶说:“容我想想。” 秦先生却一笑道:“臣已为官家,找到了不必上山修炼,也能得长生的办法。” 赵佶顿时神色一振,起身道:“快快说来!” 秦先生:“句芒千岁一开花,千岁一结果,上一个千年中,诞出了一枚仙果。这是真正的不世之宝,只要得到它,臣可保官家乃真正的千秋万世第一人。” 赵佶顿时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拖着白袍,踱下帝座,颤声道:“果实在何处?可难觅得?” 秦先生:“这枚果实已修得人身,就在官家的面前。” 潮生怒道:“秦先生!你疯了!” 赵佶终于明白了,马上转头,望向潮生,一时张着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如何……如何……”赵佶打量潮生,仿佛在思考如何“服用”他。 潮生眼神里,却对赵佶充满了讥讽。 “收起你那不自量力的念头。”潮生冷冷道。 秦先生认真道:“臣只需要一个炼丹炉。” “官家,”外头有人通传道,“太子殿下求见。” 如此关键时刻,赵佶怎么可能让儿子来打岔?马上厉声喝道:“谁也不许进来!” 潮生退后半步,秦先生当即以一手按在了他的肩上,黑气翻涌,压制住了他,潮生意识到不对,开始挣扎,秦先生却续道:“……将这位小兄弟置于炉中,炼化七七四十九日,如此,定可得一枚永世金丹,可保官家与天地同寿,与神州共运。” “放开我!”潮生吃痛大喊道。 倾宇金樽的空间中,秦先生虽与潮生置身外界,声音却如天顶洪钟,源源不绝地传来。 乌英纵不断挣扎,拖动那系于石柱上的铁链,猛力拉扯,胸膛中的内丹迸射出白光,伴随着野兽般的低沉怒吼,他焦急地握着潮生递给他的剪刀,反手以剪刀的刃来回切割,只想用它剪断锁链。 那剪刀虽无名无号,却非同小可,乃是西王母所持,用来修剪句芒枝叶的法宝。剪刀隐隐泛起光芒,锁链现出缺口,慢慢地,竟被从中剪断。 及至秦先生提及将潮生炼丹时,乌英纵蓦然静了,继而发出一声咆哮,身形暴涨,石柱上的符文破碎,出现裂痕。 赵佶盯着潮生的双眼,顿时现出了贪婪神色,发出了笑声,潮生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秦先生所言的“种子”!只见赵佶连连点头,说:“好,很好!便令你全权负责此事!郭京!我……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佶的神志仿佛受到激发,陷入了疯狂之中,双目隐隐现出黑气。秦先生一手按住潮生后颈,潮生要将他推开,身体修为迸发,焕发出绿光,抵挡魔气的侵袭,秦先生却似仍有余力,另一手凌空朝向赵佶。 霎时间,赵佶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双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秦先生手中,魔气焕发,从他的心脏处长出了一棵漆黑的树! 潮生震惊了,然而下一刻,魔树便轰然收敛,没入了赵佶的身躯! 赵佶全身迸发出魔气的暴风,在殿内席卷,他身处暴风团中央,发出了疯狂的大笑。 “长生——长生——” 潮生再顾不得呼救,马上转身,双手释放青木之力,要压制赵佶被魔气转化的身躯,与此同时,殿外响起惊呼声。 另一道火焰轰然冲来,将拦路的屏风尽数斩碎,项弦到了。 “他他他……你们的皇帝!”潮生喊道,“好像也……入魔了!” “离开这里!”项弦喝道,“到外面去!潮生!” “不!不!乌英纵被他……” 秦先生转身,优雅地按住了潮生的肩膀,项弦持智慧剑。 “本代智慧剑传人,”秦先生说,“听闻你迄今尚未能控制这山海神兵?” 项弦剧烈喘息,赵佶正在黑色的暴风中变化,秦先生则牢牢控制住了潮生,自己若不顾一切拔剑,能否战胜面前这名魔人不论,若一剑斩杀入魔的赵佶,皇帝就驾崩了! 赵桓赶到的一刻顿时骇得大喊:“这是什么——!刺客!来人!有刺客!” 下一刻,一声咆哮震彻崇文院,冲击波扫出,屏风破碎垮塌。秦先生色变,万万未料自己先是遭了偷袭,腰畔所系的法宝迸发强光,紧接着光芒爆射,漫天黑气伴随着一只丈许高的巨大白猿冲了出来! 白猿一头撞在了秦先生身上,单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平地拖起,秦先生猝不及防,被狠狠掼向地面。 “手下留情!”潮生与项弦同时吼道。 白猿动作一停,改而横挥,将附体于郭京身上的秦先生扔向斜窗,魔人登时犹如断线风筝被扔了出去,若非项弦及时阻止,那一下定将郭京的肉身砸成了一团泥。 白猿转身,朝着入魔的赵佶深吸气,发出一声咆哮。 赵佶已控制不住自己,在魔气的漩涡中发出痛苦与喜悦的狂喊。下一刻,魔人秦先生从郭京身上脱离,以原形再一次冲进了崇文院内。 “别管他了!”项弦喝道,“保护好潮生,到外面去打!” 白猿当即搂住潮生,撞破宫门,冲了出去。项弦一声唿哨,阿黄飞来,落在他的肩上,下一刻,秦先生手中亮起了一把黑色的长戟,朝向项弦,笑道: “天子对你很有兴趣,来比画两招?” 秦先生弃了郭京肉身,抖开一把魔戟,化作一道滚滚黑气,瞬间袭向项弦,疾掠出招! 第27章 残局 “项弦?项弦!”萧琨情知此时须得让项弦休息,奈何身为新任大驱魔师,他对宋廷实在不熟悉,面对这混乱的局面,项弦若不醒,自己根本无法收拾。 项弦醒转,喘息声粗重,躺在萧琨的怀里,艰难撑起,注意到他的手掌上正在愈合的伤口,说:“你没事吧?” 萧琨松了口气,未料项弦已筋疲力尽,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关心自己。 项弦勉力站起,环顾四周,看见了近乎成为废墟般的大宋皇宫一隅。 “这得赔多少钱?”项弦喃喃道。 “要问你。”萧琨也同样茫然。 项弦:“全是我干的?” 萧琨硬着头皮说:“不能这么说,潮生也……帮了点忙。” 道君皇帝赵佶被带去了延福宫中,一国之君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 太子赵桓则第一时间召集群臣,去查看开封城内的损坏情况。 乌英纵单膝跪地,说:“都是我的错,老爷。” 项弦下意识地摆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官家入魔了?” 潮生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半段经过,萧琨则接上了后半段,项弦听了没多久就当机立断道:“快走,别待在这儿了。” “去哪儿?”萧琨问。 “先跑再说!”项弦说,“翻墙出去,走!” 一行四人趁着宫内正混乱时,来到西南角正要离开,赵桓却匆匆回来,忙道:“站住……几位请留步!” 萧琨扶额。 这下驱魔司正副使再躲不掉,项弦只得挤出阳光灿烂的笑容,想安慰赵桓几句,赵桓却丝毫不在乎先前所发生的事,更对自己的父亲毫无关心,说道:“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个……说来话长。”项弦说。 萧琨瞬间明白内情,虽然魔的现身引发了极度混乱,但对赵桓来说,他的目的达到了,太子希望皇帝识趣退位! 一场混战后,高俅带着御林军姗姗来迟,项弦与萧琨只得到紫宸殿去朝众官员解释,但项弦自己也尚未理清细节,只得尽力告诉他们,道君皇帝被魔附身了。 这种附身,近似于民间常说的“中邪”,接着又要面对群臣的疑问:为什么一国之君、紫微星之体会中邪,原因又是什么?这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对长生的追求上来,诸多事由越说越混乱。 赵桓眼下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走,站在他的立场上,必须让所有大臣都知道,赵佶已经不再适合统治大宋。 项弦是宋人,顾及朝廷派系斗争,解释时仍有忌惮,萧琨却对大宋并无多少归属感,最终项弦实在无法替赵佶遮掩,索性把心一横,让萧琨来说。 “所以‘魔’的祸乱,”萧琨已失去了耐心,不想再为赵桓造势,说道,“正是驱魔司得以组建的原因。太子殿下,其中就里,我们亦有许多尚未查明之处,你确定还要在这里盘问下去?” 赵桓脸色不悦——这场动乱归根到底因驱魔司失责而起,项弦镇守开封多年,竟未曾发现魔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动了这么久,难辞其咎,然而此事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赵桓自己,歪打正着,便暂时松口,答应不再追责。 “罢了。”赵桓又朝群臣说,“可见项大人带回的‘天命’,关系到我大宋之存亡。” 朝臣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上一次项弦直谏,惹得皇帝大怒,数月中与天命有关的传言甚嚣尘上,连民间亦开始议论纷纷,此刻再无怀疑。 “我也许能让损坏的皇宫恢复,要试试吗?”潮生见气氛相当严肃,便小声想挽回少许局面。 乌英纵示意潮生没关系,正在萧琨表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时,赵桓终于懂得适可而止,放他们离开。 项弦松了口气,由始至终,没让他赔损坏的皇宫,离开紫宸殿的一刻,笑容又回来了。 “你帮他们修一修罢,潮生?” “你在笑什么?”萧琨简直对项弦没脾气了。 “打完了,”项弦说,“总算能回家了啊!” 这个年过得焦头烂额,虽然他们尚未查明魔的来处以及目的,但至少干了活儿,项弦的态度依旧十分乐观。 此时又有一名中年人匆匆从宫外前来,显然刚得到消息。 “这位可是萧大人?”那中年人一身便服,御林军竟不敢阻拦。 萧琨站在紫宸殿外打量此人,项弦马上道:“蔡相。” 萧琨听到这称呼,便知来人定是那大名鼎鼎的大宋同平章事蔡京了,当初在辽时他不止一次听众臣提起过这个名字,蔡京曾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儿媳妇乃赵佶之女茂德帝姬,是真正的位极人臣,其后在宣和四年与辽作战中大败,招致朝野攻讦而托病罢朝。 “初闻萧大人上任驱魔司,未及前往拜访。”蔡京混迹官场多年,非常识趣,早早地打听到消息,得知萧琨将是正使,没有与项弦多寒暄,先朝萧琨拱手。 萧琨回礼。 蔡京:“不知官家的情况如何?” 项弦朝潮生说:“来,潮生,该你出手了。” 潮生会意,祭起法宝山河社稷图,光华流转,坍塌的崇文院与花园,土石砖瓦在这旷世法宝的力量之下飞起。 蔡京见此神迹,顿时瞠目结舌,忘了再问下去,紫宸殿内太子与众臣听到动静,一窝蜂涌出。 傍晚时分,宫殿发出巨响,潮生悬浮空中,一身仙气缭绕,开始修补崇文院。 大臣们彻底震惊了,不少人当场就要跪拜,赵桓咳了声,跪到一半的臣子意识到不妥,只得努力站直,毕竟以赵家的规矩,文武将纵然上朝亦不需跪拜天子。 奈何这超脱凡尘的力量实在太震撼,最后有老臣哆嗦着开始跪拜,口称:“仙人,仙人啊!”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项弦快步上去扶,大家又纷纷起身,潮生转过身,所有人再次匆忙跪下,跪下起身,再跪下起身连续数次,犹如雨后春笋般反复出土。潮生说:“修……修完啦,不太好看,先凑合着用罢。” “感谢仙人。”赵桓带领群臣出外拱手。 “不客气。”潮生说,“看好你们的江山啊,别再出岔子了。” 一句话未完,潮生已被项弦捂上嘴,直接带走了。 驱魔司内: “萧大人回来了!萧大人回来……” “我真是受够这俩石狮子了,”项弦说,“你们先回,我这就把它们扔龙亭湖里去。” “不要啊——”石狮子们又一起惨叫道。 大伙儿都筋疲力尽,萧琨拉着项弦,回到正榻上一躺,已经不想动了,乌英纵去换衣服,为他们准备晚饭,项弦说:“老乌,你也歇会儿。” 乌英纵没有回答,转身去了后院。 萧琨示意项弦挪过去点,自己也倚在正榻上。 “郭京呢?!”项弦突然想起。 “被带去疗伤了,”萧琨答道,“还活着。” 两人对视,俱心有余悸,骤然出现的魔人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竟能无声无息,附着于凡人之身,在过往史籍上极少有此记载。 这次若非项弦坚持回了开封,道君皇帝一旦被魔所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最后做了什么?”项弦全不知后头的经过。 “就在你到处乱杀乱砍的时候,魔王突然现身,从官家身上取走了一枚黑色的种子。”萧琨现在也不在乎“你们皇帝”“我们皇帝”的区别了,自己已经做了大宋的官,在面对魔时,只能一视同仁。 “我又有什么办法?”项弦也很郁闷,“我控制不住这把剑。” “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萧琨安抚了项弦一句,拍了拍他的手背,项弦叹了口气,归根到底,这场祸乱俱因自己学艺未精。 项弦与萧琨牵了下手,萧琨便马上抽回,说:“你是小孩儿么?” 萧琨也注意到了,他们虽将魔人成功驱逐,大家却都显得很沮丧。 “幸好你没有玉石俱焚。”项弦得知魔王出现,那是萧琨最在意的事。 “不会。”萧琨沉吟道,“现在我们知道,魔王的手下有赢先生、秦先生、周望、善于红、巴山出现的魔人,今天出现的那厮,被秦先生称作‘天子’,那就是‘穆’,一定是他们的老大了。” 项弦道:“篡夺郭京的肉身,绑走潮生与老乌,俱为铺垫,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控制皇帝?”萧琨沉吟道,“我觉得他们也许还想抓走潮生。” 正在此时,潮生匆匆进来,说:“老乌好像很难过,我该怎么办?” 项弦喝了半杯冷茶,起身去关心自己的管家。乌英纵此时正坐在后院的石椅上出神,双目发红,潮生则从背后搂着他,在他的耳畔小声安慰。 项弦明白乌英纵认为自己无用,没看顾好潮生,更为他们添了麻烦。 “老乌?”项弦说。 “老爷。”乌英纵起身。 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实属寻常,我们迄今尚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 乌英纵点了点头,项弦情知这等安慰并不能让他好受点,却仍然在他身边坐下,说:“师父死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挑不起这大梁。” 乌英纵沉默,项弦笑了笑,说:“当初是你安慰我,你说的什么?” “老爷一定可以。”乌英纵沉声道,“我会协助您,守护在您身畔,直到我再无用处的那天,老爷。” 项弦摊手,示意乌英纵,说:“这次若没有萧琨,我们不仅无法驱逐魔,说不定还将命丧皇宫中。” 与此同时,项弦背上出了冷汗——似乎确实如此,若萧琨没有改变主意,跟他们回来,今天搞不好就全完蛋了!乌英纵与潮生被困,自己祭出智慧剑后失去意识,最后时刻魔王出现,会发生什么?当真好险。 第28章 魔宫 深夜,乌云蔽月。 “你们须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将是晦暗浩劫之中,残存的一点光芒……” 项弦躺在床上,一袭浴袍下,赤裸强健的身体正不停出汗。 魔气在他的梦境中不断扩散,重重景象交叠,诸多陌生人出现在他的身边,犹如无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瞬间。 一座巨大的浮空岛上,项弦驾驭金龙,带领潮生、乌英纵与数名陌生人飞向那宏大的岛屿上,萧琨则化身巨大的魔神,胸膛处裸露出搏动的心脏,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萧琨——!”项弦发出怒吼,手持智慧剑,身周金光流转。 萧琨举起唐刀,天地间的魔气洪流朝着他汇聚。 “我恨你。”项弦拉开蚀月弓,哽咽道,金刚箭在他的弓上凝聚成形。 “我爱你。”萧琨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一道金光爆发,浮空岛被摧毁,化作千万道流星疾射向人间。 项弦疯狂大喊出声,他下意识地在那破碎的梦境中追寻着萧琨,喊出了他的名字。 “萧琨!萧琨!” “醒醒!”萧琨的声音在耳畔道,“是我!项弦!” 项弦浑身是汗,犹如在水里被捞了起来,浴袍已在噩梦中挣得解开,萧琨不住摇晃他,又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 项弦蓦然清醒,猛地抓住了萧琨的手。 萧琨担忧地说:“你在做梦。” 项弦放开萧琨,长出了一口气,摆摆手,穿上浴袍,定了定神。 “什么时辰了?”项弦的头一阵阵地作痛。 “天刚亮。”萧琨睡得早,醒得也早,一身精力尽复,刚睡醒就听见项弦在隔壁做噩梦并大喊自己的名字,忙过来察看。 “什么梦?”萧琨尚未更衣,安抚了项弦。 “驱魔的事。”项弦低着头,看清晨投入房内的阳光。 “从前常常这样?”萧琨知道有些将士在经历了大战以后,目睹同袍死在面前,会留下创伤,从而频繁引发梦魇。 项弦说:“不是第一次,但很少做这种噩梦。” 项弦十分迷茫,萧琨便拍了两下他的头,起身回房更衣。 不多时,项弦来到萧琨房外等候。 “我梦见自己不受控制,正在除魔。”项弦说。 萧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问:“持剑降神时,你认得出我,是不是?” 萧琨不太明白项弦持剑时的内心世界,根据观察,项弦仿佛陷入了毫无情感的战斗状态之中,人性尽数被摒弃、消失,唯余神性。 “不!千万别这么想!”项弦紧张道,“你必须躲开!知道吗?” “好。”萧琨下意识点头。 项弦认真道:“持剑时,我的六感将会被短暂封闭,智慧剑抽取我的所有力量,是它在斩妖除魔,我只是它的宿主。你若不躲开,我又伤及你,只会让我痛苦万分。” 萧琨:“可你分明认出我了,而且愿意在最后一刻放下剑!” “有吗?”项弦被说得十分茫然。 萧琨:“有,两次了。” 项弦回忆过往,说:“我确实在拔剑后,仿佛听见有人在喊我,但不真切。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冒险。” “行,知道。”萧琨答道,“我不会做傻事,放心罢。” 两人来到厅内,乌英纵已备好早饭,乃是以炭炉点起的锅食,潮生则还在睡。 “还梦见了什么?”萧琨坐下后又接着问。 项弦答道:“梦见你……我,死了。” 项弦脸上带着几分落寞,萧琨便不再追问下去,反而安慰他。 萧琨:“小时候我也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阴暗的地宫墓地中,周围尽是死人。” 项弦终于完全定了神,说:“不打紧,应当只是这些天里太累了。老乌,你去看看郭京情况如何。” 乌英纵应了声,起身出去,萧琨观察乌英纵,知道他也好些了。 “最好今天就出发,”萧琨说,“不能再耽搁时间,已经在开封拖得够久了。” 项弦没有异议,他也想尽快离开,否则过得几天,待宋廷回过神,驱魔司势必会面临没完没了的访客。 萧琨:“我们的敌人相当多,目前已知的就有……” 项弦放下筷子,知道萧琨须得认真分析眼下战况了。 项弦:“嵩山上,你那相好的,还唤她燕燕。” “给我闭嘴,”萧琨威胁道,“再插科打诨,削你俸禄。她原本就叫燕燕。” “你连俸禄在哪儿领都还不知道罢。”项弦笑道。 萧琨把手放在榻畔刀剑架上,项弦色变道:“别!正使请说,小的错了!” “魔王穆天子,与已知的魔将……且先称其为魔将,按咱们先后遇见的顺序:赢先生、巫峡中,身份不明,处于巴蛇口中的魔人、秦先生、燕燕。”萧琨将奔狼剑横在膝前作为威慑,开始喝茶。 “魔将以下,”萧琨说,“则是魍仙人周望、已被你我驱除的善于红。” “所以魔将都有‘先生’之称?”项弦说,“除了那位‘燕燕’。” “也许。”萧琨思考片刻,说,“我夺来了‘燕燕’的兵器,兴许可以为她的来历,作一个参考,就是它,大辽的镇国之剑。” 萧琨将剑递给项弦,项弦认真端详。 “剑是好剑,”项弦说,“却并非神兵。” “这伙人正在密谋,”萧琨说,“并尝试着篡夺赵佶的身体,目前尚不知是否会对他造成影响。” 萧琨向来对皇帝都是直呼其名,大宋更因连年败于辽国之手,并未得到他的尊敬,只是看在项弦的面子上,没有说得太直白。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项弦说,“魔王想让官家也成为他的手下?” 萧琨:“有这个可能,如果赵佶听令于魔王穆天子,他可以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强行发动战争,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为他提供大量的天地戾气,是不是?” 项弦:“人君入魔,确实能做许多事,可是就这么容易?战争也不是说打就打的。何况他是怎么让官家入魔的?” 萧琨道:“但凡尘世君王,俱有紫微星护体,所谓‘气数’一说,正因为此;我想,大部分的皇帝应当都不容易被妖邪所侵?赵佶只在于心心念念渴求长生,气数将尽,便难说得很。” 项弦道:“我若是穆天子,宁愿选储君当目标,不是更好?” 萧琨道:“谁都一样,光是让赵佶入魔,挑拨父子相争,就已能制造出不少戾气了。说到这点,关于燕燕,我还有一个猜测,眼下尚无法证实。” 项弦扬眉,洗耳恭听。 萧琨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怀疑她的真正身份,就是我的祖先,萧太后。” 项弦睁大了双眼,他没有对一个百余年前的人为何又出现在这世上发表疑问,对驱魔师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魃?”项弦喃喃道,瞬间联系起了“赢先生”“秦先生”的出现。这两人也是高手,莫非身份相似? “不,不是。”萧琨说,“我很确定她是人,并非活尸。那也许是年轻时的萧绰。” 项弦再次混乱了,萧琨说:“她手中有奔狼剑,且告诉我,名叫‘燕燕’,萧绰的小名,正是‘燕燕’。而她所使,亦是如假包换的萧家剑法。” “这尚不足以佐证,”项弦说,“仅凭名字与剑法。” “所以我说,这只是猜测。”萧琨道,“再想想‘赢先生’与‘秦先生’,你想到了什么?” 项弦如梦初醒,碰翻了杯盘,出外道:“潮生!老乌!” 乌英纵匆匆入内,项弦让他坐下,问道:“你们在倾宇金樽内,发现了什么?再说一次,不可遗漏。” 乌英纵仔细回忆,从被秦先生掳走开始,将倾宇金樽内的细节逐一再次描述,包括建筑的式样与牌匾。 项弦充满了震惊,与萧琨对视。 狂风与暴雪肆虐的云团深处,黑色宫殿若隐若现。 一棵漆黑的巨树位于巨大的浮空岛顶端,天魔宫深处,魔气在树冠上散开,巨树遮天蔽日,树前出现了冰冷的黑色王座。 树冠高处,出现了一个旋转着的巨大金轮,金轮缓慢旋转,轮上铭刻有诸多符号,正前方的符文犹如殷文的“宋”,发出微光。 两道魔气犹如彗星般,旋转着飞向天魔宫。 穆端坐于黑色王座上,俯瞰着宫殿内的黑色水池,目光犹如透过水面,望向了神州大地,数千年光阴飞逝,天魔宫内的时间却仿佛完全静止了。 赢先生站立于穆天子身侧,那两道彗星落地,秦先生与燕燕现身。 两名魔将心中充满了不安,只因黑色王座上的穆天子,预测竟是出了差错,这前所未有。 此前人间的一切,俱沿着穆天子所预言的方向延展,有条不紊,但就在不久前的开封任务中,发生了失控,两名驱魔师没有分道扬镳,而是一同抵达开封。 仿佛一首宏大的乐曲,出现了不和谐的错音,这让计划发生连环崩塌,逐渐变得混乱起来。 穆天子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魔将们也不敢发出任何质疑。 “你把事情搞砸了。”穆天子只冷冷道。 秦先生拖着残破的身躯,跌进了黑水中,开始挣扎,并痛苦地哀号出声。 燕燕蹙眉,望向黑水,秦先生残破的身躯正在被黑水缓慢修补。 “他被智慧剑捅了个对穿。”燕燕低声说道。 赢先生道:“对付本代驱魔师,算不上轻松。” 穆答道:“但已比历代需面对的强敌简单多了,即便他俩都在开封,也不应招致此大败,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半妖之体,一个连智慧剑亦无法驾驭,就连凤凰,也无法保护他们。” 第29章 长安 长安之路,寒风裹着暴雪呼啸南下,倒春寒袭来,较年节前的隆冬更冷。 项弦下车看路后,再入马车时不住搓着手,阿黄在车内时暖意盎然,四季如春。而车夫与坐在外头的乌英纵,眉毛与睫毛间都覆着雪。 潮生躺在一旁,裹着毯子,睡得正香。 “今春比往岁更冷。”项弦说。 萧琨正在读一本书,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少人说,金国正因天寒地冻,在塞北活不下去,才南下入侵大辽,关内又在闹旱灾与饥荒,已是第三年了。” 想起辽国覆灭、撒鸾失踪的往事,萧琨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数日间,他始终握着自己那漆黑的龙腾玦,金龙被魔气所污染,藏身玉玦之中。 项弦朝萧琨摊开一手,萧琨看了眼,把玉玦放在他的手里。 项弦却没有细看,将它随手揣起。 萧琨:“?” “没收了,”项弦说,“找到心灯后再还你,免得你总心神不宁。” 萧琨没有坚持要回玉玦,知道项弦用这种方式表达出了对他的关心。 “这是我爹留给我娘,唯一的信物,拿到它时,我也只有六岁,”萧琨说,“与你认识阿黄时差不多大。还记得师父教我把它从玉中放出来那天,它看了我许久,尽管它不会说话,但我能感觉到我们成为了朋友。” 项弦只觉得龙腾玦甚是稀奇:“我从未听说这宝物。” “天下这么大,”萧琨道,“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很奇怪?” 项弦说:“你忘了我师父是什么人。” “哪怕沈括大师,”萧琨道,“也有不知道的事,正常。” 项弦翻出一本发黄破旧的书,说:“若为龙腾玦定级,想必是天字乙级的宝物了。” “什么书?”萧琨被勾起求知欲,说,“我看看?” 项弦所持,乃沈括生前编纂的神器谱。 沈括是天下闻名的法宝大师,毕生都在钻研法宝与机关,据其所知所得,结合驱魔司历代的记载,留下这么一本著作。当然,神器谱尚未完整,交给亲传弟子项弦,让他来填补其中的空白。 萧琨翻开第一页,大部分区域空着,未有图样,亦无法宝名,底下则有注释: 【与神州命运相连,令因果倒转,时光逆流。】 “我怀疑有些是他想不出来了,自己编的。”项弦说。 “有这么说自己师父的?”萧琨简直哭笑不得,“你以为他是你呢。” 第二页则是智慧剑,剑尖刺穿了一枚心脏,似是魔心,小楷注释:山海,镇守神州,无上神兵,守护凡尘,诛屠轮回中诞生之天魔。 第三页是一枚光华四射的火焰,注释:时光无涯,唯心灯光耀如昼,万古永存。 第四页空白。 第五页是一个小小的瓶状物,上书“倾宇金樽”,注释为:一沙即三千世界,跨越罅隙,连接千万里,无穷无尽。 前五页俱是无级,意味着超然天地众多法宝与神器之上的存在。 “第四页留给你写么?”萧琨翻了过去,问。 “不知道。”项弦说,“兴许想象力有限,编不出来了。” “不要这样说你的师父!”萧琨听不下去了,他从小就对乐晚霜非常尊敬,严格遵守弟子规仪,也经常挨揍,从未有过项弦与沈括那种相处模式。 年少时项弦常常问师父“师父,你又在瞎编什么呢”,沈括也是但笑不语,责备徒弟时亦常说:“没出息的,什么时候你也能炼出件大法宝?” 再翻过一页,开始是天字甲级法宝,第一个赫然正是潮生所持有的山河社稷图,能覆山川,履丘地,化沧海为桑田,注释:女娲创世之物,于鹿野之战后失落人间,其后被仙宫带走。 “在白玉宫手中回收了,”萧琨联想到潮生的介绍,说,“被西王母拿去松土。” 下一个赫然是萧琨的森罗万象!萧琨本以为自己的佩刀算不上出名。上面绘制两把唐刀:森罗万象,为古神句芒枝干所煅制,木土双生。 萧琨对沈括的博学肃然起敬。与前面的无级法宝占据单页不同,从天字级开始,法宝便各占半页。其后又是能收众多魂魄的落魂钟、陆压道人传下的四把斩仙飞刀,潮生从白玉宫中带出来的绿枝也赫然在列,名唤“万物生”。 萧琨起初看得很认真,但法宝多了,被胡乱堆在一起,书上既有沈括的注释又有项弦学习时的批阅,密密麻麻的,看得他头昏脑胀。 项弦找出一支笔,正要记他的龙腾玦,萧琨又说:“不要舔笔,否则扣你俸禄。” 项弦说:“你这人怎么跟我爹一样,什么都要管?我不舔笔。” 项弦从小出身于世家,规矩很严,拿笔在车窗旁的融雪上蘸了两下,翻到空页,开始记龙腾玦。 “这就将它定了个无级?”萧琨道。 “对啊,”项弦说,“现在我是法宝大师,说了算,怎么?” 萧琨要阻拦项弦,项弦却飞快地在萧琨脸上画了个圈,萧琨“哎”一声,转身擦拭,这下把潮生吵醒了。 “还有多久到长安?”潮生睡眼惺忪道。 项弦正在与萧琨扭打,萧琨使尽力气与他僵持,力量的天平缓慢地朝萧琨倾斜,笔锋距离项弦的俊脸不及半寸。 “快……了。”萧琨答道,顿时又被项弦倒推回来,最后萧琨直接一脚将项弦踹开,到窗畔去掏雪擦脸。 “入夜前能到,”项弦说,“进城还能赶上明天过元宵。” 潮生好奇地去看项弦写神器谱。萧琨倚在车窗畔,一脚搁在睡榻上,片刻后说:“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天色昏暗,北神州一连下了快七天的雪,开封处没有传来任何警报,这让他们的心情放松了不少,而阿黄在车内时还很温暖。 车外寒意与车内暖煦的强烈对比,让萧琨觉得很困,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得以放松精神休息,于是昏昏沉沉地入睡。 潮生先是与项弦小声说了几句,两人都注意到萧琨很快睡熟,项弦便偷偷用笔在他脸上画东西,先是在左眼处画出一个黑圈,又在右眼上画了一朵花。 潮生差点就要爆笑出声,不停地捶床,项弦忙示意他安静。 潮生几次来抢笔,项弦只得递过,潮生在萧琨的嘴唇上,画出夸张的翘胡,延伸到耳下。 两人正换朱红颜料为萧琨涂唇时,萧琨动了两下,转过身背朝他们,项弦马上停笔。 潮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歪在榻上。 “老爷,”乌英纵在车外说,“到了。” “辛苦了。”项弦答道,“今夜在官府内投宿。” 黄昏时,马车抵达长安城外,萧琨醒转,这一觉睡得十分酣畅。座驾虽是辆大车,但挤了三个人终究腾挪不开,项弦与萧琨都是高个子,于是大部分时候不是搂着就是抱着,导致萧琨午睡时得枕在项弦的腿上,项弦也不动,任由他枕着。 身体的接触让萧琨很有安全感,他从小就没有父亲,极少与人相处,甚至没有同龄的朋友,项弦虽较他小了两岁,身上的气质却让萧琨觉得很安心。 关键项弦实在太主动了,在身体触碰上显得很正常,仿佛本该如此,萧琨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勾肩搭背与亲热。 萧琨定了定神:“得去查长安知府一家遇害之事。” 项弦说:“今夜来不及,先找地方住下,老乌?” 乌英纵取了官府文书,前去当地通传,城墙外守军倒是很爽快,未作盘问直接让他们进城。天已全黑,潮生正高兴地想下车去晃悠时,却发现久闻盛名的长安城中黑漆漆一片。 潮生:“???” “快回来,”项弦说,“下这么大雪,太冷了,没什么看的。” 潮生刚下马车,看看四周,十分迷茫,长安城内冷清寂寥,伴随着初春的寒风,风里隐隐约约,更传来哭声。 潮生不见想象中的繁华长安,带着满腹疑问回到了马车上。从外城进内城,渐有几星灯火,却无法与开封相提并论。车辆到得官府前,长安知府亲自出来迎,忙道:“萧大人!项大人!一路辛苦了!” 天色昏黑,萧琨下车,说道:“情况如何?” 长安知府姓刘,名唤刘辛舟,昔年是蔡京门生,为正六品。萧琨身为驱魔司正使,虽不上朝,却是正四品,副使项弦则为从四品,官位大了足足两级,刘辛舟不敢怠慢,说道:“王大人那案子已有好些天了,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抵达当日,刘辛舟按接待郭京的排场,很是张罗了一番,又唤来官府中捕头、主簿、刑狱以及数名出身望族的长安士人,设宴为京城的大人们接风。 “别折腾了,”萧琨说,“天色已晚,就先睡下罢。” 从进城到刘府的一路上俱是黑灯瞎火,纵有几个灯笼亦看不真切,及至进了府中,灯火辉煌时,项弦才想起至关重要之事。 府里已等了满厅的人,上了一桌好菜无人动筷,都等着正客抵达,见他们进来,官员们纷纷起身相迎。 “这两位是汴京驱魔司的萧大人与项大人。”刘辛舟转头介绍道。 刘辛舟:“……” 项弦暗道今晚完了。 萧琨点头,解释道:“原本半月前便接到了长安的案情通报,却因要事无暇抽身,来晚了。” 潮生看着萧琨脸上乌漆麻黑,被自己与项弦画出的黑眼圈,右眼上的花,脸上翘起的胡须与那夸张的、巨大的烈焰红唇,一时不知该提醒,还是不提醒。 厅内众人不住颤抖,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第30章 黑鹏 “这是长安的古河道。”项弦看着萧琨的背影,正寻思又有什么办法能捉弄他。 不知何时开始,项弦觉得自己挺喜欢萧琨,没事总想拍他、揉他,或是搭他肩膀,出拳揍他的背几下。萧琨对这些亲密接触,常常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老实,项弦便只想恶作剧,让他的反应更明显一点。 昨夜被萧琨按着,项弦满脸通红,不知道为什么,竟隐隐期待着他低头来亲自己,哪怕那会儿的萧琨还顶着满脸墨画,滑稽无比。 当初师父沈括逝世以后,他就独自到处查案,形单影只,再漂亮的风景也无人能分享,诸多事宜,也无人能商量。 如今有萧琨作伴,真是太好了——项弦常有这种念头。结识萧琨之后,不用再像从前一般,项弦要把他彻底留在身边,再不想回到从前驱魔司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他俩之间,说是上下级关系,算不得合适,较之战友兄弟,似乎又更心意相通一点。对此项弦的解释是:人总得有个伴,有个知己,否则人生太也无趣。 当然,萧琨是否将他当知己,项弦不确定,但这不妨碍他三不五时地想捉弄萧琨,仿佛看他发火,又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正证明了他也同样在意自己。 “不要闹了!”萧琨架开项弦的胳膊,项弦精神很好,正拿他当沙包,练自己的太祖长拳。 萧琨:“你如何得知这里是古长安水道?” “师祖有本书,里头有记载。”项弦答道。 “师祖是谁?”萧琨环顾黑暗四周,打了个响指,那枚寒蛟内丹升起,照亮了周遭,很快又被项弦攫了去。 “师祖叫苏颂。”项弦送出一片金红的火羽,取代内丹照亮了周围。 “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萧琨知道苏颂,苏颂是欧阳修的门生,更是法宝与器的不世出的大师。 “天宝之乱后,”项弦稍正经了点,解释道,“长安逐年荒废,曾经‘八水绕长安’之景,历代沉降,地下河干涸后,数百年间成为遗迹,现在咱们就在三百年前的长安河道内。” “沿着脚印走。”萧琨注意到了一行足迹通往远方,到得某片区域时,又有一木梯,显然是近些年才架上去的。 两人攀上木梯,发现是城西处的一座桥底下。 项弦:“?” 项弦发现桥下淤泥中也有脚印,这种地方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来,桥面又被雪挡住了,只要无人破坏,足迹能保持数月。 “还有一个人,”萧琨已经接近破案了,说,“你看?另一个脚印大了许多,乃是男子。” “唔。”项弦答道,“王朝英的小妾,或是丫鬟,抑或别的什么人,从井内出来,在外头与一名男人见面。” “极有可能就是晚香。”萧琨从混乱的线索中快速地揪住了准确的一根线头,“夜间她出来与人私会,途中不知见到了什么,惊吓过度,逃回了王宅。” “哦!”项弦豁然开朗,如梦初醒,其实换作他独自查案也能推断出来,但既然萧琨在,他就连脑子也不想动,说道,“萧大人英明!” 萧琨听项弦这语气,只觉更像嘲讽,说:“再下去看看,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回到地下水道时,两人看见了附近有杂乱无章的脚印,项弦在一处青石上看见了血迹以及混乱的淤泥,仿佛有什么猛兽在此地出没,更证明了猜测。 “她在这里遇见了妖怪,”项弦说,“又在石头上撞了下,摔倒,爬着过去,沿原路逃离了水道。” 萧琨与项弦沿着干涸的地下河道一路往前,到得开阔地,仿佛是数条河流的交界,冷风吹来,隐藏在长安地底的妖兽,一定就在尽头的某个区域。 “你怀疑晚香撞见了妖怪,被妖追到王家大宅中,将所有人一同灭口么?”项弦提醒道,“我怎么觉得还得细查。” “不太好判断。”萧琨说,“灭门案必然与这只妖有关,纵不是它下的手,多半也清楚内情。” “这玩意儿太难找了,”项弦颇有点一筹莫展,“连脚印也没有,阿黄又不在身边。” 萧琨沉吟片刻,问:“从前你都是如何追查妖怪下落?全靠阿黄?” 项弦点了点头,一直以来,阿黄确实是他最好的帮手,眼尖速度快,还能在天上侦查,妖怪的活动哪怕在夜间也无所遁形。但自从萧琨来了以后,阿黄便常常若即若离地放单,兴许觉得有萧琨在,能应付更多突发事件,不时时看着项弦也不至于闯祸。 “没有召唤它的办法么?”萧琨再三确认道。 “它才是主人。”项弦笑道,“阿黄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比起心眼多的人族,它更喜欢与鸟儿们玩。” 萧琨只得取出一物,项弦道:“有办法就早说嘛。” “借点火。”萧琨说。 项弦打了个响指,手指间火苗跃动,只见萧琨取出一物虚晃,引燃,乃是小小的半截沉香,又变出个香炉,将沉香放在香炉中。 “已不剩多少了,”萧琨说,“必须省着用。” 炉内香雾升起,凝聚为一条烟痕,开始缓慢抖动,项弦知道这多半是追查用的法宝。 果不其然,香迹缭绕,朝着河道深处延伸而去,萧琨解释道:“这香唤作‘绝影风痕’,能指引附近妖怪的下落,但只能辨识妖,无法发现魔。室外有风,会干扰指向,所以……” 话音落,绝影风痕的香迹分作两股,一股竟朝向萧琨,缭绕于他身畔。 “……很少用。”萧琨说。 项弦明白了,萧琨自己就是妖,他仍然介意半妖的血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多提。 “走。”项弦说。 地底河道深邃仿佛没有尽头,随着他们不断靠近,香炉中的烟缭绕于萧琨身上的部分变得越来越淡,飘向水道尽头深处的部分则越来越浓。 “咱们到哪里了?”萧琨问,“有地图么?” 项弦取出一个小巧的司南,说:“现在的位置,在城东北处。” 萧琨:“照明。” 项弦释放出火羽,照亮了附近。这是地下河道内一片空旷之处,四处俱是历经数百年形成的淤泥,散发着恶臭,淤泥中央,堆叠着数以百计的骸骨,犹如一只巨大妖兽的巢穴,巢穴中却不见正主出现。 两人马上采取了背靠背的姿势,各自手按兵器。 “妖怪不在家。”项弦道。 萧琨解除警戒,项弦走上前,黑靴踏过满是泥泞与血浆的地面,留下足印,躬身捡起了窝边一片黑色的羽毛。 “什么飞禽会藏身于地底……” “当心!”萧琨蓦然爆喝,项弦下意识侧身避让,一个黑影无声无息轰然冲出,萧琨于千钧一发之际疾射而来,唐刀来不及出鞘,已为项弦格挡住了险些将他开膛破肚的利爪。 项弦当即转身,萧琨左手森罗刀与那巨大黑影对撞,唐刀脱手,改出右手“万象”,横过刀身。项弦已全身爆发出烈火,于空中跃起时单脚在萧琨刀鞘上猛地一蹬,萧琨使尽全身力量推动项弦。 项弦爆发出熊熊烈火,提拳朝着黑暗中的妖怪当头而下,黑影蓦然抽身,在爆发的火光中,两人看见了这妖怪的全貌。 它是一只足有数丈高的巨大黑翼鹏鸟,双翅展开之后足可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地底空间,项弦与萧琨凡人身形在它的面前,犹如飞蛾般渺小。 项弦一拳出,带着火焰,与妖鹏悍然挥出的左翅碰撞,爆发出一道带火风轮,被飓风卷起甩向一侧,阻得片刻,萧琨杀到,以唐刀两式交叉斜劈,化作呼啸而去的交错刀气,唰地击中了它的羽翼! 黑色飞羽爆炸,在古河道遗迹中引发了下陷与坍塌,在那混乱之中,萧琨意识到他们正在封闭空间中,如果不控制战斗力度,他们将随着这里的陷落而被彻底埋在地底! “先别抽剑!”萧琨在百忙中喝道。 “知道!”项弦犹如一团烈火流星,追着黑色的妖鹏在空中飞旋绕圈。然而这只妖兽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东西体型但凡大了都相当难缠。 萧琨抬手,召来不远处掉落在地的唐刀。 项弦追着妖鹏,在空中乱飞乱撞,萧琨又朗声喝道:“项弦!” 项弦顿生默契,明白萧琨要他将这巨大妖兽诱过去,以施展杀招。 长安府内发生了一场地震,市集上,正在为百姓看病的潮生忽然察觉不妥,不少百姓纷纷紧张起来,四处奔走避让。 “都到街上来!”乌英纵当机立断,朝人群喊道,拉起潮生的手就往外跑。 地底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全城开始摇晃,转眼间又陷入了静谧。 或趴或蹲的人们面面相觑,正要站起时,长安东北面,大明宫处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大明宫遗址前,校场被冲开,砖石飞射,一只黑翼大鹏鸟疾冲而出! “萧琨——!” 萧琨以唐刀钉在了黑翼大鹏的背上,被破地而出的妖兽带往空中高处。项弦竭尽全力要追上,黑翼大鹏却在疾射往云端后一式俯冲,朝他高速射来。 萧琨全身飞起,只有钉在黑翼大鹏身上的唐刀能借力。 白猿抱着潮生,猛地冲向大明宫高处,潮生喊道:“这是什么!” 两人已来不及回答潮生,俯冲的最后一刻,项弦抽出智慧剑! 就在抽剑之际,萧琨在空中被带得高速飞旋,喊道:“项弦!注意它的胸腹!” 项弦:“???” 项弦陡然睁大双眼,看见黑翼大鹏鸟的胸腹部出现了无数黑色的头颅,上千个头颅都在朝他嘶吼,张口喷发出黑气,仿佛它所吞噬下的人被吸收同化,都成为了妖鹏的一部分,而众多头颅所围绕的嗉囊处有一枚搏动的白色之物,犹如瘤子一般,正在散发温和的光芒。 第31章 出塞 离开长安时,不少百姓等在官府前,把项弦与萧琨吓了一跳。 “昨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项弦问乌英纵。 “快三更。”乌英纵抱着困得不行的潮生,说,“潮生?大家来朝你告别了,快醒醒。” 潮生睡眼惺忪,百姓们纷纷朝他跪拜,潮生忙道:“快起来!举手之劳而已!” 项弦看着这一幕,有种久违的感动,萧琨则沉默不语,将前来向潮生道谢的长安百姓扶起。相送的知府咳了声,脸色不太好看,毕竟这是他的治地,民生困苦,乃父母官之过。 又有人力所能及地送来自制的干粮、肉类等物,潮生说:“我怎么能收?留着家里自己吃罢。” “没关系,收下吧,潮生。”萧琨小声道。 潮生有点茫然,于是点头。官府门外闹哄哄地折腾了好一阵,总算装好车,出发,后头浩浩荡荡的上万人,又涌到正道上叩别。潮生有点难过,不住抽鼻子,掀开车帘看,喊道:“你们回家吧!” 项弦与萧琨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不是滋味。 “咱们也救了全城百姓嘛。”项弦当然知道萧琨在想什么,安慰道。 “什么?”潮生茫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当然啊。” 乌英纵笑道:“没什么,再睡会儿,午饭喊你。” 潮生于是蜷在乌英纵怀中。当初离开汴京时,一行人磨磨蹭蹭,这会儿万人相送,倒是风驰电掣,不敢多逗留,犹如逃荒般出了城,看项弦那模样,恨不得下来亲自拉车。 萧琨叹了口气,说:“在潮生的身边,我总觉得自己须得反省。” 我为这世间做了多少?萧琨还记得自己年少学艺时,师父乐晚霜亦耳提面命,教授予他身为驱魔师的职责,想必每一名驱魔师都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这一身技艺、法力、根骨、乃至天资,为的是什么?驱除天魔,降妖解难,归根到底,终因守护世上的生灵。 “常与皇室打交道,”萧琨说,“与朝廷中人论事,让我渐渐地以为自己是皇权中的一员,忘了本职是保护众生。” 项弦始终一声不吭,小时候,师父沈括在这点上也没少教训他——年轻人,不要傲慢,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千千万万人,才是你的使命……莫要因技艺高强,呼风唤雨,就以为自己跳脱三界了。 萧琨从项弦对待皇帝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厮虽平日里吊儿郎当,却比自己更傲更不服管,想获得他的认可,必须与他旗鼓相当。 而萧琨正是凭借几番交手与共同对敌时所展现出的实力做到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在项弦的眼里,凡人与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哪怕他也愿意慷慨解囊,散金散财以赈济,实则将凡人当作了飞禽走兽中的一大类,赈济相当于持修中的喂养;降妖驱魔,则像在保护小动物。 项弦在马车上沉思。 萧琨自省完毕,认为自己要向潮生学习,将每个人当作真正的人,而非将世界简单地划分为“驱魔师”与“众生”。 “我觉得,兴许不能解放智慧剑的全部力量,也正因为这点,”萧琨朝项弦说,“项弦,我相信,你一定能驾驭它,既然它选择了你,你就得主动去克服。” 乌英纵一手轻轻示意萧琨,不要提这个话题。 项弦那俊脸顿时沉了下来,充满了攻击性,萧琨略觉诧异,这不是你先前告诉我的么? “所以呢?”项弦的语气变了。 萧琨没有用幽瞳窥探项弦的内心,试图解释自己并非另有用意。 “没有所以。”萧琨道,“咱俩进城后,都未关心过长安的百姓,不是么?今日潮生……” “对我近来干活儿又不满意了?”项弦抢白了萧琨一句,“有什么要求,你可以说。” 萧琨马上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项弦说:“那就犯不着教训我,正使,你是我上司,不是我爹。” 萧琨没有说话,观察项弦脸色。 “我只是……好罢。”萧琨说,“你生气了?” 萧琨知道这是项弦的心病,但自打两人认识,项弦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萧琨本以为他对此挺坦然,就像他对自己半妖的血统一般。 “我从来不提你妖怪的身份,是不是?”项弦说,“你也别提智慧剑。你又知道我没试过控制住智慧剑?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这话项弦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我不揭你的短,你也别来教训我。 萧琨听到时,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自认为早就看开了,毕竟血统由不得自己,但这话从项弦口中说出时,他依旧觉得难受。由此可见,他也不那么地坦然。 一时车内无话,马车离开关中平原,一路往西。 春宵苦短日高起,率先打破车内沉寂的人是潮生。 潮生终于睡醒了,在乌英纵的怀中伸了个懒腰。 乌英纵躬身出车外,将空间留给三人。 “咦?”潮生问,“怎么又吵架了?” 项弦:“?” 萧琨:“……” “你怎么看出来的?”项弦问。 “因为你俩没有搂在一起。”潮生说。 萧琨:“我什么时候与他搂在一起了。” 潮生:“就这样啊,你们不是经常这样……一个躺在另一个怀里。” “那是因为车里太窄了!”项弦说。 “好吧。”在潮生的理解中,项弦与萧琨的感情兴许就像自己与乌英纵,互相很喜欢,才会经常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就算吵架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不用理他,”停在项弦头顶的阿黄突然说了句,“说到这件事时,他就容易发怒。” “阿黄!”项弦这下更生气了。 潮生想笑又不敢笑,差点就问“什么事”,但思考再三,现在多少懂得看人脸色了,便不再多问。 “咱们到夏国了吗?”潮生又问。 “入夜。”项弦简短答道。 项弦显然不想说话,但潮生一醒,三人就不得不交谈。萧琨感觉到项弦还在生闷气,这闷气虽然是自己错言所引起,实质上却是他的心病作祟。几次萧琨想与项弦缓和几句,项弦只不接他的话。 “让我看看今天大伙儿送了我什么。”潮生先是去扒离他近的萧琨,萧琨说:“不在我身上,找老爷去。” 于是潮生又去扒项弦,翻他的乾坤袋,说:“馒头,包子,我要吃。” “都是百姓们连夜蒸的,”项弦答道,“路上不用再买主粮了。” “少拿点,”萧琨说,“中午吃这些……等等!不要往外倒!” 项弦与萧琨同时制止潮生,一时车里“砰”一声,全是白面与玉米面馒头、面饼,乌英纵马上在外头接住,整个马车内差点爆出一股糕点与面制品的洪流。 三人被馒头挤在车里,乌英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收拾回去。 是夜,他们穿过榆林,来到夏与宋的关隘下。乌英纵说:“萧大人,老爷,界关外俱是夏国驻军,找不着客栈打尖了。” “宿营罢,”萧琨说,“咱们只是取道经过,明天一早就走。” 榆林关外倒是有不少宿营地,各处升起篝火,大多为穿梭于夏宋两地的行商队伍。萧琨设下营帐,初春之夜,回到了北方后,灿烂的星河横过天际。 大家分了干粮与饮水,乌英纵在篝火上煮茶,一同坐在火堆畔看着星河。 潮生喃喃道:“天脉真美啊。” “你看得见天脉?”项弦问。 “你看不见吗?”潮生诧异道,“琨哥呢?” “能看见,”萧琨朝项弦解释道,“兴许是幽瞳的缘故。” “老乌,你也能看见吗?”项弦问。 乌英纵稍一沉吟,说:“我是妖族,能看见,老爷。” “天地脉是神州能量的巨轮,”潮生朝项弦说,“在日暮与日出之时,会短暂地交接。” “嗯。”项弦出神地望向星空,说,“师父也曾说过,人死去之后,灵魂就会投入天脉,在宿命的轮转中,再一次转生。” 萧琨感慨道:“万物的生长,世界的变化,一切因果的联系,俱在这宿命巨轮之中,谁也无法挣脱。” “但我一次也未得见。”项弦随口道,他抬头望向天际的银河,意识到萧琨眼里的群星与他眼里的夜空,是不一样的。” 乌英纵说:“曾有人说,在神州大地走向命运转折之际,宿命的巨轮将完全显现,届时凡人也能看见它,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当然,仅仅是一个传闻。” “白玉宫相信宿命么?”萧琨问潮生。 “当然。”潮生说,“但并非凡人所言的宿命。” 萧琨:“宿命究竟是什么?” 项弦突觉无趣,起身离开。 潮生说:“我从未感受到真正的宿命,但皮长戈告诉过我,嗯……在西王母升天之前,他问过王母这个问题。” 萧琨却向潮生示意先不聊天了,转头望向项弦离开的方向,起身跟了过去。 项弦躺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枕着自己的智慧剑,萧琨绕过石头,把手按在剑柄上,作势要拔剑。 “不要乱摸乱动,”项弦道,“不想误伤了你。” 萧琨跃上大石,坐在项弦身侧。 “对不起,”萧琨与他一同看着星空,说,“今天路上,我没有想教训你的意思。” 项弦没有回答。 萧琨又说:“我将你的难处当作我自己的难处,时常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帮你一把,我现在知道你不想我多提,以后也不会再说,你就当成我不懂你心情,且不合时宜地热心肠罢。” 第32章 西域 深夜里,沙洲城镇内虽未戒严,党项卫兵却在四处秘密搜查,誓要找出萧琨的下落。 项弦与萧琨则有说有笑,回到城中大澡堂内,这里已住满了商人。乌英纵要来屏风,在角落隔开空间,供他们对付一夜。 卫兵查到澡堂中,项弦示意乌英纵去解决,片刻后只听外头搜查队打了几个喷嚏,再不多盘问,于是各自躺下,进入了梦乡。 人散市声收,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只闻数声犬吠。 萧琨身穿浴衣,不知为何,今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兴许因为那段胡旋舞,或是与项弦在鸣沙山上的奔跑,众多过往与将来侵入了他的梦中,化作千万碎片闪烁,犹如一个个瞬间的剪影。 他在梦中见到了奇异的景象——项弦浑身沐浴黑火,化作浮空岛上的不世魔神,自己与潮生、乌英纵,以及数名陌生人驾驭金龙,飞向浮空岛中央。 “我恨你。”萧琨在空中飞翔,战友们尽数倒地。 他朝着占据项弦身躯的魔神发出了痛苦的怒吼。 “我爱你。”项弦的声音答道。 浮空岛被一道金光摧毁,坠落凡间。 “萧琨!”项弦低声道。 萧琨猛地醒了,睁开双眼,浴袍下的身躯已被汗水湿透。潮生仍在睡,乌英纵显然也醒了,却没有动。 萧琨头痛欲裂,坐起后喘了好一会儿,项弦递给他布巾,萧琨便解开浴袍,擦去身上的汗水。 “什么时辰?”萧琨以口型道。 “快天亮了。”项弦递给萧琨水壶,萧琨一气灌下半壶水,颇有些疲惫。 “梦见什么了?”项弦问。 萧琨转头,打量项弦,沉吟片刻后,没有回答。 项弦示意萧琨擦脸上,萧琨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梦里流了泪水。 “起床,今天得出关了。”项弦去摇晃潮生。清晨时沙洲寒冷无比,道路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车夫已为他们套好了车,项弦出外打赏了他十两银钱,萧琨再洗了个澡,众人便上车出发。 离开沙洲,就不再是中土地界了,项弦与萧琨经过商量后,没有再让车夫随行,而是换成乌英纵赶车,毕竟车夫也不曾来过塞外,一行人责任繁重,万一有交战,只怕无端让凡人送了性命。 阳关外草木凋零,只有两百余人的守军,冬去春来,商队增加,玉门下的村镇渐渐变得热闹,但他们没有多逗留,乌英纵前去查验通关文书,潮生蜷在马车前座上,望向寒冷阳光下的苍茫大地出神。 守卫朝他们走来,萧琨心道多半还得纠缠自己犯的事,正要与项弦商量时,却发现他已扣了一手离魂花粉。 “还有多少?”萧琨问。 “不剩许多了,”项弦说,“离魂花很稀罕,师父花了十年工夫,才提炼出这么一点。” 萧琨在辽国时常听到离魂花的奇效,花粉能令人忘却前事,记忆大多与魂魄有关,于是此花唤“离魂”。项弦花钱向来没数,哪怕将国库搬给他,他也能花得一干二净,连他都觉得贵的材料,想必真的贵。 但今天守卫没有多盘查,只是揭开半掩着的车帘,打量他俩,萧琨与项弦坐在一起,都没有说话,与守卫对视。 项弦随时预备着,要将离魂花粉拍他脸上。 “都挺俊。”守卫自言自语道,继而走了。 萧琨松了口气。离开阳关后,一条大道笔直朝西,路面宽阔无比,乃故人相传之“阳关大道”,大道足有百里。马车平稳前行,汉时的烽火台与长城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天空蓝得近乎触手可及。 项弦跃上了车顶,躺着看天,说:“你不上来么?” 萧琨正端详西域地图,项弦又在车顶唱了起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云高天阔,片刻后萧琨也反手拉着车沿,上了车顶,冷风吹来,满是戈壁与荒地的广袤世界,忽令人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来到西域后,中原世界的无数纷争与烦扰,一时都被抛到了脑后,不断远离。 “萧大人,老爷,”乌英纵道,“我们今日会抵达昆莫。” “曾经乌孙王府所在之地。”萧琨说,“进城么?” “进罢,”项弦说,“接下来还得再走五天呢。” 昆莫在塞外亦有人称为“哈密力”,原是一座村镇,建于巴里坤山畔的盆地中,被诸多绿洲环绕,汉时乃乌孙国之国都,因位于丝绸之路必经之点,安史之乱后便陷入了长期的拉锯中,到得当下,宋廷鲜有关于哈密力的消息,反而是辽国更清楚。 萧琨说:“进城后不要惹事,听我安排。” 吐蕃与回鹘都在争夺此地,是年为吐蕃实控。项弦一行人刚下车便被城外人盘查,并收获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所幸萧琨俱以辽语逐一化解,本地人对宋人似乎抱着几许鄙夷,对辽人倒是说不上厌恶。 “因为在陇右的战争中,”项弦说,“宋人与吐蕃人几番交战,结下过仇恨。” “应当是没有将他们彻底打服气罢,”萧琨随意答道,“吐蕃人觉得宋人喜欢使心眼。” 正在经过食肆时,项弦听到一声口哨响动,未曾在意,萧琨却蓦然转头。 萧琨发现了一名青年,正在一家酒馆门口,此时双方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那年轻人马上转身,进了酒馆。 “你们先去住店。”萧琨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追进了酒馆内。 “隆让!”萧琨道。 那年轻人站在门口,见萧琨入内,当即一把抱住了他,说:“萧大人!” 萧琨拍了拍他的背,此人正是耶律大石将军府上的右武训,其官职相当于教头,曾在上京生活时,常是他负责在北院与大辽驱魔司之间传递消息。彼此说不上熟稔,从前见面亦是公务往来,简单见礼。 但现如今大家都成为了亡国之人,骤见故交,便亲切了许多。 “你怎么会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道,那名唤隆让的教头笑了起来,说:“坐下说。” 项弦在门外朝内看了眼,萧琨示意他进来就是。 项弦于是入内,席地而坐,隆让的脸色顿时一沉,说:“宋人?”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萧琨毫不介意,说,“这段时日里,发生了许多事,你说罢,有北院的消息么?” 隆让充满了敌意,打量项弦,毕竟不久前,宋、金的海上之盟,直接导致了辽国的灭亡,这等血海深仇,萧琨能放下,寻常辽人却决计不能忘怀。 “隆让?”萧琨的脸色不太好看了,带着几分责备之意,显然不悦于隆让的无礼。 “我先回去,”项弦说,“大伙儿不会说吐蕃语,本想问问你,不过没关系,比画着来就是了。” 萧琨示意他坐就是。 隆让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不甘,说:“大石将军派我在此地联络消息。” “他人呢?”萧琨骤然意识到耶律大石还活着,最后一次打听到他的消息,是他收拢残军,前往可敦城,重整旗鼓以备南下复国。 “就在庭州。”隆让说,“他想与高昌王交涉,借兵打回去。” 项弦在一旁开始自斟自饮。 萧琨:“大石将军手下还有多少人?” “五万弟兄。”隆让答道。 项弦心道耶律大石压根没想打仗,上京一沦陷,就带着部下们跑了。 萧琨也叹了口气,说:“你替我传递消息与大石,我需要与他见一面。” “雅里殿下呢?”隆让又问,“萧大人就这么自己逃出来了?” 萧琨听到这“逃”字,总觉刺耳。 “他保护你们殿下离开了上京,”项弦听他们谈及“雅里”“大石”,便直接用汉语来了一句,“大石将军又做了什么?” 隆让瞬间火了,吼道:“关你甚么事!宋狗!”说着拔出刀,一刀劈在案上。 项弦:“哟,这刀不错,你用它捅过自己没有?” 萧琨让项弦起身,说:“给我几分薄面。” 项弦狠话没放完,已被萧琨带了出去。 隆让虽不好当场拔刀砍人,却记恨上了项弦。 “他曾是我的同袍。”萧琨朝项弦说。 “罢了,”项弦倒是无所谓,摊手道,“你不生气,我自然不气。” “我须得去见耶律大石。” “你说过了。” 萧琨:“但过后如何,我也未想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人又去市集上寻吃的。翌日,隆让已不知去向,但项弦看得出哈密力城中,有不少暗哨盯着他们,找心灯要紧,也懒得与辽人打交道,是以晨间便离城出发。 离开哈密力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城了,时间进入二月,虽仍有春寒,天气却渐渐地暖和起来。 马车上路,极目所见,除了荒滩还是荒滩,除了戈壁还是戈壁,偶有成群的野骆驼在天地间肆意奔跑,除此之外,就是漫漫风沙中的丝绸之路,通往远方。 他们沿着乌孙古道一路朝西,出盆地,条件陡然变得艰苦起来,大部分时候只能蓬头垢面地在野外宿营。这是项弦与萧琨有生以来头一次进西域。 到得最后,连潮生也开始难受了。 “什么时候才到高昌?”入夜时,潮生倚在乌英纵怀里,坐在篝火前问。 “明天就到了,”乌英纵耐心地答道,“你不喜欢西域吗?” 潮生:“没有树木与花,总觉得不大舒服。” 阿黄舒展翅膀,说:“附近连鸟儿也没见几只顺眼的。” 项弦:“耽误你谈情说爱,当真对不住了。” 乌英纵打趣道:“待得到天山南麓,库尔勒一带,兴许水草丰茂之处,美人儿得多些。” 第33章 白驹 拉车的马在沙暴中跑丢了一匹,斛律光吹了声口哨,唤来自己的马儿,套上车,亲自为他们赶车。项弦与萧琨坐在车顶,乌英纵带着潮生坐在车内,有了斛律光带路,中间还抄了条近路。 沿途斛律光还不住朝他们介绍高昌的风土人情,问了几次是来做什么的,都被萧琨以话岔了过去。 项弦注意到斛律光后颈有一个明显的弧月刺青,怀疑他是什么组织的成员,正思考时,萧琨却拍了拍他。 “我看看,”萧琨示意项弦转过头,端详他脸上的血痕,说,“让潮生给你医治。” “晚上再说。”项弦已感觉不到痛,那一刀只浅浅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液也早已止住。 潮生已大致恢复了,对一名常居于白玉宫的仙人而言,红尘间的污秽令他深觉震撼,斛律光又朝他解释了阿布热母子曾在天山、庭州、乃至于阗地区流窜作案之事,手段之残忍远超凡人想象,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了他们。 阿布热的头颅被装在一个包袱里一晃一晃,断掉的短弯刀也被收进鞘内。 “这把刀是我爹留给我的,”斛律光说,“用来杀坏人,一刀就能切下他的头。” “哦哦!”潮生赞叹了几句,“真了不起啊!” 项弦才想起,斛律光的刀虽号称削铁如泥,在萧琨的森罗刀面前却犹如纸糊一般。 “怎么办?”项弦小声问。 “我不知道。”萧琨又想到,还得赔斛律光的刀,兵器对武人来说,比性命还重要,“你能修?” 项弦十分为难:“我……试试罢。我的意思是,让他跟着咱们多久?” 萧琨也很难下决定,斛律光虽身手极佳,却是个凡人,关键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尴尬劲还没过,而看他对潮生那态度,会不会…… 傍晚时,天边滚滚红云,犹如烈焰之海,高昌城到了。 此地是西域至为繁华之城,拥有千年的悠久历史,一千年前汉宣帝在位时被称作车师,北凉年间则归属于柔然,隋时被突厥人占领,到得唐时,再次归于天可汗李世民统领之下,唐灭后,回鹘人来到此地,以高昌城为都,建立了囊括庭州、于阗、哈密力等地的西域政权。 千年风霜,诸族来了又去,晚霞温柔地映照着时光下的高昌,来到城墙前时,仿佛隔着夯土与巨石,伸手便可触及一千年前的世界。 “什么时候宋才能像大汉一般,”项弦感慨道,“至不济学学李唐也好。” 萧琨很想说几句,但涉及国家之争,说不得又得吵起来,只得拍拍他的肩,意义复杂地使了个眼神。 高昌城建立于觉罗湖畔,湖泊以觉罗塔格山积雪流下形成,天幕下的山峦雪顶与白色的天空近乎同为一色。觉罗巨湖之畔,绿意盎然,沃野千里。进入盆地后就渐渐变得凉爽下来,到得夜间,甚至颇有寒意。 城中房屋以岩石垒就,大多为平顶两层,诸多民居以回字形分布,围绕着八道巨大的水渠,岩房外张挂着红、蓝与灰绿色的布蓬,街道与室外,屋顶则种满了颜色鲜艳的花。 “咱们先去客栈。”斛律光说。 “行。”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道。 萧琨知道斛律光希望一尽地主之谊,便恭敬不如从命,听他的安排了。高昌城乃丝绸之路上西域第一大城,城内多为昭武九姓的胡人,更有色目人、回鹘人与汉人,城中远远还能看见不少混杂而立的寺庙。 高昌的住民对人的外貌已见怪不怪,对他们这辆豪华的马车倒表现出了好奇,然而斛律光一出现,便听见了不少喊声。 斛律光应了,手上不停,依旧认真赶车。 “她们在喊什么?”项弦问。 “喊‘白驹儿’。”斛律光笑着答道。 外头欢声笑语,项弦揭开车帘朝外看,只见几名回鹘女子追上车,伸手要将斛律光拉下来,喊着回鹘语,想必要拉他下去玩。 斛律光忙以回鹘语对答,猜测意思是有朋友同行。 斛律光加快速度,甩开回鹘女,飞也似的将车赶走了。 “到了!”斛律光跳下马车,以回鹘语呼唤店家,项弦示意乌英纵,乌英纵便去办理住店等事宜。高昌的客栈占地非常辽阔,乃白石所建起,后院还有大大小小的诸多水池与蒸浴房。 “这一路上当真麻烦你了,兄弟。”萧琨朝斛律光诚恳道谢。 “不麻烦,不麻烦!”斛律光忙道,“我陪你抓鱼,潮生,来。” “不要乱动客栈里的东西。”项弦制止潮生。 “我只是看看。”潮生经历了许多第一次,每天都充满新鲜感,对环境充满了好奇,此时正在客栈中庭的水池边,看里头的锦鲤。 萧琨本想暗示斛律光,今天要么就到这儿,斛律光却为他们收好车,牵走马,要了三间天井东侧二楼的上房,自己也住了进来。 “我看一时半会儿,他不会走了,”项弦朝萧琨说,“先这样罢。” 回到房中,项弦已累得不行,宽衣解带,乌英纵去安排晚饭,斛律光几乎是登时找到机会,二话不说已经把潮生带走了。 很快,外头又有人来了,是个小男孩儿,喊着回鹘语,想必是找斛律光的,一迭声地说着某个称呼,萧琨已在一路上听过许多次。只见小男孩儿送来一方手帕,却被客栈老板打发了。 “怎么?”萧琨问。 客栈老板说:“他要替他姐姐,送东西给白驹儿。” 项弦:“这小子多半是个浪子,不知欠了多少情债。” 这一路上,高昌人看见斛律光,几乎要用“狂热”来形容,与他同路,说不好要被没完没了地打扰。 “明天去拜访高昌王,”萧琨说,“过后我还得往庭州走一趟。” “你说了算。什么时候去阿克苏?”项弦换过浴袍,准备去沐浴,低头看地图,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克孜尔千佛洞,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萧琨:“就怕魔族再来,我始终怀疑他们在追踪咱们行程。” “因为开封没有异状?”项弦说。 彼此沉默片刻,萧琨又道:“现在知道咱们真正目的地的人,只有四个,你、我、老乌和潮生。” 两人想起前事,不由得都庆幸当初没有告知善于红与郭京,敌人哪怕猜到他们在西域搜寻心灯下落,也不知具体目的地。 “那位斛律兄弟怎么办?”项弦又问。 萧琨说:“他似乎挺喜欢潮生?老乌不会做什么罢?” “救命之恩罢。”项弦说,“老乌这人很稳重,不会出现争风吃醋拿刀子捅人的情况。” “好罢。”萧琨决定不管他们,留给潮生自己去体会与解决,毕竟自己只是他的保护人,不是他爹。 瞎子也看得出来,斛律光一路跟着他们的目的是潮生,只是两人都没有说,潮生兴许也不知道,但乌英纵绝对感觉出来了。 “你先洗澡去,”萧琨说,“我得写给耶律大石的信。” 萧琨决定留一封信在高昌转交耶律大石,届时先办自己的事。 “大爷来玩。”项弦伸手拉萧琨。 “滚!”萧琨作势要踹,项弦便哈哈笑着,自己去沐浴。 高昌的西域浴与中原大不相同,是个突厥人传来的汗蒸室。 潮生已洗过一身尘埃,换上浴袍,在门外坐着饮水,斛律光则在一旁献殷勤,拿着冰过的甜酪给潮生吃。 项弦说:“咦?老乌呢?” “去安排晚饭啦。”潮生答道。 项弦又“嗯”了声,打量二人,斛律光的浴袍束在腰间,裸露大部分身体以便散热,身材犹如雪豹一般,体型矫健,腿长手长,张着腿坐,不时还逗潮生笑。 斛律光常在西域活动,听过见过的笑话有许多,说起趣事时那表情活灵活现,潮生于是很喜欢他,听得入了神。 另一边,乌英纵径自去安顿马匹,吩咐晚饭。高昌城中会说汉话的人不多,唯独客栈老板能交谈,周围全在叽叽咕咕地讲回鹘语,一时令他不免心生烦闷,总觉得别的人似乎全在议论自己。 阿黄飞来,停在他肩上:“你在这儿做什么?” 乌英纵:“?” 乌英纵与阿黄对视,答道:“马还没有喂,稍后得让客栈为大伙儿洗衣,去集市上打几斤酒喝,你说我在这儿,还能做什么。” 阿黄:“老爷吩咐,别的先不管,赶紧盯着点儿,当心有人偷你的好果子吃。” 乌英纵:“……” 乌英纵正点算手头银两,闻言置之不理,片刻后心猿意马,暂停手中活计,朝客栈内间中去,待得看见潮生与斛律光坐在浴室外黄昏的庭院中,背对自己说说笑笑,心中很不是滋味。 “……平时都是老乌照顾我……”潮生说到一半,心有灵犀般回头,说:“呀,老乌来啦!” 斛律光忙拍拍长椅,说:“老乌!你好啊!” 乌英纵只得过去,坐在一侧,为潮生梳理半湿的长发,一语不发。 项弦这才进浴室去,松了口气。 乌英纵一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项弦不大明白人间的情爱与好感,对乌英纵而言是什么体验,他与潮生之间又是否产生了爱情,而突然从旁出现的斛律光,为何又对潮生近乎一见钟情……这是一见钟情吗?项弦很疑惑,因为潮生救了他,死而复生第一眼看见的是潮生,于是动了心? 回想起自己,项弦忽然发现,每一次在智慧剑出鞘,力竭昏迷再醒来时,看到的俱是萧琨焦急的神情,他的模样已不知不觉印进了脑海中。 “此时情绪此时天,”项弦笑着唱了起来,打破寂静,声音从浴室内传出,“无事小神仙——” 第34章 梨城 萧琨看见高昌王毕拉格为他们准备的坐骑时,明白到头风病确实困扰这位西域王很久了——为了答谢潮生的妙手回春,毕拉格送了他们五匹乌孙的汗血宝马,清一色暗红无杂色,俱是高头大马。 当年辽景宗为了购买一对汗血宝马,不惜耗帛四百、银二万两,换句话说,他们正骑着不下五万两白银在大漠上驰骋。 “骑马颠吗?”斛律光问潮生,“要么过来,我带你?” “哎!”项弦朝斛律光说,“谁才是你的老爷?” “啊!是!”斛律光回过神,双腿一夹马腹,追上项弦,留下乌英纵与潮生落在后头。 “它很温顺呢。”潮生摸摸马头,自言自语道。他从未自己骑乘,离开昆仑后不是项弦就是萧琨,或乌英纵带他,上了马背后,他的坐骑赫然是最听话的。 “这马儿待得路过高昌,还得还回去。”萧琨越过他们,追上项弦与斛律光,说,“骑得起,养不起。” “放心吧!”潮生说,“这段时间里,我来负责喂它们。” 乌英纵与潮生并肩驰骋,潮生望向乌英纵,乌英纵说:“自己骑马好玩么?” “还行。”潮生说。 “不想骑了就过来,”乌英纵心中一动,又说,“我带你。” “现在吧。”潮生说。 乌英纵便靠近他,伸出手,潮生借力跃过,落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与乌英纵耳鬓厮磨会上瘾,今早缺了搂搂抱抱,导致潮生总觉得有点空虚,现在一抱上,心情霎时就好了。 另一边,项弦支走斛律光,萧琨却不舒服了,只见项弦一骑当先,斛律光紧随其后,老爷长老爷短的。 “这是我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打量斛律光,项弦朝他眨眼,笑了笑,又朝斛律光道:“你到前面去带路。” “是,老爷!”斛律光开始带路,领着他们沿高昌古道南下,绕过天山的最东麓,再取道往西,途经库尔勒,进入阿克苏一带。汗血宝马行进犹如疾风,且全速行进时竟不颠簸,悄无声息,平稳如驭龙,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数人驰骋,穿过大片的草原,朝着天山行进,四周开始有了绿意,胡杨林在天际线上现出身影,天山的融雪之水滋润了广袤的荒地。 西域地广人稀,大部分区域都是无人区。 “咱们快要进牧区了,”斛律光回转说,“沿着古道再走上一天半,就能看见博湖。” 阿黄飞离众人,又不知去了何处。项弦与萧琨并行而驰,项弦难得认真起来,开口朝斛律光说:“兄弟,这次我们往阿克苏去,乃是秘密。” “我知道!”斛律光虽心直口快,却终究明白有些话需要保密。 萧琨在呼呼的风声里说:“你没有法力,万一遇上敌人,千万不可强出头。” 斛律光问:“我能学吗?我会认真刻苦地学!” 项弦:“很难,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以后兴许会慢慢地教你。” 今日项弦与萧琨简单讨论过,他们在西域这段时间内,确实需要斛律光这名向导,至于回到中原后,如何安置他是个大问题,何况斛律光离开高昌兴许也不习惯,届时一切尘埃落定后,不如让他以自由人身份依旧留在高昌。 “你今年多大了?”萧琨竟还忘了问他的年岁。 “萧大人,我今年廿六了。”斛律光说,“你们呢?” 萧琨较斛律光小了一岁,项弦则比他小了三岁,但结识两天后,队伍里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斛律光这人很纯粹。 他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让他做什么,二话不说,从来不提异议,被教训了也不生气,真正做到了像埃隆所言的“跑着干活”。 项弦:“敌人们都会法术,一旦展开无差别的轰击,你须得第一时间撤离,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斛律光答道,“我见过那些来高昌耍蛇的!” 萧琨:“我们不耍蛇。” 斛律光:“还有一名法力高强的仙师,能将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到匣子里。” 项弦:“这倒有意思,匣子被偷了?这位仙师该不会叫倏忽罢?” 萧琨费尽口舌,努力朝他解释,那些人是变戏法的,驱魔师则完全不一样,奈何斛律光认知难以改变,最后萧琨只得与他约法三章,有危险第一时间要保护好自己。 “随他罢,”项弦说,“反正潮生也能救活。” 萧琨:“他是好人,我不想他受伤……你又做什么?” 项弦在奔马中不断朝萧琨靠近,几次朝他伸手,两匹马快贴在一起。 “哥哥捎我,”项弦初时骑好马的新鲜劲过了,又见乌英纵与潮生共乘不亦乐乎,说,“兄弟正想与你亲热亲热。” 萧琨:“你连骑马也懒?!老爷!” 项弦已觑到机会,飞身跃过,稳稳当当落在萧琨身后马背上,汗血宝马多载个人,毫无影响,项弦正好自己不必再控马,抱着萧琨的腰,伏在他身后打瞌睡。 萧琨:“……” 阿黄飞回,说:“前头有个巨湖,我们快到了。” “到了!”斛律光说,“那儿就是博湖!” 傍晚时,他们抵达博湖最东岸。斛律光扎营牵马,乌英纵生火预备食物,潮生则在有水的区域施放法术,顿时仙气盎然,地面长出了诸多奇花异草,汗血马纷纷围过来,低头吃草。 “这就是你的仙术。”斛律光站在一旁,眼里俱是赞赏的神色。 “嗯。”潮生解释道,“但要土壤合适,附近有水源,才能催动花朵生长。” 两人一起看着马儿,斛律光又说:“这只是公的,其它是母的,你看。” “咦?”潮生与斛律光一起看其中一匹马的马腹,潮生震惊了,说,“马儿……居然这么……?” 斛律光说:“现下还不是发性的时候,再过两个月,它就会……” “不要教他奇怪的事。”乌英纵这一路上心情好了不少。 斛律光忙告罪,又问潮生岁数,得知他比自己小了九岁,便没有再提,项弦又招手喊他过去,示意他不要打扰乌英纵与潮生,派了他点事儿让他去生火、接水,预备做饭。 斛律光再没心眼也看出来了——他们不想自己与潮生走得太近,而乌英纵则始终一脸防备,便识趣前去打水。 阿黄回来了,还带来一只小巧的翠鸟,一起落在乌英纵肩上。乌英纵正准备食物,潮生则在营地一侧与马儿们小声说话,搂着它们的脖颈,为它们挨个起名字,马儿们主动围过来,纷纷把头凑到潮生手上让他摸,像极了在争宠。 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吃馕,拿馕来,管家。” 乌英纵:“你每次都只吃上头的芝麻,浪费。这是谁?” “不认识,”阿黄说,“路上一直跟我后头。” 翠鸟啾了声。 乌英纵取出一块满是芝麻的馕放在石上,让阿黄与那翠鸟啄着当零食吃。乌英纵这几日显然心不在焉,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潮生,时而需要将视线投向项弦,以免他喊自己没听见,时而又要注意斛律光的动向,看他在做什么。 “那厮对你的仙果没什么想法,”阿黄说,“别疑神疑鬼。” 乌英纵被说破心事,顿时不自在起来,答道:“没有的事,莫要胡说八道。” 阿黄啄了点芝麻,喂给那翠鸟,这个主动示好之举,当即令翠鸟高兴得不行,吃的也不要了,凑过来用喙为它梳理颈上的毛。 乌英纵望向潮生,又想起他搂着白鹿那时,与当下他搂马脖子的情景很像。 “你该不会是连马的醋也要吃?”阿黄说。 “再阴阳怪气,馕就没有了。”乌英纵警告道,眼睛却时刻看着远处潮生,嘴上问阿黄:“你又怎么知道?” 阿黄答道:“喜欢一个人,随时随地,必然会看对方。斛律光虽然待潮生好,却不会时时偷看他。” 营地另一边,萧琨正看着认真做法宝的项弦,视线仿佛不愿离开他片刻。 “你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萧琨说,“让潮生烧掉斛律光的卖身契,还他自由,不就完了?” 项弦小声答道:“这事儿其实与斛律光没半点关系,你误会了;是我想让老乌有个理由,能去昆仑,否则跟着咱们一辈子,有什么出路?” 萧琨马上就明白了,项弦虽嘴上从未表示出对乌英纵的关怀,内心却很希望他能获得一桩机缘,修成仙身,至不济,成为灵兽也好。 项弦用买来的材料拼法宝,与萧琨盘膝而坐。 “难吗?”萧琨观察项弦脸色,问。 “不难,”项弦说,“但材料不够,只能做两个。” “我看看?”萧琨的目光终于转到法宝上,说,“不用做得这么漂亮,太精美了。” 项弦说:“先这样罢,阿黄!借你嘴用下。” 项弦以缠金丝工艺做了一只蜻蜓与一只凤蝶,阿黄飞来,以坚硬的鸟喙为项弦咬断金线。 萧琨拿到了蜻蜓,端详片刻,项弦说:“应声虫的眼睛是宝石,朝它注入灵力,一侧亮起时,便能通话。” 萧琨走开几步,说:“听得见么?” 应声虫发出奇怪的声音,依稀能辨认出萧琨的声线。 “太好了!”萧琨再走出几步,说,“你试试?” 项弦示意他回来,说:“这等法宝会受天地脉流动干扰,在沙暴与大雪、暴雨时容易失效。” “不打紧,”萧琨答道,“平时无碍就行。” 第35章 陷阱 “穆天子为什么会连咱们‘计划来西域’都知道?”项弦难以置信,走过围墙,说道。 萧琨:“兴许他通过善于红,也看见过葛亮生前留下的壁画,与你一样,猜到了心灯在西域。” 项弦眉头深锁,又道:“我总觉得哪儿有蹊跷,就像在咱们身边埋伏了人似的。” 萧琨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与项弦在秭归县,本欲分道扬镳前的一夜,根据赢先生所述,魔王穆天子连他最初计划来西域都知道!穆天子笃定他们不会回开封,将一起上路来西域,所以让秦先生在开封动手,引发道君皇帝赵佶体内的魔种? 最后因自己一念之差,答应陪项弦与潮生回京,虽有一番波折,却成功阻止了秦先生的计划。全过程里,穆天子犹如在旁听一般,实在是太诡异了。 “还有谁知道咱们此行的目的地?”萧琨认真道。 项弦与萧琨回到客栈外,没有入内,在一棵树下交谈。 “你、我、潮生、老乌、阿黄。”项弦说。 “你确定?”萧琨又问项弦。 “我非常确定。”项弦说,“你怀疑是谁走漏了消息?我连善于红都没有说,郭京也不知道,就是存了个心眼。” 萧琨:“你我不可能,潮生也不可能,我亲自将他从昆仑山接下来。阿黄更不可能。” “为什么?因为阿黄是鸟,所以连奸细也没资格当吗?”项弦只觉有点好笑。 “不要说蠢话了!”阿黄只想继续睡,忍不住骂了他们。 项弦如实道:“按你这个道理,老乌也不可能。” 这一点非常重要,萧琨必须马上解决掉这个问题——敌人为什么会知道他们一路上的安排,包括将前往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你在怀疑老乌?” “你能做到彻底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么?”萧琨道,“我确实窥探过……嗯,以我所知,他的心思很简单,但我不能完全确定。”萧琨差点就说出自己幽瞳的力量了,转念一想,他觉得还是别告诉项弦的好,否则容易引发争吵,万一项弦怀疑自己窥探他的内心呢? 项弦没有生气,明白萧琨现在要确保所有人的生命安全,萧琨与乌英纵相识不久,无法判断,平日里又少有交流,有这种疑问不奇怪,只认真解释道:“我完全相信他,在你来之前,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萧琨:“嗯。” 听到这句时,萧琨心底蓦然一动。 项弦意识到这话在某个程度上出卖了自己的内心,忙找补了一句:“当然,现在他也是。” 萧琨原本十分焦虑,听到项弦为乌英纵作保时,语气便和缓了不少。 “好,那么我可以完全相信他。”萧琨说,“斛律光完全不知道,可以排除。” “咱们不妨这么想,”项弦道,“郭京知道咱们要找心灯,对不对?而魔人夺取过郭京的身躯。先不说附身行为能否读到宿主的记忆,敌方也必定猜到了咱们的短期目标。” 萧琨没有回答,陷入思考中。 项弦接着推理道:“所以只要他们一路监视咱们动向,知道咱们千里迢迢,来了阿克苏,那么想必与心灯有关联的线索,只能在克孜尔千佛洞附近,很明确。还有,阿黄问过鸟儿们,也许是候鸟走漏了消息?” 萧琨终于开口:“但是副使,这一路上,你有被监视的感觉么?” 项弦一筹莫展,说:“兴许他们有特别的监视方式。” 萧琨:“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你当真这么认为?” 项弦不说话了。 事实上从开封出发,到阿克苏的这三个月中,项弦从未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们。 “此事先放着。”萧琨说,“想想魔族所交代的,有一个叫‘刘先生’的,既被称作先生,想必与赢先生地位相当,也在潜伏。还有一人名唤‘宗仕’。” 项弦这下只觉更麻烦了。 项弦说:“附近与城里埋伏着魔王的两伙手下,他们内部也在互斗?本地应属刘先生管辖,赢先生为了抢夺心灯,过来策反刘先生的部下,是这样罢?我记得谈话里还出现了一个人,叫‘他’,‘他’又是谁?魔族的敌人?” 萧琨想了想,这是最合理的猜测,又问:“狰鼓与大司命笛又是什么?” “两件法宝。”项弦依稀记得在图谱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当场开始翻书,萧琨打了个响指,释放出悬浮的游离蓝光,为他照明。 “那是什么妖?”项弦边翻书边问,“黑咕隆咚,你看清了吗?” 萧琨在看见那男人时,心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内心不停地拉锯,纠结着是否告诉项弦,有关自己的真正身世,他会不会从此对自己另眼相看?或是产生厌恶之心? 他迟早得知道,不可能永远瞒着。 再三权衡后,萧琨决定痛痛快快地一次说清楚。 “战死尸鬼,”萧琨说,“特殊的妖族。我就是他们的后代,我爹也是战死尸鬼。” “哦!那就是战死尸鬼啊!”项弦点了点头,说,“找到了,我看看,狰鼓、大司命笛……哟,品级还不低。” 项弦没有任何疑问,甚至没有看萧琨,就这么接受了。 萧琨的表情一时十分复杂,竟不知该说什么。 项弦:“?” “没什么。”萧琨道,“书上怎么说?” 项弦照着图谱念道:“大司命笛,传说能释放尸仙旱魃的转魂之力,令死去的尸者化为活尸;狰鼓则赋予‘魃’神识,开其灵智,令往生者从睡梦中苏醒……任何一件,都能号令鬼族。唔,看来是这样的,大司命笛施法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但这些活尸没有意识,与工具差不多。狰鼓的力量,就是让他们拥有自我神识。这两件法宝都能使唤鬼族,不过看来大司命笛要更厉害点儿。” 萧琨一时还未回过神,与项弦对视片刻,而后道:“回房再说罢。” 萧琨提议回房,他们便不能继续讨论,毕竟这会吵醒同伴。项弦困得要命,倒头就睡,反正有萧琨替他烦恼。 萧琨确实很烦恼,他辗转反侧,还不能吵醒了身边的项弦,思虑整夜。 翌日,小雨还在下着,客栈门口已满是泥泞。这种适合睡觉的天气,潮生是决计不会早起的,乌英纵仍在陪他,斛律光已在外间喝起了茶。 “你一夜没睡?”项弦打着呵欠,坐到案畔,发现萧琨疲惫不堪。 “你说呢?”萧琨心想:你居然睡得着? “今天还去么?”项弦活动脖颈,斛律光连忙为他们斟上茶。 “当然,”萧琨答道,“已经到这儿了,总不能回去。” 对方察知他们的动向,想必早就在克孜尔设下了陷阱,换作从前,萧琨也许会另寻突破方式,但现在有了项弦,尚可倚力一战,毕竟他的智慧剑是克制魔的利器。 “你往好处想,”项弦答道,“心灯确实就在这里!咱们猜对了不是么?” 萧琨仍在思考——他们推测过,魔无法直接获得心灯,毕竟心灯属性克制所有的黑暗与戾气诞生之物,敌人甚至看不见它,赢先生所言的“显现”正证明这点。 所以敌人耐心地等待着,并布设了陷阱,等待他们前来,找到心灯后,再将它夺走。 “你们要去哪儿?”斛律光说。 “克孜尔。”萧琨没有再严守秘密,毕竟敌人已经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了。 斛律光说:“木扎特河北岸,千佛洞,我知道那儿,我为大伙儿带路。” 萧琨沉吟片刻,而后说:“今天只是侦察。要么你留在客栈内……算了,老爷决定。” 潮生终于起床了,睡得神清气爽,昨夜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出外看了眼,说:“咦?还在下雨?” 乌英纵却知道萧琨和项弦夤夜离开之事,也知道昨夜定有事发生。 项弦简单地说了经过,略去诸多细节,只扼要告诉他们,魔族也在调查千佛洞。 “太危险了,”乌英纵说,“还要去么?” “老乌最好是留下。”萧琨猜测必有陷阱,若只有他与项弦,还能及时脱身,但加上潮生与乌英纵,就很难说了。 “可是,哥哥,我也想帮上你们的忙啊。”潮生担忧道。 萧琨:“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 项弦突然打断了萧琨的话,说:“需要你们留守的原因,是我有任务要老乌替我去做。” 乌英纵跪坐,认真道:“老爷请吩咐。” 项弦道:“抓住城主府里那家伙,他一定是高昌王口中那个黎尔满的谋臣。这人是战死尸鬼,不知来头,但我想以老乌身手,有潮生掠阵,要解决他不难。” 斛律光马上道:“是的!我在高昌时听说过,自从黎尔满身边来了一名谋臣后,就开始计划谋逆呢。” 乌英纵答道:“我这就去。” 萧琨明白项弦之意,说:“但老乌须得做足准备再出手,切不可打草惊蛇。” 项弦取出从善于红处回收的法宝——折叠起的红布镇妖幡,说:“乌英纵用不了镇妖幡,潮生是仙,你会收妖,对吧?将他收进镇妖幡内,待我们调查归来再仔细审他。” “斛律光可以跟着我们走。”萧琨突然想起一事,有了主意,“老乌,我有一计,你可带着此物去见黎尔满。”说着取出一个布包,说:“过后我再来取回。” 项弦看了眼,猜测那是辽国极重要的信物,但萧琨既然没有打开,他便没有问。 一行人议定,萧琨朝乌英纵详细解释了过程,示意他按自己的思路去接触黎尔满。 第36章 心灯 克孜尔千佛洞。 斛律光被安排到了崖顶放哨,阿黄在高处盘旋,观察可能出现的变数。 项弦与萧琨进入石窟。 这些石窟大多在四百多年前的唐时所建,伴随着龟兹的兴盛而进入了繁华期。四百年前,诸多本地的豪门大户捐资聘请画师们绘出经变故事,以作家寺,到得节日时,族人便络绎出行,来到此处虔诚礼佛。 如今石窟已大多荒废,不少塑像被损毁,岁月令壁画上的佛像面孔呈现出灰黑色,顶部还有被香烛熏黑的痕迹。 “这是释尊。”项弦道,“这些是协侍,就像潮生所说的,昆仑山上的神侍。” 萧琨:“你很学识渊博。” 项弦:“那是,老爷我博览群书,无所不知。来,咱们看下一个。” 萧琨嘲讽项弦的懒惰向来不留情,夸他时却也绝不吝啬,认真道:“我最佩服你的,是你竟能从葛亮临终前的壁画上,看出是远在天边的克孜尔千佛洞。” 项弦:“其实是小时候学得杂,跟师父学过看画。” 项弦手中绽放出指间火,与萧琨挨个石窟寻找、查看。 萧琨眉头深锁,在这气氛之下,显得有点焦虑。 他们依次找过数十个洞窟,都没有葛亮生前所绘的肖像。 “等等,”萧琨说,“把照明收了,你看到了什么?” 项弦:“??” 他们正站在一个山洞内,洞中满是废木与破布。萧琨抬手,释放法力凌空抓起一截断裂木板,封住了洞门,整个山洞陷入了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项弦茫然转头。 “等一会儿。”萧琨在黑暗里说。 “你在哪儿?”项弦问,“别离我太远。” 萧琨一手放在项弦肩上,在这黑暗里,两人靠近了少许。 双目适应了漆黑环境后,萧琨说:“看见了吗?” 项弦也发现了,在洞壁上,出现了一个很淡的人影,他马上回头,寻找光源,萧琨先一步找到了,说:“智慧剑!” 此时项弦正背着智慧剑,藏在鞘内的剑身发出极淡的光芒,而映在洞壁上的,则是萧琨的影子。 项弦抽出智慧剑,与萧琨对视。 智慧剑正面出现五个符文,意为智慧剑的另五种形态:捆妖绳,金刚箭、大日金轮、降魔杵与蚀月弓。 背面,则是天地间的七大光芒凝结。 “金乌终有隐蚀之日;玉兔亦有归退之夜;繁星将有消隐之夜。”项弦道。 萧琨自然而然地续道:“烈火须有熄灭之时。电光与雷霆,终有晦暗之际;骨磷微光,终有弥散之终。” 万法归寂,时光无涯,唯心灯万古如昼永存。 项弦:“智慧剑上的心灯力量有感应了!” 项弦与萧琨在那暗淡的符文散发出的光芒下对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敌人哪怕知道心灯就在克孜尔千佛洞,也迟迟不下手。 心灯的下落,一定与智慧剑有关!换句话说,没有智慧剑,魔王无法让心灯显现! “你确定现在把它找出来?”项弦说。 “确定。”萧琨答道,“无论有什么刀山火海,咱们迟早都得去直面解决。” 项弦沉默片刻,他承认萧琨说得对,敌人相当有把握他们会踏入这个陷阱,而哪怕明知是陷阱,他们也只能认。 “心灯出现的刹那,”萧琨说,“我将全力以赴,将它纳入我的三魂七魄中,届时请你保护我。” “行。”项弦心道心灯现世的瞬间,情况势必非常凶险,现在虽不见敌人的下落,但一定在旁窥伺,只要心灯绽放光芒,他们便将遭受猛烈的围攻。 项弦右手平持智慧剑,左手侧托剑身,令它指向各个方向,在指向东南时,第七个符文的光芒就会再亮起少许,犹如一枚罗盘上的指北针。 萧琨与项弦离开石窟,快步前往智慧剑所指的区域。 他们翻出栈道,抄近路从一处掠向另一处。与此同时,萧琨望向高处,斛律光正在崖顶的临时营地中无所事事,而阿黄还在天空中盘旋。 “这儿没有石窟。”项弦来到一处空地上。 萧琨把手搭上了项弦的剑柄,令智慧剑旋转方向,剑尖指向地面,符文再次发出光。 “地底,”萧琨说,“附近一定有入口。” 项弦说:“还没碰到敌人呢,别搞得这么紧张。” 萧琨也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关键气氛烘托到这个程度,且魔族始终不曾现身,令他精神绷得很紧。 项弦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极狭隘的裂口,出现在一个石窟内,仿佛山体地震后形成了裂缝,内里有少许风。 萧琨:“进去看看,说不定通往地下。” 项弦:“萧大人先请。” 萧琨:“老爷先请。” 项弦:“萧大人先请。” 萧琨:“你是鹦鹉么?” 项弦:“万一你被卡住了,我将你左削削右砍砍,弄成人棍还能拖出来,反正你也能自个儿重新长好。” 萧琨:“……” 萧琨只得自己侧身挤了进去,项弦见萧琨能勉强挤过,自己想必也行。 “搭把手。”萧琨说。 “卡住啦?”项弦幸灾乐祸道。 萧琨现在只想揍项弦一顿,项弦便在后头用双手推他。 片刻后,砂石掉落,萧琨成功地挤了过去。 “找到了,”萧琨说,“快!” 项弦只得也钻了过来,他的胸膛与萧琨厚度相仿,但肩背有少许差别,卡得比萧琨更紧。 “呼气。”萧琨在旁指挥道,“你屁股翘,卡住了。” “拉我一把……”项弦已经用尽全力了。 萧琨:“自己想办法。” 接着他走了。 “喂!”项弦道。 片刻后,萧琨又回来了,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猛地朝外一拉,两人同时使出猛劲,项弦一下冲了过来,扑在萧琨身上,两人的脸相撞,萧琨猝不及防,“啪”地与他互亲了一记。 萧琨:“!!!” 项弦:“哈哈哈哈哈——” 萧琨:“够了!” 方才那一下亲得甚是用力,项弦被撞得嘴唇有点痛,却拄着智慧剑,笑得快站不直了,萧琨满脸通红,不住擦嘴。 萧琨:“前面有条路。” 项弦:“你的嘴真软。” 萧琨:“别闹!” 项弦坐在一块石头上:“被你撞得生疼,得歇会儿。” 萧琨:“我看看?” 萧琨一脸疑惑,躬身借着微光与项弦对视,左手覆在他脖颈上,右手则扳着他的脸,让他朝向自己。 项弦看着萧琨那蓝色的双目、红润的嘴唇,被他控制着脖颈。 项弦满脸通红,方才那一下竟令他心情荡漾,忍不住还想再占点便宜。 这一刻,项弦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再亲一下。 那个念头转瞬即逝,萧琨为他擦了下嘴唇,拍了下他的背,说:“淌了点血,不碍事。” 项弦几次示意他看,萧琨道:“你只是想偷懒罢!” 项弦笑了起来,总算起身:“你占我便宜,还不让我坐会儿?” 萧琨:“谁占你便宜了!快办正事。” 项弦以智慧剑指向洞窟深处,第七枚符文的光芒更亮了,他们沿着石阶走下,风越来越大,在那地底尽头,出现了一处断崖,前方已无路可走。 项弦与萧琨同时打响指,两个光球升起,项弦的法力幻化为橙红的火焰之力,萧琨的法力则化作青黄色的木土真力,环绕断崖四周,照亮了洞壁。 这是一个犹如巨穹般的空殿,空殿顶上出现了地裂一线天,殿内山壁上,绘满了与葛亮遗作相似的壁画,中央是燃灯经变图,燃灯单手作灯诀,明光照耀天地。 四面八方绘满千佛,以及鹿王本生、狼形的巨神、北海的鲲与飞鸟。 而断崖另一侧,则是一个台座,台座上有一法阵,法阵上出现了与智慧剑第七符文相同的光符。 两人跃过断崖,萧琨说:“一定是这儿了!” 项弦抬头看,见此间壁画与葛亮多年前尚未绘完的壁画,几乎一模一样。穹间一片寂静,唯独洞穴的滴水声时不时响起,幽深与神秘感无处不在。 “他在死前的最后时光,看见了此地,”项弦道,“于是将所见画了下来,为后来者留下了指引。” 萧琨把手放在台座上,触碰符文,符文没有任何反应。 萧琨:“我猜测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否则心灯不会显现。”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道:“我大概明白了,让我试试。” 项弦右手横握智慧剑,把左手放在第七符文上,注入部分法力,那枚符文当即亮了起来。 “嗡”一声,台座上的法阵开始流动着光束,智慧剑剑尖渗出一道柔光,凝聚为水滴,发出轻响,落在了法阵正中央。 萧琨开始预备着随时出手,应付可能出现的敌人。 柔光出现的一刻,天地间充满了圣洁之意。下一刻,台座法阵大亮,天脉仿佛得到感应,一道光从天空中落下,穿过一线天,击中了台座。 强光的浩瀚海洋迸发,项弦退后,萧琨知道至关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快步迎上前去。 光的力量汹涌澎湃,洞穴剧震,四面壁画坍塌,台座向大地升起,光芒朝着台座中央飞速收拢,聚集为一枚白色的光火之种! 台座出现在地面上时,斛律光吓了一跳,但他没有大喊,飞跃上了栈道,朝项弦与萧琨所在之处飞速跑来,找到合适的位置,一脸茫然地观察二人动向。 第37章 囚笼 稍早前,姑墨城外,两匹奔马不疾不徐,缓慢地行进在道路上。潮生与乌英纵共乘,充满好奇,不时回头看落在他们身后的郑庸。 郑庸始终沉默不语,到得一段路上时,忽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罢,你不是萧琨,要在此地动手么?” 乌英纵放慢马速,回头疑惑道:“郑大人,什么意思?” 郑庸也不曾见过萧琨,那话不过是诈他,及至见到乌英纵的表情,愈发疑神疑鬼起来。 乌英纵勒停马匹,说道:“你挺聪明,但还是着了萧大人的算计。” 郑庸听到这话时,知道乌英纵要动手了,他虽身为僵尸,身手却极其敏捷,马上抽离坐骑,不知对方修为到了何等境界,早一刻脱身总是对的。 乌英纵却只是在马上做了一个手势,催动大道两侧自己布设下的符文,一道金光平地升起,化作半球形的结界,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围了起来,困住了郑庸! 郑庸不慌不忙,沉声道:“果然,从见面的第一刻起,便知道你二人另有所图。” 乌英纵站定,散发出强大的气势,马匹感应到了来自高阶兽族的压制,转头逃离。 乌英纵沉声道:“虽知你必顽强抵抗,这话却依旧要说,郑庸,你想清楚了么?” 话音落,乌英纵侧马步,拉开拳脚架势,朝向郑庸。 好帅!潮生心想。他退到金圈边缘处,等待乌英纵削弱这只战死尸鬼,再行动手。 郑庸冷笑一声:“谁派你来的?你不是萧琨!” 乌英纵气势犹如山峦:“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大家都是妖族,莫说我不念几分同族之情。” 郑庸也拉开架势,衡量乌英纵的实力,认为只要不是项弦在场,尚可一搏,而背后那“耶律雅里”,又似乎身无技艺。 “既然是妖,”郑庸道,“为何又与人为伥?!” “道之善恶而已。”乌英纵道,“既不愿投降,就凭手下功夫决胜负罢。” 郑庸一动,化作旋风袭来,乌英纵甚至没有变幻猿形本身,拳脚交加,已与郑庸撞在一起。潮生第一次看见乌英纵以武学应敌,那身姿极其潇洒,武袍飞扬,猿拳更是刚猛中带着柔劲,刚柔并济。 潮生忍不住喝彩,乌英纵却猛然回头,生怕他遭了埋伏偷袭,潮生意识到干扰了他,只得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这下郑庸发现了乌英纵的弱点,飞身从他肋下冲过,要去挟持潮生作为人质。 乌英纵心情正不好,一手拖住了郑庸的脚踝,来了招回旋,将他掼在地上! 潮生要抖镇妖幡时,乌英纵却抬手示意不妨。郑庸被摔在地上,发出骨骼折断的声音,却依旧缓慢爬起,将歪到一侧的脖颈拧回原位,手脚尽数复原,身体散发出猛烈的尸臭。 郑庸发出诡异的怪笑,说道:“你又是什么?” 乌英纵再拉开架势,面朝郑庸,双方再次战到一起!潮生已看出郑庸无论从修为上还是从武艺上,都不是乌英纵的对手,便坐到一旁,安心观战。 也是郑庸触了乌英纵霉头,被拳脚交加地当沙包揍,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两人错身而过,乌英纵使一招回身掌,正中郑庸后背,郑庸喷出腐朽的黑色毒水与内脏,乌英纵当即喝道:“现在!快!” 潮生抓着镇妖幡一角,朝着郑庸一抖,滚滚红云卷去,郑庸却早有提防,猛地后退,潮生当即收了个空。 潮生马上道:“糟了……对不起。” 乌英纵道:“重来,不要紧。” “好……好的。”潮生说。 潮生进场,郑庸总算知道了他们的真实目的,嘶吼着开始逃跑。乌英纵从背后冲向郑庸,一招膝击,将他摁在了地上,腐朽的内脏伴随着黑水散发出恶臭,从郑庸口中狂喷出来。 潮生第二次抖开红布,乌英纵抽身后退,郑庸却将自己的头猛地拧转,双手撑地昂起上半身,恶狠狠地咬住了乌英纵大腿。 潮生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大叫出声。 乌英纵凌空一招回旋,将咬着他不放的郑庸单腿挑起,直甩出去,同时矮身避过袭来的红云,免得自己也被收进镇妖幡中。 乌英纵:“快!” 潮生学着项弦,喝道:“收妖!” 镇妖幡裹住了郑庸,郑庸不住哀号,几次想逃跑,却被潮生用力拉扯,最终兜住他的红布随之一收,将他纳入幡中。 收妖后潮生第一件事是跑向乌英纵,焦急道:“你没事罢!” 乌英纵大腿上先前被郑庸死死咬住,竟是咬下一块肉来,说道:“没关系。” 潮生低头看伤口,只见尸毒正沿伤口缓慢地渗透,乌英纵下意识挡住,潮生说:“别挡啊,我给你治。” 潮生手上焕发绿光,按在了乌英纵的大腿上,突然间乌英纵示意潮生当心,两人警觉抬头。 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出现诸多战死尸鬼,包围了他们所在之处。 “这位朋友,”一个声音道,“我兄弟学艺未精,看在大家都是妖族同族的分上,卖不才一个薄面,放他回来如何?” 一名身穿全覆铠、胯乘高大铁甲马、手持一把长戟的战死尸鬼将领排众而出,四面八方的尸鬼兵士纷纷举起盾牌,组成了铁桶阵于近五十步开外,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乌英纵环顾四周,猜测郑庸一定秘密朝他的上级发出了讯号。 “学艺未精,就该在家好好修行,红尘中是很危险的。”乌英纵答道。 “只不知如何得罪两位?”战死尸鬼将领又道,“兄台有通天本领,何故欺负一名小辈?” 乌英纵正色道:“此乃我家老爷吩咐,若不想被牵累,这就请回罢。” 将领冷笑一声,说:“可见是不愿放人了,你可知天山南北两域,不日便有一番大战?” 乌英纵:“这不是我所操心的事,今日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他收来,决计没有交还的道理。” 潮生的目光驻留于那将领身上,不知敌人修为如何,但观察乌英纵神色如常,似乎不在话下,便打消了忧虑。 霎时间,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炸,犹如闷雷在西南方的乌云之下绽放,大地阵阵震荡,那是稍早前萧琨与项弦去往的方向。 乌英纵蓦然抬头,正在判断轻重缓急之时,战死尸鬼将领却挺起长戟,沉声道:“冲锋。” 霎时间四面八方手持坚盾的战死尸鬼朝着中央冲来,竟是要将他们挤在其中,乌英纵马上捞起潮生,一声猿啸,化作丈许高的巨大白猿形态,冲向战阵。 潮生坐在白猿侧肩上,抖袖,手中幻化出山河社稷图,大地轰然抬升,近千名战死尸鬼顿时人仰马翻,白猿觑到机会,冲出了包围。 那将领万万未料潮生竟有这等超级法宝,发出信号,数千只战死尸鬼并未放弃,马上合拢为一股,骑着尸骸战马衔尾疾追。潮生喊道:“当心身后的箭!” 白猿冲上高地,又一个俯冲,战死尸鬼将领率领部下冲来,所有兵士在马匹上连番放箭,一时箭如雨下,而白猿全力奔跑,带着肩上的潮生,于广漠与荒野中拖出一道烟尘,投向大地西南方。 克孜尔北方,荒滩深处: “你们须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托予彼此,将是晦暗浩劫之中,残存的一点光芒……”倏忽的声音在梦境中震响。 项弦手持黑火喷发的智慧剑,悬浮于空中,化身苍茫大地上的不世魔神,声音响彻梦境:“萧琨,我恨你。” 诸多景象闪烁而过,开封焰火齐绽的刹那,项弦与萧琨坐在屋顶上,项弦搭着萧琨的肩膀,侧过头,吻了他的侧脸,萧琨顿时满脸通红。 “项弦——!”景象再变,萧琨手持两把唐刀,守护在心灯显现的祭坛前,项弦双手覆住心灯,光芒席卷他的全身。 “它在……抗拒我!”项弦喝道,与此同时,智慧剑不住震荡。 众多景象重重收拢,归于萧琨靛蓝色的双目,犹如无数碎片轰然灌注,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睁开了双眼。 “萧大人!”斛律光在旁焦急地说。 萧琨躺在一个僻静的洞穴深处,那是戈壁与巨石形成的天然避风岩洞,顶部有数个裂隙,投下天光,外界狂风呼啸,卷起了沙尘暴,细沙沿着裂隙缓慢地漏下。 地面尽是细软的砂尘。萧琨一手撑着起身,不住咳嗽,殷红的血吐在了胸膛上,手边则放着项弦的智慧剑。 “萧大人!”斛律光焦急万分,“你还好罢!” 萧琨只觉全身快要被撕开了,他身上一直在出血,稍一动弹便产生剧痛。 “项弦?!”萧琨猛然想起,“项弦!” 他挣扎着要站,斛律光却道:“不行!你受了很重的伤!我得把你带回潮生身边!他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萧琨意识模糊,斛律光半抱着他,萧琨问:“这是什么地方。” 斛律光:“木扎特河的西北,天山脚下,沙暴里有一个人,他把咱们带到了……” 一个身影在洞穴深处出现,走向萧琨与斛律光。斛律光抬起头,见他身穿武士服,身材高瘦,以黑色布巾蒙面,露出双目。 他有着与萧琨如出一辙的靛蓝双眼。 萧琨十分痛苦,与他对视,咽喉内发出声响。 两双靛蓝色的眼睛对视,那男人的双眼里,绽放出流动的光芒,与萧琨的双目相接,短短刹那,萧琨眼里的光消失,倒了下去。 “萧大人!” “嘘。”男人竖起一根手指,说,“让他睡罢,他已经很累了。我答应你,在这里他是安全的。” 第38章 鬼王 茫茫旷野上,乌英纵化为巨猿,载着潮生以最高速度奔跑,斛律光则徒步跟随在后疾奔。 潮生道:“心灯所选的人,必然内心纯粹,并无恶念。” “可为什么最后是你得到了它?”乌英纵知道此行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件旷世法宝,而根据斛律光之言,如今萧琨与项弦,一人重伤,另一人下落不明,事态已变得极其严重。 “萧大人呢?”巨猿又问。 “我不知道!”斛律光有点怕乌英纵,他的个头实在太大了,问话时因着急,隐隐有咆哮之意,口中又带着獠牙般的犬齿。斛律光虽素来行侠仗义,却从未与妖怪正面对抗过,这是他认知范围以外之物。 这短短半天里,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先是克孜尔千佛洞的爆炸,又有冒着黑火的人出现,及至在岩山顶端,斛律光看见了一团浓厚的乌云,云层中还有闪电,他本能地觉得与今日之事有关,便冲上了石山。 现在事情越来越混乱,简直令斛律光头昏脑胀,而乌英纵变成了白猿之事,反而已在诸多诡异景象里,显得相对正常。 “你生下来就是这样吗?”斛律光又问,“还是被恶人变成这副模样?” “他是猿仙,”潮生说,“天生的,平时咱们看见的,是他修炼成人的容貌。” 斛律光又问:“怎么不说话?他在生气吗?” “他没力气说话。”潮生替乌英纵回答道。 乌英纵正在全力以赴奔跑,必须保证真气流转,无法开口,奈何斛律光竟仍有余力,穿着夹趾拖鞋还能在高速奔行之中聊天,不服不行。 “对不起。”斛律光显然十分自责。 潮生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便改口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项弦与萧琨已是驱魔师里实力最强的二人,连他们都没控制住局面,何况一介凡人之身的斛律光? “所以你击碎了那件法宝?”潮生思考片刻,而后说,“那是净光琉璃盏吗?心灯进入了你的身体?” “净光琉璃盏是什么?”斛律光又问。 前方戈壁的洞穴群落出现,乌英纵长啸一声,带着他们疾冲进去。 潮生与斛律光停下了交谈,乌英纵问:“人呢?” “刚刚还在这儿的。”斛律光看着裂隙日光投射下的沙尘空地,先前的萧琨已不知去向,当即色变道,“人呢?” 乌英纵:“你怎么能将他扔在这儿?” “我没办法!”斛律光,“那人让我去找你们!” “别着急啊,”潮生说,“究竟碰上了谁?” 乌英纵:“万一是敌人怎么办?” 斛律光:“他不是敌人,因为他的眼睛,他……他俩的眼睛是一样的,而且他说,他说……” 一个声音在洞穴深处响起,说道:“因为我是他爹。” 乌英纵猛地转头,那名男性战死尸鬼再次出现,他穿着修身的刺客服,现出健朗的体型,裸露的手腕上满是伤痕,在昏暗的日光下现身,朝他们走来。 见斛律光时,他以破布蒙面,只露出靛蓝色幽瞳。潮生抵达后,这名神秘人便主动揭开蒙面布,坦然展现与萧琨相似度极高的五官。 看他模样似乎不到三十,鼻梁高挺,眉清目秀,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的肤色比萧琨更白,透出灰蓝之色。 “对,他一看就是萧大人的爹。”斛律光解释道。 潮生与神秘客对视,乌英纵问:“我家老爷呢?” 这是他最着急的问题,那男性战死尸鬼答道:“他被‘穆’的手下刘先生所带走,现下应当不至于有危险。来,进来罢。我的名字叫景翩歌,我想,萧琨兴许朝你们提过?” 那名唤景翩歌的战死尸鬼没有任何敌意,转身将他们带进了戈壁洞穴的最深处。 萧琨躺在了一个石台上,已停止呼吸。潮生见状顿时大喊一声,扑上前去。 “他试图强行引心灯入体,又在灵力衰竭之际,强行催动内丹燃神念,召唤天女旱魃降神。”景翩歌沉声道,“筋脉、肉身遭到心灯所灼烧后再逢恶战,毁去大半,我以秘术将他的三魂七魄暂时封在了体内。” 他抬眼注视潮生,又说:“在他们遭受追杀之时,那位叫项弦的小伙子舍命保护他,被你们的敌人所带走。” 潮生的声音发着抖,说:“现在呢?怎么办?” 景翩歌道:“真奴的身体,有一半来自我的血脉,乃是战死尸鬼之身;另一半,则是人族,仅以幽冥之力,无法修补他破损的身躯。” 潮生明白到眼前此人是行家,答道:“对,青木的力量,也无法让他的身体再生。” “所以只有在你我联手的情况下,”景翩歌说,“你用昆仑山的仙术修补他凡人那一半,而我以幽冥之力,修补他的鬼身,如此他才能活过来。” 潮生点了点头,乌英纵却道:“等等,你们认识?你为何会知道潮生来自昆仑?” “不认识啊。”潮生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认识,”景翩歌沉声道,“在另一场梦里。但我不知道当下这场梦,已是你们的第几世了。” 所有人充满茫然,景翩歌又道:“尽力而为罢,只希望当下不要化作第三场梦。潮生,你准备好了么?” 潮生疑惑更甚,景翩歌走到一旁,取来一个敞口酒碗,手掌沿碗口平抚而过,碗中出现了浓烈的酒,散发出香气。 乌英纵知道再无他法,只得退后,他仍不完全相信面前此人,已作好了防备。 潮生以双手按在了萧琨的胸膛上。 只见景翩歌左手持碗,右手放在心脏前,手指没入自己的胸膛,一扯,从心脏处取出了一枚光华四射的靛蓝色宝珠! 斛律光险些大喊出声,乌英纵却让他安心,至此,他总算相信景翩歌不再有加害之心,只因内丹对妖族来说乃是至关重要之物。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冥昭瞢暗,谁能极?” 景翩歌的声音在石穴中回荡,茫茫风沙之中,戈壁群面朝广袤天地,显得十分渺小。 黄昏时分,夕阳似血,天山的阴影投下,天脉从天山顶峰经过,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景翩歌的法术之下,群星的分布被刹那打乱。 “生死漫漫,借天地之力,炼万亿英魂于地底,归我一杯浊酒中。” 天际星河投下璀璨的光芒,星轨围绕着戈壁洞穴群落,中天之野旋转,最终汇聚为一股。 潮生屏息以对,知道这是上古时代极其强大的秘术,昆仑执掌生,地渊执掌死,触及生与死的门扉,亦在自己知识之外。 潮生按着萧琨的胸膛,催动全身修为,而萧琨身体上,被心灯灼烧出的伤口开始逐一愈合。 景翩歌以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抽出,朝空中一弹,朗声道:“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旋即再朝地面一弹:“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内丹发出强光,景翩歌再倾侧酒碗,朝着萧琨哗啦一洒,喝道: “敬这大千世界,碌碌众生!先父之力,命你回魂!” 漫天星轨发出一道光束,从正天坠下,潮生随之撤手,那道光正中萧琨胸膛。 断绝气息的萧琨发出一声大喊,骤然坐起,睁开了双眼。 萧琨惊魂未定,不住喘息。 一刻钟后,萧琨竟不知当下该做什么,他回忆起自己重伤力竭倒下前的一幕,听斛律光讲述经过,一时十分混乱。 “我必须马上去救项弦。”萧琨看见倚在一旁的、项弦的智慧剑,与自己的唐刀。 “与你娘一般地急性子。”景翩歌抱着手臂,倚站于洞壁一侧,淡淡道,“你知道他被谁扣住,关押在何处?知道敌人有何本领?此去地渊神宫,入口隐蔽,朋友们都在此处,等待你的带领,一时冲动莽撞,又有何益?” 萧琨深呼吸,转头看景翩歌。 他是父亲。彼此对视时,萧琨便已心下了然。 血脉的共鸣已无需多言,不必再自证。换作寻常,萧琨定有许多话说,现如今,项弦冲向山谷的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无法定神。 “你得先歇会儿,”潮生担心地看着萧琨,说,“你太虚弱了,哥哥。” 萧琨长叹一声,在石台前坐下。景翩歌说:“想清楚后,再来问我罢。” 话音落,他已转身回往戈壁洞穴的另一处,消失在众人面前。 “什么时辰了?”萧琨理清思绪,问道。 距离他们在克孜尔千佛洞一战后,已过了足足六个时辰。 “我来说罢。”乌英纵对许多事更清楚,否则交给斛律光,实在无法描述这混乱的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潮生,不要乱走动。”萧琨又说。 “我只是看看。哥哥被关在地渊神宫了吗?是哪儿?” 潮生探头出洞外,吃了一嘴的沙,已入了夜,天地间一片黑暗,沙暴仍在席卷。 乌英纵找到洞中的油灯,燃料早已见底,斛律光为它添了火油,灯光亮起时,众人感觉好多了。 萧琨沉默地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而后望向斛律光。 “心灯拒绝了我,”萧琨说,“却选择了你。” 斛律光依旧一脸茫然,正盘膝而坐,擦拭他从路上捡回的断刀,说:“那究竟是什么?” 萧琨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在恐惧,他对战死尸鬼一族毫无认识,师父从未提及,哪怕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怕项弦被他们掳获以后,也被转化成尸鬼——那具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开始腐烂,失去所有的感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第39章 禁闭 地渊神宫内: “来人,把他……” “肚子突然又不疼了!”项弦马上道。 刘先生再次陷入沉默,项弦的乾坤袋又被收走,最初目的却已达到,他坐在台阶上,手里捏着那枚凤蝶应声虫,将它藏在了束袖扣内侧,随手将它扣好以免滑落。 阿黄又在哪里? 项弦抬头看宫殿环境,此处并非全封闭,应当在某处的地底,或是山腹中一个巨大的空腔内,因其四面都有孔,穹顶则有发光的水晶照明。 与长安的古水道截然不同,诸多阴暗的角落里,更有散发着荧光的地下植物,那是巨大的花朵,花苞闭合,内里隐隐散发出光亮。 地宫内站立着不少战死尸鬼,靠近高台上就有四名侍卫,换作平时,这等寻常低阶妖怪,项弦根本不看在眼中,但有刘先生坐着,轻举妄动很可能被揍,他没有造次。 勉强填饱肚子后,项弦站起身,仿佛来游玩,走下台阶。 虽然刘先生没有阻拦他,但项弦只迈开一步,就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系上了虚影镣铐,小步行走无法察觉,步伐稍迈开一点,灵力汇聚而成的镣铐便会“嗡”一声发出微光,警告他不得妄动。 拉开手臂……也有?嗯,手铐脚镣,一应俱全,还有颈锁,这应当是刘先生没有提防他活动的原因。 项弦走到一名战死尸鬼士兵身畔,躬身侧头,察看他的下巴,试对方的鼻孔看他是否还在出气。这是项弦有生以来头一次碰到这种妖怪,甚至已经不能说是“妖”了,就连沈括也只是听闻,不曾见过。 根据乌英纵所言,开封秦先生出现时,也带着不少这样的活尸军队,看来这些玩意儿是魔王的主力喽啰军。 生死之域向来是世上的谜团,项弦学过关于转生、轮回的基础知识,知道人死后,灵魂就会被天脉所吸纳,世界的灵力湍流会将所有人的记忆洗干净,再通过天地脉的联系,让魂魄回到大地,再度转世。 战死尸鬼身躯不腐,更在某些程度上保住了魂魄,是怎么做到的?这是历代大驱魔师俱未能研究明白的课题。 “你们一族,继承了远古神明的力量么?”项弦在寂静中发问,声音于地宫中回响,他没有急于灌注灵力,启动应声虫,否则容易引起刘先生的警惕。 “你的学问很渊博。”刘先生的声音在高处答道。 “哦——”项弦会意,说,“所以战死尸鬼一族的祖先,是那位天女旱魃?” “是,也不是。”刘先生回答了项弦的问题,却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项弦走过数名战死尸鬼士兵身旁,突然看见了一处孔道内散发出微弱火光,尽管那只是一枚暗淡的火苗,但朝夕相伴,他已经很清楚那是谁。 阿黄正藏身于孔隙隐蔽处,冒险发出光,在提醒他。 项弦心念电转,又说:“根据史书记载,你驾崩时已快七十岁了,陛下,你这副身板,不像七十的人。” 刘先生沉声道:“穆天子所取,乃是我而立之年的种子。” 项弦又回到台阶前坐下,说:“取种子?所以你不算刘彻?或许充其量是年轻时的刘彻?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一个个身为不世帝君,居然会奉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为‘天子’?” “你不懂。”刘先生的语气缓和了些,答道。 “也是。”项弦想了想,说,“你觉得自己是谁?” 刘先生没有回答,项弦忍不住又问:“你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 这位“穆天子”,在项弦的认知中,必定是高手,迄今他所采取的手段,俱是项弦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能瞬息跨过千里,从自己的老巢朝着开封展开传送,缩地术使用到极致亦办不到,更能从人身上获取“种子”,再造一名古时的人间帝王! 除此之外,魔王手中还掌握着一件叫倾宇金樽的法宝……项弦有预感,这家伙一旦成功转生为天魔,将无人再能抵挡。 等等……项弦回忆“秦先生”所为,结合“取种子”过程,马上就明白了穆天子想做什么!他想再造一个宋帝?!也许还要取代原先的赵佶,将他安放在帝位上!若果真如此……项弦不禁不寒而栗。 诸多石棺中嗡嗡作响,发出蓝光,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项弦抬头,发现原本空着的石棺中焕发幽火,里面出现了战死尸鬼的身体,他们仿佛被从某些地方传送了回来,纷纷坐起。 “人呢?”刘先生冷冷问。 一名万夫长模样的将领踉跄起身,说道:“回禀陛下,郑庸被他们抓走了!我们追踪上百里,直到木扎特河谷下游,追丢了他们的下落。” “混账——!”刘先生顿时怒吼一声,项弦当即识趣一翻身,敏捷滚到一旁,果然刘先生大发雷霆,不见其动手,那几口石棺被摧得粉碎,领头的战死尸鬼亦被扔到角落中。原本洞壁边缘的巨大花苞顿时张开了花瓣,犹如妖物,猛地包裹住了那名战死尸鬼万夫长。 项弦:“!!!” 一时地宫内尸臭味大作,只听尸鬼万夫长哀号不休,其余手下却面无表情。 听起来真疼啊,稍后得离那玩意儿远点……项弦心道。但战死尸鬼也会疼?魃族不是折断手脚也不怕么? 不片刻,那食尸之花竟是将尸鬼万夫长吞噬殆尽,开始消化。 刘先生:“看见了么?你以为如何?” 项弦:“有病吧!谁会在宫殿里养吃自己人的花啊!” 刘先生手中出现了一支细长的横笛,只见他持笛,朝着某个方位一指,笛子孔洞处发出微声,被指到的石棺开启,出来另一只战死尸鬼,躬身朝着刘先生单膝跪地,默默接替了被吞食的将领的位置。 项弦:“看来你这儿也挺弱肉强食。” 地宫内又是“嗡”一声,光芒大作,高处正中央展开了一个巨大的虚幻之门,门内依稀能看见幻化的景色。 项弦当即退到台阶后,知道正主儿总算要来了,看来先前刘先生一直没对自己下狠手,等的正是前去抓潮生的部下,现在刘先生的上司,要来验收了。 他做好了全力以赴、一击脱离的准备,虽不知道对方有何通天本领,但当下智慧剑不在手里,多半自己会被带走。 然而出现的并非所谓的穆天子,至少看上去不像。 在那虚幻之门里,出现了一个残破的身影,与刘先生相似,也是魔人,唯一的区别就是魔人的半身消失了。项弦依稀记得在夺取心灯时,萧琨最终拼尽全力,斩中了他。这是“赢先生”! “人呢?”赢先生沉声道。 “天子呢?”刘先生并未从座位上起来,冷冷道,“为什么来的是你?” “天子正在疗伤,派我前来,带回人与智慧剑。”赢先生飘浮在半空中,目光投向项弦。 “剑尚未到手,拿到以后,我自会一并送去。”刘先生淡淡道,“你的任务是心灯,你没有资格来朝我发号施令。” 秦皇汉武,互不对付倒也正常……项弦猜测自己暂时没有危险了,警惕心暂时松懈。这群古代皇帝的再造体,看似霸气外溢,实则连番吃败仗,也并未做成什么大事。 赢先生又道:“天子约定,三天为期,三天一到,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能再等了。” “不需你提醒。”刘先生始终坐在战死尸鬼的王座上,翘着二郎腿,甚至不正眼看赢先生。 赢先生稍稍飘向项弦,项弦没有退后,只见赢先生从头到脚,将他打量片刻。 轰然一声巨响,震得项弦耳朵剧痛,虚幻门、赢先生一同消失了。 项弦据此知道了魔王势力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兴许在这以后有利用的机会。他转向刘先生,刘先生却站了起来。起身瞬间,全身武袍上幻化出覆甲,错落重叠,最终头盔铮然落下,挡住了面部。 刘先生走下台阶,只抬手做了个动作,地宫内发出整齐划一的巨响,所有石棺的棺盖同时打开,战死尸鬼们开始闪烁,沐浴在鬼火之中,接二连三地消失。 刘先生甚至没有回头看项弦,身周燃起蓝色的烈火,凌空被传送走了。 稍早前,大漠深处。 沙尘暴停息后的大漠,再次恢复了漫天璀璨星光。 萧琨与景翩歌、潮生、乌英纵、斛律光围成一个圈。萧琨一抖镇妖幡,将郑庸放了出来。 郑庸连滚带爬,撞在地上,起身时下意识要逃,陡然一眼看见了景翩歌。 “景将军??”郑庸震惊了,踉跄退后,乌英纵在他的身后,推了他一把。 郑庸又回到中央,全身不住哆嗦。 景翩歌淡淡道:“你叫郑庸是罢,我记得你,三百年前,你曾在神宫中当差。” “是……是。”郑庸明显相当害怕景翩歌,在他的面前,被收进镇妖幡仿佛已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答道,“刘、刘先生来了以后,小人……被调到先生身边,充当军师一职。” “唔。”景翩歌说,“你生前是名谋士?” “忘……忘了。”郑庸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景翩歌。 “从现在起,”景翩歌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耍心眼。” “是。”郑庸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 萧琨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未料一名反叛的部下,竟是如此畏惧他,战死尸鬼一族连死亡亦不畏惧,想必父亲有着特别的手段。 “进入神宫的凭证是什么?”景翩歌道。 郑庸抖抖索索,找来一枚石子,在沙地上画出了一个奇异符文。 景翩歌朝萧琨示意,萧琨点头,记清楚了。 “刘先生的任务呢?”景翩歌又认真地问。 郑庸微张着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旦将所知和盘托出,自己就背叛了刘先生,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第40章 魃军 得知项弦暂时安全,萧琨总算松了口气。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距离天山还有近百里,同伴们都醒了,萧琨将郑庸放出来,问清楚南麓的地形。 郑庸得以脱离景翩歌,恐惧感稍减。 “殿下,”郑庸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再发抖,说,“南麓有汉时西域大战的坟场,即景将军所言,让您唤醒弟兄们的地方。” “不要叫我殿下。”萧琨答道,“没有大司命笛,如何让坟场中的弟兄们完成转化?” 郑庸定了定神,答道:“他们早已成为战死尸鬼,属于景将军手中的秘密禁军,只是常年都在坟场中沉睡。” 萧琨点了点头,心想父亲竟会留下后手?这后手是用来对付谁的? “刘先生已经出来搜寻我们了,那么召集队伍后,我们要如何找到地渊的入口?”萧琨又问。 “它在一处山崖上,”郑庸说,“抵达库车地区后,沿着峡谷一路北上,进入山中就能看见,就在沿途之路,不会错过的。” 萧琨望向郑庸,片刻后道:“这段时间里,我不再将你收回镇妖幡中,但你若半途溜走,前去通风报信,就不要怪我手段残忍了。” “是,是!”郑庸说。 萧琨没有多问关于郑庸在姑墨城中做了什么、如何蛊惑大维齐尔之事,毕竟那远非当务之急,回头再慢慢审他也来得及。 “来,起来,”萧琨又走向坐在不远处的斛律光,说,“让我看看你的心灯。” 潮生裹着毯子,正在清晨的冷空气里喝水,他已与斛律光谈论过此事,奈何斛律光从未修行,对诸多内丹、法力、经脉等概念一窍不通,听得一头雾水。 “除非在很急迫的状态,譬如说同伴或他自己有生命危险,否则他几乎没办法主动用心灯。”潮生说,“从坏处看,他的经脉是阻塞的,不能释放法力。” “从好处看呢?”萧琨将右手按在斛律光的后背上,斛律光站直了比萧琨还要高了些许,虽一问三不知,但身板挺直,容貌俊秀,不开口时竟是有着超凡脱俗的英俊少侠气质。 “呃……从好处看,心灯至少没有落在敌人手中。”潮生说。 萧琨朝斛律光的经脉中注入自己的法力,蓦然剧震,心灯顺着他的力量反弹回来,隐隐有了灼烧他的架势。萧琨吃过一次苦头,知道自己半妖之身极易遭到心灯与智慧剑的斩杀,便马上撤回。 “能教么?”萧琨说,“让他发挥出心灯的一成功力,不,半成也好,毕竟我们稍后就要迎战魔将了。” 郑庸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评估这一行人的整体实力。 “我觉得不行。”潮生说。 乌英纵说:“他连周天经脉灵气运转都不清楚,一身的武艺与功夫,全是天赋使然,没有正经修行过武学。潮生教了他运转气劲的修炼方式,须得慢慢地习惯,急不来。” 萧琨观察乌英纵与潮生,敏锐地感觉到,他俩不再像先前般腻腻歪歪,说话时甚至不看对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眼下实在不是询问别人感情的时候,只得暂时先这样。 萧琨叹了口气,斛律光的表情则十分不安,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能把它取出来么?”斛律光说,“在我身上实在太浪费了,交给你们才能帮上忙。” “不行,”潮生遗憾地说,“直到你死的那天,心灯才会离开。” 乌英纵没有回答,只看着潮生安慰斛律光。 萧琨相当无奈,却仍然怀着一丝可能的希望,问:“潮生,你确定吗?” “是的。”潮生答道,“心灯是魂魄力量,换句话说,心灯现在住在他的命魂里。” 斛律光陷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中,说:“我……实在不行的话……我……让我再见老爷一面后,我可以……” “你在想什么!”萧琨见斛律光一手按在断刀上,察觉不对,以幽瞳窥探他的内心——斛律光竟在犹豫着是否自杀,将心灯释放出来! 乌英纵也震惊了,起身道:“斛律兄弟,你不要乱来。” 潮生:“怎么啦?” 若说萧琨先前内心充满戾气,甚至带着几分憎恨,愤怒于心灯竟抗拒他并灼烧了他,“为什么选了斛律光不选我?”的愤恨还存在着的话,当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斛律光的这个念头中,萧琨顿时明白了心灯之所以选他的原因。 “对不起,”萧琨正视了局势,明白到自己必须说清楚,而后道,“是我的错,我与项弦,都有责任。” “不,”斛律光马上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斛律兄弟,若非你在最后关头出手,心灯便被敌人夺走了。”萧琨说,“你还救我脱离于险境,于情于理,我与项弦都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斛律光点了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感动。 萧琨:“只是事出突然,我也从未想过会变成这样,但今天我明白了,心灯选择你,乃是宿命注定,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唯一的结果。先前的冒犯,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斛律光的表情十分复杂,末了,点了点头。 萧琨又说:“待救出项弦,咱们再慢慢地想办法,一定能教会你如何释放心灯的力量。” “我愿意帮你们的忙,”斛律光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断刀,说,“只要我帮得上。” “嗯。”萧琨复又坐下,思考着整件事的经过。片刻后他朝乌英纵说:“我记得你说,在这之前,他成功地释放出了心灯的威力。” “正是如此。”乌英纵将先前岩山顶端的战况朝萧琨详细说了。 “你们被秦先生偷袭,”萧琨说,“最后反而净化了他。” 乌英纵:“他的目标是潮生,开封一战后,潮生对他而言就非常重要。” 虽然不知道“穆”两次意图带走潮生是为了什么,但一定与昆仑、仙实有关。 潮生:“斛律哥哥在危急时,是能释放出心灯力量的,这种情况被称作‘燃神念’,但这种情况无法有意识地去控制。” 萧琨知道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者,在千钧一发之际,都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犹如点燃自己的神志,当然,这么做对魂魄力量的损伤极重,有些人甚至收不住,当场就会死亡。 而这过程既无法控制它何时发生,也无法持久,不能对其寄予太大的期望。 与此同时,他却想到另一件事。 “项弦使用智慧剑,也是在燃神念?”萧琨问。 “对。”潮生说,“他也控制不住智慧剑,某种程度。但他是纯阳之体,又是持剑者,所以用剑时不会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统统烧掉,智慧剑只以燃烧他当时的力量为代价。记忆依存于魂魄中,所以当燃烧起来时……” 萧琨:“他将失去意识!懂了!” 潮生点头。 持剑者控制不住智慧剑,守灯人释放不出心灯……萧琨现在只想用自己的头去撞石头,历朝历代,再没有比他更难的大驱魔师了。 萧琨沉默片刻,又问潮生:“从现在开始,教斛律兄弟修行,到他简单地释放出心灯之光打击魔人,潮生,你觉得需要多久?” “这个……”潮生无法判断,说,“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认真地修行过。” 潮生自从被带回白玉宫后,就未曾完整地学习过仙术与施法,这一路上他的法术也乱七八糟,全靠自己神州仙实的先天禀赋在施法。 潮生望向乌英纵,乌英纵虽本能地排斥斛律光,却明白到他秉性善良正直,与潮生的关系,纯属是自己想多了,给自己找不快,方才听他要自尽,反而生出几分愧疚。 乌英纵:“萧大人您自己学过法术,从真气修炼运转周天,到第一次打出指间火,用了多久?” “一年。”萧琨一手覆额,近乎绝望。 “但这是心灯啊,”潮生安慰道,“应当不会这么久。” 乌英纵:“萧大人是天才,寻常修行者须得以十年为限,不会有比萧大人更短的时间。老爷的师父沈括大人说过,指间火,是运转灵力的初次见证,学会灵力运用后,就会快上许多,风术、流水术……直至再过数年,遇见第一个瓶颈。” “你倒是学了不少沈大师的真传。”萧琨整理思绪,说道,“先暂时这样罢,待救出你们老爷后再慢慢地商量,咱们得出发了。” “是大家的老爷。”潮生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萧琨忽觉得自己不停地在说项弦,这一路上已经说了无数次,实在太焦虑了。 “放心,”潮生说,“我有山河社稷图,别怕他们。” 萧琨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同伴们,觉得自己也许要修正先前的态度,他总认为大家都需要他与项弦的保护,先前才仅两人结伴,前往克孜尔峡谷。眼下的处境证明了,无论是谁,都得相信同伴,只有大家一同奋战,才有抵抗敌人的力量。 库车峡谷内狂风呼啸,天山北面的强大气流贯穿了整道峡谷,涌向山的另一面。山顶则有无数水汽袭来,形成云瀑从高空流淌而下。 又要下雨了,萧琨看了眼天色。 山谷内涌出奇异的雾气,重重坠落,随着一道闷雷在云层中滚过,世间仿佛变了模样,下一刻,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 “在哪里?”萧琨问道。 郑庸化作一团黑气,离开大路,笔直地飞向山林深处。 “等会儿!”斛律光大声道。 “怎么了?”萧琨转身道。 郑庸一离开,乌英纵顿时紧张。毕竟谁也说不清郑庸是在借机逃跑,还是真的在为他们领路,偏偏斛律光在此刻让他们停步。 第41章 翻盘 地渊神宫中: 项弦在王座附近转了一圈,看见王座后有一尊神像,便在神像前长身而立,嘴唇微动。 阿黄:“你在拜神?” 项弦:“你是不是想说‘现在是拜神的时候吗’?” 阿黄:“你知道她是谁?” 项弦:“不知道。” 阿黄:“那你还拜什么!还不快找路出去?!” 项弦转了两圈,实在没办法,捡了根掉在地上的箭杆,去戳那噬尸魔花,每当他靠近少许,那些花就会隐隐预备,随时要张开大口朝他猛地袭来。但他始终站在安全距离外,观察这些花朵,时不时戳它们几下,看这些花无可奈何的模样。 “算了,你实在太闲的话,还是去睡觉,”阿黄说,“别在这儿胡搞。” 项弦:“我正在想办法,耐心。你看,这花不长脚,不会追过来吃咱们的。” 项弦又走到另一朵食尸花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朝阿黄介绍道:“你看,这位花兄,方才吃了他们的手下,正在消化。” 那朵食尸花的花苞蠕动不休,似乎还没完全消化掉吃下的战死尸鬼。 “你说我如果救了他,他会帮咱们的忙么?”项弦尝试着戳了几下花苞,食尸花没有任何反应,兴许是刚吃下一个,没有兴趣再进食。 阿黄没有回答,疑惑地看着它。 项弦用手扒开外围的花瓣,说:“如果师父还在,看见这玩意儿,一定会很喜欢。” 花苞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他还活着。”阿黄说。 “注意,”项弦边掰花瓣边说,“这是一只战死尸鬼,确切地说,他已经死很久了。” 阿黄:“死了还要遭受折磨,当真痛苦。” 项弦:“也不一定,我怎么听里头这呻吟声,兴许还很受用呢。” 阿黄:“…………” 项弦成功地将那被消化到一半的战死尸鬼放了出来,那倒霉的家伙身上全是黏液。 “哎,你还好吗?”项弦蹲在地上问。 “当心!”阿黄道。 花苞被打开后顿时大怒,朝着项弦猛地扑来,阿黄挥出翅膀一扇,一片火红色的羽毛掠去,掉进了花苞中,引发小范围火焰爆破,食尸花的花蕊遭受攻击,顿时重重卷起,收拢起来。 那被吞噬的战死尸鬼的身躯仍然完好,兴许是被吃进去的时间不长,也或者说,项弦本来就分不清他们身上哪些是天然腐烂而缺失,哪些刚被消化掉。 总之,他似乎还能行动。 将领在地上不住挣扎爬行,项弦揪着他的一手,将他拖到一个水池边,扔了进去。 项弦手上全是黏液,顺便洗了下手。 “谢谢你。”将领从水中爬了出来。 “不客气,”项弦在旁思考,手指做了个动作,“来点实际的报答?” “什么?”将领抬起头,双目浑浊发白,看着项弦。项弦只觉得这一族实在太奇怪了,当初跟着师父沈括时,从未研究过如此生僻的品种,也没有机会研究。若非当下情况危急,项弦说不得要好好与他聊一聊。 “我救了你的性命,”项弦说,“不想办法报恩么?” 将领叹了一声,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地从项弦身边离开。 项弦跟在他身后:“去哪儿,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前名唤王宗仕。”那将领疲惫地说。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儿么?”项弦见他来到一口石棺前,爬进去径直躺下了。 “外界有一个符文通往此处,只有鬼族才能出入。”王宗仕答道,“你不是鬼族,不能通过冥火传送,出不去,死心罢。” 项弦打量这名唤王宗仕的战死尸鬼,见他穿着古时的铠甲,手臂有黑色的布条,躺进石棺中时,里头泛起幽蓝色,似乎在修补他破损的身躯。 “此处与地脉相连。”项弦查看地底,注意到地渊神宫建立在了地脉上,汲取力量,所以尸鬼们的石棺,也许有修复之用? “你也不想死,对吧。”项弦坐在另一口石棺上,朝他说道。 “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王宗仕闭上双眼,说,“把盖子替我盖上。” 项弦:“你当真想为刘先生卖命?” 王宗仕:“我们违抗不了他的命令,他手中有大司命之笛。” 项弦说:“只要我偷到他的大司命之笛,你就自由了罢?” “偷来你也用不了,”王宗仕说,“你不是本族,无法指挥军队。” “真麻烦啊。”项弦眉头深锁,说,“那刘先生回来以后,你又怎么办?不除掉他,他依旧会折磨你。” 王宗仕:“凉拌。快,盖上,谢谢。” 项弦只得好人做到底,为他推上了盖子,答道:“不客气。” 棺盖推上的一刻,地渊神宫中涌起了滔天黑气,阿黄迅速飞走,找地方躲避。重重黑气冲向王座正中,幻化出刘先生的身躯,与此同时,地宫内数万石棺内纷纷闪光,败退的战死尸鬼们再次从棺中爬出。 黑气爆散,刘先生显形,缓慢喘息,望向项弦。 “你受伤了,”项弦说,“要不先……” 刘先生当即做了个手势,项弦顿时大喊一声,凌空被一股巨力拖了起来,他的身体上,脖颈处、手腕与脚踝处的镣铐泛光,重重叠叠,延伸向神宫内的四面八方,就这样将他吊在了半空中。 “喂,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啊!”项弦呈大字形被吊了起来,背朝刘先生,想转头看,身体却被系得极紧。 再下一刻,刘先生起身,伸手于空中抹过,地宫正中央的洞壁处闪烁出黑色的符文,魔气滚滚,凝聚为一把黑暗的长矛,指向项弦的胸膛正中央。 “你的兄弟正在赶来救你的路上,”刘先生沉声道,“稍后当他们开启神宫的大门,这把魔矛就会落下,送你一程。让我们看看,他们还有多久能到罢。” 库车峡谷外,天气放晴。 潮生回头看黑压压的近五万战死尸鬼将士,大多衣衫褴褛,露出了骨骼,偶有唐时百夫长装扮的战死尸鬼还算齐整,大多战甲都惨不忍睹,更有许多骸骨连铠甲都不穿,只有几块烂布挂在了身上。 萧琨转身朝向战死尸鬼的大军,沉默片刻,双膝跪地,朝他们拜了三拜。 大军没有任何动静。 萧琨道:“我受景将军之命前来,本不应打扰各位袍泽安眠,但实在没有办法。” 潮生倒不如何惧怕这些活死人,只是因为死亡的气息太浓重了,与他的本性相冲,让他遭到压制很不舒服。 郑庸道:“咱们现在进去么?” 萧琨点头,说:“先得给各位作个标记。” 说着,萧琨手持拨浪鼓,又是“咚”的一声,大军得到讯号,整齐划一地开始寻找破布,撕下,分开,纷纷系在了手臂的位置上。如是,不到一炷香时分,萧琨麾下的战死尸鬼军队已全部佩戴上了白色的布条。 “这样就能区分敌我了。”萧琨答道,继而又尝试着发动应声虫,问:“项弦?你还听得见么?” 应声虫没有任何回答。 “我们出发来救你了。” 萧琨道,继而翻身上马,手持拨浪鼓,“咚”一声震响,大军朝着库车峡谷涌入。 项弦被系在半空中,手腕袖口处的应声虫短暂发出光芒,却只一闪即逝。 “有句老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发这么大火?” 刘先生起身,项弦马上不说话了。 刘先生开始布设一个法阵,黑气涌起,所有的食尸花张开了花瓣,内里绽放出黑色的气团,围绕着法阵中央旋转,融合为一枚巨大的黑色火球。 与此同时,刘先生以手中横笛吹奏出几个音节,战死尸鬼部下们便换剑为弓,跃上高处的岩隙,挽弓搭箭,朝向地宫的入口处。 这么一支听指挥的大军,不用补给,日以继夜不知疲困,换作在凡人手中,什么辽、宋、金,想必都不是对手……项弦被吊在空中,手脚张开,一时忍不住走了神。 不对,待会儿该怎么办?项弦心道,潮生来了吗?如果有潮生在,就不用怕被戳死,只要撑得片刻,以潮生的法力,足够将自己救活。 前提是别被那魔矛一式爆了心脏。项弦努力地朝左边倾身,看着那指向自己的长矛,猜测它的落点,期望在最终落下之时能避开少许,保住自己的心脉。 地宫内始终一片寂静,刘先生高居于王座上,等待着萧琨与其麾下大军的到来。 时间逐渐流逝,项弦又试图转头看,寻找阿黄的下落,阿黄藏身于一处极不显眼的岩石凸起上,紧张得浑身羽毛张开。 此时,地宫正中央的符文亮起了光,刘先生依旧保持着那姿势。 魔矛随着通行符文的亮起,朝项弦缓慢逼近。 “是这儿?”萧琨与众人站在山崖前,面朝那巨大的符文。 “是……是的。”郑庸擦了一把汗,问,“您确定要打开吗?刘先生兴许就等在里头。” 萧琨抬起手,凌空朝向符文,他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个陷阱。 “项弦?”萧琨沉吟片刻,而后朝向领上的蜻蜓应声虫,说道,“你能听见吗?” 地宫内,项弦袖口上的凤蝶发出淡光,即使他没有使用应声虫,也能透过符文,听见山体外的声音。 项弦色变道:“先别进来!” 刘先生离开王座,走到台阶上,一手按住了其中的锁链,项弦脖颈上的环扣顿时收拢,令他无法再发出声音。 第42章 变局 “你很会挑时候。”萧琨现在满腹怒火。 “因为我自认不是刘先生的对手。”景翩歌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先前所发生的,只是事不干己的一件小事。 他走进神宫内,随手平抚而过,倒在地上的战死尸鬼们在澎湃的法力之下纷纷回到石棺之中,棺盖合拢,发出整齐划一的巨响。 “刘先生与你相似,你有人的血统。”景翩歌说,“区别在于,他的另半身为魔,乃是穆天子从时间中唤醒的神州远古王者,又抢到先手,夺得大司命笛,我虽为鬼王,却依旧难以与其抗衡。” 说着,景翩歌回到崩毁的半边王座上,坦然坐下,说:“大司命笛在他手中一天,西域便必须面临他卷土重来的风险,同伴已经救到了,现在,去将大司命笛取回来。” “喂,你谁啊?!”项弦刚脱困,看到景翩歌这么使唤萧琨,当即心中有火。 景翩歌坐在破损的王座上,伸出双手,在膝前横抹而过,变幻出一把古朴的七弦琴。 “你是……”项弦借着朦胧的日光,看清了景翩歌的面容,难以置信地转头,再看萧琨。 萧琨没有回答,与项弦对视,脸上现出落寞之意。 景翩歌开始抚琴,拨弦声响动,乃是古曲《庄子破棺》,在那乐声之中,破损的宫殿开始自行修补,落石飞起,拼合如初。 阿黄飞来,停在项弦肩上。 巨猿坐在一旁,斛律光为它取出钉在身上的箭矢,潮生则在手中迸发出生命之光,照耀着白猿伤痕累累的身躯,绿光所辉照之处,割破的皮肉缓慢愈合。 项弦过去察看,见乌英纵伤得不重,便放下了心。 众人暂且休整,萧琨走上台阶,景翩歌本以为他有话想说,萧琨却经过他的身畔,绕到了王座后。 幽暗的神宫深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石像,石像双手被悬起,低头注视世间,石雕的头颅已在岁月中毁去,身上缠绕着诸多绷带,衣袍早已破损,胸、肋之处更现出白骨。 “你知道这是谁吗?”项弦来到萧琨身畔。 “女魃。”萧琨答道,他抬起头,与项弦站在女魃像前,碎裂石块飞来,拼合起女魃的全貌。 “哦——”项弦点头,“是她啊。” 她的目光冰冷,毫无怜悯之意,眼神中仿佛带着痛楚与对凡尘的厌弃。 “又做什么?”萧琨说,“你还带了香?” “拜一拜嘛,”项弦说,“好歹是你们的神,整个神州,兴许这是唯一的女魃像。” 项弦从乾坤袋中变戏法般地掏出三炷香,拿香戳了下阿黄的肚子,引燃了它,交给萧琨。 萧琨只得拜了三拜,像前没有香炉,他便将燃香横过来,放在前面的小石台上。 “不用捐香火钱!这儿又不是庙!”萧琨一看项弦掏他的乾坤袋就紧张。 “放点贡品,”项弦说,“你来之前,我可是朝她许了愿的。” “没那么多规矩。你许的什么愿?”萧琨对项弦的行为实在是叹为观止,只见他慷慨解囊,把一路上吃剩下的最后几个发霉馒头取出,放在石台前。 “我实在不想再吃馒头了。”项弦一本正经道,“许愿让你别死,你看,这不挺灵验?” 萧琨:“……” 一曲毕,景翩歌的声音在王座上响起。 “你们该走了,”景翩歌淡淡道,“莫要在此地多留,去完成未竟之使命罢。” 景翩歌修复了地渊神宫的入口结界,碎石垒砌,从四面八方飞来,一股力量将他们送出了地渊神宫,并拦在了悬崖外。 项弦:“这算过河拆桥吗?” 夕阳照耀峡谷。 “他是我爹。”萧琨失血过多,肌肤已白得隐隐发蓝,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栽倒在地,项弦忙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 一刻钟后,库车峡谷内,乌英纵搭出了一个临时营地。 近入夜时,峡谷内的风啸穿过天山,无数空洞内呜呜作响,犹如黑暗中万鬼齐鸣。项弦找到了一条溪流,脱下武袍,袍上满是萧琨的血,走进溪内清洗时,小溪在夕阳下泛起了淡红色。 “哥哥!”潮生收了法术,跳进水里,从身后抱住了他。 “嘿!”项弦知道潮生一定也非常担心自己,随手摸了摸他的头,乌英纵则在不远处看着,项弦笑道,“水太冷了,潮生,快上去。” 项弦朝乌英纵点头,乌英纵稍躬身,彼此没有多说。 “老爷!”斛律光匆忙过来,穿着夹趾拖鞋蹚进水里,走近项弦,正想说点什么,项弦笑了起来,过去抱了他一下。 “谢了。”项弦随手拍拍他的脸。斛律光分明比自己还大了几岁,不知为何,项弦却将他当弟弟看待,心中感慨这家伙的勇气当真只有“无畏”可形容,为了救自己,他竟置自身性命于不顾,单手抓住了魔矛。 萧琨则坐在营地一侧休息,这场大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量,然而相较先前,他的精神却轻松了不少,毕竟项弦回来了,也就意味着凡事有了商量的对象。 项弦换过干净衣服后回转,坐在萧琨身畔,伸出手,拨开他被魔矛割破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 伤势已彻底愈合,唯独项弦手指温热,触碰萧琨肌肤时,彼此都有异样的感觉。 萧琨挡了下项弦的手,项弦没有说话,两人只是安静地坐在营地的一侧。 风渐渐地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萧琨最后开了口。 “我没有拿到心灯,”萧琨说,“它在抗拒我,兴许觉得我是妖,不配得到它。” “不打紧,”项弦随口道,“智慧剑也没有承认我。” 萧琨的心情很复杂,但与项弦对视的一刻,内心总算坦然了。 “它最后选择了斛律兄弟。”萧琨说。 项弦认真严肃地点头:“唔,我看见了。” 他记得自己与萧琨即将被魔矛捅穿并死在一起的时候,斛律光迸发出强光,解救了他们,此时斛律光正在另一侧的一块岩石上打坐,乌英纵正在指导他。潮生几番想过来,都被乌英纵留住了,兴许认为现在该把时间留给他俩。 项弦没有召斛律光细问,而是看了一会儿萧琨,片刻后取出几个破损的暗红色金属圈,尝试着修补。 “这是什么?”萧琨问。 “锁我脖子的那玩意儿,”项弦说,“被我捡了回来,试试能修好不。” 萧琨:“还想再被锁一次?” “兴许能用来对敌嘛,”项弦随口说,“这东西不如千机链厉害,会被神兵斩断,不过也是难得的厉害法宝了。” 萧琨在旁看着项弦修补那几个圈,在使用智慧剑,金光爆发之时,这五个分别锁住腕、踝与颈的铜圈已被冲断。项弦从乾坤袋中找出一截奇异的金属,手中迸发烈焰,将其熔开,接在断裂的法宝上。 “我在古书上读到过,旱魃曾被赤血金环禁锢于地渊之中,”项弦说,“兴许就是这套法宝,但时日已太久远了。” “嗯,”萧琨说,“但凡用了法力,就会收紧。” 项弦又取出一把小榔头,叮叮当当地凑在石上敲。 “也可以扩大。”项弦说,“你猜,如果我拿几个圈,反过来接,会怎么样?不就扩大了,用来砸人说不定很合适。” 萧琨有时实在佩服项弦的思路,正常人根本不会朝那方面想。 “你爹又是怎么回事?” “做好准备,”萧琨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桩大事。” 项弦掸了下袖子,正色道:“是!萧大人!小人洗耳恭听!” 萧琨笑了起来,很快表情恢复严肃,将他们分开之后的一应遭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项弦。 项弦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一半时,彻底震惊了,萧琨先前得知时亦是如此,犹如置身梦中,自然能理解他。 及至项弦难以置信,起身到营地外转了一圈,又回到萧琨身前。 “说完了,”萧琨最后道,“就这些,你觉得呢?” “我得……想想。”项弦实在无法接受。 萧琨道:“你慢慢想,我现在很累,先睡会儿。” 说毕,萧琨已累得躺在地上,和衣而卧,就这么睡着了。 项弦对着篝火出神,又望向营地一侧的另三人,斛律光还在按乌英纵所教诀窍打坐,试图运转真气,潮生已钻进帐篷里了。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发现项弦倚在自己身边睡觉。 “什么时候了?”项弦睡眼惺忪。 “什么时候了,”萧琨道,“你居然睡得着?” 萧琨简直对项弦无话可说,项弦说:“我被抓去吊了这么久,也很累啊!” 阿黄也醒了,说:“他只是最后被吊了起来。” “别拆我台。”项弦说,“你去找几只鸟儿,让它们沿着魔气飞走的方向看看。” 萧琨的精神与体力都恢复了,皮肤亦显露出苍白色,一身全是血,趁着黎明时分去洗澡换衣服。 项弦跟在他身后,到溪畔去洗漱。 “原来咱俩已经认识很久了,”项弦说,“咱们本来就相识啊!只是因为魔王扭转宿命,所以忘了!” 萧琨答道:“这重要么?” “当然重要,”项弦说,“你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把脑子用在真正重要的地方上?”萧琨简直哭笑不得,他所说的“这重要么”意思是这一世……姑且能称作“一世”?他们已经缔结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先前如何相处,便不那么重要了。 项弦却误以为萧琨并不在意那些曾经发生过、最终又被彼此所遗忘的事。 “首先,同样的事不止发生了一次。”项弦说,“根据我的推断,咱们辛辛苦苦,找到心灯,凑齐人手,打到魔王面前,接着他发动那玩意儿,时间开始回转,一切又得重来。” 第43章 龟兹 数人在岩山顶端眺望,姑墨城较之他们出发时已变了模样,正午时分,魔气在城中缭绕,四处迸射,整座城市被阴云所环抱,阳光被挡在了重重阴霾之外,世间黑漆漆的一片。 龟兹王宫高处,升起了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犹如一场祭礼。 “这是在做什么?”项弦道。 “我看不懂。”阿黄说,“城中百姓被关在了王宫后的北面校场,由近百只战死尸鬼看守着。” 萧琨:“城内的卫队呢?” “死了不少,”阿黄道,“没死的也逃了。” 萧琨经过一夜休息,体力虽恢复了不少,但衡量当下境况,他实在无法应付再一次全力以赴的大战,失血后的疲惫感尚未减轻,一路上俱因有项弦回来了,令他暂时振奋,才说了这许多话。 然而姑墨城内发生此等变故,总不能不管。萧琨强打精神,说:“得设法营救城内的百姓。” 项弦做了个手势,示意稍等,朝王宗仕问:“刘先生令你们在姑墨经营多久了?” “我不清楚,”王宗仕答道,“我并非智囊,不参与计划。庸弟?” 郑庸说:“刘先生麾下兵力不足,最初仅有景将军手下的八千部众,他的上头,那位穆天子吩咐,须得召集起一支五十万的大军,进入玉门关。” “五十万?!”项弦难以置信道。 郑庸:“是,西域多年来所埋骨的将士,确实能达到这个数目。原先天子将在污染心灯后,令刘先生配合这不世大计,攻陷整个中原。如今虽然心灯被你们夺走了,但他们的计划,依旧在推进。 “十年前,刘先生先是盯上了姑墨,这儿离高昌近千里,且距中原更远,不会招来驱魔师,不容易被察觉异状。他派我在姑墨与库车峡谷中传递消息,平日还替他监视大维齐尔黎尔满。” 萧琨说:“他想将城中百姓转化成战死尸鬼?” 郑庸想了想,说:“百姓没有太大用处,他要的是战死的将士尸体,姑墨的地底,有一千年前,大汉西域远征军在此地击败匈奴后,五万焉耆与疏勒骑兵的墓场。” “班超参与的那一战。”项弦朝萧琨说。 一千年前,大汉使臣班超出使西域,以数百之军废疏勒王,扶持朝汉廷称臣的龟兹新王,收编残军,杀得疏勒、车师、焉耆的联军闻风丧胆,自此奠定了天山南部的匈奴人政权。 而千年过去,往事已被遗忘,身为辽人的萧琨甚至不曾读到过这段历史,唯独项弦依稀记得。 “我不明白,”潮生疑惑道,“库车峡谷外也有大汉墓场,刘先生为什么不用那里的袍泽?” 郑庸面对潮生时,便不那么惧怕,解释道:“狰鼓还在景将军手中,那些是他埋下的禁军,景将军始终不出现,刘先生没有把握完全控制住禁军,万一不行,只怕横生变数。 “但若用大司命笛唤醒尸体,令他们成为全新转化的‘魃’,便好驱使得多了。” 郑庸抬头望向城中,笛声源源不绝,大司命笛形成的领域中,那团巨大的黑火越来越旺盛,已有近十丈高,犹如火炬般直冲天际。郑庸说:“这是以大司命笛施展的法术,按天子的计划,每在西域攻下一城,刘先生便将在城内祭起这座往生门,将附近的战士尸体转化为魃。” 项弦说:“稍等!我有办法。” 姑墨城内,刘先生悬浮于空中,另两名魔人出现了,其中一人是萧琨曾在封禅台前交过手的燕燕,另一名则是身躯残破的赢先生。 “你笃定他俩会来?”燕燕说,“我要是他们,就不会上门送死。” “这是天子的判断,你对天子的料敌机先,有什么疑问?”赢先生悬浮于空中,注视刘先生所升起的黑火,此时姑墨龟兹王宫内外,尽是千年前的匈奴骑兵干尸,呈放射状整齐地躺在地上。 五万匈奴尸体,正等待着再次被唤醒成为战死尸鬼的时机,中央魔火烧得越来越旺盛。 “届时你负责对付萧琨。”赢先生说,“我必须趁最后的机会,杀掉那个凡人,将心灯带回去,不能再等了。” 姑墨城外,项弦与萧琨简单议定。 “你不能再拔剑,”萧琨说,“以咱们当下的实力,无法在你释放智慧剑后脱力时再照看你,多半又得被魔人抓回去……笑什么?” “没什么。”项弦答道。 萧琨认真地看着项弦,项弦解释道:“我笑咱们刚认识那会儿,你怪我总不出剑,眼下又劝我别拔剑。”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萧琨重申道,“听清楚了不曾?老乌,你带着潮生与斛律光,按计划行动,不要强出头。” “好。”乌英纵幻化为人形,带着潮生与斛律光走了。 队伍开始分头行动,等待阿黄所传递的信号。 乌英纵来到城外,斛律光说:“我先上去侦察。” 姑墨城墙低矮,城中陡生变数,原本巡逻的人族卫队已不知去了何方,斛律光几步助跑,直接从城墙上跑了进去。 “你好些了么?”潮生担心地说。 乌英纵一心多用,必须监测城墙内动向,同时注意项弦发来的信号,还得与潮生交谈,精神正处于高度紧张中,简单点头。 “我看看你的伤。”潮生上前道。 昨日冲进地渊神宫时,乌英纵化作原形,抵挡了所有的箭矢,肩上、胸腹上受了不少伤,幸而巨猿皮糙肉厚,箭簇入体不深,不至于危及性命。 “不打紧。”乌英纵制止潮生解他衣领的手,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眼中都带着血丝。 潮生见乌英纵不让自己碰他,神色变得黯然。 “你一定很累了,”乌英纵主动解开衣袍,打了个赤膊,说,“待会儿记得躲在我身后,老爷……算了。”说着叹了口气。 潮生看乌英纵肩背,箭创已愈合,留下不少红痕,随着时间将慢慢消退,听到这话时,潮生又不高兴了,说:“你在担心哥哥们吗?那你去帮他们吧,这里交给我与斛律光。” “不!”乌英纵只得转身,朝潮生认真地说,“你又误会了,潮生,我不是这么想的,唉!” “什么叫我又误会啦?”潮生看着乌英纵,他只觉得乌英纵在某个时间点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乌英纵本不愿潮生出战,毕竟先前潮生也是魔王的目标之一,若有闪失,潮生又将遭遇危险,但他不能在潮生面前提及此事,毕竟他跟在项弦身畔许多年,没有资格对此决定提出异议。 更何况眼下把潮生放单更危险,于是乌英纵的心情很矛盾,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潮生又在旁问长问短,令他很郁闷。 至于斛律光,乌英纵已经不再像先前般看他不顺眼了,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与潮生在较劲什么。 “没有,”乌英纵眉头深锁,想好好解释,却苦于无法表达自己的内心,“别再说了,潮生,待会儿听我的话,好吗?” “好罢。”潮生答道。 “不要搭理他,”阿黄突然说,“他只是有病,寻死觅活的,让他吃点苦头,自然就老实了。” 潮生:“什么意思?!” 潮生以为阿黄在说自己,听到这话时简直气得不行。阿黄从乌英纵身上跳到他的肩上,以喙稍咬了下潮生的耳朵,潮生险些大叫出声,明白到阿黄所言,实则是在说乌英纵。 “哦,不是说我啊,”潮生茫然道,“那也不行,他怎么啦?” 乌英纵一袭武袍搭在腰间,现出健壮漂亮的上身肌肉,半裸身体上还满布伤痕,大大小小的箭创留下的红痕犹如被鞭抽了一般。 “是,我有病。”乌英纵答道。 此刻,斛律光回来了,在城墙高处吹了声口哨。 “里头几乎没人,”斛律光说,“走罢!” 阿黄飞向项弦去报信,乌英纵伸手,潮生犹豫片刻,仍像从前一般,拉着他的手,攀到他的背上,乌英纵便带着潮生,几步助跑,跃上墙头。 “你有什么病?”潮生听阿黄说了那话后,当即也顾不得生气了,现出担忧表情。 乌英纵:“……” 城门外另一处: 项弦见萧琨表情复杂,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萧琨说,“上一世咱们遇上了此事,是如何解决的?穆天子是否已预料到了咱们的行动?” “就算他记得,这些魔人部下也不会记得。”项弦说。 萧琨:“他能指点部下。你这么想,设若重来一次,拿到心灯的不是斛律光而是你,那么面临姑墨沦陷的境地,咱们会做什么?” “当然是杀穿全城,”项弦道,“将这伙魔人赶回去。” 话音未落,阿黄飞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动手!”萧琨道。 两人同时施展缩地术,穿过姑墨城墙,沿着正街翻身上房顶,朝着王宫中央冲去。 “他们来了。”赢先生沉声道。 大司命笛之声响起,黑火暴涨,迸发出千万黑火流星,朝着地面的尸体飞射而去!千年前的匈奴干尸发出嘶吼,纷纷站起。燕燕换了把近一丈的超级长刀,刷然抖开,掠出王宫,身后裹挟着黑色的气焰,疾射向项弦与萧琨! 项弦在高速飞奔中打了个唿哨,阿黄迸射出无数火焰羽毛,朝着他的背上一扑,项弦展开火翼,轰然贯穿了长街! 燕燕拦在王宫前,与项弦铮然对撞。 “虽然说一寸短一寸险,”项弦带着吊儿郎当的笑意,拳脚齐出,近乎扑进了燕燕怀中,说道,“但你这兵器不嫌太长了么?” 第44章 追兵 一夜过去,他们在天山山麓下露宿,凌晨时分满地篝火,犹如大地繁星。 “能逃掉么?”萧琨现在非常担忧,他们带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行也只能到队尾去,再打一场了。”项弦随口安慰道,“别担心了,先睡罢,天大的事,睡醒再说。” 萧琨辗转反侧,只睡不着,项弦则眺望远方,他们的营地设在高处,诸多百姓还在陆陆续续赶到,就地歇息。 “睡不着?”项弦道,“光兄,借你琵琶用用。” 萧琨没有回答,一闭上双眼,思绪中便挤满了近日中所发生的事,心灯、刘先生、穆天子、魃军,一桩接着一桩,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喘气的时机,许多事看似彼此独自发生,隐约间却令他总觉得有牵连。 片刻后,琴声响了起来,是项弦在试斛律光那把五弦琵琶,斛律光则在一旁教他指位。项弦虽不曾弹奏过西域乐器,却精通琴瑟等弦乐器,亦略知琵琶弹拨,定了五音后,便断断续续地弹出一小段曲子,指法虽显得生涩,却已能成调。 项弦盘膝坐在篝火前,面朝萧琨,萧琨则背对他,闭上了双眼。 清澈的声音伴随着曲声响起。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你是真的喜欢欧阳修。”萧琨道。 “当然,那是我祖师爷爷。”项弦笑了起来,自娱自乐地弹着五弦琵琶。 “真好听!”潮生好奇地听着。 萧琨:“继续唱,我喜欢。”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朗声唱道,歌声在营地上空回荡,百姓们纷纷停下,抬头听着高处的歌声。 乌英纵正打着赤膊,一袭武裤武靴,在帐篷前为潮生削橙。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乌英纵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从溪流前取来水,穿过营地,跟随项弦的曲声吟唱,浑厚之声与项弦的明亮声音应和,形成双重男声。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萧琨闭着双眼,入睡前最后的念头是:欧阳修当真了得。 项弦一曲奏毕,远处百姓们聚集之地,又响起了回鹘人的曲调,竟是有人带着乐器,在逃亡之路上奏起了天山曲。不少人朝着乐师聚集,苦中作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近三更时分,数万人的营地中才寂静下去。 “老乌?”潮生在帐篷内说道。 乌英纵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帐外,看着星空。 “哥哥?”帐内窸窣作响,潮生坐起来了。 乌英纵只得说:“怎么?快睡。” “进来陪我睡会儿好吗?”潮生说。 “得守夜。”乌英纵答道。 斛律光坐在树下打瞌睡,萧琨虽不曾明确安排,外围也有战死尸鬼士兵巡逻,乌英纵却按着惯例,自己守上半夜,让斛律光守下半夜。 潮生离开帐篷,按从前这时候,他已该睡了,此刻他只困得不住揉眼睛、打呵欠。 “你有什么病?”潮生又问。 “是阿黄在骂我,”乌英纵解释道,“我没有病。” “哦。”潮生答道,讪讪的不说话。 乌英纵:“快回去睡下,明天还得行军。” 潮生坐在乌英纵身旁,望向篝火处,那里项弦正起身巡视,单膝跪在熟睡的萧琨身畔,给他盖了条毯子,又去看斛律光。 “你还回哥哥身边去么?”潮生那天说完狠话,已经后悔了,总觉得自己似乎伤害了乌英纵,却不知该如何挽回。 “是你说,让我回去伺候老爷。”乌英纵说。 项弦看了眼斛律光,正要朝他们走来时,阿黄在他的围巾里伸了个懒腰。 “别过去,”阿黄说,“老乌正犯倔。” 项弦:“??” 项弦要回篝火处时,潮生却道:“哥哥!” 项弦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别把萧琨吵醒了。 潮生又看乌英纵,乌英纵难得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也不敢看项弦,一手稍稍发抖。 “你受伤了么?”潮生问。 “我好得很。”项弦过来摸了摸潮生的头,说,“还不睡?老乌,你呢?” 乌英纵点了点头,显得十分拘束,生怕潮生突然提起将他送回去的话。潮生拉着乌英纵的手,倚在他身边,又打了个呵欠,看着项弦,只不吭声。 “想家了?”项弦倒是感觉到了潮生在这深夜里不易察觉的惆怅,自打潮生离开昆仑,来到尘世后,初期自己与萧琨还时常关心这小弟;到得将他交给乌英纵照看以后,两人对他的关注反而变少了。 毕竟项弦熟知乌英纵脾性,有他这么无微不至地陪伴潮生,不会有问题,且他俩一见面就很喜欢对方,大多数时候,项弦反而不想扰了他俩。 潮生“嗯”了一声。 项弦说:“待忙完这儿的事,陪你回家一趟。”说着又朝乌英纵以眼神示意,乌英纵会意。 乌英纵被潮生这么倚着,忽生出满心的温柔,眼眶不禁发红,仿佛内心柔软之处被触动,再低头看潮生时,潮生已困得睡着了。 乌英纵便将他抱起,躬身进帐篷去,让他睡好,在黑暗里端详他的睡容,按捺住亲吻他的举动。诸多混乱的念头层出不穷,占据了乌英纵的思海。 末了,乌英纵前去叫醒斛律光,自己则进帐内,在潮生身畔睡下。 天蒙蒙亮时,萧琨醒了。 他没有让姑墨的百姓们多休息,又将所有人叫起来行军。一天后,抵达库尔勒城外。 来时他们经过库尔勒,此地乃是龟兹领地,为大维齐尔黎尔满所管辖之处,虽被唤作“梨城”,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夯土城墙,大多区域俱为圈起的果园与农田,与其称为城,不如视作大型村镇群落。 库尔勒中聚集了近八万百姓与两千防守回鹘军,依附于姑墨管理已久,一旦发生战事,敌军将长驱直入,毫无天险可倚。 正当抵达库尔勒城外时,天突然黑了下来,飞鸟铺天盖地,遮没了阳光。阿黄抬头,展翅升空,万千飞鸟仿佛得到信号,绕着阿黄开始旋转,天空中形成了一团近一里地大小的巨大鸟云,犹如旋风呼啸。但短短顷刻,鸟云又呼啦一声散了,尽数飞向天山。 “刘先生开始行军了,”阿黄飞回,淡定地说,“他们今早离开了姑墨,天山道被炸断后,魃军取道中路,经轮台前来。” “有多少人?”项弦问。 阿黄:“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魃。” 项弦:“抖机灵很好玩罢。” 阿黄:“大约有五到八万?” 项弦:“黄大爷!五万和八万,这可是两个数?” 阿黄:“是鹈鹕告诉我的,鹈鹕不会数数。” “不能在库尔勒集结迎敌,”萧琨说,“咱们手头的兵力只有这点。” 黎尔满身为大维齐尔,原先在姑墨有着两万兵马,但许多必须驻守阿克苏、北部伊犁、中部的轮台与西面乌什等地,城内唯余八千驻军。 就在刘先生归来之际,姑墨内爆发魔火的当天,守军大部分被击溃,余下的有不少逃出了城外,一路往北逃往伊犁。他们沿途收编了驻扎于轮台的兵马,现在部队中有将近四千人。 黎尔满排众而出,大声怒喝,想必要据梨城布局,与刘先生的军队背水一战。他受尽屈辱,莫名其妙的魔人突然出现,将他囚禁在深宫中,无论如何也得出这口气。 斛律光翻译了半天,实在受不了,朝黎尔满说:“大维齐尔,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萧琨没听完就否决了他的提议:“不行,那不是凡人能战胜的,我们需要更多助力。” 项弦:“咱们得带上这儿的百姓,朝东北边撤。” 莫说刘先生麾下尽是不惧死亡与伤痛的干尸,纵换作寻常敌军,最少也有五万,敌我兵力悬殊,又无天险可守,连城墙也没有,怎么打? 郑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翻译萧琨与项弦的话,黎尔满只是怒气冲冲地喝骂。 黎尔满不敢凶项弦与萧琨,对郑庸这曾经的谋臣可没有半点忌惮,几乎要顶到郑庸脸上时,项弦想起身呵斥,王宗仕却先一步站了出来,挡在郑庸身前,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黎尔满回去。 一名中年商人站了出来,正是先前代为接待乌英纵与潮生的那名商贸总管格木温,说道:“萧老爷与项老爷说得对,在这里与怪物打仗毫无胜算,大维齐尔,咱们还得撤离,一路到天山的北边去。” 黎尔满:“懦夫!你们全是懦夫!” “要打你自己在这里打,”萧琨失去了耐心,说,“我们先走了。” 黎尔满虽然满腹怨气,却知道自己带着几千骑兵留下,也是送死,只得跟着萧琨与项弦策马进了库尔勒城区。 项弦挨家挨户,掠过梨城主路,喝道:“敌人就要来了!马上离开家中,准备上路!朝北方撤离!” 黎尔满则纵马直冲库尔勒城主府,驻马府外,大喝一声。 城主听得大维齐尔抵达,当即带领诸多官员来迎,萧琨示意项弦稍等。只听黎尔满在城主府外颐指气使,以回鹘语接连发令,城主马上动员军队。 “他说什么?”项弦朝郑庸问。 “大维齐尔在下令,”格木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解释道,“让城主卜里思大人疏散百姓,撤离库尔勒,跟随咱们北上。” 这里本是黎尔满管辖的区域,有他出面,整个库尔勒动了起来,没有人问为什么,本地人尚未亲眼得见敌人逼近,也不知情况之凶险。 第45章 攻城 天亮时,斛律光小声地将项弦与萧琨叫起来,告知埃隆派来的车已等在客栈外,项弦无奈只得起身洗漱,叫醒潮生,往王宫去。 今天毕拉格显得很精神,整个高昌城内,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竟是将十六万逃难的百姓全部安顿好了。黎尔满则打着瞌睡,眯起双眼,坐在毕拉格王座一侧左首下方的位置上。 “昨日白驹儿已告诉了我详细的经过,”毕拉格沉声道,“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席间摆上了早饭,萧琨坐下便道:“我们也有一件事不明白。” 萧琨得项弦提醒之后,大致找到了与毕拉格打交道的方式,必须不由分说,将责任套他头上,否则自己这方要面对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你先说。”毕拉格做了个动作。 “还是王陛下先说。”项弦道。 “你爹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果然毕拉格先发制人,“准备如何收拾?” “这怪不得家父。”萧琨道,“刘先生在姑墨经营日久,王陛下这些年间竟不闻不问,乃至有今日之祸,这次若抵挡不住,魃军攻陷高昌后再转而往东,进入大夏国境,南下危及中原,又当如何是好?” 毕拉格蓦然大笑。 “有意思。”毕拉格端详萧琨,“想问我什么?” “王陛下让我们去砍黎尔满的脑袋,”萧琨直视毕拉格双目,眼中绽放蓝光,说,“但你二人分明是过命的交情,为何这么做?” 黎尔满重重地“哼”了一声。 毕拉格淡淡道:“黎尔满是我身为王储时的至交,后来获封大维齐尔,因一些往事,与我反目成仇。不过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总归不至于说杀就杀,只会将他带来见我,就是这般。” 项弦:“这可不好说了,我若嫌麻烦,当真手起刀落,你这从小玩到大的好伴当可就没了。” 毕拉格冷冷道:“那也只能怨他自己没本事罢了。” 黎尔满忍着怒火,没有吭声。毕拉格又道:“你看他胡吃海喝,长成这副模样,有没有半点当年的气概?你再看看这画像?” “什么?”项弦震惊了,看着毕拉格背后那美男子画像,再对比黎尔满,说,“这是……这是你?” 黎尔满声大气粗,说了几句回鹘语,想必意思是自己还能出战。 萧琨道:“说回正经事,王陛下准备如何击退前来进犯的魃军?” 毕拉格答道:“我必须先行确认……你来了,昨夜睡得如何?” 话音未落,斛律光已带着乌英纵、潮生来到王宫觐见。潮生一到,气氛就缓和多了,毕竟他是高昌王的恩人。 毕拉格下了御座,亲自来察看。潮生说:“嗯,还有点困,但不打紧。这些吃的是给我准备的么?” 毕拉格像是将潮生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拉起他的手摸了摸,示意他坐就是,快用早饭。 “王陛下必须先行确认,”埃隆朝萧琨说,“这场守城战,不是高昌独力面对之局。” “这是自然。”萧琨道,“第一次觐见王陛下时,我就告诉过各位,如今局面,与天魔复生息息相关,情势已迫在眉睫。” 毕拉格示意,格木温取来西域全境地图,地图上囊括了河西走廊的夏国,以及更东面的宋、辽、金的一部分。 萧琨在地图上示意,说:“刘先生的行进路线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中原地区,自阿克苏一地召集起魃军后,高昌是他们的必取之途。攻陷高昌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沙州。” 项弦看着萧琨画出的路线,萧琨说:“为了夏国与中原百姓的安危,我们必须在此处拦住这十万魃军,否则每到一个城市,刘先生便将祭起邪术,以往生之门复活战死的士兵,大军将越来越多。” “那么问题来了,”毕拉格说,“这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有几何?是否会将我麾下的战士们也变成行尸走肉?谁去应付他们的统帅?” “我们去。”萧琨道,“但需要高昌与姑墨军的配合,在大军攻城之时,我与项弦将前往后阵,除掉刘先生,刘先生一死,大司命笛被夺回,魃军自然会溃散。” 毕拉格:“我的军队既要守城预防敌人偷袭,又要出城作战,加上姑墨残兵,只有两万六千之数,而敌人有十万人。闭门不出,我相信能守住;若要分出兵马,为你们吸引注意力,却仍有不足。你爹的手下也是魃,为什么他不来协同作战?” “他不能亲自参战。”萧琨解释了大司命笛与狰鼓的作用,以及法宝的影响,“但他为我派来了禁军手下,由两位袍泽率领,会从旁协助袭击敌军。” “我需要援军,”毕拉格说,“我已朝庭州发出飞鸽,当下尚未收到答复。” “王陛下,你不能闭门,”萧琨提醒道,“必须把所有的士兵都派出去,牵制敌人的大部队,这样我与项弦才有除掉刘先生、夺回大司命笛的机会,只要法宝回到我们手中,围城之困,迎刃而解。” 项弦也道:“这不是人族的战争,闭门不出全无意义,敌人全是不吃不喝不用睡觉的死尸,你耗不过他们。” 毕拉格说:“那么我又要如何相信你们能解决掉敌方统帅?为了你们的一个计划,我就要派出小伙子们前去送死?” “我相信。”黎尔满粗声粗气,喝了点奶茶,胡子上沾满了茶,他见过项弦用法术时的威力。 毕拉格说了句回鹘语,与黎尔满展开讨论,虽语言不通,却能猜到仍有顾虑。萧琨又朝项弦道:“我们还能找到更多的援军吗?” 项弦思考,先前毕拉格已朝庭州送出信去,在那里驻扎的是借地以图复国的耶律大石,不知他是否愿意派兵前来援助,辽军如今寄人篱下,想必不会推脱。 “朝李乾顺送信?”项弦问,“但夏军离这儿太远了,哪怕急行军也要十天才能到,他们还得应付宋、金。” 萧琨很清楚以当下局势,西夏绝对不会出兵。 “昆仑山呢?”毕拉格总算替他们说出了真实想法,“能不能请求你的师门派人下来协助?杀了那个什么刘先生?” 潮生十分为难,说:“离开白玉宫前,我们没有约定联络方式。哥哥的龙也不能用了。” “龙?”毕拉格精神一振,问,“什么龙?” 项弦朝萧琨使了个眼神,双手手掌并在一起,做了个“翅膀”的动作,萧琨会意,起身道:“求人不如求己,魃军也未必就到,王陛下可细想清楚,过时不候,若不愿协力,我们只能先撤回关内,令李乾顺……” “不必了!”毕拉格经过这一番交涉,确定再诈不出驱魔师们的援军,说道,“我将坐镇城内,黎尔满带领两万四千步骑,出城迎敌。” 毕拉格终于下定决心,余下的时间便交给萧琨、项弦与黎尔满及一众部将商议。萧琨定下了进攻方向与埋伏地点,匆匆出得王宫,五人站定。 “你能找到昆仑山么?”项弦朝阿黄说。 “问问鸟儿,总归能找着,就怕来不及。”阿黄说。 “没关系,”萧琨道,“尽力而为罢。” 项弦摸摸阿黄的头,小声嘱咐。潮生在地图上标记了昆仑山的方位,写了张小字条,系在阿黄腿上。 “皮长戈前辈寿数将尽,不能下山,”萧琨道,“但禹州大人想必不会见死不救。潮生、老乌、斛律兄弟,城中就交给你们了。” 潮生与乌英纵协助守城,毕竟有山河社稷图,实在不行也能抵挡片刻攻势。而斛律光则被派在高昌王身边,只希望保护毕拉格时,能多少发挥点作用。 众人又互相叮嘱片刻,项弦与萧琨骑上汗血宝马,出城,去往约定地点埋伏。 天色苍白,图攀盆地中一片寂静,北面连绵山丘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显露出孤寂与旷远。 他们回到了先前遭受暗算的戈壁群落中,此处位于高昌的东南方,戈壁顶部视野很好,能远望盆地的数个进入方向。寻常人爬上戈壁很难,对项弦与萧琨而言则如履平地。 “就怕又有沙暴。”萧琨望向南面,风越来越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别这么烦恼,还未到时候。”项弦就地坐下,找了块凸出的石头直接往上靠。 萧琨还眉头深锁,看着远处。 三月份是西域沙暴最多的时间,短短半个月内他们已碰上了两次,风越来越大,地面现出裸露黄土,飞沙走石。 “赢先生若出现……” “别站在风口说话,”项弦道,“会吃到沙。” 项弦用围巾将脸蒙了起来,萧琨只得过来与他并肩而坐,说:“待会儿……” 项弦:“什么?” 狂风呼啸,沙暴一起,犹如千万闷雷与滚石沿着大地碾来,交谈声已再听不见。萧琨只得凑到项弦耳畔,认真地说:“待会儿不行就撤回城,不要莽。” 项弦拍了拍智慧剑,说:“放心罢,包在我身上,办成事后,怎么奖赏我?” 萧琨看着项弦,问:“你要什么?” 项弦笑了起来,萧琨摊手,示意自己身无一物,没什么能给他。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项弦说。 萧琨扬眉,项弦伸出拳头,萧琨道:“又是眼下没想好的事?你还欠我一事呢莫要忘了。” “没有忘,早就想好了,”项弦道,“稍后再与你细说。” 萧琨便也出拳,与项弦拳面互碰,权当应承了他一件事。 “又要拔剑,没问题么?每次你智慧剑出鞘时,”萧琨认真道,“我都觉得你想顺手杀了我。” 第46章 高昌 沙暴散尽之后,项弦才发现真正参战的魃军,远远不止先前以为的十万,已近乎达到二十万之数! “项弦!项弦!你还好么?”萧琨跪在项弦身畔,与他对视。 项弦点了点头,与萧琨拉手,借力站起。 “刘先生呢?”项弦问。 萧琨摊开另一手,上面是枚跳动的小小黑色火苗,黑火已显得十分微弱,这是项弦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魔核”,魔族的内丹,项弦马上掏出一个琉璃瓶,将魔核装入,妥当收好。 高昌城墙垮塌近半,在山河社稷图的巨力之下再次升起,但潮生显然已无心收拾自己弄出的烂摊子了,几次只想撒手不管,勉强修复城墙后,便转身跑向战场中央。 青蓝色的龙载着一名壮汉在城外降落,诸多守军与援军,包括景翩歌在内,都看见了这一幕,人类的军队纷纷动容。 龙化作一名俊美的青年,壮汉则赤裸上身,腰间围着长裙般的裹布,脖上、手腕与脚踝上都佩戴了金光闪烁的圈环。 萧琨介绍道:“这位就是皮长戈皮大人,与曜金宫的守护者禹州兄。” 项弦早已久仰大名,知道是潮生来自昆仑的家人,忙躬身行礼。 皮长戈说:“终于找到了那名窃贼。” 萧琨说:“您认识穆天子?” 皮长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战场上遇见故识,关键对方的身份,还是魔王:“此事说来话长,须得找个地方……” “长戈——!”潮生冲出了城门,发出激动的大喊,皮长戈转身,潮生冲进了皮长戈的怀里,与他紧紧抱着,乌英纵跟随在后,朝龙与貔貅行礼。 潮生像只小猴子,朝皮长戈身上既爬又扒拉,高兴得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送给皮长戈让他吃掉,又抱着他的头,皮长戈便响亮地在潮生脸上亲了口。 “咳!”禹州说,“老哥,凡人们都看着呢。” “是的,是的!”皮长戈注意到这战场上有好几万人,因为龙的降落都盯着此处,毕拉格更是率领亲卫队,预备出来迎接,毕竟神州与西域,人间大地已有很久未曾见过龙了,在高昌回鹘的国教中,龙是护教八部众之一。 “虽然有许多话想说,”皮长戈说,“但我必须得走了,潮生。” “好罢。”潮生颇有点依依不舍,拉着皮长戈,只不放手。禹州朝其他人解释:“长戈兄的阳寿没剩多少,不能在人间多盘桓。” 项弦一脸懵,还未搞清楚状况,只得再次朝皮长戈行礼。 “你会回家的罢?”皮长戈朝潮生说。 “我会!等等!”潮生拉着乌英纵过来,朝皮长戈认真而正式地介绍道,“长戈,他叫老乌。” “哦?”皮长戈虽不明潮生之意,但见诸多伙伴里,潮生唯独为他特别介绍了这家伙,当即点了点头,与乌英纵拉手,“你好,唔?是猿?很好!很好啊!我喜欢猿!” 乌英纵忙道:“拜见貔貅大人。” 乌英纵撩起武襟,要单膝跪地,皮长戈却摆手,说:“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做,剩下的,等来了白玉宫再说罢。不行,要死了,我得赶紧走了。” 话音落,禹州再次幻化为龙,皮长戈按着龙角,潇洒一翻身上了龙头。 龙吟声惊天动地,青蓝色长龙腾空而起,破空飞向东方昆仑山。 “真龙。”项弦说。 “对,真龙。”萧琨点了点头,说,“第一次得见禹州前辈时,我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们都很清楚龙意味着什么。 古老的传说中,龙始终是天命的象征,与俗世间的帝王伟业息息相关,龙与貔貅、凤凰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神兽,其境遇与宿命,甚至与神州的未来相联,出现在任何地方,俱会引起无数凡人的猜测与解读。 项弦收起佩剑,说:“得打扫战场了,萧大人,你是不是得先去见见你的老同僚,还有你爹?” 耶律大石的部队按兵不动,他们在接到毕拉格的求援后,从庭州急行军赶来,在危难关头加入大战,如今正陈兵于高昌城外。 项弦被穆天子弹了那么一记后,只觉头嗡嗡作痛。城中守军出外打扫战场,他站了一会儿,复又原地坐下,像个小孩儿般低着头。 “是的,”萧琨说,“还有许多事亟待厘清,项弦?” 项弦“嗯”了声,他注视智慧剑上的裂痕,裂痕虽没有变化,却散发出很淡的黑气,项弦注入少许内力一振,黑气便随之消散。 萧琨叫到他,项弦便收起智慧剑。 “陪我去见他们。”萧琨主动要求,“老乌,请你带潮生与斛律光先回城,协助救助伤兵。” 萧琨召来战马,两人共乘一骑,前往景翩歌所在之地。 景翩歌带来了地渊神宫中的数千名战死尸鬼,他们在最后关头堵住了魃军的去路,给予刘先生的部队沉重一击。大战结束后,夕阳西沉,战死尸鬼们开始集队,本该回到天山南方,却始终尚未开拔。 萧琨带着项弦穿过营地,战死尸鬼们纷纷退到两侧,单膝下跪。郑庸与王宗仕则回到了军中,一左一右,侍奉景翩歌身畔,景翩歌坐在一块大石当中,等待儿子前来汇报。 “萧琨,我累死了。”项弦说。 “稍后就回城歇息,今晚让你睡个够。”萧琨说,“你重创了燕燕,想必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抵达景翩歌面前时,萧琨便取出缴来的大司命笛与狰鼓。这种时候假设他有意,持有号令战死尸鬼大军的两大法宝,随时能取景翩歌而代之,成为新的鬼王。 但他对当王毫无兴趣,仅仅是把它们扔了过去。 “很好。”景翩歌道,“我猜你现在满腹怨气,但这就是你的使命。” 项弦在一旁坐下,景翩歌没有让他们走,也没有再说话,只对着夕阳的光,端详大司命笛上的裂痕。 景翩歌叹了口气。 “拿来,”项弦说,“兴许我能替你修好它。” 在那僵持的气氛中,萧琨被项弦转移了注意力:“你会修这等品级的法宝?” 景翩歌以法力送出大司命笛,它悬浮飘向项弦手中。 “法宝损毁,无非也就是与凡器一般,修修补补罢了。”项弦随口道,找到了大司命笛上一道不明显的裂纹,又道:“锔的锔,缮的缮,只要符文与法阵流动纹路不坏,修好后总能凑合着用。” 于是景翩歌与萧琨,父子二人旁观项弦修这件绝世法宝。大司命笛以天女旱魃之指骨所制,狰鼓则以旱魃的皮所蒙,这两件法宝,如今世上已再找不到修补材料了。 然而项弦是什么人?这等法宝若他不能修,想必也无人会修,只听他说道:“借一点鬼王的血。” 景翩歌取出匕首,划破手背,将靛蓝色的血液交给他。项弦取出器皿,开始煮血,待得它化作一缕流动青烟时,再以法力引导,缓缓注入裂纹之中。 夕阳照耀下,峡谷染上了流金色,在那寂静里,萧琨开口。 “昔年你前往中原,为的只是寻找对抗刘先生一脉,取回宿命之轮的办法。” “不错。”景翩歌答道。 “借助师父手中那片句芒之叶,”萧琨过后慢慢地细想,明白了景翩歌在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短暂地获得了半人之身,得以与母亲相识。 “你很清楚自身实力,没有鬼族的两大法器,你无法与刘先生及其背后的穆天子所抗衡。 “你有了一个念头,想留下一个孩子。 “于是,才有了我。让我替代你,去尽可能地弥补这桩变故。” “猜得很对,你的诞生本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景翩歌道,“我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我的儿子办不到,你的半妖之身,便是执行这任务最好的凭借。是你猜出来的,还是被你兄弟提醒?” 项弦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愿介入父子二人的谈话。 萧琨的语气很平静,说:“这重要么?缘因你的血统,我在辽国受尽屈辱与排挤,从小到大,母舅家视我为怪物。我没有朋友,娘病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知道这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么?” 景翩歌说:“想必乐晚霜待你,也不会太好。因为她爱了我很久,当初赠我那片青叶时,原以为我会接受她。” “为什么后来选的是我娘?”萧琨问,“而不是师父?” 萧琨与景翩歌对视,幽瞳之光焕发。 “因为昆仑神使掌管‘生’,地渊神宫掌管‘死’,”景翩歌亦云淡风轻地说,“生死之力互斥,我若与晚霜在一处,生下的你,将会成为彻头彻尾的、真正的怪物,唯独你娘不会,她能承受我的妖力。” 但萧琨读到了父亲内心的另一个念头,真正的原因是—— 因为我爱萧双,爱情本无道理可言。 交谈结束,项弦握着大司命笛,稍稍举起,对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端详。 “你不是只有自己,”项弦的语气很随意,笑着说,“你有我呢,萧琨。”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控制着内心深处激烈的情绪。 “你今天来,还想说什么?”景翩歌又道,“为父亲当年遗弃你的往事,讨回一个公道?你也听到了,你现在有了自己的弟兄,有自己想为之守护的……” “你知道谁才是这些年里最可怜的人么?”萧琨上前一步,声音发着抖,一手紧紧握拳。 景翩歌打量萧琨,他俩就像一面镜子两侧的同一个人,在时光中看见了彼此。 “……这就是‘命’,你会在岁月中……” “是我娘!”萧琨蓦然怒吼,他的怒火卷起气劲,轰然爆散,提着拳头,朝景翩歌疾冲而去! 项弦放下大司命笛。 暮色最深沉之时,萧琨狠狠一拳揍上了自己的父亲,声音甚至形成了爆破般的回声:“你知不知道,她为了再见你一面,等了你多少年——!” 第47章 朝圣 是日正午: “可以送我么?”项弦拿起传国玉玺,在手上抛了抛。 “你要它做什么?”萧琨问,“只会招来祸事。” “你就说能不能送我罢。”项弦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萧琨道,“总归有一天得还回去。” “哦?还给谁?”项弦问,“物归原主?谁才是主?” “拿去拿去。”萧琨认命了,今天听了耶律大石自立为帝的一番说辞,明白到就算救回撒鸾,也不再有复国的希望,如今让他坚持的,反而是辽帝托孤,自己不能辜负耶律家。 萧琨已想清楚也已看开,说:“归根到底,它并非辽国所有,乃是契丹人从李从珂手中得来。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辽也只有短短两百年国祚,天下就从未有千秋万世的王朝,气数一尽,该亡即亡,即便有玉玺,又有何用?” 萧琨又问:“你想拿去献给谁?宋帝?” 项弦:“我且先替你保管罢了,我自己想要,拿着玩不行么?说不定我哪天想当皇帝呢?” 那是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失心疯般索求的重器,项弦将它从萧琨手中弄来,为的却是让此事告一段落,萧琨能卸下肩上的重任,别再被身外之物所裹挟。 萧琨最后道:“天命并非一枚玉玺能决定。” “起初我觉得耶律大石挺清醒,”项弦道,“不过看到他偷玉玺那模样,当真太丢人了!哈哈哈哈!” 是日,项弦又与萧琨到王宫去辞行。黎尔满在这场大战之中身受重伤,一腿被斩断,满城骑兵都在找他的腿,奈何沙场断肢实在太多,遍觅无果,幸而有潮生妙手回春,止住了断肢的血液喷涌,救下了他一命。 黎尔满拄着拐,与他们道别。 潮生:“我尽力了,就算这会儿找到腿,也接不回去。” 毕拉格道:“不碍事,下半辈子,我便养着他罢了。” 黎尔满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给项弦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此他对这名大维齐尔已完全改观。 “我有一事,须得提醒王陛下。”萧琨认真地告诉了毕拉格,耶律大石的真正动机,他知道先前耶律大石途经高昌回鹘时,毕拉格隆重相待,更赠送了大批礼物,将庭州亦借了给他。 但人间的战争,萧琨不愿参与太多,也不希望影响毕拉格的决断,他知道毕拉格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唔。”毕拉格听完,轻描淡写道,“谢谢,太子少师,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你。” “届时,若与天魔展开决战,”萧琨道,“我们仍需要人间的助力。” “只要我在一天,”毕拉格道,“你们送来请援信,高昌自当倾力相助。” 毕拉格亲眼看到了穆天子出现,也很清楚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守住高昌。 二十万魃军袭来,任凭凡人兵力再多,也无法抵挡。要不是有驱魔师在,今日的高昌已成为死城。 众人朝毕拉格道别,高昌王又准备了诸多礼物,萧琨逐一婉辞,理由是他们要赶路,实在不适合带太多东西。 “咱们能搭小金飞回昆仑山?”潮生好奇地问。 斛律光:“小金是谁?” 乌英纵:“龙。” “龙在哪里?”斛律光只闻龙名,不见龙影,好奇很久了。 午后,他们站在高昌城外戈壁滩中央。 萧琨以手指摩挲掌中龙腾玦,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白驹儿。” 斛律光:“?” 项弦道:“我来解释罢,事情是这样的,萧大人腰间,曾经盘着一条龙……” 萧琨:“你给我好好说话!” 项弦正色道:“但这龙被魔气侵蚀了,一放出来就会四处发疯乱咬人,只有心灯才能将它净化。” “明白了!”斛律光说,“交给我罢!” 潮生:“能行吗?我怕它咬你。” 萧琨:“行不行的,先试试吧。” 斛律光对潮生说:“不打紧,万一我被咬死了,弟弟,你救我就是。” 项弦看着那黑气萦绕的玉玦,萧琨相当犹豫,说:“要么算了?回头再说。” 斛律光非常期待能为大伙儿出力的机会:“我能办到!只要别把我的头咬下来,潮生都能救。” 潮生:“我就是怕它咬你的头。” 乌英纵说:“斛律光在危急关头,会释放出心灯,兴许能起作用。” 阿黄说:“你们先计划妥当,将他身体哪一部分先送上去被咬。” 项弦说:“其实很简单,按住龙头,释放出心灯,就能驱散龙身上的魔气,我和萧琨替你看着。” 萧琨补充道:“抱住它也行,只要你释出心灯之光,黑气自然就散开了。” “来罢!”斛律光跃跃欲试。 项弦的智慧剑虽能驱魔,但刺入龙躯后,便将斩了它,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 萧琨深呼吸,祭起龙腾玦,释放出被污染的黑龙。 巨响声中,气焰平地席卷开去,魔龙再现,发出嘶吼,笔直冲向天际,萧琨却已抢先拦在前头,双手搭在膝前,让项弦借力,项弦飞身上了空中,将智慧剑抽出鞘两寸。 金光焕发,魔龙受到威胁,自然而然地转了方向,朝大地上冲来,乌英纵错步,拦在潮生身前,法力展开屏障。斛律光第一次见如此恐怖的庞然大物,震惊道:“这就开始了吗?” “快!”潮生说,“开始啦!” 斛律光回神,抓住龙尾,被带得全身掠起,冲上天去。项弦落地,带起烟尘,只见那魔龙低掠而过,斛律光身手极其敏捷,冲向龙头,牢牢抱住了其中一只龙角。 “然后呢?!”斛律光在空中大喊。 “心灯——!”所有人同时吼道。 斛律光抬起一手,猛地按在龙头上,魔龙纵声嘶吼,撞断了戈壁的岩石。 “打仗那会儿早知道该把它放出来,”项弦说,“这么瞎滚乱撞两圈,比千军万马都好用。” “打魃军时放,”萧琨道,“早被穆天子收走了!快追!” 斛律光竭尽全力,心灯光芒若隐若现,按在龙头时光芒一闪,项弦喝道:“有戏!” 白光开始驱散龙角上的黑气,但与他们所想象的大闪光不一样,兴许缘因斛律光修为实在不足,又远非生死存亡之际,心灯只能释放出少许,与魔气陷入僵持中。 只要斛律光来一招爆发,魔气就能被吹散了! “不不不!”潮生说,“他要被撞死啦!” 潮生很担心斛律光性命。项弦与萧琨展开最高速度,追在那乱冲乱撞的魔龙身后,眼看斛律光的心灯隐有迸发的势头,但魔龙已一头撞断了三座孤立的峭壁石岩。 项弦:“要撞进城里了!” 萧琨眼看已有希望,却怕斛律光重伤,更怕魔龙冲进高昌城中,只得从高处飞下,祭出玉玦,魔龙发出狂吼,黑气滚滚,被吸入龙腾玦。 项弦从旁冲来,协助萧琨,搭在他的手背上一同发力,两人同时猛然一收,魔龙才被彻底收回。 平地上留下头破血流的斛律光,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继而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潮生快步跑来,跪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额头,绿光绽放,为他疗伤。 项弦与萧琨前来查看,见伤得不算太重,才松了口气。两人将斛律光扶起,一时不知道该安慰还是嘘寒问暖一番。 大伙儿保持沉默,在那寂静中,项弦与萧琨同时叹了口气。 斛律光茫然地看看大家,说:“对不起。” 萧琨与项弦马上异口同声道:“不要紧!” 萧琨说:“你没事就行,切莫往心里去。” 项弦解释道:“我们只是在想,该如何上昆仑。阿黄,要么你……” “我不去!”阿黄看破了项弦的意图,无非让它再上山一趟,找禹州下来接。 阿黄忍无可忍:“要去你自己去!上回飞得我累死了!昆仑风大不说,还冷得要命!白玉宫地方大不说,外头有结界,进不去,喊人也听不见!嗓子喊哑了才找着个人。” “啊,对不起。”潮生说,“长戈他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 “你这回可以不着急,慢慢地飞过去。”项弦说,“不然你看咱们这一大群人,拖家带口的。” “不,”阿黄展开了抗争,“我哪儿也不去。” “好。”项弦只得说,“那么……咱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萧琨想了想,说:“既然前往昆仑拜访,便须得展现诚意,我记得西域楼兰古道,亦能朝圣。” 乌英纵答道:“是,我记得,虽然从未去过,但自小便听说。” 项弦打了个响指,说:“出发。” 太行山巅: 一只浑身沐浴黑火的巨大鸟儿飞来,砰然撞上了无形的结界,全身火焰四散,发出痛苦的嘶吼。 牧青山身穿一袭猎户束身衣,不畏风雪,背着一个箭筒,箭筒内只有一根箭,箭头闪烁着五色光华,犹如梦境闪烁。 “鸟儿啊,你还不死心,在寻找什么?”牧青山的眼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蒙眬之中带着飘忽与茫然,“寻找那些根植于你回忆之中的不甘与执念么?” 黑翼大鹏鸟羽翼重重收拢,声音犹如雷霆。 “你又何曾破除过心中执念?”黑翼大鹏化作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沉声道,“不远千里,追寻我直到此地。” 牧青山展开右手,手中凭空幻化出一张巨大的鹿角长弓,两处弓头闪烁寒光,出现利刃,只等黑翼大鹏鸟扑下,便要展开一场玉石俱焚的死斗。 第48章 白鹿 “潮生?”项弦摇醒了潮生,说,“我看见上回的鹿了!” “什么?”潮生睡眼惺忪,从白猿身前起来。 “你们怎么身上全湿了?”斛律光问。 “我们……”萧琨被扯得衣衫凌乱,与项弦半身湿透,实在无法回答,幸而项弦快速答道:“鹿!潮生!鹿!” 潮生一脸茫然,已彻底忘了在长安碰上白鹿与黑翼大鹏之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说:“啊!它在哪儿?” 一行人火速收拾,出了营地。乌英纵对照地图,说:“朝这个方向,前头就是昆仑山的腹地。” “阿黄,你去前头看看。”项弦说。 他们加快速度,沿着朝圣之路翻越山头。正午时分凛冽寒风更甚,无数寒雾与厚重的云层滔滔不绝,滚越山岭倾下,云层中仿佛又有雷电交鸣大作。 及至朝圣之路的最后一段,云雾蓦然退开,现出山中盆地的一处世外桃源。 “到了!”斛律光说,“我先下去。” 这段路非常陡峭,犹如天梯般,而在盆地深处,竟有一村落,想必就是地图上的避世之村。此地建立于八百余年前,羌语名唤“普朗”,意为鸟儿栖息之地。 斛律光快速滑下天梯,来到村镇外围,举目眺望之下,只见村外空地上围着不少人,于是他快步过去,喊了声,本地人便纷纷朝他望来。 “外乡人?”有人道,“外乡人怎么来了这儿?” 此处所居住的,乃是羌族古老的一个分支,使用古羌语,斛律光虽听懂了,却没有回答。 他慢慢地靠近空地,只见阿黄停在树枝上,而空地中躺着一只受伤的雪白雄鹿,它的身躯正散发出淡淡的、洁白的光。 那只雄鹿实在太美了,哪怕侧躺于地,其胸膛、鹿腿仍呈现出优雅的流线,而鹿角则犹如繁花,绽放出无数生命蓬勃的枝条。 它与斛律光对视。 斛律光一时忘了自己的同伴们,缓慢走向雄鹿,发现它的胸腹部受了重伤,淌出鲜红色的血液。 “你是谁?”雄鹿竟能口吐人言。 “我……”斛律光马上道,“我的同伴们正在过来……过来救你!” 斛律光虽不知白鹿的传说,却已习惯了与项弦、萧琨同行时所发生的一系列怪事,猜测它也是妖族的一员。白鹿胸腹不停地淌血,斛律光马上解了上衣,手忙脚乱地按在雄鹿伤口上,尝试为它止血。 在这慌乱之中,斛律光手中隐隐焕发出心灯的光,浸润了雄鹿的伤。 雄鹿没有再说话,望向远方天梯,一只白猿载着潮生,加快速度跃下天梯,朝它奔来。 “是你!”潮生震惊了,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到它。 雄鹿显得很疲惫,潮生快步来到它的身边,把手按在它被击穿的腹部上,闭上双眼,喃喃念诵咒文。 血液被止住,伤口愈合,斛律光在旁说道:“潮生什么伤都能治,只要没死,都能救活,放心罢。” 白鹿沉默,又望向随后前来的项弦与萧琨。片刻后,它已能站起。 “能聊几句么?”项弦问,“上回还来不及好好说几句话。” 村镇上的住民们远远退开,见他们仿佛相识,又有满身仙气的白猿与雄鹿,想必与昆仑的仙人们有关,此地传说流传甚多,住民们倒是不如何大惊小怪,还有人出来,朝他们跪拜。 “我在太行山顶,截住了黑翼大鹏,”雄鹿淡淡道,“终于将它击溃了。” 萧琨与项弦同时震惊。 “你也受了很重的伤,”潮生略担忧道,“外伤虽然愈合,但你元气耗损,还得用药,千万不要再乱跑了。” “谢谢。”雄鹿说。 “需要什么药?”乌英纵问,“寻常的药材起效么?” 潮生摇摇头,说:“得回白玉宫,那儿有。” 雄鹿又朝潮生说:“上次在大明宫中,受你援手,与黑翼大鹏玉石俱焚一战后,我便想起了昆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是以从祁连山奔赴至此地求救。” 潮生明白了,摸摸雄鹿的头,抱着它的脖颈,安慰道:“没事了。”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神,不知这只仙鹿与黑翼大鹏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不惜追过神州千里的遥远大地,也要杀了它。 “怎么办到的?”萧琨却问道。 “我射中了它的魔核。”雄鹿依旧是那平静的语气,解释道,“过后再慢慢地与你们细说罢。” 听到这话时,萧琨便知这次白鹿不会打个照面就走,也许还将是他们未来的一名极大助力,便吩咐道:“老乌,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时近午后,玉珠峰上所笼罩的云层已依稀可见,乌英纵在村中找到了借住之地,较之一路上风餐露宿,总算有了个安稳地方。 项弦与萧琨在民房中歇息,围在房中的火炉前,喝着热奶茶,附近住民又送来了糌粑等物。阿黄则召唤起飞鸟,让它们前往白玉宫报信。 玉珠道的朝圣之路近乎走到终点,若宫中无人接引,明日他们就要寻路攀上山顶了。 “白鹿与苍狼是北地掌管梦境的神,”项弦说,“一定知道有关天魔复生的许多内情。” 萧琨答道:“你觉得它会协助咱们么?” 项弦:“天魔转生的劫难,是全天底下的大事。” 正说话时,一名比潮生稍高的少年郎走进房内,项弦与萧琨对视,继而一起望向他。 “能走么?”斛律光仍不放心,在侧旁扶着他。 “嗯。”另一个声音道,“潮生呢?” “他与管家去买食物了。请坐。”萧琨马上腾出了位置,请来客坐下。 那少年皮肤雪白,一头短发,双目乃是碧绿色,看起来只比潮生大了些许,表情带着刚睡醒般的无神与焦灼感,头发乱糟糟的,犹如被欺负了般带着一脸不满。 这人令项弦不禁想起以前在故乡听过的一个说法,叫“全天下的人都欠他钱”,面前这厮给他的感觉,就是极其标准而确切的,长着一张“全天下人欠了他钱”的脸。虽然这人俊秀貌美,但他身上带着一股野性,作猎人打扮,看上去就很欠揍。 确切地说,英俊得欠揍,与潮生那生机蓬勃、斛律光的异域风情完全不同。 “我叫牧青山,”青年懒懒道,“唤我作青山就行。先前在大明宫,与今日的两次救我性命,谢了。” 说着,牧青山就连道谢也十分不乐意,朝萧琨与项弦不情不愿地行礼,以一手覆额前,再放开,也朝斛律光做了个相似的手势。 “我没有救你,”斛律光澄清道,“不用谢我。” 萧琨凝视牧青山,半晌不语。 “喂!”项弦以手肘动了动他。 萧琨蓦然回神,说:“咱们从前见过?” 牧青山的眼神是飘忽的,仿佛没人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哪怕坐在他们对面,精神亦十分不集中,根本看不出是否在听他们说话,也不回答。 “没有罢。”牧青山答道。 项弦端详牧青山片刻,说:“你居然不姓陆。” “什么规矩,鹿的化身就要姓陆?”牧青山皱眉答道。 项弦:“你多大了?” “二十。”牧青山说。 “他比潮生大几岁,”项弦朝萧琨说,“但看模样他俩差不了多少。” 牧青山确实一脸稚气,较之温柔开朗的潮生,牧青山更有种一脸厌世的少年感。这种少年郎,项弦在越地见得多了,平时带着把剑,厌天厌地,什么都烦,对自我都显得厌烦,随时一副想跳江或是抹脖子的表情。 牧青山若换上汴京贵公子的衣装,便是名充满厌世感的纨绔子弟,这种人平日里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吃过见过,对活着也没什么念想,是以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你红尘家中,一定非富即贵。”项弦点评道。 “错。”牧青山冷淡地说,“我出生在关外一个不起眼的小户人家,父母还都死了。” 萧琨简直不想听项弦的插科打诨,每次重要时候,他尽在东拉西扯。 “哪一位是大驱魔师?”牧青山掏掏耳朵,问道。 萧琨答道:“我。但上一次我们与你分别,在克孜尔之行中,我没能得到心灯,想必是天意。” 牧青山一脸无聊,又望向身边的斛律光。 斛律光迟疑不语,萧琨说:“是的,斛律兄弟得到了心灯。” 牧青山抬起手,放在了斛律光的额前,发出微光,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潮生回来了,看见牧青山的人形态,笑道:“哇!你……” 牧青山答道:“长得很好看,嗯,我也觉得。” “呃。”潮生意识到自己有点热情,他必须很小心乌英纵的反应,于是先观察乌英纵脸色。 乌英纵经历了上次的事,倒是对牧青山没有太多敌意,打量过牧青山一轮,注意力便又回到潮生身上,服侍他坐下,为他准备奶茶。 “我可以为他看看伤势么?”潮生问乌英纵。 “当然。”乌英纵脸红了,毕竟大伙儿都在场,潮生这么一问,无异于告诉了众人,他是个醋坛子。 牧青山不解道:“你为什么要问他?” 潮生:“因为他会吃醋。” 项弦登时爆笑:“你从哪儿学的这词?” 乌英纵面红耳赤:“我没有,我不吃醋。” 乌英纵低着头,给众人上茶,斛律光忙接手道:“我来,我来!”这下乌英纵更尴尬了,两手不知道往哪儿搁,只得放在膝前。 潮生笑吟吟地在乌英纵大手手背上摸了几下,才去察看牧青山伤势。 第49章 光阴 神树下,皮长戈正与乌英纵并肩而坐。 皮长戈手里剥开松子,随手喂给一旁等候的松鼠,余下的则放在一个小小的木碗中,说道:“……或许下一次再去人世间,我就回不来了。” 项弦抵达树前,乌英纵见他来了,忙起身道:“老爷。” “你好,这位老爷。”皮长戈看了他一眼,问,“吃吗?这是西王母升天前种下那棵古松,结出来的子实。我正与乌老弟聊起白玉宫的事。” 项弦示意乌英纵坐就是,自己背手站着,看这光景,皮长戈似乎一见之下就很喜欢乌英纵,并未因他与潮生亲近,辛辛苦苦养大的果实被猿给拱了而找他麻烦。 “他说他是你的管家,”皮长戈抓了一把松子,递到项弦手中,说,“他发过誓,要毕生侍奉你,但你又做主把他送给了潮生,你自己说说,你安的什么心?” 皮长戈一眼便知项弦打得啪啪响的算盘。 “是潮生喜欢他,我已拿他与斛律光换过,现在他是潮生的猿了。”项弦笑着说,他知道以乌英纵那脾性,解誓是没用的,不如把他送人,成人之美来得更简单直接,“皮前辈想让他来白玉宫,与你们作伴?” 乌英纵更紧张了,项弦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众生俱有自身缘法,有其宿命。当初你跟着我,从蓬莱脱困来到人间,又何尝不是为了今日呢?” 皮长戈大笑起来,朝项弦道:“你是个通透人。” 项弦观察乌英纵,回想起在巫山见面那天,当时尚未察觉,如今细想,乌英纵竟是对潮生一见钟情。难得的是,潮生也在尽己所能地回应乌英纵,虽不知道中途发生过何事,但短短半年间,他们已有了两情相悦、一生相伴的意味,这种感情在世上极为难得。 只要乌英纵有心,项弦无论如何都会成全,何况白玉宫中只有皮长戈与禹州,乌英纵若能被他们接纳,宫内也会热闹些。 听皮长戈这话,想必他已经在物色下一任的护园神兽了。如果没有乌英纵,皮长戈会选谁?禹州么? “我的寿数临近终结,”皮长戈说,“这回下凡,感觉尤其明显。这算机缘巧合么?不过,总得多谢你,白玉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些松子归你了。” 项弦舍不得吃貔貅的馈赠,收好松子,心道幸亏没让貔貅与龙下昆仑山来接,否则万一这俩老头死一个在半路,没法交代。 项弦说:“但我记得,在白玉宫里住着,是不会死的罢?” “是这么说不错,”皮长戈道,“但活太久也没意思啊,唉。” “千万别这么说,”乌英纵道,“您得想想潮生。” 皮长戈笑了笑,说:“你是得宿命眷顾的白猿,又与潮生相好,愿意替我守树,就再好不过。” 项弦道:“这可是不知道多少妖族穷一辈子也修不到的机缘,老乌,你还不谢谢皮前辈?” 乌英纵没有接受荣誉,说道:“前辈,您不能死。” 皮长戈一笑置之,看着乌英纵,说:“不死又如何会有新生呢?天地脉的循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正印证了这点。你道昆仑神侍放弃永恒的生命,前往世间是想不开,我反而觉得她们看得更开呢,终有一天你们也会明白。” “但不要告诉潮生,”皮长戈又正色道,“他现在还看不开。” 项弦问:“他人呢?” “睡了。”乌英纵答道。 项弦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神树,又问:“句芒大人能感应到魔气出现的方位吗?” “唔。”皮长戈点头道,“它的根须与地脉相连。” 项弦:“那么它的叶子或枝条,是否也有相似的力量?” “也许?”皮长戈道,“我没有试过,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一根。” 项弦正思考,皮长戈却仿佛知道他担心什么,说:“句芒大人的细小枝条与法宝‘绿枝’不同,绿枝与森罗万象经过西王母的亲手煅制,拥有强大力量,寻常法宝兵器自然不能比拟。神树的细枝折一根给你,没什么影响。” 说着,皮长戈找出一把剪刀,在句芒的枝条末端剪断了某根细枝。 “那就太感谢了。”项弦忙接过那带着两片新叶的神树枝条,将它妥当收好。 “我去殿上看看,”项弦握着松子,笑道,“平生第一次来仙界,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去罢。”皮长戈道,“藏书阁就在殿后,内有诸多古卷,你可随意翻阅。” 项弦于是离开神树范围,前往正殿。他站在西王母像面前,抬头端详她那圣洁的容貌,两枚绿宝石镶嵌的双眼柔光流转。 项弦在西王母像面前拜了三拜,转身离开。 他以为萧琨正在藏书阁前,抵达时远远所见,却是禹州懒散躺着,身边陪伴的那人,竟是斛律光。 斛律光正站着,依禹州指点,双掌齐出,蓄力。 “不要偷师!”禹州眯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台阶上。 “只是看看。”项弦学着潮生狡辩道。 不知为何,斛律光竟是投了禹州所好。 斛律光停下动作,说:“不行,我还是办不到。” “你可以。”禹州翻身坐起,随口道,“初得心灯时,从发光开始,将光发出来,你就会了。” 斛律光深吸一口气,运转力量,禹州又指点道:“你的脉轮不全,本是凡人根骨,唯一的天赋,就只有跑得快。但别放弃,龙有龙的长处,蝼蚁也有蝼蚁的长处,哪怕一只蜉蝣,也能做出龙办不到的事,当初我不过是一条鲤鱼,不也跃过了龙门?” “好!我再试试!”斛律光受到鼓励,认真道。 项弦观其神色,怀疑禹州被某些往事所触动,与斛律光十分投缘,竟愿意指点他。 “试试动起来,”禹州说,“你不适合静修,你的天资全在奔跑上,跑起来后,你的气劲便随周天流转,形成全新的脉轮,此时再运转你的心灯,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好主意!”项弦茅塞顿开,一直以来解决斛律光的心灯,是个大问题,而乌英纵所教,也遵循着妖族的修炼法则,静坐,冥思,吐纳天地灵气,没想到禹州一语惊醒梦中人,竟是因材施教,让斛律光改用“动修”之道。 项弦看见了心灯发挥力量的希望,不再打扰斛律光,禹州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说:“萧琨在池塘边。” 项弦便笑着起身,说:“好好练,别放弃。” 白玉宫最东面的万花池畔,乃是群鹿所居领地。项弦数着手中剩下的松子,还剩十来枚,分成了两份,看见牧青山化作人形,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躺在池畔的一块大石头上,鹿群则簇拥在他身畔。 石头一侧,站着萧琨。 牧青山一头短发,五官精致,双目翠绿,侧脸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比潮生更像生命花园中的神子。 项弦接近时,鹿群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 牧青山知道项弦来了,却没有回头,只继续他与萧琨的对话:“……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萧琨道:“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这一路上,我与项弦所经历的诸多事,都有着似曾相识之感,或者说‘仿佛梦见过’,再联想到认识他不久后,我就开始做那些奇特的梦……” 项弦本想从身后吓萧琨一跳,忽而听到提及自己名字,便带着疑惑站定。 萧琨续道:“……于是我常常怀疑。青山,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这些梦,与我们的前世……说前世不准确,或者这么说?被宿命之轮所回溯的种种前事,是否有着密切的关联?” 牧青山道:“你很聪明。” 萧琨与项弦同时露出震惊表情,萧琨马上道:“所以我梦见的战场、往事,俱是真实发生,只因穆天子催动宿命之轮,将时光逆转,我们回到了现在,而过往记忆,都变作了梦境?” “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牧青山似睡非睡,在那充沛的灵气中倚着一只鹿,“也无法替你分辨,哪些是在宿命逆转中留下的真实往事,哪些只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梦。 “但你的猜测很合理,世间有许多记忆,就连人死后进入天地脉轮回,也无法轻易抹去,于是这些记忆被带到了新的一生,隐藏在人的来世之中,随着某些机缘的到来,以梦的方式再度呈现……这是你俩共同的推断么?” 说到此处,萧琨才发现项弦来了,现出明显的慌乱表情,仅是短短一瞬间,便恢复了镇定。 “怎么不声不响的?”萧琨问。 项弦笑道:“不想打断你们,在聊什么?” 萧琨说:“只是猜测,我也不知对不对。” 听到这里,项弦马上就明白萧琨之意,说:“我也做过许多梦……嗯……好罢。” 突然间他想到了在山洞中,与萧琨在温暖榻上热烈纠缠的梦境,当即闭口不言。 萧琨:“所以……算了。你来做什么?” 项弦握着那把松子,递到萧琨手里,说:“皮前辈给的,好东西。” 萧琨看了眼,问:“你自己呢?” 白玉宫乃是仙境,一草一木俱有其灵性,更何况西王母亲手所种的松树,皮长戈将那把松子给了项弦,即使吃了不能寿与天齐,想必也能延年益寿。 “好的当然先给你了,吃剩分我一点就行。”项弦随口道。 萧琨将松子分成两份,问:“朋友们呢?不分他们点?” 项弦收好:“青山与潮生还缺这松子么?斛律光拜了禹州前辈当师父,好东西不会少,老乌与皮长戈前辈在一处,莫要操心。” 第50章 离山 项弦总算明白,为什么牧青山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了。 换他他也困,他也无法分辨梦与当下。这夜之后,他对眼前的情景产生了动摇与怀疑,时常沉浸在第一世的经历中,那些记忆就像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轮番闪烁。 导致他与萧琨分开后,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萧琨则没有多问,将项弦带回来后,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翌日,项弦疲惫憔悴不堪,来到走廊中,于萧琨房门外徘徊,犹豫着是否敲门。 萧琨却早已听见了脚步声,出来开门,两人对视。 “没睡好?”萧琨问。 “嗯。”看见萧琨的一刻,项弦又恢复了少许精神,今日仍有许多事需要办。昨夜他一宿未眠,翻来覆去都是萧琨,关键这梦还做到一半就没了,连结局都不知道。 这令项弦只想半夜起来,冲到万花池去摇醒牧青山让他继续。 然而在与萧琨对视的瞬间,前世的悲伤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冲散。 我们还在一起,经历了这些,又如何呢? 项弦突然就看开了。 他一向看得很开,师父沈括辞世时,他也没有悲恸欲绝,只认认真真地为师父守孝,送别这位最重要的亲人。兴许是他从小到大早已坦然接受了世事聚少离多、万物生生不息的至理;也兴许因为他这人向来就是这般,比起对往事充满不甘,更重要的是珍惜眼下。 梦境中的那一世里,萧琨付出了被魔化的代价,成为卧底一员,才为他们找到天魔宫,开启通道,如今绝不能再让他去涉险。 反而萧琨显得比他更疲惫,整个早上都近乎无话,时常想着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问。 “不重要,”项弦打消了心头的迷雾与乌云,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往常,说,“至少咱们还活着。” “这么严重?”萧琨似乎也努力表现出轻松,“让我猜猜,上一世里,最后谁死了?” 项弦道:“回去以后,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萧琨停下脚步,看着项弦的双眼,欲言又止。 “好。”萧琨最后说。 项弦习惯性地去搭萧琨的肩膀,两人回到了正殿上,乌英纵正将早饭摆上食案,潮生回家第一夜,睡得精神抖擞地起来了。 “啊?”潮生注意到同伴们尽数疲惫不堪,说,“你们都怎么啦?” 斛律光一脸崩溃,练习了整夜,胡子多了不少。乌英纵则眼窝深陷,犹如陷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中。项弦与萧琨俱不发一语,麻木地看着桌上的面饼。 “都没睡好吗?”潮生担心地问,“不至于呀?是不是家里的床太硬了?” 牧青山是最后来的,他就像梦游一般走进了白玉宫正厅,眼神短暂聚焦,扫过项弦与萧琨,最后说:“饿了,现在可以吃么?” “大伙儿吃罢。”皮长戈倒是很有精神,与禹州来到正殿上,身为主人,又问,“昨晚上都睡得很晚?有心事吗?” 数人拖长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应了。 皮长戈:“再大的事,大不过生死。” 潮生高兴地说:“对啊,哥哥们,别这副模样,打起精神!” “好!”斛律光最先响应,抖擞精神。 皮长戈:“你们看,我都快死了,还很有精神呢。” 潮生:“你别总是这么说!” 项弦简直哭笑不得,看来潮生的性格,一半也是皮长戈教出来的。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皮长戈又问。 “回开封,”萧琨说,“整理当下的信息,集合手头的力量,分析天魔宫的下落。” 项弦点了点头,补充道:“距离倏忽预言的日子,还剩下一年多时间,这一年过去后,穆天子便将大举进攻人间,而我们对天魔还不甚了解。” 至少眼下取得了进展,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而关于穆天子其人,萧琨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查清,且要迎战天魔,光靠他们现在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回想起当初倏忽的预言,项弦与萧琨常常无法判断倏忽所说的“两年”,究竟是概述,还是确述? 潮生说:“我得去帮他们。” 皮长戈点了点头,说:“有目标总是好的。” 牧青山:“昨夜我答应潮生,接下来,与你们一同行动。” 太好了!项弦与萧琨同时心想,观察乌英纵神色,他似乎对潮生与牧青山的友谊不显得如何在意。 斛律光朝牧青山说:“我可以骑一下你么?” 牧青山大声道:“你说呢?!” 斛律光:“我说可以啊。” 牧青山:“……” 萧琨马上岔开话题:“我们的坐骑被魔化,迄今还不知如何解决。” 皮长戈说:“潮生已告诉过我,此事,我拜托禹州,为你们设法解决。” 项弦松了口气,有禹州载下山就好多了,不必再千里跋涉走回开封。孰料皮长戈说:“他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昨夜又指点了斛律老弟一宿,待会儿就净化你的龙试试。” “太感谢了!”萧琨的困倦感顿时烟消云散。 龙腾玦乃是乐晚霜亲手交给他,据说是父亲景翩歌留下的宝物,萧琨也问过父亲,当初正是他驾驭金龙,离开西域前往中原。但此物乃是从更早以前的时代传下,战死尸鬼一族对法宝并无多少知识,在驱逐魔气上,景翩歌表示无能为力。 从小到大与金龙作伴,它虽口不能言,与其说是‘器’,更不如说像‘灵’,在那些孤独的日子里,却是萧琨唯一的陪伴。 晨间,禹州站在白玉宫前开阔广场上,地面绘制出一个奇特的法阵。 “你这枚玉玦传下的时间,比众生所知的时代更为久远,”禹州说,“来源已不可追考。” 萧琨答道:“据说它是一枚殉葬之物,兴许来自尸仙旱魃的墓葬。” “唔。”禹州严肃地点头,接过萧琨递来的玉玦,示意其他人站到法阵的外围,招手让斛律光过来,又说:“里头存留了一条龙三魂七魄的其中一魄,只有一魄。” “哦……”项弦点头,说,“这么说来,没有灵智,实属正常。” 禹州知道项弦是制造法宝的行家,说:“这条龙的真身虽已无法界定,但从只余一魄,依旧能聚集成形的情况上看,想必是能影响天地的大龙,甚至说是烛阴,也未尝不可能。” “那是龙的始祖罢。”项弦说。 禹州:“你明白我意思?” “不明白。”萧琨坦然道。 禹州无奈,想说点什么,项弦却猜到他当下所想。 “一代不如一代。”项弦主动自嘲道,“较之诸多大驱魔师与禹州前辈,我们的修为实在太低微。” 禹州解释道:“宿命之轮乃是烛阴的龙珠所化,烛阴是掌管岁月与时光的龙神,而设若这位龙灵与烛阴有关,那么想必与宿命之轮多少有些感应。” 这下项弦与萧琨彻底明白了,同时道:“多谢前辈提点!” “来,你捧着它。”禹州又示意斛律光站到法阵中央,手捧龙腾玦,说道,“开始罢,用我昨天教你的方式。” “起!”随着禹州一声清喝,萧琨发动龙腾玦,漆黑的龙灵蓦然冲起! 所有人当即紧张起来,皮长戈闪身上了高处,拉开掌式,喝道:“定!” 只见皮长戈潇洒侧身,出掌,神树句芒发出强光,白玉宫内的海量灵气尽聚集于皮长戈手中,化作无数错综复杂的锁链纵横呈现,铮然锁住了魔化的龙灵! 项弦与萧琨同时喝彩,当即意识到这活了好几千年的护园貔貅,当年又是西王母的宠兽,其实力非同小可。 魔化龙灵疯狂挣扎,全身现出黑气。禹州喝道:“趁现在!” 斛律光大喊一声,错步,旋身,在那转身中迸发出心灯的强光,一道大闪光沿白玉宫前扩散,吹起神树的无数漆黑叶片,在空中飘零,被心灯所净化。 浩瀚的光海之中,项弦与萧琨合力聚起屏障,协助皮长戈锁住魔化龙灵,龙灵在震动之中发出震荡天地的嘶吼。禹州已化为青龙,载着斛律光升上天空,斛律光一手按在青龙的龙头处,青龙口中凝聚起白色光焰,朝着魔化龙灵当头冲下。 龙的压迫力量非同小可,青龙俯冲的一瞬间,气势简直要将所有人牢牢压在了地上,就连牧青山亦无法抵挡,不住退开。暴风中,龙焰朝着地面犹如瀑布般倾下,心灯则化作一股狂风袭来。 金龙身上的魔气不住被吹散,现出龙角处一团黑气闪烁的迷雾球! 萧琨展开手臂飞跃,项弦横过智慧剑,让他借力跃上空中,紧接着,萧琨抽刀,一刀斩向黑球。 黑球爆破,心灯之光与龙焰同时撤走,平地一声巨响,金龙焕发出强光。 皮长戈撤去灵气锁链,金龙发出了熟悉的龙吟声,在白玉宫上空一个盘旋,调头俯冲,被再一次收进了龙腾玦中。 斛律光猛烈喘息,全身被汗水湿透,说道:“太……太好了。” 他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潮生忙快步跑来,乌英纵将斛律光抱起,带到一旁休息。 “斛律光仍未能真正地驾驭心灯,每一次催动力量,俱以燃神念,也即焚起三魂七魄为代价,但他希望能帮上你们的忙。”禹州淡淡道,“所以我尊重他的决定,帮了他一把。” 项弦与萧琨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燃神念”乃是修行者爆发强大力量的倚仗,妖族焚烧其内丹,释放出玉碎之力,人类没有内丹,只能损伤经脉,焚烧魂魄,反噬极为严重。 第51章 饥荒 金龙飞离昆仑,越过西北席卷而下的暴风气团,沿川地边缘进入甘南地区,潮生道:“好美啊!” “若尔盖,”萧琨说,“九曲黄河第一湾。” 蜿蜒曲折的黄河自此地发源,流淌向东方,在西夏境内形成河套,哺育了沿岸的千千万万住民,犹如这土地上的伟大图腾。 萧琨望向天际,始终思考着一个念头——天魔宫究竟在何处?是在深不见底的大地裂缝与诸渊之中,抑或高居于云雾渺茫的天际? 狂风吹来,金龙不住颤动,迎着风向俯冲。 项弦在梦境里想起前世后,对萧琨有了更多的了解。 尽管今生萧琨从未提及自己是不祥者这种话,但从梦里,项弦已得知他非常在意。这世上确实没有人在乎萧琨的感受,而项弦是唯一重视他、将他的生死与自己性命等同的人。 想到这点,项弦便觉内疚,自己对他的关心实在太少了。 “该休息了,”项弦说,“咱们在汉中落脚罢。” “不碍事,”萧琨倒是如往常一般,只要不累到昏迷的地步,就还能干活,侧头答道,“尚可坚持,今天进中原,你们就有肉吃了!” “不急在这一两天!”项弦一再坚持,不愿萧琨太累。 金龙归来后,兴许因长时间未曾驭龙飞行,萧琨只觉这次体力消耗快了不少。在项弦的强烈要求下,午后,他们在陇州降落。 苍茫大地上,天地一片荒芜,天蓝得像被水洗过,西面落日呈现出血红色,虽是春耕时节,却无人劳作。潮生的习惯是来了新地方,就要四处逛逛,孰料大街小巷皆门户紧闭,几乎没有路人,连客栈也不开,到处都是一幅破败景象。 路边的树光秃秃的,树干尽是白黄色,春季万物欣欣向荣之时,竟毫无嫩芽与绿叶,靠近一看时,树皮俱被剥得干干净净。 “路旁扎营?”萧琨只想随地一躺睡觉。 “有驿馆,”项弦答道,“去看看罢。” “这里怎么啦?”潮生茫然地问。 “饥荒,”乌英纵说,“已是第三年了。” 乌英纵年前替项弦跑腿北上一趟,得见自河北至原辽国境内大片田地荒芜,土地开裂,持续两年的旱情导致杂草丛生,百姓纷纷拖家带口,离开故乡。 萧琨说:“缺少雨水,不能播种,希望今年开春有雨罢。” 持续两年的旱情,实际上是辽国亡国的最后一点诱因,耶律家实在没有钱了,国境内收不上税,荒年又流民四起,仅靠北地的那点牧场,压根养不活全国人。 大宋受到的影响也相当严重,前些年方腊起义已造成不小的冲击,但赵家的家底着实厚,其下又冗官繁吏,一人干活三人盯,搜刮不少民脂民膏来安置大量无业者,地方官府又巧立名目,疯狂刮地皮,最后才勉强维持住即将崩溃的局面。 驿馆内只有一名老吏,说道:“老百姓都逃荒去了。你们是什么人?有官印么?” 乌英纵道:“是开封府驱魔司使萧大人与副使项大人。” 四品及以上官员投驿,非同小可,吏员忙为他们安排住宿,整个驿馆中只有此人,还得亲自抱柴火为他们烧水。 “不劳烦,”项弦见他年纪实在太大,还饿得颤巍巍的,实在过意不去,说,“我们自己动手。” 老吏忙躬身道谢,萧琨进驿馆内间,找了个屏风后角落,就地躺下睡觉。项弦见房间内久未打扫,也没力气帮他们搞清洁,安顿众人在外间住下了事。 乌英纵出外不久便回来了,道:“老爷,陇州一地连年干旱,找不到什么吃的,市集无人,厨房里只有一点糜子,是他的口粮。” 项弦道:“大伙儿先吃干粮罢,明天就回开封了。你去陪潮生,有事让斛律光做。” 项弦见去过昆仑后,乌英纵与潮生恢复了先前的相处光景,但隐隐约约地,又与先前有细微区别,归根到底,既答应让他跟随潮生,就不能再像从前般使唤。 “起居饮食,我先将斛律光教会,”乌英纵解释道,“否则也放不下心。” 乌英纵唤斛律光过来,教他准备简单的晚饭,潮生则坐着发呆,牧青山问:“我陪你去走走?” “可以吗?”潮生问乌英纵。 乌英纵犹豫,判断不出牧青山身手,毕竟对他而言,确保潮生安全是第一要务。他求助般望向项弦。项弦想了想,牧青山入队时间虽短,但以其手刃黑翼大鹏的实力,应当没有问题,便朝乌英纵点头。 “去罢,”乌英纵说,“别离开驿馆太远。” “你就没有自由吗?”牧青山实在受不了这一环扣一环的请示链,他找潮生出门,潮生要请示乌英纵,乌英纵又要请示项弦。 “不是你想的这般!”潮生忙分辩,学着项弦去搭牧青山的肩,牧青山对其他人都爱搭不理,待潮生却很耐心,改而拉着他的手,与他离开驿馆。 项弦就地坐下,守着熟睡的萧琨,让他盖着自己的外袍,看他的睡容时,心情相当复杂。 萧琨入睡时,眉头微微地拧着,项弦忍不住伸出手指,放在他额上,为他舒展眉毛,又在他脸上揉了揉,让他放松些。 梦境中被牧青山唤醒的诸多记忆,犹如走马灯般环绕着他,尤其萧琨挡在自己身前,一同被魔矛刺穿的那一刻,过往记忆与现世经历奇异地重合,令他无法忘怀。 时间线刚来到高昌城外大战结束,萧琨就此被抓走,这是第一世中发生的事。 第二世呢?我们又做了什么? 他又忍不住摸了摸萧琨侧脸,萧琨呼吸均匀,毫无提防,睡得很香。 乌英纵到屏风后摆开案几,准备食物。 很快,潮生又回来了,说:“外头那些……” “嘘。”项弦忙示意别吵醒了萧琨,让他多休息会儿。 乌英纵小声问:“需要药材?” 潮生显得很沮丧,牧青山答道:“大多是饿的,治不了。” 斛律光放下手头的事,说:“我出去看看,打点猎物。” 项弦说:“大荒年间,连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兔子狐狸?别折腾了。” “开饭了?”萧琨还是被吵醒了,睡眼惺忪起身。 驿馆外挤满衣不蔽体的饥民,都是跟着潮生回来的,潮生闯祸了般,看看同伴们,再看门外。 萧琨问明经过,便道:“留够咱们自己吃的,余下干粮都散给他们罢,反正明天抵达开封,总归有吃的。” 乌英纵与斛律光带着干粮出去,散给了饥民,顿时遭到哄抢,老吏忙大声呵斥,无奈人越来越多,项弦只得亲自去解决,说:“各位乡亲父老,再没有了,我们也带得不多。” 灾民人多势众,竟隐隐有上手抢的架势,只忌惮项弦背着剑,乌英纵与斛律光又似会武,才没有挤进驿馆内。散完食物后人群仍不死心,为了一点吃的,直在驿馆外等到二更时分。 “本地官员不管吗?”斛律光第一次看见中原的灾荒景象。 “都被吃了罢。”项弦随口道。 潮生:“……” 萧琨正喝着茶,用了少许干馕,示意项弦别胡说八道,吓到潮生了。 “去岁也是这般,”萧琨说,“自中京至长安等地,连日干旱,每天睡醒一睁眼,天空万里无云。” “第三年了。”项弦年前离了开封前往大同府时,沿途已见了不少易子相食、拖家带口的逃荒惨状,这场饥荒从前年春天就开始,自燕云两地到关陇,再到汉中,估计至少影响了两百万人。 一个打着赤膊的小孩儿从后门沿墙根溜了进来,偷看诸人,萧琨看了他一眼,说:“你饿了么?” 那小男孩儿没有吭声,只盯着萧琨手里吃到一半的馕,萧琨便递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男孩儿拿到吃的之后,立马飞快地跑了出去。潮生眼中现出难过神色,跟了出去,片刻后见他抱来一个瘦骨嶙峋的犹如猴子般的小孩儿。 “是你的妹妹么?”潮生的声音在屏风后说,“她生了什么病?你爹娘呢?” “都死了。”那孩子答道。 项弦与萧琨相对沉默,坐着喝茶,大家都吃不下,牧青山索性将手里的饼也一起给了孩子们。 “我再睡会儿。”萧琨说。 “老乌,斛律光,”项弦说,“你俩轮流守夜罢。” 驿馆中虽不至于有妖,但灾民实在太多,聚集了近五百人,全坐在驿馆外,半夜若有人饿得进来翻找,丢了法宝便极麻烦。 那老吏守着一盏灯,说道:“下官为各位大人守夜,放心就是。” 黑暗里,潮生的肚子咕咕作响,只听乌英纵安慰道:“明天回到开封,就有吃的了。” “能为他们下场雨么?”潮生在黑夜中低声说。 “一场雨没有用。”萧琨翻了个身,项弦本以为他睡了,不料依旧醒着。 “换作是谁,”牧青山道,“天灾面前也只能接受,世间本来如此。” 潮生叹了口气,他一向无忧无虑,此时竟是有了悲悯心情。 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很不安稳,驿馆外尽是哭声,潮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半夜起身,出外查看,奈何他也帮不上忙,越看越难过。 “我记得你还留了一小把松子。”清晨时,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警惕道:“不行,都给你好些了,剩的分给阿黄以后,只有十来颗,你还想抢?” “好罢。”萧琨本想说,昆仑山上护园神兽给的松子,想必能救人。 第52章 流民 “长话短说罢,是这么个事,朝中各位大人,与太子殿下、官家正吵得热火朝天,毕竟你们辽国遗民太多了。 “金兵横扫燕云十六州,这三年里,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引发了北方的饥荒,自开年后,陆陆续续南下的饥民,足有上百万数…… “你们回京路上,见着不曾?如今黄河两岸,关中四处,尽是你们的故国之人,殿下大仁大慈,没让边境军队杀光他们。结果就是南下流民越来越多,如今开封城外,已有五十万之数,新郑城外,也挤满了辽人。 “……官家说,得尽快将他们赶……送往陇右,找地方安置才是。我说不急不急,咱们驱魔司使,不曾是辽国太子少师么?兴许再等几日,萧大人有妙计,毕竟解铃仍需系铃人哪……我……” 郭京正絮絮叨叨。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门口两只石狮子又一起叫了起来。 “我得走了。”郭京识趣告辞了。 赵构到得驱魔司门外,项弦说:“放他进来。” 赵构:“你总算回来了!” 厅堂内,萧琨与项弦一脸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欠奉。 赵构道:“去了哪儿?怎么这般累?” 另一边,郭京离开时,潮生正在前院里给墙边的芍药花浇水,说:“郭大人,你还好罢?” 郭京点点头,似乎已忘了三个月前年节上发生的事,过来亲切地说:“小仙人,你好啊!” 潮生问:“开春后,身体没啥问题罢?” 潮生扣住郭京的脉门,为他把脉,被秦先生附体一次,郭京竟还能走能动,可见并未留下严重影响,倒是看得出神情有少许委顿,不似先前般走路带风。 “没什么事,”潮生说,“多吃点好的。” “谢谢小仙人。”郭京道,“人在红尘中,身不由己哪。” 郭京叹了口气,仿佛有太多无奈、太多惆怅,虽是春季,他离开驱魔司时,身后却隐隐刮起秋风,无形中有股悲凉之意。 “明天带我进宫。”项弦朝赵构说。 “又要做什么?”赵构吓了一跳,上一次项弦进宫,与萧琨联手将万岁山近三成区域捣得乱七八糟,再上上次,则把皇帝气得哆嗦了近月。 “放心罢,”项弦说,“须得尽快解决,安顿外头的辽国流民。” “是啊。”赵构道,“蔡相、李邦彦等大人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李纲将军、聂山聂大人则坚持流民聚集易生变,须得将他们送走。” 萧琨自郭京来后,便沉默不语。 项弦清楚事关重大,便道:“明天我就前去面见官家。” “你爹呢?”萧琨忽然问。 “开年那件事后,”赵构答道,“父皇便鲜少过问朝政,眼下俱是我大哥在处理政务,蔡相与太子少宰李邦彦为辅。” 项弦与萧琨对视,彼此都明白大宋的权力交替,已在这场风云变幻中和平发生,并未殃及百姓,乃是不幸中的万幸。赵佶终日贪图享乐,如今换其子赵桓掌权,想必民生多少会有改善。至于赵桓能不能坐稳帝位,就只能等待时间来印证了。 “你们呢?”赵构打量项弦与萧琨,见脸色严肃,显然碰上了头疼的事,他与萧琨并无交情,却很崇拜项弦,只希望能为哥哥分忧,说,“长安知府日前送来文书,你们在那儿降妖,可是一番苦战?后来又去西域了?” 萧琨驭龙归来,而西域的情报传到开封,快马加鞭也得近半月,是以京城并不知高昌回鹘发生了如此大事。项弦想了想,眼下虽千头万绪,一肚子火,却终究不能朝赵构表现出不耐烦,只得和颜悦色,将西域之行的趣事拣了些与赵构说来,又拣出少许宝石,与他当礼物。 萧琨只坐立不安,脑子里嗡嗡地响。最后还是赵构主动辞别,与项弦约了明日进宫,其后到虹桥春市上把臂同游,这才告辞。 赵构离开时已是深夜,乌英纵过来撤席、烫酒。驱魔司内共有五个房间,乌英纵与潮生睡一间,牧青山睡一间,斛律光睡一间,已各自歇下了。 “怎么办?”萧琨终于道。 项弦:“老乌,今晚我们不喝酒,换一轮茶,你去照顾潮生罢。” 项弦相当头疼,没想到回来第一天,尚未休息,就要处理如此多的烦心事。 “高俅的事我去解决,”项弦说,“阿黄会将传讯的白隼救出来。” 他知道萧琨现在满脑子只想捅了高俅,或是把这太尉送去给天魔吃了算数。 “那又是什么?”萧琨注意到案上有一封信。 “郭京留的,”项弦拆开看了眼,说,“派给驱魔司的活儿,天下大旱,江东至两湖一带,有百姓见古妖‘旱魃’出现。哦,你们的祖先哎。” 萧琨:“……” “恳请驱魔司派员,往南方调查收妖。”项弦说,“收你的先人。” “旱魃乃是尸仙,早已像西王母般飞升离去,”萧琨道,“其名唤作‘女魃’,是世间第一名不死者,我以为你早知道?” 民间常将旱魃当作披头散发、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巨大妖怪,所经之处,草木枯萎,必有三年大旱。 项弦把公函扔回去,说:“怎么办啊!老天啊!” 离京前往西域时,振魔铃响得快破了,这证明魔族潜入开封,正在眼皮底下活动,关键本应前往西域报信的鸟儿,还被高俅用弹弓打了下来。想来想去,若真亡国,也是天命使然,高俅这家伙活着,就是大宋的命中注定。 “换个思路,”萧琨说,“就算隼鸟信报及时抵达,咱们又能抽身回来么?” 项弦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说不定魔族正觑准这个空当,行调虎离山之计,一旦他们从西域抽身,高昌回鹘势必被魃军攻陷,刘先生将集结部队,浩浩荡荡地攻破玉门关,此时已在西夏境内肆虐。 “既然没有改变的余地,”萧琨道,“就不要多想了,只不知穆天子这一次渗入开封,为的是什么?” “粮食。”项弦想了想,说道,“魔族以戾气为食,戾气诞生,将为他们提供空前的力量。” 饥荒年间,饿殍遍野,他们很清楚,城外的五十万人,对魔王而言,是极佳的粮草,流民在饥寒交困中带着怨恨与痛苦死去,将释放出大量的戾气,若产生暴乱与劫掠,再遭到宋军的围堵与射杀,戾气将再无法控制。 “当务之急是安置族人。”萧琨说。 “到处都在起火,”项弦说,“战乱,饥荒,从海上之盟开始,戾气的产生就加快了速度。” 项弦记得自己少年时,神州虽有饥贫之地,百姓却依旧勉强能生活,年少与沈括游历的路上,大部分地区仍是稳定的。就从赵佶联金灭辽那年开始,一切仿佛都被推动着加速,犹如冲下坡的马车,诸多变化一环接着一环,朝着倏忽所预言的未来不可遏制地疾冲而去。 “先这样罢。”萧琨说,“明日去见赵桓,须得劝说他,为族人寻找适合的居所。但我始终在想,将这五十万人送去哪儿呢?长安?洛阳?” 一路上他们都见到了,大宋有诸多地方亦朝不保夕,食不果腹。 “那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项弦说,“术业有专攻,否则大宋设宰辅一职做什么?只要赵桓点头,蔡京就必须找出合适的地儿,不然就将左右相送到海南流放,换咱俩上。” “好罢。”萧琨最终接受了这个说法。 项弦沉吟片刻,起身,萧琨问:“做什么?” “写折子。”项弦答道,“老乌已经睡下,不吵他了。” 萧琨去取来笔墨,项弦道:“也该你伺候我一次。” 本以为萧琨会顺口抢白几句,没想到回答却是:“嗯。” “本该如此。”萧琨跪坐案畔,为项弦磨墨,毕竟项弦所做之事,是营救他的族人。 项弦很清楚萧琨平生最在意的事,无非是故国、少主,诸多责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令他连入睡时眉头都无法彻底舒展。 虽说哪怕没有萧琨,项弦也不会不管,但有他在,此事就像项弦自己的事一般。 萧琨看着项弦写折子,街上敲梆,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春风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你的小楷写得很漂亮。”萧琨又说。 项弦不假思索,落笔成折,说:“好歹也是探花郎。” 萧琨笑了笑,端详项弦的侧脸,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情感,他实在太好看了,既英气又俊朗,在得知辽人流离失所时,他当仁不让地出手相助,冲着这份情,萧琨只觉这一路上,待他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一夜过去,萧琨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日上三竿时他依旧伏在案畔,潮生的声音唤醒了他。 “吃早饭了吗?”潮生的人生乐趣有很大一部分在吃上,又朝牧青山说,“你今天想吃点什么?我找哥哥们要钱,让老乌去买给咱们吃。” “昨夜的饼就挺好。”牧青山站在院外,与潮生对谈。 潮生说:“开封好吃的太多了,咱们去过个早集!” 乌英纵在院外示意他们声音小点,说:“别把萧大人吵醒了,他与老爷睡得晚。” 萧琨坐起身,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问:“项弦呢?” 乌英纵忙快步入内,躬身道:“老爷吩咐不必吵醒了大人,先前已沐浴过,与康王赵构往万岁山皇宫去了。” “怎不唤我起来?”萧琨相当茫然。 乌英纵无法回答,只垂手站着。萧琨活动身体起来,去后院洗澡。 第53章 会稽 傍晚时分,诸人陆陆续续归来。 萧琨与项弦正在卧房内换衣服,潮生兴冲冲跑来,说:“该开晚饭了吧?对不起,我回来晚啦。” 乌英纵见萧琨表情不对,以为耽搁时候,生气了,忙解释道:“我们在城外,给逃荒的辽人施汤与看病。” 萧琨示意无妨,拿着一件纯色素衣,朝项弦说:“试试这件,是我从前穿的。” “嗯。”项弦本已困得不行,眼下却因丧事又被强迫着再次清醒了。 乌英纵在正厅外见着项家仆人,意外道:“兴儿?你何时来的?” “乌管家。”项兴认得乌英纵,毕竟乌英纵伺候项弦也有好些年了,忙说了事情究竟。乌英纵回过神,马上说:“我这就去备孝服。” “不必麻烦,家里都有,明天一早我就坐船回去,”项弦说,“沿京杭运河,顺流两天一夜能到。” 萧琨让项弦穿了内黑外缟的武服,权当得了报丧,略尽孝事,届时回到会稽,项家想必自有准备。 “开饭罢。”萧琨说。 “嗯。”项弦应了声,沉默地回到厅内。乌英纵摆开晚饭,项弦坐在副使位上呆呆地出神。 “怎么啦?”潮生见项弦眼眶发红,好奇道。 “我爹没了。”项弦答道。 “没了?”潮生尚未反应过来。 “死了。”项弦知道潮生不懂世情,便解释道。 潮生放下筷子,过来抱着项弦,骑在他腰间,搂着他的脖颈,让他倚在自己怀中。项弦哽咽片刻,收了泪,说:“大伙儿照旧罢,明日我回去一趟。” 萧琨看着那一幕,忽觉几分后悔,先前自己也想这么做,搂着项弦安慰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将他抱在自己怀中,亦能减轻他的悲伤。 我在顾虑什么?萧琨不禁心想,相处时日已久,兴许觉得搂搂抱抱过于亲昵,不像两个男人之间会做的事,而看项弦如今模样,自己却没能安慰他,不免心里难过。 外加今日目睹族人现状,百感交集。又是项弦亲力亲为,写了一夜奏折,再孤身前往皇宫,才救下了五十五万人的性命。 此情此景,令萧琨一时情难自已。 “你认得我爹?”项弦突然说了句。 “不认识。”萧琨擦了把泪,答道。 “那你哭什么?”项弦来了这么一句,前厅内,潮生险些笑出声,气氛顿时变得十分诡异。 斛律光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到项弦身边。 项弦看着斛律光。 斛律光认真道:“老爷,节哀顺变。” 说着,他一手焕发出心灯的白光,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所有人霎时动容,想不到斛律光说着不会不会,居然也知道怎么用心灯了! 白光幻化,驱魔司内顿时减轻了阴霾。项弦在接受心灯灌注的刹那,心中随之一轻,沉重的云雾四散,用寻常的话而言,即是“看开了”,竟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智慧剑犹如得到感应,剑鞘内发出微光,嗡嗡共鸣。 “谢谢,白驹儿。”项弦低声道,疲惫感蓦然袭来,淹没了他的全身。 乌英纵道:“明天须得上书予吏部,老爷要丁忧了。” 萧琨未明其意,先是点头,意识到父丧守孝,辽国的规矩是丁忧一年,而宋的规矩则是三年,这三年间都必须回原籍,换句话说,项弦有三年不能再担任驱魔司副使一职。 “按你们的规矩,”萧琨问,“是不是得写夺情书?” 丁忧服丧的官员亦有特例,毕竟对重臣而言,空缺三年,容易引发混乱,上司便可用“夺情”名义,保留该官员的职位,令其尽快回往任上,披麻戴孝,继续为朝廷当牛做马地干活。 只是在此刻提及夺情,未免残忍。 项弦经过初时悲痛,现下已好了许多,说道:“过几日我自己写,不打紧。” “吃不下就去睡,”萧琨说,“你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项弦点了点头,沉默起身回房。片刻后萧琨朝牧青山低声说了句,牧青山会意,起身来到项弦房外,推开门。 只见项弦衣服未脱,躺在床上,已困得睡着了。 牧青山低声说:“白鹿令你此夜无梦。” 牧青山一手抚过项弦紧闭的眉眼,一股无形之力散开,形成结界,笼罩了项弦的梦境。 正厅内,众人各自散了。乌英纵收拾案几,说:“萧大人,兵部来了消息,酉时宋军已出城,正式赈济您的族人,让他们先吃饱饭;明日清晨,迁徙的队伍便将动身。您不必再担心了。” 萧琨点头,说:“好,知道了。” 晚饭后,他也进了项弦卧室,坐在榻畔看着项弦。 项弦的眉头舒展开了,仿佛又恢复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模样,唯独眼角带着泪痕。 萧琨伸出手指,拭去项弦的泪痕。 项弦的嘴唇红润,五官明晰,萧琨为他脱去外袍,自己也宽衣解带,躺上榻去,侧身将他搂在怀中。 项弦枕着萧琨的胳膊,片刻后自行调整了姿势,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阵阵呼吸朝着萧琨的胸膛,与他有力的心跳搏动合在了一处。 项弦睡得天昏地暗,到第二日晌午方起,发现自己被萧琨搂着时并不意外,仿佛本该如此,醒来后只呆呆地坐着出神。 乌英纵已连夜赶制了丧服,大宋习俗内黑外白,萧琨又为他戴了孝冠。 “智慧剑带身上么?”回到厅堂时,萧琨问。 “不带。”项弦说,“留司里镇邪,毕竟魔气还没查出究竟,你千万当心。阿黄,你也留在这儿,有事随时遣鸟儿来报信,这次千万别再被弹丸给打了。” “嗯。”阿黄应了,项弦又撮了两下它头上的毛,朝萧琨道:“会稽与开封距离一千多里路,应声虫传声,传不到这么远。” “放心罢。”萧琨道。 项弦简单用过早饭,知道不需多交代,毕竟有萧琨坐镇驱魔司。今非昔比,项弦已不需要背着如此沉重的责任了,凡事至少有萧琨与他一同承担。 “过完头七我就回来,”项弦度过了最初时候,精神恢复了不少,朝伙伴们说,“别太想我。” “去吧。”潮生取出一枚包裹在符文绣布里的细枝,说,“这个给你,可以插在你家门口。” “盛荣之术,保佑我家子孙满堂么?”项弦道,“我这一支是四代单传。” “堂亲家也一样的。”潮生解释道。 除了项弦与潮生之外,其余诸人都经历过父母的离别——萧琨自小无父丧母;乌英纵父母为猿,阳寿不过短短三十载;斛律光有母无父,母亲早已亡故;牧青山则全族尽灭于黑翼大鹏之手。 大伙儿虽少以言语安慰项弦,却都有着默契,知道这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修的功课。 项弦简单道别后穿着一身丧服,出驱魔司大门,前往城外运河码头。 左边石狮子说:“老爷!节哀顺变啊!” 右边石狮子说:“老爷!看开点!轮回有数!” “知道了!”项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摸摸那俩石头狮子。 萧琨说:“我送你,走。” 乌英纵跟出来,道:“老爷,乾坤袋中是为您准备的开封特产。” 项弦点头,乌英纵又说:“老爷。” 项弦站在城门处,乌英纵想了很久,说:“太爷一生造福乡里,古稀之年,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是喜丧。” 项弦明白乌英纵虽不善言辞,却也想安慰自己、陪伴自己,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项弦感慨道,“我只遗憾最后时刻,没能陪在我爹身旁。” “老爷在高昌城外救了数十万人性命,”乌英纵说,“较之此节,我想太爷更希望您在西域罢了。” 项弦点点头,乌英纵又躬身行礼,目送萧琨与项弦前往码头。 项弦看见远处码头正在卸货,船却不知在何处,问萧琨:“你替我安排了船?” “唔,”萧琨严肃地说,“马上就到。” 虽然项弦眉头深锁,但较之昨夜,已看开了许多,不再被亲人辞世的愁云所笼罩。他环顾周遭,又看萧琨,说:“司中之事,就全交给你了。” 萧琨坦然答道:“有老乌他们在,不至于出问题,你很快就会回来,不是么?” 项弦打量萧琨,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他们在成都城外再一次相见后的第一次正式告别。 这半年时间里,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不知不觉,变成了彼此人生的一部分,眼下竟是要分离了。 对项弦而言,这种陪伴,就像已过了好几辈子一般。 “突然很不习惯。”项弦说。 萧琨伸出一手,项弦会意,拉着他的手,与他抱在一起。 “那就不要分开。”萧琨抱着项弦,说道。 项弦:“?” 顷刻间,金龙拔地而起,疾冲天际! 项弦大喊一声,被萧琨抱着,金龙升起,带上了天空,码头处不少人顿时看见了龙的身影,纷纷眺望天空,开始喊叫。 龙躯疾射云端,继而一个俯冲,破开重重云雾,朝东南飞去,项弦被带得身体近乎横飞起来,喊道:“喂!你别作弄我!” “没有作弄你。”萧琨带着笑意,将项弦拉回来,让他站在自己身后。两人立于龙头,稍稍躬身,萧琨抓住龙角,施法展开辟风法阵,金龙提至最高速,沿着京杭大运河飞去。 项弦抱着他的腰,在他身后回头眺望大地,开封城已被抛在了身后,四门外尽是朝着西、南两个方向迁徙的辽国流民,大运河一路延伸向南,依旧有诸多流民沿着运河两侧的官道撤离。 第54章 相守 平日里项家人出入俱走侧门,今日有萧琨在,项弦便在正门外随手叩了三下。 “老爷来了!”家丁一看是项弦,忙大声道,“老爷回府了!” 此情此景,让萧琨想起了驱魔司门外那俩石狮子。 “到家了。”项弦朝萧琨道。 不片刻中门大开,家丁、侍女一拥而出,列队来迎,毕竟项弦在开封做官,又是科举出身点探花郎,已是家主身份。 数名项弦的堂亲与叔伯辈正张罗白事,闻讯赶忙奔出。 “这是萧大人,”项弦朝他们介绍道,“我上司,听得消息,与我一同回来的。” 项家不少子弟忙过来行礼,大多俱有官职在身,得知萧琨乃是正四品,又要以官员之礼相见。萧琨忙道:“项弦是我弟兄,此间只论辈分,不论朝职,各位叔叔伯伯与兄弟,叨扰了。” “快!里边请!”为首一人过来,与萧琨把臂,说,“世侄这边喝茶。” 萧琨朝项弦点头,知道他身为独生子,此刻起就要忙了,示意不用再管自己。项弦回到家中的一刻,睹物思情,眼眶已红了,被堂亲们带到灵堂中时,一路上的悲伤再次被唤起。 萧琨被请去喝茶吃点心的路上,听见了灵堂方向传来项弦的大哭声。 项家负责待客的人,乃是其族族主下的二号人物,名唤项博,辈分虽高却年轻,不过三十上下。其余子侄则垂手在后伺候,足见其规矩。 “世侄这一路上辛苦了,”项博说道,“本以为还得数日弦儿才能回乡,运河已这么快了?” 萧琨解释道:“我俩使了法术,飞回来的。” 众人观察萧琨,见其双目靛蓝,身为色目人,却又当了大宋的官。项博听其口音,正疑惑时,萧琨索性爽快道:“我是辽人出身,曾任耶律家的太子少师,故国灭后,是项弦引我入开封,领驱魔司使一职,混几石俸禄讨生活。” 这下诸人才明白,项博认真道:“辽也好,宋也罢,西夏大理,俱是神州中人,无分你我。” 萧琨又谈了些会稽与开封之事,听项博言下之意,江东一地显然对金石局与道君皇帝多有不满,但世家子弟谈吐极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亦未让萧琨发表对朝政的任何看法,免得他为难。 唯独谈及太子接位一事,项博表示出了关心,毕竟项家有不少族人担任地方官与外派京官,这关系到政局的稳定。 萧琨根据所知一一告知,大致亦是权力更迭正在开封发生,目测仍在可控范围之内,项博等人便放下了心。 过得将近半个时辰后,灵堂处已不再有哭声传来,项博便起身道:“咱们去灵堂罢,世侄请。” 萧琨会意,可以去拜祭了,便来到灵堂中,诸人等在门外。项弦已换了家中准备的孝服,戴了白帽,膝前横一把哭丧棒,跪在灵帷前,春风吹来。 一旁又有守孝的年轻女子,容貌倩丽,正跪在项弦身畔,小声说着话,似在安慰。 萧琨上前拜过,项弦双目通红,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堂姐迎秋。”项弦说,“这是萧琨,我的好兄弟。” 迎秋点了点头,与萧琨互相见礼,说:“老太太听说萧大人来了,想与他说说话。” 项弦说:“明天罢,黑灯瞎火的,人刚到,我都还没去见姆妈呢。” “不打紧。”萧琨起身道,“你去喝点水,今夜得守灵。” 迎秋带着萧琨往内室去,是时已近二更,再无客吊唁,项家大门紧闭,外间的堂亲们纷纷散了,家丁与仆役收拾一应祭奠用品,以待明日再用。 萧琨穿过花园,穿廊风吹得他很舒服。 项家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乃是大园林。嶙峋假山搭配精心修剪的松、柏,水流涓涓淌下,满池风荷映着月色,夏风吹来,荷叶犹如绿浪,不久前方下过雨,水珠从叶面上滚落。 偌大宅邸中,曾经只有项弦父母居住,夫妻俩老来得子,生下项弦时,其父项豫已是五旬之年,短短数载,得享天伦之乐。项弦在家中长到七岁,便跟随沈括离家修行去了。 内室中,一名老妇人在榻上端坐,观其容貌已有六旬岁数,身畔围着不少女孩儿。迎秋开了房门,说道:“萧大人到了。” 老妇人要上前来迎,萧琨忙道:“伯母快请坐。” 诸多女孩儿或坐或站,小声说话,望向萧琨时,眼里充满了笑意。 “兴儿上京后,我占了一卦,知道凤儿今天准能到家,还有一位贵客。”项母笑着说,“你问她们是不是?果然,占得准罢?” “真准!”众女纷纷笑道。 项弦之母名唤谢蕴,师从吴地一位高人卦师,年少时偶有得窥天命的灵光刹那,却因太过通透,仗着自己聪慧勘玩天机,屡屡点破凡人命数,乃至百病缠身。嫁入项家后得以大彻大悟,极少再干涉他人命数,身体渐转好后,又与项豫琴瑟和鸣,三十余岁时方有了项弦。 也正因此,项弦被沈括收为亲传弟子时,谢蕴明白到凡事不可违抗天命,劝了丈夫许久,项豫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得随他去了。 “伯母好。”萧琨笑了笑,在一旁坐下,陪她说话,又有侍女上了茶。 “你就是琨儿了。”虽然谢蕴已老,眼神却依旧如少女般灵动聪慧,注视萧琨,满是笑意,说,“凤儿今年来了三封家书,每封里头都说到了你。” 萧琨至今日才知项弦小名,心道当真人如其名,这名字再贴切不过了,扬眉笑问:“说我什么?” “无非是司中起居饮食的小事,”谢蕴道,“报喜不报忧,儿女们的常态。你爹娘可还好么?” “我娘已去世了。”萧琨答道,“爹还在,但久不说话,前些日子里刚见得一面。” 谢蕴点了点头,一旁有女孩儿互相使眼色,谢蕴便笑道:“没规没矩,说什么呢?” 一名女孩儿便笑道:“萧大人的眼睛是蓝的,像宝石一般。” “此乃洞彻众生万物、勘察天地大道的幽瞳。”谢蕴说,“萧先生的修为是极了得的。” 萧琨没想到见得项弦的娘第一面,就被说破了身份。 “凤儿还好罢?”谢蕴依旧担忧着儿子。 “还在灵堂里呢,”迎秋在门外说,“洒扫后就来。” 谢蕴又朝萧琨说:“凤儿这厮向来不识时务,都是沈前辈惯出来的,平日里不知轻重,又与他爹一般没脸没皮,但凡你有点要紧事与他商量,他就皮痒得不行,必定要与你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萧琨差点把喝到一半的茶给喷出来,心道知子莫若母,很了解你儿子。 “……萧先生切不可惯他,”谢蕴笑着说,“时时管教着,若说不通,上手揍他就是了,多揍几顿,这小子才能长记性。” “伯母言重了。”萧琨忙道,“我与他……凤儿他……他是我最好的弟兄,说同生共死亦不为过。若没有他,我现在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无家可归,犹如野狗一般。” “萧先生才是言重了。”谢蕴道,“先生根骨灵秀,身具百折不挠之气概。” “不敢当,不敢当!”萧琨听到这话时忙谦让道。 “只有以尘世生灵安危为己任之人,”谢蕴笑道,“才会有这样的气势,凤儿能托给先生照拂管教,再好不过,你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萧琨实在被夸赞得坐立不安,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赞赏过他,心中又充满了暖意。 此时项弦来了。 “聊什么呢?”项弦借着灯光看见萧琨的表情,说,“怎么脸红了?” 项弦一到,众女面带笑意,齐齐行礼道:“师哥。” 萧琨方知这儿随侍的,俱是谢蕴的门生。项弦朝她们回礼,说:“师妹们好,都看到人了?去睡罢,明儿别有黑眼圈才是。” 众女确实很好奇萧琨的人品样貌,只想看个新鲜,被项弦说破心事后,当即笑着纷纷散了。 “你爹死得不是时候,”谢蕴出神道,“让你好一顿忙。” 项弦本处于悲伤中,被母亲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 “人死还能挑时候?”项弦在旁坐下,“来日我倒是想挑个好时候。” 谢蕴淡淡道:“在开封没给萧先生闯祸罢?” “没有。”项弦看了萧琨一眼,带着威胁之意,显然警告他在自己母亲面前别乱说话。萧琨只觉好笑,不与他对视。 “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项弦想起来了,从乾坤袋中掏出小包,展开,从里头倒出一把松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说,“这是昆仑山护园神兽,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貔貅分给我的,姆妈,这棵结子树,可是西王母亲自种的!” 萧琨当即想起项弦拿到松子的那一夜,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他,珍而重之地分给了他一半,剩下的则小心收起,自己舍不得吃,一路上也捂着不愿拿出来,确实是为了留给父母。 谢蕴带着笑意,看项弦小心地剥松子。项弦又说:“吃了定能延年益寿。” 谢蕴说:“你爹都死了,我还延什么年?益什么寿?趁早与他去了也是正经。” “别这么说,”项弦生气道,“活着不好么?” 谢蕴笑吟吟地说:“萧先生,你也来,见者有份,这厮素来会藏东西。” “他吃过了,”项弦解释道,“他向来是好东西不过夜,先享受了再说。” “没点礼数!”谢蕴笑着骂他道。 项弦剥好松子后尽数递到母亲手中,又说:“我去守灵,你早点歇下罢,有什么话,明天再细说也是一样。” 谢蕴答道:“去罢。” 三更时,项弦将萧琨带到东厢房内,说:“你睡我房,其他厢房尚未收拾出来。” 第55章 烧尾 开封城中,午后: 蔡府遣人送来夜宴的金帖,上有蔡京亲笔写就的两个金字“烧尾”。 蔡京乃是开封书法大家,擅写行书,且自视甚高,号称与苏轼、黄庭坚、米芾三人并肩。传闻江南方家为求他的“紫气东来”四字,豪掷四千两纹银,乃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 “哇!”潮生除却对赵佶的瘦金体看走眼过一次,其余墨宝依旧是识货的,看到蔡京的字,顿时如获至宝,说,“这俩字好看!” 乌英纵跟随沈括与项弦日久,大致能知书法之美,却因蔡京乃著名的奸相,对其没有半点好感,连带着看字也不喜欢。 “好看在哪儿?”牧青山正吃着驱魔司内结出的青桃,被涩得五官变形,又不识字,说,“不明白这东西怎么就好看了。” 斛律光也凑过来,跟着欣赏了一番,说:“像条出水的鱼儿呢。” “对啊!”潮生如获至宝,只因“烧尾”二字,似足鲤鱼出水,直跃龙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既有其天然生趣,又与宴意相合,比道君皇帝那瘦骨嶙峋、一副没吃饱模样的字好看多了。 待潮生满怀期望翻开请帖,见里头的字不是蔡京亲自写的,又没了兴趣,将菜单扔到一旁,找来小刀,开始拆包金的贴封,预备妥当收藏。 斛律光在旁帮他,乌英纵则预备了众人的宴服,让他们逐一换过。驱魔司为武司,除却潮生身份特殊之外,其余人俱以武服赴宴,且都身无官员品级。为此乌英纵特地下了一番功夫,只希望不丢项弦的人,进了蔡府看看情况,让潮生见个世面,吃完走人为上。 斛律光头一次穿上汉人衣服,其灿烂英姿自不必多表,他虽奴隶出身,却仿佛自然而然地带着异域王子的气质。牧青山身着驱魔司官服时,又是另一番生来厌世的官家子弟表情。 两名俊男各有风采,各有气质,一如广漠中的明朗亮色,一如青山沉黛松柏。 乌英纵朝斛律光说:“你虽出身西域,但现如今跟了老爷,就是宋人,也算驱魔司一员,赴宴时跟在我身后,须得服侍好潮生。至于青山,你随意。” “好。”斛律光答道,“不乱说话,是罢。” 乌英纵打量斛律光,心情十分复杂,初时他确实稍有提防,觉得斛律光待潮生过于特殊,待得相处日久,发现这小伙子天真烂漫,对谁都不存坏心思,较之潮生更不通人情世故。但凡是个人朝他笑一笑,彼此就是朋友了。 项弦一路上耳提面命,吩咐斛律光不可引发争风吃醋,他便在潮生面前收敛许多,潮生与乌英纵独处时,识趣不再去凑热闹,只趿着拖鞋四处走来走去,未免无聊。 在牧青山加入后,斛律光总算有了个缠着的对象,牧青山也不赶他走,任由斛律光在身边东拉西扯。 对斛律光自己呢? 自从懂事,高昌人就将他视作奴隶,虽不至于打骂,却也不会闲着没事做来尊重他,与他称兄道弟一番。虽得高昌王青眼,斛律光却很清楚自己被喜欢的原因是跑得快,能为国王派上用场,偶尔还会让他去杀个把人,当然,全是坏人。 调查漠匪那回,毕拉格像往常一样下令:“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于是斛律光自信地回答:“我这就去了。”他追踪大半个北疆,只不料强中自有强中手,折在萧琨的刀下。 斛律光从不怕死,向来觉得死也挺好,毕竟是人就得死,死了就转世了,这一世修得不少因果,来世定比今生过得好。 而在潮生光辉灿烂的法术之下,斛律光隐隐感觉到了美妙的新生在彼岸等着他。 那是母亲临死前所说的“我去了,儿,来生在朝我招手……”。 他这辈子过得还算可圈可点,但他的娘亲过得太累了,早点离世,也算解脱。犹记得小时的他跪在母亲身边,朝她挥手道别,再被高昌人带走,前去尽他在人世中的一点责任。 与项弦等人相遇时,萧琨与项弦竟因杀错了人,而朝他跪拜致歉。这是在高昌从未有过的,诸多奴隶,杀了就杀了,哪怕杀错,对王家又有何“歉”可言?斛律光还听萧琨说“你这个朋友我交了”,相当震惊。 这使得他对这伙人十分好奇,起初他朝他们隐瞒了自己的奴隶身份,与他们称兄道弟。揭开以后,项弦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方地接受了。 那并非刻意地视作寻常,而是源自本性的无所谓,与身在高昌的处境完全相反。高昌人偶尔会待他客气,实则还是将他视为奴仆。在项弦身边,大伙儿虽打趣揶揄,却都将他视作同伴。 斛律光于是也学着乌英纵唤他作老爷,甚至还被带进了昆仑山的仙境。 主人若是高昌王,想必会让他在白玉宫下,玉珠峰的石碑前等着,决计不会给奴隶一个参拜神仙的机会。 而他不仅与他们同吃同住,还亲眼看见了龙。 项弦更与他开玩笑,说:“如今你可是龙的徒弟了。” 这是斛律光平生第一次真正尝到所谓“对等”的滋味,这感受相当奇特,令他有点畏惧并无所适从,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本该如此,理所当然。 他在前院的屋檐前坐下,试穿乌英纵准备的黑靴,乌英纵很细心,为每个人定做的衣裳适身,连鞋袜都很合脚,这衣裳与其他人的也并无区别,不因他是奴隶而显得简单,该有的都有。 “从前在高昌,”斛律光朝牧青山笑道,“奴隶没有上衣,只有一条裤子,也没有靴子。” 牧青山与他并肩而坐,看着他换鞋:“难怪你喜欢打赤膊。” 斛律光:“那双皮屐,还是王陛下赏我的,否则我得光脚。” “穿上汉人衣服,整个人不一样了。”牧青山说。 “是么?”斛律光说,“但穿了上衣,我还是不太习惯,你也是。” 牧青山打量斛律光片刻,斛律光换好衣服,外头下起了小雨,他出神地坐着,内厅里传来潮生的笑声。 “走罢。”乌英纵带潮生出门,一行人准备去赴宴,他又朝斛律光反复提醒,带着的三个人里头,乌英纵最怕就是斛律光乱说话,毕竟潮生看得住,斛律光看不住,谁也不知道他碰上个什么人,交上朋友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我来赶车!”斛律光说。 “不用。”乌英纵让他到马车里来,早已雇好了车与车夫,说,“一定要有武官的模样。” 项弦曾与萧琨讨论过,是不是也该给同伴们一个职位,毕竟这么混处着总归不是办法,乌英纵曾是驱魔司管家,有职位也领俸禄,其余人等总该登录为驱魔师,记录在案才是,来日驱魔收妖,也好名正言顺。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朝官府申领银钱,人多出好几个,光靠萧琨与项弦的薪俸,当下倒养得起,若再招揽同伴呢?迟早有被吃垮的一天。 “哇,”潮生笑道,“白驹儿!你真好看!” “是么?”斛律光学着萧琨,端坐于马车内正中位上,双手搁在膝前,一副大驱魔师的派头,他体内有心灯,在心灯的影响下,容貌显得温润如玉,“我像不像老爷?” “不要东施效颦,老爷不可能像你这么坐。”乌英纵说。 “他能躺着绝不坐着,上了车铁定随处一歪。”潮生道,“你不笑时,气势就像琨哥了。” “别开口说话,”牧青山道,“还有模有样的。” 斛律光努力地严肃起来,只坚持短短片刻,又哈哈哈地大笑,一时间车内变得嘈杂,乌英纵只觉每天被他们吵得头疼。 “真好看!真好看!”潮生上手想摸,忽有点担忧,问乌英纵,“我可以摸他么?” 乌英纵简直哭笑不得,问:“这话你问我?不该问他?” 潮生又笑着伸手过去摸斛律光,片刻后牧青山也上手开始揉他。两人不住将斛律光摸来摸去,斛律光只笑着稍稍避让,无论他们怎么作弄都不生气,满脸通红,弄得衣冠不整,十分快乐。 “别闹了,”乌英纵说,“到了。” “驱魔司贵客到——”门口家丁唱喏。 潮生:“他们的石狮子声音好像人。” 牧青山:“那就是人,不是石狮子。他们用人守在门口,负责叫唤。” 蔡絛听得“驱魔司”三字,当即放下客人,亲自来迎,看见乌英纵时便亲热上前,笑道:“乌兄!” 蔡絛先与乌英纵拉手,再拍他肩臂,乌英纵只略一点头,说道:“我家老爷与萧大人,回往会稽丁忧了。” “听说了。来,诸位仙人,里边请。”蔡絛不过三十上下,其父蔡京复起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小儿子一脚踹入了阁。此刻蔡絛春风得意,已至人生巅峰,宾客满堂,成为国之栋梁,意气风发,舍我其谁? 项弦到访开封的第一年,曾带乌英纵挨个上门送过帖子,大多达官贵人都认识这名管家。 是以见不着正主,看到乌英纵,蔡絛仍假装十分熟络。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客气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蔡京有求于潮生的目的而已。 “这两位又是何方高人?”蔡絛忽见驱魔司中又多了两人。 “这位是我们回鹘来的弟兄斛律光。”乌英纵让出身后,介绍斛律光与牧青山,又说,“这位是羌族与铁勒后人牧青山。” 牧青山突然停步,警惕打量四周。 “怎么啦?”潮生小声道。 “没什么。”牧青山说。 蔡府中宾客如云,尽是身着便服的朝廷官员。筵开三十席,自檐廊至后花园,两侧摆满了席位,蔡家虽富却不豪奢,一应张罗布设以典雅为先,俱是从细节处耗费巨资。 第56章 苍狼 斛律光正要将话顶回去时,耶律雅里终于开口了。 “大辽与室韦没有结盟,”耶律雅里道,“你们不必担心,这次来开封,只是南下时,想顺路拜访一位老友,没料到他不在城中。” “哦?”乌英纵最担心的就是面前此人,其他人不一定能察觉端倪,乌英纵却知道个中轻重,又问,“耶律先生准备往何处去?” “四处逛逛,”耶律雅里喝了口酒,淡淡道,“看看你们宋人的地方,学习你们的能耐,究竟有何本领,能灭我大辽。” 席间谈话声一停,余人纷纷望向耶律雅里。 “驱魔司的萧大人也来自辽国,”赵构又说,“不久以前,项弦还救下了你们南逃的不少百姓。” 耶律雅里又啜了口酒。 一名武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发话了,说:“辽国大势已去,不足为患,官家顾念仁德,予流民一个去处,他们将成为新的宋人,与大宋子民无分彼此。” 这话说得极是不客气,当着亡国之人这么说,显然既不将耶律家放在眼中,更无视了这名来宾的颜面,但于情于理,确实如此。 另一名武将点头道:“无论耶律大石在西域做什么,辽国已彻底成为历史了。” “这二位是韩世忠韩将军与京师镇守李纲李将军。”赵构介绍道。 两名武将一起朝赵构拱手。 韩世忠身为绥德军统帅,四年前讨伐方腊,立下大功;李纲则是开封城镇守、京师统帅,两人俱是强硬派。事实上任何一朝都不缺有话直说的武将,朝中众多军方派系,以韩、李为翘楚。 “莫说金国,”韩世忠持杯,又道,“古往今来,外族何其多?自周时西戎起,到两汉匈奴、两晋五胡、慕容氏、拓跋家,乃至近两百年间羯人石勒、沙陀人李克用,诸族来了又去,犯我中原疆土,欺我中原百姓,最终哪一族不是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席间宾客虽心思各异,闻得此话,却不由自主地喝彩一声。 只听他又道:“韩世忠敬各位一杯。” 诸人忙举杯,只见耶律雅里也冷笑一声,举杯喝了。 韩世忠来参与蔡絛的烧尾宴,本就心不甘情不愿,蔡京复起,武官们忍气吞声,前往道贺,真正目的是找机会讨要绥德军的军饷。奈何大宋抑武尊文,武将在朝廷地位不高,蔡京竟将他们安排在了后园中,与一伙奇人异士同席,更是让韩世忠不满,心中始终有股闷气。 这么想却是冤枉了蔡京,于蔡家而言,潮生才是今夜最尊贵的客人,毕竟红尘权力再高,哪里比得上长生不老?蔡絛更将赵构安排到后园中,以皇子身份作陪,可见其重视。 当然,韩世忠不会想到这层,一贯先入为主,认为郭京所辖驱魔司,尽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而养一群江湖骗子,更体现出道君皇帝无心朝政,昏庸无能。 “告辞。”韩世忠冷淡地说。 李纲也道:“还需安排巡城,暂且失陪。” 李纲与韩世忠并肩离开。 乌英纵始终观察这“耶律先生”的脸色,又问:“先生预备在开封盘桓多久?” “今夜就走。”耶律雅里答道。 潮生正思考着,沉默不语,乌英纵道:“先生若愿意再待数日,萧大人与我家老爷便回来了,不如让区区在下做东,招待先生如何?” “不了,”耶律雅里道,“夜长梦多,萧琨若还念几分旧情,让他来见我罢。” 乌英纵看着耶律雅里,扬眉,意为:去何处见你? 耶律雅里道:“有缘的话,他终归会知道在哪儿见面。” 说毕,耶律雅里与周望起身离席,竟无告别,唯独宝音依旧坐着,周望朝宝音笑道:“公主,有缘再会。” “后会有期。”宝音盈盈笑道。 席入后场,美馔佳肴、海味山珍已上过一轮,潮生说:“我再也吃不下了。” 蔡京又来了,见后园内客人已少了许多,说道:“小仙人,我带你看看我家收藏的字画如何?” “好!”潮生欣然起身。乌英纵刚与魔人朝向,虽不认识周望,但想必是一伙,此刻绝不能让潮生单独行动,便也道:“蔡相请见谅,老爷吩咐,无论何时何地,在下都须陪在潮生身畔。” “那是自然,”蔡京说,“请。这二位呢?” “我得告辞了。”牧青山起身道,“恭喜你儿子入阁,许你今夜无梦安眠。” 蔡京:“???” 牧青山摸了下蔡京的额头,一名年轻人为老者赐福,场面显得十分诡异。 斛律光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少许醉意,脚步虚浮,追上前去搭牧青山。宝音仿佛看不见一般,也不着急追,端起海碗,又吩咐侍女:“满上!” 牧青山沿蔡府后门出来,不愿坐车,只提高警惕,沿长街朝禹王台方向去。蔡府外与众多官邸之间灯火通明,灯光照着府邸内也照着府间长路,明黄灯笼挂在树上、院墙外,充满了梦幻感。 斛律光说:“小鹿!你等我会儿!” 牧青山转头看他,斛律光道:“你认得路吗?走反了!回家得沿龙亭湖边上走。” 牧青山很忌惮宝音,不想被她追上,下意识地要绕路回往驱魔司,斛律光却示意等等他,他今夜吃得实在太多,又喝了不少酒,这酒后劲很大。他快走几步后,扶着墙边,胸腹中一阵翻涌,只想吐出来。 牧青山见长街并无动静,稍放松警惕。 斛律光调匀气息,伸手去搭牧青山肩膀,箍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回走。 突然间,牧青山停下脚步。 宝音在长街前方站立,散发着极有压制性的威势,说:“开封这么美,才被红尘迷乱了双目,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么?” 牧青山下意识退后半步,化作白鹿,腾空而起。 宝音带着少许邪性的笑容,犹如陪他玩闹般,一步跃起,斛律光登时睁大双眼,要上前拦阻,宝音却在空中化作一只丈许高长的巨狼,斛律光从它身下穿过,扑了个空。 “别跑!”宝音的声音响彻夜空。 苍狼几步扒上院墙,踏着房顶,“嗖”一声跑得没影儿了。 “等等!”斛律光当即转身,袍襟飘荡,以“上天梯”神技,手摸高墙一路跑上房顶,追着苍狼而去。 一轮明月之下,开封夜市人声鼎沸,华灯尽上,全城灯笼照得这天下第一城犹如浩大幻梦。 白鹿四足踏上揽月楼楼顶,“哗啦”一声瓦片飞散,腾空飞上空中,正要离城,苍狼却犹如风驰电掣般赶到,一把摁住了白鹿,将它拖了回来。 “喂!这就走了吗?”宝音的声音带着笑意。 白鹿化为牧青山人形,一脚踹向苍狼的下巴。 斛律光以极高速赶到,拖着白光,在夜色里掠出一道残影,一手按上了苍狼的狼头。 心灯迸发,化作一道闪光。 “心灯?!”宝音顿时一惊,放了白鹿,狼躯转来,面朝斛律光。 斛律光轻巧落地,施展轻功,脚下瓦片竟不闻声响,他侧身拉开掌式,挡在牧青山身前,掌中隐隐焕发白光。苍狼不敢造次,弓起背脊,狼毛倒竖,绿莹莹的双目紧盯着斛律光。 “等……等等!”斛律光疾奔后酒意再次上涌,示意稍等,转头到一侧干呕数声。 牧青山:“……” 苍狼:“……” “为什么勉强他?!”斛律光缓了好一会儿,才义正词严道,“你不要欺负他!” “我偏要欺负他。”苍狼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你是他什么人?又关你什么事?” 牧青山:“他是我朋友,关你什么事?” 斛律光:“是啊,我是他什么人,又关你什么事?” 苍狼懒懒道:“哟,只是朋友?” “你先回驱魔司,”斛律光又朝牧青山道,“司内有结界,她不敢硬闯。” 苍狼知道必须马上解决此事,否则被牧青山逃掉,四下搜寻又要费一番心思,当即不再废话,发出嘶吼,化作虚影朝着斛律光冲来! 瓦片稀里哗啦四下翻滚,苍狼以疾电之速冲来,那一刻斛律光的武艺简直提到了毕生巅峰,竟是以柔力搭在狼爪上,轻巧侧身,喝道:“起!” 苍狼巨大的个头被当场抡了起来,掼在了听花楼顶。 那是乌英纵所授的猿拳九式中的“搬山”。苍狼起初丝毫不将斛律光放在眼中,一时轻敌,竟是阴沟里翻了船,险些从听花楼前滑下。 是时巨响声已惊动了楼中客人,不少人叫喊着“楼要塌了”,纷纷朝外狂奔。苍狼大怒,扒着瓦沿冲上,朝斛律光再扑,这次它不再轻敌,四爪齐上封死斛律光掌路。斛律光没有故技重施,反而一躬身,从狼腹下穿过,出现于苍狼身后,双掌齐出,要将它推下听花楼时,苍狼猛地发出一声狼嗥,掀翻了瓦片。 重重飞瓦犹如遭了暴风,零落四散,斛律光与苍狼一同坠入楼中。 牧青山见斛律光拖住了苍狼,料想他打不一定打得过,跑却必定跑得掉,当即一个转身,沿着侧檐滑了下去。 斛律光摔在听花楼三楼雅座,正要起身时,一个女声惊呼,温软身躯倒在了他的身上,栏杆断裂,险些一同摔下听花楼。 “你没事吧!”斛律光忙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抱过来,又有人大喊道:“李师师!” 斛律光打横抱着她,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正是开封名人李师师,看见斛律光面容时,登时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再打量他身上衣着,猜到是驱魔司的人。 第57章 辞行 在项家的数日里,每夜萧琨都陪着项弦守灵,清晨家人起来时,两人便各自去睡会儿,到得近午时方起床。有时是项弦待客,萧琨陪伴谢蕴闲话。 偶有官员上门,则是萧琨与项弦一同接待。 “你爹昨夜还是没有回来。”头六中午,萧琨朝项弦说。 “兴许已入天地脉,去投胎了罢。”项弦答道,“七日回魂这规矩也不知谁定的。” 以会稽习俗,白事只做到头七,谢蕴亲自掐算,选了个好时辰,明日早间就要扶灵上山了。下葬之后,还要排一整天的流水席,请族中子弟与邻里乡亲吃席。这天项家从早忙到晚,母亲的学堂中不少弟子都来帮忙,忙得不可开交。 头六日来人最多,项弦与萧琨没有再出去,留在家中接待宾客。 从早到晚,项弦陪父亲生前老友的子侄辈谈论当年,而萧琨则与一应地方官等有职在身的人闲话,晚饭亦赶不上吃,只用了少许茶水点心。 萧琨这边所谈,无非开封政局变动之事——蔡京复起、赵桓接位、童贯失宠等等。奈何萧琨本是辽人,对大宋朝廷实在不熟,只得根据项弦告诉他的,加上自己的猜测聊了些,来客不知就里,听在耳中,反而多了几分故弄玄虚之意。 项弦这边的最后两位客人,则是两名青年男子,一人是丝商之子,小名唤舟儿,性情温柔善良,后举家迁往泉州;另一人则是船工家的小孩儿,小名唤作大桥,为人敦厚忠义。 两人乃是项弦昔年总角之伴,四岁时便认得,在项弦师从沈括、前去名川大山云游修行后便不再联系。阔别十几年,如今再会,这二人竟已结成契兄弟,经历家道中落、光阴流逝、父殡母丧,仍旧守着彼此。 唯独当年那些童趣,翻来覆去,再倒不出究竟,毕竟他们相识的时间不过短短数年,可谈之事不多,项弦亦充满唏嘘,相对无话。 萧琨忙完过来,见三人对坐,点头致意。项弦介绍道:“这是琨哥。” 那俩故交见萧琨来了,知道他是京中四品大员,忙一齐起身见礼。萧琨拱手回礼时,大桥见他手腕上系着与项弦明显是一对的红绳,便动动舟儿,两人才不再拘谨,闲谈几句后,也一同起身离去。 “后会有期。”项弦将他们送到门口,挨个抱了下,取出自己师门传下的药丸,交给大桥,告诉他治病用法,两人再三谢过便去了。 到得二更时分,总算客人散尽,管家去关门时,项弦笑着回来。 “我记得你说过,你没有朋友?”萧琨问道,“这不是么?” “四五岁时一起玩过短短几年,”项弦亲热地搭着萧琨肩膀,解释道,“过后近二十年没再见过面。怎么,这也要吃醋么?” 两人回到灵堂前,依旧倚在柱前坐下,家人预备了两个食盒。萧琨说:“你娘让我明天陪你扶灵。” “嗯。”项弦漫不经心,随口答道。 萧琨:“江南的规矩我不清楚,不知外人能扶灵不。” “你不是外人。”项弦答道。 萧琨又出示手腕上红绳,说:“因为它么?” 昨日他俩往香炉寺走了一趟,回来后萧琨再去见谢蕴时,谢蕴见他腕上多了这道红绳,待他的态度就变了,虽说还是亲切慈蔼,却隐隐间将萧琨视作了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以“娘”自称。 萧琨察觉了这细微区别,听到这久别之称时,甚至心里生出几分眷恋与酸楚。 项弦问:“娘还说了什么?” 萧琨摊手,扬眉。 项弦当然清楚缘由,只因父亲生前为他供在香炉寺中的姻缘绳,正是会稽一带的求亲信物,幼年由父母家人供奉,待得有意中人后再去取回。那天母亲所言,也正是提醒他,老大不小了,总得有个说法。 当然,会稽男性也不全是将姻缘系于其上,有人也会取了姻缘绳,递交相好的兄弟,订立生死契约,权当定情。无论是谁,戴上这红绳,便意味着已有属意的兄弟人选,一心不能再二用了。 于是谢蕴见萧琨戴着手绳,便知其与项弦心意相通,按本地规矩,将他视作己出,令他与独生子项弦一同扶灵。 当然,只有项弦自己心里清楚,萧琨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只是一件寻常饰品。项弦几次想说,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竟十分难为情。何况他又身在丧期,守孝不事喜乐,更不得行结拜、纳亲之礼。 先前谈及结契时,萧琨已说过“可以”,项弦只权当他答应。别的事,待父亲入土后再说,至于什么时候说,到时看吧。 “官府的大人们说了什么?”项弦问。 萧琨边吃边答道:“没什么特别要紧的,都在打听朝中人事。” 入夜后又剩下项弦与萧琨相对,项弦忙了一天,已有点乏了,倚在萧琨腿上,打了会儿瞌睡。今夜四更时分就要开门,两人只能在灵堂内守着。 项弦突然说:“你娘去世那年你几岁?” “五岁。”萧琨说。 “嗯。”项弦想到小时候的萧琨在辽国无依无靠,十分孤独,不由得心里难过,只想好好疼他,不让他再受这等孤独之苦,说,“想必当初什么也不懂。” “萧家没让我守灵,”萧琨答道,“师父将我带出去好几天,再回来时,娘已经落葬了。” “葬在何处?”项弦问。 “我不知道。”萧琨眼里带着几分迷茫,说,“但在萧家宗庙里,她有个牌位,祭祀时我会去那儿。每年除夕夜,待得表兄弟们散后,我才最后一个去,免得大伙儿都不自在。” 项弦抬眼,看着萧琨,萧琨随手折着纸钱,认真地说:“她若还在世,一定很喜欢你。” “为什么?”项弦扬眉,期待地问。 萧琨笑了笑,说:“她喜欢爱笑又好动、活泼可爱的小孩儿。偏生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一副讨债鬼模样。” 项弦笑了起来,说:“你现在也不爱说话。” 萧琨:“你也知道。” 萧琨确实不怎么说话,唯独在项弦面前时,话才会多几句。 项弦道:“你很执拗。” “天生的。”萧琨折好一个元宝,项弦便道:“给我。” “你是小孩儿吗?”萧琨无奈给他。 项弦又道:“你认准什么事,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打起来时更是不要命一般。” 项弦想及撒鸾,不由得为萧琨抱不平。 “是。”萧琨坦然承认道,“我认准了谁,也是一心一意,到死也不会变,眼里除了他,就再没有旁的人;不像有的人,待谁都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 项弦笑道:“你在暗指什么?” 萧琨不再说了,把手按在项弦眉眼间,说:“睡会儿罢,有事我叫你。” 项弦听到方才那话时,便想坐起来认认真真地说几句,譬如“咱们已经结契了”,抑或“我待你亦是一心一意”,但想到当下还是头六夜,有什么话,大可过完今夜再说。 项弦渐渐地睡着了,萧琨则还醒着。近三更时,一阵风穿堂而过,拂起灵帷。 “醒醒!”萧琨马上道,“你爹回来了!” 项弦蓦然惊醒,却看不见鬼魂。萧琨施法,灵堂内变了色泽,帷幔上符文显现,时值子时,随着他一招聚集起天地间至阴之气,蓝色的柔光朝着灵堂前聚集。 “这是什么法术?”项弦震惊了。 “非要现在解释?”萧琨说,“快去磕头!我只能支撑一小会儿!” 萧琨是战死尸鬼,身具地渊死者之力,又有幽冥之火在身,自小时已有通灵之能,但不能持久,毕竟身上仍有强烈阳气。 “在哪儿?”项弦茫然地问。 灵堂前的帷幔上,浮现出模糊人影,项弦这下看见了,慌忙就拜。 “爹!” 人影模糊,正是项豫生前身影,项弦顿时新悲旧恸,一齐涌上心头,既想笑又想哭,颤声道:“爹!你回来了!” 人影转身,轻轻隔空摸了摸项弦的头。 “说啊,有什么话?”萧琨催促道。 项弦想来想去,竟是无话可说,跪着道:“爹,你还好吗?” 项豫的影子似乎在笑,说:“很好,凤儿。” “这是我弟兄真奴。”项弦朝萧琨招手。 萧琨低声道:“见伯父时不要说我小名。” 萧琨也跟着项弦,跪在帷幔前。 “很好,很好。”项豫那影子又说,“凤儿,不可过悲,过得今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 项弦期期艾艾,哭了几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又说:“爹!我给你看个东西!” 萧琨:“?” 接着,项弦取出了传国玉玺,打开。 萧琨:“……” “萧琨送我的。”项弦说。 饶是项豫生前博识广知,也被自己儿子给吓得不轻,说:“传国玉玺?!” 萧琨:“……………………” 项弦拿出传国玉玺来给鬼长见识,这番举止实在令萧琨也长了见识。项豫那鬼骇得声音都变了,忙道:“此物从何处得来?绝不可轻易示人!” 萧琨一手扶额。 项弦解释道:“就是给爹您看看。” 帷幔上映着那鬼影又笑了起来,答道:“凤儿,你我父子缘分,虽聚少离多,究此生相伴时光,却已令为父得享天伦之乐。” “谢谢你啊,我儿。”项豫说完这句后,化作帷幔后一阵清风散去。 萧琨才收了法术,看着项弦。 项弦眼里带着泪水,却笑了起来,萧琨简直没脾气了,摁着他的头,两人又在灵堂前拜了三拜。 第58章 伏击 项弦坠向大地的刹那,猛地敛去了全身的火光,紧接着撞断了树木的枝杈,从近千丈高空中坠落,带着金龙的俯冲之势,那一下结结实实地撞进了山林之中。 杂乱的巨响伴随着剧痛,项弦在最后一刻催动所有力量保护自己,“轰”地撞进了树丛内。 坠落之处沿途树木被夷平,项弦周围还出现了一小块被火焰烧焦的区域,犹如一个焰圈,黑暗之中,余烬散发着微光。 项弦几次想起身,稍一动弹,便觉肋骨剧痛,甚至抬不起手。萧琨则不知去了何处。他的火羽飞行之力来自阿黄,偏生这次回家并未让阿黄随行,乃至从半空中坠下的一刻无法展翅滑翔,饶是如此,坠地的刹那还是倚靠留有的阿黄的羽毛消去部分冲力,否则势必将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智慧剑与振魔铃都留在了开封驱魔司中,谁也没想到竟会在飞行途中遭遇偷袭,实在太托大了。 当然,从前项弦只身行动时,所涉之险常有更甚,如今与萧琨作伴后,放松了警惕。 项弦一边反省,一边单手抖开乾坤袋,最初坠落时的昏沉与重击过去,全身的痛楚感开始清晰传来。 他翻找出一枚药丸,捏碎服下,望向四处,没有开口喊萧琨,不知他坠落于何方。 “萧琨?”项弦忍着疼痛,翻出应声虫,低声道,“你在哪里?能听见么?” 夜色浓重,没有回答。 项弦感觉到周遭的灵力流动产生了奇异的变化,那存在似魔非魔,灵力之强盛,检视毕生所见,唯有禹州与皮长戈能与其比肩。 不……甚至还要更胜数分。 那是什么?项弦没有挪动脚步,只安静地站着,他察觉到密林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但很快,被锁定动作的感受消失了。 这是他们自相遇之后,遇见的最危险的境地了。什么东西能追上金龙的速度?铁定是穆天子的手下。 项弦踉跄走出几步,环顾周围地形,他们离开洞庭湖后飞了数百里,应当仍在湖北一带的鄂州区域,这里有大量无人涉足的森林。 项弦没有继续用应声虫尝试与萧琨对话,而是穿过密林,尽量不发出声音。到得隐约有星光照明之处,看见了面前广阔的水面——这里是洞庭湖北岸的丘陵地带,风吹着湖浪,朝岸边一波一波地涌来。 萧琨坠落时发出巨响,一头栽进了湖中,冰冷的水流涌来,强大的吸力卷住了他,无数散发出魔气的触须于湖底升起,将他拖向湖中深处。 萧琨猛力挣扎,运起寒冰灵力,剑指挥去,冰冷的法力令水流聚为兵刃,将缠住他脚踝的触须斩断。 他转过身,随之所见,则是一头黑暗的、犹如城市般巨大的妖兽,挥舞着全身触须,在水底朦胧的蓝光下注视着他。它的无数只眼睛同时睁开,轰然击穿了萧琨的意识,萧琨在诸多眼球凝视下,近乎被夺走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开始疯狂挣扎,聚起幽瞳力量,破开了那道精神束缚。 控制感刹那减轻,萧琨不敢恋战,猛地转身,游向水面。 “萧琨?”项弦低声道。 项弦猛地转身,一股魔气迎面而来。 “他不会死。”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道,“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听到其声时,项弦便飞快回忆,他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人影缓慢显现,那是一名十五岁模样的少年,五官带着少许外族特征,若在阳光下碰见,也勉强称得上端正,但这少年全身散发出令人极不舒服的邪气,乃至他的面容亦令人生出少许憎恶之心。 魔族!项弦心念电转,判断出面前此人的身份。 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儿从少年肩上飞走,沉入了夜色中。 “你的智慧剑呢?”魔族少年沉声道,“为什么不把它带在身边,你让我很失望。” “就算没有智慧剑,想收拾你也是轻而易举,撒鸾。”项弦嘴角现出一丝笑意。 魔族少年蓦然一震,他从未与项弦见过面,对方是怎么认出他的? 项弦曾经在被白鹿所唤醒的梦中,看见了撒鸾,如今对面那人的语气、举止简直和梦里一模一样!至此他再无怀疑,这就是被赢先生带走,入魔的耶律雅里! “想切磋几招?”项弦不再多话,拉开太祖长拳的起手式,说,“这就来罢。” “如你所愿。”撒鸾冷冷道,“就算杀了你,将你卸成八块带回天魔宫,穆天子也能将你复活。” 话音落,撒鸾陡然动手!撒鸾那拳脚中带着澎湃的魔气,化作黑火流星疾射而来,与项弦对冲,项弦刚架起拳掌便挨了一记直撞,当场吐出鲜血,从山坡上划出一道弧线坠向湖面。 先前项弦于高空坠落,浑身多处受伤,又无神兵在手,撒鸾一出手便使尽全力,直打得他全身喷血。 “你不是挺能耐的么?!”撒鸾已经很久不曾动武了,先前偷袭斛律光未曾尽兴,而项弦是他从天魔宫处获得力量后,得以好好施展绝技的对象,见血后更是令他充满兴奋与疯狂,唤起了他内心暴虐的念头。只见撒鸾将项弦当作了沙包,未待他入水,便再次以拳脚将他挑起,轰然击向湖畔! 项弦甚至无法开口,全身骨骼在撒鸾的动作下爆裂,头颅被揍得凹陷,撒鸾又锁住他的脚踝,将他拖起,狠狠砸向湖畔一块大石。撒鸾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恨项弦,只觉得一眼看见他就想折磨他,以听到他的惨叫声为乐。 萧琨湿淋淋地上岸,不住喘息,回忆着先前水中的经过,却听见远方有树木折断的声音,他奔到近前,看见的竟是项弦那软绵绵的身体撞断了树干,身体爆出一蓬鲜血,流了满地。 “撒鸾?”萧琨颤声道。 撒鸾气定神闲,抬起一手,项弦发出微弱的声音,被凌空提起,低着头,双手双脚以扭曲的姿势垂下。 “这是你的朋友么?”撒鸾问,“抱歉,我下手重了点,师父。” 萧琨:“……” 撒鸾与萧琨对视,萧琨万万没想到,与撒鸾竟会在这样的一幕中相见。项弦全身血流如注,随着撒鸾一手凌空收紧,他的脖颈已被扼断,发出骨骼碎裂的响声。 数息后,萧琨发出一声咆哮! “等等!”项弦的声音骤然响起,“先别动手!” 撒鸾震惊了,蓦然转头望向背后,项弦眉头深锁,两手祭出扯线木偶,手指纷扯细线,而置于撒鸾控制之下的“项弦”,只是一件移花接木的法宝! 先前在密林里骤然照面,项弦马上就意识到力敌不如智取,鬼知道他是否还有同伙?当即使用这件木偶法宝以移花接木之术,引开了撒鸾的注意力。万一黑暗中还有魔族埋伏,不至于遭受夹击。 他在黑暗处收敛气息,只余十指操纵提线,同时观察撒鸾竟如此暴戾,似乎不将他折磨至死不罢休。奈何撒鸾越打越远,项弦几次险些失去灵力联系,又怕被发现,只得一点一点追来,直到萧琨现身,误将扯线木偶当作自己,见“项弦”惨状,顿时失去了理智。 萧琨双目发出强光,身周气劲爆破,肤色化作靛蓝,近乎失去了意识,竟隐隐有入魔征兆,狂吼着冲向撒鸾。撒鸾下意识地后退,毕竟萧琨积威日久,对他仍有威慑之力。 只见幽冥烈火与魔火相撞,湖畔顿时发生爆破,湖中那巨大妖怪犹如感觉到了什么,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浪墙升起,聚为滔天洪水,以山崩之势当头压下。萧琨赤手空拳,胸膛绽放内丹光华,妖气焚烧全身,竟是有着与撒鸾同归于尽的架势。 “为什么!”萧琨不明白为什么撒鸾一见项弦就要下死手,狂吼道,“撒鸾——!我要杀了你——!” 撒鸾的魔焰遭到压制,现出惊恐神色。只见萧琨猛然突破魔火,到得面前,扼住撒鸾的脖颈,发出痛苦至极的大吼。 “我在这儿!”项弦从旁冲到,猛地一把抱住了萧琨,竭尽全力要将他拖走,只恐怕撒鸾还有后手。果然,撒鸾正挣扎中,一只漆黑的鸟儿飞来,展开了翅膀。 强大的妖气与魔气融合,形成冲击波,“轰”一声将三人同时扫飞出去,项弦马上挡在了萧琨身前。 漫天纷飞的黑羽刷然聚拢,化作黑色光芒,骤然射向项弦与萧琨。 项弦将萧琨推到身后,反身抵挡,伸手,送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枚火羽。 火羽与黑羽对撞,又是一场爆破,萧琨气焰渐收敛时,项弦却猛地撞进了他怀中,两人身体紧贴,撞断背后树干,随着项弦一声清喝:“破!” 火羽幻化开去,抵挡住了滔天魔气,黑鸟展翅,蓦然冲来,却听得远方一声唿哨。 撒鸾猛地转头,黑鸟则收住俯冲势头,弃撒鸾于不顾,说走就走,转身飞高,消失了。 撒鸾注视混乱的密林,一手颤抖,犹豫是否追上,了结项弦性命,但唿哨声再响,显然在催促,撒鸾于是充满不甘,化作黑火,轰然飞去。 湖面平静下来,萧琨将项弦架起,让他站直,几步追上,吼道:“撒鸾!” 项弦踉跄往前,走出一步,一手搭上萧琨肩膀,想说点什么,奈何先前坠落的伤叠加黑鸟妖力的冲撞,令他几番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片刻后一口血吐在了萧琨的衣袖上。 “项弦!”萧琨马上回头,四更时分,夜中漆黑一片,他根本看不清项弦的伤。 项弦拉着萧琨,说:“别走,我胸口……疼得厉害。” 第59章 重聚 开封驱魔司: 项弦伸手到鸟架前,阿黄跳到他手里,被他揉了几下,舒服地窝着打盹。 “说。”项弦示意道。 宝音活动脖颈,捏指关节,发出咔咔声响,一脸倦懒笑意,告诉众人这次南下的经过。三十年前她出生在大鲜卑山西侧的一个村落,父母俱为猎户。她自小便天生神力,四岁化身为狼,九岁那年,被送往西拉木伦河,拜室韦人的哲别为师。 起初室韦部落主合不勒看上了她,只想选她为妃,但宝音以有婚约在身,婉拒了这个提议,两人是以结成了义兄妹。 虽身为公主,宝音却在十四岁上参军。那年金人崛起,契丹辽人对西拉木伦河两岸的控制稍减,而室韦人已有脱离辽国,自成一体的趋势。 数年以后,随着金、辽两国拉锯,室韦人的不断抗争取得成效,部族朝北方迁徙,终于慢慢地摆脱了完颜氏的控制,其后与塔塔尔部族、蒙兀室韦部建立了密切关系。而宝音在部落中,亦因立下军功而不断升职获赏,以女儿身参战,丝毫不逊于部族勇士,至二十岁上,已有“室韦巴图”的地位,即“第一勇士”之称。 室韦联合部落既不愿被辽国所统治,更不愿屈服于金人之下,他们的谋划乃是在南方争夺中原的乱局中,建立新的国家。 “星辰给予了我们新的预言,”宝音笑盈盈道,“在这个一百年里,将有不世出的王者降生,他将是整个世界的英主,他的疆域将比有史以来所有的帝王都更辽阔;他会建立史上最伟大的帝国。天地四海俱是大可汗的领地,众生万物都将是大可汗的子民,普天之下,汉人也好,辽人、金人也罢,都将在这位英主的脚下臣服。” 项弦简直听得心里发堵,萧琨也有点受不了。听过倏忽的预言后,室韦人将统治神州的阴影简直如影随形,哪怕超脱于世俗皇权之上的驱魔师,心里亦百感交集。 尤其在辽国灭亡,各族关系极度复杂、混乱的当下,更不是滋味。 “天下是你们汉人的,也是辽人的,是金人的。”宝音又道,“但归根到底,却是我们室韦人的。” “你再这么说,可就别怪我不礼貌了。”项弦心道室韦人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非要我将预言说完整,大伙儿一起没脸罢了。 宝音笑道:“那我不说了。” 萧琨:“汉人也好辽人也罢,室韦人,金人,西夏大理,天底下多少族裔汇入中原,百川归海,最终成为一家?八百年前五胡乱华,谁又当了赢家?没有。” “大哥说得对,”宝音没有争辩,只盈盈笑道,“是我目光短浅了。” 众人看着宝音,都没有说话。宝音喝过两杯茶,又开始交代此后经过——室韦诸部为建国做准备,等待那位不世出的伟大可汗降生,开始积极拉拢更多的草原部落。十二年前,宝音来到敕勒川,意外发现白鹿降生在了敕勒川中。 已故老哲别留下过遗命,令她寻找白鹿的踪迹,宝音见到其时只有八岁的牧青山,当即一见钟情,取出了当兵多年的所有积蓄,与敕勒川下的库伦部人订下婚约,待牧青山年满十六,便前来成婚。 奈何数年后,库伦部遭受魔化黑翼大鹏的袭击,部族尽屠,幸而最后一刻宝音赶到,救走了她的未婚夫,保护牧青山留在塔塔尔部中,其部落也即中原人所称的“鞑靼”。但牧青山一心只想为族人与父母复仇,宝音又无法离开部落,难以追查到黑翼大鹏鸟的下落。 “是这样么?”萧琨朝牧青山问。 “是的。”牧青山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宝音的转述。 “因为我没及时替你报仇,”宝音的声音温柔了不少,朝牧青山认真地说,“所以你生我的气?” 这是宝音进驱魔司后,第一次主动朝牧青山说话。 “不,”牧青山生硬地回答了她,“与这无关,你待我仁至义尽,灭族之仇是我的事,你没有义务要帮我。” 项弦与萧琨交换眼色,彼此都认为牧青山并非真的厌恶宝音,兴许只是嘴上拒绝,他俩有戏。 再后来,就是他们所知道的了——牧青山离开塔塔尔,独自追查黑翼大鹏鸟;宝音则因部族中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开身,找了他两次,直到牧青山离开塞外,进入中原腹地后,只得暂时放弃。 她是哲别的亲传弟子,在老哲别去世以后,于室韦乞颜、塔塔尔诸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又花了数年时间,她将族事处理完,终于得以脱身,卸去担子,开始好好考虑自己成婚的问题,南下前来寻找未婚夫的踪迹。 说了这么多,总算进正题了,萧琨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最初遇见周望与耶律雅里,是在长安。”宝音说,“我沿榆林入关,在地下古水道处,发现了周望,与他俩随行的,还有一只浑身黑不溜秋的家伙,名唤‘赵先生’。” “还有?”项弦与萧琨简直要崩溃了。 “怎么又来一个?”萧琨难以置信道。 “不会是上回做出来的官家罢?”项弦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咦?”潮生听到这里,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过长安?” “想知道吗?”宝音笑道,“过来点,姐姐偷偷告诉你。” “说重点!”萧琨道。 宝音马上道:“我与青山之间,有时能以梦境相通感应,我在他的梦里看见了长安,还看见了他遭遇凶险。” 众人沉默片刻,萧琨问:“魔族部下们,回长安做什么?” 宝音答道:“我不知道,像在找什么玩意儿?不过这伙魔人倒是挺客气。” 潮生:“他们都是坏人。” “知道呀。”宝音又笑道,“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是不是?你看,我心里虽然偶尔也见人就骂对方的娘,但平时只要笑呵呵的,大伙儿总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就突然动手打我。” 宝音对着潮生时便换了一副笑脸,项弦知道她明着是对潮生,实际上则是在讨好牧青山,毕竟宝音确实不是吃素的,一眼就看出潮生与牧青山玩得最好,知道潮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牧青山。 萧琨总算遇见另一个比项弦还要没脸没皮的了。 “对付笑脸人,其实一个麻布口袋就能解决了,”项弦也笑着朝宝音说,“套在对方头上,没啥顾忌。” 宝音笑道:“你被你相好的这么打过吗?天下能套麻袋打你的人,想必也不会很多罢?” “只有我打他,没有他打我的道理。”项弦说着,随手给了萧琨胳膊象征性的一拳,萧琨懒得理他,项弦又道:“你看?他不敢还手罢?” 萧琨:“够了。” 现在萧琨又觉得,还是项弦更讨嫌一点,但宝音怎么知道他俩相好……关系亲近?哦……是了,萧琨发现大伙儿都注意到他与项弦的红绳。他下意识地想以武袖盖住,但想来想去,手指几次整理袖子,最后还是将它露着。 “继续说,”萧琨努力以坦然语气道,“想必你们相谈甚欢。” “还行吧,”宝音答道,“互相利用而已。” 于是宝音告知这三只魔人,自己要寻找逃婚的未婚夫,赵先生便主动邀她一同南下,前来开封,并明确告知她,要找的白鹿就在开封。 “我看,赵先生像是他们的头儿。”宝音说。 “什么模样?”萧琨又问,“中年人?” “唔,”宝音想了想,说,“比我大了十来岁?谈吐……像个武人,这么一说,我俩其实还挺投缘,他武艺不错。” 项弦与萧琨沉默片刻,项弦说:“不是赵佶?” “赵佶是谁?”宝音全不知他们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以及诸多推断。 “后来,他在三门峡处离队了,余下我与周望、耶律先生一同进了开封。”宝音回忆经过,又说,“赵先生走后,我便不怎么与他俩说话,结伴同行而已,那小孩儿身上戾气很重,就像被……总之,恨天恨地,想必有心灯也救不回罢。” 宝音本想说“就像被杀了全家似的”,但心上人在旁,想到其全族尽灭,便叹了口气,旋即又恢复了那笑容,说:“讲完啦,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萧琨没有接话,改而与项弦讨论:“赵先生去了何处?这么听来,想必不会是新造出来的道君皇帝。” “那更麻烦了,千万别是太祖。”项弦年少时习太祖长拳,对赵匡胤有着天然的敬畏,穆天子制造出了魔化的秦皇汉武,外加唐宗宋祖,光是想想背脊就发凉。 “你怕他?”萧琨问。 “没有的事。”项弦马上改口。 萧琨:“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去对付就是了。” 项弦:“我只是在想,另几个魔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唔。” 诸多事宜,迄今仍未有定论,令项弦颇为头疼。 “言归正传,”萧琨道,“今天必须先得将几桩事解决了。” 天色渐晚,夕阳的光辉照耀着驱魔司,为院内镀上了镏金般的色泽。 “你说还是我说?”萧琨问正在沉思中的项弦。 “怎么啦?”潮生很少见他俩露出这样的神色。 项弦做了个“请”的动作,萧琨点了点头,便正色朝所有人说:“今天正好大伙儿都在,我与项弦,有一个请求。” 萧琨之位,乃是驱魔司的主位,而项弦平日里则与他同坐,两人都在厅内正榻上休息,榻上还会摆放一小几以置茶点。 正副使二人,正是常说的“出同车,坐同席”之礼,以示关系亲密。然而在今天萧琨开口时,项弦想从司使正榻上下来,挪到左首下侧的副位上去,萧琨却拉住他的手,示意不妨,让他依旧坐好。 第60章 南下 驱魔司重新开张,要做的事实在太多,此司乃是官吏一体,又有最紧急的事需要解决。是夜萧琨辗转反侧,躺在项弦的榻上,项弦倒是睡得很香,夏夜里两人共盖一张薄被,直到院内花草上露珠隐现,萧琨方睡着。 翌日萧琨很早就醒了,须得为同伴们提请职位,上书吏部,为驱魔司增添编制。他来到大宋后,这等文书往来大多由项弦代劳,这次萧琨决定自己写折,毕竟有重要的意义。 厅内,乌英纵也已早早地起身,他总是第一个起床,从前习惯了为项弦安排洗漱与茶水,站在一旁伺候,如今还得预备一大家子的早饭。 萧琨坐上案前,摊开奏纸,乌英纵便过来磨墨。 “这些日子里,辛苦你了。”萧琨很喜欢乌英纵,平时却很少与他说话,毕竟乌英纵在除潮生之外的其他人面前,话都很少。 “不辛苦,”乌英纵说,“萧大人来到老爷身边后,反而轻松了不少。” 萧琨明白话中之意,从前乌英纵的注意力都在项弦身上,一举一动,俱围绕着项弦,不仅担忧主人的安危,更时刻注意着主人的心情,现在有了萧琨替他分摊,反而让乌英纵轻松许多。 乌英纵欲言又止,萧琨开始写折,随口道:“想问什么就问,老乌,你我也是自家兄弟,不要拘束。” 乌英纵在下侧坐了,看着萧琨手上的红绳,想了想,问:“会稽家里一切都好么?” 萧琨答道:“一切都好。” 乌英纵:“老夫人身体如何?” “她很好,”萧琨答道,“与她的弟子们常常在一处,有说有笑。” 乌英纵说:“老夫人很豁达。” 萧琨“嗯”了声,考虑月俸该定在多少才合适。乌英纵又感慨道:“老爷虽在童年便已离开了家,但太爷与老夫人从未红过脸,让他的性情也变得无忧无虑,爱谁就是谁。待家人、待朋友从来就是一心一意。” 萧琨笑了笑,说:“我很羡慕他,只因我无父无母,师父也从未教过我,如何去爱别人。” 去了一次会稽后,萧琨发现确实如此,自己对他人常常抱着不信任的态度,疑心也很重,而项弦家庭温暖,父母相敬如宾,令他不吝于表达自己的爱。 乌英纵又说:“上回老爷吩咐,为您寻找上京益风院孩子们的下落,这几日里,康王那边有了答复。” 萧琨动作一停。 乌英纵说:“目前确实找到一些孩童,但尚未确认身份,也有在战乱中失去家人的,共四十七数,都是辽人,不方便带来开封,暂时送到了洛阳,用老爷的钱,抽出一笔安置着。” “都找着了,”萧琨的声音发着抖,“一个也没有少。” “是,”乌英纵说,“不幸中的万幸。” 萧琨沉默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乌英纵:“您要去洛阳看看么?” “现在先不,总归有机会。”萧琨整理心情,将注意力转回到奏折上。 “你觉得俸禄该申领多少?”萧琨知道这种事问项弦,项弦只会说“随便”,唯独乌英纵管家,只看他需要罢了。 乌英纵想了想,说:“按五品计,京官年俸应为四十六两白银,但驱魔司较之其他官署更辛苦……” “这么多!”萧琨震惊了,当初他在上京时为驱魔司正使,身兼太子少师,也仅有五十两银的年俸,这五十两已经足够支撑整个驱魔司的运转,以及延请仆役、人情往来、夏衣冬裳,还能接济数十个孤儿。 乌英纵想了想,说:“咱们司中官吏不分,毕竟须得常出差,每人六十两银,想必吏部是不会有异议的。像我这样,跟着老爷的年份久了,还可再申领四两。阿黄也有一年二十两的俸禄。” “看不出你还挺有钱。”萧琨笑着摸了摸一旁鸟架上的阿黄。 阿黄伸了个懒腰,又飞走出去玩了。 萧琨算下来,整个驱魔司里有编制的五人,一年就得领三百两白银,在辽国的许多地方,三百两银已足够一家人置个产业过一辈子,颇有点令他难以下笔。 不过细究起来,他们的任务是战胜魔王,拿这点钱似乎也不多。 萧琨把心一横,报了个每人六十两,同时感慨宋廷豪富。他将折子交给乌英纵,说:“今日就往吏部送去。” “是,萧大人。”乌英纵接了折子,说,“从会稽带回来的特产,该如何处理,请大人示下。” 萧琨喝了点茶,说:“平日里你老爷如何打点,按规矩依旧送去给各官署大人,里头有四斤洞庭君山的茶叶,留两斤自己喝,余下给郭京送去。” 乌英纵点头,萧琨又道:“本来也没想着去洞庭湖,全是因为那天认得一个叫甄岳的……” 突然,萧琨话音戛然而止。 “项弦!”萧琨一阵风般进了项弦房间。 项弦睡得正香,双腿修长,夹着萧琨盖过的被子,整张脸埋在软被上,在梦里吃着晨光楼的蟹黄灌汤包,被萧琨吓了一跳,猛地弹了起来,大喊道:“怎么了?!怎么啦!” 萧琨:“糟了!咱们把甄岳的事给忘了!” 项弦:“甄岳?哦,哎呀!” 项弦与萧琨面面相觑。 萧琨:“……” 项弦:“……” 这趟回开封事情实在太多,又有宝音在旁搅局,导致萧琨与项弦已将正事给忘得一干二净。项弦边系袍带,边快步来到厅堂,说:“送呈吏部的文书得先写。” 萧琨:“写好了,正要送去。” 项弦粗略看了眼,料想没问题了,说:“不着急,甄岳所定下的见面日子,最迟到五月初五,这才四月底,骑着龙,一天就到了。” 萧琨想起与甄岳的约定,才稍稍安心,说:“但总不能放他自己在洞庭湖畔调查,万一碰上撒鸾与周望,就怕有危险。” 他们已在洞庭湖遭遇过一次伏击,现下想来,魔族极有可能将目标锁定了那一带并在当地活动,甄岳没有任何防备,只怕遭遇危险。 “是啊。”项弦还不太清醒,捋了把头发,又安慰道,“虽然甄家的武艺稀松寻常,趋吉避凶的本事却很了得,也别太担心。我想想……该怎么办。” 按理说,他们又得出差了,但这才刚回来,在开封住了一夜,项弦实在不想出门。 “简直就是劳碌命。”项弦在正榻一侧坐下,打了个呵欠。 萧琨说:“先得定下前往洞庭协助甄岳的人选。” “唔。”项弦想了想,说,“咱俩至少得去一个……不,还是一起去罢。” “其他人呢?”萧琨又问。 项弦没有回答,萧琨道:“大伙儿都去?” 萧琨已逐渐意识到,自己必须学会信任伙伴们,倚靠彼此的力量,他不希望危险重演。 “司内怎么办?”项弦说,“就怕魔族又来,上回振魔铃响,还没个说法,也查不出究竟……让我想想,这回驱魔司内必须安排人手。” 大伙儿都起床了,陆陆续续地过来,牧青山依旧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厅内六个位置,诸人纷纷就座。 “早饭呢?”潮生四处看看。 “老乌去送文书,稍后买回来。”项弦解释道。 同时间,项弦与萧琨念头一致,谁留在驱魔司内策应呢?潮生?他与乌英纵不能分开,万一受伤还需倚仗他的法术;斛律光?正是需要心灯的时刻,须得让他多历练。 牧青山?让牧青山留守,带着宝音去南方一同行动?宝音未必愿意,毕竟她来投的原因就是牧青山,外加他们也想看看牧青山的战斗力——最好的办法是让苍狼留下,但宝音铁定不干,届时万一溜了来找他们,还不如换个人。 让宝音与牧青山留在司中,牧青山更不干了。 驱魔司刚开张,萧琨便碰上了调度难题。换作寻常官署,上司的命令比天大,自然可以不管下属想法,然而他们不能这样。 “今晨我突然想起一事,”萧琨说,“怪我,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萧琨解释甄岳之事,潮生马上道:“要去洞庭湖吗?!太好啦!” 斛律光:“是什么地方?” 潮生:“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啊!很美的地方呢!” 项弦就知道是这样,潮生所关心的,大多都是去哪儿玩。 萧琨已习惯了,简单解释后,朝项弦问:“从前是谁负责留守?” “一直以来都是老乌,”项弦答道,“有时是老乌与阿黄。” 项弦独来独往之时,大多数时候是乌英纵负责看家,毕竟那时项弦天下无敌,多带个乌英纵在身畔也派不上用场,甚至有时连阿黄也不带,让一猿一鸟作伴,留在驱魔司内,回家时有热食热茶,家里一切也能照常运转。 现在不一样了,乌英纵成为重要的战斗力,且负责这么多人的后勤,须得时时跟着大伙儿一起行动。 那么驱魔司的接应人,就必须重新物色。 潮生:“太好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潮生正在开封住得稍嫌无聊,虽每日同大伙儿说说笑笑,却终究想出去玩,当即欢呼一声,拉着牧青山去收拾东西,又准备出门了。 “我觉得可以拜托郭京。”萧琨朝项弦说。 “不妥,让官家亲自来更靠谱,”项弦一本正经道,“紫微星亲自坐镇驱魔司,想必最安全。” “不要逗闷子了!”萧琨的思绪正一团乱麻,项弦还在旁边不停地瞎搅。 两人对视,项弦道:“郭京都被魔王附体过一次了!萧大人!” 第61章 访客 翌日,项弦重新精神抖擞,与萧琨轮流驭龙,抵达洞庭湖北岸。时近梅雨季节,较之中原与江南一地连月大旱不同,今年两湖自开春后便阴雨连绵,水位一度高涨,隐隐有涝灾之势,只能说神州大地实在太辽阔。 金龙穿过层层云雾,雨水扑面而来,远方君山笼罩在氤氲水汽中,放眼望去,尽是青墨之色,湖面不少渔船穿行。 “下雨了!”潮生伸出手,接了雨水。进入洞庭湖一带后,项弦与萧琨高度紧张,提防大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上次遇袭是在漆黑夜晚,这次是白昼,又带了许多人,应当不会再有埋伏才是。 萧琨随时注意着动向,心道撒鸾会再次出现么?他还在洞庭湖一带?他在做什么? 金龙降落于城外,道路满是泥泞。阿黄飞来,朝项弦说:“没有发现异常,已经让湖畔与君山上的鸟儿们去侦察了。” 项弦摸了下阿黄,释放出真火之力,将衣服烤干,但这起不到多少效果,毕竟还在下雨,用法术来辟水显得小题大做,而且进城后,一行人顶着法术的光容易招人注意。 他们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最后总算抵达投宿的客栈——一家开在岳州城外湖畔、临水的三层高楼中。 “阿黄,”项弦道,“你去找找甄岳在哪儿。” 阿黄:“甄岳是什么?不认识。” “去罢,”项弦的注意力全在萧琨身上,看他浑身湿透,武袍贴着强健身体,一身肌肉轮廓若隐若现,身材很漂亮,随口说,“这点雨,你怕什么?” “我没见过他,不认识。”阿黄语重心长道,“老爷,您有在听我说话?” 项弦:“那你随便侦察看看,有情况回来说一声。” 萧琨正擦头发,见阿黄天天被项弦使唤,下着大雨还让它出门巡逻,当真忙得可以,但他俩相处起来向来这般。话音落,阿黄用翅膀拍了项弦脑袋一巴掌,径直飞了出去。 “项弦,大哥!”宝音刚入住,又开房门,出来了。 “不喝酒。”萧琨与项弦异口同声,坐在三楼的雅座一侧。 项弦道:“爪子擦亮了吗?小男人追到手了吗?吐纳修行了吗?天地灵气吸了吗?琵琶指法练了吗?光知道喝酒。” 宝音:“你比我爹管得还宽!” 乌英纵包下了整层,四个房间,外加一个朝着洞庭湖的敞厅,大伙儿纷纷去收拾换衣。潮生本想抵达后先在岳州好好游玩一番,奈何到得午后,雨水竟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哗啦啦地下个没完。 阿黄回来了,声音稍大了些:“没找着人,我让鸟儿们注意去了。项弦呢?” “那你休息罢。”萧琨在房中说道。 “你只是装模作样,在屋檐下的横梁站了一会儿,”乌英纵朝阿黄小声说,“方才我都看见你了。” 阿黄:“……” 雨一大起来,众人无处可去,只得留在客栈中。 天色昏暗,用过简单的午饭后,牧青山便与斛律光在敞厅内玩弹珠,乌英纵去陪潮生午睡,宝音倚在栏前,面朝湖水出神。 项弦与萧琨在雅座畔喝茶,摊开岳州地图,计划下一步行动。 “你那儿飘雨,”萧琨朝项弦道,“坐过来点。” 项弦挪过去,与萧琨挨在一处,案下空间狭隘,长腿只得互相搭着。雨声极大,两人便凑近了说话。 “甄岳定下的日子是什么时候?”项弦问。 “五月初五前,”萧琨说,“岳阳楼见。既然咱们先到了,四处找找,想必他也在城内落脚。” 项弦:“就怕带着个罗盘自己出门了,不好找人,等放晴了让阿黄继续找。我也睡会儿,吃饭了叫我。” 项弦枕在萧琨的大腿上,开始睡午觉,下雨天令所有人懒怠无比。及至傍晚时,潮生也困困地出来了,坐在栏杆一侧,用智慧剑削着手里一根树枝。 “那是什么?”萧琨问。 “嘘。”潮生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手势,项弦已经醒了,却没有睁眼,说:“潮生送给老乌的。” 萧琨当即明白了,拍拍项弦,让他起来,大腿都被睡麻了,问:“兵器?” “嗯。”潮生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像午睡刚醒,又像不好意思。 “这不是你的绿枝吗?”萧琨说。 “对啊。”潮生小声说,“我打算用它做一根齐眉棍,他不喜欢伤人性命,所以棍棒最好了。” 项弦说:“老乌安排晚饭去了,不用这么小声,雷击木你找到了么?” 潮生道:“没有,前些日子里一直和大哥哥一起,没啥机会去金石局。一定要雷击木吗?” “你想送他兵器,”项弦接过绿枝,打量,说,“当然要最好的。继续削罢,削光滑了才能做法宝的‘芯’。” 潮生席地而坐,将智慧剑剑刃朝下,斜拄在肩前,认真地拿着昆仑山的法宝绿枝,去除树皮与枝叶。这等仙山灵物,又是句芒的一部分,寻常刀锯根本不起作用,唯独智慧剑能为其塑形。 萧琨带着羡慕神色,目不转睛,与项弦一起看着潮生,潮生嘴角带着笑,仿佛很开心。 乌英纵的脚步声传来,潮生马上收起绿枝。 “我可是都听到了哦,”宝音笑道,“你要怎么贿赂我?” 潮生:“!!!” 潮生完全没注意到宝音在旁,乌英纵不明所以,看着宝音,再看众人,问:“什么?” “明天陪姐姐去逛城里,”宝音暧昧一笑,“姐姐也想买点东西,成么?” “哦,可以啊。”潮生想到宝音也许是要带自己去找雷击木,便开心地答应了。 乌英纵则一头雾水,片刻后说:“萧大人,老爷,晚饭已备上了。” 外头的雨渐小了些,店家送上一炉炖牛肉,又有掺了洞庭银鱼所煎出金黄色的蛋饼,各色豆皮素包、大盘的白面条为主食,配上两湖地区极具盛名的石花酒,饭后端上君山银针茶,搭配四碟干果点心小吃。 众人俱去睡下,唯独项弦与萧琨依旧在晚饭后单独相处。 项弦察看过同伴情况,挨个说过话,回到三楼敞厅内时,看见斛律光收拾了东西,铺了个简易的床,玩心忽起,从背后动手偷袭他。 这是项弦最喜欢的恶作剧,对象近乎永远是萧琨,萧琨被偷袭几次后有了防备,越来越不好得手了,于是改成了斛律光。 斛律光马上抬手招架,手中焕发出心灯光芒,见是项弦后,便放弃抵抗,心甘情愿被老爷捉弄。 “哟,”项弦带着少许惊讶,说,“修炼得不错。来,推个手?” 斛律光说:“不……不行。” 项弦又突然出手,斛律光只得左手守,右手攻,与他以长拳式推手,心灯在拳路中流转,已隐隐有修为武艺融为一体的架势。 斛律光的心灯已初具规模,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发不出来,光芒与力量始终在掌中旋转,必须将手按在敌人身上才能起效果。 萧琨:“过来喝茶,莫要闹了。” 项弦收了拳,拍拍斛律光,来到萧琨身边。 楼外一片漆黑,飘着小雨。 萧琨望向夜色,眉头微微拧着,项弦知道他依旧在担心撒鸾的下落,以智慧剑削着绿枝,说:“有斛律光在,届时心灯出手,一定能驱散他的魔气,放心罢。” 萧琨说:“我只是在想,被赢先生带走后,他都经历了什么,为何有这么大的恨……别弄这树枝了,不该留给潮生自己做么?” “以他那磨磨蹭蹭的速度,”项弦说,“等到老乌寿终正寝了这兵器都未必能做出来,只能趁睡觉赶紧替他削了。” 忽然间,项弦与萧琨同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正在朝楼中靠近。 “那是什么?”项弦收起法宝与智慧剑。 “魔气。”萧琨道。 项弦侧到栏前朝外望,气息一闪则逝,一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拿着一把手杖,沿湖畔满是泥泞的道路走来。 项弦以眼神询问,萧琨缓慢摇头,不知那人来历,方才的察知全凭一瞬间直觉。 “还有吃的么?”那男人的声音十分浑厚,于雨声中从楼下传来。 “打烊了,”店小二正在关门,说,“客官请明早再来罢。” “兄台来自何方?”萧琨突然在三楼发话,“雨夜道路难行,可愿上楼喝一杯茶?” 那男子解下斗笠,抬头望,继而答道:“既是如此,便叨扰了。” 他将蓑衣与斗笠挂在楼下,满身是水,登上三楼,随着他的脚步,脚印中的水竟是自行蒸干了。 来人乃一名年过四旬的高大男性,束发留鬓,眉毛浓黑,天庭饱满,鼻若悬胆,颇有武人之姿,手腕粗重,手背青筋显露,虎口处有茧,显然熟悉刀剑技艺,只见他行止端正,腰身笔直,颇有大将之风。 男人说:“实在无处可落脚,感谢两位小哥收留。” 男人礼貌点头,在案畔坐下,项弦便为他倒茶,萧琨则学着宋人的习惯,问道:“哥哥怎么称呼?” 男人道:“愚兄痴长几岁,姓赵,单名一个隆字。” 项弦与萧琨点头,自报家门。与此同时,项弦心念电转,推知此人来历。 夤夜细雨,三人无话,赵隆望向三楼敞厅一侧的斛律光,斛律光以兜帽斗篷盖了头脸,正倚在角落里,不知睡了不曾。 “那位小哥不来喝酒?” “他已困了,稍后还需守夜,不必管他。”萧琨说。 赵隆点头,沉思不语,望向漆黑的夜幕,项弦为三人斟了酒,做了个“请”的动作。赵隆又道:“两位可是有热丧在身?” 第62章 岳州 翌日,就赵先生的身份,众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起因是牧青山问了一句:“昨夜来了什么人?是一股异常强大的气息。” 项弦如实告知后,宝音得知魔王穆天子手下的魔将,俱是中原历任帝王所化,便点了点头。 “生前是什么人,这重要么?”宝音对汉人的历史不上心,事实上不仅她,斛律光为回鹘人,潮生是仙人,乌英纵是妖族,牧青山则出生在敕勒川下。 大伙儿对中原的皇帝俱缺乏认识,唯独项弦对赵匡胤十分忌惮,毕竟本朝太祖带着强烈的气场威压。 “当真一派胡言。”乌英纵听完赵隆之论后,破天荒地评价道。 眼下是乌英纵两百余年的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将神州带入毁灭的境地。 “想再创造一次人啊。”潮生感慨道,“如果说出这话的不是‘魔’,我也许会相信他真的想这么做罢?” 乌英纵说:“‘魔’的本性是毁灭,哪怕吸收了所有的生之力于新的世界巨树中,被魔化后的树又能创造出什么?” “无论真假,”项弦说,“不会让穆天子这么做,今天我们就开始行动罢。” 早饭后,项弦再次派出阿黄,让它通知附近的飞鸟,寻找甄岳的下落,自己则与萧琨入城,前去搜集情报。 毕竟上一次,萧琨坠入洞庭湖中时,见到了巨大的妖兽,不知此妖兽目的为何,蛰伏湖内,终究是个隐患。 “至于斛律光,”项弦想了想,说,“请你依旧担任斥候,与青山沿着洞庭湖畔侦查,遇见当地人,设法打听情报。” “是,老爷。”斛律光说道。 潮生昨夜已说好,今天要与宝音进城购置物品,且罕见地拒绝了乌英纵同行。 “你放心罢!”宝音亲热地搭着潮生的肩膀,“我俩正好亲近。” 乌英纵只得作罢,千叮万嘱了一番,才放潮生离开,自己则留守客栈,为大伙儿提供支援。 “我怀疑岳州城地下,也有着像长安古水道般的秘密通道。”萧琨与项弦离开湖畔客栈,徒步进城。 昨晚下过一夜雨,今日出了大太阳,诸多蝉犹如约好了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烈日晒得萧琨晕头转向,作为一个在上京出生且长大的辽国皇族,他从未经历过南方夏天的威力。 项弦倒是早已习惯了,只见他解开武袍束缠在腰间,上身只穿雪白的无袖里衣,袒露着胳膊,胸肌若隐若现。 萧琨热得一直在出汗,不停调整领子,项弦说:“我帮你。”正要上手替萧琨脱时,萧琨却道:“要去官府了,这像什么样子?” 项弦道:“本地知县从六品,见你这四品大员,敢弹劾你衣冠不整么?” 岳州城内的早市刚开张,大庭广众的,萧琨现在不想招他,奈何项弦身上那男子肌肤气息太有侵略性了。 岳州为洞庭湖畔最早有人居住之地,古称巴陵,其后辖华容等地,乃长沙以下,南方贸易的第二大城池。然而近年来因课税繁重,宋廷又抽调不少民夫前去修筑各地运河,乃至岳州城少了三成青壮男性,城中不可避免地有了几分寥落之意。 岳阳楼下张设集市,疏通来自南面的物资,较之开封,显得冷清不少。 项弦跃上穿梭城中的牛车,敲了下铃,与萧琨来到官府外。其时本地知县尚未睡醒,听四品京官来访,当即吓得不轻,快马加鞭来到衙门,不知这两位大老爷有何意图。 “我们是开封金石局下辖,大宋驱魔司正副使,”项弦朝那姓刘的知县说,“前来调查两湖、长江一带的旱情与妖怪出没一事。” 刘知县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别是文官或钦差就没大事,武官向来很好打发,忙道:“两位大人请坐,一路上辛苦了,不知道大人落脚何处?” 萧琨不想与宋官寒暄,答道:“住在城外,大人不必操心了,赶紧将正事办了要紧。” 刘知县忙吩咐人上茶与点心、干果以及礼物,坐定后方道:“最早是老百姓们在说,洞庭湖的南岸,出现了一只怪物。” 项弦点了点头,两人没有插嘴,只听知县细说。 知县压根不关心此事,民间说什么,官员大多视作流言蜚语,此时努力回忆,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那是在岳州西面,君山岛中发生的一桩异闻。一月前的某个夜晚,春夏交接之际,岳阳楼上有执勤士兵,看见了远方的君山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天际吸食漫天的云雾,那夜岳州狂风大作,湖水卷起巨浪,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次天地异变。 而在君山休憩的渔民们,则看见封印台上,一只黑色的异兽吞云吐雾的过程,但不到一炷香时分,它飞快地没入水中,逃走了。 项弦明白了,对照送来的信,说:“这就是有关‘旱魃’的描述。” “那不是本地呈交的,”刘知县汗颜道,“是华容县令送往开封的文书,教两位大人见笑了,还特地为此跑一趟。” 萧琨摆手示意无妨,在官署内凉快不少,拒绝了知县送的礼,调查完毕后,与项弦沿城内大路离开,走在大日头下,又开始出汗。 “我要喝酸梅汤。”项弦说。 萧琨只得停在路边,掏钱买酸梅汤与项弦喝,项弦又主动为他解开外袍,这下萧琨总算舒服了。项弦挨得很近,嘴唇上还带着冰凉清新的桂花香气,令萧琨不禁侧头看他。 “好了。”项弦说,“就这样,穿靴子也热,稍后换成凉屐就舒服多了。” “阿黄还没回来?”萧琨站在街头,说,“咱们得去君山上调查看看。” 正说着,阿黄穿过岳州城区,扑打翅膀,落在项弦肩上。 “这地方不对劲,”阿黄说,“到处都透着古怪。” “怎么古怪法?”萧琨顿时警惕。 “湖里有只大妖怪,”阿黄说,“住了三年了,没人发现。” 项弦:“哦?有多大?” “别打岔。”阿黄与萧琨同时道。 “山上也奇怪,”阿黄道,“常有人在坟地附近出出进进,半夜还闪蓝光。” 项弦马上道:“地脉,有人在利用地脉力量,不知做什么。” 蓝光是地脉的标记,也正因此,地脉能量造成的波动,才令甄家警觉,派来甄岳调查此地异动。 阿黄:“在城西那边,还有一个看风水的。鸟儿们说,不久前发现另一个看风水的,和这个看风水的打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抢地盘。” 项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琨敏锐地抓住了要点:“另一个是甄岳?” 阿黄:“也许吧,你们不是让我找看风水的么?” “一起去看看。”萧琨果断道。 项弦让阿黄停在他肩上,与萧琨前往城西。岳阳城西面是一个简单的集市,供城市附近乡村百姓交换物资所需,摊上大多是湖鲜、鱼货等物;地摊两侧街后,则是茶叶等干货,再往里走,便是典当行等铺面了。 整个集市上,只有一名中年风水师,正张挂招幡,倚在竹榻上,眯着眼晒太阳,颔下几缕花白胡须。 两人来到集市上,项弦买了串糖画,上头是条做工繁复的龙,正随手掰着吃,与萧琨到得风水师面前,萧琨站了好一会儿,那中年人才睁开眼,慢条斯理道:“尊客有什么事想办?” “大师有什么话朝我说?”萧琨还是第一次与这等人接触,从前在辽国极少碰到风水师。 项弦打量这中年人,莫名生出熟悉感,像见过面,会是什么人呢?同时又察觉,集市上有几名打手,正潜伏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俩。 “看相算命,堪舆测字,”中年人笑道,“什么都有。尊客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替我看看手相。”萧琨坐下时也发现了,他一定见过这人,他与项弦心念电转,都在思考。 “断掌啊,”那中年人又道,“断掌一条线,富贵不相欠,尊客想必是大富大贵之人罢。” “谬赞了,”萧琨随口道,“担得一官半职而已。” “唔,但是呢,尊客六亲缘薄,”中年人认真端详萧琨之手,又看他双目,说,“幽目神瞳,看得透了,有时也并非好事。承惠,一两银子。” “这就一两银子?”萧琨道,“换我我也能说。” 项弦却弹出一枚银两,“当啷”一声落在碗中,说:“来,给我也看看?” 话音落,他在长凳上随之坐下,将沾满糖的一手在萧琨袍上擦了擦,把左手伸了出去。 只听那风水先生道:“这位小哥呢,想必刚丧亲不久……” “废话,”项弦说,“没看我俩都戴孝。” 突然间,风水先生不说话了,只因萧琨让他看手相后,手掌并未抽回,只以两根手指挟住了他的脉门,而项弦则借着这个机会出手如电,一根手指按在了对方手腕上,同时与萧琨制住了他。 “小哥好身手。”风水先生笑道。 “你也好身手,”项弦说,“天底下,能让我俩同时出手的人不多。” 虽然看不清面前此人是什么身份,萧琨却判断此人与甄岳的失踪必定息息相关。果然,那风水师试图挣扎,开始运劲,手腕中泄露出几分黑气! 风水先生露出诡异的笑,项弦沉声道:“你将甄岳带去了哪儿?!把人交出来!” 那风水先生不答,一股黑气冲撞,萧琨与项弦同时掀起木桌,项弦撤手,双掌回拢再前推,掌心烈阳真火爆破,犹如雷火弹迸射,一声巨响,将风水摊炸得粉碎! 第63章 凤凰 南湖墓场处: 项弦在丛生的杂草之间,借着月光,看见了一个驱魔师的标记——那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从前沈括有时会在一些危险的地方作标记,意为提醒同行,这个地方有异常,同时以障眼法阻拦凡人进入。 “这是什么?”潮生看见一个用纸折的小剑,它被夹在了草上。 “甄岳留下的地标。”项弦说,“甄兄!你在里面么?!” 随着项弦一把火烧掉了符纸剑,草丛中现出一个黑黝黝的墓穴入口,里面传来微风。 潮生突然有点害怕,抓着牧青山的手腕,说:“里头有什么?” 牧青山:“你怕黑吗?” “不……不怕。”潮生硬着头皮,说,“但是很奇怪啊!” 项弦:“阿黄在这儿的深处。” 牧青山:“你确定?” “我很确定。”项弦说出这话时,牧青山与潮生也明显地松了口气。 “走,进去看看。”项弦说,“你们行吗?” 牧青山看了眼抓紧自己的潮生,潮生说:“没问题。” 项弦于是打头,进了墓穴通道,回身道:“以前我与师父就到过好几次墓地,调查阴婚案……” “阴婚是什么?”潮生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了起来。 “就是让死了的人成亲,得偿毕生所愿。不过呢,有父子俩修了邪道,儿子装死,老爹就四处给他配阴婚……男女同葬以后,以食尸之术阴阳相合,来增加自身修为。半夜三更,那家伙爬出棺材,在墓穴里咔嚓咔嚓的……” 潮生直听得心里发毛,奈何他身为仙人,居然会怕,又不敢开口让项弦别说了。 项弦打了个响指,亮起指间火,照亮墓穴甬道,这里似乎被什么人给挖穿了,是岳州城内一个大户人家的族墓,墓室内又有一个门洞,棺材半敞着。 “那是什么?!”潮生又问。 “死人。”项弦随手把棺盖推上,又在棺材上安抚般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慰死者,令他安息。 项弦躬身,从盗洞内钻了过去,说:“你俩当心点,别撞到头。” 牧青山:“潮生,你走中间罢。” 潮生战战兢兢,跟在项弦身后,想伸手拉他,项弦却走得很快。潮生不住回头看,牧青山又催促他赶紧走,只听前方传来项弦的声音。 “白鹿,”项弦说,“你擅长弓箭对罢?” “是的。”牧青山的声音依旧显得很冷淡。 项弦:“你的弓呢?” 项弦常年习武,哪怕牧青山从未在他面前出手,一眼也能看出牧青山练过弓箭,手臂、肩背都有开弓的痕迹,只是他未曾用过武器,便不免令项弦与萧琨奇怪。 “那是我修为的一部分,”牧青山说,“灵武,要用的时候自然会幻化出来。” “潮生?”项弦又问,“你在做什么?” 他们离开蜿蜒的洞穴通道,发现面前是一条地下河,在火光的照耀下,河水发出少许声响,河流中隐隐出现了黑色的脊背在耸动。 牧青山突然发出了一声狂喊,同时潮生跟着叫了起来。 项弦被两人吓了一跳,喊道:“干什么!” “痛啊——!”牧青山说,“潮生!你太用力了!” 潮生抓着牧青山的手腕,不知不觉用上了全身力气。项弦说:“别慌张!那只是一条鱼!” 轰然巨响,潮生一手抓着牧青山,一手抓着项弦,喊道:“啊啊啊——那是什么!” “一条鱼!鱼啊!”项弦大声道,“放手!我裤子要掉下来了!” 项弦嫌热,穿着亚麻束腿裤,腰带只松松系着,下身只有这么一件,潮生拉扯得太用力,裤绳差点被扯断,项弦马上拉着裤绳,连番道:“你看!只是一条寻常的鱼!只是大了点儿!你看啊!看!别闭着眼睛!” “哦哦。”潮生镇定少许,看见地下河里载浮载沉的巨大乌鱼,松了口气。 项弦:“快把手放开。” 暗河中的鱼迸发出黑气跃起,出水瞬间,三人同时看见了那妖鱼的全貌——它的上半身是近乎腐烂的尸体,以森森白骨相连,下半身则是鱼尾,带着鱼鳍,朝项弦嘶吼着冲来! 潮生再次大喊,牧青山当即将潮生护到自己身后。项弦蓦然抽身退步,侧过肩背,让出那巨鱼猛力拍击的路线,同时双手一拢,手中出现了一枚滚滚火球。 一声巨响,火焰爆发,登时将那妖鱼炸得碎块横飞,河中又有无数同样的妖鱼此起彼伏地朝他们跃起,冲来。 “走!”项弦大喝道,“太多了!先撤退!” 项弦不敢在此处祭出智慧剑,只怕引发通道连环坍塌,萧琨又不在身边,他的森罗万象刀光是克制大规模妖怪的利器。 “这儿还有一条路!”潮生道。 潮生看见了妖魔鬼怪的真正模样,反而就半点也不怕了,站在地下河的下游处,说:“咦,这个好奇怪,像是被缝起来了。” “别看了!”项弦冲来,将潮生横里一搂,拖着他冲向地下河另一侧的山洞内。妖鱼越来越多,四处横飞,带着魔气,地底仿佛又有什么被惊醒了,大地开始阵阵震荡。 冲进山洞的刹那,诸多妖鱼密密麻麻飞出水面,每条都足有七八尺长,牧青山果断一个滑步,左手平推,右手做扣弦的动作。 顷刻间他手中出现了一把白光四射的鹿角弓! 牧青山闭上双眼,再睁眼时,双目带着茫然神色,恢复了那半睡半醒、迷离而涣散的眼神,一道白光化作箭矢,在他指间成形,随着松手撒弦,右手以一个潇洒的动作挥出。 鹿角弓上迸发出千万光矢横飞,击中最先冲来的妖鱼,爆炸! “好!”项弦大声喝彩。 牧青山当即侧身,闪入了山洞中。 项弦万万未料牧青山技艺竟如此了得,但细想起他搦战黑翼大鹏千万里,穷追不舍,有这等实力也是寻常。 进入山洞后,项弦调匀气息,说道:“青山,注意身后。” 牧青山应声,关键时刻,他的疲倦表情竟是一扫而空,双目充满神采,显得可靠了许多。 洞穴内开始有一阵风吹来,潮生还不时回头,牧青山则伸出修长手指,抵着潮生侧脸,让他转过头去。 “哥哥,你的弓好厉害。”潮生说。 “那是当然,”牧青山随意地说,“哥哥是天下第一哲别。” 潮生哈哈笑了起来,项弦回身,做了个“嘘”的示意动作。 第二个通道很短,然而在抵达尽头时,内里透出了光亮,出现了宽敞的空中世界——一个浮空岛! 天空泛起奇异的乳白色,无边无际,看不见远方的景象,视野的尽头被云雾所笼罩,茫茫烟雾中,只有这座岛屿。 岛屿中央有一祭坛,祭坛上出现了一团正在燃烧的黑火,黑火四周则是无数腐烂的妖鱼,地脉正在闪烁。祭坛后有一个鼎,鼎上出现了被智慧剑斩破的一角,里头仿佛正熬煮着什么。 鼎前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男人,是周望! 周望身边,则是被奇特法术禁锢着的另一人,正是与项弦、萧琨约定在岳阳楼见面的甄岳!甄岳侧躺在地上,似乎已昏迷不醒。 鼎内黑火燃烧的刹那,项弦胸膛中的心脏再一次被揪紧,近乎无法喘气。 潮生:“!!!” 项弦努力地理顺气息,一手扶着洞壁,摆手示意无妨。 他转头,示意潮生与牧青山千万别说话,同时身体让开少许,让他们往下看。这个洞穴的开口非常奇特,在空中的高处,犹如一个诡异的天穹破口,从这儿俯视,能看得一清二楚。 牧青山充满疑惑地打量四周。 “倾宇金樽。”项弦极低声说。 这一定是倾宇金樽所制造出的世界了,潮生在开封被秦先生抓进金樽中过,对此毫不奇怪,当时天幕也和眼前一般,泛着柔光。 “倾宇金樽为何会留出一个口子?”项弦难以置信,检视这个通道。 “因为上一次老乌为了救我,将金樽内的世界撞破了一小块。”潮生小声道,“那是墨门的教主周望!” “你见过他?”项弦起初有点意外,旋即转念,想起潮生与他曾在烧尾宴上打过照面,便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去侦察。青山,稍后看我手势,你的箭能射中他么?” “插标卖首而已。”牧青山随口答道。 “成语学得不错。”项弦点评道。 潮生接道:“我教他的。” 阿黄正在鼎中,项弦尚不知魔族要拿它做什么,但只要找到目标,就好办了。 他有至少九成的把握能救下阿黄,事实上也是先前猝不及防,中了埋伏,真要认真打起来,周望无论遇见项弦还是萧琨,都是白给。 有牧青山这弓箭手在旁,更有兵种克制优势,项弦当即不再担心,一手按着岩壁,曲腿以漂亮的轻功动作滑了下去。 牧青山与潮生则倚在洞壁两侧,等待项弦的命令。 项弦落地后无声无息,与黑暗融为一体,藏身阴影之下,观察周望的动作。只见周望大袖飘飞,仿佛艰难地驾驭着强大的力量。 应声虫发出光芒,项弦生怕惊动敌人,轻轻按住,回过家一趟后,应声虫被系在了两人的红绳手链上。 “项弦?”萧琨的声音传出,“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我找到甄岳了。”项弦转头,发现在自己先前的视线死角处,竟是还有不少人!洞穴内足有数十人,各自身穿漆黑夜行武服,清一色刺客,全是墨门的杀手,杀手们双目无神,身上隐隐浮现出黑气。 第64章 了断 地底,大禹遗迹中: “你还是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遗迹里回荡,却不见人影,“等你很久了,师父。” 萧琨停下脚步,身周是错综复杂的宫殿通道,洞庭湖水下的这座远古神殿,四处俱是淤泥,淤泥下仿佛埋着树木的巨根,相当不好走,而神殿的深处,则闪烁着光。 “收你为徒,”萧琨沉声道,“是我此生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如今我不得不前来,亲手结束这个错误。” 撒鸾的声音发出大笑,说道:“有意思,师父,怎么这么说呢?因为有人让你不得不来杀了我?” 斛律光与宝音对视,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不必担忧,自己会解决。 “这是一个陷阱。”宝音低声道。 “不,这不是。”撒鸾仿佛听见了宝音的话,答道,“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师父,我那位师娘呢,去了哪儿?” 萧琨没有回答,他很清楚撒鸾的脾气,从前撒鸾便傲慢至极,成为魔人后自以为掌握了强大的力量,更是不将所有人看在眼里。 “他去对付赵先生了,”萧琨道,“有智慧剑在手,哪怕是魔王也非他之敌。” “啊,不,”撒鸾说,“他进不去倾宇金樽,没有与你一起来,在外头四处乱撞,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撒鸾的声音在充满淤泥的宫殿内回荡:“但没关系,来,进来罢,只有你自己能进来。” 淤泥底下所埋藏着的巨大树根一刹那全部动了起来! 宝音喝道:“当心!” 斛律光马上反应,以绝顶轻功上墙,宝音则幻化为狼,在墙壁两侧跳跃。树根化作黑色的触手,触手尽头出现了披头散发的黑色魔人,朝着他们嘶吼着冲来! 萧琨一侧身避让,反手抽森罗刀,刀光闪烁,将那魔人一刀两断。魔人的身体极其诡异,双手双脚细长,脊骨末尾却连接着粗壮的、湿滑的触手,斩下的那一刻萧琨登时想到了在君山吞噬云雾的所谓“旱魃”,一定就是此物! “这什么东西!”斛律光吓了一跳。 萧琨斩断一只魔人后,黑雾顿时爆散,水流轰然涌来,更多触手从淤泥中出现,心灯的光芒照耀,顿时驱散了水中的黑气。萧琨在水中转身,倏然间洪水退去,将他甩到了一个敞厅前。 “斛律光!” 宝音与斛律光被洪水卷向两侧,远古宫殿内的大门发出紧闭的巨响。 “我没事——!”斛律光最后留下了大喊。 萧琨全身湿透,望向敞厅深处通道尽头的一点光亮,触手消失了。 “把那玩意儿剁了,别管我们——”宝音的声音渐小,消失在了大门后的另一面。 洪水将他们暂时分开,萧琨很清楚以宝音与斛律光的实力,自保想必没有问题,要打开宫殿的侧门,便必须深入到最里面。 “来罢,师父,”撒鸾的声音道,“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萧琨一抖森罗收起,换用土系“万象”,斜持唐刀,走进通道。 “斛律光!”宝音的声音道,“你在哪儿?” 迷宫深处: “不要惊慌失措,”禹州的声音从龙鳞中传出,“不是早就教过你?凡事先问,那玩意儿是活的么?” “是……是的!”斛律光说,“看上去像活的!” “是活的就会有弱点,”禹州的龙鳞发着光,被悬挂在斛律光的胸膛处,发出温柔的光华,“你跑得快,不必怕它。” 斛律光沿着墙壁奔跑,避开了突袭,到处都是泥泞与湿滑的黑色怪物触手,所幸斛律光的速度极快,身体极其灵活,几次都堪堪擦着那触手的边掠过,高速奔跑时还有余力说话,纵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宝音压根不怕到处肆虐的触手,只觉得十分恶心,朝斛律光的声音来处奔跑而去,喝道:“别停下!” 斛律光猛地后仰,避开触手抽击:“?” 宝音:“我正在靠近你!” “哦……好的!”斛律光明白到宝音要靠声音辨认位置,他们在堪比迷宫的遗迹内四处穿梭,斛律光抽出弯刀。 “师父!”斛律光小声说,“这东西斩不完啊!到处都是!还黏糊糊的!” “去找它的本体,”禹州的声音道,“这一定是分身。” “说话啊!”苍狼动了动耳朵,摆脱数根漆黑触手的追击。 斛律光在这狭小空间内发挥出绝顶轻功,时而沿墙奔跑,时而翻身一跃上天花板,三根触手呼啸追着他而来,却丝毫拿他没有办法,魔人疯狂嘶吼,奈何连他的衣角亦摸不到。 “无从来处无穷尽……” 斛律光竟仍有余力,在深邃的通道里唱着歌,避开触手围剿后,他飞快地从敌人中间穿了过去,令挥舞的黑色触手打了个结。 “……来如流水归穹宙……” 苍狼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斛律光就在附近,它四足纵跃,冲向一道青铜门,双爪揪住铜环,猛地朝后拉,青铜门洞开。 “……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苍狼:“我看见你了!回头!当心!” 苍狼冲进幽深回廊中,斛律光头也不回,听见背后风响,两步上墙,来了一个凌空后翻。苍狼扑了过来,咬住挥向斛律光身后的一根触手,巨响声中,通道墙壁被撞塌,斛律光稳稳落下,骑在了苍狼背上。 苍狼:“……” 斛律光:“……” “给我下去!”宝音的声音道,“老娘是你能骑的吗?” 斛律光马上翻身下来:“对不起!我不骑了!” 苍狼不住“呸呸”地吐出黑水。通道一侧毁去,触手被咬断,末端的人形身躯正在淤泥中挣扎,苍狼疑惑转头,突然间那断裂的人躯暴起。 “退后!”斛律光当即挡在苍狼身前,侧身抖开弯刀,心灯光芒闪烁,将那魔人一刀两断。 宝音恢复人身,身上尽是泥泞,说道:“功夫不错啊。” 斛律光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在哪儿?走罢。” 两人穿过破损的通道,宝音示意他走前面打头阵,又问:“刚刚唱的什么歌?” “俄默。”斛律光收刀归鞘,又低声吟唱道,“……无从去处无所终,我将逝去如狂风……” 斛律光的歌声在幽深的遗迹中回荡,低沉,浑厚,犹如居住在这幽暗遗迹中的古神。 萧琨在那歌声之中,来到了宫殿的中央,此地有一个巨大的影壁,恢宏壮阔。影壁上的雕刻已模糊不清,影壁之下,则是一只萧琨有生以来所见过的至为庞大的巨型水兽。 平生降服过的妖怪已有近百种,萧琨亦从古籍上读到过诸多妖兽的形态,面朝这高达数丈的庞然大物时,竟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它通体漆黑,犹如沾满了黏液的鱼类,又像一只巨鲸,看不出头部在何处,光滑的前端两侧,黏膜下仿佛是鳃,正在缓慢地开合呼吸着。它的身体四周散发出成千上万的触手,深埋于满是淤泥的地面,延伸向远方。 那夜萧琨坠入洞庭湖时,借着朦胧光芒,在湖水中看见的,正是这一只巨大的妖兽。 而撒鸾的身体对比这妖兽的巨大体型,几乎可以忽略,此时他正坐在巨兽前的台阶上,朝萧琨望来。 “这是什么?”萧琨疑惑道,“你降服了鲲?不,鲲不长这样,鲲的双眼分两排,不在触手上。” 撒鸾双目笼罩着黑火,穿着与诸多魔将一般的黑袍,尚未回答时,那巨兽蓦然动了,只见它的尾部伸出,腾空举高,湿滑的触手般的长尾上,连接着诡异的魔人,魔人发出嘶吼,在长尾的挥击之下,朝着萧琨猛地冲来,当头抓下! 萧琨猛地退开半步,举刀,正要一招斜劈迎上时,撒鸾却道:“别紧张。” 撒鸾把手放在那妖兽的一侧,妖兽猛地停下了动作,直直盯着萧琨,萧琨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那被尾部触手连着的人躯是个男性,头发极长,面容枯槁瘦削,颇有上古遗民的模样。 它带着仇恨与痛苦注视萧琨,继而蓦然被收回,消失。 萧琨忽然想到,项弦若在此处,一定对这等见所未见的大妖怪很有兴趣。 他始终很镇定,看在撒鸾眼里,撒鸾内心却已怒火滔天,本以为他会震惊于自己的实力,此人却依旧不咸不淡,自己如今已强大到这等地步,在萧琨眼中,依旧毫无波澜。 “它有自己的名字,叫作‘鲧’,”撒鸾冷冷道,“已经活了足有五千年了。” “唔。”萧琨答道,“鲧,我知道它,想必又是你们的穆天子,将它变成如今模样了。” 撒鸾答道:“它毕生的愿望,就是喝水,是一只永远也喝不饱、渴得难受的巨兽。” “不认真念书的下场就是这样。”萧琨的注意力全在鲧的身上,丝毫不将撒鸾放在眼中,说道,“上古之时,鲧为崇国之君,洪水泛滥,得尧之命以治水,奈何不得其法;其子‘禹’接过父亲重担,疏散洪水,神州方得太平……” “……想来鲧死后日夜不得安宁,依旧带着生前的怨念,四处吞噬,汲取云雾,仍认为自己的使命尚未结束罢了。”萧琨终于望向撒鸾,说,“穆天子利用它,吸走天地间的云雨,制造出旷日持久的旱情,为天魔转生杀人搜集戾气,以作准备,是不是这般?” 撒鸾已彻底怒了,盯着萧琨,萧琨只一眼便知自己猜对了整件事的过程。 撒鸾厉声道:“既是如此,也不必瞒着你了。” 撒鸾抬手,手中出现了一把漆黑的、魔气萦绕的黑色长刀。 第65章 洞庭 天魔宫中: 穆天子已无暇顾及其他,他甚至放弃了撒鸾,释放魔火,笼罩着即将彻底隐去的倾宇金樽。 同一件法宝在世界的两个角落若隐若现,此时甄岳全力以赴,左手释放出法力,笼罩住倾宇金樽,与穆天子开始争夺法宝。 洞庭湖上: 甄岳右手一扬,指间现出一张绘有密密麻麻的、极其复杂花纹的龙形古符,大喝一声道:“显形!” 天魔宫中: 穆天子撤手,眉目间现出怒意,弃倾宇金樽,双手笼罩魔气,开始施法。转瞬间,王座后的那魔枪飞向他手中,迸发出凛冽黑焰。 随着他的倾身,调动全身力量,魔枪射出天魔宫,朝着大地飞射而去! 洞庭湖上: 白鹿载着甄岳,飞向倾宇金樽,古符贴上琉璃瓶的刹那,天魔宫与洞庭湖空中同时震响,天魔宫内的倾宇金樽彻底消失。洞庭湖高空,旷世法宝显形,被甄岳成功收走。 遥远天际,一杆带着黑光的魔枪呼啸而来,穿过长天与阴云,疾取甄岳! “当心!”牧青山在空中幻化人形,反手开弓。甄岳早有准备,猛地侧身,在千钧一发之际轻巧避过。魔枪掠过甄岳身前,目标却并不是他,而是斜斜击中了洞庭湖中的鲧魔。 鲧魔被魔枪穿过,顿时炸出魔气,爆出滔天洪水。 苍狼与斛律光被卷向湖畔,苍狼拍了斛律光侧脸一爪,喝道:“起床了!” 斛律光惊醒,吼道:“萧大人呢!” 湖水上涨的速度加快了,宝音道:“水太急了!我抓不住他!” 他们被湖浪冲到岸边,乌英纵几下纵跃冲来,喝道:“老爷和萧大人呢?!” “我不知道!”宝音道,“我们不与你家老爷一组。” 乌英纵:“我看到阿黄了,阿黄怎么了?” 自从湖面发生异变,乌英纵便攀上了客栈高处,看见魔凤凰冲出的一刻,而湖水再次凝聚为巨浪,这一次的浪涛铺天盖地,在鲧魔出水后,威力已绝非“风浪”可形容,朝着岸边排山倒海涌来,所有人同时大喊,被浪撞向岸畔树林。 “回客栈去取潮生给你做的兵器!”宝音最后大声道,“就放在榻上!” “什么?”乌英纵跃上树,避过第一波巨浪,茫然道。 “晾衣杆!”宝音道,“那是潮生给你做的!里头有他的绿枝!” 乌英纵顿时明白了,被卷进湖底的,是对他而言,这辈子最重要的二人,必须马上把项弦与潮生救出来,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牧青山与苍狼各自载着甄岳与斛律光升空,躲过惊涛骇浪。湖水已涌向岳州城的城墙,还在不断上涨,城中百姓慌张逃离,守卫竭尽全力,将城门关上。 潮生被一个浪头打进了湖中,一个黑影泅水而来,抓住了他,乃是乌英纵所化的巨猿。 巨猿一手搂着潮生,以肩膀托着项弦,升上湖面。 他们同时出水,四面八方全是断木与被冲散的舢板,巨猿托起潮生,让他到水面上去。 “阿黄怎么了?!”巨猿问道。 潮生极快就恢复了清醒:“阿黄失踪了!哥哥们呢?!” 巨浪再一次涌来,险些将他们当头砸进湖底。岳州城水位已漫过城门中线,在那移山填海的力量之下,城门垮塌,洪水涌入了岳州,城门犹如咆哮的巨口,喷出怒涛,冲进大街小巷,所有人发出大喊,四处逃散。 巨猿快步攀上岳州城墙,吓得无数百姓逃离。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喊道:“那棍子!是我给你做的!” 乌英纵一抖齐眉棍,守护在潮生身前。 萧琨站在湖心处的冰峰之巅,吸引鲧魔所有的注意力,反手一记万象刀气掠去,水系之力聚起排空巨浪,凝结为长达数里的冰墙,以抵挡湖水翻涌。然而法力在自然的巨力之下实在太渺小了,哪怕萧琨这等人世间的绝顶高手,亦难以与洞庭湖抗衡,湖水呼啸涌来,登时将冰墙拍得粉碎。 鲧魔拖着刺穿身躯的魔枪,不住震荡。 “我快支撑不住了。”项弦虽已在降神时处于清醒,能控制意识,但极长时间全力以赴,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还有多久?”萧琨不住计算鲧魔冲来的轨迹,接受魔枪的灌注之后,它的触手变得更多了,朝不断转换方位的萧琨当头扑下,每一次扑来,都掀起巨浪。萧琨也到了力竭之境,全靠意志在苦苦支撑,以法术幻化出冰墙,阻拦鲧魔冲进城中的轨迹。 他沿着那连环崩塌的冰墙,避开鲧魔的正面袭击。项弦之声从应声虫内传出:“还有一剑!” “天地一逆旅!”萧琨不住计算距离,将鲧魔引回湖心,拼着自己被智慧剑一同重创的风险,双刀齐出,掀起高达十丈的巨浪,巨浪瞬息成冰,辉映着空中疾射而下、手持智慧剑的项弦。 “同悲万古尘!”项弦拉开剑式,以一句驱魔诀,与萧琨时间相合。 “驱魔!”两人同时震喝。 智慧剑威化作一道横亘天地的金光,幽火横扫而去,剑光平扫而来,犹如光浪般掠过鲧魔,将它一分为二,连带着萧琨亦被剑势摧向湖中! 鲧魔发出震撼天地的怒吼,身躯彻底崩碎,数千年所积聚的水流涌出,洞庭湖爆发了有史以来至为猛烈的洪患,湖水一刹那拍过了岳州城墙,君山化作孤岛,更为汹涌的巨浪呼啸着卷向南岸。 潮生全力以赴,祭起山河社稷图,湖畔巨石涌起,形成重重叠叠的山峦,开始为岳州全城百姓抵挡洪水。 乌英纵将齐眉棍插于地面,双手掐了个法诀,沿岸植物疯狂扩展,与石山交错,洪水形成了第一波对撞。 “必须把水弄走!”牧青山喊道,“这样坚持不了太久!” 岳阳楼前,甄岳催动倾宇金樽,吸入涌向岳州的湖水。牧青山道:“能行吗?” 宝音:“它在漏啊!大哥!你吸多少它漏多少!” 甄岳大声道:“倾宇金樽被打破了!我没有办法!” 斛律光:“前面在吸,后面在漏!能先把它补上吗?” 甄岳已说不出话来,宝音与斛律光、牧青山同时出手,帮助他稳定法宝力量。 鲧魔崩碎,它喷出重重阴云,冲向天际,浓重的黑云之中雷霆万道,电光闪烁,暴雨倾盆,世间犹如陷入末日。湖水依旧没有停歇,岳州已化作一片汪洋。 黑暗中,项弦脱力坠落,被萧琨带着再次浮起,在冰冷湍急的水流里,彼此都剧烈地喘息着。 项弦恢复了意识,望向四周,再看紧紧抱着他的萧琨。萧琨一手抱着断裂的木柱,另一手牢牢搂住项弦,在巨浪中载浮载沉,他们就像浮在海面上的扁舟。 “怎么办?”项弦道。 萧琨眼中带着茫然,虽然他们成功地阻住了鲧魔的行进路线,没有让它冲进岳州,洞庭湖中却已洪水滔天。 项弦望向周遭,他看见了无数现于水面的屋顶,哭声、喊声从远方传来,阴暗的天幕之下,戾气再一次聚集。 天魔宫中,穆天子从容走向高台一侧。 “耶律先生被净化了。”穆天子沉声道,“赵先生放弃永生,背叛了我们。” 两名魔人于高台下现身,穆天子却很轻松:“但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请各位协助我。” “是,天子。”赢先生与燕燕同时躬身行礼。 穆天子一身漆黑王袍无风自动,六尊墨鼎中,刻有“宋”字的鼎上,开始疯狂吸摄大地生灵死后所释放出的戾气,火焰逐渐升腾,与其余五尊巨鼎呼应,魔焰顺着地面回路流淌,注入中央的黑色巨树之中。 魔凤凰展翅飞来,停在了穆天子的肩前。诸事俱备,只待最后的古鼎力量搜集完成,新的树便将取代句芒,赋予神州大地全新的未来。 昆仑山,白玉宫。 皮长戈走出正殿,望向高处的神树,神树之叶转瞬间飞快变黑、散落,树木开始枯萎。 禹州喃喃道:“这不行啊,太不让人省心了。” 皮长戈:“又得下去了。” 禹州做了个手势,示意皮长戈稍等:“再去一次人间,你就活不成了,交给我罢。” 皮长戈:“老弟,千万当心。” 禹州化身为龙,飞出了白玉宫。 洞庭湖湖水仍在上涨,滔天的巨浪不知何时才能退去。天空中的乌云再一次降下倾盆大雨,所有能看见的景物都被淹没,君山不断变小。 萧琨:“得救百姓!救多少是多少!” “我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项弦与萧琨在湖面上载浮载沉。 顷刻间,项弦说:“交给我罢。” 项弦搂过萧琨,使劲摸了摸他的额头,笑了起来,放开他,继而转身,再次投入湖中。 “等等!”萧琨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吼道,“你要做什么!回来!” 项弦舒展身躯,一头钻进了湖中,萧琨放开木柱,随他坠进了水里。 湖面泛起了红光,犹如一轮旭日在冰冷的水流中出现,烈光万道,朝着四面八方蔓延,火焰跳动,伴随着烈焰真魂的苏醒—— ——项弦周身裹着赤红色的光华,从湖中升起!从阿黄身上得回了缺失的魂魄以后,项弦修为全开,已远非往昔可比,释放出了阿黄赋予这魂魄上的烈焰。 一轮红日于湖中初升,所有人竟是忘了险境,难以置信地注视那轮烈日。项弦的双目化作金红,一手指向天际,他的三魂七魄正在燃烧,从凤凰处得的烈焰在此刻爆发出堪比创世的强大力量。 萧琨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一起罢。” 烈焰真魂与萧琨的靛蓝色内丹同时出现,两人近乎同时化作灵体,凤凰的烈火之中,隐隐现出了金龙的形态。萧琨与项弦带着法术的光芒环绕彼此旋转,速度越来越快。 第66章 杭州 “为什么?”萧琨不解道,“不能补上?” 项弦遗憾地摇头,斛律光也凑过来看了眼,说:“需要材料吗?” 萧琨放下手头的奏折,一起研究那琉璃瓶。琉璃瓶材质非金非玉,半是透明,瓶中犹如装着无数繁星,在浓重的夜色中闪闪发光。瓶身造型相当奇特,犹如一个壶,细看起来,壶内区域到得某个节点,被扭转成壶面,壶面延伸到底部,又被纳入了壶中。 里即是外,外即是里,只不知这件造物最初出自何人之手。 项弦说:“寻常材质无法修补,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女娲补天石,以咱们修为不可能得到这东西。” 甄岳说:“若不执着于完全恢复它的所有用途,只修到勉强能用的地步呢?” “嗯……”项弦修长手指持樽,在灯光下旋转,樽中星辰反光四散,映得岳阳楼内充满梦幻感。 “破碎处符文与星河位于瓶外,”项弦说,“是令倾宇金樽连接世上诸多区域的重要法力来源……”说着,他见其他人听不太懂,便解释道:“任何地方,只要在神州,通过倾宇金樽,都能互相连接,也即‘传送’。” 萧琨点了点头,说:“懂了,这一块毁了是罢?” 项弦“嗯”了一声,说:“瓶中之面,则是幻化空间所用。” 甄岳:“所以幻化出空间的功效,还能使用?” “看上去是,但最好不要用,”项弦说,“现在它很不稳定,万一引起内部空间压缩,就完蛋了。” 萧琨:“为什么会破碎?先前的碎片呢?既然被击破,想必还散落在附近,能找回来不?” “没了。”项弦说,“掉进罅隙也即虚空中了,找不到,不必再想。” 甄岳点了点头,项弦将倾宇金樽还给他,甄岳只得收起,叹了口气。 潮生与乌英纵回来了,潮生简直心力交瘁,乌英纵则搂着他,百般安抚。潮生躺在岳阳楼三层的案几一侧,面朝楼栏外的雨,沉默不语。 牧青山与宝音也一前一后回来了。萧琨说:“先开饭罢,早点歇息,大伙儿俱一夜未睡,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回家再细细商量也不迟。” 是夜,众人在岳阳楼上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饭。 萧琨与项弦都在思考。 项弦问:“甄兄随我们回开封,抑或先回杭州?” 甄岳犹豫片刻,而后道:“不知萧大人、项大人可愿意随愚兄回一趟家?” 萧琨想了想,说:“先前设想得到倾宇金樽后,便有前往天魔宫的线索,只是如今金樽破碎,线索中断,但令堂兴许对其更为了解?能有其他的替代办法么?” 甄岳:“是的,甄家千年来,始终修习堪舆之术,家母也叮嘱过,找到金樽后必须第一时间送回,她会尽力帮忙。” 萧琨朝项弦道:“既是如此,往杭州走一趟也无妨。” “好。”项弦点头道,“眼下哪怕回京,也不一定就有办法。” 萧琨凡事都以商量的口吻,口气比往昔更温和了些,兴许因为项弦的疲惫感太重了,而他也总觉得某处未曾想清楚,这会儿想起,又问:“倾宇金樽怎么被击破的?” 项弦吃着晚饭,看了萧琨一眼,潮生则神色复杂,观察项弦表情。 “先前老乌冲出时,已留下了一道裂口,这一次,则是被阿黄彻底撞破了。”项弦说。 乌英纵看见了阿黄化作魔凤凰冲出的一刻,但先前项弦没有说,他不敢多问,此刻总算忍不住道:“阿黄去了何处?” “入魔了。”项弦说,“兴许飞向天魔宫,落入了穆天子手中。” “阿黄被抓了?!”斛律光震惊道。 项弦解释道:“凤凰在许多年前本当浴火重生,穆天子却窥准时机,以魔火侵蚀它。重生失败后,它的两魂六魄被魔王掳走。残缺的一魂一魄挣脱,投向人间,寻找智慧剑传人搭救,我当时尚小,不知事情紧急,捡到它以后,无意中分出了一魂给它。这两魂并在一起,共同重塑了新的它,延续了它的生命。 “也正因我这一魂与阿黄相合,我获得了凤凰的烈焰真力。” 项弦打了个响指,迸发出火苗,说道:“我出生就是纯阳之体,兴许这就是我与它的宿命牵绊罢。重生后,凤凰失去所有记忆,成为阿黄,阿黄更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这些年里,我们相伴,竟不知当初发生了何事。” 潮生当即明白了,说:“所以阿黄的脉轮,事实上是凤凰魂魄加上你的魂魄!在你身上,也因感应而获得了力量!” “对。”项弦点了点头,“凤凰余下的另两魂,则被穆天子所炼化,就是他身边的那只魔凤凰。” 萧琨道:“但穆天子依旧不死心,想取回最后这一魂。” 项弦没有说话,低头吃着杯中的素面,朝乌英纵示意,乌英纵忙为他再添少许。 潮生停下动作,难以置信道:“当时周望在鼎中炼的是它吗?” “是的。”项弦眼眶发红,“它一直在挣扎、抵抗,不愿就此沉沦。” “没事的,”宝音一手放在项弦肩上,说,“一定能将它救回来。” 萧琨问:“后来呢?炼化成功了么?” 项弦说:“阿黄接受魔火煅冶时,将它拿走的一魂还给了我,引魂归体后,我终于能全力驾驭智慧剑,我打败了赵先生。剩下的……” 项弦本想说“剩下的,我不想说”,毕竟回忆阿黄离开,让他很难受,然而所有人都看着,他只能继续下去。 “后来,周望死了,而阿黄自己那一魂被吞噬,遭到彻底的魔化,冲出倾宇金樽,撞坏了这法宝,”项弦打起精神,说,“飞走了,找不回来,就这样。来点面汤,老乌。”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萧琨说:“一定会找到它,凤凰是不死的,哪怕入魔,亦有被唤醒的希望。” 项弦说:“咱们迟早要与穆天子决战,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姑且算是罢。我现在用智慧剑,不会再失去意识。”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琨想到智慧剑能全力施展,想必对战穆天子,已有了不少的赢面。 项弦仔细思考后,解释道:“那天我在牧青山唤起的梦中,看见了咱们迎战魔王的决战时刻。” “天魔诞生了么?”潮生问。 “没有。”项弦如是说,“敌人只出现了穆天子。而我只要能发挥智慧剑的全部威力,诛杀穆天子并不难。” “所以你每次在拔出智慧剑时都将进入燃神状态,是因为你缺失了魂?”潮生想了想,说道,“当最后一片魂魄回到你身上的那一刻,你就能完全开启不动明王的降神。” “正是。”项弦认真答道,“有威力全开的智慧剑,现在魔王反而不难对付。” 穆天子实在算不上“不难对付”,何况迄今他尚未完全、正式地与驱魔师们交过手,他们对穆天子的认识不完备,只知道他使用一把以黑气凝聚而成的魔枪,又有诸多在时光中搜集的奇特法宝。 但项弦有把握击破他,毕竟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且在召唤不动明王降神的前提之下,一切妖魔都无法直面一搦神明之怒火。 毕竟那是神,穆天子再如何了得,在成为天魔之前,也仅仅是修炼得道的人族出身。 “除非穆天子吸收了所有的魔气,成为天魔转生,”项弦解释道,“那又另当别论。” 以当下情况而言,只要在穆天子成功转生化为天魔之前,先一步找到他的藏匿地点,项弦就有击杀他的把握。 萧琨:“你还能感应到阿黄所在之处么?” 项弦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牧青山与潮生交换眼色,乌英纵示意这个时候,不要多讨论了,毕竟此事对项弦而言很重要,留待他平静下来,再慢慢地商量不迟。 入夜后,雨越下越大,湖水再次开始上涨,岳州城中开始重筑堤坝,以防第二次洪汛的到来。岳阳楼三层,驱魔师们就地而躺,及至翌日上午,暴雨倾盆,世间依旧一片黑暗。 “得走了,起床了。”萧琨依次喊醒同伴们,项弦揉了几下眼睛,望向外头。 他们站在岳阳楼前,面朝那仿佛无休无止的暴雨,项弦问:“你能行吗?” “可以!”萧琨说,“不行你再换手!” “怎么还是这么大的雨?”宝音被淋得全身湿透。 潮生说:“禹州来过一次,驱散了云层,但鲧魔吃下去的水实在太多了,我猜到处都开始下雨了。” 乌英纵:“他回去了么?” 潮生:“是的罢!” 萧琨发动龙腾玦,金龙出现,载着所有人突破暴雨与雷鸣,升向天际,在漆黑的天幕下,离开洞庭湖。项弦转头朝下望去,只见洞庭湖与君山犹如烟雨中的一幅壮丽画卷,越朝高处飞,云层中翻滚的闪电便越发耀眼。 “要穿过雷云么?”斛律光喊道,“在打雷!当心!” 萧琨无暇回答,驾驭金龙冲进了乌云中。宝音喊道:“坐稳了!”双手抖开神兵苍穹一裂,吸引了所有的闪电,雷鸣在耳畔绽放,所有人同时大喊,宝音引来万丈闪电后则将那股强横的力量朝着云中再次一送。 闪电消失,金龙刷然跃出云海,正午烈日之光洒下。 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天地间只有一望无际的滚滚层云,所有地方全在下雨,三年大旱在最后关头,于端午这日结束,龟裂的大地中万物生长,重新焕发出生机。 洞庭湖到杭州太远,当日午后,金龙在南屏山山脚降落。浓重的积雨云大多被卷向了北方,解去旱情的燃眉之急,杭州则雾蒙蒙的被烟雨笼罩着,余杭一地正是风荷四起、柳浪闻莺之季,江南灵秀之景一览无余。 第67章 心意 项弦一张脸红到耳根,方才那一幕简直比梦境还要刺激,上一次在昆仑山梦见彼此纠缠的一刻时,只有朦胧的记忆。 就在真正亲上的刹那,绵软的嘴唇、火热的体温,以及彼此隔着单衣下强烈的男性气息,甚至肌肤的触感,都在全方位地提醒着他,这真实感所带来的瞬间冲击。 萧琨的身体温度仿佛还在怀中,一时未消散,项弦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甄园外焰火渐收,才猛地跃起,快步回到别院内。 萧琨的卧室仍关着门,里面隐约投出灯光。项弦一袭暗红色睡衣,站在院中,冷不防开口,笑道:“你答应过,咱俩要当契兄弟的,不是么?” 房内发出声响,仿佛碰倒了东西。 项弦也觉得极难为情,脸上仍带着笑,今夜不知是因几杯酒所带来的醉意,抑或彼此血气方刚,俱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抑制不住心里左冲右突的炽烈情感,一时间突破了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捅破了窗户纸后,实在尴尬得无以复加,作为始作俑者的项弦,只想找补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 萧琨房内那点灯光,很快又灭了。 项弦自己站着,笑了一会儿。 “怎么?”项弦又道,“我们那儿,相好的都这般,契兄弟就常常亲嘴、摸来摸去啊,你在难为情什么?” 房内还是没有回答,项弦没有去敲门,带着笑意,进了自己卧室,片刻后出来时,手里出现了一根长笛。 几段长音后,笛声响起,乃是李后主的《相见欢》。 笛曲一起,天地旷灵,静夜中明月西沉,西湖之水犹如镜面,倒映着岸边月夜下的山峦胜景,犹如两个世界,继而被穿过湖水的笛声糅在了一处。 空灵之笛又似绵长悠远的记忆,尽数吹起无数飞花般的碎片。 萧琨坐在卧室内的案后出神,当初在上京时,他只听过此曲一次,乃乐晚霜于秋夜所奏。 较之先师曲意之空幽与清怨,项弦的笛声落在了实处,他刻意注入了几分法力,抑或心情使然。 他们曾经经历的诸多回忆碎片就像飞花般扑面而来,穿过影壁与房门。 重重往事,受时光所阻,却终究有一片落在了萧琨的身前。 那是初夏的细碎树影下,寺庙中,两人认真为对方系上红绳手链的一刻。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乌英纵带着潮生等人,沿西湖畔甄园侧门回转,听见高墙深院中的笛声,待到进入别院中时,笛声却又停了。 潮生放完一轮焰火,心满意足,来到房门外,听见房门响动,项弦的房门关上,而萧琨的房门则随之打开。 潮生:“???” 斛律光朝萧琨做了个“询问”的动作,指指项弦的房间,意思是:老爷好些了? 萧琨摆摆手,示意无妨。潮生则小声道:“他睡了么?” “不知道。”萧琨也小声答道。他抱着琴,身穿单衣白裤,赤脚来到院内廊下,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膝头。 “你要弹琴吗?”宝音头一次看见萧琨抚琴,“方才是谁在吹笛子?吹得真好,怎么不吹了?” 萧琨不答,低头调弦。驱魔司中除潮生与牧青山未学过乐器,其余人包括乌英纵在内,或多或少都会些,宝音与斛律光二人更精于此道,乃大师级别。众人见萧琨调弦,便充满了期待,纷纷坐定聆听。 项弦回入房中后,听得同伴们归来,而自己依旧因先前的吻而全身燥热,不敢到院里去,否则他们定会起哄笑话。 充满古意的琴曲传来,前奏先是双音滚落,长音拔地而起,带着极为古朴之意。乃是《列子御风》。 较之先前《相见欢》之温柔婉转,萧琨所奏之曲,带着旷世之孤独。抹、挑、勾、打,干净白皙的手指运起内劲,曲声充满苍遒与悲凉之意,孤声之中,又隐隐带着几许期盼。 仿佛策龙御风飞翔,在那浩渺天地之间四顾,却遍寻不得,形单影只,穿过山川与大河,不知该落向何方。 项弦以《相见欢》曲名一诉心意,萧琨的心意,则藏在了《列子御风》的曲律声中,彼此以两首琴曲对话;及至琴声渐停,余人沉默不语,被萧琨抚琴所打动,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琴声停,萧琨说:“早点睡罢。”他脸上带着红晕,再次转身回房。 众人回味了一会儿,都散了。项弦再一次拉开房门,只觉有许多话想朝萧琨说,却见对面关门,只得独自躺回榻上。 在那曲声里,项弦整理了自己的思绪,他承认自己喜欢萧琨,他很喜欢,既将萧琨视作兄弟、知己,又将其视作家人。在漫长的共处与性命相托之中,他甚至隐隐期待着突破当下的关系,与萧琨更进一步。 但项弦亲他、揉他,与他的亲近实属自发——项弦从小到大都跟在沈括身边,少年时极少与人有亲密相处的时候,缺失了对性之一道懵懂而好奇的阶段,同性也好异性也罢,他没有探索的机会。 与萧琨半是玩闹,半是真心的亲吻、摩挲,乃是他的少年心性使然,换言之,萧琨成为了他想象中的那个恋人,成为他的理想对象,而萧琨不仅对他充满迁就,更在某些地方配合着他——萧琨自己也喜欢这样。 于是项弦便总是得寸进尺,今夜听见萧琨那曲《列子御风》之时,项弦突然听懂了萧琨内心所想——他是如此认真地看待彼此的感情与关系,看待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虽然项弦也认为自己是认真的,萧琨却比他更认真,许多在项弦看来是恶作剧,抑或闹着玩的事情上,萧琨都“当真”了。 项弦心中百味杂陈,平日里他总表现出体贴他人的模样,其实只有自己内心最清楚,他很少站在萧琨的位置上去思考一切,包括驱魔司、他们的宿命,以及两人的未来。 想到这里,他又突然觉得萧琨实在太孤独了,他只想过去与萧琨再说几句话,然而对面的房间已关上了门。 翌日,项弦与萧琨总算都恢复了,尽管前路仍充满挑战,但昨夜过后,两人仿佛一夜间放下了沉重的负担。 “还你。”项弦将摆件粘好了,交到萧琨手中。 萧琨将它收回怀里,问:“潮生呢?起床了,今日还有不少事要做。” 甄岳亲自来请,甄家的家主已准备好面谈,众人便穿过甄园,来到这广袤园林的中心处,那座七层木塔前,内里已有弟子躬身出来请入。 木塔内部十分宽敞,诸多栅窗投入天光,地面以乌木铺就,左设明王托凤像,右则是燃灯伏魔像,中央端坐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性,两侧则有男女各十余名弟子跪坐伺候。 女性身着山水绣袍,发作唐饰,从塔内景象到着装,俱充满了前朝遗风,踏入塔中之际,犹如时光流转,仿佛令他们不自觉地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盛唐之时。 “哇。”潮生抬头,望向木塔高处。 “诸位远道而来,”那女性沉声道,“未能远迎,缘因想着萧大人与项副使,兴许需要歇息一夜,整理心绪。” 萧琨与项弦便知此人定是甄岳之母,甄家的当家主了。项弦先前跟随沈括云游时来过杭州,只知她名唤扶莹,当时因在静修,未能得见。 萧琨说:“是我们叨扰了才对。” 驱魔司一行人纷纷抬头,望向四周塔内壁画。扶莹身畔有一香炉,青烟袅袅而升,在日光照耀下隐隐聚为蛟形,在四面八方投下的日光之中,舒缓地穿梭。 甄岳朝母亲行礼,走到一旁,扶莹则做了个“请”的动作,待各人入席后,扶莹开始观察萧琨与项弦,互相打量。 项弦本以为甄岳之母会是一名女甄岳,想到甄岳那两道竖眉,来前他便反复告诉自己,在长辈面前千万不能笑,否则太也失礼,幸好扶莹饰了唐妆,重点峨眉,倒不显得太突兀。 就在扶莹与项弦照面时,扶莹仿佛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陷入短暂的迷惑之中。 项弦扬眉,扶莹马上定神,温柔一笑。 “昨夜可是萧大人在抚琴?”扶莹没有先问候项弦,而是朝萧琨问道。 萧琨夤夜以琴声朝项弦一诉衷肠,却忘了甄家上下,都听到了他的乐声,当即带着几分难为情,说:“让甄夫人见笑了。” 扶莹叹了口气,与萧琨对视的短短瞬间,萧琨当即会意——甄家的当家主,竟是听出了他的曲中之情,理解驱魔司所面对的重重困境。 “凤儿,你娘还好么?”扶莹此时才朝项弦问。 “家母身体健康,”项弦忙答道,“依旧在会稽自得其乐,她一向看得很开。” “是啊。”扶莹似笑非笑,说,“看不开也没有办法,旧去新来,乃人间至理。” 扶莹按年纪算,与谢蕴同年,但较之项弦之母而言,扶莹正儿八经地修天地灵气,采日月精华,于面庞上要显得更年轻,她与甄岳虽是母子,却更像姊弟。 “常听昆仑美景,心生向往。”扶莹又转向潮生,“小仙人这一次来人间,与猿仙作伴,想必有了不少收获。” 乌英纵忙谦让:“仙之一称,万不敢当。” 潮生笑道:“对啊!这还是我第一次来杭州呢!” 扶莹说:“今日稍晚些,我让人带你往灵隐寺飞来峰去逛逛,你一定喜欢。”旋即又朝宝音与牧青山道:“苍狼白鹿,亦是闻名已久,少时跟随师父习技艺,便在书上读到过传说,不承想竟能亲眼见到宝音公主远赴中原的一天。” 第68章 相知 斛律光与牧青山走在西湖畔的路上,不少行人见斛律光是典型的西域长相,显得十分好奇。牧青山又作猎人打扮,两人在炎炎夏日中只穿无袖武衣,与宋人装扮截然不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斛律光摘下两片柳叶,放在唇间模仿鸟叫,抑扬顿挫地吹了几声,一时间湖畔柳林的鸟儿们尽数跟着叫了起来。 “小鹿,咱们去哪儿玩?”斛律光问牧青山。 “你有喜欢过的人么?”牧青山突然一本正经道。 斛律光:“???” 斛律光不明所以,打量牧青山,答道:“没有。怎么啦?” 牧青山说:“奴隶也是要成亲的罢?在高昌这些年里,你就没想过成家的事?我看那个叫李师师的就不错。” 斛律光:“我说过了,我与她只是朋友。” 牧青山:“我看她才不只想与你当朋友咧。” 斛律光无所谓地摊手,说:“她很美罢?宝音美还是她美?” 斛律光与牧青山相识后,两人便走得很近,斛律光每天都朝牧青山说个没完,牧青山则什么无聊的事都能听下去,导致他已完全了解了斛律光,而斛律光对牧青山的往事,还所知甚少。 信息差并不影响他俩之间的友情,毕竟斛律光从最初就坚持,牧青山不接受这门亲事,就不该勉强。其余人则或多或少,或明面或暗地里都在设法撮合苍狼白鹿,唯独斛律光不是,这让牧青山松了口气。 斛律光想了想,说:“那就要听老爷安排了。” 牧青山:“他不会给你安排,你凡事都得等安排吗?” “我是老爷的人啊,”斛律光说,“他让我娶谁我自然就娶谁。” 牧青山有时只觉得头疼,说:“你对自己以后与谁成家,怎么过日子,就没有半点想法?” 斛律光:没有。怎么啦?” 牧青山:“都说缘分天注定,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斛律光:“所以说,老天爷的安排,与老爷的安排,有很大区别?” 牧青山这下说不出话来了。 斛律光起初对宝音很不爽,但与她并肩战斗后,已有所改观,其次则觉得她挺惨,一个女孩儿,本是室韦的公主,放弃了族中的地位与生活,不远万里追到中原四处漂泊,跑来遭受牧青山的连番白眼,还死皮赖脸地跟着驱魔司,更常常被嫌弃。 “她是个好人。”斛律光说。 牧青山:“是,但我不喜欢。” 斛律光做了个手势:“一点点也没有吗?” 牧青山有点犹豫,斛律光又问:“那你喜欢谁?” 牧青山居然不吭声了。斛律光的心思很简单,没有追问,又说:“喜欢一个人就该朝他说清楚,不喜欢一个人呢,也该说清楚……” “别再提这个了。”牧青山说,“我给你买串糖葫芦罢。” 斛律光:“老爷与潮生才吃,我不吃那玩意儿。” 炎热的夏日里,杭州依旧有人卖糖葫芦。牧青山说:“小时候偶尔有辽国的商人来敕勒川,我爹给我买过。” 糖浆已快化了,斛律光与牧青山坐在树荫下,将山楂拨进油纸袋中,戳着分吃了它,斛律光不时抬头看远处。 “想做什么去?”牧青山发现他有点心不在焉的。 斛律光有点犹豫,他想看看飞来峰,缘因得到心灯后,不知为何,对寺庙竟是多了几分亲近感。虽然从前他也信教,但现如今在佛门中,仿佛更能得到安宁与向往。 但他生怕碰上宝音,又不能把牧青山扔在西湖畔。 “那有什么的,”牧青山随口道,“走就是了,我陪你去。” 斛律光于是起身,搭着牧青山肩膀,朝灵隐寺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潮生已入寺内山门,今日游人甚少,树影苍翠。 “你想朝菩萨许愿打败魔王么?”乌英纵一时总觉有点混乱,潮生自己是仙,却要朝神佛许愿,仙人完成不了的事,神佛能替他办到吗? “这是个宏愿啊,能拜就多拜拜罢。”潮生也发现相悖之处了,按理说代表长生境的白玉宫西王母也是古神之一,但他还是摸了摸乌英纵的胸膛,乌英纵会意,取出碎银让他捐个功德,潮生便在炉前焚香祷祝。 不多时,殿后住持出来了,看了眼潮生,亲自坐到黄铜钵后,敲击出清音,显然感觉到了他的身份,毕竟潮生一身仙气,又带着乌英纵这等大妖。 宝音则在寺内四处闲逛,也不拜佛,朝住持说:“大师不必管我,我随处看看。” “小施主为何而来?”住持说道。 “讨个心安。”潮生笑道。 住持双掌合十,说道:“顺其自然,便能心安。” 潮生也双掌合十,朝他道谢。末了,宝音说:“他怎么发现咱们身份的?” “你身上的妖气都要冲出来了。”乌英纵难得地揶揄了宝音一句。 “你的妖气才冲出来了。”宝音嗔道。 “不求姻缘?”乌英纵做了个“请”的动作。 宝音道:“方才没听住持说么?顺其自然,才能心安。” “其实是没钱了罢。”乌英纵说。 “都赔你们开封那破楼去了。”宝音不悦道。 潮生笑了起来,有时他总想帮帮宝音,但拿不准牧青山心思。不多时,忽听鸟叫一阵一阵地,不断靠近,斛律光吹着柳叶,与牧青山来了。 “有戏,”乌英纵当即道,“自己把握。” 宝音见牧青山来了,顿时双眼一亮,脸上带着笑意,仿佛人生为之明亮了起来。 乌英纵则与潮生坐在寺庙前的台阶上,从茶亭处买了茶与他喝,摊开一方手帕,将点心放在地上。 潮生不时回头看,乌英纵又剥开糯米团子外的绿叶喂到他嘴里。 “我不知道宝音为什么喜欢他。”乌英纵说。 乌英纵本想引出“命中注定的缘分”一说,想必潮生会说到所谓“前世修来”,自己是猿而他是仙果,这么说来也算缘分。 潮生却小声道:“我知道,他们上辈子就在一起啦,姐姐告诉过我。” 乌英纵道:“被宿命之轮回溯的往事么?” 潮生:“更久以前,我读到过七百年前,驱魔师留下的古籍,说到苍狼发过誓,要追寻白鹿,直到时间尽头呢。” 乌英纵未料还有这等说法。 牧青山在功德箱前站了一会儿,宝音背着手,假装在旁看花,想若无其事地靠近牧青山,奈何斛律光像个侍卫般,始终与他形影不离,实在不好下手。 宝音现在只后悔答应了萧琨,否则哪管他佛门重地,摇身一变成苍狼,当场就要摁住牧青山,抓回去大快朵颐一番。 “白驹儿,”宝音说,“老爷来了,正在外头喊你呢,快去。” 宝音想了个法子,成功支开斛律光,如愿以偿,站在牧青山身后。 牧青山抬头看佛像,宝音在他背后解释道:“今天我不是那个意思。” 早上从甄家出来后,宝音想起牧青山之言,便知他被触动诸多往事,毕竟他所在的室韦一支当初被黑翼大鹏灭族,自己实在不该这么说。 “我只是随口一说。”宝音解释道。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牧青山在佛前叩礼,侧头朝宝音说。 宝音抱着胳膊,倚在灵隐寺的红漆柱前,说:“那个梦已经预兆得很清楚了,这么多人里,不是他,就是他,或是他,他……” 牧青山马上朝灵隐寺外看了眼,意外地听见了项弦与潮生等人的交谈声,项弦与萧琨确实来了? “你朝谁说过?”牧青山眉头深锁。 “谁也没有说。”宝音比牧青山高了半头,侧头端详他清秀的眉眼与面容,欣赏他的俊脸,说,“你不准备告诉他们?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那只是一个梦,”牧青山正色道,“谁也不能判断,梦会不会成为现实,说多了,只会影响大伙儿的判断,束缚手脚,过于相信梦境的揭示,迟早将酿成大祸。” 宝音与牧青山俱拥有从梦境中窥见过往与来生的强大异能,那是他们继承自龙神烛阴所留下的力量。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不曾与对方就此事正式地交流过。 但宝音很清楚,苍狼与白鹿之间,能通过梦境相联,换句话说,在某些重要的节点中,他们会做同一个梦,透过梦境来看见神州的结局。 宝音没有回答,眼神中已透露出想说的话。 宝音说:“斛律光得了心灯,兴许不会是他。项弦呢?萧琨?潮生?他的宿命是化作新的‘树’,那老乌呢?” 牧青山不悦道:“声音小点儿!” 灵隐寺外,谈笑声传来,夏风阵阵,正是美好时节。 “总得有一个,”宝音说,“看不开,就战胜不了魔王。” “大不了我去。”牧青山朝寺外望去。 “别,”宝音盈盈笑道,“我可舍不得。” 这才是宝音今日要说的话。末了,她转身朝寺外走去,笑着回头道:“你要这么想,我替你罢了。咱们下辈子再你追我逃,也是一样。” 牧青山沉默不语,看着宝音的背影。 与此同时,项弦与萧琨已来到了灵隐寺,众人一字排开,坐在台阶上喝冰镇酸梅汤。再见面时,潮生便猜到这两人又亲近了几分,沿山路走上来时牵着手,还有说有笑。 自打潮生认识项弦与萧琨这两人,就发现他们之间关系很微妙,时常处于一个角力拉扯的状态,最近更显得互相绷着,导致大伙儿都有点紧张。 但今日午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气氛突然变了,犹如较劲到某个紧张点,两人同时放开了手,一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第69章 幻梦 京杭大运河为昏君隋炀帝所建,最初从洛阳到淮安为通济渠,连接黄、淮二水,其后则经多年拓展、整修,延至杭州。及至宋时,大运河为连通南北的重要货运渠道之一,清晨时分,运河码头便已喧嚣无比,到处都是运石的民夫与商客。 萧琨与项弦前去拜别甄家家主扶莹,甄家特地为驱魔司准备了一艘船,船只虽不大,却也精致工巧。甄岳在船下交代诸多事宜,项弦打着呵欠,站在船头看下面诸多民夫装货,犹如忙碌的蚁群一般。 乌英纵问:“老爷昨夜没睡好?” “你学坏了,老乌。”项弦正色道。 乌英纵一笑,项弦又低声交代几句,只见萧琨三步并作两步,施展轻功上了船,问:“房间安排了么?” 乌英纵说:“回萧大人,已安排好了。” “咱们在航道上共花费二日,”甄岳解释道,“抵达淮安后驰入秦淮河,进金陵。” “行。”萧琨说,“在船上时都自由活动罢。稍后我们还有事与你商量,甄兄。” 项弦与萧琨谈过有关甄岳的安排,他们现在正需人手,甄岳想必也愿意加入开封驱魔司。关键是如何解决接下来寻找去天魔宫的途径问题,在这点上,萧琨尚未与项弦达成一致,但他们总得通过讨论来得出最后的办法。 “您与老爷住这儿,”斛律光过来说,“是船上最大的房间了。” “没有多的了?”萧琨打量斛律光,现在是他接替乌英纵,在跑前跑后地安排了。 萧琨总怀疑是项弦的授意,偏偏斛律光很会控制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大伙儿都是两人一间。”斛律光说,“我和青山,乌大哥和潮生,只有宝音、甄岳分开,要么我让他俩睡一张床?” “算了,就这样。”萧琨看自己与项弦的房间,只有一张宽榻。昨日以后,他不知为何又隐隐有点后悔起来,心里多了几分失落。 斛律光走后,萧琨独自站在房中,回味着这失落感。 我在后悔什么?不该一时冲动,让两人的关系变成这般么? 萧琨明知道自己喜欢项弦,一直以来总是迈不出这一步,表明了心意后,竟没来由地后悔起来:假设他们一辈子当兄弟,兴许还能彼此陪伴,直到其中一人离开世上。 如今不再是朋友,而是恋人了,萧琨便下意识地担忧,这么亲近,会不会终有一天必将分离? 萧琨又想起自己的命数,但项弦从来不在乎,且信誓旦旦道他是纯阳之体,又是驱魔师,不信这套说法糊弄。 项弦来了,萧琨那一点戾气,突然在看见他时,又烟消云散了。 项弦进房,左看看又看看,朝榻上一躺,扒拉几下萧琨,让他坐下,就要抱他。 萧琨说:“光天化日,规矩点。” “我困了,”项弦说,“昨夜没睡好。” “你睡就是。”萧琨说,“我出去看看。” “你抱着我睡。”项弦侧身,抱着萧琨的腰,让他也躺上来。 萧琨:“门。” “关上了。”项弦竟是搂着萧琨,翻身压在他身上就要亲。被他紧贴着,萧琨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项弦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 千不该万不该,那夜里就不该招惹这流氓。萧琨一时情动,当下再说什么也无用,项弦是绝不可能守规矩的,一到没人之处,便摁着萧琨要亲。 “你眼睛真好看。”项弦小声说,以手指抚摸萧琨的唇,萧琨的气息顿时变得急促起来,想别过头,却挪不开视线。两人对视时,萧琨终于忍不住,主动吻了他。 “你……”萧琨翻身,将项弦压在身下。 项弦依旧挂着俊朗笑容,笑道:“我什么?” “你这混账。”萧琨认真地说,继而低头,与项弦接吻。两人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那夜,开始疯狂地互亲,耳鬓厮磨。萧琨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知道与项弦亲热。 项弦对此也毫无经验,两人亲着亲着抱紧了对方,项弦又吁了声,在意乱情迷中恢复几分清醒,揪着萧琨的红绳手链拉扯几下,萧琨再次亲吻上来。 他们改为侧抱,躺在榻上,最初的冲动逐渐平静下来,鼻梁抵在一处,萧琨只是安静地看着项弦,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项弦的眉眼很好看,分明出生于江南,却与斛律光这等西域男子相似,有着遮挡风沙的长睫毛,男人有漂亮的浓眉大眼,总让人不免心生亲近与好感。 萧琨只不明白,自己除了肤色冷白些许,容貌虽算得上俊,却冷冰冰的,常惹人害怕,从小到大,身边就无人夸奖过自己长相,只有对他幽瞳的畏惧。 项弦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项弦端详萧琨片刻,想说几句,困意却重重袭来,令他的意识变得迟滞而沉重,萧琨的温暖的唇吻下来时,让他全身舒畅无比,只牵着萧琨的手不放。片刻后,他竟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萧琨又开始端详他宽大的手掌,项弦的手指遒劲有力,那是常握剑的手,与萧琨一般,虎口处带着不明显的茧,手指修长漂亮。 萧琨牵着他的手指,沉默片刻,小心地吻了下他的指背,将毯子为他盖在身上,起身悄无声息地推门出房。 盛夏的风吹来,京杭大运河两岸尽是杨柳。牧青山与潮生在船舷旁喝茶,见萧琨过来,扶舷站着,都朝对方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哥哥呢?”潮生问。 “正睡觉,”萧琨答道,“昨晚他一夜没睡。” 牧青山说:“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萧琨转头道,“你呢?” 牧青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我去叫狼过来。” 项弦午饭后便开始在房中补睡,一连数日里他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困意重重袭来,而在入睡时,更有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朝他涌来。 一片黑暗中,四处俱是塔状的黑色火焰,戾气在数尊巨鼎上熊熊燃烧。 黑色的凤凰踞于王座一侧,注视着他。 “是你吗,阿黄?”项弦快步上前,魔凤凰却猛地拍打翅膀飞起,绕着诸多古鼎盘旋。项弦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阿黄?我在做梦?!因为你我的魂魄曾经相融,所以我能梦见你?” 魔凤凰的胸腹深处,依旧有一处发出温暖的黄光,正不易察觉地闪烁。 阿黄的声音道:“你的魂魄已完整,得以驭使智慧剑,彻底铲除魔王穆天子。” “阿黄!阿黄!”项弦大声道。 项弦快步追着阿黄,远离王座,解释道:“坚持住,不要屈服!阿黄!” “我身不由己。”阿黄在诸多方尖碑前盘旋。 项弦骤然停下脚步,仿佛听见了无数魔火中传来的惨叫声,喃喃道:“这是什么?” 汉、唐、晋……每一鼎上,俱出现了古篆文,唯独“宋”的巨鼎上,戾气的火苗依旧微弱。 “他已快完成最后一步了。”阿黄的声音道,“项弦,你能办到。” 项弦不解道:“什么?” “阻止他。”阿黄的声音道,“我在天魔宫中等你。” 景象破碎,将项弦逐出了梦境,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耳边唯有船只缓慢地平稳行进所带来的水声。不知不觉已一夜过去,项弦竟睡了近十个时辰,坐起时,额上满是汗水。 而在他的身畔,躺着赤裸上身、只着白色长裤的萧琨。 “萧琨?”项弦轻轻摇了下他。 萧琨没有反应,睡得很沉,相当疲惫。什么时候开始睡的?项弦回忆起白天,他们一同睡了这许久么? 船窗外有晨光投入,项弦借着光,端详萧琨的胸膛,在地渊神宫中,他们抱在一起,被魔矛所贯穿的淡淡伤痕仍在,萧琨长期双手持唐刀,练出的胸肌很结实,穿衣时丝毫看不出,那道伤痕正在胸膛正中处。 项弦稍凑近少许,以耳侧贴在他的心脏处,萧琨的心脏一如既往,有力地搏动着。 萧琨无意识地发出声音,将项弦搂在身前,亲他的头,复又放开。 项弦决定让萧琨再睡会儿,便换上常服,离了船舱出去。 旭日初升,河面一层薄薄的雾散开,两岸丘陵起伏,与巴蜀三峡一地有别,运河的岸边尽是农田与村落,令人心旷神怡。 项弦在舷畔坐下,摸摸肚子,喊道:“老乌!斛律光!人呢?” 斛律光正坐在船头看风景,闻声快步前来,项弦说:“给老爷弄点吃的,饿了。” 斛律光忙去船舱中吩咐,自从入队,得乌英纵调教数月后,他已大致有个管家的模样了,项弦始终没有忘记对潮生说过“我拿乌英纵和你换斛律光”的约定,先前回了开封,斛律光就开始跟在乌英纵身旁,学着他打点大伙儿的起居饮食与跑腿,现在已将乌英纵所授学了个七八成。 这么一来,待乌英纵离开项弦,前往昆仑山陪伴潮生,也好放心,不怕他无人照顾,当然,此事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只是谁也不说。 船家上了鱼面与燕饺,项弦欣赏美景,斛律光又跪坐在他身畔,为他煮茶喝,不时回头看房门方向,像是在考虑萧琨何时醒转。 “萧大人什么时辰睡的?”项弦问。 “快凌晨了。”斛律光答道。 项弦:“?” 项弦心想:睡这么晚? “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斛律光马上答道。 项弦更是疑惑,怀疑地看着斛律光,斛律光突然变了表情,说:“老爷,呃,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项弦正要说“那就别问”时,斛律光已经抢先说出来了。 “老爷和萧大人,你俩?”斛律光怀疑地看着项弦,说,“你们戴着一样的这绳,是定情信物罢?” 第70章 洛阳 洛阳城外,金龙降落于伊阙,入城时近黄昏。 这座古都在五代时期便毁于战火,历经宋太祖、太宗与真宗年间,荒废百余年光阴,如今因赵佶起意,得以重修。 朝臣们猜想,道君皇帝兴许有临幸西京洛阳的念头。但宋已斥巨资于开封,再拨下天价巨款修缮洛阳是关于国运的大事,荒年间钱财不济,从上到下几经克扣,层层盘剥后役夫、吏员俱苦不堪言,何况国库钱再多,也终有花完的时候。 恰逢年初北方辽人逃乱南下,蔡京出了一个主意——将难民尽数遣至洛阳,以工代赈,如此一来,诸多麻烦自解,洛阳既可重建,辽人有了活命机会,朝廷还赚了好名声,乃是一举三得之良策。 数十万辽民于是在春季的朝廷争辩后,被尽数押进洛阳,以五凤楼为界,安顿在城北。 恰逢鲧魔伏诛后,大旱灾情缓解,雨水从江淮一地绵延不绝,覆盖整个中原。洛河水位不断上涨,官府便将大量辽人征集为民役,令难民前去河畔,修筑距他们故乡千里之外的另一条河。 作为回报,宋人提供给他们勉强维生的食物,当然,每日下发的粮食绝不至于让人吃得太饱以免叛乱,只能确保他们还活着。五十万人终究不是个小数目,大宋又拨出了两万军队,于城中各地驻扎,以防止遗民闹事作乱。 四百年前,那位不世女皇所主持修建的通天浮屠已毁弃,如今则再次开始修缮,这个浩大的工程至少能持续二十年,并由汴京拨款,以养活辽国后代。 萧琨与众人穿过满是积水的街道,来到城西北处看了眼。项弦说:“先去本地驱魔司落脚。” 乌英纵与斛律光已先一步赶往城西准备,洛阳驱魔司与开封驱魔司距离很近,自郭京接任大驱魔师之位、洛阳前任司使寿终之后便不再遴选官员以补上。 甄岳说:“记得洛阳驱魔司陈安,生前乃是新野人士。” “唔。”项弦也想起来了,说,“四十年前,那位早夭的才子,师父说过,他本该是葛亮死后的下一任持灯者,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陈家的人?”甄岳说。 “陈安是什么来头?”萧琨问。 陈安出身于南阳新野,传言正是唐天宝年间,大驱魔师陈奉后人。而这一家族再往上追溯数代,则是大诗人陈子昂。陈安年少时颇有才名,五岁时展现出灵力天赋,但思虑极重,乃至体弱多病,二十岁上接任洛阳驱魔司使一职,但在三十岁时便疾病缠身,辞世而去。 在那以后,洛阳驱魔司便再没有人了。 一行人经过洛阳城中诸多工地,宅邸、建筑、街道都在大兴土木,辽人虽依旧衣不蔽体,面带饥饿之色,较之开封城外的逃难景象,却已改善了许多。尚有不少宋人应征而来,加入了他们。 监工则在大肆喝骂,让这些半奴半工的遗民快点起来继续干活。 到得看见路边有人被鞭子抽倒在泥泞中时,潮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怒喝,要过去抢鞭,牧青山忙拉住潮生:“等等!” “别!”萧琨与项弦同时说。 萧琨抓住潮生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那孩子还不到十岁!”潮生说。 萧琨再三说道:“不要干涉他们的因果,潮生,听话,稍后我再朝你解释。” 潮生一身仙袍,站在长街中央,不少辽国的少年则一身褴褛,远远地朝他们这伙人望来。 双方对视片刻,潮生没有再说话,眼里充满了落寞,与项弦等人转身离开。 萧琨清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项弦上了一封奏折,宋廷却是付出真金白银,安顿这许多无家可归的辽国百姓,此刻绝不能再出岔子,否则一旦驱魔师介入,说不得辽人将借势奋起抗争,与宋军对峙。 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就绝不能干预,否则届时小事化大,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走。”萧琨强自忍耐,不去与族人们交谈,循路来到城西的一大片住宅区,斛律光已等在街口,带他们拐进巷内。只见一处破旧庭院外悬挂着牌匾,依稀能看清上书“洛邑驱魔司”五字。 乌英纵简单收拾了司内房间,项弦在正厅内摆上振魔罗盘,暂时没有动静,萧琨安排值守盯着罗盘,让大伙儿自由活动。潮生一路来时看见这等情况,颇有点闷闷不乐,在檐廊下坐着发呆。 乌英纵交代斛律光,令他出去购买食物,便过来关心潮生:“怎么了?不高兴么?” 潮生:“咱们还有钱吗?” 乌英纵:“又有一些了,刚发了上两个月的俸禄,想做什么?” 潮生说了路上所见,在人间游历日久,让他渐渐明白到,世上诸多事,即使仙人出手也不能解决,世间万物俱有自己的规则,想帮助辽人,就得遵守这些规则。 乌英纵听完只得说:“你帮得了一人十人、百人千人,帮不了五十五万人。” 潮生更郁闷了,坐着不说话。乌英纵想了想,又说:“咱们出去走走,另想办法?” 潮生便起身,随乌英纵出门去了。 宝音像个好奇的猴子般,在驱魔司内四处看,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儿拈了石子弹指打鸟,牧青山则倚在正厅榻上出神。 “你就不能安静会儿?”牧青山总算受不了了。 宝音活动手腕,将指节捏得啪啪作响,说:“好些天没打架,太无聊了,起来陪我练几招。” 牧青山冷冷道:“不练,不是你对手。” 牧青山习练箭术,近身武学招式为当初宝音所教,宝音则是标准的武人,从兵种与武术类型上,牢牢克制牧青山,双方打起来,结果毫无悬念。 “来嘛——”宝音上手就要拉他,说,“我让你一只手。” 牧青山:“不。” 宝音:“让你两只手。” 牧青山马上起身,宝音笑吟吟地退到院中,只见牧青山虚晃一记,手中出现鹿角弓。 “这就来了,想谋杀我?”宝音笑道,侧过身,风度翩翩,修长飒爽。 “送你投胎,一了百了。”牧青山道,“接招!” 萧琨没听到项弦的动静,以为他在睡觉,过长廊时却见项弦在书房内,于朦胧天光下端详架上布满灰尘的书卷。 “在做什么?”萧琨问。 萧琨看着项弦的背影,生出走上前,从身后抱着他的冲动。 书房内也并无外人,萧琨这人就总觉得不好意思,不像项弦,将互相间的搂搂抱抱视作常态,哪怕已定了情,项弦若不主动,萧琨也很少与他相缠相拥。 兴许是因为萧琨小时候极少得到亲人的拥抱与安抚。 “我在看陈安写的奏折。”项弦说。 萧琨耳中听着,内心则尽是那个念头,他的念头转来转去,身体也转来转去,稍显紧张,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从背后抱住了项弦。 项弦没有任何抗拒,这举动天经地义,只是侧头看了眼萧琨,亲了他一下。 萧琨脸红了,蠢蠢欲动,抵着项弦,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尴尬无比,正要放开手时,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罗盘呢?”项弦问。 “宝音与青山盯着。” “嗯。” “陈安写了什么?” 项弦说:“忧虑国家弊病、税赋过重、吏制冗杂,恐怕迟早有一天,将彻底崩塌。” “别乱蹭。”萧琨以这个姿势抱着项弦,项弦稍一动,自己便感受到刺激与震颤,快受不了了。 “最后他是吐血死的。”项弦解释道。 两人看着一篇尚未写完的文章,纸上尚有大滩的黑色血迹,内文是关于黄河泛滥的赈灾所请,陈安生前向朝廷提出了诸多改革的更议。 “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萧琨平静下来,说道。 “是啊。”项弦答道,“四十年前就有此忧患,让人相当佩服。神宗在位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党争激烈,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司马光被罚。陈安是坚定的变法一党。不过话说回来,以驱魔师的身份,积极参与政务,于情不合。” “为百姓罢了。”萧琨说。 “正好来了洛阳,”项弦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 萧琨扬眉,项弦放下书卷,改而拉着萧琨的手,与他离开驱魔司,前往城中。司外东面不远处有一所大宅,再走一刻钟便是白马寺了。 洛阳入夜,全城灯火,远处的通天塔外依旧搭着脚手架,完工近半的塔身上亮着灯光。 “去什么地方?”萧琨说。 项弦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若老乌所言不差……” 项弦提着门环,叩了数下,喊道:“萧大人来了!萧大人来了!” 萧琨听项弦模仿石狮子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及至里头吵闹声传出,大门敞开时—— ——他骤然愣住了。 大宅内满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少年郎,足有数十人,有些正在井畔打水清洗上身,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在追打,听见“萧大人”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来。 萧琨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正是当年大辽上京益风院内的景象。 顷刻间所有孩子同时发出大喊,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一起朝萧琨冲了上来。为首最大的孩子冲到近前,停下脚步,余下的小孩子们既笑又蹦,或抱住他的腿,或拉着他的臂膀不放,还有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萧琨不住哽咽,双目通红。内里又迎出一对中年夫妻,那中年男人说:“项大人来了?今日乌大人特地来打过招呼。” “怎么认出是我的?”项弦随手搂起路过身边,冲向萧琨的一名小孩儿,小孩儿不停地大喊大叫,项弦只得将他放下。 第71章 浮屠 项弦与萧琨离开驱魔司,沿道路走向城北。 今日他们俱全副武装,带上了所有的法宝,毕竟不知道何时就会碰到魔人,开启一场漫长又剧烈的混战。众人养精蓄锐后,此刻精神高度紧张。 他们望向数十丈高的通天塔,民夫犹如蚁群般上上下下,四处俱是搬运滚木与巨石的辽人,他们承担了最艰苦困难的工作。 辽语此起彼伏,互相呼喊。塔后堆放着建筑废料,乃是先前重建被清出的、地宫废墟中的古物。有价值的器皿早已被官员们或瓜分一空,或送到开封献给道君皇帝,留下的俱是废石断木,依稀能见唐、周时的绘漆纹路。 项弦看见了查宁。 查宁正在脚手架上连接滑轮,吊起圆木,以充当第五层的横梁所用。诸多少年身手敏捷,攀上爬下,打绳结,调整铁钩,又有人在铺五层的地板。 通天塔下则聚集着数十名辽人,等待号令,一起拖动滑轮后的绳缆,将圆木吊上。 斛律光看见这巨大建筑时十分震惊,毕竟在西域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塔楼。 “这叫通天浮屠,”项弦说,“曾是神龙皇帝所修建。” 萧琨道:“我在司中古籍内读到过,当初建通天塔时,地宫中便有一地脉井,咱们进去看看?” 项弦心中一动:“早该想到是这里,若有地脉节点,魔人一定通过塔底地脉井与天魔宫进行传送。” “世间地脉井出口多了去了,”萧琨说,“没有振魔罗盘指向,无法确认这是出口,眼下也不一定,万一在龙门峡呢?” 工地上突然乱了起来,圆木上的套索滑落,圆木砸断脚手架,朝底下惊天动地地滚下来,监工发出大喊。项弦与萧琨猛然转头,已来不及救援,斛律光却施展轻功,刷然飞去,在通天塔一侧连着四下借力,截住那圆木,大喝一声,心灯光芒亮起,推动圆木旋转,避开底下人群。辽人争取到时间,慌张四散。 圆木砸断了通天塔一角,轰然落地。 监工们纷纷赶往圆木落地处,发出怒喊与大骂。 “老爷,萧大人,”应声虫中传来乌英纵的声音,“振魔罗盘有动静了。” “在何处?”萧琨当即问道。 四周嘈杂无比,监工们聚集到一起愤怒追责。查宁等人倒是无事,巨木滚落之时便已纷纷避开,底下套索的辽人倒是遭殃了,监工非打即骂,将主持套索的民夫头子拖到满是泥泞的塔下校场处,一众监工抽出长鞭。 “通天塔附近,”乌英纵的声音道,“城北边。” “我们正在这儿,通知宝音和青山、甄岳一起过来。”项弦当机立断道,“能找到他们么?” 乌英纵那边已不闻声息,现场开始骚乱,斛律光从塔后绕回来,与他们看着这一幕。 一名中年壮汉脱了上衣,喊了句什么,料想让大伙儿不要出头,跪在校场上,接受监工们的责罚。嘈杂的工地内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数万双眼睛尽数盯着这一幕,平场地的、运建材的、削木的,尽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场中一片死寂,戾气正在蔓延、扩散。 乌云笼罩的天幕之下,鞭子“啪”的一声响,响亮之声破空而来。 项弦把手放在萧琨肩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中央,那名中年人皮开肉绽,登时迸发出鲜血,脚手架上的少年们、场边的辽国族人,尽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数十名监工环顾周遭,外围又有宋军在四处巡逻。 “他叫卢文聪。”萧琨低声道。 这男人正是在开封城外,萧琨赈济难民时所结识的、辽人临时的头儿。 “你朋友?”项弦思考片刻,要使障眼法救下这人不难,难的是如何处理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宜。 萧琨说:“萍水相逢。” 怎么平息事态呢?掀起一场飞沙走石?将对方劫走?就怕辽国族人趁乱暴起,与宋军兵士开战。 正在萧琨想办法时,五鞭、十鞭、十五鞭,卢文聪被抽得在场中翻滚,毫无还手之力。监工又喝道:“就是这个下场!看到没有!” 二十鞭、二十五鞭,那响亮的鞭声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每响起一鞭,萧琨握着刀柄的手掌就紧了数分。 四十鞭下去,鞭声停了,卢文聪趴在通天塔前校场上,一动不动。 监工吼道:“都回去干活!” 辽人们慢慢地散了,项弦松了口气,只见数人围上前去,抱起卢文聪。潮生来了,看见最后人群即将散开的一幕,说:“怎么回事?” “没事了。”萧琨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进地宫去,走罢。”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高喊,项弦听懂了那句辽语,喊的是: “他死了——” 年轻女性的声音在乌云之下回荡,积聚已久的戾气终于释放。 所有辽人近乎同时发出呐喊,人群涌向监工,现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就连项弦等人也遭遇了冲击。数万人犹如海潮般淹没了监工,萧琨顾不得他们的任务,喝道:“冷静点!别动手!” “斛律光!”项弦道,“用心灯!” 斛律光使出心灯,潮生则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快步推开拦路的人,跑向场中,想去救那壮汉,项弦又道:“潮生!别乱跑!回来!” 心灯祭起的刹那,四周光华大作,但斛律光修为有限,只能安抚住周遭十余步的暴乱人群,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诧异望来。 一缕黑气缓慢消散,项弦敏锐地抓住了痕迹,说道:“来自地宫!快看!” 萧琨转头,喝道:“潮生呢!快让他出来!别混在人群里!” 潮生已来到死者身前,暴乱一起,已无人再顾及死者,都在宣泄愤怒,大喊大杀;唯独潮生冲到卢文聪尸体前,双膝跪地,两手焕发出绿光,按在了死者的胸膛上。 “千山之树,赋你重生。”潮生喃喃道,青木灵力飞快轮转,脚手架所用竹材上迸发出千万新芽,春意盎然,卢文聪的伤口愈合,生命回卷,收归自身。 “抓到你了。”抱着卢文聪的辽女却笑道,把手扼在了潮生的咽喉上,正要收紧的刹那,萧琨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这儿抓人可不是好主意。”萧琨话音起时同时抽刀,一道蓝光斜斜掠向天际! 辽女化身魔人燕燕,飞身而起,现身的一刻,洛阳城中黑气升腾。 底下辽人们嘶吼不绝,黑雾涌来的一刻,人群被操控,失去意识般地冲向守军与监工,展开一场不断蔓延的大暴乱。 燕燕暂时放弃潮生,改而跃上通天塔,施法催动,凝聚魔气,说道:“当真阴魂不散么?” 项弦明亮的声音道:“阴魂不散的人是你罢!” 项弦从塔后转来,穷追不舍,燕燕几度拔高身躯,萧琨情知今天无论如何要留下她,接下来要进入天魔宫,全看这一战了! 驱魔司正副使竭尽全力,穷追不舍,燕燕疯狂吸收校场上的魔气,在通天塔上与两人游斗,手中出现一把近一丈的长刀,飞快几下横劈竖砍,脚手架如摧枯拉朽般垮塌下来,发出连番巨响。 燕燕再一甩长刀,刀上飞出紫色火焰,在通天塔最高处凝聚成符文,紫火蒸腾,如日蚀般照耀全城。 项弦与萧琨抬头望向那符文。 项弦:“又有魔人要来了?” 萧琨蓦然顿悟,喝道:“是让族人反抗的信号!尽快收拾她!” 通天浮屠前: 斛律光奔到塔底,一个疾转,冲向潮生,潮生已令那死者复生,收回了法力,喊道:“他没死!别再打了!你们看——他还活着呢!” 周围全是愤怒的辽人,争相踩踏。有人抓住监工,所有人便冲上前去用砖石砸,用木棍抽,顷刻间数名监工血肉模糊,被砸成了肉泥。 潮生竭力喊道:“别杀了!” 血液飞溅,辽人们被彻底激起了嗜血与杀意,早已将暴乱的原因抛到脑后,杀红了双眼。潮生险些被踩到,乌英纵撞入人群,一把抱住了他与斛律光,跃上通天塔主体。 外围,洛阳城守军被惊动,冲向通天塔前镇压暴乱,四散于城中的辽国遗民看见通天塔上的讯号,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塔下的暴乱扩散到全城,外围形成第二道战线,朝着中央开始挤压。 潮生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斛律光道:“帮我,潮生!只有心灯才能驱散魔气!” 潮生回过神,斛律光双手结持灯印,推向通天塔下不断喷发与聚集的魔气,潮生聚起灵力,一手按在他的背上,心灯力量迸发而出,笼罩了塔前近一里的范围,但魔气实在太过浓重,犹如漫漫长夜压迫着心灯。 “身为辽国的孩子,”燕燕站在通天塔第五层尚未完工的高处,沉声道,“坐视族人受尽欺凌与折辱,坐视皇室崩殂,坐视故土沦丧……” 萧琨双手各持森罗与万象,以二刀流式横于身前,注视燕燕。 “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大辽的列祖列宗?”燕燕柔声道。 萧琨沉声道:“你所守护的,当真是辽国么?不,你只想要族人的性命。” 项弦手持带鞘智慧剑,封住燕燕去路,与萧琨遥遥相峙。 “千千万万的契丹人!”萧琨喝道,“只是你与穆天子的棋子罢了!你只想用他们的戾气当作养分!” 又一声响起,宝音抵达,从燕燕头顶当空飞下,喝道:“絮絮叨叨说半天,不好意思动手么?” 牧青山几步跃上柱顶,拉开鹿角弓,连珠箭飞来,宝音手持苍穹一裂,引发雷霆落下,燕燕再次抽身而起。同伴一到,萧琨便知燕燕再跑不掉了,与项弦反而不急着出手。 第72章 顽敌 穿过天地脉的刹那,所有人同时感受到了世界的本源力量,无数混合在一起的悲伤与痛苦,被战火连番摧残的大地上,亿万生灵的意志。 众多孤独与喧哗、不甘与欣喜,垂老的与新生的灵魂—— 一切回忆被堪比天地初开的巨力温柔地搅在了一处,重重叠叠,涌向每一名驱魔师的内心深处。 “守住自己!”甄岳的声音如影随形,喝道,“你们正在转生通道里!不要掉以轻心!” 天地脉的力量飞快流转,要将所有进入其中的个体的记忆卷走、净化,令转生者归元。 苍狼与白鹿幻化出原形,梦的力量守住了他们涣散的意识,将千丝万缕的回忆尽数吸扯回魂魄中,投入浩瀚的意识深处;斛律光的心灯、乌英纵的绿枝同时发出光芒,守护了他们的心神;潮生被乌英纵抱在怀中,全身展现出无数绿叶,头顶则幻化出犹如树枝般的双角,一如木仙之身。 项弦抖开琉璃瓶,只见刘先生的魔种朝着能量河流的深处飞射而去,寻找天魔宫所在的罅隙。 “跟着它!”项弦道。 萧琨与项弦在能量的巨大洪流中当先开路,持智慧剑与森罗万象,追踪着魔气踪迹,朝着那缕黑色气劲所归之处翱翔。 重重光影中,出现了闪烁黑光的一个点。 驱魔师们不断靠近,百丈、十丈,黑点化作巨洞,洞穴四周雷霆迸发,那是世间戾气所归处——天魔宫! 魔种没入了黑洞内。 项弦与萧琨同时大喝,各持神兵,疾射进了罅隙入口。项弦抬起左手,手背符文迸射,带着所有人穿透黑洞外的符文屏障,进入那未知之域。 天魔宫中央,黑色池水爆发,犹如怪物呕吐的巨口,将所有人一并喷发而出,诸多古鼎上燃烧的魔火同时变得旺盛,直冲天际,但只是短短一刹那,便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与项弦飞身朝向黑池两侧,在空中翻身,萧琨稳稳落地,架起双刀,项弦则手持智慧剑,守护身后的同伴们。 乌英纵化身白猿,嘶吼冲出,左臂将潮生护在身后,右手执长棍抵挡。斛律光祭起心灯,拦在身前。苍狼与白鹿奔出,在空中盘旋,落地。 潮生看清眼前景象,震惊了。 “白玉宫?”萧琨环顾四周,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天魔宫与昆仑山白玉宫的布局近乎毫无区别,宫前一处水池,若非天魔宫的池子泛着黑水,以及中庭出现的黑色神树,潮生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 除此之外的区别,则在于天魔宫四周所分布的六座古鼎。 与设想不同的是,此地并未出现等待他们的魔族大军,黑池前空空荡荡,甚至无人驻守。 “阿黄在哪儿?”项弦自言自语道。 萧琨抬头仰望远方巨树,这座宏伟宫殿深处一定有人,穆天子就在那里等候。 “这就是梦中所见的六座古鼎。”项弦又说,“鼎中所聚,乃是时光中凝起的戾气,化作魔火燃烧了近千年。” 黑池透过地面的符文回路,形成戾气脉络,源源不绝地传输向各鼎,六鼎又将魔气传输予中庭的黑暗世界树。 这场天魔复生的仪式等待了上千年,其中东面祭坛所供奉的鼎上,黑火虽并不旺盛,却正不断凝起,处于成形阶段,兴许再用不了多久,便将大功告成。 “宿命之轮又在何处?”萧琨说。 “早知如此,是不是该先派个人进来侦查?”项弦哪怕在敌人的老巢里,依旧有打趣的习惯,说,“往好处想,穆天子不在家,偷完东西就赶紧跑罢。”说着收起佩剑,又随手来搭萧琨的肩膀。 萧琨紧张到极致的精神一下被项弦瓦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队友们的心情稍稍放松下来,但下一刻,穆天子的声音响起。 “宿命之轮就在我手上。”穆天子之声响彻天魔宫,缓缓道,“等你们已很久了,想要这件万物之书的遗赠,就到正殿来取罢,既去过白玉宫,想必不需要再为你们领路。” 所有人同时再次拿起刚放下的兵器,警惕地望向宫殿深处。萧琨抬起手,示意不要紧张,现在还没有到决战的时刻。 “走。”萧琨说。 萧琨与项弦带头,沿着台阶登上正殿,斛律光仍忍不住回头看黑池,黑池中的戾气正在源源不绝地输向东面最后一座鼎。 潮生所注意的,则是那棵黑色巨树,它虽与句芒相仿,所有的枝叶却呈现出奇异的闪光的黑色,并散发出魔气,六座古鼎一同滋养着神州的魔树。 “有把握净化它么?”项弦说。 “我不知道。”潮生说,“但我愿意试试。” 潮生心里生出突如其来的奇特预感,自己离开昆仑,游历人间并加入驱魔师的队伍,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是的,”穆天子的声音又响起了,说,“这是你的天命。但不必着急,既然都到天魔宫了,为什么不先见面聊聊呢?” 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说话,否则无论商量什么,都会被穆天子听去。 台阶尽头,项弦再一次有了强烈的感觉——自己已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路。 然而在梦里,上一次到来时,身边没有萧琨。 他看了眼萧琨,萧琨仿佛也如此作想。来到一扇巨门前,门上是绘有青鸟与貔貅的古代壁画,两人同时出手,推门。 天魔宫正殿大门发出巨响,开启。 穆天子高坐于王座上,身边是浑身漆黑、尾羽拖于地面的黑凤凰,背后不远处,则是那株参天魔树。 “欢迎各位贵客,”穆天子说,“这已是你们在漫长的时光中,第三次造访天魔宫了。” 萧琨与项弦持兵刃,其余人则退后少许,呈扇形面朝穆天子,形成合围之势。 穆天子作西戎人装扮,面上满布黑色刺青,全身散发着黑气,只穿一袭长裙,赤裸上身,袒露胸膛与腹肌,头顶佩一青簪,簪上出现含苞待放的花朵。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黑凤凰。 “一场进行了两千余年的计划,”穆天子喃喃道,“诸事已安排停当,却在最后的五十年里,碰上了史上最为难缠的驱魔师,该说是命运使然,还是说,万物的意志,仍对旧秩序有着不甘?” 项弦与萧琨紧盯着穆天子的动向,久经战斗的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当穆天子把话说完时,便是骤然出手袭击的一刻,每一个瞬间都攸关生死存亡。 潮生:“啊……” 项弦:“……” 萧琨:“…………” “不会罢,魔王你也觉得帅?”项弦旁若无人,朝潮生说。 “我只是觉得他很熟悉,”潮生想了想,说,“有种孤独又可怜的感觉。” 穆天子登时睁大双目,紧盯着潮生。 萧琨则在此刻,看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所佩戴的指环。 乌英纵沉声道:“你们是兄弟么?” 潮生:“也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天子嘴角略翘,现出妖异的笑,沉声道:“你不懂,李潮生。” 牧青山与宝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始终警惕周围动向,提防穆天子可能出现的手下,还有一名赢先生。 “不用找了,”穆天子说,“他不是智慧剑的对手,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到人间去四处杀人,为你搜集戾气么?”潮生说。 穆天子没有回答,每当望向潮生时,他的表情便显得温和少许。 “赵先生说过,你想在现世上建起一个新的世界。”项弦的视线锁定了穆天子的全身,注意力却大部分放在了魔凤凰的身上,思考着如果动手,将有几分胜算,“却罔顾了在世上所有生灵的意愿,这就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来到你面前的缘由。” “也许正应如此罢。”穆天子叹了口气,从王座上起身,所有人随之退后半步,但他没有走下台阶,而是转过身,背朝诸人,抬头望向魔化的世界树,“自古王朝更迭,又有多少人问过众生?数千年里的每一条路,当真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么?” 萧琨左右手反持双刀,只等他转身的一刻,便将发动攻击,目中焕发出蓝光,奈何极目望去,穆天子的内心只呈现出黑色的气团,犹如深不见底的水潭,丝毫无法窥探。 穆天子沉声道:“许多年前,我从你父亲手上得到宿命之轮,却万万未料到,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前来取回。也罢,回溯几次,大家都累了,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如何?” 萧琨沉声道:“愿闻其详。” “不久后,”穆天子冰冷的声音道,“神州大地便将走到最后一个岔路口……” 然而就在魔王再次转身之际,萧琨陡然出刀,带起一蓬血迹献祭,万象刀迸发出幽蓝火焰,疾取穆天子左手! “你干什么!”项弦吓了一跳,继而明白到萧琨在出手偷袭。 偷袭失败,险些被萧琨劈中五指,穆天子勃然大怒,发出一声爆喝,腾空而起。 项弦万万没想到萧琨会突然出手,这下必须提前开打了! 项弦:“下次偷袭前能不能先打个招呼!” “临时起意!”萧琨却镇定得很,喝道,“做好战斗准备!” 顷刻间从人间吸纳而来、收拢的戾气爆发,穆天子在黑暗中与戾气混为一体,神兵各自发出强光,潮生退后,乌英纵错步上前。 罅隙空间中,魔火威力全开,那是两千年来,穆天子所搜集的强大储备能量,与世间生机、希望坚持对抗的,人族与万物的痛苦意志,竟是令四面八方的天幕上出现了隐隐裂纹。 第73章 分别 洛阳城中,暴乱平息,金龙落在城外,全城宵禁戒严。 甄岳指引驱魔师们进入天魔宫后,在这场暴乱中保护了不少辽人,在他的极力劝说之下,官府只对辽国遗民围而不杀。幸而在天魔宫爆破,戾气回归天脉之时,辽人们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洛阳官府抓走了数百名带头闹事之人,让军队严加巡逻,将他们驱回城中。萧琨一行人回到益风院,甄岳交回腰牌,得知经过后,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萧琨说。 甄岳也说:“我大宋当真有天佑。” 穆天子被驱魔,结果比什么都重要,甄岳虽心怀苍生,但对辽人的处境依旧无法像萧琨般感同身受。 “得回杭州了,”甄岳得回万古幡,说,“须得通知家母此事。” “后续还须调查泰山天魔宫遗迹。”萧琨说,“只不知是否伤及了无辜。” 甄岳点了点头,与众人郑重道别。大伙儿来到益风院,孩子们又呼啦一下全迎了上来,查宁说:“爹,你们还好么?做什么去了?” 查宁等人看见项弦与萧琨进入通天塔后消失的过程,忠诚地执行了萧琨的叮嘱,没有参与这场对宋的反叛。也正因此,益风院的少年们并未被卷入其中。 项弦摸了摸查宁的头,说:“没事了,从今往后,大伙儿都安全了。” 潮生本心情沉重,难过得不行,但小孩子们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让宝音陪伴她们玩,于是所有人的悲伤得到了缓解。 诸人经历一场大战,这夜累得倒头就睡。到得翌日,萧琨又叮嘱一番,项弦则取出身上所有的钱交付予老伍,萧琨才从龙门峡再次驭龙,飞回开封。 “天什么时候才能放晴?”牧青山眺望天际。 “戾气。”项弦说,“天魔宫的戾气随着诸鼎破碎,都被释放出来了,天地脉短时间内无法净化,只能留待时间去解决。” 极目所见之处都下着细雨,天黑压压、雾蒙蒙的,所有人置身其中,心情都变得沉重。 又是一年开封秋日,项弦还记得上一次在这个季节里,自己离开汴京,动身前往巴蜀。 “好美啊。”潮生看见开封的秋景,不禁赞叹道。 秋风萧瑟,今年的风尤其大,呼啸着穿过黄河平原,红黄色的秋叶被狂风卷起,掠过高处,犹如一条天路。 虽然开封依旧很美,但今岁胜景看在眼中,则充满寥落之意。斛律光的离开,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痛。年年岁岁,红叶相似,城外拖家带口的百姓进来赏秋,今年的心情却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 萧琨从即墨飞到洛阳,再飞回开封,一路上已累了,回到久违的驱魔司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各自回房休息。潮生仍在黯然神伤,乌英纵陪伴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排食宿。萧琨将森罗万象放回置剑架,看见项弦已躺在正榻上睡着了。 乌英纵送来火盆,萧琨便为项弦除去外袍,拿了毯子为他盖在身上,知道他这一次十分疲惫,倚在他的身畔和衣而卧。牧青山在花园中喂鱼,宝音则去沽了酒来,在廊下独饮。 天魔宫崩碎,释放出戾气,那是穆天子历经两千年所搜集的、人间至为强大的怨愤之力。黑云滚滚涌来,覆盖了长城内外的大地。 “树”的魔种被击毁,长夜中,新的存在则再次诞生。 漆黑的巴蛇喷发着黑气,染黑了三峡处的江水,它腾空而起,带着浓雾,再一次幻化出了人的形态。 穆天子从蛇口处幻化出人形,发出低沉的笑声,继而猖狂大笑,与巴蛇合为一体,升上天空高处,没入了云层。 长城外,孤山中,被遗忘于皑皑山林间的黑翼大鹏鸟展开翅膀,戾气于天顶降下,注入鹏躯。另一个穆天子再次现出身形,于黑火中改头换面,幻化为人类。 开封: 数日后,众人精神逐渐恢复,天空阴云密布,依旧没有太阳。 “哎呀——”宝音总算受不了了,大喊道,“明明魔王已经死了啊!怎么还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如丧考妣’这个词用得好,”项弦在院前说,“你提醒我了,先考孝期没过,还得戴孝呢。” 萧琨一手扶额,哭笑不得。 项弦让乌英纵取来黑纱,别在衣袖上。萧琨又说:“老乌,今夜订个酒楼中的雅座,大伙儿庆祝下罢。” “好的,萧大人,”乌英纵道,“我这就去。” 是日黄昏,开封揽月楼中,美酒珍馐依旧,潮生却已提不起兴致,从天魔宫回来后,他虽不再哭,却依旧闷闷不乐。 “辛苦大伙儿了,”萧琨举杯道,“我与项弦敬各位一杯。” 大伙儿纷纷举杯,项弦突然说:“潮生。” “嗯。”潮生勉强笑了笑。 “师父去世时,”项弦说,“我心里也很不好过。” 大伙儿喝过杯中酒,安静地注视着项弦。项弦又道:“但他临终前说过,生死是世间最公平的事了。” “我明白。”潮生点头道,“昔时在昆仑,长戈也常常这么说。” “生离死别俱是修行,也是功课。”项弦叹了口气,这数年间,他经历了沈括与父亲的相继离世,不得不看开。 “只是太突然了,”潮生说,“哪怕清楚。光哥这一生已功德圆满,下一世想必会过得更潇洒罢?” “万一投胎当条龙呢?”宝音打趣道。 牧青山道:“说不定他原本就是天上派下来的,短短二十来年的一生,受了不少苦,却从不计较,修行结束,又回天上去了。” 细想起来,项弦突然觉得牧青山说得不错,也许斛律光确实是某位神君托生,帮了他们一把,历劫也好,修行也罢,如今完成使命,又回去了。 “这么想来确实心里好受多了。”萧琨说。 乌英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项弦倒是先发现了,问:“你想说什么?” 乌英纵犹豫道:“老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斛律公子在这儿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众人于是只得再次停下交谈。 李师师转过屏风,与他们对视。 “啊,”项弦笑了笑,“好久不见了,李姑娘,请。”说着朝萧琨身畔挪了点,腾出位置。李师师没有坐,视线一扫众人,仿佛明白了。 萧琨也没有回答,席间一片安静。李师师就像塑像般久久站着,陷入沉默,片刻后,一滴泪水沿眼角滑下,惊醒了她。 “我敬各位大人一杯。”李师师低声道,旋即取来酒杯,众人纷纷举杯,李师师饮过,掷杯,沿揽月楼台阶快步离开。 项弦叹了口气,大伙儿安静片刻后,萧琨望向乌英纵,一扬眉。 乌英纵仿佛还在迟疑,潮生却说:“哥哥们,我想……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我来说罢。”乌英纵忙道,潮生却示意没有关系。 项弦与萧琨当即明白了,项弦道:“想家了?想家就回罢。老乌,你晚上就收拾东西。” 萧琨正想说我驭龙送你?项弦动了动他,示意无妨。 乌英纵道:“送完潮生后……” “听皮前辈的吩咐,他让你留,你就留在白玉宫。”项弦说。 “真的可以么?”潮生的郁闷之情,总算缓解少许。 “当然,”项弦拿着酒杯,与乌英纵面前的杯稍一碰,说,“我早就将他送你了。” 乌英纵:“可是老爷……” “不要可是了,”萧琨说,“你就去罢,老爷我替你照顾。除却懒与贪吃,老爷其他方面,还算好伺候。” 众人都哄笑起来,项弦难得地红了脸。然而想到当初那玩笑话,项弦将乌英纵“送”给潮生,换回的是斛律光,这半年多里,乌英纵则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项弦,于是尽心尽力,将他最重要的老爷托付给了小弟斛律光。 如今斯人不再,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难过的事上。 “我想先回白玉宫住一段时日,”潮生又正色道,“告诉长戈和禹州这个好消息,空了再回来找你们。” “你随时可以回来。”萧琨说。 大伙儿又与乌英纵、潮生碰杯,乌英纵说:“潮生不能再喝了。” 宝音想了想,说:“大哥,我们也得走了。” 项弦与萧琨当即停箸,朝牧青山与宝音望去。 “我回室韦。”宝音说,“当初答应合不勒,南下不过一年时间。” “回去做什么?”项弦看了眼牧青山,再看宝音,又道,“南边不好么?有漂亮的人,有喝酒的朋友。” 宝音笑道:“南方的酒太淡,美人也大多矜持,不适合我。” 宝音带着醉意,眼神中充满笑,仍旧不住打量牧青山,牧青山不与她对视。末了宝音又笑道:“开玩笑而已。合不勒有他的宏图伟业,我答应过,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朝金用兵么?”萧琨很清楚北方诸族的关系,室韦较金更北,所据已是苦寒之地,多年来为求生存,始终对金、辽二国虎视眈眈。 “也许罢。”宝音淡淡道,“来日会不会在战场上相见,实在不好说。” 项弦说:“驱魔师不允许参与人间王朝征战,你这念头可以放下了,若让我看见你用苍穹一裂在战场上引雷屠杀士兵,我与萧琨第一时刻就要出手收了你。” 宝音蓦然大笑,忙道:“小女子不敢!” “你呢?”萧琨又朝牧青山问。 “我要回北方。”牧青山被问到,索性也爽快地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第74章 抉择 近一年里几乎每一天,驱魔司都在疲于奔命,眼下一闲下来,同伴们又各奔东西,反而令萧琨相当不习惯。 这就结束了么?眼下的日子,是萧琨从未想过的。 项弦则在萧琨来到身边之前,这么度日已有一段时间了,只见他在院内的井里以冷水冲澡,说:“哎,喂。” 萧琨:“?” “帮我。”项弦说。 “衣服穿上,”萧琨说,“大白天,不要没规没矩的!” 项弦半点不守礼法,束了件浴袍进来,抱着萧琨就要亲,像极了求偶的鸟儿。萧琨哪怕在辽国长大,也接受不了白日宣淫,正色道:“这里是官府,副使。” 项弦说:“又没有人。”他伸手就要来解萧琨的浴袍,萧琨将他的魔爪一把抓住,说:“慎独是什么意思,探花郎,你解释给我听听?” 项弦只当听不见,抱着他又要亲脸。两人的关系一旦过线,简直无法控制,萧琨半推半就的,身体与念头都不听使唤,差点又要与他开始亲热,最后堪堪遏住脱两人衣服的念头,只在他唇上亲了下。 “帮我,像刚才那般。” “现在不行。” “就现在,帮我嘛,又没人。” “不,不行!” 萧琨连着拒绝了两次,最后道:“听话!怎么跟狗子一般?” 项弦几次伸手去摸萧琨,都被萧琨见招拆招化解掉。萧琨想了想,说:“太阳下山后可以。” 项弦一脚又从浴袍下伸过来,在萧琨腿上蹭,萧琨被蹭得一阵阵地血液上涌,只想把他按倒在榻上,狠狠地亲他咬他。他看看院外,正要说点什么岔开心神时,项弦又抱住了他,把手伸向浴袍,开始摸他的腹肌。 萧琨终于受不了了,转身怒吼,压倒了项弦,两人抱在一起,隔着浴袍又开始耳鬓厮磨。萧琨短暂地挣开项弦的视线,吁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疯了。萧琨心想。继而抛开其他的念头,低头吻住项弦,只是不放。 红尘是很好的啊…… 萧琨莫名地想起了这句话,纵有千般艰难、万般挫败,红尘终有其温柔之处,白驹过隙的时光、沧海蜉蝣的寿数,俱敌不过两个人,相吻相拥的一刻。 “师父说,”唇分时,项弦专心地看着萧琨那俊脸,以手指轻轻地摸了下他殷红的唇,说,“喜欢一个人的滋味,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尝过那滋味后,神仙也不想当。” 萧琨严肃地看着项弦:“你总算能说句正经话了。” “帮我。”项弦又不正经了,继而大笑起来。 萧琨狠狠在项弦脸上亲了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让他为项弦死了也愿意。项弦当即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调整姿势,预备迎接萧琨的宠爱了。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突然间,石狮子又开始大声叫唤。 项弦与萧琨同时停下动作。 “让他在外头等着!”既然开了个头,反而轮到萧琨无所谓了,只听他恼火道,“谁也不许放进来!” “项兄!”外头只听赵构的声音道,“有急事!项兄!你在里头吗?” 项弦只得系上浴袍。片刻后,驱魔司结界“嗡”一声开启,正门打开,赵构带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入内。萧琨身着浴袍,端坐于正榻上智慧剑与森罗万象宝刀之前,在赵构与那中年人入厅时捋了下略显纷乱的头发,威严尽显。 赵构说:“项兄呢?” “他在换衣服。”萧琨拱手,说,“两位请坐。” 赵构平日视项弦既是兄长,又是好友,与萧琨则不亲近。入内双方见礼,按规矩萧琨须得起身朝皇族行礼,但他哪怕在辽也没有这个习惯,来了大宋,依旧自恃辽人身份,只当是来帮忙的,并非宋廷之臣。 “这位是太宰张邦昌张大人。”赵构又介绍道。 萧琨点了点头,说:“请用茶。” 赵构看了眼,见铜壶上的水已快煮干了,便拿出去加了水,重新开始泡茶,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皇子身份。 张邦昌则抬头,看着殿上“山海明光”的牌匾,说:“久闻萧大人威名。” 萧琨也不多客套,只“嗯”了一声,他从未听说过这位太宰,但想必对方早就听说过他——原是辽国太子太师,亡国后流落到开封,被宋廷收留,关于他的小道消息传得飞起。 只不知这两人今日前来,又有什么破事。 项弦也出来了,接过赵构手里的水壶,说:“我来罢。” “乌大哥呢?”赵构只觉驱魔司变得又不一样了,先前许多人闹哄哄的,突然就没了?要不是昨夜听得消息,驱魔师们在揽月楼中聚会,赵构还不知道项弦已回到了开封。 “修仙去了,”项弦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与潮生一起走的。” 赵构点头。萧琨换好官服回转,项弦扫了眼,说:“张大人好久不见。” 项弦为张邦昌斟茶,张邦昌忙起身来接,说道:“听说近来数月中,萧大人与项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嗯。”项弦在副使位上坐了,随口答道,“都是你们帮不上忙的活儿。不过解决了一桩大事,也算有始有终。” 项弦总算无事一身轻,天魔被净化后,小妖小怪已不足为患,哪怕郭京再来给他一沓案子,以自己与萧琨的实力,都能轻松解决,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又与萧琨探索出了新玩法,不再仅限于搂搂抱抱亲个嘴,乃至他对上门的客人也亲切了不少。 萧琨打量赵构,见其有惴惴之意。 最开始时,萧琨对这名项弦的小弟算不上喜欢,当然也不至于吃醋,毕竟仰慕项弦的多了去了,若要认真吃醋,实在吃不过来。后来又见赵构仅止于纯仰慕,没有别的想法,之后看在项弦面上,待他便客气少许。 现如今,赵构帮忙找到了孩子们,萧琨在这一点上很承他的情。 “怎么?”萧琨主动说,“有什么是驱魔司能为你做的,赵构?” 这边张邦昌正想以老办法先寒暄,再切入正题,赵构却已开门见山,说道:“哥哥,我得去应天了。” “为什么?”项弦停了与张邦昌交谈,问道,“康王要外放了?什么时候走?” “就这月。”赵构犹豫道,“朝中诸事繁杂,我不想走,但大哥令我必须尽快上任。” “此事说来话长。”张邦昌叹了口气,说,“萧大人出身辽廷,想必对张觉此人有所耳闻。” “不仅耳闻,还见过面。”萧琨说。 “降金的辽将?”项弦说。 萧琨点头道:“正是。我任太子少师那年,张觉被先帝调往平州,当了临海节度使。但我记得两年前,他已死了是不是?” “正是如此。”张邦昌说,“辽将张觉降金,在海上之盟中协助金国,夺取故国燕云十六州,其后再度降宋,萧大人可知情?” “知道,”萧琨说,“被完颜宗翰转头杀了。” “嗯,”张邦昌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岁八月,金国朝廷有议,以我大宋策反张觉之由,奏请大军南下,全面攻宋。” 项弦眉头深锁,与萧琨交换眼神。赵构又道:“记得一年前,你从北方带回来,那个有关‘天命’的预言不?” 萧琨与项弦同时心中“咯噔”一声,天魔伏诛后,他们总觉得问题已完全解决,竟是将这事给忘了! “金军到哪儿了?”项弦问。 张邦昌避而不答,捋须道:“朝中各种言论甚嚣尘上,有旧事重提的,有极力主战的,金军倒是按部就班,可见犯我大宋之心意早决。自从八月他们决定出兵,完颜宗翰、宗望便沿山西与燕京两路南下,进入燕云十六州,与我国守军短兵相接,但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定打进来,朝廷正在增兵以支援。” 燕云十六州在两年前,以海上之盟的约定,部分被归还大宋,一年前金兵才完全撤离,交到宋廷手中。朝廷派兵驻守,重整民生,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如今北地守备空虚,金军再度攻入,只怕迟早会沦陷。 “所以,我们能为两位做些什么呢?”萧琨倒是很平静,毕竟他已遭受过一次亡国之难。 张邦昌与赵构俱沉默不语,项弦则回忆倏忽的预言。 末了,张邦昌终于道:“面对此战,朝中各位大人说法不一,而老夫只有一个问题,也即是今日之来意。项大人,无论传言如何,终究不如自己亲耳所听为真实,两位是得天命之谕者,还请坦白告知。 “……这一战,当真会亡国么?”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回答。沉默良久后,萧琨叹了口气。 项弦却道:“放心,只要我在,就不会发生。” 萧琨望向项弦,眉头紧锁,项弦只当看不见。 赵构说:“你得进宫一趟,重新与我大哥谈谈。一年前谁也不相信你的话,我大哥只隐约有预感,如今半个朝廷都在讨论此事,只有你能安抚人心。” “嗯,”项弦说,“明天是得进宫一趟。” 张邦昌欲言又止,赵构又道:“他们正在宫中等着,不如今日就去?” 张邦昌却示意赵构无需再说。 “既如此,明日早朝便有待萧大人、项大人了。”张邦昌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后,项弦来到院中,坐在廊下,萧琨则在内厅喝茶。 “你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萧琨道,“完颜宗翰若打到开封,你要以烈焰真魂火烧大军?还是祭起智慧剑,召唤不动明王,在城外朝凡人大开杀戒?” 第75章 困局 是夜,他们在宋嫂金鸡的边厢雅座中坐着,项弦仔细端详萧琨递给他的法宝——宿命之轮。 萧琨:“今晚喝酒么?” 项弦已再无喝酒的心思,外加昨夜送别同伴,已喝了不少。在看见宿命之轮的时候,项弦的精神顿时全回来了。 “你不将它送回给你爹?”项弦说。 萧琨倚在二楼栏前,侧头望向开封灯火,说:“凭本事取回来的法宝,还给他做甚么?不想大老远地再跑一次西域了,而且他说过,他自己会在合适的时候来取。” 项弦将它放在案上,对着灯光察看铭刻的符文,这枚指环是镂空的,上面只有七个奇特的纹样,在手指触及之时,便感受到了奇异的震颤。 “你喜欢的话,戴上试试无妨。”萧琨倒无所谓。 项弦于是将它扣在自己无名指上,刹那间透过这枚戒指,令意识与天地神奇地连接在了一起。 犹记得师父沈括说过,人在出生的一刻,便注定了与世界脱离,成为孤独的自己;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俱是在寻求回归天地的旅途中披荆斩棘。 戴上指环之际,项弦竟是有了陌生又熟悉的感受——天地脉以温柔的方式,再次容纳了他,就像鱼儿归于大海、雪花融化于大地。 他摘下指环,注视萧琨,萧琨点头道:“我试着戴过,很奇怪的感受。” 项弦:“你知道怎么用它?” “不知道。”萧琨答道,“但这件法宝会自行告诉你如何去启动逆转。能量充沛,你便可以开始回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罢,当宿命之轮开始转动,就将吸收一切能纳入的力量,源源不绝地回滚,直到你注入它的能量耗尽。” 项弦戴上指环的刹那,确实产生了某种直觉,那是与法宝心意连通而被唤起的共鸣感——这是一件无法被控制的法宝,只要有足够的天地灵气,力量也好,戾气也罢,能量充足,驱动指环,便能让一切回溯,一直到能量用光,它才会停下。 项弦认真思考后,将它放在桌上,说:“虽然了得,但这不是咱们的东西,为了弥补后悔贸然去启动它,与穆天子又有什么区别?” 项弦从小便被反复告诫天道不可违的至理,萧琨却极少触及这一层面,反而无所谓。 “你要这么想,”萧琨取来盘中干果,剥了放在项弦掌心中,说,“大可将我视作战死尸鬼王的继任者,守护宿命之轮,也是我的责任,我当然也有使用它的权力。” 项弦明白到萧琨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在夺回宿命之轮后,并未送还景翩歌,而是扣在了手中,便是以防不时之需。 “你想怎么用它?”项弦说。 菜上来了,萧琨便收起指环,说:“具体我还没想好,根据我的观察,只有使用它的人,才能完整保留所有记忆,所以发动它时,须得咱俩一起。” 项弦点了点头,这样一来,让因果逆转,他们才能记得往事。 萧琨:“其他的,我无法判断,届时由你决定。我们也许不能阻止宋亡国的命运,却能透过它,将死伤减少到最低。毕竟穆天子虽伏诛,天地戾气却仍处于一个极高的峰值中,若再有大量的百姓死去,就怕句芒无法承受极限,届时戾气外溢,不知将催生出多少妖魔鬼怪。” 项弦思考着宋、金之间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距离倏忽预言,已剩两个月,这场战争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 战争一旦开打,死亡人数根本不是驱魔时引发动乱能比,洞庭湖畔一场大战影响诸多百姓,鲧魔释放的洪水侵袭凡人家园,造成数千人死亡。而两国开战,金军所过之处,劫掠外加屠城,死去之人动辄十万、百万计。 能确切知道交战的时间点,设法发动宿命之轮,回转光阴,提前救人,便能保下不少无辜的百姓性命。 “明天见过官家再说罢。”项弦最后道,“希望没有用到它的机会。” 未来虽依旧迷雾重重,有了宿命之轮,项弦却安心了不少,也许有些事将不会再成为遗憾。 入夜后,项弦回到司中,朝萧琨要来宿命之轮,对照在图册上绘出图样,外头风雨飘摇,指环被安静地放在案上,古朴无华,完全无法令人联想到,这竟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法宝。 萧琨则在一旁看项弦专注的模样,就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儿般,项弦已将夜里要做的事抛到了脑后。 “不能回到比决战那天更早的时间点。”项弦忽然想起,说。 “唔。”萧琨道,“否则魔王就活过来了,宿命之轮将回到穆天子的手中。” 项弦说完这句后,继续端详宿命之轮,在图册上勾勒过轮廓后,提笔写下标注,尽量将这件法宝描绘得更详细。 “我也曾想过,是否回到大辽亡国的那一天,”萧琨说,“兴许能阻止许多往事的发生。” 项弦停下动作,抬头看着萧琨,萧琨眼里充满复杂意味。 “你有执念。”项弦说。 “你不也是?”萧琨答道,“我一直有执念,否则心灯也不会排斥我。” 项弦正想安慰时,萧琨又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这么做么?” “为什么?” “因为如果时光倒流,直到大辽亡国前的那天,咱俩就不会相识,兴许也不会再在一起了。”萧琨说。 项弦听到这里,放下了笔,转身抱住了萧琨,让他顺势躺下,低头亲吻他的鼻梁。 萧琨看着天花板:“一切又要重来一次,虽然斛律光将活过来,却不知道又有谁会在这场大战中死去,当下也许已是最好的结果,撒鸾死后,我已经接受了。亡国就亡国罢,天底下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千秋万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来,不仅不会更好,反而也许会失去所有,变得更糟。” “所以我接受宿命的安排。”萧琨最后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 他示意项弦稍抬头,与自己对视,说:“你都能真正地看开。我知道这很难,凤儿。” 项弦把大腿抵在萧琨腿间,亲昵地摩挲着他,明白到萧琨这么一番话,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执念所控。 两人身体一开始接触,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起来,房外风雨打上院中芭蕉,雨声不绝,项弦只在萧琨怀中猛揉,亲嘴亲脸的,萧琨已控制不住自己,翻身与项弦相拥,动情地开始接吻。 “哥哥,帮我。”项弦认真地说。 “图鉴还未写完。” “不管了!” “不要在厅上!像什么话?” 是夜,项弦牵起萧琨的手,快步回到卧房内,滚在榻上。房内一片漆黑,项弦弹指以一星真火点起灯,萧琨正解衣,问:“怎么?” “让我看看你。”项弦与萧琨相对,萧琨呼吸急促,挪不开目光,对坐时坦诚相视。 他们以额头抵着额头,鼻梁抵着鼻梁,既亲又吻,萧琨被项弦亲吻时总不满足,只想狂风骤雨般地疼爱他。及至错身开去,项弦说:“我也来帮你。” 项弦:“……” 项弦轻轻地推了下萧琨,抽身。 “怎么?”萧琨起身问。 项弦怪不好意思的,萧琨明白了,笑了起来,搭着他的脖颈让他凑过来,给了他一个深吻。他看着项弦,突然无师自通地想更进一步,虽从没人教过,也未曾见过,但他隐约明白了,他们能做的也许更多。 …… 项弦只觉得人生最美好之事,莫过于此。他看着萧琨,又伸手来抱。萧琨不走了,顺势上榻,与他抱在一起。 两人又开始互吻,这一次项弦有了久违的、合一的强烈感受,就像上一次萧琨以温暖鲜血溅了他满身一般,彼此的气息浸没了对方的灵魂,在那近乎令人窒息的沉溺的大海里,光是亲吻便带来眩晕感。 “喜欢么?” “唔。”萧琨现在脑子里只剩本能。 …… “帮我。”项弦又说。萧琨满脸通红,看着项弦,说:“又来?” “夜还很长,”项弦笑道,“这就要睡了?” 萧琨说:“想看着你。” 他们以戴着红绳的手互相握着对方,仿佛诉说着什么,就像他们的身体相依偎,唇舌彼此纠缠。 “可以看你的心么?”萧琨说。 项弦低声道:“看罢。” 数息后,项弦说:“看见了?”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又道:“看见什么?” 萧琨看见了炽烈的光焰,在项弦的心中,燃烧着开天辟地以来至为纯粹的情感,哪怕天地尽毁,亦无法熄灭这亘古以来的爱情之火。 项弦待他的情意,已不必再说。 “你还没说呢。”项弦又道。 萧琨沉默。 “说。”项弦呼吸急促,较之上一次强烈而刺激,这次他的感受不断堆积,显得温柔又绵长。 “我喜欢凤儿。”萧琨声音发抖,“我爱凤儿。”继而把头埋在项弦的肩前,深深呼吸。 油灯燃到尽头,灭了,房中陷入黑暗。项弦抱紧了萧琨,接过手,萧琨则把手覆在他后颈上,动情地吻着他。 …… 清晨时分。 “康王来了!康王来了!”石狮子叫道。 萧琨猛地起身,匆忙裹上外袍。项弦睡眼惺忪地起来,连忙下床,跳着穿上裤子,继而回过神,喊道:“自己家里!怎么像被捉奸了一般?” 萧琨回过神,停下脚步,自觉好笑,朝院外喊道:“让他等会儿!”旋即又回往房中,各自穿上衣服。项弦捂着一侧胸口,说:“瞧你昨晚上干的好事。” 第76章 归途 乌英纵与潮生离开中原后,搭上了商队的车,沿汉中路进天水,再前往银川路,辗转沿昆仑山北麓回白玉宫。 此地曾是古羌人国土,其后被吐蕃与西夏争夺多年,如今被置于西夏实控之下。 潮生的西夏语虽在六岁前所学,却依旧还会说少许,沿途遇见曾经的族人们,只觉颇为亲切,总忍不住与他们交谈,询问风土人情。乌英纵为了让他忘记斛律光辞世之事,特地绕了一个大圈,带他一路游山玩水般地北上。 西北充满了贫穷破败的村庄,各苦地百姓朝不保夕,但至少日子还能过,大旱结束后,西夏民的脸上有了少许希望。 潮生与乌英纵犹如红尘中的小情侣般,一路上相依相守,离开喧嚣的开封,天大地大,回归自然,竟也另有一番乐趣。 乌英纵始终不知为何,当初潮生一眼便相中了他,只能说前世修来的缘分。就像项弦常说,漂泊流浪,所托非人,受囚为奴,又被他与沈括救出,一切的一切,都是缘分指引,为了遇见潮生的那一刻作安排。 潮生则更说不清楚了,只知自己非常喜欢乌英纵。皮长戈与乌英纵俱是一心一意地待他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人。而乌英纵较皮长戈更甚,近乎无时无刻不围着他转,少了他但凡一时三刻,也是万万不行,于是潮生更时时舍不得他。 对乌英纵而言,服侍项弦与服侍潮生,则是两种体会。对项弦是尊敬与报恩;待潮生则是发乎自然的疼爱与在乎。 “你不高兴吗?”潮生问。 自从决定了离开汴京,乌英纵的心情就有点低落,此刻他抱着潮生,坐在商队的车斗中,与运往西海一地的货物待在一起。乌英纵个头本就是驱魔司内最高大的,哪怕变幻为人,其肩背、胸膛亦是最舒服的人形软垫。 “没有,”乌英纵强打精神,说,“我很高兴,真的,潮生。” 潮生摸了摸他的脸,注视他的双眼,乌英纵只得承认,说:“我只是有点紧张,我确实想与你去昆仑,但又离开了老爷,觉得自己有点……” “自私么?”潮生说。 “内疚罢?”乌英纵的心情低落源于此,他为潮生而抛弃项弦,实在过不去心里这关。虽然大家早已看见项弦与萧琨手上那红绳,猜测他俩定情已有些日子,只因萧琨脸皮薄,迟迟不公布,大伙儿也只得假装不知道。 离开汴京也好,省得碍他俩的事。想到这里,乌英纵自我安慰,心情稍放松少许。 “阿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乌英纵望向深秋长天,感慨道,“说散就散了。” 潮生笑了起来,说:“咱们还会回去的,不是么?” “对。”乌英纵经过一番自我说服,勉强先放下内疚。 乌英纵很清楚,一入昆仑,红尘诸事,从此就与他们再无关系。天魔伏诛后,仙界绝不会再干涉人间运转,哪怕潮生未来想下山,再入红尘,一弹指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光阴过去。 项弦是人,他会度过而立、不惑之年,再慢慢老去,犹如沈括般最终沉没于时间之海;而乌英纵自己,则像皮长戈、潮生般,拥有接近永恒与不朽的生命。 潮生亲了亲乌英纵的侧脸,乌英纵便脸红了,近日里潮生总喜欢亲他,作为回应,乌英纵则会亲他的额头。 两人从相识后迄今的相处里,最亲密的举动也仅止于此。乌英纵活了两百余年,当猿猴时虽没做过,却也见过不少,但他从来不乱教潮生,毕竟潮生还什么都不懂。 奈何潮生已经十七岁了,只因他修习仙术,容貌较之同龄人显得更小。数月后,他也要年满十八,在人间十三四岁须得成婚,若是寻常少年,眼下儿女都该有了。 哪怕是仙人,依旧托了个凡躯,该来的总会来。 潮生正在车斗上的货箱里翻翻找找,所谓的“到处看看”,里头大多是些卖到西夏境内的小玩意儿,想取点出来玩,逗逗乌英纵,让他高兴点儿。 “这是什么?”潮生很疑惑。 乌英纵:“……” 潮生取出一个匣子,上面是手绘的春宫图,乌英纵马上说:“这不是你玩的。” 潮生:“???” 潮生一脸疑惑,看着图样,乌英纵好说歹说,将它收走。潮生说:“他们在做什么?” “生小孩儿的事儿。”乌英纵在潮生面前,从不撒谎。 “啊。”潮生懂了,阴阳交合乃世间基础原则,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可上头画的小人是男的。”潮生说,“我再看看?” 乌英纵:“别看了……” 潮生说:“快给我。” 乌英纵只得给他,手掌却依旧捂着,潮生要将手扳开,乌英纵那手指头纹丝不动,潮生抠他指缝:“你看,这分明是男的。” 乌英纵马上把那一点点也挡住:“男的也行,虽生不出小孩儿,但这么做就一起玩,取乐。” “好玩么?”潮生问。 “我不知道,”乌英纵红着脸,快速地将它收起,说,“我又没这么做过。” 潮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那,哥哥们是不是经常这么亲热?” 乌英纵:“……” 乌英纵本以为潮生会说他俩,不料最先想到的,却是项弦与萧琨。 “不知道,”乌英纵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很快,潮生望向乌英纵时,脸红了,当即避开他的目光。两人讪讪的不说话,耳边只有车轮的嘎吱嘎吱声,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潮生放好那匣子,又倚在乌英纵怀里,两人就像平常般,潮生揪着乌英纵的手指玩,乌英纵满脸通红,显然想到了更多。 从项弦与萧琨身上,乌英纵学到了许多。 乌英纵也想搂着潮生,亲吻他的身体,闻嗅他的气息,像情侣一般动情地疼爱他,甚至像那画上描绘的一般,与他纵情恣意。 仙家有双修之术,这算修行的一种。 尤其在天魔伏诛,决定与潮生回往白玉宫,成为永生不死的被选中者后,乌英纵总觉得心里有个奇特的愿望,在破土发芽。 人总是贪得无厌——乌英纵常常告诫自己,不能像人一般,得陇望蜀。但面对红尘中“情”之道时,却又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乌英纵将自己视作潮生的所有物,自己是修炼的妖,潮生则是神州至高之境的执掌者、昆仑山的仙人,不能冒犯了他。 奈何潮生根本不知这些规矩,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摸他的胸膛,摸他的喉结,换作是另一只小猴子,乌英纵说不得将大吼一声,抱着他按倒,该做什么做什么,那种想不停撕扯对方的爱,已经在他心里憋得实在太久了。 但他不敢对潮生这么做。有时他总忍不住想,潮生要不是神仙,是只小猴子多好。 乌英纵会带他回白帝城,两人成天挂在树上,白日夜间都搂着他,既亲又舔,让他头上那搓毛湿漉漉的,永远也干不了。 但天底下的猴子这么多,乌英纵细想起来,从没喜欢过其中哪个。 他又不禁想起当年沈括之言:“谈情说爱的好处,你们迟早有一天会知道,有了两情相悦的人,连神仙也不想当。” 乌英纵正出神,潮生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解开他内衽,将手放在他胸膛取暖,乌英纵低头看了眼潮生,忍不住又亲了下他。 “不能乱摸。”乌英纵把潮生的手拉上来一点,说,“你自己没有吗?” 潮生最近对他的身体相当感兴趣,因为乌英纵是成年男子身形,比他大了一倍,关键他触碰到时,乌英纵的反应还很有趣,显得惬意又难为情。 但乌英纵不让他再摸,拉开他的手,放回自己的胸膛上。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了,不对,猿。”潮生抽出手,搂着他的腰,倚在他肩上。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对这大猿的喜爱之情,只想给乌英纵点好东西,但这还远远不够,毕竟他并未从潦草的人类生活中学到多少关于爱的表达,只记得母亲的疼爱是亲脸与抚摸身体。 “你也是,不管你是什么,潮生。”乌英纵红着脸,说道。 先前宝音听见他们这么说话,实在受不了,求饶道:“你们平日里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然而潮生翻来覆去,就只会表达对乌英纵的爱。他又问:“你觉得你是人吗?” “你将我当作什么,我就是什么。”乌英纵说。 潮生只觉得乌英纵对自己而言不一样,无论是爱的方式还是爱的类型,却说不出来更多。他又跪坐起来,搂着乌英纵的头,让他埋在自己怀里。乌英纵被他捂着头脸,也不挣扎,笑道:“别总动来动去,你是猴儿么?” “我是老爷,”潮生说,“我不能好好坐着。” 两人又一起笑了。正值此刻,商队进入西夏国境,绵延的关卡明显比上次守备森严了许多,俱是四处巡逻的卫兵。 商队停下,预备文书交由国境军查验。乌英纵示意潮生稍等,说:“我取文书。”说着翻身潇洒下车。守备军大声呵斥,让商队规规矩矩排好,又有人上来依次检查货物。 乌英纵站在商队一侧,与西夏士兵交谈,预备了贿赂的银钱予那队长。 “开封的?”队长说,“宋人到西夏来做什么?你不是商队的,要去哪儿?” 乌英纵解释道:“这是我家少爷,我俩须取道往西域去,这里是高昌王毕拉格签发的文书。” “你们是回鹘人?”那队长打量潮生,说,“也不是回鹘人。” 第77章 敌营 项弦与萧琨进入大营那一刻,金人如临大敌。营地前,项弦递出腰牌,说:“交给完颜宗翰将军,他自然认得我是谁。” 不片刻,内里让开路,显然完颜宗翰很清楚,不让他们入营也是徒劳。但整个燕州府营地中,所有驻军都朝着南门流动,更有上千人警惕地盯着萧琨。 “他们认出你了?”项弦相当意外。 萧琨答道:“你在佛宫寺门口暴打完颜宗翰那会儿,我正在外围放火,没有蒙面,认得我的金狗想必不少。” “辽狗杀金狗。”项弦如是说。 萧琨:“眼下和宋狗同路,化干戈为玉帛来了。” 项弦:“你看?你不也在放火?” 萧琨:“我用火折子放的,又不是拿火球狂轰滥炸。当初我是在帮你逃脱!” “真的?”项弦怀疑地看着萧琨。 当初萧琨在佛宫寺窥伺,多少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不愿项弦被金兵折辱,当然,其后才知以这厮能耐,世上根本没有凡人能留下他。 亲兵来请,两人入得营中,只见营帐中央一个偌大的指挥部,完颜宗翰身后站着六名膀大腰圆的金人勇士,一旁又有两人,左侧是个胡须花白的辽人老者,右侧则是一名瘦高阴鸷的青年,用黑布蒙着脸,像是保护完颜宗翰的高手。 项弦与萧琨进帐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 完颜宗翰背后挂着中原河山地图,没有标记行军方向,看见两人来到,当即哈哈大笑。 “久违了。”完颜宗翰忠诚地贯彻“见风使舵”四字,变得十分豪迈,竟上前与项弦拉手,又拍拍他手臂,说,“那日在佛宫寺,当真是有眼无珠,也算不打不相识!” 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应为“不挨打不相识”,项弦却不揭穿他,只是亲切地问:“那药有用么?” “有用,有用!”完颜宗翰又上前与萧琨相见,说,“这位一定就是萧少师了!” “萧某已在大宋驱魔司中任正使一职。”萧琨倒是很大方,与这位有着亡国之恨的仇人拉了手,同时双眼迸发蓝光,窥探完颜宗翰的内心。 项弦发出揶揄的声音,作势动手,想偷袭完颜宗翰,完颜宗翰瞬间脸色煞白,慌忙退后,待见项弦只是与他开玩笑,拍他的手臂,便勉强挤出笑容,项弦则指着他“哈哈哈”地大笑。 萧琨:“不要胡闹,副使。” 项弦视线又随意一扫营帐内另二人,阴鸷青年始终纹丝不动,显然看出项弦并非当真有意袭击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正要介绍道:“这位是……” “夷离堇大人,”萧琨入帐以后,便多看了那老者两眼,“近些年间还好么?” 那老者正是辽国南院夷离堇,名唤章肴,乃是汉人。宋、金海上之盟后,金国攻陷上京,章肴本欲以七旬之身率领南院赴死报国,临到自裁之际,又顾念下属们的性命,于是在南院被破门的一刻,降了金人。 “萧少师,我家尚有襁褓中待哺孙儿,举族七十余口,”章肴叹道,“我是不得不降哪!” “不必说了。”萧琨抬手,示意理解章肴之举,并未责备他。 完颜宗翰做了个“请”的动作,宾主各自入座。 章肴双目通红,其于辽国南院任职二十载,对宋之兵力、防守了若指掌,遂于此次南侵里带上了他,以破宋军。 “这位是北地武神,罗蚺罗将军。”完颜宗翰又介绍道。 项弦与萧琨只是点了点头。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也不会凭空冒出高手,所谓“武神”,既从未听说,就知道修为不会太高,两人也不如何在意。萧琨只以幽瞳扫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是半人半妖之身,尚未看出妖的那半边是什么,兴许是蛇妖? 设若两军交战,这厮敢现出妖身,以他俩实力,随手除去不迟。 “先说公事罢,这次来见将军,有几件事,须得提醒你注意,”萧琨说,“毕竟大伙儿都有各自的职责,你不惹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来刺杀你。至于两军对战,是军队的事,只要不殃及无辜,驱魔师就不能插手。我相信这位‘武神’也明白,是不是?” 萧琨同时暗示了罗蚺,只要他不用妖力帮助军队,自己这一边也不会动法术。 完颜宗翰听懂了,总算松了口气,当初在佛宫寺下遭到项弦痛殴后,便火速查清了这伙人的身世,毕竟此乃金国第一次进入中原,在女真人的历史上,从未与驱魔师们打过交道。回去后他召集了各方异士,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得知项弦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 其后金国宗室又得知大辽太子少师在国破之后投宋,本次出兵双方再见面,已无法避免,新仇旧恨亟待清算。 完颜宗翰倒不怕项弦、萧琨击溃五万金军,毕竟这俩人的能耐只存在于传闻中,也从未亲眼见过萧琨大杀四方的场面,金国高层现在最担心的是被驱魔师刺杀。而就在不久前,一名唤作罗蚺的修行者出现,主动要求贴身保护完颜宗翰,确保伐宋之战的顺利。 殊不知在萧琨眼中,这位“武神”连屏风都算不上,顶多只是拦路的椅子,若他们真想动手刺杀完颜宗翰,现在金国大将已去投胎了。 “天魔宫在不久前崩毁,”萧琨说,“释放出了巨量的戾气,戾气回入天地脉之中,须得近百年光阴,才能完全被净化,眼下神州的容纳力度已濒临极限。” 萧琨将魔气的诞生由来以及驱魔的原理朝完颜宗翰解释了一通,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听不懂自然会去问,届时自然会有人朝他解释。 完颜宗翰只听得一愣一愣,不时望向那阴鸷青年罗蚺,罗蚺始终没有回答。 章肴却听得忧心忡忡,说:“当初在辽国时,便曾记得北院呈予先帝的奏折,提及天魔复生之浩劫。” “正是。”萧琨答道,“夷离堇还记得?” 大辽驱魔司乃北院下属机构,与主管南面军事的南院,素来有文书互通,萧琨的职责就是监察神州魔气,预备净化将转世的天魔。 章肴点头。项弦道:“我等已在不久前诛戮了魔王,也正因此,积攒数千年的戾气被全部释放,如今你们看见终日昏暗的天地、日渐背离的盟约、好勇斗武的争战、躁烦的人心,俱是在戾气影响之下,渐渐走向极端的‘果’。” 完颜宗翰沉吟不语。章肴又问:“若戾气超出了天地脉的极限,又将如何?” “很难说。”萧琨答道,“兴许妖族将得到这股力量,产生变异。虽然已失去了天魔这一首领,戾气不会再附着于魔种上被吸纳,制造出什么毁灭神州的巨大怪物,但妖族、人族都将遭到戾气的影响。纵观近千年中,从未出现过这等局面。” 项弦又道:“天地脉已在尽最大能力净化戾气,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添加新的变数。言尽于此,完颜将军,你大金南下入主中原,虽与我大宋乃是不死不休之局,但归根到底,无非各为其主而已,你若不长眼,屠杀我大宋百姓,就莫要怪我下手不留情了。” 完颜宗翰脸色再次变白,说:“怎么会呢?我素来不喜多杀伤,大宋若愿意和谈,那自然是极好的。” 项弦无视了他的回答,正要离开时,章肴会意起身相送,又道:“当初项大人麾下一位管家,一路北上,也曾与老夫提及。” 项弦想起来了,萧琨问:“乌英纵?” 章肴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想必正值萧大人初到开封,乌管家问到了不少当年辽国往事。” 项弦忙打眼色,示意章肴不可再说下去,萧琨却眉头微拧,目中焕发蓝光,与章肴对视。短短一息间,他收回幽瞳之力,又道:“不忙着走,完颜将军,公事谈完,现在轮到私事了。” 片刻后,中央军帐处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一场爆破,项弦飞射而出,完颜宗翰恐惧至极,噩梦再现,竭尽全力大吼道:“刺客——!有刺客!” 萧琨并未用唐刀释放法术,只干净利落两下挥刀摧毁军帐,项弦退到他身后,拉开拳式以掠阵。 完颜宗翰的军帐后本已埋伏了不少刀斧手,此刻齐齐涌上,六名大金勇士将他团团围在其中,萧琨穿梭来去,卫士竟摸不到他衣角,还被他撞出了十步开外。 完颜宗翰不住发抖,脸色煞白。萧琨收刀,冷冷道:“这是为当年死在你手下的大辽百姓讨回的场子!” 整个军营中五万兵马顿时被惊动,形成包围圈。下一刻,巨蛇冲天而起,嘶吼着扑向萧琨。 “这是什么?!”项弦疑惑道。 森蚺出现的一刻,萧琨便回刀守住自身,没有像往常一般拔刀,血祭伺候,注视那森蚺绿莹莹的双目。 罗蚺的真身是一条数丈长的巨蛇,较之他们见过的巴蛇,简直就只是小虫一般,萧琨只要在刀刃附上灵力,当场就能斩了它,更不需智慧剑出鞘。 但毕竟是自己上门来踢馆,森蚺只是防守,萧琨便没有下手杀生,哪怕对方是只妖怪。 “后会有期。”萧琨冷冷道。 金龙冲天而起,载着萧琨与项弦飞离。 “你怎么突然出手了?”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飞离金营的一刻,天地豁然开阔,顿觉神清气爽。 萧琨:“我只是吓他,没打算揍他。族人被他杀了许多!我气不过。” “哦!我还以为你一边让我别动手,一边自己想割了他人头。” 萧琨侧头道:“你让人查我底细?!” 第78章 围城 又一年过去,驱魔司外大雪飞扬,房中则十分暖和,萧琨提前打发走黄英,驱魔司到点打烊。 不知为何,在这个隆冬之际,萧琨总时不时想起半年前的盛夏——斑驳的树影下,项弦将红绳系在他手腕上的那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尚未知竟有如此深意。萧琨上了门闩,搓着手,顺着廊下过来,走到一半复又想起,朝盘里撒了些鸟食,阿黄虽已不住此间,却依旧有许多鸟会来取食。 诸事停当后,萧琨进房,回身关门,见房中灯火通明,项弦衣袍半解,露出肩膀,倚在榻前,双腿夹着个软枕,手里拿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萧琨:“!!!” “当年我没仔细看……哎做什么!别抢!”项弦马上说。 “怎么又找出来了?”萧琨耳根发热,快步上前要夺,只因项弦所翻阅的书,乃是他看了许久的那本刘安所著的《炉仙道》,并直接翻到两名男性的双修内容。 里头详细记载了和合修行的诸多法门,且绘得十分详尽,经脉、人体惟妙惟肖。 “过来一起看。”项弦说。 “不用看了,”萧琨说,“哥哥已看过,大致知道,教你就是。” “看看吧——”项弦正津津有味,对此颇有兴趣,一把拉来萧琨,枕在他怀中,说,“老夫老夫的,这么害羞做什么?” 萧琨想像项弦般大大方方地与他调情,但每次话一出口,自己先难为情得不行。身体一接触,项弦又令萧琨十分受用,忍不住抱住了他。 项弦已读了许久。 “……纯阳互练者,以阳劲入体,注于丹田,以催动丹田运转为先。”项弦说,“下为纳,即炉鼎也;上为御,即结丹者也;御者不可过急莽撞,须催纳者体内气息至最佳,一催则身动,再催心动,如此反复,及至彼此经脉气息流动调和……先徐入后转疾冲,再转徐,如此来回,须耐心克制,至炉火鼎盛时……这是春宫罢!” 项弦满脸通红,看着书本上那两名男子,还绘得相当清楚,一览无余。 萧琨一手搂着项弦,又翻一页。 “……眼泛桃色,周身阳气充沛。”项弦又道,“首次须纳者丹田先空,这……能办到?” “既是这么说,自然可以。”萧琨说。 两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书中大致意思是指,双修时须得令人下腹部丹田短暂地处于空的状态,再赋予元气予对方体内,利用接受者的气脉流动,来进行“炼丹”之举。 次数越多越频繁,身为炉鼎的男性便变得灵力充沛,从第二次开始,就…… 项弦直看得面红耳赤,全身燥热,说:“当可调理诸脉,阳力相生,更进一步……” 饶是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看不下去了,当初在驱魔司中发现这书时,他只是抱着猎奇的心态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如今看来,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来么?”萧琨说,“试试双修?” 萧琨努力令自己的话语显得依旧一本正经,一张俊脸却红到耳根,出卖了他的内心想法。 项弦把书扔到一旁,说:“认不得这许多经脉。” “我认得。”萧琨打量项弦。 “谁当炉鼎?”项弦坐起,说,“你当么?” “当然是你。”萧琨说,“先前不是说好的么?这就想耍赖?” 项弦大笑起来,不过是逗萧琨玩,又道:“若我坚持让你当呢?” 萧琨犹豫片刻,末了点头,说:“算了,谁当都一样。” “开个玩笑,”项弦说,“来就是,你不能莽。” 萧琨扬眉,项弦点了点头,萧琨便道:“来。” 项弦确实觉得无甚干系,何况萧琨有鬼族血统,阳气不如自己鼎盛,与他双修,自己当炉鼎说不定能补上萧琨的先天不足,令他修为更进一步。 项弦还想翻书对照,萧琨已将书扔到床下,落在那一页上。是夜,两人依照书中施为,犹如开启新的人生。 …… 直到彼此分开,项弦转过身,抱住萧琨,萧琨一瞬间会意,笑了起来,搂着他又开始亲吻,耳鬓厮磨。 “喜欢么?”萧琨问。 “喜欢。”项弦说,“你来试试?” “不了,”萧琨马上说,“下回罢,你还想?” 项弦:“别这么害羞嘛,来来来。” 萧琨趁着项弦占据上风前先摁住了他,又开始亲他,说:“现在不,这几日,我只想好好疼你。” 项弦只得作罢,笑着起身去洗澡。雪夜里,两人洗过后回到房中,呼吸彼此肌肤气息,萧琨很想再来一次,但念及以后的时间还很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是我这辈子里最幸福的时候。”萧琨小声说。 项弦已睡着了,脖颈上还留着萧琨的吻痕,他的睡容总是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哪怕天塌下来也不碍事。 “想到以后每一天,都能与你这般厮守,度过余生,”萧琨又道,“当真连神仙也不想当。” 翌日清晨,外头突然传来声音,石狮子喊道:“郭大人来了!郭大人来了!” 萧琨睁眼,马上翻身坐起,郭京是唯一一个能不打招呼,直接进入驱魔司的外人。 萧琨火速穿好衣袍,前去见这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只见郭京今日全无以往风度,一脸慌张,进司后便问:“项弦在哪儿?怎么只有你一个?” “还睡着。”萧琨看了眼天色,正早着。黄英听见声响,忙出门待客侍奉。 “什么事?”萧琨观察郭京脸色,没有用幽瞳读他的心,只道,“郭大人里边请罢。” 大清早的,郭京竟显得魂不附体,喝了两口热茶后才稍安心下来,见到萧琨时,魂儿仿佛回了一半。 项弦打着呵欠出来了,吩咐黄英去买早饭。较之乌英纵,黄英就没那么尽心尽责了,明显收钱办事,没有法术,做饭打扫通传也慢,磨磨蹭蹭的,萧琨也不催他。 项弦裹着一袭袍子,露出胸膛、锁骨,他与萧琨身上都带着对方的吻痕。他朝正榻上一坐,昨夜与萧琨缠绵到很晚,此时依旧一副没睡醒模样。 “郭大人破天荒起这么早啊,”项弦眼睛都睁不开,问,“怎么了?” “金兵已打过黄河了!”郭京惊恐万分,说道,“一天后就要抵达开封,官家正召集大臣们议事。项弦,你可千万不能袖手旁观啊!种师道与他底下那伙人,要借着这机会整死我,金石局若倒了,驱魔司也不会好过!” 项弦:“……” 宣和七年,金国势如破竹,取燕州后急转南下,短短一个月内破易州、白河、定州,宋军甫一交战便全线大溃,大将郭药师降敌。正月初一,金军在风雪之中渡过黄河,沿途摧枯拉朽,摧毁了大宋的所有防线。 开封城中百姓正在过年,气氛一派祥和,朝廷封锁了金军南下的消息,殊不知再一天,金军便要打到城下了。 朝中一片混乱,各派别互相指责,道君皇帝竟有临危脱逃之意,赵桓马上接手朝政,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皇位,必须马上调集兵马,前去挡住金军。 然而谈何容易?河北一战中,宋军接连派出近十万增援,其中三万驰援河北,一个照面就被完颜宗望击破,后援更疲于奔命,还得营救山西大同府等地,四处救火,苦不堪言。如今前线退下的伤员不下三万,天寒地冻,又因朝廷恐怕引起民间骚动,不放进城,只得在不远处的登封城中稍作休整。 如今开封只有高俅统帅之下的一万禁卫与数千民兵,金军来势汹汹,足有五万之数,开封北面俱是平原,根本拦不住外敌,连战壕深沟等工事俱不曾预备,完颜宗望一抵达,便将开启围城局面。 赵桓令信使火速出城,赶往四方送信,召集军队勤王,再召来郭京——到这位大驱魔师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郭京当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毕竟总不能去给完颜宗望变戏法看,一听之下顿时骇得魂不附体,赶往驱魔司,搬出萧琨与项弦这两名外援。 朝中对道君皇帝早已怨声载道,连带着蔡京、高俅等人亦将被追责,众臣今日早朝时先是威胁郭京,令他无论如何,必须施展法术,击退金军。 “否则要你金石局何用?”武将一方的措辞最为不客气,“养你驱魔司何用?” 郭京:“此言差矣,有驱魔司在,大宋就连军队也可免了?原话是不是得奉还予李纲将军?” “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项弦之声在御书房外响起,“说什么胡话?!昏了头了你们!” 项弦一到,朝臣马上就不吭声了。 “萧大人呢?”赵桓问。 “他去城外侦查。”项弦说,“听说金兵已经打到黄河了?” 萧琨清楚自己再怎么样也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宋人正吵嚷不休,他自己却是辽人。金军围城,宋人若败,驱魔司又拒绝以法术守城,届时被迁怒,扣他个通敌的帽子不是玩的,于是两人在路上议定,由项弦先行入朝,看看情况。 萧琨则前往城外侦查,察看敌人动向,以示他们并非对此毫不关心。 他驾驭金龙,掠过天际,大地上则是金军的数万骑兵,渡过黄河后直扑开封城。金军军纪森严,有条不紊,萧琨观察其部队,哪怕此刻宋军发起突袭,也决不能将完颜宗望的部队一举击溃,只能等待在开封城外展开决战。 奈何高俅的部队大多只学蹴鞠,就怕不是金军的对手。 观察敌人良久后,萧琨不得不承认,当初都道大辽朽于内,朝廷腐败以致延误军情,是以不敌女真人,然而看过双方交战便知,从兵力上比较,辽人安稳日久,战意消退,早已不复当年契丹之威。女真人则出身苦寒之地,个个以一当十,交战时辽军战线才会全面崩塌。 第79章 议和 项弦点头,赵构便有了免死金牌,李纲遂又召集起一支百余人的部队。临行前赵桓见项弦与萧琨随行,也放心不少。 “萧琨,能不能趁完颜宗望不备之机……”赵桓送行时,想了片刻,还是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可以。”萧琨说,“稍后就将他人头带回来,开封之危自解。” 项弦:“你在开玩笑么?” 萧琨:“是官家先与我开玩笑的。” 赵桓:“……” 萧琨正色道:“官家,不管你想议和还是一战,让我去刺杀敌方大将,认为完颜宗望一死,金军便会散了,是不是?我却觉得,若得手后,金国必然大怒,双方成了不死不休之局,想想你眼下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不要犯幼稚的毛病。” 局势如此,已不再能通过刺杀解决,金国并非只有一名将领,哪怕今日刺杀成功后敌人退兵,想必很快又将卷土重来,赵桓只得作罢。 玄武门大开,士兵们押着四十辆车组成的车队,赵构带着二十四万两黄金、四百万两白银,留下深深的车辙印,在风雪中前往敌军大营。随行者又有张邦昌、高世二名官员,各自沉默不语,仿佛已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赵构有两名驱魔师搭救,他们可没有,皇族就算成为人质,想必也能保全性命,官员却将受尽屈辱。 “你叫什么名字?”项弦回头时,赫然发现那日北门处射下探鹰的少年宋兵也在场,面无惧色,只扶车随行。 “回禀项大人,”那宋兵答道,“末将姓岳,单名一个飞字。” 萧琨亦回身,朝岳飞稍拱手为礼,大家都心事重重,并未交谈。项弦不时回头打量己方队伍,思考着稍后若完颜宗望强行出手扣人,除却带走赵构之外,要如何保全这些军人的性命。 金军不仅未露疲态,反而如志在必得一般,营帐守得如铁桶,完颜宗望调集了所有的亲兵,拦在帐前。 “来人可是康王赵构?”内里传出声音。 “大宋特使赵构,前来与完颜将军议和。”赵构坦然答道。 帐前只开了一个离地三尺高的门洞,内里又说:“进来罢。” 众人看着那帐洞,敌方的意思明显是要让赵构躬身爬进去,岳飞便大怒道:“既有和谈之意,何故折辱我大宋皇室?!真当开封军民怕了你们不成!” 内里传来大笑声,赵构眼望项弦,露出求助神色,项弦正在思考要如何震慑完颜宗望时,萧琨开口道:“前辽太子少师在此,完颜将军,大家都是体面人,莫要撕破脸了,来日也不好相见。” 霎时周遭亲兵变了脸色,正要呵斥时,内里马上说了句金语,紧接着飞快地补充数句,帐帘揭开。 “进来罢。”那人又道。 营帐空地上,金军开始卸车,挨个打开箱子清点。 赵构入营,完颜宗望的目光却落在项弦与萧琨身上,身后同样站着六名勇士。 “你族弟没说么?”项弦眼里带着笑,“守卫多了,稍后逃不开,反而被揍得更惨。” 完颜宗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当即知道这人就是那个令完颜宗翰部队闻风丧胆的驱魔师了,他虽不曾正面遭遇,却已被轮番劝告,少惹为妙。 “你们的耶律大石在何处?”完颜宗望说。 “我不管他的事,”萧琨轻描淡写道,“自从你击破上京后,我等便已分道扬镳。完颜宗望,你我二人虽有着亡国之仇,但今天我且不与你清算,留待来日。” 完颜宗望紧盯着萧琨,又道:“你就算动手刺杀我,大金亦不会退兵,有本事你一人仗剑,屠我全国之人,否则定将遭到报复。” 萧琨冷漠倨傲,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营中陷入了寂静。 “金银已送到,”张邦昌开口道,“就请将军遵照与先前议和使之约,就此退兵,宋、金二国重修海上之盟旧好,履兄弟之约,莫要再受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离间了。” 完颜宗望冷笑,朝帐外吩咐,又有兵士入内,快速回报,显然清点了大宋的买命钱。 “这与咱们当初约好的不一样罢?”完颜宗望与宗翰虽为堂兄弟,脾性却大为不同,宗望犹如市井流氓一般,眯起眼,说,“我要的是五百万两黄金,你们才拿来了多少?” 赵构道:“这已是开封皇族与百姓所有的积蓄了。” 完颜宗望正要开口时,项弦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将军还要不要?不要我们就押回去了。这里头也有我的一千两银子呢。” 张邦昌色变,正要劝阻项弦,千万莫惹怒完颜宗望。 完颜宗望却朗声大笑,说:“你胆子很大,年轻人。” 项弦与完颜宗望对视,片刻后答道:“各为其主而已,完颜将军,不要闹得太难看,对咱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完颜宗望显然忍着怒火,没有下令让刀斧手砍了宋使,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只见他再次打量赵构,末了说:“你当真是赵佶的儿子,宋的亲王?” 营中陷入短暂沉默,诸人俱不解其意,连赵构亦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完颜宗望一挥手,说:“也罢,你们先下去。”竟是不说是否答应议和条件。 项弦本想动手吓他,萧琨却以眼神示意不要打起来,否则哪怕能救走赵构,后续也不好处理,金兵便将前来和议的宋人带到另一个四面漏风的营帐中,与宋兵分开看守。 张邦昌、赵构、高世与项弦、萧琨被关在一起,其余人等则不知去了何处。 “我总觉得那人有点眼熟。”萧琨朝项弦说。 “谁?”项弦不解道。 萧琨:“那个名唤岳飞的,你们的人。” 项弦挠挠头,说:“你见过?” 萧琨:“从‘气’上看来,有似曾相识之感。若潮生在就好了。” 萧琨总隐隐约约觉得见过岳飞,对方却是凡人,不应有气在脉轮中流动,造成熟悉感,这实在太奇怪了。 赵构低声道:“他们会放了咱们么?” 张邦昌安慰道:“种师中将军正率军在赶来勤王的路上,一个月内只要无法攻入开封,对金军而言便全无益处,他们会接受这条件。” 项弦打量张邦昌,不知他是有意虚张声势,还是确实如此作想,无聊地倚在萧琨身侧。 “等到天黑还不放人,”项弦说,“就动手罢。” 萧琨“嗯”了声,没有异议。这是他第一次将决策权尽数交给项弦,项弦却只觉得自己把事办得一团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萧琨那顾全大局的眼光与气魄。这是他成名以来从未遇见过的,既不能进敌营里乱杀一气,又救不了开封的百姓。 “说了全听你的,就听你的。”萧琨说。 项弦握着萧琨的手,予以他几分暖意,问:“换作是你,该当如何?” 萧琨想了想,最后答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上京城破那天,我也留下了许多悔恨,现在想来,兴许能议和会更好罢。” 耶律家若举国投降,献出金银财宝,或许能全了辽国百姓的性命。但以萧琨本性,若为世俗将领,必定是战到最后一人,誓死不屈。 他们并未等到天黑,傍晚时,有一名金国大臣进来,说:“岁币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所有人如释重负,张邦昌却道:“我等需要完颜将军的文书,以示和谈之决心。” “还要收条么?”那金臣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没有,将军忙得很,想要收条,再派人来罢!” 项弦缓慢抽剑,发出轻微声响,气氛仿佛凝固了,赵构马上低声道:“走罢,别再多生事端。” 张邦昌寻思片刻,此时再提出要求,想必完颜宗望将不理会,口舌之争多了,反而令己方再陷敌营,徒惹无益。 “先回去再说。”张邦昌朝赵构说。 萧琨却道:“不行,和谈文书怎么解决?” 金臣显然也怕了,打量众人,片刻后说:“将军下了决定之后,自然会遣人送去,放心就是,我们金人是讲信用的,与你们背弃盟友的大宋不一样。” 这话自然是讥笑宋违反了与辽国的盟约,却给了众人一个台阶,赵构与张邦昌都无心再驳,当即在押送之下离开金营。来时的护送兵马被金兵围在雪地中间看押,天寒地冻,正坐着不动取暖,以节省体力,见赵构出来,便知危机已解,纷纷动身护送回城。 “议和文书呢?”岳飞见他们空手出来,便追问道。 “这与你有甚么相干?”张邦昌面目无光,带有怒意。 岳飞便不作声了。项弦护送赵构上马,一行人回往暮色沉沉中的开封。 金国收下了赵家举全国之力搜刮回来的天量黄金白银,其后竟陷入了寂静中,不再前来攻城。 “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窝囊的一天。”项弦回到驱魔司中,满腹怒火。 “当初辽与金尝试和谈时,”萧琨说,“亦是一般。我们选了斩使投书,后来的,你也看见了。” 项弦直挺挺地躺在厅内榻上,越想越气,原本答应了赵构,职责只在于保护他的安全,但金人如此嚣张,这口气无论如何要出。 “老爷,才刚回家,不躺着歇会儿,又要去做什么?”萧琨说。 “出去散心!”项弦说,“老爷快被气死了!” 项弦摘下智慧剑,佩在身后,一阵风般地离开了驱魔司。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城中隐约传来家破人亡的百姓哭声。项弦快步到得北城墙外,找来守城军队长,吩咐了几句话,撕下城楼幡旗,以炭条写就一行字,交给队长去呈予将军李纲。 第80章 隐患 春季,长安城中,雪花飘落,覆盖了这座千年古都,再荒废的城墟、再破烂的城墙在盖上了雪后,总会变得温柔起来。 大半个神州都在下雪。 牧青山与宝音暂时借宿在长安的一家客栈中,这里挤满了刚出函谷关,被风雪所阻的商人,上房已无空位,只能让他们歇息在大厅内,放了个屏风,待雪停后,商人们将再次前行,展开一年的劳作。 宝音呵着白雾,买来热气腾腾的素包子,放在桌上,提壶为牧青山斟了茶,自己则坐在一旁,开始烫酒,就着酱肉喝点烧酒,乃平生一大享受。 “这鬼天气,”宝音说,“不知道合不勒他们过得如何,实在太冷了,在北方没有半点活路,也难怪女真人必须南下。” 牧青山朝外望去,只见城中被大雪覆盖,不远处则是官府赈济施粥的摊。大灾进入第三年,也随着鲧魔伏诛,翌年雨水恢复,这一切都能结束。只是这个冬天,依旧十分难熬。 “所以你们也要南下,逐鹿中原了么?”牧青山说。 “合不勒逐不逐鹿我不知道。”宝音喝了点酒,又笑吟吟地解头发,跪坐在一旁梳头,说,“宝音公主的逐鹿之行,倒是没成功。” 宝音的秀发犹如瀑布,侧影倩丽无双,眼中带着笑意,充满了北地风情。 “帮我解下背带。”宝音敞了武袍,又朝牧青山说。 宝音的身后系着束带,固定胸部,作男子打扮,也方便动手打架,牧青山的手触及她背部肌肤时,两人都不易察觉地稍稍颤抖。 解开束带后,宝音松了口气,半敞着怀,一身肌肤雪白,倚在案畔喝酒。牧青山看她不是,不看也不是,屏风后只有俩人。 “我抱着你睡?”宝音笑道,“像老乌抱着潮生一般。” “不,”牧青山说,“别过来。” 牧青山就地侧躺,蜷在地上,就这么睡了。宝音一壶酒喝去近半,端详牧青山睡容,片刻后闭上双眼,感受他的梦。牧青山抬起一手,无意识地挥了挥,将苍狼驱逐出自己的梦境。 宝音睁开双眼,注视牧青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将他久久地记在自己脑海中。 “初见你那年,你还是个小孩儿,”宝音低声说,“姐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也不回答。可那会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在找的人,总算找到了。你说上一辈的苍狼,有多在乎白鹿?他的爱足足过了数百年,也不曾消散。” “再见你时,你族人被杀,你独自站在火海里,眼里全是恨。”宝音低声道,“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我只想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忘了这一切。可是啊,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经历过全族被屠的痛苦,又怎么会一厢情愿地以为,你过上好日子,就会慢慢地淡忘族仇与家恨呢?” “不要说了。”牧青山答道。 宝音眼中多了几分桃意,说:“我偏要说,明天你就走了。” “那你说罢,”牧青山翻了个身,仰躺着,“说个够。”末了又叹了口气。 宝音问:“你叹什么?” 牧青山沉默。到得深夜,喧闹的客栈内渐渐安静下来,唯余外头的雪落地的沙沙声。宝音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的是,如果我不是苍狼,你不是白鹿,兴许又是另一番宿命了,是不是?” 这次牧青山没有否认。 宝音:“你以为我不想成为苍狼,陷在上一世留下的没完没了的相思里。可是啊,我反而觉得这样真好。” 牧青山:“为什么?” 宝音:“因为在世上,碰上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是很难很难的呀。都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求而不得,余生就要没完没了地受苦。我怕的却是,红尘万千凡人,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心,那样的话,一辈子该有多绝望呀?能动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好的。” 牧青山不说话了。片刻后,宝音整理衣袍,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抱着牧青山,亲昵地贴在他的背后,牧青山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她。 明日,虽不知乌云是否将挡住阳光,但天大抵总会亮。 天亮时,他们就要在长安分道扬镳了,宝音回往室韦,牧青山则没入风雪,消失于世上,许多年后,他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死去,留下白鹿的力量,令后来者继承。 宝音也只能将执念交给下一任苍狼。他们在这一生中匆匆相遇、相知,复又分离,犹如时光中无数没有结局的故事。 可谁又在乎呢? 长安城外,漫天飞雪,牧青山依旧一身猎装,打量宝音。 “那么,”牧青山说,“就在这里别过。别再来找我了。” “行。”宝音笑道,“后会无期。” 牧青山转身化作白鹿,踏空离开;宝音则化作苍狼,在雪地上奔跑,留下一行绵延向遥远北方的足迹。 她使尽全力奔行,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狼的那一天,她被自己的容貌吓坏了,在湖水的倒影中审视自己妖怪的外表,发出恐惧的呜咽声。她在锡林格勒的草原上狂奔,犹如想冲出这个恐怖的梦境。 那年苍狼奔过海拉尔,跑向北海畔的卡罗刹群山,又奔回草原,跑了一个来回。后来她从交叠的诸多梦境中逐渐知道了往事与经过——她是狼神的托生,这就是她的宿命。 奔行成为习惯,在草原的狂风中疾奔令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与世界同为一体,什么也不必多想,烦恼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一旦停下时,她便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站在荒原上环顾天地,她不是人,也不是兽,孤零零地伫立于世上,犹如被造物所遗弃的孤儿。 在世上的远方,还有另一个孤儿,正在等待她前去,与她作伴。于是她在某一天,毅然转身奔向敕勒川。 正如与白鹿分开的那天,苍狼正在雪原上疾奔,它越跑越快,纵身踏空,越过了长城,发出狼嗥,直到夕阳西沉,平原上传来遥远的几声不易察觉的啸叫,苍狼立于烽火台上,纵情发出长嗥。 塞内外群山中的狼在寒风中苏醒了,纷纷应和,但苍狼没有停留,它跃下烽火台,继续奔跑,朝向更远的北方。 绵延的山岭中,巨大的阴影转来。 苍狼突然停下脚步,直觉在提醒着它,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一只黑鸟展开铺天盖地的羽翼,轰然袭来! 苍狼登时抽身,在空中后退,鸟爪当头掠下,苍狼胸腹顿时殷红血液四溅,碧绿的狼目中倒映出黑翼大鹏鸟之形。 它眯起了双目,在空中翻身,但黑色的羽毛已如暴雨般飞射而下,裹住了它的身躯,宝音变幻成人形,抖开苍穹一裂,与黑翼大鹏鸟的利爪相击。 魔气! 魔气崩散,下一刻,她的咽喉已被鸟爪牢牢扼住,黑翼大鹏将她平地提起,无视了迸发的闪电与雷霆,甩上空中,羽翼舒展到极致,正要凌空转身,飞向山中之际—— 一枚箭矢拖着闪烁的梦境光辉,破开晨昏的分界线,呼啸着射向黑翼大鹏! 正中黑翼大鹏鸟的胸膛! 黑翼大鹏发出狂啸,甩开了爪间的宝音,转头扑向箭矢来处! 牧青山立于最高的松树顶端,不避不让,开弓,拉弦,放箭!他面无表情,连珠箭接二连三飞去,疾取黑翼大鹏翅、爪、头部。魔气爆发,犹如海浪般涌向塞外森林,诸树倒伏,牧青山依旧屹立。 直到黑翼大鹏扑到面前三丈处,牧青山最后一箭射穿了它的左翼,方收弓朝侧旁飞扑、避让。黑翼大鹏失去平衡,旋转着滚向森林,撞断无数树木,发出巨响。 牧青山从高处坠落,平衡身躯,几次纵跃后消去余力,落到宝音身畔。 魔气蒸腾,黑翼大鹏消失了。 宝音睁大双眼,躺在雪地里,胸腹鲜血淌出,犹如暗红的玫瑰花。 “那一招很难防,”牧青山平静地说,“我提醒过你。” “但你也说它已经死了,”宝音道,“怎么又出现了?” “我不知道。”牧青山抬头看天际,“我确实摧毁了它,兴许因为天魔宫崩毁后,释放出的戾气太盛,它又复活了。你能起身么?” “拉我一把,”宝音喘息道,“我感觉肚子都要被抓穿了。” 牧青山伸手,将宝音从地上拉起来,让她以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出树林。 “那家伙呢?”宝音不住回头看。 “跑了,”牧青山道,“往东南边跑的。” 风雪中,两人踉踉跄跄走着,拖出了一道血迹。片刻后牧青山见这般行走实在太慢,便化作白鹿,载着宝音踏雪凌空飞奔,不时警惕周围环境,只怕黑翼大鹏再骤然来袭。 到得一处平原上,远方出现了一只狐狸远远地看着,片刻后转身跑了。 “那儿有只狐狸。”宝音伏在鹿背上,抱着白鹿的脖颈,说道。 “都到这时候了,还抓什么狐狸?”白鹿答道,“你是狗吗?” 宝音笑了起来,白鹿又道:“别笑!伤口淌血!” “跟着走看看?”宝音说。 跟随狐狸的足迹,他们在深山中找到了一间小屋,那是猎户们入山狩猎时,留下的临时住所。屋内四面透风,牧青山打了个响指,点燃木柴,便暖和了少许,又解开宝音的绷带,帮她重新包扎。 宝音的伤口在胸腹处,牧青山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宝音却道:“你小时候当着我面洗澡,倒是不羞了。” 牧青山想说“这能一样?”但想到两人变幻为苍狼与白鹿本体,亦无异于裸身示人,确实没什么好在意,于是为宝音包扎好,让她躺在床上歇会儿,自己则在地板上和衣而卧,枕着手臂。 第81章 变故 “我怎么觉得有蹊跷。”项弦疑惑道。 萧琨与那先生道别之际,用了幽瞳,答道:“他担心打仗,家中事务,不过是托辞。” 项弦:“打仗?” 迁至洛阳以后,他们极少与官场打交道,不像居住于开封时距离权力中心极近,郭京又三不五时上门,乃至外界发生了何事,他们几乎从未听闻。 “老伍!”萧琨问,“最近有什么传闻吗?” 萧琨叫来益风院管家,但查宁与一众辽国少年已得到了消息,大部分都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 “金人又要南下了,”查宁说,“我听城里宋人说的。”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问,“到哪儿了?” 查宁说:“已经到河北真定了。” 项弦难以置信:“什么?!”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说:“换身衣服,去官府里问个清楚。” 两人火速离开益风院,前往官府。是夜方知金兵去后不到一年,竟卷土重来,这一次的开战原因在于一名金国使臣,名唤萧仲恭。 洛阳城守府中,项弦听到这名字时,扬眉望向萧琨。 “那是我族兄。”萧琨说,“此人嘴上油滑,极会站队,历来朝中内斗,俱站住了赢的一方。他又搞出什么勾当?” 洛阳府尹名唤刘参,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答道:“萧仲恭代表金国,前来出使大宋,谈岁贡之事。而据说离去前,官家交给他一封策反的密信,又有贿金数千。萧仲恭回到金国后,将密信与得财悉数上交予完颜宗望,金廷震怒。” 项弦长叹一声,说:“朝廷纵想策反,也不可能留信,这不是落人口实么?” 刘参:“正是这么说。于是宗望、宗翰兄弟兵分两路,西路自太原入关,东路则进犯我大宋河北领地,整个九月,他们攻克了真定。我的同窗李邈李大人落败被俘,如今生死不知。” “贿赂是有的。”项弦很清楚开封君臣的风格,又道,“拿钱贿赂敌国的使臣,也不知怎么想的。” 萧琨反而道:“金国总会出兵,缺个借口而已。” 在座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归根结底,还是年初金兵围城时,宋廷将黄金白银拱手送人求和,才埋下此后患。回想前事,开封议和简直荒唐无比,更暴露出了大宋的虚弱疲弊,敌人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刘参又说,“汜水关处尚有五万大军,金兵不过两万,守住洛阳不难,洛阳不似开封,绝不会重蹈覆辙。” 项弦知道刘参人品,去岁通天塔倒,全赖他居中转圜,朝开封送禀的文书亦大事化小,保住诸多辽人的性命。 萧琨却仍不放心,回到益风院后思考良久,望着院内的诸多少年郎,金军正在南下,院中住民依旧不知局势之险峻。 距离上京城破,已有三年了,如今最小的孩子也已六岁,当初之难仍历历在目。 “江南有地方能收留吗?”萧琨忽道。 “你怕洛阳也有危险?”项弦想了想,说,“这么多人要再迁徙,不是一件小事,好不容易才习惯了新的生活。” 益风院若要再次搬迁,势必只能往南方走。 “送往会稽,”项弦想了会儿,又说,“让我娘与迎秋照看大伙儿,像查宁这个岁数的,已不需再待在家里了,得出去找活计了。” “这么多契丹孩子,”萧琨又道,“突然出现在会稽,我怕给你家惹上麻烦。” “那倒不至于。”项弦随口道,“你实在担心的话,送他们去杭州?” 项弦知道萧琨仍在犹豫,且洛阳也并非如此容易被攻破,这座千年古城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过诸多战火考验,但凡军民上下一心,一定能守住。唯一担忧之处,就只有战死后释放出的戾气,只要金军不破城,想必尚能收拾。 “甄家应当能收留,”项弦说,“由我出面去求。” 他知道萧琨脸皮薄,不愿求人,萧琨却叹了口气,说:“再看看罢,一时半会儿也未定。” 两人又望向深秋的天际银河,项弦说:“你在看天脉?” “是的。”萧琨说,“自从天魔宫陷落后,天脉就被浓重的戾气污染。” “现在是怎生模样?”项弦问。 “原先是白色的,”萧琨说,“与银河相汇,在西北处分支,落向地平线;如今则泛着暗紫色。” 巫山,妖族圣地。 潮生站在圣地前,望向夜空,天脉泛着暗紫,流向西北之地的昆仑,在那里与地脉相交错,沿巨树句芒汇入大地。 这些日子里,乌英纵一直在清理圣地,他将巴蛇的尸体运到山外扔在江边,召集猴子们把地面清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布置了他们的新家。 潮生则沉默地在旁看着这一切。 被带回人间后,潮生跑不掉,却也不开心。两人交谈变少了,像私奔后的情侣,潮生的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石头。 乌英纵在白帝城买来了一应所需物资,入夜后,在圣地外围挂起灯笼,漫山遍野的灯光映照着妖族圣地,犹如神话中的妖界。 因这大妖怪的搬迁入住,四面山上的猴子猴孙全来了,乌英纵俨然成为了本地的妖怪大王,凡事俱可指派猴妖、猿妖们去跑腿。 唯独潮生不能离开,他试着好几次走出圣地,乌英纵也不拦着他,毕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猴子们跟着。他不认识路,转过几圈,肚子饿了,只得再次折返。 “咱们要在这里待多久?”有一天潮生终于问了。 “一辈子。”乌英纵说,“待到我死,你就可以走了,想去当什么随你。” 潮生穿着新衣服,坐在圣地内,每天乌英纵都准备了精致的饮食,圣殿中灯火通明,潮生犹如被抢亲来的新娘。 他赌气般地不再抱乌英纵,乌英纵也不勉强他。 “要么,”潮生看了乌英纵一会儿,尝试着找个折中的办法,说,“咱们还是回红尘中去罢?” 离开驱魔司后,乌英纵便换了一身装束,穿着猎户般的兽皮袄,犹如山贼头领,又像是这里的“老爷”。 总算也轮到他当一次老爷了。 “你还是喜欢热闹,”乌英纵喝了点酒,说,“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成都玩。” “不,”潮生说,“我是说,咱们再去游历,去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以一年为限,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到得时间结束,你就送我回白玉宫去,这样行么?” “不行。”乌英纵一口回绝道。 潮生打量乌英纵,心里涌起悲伤,他依旧很爱乌英纵,自第一次见面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便觉得与乌英纵的缘分犹如早已被注定,乌英纵的平和稳重、风度翩翩,让潮生心生向往。 哪怕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抓到巫山废弃的圣地时,看见乌英纵忙前忙后,潮生仍忍不住想上前抱着他,蜷在他的怀中像从前一般,既蹭又摸。 只是眼下自己仍在赌气,便已好些日子不曾与他身体接触了,这让潮生心里很难受,仿佛没了力气,要乌英纵抱着自己,心情才能变好。 “那,两年?”潮生现在只想给自己与乌英纵一个台阶下,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恢复从前的关系。 乌英纵却答道:“也不行。” “那你说多久。”潮生挪过去,只等乌英纵说个确切的时间,作出让步,就要像从前一般,爬到他身上了。 “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行。”乌英纵放下酒杯,正色道,“让你化树,除非我死。” 潮生愣住了,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潮生忍无可忍,自行屈服,喊道:“我受不了了!” 乌英纵显得很茫然,以为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要彻底翻脸。孰料潮生却扑进了他怀里。 “我不想这样!”潮生红着双眼,抱着乌英纵的腰,埋在他的怀里,乌英纵当即回过神,明白到潮生想要的,不过是像从前一般,马上搂住了他。 “会好的,”乌英纵说,“都会好起来的。” 潮生红着脸,为自己没有达到目的便屈服了感到十分难为情,复又推开乌英纵,低着头走出了圣地。 三峡的红叶纷纷掉落,巴蜀已近入冬。翌日午后,苍白的阳光照耀着巫峡,群山中已充满了寒意。 江潮正值枯水季,巴蛇的尸体一半浸泡在江中,硕大的头颅则搁置在江岸上,形成奇景。潮生来到江摊边,依旧十分纠结,说成为树罢,他确实不想,却因责任使然,他不愿皮长戈逝去,也恐怕神州因自己的逃避而引发连环崩溃。 但潮生也舍不得乌英纵,不想与他分开,所以逃离他身边、回家的念头也并不坚决。否则一旦他大吵大闹,绝不妥协,乌英纵虽然不至于拿他没办法,但日子铁定没有现在这般好过。 “唉,”潮生说,“当人就是这样的么?好难啊。” 一旁不少小猴子簇拥着潮生,潮生在江滩上坐下,注视巴蛇空洞的蛇头,它的双眼已消失了。 “我总是下不了决心,”潮生朝巴蛇尸体说,“其实我和老乌所想,是一样的,你知道么?” 他摸了摸巴蛇的头。巴蛇死去后,身体已木质化了,始终不曾腐烂,江水涌来,拍打在它的身躯上,不少潮湿之处还长出了菌类。 “我也不想化树。”潮生说,“往红尘中走了一趟,我变得只顾自己了,我对不起长戈,昆仑的结界若坏了,他就要死,现在我对他不管不问,只想与老乌在一起。” 潮生十分愧疚,用自己衣服下摆,为巴蛇擦拭了几下。 第82章 靖康 洛阳驱魔司人去楼空,只有孩子们匆匆离开前,留下的满地杂物。 项弦捡起一个布偶,放在房内床边,说:“胭脂把她的小宝宝给忘了。” 萧琨检查每个房间,把乱糟糟的被褥叠好,说:“待会儿在船上发现,说不定又得哭个半天。” “你给她送过去?”项弦拿着那布偶,问道。 “先替她收着罢。”萧琨答道。 他不愿离开正悲伤时的项弦,按理说他们现在该做的,是马上回往会稽,像上次一般返乡奔丧,但金兵已到了汜水关,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贸然离开洛阳。 两人坐在榻前,萧琨把手搭在项弦的肩上,朝着院中出神。 “上次分别时,我便隐隐有了感觉,”萧琨说,“只不敢与你说。” “她一生精通命数推演,”项弦叹了口气,说,“虽然嫁进项家以后,很少再起卦,但想必对自己的寿数是很清楚的罢。” 事实上项弦也察觉了,常有两口子中的一个老了走了,另一个过得两三年也将离去,当然,并非所有夫妻都如此,只是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 当初他还觉得兴许有弟子们陪伴,母亲能活到八九十。 “迎秋写了什么?”萧琨又问。 项弦拆信,两人借着灯光端详,上面是堂姐的亲笔,大意是项母虽逝,但临终前无痛无病,她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前,特地留下叮嘱:如今中原一地是多事之秋,切记以家国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项弦看着看着,又悲痛不已,痛彻心扉,呜咽起来,萧琨将他抱在怀中,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拍他的背脊,百般抚慰。 项弦正悲伤时,突然间床下传来响动,“咯噔”数声,两人同时警觉。 床底爬出来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睁着双眼,打了两个喷嚏。 “泰宁?!”萧琨与项弦同时大喊道。 只见那少年一脸慌张,忙不迭跑到一旁,在房内跪下,说:“我我我……我……” 项弦当即收了泪,盯着他不说话。 “我我……我,爹……我想,我……” 萧琨:“……” 项弦:“……” 这少年虽也跟着叫他们作“爹”,却并非原辽国益风院的孩童,乃是老伍在关中寻找流浪孩子们时偶然碰上的一名汉人。 他先天结巴,原本住在长城下的村庄中,是一户人家的遗腹子,因金人劫掠,跟着兄长辗转流浪南下。后来兄长病死,这孩子便孤苦伶仃,四处乞食,再后来,碰上了益风院的遗孤们,便混在其中跟来了洛阳。 起初他只有一个小名唤安儿,老伍也不知该如何处置,直到项弦与萧琨迁署来洛阳后,便也正式收养了他,一视同仁,给他起了名字唤泰宁,乃泰然安宁之意,又令他跟着项弦姓项。 泰宁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不仅仅在于结巴——他也将项弦视作养父,对萧琨与项弦都叫“爹”。 “我想……想……” 萧琨简直无可奈何。 项弦却道:“不着急,先前我怎么说来着?慢慢地说,不要紧张。” “我想与……爹爹们……”泰宁跪在地上,憋得满脸通红,最后道,“在……一处。” 萧琨长叹一声,船还没走远,现在带着泰宁起飞,很快就能追上,正好将胭脂的布偶给她捎过去。 泰宁不住发抖,又开始朝他俩磕头。项弦道:“算了,让他留下来罢。” 项弦偶尔会看见以查宁为首的孩子们欺负泰宁,毕竟他们全是辽人,只有泰宁是汉人,冲突难以避免,他当然知道泰宁在益风院里不合群。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要学会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萧琨知道项弦想说什么,便给了泰宁一点银子,说:“出去给爹打点酒回来,随便什么,不要桂花的,太腻了。再捎点下酒菜,自己想吃啥也买点。” 泰宁收了银两,忙不迭地出去了。当夜项弦与萧琨便在院中对饮,秋意萧条,泰宁难得地不用与其他人抢食,吃了个饱,又去给他俩铺好床,早早地先睡了。 项弦与萧琨大部分时候沉默,末了,萧琨为项弦奏琴,洛阳城沉寂无声,唯独琴音回荡。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项弦击案,也随萧琨唱道。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夜深,项弦趴在案上,酩酊大醉,转眼就是天明。院外忽然传来嘈杂声,仿佛有骑兵经过,但很快,声音又消失了。 “爹!爹!”泰宁趴在榻前,着急道。 项弦宿醉头疼,总算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伸出手臂,搂了下泰宁,说:“萧琨呢?” “他往……城、城……外面,外面!”泰宁说。 “打起来了吗?”项弦疲惫道。 “是!是!”泰宁见项弦丝毫不紧张,便也镇定少许,寻思片刻后爬上榻,让他抱着自己,蜷在他怀里。 “起床罢。”项弦说。 项弦到井边洗漱,十一月间已颇有寒意,泰宁的呼吸里散发着白气,伺候项弦刷牙洗脸,项弦一脸没睡醒,脑子里还嗡嗡地响。 清晨,项弦坐在台阶上,尚未完全回过神。 “爹。”泰宁说。 “嗯。”项弦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这让泰宁一个结巴放心了不少。 “你娘……死、死……死……”泰宁问道。 “对,她死了,”项弦说,“是人就会死,别担心,爹现在好多了。” 项弦看了泰宁一眼,摸了摸他的头,起身道:“走,咱们去驱魔司。” 驱魔司业已修缮完毕,这半年来却一天也没入住过,缘因两人平日里都住在益风院中。项弦将泰宁带到司中,抬手,四面八方院落内的符文纷纷亮起,形成防御法阵。 “这个给你,”项弦交给泰宁一面招幡,上面绣有日月星辰之形,说,“如果有敌人闯进来,你就用力挥它。” “这这这……是、是什么?”泰宁指着驱魔司中央那振魔罗盘,问道。 “这与你没关系。”项弦说,“今天不要出门,等我们回来,也别乱动东西。” 泰宁“哦”了一声,充满疑惑。项弦想了想,解释道:“这个罗盘指向了危险的地方。” 驱魔结束后,他们便将振魔罗盘留在了此处。泰宁又四处看看,找到一个架子,架子下有靴子,上头又放着里衬、背心等物,泰宁便拿出来试穿,项弦说:“那是别人的遗物,莫动。” 泰宁“嗯”了声,项弦便离开驱魔司,他的心情缓和少许,母亲去世之事虽然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却已不似昨日般难受了。 刚到道上,城外便传来厮杀声响,项弦心中打了个突,飞奔而去,只见越靠近城北,混乱程度便越是成倍递增,一时间又有无数火罐、霹雳弹被投进城门,雾蒙蒙的晨辉中,全城被彻底惊醒了。 不少百姓跑出家门,恐慌张望,还有人爬上了屋顶。 “别攀高!这种时候还看什么热闹?!”项弦喝道,“都到南边去!当心流火!” 数日前金兵刚到汜水关,今天就已经在攻打洛阳城了?守军都去了哪儿?人群汹涌,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从城北逃往城南,五凤楼的方向已聚成人潮,抵挡了项弦的前进。项弦正几步攀上巷侧房屋,要借助飞檐瓦顶前进时,却见更高处站着一人,正是萧琨。 萧琨发现了项弦,大声道:“泰宁呢?” “在驱魔司!”项弦说,“怎么突然就攻城了?” “洛口的守军败了!”萧琨说,“昨夜金军已经突破汜水关了!” 项弦站在屋顶,萧琨伸手拉他上去,两人并肩站着,火罐与霹雳弹接二连三投入洛阳。 “怎么办?”项弦说。 萧琨答道:“不知道,族人被组织前往城外,本意是抵挡金兵,但刚一接战就大溃,反而冲向了城门。” 洛阳北门正处于大开的状态,宋军几次抵御,都挡不住辽人。在刘参决定驱使辽国遗民上阵杀敌时,这个结局就是注定的,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都打不过金人,怎么会为大宋卖命? “关城门——关城门——!!” 城门处一片混乱,最后在宋军齐心协力之下,堪堪关上了城门,外头还站着近十万只有刀剑,甲胄全无的辽人。 金兵在洛阳城外平原中列队,齐齐拉弓,眼看箭矢就要如暴雨般覆盖全城。诡异的是,洛阳竟丝毫没有开战意图,守城军纷纷上了城楼,架起盾牌,以防守为唯一要务。 萧琨见势头不对,于情于理都得马上阻止,项弦当机立断,喝道:“救人!” 两人犹如飞鸟般扑下了城楼。远方金兵高喝,下令,箭矢犹如暴雨般平地而起,但几乎是同时,狂风吹来,伴随着项弦与萧琨大吼一声:“快跑!” 城前飞沙走石,一刹那天昏地暗,被驱使出城的辽人逃得大难,朝着城墙两侧逃开。萧琨与项弦联手施展法术,卷起一场暴风,保住了险些被屠杀的族人的性命。 “这算破戒?”项弦道。 萧琨也无法回答,情急之下施展法术,乃是迫不得已。 “不算罢,”萧琨道,“我说不算就不算,但别动手杀对面士兵!” 然而下一刻,城墙上响起鸣金之声,金军刚射过一轮箭,不再追杀辽人,而是严阵以待。 “他们在做什么?”项弦充满疑惑,与萧琨拉手借力,再次沿着城墙东面上了高处,眼望洛阳大门洞开。 一行队伍护送官员出城,为首之人赫然正是刘参。 第83章 回响 大船载着一行人,驶于京杭大运河上,时光匆匆流逝,宝音抱着琵琶,斜斜倚坐于船栏,低声吟唱。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悠悠河水,滔滔南去。 萧琨来到船栏前,宝音便停下奏琴,朝他望来。 “开始罢,”萧琨说,“我想清楚了。” 宝音一拨弦,牧青山从船舱另一侧转出,看了会儿萧琨,彼此沉默不语。牧青山眼望里间,扬眉,示意:项弦呢? 萧琨进了牧青山所宿船中厢房,斛律光正在翻书学认字,见萧琨来了,当即起身,到船舱前去守门。 萧琨整理武袍下摆,在正榻前坐下,说:“老爷在睡觉,不必叫他,过后也务必不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牧青山道:“你不是不想回忆前世么?何况我与苍狼协力,只能唤醒你的一部分回忆。” “想起多少算多少,”萧琨说,“否则总不安心。我在这儿躺下?” 宝音说:“坐着就行。” 萧琨正襟危坐,闭上了双眼。牧青山仍有几许犹豫,但宝音已伸出双手,牧青山便依法施为,苍狼与白鹿的灵体虚影出现在二人背后,大船猛地一摇晃,震荡,端坐房中的萧琨记忆深处,无数碎片涌起,轰然淹没了他。 宝音的歌声仿佛从虚无中涌来,复又随着重重迷雾散尽。 “我才是如今世上,唯一的大驱魔师。” 北方大地: 萧琨驭龙,将项弦留在旷野中,自己则不断拔高,飞往天际。 “哎!喂!”项弦在大地上奔跑,追着他离开的方向,喝道,“等等!” 萧琨按下龙头,降低高度,停下,驻留于空中数丈处,回身俯视项弦。 项弦停步,仰头望向萧琨。 “下来!”项弦大声道。 萧琨不为所动,注视大地上那个小黑点。狂风吹了起来,仿佛带来了诸多被时光所掩埋的、记忆深处的重叠的梦。 梦混乱地堆在一起,犹如秋天的落叶堆,被风吹散,打了几个旋复又沉寂下去。 萧琨正要飞离前的最后一刻,项弦朗声道: “交个朋友,喝杯酒去。” 荒野中有一家小小的酒肆,它位于黄河岸畔,经年大旱,逃荒的民众已放弃了他们的故乡,唯独这家酒肆充当驿站,依旧在寒风中开着。 项弦与萧琨对坐,店家烫了两坛黄酒,酒里带着一股黄河水独有的、厚重的大地气味。 “辽国遗民如何了?”项弦问。 萧琨平静地说:“上京城破那夜,我当了懦夫,仓皇出逃,顾不上救人。” 项弦点了点头,说:“看开点罢,都是注定的。” 两人刚经历了倏忽的预言,一时俱有在宿命前的无力感。 萧琨:“说起来轻巧,换作是你,你能看开?” “看不开。”项弦承认,“我这人向来站着说话不腰疼。” 萧琨本以为项弦会说几句大道理,没想到这人的性格倒很轻松有趣。 “这些年来我也想过为大宋做点什么,”项弦叹了口气,说,“可无人在乎,无人在意,那种感受,你不一定知道……你在朝中是什么职位?” “太子少师。”萧琨答道,“我懂,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某个不可挽回的、注定的结局滑落。” “对!对!”项弦说,“就是这般!” “甚至不知道错出在何处。”项弦拈杯,示意敬萧琨,“并非一个人的错,不是这儿改改就能好起来,那处又有,那处,那处,从上到下。” 萧琨说:“家国积弊已深,仿佛四处起火,身居其中之人,不仅不去救火,反而在火海之中拍手赏景,大声叫好。” “太对了!”项弦疲惫道,“乃至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去错了地方。” “倏忽的预言仍未说死,”萧琨想了想,改口安慰道,“辽已覆灭,宋却仍有希望。” 项弦苦笑道:“当真么?” “看你如何想了。”萧琨对宋全无好感,毕竟因海上之盟背刺了辽,是引发辽国覆灭的诱因,但此人是南传驱魔师,虽不同脉,却也是……说兄弟罢,算不上;说同行?又太疏远了。 毕竟他们的目标一致,冲着这个,萧琨不能太欺负他。 是夜,两人又聊了不少,萧琨极少提到自己,显然不愿与项弦交浅言深,项弦却拉着他,说了不少私事,可见此人热情开朗,正如其一身火源真力般。 萧琨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遇见这样的人了,不,兴许他这辈子,从来就不曾遇到这般释放出的热情与真诚罢?坐在他的面前,萧琨只觉项弦是个火炉,又像烈日,烤得自己的灵魂不停往外淌汗,十分难受。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萧琨借着酒意暂时忘却了家国之恨。后半夜项弦又抚琴唱歌,听着听着,萧琨已不知不觉入睡。 翌日清晨,外头下起了雪,萧琨睁眼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项弦的外袍。 这是亡国之后,萧琨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走了?萧琨起来,收起项弦的武袍,上面有他身体干爽的气息,犹如被阳光晒过的布匹般,散发着新生的意趣。 萧琨很是沉默了一会儿,昨夜说了什么,自己已记不得,似乎还忍不住哭了?酒力之下念及往事,伤感不胜,对着这名初识的朋友哭了出来。 也许正因免得照面后尴尬,项弦已悄然离去。 “那位客官已结过账了。”酒肆老板说。 萧琨至此不再怀疑,叹了口气,离开酒肆,回头看了眼底下裹挟着冰碴的翻涌黄河,召唤出金龙,腾空而起。 项弦正在井边洗脸,无意中看见金龙,忙慌张跑来,吼道:“怎么就走了!喂!回来!我衣服呢?!” 萧琨:“……” 幸好萧琨听见了项弦追喊之声,只见他光着脚,在雪地里追了数十步,及至萧琨降下,将外袍扔给他,项弦才跑回店前廊下去穿靴。 “你这人怎么这样?”项弦说,“说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告而别?” 萧琨解释道:“我以为你先走了。” “哪儿有人连话也不交代一声就走的?”项弦道,“衣服还在你身上,我穿什么?” 萧琨本觉五味杂陈,既有交到朋友的喜悦,又有离别的惆怅,自从师父乐晚霜离开中土神州后,足足六年间,再没有另一个人与他说这么多话。 但看项弦这副模样,萧琨又忍不住想揍他,心里突然光火。 项弦:“你和旁的人喝酒,第二天也这样?” “对。”萧琨说,“我师父、我娘,从前在辽国时,大家向来不告而别,都这般。” 项弦反而不好责备他,先整理自己一番,恢复那玉树临风模样,朝萧琨笑了笑。萧琨打量他,心下颇有不舍,也不愿与这新识的朋友分别。 奈何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萧琨恢复心情,正式与他告别:“那么,兄弟,今日便在此别过,你住开封,是不是?” 项弦:“???” 萧琨:“愚兄尚有事未了,待得诸多琐事解决后,再来开封一会,毕竟天魔转生之事……” 项弦说:“你忘记昨夜说过什么了?” 萧琨:“?” 项弦:“你让我陪你回银川!” 萧琨:“我这么说了?” 项弦:“对!你说,你家少主在银川,须得给他寻个去处,才好专心与我同行去对付天魔。我行李都收拾好了,还买了不少路上吃的。” 萧琨矢口否认:“不可能!我没有这么说!昨夜说了什么话,我都记得。” 项弦:“你这人怎么一时一副模样,这么善变?” 萧琨:“……” “我没有说!”萧琨解释道,“我怎么会谈及少主之事?” 事关辽国遗主,萧琨无论如何都会守口如瓶,毕竟撒鸾的出现会引来追杀,他怎么会朝刚认识没多久的项弦提到撒鸾躲在银川? “叫耶律……雅里??”项弦露出回忆的模样,“是罢?” 萧琨:“快别胡说!” 萧琨将信将疑,项弦说:“哎,走罢,我不会往外说的。你这龙从哪儿出来的?腰间么?哦,真看不出来啊,你是腰间盘着一条龙的男人。” “别乱摸!”萧琨说,“我当真没有说!” 萧琨越想越混乱,还在回忆昨夜到底朝这个宋人说了什么,项弦则毛手毛脚,又要翻他的玉玦,最后萧琨实在没办法,召龙飞起。 “我不曾说过,让你陪我回银川。”萧琨还在否认。 项弦:“你说了。” 萧琨:“没有!” “我真的说了?”萧琨忽看见项弦嘴角促狭笑意,警惕道,“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项弦抱着萧琨的腰,随他一同驭龙,飞往银川。 萧琨现在极其怀疑项弦只是猜的,抑或别有所图,毕竟不难猜到——辽国太子少师,又是大驱魔师,在上京城破之际仓皇出逃,带着亡国皇储极有可能。 “你这腰手感真好!”项弦说。 萧琨:“什么?” 呼呼风响,萧琨转头,险些与身后项弦亲上,忙侧头避让。金龙在空中翻滚,项弦吓了一跳大喊,萧琨稳住,项弦只把他抱得紧紧的。 “太紧了!”萧琨道,“松开点!” 项弦又换成斜抱,左手绕过他肋下,右手则从脖肩处绕来,互握着手掌,吊儿郎当地挂在他身上。 宋人男性之间不仅要唤哥哥,举止还十分亲密,这让萧琨非常不习惯。 第84章 重逢 项弦听到响动接近,一手按上智慧剑,缓慢站起。 他看见一名青年男子站在树下,在风雪漫天的山道中喘着气。 这人身穿黑色武袍,武袍外又穿戴了亮银打造的简单甲胄,唯左肩戴甲,胸膛则有一斜系的护心镜。 对方长身而立,个头比他尚高少许,五官深邃而俊秀,似是北地汉裔,皮肤白得不像常人,犹如长居墓中、不见日光的鬼魅,双目中隐约带着一抹灰蓝色的反光,眼神有摄人心魄的妖艳之美。 接下来,这人把手放在一棵树上,竟如急症发作,抬眼看他,嘴唇颤抖,瞳孔中投出淡淡的、幽蓝色的光。 项弦:“???” 两人对视片刻,那黑衣青年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这是什么杀招?大雪球术? 是他?项弦想起在金兵大营中四处纵火之人——完颜宗翰所述之“同伙”,猜测起此人来意,未及开口,对方已滚得不见踪影。项弦在山路上疾追,顺雪坡飞身追上,只见那黑衣青年已斜斜躺在雪地里,不住喘气。 “喂!你还好罢?”项弦躬身抱起他,检视他的情况,身上没有带伤,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对方不住喘息,项弦马上判断出这家伙的心脏出了点事,躬身听他的心跳。 黑衣青年的心脏跳得极快,更表现得痛苦不堪,一手在胸前、腹部乱抓乱挠,仿佛正经历着彻骨的疼痛。 项弦半抱着他,把他带到了火堆前,一手按在他的额上,火焰之力沸升,令避风的山洞内变得暖和起来。青年渐平静后,项弦见他性命无虞,简单检查他的随身之物。 对方有乾坤袋,是名修行者。 几枚私印、文书、信件,以及一张随身携带的出生纸……纸上一角写着名字:萧琨。 项弦将乾坤袋放在一旁,解开他的衣领,让他得以透气,正伸手探他雪白的颈侧时,这个叫萧琨的人醒了。 “你是谁?你怎么了?”项弦担忧地问道。 “这儿是玄岳山?”黑衣青年道,紧紧握住了项弦的手,就在两人手掌互握的一刻,项弦的心中猛地一动,令他下意识地想甩开,那感觉熟悉又自然,如发生过无数次一般。 不仅如此,面前这家伙,还带着奇特的亲切感,犹如他们早已结识。这缘分注定的相会,不过是一场久别重逢。 黑衣青年摇摇头,努力回过神,说:“对,玄岳山!” 项弦充满疑惑地打量他,迎上那双靛蓝色的眼睛。 “没有时间了!”萧琨仿佛想起了什么,骤然起身。 项弦:“?” 萧琨拉着项弦的手,说:“去找倏忽!我还有话要问它!” 项弦:“???” 项弦反而被他拉起,两人开始跑。项弦简直莫名其妙,路上遇见个身份不明的家伙,还如此自来熟,这是在做什么? 项弦:“放手!你放手!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 萧琨回头,皱眉道:“你相信我么?” “我信你个头啊!”项弦说,“这种时候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我根本不认识你!” 萧琨说:“你叫项弦,你是大宋驱魔司副使,受郭京之命,前来佛宫寺,调查传国玉玺的下落。” 项弦跟在萧琨身后,被他拉着手一路飞奔,实在挣不脱,抓狂道:“让你自我介绍!不是介绍我!等等!你怎么知道?停下!给我停下!” 项弦定神思考他说的话,吓了一跳,找传国玉玺,是郭京亲口吩咐他的秘密,此人从何而知?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总算停下奔跑,手按智慧剑柄,沉声道:“兄台何方人士?查我查得挺仔细啊。” 萧琨认真道:“还想不想找天命之匣了?” 项弦:“!!!” 项弦打量萧琨,萧琨道:“跟我走,快!路上再朝你解释。”说着又来拉项弦的手,项弦抬手挡开,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和你不熟。带路。” 萧琨与项弦同时展开轻功,破开雪地,带起两蓬雪浪,朝山涧内滑了下去。 “郭京告诉你,天命之匣中,存放着传国玉玺?”萧琨进入玄岳山深处,解释道,“但并非如此。” 项弦的疑惑已不能更甚,此人实在太可疑了,但没有恶意。不,不仅没有恶意,言谈之中还颇亲切。 可我从来不曾见过他! “具体是什么,看见它,你就知道了。”萧琨朝项弦说。 “你这样真的很奇怪!”项弦大声道,“不先解释清楚么?” 萧琨眼中带着笑意,又朝项弦说:“你小名叫凤儿,你有一只凤凰,名叫阿黄,你家住会稽。” “连我小名也知道?”项弦震惊了,“凤凰?阿黄是凤凰?!” 萧琨又道:“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项弦:“好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萧琨在山涧深处停下脚步,四处张望。项弦满腹狐疑站定,看着萧琨的背影,一时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全是关于这家伙的猜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至少也是在大同那会儿了,我居然没发现! 他有乾坤袋,腰畔的刀也非凡兵……也许修为还挺厉害。 “公孙邦就在九龙洞的深处,”萧琨说,“他带着天命之匣,躲进了洞里,稍后周望就会找到咱们了。” “周望又是谁?”项弦疑惑道。 小半天里,他被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领着,在玄岳山中四处瞎转悠。 “先不要多问,我向你保证,”萧琨说,“见到天命之匣的一刻,你所有的疑问,都将得到解答,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项弦只得暂且搁置疑问,做了个“请”的动作,决定随机应变,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他也是为了天命之匣而来?这不合理啊,他若想要匣中之物,又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为何不自己来取,非要捎上我? “我有许多话想朝你解释,”萧琨正寻找时,又回头朝项弦道,“但若全说出来,你势必会认为我是个疯子。” “你现在就像个疯子。”项弦认真道。 “稍后你就明白了。”萧琨又说,“跟着我。” 萧琨一边四处观察,一边安排他们的路线,项弦则打了个呵欠,在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找到了,”萧琨清理出不少藤蔓,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进来。” 项弦打量萧琨:“你不会是想带我进洞里,趁机对我做什么罢?” “快走!”萧琨要牵起项弦的手,道,“没时间开玩笑了,周望就要来了!” 项弦:“别突然上手摸我啊!” 萧琨不由分说,将项弦推进洞内,走出几步,险些撞上洞壁。 “不是这个山洞,”萧琨说,“抱歉,我记错了。” 项弦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儿的山洞全长得一个模样,”萧琨道,“我一时也记不得。” “你很有趣。”项弦这下反而对萧琨生出几分兴趣。 萧琨又找到一个山洞,说:“这个对了,里头有风,快来。” 项弦跟着萧琨,躬身钻进了山洞。 萧琨自言自语道:“上一次在悬空寺大打出手,耽误了不少时候,这回时间应当是够的,不必太着急。” 项弦:“???” 诸多钟乳岩中别有洞天,萧琨观察地上脚印,取出蛟珠照明。项弦则一语不发,跟在萧琨身后。 “不说点什么?”萧琨又道,“你不是总喜欢插科打诨么?” “你想我说什么?”项弦道,“是你让我先别问。方才你那是什么病?怎么突然不省人事就倒了?” 萧琨说:“我不知道,从前不这样,只觉得心脏不大舒服,但现在好了。” 项弦跟着他,在洞内走了一会儿,见一旁有石头,寻思要么让他休息会儿,坐下来说? “休息会儿罢。”项弦示意道。 萧琨于是坐下。 项弦沉吟,而后正要开口从身份问起时,萧琨先发话了。 “我饿了。”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摊手,没有靠近他,显然对萧琨充满警惕。 “你身上有驴肉火烧?”萧琨说。 项弦难以置信:“在我买火烧的时候就开始跟踪了?!” 萧琨道:“不错,你殴打完颜宗翰那会儿,我就在塔上盯着。” “你藏身功夫与轻功都挺了得嘛。”项弦借此判断,面前此人修为不低。既然对方开口,他只得取出肉馅火烧,扔了一个给萧琨,萧琨接过,两人在洞内空旷处吃了。 萧琨盯着项弦,眼里尽是笑意,项弦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那双靛蓝的眼睛还好,但他的眼神侵略性太强了。 “走罢。”萧琨吃过火烧后又道。 项弦拍拍武袖,起身跟随萧琨。 “你们的皇帝想必为了传国玉玺,派你来找它。”萧琨随口道,“我不仅知道这并非玉玺,还知道心灯在何处。” “你一定是驱魔师,”项弦第一眼就看出萧琨身负技艺,却因他始终不出手,看不出师承门派等来头,“哪一派的?” 萧琨回头看了项弦一眼,项弦则已敏锐地从“你们的皇帝”中推断出了个大概,这厮不是夏人就是辽人,不会是金人,金人不会作此打扮。 “辽人?”项弦说,“你是辽国驱魔师!” “对。”萧琨说。 项弦再不说话,对萧琨的忌惮又平添数分。不多时,他们走到洞穴尽头,来到了公孙邦的藏身之处。 “公孙邦!”萧琨朗声道。 茅屋中无人回答,静得十分诡异。项弦道:“你从何得知他藏身此处?既已知道天命之匣所在之地,为何自己不来?” 第85章 奔波 天魔宫: 穆天子端坐于王座上,四周高塔黑火燃烧得十分旺盛。 “陛下?”燕燕察觉穆天子的异常,今日他已在王座上沉默地坐了一整天。 穆天子抬头,望向黑暗神树上旋转的宿命之轮,眼神飘忽不定,犹如从梦中惊醒。 “召回所有先生,”穆天子沉声道,“计划有变。” “所有先生?”燕燕疑惑道。 “除却刘先生。”穆天子道,“燕燕,你亲自去一趟,协助他完成最后的整军,尽快发兵。这段时间内,谁也不要使用倾宇金樽。” 他从王座上猛然站起,左手在右臂上一抹,手臂焕发出符文,黑凤凰飞来,停驻于手臂上,穆天子以食指勾起黑凤凰的头,仔细端详它的双目,又转身凝视那黑色神树。 黄河畔,无名客栈内: 萧琨拿着湿毛巾为项弦擦拭撞伤,项弦龇牙咧嘴,现出烦躁表情,最后萧琨懒得管他,随手将毛巾糊在他脸上,项弦又是一声大叫。 两人都只穿着单衣,在客栈的屏风后,对着炭炉烤火。萧琨不时打量浓眉大眼、面容英俊的项弦,看他麻布单衣下露出锁骨、胸膛,再到干净的手腕、腰,与搭在一起的修健长腿,以及脚踝。 项弦也上下打量萧琨,萧琨半敞着胸膛,看不出任何伤,肌肤雪白。 “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项弦说。 “我是半妖之身,”萧琨抬手,亮出手掌让项弦看,答道,“受再重的挫,只要不伤及内丹,都能自行愈合。” 项弦点了点头,心想:有妖族血统啊。旋即拿过酒杯,自己喝了点。 “我原任大辽太子少师,”萧琨看着项弦,“北传司中如今只有我一个,说实话,这大驱魔师,我也不想当。” 项弦“嗯”了声。萧琨又说:“上京城破那日,我带着皇储耶律雅里逃出生天。” 萧琨三言两语,简单地交代了自己的过往。 项弦没有插话,从萧琨所言的诸多细节中开始猜测,及至对方交代过身世,两人相对沉默。 项弦明白轮到自己了,而萧琨确实抱着交朋友的态度,诚恳地说了来历,且听起来完全可信,作为回报,他也应当让对方了解自己。 世间萍水相逢者众,能遇一旗鼓相当之对手,确是难求。 项弦说:“我出身于会稽,乃江东子弟,师从上一任南传大驱魔师沈括。” 尽管萧琨早已知项弦往事,却没有打断他,只安静听着,一时心中浮现出诸多念头,再被逐一否决,最重要的就是:是否告知项弦,宿命之轮的回溯? 倏忽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不说清真相,如何说服他携手去战胜天魔?他会相信么?萧琨陷入了动摇之中。 “喂,你在听么?”项弦问。 萧琨知道自己走神了,忙道:“是,我知道你的许多事。” “你查过我?”项弦疑惑道。 “没有,只是听说。”萧琨解释道,“来,喝。” “哦?”项弦怀疑地看着萧琨,隐有几分得意,我这么出名? “那么,”项弦说,“咱们算认识了。” 说着,项弦把手伸向萧琨,示意,萧琨看着他的动作,不明其意。 “交个朋友。”项弦主动道。 萧琨会意,与项弦拉了下手,项弦与他手指触碰的刹那,熟悉的感觉再次涌现,仿佛自己曾认真地抚摸过这人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下意识地就想与他手指摩挲,进而十指相扣。 只是一瞬间,项弦便略觉尴尬,抽回手指,没有你侬我侬地拉着,互相摸手指头。 “所以天魔转生,又是怎么说?”项弦展开了盘问,他必须问个清楚,说,“我感觉你有许多难言之隐……不过……” 项弦考虑清楚措辞,萧琨虽是大驱魔师,但先前的自述中,并未提及北地的其他驱魔师,观其今日所为,似乎已习惯独来独往,想必也没有朋友。 项弦眉头深锁:“你没有其他能商量的人,是不是?你我都肩负着净化戾气、诛灭天魔的使命,你可以相信我,萧琨,有什么话,都对我说罢。” “不是不愿,”萧琨叹了声,道,“是这一切,实在太复杂了。” 萧琨忽又想起一件更严重的事:穆天子在时光回溯后,是否也保留了记忆?魔王会调整他的战术么?! 他们是否还将经历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战斗?哪怕不记得,他的进攻方向也将发生微调,这一世比前三世,必定更难。 他与项弦的配合,便显得至关重要。 “我有点累,”萧琨说,“让我先想想,怎么朝你解释。” 项弦同情地看着萧琨,说:“你今天还生病了。” 萧琨叹了口气,坐在桌前又喝了点酒,项弦说了几句什么,萧琨仿佛听不太进去,昏昏欲睡,项弦试着为他把脉。末了,萧琨竟是趴在案上,睡着了。 翌日清晨,项弦出外洗漱,不知为何,对此情此景忽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所有事都曾切实地发生过。 诸多感受稍纵即逝,他开始思考萧琨这个人。昨夜过后,项弦已初步了解了这家伙,见面时不免觉得他疯疯癫癫,熟悉之后倒是被他的真诚所打动。毕竟萧琨身上背负着诸多沉重的责任,家国沦丧,带着皇储逃亡,还要设法解决天魔转世的劫难。 可是问题来了,他怎么知道天魔会在何时转生? 萧琨睡醒后,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项弦的外袍,便走出客栈,见项弦正在井畔洗脸。 “醒了?”项弦听到脚步声,回头,接过自己的衣袍。 萧琨:“昨夜我一定说了许多胡言乱语。” 项弦答道:“还行罢,你这段时日一定很累了。” 萧琨点了点头,项弦则不住打量他,又问:“做什么去?” “没想好,”萧琨说,“我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萧琨起初考虑先去长安,救出牧青山,再前往昆仑,唤起项弦的前世记忆,这样一来,许多事便好办得多。但撒鸾在银川的人身安全没有解决办法,仔细算来,赢先生兴许已盯上了他,再不尽快抵达,撒鸾就会被强行带走…… 撒鸾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萧琨思忖良久,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没想好,”项弦坐下,穿靴换衣服,说,“就跟我回开封一趟。” “你又要说服我加入大宋驱魔司了么?”萧琨答道。 项弦好笑道:“为什么说‘又’?我昨晚上也这么说了?你打赢了我,你就是货真价实的大驱魔师了,只要郭京答应,我没有意见。” 萧琨说:“我得回银川,帮我一个忙,凤儿。” 项弦打量萧琨片刻,萧琨朝项弦伸出手,认真道:“我一个人承受不来,我求你帮助我,兄弟。” 项弦迟疑片刻,说:“帮你的忙,我有什么好处?” 萧琨:“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行,”项弦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抵赖。” 萧琨带着期待,直到项弦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下一刻,金龙冲天而起,载着两人朝西北飞去。 “哎——!”项弦本以为萧琨只是要与他击掌为约,未料竟是带着他飞走,喊道,“早饭还没吃!不用这么着急啊!” 萧琨驾驭金龙,呼啸而去,提到最高速,直到望见了贺兰山绵延起伏的雪岭。 “你知道天魔何时会转生?”项弦问。 “是的!”萧琨说,“抱紧我,我要降落了,别被甩下去!” 金龙陡然来了个侧翻,旋转,伴随着项弦的狂喊,万丈空中,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萧琨却很享受被项弦紧紧抱着的感觉,仿佛回到了此前的无数个清晨与夜晚,在驱魔司中,项弦看见他便会贴上前,从身后搂着他,与他耳鬓厮磨的时光。 “停下!”项弦色变,“快停下——!我要吐了——!” 半晌后,银川城外,项弦扶着一棵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故意的。”项弦说。 萧琨正色道:“没有,咱们进城罢。” 午后时分,冬日阳光十分暖和,项弦只觉得从认识这家伙开始,就被他耍得团团转,又对他无可奈何。两人进了城中,萧琨轻车熟路,找到盐商府外,查看周围环境,朝项弦解释道:“离开上京后,我们便藏身此地。” “带我来银川又有什么深意?”项弦说。 “有一名非常棘手的魔人,”萧琨解释道,“乃是魔王穆天子的头号手下,时刻觊觎皇储,只靠我一人,就怕不是他的对手。” 项弦虽知天魔转生的传闻,却迄今尚未真正目睹魔的存在,若萧琨所言的魔人当真出现,也正好印证了传说。 “我现在要带走撒鸾,”萧琨叩门,主动解释道,“也即耶律雅里殿下,为他寻找真正安全的藏身之处,你想要的东西,正好一并交给你……” 家丁前来开了侧门,一如以往,萧琨入内。项弦四处看庭院环境,进入撒鸾居住的房间后,一如萧琨所料,吵闹,大骂,撒鸾掀起案几,劈头盖脸全部砸在了萧琨身上。 项弦的目光带着同情,望向萧琨。 “兄弟,”项弦拍了拍萧琨的肩,说,“你不容易。” 萧琨却很淡定,一步上前,凌空以手比画,虚虚扼住了撒鸾的咽喉,以法力将他提了起来。 “喂!”项弦色变道,“冷静点啊!” 萧琨:“撒鸾,我已经受够你了。” 撒鸾无法出声,不住挣扎,带着恐惧的眼神望向萧琨。萧琨说:“现在,收拾你的所有东西,咱们要离开了,再骂一句,我就封住你的声音。” 萧琨将撒鸾掼在了地上,一阵杯盘乱响,撒鸾被摔得鼻青脸肿,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开始胡乱收拾东西。 第86章 开局 梦境再次浮现: 项弦回到了开封驱魔司内,他转身四顾,见周遭俱是熟悉无比的布置,他在司内穿梭来去,急迫地寻找着那个身影。 在哪儿? 偌大驱魔司中,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 萧琨则站在前院里浇花。看见他的那一刻,项弦便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熟悉的家中只剩下他俩。 他快步上前,从身后搂住了萧琨,亲昵地摩挲着他。 “哥哥,”项弦低沉的声音道,“咱们重来?” 萧琨笑了起来,推开他的身体,又拉着他的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景象再变,项弦发现自己被诸多锁链捆缚着,双手双脚张开,悬挂在空中,面朝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充满了恐惧,大喊出声。 一把魔矛沐浴熊熊烈火,朝他疾射而来,正要将他穿胸而过的刹那,萧琨的身体出现在他胸膛前,以坚实的后背朝向他的胸口,反身迎向魔矛。 魔矛刺穿两人,将他们贯穿在一起,鲜血迸射,温热的血液顺着项弦的胸膛、小腹、大腿淌下,浸润了他的全身。 “萧琨?!”项弦颤声道。 萧琨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抓着那魔矛。 项弦突然醒了,梦境中所经历,一如当下从身后抱着萧琨,将他搂在自己怀中。 他急促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再次提速。他莫名地紧张起来,望向萧琨,萧琨也慢慢地醒了,侧过身。 “醒了?咱们走罢。”萧琨平静地说。 “去哪儿?”项弦睡眼惺忪地坐起。 “长安。”萧琨如是说,“你要问的一切,很快都会得到答案。” 正午时分: 萧琨驭龙在长安城外降落,说也奇怪,睡一觉起来,他的身体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当年与师父也来过这儿。”项弦说。 “尊先师,是个什么样的人?”萧琨与项弦穿行于长安街道。两人经历了钻山洞、互相较劲大打出手,又在荒郊野岭中露宿这些天,一身衣服已脏得不能看,只得先去投宿,换衣服,把自己洗干净,又让店家上了吃的。补充整备一番后,萧琨吃过晚饭,回房整理银两等物,发现少了一件东西——撒鸾赠予他的摆件。 这一世他回到银川后不曾与撒鸾去逛街,自然也就不再赠予信物,也许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冥冥中自有注定。 萧琨心中感慨了一番,出外时见项弦独自坐在雅座案前。 “喝一杯?”萧琨主动问。 “不喝。”项弦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萧琨:“?” 项弦:“你说到了长安,就会为我解开那些疑惑,为什么天命之匣中什么都没有?心灯在何处?” “明天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萧琨认真道,“找到白鹿以后,你都会知道,比我亲口说更管用。” 项弦带着怀疑打量萧琨,萧琨那认真的模样,又不似开玩笑,他只得点头,说:“那,早点睡罢。先说好,你可不许再拖了。” “一言为定。”萧琨答道。 第二天,长安知府府内,小妾晚香大喊道:“有贼人啊——!” 项弦被萧琨带着翻过院墙,抓狂道:“老爷我好歹也是个从四品,想进知府的家,就不能上门递帖子吗?” “懒得与他们啰唆。”萧琨说,“快来!” 萧琨找到后院那口井,其时王知府家尚未被灭门,两名年轻男子擅闯,惊动了全宅上下,当即好一番鸡飞狗跳。萧琨先是将项弦推进了井里,继而自己也跳了下去。 “这边走!”萧琨拉起项弦的手,快步进了长安地下的古水道。 水道内四通八达,不一会儿两人便甩开了家丁。项弦打了个响指,无数火羽飞散,照亮周遭环境。 “啊,我记得师祖有本书,记载了此地。”项弦说。 “嗯,你师祖是苏颂,”萧琨说,“欧阳修的门生。稍后须得打起精神,对手不简单。” 项弦倒是很爽快,说:“听你的。” 古水道深处,两人抵达曾经黑翼大鹏的藏身处,萧琨却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萧琨难以置信道。 “你带我来看什么?”项弦茫然地问,“是这儿么?” 因为自己回溯,所以一切都更改了么?不对……萧琨马上明白了:穆天子所化身的天魔,乃是三魂一体,巴蛇、黑翼大鹏与树!穆天子既然在最后与自己一同触及了宿命之轮,时光回溯后,黑翼大鹏作为他的分身,也保留了记忆? 他没有选择此地藏身,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喂!”项弦摇晃萧琨。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萧琨自言自语道。 “你明白什么了啊!”项弦抓狂道,“能不能让我也明白一次?!” 午后,项弦火冒三丈,走在离开长安的路上。 萧琨:“我现在就给你解释,清清楚楚地解释,你能不能不要发火,冷静点?先前我也没想到,黑翼大鹏竟会离开了。” 项弦克制脾气,说:“我得回开封,没空再陪你到处跑,后会有期。” 项弦的耐心已耗尽,一路上他简直是一头雾水,被这家伙使唤来使唤去,也没见到魔族的身影,这一切实在显得太诡异、太不合常理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项弦去驿站借马,萧琨则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萧琨始终思考着:要从哪儿开始说呢?将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按时间顺序,全部告诉他?省去父母离世?他会相信我么?正在萧琨准备开口,交代整件事的经过时—— 项弦不知不觉已消了气。 “再给你一次机会,”项弦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先去曜金宫,”萧琨当机立断,“太行山距离此地不远。” 项弦站着不动,萧琨朝他伸出手,项弦朝他走来,萧琨握住了项弦的手,再一次驾驭金龙腾飞而起。 “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给你机会么?”项弦说。 “为什么?”萧琨说,“你可以抱紧哥哥,免得我突然发病,咱们又摔下去。” 项弦常常能把人顶得没话说,遇见萧琨方知强中更有强中手。 “因为咱们刚认识不久,”项弦在呼呼的风声中道,“你就把大辽的传国玉玺送了我!” “你不是喜欢么?”萧琨道,“正四下找它?” “实话说,我也没那么喜欢,”项弦答道,“只想看看究竟长什么样。” 项弦只觉得好奇,毕竟这重器只存在传说中,而萧琨随手送给自己的这个举动,令项弦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重视。 “今日我在穿过古水道时,”项弦又说,“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萧琨问。 “就像曾经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项弦说,“我也和你一同去过那里。” 萧琨:“你会明白的!” 太行山下,萧琨朝牧民购买了两头牦牛,半拖半拽地拖着牛上山。 “为什么买两头牛?”项弦难以置信道。 牦牛哞哞叫个不停,萧琨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成功将它们弄到山巅,将牛们拴在木桩上,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项弦的疑惑简直要爆炸了,他们在山顶坐了数个时辰,最后他接受了萧琨这些不合常理的处事,只因实在太诡异了,没有正常人这么做,唯一的可能就是萧琨疯了。 项弦又直觉萧琨没有疯,所以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绝不能等闲视之。 “萧琨,”项弦说,“我觉得你这么做很奇怪。” 萧琨耐心道:“我的脑子很正常,没有问题!” 项弦:“我不是说你脑子不正常,可你要怎么解释把两头牦牛拴在太行山顶的一个木桩上这种行为!你自己就不觉得诡异吗?!” “给我坐好等着,”萧琨道,“这儿住着一位前辈,是龙的化身,他只是在睡午觉,很快就会来。” 项弦观察萧琨的神色,不可能有人做这么奇怪的事,只为了消遣自己。 当下,项弦已打消了回开封的念头,一定事出有因,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扔下他。 “我想问关于天魔的事。”项弦岔开话题,说,“你怎么知道魔族叫‘赢先生’?他为什么想抓走你的少主?最后却没有来?” 萧琨盯着木桩,随口道:“你知道他是谁么?” 项弦:“我不知道,所以问你。” 萧琨:“他就是你们汉人里,大名鼎鼎的秦始皇嬴政。” 项弦:“他自己这么说?‘喂,小子,我是秦始皇’,这样?” 萧琨:“他没有说,是我猜的。” 萧琨与项弦对视,末了说:“我真的没有疯。” “看上去确实很像。”项弦道,“但我也真的相信你没疯,从最开始就相信,只是你表现得实在太奇怪了。” “你等的这位前辈,”项弦又问,“要什么时候才现身?” “禹州,”萧琨说:“他叫禹州,曾是天宝年间的一条鲤鱼。” “不是说龙吗?”项弦疑惑道,“怎么又变鲤鱼了?” 萧琨:“后来就不是鲤鱼了,因为他跃了龙门。” 项弦:“兄弟,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就是……你要不要回顾一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 萧琨:“…………” 日渐西斜,太阳下山,天空中满布冰冷的星辰,曜金宫始终没有开门。 “怎么不出现?”萧琨喃喃道,“串门去了?” 上一世的时间伴随诸多事件推进,各个节点缠绕在一处,令萧琨难以判断,产生了混乱,兴许这次来到山顶,比上次早一天或晚一天,禹州正好不在? 第87章 预言 商栈中,小二上了酒与四碟小菜,萧琨朝床畔认真地说:“昆仑山下,没有什么吃的喝的,等回了开封,再让项弦好好招待你。” 潮生满心离开家的惆怅,背朝两人,面朝墙壁,半是赌气,半是绝望地就这么侧躺着。 “弟弟,你不吃么?”项弦对潮生态度较为和缓,毕竟他也没做什么,说,“这羊肉饺子当真不错。啊——” 潮生愤怒无比,握着拳头坐起,恨恨地看着两人,奈何萧琨与项弦俱是一等一的俊男,看见那两张脸,潮生又气不起来了,只得郁闷地再次倒头蒙被。 萧琨上前去摇了摇他,小声道:“潮生?尝尝人间吃的。” 他从未哄过潮生,前世里,潮生跟随他下山的过程里不曾生气,反而有说有笑,善解人意,温柔乐观,而后又由乌英纵接手照顾,是以不曾见过潮生的这一面。 事实证明,他既哄不住潮生,也哄不住项弦。 “还有,你今天为什么会说起老乌?”项弦又想起一事。 他很奇怪萧琨为何会知道自己管家身份。 萧琨借着这时间,想到了最合适的借口,虽仍破绽百出,但也许能令项弦不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是将所有事件、推测等要素串到一起的,最合理的解释。 “我少年曾得奇遇,见过时光之神倏忽,”萧琨朝项弦解释道,“他为我启示了所谓‘天命’,包括你、我,这一生将认识的人,同伴们。” “哦?”项弦说,“这么了得?那家伙在何处?” “失踪了。”萧琨说,“我本以为他会在玄岳山的天命之匣中等待……”他看见项弦那诡异的表情,马上道:“第二次相遇的预言,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总有一天,会带着项弦一起来’,届时你就信了。” 项弦疑惑的却并非此事,反而说:“哥们儿,你确定那个匣子能装得下一个人?” 萧琨越扯越乱,说:“那是个头。” 项弦:“头???” “是的。”萧琨诚恳道,“他令我看见了许多预兆,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 项弦彻底无语,问躺在榻上的潮生:“小弟,你知道时光之神么?” “别问我,”潮生气呼呼地说,“听都没听过。” 萧琨的表情认真无比:“他的预言非常准确,几乎全应验了。” 事到如今,萧琨只能将诸多混乱的解释统统扣在倏忽头上。 项弦:“你相信那个玩意儿?” 萧琨:“是,我相信。” 项弦:“所以他说,咱们能战胜天魔吗?” 萧琨:“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就一定可以。” 项弦:“不对,兄弟,你这说法有问题。”项弦准确地抓住了萧琨话中的漏洞,说:“既然宿命是既定的,就不应当有条件、有前提,不是么?咱们到底能不能办到?” 萧琨于是要开始解释这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心虚,说:“宿命不是既定的,他只是提示了我诸多可能,在结果未真正明确前,每一个抉择都将导向不一样的结局……” 尽管项弦越听越疑惑,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怀疑过说这番话的萧琨,怀疑的重点更在于:他这死脑筋会不会被骗了,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你信他?”项弦第二次问。 “是,我相信。”萧琨再次认真回答。 “宿命就是意志啊。”潮生无精打采地背对他们,说,“龙的意志,人的意志,蝼蚁的意志,诸多意志聚沙成塔,推动着宿命之轮。” “好罢。”项弦说,“说回老乌,预言里也提到了他?” 萧琨:“对,还有潮生,以及其他同伴。包括我带你往长安去时,寻找的白鹿。” 项弦:“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可见预言也不准确。” 萧琨:“确实有乌英纵这人……这猿,对不对?否则我怎么会连他都知道?” 项弦被萧琨绕进去了。 项弦很疑惑:“天底下就没几个人见过老乌的真身。” 萧琨暗道:可以!用倏忽的由头来解释,这是个好办法! “时光之神还告诉我,你的猿管家曾被丹妖囚禁在蓬莱……” “我信了。”项弦马上说,“若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一见他。” 乌英纵的生平只有项弦与沈括知道,从未朝他人提及,除却萧琨口中的“预言”,项弦认为用调查的方式,是决计查不出的。 萧琨说:“是我口不择言了,不该提到白猿,潮生与貔貅前辈感情甚笃,确实生气。”同时心想:万一因自己失言而毁了一桩缘分,实在太过意不去。 但也随之庆幸,万一项弦知道他们前世相爱,说不定就会像潮生一般,生出抗拒之心。 届时说不定还觉得他恶心,连朋友都当不成了。毕竟项弦前生不好男色,而萧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别再提猴子,我不会接受猴子。”潮生一直在听他们的讨论,坐起说。 项弦与萧琨同时无话。 “老乌是管家,”项弦说,“他不是我的东西,你这么说既不尊重我,更不尊重他。” 萧琨再次道歉,说:“对不起,我错了。” 项弦听到萧琨要把乌英纵许配给潮生时,确实很不爽,奈何今日不爽的事情太多了,这点不爽的程度实在无足轻重。 萧琨又缓和道:“潮生,来吃点东西?在山上豆酱卷饼吃腻了罢?” “不吃!”潮生发出了宣言,再次埋头躺下。 于是萧琨与项弦在灯火中吃晚饭,彼此无话。 萧琨眉头深锁:“起初我只想先找到白鹿,以它的能力,能透过梦境,短暂地窥见未来,两相印证下,你才会相信我。” 项弦:“没想起,我就不会帮你了?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靠谱么?” 萧琨解释:“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然而说了这许多,萧琨想来想去,却觉得其实也没多大影响,着急找到牧青山,是为了唤起项弦前世的记忆,但都想起来后,就真的好么? 何况他想起再多,终究已是前尘往事,梦境皆是片段,能感同身受么? 于萧琨自己而言,浮现出的梦,记忆都显得支离破碎,更不排除有其余梦在反复干扰。谁能说出几分真,几分假?何况别说用梦的方式来记起前世了,就连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在回溯之后,依旧有着强烈的不真实感,上一世的感受离他远去,变得虚幻起来。 项弦心里虽依旧堵着,但他知道天魔降生之事更重要,不能凭个人好恶来影响判断。 “所以,现在你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项弦又问,“那位神明,指点了咱们如何去击败魔王吗?” “是的,”萧琨说,“但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还提示了我,会导致全盘失败的原因。” 项弦:“具体说说。” “我现在不想说,”萧琨只觉十分疲惫,“以后我会提醒你的。” “提醒我?”项弦眉头深锁。 萧琨又失言了,改口道:“咱俩。” 项弦:“又是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不告诉我,就无法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又如何去解决魔王?” 萧琨终于忍无可忍了,今天他伏低做小,始终在不停道歉:“说了要吵起来,你又要生气,我不想和你争吵,于事无益。” 项弦:“我保证不吵架。况且就算吵架又怎么了?关键在于解决,是不是?” 项弦也是按捺着火气,他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浑身都不舒服,最难办的还在于,这股火气没有发泄对象,骂谁都不对。即便他使尽全身解数与萧琨沟通,也无法进入到萧琨的内心,始终在紧锁的大门外徘徊。 因为萧琨一直忧心忡忡,无论项弦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开他的心结。 项弦依据自己的直觉,认为在一切对谈里,必然有个最核心的重要问题,迄今萧琨仍没有将这个重要问题拿出来讨论,他们也就无法一同参详解决办法。 “因为预言提及,智慧剑会断。”萧琨索性说出实情。 “怎么可能?!”项弦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智慧剑铸成以来,从不曾断过!你知道它是什么品阶的兵器么?你说被魔化我倒是相信……” 萧琨:“魔王会令你入魔,他为了引诱持剑人,准备了足足两千年。入魔的过程异常复杂,我现在无法为你详细解释,因为每一步,都是咱们将主动踏入,不得不做的事。” 项弦:“智慧剑能驱逐魔气,它本身就是……” 萧琨:“这么说罢,你会用智慧剑,去斩杀凡人。” 漫长的安静里,项弦说:“不可能,我绝不会这么做。” “你现在觉得不会,”萧琨说,“以后就会了。你是持剑者、项家的传人,但我知道,你也是人。” “你知不知道这么说,是在骂我?”项弦正色道,摆开了要争论的架势。 萧琨本想说“我不怪你,因为你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感情”,却忽然觉得很累,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萧琨说,“我就知道要吵。” 项弦那模样,明显拒绝相信,用智慧剑屠杀凡人这件事实在太混账了,自己若当真这么做,被神力所弃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萧琨认真道。 项弦:“我不想知道。” “我想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萧琨也火了,他激动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从来没有!” 第88章 断剑 萧琨与项弦都没有说话,而在那奇特的灵气交汇中,心脏处的内丹开始缓慢地搏动。 “所以呢?”萧琨睁开双眼,却发现潮生已有点冷,进浴池去泡澡了。 项弦:“检查出什么?” “什么也没有,”潮生说,“他没有生病,但这么做,能舒服点儿?” 项弦:“哦,原来你在装病。” “我没有装病。”萧琨满脸通红,松开手。 潮生忙道:“不是痼疾,至少我没看出来,也许是你在运劲时岔气了?我觉得项弦的真气,能帮助你理顺经脉。” “是,”萧琨说,“确实舒服多了,谢谢你,凤儿。” 尽管项弦仍然充满疑惑,但他相信潮生,只要并非性命攸关,就一切都好说。 是夜,项弦慷慨解囊,吩咐客栈备了一桌好菜,其中诸多山珍、河鲜与往常相似,唯独一味清水滚豆腐既似白玉,又若凝脂,是上回萧琨来时不曾吃过的。 “人间的东西居然这么好吃!”潮生吃过都江堰的美食佳肴以后,开始感慨不虚此行,照旧捧着锅猛吃一通。 饭后,两人把酒夜谈。 项弦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有熟悉感,仿佛他们天生就理应这么相处,又问:“明天去哪儿?” “找一只妖的下落,”萧琨说,“到了你就知道。” “又是这句。”项弦简直拿萧琨没办法。 萧琨将困得不省人事的潮生抱回房中,再出来时案几已收拾过,项弦正喝着一份甜醪糟。 “你就像小孩一般,”萧琨说,“总喜欢吃甜食。” “说得你有多了解我似的。” 项弦对照先前画下的地图与写就的名单,再一次检查萧琨带来的同伴名字,这些人他大多不认识,还天南地北的,想到要去将他们凑齐就头疼。看着看着,项弦突然想到,如果沈括还在世,他会做什么呢? “在想你师父么?”萧琨也倒了点醪糟喝。 项弦色变,抬眼,萧琨马上解释道:“我没有窥探你的心,只是猜测。” 项弦略带怀疑,萧琨又说:“是不是在沈括大师去世后,就没什么人能与你聊到一起去?” 项弦:“实话说,这些年里,我向来是孤身一人,老乌虽是我管家,凡事却很难与他商量;阿黄是我的好友……” “它也不关心人间的事。”萧琨接上话头。 项弦说:“你是唯一一个,算能说上话的。只是你思虑太重了,心事多得要命。” 萧琨解释道:“明天目标,是抓一只入魔的妖。” “没关系,”项弦起身,拍了下萧琨的肩,说,“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萧琨还想解释,项弦却回了房。 项弦将潮生推进去少许,自己睡在榻畔外侧,心中百感交集,萧琨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生活。 项弦平生最在意的,就是无法完全使用智慧剑,更因预言中的“剑断”而生出心结,甚至说执念也不为过。只有萧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能令项弦安心,当他望向自己时,项弦的混乱与不安便得以减轻。 他的眼神很熟悉,那远非相识与相知后的熟悉感,而是同样的眼神,项弦也曾在另一个人那里见过——师父沈括。 再想想,还有他的母亲。 那是爱与关切的流露,萧琨就像一名兄长般,包容着不懂事的他。 我就是个没用的家伙啊……项弦想起许多事,复又郁闷起来,虽说技艺高强,可这些年里四处奔波,也没真正地做成了什么,如今他必须面对充满变数的天魔转生,却仍未准备好。 负面的想法不住堆叠,在这静夜中越堆越多,项弦开始明白到最初朝萧琨发火,缘因他自己的不安,实际上是生自己的气,反而是萧琨一直在道歉。 愧疚感随之而起,项弦正要起身出去看看萧琨时,房门发出轻响,他倒是先进来了。 项弦保持安静不动,只听萧琨轻手轻脚入内,在榻下铺了毯子,和衣而卧。 “喂,”项弦侧头问,“你不冷么?” “不。”萧琨躺着,小声答道。 “上来睡,”项弦说,“我与你换,我不怕冷。” 萧琨答道:“不了。” 萧琨正回忆着诸多与项弦在一起的过往,觉得这次因果回溯后,自己做错了许多事,正在反省。虽然如今自己更了解项弦,但不知为何,却也更容易令他生气。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项弦说,“我就不明白了。” 萧琨听到这话后,便慢慢地起身,到榻前来。 项弦想了想,让出一小块位置,说:“一起睡罢。”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没有再说,项弦抬脚,将被子朝他身上盖了少许,两人贴着,萧琨暖和了许多。 “还痛不?”项弦又问。 “不。”萧琨也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闭上了双眼。 翌日,潮生气喘吁吁地跟在两人身后爬玉垒山,说:“哥哥们,走慢一点。哇,好大的河!” 项弦:“这就是都江堰,李冰所建,有了它,成都才是鱼米之乡。” 他们来到二王庙前,距离庙会尚有半月,今晨庙内尚无香客,一片孤寂冷清,唯独香炉中烟雾四散。萧琨站在庙宇前,长身而立,腰畔斜佩着两把唐刀,既似少年英侠,又隐有尘外剑仙的气质。 在这隆冬之际,香雾缭绕之中,萧琨与二郎显圣真君像相对,一般地俊美,风度翩翩,当真是一幅美景。 “许的什么愿?”萧琨转头,突见项弦站在功德箱前默祷。 项弦看了萧琨一眼,扬眉,不说话,意思无非是:你猜?旋即解囊,往功德箱里头扔了一点碎银。 萧琨闪电般出手,抖项弦的钱囊,项弦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说:“做什么!” 稀里哗啦的碎银全部掉进了功德箱里,项弦抓住钱囊时里头已经空了。 “要虔诚。”萧琨说。 项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项弦看萧琨转身离开,问,“你不许愿吗?拿来!”说着陡然出手要抢萧琨的钱囊。萧琨报复成功,心里正好笑,未料还有后续,马上喝道:“住手!” 两人正争抢,奈何萧琨失了先机,自己的钱囊也被项弦抢去,忙道:“咱们只剩这点盘缠了!适可而止!” “你先整我。”项弦抛了下钱囊,萧琨骤然出手要夺回,却扑了个空。 项弦想了想,没将萧琨的钱也一起扔进去,说:“你的钱现在归我了。” “随你,”萧琨只要别身无分文就行,钱在谁身上不重要,说,“拿去就是。” 潮生分不出俩人何时在逗趣,何时在认真争执,生怕两人又吵起来,忙道:“取出来不就好啦,我来!” “别把手伸进去,”萧琨马上制止了潮生,“我不想再与住持啰唆,快走。” 两人绕过庙宇,项弦问:“去哪儿?” “山里。”萧琨辨认上回的路径,他的记性很好,自小读书识字便过目不忘,找到路了以后,又朝玉垒山后山走。潮生问:“我们要去找谁吗?” “找你的一位老朋友。”萧琨说。 潮生:“?” “稍后见着妖魔时,”萧琨说,“我会引起她的注意,不要害她性命,其后还有许多事着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只花妖。” 项弦被萧琨支使过好几次,都是到了地方没见魔影,但本着对他的信任,依旧做了战斗的准备。 “我说‘动手’你就马上动手。”萧琨叮嘱道。 “你去罢,没问题。”项弦说。 萧琨找到花蕊夫人的藏身之处,没有像上一次般费诸多周折。潮生则充满疑惑,躲在一块石头后。项弦将智慧剑连鞘拿在手中,示意去就是。 山崖上有不少玛尼堆,散发着很淡的魔气。 萧琨走向玛尼堆中央,面朝一面巨大的崖壁,说道:“夫人。” “来者何人?”一个妩媚的女声响起。 萧琨松了口气,总算有一次没白跑了!看见花蕊夫人的一刻,他就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般,内心感动不已,甚至多了几分亲切感,只想上去抱着她哭一场。 花妖:“???” 只见花妖半身连接于崖壁藤蔓上,朝萧琨探来。 四面诸多玛尼堆开始发散魔气,潮生惊讶道:“那就是魔吗?” “嘘。”项弦示意别惊动她,一手按在剑柄上,另一手扣住阿黄的羽毛。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花蕊夫人难以置信道,“是你吗?让我看看。” 萧琨摊开双手,将她完全诱出,花蕊夫人以花妖形态不住攀延向萧琨,及至与他平齐,端详他的五官。 “不……你不会是他。”花蕊夫人喃喃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他们认识?”潮生极小声地好奇地问。 项弦同样茫然,做了个“不知道”的动作。 花蕊夫人黯然神伤,伏在萧琨身前,悲伤道:“但哪怕轮回转世,他也不再记得我们的过往,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这句话突然激起了萧琨的心事,令他念及自身,竟是难过起来,然而花蕊夫人已把双手按上了他的胸膛,顺势搂住他的腰,忍着泪水道:“不打紧,你也可以是他……” 萧琨全身衣物陡然消失,随身之物落了一地。 “动手!”萧琨回过神,忙喝道。 但他已一丝不挂,被花蕊夫人抱着,拖向山崖前的妖座。重重荆棘掩来,萧琨白玉般的身躯被一身华服的花蕊夫人抱在怀中,上半身拥于膝前,那画面充满了妖异美,实在太震撼了! 第89章 告白 善于红一怔,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 藤蔓朝着项弦疯狂涌来,眼看就要将他全身穿透之际,萧琨祭起幽火,横掠! 靛蓝色幽火与黑暗藤蔓对撞,最后关头,项弦被萧琨一扑,两人同时撞向青羊宫侧殿。 项弦挣扎爬起,左手持鞘,下意识地倒了几下,压根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再看右手。 刹那间,萧琨想起开封城外那场大战,当时项弦入魔,智慧剑断,因果回溯……智慧剑并未随着时间轮转而被修复?!这把神兵不在因果之中! “哥哥——!”潮生大喊一声。 潮生双手结印,祭起法宝山河社稷图,顿时地面犹如巨浪般升起,但四周的黑曜岩疯狂涌来,再次压下。 藤蔓再次冲来,纠缠于一处,化作尖矛轰然插入偏殿两人坠落之处,眼看两人就要被串在一起时,项弦猛地将萧琨拖到身后,横过断剑抵挡。 项弦注入平生所有修为,强行催动断剑!智慧剑嗡嗡作响,连剑鞘内那半截亦得到感应,迸发出金光。 较之剑身完好之时,虽然那威力无法相比,但神兵对魔气依旧有天然的克制优势,顿时以半剑将胸前藤蔓斩断。 “先伏魔!别走神!”萧琨转身,祭起双刀,知道这下麻烦了,但眼前还不是商量麻烦的时候。 项弦:“不是……” 萧琨:“先解决她再说!还能用么?” 项弦:“否则呢?!不能用也得用!” 萧琨:“那就交给你了!” 项弦一脸茫然,奈何善于红的攻势铺天盖地,他们来不及细说,已无法再召唤明王降神,只得左手持断剑,右手握剑鞘,疾冲而去。只见他浑身金火飞燃,架剑直指,做穿刺式,化作一道强光,轰然击向善于红所化的魔人! 善于红顿时意识到,斩妖除魔的智慧剑哪怕断成两截,其力量依旧非自己能抵挡,她严重低估了项弦的实力,当即祭出镇妖幡。 原本被收入镇妖幡的妖怪们迸发,散了漫天,镇妖幡破开,神兵裂帛之声“哗啦”一响。 “交出来罢!”花蕊夫人手中焕发光芒,一道碧绿色藤蔓疾抽而至,刷然夺走了善于红手中法宝,善于红大怒,释出黑暗藤蔓,与花蕊夫人对撞,魔气与昆仑清气彼此缠绕。正僵持时,项弦无声无息地冲到了她的背后。 剑威靠近,善于红撤去法力,抽身飞高,就在即将逃走那一刻,项弦已欺近她身后,以半把断剑,自下往上一招斜掠。 剑气将魔人善于红的躯壳炸去半边,伴随着震彻天际的痛号,善于红不敢再战,化作黑烟在空中飞舞,掠向被石柱控制住的潮生。 萧琨冲进黑曜岩山中,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双刀叠并,手掌互握,两手握刀鞘,同时指腹搭于刃上,左右手同时发力一抽,刀刃背离,指间鲜血迸发,洒落刀刃化作幽火。 黑曜岩法阵爆破,诸多巨岩如泰山压顶般朝他压下,萧琨运起毕生所学,一招旋流乱舞,吼道:“破!” 刀光交错,黑曜岩山崩开,魔人善于红颈中那天珠发出轻响,崩开一角。潮生则祭起山河社稷图,地面飞速耸起石山,推着萧琨朝空中不断升高,到得善于红面前。善于红先受智慧剑之创,再被萧琨带着幽火的乱舞式轰然击破,发出了惨痛的尖叫。 尖叫爆发,潮生与萧琨耳膜剧痛,潮生捂住双耳,萧琨受刺耳之声冲击,坠下地面,花蕊夫人抖开长袍,巨大的花瓣将他们一兜,裹起。 而下一刻,一条巨大的蛇从虚空中猛地蹿了出来! 巴蛇!萧琨看见蛇口时,马上回身前去救援项弦。项弦无法降神,被巴蛇当胸一撞,身在半空吐出一道鲜血,他以断剑架住巴蛇獠牙,另一手持剑鞘,屏息,学着萧琨爆喊,来了一招乱舞。 巴蛇庞大的身体被带得在空中旋转,巨尾横里抽来,正要击中项弦的刹那,萧琨从旁冲到,为他挡了一式,两人同时撞破青羊宫正殿屋顶,坠入殿内。 巴蛇以碾压之势冲向善于红,一口将残破的她咬住,吞入腹中,猛然拧转,化作黑色闪电,划破长空,犹如龙起,再骤然冲向数里外的锦江之中,接触水面的一刻幻化作无数黑气,融入了江水。 四面建筑纷纷倾塌,萧琨抱着受伤的项弦冲出正殿,听见四面八方的慌乱大喊,弟子奔跑不绝。 潮生与花蕊夫人奔向正殿前,项弦不住咳嗽。 “你中毒了!”潮生大声道,当即跪在地上,花蕊夫人说:“是巴蛇之毒,快为他驱毒。” 萧琨半身为战死尸鬼,向来百毒不侵,曾经与巴蛇相战亦打得浑身是血,却没有中毒,是以未做解毒准备,当即紧张起来。 所幸有潮生与花蕊夫人联手,灵力注入项弦被巴蛇獠牙划破的伤口,不片刻黑血便转红,项弦仍然双目紧闭。 “不碍事,”潮生松了口气,说,“已经为他解毒了。”说着又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句芒叶片,贴在他被巴蛇咬穿的肩膊上。 四周混乱更甚,不少弟子已围了过来,却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青羊宫外响起了嘈杂声。 “官差来了,”萧琨短短瞬间判断出形势,说,“先走再说!” 项弦醒来时,正伏在萧琨背上,听到他与潮生的对话。 “我不太会搭积木……” “差不多就行了,快走,”萧琨的声音道,“还得去江边坐船。” “哥哥没事罢?” “一会儿能醒,得抓紧时间。”萧琨背着项弦,往锦江边的码头去。暮色低垂,成都入夜,晚霞一片绛红,银月与落日同辉,锦江岸畔的货运小船则星火点点。 项弦想起了七岁那年的某个夜晚,与沈括去神农架调查山中精怪之事,到了后半夜,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沈括便背着他,沿山路出来,回客栈去歇息。 他在沈括背上睡了一路,清晨醒时,见月下西垂,日出东天,雾蒙蒙的,也是这么一个日月同辉的时刻。那时的师父犹如高山一般,屹立于视线的尽头。 望山跑死马,走了这许多年,却永远也到不了。 在萧琨的背上,项弦再一次感受到了某种坚定与强大,他也像沈括一般,从未停步。 “醒了?”萧琨问。 项弦要下来,萧琨主动解释道:“这会儿咱们去坐船。” “嗯。”项弦尚不太清醒,萧琨解释了经过后,项弦说:“那家伙跑去了何处?” “也许在巫山,”萧琨说,“多半就躲在那里,就算抓不到善于红,那里也是我们的必经之地。” 项弦在码头上与潮生、花蕊夫人坐了会儿,萧琨前去与船家商量搭船,尽量选了较大的江船。花蕊夫人低声说:“小主人,我们就在这里别过了。” 潮生拉着她的手,答道:“费慧,你回白玉宫去罢,现在家里只有长戈与禹州了。” 花蕊夫人犹豫片刻,潮生又道:“我下凡间来,总放不下心,回去照看皮长戈,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我知道了。”花蕊夫人牵着潮生的手,依依不舍,又朝项弦说:“请求您照顾好小主人。” 三人乘船顺流而下,抵达恭州。时近岁末,江面上一层白茫茫的雾。 船舱中,项弦、萧琨与潮生三人坐在案前,木案上摆放着断成两截的智慧剑。 潮生快要哭了,说:“我……我……是不是上回……我拿着乱挥……弄坏了它?” 萧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从认识项弦那天起,智慧剑就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哪怕天魔转生,神州哀鸿遍野,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项弦抽剑,金光现世的一刻,他们就绝不会落败。 而上一世,自己架住入魔后项弦的杀招,令智慧剑断成两截,那场面深深震撼了萧琨。 项弦入魔了,萧琨为了唤醒他,当时再没有办法,只能竭力阻止;事实上智慧剑断,亦是驱使他下了最终决定,拼着让宿命之轮回到穆天子手中,也要强行发动回溯的原因。 毕竟斛律光已死,心灯消失,智慧剑再断后,他们失去了驱魔的手段。 萧琨本以为回溯后,他们依旧会仗着项弦手中的神兵所向披靡,没想到就连时光逆转的强大力量,亦无法修好它。 这下萧琨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猛地一捶案几,把潮生吓了一跳。 项弦在度过了最初的震撼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不是你,潮生。”项弦平静得让萧琨很意外。只见他握着剑柄,持神兵的上半部分,拇指抚过断口:“这应当断了有一段时日了,只是我没拔剑,一直不曾发现。” 项弦面对强敌时,只需抽出少许智慧剑,便能借力施展绝世武艺,这些年里,能让他完全出剑的机会少之又少,不过寥寥数次。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的话。”项弦朝萧琨说。 萧琨:“别提了。” 项弦简直冷静得非同寻常,说:“你告诉我,智慧剑终有一天会断,因为我会以它屠杀凡人……” “怎么可能!”潮生说,“你不会这么做。” 项弦注视萧琨双目,萧琨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告诉他真相?智慧剑是被我亲手所斩断?因为你在上一世入魔了?开封城外战场上所发生的那一切,依旧历历在目,说出实话后,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正当萧琨把心一横,要开口时,项弦却说:“我后来仔细想过,兄弟,搞不好我真的会这么做。” 第90章 起云 有生以来,潮生难得半夜醒了一次后,竟睡不着。 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发现乌英纵正躺在门外的地上,盖着一条薄毯子,外头全熄了灯,项弦与萧琨也回房了。 潮生刚看了眼,乌英纵就醒了。 “怎么?”乌英纵翻身站起,小声说,“老爷已睡下了,有什么事?想喝水吗?” 潮生:“你……你去睡罢。” 乌英纵:“我正在睡,我就睡这儿。” 潮生现在只恨先前把话说得太满,当初听萧琨提及“猿”,他只当这家伙真是猿猴,没想到这人出现时,竟如此英伟,如此有风度!令他一见之下就……一见……一见之下……呸! 潮生心想:我绝对不会离开皮长戈。 潮生又把门关上,片刻后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又想:他不冷吗? 他蹑手蹑脚,靠近房门,房门未彻底关上,地上多了一个木盘,盘内有水壶与水杯,显然是乌英纵刚去端来的。 这次乌英纵没有起来,潮生猜他一定没睡。只见这家伙又翻了个身,背对他,免得他取水喝时不好意思。 潮生感觉到房外的冷风飕飕地往里灌,觉得实在太冷了,便进去取了一卷毯子,打开门,放在乌英纵的身边。 “谢谢。”乌英纵转头说。 潮生没有回答,快速地跑回房内,带走了水杯与水壶。 这个晚上,潮生睡得很不踏实,醒时已日上三竿。 “老爷与萧大人去巫山圣地调查了,”乌英纵说,“请您不用着急,用过早饭后再慢慢地动身前往。” 潮生见昨夜给他的毯子被折好放在门边,也不知他盖了没有,在乌英纵身上来回打量。乌英纵则去准备一应洗漱、茶水与早饭事宜,极其贴心。 潮生坚决反对猴子的心开始渐渐松动,变成了强烈反对。 让潮生不说话,实在很难受,尤其在这安静的环境里,于是他试着开口道:“你是怎么从猴子修炼成人的?” “我不是猴子,”乌英纵认真地说,“我是猿。” “哦。”潮生答道,“家住哪儿?” 乌英纵:“就在白帝城,我在百余年前就修成了人形。” 乌英纵也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他感觉到潮生身上散发出强烈的、令他如痴如醉的气息,但凡猿类,靠近潮生必然就会走不动路,被掩埋多年的本性呼之欲出,他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将潮生抱在怀中。 绝不能这么做。乌英纵不停地偷看潮生,恰好潮生也在偷看乌英纵,两人四目相对,视线接了个正着,潮生马上尴尬地别过头去。 巫峡起云峰后: 金龙降低高度,项弦从身后抱着萧琨的腰,低头望向大地。 项弦还在想昨日之事,几番想开口询问,今日早间萧琨起来,却一句话不提,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确定善于红躲在这地方?”项弦问。 “综合我的所知判断,很有可能。”萧琨说,“起初我忽略了许多细节,本以为善于红听穆天子调遣,你那番话提醒我了,这一切的幕后隐藏着巴蛇。稍后很可能需要动手,你昨夜休息好了?” 项弦“唔”了声,萧琨又道:“想说什么就说。” “没什么。”项弦现在心情很混乱,他搂着萧琨的腰,紧随在他身后,有种想倚在他背上的冲动。 萧琨侧头道:“咱们得下去步行,飞在天上,很容易被袭击。” 项弦应了声,清晨他起身时,看见萧琨已早早地起来坐着喝茶,便提议先出来调查,留乌英纵与潮生在客栈,既给他们相处的机会,又有人照看,动手打架顾忌也少些,萧琨便带着他根据记忆,飞往圣地。 他们在山涧内落地,萧琨环顾四周,望向山岭高处,搜寻记忆。 “我也来过这儿。”项弦说。 “嗯。”萧琨答道,“你几年前,为追查妖族圣地,只身闯入巴地,被一伙身份不明者围攻,后来是一名像凤凰般的仙人救了你。” “这都知道?”项弦说,“预言说的?” 萧琨不置可否。项弦说:“师父生前提醒过我,巫峡的圣地中,曾住着巴蛇与唐时留下的魔种,天魔若再次转生,多半由此而起。那些年里我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智慧剑便想孤身除魔,反而受到伏击。” 项弦忽然明白了,说:“刺客必定是善于红一伙!” 萧琨说:“我们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他们越过山涧,冬季的松柏林愈发茂密。顶着日影与碎光,萧琨在前,项弦在后。 项弦又突然说:“你喜欢我什么?” 萧琨回头看了项弦一眼,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你长得好看罢。” 项弦笑了起来,上前去搭萧琨的肩膀,萧琨任由他搭着,慢慢地往前走。萧琨有时觉得,他们这一生的关系已变得截然不同,项弦也许再也不会爱上自己了,而前世种种,不过俱是镜花水月——这样也好,他值得更完满的人生,兴许某一天他将封妻荫子,儿孙满堂,又或是成为名垂青史的大驱魔师,就像他的师父沈括一般。 但哪怕这么说,萧琨心底终究存着另一个希望。 记起往事后,我们是不是能再次相爱? 白鹿与苍狼联手,能让前世以梦境的形式从记忆中浮现,那些他们一同经历过的生死离别、喜怒哀乐,都将被想起,他们也将恢复以往。 项弦埋头走着,注视他俩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喜欢我么?”萧琨既然把话摊开了,便索性问。 项弦实在太为难了,说:“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别讨论这事啊。” 萧琨既已捅穿,索性也放开了,打趣道:“凤儿,哥哥对你一见钟情,你喜欢什么样的?想过么?” 项弦:“没有,从没想过。” “要成为你的契兄弟,”萧琨说,“须得怎么做?你告诉我。” 项弦一张俊脸直红到耳根,没有回答萧琨。 这是萧琨极少数会出口的暧昧话,对项弦来说,却实属稀松平常。昨日萧琨突然发疯说了一大通之后,项弦才明白到,平日里他看自己的是什么眼神了,果然是爱。 爱到极致,得不到回应就会有恨,恨对方的不解意,恨自己的不甘心。 在这世上有人爱着自己,是件幸福的事,换作少年郎,说不得要将这爱拿去好好炫耀一番,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项弦已长大了,自然不可能这么做。但回想起故乡会稽,那些人成双成对,手上戴着红绳,结了契,郑重承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话,项弦又羡慕得很。 他也曾想过设若成家,理想中的妻子该当如何;或是放弃成婚,改而与男子结契,那位心上人,又该是何等一表人才? 这么看来,萧琨完全满足他的要求,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身为大辽太子少师,这世俗官职不计,那坚韧得近乎固执的人品与责任感令萧琨显得犹如一座山峦,面对惊涛拍岸,始终屹立不倒,再大的苦难,亦一笑而过。 只是,从他们相识起,萧琨就显得相当难以捉摸,心情时好时坏,现在一切都终于有了解释。 “又在嚼什么?”萧琨见项弦摘了不知什么花就往嘴里送,“你这张嘴除了说话和吃东西,就闲不下来么?这是什么花?” “甜的,”项弦说,“你尝尝?” 萧琨推开,项弦却按头往他嘴里塞,萧琨拗不过,只得就范,吃到了项弦喂他的那几分甜意。 得了这么点甜,萧琨忽又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得。 就算没有前世,项弦本就开始在渐渐地熟悉、喜欢上萧琨,更要命的是,心底总有股神奇的力量在牵扯,令他不受控制地要去亲近。 正当他随手出拳,要抨两下萧琨背脊时,萧琨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闹,”萧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有妖气。” 项弦于是与他一同躬身,两人藏身一处灌木之后。远方出现了起云峰处圣地巨门,萧琨单膝跪地,观察巨门入口,说:“那处有个法印,上一次来我也很疑惑。” 项弦却岔开了思路,说:“你们战死尸鬼族中,有没有通往地渊深处的方法?” “问这个做什么?”萧琨不解,侧头看项弦,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项弦的气息里还带着花的香味。 “地渊深处传说有幽冥地火,”项弦随口道,“你自己说的,能煅冶智慧剑。” “再说罢。”萧琨实在没有心情想剑,叮嘱道,“稍后先不要出手,尽量将魔人引出来再说,我得防备穆天子随时出现,他有倾宇金樽在手,按理说能连通世上的所有角落。净化善于红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记得留下她的魔核。” “你又确定善于红在里头了?”项弦问。 萧琨不想陪他抬杠,说:“没有的话,我给老爷磕三个响头谢罪。” “一言为定。”项弦说。 “有的话怎么样?”萧琨说。 项弦满不在乎道:“老爷答应你一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 “嗯,可以。”项弦不怀好意地看着萧琨。 萧琨骤然静了,彼此对视,萧琨又小声地问:“当真什么都可以?” “可以。”项弦也小声回答道。 那一刻,项弦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刺激感,他几乎能猜到萧琨会拿这件事来要挟他做什么,仿佛彼此在短短刹那心意相通。 他想亲我?项弦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举动充满了禁忌,他俩都是男性,项弦向来在异性面前守礼,唯一可能搂搂抱抱的只有同性,但一旦亲嘴,便突破了某个限度。 然而他却也不排斥这么一试,尤其在见过萧琨的身体之后,竟还有点期待。 只是让他主动去亲另一个男人,项弦实在做不出来。 若萧琨要挟,半推半就,他便真的从了,虽一开始只是玩玩,然而兴许两人感情甚笃,吵吵嚷嚷,并肩同行,也是一生之良人。 第91章 瑶姬 萧琨只怕善于红逃跑,毕竟诸多事宜还着落在这魔人身上,尚未完全松懈,一手握着森罗刀,预备随时补招。项弦却心不在焉。 “法宝给我。”萧琨示意。 “知道了,我来。”项弦取出伏魔琉璃瓶。 “不……不。”善于红颤声,双手抵挡在面前。 项弦不耐烦道:“当初要看智慧剑的也是你,给你看了,现在又说不?来,配合点,不要作无谓的抵抗,一下就完了。” 项弦手按瓶底,催动瓶上符文,法力发动,魔人大声哀号,先是最后一点逸散的黑气被吸走,显现出一枚黑火燃烧的魔核,继而魔核也被收进了瓶中。 琉璃瓶不住震颤,项弦朝众人出示,萧琨接过,将它收起。 “哇,好厉害,”潮生说,“为什么不用它来收巴蛇?” “这法宝前身,乃是收妖所用,现在改成搜集戾气,”项弦说,“有什么烦心事,对着瓶子说,戾气就会被吸走,每天都有好心情。改一改才拿来收魔,魔王的戾气那么盛,两下瓶子就炸了。” “好了,”萧琨深呼吸,显然放松少许,说,“接下来还有许多事,现在轮到巴蛇的肉身了。” 先前巴蛇魂体分离,黑魂与他们缠斗许久,肉身则还留在圣地内。 萧琨检查巴蛇那庞大的尸体,它的周身充满了被森罗刀斩出的伤痕,伤口处植物生长,欣欣向荣,躯干已有不少区域呈现出木质化。 项弦总觉得这一幕有似曾相识之感,回头道:“它的魂魄逃跑了,不知去往何方,咱俩联手斩了这具肉身,别让它再回……” “当心!”萧琨猛然喝道。 所有人同时戒备,只见巴蛇竟然复活!项弦躲闪不及,险些被撞中,萧琨一个箭步拖住他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乌英纵则保护了潮生,带着他后跃。所有人同时做战斗准备。 然而那只是巴蛇垂死的挣扎,只见它双目恢复了数分清澈神采,亮起金光,继而张开蛇口,发出呜咽声。 萧琨再次拔刀,遥指那回光返照的上古蛇妖。 “它想说什么?”潮生见它仰头,不住震颤,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 “不要靠近。”项弦示意潮生按捺住好奇心。 萧琨:“先别为它治疗。” 但蛇魂离体而去后,巴蛇已不再散发出黑色的魔气,面前一幕,是大妖临死前的景象。 只听它发出闷声,一团凸起沿着蛇腹上升,继而来到蛇口,犹如反刍一般,最后发出呕吐声响,呕出了一大滩带着黏液的奇特之物。 项弦:“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萧琨说。 项弦:“你不是什么都知道?” 萧琨:“预言里没提到这事儿。” 所有人瞠目结舌,注视巴蛇与那团黏糊糊之物。巴蛇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低声道:“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 巴蛇的身躯再次升起灿烂光华,交织成一名青年男子,他抬头望向一线天上投下的阳光,喃喃道:“……同悲万古尘。我的使命,终于结束了。” “我明白了,这是它的本魂?”萧琨回忆起曾经的典籍记录与那封残信,想起了一个叫“朝云”的名字。 “我不明白!我!喂!别走!”项弦上前一步,说,“这里!解释一下!等等啊!” 青年男子化作千万光点,升上天际,汇入天脉,竟是重入轮回。 那团被呕出之物缓慢搏动,犹如一枚巨大的心脏。 萧琨走上前,以刀尖轻轻挑开包覆的薄膜,鲜血与污水“哗啦”一声流了满地,在那薄膜之中,出现了一名全身赤裸的少女! 圣殿内一片寂静,潮生最先回过神,说:“衣……衣服!快给她穿上衣服!” 乌英纵马上取出潮生的一件外袍,潮生快步上前,为她覆在身上。那女子先是剧烈喘息,继而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出不少血与黏液,末了,缓慢抬头,带着茫然,观察众人。 项弦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警告萧琨:“千万不要再说‘我明白’。” “我什么也不知道。”萧琨答道,继而回忆起上一次来到妖族圣地的种种,总觉得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事。 “你是……”潮生退后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少女。少女不过与潮生差不多年纪,最诡异的是,她被临死前的巴蛇呕出的一刻,头上还戴着一个花环,花环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诸多怒放花卉,竟丝毫不见枯败与腐朽,依旧鲜艳夺目。 少女咳过以后缓缓抬头,茫然地看着潮生。 “小主人?”少女低声道。 “又是你的相识?”项弦眉头深锁,问道。 “千色神花?瑶姬?!你是瑶姬!”潮生认出那少女头戴的花环,猛地大喊道,冲上前去,抱住了那少女。 少女闭上双目,泪水涌出,低声道:“你竟能找到此地。” 项弦与萧琨对视,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萧琨突想起往事种种,仿佛一层迷雾在眼中缓慢退散。 萧琨:“我明白……” 项弦深吸一口气,看着萧琨。 萧琨马上安抚道:“是这样的,听我仔细道来,你不要冲动。” 项弦做了个“请讲”的示意动作,又以食指认真地做“掏耳朵”动作,表示洗耳恭听。 “两千年前,周穆王前往昆仑朝拜。”直至此时,萧琨终于将诸多繁杂的线索,连成了一片,解释道,“第二次上昆仑时,他窃走了神木句芒的一枚果实。” “唔,”项弦道,“那天在白玉宫,你已说过。” 萧琨望向瑶姬,此刻她正在潮生的搀扶下,缓慢站起。 “随之而来的,则是神侍瑶姬、费慧、皮长戈,甚至先师乐晚霜,众多人等下界寻找这枚种子的下落。但在两千年前,无人能找到穆天子的藏身之处,其后句芒再结新实,此事便不了了之。”萧琨喃喃道,“但已下凡的神侍们,却因留恋红尘,不愿再回昆仑。瑶姬来到了巴地巫山,与一名叫‘朝云’的妖族前辈相识。是这样么?” 萧琨曾在上一世,看过瑶姬写给成都驱魔司的信,其中便提到瑶姬与朝云相伴。 瑶姬:“是的,正如你所言。” “对不起,小主人,都是我的错。”瑶姬转向潮生,“当年我知道盛姬为他开启结界,非但没有阻拦,反将他放进了白玉宫,随后种种劫难,俱因此而起。” “不,没关系,”潮生倒是很大方,说,“就算没有这件事,大家也都会离山下凡的。” 潮生宽容地看着瑶姬,说:“事已至此,你就不要愧疚了。” 瑶姬露出为难神色,萧琨却感受到了她的内心。 “因为他说他爱你么?”萧琨说,“他许诺带你下凡?” “他是个骗子!”潮生反而在这件事上生气了,“你怎么能相信他?” “我没有,”瑶姬说,“我没有爱上他。但您知道的,小主人,在白玉宫待了这么久,我总忍不住对下界心生好奇,我虽不爱他,却也对人间生出了向往之心,听听他口中的尘世,聊以消遣……便瞒着长戈,将他放了进来。 “后来他偷了树种,我很气愤,下界寻找他的下落。姬满利用了我。在人间流浪许多年后,我的怨气越来越重。神侍们久寻不得,或贪恋红尘,留于世上;或短暂回宫……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能回去,因为这是我的过失。我在轮回中转过数世,来来去去,爱过许多不一样的人,也饱尝了不一样的人生,感受了诸多缘分,始终未曾查获姬满的线索,其后因缘际会,尝遍生离死别、爱恨不得之苦,直到我在许多次转世后,前来巫山,与朝云再相见。” “朝云是人间妖王,他取出了昔年刚下山时,我留在巫山望霞峰顶的千色神花,告诉我,他爱上了我,让我在圣地中住下。”瑶姬黯然道,“昔年我与巴蛇、与他,俱留下过奇妙的缘分,我总算再一次有了久违的家。朝云最大的愿望,就是修炼为龙躯,以此对抗体内的魔种。” 瑶姬闭上双眼,疲惫道:“我与朝云相识、相爱,他亦是巴蛇的化身,体内存留着上一次天魔转生后,遗于世间的魔种,乃是应劫之体。” “啊,”潮生说,“你们始终住在圣地中,连皮长戈也找不到你。” 项弦说:“我是真想不通,这天底下的事,神州的浩劫,天魔转生,穆天子偷果子……如此多的恩恩怨怨,到你们昆仑神侍的身上,无非都是爱来爱去,什么费慧、盛姬,全在渡情劫;你一个大仙女,也来搞这出,谈情说爱有这么大的……” 潮生也觉得实在很愧疚,只想替她们给众生磕头谢罪,郁闷道:“对不起!给大伙儿添麻烦了!” 萧琨却朝项弦道:“世上千般羁縻,万种缘法,全因‘情’之一字而起,情是维系万物之因果。就知道插科打诨,你还懂什么?” 项弦只得抬手,示意投降。 瑶姬叹道:“世上戾气,并非全被句芒大人所净化,逸散之戾,将在神州的各个角落中积聚,而朝云体内的魔种,将吸收戾气,令它转化为魔。” 她慢慢地走上前,把手放在巴蛇的尸身上,注视那蛇尸之时,眼神中带着温柔。 “眼看人间戾气日盛,朝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魔种折磨,也更为痛苦。”瑶姬低声说,“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再这么下去,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我是昆仑山一枚灵芝所化,两千年前,得西王母亲手浇灌点化。也许我能控制住魔种的力量,能不能将魔种转移到我的体内?” 第92章 倏忽 面前发生之事已彻底突破了项弦的认知,一个会说话的人头? “还真有这玩意儿?”项弦喃喃道。 萧琨第一个反应则是转向项弦,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项弦指着倏忽,一脸茫然地朝萧琨道:“你见过它??”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做到真正地相信彼此。”倏忽无奈道,“老规矩,这一次仍允许你俩问三个问题。” “你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萧琨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应该在天命之匣里吗?” 倏忽面无表情道:“这是第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与今生无关之事?” 萧琨回过神,马上示意稍等,开始与项弦商量。 项弦已经不能再迷茫了,说:“为什么圣地有个头?它让咱们问什么?三个问题?” 萧琨:“先别管它是怎么来的了,你有什么想问的?智慧剑!问它怎么修好智慧剑!” “稍等,”项弦抬手道,“我实在太乱了,有时间限制吗?” “不要妄想将我带在身边,”倏忽明显窥破了项弦的想法,“以太阳下山为限,时间一到,我便将离开。” 项弦一手放在萧琨肩上,朝倏忽说:“我用第一次机会,来换十次,可以么?” “这不是许愿,”倏忽说,“也不能这么许愿。” 萧琨:“你是不是该问点正经事?” 萧琨本想说:你问智慧剑啊!问有关大宋的生死存亡! 但那似乎已不再是项弦最关心的,当初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反而是天魔转生的内情。而有关宋的未来,在上一世时,是因萧琨一心复国问起辽,才顺带提到。 “关于天魔!”萧琨说,“问它如何战胜天魔!” “嗯,”项弦说,“我确实很好奇,但好奇点不在问题上。要么你先来?” 项弦仍需要时间仔细想想,他观察倏忽的头,并回忆着师父所授的学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妖怪? 萧琨沉默片刻,说:“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净化天魔?” 倏忽云淡风轻地说:“黑翼大鹏、巴蛇与树,三魂一体,魔王从萌生出妄想干涉宿命的念头那一刻开始,便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萧琨说:“但实质上我失败了。” “什……什么?”项弦说,“能说明白点吗?” 倏忽的声音犹如有奇特的法力,飘忽不定,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回荡在耳畔。 “你以为因果被重置,过往被抹除,它却是一条河,奔流向前。你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不,远非如此。你所来到的当下,面对的挑战,来自全新的未来。”倏忽低声道,“你们必须谨记,将来不确定,过去也不确定……” 项弦:“???” 若说上次萧琨还能勉强听懂部分,这一次则完全没听懂,忍不住问:“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总算轮到你不明白了,”项弦说,“你知道这一路上,我的心情了?” 萧琨满头疑惑,朝项弦说:“不要打岔。” “唯一确定的,就只有现在。”倏忽就像没有听到疑问般,续道,“你们必须下定决心,真正地放弃彼此。” “什么?”萧琨更混乱了。 项弦下意识地望向萧琨。 “……才有战胜魔王的一线希望。”倏忽说,“一旦你们成功,神州大地,将迎来长久的平静,直到一千年之后,但那已与你们再无关系了。” “那又是什么??”萧琨说,“你能说清楚点么?” “你们必须欺骗彼此,背离彼此,放弃彼此。”倏忽答道。 “你上一次可不是这么说的。”萧琨犹如被锤击了一记,脑子里嗡嗡地响。 “有病啊!”项弦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俩又没有仇!为什么要放弃对方?” “相遇,相知,相爱,”倏忽说,“最终分道扬镳,走向终结,不正是万物的归宿么?” 萧琨不住发抖,项弦却拉起他的手臂,眉头深锁:“这厮在胡说八道,不要在乎它说的,咱们走罢,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倏忽只注视着萧琨,萧琨尝试着挣开项弦,项弦却抓得更紧了。 “喂!萧琨!你听见了没有?!”项弦不悦道,“你在想什么?” 项弦眉头深锁,注视萧琨,发现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无助起来。这一刻他觉得很心疼,不得不承认,当萧琨第一次说出“我爱你”之时,项弦虽未曾表现,心里却已有少许松动。 项弦摇晃萧琨,心里怒火骤起,不再搭理倏忽,而是强迫萧琨看着自己,认真道:“无论你我如何,这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这种虚无的预言,我不相信,清醒点!” 萧琨的目光回到项弦身上,沉默片刻,于是项弦放开手,表情严肃而认真,示意你回神了? “我知道了。”萧琨正色道。 项弦这才朝向倏忽,说:“也许我们有一天会走上不一样的路,但这不取决于你的预言,我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儿……” 说着,项弦走向倏忽,一手握住了智慧剑,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萧琨登时色变,马上制止了他。 “你不是神,你是妖。”项弦说。 倏忽反而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项弦又朝萧琨道:“万一它与穆天子是一伙的呢?骗你一步步踏入陷阱,又怎么说?” 萧琨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飞快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解释道:“天命之匣是玄鸟古卷上所流传的至宝,它不会是魔王阵营的。” 项弦:“匣呢?我只看见一块布,你确定这儿有匣?” 萧琨:“也许自上次预言以来,发生了什么意外?” 项弦抓狂道:“你在帮它找补什么啊!你和这妖怪熟还是和我熟?” “冷静点!先问话好吗?”萧琨说。 项弦被气笑了,伸手揪萧琨衣领,萧琨躲避几下,被他抓住了,躲不开项弦直视的目光,只得与他对视。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儿,萧琨轻轻推了下项弦,说:“至少等它把话说完。” 项弦只得放开萧琨。 “打情骂俏结束了?”倏忽说,“下一个问题,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斜阳从亭外山涧投来,四周静谧无比。 “为什么?”萧琨平静地问,“为什么我们必须放弃彼此,才能战胜天魔?” “还在信它?!”项弦简直没脾气了,说,“走!回家了!” 萧琨:“凤儿!!” “好好,”项弦举起手,说,“你问,三个问题都给你,问个够罢。在驱散天魔的使命上,会相信一只妖头,当真是天地间之大荒唐。” 萧琨:“认真听着。” “不想听!”项弦真的生气了,转身走出亭外。 项弦站在瀑布前,望向绛紫色的天幕,霞光映在水流中,犹如镀上一层灿烂的金。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亭上。 “过去是不确定的,”倏忽说,“你的诞生,缘因宿命之轮失窃,诸多因果重重相叠,宿命才分娩出了你。 “景翩歌令你将宿命之轮寻回,归入地渊,其后,便将抹去一切宿命之轮所产生的变数。” 萧琨突然明白了倏忽之意! “过去不确定,未来也不确定。”萧琨颤声道,“假若我成功,将宿命之轮交回到父亲手中,我将……” “正是如此。”倏忽说,“你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当宿命之轮归位之时,从它遗失起始的诸多变动,一环接着一环,都将被尽数抹除,你将完全地、彻底地消失,归于虚无。这也是随着结局临近,你的肉身在因果的河流中遭受不停冲刷,趋于瓦解,带给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萧琨剧烈喘息,那熟悉的感受再一次涌现,骨肉分离、心脏被揪紧的疼痛袭来,他竭力控制住大喊,而倏忽之言,则仿佛远在天边。 “现在,你还要去做么?”倏忽淡淡道,“走向虚无,亲手结束自己的一切。” 萧琨躬身,一阵天旋地转,说:“我的存在本无意义。” 倏忽又道:“正是如此。每一世里,你都注定了将彻底消失。或是入魔,转生为天魔被智慧剑斩杀;或是为心灯献祭,没有多大区别。 “这一世,想必你最后也将选择与心灯相合,燃起内丹,在千万人面前,化作创世的幽冥炉火,抱剑重铸,令神兵、幽火、心灯一体,让他带着剑,前去斩杀魔王。” 项弦虽已离开,却时时注意着亭内的动向,见萧琨发病便马上前来,喝道:“萧琨!”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项弦半抱着萧琨,让他到一旁去休息。萧琨这一次很快就恢复了,低声道:“不,不打紧,我已经好了。” “最后一个问题。”倏忽说。 阳光已转向山峦最深处,阴影转来,群鸟归巢。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萧琨平静地说。 项弦没有管倏忽,只眉头深锁,问:“它朝你说了什么?” 萧琨疲惫道:“项弦,你有什么想问的,去问它,让我静一静,去罢。” 斗转星移,夜幕升起。 萧琨剧烈咳嗽,项弦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凝视他靛蓝色的双目。 “我不要紧。”萧琨说,“你去,快。” 倏忽已化作升腾的光芒,缓慢上升,即将归入天脉,萧琨又推了下项弦,说:“去啊!” 项弦说:“我不会问任何事,也绝不会相信它,我只相信我自己。” 萧琨说:“走了,就像上次一般。” 他们同时转头,只见倏忽凭空消失,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带着升腾的光雾,随风离开这荒野亭台,升往天脉。 第93章 再遇 离开夔门后,金龙从江中腾空而起,越瞿塘峡,西陵峡隐藏在雾气之中。 “还是下来搭车罢,”项弦依旧以老规矩抱着萧琨的腰,随他在空中穿梭,飞往中原地带,“我总怕你出事儿。” “坐车到不了,”萧琨说,“得在路上过年。” 项弦说:“就在路上过,又有何妨?” 萧琨侧头道:“你嘴上说无妨,心里仍想着回去。别担心,我不会犯病。” 萧琨说出此话时,心里又烦得很。 近日里萧琨连番发火,也不全因二人意见分歧,还有很大一部分因这莫名的病痛袭来,导致他觉得自己给大伙儿添了麻烦,从而厌弃上自己。 及至听到倏忽的预言后,萧琨的自我厌弃已达到了人生的巅峰,若非有项弦在,换作过往独自度过的时光中,萧琨说不定真的会当场抽刀,击碎内丹,以自己生命的结束来朝景翩歌、乐晚霜……诸多使命与“天命”,表达自己无声又消极的反抗。 足足一天,萧琨竟不停下来,为证明自己不受病痛影响,一口气飞到开封,只是到得后来已修为不支,飞得摇摇晃晃。潮生十分担忧,项弦则感觉到了,示意他别说话,随时警惕摔下去。 最后,他们有惊无险,在开封城外降落。 “哇——!”潮生还以为是做梦,喊道,“这么大的城!” 萧琨说:“歇会儿,我累了,稍后再进城。” 项弦让萧琨坐在一块石头上,潮生则爬到树上,眺望一里外的开封城景。时值岁末,过年的华灯已张挂起,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冬闲时分,集市开张,人声鼎沸。 只不过沿途飞来,除却中原之地的少许村庄有灯火,大地上的多数区域,则是一片黑暗。而开封就像荒野上的光岛,被一层梦境般的华丽光彩笼罩其上。 “那是什么?”潮生朝树下喊道,几次险些摔下来。 乌英纵捋了衣袖,几步跃上树杈,一手搂着潮生,朝远方眺望。 “你爬树真厉害。”潮生诧异道。 “我是猿。”乌英纵说,“那叫风灯,祈福用的,用一根绳挂着,悬在空中。” “我背你?”项弦问萧琨。 萧琨休息了一会儿,起身说:“走罢,我休息够了。” 萧琨眼里倒映着满城灯火,骤然间生出“回家”的感觉,空荡荡的心仿佛有了着落。 龙亭湖畔全是摊位,有玩灯的、杂耍的、套圈的、蹴鞠入门的。以湖畔为第一环,空出容两车并行的道路后,围湖摆了第二环饮食摊,其外第三环则是货摊。 再往外的第四环,便是开封八大楼了。 乌英纵被潮生拉着去逛摊,临走时说:“老爷,我去买外食。” 项弦打发了他们,萧琨说:“你看?哪怕最初再抗拒,该相好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依旧会相好,怎么都逃不掉。” 项弦笑道:“那是因为咱俩都不陪潮生玩,他小孩儿心性,自然找愿意陪他的人。走,咱们去套圈。” 项弦拉起萧琨的手,到龙亭湖畔去游玩。 “副使,”萧琨说,“我带着大伙儿在天上飞了一整天!你让我现在陪你去套圈?!” “回家也是顺路,”项弦说,“玩一会儿嘛。阿黄呢?阿黄!” “别叫了,”萧琨说,“又找高太尉家的鹦鹉去了。” “这都知道?”项弦诧异道。 “项大人来啦!” “项大人今天玩多少钱的圈?” 萧琨:“你还是常客??” “今天射箭罢!”项弦答道。 项弦接过箭,数出一半,分给萧琨。萧琨昨夜一直在做梦没睡好,眼下困得要命,只想就地躺下,奈何项弦在耳畔吵个没完,只好陪他射箭,赢集市上的小玩意儿。 “你要玩就玩,”萧琨实在看不下去,说,“能不能好好射?” “我准头是真的不行,”项弦说,“所以才常来练。” 片刻后,项弦塞过来一件东西,乃是赢得的小摆设,说:“送你了!当作给我传国玉玺的回礼!” “别在集市上说这件事,”萧琨被吓清醒了,“当心惹来麻烦。” 萧琨也得了一个,不想细看,随手递给项弦:“给你。” “这算交换信物么?”项弦笑道。 萧琨不回答,跟随项弦回驱魔司去,残阳之下,项弦又几次伸手来牵他,萧琨只不接。走到禹王台下时,项弦快步追上萧琨,借着夕阳的残光侧头看他。 当初沈括曾感慨道:“你现在还不懂,世间万物与缘法,俱由‘情’之一字而起,你的一生、你的抉择、你的所作所为,俱在与人纠缠。 “你无忧无虑,全因你现在尚未遇见那个旗鼓相当的人,命中注定的人……” 从萧琨在巫峡长江岸畔说出那番话起,不,也许更早?当萧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刻开始,项弦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似乎就是那个“注定的人”,更将与自己纠缠一生。 他把手搭在萧琨的肩上,这次萧琨没有推开他,两人只沉默地往前走着。 昨夜过后,项弦突然有种保护他的冲动——萧琨带着诸多使命,突破了重重艰难与折磨,来到自己的面前,看似要带着自己去一同战胜天魔……项弦今日却明白了萧琨真正的心里话—— ——他在求助。 他在朝自己求助,他迷茫、孤独且无所适从,不愿轻易展示出他的脆弱。 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人能保护他了,他只能找我。 也许对他而言,路上的每一步,都是这般罢? “萧琨,”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还知道回来?” 顿时把项弦吓得不轻,萧琨瞬间将项弦护到身后,一手按刀。 只见驱魔司巷外,趴着一只巨大的蓝灰色的狼,正懒洋洋地以后爪挠耳背。巨狼蹲伏于巷墙的阴影中,身上毛发乱糟糟的,不少地方还纠结成团,带着跋山涉水后的污垢,犹如一只流浪狗。 项弦正在走神,压根注意不到附近,萧琨则正没精神,这明显是只大妖怪,收敛了一身妖气,是以两人都不曾察觉。 待得萧琨回过神,怔怔看着苍狼,苍狼以男性声音道:“萧琨?你们谁是萧琨?” 项弦瞠目结舌,下意识地望向萧琨,萧琨朝项弦说:“自己人,进来说罢。” 司外两只石狮子在苍狼面前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 项弦一瞥苍狼,想起萧琨提到过的同伴,用口型问了句“朋友?”,萧琨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来处理。 回往驱魔司内,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阿黄倒是先一步回来了,在鸟架上睡觉。萧琨进门后长出一口气,轻车熟路走入正厅,摘下佩刀放上“山海明光”牌匾下的置剑架,项弦也把智慧剑扔了上去。 萧琨习惯性地朝正使位上一坐,解开衣领,舒了口气。 项弦与萧琨对视,萧琨扬眉。 “你还没上任呢,现在还是我的位置。”项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左下首还有位置。 “归我了,”萧琨本不想坐,但项弦开口,便不能遂他的意,于是也学着他说,“谁先看到就是谁的。” 项弦认真道:“你当正使?” “不服气?”萧琨说,“我是大驱魔师,咱们打了一场,已分出胜负,萧大人屈尊来南传当司使,是你得了便宜,还有谁反对?” 项弦见萧琨坐上正使位时颇有模样,心中不禁一动,仿佛家中多了一位真正的“老爷”,让他坐也无妨,本来就应是他的。然而见萧琨坐得理所当然,项弦便忍不住想捉弄他。 “任命文书还没下来,像什么样子?”项弦半是玩闹,半是认真地推他。 男声又诚恳道:“两位青天大老爷,这儿还有客呢,你俩打情骂俏,是不是等待会儿没人的时候再玩?” 萧琨将项弦推开少许,项弦终于让步,说:“坐过去点儿。”于是与萧琨共坐了正榻。 院中走进一名身高九尺、虬髯雄伟的彪形大汉,声音粗犷,袒露胸膛,现出健壮胸肌,身上衣服既旧又脏,看那模样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不曾收拾过了。 “这又是什么二圣临朝啊?”那彪形大汉道,“你们谁说了算?” 项弦来回打量这家伙,苍狼那个头相当有威慑感,容貌也极有狼形,仔细看来,虽然他与乌英纵大抵差不多高大,威猛气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琨一手覆额,说:“虽然再见你很高兴,可是……这会儿我实在不习惯。” 项弦:“你们见过?” “啊,”宝音粗声粗气道,“认得我啊,这就好办了。” 说着,他四处看看,走到一侧,在客位前就座,又说:“我已找了你许久,萧琨。上京里头现下到处都是金人……” “变回女身说!”萧琨终于受不了了,这壮汉与他印象里的宝音实在对不上号,令他总觉得无比怪异。 项弦:“???” 项弦打量萧琨,说:“你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吗?” “我没有。”萧琨解释道,“因为她原本就是女的。” “你又怎么知道?”宝音莫名其妙,继而想到自己是室韦公主,大驱魔师听说过也不奇怪。 “大姐,”萧琨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找你男人是不是?但你这么说话,让我很为难。” 项弦:“他居然是女的?” 宝音粗声粗气,说:“我到处找你帮忙,简直心急如焚,你在这儿纠结我是男是女做什么?这很重要?” 萧琨:“这不……好罢好罢,你喜欢就好。不,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找项弦说,失陪。” 宝音忙道:“别!叫我恢复原身,也得先洗澡啊!我这臭烘烘的,一个多月了,像什么样子?” 第94章 魔王 天魔宫尽头,露台上,巴蛇的黑色灵躯横亘高处,环绕巨树翱翔。 穆天子脸色阴晴不定,一众魔将隐入黑焰升腾的鼎内,唯独赵先生跟随于穆天子身后。 “许多年中,我始终无法削弱巴蛇本魂,如今它魂身分离,”穆天子沉声道,“蛇魂再无凭籍,只能回到宫中。想必黑翼大鹏亦是如此,距离天魂回归的时刻已不远。” 赵先生立于穆天子身后,穆天子以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大鹏在三百年前,唐时驱魔一战中便已入了转世轮回,只余执念游荡人间,久未消散。金翅大鹏的本体,如今托生为人,”穆天子说,“托生者正在开封。” “黑魂在寻找金魂,”穆天子又道,“它受到与生俱来的吸引,正朝中原不断靠近。你可在巢穴中设下陷阱,引驱魔师前往,依样施为,毁去黑翼大鹏身躯,释放出它的修为,让我的天魂带着修为归来。” 赵先生稍躬身,穆天子又冷淡地说:“去罢,将九曲黄河阵带着。” 说毕,穆天子伸出左手,漆黑尖锐的指甲中汇聚黑水,滴落于赵先生掌心中。 赵先生握住那黑水,化作一道魔火,拖着滚滚尾烟飞离天魔宫。 穆天子转身前往天魔宫中央的黑色水池,犹记得上一世中,在他面前抓紧了宿命之轮的萧琨,以及在洞庭湖畔,背叛了他的赵先生。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背叛了,曾经盛姬亦是如此,与他厮守近十年后,无情地抛弃了他,缘因他只是凡人之躯。哪怕他贵为神州天子,亦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宿命。 “你生下来,天命便是治理神州,上启天听,下恤万民……” 母亲太姜在两千年前所言,依旧在他耳畔回荡,这是历经久远的两千年来,他所记得的唯一的一段话。 “然后呢?”幼年的姬满问道。 “然后……”太姜正在一众侍女之中,欣赏东地呈贡的蚕丝,漫不经心道,“史书将为你记上一笔:姬满为天子,治下,国中欣欣向荣,黔民各得其所,一片清平之景。” “再然后呢?”少年姬满一身猎装未除,坐在殿内的台阶前,喝着清冽的泉水,问道。 “再然后,”太姜已日渐苍老,笑道,“你会有你的妻儿子女,你的孩子,会继承王位……” 成年后的姬满一身王服,来到太姜病榻之前,问:“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姜脸上满布皱纹,喃喃道,“你就会像娘一般,慢慢地老去,人死后,回到天地脉中,归入这个浩大的世界,你肩上的担子,便可放下了。” 姬满站在太姜的灵枢前,又问:“母后,再然后呢?” 但太姜已经无法再回答他了,她的幽魂随着吹向西方的一阵风而消散,化作千万光点,被纳入了天地的长河之中。 那天以后,他驱起了八匹骏马所拉的车乘,遨游于神州,那是个尚有神仙在世的时候,距离鸣条之约不过区区六百年,人间灵气充沛,万物竟发,修行者们虽不似商汤时通天彻地,却仍有一番作为。 修行为的是什么?姬满时常疑惑,吸纳天地灵气,以壮大自身实力,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巨树并无多大区别,哪怕有再高的修为,也会死去、消亡,犹如参天大树颓然倾塌,再将养分还给大地。 两千年里,他见过无数在大地来了又去、妄想以一己之力比肩神明的妖灵,而它们无一例外地都走向了终结。 天地尚不能长久,况人乎?魔也好,妖也罢,甚至渺小的人,俱在轮回中苦苦挣扎,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灵气,汲取世间所提供的养料,想超脱规则之外。 是啊,规则,又是谁在制定? 盛姬离开他身边那年,穆天子不仅没有愤怒,反而觉得这理所当然,他渐渐明白到了仙与人,身处于两个世界中的事实。 他时常想试着挑战这规则,兴许在某个地方,存在着某种漏洞。他先是从昆仑窃走树种,吞下它,借助树种获得了更长的生命,藏身于世界的角落之中。按理说,他已获得多少凡人苦苦寻求而不得的长生。 尽管白玉宫震怒,派出神侍下凡寻找,但只要他不发动句芒的神力,她们便无法得知他的藏身之处。一百年、两百年的时光在永恒面前近乎只是一瞬。某一天,姬满突然得以悟道,以树的躯体领悟了修行的本源。 每一名修行者都在汲取天地灵气,就像争夺大地养分的树,灵气日渐稀薄,却又因他们互相抢夺甚至前赴后继地死亡与屠杀,释放出一部分的力量。这是一个吞噬的过程,在混乱的漩涡之中,力量朝着某些意外诞生的个体缓慢汇聚…… 就像凡人间的征战与杀戮,令权力与土地、钱财渐渐地汇聚到一个人的手里。 天地灵气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上,培养出一名不世的存在。也许诞生之时,它只是一只渺小的虫豸,它不停地吞噬,从弱到强,搜集的灵气越来越多,躯体亦越来越大,到了某一天,已形成压倒性的力量……它吞噬所有的修行者,亦吞噬山川、土地乃至万物。 它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着既定的道路,再也不能回头,坚定地走下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天命? 最终的时刻即将到来,它将成为世界,成为独一无二的神。 他的力量仍不够,飞升离世的众神一定会干预他的计划,他必须吞噬更为强大的个体,譬如巴蛇与黑翼大鹏鸟,只是以如今的能耐,他无法消化它们的力量。 于是他用了另一种手段,分出自己的魂魄,同时也将魔种分作三份,寄生于巴蛇与黑翼大鹏身上,缓慢地蚕食它们,以获得更强的修为与力量。但实在太慢了,何况还将遭受寄主的剧烈反抗,必须除掉它们原本的意志。 这么一来,他所分出的魂魄,才能带着强大的力量归来。 待得自己完全吸收蛇与鹏鸟时,力量将比拟天地,再无存在能敌,届时再吸收凤凰…… 穆天子走向巨树。 “这也是你的宿命么?”穆天子终于得到魔种时,发现它的力量与他竟显得意外地契合,没有任何排斥感,他的身体便接受了它。 于是,一场漫长的布局开始了——这将是万物的结局,它从盘古释放出的“唯一”中诞生,也势必将归于“唯一”这个结局。 而我将是那个世界的唯一。穆天子在旋转的宿命之轮面前,朝那深不可测的、宿命的结局前去。 开封: “郭大人来啦!郭大人来啦!”石狮子的叫声传遍驱魔司。 萧琨醒来时,被中还保留着项弦的体温与气息。 项弦起得很早,在正厅内与郭京说话,桌上放着伏魔琉璃瓶。郭京则正吃着一碗乌英纵端上来的藕粉,不时点头:“辽国的大驱魔师啊。” “实不相瞒,”项弦说,“这一路上,我们联手收伏了善于红,已是过命的交情,三场天翻地覆的打斗里,都是他保护了我。尤其两次与巴蛇的正面交锋,要不是他,我甚至没法活着回来。” “这你就言重了。”郭京说,“不过我知道,寻找巴蛇,再除却魔种,乃是沈括交给你的一项重任,说这是你成为驱魔师的初心,也不为过。” 郭京度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全盘接受项弦所言,又道:“成都驱魔司使叛节一事非同小可,还须通告各地驱魔司署……唉,善于红一向眼高于顶,一身傲气,只没想到,最终会被执念糊了脑子。” 项弦坐着饮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说:“所以,根据我对萧琨萧兄弟的观察,驱魔司正使一职,非他不可。” 项弦话锋一转,郭京却丝毫不意外,没有正面回答。 “萧琨此人我常有所耳闻。”郭京若有所思道,“他在辽国时,名声是很好的,师承于一位西陲之地的隐居仙人,接管大辽驱魔司的近十年间,荡平了北方诸多妖邪。你也记得,咱们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闻,长城以北有妖怪冒头作乱的事了。” 项弦:“正是。” “我听说在江湖中,他愿意为百姓排忧解难;在朝堂上,他被允许佩刀上朝,又是太子少师,有不可推脱的责任。”郭京说,“我对他倒是没有什么看法,就怕他在大辽亡国后不甘心,坠入执念,被你说的那什么穆天子所利用……” 项弦说:“以我名誉为他担保,决不会如此。” 郭京又点了点头,说:“我倒是听说,他在辽国还赈济了不少孤儿,唉,两军交战,俱是无辜死伤,也不知上京沦陷后,孩子们如何了。” 这倒是项弦第一次听闻,却又觉得这就是萧琨会做的事,很合理。 项弦又想起萧琨曾言,打小并未在父母身畔长大,萧家虽显赫,于他却只有一个姓氏,归根到底与孤儿也差不多,也许正因自己是这么成长的,才会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 “如今巴蛇已死,”郭京说,“想必你也去了一桩心头大患,可以歇息一段时日了。” 项弦始终没有告诉郭京,萧琨转述的预言,也没有提及智慧剑断,只解释道:“巴蛇并非真正消亡,我们只是削弱了它,此刻兴许它已回到了天魔宫中,回到穆天子的身上。” “唔,”郭京道,“一刻也不得松懈啊。” 萧琨穿过前廊,来到厅内,项弦与郭京便停下了交谈,一齐看着萧琨。 “郭大人。”萧琨打量一番郭京。 “这位是萧大人。”项弦假装什么都不曾说,朝郭京介绍道。 “行,”郭京说,“我都明白了,萧大人来投,乃是我南传驱魔司的一桩大事,要迎战天魔,拯救神州浩劫,便有了底气。” 第95章 来客 那段记忆再一次出现在项弦的梦中——萧琨带着千军万马,带领他的部下前来。项弦则被诸多锁链悬挂在空中,黑色魔矛即将刺穿他胸膛的一刻,萧琨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爱你……凤儿。”萧琨艰难地说道。 项弦怔怔看着这一幕,双手终于得以脱困,他抱住萧琨,坠落于大地,坠向那不见尽头的黑暗深渊。清晨时,他下意识地将萧琨搂向自己,阳光照在脸上,醒了。 怀中只余萧琨那若有若无的一缕气息。 项弦坐起,觉得萧琨身上的气味很奇特——就像冬天北地取火燃烧时释放出的松节油的气味,犹如漫山遍野的雪后松树。 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须得去驱魔司外挂上闭门谢客的牌子,今天却抢先来了访客,萧琨正与郭京、另一名武将在前厅说话,昨夜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安国?”项弦十分惊讶,“你回来了?” “项弦!”那武将名唤霍安国,乃是项弦的好友,仪表堂堂,穿着武将的常服,今年刚过而立,闻声马上起来,与项弦相抱,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这是我的朋友,”项弦朝萧琨介绍道,“当年与我同科的进士。” 萧琨正坐在主位上喝茶。项弦又朝郭京打招呼,郭京说:“这是官家赏驱魔司的宜春帖,以及萧大人的任命文书,今日恰好到了,便一起送来了。” “值得喝一杯。”霍安国认真道,“方才萧大人说你未醒,我们便聊了几句,北方的事,过了就过了,中原也须得有人守护。” 项弦看了眼萧琨,猜测他虽不喜欢宋人,但看在自己面上,依旧尽最大的努力,对霍安国表示出了客气。 “还是别喝了,”萧琨说,“昨夜刚喝过。” 郭京起身告辞,说:“旁的事,你们再参详,我这就走了,今日还得进宫。” 三人便起身送走了郭京。项弦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以眼神询问,霍安国的表情变得犹豫起来,说:“我这次回来,乃龙图阁下了调令,命我前往济州充任州事通判。” “恭喜啊!”项弦马上道,“还不曾为你预备贺喜,年后走马上任?你家小也随着去?” 霍安国连连谦让,说:“原本三天前便该去了,毕竟海上之盟后,金国陈兵大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何事。我这回返京,本想与你、赵构约着聊聊,更听闻你在佛宫寺动了手。” “正是在那儿认识了我兄弟。”项弦又朝霍安国介绍萧琨,但想必他们已聊过一轮,多的不必再说。 霍安国又道:“如今赵构不知下落……” “什么??”项弦骤然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回开封后他还在奇怪,赵构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未听见石狮子那熟悉的“康王来啦”,令他有少许不习惯。 “赵构失踪了,”萧琨说,“就在咱们回来的前一天。” 项弦充满疑惑,霍安国说:“目前尚不清楚去了何处,亦没有绑架的痕迹,何况天底下有谁敢来绑一国皇子?有人猜测他自己离京。我本该去上任,天天听兵部说起,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恰好听闻你刚回来,于是来看看。” 说着,霍安国拿起手套,说:“愚兄得走了。”言毕起身,与项弦又抱了下。大宋官场的规矩与民间不一样,同僚大多止于行礼抱拳,唯独极亲近者,才会相抱,足见其与项弦感情。 “哥哥,保重。”项弦说。 霍安国上前,与萧琨拉手,虽不熟,却也热情地抱了下,随口道:“项弦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这小子向来无法无天,哪怕在官家面前也是张嘴就来,有你管教,便不容易惹祸。”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说:“他?他比我还无法无天呢。” 霍安国笑着辞别二人,离开了驱魔司。 “潮生呢?”项弦坐下,乌英纵过来上茶,说:“还在睡。” 项弦在想赵构,总归不能不管,这名小弟平时常绕着他转,虽然偶尔也被他嫌弃,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萧琨则在想霍安国这名字似曾相识……是了,上一世他与项弦将驱魔司迁到洛阳,金兵第二次南下时,霍安国一家老小殉国而死,吓得洛阳知府刘参献城以降,听到霍安国死讯后,项弦心旌震荡,险些迁怒,以智慧剑斩杀知府。 “你在担心他?”萧琨说。 “你不认识赵构,”项弦说,“那小子总想学点驱魔司的法术,虽有时不太识趣,却是好人,待我没的说。” 萧琨:“我呢?” 换作从前,萧琨决计不会说这等话,但现在自己心意已挑明,索性光明正大地问了。 项弦却一招推手,轻松化解:“这是能拿来比的么?” 萧琨便不说下去了。 项弦:“不知他去了何处。奇怪,要出开封城,也得通报城守才是。该不会是在八大楼里与哪个相好的忘了时候。” “你们常去?”萧琨问。 “我可没有。”项弦想也不想就答道,“待会儿咱俩去找找看罢?” 萧琨:“我不想去。” 项弦:“为什么?” 萧琨:“不为什么,我猜他只是出去玩了。” 萧琨观察项弦,霍安国前来,与其亲密模样,多少让他觉得有点吃味;看过这些凡人,萧琨却感觉到了,项弦待自己确实与待其他人有细微的区别,无论在这一世还是上一世,项弦看待身无修为的凡人时,大抵显得客气又热情,唯独在同为驱魔师的自己面前,才会表露出真性情。 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吃什么醋。 “开封城中,提起你来,大伙儿应当都很是喜欢罢。”萧琨说。 两人正用早饭,项弦还在思索,回神道:“哦,原来你在吃醋?” “不敢,”萧琨说,“没名没分的,有什么资格吃醋?” 项弦:“难得这么直率,我还猜你在想什么呢,正奇怪赵构与你素不相识,哪儿把你给得罪了,原来是吃醋!” 萧琨:“待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便知道了。” 项弦闻言索性放下筷子,看着萧琨,做了个“请说”的动作,解释道:“你真在吃醋,还是只是逗我玩?” 萧琨:“听你叫霍安国‘哥哥’,我便光火。” 项弦只得一本正经道:“好哥哥,能陪我去找人么?” “可以,”萧琨这才说,“你兄弟就是我兄弟。” 项弦只觉好笑:“你朝安国吃什么醋?我一年也见不到他一面。” 两人早饭后准备出门时,潮生打着呵欠刚起,项弦让乌英纵带他出去玩,径自与萧琨离开驱魔司,前去搜寻赵构的下落。 萧琨前世对赵构的印象,就是没有太多印象。起初他觉得赵构喜欢项弦,不过少年郎有崇拜孺慕之情,实属寻常。项弦技艺卓然,被称“天下第一”也不为过,是个半大少年都喜欢他,就连萧琨自己,还不是喜欢他? 只是项弦有时对这些朋友,简直冷淡得惊人,表面上虽作足礼数,热情开朗,实际上每每回开封,连告诉别人一声也不愿意。 上辈子萧琨与他相识后,注意到了一点:永远是旁人主动来拜访他,从没有他登门去看朋友的份,足见这些“兄弟”,在他心里分量很轻。凑一起呢,可以逢场作戏,把酒言欢,但分开不见,项弦也绝不会去主动关心对方。 唯独对萧琨,项弦表现得不一样。他不太在意身边人,甚至连乌英纵也是,他会关心人,却不自认为有责任要涉入对方的抉择与生活——想到这里时,萧琨突然意识到确实如此。 他待我不一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项弦都被他吸引了,不仅仅关注,项弦在不停地试图干预他的人生,这种干预,是在其他人那里没有的。 想到这里时,萧琨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他见项弦独自走在前头,穿过喧闹长街,不时左看右看,便主动上前搭项弦的肩膀。 项弦则朝远处吹了声口哨,萧琨尚未看清楚时,正在集市顶棚上与一只鸟儿厮混的阿黄便飞回来,项弦将萧琨的手从自己肩上拉下来,给阿黄让位置,改而牵着萧琨的手。 “你见着赵构了么?”项弦问。 “没有,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阿黄说,“你不是嫌弃他?” 项弦:“我哪儿嫌弃他,不要胡说八道。人不见了,快帮我找去。” 说毕,项弦又看萧琨,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萧琨:“怎么说话的?” 项弦诚恳道:“哥哥!” 项弦想搂他,萧琨心里很受用,却认真道:“光天化日,不要拉拉扯扯。” 项弦要松手,萧琨却手指紧了紧,牵住他,说:“没有,当真没有。预言里不曾提及此事,只不过……” 萧琨忽然想到,上一次,魔王在汴京作了不少布置,目标是道君皇帝赵佶,这一次他们又想做什么? “只不过什么?”项弦收起玩心问道。 “没什么。”萧琨说。 “哥哥!”项弦又抖出那欠揍的表情与语气。 萧琨:“不是不告诉你,预言不能尽信,容易影响判断。振魔铃响过没有?” 项弦下意识地看了眼腰畔,这几天里两人寸步不离,振魔铃若响,萧琨当然有所察觉。 “没有响,就与魔族无关。”萧琨说。 “赵构一介凡人,绑他做什么?”项弦说,“瘦得跟猴儿似的,也没几两肉……到了。” 项弦直到此时,仍对赵构的失踪不太在意,至少不会牵扯上妖魔鬼怪才是。到得康王府时,便有管家来迎,见是项弦,忙让进厅内奉茶。 第96章 梦华 大梁古城废墟中,苍狼顺着风中传回的气味闻嗅,沿着乱石下的缝隙中进入。 黄河畔有不少塌方之地,古老的建筑不复昔年痕迹,漫长的千余年里,黄河数次泛滥,将泥沙推往两侧,又经历不下十次大改道,于时光中变得面目全非。 苍狼闭上双目,寻找着地面的入口,它感觉到在大地的深处,仿佛有一颗心在搏动,进入地下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狼目亮起了淡淡的绿光。 “青山?”苍狼骤然发现了一个身影。 远古鹿灵再现,犹如在漫长轮回中联结彼此密不可分的宿命的丝线,白鹿的虚影沿着迷宫深处而去。 苍狼再不犹豫,四足奔跑,追向散发白光的白鹿虚影。 古城废墟深处,四周尽是朦胧的光,起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茫大雾。赵先生走在前方,身形若隐若现,赵构双眼带着惊惧,不时回头看,却跟丢了赵先生。 “先生!”赵构道,“你在何处?” 光芒寒冷刺骨,令他昏昏欲睡,正慌张寻找时,只见赵先生手持火把,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这里,”赵先生说,“马上就到。” 赵先生轻车熟路,带着赵构绕过诸多废墟,他们正在古大梁王城的内城处穿梭,此地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直到千余年前,王城的中心处,大殿的四周早已被光阴磨成齑粉,枯干的树木彼此拱抱,形成一个平台。 平台中央,是一只个头堪比殿堂的黑色巨鸟,它的羽毛纷乱,双翅垂落于地,将头藏在翅下,四周则是掉落的、散发着黑气的羽毛。 魔气在散落的鸟羽之间升起,化作无数恐怖的鬼面,稍一靠近,便令赵构不寒而栗。 它的嗉囊处闪烁着一枚隐约散发出光芒的卵形物,犹如心脏般在有规律地搏动着。 “先生,这是什么?” “神州大地曾经的妖王。”赵先生和蔼道,“三百年前,它与鲲共生,转世为天魔,失败后遭到驱魔,魂魄被打散,一部分进入天地脉,重归轮回。” 黑翼大鹏的胸前,缓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一头长发,面容有着羌戎的特征,黑色长袍飞扬,神情阴沉,头上别着数枚羽饰。 “他?”那黑色人形妖魔低声道。 “是。”赵先生躬身道,“蛇魂已被‘树’召回,吾主,面前此人,乃最合适的寄体,请您携黑翼大鹏之力,尽快转移。” 那魔人端详赵构,赵构眼中已现出恐惧,不住退后。 赵先生道:“他是当今宋帝第九子,在不久后到来的浩劫中,赵构将应劫,成为新帝。” 赵构颤声道:“您在说什么?先生?” 赵先生又朝赵构解释道:“鹏尊要将他的神念寄托于你的三魂七魄之中;作为交换,你也将获得睥睨世间之力,从今往后,你一体双魂,才能去拯救即将发生的一切。” “时间不多了,”魔人说,“他随时会来,开始罢,总算能摆脱这不听话的身躯。” “谁?”赵构说,“谁会来?” 赵先生抬手,周遭法阵发出紫黑色的光芒。 赵构:“要让一个妖怪,住在我的身体里?” 赵先生:“身为赵家的子孙,你本该有此觉悟,已到了这里,还想反悔么?” 赵构感觉到危险,他下意识地退后想逃跑,回开封去寻求项弦帮助,但赵先生一手持火把,另一手抬起,朝向赵构。 赵构登时动弹不得,继而凌空悬浮飞起,大喊一声,被推到了黑翼大鹏鸟面前。 黑翼大鹏转向赵构,面对这新食物。 赵构登时狂喊出声。 赵先生平静地说:“不要害怕,你不会死,而是将迎来新生。”说毕凌空画出噤声符文。赵构睁大双眼,全身发抖,注视面前的黑翼大鹏。 然而就在它朝向赵构的刹那,赵先生突然抬头,望向天际。 “客人来了。”赵先生说。 黑翼大鹏感受到威胁,展开巨大的双翅,滚滚黑云释放,胸膛嗉囊处,华丽的光芒再次铺开,雾气变得愈发浓重,从古迹中升腾而起。 金龙在晴朗的夜空中飞速掠过,岳飞眼中充满惊讶,转头望向大地上,却没有喊叫。 “搭乘过小金的凡人为数不多,”萧琨说,“除却撒鸾,就是你了。” “它叫小金么?”项弦只觉得有趣。 萧琨答道:“潮生给起的名字。” 阿黄飞回,带着不少鸟儿,说:“就在最底下。” 鸟会说话,还有一条金龙,换了寻常人等定吓得不轻,岳飞却处变不惊,毕竟开封城内,有关驱魔司的传闻更为离谱。 萧琨驾驭飞龙,先是环绕古城数圈,这座大梁古城一半被黄河的泥沙所掩埋,另一半则袒露在风中。 “他俩进去以后就不见了。”阿黄说。 项弦说:“此地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战国遗址,师父当初还来看过,但当年没有异常。” 靠近古城中心点时,项弦腰畔的振魔铃登时“叮叮叮”响起,两人马上警惕。萧琨一飞离,振魔铃的声音便沉寂下去,继而悄然无声。 “什么都看不见,”岳飞说,“这么大的雾。” “结界。”项弦说。 萧琨:“岳飞,我送你下去,你在外围入口处守着。阿黄,你吩咐一只鸟儿回开封报信,让李纲派兵过来。” “别费劲,”项弦说,“听我的,让小金直接撞进最中间区域,这儿被结界挡着,说不定黑翼大鹏就在里面,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琨:“万一又是陷阱怎么办?” 项弦说:“什么陷阱都抵不住以快打快,我主力进攻,你保护我,咱们速战速决。” 萧琨说:“先从东边突进,看情况。” 项弦:“走入口的话,里头无论有谁,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萧琨:“不清楚这是什么法术,不能乱闯!” “两位大人,”岳飞马上道,“猜铜钱。”说着取出一枚铜钱,这样最公平了。岳飞又道:“通宝面硬闯,背面循序渐进。”说着拇指一弹。 萧琨万万没想到岳飞还有这招,铜钱在空中翻飞,掠过一道星光。 下一刻,大梁古城废墟中炸开了一道带着梦境光华的屏障,犹如飓风般卷起,三人近乎被掀下龙背。 “这下没的选了!”项弦喝道,抓住智慧剑,正要抽出之际,法力狂风轰然卷起,将他们拖向大地。萧琨竭力驾驭金龙,令它不至于失控撞落。 岳飞一手紧抓龙背光鳍,伸手,在暴风中抓住了铜钱。 金光初绽,骤然间,项弦尚未抓住断剑,意识便被驱离,陷入了幻觉之中,耳畔,萧琨喊道:“凤儿——” 声音远离,金龙消失,萧琨、项弦与岳飞同时坠入废墟。 “凤儿——” 梦境在项弦坠地的一刹那飞速铺展,风雪消失得无影无踪,漫天烈日光华洒下,会稽的夏日微风与树影覆盖了他的所有意识。 “凤儿!凤儿!”八岁的萧琨沿青石板路快步跑来。 六岁的项弦正在院里吃早饭,听见声音忙起身去开门。 “快吃。”萧琨问,“你的鸟儿呢?” “在这儿呢。”项弦放下碗筷,带萧琨去看。两个半大小孩儿,蹲在廊下看项弦不久前从山上捡回来的鸟,萧琨问:“它不会死罢?” “能做的都做了。”项弦说,“我娘说,要死了也没办法,缘分罢了。” 阳光下,萧琨侧颜俊秀,带着稚气未脱的天真,且有几分冷漠,但每当转而朝向项弦时,他的眉眼就会舒展,犹如蕴着眉开眼笑,只因尚觉不好意思,没有轻易表示。 项弦伸手扒拉几下,萧琨便侧过来,以肩朝向他少许,依旧观察那鸟儿。 项弦半抱着萧琨,末了,爬过来趴在他肩上,萧琨身体长得快,较他高了半头,俨然将自己当作哥哥,任他摆弄也不反抗。 “咱们上山去,走。”萧琨吃力地背起项弦朝门外走,“先不管它了,晚上回来给它带点吃的。” 项弦:“今儿不去后山,我得去一趟庙里。” 厅内,项豫又道:“凤儿,把你的绳带去。” 项弦示意萧琨稍等,飞也似的进门,出来时拿着两根红绳朝怀里揣。 萧琨看见了,但他没有问。 项弦:“你不练刀?” “家里有客,”萧琨说,“我溜出来了。你不练拳?” 项弦:“你都来了,还练什么拳?” 不久前萧琨家搬到了会稽,两家隔着数条街,项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是名辽人,据大人们说父母双亡,由师父带着云游四方,暂在会稽落脚。 他的双眼显得尤其妖异,可想而知,在江南这么一户外族,会得到什么待遇。 因缘际会,某次项弦听见萧家院内传来小孩儿的挨打声,好奇心起便扒在墙上看,与习练刀法不刻苦,正在受罚的萧琨对视,两人便对彼此留下了印象。当然,最后以项弦跳下墙,匆匆逃跑而告终。 其后,又有一次项弦撞见了在集市上买东西的萧琨,那会儿他正在遭受肉贩子的嘲弄,握钱袋的一手抓得很紧,仿佛那是他的刀柄,随时要拔刀斩了对方。 项弦从身后戳了下他,萧琨发现是有一面之缘的小孩儿,怒火稍平息。项弦又牵着萧琨的手,穿过集市,过程中两人甚至没有交谈。 后来,他俩在春波桥下坐着看鱼,折柳枝,爬树,捡小石头打水漂,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下午。近黄昏时,萧琨起身说:“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他俩才算真正认识了。 第97章 金鹏 “我做了个梦。”项弦说。 萧琨正在找路,他几次跃上墙壁,又担心有埋伏,只能在古迹废墟中穿梭,循发出声音之处找去。 “这么巧?”萧琨说,“我也做了个梦。” “你梦见什么?”项弦想起诸多梦境,又是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我梦见与你自小相识,”萧琨说,“我家就住在你家四条巷子后头,后来咱们分开,重逢,成了契兄弟。” “哦?”项弦用食指掏了几下耳朵,说,“我与你不一样。” “说。”萧琨找到了一条路,看似通往迷宫的中心。 “我梦见咱俩在玄岳山相识,”项弦说,“你朝我说着奇怪的话,什么预言啊,头啊,找同伴啊,带着我飞来飞去……” 萧琨突然停下,回身看项弦,项弦却笑了起来,以手指作龙,在萧琨面前飞过,比画,说:“咱们去了太行山,又去了昆仑,飞来飞去,好容易歇得片刻,又得出来收妖驱魔。” 萧琨沉默片刻,而后问:“你觉得哪个梦,才是真的?” “你信哪个,哪个就是真的。”项弦如是说,“什么时候回会稽看看姆妈?前些年里,我回去时,她便常问起你,琨儿长琨儿短的,我看,你才是她儿子呢。” 萧琨闻言,下意识地望向自己手腕。 他几乎就相信了,但他的腕上,没有结契的红绳,再看项弦时,也没有。 “忙完这次就去。”萧琨遂明白到梦不过是梦,顺着项弦的话说道。 “行。”项弦说。 他们并肩站在通道前,离开复杂的迷宫区域,面朝雾气最浓重的大梁正殿高台,内里隐隐发出光芒,光芒闪烁不休,有什么正在其中剧烈挣扎。 “沉浸在梦中,”赵先生的声音道,“未尝不失为一件美事,只是啊,人总得醒来,拖得越久,许多事就越难办。” 项弦解下智慧剑,萧琨将唐刀拿在手中,各自做预备架势,紧盯那团迷雾。 “来罢,”赵先生说,“大驱魔师与护法武神,命运注定,我们必有一战,到台上来,我已等很久了。” 迷雾中响起痛苦之声。 “赵构!”项弦喝道。 迷雾发散,现出黑翼大鹏真身,它被诸多法力锁链牢牢捆缚住。 显露全貌之时,巨鸟充满强大的压迫感,俯瞰渺小二人。 它正疯狂震颤,胸腹中一股光芒正在旋转缠绕,不停冲击它的身躯,且散发出迷雾。 在它的面前,则是昏迷于祭坛前的赵构,黑翼大鹏身上魔气正源源不绝,灌注入赵构的身躯。 赵先生从虚空中抽出一把斩马刀,以一对二,犹如山岳。 “找了这么久,”萧琨沉声道,“竟就在家门口。” “天子以大鹏金魂为诱饵,”赵先生气定神闲地说,“成功地抓住了它。也多谢了你俩,在巫山中摧毁巴蛇肉身,释放出魔魂,天子之力方能回归自身。” 项弦说:“所以呢?赵构又是怎么回事?此事与他又有何牵连?” 赵先生沉声道:“这关系到大宋的生死存亡,金鹏再世,空有意志而无力量,若得黑鹏之力,将是挽救这大宋免于浩劫的唯一办法。黑鹏、金鹏来日将共掌神州,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先生仍想逆天改命,”萧琨说,“当真以为,宿命将凭你的意志所移么?” 赵先生:“我已干涉过宿命,不介意再来一次。废话少说,动手罢!看看如今凡尘中最强的两位武者,能否破我一刀!” 赵构不住震颤,双目喷出黑火,转魂术到了紧要关头。 赵先生抖开斩马刀,守在夺魂法阵前,黑翼大鹏犹如感应到突如其来的变故,震颤愈发剧烈。 黄河下游,半个时辰前: 乌英纵策马,带着潮生疾驰而来,阿黄在前领路。日出前,四面陷入死寂般的黑暗,潮生翻身下马,乌英纵说:“等等!” 雾气弥漫,沿着迷宫缓慢收缩。阿黄说:“他俩想必已进去了,我得先去找人。” 潮生说:“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法阵,咱们得找合适的路,前往迷宫中心,解除雾障,否则你会被困在里面的。” “是什么?”乌英纵道。 “我在白玉宫的书籍上看到过,”潮生说,“叫什么呢?”他绞尽脑汁,灵光骤现:“是了!叫……九曲黄河阵!是的!它会根据阵枢的力量类型变换形态,不毁掉阵枢,进去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阿黄停在乌英纵肩头,充满疑惑地望向法阵中心。 乌英纵道:“用山河社稷图也无法突破么?” “我来试试。”潮生祭起山河社稷图,面对古迹错综复杂的通道,两大远古法宝彼此对抗,迷宫重新排布,深处隐隐传来人的喊声。 高墙纵横错落,抵挡住了雾气的扩散,乌英纵见前路已安全,便带着潮生快步走进迷宫。 “不要往高处飞,”潮生提醒阿黄,“进入雾障区域后,你很快就会被法阵拖走。” “会怎么样?”阿黄疑惑道。 “阵枢是什么,”潮生说,“整个法阵就会呈现出什么模样。若是火焰真力,九曲黄河阵就会迸发出熔岩烈火;若是冰寒之力,阵中会有利风与坚冰。现在看来,这雾气……” 潮生光是吸入雾障,便觉得昏昏欲睡。 “像是梦?”潮生喃喃道,“整个九曲黄河阵,变成了梦境!阵枢有与梦相关的力量!” “有人!”乌英纵听见了人声。 岳飞背倚高墙,竭力站起,摇头以恢复清醒。先前从天上掉落时令他直接坠入了梦中,此时山河社稷图发动,以耸立高墙隔开雾障,使得他恢复片刻清醒。 “小哥?”乌英纵见是宋军打扮的兵士,说,“你没事罢?我家老爷呢?” 岳飞说:“掉进废墟里了。你们也是驱魔师?” 岳飞看见阿黄,便知是项弦一方的自己人。潮生让他坐下,说:“我给你看看。” 幸好岳飞身上大多是擦伤,潮生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许多稀奇古怪的梦,”岳飞说,“仿佛是前世的事,在一个宫殿里头。” 岳飞带着疑惑,注视阿黄,竭力摇头,仿佛尚未能分清梦境与现实。 潮生以手掌抚摸岳飞的额头,绿光浸入他的全身,岳飞的皮肉伤逐渐愈合,站起后说:“我已好了。” “老爷与萧大人呢?”乌英纵眉头深锁。 “他俩修为高,又有智慧剑,”潮生说,“应当不容易沉陷在往事里。走罢,路上当心点。” 来时的路上雾气再次聚集,让岳飞先出去已不可能,他们也无法分出战力来照看,乌英纵便让他跟随两人。 迷宫道路错综复杂,潮生连番催动山河社稷图,重新排设废墟中的布局,法力扩展之处,法宝能影响的范围以三人为圆心,随着行走而不停地改变周遭高墙。奈何雾气从阵枢中扩散而出,无处不在,正在飞速入侵潮生所持的领域。 “那是什么?”乌英纵最先发现了来路上的雾,此刻灰雾凝聚为巨大的妖物,发出咆哮声,朝着他们冲来。 “当心!”岳飞马上持弓在手,挽弓搭箭,虽面对自己不曾见过的存在,却丝毫不惧,一箭朝雾中射去! 那是此起彼伏的猿啸,潮生蓦然转身,雾气聚为猿形已从白雾深处朝着他们嘶吼冲来,乌英纵当即挡在潮生身前,亮出猿拳,双手笼罩橙黄光芒,变拳为掌,与那雾妖一招硬撼! 气劲炸开,乌英纵武袍飞舞,妖物却化身巨大的鬼魅,乌英纵眼中登时现出恐惧,潮生喝道:“别怕它!我给你力量!破!” 紧接着,潮生双手猛地按在了乌英纵背上,绿光飞射,雾气被轰溃,继而飞速朝着迷宫甬道深处收拢归去。 “那是什么?”岳飞睁大双眼。 乌英纵兀自不住喘息。 “丹妖,”阿黄说,“从前将老乌抓去试药炼丹的一名方士。” “你没事罢?”潮生摇了下乌英纵,乌英纵回过神,仿佛又回到了被关在蓬莱笼中的时光。白雾涌来,轰然击穿了他的意识,巨猿顿时倒下。 “老乌——!”潮生扑上前,把手按在它的额上,帮助它对抗梦境的侵蚀。 霎时间乌英纵被一股巨力推进了无边无际的记忆里,那记忆显得陌生,仿佛不归于他自己,或说来自他早已遗忘的某一生。 梦里,每一片记忆的碎片景象,都与潮生有关。 浩瀚的广漠上,风穿过平原吹来,天地脉闪烁明媚的流光,潮生与另一名青年正在玩闹——青年作猎户打扮,一头短发尤其醒目,上身猎装,半敞着胸膛,下身则是紧身猎裤与猎靴。 潮生坐在他身边,面朝他,高兴地说着什么。 青年却只爱答不理,为潮生烤着吃的,烤好后递给他一两枚,潮生接过吃了,看得出他俩关系不寻常,潮生黏人又主动,那猎人也并非全无回应。 乌英纵坐在他们对面,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潮生。 青年却抬眼,与他对视,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内心。 乌英纵站起身,离开了篝火前。 他随时随地都注意着潮生,仿佛童年还是猿时,某天发现后山树上结了一枚朱果,但它仍显青涩,尚未能摘取,于是他便每天睡醒都过去看一眼,等待它被摘下来的那天。 后来,从每天一去,变成了每半天一去。再过数日,他频繁地去看它,与它成为了朋友。 不知为什么,猿最后睡在了那棵树下,这样当它掉下来时,便能第一时间唤醒自己。 第98章 年夜 开封,大宋驱魔司。 所有人横七竖八,在厅内躺了一地,互相之间甚至没有自我介绍。潮生为大家检查过伤势后,倚在案前睡着了,连阿黄都在熟睡。 唯独乌英纵带着伤势,先去清扫房间,再挨个让同伴回房,最后在门外院前倚着打盹。 “什么时辰了,老乌?”项弦清醒后发现厅内只剩他与萧琨。 乌英纵忙起身入内。 “茶,”项弦说,“我的头痛得要炸了。” 萧琨还在睡,身上出血的伤势已近乎愈合。项弦解开他残破的外袍,检查他的身体,发现被枪穿过的胸膛伤口已愈合,犹记得当他受创之际,身上血液简直是爆出来的,喷了自己一头一脸。 断剑则血迹斑斑,被放在置剑架上。 “你没事罢,老乌?”项弦发现乌英纵动作迟缓,不似平日。 “受了点伤,没有大碍,老爷不要担心。”乌英纵说。 项弦示意他过来,解他上衣看伤势。 萧琨也醒了,带着出血后的虚弱与苍白,皮肤显出淡蓝色,不安地问:“怎么?” 乌英纵便道:“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项弦:“让潮生给你看,再找些治内伤的药与你吃。”说着将手中半盏残茶递给萧琨,萧琨渴得不行,一口喝了,又伸手来要。 “什么时辰了?”萧琨猛灌下茶。 “回萧大人,”乌英纵道,“巳时三刻了。” 项弦回来后倒头就睡,竟睡了一天一夜。岳飞已带着赵构回府,外头依稀又传来爆竹声。 “要过年了罢。”萧琨回过神。 “先找点吃的来,”项弦说,“饿得不行了,没力气。” 乌英纵要出去买吃的,项弦看他有伤在身,忙道:“你回房歇着,我来。” 项弦将乌英纵推回房去,见潮生正蜷缩着,想叫他起来为乌英纵治伤,乌英纵却摆手示意无妨,项弦给他一枚丸药,说:“把这吃了,回头再说。” 看着乌英纵以水送服了丸药,去与潮生睡在一起,项弦才又饥肠辘辘地到后厨去翻东西吃。他找到几块糯米年糕,与挂着的小鱼干胡乱混煮,再拿了几个柿子回厅内,填饱肚子再说。 今天正是除夕,项弦与萧琨狼吞虎咽,吃饱后总算恢复三成力气。 “坐着罢,”项弦见萧琨起身,叫苦道,“哪怕今儿天魔就站在家门口,也得过完这个年再说!” 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项弦告假的决心,自从接手驱魔司以来,他有好几次都想撒手不干了,今天这个念头尤其强烈。 “洗澡去,”萧琨说,“一身血,像什么样子?” 萧琨出得厅外,又说:“一起洗还是等会儿?” “哟!”项弦不认识般地打量萧琨,说,“该不会是想趁机对我做什么罢?” 萧琨笑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今生已非前世。他常常不自觉地,在与项弦相处时沿用了前世的方式,说话、举动都忘了他俩已不是恋人。 他只得不理会项弦,穿过回廊前往侧院,竹院内浴桶中的热水已放好,冒着热气,想必是乌英纵回来后提前准备的。 萧琨泡在热水中,伤口仍如针扎一般,隐隐作痛,他担心自己再发病,便坐起少许,免得突发疼痛与心揪令他淹死在澡盆里,若当真发生这种事,实在太丢人了。 “萧老爷,”项弦来了,在竹墙一侧用乌英纵的口气说,“过年的新衣服为您准备好了,喏,在青花坊做的,还有里衣衬裤、汗巾一套。” “唔,”萧琨也答道,“放那儿罢。” 项弦又问:“需要沐浴服侍么?小的保管伺候得老爷浑身舒畅。” 萧琨:“都在脱衣服了,还问我?我的意见重要吗?” 项弦一个飞身,修长的男性躯体敏捷翻进浴桶,萧琨还没看清楚,“哗啦”一声,热水溅了他满头。 驱魔司内浴间是半露天的,浴桶虽较之寻常人家的宽大不少,两个成年男人进来,却依旧显得有点拥挤,萧琨便侧过去少许,项弦探手取来皂荚,为他洗头。 “你居然能用智慧剑。”项弦一本正经道。 萧琨答道:“只是情急之下,没人想抢你的家传神兵,不要紧张。” “你是不是觊觎它很久了?”项弦不怀好意地看着萧琨,“要么另外那半送你?” 萧琨:“岳飞也能用它,最后是岳飞用另半截,刺穿黑翼大鹏,为它驱魔了。” 他们激战之时,岳飞始终在旁观察,在相当短的战斗时间里,看出智慧剑是魔族的克星,到得最后所有人都失去战斗力时,岳飞捡到了掉落的剑尖部位,无论能不能成功,拼死一试,在毫无法力的凡人状态下,他竟是驱散了被重创的黑翼大鹏。 也许岳飞与大鹏鸟之间,有着特别的联系? “那小子呢?”项弦说。 “回去了。”萧琨舒服地吁了口气,肤色渐转为白。 “那小子以后兴许能做出什么事罢。”项弦说。 项弦想到自己与智慧剑的羁绊,它在自己手里,甚至不像萧琨与岳飞更能发挥作用,不由得叹了口气。 萧琨本想打趣几句,转念却认真道:“我再没有别的办法,光凭双刀不是魔王的对手,我想,一定是智慧剑听见了我最后的祈求。” “祈求什么?”项弦示意道,“转过去,我与你擦肩背。” 萧琨背对项弦,两人在水中盘膝而坐,项弦看着萧琨满背的红痕,心中不禁生出莫名滋味,这伤势多少令他心疼,但那红痕在萧琨光裸肩背上,又令项弦不禁浮想联翩。 “还能祈求什么?”萧琨说,“当然是不要让我再……不要让我失去你。” 项弦满脸通红,平生从未被人这么告白过,萧琨有时说的话,连项弦这等厚脸皮也禁受不住,关键在于他并非以调情为目的,每句话俱是真心话。 “这不公平,”项弦说,“你能用我的神兵,我却不能用你的法宝。” 萧琨手指正在水中擦洗,闻言侧身,将龙腾玦从水中取出递给他,扬眉示意。 “给你了。”萧琨说,“你专研法宝,想必知道怎么让它认主。” “我怕痛,”项弦随手抛了下玉玦,说,“还是算了。” 就在他做出抛玉玦这个动作时,它突然发出淡淡的光。 项弦:“??” 萧琨:“!!!” “等等,怎么回事?”萧琨茫然道。 项弦把它托在手中,注入法力,玉玦开始发出隐约嗡鸣声,龙形冲天而起,在驱魔司高空盘旋一圈,又被收了回来。 “行,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收下了。”项弦说。 萧琨马上伸手来抢,回忆往事,这一世项弦并未血染龙腾玦,他是怎么做到的? “干什么!”项弦说,“送我的东西,又想要回去?” 萧琨说:“不,这不对,你还回来!” 两人在水中开始争抢,项弦抬腿抵开萧琨,萧琨摁着他的后颈,两人都未穿衣物,项弦甚至无法将它收进乾坤袋,转念一想,将龙腾玦直接塞进嘴里。 “别恶心!”萧琨抓狂道,伸手扳项弦下巴,项弦只不住避开他,唔唔出声,一脚踹开萧琨,不料却踹中他的要害部位,令萧琨大叫一声。 项弦吓了一跳,一脚触碰上的时候便知不对,果然萧琨眉头深锁,放开了他,侧身倚在桶边喘气。 项弦忙把玉玦吐出来还他,说:“没事罢?我看看?” 萧琨:“……” 项弦拉着他胳膊,伸手去摸,萧琨的表情极其不自然,片刻后索性朝向项弦,项弦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时,两人心中都是一动。 “痛吗?”项弦只觉得实在是太尴尬了,此情此景,却又充满旖旎氛围。 萧琨看着项弦,只不作声。 “你也踹我,”项弦做好被踢裆的准备,说,“来吧!” “踹你做什么?亲你一下行不?”萧琨说,“作为我救了你的报答。” “想亲就亲,别扯有的没的。”项弦说。 萧琨看着项弦那英俊的脸,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项弦瞬间陷入了硬直中,一手触碰到萧琨时,甚至不敢动。 片刻后,两人唇分,项弦红着脸,飞快翻出浴桶,收拾衣服跑了。 萧琨只想追上去,将他推进房中,无关爱情,无关礼法,将他推在榻上,狠狠地亲吻他,与他纠缠在一处,犹如动物求偶一般,动物从不问“你喜欢我”与否,主宰彼此的,只有天性。 然而就在这一念之差之间,项弦已没了身影。 他唯独不知道的是,项弦刚转过回廊,便停下了脚步。 项弦心脏狂跳,忽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在躲什么?他心底隐约竟生出几分期待,不着寸缕,手中拿着衣服,站在长廊中,嘴唇上的暖意仍未消弭,肌肤相触的熟悉感受,令他近乎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回往浴间。 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影,想告诉他:我想好了。 然而潮生房中传来对话,显已醒转,项弦迟疑片刻,快速裹上浴袍,转身离开。 除夕当日,院外传来爆竹的硝石气,今年是个暖春,桃花已隐有绽放之意。萧琨换过衣服出来时,项弦正在门外贴宜春帖。 萧琨站在一旁看着,项弦见他来了,也不说话。 “这字写得好。” “嗯。” 两人对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萧琨接过门花,也开始贴。 “晚上出去吃还是请个厨子,在司里吃?”萧琨说。 “你说了算。”项弦答道。 一问一答,就像回到了上一世般,对话显得如此熟悉。 第99章 游园 过年这三天,项弦先带萧琨去蹴鞠,又与众人进万岁山皇宫去,名为给皇家拜年,实际上则是在皇宫里闲逛,借官员身份,混吃混喝。 晚上则呼啦啦一大群人,去八大楼里胡吃海喝,听曲儿享受。 萧琨则始终想着与穆天子的决战,到底要不要先夺得心灯,如何击败他,以防他在最后关头再一次借倾宇金樽逃跑……而在取回宿命之轮后,就得交还父亲,相当于作自我了断。 着急决战,无异于忙着赴死,甚至连“赶着去投胎”都说不上,毕竟命运轮转,届时他连三魂七魄都没了,也并无投胎资格。 想到这层,萧琨又矛盾起来,人大抵都不会一心求快点死,于是带着这患得患失的心情,萧琨无法完全拒绝项弦的红尘作伴,只得打起精神配合。 权当离开后,为他留下些许快乐的记忆罢。 年节第五天,驱魔司一行人来到开封铁塔下,参与游园。 春日阳光灿烂,一片清平景象,喧嚣繁华,萧琨却忧心忡忡,过完今天,他就要打起全副精神,准备与穆天子的决战。 除夕夜后,项弦则似乎多了心事。 萧琨:“在想什么?” “自己看啊,”项弦说,“都允许你随便看了。” 萧琨:“不想知道太多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我只是不相信,穆天子会用简单的一场决战来定胜负,这完全不合理。”项弦说。 “我也不相信。”萧琨答道,“无论如何,他虽失去鹏魂,巴蛇却已回归己身,增强了实力,要彻底击破他,仍需心灯。” “去取得心灯的路途势必异常艰难,”萧琨又说,“他们在阿克苏,一定设下了天罗地网的埋伏。” 魔将中,赵先生已死,余下的秦先生、赢先生、燕燕三人必然在阿克苏等待他们。刘先生则已开始预备战死尸鬼的大军。 “道理我都懂,”项弦说,“但咱们为什么要玩这个?” 萧琨:“练习一下总是好的,万一用上了呢?” 项弦:“大过年的,也要适可而止吧,我不想年初五一直练套圈。” 驱魔司所有人一头雾水,听着萧琨与项弦的对话,各自手里拿着一堆圈,在铁塔下的摊位前占了六个位置。 “我们商量我们的。”项弦朝乌英纵说,“老乌,你带他们随意罢。” 众人便暂时散了。 “他为什么会将沙州外的玉门关作为战场?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萧琨只得跟在项弦身后四处闲逛。 “否则呢?”项弦拿着几个奖品,抛来抛去地玩杂耍。 “为何不继续等待,直至靖……”萧琨差点就泄露了天机,忙改口道,“等更合适的机会?战争将为他提供更强的戾气。” “因为他怕咱们。”项弦手里拿着顶赚来的狼裘帽,滴溜溜地转圈,说,“巴蛇肉身被毁,黑翼大鹏被驱魔,他一定感觉到了危险,若继续蛰伏,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天魔宫里了。” 萧琨一想也是,这一世中,穆天子的优势已消失,双方都在提防对手,稍有不慎,便将全盘落败。这种时候,必须将主动权尽可能地抓在手里。 项弦:“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取心灯?别太忧虑,我现在知道魔王一方的实力了,他们也没占几分赢面。” “你知道什么了?”萧琨当真哭笑不得,“你真正与魔王本身交手,只有一次。” 项弦说:“那你说,怎么办?” 萧琨想了想,说:“先往江南走一趟。” 萧琨仍记得前世在洞庭湖畔那场大战,湖中有魔族转化出的上古帝王鲧,亦是引发长达数年大旱的元凶。穆天子借助鲧所吞噬的水汽险些淹没岳阳城,恢复洪荒时期云梦泽的湖泊面积。 重来一次后,想必他也知道目标所在区域早已暴露,没有再沿用从前的战术。鲧魔是否还在大禹遗迹之中? “做什么去?”项弦来到另一个摊位前,又捡起一把弓,开始挽弓搭箭。 萧琨实在很犹豫,以他们当下的实力,能否成功驱魔? “还得与甄家谈谈。”萧琨说。 “谈什么?”项弦开弓,放箭,歪歪斜斜钉了几根箭在靶上,还有脱靶的,萧琨简直无奈了。 “你这人就是这样,”萧琨说,“做什么都不认真,明明能射中,为什么不好好放箭呢?” 项弦:“我射箭真的不行,何况这是个游园啊!如此较真做什么?哥哥,你就是活得太认真了。” “拿来!”萧琨看不下去,连珠箭发,正中红心。 “谈如何回收倾宇金樽。”萧琨说,“届时穆天子若现身,一旦咱们侥幸赢了,就怕他要跑,甄家的目的也是寻找这件宝物。” “唔,”项弦说,“他在杭州。” “咱们俩去,”萧琨说,“一天就可飞抵,你还能驾驭小金,与我轮换。怎么?你不想去?”他观察项弦脸色。 项弦:“还有呢?” 萧琨想了想,不予置评。项弦说:“不陪我回会稽?” 萧琨计算时间,应当没问题,说:“回家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没有,”项弦说,“你没去过会稽,带你去玩玩。” “都什么时候了,”萧琨道,“还玩?” 大伙儿散了以后,形成奇异的组合,牧青山搭着潮生的肩,带他在铁塔下的游园会里四处转;乌英纵则五味杂陈地跟在后面,肩上停着阿黄。 宝音落在最后,说:“猴子,喝酒去。” “不去。”乌英纵冷着脸,看见潮生与牧青山行止亲密,他就心中无名火起,关键他俩看上去还很般配:一个厌世的小帅哥,带着一名眉开眼笑的小少年。 乌英纵不禁自惭形秽,换作平时,他只想回家去待着,以免在这儿扫他们的兴,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牧青山与潮生停下时,乌英纵便站在后头,犹如一个鬼魂。 潮生几次想回头看乌英纵,却都被牧青山拨回来。 “你得先把他的执念诱出来。”牧青山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他的执念是我?”潮生低声,焦虑地说,“不会的。” 牧青山:“是的,我很确定,他的执念就是你。他喜欢你,他爱你。” 潮生:“!!!” “你们上辈子两情相悦,”牧青山说,“这是再上辈子、上上辈子早已修来……我不知道今生你俩都在嫌弃对方什么,但至少……” 潮生满脸通红,忙打手势示意牧青山不要再说了,他感觉到背后乌英纵靠近,不知所措,改口道:“我想买这个东西。” 牧青山说:“我连一文钱都没了。” “我有。”乌英纵终于等到能为潮生做点事的时候,掏钱与他。 待得拉开少许距离时,牧青山又道:“很惊讶?” “我……从来没想过……”潮生低着头,实在太难为情了,但细想起来,不正是这样么? “好吧,”潮生极小声说,“我确实喜欢他,嗯……我从见他第一面就喜欢他。咱们走那边……” 牧青山:“不,你给我直走。” 潮生现在只想快点甩开乌英纵,朝人少的地方走,牧青山却一脸莫名其妙。 “去那儿。” “不行,不去!” 潮生几次转身,都被牧青山抓紧了胳膊拉回来,潮生下意识地挣了几下,想推开他的手,快步跑掉。 “他不愿意去,你不要勉强他!”乌英纵看在眼里,只以为牧青山想带他去哪儿,潮生拒绝,当即不乐意了,说道。 潮生:“啊。” “关你什么事?”牧青山却转过身,面朝乌英纵。 乌英纵盯着牧青山,牧青山两手插在兜里,比乌英纵矮了个头,气势却半点不逊色,眼里带着不满与厌烦,上下打量乌英纵。 乌英纵面朝这明显的挑衅行为,顿时怒了,手背青筋浮现。 “你有什么资格管他?”牧青山旁若无人道。 “哎,”宝音不明白牧青山为什么会公然挑衅乌英纵,忙道,“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乌英纵的心脏剧烈搏动,一缕魔气浮现。 “老爷让我照看潮生。”乌英纵控制住自己,说道,“你俩好好相处,不要强迫。” 牧青山一脸冷漠,说:“你可以不用忙活了。” “你说了不算!”乌英纵的声音大了不少。猿与鹿针锋相对,二人背后隐隐现出虚灵本形,气势僵持,乌英纵的猿灵散发着几许黑气。 “别吵。”潮生过来,拉着乌英纵的手,乌英纵的气焰才渐平息下去。 宝音说:“走罢,少说几句,大过年的,别在这儿吵架。” 宝音拉着牧青山的胳膊,与他们分开。临别时,牧青山望向潮生,扬眉。 开宝寺外的原野山坡上,阳光灿烂,不少宋人在这儿晒太阳、吃午饭。河畔,乌英纵坐在一块石头前,潮生则躺在地上,背后垫着乌英纵的外袍,闭着双眼,似在睡觉。 “对不起。”乌英纵突然说。 潮生坐起,乌英纵倒是很诚实,说:“潮生,我看见你与其他人高高兴兴的,我便忍不住……忍不住……” 乌英纵脸上带着红晕。昨夜忍不住咬潮生时,乌英纵便总算明白了自己对潮生是怎么样的心情。连日里所做的梦,看见牧青山那一刻时的无名火,在虹桥畔与他走散时的焦急,直到最后咬住他的那一口。 “忍不住什么?”潮生不明所以,问道。 “忍不住生气。”乌英纵满脸通红,极度难为情,低着头甚至不敢看潮生,说,“待战胜天魔后,你就得回白玉宫了,我本不该说这些,可我……可我……我只是个妖怪,潮生,你听了就听了,别往心里去。” 第100章 交接 洞庭湖畔,初春时节烟雨蒙蒙。 “踏青?”项弦跟在萧琨身后,沿湖边一路走着。抵达岳阳后,萧琨先住一夜,而后再与项弦来到湖边,犹如没有目的,只慢慢地走着。 “不行么?”萧琨问。 “可以,”项弦吹了声口哨,唤回四处盘旋的阿黄,“你不着急,我当然无所谓。” 萧琨观察四周,说:“去君山。” 阿黄突然说:“这地方我来过。” “哦?”项弦随口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溜出门玩,跑这么大老远来了?” 萧琨:“你有熟悉感么?” 阿黄没有回答,只警惕地看着周遭。项弦仿佛第一时间察觉阿黄的不安,问:“怎么了?”旋即伸手抚摸阿黄的羽毛。 萧琨也伸出手去,阿黄主动跳到他的手掌上,再沿着手臂跳上肩膀。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黄的时候么?”萧琨朝项弦说。 项弦不明白萧琨为何提起此事,说:“在会稽,香炉峰后山。是罢?阿黄?” “对,”阿黄答道,“我一直记得。” 萧琨与项弦搭乘上渡船,站在船头处。萧琨问:“你尝试过回忆往事吗?” 阿黄答道:“试过,但模模糊糊的。最早的记忆,像是待在一团火里,有人出现,朝我说了什么,我便从火中飞了出来,再接着,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时项弦已在身边。” “我在一团灰烬中发现了它,”项弦补充道,“那会儿阿黄就像刚脱壳不久的雏鸟似的。阿黄总觉得自己是凤凰,只是后来不说了。你觉得呢?阿黄?” 阿黄没有回答。随着小舟靠近君山,阿黄说:“我记得这儿。” 项弦心头一凛,犹如感受到了阿黄的震颤,阿黄当即展翅飞离,升上高空盘旋,四周的鸟儿犹如感应到了什么,呼啦啦全散了。 “阿黄!”项弦感受到了阿黄的不安,与萧琨沿路登上君山。 萧琨:“说句不知道你爱不爱听的话。” “什么?”项弦望向君山顶峰,见阿黄正在盘旋,便放心少许,望向萧琨,说,“你连阿黄的醋也要吃?” 萧琨笑了起来,答道:“不,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阿黄就像另一个你,它做的事,总是我觉得你也许会做的。” “比方说呢?”项弦道,“成日躺在家里睡觉,不想干活儿?” “以及四处调戏别家的鸟儿。”萧琨道。 “说来说去,还是在吃醋。”项弦也笑了起来,伸手搭萧琨的肩膀。 他们在山上慢慢地走着,开春下过数场雨,清新空气卷着倒春寒扑面而来。 “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萧琨说,“你与阿黄之间的关系,以及你俩的命运纠葛。” 项弦仿佛恍然大悟,说:“这里是它的家?” 萧琨:“说‘家’不确切。你调查过与阿黄相识以前,它的过去么?” 项弦说:“它什么都不记得。阿黄究竟是什么?” 项弦朝高处吹了声口哨,阿黄却罕见地并不飞回,始终盘旋在洞庭君山之巅。 “在它的身上,有你的一部分魂魄力量。” 来到君山山顶,这里只有一棵被闪电劈成两半的梧桐树,树下岩石上还有烧焦的痕迹,附近犹如化作白地,寸草不生。 项弦站在这漆黑的遗迹前。 萧琨说:“我也曾想过,从前你究竟为什么无法驾驭智慧剑的真正力量,彻底释放不动明王神威?这并非因智慧剑未曾完全承认你,而是因为自阿黄来到你身边后,你便将魂力分给了它一部分。” 萧琨伸出手,阿黄缓缓落下,停在他的手心上。 “它在涅槃之时遭到穆天子的袭击,抢夺了凤凰的两魂。”萧琨认真道,“因其与你项家渊源颇深,最后一缕神识飞向会稽,向智慧剑持有者求助。而你在香炉峰后山捡到了它,分出自身魂力与其共生。” 项弦望向萧琨。 “被穆天子腐化污染后的凤凰大部分灵体,尚在他的身畔。”萧琨说,“他是操控灵魂的高手,想彻底驾驭智慧剑,你便须得从阿黄身上取回你自己的魂力,净化被腐化的凤凰……项弦?” “我明白了。”项弦严肃道。 “你不惊讶?”萧琨本以为项弦会有更强烈的反应,但项弦竟像是早已知道了此事般,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我很惊讶,”项弦只道,“先让我仔细想想,现在实在太乱了。” 萧琨充满疑惑,项弦便在那石头上坐了下来。君山下渔舟唱晚,洞庭湖畔金粼闪烁。 “我还要到水下去看看。”萧琨说。 “又做什么?”项弦还在整理他混乱的思绪,萧琨说:“陪我,快。” 说着萧琨“哗啦”一声,从君山一侧的矮崖跳进了水中。项弦无奈,只得几步纵跃,随他入水。 萧琨的身体在湖底前进,闪烁着水系法力的蓝光,项弦追着他奋力游去。片刻后萧琨回身,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借着水流卷动,被吸入一个黑暗的裂口,顺着那裂口撞进了黑暗里。 项弦湿淋淋地起身,打了个响指,亮起指间火,照亮大禹遗迹。 “什么地方?”项弦说。 “嘘。”萧琨做了个手势,示意噤声,持刀沿迷宫小心走去。 但很快,他解除了警惕,只因曾经身处遗迹中央的鲧魔已消失无踪。 “不见了。”萧琨说,“这里原本有一只巨大的魔物。” “唔。”项弦点头,说,“穆一定将它布置在了其他的地方,兴许会是决战的战场上,不可掉以轻心。” 萧琨回身一瞥项弦,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但很快,项弦的询问又打发了他的疑虑。 “我要怎么唤回阿黄?”项弦说,“令它出魔?” “需要心灯。”萧琨说,“心灯光华之下,魔凤凰之心将显形,阿黄魂魄碎裂,你的魂回归你身,它的魂魄回归它身,你再与它沟通,才能驱除它的执念,完成最终的浴火重生。” “具体怎么做?”项弦说,“说服它自燃吗?” “我不知道。”萧琨并不清楚上一世里,项弦最后与阿黄之间的对话,只知道凤凰终于完成了重生,他只得朝项弦说,“但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项弦眉头深锁。 甘南大地,冬季白雪尚未融尽,苍狼与白鹿在苔原上奔跑,乌英纵则化为猿形,载着潮生翻山越岭,前往昆仑。 直到夕阳沉入大地后,夜幕温柔铺开,那壮丽风景换了面貌,诸天星辰闪闪发亮。 “再两天就能抵达昆仑了。”乌英纵扎了营,在临时营地内安顿诸人。宝音在篝火前煮吃的,牧青山则始终坐在石头前出神,眺望远方。 “进去歇会儿?”宝音说。 “不了。”牧青山说,“你睡罢,今天我守夜。” “又没敌人,守什么夜。”宝音自言自语道。 乌英纵全力以赴,以猿形奔跑一整天,且他不似狼鹿般以疾驰见长,已累得不行,早早地歇下了,宝音也进了帐篷,唯独牧青山在外坐着。 片刻后,潮生揭帐帘出来,牧青山回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你不睡么?”潮生问。 “还不困。”牧青山说,“你不睡?这种时候,你早该睡着了罢。” 潮生说:“不知为什么,今夜特别精神。” “过来,”牧青山穿着毛毡斗篷,朝他招手道,“你那儿风大,冷。” 一行人得了项弦与萧琨的吩咐,将取道昆仑,再沿祁连山入河西走廊,最终抵达沙州。不知为何,出发后领队不知不觉竟变成了牧青山。 牧青山像个真正的牧民,正在煮茶。潮生过去后,牧青山便以毛毡兜住两人,取来自己碗里的热茶给他喝。 潮生总被乌英纵照顾,习惯了他的体型与体温,与那厚重的、内敛的猛兽侵略感。 牧青山则带着平易近人的温柔,又有瘦削的青年体型,带给了潮生另一番感受。 潮生躺在牧青山的怀里,牧青山摸摸他的头,低头闻嗅他身上的味道。 “姐姐呢?”潮生问。 “她睡着了。”牧青山答道,在毛毡下搂着潮生,让他与自己依偎于一处。 宝音当然还没睡,正躺在帐篷里,竖起耳朵听两人对话。 “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睡?” “因为我俩还没成亲。”牧青山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宝音这下更睡不着了,但她不敢动,因为白鹿的耳朵一贯很灵,稍靠近些就会被发现。 “成亲才能睡一起么?”潮生大致也明白了一些人间之事。 “男女之间是这样的。”牧青山说,“但大多数规矩,都是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 “不愿面对的借口。”牧青山说,“以后你会懂的。” 潮生不太懂,又问:“你们吵架了吗?” 牧青山淡淡道:“怎么知道的?” 潮生:“因为你俩这两天里,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唔,”牧青山说,“是的,因为出发前的一点小事。” “什么事?”潮生又问。 “龙和凤的事。”牧青山说,“不要追问了。” 潮生:“???” 潮生笑着说:“我总觉得有许多话想与你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挺奇怪的。” 牧青山说:“咱俩上辈子也是这般,不需要说许多话,你只要知道我确实很喜欢你就够了。” “因为我是果子吗?”潮生笑道。 “对。”牧青山说。 他俩倚在一起,望向天脉。 牧青山随口道:“前世的事,你已经全忘了罢。” 第101章 约定 金龙降落于人类军营时,西夏边防军顿时炸了锅,不少人朝项弦与萧琨跑来,想瞻仰真龙。 萧琨却把龙一收,要带项弦隐入工事后,说:“看来他们还没到。” “要与官府接触么?”项弦问。 来人实在太多,各自手持兵器要将他们围住。项弦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明白人能说道说道……” “先走再说!”萧琨常与边防官兵打交道,知道稍有不慎就要被当作敌人,拉起项弦快步离开人群,两人遁入夜色。 远方的绿洲一侧,出现了旅人的营地,月牙儿正升起,隐隐有乐声传来,再往营地后,则是又一片驻军。 “他们来了!”潮生的声音远远喊道,显然看见了金龙降落。 “你们这么快?”项弦问。 潮生、牧青山与宝音先一步抵达玉门关前,随之而来的还有…… “禹州前辈!”萧琨未料禹州竟是亲自下凡,这已释放出了白玉宫的协助信号。 “怎么现在才来?”禹州怒道。 “对不起,”萧琨忙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 禹州:“看见外头的情况了?” 萧琨:“是,前辈。” 禹州犹如训孙子般,萧琨也没想到自己耽搁数日,魃军大部队竟已开到了玉门关外,前世已见过刘先生的军队,终究还是掉以轻心,挨这顿骂不冤枉。 项弦却听不下去,主动替萧琨开脱:“不是已经到了么?!来都来了!还要怎么样?” 萧琨马上示意项弦别顶禹州的话,项弦却与禹州针锋相对:“我俩原本也不清楚西域的事,从去年搜寻巴蛇开始,就一刻也没停过。再早来几日,还能单枪匹马退敌不成?” “是我轻敌了。”萧琨又道。 “你俩想办法去罢!”禹州语气冰冷,脸色森寒,转身离开。 萧琨望向四周,说:“什么情况?” 乌英纵这才上前,答道:“回禀老爷,萧大人,我们抵达此地时,也仅是早了一天。” 萧琨在营地一侧石上坐下,想到既然禹州来了,一定会帮忙,为他们增添了强大的助力,算是好消息了。他想着又朝项弦道:“你千万别再顶撞那位前辈。” “我是在帮你!”项弦盯着萧琨,伸手作势要拍他的头,当真气不打一处来。 萧琨拉着项弦的手,示意乌英纵继续。 “外头现在有不少尸鬼,”牧青山说,“你们也看见了,他们自年前就已开始行动,从天山深处出现,一路攻陷了阿克苏、库尔勒,绕过天山东段北上,袭击了高昌回鹘。高昌王毕拉格带着不少百姓逃出都城,沿丝绸之路入关,来到玉门关外。” 萧琨:“西夏接受了他们?” “李乾顺没有明确回复。”乌英纵接口道,“回鹘人正扎营于不远处,喏,就是那边。” 萧琨明白过来,在天空中看见的玉门关东南方的营地,想必就是高昌驻地了。 项弦戳了下肩上的阿黄,阿黄展翅飞起,前往空中侦察。 潮生又说:“皮长戈托禹州下来协助咱们,他说什么你们别往心里去,他对人族确实凶凶的,但他心肠很好。” 萧琨忙道:“多谢他还来不及,怎会生气?项弦?” 项弦犹如塑像般站着,精神投射于阿黄身上,短暂的时间里与阿黄分享了视野,继而收回意识,说:“我看见了一道黑火的大门,还有……站在门前的一名魔将,那是刘先生么?” “想必是了。”萧琨说,“他唤起了不知多少魃军,光靠咱们的力量,无法抵挡数十万魃的冲击,必须求助于凡间的军队。” 在这点上,萧琨的判断与皮长戈完全相同,驱魔师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在排山倒海的敌人面前,亦难以持久。蚁群聚集尚且能咬死巨象,何况对方将领也是魔族。外加项弦智慧剑已断,无法在降神后大范围横扫袭击,一旦形成消耗战,他们迟早会被淹没。 妄想倚仗修行之力,与千军万马的战局对抗,非常不现实。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项弦说。 “这是穆天子手头的最大力量,”萧琨说,“数十年前,他就已开始了布局。按他的计划,这支队伍在合适的时机中,将攻破丝绸之路沿线关隘,大举入侵中原,一旦成功,中原民根本无法抵挡活死人军队。” 潮生:“穆天子需要的是戾气吗?” “是的。”萧琨朝其他人解释道,“他只需杀戮,造成足够的杀戮后,便能释放人心中的怨恨。这些怨恨,一部分被天地脉所纳入,流经神树句芒,化为纯粹能量。另一部分,则被穆天子在天魔宫中设置的墨鼎吸走,成为天魔转世所必需的养分。” “而刘先生手下魃军冲锋陷阵,攻破城镇后将人类全部杀死,又能将他们转化为新的魃……长此以往,犹如滚雪球般,变得越来越多,若击破函谷关,进入中原,只怕有百万之数。”萧琨说到此处,不禁连自己都背脊生寒。 “唔,”项弦说,“刘先生,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了什么?”萧琨说,“你认得刘先生?” 项弦沉默,再一次释放出神识。牧青山说:“我与宝音去侦察罢。” 萧琨示意无妨,说:“稍后有的是机会。” 阿黄在夜幕中收敛烈火,展翅飞过敌方营地。刘先生手持法宝,站在祭坛前,抬头望向夜空。 骤然间,一团黑火从往生之门中轰然冲出,疾射向空中的阿黄! 阿黄早有防备,猛地拔高,黑火朝着它疾追而来,双方对撞,在空中迸发出一道绚丽的光环,橙红色烈火间杂黑焰,照亮了半边夜幕。 玉门关内,所有人同时警惕,起身抬头眺望。项弦却一动不动,陷入死寂,这一刻他的意识与阿黄融为一体,在敌营的高空中与魔火凤凰猛烈缠斗。 “发生了什么?”牧青山难以置信道。 “借你的弓用!”萧琨短短瞬间回过神,借弓,翻身跃起,上了玉门关城墙,单膝跪地,将弓拉满。牧青山凝聚法力,双掌朝着萧琨凌空一推,鹿角弓上,光箭显形。 光箭上燃起冥火,萧琨那双幽瞳犹如照亮了黑暗,松弦,放箭!那一箭拖出流星般的光线,刷然正中近十里外缠斗的魔火凤凰与阿黄! 魔火凤凰周身黑焰爆散,项弦控制阿黄得以挣脱,火羽在空中飘零,朝着玉门关飞回。 项弦剧烈喘息,望向萧琨,萧琨忙跃下城墙,察看他的情况。 “那就是阿黄涅槃前,被穆天子腐蚀的另一半意识,”萧琨道,“你看见了。” 项弦点头,说:“得抓住它。” 萧琨又说:“前提是拿到心灯,再行净化。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黄飞回,身上火焰之力弱了不少,潮生忙摸摸它,说:“你没事罢?” “没关系。”阿黄低声说。 有目标就好办了,项弦回过神,说:“此事稍后再打算。接下来呢?做什么去?” 萧琨道:“先歇会儿罢,我还得仔细想想,看这模样,他们今夜应当不打算攻打玉门关。” 驱魔师们的临时营地在一伙商队附近,点起了篝火。虽说是“营”,但借用了商队的几个帐篷后,一应生活用品齐全,倒还算条件充足。 外头传来西域乐曲,从高昌前来的失国难民们尚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宝音正在与一群商人的孩子猜糖果玩;牧青山坐在一侧,为他们制小弓与削箭。这些武器虽是儿童之物,却以白桦木制成,仍有较为强劲的穿透力,箭矢上被注入了白鹿的法力,能用来保护家人。 潮生在绿洲畔一块大石头后,与乌英纵二人赤条条地站着洗澡,乌英纵在那处围了简单的方帐,再以自己身体替他挡风,提起水桶为他从头浇到脚。 禹州坐在帐外不远处,面朝一大锅水煮白羊,喝着小酒撕羊肉吃,自得其乐。 萧琨沉默地坐在帐中,手畔有一把琴,偶尔拨弄几声,发出叮咚声响。 接下来他必须解决的事情有很多,须得理出一个头绪——首先是如何退敌?主动出击,还是以防守为先?穆天子会在哪一个节点赶到?根据他的推测,一定是双方战到筋疲力尽时。 不到最后关头,穆天子想必不会亲自上战场。 是了,萧琨想通这点后,便有了初步的计划。 接下来是心灯。两个战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连?阿克苏处都有谁在等待?先解决刘先生,再全力以赴夺取心灯么?抑或以奇兵突击,先将心灯抢到手?若自己与项弦出发前往阿克苏,玉门关能拦住魃军的进攻么? 我要去修剑了,就像倏忽所言,取得心灯,释放幽火,抱剑焚烧自己,再铸神剑之后我便将化作灰烬,届时项弦怎么办呢? 必须让阿黄恢复,项弦得回自己的分魂,才能随心所欲地驾驭修好后的智慧剑……他要自己去净化魔凤凰么? 萧琨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弹了一曲《塞上歌》,回过神时,见项弦已坐在帐中,盯着他看。 “喝点?”项弦手里拿着酒,乌英纵入内,于案几前摆上了羊肉、牛肝等下酒菜。 “阿黄呢?”萧琨问。 项弦稍打开衣襟,阿黄正在他的襟侧熟睡,于那一处作了个窝。 “计划做好了?”项弦为萧琨斟酒,问道。 萧琨眉头深锁,喝了一杯,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说:“这才叫酒,离开上京后,已有好些时日不曾饮过烈酒。我思来想去,仍需先找心灯。” 项弦:“谁去承受?” “当然是我,”萧琨说,“咱们先前已商量过,不是么?” 项弦没有回答,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萧琨:“穆天子已算到咱俩不得不做之事,你我一旦动身前往阿克苏,此地便只剩苍狼白鹿、潮生、乌英纵;甄岳他们能到还好,眼下战力不足,只怕刘先生突然发动攻势,抵挡不住。” 第102章 奔袭 得知项弦先一步离开之时,萧琨的脑袋中“嗡”的一声,顿时天旋地转。 “哥哥怎么走的?”潮生问,“他去了哪儿?” “他拿了龙腾玦!”萧琨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只想大喊大叫一番,踢翻营地的铁炉。 “萧大人,”乌英纵说,“我不明白……老爷为什么会独自前往阿克苏?这不应该是你俩已商量清楚的么?” 萧琨蓦然看见牧青山与宝音站在一旁,骤然警醒,转向宝音。 “是,是我做的,”牧青山挡在宝音身前,“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办到。” 萧琨一手覆额,在营地前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斛律光刚来,简直一脸懵。 萧琨:“除却前世,他还想起了更多?” 牧青山淡淡道:“更为久远以前,三生三世,他兴许看见你为引心灯入体,遭到灼烧,最终被毁灭的全过程。至于他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禹州过来,说:“虽不知道你们先前究竟如何商量,又有什么恩怨,但他有智慧剑在手,收拾几个埋伏的魔将,想必不会太难。” 萧琨没有责备牧青山,反而道:“前辈,智慧剑断了。” 禹州登时睁大双眼,喃喃道:“什么?” 萧琨深吸一口气,没有作答,禹州却似乎发疯了,揪着他说:“智慧剑断了?!怎么可能?!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断的?!那可是智慧剑啊!” 萧琨连使眼色,斛律光一脸茫然,指指自己,意思是“我?”继而上前,说:“大哥,咱们出去透个气。” 禹州被斛律光好说歹说劝走,萧琨才松了口气,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比所有人都大。 “什么时候的事?”萧琨又问。 “元日。”牧青山答道。 “所以从那天起,”萧琨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他就记起往事了,这家伙当真沉得住气。” 萧琨恢复平静,起身道:“穆天子控制着两个战场,明面上在玉门关,暗处则是阿克苏,他在等待我们采取行动,任何一个战场有异动,他都将倾力以赴,攻陷另一处。” 宝音:“我们该做什么?继续等么?” “但你也可以这么想,”牧青山说,“项弦若能得胜,说不定便能带着心灯归来。” 与此同时,有高昌士兵前来通传,被拦在帐外,斛律光正安慰蹲在一旁的禹州,见士兵通报,说了几句回鹘语,转述道:“萧大人,您的朋友们来了。” 终于到了,萧琨马上腾出帐内位置,只见甄岳与段昭雍、罗正三人风尘仆仆,显然星夜兼程,赶到了玉门关下。 “项大人呢?”甄岳最先发现项弦没了踪影。 “他不告而别,去取心灯了。”萧琨说,“我有个计划,需要各位协助我……对不起,这确实是我的责任。” 萧琨知道自己这大驱魔师实在没资格再当下去,决战前夕,项弦竟是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先跑了,换作大军开出,主副帅意见不合,副帅竟一意孤行,率先发兵,在任何场合都是大忌。 “不打紧。”甄岳马上道,“我虽不曾与项大人共事,但在江南也常有耳闻,倚智慧剑之神威,确实一向如此。” 罗正也明白过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否渡过眼下难关。” 萧琨不敢再说智慧剑已断一事,生怕刺激了大伙儿,答道:“说得对,先前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两个战场。” 所有驱魔师都来到帐中,萧琨示意众人看地图,解释道:“项弦之意,无非是让我留守玉门关,由他去开启阿克苏战役;届时敌人势必将所有的兵力押上,誓要攻陷玉门,冲进沙州,此地战局将异常凶险。” 牧青山道:“你想去找他?” “是的。”萧琨说,“穆天子的计划很明显,魔王唯一忌惮的只有智慧剑与心灯。” “唔,”甄岳道,“自古以来,这就是克制魔气的两大法宝,所以魔王必在阿克苏等待。” 萧琨道:“各位请一定为我们守住玉门关战场,我们将尽全力取胜归来。” “知道了,”宝音说,“你去罢。” 萧琨离开营帐,计算前往阿克苏的时间。没有金龙,翻越祁连山,再往南疆去足有三千里之遥,哪怕不眠不休,骑着高昌的汗血宝马,亦至多日行六百里,至少需要足足五日才到。项弦算准了,只要带走龙腾玦,自己无法再离开玉门关战场半步。 但萧琨仍有最后的希望,绿洲前的空地上,禹州正一脸狂躁,斛律光站在他面前,好奇地与他说话。 天山南麓,金龙降下高度,在黄昏中贴近大地。 魃军过境,城池尽毁,项弦依旧记得上一世自己与萧琨前往库车的经历,龟兹古城中四处俱是倒塌的房屋废墟,城内遍是尸体,散发着戾气。 死去的壮年男子被刘先生复活成魃,来不及逃跑的老弱病残则弃尸城中,此处到处都是野狗。 “等天亮再行动么?”阿黄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不,”项弦说,“抓紧时间,否则就怕萧琨很快追上来了。” 阿黄:“他不能飞。” “他说不定会去求那条脾气暴躁的龙,”项弦答道,“说不好,再坚持下。” 阿黄回过神,说:“我不困,反倒是你,飞了一整天,能撑住么?” “我精神得很。”项弦驭龙贴着地面,沉入夜色,飞往城外不远处的千佛洞。 黑暗中群星升起,阿黄说:“当心陷阱。” “还记得咱们曾经战那妖蛟的时候么?”项弦说。 前事种种,俱已记起,再没有什么能阻拦项弦的决心。 “你觉得你能打败他们?”阿黄说。 项弦专心地看着前方,进入戈壁群后,必须很小心才不会撞山。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战斗过了,”项弦说,“自从萧琨来了以后,凡事就与他配合为主。” 阿黄只说道:“你当心点。” 项弦:“你想好了,真的要去么?” 阿黄:“对,我也想战斗,我将夺回它。” 项弦:“取得心灯后,我会与你一起。” “不,”阿黄说,“项弦,我从记事开始,就被你保护着,这一次,我必须去夺回我的魂魄,我不想再倚靠任何人。” 项弦轻轻摸了下阿黄的头,阿黄却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相信你能打败它。”项弦说,“现在,我解放你的誓言,从今往后,凤凰大明王不必再照拂人族,阿黄,你愿意成为谁就成为谁,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黄站在项弦肩前,侧头沉默地注视他的侧脸。 “你也能办到,”阿黄说,“你是天下第一,项弦。” 项弦嘴角带着笑意:“我一直是。” 当初项弦技艺号称天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他相信自己,当然也相信阿黄。 “阿黄。”项弦说。 “什么?”阿黄抬头,说道。 “好朋友,好兄弟,”项弦说,“这些年来,谢谢你。” 阿黄没有回答,双目只望向黑暗中的远方。项弦的速度越来越快,避过嶙峋山石,直冲向此行的终点。 “当心!”阿黄提醒道。 一道黑影喷发着魔火从旁冲来,顷刻间追上了项弦,项弦操纵金龙在空中翻转,一手抽出智慧剑断剑,另一手紧抓龙角,猛然偏离。 金龙一头撞上拦路的戈壁,魔气喷发,出现赢先生的身影。 “只有你?!”赢先生道。 “亲自来对付你,给足你面子了!”项弦喝道,借着翻滚高速出剑,架开赢先生魔爪,收起金龙落地,坠向峡谷中央。 赢先生呼啸而来,侧旁燕燕、秦先生同时浮现身影。 “你让我们等得实在太久了,”燕燕好整以暇,亮出一把长刀,说道,“若非穆天子再三吩咐,你们一定会来,我已不想再等下去。” 秦先生从黑暗中走出,说:“萧琨呢?” “在玉门关,等着斩你们的头儿呢。”项弦沉声道,“只有三个?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赢先生缓慢降下,袍下喷发出黑火,说:“智慧剑传人,久仰了,但你已不能再召唤明王降神,如今的你,还会是我们的对手么?” 项弦伸出一手,手中出现一个小小的法阵。 “回头见,阿黄。”项弦说。 阿黄没有回答,立于那法阵中。紧接着项弦手中,法阵开始旋转,阿黄展开双翅,火焰于它身上剥离,犹如流光般四散,阿黄的双目喷发出虹色之火,不住震颤。 “再会,项弦!” “我一定会把你救回来!”项弦说。 魔人们纷纷退后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项弦。燕燕沉声道:“他在做什么?” 秦先生:“打断他!快!” 三名魔人同时冲上,项弦手中那分魂法阵却业已完成,一声巨响,火焰裹着冲击波四散,阿黄的身躯解离,化作一只光鸟的虚影,于黑夜中拖出一道残影划破夜空而去,飞向东北方。 冲击波扫开了三名魔人,项弦右手持智慧剑,左手中悬浮着一团绚丽的灵魂光火。 “还不跑?”项弦说,“我要出剑了哦。” 魔人充满震惊地看着项弦,紧接着项弦将左手一握,流光涌向他的身躯,寄宿于凤凰体内的分魂回归! 项弦手中,握着完好的智慧剑! 出剑的刹那,伏魔金光迸发而出,剑身上半部分,日月星辰三大符文被点亮,项弦之声犹如神祇,轰然震响,浑身迸发出金火。 “既已离世,又何必眷恋红尘不去?!”随着项弦一扬手,持剑疾追,迸发出刺穿魔气的千万光芒,三名魔将同时大吼,各持兵器冲上! 第103章 地渊 项弦与萧琨的身躯在地脉的乱流中被不住冲刷,带往下游,断剑与森罗刀始终悬浮于两人身畔,载浮载沉,地脉能量神奇地修补了他们的所有伤口。河流中有着巨大的杂音,那是无数灵魂的哀号与尖叫,纵声欢笑与悲哀痛哭,又或是临别之时,心有不甘的呐喊。 仿佛整个世界里,所有的情感与生老病死,一瞬间扑面而来,闪光的记忆正在能量的河流中流淌着。所有的衣裳、随身之物都被地脉剥离,两人变得不着寸缕。 “当心那个漩涡!”萧琨道。 “能上岸吗?!”项弦道,“我抓住你了!” 两人不受控制地遭受着冲击,地脉几度要将他们分开,越带越深,距离地面已不知是千丈万丈之遥。直到蓝光犹如水流般卷向一个浅滩,将他们同时冲了上去。 项弦胸膛起伏,猛烈喘息。 他看了眼萧琨,笑了起来。 萧琨则望向被冲上浅滩,断成两截的智慧剑,再看项弦。 “心灯呢?”项弦说。 “不知道。”萧琨答道,“兴许被穆天子夺走了。” “这下全完了。”项弦朝萧琨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萧琨借势起身,突然扑过去,给了项弦一拳。 项弦当场被揍翻在地,萧琨怒吼一声,又冲上前,项弦架住他的手臂,将他身体拧转,骑在他的腰间,也给了他一拳。 两人就像江南的孩童般,毫无章法地互相招呼,且袒露着彼此灼热的身躯。片刻后,萧琨放弃抵抗,仇恨般地看着项弦,项弦则扳着他的头,看了一会儿,眼里隐隐出现泪水。 项弦低头亲了下去,萧琨则反手抱住了他,在地底的最深处动情地相吻,唇舌交缠,身上还带着彼此的鲜血。 萧琨犹如狼一般,嗅闻项弦的脖颈,那是他熟悉的项弦的气味,混杂着他们一场大战后的血气。 项弦按着萧琨的胸膛,试图掌控他,亲吻变得温柔起来,转而成为几分挑逗之意,萧琨却一把推开了他。 “生气了?”项弦道。 “你什么都不说。”萧琨起身,不想看项弦,尽管这一幕彼此早已习惯,但再看见对方的身体时,萧琨甚至难以思索。 “你还不是?”项弦道,“拿着倏忽的什么预言来骗我!我没生你气,你倒是先赖上我了?” “这不一样!”萧琨转身,怒道。 项弦带着无辜的表情,与他坦然相对,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肌、腹肌,示意他想看就看,说:“你确定这种时候要置气么?” 萧琨:“你……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规矩点!” 项弦伸手过来牵他,萧琨几次避开,项弦却几次扳着他的头,让他转过来,萧琨终于忍不住了,又是一通不由分说的吻。 “痛!”项弦示意萧琨看,嘴唇被咬破了。 “你也咬我,”萧琨说,“来,咬我。” 项弦只是笑,看着他不说话。萧琨又躬身去捡来半截智慧剑,说:“捅我,你杀了我罢!来啊!来!” “对不起了,哥哥。”项弦说。 萧琨听到这句话时,很清楚自己不占理,项弦本就不记得前世,想起往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留住自己的性命,而奔赴阿克苏寻找心灯,何错之有? “我们重来一次。”项弦又抱着他,小声哄他,“像从前那般,我让你来。” “现在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吗?”萧琨简直哭笑不得。 “不行吗?”项弦说,“又没有人。” “你……凤儿……”萧琨简直服气了。然而事情已搞砸了,再烦恼也是无用,外加彼此站在对方面前,萧琨无论做什么,目光都避不开他。 …… “躺下。”萧琨拍了拍项弦,慢慢地侧坐在地上。 “凤儿?你想我吗?”萧琨问。 项弦深呼吸,就像到了酒酣耳热之时。 “问你话呢。”萧琨又道。 项弦侧头回望他,刚要开口,萧琨又见他唇上被自己咬破之处,于是扳着他的头,开始亲吻。 唇分时,萧琨再说:“想不想我?怎么不说话?” 但他不等项弦回答,再次吻了上去。项弦的声音被堵住,竟是不容他说话与叫喊。 两人唇间都带着隐隐的血腥味,直到许久以后,萧琨才与他分开。 现在应该听话了——萧琨心想。 项弦捋了下乱发,像个小孩儿般坐着,突然说:“想。” 萧琨茫然道:“什么?”继而意识到项弦是在回答他的话。 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萧琨环顾四周,注意力回到了环境上,让项弦起身。 “地脉。”项弦答道。 “得找路出去。”萧琨说,“这下确实完了,穆天子得到心灯,玉门关战场没人驻守,禹州前辈不知道情况如何……” 项弦:“认命罢,智慧剑再也修不好了,咱们兴许永远也出不去。” 他们从心灯祭坛上掉进了深渊之中,又被地脉冲到了大地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侧是发着蓝光的河,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好哥哥,咱们再来一次?”项弦抱着萧琨的腰。 “别闹,”萧琨苦笑道,“要死在这儿了!” “不挺好?”项弦说,“再没别的念想,在这儿你爱我,我爱你,直到一起死,进地脉,就地投胎,多好?投胎的时候,咱们抱在一起,看看会不会被分开。若分不开,说不得投个双……” 萧琨看着项弦,再一次亲了上来,这次他们没有继续了,只是抱着彼此,在浅滩前慢慢坐下,互相搂着,紧贴着身体互相亲吻,无关情欲,仿佛只在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 又吻了很久很久,萧琨稍推开项弦,说:“算了,还是四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能出去呢?” 萧琨实在心有不甘,项弦便随之起身,说:“没路的话,回来亲嘴罢。” “好的。”萧琨答道,继而牵起了项弦的手,“把剑带上。” 地面,克孜尔千佛洞: 穆天子嘶吼着朝坠落于大地的禹州飞去,禹州摇摇晃晃地站起,一名战死尸鬼斗篷飞扬,掠过近十丈之遥,刷然挡在了禹州身前。 “……以我之发肤,献祭始祖。”那战死尸鬼双手十指相抵,喃喃念诵古老咒文,“地渊幽火,与天地之共命,与日月之齐光!” 穆天子下意识于空中退后,只见那战死尸鬼身上腾空升起幽蓝色的烈焰,战死尸鬼全身皮肉崩裂,露出黑色内脏与森森骨骼,靛蓝色血液飞射。 在他背后,虚空之中现出巨大的蓝色脸庞,披头散发的上古神祇,女魃降神! 女魃发出尖锐的哀鸣,从漫天幽火之中抽出一把长剑。 下一刻,穆天子不敢硬撼,以手臂圈转,于空中划出一道日蚀般的圆弧,虚空门轰然坍缩,连带着魔王一同消失。 禹州不住喘息,而战死尸鬼全身的皮肉方缓慢愈合,蒙在了自身那森白色的骨骼上,血液回流。 他转身与禹州相见。 “那是什么法术?”禹州认出了他的长相,与萧琨近乎一个模子拓出来的幽瞳、清冷容貌。 “兵解之术。”战死尸鬼行武礼,说道,“不过是吓一吓他。” “鬼王景翩歌?”禹州想起了那个名字。 “正是在下。”景翩歌道,“久仰了,禹州大人。” 两人简单交谈数句后,又望向禹州手中那心灯,禹州朝他递了递,景翩歌却不敢接,说道:“我乃妖族,受心灯之火烧灼排斥,无法驾驭。” “我是龙,”禹州道,“也用不得心灯,先前吞下它,已灼得我嗓子都要烧起来了。” 心灯焕发出白光,悬浮在禹州手中,为了抵御穆天子,情急之下禹州吞下了心灯,五脏六腑遭受灼烧,不得已又吐了出来。 两人加在一起已有上千岁,一时竟都拿它没半点办法。 “你是萧琨的爹?”禹州认出来了。 景翩歌礼貌道:“是,大人。” “老子都知道不能胡来,儿子心里倒没半点数。他俩呢?”禹州左手紧握着右手腕,释放龙力以控制住左冲右突的心灯,胸膛上还有被巴蛇刺穿的血洞,正流淌出金血。 “掉进幽冥深渊了,”景翩歌说,“万般劫难,俱是前缘。您不要紧么?” “你看我像不要紧的模样么?”禹州说,“真担心我,就来接啊!” 禹州只想将这烫手的山芋速速给甩开,奈何景翩歌也不敢接,说:“他们还会再来抢夺心灯,须得尽快为这法宝找到宿主。” “跟我走!不能再留在这儿了!是死是活,看他们运气罢。”禹州决定先不管项弦与萧琨死活。 禹州再次化龙,载着景翩歌扶摇而起。心灯出现在双角之间,焕发光芒,穿过暗夜,犹如静默世界的一盏明灯,拖着璀璨残影,飞往玉门关。 地底世界: 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大地深渊中,责任、取舍……诸多他不得不去面对的,尽数化为乌有。远离阿克苏的千里外,神州正面对近四百年来的最大危机,而他们居然被困于此地,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亲嘴。 萧琨简直无法想象,项弦却仿佛觉得这理所当然。 既然出不去,看当下这情形也是凶多吉少,还有什么顾虑呢?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的?”萧琨说,“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项弦茫然道:“想起什么?” 萧琨充满震惊,看着项弦,说:“你……不正因想起前世,才这么做么?” “没有啊。”项弦说,“前世?” 第104章 大战 玉门关陷入了近乎永恒的暗夜,星辰已沉于西方,太阳却迟迟尚未升起。 “第二波攻势要来了!”牧青山跃上城楼高处,大声道。 宝音:“魔王尚未现身,一定是被正副使绊住了!我们还有希望!” 段昭雍祭起白虎幡,所在之处形成领域,魃军纷纷避让。然而更多的箭矢铺天盖地射来,刘先生在后阵释放黑气,接连撞上玉门关前,与法宝对撼。 段昭雍喷出一口血,被打落城墙。 关内到处都躺着受伤的将士们,牧青山说:“不行,在这儿打下去,魃军只会越来越多,我方士兵将不断衰减,必须撤向沙州!” 宝音:“玉门关破,尚可退往沙州,沙州再失,又要退往何处?!” 甄岳快步上了城楼,说:“退兵了么?” “梦里的退兵呢!”宝音示意他看,只见城外战场,魃军陆陆续续再次组织起来,这次则是步兵充当前阵,手持锈盾,朝着玉门关不住逼近。 “我们没有多少人了!”段昭雍在城楼下喊道,“需要休整!” 宝音率领近四千高昌军,鏖战整夜,奈何手下越来越少,刘先生一方却不知疲倦。 就在此时,敌方后阵发出一声诡异的长鸣。 黑火之门腾空而起,沐浴魔火的凤凰从门中冲出,千万点黑焰散向战场的四面八方,所有魃军破碎的尸体再次在烈火中重生、站起。 “那是什么?”宝音颤声道,“不会是阿黄罢?” 牧青山试着挽弓搭箭,一箭射去,没入黑暗,毫无动静,黑云朝着战场扩展铺开,源源不绝地袭来。 “驱魔师们回来守关!”宝音当机立断,喝道,“凡人撤退!撤往沙州!斛律光!保护你家王陛下快走!” 玉门关内,所有士兵开始动身,高昌军与西夏军会合,沿丝绸之路逃向东南。宝音道:“潮生,你别留在这儿,你跟着他们走,还能救治伤员。” 潮生让乌英纵在玉门关的方城顶上站直,说:“我不!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老乌!” 乌英纵知道不可能再劝潮生离开了,便一手紧紧地搂着他,两人站在一起。 牧青山眉头深锁,诸多驱魔师纷纷登上高处。 “魔王还没有出现?”甄岳喃喃道。 潮生不住喘息,一身仙袍已沾满了污泥,乌英纵说:“我带着你走。” “别动!”潮生面朝大军,说,“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所有士兵纷纷撤离,眼下留在玉门关高墙上的,唯独乌英纵、潮生、牧青山、宝音、甄岳、罗正与段昭雍七人。 刘先生始终不曾现身,远处黑暗中传来悠扬的笛声,魃军有规律地踏着步伐,朝方城前进,待得笛声停歇时,二十万大军止住脚步。 “要来了,”宝音头发凌乱,侧脸上还带着血迹,“抵得一时是一时罢。” 牧青山:“将那黑鸟射下来!阿黄正在与它对抗,也许能赢!我去帮忙。” “别把命丢了。”宝音沉声道。 “老乌,你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出战么?”潮生低声道。 乌英纵:“是的。但待会儿罢,这个时候,我只想再抱你一会儿。” 潮生紧紧搂着乌英纵,伏在他的胸膛前,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 “他们来了!”段昭雍喝道,同时祭起招幡,与刘先生对抗。 魃军展开了最后的冲锋,刘先生押上所有主力部队,前阵发出巨响,犹如海啸般当头压下。山河社稷图发动,掀起大地的惊涛骇浪,被诸多魃尸翻山越岭冲过,乱石在黑夜中飞滚,第一波前锋部队撞上玉门关。 玉门关犹如面朝怒海,砖石不住飘零。宝音抖开双爪,大喝一声,与驱魔师们冲进了敌阵中,开始抵挡袭击,为撤退的军队争取时间。 双方交锋,火焰四处飞射,伴随着天地间绚丽的光。刘先生终于抖开长剑,魔气飞滚,朝着关下疾射而来。 重重围困中,牧青山成功翻身上了高处,朝着盘旋的黑色凤凰挽弓搭箭,一箭拖着五彩的梦境光华飞射而去! 与此同时,刘先生的剑威已到了身前,宝音从旁出现,双爪一架,锁住刘先生的剑,在空中带着他翻滚,坠地。 坠落之处迸发出方圆近一里的雷霆,清空了小半个战场。刘先生飞开的刹那,只见宝音一爪指天,另一爪指地,天地间的狂雷犹如透过她傲然而立的身躯,连接了整个世界。 乌英纵幻化为猿,一手抱着潮生在此起彼伏的山峦间不断攀爬、纵跃,潮生手持法宝,引领着大地层层拱起的叠浪,将冲到近前的魃军再次抵挡住。 “那是什么!”潮生突然瞥见地平线尽头,一抹绚丽的白光,它就像启明星升起于夜幕,却越来越近,在遥远的黑暗中扩散出一道光晕。 所有驱魔师都看见了这一幕,停下法术。 “心灯?”牧青山收弓,“是心灯——!” 刘先生正面对宝音的破天雷煌,骤然察觉到了危险,回头眺望。 青龙从夜的尽头飞来,龙角上心灯强光绽放,掠过整个战场,沿途喷发出滚滚龙炎,轰然迸射。刘先生顿时大惊,所有的魃军四处寻找掩体逃离。心灯之光愈发强盛,将黑色的永夜照耀得犹如白昼。 “禹州——!” 青龙呼啸冲来,龙炎伴随着心灯之光,近乎摧毁了战场上的所有建筑,令大地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随着最后一发龙炎弹坠向大地,玉门关发生了爆炸。 冲击波将所有人卷起,宝音幻化作苍狼凌空飞扑,抓住牧青山,乌英纵抱紧了潮生,驱魔师们不由自主,被这飓风卷向关内。 狂风吹来,初春的雪犹如扯碎的棉絮般四处飞扬,黑火之门依旧屹立,玉门关近乎被夷为平地。 黑火烈度攀升,穆天子的身影于门前出现。 刘先生收兵,带着恐惧与不安,单膝跪地,颤声道:“天子……” 穆天子抬起左臂,右手出现了黑火魔枪,并未回答,只喃喃念诵几句,黑凤凰飞来,停落于臂前。 黑凤凰不住震颤,双目隐隐投出红光,仿佛尚未完全吞噬、消化阿黄之魂,脖颈不自觉地僵着,黑色的羽毛底下投出几缕火焰。穆天子再顾不得它的状况,朝刘先生伸手。 刘先生交出大司命笛,穆天子将它凑到唇边吹响,身上魔气迸发,注入黑凤凰身躯。 黑凤凰展开翅膀,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黑火朝着四面八方散开,被这道魔焰之环扫过的魃军本零落于战场四面,此时纷纷爬起,更多的战死尸鬼在魔气的力量下被复活! 连同战死的人类军团,在魔的力量面前亦狰狞起身,重拾兵器,齐声发出嘶吼! 数道魔气盘旋,在空中聚集,现出燕燕身影。 “天子。”燕燕颤声道。 “继续推进。”穆天子将大司命笛交还刘先生,下达了全军入关的命令,“他们很快就完了。” 沙州镇,从玉门关前线撤下的败军与高昌人淹没了月牙泉畔的村庄。虽已是白昼,天空却灰蒙蒙的一片,四处俱是伤兵,各自大声哀号。 潮生筋疲力尽,头发披散,他竭尽所能救助了伤员,奈何催动断肢再生所驭使的仙力消耗剧烈,大部分人又被魔气侵染,救治一个、十个尚能做到,如今已是千人万人级别的损伤,哪怕昆仑神子,又如何能做到? 潮生的心情极度低落,耳畔尽是呻吟,不远处又喊道:“潮生!快来这儿!” “等一下!”潮生大声道。 乌英纵沉默在旁,为他递来洗涤用的清水,身上衣袍被灼烧得破烂不堪。 “潮生!” “我知道了!”潮生抓狂道。 来人却是斛律光,斛律光跑到伤兵营前,低头看受伤的高昌将士们,只得搭手将同袍扶起,说:“潮生,他们找你有事。” 潮生祭起法术,绿光旋转,按在那将士被箭矢射穿的腹部。 “走,”乌英纵说,“一定有要紧事,回头再来。” 潮生点点头,回到月牙泉畔,那里已聚集起了不少人,正围着禹州。 禹州一手捂着左胸,胸膛处出现了一个血洞,衣袍被龙血染成了金色,另一手则托着绚烂旋转的心灯之光。 潮生从人群外奔入,扑向禹州,抱住了他。 “禹州!你没事罢?”潮生说。 “心灯一路上烫得我头都要秃了,这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禹州说,“快帮我想想办法,不然替我拿着它。” 潮生:“你受伤了!” “你是萧琨的爹?”一旁牧青山诧异地打量景翩歌。 “啊。”潮生也发现了,景翩歌抵达战场以后,始终没有主动介绍自己。 “他们人呢?”宝音焦急地问。 景翩歌:“坠入地脉中,不知下落。” 宝音一手扶额,哀叹道:“完了,怎么办?” 禹州:“他俩召唤出心灯,谁也没抢到!魔王差点拿到手时被我夺过来了。快!你们都试试,谁能接过它?我被烧得受不了了!” “这……”潮生望向众人。 甄岳想了想,道:“不必太担心,地脉连接整个神州,项大人有神兵护体,想必正在找路离开。” 罗正中了一刀,也伤得不轻,简单包扎过伤口,坐在一旁,说:“心灯已出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守住沙州。” “倒是谁先把心灯接了啊!”禹州见这伙人光动嘴不动手,终于忍无可忍,咆哮道,“来个人!” 所有人看着景翩歌,表情很明显:除了禹州,想必你修为最高,还是大驱魔师的爹,你不接谁接? 第105章 逆流 魃军黑潮越来越近,距离最终防线百步、五十步、十步。 “放箭!”牧青山喝道,射出了绚烂旋转的梦境之箭,撕开夜空,直冲敌阵。 千万火箭从鸣沙山悍然飞起,伴随着照亮夜空的雷火弹,黑潮撞上了以山河社稷图筑起的城墙屏障,发出巨响。 辽军与西夏军来不及布阵,赶到沙州时甚至未有喘息饮水之机,便仓促加入了战斗。只听战鼓惊天动地,铠甲齐备的辽军打了前阵,沿鸣沙山下涌来,接替高昌军守住巨大的生命城墙。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声音怒吼道,“萧琨呢?萧琨在何处?!” 耶律大石身披铠甲,策马冲上了鸣沙山,战马四蹄在沙山上不住打滑。宝音匆匆一个照面,喝道:“他们去袭击敌人后阵了!党项人呢?让他们上来!接替高昌军!” 西夏军带兵将领乃是嘉峪关守将段无锋,紧随耶律大石之后,冲上了鸣沙山,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谁是指挥官!” 宝音当机立断道:“我!辽军抵挡住城墙,夏军随我来,上高处狙杀!” 霎时间号角再响,正北面又有援军赶至,只见两杆巨大的军旗在灰暗天空下迎风飘扬,一旗以金线绣出狰狞狼头,另一旗以银线绣出白鹿。 牧青山大声道:“室韦人来了!” 宝音现出笑意,望向室韦军来处。 苍狼与白鹿指引草原骑兵朝着他们会合,涌向城墙,宝音与牧青山则同时化出兽形,在黑暗中绽放出绚烂光芒。只见一狼一鹿于夜空中涌现之际,战鼓惊天动地,所有士兵眼见神迹降临,当即同时大喊,冲向敌阵,誓死守卫沙州。 室韦军虽只有寥寥千余众,却俱是悍不畏死之辈,只见各战士面上涂妆,肌肉虬结,驾驭战马直接冲上了长达十里的生命巨墙,纷纷抽出弯刀,展开了劈杀。 “你看!你再嫌室韦不顺眼,”苍狼说,“最后大伙儿还不是来了?” “我没有看室韦不顺眼!”白鹿说,“我只是不想帮合不勒四处劫掠杀人!” 耶律大石见状亦被激起血性,长啸一声。 契丹人现出胸口刺青狼头,投入战争。一面是魃军前仆后继,踏着彼此的尸身开始攻墙,另一边则是人类军队源源不绝地冲来,战局的天平再次被缓慢扳回。 巨墙在双方的拉扯之下逐渐倾塌,潮生所站之处下面叠起了战死尸鬼的高壕,乌英纵咆哮着举起巨岩朝下轮番砸去。 “潮生!”乌英纵眼看快抵挡不住,转头望向潮生。 潮生睁开双眼,望向乌英纵,跃下高墙前的最后一刻,乌英纵幻化为白猿,与潮生对视。 潮生下意识地冲向乌英纵,乌英纵竟是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老乌——!”潮生大喊。 与此同时,一枚金光落地,在敌方后阵发出了堪比天崩的大爆炸,项弦与萧琨终于出手了。 金龙犹如烈焰流星,摧毁了战死尸鬼大军后阵的高台。刘先生早有准备,呼啸而起,拖着黑火朝两人冲去;燕燕则手持超长刀刃飞射而来,掠向萧琨。 “做好准备,能行吗?”萧琨转身,与项弦背靠背,抽出森罗刀,手掌在刀刃上一抹,幽蓝光芒绽放。 “放心罢!”项弦握智慧剑柄,只不出鞘。两名魔人射向他们的最后一刻,双方即将相撞前,项弦拔出了智慧剑! 智慧剑迸发出球形的强光,以两人为中心点平地扫去,登时清空了冲向他们的尸魃,刘先生在空中避让,萧琨却准确地捕捉住了魔人的飞行路线,一刀抖出,疾取刘先生! 刘先生幻化出人形,手中大刀圈转招架,孰料萧琨那一式却是虚招,眨眼间突破了近十步,侧身来到燕燕面前,一式反手上挑,燕燕来不及抵挡,正冲向项弦时,被萧琨劈断武器,斩成两半! 顷刻间,智慧剑上七大符文同时绽放出璀璨强光。 不动明王降神! 滚滚金云涌来,项弦悬空而起,一头长发化作火焰般的短发飘飞,周身武袍被金铠所取代,金火不断攀升,现出幽蓝色光芒,竟与幽火合一,进一步变幻武神尊容! 祂闭着双目,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朝空中斜斜伸出一手。 光耀之中,另一名女神出现了——女魃于遮天的幽火之中现出法相,祂凝视着武神身影,虚灵凝聚的爪中幻化出靛蓝色的幽火,将它轻轻放在了明王法相的手中。 幽火朝明王全身飞快浸润,继而轰然巨响,在项弦睁眼的刹那,两大古神的神威压缩,再化作冲击波平地扫去,项弦背后展开了巨大的蓝白色光翼! 女魃在空中消失,战场上被冲击波扫过的魃军登时纷纷坍塌、破碎,迸发出幽火燃烧。 项弦的目标却并非两名魔人,不欲与他们纠缠,以降神状态直奔虚空之门,身在空中,斜持智慧剑,一剑便朝虚空之门斩下! 虚空之门幻化为怪兽的巨口,喷发出遮天蔽日的魔气。 天魔宫中,穆天子立于水池中央,一招解开了五座巨鼎的禁锢,积存两千年的魔气尽数释放,回卷于魔王之身,随着他左手圈转,魔气击穿了虚空之门! 巨门伴随着哀号声、痛苦的怒吼声同时喷出如有实体的魔气洪流,与不动明王法身对撞!而项弦手中,智慧剑的金光悍然破开了重重魔云,竟不受影响,直取门之正中! 穆天子从门中迈出,双手拉开,冲天魔气回拢,席卷,化作手中天魔枪! “就用始祖蚩尤留下的法宝,与你明王山海之剑决战罢。”穆天子沉声道,“看看一千年后,谁才是天下兵主!” 智慧剑与天魔枪碰撞,爆发出飓风,霎时将战场扫为平地。 萧琨追着刘先生掠过大半个战场,刘先生几次欲持大司命笛召集战死尸鬼,围攻萧琨,却始终腾不出手。及至天魔枪与智慧剑正面对撼,萧琨在能量飓风中消失,刘先生终于得以喘息,转身抽出大司命笛,却听背后“咚”的一声拨浪鼓响。 “在这儿呢。”萧琨沉声道。 拨浪鼓短暂响起的刹那,令刘先生失神瞬间,萧琨的唐刀已从他胸膛透出。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萧琨道,“回去当你们的历史尘埃罢。” 伴随着萧琨大喝一声,幽火炸开,刘先生被摧成飞烟,在哀号中散去。 萧琨收刀,捞住落下的大司命笛,再次召唤出金龙,直飞战场中央。 项弦持智慧剑,穆天子持天魔枪,悬空对峙,一方如灼灼之金日,一方则如漆黑之长夜。在他们脚底下的战场上,战死尸鬼失去了刘先生号令后散开,最后的顽军,仍本能地冲向生命巨墙之内。 项弦左手竖掌,右手斜持智慧剑,眉目间充满了神性,周身金火飘扬,短发犹如生机勃勃的烈焰:“败局已定,周穆王,将凤凰交回来,到天地脉中去轮回。” 穆天子冷笑数声,说道:“众神俱已飞升,你与燃灯却仍旧念念不忘,执着于干预神州宿命,又有何资格来审判我?尔等阻却凡人的飞升道路,就连龙族亦遭斩杀,今日所为,不过是万物意志中必然!” “所以你想成神?”项弦喃喃道,“自恃万物意志之体现,却要以众生之性命为代价么?!” 穆天子喝道:“明王使者,你又何曾得知世间轮回之苦!若无人能抵抗,今天就让我亲手斩断轮回罢!” 随着穆天子一声爆喝,再一振手中天魔枪,漆黑长枪迸发出双翼,隐隐投出凤凰鸣叫,魔凤凰之力环绕枪身,在两人身前爆发出万千黑火,洒向整个战场。 魔将于凤凰的魔火中被再塑身躯,黑火洒落世间,战死尸鬼大军再次爬起,沐浴着人族倾下的烈焰,纷纷爬上生命之墙。 “挡不住了!”耶律大石吼道,“撤罢!” 亲自领军的室韦将领平生未曾得见如此景象,喊道:“宝音!这究竟是什么?!” “合不勒的宏图大业!”宝音及至此刻仍不忘揶揄他,“你们想南下称霸中原,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西夏军、辽军与室韦军联手,仍无法抵御这黑潮。随着穆天子释放出的魔焰铺天盖地飞来,生命巨墙开始垮塌,人类军逐渐退后,却尚未生出溃败之心。 “撤回月牙泉!”宝音终于下令道。 人族军队动身后撤,这下魃军更为疯狂,宝音吼道:“潮生呢!潮生——!” 顷刻间宝音所在之处、潮生站立的城墙等地被魃军淹没,鸣沙山一侧,一道闪光箭矢犹如光炮,呼啸射过,清出一条道路。 “快走!”牧青山喝道。 潮生肩负受伤的乌英纵,身上尽是他的血,踉跄走在沙地上,牧青山化作白鹿飞来,载着两人腾空飞踏,奔向月牙泉。 “这里仍然不安全!”室韦将领满脸血污。 “越过月牙泉,撤往另一侧!”宝音下了指令,同时抽出双爪,说:“老爷们正在揍魔王!现在只能靠咱们了!潮生!你还能战斗么?” 月牙泉乃是鸣沙山双岭之间的凹陷峡谷,众人逃离西山,朝着鸣沙东山会合。魃军已越过了第一道屏障,掩向泉水所在的村镇之处。 “我还行。”潮生说,“你照顾老乌!” 潮生抖袖,立于东山一侧,天际乌云退去,现出稀薄日光,只见他两手圈转,带动光球般的山河社稷图在掌中翻滚,沙浪犹如大海般朝着月牙泉所在的峡谷中翻涌而去。 流沙万顷,带着翻过山脊的魃军惊天动地地卷了下来,形成一场沙暴。黄沙中,月牙泉畔的营地如孤岛般绽放着光芒。 第106章 昆仑 洪水逐渐散去,浸入大漠,太阳升起,映照着西陲世界纵横交错的无数河流,仿佛万物初生之时的壮丽峡谷。 群鸟掠过天际,飞向已成巨湖的月牙泉。 月牙泉扩大到整个鸣沙山河谷区,成为堪比洞庭的大湖。原先的村庄只剩下零星屋顶,帐篷被冲得四处飘零。人类军队在湖畔再次整军,辽、室韦与夏国军泾渭分明,互不相涉,唯独传令兵马不停蹄,在三国军营之间匆匆来去传递消息。 驻军此地仍十分敏感,毕竟是夏国领地,若稍有不慎,便极容易打起来。 “公主殿下!”一名年轻人匆匆赶来。 “旭烈兀!”宝音认出了室韦将领,上前与他拉手,拍肩,问,“合不勒呢?” “他率领另一队南下去了。”旭烈兀奉合不勒命令,前来玉门关驰援,却没有交代室韦大部队去了何处,兴许是跟随在金兵之后,设法捞点南侵的好处。 萧琨休息片刻,于浅滩处涉水过去,只见辽国率军将领,却是耶律大石与耶律雅里。 再见撒鸾时,萧琨着实感慨良多。耶律大石说:“少师?你们究竟在忙活什么?” 话虽如此,众人却已看见了驱魔师们与魔王的一番惊天相搏,作为西北方屏障的三大族裔,明白到必须真正地放下芥蒂,否则灾祸再起,中原各族忙于内斗,只会遭遇更惨烈的扑杀。 “这就是魔。”萧琨朝众人解释道,“连年征战,将士牺牲,百姓遭到屠戮,车轮斩、屠城、饥荒。种种天灾人祸之下,死者将释放出戾气,戾气终年不散,成为滋养天魔的土壤。” 撒鸾眼望萧琨,戾意较之数月前稍减。 项弦则站在他们临时的聚集处前,又见西夏国将领段无锋匆匆而来,与潮生说着什么,潮生已疲惫至极,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名旧识。 白猿则躺在空地上,身畔守着斛律光与牧青山。 斛律光示意不碍事,躬身跪在一旁,为白猿驱逐体内侵染的魔气。潮生与段无锋简单交谈数句,提及生父李乾顺,无心多问,只想回来照看乌英纵。 项弦察看乌英纵,在守城墙时,乌英纵化身白猿,跃下了高墙,被魃军撕咬抓扯,这庞然大物一身蛮力,又是猛兽,血性一起,浑身多处带伤,却也成功击退数拨近千名战死尸鬼。 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痛,白猿一眼被抓伤,头皮血淋淋地被撕下一块,胸腹、背部、大腿,全是被魃军斩出的刀伤与捅出的血洞,这些伤口起初带着黑气,然而就在斛律光以心灯注入它身躯,运转两个周天后,魔气被驱散,原先腐烂的伤口亦一同呈现出红色,开始往外淌血。 项弦伏身贴在白猿胸口,听其心跳虽快却稳定,知道并无大碍。潮生总算得以脱身回来。 “你先歇会儿。” “没关系。”潮生当即抱住了乌英纵,闭上双眼,催动灵力,为它治疗。 “你们呢?”项弦又带着斛律光,去察看另三名驱魔师。其中段昭雍受伤最轻,他们三人在景翩歌的协助之下,潜入了战死尸鬼后阵,罗正为了掩护二人接近虚空之门,一度不慎暴露身份,被战死尸鬼大军追杀,幸而最终死里逃生。 而甄岳取得倾宇金樽的最后刹那,则耗尽了所有体力。 斛律光发动心灯,面目间隐隐有龙子之神力。项弦安顿三人以后,萧琨应付过联军,回来了,项弦朝他扬眉,萧琨道:“我让联军先退出西夏国境,他们很快便将撤军。斛律兄弟,你怎么办到的?” “啊?”斛律光说,“我不知道,那位禹州前辈,他说为我灌注修为,护住我的心脉。” “禹州人呢?”潮生突有不祥预感。 “他送我到战场中就走了。”斛律光说,“他说得回曜金宫修炼至少好几百年,不能再下山出来。”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萧琨安慰道:“待得此战结束,你们再上曜金宫去探望,他已活了许多个年头,想必不会有事。” 萧琨这么一说,斛律光倒是紧张起来,颇有点惴惴不安,项弦却拍了下斛律光肩膀,说:“前世他与你师徒一场,俱有因果缘法,不必太担心,若你真放不下,届时我准你上曜金宫去伺候他,到你阳寿尽的那一天,也就是了。” 斛律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阿黄从天际飞来,停在项弦肩上,恢复凤凰之身后,它稍一靠近,所有人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犹如裹着一股生机奔腾、浴火重生之力,却不觉灼热。 阿黄道:“鸟儿们说,泰山顶上空中出现了一座浮岛。” 萧琨:“天魔宫出现了。”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道:“倾宇金樽被回收,穆天子一定觉得再隐藏天魔宫也无济于事,咱们想进去,已随时能进。” 萧琨环顾四周,说:“唔,各位,咱们得启程了,先去听听长戈前辈怎么说,他朝咱们发出了召唤。” 宝音道:“哎,等等,你看这副模样,大伙儿像能动身的么?” 满地伤员,所有人都筋疲力尽,白猿伤口痊愈后因失血过多仍十分虚弱,此时睁开双眼,闷声道:“我已好了,老爷。” 他设法变幻为人,却几次站不稳。 萧琨眉头深锁,此时景翩歌又朝他们走来。 “宿命之轮还在魔王处,”景翩歌说,“你们必须尽快夺回它,否则仍有变数。” “知道了。”萧琨说,“只是一场大战后,我们都需要休整。” “你会把它交回的,对罢?”景翩歌发动幽瞳,蓝光在父子二人面前闪烁。 萧琨注视生父,片刻后道:“会。” 项弦说:“我可没答应你,凭什么?谁先看到就是谁的,这么在乎,为什么自己不去抢?” 景翩歌坦然说:“我不行,没有这个实力。” 项弦:“那就不要对我们发号施令。既没有实力夺回它,你早已失去了对它的处置权。” 萧琨本想劝项弦没必要发火,但见项弦认真地在与他父亲吵架,心中充满触动。 景翩歌又道:“拿到宿命之轮后,一切仍未结束,真正的对抗,反而才刚开始。” 项弦眉头深锁,盯着景翩歌,但这名战死尸鬼王没有用幽瞳来读他的心。 景翩歌只道:“请务必将它还来,才能彻底解决魔族之患,相信我,护法武神。” 说着,景翩歌朝二人行礼,转身离开。 项弦与萧琨对视。 萧琨:“你只是不服气,别人说西,你一定要往东。我猜他若说将宿命之轮取回后送你,你反而不要了。” “我才是魔,”项弦道,“我有执念,怎么?” 余人都看着他俩,萧琨略觉尴尬,咳了声,项弦却示意萧琨,该安排下一步行动了。 萧琨想了想,说:“这样,罗兄、段兄,两位且先休息。” 考虑到昆仑山白玉宫并非凡人所能涉足之域,罗正、段昭雍又受了伤,虽有潮生协助治疗,但修为损耗严重,第二场进攻天魔宫的大战中,显然不能再让他们出战。 “至于甄兄。” 甄岳起身,说:“萧大人,你带上金樽,兴许能帮忙,待你们打完这场后,再还到杭州。” 萧琨接过倾宇金樽,没有过多推让,只道:“这是甄兄家传法宝,就怕在我们手上,难以发挥其作用。” 甄岳道:“项大师熟谙天下法宝的器之道,定能驾驭。” 项弦接过倾宇金樽,看了两眼,将其收起。甄岳又道:“我就不去添乱了。” “行。”萧琨知道甄岳主动请辞,也是不想往昆仑山去,一方面为了保命,另一方面也以免他们为难。 金龙飞起,载着项弦、萧琨、潮生与乌英纵、宝音、牧青山、斛律光,飞越祁连,前往昆仑。拔高之际,阿黄在云层下盘旋,众人又纷纷低头看,只见洪水缓慢退去之后,再次现出战死尸鬼大军。 军队有条不紊地在景翩歌的带领下集合,撤出玉门关。高昌人亦纷纷动身,回往关外的家园。 萧琨控制金龙放慢速度,让它飞得尽量平缓一些,毕竟载着的人太多了,项弦则从身后抱着萧琨,协助他越升越高。云雾掠过又被风吹散,现出瑰丽的神州大地,此时的河西走廊已成滩涂,水流尚在不断往关内之地与图攀盆地流淌而去。 “龙竟能飞得这么高!”斛律光惊讶道。 “第一次搭龙,什么感觉?”萧琨回头道。 “不是第一次了,”斛律光说,“禹州将我送到了战场呢。” 斛律光的左半身依旧覆着不明显的龙鳞,沿他赤裸肩背延伸到脖颈。他本就肌肤白皙,肌肉瘦健,此刻更添神秘与强大的美感,若闭嘴不言,倒是有几分绝顶高手的气质。 “有龙力守护心脉,”牧青山说,“想必不会死了罢。” 宝音嗔道:“再死怎么着?你要陪他一起去吗?” 牧青山:“别胡说八道!” 宝音:“我可是记得有些人,曾经哭得肝肠寸断呢。” 牧青山:“哪里就肝肠寸断?你这也太夸张了,学了汉人的成语,不要乱用!” 潮生:“???” 项弦与萧琨马上明白到宝音所言,定是上辈子的事,当即大笑起来。牧青山登时面红耳赤,他与斛律光前世毫无半点超越友情的逾界之举,被宝音这么一说,反而尴尬不已。 “什么?”斛律光坐在潮生身后,又回头问。 “没什么,”牧青山说,“大伙儿能活着就好。” 宝音:“还记得你死了吗?” “什么时候?”斛律光不明所以。 第107章 对决 项弦来到高台前,望向远方。 白玉宫穿过中原大地,以极高速度飞向东面,太阳被厚重的黑云完全遮挡,天地间残余的戾气被源源不绝地吸扯向天魔宫。 “你们还有半个时辰。”皮长戈说完这句后,便陷入了沉默。催动白玉宫时,他的身体竟是投出晶莹的白光,仙殿从上到下,所有白玉投射出金色的符文,而皮长戈全身已汉白玉化,犹如一尊半躺的雕塑,双目隐隐散发出金光,与宫殿同为一体。 潮生来到皮长戈身前,他正悬浮于这神秘的法阵之上,五感抽离身躯,化作九天九地中的神使。潮生伸出手,轻轻地牵了下皮长戈坚硬的手指,抚摸他的小臂。 “看见泰山了。”牧青山背持鹿角弓,躬身单膝跪地,望见远方黑云密布之下,泰山之巅的天魔宫。那宫殿与白玉宫构造近乎完全一样,正笼罩在紫黑色的光芒中,源源不绝地收回天地脉中的戾气。 “他想发动宿命之轮吗?”项弦说。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飞过去了。”萧琨回头道,“长戈前辈!送我们到这里就行!” “看!”宝音道,“那是什么?” 五道黑色火焰腾空而起,残缺的巴蛇之魂正在树顶盘旋。 “穆天子搜集的,两千年来人间的戾气。”项弦说。 他伸出手臂,阿黄飞来,落在他的左臂上,眼看白玉宫越来越近,已掠过中原地带,黄河犹如大地的巨缎闪烁着光辉。 萧琨转身面朝六名同伴,昨夜以后,他已真正地释怀,回顾此生,已再无遗憾。 “各位。”萧琨说。 所有人沉默不语,唯项弦道:“先分配战术,稍后穆天子不知又有何压箱底的伎俩要使出来。” 萧琨明白到不可轻敌,别在最后这一刻翻了船。 萧琨说:“斛律光,进入天魔宫后,请你祭出心灯,驱逐黑树上的魔气。” “放心罢!”斛律光说。 “青山,宝音,”萧琨说,“请你们为我俩掠阵,如果巴蛇出现,请尽量拖住它,我们才能专心对付穆天子。” 牧青山道:“难度不大。” 宝音问:“你们呢?” “我与项弦、阿黄一同迎战魔王。”萧琨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阿黄的头,阿黄舒展翅膀,伸了个懒腰。 “潮生,”项弦说,“你得抵达黑树前,取出树种,这次的目标是让它与魔种分离,抢回白玉宫,斛律光和老乌会协助你。” 潮生:“行,我一定会把树种带回来的。” “稍等,我需要有一个人留下,白猿,请你留在宫中协助我。”皮长戈声音响起。 “长戈!”潮生蓦然抬头望向白玉宫中央。 项弦未料皮长戈居然想留下乌英纵,但细想起来,此地法阵亦十分重要,守护白玉宫,也正是守护句芒的安全,万一集体出战时被穆天子偷家就完了。 萧琨只能接受,调整战术,说:“那么……斛律光,你还得看顾潮生。” “交给我吧!”斛律光说。 “我明白了,”乌英纵说,“我会尽全力保护长戈前辈。” “那么,”萧琨手按长刀,沉声道,“护法武神。” 萧琨与项弦对视,短短瞬间,萧琨又朝其他人道:“各位驱魔师,我的战友。” 他本想说“谢谢各位陪我们走到此地”。 但在这一天里,他真正地放下了心结。 “接下来,就交给大家了,预备出战!”萧琨道。 所有人同时应声,各出兵器,白玉宫风驰电掣,飞向天魔宫。 项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前辈!可以了!到这儿就够了!” 然而皮长戈却毫无停下之意,白玉宫与天魔宫的屏障彼此接触的刹那,卷起了一阵暴风,句芒与黑暗之树同时迸发出强大的灵气,清气与魔气形成龙卷,将所有人卷上天空。 “萧琨快把龙叫出来!!龙!龙!”项弦吼道,“等等等……前辈!快停下!” 苍狼与白鹿升空,宝音之声道:“撞上去了!” 白玉宫突入天魔宫屏障的刹那,两座巨大的堪比城市的浮空岛已相距不过百丈,项弦甚至已看见了天魔宫中的黑色巨鼎。 下一刻,两宫对撞,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宫殿正面相触之处犹如星河崩碎,飘零,四周产生了奇异的能量域,千万砖石破碎,又一齐升向天空。重力失效,天魔宫的黑砖与白玉宫的闪光符文化作长河,围绕他们四处飞舞。 项弦被巨力拉扯向天空,最后一刻金龙刷然冲来,萧琨出手紧握他的手臂,再兜住了潮生,直扑天魔宫正殿。 穆天子站在不断崩碎的宫殿前,双手抬起,黑树吸摄戾气的过程在这么一撞之下登时被彻底打断,天地脉产生了紊乱,罅隙在四面八方开启,产生了强大的吸力。 六座供奉黑鼎的祭坛在剧震之下崩塌,黑火近乎完全释放,天魔宫中已变得墨似的浓黑,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在黑火中纵横来去的怨魂。 “又来到这个转折点了啊,”穆天子的意识无处不在,在黑暗之中隐约投出身影,“这是第几次了?” “第四世。”萧琨收起金龙,在黑暗中落地,缓慢抽出唐刀。 凤凰飞来,振翅之际一星红色光点扩散,微弱的光照亮了天魔宫前,穆天子下身与池中黑水相连,现出瘆人的笑意。 “仍不死心,”穆天子缓缓道,“哪怕再来一次,亦苦苦纠缠不放么?” 项弦手持智慧剑,将潮生挡在身后,穆天子的下半身已化作植物根须,头顶展开了一朵巨大的离魂花苞,与铺天盖地的魔气相连接,手中握着金光闪烁的宿命之轮。 “将宿命之轮交出来,”项弦说,“你已经没有再发动它的机会了。” “若说这些年中有错,”穆天子望向黑暗的天空,沉声道,“唯一的错就在于,我不该选择在这个时代,兴许再过一千年,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罢。” 萧琨:“从战死尸鬼一族将我带来世间,你就注定了要在这个时代中被净化,等待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光阴,你选择在何时转生化作天魔,‘我’便将在何时来到你的面前,结局并无不同。只因宿命之轮失窃,正是我诞生的‘因’,而你被诛灭,则是我之所以存在的‘果’。” 穆天子回过神,说道:“很好,那就来罢!” 黑水池中诞生出无数怨魂,朝他们疾冲而来! 萧琨抖开唐刀,释放出靛蓝色幽火,照亮了黑幕,而在黑暗的深处万箭齐发,裹挟着雷霆将这漆黑的世界撕开了一个缺口,箭矢与怨魂对撞,将穆天子的第一波攻势尽数瓦解,黑水在天魔宫前爆发,朝他们袭来,然而在这永夜之中,一个声音响起。 “万法归寂,唯心灯永恒!” 斛律光悬空而起,半身被龙鳞所覆盖,身躯幻化出燃灯法相,手持灯诀,将白光洒向世间。白光先是一闪,击穿了穆天子的黑暗屏障,继而扩散出去,照亮了无影的世间! “潮生!快去!”萧琨喝道。 潮生快步冲向斛律光,斛律光一手将他抱起,拖出光束,疾射向穆天子背后那参天巨树。 项弦抽智慧剑,金光迸射,萧琨则抽唐刀,带着幽火一式顺劈,同时冲向穆天子,穆天子咆哮一声,身体登时暴涨,出现四只手臂,上双臂抖开魔爪,铮然抵住了项弦。 下双臂则化作树爪,猛地绞来,锁住萧琨双刀。 回到天魔宫后,在充沛的魔气之下,穆天子竟是身形与力量同时暴涨,较之玉门关前更难对付,与项弦、萧琨二人竟尚能僵持。萧琨暗道:还好先一步毁去黑翼大鹏之魂,否则此时的穆天子只怕更难战胜。 黑色巨树前,斛律光带着潮生飞向树干,仍不时回头,望向主战场。 “能行吗?”斛律光道。 潮生深呼吸,说:“一定要办到!” 紧接着,他的身躯绽放出绿光,双手齐出,按住了黑色神树,绿光爆发,黑树剧烈震颤,一刹那仿佛将吸入的所有戾气再一次释放而出。 斛律光祭起心灯,“当”一声以巨树为中心扫去,驱散黑雾。 白玉宫中的神树句芒仿佛感应到那果实再现世间,千万绿叶开始震动,伴随着法阵前,皮长戈浑身符文闪烁,催动绿枝,句芒发出一道强光,投向黑色巨树。 潮生双手没入树干,发出大喊,黑气倒卷而来,冲刷着他的全身。 “支撑住!”皮长戈喝道,“就是现在了!” “长戈?”潮生难以置信道。 “前辈!”乌英纵奔向法阵中央。 树下魔气扩散,斛律光竭尽全力,以心灯飞速净化魔气,奈何黑树的破口处喷出的戾气已犹如洪流,而潮生站在那缺口处受到洪流冲击,半身化为漆黑。 皮长戈的虚灵出现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住了魔气的直接冲击,潮生将手深深插入树干最里层,找寻着树种的下落。 “长戈……”潮生艰难道。 “嘿……”皮长戈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潮生……谢谢你……” 皮长戈的幻身在魔气的冲刷中崩毁,潮生大喊道:“不——!” “把它……取出来,带回家。”皮长戈道,“你……一定能办到。” 话音落,皮长戈用尽最后力量,抱着潮生,与他一同没入了树干,黑火扑面而来,而潮生已触碰到了被火焰包裹的魔种! “前辈——!”乌英纵难以置信,悬浮于空中的皮长戈周身光芒一敛,从高处摔下,撞在地上。 乌英纵快步奔向皮长戈,要将他抱起,白玉宫法阵失去驱动,正逐步坠落,眼看就要坠向大地,撞得粉碎之时,乌英纵接过绿枝,悬空而起。 第108章 岁月 金龙掠过天空,在银河下闪烁着光影。萧琨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在乱流涌起以前,景翩歌的嘱咐。 “……留下‘唯一之路’。” 那一丝可能,究竟在何处? 骤然间,萧琨的疼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无比强烈,简直撕开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皮肤竟是皲裂,在利刃般的风中淌出殷红的血液,但倚仗于鬼族的天赋,大大小小的伤口逐一愈合,他的头颅中犹如被一把铁槊插入,且不断搅动。 萧琨在空中发出闷吼,在失去意识前极力避免坠向地面村庄,于一座山丘上栽进了树林中,当头撞断无数树枝。 浑身剧痛,不知是病发还是坠地时骨折带来的痛楚,萧琨挣扎爬起,最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倒在地上。 太阳升起来了,鸟叫声悦耳婉转。 凤凰山下高阳池畔,市集纷纷开张,盛夏时节,附近村镇诸多百姓来到此地,带着民货以易。 湖水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被吓了一跳,望向高阳池中。 片刻后,项弦湿淋淋地从池内爬了出来,登时引动不少人惊叫。项弦武袍湿透贴在身上,背着一把剑,翻越石栏。 “这位大哥,”项弦说,“你可见有龙飞过?” 所有人以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项弦抹了把脸,望向四周,又拉住过路人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午时。”那人犹如看疯子般看着项弦。 “今岁是何年?”项弦又问。 市集上十分嘈杂,显然议论着项弦,当地方言又带着口音,并非中原官话,项弦难以分辨,正茫然时,又有巡逻的士兵过来,喝道:“什么人?哪儿来的!站住!” 不喊“站住”还好,项弦当即下意识越过市集,飞奔起来,这下更引发了一场骚乱。士兵们骑马开始追逐,然而项弦虽非以速度敏捷见长,但较之寻常士兵仍不在话下,左拐右绕,不片刻甩掉追兵,藏身暗巷中理顺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项弦绕过暗巷,观察四周,景翩歌朝我俩做了什么? 他脱下外袍拧干,被晒得头昏脑胀的,注意到侧旁狗叫,一名半大少年郎站在门外,充满惊惧地打量他。 “现在是什么年头了?”项弦转头问。 “熙宁……熙宁八年。”那少年郎说,“大哥,你……你是做什么的?” “驱魔师。”项弦说,“神宗年间啊,这儿是什么地方?” “襄阳。”少年郎打量项弦,又看他背后智慧剑。 项弦拧干衣服,开始检查乾坤袋,意识到阿黄并未跟来,所以景翩歌将他俩送回了五十年前?! 东西都在,项弦便安心少许,随手拈了枚符鸟送他,鸟儿扑啦啦飞向那少年。 “本地驱魔司署在何处?”项弦自言自语道,继而意识到诸多事,既然是五十年前的襄阳,那么,现任大驱魔师—— 项弦陡然间想到了什么,但在此前,他已经历了连场大战,沙州与天魔宫的两场战斗,耗费了他近乎所有力量,回到白玉宫后,又被萧琨重创,以至于受了内伤,再强悍的身体,此刻亦已到了强弩之末。 穿梭时空的乱流更令他五脏四肢灵力紊乱,晕眩感涌上心头。他深呼吸,调匀气息,胸膛处隐隐作痛,被萧琨打断了好几根肋骨。 “萧琨?”项弦道,“萧琨!” 项弦摸到衣领上那凤蝶应声虫,注入灵力催动,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兴许他们距离太远了。 项弦脚下一软,口中吐出鲜血,把那孩子吓了一跳。 “你没事罢!”那孩子慌忙上前察看。 项弦摆摆手,眼前发黑,不发一语,靠在墙边,软倒下去。 白帝城外无名之山,溪涧之中。 “他醒了!”陌生的声音大呼小叫,“身体都烂了!” 萧琨头痛欲裂,他从极高之处被扔了下来,在时空的乱流中与项弦失散后,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出现在黑夜的高空中,他尝试着召唤出金龙,但他意外地,平生第一次失去了对金龙的控制,带着它一头撞进了密林中。 “是本族?” “别把他扔这儿,太可怜了。” 萧琨发现自己的胸膛被一根树枝穿透,他屏住气,将树枝一寸寸地抽出来,身边还有几只动物正在交谈。 萧琨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片刻后,一个影子过来,是头黑熊。 “怎么了?” “这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妖怪们简单交谈后,黑熊把他扛在了肩上,翻越溪流,前往巫山深处。 阳光照进客栈内,项弦睁开双眼,一旁的炭炉上煮着药。 窗外不远处有一座宏伟的木楼,客栈外的街市中传来喧闹之声。项弦坐起,呼出一口气,胸膛中还隐隐作痛。 外间传来声音,一名年轻人揭开门帘入内,穿文武袖装束,腰间别着一个酒壶,眉清目秀,虽不及项弦英俊,表情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似笑非笑之意,如出一辙。 汉人少年侠客,兴许都是这番装扮罢。 “好些了?”那年轻人笑道,“他们说城里突然一道白日惊雷,有人从天上掉了下来,我恰好路过本地,心想不是妖怪,便是同行,前去看了眼。果然,见你虚弱得很,就把你带来这儿,让你先歇会儿。” 项弦眼里充满了震惊,与那年轻人对视,险些大喊出声,翻身下床就要扑向他,奈何刚坐起来,又是一阵晕眩。 年轻人不明所以,与项弦对视。项弦嘴唇发抖,自从他离开以后,项弦曾无数次祈求梦见他,但他从未出现过。 如今,项弦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 “你是……”项弦只生怕他回答出另一个名字。 “在下沈括。”那年轻人笑着端坐椅上,说,“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项弦略张着嘴,眼眶通红,不片刻,竟是呜呜地哭了起来。沈括不明所以,被吓了一大跳,忙靠近少许,把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沈括不碰还好,这下项弦登时号啕大哭,抱着他的腰,埋在他身畔,动情地大哭起来。 沈括猜测面前此人,定是碰上难以排解的伤心事,于是拍了拍他,叹了口气,便任由他抱着自己哭个没完。 项弦哽咽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不片刻,项弦的情绪稍平复下来,那句“师父”几次到了嘴边,只并未出口,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若告诉沈括,自己是从后世前来,会不会产生难以挽回的影响? 抑或改变师父的整个人生?这是什么时间点?景翩歌所言,将他们送回了五十年前,萧琨呢?! 诸多问题随着项弦的清醒而飞快涌现,令他眼里现出一丝茫然。沈括见他已不再哭哭啼啼,显然释放一场,状态好多了,于是说:“不要压抑情感,偶尔哭一哭有益健康。” 项弦很难为情,沈括又起身,去拿来智慧剑,说:“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它。” “是。”项弦马上明白到,沈括对这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熟悉感,路遇后施以援手的最大原因一定是智慧剑。 “这是不世出的宝剑啊。”沈括带着惊叹,望向藏于鞘中的智慧剑,似有点为难。项弦当然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此时他心痒难耐,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它抽出来。 项弦索性握住剑柄,将它拔出。 沈括眼里尽是惊叹之色,说道:“这当真是……” “是,”项弦说,“传说中的神兵,智慧剑。” 沈括道:“你果然是项家人!” 项弦充满感慨,看着沈括,沈括则手握剑柄,反复翻面,察看剑上符文,眼中尽是唏嘘,仿佛已不为外物所动。直到足足一刻钟后,沈括方陡然回神,问:“老弟怎么称呼?” “我……”项弦又想到,后世他将与沈括相遇,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是否将改变什么?他也不曾想好,脑海中却奇特地浮现出扶莹曾经的询问,下意识地换了个名字。 “项铉。”项弦答道。 沈括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智慧剑收入鞘中,说:“这是天底下驱魔师毕生难得一见的神兵,天地万物、神州山海的千万年气运所系。” 项弦正要接过,忽生出一念。 “既然喜欢,就送你了!”项弦说道,“交个朋友!” 沈括顿时愣住了,明白项弦在与他开玩笑,哈哈大笑,项弦也大笑起来。沈括示意他拿好,孰料项弦又推了推,说:“真的,送你,咱俩一见如故,既然你喜欢,就拿着罢。” 沈括:“……………………” 项弦:“……” 房内安静数息,沈括才意识到项弦是认真的,当即色变。 “使不得!”沈括难得地露出惊慌表情,这是项弦跟随在他身畔时从未见过的,他连声道,“万万使不得!早知我便不看了!哎!老弟,是我太冒昧……” 项弦起身,只劝沈括收下智慧剑,沈括被吓得险些魂魄出窍,无论如何不能收。两人推让一番,项弦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好,你也太见外了。” 沈括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见外的问题吗?这是智慧剑啊! 项弦与他推来推去几下,断掉的肋骨又开始疼痛,只得坐着,倚在榻畔桌前,沈括突然想起来了,忙去为他倒药。 “你太累了,身体遭受几次重创,灵力枯竭,脉轮也受到了损伤。”沈括再望向项弦的眼神,已变得有所不同,若说先前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则多了少许感动,毕竟说几句话就要把镇神州的神兵拿出来送人的朋友,这世上绝无仅有,足见其盛情。 第109章 时光 清晨,桐柏山雅居前。 第一缕阳光投过山峦,整个世界陡然醒来,千千万万飞鸟掠过长空,那是来自神州大地各处的水墨字,它们在雅居空中盘旋,依次飞向正院前,在空中闪烁金光,再逐一隐没于虚空。 沈括匆匆穿过前廊。 “各地驱魔师已朝巫山起云峰出发,”沈括说,“项老弟,咱们也得动身了。” 项弦一夜未睡,沈括突然愣住,站在茶室外。 “好。”项弦面前铺摆着诸多乱糟糟的书籍,双眼发红,起身道,“什么时候走?苏大师呢?” “你怎么了?”沈括注视项弦,马上改口道,“昨夜不曾睡好?家师已归隐,不参与红尘中事。” 项弦:“不打紧。抵达巫山后,我还有一些事。” “那是自然,”沈括说,“届时与同僚们会合,也该详细计议,该劝该谈,上天有好生之德,绝没有贸然动手的道理。” 项弦于是点头,随同沈括出发,努力振奋精神:“走,咱们去巫山。” 项弦出房时无意间望向立镜,顿见自己头发白了近半,千丝万缕的白发混着青丝,形成黑白相间的发色。 离开雅筑前,苏颂叫住了项弦。 “项铉,留步。”苏颂道。 项弦朝苏颂行礼,苏颂也朝他行礼。 “天地间万物俱在因果之中,”苏颂说,“轮回无常变幻,千丝万缕,但凡来人间走一遭,便有不得不维系的诸多牵挂。 “我少年时常常以为,所谓因果,即是我对他人所行之事,所持之念,业力将回报于我身。” 项弦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是,晚辈也如此作想。” 苏颂感慨道:“昨夜虽不知你为何有此一问,但我由此也想到许多。兴许,所谓因果,实为牵绊。你来到世上,便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诸神明所谓‘斩断红尘’,方得以飞升而去,大抵如此。” “坚守你的一丝牵绊,”苏颂说,“莫要失去它,便能找回你的因果,切勿陷入执念,孩子。” 项弦沉默,而后道:“是,师祖爷爷。” 沈括在正院中抖袖,昨日那撞进山林的机关鸢已修复,载着他们飞上天际。 项弦:“咱们召集了多少驱魔师?” 沈括:“不知道!来多少算多少罢!” 沈括驾驭机关鸢,离开汉水,飞向巫山,不时回头看身后的项弦。 项弦收拾心情,哪怕一切注定无可挽回,终归不能垂头丧气地去见萧琨,便揉揉脸,努力恢复平日里的笑容。 “怎么?”项弦问。 “我总觉得与你有奇怪的联系,”沈括朗声道,“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项弦一笑置之,说:“要么我拜你为师?” 沈括:“使不得!护法武神当我徒弟,当真折煞我了!” “嗐!”项弦从背后敲沈括的头,学着苏颂的语气说,“这重要么?!莫要拘泥于规矩。” “啊啊啊!”沈括大声道,“教训得是!” “行!”项弦说,“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没问题!”沈括只觉好笑,问,“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徒弟了!要我教你什么?” “随你!”项弦答道。 沈括:“待忙完这档子事,叫上你那相好的兄弟,为师带着你们寻仙去!” “行!”项弦想到萧琨,内心又变得沉重起来。 巫山起云峰,云雾缭绕,山岭间隐隐有法术光芒迸发,其中一道熟悉的白色光芒闪烁。 沈括一个盘旋,按下机关鸢降落,只见心灯之光照耀,驱散了山谷中的妖雾。 “葛亮!”沈括轻巧跃下,快步跑向一名中年驱魔师。 那人正是身穿白色道袍的葛亮,形貌清庸,一身温和之意,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势。葛亮与沈括交谈数句后,朝项弦走来。 项弦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曾去过玉垒后山葛亮临终之地,还见过对方的坟!现在本人就在面前,令他一时瞠目结舌。 “这是我徒弟项铉,也即书信中所提及的智慧剑持剑者,护法武神!”沈括搭着葛亮肩膀,把他拉过来,朝项弦介绍道,“徒弟,这是我的朋友,守灯人葛亮,你俩亲近亲近。” 葛亮与项弦对视,眼中满是惊讶。 “这一代竟有护法武神?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葛亮难以置信道,“智慧剑不是已隐入天脉了么?” 项弦抽出智慧剑,剑身上,第六符文与葛亮身上的同源之力产生了共鸣。 “真的是智慧剑!”葛亮大喜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这个……”项弦挠挠头,笑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 葛亮没有追问,哈哈大笑,抱住了项弦。 “本该是他继任大驱魔师一职,”沈括拍了拍葛亮肩膀,朝项弦说,“但这厮不喜俗务,师父我没办法,才接的手。” 葛亮眼中充满欣喜,上下打量项弦。沈括又说:“你俩聊罢。”说着便去招呼其他人。 项弦将智慧剑递给葛亮,毕竟这等神兵,许多驱魔师一生亦无缘得见。葛亮没有接过,只是将手轻轻按在了剑身上。 然而除却心灯符文,剑身上第五枚幽火符文,亦仿佛受到激发,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与此同时,圣地深处: 萧琨睁开双眼,内丹焕发出蓝色的光芒。 项弦来了——就在起云峰外。 项弦持智慧剑,望向云雾缭绕的巫山圣地方向。 葛亮感觉到了项弦一瞬间心中所流动的悲伤与痛苦,却不多问,只抬起手,像斛律光一般,手中焕发光芒,按在了项弦的额上。 “朋友,你一定历经诸多劫难,才走到此地,”葛亮感慨道,“但为何我全然不知?” 项弦:“实不相瞒,我有一位兄弟,此刻正在圣地内。” “哦?”葛亮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到一旁坐下说,问,“他是妖族?” “不,”项弦答道,“他与妖王绝非一伙。” “那么想必是为我等以身涉险,潜入敌阵的义士了。”葛亮道,“这次突袭巫山,我答应你,一定会设法顾全他的性命。” 巫山阵营与人间驱魔师的拉锯战持续已久,自唐末各地军阀拥兵大乱,到赵匡胤一统天下建国称帝的五十余年间,世道混乱,战火频发,妖族横行,驱魔师们亦不得不四处奔走以救火弭难。 魔种即将吸收戾气,转世为天魔的预言更是如影随形,无人知道它将在何时爆发,将神州大地拖入浩劫之中。 其间驱魔师们几次希望能联手铲除妖王,彻底封印起云峰以绝后患。奈何驱魔司正统在北,被辽国所用。南传一脉又世家林立,谁也不服谁。 天下归宋后,妖族见乱世平定,人间戾气减弱,便收敛许多。到得三十年前,苏颂掌大驱魔师之位时,妖族一度大举入侵周遭村庄,意图扩张领域。 苏颂也曾计划过攻打圣地,更亲自往会稽项家走了一趟,然智慧剑不出,世代持剑的项家也毫无办法。 传说智慧剑将在合适之时,出现于项家,如今有灯无剑,证明未到天魔转生时,于是应者寥寥,最终无功而返,葛亮隐居成都,沈括继任大驱魔师。其后许多年里,智慧剑始终不现,也即是说神州仍未到生死存亡的一刻。 现在项弦带着智慧剑来了,持剑者与守灯人齐至,以古老传统,当可召集天下驱魔师,共讨天魔。 巫山圣地中,萧琨从石棺中起身。 距离日蚀尚余不到一天一夜,今天他必须找到离开圣地的暗道。他来到狐王殿中,以露出的骨指挑着千色神花,朝九尾天狐转圈。 九尾天狐顿时震惊了,喃喃道:“怎么拿到手的?你当真有点本事。” 黑熊妖下来接,萧琨却做了个“避让”的动作,说:“把你关押的储粮交给我。” 九尾天狐冷笑一声,又恢复了那妩媚的表情,柔声道:“我堂堂一个大妖,还会骗你么?” 萧琨答道:“你堂堂一个大妖怪,还怕想要的东西拿不到手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千色神花?” “好罢。”九尾天狐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迫切了,答道,“我只要瑶姬不把它戴在头上,用来迷惑我们的大王,除此之外,在谁手里,我可不关心。” 说着它以爪子抬了抬,示意黑熊妖,黑熊妖便瓮声瓮气地说:“随我来。” 萧琨收起花环,跟随黑熊妖穿过暗道,进入狐王殿的囚牢区域,那里关押了不少小妖怪,猿、猱,甚至有修炼成形的野猪,它们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底显得十分烦躁,待听到脚步声靠近,便纷纷安静下来。 连自己妖都关……萧琨猜测这些应当是不愿意奉九尾天狐号令的妖怪了。 “就吃剩这些了,”黑熊妖说,“老大的习惯是先吃老的残的,余下都是好货,便宜你了。” 牢笼中关着十余名年轻人,个个发抖,看见萧琨那副模样时,更添恐惧。 黑熊妖打开牢门,牵出一条铁链,交给萧琨,所有俘虏排成一排,被拴在铁链上。 “你要怎么处理?”黑熊妖说,“带回去玩?” 萧琨没有回答,拖了下铁链,让众多人族跟着走,已有人害怕得哭了起来。 黑熊妖:“该不会是想放了他们罢?” 萧琨:“放了他们,能走到哪儿去?” 黑熊妖一想也是,便没有多问。 萧琨牵着这队人回到自己歇息的房中,沿途不少妖怪见他有这么多人能吃,羡慕地盯着他看。进房时他转身关上门,随手上了一个幽火封印,门缝中投出幽幽蓝光。 第110章 驱魔 驱魔师接近,圣地内顿得感应,夺魂法阵到了至关重要之时,四面轰然爆射出无数席卷的黑云,聚集成魔焰,呼啸着朝他们冲来! 沈括:“里头察觉咱们了!当心!” 驱魔师当即各出法术,只见段宁抬手,山峦轰然叠推而起,犹如山河社稷图现世,将众人推向圣地大门;扶莹则一声唿哨,天际隐有群星之光坠落,轰然坠向黑焰。 沈括左手抖开一道五色光华,右手持一把长剑,光雾与门中泄出的黑火对撞,筑起了守护屏障,长剑斩入黑焰中时,如烈焰焚冰,缠绕的黑气一触下便即荡开。 黑气疯狂倾泻而出,门缝内轰然发生了第二次爆发,项弦抢上圣地大门,挡在萧琨身前,葛亮马上双掌圈转,回手,手掐灯诀。 “当”一声心灯化作洪钟震响,这是葛亮在继承心灯后,第一次召唤燃灯降神! 霎时间天地间满是白光,涌向圣地大门,黑气消散。 “萧琨!”项弦喝道。 萧琨倾尽全力,圣地大门发出巨响,缓慢洞开! 圣地内黑气缭绕,魔种浮现于法阵中央,它犹如胎婴般已初具人形,感受到了心灯与智慧剑的威胁,发出疯狂的哀嚎! 穆天子转身,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外。 “善于红?!”葛亮颤声道。 夺魂法阵高速旋转,已到了至关重要之时,瑶姬此刻冲进法阵,喊道:“朝云!快停下——!” “你们这伙人的关系也太混乱了罢!”沈括道。 “别成天胡说八道插科打诨!在驱魔呢!”扶莹怒道,祭起双轮,呼啸着冲进了圣地。 萧琨来不及自我介绍,喝道:“留下姬满!” 葛亮一手祭起心灯,正灼烧残破的萧琨,萧琨几近无力抵挡,幽火迸起。 “是自己人?”葛亮在门外未曾看清,入内后又充满混乱,将萧琨一同视作妖怪,险些铸成大错,马上收了心灯,将他拉起。 穆天子极力维持夺魂法阵,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众多驱魔师,他马上预感到有麻烦了——这伙人必定早有准备,这是个陷阱! 穆天子怒而望向瑶姬,一手抓住魔种,另一手借魔气幻化出黑色巨剑,横扫而去,瑶姬挡在朝云面前,被一剑扫中,鲜血四溅。 萧琨双刀齐出,在空中旋转,借来心灯之光,和身飞跃,身在空中如蛟龙跃起,双刀同时劈斩而下。 夺魂法阵被破坏,引发了圣地内的连环爆炸。巴蛇重得自由,收回魔种,仰天嘶吼,冲向众驱魔师,所有人同时竭力挡住。 项弦抽出了智慧剑,金光万道在妖族圣地内迸发,穆天子意识到计划败露,却浑不知这伙驱魔师何时找到了自己,当即腾空而起,要从一线天中逃离。 “我受够你了!”项弦咆哮道。 他的心中充满怒意,从圣地高处疾射而下,穆天子抬手,以指上所佩宿命之轮强行格挡,智慧剑与宿命之轮碰撞,发出一道冲击波。 “宿命……”穆天子颤声道。 “是的,”项弦低声道,“宿命,姬满,老子为了这宿命已付出太多,现在……” “轮到你了!”项弦怒吼道,“毁灭罢!” 剑与轮碰撞,迸射出耀眼的强光,但此时此刻,智慧剑散发出无数环形金符,围绕穆天子与项弦飞快旋转! 众多命运之线从虚空中显现,犹如河流般于每个人身上穿过,诸多景象扑面而来,黑树崩塌,天魔宫解体,青龙禹州飞向天地…… 开封城中,神树焕发而起;巨鼎被毁,戾气如海潮般涌向人间;金兵呼啸而来,冲入汴京;斛律光迸发出心灯的最后闪光,从高空落地;滚滚黄沙,高昌城墙破碎,百姓逃向月牙泉…… 五十年后,昆仑山白玉宫,与天魔的一场大战结束后: 景翩歌站在神树前,将右手按在了左手的宿命之轮上,依次点亮诸多符文,口中念诵古老咒语。 五十年前,天山,地渊神宫: 王座前,昏昏欲睡的景翩歌突然睁开靛蓝双目,瞳中蓝光迸发,照亮了幽暗之地。 他走过一排排的石棺,地脉瞬时大亮,地渊神宫大门开启,守轮王走向天山悬崖,面朝天地脉。 风起云涌,天脉沉向大地,地脉浮上天际,两张巨网在刹那间重合,再温柔地分开。 巫山圣地,穆天子意识到了什么。 项弦释放神怒,铺天盖地的金光涌来。 “不……不可能!”穆天子怒吼道,“未来,我的未来……袁昆!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你已经没有未来了!”项弦怒吼道。 智慧剑炽光大作,伏魔金光疯狂涌出,众多命运线在天地脉下飞快交错,过去、现在与将来汇为一股,被收进宿命之轮中。 “嗡”一声,宿命之轮从穆天子手上消失。 天山的风呼啸而来,景翩歌朝天际抬起左手,无名指上重重金光汇聚,织就金色指轮,光芒一闪,恢复古朴纹样。 景翩歌转身,收回宿命之轮后,随手关上了地渊神宫的大门。 不动明王法相光华暴涨,一剑犹如海潮般扫去,穆天子半身在光辉中被焚烧殆尽。 那一剑摧毁了圣地的法力屏障,金光从山体的四面八方迸射而出,巨岩崩塌滚落,河流改道,一线天顶疾射出金光,与天地脉相连接,令整个神州大地为之震颤不休! “宿命之轮回去了!”萧琨喝道。 巴蛇口中迸发出魔焰,朝一众驱魔师冲来。萧琨抽出唐刀,双刀正逆交错,巴蛇正冲向沈括,被萧琨环刀飞舞,顿时蛇身如受飓风绞杀,迸出无数伤口,伤口中萌发绿意与生机。 瑶姬奄奄一息,左手鲜血流淌,被巴蛇衔在口中。四周石柱倒塌,九尾天狐从王座后嘶吼着冲来,诸多妖怪被惊动,犹如海潮般从四面八方卷向王座正中。 九尾天狐化身蟠龙,在空中喷出烈焰。扶莹喝道:“你先前可没说这儿有龙啊!” “狐狸变的!”沈括朗声道,“不用怕它!” 正殿内一片混乱,善于红嘴角流着血想逃离,却被郑经义追上,一前一后冲出圣地。项弦在空中将穆天子劈下地面,穆天子一个翻身,释放出虚空门。 项弦回转智慧剑,一剑将他穿透之际,扶莹冲上前,手背现出符文,正要按上倾宇金樽将它回收,巴蛇却嘶吼着,以尖角挑起萧琨,撞上了项弦。 项弦马上收剑,与萧琨一同被撞上石柱,石柱倒塌,两人被撞进了山崖。 扶莹只差最后一刻,巨石坍塌,触碰到虚空门的瞬间,穆天子木簪落地,植被暴生,将扶莹卷飞出去。 虚空门收拢成一道光点,在圣地虚空中坍缩消失。 巴蛇那一下疾撞,尖角顶穿萧琨身躯,再穿项弦,但在最后一刻,萧琨的内丹爆出一道金光,抵在了巴蛇的尖角上,自己消去冲力,才护得两人的身体没有被穿在一起。 “嘿……嘿。”项弦抱住了萧琨,萧琨肋骨碎去近半,胸口开了一个血洞,身体几乎被撞进了项弦的身体中。 项弦抱着萧琨,萧琨的身躯已碎裂,化作灰烬一般开始飘散。 “我爱你啊,”项弦哽咽道,“我不要忘了你,萧琨。” 萧琨睁开幽瞳,与项弦面对面,注视彼此,抬手握住了项弦的智慧剑柄,注入最后的法力。 幽火与金光缠绕升起,伴随着一道摧山平海的巨大剑威,巴蛇之角被斩断,巨大的蛇躯在空中翻滚,撞上照壁。 项弦落地,众人要赶来救援,萧琨却竭力按着他的肩膀,与他分开。 他抽出巴蛇的尖角,扔在地上,身体化作虚影。 九尾天狐化身的蟠龙喷出烈焰,众驱魔师法宝齐出,沈括侧身,一抖手腕上系链,千千万万银光飞剑如暴雨般飞射而去! “太多了!”段宁吼道,“杀不完!” 韩竭拉起扶莹,喝道:“杀他们的头儿!小妖自然就散了!” 燃灯法相升空而起。 葛亮聚集心灯,化作一道光柱,击中沈括,沈括收回漫天纷飞的光剑,汇作一把,在心灯之光下,朝九尾天狐的化身掠去。 蟠龙在空中遭遇重创,现出原形,九尾天狐拖着鲜血在空中翻滚,撞出了巫山。 “别被它跑了!”扶莹喝道。 王座前: “凤儿,你还在等什么?”萧琨低声道。 项弦喘息数声,横持智慧剑,朝在王座前挣扎的巴蛇举起。 巴蛇痛苦不堪,再次朝他们冲来。萧琨手持双刀,胸膛处内丹迸发,他燃烧了自己的内丹,犹如炼狱修罗,迎着巴蛇冲击爆出堪比天崩的力量,一招乱舞! 巴蛇妖力与短暂于虚空中显现的旱魃法相碰撞,巴蛇被平地掀起,撞向王座高处的照壁,发出巨响。 魔种开始焚烧,黑色的火焰覆盖了巴蛇与瑶姬的身躯,吸摄着千年的痛苦与别离、执念与不甘。瑶姬在黑火之中挣扎不休。 “魔种已现!驱魔罢!”沈括双手回圈,继而撒开,四周的魔火被吹飞。 葛亮祭起心灯,遥遥按向项弦,顷刻间以项弦与萧琨为中心,四面八方化作光雾,犹如沐浴于无边无际的炫光湖泊中。 项弦握智慧剑的一手不住发抖,抬起头时,萧琨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视。 项弦哽咽道:“不,我不想驱魔,不……不能,就让它这样罢……” 萧琨来到项弦身畔,与他携手。 项弦抬头,与萧琨对视。 “你也曾驱逐过我心中的魔种,”萧琨道,“还记得么?” 话音落,萧琨手中焕发出内丹的光芒,大声道:“开弓!凤儿!” 项弦泪水迸发,手中出现金光万道的蚀月弓! “我射不中。”项弦的声音发着抖。 萧琨将迸发出九幽烈火的金刚箭架上了蚀月弓,沉声道:“正因如此,我才来到你的身旁。” 话音落,萧琨一个转身,将项弦搂在怀中,灵体化作虚幻,与他身体重合于一处,犹如一体双魂,凤所视即龙所视,犹如浩瀚星海深处,碰撞于一处,高速旋转后又彼此吞噬的炽烈星辰! 无数记忆闪烁而过,天空中翱翔而去的金龙,沙州畔的歌声与踏步,千军万马之中朝他奔来,以胸膛为他抵挡魔枪的萧琨…… 萧琨的灵魂中,一切喜怒哀乐,朝着项弦的内心坦然洞开,彼此的情愫冲刷着对方的身体。 “我爱你,萧琨。”项弦最终道。 “我爱你,凤儿。”萧琨的嘴角带着笑意,带动项弦的身躯,开弓,金刚箭指向瑶姬胸膛处的魔种。 沈括、葛亮、扶莹、段宁与韩竭同时祭起法术,推向灿烂金光中的二人。 项弦哽咽出声,仿佛看见那宏大的宿命之轮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缓慢旋转。 “放箭!”萧琨喝道。 那一箭击穿了因果的障壁,自天地初开至万物归寂,自过去至将来,自缘起至缘灭,呼啸着平地升起。 金云滚滚,化为光辉灿烂之浮沉梦海; 星河破碎,尽作浩大前尘之跌宕平生。 三生之相惜;三生之背离,受执念所附却破除执念; 是斩却种种执着之利刃,亦是洞彻兴灭而灌顶的一束光。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驱魔! 金刚箭拖着焚天之幽火,旋转着呼啸而起,射向瑶姬胸膛,魔种破裂化作千万黑火,一道冲击波卷起了漫长的光阴与岁月的长河,犹如海啸般将所有人推出了圣地! 项弦紧握着萧琨的一手蓦然收拢,五指扣在掌中。 萧琨消失了。 “萧琨——”项弦发出肝肠寸断的大喊。 项弦闭上双眼,开始坠落,再一次被拖进了时光的乱流之中,千万梦境在眼前绽放,就像沃野中的花朵,盛开又消失。 宿命之轮再次显现,它在时间的大海上缓慢旋转,洒出浩荡金光,从盘古开天到无数个世代后的遥远的未来,大海中浮现出亿万孤岛,摩天巨塔耸立而起,又在时光的洗礼中化作灰烬,风云流散,人族如蝼蚁般来来去去,最终连岛屿亦沉入海底,再无痕迹。 一座又一座的孤岛涌现又消失,仿佛巨神在沙滩上踏出的一行足迹,通往那个永远也看不见的尽头。 景翩歌在黑暗中久久地坐着,萧琨在因果中消失的刹那,虚空中光芒显现,汇聚为一片花瓣。 花瓣飘零落下,景翩歌伸出一手,花瓣落在了他的掌心,幻化出奇特的景象,并颂唱着古往今来千年万年的歌谣。 在那景象中,项弦与萧琨驾驭金龙,沿地脉飞去,穿出神树,飞向白玉宫最高处——它曾经短暂地在时光之海中涌现,却随着因果的再次确立而沉没,就像世上每时每刻都在诞生的,千奇百怪、浮光掠影的梦。 梦境消逝,花瓣却被留了下来。 它落在景翩歌手中,温柔地浸润了他的掌心。 景翩歌再一次走出地渊神宫,吹了声口哨,唤来骨马,翻身上马,沿着丝绸之路前往高昌。 离开高昌后,他将进入玉门关,过了玉门就是沙州了,再往东走,则是武威,是张掖,是河套平原。雪花飘扬之地,则是他此行的终点——上京。 尽管那个女孩儿还有好些年头才出生,但战死尸鬼拥有无尽的生命,他不在乎,他可以等。 项弦不断下坠,做起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 凤凰从天际飞来,落在香炉峰后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六岁的项弦从灰烬中捡起了这浑身浴火的鸟儿,继而大声呼烫。凤凰满不在乎地拍打翅膀,收起了外溢的烈火,停在了他的肩上。 “那儿据说搬来了一户人家。”六岁的项弦小声说。 阿黄道:“别探头探脑,显得做贼似的。” 集市上,项弦看见了一个孩子。 他身穿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却半点不显得脏。此时那孩子正在集市上讨价还价,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凡他路过的地方,集市上的人纷纷作出嫌恶的表情。 项弦过去,拨了下他的肩膀,带着他走了。 他俩坐在河畔,用柳条钓了一下午的鱼儿。日暮时,他起身说:“我得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项弦问。 “萧琨。”那辽国小孩儿答道。 萧琨身上确实不好闻,虽然他已很注意,却仍会散发出很淡的、像是什么东西死了的气味,与他玩了一下午,项弦身上也被沾染上了,回家后还被盘问了半天。 萧琨的双眼是靛蓝的,项弦几次朝父母描述,得知这叫“色目人”。 很快,他便将萧琨带到家里来做客,项母与项父没有多问,接受了他。 平日里萧琨习武,每天还得打铁,偶尔会被揍得鼻青脸肿,耳朵里全是血,项弦便为他掏耳朵,小心地修翻过来的指甲。 “你爹太狠了。”项弦很同情萧琨六岁上就没了娘,据说他娘一病死了,他由父亲带着,到中原来生活。 “他总算走了。”萧琨答道。 “走了?!”项弦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安慰萧琨。 “过得几日还会回来,”萧琨说,“骑着龙走的。” 萧琨常常会朝他说,自己是辽国的皇族,只因为生来有双蓝眼睛,才离开了故乡;又说他爹其实是名活死人大将军,还有一枚玉玦,能召唤出一条金龙。 “那你这几天不用挨揍了。”项弦答道。 萧琨期待地看着项弦,似乎在等他说什么,项弦不明所以。到得傍晚时,萧琨无精打采地回去,项弦才突然回过神。 “来我家睡罢!”项弦说,“明儿我也不练武了,咱们出去玩!” “哦。”萧琨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变得精神起来,答道,“好。” 炎炎夏日,萧琨正在项弦家前廊下坐着,背倚柱子吃冰,穿着麻布短袖与长裤,十二岁的半大少年,容貌俊秀无俦。 “凤儿,”内间传来谢蕴的声音,“把你的契绳儿拿去寺里供着。” 项弦应了声,萧琨回头,看了眼。 片刻后项弦换了衣服出来,两手揣上衣兜里,给了萧琨一脚。 “走。”项弦说。 萧琨起身要揍他,项弦哈哈哈地躲了,两人一边推搡,一边出门搭船去香炉峰。 “契绳是什么?”萧琨问。 “结契用的。”项弦解释道。 萧琨又问:“结契是什么?” 项弦:“就是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萧琨一听到这话,顿时不自在起来,打量项弦。 萧琨想了想,虽不期待得到确切的回答,却仍问:“凤儿想与谁在一起,过一辈子?” “哥哥你啊。”项弦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在说:这也要问? 萧琨:“!!!” 萧琨手里的冰还没吃完,登时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项弦拿着红绳,朝萧琨手腕上比画,萧琨整个人已近乎僵了,完全不敢动。项弦又说:“不过得先放庙里供着,等到了成亲的年纪,咱俩再一起去取回来。” 萧琨回过神,只不知该说什么才是,说:“以后……万一你不与我好了呢?” 项弦说:“那当然就不给你了。” 萧琨:“……” 萧琨心里仿佛被项弦捅了一刀,捅过之后,却又被他那只手按住伤口,温柔地抚摸着。 瞬间他情感满溢,无法表达,他想大喊,又想大哭出声。 萧琨红着眼眶,按住项弦,不停地揍他,责备他竟是先说出如此温柔,又绝情至此的话语。 项弦虽也习武,力气却拗不过他,好说歹说,从他胳膊下挣扎出来,说:“我逗你玩的!别打了!现在给你!现在给你!” 萧琨收敛心情,嘴唇还在发抖,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算了,先供着罢。” 项弦想了想,说:“这两串供起来,我再去买两串咱俩先戴,待得过几年,取了这两串换那两串,这样成了罢?” 萧琨的心咚咚地跳着,末了道:“行,你说了算。” 时光荏苒,他俩渐渐地长大了,项弦十二岁那年,沈括来到会稽,将带走他。 “天魔之劫已除,”沈括朝谢蕴说,“凤儿却仍有自己的路要走。” 谢蕴笑道:“你不如将那孩儿也一起收了为徒,让他俩作伴。” 沈括说道:“各有缘法,不能强求。” 那天,项弦与萧琨依旧坐在江边的柳树下,就像初识之日。 “你指着江水发誓。”萧琨说。 项弦说:“至于么?你就这么没信心?” 项弦自己倒是先乐了,萧琨反而没有笑,认真地看着项弦。 “行,我发誓。”项弦想了想,说,“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都与我的好哥哥不分开。等我修成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我就回来找你。” 萧琨很少听项弦叫“哥哥”,每次听见时骨头都轻了几分,既受用又难为情,直到十四岁的当下,他依旧会脸红。 项弦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招呼他过来些,萧琨便不明所以,把脸凑近。项弦指指自己的唇,又指萧琨的唇。 萧琨舔了下嘴唇,意识到项弦明白自己的心!他一直都明白! “快。”项弦想趁着周围没人,伸手去搭他脖颈。萧琨却拉开项弦的手,改而自己搂他,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下。 只是短短一吻,唇分时,萧琨的幽瞳散发出蓝光,看着项弦的眼睛。 “重来。”项弦又道。 “太不像话了!”萧琨推开项弦,稍躬身,似在掩饰什么,不敢看他,说,“咱们还没结契呢!” 项弦起身要追,萧琨则整理衣服,快步跑了。 “去哪儿?”项弦说。 临别前,萧琨追到码头上,气喘吁吁。 “凤儿!”萧琨喊道,“凤儿!” “我在这儿呢。”项弦出现在他背后,说,“你还没来,难不成我还能自己走了?” 萧琨松了口气,递给他一把剑。 “我会来找你。”萧琨说。 大船驰离会稽,十二岁的项弦背着剑,于船舷上远远看着萧琨。 十年后,玄岳山的风雪之中,萧琨踏出轻响,项弦蓦然回头,看见了他穿过风雪而来。 深夜客栈中,两人身着单衣,低声相谈。萧琨倚在榻上,项弦盘膝而坐,笑着不住看他,一会儿拉他的手,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弄得萧琨半是不自在,半是难为情。 “我还记得你从前身上有股味,”项弦凑到萧琨脖颈上嗅了嗅,像条狗般,说,“这会儿倒是没了。” “因为我与我爹住一起,”萧琨答道,“告诉过你的,我有‘爹味’。” 两人于是都笑了起来。 “姆妈说我走后,过了几天,你也搬离了会稽。这十年里,你都去了哪儿?”项弦不解道。 “回辽国,”萧琨答道,“当上了大辽驱魔司使、太子少师,就那样罢。” 项弦震惊了,打量他,说:“了得啊!” 萧琨叹了口气,说:“国破了,没意思。” 项弦又陷入黯然,问:“以后呢?” “不知道。”萧琨打量项弦的手腕,见他腕上干干净净,于是欲言又止。 项弦:“这些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萧琨登时又脸红了,马上曲腿,换了坐姿,说:“是么?我……我也常常想你。” 项弦认真地看着萧琨那张俊脸,说:“你比从前更英武了。” 萧琨转头,与项弦对视,却走了神。 “快看我的心。”项弦说。 “我不看。”萧琨简直无法面对项弦那犹如炽日般的火热之情。 “你看啊!” “我不看!” 萧琨艰难挣扎,项弦勾住他的脖颈,要强行吻他。为了能与萧琨再亲一次嘴,他等了十年!足足十年!两人在这混乱里推来搡去,犹如小时候既亲热,又想揉弄彼此地较着劲。 最后萧琨终于再控制不住自己,按着项弦,低头亲了他。 项弦又动手扯他的单衣。 萧琨:“不,现在不行。” 项弦:“这给你,这样行了罢?” 萧琨:“什么?为什么?” 项弦:“契绳!结契了!” 萧琨:“……” “……亲我,来……” “你这流氓……” 房内余下萧琨与项弦的粗重的喘息。 翌日,玄岳山中,萧琨与项弦十指相扣,走在风雪深山之中。 “凤儿,你来找什么?” “传国玉玺,”项弦答道,“传说就在天命之匣中。你呢?” “你说呢?”萧琨笑道。 项弦:“你也找传国玉玺?” “我来找你!”萧琨答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这儿像有传国玉玺的模样?” “那我怎么办?”项弦绕来绕去,最后只得到了一个空的青铜匣。 萧琨手里玩着一个布包,朝项弦面前虚晃一记。 项弦马上道:“快给我!” 萧琨于是将传国玉玺给了他。 “师父说过,当年他们与巫山妖族一战时,一名叫穆天子的窃贼逃离了圣地,此事与昆仑白玉宫有关……” “少说那些啰里八唆的,我自然跟着你。” “你来当驱魔司正使不?” “行罢,看你这么吊儿郎当,迟早被妖怪吃了去。” “哈哈哈哈!” “这是乌英纵,我与师父在蓬莱救的猿。” “萧大人。” “嗯。” 昆仑山巅,白玉宫: “穆天子驱策墨门,搜集了两千年来神州大地的戾气,虽在五十年前抢夺魔种失败,不能再化身为天魔,但墨门所聚集的戾气一旦释放,便将席卷神州,五十年前被击碎的魔种,想必将再次修复,必须找到心灯……” “萧琨!萧琨!” “心灯……不愿意接纳我。” 荒芜大漠上,项弦策马载着萧琨,与斛律光、潮生、乌英纵离开阿克苏。 “你会好起来的。”项弦抱着萧琨,认真道,“没有心灯也不打紧,不是么?斛律光能照拂大伙儿。” 萧琨被项弦搂在怀内,内丹中的幽蓝冥火升起,修复了他的身躯。 他带领驱魔司来到君山,洞庭湖中升起巨大的鲧妖,众人协力将它击溃后,萧琨以一身法力驾驭逸散洪水。项弦则化身烈火真灵腾空而起,将云雾送上天际。 禹州在云层中翱翔,将重重乌云送往大地四方。 倾宇金樽收回,天魔宫于泰山之巅现形。 白玉宫穿过千里高空,撞向天魔宫,发出巨响。 “宿命啊……”穆天子化身巨大的离魂花,吸收了两千年的戾气,狂吼道,“果然是你……又是你!” 项弦拉开蚀月弓,几次瞄准,萧琨掌中迸发幽火,朝箭上一搭。 两人同时松弦,金刚箭化作一道金光,击穿离魂花,所有人的三魂七魄在花粉的力量下离体而去,险些被吸上天际。 项弦的记忆不断下沉,梦境温柔消散,他在时光长河中脱离,于万丈高空坠落,不停地坠落,轻飘飘地落向白玉宫中央,巨树句芒的根部。 他掉进了自己的身体中,睁开双眼。 昆仑山,白玉宫,句芒树底。 项弦一手撑地,缓慢站起,景翩歌已消失,萧琨亦已不见踪影。同伴们听得动静,方匆忙赶来。 “老爷!”乌英纵说,“发生了什么?老爷!” “老爷!”斛律光也吓坏了,忙上前扶着项弦。项弦无意识地挥手,环顾四周,寻找着萧琨。 “哥哥!”潮生冲来,说,“你没事吧?” 牧青山与宝音也来了,项弦却推开众人,问道:“萧琨呢?萧……萧琨……” “我还记得?”项弦猛地意识到,说,“萧琨!你们记得他么?” “是啊,”宝音道,“你相好的,怎么啦?” “他在哪儿?”项弦说,“萧琨!快出来!去哪儿了?咱们刚才做了什么?” “哥哥?”潮生怀疑地看着项弦。 “我没有忘记他,”项弦说,“我……我没有。你们也没有。”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项弦示意众人先别说话,问,“青山,告诉我,一天前咱们在做什么?” 牧青山:“击破天魔宫,夺回句芒之种,释放出了戾气。” 众人又抬头,望向神树。 潮生道:“怎么了?还有敌人吗?” 项弦:“穆天子是天魔?” “你在说什么??”宝音道,“他要是天魔,我才不去呢!” “他没有魔种?”项弦说。 “这不是大伙儿协力,刚除掉了他?”牧青山察觉不对,隐隐约约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细究,说,“对,虽然那地儿叫天魔宫,里头住的却不是天魔。” 项弦:“萧琨是谁?” 所有人已彻底混乱了,乌英纵说:“萧大人是老爷小时候便相识的契兄弟。” 潮生:“哥哥,你是不是得歇会儿。” “老乌,你要留下来吗?”项弦说,“留在白玉宫,是这样罢?” “是,”乌英纵说,“老爷若不反对的话。等等,我怎么似乎记得,穆天子确实是魔王?” 潮生说:“他不是五十年前抢夺魔种失败了么?沈括大师说,要查到他的下落啊。” “萧琨!”项弦又突然大喊,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然而白玉宫中,没有任何回答,唯独句芒树叶在风里传来的“沙沙”声。 “这么说来,”潮生也被搞混乱了,说,“我好像也记得姬满变成了魔王,啊!怎么回事?!” 斛律光说:“兴许是梦里的事没分清楚?小山是不是总让你们做梦?” “喂!”宝音说,“不要叫得这么亲热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小山小山的。” 项弦站在白玉宫平台前,一脸茫然,问:“可是萧琨呢?我要萧琨,我要他回来!他在哪儿?” 牧青山说:“方才你俩在一处,我们种下树种时。你俩正坐在这儿说话不是么?” 项弦双目通红,骤然意识到,也许萧琨是真的消失了,唯独最后,留下了给他的温柔记忆。 他在平台上大哭起来。 虚空之中出现了犹如镜面般的巨湖,上下茫茫,左右无际。 萧琨站在水深不及半寸的浅水湖中央,抬头看时,天空中泛着一层淡淡的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有人吗?”萧琨下意识地问,“这是哪儿?” “岸边。”一个声音答道,“不要再往前走,这旅途的尽头,是另一处彼岸。” “倏忽?”萧琨认出了那声音,他看见了倏忽!湖面升起雾气,船头不远处,倏忽的影子若隐若现。 “嘘,”倏忽道,“祂们来了。” 雾气散尽,萧琨站在水中,不明所以,朝自己背后看,却找不到半个人影,低头,水面也不见倒影。 一个女声带着回音,犹如降神后所发出的神言,在水面的尽头回荡。 祂说:“你本该消失,为何能走到此地?” “我也不知道。”萧琨道,“你又是谁?” 水池上方,一个光影出现了,祂拖着巨大的长尾,悬浮于镜池之上,犹如蛇一般,朝着萧琨不断靠近,到得他十步之外,缓缓停下。 “我认得他。”另一个男声响起。另一个光影现出身形,隐隐约约,与萧琨曾召唤过的武神二郎神竟有几分相似! “显圣真君!”萧琨震惊道。 神祇光影并未回答,而是朝先前出现的拖尾巨神稍一行礼。 “他被一道‘因’所牵系。” 第三个声音出现了,竟是焕发出金光的不动明王。 这是萧琨第一次得见真正的不动明王,只见祂身具六臂,各执法器,转身面朝第一位女神。 第四位神祇在不动明王身畔出现,竟是手持光诀的燃灯。 “这点牵系,成为了他不被逆流所沉的缘由。”燃灯低声道。 “让他走罢。”最后一个声音响起,一个小女孩儿的身影浮现,四面繁花于光影中绽放,生命欣欣向荣,池畔登时开满了鲜花,“牵挂便是缘法,红尘中既有一点‘因’守着,放他回去,又有何妨?” “是‘祂’的后人啊。”中央那巨大的女神温柔地说。 萧琨不敢说话,等待着自己命运的宣判。 “那么,”女神问,“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旱魃的孩子。” 萧琨十分紧张,点了点头。 “你来到世间,是为了什么呢?”女神现出身形,祂上身赤裸,长发披散直至胸前与背后,那形象非但没有丝毫不洁,反而显得神圣无比,面庞更散发着母亲般的神光。 祂的下身,则是巨大的蛇尾,蜿蜒于池中,尾部金光闪闪。 “我……”萧琨说,“我生于这世上,是为了弥补父亲犯下的错误,他丢失了宿命……” 此时此刻,燃灯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以食指放在唇边。 不动明王却道:“你可得想好了。” 萧琨登时明白了,说:“我为了凤儿而生!” 萧琨抬起头,朝五名早已飞升世外的神祇说:“我为他而生,这是我的因。” 霎时间,萧琨手腕上,结契红绳再现! 它虽细小,却系得极是牢固,红线上飘飞出一缕细线,浮现于镜池尽头的天际,犹如指引着一条归路。 “既是如此,”女神摊开手,朝掌中吹了一口气,万千光点飞来,没入萧琨的灵魂中,“便请龙祖送你归去。” 众神影同时消失,萧琨身体显形,生机回归,躯体恢复了沉重感,踏破镜池,朝池下坠落! 萧琨大喊一声,金龙蓦然飞掠而来,接住了他,飞往天地尽头。 金龙沿着那红线指引之向遥遥飞去。 昆仑山巅,萧琨驾驭金龙,掠过白玉宫顶,望向浮空岛。 夕阳西沉,映得天际尽是金光。 乌英纵正坐在树下,搂着潮生小声说话,突见金龙飞过,当即站起,快步跑到宫殿边缘,潮生追了上来,朝着天际的萧琨挥手。 萧琨笑着做了个“告别”的动作,驭龙乘风飞过河西走廊。 那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退去了,现出星罗棋布的沙漠之池,夏、室韦、辽与高昌的联军撤军,两骑越过嘉峪关,转而朝北。 牧青山与宝音在月色下追赶与疾驰,待得看见天际金龙掠过的一刻时,登时抬头,宝音朝萧琨吹了数声抑扬顿挫的口哨。 萧琨乘龙,进入山西,飞过太行山,另一条龙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吟。 “萧大人——!”斛律光从曜金宫中奔出,站在山巅,朝天际大喊。 萧琨驾龙一个盘旋,朝他做了“道别”的手势。斛律光解下五弦琵琶,坐下,五指一拨,《列子乘风》之音响起,犹如流水般浮现于萧琨的记忆中。 滚滚红尘,有许多吃的,许多玩的,有一起喝酒的伙伴,有一传十里的乐声,有昼夜不灭的灯火…… 还有心爱的人。 开封城繁华依旧,驱魔司中却一片黑暗,萧琨没有停留,飞向洛阳。 深夜,洛阳已全城入睡,群星照耀之下,驱魔司仍一片寂静。 凤凰在暗夜中绽放红光,指引他的前路,与他结伴顷刻,再度展翅离去。 萧琨在洛阳转而向南,沿着大运河飞去,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辗转飞过会稽的香炉峰,前往杭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琴声响起,清晨,项弦一身武袍在微风中飘起,拨动琴弦。 “阿爸!”孩子问,“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洗漱不曾?” 辽国的孩子们见项弦坐在院内,便纷纷过来与他请安。初夏时节,益风院中开满了花,院内的树上还结了不少果实。 “洗过了。”项弦推开琴,挨个摸摸他们的头,摸一个,放走一个,说,“去吃早饭罢,都给我认真念书,否则我是要打板子的。” “阿爸!” “阿爸。” 项弦“哎”“欸”地应过几声,四十几个辽国孩子,外加收留的几名汉人小孩儿,每天光是轮番说几句话就得耗上不少时间。 “阿爸!”门外突然有一名汉人小孩儿喊道,“有人在偷咱们的桃子!喂!你有胆子别跑!我阿爸来了!” 项弦当即拿起竹竿跑出去,虚张声势地喊道:“汪!汪!” 但下一刻,他愣住了。 萧琨正站在墙下,摘了几个桃,随手分给那叫唤的汉人小孩儿一个,又扔了个给项弦,项弦竟不避不让,任由那青桃打在脸上。 他笑着看项弦,项弦犹如置身梦中,不敢走上前去,嘴唇不住颤抖。 “梦?”项弦喃喃道。 萧琨示意项弦看自己手腕,项弦下意识低头,只见两人腕上,再一次出现了契绳。 “凤儿。”萧琨答道,“是我,咱们说好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清平梦华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