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文豪》 第1章 穿越到大宋的学霸 第1章 穿越到大宋的学霸 北宋嘉祐元年,泸州合江县。 此地位于长江与安乐溪交汇之所,如今春水初生,正是一副“雏燕飞于柳梢,黄莺衔叶戏水”的清和景象。 两位负着笈囊的士子,脚步轻快地走在石桥上。 听着水声,其中一人摇头晃脑道。 “子在川上曰。” “.咕噜咕噜咕噜。” 那人诧异地望向同伴,虽说今日他们去县学考完策论,便可休寒食节假期,可心情好归心情好,戏谑圣人总归是不妥。 “你看我作甚?” 此时察觉到不对劲儿的两人终于反应了过来,齐齐看向安乐溪。 “不好!是有人落水了!” 随着桥上两人的呼喊,很快就有惯熟水性的渔夫把少年捞了上来。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紧闭着双眼,鼻梁挺拔,眉如长剑斜插鬓角,磕破的额头处晕着圈血痕。 而这少年,两名士子却认得。 “陆北顾?我记得是安乐溪上游古蔺镇那边来的,在县学里素来垫底,他怎地落了水?” 一片黑暗中,陆北顾脑海中一道现代意识开始复苏。 他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只记得身为大学副教授的自己原本在写学术论文,好像熬夜熬得太累了就睡了过去。 结果一觉醒来,竟然穿越到了北宋仁宗朝一个同名同姓的学子身上。 而就在这时,前身大量的记忆碎片进入了他的意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陆北顾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没有任何工业污染的湛蓝天空,耳边是潺潺水声,身上却湿冷的厉害,寒意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一样。 “醒了!他醒了!”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北顾微微侧头,看到两名身着青衫的士子正蹲在他身旁,其中一人正拿着帕子按着他磕破的额头。 因为融合了前身的记忆与情感,所以他能听懂这个时代的人所说的话。 “可算醒了,你怎会掉进水里?” 陆北顾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发不出声音。 “先别说这些了。” 那名擦拭血迹的士子打断了同伴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今日知县亲自主持县试前的最后一场考试,我们得赶紧扶你一起去县学!” “不错!若是不参加考试,恐怕是会被直接剥夺县试资格的!” 陆北顾听到“县试1”二字,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应激似的畏惧之情。 前身乃是来自古蔺镇的寒门子弟,私塾成绩尚可,然而入县学后却完全跟不上同学,家里一直节衣缩食举债供他读书,希望他能通过县试进入州学。 可惜无论如何努力他的成绩都在县学里垫底,明显不可能通过今年的县试。 无颜面对家人的殷切期盼,绝望之下,他便投水自尽了。 不过,这跟刚穿越过来的陆北顾倒也没有什么关系,眼下他更想做的事情,是赶紧洗个热水澡再换一身干净的衣衫,免得成为一名因风寒感冒而死的倒霉穿越者。 但他嗓子眼堵得厉害,说不出来自己的想法啊! 而就在这时,两名很讲义气的同学不由分说地用他们的肩膀一边扛一条胳膊,架着陆北顾往县学的方向硬扶了过去。 两人都是体力不错的年轻小伙子,路上一边扶着走,一边还不忘聊天。 “唉,也不知今日策论是何题目。” “这位李知县刚调任来,谁晓得他想考什么?” “这次策论考试是李知县主持的第一场考试,尽量留个好印象吧。” “是啊,国朝进士科首重策论,而且接下来就是县试了,咱能不能进州学可都得看知县的意思。” 随着阳光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陆北顾的思绪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放弃考试,等恢复点力气就去县学的学舍里洗澡换衣服;第二条路则是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坚持参加这场非常重要但耗时并不久的考试。 本来他是想选择第一条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前世看过的一条搞笑短视频中的对话。 “文科生以前就业是比较有优势的,只是现在不太行。”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 “宋朝。” 在现在的大宋,士大夫社会地位是非常高的,或者说整个大宋的社会风气用一句还未出现的诗来形容,那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以说,这是读书人最好的时代! 对于他本人来说,如果因为缺席这场考试被剥夺了县试资格,那么以后想要完成阶层跃升,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策论考试跟贴经、墨义之类的考试又不一样,不需要他了解宋代科举所需的大量儒学相关知识,只需要直接按照题目写文言文议论文就行。 作为现代最顶级的文科学霸,这一点对他来讲并不算困难。 前身怕策论考试,他可不怕! 而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来都来了。” 此时县学考场内早已人声鼎沸,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互相讨论着今日可能的策论题目。 陆北顾被两名士子搀扶着走进考场,立刻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那不是陆北顾吗?他怎么这副模样?”有人低声议论道。 “看来是落了水。”另一人小声回应。 “他这副狼狈模样真是晦气,可别影响咱们的发挥。” 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陆北顾不用回头也知道,定是县学里那些富家子弟。 前身记忆中,这些人最喜欺辱寒门学子,尤以在县学内成绩第一的何聪为首,此人家中经营着合江县最豪华的酒楼。 “陆兄额头带伤,莫不是昨夜悬梁刺股刺到脑子上了?”何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可惜策论不比诗赋,没有取巧法子。” 说起来,前身之所以会选择在今日一了百了,也有对策论考试恐惧的缘故。 大宋在庆历新政以后,在地方上建立了“县学-州学”两级教育体系,想要参加科举就必须通过县试,由县学进入州学,否则没有资格参加州试2。 偏偏庆历新政对考试内容进行了改制,从注重诗赋改为策论,经义也开始注重阐述个人理解。 这次版本大更新,对前身这种小镇做题家而言无疑是不太友好的。 原因很简单,若是考诗赋还能准备点万用模板,毕竟诗赋有固定韵脚和题材。 但策论考察的核心却是学子对时政的见解,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前身这种连州城都没去过的寒门子弟,能写好才有鬼了吧? 反而是一些家境优渥的士子眼界更加开阔,因为他们家族里往往都有致仕或在朝的官员,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时政的见解不是寒门子弟能比的。 所以每次策论考试,对于前身而言都是如坐针毡一般的煎熬,事后的点评更是公开处刑,让前身常常羞愤万分久而久之,怕到了极致。 但陆北顾听到这些话语,心中却没有丝毫波澜,更没有选择回应。 来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深吸一口气,一秒进入了考试状态。 作为现代顶级文科学霸,他对宋代历史、政治、哲学、经济等领域都有相当深入的认知,不管面对什么题目,他都有信心应对。 这时候,在学正、学录、掌谕等县学官吏的簇拥下,主持策论考试的合江知县李磐也来到了考场。 —————— 1县试,即县学选拔考试的俗称,并非正式科举考试,而是北宋“庆历兴学”后在地方所建立二百人以上规模的县学里,为选拔人才进入州学而组织的内部考试。 2州试又称解试、秋试,北宋通常由该州判官主考进士科,录事参军主考其余诸科,考中的士子被称为举人,是参加礼部省试继而考中进士的前置条件,也是正式科举考试的第一个环节。 西湖新书,请大家多多支持! (本章完) 第2章 披王袍而操市利 第2章 披王袍而操市利 这位刚从西北秦凤路调任来的知县,面容黑黢,脸上沟壑纵横,不像个读书人,却像是老农一般。 但当他锋锐的眼神扫过众人以后,现场却顿时变得落针可闻了起来。 县学与州学不同,在如今的仁宗朝,州学设有专门的“教授”一职作为主管州学的官员,而县学的主管官员则是由当地知县兼任。 知县,掌握着他们从县学晋升州学名额的审核权! 因此对于这些县学学子来讲,这场县试前的最后一场策论考试异常重要,直接关乎到能不能给新调任来的知县留一个好印象。 李磐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黯哑,像是西北那被风吹过的粗粝沙石。 “景祐五年,李元昊僭号称帝,我朝兴师伐夏。今虽和议,然西北边患未除,诸生当以‘御夏之策’为题,各抒己见。” 李知县话音方落,考场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宋夏战争虽然也是仁宗朝发生的事情,但对于这些蜀地士子来讲,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距离都太过遥远了。 从宝元二年开战,到庆历四年达成“庆历和议”,宋夏战争持续了五年多,但“庆历和议”距今可是已经足足过去了十二年啊! 隔着关中和汉中,“夏”这个国家对于他们这些蜀地士子而言,也实在是太过陌生,陌生到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更遑论以此为题洋洋洒洒地来写一篇策论。 不管是大宋还是蜀地,如今都已承平日久,少有人议论兵戈之事,所以对于策论的押题,更是从来没有过“御夏之策”这个选项。 ——换句话说,这题严重超纲了! 陆北顾余光扫见,方才搀扶他的两名士子已是面如土色,其中一人更是连砚台都打翻了,墨汁泼洒在青衫下摆,洇出一片狼狈的黑色。 “肃静!” 学正一声厉喝,考场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眼下,不管这些士子心里怎么骂娘,硬着头皮写,他们也得写一篇策论出来交卷。 陆北顾垂眸研墨,脑海中关于北宋与西夏的史料如走马灯般流转。 第一次宋夏战争,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大规模战役,都以北宋失败而告终,而目前西夏虽然暂时服软,两国处于和平期,但其狼子野心却从未消弭。 接下来还会先后爆发四次宋夏战争,其中尤以宋神宗五路伐夏最为著名,而因为宋夏战争的资料太多,所以现代史学界的研究成果也可谓汗牛充栋。 陆北顾蘸了蘸墨略一沉思,便有好几种不同的思路涌现出来。 不过,相比于那些老生常谈,他更想写点真正超越这个时代见识的东西。 此时心中想着事情,他的手腕悬停于砚台之上,墨块在砚台上推拉,这个动作让身旁的学子投来诧异目光寻常人研墨都是来回画圆,哪有这般推拉的? 陆北顾却恍若未觉,打好腹稿以后便提起了笔。 这些不自然的小细节他都可以慢慢融合记忆改正,当下重要的是其实是注意“避讳”,以及规避一些现代人下意识会犯的错误,写策论的时候可别整个“北宋”“西夏”的称谓出来。 此时,考场上的其他士子也都陆陆续续地动笔了。 知县李磐踱步走在他们中间,不时驻足旁观,但眉头却是越来越紧蹙。 绝大部分士子,压根就不知道夏国的地理位置在哪,少部分对夏国有点概念的,写出来的策论也是看着慷慨激昂,实则狗屁不通。 就比如这个名叫何聪的。 “夏者,西陲蛮夷也,当效汉武故事,发大军犁庭扫穴” ——典型的纨绔子弟空谈。 大军犁庭扫穴听起来很霸气,也不是没人实践过这种策略,当年辽兴宗亲率十万大军渡过黄河,长驱而入四百里伐夏。 结果呢?夏军熟练地坚壁清野,辽军补给线被断,最后一战大溃,辽兴宗仅以身免。 李磐的面色愈发阴沉,直到走到了那个衣衫湿透的少年旁,看了眼开头。 “夫夏者,南抵河湟1,北及大漠,西至瓜沙2,东临屈野。” “有河套之饶,得横山之险,带甲十万,坐而观之,谓千里大国也。” 李磐仅仅看了两句,便面色稍霁,这少年对夏国的地形、兵力、面积都有着正确的认识。 当然,这种水平在李磐看来,也仅仅是“不差”罢了。 接下来,要是还能写出一些譬如范文正“筑城渐进”之类的论点,那么谙熟西北边事的李磐,则能给这少年评个乙下的成绩。 而李磐继续看下去,瞳孔却不由地猛地一缩! 整个策论的内容,开始转向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方向! “然细窥夏虏之政,实以货殖为筋络,以甲胄为表里,行商贾之实而蓄骑射之威,此所谓‘披王袍而操市利,执干戈而算锱铢’者也。” “昔管仲治齐,以轻重之术困衡山3;范蠡图吴,以计然之策4弱敌国。” “今夏虏之谋,亦在垄断丝路,挟驼马之输以强军资,耀兵革之利以求通商。” “其于延州置榷场,以青盐易米粟;于西界设互市,以马匹换铁器。” “商队往来如织,而甲士隐于其间,譬如虻蚊吮血,初不觉痛,复而体弱,虻蚊遂壮,及至毒发,则膏肓难医。” 在陆北顾看来,西夏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它的本质是以武力控制商路的部落联盟! 而对于西夏这个特殊的样本,从经济角度来分析其地缘政治关系,这种角度在这个时代完全可以说是另辟蹊径! 这种新颖却切合实际的论调,只是看了一眼,就将李磐的注意力深深地吸引住了! 毕竟,李磐在秦凤路前线任职的时候也曾经思考过,为什么现在大宋执行的“筑城渐进”战略只能抑制西夏的扩张,而不可能真正压服西夏,更不可能彻底抵御西夏的侵扰。 当时他得出的结论,是“筑城渐进”战略对于大宋财政的负担过大,大宋做不到不断地修筑寨堡、配驻士卒.这里面是有说法的,筑城不是随便往地图上画一下就开始筑的,而是需要结合水源、地形等因素挑选地点,而且必须要保证城内的兵力能够抵御数万夏军的围攻。 换言之,宋军因为缺乏骑兵且可堪野战的部队太过稀少,故而必须用数量和工事来弥补质量,但反过来说,西北前线的寨堡和驻军数量越多,对财政的压力也越大,所以这个战略根本做不到一路把寨堡修到贺兰山去,宋夏之间也就这么僵住了。 而这个少年的策论,则给出了一种与“筑城渐进”战略截然不同的全新战略构想! 此时的李磐,已然是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眼睛认真地盯着不断挥毫的陆北顾。 他迫切地想要看看这篇论调独树一帜的策论,究竟能提出怎样的御夏之策。 —————— 1河湟,指由湟水和黄河冲击而成的两个谷地的统称,在书中时间被亲宋的青唐吐蕃首领唃厮啰占据,是北宋对抗西夏的重要盟友。 2瓜沙,指瓜州和沙州,原为归义军所占据,在书中时间当地的主导势力为回鹘人,虽臣服西夏但双方仍有间隙。 3轻重之术困衡山,指春秋时期齐桓公欲取衡山国,但此国善锻兵器难以攻取,管仲秉持其经济思想即“轻重之术”,抬高衡山国兵器价格引得诸国争抢,使衡山国人大量放弃农耕从事锻造,随后在秋天封锁商路并抬高粮食价格,迫使衡山国不得不依附于齐国。 4计然之策,《史记·货殖列传》载范蠡曾拜计然为师,计然教给范蠡“贵流通”、“尚平均”、“戒滞停”等七策,范蠡用其使越国富强。 (本章完) 第3章 一纸《御夏策》,文成满堂惊! 第3章 一纸《御夏策》,文成满堂惊! “夏虏以商战为兵战,我当以商道制兵道。” “若使河中1商旅之税尽归公帑,蕃鹘堪用之马皆入官榷,则夏军甲兵虽锐,无商贸以换米粟、铁器之用,必如无根之蓬,飘零自散。” “昔晁错言守边备塞,务在实边;贾谊论匈奴之强,首在五饵2,而今私以为御夏之策有三。” 此时的陆北顾,完全进入到了“文思如泉涌”的心流状态,莫说是身后站着一个人,就是一群人,他也统统意识不到。 他的眼前,只有那一张纸,以及他倾注在上面的思想。 不知不觉间,李磐已经在陆北顾的身后站了许久。 县学的学录、掌谕也跟到了附近站着,而仅仅是这么斜窥,看到的内容,也不禁让他们惊疑不已。 ——陆北顾的策论,什么时候有了这般水准? 不过,这篇策论的开头虽然惊艳无比,但终归在分析了局势、提出了见解以后,还是要看应对之策是否得当的。 毕竟调子起的再高,要是内里没有真东西,那也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噱头。 而最后凑到附近合江县学正认真地把这几段话咀嚼了数遍以后,也不由地上下打量起了这位衣衫湿透的士子。 说实话,这篇策论直指要害,不仅见地独树一帜,而且分析的极有道理,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写出来的! “年轻一辈的士子里,怕是只有眉山那位神童才能写出这种文章吧?” 学正暗暗思忖过后,继续看了下去。 “其一曰货殖以断筋络。” “桑弘羊平准之法3,尽笼天下利权;唐刘晏转运之策4,实制藩镇命脉。” “彼以驼马为血脉,我则壅其膏肓;彼以青盐为命脉,我当绝其咽喉。” “今当禁青盐逾界,绝铁器出疆,转于秦凤路设茶马专司,尽收青唐吐蕃市易。待其府库空乏,部族离心,虽带甲十万,不过饥鹰饿虎耳。” 看到这里,李磐的目光也随之锋锐了起来。 西夏的经济命脉,一是党项马,二就是青盐! 党项马不仅个头高而且兼具耐力与爆发力,比契丹人大量乘用的草原马还要更胜一筹。 再加上有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这两大优良产马地在手,西夏战马不管是质量和数量,都是当今天下之冠! 青盐则是西夏经济的核心,“元昊数州之地,财用所出并仰给于青盐”之言绝非夸大其词。 如果真能做到制裁西夏的党项马与青盐,并且找到替代品,那么确实可以在经济上重创西夏使其对大宋唯命是从。 这是有先例可供参考的。 第一次宋夏战争,西夏在战场上三次大捷,李元昊甚至放出了“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的狠话,但最后却被迫议和,就是因为国内经济濒临崩溃了。 只不过,这种对策实际操作起来非常的复杂,战马方面确实能用吐蕃马做下位替代,但盐方面的问题,则更多是大宋经济体制本身的弊端,甚至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磐不清楚陆北顾对于青盐的问题是不甚了解,还是限于策论篇幅无法展开写。 但无论如何,在秦凤路设茶马专司与青唐吐蕃进行贸易这个提议,确实是可行的。 实际上,这项经济政策,正是历史上数十年后著名的“熙河开边”中,王韶所采取的市易司制度且不论“熙河开边”隐患如何,但绕过西夏打通与河中的商路,确实是能把西夏整到半死不活的计策。 而随着陆北顾的笔锋在纸上书写,李磐暂时放下思绪继续看了下去。 “其二曰疆圉以立根基。” “夏虏之强,在于聚散如风;我朝之困,在于分兵守要。” “今既已于西北诸州筑联堡,浚壕堑,使诸寨互为犄角,更应募土人为弓箭手,授以闲田,免其租赋,训以战阵,五日一校射,三旬一合操,岁终考校。” “每逢战事,以斩首级数赐帛授勋,有赤子守家园,壮士护乡梓,譬若蜂蚁护巢,虽蝼蛄穿穴必群起蜇之。” “待至训成,可渐抽戍边骁锐,专练骑射突阵之术。若夏虏倏忽而至,则寨堡如铁锁横江,但守险隘要害处坚壁拒之;骑军如太阿出匣,专伺虏骑空疏处雷霆击之。” 陆北顾的笔锋如刀,在纸上刻下一个个力透纸背的字迹。 不自觉地,李磐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官袍中攥紧了。 ——这少年竟将种世衡在青涧城未能实现的构想,写得如此鞭辟入里! 而且,这里面哪怕没写明为何要招募土人弓箭手,李磐也能看透其中用意.还是一笔经济账,给土人授田以后,单个士卒的用兵成本比千里迢迢派驻士卒是要低的多的。 这样土人与宋军混搭,就可以在财政支出不变的情况下,既能保证寨堡守备兵力充足,又能把野战兵力给释放出来,甚至能把省出来的钱用来打造出一支可堪野战的精兵。 当然了,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庙堂上衮衮诸公最为关心的问题。 也就是为了应对现实防务需求,而产生的常备化驻军与成规模的精锐野战军是否会脱离朝廷的掌控,再次酿成藩镇割据的恶果。 不管怎么说还是那句话,这个少年提出的御夏之策,确实是完全可行的! “其三曰谋略以乱腹心。” “昔张仪散六国合纵,陈平间范增项王。今夏主虽称制,然野利、没藏诸部各怀异志,瓜沙回鹘、河湟唃厮罗久蓄怨隙,宜遣辩士惹其嫌隙,如长孙晟故事5。更可效汉封日逐王6,许横山豪酋世守故土,诱河外大族内附中原。” “唐设安西都护,非惟刀剑之利,实兼商道之控;汉通西域三十六国,不独战车之威,更有货殖之谋。” “以此三策,彼纵有贺兰之险,终成困兽;虽恃河套之饶,必为涸鲋7。” 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搁下毛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酸痛不已。 而当他抬头时,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怔住—— 知县李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案前,身后还围着学正、学录等一众县学官员,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案上的策论。 “好一篇《御夏策》!” 这声喝彩如西北朔风穿堂而过,惊得满堂学子抬头张望。 —————— 1河中,指中亚锡尔河、阿姆河流域,为古代欧亚陆路主商道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 2五饵,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泛指笼络外族的种种策略。 3桑弘羊平准之法,指通过在京师设立平准官,负责全国各地的货物转输事务,在价高时卖出,价低时买进,目的是维持物价稳定,防止商人囤积居奇。 4刘晏转运之策,指通过粮食根据不同河流流速专配船只运输、在不同区域中心建立仓储地等方法,从而实现重要物资快速调配的制度。 5长孙晟通过远交近攻、挑拨离间等方式成功肢解突厥,令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 6汉神爵二年,右日逐王先贤掸与握衍朐鞮单于有隙,汉封其为归德侯,率其众数万人降汉。 7涸辙之鲋的略语,指被困在干涸车辙里的鲋鱼。 (本章完) 第4章 甲中之评,贴榜公示! 第4章 甲中之评,贴榜公示! “本官在西北为官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鞭辟入里的御夏之策!”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考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令君竟如此夸赞?” “那陆北顾不是常年垫底吗?” 何聪在不远处听得真切,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方才还嘲笑陆北顾“策论没有取巧法子”,转眼间对方就得到了知县如此赞誉。 “这穷酸,莫不是偷了谁的底稿?”他愤懑地小声说道。 “嘘,小声些!”身边的人提醒道。 而此时的李磐,既不知晓也不在乎这些考场里的士子是何想法,他伸手拿起陆北顾的答卷,纸张在他粗糙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你叫什么名字?” 李磐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温度。 “学生陆北顾,古蔺镇人。” “古蔺镇。”李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安乐溪上游罗氏辖地的那个古蔺镇?” “正是。” 严格来讲,陆北顾并不是合江县人,他户籍所在的地方,是归属于羁縻势力罗氏所管辖的古蔺镇。 但那边不归大宋官府直接管辖,也没有设立州县,就更谈不上县学州学了。 而历史上古蔺镇和合江县在唐朝及五代十国时期同属蔺州,又有安乐溪水运可供利用,往来极为便捷,所以一般古蔺镇的士子都会来合江县就读县学。 李磐的目光,在陆北顾湿透的衣衫和额头的伤口上停留片刻,但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继续问道。 “你可知‘货殖断筋络’一策,为何朝廷从未施行类似政策?” 问这个基于策论延伸出的问题,李磐其实也隐含了考校的意味。 因为若是这篇策论仅是陆北顾背的成稿,而非真实本事,那定然是答不出来的。 陆北顾的额头有些见汗,倒不是他不会回答,而是他忽然发现,好像实力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他本来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打算稍微发挥一下,把这场策论考试应付过去就行。 结果一进入状态,就发挥过头了! 这可怎么办? 要知道,前身的策论成绩可并不理想啊。 这一下子就一鸣惊人,突然变得这么强,难免令人怀疑。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要是自己不好好回答,跟策论表现出的水平不一样,那更麻烦。 ——与其被知县怀疑作弊,还不如继续保持这种出彩状态! 想清楚这些以后,陆北顾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回令君1,盖因‘利’之一字.国朝财政危如累卵,西北军民生活极苦,常数月经年不得满饷,故边地寨堡生活维系多仰赖走私之利。” “且关中所食解盐价高,国朝为盐税之利又难以降价,小民即便有心支持,生计所迫也不得不购买走私青盐。” 现代人很难理解盐对于古代人的意义,因为现代人在超市里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一包质量非常好的盐,所费的支出与收入完全不成正比。 但古代人为了获取这种维持身体机能必须摄入的物质,所需支出却非常的高昂。 实际上大宋不是没有足够的盐,也不是做不到低价售盐,而是在财政收入有限且扛着“三冗”包袱的情况下,想要继续维持国家正常运转,就必须必须执行食盐专营政策并高价售盐。 所以,此前不是没有人想过通过禁运青盐来制裁西夏,只不过做不到罢了。 因为西夏青盐与大宋境内官营的解盐相比,不仅质量好,而且价格低.哪怕抛开口感不谈,关中人食用官营解盐,每斤都要五十五文,而走私进来的西夏青盐每斤只要十五文。 请问你是关中普通老百姓,你怎么选? 在策论考试尚未结束的情况下,略微考校后的李磐没有继续细询,只是说道:“你可先去更衣,莫要着凉,待考试结束本官会派人去唤你。”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很关键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落水后年轻小伙子坚持一阵子没问题。 但要是始终都没有擦干身体换干净衣衫,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学生遵命。” 当陆北顾转身走向考场大门时,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那些曾经轻视、嘲笑过他的人,此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对于这种目光,他并不陌生。 陆北顾从小就是顶级学霸,上学的时候跳级如吃饭、拿奖如喝水,二十二岁就博士毕业进了江大当讲师,二十六岁已经是副教授了。 他在国内人文社科领域是最闪耀的新星,牵头的国家课题都不知道有多少。 虽然在教书育人与辩论口才方面,陆北顾承认自己远不如那位名叫姜星火的同事兼好友,但论起学习考试与写作创造方面,那就要反过来了。 “得,自己没写完论文就猝死穿越了,这下姜老师的第二作者也跟着没戏了,希望他今年能顺利评上副教授吧。”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陆北顾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没有工业污染的清新空气,把脑海中杂乱的想法也抛了出去。 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 既然已经魂穿到了北宋,那想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对于陆北顾来讲,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代好好地生存下去。 而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一篇策论或许不能彻底改变命运,但却足够将他原本的人生轨迹撬动开来。 而他的能力,可绝对不仅仅是信笔写就一篇策论这么简单. 在陆北顾回到他在县学寄住学舍更衣的时候,知县李磐和几名县学官员,也在另一个房间内开始对收上来的试卷进行点评。 外面考场里的所有考生则都不许走,要留在原地等成绩出来。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丙等的评分。 不过,陆北顾的策论该如何评,却让学正犯起了难。 这篇策论不仅见解独到,文笔更是老辣,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哪里像个县学学生的水平? 嗯,之所以在文中大量用典,倒不是陆北顾特意掉书袋,而是策论的评分项里就有这项要求,必须用典来作证观点,苏轼甚至现编过“三杀三宥2”的典故。 而且说实话,陆北顾使用的典故,不仅极为贴合论点,甚至都不算生僻了。 若是换成现在开封最流行的“太学体3”来用典行文,那才叫聱牙诘屈。 “可评甲等,至于甲上还是甲中,倒是难说。” “满招损,谦受益。” 知县李磐定了调子:“就定甲中吧,作为本次考试最好的策论张榜贴到县学墙上。” 而判卷完毕以后,学正走出房间,去考场依次宣读成绩。 —————— 1唐宋时期对县官的尊称,亦有“邑侯”之称,明清时期则常用大令、太爷、县尊等尊称。 2原文“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是苏轼在考试的时候为了佐证论点现编的典故。 3一种在当时太学中流行的文体,特点是追求行文险怪奇涩。 (本章完) 第5章 来自何聪的记恨 第5章 来自何聪的记恨 “何聪,丙下。” “陆北顾,甲中!” 当学正高声宣布陆北顾的策论评分时,整个考场霎时鸦雀无声。 “甲甲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这不可能!”何聪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撞得摇晃不止,“县学多年以来,策论尚且未有人得过甲等!” 学正冷冷扫了他一眼:“何生,注意仪态。” 何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涨红着脸重新坐下,但眼中的震惊与不甘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确实,合江县学自庆历新政设立以来,策论考试的最高评分也不过是乙上,即便是那些家学渊源很深的士子,能在策论上拿个乙中就已经是出类拔萃了。 甲等?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成绩! “甲中。”方才搀扶陆北顾的那名士子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陆兄竟有如此大才?” 他身旁的同伴同样震惊不已:“我本以为能得个乙上就是极限了,甲中,这简直.匪夷所思!” 考场内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所有人都被这个前所未有的评分震撼得无以复加。 而他们的心头,也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那就是.陆北顾究竟是写了一篇怎样的策论? “肃静!” 学正一声厉喝,待考场重新安静下来后,继续宣布其他人的成绩。 但此刻,已经没有人真正在意自己的评分了,所有人的心思,都还停留在那个震撼人心的“甲中”上。 而宣读成绩完毕以后,何聪站起来大声喊道。 “请学正允我等一观陆北顾的策论!” 何聪的声音在考场内格外刺耳,他涨红着脸,身后几名富家子弟也跟着起哄:“是啊,让我们也见识见识这甲中之作!” 学正皱眉正欲呵斥,知县李磐却已从内室踱步而出,手中正拿着陆北顾的答卷。 “想看?”李磐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那便看个够。” 他示意学录将策论原稿贴在县学一面屋檐下的张榜墙上。 纸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学子们顿时蜂拥围观。 何聪挤在最前面,目光如刀般剜向那篇《御夏策》。 他越看,脸色就越白,额头甚至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这.” “何兄,你怎么不说话了?”有人故意揶揄道,“方才不是说陆兄偷了谁的底稿吗?” 何聪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自幼跟着在州衙任职的叔父耳濡目染,自然看得出这篇策论的分量,别的不说,光是引经据典的贴合程度,就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 “好一个‘披王袍而操市利,执干戈而算锱铢’!”一名学子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比喻绝了!” “你们看第三策,‘谋略以乱腹心’这段,把夏国内部矛盾分析得如此透彻”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何聪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他写的那篇“效汉武故事”的策论,在这篇《御夏策》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 他家境殷实,再加上一直以来都是县学第一,所以目中无人惯了。 这次被人比了下去,又输得这般惨,心里又如何能不难受? 而这时候何聪挤出人群,在外面正对上李磐的目光。 “何生。”李磐慢条斯理地说,“听闻你家里酒楼生意做得好,想必家中藏书也颇丰,但策论一道,终究要靠自己的见识和思考。” 知县身为百里侯,在一县之地内威权无二。 所以,李磐对县学任何人说话,都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更何况,李磐说的这番话,其实也着实算不上有多令人难堪。 可何聪听了这话,脸色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跟变脸一般。 “是,学生知道了。” 何聪行礼过后埋首离去,周围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身边的人不管说的是什么,落在他的耳朵里,都自动变成了对他的嘲笑。 “听说他刚才还嘲笑陆北顾” “这下脸丢大了.” “平日里仗着家世耀武扬威,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咬着牙的何聪,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 “陆北顾!光是策论好又如何?距离县试不过短短两月,你是不可能考得上州学的!” 随后知县李磐回到了室内,此时县学掌谕将陆北顾之前的成绩资料拿了过来,正是李磐吩咐要看的。 看着翻阅资料的李磐,掌谕斟酌了一番词句后说道。 “陆北顾的墨义1成绩太差,帖经2、诗赋也只能说中规中矩,如今距离县试日子可不远了。” 言下之意便是告诉知县,哪怕策论足够优秀,可陆北顾其他的成绩还是拖后腿了,这样的话就很难通过县试。 而这,也是陆北顾的致命缺陷。 实际上,在大宋科类复杂的科举制度3里,正常士人,只要不到自觉科场前途无望,考的其实大多都是进士科。 而进士科自太平兴国三年开始,考试内容固定为诗、赋、策论、墨义、帖经五项,庆历四年进行了大规模调整,但随后又改回去不少。 在如今的嘉祐元年,考试内容还是这五项,但策论的优先级被提到了最高,对墨义的考核则更偏向考生的理解而非死记硬背。 但无论如何,这五项内容是不能出现只有一项非常强的严重偏科现象的,因为这样综合成绩很难通过县试。 李磐闻言微微颔首,知县虽然兼管县学,拥有对县学学生晋升到州学的考核权。 但大宋对于科举制度的公平性是非常看重的,很多东西都已经定死了,为的就是防止世家门阀的死灰复燃。 虽然对于出身特别硬能力又不太行的人群,还特意留了“恩荫4”这个口子。 可对于绝大部分参加科举的士子来讲,大宋的科举制度相比于大唐,真的已经公平无数倍了。 在这种制度下,李磐即便惜才,也不能公然把县试综合成绩不行的学生推荐上去。 如果他非要这么做,那就是自找麻烦,相当于授人以柄。 “现在去把陆北顾唤来。” 这篇策论,有些未尽之意是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探讨的。 而有些其他事情,李磐也打算与陆北顾私下里好好聊一聊。 —————— 1墨义,即从经义中提出问题要求考生笔答,考题通常选自《春秋》或《礼记》,题量规定为十道。 2帖经,即将经典原文的前、后句子裁去,只露出中间的某一两句或某一两行,让考生将前、后补齐,考题通常选自《论语》,题量规定为十道。 3宋朝科举制度分为常科和特科,常科包括进士科、诸科、武科,特科包括制科、童子科,其中诸科指的是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明经、明法、明字等专业取士的科目,诸科考试虽难度较低但考中后仕途往往极为艰难。 4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 (本章完) 第6章 好大一份见面礼 第6章 好大一份见面礼 陆北顾换好干爽的衣衫出来时,准备放寒食节假期的学生也三五成群地正在离开县学。 有人心情愉悦,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强作镇定,更多人则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陆北顾。 逆着人群,陆北顾并没有往前走,而是侧过身让开路,站在廊下静静等待。 “恭喜陆兄!你的策论得了甲中!” “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说这话的是方才搀扶他的两名士子,他们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与敬畏之色。 “卢兄、张兄。” 陆北顾郑重行礼:“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我辈读书人理当如此。”名叫卢广宇的士子说道,“只是陆兄藏得真深.我们都看走眼了。” 陆北顾没有过多解释。 一方面来讲,前身确实是个才学平庸之人,他作为现代顶级文科学霸,二者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来讲,如果县学的同学们觉得他之前是在藏拙,这对于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这时候,县学里的小吏走了过来。 “令君命我带你过去。” 陆北顾心下了然,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考场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好深说。 而他写的那篇《御夏策》放在此时的大宋,无异于一篇超越时代的战略分析报告,足以引起这位曾在西北前线任职的知县重视。 暂时告别两人,穿过县学曲折的回廊,陆北顾被带到了一间僻静的厢房,随后小吏就关上了门。 房间不大,但布置雅致,窗边一张矮几上摆着茶具。 李磐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陆北顾策论的誊写版。 宋代社会随着市民阶层的崛起,椅子开始全面流行,直接导致了跽坐文化的消失,即便是在士大夫群体中,也很少有人会选择代表着“魏晋风流”的跽坐了,更多地是随意且舒适地盘腿而坐。 “拜见令君。” “坐。”李磐头也不抬地说道。 陆北顾恭敬行礼后盘腿坐下,他注意到李磐换下了官服,穿着一身靛青色的便装,看起来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了。 “你这篇策论。”李磐终于放下纸张,锐利的目光直视陆北顾,“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学生只是平日喜读兵书,偶有所得罢了。”陆北顾平静地回答。 言下之意,自然是这次算半押题,有些侥幸成分在里面,这也侧面解释了,为什么之前的策论成绩很差。 当然,这个理由是否说得通,其实并不重要。 李磐点了点头,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 对于李磐来说,陆北顾不论是此前藏拙亦或是这时故意投他所好,其实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如果陆北顾能把这篇《御夏策》里的未尽之意阐述出来,甚至具有实际可操作性,那么对于李磐的仕途,其实是有所臂助的。 因为李磐很清楚,在如今的四川,有一位大人物,对这方面的东西可是很感兴趣的. 他慢悠悠地提起水壶,将沸水注入茶盏中不断点茶,随后用茶筅随意搅了搅,手法很粗糙。 做完这些,他将矮几上放着的一张纸递了过来。 “遇见合心意的文章,你我也算颇为投缘,这个便送你当见面礼吧。” 陆北顾接过只看了一眼,顿时愣在原地。 陆北顾想过知县会因为这篇策论嘉勉于他。 可万万没想到,这张纸上竟然是一份迁籍保书! 若是不懂内情的人,或许还会觉得,不就是迁个户籍吗?镇上和县里有什么区别呢? 但实际上里面的门道非常之深,因为在大宋籍贯制度不仅与科举制度强绑定,还涉及到了一个关乎举人切身利益的重要事情。 那就是通过州试以后,参加礼部贡院省试所必须的“解额1”! 可以说,这是一份无比珍贵的大礼! 这也是李磐在职权范围内,能给到陆北顾最大的帮助,充分说明了他对陆北顾的看重。 而对于陆北顾来讲,虽然以他的学识才华即便不走科举这条路也能过的很滋润,但有条稳定的社会阶层跃升通道总是一件好事,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因此,陆北顾起身行礼道。 “令君爱护,学生感激不尽!” 见他明白这张纸的分量,李磐点了点头。 他啜了一口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说道。 “如今距离县试为期不远,除了策论以外,诗赋、墨义、帖经这几门也要多下工夫,明白吗?” “学生明白。” 陆北顾郑重应下,心里却暗自盘算,前身留下的烂摊子确实棘手墨义、帖经成绩惨不忍睹,诗赋也只能算勉强及格。 要在短时间内补齐这些短板,对常人来说几乎不可能。 好在,他不是常人。 说完关乎陆北顾自身前途的事情以后,李磐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你未曾去过西北,是如何知晓横山豪酋与夏国主2的矛盾?又是如何想到用‘五饵’之策分化他们?” 陆北顾心中一凛,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历史论文里看来的。 不过不管他怎么回答,倒也不会被当成西夏的探子。 毕竟地理间隔摆在这呢,这时候又没有无线电,西夏人疯了才会跨越关中、汉中,找一个蜀地南部的县学学生来当探子。 别说蜀地压根就没有什么西夏需要的有效情报,也不用管一个普通县学学生能不能接触到,就是真有情报,知不知道古代相隔几千里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山路是什么概念啊? 等把情报送到了,黄菜都凉透了。 “学生.曾结识一位西北来的行商,听他讲述过边地情形。” 李磐盯着陆北顾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可知我为何从秦凤路调任至此?” 陆北顾摇头。 “因为我上书言事,其中一些主张与你不谋而合,故而今日见你策论,如遇知音。” 陆北顾恍然大悟,难怪李磐对他的策论如此重视。 “你所提的‘疆圉立根基’一策,若是在寨堡中减少原有厢军而增加土人弓箭手,随后将精锐集中起来编组野战骑军,确实可以不增加财政负担,但原文似有未尽之意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陆北顾心头一跳。 宋太祖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靠着用军队欺负孤儿寡母立国,又深感唐末五代“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之”的风气对皇位的威胁,所以定立了如今畸形的大宋军制。 这个问题,一等一的敏感。 —————— 1宋随唐制,进士举于州,并非所有通过州试的举人都能赴京赶考,而是根据各州人口等情况,给予不同的解状名额,故称“解额”。 2庆历和议,夏取消帝号但仍保留其国名,宋册封其主为夏国主,赐金涂银印,方二寸一分,文曰“夏国主印”,许自置官属,名义上向宋称臣,奉正朔。 (本章完) 第7章 照这么说是死结? 第7章 照这么说是死结? 但不管怎样,自己已经先拿了好处,在这个再无第三人的密室里,没有继续含糊其辞的道理了。 毕竟对方不仅是知县,更兼管着县学,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得到李磐的赏识和支持,对自己来讲都是有利无弊。 既然已经表现出才华了,那就干脆表现到底吧! “学生听西北行商讲过,现在秦凤路最前沿的寨堡里,负责驻守的大多是厢兵和蕃兵,其实已经是坏了军制规矩的。” 陆北顾的话语说的含蓄,但这里面其实有个说法。 宋太祖立国的时候,理论上负责地方守备的厢兵其实只是用于劳役的辅兵,并不进行军事训练。 但到了第一次宋夏战争的时候,由于西北兵力严重不足,秦凤路等地的厢兵才开始教阅,训练一番后勉强算是能用来凑数了。 但厢兵的本质,还是缺乏战斗力的填线宝宝,在寨堡里蹲坑固守还凑合,拉出去野战一触即溃。 而战斗力相对较强的,派往西北的禁军(即后来西军的前身)数量也有限,若是都派驻到寨堡里,那就没有兵力能野战机动了。 因此在第一次宋夏战争时期,仁宗下旨整合内附的诸蕃部落,又编练出了蕃兵。 所谓蕃兵,就是由蕃部首领统帅的军队,朝廷通过给予钱粮支持的方式来让他们协助西北厢兵填线,待在宋夏边境线缓冲区的寨堡里。 正是因为厢兵、蕃兵,本来就不该长期驻守在西北前线。 因此,陆北顾才说此举实际上已经严重破坏了大宋的军制。 “所以,真要编练土人弓箭手,问题其实不是坏了军制规矩” 有些事情实际操作可以,公然说出来不行,在这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室里说出此言,便是交心之语了。 如果李磐不接茬,那接下来陆北顾自然什么都不必再说。 “不就是怕形成藩镇嘛。” 看出了陆北顾的顾虑,李磐洒然一笑。 “是。” 陆北顾诚恳道:“种世衡在青涧城招募土人弓箭手的举措,之所以朝廷不准各寨堡效仿,不是朝廷不清楚土人弓箭手比禁军、厢军省钱,而是怕以西人守西土,不需朝廷拨款,则必然尾大不掉。” 弓箭手是俗称,在大宋的正式名称叫做乡兵,这类兵打仗的时候自备粮饷兵仗,因在手背上刺“弓箭”等名号而得名,算不得正规编制。 “这话倒是不错,凡事有利便有弊,若真的西北军队做大,到时候未必能平灭夏国,但养寇自重却是必然。” 陆北顾心中暗叹,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要是崇祯能理解“辽人守辽土”不仅必然做不到“五年复辽”,还会把辽东将门养成带路党,最后也就不会吊死在老歪脖子树上了。 “所以学生以为,西北战事之所以胶着,根源表面上在于军制,其本质则在于我朝财政与地理之间的矛盾,前唐便是例子。” “哦?”李磐放下茶杯,“这个思路很有意思,详细说说。” “前唐之敌,在西北、东北两面,而前唐以关陇门阀立国,自然偏重西北,财政皆供拓边之用,因此安西都护府拓地万里,一时无双。” “关陇府兵为此大量派往西域,常年累月外出作战已严重超出府兵制度规定的服役时间,但西域拓边到了一定程度,即便关陇府兵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到了怛罗斯之战后,遂盛极转衰。” “与此同时,前唐在东北方面既无足够财力也无充裕人力,不得已放权于当地胡将,因此安史之乱爆发。” 听到这里,李磐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 “前唐殷鉴不远,我朝定制度首重两河1以御北汉2、辽国,澶渊之盟虽立,但谁能确定,北方不会再起兵戈?毕竟失了燕云,铁骑南下一马平川,几昼夜便可饮马黄河威胁开封。” “而两河不能不守,西北也不能不守,更不能令西北成了藩镇,所以财政自筹之权决不会放给西北,哪怕扛着‘三冗’的重担,中枢咬牙也要供着。” 李磐眉头紧蹙,问道。 “所以照这么说是死结?” “不是死结,其实说穿了归根结底还是一笔经济账。” 接下来陆北顾说的话,详实程度让李磐都有些惊讶。 “学生听说养一名禁军每月费,大约可养两名厢兵,亦或四到五名乡兵。” 这话是有出处的,陆北顾记忆里《宋代兵志》便有过统计,理论上北宋禁军的每月收入,根据等级不同是500文到1000文,如果算上发的两石五斗的口粮以及用于裁衣的布匹,平均下来一年收入则大约在36贯3左右,每月收入大约3贯,每天收入大约100文。 至于厢军,待遇基本上是对半砍的,每天收入50文.乡兵就更省钱了。 而这些倒不是什么秘密,在大宋,当兵是个什么待遇百姓都很清楚,就是因为混的还不如普通市民阶层随便做点什么活计,所以才有了“好男不当兵”的说法。 宋朝的军队跟前唐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前唐府兵那都是帝国制度的获益者,正经良家子,要地位有地位要荣誉有荣誉。 至于大宋,除了被刺配充军的贼配军,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以及活不下去的流民,谁家正经儿郎不去读书反而去当兵啊? 正是因为兵员质量本身就不行,所以大宋军队也只能靠堆数量了,而想要指望这种维稳属性大于作战属性的军队有什么战斗力,那也是奢求。 你问为什么要搞这种低质量堆迭的军队? 君不闻“长安天子,魏府牙军”乎? 那当然是因为晚唐和五代十国的骄兵们,干的那些罄竹难书的事情把天下人都吓怕了啊! 所以在制定大宋军制的时候,政策出发点就是与其说再搞出这种血腥而荒诞的世道,还不如牺牲一些军队战斗力,让大家都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西北四路兵马详细数量学生不知,想来起码十万禁军、十万蕃兵是有的,再配上数万厢兵,笼统来算即便什么都不做,仅仅养兵之费每年就得700万贯起步,算上其他销,最少要1000万贯。” “国朝财政六分之一,便这般消耗掉了。” “敢问令君可曾想过,是否存在两全其美的解决之策?” —————— 1两河,古代对河北和河东(即今山西)的代称。 2北汉,即五代时期十国之一的汉国,由沙陀人刘崇据河东十二州建立,在大宋立国之后长期依附辽国,于太平兴国四年被宋太宗赵光义率军亲征所攻灭。 3宋代一贯钱有两种计算方式,一种是“足陌”,即一贯钱等于1000文铜钱;另一种是“省陌”,即一贯钱等于770文铜钱。本书为方便读者理解,相关内容均默认以“足陌”方式进行表达与计算。 (本章完) 第8章 “一个很重要的人” 第8章 “一个很重要的人” “哪来两全其美的解决之策?” 李磐苦笑道:“兵精怕重演武夫当国,兵不精则必然要堆数量;数量少了不顶用,数量多了那多募就得多钱。” 这话说的没错,大宋的“三冗”问题,最大头其实就是“冗兵”。 大宋的财政收入是实物税与货币税混杂统计的,在如今的仁宗朝,每年财政收入折合成铜钱大约是5700万贯到7000万贯。 其中的80%都要投入到维持上百万常备军所需的军费里,还要拿出8%来养士大夫,剩下的12%才是其他开支。 所以,大宋很有钱,但也很缺钱。 一旦搞不到足够的钱,那就无法维持这支吸纳了大量不稳定因素的常备军,那么不仅边境不再稳定,整个大宋社会也会随之变得极度混乱。 所以不管是过去的庆历新政还是未来的熙宁变法,目的其实说白了就两个字——搞钱! 陆北顾指着桌上放着的《御夏策》,说道。 “若是按学生这篇《御夏策》里所规划,寨堡招募大量土人弓箭手驻守,撤回部分战力堪忧的禁军、厢军,如此一年西北前线可省起码200万贯。” “朝廷不会允许大量招募土人弓箭手的。” 李磐微微蹙眉,有些不耐。 若是陆北顾只有这些想法,那这场谈话也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了。 但此时陆北顾却认真分析道:“若是只招募一半土人弓箭手,是有可能真正实施下去的。” “是有可能实施,但只招募一半,省出来的100万贯练不出骑军。” 李磐拿起茶杯又放下,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不知道战马市价,一匹吐蕃马就要50-70贯,一匹党项马更是要100贯以上.更何况养马也是要钱的,100万贯连万骑规模都维持不了,几千骑兵于事无补。” 然而就在这时,陆北顾却忽然说道。 “学生倒是有个办法能解决这100万贯的缺口,只是不知该说不该说。” “但说无妨。” “不知令君有没有想过,盐、粮、钱,这三者其实不是各自独立的?万事万物,皆可联系。” 李磐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有些若有所思,但还是没想通。 直到陆北顾凑到李磐耳旁细语了一番,李磐听完后先是一怔,随后止住了陆北顾的话头。 “所以,这就是你文中提到‘货殖断筋络’一策,具体的实施办法?” “是。” “你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天马行空的法子?” 陆北顾坦诚道:“如丁渭故事。” 李磐第一次显现出焦躁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 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他很清楚,这个办法与《御夏策》大略而言的内容相比,相当的详实,是真正可行的计划。 ——这也是《御夏策》中最重要的经济政策的真正展开。 也正是因为这个办法太过可行,李磐甚至在某个瞬间,生出了“据为己有”的念头。 这个念头不道德,但李磐并非是一个道学君子,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要有与之相匹配的权位。 而获得更高的权位,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得到上官的赏识。 在如今的四川就有一位即将高升的大人物,是一定会赏识陆北顾刚刚提出的办法李磐敢肯定。 但“据为己有”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李磐按了下去。 无关道德,只谈利弊。 李磐思索了几息,看着正襟危坐的陆北顾,还是下了决心。 “这法子,出了这个门,你谁都不许说!” 李磐认真说道:“此事若是可行,定然事关重大,我需禀与上官知晓,待会儿我要先写一封信送到成都府.如无意外,等到寒食节回来,我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你细细说与他听。” 陆北顾心头一跳:“见谁?” 李磐郑重说道:“一个很重要的人。” “若是能入了他的眼,你的未来,注定不可限量!” 陆北顾沉默了。 事情,似乎起了连锁反应。 不过听起来对他而言倒是有利无弊初始地位低就有这点好处,若是真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妥当,倒也没人会真的跟他计较。 毕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县学学生,有些事情思虑不周或者见识不足那才是正常的。 反而言之,若是说的好,那么是一定能够获得极大好处的。 至于这位“很重要的人”到底是哪位大人物,陆北顾猜不出来。 但他能肯定,地位一定是比知州这个级别要高的。 因为一方面如果只是知州这种顶头上司,应该不至于让李磐如此郑重其事;另一方面李磐不打算把信送到泸州而是成都,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陆北顾颔首应了下来,随后两人又聊了一阵,待茶水饮尽,李磐方才放他离去。 “寒食节这几天,你把想法好好捋一捋,到时候务必不能出岔子。” “学生明白。” 待陆北顾离去后,李磐写了一封密信,随后叫来两个亲随,仔细吩咐道。 “你们不要坐船溯江而上,而是要骑快马走驿路去成都府,给你们每人拨双马,速度要快,不要吝惜马力,争取五天时间到。” “到了成都府,把这封信亲自交到张相公府上,然后就在那里等消息,唯有得了张相公钧旨才能回来到时候包船请几个船工轮流摇橹,路上不许耽搁,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合江县,明白吗?” “是!” 看着两名亲随匆匆赶往马厩的方向,李磐的眉头终于稍稍放松开来,他看着那篇誊写出来的《御夏策》,喃喃自语。 “备边、用间,这两策能想出来的人大有人在,可这经济一策,有这般想法,实在是.不世出之才。” 另一边,走出县学的陆北顾并不知道李磐的所思所想,但只是颇为踌躇。 不管是一周假期结束后李磐要带他见的大人物,还是两个多月后的县试,那都是未来的事情了。 而就在当下,他该何去何从呢? 按照正常来讲,该回家了。 宋代可以说是华夏历史上休假最多的朝代,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放假。 寒食节是与元日、冬至并列的三大节,假期时长足足七天,再加上与清明节连着,所以县学的学生们,拢共是有八天假期。 这么长的假期自然不可能还在县学里待着,所有人都是要回家过节祭祖的。 而陆北顾在继承了前身记忆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继承了其中寄托的情感。 毕竟,人就是由记忆组成的啊! 所以虽然陆北顾的灵魂思维来自现代,但对于这个时代的家人,他同样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既然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时代好好地生存下去,那么逃避也不是办法,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正常面对吧。” 陆北顾收拾好东西,背着笈囊来到了县学不远处的渡口。 渡口处,几艘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压着青石板,船尾浸在碧波里。 船夫们三三两两地蹲在岸边,见有客来,纷纷起身招揽。 而这时候,一艘乌篷船里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 陆北顾定睛一看,却是之前落水时喊人搭救他上岸的两名同学之一。 此人姓卢,名广宇。 “卢兄?你这是去哪?” “我家住古蔺镇二郎滩乡。” 陆北顾一怔,如此说来,两人倒是住在同一个镇上,只是陆北顾住在镇里,而对方住在不远处的乡里。 看来前身确实不擅长社交,连同一个方向回家的同乡,此前都不熟悉。 再次谢过对方的救命之恩后,陆北顾好奇问道。 “方才我便见你离开县学?怎地现在还没出发?” “嗐,船夫这不得等人齐了才好开船。” “也是。”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你我一同回去吧,正好有个伴。” 随后他踏上跳板,船身微微晃动,惊起几只栖息在船舷的水鸟。 钻进乌篷,陆北顾在绑在舱板上的竹椅子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安乐溪水清可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 “开船喽——” 又等了一会儿,待船满员后,站在船头持篙的船夫一声吆喝,竹篙点开碧波,乌篷船缓缓离岸。 岸上的合江县城渐渐远去,青灰色的城墙在春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船行溪上,两岸青山如黛。 时值仲春,山间杜鹃开得正艳,一簇簇火红点缀在苍翠之间,偶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起一圈涟漪,转瞬又没入丛中。 从合江县到古蔺镇这段,安乐溪不仅河床开阔、水流平缓,而且石滩极少,所以并不需要拉纤。 哦对了,安乐溪便是后世的赤水河。 这条河流在秦汉时因流域为南夷鳛部落所以称“鳛部水”,而两汉魏晋时则称“大涉水”,到了隋唐因河水赤红且多毒蛇改称“赤虺河”。 而在如今的大宋,则因“溪上多寿木,藤萝柏竹,禽鸟卉,四时无不可乐”,故名之曰“安乐溪”.至于改名“赤水河”,那是明朝的事情了。 这年头车马舟船很慢,看着两岸风景,倒是令陆北顾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他与卢广宇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而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船尾摇橹的老汉搭话道。 “两位小郎君是回古蔺过寒食?” “是,在县学进学。”卢广宇回答道。 “了不得!”老汉眼睛一亮,“满朝朱紫哪个不是读书人?读书才有大出息哩!” 陆北顾闻言,只是笑而不语。 满朝朱紫是读书人不假,县学学子也是读书人不假,但你也得一路过关斩将考中进士不是? 就在这时,卢广宇忽然问道。 “陆兄接下来作何打算?” (本章完) 第9章 千年龙虎榜 第9章 千年龙虎榜 听到同伴的问话,陆北顾却是不知如何作答。 穿越的仓促,圆满应对了策论考试以后,此时骤然松弛下来,他反倒对未来有了些迷惘。 不是不知道怎么走,而是能力太强,能走的路太多。 文豪、宰执、儒圣,别人当得,我陆北顾当不得? 其实他是想当一个大文豪的,不过这倒也不耽误他考科举入仕,毕竟现在大宋百姓间口耳相传的这些大文豪,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哪个不是文坛政坛两不误? 自范仲淹开始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开始,文豪以笔为刀,批判学风文风的古文运动,就在欧阳修的主导下已然渐成主流了。 而古文运动最重要的成果,就是明年那场科举史上著名的“千年龙虎榜”。 看看这场考试的豪华名单吧,称一句“仙之人兮列如麻”真就不夸张。 儒家大名鼎鼎的“北宋五子”来了仨,张载、程颢、程颐。 文豪更是扎堆出没,“唐宋八大家”来了五个,考上的是曾巩、苏轼、苏辙,没考上的是苏洵,还有个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 至于名臣宰执那就更多了,王安石变法的二号人物吕惠卿,后来拜相的章惇,以及完成“河湟开边”的王韶等等。 “要不要走科举这条路呢?或许还能赶得上明年的龙虎榜?” 现在是嘉祐元年的春天,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夏天进州学,秋天参加州试,明年就能进京参加礼部省试乃至殿试了。 而科举这条路,对于陆北顾来讲,并不耽误他当文豪,反而是一条真正能够实现社会阶层跃升的道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靠自己能力考个稳定编制不香吗? 毕竟大宋的科举制度可是相当公平的,自宋太祖立国至如今的嘉祐年间,纯底层牛马出身的宰执两个手都数不过来,普通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者,更是如过江之鲤数不胜数。 这要是放到前唐,考科举?考个屁! 李白都没资格参加考试,杜甫考了两次都没考上最后放弃了。 跟才华都没关系,你有多大才华都没用,因为人家卷子压根不糊名! 你不是五姓七望出身还想考科举中进士?做梦呢。 所以,既然现在大宋有这个靠自己真本事鱼跃龙门的条件,还是好好珍惜吧。 而且大宋不杀士大夫,以后进了庙堂,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不断被贬官身体好当旅游了呗。 整体而言,走科举这条路,利远于大于弊。 至于在大宋这种低录取率的情况下,能不能考中进士,并不在陆北顾的思考范围之内。 怎么?再难能难过在人口过亿的省份里高考拿省文科状元?咱又不是没拿过。 摇了摇头,陆北顾把这件还算遥远的未来规划抛出脑海。 对于他来说,短期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准备,寒食节过后去随李磐去见那位“很重要的人”。 当然了,也有其他的事情,譬如提高自己除策论外其他考试内容的成绩,从而通过两个月后的县试。 以及解决家里的那些麻烦事。 “陆兄若是明日闲来无事,倒是可以一起去参加书会。”这时候卢广宇说道。 “书会?” “不错,这次书会乃是买扑1了安乐溪酿酒业的酒商周员外举办的。” “此人可是古蔺一等一的奢遮人物,前两年就在镇外新营造了一处别业2,其中建了一栋规制颇大的藏书楼,如今落成,又逢他回乡祭祖,所以便有了在藏书楼举办书会的事情。” 陆北顾大约明白了过来,大宋重文,所以商人发达以后都想往“儒商”方面靠拢。 而举办书会这种事情不仅不了多少钱,还可以结交乡梓士人在家乡搏个好名声,也方便培养自家宗族后代子弟,可谓是好处多多。 “咱们去的话一方面算是以书会友,能认识些风雅人物,还能读到不少经注古籍;另一方面书会之后定有酒宴,席间少不了珍馐美酒,若是吃不完也可以给家人带回去品尝。” 面对卢广宇的邀请,陆北顾基于怕麻烦的心理,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 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两位发现自己落水后大声呼救的同学,以及那名默默地把自己捞上来的老渔夫,都是他以后一定要报答的。 所以面对恩人的邀请,陆北顾并不好拒绝,再加上家里条件也确实困难,这种有益无害的活动不妨参加一下。 “在下不识路,烦请明日来家中寻,到时同去。” “一言为定。”卢广宇点了点头。 小船溯安乐溪而上,两个船夫接力摇橹。 到第二天黄昏的时候,终于即将抵达古蔺镇。 这里已是安乐溪中游,溪水渐行渐窄,两岸山势愈见陡峭。 贴的近了,岩壁上垂下的藤蔓甚至能拂过船篷,发出沙沙轻响,偶有山泉从岩缝中渗出,形成一道道银练般的瀑布,水珠溅在脸上清凉沁人。 而转过一道弯后,眼前却豁然开朗,溪水在此处拐了个大弯,形成一片开阔的河湾,古蔺镇就位于此地。 两人在此作别,卢广宇所住的二郎滩,还要继续溯游而上一段距离。 船靠码头,陆北顾忍痛付了60文铜钱的船费。 没办法,溯游的船就是这个价钱,而且船夫特意说了不收铁钱,必须要用铜钱来付。 若是从古蔺镇顺流回合江县则只需要20文,时间也不过大半天。 码头上人声鼎沸。 挑夫们扛着大包往来穿梭,几个梳着椎髻的小姑娘背着竹篓,正在叫卖新摘的蕨菜和竹笋。 “小娘子,你这一斤竹笋多少钱?” “20文,需得是铜钱,不要铁钱。”小姑娘怯怯地答道。 陆北顾在心底大致计算了一下,宋斤如果按现代的“克”来换算,大概是640克,所以宋斤比现代的斤要重一些。 而没记错的话,现代超市里230-250克的春笋,价格大概是15-18块左右。 不过考虑到这些临街贩售的东西都是带着水分和不可食用部分的,肯定最后能吃的部分也就500克多点。 所以如果单以春笋来算,宋代一文铜钱和现代一块钱的兑换比例大概是1:1.5。 而用米价来算,这个结果似乎也差不多. 所以,刚才坐船其实相当于了90块钱,倒也很合理。 摇了摇头,陆北顾向自家方向走去。 终于,要见到这个时代的家人了。 —————— 1买扑是流行于宋元时期的一种包税制度,宋初对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等行当,均可由官府核计应征数额来招商承包,招商时由承包商自行申报税额,以出价最高者取得包税权。 2别业是指本宅之外,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所建供游憩的园林建筑。 (本章完) 第10章 迟早要被这书呆子拖累死 第10章 迟早要被这书呆子拖累死 再往前看,夕阳下青瓦木楼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坡上。 他穿过熙攘的街市,来到镇子西头一处僻静的巷子,两侧院墙低矮,爬满了忍冬藤,几枝桃探出墙外,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娇艳。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和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正在巷子里玩。 见了陆北顾,小女孩顿时飞奔而出,像只欢快的小鹿般撞进他怀里。 “小叔叔!” 陆北顾下意识地接住她,甚至习惯性地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一阵亲切感油然而生。 这是他的侄女,陆语迟。 “哎呀!” 跟在陆语迟屁股后面的陆言蹊也张着小手向他走来,但是年纪太小走路没平衡感,一下子就栽倒在了巷子地面的小坑里。 陆北顾把他抓起来,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鼻涕。 在前身的记忆里,小时候他们家是住在开封的,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搬回了老家。 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三人,只有姐姐陆南枝成婚留在了开封,目前已是多年未曾联系。 而爹娘亡故的很早,所以他从懂事开始,就是被长兄和嫂嫂照料的,几年前长兄染了疾不幸离世,家里就只剩下了嫂嫂裴妍独自支撑。 宗族里人情冷漠的很,所以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过一家人虽然很贫穷,却并没有太多的不快乐。 这时候墙头上又“嗖”地跳下来一只白色的狸猫,给了陆北顾一拳权当打招呼以后,就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消失不见了。 “豆腐!” 陆语迟嗔怪地喊了一句。 随后,陆北顾牵着小侄女、小侄子往巷子最深处走去,到了门口正要推门而入,忽听得院内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他脚步一顿,停在半开的院门前。 “裴娘子,不是我说你。”一个粗粝的女声透过门缝传来,“你家小叔子读了这些年书,可曾读出个名堂?县学里年年垫底,还不如早些回来帮衬家里。” 陆北顾推门的手悬在半空,陆语迟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地闭紧了嘴巴。 “王婶说笑了。”嫂嫂裴妍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北顾勤勉用功,总会有出息的。” “勤勉?”那王婶嗤笑一声,“勤勉若是有用,个个都高中状元哩!你也是傻,不为自个考虑,还不为儿女考虑?言蹊还小,语迟可都七岁了,再过几年就该议亲。” 王婶的声音愈发刺耳:“你一个寡妇带着双儿女,辛苦刺绣一年才赚几个铁钱?都要供个不成器的读书人,将来拿什么给语迟置办嫁妆?” 院中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想必是嫂嫂裴妍在揉弄裙摆.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过了会儿,裴妍开口说话了。 “王婶好意心领了,北顾既选了读书这条路,我这个做嫂嫂的,不管支撑不支撑得起,都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呀!”王婶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迟早要被这书呆子拖累死!语迟多好的丫头,若是.” “吱呀——” 陆北顾推开了门。 院内的王婶手里还攥着些从串钱线上抠出来的铁钱,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娘亲。”小侄女从陆北顾身旁溜走,扑到裴妍的大腿旁。 裴妍一袭素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 见了陆北顾,眼中瞬间盈满惊喜,却又迅速蒙上一层忧色:“你额头怎么了?” 陆北顾摸了摸结痂的伤口,轻描淡写道:“走路读书不慎磕的,不妨事。” “陆家郎君回来了?” 王婶讪笑着起身:“正好,这个月的钱也给完裴娘子了,我这家里还炖着汤呢,得回去看看” 待院门关上,裴妍立刻拉着他坐下,打来清水为他擦拭伤口边缘的灰土。 她指尖微凉,动作却轻柔得像拂过瓣的春风。 陆北顾低下头,却看到了院子里石桌上的铁钱和账簿。 蜀地极缺铜钱,而铁钱不仅笨重又需要折价,所以对于老百姓来讲,日常交易能用铁钱都用铁钱,是舍不得铜钱的.当然,商家的想法普遍就都反过来了。 嫂嫂平日里要做三份活计,白天天不亮就去山里摘草药,上午回来去溪边给人浆洗衣物,下午则做些刺绣。 账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进山要交多少文钱,浆洗衣物皂角费几何,给刺绣的牙人又分了多少。 喔,那个王婶就是镇上的牙人,每个月要从嫂嫂的刺绣收入里抽两成出来,否则即便手艺再巧,刺绣品也卖不出去。 “嫂嫂,方才” “饿了吧?” 裴妍打断他,转身给灶间添柴:“估摸着你晚上得回来,特意做的藿香鲫鱼。” 粗瓷碗里,鲫鱼炖得奶白的汤上飘着嫩绿的藿香叶,这季节的藿香,怕是嫂嫂特意去山脚采的。 “策论考得如何?” 裴妍边烧火边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日天气,但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在问话后咬紧了。 家里的担子太重了,即便是她再想供着小叔子上学,可也只能支撑得起这最后一年了。 如果成绩还是不见起色,恐怕今年县试就没希望了,虽然县试也仅仅是这条漫长的考试之路上的第一站而已。 但若是考不过县试,又何谈以后呢? 相反,若是能考过县试进了州学,那就真正有了成为举人的希望,而为了这个希望,其实不管是宗族还是朋友,都是愿意借钱拉一把的。 陆北顾放下筷子,从笈囊取出那份带着评定的策论誊写稿原稿已经被贴墙上了。 “甲中。” “啪嗒。” 裴妍手中的木勺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怔怔地望着那篇《御夏策》,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真的?” “千真万确。”陆北顾轻声道。 裴妍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着,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映得她耳根通红。 陆言蹊好奇地凑过来:“小叔叔,甲中是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陆北顾揉了揉他的发顶,“以后小叔叔考中进士,给你买人、给语迟买钿,买.” “我不要钿。”旁边的陆语迟突然扁着嘴,“我要小叔叔好好的便是了。” 屋内霎时一静,陆北顾的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贫穷但全力支持、照顾自己的家庭。 这种感觉,让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本章完) 第11章 寒门如之奈何 第11章 寒门如之奈何 窗外,一缕夕阳掠过桃枝,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一家人吃着饭。 饭桌上,陆北顾说起了迁籍贯的事情:“知县大人亲口夸赞,给我写了一张保书,允我迁籍合江县。” “必须要迁吗?”裴妍的柳眉微微蹙着。 大宋制度,户贴1只有丁口,换言之,她和陆语迟都是不入户贴的,而陆言蹊年纪太小尚未成丁,她们家又是没有土地的“客户2”。 如果要迁籍,恐怕一家都得搬到合江县,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是。” 这些年独自支撑家计,裴妍早已习惯了凡事往最坏处打算。 她用筷子轻轻搅动碗里的鱼汤,氤氲热气中声音有些发飘:“县里赁屋可不比镇上,便是最偏的厢房,租就要一年起,怎么也得四、五贯.” 裴妍放下筷子,手指绞紧了裙角,指节微微发白。 “上个月绣品卖了1720文,浆洗衣物是408文,摘草药是861文,杂七杂八都扣去,还剩2535文,家里要留一半买米买盐,你去读书吃住也要钱,宗族那边还欠着28贯钱家里委实没钱了。” 现在开封底层市井百姓,一个月净收入也就4贯多钱,比去禁军当兵收入倒是略高一些。 但古蔺镇是偏僻小镇,哪怕有水运加持,经济自然也比不得开封,所以哪怕裴妍一天不歇的劳作,一个月也只能挣到这2.5贯的净收入。 而米价则是每升70文左右,在不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前提下,两个成年人两个小孩,一家人光是正常吃饭每月就得支出将近2000文。 所以,裴妍说的留一半买米买盐,其实是压缩了除陆北顾以外所有人的口粮。 陆北顾看着碗里的米饭,视线忽然有些模糊。 他揉了揉眼睛,认真说道:“嫂嫂勿忧,赁屋的钱我会想办法的。” 裴妍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无论如何,她都会把去合江县里租赁房屋的这笔钱凑出来的。 毕竟,什么事情都比不过陆北顾的前程。 “只是迁籍到合江县,不需得居作一年吗?”她犹豫了下问道。 大宋制度,居作一年即听附籍,意思就是不管原先户籍是哪的,只要到当地居住工作满一年就能迁籍了。 陆北顾摇摇头:“我在县学住读也是算居作的。” 他顿了顿,看着裴妍疑惑的眼神,决定把事情说透。 “这里面的关隘倒非迁籍,而是若能作为合江县学子进泸州州学,参加州试以后的事情。” “当真能进州学吗?” 裴妍的眸子微微睁大,今天陆北顾给她的震惊实在太多了——先是策论甲中,现在又说起进州学的事。 她记忆里的小叔子,明明连县学的考试都常常垫底。 “当然能。” 陆北顾的声音沉稳有力:“嫂嫂,从今往后,我定不负你所望。” 裴妍怔怔地望着他。 依旧是那副清俊眉眼,眸光却如古井深潭,沉静得让她心头莫名安定。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陆北顾,似乎与从前那个整日埋首书堆却不得其法的书呆子有些不同了。 陆北顾见裴妍神色松动,继续解释道:“景德四年颁布到诸州的《考校进士程式》里定了规矩士不还乡里而窃户他州以应选者严其法,每秋赋自县佐察行义保任之上于州,已保任而有缺行则州县皆坐罪。” “换言之,李知县这张迁籍保书的意义,重要的不是迁籍,而是他愿意为我以后的解额作保。” 陆北顾指尖点着旁边笈囊上放着的誊写版策论:“否则即便是过了州试中了举人,也是有可能无法赴京赶考的。” 裴妍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李知县的意思是不光给你迁籍,以后还要给你担保拿到那个.解额?” “大抵如此。”陆北顾点点头,“不过贵人肯襄助固然好,总归自己也是要努力争气的。若是通过不了县试进入州学,亦或是进了州学却无法通过州试,那也谈不上解额的事情了。” 窗外,最后一缕暮光被夜色吞噬。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灶台。 还是在家里唯一的木桌子前,陆语迟趴在裴妍膝头打哈欠,小脸被灶火的余烬映得红扑扑的,而陆言蹊睡得已经淌口水了。 裴妍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忽然问道:“你方才说的这个‘解额’,是不是跟镇上周员外家那个儿子有关?听说他帖经墨义学得很好,前年中了举,却没能去开封考试。” “正是如此,周家虽富却是罗氏羁縻户,泸州官府自然优先保本州籍的举人。” 陆北顾顿了顿:“这里头有个门道,那就是各州解额多寡,与考生数量并非绝对相关。” 大宋立国之初考生人数少,所以通过州试者基本可获解额,但后来考生越来越多,不得已,到了真宗咸平元年开始明确了“固定解额制”。 这种制度,就是规定各州按人口、文教水平分配固定名额,大州可有数十人的名额,偏远州仅数人名额,通过州试者需排名在解额名额内,才能获得赴京赶考的资格,超额的举人则会被淘汰。 淘汰了怎么办?那自然是等三年接着考。 裴妍眨了眨眼,示意他继续。 “简单说,就是有些州考生少而录取名额多,有些则相反。” 陆北顾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圈:“若无限制,学子们自然都愿往录取易的州去考,朝廷为遏制此弊,才设了籍贯与担保的双重关卡。” 裴妍恍然大悟:“难怪周员外举家迁往泸州,原来是为了这个。” “正是。”陆北顾苦笑。 “不过富户尚可迁籍,寒门若无贵人相助,又如之奈何?” 陆北顾的籍贯并非泸州合江县,而是罗氏羁縻地区的古蔺镇。 虽然实际执行过程中,羁縻地区的学生都是就近读书、考试的,这一点并不会影响到他进州学,但若是通过州试成为举人以后,赴京赶考却会有所阻碍。 嗯,这里有一个拿不上台面来说的潜规则。 因为靠近羁縻地区的州,往往会选择维护本州户籍考生的利益,卡着解额的排名,把成绩相近但来自羁縻地区的考生给刷下来暂时搁置。 而那些没被刷下来的考生,也必须要有县官考察品行并且为其担保,才能拿到“解额”赴京赶考,如果县官担保的考生不去考试浪费了珍贵的“解额”,到时候还要追究州县两级主官的连带责任。 所以,若是没有李磐赏识,按照正常的轨迹,哪怕陆北顾通过了州试成为了举人,也可能因为“解额”的限制无法参加省试,白白蹉跎光阴。 人生又哪有那么多光阴可供浪掷呢? 少年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与老年苦熬数十载方才登科,能一样吗? 当然了,李磐赏识,归根结底也是陆北顾自身有才学,这才是根本。 —————— 1户贴,即宋代的户口本,上面记载丁口、土地、房屋、牲畜等信息。 2客户,古代指外来户。 (本章完) 第12章 陆北顾的未来计划 第12章 陆北顾的未来计划 “总之,李知县此举是给了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接下来两个月,我需全力准备县学考试,诗赋、墨义、帖经都得补上。” “你专心读书便是,家里总归有我在。” 裴妍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线,稳稳地系在陆北顾心头。 “对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你额头这伤当真只是磕的?” 方才王婶在边上,她不好细问,怕是陆北顾在县学被同学欺辱。 “当然,走路读书入迷,不小心罢了。” 吃完饭,陆北顾到院落门口坐下,静静地思考了片刻。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房间里实在是太黑了,而这里好歹还有月光,能让他在地上拿石子划拉的时候大概看清楚。 陆北顾拿着石子,在沙地上根据时间的紧迫程度,写下了他需要面对的三件事情。 一、一周后随李磐去见那位“很重要的人”。 二、一个月内赚到足够购买书籍和去合江县租赁房屋的钱。 三、两个月内弥补其他非常薄弱的科目,考过县试,顺利升入州学。 从时间上来讲,似乎最不着急的就是准备县试,但实际上,陆北顾对此是最着急的。 因为县试,决定了他能否从县学升入州学! 在大宋,士大夫地位确实是高。 但问题是一般人都“光看人吃肉不看人挨打”,没人会提从县试到州试再到省试,一步步考上去,到底是一个多么低到令人发指的录取率! 就拿还不算正式科举考试的县试来讲。 合江县学过去几年每年能通过县试的平均人数,是5人! ——相当于县试是2%左右的录取率! 上次旬测,不考诗赋和策论,考的是帖经和墨义,他的成绩是帖经丙中,墨义丙下,在县学排第198名。 自己在合江县学220人里基本上是垫底的水平,想要在短时间内弥补诗赋、帖经、墨义被落下的功课,达到名列前2%的水平,谈何容易? 更何况,表面上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准备县试,但这里是有信息差的,那就是千万不要拿现代的交通速度来衡量古代。 成都至合江走水路顺长江而下速度稍微快点,但返程也得六七天,而合江到成都如果赶时间是不能溯江走水路的,必须得走沿江铺设的陆路官道。 虽然大宋的官道建的还算很完备,每隔20里有个递铺,每隔40里则有驿站,但两地之间走陆路,就算是骑马,只要不是玩命狂奔,那也得十天左右才能到。 再加上在成都也不可能只待一天就回来吧? 故此,表面上还有两个多月才考县试,实际上陆北顾只有一个月出头的准备时间了。 而提高成绩这件事情不仅时间紧,而且任务重。 因为他除了策论,其他都得补上来。 考试内容里,诗赋、墨义、帖经这三项,里面最好提升的是帖经,只需要死记硬背即可。 寻常士子只要肯下苦工夫背《论语》,十道题也能对个六、七道。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考试的时候除了会记不清以外,出题的人也可能很变态。 变态到什么程度呢? 把前后内容都裁了也就算了,甚至只给考生留一两个字,而这一两个字往往是在《论语》里重复出现过的。 举个最极端的例子,题目上就俩字,“子曰”。 当然,实际情况肯定没有这么极端就是了,多少会给点提示的。 至于怎么判断到底原文到底是哪句,那得看标点符号。 嗯,幸好宋代已经出现了标点符号。 要是穿越到宋代以前,那就得自己研究句读了。 但不管怎样,论语通篇也就一万来字,这具身体的记忆能力虽然差点意思,但陆北顾有自己的记忆方法。 因此,他认为短时间内把帖经提升到对八、九道题,甚至运气好点十道题全对都不成问题。 至于诗赋,则需要多熟悉韵脚、格式、题材,继而进行大量的训练,准备出一些固定的模板。 所以诗赋提升起来也不算特别难,只是所需的时间比较多。 对于陆北顾而言,最难的,其实墨义。 墨义虽然是从《春秋》和《礼记》这两本书里出题,但这两本书可不简单,尤其是《春秋》,出了名的“微言大义”。 而经学自两汉至大唐一向是世家门阀赖以传家的根基,正因如此,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同一部经书,诞生了许多理解不同的学派。 不同学派,对于同一句话甚至同一个字,给出的解释都是不一样的就连大宋朝廷,也没法给出一个带标准答案的题库出来。 再加上“庆历兴学”以后,朝廷鼓励对于墨义的出题,要侧重考生的个人理解。 所以,虽然有些问题是有公认的标准答案的,但也有很多问题压根就没有。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因为宋儒更舍传注而直求经义,其实更注重发掘《春秋》的史学特性,很多墨义题考的是对《春秋》里历史事件的理解。 而即便是考传注的题目,也是有迹可循的,除了去啃春秋三传或者《五经正义》里相关内容,也可以直接研究“宋初三先生”,即胡瑗、孙复、石介这三位大儒对于《春秋》、《礼记》的著述。 其中孙复是北宋前期最重要的春秋学者,此人以“尊王”作为春秋大义的主旨,解经与春秋三传多有不同,著有《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春秋总论》三卷。 《春秋尊王发微》这本书在如今大宋儒学界的影响尤其深远,而这本书也是墨义考试参考书之一。 所以,陆北顾研究墨义,需要拣重点来,最少的时间提升最多的成绩。 “在清明节后的旬测,最起码要让帖经和墨义的测试成绩,进入到县学前20名!” “两个月内,在保持策论在甲中以上的水平的同时,要把帖经提高到甲下以上,诗赋提高到乙上以上,墨义提高到乙中以上,进入到县学前5名!” “如此一来,才有机会进入州学!” 陆北顾用鞋底蹭掉了炭笔划出的痕迹,跺了跺脚。 而除此之外,他心里还装着事,那就是寒食节过后,他还要随李磐去见那位“重要的人”,到时候要说的话也得提前思量好。 毕竟,自己的计策说出来可是有点惊世骇俗. 至于钱的事情,陆北顾只是有点发愁。 虽然不管是大量购书,还是办理籍贯迁徙所必须租赁的房屋,都是需要钱的。 但陆北顾相信,以自己的才华,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不必再让嫂嫂费心。 饶是如此,当他起身看到院里那没了账簿的石桌,还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本章完) 第13章 漱玉别业 第13章 漱玉别业 翌日,天光大亮。 晨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时,陆北顾已经将笈囊收拾妥当。 裴妍早早起来,蒸了一笼槐饼,新摘的槐拌着粗面,虽是粗粮但也蒸得松软,咬一口满嘴都是春日的甜味。 她将槐饼用油纸包好,塞进陆北顾的笈囊里。 “路上若是走饿了,垫垫肚子。” 裴妍替他整理衣襟,看着上面的补丁眉头微蹙:“这衣裳” “无妨。”陆北顾笑道,“书会上都是读书人,不会以衣冠取人。” 裴妍欲言又止,转身从箱底取出一个蓝布小包,层层打开,里头是百来枚铜钱。 “拿着。” 陆北顾推回她的手:“嫂嫂留着家用,今日用不到钱,听说书会管饭的,说不得还能带回些好吃食。” 今日去向,同行之人,陆北顾早都与嫂嫂交代清楚。 而周家又是镇上出身的土豪之家,所以此行倒也不虞有什么安全隐忧,不会被人骗了绑票。 不一会儿,院门外传来卢广宇的呼唤声。 因为陆北顾不识得路,所以也只能辛苦这位同学来寻他了。 只见卢广宇一身簇新的湖蓝襕衫,头戴方巾,腰间还挂了个绣着兰草的香囊,大抵是把最好的衣衫给穿出来了。 “喵!” 直到白色的狸猫“豆腐”,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给了他一拳。 “?” “跟你打招呼呢。” 陆北顾忍俊不禁:“走吧。” “好,周家别业离镇子有段路程,咱们得抓紧些。” 二人离开古蔺镇,沿着安乐溪的支流向西南而行。 出镇两里半,石板路渐渐隐入山野,剩下就只有土路了。 听得有人经过,溪畔的芦苇丛中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在朝阳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又往前走了几里,卢广宇忽然指着前方道。 “陆兄快看!” 但见溪流转弯处,一座青石拱桥如新月卧波。 桥那头垂柳夹道,隐约可见石牌坊上“漱玉别业”四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嗯,正是在宋代,石牌坊才开始变得流行的。 石牌坊下早有青衣小厮捧着名册迎候,见二人近前便唱喏:“可是赴书会的相公?” “相公”那自然是客气的美称,两人身无官职也不敢真应下来,只能胡乱点点头。 参考卢广宇写的登名信息,陆北顾写下了“古蔺镇陆北顾,合江县县学学子”的字样。 仁宗庆历年间就规定科举试卷须“楷法遒美”,前身的一手楷书练得还算中规中矩,有肌肉记忆在,平时写字并不会出什么错。 而这种书会,十里八乡只要有些功名,或是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都可以闻讯而来。 当然,肯定也有那种来蹭吃蹭喝不要脸的人。 所以这几位牌坊下的青衣小厮,衣裳下的肌肉看起来也格外壮硕。 若是来人在登名的时候身份什么都不是,甚至起码的书法都不过关,那他们肯定就会礼貌地把来人劝退。 大抵就是“你若听不懂道理,我也略懂些拳脚”。 而陆北顾与卢广宇两人看着就斯文,既是本地人又是县学的学子,虽然没有正式的功名但那也是正经读书人,自然不在他们阻拦之列。 过了石牌坊,眼前景致骤然开阔。 条石铺就的小路两侧遍植海棠,此时正值期,层层迭迭的朵压得枝条低垂,宛如给道路搭起锦绣穹顶。 几个挑着书箱的仆役穿行其间,衣袂拂落的瓣簌簌飘在青石板上,地上尽是金色的水痕。 “这海棠” 他俯身拾起一朵掉落的,发现瓣竟是金线般的纹路。 “据说是从成都特意移来的‘金缕海棠’。”卢广宇压低声音,“一株就值十贯钱,周员外为运这些木,特意雇了船队走水路运来。” 陆北顾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海棠树。 一株,便要嫂嫂日夜劳作四个月不吃不喝方才买得起。 而眼前所见又何止一株?怕是百株都不止! 贫寒人家辛苦一辈子,都买不起这片富家别业里用来观赏的海棠。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陆北顾,随着卢广宇继续前行,忽闻水声淙淙。 只见假山迭嶂间泻下一道飞泉,水珠溅在太湖石上,将石面沁出青黑色的斑纹。 泉边立着块丈余高的灵璧石,天然形成的凹凸纹理竟似幅泼墨山水,石面阴刻着“漱石枕流”四字。 卢广宇好奇地伸手,手指刚要触碰石面,假山后突然转出个书童。 书童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只是提醒道。 “相公小心,这灵璧石每日需用兰汤拂拭,沾了手汗要起白斑的。” 他讪讪地收回手,两人继续前行。 穿过月洞门,眼前就豁然现出了一栋三重飞檐的藏书楼。 楼前用整块黟县青石凿成砚池,池中游动着几尾的朱砂鲤。 而池畔则设着数十张梨木书案,案头还摆着沉沉袅袅飘着烟气的博山炉。 有不少人已经坐到了书案后,两人也捡了处对着砚池的位置坐下。 陆北顾扫视一圈,发现多是陌生面孔,想必是周边州县的读书人。 罗氏羁縻地区所毗邻的行政区非常多,而位于北面的古蔺镇,周围就有泸州、纯州、滋州三个州,因此很多人他不认识是非常正常的。 “这就是名为‘漱玉楼’的藏书楼了。”卢广宇用眼神瞟着对面的建筑说道,“听说里头藏了五千卷书,有些还是前朝孤本。” 正说着,方才还都在各自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一位二十出头年轻人和一位中年男人,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来到了这里。 “今日群贤毕至,老夫不胜欣喜。”周员外声若洪钟,“这漱玉楼藏书诸位可随意取阅,午时在厅设了文宴,还望各位挥毫尽兴。” 他旁边的年轻人一袭月白襕衫,腰间玉带莹润生光,下颌昂着看起来颇为自傲。 “那是周员外的独子周明远。”卢广宇凑过来低声道,“从小就请了不少老师,自己也肯读书,尤其擅长帖经、墨义,就是诗赋差了点。” “而且他前年就过了州试,听说今年拿解额板上钉钉,大约是能搏一搏礼部省试的若是周家真出了个进士,那可就不是商贾之家了。” 陆北顾闻言点了点头。 在大宋这种科举制度下,能在这个岁数考上举人的,也说明他确实是自己有学问有本事的,傲气点很正常。 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只是来免费蹭书蹭吃的罢了。 (本章完) 第14章 藏书楼中意外发现 第14章 藏书楼中意外发现 举办这个书会,周家除了炫耀自家的藏书楼,大约也有让周明远结识本地读书人的意思,所以对方是理所当然的主角。 很快,书案边就有好几人不顾姿态,颇为谄媚地起身迎了上去与周明远搭话。 那年轻人对众人的奉承只是略略颔首,目光扫过一众书案时,在一些人不少补丁的衣衫上并没有停顿,反倒是听人介绍说这里有人连县学都没上,还在念私塾就来参加书会,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 随着大门打开,陆北顾跟着众人一同进了藏书楼,这栋足有三层的藏书楼,里面书籍相当丰富,卢广宇大呼“不虚此行”。 楼内每层的书架,都悬着檀香木牌标注类别。 对于陆北顾来说,他最需要的书籍就是各学派注解《春秋》和《礼记》这两本书的经注。 因此他略微辨认了一番,便直奔“经部”而去,指尖掠过几本《礼记》经注后突然顿住。 “这是?” 陆北顾没想到竟然还会有意外发现。 书架一角,赫然躺着半册残破的《穀梁补注》。 《春秋》穀梁之学,于三传之中初始最为微茫,自汉宣帝石渠会议“平公羊穀梁同异”,立穀梁学官博士,穀梁学才大行其道了起来。 不过汉魏以后今文经学衰微,有家学传承的大儒荡然无存,除了晋范宁《集解》、唐杨士勋《疏》以外,再无出名的穀梁学者。 正是因为样本少,所以如今宋儒治《春秋》,虽然有少部分兼顾穀梁学的,但出了名的大家却是一个都无。 而墨义虽然不怎么考三传的原文了,但对于其中沿革,还是需要了解的。 毕竟如果说帖经这种填空题大家还拉不开太大差距的话,那墨义可向来都是所谓的“拉分项”,经常会有高难度题目出现。 如果没看过相关学派的注释,一遇到其中考题,那答题结果必然是离题万里。 陆北顾小心捧起泛黄的书页,发现内页密密麻麻全是批注,有些朱笔小楷的见解,实在是精妙绝伦。 他又简单看了看其他的书籍,确实有不少市面上找不到的好书,甚至还有几本质量很高的前辈笔记,但其他的内容都太多了。 对于他目前来讲,今天最容易誊写出来带走的就是这本,因此便拿着这半册《穀梁补注》下了楼。 书案上有文房四宝,藏书楼里的书籍虽然不允许带走原版,但是可以当场背诵或抄写副本的,陆北顾直接伏案抄录了起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书会只是借着读书的名义来交友的场所,所以基本都在交谈,连认真读书的人都不多,更遑论他这种默默誊写的了。 不过,聊的久了也是会累的。 先是走了好几里山路,这又与人聊了半天,卢广宇的肚子都饿得咕噜直叫了起来,却见陆北顾仍伏案疾书,宣纸已摞了指甲盖高。 “饿了。”卢广宇坦诚问道,“陆兄可带了吃食?” 陆北顾一手誊写,一手从笈囊里取出嫂嫂准备的槐饼,掰了一半递给他。 饼还是温的,咬开时槐的清甜混着粗粮的香气,倒让周遭几个学子悄悄咽了咽口水。 这时周明远踱步过来,折扇晃了晃:“兄台饿了倒是可以忍忍,中午文宴菜肴极佳,定能吃个滚肚溜圆。” 陆北顾还没开口,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轻笑。 “周世兄这话稀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饿了何必忍着?” 假山后转出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袭天青色襕衫松松垮垮地挂着,腰间玉带上竟系着个酒葫芦。 周明远脸色微变:“计小郎君说笑了。” 少年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陆北顾案前,突然俯身嗅了嗅:“槐饼?分我一口可好?” 不等回答,他已拈走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少了些了……不过比他们备的糕点强。” 说罢解下酒葫芦往案上一搁:“换你的饼,不亏吧?” 陆北顾抬头看了眼这个自来熟的少年,余光却瞥见周明远攥扇子的手背青筋暴起.肯定不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自己一句话没说啊! 所以,陆北顾也明白了过来。 大约这两人暗中较劲儿吧,他不过是被殃及池鱼。 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见陆北顾并不搭茬,只是认真地自顾自地誊写,这两人反倒不好再起纠葛。 “那人你可认识?” 他们离开后,卢广宇小声提醒:“是梓州路大书商计家的公子计云,出了名的才学过人计家是正经的富商巨贾,比买扑安乐溪酿酒业的周家还要强一个档次,而且与梓州路的各州学官都颇有关系。” 这里还有个冷知识,那就是“四川”这个说法,在大宋真宗年间之前是没有的。 大宋开国先是在巴蜀设置了西川路和峡西路,合称“川峡二路”,后来又把二路合并为川峡路,到了真宗咸平年间才将川峡路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四路,合称“川峡四路”,所以后来大家就把巴蜀之地简称为“四川”了。 而川峡四路对于现代人来讲也不难理解,利州路就是汉中一带,夔州路就是重庆一带,益州路是盆地西半部分,梓州路则是盆地东半部分。 “哦。” 对于这种年轻公子哥之间的争执,陆北顾没什么兴趣,他继续提起笔誊写。 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压根就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这半册《穀梁补注》抄完,好好地提升一下自己关于《春秋》的墨义理解。 当陆北顾终于抄写完毕后,文宴也马上就要开始了。 厅内沉香缭绕,十二扇云母屏风将午后的日光滤成朦胧的碎金。 陆北顾随众人入席时,发现案几已按身份摆成内外两重应邀而来的致仕官员与富商们居内圈红木雕案,学子们则在外圈各自青檀长案前跽坐,不过有很多人都把支踵拿开干脆盘腿而坐了。 而坐在主位的周员外也是介绍了内圈的这些人,其中那位姓计的梓州路大书商赫然在列。 最后,周员外宣布了今日文宴的题目。 “——今日文宴,以‘酒’为题。” (本章完) 第15章 可还有佳作? 第15章 可还有佳作? 周员外击掌三声,丫嬛们鱼贯而入,捧着盏著餐具分置各案。 “不拘格式,诗词歌赋小说散文皆可,诸位长者负责品评,最佳者得上品歙砚一方。” 陆北顾注意到那方砚台就摆在主案上,石色青黑,砚池处天然形成冰纹。 以周家的财力,此物既然能摆在这里当文宴彩头,想来是挺值钱的。 毕竟,周家可是买扑了安乐溪周围酿酒业的。 ——想必这也是对方为什么要以‘酒’为题的缘故。 后世赤水河是国内最重要的酱香白酒产地,有很多赫赫有名的白酒品牌都发源于此,譬如郎酒。 而之所以此地酿酒业如此发达,乃是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所导致的.河谷高温、无霜、潮湿的小气候,再加上清澈的水质和长得极好的糯高粱,可以说整个天下没有比这里更适合酿造酱香白酒的地方了。 在如今的大宋,郎酒的前身也就是以二郎滩优质大曲酿造的“凤曲法酒”,就已经是极负盛名的美酒了,给他们放在桌上的也正是此酒。 众人举起酒杯后,陆北顾细细品了一口“凤曲法酒”。 此酒入口醇厚绵柔,舌尖先是尝到一股甘甜,继而微微发烫,似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再一咂摸,回味悠长,与他喝过的青郎竟是有几分神韵相似。 他不由暗叹,这般好滋味,难怪这酒能闻名蜀地,甚至远销开封。 “味道如何?”身旁长案的卢广宇问道。 “着实是好酒!” “我家便在二郎滩,这几天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来寻我,或是一起读书或是冶游,到时候我带陆兄去游览储酒的天宝洞。” “好,那就到时候劳烦卢兄了。” 这时周员外的致辞也到了尾声。 “诸位尽可开怀,今日文宴,不设时限,但求佳作。” 席间众人,有的埋头干饭,有的在苦思冥想,更有饮了几杯美酒随后诗兴大发,开始挥毫疾书的。 卢广宇凑过来低声道:“陆兄,你可有腹稿?” “腹稿没有,腹饿倒是真的。” 陆北顾诚恳道:“至于写什么,倒是有些想法总之先看看大家的水平吧,若是珠玉在前,那也不必非要抢人风头。” 他想的很明白,周家办这场书会文宴,目的无非就是让事先准备好了的周明远扬名。 人家给吃给喝又给书看,自己该拿的好处都拿了,爱出风头就出呗。 然而,在陆北顾尽情享受美食的时候,文宴却生了变故。 一些已经写好了作品的读书人,将交由书童朗读,内圈的这些贵宾负责品评。 而周明远更是精心准备了一首题为《凤曲法酒》的诗。 “凤曲凝云液,玉璧秘法传。 火灶燃赤髓,金波泛紫烟。 一饮通真境,再酌透青天。 香彻瑶池宴,群仙醉忘年。” 这首诗称不上什么惊世佳作,但看得出来是周明远自己用心写的。 整体而言读起来还算不错,再加上周明远的身份这层关系,众人听罢顿时纷纷喝彩。 可放下笔的计云,这时候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嗤笑。 “计小郎君这是何意?”周明远有些恼了。 “无甚意思。” 计云一语双关,至于是说对方的诗没什么意思,还是说自己没其他意思,那就看个人理解了。 随后,计云掸了掸手中的宣纸。 这是他刚才忽然想起幼时听过的乡野奇谈,又结合近日所读的志怪小说,灵感迸发所写就的。 书童接过去开始当众朗读,众人这才知晓内容。 竟是一篇以酒为题的志怪小说。 “《酒魈记》 蜀南有醴泉1,隐士善酿,瓮贮青岩下,每岁寒露启封,酒香透林,百鸟旋聚。 一日,有褐衣客叩门,目赤似火,指爪生苔。笑曰:‘闻君有瑶池浆,愿以重宝易之。’袖出玄圭2十枚,映月皆化顽石。隐士默然捣曲,客愠而退。 次夜雷雨大作,见褐衣客复至,隐士忽抚掌笑:‘正待贵客品鉴新醅’,指岩下瓮,其封符朱砂未干。 客闻酒气即熏熏然,未尝深思,遂狂饮三斗,俄尔酒液自七窍涌出,凝如琥珀,竟与足底青苔胶结难分,现原形,乃古松瘤所化木精也。 旦日视之,不见木精,瓮中惟余蟠根酒渍,异香经岁不散。有樵人云,深涧时有鼾声如雷,盖松脂遇泉复凝其魄焉。” 文笔虽不华丽,故事也简单,但胜在情节有几分诡谲之意,又暗合“酒”之主题,读来颇有几分前唐《酉阳杂俎》的趣味。 再加上这是临场写就,而非酝酿许久,计云的才情就更让人高看一眼了。 几位内圈宾客一一品评。 “此文虽非正统,却别有趣味,倒像是唐传奇的遗风。” 一老者扫了几眼,也是笑道:“有趣!这酿酒师倒是聪明,以酒瓮制住前来夺酒的精怪,颇有几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味。” “细思之间倒是有几分恐怖.”有人嘀咕了一句,毕竟为啥酒那么香呢?说不得都逮了多少个精怪塞进瓮中了。 “今日文宴,本就是为切磋文思,何必拘泥?此文作为小说却也切题,不如暂时列为首选,如何?” 周员外沉吟片刻,终究不愿拂了这些贵客之意,只得勉强点头应允。 可看了眼怒火中烧的儿子,他的心头也是升起了几分不满。 自己费许多来办这书会文宴,目的就是帮儿子扬名,如今却白白为另一位大商人的儿子做了嫁衣,换谁心里能舒服? 不过这能怪谁呢?事先都准备那么久了,却还是被人临场发挥比了下去。 所以对于周员外来说,眼下已经不是让儿子扬名的事情了,多少钱甚至都不再重要,而是要开出更高的赏格,寄希望于在场的众人里有人能站出来压计云一头,让他心里舒坦舒坦。 “今日既然诸位文性颇高,若得最佳者,可另往藏书楼任选三本藏书带走。” 大宋重文且承平日久,因此市面上古籍的价格不仅不比同时期的古玩低,甚至往往犹有过之。 周家这漱玉楼里,魏晋古籍肯定是没有的,但前唐的还真不少,若是有心图财那么选三本前唐古籍转手一卖,怕是就能白赚数十贯。 周员外环视全场,朗声问道。 “可还有佳作?” —————— 1醴泉在四川眉山县西,有二源,皆发于蟠龙山与松江会合处,后注入长江。 2玄圭,亦作“玄珪”,一种黑色的玉器,上尖下方,古代用以赏赐建立特殊功绩的人。 (本章完) 第16章 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第16章 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听了这新开出的赏格,众人顿时振奋了起来。 而内圈的几位贵客哪个不是老狐狸,听了这话,也晓得周员外动了火气。 计姓书商表面上笑吟吟的,却也不惧,只说道:“那便凑个添头.古人曰一字千金,在下囊中羞涩,出不起这个价钱,倒是愿意以50贯的价钱作为出版之费。” 这句话甫落下,厅内顿时静得能听见博山炉中沉香燃烧的细响。 50贯,要寻常百姓攒多久才能攒下来? 而且还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这位可是梓州路最大的书商之一,只要自己的作品被评为最佳之作,那几乎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名扬蜀地! 当然,这里面也有计父认定了自己儿子能在文宴夺魁,也存了左手倒右手的意思。 卢广宇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陆兄,这.” 在这种迭加赏格面前,原本觉得无望的他,也迫不及待地提起笔想要试一试。 陆北顾却不急,慢慢啜饮着杯中“凤曲法酒”,任由那醇厚的液体在舌尖流转。 计父此举分明是火上浇油——周家抬高赏格是为挽回颜面,计家却直接将这场文宴变成了真金白银的较量。 这与“石崇斗富”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念至此,陆北顾顿时觉得有些无趣了起来。 而陆北顾的神情,落到始终观察他的计云的眼中,却激起了几分好奇。 这位始终伏案誊抄的寒门学子,面对如此重赏竟能岿然不动? 而不多时,厅里的气氛就变得灼热了起来。 有人将写好的诗稿揉作一团,有人咬着笔杆盯着案上宣纸发呆。 卢广宇的额头已沁出细汗,悬腕的毛笔在纸面上迟迟不落。 “陆兄当真不写?” 他放下笔第三次凑过来时,陆北顾正用银刀剖开炙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肋排。 宋人最喜羊肉,这羊听说是从青唐吐蕃运来的,肉质紧实中不乏肥美,琥珀色的油脂顺着刀尖滴落,在青瓷盘中积成小小一汪。 “写。” “想写什么?” 陆北顾突然放下银刀:“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此情此景,不写一篇小说出来赞颂,心气如何平顺?” 其实今日读书宴饮倒也快活,陆北顾并不想扫谁兴致、抢谁风头,偏偏刚才两人斗富,难免让他想到了金谷园故事。 西晋是个什么下场?五胡乱华,汉人一锅相见! 这怎么不让他想到北宋又是什么结局? 靖康耻!二帝牵羊!岳飞冤死风波亭! 可那是足足七十年后的事情,眼下醉生梦死的众人,谁会相信那才是未来呢? 此时此刻,陆北顾忽然感到了某位大文豪的无奈。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陆北顾喃喃自语:“不管对不对得起,正如范仲淹所言‘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总归是该嚷一句的。” 随后,他转身向身旁小桌,提起狼毫。 至于要写什么内容,陆北顾现在不知道,但他确信下一秒就会知道了。 毕竟,写原创文言文小说,那不是提笔就来吗? 对于陆北顾这种才华天纵的人来讲。 让他当文抄公那是侮辱他,脑海中的灵感要多少有多少。 果然,下一秒他就想到了灵感 感觉以未来某位南渡宋人的视角,来写靖康之后在市井间搜集旧人旧事所形成的故事集,会很有趣吧? 只是不知道这对于此时的宋人,这算不算另类的“幻想小说”? 甩掉了脑海里的杂乱念想,代入其中的陆北顾,认真地写下了故事集的序言。 “《江左浮生·序》 建炎以来,胡尘蔽天,中原板荡,余挈孥1南渡,舟楫浮江,见衣冠士女仓皇问津,竟夕2闻哭。 至临安,寓居盐桥巷,市井渐喧如旧时,然酒旗歌板间,巷陌常有抱残琴说宣和旧事者,每闻北语,辄掩袂不能对。 嗟乎!大江之左,烟水空濛,岂真避秦之地3耶? 贩夫走卒,竟有谈金人铁骑而色变者;朱楼妓馆,犹唱‘烟柳画桥’之词,此间悲喜,皆如露电。 余闲居无俚4,录所见闻,凡十二篇,或谓小说家言,无裨史乘5。 况值此山河倾覆,万姓流离之际,此身原似絮萍,何论虚实耶? 绍兴九年冬,钱塘雪夜,挑灯漫笔。” 计云见陆北顾终于开始挥毫,竟是独自离开座位,来到这边偷瞧。 好在皆知他生性跳脱,也无人在意。 可没过多时,便有人发现计云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了起来。 一开始自觉夺魁的轻松消失无踪,开始变得极为严肃,而又看了一阵,竟是有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众人顿时一惊。 计云性情中人不假,可这名不见经传的士子,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计云如此动容? 而眼见计云落泪,丢了面子的周明远也顾不得嘲笑,径自往那边走了过去。 周明远刚走到陆北顾身后三步远,突然被计云横臂拦住。 少年眼眶还红着,低沉的声音却冷得像冰:“若要品评,待墨干后传阅不迟。” 这话引得内圈几位贵客都起身张望。 计父抚须低声道:“犬子自幼顽劣,可能让他噤声的文章倒是少见。” 就这样,众人竟是眼巴巴地等着,坐等陆北顾停笔。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算是序言写了拢共五页纸,陆北顾搁下狼毫。 他抬首环顾,这才发现厅内数十道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计云站在案前眼眶泛红。 “兄台此文.”计云声音微哑,“可否容某完整一观?” 陆北顾略一迟疑,将宣纸递了过去。 计云接过这五页纸,却不急着细看,反而转向内圈朗声道:“诸位长者,此篇《江左浮生》非诗词,乃小说,然立意深远,文采斐然,云以为当为今日魁首。” 听闻此言,文宴顿时哗然。 —————— 1挈孥,即带着妻儿。 2竟夕,即终夜、通宵。 3避秦之地,典故出自《桃源记》,指躲避战乱的地方。 4无俚,即无聊。 5无裨意为于事无补,《乘》是春秋时晋国史书的名称,后用“史乘”泛指史书。 (本章完) 第17章 《天河水》【求月票!】 第17章 《天河水》【求月票!】 计云直接认输了?难不成这位士子才华竟是远胜计云? “计小郎君尚未完整读完,便急着下定论,未免太轻率了。” 计云将宣纸小心展开,并未争辩,只是当众读了起来。 “诸位且听——建炎以来,胡尘蔽天,中原板荡,余挈孥南渡.” 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计云清朗的声音回荡在雕梁画栋间,读到“绍兴九年冬,钱塘雪夜”时,内圈一位锦袍老者突然“咦”了一声。 “怪哉!”老者捻须道,“建炎、绍兴皆是年号,可却从未听过,莫不是杜撰?” 计云干脆解释:“此乃小说家言,假托未来之笔法。” 是啊,不过是借未来人之口,写那场尚未发生的浩劫。 “且看正文。” 计云翻过序言,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小楷。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读道。 “《江左浮生·其一·天河水》 余初见阿四,时在政和五年孟春。 是岁随家严初入京畿,官舫迟暮,暂泊水门桥下,浮冰啮舷,若碎琼叩碧瓷。 忽闻舳首微沉,跃起个跣足儿郎,敝袄裹粗陶瓮,呵气凝霜时节,其额角竟渗珠汗。 ‘文曲星公且尝新酎1!’ ‘竟是酤私酿者?’余颇觉新异。 国朝行榷酤法2,禁民造曲,然官坊酒浆寡淡,非酒户者不得沽,故市井多潜鬻家酿。 家严素嗜酒,竟颔首允之,唯嘱曰:‘须得蘸甲3不落,莫以浊醪相欺。’ 少年拍落封泥,酒香惊起荻丛宿鸦,蟾光4漏入瓮口,竟在酒面织就银汉。 家严蘸甲试之,拊掌称绝:‘此酿可有名目?’ ‘唤作天河水。’少年耳尖染赪,‘须集清明寅露,荷衣窖藏三载。’ 彼时尚是垂髫年,家严尽觞,余亦得与同龄嬉游。 犹记与阿四蜷卧艉舱,其折芦管授余吹《渔家傲》,腰间铜提5随波晃漾,曲声融得河冰泮涣。 临歧赠以半枚胡麻饼,彼塞余掌心酒曲一团:‘埋桃根下,十载后发之,可醉仙家’。” 听完计云朗读罢正文第一页。 还未待众人开口,方才那位锦袍老者便忍不住击节称赞。 “此文开篇‘浮冰啮舷’四字,犹见《世说》风骨,少年跣足跃船一节,白描笔法更有一段天趣,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不错。”计父身为大书商也是有些文化的,“妙绝处尤在酒香惊鸦之笔,真得韦左司‘空山松子落’之禅境,文笔淡雅,行文精妙,可谓佳作!” “蘸甲验酒,令人想见嵇康锻铁之态,至若‘酒面织就银汉’之句,岂非太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翻转而来?然更添三分人间烟火气。” 周员外思考片刻也跟着点评了一句,只是所用比喻稍有些不恰当。 实际上在场都是识货的读书人,便是自己写不出文学佳作,但基本的文学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江左浮生》开篇这个题为“天河水”的故事,从文笔、描写、布局等角度来看,那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强! 可以说,仅仅是这个开篇的细节,只要后面故事发展不是特别离谱,在这场文宴上夺魁便已没人能说道什么了。 随后,计云翻页继续朗读。 而正文第二页仅仅是开头第一句,就让众人闻言不由地一怔。 “十载春秋,尽付经书间。 余初入曲院6未久,春雪摧折庭桃,昔年埋曲早随雨蚀,惟廊下贡酒泛尸蜡冷光。 适逢众役聒噪押酒贼入堂,其人敝袄下脊如弯虾。 ‘尚有何言?’ 贼囚昂首,左目蒙翳似瞽7,右瞳犹活泛,不视余,转睨廊下酒瓮,惟哂笑。 笑罢低喃:‘相公饮酒,某啖土亦不许乎?’ 卑贱之徒语,孰人愿闻? 彼时余甫弱冠,气盛而矜,草草定谳8,令移送府衙刺配充军。 后见役夫掷碎粗陶瓮于道,坛裂纹恰似当年虹桥影,方恍然惊觉。” 文章里的碎陶声在厅内仿佛化作实质,众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十载约定,转瞬即逝。 仿佛是儿时纪念之物的酒曲,已经被时间的雨水腐蚀,所剩的不过是躯壳。 而两人的身份,也从童年时玩伴,变成了审判者与被审判者。 对于《天河水》这篇文章的主角而言,这次处置不过是手中权力的小小任性,却直接给童年玩伴阿四造成了命运的巨大转折。 当文章主角意识到他做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像是当计云读至“虹桥影”三字时,众人也几乎在刹那间,就想到了第一页主角与阿四年少初遇时两小无猜的童趣景象。 但想要下意识的回避这种前后割裂带来的痛楚,也来不及了。 甚至残酷与美好两个画面撕裂的如此之严重,让计云的声音都不由地打了个颤。 陆北顾的文笔,实在是太犀利! 以至于让他们这读者,感觉到笔锋陡转处,竟似有寒刃破空一般令人汗毛倒竖之感。 “这” 周明远也是怔了,见过写小说的,真没见过临场发挥能把小说写到这个程度的。 仅用寥寥数十句,勾勒出了童年和成年两个场景。 就能把出身截然不同的两人之间的命运交织,直接深深地镌刻进了读者的心里。 而计云,正继续读着正文第三页。 “其后岁月如酩酊中过,曲院酒香渐腐,醺人昏昏度日。 忽一日,鼙鼓动地来。 金人围城,十余万貔貅列阵,兜鍪下难辨贵贱。 城中文绮玉帛皆输金营,曲院琼浆亦不例外。 掠尽资财妇人,虏兵暂退,然曲院已颓。 未几秋凉,铁骑再叩,城破。 余仓皇奔宅,满街行人若无头蝇状,忽见一队军马逆流向残垣。 闻北地声腔唱《渔家傲》:‘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 队中独目汉以刀尖挑酒坛鲸饮,含混道:‘十载天河水,合当兑血方够滋味’。” 听到此处,旁边的婢女忍不住鼻尖抽动。 忽然手一软,“啪嚓”一声,她手里捧着的酒壶竟是在地上摔得粉碎。 厅内碎瓷声久久回荡,那婢女慌忙跪地收拾残片,却无人出声斥责。 计云尚未翻到正文最后一页,满座宾客便已如坠梦中,随文字踏入了那个山河破碎的乱世。 他们仿佛看见城头血色残阳里,独目汉刀尖挑酒的孤绝背影。 “那独目军汉分明就是” “阿四。” —————— 1酎,即重酿的醇酒。 2榷酤法,亦作“榷沽法”,指官府所实行的酒专卖制度。 3蘸甲,自唐至宋的一种饮酒礼节,最初指敬酒时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表示敬意,后又演变出酒斟满以后蘸指甲表示畅饮的含义。 4蟾光,即月光,因中国古代文化中常用蟾蜍来指代月亮。 5铜提,铜质酒提,一种古代常见的打酒器。 6曲院,双重含义,此处特指宋代管理酿酒造曲的机构,非指风月场所。 7瞽,意为瞎眼。 8定谳,定案、定罪。 (本章完) 第18章 终无应者 第18章 终无应者 仅仅三幕! 不过数百字! 就把两个少年从童年初见到成年重逢再到中年诀别,跨越了半生的沧桑之感刻画的跃然纸上。 陆北顾笔力之强,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纸上那“十载天河水”五个字,被计云的拇指掐得扭曲,宛如故事里那个被命运碾碎的约定。 “当年赠曲少年,如今竟在城破时以血酿酒。” 周明远更是一时失态。 他自幼读的是《文选》正脉,何曾见过这等以市井言语写家国血泪的文字? 城破之日,原本高高在上审判他人命运者仓皇如无头苍蝇,不知何去何从。 始终在底层被鄙夷、审判的人,却表现出了与他所遭受境遇完全不匹配的勇气。 而描写城外敌军的那句“兜鍪下难辨贵贱”,更是把这种讽刺感写到了极致。 偏这粗陶瓮般质拙的故事里,又藏着令他脊背发凉的锋芒.那独目军汉刀尖挑酒的姿态,分明在叩问他锦绣文章里可有一笔写过苍生? 一滴汗珠,从周明远的额头落下,溅在地砖上。 而就在这时,文宴现场先是沉寂,随后响起了一声喝彩。 “好个‘浊酒一杯家万里’!” 却见那位锦袍老者竟将酒盏重重顿在案上,盏中琼浆溅湿了半幅衣袖。 “此句本是范仲淹守边之词,用在刀头舔血的军汉口中,倒比那些酸儒吟风弄月强过百倍!” 不知谁突然带头击节而歌:“塞下秋来风景异——” 竟有半数宾客跟着唱和起来,一时间《渔家傲》的苍凉曲调震得窗外燕雀惊飞。 待歌毕。 计云喉结滚动,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绪后,方才翻开最后一页。 “余贪生,幸得苟全。 随人涉江,金骑犹追不舍,终日惶惶如漏网鳞。 行在朱紫满途,微末小吏谁人顾? 然虏退未久,竟得新职——上官闻余晓酿术,使掌新设曲院。 临安不二年,飞雪遂皆染脂粉气。 ‘昔者余非嗜酒。’ ‘今何如?’ 对座穷儒捉笔问,此君素寡言,偏喜究人旧事。 余曰:‘今无饮不寐。’ 扁舟随波,余醉眼扶舷欲呕,忽见水中星汉,并政和五年月。 恍闻汴河冰澌声,铜提叮咚响。 终无应者。” 数次细微事物的前后呼应,文中主角与序言作者之间视角巧妙的转换,让这篇《天河水》的意境不断回响。 以至于到最后,文中醉酒的主角再次看到水中的银河以及与政和五年相同的月亮,仿佛听到汴河冰澌、铜提叮咚的时候,那种宿命感直接来到了顶峰。 而文中主角意外获得的新职位,以及那句与“商女不知亡国恨”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临安不二年,飞雪遂皆染脂粉气”,更是在其他话本还在平铺直叙时,将杜甫“国破山河在”五个字,化作了小说中绵延数十载的钝痛! 最后一句“终无应者”,刺破了这一切! “终无应者.” 周明远面色惨白地喃喃自语着。 原以为这不过是篇卖弄文采的寻常小说,谁能想到,文字的背后竟暗藏如此惊心动魄的家国沧桑? 更何况虽然是以酒为题,然而文中的主角,分明是在映射讥讽他们这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贪生者得生,赴死者得死,可生者未必生,死者未必死。 这种作品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那就是“震撼人心”! 厅内沉香氤氲,博山炉中的青烟却仿佛凝固了。 陆北顾搁下饮尽的酒盏,手中尚有余温。 他抬首环顾,只见满座宾客神色各异——有掩面拭泪者,有怔忡出神者,更有如周明远这般面如土色者。 “此文.”周员外喉头滚动,半晌方道,“的确当为魁首。” 他话音未落,内圈那位锦袍老者已颤巍巍起身,老人腰间鱼袋随着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老朽在馆阁校书三十载,未见如此奇文。” 老者指向案上宣纸:“这‘天河水’三字,初看似写酒,细思却是以酒喻命。汴河冰澌是酒,刀头血亦是酒,此中家国兴亡之叹,又有人物切肤之痛,较之杜工部‘国破山河在’更添三分锥心之痛!” 计父抚掌叹道:“犬子方才那篇《酒魈记》,不过逞才使气之作,此文却如老窖陈酿,初入口清冽,后劲直冲颅顶。” 他说着转向陆北顾:“陆公子可愿将此文交予计氏书坊刊印?按先前约定,50贯。”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见陆北顾神色漠然,还未待计父反应过来,计云却抢话道:“如此奇文,不印刷出来以警醒世人实在可惜,我计家非是以钱帛来辱兄台,只为此文也.恳请兄台应允。” 说罢,计云长揖在地。 见此情景,陆北顾的神情也松动了些许。 倒不是他故意冷漠,而是方才身心投入,已经进了自己所写故事里,迟迟未能彻底抽离,这才有悲凉之意。 如今既然这篇故事已让众人从奢靡享乐中惊醒,哪怕是暂时惊醒,那也算是自己“嚷一句”有了效果。 若是能借此机会,通过出版印刷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篇文章,影响到更多人,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陆北顾微微颔首说道:“只是此文尚未完稿,《江左浮生》计划作十二篇,今日所写不过序言与首篇。” “无妨!” 计父连忙说道:“除了首篇,后续可待完稿后按实结算,若其他篇章皆如此文水准,计氏书坊可专为公子开一书系。” 这话更令众人哗然。 专开书系意味着将其人作品单独归类刊行,非当世大家不可得。 周员外见势连忙插话:“陆公子既夺魁首,按先前约定,这方歙砚当是彩头。” 另一旁的周明远听了这话,赶紧亲自捧来砚台。 却见陆北顾目光仍停留在案头残酒上。 那盏“凤曲法酒”映着窗棂透入的天光,琥珀色的酒液里沉着几点碎金,原来不知不觉间,下午的日影已渐渐西斜。 随后,陆北顾没有接过砚台,而是拿起了酒杯。 “范文正公有言——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今日心气勃发,方有此文,这杯酒,既敬《天河水》,也敬诸位。” 说罢,陆北顾仰头一饮而尽。 (本章完) 第19章 收获不菲 第19章 收获不菲 文宴众人先是怔然,随后喧哗行酒。 “敬陆公子!” 又大略寒暄了一阵,周明远凑到近前。 “时候不早,陆公子不如先去挑书?” 陆北顾不是拧巴的人,既然是夺魁该有的彩头,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所以也不再客气。 藏书楼内,陆北顾径直走向经部书架。 对于陆北顾而言,选择书籍最重要的目的是有助于学习知识提升成绩,至于转手卖钱,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认真浏览一番以后,他选择了对提升墨义水平最有帮助的三本书。 一本是前唐孔颖达所著《春秋左传正义》的笔记版,这本书以晋代杜预《春秋经传集注》为基础,综合汉魏以来的六朝经学成果,逐句疏解《左传》的微言大义,并对名物制度、历史背景进行考辨,作为《五经正义1》之一,是唐代官方钦定的《春秋》注疏标准。 此书本身在市面上卖的不算特别贵,但是陆北顾却一眼就看出来,给这本书做笔记的前辈水平相当不一般。 在书旁边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内容可以说是直抓重点,半句废话也无,最适合他短时间内提高成绩之用,应对《春秋》部分的经义辨析题。 另一本书也是这位无名氏前辈当年备考时候做的笔记版,同样是《五经正义》之一,名为《礼记正义》。 因为大宋科举尤重礼学,仁宗朝更以“礼治”为纲,而这位前辈的笔记对《礼记正义》的章句训诂和义理阐发极为详备,可以帮助陆北顾快速掌握“吉凶军宾嘉”五礼的核心内容,精准应对墨义中关于礼制细节的提问。 最后一本,则是前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发行的刊行本,品相完好,上面没有笔记内容。 这本书大抵是跟《长恨歌》一个时间诞生的,代表了前唐“新春秋学”的革新思想,在书里陆淳继承并阐发了啖助打破汉儒拘泥于《左传》的传统,兼采《公羊》《穀梁》二传,以“尊王攘夷”为核心重构《春秋》义理的思想体系。 大宋科举渐重经世致用,而且宋初三先生治《春秋》多参考此书,这本书对《春秋》的“义例”归纳能为考生提供清晰的答题框架,尤其在辨析《春秋》笔法、史事褒贬时,可跳出繁琐注疏,直指义理要害,契合宋儒的实用转向。 如此一来,两本笔记版可以让陆北顾吸取前辈功力,快速提高对《春秋左传》和《礼记》的理解,《春秋集传纂例》则是三传合一,兼顾三家的同时,也能让陆北顾了解宋儒治《春秋》的思想源头。 再加上此前誊写的半册《穀梁补注》,能弥补陆北顾对于春秋三传里最冷门的穀梁学的认识。 可以说,今天获得的这些书籍,足以让他的墨义成绩,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了! “便是这三本书?” 周明远没跟着进藏书楼,而是见陆北顾从藏书楼下来后才说。 “正是。” 周明远点点头,却对那三本书连看都没看,径自拿出几张纸来,笑着问道。 “对了,陆兄可否给这份誊写稿的《天河水》提几个字?” “当然可以。” 对方不虞自己会做有辱斯文之事,陆北顾也乐得给个面子。 随后,陆北顾提起笔,在漱玉楼前的一处书案上,写了“敬赠周兄明远云云”的字样。 从藏书楼离开,陆北顾回去又与众人交谈一番,方才在日落西沉之时告辞离去。 除了半本手抄书、三本前唐古籍、一方上品歙砚,他的笈囊里还多了价值50贯的交子纸钞,可以说是收获不菲。 对于这些东西,同行的卢广宇倒是并没有表现出觊觎之意。 宋人非常热衷于关扑2,对赢彩头这种事情看得也格外开,谁有本事谁赢呗! 所以一般来讲,倒还真没有那种舔着脸说“见者有份”的人。 但陆北顾觉得毕竟是对方好心带自己来参加活动的,再加上此前落水,也是对方大声呼救才有人把自己捞上来。 所以若是自己完全把这些收获当做理所应当,半点回报也无,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在路边休息的时候,陆北顾在柳树下站定,从笈囊中取出那方青黑歙砚,砚池处的冰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像冻结的泪痕。 “今日若非卢兄引荐参加书会,在下绝对无缘得此机缘。”他将砚台递向卢广宇。 “使不得使不得!” 卢广宇倒退两步,连连摆手:“这歙砚我听说价值二十余贯,对于我来讲太过贵重,更何况我这般平平无奇的文笔,如何配得上如此好砚?” “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3卢兄救命之恩至今未报,再加上此番引荐参加书会的恩德,难道卢兄要陷我于不义之地吗?区区薄礼,聊表谢忱罢了。” 陆北顾的话说到了这份上,卢广宇也不好不收了。 毕竟若是坚持不收,那就有挟恩以图后报的意思了,非是君子所为。 他收下那方歙砚,对着陆北顾郑重一揖。 “既然如此,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回去的路上,溪畔芦苇沙沙作响,惊起几只野鹭。 只不过陆北顾此时的心情,与来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昨日还是难以解决的赁屋费用难题,今日一篇文章便顺带解决了。 “真宗《励学篇》所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在这个时代果真所言不虚啊.” 暮色四合时,陆北顾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灶屋透出的昏黄光影里,裴妍正弓着身子往陶罐里添水,听见响动猛地直起腰,鬓边散落的发丝被水汽打湿。 “怎地才回?”她快步迎上来,声音里绷着根弦。 话未说完,裴妍的目光就盯在了陆北顾搁在院中石桌的笈囊上。 碰撞声惊醒了趴在桃树下打盹的白猫。 豆腐竖起尾巴蹿过来,伸出小爪子好奇地扒拉着从缝隙露出的书脊。 “别闹。” 他轻轻拨开猫爪,取出三本装帧考究的典籍。 “书会上得的彩头。” 随后他翻开最后一本书,“哗啦啦”书页翻动间簌簌落下几片晒干的香签,是夹在书中防蠹的。 而在这后面,则夹着十张“伍贯”面值的交子纸钞。 交子是因蜀地多用铁钱交易不便而产生的纸钞,最初是民间使用,到了三十多年前大宋朝廷才开始设立“益州交子务”作为管理机构发行官方交子。 到了如今的仁宗朝,交子的面值统一为伍贯、拾贯两种,一般都用于大额交易,平常百姓日常交易还是用铁钱和铜钱。 裴妍连忙关上院门,拉着他进了灶屋。 “你老实说,这钱是怎么回事?” —————— 1五经是指《诗经》、《书》、《礼记》、《易经》、《春秋》,而《五经正义》则是唐代孔颖达等奉敕编写的五经义疏著作,其编写原则为“疏不破注”,疏解时一般不突破原书的范围,该作品于唐高宗时成书,完成了五经内容上的统一,成为唐朝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到了本书的宋代嘉祐年间不再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科书,但仍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2关扑是宋代流行的一种独特的购物与娱乐相结合的方式,宋代店铺或商贩喜欢用关扑游戏吸引顾客,顾客看中商品后,既可以按市价购买,也能跟店主商定用关扑方式赌一把,掏一点钱参与摇奖,赢了拿走商品,输了钱归店家。 3出自《论语·里仁》,意思是君子对于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可以去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不可以去做的,一切都应当用“义”来作为行为的判断标准。 (本章完) 第20章 小叔叔真好 第20章 小叔叔真好 裴妍的紧张是非常有道理的昨天还在说去县城赁屋缺钱,今天出门一趟就拿回来50贯,难免不让她联想到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陆北顾坦然道:“今日书会我写了篇小说,这50贯是参加宴会的书商购买小说版权的费用。” 版权并不是现代词语,而是在宋代伴随着活字印刷术的大规模普及而出现的词语,但古今意思是相同的。 陆北顾从笈囊底层抽出誊写的《江左浮生》递过去:“这是誊写稿。” 看了看陆北顾,裴妍接过纸页。 她虽是妇道人家,但那也是在京城开封长大的,自小不仅学过琴棋书画,还通些文墨。 所以这种还算通俗的小说,读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当读到“蘸甲不落”时,旁边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惊得她差点松手。 “真是写文章得的?” 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指尖轻触交子边缘,仿佛怕被烫着。 “当然。”陆北顾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钱嫂嫂收着,先把外头的债还了,余下用来租赁房屋,置办些家用,给两个孩子买些东西” 裴妍沉默了片刻,背过身去。 月光描摹着她单薄的肩线,那支木钗在发髻上轻轻颤动,灶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摇曳得像风中的芦苇。 “嫂嫂?” “没事。” 她飞快抹了把脸,却并没有去伸手拿那些交子。 “你自己保管好,咱们家外面欠着28贯钱,若是要迁籍搬到合江县,理应给人还了再走,至于剩下的你在合江县先租个房子,剩下的都留着读书支用吧。” “嫂嫂,如今既有了李知县作保迁籍,又有了些钱,是不是节后就可以迁去合江县了?” “哪有那么容易。” 裴妍苦笑道:“且不说先人坟冢的事情,就是迁出此地,也得同时有邻里签保书才行的咱们家的宅地,宗族里这些人觊觎许久了,若是离去的时候不把宅地贱卖给他们,不会给咱们签保书的。” 陆北顾一怔,方才想起来此事。 大宋虽然不禁止外出流动,但出门在外,不管是迁籍还是做工,都得有原籍的保书,这样官府才认。 而李磐作为合江知县,他开具的保书,只能确保陆北顾一家在户籍迁入合江县的时候不会遇到问题,但管不了罗氏羁縻地区的迁出事务。 那么动一动聪明的小脑瓜,自己私自伪造一张保书是否可行呢? 答案是不行,因为大宋非常注重一个人是不是身份清白的“良人”,合江县离古蔺镇并不远,一旦被人举报伪造保书之事属实,别说迁籍了,以后没准连科举都考不了。 “等过了清明你回合江县先租个房子。” 裴妍有些无奈地说道:“财不能漏白,欠的钱是宗族借的,至于保书的事情,若是实在没法子,那也只能依了他们了。” “这么大的院子宅地,凭什么?”陆北顾有些愤懑。 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这块宅地风水很好,而且院子面积很大,一个正房两个厢房,真要卖的话估计是能卖40多贯的。 “我再想想办法。” 裴妍“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那篇《天河水》我看不大懂,真是写酒的吗?” “是写酒的。”陆北顾收声道,“也是写人的。” 又说了几句,两人便各自回屋歇下。 今日走了许多路,又消耗了不少脑力,陆北顾几乎一沾枕头就着了。 而裴妍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 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一遍,她就轻手轻脚起了床。 灶屋里,她拨开冷灰想重新引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 ——今日就是寒食节了。 寒食节,按照习俗都是禁火的,她摸出的火石又放回原处,转而去揭盖在柳条筐上的湿布,里面整齐地码着四个用艾汁染绿的鸡蛋。 家里穷,原本这些鸡蛋便是裴妍为一家人准备的节日吃食。 不过如今既然有了些钱,裴妍也不忍心儿女过节吃不上东西。 所以起来把家里收拾的干净以后,拿出藏起来的铁钱放到竹篮里,她便出了门。 而在晨雾未散时,裴妍已挽着竹篮从市集回来。 篮中新鲜榆钱还带着晨露,旁边油纸包着的蜜渍杏脯微微泛着琥珀似的光。 “娘” 陆语迟揉了揉眼睛,小手扒在门框上,细软的头发翘起一撮。 裴妍忙把食指竖在唇前,指了指小厢房里还在熟睡的陆北顾,小姑娘立刻捂住嘴,但看着蜜渍杏脯,眼睛还是挪不动了。 “留给小叔叔吃吧”陆语迟有些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今天给你吃的啊。”裴妍摸了摸女儿头,“小叔叔昨日做文章得了些钱,特意说要给你买吃食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小叔叔真好!” 陆语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甲掐了一点点杏脯下来,送进嘴里砸吧砸吧,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随后拿着剩下的极开心地跑去找弟弟了。 等陆北顾醒来的时候,看到裴妍已经在院中石臼旁捣杏仁,她衣袖挽到手肘,石杵起落间,杏仁渐渐碎成雪白的齑粉。 这是要做寒食粥,一般是用杏仁、麦芽和粳米熬煮后镇在井里的。 豆腐今天没出去打架,蹲在桃树枝桠上好奇地看着,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 “醒啦。” 陆北顾还未待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见到院门外的一群人,裴妍面色微微一变。 “三叔公,四叔,没有寒食节来催债的道理吧?” 而巷子里的邻居大多都起床了,这时候听到动静,也有些人跟着聚拢了过来看热闹。 毕竟,这里聚居的绝大部分都是陆氏宗族的人。 人群里赫然传出了“嗤”的一声笑,陆北顾眼神好,就看那矮小的王婶垫着脚正往这里看,发髻上的银钗歪斜着,活像只窥伺的鹮鸟。 院门外,三叔公拄着拐杖,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石桌上的竹篮。 那蜜渍杏脯的甜香飘散在晨风里,引得几个债主喉头滚动。 “裴娘子,有钱置办的起果脯、寒具,却没钱还债,不好吧?” 旁边的四叔陆宗德先开了腔,他袖中露出一截算筹,显然早有准备。 三叔公也慢吞吞地说道:“今日寒食,族里开祠堂算账,本不想来为难你们孤儿寡母,但这年头大家伙都不好过,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合该有个说法。” “不错!” 四叔陆宗德开口道:“你们家欠的28贯钱,连本带利该还40贯!” “四叔!” 裴妍攥紧竹篮指节发白:“去年借的债,说好三分利,如今才过几个月,哪来的这么多利钱?” 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议论。 有妇人尖着嗓子插话:“哎哟,读书人家就是精贵,连利钱都算不明白?这利滚利的道理,三岁娃娃都懂!” 她边说边用胳膊肘捅身旁的人,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听说昨日有人瞧见陆家小子鬼鬼祟祟回来,笈囊鼓鼓囊囊的,保不齐是偷了东西.” “你放屁!”裴妍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争辩,忽觉袖口一沉。 陆北顾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 (本章完) 第21章 略施小计 第21章 略施小计 “《宋刑统》里写的清清楚楚,‘诸公私以财物出举者.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难道诸位想知法犯法吗?” 少年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这些钱连本带利不过32贯,四叔既然带了算筹,不如当着乡亲们的面,把这笔账算清楚。” “胡说!” 陆宗德突然暴怒,算筹哗啦撒了一地:“谁不知道羁縻地不依宋律?” 桃枝上的白猫豆腐炸毛跳下,正落在刚才说陆北顾坏话的妇人脚边。 那妇人尖叫着往后躲,发髻上的钗子勾住了邻家晾晒的葛布,“撕拉”一声,半匹布被她扯落在地,沾满了清晨的泥水。 “我的细葛布啊!”布主人捶胸顿足。 混乱中,陆北顾的声音格外清亮。 “——那就去土官面前算。” 前唐元和元年,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南定诸夷,于纳溪以南至赤虺河中上游北岸设州,因境内蔺草(即灯芯草)遍地,故名蔺州。 后来因为五代十国时期战乱不休,各国都实在无力兼顾此处,此地被西南四大羁縻势力1之一的水西罗氏所趁机实际控制。 大宋立国以后,由于重心在北方,需要集中全力对付北汉和辽国,因此并没有对西南四大羁縻势力动手。 一百年前,也就是宋太祖乾德三年,蔺州因此取消了作为州级行政区的地位,南部地区如古蔺等地被并入了罗氏羁縻区,其北部的合江县等地则划入了泸州。 所以,负责管理古蔺镇等几个镇子民政事务的,正是罗氏任命的彝人土官。 这彝人土官你不去寻他,时不时都要被刮一层油水下来,若是主动去寻,甭管占不占理那都是两败俱伤。 这时有围观的老丈摇头:“造孽哟,欺负孤儿寡母。” 话没说完就被自家人赶紧拽走了,一边拽一边说道。 “陆氏的事情老头子你掺和什么?” 陆宗德脸色一僵,他本想着一个寡妇带一双儿女,加上一个半大的小叔子,怎么都好拿捏。 哪料到,自己这个素来寡言的侄儿,竟敢当众顶撞他? 而若真闹到彝人土官那里,不用说占不占理,但说从钱上计较,他们是必然血亏的因为跟寻常州县不一样,这里的土官判案不管什么结果,可是要先从你身上刮一笔下来的。 就在这时,陆北顾忽然心生一计。 如此局面僵持下去难以破局,何不利用双方的信息差,略施小计一番? 他话锋一转问道:“族中诸位今日来催债,连本带息合该32贯,是不是还了这钱,便不再为难我们?” 眼见陆北顾突然服软,陆宗德心里松了口气。 他也不再揪着漫天要价的利息说事,默认了陆北顾的说法,反而假惺惺地说道。 “若是家里没钱,也可以拿这宅地来抵,没地方住,日后也可以接着租给你们住便是了。” “我们要搬走。” 陆北顾对着围观的邻里说道:“今日欠陆氏宗族的钱,我们会还清,还望各位高邻签份保书,从此以后再不相见。” 此时陆宗德等人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以为,陆北顾的意思是签一份保书,他好把宅地用来抵债,然后全家搬走。 因此,领头的三叔公想都没想竟是点头同意了。 “老朽也不为难你们,凡是陆氏宗族的邻里,可以签这份保书。” 陆北顾援笔立就,当场在石桌上拿纸写了一份保书。 随后债主们佝偻着腰挤上前,争相在新鲜出炉的保书上或画押或按手印,活像一群抢食的秃鹫。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贪婪的笑意,因为他们都觉得,这张保书就是待会儿分宅地的凭证.要知道这块宅地的价值,恐怕40贯都不止,他们占了大便宜了。 而巷口的榆钱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乌鸦,黑羽映着朝阳,宛如泼墨。 “都签完了?” 眼见足够作保的人数,陆北顾待墨迹干涸,施施然收起了这份保书。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沓交子。 桑皮纸在晨光中泛着青芒,面额“伍贯”的朱砂印鉴红得刺眼。 陆北顾一连取出六张:“30贯,烦劳嫂嫂再拿2贯铜钱出来,予他们当面点清。” 人群霎时静得可怕。 “小子,你敢耍我?” 陆宗德喉结滚动,突然扑上来要抢保书。 而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辆青绸马车缓缓驶来,车辕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车帘掀起,露出周明远那张倨傲的脸。 他今日换了身湖蓝襕衫,腰间蹀躞带上挂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中莹润生辉。 “陆兄!”周明远跳下车,亲热地拱手,“正好是寒食节,家父命我送些节礼来。” 他一挥手,两个小厮把数个礼盒和食盒提下了马车。 而他则是挤开人群,亲自把一个朱漆食盒放到了陆北顾身后的石桌子上,揭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子推燕”。 这是捏成燕子状的糕点,样式精巧,做起来分外费劲,在这边通常只有大户人家才吃得起。 见周家公子这般态度,陆宗德顿时不敢再有举动。 整个古蔺镇的主要生计就是山货和酿酒、水运,周家如今虽然搬到了泸州基本没人在这边住了,但影响力依旧是毋庸置疑的。 更何况,周明远是举人! 大宋是士大夫与官家治天下! 什么是士大夫?中了进士那就是士大夫。 县学州学的学生,或许还算是穷酸书生,但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跟中进士做官只有一步之遥了。 毕竟有了张元在殿试里被黜落,在宋夏战场上反手教育夏竦、韩琦两位进士2的先例在前,大宋从那往后的殿试可就都变成走过场了。 甭管是流官还是土官,哪个不给举人面子?天晓得人家什么时候中进士飞黄腾达? 王婶的脖子缩了缩,活像被掐住嗓子的母鸡。 陆宗德老脸涨成猪肝色:“周、周公子认得我家侄儿?” “当然认得。”周明远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昨日文宴,陆兄一篇《天河水》夺魁,连家父都赞不绝口,异日定是要金榜题名的。” 这话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 债主们面面相觑,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此刻额头冒汗,“啪嗒”掉在地上。 按陆北顾县学垫底的成绩,谁也不觉得他能考进州学,可周家公子这副亲近的架势,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们别说没见过,就是听都没听过,一向目中无人的周公子给谁低三下四地主动送过节礼。 难不成.这陆北顾真能金榜题名,考中进士? —————— 1水西罗氏、水东宋氏、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 2张元,永兴军路华州华阴县人,年少时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殿试被仁宗黜落后叛宋投夏,官至西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其人辅佐李元昊于好水川之战大败宋军后,曾于界上寺壁上题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从此以后仁宗取消殿试黜落制度,只要通过礼部省试就必然可以通过殿试。 (本章完) 第22章 周明远的邀请 第22章 周明远的邀请 这时候,陆宗德忽然有些后悔了,不该为了谋夺对方家产威逼至此。 虽然在这些债务里,他占比最大,但哪怕真把宅地拿过来卖钱,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利益。 可如今这番操作下来,陆北顾不见得恨其他人,却定然是恨上自己了。 到时候对方真当大官了,会放过他吗? 周明远这时候却似恍然般问道:“咦?不知诸位在陆兄家门口是为何故?也是如我这般来送节礼的吗?” “无事、无事了。” 陆宗德心思烦乱,这时候眼见周公子在这里,已经画押按手印的保书是不可能抢回来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借的钱和利息拿回来。 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欠条。 在拿回了欠条以后,陆北顾将其交予裴妍保管,众债主分了钱亦各自散去。 巷口榆钱树上的乌鸦看了半天热闹,自觉没趣也“扑棱棱”翅膀飞走了。 “方才多谢周兄了。” “小事。” 周明远让小厮把礼物放进院子里,随后说道:“喔对了,今日前来除了家父嘱我送些节礼,还有一事.蜀地诸州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通常迎接新同窗,会组织流觞曲水之类的雅集。” 陆北顾有些哭笑不得:“周兄就这么笃定我能考上泸州州学吗?” “以陆兄才华,进州学定是水到渠成之事。” 周明远扭捏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目的:“雅集都是轮流举办的,今年轮到了咱们泸州坐庄,听说还会邀请眉州、戎州、嘉州诸州州学的风华人物到场,到时候得准备诗词,还得请陆兄帮忙斧正一二。” 陆北顾听说过,周明远在墨义、帖经方面的学问相当过硬,策论不出彩也不差,唯有诗赋实在是一般。 实际上,能进州学甚至考中举人的,哪个学问差了? 只不过不擅长诗词歌赋这方面,那在这种需要应酬的场合肯定比较尴尬就是了。 所以陆北顾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颔首道:“这倒好说。” 陆北顾虽然也没有多少擅长诗词歌赋,但只要给他时间,进步速度一定是非常快的如果真的要去参加州学聚会,起码也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他的水平足以应付。 至于文抄,陆北顾不到万不得已或者确实想不出来,是绝对不会干的。 一方面是陆北顾觉得文抄不算本事,自己写才叫真本事;另一方面则是要是自己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文抄得了一时,还能文抄一世吗? 尚未问世的《神童诗》里说得好,“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陆北顾始终相信,只有自己勤学苦读获得的学问,别人才永远都夺不走,自己也永远都用不完。 这边周明远得了应允,眼角眉梢也都舒展开来。 “既如此,那就不打扰陆兄了。” 待马车铃声远去,刚才已经很紧张了的裴妍立刻闩上院门。 她后背抵着门板,用手拍了拍怦怦乱跳的心。 晨风吹落几片桃,沾在她汗湿的鬓角,像几点褪色的胭脂。 “嫂嫂?” “真就这么.”她喉头滚动两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解决了?” “解决了,没人会再来找麻烦了。” 裴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陆北顾转过头,豆腐不知何时蹿上了石桌,正用粉舌偷偷舔食盒里掉落的渣滓。 豆腐的胡须上沾着晶亮碎屑,见被人发现,大约是知道自己不占理,没敢动手,反而立刻躺倒露出肚皮耍赖。 陆北顾拎着后颈把它提起来时,还意犹未尽地“喵”了一声。 “娘!我们也可以吃吗?” 见人都走了,陆语迟带着弟弟陆言蹊也走了出来。 孩子天真的问话冲散了凝重,裴妍抹把脸站起身,从食盒里拣出个“子推燕”递过去。 “和弟弟慢些吃,别噎着。” 她手指抚过食盒边缘描金的缠枝纹,却有些不真实感。 折腾了一早晨,一家人都饿了。 裴妍去端出准备好的寒食粥来,粗陶碗里,白色的粥面上飘着几片嫩榆钱。 陆北顾则揭开放在旁边的那摞食盒,最上面的食盒里面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雪酪”,这种用糯米和羊奶冻成的点心极易融化,必须放在铺满冰块的食盒里保存。 至于下面,则是一盒切的晶莹剔透的“水晶脍”,这是用鱼熬制后冷凝成的冻,切片时微微颤动如初春的湖冰。 “好多年没吃过了啊。” 裴妍一时有些出神。 而看着远处的薄雾,陆北顾也是有感而发。 他轻声念起了前唐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裴妍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开封时,寒食节最后一日黄昏,官家真会派中使给大臣赐新火呢” 陆北顾神色一动,试探性地问道:“嫂嫂从不与我说,当年为何家里从开封搬回老家?” 裴妍低着头,抿着唇角。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又被敲响了。 “谁啊?” “裴娘子,是老身。” 裴妍打开了门,王婶挎着个篮子满脸堆笑地挤了进来,眼睛不住地瞥着。 她的视线在雪酪和水晶脍之间来回扫视,嘴巴里“啧啧”了两声,道:“要我说,陆家郎君早该中举人了,裴娘子你也是,藏着这么个文曲星,害得老身白操心.” “王婶有什么事吗?” “瞎,没什么紧要事,给你送点东西。” 王婶有点心疼地把装着槐叶的篮子放在了石桌上,鬓边柳叶银钗簌簌作响。 “寒食节吃槐叶正好祛五脏毒,你拿去做冷淘面1。” 说罢,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这是来怕我记恨她。”陆北顾嗤笑一声。 “这是市井中人踩低捧高的本性,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免得活得累。” 裴妍摇了摇头说道,随后把槐叶放到了树下。 吃过了饭,一家四口齐齐出了门,在大宋,寒食节跟清明节分的并不清楚,而寒食节的分量却比清明节重要的多,因此头天都是要去上坟扫墓的。 此时的古蔺镇,笼罩在朦胧的晨雾里。 按俗例这三日要禁火冷食,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提前做好的麦糕、环饼,以柳枝插枣糕置门楣。 不过寒食节上坟是不能烧纸钱的,纸钱得挂于茔树上,便是所谓的“擘钱”。 陆北顾先是帮着裴妍,将他父母、长兄坟茔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随后在坟前摆好寒具。 一阵大风刮来,擘钱被山风卷起,像一群突然惊飞的灰蝶。 两个小孩子懂事,但又没那么懂得事情。 这时候还都不晓得生死是何等可怕的别离,看着飞舞的纸钱也不觉得悲伤,只是盯着看。 “北顾策论得了甲中。”裴妍斟了杯浊酒洒在坟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知县很器重他.” 旁边的树根下,几簇新生的蔺草在风中轻摆。 这种灯芯草生命力极强,哪怕被彻底踩进烂泥里,一场雨后又会长出新芽。 —————— 1槐叶冷淘,始于唐代的一种传统凉食,以面与槐叶水等调和,切成饼、条、丝等形状,煮熟,用凉水汀过后食用,最早为宫廷食物,《唐六典》载“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到宋代演变为市井消暑美味,各地做法逐渐不同,除了槐叶也有用甘菊汁来做的,或加入鳜鱼、鲈鱼、虾肉来做浇头。 (本章完) 第23章 独竹漂 第23章 独竹漂 颜真卿有诗云。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寒食节陆北顾只歇了半天,上午又给侄子侄女各买了木头飞刀、黄泥人玩具后,便准备正式进入到复习状态了。 因为距离县试还有两个多月,看起来时间不短,但其实中间还要扣掉李磐带他去成都的往返时间,所以时间其实非常紧张。 李磐肯定不会管他的学习进度,现在需要补的功课又太多,几乎是所有科目都一片空白的状态,只能靠自己勤奋努力了。 而且,等清明节以后回县学,还有个考帖经和墨义两项的旬测小考试等着他呢。 带着《春秋左传正义》、《礼记正义》这两本笔记版,再加上《春秋集传纂例》,陆北顾出门去找卢广宇了。 之所以要找人一起学习,那自然是因为陆北顾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陆北顾虽然对中国古代文学、哲学、史学等方面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但现代学术研究,毕竟跟古代科举考试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哪怕是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的专业学者,也不会真的去把《论语》通篇默背到能裁掉上下句后随意填空的地步。 至于研究《五经正义》这些,现代学者通常都是研究其中的一部分内容,研究的目的也根本就不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甚至出发点完全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所以说,让一个现代学者穿越过来写篇文言文策论甚至奏疏可能都没问题,但想要达到马上去考帖经、墨义就能得高分的水平,显然是不现实的。 一切,都需要从头学起。 而现在陆北顾本身墨义成绩就差,前身留下来的很多理解又都是错的,就算有两本前辈笔记,一些东西还是需要请教别人的。 老师肯定是请不起,但他这不是还认识卢广宇这位朋友嘛。 对方的整体成绩虽然不算特别出众,但单就墨义成绩来说在县学排名也挺靠前。 目前阶段,肯定比全都需要“从零开始”的自己强不少,所以一起学习的时候要是遇到一些不懂的问题,陆北顾还能向对方求教一下。 二郎滩距离古蔺镇并不远,坐船顺着安乐溪走,不到半个时辰,陆北顾就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而就在离二郎滩不远的地方,船却停了下来。 同船的人“啧啧”不断,陆北顾也好奇地向外看去。 只见二郎滩上薄雾还未散尽,河面已热闹起来,十数根青竹顺流而下,每根丈余长的独竹被磨得油亮,在水面轻巧地滑行。 竹上立着的汉子们赤着脚,腰间扎着红布带,手持一丈长的竹篙,时而轻点水面,时而随意一撑,竹身便如游鱼般灵活转向。 河心处,一个精瘦汉子踏着独竹漂至急流处,忽然身子一矮,单脚勾住竹节,整个人斜斜悬在水面上,手中竹篙如长枪般一戳石头,稳稳抵住湍流。 竹身被激流冲得微微震颤,却始终不翻。 他咧嘴一笑,忽地腰身一拧,竹篙顺势一撑,整个人借力腾空,竟是翻了个跟头,然后稳稳落回到已经开始漂动的独竹上,继续顺流而下。 岸上围观的人群爆出一阵喝彩,芦笙声、铜锣声、吆喝声混成一片。 “独竹漂,小郎君没见过吗?我们往来溪上多用此法。”船家笑着问道。 “没见过。”陆北顾诚实道,“如今一见,确实炫目。” 付了8文铜钱的船费,陆北顾踩着满是石粒的河滩下了船。 安乐溪到了中段,两岸高山如城墙般巍峨且河谷高低落差极大,所以譬如二郎滩等少数较为平缓的石滩,因其交通方面的便利,天然地就成为了当地百姓的聚居地。 不过说是聚居地,实际上二郎滩乡此时也不过是数百人口的小乡村罢了。 从河滩往上走,土壤不算肥沃的梯田里到处都种植着此地特有的红色糯高粱,陆北顾认真观察了一下,虽然是刚播种没多久,但不管是个头还是颗粒看起来较之寻常高粱都要小得多。 卢广宇的家很好找,就在半山腰,是一处在此地算是相当气派的青石宅院,其父乃是当地户长宋随唐制,城市里基层以坊为单位,而乡村则是有乡和里,有的一乡数里,有的则是一乡一里,最初大宋是有乡长、里正的,但随着开宝七年废乡以及如今仁宗朝废里,就没有这些东西了。 故此,户长和耆长实际上成为了如今大宋朝廷在最基层的触手,在地方上拥有着相当的权力。 “陆兄?” 陆北顾还没敲门,正好就见到卢广宇出门来。 卢广宇诧异地望着他:“今日不休息吗?” 不久前在文宴上卢广宇就邀请过陆北顾来他家,所以这时候倒不是惊讶对方来,只是惊讶于对方竟然如此勤奋。 “想读书。” 陆北顾一脸认真:“卢兄有事吗?若无事,可一起用功,以备旬测。” 卢广宇把手上的玩意背了过去,挠了挠头道:“确实无事,本想着出去走走的,那还是一起用功吧。” 卢广宇引着陆北顾进了自家后院的书房。 这间屋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靠窗摆着两张矮几,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窗外几竿翠竹探进来,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陆兄请坐。” 两人相对而坐,陆北顾把书籍和自带的纸张都拿了出来。 而在卢广宇琢磨着起身给自己倒点水的时候,却发现陆北顾已经认真地开始学习了,也只好坐了回去。 陆北顾读书的速度很快,虽然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是有自己的记忆方法,再加上状态专注,所以学习效率相当的高。 最起码,比时不时看看窗外的鸟,再挠一挠后背痒痒的卢广宇要效率高得多。 其实卢广宇也不是不想学习,只是如今好不容易放假,即便认真盯着书,却也怎么都集中不起来注意力。 就这么干巴巴地过了两个时辰,卢广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实在是熬不住了。 而他抬头一看,发现陆北顾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手中的笔在纸上一直记着要点,像是丝毫都不觉得累一样。 “陆兄?” 陆北顾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思索的神色:“喔?卢兄可是暂告一段落了?” “是是是!” 卢广宇连连点头,他意思是歇会儿就差不多该吃饭了。 “那太好了。” 陆北顾拿起了他新鲜出炉的笔记。 (本章完) 第24章 学问勤中得 第24章 学问勤中得 “回去就要考旬测了,墨义还有些不懂的地方,不知卢兄可否帮忙解惑?” 陆北顾拿着记下来的一些疑惑之处,展示给他看。 看着陆北顾诚恳而真挚的眼神,卢广宇犹豫了刹那说道:“只是我才疏学浅,怕也不懂。” “无妨,共同探讨。” 陆北顾指着其中一处问道:“此处‘郑伯克段于鄢’,注说‘及之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但笔记又引《穀梁传》‘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我手边没有《春秋尊王发微》,不知如今考试,是以哪个态度为准?” 卢广宇想了想,解释道:“陆兄这问题问得极准,其实此注是从礼法角度,而《穀梁》是从心术角度。” 他说着取过一张纸,写了起来:“你看这里.” 窗外日影渐移,鸟鸣声时远时近。 陆北顾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问题一个接一个,倒也算不上刁钻,只是基于有可能的考题来设想,但却往往切中要害。 卢广宇起初还能从容应对,渐渐地额头渗出细汗,不得不翻出更多书籍、笔记来印证。 “卢兄,歇会儿吧。” 陆北顾见他神色疲惫,主动提议道:“到中午了。” 卢广宇这才惊觉口干舌燥,后背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苦笑着摇头:“往日与同窗论学,从未如此耗神,陆兄这些问题.当真是学得认真才能提出来的。” 卢广宇家里人都出去走亲戚了,所以也没什么吃食,再加上寒食节本来就不能开火,所以两人在锅里盛了两碗寒食粥又弄了点小咸菜,勉强糊弄一下肚子。 用罢简单的粥和咸菜,陆北顾主动收拾了碗筷。 回到书房时,见卢广宇正在整理散乱的纸张,动作却有些迟缓,显然是疲惫了。 随着太阳的西沉,因为背光的缘故,书房里渐渐昏暗起来。 卢广宇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卢广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发现陆北顾还是在认真苦学着,只是用来补充高速运转大脑所需分的蜜渍杏脯被吃了几块。 从进门到现在,陆北顾已经连续写了四个时辰。 卢广宇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悄悄凑过去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关于《春秋左传正义》和《春秋集传纂例》的读书笔记,字迹工整如刻版一般,竟无一处涂改。 看着看着,卢广宇就怔住了。 他分明记得早上陆北顾对《春秋》的理解还多有滞涩,甚至有很多基础问题都搞不明白,但如今竟已经能发现不同注疏间的精微差异。 ——这种进步速度,简直匪夷所思。 “陆兄。” 他声音有些发涩:“你今日已经记了多少?” 陆北顾一怔,发现自己周围已经堆了厚厚一摞写满的纸张,自带的纸都用完了,还用了不少卢广宇的纸。 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一时入神,用了不少卢兄的纸。” 卢广宇却突然起身,对着陆北顾深深一揖:“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陆兄之勤勉专注,在下自愧不如。” 陆北顾连忙还礼:“卢兄折煞我也,若非你倾囊相授,我岂能有所得?” 眼见着夕阳已垂,两人终于收拾书纸。 卢广宇执意要送陆北顾到渡口,路上忍不住问道:“陆兄明日还来吗?” “若卢兄不嫌叨扰” “求之不得!” 卢广宇脱口而出,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与陆兄一同研读受益良多,况且若是一人独处,难免心猿意马之下便放纵自己出去玩耍了。” 风拂过,带着一阵酒的味道。 “之前没感觉,现在闻着倒是有些刺鼻。” “是,乡民多在山里的天然溶洞储酒,有风吹过,便能闻到。” 陆北顾环视四周,二郎滩这里因为两岸山高,所以常年温度都不算高,空气还有些湿,看起来就很适合储存酒水。 这里空着的渡船并不算多,一番讨价还价后,陆北顾与船夫定下了5文铜钱单独送他去古蔺镇的价格,如果是拼船的话,其实2-3文铜钱就够了。 小船缓缓离岸,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 陆北顾踏上船板,回头见卢广宇仍站在岸边,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单薄。 “卢兄,明日见!”他挥手喊道。 “明日见!”卢广宇的声音随着江风传来。 把笈囊放在身前然后坐下,看着里面纸张上记的东西,陆北顾的心里比来时踏实了许多。 学问勤中得,诗书不负人! 天赋当然是最重要的,但如果只有天赋不努力,那就是跟方仲永一个下场,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更何况,难道别人就没有天赋吗? 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是汇聚了在华夏数千年历史上都能称得上群星熠熠的一群天才! 谁在自己的故事里,不是那个“天选之人”? 他本来就已经落后很多了,如果还不努力,那么凭什么能站到可以跟这群天才同台竞技的舞台上? 当然,龙虎榜还是太过遥远之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其实是通过县试。 无法通过县试,那就连考州试的资格都没有! 而哪怕是在小小的合江县县学,陆北顾现在除了策论以外其他成绩,都是垫底的。 陆北顾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思考着。 诗赋、帖经、墨义,三项里面最难的就是墨义,而墨义考《春秋》、《礼记》两部分,《春秋》又是最为繁杂幽深的。 “今日把《春秋左传正义》的笔记版过了一部分,如此日日坚持,等到寒食假期结束,想来我对墨义里面的春秋部分,就会有一个基本的理解了.或许还应付不来太难的题目,但相对基础的题目,绝不可能再答错了。” 只要他在寒食节假期把《春秋》能研究个大概,回到县学再继续努力几天。 墨义成绩,到了旬测的时候,足以从丙下,突飞猛进般提高到乙下的水平! 之所以有这样的认知,是因为卢广宇就经常考乙下,所以陆北顾对乙下是什么水平,以及他现在距离乙下水平的差距,也就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而乙下,在合江县学就已经算是上游水准了。 当然,仅仅只有县学里乙下的水平,是绝对不够的! 如果想要求稳,那必须要具备乙中甚至乙上的水平,才能够保证自己通过县试! 对于能不能达到这个水平,陆北顾是非常有信心的以他的天赋,短时间之内绝对可以做到,但前提是肯勤奋自律。 (本章完) 第25章 少年应许凌云志 第25章 少年应许凌云志 此后数天,陆北顾日日去二郎滩寻卢广宇,在勤学苦读中,他对于《春秋》和《礼记》的理解也愈发地深刻了起来。 以至于到了最后,陆北顾的很多问题,卢广宇根本无法给出答案了。 而这种勤学苦读,也在清明节这天暂时告一段落。 陆北顾打算今天在家休息半天,收拾完行李以后多做一些挑水劈柴之类的体力活,尤其是柴禾,自己接下来去县学上学会很久都不在家,得多备出来点,免得烧饭没得用。 古蔺镇自家小院里,陆语迟和陆言蹊正在眼巴巴地等着娘亲给分最后一点点心。 “冰快要化了,你们俩谁还想吃雪酪啊?” “我、我想吃雪酪!”陆言蹊拍着小手踊跃道。 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能比得上雪酪的滋味了,那糯糯的口感中混杂着淡淡的奶香,简直比他吃过的蜜还要甜! “那如果姐姐想吃怎么办呢?” 这时候正在收拾行李的陆北顾走了过来,插话问道。 陆言蹊沉默了。 他用力地咽了下口水,然后小声说道:“那还是让给姐姐吧.” 裴妍在一旁忍不住笑,提起井上的绳子,把冰镇在里面剩下的两块雪酪都拿了出来。 “喏,一人一块,谁都不许抢,知道吗?” “知道!” 陆言蹊响亮地应着,小手已经迫不及待地捧住了碗。 雪酪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陆北顾看着这一幕笑了笑,他转身继续收拾行李,将两本笔记版书籍和《春秋集传纂例》以及他手抄的半册《穀梁补注》都小心地包好,放进笈囊的最底层。 这些书对于他来说,就是目前最珍贵的私人财产。 两本笔记版书籍,他并不清楚记笔记的前辈姓甚名谁,但毫无疑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虽然前唐的科举考试跟现在大不相同,但《五经正义》依旧是王道参考书,认真学总是没错的。 “只可惜这些书年代都太久了,若是有机会,还是应该买点‘宋初三先生’的儒学书籍。” 陆北顾身处偏远之地,并不清楚这三位在理学中有着先驱地位的大儒哪位离世、哪位在世,就算在世的也没机会当面请教。 但他可以肯定,这三位大儒的学问,肯定是最贴近目前科举考试观点的。 所以,光是学前唐的《春秋》《礼记》相关知识,虽然有着正本清源的作用,但版本还是有些落后了。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现在手头的书,倒是足够对付县试用。 随后,陆北顾从笈囊深处拿出了一半的交子递给裴妍。 “家里留10贯钱吧,赁屋办迁籍的事情倒是不急,等从成都回来再办就来得及。” 裴妍没接,只道:“赁屋就要5贯,而且出门在外,路上有些钱最好不要让知县,能自己掏就自己掏了,还是多带一些吧。” 思考了一下,陆北顾拿了三张交子放进笈囊,给裴妍留了一张。 “那家里留5贯,我带15贯,家里还有零钱吗?” “有。”裴妍点点头:“铜钱、铁钱都有,零零碎碎的总归是够用了。” “小叔叔,你要走了吗?” 吃完了点心的陆语迟突然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问道。 陆北顾蹲下身,与她平视:“是啊,小叔叔待会儿要回县学读书了。” “那那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的眼圈有些发红,看得出来她很舍不得陆北顾。 “再过两个月就会回来的。”陆北顾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小叔叔以后考中进士,就带你和言蹊去开封看大相国寺,好不好?” 陆语迟用力点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歪歪扭扭的桃图样荷包:“给!里面装着我和弟弟这几天捡的漂亮小石头,可以保佑小叔叔考试顺利!” 荷包针脚粗糙,却让陆北顾心头一热。 他郑重地系在腰间,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院中那株老桃树扑簌簌落下几片瓣,有一瓣正落在荷包上,与那针脚笨拙的桃图样相映成趣。 吭哧吭哧地又给家里劈好了几堆柴禾以后,陆北顾洗了洗手上的木屑和灰,终于该出发了。 从古蔺镇走安乐溪水路,顺流而下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到合江县城,比回来的路要好走的多。 这时候,刚跟隔壁猫打架回来的豆腐,叼来一条战利品小鱼,放在陆北顾的行李旁,然后蹲坐在一旁,尾巴优雅地卷着前爪,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临别送我的?” 陆北顾失笑,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白猫享受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日上中天,因为正在长身体的缘故,每天都睡午觉的陆语迟此时为了等陆北顾,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却还强撑着不肯去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打瞌睡的雀儿,陆言蹊则躺在她膝盖上正在呼呼大睡。 看到陆北顾出门,陆语迟赶忙清醒过来,站起来拉着弟弟坚持把他们的小叔叔送到了门口。 “两个孩子在家里,我送你到渡口。” 裴妍去了趟屋里,手里捧了个蓝布包袱出来,声音很轻。 “好。” 古蔺镇的清明颇为静谧安宁,青石板路上有的地方还凝着露水。 码头处,客船停泊着不少,远处还有几个淘金的汉子。 “就送到这吧。” 陆北顾接过包袱,触手沉甸甸的。 “天要热了,除了短衫和内衬,里面还有几双麻袜,县学里不比家里,记得勤洗勤换。” 她的手指在包袱上摩挲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在夹层里缝了18文铜钱,应急用。” 裴妍抬头看着陆北顾,她的脸颊有些清瘦。 “家里的祖宅不能卖,先人坟冢都在这边,若是你那边一切顺利,到时候赁了屋,我们搬到合江县去.那边我应该也能找到些活计,攒下钱把语迟也送到私塾去识几个字,免得长大了被婆家看轻。” 裴妍整了整他的衣襟:“家中一切有我,勿念。” 陆北顾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客船离岸时陆北顾站在船尾,看着渡口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点金光。 他摸出腰间那个绣着桃图样的荷包,轻轻握在手心,随后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水波奔流的方向。 前方,是合江县,是泸州,是更广阔的天地。 河水滔滔,载着一叶轻舟,也载着一家人沉甸甸的期望,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驶去。 看着远方的天穹,陆北顾的眼神无比坚定。 “少年应许凌云志,誓做人间第一流!” (本章完) 第26章 以中有足乐者 第26章 以中有足乐者 翌日,天光微熹。 眼皮上出现了朦胧的亮光,陆北顾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早晨的寒意透过门缝挤进学舍,麻布被里有着难得的暖意,头脑昏沉的他颇有些恋恋不舍。 但下一秒,陆北顾就一把将今年新做的麻布被掀了起来,因为用力太猛,里面的杨柳絮和敝绵都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看着飘出来的白毛,陆北顾的心里竟然升起了“要不要换个暖和的被”的念头。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就被他狠狠地甩了出去。 这时候虽然已经出现了并被用来制作被子,但那都是有钱人家用来享受的,况且“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的故事不是没有道理换了被是不是还要换个大床?再然后呢? 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有这念想。 经过这些时日,陆北顾已经很清楚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 或许他还做不到范仲淹那样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最起码,他要做到让自己和身边的人活的更好,在不辜负本心的前提下,以笔为刀,在这个时代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而无论是想要有尊严、有品格地活着,亦或是立功、立言,都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来一步步地去实现! 陆北顾迭好被子,起床去外面水井外刷牙。 跟很多穿越者前辈还需要苦逼地撕柳条、蘸粗盐不同,北宋已经出现了成熟的牙刷,也就是用木头做柄、马尾毛当刷毛的牙刷,在杂货店里就能买到,一般是5-6文铜钱,并不贵。 想省点钱自己手搓也可以,就是这玩意钻孔和薅毛都挺费眼珠子的。 牙膏倒是没有,因为很难做到液态保存,但是有牙粉。 其主要做法是将柳枝、槐枝、桑枝煎膏后冷却捣碎,加姜汁、细辛拌匀一般是按份卖,一份里面有四包,拢共卖1文铜钱。 陆北顾拿笔筒似的木头牙缸从水井里打了点凉水,牙刷放进去搅一搅,然后打开牙粉包,蘸了一下就送进嘴里开始刷牙。 在拔牙能死人的年代,刷牙毫无疑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每日仪式。 “陆兄起这么早?” 有个背着笈囊的士子走进了学舍的院落。 陆北顾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河畔为他呼救的两人之一,合江本地人张晟。 “张兄。”陆北顾赶忙漱了漱口,“想着早点起来借着晨光晨读来着,过几天要旬测了,多复习复习帖经。” “晨读?” 虽然第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但张晟还是靠着猜测字面意思明白了过来。 “陆兄倒是勤奋,可以带我一起吗?” “乐意之至。” 陆北顾把牙具放回学舍,拿了县学发的《论语》出来。 光对着墨义下工夫也不行,毕竟考试还考帖经、诗赋呢,尤其是过几天的旬测,考的就是帖经和墨义两门。 而相对于需要理解且演变历史长、诸学派说法繁杂的《春秋》《礼记》来说,帖经所考的《论语》,那就真的是靠背就行了。 不过他也不是要去死记硬背。 一方面,陆北顾有自己的记忆方法能迅速记住内容,另一方面,《论语》的本质是语录,所以不能当哑巴,得读出来,而非在心里默背。 而这,也是他选择晨读这种方式的原因。 陆北顾与张晟站在学舍院落外,各自捧着《论语》诵读,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他们的衣角,但两人浑然不觉。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陆北顾低声诵读着,手指在四川最常见的竹纸所制作的书页上轻轻滑动。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天边的一抹紫霞悄然变红,旭日被云海捧了出来。 等到腿脚有些麻木,额头也见了汗的时候,陆北顾终于从专注的晨读状态里脱离了出来。 而这时候,却见张晟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他。 “张兄怎地如此看我?”陆北顾有些纳闷。 “陆兄读这些不烦吗?”张晟也挺纳闷,“我读了十来页,便觉得头脑被灌满了,怎么都记不住新的。” “那倒没有。”陆北顾诚实道,“只觉得时间不够用。” “对了,张兄吃早饭了吗?” “没呢。” “那一起去吃点吧,我请。” 张晟点了点头,他比陆北顾年长四岁,是合江县本地人,家中经营着一间小药铺,虽不算富裕,但比起陆北顾这样的寒门学子,条件已算优渥。 不过既然陆北顾打算请自己吃饭,那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县学里有会食所,里面早餐种类很多,但主食基本上饼居多,譬如烧饼、炊饼之类的。 嗯,炊饼其实就是馒头,武大郎卖的那种。 陆北顾4文钱买了两个烧饼当主食,然后1文钱给自己买了碗浆水,给张晟2文钱买了碗杨梅渴水。 烧饼的做法跟现代有区别,但是区别不大,带着芝麻的酥皮一口咬下去全是满足,而浆水则是类似米汤的东西,但是里面会加一点点蜂蜜和果汁来调味,喝起来带点甜。 至于张晟喝的杨梅渴水,有点于现代需要拿热水冲调的蜂蜜柚子茶那种半成品饮料,属于事先兑好的果酱甜膏,因为成本高,所以卖的也比米汤贵。 因为没有手机,所以习惯了播放视频当电子榨菜的陆北顾干脆把《论语》放到了餐桌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说实话,里面有些对话小故事也挺下饭的。 而就在这时,何聪带着几人走了过来。 他的餐盘上端着碗金玉笋带羹,故意坐在了陆北顾的旁边。 这是最贵的早餐之一了,通常是用新鲜的栗子、山药、春笋加上调料熬炖而成,味道很鲜,受到很多人的喜爱在大宋,时鲜的价格通常是比普通蔬菜要明显高一截的。 何聪见陆北顾不搭理他,心中不忿,故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簇新的湖绸直裰,又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对身旁同伴高声道:“今日天寒,待会儿我请,去城南‘醉仙楼’吃碗羊肉旋鲊,再温一壶玉灼酒暖暖身子。” 说罢,又瞥了陆北顾一眼:“有些人怕是连羊肉的滋味都没尝过吧?” 他的同伴附和着笑起来,目光在陆北顾洗得发白的麻布带补丁长衫上扫过,意有所指。 陆北顾却只是低头翻了一页《论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何聪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吃完饭后就带着人扬长而去。 张晟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道:“陆兄,你当真不羡慕?” 陆北顾合上书,抬头望向会食所门外初升的朝阳,晨光映在他的眉宇间,显得格外俊朗。 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不羡慕。” 张晟一愣:“为何?” 陆北顾轻轻拍了拍手中的《论语》:“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张晟怔住,细细品味这句话,半晌才叹道:“陆兄心境,我不及也。” 陆北顾笑了笑,没再多言。 他在县学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格外珍惜。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过不了多久知县就该拉着他一起去成都府了。 (本章完) 第27章 旬测 第27章 旬测 此后数日,陆北顾皆是每日早起,在学舍院外晨读。 晨露未晞时,他的低声诵读声便伴着鸟鸣在院落中回荡。 这般勤勉渐渐传开,引得几个学子也加入晨读,倒成了县学一景,甚至连县学的学正对此事都有所耳闻。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前去会食所用早餐的学正在路上驻足细听,发现是陆北顾的声音,声调虽低,但字字铿锵,似是读出了金石之音。 他记得这个学子,寒食节之前的策论考试上大放异彩,不过其余诸科都差的厉害,如今听这诵读,却已颇有章法.若不是足够熟悉,是做不到这么毫无磕绊一口气顺下来的。 学正捋须沉吟,转道向里行去。 晨光中,陆北顾正捧着书卷踱步,他读得专注,连衣袂被竹枝勾住都未察觉。 直到听见清嗓声,才惊觉学正已立在三步之外,老头的青布衣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荡。 “学生见过学正。” 学正拿过了陆北顾手上的书,瞥见竹纸边沿密密麻麻的记号,大抵是用来练习帖经的。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为政》篇,突然发问:“‘视其所以’章,何解?” 陆北顾略一思索,答道:“夫子教人观人之法,观其所为,察其所由,安其所乐,则人心无所隐。” 学正点了点头,不全是死记硬背,与月前那个只会照本宣科的后生判若两人。 随后,他又考校了几个问题。 不单单是《论语》里需要默背的内容,还有《春秋》和《礼记》里关于经义的理解,但很明显,虽然陆北顾的《论语》已经背的越来越熟练了,《春秋》相关内容也多有了解,但对于《礼记》却还生疏的很。 “你近日读了哪些注疏?”学正突然问道。 陆北顾如实把他读的几本书告知于对方。 “光是读《礼记正义》不够,正统归正统,跟现在的考试内容还是有不少差异的。” 学正伸手按住他肩膀,老头感受到麻布下嶙峋的肩骨,说道:“方悫所著的《礼记精义》怕是来不及细读了这样,你稍后到我这里来,拿三卷《礼记举隅》去读,若是自己有闲暇,也可去书店买《礼记墨义要览》看看。” “是,多谢学正。” 老头摆摆手,自顾自地走了。 至于刚才所说的《礼记精义》,是一个大部头的备考书,总共有五十卷之多,内容主要是摘录《礼记》篇章,附以历代注疏精要,并附“墨义题解”,大抵就是模拟考试题型大全的意思,完全可以理解成类似《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存在。 这个大部头在如今的仁宗朝多次重刻,被国子监和太学列为考试重点推荐书目,没几个月全身心投入,根本啃不下来,所以眼下时间紧张的陆北顾是不用考虑的。 而《礼记举隅》则是其简化版,摘录的都是重点常考篇章,然后给相应的墨义答题模板,属于抓重点的速成之法,很适合突击提高成绩。 当然了,这种好东西,在市面上卖的极贵就是了。 至于所谓《礼记墨义要览》,内容则更高级一些,卖的也更贵一些,其实就是历年省试墨义真题集注,一般都是赴京赶考的举人才会买来考进士用,他现在倒是用不上。 陆北顾重新打开了《论语》,书页正好停在《述而》篇。 “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他摇了摇头,忘记吃饭还不至于,他得准备去会食所用早餐了复习帖经所用的《论语》,除了晨读,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挤出来时间看,剩下的时间,则大多都用在了复习墨义所必须下工夫的、纷繁浩杂的《春秋》《礼记》上。 至于诗赋,说实话,他还没时间准备呢,希望去成都府路上休息的时候能有空看看相关的书籍。 吃完早餐以后,一上午过去。 当刺眼的阳光穿透窗纸时,陆北顾已在案前坐了整整两个时辰。 从学正那里借来的《礼记举隅》的纸页被他翻得有点起了毛边,“啪”的一声,轻合上卷册,陆北顾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 窗外传来学子们喧嚷,他这才惊觉.该去书堂了。 今日正是旬测的日子,案几已摆成单人独座。 刚赶来的陆北顾坐下来没多久,学正就带着几个老师捧着考卷进来。 “帖经四十条,墨义二十问。” 学正将黄麻纸卷分发给前排学子:“午时初刻收卷,可以提前交卷。” 旬测属于小测试,用意主要在于让学生了解自己的水平,所以学生们对此重视程度并不高,考的多了就有种例行公事的麻木感。 陆北顾展开考卷,墨香扑面而来。 首题便是《论语·八佾》的填空。 “子曰:‘《____》____,哀而不____’。” 这属于白给题,他每日晨读《论语》,虽然不说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但是连冷僻的《乡党》篇现在都考不住他了,这种随便答。 连答了四十条帖经,里面倒是确实有两三条比较刁钻的,让还没来得及把《论语》背到滚瓜烂熟地步的陆北顾,有些拿捏不准自己答得是否完全正确。 不过整体而言,90%以上的正确率是能保证的,这跟此前的水平相比肯定是天差地别。 当然了,同样是考帖经,县试帖经的难度,跟州试也压根比不了就是了,而这部分通常而言对于顶尖选手来讲也拉不开多少分。 到了墨义部分,开头的《春秋》题就让陆北顾笔尖悬停了下来。 “僖公二十四年,天王出居于郑,书法如何?” 陆北顾想了想,写下了“天子不言出,此言出者,讥王无德也”的答案,随后笔锋一转,又补上“虽失位,犹在境内”的别解。 二十问的墨义考下来,虽说没有到满头大汗的程度,但确实也是比之考《论语》填空的帖经要令人头疼得多。 “呼” 把卷子交上去,陆北顾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检验他这十来天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因为有标准答案,在场的判卷老师也有好几个,所以判卷速度非常快,基本上交上去没多久就判出来了。 没等多久,就开始公布排名和成绩。 对于各人都是什么水平,其实大家心里早就有数,所以听到何聪等人照旧名列前茅的时候,没人惊讶。 但是当一个名字突然挤进前十的时候,书堂内却是一阵诧异。 “——陆北顾,帖经乙上,墨义乙下,列第九!” (本章完) 第28章 难得奢侈 第28章 难得奢侈 此前便说过,在县学的考试里,不管是什么考试科目,只要不是到了极其优秀的程度,是不会给评甲等的! 甲下,就基本上相当于满分,而如果是能评甲中,那就是对极为出彩者的额外奖励。 所以,一般来讲,乙上差不多相当于90分。 以此类推,乙中差不多是75分,乙下是60分及格,而要是丙等,那就是不及格的水平。 对于帖经这种默背填空的科目,因为难度相对较低,所以一般来讲,大部分学生只要考个十对六的成绩,都能拿到乙下的评分。 但是墨义就不一样了,《春秋》和《礼记》的内容多且繁杂,答起题来错误率相当的高。 因此,绝大多数考生,墨义都是不及格的水平,也就是丙等。 而只要能考到及格线,拿到乙下,就已经能在合江县学的220人里,排到前20了。 虽然因为内容太多,哪怕是陆北顾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春秋》和《礼记》相关的、堪称浩瀚的复习资料都研究明白,但他比以前已经进步了很多,而且是有一定答题技巧,所以顺利拿到了乙下的墨义成绩。 再加上陆北顾的帖经填空准确率很高,因此这次旬测,他的综合成绩,来到了县学前十! “陆北顾上次旬测是什么成绩来着?” 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询问着。 “我记得好像是帖经丙中,墨义丙下,排第198名。” “这点时间,从第198名升到了第9名?” 书堂里嗡嗡的议论声像炸了窝的马蜂,后排几个学子伸长脖子往前探,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名字。 听到这里,何聪猛地攥紧自己桌上的纸,纸张在他指间皱成团。 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挺直的背影——陆北顾的麻布衣衫在不少绫罗中显得格外刺眼。 “定是侥幸。”坐在何聪右侧的刘姓学子压低声音,“《论语》死记硬背罢了,墨义不过刚到乙下越往上差距越大,前10名和前5名根本不是一回事,不可能考得上州学的。” 这话说的其实没错。 因为在县学里,水平最顶尖的那批学生,个体之间差距其实还是非常大的。 比如帖经,如果在这种考40道题的旬测里,只错2-3道题就能达到乙上的评分,那就有机会挤进前10名。 但前5名,基本上都是一道题都不会错,或者仅仅错一道题的水平,这里面的差距不言而喻。 当然了,帖经是拉不开分的。 最能拉分的科目,除了策论,就是墨义。 正常来讲,如果不是新任知县李磐心血来潮,考了一次“御夏之策”这种刁钻题目,何聪这些县学里水平最顶尖的学生,对其他策论题目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背模板写一下,都是能拿到乙下或者乙中的评分的。 而墨义,则是他们的重点拉分项。 因为墨义是非常吃书的科目,吃书,就是吃钱。 谁的钱多,能买到好的墨义解析和墨义真题相关书籍大量学习、训练,请得起好的老师来开小灶针对性讲解,长年累月下来谁的墨义成绩就高,这是必然的。 所以,像是县学前5名,墨义往往都能考到乙中,乃至乙上的成绩。 别看都是乙等评分,但乙下跟乙中,两者中间的距离那真的是十万八千里,至于乙中到乙上,没有长年累月的水磨工夫,更是难以突破。 但即便如此,何聪还是破防了。 因为有人小声插话:“可他十几天就从丙下到了乙下” “闭嘴!”何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的内心,此时出现了一丝恐惧。 虽然前10名跟前5名的差距非常的大,但谁能说得准,陆北顾能十几天就从第198名升到第9名,接下来的将近两个月,做不到从第9名进入前5名呢? 心烦意乱的何聪,考完试连饭都不想吃,就干脆回自家酒楼喝闷酒去了。 而陆北顾则是来到了会食所用午餐。 通常来讲,午餐他跟绝大多数县学学生吃的都一样,也就是“麦饭+蔬菜羹+酱菜”的组合,这个套餐虽然称不上有多好吃,但是是可以每天白吃的。 因为四川的县学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学田,学田的收益大头就是用在了“学粮”上,保证在县学读书的贫寒学生每天能中午吃一顿饱饭,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当然了,除了固定的套餐,会食所也有一些小炒,素菜基本上就是芥菜、菘菜、藠头胡乱炒一炒,鸡蛋是肯定不会放的,而要是里面用到了春笋,价格普遍会贵上2-3文铜钱。 至于肉菜,通常炒的不多,更多的是以羹汤等形式出现,比如羊肉馎饦就是羊肉面片汤,羊肉羹臛就是羊肉浓汤。 “陆兄,这边!” 卢广宇在角落的方桌旁招手,面前摆着一碗肉团,油泛着诱人的光泽。 陆北顾快步走过去,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 羊肉羹臛盛在粗陶碗里,汤汁浓稠呈乳白色,上面漂浮着几片茱萸,散发出辛辣的香气.旁边是一碗雪白的豆腐,一碗麦饭,还有一个表面烤得微微焦黄的小小的糯米饼。 嗯,豆腐在大宋已经是广受人们欢迎的食物了。 “嚯,14文加4文加2文加2文,22文钱,陆兄今日可是下了血本啊!” 张晟瞪大眼睛,筷子悬在半空,盯着那碗羊肉羹臛咽了咽口水。 “难得奢侈。”陆北顾笑了笑。 肉很贵,但是是补充营养所必须的。 毕竟,现在他还处在长身体的最后两年。 而今天的旬测,陆北顾虽然对自己的表现觉得不是非常完美,但总归是不算太差,所以不妨奖励自己一顿。 而且他相信,随着他的不断努力,不仅以后他自己能吃上肉,家人也能跟着他一起吃上肉! 他将颗粒分明的麦饭倒入羊肉羹臛中,木勺在碗中搅动,米粒渐渐吸饱了汤汁,变得饱满晶莹茱萸的辛辣混着羊肉的醇香扑面而来,让他的胃部不自觉地发出“咕噜”声。 (本章完) 第29章 前往成都 第29章 前往成都 闭上眼睛,第一勺入口,滚烫的汤汁就烫得他舌尖发麻,但随之而来的是羊肉特有的鲜美,混合着茱萸的辛辣,在口腔中炸开。 肉块炖得软烂,几乎入口即化,纤维间渗出的油脂与麦饭完美融合,每一口对于许久未尝肉味的他都是极致的享受。 随后他又用勺子舀了点豆腐,沾了点羹汤送入口中,豆香与肉香在舌尖交织,嫩滑得几乎不需要咀嚼。 “说真的,陆兄。”张晟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你是怎么做到的?从198名直接跳到第9名?何聪那伙人的脸色你是没看见,跟吃了苍蝇似的。” 陆北顾咽下口中的食物,思索片刻:“其实也没什么秘诀,帖经就是多背,我每天晨读都会把《论语》按不同部分来过一遍,至于墨义得多下工夫理解了。” 卢广宇说道:“多亏了陆兄,寒食节假期我也没有虚度,这次旬测的成绩,比之上次提高了不少,排名从32名到了24名。” “是啊,这些日子晨读也很有效果。” 张晟赞同道:“今天考帖经的时候,一看到熟悉的字,心里马上就默背出来了。” 美美享受完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在陆北顾挺着肚子打算回去小憩片刻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吏走进了会食所。 “陆北顾吗?收拾一下东西,随我去县衙见知县。” 合江县衙前堂,李磐正在翻阅一份公文。 “见过令君。”陆北顾行礼的时候弯腰有点费劲儿。 李磐微微颔首:“听说你这次旬测考得不错?” “得令君教诲,学生侥幸有所进益。” “侥幸?”李磐轻笑一声,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文书,“学正呈报,你贴经乙上,墨义乙下,综合第九。从垫底到前十,若这都是侥幸,那县学二百余学子岂不都成了酒囊饭袋?” 陆北顾没想到李磐这么快连具体成绩都一清二楚,正欲答话,却见李磐从案几边上取出一封信函,蜡封上盖着他不认识的印章。 陆北顾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李磐此前是派人走陆路去、水路回,来回这一趟也就刚十天出头,基本上是全速前进、片刻未歇了。 “张相公很看重你提的建议,待会儿我处理完公务,你随我前去成都府一趟.县学那边我已经替你打好招呼了。” “张相公?”陆北顾适时地表现出了诧异之色。 市井小民恭维读书人叫声“相公”没什么,可要是在知县嘴里说出来的“相公”,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 “嗯,户部侍郎、成都知府张方平,听说过吗?” 这里暂且按下大宋那令人头秃的官制不表,毕竟别说现代人搞不清楚,就是宋人自己都未必能搞得清散官、寄禄官、职、差遣、勋、爵这些玩意之间到底有哪些区别。 这里只说让人能快速理解的两个东西,那就是“官、差遣”。 官,就是寄禄官阶,意思就是按什么级别待遇给你发俸禄。 差遣,就是你实际上做的事情,决定了你到底有多大的权力。 张方平就是以户部侍郎这个级别的待遇,来担任成都知府的而在大宋,州、府、监、军虽然理论上是同一行政级别,但普通地方基本都是州,只有重要的地方才设府,比如京师开封府,以及如今仁宗的受封之地江宁府。 成都作为四川腹心之地,在仁宗宝元二年由益州升为成都府,距今已经有17年了,从来都是由朝廷遣大员来知成都府事,坐镇西南。 喔,要是以二品以上大员或者带中书、枢密院使的职衔出任者,则称为“判成都府事”。 而因为此时大宋的“路”实际上还有着监察区的性质,并没有正式演变为行政区,所以成都知府,在事实上对整个四川都拥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没听过。”陆北顾装了下傻。 《宋史》有传的人物他当然听过,但了解的不算特别深入,再加上《宋史》对张方平履历和任职时间段的记载都相当模糊,故此之前他并未反应过来。 “昔年李元昊叛乱自立,张相公上书《平戎十策》曰:‘入寇巢穴之守必虚,宜卷甲而趋之’,可惜宰相吕夷简未能用,夏军起全军寇边,我军被动防御,三川口一战大败。” 李磐慢悠悠地给陆北顾介绍道。 “后来张相公以修起居的身份出使辽国,回来后历任知制诰、开封知府、御史中丞,官至三司使,整顿河北盐务因为一些事情,这些年一直贬官在外,我听说朝中有些动向,明年张相公大抵就要官复原职了。” 官复原职,那就是重新当三司使。 前唐设盐铁、度支和户部并称“三司”,宋随唐制,这套制度被大宋所继承。 三司使总揽全国财政,被称为“计相”,地位仅次于中书门下的宰相和枢密院的枢密使,是大宋财政体系的决策人物,权力包括赋税征收、军需调配、国库管理等等,可以说是权势滔天。 若是能得到这种即将高升的大人物的赏识,那确实是前途不可限量。 “上过《平戎十策》,整顿过河北盐务.怪不得李知县这么肯定我的计策能得到这位的赏识。” 一切都豁然开朗了起来。 见陆北顾明白了过来,李磐也不废话,处理好了手中的文件,就带着陆北顾向县衙外面走去。 两个亲随能骑马一路狂飙到成都府,但陆北顾又不会骑马,所以这次旅途的交通工具,选择的是马车。 李磐作为合江知县,放到整个大宋来看级别并不高,但毕竟是一县之尊,出行自有规制。 他们所乘的马车并非民间常见的简陋马车,而是漆木厢车的马车,通体黑漆,车厢四角包铜,车帘为靛青色粗布,绣有简单的缠枝纹样。 车厢不大,能容二人对坐或者斜靠半躺,内置软垫,可稍减颠簸之苦。 (本章完) 第30章 江川号子 第30章 江川号子 车前套着两匹马,辔头系着红缨,蹄铁都是崭新的,它们“唏律律”地打着响鼻,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就发出“铮铮”的响声。 车夫是县衙常年雇用的老把式,头戴范阳笠,腰系青布带,手中长鞭从不轻易抽响这也是父母官的体面,若在城中疾驰惊扰百姓终归是不好。 一般来讲,如果是公务出行,那肯定是要有皂隶开道的,但此番算不得正式公务,所以仪从一切从简,只带了四名身着皂色公服,手持哨棒、朴刀的亲随。 虽然人数少,但一来承平多年,在四川盆地内基本上是不可能遇到山匪的,二来这些人跟着李磐在西北前线都历练过,战斗力相当可靠。 总而言之,在蜀地已足够煊赫。 往合江县城外走的这一路,沿途百姓见黑漆马车与差役服色,纷纷避让道旁,士绅若远远望见,也必整衣冠揖拜。 陆北顾坐在车中,只听车外马蹄嘚嘚、差役呼喝,忽然真切地意识到这便是权力的具象,哪怕只是大宋官僚体系中最末梢的一节。 出了合江县城,官道贴着长江南岸向前无限延伸。 而位于城外的法王寺,此时正有不少穿着短衫的市夫1,对这座修建于前唐,几经战火损毁后反而重建得更加金碧辉煌的寺庙进行布置。 数十人踩着两排梯子,开始悬挂如林般的彩色幡幢,上面绣有佛教经文或是吉祥图案,材质看起来都是丝绸的,可见法王寺之阔绰。 “这是要到沐佛节了。”陆北顾听外面的人说道。 过了法王寺再往前走就是野外了,因为汉夷杂处缘故,常见有竹楼临水而建,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檐下挂着茱萸和风干的河鱼。 时有赤脚的女人背着竹篓沿河而行,篓中盛满刚采的野菜,见官道上驶过官府的马车便低头避让,却又忍不住觉得气派而抬眼偷瞧。 如今暮春时节,官道两旁的山桃已谢了大半,零星的粉白瓣沾在湿润的苔藓上。 马车驶过合江县界的界碑时,正遇上一队茶客在道旁歇息,他们裹着桐油浸过的蓑衣,竹背夹上的茶包垒得比人还高,蒸腾出带着涩味的清香。 “清明茶——” 领头的茶客也不怕随行的带刀差役,反而甩着汗巾冲马车吆喝:“官人可要捎带些新芽?” 李磐自然懒得搭理,陆北顾礼貌地掀开马车窗帘摆了摆手。 很快,车马粼粼,车轮便碾着青石板上深深的辙痕渐行渐远。 靠近泸州的方向,长江多了好多的江心岛,南岸的路也不再平坦,大片的山脉开始出现,从马车往外看,经常有樵夫的身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斧斤之声与子规啼鸣混在一处。 翌日午后,终于到了泸州州城南岸的渡口。 在这里,他们要坐大船,把马车一同送到北岸,然后继续走官道向成都府方向前进。 李磐欣赏地看着正在苦读从学正那里借来的《礼记举隅》的陆北顾,说道。 “先别读书了,下来透透风吧,船得等会儿才从对岸开过来。” “是。” 沉浸在书中的陆北顾这才恍然,原来这么快就到泸州了。 一行人渡口边上的茶摊。 此时正有几个妇人领着孩童摘桑叶,嫩绿的桑叶间偶尔露出红玛瑙似的桑葚,引得小童踮脚去够。 陆北顾接过差役递来茶摊卖的青团,咬开糯皮就尝到了山野间的气息这是用清明前后才有的嫩艾捣汁和的米面,裹着炒香的胡桃(即核桃)与野蜂蜜做成的食物。 这种食物他原以为是江南才有的,没想到四川也有。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毕竟青团是起源于前唐的寒食节冷食之一,白居易当年在长安就留下过“寒食青团店,春低杨柳枝”的诗句。 想来唐朝皇帝往蜀地跑的次数多了,把青团这种食物带过来也很正常。 “嘿——咗!嘿——咗!”” “这是?” 渡口的喧嚣声中,那低沉而有力的号子声穿透了江风,引得咬着团子的陆北顾循声望去。 江边,一艘满载盐包的木船正缓缓离岸。 船身吃水极深,船头压着浪,船尾的舵工紧握着舵,而船侧则排开十余名纤夫,他们赤膊弓背,粗麻纤绳深深勒进肩胛的皮肉里,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磨出暗红的血痕。 领头的号子手是个精瘦老汉,嗓音沙哑却穿透力极强。 “天上落雨地下滑哟——嘿咗!” “脚踩卵石手扒沙嘛——嘿咗!” 他每喊一声,纤夫们便齐齐应和,脚步在湿滑的卵石滩上踩出沉重的回响。 号子的词句粗粝直白,纤夫们的声音也并不整齐,甚至有些嘶哑走调,但那股拼命的劲头却让陆北顾心头一震。 他看见有人脚底打滑跪进浅滩,立刻被身旁同伴单手拽起,有人肩膀被纤绳磨破,却只是往伤口上吐口唾沫,搓把泥沙便继续发力。 “麻绳压断脊梁骨哟——嘿咗!” “婆娘娃等米下锅嘛——嘿咗!” 江风裹着水沫扑在脸上,陆北顾忽然发现那号子声里藏着的更深的韵律并非文人诗词的平仄工整,而是如江水般起伏的野性。 领号的老汉时而拖长音调,时而短促顿挫,纤夫们的应和也随之忽高忽低,里面暗合着拉纤的节奏。 “听出什么了吗?”李磐也同样咬着青团,含糊地问道。 陆北顾认真说道:“听着长音时,是蓄力绷紧纤绳,短喝处,是齐齐蹬地发力一搏,到了骤停的那一刹那,这纤绳‘嗡’地一颤,船身便往前蹿出几尺。” 这时候拉他们马车过江的大船也到了。 渡口茶摊过来个独眼老船工催他们上船,这老船工也不慌忙,先要了碗茶,随后啐了口茶沫,对陆北顾咧嘴笑道。 “后生听出门道了?这是‘江川号子’,泸州往上的水道暗礁多,得靠这口气把命吊着往前走!” 正说着,江边忽然卷起个漩涡,木船猛地一歪。 纤绳瞬间绷成一条笔直的线,眼看就要断裂! “龙王爷扯帆索哟——”老汉的号子陡然拔高,几乎破音。 “弟兄们把命押上嘛——嘿咗!!!” 纤夫们竟同时侧身抵住江滩边上的岩石,脚趾抠进石缝,脖颈血管暴凸如蚯蚓。 船身在惊涛中剧烈摇晃,终于“嘎吱”一声挣出漩涡。 不知谁的肩膀被纤绳刮掉块皮肉,血珠子甩在卵石上,须臾便被涨过来的江水吞没。 —————— 1城市中临时受雇的杂工。 (本章完) 第31章 《水龙吟》 第31章 《水龙吟》 “咳咳咳” 陆北顾嘴里的青团噎在了喉咙里把他呛得直咳嗽。 再听这每一声“嘿咗”,里面竟似是掺了不知几斤血汗一般。 独眼老船工眯起眼,用老树皮似的指头,指了指远去的盐船。 “瞧见没?等过了江心岛,那边的拉纤的号子就得换‘平水调’,要是哪天你听见‘收纤调’,那就是有人要永远留在江底喽……” 江风骤急,将最后半句叹息吹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泸州这段长江上舟楫往来,多是如陆北顾刚才所见的那艘船一样,是运送井盐的商船。 川南自古就是重要盐产区,前唐的时候,剑南道梓、遂、绵、合、昌、渝、泸等州共有盐井460口,其中泸州淯井监极负盛名,淯井的深度甚至能达70丈以上。 到了如今的大宋,泸州一带盐监的盐井也是日夜不息,白的盐块被装入竹篾筐,从山区运出来,由苦力扛上木船,顺长江而下。 偶有纤夫在渡口歇脚,便见他们掏出铜钱买些路边茶摊卖的“江水豆”。 ——嫩白的豆盛在粗陶碗里,浇上一勺茱萸熬出的红油,再撒把韭,就着糙米饭囫囵吞下,吃得满头大汗。 在搭载着马车渡江的大船上,他们一行人同样吃的是这个。 嗯,不吃不饿,但刚才吃个青团反而给吃饿了。 但李磐吃得很快,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一碗“江水豆”。 陆北顾随之恋恋不舍地放下勺子,因为他发现知县吃完了以后,其他人不管吃没吃完,也都“吃完了”,他不好意思格格不入地接着吃。 “有什么感想?”李磐拿手帕擦了擦嘴问道。 “眼见苍生疾苦,心头不是滋味。” 陆北顾双手放在膝盖上,诚恳道:“可偏偏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世人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你知道《孟子》里面这句话的原文是什么吗?” 不待陆北顾回答,李磐自顾自说道:“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先圣的意思,不要给理解反了——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得先顾好自己,顾好身边的人,再去想着天下人。” “至于你该怎么一步步地做?学圣贤学问,那是对得起自己,让自己跟懵懂之人不同,得见天地间的道理;而考科举、中举人,那是对得起亲朋家人,能让他们不跟着你吃苦受累,生活有所改善;至于中进士入仕,做些对得起自己良心,对百姓有益的事情,不论大小,都叫对得起天下人。” “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看了这么多年的人和事,道理在肚子里藏了一箩筐,想要说出来随口能讲几个时辰可说那么多有什么益处呢?君子在行不在言,今日简短说的这几句,便是我教你的道理了,希望你能记住。” 听得出来,李磐所说的这些,皆是发自肺腑的感叹,而与其说是在教导陆北顾,其实更像是借景抒情在开导自己。 “是,学生谨记。” “不过,让你顾好自己,顾好亲朋家人,也不是让你自私,让你不顾天下苍生,明白吗?” 生怕陆北顾走极端,李磐又提醒道,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毕竟有很多时候,满怀理想抱负的青年堕落成极端利己主义者,就是常年累月积累了足够的现实痛苦后,遇到了诱发的契机,可能只是一件事亦或是旁人一句话而已。 他知道陆北顾家境不好,所以才特意这么说。 随后,李磐忽然问道:“最近诗赋练习的如何?” “学了些格律、声韵,反倒写不出佳作。” 陆北顾依旧诚恳,很是坦诚地说道:“总觉得心头平白被筑了一圈藩篱,限制住了。” “那就借着此情此景,吟阙词来!异日若是功成名就,看看自己写过的东西,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今日所见苍生之疾苦!” 李磐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抒胸臆即可,格律、韵脚稍有瑕疵未尝不是好事.诗词贵在天性烂漫。” 陆北顾点了点头,李磐的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性灵说”的意思。 而当众吟词,其实一般来讲还是有点“社死”的羞耻感。 不过此情此景,若是不写词以作留念,怕是再过一会儿也没这个感觉了。 沉思片刻后,陆北顾站起身来朗声吟了阙最容易临场填词的《水龙吟》。 相较于其他变体稀少的词牌,这首词牌足足有二十五个变体之多,而且如今也没到以苏轼之词为正体的年代,所以自由发挥的空间相当大。 “惊雷裂石穿空,苍绳嚼尽蛟龙肉。 盐山压橹,漩云崩帆,星芒溅缆。 半阕阳关,一声地肺,挣开天堑。 看唾沙凝血,江风削骨,千帆过、皆人彀。” 此时长江两岸群山耸立,大江涛涛,东望无际。 陆北顾径自凭栏,以手击节,江风猎猎吹过,青衫骤起,竟是无形中多了一份凛冽气势。 “忽觉此身如茧,裹寒蟾、匣中呜咽。 书生袖底,岂堪收尽,哀鸿断简? 骤雨来时,纤痕为笔,浪成砚。 唤银涛万顷,磨吾肺腑,作中流镞!” 一阙《水龙吟》吟罢,陆北顾反而有些汗颜.他穿越前就没怎么研究过诗词赋的格律,从前身继承的相关知识也不靠谱。 所以按照宋词平仄押韵格律来讲,其实他临场发挥填的这首词是极不合格的。 但一方面李磐已经说了“不拘格律”,要他直抒胸臆;另一方面陆北顾也相信,自己以后在诗词赋方面,肯定是能通过学习进步,从现在的不符合格律,快速进步到符合格律的。 李磐抚掌大笑:“格律虽不严谨,但仍不失为旷达立志之词!” “寻常文士咏纤夫,不过‘汗滴如雨’‘力拔山河’之泛语,你独取‘星芒溅缆’之寒光,‘挣开天堑’之裂帛声,更以‘千帆过、皆人彀’作为上半阙结.此等笔力已破窠臼,非是身临其境,决计写不出这般词来。” “至于下阙,如祖逖中流击楫1,可谓君子立志矣!” 听到了李磐认可的评价,还在为格律而有些惆怅的陆北顾也放下心来格律可以以后慢慢学,但此刻的心境却是无法刻舟求剑的。 他只觉得心中种种郁结、愤懑,随着这一阙《水龙吟》念完,几乎就要消失无踪。 紧接着几乎是福至心灵一般,他迎着浩荡江风一声长啸。 长啸毕,陆北顾的心头像是“噔楞”一声扯断了什么枷锁一般,许多念想愈发地坚定了起来。 眼前长江北岸泸州城下两水汇聚之处。 沱江水极浊,长江水极清。 —————— 1出自《晋书·祖逖传》,“祖逖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古人常以此喻立志奋发。 (本章完) 第32章 驿站见闻 第32章 驿站见闻 重新上路时天色忽变。 泸州北部山脉的轮廓被雨雾晕染成青灰色,道旁水田里的农人却仍在弯腰插秧。 他们脊背上的棕蓑衣在雨幕中连成一片,有个戴斗笠的老汉站在田埂上,正把竹笼里的鱼苗倒进水田旁边的池塘,银亮的鱼尾在浑浊的秧田里一闪即逝。 骤雨稍歇,暮色降临时,马车正爬坡经过一处山垭,夕阳把整片丘陵染成了橘红色。 坡地上层层迭迭的油菜田已经结籽,几个村妇挎着竹篮在收割最后的嫩菜薹。 更远处的山坳里,晚炊的烟气从茅舍顶上袅袅升起,与山岚缠绕着飘向锦官城的方向。 休息一晚出了泸州再往北走,就彻底进入了四川盆地,山脉完全消失无踪。 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官道两旁的农田数量开始骤减,反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桑林,如今已经快要到夏初时节,桑叶极为肥厚油亮,在阳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光泽。 陆北顾注意到,基本上每隔百步就有一口石砌的水井,井台上架着辘轳,经常会有妇人用竹竿吊着蚕匾1在井边冲洗。 “没见过?” “没见过。”陆北顾也挺好奇的,“安乐溪那边的百姓大多以种高粱、酿酒、采山货为生,从未见过养蚕的。” “这是‘浴蚕’。” 李磐解释道:“蜀地蚕农讲究‘三浴三眠’,井水凉,能止蚕病或者说,遭不住这般冰凉的蚕也活不下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李磐闻言微怔,品了品后笑道:“这话有意思,精辟。” 又走了大半晌,陆北顾总算把《礼记举隅》这本参考书看到了过半的进度,也到了能歇脚的驿站。 大宋官道,每隔20里有递铺,每隔40里有驿站。 但递铺不是给他们用的,是军用的,归属于兵部管辖。 大宋有个很有名的快速军邮制度叫做“急脚递”,最快能日行四百里,专门为紧急军情而设立。 《水浒传》里的天速星戴宗,绰号神行太保,书中描述其身负道术神行法,将神行甲马拴在腿上,最快能日行八百里,这项本事大约就是以“急脚递”为原型衍生出来的。 而真正给他们用的,是驿站。 大宋的驿站主要职责是为过往官员和差役提供食宿、换马服务,类似现代的招待所。 当他们的马车驶入驿站院门后,陆北顾也跟着李磐下了车。 活动了一下坐的有些酸痛的腰背,他环顾了一番四周。 青砖垒砌的围墙内,两株古槐投下婆娑树影,马厩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响鼻声。 穿圆领袍的驿丞正指挥杂役搬运草料,见有车马至,忙掸了掸衣袖迎上前来。 驿丞验过李磐的身份,态度顿时恭敬三分:“后院尚有上房数间,请!” 说着便引众人穿过前厅,只见厅内立柱上钉着木牌,密密麻麻记录着本月经停的官员。 “初六日,梓州路转运司勾当公事王某某,带从人叁名,马贰匹。” “初八日,提点益州路刑狱司郑某某,递角实封封皮2壹道。” 陆北顾瞅了瞅廊下成排的朱漆递角箱,每个箱格都贴着不同路分的签条,准备送往利州路、夔州路的格子已然塞满,显然是因为路程远送一趟费劲,都得堆到满了再送.而益州路、梓州路这种离驿站比较近的地方,格子就显得有些空荡了。 他们刚放下行李,转头出来吃饭,就听到远处官道上又传来銮铃声响。 这次来的却是一队押送囚犯的防送公人,领头的都头醉醺醺的,一边递出驿券3,一边嚷着要赶紧吃饭。 驿丞苦着脸接过驿券,取出账簿登记。 陆北顾眼神好,分明看见驿丞顺手在“耗用草料”后先是写了个“拾”,犹豫了一下又多写了“伍”,变成了“拾伍”束。 “占公家便宜,古今皆然啊。”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很快菜就送上来了,三菜一汤,咸菜、素菜、肉菜都有。 咸菜是一盘酱瓜齑,这是用腌渍的瓜条切丝,拌着蒜泥、醋和少许芝麻油,咸鲜爽脆很是下饭。 素菜则是煮菘菜,菜直接用清水煮熟,撒了点盐,盛在陶碗里,看着好像没啥味。 不过肉菜看起来就比较有食欲了,是煎鱼鲊.做法是把鲤鱼切块,用盐和酒糟腌过,再煎得金黄,鱼皮酥脆,鱼肉咸香耐嚼,有点陆北顾以前吃的炸带鱼的感觉。 至于汤则是一钵葱白汤,微微带点辛辣,暖胃驱寒够了,完全谈不上好喝。 驿丞赔笑道:“官道驿站不比州城酒楼,饭菜粗陋,还望见谅。” 李磐摆摆手,只道:“已比来路上其他驿站强了。” 说罢,他掰了块蒸饼,蘸着鱼鲊的油汁吃了起来。 陆北顾则舀了勺汤,就着粟米饭,夹点酱瓜齑吃得倒也舒坦。 旁边那桌押解犯人的防送公人也在吃饭,吃的比他们还差点,连肉腥都见不到驿站也是按标准看人下菜碟的,李磐是知县,而对方带队的不过是个都头。 而己方随行护卫的差役,只是瞄了一眼对桌的犯人,就不禁问道。 “嚯,方头枷、五斤镣,这是犯什么天条了?” 听了这话,陆北顾也扭过头去。 犯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个高体壮,面皮焦黄,耷拉着脑袋。 他戴着锁住颈手的方头枷,枷是泡桐木做的,边缘裹着破布防止把皮肉磨坏了,看着起码有二十来斤.这还不算完,脚上戴的脚镣,锁链上面还有个约莫五斤重的球,稍微挪动,里面的铜铃就响。 说实话,《水浒传》里武松都没这待遇。 两方都是差人,自然也搭得上话,对面醉醺醺的都头只道:“把放苗钱的阖府都宰了。” 这是顶格大罪了,按照《宋刑统》里的名例律,该归入“十恶不赦”那一档,即便遇到大赦也不会被赦免,结果大概率是重杖处死,小概率是凌迟后者概率倒是非常小,这些年也就天圣年间出现过一次。 总之,在两边差人眼里,这人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是缘何故?”陆北顾开口问了一句。 防送公人只囫囵道:“大约是还不起罢。” 而那黄脸汉子闷声吃着专门给他现场手揉的饭团,连眼睛都不抬,陆北顾也不好再问,只好埋头吃饭。 吃完饭,李磐大约是在马车上呆的久了,提议众人出去溜达溜达。 陆北顾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年轻人的身子骨还不如李磐这四旬老汉硬朗,但实话实说,他其实已经很想躺下了.可知县想溜达,他总不能说“我先回去躺会儿”吧? 所以,也只得跟着出去。 这处驿站因为是直通成都府的官道,占着交通便利的便宜,故而周边如今已经渐成聚落。 一行人漫无目的地瞎转,转过驿站后面一道爬满葛藤的矮墙,眼前豁然出现了数十张排列整齐的楼织机。 这是个制作蜀锦的蜀锦织院。 —————— 1蚕匾,是一种蜀地常见的养蚕用具,用竹篾或苇子编成,用以盛桑叶和蚕。 2“角”是宋代邮递制度中常见用语,意为包裹,递角就是邮寄包裹,而“封皮”则是因为公文的传递有“通封”与“实封”之别,也就是非机密邮件与机密邮件,通封在封皮上贴以内件的提要,实封则依常式封缄之外须更用纸折角重封,然后在封皮上写明内件的编号,而不揭明内容。 3一种凭以乘用驿站车马、使用夫役的纸券,仁宗朝官员吴处厚在《青箱杂记·驿券》中曾记载了驿券的起源,“唐以前馆驿并给传往来,开元中,务从简便,方给纸券,驿之给券自此始也”,宋随唐制,这项制度也被继承了下来,在《宋史·职官志十二》里亦有记载。 (本章完) 第33章 官人买匹蜀锦吗 第33章 官人买匹蜀锦吗 前院每张楼织机前坐着三名女织工,一人挑,一人挽,一人投梭。 见有人旁观,女织工们也不害羞,反而有个坐在椅子上摇竹篾扇的妇人站起身来,热情地上前问道。 “官人买匹蜀锦吗?” 陆北顾悄悄退至众人身后。 这可不兴瞎买,嘴一软应下来,别说一匹蜀锦,就是半匹,都得把他腰包掏空了。 毕竟蜀锦自汉末以来,就是华夏最顶级的奢侈品之一了,小老百姓是真的消费不起。 不过虽然买不起,但看看制作工艺也是好的,过眼瘾又不钱。 见他们没有扭头就走,那妇人就大大方方地给李磐介绍着:“每根综线对应一根丝,要织‘方胜纹1’得用六十综,织‘盘绦纹2’得七十二综。” 她说话时,挑工正用针在耳子线间穿梭打结,针翻飞如蝶,那些原本杂乱的金线突然显出菱纹的雏形。 而楼织机的提部分由综片、纤绳、本等部件组成,挽工在楼上操作提机,通过提拉经线形成图案开口,投梭工则负责将不同颜色的纬线穿过经线开口,经纬相织,形成图案。 陆北顾俯身细看,发现织机下的竹筘3上刻着细密的刻度,每投一梭,就得用筘将纬线打紧一分,力道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而织蜀锦并非是织一层,上下起码要织七层,织工互相配合,不停歇地织一个时辰,连续精准投梭上百次,也只能织出来拇指盖那么大小的蜀锦。 所谓“寸锦寸金”便是这么来的。 怎么说呢?反正看了一阵子,陆北顾就觉得,贵的东西确实是有贵的道理。 随后,那妇人又带他们参观了一下中院。 中院晾晒着这次刚出缸的彩丝,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栀子与槐米染出来的黄丝,另一种是板蓝根染出的蓝丝。 至于其他的颜色,可能不是这次染的,他们就没见到。 不过除了这些普通的颜色,也有特殊的颜色。 比如陆北顾就看见有个少年用竹竿挑起丝线,在特制的阴棚里绷直,那些丝线远看是纯色,近观才发现每根都含着四五种渐变色,像把朝霞拧成了丝一般,着实炫目。 这种就是特制蜀锦才用得到的丝线了。 而到了后院,则是蜀绣刺绣的地方。 这里静得出奇,最靠近他们的绣娘,正在安静地绣一幅《荷池锦鲤图》。 成品的蜀锦本就图样极美,这些绣娘,做的则是给私人订制的蜀锦进行“锦上添”的工夫。 ——是字面意思上的“锦上添”。 她的针尖在蜀锦上下翻飞,每次落针都精准地穿过前一根丝线的缝隙,陆北顾看见她绣到荷瓣时,用了种奇特的针法七种深浅不一的粉线由密到疏排列,让瓣顿时有了含露欲滴的质感。 而到了绣鱼的时候,她用的滚针细如发丝,绣到鱼尾处突然换成沙针,仅仅几下,蜀锦面上的锦鲤顿时鳞片粲然,仿佛下一刻就要摆尾游走一般。 神乎其技,李磐也是一时哑然,片刻后才感叹道。 “以前以为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龙于壁,所谓‘点睛飞去’之说,实在夸张,如今一见,怕是我见识浅了。” “官人买匹蜀锦吗?” 那妇人第二次问出了同样的话。 这次李磐犹豫了。 一边是确实心动,一边是被架住了,在这么多下属面前实在不想掉面子甭管什么人物,都是这个心理。 他遂一拍荷包,喝道:“买!” 妇人喜笑颜开,带着李磐去挑颜色。 蜀锦颜色繁多,但若是说要选裁成衣服能穿出去比较好看的,那就无非是海棠红、葵黄、天青、菘蓝、柏绿几种了。 李磐选来选去,选了海棠红色,这种颜色也就是所谓的“蜀锦红”,是以蜀地特产的川红、茜草等植物染出的,既保留了红色的热烈,又增添了粉色的通透。 而因为“棠”与“堂”谐音,所以也衍生出“金玉满堂”等吉祥寓意,是最常用于喜庆场合的蜀锦。 一匹蜀锦长度是33宋尺、宽度是2宋尺,售价为40贯。 在付钱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陆北顾也是真切地通过对奢侈品的购买力,见识到了“大宋富养士大夫”是什么概念。 如此绝美的一匹蜀锦,寻常百姓家怕是要除去日常消耗,得攒六七年的钱才有可能买得起。 而对于李磐来讲,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俸禄罢了,还是纯合法收入。 在大宋,知县每月本俸15贯,职钱20贯,加起来35贯,而每年朝廷还会赐绢12匹、罗1匹、绵20两,折算下来一个月就是40贯出头的合法收入。 李磐也大方,付了四张“拾贯”的交子以后,对着那妇人干脆说道。 “给我留13尺,裁20尺下来,分成5份,每人4尺,包好了给他们。” ——跟领导出差还有这好处? 这下莫说是同行护卫的四名亲随,就是陆北顾心下也是着实高兴。 妇人细细裁出来又给他们包好,看着手掌上触感丝滑,颜色、纹样均是美极了的海棠红色蜀锦,陆北顾也是想着这些蜀锦给他裁衣服肯定不够,但给嫂嫂裁件褶裥裙,或是给两个孩子裁上衣,都大抵是够的。 如此一来,逢年过节,总有个正式些的衣裳穿。 “多谢令君!” 陆北顾很是真心实意。 李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估计刚冲动消费完了心里也有点肉疼。 随后,几人快步转出这个驿站旁的蜀锦织院。 而这时又有一行官吏模样的人,刚在驿站吃饱喝足出来转转,那妇人趁势站在织院门口热情地问道。 “官人买匹蜀锦吗?” —————— 1“胜”原为神话中西王母所戴的发饰,方胜纹是由两个菱形压角相迭组成的纹样,有吉祥寓意,《宋书·符瑞志》载:“胜,所谓国平盗贼,四夷宾服则出”。 2盘绦纹是指如同彩色丝线编织成的绳带一般的繁复丽彩纹样,北宋时期广受达官贵人欢迎,在宋神宗熙宁年间以后官员被禁止使用。 3织布机上的一种机件,经线从筘齿间通过,它的作用是把纬线推到织口。 (本章完) 第34章 芙蓉城 第34章 芙蓉城 一夜无话,那被押解的黄脸汉子重枷在身,并没有闹出什么事端。 临到分别时,两拨人一拨向北走,一拨向南走。 在四川盆地上向西北方向继续行进了几天后,陆北顾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现出了一道青灰色的轮廓。 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车外,湿润的风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九十年前,后蜀孟昶偏爱芙蓉,命百姓在城墙上种植芙蓉树,开时节,成都四十里皆为锦绣,得了个芙蓉城的别名,就如锦官城故事一般,只是如今看不到这盛景喽。” 李磐掀开车帘,似是有些感慨:“不过现在看不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确实如此。”陆北顾赞同道,“看得到满城锦绣的时候,蕊夫人最后留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繁华着实蚀人心气。” 随着马车渐近,那道轮廓逐渐化作巍峨城墙。 城墙极高,通体用青砖包砌,雄堞如齿,延绵不绝,最令人称奇的是城墙上爬满的薜荔藤,新生的嫩叶在雨后泛着油绿的光泽,为这座千年古城平添几分生机。 马车从南门入城。 哪怕是地方官府的车辆,也同样需要下车接受检查,所以一行人都是徒步进城的。 经过长长的城门洞,李磐忽然拍了拍旁边的城墙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陆北顾打眼认真瞧了瞧,又用指节扣了扣听响。 就像是那些假装自己很会挑瓜的人一样。 其实这么厚的墙,莫说是用指节扣了,就是拿拳头“哐哐”抡上去,声音都没区别。 不过虽然听不出来区别,但随着徒步经过的距离增加,陆北顾还是瞧出了端倪。 “里面两丈砖比较旧,外面一丈砖比较新。” “嗯,看的还算仔细。” 李磐说道:“成都城建城已有上千年,原址没动过,但城墙已经重修数次了,现在里面两丈厚的墙是前唐修的夯土城墙,内填黏土、砂石和夹红柳枝条.外面新加的一丈才是我朝修的,里面也是夯土城墙,后包的通体青砖。” 实际上,这跟攻城武器的发展历史高度相关。 在唐朝和北宋时期,城墙都是夯土结构的,最多外面包层砖好看点。 但是等到了南宋、金、元时期,随着砲车也就是投石机的快速发展,很快这种夯土包砖城墙,就会进化为夯土墙外夹筑砖墙,用以增强抗冲击能力,甚至到了明朝,还会演进出全砖石结构城墙。 而且陆北顾通过仔细观察,还看到砖上面有诸如“新繁”、“广都”、“灵泉”之类的字样,大抵是分包给了成都周围不同县烧的砖。 一行人穿过城门洞,喧嚣声如潮水般扑面涌来。 数丈宽的街笔直向前延伸,街砖被不久前降下的雨水洗得发亮,两侧沟渠中清水潺潺。 仔细看去,这里的街砖跟合江县大不相同。 地上的街砖都是特制的细长砖,要么呈“人字形”要么呈“回字形”,这样一旦下雨,雨水就能顺着砖面很快流向两侧的排水沟渠。 而如今的成都城已然有16条大小水道,其中4条主排水沟贯穿城墙,用来将城内废水引至城外,可以说城市规划设计已经相当成熟了。 不过相比于街砖这种小细节,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街道两侧的商铺,清一色两层或三层木制楼阁,朱漆栏杆间悬挂着各色招牌幡子薛涛笺铺、张记川扇、锦江茶坊等等。 各种店铺根本就是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的繁华程度可谓是冠绝四川。 街边茶肆里,几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正在品茗闲聊。 “过阵子就要到沐佛节了,城内外各大寺庙现在都在张灯结彩,合该好好去耍一番。” “不错,我听说昭觉寺、大慈寺,皆有浴佛斋会,可不能错过。” 陆北顾瞥见他们案上摆着精致的瓷盏,旁边小碟里盛着切成瓣状的腌梅子。 这种茶肆就算是中高端的了,而两侧还有大量临街的露天茶肆。 似乎是因为市民阶层壮大的缘故,明明是上午该做工的时间,陆北顾一路走来,却看到沿街茶肆里面几乎是座无虚席,全都是在喝茶聊天打发时间的人。 显然,这是大宋商业发达的某种体现,但好坏很难评价,甚至不能用单纯的“好坏”来评价这种现象。 而这仅仅是四川最繁华的城池而已。 陆北顾其实不太能想象到,这个时代的开封,究竟会繁华成什么样子。 马车拐入另一条巷,路面顿时窄了一半,却更加热闹。 两侧摊贩支着油布伞,叫卖声此起彼伏。 有个老婆婆在卖“辣脚子”,也就是用茱萸、椒腌制的鸡爪,红艳艳地堆在荷叶上。 旁边小贩推着独轮车,车上木桶里漂着白生生的豆,现舀现卖。 “客官尝尝?正宗的‘河水豆’!”小贩热情招呼。 已经在泸州吃过了江水豆的差役们表示婉拒毕竟他们已经拉过一回肚子了,不想再拉一次。 当马车又转过几个街角,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开阔地。 一座飞檐斗拱的宏伟建筑,出现在街尽头。 朱漆大门前列戟十二,檐下悬着“成都府署1”的匾额,门外还有一栋极高的鼓角楼。 “到了。”李磐整了整衣冠,“记住,张相公最厌浮夸之词,答问时务必要言之有物。” 陆北顾点点头。 李磐将张方平的回信交由守卫,验过身份以后,随行人员却都被拦在了外面,只准陆北顾随李磐进入仪门。 仪门内,就是成都府衙的办公区域了。 这里两边分列着通判、幕职官、武职衙署及官吏廨舍,包括佥厅、军资库、法司、茶酒司等等。 而最醒目的,就是正厅前的一块戒石。 上面赫然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字。 这个原文其实出自后蜀孟昶在广政四年亲撰的24句《颁令箴》,宋太宗在太平兴国八年改成现在的版本颁示天下。 至于实际效果有多少,难说。 而因为是私人拜谒,所以张方平这位封疆大吏并不是在处理政务的正厅接见他们,而是在后面的宅堂。 —————— 1宋代文献中,一府官衙多以“府署”、“府治”指代,至明清才会使用“府衙”称谓。 (本章完) 第35章 “铁面御史” 第35章 “铁面御史” 说是宅堂,但跟着仆从走进去,陆北顾觉得自己到了王宫。 悄声问了问,还真特娘的是王宫改的! 以前这里办公的是前唐剑南西川节度使,此地最初作为节度使署,署里建有百尺楼等高楼,可俯瞰后面的湖泊。 湖泊名为摩诃池,也是有说法的南北朝时期,南朝的“菩萨皇帝”萧衍在境内大肆推行佛教,佛教也在蜀地开枝散叶,该池因胡僧之语,故得名“摩诃池”,隋唐时期这个称谓就被继承了下来。 而在前唐贞元元年的时候,时任节度使韦臬初步凿开解玉溪并将其与摩诃池连通,到了前唐大中七年,时任节度使白敏中开金水诃,自城西引流江水入城汇入摩诃池,连接解玉溪,至城东汇入油子河,摩诃池就此彻底成了活水。 后来这里被后蜀改成了王宫,摩诃池也改名叫龙跃池,后蜀环池大肆修筑宫殿、亭台楼阁,其范围广达十里,景色可谓是极为壮丽。 如今名字又改回来了,这些环池建筑有些拆毁了,有些成了富商宅邸,但是绝大部分还是成都知府本人的宅堂。 “这不逾制吗?” 陆北顾的脑袋上升起了一个问号。 但是他不敢问。 不过恍惚间,陆北顾真的觉得,柳永的《望海潮》是标准写实手法。 这里虽然不是杭州,但他真的亲眼看到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什么样子,而三秋桂子或许还远不到时候,但十里荷的美景却是眼前就有。 所以一路走来,陆北顾甚至对于那些被贬到这里当成都知府的中枢大员,到底还愿不愿意回去,都产生了一丝怀疑. 而他的认知,在连续经过了蜀锦与王宫两件事情的洗礼后,也终于能真切地感受到了。 ——大宋是真的富养士大夫啊! 只能说,在大宋当官确实爽,尤其是能当到知州、知府这个级别。 就算住不上张方平这种王宫改的府署,如苏轼那般待着没事出去来个“千骑卷平冈”也很舒坦了。 来到满是荷的摩诃池畔一处难得的空白水域,他们上了专门接引的小船,而沿岸垂柳的枝条,都几乎要探到船头了。 小船缓缓挤开荷,驶入摩诃池。 陆北顾的衣袂被带着水腥气的风掀起,这里到处都是鱼,而且根本不怕人只见他右手边很近的距离,就有一尾红鲤跃出水面,鳞片在夕阳下闪过朱砂般的光泽,随后又“扑通”栽进被船桨搅碎的云影里。 堪称钓鱼佬的天堂。 不过那些当年被后蜀宫廷匠人精心雕琢过的太湖石,如今却早已不复保养得当的样子,不仅爬满了水藻,而且石孔里还缠着枯萎的莲茎,看起来美感全无。 这些费重金买来的石头,现在唯一的作用,恐怕也只有半浸在碧水中给船夫当导航坐标了。 很快,小船就来到了湖心岛,他们踏上了岸。 这里只有一座院落,厅中并无任何人,甚至连仆从、婢女都无。 李磐刚带着陆北顾捡了个位置坐下,厅门口就闪出个鬼祟人影来。 李磐见了那人,连忙对陆北顾说道:“我且出去与人叙话,你在此处等着。” 陆北顾点点头,只见李磐出去与那小吏模样的人在廊下私语。 至于说了些什么,他就听不清了。 小吏低声说道:“张相公今日心情尚好,现在在与人交谈,你们得等会儿,估计快谈完了等谈完以后,张相公需得去更衣,方能见你。” “是哪位上官在与张相公相谈?” “益州路赵抃赵转运使。” 听了小吏这话,李磐顿时一怔。 “——竟是‘铁面御史’吗?” 赵抃,字阅道,景祐元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势,时称“铁面御史”。 这人在大宋庙堂是非常有名的,其人平时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长厚清修,日所为事,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是个“无事不可告人”的清正君子。 但里面的陆北顾不知道这些。 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见屏风后转出一面容清癯、颧骨微隆的老者,这老者须发有点斑白,看着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只是身着简单的褐衫,看这样子似是要离去。 这老者见了坐在厅中侧位的陆北顾,顿下脚步。 他目光犀利地打量了片刻,然后问道。 “小儿,今年岁几何?” 出于礼貌,陆北顾客气答道。 “在下年十七。” 老者啧啧道:“尚不如老夫家中幺儿大.缘何来见张相公?” “因着一篇策论。”陆北顾简明扼要地回答道。 “策论?” 老者似是想起了什么,竟是又转过屏风去了内室,然后随着一阵翻箱倒柜声,竟然真的拿了一张纸出来。 他到陆北顾面前,掸了掸。 “《御夏策》?” 老者问道:“你说的策论,是这篇吗?” 陆北顾此时心里不知道多少头羊奔过这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头?在张方平的房间里就这么随便翻东西看? 张方平本人吗? 可是感觉着又不太像。 “是。” 老者通读了一遍,先是眉目舒展,随后却蹙起了眉。 “今当禁青盐逾界,绝铁器出疆,转于秦凤路设茶马专司,尽收青唐吐蕃市易。待其府库空乏,部族离心,虽带甲十万,不过饥鹰饿虎耳.想法挺好,知道如今青唐吐蕃是什么情况吗?” “听说过。” 陆北顾答道:“土地三千余里,人口一百余万户,与宋、夏、于阗、卢甘羌接壤,隐约有重现松赞干布时期的气势。” 老者点点头,随口便说道:“河湟之地,乃是‘古吐谷浑路’必经之地,与西域一南一北,当年北魏胡太后派僧官宋云西行,本可以走河西,然而当地兵乱,宋云等只好通过吐谷浑青海道西行,由此这条商路被打通。” “如今夏国势大,却在西域屡屡剽劫贡商、扣留旅人,对往来商人征收重税以弥补军资,走这条‘古吐谷浑路’的商人也就多了起来,青唐、邈川、临谷等城渐渐繁荣。” “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朝与青唐吐蕃,跟与辽国、夏国一样,也正式设立榷场进行贸易,令其不断做大,会不会再次出现前唐吐蕃大将马重英率二十万吐蕃、党项联军攻占长安的场景呢?” (本章完) 第36章 冻土岂容禾黍 第36章 冻土岂容禾黍 “几乎不可能。” 面对老者饶有兴趣的眼神,陆北顾说道:“时移世易,此时吐蕃与彼时吐蕃截然不同了唃厮啰早年名义上虽然是吐蕃之王,但实际上却是河湟教首与豪强手中的傀儡,如今虽然通过一番手段成了真正统治青唐吐蕃的赞普,但归根结底依旧是部落联盟的领袖,号召各部落自守有余而进取不足。” “故此,青唐吐蕃与夏国交战,若是坚守防御,往往凭借着更能忍耐雪原残酷的环境来逼退敌军,然而只要是主动出击,则必然会因为各自为战,彼此之间互不信任而被打的大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唃厮啰做不到集权,即便我朝与其贸易,分到利益大头的也是下面的部落,所以这些部落很难被其驱使来冒着断绝贸易的风险,执行他们不擅长的进攻战略。” “更何况我朝西北寨堡遍地,李元昊都没做到兵临长安,青唐吐蕃就更不可能了。” 老者点点头,这少年说得有理,没被他的骤然诘难给唬住。 这么看来,这篇《御夏策》定是这少年自己所写,不然答不出来这些。 但老者却继续得寸进尺地逼问道:“不过你也说了,时移世易,如今青唐吐蕃无法完全集权,也不擅长进攻,可你怎么知道以后做不到呢?” 陆北顾看向了厅外。 眼下的情况有点复杂.这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呢? 而李磐不见踪影,也让陆北顾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李磐的举动也反过来验证了眼前老者的身份,那就是其大概率不是张方平。 至于陆北顾这么推测的原因也很简单,李磐这么实用主义的人,肯定不会放过拜谒张方平露脸的机会,如果这真是张方平,他必然会进来,而不是让陆北顾自己应对。 而老者如此难缠,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也说明了这时候李磐应该知道对方不好惹,所以特意避开的。 但陆北顾避无可避,而且退一步讲,面前的老者不管是谁,能出现在这里,都已经说明其身份不凡了。 所以,对于被带到这里来的陆北顾而言,跟谁对话,其实区别并不大。 因为不管面对的是谁,问的是什么问题,他都要尽力去回答。 只不过老者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刁钻,甚至有点抬杠的意味。 但是这种猜想有没有可能性呢? 那可太有了.就像是身处这个时代的人们,谁都想不到现在还在辽国东北深山老林里苦哈哈渔猎的女真人,这么弱小无比的部族,会在几十年后,把辽、宋两个万里大国都给打到灭国一样。你凭什么能认定,如果正式进行贸易养肥了现在还弱小的青唐吐蕃,青唐吐蕃不会重现松赞干布时期的辉煌呢? 凭现在的情况来推断未来肯定是不行的,毕竟若是真有雄主出世,先通过臣服于大宋进行贸易积累本钱,然后整合内部完成集权后再向外扩张,大宋此举难道不是自己又养了个心腹大患出来? 按理来讲,这话题讨论到这里,基本上就是死结了,毕竟陆北顾不能证明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 然而,陆北顾却话锋一转说道。 “但晚辈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其实最重要的依据,还是气候。” “气候”这个词其实古已有之,并非是现代词汇。 《黄帝内经·素问》中就写了“五日谓之候,三候谓之气”,至战国至西汉时期“气候”开始合称,用于描述一年中节气与物候的周期性变化,《礼记·月令注》记载“昔周公作时制,定二十四气,分七十二候,则气候之起”。 而到了前唐,随着《齐民要术》等农书对气候记载的增多,“气候”这个词语也逐渐演变出了包含降水、温度等要素的含义。 所以老者对此理解起来倒是并无阻碍,但对于这个说法,他还是感到了好奇。 “哦?” 他将手中策论搁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问道:“听起来倒是有趣,此话怎讲?” “后晋刘昫所编纂《唐书·吐蕃传》以及前唐杜佑编纂《通典·吐蕃传》,除了描述吐蕃官制、律法、物产、风俗,还提到了松赞干布时,雪原能广种粮食,供养数十万大军.晚辈后来参阅前唐笔记,方知彼时正值‘暖期’,雪线较今上移甚多,吐蕃人方得拓耕雪原。” “然而各种晚唐五代笔记资料记载,自唐末以来,北地渐寒常年风雪,西域胡杨多枯,雪原的雪线也重新下移。” “冻土岂容禾黍?如今雪原之耕地,至多不过供养百万户人口,而如果向外拓展,一旦劳师远征又无法就地补给,根本不可能支撑得住。”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 老者大感诧异,起了兴趣继续追问道:“那这雪原雪线上移,要多久能重新下移?你可研究过?” “如果单论雪原雪线,眼下倒是没有例证如您此前所言,中原得知雪原可有人常居、通商,也不过是南北朝时与吐谷浑打交道才得知的,再往前没有什么记载,大抵是无法住人的。” 陆北顾这时候却说道:“不过要是从中原的史料来看,倒可窥见一二端倪。” 老者眼中诧异之色更浓,手指轻叩案几:“如此说来,你是以史书所载物候,推断气候寒暖?” “正是。” 陆北顾点头说道:“《后汉书》记载‘灵帝光和六年冬,大寒,北海、东莱、琅邪井中冰厚尺余’,而《三国志》则记载‘黄初六年冬十月,帝行幸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是岁大寒,水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淮河南北已然是冷极了。” “然而《宋书》、《南齐书》,却记载淮河南北时常冬日无雪有旱,此间寒暖差异,已可辨矣。” “故而汉末至南朝宋、齐,天下气候由冷开始转热,再往后从东西魏至唐初,气候暖意渐增,雪原融雪,吐蕃遂强,而至晚唐五代,复又转寒,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似有规律可循。”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吐蕃之盛,因暖期而得沃土;其衰,亦因寒期至而冻土难耕.故此学生才认为,今青唐吐蕃虽据河湟,然农耕根基已失,纵有雄主,难复松赞干布旧观矣。” 窗外忽起一阵风,摩诃池水波荡漾,荷摇曳。 “有趣!有趣极了!” 老者看着陆北顾赞许地说道:“你这‘寒期’‘暖期’之说,倒与古人‘五运六气’之论暗合,只是古人多言天象应人事,而你却以寒暖论兴衰,倒是别开生面。” “若依此说,北方胡人亦是因寒暖变迁而盛衰?” (本章完) 第37章 今朝先来谒相公 第37章 今朝先来谒相公 “正是此理,天时虽不可逆,然人事不可不预。”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极北苦寒之地,本就难以农耕,全靠游牧,若再遇大寒,牧草不生,则胡骑为求生存必然南掠.澶渊之盟虽立,然不可奢求永久和平,总有一日寒期将至,届时即便不是契丹,也总会有北方胡人如匈奴、鲜卑、柔然一般再次南下中原的。” “居安思危,所虑不假!” 老者感叹道:“不想今日竟在这摩诃池畔,听得如此新奇之论。” “你这后生,年纪轻轻,却能从故纸堆中看出这般门道,倒是个有心人,只是我听闻四川常有文士来张相公这里投递文稿,以求骤得青云之梯,你小小年纪莫不是也想走这捷径?” 老者正色说道:“老夫劝你一句,不走科举正途,便是真保了个小官做,一辈子便也踟蹰于原地了,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这里面有个说法,大宋的荐举制度最初其实是非常泛滥的,并且允许大员推荐亲属、门客入仕。 而庆历三年,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等纲领,直指荐举制度积弊,并且大规模罢黜冗官,著名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故事便是从这来的。 庆历新政明确规定了各级官员每年荐举人数上限,哪怕是三司使这样的高官所荐举的人数也不超过三人,到了现在的嘉祐元年,虽然荐举人数有所放宽,但条件还是非常苛刻,并且荐举人要承担连带责任。 因此,荐举这条路只能找高官,而且一般都是确实有真才实学的人,才会被荐举。 但即便如此,走荐举出身,也只能当“选人官”.意思就是判、司、簿、尉这样的最低级的职位,这种虽然也是官,但干的都是脏活累活,所谓“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便是这些“选人官”的工作现状了。 而“选人官”如果不能被继续荐举入京,那就意味着终身都只能做个微末小官,基本上仕途就是一眼望到头了,不可能再有进步。 所以如果不是科举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一般的士人不会选择走荐举这条路。 但是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怎么可能有人有才华到了足够让高官赏识的地步,又走不通科举这条路呢? 有的,包有的。 譬如苏洵。 诸葛亮当年“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初出茅庐,直到写《出师表》,也不过是二十一年。 但这位老兄,截止到现在,考科举已经足足考了二十二年了,还没中进士。 这可是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存在,就算因为文学技能点全都点到了“散文”这一项上,偏科有些厉害,但是天赋才华都在那明摆着呢,考科举肯定也比绝大多数考生都强吧? 然而,努力也努力了,就是考不上进士。 甚至苏洵在州学考举人,也不是一次就考上的。 原因也很简单,不管苏洵策论写的多好,如何苦背帖经,在诗赋、墨义这两项上面,卷王们总是能通过极致的操作,把分数差拉开。 ——所以真的不要觉得在大宋考科举容易啊! 而老者也是以为陆北顾也想走这条捷径,故而好心规劝了一句。 陆北顾连忙拱手说道:“非是如此,晚辈明年便去朝天子,今朝先来谒相公罢了。” 听了这话,那老者面色一缓,指着陆北顾笑道。 “你这小子,口气不小!” 陆北顾笑笑不答话。 显然,老者虽然并不喜欢那些来张方平这里投递文稿以求荐举的人,因为很多人都只是空有文华而已。 不过他也改变不了张方平,毕竟张方平喜欢与有才华的士人交往,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甚至老者这种人,才是不符合大宋士大夫阶层风气的。 因为士大夫以文会友,赏识、提携还未做官的书生,实在是再普遍不过了。 而这时在门口眼看已经不能再等下去的李磐,也整理了一番衣冠,走了进来。 “下官合江知县李磐,见过转运使。” 转运使? 陆北顾有些惊讶,这官够大的了,只是不知道是益州路的转运使还是梓州路的转运使。 老者见了李磐,交叉审讯似的问道:“今日你来拜谒张相公,所为何事?” 李磐当然也不傻,他估计陆北顾已经被问过这个问题了。 所以他恭谨答道:“乃是因为我这学生对经国济民之道有些想法,策论中有未尽之意,想与张相公面谈一番。” 而李磐这时候也借机向陆北顾介绍了赵抃的身份,陆北顾急忙行礼。 “见过赵转运使!” 就在这时,屏风后一位紫袍大员踱步而出。 只见此人身着紫色曲领宽袖长袍,袍长及足,腰间束玉带,挂金鱼袋,头戴直脚硬幞头,脚蹬乌皮靴,端地是气度不凡。 “见过张相公!” 李磐连忙带着陆北顾作揖行礼。 “免了。” 张方平抚了抚颌下三缕长须,说道:“这少年郎,想来便是你说的做《御夏策》之人吧?” “正是如此。”李磐恭谨应道。 “随意坐吧。” 张方平掸了掸紫袍,坐在上首。 这身紫袍是公服,即常服,又名“从省服”,是大宋官员日常办公和一般正式场合穿着的服饰,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 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里面的“朱紫”指的便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大员了。 而李磐,穿的就是绿色官袍。 张方平看着本打算离开,这时候却又坐下了的赵抃,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不是刚才就说要走吗?怎地?不走了?” 赵抃笑道:“此子刚才所言之论,老夫觉得极有道理,正好转运使司这时候也没什么事情,也不妨再听听他还说些什么。” 张方平听了这话有些诧异,毕竟,能让赵抃这个老古板欣赏的人可实在是不多。 “能让你觉得欣赏的人倒是不多,那就听吧。” 张方平点点头。 反正要聊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还正好跟经济有关,赵抃作为益州路转运使旁听也是理所应当。 “你那篇《御夏策》我看了,写的很不错。” 张方平拿起茶杯饮了口茶水,目光并不锐利,但落到陆北顾身上,却极有压迫感。 曾经的“计相”,如今坐镇西南的封疆大吏,不经意的言谈举止间真的让人觉得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陆北顾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你们远道而来,闲话也就不多说了,我算半个知兵的,早些年也写过《平戎十策》,用间、募弓箭手云云,我不想听。” “至于你说的‘货殖断筋络’一策,庆历和议已定,国朝不好贸然与青唐吐蕃互市,不过作为反制之策,确有道理刚才赵转运使说了,你跟他讲了寒暖之论,这个稍后再说。” “我现在更想听听,你此前跟李知县说的所谓‘盐、钞、粮,三难自解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章完) 第38章 开源?节流? 第38章 开源?节流? 这时候李磐开口帮衬道:“我这学生还年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相公多指教。” “无妨。”张方平摆了摆手。 陆北顾正襟危坐,说道:“国朝虽富,然‘三冗’在肩,实难大步前行,学生虽处江湖之远,但对此也有几分思量,故而有个想法。” “说的委婉了。” “何止是‘实难大步前行’?税赋有限而支出几乎无穷,早就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了,如今也不过勉力维持罢了。” 张方平说的并不客气,担任过三司使的他很清楚大宋的财政是个什么情况。 没有两把“顶级补墙匠”的刷子,根本就干不了这个活。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张方平对任何人对任何经济政策的建议,其实都抱有着本能的警惕心理。 实际上,哪怕是到了现在,张方平也不认为陆北顾这个县学学生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但他生性就喜欢提携后辈,也喜欢与人交谈,所以目前也只是抱着“兼听则明”的态度抽时间听一听。 毕竟对张方平来讲,若是可行,那当然好;若是不可行,那也没什么的。 陆北顾点点头,继续说道:“而学生以为,国朝财政,首在盐法。” “怎么,你的意思是从盐法上面开源?” 这话看似问的风轻云淡,但里面却藏着考验。 这世上谁不知道开源比节流来钱快? 但拿一个家庭来比喻,一家人都是勤勤恳恳做工赚钱的,为什么绝大多数家庭都选择省吃俭用而不是出去做生意? 自然是因为胡乱去做生意,不仅成功率不高可能导致折了本钱,更可能会导致家庭财政无法正向循环,继而陷入到更被动的境地。 国家也是如此,眼下大宋的财政,靠着经年赤字1才能勉强维持,如果胡乱开源,可能直接就把财政折腾崩了。 这时代不是没有聪明人,也不是这些聪明人不明白开源比节流来钱快的道理。 而是一来没有试错余地,二来以大宋的基层治理能力,不管你什么开源好法子,推广到全国都能给整歪了。 故此,要是真打算从盐法上面开源,或许能收一时之利,但最后定然是不如不改的。 李磐在旁边暗暗捏了把汗,只希望陆北顾别胡乱回答。 “盐法开源要不得。” 陆北顾摇了摇头:“百姓在盐税上面的负担已然极重了,再胡乱加,不仅收不到多少钱,而且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张方平微微颔首,只要不是来建议他开源的,那就能听下去。 “学生的想法是,部分修改盐钞法,通过商业规律来使各地能够互通有无,提高效率减少损耗。” 听了这话,态度刚刚缓和下来的张方平却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那你知道盐钞法怎么来的吗?” “知道。” 陆北顾稍稍回忆了一下,整理思绪。 “太宗雍熙三年,为解西北粮草供给难题,颁行‘折中法’,要求商人向西北边境运送粮草换取盐引2,凭引至指定盐场支盐后,在指定区域内贩售。” “然而由于西北苦穷,边地粮价较高,粮草只供给边军而不供给百姓,故而百姓常以贩卖私盐为生,商人千里运粮所费不菲,取得盐引后哪怕换得官盐仍无利可图久而久之,‘折中法’废弛。” “折中法就是不可行。”张方平的眉头依旧紧蹙,“所以当年范晋公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的时候变革盐法,改实物折中为交钱买盐钞,盐商直接在京师缴纳铜钱换取盐钞再到盐场支盐,而西北粮草则由东南漕运直接运输,‘折中法’彻底废除。” 范晋公,指的就是张方平的好友范祥。 范祥当年进士及第以后,自乾州推官升迁为镇戎军通判,亲自带兵抵抗过李元昊的围城,是个跟张方平一样通晓边事、熟知经济的人,还曾经主持修筑了刘璠堡、定川砦,在提举陕西银铜坑冶铸钱和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的差事上都颇有作为,现在在关中担任华州知州。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随着明年张方平重新担任三司使主管全国财政,很快张方平就会与包拯共同奏请复用范祥为制置解盐使,使其重掌西北盐政,并将其升任为转运副使来辅佐张方平。 而对于范祥和他制定的盐钞法,陆北顾是了解的。 此人在中国古代经济史,尤其是宋代经济史上相当有名。 《宋史·食货志》明确记载范祥所制定的盐钞法相当完备,后来主管盐法的文官根本不敢随便改动,仅仅在其基础上稍微加以增减。 而张方平接下来说的也很直接,甚至没怎么给陆北顾留面子。 “那既然知道盐钞法,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的设计,还能比范晋公做得更好?” 在盐钞法已经如此完备的基础上,陆北顾在张方平面前提出修改其好友范祥制定的盐钞法,对方这个态度并不奇怪。 但陆北顾并没有退缩,他说道。 “四川缺铜钱之弊端,想来相公再清楚不过.而学生一行人路过泸州的时候,眼见川南数州运输井盐船只往来不绝。” “你的意思是从四川往关中运盐?然后换铜钱?” 这时候赵抃插话问道,他本来就是益州路转运使,经济上的事情,他也是懂的。 “非是如此。”陆北顾摇头说道,“蜀道难行,若是从陆路运盐,价格跟井盐顺江东下完全是两回事,关中百姓吃不起的,也不可能换得来铜钱。学生是觉得,可以让东南商人拿着铜钱来四川买盐,以解四川铜钱之荒。” “如今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赵抃皱了皱眉,完全没理解:“问题是朝廷对井盐每年的销量有限制,东南商人购买井盐时也不可能全用铜钱来支付,其中大半是铁钱、交子乃至布帛.而且,这跟西北有什么关系?” 益州路跟其他路不同,因为四川地区盛产茶叶、井盐,所以这里的转运使还承担着特殊任务,也就是负责监管茶、盐的专卖收入。 所以对于四川井盐的问题,赵抃是非常有发言权的。 “正是如今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才有实际可行性。” 陆北顾这话拗口,但他并未过多对其解释,而是继续回归到主题,说道:“学生琢磨着,如今四川多井盐、缺铜钱;西北缺粮食;东南多铜钱;中原多粮食,四者未尝不可自成循环。” “哦?” 张方平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但眼前还是朦朦胧胧地隔着一层窗户纸,看不透。 随后,陆北顾将全部设想和盘托出。 —————— 1赤字并非现代词语,而是由西魏苏绰在记账制度中规定的“朱出墨入”衍生而来,隋唐常用“赤字”来表示国家财政支大于收。 2换盐的凭证,从《宋史·通货志》记载可得知当时“盐引每张能领盐116.5斤,价6贯”。 (本章完) 第39章 陆北顾的设想 第39章 陆北顾的设想 “其一,在四川设立[井盐盐钞],要求商人以铜钱购买四川井盐盐引,销售范围不得超出井盐原有销售区域。” “其二,在西北发行[解盐盐钞],朝廷在西北各州,以河东解盐年产量的一定比例为依据发行专用于收购粮食的盐钞,商人可持此类盐钞至河东盐场兑盐,销售范围不得超出解盐原有销售区域。” “其三,效仿前唐刘晏转运之策,将东南军粮直运西北改为每隔几年由东南商人根据手中[井盐盐钞]的数量,来竞价买扑分段承担运粮的资格。” “其四,在开封设立西北专用军粮仓,将东南转运来的军粮囤积于此。商人可以选择在交押金后,通过承担军粮转运到西北的任务,到西北兑换数量远少于自行购买粮食并运输所获得的[解盐盐钞]。” “其五,在开封设置盐钞兑换之所,允许商人将[井盐盐钞]根据朝廷规定的比例与[解盐盐钞]互相兑换。” 信息量有些大,赵抃听完以后并没有直接捋清楚。 “展开详细说说。” “是。” 陆北顾清了清嗓子,说道:“假定依照此法开始实施,首先,会有很多中小商人跟从前一样为了获得四川井盐,来购买[井盐盐钞],但是因为此前没有限制支付手段,所以不能缓解四川的铜钱荒,而不再收铁钱和布帛后,四川的铜钱流入会显著增加。” “当然,如果仅仅是为了正常贩卖四川井盐,是无法令铜钱输入量达到能够缓解钱荒的地步的。” “但若是有了‘开封以东军粮漕运每隔几年由商人根据手中[井盐盐钞]的数量,来竞价买扑分段承担运粮的资格’的规定,那么为了从运粮中获利,有实力的大商人就肯定会争取买扑某一段运粮权。” 这里额外提一句,买扑,本身就是大宋社会广泛运用的制度。 而陆北顾的设想,也只是买扑通过漕运向西北分段运送军粮的资格,并非是要把漕运本身给买扑了。 漕运的涵盖范围是极广的,除了军粮,漕运还负责将东南的竹木藤手工制品、杂货日用品、铜铁器、龙涎香象牙等奢侈品、土特产及贡品、薪炭饲料等等各色物品输送到开封,然后以开封为中心,运到北方各地。 那你问为什么要把开封以东军粮漕运的分段运输权给买扑出去? 那肯定是因为买扑给商人承担分段运输,成本比朝廷自己运要省钱的多啊! 东南漕运的路线,根本就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张大网! 朝廷自己统筹购买粮食,然后在不同水路支流进行运输,运输到某些水路交汇节点,再继续转运,所需要付出的有形和无形的成本都是相当高的。 但如果分包给某个商人,定下硬指标以后,以水运节点作为验收检查点,其与上下游商人就会形成利益博弈,商人再贪婪最多也就从中赚一部分。 可漕运这事,每年若是继续让转运司和发运司来上下其手,那损耗根本就数不过来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两位大人物不会不懂。 张方平这时候似乎已经想通了什么,他直接问赵抃道。 “损耗比之原有漕运如何?” 赵抃肯定地说道:“肯定会比转运司和发运司来继续承担西北军粮漕运,消耗要少的多。” 作为益州路转运使,赵抃亲手整顿过赋税征收,自然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而张方平的态度此时也发生了转变,他不自觉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陆北顾顺着思路继续说道:“这时候,大商人们就需要将手中囤积的大量铜钱输入四川换取大量[井盐盐钞],将其用来在买扑中作为筹码进行竞价,随着这种每隔几年就有一次的周期性铜钱输入,四川铜钱荒自然也会逐步缓解。” “听起来倒是可行,确实能缓解四川的铜钱荒。” 赵抃沉思片刻,提出了自己作为转运使最关心的问题:“那商人为了逐利,会不会出现偷盗克扣粮食,或者替换粮食以次充好的现象?” 陆北顾解释道:“买扑的时候就得要求商人承担分段运粮,有多少粮食运到下一段是有定数的,这里面有损耗肯定不可避免,但都要由商人承担如果他偷盗克扣或者替换粮食以次充好了,下一段负责运输的商人没查出来或者补不上,那就会导致下一段的商人亏损或被查处,为了避免亏损,买扑每一段运输的商人,都会与其上下两个商人形成利益博弈。” 这里的意思,不是说位于河流上游的甲商人买了一千石粮食运到河流中游,然后交给乙商人接着运到河流下游。 而是负责某条支流军粮运输的甲商人,采购一千石粮食以后把粮食运到了两条支流的交汇点,由检查点进行检查质量和数量,检查无误,再把这批粮食交给乙商人,而乙商人自己同样购买了一千石粮食,乙商人需要把这两千石粮食,从两条支流的交汇点,运到支流汇入某条主流的转运节点再进行检查。 整个流程,是如同大树根系一般的。 而这时候或许会有聪明人问了,那么如果商人无法偷盗克扣粮食,或者以次充好将军粮拿去卖钱,怎么会愿意去做这件事情呢? 实际上买扑分段运送军粮的资格,表面利益看起来虽然不多。 但对于商人来讲,却是很有利可图的一件事情。 一方面,分段运送军粮,根据大宋的买扑制度,肯定不会让商人亏本经营,或许也赚的不是很多,但只要运气不是特别点背,经常遇到水匪劫粮、船只沉底这些事情,几年的买扑权累积下来是稳赚不赔的,是个不需要冒太大风险的稳定收益项。 另一方面,分段运送军粮还有个隐性收益,是可以利用军粮的特殊性质,在自己买扑的这一段捎带运点其他东西来尝试赚外快的当然了,也就是运点比较值钱的小东西,大的肯定是没法随船运的,毕竟关卡都是有抽查的,军粮运输是抽查少不代表不抽查。 综合来讲,即便承担着一定的经营和检查风险,商人依旧会对此趋之若鹜。 而每隔几年重新竞价买扑,即便商人之间达成了暗中交易,依然存在变数极多的博弈,也使得这套制度不会快速僵化。 “你继续说。” 张方平彻底认真了起来。 (本章完) 第40章 天下奇才! 第40章 天下奇才! “其次。”陆北顾继续说道:“几十个、上百个,甚至数百个大商人,在分段买扑了开封以东军粮运输权之后,会通过水网,将东南、荆湖、江淮、山东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到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仓储存起来.而同样会有来自关中、两河或是中原的商人,为了获得西北发行[解盐盐钞],要么选择自行购买粮食运输到西北,要么选择自备车马,在交押金后从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仓中接下粮食转运任务,再把粮食运到西北。” “之所以制度设计上西北不需要分段买扑,是因为陆运与水运不同,从开封到洛阳再到长安,一路都是沿着‘黄河-渭水’南岸的官道笔直西行,只有这么一条路走,物资不需要复杂转运。而从东南运粮食则不然,粮食必须从荆湖、江南、两淮等地征集,物资需要通过水网进行复杂的分散转运。” “此前‘折中法’之所以失败,根本原因就是商人需要从产粮地千里运粮到西北前线,路上消耗太大,再加上西北私盐泛滥,以至于哪怕拿到了盐引,都无法弥补损失但如果按照这种循环方法便不同了,不同地区的商人都只需要承担一部分路程的运输,运输成本因此大大降低。” 李磐听了这话微微颔首,他在西北待过,那地方在汉唐时候是沃野千里的“王霸之基”不错,但从唐末开始就已经不是那么回事了。 现在水土流失的厉害,耕地大面积萎缩,又驻扎了那么多的军队,西北地区在粮食方面完全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加之随时有战乱的风险,所以从第一次宋夏战争以来,民间粮价常年居高不下,必须依靠外部输入粮食才能维持稳定。 而宋代“折中法”本质上跟明代“开中法”没什么不同,事实也证明了,如果让某个商人承担粮食的全程运输工作,那么没有人能承担得起,结果是要么政策废弛,要么改为实际上的分段承包。 赵抃这时候问道:“那两种盐钞设置兑换比例,目的是通过调节盐钞的比例,来达到增加或减少、加快或放缓对西北前线粮食供应的目的?” “不错。”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国朝商业发达,但商人同样有地域性,东南商人未见得真的会来开封把自己手里的[井盐盐钞]兑换成[解盐盐钞],西北商人也是如此。但若是朝廷需要给西北快速运粮,只要稍微上调兑换比例,自会有无数居中的商人为了利益趋之若鹜,到时候两端就会受到相应影响,而放缓运粮速度也是如此。” 有点烧脑,陆北顾并不清楚这两位大人物是否弄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这里的原理,说穿了也很简单。 先说实物,同样的一包盐,分别是四川井盐和河东解盐,它本身并不是等值的。 如果只有这么一包盐,那么是否等值其实无所谓,因为即便不等值,倒卖的差价也非常的小,而且运输成本也摆在那呢,根本没有任何千里迢迢去倒卖赚利差的必要性。 但如果不是一包,而是一百万包呢? 显然,利差与巨大的数量相乘,所得利益就已经非常可观了。 不过,还是要考虑到相应的运输成本。 ——可如果不是堆积如山的一百万包实物盐,而是一沓盐钞呢? 那就只存在利益,几乎没有任何运输成本了。 实际上,这也是陆北顾根据史实所制定的策略。 历史研究资料上明确记载,随着盐钞发行量增加,大宋的盐钞很快就会突破“支盐凭证”的原始功能,在流通中具备货币属性,可折抵税赋、用于民间交易,甚至具备“飞钱”的汇兑功能。 在这种情况下,比如[解盐盐钞]的官方兑换比例调整,实际价值上升,那么就必然会有居中的商人们为了追求利益,而大量收购。 直接后果是什么? 那就是[解盐盐钞]的实际成交价格会随着商人们的追捧而水涨船高,商人们想要通过盐钞这种证券来实现无运输成本套利,就必须要从此时手中掌握着大量[解盐盐钞]的商人们手中收购。 这时,固然会有此前完成过陆路运粮的商人卖掉手中的[解盐盐钞]来及时套现。 但也会有实力雄厚的大商人,组织车队自行购买粮食,运往西北换取[解盐盐钞]。 而更多的中小商人,则会选择自备车马,在交纳押金以后,从开封的西北专用军粮粮仓那里接下转运任务,把军粮运到西北,然后换取[解盐盐钞]。 这就起到了战时能够发动民间力量,向西北快速运粮的作用。 而且,既能满足西北军队所需粮食,还能满足西北百姓所需粮食大商人们自行组织车队购买并运送粮食来获取[解盐盐钞],其性质跟从开封接下军粮转运任务是不一样的,这部分粮食,紧急时刻是可以由西北各州投放到市场或直接赈灾的。 那么如果是[井盐盐钞]的实际价值上升呢? 那就会导致因为没有利益可图,商人们降低了对前往西北运送粮食的热情,转而从其他商人手中收购[井盐盐钞],或者自己去购买[井盐盐钞]。 在这种情况下,四川的铜钱流入会增多,交子的发行规模也会随之增加。 而这里面还有一层未说出口的意思,那就是之所以要在开封设立盐钞兑换之所,目的就是为了让通过政策获益的人变得更多,使得政策的阻力变小,这就意味着可实际执行的几率却大大增加。 因为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不是看起来是个好政策就能执行下去,而是要绝大部分人都能从中受益的政策才能执行下去。 赵抃又细细思索了一番,终于算是理清楚了这里面的所有关隘。 陆北顾这一番天马行空却又偏偏环环相扣的设计,委实让他觉得惊艳无比。 “这一切都是商人自愿的行为,只是设立了一套因势导利的制度。” “老夫未尝想过经国济民之术竟能如此设计今日受教了!” 赵抃很是钦佩地向着陆北顾拱了拱手。 陆北顾连忙起身回礼。 而张方平看着陆北顾,眼中同样流露出了浓重的惊讶之色。 原本,他以为范祥制定的盐钞法,已经足够完美! 但今天他听了陆北顾一席话,方才发现,竟然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天下奇才!” (本章完) 第41章 《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疏》 第41章 《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疏》 听到这句话,李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张相公向来举重若轻,能在他口中说出“天下奇才”这四个字,这是何等的认可? “学生愧不敢当!” 陆北顾连忙起身行礼,心底却也是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用现代的话语来说,这就是通过将四川井盐和河东解盐专卖权以及军粮运输权的证券化,构建起了一整套闭环体系,通过盐钞的金融属性实现资源的跨区域配置。 而陆北顾之所以一开始就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合理的,是因为他提出的这套制度,所有实施环节都是有着现实依据的。 首先,东南商人用铜钱购买四川井盐就是他在前来成都的路上亲眼所见的现状。 其次,他记得没错的话《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就有明确记载,仁宗朝“河东解盐、四川井盐,盐引各有限域”,其次《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也提及了“盐钞行于三京,而解盐引不通于川蜀”,所以盐分区销售制度是目前的实际情况。 再次,大宋买扑制度非常普遍,而前唐刘晏的转运之策也是现成的案例,通过分段买扑运输来减少运输成本这个操作,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最后,《宋会要辑稿·食货》也记载了在仁宗朝中后期西北已有“入中粮草,给盐交引”的小规模复行“折中法”的操作,所以西北拿盐引来换粮食是有实际需求的。 总而言之,在仁宗朝盐钞年发行量约300万贯的规模下,这套体系是完全具备可操作性的! “具体怎么改些细节,我与赵转运使会召集僚属再行琢磨、修改,至于最后是否采用、何时实施,那得宰相们去定夺不过不妨先写出来。” 张方平直接亲自把纸笔拿到了陆北顾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按你的想法,来拟份奏疏,先写出来,后面再做润色。” “我?” 陆北顾有点懵。 他一个县学学子,帮户部侍郎、成都知府写奏疏? 张方平意味深长地说道:“以你的才学,以后是一定要做官的,不会写奏疏怎么行?就当先练练笔了。” 陆北顾眼见李磐眼观鼻鼻观心,他也没办法推辞了。 好在按照大宋的奏疏格式来讲,写奏疏跟写策论区别并不大,参考一下看过的那些宋代奏疏,他也不是不能写。 毕竟,奏疏并没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跟诗、词、赋是不同的。 陆北顾沉思片刻,提起笔来,帮张方平拟了这份奏疏的草稿。 “臣户部侍郎知成都府事张方平,谨奏。 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 臣闻尧舜之治,不过通变;汤武之功,惟在制宜。今西陲戍兵仰哺1万里,飞刍挽粟2,江淮为之疲敝;蜀中铁钱壅滞3不堪,铢锱难行,闾阎因之困穷。臣以为当以山泽之利为枢纽,行轻重之权以济时艰。 昔者管子煮海而齐霸,刘晏榷盐而唐兴。今剑南盐井,出盐逾千万斤,积若丘山;关西粮草,岁费数百万石,竭如漏卮4。若以盐为钥,以钞为枢,使东南铜钱贯蜀道,关东粮粟通渭水,则两难可解矣。 臣请试法于成都、秦州二地,成都府岁拨井盐,许江淮商贾持铜钱入蜀请引。秦州置粮盐场,以解州盐为质,商旅运粮至渭北诸寨者,每石给盐钞,二者许于汴京榷货务兑。 然法不可不密,防不可不严。蜀盐出井,无印者以私盐论;秦州纳粮,虚冒者依军法治。益州转运使司月具铜钱出入数,秦州粮盐场旬申粮钞发放额,皆快马直报三司。如此,则奸蠹无所容,法度得其宜。 初行交子,始自成都一府;变革茶法,试于淮南5一地。今试盐钞法若有成效,则蜀中岁得铜钱,渐解铁钱折阅6之弊;秦凤年省漕粮,可减脚费万缗。而朝廷握通兑之枢机,坐收商贾之利柄,纵有未臻,不过停罢二处试法,无损大体。 臣无任恳款激切屏营之至7,谨奉表以闻。” 待墨迹干涸,陆北顾交由李磐呈给了张方平,张方平看了看又把这张纸递给了赵抃。 这时候氛围已经轻松许多了,张方平笑问道:“这文风,比你如何?” 赵抃工诗善书,诗风具有清新律切的特点,很有“宋调”诗歌的风貌,是此时大宋文坛上为数不多专攻诗而几乎不写词的大家,时人评价其诗有陶渊明古淡之风。 至于书法,境界则要更高。 赵抃的书法笔端正严谨,点画润秀,取法北宋初期书坛所流行的颜体,偏向“丽”的书风,但却并不算“媚”,相反,其结字较传统颜体更为宽散,细韧的笔画加上倾侧的字态,显得清劲而古雅,自成一派,可谓当世大家。 “文如其人。” 赵抃细细看毕,似是很合他胃口,只道:“君子藏器,不轻示于人,然出匣,必有流光。”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张方平点了点头。 “你的这套东西我不能白用。” 张方平看着陆北顾,问道:“想要什么奖励?想做官吗?若是想的话,我与赵转运使现在就能联名保你个万户县的主簿。” 说实话,这奖励挺诱人的。 主簿虽然是从九品,属于最低等的官员,干的也都是统计户籍、管理钱粮出纳和文书档案等差事,但放到一个县里,那就是能排进前五的实权官员。 不用辛辛苦苦去考那录取率低到可怜的科举,直接一步成官,换成其他人,恐怕马上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但陆北顾却摇了摇头,只道:“学生还是想考进士。” “好!有志气,考进士才是正道。” 张方平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当着几人的面,他提笔认真写了封信,边写边说道。 “我把你推荐给了欧阳永叔,你的事情我在信里写了.若是异日你真的考中了进士,有机会与他见面,想来他也会喜欢你的。” 陆北顾心头一震。 这封推荐信,可太有含金量了! 欧阳永叔,便是欧阳修。 暂且不提其本人以及“庆历君子”这个朋友圈,对于一个后辈来讲,是何等恐怖的庙堂资源。 仅说欧阳修作为如今大宋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古文运动的领导者,只要能得到他的指点和赞许,那就必然可以名扬天下! 甚至,成为文坛下一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之一! 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一封推荐信,而是成为大文豪的通行证! 当然了,这里有个前提,那就是陆北顾得靠着自己本事,能一步步走到欧阳修面前,否则的话自然一切都不必提。 但无论如何,这份回报,不可谓不丰厚! 随后,张方平放下笔,靠在没有扶手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问道。 “说吧,还想要什么?绫罗锦绣,金银珠宝,娇俏婢女都未尝不可。” —————— 1仰哺,指靠他人供养。 2飞刍挽粟,典出《汉书·主父偃传》,主父偃谏伐匈奴时有言“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唐朝颜师古注曰“运载刍槀,令其疾至,故曰飞刍也,挽谓引车船也”,意思是飞速地运送粮食。 3壅滞,即阻塞。 4漏卮,“卮”指古代盛酒的器皿,意为不断流失。 5指茶商贴纳官买官卖应得净利润后,直接向园户购茶贩卖的“贴射法”,最初实行于淮南地区,因阻力过大而废止,后演变为“见钱法”,在北宋历史上数次施行亦数次废止。 6折阅,指货币贬值。 7“臣无任某某某某之至”是宋代奏疏常用的结尾用语,中间文字有“恐惧恳祷”“战汗惭惧屏营”“感天荷圣激切屏营”“瞻天望圣激切屏营”“祈天俟命激切屏营”等等,通常会根据奏疏内容进行适当搭配,用以表达上奏疏时的心情。 (本章完) 第42章 张方平的馈赠 第42章 张方平的馈赠 陆北顾当然知道,别说“我全都要”了,这里面的内容一个都不能选。 李磐及时说道:“张相公,陆北顾强于策论,墨义、诗赋稍逊,他来时的路上便说了,听闻张相公尤善治经,极想聆听教诲。” 陆北顾说没说过这话,其实并不重要。 张方平听了也并没有明显表露出什么情绪,但是他内心深处其实颇为高兴,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就以博闻强识而闻名,对经学极有理解。 但即便如此,要是让他抽几天时间给陆北顾解经,对于张方平而言却不太现实。 一方面是他作为成都知府,几乎是整个四川最忙碌的大员;另一方面则是讲经与写推荐信不同,是要担着“师生”这份更大的因果关系的。 张方平认可陆北顾的才华,也愿意提携后辈,但眼下却是朝局风云突变之时,其实从心底来讲,他反而不希望陆北顾跟自己有直接的牵连,免得耽误前程。 而这时候,赵抃看出了张方平的顾虑,忽然主动说道:“此子一片赤心,若是张相公实在不得空暇,在下左右近来无事,倒是愿意教几日诗赋。” 转运使司,一般都是秋天征税和查账的时候特别忙。 而赵抃早就对益州路转运使司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包括简化税赋流程,严惩墨吏,整顿茶政等等,一切早都有了制度。 所以平常时节下面虽然也忙碌,但在夏初,赵抃作为转运使却清闲得很。 更何况,赵抃跟张方平不一样,他没有那些顾忌。 “既如此,那你们便在成都盘桓几日吧.可有地方住?” 李磐连忙道:“与青羊宫的道人言明了,会去那里借住几天。” 张方平点点头,李磐这般安排很合他心意,他不喜欢做事太高调的人。 而看着陆北顾,张方平这时候大约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起身从身后翻找了一番,抬了一个樟木书匣出来。 “这套《春秋尊王发微》是我在开封时泰山先生赠我的,里面还有些泰山先生的手记,应该对你科举大有裨益,便送你吧。” 泰山先生,指的便是“宋初三先生”里的孙复,这位大儒在泰山讲学二十余年,与其同为“宋初三先生”的弟子石介一起创立了泰山学派。 泰山学派是大宋儒学界的重要学派之一,孙复与石介整理经学思想,推广“尊王”“道统”学说,是庆历新政在儒学界最有力的支持者。 其中孙复主张对于经学以“不惑传注、舍传求经”的方法进行研究,直接启发了理学“义理之辨”的思维模式,而石介关于“理”、“气”、“道统”等重要概念的解释,则对于二程和朱熹等人的影响相当之大,可以说是开理学先河。 并且泰山学派的思想随着孙复与石介在太学的任教,在整个大宋儒学界迅速蔓延开来,现在已经成为了科举考试制定答案时的重要依据。 而如今石介英年早逝,孙复垂垂老矣,也不再担任国子监直讲,这才显得出这套独一无二的《春秋尊王发微》的珍贵不仅比市面上卖的多了孙复本人的手记内容,更是极具收藏价值。 之前陆北顾一直没钱买这套墨义参考书,如今竟然直接得到了孙复手记版的《春秋尊王发微》。 “多谢张相公!” 陆北顾作揖后连忙接过了樟木书匣,入手很沉。 樟木天然就有防虫、防潮的特性,能有效保护书籍免受环境损害,在书匣材料里是仅次于楠木的存在,可以说这个不小的书匣就已经很值钱了。 “打开看看。”张方平说道。 陆北顾当着几人的面打开了樟木书匣,这种藏书用具是一个“五面匣子加可抽盖子”的结构,便于存取且密封性较好,里面放着足足十二卷《春秋尊王发微》,边口都是用细竹条加固的,再以带子和别子系紧。 他打开翻看了一下,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明显是有年头的,而且上面记载的手记相当深奥,以他现在的经学水平很多东西完全看不懂。 “有看不懂的很正常,记住一句话就行了。” 看出了他的疑惑,张方平随口背道:“夫知《春秋》者莫如孟子,不过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耳,使二百四十二年中无人非乱臣贼子,亦何至由天王以及诸侯、大夫无一人一事不加诛绝者乎?过于深求而反失《春秋》之本旨者,实自复始。” 陆北顾细细思量,旋即恍然。 ——哪有什么春秋历史?说的不过是五代战乱罢了。 正因为大宋太怕再出现一个遍地乱臣贼子的世道,所以才要重视孙复和石介主张“尊王攘夷”的泰山学派,这也是把泰山学派对于《春秋》的学说作为如今科举考试标准答案的原因。 “相公提点精妙,学生受教了。” 张方平见他懂了,摆摆手说道:“拿回去好好读吧,我与李知县还有些话要说。” 赵抃看了看陆北顾,因为陆北顾不是官身,所以身份不适用类似于公函的“牒”,也不能用类似报告性质的“札子”。 所以,他给陆北顾写了张公凭1,相较于一次性临时指令性质的手帖,这东西时效性更长一些。 赵抃在上面写了陆北顾的姓名,然后填了个“问学”的事由,最后盖上了随身小印。 “喏。”赵抃说道,“这几天拿着这个,有空便可来城南转运使司寻我,今天就别来了.许久没有给人讲诗赋了,得找两本书先准备准备。” 陆北顾一怔,笑道:“是。” 提着装了十二卷《春秋尊王发微》的樟木书匣,陆北顾走出了湖心岛的院落。 小码头上已经有船夫在候着他了。 湖面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垂柳轻曳,偶有飞鸟掠过。 随着船夫划桨掠水,湖上泛起了细碎的涟漪,似有若无地漾开。 宁静极了,又满是生趣。 在这艘若沉若浮的小船上,陆北顾的心也跟着渐渐地静了下来。 陆北顾很清楚,一封极有分量的推荐信加上一套泰山先生手记版的《春秋尊王发微》,张方平已经跟他两清了。 而赵抃这位“铁面御史”是个清正君子,只会教他诗赋,并不会给他谋取任何私利。 况且,这段关系算不算师生都很难说。 所以陆北顾并没有因为这次随李磐来成都拜谒,结识了两位高官而沾沾自喜甚至自我膨胀了起来。 他虽然一直身处象牙塔中,但很清楚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他认识什么人,而是他自己是什么人。 —————— 1公凭,是宋代常见的通行或身份证明文件,由官员签发,载明持有人身份、事由及许可范围,非官府人员出入衙门须持此物,否则以“阑入罪”论处。 (本章完) 第43章 镬气 第43章 镬气 翌日清晨,陆北顾早早起身,将昨日所得的《春秋尊王发微》仔细收好.此书博大精深,光是一卷卷地对照着春秋三传看过去,没几个月工夫都看不完。 他备齐笔墨纸砚,将这些东西放在笈囊里,便向城南的益州路转运使司衙门行去。 对于这次跟随赵抃学习诗赋,陆北顾是非常期待的。 诗赋,是科举考试的必考项! 而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光看书是看不明白的,一个好的老师,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所以陆北顾非常珍惜这次短暂的教学机会。 而他们一行人目前都借住在青羊宫里。 是的,就是成都那个大名鼎鼎的青羊宫。 在这个时代,士大夫因私出行,借住在道观或者佛寺里是非常普遍的事情足够低调,住宿费不算贵,环境还好。 在宫门内,陆北顾于右侧看到了一座八角重檐攒尖顶的护碑亭,亭前还有个三足青铜香炉,不过没多少香了。 昨天没从正门进,所以并未见到此物。 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又不着急,陆北顾就走进亭子里看了看。 里面有个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碑,由赑屃背着,碑体看着是用青城石雕刻的,这种石头质坚纹细,非常适合镌刻碑碣。 “《西川青羊宫碑铭》?” 陆北顾蹲下来瞟了一眼下面,是一个叫“乐朋龟”的前唐尚书写的。 随后,他在心里默念起了上面的文字。 “.冈阜崔嵬,楼台显敞,齐东溟圆峤之殿;抗西极化人之宫,牵剑阁之灵威,尽归行在;簇峨眉之秀气,半入都城。烟粘碧坛,风行清磬。” 读了读陆北顾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以前这里其实叫青羊观,唐僖宗为了躲避黄巢之乱跑到了四川,就在这里暂住过。 唐僖宗觉得这地方不错,这次能转危为安说明或许是他的福地,没准下次跑路到蜀地还得接着住呢。 所以唐僖宗回到了长安以后,特意拨了内外库钱对其进行大肆营造,将名字也从青羊观改成了青羊宫。 而此地并未遭逢战乱破坏,所以其实已经有将近二百年的历史了。 嗯,这往往意味着周围会有很多拥挤的古建筑群.或者说老破小民宅区。 往前没走两步,果然如此。 出了青羊宫宫门,成都的晨雾尚未散尽,周围的小巷子里就已经满是人间烟火气了。 ——字面意义上的“烟火气”。 行人往来如织,巷子里和沿街的位置摆满了各式早点铺。 陆北顾本来不想在这吃的,但是味道太特娘的香了,搞得他越走越饿。 他琢磨着昨天来成都也没吃上这里的好吃的,索性就捡了个巷子里面看着还算干净且人少的摊子吃饭。 “小郎君想吃点什么?” “都有什么?” “就两种肉面。”摊主说道,“一种是带肉浇头的浓汤大燠面,另一种是橙薤调的大小抹肉淘面。” 因为成都夏天就是比较湿热的,此时陆北顾觉得身上被衣服弄得黏糊糊的很是难受,所以看着浓汤肉面其实也没有太大胃口。 他说道:“来份橙薤调的面。” 面是马上就要煮好的,所以很快就盛上来了。 陆北顾接过碗,只见面条上淋着琥珀色的肉酱,肉末细碎油亮,最外面则是铺着一层橙薤,一边的金橙丝切的细如发丝,一边则铺着薤白的青白碎末。 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先尝了尝,肉酱的咸鲜裹着面香在口中漫开,面条是从井水里过的,爽滑筋道,吸饱了酱汁却丝毫不黏糊。 随后又夹了一筷子橙薤酱,橙丝很脆嫩,嚼起来带着微微的果香,薤白的辛香又恰到好处地解了肉酱腻。 左一筷子,右一筷子,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 陆北顾吃到额头微微沁汗都还有点舍不得,索性连碗底的酱汁都用面刮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他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晨起的湿热烦闷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摊主正巧抽出手来,见他吃得香,笑着问:“小郎君可还满意?” 陆北顾点点头,掏出铜钱递过去:“这橙薤调得极好,酸甜开胃,暑天吃再合适不过。” 古人云,仓禀实而知礼节。 人都是吃饱饭以后才会胡思乱想。 看着这些摊主的各色早餐,陆北顾一边走路,一边思考。 牛顿作为一个学者,看到苹果掉下来并没有想这个苹果好不好吃,而是想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 陆北顾也是学者,但他跟牛顿不一样.他是很认真地在想关于吃的问题。 这段时间,四川的各种吃食他也没少品尝。 但他发现了,在如今的大宋,虽然蒸煮类的食物样繁多,点心之类的更是品相极佳。 但是炒菜,却远不如现代! 为什么呢? 是因为锅不行吗? 陆北顾瞟了眼小巷子里摊主们的锅,显然不是如此。 在这个时代,真正适合炒菜的薄壁铁锅,也就是“镬”已经被广泛使用了,民间也形成“镬气”的概念就是现代俗称的“锅气”。 那么是燃料的问题吗? 也不是。 这里虽然也有人用木柴,但更多的人选择的是石炭(煤炭),石炭在燃烧效率上满足炒菜需求肯定足够用的。 再仔细想想,更不是油的问题。 大宋榨油技术比前唐可以说是飞跃式进步了,芝麻油、菜籽油、大豆油等植物油价格非常便宜,菜籽油每斤也就卖几十文铜钱,价格远低于猪油,而植物油耐高温、烟点高,本来就适合炒菜。 用排除法排除了所有选项以后,陆北顾得到了一个有些让他觉得哭笑不得的答案。 ——那就是大宋的厨师虽然会炒菜,还很多人没研究明白怎么炒出足够美味的炒菜! “这要是让嫂嫂开个酒楼,自己教她怎么炒菜,怕不是食客得天天人满为患吧?” 一个念头在陆北顾的脑海里升起来。 不过,虽然看起来很可行,但开酒楼也不单单是菜做得好就行,还是需要本钱、人手、人脉的。 陆北顾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暂时甩出脑海。 随后,他穿过几条街巷,很快便远远望见一座青砖灰瓦的官署建筑,门楣上“益州路转运使司”七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北顾整了整衣冠,迈步上前。 门前值守的差役问道:“来署所为何事?” “需见赵转运使。” 陆北顾双手递上赵抃昨日所写的公凭。 那衙役接过公凭仔细验看,见到上面盖着赵抃的私印,神色立刻恭敬了几分,唱了个肥喏。 “早有吩咐,请随在下前去。” 从官吏往来频繁的正厅旁边绕过去,穿过几进院落,陆北顾注意到,转运使司衙门虽规模不小,却处处透着简朴。 廊柱上的朱漆多有剥落,石阶边角也已磨损,但各处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久后,他们来到了后衙一处僻静小院。 院中一棵早已凋谢干净的老梅树孤傲而立,树下石桌石凳纤尘不染。 衙役在门外停下脚步:“转运使早有吩咐,直接进去便是。” 陆北顾道谢后独自入院,见正房门户大开,赵抃正伏案疾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来得倒是早。” (本章完) 第44章 诗赋之道 第44章 诗赋之道 “不敢让您久候。”陆北顾深施一礼。 赵抃搁下笔,示意他坐下:“昨日回去可看了那《春秋尊王发微》?” “粗略翻了翻。”陆北顾如实答道,“泰山先生见解精微,学生许多地方尚不能领会。” “无妨,经学非一日之功。” 赵抃从案头拿起一迭纸笺,问道。 “今日我们先说诗赋,你可知为何科举要考诗赋?” 陆北顾略一思索,答道:“可是为观学子文采?” “文采只是其一。”赵抃摇头,“诗赋一道,最能见人之性情、学识与器量。诗言志,赋体物,无真性情者难成佳句,无广博学者难用典故,无开阔胸襟者难见境界。” 他指着房间里塞满了好几个书架的《文苑英华1》。 “再者,就算不说这些,说的功利点朝廷取进士,起码要的是能写奏章、草诏令的人才,这些公务文书,哪个不需要骈四俪六的功夫?这便是诗赋之道的作用了。” 进士,并不是都要外放出去主政一方的。 恰恰相反,很多进士都是不外放的,他们会留在京城任职。 而任职,主要有三条路。 要么去给皇帝当秘书,要么去给皇子当老师,要么埋头修史养望。 这三条路里,第一条路,升官是最快的。 纵观历朝历代,书法好且草诏水平高的人,作为天子近臣很容易得到帝王的喜爱。 所以走这条路,比在翰林院点灯熬油地修史可轻松多了。 第二条路,则属于那种升官很慢,但只要升就是一飞冲天的那种。 第三条路,没什么好说的,虽然走的慢,但是一般都很稳健,而且没有第二条路那种押宝错了一辈子不得翻身的风险。 而赵抃的意思也很明白,以后陆北顾倒不见得必须走哪一条路,但如果具备这个技能,不光科举考试有用,以后就业也会有用。 “学生明白了。” 陆北顾赶紧点头,对方的提点显然是很有意义的。 见他明白了,赵抃也不再啰嗦,只道。 “老夫听李磐说了,你诗赋不佳,观你策论、奏疏,应当不是天赋不足,大抵不得其法尚未入门罢了.如此来讲,只要稍得其法,提升起来比需要消耗时日的墨义会快得多。” “这样,先看看具体什么水平。” 赵抃抽出一张纸:“这是去岁眉州州试的赋题,你试着按考场规矩,作来看看。” 陆北顾心头一紧。 赋题,跟策论是不一样的。 策论的格式要求并不严格,属于议论文,主要是考察考生对于题目的观点,只要适当用典、条理清晰,基本上就算作合格了。 但赋题,则要求严格遵循“赋”这种文体的格律,一点都不能错。 问题是陆北顾也没深入研究过诗、词、赋的格律啊! 之前在泸州江上吟的那阙《水龙吟》,若是认真计较其实格律问题是很大的,只不过当时也不是在考试,所以李磐就没计较那些细节而已。 可现在让他去写比诗、词还要难上一筹的赋,还要严格遵循格律,那可真就是上难度了! 而且,这还不是县试的题目,是州试的! 要知道,州试跟县试,完全就不是一个难度! 一般来讲,四川的州县里,每年都是在县学二百人里排名至少前五的学生,才能通过县试,录取率是2.5%左右。 而县试是一年一次,州试是三年一次。 所以实际情况就是,当你作为县学的佼佼者,千辛万苦通过了县试进入州学,你会发现这里不仅全都是县学里的佼佼者,而且还堆了足足十几届! 你不仅要跟同辈竞争,还要跟考试经验比你丰富无数倍、学习时间也比你长不知道多少的前辈去竞争! 那么州试是什么录取率呢? 以简州为例,按解额的数量来算,录取率常年在1%左右,陆北顾所在的泸州高点,大概2%。 哦,要是按举人数量来算,那可能会好看的多。 但是大宋的举人身份是一次性的你光考中举人没用,你得有解额才能去礼部省试。 所以,举人身份只能证明你在某一年里,是某个州考试的佼佼者。 当然了,要是非得说的话,也是有一些隐形影响力的,一般来讲没人愿意得罪一个举人,因为指不定哪天,人家就中进士了。 而在如此低到令人发指的录取率下,其实每个能走到礼部省试考场的士子,都是自己故事里的天才。 只不过,天才亦有差距。 甚至,天才,只是见到绝世天才的门槛。 陆北顾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回思绪。 这州试赋题虽然比县试难上许多,但他也不敢推辞。 他只得接过纸笔,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凝神构思。 过了两刻后,陆北顾额头已见细汗,勉强完成了赋文。 赵抃接过细看,这位严厉的老师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道:“用典有不恰当的地方,骈句对仗有几处不工,最大的是格律的问题,别说考州试了,怕是考县试都勉强。” 没办法,现代学者写论文又不研究这些,就算有相关研究,那也是以文学、美学、史学作为出发点进行剖析,而不是要自己动笔去写。 陆北顾自己不会,前身水平也一塌糊涂,当然就只能如此了。 看他垂着头,赵抃到嘴边的话还是收了回去,好歹夸了一句。 “不过你有个长处——文气贯通,这是许多死读书的人学不来的。” 正所谓“因材施教”,在知道陆北顾不擅长诗赋的前提下,大概了解其当前水平以后,赵抃也调整了他的教学计划。 他从案头取出一册手稿:“这是老夫早年写的诗赋心得,里面除了格律、用典的讲究,还有总结的‘三遍法’。” “敢问何为‘三遍法’?”陆北顾恭敬接过。 “一遍立意,二遍修词,三遍炼字。”赵抃解释道,“考场时间紧迫,许多人急于成篇,结果漏洞百出,这个法子是先用两刻钟定下主旨与结构,再两刻钟写出初稿,随后用一刻钟逐字推敲,最后才进行誊写,看似多费功夫,实则事半功倍。” 随后,赵抃打开手稿,按照不同的诗赋题目案例,给陆北顾详细讲解。 —————— 1《文苑英华》是宋太宗命李昉、徐铉、宋白及苏易简等二十余人共同编纂而成,从太平兴国七年开始,至雍熙三年完成,宋真宗时亦曾进行几次修订。全书足有一千卷之多,上继《文选》,下讫晚唐五代,选录作家两千余人,作品近两万篇,书中约十分之一是南北朝作品,十分之九是唐人作品,按文体分赋、诗、歌行、杂文、中书制诰、翰林制诰等三十九类进行分类。 (本章完) 第45章 师父,别念了 第45章 师父,别念了 “先说看起来最简单,实则最难的炼字。” 赵抃点着其中的范例,说道:“炼字,其实目的不是找合适的字,而是找合适的声。” “骈句对仗讲究平仄相协,你且看这‘云山迭嶂’对‘烟水浮槎’。” “这里面‘迭’与‘嶂’皆为仄声,‘浮’与‘槎’皆属平声,看似工整,实则犯了‘同声落脚’的忌讳——四字皆为双平双仄相对,声韵便如断弦之琴,缺乏起伏之妙。” 说实话,平仄这玩意挺让人头大的。 写策论基本不要求平仄,完全可以随意发挥,但是诗赋的格律则非常的严谨。 除了本身字的对仗,还涉及到声的对仗! 要知道大宋可是没有汉语拼音的,所有字的发声,都需要根据《广韵1》的反切以及所属韵部来进行判断。 而且,千万不要试图耍小聪明,依靠汉语拼音来判断因为宋代汉语的发音跟现代汉语在很多细节上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宋代汉语体系是以“四声八调”为基础的,已形成了平、上、去、入四声,但因声母清浊对立,四声各分阴阳,细分形成八调体系,而且跟现代汉语的显著区别就是入声独立,入声以塞音韵尾收尾,发音短促,与现代汉语将其合并入其他声调不同。 如果非要用现代汉语来找参照物,去找更接近宋代汉语的方言,那就是客家话和吴语。 客家话的特点是完整保留了宋代汉语的入声韵尾,而且通常有6-7个声调,接近宋代汉语的八调体系,调值分化细致。 并且客家话是有跟宋代汉语相同的虚词用法的,比如“系”(是)、“冇”(无)、“啱”(刚),且句末语气词丰富,如“咩”“噃”等等。 除此以外,客家话还有很多的古音,比如“行”(hang)“食”(siak)等等,都跟宋代汉语发音极为相似。 吴语的特点则是保留了宋代汉语的全浊声母,并且入声分阴阳,因此用吴侬软语来唱宋词,通常会比用现代汉语来唱听起来要顺耳的多。 而说回此处,从单个字的平仄判断来看,四字的平仄属性倒是没问题。 但问题是,写诗赋不是对对联! 要的不仅仅是平仄相对,甚至可以说,在骈文或诗赋的对仗中,单纯的平仄相对只是基础内容,进阶一点,就需要讲究“仄顶仄,平顶平”的交替之美。 相信一般人琢磨到这里,就已经开始晕了。 好在陆北顾的理解能力相当到位,还是能跟上赵抃的教学思路的。 赵抃继续说道:“而若将‘迭嶂’改为‘列嶂’,将‘浮槎’改为‘迷津’,以‘仄仄’对‘平平’,虽合平仄,但‘迷津’二字分属‘支韵’与‘真韵’,终非上选。所以不妨改为‘烟水苍茫’,既保平仄相对,又合‘阳韵’一韵到底,方显声律谐美。” 见陆北顾似有所悟,赵抃指了指正房里挂着他自己练字时候誊写的《兰亭集序》。 “你看这‘崇山峻岭’对‘清流激湍’,乍一看,是不是平平无奇?” 陆北顾点了点头,确实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倒是赵抃的字是真的好看。 是那种,哪怕对书法完全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来的“好看”,属于美学范畴了。 而如果把陆北顾自己练的正楷放到上面去对比,就仿佛是一笔一划写字的稚童与信手拈来的书法家之间所存在的差距一样。 不过这个倒无所谓,宋代考科举不要求书法有多好看,因为重要考试都是会给考卷誊写出来再送去阅卷的,你在卷子上写多好看都没用 所以如果只是应付考试,而不是为了艺术追求,那么练出来的书法只要写的不是如狗爬一般,正正经经能让人认清就可以了。 “文字确实不算惊艳,但若是从音韵平仄来看,可就大有讲究了王右军此篇看似天成,实则暗合平仄交替之妙。” “这里面‘峻’为去声,‘岭’是上声,虽同属仄声,然一刚一柔,恰如琴弦之张力。” 赵抃的手指又移至“激湍”两个字这里。 “而‘激’字入声急促,‘湍’字平声绵长,正是‘仄顶仄,平顶平’的典范,明白了吗?” 陆北顾很想调皮地说一句。 师父,别念了。 但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一闪而过。 他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明白了,讲的很是真切易懂。” 说实话,诗赋格律这种东西。 没人教,就这里面的门道,自己琢磨一年都琢磨不明白。 但要是有人教,自己悟性够好,很多东西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情罢了! 毕竟,内容即便再拗口再复杂,说穿了也就是那那些东西,都是有规律可循的。 考试最怕什么? 当然不是怕背题,而是怕需要自由发挥的啊! 正因如此,很多考生其实帖经、诗赋都不错,但一考策论就稀烂,说白了就是才学不够,没有自己的观点。 而正是因为陆北顾,已经把他在“观点”这方面的能力展示了赵抃。 所以赵抃才会对陆北顾这么耐心地进行教导。 因为赵抃很清楚,陆北顾是有才华、有天赋的,唯一的问题,其实就是不懂这里面的规律。 而规律,是可以教的。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上午。 陆北顾对于平仄格律的理解,也比之前大大加深了。 就在他还要询问问题的时候,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书吏匆匆进来,在赵抃耳边低语几句。 陆北顾隐约听见了模糊的几个词。 “提点刑狱司那边有要犯.” 赵抃神色一肃,对陆北顾道:“有公务要处理,你回去将这手稿读熟,明日考校。” 陆北顾连忙识趣地起身告辞。 走出衙门时,日已近午。 陆北顾回头望了望那座朴素的官署,心头也是有些感慨,谁能想到名震朝野的“铁面御史”赵抃,教导自己时竟如此耐心细致呢? —————— 1《广韵》是陈彭年、丘雍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写就的声韵著作,目的是为了增广《切韵》而作,全书分5卷,收录26194字,注文191692字,分206韵,平声57韵(上平28韵,下平29韵),上声55韵,去声60韵,入声34韵,较《切韵》增多13韵,字数比《切韵》增加一倍,是宋代考生的声韵参考书。 (本章完) 第46章 《赋得梅》 第46章 《赋得梅》 接下来的几日,陆北顾每日清晨准时到转运使司报到。 因为早出晚归的缘故,他几乎都见不到同住在青羊宫的李磐李磐正在抓紧时间交际,估计这时候也没空管他。 而赵抃公务繁忙时,就让他在院中梅树下自学,得空便亲自指点,从声韵格律到典故出处,一一详加讲解。 而陆北顾的诗赋水平,也从“一窍不通”突飞猛进到了“略有心得”的境界。 赵抃见他进步神速,便又加重了功课,每日除了研读《文苑英华》中的典范之作,还额外让他试写一篇短赋,限时完成,并逐字批改。 陆北顾虽仍觉吃力,但已不再像最初那般茫然无措,至少能勉强合上格律,用典也渐渐准确起来。 赵抃的“三遍法”里的“三遍炼字”很好用,在把字的声韵大概弄懂以后,对很多字方面的问题,陆北顾也变得敏感了,逐渐开始很容易判断出字的平仄是否有明显问题。 而赵抃也开始教他如何完成“一遍立意,二遍修词”的步骤。 听起来有点玄,其实就是先背模板,然后按照不同的赋题选择对应格式的模板,然后再往里面填内容. 当然了,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是非常需要反复训练来熟悉如何操作的。 而经过了赵抃的严格训练以后,陆北顾在赋题方面,虽然还达不到出彩的地步,但最起码基础的用典、格律问题,很少出明显错误了。 不要觉得进步不大考试这种东西,其实有的时候不是比好,而是比烂,在大家水平都很烂的情况下,只要你不那么烂,就已经算很出众了。 县学学生的普遍特点就是——死记硬背的帖经、水磨工夫的墨义、临场发挥的策论、狗屁不通的诗赋。 而且这种特点,到了州学学生那里,也很常见。 比如周明远。 虽然前年没拿到解额,但是人家能考上举人,不管是不是有超常发挥的因素在里面,成绩肯定也是在州学排在前列的。 但不管他帖经如何完美,墨义如何精深,诗赋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 赵抃有句话,还真不是完全安慰陆北顾,那就是“文气贯通”,俗话就是“有文采”。 而“有文采”的人在临场发挥的时候,只要状态还行,那么他想到的词,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比别人强一大截。 用极端的例子来说明,那就是普通人苦思冥想憋一年,也比不上李白喝完酒随手一写。 那怎么办?没办法。 这种东西,属于天赋,不属于后天努力。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也正是因为陆北顾有天赋、悟性、见识,赵抃才愿意培养他对于天才来讲,技巧是最容易掌握的,怕的不是有技巧的内容,而是没有技巧的内容。 当然了,能不能找到个好老师,愿意教授你正确的技巧,也是必要的条件。 老师不行,或者不愿意教,亦或是教的本身就是错的,那肯定还不如不学。 而在大量训练了赋题以后,赵抃也开始逐渐教授陆北顾诗题。 这日午后,赵抃看起来很清闲,他取出一卷《昭明文选1》:“今日我们不说赋,而论诗之本源。” “刘彦和曾有云‘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你且说说,何为诗之‘眼’?” 陆北顾思索片刻:“可是诗中点睛之句?” “差矣。”赵抃摇头,“诗眼不在句,而在意,譬如王摩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眼在‘直’与‘圆’二字,非但状物精准,更见边塞苍凉。” “我们练练州试常见的‘试帖诗2’,老夫出题,你即席作来,琢磨琢磨能否用上‘诗眼’的技巧。” 赵抃略一沉吟,指着院中老梅树说道:“就以‘梅’为题,五言,限‘先’韵。” 陆北顾正襟危坐,思考片刻后开始动笔。 “《赋得梅》 冻蕊破寒先,琼枝映晓天。 香浮千树雪,影落一溪烟。 玉骨冰为魄,孤山月作笺。 莫言春信晚,清气满人间。” 说实话,不是自夸,这首诗写出来,陆北顾自己都被自己震惊了。 相比于不久前那阙押韵稀烂的《水龙吟》,现在他终于能做到在格律上不出错了。 意义之重大,堪比刚正式学唱歌就从胡乱跑调进步到了能在调上! “——看来还是能通过学习进步的!” 陆北顾心里美滋滋的,不懂格律的时候的出错很正常,现在懂了不是就不出错了嘛。 不过,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 首先是平仄,用“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开头完全符合仄起平收式,最后一句首字“莫”算是仄声稍宽,但也属于“一三五不论”的范畴,没毛病。 再看韵脚,“天、烟、笺、间”四个韵脚用字,前三个都是正常的,最后一个“间”稍微有点小瑕疵,但是按邻韵通押算的话,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邻韵通押是一个道理,要说有什么大问题那也没有其实主要是“人间”这个词他比较中意,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更合适能替换的。 整体看下来,全诗除尾联首字平仄稍宽外,平仄完全符合五律规范,对仗尤其精工,可以说在格律上已达到正常水准了,尤其“香浮千树雪,影落一溪烟”一联,还是挺有唐诗风范的。 “诗赋之道,如琢如磨,你的进步非常明显。” 赵抃看后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陆北顾的进步,实在是太快了! 这种学习天赋,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强! 要知道,在几天之前,陆北顾对于诗赋的平仄、押韵,都还处于非常茫然的状态,经常会犯错,而不过几天强化训练,如今就已经变得有模有样了。 寻常学子,想要达到这个程度,几个月都是往少里说了! 所以,赵抃对于这个捡来的徒弟,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了起来。 “昔年欧阳永叔作《画眉鸟》诗,‘百啭千声’四字改易数十次,方得后半句‘随意移’之妙.你今日这‘破’、‘浮’两字,已得试帖诗三昧真意,不过‘诗眼’尚需打磨更易。” 随后,赵抃提笔略微修改,将第三句改为“玉骨凝冰魄,孤山抱月眠”。 “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改吗?” 陆北顾沉思片刻,说道:“大约是改为‘凝’字,既补平仄,又以动态凝练静态,暗合刘彦和所著《文心雕龙》中‘思表纤旨,文外曲致’之理。” “不错,有悟性。” 赵抃表扬了一句后继续道:“至于‘月作笺’改为‘抱月眠’,一则是以梅拟人,二则是化用林逋“疏影横斜”之意,赋梅孤高,避‘笺’字直白,更显含蓄蕴藉。” 什么叫名师?这就叫名师! 不仅本身文学水平够高,批改的时候随手改几个字,就能把整首诗的气质往上抬一截,而且能把用意给你解释的清清楚楚,让你听得懂学得会。 “学生受教了。”陆北顾说道。 “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赵抃神色缓和,已然不是教学的严肃姿态了,而是随意闲聊。 “听闻你家在古蔺,可是祖上便世居此地?父祖可曾入仕?” —————— 1《昭明文选》又称《文选》,是中国现存的最早一部诗文总集,由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收录了自周至梁之间八百年间130多位作者的诗文700余篇,由于《昭明文选》选材严谨、注重词藻,严格区分了诗文与史书之间的界限,所选的大多是典雅之作,所以一直被视为是古代文人的文学的教科书。 2试帖诗,起源于唐代,是一种常用于科举考试的诗体,也叫“赋得体”,以题前常冠以“赋得”二字得名,白居易著名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是其十六岁时为了练习命题试帖诗所做,试帖诗多为五言六韵或八韵排律,是唐代至宋代前中期考进士的考试内容之一,至宋神宗时期方被取消,书中时间正是科举中诗题的常见考试诗体。 (本章完) 第47章 一步一重山 第47章 一步一重山 “祖上便世居于古蔺了。” 陆北顾回答道,但后面的问题,却有些答不上来。 “爹娘亡故的早,是否入仕学生并不清楚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是住在开封的,后来不知怎么地便搬了回来。” 对于这个答案,赵抃颇感好奇,继续问道。 “喔?还记得住在开封哪里吗?” 陆北顾绞尽脑汁,记忆碎片里也只有极为模糊的影像。 “大抵是住在河边的。”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毕竟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后,汴河作为连接黄河与淮河的最重要水路,成为了南北物资运输的中心节点,开封由此兴起,而城中水系更是繁多。 陆北顾又想了想道:“印象里旁边似是还有个高耸入云的佛塔?” “高耸入云的佛塔” 赵抃沉思了一下,开封里寺庙很多,也有不少名寺,但要说佛塔高度极高的却不多。 更何况,孩子虽然个子矮,但若是仰头望去都觉得高到云端了,那也能侧面反映其高度确实不一般。 符合这种条件的,大概就只有240尺高的繁塔和180尺高的铁塔了。 “还记得看起来什么样子的吗?在阳光下是暗还是亮?” 虽然不知道赵抃怎么这么好奇,但反正是闲聊,陆北顾想了一下,答道。 “暗的。” “铁塔是皇祐元年建的,是八角十三层琉璃砖塔,虽然无光下颜色似铁,但若是有光,琉璃砖返照过来定是刺眼的,而且铁塔比繁塔矮一大截如此说来,你父祖辈在开封,大抵是住在繁塔周围的。” “繁塔?” 陆北顾在现代也没去过开封,前身对开封也几乎没有记忆,所以自然不知道赵抃说的是什么。 “对。”赵抃颔首说道,“繁塔是在天清寺里面,天清寺与相国寺、开宝寺、太平兴国寺并称‘京城四大名寺’,这繁塔因为塔身内外镶嵌7000余尊佛像砖,一砖一佛,又被誉为‘万佛塔’,很是有名,乃是京城里最高的佛塔。” “原来如此。”陆北顾又获得了些无用的知识。 “不过若是住在繁塔周围,应该不是大富大贵之家。” 开封是三重城垣,从内到外分别是皇城、内城、外城。 天清寺在外城的东南角,周围环境倒是还可以,但住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普通市民或者商人,即便有官员,也肯定不会是高官大员。 因为大宋给士大夫的待遇是极好的,若是高官大员,通常皇帝会赐给宅邸,多数位于内城或皇城附近,比如那大名鼎鼎的“东华门外”。 至于中下级官员,他们的住宅则分散于外城各坊,不过寺庙周围肯定也有人住就是了。 “定然是了。” 陆北顾很想吐槽一下,要真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他开局能混成那样? 明显就是家道中落在开封待不下去了好不好! 至于因为什么才搬出开封,那他就不得而知了。 而就在这时,赵抃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看了一眼陆北顾。 随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先生怎么了?” 赵抃看着成都灰蒙蒙的天空,岔开了话题:“没什么,只是觉得开封好啊,天下风物,莫过于彼。” 陆北顾好奇问道:“人都说‘少不入川’,比之成都还要宜居吗?” “当然。”赵抃笑道,“老夫当年在开封任殿中侍御史时,每逢休沐日最爱登高远眺。” 赵抃捋须而叹,眼中泛起追忆之色。 “站在高处,半个开封城尽收眼底,汴河上漕船如织,虹桥两侧商铺林立,吆喝声隔着条街都听得真切。” 陆北顾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应该是与那《清明上河图》里的场景有些类似。 “有一年上元灯会,老夫记得那夜朱雀大街上扎的鳌山足有十来丈高,火树银不休,满城百姓出来赏灯,官家还命人在宣德楼前撒下金钱,那景象借用欧阳永叔一句词,真真是‘灯火荧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啊。” “不过最难忘的还是州桥夜市的炊饼,刚出炉的炊饼夹着炙猪肉,再淋一勺杏酪,这味道在成都许久未吃到了。” 这时远处传来鼓声,赵抃猛然惊醒似的:“说这些陈年旧事作甚你明天不是就要回泸州了?今天在成都城里随意逛逛吧。” “是,这几日多谢先生教诲!” 陆北顾诚心实意地一揖。 虽然没待几天,但在成都的这段时间,他的收获非常大,尤其是赵抃教授他的诗赋学问,对于他应对县试极有帮助。 可以说,短短几天,他的诗赋水平就实现了坐火箭式的蹿升! 而他对悉心教导他的赵抃,也难免多了几分感念和不舍。 赵抃伸手抚着旁边已经凋零干净的梅树,看着年轻的陆北顾,眼里似是闪烁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而这时,他忽然问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对你格外严格?” “不知。” “你确有经世之才,但大宋科举,诗赋不过关者,策论再好也是枉然,老夫不忍见一块好材料,毁在这地方上。” “先生.” 见陆北顾辞色动容,其实这几日相处下来,对这个天资卓绝且悟性奇高的学生,赵抃也有些不舍,他想了想说道。 “老夫平生不置财物珍玩,临别之际,没有什么拿得出手送你的,便送你一首诗吧。” 随后,赵抃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示陆生北顾》 严师砺锷志,待汝跃龙门。 昔我青丝日,今君黄卷昏。 寒梅经雪淬,劲骨傲霜存。 莫叹春闱远,勤耕自报恩。” 陆北顾接过纸张,诗坛大家果然名副其实,这首诗赵抃根本就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可以说是援笔立就,却基本做到了律诗的完美无瑕。 从平仄和押韵以及结构上来看。 四个韵脚“门、昏、存、恩”全都是同一韵部,完全符合律诗一韵到底的押韵规范。 至于首句“严师砺锷志”倒是没刻意去押韵,因为五律的仄起式首句是不入韵的。 而颔联的“昔我”对“今君”,以及颈联的“寒梅”对“劲骨”更是工整对仗,完全符合律诗中间两联必须对仗的要求。 再加上其中时空、颜色、自然与人的几次相对,以及劝学做结尾的尾联与开头首联的呼应,可以说结构上也根本没有半点可挑剔的地方。 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在这首诗里,赵抃对陆北顾表达的认可与寄予的希望! “学生定当收好,日日挂于案头,以励勤奋!” 陆北顾心中振奋,这段短暂的诗赋教学,对于他来讲,意义非常重大! 让他把最薄弱的诗赋给短时间内补了上来,不再成为他县试的弱点! 听了这话,赵抃舒了口气,说道。 “科举这条路,一步一重山。” “天下英才,但凡选了这条路,全都是一重重山崖硬捱过来的,每过一重山,便是一处新境界,回首望去,全是坦途。” “你现在的诗赋,已经可以应付县试了,把老夫送你的手稿好好研读体悟,相信你只要勤加练习,未尝不可能今年一鼓作气通过州试。” 陆北顾连忙问道:“若是通过了州试,学生可否还来成都寻先生?” “到时候大抵是寻不到老夫了。” 赵抃看着他说道:“等完成了今年的秋粮征收,老夫就将被调任到御史台担任司谏了。” 大宋文官制度就这样,为了防止有人在某地盘踞太久成了地头蛇,几乎所有文官的差遣,都会每隔几年进行调动。 所以,经常能看到有些知州,跟遛狗一样不停地在各州之间来回调任。 见陆北顾有些怅然,赵抃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白鹤当有冲天志,雏凤清于老凤声.少年郎,莫彷徨!以你的天资悟性,相信你是能在这一次次挑战里不断突破的。” 陆北顾用力点了点头。 明日之我,非今日之我。 虽然他现在仍然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陆北顾相信,只要他能掌握正确的方法勤学苦练,莫说是已经有八成把握的县试,就是州试,他也有几分信心。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大! 见陆北顾信念坚定,赵抃不再多说什么。 “去吧,先去把即将来到的县试考过了,再去考秋天的州试。” 赵抃挥了挥手:“——老夫希望在明年的东华门外,能听见你的名字。” (本章完) 第48章 上头有人罩着 第48章 上头有人罩着 拜别赵抃之后,陆北顾回到了青羊宫。 此时正是下午,古柏苍翠的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天光。 道旁的石灯笼静默而立,檐角垂下的铜铃偶尔被风轻叩,发出空灵的声响。 整个青羊宫,显得格外静谧。 “怎地人少了许多?” 走着走着,陆北顾有点纳闷。 前几日,青羊宫里人可比现在多得多,如今骤然寂静下来,让他觉得自己是进了白虎堂的林冲。 不过要说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也没有。 三清殿前的香炉里,余烟袅袅,缭绕在雕的檐角之间,又悄然消散。 廊下的蒲团摆放的很整齐,偶尔有道士宽袖飘飘,从回廊尽头走过。 满心疑惑的陆北顾回到了他们这些香客借住的房间,却见平日被李磐约束待在这里不敢随意出去走动的四名差役,也没了踪影。 好在,李磐倒是在房间里。 “进来。” 敲了敲虚掩着的门后,陆北顾进入了李磐的房间。 “令君。”陆北顾关上了门。 “随赵运使学完了?” 李磐盘腿坐在蒲团上,正优哉游哉地翻着一卷道书,头也没抬地问道。 “是。” “坐吧。” 陆北顾坐下以后,李磐这才抬起头来。 “这次来成都,看来都颇有收获啊。” 没摸清李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陆北顾只好说道:“这几日蒙赵运使教导,诗赋骤然精进许多。” “嗯。” 李磐的面上露出了难掩的笑意,说道:“若是不出差错,过段时日,我便不再担任合江知县了。” 陆北顾微微一怔,旋即反应了过来.李磐这是要升迁了? “恭贺令君!” “不过。”陆北顾询问道,“不知令君高升何处?” “泸州判官。” “我非进士出身,故而仕途走的艰难。”李磐说道,“我在选人官里往来踟蹰了多年,方才熬到了知县,调任了三次,三任六考皆为最,才有了这次升到判官的机会.至于通判,却是可望不可及了。” 大宋地方行政体系中,州一级的主官是知州,而属官则主要是通判、判官、推官。 这里面通判和判官,理论上都是知州的副手。 但通判拥有监察知州及州内各县官吏的职能,权力极大,而判官的权力要小一些,没有监察权,只有行政权,是负责协助知州处理政务的。 知县想要往上升,一般考核优异都是升到判官这个位置,除非本身就是进士出身,政绩突出且资历很深,再加上有政事堂里的宰执帮衬,才有可能由知县越过判官直接升任通判。 不过,判官倒是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走流程的速度比较快。 通判的任命必须由中书门下“堂除”,再加上官家御批,而判官的任命只走到吏部就可以了,由吏部负责对拟升任判官的人进行铨选,确认其资历、考课情况。 而不管是判官还是通判,都是需要本州知州的考核同意,再加上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的考核同意,李磐这次来成都,打通的就是后面两位。 因为同在四川盆地,梓州路跟益州路本来就是人为划开的两个路,实际上各种关系本就是理不清的,李磐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人脉,再加上张方平把他推荐给了梓州路的两位大人物,所以这次升官也就顺理成章了。 “令君治政有方,通判不过旦夕之事而已。” 陆北顾恭维了一句。 “哈哈哈哈,你倒是会说话。” 李磐心情大好,也直接说道:“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此番张相公赏识,少不了你的计策,我便与你明说了吧我的资历、考课都已满足,若是吏部铨选不出差错,在泸州判官任上,是可照拂于你的。” 这个几乎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举荐人和被举荐人是一体的,如果失败了,那自然都各自承担风险,但既然如今成功了,没道理却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李磐能够升官,主要原因当然是他本身熬过了“三任六考”,资历和考课都够了,按照程序来讲也该轮到他升官了,但次要原因也是贵人提携提携怎么来的?自然是因为李磐推荐了陆北顾,然后陆北顾提出的计策能解决现在大宋实际面临的经济难题。 所以作为慧眼识人举荐人,李磐本人被张方平推荐给梓州路的两位大人物,虽然是他应得的,但他不能不感念陆北顾的功劳。 而见陆北顾想要说什么,他摆了摆手:“所谓照拂,非是违反考试公平之事。” 大宋科举,突出的就是一个公平。 判官虽然是州试的主考官,但他不管出题,也不知道具体考什么题目,只是负责主持考试和监督判卷。 至于卷子本身,也都是先“封弥”后“誊录”的,所有卷子在被阅卷的时,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想做记号也做不了。 也正是因为太过于公平,才会出现主考官欧阳修觉得苏轼的卷子是自己弟子曾巩的,就把名次给往后挪了的情况 “我的意思是,州试三年一次,三年后我未必还在泸州,但这次州试我可以给你保证,只要你能够考上举人就绝对不会有人敢卡你的解额,可以让你必然能获得解额,去礼部参加省试。” “但是丑话也要说在前面,若是成绩不够,考不上,那就谁都爱莫能助了,毕竟州试的难度跟县试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你是否能考得过,还是要看你自己。” 之前,李磐只是给了他迁籍保书,并没有明着说一定会为他写解额保书。 而且知县这个级别,就算愿意给你写解额保书,也决定不了解额的分配,解额是州里说了算的。 但现在经历了成都之行以后,李磐能够升任泸州判官,自然就有了参与决定解额分配的权力。 李磐投桃报李,这是直接把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说了。 解额,对于想要考进士的学生,是最重要的一道门槛。 参考周明远的经历就知道了,家里那么有钱,也肯定认识不少州里的官员,然而三年前那次州试考过了,就是拿不到解额。 对于陆北顾来讲,有这个条件当然是再好不过了,毕竟谁也不想明明考过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至于州试,如果只是公平竞技,他当然不惧! “学生明白。” 陆北顾说道:“能得令君如此照拂,已然感激涕零,学生未敢奢求其他。” “嗯,回去就好好准备考试吧,如今距离县试也就一个月出头了,若是县试都考不过,何论州试呢?” 李磐这是要起身送客了,估计是手头还有点别的事。 “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陆北顾:“若是平日里有什么私人事情,不管在何处,都可以来寻我,只要不是太过难办的,都可以帮你解决。” 陆北顾作揖后接了过来,玉佩品相不错,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行了,下午便自己出去转转吧,快到沐佛节了,我把他们也都放出去了。” 陆北顾恍然,怪不得青羊宫里没多少香客了,原来是沐佛节要到了.这可是如今的大宋社会在整个夏天最为盛大的节日。 离开李磐的房间,陆北顾把玉佩收了起来。 这东西能不用则不用,毕竟李磐也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不能无限满足愿望,用一次都得损耗人情,多用几次李磐不搭理他了也很正常。 “不过,上头有人罩着的感觉真好啊!” (本章完) 第49章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第49章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夏日的摩诃池浸在溽热里,水面却浮着一层沁凉的雾。 垂柳的枝条垂到极低处,叶尖偶尔点破水面,便惊起一圈极细的涟漪。 此时荷正盛,接天覆地般铺展到了视野的尽头,将湖水衬得愈发碧绿,偶尔有鱼跃出,鳞光一闪,又倏地钻回水下,只余几串细碎的气泡浮上来。 张方平与赵抃坐在湖畔的石矶上垂钓。 矶石被晒得发烫,坐上去一开始有点坐不住,久了就觉得挺舒服了。 钓竿是紫竹制的,梢头微微弯着,线垂入水中,连浮子也不动一下。 有些昏昏然的张方平眯眼望着远处,那里有几只白鹭站在残存的太湖石上,石上缠满水藻,像裹了层脏兮兮的绿毡。 “鱼都躲到荷叶底下去了。”他嘟囔了一句。 而他旁边的赵抃额上沁着汗,衣袍的后背湿了一片,却仍坐得笔直。 这时候水面忽然起了个漩涡,浮子猛地一沉,张方平急忙提竿,却什么都没钩上来。 “你啊,你啊,心急怎么能钓大鱼?” 赵抃笑起来,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汗。 他的钓线仍静静垂着,倒映在水里,与柳影绞成一团,有蜻蜓掠过钓线旁调皮地点水,翅膀也连带着振碎了极细微的水珠。 “怎么能不急呢?” 张方平站起了身,躲进了阴凉里:“算了,不钓了,我看你钓。” “我自己怎么钓的上来?”赵抃无奈道,“张相公!还是要靠你的,躲荫凉能躲几时?” “哎” 张方平一声长叹。 反正这不仅是周围没人,更是整个湖心岛上都没人,他就直接不顾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真想躲在成都永远都不回去.官家自从正月突发疾病,便开始卧床,文彦博、富弼暂摄大权也稳不住,现在朝廷里还是乱作一团。” “乱作一团不是因为官家卧床。”赵抃干脆说道,“官家那老毛病便是卧床又真有什么要紧的?都多少年了?现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还不是因为久不立储,国本不稳。” 看张方平心烦意乱不说话,赵抃又问道:“政事堂里那两位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当然是立濮王赵宗实。” 赵宗实,是濮王赵允让之子,因为仁宗无子,所以幼年时期就被过继给宋仁宗为嗣,入宫抚养,也就是后来的英宗。 不过,养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仁宗虽然如今年事已高,时常生病,但仍然没有下定立养子为储君的决心,心里还是存着自己生一个亲生儿子的念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是寻常百姓家但凡有希望也不愿意让养子继承家业,更何况仁宗要传承下去的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实际上仁宗担心的也挺有道理的,毕竟等他真龙驭上宾了,能不能混上“皇考”都得看人脸色,韩琦可是转头就建议英宗,立其生父濮王为“皇考”了。 这就是宋史上大名鼎鼎的“濮议”,前后吵了整整一年半。 当然了,英宗此举也是有原因的宝元二年仁宗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后,被仁宗从小当儿子养的赵宗实就被赶出宫了,回到了生父赵允让身边。 再到庆历三年豫王赵昕早夭,中间可是过去了整整四年。 历经此事,赵宗实如何能与仁宗亲如父子?仁宗心里自然也生了层隔阂。 而仁宗无子,也确实这些年闹出了不少乱子。 就比如几年前发生的“假皇子案”,有个叫冷清的年轻人在开封城内公然吆喝,自称自己是仁宗流落民间的皇子,并拿出龙凤兜肚为证。 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宋仁宗得知后命开封府尹钱明逸审理此案,钱明逸根本不敢查,最后还是包拯接了锅,去查的案子。 结果就是包拯通过反复调查冷清的背景和物证,证明了冷清母亲出宫时间与怀孕时间存在矛盾,冷清不可能是皇子。 不过这案子虽然结了,最后还是闹得市井间流言蜚语四起。 再加上仁宗本人就经历了“狸猫换太子”一案,晚年又是如此,实在是有些悲凉。 但说回眼前,士大夫们不管这些。 对于士大夫们来讲,皇储是不是仁宗的亲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立一个,免得仁宗哪天要是真的一病不起,又重演陈桥故事。 而说到陈桥故事.士大夫们也难免不联想到如今那位威名赫赫的大宋战神,已经位列武人之极的狄枢密使。 “枢密院那位呢?” “没有态度,能有什么态度?敢有什么态度?” 张方平笑了笑:“狄青又不是傻子,他本就身处风口浪尖,大宋都多少年没出过这般煊赫的武人了?这时候要是敢建议立储,那将他一手拔擢到这个位置的官家怎么想?” “也是。” 赵抃点了点头,文彦博、富弼他俩建议立储,不管是秘密还是公开的,那都是老成谋国之谈,官家心里再不乐意也能理解.或者说必须要表现出理解,因为这不是他们两人的个人想法,而是士大夫们的共识。 退一万步讲,文彦博、富弼都已经是宰执了,就算新官家登基,他们的位置还能有什么变化?大宋江山怎么也落不到他们两个手里。 所以这时候他俩愿意给些口风,那朝野只会认为,宰执们真就是不带半点私心的忠贞体国。 但狄青就不一样了,在天下人看来,要是仁宗有个万一,大宋江山,是真的有可能落到他手里。 毕竟文彦博早就有诛心之论——“如论忠臣,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而对于病榻上的仁宗来讲,身体一开始不好,对深得军心爱戴的狄青,看法就也变得复杂了一方面从感情上不希望这位爱将离去,另一方面为了大宋江山,他也不能不考虑狄青的潜在威胁。 “你怎么想?”赵抃问道。 “我不敢想。” 张方平自嘲一笑:“怎么,当年张贵妃那件事的苦头,我还没吃够吗?” 赵抃有些肃然。 在“假皇子案”之前,庆历八年,开封还发生了一件大案,那就是著名的“庆历宫变案”。 而张方平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件事,丢掉了三司使之位。 (本章完) 第50章 国朝悬案 第50章 国朝悬案 这事说起来还有些复杂,当年仁宗曾因为被郭皇后抽了一嘴巴子,所以就以“无子”为由废黜了郭皇后,而如今的皇后曹氏因出身名门、德行兼备被选为继后。 嗯,正儿八经儿的名门,人家是大宋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 一开始帝后感情还行,但曹皇后在仁宗心里的地位很快就被美貌与舞技堪比汉时赵飞燕的张氏所取代了,张氏备受仁宗宠爱,短短几年内就从才人升至修媛再升为贵妃,恩宠之盛前所未有。 而在庆历八年正月,宫中发生叛乱。 颜秀、郭逵、孙利、王胜四名披甲执矛的当值禁军,在宫内突然放火鼓噪,随后直奔坤宁宫而去。 将门虎女曹皇后临危不乱,指挥宫女和太监锁死厅门设置障碍,并派人搜集宫中常备水扑灭火源,坚持到了王中正带兵赶到,当场将四名叛军射杀三人,但有一人逃了。 随后仁宗下令皇城司大索全城,足足找了三日,才把最后一人找到。 然而吊诡的是,这人被皇城司当场格杀了,没留下活口。 御史中丞鱼周询等官员认为幕后定有黑手,但仁宗最后却很奇怪地选择了没有继续追查,只是把皇城司的头头给革职了。 这桩案子也就成了仁宗朝的又一桩悬案。 而在这次宫变里,明明是曹皇后的作用最为关键,但却并未获仁宗感激和奖赏,仁宗反而打算把功劳给最后赶来的张氏,称其“有扈跸功”。 当时夏竦等大臣借机提议对其行“尊异之礼”,仁宗非常高兴,打算从谏如流,但是这时候担任三司使的张方平认为此举严重违背礼制,援引汉代冯婕妤挡熊救驾的典故,力劝不可。 最后张贵妃没上位成功,曹皇后倒是念张方平的好,但还是挡不住张方平因为一些小事被牵连贬官,出任滁州知州。 而张贵妃在去年去世了,仁宗不顾曹皇后在世,执意以皇后之礼安葬张氏,也是引发了朝野好一阵议论。 “这么多年,官家心里那点不舒服早就散了,更何况如今张贵妃已经故去,国朝财政也到了危如累卵之时,宫内宫外,不管是曹皇后还是韩、富两位相公,哪个不盼着你出山?” “我已经明着跟宰执们说了,要我出山可以,得拉着范晋公一起。” 张方平站起身来干脆说道:“否则的话这差事我干不了,谁爱干谁干。” 张方平和范祥,都属于如今大宋朝廷里专门负责搞经济的技术官僚,他们的主张概括起来就是“保守主义财政”,强调爱惜民力,节流优先,同时认为整顿三冗、发展经济这些都是有必要的,但反对过于激进的手段,认为不可急功近利。 正因如此,庆历新政的时候,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这些新政派闹得那般轰轰烈烈,张方平他们也并没有卷进去,新政失败以后,吕夷简的清算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不过要说张方平跟吕夷简这些保守派走的有多近,那也不至于,张方平本人在《上丞相吕许公》中明说了“虽闻汝阴言,终莫能致身门下”,只是在财政主张上,与保守派反对激进开源不谋而合而已。 总之,就是中立稳健派。 赵抃想了想,问道:“刘沆和范镇什么态度?” 政事堂里如今两位同平章事,两位参知政事,拢共四位宰相。 虽然韩、富两位宰相暂摄大权,但刘沆和范镇这两位副宰相,说话也是有分量的。 而这两位副宰相跟张方平一样,都是如今大宋庙堂里中立稳健派,主张在现有体制内调整政策,而非彻底变革,虽然他们不会主动拉帮结派,但基本的默契是有的。 “就是他俩建议韩、富把我召回来主持三司的。”张方平也不避讳。 见此,赵抃直白说道:“但韩、富不会把整个三司交到你手里的,他们也怕力量失衡.若是不给你上点掣肘,三司使加上两位参知政事就足以抗衡他们,尤其是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官家的态度也拿捏不准。” “他们要是这么做,那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去收拾,我继续在成都待着。” 张方平呵呵一笑,只道。 这时候赵抃忽然看着湖面问道:“你说,官家有没有可能在钓鱼?” “你是说?” 张方平皱起了眉头,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现在好不容易才稳定几年,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赵抃没说话。 而张方平转头看向他:“你呢?御史台里可是不好待,那里更是派系林立。” 赵抃笑道:“司谏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凭本心做事即可,有何不好待的?” “亏你还笑得出来。” 张方平撇了撇嘴角,说道:“范镇还兼任着侍御史知杂事,他可是总管御史台庶务,我是怕你们两个待一起犯冲。” “不说这些了。”赵抃突然说道,“若是真的复任三司使,要不要改盐钞法?” “当然要改。” 张方平理所应当道:“陆北顾拟的那份奏疏,我命人经汉中去华州送给范晋公过目了,盐法即便真的要动刀子,也是由他来亲自操刀的,这事只有他能做。” “陆北顾这计划终归是稳当的。” 赵抃说道:“所有步骤都是有现实基础,又环环相扣,既有新意能解决问题又不激进,比骤然冒进革新强得多。” “不错,我很欣赏。” 张方平说道:“国朝大事哪是想当然来的?即便不是萧规曹随,那也要有个基础,根据前面的事情一点一点改,一旦骤然变更,不仅上下无所适从,而且是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当年庆历新政的时候我就知道,天下事急不得。” “说倒是会说,我看你也挺急的。”赵抃打趣道。 “国朝如此,看着干着急罢了。” 张方平看着赵抃问道:“你觉得陆北顾其人如何?” 宋代士大夫群体,是很热衷于提携、培养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来潜力的天才少年的。 原因就在于维持了数百年的门阀被“考不进长安就打进长安”的黄巢所摧毁以后,在宋代科举考试制度下,根本形不成新的门阀,宋代士大夫的阶层流动性相当之高。 底层纯牛马的后人能靠读书做到宰执,宰执的后人倒是不至于沦落到纯牛马,但是家里后代如果没有读书考科举的天分,很快就会阶层滑落。 而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因为谁都无法确定后代的天赋到底如何。 那怎么办? 两个办法,一个是著名的“榜下捉婿”,宰执高官直接去进士榜下抓女婿;另一个就是提携后辈,收门生。 所以,对于陆北顾这种天赋肉眼可见的天才少年,张方平和赵抃给予一定重视,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哪方面?为政还是治学?” “为政。” “是个好苗子,看事情总有自己独到的想法,而且做事不冒进,喜欢有条有理循序渐进,宦海沉浮一番,假以时日定为国家干臣。” “那治学呢?” 赵抃笑笑:“勤学苦读有范希文遗风,中举人定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能不能中进士,得看造化。” 张方平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赵抃这话不是不看好陆北顾,恰恰相反,这是很看好。 因为在大宋如此残酷的科举录取率下,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尤其是陆北顾如今的学问,距离进士的水平还差的很远很远。 但“看造化”,本身就说明了赵抃是对其寄予了极大希望的。 “单论经国济民之术,陆北顾实乃天下奇才!” 张方平哈哈笑道:“若是能中个进士,还是调到三司来为好,莫要跟你,他可不是能当御史的人。” 赵抃亦是莞尔。 然而就在这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对了,还有一件关于陆北顾的事情想跟你说,我也只是猜测,谁都没提过。” “什么事?” “你还记不记得,庆历年间陈希亮建虹桥时,在附近发生的那件悬案?” “悬案.” 张方平的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会这么巧吧?” “只能说有可能。” “这种事情过去就过去吧。”张方平蹙着眉说道,“国朝悬案多了去了,就算真是那人的后代又能如何呢毕竟当年的真相也没几个人清楚,我们不也都只是听说吗?” “只怕若是真的,以后他回到开封一定是会知道的。” “大丈夫生当于世,总该有个取舍。”张方平展开了眉头。 赵抃若有所思地看向水面,忽然浮子沉了下去,他眼疾手快,赶忙把钓竿甩起来。 果然,一条大鱼上钩了。 (本章完) 第51章 归途 第51章 归途 在成都最后待的半天,陆北顾哪也没去。 倒不是他跟管宁“有乘轩冕过门者,读如故”一样,而是怕自己一出去玩,心就野了。 他索性坐在房间里,把这次来成都获得的收获都盘点了一番。 到手里的收获,一个李磐送的玉佩,或许能用来求他办些不那么麻烦的事情;一份赵抃送的诗赋心得手稿,只要不断研读,随着进度的深入,里面的内容足够他用到州试;一套张方平送的泰山先生手记版《春秋尊王发微》,一直用到礼部省试都足够了。 没到手里的收获,首先便是李磐承诺给他的,一旦李磐能够升任泸州判官,那么州试只要自己能考中举人,就一定能获得解额去参加礼部省试;其次便是张方平给欧阳修写的那封推荐信,如果自己能够考过县试,再考过州试,那么到开封的时候,就可以去见欧阳修了。 总而言之,收获满满,不虚此行。 不过,虽然未来是光明的,但陆北顾也没忘记,前面的道路依旧相当艰难曲折。 毕竟别人可以帮衬一些规则之内的东西,但规则本身,是不会为自己改变的。 在大宋目前的科举制度下,所有人都需要公平竞争战胜对手。 所以,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自己的实力! 如果自己的实力不够,其他的都是空谈! 笈囊里,海棠红色的蜀锦保护着陆北顾的书籍,陆北顾将它们一一摆到了桌上,按照已经研读页数或卷数与总数之间的对比,盘算了一下自己的研读进度。 诗赋:赵抃诗赋心得手稿(进度约10%)。 春秋:12卷泰山先生手记版《春秋尊王发微》(进度约1%)、10卷《春秋集传纂例》(进度约25%)、无名氏笔记版《春秋左传正义》(进度约10%)、《穀梁补注》(进度约50%)。 礼记:3卷《礼记举隅》(进度约75%)、无名氏笔记版《礼记正义》(进度约10%)。 按照县试各科目的紧迫性来看,自己首先需要研读的,就是学正借给他的3卷《礼记举隅》,这本书摘录的都是礼记在考试里的重点常考篇章,并且有相应的墨义答题模板,适合快速把墨义里面礼记部分的成绩提上来,自己在来成都的路上基本上就看这本书没看别的,马上就快研读完了。 而春秋方面,《春秋尊王发微》这种大部头自己在县试前肯定是没时间研读的,所以重点还是要把《春秋集传纂例》先研读完,好歹对春秋能有个完整的理解,确保在考墨义的时候,不管出什么春秋相关的题目,都能答上来。 《穀梁补注》因为就是半份小册子,所以研读耗时不多,应该抽时间也能看完,属于补充性质。 至于无名氏前辈笔记版的《春秋左传正义》《礼记正义》,这两套书也相当厚实,县试前肯定研读不完了,但是可以对照着比较贴合现在考试情况的《春秋集传纂例》和《礼记举隅》来研读,起到互相印证的作用。 而诗赋,自己现在的水平已经可以勉强应付县试了,而陆北顾相信,既然赵抃已经交给了他系统的应对诗赋考试的方法,那么他只需要照着诗赋心得手稿不断研读推进度,诗赋水平自然是会随之不断提高的。 至于帖经,那就是每天晨读背《论语》,没什么好说的。 策论不需要准备,陆北顾相信自己。 待在青羊宫的房间里,他看了一下午的《礼记举隅》,晚上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点灯继续看.反正这里的住宿钱包括灯油、饮食等费用,李磐都预先支付过了。 点灯熬油在这个时代其实对于普通学生来讲,是一笔相当昂贵的费用,所以陆北顾是不会跟李磐客气的。 当然了,眼保健操还是要做的,这个时代又没有眼镜。 别还没考中进士呢,自己眼睛先近视了。 看到晚上,陆北顾听到了四个差役吃饱喝足回来的动静,随后便吹了灯歇息。 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众人等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跟来的时候需要陆路颠簸不一样,回去的时候,是车夫单独把官府的马车给赶回去,慢悠悠地走。 而他们则是从成都城南的合江亭登船,走水路顺流而下。 合江亭,不仅跟合江县重名,而且是有典故的.当年杜甫写“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是在此地。 里面的“西岭”,指的就是成都西面的岷山,而因为终年积雪,故描述为“千秋雪”。 至于“万里船”,不是字面意思上的需要走万里去东吴的船,而是合江亭旁边有座桥叫“万里桥”。 即将升迁的李磐心情很好,客船虽然是按舱位收费的,单人舱3天就要1贯钱,多人舱则是5天1贯钱,他还是大手一挥,给所有人都订了单人舱。 客船很大,单人舱除了床还有个固定好的小桌子,所以不晕船的陆北顾也能在船上继续苦读。 夏季江水暴涨,流速也比之前快,他们返程所需要耗费时间也大大减少了。 客船一路沿着岷江顺流而下,沿途经过双流、新津、眉州、青神等地,在第三天的时候到达了嘉州,岷江在大佛前汇入大渡河与青衣江,形成三江汇流之势。 江水滔滔,大佛慈悲低眉,虽只是一时之景,却也令往来江上客感觉震撼不已。 就连在船舱里埋头苦学的陆北顾,也被叫了出来欣赏此景。 随后,客船自嘉州沿长江继续东下,经犍为、戎州,又经过了五天的时间,进入到了泸州境内,此段航道因长江水流湍急,所以航行起来特别谨慎。 在泸州段,很多险滩都需纤夫拖船,汛期翻船事故更是频发,李磐甚至都在考虑要不要靠岸走陆路回去了。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又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就抵达了合江县。 实话实说,陆北顾觉得合江县除了人口稍微少一些,其实比泸州城也没差到哪去。 原因也简单,合江县的地理位置太好了,是安乐溪与长江的交汇处,作为前唐给杨贵妃快递荔枝的“荔枝古道”的起点,合江城东的史坝水驿始终都是川南的物资集散中心.不仅从南边茫茫大山里通过安乐溪运出来的物资都要在这里转运出去,经由长江从川西去川东,这里也是必经之地。 而在下船之时,一路苦读的陆北顾也终于完成了对《礼记举隅》的全部研读! (本章完) 第52章 知恩图报 第52章 知恩图报 “回去之后好好准备县试吧,还有一个月就要考了。” 李磐看着陆北顾说道:“还有,迁籍那件事情抓紧办了,不能拖到县试之后,否则影响你进州学。” “是,令君,学生记得。” 与李磐分别后,陆北顾背着笈囊挎着包袱,并没有先回县学,而是先去县城里的米店买了些大米,又去靠近南街的肉摊上买了羊肉。 肉摊的屠户长得很凶,面色赤红如酱缸里腌透的糟肉,左颊生着颗黄豆大的黑痣,痣上三根硬毛还随着肌肉抽动一翘一翘。 而右颊,则是有着一道很深的暗紫色伤疤,一直延续到了眼角。 在看到这人的一瞬间,陆北顾觉得他找到了被鲁智深三拳打死的那位“镇关西”的原型。 “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屠户一愣,旋即应道:“使得。” 随后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宋人最喜羊肉,对猪肉反而觉得一般般。 对于陆北顾来说,其实他最喜欢吃的牛肉,但是牛肉这东西,市面上一般是不卖的.牛跟马一样,都是受到官府管控的重要物资,除非是有耕牛病死、老死,否则很少能吃到牛肉。 因此,哪怕是大酒楼里,也是点不到诸如“小炒黄牛肉”之类的菜品的。 嗯,陆北顾还没去酒楼吃过饭,但是记忆里听说貌似合江县的大酒楼,炒菜做的也就一般般,跟县学会食所的水平差不多。 或者说,虽然大宋出产的铁锅对于周边国家属于不折不扣的天顶星科技。 但宋人本身对于如何发挥铁锅的炒菜属性,还没有完全摸索明白,尚且需要时间的沉淀。 而这些物资一共了陆北顾350文铜钱,他把用伍贯面额交子破开的几吊钱放进了笈囊里。 带着这些东西,陆北顾找到了那天落水时救他上岸的渔夫家。 陆北顾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之前事情一件接一件,时间太紧,他没时间来做这件事,现在到了该做这件事的时候了。 很好找,因为事发地点就是渔夫家门口的河畔。 陆北顾刚走到那处院子前,就闻到了熟悉的鱼腥味,院外的屋檐下晒着几张渔网,竹篾编成的鱼篓歪倒在门边,里头还蹦跶着两条巴掌大的鲫鱼。 他轻轻叩响木门,里头传来老渔夫沙哑的应答声。 “来了。” 门打开了,里面的空间倒是不算小,是个合江县标准的宅院,换算成平方米的话大概有200平左右。 “老丈,叨扰了,可还记得那日你捞上来的人?在下前来报恩了。” 陆北顾拱手行礼,将米袋和羊肉递过去。 老渔夫一愣,随即连连摆手:“小郎君这是做什么?老汉不过举手之劳,哪当得起这些!” “若非老丈相救,我怕是早已命丧江中。” 陆北顾坚持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老渔夫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说道:“小郎君进屋来坐,我叫浑家沏壶茶。” 两人在屋里坐下,闲聊了片刻。 老渔夫唤名冯嗣,世代捕鱼为业,邻里都叫他老冯,家里还有个女儿,不过嫁人了就不住在这边。 不多时,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头发白的老妇人端着粗瓷茶碗出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意:“小郎君莫嫌弃,家里只有些粗茶。” 陆北顾接过茶碗,见茶汤浑浊,上面还浮着几片粗梗,却也并不在意。 他抿了一口,笑道:“老丈今日可曾去江上打鱼?” “去啦,去啦!”老冯搓着手,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今天运气不错,捞到好几条大鲈鱼,刚让老婆子拿去市上.可惜了,只换回来1200文铁钱。” 1200文铁钱听着很多,实际上兑换铜钱的话,也只是100文左右而已。 “不能换铜钱吗?” “嗐。”提到这个问题老冯也有些无奈,“鱼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人家就给铁钱,爱卖不卖,亏也只能亏点了。” 大宋开国之初,蜀地沿用后蜀铸币的政策,主要流通铁钱,但铁钱价值低、重量大,有时候买一匹布就需两万文铁钱,重达好几百斤,所以蜀地百姓对此非常厌恶。 但没办法,五代十国长达数十年的战乱,把绝大部分地区的经济都打回了原始状态,而大宋朝廷一方面是确实缺铜,另一方面对于很容易自成体系的蜀地也始终抱有警惕心理。 因此,蜀地的铁钱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因为朝廷在雅州百丈县增设了铁钱监大量铸钱,导致问题愈发严重。 到了现在的仁宗朝,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例逐渐稳定在10:1,但铁钱的购买力就是不如铜钱。 所以对于卖方来讲,如果手中的商品比较稀缺,那就能换铜钱,但如果只是普通货色,不想收铁钱也得收着。 这种别扭的双货币并行体制,并未随着交子的出现而得到改善,蜀地百姓依旧饱受困扰,甚至到了严重影响经济发展的程度.每个人都想要把铜钱存起来铁钱,但事实上却往往事与愿违。 陆北顾不知道自己的计策是否能改变这一切。 但他对张方平和范祥的组合抱有相当的希望,毕竟这两位已经是大宋最懂经济的技术官僚了。 而如果随着张方平复任三司使,范祥升任转运副使、制置解盐使,能够把这套新的盐钞法落实到位,有了大量铜钱输入,那么四川百姓切身遭遇的这些不便,或许能够因为他而得到改变。 陆北顾点点头,目光扫过屋角的破旧渔具和晾晒的鱼干,随口问道:“安乐溪的鱼,比起长江里的如何?” “那可差远啦!” 老冯来了兴致,比划着道:“长江里的鱼,肉厚味鲜,尤其是过了巫峡,有种鱼叫鲥鱼,那才叫一个肥美!” 两人随意聊着家长里短。 没过多久,门口忽然又进来个人。 却是个屠户打扮的,这人生得膀大腰圆,油腻腻的围裙下挺着个浑圆的肚腩。 门口光线暗,陆北顾看不清他的长相,进来方才瞧清楚。 ——这不是刚才肉摊的摊主吗? “老泰山。” 屠户嗓门洪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蒲扇般的手掌拍在门框上,粗短指节还沾着暗褐色的血痂。 老冯皱起了眉毛,却也不得不迎上去。 “怎么了?” 这屠户看着是老冯的女婿,嚷嚷着:“家里可还有银钱?南街的铺子被质库收了,质库现在要卖,前店后院的,俺瞧中了,若是下手晚了怕是让人先买了去。” “腌臜泼才,老汉把骨头当了能换几文铜板?” 老冯推着女婿的肚腩,呵斥道:“杀猪宰羊些钱便容易了?尽想着置办铺子的事,哪个铺子不要百贯?有能耐便自己措置,休来寻我。” 陆北顾看着桌上切的羊肉臊子面色怪异。 “这是自产自销了。”他心道。 老冯这女婿五大三粗的,却也不敢顶撞岳父,只是一味啰唣许多。 什么“那不也是给你女儿置办”、“现在肉摊窄了,转个身都费劲儿”之类的。 老冯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把他往外斡着走。 而被推搡的急了,屠户竟是举起了蒲扇般的大手! 陆北顾以为他要给老冯一嘴巴呢,这要是真来一下子,老冯估计半条命都没了寻思也不能看着救命恩人在眼前被打死啊,所以赶紧站了起来。 而屠户的巴掌并未落下,反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屁股坐了下来嚎啕大哭。 “老泰山,是你女儿逼我来讨钱的啊,她说、说我要是拿不到钱就回去,到家就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 陆北顾目瞪口呆。 原本想着不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怎么也得是《范进中举》里的胡屠户,结果是个被“河东狮吼”的喔,好像陈季常现在就住在眉山。 (本章完) 第53章 上门催稿 第53章 上门催稿 老冯眼皮被女婿的哭嚎震得发颤,枯树皮似的老脸涨成赤色。 人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时之间,陆北顾只觉得自己家里虽然穷了点,但是家人都好正常啊. 而他觉得自己一个外人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了,正打算告辞离去时,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板“咣当”一下被踹得直晃悠。 但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撞进来。 “老娘让哩来借个钱,哩倒在这儿号丧?” 这女人愤怒地抄起门口缸子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手腕一抖扔了出去,屠户矮了矮脑袋,鱼“嗖”地飞过头顶,砸进墙角鱼篓。 陆北顾分明看见那鱼入篓时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摔的还是吓的。 “还哭?老娘蜀道山!” 屠户也哭不出来了,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挂着鼻涕泡就蹿了起来:“娘子听我解释.” “解释个铲铲!” 女人一个箭步上前,踮起脚尖揪住丈夫耳朵就拧了个麻。 她突然瞥见桌上的羊肉臊子,杏眼一瞪:“哟,还学会吃夹帐了?” 老冯连忙打圆场:“闺女莫恼,这是陆小郎君买来送我的.” “晓得了!” 女人转头打量陆北顾,忽然松开丈夫,叉腰嗤笑:“我当是哪个,原来是那天被我爹从河里捞起来的旱鸭子嘛!” 她染着凤仙汁的指甲往丈夫脑门上一戳:“看到没?这才是晓得知恩图报的!” 陆北顾正捧着茶碗,忽见这川辣子凑到跟前。 女人年纪大概有三十岁左右,市井中人出门也没戴帷帽,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能看清她鼻尖缀着几粒浅褐雀斑,随着说话时嘴唇开合而雀跃:“喂,读书郎,会写字不?” “会。” “那正好!” 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往桌上一拍:“帮老娘写个欠条,这钱不白借他们的,肉铺以后挣了钱,以后一定还!” 屠户蹲在墙角直嘟囔:“现在的铺子就是小了点,倒也不是一定要换。” “你闭嘴!” 女子吼了一声,转头对陆北顾却瞬间堆出笑脸,变脸比翻书还快:“小郎君帮个忙嘛。” “不用给她写!” “冯金。”冯老汉直起了腰杆子,“除非你先把现在的铺子卖了,不然家里不会借你钱的。” “一时半会儿,我上哪找人买现在的铺子?” 听到这里,陆北顾心念一动。 若是想要想要买个宅地用来迁籍,再给嫂嫂开个食店做营生,屠户家现在的肉铺位置倒是可以,虽然地方不算特别大,但毕竟是个正经铺子,能放下那么多猪、羊,瞧着三分之一亩地以上的面积是有的。 不过他现在手头也没那么多钱,所以只能暂时把这个信息记下来。 “那我不管。”老冯气呼呼的。 一家人不欢而散。 既然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又跟老冯聊了两句之后,陆北顾便也起身告辞。 老冯觉得陆北顾送的东西太多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老冯一边执意送他到门口,一边嘴里还念叨着:“小郎君日后若想吃鱼,只管来找老汉,保准给你挑最鲜的!” 离开渔夫家,陆北顾沿着青石板路往县学方向走。 时间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了,街边的小贩正忙着收摊,卖炊饼的汉子推着独轮车从他身旁经过,车轮吱呀作响。 不远处,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嬉戏,手里攥着刚买的糕,笑声清脆。 阳光洒在瓦檐上,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整座小城笼罩在温暖的颜色中。 而当陆北顾来到县学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等着他。 “陆公子。” 计云从墙角弹了起来,还是松垮的衣衫,腰间又系了个青葫芦。 计云的年纪比陆北顾还小的多,估计也就十四五岁,放到现代就是初中生,不仅个子矮而且一脸小孩样,还没到发育长开的时候呢。 这么一弹起来,就跟个活泼的小顽猴似的。 “我来上门催稿了。” 陆北顾的神情一僵。 说实话,现在《江左浮生》剩下的十一篇,连“新建文件夹”阶段都没到呢。 这时候催稿,他哪有稿子交给计云? 所以陆北顾旋即转移话题道:“怎地有空来此?” “自是州学放假了。” 计云笑呵呵地说道:“合江法王寺的沐佛节法会在泸州最为盛大,便随两个友人前来一观,正好想到陆公子在合江县学,就来寻你了陆公子不会还没写稿子呢吧?” “当然不会!” 陆北顾面不红心不跳:“已经在构思了,写出一两篇来不过是须臾之事。” “那就好,那就好。” 计云也只是顺路并非专程过来催稿,所以并不急迫,而是转而问道:“这是刚回县学?” “是,因着有事,随上官去了趟成都。” 陆北顾说道:“我先把东西放回去可否?” 计云自无不可。 很快,陆北顾把东西放回了他县学的学舍,锁好门以后出来找计云。 “去哪?” “两个友人正在茶铺歇息,一同去吧,我为你引荐一番。” 陆北顾点了点头,跟着计云开始走。 对于合江县城,其实他并不熟.前身比较自闭不喜欢闲逛,也没有朋友找他出去玩,所以除了县学周围这一圈大概清楚,其他地方也没怎么去过。 往南走了两条街,计云引他到了临街的一间茶铺。 陆北顾掀开竹帘,迎面扑来一阵混着茶香的热气。 茶铺里只四五张榆木桌,墙角炭炉上煨着烧水的粗陶壶,“咕嘟咕嘟”吐着白雾。 其中有一桌上,对坐着一对男女,见计云带了个不认识的人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计云在门口的旧毡垫上跺了跺靴子上沾的泥,瞥见柜台后头立着个戴青布头巾的老丈,正用竹勺往陶罐里添茶叶。 “两位客官可要饮些什么?” “小店有各种的雨前散茶,还有今年新制的紫苏饮子。” 计云好奇地探身去看:“紫苏饮子?是跟酸梅汤差不多那种吗?” “小官人好见识!”老丈咧开缺牙的嘴笑了,“乃是紫苏叶、桑白皮、青皮、五味子、杏仁、陈皮熬的,通常会兑些梅子汁,喝起来酸甜解腻。” “那来一碗,我不喜欢喝茶。” 计云转头问道:“陆公子喝什么?” “我喝散茶。” 老丈点点头,揭开陶罐,舀出好几勺琥珀色的汁水放到大碗里,酸甜气息扑面而来,又去后院地窖里拿了两小块储存起来的冰块出来。 宋代储存冰块主要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冬天时到河面上将冰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让它们漂浮在水面上继续冻结,当冰块的厚度达到三尺时,把冰块运到事先挖好的地窖里面做好隔热的措施,并在每块冰块中间放上锯末等东西,就可以保存到夏天使用;另一种是前唐时候发现的,直接用硝石放到水里,然后水会结冰。 不过茶铺之类的地方,都会采用第一种方式。 因为这里旁边就挨着长江和安乐溪,冬天天气最冷的那段时间,安乐溪两侧靠岸位置的水面是会结冰的。 相比于还要钱买的硝石,这些冰都是可以直接无成本获取,只是费点凿冰的力气罢了。 而且来喝饮品的客人,其实也不大喜欢硝石做的冰,都觉得对身体会有不好的影响其实没啥事。 (本章完) 第54章 小娘子 第54章 小娘子 点好各自的饮品,计云引着陆北顾来到那桌前,给陆北顾介绍其中的男子。 “这位是我州学的同学,韩子瑜,出身泸州韩氏。” 泸州韩氏? 陆北顾有些茫然.这特么又不是需要熟背英雄谱再出门的前唐,你跟我说某氏我怎么知道是谁? 但看计云的样子,貌似这个所谓的“泸州韩氏”还挺有名的。 至少,应该比周明远家族要煊赫的多,毕竟计云对周明远父子都是爱答不理的,而对这两人则保持了相当的尊重。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韩氏在泸州赫赫有名,拥有规模极为庞大的产业和土地,颇有几分从前的豪强做派。 之所以泸州能形成这种大家族却没被官府制裁,是因为这地方跟四川盆地里的那些州不一样。 而正如陆北顾去成都路上沿途所见,泸州除了汉人,还有大量僚人。 泸州的僚人部落分散为罗、胡、苟等姓,形成数十个部族,分别以村落为单位从事农耕,但因其民俗与汉人迥异,所以双方时常爆发武力冲突。 这地方在晚唐五代根本没人有精力管,为了与这些僚人部族相匹敌,汉人里面自然也出现了规模庞大的家族。 所谓“韩氏多文,先氏多武”,从前唐算起,数百年汉僚冲突延续下来,韩、先两家,已经理所当然地在当地拥有了特殊地位。 韩氏,就是泸州汉人家族里唯一能与先氏相提并论的。 话说回现在。 那韩子瑜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白净,眉目间透着几分多年养尊处优养出来的贵气。 “这位就是陆北顾,此前跟你们说过。” 听着计云的介绍,韩子瑜微微颔首,目光在陆北顾身上一扫而过,说着:“久仰陆公子大名,计云常提起你写的《天河水》,说是文采斐然。” 因为也确实不认识对方是谁,所以陆北顾只好客套说道。 “多谢兄台赞誉,愧不敢当。” 而韩子瑜旁边的小娘子岁数要小得多,一袭淡青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粉白色的玉兰,显得清丽脱俗。 “大约是兄妹关系吧?”陆北顾心道。 他这种猜度的原因也很简单,用反推法推导出来的。 这个年岁,二程和张载跟他一样在考科举,朱熹距离出生都远着呢,所以理学完全没有到兴起的时候。 故此,大宋的女子除了参加公开的节日活动,平常在限定条件下也是能够出门的,没到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 对于成年已婚女子而言,如果有出门需要,大多会选择戴着帷帽出去。 所谓帷帽,是兴起于前唐永徽年间的物件,式样就是一种高顶宽檐笠帽,在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面纱,用意是与异性交往需保持距离,避免私相授受。 士大夫阶层会对此严格要求,市井妇女有的也会讲究一下,但是要是乡野村妇,那肯定就不讲究这些了.你不能指望作为劳动力下地或者上山干活的人,还要戴这么一个很容易闷一脑袋汗的帽子。 而对于未及笄的少女,此时礼教约束就相对宽松了,在遵守男女大防的前提下,只要有父祖兄长之类的男性陪同,在公开场合都是不戴帷帽抛头露面的。 看这小娘子年纪小,所以大概率是兄妹关系。 “这是舍妹三娘。”韩子瑜介绍道。 果不其然。 而此时的大宋社会,虽然只要有人陪同对于少女出行露面没有太大要求,但名字是不能告诉陌生男子的,只能以小字或排行相称。 “见过陆兄。” 小娘子礼数不差,起身双手交迭于腹前,俯首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见过三娘。” 陆北顾作揖回礼,算是与这位韩三娘打过招呼了。 饮品还都没上呢,总不能都干坐着沉默以对,所以陆北顾开口问道:“两位是每年都来看法王寺沐佛节法会?” “正是如此。”韩子瑜答道,“法会盛大,我们年年都来祈福。” “陆兄呢?每年都来看吗?可是合江本地人?” 面对韩子瑜的问题,陆北顾坦诚答道:“非也,在下是古蔺人,在合江县学读书,说来惭愧,此前没看过法王寺的沐佛节法会,只是久闻其名。” 见陆北顾虽然衣着朴素,但谈吐诚恳且毫无唯唯诺诺之感,韩子瑜心里也是点了点头。 才学之类的另说,但就论这份气度,计云确实没给他们引荐不入流的人物浪费时间。 “喔”韩子瑜说道,“那陆兄可不要错过沐佛节法会,白日里从早晨便开始游街庆祝,过了正午,寺中还举办有禅林雅会,听说今年有不少四川其他寺庙的雅僧前来。” 对方看起来家世不凡,自然是寺里的座上宾,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理所当然的态度,并没有炫耀的意思。 但这种法会后在寺庙里举办活动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有门槛的,不可能让人随便参加。 而计云这时候补充道:“韩兄是法王寺的‘大檀越’,与我这种‘功德主’不是一回事儿,故而禅林雅会必定邀请。” “大檀越”这个词,在如今的大宋社会,特指为佛寺捐赠巨额财物或土地的香客,佛寺会将其名字镌刻于功德碑,以彰其德。 而捐了很多的,则叫做“檀越”,捐的多但没那么多的,则叫做“功德主”。 陆北顾点了点头,那对方看起来确实家境不一般,应该比大书商计家还要富有。 就在这时,那老丈把一碗紫苏饮子端了过来,随后又拿了个碟子,碟子上面有一小块茶饼,茶芽蜷曲排布的很紧密,整个茶饼在粗陶碟里泛着墨绿色的光泽。 陆北顾仔细研究了一下,似乎跟现代压制出来的差不多。 老丈拿着青石小槌和细密罗筛问道:“客官可要试试手点茶?” “不会。” 陆北顾诚实答道,随后问计云:“你会吗?” “我怎么会?我倒是会喝!”计云一惊一乍的。 “我来吧。” 这时韩三娘接过了这活,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将茶饼搁在桑皮纸上,用手握着槌子细细敲碎。 随后开始煮茶,一边煮,一边用茶筅击拂出雪沫般的茶汤。 渐渐地,茶香随着细密水痕在水面绽开。 (本章完) 第55章 高度内卷的州学 第55章 高度内卷的州学 随后,老丈又端来两碟茶点,一碟是裹了芝麻的豆儿糕,一碟是切作梅瓣的蜜饯李子。 “且尝尝,这豆儿糕配茶最妙,蜜饯李子配紫苏饮子更佳。” 给他们把饮品和点心上完,老丈也不虞他们赖账跑路,直接说:“若是要续喊一声便可,喝完走的时候再来结账。” 然后这老丈就直接靠着墙板,在椅子上假寐了。 三人的茶还是滚烫不敢入口呢,计云这边就迫不及待地捧起冰凉的陶碗,碗壁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手指头,低头啜饮时,额前碎发都险些扫进紫苏饮子里。 “好喝!” 少年眼睛亮晶晶地舔去唇角的梅子汁,伸手就去够豆儿糕。 指尖刚碰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从袖中掏出块素帕子垫着,才拈起一块递给陆北顾:“喏,你尝尝。” 还挺讲礼貌讲卫生 随后,计云又抓起块豆儿糕咬掉半边,芝麻粒簌簌落在榆木桌缝里。 陆北顾看着对面干坐着不吃不喝的两人,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反而悠然地品了口茶,吃了块豆儿糕,觉得搭配起来味道确实不错。 “对了,州学这么早就放假了吗?”他问计云道。 “那当然。”计云囫囵着说,“呃,也不完全是,只是下舍和中舍放假了,有机会考州试的上舍还有课业。” “下舍?中舍?上舍?” 县学是不分班的,二百多人都是一起学,至于州学分不分班陆北顾不清楚。 而且这名词这么熟悉,难道是熙宁变法里的“三舍法”? 陆北顾一琢磨又觉得不对,王安石那套是在太学里弄,叫“外舍、内舍、上舍”啊! “陆兄可能不知。”韩子瑜开口解释道,“泸州州学数百人,是进行分舍的。” 果然,州学是分班的。 听起来虽然名字不一样,但原理跟“三舍法”差不多,算是“三舍法”的雏形。 或者换句话说,王安石也不可能凭空创造一套制度,一切制度都是有沿革和演进的。 实际上现在四川的很多州学,以及大宋其他地方的州学,为了在有限的科举资源和众多优劣不齐的州学生之间取得平衡,被迫进行了分班。 让最好的老师,去教最好的学生。 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州试本身考过州试以后能拿解额的人数是固定的,如果只是为了州试,其实谁拿解额对州学是无所谓的。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些拿到解额的考生,尽可能多地考过礼部省试。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本州拿解额的考生通过礼部省试的人数越多,州学乃至该州官员的考课越好啊! 这是直接影响到官员们晋升的事情,所以自然再怎么努力对州学学生优中选优也不为过。 陆北顾这时候问计云道:“那你是下舍还是中舍?” “我当然是下舍!” 计云理直气壮,指了指自己:“我才几岁?” 陆北顾忍俊不禁,计云确实看着年纪小,但再过两年估计个头就能窜上来了,面相也不会这么稚嫩了。 “韩兄比我厉害的多,目前是中舍。” 计云这时候指着韩子瑜说道,而韩三娘听了这话,似乎也颇为高兴。 “周明远呢?”陆北顾又问道。 韩子瑜笑呵呵地说道:“他是上舍,但下次是不是就不好说了。” “此话怎讲?” 陆北顾有些好奇,刚才只听了分班,这怎么还带掉级的? 计云插话解释道:“要考试的啊,州学排大榜,考试的题目和判卷标准都是一样的,然后排行榜最上头的三分之一进上舍,中间的三分之一进中舍,最下头的三分之一进下舍.不然你以为上中下三舍怎么来的?” 听这话陆北顾就明白了,靠排名来分普通班、重点班、实验班嘛! 估计新入学的学生肯定要从下舍开始学,反正在州学待个十几年考不上进士的人都大把大把的,没天赋就慢慢熬吧。 反而言之,若是你都能在“没那么好的教育资源”的情况下,成绩进步飞快,大放异彩,那肯定就要升班深造,乃至重点培养了。 所以,州学的制度比县学内卷多了,突出一个优胜劣汰。 “所以周明远现在属于上舍末尾?” “对。”计云龇牙咧嘴以表不屑,“三年前那次是他走了狗屎运,运气好才考中举人的,其实他没这实力。” 陆北顾问了个他比较关心的问题:“那我听古蔺的人都说周兄是因为籍贯问题,才没能进京去考礼部省试的。” “这你也信?” 计云翻了个白眼:“解额肯定做不到绝对公平,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公平,总体还是从上往下排,比如考过了7个人,最后朝廷今年给了5个解额,那就得把后面2人给刷下来,或者考中3个给2个解额那就刷掉1个.籍贯问题肯定有,但就是正常排序也轮不到周明远,那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找补呢。” 陆北顾点点头,没有继续再说。 计云明摆着跟周明远不对付,但周明远也帮过他,所以陆北顾不好背后蛐蛐人,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得到答案就行了。 “当然了,解额终归还是人定的。” 计云想了想也承认道:“反正知州和通判、判官,都是有决定权的,州试三年一次,这个名单不仅涉及举人们的前途,也涉及到了他们的前途,要是州里出个名次特别高的,他们考课直接能跟着沾光所以一般来讲都是优中选优,但如果大家水平都差不多,那这个解额给谁,自然是他们更看好谁就给谁,就不完全看排名了,这个没办法。” “明白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候韩子瑜问道。 “合江县学,是不是马上要县试了?陆公子可有把握进入州学?” “把握还是有的。”陆北顾认真以对,“如今距离县试还有一个月出头的时间,只要好好巩固诗赋,再勤学墨义,应该能通过县试。” 计云点了点头说道:“理所应当之事,等陆兄通过县试,我们便是同学了。” 在他看来,以陆北顾的才华,肯定是能进州学的,不可能一直待在县学里。 “不过陆兄可得做好心理准备,通过县试不算什么,州学跟县学压根不是一回事!” (本章完) 第56章 韩子瑜的善意 第56章 韩子瑜的善意 小小满金色的皮毛披着月光淬炼过的细碎光霞,四只爪子交替叩击砖面,脊背每一次折迭都像在积蓄弹簧的力道,在平直的墙面上飞奔。 速度比平地丝毫不慢。 这可是九十度的墙啊,牛顿棺材板被钉死了吗? 就连猫七七在地上都看傻了,嘎吱一下双脚撑地硬停下来,高高昂起脑袋。 就在猫七七仰起头的瞬间,小小满忽然弓背、拧腰,尾尖甩出一道金光,凌空一个后空翻。 姿态美得惊人,蓬松的尾毛在半空绽开成扇形,肚皮上的浅白色绒毛被月色穿透,恍若裹着一层流动的薄纱。 让人分不清哪是身影,哪是月光。 猫七七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小小满的身影。 昂头,伸脖,后仰,人立而起。 咕咚向后翻倒的同时,小小满轻盈落在猫七七身后,没发出一丝声息。 小小满落地后没有动,就在原地坐着,优雅的舔着爪子。 似有意似无意,瞟了一眼仰躺在地的猫七七,又把目光移开。 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但观众们的耳边,好像清清楚楚听到了“切~~”的一声…… 【啊啊啊啊!】观众们又疯狂了。 【小小满好帅!】、【女王!女王!女王!】、【傲娇大小姐本姐】、【杀我!杀我!】 【把我宰了给她们助助兴】、【我要磕这对!!!】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磕到的。 而到后面,“磕cp”的越来越多。 两个“猫”打闹一阵,猫七七好像又饿了,跑去抱着肉块继续努力。 小小满也没再逗它,继续给它舔毛。 这回猫七七没有乱动,乖乖让舔。 两个猫吃一阵,玩一阵,舔舔毛,又玩一阵。 等猫七七把一大块肉都吃完了。 小小满毫不依恋,蹭的一下跳上墙头,头也不回直接跑掉。 反倒是猫七七,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小小满离开的方向站了好久…… —— 谜底揭开。 猫七七白天萎靡不振,是因为晚上闹腾够了。 食欲不振也是因为晚上吃饱了,那么一大块肉呢,足有它脑袋瓜那么大。 清音野生动物研究所也随即作出解释。 猫七七因为过早离开母豹,需通过同伴或人工干预模拟自然环境,帮助其掌握生存能力。 这边最合适的,就是同属中型猫科动物,体型也相似的秦岭金猫小小满。 秦岭金猫与雪豹,血缘同样更偏向老虎。 另外,猫七七身体恢复很快,也正需要增加运动量。 至于带肉,那是小小满的自发行为,并非安排,小小满他们也管不了。 厨房明明都锁好了,它偏偏就是能把肉偷出来。 猫猫头的粉丝们非常能够理解,二老板,谁敢管啊,偷肉,那不是很正常吗,前几个月就见过它给长耳朵咕咕鸡偷肉吃。 听说还把咕咕鸡收了当小弟呢。 至于其他不是猫猫头粉丝的网友,在被小小满吸引,称呼它为“月影中的傲娇女王”之外。 还在关心猫七七伤势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这才几天能疯跑么。 还有金猫陪伴会不会弄伤它,以及昼夜颠倒会不会影响身体。 保护中心也都做了解答。 猫七七伤势恢复的非常快,快的不可思议,据分析是因为幼年体,正在快速发育期,也不能拿人的恢复能力跟野生动物对比。 (其实是春风化雨阵的作用) 秦岭金猫小小满是从小救助的,已经没有野性,不会弄伤猫七七,另外它俩体型相似,正常打闹互相都不会受伤。 (当玩具逗着玩会不会有心理创伤可不在考虑范围内,另外有升级版通感阵呢,都谈妥了。) 昼夜颠倒就跟没关系,雪豹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动物…… 对了,还有另外一拨人,磕cp磕上头的。 冲进猫猫头官号,高喊着【快写!快写!我们要看七七和小小】。 读者的声音,让小赵特别听话,接下来的几章里。 出现了小小满表面嫌弃猫七七,却暗地里照顾受伤的猫七七剧情,趁无人时用尾巴轻拍猫七七安抚情绪,被丁小满撞见后立刻炸毛否认。 还有忠诚的咕咕鸡误会了大小姐的意思,偷走了猫七七的晚餐,小小满嘴上说着“麻烦”,却暗中替猫七七出头,甚至在月光下闪亮登场,制止咕咕鸡,展露护短属性。 而猫七七也变成了小小满的小尾巴,模仿大小姐优雅步伐却摔跤,被小小满满脸嫌弃却偷偷用尾巴扶起,正是傲娇本娇,口嫌体正。 一段段剧情让cp党们高潮到飞起,嗷嗷叫着画图、做表情包、写同人文。 甚至有超级大手子开始做动画了。 然后,永远不会满足的网友们又叫着让做周边,而且理由非常充分,【你们不是擅长干这个么,大土豆子都做抱枕,快快快,t恤卫衣抱枕包包,等不及了,搞快点!我买还不行吗!】 哪有这样的,上赶着送钱。 以上,是不那么正经的。 正经的也有,猫七七出纪录片了。 不是汉韵做的,汉韵很忙,没顾得上。 这次是陕省电视台和青海电视台联合出手了。 以“生命接力”为主题展现救治细节,讲述了猫七七从被发现到救治成活的全过程,其中还包括了雪豹食性、栖息地到高原生态系统等等内容。 并解答了骆一航之前疑惑的问题,为什么猫七七突然就火成了这样? 因为全程直播的“云监护”模式打破了专业壁垒,让网友成为“云保育员”,形成“全网追更”的奇观。 因为猫七七的顽强的生命力,于绝境对生命的渴求,寄托了“跨越生死”的美好寓意,成为公众情感投射的载体。 因为猫七七的故事让抽象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具象化为可感知的生命叙事。 因为猫七七成为了国际生态治理的中国样本…… 反正,猫七七的故事牵动了万千人的心, 猫七七的走红不仅是一场“萌宠经济”的胜利,更是中国生态保护从“政府主导”向“全民共治”转型的缩影。 它证明,当专业救护与公众情感、科技传播深度融合,野生动物保护可以超越物种界限,成为连接人与自然的情感纽带。 也因为如此,猫七七的相关话题和视频,播放量能超过三十亿次! 青海、昆仑山、雪豹相关搜索最少的都增加了200%。 这一切,都是骆一航没有想到,也无从预知的。 不过,猫七七的红与不红,对骆一航都没什么影响,他的本意,也不仅仅是救下一条脆弱的生命。 而这段时间,骆一航也有其他的事情在忙。 新的玉化木聚灵阵已经发挥了效用。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高级间谍”,更要夸一夸,工作干得非常好啊…… (本章完) 第57章 嫂嫂来信 第57章 嫂嫂来信 眼见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几人便也不多聊了。 韩三娘从荷包里取出钱来问道:“老丈,一共多少钱?” “紫苏饮子8文,散茶5文,两小碟茶点6文,共19文铜钱,不收铁钱。” 结了账,韩氏兄妹说要去江边转转,便先离开了。 漫步走到江边,看着平缓的安乐溪汇入长江,韩子瑜问道:“三妹觉得这陆北顾如何?” 韩三娘扬起下颌,望着江面浮动的晚霞道:“那《天河水》我也看过,写的顶好,原以为该是个清冷性子,今日一见却是个肯蹲在茶铺吃豆糕的。” “不管怎么说,看着难得。”韩子瑜用左拳轻敲右掌心,“寻常寒门学子见着我们,不是畏缩如鹌鹑,就是谄媚似猢狲这位倒好,听计云介绍的时候眼都不眨,明天沐佛节了还惦记着县试墨义,是有几分范希文遗风的。” 韩三娘微微点头:“日后便是成不了什么大才,这几年应该也是与大兄在州学有同窗之缘的,值得大兄略微结交一番。” 韩子瑜忽然说道:“我今天才听说这次禅林雅会,先家那位混世魔王也来了。” “他什么意思?非要跟大兄争个高低吗?” 韩三娘柳眉微蹙,有些不解。 “争个高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这次禅林雅会,峨眉华藏寺那位雅僧拿出了一本北齐时刊印的《洛阳伽蓝记》作为彩头,先家为了给家里的老夫人祝寿,对这本书也有势在必得之意。” 《洛阳伽蓝记》是东魏迁都邺城十余年后,抚军司马杨衒之重游洛阳,追记劫前城郊佛寺之盛,概况历史变迁写作的一部书籍,成书于东魏武定五年。 如今其最初的东魏时期祖本已经找不到了,留存于世最早的版本,便是北齐时期不同年代刊印留下的寥寥数本。 南北朝时期的书籍,其本身便已经相当珍贵,更何况这本书对于佛教信徒来讲还有特殊的意义,就更显得珍贵无比了。 “之前怎么没得到消息?” “那自然是法王寺两边都不想得罪,拖到了最后一天才通知。” 韩子瑜叹了口气:“所以听计云说他在合江县有个朋友问我要不要见,这才起了见一见结交一番的心思,若是平时,我大概就拒绝了。” “所以方才邀请陆北顾,也不算是大兄临时起意?” “当然。”韩子瑜道出了实情,“今年的禅林雅会跟往年不同,改成了五人为一队的规矩我们消息得的晚,临时去泸州喊人肯定来不及了,合江县这边又不认识什么人,怎么都要先把人数凑够了。” “陆北顾小说写得确实很好,但写小说跟题诗作赋是两回事。” 韩三娘似是有些担忧:“禅林雅会考验的项目虽多,但大半都是寻常雅事换个玩法,算不上有多困难,唯有诗赋这些需要真才实学的才叫难为人。” “我何尝不知这道理?” 韩子瑜无奈苦笑道:“也没指望一个县学学子能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凑够人数不拖后腿就好了若是一点都不争,就让我被先家凭白压了一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哪怕都是临时得到通知,先家也是占优势的。” 韩三娘揉了揉眉心,也同样无奈:“我听人说,先家在合江县也有些生意,其中有位替先家效力的,他家里的长子,就是合江县学这届的第一。” “死马当活马医吧。” 另一边,陆北顾和计云并不知晓这里面的内情,他俩一路溜达到了南街尽头。 陆北顾低头问计云道:“你住哪?天快黑了能找到吗?” “喔,这边有处书店就是我家开的,我住那里。” 计云指了指东北方,他个子矮,脑袋才到陆北顾肩膀,所以在茶桌上还能对话,出了门想要脸对脸就有点费劲了。 “明天若是想去禅林雅会,那便中午来书店寻我就行,或是能在街上遇到,也可一同前去。” “我建议最好还是参加一下。”计云说道,“听说禅林雅会只要参与,便可写名于经幡由寺中僧人为之诵经祈福,若是名次比较靠前,还有送护佑佛像、主持赐法名等彩头。” “这还分名次吗?” “当然。” “那怎么比试呢?”陆北顾也挺好奇。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计云想了想说道:“好像都是些雅事,只不过表现的形式会变化,同时会有竞争。” 陆北顾点点头,本来不想去的,但既然计云等人如此邀请,不去似乎也不好。 而且此时的大宋也有习俗,僧人为童子取法名有保平安的意义,若是能给家里两个孩子争取到护佑佛像或者获赐法名的机会,他也挺开心的。 陆北顾摸了摸腰间陆语迟给他绣的香囊,定下了主意。 计云临别前又催促道:“记得《江左浮生》剩余的稿子啊!还有,想买书的话,去书店报我名字,我跟掌柜的说了,给你打九折!” 两人挥手作别。 刚回到县学学舍,便见卢广宇在门口等他了。 “卢兄?” “陆兄,你可算回来了。” 卢广宇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你嫂嫂托行商捎了封家信给你,知道你不在县学,便写了我的名字我这怕弄丢了,便一直带在身上等你回来。” “啊?” 陆北顾把信接了过来:“多谢卢兄了。” “小事。”卢广宇问道,“明天沐佛节,还一起晨读吗?” “当然。”陆北顾点点头。 等卢广宇走后,陆北顾进了学舍屋里,在小桌前拆开了信。 因为裴妍会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她亲笔写的,非是找人口述代笔.信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告诉陆北顾家里情况一切都好,宗族的人没有来找麻烦,让他放心。 除此以外,便是让陆北顾有空的时候,在县城里找找房屋进行租赁,把迁籍的事情办下来。 嫂嫂的顾虑当然是很有道理的,李磐不久前也这么嘱咐过他。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大宋官府的行政效率真不高.而且就算合江县这边办得快,古蔺镇那边也得时间走流程并且进行核实吧? 一来一回,光是公文往来,就已经让所剩无几的时间变得很紧张了。 而迁籍这件事情,是必须在一个月内办完的。 陆北顾心里琢磨着,其实买铺子给嫂嫂弄个营生,只是顺带考虑的事情。 真正对他重要的事情,确实是得赶紧在县试之前把一家人的迁籍给办了。 因为家里就他一个丁口,而他跟长兄一家,属于是没有分家的状态,所以全家都在一个户贴上,要动就得一起动。 而大宋有明确的迁籍规定,必须当地居作满一年。 ——这意味着陆北顾只能把全家户籍迁到合江县,不可能迁到泸州城! 他进州学之前就必须得把户籍弄好.如果他没有拿到合江县的户籍,进了州学还是罗氏羁縻区的户籍身份,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了。 故此,要么租赁房屋,要么买宅地,二选一。 陆北顾更倾向于买个便宜点的宅地把全家的户籍迁过来,前面若是有铺子还可以给嫂嫂弄个营生维持日常开销。 这种想法当然很好,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钱。 而不管他怎么选,最好是趁着李磐还在合江知县任上说话还好使,赶紧迁完籍,免得夜长梦多。 (本章完) 第58章 沐佛节 第58章 沐佛节 翌日,东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色,街巷间已然是零星亮起了灯火。 陆北顾起床洗漱完毕,来到了学舍的院子里晨读。 依旧是《论语》。 陆北顾的晨读是不间断的,哪怕在旅途上也是如此,所以经过了近一个月的努力,这本书他已经彻底熟记于心了。 实际上,这还是在前身不具备“过目不忘”能力的基础上做到的。 而很多天才都是自带这项能力的,比如张方平。 张方平少年时便聪敏绝顶,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书,所以就只能找人借阅史书,厚厚的大部头,十来天就归还了。 人家问他,他说他都读完了,稍微考校果然没吹牛。 而因为他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读书只看一遍,不读第二遍,当时宋绶等一众大人物认为他是天下奇才,予以提携。 不过没有自带这项能力也不太影响陆北顾备考,他自有一套记忆方法,比过目不忘差一点,但也没差多少就是了。 “如今我对《论语》已经背熟,单是考县试,只要身体状态不出问题,大脑能够正常运转,帖经这一科目,是一定能够做到十道题全对的!” 看着手上已经有点卷边的书籍,陆北顾心中思索道。 “不过也只是应对县试,若是州试,听计云说,难度还要再上一档!” 宋代科举考试没有明代清代那么变态,不会给弄个“截搭题”出来。 但要是觉得把《论语》背熟,就能在州试也达到十题全对的成绩,那可就真想多了。 用常规思维想都知道,玩个游戏不同周目的难度还不一样呢,怎么可能不同等级的考试,题目难度没有任何变化? 实际上,帖经这个考试科目的难度是有的,只是不在县试而已,等到了州试,就开始出现“倒拔题”了。 所谓“倒拔题”,就是考官为增加考试难度,故意从中《论语》中选取孤章绝句或易混淆的难句作为考题,且前后遮蔽的方式异常刁钻,如只露出一两字或遮蔽学生背诵时候常用到的记忆点,要求考生根据有限线索补全原文的一种题型。 请问,假设你把《论语》背熟了,那现在出题如下,你应该怎么填空。 “子_曰:“_____,_____,____矣。” 不会答? 不会就对了,目的就是不让你轻易答出来。 那么怎么分析到底是《论语》里的哪句话呢? 也有办法,比如这个“曰”前面有两个字,那就肯定就先能把“子曰”给排除了,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 至于是子贡、子游、子夏、子张、子路还是谁说的,那就得看后面具体空了几个字,用的什么标点符号,而《论语》里又有哪句话的结尾是“矣”了。 而这三句话全都是五字句,所以答案是——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这种“倒拔题”对考生记忆搜索的要求,显然是非常高的。 而到了州试里,十道题里有八道都是这种“倒拔题”。 所以你觉得同样是帖经,州试跟县学旬测考的“子曰:‘《____》____,哀而不____’。”是一个难度吗? 说白了,就是为了防止所有人都把《论语》给背熟以后,单纯截去前后进行填空会考不住学生,拉不开学生之间的分差,属于是“为了考试而考试”。 不过“倒拔题”是不会出现在县试里的,按照陆北顾目前《论语》研读进度来看,考县试他的帖经几乎不太可能丢分了。 就在陆北顾默默思量之际,身后传来了卢广宇的声音。 “陆兄起的好早,会食所养的鸡还没打鸣呢!” 陆北顾转过身去,见卢广宇也拿着书来晨读了。 “听说今天沐佛节会很吵闹,就特意起的更早了一些,多争取一些时间读书.对了,张晟呢?怎么没见到他?” “今天肯定吵,游街就要经过我们这里,得来回走好几圈呢。” 卢广宇说道:“张晟家里药铺有事,昨天就回去了。” “陆兄你不知道,这阵子没了你带我们晨读,可是有几天一犯懒就没坚持下来,不过晨读多了确实有益处,现在感觉对《论语》熟稔多了。” “当然了。” 陆北顾说道:“《论语》毕竟是先圣和弟子们的语录,本质上还是对话,是口语,虽然是先秦时期的,但这点是改变不了的,所以多读出来其实比在心里默念默背效果要好得多,主要是不能怕害羞就张不开口。” “正是这个理解。” 两人简单交谈一番,随后又各自举着书籍,在院子里开始了晨读。 如此读到鸡鸣,读到天光破晓,远处城外的山上突然传来了悠长的钟声。 “咚——咚!咚!” 这浑厚的钟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不多时,便听得城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那声响起初如细雨敲窗,渐渐竟似惊涛拍岸,声音大到让人有了似乎连县学的青砖墙都跟着微微震颤起来的错觉。 “真让人说中了。”陆北顾苦笑着收起《论语》。 整个合江县城,都开始随着这密集的锣鼓声沸腾了起来。 县学里也已骚动起来,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院门口,有几个胆大的甚至攀上墙头。 “外面好多摊子!” “应该挺多都是摸黑坐船来的,也有昨天就来的。” “对,城东的史坝水驿听说昨晚来了许多外地商人。” “真热闹啊,怎么还不开门放我们出去?” 早晨县学是到点才开大门的,所以这时候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把书籍放回学舍,陆北顾没去凑热闹,而是直奔会食所而去。 他2文钱买了个烧饼,1文钱买了碟炒咸菜丝,2文钱买了碗粟米粥,把烧饼从中间掰开,将一多半炒咸菜丝倒进去,剩下的则是倒进了粟米粥里。 就这样,一口烧饼夹咸菜,配上一口粥,陆北顾美滋滋地吃完了早餐。 等到吃完早餐,却发现县学基本上没人了。 学生们就像是被憋在笼子里的丧尸一样,大门一开就瞬间蜂拥而出了。 至于早餐?肯定是在外面买着吃啦。 因为合江县是水运枢纽,而且法王寺的沐佛节活动远近闻名,所以参加活动的不仅有合江县本地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还有借机来做小生意的外地商贩,各种小吃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而此时也跟拂晓前大不相同了。 明明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外面却根本没有半分寂静可言,到处都是锣鼓声、诵经声、交谈声,可以说是极为吵闹。 “陆兄,一起去看看吗?”卢广宇也吃完饭出来了。 陆北顾点点头,既然决定去参加法王寺的禅林雅会了,那么上午的沐佛节活动也一并看一看吧,权当给自己放一天假。 “那就去见识见识吧!” 两人才出县学大门,拐到旁边的街,满目绮罗便晃得人眼。 街道两侧早支起连绵小摊,估计都是天不亮就开始摆摊了,而卖香烛的、售胜的、贩人的摊子前都挤满了人。 几个梳双鬟的小女娃手持新采的芍药,笑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罗裙翻飞。 而在这时,锣鼓声也越来越近了。 “小神来喽!” “让让!让让!” 四个穿着彩色短衫的赤膊汉子抬着神轿,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 此时还没到道君皇帝那时候,大宋百姓都是普遍信佛的,而沐佛节虽然与民同乐,但其实是一个非常盛大庄重的节日。 这种节日,都是有着严格的流程的。 一般而言最重要的神佛都是在后面才出场,前面出场的就都是一些当地人信仰的佛教相关的小神。 陆北顾定睛看去,轿上供着尊鎏金小像,竟是猴首人身的形象,披挂锁子甲,手持镔铁棍。 “这不是孙猴子吗?” (本章完) 第62章 实力排序 第62章 实力排序 检验人数无误,僧人示意他们捡个桌子坐下,随后说道:“且用些凉茶。” 粗陶壶里是陈皮老荫茶,僧人给他们挨个倒入茶杯里,颜色看着像是琥珀一般。 这种茶名字叫老荫茶,说是茶但其实是一种树叶煮出来的,并非正规的茶叶.这种树一般在川西一带较常见,其树大而叶茂,多生长在高山密林之间,叶子也比一般茶叶厚,沸煮后汁水会变成红褐色,却能生津解渴,常与陈皮等物搭配熬煮。 此时,后厨飘来了炒菜的味道,随着传来木甑揭盖的闷响,新麦的香气也一并漫进堂内。 “法王寺的斋饭在整个川南都很有名,而且是明厨做给香客看的。” 韩三娘笑着介绍道,随后用纤细的手指点了点后方。 果然,透过格栅窗,就能看到灶前僧人正用长柄铜勺搅动翡翠豆腐汤,而旁边已经摆好了一碗碗用莴笋叶磨浆点成的碧玉羹,上面还浮着几粒如丹砂般的枸杞。 另有个小沙弥踮脚摘悬梁的竹篮,篮里似乎冰镇着什么,沁出的水珠正滴在下方的容器里。 “这顿饭最好吃饱,不然下午没力气。” 韩子瑜慢条斯理地拿着两根筷子磨了磨,提醒道。 计云闻言一怔——禅林雅会,能耗费什么力气? 计云虽然是“功德主”,但跟“大檀越”和“檀越”必定被邀请不同,他并非必定会被邀请,所以虽然他年年都来看沐佛节,但禅林雅会今年也是第一次参加。 “韩兄为何这般说?” “因为得爬山。” 韩三娘一边绾起发丝,一边替兄长解释道:“往年的禅林雅会都不是找个地方干坐着,而是需要从法王寺的后方出发,沿着一条有窄石阶的道路,一直爬到山顶,对体力要求很高。” “不过中间也会有一些休息的地方,然后不同的休息处,会有不同的雅事关卡可供挑战,战胜关卡次数最多的队伍得头名.每年挑战的项目都不同,是轮换着来的,但都通常来讲往返全程都算上需要费一下午的时间,正午过后出发到黄昏时才归来。” “听着倒是挺有意思。” 将登山和挑战闯关结合在一起,这种玩法陆北顾也是第一次听说。 而且,既然是所谓的“雅事关卡”,那肯定就不单单是科举那些内容了,涵盖范围应当更广泛一些,应该琴、棋、书、画、弈、茶甚至投壶之类的都可能出现。 “我听吃到过金豆子的人说过,若是无意去争名次,其实跟着体验一番,也是自有乐趣在其中的。”卢广宇这时候也插话道。 “对,一般来讲想争名次的队伍很少,而且往年都是三人一队,今年才突然改成五人一队的。” 计云没什么城府,说者无意,但听者却是有心.陆北顾有些恍然,如果是突然改变规则,那就解释得通这位泸州韩氏的公子为什么要邀请自己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说到底陌生人之间产生交际无非就是两件事,要么是名要么是利,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咳咳。” 韩子瑜看着陆北顾恍然的神情,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虽然是大家族的子弟,理论上他也没做错什么,但毕竟还是年轻人,脸皮厚度跟那些老狐狸比不了。 不过,此时韩子瑜的眼里,陆北顾也只是一个普通县学生而已,拉陆北顾组队只是他的无奈之选,因为在合江县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厉害的人了。 但要让韩子瑜觉得陆北顾有多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在韩子瑜的心里,这次关乎到韩、先两家争端,以及他自己颜面的禅林雅会,真正能靠得住的,还是他自己。 毕竟韩子瑜在州学都是经常能进上舍的,学问自然是没的说。 实际上,下舍州学生的水平,跟顶尖县学生的水平是差不多的,或者说顶尖县学生进入州学,也就只能待在下舍,譬如计云。 但稳定中舍乃至能够进入上舍的州学生,跟下舍的州学生,实力就完全是两个档次了。 韩子瑜和周明远,都是这种比计云明显强一个档次的。 当然了,他们也有各自的缺点,比如周明远不擅长诗赋,韩子瑜则策论稍差.但这种“不擅长”和“差”,也仅仅是在州学中上舍里能这么说,对于县学生,还是碾压的状态。 所以,五人小队里,先不算有专长的韩三娘,剩下的四个人里,韩子瑜认为自己强于计云,而计云强于陆北顾,陆北顾强于卢广宇。 这也基本上是除了陆北顾以外四个人不约而同的统一认知。 这种排序,也决定了接下来在禅林雅会里,小队众人的出战顺序。 而他咳嗽的声音有些大了,惊起了头顶梁间一只打盹的厨房捕鼠猫。 猫用两个前爪抓着房梁向后伸了个懒腰,随后敏捷地跳了下来,掠过墙上“食时五观”的训诫,一下子就钻进佛龛底下去了。 斋饭很快端了上来,是六菜一汤的规格。 汤是翡翠豆腐汤,菜分别是糟烩鲜蕈、煨瓠瓜、松仁炒荸荠、酱烧茄瓤这四个热菜,以及梅子渍茭白、姜醋拌藕这两个凉菜。 陆北顾的目光在桌上逡巡,每一道菜都像是从画中摘取而来似的,色泽清雅,摆盘考究。 除此之外还有甜点,每人一份碧玉羹、一份枇杷莲盏。 碧玉羹刚才已经隔着格栅窗见到了,而枇杷莲盏则是盏中雕成莲状的枇杷肉,晶莹剔透,浸在琥珀色的蜜露中,底下衬着嫩绿的桑叶。 众人先去盥洗双手,随后将杯盏安放于各自碗筷的右下方位,就可以开吃了。 这时候餐桌讲究不算多,要说有什么讲究,那就是虽然没有公共筷子,但不能用自己的筷子在菜肴中翻动、挑选,也不能用筷子指指点点或敲打碗碟,那样会很不礼貌。 如果是有人请客,那就得请客的主人先举筷子示意,但今天这场斋饭严格来说也算不上谁请客,所以也就没这个环节了。 (本章完) 第63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第63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枇杷是时令鲜果,蜜露是采集寺院周围的百蜜,看着挺开胃。” 计云贪凉,率先夹起一瓣枇杷送入口中,只觉得枇杷的酸甜与蜂蜜的香腻完美融合,冰凉的口感在炎炎夏日里格外舒爽。 “糟烩鲜蕈。”韩子瑜推荐道,“听说是法王寺后山里采的,味道极为鲜美。” 陆北顾微微颔首,随后开始品尝。 褐色的菌菇裹着琥珀色的糟卤,入口时先是糟味,继而菌菇的鲜美在口中爆开,竟有几分荤菜的满足感。 “当真不错。”他赞叹了一句。 “这松仁炒荸荠也极好。”卢广宇指着另一道菜,“荸荠脆甜,松仁香酥,火候恰到好处。” 陆北顾依言尝了一口,果然清脆爽口,松仁的油脂香与荸荠的清甜完美融合.这里不仅炒菜的水平比其他地方强一截,他还注意到,每道菜的分量其实都不算少,显然目的就是为了让食客能品尝到更多风味的同时尽量吃饱。 “咦?这茄子?里面别有洞天啊。” 计云夹起一块酱烧茄瓤,发现看似普通的茄子内里竟填了东西。 “这是法王寺斋堂的秘制做法,茄子挖空后填入香菇末和豆腐,再用自制的酱汁烧制。” 忙着干饭的陆北顾默不作声,夹了一大筷子酱烧茄瓤放到米饭上一起吃。 茄子入口即化,内馅鲜美多汁,酱香浓郁却不腻口,可以说是相当下饭! 接着又把煨瓠瓜尝了尝,这东西不太符合陆北顾的饮食喜好,但瓠瓜在如今的大宋卖的相当的贵,开封城里甚至能卖到很离谱的天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品尝完四道热菜,陆北顾不禁赞叹道:“法王寺僧人的厨艺当真精妙,竟能将寻常素菜做到如此层次,真是有水平!” 虽然这个时代的四川没有现代那些经典川菜,辣椒没有传入中国,豆瓣酱也没有被发明,但这些菜品的味道丝毫不比有各种调料的现代差,甚至在鲜美上犹有过之。 “是啊。” 韩三娘这时候笑吟吟地说道:“每年来合江,除了看沐佛节,也是奔着这口斋饭来的。” 而两道凉菜更是别具一格。 梅子渍茭白酸甜开胃,茭白脆嫩,梅子的酸味被调和得恰到好处;姜醋拌藕片薄如蝉翼,藕的清香与姜醋混杂在一起,令人食欲大增。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菜肴已消去大半。 陆北顾已经埋头干了三碗饭了,最后又舀了半碗翡翠豆腐汤,但见汤色清透如碧玉,豆腐嫩若凝脂,汤底沉着几片鲜笋与菌菇。 他低头啜饮,豆腐细腻的口感混着山野清鲜瞬间在舌尖漫开,咽下去喉间还留着淡淡的松香。 而就在他喝汤消食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周围寂静了下来。 这不太正常,大家交谈的声音即便都很低,但也不至于突然没人说话。 陆北顾抬起头来,却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门口刚进来的一队人身上。 为首的是一位穿着襕衫,肌肉却将其撑得鼓胀的青年。 而在这身形壮硕的青年身后,一个人正不友善地盯着陆北顾看。 仔细一瞧,正是许久不见的何聪。 “为什么这么嫉妒地看着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帅吗?”摸了摸的肚子陆北顾有些疑惑。 他最近一段时间跟着李磐吃得好,有效地改善了营养状态,整个人确实从穿越时的皮包骨变得更健康了,脸庞也从瘦削憔悴恢复到了应有的英俊。 至于何聪,说实话,陆北顾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怨气从何而来,甚至从未把他当成过对手。 不过,目前现场的焦点显然不在何聪身上,何聪就算是把眼珠瞪出火星子来也没用。 “韩兄这是未战先降了吗?怎地找了这么一群臭鱼烂虾?” 壮硕青年显然与韩子瑜积怨已久,开口就没留半点面子。 “先镇。” 韩子瑜冷冷而视,用力搁下竹箸,瓷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法王寺乃清净地,莫要学那市井泼皮做派。” 坐在陆北顾旁边的计云,低声介绍道:“是泸州先氏这一代的青年才俊。” “先”这个姓,是有说法的。 先氏自东汉时期定居泸州,至魏晋时期成为泸州地方望族,到了前唐,族中神童先汪便在唐德宗贞元中高中进士,出任过合江县令,如今合江县就有他年少时读书所在的“读书岩”及晚年归隐合江安乐山讲学所留下的书院,先氏因此在合江县也有很多祖产。 到了如今的大宋,先氏更不得了,先罕、先诏父子登科,衣锦还乡,其乡因此得名“衣锦乡”,族中出任军职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说是泸州最煊赫的家族。 而先镇,虽然表面看起来粗豪,但其实心思相当细腻,学识也稳压韩子瑜一头,在州学属于那种经常能进上舍的存在。 可以说,两人算是宿敌了。 “哈哈哈哈,我又岂会在佛门清净地打诳语?” 先镇闻言大笑,他忽然伸手按住何聪肩膀:“我可是听我们这位合江县学案首在门外指人介绍了,韩兄若不是临时凑不齐人,怎么连县学里不入流的都拉来充数呢?” 目前在斋堂里吃饭的,绝大多数都来自泸州各县里有钱有闲的人家,以年轻人居多,所以很多人这几年来参加禅林雅会以后其实是互相认识的。 听了这话,旁观众人也是响起了窸窣的议论声。 这话一出口,何聪顿时脸色发青。 先镇的话看似抬举,实则是把何聪架在火上烤了。 毕竟在门外悄悄指人说小话没事,但行为被公之于众的话,不管说的对不对,何聪都不是君子所为,是会让在场众人鄙夷的。 果然何聪急急摆手:“先公子说笑了,在下不过是.” “怎地?” 先镇转头睨他,何聪顿时噤若寒蝉。 而这时韩三娘忽然轻笑出声,她指尖转着青瓷盏,盏中老荫茶随之荡出细碎波纹。 “孰强孰弱,究竟是谁不入流,待会儿禅林雅会上比一比就是了,何必在此徒费口舌?” “更何况。”她故意顿了顿,“我读过陆公子的《天河水》,立意文笔都顶好的文章,倒是未曾听过这位合江县学案首有什么大作?” 何聪不敢对先镇发火,但面对他们却不太需要顾及,这时候额角青筋跳动不断,正打算开口说什么,角落里却突然传来声响。 但见先前布菜的褐衣僧人立在佛龛前,手中犍稚1不轻不重敲了三下:“五观堂内,当思来处不易。” 这声提醒像盆冷水兜头浇下他们这些大檀越、檀越、功德主,是给法王寺捐赠了不少,但这不代表他们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毕竟,在如今的大宋,百姓普遍信佛,佛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而他们这些年轻人能成为大檀越、檀越、功德主,的其实还是家里的钱,只不过名额写的是他们的名字,如果真的在寺院里真的惹出什么祸事,对于他们来讲也是很大的麻烦,完全没必要。 所以先镇冷哼一声后,带着人往最远的桌子走去。 何聪临走时阴恻恻瞥了眼陆北顾,却见他正在用勺子舀碧玉羹,吃得专心致志。 “陆兄倒是好定力。”卢广宇压低声音,“那何聪分明是冲你来的。” 陆北顾慢条斯理擦净嘴角:“饿着肚子怎么斗法?倒是韩三娘.方才多谢了。” 其实陆北顾本没有把何聪当成什么对手,但对方连番数次来挑衅他,那么他在这次的禅林雅会上也不能不还击了,免得别人觉得他软弱可欺。 毕竟,就连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 “那是我家三妹见不得俊俏郎君吃亏。” 韩子瑜心情大好,笑着给众人添茶说道。 “大兄!” 韩三娘嗔怪道。 她夹起一粒松仁就扔了过去,正打在韩子瑜手背上。 众人轻笑间,忽听佛寺里的大钟传来了浑厚悠长的钟响。 ——不知不觉,午时到了。 方才那位褐衣僧人又从后面转出,立在堂中央扬声道。 “午时已过,诸位檀越若是吃好,便请移步领取手杖与遮阳笠、水囊、驱虫香囊,若是未吃好可继续用斋饭,等过了午时三刻方才出发。” —————— 1犍稚,寺院报时之器具,又作犍槌、犍锤。 (本章完) 第69章 摹南朝绮靡之风【求首订!】 第69章 摹南朝绮靡之风【求首订!】 这边在平台上的何聪听闻陆北顾的话,先是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崖柏上的飞鸟。 “可笑至极!陆北顾,县学数年,你的赋文哪次不是丙下之评?” 跟随先镇同来的人,亦是在身后讥讽道:“便是韩子瑜爬起来亲自上,我等都不惧怕,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奢遮人物?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陆北顾并不理会他们的嘲讽,径直向前。 他的步伐沉稳,衣袂在山风中微微飘动,竟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气度。 宝月大师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轻轻抬手,亲自用火折子点燃了崖柏旁的线香。 “一炷香为限。” 宝月大师道:“这关便不论顺序先后了,就这么一张案几,谁想先来就先来吧。” 心中有些不安的何聪冷哼一声,快步走向平台上的案几。 不过,临到平台上,他却有些眼晕。 原因无他,这处平台是从崖边突出的,本质上是一处悬崖。 在山道石阶那侧还不觉得有什么,而一旦来到悬崖上,只见眼前云海翻腾,深不见底的山谷在脚下若隐若现,何聪的腿肚子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 他跪坐在案几前,尽量克服恐惧,哆嗦着铺开宣纸,随后开始研墨。 提笔蘸墨,何聪开始把目光完全集中在案几被镇纸压着的宣纸上,方才面对悬崖的恐惧,也稍微减轻了一些。 但开始思考如何作赋时,他的额头却渗出了一层细汗。 何聪作诗赋从来都是死记硬背,面对这种需要即兴发挥的题目,第一时间就想向那些提前准备过的咏物赋文上面去靠。 但是左思右想,又觉得不甚妥当。 毕竟眼前的景物,跟他准备过的那些题目完全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强行背稿反而会弄巧成拙。 不过,何聪毕竟是经过多年应试教育的,临场应对经验还是很丰富。 在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他看着眼前这株崖柏的独特形态和所处环境有了点头绪,开始动笔。 何聪的笔锋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开头写的很顺利,不过写着写着,由于是临时发挥没有提前准备,还是不可避免地写了几句车轱辘话。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多年练就的应试本领还是过硬的,不管怎么样,一炷香的时间内竟然真让他把这篇《崖柏赋》给临场写出来了。 香即将燃尽。 宝月大师轻咳一声:“时间到。” 何聪匆忙写下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在宝月话音落下的同时才放下笔,他的前襟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宝月大师接过赋文看了看,他的表情平静,眼中并无特别的神采。 随后,宝月大师将纸交给了旁边的小僧朗读。 “有木生于巉岩,名标禹贡之录。禀玄冥之精粹,承崑墟之灵炁。其干也,如珪如璋,戛玉鸣璋;其叶也,似鹜似凤,翻霜翥雪。乃有嵚奇历落之姿,虬蟠蛟踞之态。石髓为膏以滋育,云根作壤而栽培。” 怎么说呢? 虽然运用了很多生僻字和看起来玄妙的词语,但其实何聪这个《崖柏赋》的开头拢共就说了一件事,那就是这里有棵树. “至若春烟澹泱,秋霭氤氲。或垂纶于断壑,或拏攫于危岑。观夫纹理萦纡,若河图之隐现;年轮层迭,类洛书之推迁。匠石运斤,成螭虬之樽杓;公输挥矩,制云雷之几案。昔者周公营洛,取其材为明堂之柱;蔡邕过吴,截其枝作焦尾之琴。” 第二段就更是车轱辘话连篇了,细究下来基本是都是废话,无非就是“木头都能干什么用”,有的内容写的已经有点跑题了,跟崖柏的关系不大。 不过接下来的第三段也是最后一段,倒是稍好一点,强行上了些立意。 “至如贵胄焚香,必择其根为杵臼;高僧叩磬,须选其干作椎桙。然其性禀孤贞,不同桃李。不随东风以摇落,岂逐西陆而凋衰?虽遭瘴雨之侵凌,愈见苍髯之崟崟;每遇严霜之摧挫,转增翠鬣之森森。昔王子猷种竹,未足比其清标;陶渊明栽柳,讵可方其劲节?” 听完以后,计云嘀咕了一句。 “言之无物。” 饶是如此。 其实单论“限时临场作赋”这件事情,能做到,就已经超过很多人了。 更何况,里面还用了不少生僻字和典故,可以说何聪这篇赋写的不够好也没什么内容,但作赋的基本功确实不差,其人在县学能名列前茅确实是有点东西的。 旁观的众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在众人看来,虽然陆北顾表现的很有勇气,但第四关的胜负,随着这篇《崖柏赋》的新鲜出炉,几乎已经定下来了。 除非,陆北顾也有临场作赋的能力,并且表现的比何聪更好! 韩三娘担忧地看向陆北顾,却见他正负手而立,凝视着那株千年崖柏。 山风拂过,松萝轻舞,阳光透过针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北顾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物。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方才是一遍立意,如今是二遍修词,陆北顾所要写的这篇宋赋,已然随天地浩然之气,化为胸中成竹! 而何聪见宝月大师久久不语,虽然自觉写的还行,却也有些忐忑。 “赋文结构倒还算是工整。” 宝月大师评价道:“然此赋摹南朝骈赋绮靡之风却乏《哀江南赋》之神,工于琢句,乏于气韵,堆垛故事,空陈形貌,徒事铺排,无关崖柏之气节至于用‘周公营洛’、‘蔡邕过吴’等典,虽炫博学,实割裂文意,总体看来,只能算差强人意。” 宝月大师的评价当然是极中肯的,但听了这话,素来自傲的何聪面色还是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他勉强拱了拱手,走了回去。 先镇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不如州学上中舍之作,但你能临场做出来,便已经胜过这些人了。” 何聪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 理是这么个理,毕竟宝月大师觉得他写的匠气,根本原因那是因为宝月大师的文学水平太高了,而非他何聪的水平太低。 在何聪看来,陆北顾表现的自信满满,但真论起作赋来,定是远不如他的。 毕竟,除了那次李磐偏心的策论以外,陆北顾在县学的各种考试里,可是从来都没有超越过何聪任何一次的! “下一个。” 陆北顾对宝月大师行礼,随后走向案几。 在方才点评之时,他已经完成了赵抃所授“三遍法”里最后的“三遍炼字”,心中再无阻滞。 案几上新的宣纸被山风吹得微微卷起。 陆北顾的手腕悬于纸上,略一沉吟,随即落笔如飞。 “装模作样。” 完成任务心情放松下来的何聪低声嗤笑,转头对身边的先镇道:“看他能憋出什么好文章来。” (本章完) 第70章 《沐佛节过法王寺赋》【求月票!】 第70章 《沐佛节过法王寺赋》【求月票!】 随着赋文的展开。 陆北顾的神情愈发专注,仿佛整个人都与笔下的文字融为一体。 他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笔下所写已是经过三遍锤炼的精华,可以说是达到了“一字不易”的程度。 正在旁观的先镇看到陆北顾行云流水的书写姿态,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种状态并不罕见,每个人只要经历过“文思泉涌”,都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同样关心他的计云站在另一侧的数丈开外,踮起脚尖想要看清内容,却只瞥见几行墨迹。 “大兄?” 韩三娘不安地看向担架上的韩子瑜。 这是决定队伍胜败的时刻了,若是赢了这第四关,把比分扳成二比二平,那就还有第五关决胜的希望。 而若是陆北顾败了,队伍便是彻底败了。 韩子瑜强忍疼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勉强开口说道:“等等看相信他.” 香燃过半时。 陆北顾的赋文也已近尾声。 他的笔锋忽然一顿,似在思索最后该如何收束,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笔走龙蛇写下最后几句。 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陆北顾整理好自己的赋文,呈给宝月大师。 “请大师过目。” 宝月大师原本半阖的眼帘微微抬起,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了纸面。 然而随着他的阅读,此前微蹙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了惊讶与赞赏之色。 又细细看了片刻,宝月大师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文华天成之作!” 众人闻言,皆露出惊讶之色。 何聪的脸色顿时一变,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宝月大师手中的宣纸,仿佛想要透过纸背看到陆北顾到底写了什么。 而韩子瑜听了这个评价,更是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韩三娘连忙按住。 宝月大师捏着宣纸,亲自朗声诵读了出来。 “《沐佛节过法王寺赋》 时维孟夏,序属清和。浴佛初辰,法彻九阿1。采山薇以邀云,同分霞佩;拾松子以烹泉,各整烟蓑。于是见宝树垂璎,香浮金粟2;灵泉漱玉,影幻青螺3。” 念完这段,宝月大师顿了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评价。 “此赋开篇尽得六朝骈俪妙处,如‘采山薇以邀云’一句,暗合谢朓‘余霞散成绮’之境,而‘灵泉漱玉’四字,俨然有前唐王摩诘‘清泉石上流’之清韵,此诚文心通禅意者也。” 宝月大师的评语在山风中荡开。 崖边云气忽而翻涌,都仿佛是为这篇赋作所感一般。 而仅仅是这个开篇,在场稍有文学素养的人,但凡读过江淹、庾信赋作的,都明白这是什么水平的作品。 文字清新自然,有山林之趣,更具禅意之美,没用任何生僻字,更无半点废话,却将情景描述地充满了生动的画面感,偶有用典更是宛如天成毫无痕迹。 让人读起来,便觉得真就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可以说,光是这个精妙绝伦的开篇,拿出来跟何聪所作废话连篇的《崖柏赋》对比,便已经是云泥之别了! 然而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感叹的时候,宝月大师继续读了下去。 “既而烟篆4沉檀,露凝贝牒5。摩诘玄谈,远公清偈6。观宝相之庄严,忽怆然以悲嗟:彼法身常住,历劫恒沙;而浮生若寄,逝川奔马。譬若朝菌迷晦朔,蟪蛄昧春秋7;何异小舟藏大壑,须弥纳芥子耶?于是释卷整襟,临风振袂。” 众人屏息凝神听完第二段,各个面露震撼之色。 何聪的面色更是由青转白,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汗珠从额头大滴大滴地坠下。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这段文字不仅延续了前文的质量,更顺理成章由主角视角将文章引入深邃哲理,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转折往往意味着接下来的内容只要不崩,那么这篇赋的立意和境界,将会达到一个令何聪望尘莫及的程度! “你赋作有这水平,干嘛当初文宴上还写小说啊?” 此时的计云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而他旁边的卢广宇更是已然听到目瞪口呆,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从来都没见识过陆北顾全力发挥,到底是怎样的惊人实力。 众人的不同反应,让韩三娘有些心慌。 她蹲在地上,悄声问韩子瑜:“大兄,我虽不大通诗赋,但也听得出文好来,只是陆北顾这赋,这段究竟好在何处?何至于众人惊讶至斯?” 韩子瑜一时失神,听了妹妹的问话,方才回过神来勉力解释道。 “以烟露起兴,托佛理而寄慨,已得诗佛三昧,而中间数句,譬喻精切,对仗工稳,如‘朝菌迷晦朔’对‘蟪蛄昧春秋’,‘小舟藏大壑’对‘须弥纳芥子’,皆天造地设,绝非苦吟所得,最后一句,更是勾人心魄,让人心里痒痒得很,想听接下来如何发展。” 说完以后,韩子瑜连妹妹都不再搭理,就这么撑起半边身子盯着宝月大师,等他继续读下去。 宝月大师神情肃然,继续读了下去。 “携客蹑虚,客拊岩曰:‘此水昨凝峨眉雪魄,今化合江练光,明朝当随海至蓬莱。形质虽迁,澄明何改?’ 余指断壁虬藤:‘然清流得永年,槁木失故貌,岂非天命有私耶?’ 客乃莞尔挥麈8:‘君不见法雨润枯,终归性海;禅钟破妄,直指空华。水月镜像,岂有二法?松筠鹤骨,本无恒差。’” 宋赋主客问答形式源于汉赋,譬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不过宋赋中“客”的角色更趋哲理化,少有汉赋中的讽谏意味,而这所谓的“客”并非真实人物,是为了推动叙事结构、引发哲理思考、投射作者情感而虚构的文学形象。 所以,倒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陪着陆北顾一起爬山、对话,陆北顾也没有精神分裂,这只是正常的赋作表现手法。 而从文学发展角度来看,宋赋这种“客”的虚构不仅增强了赋作的文学性,更成为宋代士大夫表达复杂思想与情感的重要手段,正是通过这种设定,宋赋实现了从描写到议论、从叙事到抒情的升华,体现了宋代文学重理趣、尚思辨的特点。 其中典型,就是如今尚未问世的两篇著名宋赋——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赋》。 而随着诵读的继续进行,在场众人的表情也逐渐从震撼变为深思。 (本章完) 第71章 风过松杪兮霓回天【求月票!】 第71章 风过松杪兮霓回天【求月票!】 陆北顾的这篇赋文不仅文采斐然,更在主客问答间暗藏机锋。 当宝月大师读到“法雨润枯,终归性海;禅钟破妄,直指空华”时,在场几位僧人竟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何聪此刻已面如死灰,他踉跄后退两步,被身后石阶绊得险些跌倒。 先镇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却见这位素来倨傲的县学案首嘴唇颤抖,喃喃道:“不可能这怎会是即兴之作.” 宝月大师的声音愈发洪亮,最后一段如黄钟大吕般在山间回荡。 “客倚石长啸,声裂层云,俄而万籁俱静,惟见曜日流天。 长啸毕,客遽问:‘声住何处?’余答曰:‘住汝耳根。’复诘:‘心向何方?’余指崖前柏子:‘在彼子实。’ 余忽了悟,向之所谓澄明迁改者,皆镜中观影;天命私公者,实水上津痕。 余喜拊掌而歌曰:‘月出东山兮光澈渊,风过松杪兮霓回天,叩石铿然兮鸣素弦,振衣飒尔兮濯灵泉。’ 客亦笑曰:‘今沐金躯于玉露,释尘缚于太虚。纵白驹过隙,而六合为幕。曷若迦陵衔妙果,双栖觉树9;宁效子晋控孤凫,独叩玄都?’ 语止幡消,霞沉远嶂;磬声堕云,山寂人忘。 忽见一鹤掠阶,旋没苍霭;惟余柏影在地,漫数清霜。” 尾音已落,全场怔然。 过了刹那,就连全程都在不偏不倚领队监督的褐衣僧人,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最后这段真真是有羚羊挂角之妙,细细品味,恍如泛舟江上,忽见青崖白鹿,而无迹可求,其境悠然,其意卓然。” “阿弥陀佛!” 宝月大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阖,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点评。 “所谓‘倚石长啸’实以声造境,恰似柳宗元‘欸乃一声山水绿’之笔意,万籁俱静后独见日光流动,可谓留白存韵矣。” “主客问答之间暗藏三重境界——初问‘声住何处’颇得‘尽是汝声,那忽住得’之机锋;次指柏子实,化用前唐高僧赵州从谂禅师‘庭前柏树子’禅宗话头;终悟‘镜中观影、水上津痕’,直指《金刚经》‘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层层递进,化于无形。” “而‘月出东山兮’之歌,又见《楚辞》遗风。客笑以迦陵双栖、子晋孤叩作结,非独取舍二端,实乃示人以不二法门纵白驹过隙,何妨六合为幕?此中真意,岂亚于陶靖节‘欲辨忘言’之叹?” “末了鹤没苍霭,柏影数霜,以景结情,余韵袅袅。全赋通篇文字如空山新雨,洗尽铅华,于留白处见真韵,确实可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矣。” 宝月大师的紫色袈裟被山风卷起一道金边,他忽然转身面对陆北顾深深一礼。 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当今官家亲自赐号的得道高僧!竟然向一个县学学子行礼! “此赋已非寻常文章,乃是文心通佛、笔落生莲的妙悟之作。” 山间一时寂然,唯有松涛阵阵。 抱着头蹲在地上的何聪,他的喃喃自语声打破沉默:“这这不可能!” 何聪猛地抓起自己的赋文,几下撕得粉碎。 碎纸如雪片般被风吹着飘落山崖,转眼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用可怜的目光看向他。 这孩子疯了。 陆北顾平静地看着何聪的失态,轻声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你闭嘴!” 何聪指着陆北顾的鼻子还要说什么,却被先镇直接挡了下来。 “这关是我们输了。” 何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怒火退到一旁,但心中的愤懑却愈发浓烈。 先镇虽然认输了,但他的脸色也很难看,他原本以为何聪稳操胜券,没想到何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了他始终都看不起的陆北顾。 不过,哪怕陆北顾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也不过是把两队的比分扳成二比二平手而已。 先镇有足够的自信,在接下来的决战里,战胜陆北顾。 毕竟,先镇作为州学中舍生,更是经常进入上舍,文学水平跟何聪、计云这种,完全就是两个档次。 何聪不是陆北顾的对手,不代表先镇不是。 这时何聪也阴沉着脸走到先镇身边,低声商议着什么。 “无妨,还有第五关呢,我亲自去会会这个陆北顾。” 先镇盯着陆北顾,沉声说道。 环视了一圈,褐衣僧人宣布道:“第四关,韩子瑜队获胜!” 是的,不用比了,陆北顾这篇赋文一出,后面的人齐齐往后退,根本不打算上去陪何聪一起丢人现眼了。 随后褐衣僧人对着他们说道:“请诸位稍事休息,最后一关将在山巅进行。” 陆北顾回到同伴们的身边。 “韩兄,在下不负所望。” 终于等到结果落地,韩子瑜在担架上长舒一口气,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陆兄.真乃天人也.是在下小瞧天下英雄了。” 随后,韩子瑜挣扎着说道:“陆兄,接下来就全要仰仗你了,若是能得头名,替我出了这口胸中恶气,《洛阳伽蓝记》之费,我定不吝啬于你!” 韩三娘则顾不得礼节,兴奋地拉着陆北顾的衣袖:“陆公子当真才华天纵,小女子佩服不已!” 陆北顾微微一笑:“侥幸而已。” “这哪是侥幸!”计云激动地拍打陆北顾的肩膀。 卢广宇埋怨着说道:“你瞒得我们好苦!” 陆北顾笑而不答,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川河流。 如今登高远望,只觉得平时感觉浩浩汤汤的长江与安乐溪,竟是如此渺小。 而极目远眺,北方的群山与视线尽头的四川盆地,更是尽收眼底。 “终有一天,我要去看那山外青山,更要看青山之外的风光。” 他在心底如是想道。 就在这时,褐衣僧人忽然来到陆北顾的面前,称宝月大师有话要跟他说,随后引他单独过去与宝月大师谈话。 (本章完) 第72章 莫离盖缠,莫求佛祖【求月票!】 第72章 莫离盖缠,莫求佛祖【求月票!】 “大师。” 陆北顾恭谨作揖。 宝月大师亦是合十,檀木佛珠在腕间轻响,他随后开口道:“小檀越这篇赋,贫僧欲勒石于崖柏之侧,不知可否?” “当然可以。” 陆北顾道:“能得大师垂青,小子荣幸之至。” 宝月大师微微颔首,忽然话锋一转:“不知平日可曾研习佛典?” 陆北顾只道:“从小听过一些。” “观你是个有禅心的。” 宝月大师问道:“可愿随我出家?” 崖边云气翻涌,将二人身影笼在朦胧中。 陆北顾望见柏树根须虬结石缝,从容应道:“小子尘缘未了,譬如这崖柏,若离石壁,终非本来面目。” “妙哉!” 宝月大师非但不恼,反将笑了起来:“你与贫僧在眉山的一位宗弟倒是有几分相似,但你要内敛些,不如他率真若是得空,可来成都大慈寺,到时可介绍你们相识。” 陆北顾心中一动,应道:“定有此期。” 而后,陆北顾试探着问道:“小子冒昧问一句,山巅镇守之僧人是谁?竟能在宝月大师您之上?”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看出了宝月大师跟前三关的镇守僧人不一样,并没有去严格遵守禅林雅会的规矩。 或者说,以他的地位,能参加这次禅林雅会就已经很让法王寺承情了,也确实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做事。 果然,宝月大师并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了陆北顾答案。 “祖印禅师归竹林寺,途径此地,受邀前来。” 听到这个名字,陆北顾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祖印禅师,法号居讷,梓州路人,十一岁在四川竹林寺出家,后沿江而下,住庐山诸寺,后得仁宗赐号“祖印禅师”。 其人禅学精深,融会儒典,庆历五年,欧阳修左迁滁州,去游庐山时与祖印禅师论道,欧阳修肃然心服,耸听忘倦,至夜分不能已。 要知道,欧阳修在此之前可是坚定的排佛者,而与祖印禅师论道之后,便与其共结“青松社”,兴隆禅法,门下号称三千之众,祖印禅师之名亦响彻于大宋。 “怪不得,恐怕也只有这种人物,才能让宝月大师甘居其下了。” 陆北顾心道。 不远处又传来了犍稚的敲击声,褐衣僧人对着众人说道:“诸位檀越,歇息已毕。” 最后一关的决胜要开始了 陆北顾对着宝月大师行礼告别。 山风掠过柏枝,抖落一枚青翠柏实,身披紫色袈裟的宝月大师俯身拾起,细细端详后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莫离盖缠,莫求佛祖。江淹梦笔,天龙见虎。” 陆北顾一愣,旋即再次郑重行礼。 却见宝月大师已转身面向云海,紫色袈裟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一抹紫霞摇曳于万仞悬崖。 回到队伍众人身边,韩子瑜肯定是不可能动弹了,他那个脚踝现在肿得跟个炊饼似的,却也不肯下山,只说道:“你们先上去吧,我就在此地歇着,等有了结果,再与你们一同返回。” 韩三娘看了看天色,离黄昏还很远,再待一阵子也不影响下山,更何况这里有僧人照看,所以就并没有反对。 韩子瑜看着陆北顾,伸出手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剩下全要仰仗陆兄了。” 陆北顾点点头,随后与几人一同继续登山。 他们队伍已经有伤员了,再加上韩三娘这时候爬山累的有些力气不支,所以想跟先镇那种五个年轻小伙子的队伍比登山速度,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索性,四人就吊在最后,慢悠悠地往山巅爬。 而到山巅的这段,跟此前也大不相同。 此前还算有条能容两三人并排通行的正经石阶山道,到这里已经称不上是山道了,而是勉强能容一人通行的小路。 这条小路一侧是陡峭的石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谷底隐约可见安乐溪如一条银练蜿蜒流淌,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虽然危险处有石桩锁链以供防护,但说实话,爬起来还是挺让人胆战心惊。 “歇会儿吧。” 来到了一处稍微宽点的转弯处,苍翠的崖壁上斜生着几株老松,枝干虬曲如龙,针叶间只漏下细碎的光斑,也算是给他们提供了遮阴的地方。 山风渐劲,吹散了暑气,带来一丝清凉。 韩三娘额上沁出细汗,扶着山壁喘息片刻,解下水囊饮了一口,笑道:“这山巅的风光,倒也不负我们辛苦攀登。” 几人从这个方向看去,但见远处合江县周围田地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炊烟袅袅升起,与天际的浮云相接。 “美景真可忘忧啊。”计云说道。 “对了,不知道最后一关要考什么?” 卢广宇思考着:“已经比了茶、棋、诗、赋了,还能比什么呢?” “偈。” 左右四下无人,陆北顾干脆说道。 偈,原意是佛经中的唱颂词,不过现在一般都是指“诗偈”,也就是类似佛家偈颂的诗作,属于中国佛教文化中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通常以四句为一首,每句或四字或五字,注重哲理表达。 这种文学形式起源于魏晋南北朝,随着佛教在中国的本土化,僧人们开始用汉字创作诗偈,至前唐禅宗兴起,诗偈也成为了重要的修行与传教工具,如王维、白居易等人都曾参与创作,而在如今的大宋,诗偈可以说是达到了鼎盛,不仅僧人们喜欢用,士大夫们也喜欢。 当然,这里面除了大宋文学兴盛的因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北宋时期的禅宗逐渐从不立文字转向以文字为媒介的教法,也就是所谓的“文字禅”。 这种观点目前已经成为了禅宗主流,认为语言虽非终极真理的载体,但可作为“指月之指”,即通过文字引导悟道,突破了早期禅宗对语言的否定。 这也算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吧,毕竟佛教也要推广,要系统化修行,总指望如六祖慧能一般“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教,实在是太难了。 至于为什么陆北顾知道第五关是比偈,那当然是因为在离别时,宝月大师透漏的。 宝月大师所念的,便是他自己写的一首偈。 “竟是偈吗?” 韩三娘闻言也是一怔,她倒是没问陆北顾怎么知道的,只是问道:“陆公子可会作偈?” “作偈不难,就怕难的不是作偈。” 陆北顾没当谜语人,坦率说道:“会作诗的就会作偈,一首偈怎么都能写出来,只是这里面若是考校些禅思机锋,那就难了。” 歇息片刻,众人复又前行。 终于,在顺着小路又爬了一段以后,眼前豁然开朗。 山巅平阔处,古松盘踞,松针如盖,投下一片阴凉。 褐衣僧人早已在此等候,见他们到来,合十行礼:“诸位檀越,请在此稍候,最后一关马上开始。” (本章完) 第73章 狗子无佛性【求月票!】 第73章 狗子无佛性【求月票!】 山风掠过,松涛阵阵,仿佛天地间自然的梵唱。 陆北顾目光扫过,见先镇五人组果然已到,正围坐一处低声交谈,而其他队伍此时已经没什么争头名的心思了,反而都在欣赏山巅的风景。 平视看去,日光斜照下的群山,山影绵延不绝,而到了与天际线交融处,只余一线苍茫。 稍稍抬头便觉苍蓝的天穹极为高远,几缕流云横亘其间,愈显空阔。 祖印禅师就坐在松树的阴凉下,闭目禅定。 他的双手置于膝上,手指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日光透过松枝,在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身形挺拔如松。 褐衣僧人轻敲犍稚,众人肃静,随行的僧人搬出了几张早就存放在此地的放有文房四宝的小几。 “最后一关,比偈。”褐衣僧人声音清朗,“此关不分先后顺序,请选出的诸位檀越各作一偈,限一炷香时间,写完由祖印禅师过目。” 偈,通常来讲都是四字偈或五字偈。 如果写的话,几下就写完了,一炷香的时间主要是用来思考的。 而且,文字写什么其实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禅理。 祖印禅师也睁开了双眼,他的面容很是清癯,眉间几道浅纹如刀刻,鬓角已见霜色,却丝毫不显老态,反倒衬出几分超然之气。 而他的神情也极为平和,既无凌厉威严,亦无刻意慈悲之相,只如一面古镜,映照万物而不染尘埃。 众人都在等待他宣布题目。 然而,祖印禅师却只说了令众人面面相觑的五个字。 “狗子无佛性。” 随后,祖印禅师便闭上了眼睛。 话音一落,山巅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狗子无佛性?”有人皱眉重复,满脸困惑,“这算什么题目?” “莫非是禅机?” 另一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可这也太.” 其余人见状,更是议论纷纷。 有人抓耳挠腮,有人来回踱步,更有人干脆盘腿坐下,闭目苦思。 山风卷着松涛,将零碎的交谈声吹散在云雾间。 陆北顾寻了个案几之后也陷入了沉思。 “狗子无佛性”这桩公案他是知道的,与“庭前柏树子”一样,都是出自前唐赵州从谂禅师之口。 公案原文很短,《赵州录》载“僧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答曰:‘无’。” 但这是典型的字少事大。 或许对于不懂禅宗发展史的人来讲,这完全是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搞笑的对话,可实际上,赵州从谂禅师的这个回答,直接否定了《涅槃经》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经典教义,在当时可以说是一场思想地震。 简单来讲,意思就是赵州从谂禅师通过“狗子无佛性”制造了一个逻辑悖论——若承许佛性普遍性,则违经说;若否定佛性存在,则毁佛法根基。 而这桩公案,一直从前唐被争论到了如今的大宋。 至于真正可靠的解法之一,便是数十年后大慧宗杲禅师将此公案提炼为“无”字话头,要求学佛者“提撕此‘无’字,如金刚王宝剑,拟议即丧身失命”了。 “佛性本空,狗子自然无.” “管他呢,就按字面意思写好了。” 议论声中,那柱香已燃去小半。 褐衣僧人静立一旁,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却并未阻止这种议论。 而祖印禅师依旧闭目端坐,斑驳树影在他身上轻轻摇曳,仿佛与这些聒噪毫无关联。 复又沉思片刻,陆北顾提笔斟酌了一番,写下了偈。 “时间到。”褐衣僧人的声音很快响起。 被队伍选出来的几人,将自己写的偈交了上去。 褐衣僧人开口念诵,祖印禅师闭目聆听,玉竹禅珠在枯瘦指间缓缓转动。 很快,就念到了先镇的偈。 “金身照世,斩尽藤葛。 粥冷赵州,心灯自烁。” 此偈一出,山巅众人皆露惊色。 就连褐衣僧人也点了点头,相比于前面那些不懂公案禅理的作品来讲,先镇显然是懂这桩公案是什么意思的。 而此偈的主旨,便是反对赵州从谂禅师的说法,认为狗子也是有佛性的。 不仅文字写的不错,而且也颇有理据、禅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首好偈。 果然,一直闭目的祖印禅师微微睁眼,向先镇方向略一颔首,开口道。 “能直指禅宗‘即心即佛’之要义,确实不凡。” 先镇微微行礼,唇角微扬。 接下来的几首并无太多出彩之处,直到褐衣僧人展开最后一张纸笺,看着上面的五字偈,眉头突然一跳。 他迟疑片刻,还是清了清嗓子念道。 “狗啃骨头硬,老僧念经空。 若问佛何在?汪呜汪呜中!” 这首五字偈念完,山巅骤然一静。 就仿佛连松针落地的声响都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计云正端着水囊喝水,闻言“噗”地喷出一道水雾,水珠在阳光下划出晶亮的弧线。 “咳咳咳!” 韩三娘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发间银钗乱颤如风铃,她眼角已经笑得沁出了泪。 “汪汪呜?” 人群里有个人下意识重复,声音打着飘。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紧接着整个山巅都爆发出了笑声。 有个锦衣郎君笑得直拍大腿,带钩“啪嗒”一声崩飞了出去。 祖印禅师眉毛高高扬起,面上皱纹如风吹池水般层层漾开这位名动天下的高僧,此刻竟也是笑得须眉皆颤。 “妙!大妙!”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祖印禅师笑完过后,竟是对这首荒诞不经的偈评价极高。 “老衲参禅四十载,头回见人把‘狗子无佛性’解得这般活泼透彻!这首偈是谁作的?” “我。” 陆北顾站在原地,耳根也有点红。 其实他写的没问题,一方面来讲,这首偈里面的禅意本身就是“狗子无佛性”公案的解法,另一方面禅宗也确实常用这种类似荒诞不经的方式讲佛理,譬如“僧问云门文偃禅师‘如何是佛’,文偃禅师答‘干屎橛’。”以及“有僧人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归省禅师答‘厕坑头筹子’。”这些都是禅宗史上著名的公案。 但就是被人当众读出来有点羞耻。 他原本只是想到赵州从谂禅师“吃茶去”的洒脱,才作此偈,哪料到会引发这般场面。 “你是怎么想的?为何会这般写?” 祖印禅师问道。 (本章完) 第74章 在“是或否”之间选择了“或”【求月 第74章 在“是或否”之间选择了“或”【求月票!】 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想考校一下,陆北顾到底是真懂佛理,还是随手写了篇打油诗碰巧撞到了正确答案。 事实证明,陆北顾是真懂。 他开口道:“赵州此公案承前唐黄蘖和尚‘无心是道’、临济和尚‘无位真人’之禅法,但将否定对象从‘心’转向‘佛性’,使批判更具震撼人心之力。” “但小子以为,其实此中意义,既不在‘狗子有佛性’也不在‘狗子无佛性’,而在于让汉地禅宗跳出古天竺佛法里‘双遮’的因明学。” 黄蘖和尚和临济和尚是前唐著名的师徒高僧,临济和尚深得佛法大意,为禅宗临济宗创始者,赵州从谂禅师的禅理,就颇受这二位的影响。 而这三人,在事实上也是汉地禅宗发展史上起到承上启下作用的三人。 在此之前也就是魏晋南北朝的时候,佛法刚从天竺传入汉地开始开枝散叶,僧人们做的主要工作是翻译以及佛教本土化。 直到前唐,随着玄奘法师西行,带回了系统且完整的因明学,汉地禅宗才算是有了能够称为根基的思维方式。 所谓“因明学”,音译酰都费陀,是一种在古天竺发展出来的逻辑思维,这种逻辑思维的影响非常大,佛教、耆那教与印度教都受到其深刻影响。 而因明学的原理也不复杂,就是用“宗、因、喻”三支作为言论之法,例如“声无常(宗),为所作性故(因),如瓶等(喻)”,这里面通常是“因”最为重要,所以才叫因明学。 玄奘法师在天竺那烂陀寺求法时,曾运用因明多次破斥外来论师的言论,名震天竺,并将这种逻辑思维带了回来。 而汉地的禅宗僧人,很快就发现了这种思维方式的不足,并尝试进行改进。 赵州从谂禅师的“狗子无佛性”公案,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 而赵州从谂禅师这种将否定推向极致的参究法,实际上是对天竺因明思维的彻底颠覆。 “你还懂因明学?” 众人一头雾水,祖印禅师却兴致大起。 “略懂。” 所谓双遮,就是天竺因明学里面的概念,“遮”的意思是阻碍、否定,“双遮”即对双方立场都做否定。 因为哲学和逻辑学尚未发展到相对完备的地步,禅宗僧人当然不懂什么叫二律背反,但是这不影响他们能够本能地觉察出因明学逻辑思维是存在一定问题的。 “赵州从谂禅师的目的,其实就是用‘双遮’吊诡,实为诱导禅宗僧人跃出因明学的牢笼。” “有佛性和无佛性不是二元对立的,若是陷进到公案有无之中,不解为何佛性存在却被否定,所有佛理全部失效,本身便会陷入到对佛性的质疑里。” “所谓‘参禅须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正如人不经生死,不知生死,只有迫使修禅者直面佛性这个存在本身的荒诞,才能获得对佛性真正的理解。” 这种哲学逻辑,其本质就是现象学式的“存而不论”,用现代理论来理解,就是如同胡塞尔“加括号”的方法,先将佛性存有悬置,而后直指认知主体本身的虚妄。 祖印禅师微微颔首,说道:“所以你才要写‘若问佛何在?汪呜汪呜中!’,对吗?” “正是如此。” 陆北顾解释道:“佛性并非遥不可及的神圣之物,而是存在于日常生活里最寻常、最世俗的事物之中,狗啃骨头中有佛性,老僧念经中也有佛性,唯有破了这层纠结于‘狗子有无佛性’的痴妄,才能领悟何谓佛性。” 听不懂? 简单的说法就是,陆北顾在“是或否”这道题之间既没有选“是”也没有选“否”,而是选了“或”。 而“或”,才是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或者说选择“或”本身都不是出题者的目的,让答题人跳出“是或否”才是目的。 祖印禅师听完陆北顾的解释,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玉竹禅珠,沉吟片刻后,忽然抚掌大笑。 “善哉!”他声音洪亮,回荡在山巅,“老衲参禅多年,见过无数人解‘狗子无佛性’,或执于‘有’,或执于‘无’,或陷于经论争辩,却少有人能如你这般,跳出窠臼,直指本心。” 他目光如炬,凝视着陆北顾,似要看透其心思:“你不仅懂得赵州从谂禅师破‘双遮’的机锋,更悟得‘佛性不离日用’的真谛,‘汪呜汪呜中’一句看似戏谑,实则暗合‘平常心是道’的禅机。” “——不错,你很不错!” 祖印禅师略一停顿,笑意渐深:“老衲本以为,今日能得一佳偈已是难得,不想竟遇如此解人。”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几个法王寺的僧人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祖印禅师素来惜言,极少如此盛赞一人。 此刻,他看向陆北顾的眼神里,已不仅是欣赏,更有一丝意味深长的期许。 褐衣僧人上前宣布:“最后一关,韩子瑜队胜!” 韩三娘、计云、卢广宇,顿时大喜过望。 而反观先镇,他倒是跟何聪不一样,是个输得起的。 关于陆北顾这首偈的道理,先镇方才也是想了半晌才明悟过来,随后干脆揖礼:“是我输了,心服口服。” 众人或叹服或议论间,祖印禅师却向陆北顾招了招手。 陆北顾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祖印禅师解下手腕上的玉竹禅珠,递给了陆北顾。 “此珠与你有缘,便赠与你吧。” 陆北顾双手接过,只觉这一半竹珠一半玉珠的佛珠入手温润,知是难得宝物。 而这时,宝月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山巅。 宝月大师笑着介绍道:“可知此珠来历?此乃青松社凭证,竹子雕的佛珠是取湘妃竹段笔直无裂痕者,镂空雕刻成珠的同时保留表面天然泪斑,最是难雕,而玉珠则是选用和田青玉籽料,玉质温润细腻,色泽如松针青翠.翌日你若是见到同样带着此物的人,便是青松社成员,自当与你亲近。” 欧阳修与祖印禅师共同建立的“青松社”,是北宋中期儒释交流的标志性事件,开创了文人跨界结社的先河。 而“青松社”这种结社组织的组织结构虽不严谨,也与庙堂无关,但是其成员质量却非常高,通常只吸收有禅心的士大夫与佛法精深的雅僧,所以成员所拥有的能量其实相当之大。 陆北顾闻言正要推辞,祖印禅师却已摆手:“物不过一物,心才是本心。你与佛门有缘,他日必当再见。” 说罢,祖印禅师起身,袈裟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竟不与众人同行,独自沿小径下山去了。 (本章完) 第75章 丰厚回报 第75章 丰厚回报 山风呼啸,悬崖边的韩子瑜用右手撑着坐在担架上,眼巴巴地看着山巅的方向。 他的指节已经因为不断用力而有些泛白,但还是不肯躺下。 脚踝倒是没那么肿了,已缠上了厚厚的绷带,药草的苦涩气息时不时就被风吹进他的鼻孔里。 “他们什么时候下来?”韩子瑜第三次询问身旁留下来照顾他的僧人。 僧人闭口不答。 而就在这时,只见计云突然跟个小猴子似的从狭窄的山路上跳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上这处小平台,激动得连话都没说明白:“陆兄的狗子偈,得了,得了玉竹禅珠!” “什么狗子.” 计云跟他解释不清楚,直接抱着他的肩膀用力晃悠。 “别管了,总之,韩兄,赢了!我们赢了!” “赢了?” 再次得到肯定答复后,韩子瑜顿时喜不自胜,就连脚踝也不觉得疼了。 人活一口气! 对于韩子瑜来说,在这种比赛里赢了先镇,那就是扬眉吐气的事情。 这时,山道上突然传来呼喊,韩子瑜蓦然回首,看见韩三娘也满脸笑意地从山巅走了下来。 而她的身后就是陆北顾。 陆北顾青色的衣袂沾着山间水雾,韩子瑜只觉得陆北顾的身影此时显得无比伟岸。 “陆兄——!”韩子瑜笑着挥手。 陆北顾快步走了过来,亦是笑道:“不负韩兄所托!” 眼见韩子瑜在担架上还不忘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拉陆北顾,韩三娘急忙按住他。 “大兄别乱动!”她的钗子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再摔一次可就不是扭伤这么简单了。” “你们怎么下来的这么快?” “其他队伍还留在山巅看风景呢。” 计云说道。 原因也简单,这年头爬趟山可不容易众人费尽力气登上山来,若是只待一会儿就下去总觉得亏了。 日头渐渐西斜,虽然因为夏天天长,此时离黄昏还远,但阳光还是将山间石径染成了琥珀色。 几人开始沿着蜿蜒的山路缓步下行,陆北顾走在最前,手杖点着石阶,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人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倒是不假,膝间实在是太吃力了。” 拐角处,韩三娘不得不伸手搭着前面陆北顾的肩膀借力,才能迈下一截好陡的台阶,这时候她的腿已经有点止不住地抖了。 “得歇会了。” 卢广宇也有点撑不住了,上山的时候爬陡峭的台阶虽然吃力,但手脚并用总算是能爬上去,可这下山只能慢慢往下试探着下。 好在前面就是半山腰的凉亭,众人在那里歇息了片刻。 紫红色和粉色的豌豆开的正好,韩三娘慢慢蹲下身子,在凉亭周围采了些野豌豆留作纪念,并哼起了歌。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采薇》出自《诗经·小雅》,所谓“薇”,指的就是这种野豌豆,俗称山扁豆.这种植物耐寒耐旱,常见于山野,而茎叶是可食的,灾荒之年常有人靠此为生。 韩三娘的歌声很好听,陆北顾一天没闲着也有些倦了,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吹着有些暖熏的风,竟是有了几分困意。 不多时,两个用担架抬着韩子瑜的僧人也到了。 虽然俩都是一身腱子肉的年轻僧人,但抬个成年人走山路,显然也是累得不轻,光头上汗水跟雨点似的往下淌。 “劳烦二位了,擦擦汗,喝口水。” 被绳子固定在担架上的韩子瑜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道。 其实如果选择最合理的方案,其实应该是背着他下来,比抬担架要安全点,但是韩子瑜觉得实在羞耻,就没这么选。 而在凉亭休息的时候,计云也是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起了陆北顾在山巅如何写偈,如何说禅的事情,听得韩子瑜也是佩服不已。 反正韩子瑜扪心自问,自己是不太可能做到能写偈力压先镇的,若是换自己上,那大概率就得输了。 而这时,先镇一行人也出现了。 何聪见了他们在凉亭里,立刻背过身去假装看风景,倒是先镇过来看了看。 “韩兄伤势可好些了?” “托先兄的福。”韩子瑜在担架上笑得灿烂,“正好躺着拿了头名。” “那也不是你的能耐。” 先镇哼了一声,反而是对着陆北顾拱了拱手,随后扬长而去。 歇了片刻,陆北顾等人也继续踏上了下山的路。 山脚渐近,菩提树的轮廓在夕照中也显得愈发庄严。 守在这里的黑衣僧人早得了消息,与几个僧人正捧着木匣等候,准备发放此次禅林雅会的奖励。 见人齐了,黑衣僧人宣布了名次。 对着最前面的陆北顾这支队伍合十行礼后,黑衣僧人说道:“恭喜诸位檀越夺得头名。” 他打开了手中的檀木匣:“这是北齐刊版的《洛阳伽蓝记》。” 陆北顾代表队伍郑重接过,书匣里的古籍品相不错,但毕竟已经有了足足五百年的历史,所以纸张还是脆得有点不敢去碰。 《洛阳伽蓝记》不是什么绝版书籍,若是想看内容,随便去书店里买一本就能看到,所以这本书的收藏价值其实是远远大于翻阅价值的。 而对于此时生活在大宋的人们来讲,南北朝时期的事情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历史了,正是因为年代遥远,故而才值钱。 要是前唐的古籍,虽然也值钱,但那最多也就是几十贯的价格,跟南北朝时期的古籍比不了.南北朝时期的古籍,大多都是能卖到数百贯的。 接下来,后面的僧人又给他们发了每人一座的金玉佛像,佛像并不大,是可以用红绳串起来挂在脖颈上随身携带的,但做工非常精致,看起来价值不菲。 后面的匣子里则放着两张纸,分别是法名获赐凭证与般若经舍的荐书,上面的名字都是空白的,可以凭此来法王寺找主持赐予法名,或进入般若经舍聆听俗讲。 至于经幡祈福便不必提了,参与这次禅林雅会的人人有份。 领完奖励,小队众人开始分配。 “北齐刊版的《洛阳伽蓝记》市价大约500贯,五个人分正常是每人100贯。” 韩子瑜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都出力了,就我没出力,最紧要的第四关和第五关,又是陆兄力挽狂澜,那我这份合该给陆兄。” 随后,韩子瑜看着其他人。 小队一共五个人,韩子瑜说的话当然只能代表他自己的意见,所以他把自己这份给出来没问题,但他要是开口慷他人之慨就不合适了。 “我上去也没赢,拿了受之有愧。”计云显然还有些自责。 卢广宇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没有陆兄这颗金豆子,我也来不了,况且我上去也输了,所以我这份就不要了。” 几人齐齐看向了陆北顾。 (本章完) 第76章 匡扶天下之志 第76章 匡扶天下之志 “韩三娘赢了一关合该拿一份。” 陆北顾沉吟片刻说道:“你们二位虽然输了但也已经倾尽全力,若是我把你们的都拿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韩三娘想了想提议道:“按500贯来算,大兄的给陆公子,我这份不动,计、卢二位,每人拿50贯,陆公子总共拿300贯,如何?” 几人欣然同意。 见众人都同意,韩子瑜便对着韩三娘说道。 “好,那这本《洛阳伽蓝记》先交由陆兄保管,待会儿三娘去合江县城的交子铺户取些交子来再行分账。” 所谓“交子铺户”,其实就是此时的民间银行,最初是因为铁钱太重货币流通极不便利,为解决商人携带巨款困难的问题,成都16家大商人联合成立了第一家交子铺户,专门提供现钱保管服务。 后来大宋设立了益州交子务,将交子发行权收归官方,禁止民间私造,交子正式成为法定货币,但这些交子铺户却保留了下来,几乎在四川的各个主要贸易节点都有分布,会提供现钱存储、提取服务,不过在交子铺户存钱是没利息的,不仅没利息,还得交每年3%的保管费。 合江县作为沟通川西与川东乃至南方山区的“丁”字型水运枢纽,当然也是有交子铺户存在的。 而韩氏作为泸州大族,跟这些交子铺户自然是常有来往,家族子弟在账面上都是有取钱额度的,只要能证明身份,随时取用比带在身上方便的多。 就在这时,韩三娘忽然拿出了自己那份法名获赐凭证与般若经舍的荐书,递给了陆北顾。 “陆公子,这两物于我无用,便赠与你吧。” 陆北顾一怔,这倒是好事,能给侄子、侄女都用上,道谢之后他便收下了。 “若是嫂嫂能知道语迟和言蹊能得到法王寺主持赐法名保佑,还有机会进般若经舍听俗讲,应该很高兴吧?” 陆北顾心里想道。 这次拿到了不少好东西,再加上去成都时李磐给的蜀锦,等到嫂嫂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迁籍搬过来,可以给她们一个惊喜。 至于具体要买哪处宅地来迁籍,他还得考虑考虑再决定。 此时几人爬完山都累的不轻,索性请法王寺给他们派了两台寺里的驴车,拉着他们回到了县城。 坐在狂飙的驴车上,陆北顾也是体验了一把当年大宋太宗皇帝在高梁河的快乐。 实际上,大宋的驴车多为大型平板货车,很适合中短途运输,采用的是大轮双辕设计,车尾通常会加固硬木,行驶起来速度不算慢而且稳定,所以乘坐体验不算差。 “我见合江县城周边往来,多是与我们所乘一般无二的驴车,怎地见不到几辆骡车?” 陆北顾随口问道。 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古代是不乏骡车的,毕竟骡子的体格和速度都比驴要强得多。 大宋缺马场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民间马车少倒是很正常,陆北顾平时基本上见不到马车,但为什么是驴车使用的最普遍而非骡车呢? “我猜是繁衍骡子费劲儿,还不如选择不断地繁衍驴子。”卢广宇猜测道。 “是这个理,驴的适应各方面都强,耐粗饲,饲养成本远低于马和骡,不过在我家那边,其实牛车要多一些。” 韩子瑜邀请道:“若是你们有空来泸川县来,带你们坐牛车逛逛,虽然慢了些,但牛车的车厢可比马车还要大的多,坐着很舒适。” 陆北顾点了点头说道:“要是能通过县试的话,下一步就是去泸川县上州学了,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叨扰二位。” 大宋开国的时候,泸州其实是下辖六县的,分别是泸川、合江、江安、绵水、泾南、富义,后来乾德五年因军事和财政原因,废绵水县入江安,泸川县并掉了泾南县、富义县,所以如今的泸州就剩下了泸川、合江、江安这三个体量都很庞大的县。 除此之外,泸州还有淯井监和南井监两个面积不逊色于普通县的盐监,而这两处盐监虽然不算正式行政区,但居民数量也很多。 “陆公子这话说的。” 韩三娘抿唇笑道:“谈什么叨扰?欢迎还来不及呢。” 驴车一路狂飙进了合江县城,韩三娘先去交子铺户取钱。 众人按照韩三娘的提议,各自拿到了自己应得的那份,在韩子瑜的邀请下,又一起吃了顿晚饭。 一日三餐,对于普通人来讲是很奢侈的事情。 这个时代正处于两餐制向三餐制过渡的时期,普通人受到经济条件影响,一日两餐仍是主流,两餐制的话早餐在上午八九点,称为“饔”,而晚餐在下午四五点,称为“飧”。 中午饿了怎么办?那当然是硬挨着。 所以由此可见,其实县学靠着学田收益执行的免费午餐制度,真的是一项仁政.只能说当年划粥苦读的范仲淹自己虽然淋雨了,但却没忘记给后人撑把伞。 不过阶层差距始终是存在的,对于官宦之家、富商大贾而言,一日通常都是三餐,甚至随着市井经济的繁荣,普通市民有时候也会去夜市加餐。 韩子瑜吩咐酒楼的堂倌上了壶凤曲法酒,又点了些菜肴。 “庆功酒,先敬陆公子一杯!” 众人各自举杯相视一笑,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此时也传来阵阵喧闹声,是夜市上小贩的叫卖与行人的谈笑声。 合江县作为水运枢纽,夜市向来繁华,此时哪怕关着窗户也能听到街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陆兄方才说要去州学。” 韩子瑜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随口问道:“可是已经选好了要跟随的先生?” 还有这说法? 陆北顾摇了摇头,只道:“并不知晓此事。” “州学的上中下三舍,每舍都有数名先生负责教学,脾性、擅长的学问各不相同,可以选择某位先生指导,不影响正常读书,但人选须得慎重选择。” 听起来,似乎是小班教学,但导师制负责的意思。 韩子瑜想了想说道:“我倒是与几位先生还算交好,若是陆兄来州学,到时候可以为陆兄引荐一二。” “那便多谢韩兄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 话题也从州学自然而然地扯到了朝堂。 计云说道:“听说如今朝中立储的事情吵得很凶,好几位学士都因此被贬谪出京了。” “国朝局势艰难,官家也不如庆历年间锐意进取了。”卢广宇跟着说道。 韩子瑜闷了口酒,重重叹息。 “哎,要我说,就不用想这些,中进士难度何止登天?而州学竞争便已经如此激烈了,如今朝堂局势又这般复杂与其卷入其中,倒不如在地方上安稳度日。” 这种想法,当然跟他一直在州学中上舍之间徘徊,始终无法到达顶尖有关。 时间长了,再加上家族里算得上家大业大,也就难免有此念想。 陆北顾闻言若有所思,轻声道:“韩兄此言差矣,正因朝局动荡,才更需要正直之士挺身而出。” “哦?”韩子瑜来了兴趣,“陆兄莫非有匡扶天下之志?” “谈不上匡扶天下。”陆北顾摇头,“只是我出身寒微,深知百姓疾苦,若能入仕,至少能为一地百姓做些实事。” 这番话他说得平静,却也真诚,难免让在座众人起了敬意。 逢场作戏的话,跟发自肺腑的话,是不一样的。 韩三娘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不由多看了陆北顾一眼。 “来,敬陆兄一杯!祝陆兄有朝一日,能东华门外唱名!” 韩子瑜喝酒喝得有点上脸,举起酒杯对着陆北顾说道。 陆北顾也是笑道:“若是有朝一日,若是我们能东华门外相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几人哈哈大笑。 州试的难度,大家都很清楚,为了那几个赴京赶考的礼部省试解额,州学生们都要年复一年的抢破头。 可泸州州学里的学生,年年都有去开封考省试的,又有几个真的中了进士? 寥寥无几。 每个能参加礼部省试的举人,都是自己所在州学里的天才,但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天才。 所以,这话也没人当真,权当是酒桌上的胡言乱语。 又喝了几杯,凤曲法酒喝的陆北顾有些燥热,正好酒楼二楼雅间临江而设,他推开雕木窗,合江县的夜景便如画卷般铺陈在眼前。 暮色四合,城中各处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江面上渔火与岸上灯光交相辉映,宛如天上星河倾泻入人间。 陆北顾凭栏而立,他修长的手指轻抚窗棂,目光却越过万家灯火,望向更远处的黑暗。 其他人是否把这句话当玩笑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有信心来到东华门外的。 因为经过这次禅林雅会的实战检验,陆北顾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诗赋能力的巨大进步。 赵抃的特训是极有作用的,而在掌握了方法之后,哪怕没有老师教,陆北顾自己研读笔记,同样还能再继续进步一截。 所以,目前他的诗赋能力,应对县试肯定是绰绰有余。 陆北顾有预感,他继续待在合江县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本章完) 第77章 裴娘子您可真有福气 第77章 裴娘子您可真有福气 十日后,古蔺镇。 裴妍正借着下午的光,在窗下绣着刺绣,细密的针脚在素绢上游走。 在大宋,刺绣分两种。 宫廷刺绣以摹写名家书画为主,如山水、楼阁、鸟、人物等题材,追求“因画制宜”,绣品基本上就是书画的另一种表达形式,装裱、收藏方式与书画无异,甚至更为精细。 而民间刺绣就没这么讲究了,通常是在服饰和家居用品上刺绣服饰的话以肚兜、绣裙、绣鞋、荷包等小件服饰居多,色彩通常会比较明艳鲜丽;而家居用品的话则主要是帐幔、门帘、枕套、被面等物,图案多取吉祥寓意。 裴妍平常通过牙人接的刺绣活计,基本上都是小件服饰,这种活不怎么时间,一个人完成起来会比较快,算是性价比很高的赚钱路子了。 而民间刺绣行业的兴起,其实也反映了大宋的经济繁荣和社会稳定,要是五代十国那年岁,大家活着都挺费劲了,兜里趁点钱就得赶紧去买米,谁还有心思钱给服饰和家居用品添样? 就在裴妍认真刺绣的时候,忽听得院门被敲动的“吱呀”作响。 声音惊醒了蜷在箩筐里的豆腐,它一跃而出,竖着尾巴迎了出去。 “裴娘子在吗?” 门外站着个风尘仆仆的行商,从怀中取出封信塞进了门缝里,喊道。 “合江县捎来的。” 因为只有官员才能使用驿站捎信,而民间既有切实的书信往来需求,又没有成组织的邮递组织,所以往往是行商兼任了邮差的角色。 实际上,这些行商因为贩运货物往来的都是固定路线,久而久之就跟两头的居民都认识了,当地的地形、建筑也比较熟悉对于行商来讲,反正怎么都得路过,邮递重量很轻的书信就是顺手的事情,还能额外赚笔钱,是很划算的买卖。 针尖倏地刺进指腹,裴妍连忙按住,随后高声道。 “知道了,多谢!” 豆腐已经熟练地用牙咬起了掉在地上的信件,随后像白色闪电一样“咻”地一下就跑回了屋里。 当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时,裴妍有些发怔。 见屋内突然安静下来。 豆腐自觉地跳上桌案蹲下,两个前爪竖起来并拢,尾巴“唿簌唿簌”地扫过插着野菊的土陶瓶。 “你也替他欢喜是不是?”裴妍揉着白猫的耳朵轻语。 她拆开了信件。 陆北顾在信里详细写了最近一段时间的经过。 当裴妍得知陆北顾解决了置地迁籍的困难,又给陆语迟和陆言蹊拿到了法王寺般若经舍的俗讲名额,甚至还能得到主持赐法名的机会,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娘亲!” 这时,陆语迟兴奋地举着小手跑来,一阵热风卷着桃瓣随她一同扑进门槛。 “你快来看,我给小叔叔种的西瓜籽发芽啦!” 西瓜是五代时期经由契丹传入汉地的作物,《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详细记载了契丹人西征回纥时获得了西瓜种子,并在上京试种成功。 如今西瓜在汉地已经广泛种植了,尤其以皮薄汁多、瓤沙脆甜而闻名的汴梁西瓜最为出名。 不过古蔺这边西瓜口味普遍要差一些,因为虽然河谷地形有着高温、强光照的有利条件,山地黄壤土层也算深厚,但土壤保水性一般,而且这里夏季降水也不够充沛.但自家院子里种的,也就不是很讲究口感这些了。 陆语迟发现娘亲没理她,好奇地凑上前。 “娘亲在看什么呀?” 待看清信笺落款她认识的“陆”字,小姑娘突然蹦起来:“是小叔叔的信!” 这一嗓子惊动了正趴在厢房里打瞌睡的陆言蹊,他揉了揉眼睛,也走了过来。 陆语迟问道:“小叔叔说什么啦?” “小叔叔说呀,他已经便宜买了一处前铺后店的宅地,我们全家很快就能搬到合江县城去了,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可以去寺庙里的经舍。” 陆言蹊一下子没了困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是要送我们去剃光头当和尚吗?” “傻孩子。”裴妍突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软得像夏日的溪水,“当然不是了,只是去跟着老和尚识字,老和尚还会给你们起个能让佛祖、菩萨保佑你们的法名呢。” “喔” 两个孩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是不是有新家了啊?” “对啊。”裴妍抱着两个孩子,“你们的小叔叔写文章赚了钱,就想着要给你们做新衣裳穿,让你们都能读书识字,你们要记得小叔叔的好,以后长大了要报答小叔叔。” “是因为娘亲对小叔叔也很好呢。” 陆言蹊童言无忌。 “当然了,我们是一家人啊,所以要都对对方好,要团结互爱。” 这时,院门又被敲响了,裴妍去开门,当面的却是王婶。 “王婶是来收绣品吗?尚未绣好呢。” 王婶手里攥着的帕子绞成了麻,跺了跺脚说道。 “哎哟裴娘子,听说方才那行商说,陆家郎君可是在合江置办了前铺后宅的好地段,你们这是要搬去县城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 裴妍有些无奈,信有火漆肯定没被偷看过。 但架不住行商嘴碎又好卖弄,见了陆北顾在县城置办了宅地,便把这消息随口说了出来。 王婶这种精明市侩的人,结合此前寒食节发生的事情,哪还猜不出她们这是要搬家了? 豆腐突然从门缝里窜出来,裴妍弯腰一把就抱住了白猫,指尖在它炸开的绒毛上轻轻梳理,说道。 “是买了宅地,只是北顾信里说,新宅尚需修葺,搬迁的日子还未定呢。” 王婶讪笑着说道:“到底是读书人有本事!只是.” 见王婶的眼神瞟向了自家院落,裴妍怎地不知晓她的心思?肯定是惦记着想要便宜买这宅院呢。 裴妍直接说道:“王婶说这处宅院?宅院是不卖的,北顾在信里讲了,等我们搬走以后,周家的管家会顺带照看。” 计云从合江县回泸州州学之前,陆北顾便想到了这件事,给周明远写了封信,托计云捎过去。 信里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烦请周明远让周家在古蔺镇的管家,派人照看一下这处宅院。 这是个很小的请求,对周家来讲自然完全不算什么事情.周家虽然搬到了泸川县,但在古蔺镇这边不仅有别业,还有祖宅和其他不少产业常年需要照看,所以留有相当数量的人手,看顾这一间小宅院那都是捎带手的事。 而有着周家的照拂,哪怕她们不住在这里,镇上的人自然是也不敢动这处宅院的。 毕竟,古蔺镇很多人都仰仗着周家买扑的安乐溪酿酒业为生。 王婶一听“周家”二字,脸上的褶子立刻堆成了,连连拍手道:“哎哟哟!到底是陆家郎君有见识!这宅子留着好,留着好!日后郎君高中了进士衣锦还乡,总要有个落脚的地儿不是?” “要我说啊,陆家郎君这般出息,往后怕是要做大官的!裴娘子您可真有福气,带着小郎君小娘子跟着享福——” 王婶走了,众人又回到了屋里。 晚风穿过窗棂,吹开了卷成团的丝线。 陆语迟趴在窗檐上拿着几粒粟米吝啬地喂着雀儿,陆言蹊则抱着豆腐在地上嘻嘻哈哈地滚作一团。 裴妍低头继续未完的刺绣,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哼起了小调。 (本章完) 第78章 新家 第78章 新家 夏日的安乐溪泛着粼粼波光,一艘乌篷船停靠在青石码头边。 这里是合江县城东南角的小码头,通常都是山区方向往来行人用的,若是长江那边的大件货运则会选择停靠在城东北角的史坝水驿,那里岸上有很多仓库,配套设施极为完善。 裴妍牵着陆语迟和陆言蹊走下船板,船家帮她们把好几箱行李都抬了出来。 家里坛坛罐罐之类的当然很多,但值点钱的细软就这些了,有些不方便移动的,这次就没有搬,后续可以再搬一趟。 “娘亲,小叔叔在哪儿呀?” 陆语迟踮起脚尖张望,小手紧紧攥着裴妍的衣角。 陆言蹊则是躲在了裴妍身后根本不敢说话他年纪小,从小就没离开过古蔺镇,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豆腐蹲在裴妍的肩头,来到不熟悉的地方表现得也有点怂。 “别急,你们小叔叔说了会来接我们的。” 裴妍安抚道,目光在码头熙攘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信上已经约定好了日期时辰,裴妍相信陆北顾不会不来的。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嫂嫂!” 陆北顾一袭青衫,身姿挺拔如修竹,正从码头的人群中快步穿行而来。 他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眉眼间却比离家时更添几分沉稳。 “小叔叔!” 陆语迟和陆言蹊欢呼一声,挣脱裴妍的手,像两只欢快的小雀儿般扑了过去。 陆北顾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瓜。 豆腐则一下子爬到了陆北顾的肩膀上,找到了安全感一下子就趾高气扬了起来,仿佛在说“我两个真厉害”! 裴妍笑着看着这一幕。 “北顾.” “嫂嫂一路辛苦了。” 陆北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语气温和:“宅子已经收拾妥当,我们回家。” “好,回家。” 码头旁就有等着拉人拉货的车辆和负责搬运的力夫,陆北顾雇了辆驴车,让脚夫帮忙把行李抬到驴车上,他们一起坐在车上,向着合江县城里驶去。 宅子是陆北顾从老冯的女儿冯金手里买来的,她家急着换铺子,手里又缺钱,得知陆北顾愿意买宅地,很是感激地给他便宜了不少。 至于原先前铺是用作肉铺的,陆北顾倒是不介意.但考虑到毕竟还有女人和孩子住,所以他在买之前还是特意去法王寺问了问,肉铺是否会跟煞气之类的有关系,但和尚们告诉他没什么说法。 实际上这点确实是陆北顾多虑了,大宋市井商业发达,肉铺也只是正常的商业活动,根本没人讲究这些。 坐在驴车上穿过比古蔺镇繁华得多的街市,两个孩子兴奋地东张西望,指着路边的人摊和杂耍艺人叽叽喳喳。 “小叔叔,新家也有西瓜吃吗?”陆言蹊仰着脸问。 “有,后院还给你和姐姐留了块地,想种什么都可以。” 驴车在青石板路上咯吱咯吱地停下,陆北顾先跳下车,转身扶着两个孩子下来。 前铺临街,如今三开间的铺子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雕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为所有原有的东西都被彻底搬空了,所以这里显得有些空旷,房间里只有梁柱耸立着。 “这铺面之前是肉铺,买下来之后把前铺的地砖和门窗都换了,现在焕然一新了。” 陆北顾说道:“若是嫂嫂想弄些营生,这里正好可以用。” 随后,穿过一道门,便是后院。 后院是三间正房,左右各带一间厢房,正房前有廊檐,檐下挂着新买的竹帘,既能遮阳又不妨碍通风。 而正中则是一条青石小径,两侧各有一方圃,左边种着几丛,右边则空着,显然是留给孩子们种瓜果的。 豆腐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躲到了圃里尝试隐藏自己。 可惜并没有什么意义,一只白猫躲在偏黑的土地上面简直不要太显眼。 “这圃?”裴妍蹲下身,指尖轻触松软的泥土。 “都是肥土。”陆北顾笑道,“语迟要是想种西瓜,这里的土比古蔺镇的黄壤好多了。” 陆语迟欢呼一声,随后拉着弟弟就往里面跑,开始了小孩子的探险之旅。 “东厢房是灶房,我住西厢房,正房嫂嫂你和孩子们住。” 按理说其实东厢房的地位一般要比西厢房高的,但合江县这边却很多都是东厢房做灶房,因为东厢房夏天西晒严重,冬季又需要直面西北风,居住舒适度比较差。 而西厢房则没有这些困扰,不仅上午采光好,也不会受风吹出病来。 裴妍走进正房,只见窗明几净,左中右三处小空间被屏风所隔开。 一张榉木架子床靠东墙摆放,床上铺着崭新的蓝布被褥。 别的地方压根买不到榉木床,因为榉木目前绝大部分都生长在大理国以及川南大山里,这种床都是大山里的工匠在当地做好,然后通过安乐溪水运出来卖钱的。 之所以不把木材通过河流顺流而下运到下游,而是要在上游先加工好,是因为一方面榉木本身易于加工,且表面光滑适合刷漆,另一方面则是榉木为硬木,密度高、质地坚硬,抗压、抗弯强度优越,但不耐长期潮湿,所以没办法直接往河里扔进去就运.如果是用船只运木头,那成本还不如先加工好再运。 靠窗则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摆着铜镜和木梳,旁边还放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 而西墙那侧,则是两个孩子的床和桌子。 “这些都是新置办的。” 陆北顾站在门口,声音温和。 “北顾。”裴妍环视了一圈问道,“这宅子了多少钱?” “四十二贯。” “冯家急着用钱,正常这种三分之一亩地的宅地,市价是要五十贯的。” 陆北顾忽然想起来问道:“对了嫂嫂,来之前古蔺镇的土官可曾上门核实过迁籍的事情?” 买下这处宅地的第一时间,陆北顾就去县衙办迁籍了。 李磐也很关心他,知道陆北顾没时间自己跑,所以特意派了个差役帮陆北顾去跑手续。 那差役便是与李磐同去成都的随行护卫四人之一,陆北顾又私下给了辛苦费,办事自然也利落。 “土官核实过了,态度出奇的好。”裴妍答道。 “那应该很快就能把户贴迁过来了。” 陆北顾点点头放下心来,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大事。 只要进州学的时候是合江县户籍,那么考过州试,就没人能拿户籍这个由头来卡他的解额了。 有县衙的人帮他跑流程,李磐又还没升迁到泸州当判官,这件事情在合江县是不可能存在阻力的。 所以接下来对他来讲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踏踏实实地准备县试。 毕竟只有考过县试,才谈得上以后的事情,要是阴沟里翻船可就闹笑话了。 裴妍看着陆北顾,忽然发现他眼睛里也有了不少血丝,显然这段日子并不轻松,又要来回奔波,又要读书备考,还得安家置业。 “北顾,这些日子你一个人辛苦了。” 陆北顾摇摇头,从怀中取出四封帖子,递给裴妍:“这是法王寺般若经舍的荐书和法名凭证,语迟和言蹊都能去般若经舍听俗讲,主持还会亲自赐法名。” 裴妍接过帖子,指尖微不可查地有些发颤。 范仲淹的故事深入人心,她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世道,能得寺庙庇护、识字读书,是多少贫寒子弟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更何况,对于很难去私塾念书的女娃来讲,这更是难得的受教育机会。 哪怕是市井人家的孩子,也知道懂识文断字比当文盲以后要有出息的多。 “喔对了,还有这个。” 陆北顾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裴妍。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裴妍接过那方红漆小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咔嗒”一声轻响,铜扣弹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灼目的海棠红,四尺蜀锦在匣中迭得整整齐齐,日光透过窗棂落在锦面上,那红色便像活过来似的,泛着炫目光泽。 稍稍倾斜匣子,锦上金线绣的折枝纹也随着光线流转,仿佛真有暗香浮动。 “这” 裴妍的指尖悬在锦缎上方,竟不敢触碰。 她在古蔺镇绣过最贵的料子,也不过是富户嫁女用的湖绸,哪曾碰过这样寸锦寸金的蜀锦? 至于在开封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则已经遥远的像是隔着一层雾墙了。 陆北顾的声音带着笑意:“李知县在路上买的,分了我们一些。” 话音未落,裴妍突然发现蜀锦中间还压着两个小巧物件。 掀开一看,竟是两尊金玉佛像。 佛像不过拇指大小,一尊金胎掐丝的玉弥勒笑眼弯弯,金玉交辉间让人心生敬仰。 “法王寺开过光的。” 陆北顾取出来说道:“配上红绳给语迟和言蹊戴着,能保平安。” 而当裴妍把蜀锦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匣子的最下面,还放着一串钥匙。 裴妍望着钥匙,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她想起古蔺镇那几间有时候会漏雨的旧屋,想起寒食节那日围堵的债主,想起这些年战战兢兢的日子. 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很远。 “嫂嫂?” 裴妍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一滴泪正落在海棠红的锦缎上,那滴泪珠在蜀锦上滚了滚,竟没留下半点水痕。 “太贵重了。” 她想把蜀锦收起来,匣子却被陆北顾夺走。 “若没有嫂嫂这些年勉力支持,哪来的今天?嫂嫂给自己裁件褶裥裙,也权当庆祝了。” “娘亲怎么哭啦?” 这时候陆语迟带着陆言蹊探险完毕,走进了正屋来,拽了拽她的袖子。 裴妍慌忙抹去眼角的湿意,笑道:“娘亲是高兴。” 陆北顾静静看着她,轻声道:“嫂嫂,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夕阳西下,四人一猫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很长,又渐渐融入了合江县温暖的暮色里。 (本章完) 第79章 令人惊讶的进步速度 第79章 令人惊讶的进步速度 时间就像宋太宗的驴车,跑起来就不停。 在这个嘉祐元年的夏天,完成了安家置业办理迁籍后,不知不觉间陆北顾就又经历了一轮旬测,而这也是县试前的最后一轮旬测了。 县学的张榜墙前,人头攒动。 当朱笔写就的榜单在阳光中展开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说实话,近一年以来县学前三名的排序几乎从来没变过,没想到到了临近县试,竟然真有黑马要逆袭了! 第三名的位置上,“陆北顾”三个字墨迹淋漓,将原本稳居第三的给挤到了第四位! “陆北顾?第三名?!” 有人瞪大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他不是上回才第九吗?” “这么短时间,就从第九跳到第三?” 旁边的学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怕不是撞了大运?” “撞大运?你撞一个试试?” 另一人嗤笑,指着榜单上的评等:“帖经甲下,墨义乙中,这哪是运气?这是实打实的本事!” “可两个月前,他还在两百名开外啊!” 有人仍不敢相信,喃喃道:“这进步也太邪门了.” “邪门?人家晨读夜诵,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学,你们呢?” 张晟抱着手臂扫视着说话的人:“自己懒散,倒怪别人太用功?” 他确实有这个资格说这话,因为在陆北顾的带动下,张晟也从八十多名进步到了四十六名,勤奋努力加上正确的方法,在县学这种低水平竞争的环境下,是能够实现排名的快速提升的。 不远处,何聪也在看榜,只不过对于自己仍然高居第一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喜悦之情了。 他身旁的跟班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何兄,他、他该不会真要冲进州学吧?” 何聪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榜单上那个刺眼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陆兄真强啊!” 卢广宇这时候也过来了,看着排名啧啧称奇,而随着目光往下看,他嘴角的笑意也是压不住了。 这次旬测,张晟排到了四十六名,而本来就经常前二十的卢广宇,则更进一步,到了第十二名。 “还得是陆兄带的好头,若是没有陆兄,咱俩也不能有这般进步。” “这倒是。” 卢广宇点点头,陆北顾回来以后,继续带着他们晨读不说,还经常在一起探讨墨义,互通理解.俗话说三个臭裨将赛过诸葛亮,他们仨虽然不敢去自比诸葛武侯,但是学习效率跟自己此前比肯定是大大提升的。 毕竟,帖经所考《论语》的本质是语录,而墨义所考的《春秋》、《礼记》,本质上是理解。 一个人的理解,终归是有限的。 “咱俩中午请陆兄吃饭吧。” 两个人看完成绩,往人群外面挤,一边挤,卢广宇一边怂恿道。 张晟翻了个白眼,只道:“要请你请,你不是跟着陆兄发财了?我又没发财。” “这话你说的不对。”卢广宇嘿嘿笑道,“沐佛节那天你回家里药铺帮忙了啊,要不然合该轮到你跟着陆兄发这个财。” “别提了,愁死了。” 张晟长长地叹了口气:“最近城里闹痢疾,家里药铺天天都是人,看着都害怕。” “痢疾?因为什么原因闹起来的?好治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好治的很,黄连解毒汤效果有限。” 卢广宇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准备去找陆北顾,一起前往会食所吃饭,却发现学舍廊下,几位先生也正围着学正窃窃私语。 隐约还能听见须发白的经学老师低声道:“《榖梁》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条,连老朽都要查注疏才能答全的冷僻义例,他竟能列举两家注说,不得了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学正也是点点头,说道:“今年的县试,我看陆北顾应该是能通过的。” “对了,陆北顾呢?” 学正叫住卢广宇、张晟两人问道。 张晟忙回道:“学生也不知晓。” “那你们去寻一下他,到时候让他来找我。” 学舍内。 合江县因为县里经济条件比较好,又舍得给县学拨款,所以学舍都是双人间的配置。 而跟陆北顾同住的人基本上不在学舍住,就交着钱占个位置,所以他实际上是一人间,平时住起来还是很舒适的。 陆北顾并没有出去看排名,大概能排多少名,答完旬测考的帖经和墨义,他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前三是肯定的,第一应该还差一点,但差的也不多了.他的研读速度足够快,最近生活上没有其他事情,在能够专心学习的前提下,应该到县试的时候,墨义就能达到乙上的成绩了。 至于其他的诗、赋、策论,那就更不必说,现在他就有县学第一的水平。 总而言之,制约他成绩继续提升的唯一阻碍,其实就是时间。 《春秋》《礼记》的内容太多了,尤其是《春秋》,需要啃的那些参考书,哪怕是一目十行的去翻,不连续翻俩月都看不完,更何况还得精读、记忆、深研呢? 此时的他,正在看手里的一封信。 信是周明远回复的,关于陆北顾请求周家在古蔺镇的管家顺带照看一下宅子的事情,周明远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而在信中周明远再次提到了关于州学新生入学聚会的事情。 “所以,这次聚会还会跟老师的提前选择有关系吗?” 陆北顾用右手食指关节摩挲了一下下巴颏,沉思了起来。 此前在漱玉楼书会结束之后,周明远来他家的时候,对他发出过邀请,当时只说了泸州州学会举办欢迎新生的入学聚会。 而这场聚会上,同样会有其他相邻州州学的优秀学生来参加。 但是并没有提到过,还有泸州州学的老师参加。 听周明远的意思是说,如果在州学新生入学聚会上表现的出色,那么就会得到来挑“好苗子”的州学老师的青睐,到时候老师们会互相之间约定好谁带谁。 州学跟县学不一样,如果说县学还处于低水平竞争的状态,那么州学显然就上强度了,而且教育资源本身也会随着上中下三舍的划分而出现失衡。 在这种情况下,有个好老师的教导,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一点陆北顾深有体会赵抃只是教了他几天的诗赋,但效果却完全可以用“惊人”来形容。 州学老师的水平当然比不过赵抃这种诗坛宗师,但若是能遇到那种在某个领域比较擅长的,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可要是遇到一个不负责任水平又差的老师,全靠自己去学,那可就事倍功半了。 所以,通过县试以后,这次州学新生聚会,还是要好好准备一番。 “陆兄!” 这时候,卢广宇和张晟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陆北顾把信件收了起来。 “陆兄,不会是上次那位小娘子给你写的吧?”卢广宇还挺好奇。 “瞎说什么,周明远来的信,请他帮家里办点事来着。” 陆北顾站起身来,拿着信封的寄信人名字给两人看了眼,这才止住了他们的八卦念头。 不过韩三娘和韩子瑜回泸川县后,确实也找人给他捎带了东西,是一盒装的茶团。 闻起来是好茶,但有多好陆北顾也不懂,就随手放桌上了。 (本章完) 第80章 县试第一名的福利 第80章 县试第一名的福利 “陆兄,学正寻你。” 张晟脸上还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方才我们看榜时,听到几位先生都在议论你的答卷呢!” “喔。”陆北顾并不意外,只是问道,“你们考的都怎么样?” 当得知两人都有很大进步以后,陆北顾的内心其实也很高兴。 毕竟,这两位友人也算是跟他共同进步了。 “这两天研究研究重点备考的内容吧,卢兄若是诗、赋、策论,能发挥的好一些,今年县试感觉也有希望?” “至少得前五名吧。” 卢广宇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但这时候也有了些信心:“反正试一试吧,如果今年能进州学那肯定是最好不过的。” 张晟有些羡慕,不过倒也不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陆北顾一样一鸣惊人的,比自己之前有进步,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俩先去吃午饭吧,我去寻学正。” 陆北顾从柜子里把学正借给他的《礼记举隅》拿了出来,这三卷书,他在往返成都的路上,一直都在翻阅研读,回到合江县的时候就已经研读完第一遍了,不过他也没急着还书,而是又研读了一遍。 第二遍研读,比之第一遍,陆北顾对《礼记》本身的考试内容,也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这套《礼记举隅》作为《礼记》常考题目的答题模板合集,也算是被他吃透了。 如今县试将近,陆北顾将主要学习方向,放在了对《春秋》几本相关参考书如《春秋尊王发微》、《春秋集传纂例》、《春秋左传正义》的研读上,对于那位前唐无名氏前辈笔记版的《礼记正义》也暂时放下了.现在他对《礼记》的掌握足够考县试了,这本笔记等到进了州学再研究吧。 至于赵抃的诗赋心得手稿,他也已经通读了一遍,其中有些东西写的本身就比较随性稀碎且幽微深邃,所以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只能等以后诗赋实力上去了之后常看常新了。 再就是那半册从藏书楼里誊写出来的《穀梁补注》陆北顾也看完了,这次旬测就恰好考到了相关内容,也是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县学老师们。 来到学正的房间,房门是敞开的。 学正手里捧着书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窗外老树的枝叶,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脚步声,回头陆北顾走来,这位素来严厉的学正竟破天荒地先点了点头,白胡须随着这个动作微微颤动。 “学正。” 陆北顾作揖行礼,随后恭敬地把学正借他的三卷《礼记举隅》还了。 “都看了?” 也不待他回答,学正随手翻了一页《礼记举隅》,指着其中一道题的批红问道。 “这里‘天子素带朱里,终辟’一句,从郑注与孔疏出发,各作何解?” 陆北顾不假思索,答道:“郑注云‘素带,白缯为之,朱里,以朱为衬’,孔疏则谓‘终辟者,谓带之末以朱为饰’。” 学正微微颔首,目光下移,再问:“‘诸侯素带终辟’与天子之制有何异同?” 陆北顾答道:“诸侯亦用素带,但不得朱里,仅‘终辟’而已,解为天子诸侯各有其礼,以示尊卑之别。” 学正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却又忽然合上书本。 “《礼记·玉藻》言‘天子搢珽,方正于天下’,此‘方正’之义,你作何解?” 陆北顾心中一动,这题正是他在旬测上刚答过的,但学正此时再问,显然是想考他更深的理解。 他略作沉吟,答道:“所谓‘方正者,以玉象德,示天下以中正’,然学生以为,此‘方正’非仅指品德,亦暗含‘天子以礼制正四方’之意。” 学正眼中赞赏之色更浓,终于不再考校,而是将《礼记举隅》放回案上,缓缓道:“看来这三卷书,你确实吃透了。” 陆北顾恭敬道:“多亏学正借书,学生才能有此进益。” 学正摇摇头,道:“书借得再多,若不用心,终究无用。” 随后,学正又问道:“知道为何今日叫你来吗?” 陆北顾摇头。 “这次你旬测考进了前三,有些事情也该跟你说说了。” 学正把门关了起来,说道:“咱们合江县县学,对于能进州学的本地学生,一向是有些扶持的.不过若是进不去州学,也不会去说这件事情。” 这话说的让陆北顾大感好奇。 合江县因为经济发达,对县学各方面不吝啬确实是真的,但本地学生进州学有特殊福利这件事情,他还真不知道。 “主要便是徭役。” 学正解释道:“按理来讲,既然是本地成丁,那就合该要服衙前役和夫役,这是国朝规矩,没到中举人的程度,也不好给你去免不过国朝有规矩,下面也有变通,咱们合江县不缺钱也不缺服徭役的人,若是能考中县试前三,县里是可以私下把徭役给免了的。” “当然了,明面上不是这个说法,明面上该服你还得去服,但是雇人替你服徭役的这个钱,县衙里会拨给县学,免得还要你从泸川县的州学大老远跑回来服役。” 大宋徭役主要分为职役与夫役两大类,职役包括衙前役、里正役、杂差,市井百姓需要面对的主要是衙前役,负责运送官方物资、保管府库粮仓,属于风险极高的徭役,若物资损毁,役户需赔偿。 衙前役在大宋开国初期通常让低级军官和地方豪强来承担,后来逐渐转嫁至百姓,在如今的仁宗朝,为缓解财政压力,地方官府通常会强制城市坊郭户,也就是商户承担衙前役,经常导致有人因此倾家荡产。 夫役则又称力役,主要承担官府主持的地方建设性劳役,如修筑城池、堤堰、驿路等,大宋开国的时候夫役由农民直接承担,但太祖推行“厢兵代役”制度后,地方厢兵逐渐成为夫役主力,农民负担有所减轻。 但不管是服职役还是服夫役,这个决定权都是在县衙手里的。 所以县学对成绩好的学生有这个优待,让本县出身的州学生在州学专心念书,其实还不仅仅是替你出钱雇人的事,说实话挺仁义的。 只不过这个东西不能摆在明面上讲。 陆北顾心中思忖:“怪不得学正要把房门关起来” “还有一个就是对县试第一名的扶持了。” 学正说道:“明面上的你是知道的,每年的县试第一名,县学都会举行隆重仪式,由知县亲自表彰,颁发铁牌并刻名于县学学碑上。” “不过还有些其他说法,那就是每年的县试第一名,我们都会推荐给泸州州学,虽然是跟其他学生一起参加提前小测,但如果能过的话,可以跨舍选老师在下舍能选中舍的老师,在中舍能选上舍的老师,指导起来会比同舍的学生更好。” 陆北顾恍然大悟。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何聪这么在意自己的第一名地位,不想被任何人威胁。 原来这里面是有很多不会广而告之的隐形扶持的。 而不管是县衙给私下免除徭役,还是能跨舍选老师,对于本地州学生来讲,确实是很大的帮助了。 学正见他神色,知道他明白这些福利的意义,便淡淡道:“县试在即,且努力吧。” 陆北顾深深一揖:“学生定当勤勉。” (本章完) 第81章 带着祝福努力吧! 第81章 带着祝福努力吧! 县试的前一天,县学给所有学生都放了假。 在合江县有家的回家,没家的也可以出去放松放松,亦或是在学舍里做最后的复习。 “语迟?” 看着窗外的影子,抬起脖颈来舒缓一下颈椎的陆北顾喊道。 “你怎么不进来啊?” 陆语迟从门缝里把脑袋挤了进来,歪着头盯着他看。 “小叔叔,娘亲说明天有重要的考试,不让我进你房门打扰你!” “那你这样就不算进门吗?”陆北顾哭笑不得。 “嗯?” 陆语迟把小脑袋又往后缩了缩,似乎这样就不算进门了,但想了想,觉得这样又看不见陆北顾了。 “你进来吧,有什么事情说吧。” 陆北顾从书桌前站起身来把门打开了,但陆语迟还是背着双手不肯进来。 “也没什么事情啦~” 陆语迟忽然把手从后面伸了出来,却是不知道从哪里采了一朵海棠来。 四川是海棠原产地之一,以嘉州为盛,泸州自然也普遍种植,而这种在大宋被喻为“中神仙”,文人雅集就常以海棠为题。 “我听寺里的老和尚说,读书人若是考的好能见到皇帝,皇帝就会选其中最最英俊的人来簪游街,我觉得小叔叔就是最最英俊的人!而且小叔叔一定能考上,所以就送小叔叔一朵戴在头上!” 所谓“簪游街”,是从前唐开始的风俗,据唐人李淖《秦中岁时记》记载,新科进士及第后,会在曲江举办“杏园宴”,选两名年轻英俊的进士担任“探使”,他们的职责是骑马遍游长安名园,采摘鲜以助宴席喜庆。 至于“探”专指殿试第三名,那是两宋之交的事情了,从宋徽宗开始,到了南宋逐渐成为定制,探与状元、榜眼合称“三鼎甲”。 而在如今的大宋,“探”依旧是选最帅的人来,跟殿试名次无关。 陆北顾看着陆语迟那副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那这朵小叔叔就收下了,借语迟吉言喽。” 陆语迟见他收下,眼睛一亮,又向旁边招了招手。 躲在拐角的陆言蹊见姐姐召唤他,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这个!” “这又是什么?” 陆北顾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块芝麻饼,还带着温热。 “我们偷偷买的!因为娘亲说过小叔叔要吃甜的,脑子才转得快!” 陆言蹊一本正经地复述着娘亲的话,又补充道:“不过我怕凉了,一直揣在怀里捂着。” 陆北顾心里一暖,当着她们的面咬了一口饼,甜香在嘴里化开。 陆言蹊见他吃了,很是心满意足。 但陆言蹊似乎也有些垂涎饼的味道,偷偷地舔了舔嘴角,仍旧站在门口不肯进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小叔叔,你明天一定能考好的,对吧?” 陆北顾顿了顿,放下饼,认真道:“我会尽力的。” “那那我们明天能去县学外等小叔叔吗?”陆语迟期待地问。 陆北顾本想拒绝,但见两个孩子都满眼希冀,终究不忍心,便点头道:“可以,不过你们得乖乖跟着你娘亲,别乱跑。” “好!” 陆言蹊高兴地蹦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小叔叔,我听说县试要考整整一天,你会不会饿?再给你偷偷带点吃的?” 陆北顾失笑:“考场里不许带吃食的,被发现了可是要取消资格的。” 之所以有这种规定,倒不是怕有人吃东西吧唧嘴影响其他考生,而是怕夹带小抄. 县试虽然从性质上来讲不是正规科举考试,只是县学内部选人进入州学深造的选拔考试,但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这就是他们踏入科举之路的第一场重要大考。 因此,县试跟平常县学旬测考帖经、墨义,以及考策论、诗赋是不一样的。 县试考试采用了严格的单人单间考棚,不允许任何互相交流,并且从规定上,杜绝了所有作弊的可能。 进去之前要严格搜身,考试用的笔墨纸砚以及午饭,都是县学提供的。 如果想排泄,单间考棚的坐板下面就是马桶.很多人接受不了坐在上面答题,所以普遍都会选择考前禁食禁水,只吃甜食和肉干,最多中午吃几口炊饼或烧饼,如此捱过一整天。 至于糊名和誊写,就更不用说了,保证跟科举考试是一个流程,不管是谁,考卷出现在判卷老师面前时,都是没有任何特殊待遇的。 这一条对于县学来讲,是不可逾越的雷池。 一般来讲,也没人会在县试里搞作弊或者贿赂考官。 原因也简单,县试是一年一次,年年都能考,而且普遍来讲合江县学每年都有四五个人考上州学,就算通过县试考上州学了,通常也得沉淀个七八年才有考举人的实力。 所以对于有希望进入州学的县学学生来讲,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呗,时间成本并不算高昂,而且进了州学大概率也得熬,所以早一年晚一年区别真不大。 而要是搞小动作被发现了,后果直接就是开除出县学,那可就不是一年的事情了,而是一辈子的事情。 风险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没到值得铤而走险的地步,一般也没人去干,都是老老实实地考。 “啊?”陆言蹊皱起小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那怎么办?要不要不我偷偷扔进去?” “别胡闹!”陆北顾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放心,我饿不着,你乖乖等着就行。” 陆言蹊这才点头,被姐姐拉着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而临走前,陆语迟还特意回头喊了一句:“小叔叔,记得戴!” 陆北顾笑着点头,关上门,重新坐回书桌前。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粉白的海棠。 “带着祝福努力吧!”他心道。 随后,陆北顾轻轻将别在书页间,随后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继续准备起明日有可能的考题。 窗外,夕阳渐沉,合江县的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传来的更夫梆子声。 明日,便是县试了。 (本章完) 第82章 县试 第82章 县试 五更梆子刚敲过第三遍,县学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 青灰色砖墙外,衙役们持水火棍排成人墙,呵斥着试图靠近的闲杂人等。 晨雾中浮动着桐油火把的焦味,混着考生们带着提神香囊的气息.藿香、冰片、薄荷,各种药香在寒冽的空气中撕扯。 虽然不让带进去,但不妨碍他们先闻一闻精神点,把早起的困意给压下去。 至于喝凉水之类的倒是没人做,因为怕闹肚子得不偿失,所以都用这种方法。 “脱帽!解带!鞋袜置于筐中!” 搜身的差役嗓音嘶哑,像钝刀刮过粗粝的树皮。 县学大门口的值房里,就有两个专门负责搜身的人,一个是县衙里抓阄随机挑的衙役,另一个则是老仵作。 先穿着短汗衫和胫衣让衙役搜身,从头发查到脚底板,随后老仵作用手检查特殊部位。 总而言之,想作弊是不可能的。 考生随着队伍缓慢挪动,刚来到这里的陆北顾,正看见最前面一个瘦高书生被喝令张开嘴,衙役拿个类似压舌板的竹板看他的口腔和牙齿。 “真严格啊!”陆北顾心道。 不过这种严格显然是好事,考试公平公正,大家凭本事争个高低,谁都别玩赖。 “快进去吧。” 裴妍最后替他正了正发巾:“都等着你.” 她顿了顿,大约是怕给陆北顾心理压力,把“考中”二字咽回去,换成更朴素的。 “回家吃饭。” “好。” 陆北顾与嫂嫂和两个孩子挥手,随后走进队伍里排队。 等他进了县学值房搜身的时候,还听到陆言蹊在后头带着哭腔喊:“小叔叔早点出来啊!” 怎么整得好像他要进去蹲监狱了一样. 不过县试的体验,确实也跟蹲监狱差不多了。 被两个人里里外外搜身,随后陆北顾才能拿着随机发的号签,排队进去找自己的位置。 走过长廊,考场就是县学最后方的区域了,平时根本没人来这里。 陆北顾很快按照号签找到了自己的考棚,掀开竹帘走了进去,发现考棚很是狭小逼仄,估摸着宽三尺,进深四尺,高不过六尺。 顶棚有些角落还能漏下碎雪似的天光,三面砖墙沁着经年的霉斑,环境可以说是很糟糕了。 而案板则是由两块有一侧被各自固定在两旁墙上的厚木板拼成,能够从中间打开以供出入,而所谓的“座位”则是放在马桶上的一块长条板。 很快,县学二百多名考生就全都就位了。 陆北顾微微低头,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策论,本就是他的强项,临场发挥即可。 诗赋,他已经通读了赵抃的心得笔记,应对县试绝无问题。 帖经,这近两个月晨读苦背,《论语》早已烂熟于心,只要不出现难度超高的倒拔题,他有信心拿满分。 唯有墨义,《春秋》和《礼记》实在是博大精深,《礼记》因为研究了两遍《礼记举隅》,所以应对县试也没什么问题,拿不了满分也能拿高分,唯独这《春秋》,各家说法不一,所要看的参考书又实在是浩繁如烟,他阅读的时间不够充足,有很多内容还没有研读透。 不过,陆北顾相信,以他目前的实力,通过县试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唯一还有点悬念的地方,就是能不能以断崖式领先拿到第一。 而旁边则是传来轻微的诵经声,显然隔壁考生是紧张极了。 “肃静!” 考场是“回”字型的,四面考棚里,每面都有大概五十来人,并且都被分成了两排考棚,一排也就不到三十人,都是处于背对考场中间的状态。 因为距离差不多,因此,在考场中间发出的喊话,考棚里的考生,都是能够听清楚的。 县学里嗓门最大的先生,正声音洪亮地宣读考试纪律。 “本次县试,所有考生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不得提前交卷,不得擅自离席!若有舞弊者,当场逐出县学,永不准再试!” 话音刚落,便有衙役沿着“回”字型考场的巷道来回巡视,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间考棚。 此时天色渐亮,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落在案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陆北顾坦然抬头,正瞧见一只麻雀落在前面考棚上,歪着脑袋打量他,随后又扑棱棱飞走。 “铛——” 考场中央的铜锣被敲响,考卷终于发下。 考试科目顺序都是固定的,第一门考帖经。 陆北顾展开桑皮纸,扫了一眼题目,心中稍定。 “子曰:‘君子____,居无求安,___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____。’” 没有特别难的内容,《论语》他早已烂熟于心,随便答。 “时间还早,不必急躁。” 陆北顾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随后继续低头答卷。 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地写下第一行字。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考场内一片寂静,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很快,陆北顾就把十道帖经全部答完了,并且反复检查了几遍。 确认他答得都是正确的内容以后,陆北顾开始闭目养神.不这样也没办法,不让提前交卷的。 而这时,考棚的巷道里也是传来了靴子踩地面的声音。 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的声大。 在这个时代,能穿得起靴子的,都不是一般人,陆北顾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个熟人。 ——李磐。 李磐看到陆北顾,见他已经答完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这种众目睽睽的环境,他也不好有什么表示,虽然他是知县,也是县学名义上的直接主官,但也得避嫌。 不过李磐的神情,显然是挺轻松的,觉得这种题目,对于陆北顾不会有任何阻碍。 但陆北顾其实心里不算踏实,因为县试里帖经难度不高,往往意味着没法跟其他人拉开分数差距,可能其他学得好的,最多也就错一道题。 又过了一刻,衙役们开始挨个按顺序收卷子了,答完没答完,铜锣一响都得停笔。 很快,第二门考试科目,也就是墨义的试卷,被发了下来。 而刚看到第一题,还有点困意的陆北顾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本章完) 第83章 春秋笔法 第83章 春秋笔法 “《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何解其‘王’字? 而《公羊传》谓‘大一统’,《穀梁传》谓‘谨始’,《左传》谓‘隐公摄’,何异?” 这道题其实分两个部分的,第一个部分是解字,难度很低,而第二部分则是详细辨析三传异同,难度较高。 通常来讲,县试很少会出现这种三传辨析题目,因为这很考验考生全面掌握知识的能力.要知道,《春秋》三传其实就是三门科目,而且对同样的内容理解完全不同,考生想要全都记住并且进行辨析,本来就是难度极高的事情。 而且,这道题还潜藏着另一重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讲的意思,那就是论述“春秋笔法”。 陆北顾把毛笔重新搁在了在砚台上方,刚蘸的墨汁“嗒嗒”地重新坠回砚里。 就在陆北顾思考之际,便听到有考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被这题目惊得咽口水岔了气一般。 “肃静!”监考官的声音在巷道里回响,“再有喧哗者逐出考场!”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竹帘缝隙透入的风裹着霉味钻入鼻腔。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题目。 这道题很难也很重要,若答的好,那就能拉开分,若答不好,别说“断崖式领先”,恐怕连前五都悬。 仔细思考过后,陆北顾先把第一部分给答了上来。 “其‘王’者,周天子也,彰王道之正统。《春秋》以周礼为纲,书‘王正月’者,明鲁国奉周正朔,示天下共主在周。此孔子‘尊周室、攘夷狄’之笔法,俾诸侯知天命所归,政令出于一尊。” 本来还想补上一句“周以子月为岁首,鲁用周历,故书‘王正月’以表遵王室、统诸侯之义”的,后来他想了想又觉得啰嗦,干脆就这么答了。 毕竟,墨义虽然考生写一堆不扣分,但其实写太多不沾核心的,就已经说明考生的水平了,会影响阅卷官的观感。 随后,又把脑子里关于《春秋》三传的东西过了一遍。 陆北顾写下了这道题第二部分的答案。 “《公羊传》所谓大一统,统者,始也,总系之辞。王者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远近莫敢不一。此以‘王’为政教之纲,强调天子统摄四海、法令一统,立‘春秋尊王’之宏旨。” “《穀梁传》曰‘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所谓‘谨君即位之始,明父子君臣之端’正是此意,其意重在正名定分,谓新君即位之初,当慎初始、正纲纪,故书‘王正月’以警人君修德立政、防微杜渐,属伦理劝诫之辞。” “《左传》直述史,‘惠公元妃孟子.继室以声子,生隐公。宋武公生仲子.生桓公而惠公薨,是以隐公立而奉之。’杜注曰:‘隐公追成父志,为桓尚少,是以摄位,不称即位’。此以‘王正月’证隐公行摄政之实,非真受命为君,乃史家明权变而不悖周礼。” 最后,陆北顾又把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结合了一下做收尾。 “要之,一‘王’字而三传各彰其理,正见《春秋》一字褒贬、辞约旨博之体例,当兼综以求圣人之全意。” 墨义除了第一题来了个当头棒喝,后续的九道题目倒是鲜少有如此难度了。 其中稍微难点的,就是第五道题。 “僖公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穀梁传》讥‘全天王之行’何义?” 在如今的大宋,墨义考试其实单独把《穀梁传》拎出来考的题目很少,所以很多考生基于备考效率的考虑,是不怎么看《穀梁传》的。 毕竟,这玩意看得多了又不怎么考,很浪费时间。 不过陆北顾誊写过《穀梁补注》,对其中很多内容倒是有了解。 所以他很轻易地回答了上来。 “狩者,天子巡守之礼。晋文召王,实以臣召君,故孔子讳之,书‘狩’以正其名,而《穀梁》讥其非真狩,失君臣之体。” 至于后面单考《左传》与《公羊传》的题目,那就更简单了。 “宣公二年‘晋赵盾弑其君夷獳’,《左传》载董狐‘书法不隐’,何以谓之‘古之良史’?” 根据《春秋左传正义》陆北顾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董狐据法直书‘赵盾弑君’,虽盾实未亲弑,然亡不越境,反不讨贼,责在卿相。孔子称其‘直’,良史之体也。” 墨义里面关于《春秋》部分的最后一道题,按照惯例,还是《公羊传》的内容,不过考的有点冷门。 “昭公二十五年‘鸲鹆来巢’,何休注《公羊》谓‘非中国之禽’,其灾异之说若何?” ——鸲鹆是啥来着? 有这种反应,说明经过了之前的高强度思考,这时候陆北顾的脑力其实已经有些消耗了,不如刚开始的时候敏锐。 不过他也就愣了一刹那,随后就想了起来。 “鸲鹆,夷狄之鸟,穴居而巢处。今来巢中国,乃阴居阳位之象,何休以为昭公微弱,权臣擅政,亡国之徵。” 答完《春秋》部分,简单回顾了一下,陆北顾长长地舒了口气。 要说拿满分,那肯定得看阅卷官怎么判,但即便不是满分,也八九不离十了。 而有《礼记举隅》给他的底气,陆北顾也相信后面的《礼记》部分跟《春秋》的微言大义相比,肯定就好答的多了。 果不其然,吃透《礼记举隅》以后根本没难度了。 “《曲礼》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郑玄何以注‘遽于事且不能备物’?” 白给题,直接按《礼记正义》写答案就行。 “郑注:庶人贫,无物为礼,故不责以备礼。大夫有罪,以八议轻之,故不专施刑戮。” 《礼记》部分里面,唯一有点小难度的,就是一个案例分析题。 “祖父卒,而后为祖母后者三年,贾公彦疏何以分嫡庶之别?” 陆北顾想了想,写下了答案。 “嫡孙承重,则为祖母服三年;若庶孙为祖母,唯服齐衰期。明承正统者恩礼加隆。” (本章完) 第84章 诗赋 第84章 诗赋 不得不说,县试墨义跟旬测墨义果然不一样。 一方面是难度本身就被调高了一些,另一方面是心态也不一样,考旬测错了也就错了无所谓紧张不紧张,而在这种大考里,一旦紧张,就会觉得记忆如同漏水的竹篮,越是着急,流失得越快。 这次陆北顾并没有提前答完太久,当他反复检查了几遍考卷之后,铜锣就再次敲响了。 而就当收卷的铜锣响起时,旁边不远处的考棚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没过一会儿,透过竹帘缝隙,陆北顾就看见两个衙役架着个面色惨白的考生往外走,那人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 “这是给难晕了?” 不过只要不是作弊,问题都不大,拉出去让现场的医师稍微扎两针估计还能赶得及回来继续考。 “休息两刻。” “回”字型考场的中间传来了声音。 帖经和墨义两门是连续考的,考生这时候已经很紧绷了,给点休息时间缓缓脑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更何况,有人也是需要上厕所的。 透过竹帘看了看日头。 陆北顾估摸着虽然还不到中午,但应该也不会特别远了。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思考起了他之前的答题。 按理来讲,帖经应该是全对的,拿甲下不成问题,而墨义不好说,这个不完全取决于他怎么答,有时候也得看阅卷官的看法但乙上左右的成绩是有保证的。 接下来,只需要诗赋稳扎稳打,然后策论好好发挥一下,这次县试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过变数肯定还是有的。 毕竟,诗赋和策论,都是得看具体是什么题目的。 两刻的休息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铜锣再响,题纸传至。 正常顺序都是先诗后赋,陆北顾展卷视之,诗的题目还挺有说法。 ——赋得“金在镕”,限“侵”韵。 之所以说有说法,是因为范仲淹就写过一篇《金在镕赋》。 也就是“天生至宝,时贵良金。在镕之姿可睹,从革之用将临。熠燿腾精,乍跃洪炉之内;纵横成器,当随哲匠之心” 而范仲淹本人所推行的“庆历兴学”,对于如今“县学-州学”二级教育体系的建立有着直接影响,所以各地州学、县学,很多老师都非常推崇范仲淹,出这种题目也算是致敬了。 同样地,这其实相当于在隐性提示,考生是可以从范仲淹的《金在镕赋》里面引用典故的,这就相当于变相降低了题目难度。 陆北顾想了想,赋得体的试帖诗是要求采用仄起格的,首句前两字为仄声,次句前两字为平声,循环往复,最好避免掉孤平,确保平仄交替。 除此之外,就是押韵要求一韵到底,不可换韵,需严格遵循官韵,不可出韵、倒韵、重韵。 而“侵”字韵脚属于是很易转圜的韵脚,押韵不难。 至于除首尾联外,中间各联均需对仗工整,内容需切题,多用典故,文风庄重这些就不用多说了。 他略定心神,提笔先破“金在镕”之题旨。 “良冶功方炽,洪炉势可钦。 范模资大化,精金契天心。” 首联以“良冶”“洪炉”破题,次联引《尚书》“惟精惟一”扣圣贤修德。 中二联就需要铺陈典故了,陆北顾笔走龙蛇继续写道。 “跃冶惊欧冶,呈祥忆傅霖。 千锤光愈粹,百炼质弥深。 岂逐铅华染,宁随瓦砾沉? 陶钧凭圣手,砥砺到如今。” 三联用《庄子·大宗师》“大冶铸金”典,四联化用《荀子》“百炼不轻”句,五联反衬“真金不染”,六联归至“圣王教化”,可以说在层层递进上面完成度还是足够的。 至于试帖诗作为科举考试专用诗体,以五言八韵十六句为常式。 最后两联结尾就得慎重一些,得符合试帖诗“起承转合”中“合”的要求,给全诗做升华。 考虑一下平仄和对仗以后,陆北顾写道。 “愿进《洪范》颂(仄仄平仄仄),铿锵协八音(平平仄仄平)。 圣朝重器识(仄平平仄仄),万世永传吟(仄仄仄平平)。” “圣朝”对“万世”,“重器识”对“永传吟”,对仗很是工整。 而全诗韵脚“钦、心、霖、深、沉、今、音、吟”同韵,确保一韵到底。 而以此收束全篇,也算是升华“金在镕”的象征意义范仲淹的《金在镕赋》就喻指人才经淬炼终成国之重器。 毕竟,范仲淹都明确在赋的结尾写了“士有锻炼诚明,范围仁义。俟明君之大用,感良金而自试。居圣人天地之炉,亦庶几于国器”了,要是不按这个自己发挥,反而会被扣分。 那么这诗写的怎么样呢? 从文学角度来讲,其实很一般。 但是考试还真不是考文学,也正因如此,试帖诗这种诗体,除了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就没什么能传世的好诗了。 但是,写的确实是符合科举考试要求,契合科举诗颂圣主题。 总而言之,能破题有典故有升华,平仄和押韵都没问题,从科举考试临场发挥的角度已经算是不错的应试诗了。 铜锣又响,诗卷收讫。 陆北顾搁笔时,指尖已微微发僵,他活动了下手腕,目光扫过竹帘外逐渐到了中天的日影,心中估算着时辰。 赋题应该马上就要来了,简单吃个饭休息一会儿应该就是最后一门策论,大概考到下午就能出去了,然后就是阅卷官判卷子、排成绩。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可能在今天黄昏之前,就能出结果了。 前面考的都不错,剩下的不能阴沟里翻船。 所以,余下的时间他需慎之又慎。 等了片刻,赋题的题目发了下来。 ——千里马赋。 陆北顾盯着题纸,眉梢微挑。 此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 千里马之典,自《战国策》伯乐相马始,至韩愈《马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早已被历代文人嚼烂。 若只泛泛而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未免落入俗套,而若借题讽喻政,又恐锋芒太露。 他指节轻叩案沿,思绪翻涌。 “此题当以‘才’与‘遇’为骨……” 毕竟千里马之喻,向来是寒门士子自况。 大宋科举虽广开仕途,但门荫、荐举犹在,多少才士困于场屋,白首不得一第? (本章完) 第85章 这是谁的文章? 第85章 这是谁的文章? 根据赵抃教授给他的“三遍法”。 陆北顾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写就了一篇六百多字的赋文。 对于这篇赋,他颇为满意。 接下来就是中午囫囵咬了几口发的炊饼,又伏案稍微眯了一会儿。 陆北顾其实感觉才过去一瞬,便听到了铜锣再次敲响的声音。 下午是最后的策论考试,因为这次考的是“史论”,反而没之前的“策”有挑战性,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史论的题目是《论三代以仁得天下》。 陆北顾看了都想笑正如李密《陈情表》里那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一样,为什么不写大晋以信治天下呢?那当然是因为司马懿指洛水为誓以后,大晋无信可言了啊。 而大宋的县试策论考试题目,来个“以仁得天下”,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也不知道出题的人是在恭维还是讽刺。 不过题目说的是“三代”,也就是夏商周的事情,这篇史论就得以此为出发点,结合历史和儒家经典,分析夏商周三代如何以仁政得天下。 当然,三代到底是不是以仁政得天下,商汤灭夏、武王伐纣真相又是怎么回事,倒也不必纠结。 总而言之,写“论”的话,对于陆北顾而言,不如写“策”有挑战性就是了。 是的,考试科目虽然叫策论,但其实“策”和“论”是两种不同的题材。 “策”是针对现实政治、军事、经济等具体问题,要求考生提出解决对策的题材,考察考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强调务实性。 而“论”则是分为“经论”、“史论”两种,是围绕儒家经典或历史事件展开分析的议论性文章,考察考生的理论思辨与经典阐释能力,强调逻辑性和思想深度。 所以策论考试里“史论”是最简单的,“经纶”复杂点,难度最高的是“策”。 “这种题目倒也难写出彩,那便写一篇完美的应试史论出来吧!” 陆北顾思忖片刻,开始提笔。 “帝王之兴,必承天意;天命之授,惟在民心。夏禹疏川导滞,商汤解网祝禽,周文画地为牢,皆以仁心为本,遂使天下归往,社稷延祚。三代之得天下,非以力取,实以德聚。故曰:仁者,王业之基,而兴衰之枢也” 一篇本来难度就很低的史论,陆北顾写的自然顺畅,不多时便一气呵成了。 他轻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仔细检查了两遍,便是坐等收卷。 随着最后一遍铜锣声在县试考场上空回荡,宣告着持续了大半天的县试终于结束。 拼接案板上的答卷墨迹早已干涸,他确认姓名和考棚号无误后,将试卷平整地放在案板中央。 之所以还要确认,是因为虽然试卷都会被誊写,但县试为了防止在收卷过程中出差错,还是会让考生在原卷上写姓名和考棚号的,这样以后如果有异议可以查卷子。 ——在能查卷子这一点上,县试还是比较人性化的。 “收卷。” 衙役们沿着巷道鱼贯而入,按照考棚的顺序,依次收取每位考生的答卷。 陆北顾听见旁边考棚传来一声长叹,想必是那位紧张到诵经的考生终于解脱了。 他自己倒是平静,这场考试发挥得很不错,整体来讲,除了墨义开头那道意外难题让他紧张了一瞬间,其他部分都算顺利。 收卷之后,考生就可以离开位于县学最后方的这片考棚区域了。 不过想离开县学肯定是不行的,按照惯例,考完后所有考生都得去学堂里等着老师们判卷,等待公布今年县试排名之后,县学大门才会开启,放考生离开。 “陆兄!” 刚走出考棚,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陆北顾转身,看见张晟正快步向他走来,此刻对方的额头上还挂着几滴冷汗,显然是被考试折磨得不轻。 对于陆北顾来说难度不高的县试,看来对于绝大部分考生来讲,还是挺有难度的。 “张兄考得如何?”陆北顾微笑着问道。 “哎,别提了。” 张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声问道:“陆兄,昭公二十五年‘鸲鹆来巢’那道墨义题怎么答啊?我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撮鸟!” 陆北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给他讲答案。 实际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知不知道答案又能如何呢?如此表现不过是心中忐忑,想要求个心安罢了。 两人跟随着人群缓缓向县学学堂方向移动。 走廊上挤满了交头接耳的考生,空气中既弥漫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又夹杂着对答案时那种油然而生的焦虑感。 “卢兄考的如何?” 卢广宇一直在低头走路,听到声音方才抬起头,面色古怪地说道。 “哎,别提了,我” 感觉跟张晟的回答差不多,所以陆北顾正想同样再安慰几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却是有个考生对完答案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满是泪的双目没有半点神采,嘴里还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张晟小声道:“听说他家里卖了祖田供他读了几年书,这次若是不过怕是就要退学回去务农了。” “.” 科举之路就是如此残酷,一纸试卷便能决定一个读书人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 考得上与考不上,就是云泥之别。 ——要么青云直上,要么沉沦泥沼! 等他们三人来到县学学堂的时候,里面已到了不少考生。 平常学堂里每个人都是有固定座位的,所以他们都很快来到了自己的座位,而周围也响起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帖经第三题你们怎么答的?那道题真是《论语》里出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苦也!” “策论你们怎么破题的?我直接从‘天命玄鸟’开始的” 陆北顾安静地听着这些讨论,没有参与。 此时的县学后堂,从县衙调来的小吏,正在快速地对最后收上来的策论试卷进行誊写。 此前都是收一科的卷子,就马上誊写出来送到阅卷官那里去判,所以帖经、墨义和诗的成绩其实都已经判出来了。 而这时候,正在判赋卷的学录,看着一篇赋发出了一声轻咦。 “这是谁的文章?” (本章完) 第86章 县试第一,陆北顾! 第86章 县试第一,陆北顾! “怎么了?” 县学后堂内,正在踱步的学正听见学录那声轻咦,好奇问道。 学录捧着那篇誊写出来没署名的赋,走向了学正。 “您看看这篇赋。” 学正接过试卷,开始阅读。 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看完前半部分,他的表情逐渐从平静转为耐人寻味。 阅卷官在评卷时,其实首先就是重点关注破题是否精妙,立意是否高远,以此判断考生的器识,后面才看文辞、用典之类的。 “赤兔呈精,渥洼1神驭。蹴月窟而浴星芒,饮昆吾以淬金瞳。初嘶于流沙之表,火碛2燎云;乍跃于冰崖之巅,霜蹄裂穹。 既陷董卓帐前,纵饰紫金璎珞,止充奸臣之玩;转馈吕布鞍畔,膺披玄甲霜镳3,竟作虓虎4之伥。 然骐骥伏枥,志犹千里。及逢云长按辔,走千里非畏险阻,赴单刀岂惧鼎镬?昂首则奸邪辟易,奋蹄而汉祚重昭矣!” 见学正看完了前半部分,学录也是开口说道:“很不错的文章,开篇以赤兔为切入口,其‘蹴月窟’‘饮昆吾’之句,极有飒然天趣,而妙就妙在‘陷董卓帐前’后面这一段。” “以紫金璎珞、玄甲霜镳写奸臣虓将。” 学正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是在用物华反衬人恶,犹杜子美‘朱门酒肉臭’之笔法。” “正是如此,这段处理的极佳。”学录也同意这个看法。 纵观这次县试,《千里马赋》这个题目,其他考生选择的切入口都是比较中规中矩的,要么从“伯乐相马”开始,要么从韩愈的《马说》开始。 而这名考生选赤兔马作为切口,先写赤兔马天然生长的神俊模样,再写它在董卓、吕布身边的情形,最后写跟随关羽之后的样子。 这三种状态的对比,自然而然地就引出了一个问题。 ——同样的一匹马,为什么会有这些截然不同的表现呢? 于是,就能顺理成章地从赤兔马这个切入口,后半部分转向了“才”与“遇”之间的关系。 学正继续看了下去。 “何哉?岂其性有异乎?所托非人耳!良骥不遇伯乐,则骈死于槽枥;贤才未逢明主,徒老死于蓬蒿。 庆历之始,欲致野无遗贤。贡举新规,诚开天厩之路。然庠序绳墨,童子束发即缚于书案,灵性销铄如枯荄,岂真得千里材耶? 昔伯乐相马,不观牝牡骊黄而察其志。今之取士,独以经书典籍而绳英杰。 大钧5播物,岂分畛域6之私;圣代求贤,宁限辕轭7之固。 嗟乎!志士拊膺,悲‘先忧’之志空许;君子扼腕,叹‘后乐’之怀难从!” 看完整篇赋文,学正也是在堂中来回踱步了片刻。 “您怎么看?”学录问道。 学正想了想,评价道:“通篇气盛言宜,比兴兼用,犹闻昌黎先生‘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之回响。若论微瑕,则‘灵性销铄如枯荄’稍露痕迹,然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一篇谠论。” 就赋而言,高分赋文的评分标准主要有两点。 第一点是要求紧扣题目,文章情感真挚、立意高远,避免空洞抒情。 第二点是对仗工整,用典精当的同时,语言也需要凝练精妙,避免冗长啰嗦。 不过“赋”这种文体,还跟“策”和“论”不一样,考的是立意和文辞,不需要也不可以针对性提出解决办法,否则就偏离要求了。 因此,这篇赋在后半部分没有引申开来到如何取士是正确的。 而毫无疑问,这篇赋文是足够能得到“乙上”起步的评分的,至于能不能拿“甲下”,就得看阅卷官们的集体看法了。 因为他们拿到的卷子都是誊写版的,所以并不知道这是谁写的。 朝廷又有严格规定,哪怕是县试,也必须在判卷登分完毕之后,他们这些阅卷官才能看到究竟是谁写了什么。 所以,哪怕此时心头好奇,也只能先把卷子判了。 “乙上还是甲下?” 学正打算尊重一下学录的意见。 “甲下吧。” 学录也给了他的理由:“就冲这句‘庆历之始,欲致野无遗贤’也得评个甲下.十二年前,要是没有范文正公的‘庆历兴学’,哪有你我今日能在此阅卷?” 这话是实话,想想看,每个县要建立人数不少于二百人的县学,就得有至少十几名教师来配套,大宋全国加起来得有多少本来入仕无望的白首书生因此能任职县学? 县学的学官虽然大多数都是不入品的,但高低也是个官,一家人都能因此得益。 所以,别管其他群体有多反对庆历新政,各地的学官们可是都没忘了范仲淹的大恩大德,以至于时不时就在日常教学和考试题目里提起范仲淹。 从此前诗题里借用了《金在镕赋》为题,也可以看出来他们对于范仲淹的推崇。 “好,那便甲下。” 学正欣然同意,亲笔写了“甲下”的评分。 “把评分登上,然后看看是谁写的?” 登分完毕以后,学录去查了原卷子。 “是陆北顾。”学录有些惊讶,“不知他的赋何时也写的这般好了?” 学正点点头没说话。 出成绩的科目,他都已经特意看了,陆北顾帖经甲下、墨义乙上、诗乙上,再加上赋甲下,参考历年县试,这基本上就是可以争第一的成绩了。 黄昏时分。 学正带着全体县学老师一起走进了学堂,李磐也跟着来了。 不过,李磐虽然是县学理论上的主官,但县试这种事情,他还是尽量避开的.毕竟他也要高升泸州判官了,不想离任前给自己惹麻烦,所以这次县试就全权交给学正负责了。 有小吏捧着朱漆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整整齐齐迭着写满名字的长纸。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空气仿佛突然凝固。 学正拿起长纸清了清嗓子:“现在宣读排名。” “县试第二百二十名,陈复。” 随着排名的宣布,但凡念到的,不管考的好不好,也都松了口气。 很多人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终于结束了”。 “县试第三十五名,张晟。” 陆北顾坐在原位一动没动,余光却瞥见张晟的衣角在微微发抖。 距离进州学当然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张晟这段时间的进步,确实是肉眼可见了。 而随着排名再往前念,学堂内的气氛反而变得紧张了起来。 因为每年能通过县试进州学的,就那么四到六个人。 所以越往前越关键。 “县试第六名,何聪。” 轻微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 “何聪怎么才第六?” “估计有重要的题目答错了吧。” “嗐,第一了一整年,到最后现了大眼。” 听到这个排名,何聪整个人僵在原地,直到被朋友拍了拍肩膀,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而何聪后面出现的名字,却让很多人都非常意外。 “县试第五名,卢广宇。” 陆北顾一愣。 好小子!战术虚晃都学会了! 合着之前那句没说完的“别提了”,后面是“我这次终于超常发挥了”是吧? 不过也不算意外,卢广宇上次旬测就已经到第十二名了,虽然旬测只考帖经和墨义,但也是实力的重要反映.而其他科目能超常发挥,总排名确实也就跟着上来了。 至于前面的名次,就非常稳定了,跟平时考试基本没区别。 闯进前四的学子,几乎全都兴奋地欢呼出声。 而随着人名的不断宣读,学堂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聚焦到了唯一一个没被念到名字的人的身上。 陆北顾虽然早有预感,但真正来到此时此刻的时候,他心头仍是有些难以遏制的悸动。 他能感受到,此刻,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真真就是“如芒在背”一般,有若实质地落在他的身上。 “——县试第一名,陆北顾!” (本章完) 第87章 颁奖仪式 第87章 颁奖仪式 学正苍老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学堂内炸开。 刹那间,整座学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变得落针可闻。 前排几个同窗猛地扭过头来看向他,因为转的太快,甚至有人脖子都发出“咔”的声响。 他身后的张晟半张着嘴,而座位更靠后的卢广宇倒是有这个心理预期,发自内心地也为好友高兴。 接下来,学正又宣布了录取名额。 这个名额是每年州学下发给县学的,主要制定依据是州学教育资源的承受能力。 “今年自合江县县学进入泸州州学之生员,共五人!” 话音刚落。 学堂后排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何聪咳嗽着翻倒在地,脸色由红转白,最后泛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 “肃静!”学正敲了敲案台。 “榜单随后张贴于县学外墙,若对试卷评判有异议者,可申请查阅原卷,若无异议便可离开了。” 县试虽然能查阅原卷,但改判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查卷子也不过是弄清楚自己怎么丢分的而已。 很快,贴榜的小吏就从侧门先出去了。 而县学外面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贴榜单小吏是先用浆糊贴下面,再贴的上面,可是把等着看今年谁通过县试了的人给急坏了。 “娘,我还是看不到,能不能把我举起来!” 陆语迟稚嫩的声音从人缝里钻出来。 小姑娘坐在裴妍的肩膀上,她是认得“陆”字的,加上眼神好使,所以就由她来看。 “不行,一手还牵着你弟弟呢。” 可惜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仅仅是坐在肩膀上高度还是不够,陆语迟急得只能求助于旁边的老汉。 “老伯,能不能看看陆北顾在第几?” “等等,还没把上面贴完呢。” 这时候有眼尖的人接茬道:“陆北顾?榜首!榜首啊!” 而县学的大门此时也缓缓地被推开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县学大门。 门内,陆北顾跟在李磐的身后,抬头看去,县学院墙外,夕阳已经将天际染成了金红色。 他只觉得在县学大门打开的瞬间,外面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穿着官袍的知县和县学学官们走了出来,喧闹声也自觉地小了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学正先是很客气地作揖行礼。 “合江县父老乡亲,县试排行已然张榜,今年本县有幸为州学输送了五名生员将来若是其中有人能高中进士,本县也算与有荣焉。” 大宋社会对于科举的重视,可以说是顶格的。 因此,哪怕只是从县学进州学的考试,依旧有这么多的人关注。 对于地方来讲,进了州学,才有接下来通过州试赴京赶考的可能性。 所以每年通过县试的这些人,都是蕴含着希望的种子。 “令君,请。” 学正做了个手势。 见学正讲完了,站在旁边的李磐从旁边端着朱漆托盘的小吏手上,拿过了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块精工雕刻的铁牌,上面赫然刻着“嘉祐元年泸州合江县学,县试第一”的字样。 李磐双手捧着那块铁牌,神情庄重地开口唤道。 “陆北顾。” 县学这侧的人群,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周围响起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陆北顾从县学学生中间走了出来,同窗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随着他的移动而游走。 而县学大门前人群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这位年轻而英俊的榜首身上。 李磐宣布的声音沉稳且清晰。 “——陆北顾,嘉祐元年合江县试第一,现奖铁牌以彰其才!” 李磐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铁牌上的刻字,似是在确认每一个字的分量一般。 随后,他双手平托,将铁牌郑重地递向陆北顾。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双手接过铁牌入手沉甸甸的,冰凉而坚实,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触之微糙,却莫名让人心安。 李磐注视着这位他一手发掘的大才,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真诚的期许:“望你入州学后,勤勉修业,不负乡梓之望。” 陆北顾肃然再揖:“学生谨记令君教诲。” 而后,李磐对陆北顾、卢广宇等今年通过县试进入州学的五名县学学生说道:“先回去换衣衫吧,今晚戌正在城南醉仙楼有宴,都记得赴宴。” 这算是每年都有的惯例了,地方缙绅邀请通过进入州学的学子参加乡饮酒礼,一方面是以示尊崇,另一方面也是提前结交一下这些希望之星。 反正对于这些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来讲,凑份子请学子们吃顿大餐不了什么钱,但结个善缘,若是日后有人中了进士,那后面就好交往了。 毕竟,要是真等人中进士再往上凑你谁啊? 而这其实也是这些即将进入州学的学子们抱团形成小圈子的机会,毕竟在县学他们虽然存在竞争关系,但是进了州学,因为都是同一地方出身的,天然就容易成为朋友。 颁奖仪式结束,一众同窗顿时围了上来,脸上都堆满了热切的笑容,嘴里道着恭维的吉利话。 张晟一把抓住陆北顾的衣袖,声音激动得发颤:“陆兄!独占鳌头!了不起!” 后排的卢广宇挤上前来,拳头在陆北顾肩头轻轻一捶。 “看你气定神闲的模样,我就知道.” 县学的老师们也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学正不知道说了什么,几名先生一起笑了起来,看着这少年郎,似是也想起了他们当年求学时候的样子。 几个年轻同窗更是你推我搡地,嚷着要摸一摸铁牌沾文气。 “小叔叔是第一名!” 陆语迟也从裴妍肩上滑下来,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跳着冲向陆北顾,双丫髻的两个小揪揪在夕阳下划出欢快的弧线。 她身后,陆言蹊也挣脱裴妍的手,迈着小短腿跟了上来。 裴妍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亲眼看着这个少年每日天刚亮就起床读书,深夜还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苦读,手指上也被毛笔的笔杆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如今,这一切终于有了回报。 陆语迟喘着粗气,手里举着那朵海棠,瓣边缘都卷了边。 “小叔叔快低头!” 陆北顾顺从地弯下腰,小姑娘踮着脚,用发红的手指把枝别在他头发侧面,瓣擦过额角,带着阳光烘烤后的暖香。 “小叔叔?”陆言蹊拽他的袖子,“娘亲说今晚吃鱼脍!” 回程时,街坊们自发让出一条路。 卖人的老赵非要塞给他一个“金榜题名”造型的,金黄的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陆北顾小心地舔了一口,甜得舌尖发麻,这股甜香混着街道上的尘土味、炊饼铺的芝麻香,还有不知谁家飘来的艾草气息,形成了他人生记忆的某个瞬间。 或许以后想起,这就是独属于放榜日的味道。 (本章完) 第88章 晚宴 第88章 晚宴 “今晚戌正在城南醉仙楼有宴,得先沐浴一番,再换个干净衣衫去赴宴。” 前唐的时候计时都是十二时辰制的,而到了如今的大宋,随着市井经济的繁荣,在贸易过程中,商人们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了对于更精准的计时方式的要求。 于是,大宋社会开始把十二时辰中每个时辰平分为初、正两部分,这样,子初、子正、丑初、丑正.依次下去,就分成了二十四个部分,跟现代的二十四小时是基本一致的。 所谓“戌正”,换算成现代时间就是晚上8点整。 而陆北顾到家都已经戌初了,所以留出来的时间并不算多。 好在嫂嫂她们也没有在县学外面干等大半天,而是早晨送他进去以后就回家了,在家里提前很奢侈地用木炭烧好了热水。 所以陆北顾才能痛痛快快地在大木桶里洗了个澡。 说实话不洗澡不行,如今已经是夏天了,四川这时候湿热得很,他在狭窄逼仄的考棚里坐了足足大半天,身上全是黏糊糊的汗不说,衣衫也被那些满是霉菌的墙都要熏得发霉了。 要是这样去赴宴,不说体面不体面,就是自己的体感也足够难受了。 洗完澡擦干身体,顺便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腹肌,陆北顾从衣柜里翻出了件新买的干爽青衫穿上。 此前瓜分北齐刊版《洛阳伽蓝记》,他自己拿了300贯,买宅子了42贯,置办里面的家具和买各种必须的生活用品等也零零碎碎了不少,但算上此前在古蔺镇攒下来的钱,手里还有245贯,可以说只要不乱,足够一家人生活用了。 因此,短时间内,陆北顾对钱没有太过迫切的需求了。 闻到灶间飘出米粥的甜香,陆北顾走进了灶房。 裴妍正用木勺轻轻搅动陶釜里的粥,米粒已经熬得绵软开,米汤呈现出莹润的白色,另有个小锅煨着山药与茯苓。 “中午吃饭了吗?要不要喝些粥?” 裴妍发髻边散落的碎发粘在颈间,不抬头地问道。 “没敢吃。” 陆北顾想了想说道:“还是喝些吧,现在腹中太饿,若是马上沾太多油腥,怕是对胃也不好。” 两个孩子已经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了,桌上还真有鱼脍。 “趁热喝。” 不多时就煮好了,裴妍将瓷碗放在三人面前。 粥面浮着茯苓,切得极细的姜丝如金线般缠绕在米粒间,底下还沉着炖得透明的山药片。 她另取小碟盛了酱瓜:“醉仙楼的宴席肯定少不了油腻,又得喝酒,先喝两口垫垫,肚子里有食再去。” 粥的温度正好,陆北顾就着酱瓜喝了半碗,感觉从早到晚没怎么好好吃饭所产生的饥饿感被暂时压了下去。 随后,又跟缠着他的两个孩子讲了今天怎么考试,怎么拿第一的故事,又一起琢磨了一下今天得的铁牌应该摆在家里什么位置好。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在两个孩子崇拜至极的目光中,陆北顾出了门。 “我走了。” 陆北顾在前铺进后院的门槛处回头,家人们站在爬满了小的新修篱笆前冲他挥手。 长街上灯笼次第亮起,酒旗在晚风里招摇,卖夜宵的担子挑着红泥小炉,炙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都走出前铺门了,陆北顾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叔叔!”陆语迟跑得双丫髻都散了,气喘吁吁递上个锦囊,“娘亲说说宴席上要行酒令这个是解酒的药丸!” “好。”陆北顾摸了摸小侄女的脑袋,“快回去吧,今天早点睡,明天你还得去法王寺听俗讲呢。” 正走在街上,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陆兄。” 陆北顾回头望去,却是今年的县试第三,名为黄靖嵇的同窗。 “黄兄。” 此人在合江县县学里,成绩一向稳定在前三名,不过此前跟陆北顾也没什么交集,所以两人并不熟悉。 但既然陆北顾如今异军突起,成了今年合江县县学最炙手可热的新星,那黄靖嵇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客气地先作揖行礼。 两人略微寒暄,随后一同前往醉仙楼。 醉仙楼,从规模上讲不是合江县最大的酒楼,但确实是最知名的,因为除了吃喝,还有一些极有品味的歌舞助兴。 上次韩子瑜请他们吃饭,就是在这里,不过当时因为有韩三娘在,韩子瑜腿脚也不方便,就没有点。 而今天既然是合江县本地的缙绅宴请他们这些新进入州学的士子,那肯定是有这些攒劲节目的。 此刻,醉仙楼飞檐下悬着十二连珠灯,这些栀子形灯笼外面都贴金红纱,晚上看起来格外喜人。 门口则扎设着以竹木铁丝为骨架,缠绕彩带、点缀鲜的拱状欢门,门前抱琴的歌姬见有客人前来,便拨动起了琴弦开口唱歌,声音软糯。 远远望着,黄靖嵇看着醉仙楼感叹了一句:“这还是脚店,真不敢想要是正店得热闹成什么样子啊!” “那就得有机会去开封看看了。” 陆北顾心情也不错,笑着答道。 大宋的酒楼分正店和脚店两种,正店就是获得官方酿酒许可证的豪华大酒店,通常只有在大城市里才有,正店拥有自主酿酒权,可向脚店和酒户批发成品酒,特点就是规模宏大,装饰豪华譬如开封最著名的樊楼就是高达三层、五楼相向的建筑群,可容纳千余名客人,提供歌舞、杂耍等表演,是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最喜欢的聚会之所。 而脚店则是无酿酒权的城市酒店,通常需从正店或朝廷的酒务机构批发酒水,脚店的规模虽然小于正店,但仍是城市中常见的酒楼,很多脚店的格调都不低,醉仙楼就是典型。 醉仙楼迎客的伙计见两人到来,殷勤地迎了上来,先是唱个肥喏,随后问道:“两位郎君去哪间?” 陆北顾当然不知道他去哪间,只道:“是今年进州学的。” “呦!”伙计也是会说话,“两位文曲星快请上楼!” 走在楼梯上,黄靖嵇问道:“陆兄准备接下来州学的小测了吗?” “小测?” 陆北顾微微蹙眉,这事他就听学正提过一嘴,好像涉及到提前选州学里的先生,但具体怎么回事他并不清楚。 黄靖嵇见他不懂,又有意结交,便卖好似地说道:“这种小测往年都是难度极高的,目的不是排名,而是只看谁能考过,听说今年难度更高,因为白沙先生刚致仕便来泸州州学任教一年.今年怕是要挤破头了。” 陆北顾刚想仔细问问,却已经走到了二楼,前面就是他们今晚举行宴会的包间了,便也不好再问。 而隔壁则飘来了《鹤冲天》的曲调,有人在伤心地唱:“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本章完) 第89章 白沙先生 第89章 白沙先生 合江县醉仙楼二楼雅间内,此时已然是灯火明耀。 外面天阴的很,窗牖半开,晚风裹挟着长江和安乐溪的水汽徐徐而入,倒是消解了几分夏日暑热。 主座还空着,这位置肯定是李磐的,不过他还没来。 而旁边的位置坐的全是本地缙绅,都是在合江县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北顾和黄靖嵇捡了个位置坐,他俩来的算早的,卢广宇等三人还没来呢。 不过这也不算失礼,因为他们的时间确实不算充裕,都考了一天试怎么都得回家收拾一下,再往这边赶是需要些时间的,跟这些已经早早来到此地的本地缙绅们比不了。 桌上已摆开菜肴,虽然还没上全,但一眼望去能发现全是硬菜腊肉拼盘,一看选的就是上好的腊肉,红白相间,油润透亮;莼菜银鱼羹,青翠的莼菜间杂着细嫩的银鱼,汤色清亮;还有一尾清蒸鲥鱼,鱼身覆着姜丝、葱白,淋了浇汁,鲜香扑鼻;另有一盘炒时蔬,用的是新摘的野菜,青翠欲滴。 酒还是这边最有名的“凤曲法酒”,盛在青瓷酒壶里,配了容量不大的素白瓷盏,让他们浅酌慢饮。 东侧屏风后,两名女乐工皆着素色褙子,不施浓妆,一人执板,一人抱琴。 两人轻拨手指,奏的是《竹枝词》的调子,曲声清幽,不疾不徐。 《竹枝词》最出名的当然是前唐刘禹锡的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但实际上刘禹锡取材源泉便是泸州这一带同名的民歌,这种被称为《竹枝词》的小调多写爱情或风景,在泸州流传甚广。 席间偶尔有堂倌来添酒上菜,也皆是步履轻缓,不扰雅兴。 本地缙绅们都在小声聊天,他们这些学生干坐着当然不是回事。 随着排名第二的朱南星到来,黄靖嵇说道:“若是这次提前小测,能考过,选到了白沙先生,那恐怕不仅追上上舍那些人所需的时间会变得更短,而且就是搏一搏今年的州试,都未尝不可能!” “是啊,这毕竟是白沙先生啊。” 刚坐下的朱南星点头说道:“当年在白沙山下随他读书的,光是中了进士的,一只手可都数不过来了。” 陆北顾听得暗暗蹙眉。 他虽然对宋史有了解,但也不是这个时代每个稍有名气的人物,他都能把字号之类的都背出来的。 于是他开口直接问道:“敢问二位口中的‘白沙先生’姓甚名谁?” 黄靖嵇一怔,旋即答道:“白沙先生姓李名畋,乃是太宗淳化三年进士,后来归乡守孝期间曾在都江堰附近的白沙山讲学,天圣年间以大理寺丞知荣州,如今刚刚致仕归川,被泸州州学所延聘。” “好家伙!太宗淳化三年的进士?” 陆北顾在心里简单算了算,这得是六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这位白沙先生哪怕是十几岁考中的进士,现在最少也得八十岁了,这资格可真够老的而能在大宋这种极度残酷的科举制度下,亲手带出来好几名进士,其科举教学的功力确实可见一斑。 “怪不得两位这么关注这个小测,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陆北顾心里也有疑惑。 那就是这种信息,按道理来讲,都是应该不让竞争对手知道才好,但为什么黄靖嵇和朱南星会当面讨论呢? 而朱南星接下来的回答,倒是给他解惑了。 “哎,我们也就是想想罢了历年州学提前小测,能通过者寥寥无几,能通过才是怪事,更何况今年能有机会选到白沙先生当老师,难度只会更高,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人通过的。” “能不能也得试试。”黄靖嵇问道,“进州学得是下个月的事情了,陆兄这段时间有没有兴趣一起准备一下小测?” “乐意之至。”陆北顾应道。 实际上,这段时间陆北顾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实力已经来到了一个瓶颈期,进步速度没有此前那么迅猛了。 这种水平考县试拿第一当然没问题,但更进一步之后,在州学里,如果还是靠自己闷头自学,恐怕很难能在短时间内考入上舍。 这里面的道理自然再简单不过.读书备考虽然跟健美备赛那种“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教练扎针”不一样,但也是讲究个教育资源的,光靠自己闷头苦学,进步速度肯定比不上既有天赋又有名师教导的人。 毕竟,能进州学的,无一不是十几年来各县县学名列前茅之人。 这些州学生哪个没天赋?可还不都是在州学里苦苦地熬着难以进上舍? 就算你是天才,怎么就能保证半年内就能追上别人小十年的努力? 所以说,想要今年考过州试,去参加那“千年龙虎榜”,名师辅导的加成肯定是必不可少的。 而名师教导到底有多重要,看赵抃教完陆北顾以后,陆北顾的诗赋水平进步有多明显就知道了.这还仅仅是短期教学。 “如此看来,这小测倒是有必要去认真备考争取一下了。” 陆北顾心中暗暗思忖。 又等了一小会儿,卢广宇和另外一名同学也来了。 最后,李磐才姗姗来迟。 “令君到楼下了。” 李磐还没进门,一桌人就都赶紧站了起来这些合江县的本地缙绅们消息当然灵通,都知道这位百里侯马上就要高升泸州判官了,层次又高了一个等级,自然都不敢怠慢。 所以这场晚宴,说是宴请今年进入州学的五名学子,其实也有讨好李磐的意思在里面。 李磐没穿官袍,身着素色圆领襕衫,腰束革带,进来看了眼众人,笑着伸手往下压了压。 “都坐吧,不必拘谨。” 有了这话,一众合江县缙绅才敢坐下。 看到这一幕,陆北顾在心里感叹道:“真就是官不言权,字字显威啊。” 眼见正主到了,醉仙楼也加快了上菜的速度,堂倌们排着队把菜肴端上来。 肉质酥烂,酱色透亮的红烧羊肉,还有配着虾仁、笋片的鲜汤豆腐,以及河虾等等. 随后便有识趣的缙绅轻拍手掌,唤来了舞姬助兴。 跟妆容服饰清浅的女乐工不同,这批舞姬霎时引得众人目光流连。 只见四名舞姬上了全套妆容,眉心贴着钿,唇上点着淡淡的胭脂红,衬得肌肤如雪,明艳而不失雅致。 她们统一身着茜色罗裙,裙摆绣着金线缠枝纹,腰间束着杏色丝绦,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 这时,一名女乐工指尖一挑,琴弦转调,奏起《柘枝引》的曲牌。 舞姬们踏着另一名女乐工的板点翩然入场,广袖翻飞如蝶,足尖轻点地面时,缀在裙角的银铃便发出细碎的清响。 为首的舞姬手执一柄泥金团扇,忽而掩面,忽而斜展,扇面绘的折枝梅在灯火下时隐时现。 乐曲渐急,舞姬们忽作回旋之势,茜色裙裾如瓣绽开,腰间丝绦飞扬,竟似江畔骤起的绯色烟霞。 最妙的就是那执扇的舞姬,她倏地收扇俯身,再仰首时,团扇已换至左手,右手却多了一枝新摘的儿,顺势抛向席间。 那儿不偏不倚,正落在李磐面前的青瓷碟边,引得众人抚掌轻笑。 而随着琴声忽转清越,舞姬们聚作莲之形,广袖层迭如蕊。 待最后一声泛音袅袅散尽,她们齐齐敛衽行礼,额间细汗映着灯火,宛如晨露沾。 舞乐迷人,满座缙绅都未回过神来。 窗外忽传来夜航船的梆子声,混着女乐工的琴声余音,倒似给《柘枝引》添了天然的尾声。 “醉仙楼舞姬,果然名不虚传!” 李磐哈哈大笑着说道。 随后他又率先拿起酒盏,说了些“州学课业繁重,诸位当勤勉努力”之类的话。 众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自然也都放开了些,互相之间变得热络了许多。 窗外暮色渐深,江上渔火点点。 大约喝了一个多时辰,到席终人散时,李磐也是对着五名学生又特意叮嘱道:“州学小试在即,白沙先生新任教职,诸位宜早作准备。” 众人称是,各自拜别。 而陆北顾却被李磐单独留了下来。 (本章完) 第90章 大时代就要来了 第90章 大时代就要来了 “令君。” 包间内杯盘狼藉,乐工和舞姬都已经退了出去,门也被关上。 李磐正背靠着窗边吹风,脖颈都已经有些红了,手里却还捏着酒盏。 “喝。”他举起酒盏。 陆北顾给自己的酒盏倒满,同样举了起来,这时候他也有点喝多了,“一饮而尽”这四字念头在脑海里都差点自动转换成了“同归于尽”。 “哎”李磐喝完酒长长的叹了口气,直接把酒盏扔到了桌子上,“人生得意须尽欢啊,真羡慕你这年纪,少年郎,身强体壮无病无灾无烦恼。” “倒也不是没烦恼。” 因为与李磐熟稔,陆北顾也敢直说:“挺发愁今年能不能顺利考过州试的。” “这算什么烦恼?”李磐失笑,“等你到我这年纪,父母垂垂老矣,妻儿惦念不下,自己仕途难进,诸多琐事缠身,才知道什么叫烦恼。” 陆北顾点点头,他能理解。 活在这世界上,每个人似乎都会羡慕别人,从进门开始,学子们就很羡慕李磐是这场晚宴的核心,缙绅们都小心翼翼地恭维着他.权力的魅力,让人看着便觉得着迷。 但反过来讲,李磐又何尝不羡慕这些青春年少的学子们呢? 不过是围城罢了。 只是,有的人也不见得真想出来,只是在城墙上远眺一眼外面的风景感慨一下。 “这有封赵运使临行前寄的信,是他通过驿站递过来的,前几天便到了,怕影响你县试,就没给你,现在也该给你了。” 李磐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陆北顾。 陆北顾一怔,没想到赵抃还挺关心他拆开火漆完整的信封,赵抃那笔迹劲丽的字体顿时映入眼帘。 “吾生北顾,见字如面。 别后旬月,川南风物可还相宜? 吾已奉诏归朝,复任谏职。庙堂之上云波诡谲,政争愈烈而国事日艰,每思及此,未尝不扼腕长叹,国朝积弊已久,非刚正敢言之士不能匡扶。 吾虽老迈,犹愿以残躯搏此浊浪,然独木难支,需同道共济。 汝年少才高,心性坚毅,更难得德行端正,非寻常追名逐利之辈。若今岁能过州试,登进士第,入仕为官,则他日朝堂之上,吾辈正直之士岂非多一砥柱? 县试料想于汝不难,然科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州试之期不远,汝更当勤勉,勿负此身才学。 蜀中名师李畋既在泸州,此乃天赐良机,其学贯经史,尤擅科举之道,门下进士辈出。汝当竭力拜入门下,得其指点,则州试可期。 切记,治学须如持烛夜行,心不旁骛,方见前路。 赵抃手书, 嘉祐元年四月廿三。” 见陆北顾看完了信,李磐也是说道:“赵运使回朝任右司谏,虽品卑,但权重,这个位置常有不次之擢,便是骤然擢升进政事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赵运使在中枢和地方的履历,还有名望地位,早就已经攒够了。” 大宋谏官制度承袭唐制,但跟其他直接照搬的制度不一样,谏官制度还是比较有特色的,那就是通过“台谏合一”机制,将御史台监察权与谏院规谏权融合。 这样一来,大宋的谏官就突破了前唐魏征那种只规谏君主的职能,监察权可以说是“上至人主,下及百僚”,不仅可以弹劾宰相、监察地方,甚至还能直谏军国大事的决策。 与此同时,谏官也是士大夫清议的代言人,其言论直接影响着大宋的舆论,极容易积累庙堂声望,职位影响力可以说远超六部主官,甚至能够制衡相权。 而且走这条路就很容易升迁,范仲淹、韩琦等人均是由谏官擢升宰相。 当然了,风险也是有的,那就是说了令皇帝大怒的话很容易被贬谪出去.不过这也算是养望的某种方式,一般在外贬官几年,回来再磨砺磨砺,就该进政事堂了。 “这次不仅仅是赵运使被调任回京,还有很多人都回去了。” 李磐又是一声长叹:“虽然身在边疆,但我也能感受到,这几年庙堂上风刮得越来越猛烈,或许,一个新的大时代就要来了。” “令君为何做此判断?” “官家践祚三十四年,期间虽有宋夏开战、庆历新政,但大体还算平稳。” 李磐看着窗外的江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可随着承平日久,这几年,尤其是从西北南下四川,我所见所闻就让我愈发笃定,或许这种平静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跟这夏日里要下的大暴雨似地,酝酿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只是些许潮热,但一旦有那么一声惊雷落下,就是天地皆暗。” 陆北顾沉默了。 李磐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作为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有这种敏锐的判断力,非常了不起。 大宋开国已近百年,三冗、不抑兼并等等国策隐患,已经让大宋来到了一个不得不求变的边缘.旧有的那套为了对五代十国乱世矫枉过正而建立的制度,其弊处已经远大于益处了。 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发生大的变革,是因为仁宗还活着。 仁宗虽然以“仁”著称,但他并非是庸懦之君,相反,他驾驭了整个时代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宋历史上都能称之为能力最出众的一批人才们,其权谋之术不可谓不高明。 他就像是一个谨慎的船长,操纵着大宋这艘外表臃肿而华丽,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的船只,在满是风浪的大海上依靠惯性前行着。 仁宗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航向,但是在稍加尝试之后,他就清楚,大宋这艘船不能快速转向,否则便有骤然崩解的风险,所以他又马上回到了旧有的航线上,直到今日。 可这种惯性延续,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最终想要解决问题,还是需要对船体大凿大修,然后转向新的方向.但在这过程中会不会船被浪拍沉了亦或是自行崩解,那就没人清楚了。 但毫无疑问,对大宋进行大规模的变革,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有识之士们的共识。 只要再等等,等到仁宗驾崩,等到锐意进取的新官家登基,一切就会水到渠成地自然发生。 而眼下的嘉祐元年,就是这场大暴雨降临前那漫长的前夜。 上个时代的英杰们依旧勉力维持着旧秩序,而新时代的天骄们,正在迫不及待地准备正式登台亮相,改变整个大宋的命运。 陆北顾说道:“或许令君说的是对的,可身处洪流之中,除了奋力向前,也别无他法。” 李磐点点头,说道:“努力吧,人生都是一步慢,便步步都慢,于你而言,若是今年能通过州试,继而考中进士,那么前途甚至顶的上我在这些边疆州县里十几年的苦熬.可反而言之,若是不能,蹉跎到下一个三年再去考,或许就永远都要落后于人了。” “是。”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彻夜空的白光迸发开来,紧接着天穹中便是“轰隆”一声,在夏日的云层中闷了许久的暴雨骤然落下,随后便越下越大。 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光亮,陆北顾如惊鸿一瞥般看到,江中的鱼儿正跳出水面,各个争先恐后,向着三峡的方向游去。 不可遏制的念头在陆北顾心头升起。 ——天下英雄,真如过江之鲫! (本章完) 第91章 嫂嫂的私房菜馆 第91章 嫂嫂的私房菜馆 李磐终究还是调走了。 在晚宴后的第三天,朝廷正式的公文就下来了,李磐的差遣正式从合江县知县变成了泸州判官。 合江县当地缙绅、百姓,对这位刚上任没多久的知县倒是没多少感情,但还是照例到码头送别了一番,场面颇为壮观。 参与送别了这位对自己有着重要帮助的官员,陆北顾也是惆怅了刹那,有些感怀自己在合江县的这段时光.虽然短暂,但确实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真正安身立命的日子。 无论以后走的有多远,相信合江县这个地方他都是很难忘却的。 陆北顾十来天后也将前往泸州州治泸川县,一方面是要去州学入学就读,另一方面韩子瑜和韩三娘也对他发出了邀请,希望能带他参观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他在合江县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完,除了读书准备州学的提前小测,便是要把家人都安顿好,免得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他从码头出城,步行去了城外不远处的法王寺。 陆北顾踩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远远就听见般若经舍传来孩童清脆的诵经声。 “陆檀越。” 寺里的僧人认得他,毕竟是今年禅林雅会头名队伍里力挽狂澜的才子,在法王寺的僧人中还是挺有名的。 与僧人见礼后,陆北顾也不急,看起来俗讲应该还有一会儿才结束,他便在般若经舍的门旁偷瞧着。 正看见小侄女陆语迟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跟着老和尚一字一句地念《金刚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小姑娘摇头晃脑的模样格外认真,发髻上系着的红绳随动作轻轻摇晃。 她身旁的陆言蹊却有些坐不住,正偷偷用指尖跟着蒲团边沿爬过的蚂蚁一起动。 随后般若经舍的老和尚又给孩子们根据《金刚经》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又教他们用握毛笔的方式捏着木头笔在每个人前面的沙盘上面写字,这才算结束了一天的俗讲。 孩子们起身行礼,随后笑闹着离开经舍准备回家。 “语迟,言蹊。” 陆北顾轻唤一声,两个孩子立刻发现了他。 陆语迟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就跑了过来,手腕绳上坠着的小铃铛叮当作响。 “小叔叔!”她献宝似的举起一块竹牌,“住持给我起了法名,叫‘妙音’呢!” 竹牌上果然写着“妙音”二字,背面还刻着梵文。 陆言蹊也凑过来,举着自己的竹牌嘟囔:“我叫‘慧明’.可我想叫‘大力金刚’。” 陆北顾忍俊不禁,蹲下身平视两个孩子:“今日俗讲都学了什么?” “学了因果报应!” 陆语迟抢着说:“老和尚说布施的人来世能穿漂亮衣裳,就像小叔叔给娘亲买的蜀锦那样!” “还学了什么?” “还学了”陆言蹊挠挠头,“学了不能杀蚂蚁,因为蚂蚁可能是人变的。” 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阳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石阶上,山道两侧的罗汉松沙沙作响。 陆北顾听他们说只是点头,并没去评价什么。 般若经舍俗讲的内容,肯定是跟佛教相关的.不过老和尚也没有让这些孩子出家,只是教他们心存善念,听一听总比不上学在市井间厮混强得多。 况且,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法,虽然从现实角度出发未必真的成立,但人活着不就是求个心安吗?为了自己心安,不去做一些有负罪感的事情,这也没什么不好。 很快,他们就步行进城回到了家。 家里跟之前也有了些区别,那就是前铺正有木匠之类的匠人在进行对内部进行简单装修,一群人在干活就难免拥挤吵闹。 不过陆北顾考虑到健康因素,倒是没让他们刷太多的漆,并且购置的桌椅之类的都是看起来比较新的二手货。 而设计图是他自己弄的,工匠们大概能看懂.毕竟是私房菜馆,所以在内部装修上还是追求一些格调的,尽量弄得比普通的小馆子要逼格高一些。 至于外部装修就不用弄了,直接挂一块新牌匾就好了。 裴妍戴着帷帽,正站在一旁监工,免得被工匠们给糊弄了。 不过这里其实倒也不用她,因为在她旁边,正有个矮个的瘦小女子跟工匠们交涉,非是旁人,正是渔夫老冯的女儿冯金。 她可是这一片有名的泼辣女子,工匠们被她问的一个头两个大。 之所以冯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听说裴妍想把原来的肉铺重新装修一下开个菜馆,于是自告奋勇地主动请求来帮忙。 裴妍待人和善跟她能相处到一起去是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冯金对家里人的说法非常不服气她觉得自己开店开不成不是自己的问题,所以这次要旁观一下别人是怎么开店的,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失败。 “嫂嫂。” 陆北顾领着两个孩子,在木屑飞扬中唤了一声。 裴妍闻声回头,帷帽轻纱下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回来得正好,后厨说也要改.” 陆北顾正要答话,忽觉袖口一紧,低头见陆语迟攥着他衣袖,小脸煞白地盯着地上。 —条蜈蚣正从新刨的木里蜿蜒爬出。 冯金眼疾脚快,一脚“咔”地将其碾作两段。 “莫怕莫怕。”她蹲下来捏捏陆语迟的脸蛋,“姨姨给你炸酥脆蜈蚣吃。” 这话吓得两个孩子直往陆北顾身后躲,倒把众人都逗笑了。 “不过,陆家郎君。” 冯金这时候说道:“我在合江县吃了这么多家酒楼、菜馆,偏偏你这菜单上的菜我见都没见过,又不便宜,真能赚钱吗?” 涉及到商业机密,陆北顾自然也不会与她解释太多,只是说道:“俗话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做好菜,总有人愿意来吃的。” 冯金半信半疑地看了眼他,又待了一会儿,等到今天工匠们都做完工了,便也回自家肉铺去了。 “小叔叔,今天也是你做菜吗?” 家里没外人了,陆言蹊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当然了。”陆北顾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俩去等着吧!” 作为资深老饕,陆北顾穿越前就美食这么一个为数不多的业余爱好,而除了吃,他自己当然也是会做菜的。 这次打算开私家菜馆其实主要目的是给嫂嫂弄个营生,能让她不出现“坐吃山空”的不适感毕竟要让裴妍待在家里没事做,那对她来讲反而是折磨,而与其给人做绣工,还不如自己开个小馆子。 所以,在前两天陆北顾认真地编了个“从前唐书籍中得到启发”的理由出来,告诉嫂嫂自己将教她怎么做一些新式菜肴,并且开个私家菜馆。 一开始没人信。 家人们都觉得陆北顾的想法有些荒诞不经,靠这些陆北顾自创的新式菜肴来开菜馆赚钱,好像挺天方夜谭的。 但当她们尝了陆北顾做的菜以后,顿时就改变了想法。 因为大宋还不存在辣椒和豆瓣酱,所以陆北顾只能用茱萸红油和豆豉进行代替,做出来的味道肯定要差一些,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依旧足够惊艳。 而陆北顾这几天也是把诸如麻婆豆腐、回锅肉、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水煮羊肉、辣子鸡等经典川菜做了出来,并且将做法告诉了裴妍。 当然了,比如“麻婆”“宫保”这些名字有出处的菜肴,具体名称肯定是要稍微改一下的,不然看起来会很奇怪。 (本章完) 第92章 西南局势 第92章 西南局势 五月的合江县,正午的暑气在青瓦屋檐间形成了模糊不定的虚影。 这是个平常的午后,一处不起眼的市井小院里,五名着葛布长衫的学生正围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 “真想再去陆兄的菜馆尝一尝啊” 卢广宇对“辣子鸡”颇为念念难忘,这时候正好到了午饭时间,一边念叨着一边流口水。 不错,经过几日的简单内部装修,又雇了两个伙计以后,陆北顾家的私房菜馆就开业了。 虽然一开始不声不响,没做什么宣传,但很快,这家菜品价格显著高于寻常的家常菜馆的馆子,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合江县毕竟是贸易枢纽,肯掏钱尝鲜的人不在少数。 而令街坊邻居啧啧称奇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只要有人进去品尝,出来都是一边被辣的擦汗擦眼泪,一边赞不绝口! 这种口碑效应是非常可观的,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合江县南街有家风味独特的小菜馆的消息就传播了开来。 越来越多的食客前去品尝,私房菜馆甚至出现了排队的现象! 赚钱当然很高兴,但这种客流量也把负责炒菜的裴妍给吓倒了,只好再次提高了菜品价格,然而事与愿违,这种行为不仅没能劝退客人,反而排队的人更多了 卢广宇等人也是前几天刚开业就去了,算是去的早,所以才能吃上,而现在想要再吃可就费劲了。 陆北顾又不愿意暴露是他教授的嫂嫂炒菜手艺,所以也不好下厨。 “行了,别想了,时间紧迫,啃两口炊饼接着学吧。”朱南星翻了白眼说道。 因为去州学报道前的假期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天,但他们却都想今年努力争一争小测,所以都不肯浪费这短暂的休息时间,便自发地凑到一起苦读。 五人一起学习的效率,肯定是比一个人单独学要强的,因为除了形成学习氛围,遇到不会的问题还能互相探讨一下。 这里是黄靖嵇家,他拿了几个炊饼出来,再加上一陶壶的水,算是五人的午饭了。 “我听说我们被减免的这个徭役,其实很多泸州州学生压根都不用服?” 卢广宇将手中的《论语》轻轻搁在石桌上,接过一个炊饼咬了一口,忽然问道。 “是有很多泸州州学生不用服徭役,但他们那个跟我们的不是一回事。” 黄靖嵇回答道:“泸州的三个县虽然太平,但南面的两个盐监其实乱的很,有些泸州州学生不用服徭役,是因为这是朝廷之前对参与平定泸州乌蛮叛乱的民户特有的豁免。” “泸州乌蛮叛乱?” 陆北顾也有些讶然地放下了《春秋集传纂例》,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咦?陆兄不知道吗?” 这时候其他人反倒有些诧异,似乎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说,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给几人分了炊饼,黄靖嵇摸了摸脑袋,问道:“七年前泸州乌蛮叛军都打到三江寨了,就在咱们合江县境内,那时候朝廷调来了好多兵马啊,几乎全合江县的人都知道这回事。” “陆兄不知道正常。”卢广宇这时候说道,“那时候年纪都还小的很,估摸着也就不到十岁,又在古蔺那边住,便是听了大约也记不住这种事。” “确实没印象。” 陆北顾咬了口炊饼,对于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奇,问道:“能详细讲讲吗?泸州蛮夷叛乱是怎么回事?” 经过几人七嘴八舌的讲解,他大概明白了过来,大宋的泸州在事实上分成了南北两个治安水平和地理环境都截然不同的部分,北边靠近长江的三个县,生活着大量的汉人,水运交通发达,贸易繁荣,治安良好。 而南边的大片山区,名义上是归属于泸州官府管辖,但实际上由北到南是“汉人-僚人-乌蛮”这样分布的。 其中僚人分为“熟僚”与“生僚”,“熟僚”是归附大宋并交纳税赋的僚人部落,“生僚”则处于大宋与乌蛮的夹缝中,常沦为双方争夺的对象。 而最南边的乌蛮部落,跟罗氏等四大羁縻势力还不一样,完全不服从大宋的管辖,连“听调不听宣”都做不到,常年处于叛乱状态.这些乌蛮部落以得盖、仆夜等家族为首,通过武力征服僚人要求其缴纳赋税并提供兵源形成“僚兵”制度,然后裹挟着僚兵时不时就向北进攻处于山区里的两个盐监。 “或者说的直白点,乌蛮叛乱的根源,就是淯井。” 黄靖嵇说道:“淯井是天下闻名的盐井,这块大肥肉在五代十国时期因为各方势力无力顾及,落到了乌蛮部落手里,国朝当然不可能再容忍这种情况,于是派兵把乌蛮部落驱逐到了南边大山里,将淯井收归官营,所以从大中祥符元年开始,乌蛮便叛乱不断。” “庆历二年乌蛮部落积攒够了实力,就开始与我军多次交战,控制盐井和掠夺僚人,而从庆历四年至皇祐元年,朝廷从四川乃至关陕各地调兵,历时五年才算平息叛乱但说是平叛了,其实就是把乌蛮部落赶回了山里,现在他们休养生息了五六年,又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 陆北顾抬头望了眼头顶的葡萄架,新绿的藤蔓间已结出青豆大小的果实,阳光透过叶隙斑驳地洒在书页上,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说实话,生活在这种平静而安宁的县城里,他其实很难想到同在一个州,竟然会有大规模的叛乱发生,而且从大宋开国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那你们说,朝廷就不能一举剿灭这些乌蛮部落吗?” 另一位同学,也就是这次县试排名第四的竺桢摇着蒲扇也凑了过来,扇面上墨竹的纹样已有些褪色。 “当然不能,乌蛮后面有大理呢。” 朱南星开口道:“双方同种同俗,当年大理太祖段思平能立国,乌蛮三十七部可没少出力,双方在‘石城会盟’歃血为誓,这一百年来乌蛮和大理贵族之间又联姻不断,早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了,朝廷击退乌蛮入侵没事,但要是越境进攻乌蛮,大理会作何反应就难说了。” 听同学们这么一说,陆北顾大概明白了如今西南的局势。 说实话,泸州作为大宋的西南边陲,局势还挺复杂的,僚人南边是乌蛮,乌蛮南边是大理,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所以大宋和大理之间没打起来,没搞成宋夏战争那种局面,主要是两边都不想打.大宋支撑不起西北南三线作战,大理国王也不是李元昊那种爱搞事的主,所以两边都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寸。 至于大理国的情况,陆北顾反而因为看过史料大体了解。 如今大理国王名为段思廉,嗯,他有个后代倒是比较有名,叫段誉 而这个时代的大理国,正处于权臣高氏家族势力崛起的时期,段思廉自觉内部忧患重重,所以对大宋的态度格外谦卑,譬如在去年,段思廉就因为大宋的压力,杀掉了被狄青击败后投奔他的侬智高。 “所以这么说,我们去泸川县念州学,也未必安全?”卢广宇有些顾虑地问道。 “那倒不至于。” 陆北顾说道:“从合江县到泸川县这一段每天都不知道要往来多少商队、船只,长江沿岸肯定是安全的,不安全的只是泸州南边淯井监等地,我们又不会去那里。” “也是。” 卢广宇点了点头。 随后,几人简单啃完了炊饼,继续用功读书。 十来天的假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陆北顾勤学苦读,研读完了十卷《春秋集传纂例》,但仍然存有很多同学们都无法解答的问题,感觉自己的实力也到达了一个瓶颈期。 很快,就到了他们结伴出发前往泸州州学的日子。 (本章完) 第93章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第93章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天刚蒙蒙亮,合江县城的街巷还笼罩在薄雾里。 陆北顾站在家门口,肩上背着笈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除此之外便都是他的书。 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刚安顿好不久的小院——前铺的私房菜馆还未开门,但后院的灶房已经飘出炊烟,是嫂嫂在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 “小叔叔!” 清脆的童声从身后传来,陆北顾转身,就见陆语迟赤着脚从屋里跑出来,发髻上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她手里攥着一块竹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平安”二字。 “给!”她踮起脚尖,把竹牌塞进陆北顾手里,“老和尚说,这个能保佑人!小叔叔一定要平平安安!” “好,小叔叔答应你。” 陆北顾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那语迟也要答应小叔叔,在回来之前,每天都认真听讲、好好长大,好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这时,陆言蹊也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个手帕包,嘟囔道:“小叔叔,这个给你。” 陆北顾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几块酥,面上撒着芝麻,闻着香甜。 “你哪来的?” “昨儿跟冯姨姨去街上,她给我买的。”陆言蹊吸了吸鼻涕,“我、我舍不得吃,都给你!” 陆北顾心头一热,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好,小叔叔带着,路上慢慢吃。” “北顾。” 裴妍从灶房走出来,手里捧着油纸包,外面的缝隙还裹着干净的麻布。 她今日没戴帷帽,晨光映在她的眉眼上,显得格外温柔。 “里面是几张饼,我加了肉馅,若是自己够吃也可分给同窗。” 陆北顾接过,隔着油纸包和麻布都有点烫手,显然都是新烙的饼。 他低声道:“嫂嫂,菜馆的事,别太劳累,若是忙不过来,馆子少接待些食客也没关系。” 裴妍摇头笑了笑:“放心,冯金现在来帮忙,也给她工钱了,她手脚麻利,倒比我还能应付那些食客。” “她怕是有心,想学学这些菜都怎么做的。” 裴妍没接话,顿了顿,又道:“州学不比家里,万事小心。” 陆北顾点头:“我每月会托人送信回来。” “嗯。”裴妍轻轻应了一声,“去吧,别让同窗久等。” 驴车已经停在巷口,卢广宇正站在车旁,远远地朝他挥手:“陆兄!快些,再耽搁城门就要排队了!” 陆北顾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家门口的三人——裴妍牵着两个孩子,陆语迟还在用力挥手,陆言蹊则瘪着嘴,眼眶有些红。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向他们一起租的驴车。 “东西都带齐了?” “齐了。”陆北顾拍了拍包袱,翻身爬上车。 驴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家门口的身影已经变得很小,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怎么,舍不得?”卢广宇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 陆北顾收回目光,笑了笑:“有些。” 合江县到泸州州治泸川县距离并不算远,驴车大半天足够到了,他们的路线是先顺着长江南岸走,到了渡口再换船去州学。 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官道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晨雾渐渐散去,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清晰。 起的太早,最后上车的竺桢刚靠在车壁上就打盹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醒醒,这还刚出城呢,你就睡上了?” “哎。”干瘦的竺桢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昨晚睡不着,现在实在困得紧。” 他稍微清醒了过来,就听清了身旁低低的诵读声,转头一看,陆北顾已经把《论语》摊在膝盖上,神情专注,嘴唇微动,一字一句地念着:“‘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竺桢眨了眨眼,有些发愣:“陆兄,你这刚离家就开始读书?” 陆北顾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手指轻轻翻过一页,继续默念。 州学的帖经跟县学完全不是一个难度,所以哪怕是《论语》这种已经被他背熟的书籍,依旧要加大力度,做到只看两个字就能答上来的地步。 而陆北顾对于他目前的实力,自己也盘算过。 帖经的话应该不需要特别下工夫,只需要每日坚持晨读就足够把熟练度拉到极致。 诗赋则是继续反复研读赵抃的诗赋笔记,结合州学的题型进行训练,多准备各题材的模板即可。 唯有墨义,尤其是《春秋》方面,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到达了严重的瓶颈期,看《春秋集传纂例》和《春秋尊王发微》越看问题越多,却偏偏得不到解答 “陆兄,你这般用功,难怪能在短短两月内一跃成为榜首。” 黄靖嵇原本正低头啃炊饼,见状也抬起头来,忍不住感叹道:“我自诩勤勉,可与你一比,倒显得懈怠了。” 陆北顾摇头:“黄兄学问扎实,我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罢了。” 胖嘟嘟的朱南星原本坐在车头那侧闭目养神,此时也睁开眼,笑道:“你这要是临时抱佛脚,那我们算什么?连佛脚都没摸到!” 众人闻言,皆忍不住笑出声来。 卢广宇挠了挠头,叹道:“看来我也得加把劲了,这次是侥幸才过得县试,到了州学,怕是要被陆兄甩得更远。” “是啊,还是得向陆兄学.不能懈怠,努力读书吧!州学里本就汇聚着历年各县名列前茅者,不努力的话,以我们的水平,进了州学也是在下舍垫底。” 驴车上,琅琅书声渐起,与车轮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 初升的太阳照耀在陆北顾的身上,第二次走这条路的他,跟第一次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此时,他已经以第一的身份通过了县试,在州学注定还有很多挑战等待着他,但对于陆北顾来讲,这次的成功毫无疑问已经坚定了他的信心。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自己能走出合江县,就同样能走出泸州,走向大宋真正的心脏——开封! 他也有信心,能在千年龙虎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在这个时代留下属于自己的事迹! 在一路读书中时间过得很快,用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就来到了泸州南岸的渡口,五人凑份子给驴车车夫结了钱,随后坐船渡过长江。 同样的川江号子,同样的江水豆。 而在抵达泸川县位于沱江与长江汇入口所在码头的时候,本以为要自行前往州学的陆北顾,却是看到了两位熟人。 韩子瑜和韩三娘兄妹,正带着人在码头迎接他。 “陆公子,许久不见。” 韩三娘轻施万福礼,说道。 (本章完) 第94章 你说他叫苏辙? 第94章 你说他叫苏辙? “三娘,许久不见。” 陆北顾也是笑着作揖行礼。 韩子瑜脚踝的伤看起来已经基本好了,至少走起路来看不出有别扭的样子,他迎了上来,并没有作揖,而是直接捶了陆北顾肩膀一拳。 “没想到吧?我问了你们来州学的日子,专门就在这等你呢!” 陆北顾笑道:“确实没想到。” “行,走吧,先送你去州学办入学。” “我这还有几位同县好友。” 陆北顾指了指身后的竺桢、朱南星、黄靖嵇、卢广宇四人,都是一起来的,要是他自己就这么坐车走了,实在是不像话。 虽然在这四人里面只认识卢广宇,但作为泸州土豪,韩子瑜眼睛都不眨,一挥手道。 “这有什么,一同去便是了!待会儿安顿好了,再一起来吃接风宴!” 随后,众人来到码头外,果然看到有两辆以帷幔装饰的通幰牛车停在外面,饰缀丝穗,随风飘动时非常华丽车厢从外面看起来整体是呈长方形的,四角立有角柱,顶部呈拱形,前后伸出长檐并向上翘起,造型稳重而大气。 而牛车跟马车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牛车的车厢构栏门是在后面,车厢里则铺有柔软的坐垫和褥子以及靠枕,中间设有小桌,宽敞的空间完全可供人在任意一侧平卧。 前面双辕中拉车的是四肢有力且性格温顺的黄牛,再加上牛车的车轮非常的高大,所以在城市道路上行驶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比坐驴车的体验要好得多。 韩三娘开口道:“州学的学舍,下舍是四人间、中舍是两人间、上舍是单间,现在离下一次分舍考试还有大半个月,估摸着都是先安排的四人间,你看看能不能住得惯.若是住不惯,我们韩家在县学附近的房产多得是,随便挑一套住便是。” 一般来讲,通过县试的学生进入州学,都是先考提前小测,通过小测来决定自己是是否有主动挑老师的资格,随后才是分舍考试,确定了分舍以后,按照自己所在的舍选老师或者被动分配。 “多谢三娘好意。”陆北顾说道,“来时便听说此事了,商量了一下,若是方便,还是同乡几人住在一起好,也算是有个照应。” 韩三娘点了点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她也就是顺便提一句以尽地主之谊。 “对了,有件事还得跟你说。” 这时候韩子瑜问道:“你们此前是不是接到消息,说按惯例每年县学生进州学都有一个提前小测?” “是,怎么了?” “泸州州学今年延聘了白沙先生来任教。” 韩子瑜解释道:“原本是每个县的学生都能参加提前小测,但其中通过者如果是县试第一,通常会得到优待,能跨舍选老师,通常是考入下舍能挑中舍老师,考入中舍能挑上舍老师但白沙先生并不喜欢这种形式,所以今年的提前小测就被取消了。” 陆北顾一怔,他还为此准备了这十来天呢。 要是提前小测取消了,那他这个县试第一有可能得到的特殊优待岂不是要浪费了? 毕竟,其他人考过提前小测,也只是在本舍里面挑老师,而作为县试第一,他是可以跨舍挑老师的,相当于在师资上能极大地优于同学。 “那还有主动选老师,甚至选到白沙先生的机会吗?” “当然有了。”韩子瑜说道,“州学的老师都会在迎新雅集上出现本来每年的迎新雅集就是州学老师挑心仪的学生的过程,今年算是小测和迎新雅集二合一了,能在迎新雅集上拿前五名的,都可以主动选州学老师,县试第一名还是可以跨舍选。”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因为按照几位同窗所说,每年考过提前小测的人也寥寥无几,如果有五个名额,反而通过概率比提前小测还要高得多。 而且县试第一名依旧可以跨舍选老师,他通过努力拿到的这份特殊优待,并没有作废。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 “白沙先生算上舍的老师吗?如果算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作为县试第一,哪怕在迎新雅集上选到了,也必须在分舍考试里起码考到中舍才算数?” “当然。” 韩子瑜的回答很肯定:“白沙先生不教庸才,若是本身就是县试第一,又能在迎新雅集进入前五,却在分舍考试里进不去中舍,那就没有被他教的资格.而若是非县试第一的学生,就必须要在分舍考试里第一次就考进上舍了。” 韩子瑜和周明远在州学念了这么多年,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在每一次分舍考试里都考进上舍,可见州学的竞争难度之大。 而非县试第一的学生,如果不是对自己有绝对自信,恐怕即便是能选白沙先生,也怕自己在第一次分舍考试里考不进上舍浪费掉机会,从而不敢去选。 “明白了。” 陆北顾微微颔首,问道:“那今年的迎新雅集是什么时候?” “明日就是了!你以为还给准备的时间?不过奖励肯定是很好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了,眉州、戎州、嘉州三州州学的新生今天也都已经到了。” 四川四路里面,益州路跟梓州路同在四川盆地里,本来就是不分家的,而眉、戎、嘉、泸四州,因为都是沿着长江一条线下来分布的,所以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往来非常的密切。 这四州的州学每年都轮流举办迎新雅集,坐庄的州学除了自家的新生和部分老生、老师会出席,还会邀请其他州学里出类拔萃的新生参加。 “等会!” 陆北顾感觉有点不对劲儿:“所以这个前五,指的是在四州州学来参加的全部新生里面拿前五?” “当然了。”韩子瑜哈哈笑道,“你不会以为只有泸州一州吧?三个县加起来才不到二十人的新生,这要是前五就能选老师,难度岂不是比提前小测低太多了?” 如此说来,倒是合理了。 四州的新生,本州应该是十七到十八人左右,加上其他三州派来的优秀新生,差不多应该有五十人,在五十人里面进前五,这个难度就跟提前小测差不多了.提前小测历年也就一两人或压根无人通过,年平均通过率也就是十分之一。 这时候,陆北顾突然心中一动,问道。 “眉山县今年派来了哪几个新生,韩兄知道吗?” “有人倒是跟我提过名单。” 韩子瑜苦思冥想了片刻,说道:“眉州今年来了挺多人,青神、眉山、彭山、丹棱四个县的县试第一都来了,眉山县那边是三个人,好像是程建用、杨尧咨,还有一个苏苏什么来着?” “是叫苏轼吗?” “苏轼?怎么可能是苏轼?他是跟我同一届的,那年迎新雅集我就去的眉州。” 韩子瑜提起这个名字,恍了恍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 “那年的迎新雅集,就是苏轼拿的第一,毫无争议的那种,你根本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震撼。” “不是苏轼,是叫苏辙吗?” “好像是!”韩子瑜一拍脑袋想了起来,“你说他叫苏辙是吧?” 陆北顾深呼吸了一口气。 唐宋八大家之一而已,不要慌,更何况还不是完全体呢.苏辙今年跟自己生理年龄同岁,都是十七岁,还很稚嫩。 “对,苏轼的弟弟。” “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看到的。” (本章完) 第95章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州学 第95章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州学 牛车缓缓驶过泸川县宽阔的街道,并没有用多长时间,就到达了泸州州学的牌楼前。 从这里开始,车马就都不能再往前了,只能徒步进入。 下车后,陆北顾细细地打量着。 眼前是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青灰色的围墙绵延不绝,正对着他们的高大牌楼上书“泸州州学”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牌楼两侧则有石狮威严矗立,守护着这座学府的庄严。 “真是比县学气派多了。”另一辆牛车上下来的竺桢忍不住低声感叹。 “确实如此。”卢广宇也说道,“合江县学跟泸州州学一比,真就是小巫见大巫。” 朱南星没有看州学,反而有些羡慕地盯着韩家的牛车看了半天。 其实他们刚才已经在车上讨论了,在听卢广宇讲过前后经历后,对于韩家兄妹对陆北顾如此尊重,也是颇为赞叹.才华过人的人,果然是走到哪都得人待见。 韩子瑜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这原本是前唐的书院,已有三百余年历史了,虽然扩建了一大圈,但很多核心建筑基本都没怎么动过。” 陆北顾点点头,接下来,他就要在这里度过一段难忘的求学时光了。 韩子瑜之前应该已经跟守门人打过招呼了,他们并没有受到阻拦。 暂别韩三娘后,他踏入州学大门,立刻感受到一种肃穆的氛围。 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侧碑廊中石碑林立,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上面刻的什么?” “从前唐以来泸州中进士的人,姓名、事迹,都会刻上去。” 遥望着碑廊,几名新生不由地有些心生向往若是自己高中进士,也将名字刻在上面,激励着后来人,该是何等荣耀? “这边走。”韩子瑜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穿过前院,“正堂是办理入学的地方,后面是讲堂和学舍,西侧是膳堂和浴堂,东侧是藏书楼和孔庙。”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松涛与墨香的混合气息,陆北顾扭头看去,远处果然隐约可见高大的藏书楼的轮廓,旁边则是掩映在松柏间的孔庙。 这里面是有说法的,东方属木主文昌,所以大的书院都是“左庙右学”的格局,而孔庙的规模,往往不在教学区之下。 而在正堂当面,却是耸立着一株高大的古树。 “这棵树据说是前唐时书院初创时,第一任山长亲手栽下的银杏树,如今已是三人合抱的参天古木了再过几个月,等到秋日金叶铺地,煞是好看。” 正堂内,几位身着儒衫的先生正在案前整理文书。 见众人进来,一位须发白的老者抬头问道:“韩子瑜,你身后这些可是今年新入学的县学生?哪个县的?” 韩子瑜上前行礼:“回先生,正是,这是合江县学榜首陆北顾,其余几位也都是今年新入学的合江县学生。” 负责登记的老者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点头:“县试文章我看过,不错。” 他推过一本名册。 “先登记姓名、籍贯,领取学牌和《学规》。” 陆北顾恭敬地执笔,在名册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信息,他注意到名册上已有十余人登记在前,笔迹各异,有的工整严谨,有的洒脱不羁。 “这是你的学牌。”老者递过一块竹牌,上面刻着姓名等字样,“随身携带,出入州学以及去膳堂、浴堂、藏书楼等地都需查验。” 陆北顾面色古怪地接了过来。 所以,这玩意就是州学里的“一卡通”? 然后老者又递给他一本《学规》,是个小册子,陆北顾一并收好。 “你们还都没参加分舍考试,所以只能按下舍四人间来分,想想,谁跟谁一起住?” 胖乎乎的朱南星挠了挠头,说道:“他们四个一起住吧,我睡觉打呼噜厉害,有点不好意思.” 老者闻言乐了,问道:“那你就好意思扰别人?” 不过既然都自己要求了,老者也爽快,就把朱南星分到了旁边那间。 几人办理完手续,韩子瑜领着众人提着行李穿过几道门,便来到学舍区。 这里的建筑虽不如前院宏伟,却更显雅致,每间学舍门前都挂着竹帘,檐下悬着风铃,微风过处,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子瑜在一间挂着“下舍七号”门牌的学舍前停下。 “这就是你们的住处了。” 陆北顾掀开竹帘,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迎面而来。 学舍内宽敞明亮,正中是四张床榻,北面靠墙是四张并排的书案,每张案上都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南面门旁边则摆着书架。 东侧墙上有两扇木格窗,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光影,光线非常充足。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高瘦的竺桢吃力地放下行李,惊喜地打量着四周,“还有单独的书案!” 韩子瑜笑道:“泸州州学的学舍在蜀中可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们看这” 他指向每个床榻旁的木柜,说道:“这里有放自己物品的空间,外面廊下还有各自的衣箱。” 陆北顾走到一张床榻前,伸手抚过光滑的榻面,榻上铺着崭新的竹席,迭放着一床薄被,而扭头还能看到墙上钉着几个木钩,可以用来挂衣物和书袋。 四人分好床榻,放好行李衣物以后,韩子瑜把朱南星也叫了过来,说道。 “然后还得跟你们说一下州学的规矩。” 见他们看过来,韩子瑜拿起那本名为《学规》的小册子,在手里晃了晃。 “简单说一下,其实这里面都写了有些事情你们可能也听说过,州学跟县学不一样,在这里,上中下三舍,方方面面的待遇区别都很大。” “先讲讲日常饮食起居方面的待遇,住所的话,下舍生的学舍你们已经看到了,中舍生是两人间,上舍生是一人间;膳堂也是分开吃的,州学跟县学不同,三餐都是免费的,但以午饭为例,下舍生是两素一汤,中舍生是两素一肉一汤,上舍生是三素两肉一汤一点心;浴堂下舍生只有冷水,中舍生每隔一日有热水,上舍生每日都有热水。” “至于藏书楼,下舍生只能在第一层看书,中舍生可以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看书,上舍生则还可以到第三层看书,至于第四层需要特殊条件,这个暂时你们也接触不到。” “在州学,这种待遇不看出身,全凭自己实力,谁的学问高深考的排名靠前,谁就能享受好的待遇!因为归根结底,州学提供的这些待遇,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最有实力的学生得到最好的学习环境和资源,从而提高出进士的几率!” 韩子瑜这一番话,把五人听得都是一愣一愣的。 “好嘛.这州学纯社会达尔文主义啊!” 陆北顾也是心头感慨,不过在整体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优胜劣汰确实也是最好的机制了。 “哦对了,州学除了这些规矩,还有一点跟县学是特别不一样的。” 韩子瑜也是露出了笑意:“州学是允许学生自由结社的,并且允许学生议论庙堂之事,以培养学生入仕后的能力。所以依据各方面的关系、兴趣,这些年州学里建立和传承下来了很多不同的社团,你们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社团?” 几人都不太清楚,所以倒也不好回答,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不用急着给我答案。”韩子瑜摆了摆手,“这些你们都可以好好考量一下再说,明日迎新雅集才是重头戏。” 随后,韩子瑜把《学规》递给陆北顾说道:“刚才下车前我还没说完,我想起来了,眉山县那三人中,苏辙虽年纪最小,却是今年眉山县试第一,文章据说已得其兄苏轼几分神韵,你得小心三年前苏轼给我留下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刻了,甚至有点吓人。” 陆北顾接过小册子的手微微一顿,他的心里现在并无畏惧,反而对于这个时代跟他同龄的历史名人究竟都是什么样子,产生了很大的好奇。 (本章完) 第96章 这世界这么小吗 第96章 这世界这么小吗 晨光熹微时,陆北顾便已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仍在熟睡的室友,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他看见竺桢蜷缩在薄被里,卢广宇则四仰八叉地躺着,黄靖嵇的床榻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卢广宇似乎感觉到了动静,醒来看了他一眼。 “别忘了迎新雅集,待会儿能听到州学里整时辰的钟声,记得起来。” 很有责任心地嘱咐了一句,用靠门那侧书架旁盛着水的木盆简单洗漱后,陆北顾照例出门晨读。 过了一会,正好遇到了推门而出的朱南星。 “陆兄,可要同去膳堂?” 朱南星圆润的脸上虽然还带着惺忪睡意,但整个人已经精神多了,就是不知道跟他分到同一学舍的学生受不受得了因为陆北顾隔着一堵厚墙都听到他如雷般的鼾声了。 “正有此意。” 近处鸟鸣啁啾,远处传来城内晨钟悠长的回响。 两人在晨雾中沿着青石小径向南而行,路旁翠竹沾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与隐约的炊烟气息。 不得不说,州学的环境是真的很好。 膳堂是座三进的大院落,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人声不少。 “哎,陆兄?什么时候来的?” 这时候,旁边正蹿出个计云来,他惊讶地看着陆北顾。 “昨日来的啊。” 计云一拍大腿:“正好,那我带你去吃饭,学牌带了吗?” “带了。” “成,咱们在院落的第一进这里吃饭。” 跨过高高的门槛,陆北顾眼前豁然开朗。 第一进的正厅内整齐排列着数十张黑漆长案,每案可坐四人,东侧是领饭的窗口,几个头戴青巾的杂役正忙碌地分发食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内朱漆大柱上贴着的菜单。 ——“下舍:粟粥、芥菜、炊饼。” “跟我来就行了。”计云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排队。 窗口内热气腾腾,大木桶里盛着金黄的粟米粥,旁边竹筐堆着刚出笼的炊饼,白胖松软得像云朵。 负责分菜的杂役见是计云,还特意往他碗里多舀了一勺。 “计小郎君,多吃点啊,好往上窜窜个头。” “哎呀,知道了!”计云有点郁闷。 验过学牌领了早饭,找了个桌子坐下,陆北顾为计云和朱南星互相介绍认识了一下。 朱南星打完招呼之后张了张嘴,似乎是想问陆北顾在州学里怎么认识这么多熟络的朋友,但最后还是没好意思问。 其实对于陆北顾这种好人缘,他们这些同样从合江县来的同学,都是很羡慕的 陆北顾扭头观察了一下环境,注意到厅内学子自然分成了几拨,又低声询问了计云,终于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西侧角落里坐着七八个跟计云一样的老牌下舍生,正安静地用餐;中间几案多是本州其他两县今年的新生,三三两两交谈;而东侧窗下最明亮的位置,则被几个外州学子占据,具体是哪个州的计云认不出来。 其中有个瘦削少年格外醒目——他独自端坐,面前摊着书卷,连用餐时都不曾放下,所以吃的格外地慢。 “不晓得是不是苏辙?” 宋代笔记上记载苏辙自幼体弱,患有胸疾,肠胃也不太好,而其性格与其兄长苏轼也可谓大不相同,一个如静水深流,一个似烈火烹油。 陆北顾并非社恐人士,所以打定主意吃完饭以后去交谈一番,毕竟宝月大师肯定是与苏氏兄弟认识的,算是有个由头,并不算冒昧。 说实话,对于这个时代与他同龄的这些名人们,陆北顾还是很好奇的。 现代人看到这些名字,想起来的往往是其成就但要知道,一个人在少年时与中老年时,其实在各方面的区别都是非常大的,尤其是这时候这些名人还都未得功名,也未经历现实的毒打,往往表现的才是最真实的一面。 暂时放下心思,陆北顾专心致志地享受起了食物。 昨晚安顿好以后韩子瑜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去外面吃的饭,还是有点油腻,现在喝粥挺好。 粟粥入口绵滑,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是腌芥菜脆嫩爽口弥补了这一点,至于炊饼,就是凑个饱了。 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陆北顾正打算起身,忽然看到有一群新进来的学生经过他这里往窗户那个方向走。 只见一个方脸学生带着同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瘦削少年,出声道。 “这位就是眉州的眉山县榜首?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膳堂霎时安静了几分。 在这一瞬间,陆北顾忽然感觉,自从摆脱了何聪那个没头脑,好像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马上就正常多了。 不过不正常的人,确实哪里都有,尤其是当大家都是火气正盛的少年人的情况下。 瘦削少年不慌不忙地咽下嘴里的粥,抬眼迎上对方挑衅的目光:“在下苏辙,未请教?” “戎州方渭。”方脸学生傲然道。 “汝兄可是方泾?” “你既已猜到,那我便直言了,今年我便要为兄雪耻。” 听来是恩怨局,想必方渭的兄长方泾应该是跟苏轼和韩子瑜是同一届的新生。 这很合理,苏辙今年十七岁,苏轼比他大三岁是二十岁,而韩子瑜也提到过他参加的那届迎新雅集是三年前的事情。 方渭的声调高了起来,还没接着说下去,却被一人拍了拍肩膀。 “嘘有什么恩怨出去说,别吵大家吃饭。” 方渭扭过头,却发现身后的陆北顾比他高了足足半头,那双沉静的眼睛更是丝毫没有神情波动。 方渭毕竟远来是客,看着不知身份的陆北顾,他也不晓得对方是不是泸州州学的地头蛇.但既然是敢出面制止他高声喧哗,再加上又不占理,所以反倒不敢再吵了。 他旁边几人的脸色也是变了变,终究没人再言语,悻悻地排队打粥。 “多谢兄台解围。” 苏辙郑重作揖。 “客气。”陆北顾还礼,目光在这清瘦文弱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此前便听宝月大师说过眉山苏氏兄弟,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苏辙有些惊讶,竟是他们那位宗兄认识的人吗?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泸州合江县陆北顾。” 苏辙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恍然,但说出的话语却让陆北顾未曾预料到。 “家父听张相公提及过,说泸州陆北顾,乃是天下奇才,尤擅经国济民之道,家父回来以后常念叨让我兄弟二人要如陆北顾一般,学这些治国实务,以后才好为国效力。” 这世界这么小吗? 这种蝴蝶效应,让陆北顾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陆北顾认真琢磨了一下,好像苏洵苏老泉确实是跟张方平认识的,张方平对苏洵有知遇之恩,似乎荐举过其担任成都学官,但朝廷并未批准。 “是张相公谬赞了。” 陆北顾谦逊了一句。 这时膳堂外传来洪亮的钟声,有位先生立在门口高声道:“有往迎新雅集的,可到正堂集合了。” 见此情形,晓得眉州这几个人都还没吃完。 另外两个人主动报了姓名,分别是程建用、杨尧咨。 陆北顾也不多话,对他们拱了拱手:“雅集上再叙。” 而经过中间几桌的时候,陆北顾发现,几位同是泸州但来自泸川县和江安县的学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显然他们听说过陆北顾这个今年合江县县试第一的人物,而对于他们而言,陆北顾确实是直接竞争对手.至少眉、戎、嘉三州的新生,虽然也在迎新雅集上排名拿其他奖励,但其实不会跟他们竞争州学先生的选择权。 目光交集,陆北顾对来自泸州其他县的新生们点了点头,双方都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敌意。 不多时,听到钟声的竺桢、卢广宇、黄靖嵇也都起了床,洗漱过后来到了膳堂。 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在简单吃过免费的早饭以后,众人都是按照各自籍贯,自觉地组成了队伍泸州这边基本上都是按照县来组队的,眉、戎、嘉三州的新生似乎因为来的人较少,所以是按照州组队的。 而每年的迎新雅集,只有极少数的老生才会参加,计云并不在此列,所以告别了他们以后,他自己前往讲堂上课去了。 很快,参加今年的迎新雅集的数十人便都在州学正堂前集合完毕了。 而这时,专门负责管理州学的主官,也就是泸州州学教授江子成,在一众州学官吏的簇拥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位州学教授看着约莫五十来岁,两鬓早已斑白。 他淡淡地扫视了一圈今年来自眉、戎、嘉、泸四州的新生,开口道:“随我前往孔庙,今年迎新雅集便在孔庙后方举行。” (本章完) 第97章 未来只有一条路 第97章 未来只有一条路 晨光初照,薄雾未散。 数十名新生肃立于孔庙前的广场上,青砖铺就的地面泛着湿润的光泽,两侧古柏森然,枝干虬结如龙,枝叶间偶有露珠滴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庆历四年大宋始设州学教授,是掌管州学的主官,负责“以经术、行义训导、考核学生,执行学规”,因此新生的入学仪式也是由教授负责的。 江子成教授身着青色官袍,头戴青方巾,手持槐木笏板,缓步走上台阶。 他身后跟着几位州学学官,皆着正式冠服,步履沉稳。 “整肃衣冠——”一名执事高声唱道。 众人闻言,立刻整理衣袍,扶正儒巾,神色庄重。 穿越前作为山东人,陆北顾上中学的时候,对于拜孔夫子其实是有很大抵触心理的,那时候经济发展的很快,社会趋于原子化,对于宗族、编制以及传统道德观念的认同都日渐淡薄,觉得这些东西都过时了。 不过长大了以后,就不一样了。 陆北顾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纵观古今中外历史,社会处于停滞状态才是大概率事件,在这种情况下,可供互助的宗族关系、持续稳定的收入与社会地位、共同认可的道德风俗,对于个体来讲都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实话实说,孔夫子有些话说的真特么的对啊! 脑海中念头转动,陆北顾也是微微低头,见自己衣衫的衣襟稍有褶皱,伸手抚平。 右前方的苏辙倒是早已站得笔直,双手交迭于腹前,姿态端正如松。 江教授带领众人穿过孔庙大门,三间四柱的石牌坊巍峨耸立,这些门柱上都雕刻着云龙纹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腾空而去。 而额枋上刻着的“棂星门”三字,笔力尤其雄浑。 称孔庙大门为棂星门是从前唐开始的,宋随唐制,棂星门也逐渐成为文庙、祭坛等礼制建筑的标配,而此门作为“入道之门”,引导着士子要尊孔读经,维护道德秩序。 “过此门,当存敬畏之心。”江教授的声音沉静。 众人屏息凝神,依次穿过棂星门。 门后泮池如半月横陈,池上几尾红鲤在莲间悠然游弋,搅碎了一池天光。 《诗经·鲁颂》载“鲁侯戾止,在泮饮酒”,泮池便是源自周代鲁僖公在曲阜泮水边所建的泮宫,汉代后成为地方官学标配,兼具祭祀与教学功能,通常取半璧之形,暗含“学无止境”之意。 而“入泮仪式”,指的就是新生跨泮桥入学,象征步入学术殿堂,桥下池内的鲤鱼则是蕴含着“鱼跃龙门”的期许。 过了泮池,便是九级青石台阶,台阶尽头便是大成殿——重檐歇山,鸱吻高耸,朱漆大门敞开,殿内烛火摇曳。 踏入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陆北顾的瞳孔微微收缩,适应了片刻昏暗才看清殿中景象。 正中神龛内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神位”,鎏金木主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侧配享颜回、曾参等孔门十二哲的牌位,整齐排列,香案上陈列着时令鲜果与太牢祭品。 江教授手持笏板站在最前面,以古雅的雅言诵读祝文,声调抑扬顿挫,如吟古诗。 “惟我先师,德配天地,道贯古今.” 念至“圣德昭昭”时,殿外忽掠过一阵清风,卷着柏叶沙沙作响,恍若应答。 随后便是三献礼,江教授亲自执爵,行初献礼,将酒缓缓倾于铜尊之中,随后,一位州学先生行亚献礼,最后由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儒行终献礼。 每献一次,众人皆郑重作揖行礼,三献礼毕,江教授转身面向众学子,沉声道。 “今日祭孔,非徒具形式,乃使尔等知圣贤之道,明为学之本!” “学问之道,首在尊师重道,次在修身明德,而后方可言治国平天下!” “望诸君谨记。” 众人齐声应诺:“谨遵教诲!” 祭礼结束后,并不冗长的州学新生入学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众人依次退出大成殿,陆北顾走在后面,回头望了一眼殿内,香烟袅袅中,仿佛先师之灵仍在注视着他们这些年轻的学子。 “祝我考试顺利,早中进士。”他心中念叨。 陆北顾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最理想的情况,自然是自己在州学待两个多月,就顺利通过州试考中举人。 因为州试的时间,大宋全国统一都是八月十五日开考,连考三天。 考院的老师们,则是在八月五日进去后就开始“锁院”,也就是封闭考场、隔离考官,以防止舞弊,直到九月才能判完分数核对无误后公布排名。 而有资格赴京去考礼部省试的举人,则需要在十月二十五日前抵达京师,缴纳解状、家状。 不过理想情况归理想情况,现实情况就是——陆北顾科举实力的底子太单薄! 哪怕陆北顾靠着过人的学习能力,以及足够勤奋的态度,再加上赵抃的教导,三者综合下来得以在县学内排名突飞猛进,拿到了今年合江县试第一。 但在州学,这里待着的全都是历年县试的佼佼者啊! 客观来讲,陆北顾的科举实力,眼下是不足以在整个州学做到名列前茅的。 而留给他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 想要创造奇迹,赶上明年的“千年龙虎榜”,未来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在这次迎新雅集上好好发挥排到前五名,从而选到平时根本不可能遇到的“蜀中名师”李畋,并且在接下来的分舍考试里,至少要考到中舍。 而这两步,任何一步都不能失败。 如此一来,才有一线希望。 “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吧”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跟上队伍,向孔庙后方的雅集场地走去。 有别于孔庙整体的庄严肃穆,这里别有洞天。 曲水环绕的亭台掩映在翠竹之间,溪水岸边错落摆放着很多青石案几,几上备有点心香茗、笔墨纸砚。 (本章完) 第98章 流觞曲水 第98章 流觞曲水 不过相比于溪水,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旁边一座丈许见方的砚池,池水墨色沉沉,池畔迭石上苔痕斑驳,显是经年累月被墨汁浸润所致。 陆北顾与合江县的几位同窗依次坐在一株老梅旁的几台青石案几后,这株梅树怕是已有数十年树龄,枝干如铁,虽非期却自有一番遒劲风骨。 他注意到苏辙三人在临水的白石边,而方渭带着戎州学子占据了东侧最宽敞的凉亭前的位置,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陆公子。” 身后有人拍了拍陆北顾的肩膀,他扭头一看,非是旁人,正是周明远,看来他就是今年被邀请的极少数老生之一了。 周明远准备的诗,在之前往来信里他就已经帮忙修改过了,所以倒不用临时再讨论。 “周兄,快请坐。” 随着学生们都坐下了,江教授也是在上首落座,但首位却空着。 江教授示意乐工奏起《鹿鸣》之章。 琴瑟声中,早有杂役托着盛着酒觞的木盘,随时准备放入上游溪水。 “今日眉、嘉、戎、泸四州州学新生,并本州师长、老生,同临此迎新雅集,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身为东道之主,在下便为诸位讲讲今年迎新雅集的规则与奖励。” “今年迎新雅集,流觞曲水环节,能应答无误者,可往藏书楼一至三层阅读一日。” 听了这话,众人没有太大反应,流畅曲水是要看运气的,杯子停到谁面前谁答,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而奖励倒是很合理,属于那种不好不差的奖励,即便是外州来的学生也可以领取不耽误什么时间。 换言之,这个环节大概起到的作用就是暖场热身。 “而排名之试,则由白沙先生出题,前五名者,若是泸州新生可自由选择老师,若是眉、戎、嘉三州新生,则可向本州州学领奖。” 虽然同处长江航道沿线,但四州的经济和文教水平是不同的泸州最富庶,眉州次之,而嘉州拿得出手的还有个峨眉山,戎州就颇有些穷乡僻壤的意味了。 但正是因为如此,为了面上好看,这些其他州学被派来参加迎新雅集的学生,反而都得到了本州州学的许诺,奖励往往不菲。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各自州学给出的奖励,他们也会努力争前五的。 “第一名者,可往藏书楼四层借阅三日。” 江子成最后宣布道。 此言一出,倒是引起了一片热议。 因为泸州州学是基于前唐传承下来的书院扩建而成的,所以历史相当悠久,以前留下来的藏书就非常的多。 而泸州本身又因为境内有沱江、安乐溪等长江重要支流,作为沟通川西与川东的水运节点,是川南最富庶的州,还还占据着天下闻名的淯井.经济发达反过来对文教的投入也就多,州学在建立后又增购了大量的书籍。 陆北顾低声问周明远道:“周兄,泸州州学的藏书楼,比之你家的如何?” 周明远先是一怔,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只道:“萤火怎敢与皓月争光?泸州州学藏书楼里面的书籍,是足够支撑任何一个人考进士用的。” “而且虽然现在印刷术比以前强太多了,书籍没那么昂贵,但一家一户跟官学是比不了财力的,买书也不可能买的过.你可能不了解泸州州学的财力,你想想,每年州学免费供这么多学生一日三餐,还都得吃好,要多少钱?” “那这钱哪来的?”旁边的卢广宇有些好奇。 “县学有自己的学田,州学当然也有啊,泸州州学本身就是泸州最大的地主之一,坐拥良田无数.不过也不是一直让吃白饭的,若是在州学连续五年都是下舍,就要被劝退学了。” “原来如此。” 陆北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咱就说嘛,泸州州学这么奉行优胜劣汰的地方,怎么可能养闲人? 见今年的新生们议论完了,江子成往后一靠,笑吟吟地说道。 “既然都清楚了,那便开始吧,以‘流觞曲水’为题,七言绝句,押八庚韵,限思九息。” 杂役将手中盛着酒觞的木盘放入溪水中,溪水顺着特制的弯弯曲曲的河道开始向下漂流,然后第一次在凉亭处便停了下来。 方渭取觞一饮而尽,起身吟道: “九曲清溪泛玉觥,文人雅集萃蓬瀛。 浮生若寄觞流处,且听潺湲漱石声。” 这首诗本身并不出彩,甚至有想不到合适的临时凑词的嫌疑,但流觞曲水也只是暖场,考的主要是急才,所以能押韵答上来,不出太大问题即可。 杂役重新放置酒觞,木盘继续顺流而下,直直漂到梅树下的浅湾处。 陆北顾感觉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其中尤以泸州本地学子的视线最为灼热——他们都想知道陆北顾这个传闻中的合江榜首究竟斤两如何。 “周兄,你上,就之前准备的那首,你改改韵脚。” 然而有些不巧,就在陆北顾跟周明远耳语的时候,木盘竟是顺着溪水打了个旋儿以后,继续往下飘去。 周明远恨不能捶胸顿足他押中题了啊!就等着出个风头呢! 迎新雅集每四年才会轮到泸州州学一回,举办地点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不知道的,周明远也是不久前无意间从布置场地的杂役口中套到了话,这才想着押个题目。 嗯,他这人从小不缺钱,但是因为是商贾家庭出身,所以读书以后,对于出名这件事反而愈发有执念。 只可惜事与愿违了。 当木盘第二次停驻时,正巧漂到苏辙面前。 苏辙从容取觞,却不急着饮下,而是望着水中倒影沉吟片刻,方缓声道。 “曲水涵虚见太清,春风早至紫薇城。 谁知圣代遗贤意,尽在沧浪濯缨声。” 江教授抚须颔首,就连方才敌视苏辙的方渭也不由变了脸色。 苏辙这首诗的立意确实比方渭的诗要好得多,一看便是方正君子所作,文辞意境都无可指摘,称得上是好诗。 (本章完) 第99章 “中有龙蛇纸上声” 第99章 “中有龙蛇纸上声” 雅集渐入佳境,后续有几位学子赋诗,有的能临场发挥出来,有的憋不出来,而写出来的作品,也有不少不押韵的。 只能说,临场写诗的急才真不是谁都有的。 而就在气氛开始热闹了起来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窸窣声。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竹影婆娑处转出三人。 被两人搀扶在中间的老者拄着虬枝杖,他身着靛青襕衫,雪色眉须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像两簇沾了霜的芦苇,右颊有颗褐痣,脸上全是老人斑。 “白沙先生。” 江子成连忙起身行礼,并示意他坐空着的首位。 李畋摆摆手,枯瘦的腕骨从宽大袖口探出来,随后径直坐在块凸起的溪石上。 “接着方才的题目和韵脚,继续。”李畋笑呵呵地指向漂近的木盘问道,“看看该谁了?“ 好巧不巧,第二轮第一次的木盘真的停到了梅树下的浅湾处。 周明远盯着木盘,就像是盯着转盘的赌徒一样,心里狂喊。 “往下往下往下.停!停啊!” 然而,木盘最终还是停到了陆北顾面前。 陆北顾跟周明远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就这个年轻人,别看旁边了,就你。” 李畋哈哈大笑了起来,皱纹里漾开的暖意让人想起冬日晒透的被,看着是个很温和的老头。 陆北顾无奈把木盘里的酒觞拿了起来,他不好去用给周明远改的诗,只能整理一下此前的零星想法。 略微思忖后,陆北顾开口道: “曲水浮过眼明,薰风词笔尚清澄。 莫嫌醉墨淋漓处,中有龙蛇纸上声。” 此诗一出,白石旁的苏辙轻轻“咦”了一声。 如果说他的作品更注重君子德行之意境,那陆北顾的这首诗,就属于更注重洒脱灵性了,属于两种不同的道路。 而方渭并未坐在案几前,原本斜倚在亭柱上,此刻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 身旁戎州同窗凑过来耳语:“这人什么来头?” 方渭盯着梅树下气定神闲的陆北顾:“泸州合江县的案首,如今一见,虽然是第二轮才写的,比我构思的时间要长得多,但确实是有实力的。” 最上头的江子成也是有些惊讶,招来旁边的执事,问了陆北顾的姓名籍贯。 而听了这首诗,李畋浑浊的眼眸微微亮起,他低声念叨了一遍,随后开口道。 “年轻人,你这‘龙蛇纸上声’,是化用了李白《草书歌行》里面‘时时只见龙蛇走’吧?用的不错!以此收束,使浮、薰风、醉墨的所见所触所闻尽皆交融其中,龙蛇声动处,恍闻剑器行于宣纸,颇有太白醉后泼墨之态,是个有灵气的苗子!” 众人闻言,也都颇为惊讶。 很多人并没想到这位合江县榜首,竟然真的能写出这等好诗。 平仄严谨押韵规范这些就不说了,毕竟此前的诗作,也有不少平仄押韵合格的,但多是中规中矩之作。 除了苏辙,少有人有意境与灵气在诗里面。 陆北顾闻言一时有些惭愧.这首诗一方面是因为周明远押题中了,所以他也早有思考,虽然只是一些碎片化的想法,但压根算不得临场发挥;另一方面是虽有灵气,但也确实是从李白《草书歌行》里获得的。 而他身边的同学们并不知晓这些,或者说哪怕知道了也没人在乎。 他们只觉得陆北顾的背影,看着都高大了起来。 “见贤思齐!以后可得多向陆兄学!”竺桢默默地想着。 陆北顾答道:“谢白沙先生夸赞,这首诗写得好,是借了李太白一分灵性在里面的,学生愧不敢当。” “呵,谁规定写诗不能化用的?化用的好是你自己的本事。” 李畋摆了摆手:“更何况,观‘曲水浮’之句,笔致清丽而不失遒劲,有王右军兰亭序中‘清流激湍’之神韵,得天然工妙之致。而‘薰风词笔’一语双关妙绝,既应季候又喻文心,见出炼字之功,这难道不也是诗赋功力的体现?” “年轻人,不要太谦虚,到了我这个岁数再谦虚也不迟。”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莞尔。 这位被称为“蜀中名师”的白沙先生,看起来真不是个顽固古板的老人,反而挺有趣的。 流畅曲水继续。 又换题目和韵脚进行了两轮之后,新生们之间也都逐渐熟悉了起来。 看着大家能认识人了,交谈也越来越放得开,陆北顾也是明白了迎新雅集设置这个环节的用意。 不得不说,泸州州学虽然奉行优胜劣汰,但很多事情做的还是挺用心的。 “流觞曲水就到这里了。” 江子成拍了拍手,乐工的奏乐也随之停下。 “应答无误者的名单都已经记下来了,待会儿会告知大家,这些人都可往藏书楼一至三层阅读一日,本州学生不限日期,眉、戎、嘉三州学生需在三日内尽快前往,过期作废,不可耽误了回各自州学的时间。” “接下来,请白沙先生出题,各州新生各自以身前案几上的纸笔来答。” 因为白沙先生李畋本身就是以大理寺丞的级别致仕的,资历太老又桃李满天下,所以哪怕是泸州知州来了也得对他行晚辈礼节。 而江子成名义上作为泸州州学教授是李畋的直属长官,但实际上双方的地位根本不对等,江子成是求着李畋来任教的。 故此,不管是取消提前小测也好,在迎新雅集上出什么题目也罢,都是李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江子成只能任由这位老顽童折腾。 “喔出题吗?” 李畋笑呵呵地环视了一圈面露紧张之色的新生们。 “你们想答什么题目啊?喜欢作赋吗?” 这句话差点没把好些人的魂吓出来,谁喜欢作赋啊! 不过,这种场合肯定不可能说考帖经、墨义,刚才流畅曲水又作了诗,而在这个时代,词虽然很流行,但还登不得这种官学的正式集会场合。 所以,要么是作赋,要么就是策论。 “看起来不喜欢啊。”李畋摸着白眉毛想了想,“那就史论吧,史论是不是简单点?” 这倒是真的,策论所包括的“史论、经论、时务策”里面,史论确实是最简单的。 “题目《六国论》,写吧。” 听到这个这个题目,别人还没什么反应,陆北顾先愣了一下。 他没记错的话,苏辙的老爹苏洵苏老泉,好像就是在今年写下的《六国论》? (本章完) 第100章 剑走偏锋 第100章 剑走偏锋 苏洵在今年写下《六国论》的根本原因,归根结底还是第一次宋夏战争对于大宋士大夫所造成的深刻触动。 还是那句话,史论并非单纯写史,大多都是以史喻今。 苏洵所作《六国论》的核心观点是“六国破灭,弊在赂秦”,批判六国统治者通过割地求和苟安的政策,借古讽今抨击大宋对辽、夏的岁币政策,警示勿要重蹈六国覆辙。 当然了,道理肯定是对的,但是具体问题还得具体分析夏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不假,但辽国收了钱是真不搞事啊! 一方面是因为辽国这种“南北面官制”的缝合体制,是显著区别于此前譬如匈奴、鲜卑、柔然等等任何一个游牧王朝的,辽国不仅自认正朔,而且对契丹、渤海、汉人混杂组成的军队约束力度都很强。 另一方面这种和平也是宋辽拉锯数十年的结果,从北汉灭国到澶渊之盟打了这么多年,双方都认识到在力量基本均等的情况下,任何一方都做不到大范围开疆扩土这种事,打仗只是空耗钱粮兵马,干脆就不打了,做生意吧。 而《六国论》是这个时代非常常见的史论题目,很多人都写过,三苏的《六国论》各自切入点都不同,苏洵批判“赂秦”,苏轼强调“养士”,苏辙主张“团结抗秦”。 历史上没记载苏轼和苏辙是在哪个具体时间点写的六国论,但毫无疑问,既然其父苏洵在今年写的《六国论》并被收录于《嘉祐集·权书》,公认为其史论代表作,那么苏轼和苏辙,对于这个题目肯定不可能是没有过思考的。 果然,苏辙在听到这个题目后,眼神一亮。 程建用与苏氏兄弟同龄,又同在眉山,平素便交往密切,自然知晓苏洵刚写下不久的《六国论》,于是低声问道。 “子由,你可曾准备过这个题目?” “没准备过,但观家父所作,心中自然是有些思量的。” 杨尧咨闻言笑道:“那你可得拿个第一,不然回家不好交代。” “杨兄莫取笑我。”苏辙苦笑,“在座的县试第一多了去了,如何就能稳拿第一?” 杨尧咨不以为然,只道:“县试第一算的了什么,哪个州学十来年堆不出几十个县试第一?可能考上进士的又有几个?州学生与州学生之间的差距,早就是天渊之别了。譬如你兄长,也是州学生,可跟我们是一回事吗?” “是啊。”程建用也是感慨,“若是我们有你这般好父兄,能时时教导,怕是也有机会中个进士。” 苏辙连连摆手,他们父子三人还没中进士呢,就算有天大的才华,这时候若是自觉进士是囊中之物就这么应了,那将来要是落榜了岂不尴尬? “还是好好写吧。” 两人也不再与他说笑,各自在案几前沉思,随后开始写自己的《六国论》。 一时之间,现场开始变得寂寂无声了起来。 白沙先生李畋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太好,就没有走动巡看。 但江子成作为州学教授却并没有闲着,在现场的数十张案几中不断踱步,很会给人制造心理压力。 来到梅树这边,周明远因为是老生不能参与,所以正坐着发呆,见教授过来了,连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江子成按下。 江子成驻足看了看这边的几人,发现陆北顾正在沉思,只字未动,便也就走开了。 “这一届新生水平如何?” 走了一圈,江子成到了李畋所坐之处,李畋问道。 “还行,眉州的普遍比往年强些,戎州的也是如此,反倒是嘉州除了董家的小子没其他出挑的人才。” “泸州这边呢?” “不好说。”江子成摇了摇头,“都写完再看吧。” 陆北顾这边,对于《六国论》这个题目该怎么切入和展开,也确实是有些拿捏不定。 这个题目他事先并未想过,而这个时代写过《六国论》的人又实在是太多,绝大多数人都是基于西汉贾谊《过秦论》“贿秦”的观点来写的,要想别出心裁并不容易。 但如果仅仅是写一篇平庸不出错的史论,并非陆北顾的目的。 毕竟,这不是考县试,考县试的要求是稳拿分不出错,而这种场合,要的是出彩! 在陆北顾的计划里,他必须在这次迎新雅集上拿到前五名,获得老师选择权,才有可能凭借着自己县试第一身份的特殊加持,在接下来的分舍考试里考进中舍,最终选到白沙先生作为老师。 如此一来,才能做到在两个多月内,科举实力突飞猛进到能考中举人的地步。 这么完美的计划,不能第一步就出岔子。 “赂秦?抗秦?养士?经济?外交?” 一个又一个的切入口,在陆北顾的脑海中逐个浮现,又被逐个排除。 终于,在沉思片刻之后,他想到了一个有些剑走偏锋的切入口。 “终究是要以史喻今啊!” 陆北顾开始动笔,写属于自己的《六国论》。 因为陆北顾构思的时间有点久,而迎新雅集这种场合也不是正式考试,所以在他动笔开始写后不久,就已经有人陆续交卷了。 这也不奇怪。 前五的奖励固然不错,但许多新生是有自知之明的哪怕坐在这里构思一天,最后写出来的史论怕是也不太可能拿到前五名,所以还不如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完了早点交卷早点轻松。 当然了,其中也有对这个题目早有准备,所以下笔如飞。 比如方渭。 他很快就写完了,略微检查之后,自信地把试卷交了上去。 但对于大多数真正志在争夺名次的新生来讲,这篇史论,定然要慎之又慎。 所以在第一批交卷潮以后,反倒没什么人交卷了,都在默默地写着。 而李畋虽然年纪大了,但眼神还算好使,他的阅卷速度并不慢,同时也没有拿笔来勾,只是把认为写的还可以的卷子单独放到一堆。 又过了一会儿,苏辙终于写完交卷。 当苏辙的卷子交到李畋手里的时候,李畋的阅卷速度,显著地慢了下来。 江子成凑在他旁边,俯下身子跟着看,说道。 “这篇文章倒是很有见地。” (本章完) 第101章 挺进前五名 第101章 挺进前五名 “此文不拘泥于兵甲利钝之末节,独取‘天下之势’为经纬,以韩魏为棋眼,剖秦并六国之局,确实不错。” 李畋的白眉颤了颤,认真看完了苏辙的《六国论》之后评价道。 因为暂时没人交卷,所以两人也闲聊了起来。 江子成介绍道:“这个苏辙,是三年前在眉州举办的那届迎新雅集第一名苏轼的弟弟。” “苏轼这个名字我听说过,我看过他写的文章,雄浑奔放,是个极有潜力的年轻人。” 李畋慢吞吞地说道:“这样性子的年轻人,这数十年来我见过不少,按我的经验来看,大多数都是容易冲动犯错误的.在科场上锋芒毕露不见得能有好结果,在官场上亦是如此。” “那白沙先生喜欢这样的人吗?” “当然喜欢。”李畋反而笑道,“谁不喜欢年少的自己呢?” 江子成不禁莞尔,随后说道:“苏辙倒是与其兄性格截然相反。” “年轻人沉稳点是好事。”李畋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苏辙,“只不过沉稳的人,写出的东西在文学成就上注定是不如其兄的。”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闲聊一边看卷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当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搁下毛笔,抬头环顾四周大多数人已经交卷,只有零星几人还在奋笔疾书。 他注意到不远处的苏辙正与身旁同窗程建用和杨尧咨低声交谈,神情从容,显然对自己的答卷颇有自信。 在现场就有专门负责收卷子的杂役,陆北顾稍微示意,便走过来把卷子收了上去。 杂役把他的试卷,先交到了教授江子成手里。 “陆北顾的卷子吗?” 李畋从江子成手里接过纸张时,眼睛微微一亮,似乎被那与众不同的开篇所吸引。 周明远这时凑到了陆北顾身边,压低声音问道:“写得如何?我见白沙先生似乎对你的答卷特别关注。” 陆北顾的心头确实是有些忐忑的,因为他的切入口和观点其实是比较敏感的,所以他并不清楚李畋对于他的答卷是怎样的态度。 遥遥望去,只能看到李畋将他的答卷与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时而对比,时而沉思。 “这得看白沙先生对庆历新政是个什么态度了.” 陆北顾摇摇头,把忐忑的念头都甩出脑海。 其实他此举是有些冒险的,毕竟按理来讲,老人家多少会偏保守,只是李畋之前给他的印象,又确实不像是那种老顽固,所以他才会做这种尝试。 阅卷又持续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 新生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讨论刚才的诗作,或猜测史论的排名结果。 却见李畋已经放下最后一篇答卷,与江子成低声交谈几句后,站起身来。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的史论,我已一一过目。” 李畋的声音虽有些沙哑,吐字也慢,却字字清晰:“其中不乏佳作,尤以眉州眉山县苏辙、戎州僰道县方渭、嘉州洪雅县董弘毅、泸州泸川县俞铎、泸州合江县陆北顾五人最为出色。” 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陆北顾心头大定。 这次迎新雅集,各县的县试第一来了一堆,能从中杀出重围挺进前五名就算达成此次目的了,至于能不能拿第一名谁也没有绝对把握,拿了那属于是意外之喜。 毕竟,判卷在人。 “苏辙之论,以天下局势为纲,剖析六国地理之要害,主张合纵抗秦,文气贯通,见解稳重。” 苏辙闻言,向李畋恭敬地行了一礼,神色平静,并无骄矜之色。 “方渭之论,取‘求贤’之说,论六国人才之得失,文采斐然,引经据典,颇见功力。” 不远处的方渭微微挺直了背脊,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董弘毅则以六国贿秦为主旨,虽是前人说法,但行文功底尤其扎实。” 这时候,周明远在陆北顾耳边介绍道:“洪雅董家在咸平三年出过进士董悫,故而家学渊源很深。” 陆北顾微微点头,大宋的士大夫家族虽然比不了以前的门阀,但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讲,家学渊源其实还是很重要的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个人资质。 “泸州泸川县俞铎,亦是以六国贿秦为主旨,文辞精妙、用典贴合。” “至于泸州合江县陆北顾。” 李畋说到这里忽然停顿,白眉挑了挑:“其观点最为特殊,以制度论六国之弊,虽与主流相悖,却有理有据,令人耳目一新。” 全场一片哗然。 庆历新政,不过是十二年前的事情! 当年的庆历君子们虽然大多遭遇贬谪,但在嘉祐元年这个时间节点上,文彦博、富弼共摄朝政,韩琦入枢密院,欧阳修与蔡襄亦已回朝,隐约间又有了当年的势头。 当然了,时间是会改变人的,其实几乎所有庆历君子,都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了。 不过朝野间很多人是看不清楚这一点的,很多人都盼望着文、富二位相公能重新推行新政。 而对于此刻位于泸州州学的人们来讲,谁都知道史论所论的不仅是历史,更是当下,所以陆北顾既然以制度为文章主旨,那支持新政的意思其实再明显不过了。 陆北顾感到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自己,有惊讶,有怀疑,也有钦佩。 李畋这时候抖了抖手里的五张试卷,对江子成说道。 “前五由我来定,不过究竟谁能得第一,就看大家的意见吧,一人只能投一票。” 江子成点点头,把参加这次迎新雅集的八名州学先生都唤了过来,加上他一共是九人。 五张卷子,齐齐摊开在案几上,用镇纸压好,州学先生们挨个看了过去。 而几乎无一例外,对于董弘毅和俞铎的卷子,他们全都不太看好能拿第一名.“贿秦”观点虽然看起来既不出错又能抨击大宋的岁币政策,但自贾谊《过秦论》开始早就被写烂了。 正因如此,苏辙老成持重地从地理出发的抗秦策略分析,以及方渭虽显张扬但立场明确的求贤养士观点,评价反而比较好。 唯有陆北顾的卷子,引发的争议最大,先生们分成两派,几乎要吵得不可开交。 (本章完) 第102章 陆北顾的《六国论》【求月票!】 第102章 陆北顾的《六国论》【求月票!】 “《六国论》。” “泸州合江县,陆北顾。” “六国覆灭,世皆咎其赂秦。然秦得天下而失之愈速,其故安在?曰:制也。 昔者,秦僻居西陲,六国弃卫鞅如敝履,然孝公用其制,裂阡陌,立军功。匹夫斩首一级,则爵显于庭;刑徒陷阵一呼,则籍脱于簿。秦民见战如贾人遇市,闻鼓如佃农望秋,故韩魏折脊而献地,赵楚裂裳而求和。此制之利,在合君民于杀伐。 彼六国卿大夫,仍守井田如守祖茔,视变法若睹洪灾,是以苏秦空佩六印,吴起客死异乡。六国岂无干将?制锁其锋也。 然法无万世之利,制亦因时而变。昔白起坑赵卒,人只谓其暴;而王翦求田宅,世反讥其贪,岂是王翦不知灭国有不世功耶?盖因军功之制如湍流,可载舟于激险,必覆舟于平川。 六国在,则首级可索于外;天下定,则祸患反生于内。及至陈涉揭竿,章邯竟释骊山刑徒以战;项梁举义,王离犹困长城戍卒未归。贾生谓‘攻守之势异’,于此观之,岂虚言哉? 嗟夫!人议封建,多慕三代之旧。昔周封诸侯,其衰也,诸侯强而王室弱;秦废封建,其亡也,戍卒叛而郡县散。故制无绝对,惟适者存。 裂旧制则锐,守旧法则僵;聚民力则强,竭民力则亡。 后世变法者,可不慎欤?” 陆北顾的这篇《六国论》,在开篇第一句,他便抛出了一个与主流观点截然不同的论断。 在众人纷纷讨论“赂秦”或“抗秦”之时,他选择了一个鲜有人提及的角度——制度! 其中一位老儒先开口道:“此文以‘制’为眼,开篇如龙,所谓‘秦民见战如贾人遇市’之喻相当贴切,尽显商君法之机枢。至于中篇,尤妙在‘湍流覆舟’一论,将王翦求田、白起坑卒诸事串作珠链,照见秦军功制崩坏之必然。” “而后篇观‘戍卒叛而郡县散’,念及开篇铺陈军功之利,方才如见秦卒争赴疆场,却陡闻阿房焦土之息,实在是令人不得不精警于‘裂旧制则锐,守旧法则僵’,如此结尾可谓洪钟大吕矣!” “陆北顾此文虽文采斐然,但论调偏激。” 有位先生拧着眉头说道。 实际上,哪怕心中不喜,他也不好说陆北顾这篇文章文采不好。 因为“可载舟于激险,必覆舟于平川”以及“六国在,则首级可索于外;天下定,则祸患反生于内”这种文字质感极佳且气势极为磅礴的句子,都是明摆在眼前的。 不管多不要脸的人,都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 所以,只能从论调来攻击。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此乃自西汉贾谊《过秦论》开始便有的公论他却另辟蹊径,大谈制度之弊,甚至隐约推崇秦制,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 马上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 “文章贵在合适之新意,若人人皆如《过秦论》一般言赂秦之弊,岂非陈词滥调?况且这文章里面也没有推崇秦制,陆生只是从制度入手,剖析六国何以不能变法自强,秦国又为何因不能再次调整制度而灭亡,所言正是切中要害,理据极为完整。” 说到这里,他们争执的其实已经不是陆北顾这篇《六国论》的事情了。 “要我说,这话荒谬!”一位身着靛蓝直裰的先生很不满,“六国败亡分明是合纵之失,与制度何干?” “制度若是没关系,那为何” 几位先生不约而同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开封所在的方位。 十二年前的庆历新政,虽如昙一现,却在士大夫群体中留下了深深的裂痕,有人支持新政,自然就有人反对新政。 文中那句“视变法若睹洪灾”,何尝不是暗讽当下? 而随着范仲淹的离世,这场大宋部分有识士大夫企图拯救危局的行动,也成了许多人心里永远的遗憾,或者说伤痛。 正因如此,当“是否应该根据时局需要来进行制度变革”这个话题被提出时,才会引发如此之大的争议。 别地方不好说,但在大宋绝大多数地方的州学或者县学里,支持庆历新政的学官,肯定比反对的学官要多。 ——因为范仲淹真的给了他们赖以谋生的职位! “诸位,今日只论文章,不论朝政。” 李畋见他们吵的不像样子,轻咳了一声提醒道。 白沙先生既然发话了,他们也都理智了一些,开始就事论事。 有人说道:“苏辙之文稳重,方渭之文华丽,而陆北顾之论虽剑走偏锋,却自成一家之言。若论第一,恐怕还是要在苏、陆二人之间抉择。” “我倒是觉得方渭写得好,既然各有各的想法,那便投票吧。” 因为每人只能投一票,所以除了江子成以外的八人投得很快。 方渭2票,苏辙3票,陆北顾3票。 州学先生们都看向了江子成。 江子成沉吟片刻,说道:“苏辙之论,如老吏断狱,稳中求胜;陆北顾之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然史论之道,贵在发人深省,陆生此文,虽非完美无瑕,却足以令人深思,深思之后更是难免有些感怀我这票便投给陆北顾了。”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每个人的观点喜好都不同,有人认为苏辙文风稳健、立论扎实,合该拿第一,也有人更觉得陆北顾观点独特、文辞犀利,同样也该拿第一。 但江子成一方面是泸州州学的教授,同等条件下肯定想让自家的新生拿第一,另一方面又实在感念范仲淹,内心里支持庆历新政,所以权衡之下,他就更倾向于陆北顾了。 见他们都讨论好了,李畋也没有什么意见。 结果已定,江子成直接宣布了排名。 “今年迎新雅集,陆北顾第一,苏辙第二,方渭第三,董弘毅和俞铎并列第四。” 方渭听到自己位列第三,脸上笑容一僵,显然对排在苏辙之后心有不甘,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陆北顾竟能拿到第一。 而江子成也是知道很多新生既好奇又不服气,所以干脆让人将前五名的卷子誊写出来数份,用来给现场的新生们传阅。 苏辙看了陆北顾的《六国论》之后,也忍不住走过来行礼道:“陆兄之论,确令在下茅塞顿开,我原只思及六国地理形势,却未去考虑制度之重要。” “苏兄过奖。”陆北顾连忙回礼:“地理要冲与合纵抗秦之说才是正经道理,反倒是我这说法有些剑走偏锋了。” 两人心里其实都清楚,这次苏辙错失第一,并非苏辙写的不够好,只是陆北顾以史论表达支持新政的观点,更合大多数州学先生的心意。 不过两人都是气度的,对于谁最后拿了第一倒也并不耿耿于怀,反而因为对方的文学水平不凡而有惺惺相惜之感。 “陆兄看着似是比我年长我是宝元二年二月二十日的生日,不知陆兄是什么时候的生日?” “宝元二年一月十九日。” “那还是唤在下为弟吧。”苏辙诚恳问道,“还有许多问题想与陆兄探讨,不知这几日可有时间?我们会在泸州停留三日。” “当然,求之不得。” 陆北顾重重点头,他已经发现了,苏辙的性格稳重儒雅,很是少年老成,是个值得深入结交的人。 坐在不远处的李畋看着两位年轻人互相谦让,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对江子成说道。 “学术之道,贵在交流切磋,今日得见二位英才论史,实乃一大快事。” “是啊,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从前上学的时候。” 随着文章传阅结束,今年的迎新雅集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江子成宣布解散后,新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陆北顾正欲随众人离去,却忽然被李畋叫住。 “年轻人,陪老夫走走。” (本章完) 第103章 同学正少年 第103章 同学正少年 陆北顾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搀扶。 李畋拄着虬枝杖,步伐虽慢却意外地稳健。 两人沿着溪边小径缓步而行,夏日的阳光透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这篇《六国论》。”李畋开门见山,“不只是为了迎新雅集而写吧?” 陆北顾心头一震,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必紧张。”老人和蔼地笑了笑,“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看得出你字里行间对时局的关切。” “白沙先生明鉴。”陆北顾老实承认,“学生确实有感于当今天下之弊,借六国旧事以抒己见。” “嗯。” 李畋点点头:“见解不错,不过在州学或许有不少学官买账,但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可就未必如此了.这世上,反对新政的人比支持新政的人要多得多。” “学生明白,但学生以为学术贵在求真,不在迎合。” 李畋闻言大笑,笑声惊起了竹林中的几只山雀:“好一个‘不在迎合’!年轻人有这般气魄,老夫喜欢!”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陆北顾:“老夫近年已很少收徒,但观你才思敏捷,又有独立见解,听说你是合江县试第一,这次迎新雅集拿了第一是有资格入我门下的,若你愿意,可随我学习经史。” 这正是陆北顾梦寐以求的机会! 他强压心中激动,郑重行礼:“能拜入白沙先生门下,是学生莫大的荣幸。” “别急着高兴。”李畋狡黠地眨眨眼,“先在分舍考试里考进中舍再说吧,我听江子成讲,这么多年县试第一不少,但能第一次分舍考试就进中舍的,少之又少州学不比县学轻松,就算是县试第一,进了州学也大多都是要在下舍磨砺一段时间的。” “此次分舍考试,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见陆北顾态度端正,李畋也很满意。 “去吧,还有十来天的时间,好好准备.若是考不进中舍,那老夫可不收你。” 老头哼着荒腔走板的竹枝词走了。 陆北顾恭送他离开后,攥紧拳头给自己打了下气。 “一定要考进中舍,毕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能与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才们同台竞技的机会!” 州试,还有两个多月! 而分舍考试,近在眼前,只有十来天! 回到“下舍七号”,刚一进门,陆北顾就是一愣。 咋没我位置了? 见陆北顾进来,卢广宇一下子就从榻上盘腿坐直了身子,拍着床榻道:“陆兄先坐这里。” 朱南星人比较胖,有点坐不住,所以刚才等着等着就在陆北顾床上躺下了,这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想要坐起来。 “你别起来了,先躺着吧。”陆北顾坐到卢广宇的榻边,把朱南星按了下去。 “陆兄!”黄靖嵇身体往前倾,啧啧道,“方才连中舍的师兄们都来打听,人家说听说这届新生出了个敢写‘视变法若睹洪灾’的狠角色,想来见识见识呢!” 陆北顾苦笑:“我又不是什么稀奇精怪,这有什么好来看的?” 说实话,陆北顾真的没想到在迎新雅集上写的《六国论》,会马上就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拜托,以史喻今而已,不是说州学允许学生们议论朝政吗?你们平常都不指点江山的吗? “仔细拜读完了陆兄的文章。” 另一边的竺桢这时候放下纸,叹了口气:“真是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啊!” 陆北顾还没来得答话,这时候门被敲响了,他站起来去开门。 “陆兄。” 门外站着的正是来自眉山的三人,苏辙、程建用、杨尧咨。 “快进来。”陆北顾侧过身把他们让进来,“你们是住在哪?” “也是下舍。” 程建用搭话道:“我们就住三天,都给安排到下舍这了。” 苏辙打量了一下,说道:“之前听说泸州州学的学舍挺紧张的,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竟然都有地方住。”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朱南星这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忽然有了精神。 “为什么?”苏辙对这个问题也挺好奇。 “因为我听说我学舍的泸川县本地新生说,今年刚刚劝退了一批连续五年无法进入中舍的州学生。” “你们泸州州学.比我们眉州州学还残酷啊!”杨尧咨不由地咂舌。 “地方有点小,要不你们先委屈一下,坐书案这边吧。” “行,能坐下就行。”眉山三人倒也不挑。 下舍的学舍是中间四张床,然后床头朝北与墙之间的空隙就是放书案的地方,书案是顶着墙的,而这个高度如果是需要面向它学习或者书写,基本上都是要跪坐的。 但谈话的话就可以直接用脊背靠着书案坐了,反正现在夏天天热,书案下面也垫竹席了,并非是直接坐在地砖上。 而卢广宇主动挪了个地方,坐到了自己床头的书案前,如此一来便是四人坐在床边,四人靠坐在书案后。 之所以要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学舍里,是因为住校生除了第一天来报到可以用“搬行李”的借口出去一趟外,进了州学正式上学就不可以随意离开了。 如果确实需要出去得跟负责本舍的助教去讲,拿到同意外出的条子才能离开州学。 是的,大宋的州学里是有“助教”这个职位的“助教”作为学官名最早可追溯至西晋咸宁二年的国子学,而在大宋州学助教为散官,属于“散官十等之第十等”,是最不入流的官员,平时不承担教学职责,只是在州学里负责各种杂务的管理。 而获得州学助教这个职位的方法,要么是捐纳,要么是恩荫。 换句话说,这个职位是给科举这条路走不通又有钱有背景的人准备的。 而这种人获得州学助教的职位以后,对州学生通常是不太友善的,所以平时要是没事,也没有哪个州学生愿意去找助教批条子。 “陆兄。” 苏辙开口道:“你这篇《六国论》,我有些疑惑想问你。” “不错,我们其实也有好多想法!” 这时候几个舍友也在说,陆北顾看着这些昂扬无虑的脸庞,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同学正少年,真好啊。 (本章完) 第104章 南朝何事? 第104章 南朝何事? “陆兄以为,秦朝因军功制度而得天下,短短十四年过去便失天下,秦军战力前后天差地别,根本原因何在?” 几人都看向了陆北顾。 史书上只讲秦朝因暴政而失天下,但没有讲为什么横扫六国的无敌秦军,面对起义军会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崩溃。 “那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陆北顾问道:“你们觉得秦人与赵人、楚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吗?难道秦人天生就善战吗?还是说秦人自打生出来就比其他六国的人身强体壮?” “自然不是如此。”几人都摇头。 “那便是了,而之所以同样都是人,秦人就能看起来勇猛无敌,根本缘由不在兵甲、不在士气,而在制度。” “而秦朝的这套军功制度,就如同雪崩一般,是令战争规模只可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而不可停滞的,一旦停滞,雪就又变成了雪,而没有了那种无可匹敌的威势,秦人和赵人、楚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个说法让苏辙觉得很新鲜,他复又问道:“陆兄可以详细讲讲吗?” 陆北顾思考片刻,详细解释道:“商君变法确立的军功爵制,是以‘斩首授爵’的奖励和‘严刑峻法’的惩罚相辅相成作为核心的,这套制度虽然能打破秦国旧贵族那一套,让平民通过战功可获得土地、爵位和财产,形成‘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风气。” “但归根结底,商君也不是凭空创造出土地和财富,这些东西都是需要通过不断外战来获得的,而且只有胜利才能获得。” “而秦统一六国后,天下土地尽归其所有,却再无可以大规模获得新土地的外战无论是匈奴还是百越,所在的地方在当时都是难以耕种的不毛之地,所以,这套制度就无法继续下去了,军功晋升渠道被彻底堵死。” “如此一来,有战力的老卒卸甲还田,自觉天下太平,在拼命换来的土地上逐渐老去,而新卒既无大战可打,又无爵位可得,经年累月,自然战力快速下滑。” “但即便如此,秦朝崩溃的也实在是太快了。”朱南星说道。 “因为秦朝还抱着旧制不放。” 陆北顾说道:“这套旧制里‘斩首授爵’的奖励和‘严刑峻法’的惩罚是缺一不可的,而秦朝统一之后,制度没了奖励只有惩罚,又视百姓如草芥,大量消耗民力,到最后连老秦人都忍受不了,自然是秦始皇一死,便‘戍卒叫函谷举’,继而轰然崩塌了。” 苏辙深思片刻,说道:“如此说来,倒是与府兵制是同一条道路的两个方向了。” “是,军功爵制和府兵制虽有区别,但对于一国来讲,其实本质无差,说到底都是以内外部的土地为奖励。” “那照这么说,以战养战到最后一定维持不下去可不以战养战就能维持的下去吗?” “也维持不下去。” 陆北顾干脆道:“譬如南北朝,便是最好的例子。” “北朝从西魏至北周,行府兵制,最后隋统一天下,唐如泡影一般继续扩张,对外扩张到极限开始收缩,被安史之乱直接戳破了这个泡影,沦落到了‘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的结局。” “而南朝宋齐梁陈,共二十四帝,历一百六十九年,皆是门阀士族把持庙堂,阶层分为门阀士族、编户齐民、依附户及奴婢,完全不对外扩张,专注于开发内部,看起来好像把原本经济不发达的江南开发成了鱼米之乡,从始至终也相对稳定,但其实是侯景之乱在中间救了南朝,否则也维持到极限了。” “侯景之乱救了南朝?” 这个论调太新颖,以至于苏辙都愣了。 庾信作《哀江南赋》,可是把侯景之乱对于江南的破坏,写的清清楚楚,如何反倒成了侯景之乱救了南朝? “因为南朝的这套模式,归根结底,是在土地总数有限的情况下尽力开垦荒地,但无论如何开垦荒地,哪怕把丘陵都开成梯田,荒地变成耕地的速度,是跟不上人口繁衍增长的速度的.所以到了萧衍时期,南朝已经是人多地少了,并且随着寺院势力的发展,土地兼并非常严重。” 宋齐梁陈听起来是四个朝代,好像很长,但其实每个朝代都很短,宋和梁全都不到六十年,齐和陈只有二三十年,而这里面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就是萧衍,在位足足四十八年,要不是侯景之乱的爆发,他还能继续超长待机下去。 “喔等等!” 竺桢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陆兄说的是南朝之事吗?” “不然呢?” 陆北顾反问道。 “我总觉得陆兄说的是我们大宋的事情。” 苏辙拧着眉头,陷入了纠结:“可官家终究不是菩萨皇帝,没有昏聩到闹出侯景之乱的地步,如今虽然局势艰难,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吧?” “诸位的长辈可曾提到过,数十年前四川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城池里可有如此繁荣?田垄间可有如此忙碌?” 杨尧咨这时候说道:“我倒是听祖父提到过,从前真宗的时候,那时候长江两岸的地就够种了,只是如今若是家中丁口多的,难免要去山里开梯田种些粮食,不然难以糊口。” “便是如此,按理来讲除非来场大乱把人口又恢复到五代十国结束后的状态,否则人只会越来越多,能开垦的荒地越来越少,而每亩地上种的粮食又不变,早晚禁军也会塞不下这么多流民,更没有足够的粮食养禁军的。” 实际上,很地狱笑话的一个事情就是,困扰了大宋君臣百年的“三冗”问题,不是通过变法解决的,而是金人南下解决的。 “那就没有既不大乱,也能走出困境的法子吗?” 如今苏辙正是立志通过科举入仕,报效国家的时候,对这个问题当然关心。 “有,但是很难。” 陆北顾认真问道:“你家有几亩地?” (本章完) 第105章 我真的有一头牛 第105章 我真的有一头牛 听到这个问题,苏辙愣了愣。 “大约一百亩。” 陆北顾点点头,好诚实的少年,真不撒谎啊。 其实在苏辙没回答之前,陆北顾就知道他家有多少地。 因为苏辙所作的《藏书室记》中就明确记载了“先君平居不治产业,有田一廛,无衣食之忧”,“廛”是宋代土地计量单位,原指城市中的宅地面积,后引申为田地单位,其面积通常与“顷”相当。 在宋代,1廛=1顷=100亩=6000平方丈。 而眉山苏家这一百亩地并不是在城郊附近的负郭田,并非特别肥沃的土地,大概率是些丘陵梯田上的土地,一般种植稻、麦,或者姜、芋等经济作物。 不过一百亩地,哪怕是丘陵梯田的土地,产出也足以维持缙绅阶层的基本生活了,否则苏洵也年轻的时候也没本钱去壮游四方。 “那每年交多少税呢?”陆北顾又问道。 “田都是中田,每亩所交夏税约5文,所交秋税约1石米,大概是500文加上100石米吧,其余还有2000文左右的身丁税和杂税。” 宋随唐制,用的还是两税法,不过大宋的夏税基本上就是象征意义的,夏税通常以钱为主或折纳绸、绢、绵、布,收的非常少,税收的大头在秋税,以实物粮食为主。 至于税率,全国不同地区乃至相同地区的肥瘠不同的土地都是不一样的,从“二十五税一”至“十三税一”不等。 除此之外,还有些其他杂税,里面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 比如“支移税”就相对合理,缴税人在秋税时需将粮食运至官府指定地点缴税,若不愿自己运,可以额外缴纳这笔税,作为让官府派来运粮食的人的脚力钱。 “身丁税”则是二十到六十岁男丁需每年缴纳的人头税,四川是五百文一丁。 但除了这些相对合理的税,也有很多不合理的,比如农器税、牛革税等,每种虽然收的都不多,但架不住名目太过繁多,这种杂税对地主可能还好,但对普通百姓就是很大负担。 随后,陆北顾又问了其他六人。 六人家中田产数量不等,最少的只有十几亩地,最多的则有二百多亩地。 之所以没有几亩地的,是因为在大宋科举是需要成本的几亩地的家庭糊口都费劲,几乎不可能支撑一个孩子念私塾以后读县学,继而考进州学坐在这里。 而二百多亩地的大地主就是程建用家,程建用之父程仁霸曾为眉山推官,叔父程濬任大理寺丞,所以才能攒下这么大的家业。 “不抑兼并是国策,而且也没有大乱导致的土地荒芜,朝廷不掌握大量土地,所以北魏至隋唐所实施的均田制是没有推行基础的,朝廷更拿不出钱来通过购买的方式回收土地,强行推行必然天下皆反,对不对?” “对。” 苏辙点了点头,说道:“朝廷之所以养百万禁军,便是为了吸纳流民,定不可能倒行逆施去实施均田制的,完全不现实。” “那按照历史上的经验,现在看起来似乎就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通过税制来均衡人地矛盾所造成的影响.具体实施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清丈田亩,平衡田赋负担,杜绝‘隐田’现象,你们觉得能接受吗?” 卢广宇率先表示他能接受,因为他爹虽然是二郎滩的户长,但因为河谷里梯田本来就少,所以哪怕是户长,家里也就十多亩不连在一起的地,根本谈不上什么“隐田”。 黄靖嵇也不介意,他家是合江县普通市井家庭,家里做点小生意,没有田产。 而剩下的几人就面面相觑了。 现在是“我的真有一头牛”的环节。 要是家里当家的,那回答自然是哪个都不能接受,毕竟“隐田”现象在大宋太普遍了,能给家里省出来点钱总归是好事,至于什么朝廷财政什么人地矛盾,跟我有啥关系啊? 不过他们都是有志青年,思来想去,觉得好像“隐田”确实不符合大宋律法,有违他们的正义感,而且家里就算有“隐田”也没多少亩,清查出来交得田税虽然会多一些,但并没有多到令人肉痛的地步。 于是,对于清查隐田这种办法,他们最后都表示了支持。 “那第二种方法阶梯田税呢?比如可以设置成十亩以内的‘二十五税一’,十亩到五十亩以内的‘二十税一’,五十亩到一百亩以内的‘十五税一’.这个办法是最能平衡人地矛盾的,田多的多交,交的多了,自然就不愿意去买那么多地了。” “我觉得不太公平吧。”程建用有些不平衡,“大宋本来就不抑兼并,田产多那也是祖辈辛苦攒下来的,凭什么田多就要多交税呢?” “不现实,施行不了。”苏辙也跟着说道。 至于家里没多少田的几人,则对此态度截然相反,表示了强烈支持,因为这样他们交的田税就少了。 “嗯,第二个方法阶梯田税确实不现实,全国上千亩的大地主都有的是,各个有钱有势,这个方法谁提出来,谁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没。” “但是你们觉得第一种方法清丈田亩、清查‘隐田’,就真的能推行的下去吗?” 苏辙认真思考了一下,迟疑道:“应该.能推行吧?” 陆北顾笑了笑没说话。 第一种办法,在几年后,很快就将由包拯与孙琳、郭咨所尝试施行,名为“千步方田法”,本意是解决“隐田”导致的赋税负担不均现象这种现象其实早在五代十国时期就已经普遍存在了,只不过现在更加严重而已,大地主纷纷隐田逃税,导致赋税负担都加在了中小地主和农民身上。 而后,便是几次试行推广此法,但几试几罢,直到熙宁变法,才以“方田均税法”的名字重现于世,由朝廷派人对各州县耕地进行清查丈量,以东南西北四边长各一千步为一方,核定各户占有土地的数量,然后按照地势、土质等条件分等编制地籍及各项簿册,并确定各等地的每亩税额。 但是就这么一项看起来可行性很高,能减轻百姓实际负担,也没有真正触碰到大多数人利益的举措,最后因各地大地主豪强的极力反对,只能在少数地区实行,数年后彻底废止。 “在大宋,任何针对田亩的变革措施,所将遇到的阻力都是空前的。” 陆北顾说道:“而且第一种方法就算强行推行下去了,只是轻微暂缓人地矛盾的爆发,根本上来讲,于事无补。” 既不大乱也能走出困境的办法,确实如陆北顾之前所言“有,但是很难”,别说是阶梯田税,就算是清查隐田,看起来都不太好实施。 “那么,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几个年轻人的心头,都升起了这个疑问。 (本章完) 第106章 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第106章 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那陆兄觉得,既然清查隐田和阶梯田税都推行不了,土地又始终只有这么多,也做不到灭夏、灭辽去获取土地,那岂不是无路可走了?” 苏辙在家与父兄多探讨经史诗词,对于时务,其实探讨的不多。 这也很正常,因为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三苏,受限于信息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对于很多问题的认知都是有着严重局限性的。 所以,绝对不能拿现代视角来理所当然地套入这个时代的人。 “个人倒是有些浅见,诸位同窗可以听一听,左右是闲谈。” 陆北顾坐在榻上说道:“历史上的方式,无非就是北朝的对外扩张,和南朝的精耕内部这两种五代十国那种炼狱般的世道,对天下人造成的创伤太深,大宋从一开始就注定选择不了如西魏北周隋唐那种对外扩张的方式。” “因此,这些年朝廷一直在维持边界稳定的同时,不断地对内部的土地精耕细作,刚开国的时候,因为战乱导致的人口锐减,绝大多数的州县面临的问题都是耕地的人不够,而不是人没有足够的地去耕,但是近年来已经是反过来了。” “大宋人口已经过亿,如果任由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土地是一定负担不起的,所以我觉得,既然现在各城镇中,已经有许多无地百姓专门从事市井百业了,各种手工业也确实发达,有没有可能如汉唐一般,通过大规模对外通商来获取财富甚至粮食呢?” 苏辙几人闻言,陷入了深思。 其实从他们八个人的情况就能看出来,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家庭,并非从事耕种,而是在城市或乡镇里从事各种其他行业。 如果从现代视角来看,这其实就反映出了大宋的城市化进程,以及与之相伴的资本萌芽。 “听起来可行,但夏国堵住了西域商路,若是从青唐吐蕃走,路更不好走。” 从苏辙所作的《六国论》就可以看出来他是懂地理的,而且很清楚地理对于商路的决定作用,因此发言也格外务实。 这时候,陆北顾忽然问道。 “你们想想看,好多行当里的手艺人做的东西一个赛一个的精细,手工品都标价很低了还是卖不出去,你们觉得是做的不够好吗?还有那些诸如蜀锦、瓷器之类的东西,这些难道其他国家的人就不喜欢吗?” 见众人陷入深思,陆北顾继续说道:“我觉得归根结底,是没有路子把这些东西卖出去,更没有路子把手工品卖了之后买粮食回来,但其实路子始终都是在的,那就是走海路,只不过朝廷下不了决心去走。” 陆北顾这么说是有数据依据的,大宋每年财政总收入,按铜钱折算大概是5700万贯到7000万贯,其中海外贸易税收收入不到100万贯,占比也就1%不到2%的样子,其中大多数是与高丽和日本做的海贸生意。 但实际上大宋的海外贸易税收潜力远不止于此。 根据他穿越前看的南宋相关史料的数据统计,南宋在失去了两河、山东、中原、关中等大片领土后,每年财政总收入依然能高达5000万至6000万贯,而其中海外贸易税收常年能贡献1000万贯左右,海外贸易税收在总税收里的占比能达到15%到20%左右,成为南宋以一隅之地抵抗蒙古帝国的关键。 那么如今的大宋,跟一百多年后的大宋,在航海技术方面有巨大差距吗?显然没有。 “走海路?水运确实便捷,但海路能到极西之地吗?” 作为生活在长江航道上的四川人,几乎所有人都对水运在速度、成本、运货量上相比于陆运有多么巨大的优势,有着切身感受。 所以,虽然他们没见过大海,但却是能够理解水运对贸易的重要性。 “能。”陆北顾随便找了个由头,“我看古籍说,唐人走海路,经过占城、真腊,到狮子国中转,就能抵达南天竺了,而从南天竺再向西,就能到大食。” 苏辙声音里带着几分犹疑:“可海路迢迢,飓风难测.” “比飓风更可怕的是故步自封。” 陆北顾说道:“若是南朝多些如宗悫这般有着‘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人才,又何至于是那般结局呢?我辈读书人,于人生路上,自当乘风破浪;于家国大计,更应放眼四海.若朝廷能如汉唐开拓陆疆一般开拓海疆,广设市舶司,鼓励商船出海,何愁不能以丝绸、瓷器换取钱物粮食?又何须困守田亩,与民争利?” “陆兄所言甚是!” 黄靖嵇用左拳猛地一捶右手心,说道:“只可惜朝堂之上,多是尸位素餐之辈!” 这句话一出,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 对啊!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大宋呢? 杨尧咨亦是愤然拍案,还好他身后书案上没茶杯。 “那些大臣,整日只知在奏章里打转,要么就是争权夺利,谁肯真正为国为民?” 卢广宇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爹在镇上当户长,年年催税,眼睁睁看着朝廷的法令到了地方,早被曲解得不成样子!” “何止如此?”程建用官宦之家,看得自然更多,他冷笑一声,“如今朝中党争激烈,但凡有想动些什么,就被那些守旧派攻讦得寸步难行,如此污浊,国事何望?” 众人闻言,一时沉默。 窗外日色渐沉,婆娑的竹影被光映照在书案上,看起来却仿佛是一道道沉重的枷锁一般。 忽然陆北顾抬起头,目光灼灼:“既如此,我们更该发奋苦读,早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正是此理!” 苏辙虽然性格沉稳,但此情此景,也不由地攥紧拳头:“若连我们这些读书人都畏首畏尾,不敢做事,那天下还有谁能改变现状?” “陆兄和子由说得对!”杨尧咨的眼中也燃起了斗志,“若能考取功名,定要上疏请行海贸,让大宋商船扬帆四海!” 这群年轻人,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学舍里热烈讨论着大宋的种种积弊。 直到外面的天都逐渐黑了,他们却依旧浑然不觉。 【后面还有第三章更新,以及一章3300字的月票番外(点开番外页面投一张月票即可解锁)】 (本章完) 第107章 《鹧鸪天千古事》【求月票!】 第107章 《鹧鸪天·千古事》【求月票!】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合江县五人与眉山县三人,虽是初次相识,但皆是心存正义的有志青年,一番深谈下来,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更鼓声遥遥传来,这鼓声的意思,是学舍的所有人需要熄灯歇息了。 通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州学助教来挨个房间检查,主要目的是不允许有人夜里偷偷学.倒不是州学不希望学生们勤奋,而是此前有个卷王挑灯夜读的时候睡着了,不小心把灯给弄翻了,差点酿成大祸。 所以立下的这个规矩,其实州学方面还是出于安全考虑。 但州学助教们常常借此机会训斥学生,州学生也都不愿意惹麻烦,即便有人串门,这时候也该各回各房间踏实睡觉了,不能再停留在别人的学舍。 众人虽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知道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此时瘦削的竺桢忽然提议道:“陆兄,这里属你文采最好,今日之事,合该作词以记之。” “不错。”苏辙很赞同地说道,“若非我不擅词,也想写一阙了。” 见陆北顾有些犹豫,程建用也催促道:“陆兄写一阙吧,这样若是日后相逢,念此词,便能忆起这番情景。” 眼见朋友们盛情难却,陆北顾不再推辞。 于是,他来到书案前,研墨提笔,拿过一张纸,准备写一首不算长的词若是长词的话需要费的时间太久了,他们现在也没这个时间。 陆北顾略一斟酌后,写下了词题和词序。 《鹧鸪天·千古事》 (余与同窗数友论古今兴废于学舍,夜闻更鼓,慨然而作) 随后,他稍微思考了一下。 《鹧鸪天》名作不少,但都是这个时代以后的事情了,譬如晏几道“歌尽桃扇底风”,宋敦儒“我是清都山水郎”,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姜夔“人间别久不成悲”。 应该晏几道体算是正体,格式是双调五十五字,上半阙四句三平韵,下半阙五句三平韵。 不过晏几道今年也才十八岁,比陆北顾、苏辙大一岁,其父晏殊晏相公刚于去年过世,所以此时倒也无所谓正体。 但按这个格律来填,肯定没错就是了。 而一般来讲,《鹧鸪天》上半阙的第三、四两句,即两个七字句是要求对仗的,工对或流水对均可,下半阙开头两个三字句也通常需要对仗,但要求比七字句宽得多,只要大概能对的上就行。 “没准以后就以我这首词为正体了.” 摇了摇头,陆北顾提笔将上半阙写了出来。 “玉树歌残王气微,台城金粉化尘泥。君王醉卧胭脂井,臣妾香销翡翠堤。” 最靠近他的苏辙在一旁看着,很快便瞧出了门道。 第一句是化用前唐诗人许浑《金陵怀古》里的“玉树歌残王气终”,而台城便是南朝的皇宫,至于极为工整对仗的第三句和第四句里面的胭脂井指的则是“景阳井”,即南朝陈景阳殿之井.据《陈书·后主纪》记载,祯明三年隋兵南下过江攻占台城,陈后主闻兵至,与妃张丽华投此井,至夜被隋兵所执。 从唐朝开始,“景阳井”逐渐成为一个文学典故,譬如温庭筠《题望苑驿》的“景阳寒井人难到,长乐晨钟晓自知”,李商隐《景阳井》“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 所以陆北顾所写“君王醉卧胭脂井”当然不是什么好词,全是调侃讽刺之意。 不过陆北顾这首《鹧鸪天》接下来的展开,与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的意境便截然不同了。 “千古事,几人知?江山风雨夜乌啼。南朝何事成追忆,不过门庭私计.” 在最后一个字上,陆北顾的笔锋顿住了。 他原本打算用“靡”字,但细细思量又觉得不妥。 此前的韵脚“微、泥、堤、知、啼”,皆属平声齐微韵。 而“靡”在《广韵》中主要有两个读音,“文彼切”的上声纸韵是最常见的读音,义为“坏也”,表示“奢靡浪费”;“靡为切”的平声支韵较为罕见,义为“分也”,如《楚辞》“靡萍九衢”。 但表示“奢靡”时,“靡”是必须读为上声的,属于仄声,并不能把它当“靡为切”的平声支韵来用,所以不符合《鹧鸪天》结句韵脚必须用平声字的要求。 炼字刹那,陆北顾写下了“欺”字,“欺”字是平声齐韵,与微韵通押。 如此一来整首词从平仄、韵脚上,都可以称为完美无瑕。 而“欺”字相比于“靡”字,更能直指南朝内里全是门阀私利,表面上却还要欺瞒于天下人,远比“靡”字所指的奢靡腐朽要深刻,与上半阙“六朝金粉化尘泥”的幻灭亦成遥相呼应。 墨痕已干,几人围上来纷纷阅览。 夜色沉沉,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鸣,仿佛与词中意境相合。 “好一个‘不过门庭私计欺’!欺字,余响着实冷峭!” 黄靖嵇猛地击节:“这词写尽了南朝门阀的虚伪!什么家国大义,到头来不过是争权夺利、欺世盗名!” 程建用沉默良久,忽而苦笑:“陆兄此词,不单是写南朝,更是写今日之弊,‘千古事,几人知?’——天下兴亡,百姓疾苦,朝堂之上又有几人真正在意?” “南朝陈后主沉迷《玉树后庭》,终致亡国。” 苏辙也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而今大宋虽无亡国之危,但若仍有人困于‘门庭私计’,不思进取,只怕.” 话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窗外更鼓声又起,助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沉默刹那,陆北顾慨然道。 “诸位既有此志,不如立个誓约——他日无论谁入朝为官,必以‘富民强国’为己任,绝不与尸位素餐之辈同流合污!” “好!” 众人一怔,旋即齐声应和。 晚风穿堂而过,映照着这群年轻人坚毅的面庞,眼中仿佛皆燃起一簇火一般。 【后面还有一章3300字的月票番外(点开番外页面投一张月票即可解锁)】 (本章完) 第108章 苏轼的好胜心 第108章 苏轼的好胜心 数日后,眉州州学。 苏轼正倚在竹窗边摇着蒲扇翻阅《庄子》,忽听得廊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是弟弟苏辙的步子,轻而稳,永远都那么不急不缓。 他搁下书卷,笑意带着眼角不自觉地眯起。 “兄长!” 苏辙挟着一身风尘跨进门槛,他摘下头巾,露出被暑气蒸得微红的脸颊,眉宇间却掩不住兴奋。 “可算回来了。”苏轼将手里的蒲扇推过去,顺手提起案上凉透的茶壶,“泸州的新鲜荔枝可带来了?” 前唐的时候,杨贵妃想吃一口荔枝,得从南方的山里经过泸州运到长安,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在如今的大宋,泸州因其气候条件极佳已经开始广种荔枝了,并且泸州荔枝相当有名,常常作为贡品进献朝廷。 但品质比较好的荔枝一般是七月才可采摘,这时候的荔枝个头会小一些,味道也会酸一些没那么甜。 不过苏轼不在乎。 “带了,这东西容易坏,还好离得近。” 苏辙从笈囊里取出仔细包好的十几颗荔枝。 苏轼一见那青红相间的荔枝,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指尖迫不及待地挑开系绳,顿时,一股清甜的果香扑鼻而来。 “好!好!真是我的好贤弟!” 他连声赞叹,手指已经捏起一颗,刺突微微扎手也不在意,只是轻轻一掰,果壳应声裂开,露出里头莹白的果肉。 “子由,你瞧!”苏轼将荔枝举到眼前,眯着眼借着阳光细细端详,“这荔枝肉,光一照带点透亮,看着就好吃啊!” 说罢,他送入嘴里一口咬下,果肉在齿间迸裂,酸甜的汁液瞬间溢满口腔。 苏轼眯起眼,喉结滚动:“唔虽未至七月,但这荔枝酸中带点甜,反倒清爽!” 苏辙见兄长吃得畅快,不由笑道:“泸州人说,这种荔枝唤作‘早红’,虽不及后面的荔枝甘甜,但由于青涩反倒不那么易腐坏,你还可以再放一天。” “腐坏?”苏轼嗤笑一声,又剥开一颗,“在我这儿,哪有机会让它腐坏?” 他两指捏开又一颗荔枝,仰头一抛,果肉精准落入嘴中,嚼得汁水四溅,连带着胡须上都沾了几滴晶莹的汁液。 吃得兴起,苏轼索性将荔枝一颗颗排开在书案上,边剥边道:“当年杜子美写‘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何等奢靡?如今咱们在蜀地就能尝到,岂不是快事?” 苏辙摇头失笑,见兄长吃得满手汁水,便递过帕子:“慢些,又没人同你抢。” 苏轼浑不在意,只含糊应道:“这等美味,一刻也等不得!” 窗外蝉鸣聒噪,夏风拂过竹帘,带来一丝凉意。 不多时,苏轼案前的荔枝壳便已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他犹自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叹道:“可惜太少,若有机会,定要去泸州吃个痛快!” 眼见没几下这点荔枝就都被苏轼吃了,苏辙无奈摇头道:“你这般吃法,怕是明日要上火。” “怕什么?”苏轼大笑着,“便是喉咙冒烟,我也甘之如饴!” 吃痛快了,苏轼才想起来问弟弟:“这次四州迎新雅集,可拿第一了?” “未曾拿第一,只拿了第二。” “哦?” 茶水注入盏中的泠泠声忽然一滞。 苏轼闻言眉头微挑,问道:“第二?输给谁了?” “泸州合江县陆北顾。”苏辙使劲儿掸了掸襕衫上脏了吧唧的灰尘,“此人作得《六国论》,从制度兴废立论,连白沙先生都青眼有加。” “比之父亲《六国论》如何?” 苏辙刚要开口,忽见兄长的神情,便转了口风:“各有千秋吧,他论秦制如湍流覆舟之喻,倒是挺深刻的。” 苏轼忽然起身,在房间的书案前来回踱步。 “子由,你且将他那篇《六国论》背来我听听。” 苏辙望着兄长动个不停的身影无奈摇头,他知道,每当苏轼用这种语调说话时,就说明起了好胜心了。 不过,他也早料到兄长会有此问,便将陆北顾的文章娓娓背来。 当念到“秦民见战如贾人遇市,闻鼓如佃农望秋“时,苏轼的脚步猛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可当苏辙继续念至“法无万世之利,制亦因时而变”时,苏轼说道。 “此言差矣!商君之法,刻薄寡恩,岂能与三代王道相比?秦虽强一时,终不免二世而亡,可见制度再精,若无仁义为根,终究是空中楼阁。” “他倒也未说秦制尽善,只是论其利弊.” “利弊?”苏轼转身,袖袍带起一阵风,“他既知‘戍卒叛而郡县散’,为何不提陈涉、吴广皆黔首?可见苛政猛于虎,纵有良制,亦需仁人施行。”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五代十国后遗症,总而言之,在这个时代的大宋士大夫群体中,是非常崇尚仁政王道的。 譬如苏轼那篇因自己编典故而出名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其实全文讲的就是儒家仁政思想,苏轼主张刑赏应忠厚至极,以仁爱之心待民,文中引用尧舜、商汤等圣王典故也是为了论证“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即仁慈可超越常规,但道义不可逾越。 正因如此,此文才会深得主考官欧阳修赏识,被誉为“抉发王道仁政之要”。 可以说这种观点,也算是某种庙堂正确吧,虽然理想总是没错,但实际来讲更偏口号一些。 “此人文章虽奇,却未免太过推崇权术,少了些圣贤气象。” 苏辙见他如此,不由莞尔:“兄长这是起了争胜之心?” 苏轼忽然语塞。 苏辙了然,文人都有傲气,越有才华的文人傲气越厉害,他这位天纵英才的兄长,在心底当然不认为别人的文章能胜过自己。 不过,既然这篇《六国论》能入得他眼,甚至认真琢磨,其实已经说明所作极佳了。 “总而言之,等今年八月考完州试后,我得亲自去泸州一趟。” 苏辙看着兄长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失笑:“你这是要去吃荔枝,还是要去会陆北顾?” “兼而有之。” (本章完) 第109章 你是真卷啊 第109章 你是真卷啊 与此同时,在泸州州学的藏书楼里。 因为在迎新雅集上,陆北顾于流觞曲水环节对答成功,所以获得了在藏书楼一至三层借阅一日的机会。 与此同时,迎新雅集第一名,还有在藏书楼四层借阅三日的机会。 为了迎接过几天就要到来的分舍考试,陆北顾毫不犹豫地准备把这两个机会都用掉。 毕竟,他的目标是至少要考到中舍,这是相当有难度的目标.泸州州学成立了十二年,从第四年开始组织分舍考试,而此后每年都有三名县试第一的学生进入州学,在这二十四人里,能在第一次分舍考试就进入中舍的只有四个人。 虽然几乎绝大多数县试第一最后都能进入中舍,但一般来讲,通常都是要在下舍磨砺一两年的。 负责管理藏书楼的小吏,按惯例在中午学生吃饭的时候,要把整栋藏书楼都巡查一遍。 小吏走上三层转了转,这里按规矩只有上舍生才能进入借阅,而上舍生的课业非常繁重,所以跟一层和二层相比,通常来讲,三层的人是比较少的。 然而就在小吏以为三层已经空无一人时,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轻微的翻页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伏在窗边的书案前,一手握着炊饼,另一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 泸州州学藏书楼的规矩,是如果某州学生不具备借阅该层书籍的资格,但通过其他方式获得了借阅资格,那么可以登记后前往借阅。 时间,从登记时开始算。 如果时间是一天,那可以选择在里面待一整天,也可以选择中间出去吃个饭或者睡个午觉,但出去的时间,依旧是算在总时间里的。 总而言之,就这么十二个时辰,怎么使用看学生自己。 而州学藏书楼的借阅资格,之所以能作为奖励出现,其珍贵之处在于里面最重要的物品并非是书籍,而是考题。 这里面,不仅储存了泸州州学成立十二年以来,每年全部的考试题目以及答案详解,甚至包括了其他州的州学,譬如眉州、戎州、嘉州的考试真题,以及历年四州组织联考所出的题目。 这正是陆北顾最急需的。 实际上对于他来讲,继续埋头苦读的效率,是远不如高强度刷题的。 因为在《春秋》等墨义题上,瓶颈期的陆北顾光靠读书,不仅无法获得什么新的突破,反而困扰他的问题越攒越多。 而这时候有机会刷题,反而能帮助他突破瓶颈期。 毕竟吃透了历年真题,基本上就意味着吃透了重要考点,以及老师们对于某些有争议题目的看法。 此时陆北顾面前的案上,摊开的题集已经翻过大半,旁边还摞着几册书卷,墨迹未干的笔记密密麻麻地挤在纸边。 藏书楼内的书籍和真题虽然他不能带走,但自己誊写的内容,以及记得笔记,都是可以带走的。 小吏走近了,才看清那炊饼早已凉透,干巴巴的连点油星都没有,而陆北顾却浑然不觉,只偶尔机械地咬上一口,眼睛始终盯着书页,连咀嚼都显得心不在焉,就差误蘸着墨水吃了。 “这位学子,该去吃饭了。”小吏忍不住提醒道。 闻声,陆北顾这才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似乎刚从书中的世界抽离。 他怔了怔,随即露出笑容:“多谢提醒,我这就.” 话未说完,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回书页上。 小吏摇摇头,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退开。 临走时,他瞥见陆北顾的砚台旁放着一个空水囊——显然,这少年连打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硬是就着干饼啃。 小吏拿走了他的水囊,去一楼给他灌了点不那么热的水,然后又到三楼给他放了回去。 窗外午时的阳光正烈,蝉鸣聒噪,而陆北顾的背影却静得像一尊雕塑,只有翻动书页和提笔记笔记的动作,才能证明时间仍在流逝。 很快,十二个时辰过去了。 第二天,熬了个通宵的陆北顾带着自己记的笔记,天不亮就回到了“下舍七号”学舍。 实际上,刚才在门口他是跟管下舍的助教又解释了一番,才被顺利放进来。 “真讨厌啊。” 陆北顾摇了摇头,不愉快马上就被甩走了。 对于他来讲,这次在藏书楼第三层的借阅刷题很有帮助,此前在读《春秋集传纂例》和泰山先生手记版《春秋尊王发微》时积攒下来的很多疑问,同学们都给他解答不了,但在真题和对应的答案里,解释的清清楚楚。 隐约之间,陆北顾感觉自己这段时间因为缺乏教育资源而陷入的严重瓶颈,似乎有了突破的迹象。 “等再复习复习,到时候去藏书楼第四层看看,或许这个瓶颈期就被彻底突破了.也不知道第四层会有什么好东西。” 在泸州州学,哪怕是上舍生,也是无法进入第四层借阅的,只有一些特殊活动才会拿第四层的借阅资格当奖励。 陆北顾特意去看过,通往第四层的楼梯有个挂着锁的门,平时不对外开放。 正因如此神秘,陆北顾才会非常好奇。 但毫无疑问,里面肯定是有宝贝的,不然不会看管的这么严格,只不过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甚至问韩子瑜,韩子瑜也不太清楚。 此时的学舍内,三个舍友卢广宇、黄靖嵇、竺桢都正在睡觉。 分舍考试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这些新生都是跟着下舍生一起听课的。 而因为分舍考试对于所有州学生都很重要,所以州学在这十几天并没有安排特别多的课业,反而自由复习的时间很充裕。 这种就是全凭学生意志力和自觉性了,当然下舍也有不少摆烂的学生就是了。 不过今天是有课的,陆北顾肯定不会翘课,他是按照课表规划好的时间才找到了完整的十二个时辰去藏书楼。 囫囵睡了一会儿,陆北顾感觉自己刚眯着没多久,就被卢广宇叫起来了。 “陆兄,吃个早饭该去上课了。” “喔好。”陆北顾用他莫大的意志力,挣扎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你这是读了一通宵?”卢广宇看着陆北顾的黑眼圈问道。 “是啊,机会难得。” 听了这话,三个舍友都沉默了。 好家伙,你是真卷啊! 我们中间出了叛徒,背着我们偷偷卷! “今天什么课来着?” 熬夜还是影响了陆北顾的大脑,他有些迷糊的问道。 “今天是辅课,治民、讲武、堰水、算历轮着来,我看看.今天该到讲武了。” 泸州州学除了诸如诗赋、九经、历史、名物、书法、礼仪等等常规主课之外,还有一些辅课。 而州学的这种主课与辅课相结合的制度,是由“宋初三先生”之一的胡瑗在湖州州学所首创的,这些年已经基本普及到了大宋各地州学里。 “讲武?” 陆北顾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本章完) 第110章 “浅水原与好水川” 第110章 “浅水原与好水川” 大宋州学的“讲武”课程,约等于现代大学的军事理论课。 想要穿上几十斤重的扎甲,拎起长斧、骨朵,体验一下大宋重步兵是什么感觉,那肯定是没这个机会的,州学又不是真有甲胄弓马的开封武学。 而且就算是开封武学,其实也就热闹了那么几年.自庆历三年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复武举”的建议后,设武学于开封武成王庙,主要招收无品使臣、平民以及科举落第者。 一开始还挺声势浩大,仁宗专门派了阮逸作为武学教授去管理,但随着庆历新政失败,武学就交由国子监祭酒兼管了,到现在也只有二百人的规模,雷声大雨点小,始终没做起来。 陆北顾跟在三个舍友后面,来到了下舍讲堂。 此时已经有不少下舍生来到了讲堂内,他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晨风裹挟着草木清香灌进窗棂,总算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讲堂前方,几名杂役正抬着沙盘往教席旁挪动。 说实话,对于沙盘这种东西的出现,陆北顾还是有点惊讶的,不过他依稀记得曾公亮、丁度所编纂的《武经总要》中似乎就提到过“以沙土堆砌地形”的相关内容。 但陆北顾只知道《武经总要》是仁宗朝编纂成的,现在脑子有点懵,却实在是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问世的了。 而这时候,下舍的助教带人又搬了几摞书来,挨桌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两本,并告知课后要收回。 “还真是《武经总要》啊!” 上册的封面后面,是仁宗亲手写的序言大概意思就是康定年间,朝廷恐军中将领昧古今之学,于是命天章阁待制曾公亮、工部侍郎丁度搜集古代兵法及本朝计谋方略,编纂了这本兵书。 反正负责今天“讲武”课程的先生还没来,陆北顾就在下面先翻了翻。 《武经总要》的上半册详细描述了大宋的军事制度,分门别类地讲述了诸如选将用兵、战备训练、军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内容,讲的非常的全面细致,而且在营阵、兵器、器械部分,甚至是配有详细插画的,可以说是图文并茂了。 至于下半册的内容,前半部分辑录有历代用兵故事,保存了不少古代战例资料,而后半部分就开始玄学起来了,讲的都是些阴阳卜筮之类的东西。 陆北顾也不知道这些内容都是从哪摘录出来的,虽说“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可现在这都大宋了,不至于搞得跟商周时期一样吧? “这东西是能给州学生看的吗?” 正好计云也来了,陆北顾悄悄问道。 计云一脸诧异,反问道:“为什么不能?这是什么秘密吗?军中将领和武学生不都是人手一本吗?” “陆兄的意思是,若是让辽、夏得知了,总归是不太好吧。”卢广宇说道。 计云挠了挠头:“那就算不得知这本兵书,咱们就能打得过吗?” 这个问题让周围的几人都沉默了。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这么多年了,大宋军队怎么编制用将,怎么行军扎营,怎么列阵打仗,其实有没有《武经总要》这本书,辽、夏都已经非常清楚了。 而大宋同样清楚这两个对手。 只不过事实就是,哪怕都清楚了,还是改变不了什么,该怎么打还得怎么打。 大宋缺骑兵,就得结硬寨打呆仗,同样因为军制和风气因素,被压制的宋军将领们就是喜欢贪功冒进,从高粱河到好水川,这一百年来宋将贪功冒进被敌人引入伏击圈斩杀的例子,不知道发生多少了,堪称前赴后继。 当然了,也有不贪功冒进的宋军将领,但这往往会演变成另一种极端,比如澶渊之战里的王超,手握大军待在城里,任辽军南下,任真宗百般下旨出兵,他自岿然不动! 反正吧,宋军从军制到兵源再到将领,问题没有一个小的。 随着负责“讲武”课程的先生的到来,嘈杂的讲堂顿时安静下来。 陆北顾注意到这位先生的身后还站着个陌生武官,身着绣着海马的绯袍,缀銙银带上悬着金鱼符,左颊有道寸许长的旧疤。 大宋武官跟文官不太一样,由于重文抑武的政策,高级武官数量非常稀少,很多宋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将,一看品级都低的可怜,但正因为武官品级普遍偏低,所以官袍颜色反倒看起来吓人武官五品以上就能穿紫袍了,而六七品穿绯袍,八九品穿绿袍。 这要是文官,不到三司、枢密、宰执,哪有穿紫袍的份? “这位是泸州驻泊兵马都监,梁都监。” “在七年前的皇祐元年参与了平定淯井监蛮人叛乱,亲自披甲上阵斩首三级,两年前的至和元年与刘知州一道深入山中,招抚了八百余僚人。” 先生的介绍,在学堂内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泸州作为边疆州,是必设都监以统辖轮驻禁军的,“驻泊兵马都监”就是由开封直接派遣的武官,职责是负责泸州禁军的日常训练、战术指挥及与厢军的协同作战,可以说是泸州级别最高的军事指挥官了。 跟四川其他地方不一样,泸州这里的州学生,普遍而言对武官的观感要好很多,因为泸州经常出现乌蛮叛乱,他们能平安无事确实仰赖对方。 而且这位梁都监战绩确实过硬,七年乌蛮叛军都打到三江寨了,这事闹得整个泸州的百姓都知道亲自参与了这种大规模叛乱的平叛,并且上阵杀敌,是很值得年轻人尊崇的。 “诸位学子,梁某有礼了!” 这位梁都监抱拳行礼时,陆北顾瞥见他虎口不仅有厚茧,甚至是泛着青黑的。 下舍生们亦是连忙回礼道:“见过梁都监/梁将军.” 负责“讲武”课程的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宋虽然重文抑武,但梁都监毕竟是一州的军事主官,又对泸州百姓有庇护之功,若是有泸州州学的学子怠慢了,那丢得其实是州学的脸。 “今日我们讲一讲前唐‘浅水原之战’,并与我朝‘好水川之战’进行对比,稍后我若有讲述不全之处,会由梁都监进行补充。” (本章完) 第111章 刘知州的赌约 第111章 刘知州的赌约 “可惜不敢讲高粱河之战.” 陆北顾在心里小小惋惜了一下。 不过,这位州学先生能把“浅水原之战”与“好水川之战”并列出来,显然是有点水平的。 因为这两场战役,从两军对比到交战地点再到战役过程确实有很多的相似之处,而结局却大不相同,颇为引人深思。 当然了,要是一句话找原因,那也好找,宋军没有李二呗。 不过这么说就没什么意思了,今天纸上谈兵主要想探讨的,还是指挥作战思路的问题。 而在这时,讲堂的后门,又出现了两个寻常打扮的文人。 其中脸色偏黑的人,陆北顾一眼就认出来了,非是旁人,正是如今已经升任泸州判官的李磐。 “旁边是刘用刘知州,很有胆魄的人物。” 计云在陆北顾耳边悄声说道:“两年前乌蛮派使者挑拨淯井监的僚人闹出骚乱,刘知州派自己儿子去谈判,却被乌蛮使者设计所杀,最后还是刘知州与梁都监亲自带着禁军甲士深入山中劝降,才把事情按下去不然说不好会不会又演变成皇祐年间那种大乱。” 计云大略介绍了一番,陆北顾方才明白过来。 从皇祐元年到嘉祐元年,这七年间泸州换了三任知州,全都与乌蛮有关。 第一任知州张昭信因为处理淯井监的复絷婆然村僚人作乱不当,直接引发了乌蛮入侵的乱局,所以被贬谪调走了。 第二任知州李道宁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成功平定乌蛮叛乱,因功受赏升迁。 第三任知州便是如今依然在任的刘用,他平弥僚人骚乱有功,到了任期以后也该升迁了。 “这么说,淯井监真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啊.”陆北顾默默地想道。 前头的讲武先生就着沙盘,给他们先简单讲了浅水原之战。 之所以要讲,是因为对于如今大宋的州学生来讲,好水川之战多少听过名字,而前唐的浅水原之战哪怕同样是李世民指挥的也远不如“虎牢关一战擒双王”来的有名,甚至作为前唐发生的战役,单就知名度来讲比“谁输谁是叛军”的香积寺对掏都要低,如果不讲的话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浅水原之战是唐武德元年六月至十一月间,李世民与陇西薛氏之间进行的决战,前后共两个阶段,前面李世民因患疟疾未曾亲自指挥,唐军轻敌冒进后在高墌西南的浅水原惨败;后面李世民病愈之后,认为唐军刚刚受挫士气并未恢复,而薛军恃胜而骄,所以应坚守不出消耗薛军锐气,等其粮尽,再一战破之。” 下舍生们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岁数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多岁,既然是热血男儿,对于战争这种事情,当然是很有热情的,所以听得都很认真,也有不少人站起来去看沙盘。 眼见如此,讲武先生索性让杂役把沙盘搬到了讲堂的中间。 他指着“浅水原之战”的沙盘,继续拿着不同颜色的旗帜摆弄,讲解。 “于是两军开始长期对峙,唐军坚持到了十一月,薛军粮草将尽士气开始低落,而唐军士气已然恢复,于是李世民选择在浅水原再战,李世民派行军总管梁实率偏师扎营于浅水原的平台上,引诱薛军出战后坚守不出。” 原,通“塬”,是西北常见的地形之一,相当于上面是大平台的丘陵,通常能够驻军,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当年诸葛亮北伐之所以要屯兵五丈原就是因为容易长期坚守,这样即便败了也能从容撤回汉中。 而因为沙盘是有地形高度差的,所以唐军偏师的旗帜出现在浅水原上的时候,下舍生们马上就明白了为什么薛军只能对峙而无法进攻了这地方被占据了以后,哪怕人多,爬坡仰攻也是噩梦难度。 随后,先生拿出了另外两面唐军旗帜。 “如此继续相持数日,等到薛军疲惫至极的时候,李世民见战机已到,遂令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唐军主力在浅水原南部的沟壑中列阵,想要出薛军之右,而薛军眼见啃不动当面浅水原上的梁实,于是转头与唐军主力交战,双方鏖战到最紧要时刻,李世民亲率精骑从浅水原北部沟壑中绕行,突击薛军后背,薛军由是大败。” “这里面还有很多细节,我们暂且按下不讲,稍后会与好水川之战对比。” 讲武先生这时看着兴致都上来了的下舍生们,问道:“有谁能简单给大家讲讲好水川之战?” 不问还好,一问顿时都沉默了。 好水川、三川口、定川寨,这三场国朝震动的败仗,自然大家都是知道的。 但大概是什么情况,平常也没人特意去了解啊! “咳。” 眼见现场尴尬的厉害,这时候讲堂后面忽然传来了声咳嗽。 听出是李磐的声音,陆北顾叹了口气,起身自告奋勇道:“学生倒是大略知晓,所述不全还请先生指正。” “那你来讲讲。”先生显得很高兴。 “庆历元年夏酋李元昊率十万大军南下,采用设伏围歼之策,将主力隐匿于好水川口,另遣部队佯攻怀远城,我军主将任福不听韩相公命令,率轻骑脱离辎重追击,轻敌冒进被敌军合围,此役我军战死万余人近乎全军覆没,以致于西北四路可供机动之兵马骤然锐减,战略上愈发被动。” “嗯,讲的不错!大略便是如此。” 这时候,梁都监忽然问道:“那可有人知,所谓‘轻敌冒进’到底该如何判断?须知,浅水原之战里薛军主将宗罗在浅水原战场大败后,逃往折墌,当时唐将窦轨便谏言秦王李世民不可轻进小心埋伏,李世民认为此时正是破竹之势,机不可失,亲率两千骑追击,占据泾水南岸,使溃散的宗罗睺部不得入城,薛仁杲恐惧之下在城内拒守也不敢开门.那么李世民怎么就不怕有伏兵呢?” “延伸开来,为何浅水原之战里,唐军同样是骑兵远少于薛军,却能以步制骑取得大胜,我军在好水川之战里结果却截然相反,处处被夏军牵着鼻子走呢?” 讲堂后面的泸州知州刘用,扭头小声问判官李磐道。 “你说有人能答上来吗?” “我觉得有。” 李磐笑呵呵地把手拢在袖子里回答道。 “打个赌?” (本章完) 第112章 此子不凡 第112章 此子不凡 讲堂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梁都监的问题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在讲堂里没有回声,但在每个人的心里,却都激起了涟漪。 ——为何唐军就敢追?追了就能大胜?为何宋军追了就必被埋伏? 这个问题直指这些年轻下舍生们内心中对国朝积弱的隐痛,以及对战事频败的困惑。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夏天那清冽的草木香气似乎也不能完全驱散心中涌上来的沉闷,眼见同学们一言不发,他缓缓起身,作揖行礼道。 “学生陆北顾,斗胆试答梁都监之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讲武先生也微微颔首示意。 “浅水原大胜后,李世民亲率两千骑追击,看似轻进而能成功,关键有三。” 陆北顾的声音在安静的讲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其一是知己知彼。李世民在高墌坚守数月,与薛军对峙,对薛军兵力配置、将领性格、粮草消耗乃至周边地势,均都已了如指掌,而薛军因为粮草不济,是主动求战的一方,在正面对决后宗罗睺全军溃败,士气大跌,其势已成强弩之末,再难留有足够兵力组织有效伏击或反扑。” “而反观好水川之战,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与泾原驻泊都监桑怿率数千轻骑作为先锋,钤辖朱观、都监武英等人带着步卒为后继,在对夏军的兵力部署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只听说镇戎军西路都巡检常鼎正与夏军战于张义堡,就跨过陇山率军赶了过去,可知夏军主力确切动向?可知陇山以西地形如何?恐是两眼一抹黑,此乃只知己不知彼也!” 梁都监的目光扫过另一处沙盘上代表陇山的那片区域,仿佛能看到当时宋军的茫然。 “其二是手握主动。李世民追击,并非盲目突进,他亲率的是两千精骑,乃唐军最锋锐之矛,而且目标极为明确——抢占泾水南岸,隔绝宗罗睺与折墌城的联系!此乃扼敌咽喉之举,使溃兵不得入城休整,守军不敢出城接应。” “李世民始终掌握着战场主动权,逼迫敌人按他的节奏走,而任福见敌佯退便以为胜券在握,贪功到了就仿佛是眼前吊着萝卜的驴一般的地步,什么都顾不上了,只顾着追击夏军佯败之兵,一路深入,辎重落后,步骑脱节,最后落入李元昊精心设计的口袋,从追击伊始,主动已失,焉能不败?” 陆北顾的声音开始沉重了起来。 而这时,梁都监也拿起沙盘上代表宋军骑兵的红色小旗,在好水川口那片象征死亡的山谷中轻轻放下。 沙盘宋军骑兵周围,全是蓝色的夏军旗帜。 “其三是未虑胜先虑败。李世民出击时,唐军主力庞玉部虽经激战但损失不大,在兵力对比上不存在劣势,随时可为后援,李世民敢追,正是因其身后有大量援军.而退一步言,对于李世民之勇,其自述‘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虽有夸大,但身边有两千精骑,即便被埋伏,一方面能从容杀出,另一方面于主力无损,是谓知己知彼。” “再看任福,轻骑脱离大军辎重,身后的援军数量又少,一旦遇伏,西北其余三路兵马根本来不及赶到,身后朱观、武英带的几千步卒即便支援上来了也同样会成孤军,所以只要中了埋伏,不管有没有援军都难逃覆灭之局!” 陆北顾最后指向沙盘上代表浅水原高地的位置:“故而言之,唐军此战之胜是依仗地利消耗敌军锐气,随后伺机反击,李世民行动目标明确。而好水川之败,则是任福贪功心切,脱离预设战场和韩相公的作战计划,孤军深入敌预设伏击圈,步骑脱节。两战之所以结果差异巨大,非天时地利之过,实乃人谋不臧!” 陆北顾话音落下,讲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梁都监脸上的那道旧疤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盯着陆北顾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那只布满厚茧、虎口泛着青黑的手,用力在教席案几上猛地一拍! “啪!” 一声闷响,让所有下舍生心头都是一跳。 “好!”他大步走到陆北顾面前,目光灼灼,“好一个‘知己知彼’!好一个‘手握主动’!好一个‘未虑胜先虑败’!你这番话,不似纸上谈兵,倒像是亲历过战阵一般,句句切中要害!” 梁都监的声音洪亮,军伍汉子没那么多文化,但铿锵声中极见欣赏之情。 讲武先生也捋须微笑,连连点头:“陆生所言条理清晰,确实深得《武经总要》‘料敌应变’之精髓。” 讲堂内瞬间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陆北顾身上,有惊讶,有佩服,也有几分不可思议。 卢广宇、黄靖嵇、竺桢这三个舍友更是目瞪口呆,他们知道陆北顾有见识,却没想到军事上也这么有见识,竟能在州学的讲武课上,直面泸州都监的考较侃侃而谈,还得了如此高的评价! 讲堂后门处,知州刘用脸上的讶异之色还未褪去,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李磐,低声道:“李判官,这赌约是我输了确实如你所言,此子不凡。” 李磐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容,但眼底的满意却更深了几分。 他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搓了搓:“下官早言,此子胸有丘壑。” “那范晋公的事情,须得你去跟他说了。” “遵命。”李磐自无不可。 刘用点了点头,望向讲堂中央那个身形挺拔的少年,目光驻留了几息,随后从后门悄然离去。 随后,讲武先生又根据《武经总要》,详细讲了讲两场战役的细节,又延伸开来讲了些军事上诸如粮道、城防之类的其他内容,一众下舍生听得颇为津津有味。 时间过得很快,众人还没听够,上午的这堂讲武课就结束了。 梁都监与他们告别后,径自离开了下舍讲堂,路过后门时见到李磐赶紧行礼打了个招呼,李磐又与他耳语了几句,见陆北顾来了方才止住。 “你随我来,有两句话要跟你说。” (本章完) 第113章 我要上四层 第113章 我要上四层 廊下,李磐也没有刻意回避人,他问道。 “在泸州州学可还适应?” 陆北顾答道:“有些认识的人,加上学业繁重,倒也生不出不适之感。” “那就好。” 李磐微微颔首,他只是客套一下,倒也没多关心陆北顾是否真的适应,旋即直入主题道。 “朝廷诏令听说快下来了,张相公重任三司使统管财政已成定局,范晋公要跟着升任权知转运副使负责主持盐法,不过张相公这边事务实在繁多,估计得到秋天才能入京赴任.范晋公上奏朝廷得了批准,卸任华州知州后被允许先南下入川与张相公详细磋商盐法变革事宜。” 陆北顾听完没什么反应,张方平和范祥作为搭档重新负责大宋的财政工作是历史必然事件,因为这时候全国的技术官僚里,只有他俩能稳住如此复杂且糟糕的财政情况。 “到时候范晋公也会亲自来泸州查看淯井监的情况,毕竟淯井监是整个四川最重要的盐产地,盐法不管怎么改都绕不开这里途径的话,肯定会到泸川县这边来,他点了名要见你,你做好准备。” 陆北顾警惕了起来。 俗话说得好,明知山有虎,那就不要去明知山。 这些年淯井监的僚人,在南部乌蛮的挑动下隔三差五就叛乱,摆明着是个火药桶,他才不会闲的没事去那地方。 于是陆北顾试探着问道:“那是要学生与范公面陈一番盐法事宜吗?” “那就不知道了。” 李磐摇了摇头,张方平通过驿站给他寄来的信,就简单说了说情况,他又不是张方平心腹,更详细的东西不可能跟他讲。 “蜀道难行,范晋公要南下走陆路经过汉中,先去成都,再顺着长江水路到泸州,到泸川县怎么也得八月末,到时候你肯定考完州试了,不会耽误你考试的。” “学生明白了。” 简单交谈几句之后,李磐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后便离开了州学。 陆北顾往前紧着走了几步,追上了在前面等他的三位舍友。 “陆兄。” 卢广宇好奇问道:“令君与你说什么了?” 虽然问的有点深,但毕竟是好友,而且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心里就是藏不住事,学生们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城府,所以陆北顾并不介意。 但变革盐法这种未发生的朝廷事务也不好公之于众,陆北顾只说李磐今天跟着知州一起来州学视察,便拉他来问日常情况,顺便关心了一下他们这些合江县县学出来的学子。 卢广宇和黄靖嵇、竺桢听了这话,自然是觉得李磐虽然没当多久他们的父母官,但升了判官之后也不忘关心他们,心里都还是挺暖洋洋的. 来到三进院的膳堂,他们依然只能进下舍专属膳堂,依然中午吃两素一汤,沾不到半点荤腥。 不过好歹是免费的午餐,倒也没人抱怨。 ——除了朱南星。 “我真的要饿死了。” 朱南星吃完了自己那份,眼巴巴地看着朋友们。 陆北顾低头看了眼盘中餐,确实为难胖人了,一碟清炒冬寒菜,一碟豆腐熬菘菜,再加上碗基本见不到蛋的野菜蛋汤,真就是标准减肥餐。 冬寒菜本来以素油快炒加少许盐调味也能炒的不错,但厨子既不放油也不放盐至于豆腐熬菘菜,呃,也就是现代俗称的白菜炖豆腐,其实放点虾米皮作灵魂点缀就能非常好吃,若是有点火腿丝就更妙了,可惜还是啥都没有。 “忍一忍吧朱兄,权当瘦瘦肚子了。”黄靖嵇劝慰道。 而身材干瘦的竺桢倒是吃的很认真,似乎在州学下舍膳堂里吃的,比在家里要好。 “不行!忍不了!” 朱南星的眸子里仿佛要喷出火一般:“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半夜都饿醒!这次分舍考试我一定要拼尽全力往中舍里考!” “是因为中舍的膳堂会有荤菜吗?” “对!”朱南星重重点头,“而且跟我一个学舍的舍友告诉我了,不同膳堂的厨子水平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再也忍受不了下舍的伙食了。” 随后,忍饥挨饿的他把盘里的碗、碟都收拾好,快步离去,应该是要回去发奋苦读了。 卢广宇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也是州学激励我们考进中舍的手段呢?” “我觉得你觉得的对。” 陆北顾很肯定地说道。 实际上除了吃这方面,下舍生根本不配洗热水澡,在四川夏季这种黏热的天气里到底有多折磨,只要体验过的人都懂。 吃完饭,忍受着衣服黏糊糊的挂在身上,陆北顾考进中舍的决心,也更强了一份。 随后,他先是跟着三个舍友一起睡了个午觉,起来以后开始整理在藏书楼里记下的笔记。 这次进藏书楼三层是极有收获的,在将笔记里的内容全部消化了以后,陆北顾隐约觉得,之前大量研习经义不得其解所形成的瓶颈期,似乎还差一些,就可以被他突破了。 藏书楼刷题这种事情,对于州学上舍生来讲,因为在州学里待得时间够久,刷的题目足够多,所以已经没什么效果了,而对于基本是没怎么刷过真题的下舍生却截然不同。 “仅仅刷题十二个时辰远远不够啊!” 下午上完课,按照课程表规划好了时间以后,陆北顾前往正堂,跟接下来两天负责教课的老师请了假。 随后好好休息了一晚,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带着几个炊饼,前往了藏书楼。 这次,他要肝三十六个时辰! 藏书楼里,负责管理的小吏见到陆北顾时隔一天又来了,也是有些惊讶。 毕竟能忍受住葫芦灯那种亮度熬夜猛学一晚上的狠人,州学这么多年都不多见之所以藏书楼晚上还能学不怕失火,是因为晚上学习用的不是蜡烛照明,而是固定住的葫芦灯。 这种葫芦形状的灯具里面盛上灯油后因为底部重、顶部轻,使得灯口始终向上,就像一个不倒翁,哪怕被撞了,里面盛的灯油也不会流出,火苗始终保持向上且不会打翻。 这玩意缺点是亮度很低,而优点是非常安全。 “我要上四层。” 陆北顾言简意赅。 (本章完) 第114章 第四层的秘密 第114章 第四层的秘密 负责管理的藏书楼的小吏,在验证并登记了陆北顾的学牌之后,却并没有马上给他开门,而是示意他稍等。 毕竟,一至三层楼的寻常事务,哪怕是有人夜读,只要确保该层同时有两人和每层都有沙桶水桶等常备灭火器具在,州学也是允许的。 但第四层不同,钥匙不在小吏这里,必须上报给州学的学官。 身边没人,陆北顾站在通往四层的楼梯口,心跳微微加速。 脚下是熟悉的木质阶梯,但上方那道紧闭的门,以及门上那把沉甸甸的铜锁,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不同寻常。 很快,一位州学学官就带着钥匙赶了过来。 他看了看陆北顾,先是确定了陆北顾身上没有携带火石之类的物品,随后再次确认了其是因为迎新雅集第一名获得的资格后,才掏出钥匙开门。 铜锁“咔哒”一声弹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楼内显得格外清晰。 学官缓缓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防蛀药草和淡淡尘封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楼下油墨和人气交织的味道截然不同。 “第四层里有什么,不准对任何人说,如果查出来你对其他人说了,会直接开除出州学。” 学官丢下一句让陆北顾有些惊疑的话语之后,就带着钥匙离开了。 “请。” 小吏侧身让开:“规矩依旧,时辰从此刻算起,三日整。第四层书籍,不可携出,不可污损,若有需要誊抄,笔墨自备。若要夜读,晚上会有两人专门带着灯具上来,然后携带唧筒和麻搭看着你夜读。” “两人看着?” 陆北顾感觉有点怪怪的,之前是小吏陪着他熬夜,反正三楼就有常备的灭火器具,真有火苗一扑就灭了。 但在四楼,要两个人看着,还带着唧筒和麻搭.就是粗竹筒做的消防水枪和浸泡在泥浆桶里的大拖把。 葫芦灯先不说本身不会被撞翻倾倒,就算陆北顾想刻意点火,想想看那场面,纸刚点着,一个人抄起水枪连陆北顾带纸一起给囫囵喷了,另一人再用隔绝氧气的泥浆大拖把给一下盖住。 这也太夸张了吧? “当然得两人,不然失火了谁也担不起责任.州学怕的不是夜读,也不缺人手。” 陆北顾点点头。 州学确实也有其考虑,藏书楼里这么多珍贵书籍、真题,允许学生夜读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放心? 而从学舍晚上查寝制度也可以看出来,州学其实怕的不是学生卷,毕竟只有“有天赋的卷王”才更有机会中进士,怕的只是失火而已。 而对于灭火,可以说截止到目前,历朝历代的灭火经验都没有大宋丰富。 因为经济高度发达、城市化进程加速、长期和平这三个因素,导致了大宋的夜市经济发达,而夜晚进行活动是必须有大量灯具进行照明的,继而才衍生出了大宋百姓丰富的灭火经验和专业的灭火队伍、器具。 如果没有这些前提条件,就大宋每年各地举办的元宵灯会,放到其他朝代,年年这么整大概率是有一年会把整个城池烧成白地的,但大宋办了近百年的元宵灯会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有事情摇铃即可。” “啪”的一声,随着陆北顾迈步踏上最后几级台阶,身后的木门被小吏轻轻合上,隔绝了楼下的世界。 哪怕是在白天,四层的光线还是比三层更为幽暗,窗户似乎也更小,高高的屋顶下,一排排书架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 这里除了自然光以外没有任何光源,风也很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陆北顾定了定神,借着微光细细望去。 这里的书架排列方式更为规整,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书架上并非全是书卷,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匣子、卷轴筒,甚至有些蒙着麻布的托盘,上面放置的似乎是竹简? 很快,陆北顾就通过书架上不同的标签弄明白了第四层里的藏品究竟都有什么了。 其中从价值上来讲,最珍贵的藏品就是南北朝以及三国乃至东汉时期的竹简,再往前新朝和西汉的竹简就见不到了。 这些竹简多是当时记载的经学内容,少数是具有间接史料作用的时人笔记,竹简这种载体的优点是能保存很久不会坏,缺点是体积太大,能记录的信息太少。 在现在的大宋,不算厚的一卷书,里面的内容如果用竹简来记录那就得堆满一个书架。 所以这些东西虽然珍贵,但对陆北顾来讲没什么用。 其次,就是隋唐以及五代十国时期的书籍和记录在布帛甚至羊皮上的信息,也很珍贵,但对陆北顾同样没太大用.他的时间非常宝贵,这三十六个时辰,不是用来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寻找历史真相的。 而很快,他就发现,从价值上来讲最不珍贵的东西,反而对他而言是最珍贵的。 那就是在另一侧书架上的题卷。 翻看着题卷,陆北顾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在加快,血液奔涌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层里仿佛都清晰可闻。 第三层的历年真题,包含的是泸州州学历年内部考试题目,以及眉州、戎州、嘉州这三州州学的部分内部考试题目,还有四州联考的题目。 而第四层,则包含了泸州州学搜集到的益州路和梓州路十余州历年州试的部分真题! 而很多真题后面,还带有被誊录的“甲下”、“甲中”的考生答卷原文,以及考官们的批注! 字里行间,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些顶尖考生在考场上的风采,更能窥见各州考官们评判的尺度与偏好。 这简直是通往省试之路的秘钥! 难怪连上舍生都无缘得见!难怪看管如此之严! “怪不得能够用来当迎新雅集第一名的奖励,这是州学给最有潜力的新生所提供的特殊资源。” 陆北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名学官会告诉他,第四层里有什么不准对任何人说。 这不是简单的“刷题”,这是站在前人肩膀上,俯瞰整个州试体系的脉络,汲取最精粹的智慧光芒! (本章完) 第115章 突破瓶颈 第115章 突破瓶颈 “时间紧迫!” 陆北顾立刻行动,就如同饥饿的旅人扑向盛宴一般。 而他的目标也很明确,那就是先看最近七年,也就是皇祐元年到今年的州试题目,感受最新的命题风向和评判标准。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题卷,拿出自己带来的笔墨纸砚,左手飞快地翻阅,同时右手在纸上奋笔疾书,记录下那些振聋发聩的论点、精妙绝伦的破题、以及考官批语中透露出的微妙倾向。 陆北顾的眼睛在早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要贴到纸上。 而随着精神的高度集中,他忘记了时间流逝,也忘记了身体的疲惫,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由顶级智慧构筑的汪洋大海之中。 偶尔,他会因为某个精辟的论证或一个前所未闻的观点而停下来,反复咀嚼,眼神中闪烁着顿悟的光芒。 很多《春秋》方面的微言大义之争带给他的困扰,开始如同冰山消融般逐渐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楼梯口响起。 还是那位小吏,他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和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罐,轻轻放在离陆北顾不远的一张空置条案上。 “快晚上了,用些饭食吧。” 小吏的声音压得很低:“晚上会有专门的两个人给你带灯上来。” 陆北顾这才从浩瀚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看到食盒和水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连忙放下笔,起身深深一揖:“多谢!感激不尽!” 小吏摆摆手,目光扫过陆北顾案上堆积的笔记和那几乎没动的炊饼,没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陆北顾打开食盒,里面是两块胡麻饼,看起来并不干硬,应该是膳堂的晚饭,还有一小碟咸菜和一个煮蛋。 虽然简单,但在这与世隔绝的藏书楼四层,却显得格外珍贵。 “应该是他自己掏钱买的.等出去了合该报答。” 他拿起鸡蛋,感受着温热的触感,就着咸菜和清水,第一次认真地、带着感恩地吃完了这顿“加餐”。 食物的暖意驱散了刚反应过来涌上来的饥饿感,也让他因过度兴奋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这对于维持学习状态来讲并不好,因为惯性被打破的同时饭后头脑开始犯困了,但对于他的身体而言非常重要一直这么兴奋下去,是有危险的。 在补充了体力之后,陆北顾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承载着无价知识的题卷。 三天,三十六个时辰! 在保证身体不出问题的前提下,他必须榨干每一分每一秒! 陆北顾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笔记越记越厚,思路越来越清晰,那层困扰已久的瓶颈,在这些前人智慧的反复叩击下,似乎终于快要被他突破了。 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藏书楼四层里上来了两个拿着唧筒和麻搭的杂役,他们就手持灭火器具坐在椅子上,看着陆北顾夜读。 葫芦灯那微弱的灯火,是这一片漆黑中唯一的亮光。 陆北顾那颗在知识深渊中执着探索、渴望突破的心,也在寂静中无声地跳动着。 不过,当时间过了子时二刻的时候,陆北顾还是选择了席地而睡。 从子时到丑时,也就是从23点到3点,正是人体脏器休息造血的时间,这时候睡觉能够以最少的时间保证身体最大程度的恢复。 他已经因为熬夜穿越过一回了,在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回机会的情况下,不打算去冒险。 寅时的钟声悠长而清冷,透过厚实的墙壁传入四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大宋规矩是将一夜分为五更,夜里报时多用声音悠长的钟,而寅时对应五更,通常会是五更五点(约5点)敲钟100下,标志着夜间报时结束白天不怕扰民,报时多用鼓,一般是鸡叫或鸡人引唱后,钟鼓楼早晨先撞钟后击鼓。 陆北顾睁开眼,短暂的深度睡眠将身体的疲惫和大脑的混沌尽数洗去。 体验了一回早餐摊主作息的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防止头晕,而两个拿着灭火器具陪他夜读的杂役听到动静,也跟着醒了过来,并没有抱怨什么。 对于他们来讲,这种特殊任务,州学都是会有额外补贴的.虽然不能交谈,睡觉时间也不多,但这种坐在椅子上发呆就能拿钱的活儿,跟其他活儿相比其实已经很轻省了。 “劳烦点下灯。” 陆北顾手里没有引火物,引火物是分掌在两名杂役手里的。 他们就这么看着陆北顾再次精神抖擞地坐回了书案前,借着葫芦灯微弱的亮光重新拿起笔。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几分惊奇。 这位年轻人,也太能学了! 陆北顾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看着皇祐二年卷子上面的经典考题“郑伯克段于鄢”,他已经衔接上了昨夜被打断的思绪。 此刻,在身体得到充分休息、思维格外清明的状态下,他再次凝视那份“甲中”答卷的破题句。 “‘克’者,力胜之辞。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 这是《左传》的经典解释,但这位拿到了“甲中”考生的精妙在于,他紧接着笔锋一转,引《穀梁传》“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并巧妙地将其置于“郑庄公处心积虑,养成其恶而后除之”的语境下,论证“克”字在此处蕴含的隐忍、蓄谋与最终雷霆一击的杀伐之意。 考官批注也很清楚,“能融穀梁之‘能杀’于左氏叙事之中,见微知著,切中肯綮,非熟稔经义、贯通三传者不能为也。” 就是这里! 陆北顾心头猛地一跳,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他之前执着于辨析《穀梁》与《公羊》在具体字义上的差异,却忽略了《穀梁》本身对事件背景和心理的深度挖掘,以及如何将其精髓融入以《左传》叙事为基础的论述中,从而赋予经典以新的、更深刻的阐释! 这不正是考官们青睐的“微言大义”与“通经致用”的结合吗? (本章完) 第116章 脱胎换骨 第116章 脱胎换骨 “原来如此!” 陆北顾放下了笔。 巨大的喜悦和明悟感冲刷着他,他迅速铺开一张新纸,蘸饱墨汁,笔走龙蛇。 他将那份“甲中”答卷的精髓拆解、吸收,结合自己昨夜所思所想,以这一年的州试真题为例,开始尝试模仿这些优秀前辈的思维,重新构建起州试难度下对于墨义的分析思路。 “现在是我来答,我该如何写?” 之前困扰他多日的瓶颈,那些晦涩难懂、彼此矛盾的经义解释,此刻在眼前这些顶级答卷和考官批注的参照下,如同被打散的拼图碎片,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新整合、拼接,渐渐呈现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清晰图景!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 晨光破晓,两个杂役拿走了葫芦灯和灭火器具回去歇息了。 当小吏再次提着食盒和水罐上来时,陆北顾案头那本厚厚的笔记又增添了许多新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心得和他重新梳理画出来的脉络图。 陆北顾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散发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 这已经不是用功,是拼命了! “该用午食了。”小吏轻声提醒。 陆北顾这才从忘我的境界中抽离,抬头看向小吏。 “实在感谢.” “无妨。” 陆北顾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午餐依旧是简单的胡麻饼、咸菜,但多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羹。 他没有立刻开吃,而是拿起温热的菜羹,小口小口地喝着,让暖流熨帖疲惫的肠胃。 但他的目光却依旧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摊开的题卷和笔记,大脑仍在高速运转,消化着刚才的收获,并迫不及待地规划着下午要攻克的目标资州一道关于“井田制”与“限田论”的策论题,那篇“甲下”答卷中引用的前朝奏疏和史料,能为他提供极佳的切入角度。 第二天下午的时光在纸张的翻动声中度过。 陆北顾开始有意识地进行“主题式”阅读。 他不再按年份或州别顺序,而是围绕自己总结出的十几个核心考点——如“《春秋》三传的微言大义融合”、“历代田制改革的利弊得失”、“边疆异动与朝堂应对的奏疏体例”这些来去主动搜寻相关年份、相关州别的真题和范文。 他的笔记更加结构化,分门别类,如同在构建一座属于自己的知识堡垒,而四层这些珍贵的题卷和批注,就是最优质的砖石。 窗外,日影西斜。 当黄昏的暮色再次笼罩藏书楼时,陆北顾眼中虽难掩疲惫,但那份因知识充盈、思路贯通而带来的自信光芒,却比昨日更加明亮。 这宝贵的三十六个时辰里,他已渡过了最艰难的“破障”阶段,剩下的,是更高效的积累、打磨与巩固,那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门已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门后的光明,正清晰地映照在他的眼底。 两名杂役再次带着葫芦灯、唧筒和麻搭上来,点亮了这片小小的书案天地。 陆北顾对着灯光,翻开了另一本记录着真题的题卷,眼神锐利如刀,准备迎接又一个夜晚的鏖战。 真正的蜕变,就在这寂静无声的阅读、思考与笔耕之中。 时间在陆北顾忘我的汲取中飞速流逝,第三日清晨,当寅时的钟声再次穿透沉寂,他坐起身没有片刻犹豫,立刻请杂役点燃葫芦灯,再次扑向书案。 经过两日高强度的阅读、思考、记录和模仿,他的大脑仿佛被重新淬炼过。 之前需要反复琢磨才能理解的精妙破题,如今扫一眼便能抓住核心;那些考官批语中隐晦的倾向,也如同写在明处般清晰可见。 陆北顾不再是被动吸收,而是开始主动推演——面对同一道题,他会先尝试自己构思破题立意、搭建框架,然后再去对照那份“甲下”甚至“甲中”的答卷,找出差距,分析考官为何如此评判。 他记下的笔记也已不再是简单的摘抄,更像是一部融合了真题精华、考官视角与他个人感悟的大网,每一个知识点,都被他镶嵌进其中。 针对《春秋》三传的融合,他总结出了几种常见的切入点和论证结构;对于策论中的田制、边防等核心议题,他不仅归纳了历代名臣的观点,更提炼出不同立场下奏疏的行文逻辑和打动考官的关窍。 第三天中午时分,小吏照例送来饭食。 陆北顾接过食盒时,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小吏脸上难掩的惊异短短三天两夜,案头的笔记卷帙已经要堆成小山了。 而陆北顾本人,虽然眼窝深陷,下巴的胡茬也更长了,衣衫也因久坐而微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多谢。”陆北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吃得很快,但不再像第一日那样囫囵,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食物化作能量,迅速补充着这具持续高速运转的身体。 第三天下午,他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他不再追求广度,而是转向深度打磨。 陆北顾从密密麻麻的题卷里,挑选了几份极为稀罕的“甲上”答卷。 十几年,数十州,就这么几份,可见其稀有程度。 他看着这几分答卷,逐字逐句地琢磨,这些文章结构如何起承转合?论点如何层层递进?史实如何运用得恰到好处?文辞如何兼具雄辩与雅驯?考官在批注中盛赞的“气韵贯通”、“识见宏远”、“切中时弊”,究竟是如何在字里行间体现的? 他将自己的思考与模仿写下的段落与之反复对比、修正,力求无限接近那种境界。 窗外的光线再次由明转暗,宣告着最后一个夜晚的降临。 两名杂役带着葫芦灯和灭火器具准时出现,沉默地坐在阴影里。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将最新的题卷郑重地摊开。 这卷题集年代最新,所选策论题目往往紧扣时政热点,最能反映考官当下的评判口味。 葫芦灯微弱的光晕下,陆北顾研读的进度如同春蚕啃噬桑叶,细微却坚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身体积累的疲惫终于开始冲击意志的堤坝,手腕传来酸痛,眼皮也沉重起来,但他只是用力掐了掐眉心,抿一口凉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些文字上。 当第四日清晨的第一缕微光,从窗口挤入藏书楼四层时,陆北顾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面前摊开的最后一份策论答卷旁边的笔记纸张已被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心得覆盖。 他拢好记笔记的纸张。 ——那厚厚的一册,此刻重逾千钧! 三十六个时辰,除了必要的睡眠,几乎分秒无歇! 陆北顾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起身。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大脑因长时间的亢奋而隐隐作痛。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通透感,却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压倒了所有的不适。 曾经困扰他的经义瓶颈,此刻如同被巨斧劈开的磐石,碎裂消散,那些错综复杂的考点、变幻莫测的命题角度、考官们隐晦的评判标准在过去的三十六个时辰里,被他以近乎疯狂的方式拆解、重组、吸收、内化。 此刻再回想那些难题,解题的思路竟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迷雾散尽,路径自现。 他不再是那个仅凭现代记忆和学习天赋摸索前行的穿越者。 这书楼四层沉淀的、由历代顶尖学子和考官共同构筑的智慧结晶,已被他强行烙印在脑海深处,化为他自身学识与应试能力的一部分。 陆北顾慢慢站起身,活动着僵硬麻木的四肢,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幽暗却神圣的空间,那些沉默的书架、匣子、题卷。 “时间到了。” 小吏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不易察觉的敬佩,他身后跟着那位掌管钥匙的学官。 陆北顾仔细地整理好自己带来的所有物品,将案上翻开的题卷、笔记一一收拢、码放整齐,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污损。 他对着学官和小吏、两名杂役,深深一揖:“学生陆北顾,谢过诸位照拂。” 学官的目光扫过案头那摞厚厚的笔记手稿,又落在陆北顾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微微颔首,语气比来时缓和了许多:“嗯,记住规矩。” “学生谨记,绝不敢忘。”陆北顾肃然回答。 沉重的木门再次开启,外面走廊的光线骤然涌入,刺得陆北顾眯起了眼睛。 他迈步走出四层,身后的木门在学官手中缓缓关闭,再次落锁,隔绝了那片天地。 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下走,脚下似乎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当他重新站在藏书楼一层那相对明亮、开阔的空间里时,清晨的阳光正透过大门洒落进来,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 “昨晚下雨了啊。” 陆北顾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书楼里陈腐的气息,也让他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振。 强烈的饥饿感和更深层次的疲惫感终于毫无阻碍地席卷而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已逼近极限。 然而,在他心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奔涌。 分舍考试,近在咫尺。 这一次,他不仅要考进中舍,更要让所有人看到,他有资格与天才们同台竞技! (本章完) 第117章 分舍考试 第117章 分舍考试 “咕噜噜”腹中的鸣响清晰可闻。 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胃囊,而更深的疲惫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提醒着他得赶紧补充能量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陆北顾辨了辨方向,径直朝着下舍膳堂走去。 膳堂里弥漫着熟悉的、寡淡的食物气味,稀稀拉拉几个起得早的学子正低头对付着眼前的粥、饼。 陆北顾领了餐食,今早是绿豆大米粥和胡麻饼。 虽然很饿,但他还是尽力保持了克制,慢慢地进食着。 没过一会儿,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陆兄?” 卢广宇眼尖,看到陆北顾的身影,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这一嗓子,让后面黄靖嵇和竺桢的目光也齐刷刷聚焦过来。 “嚯!”黄靖嵇看清陆北顾的样子,打趣道,“陆兄,你这是被山魈抓走刚逃回来?” 眼前的陆北顾,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杂乱无序,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了好几岁,身上的衣衫皱巴巴地裹着明显清减了些的身形,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墨香、汗味和熬夜气息的“书卷气”——或者说,“卷王”的疲惫气息。 “陆兄,你.你真的在藏书楼待了三天没出来?”竺桢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敬意。 陆北顾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嗯,三十六个时辰。” 三人走到他桌旁,拉开凳子坐下,动作都带着点小心翼翼。 “我的老天爷。” 卢广宇凑近了仔细打量他:“你这脸色没事吧?考个试而已,不至于把命搭进去啊!” 他语气夸张,但担忧是真切的。 朱南星这时候也来了,他犹豫了片刻,把自己那碗粥推了过去:“快喝口热的暖暖。” 陆北顾没有接,只是说道:“吃这些就够了,吃多了反而不好.朱兄这几天感觉如何?饭菜可还入得了口?”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朱南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刚刚那点担忧瞬间被悲愤取代:“入个鬼的口!这简直是对五脏庙的酷刑!陆兄你是不知道,这两天我闻着中舍那边飘来的烧鹅味儿,做梦都在啃鹅腿!” “我要是能考进中舍,第一件事就是冲到膳堂,把烧鹅连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他这馋虫上脑、咬牙切齿发誓的模样,冲淡了陆北顾这种苦行僧式闭关给他们带来的沉重感,连一向木讷的竺桢都忍不住笑了。 陆北顾也笑了笑,目光扫过眼前几位朋友:“所以,明日的分舍考试,诸位都准备好了?” 提到正事,几人的神色都严肃起来。 “尽人事,听天命吧。” 卢广宇叹口气,他基础相对薄弱,进州学都是侥幸,所以压力最大。 “该看的都看了。”黄靖嵇语气有些无所谓。 竺桢也没说话,他们本来就做好了在下舍先沉淀两年的准备。 朱南星则握紧了拳头,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烧:“为了烧鹅!为了热水澡!拼了!” 陆北顾看着他们,感受着这份属于同窗、属于年轻士子们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斗志,真的找回了少年读书时的感觉。 “正好你们吃饭,趁着没人那我先回学舍去简单擦洗一下,换身衣服。” 浑身黏腻的感觉和那股混合气味,他自己也快受不了了。 不过浴堂他就不敢去了,熬完夜洗冷水澡他怕心脏出问题。 “陆兄,你还能撑住吗?”卢广宇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怕他一头栽倒在路上。 “无妨。”陆北顾摆摆手。 回到学舍,陆北顾用最快的速度脱掉那身几乎腌入味的衣衫,拿起干布巾沾了木盆里的凉水,用力擦了擦皮肤,冰凉的感觉让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随后换上干净的衣衫,束好发髻,虽然镜中的陆北顾难掩憔悴,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锋锐。 上午的课陆北顾难得地摸了鱼,基本上没怎么听,只是把这三天的思路又整理了一下。 等到了下午就没课了,吃完午饭,陆北顾回到学舍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这还是卢广宇特意把他叫醒的。 “我好了,走吧。” 陆北顾简单洗漱,对等在门口的舍友们说道。 吃完饭几人一同前往州学正堂,正堂是举行重要仪式或考试的地方,分舍考试就在这里考。 路上遇到的其他州学生,有的行色匆匆,口中念念有词,有的面色紧张,也有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正堂大门已开,学官们神情肃穆地站在门口,负责查验学牌,引导入场。 他们还是以下舍生的身份在下舍生的考场参加考试,但所有考场的考卷都是一样的,这场考试结束之后,州学就会按照新的全体排名来重新分舍。 “学牌。”一位学官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陆北顾递上学牌,学官仔细查验后,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今年迎新雅集第一名新生的名字学官当然听说过,不过并未多言,只是挥手示意他进去。 巨大的正堂内,一排排考案早已整齐排开。 考案之间间隔不小,且每张考案上都贴好了写有考生的名字和学牌编号的纸。 监考的学官们身着公服,正站在前方稍高的台阶之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 整个考场鸦雀无声,只有考生们找到自己位置后在考案上整理笔墨纸砚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陆北顾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静静地坐下。 “铛——!” 一声清越悠长的铜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考场的死寂,也宣告着分舍考试正式开始! 监考官洪亮的声音响彻正堂:“诸生肃静!本次分舍考试,考帖经、墨义、诗赋、策论四科,考试期间,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以舞弊论处,逐出州学!开卷!” 试卷被依次分发下来,落在考案上。 帖经,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有难度,出现了部分倒拔题,但难度没到州试那个级别,对于学霸来讲不太可能出错。 至于墨义,当陆北顾的视线掠过一道关于《春秋》的题目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那道题的核心,赫然指向“郑伯克段于鄢”中“克”字的微言大义之争! 这与他最后在藏书楼四层反复推敲、试图无限逼近的那个关键破题点,几乎完美契合!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苦功,无数真题的洗礼,顶级答卷的模仿,考官批语的揣摩.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比清晰的答题思路和澎湃的自信! 陆北顾没有丝毫犹豫,嘴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的、只有自己才懂的笑意。 他稳稳地提起笔,笔锋落在洁白的试卷纸上,没有丝毫凝滞,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直指核心的笃定。 “‘克’者,非独力胜,乃心诛之谓也。段恃宠而骄,其恶积于庄公之默纵;庄公隐忍待时,其锋藏于‘多行不义’之箴言。左氏叙其迹,穀梁诛其心,‘克’之一字,实蕴庙算之深、骨肉相残之酷!” 这正是他融汇《左传》叙事与《穀梁传》“能杀”之论,直指郑庄公处心积虑、养成其恶而后诛之的核心! 笔落句成,锋芒毕露! (本章完) 第118章 其得也赫赫,其失也昭昭 第118章 其得也赫赫,其失也昭昭 陆北顾落笔成文如江河奔涌,顺畅至极,他感觉自己的思路从未如此清晰敏锐。 那些在藏书楼四层强行烙印在脑海中的精辟论点、巧妙结构、恰切史实,此刻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听从着统帅的调遣,在他笔下井然有序地铺陈开来。 考官批注中反复强调的“融会贯通”、“见微知著”、“切中肯綮”等评判标准,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成了他行文时无形的圭臬。 考场内一片寂静,偶有考生发出轻微的叹息,或是因苦思而抓耳挠腮的窸窣声。 巡查的学官都穿的布鞋,脚步声并不大,但因为考场太安静,反而落在耳朵里很刺耳,给人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这当然也是考试的一部分。 不过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就听不到这些杂音。 墨义卷上的题目,一道接一道,在已经突破瓶颈期了的陆北顾面前,纷纷被攻克。 至于后面的诗赋卷,对陆北顾来说也不算什么难题。 虽然最近他没时间翻阅赵抃的诗赋手稿,可能试帖诗水平在整个州学来讲也算不上顶尖,但做到平仄、押韵等格律不出错,拿个中等偏上的评分,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分舍考试的四科卷子是一起发下来的,所以写完诗赋卷子后他没有停顿,直接翻开了策论卷。 卷首赫然写着题目:《论汉武开边之得失》。 史论! 陆北顾眼中精光一闪。 若说写《御夏策》和《千里马赋》时,他还带着些许穿越者的“野路子”气息,在段落衔接、词句铺排、史料援引的规范性上偶有瑕疵,显得自由散漫,那么此刻,经过藏书楼四层那浩如烟海的真题范文和考官批注的洗礼,他已然脱胎换骨。 他不再是凭天赋和急智挥毫,他清楚地知道考官期待什么样的结构、什么样的论据密度、什么样的史论结合深度,以及如何将“微言大义”与“通经致用”不着痕迹地融入史论之中。 陆北顾并未立刻动笔,而是把笔先搁在砚台上,闭目凝神片刻。 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份在四层研读过的,关于历代开边问题的“甲下”、“甲中”的策论范文,其精妙的破题角度、严谨的论证链条、史料的取舍剪裁,如同清晰的模板。 他在汲取其精髓后,已经融入自己的理解,构建出了更胜一筹的框架。 再睁眼时,他已胸有成竹。 随后,陆北顾提笔蘸墨,饱含浓墨的笔尖悬于纸面,略一沉吟,随即落下。 “守成之世易为功,开创之君难为法。武帝承文景富庶之基,奋太祖高皇帝之余烈,北逐匈奴,拓土千里,其功烈之盛,汉得天下以来未之有也!然穷兵黩武,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盗贼蜂起,轮台一诏,痛悔前非。故曰:其得也赫赫,其失也昭昭!” 破题三句,如惊雷炸响! 第一句引古论今,奠定基调;第二句铺陈功绩,气势磅礴;第三句急转直下,点明核心矛盾“得与失”。 短短数语,不仅点题精准,更以强烈的对比和极具概括力的史实抓住了全文重点。 这正是顶级策论破题应有的气象——开门见山,气势夺人,观点鲜明! 陆北顾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他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笔下流淌出的是经过三天三夜苦行僧式特训后,融汇了无数前人智慧、自身领悟以及应试技巧的巅峰之作! 考案之上,策论卷的空白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行行力透纸背、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的墨迹所填满,字里行间都透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论“得”,他引晁错《论贵粟疏》言文帝时积蓄之厚,为武帝用兵奠基;引卫青、霍去病漠北封狼居胥之功,彰显武功之盛;引张骞开拓西域,丝绸路通,强调其深远影响。 论“失”,则引司马迁《平准书》中“府库益虚”之叹,引《汉书·刑法志》中因连年征战导致“征发烦数,百姓贫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轨不胜”的记载,最终落脚于汉武帝晚年《轮台罪己诏》的悲凉与反思。 史料翔实,正反兼顾,层层递进。 更妙的是,这篇史论里,陆北顾并非简单堆砌史料,而是将“得”与“失”贯穿于整个历史进程的脉络之中,分析其因果关联。 文景之蓄积是“得”的基础,却也助长了武帝好大喜功之心;开疆拓土是“得”,但过度透支民力则必然导致“失”。 他甚至在结尾处,巧妙地以春秋笔法暗喻,既扣住了经义,又升华了史论的高度。 而在陆北顾斜后方不远处,朱南星却有些痛苦,他刚勉强对付完前面的内容,此刻正对着策论卷《论汉武开边之得失》的题目,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时候已经到饭点了,但是分舍考试是不可能让学生出去吃顿饭回来再答题的,所以此时他肚子里那点稀粥和胡麻饼早就消化殆尽,熟悉的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专注力。 更要命的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他仿佛又闻到了烧鹅的味道!那肥美油亮、香气扑鼻的幻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让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口水悄悄分泌。 “为了烧鹅!为了热水澡!” 朱南星在心里恶狠狠地给自己打气,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诱人的幻象。 他咬紧牙关,努力回忆着自己所学和临时抱佛脚看的东西,艰难地在草稿纸上梳理着思路。 “汉武.打匈奴.卫青霍去病.嗯,这是‘得’.呃,‘失’.好像了很多钱?对!盐铁专营!老百姓很苦.” 朱南星写得磕磕绊绊,远没有陆北顾那种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从容。 旁边卢广宇也是满头大汗,正对着诗赋题目冥思苦想,显然也不太顺利。 竺桢则一如既往地沉静,一笔一划写得极为认真,速度虽不快,但胜在稳定,黄靖嵇则显得比较放松,按部就班地答着题,心态比较放松的模样。 很快,分舍考试便结束了。 (本章完) 第119章 声名鹊起的陆北顾 第119章 声名鹊起的陆北顾 “铛——!” 又一声悠长的铜锣响起,宣告着分舍考试的正式结束。 “诸生停笔!放卷于案上,依次退出!” 监考的学官大声喊道。 一时间,考堂内响起一片混杂着叹息、低呼和收拾东西的声音,有人如释重负地瘫在椅子上,有人懊恼地拍着额头。 陆北顾轻轻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看着考案上那几份被自己墨迹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心中却是一片踏实。 该做的,已经做到极致了。 能不能顺利考入中舍,选到白沙先生作为老师,就看最终的排名如何了。 他随着人群走出正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空气也带着燥热,但比起考堂内的压抑氛围,已是天壤之别。 “饿煞我也!” 朱南星一出大门就哀嚎起来,捂着肚子,仿佛下一秒就要饿晕过去:“走走走!赶紧去膳堂!” 卢广宇和黄靖嵇也是饥肠辘辘,竺桢虽然没喊饿,但脚步明显比平时快了几分。 陆北顾虽然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精神上的亢奋还未完全消退,他笑道:“朱兄明天能吃上烧鹅吗?” “烧鹅?那是中舍才有的!”朱南星苦着脸,“今天早晨要是能让我吃顿像样的肉菜,没准我还能发挥一下考进中舍饿着肚子哪还有状态了?” “陆兄这次发挥的如何?”竺桢问道。 陆北顾没谦虚,直接说道:“有些感悟,所以发挥的还不错。” “感悟?”卢广宇说道,“我看是顿悟成仙了吧!陆兄,我感觉你这次怕是要一鸣惊人!” 黄靖嵇也点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陆北顾:“新生第一次分舍考就冲进中舍的,泸州州学近五年都没听说过,不过我感觉陆兄,你恐怕真有机会。” 陆北顾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说:“结果未出,一切皆有可能,先去吃饭吧,吃完回去好好歇歇。” 此时近两百人的试卷,堆在判卷房间里可谓是堆积如山。 州学老师全体出动,除了监考的,其他人都提前吃过饭了,正在争分夺秒的工作。 因为分舍考试关系到所有学子的前途和州学的资源分配,所以判卷流程极其严格。 首先是糊名、誊录,然后才由学官们交叉批阅。 帖经、墨义相对客观,有标准答案,批阅较快。 诗赋和策论则是最耗时的,尤其是策论,需要仔细审阅立意、论证、文采、经史功底。 负责批阅策论卷的,正是州学里以学问精深、要求严格著称的几位学官,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官,正凝神看着手中一份誊录好的策论卷。 卷首破题那句“守成之世易为功,开创之君难为法”,便让他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 接着看下去,整篇史论观点鲜明,气势雄浑,史实运用精准,得失分析透彻,典故也是信手拈来,更妙的是结尾处那“《春秋》责贤者备”的点睛之笔,将史论拔高到经义高度。 “好!好一篇雄文!” 老学官忍不住拍案叫绝,引得周围几位学官纷纷侧目。 “破题精警,立论高远,论据翔实,文气贯通!更难得的是,经史融合得如此自然贴切!” 他迫不及待地翻到卷首,想记住编号,然后等登完成绩看看到底是哪位老成持重的上舍生所作。 看名字,他是看不到的,但是哪怕是誊录试卷,也是有临时编号的。 这个编号不是学号,而是考场座位号,目的是为了防止学生之间的卷子在判卷的时候出现因为誊录弄混而查不出来的情况。 老学官记住了这个编号。 晚上,当所有试卷批阅完毕,开始拆封糊名、誊录编号与实际姓名学号对应、汇总评分。 老学官盯着那个编号,发现是下舍考场里出来的监考跟判卷不是同一批人,监考的助教会多一些,判卷的都是正式学官,所以判卷的老师哪怕看到了编号,也不知道编号都是哪个考场里出来的。 “怪事这文风老辣,引经据典之熟稔,怎么看都像是积年苦读的上舍生手笔,怎么是个下舍生?” 这个编号的卷子在帖经部分几乎全对,墨义有些瑕疵但影响并不大,诗赋虽非顶尖,但格律严谨,中规中矩,远超下舍生水准。 “难道是迎新雅集那个头名?叫陆.陆什么顾的?”有人想起了那个在迎新雅集上崭露头角的新生。 “一个新生?不可能!”老学官眉头一皱,“此等史论功底,非在州学打熬个三五年的苦功不可得!定是某位掉到下舍的中舍生作的。” 然而,当负责登分排名的学官看着那份编号对应的名字,手却都抖了一下。 “——真是陆北顾!这成绩肯定能进中舍了啊!” “什么?!” “陆北顾?那个新生?!” 这种劲爆的消息瞬间让州学先生们围了过来,争相看着那份誊录卷和拆封后的记录。 “竟然真的是他!” “匪夷所思!简直是匪夷所思!” 老学官拿着那份誊录卷,看着“陆北顾”三个字,久久无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后生可畏啊!” 翌日清晨。 州学张榜墙前,早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所有学子,无论上舍、中舍、下舍,都挤在这里,焦急地等待着那张决定命运的排行榜张贴。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只见两位学官面容严肃地捧着一张巨大的、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榜单,在两名杂役的护卫下,走到张榜墙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浆糊刷在墙上,榜单被小心翼翼地贴上、抚平。 “唰啦——” 排行榜展开的瞬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从上到下扫视着榜单。 而陆北顾也在看排名,得益于他身高比较高,所以看得相对清楚。 州学今年在经过一轮劝退后,总人数一共198人,在前66名,也就是上舍生里,他见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韩子瑜和先镇。 再往后,第70名是周明远,他这是刚从上舍掉出来。 而在第72名,陆北顾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人群中也爆发出了议论声。 “这是什么奢遮人物?新生第一次分舍考试就差点考进上舍了?” “陆北顾!看到了吗?第72名,是那个迎新雅集的陆北顾!” “刚入学的下舍生直接进中舍?” “怎么可能!他不是才入学吗?” “迎新雅集那篇《六国论》没看过吗?看来这是真有实力啊!” 前面的那些上舍生名次基本都是固定的,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是新生刚入学就差点进上舍,这成绩可是让人有些道心破碎了! 要知道,这里所有学生,在自己原本所在的县学里,可都是天之骄子。 但来到州学,都只能在中舍甚至下舍苦苦煎熬着,年复一年。 惊呼声、质疑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地! 一个新生,以近乎异军突起的姿态,在第一次分舍考试中,就差点考进上舍!这在泸州州学的历史上都没出现过,以前的新生,即便是考进中舍,那也是排名非常靠后的。 陆北顾这个名字,顿时在泸州州学内开始声名鹊起! (本章完) 第120章 收入门庭 第120章 收入门庭 卢广宇瞪大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转头看向身旁的陆北顾,声音都变了调:“陆兄!你这,这可真是一飞冲天啊!” 第七十二名这个位置,对于州学绝大多数老生而言,已是梦寐以求的中舍上游,随时能进上舍的那种优秀成绩,足以傲视同侪了。 而对于一个刚刚入学不足一月、尚在下舍的新生而言,这却绝非“优秀”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惊世骇俗! 竺桢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难掩震惊,他默默地看着陆北顾,目光里除了敬佩,更添了一丝清晰的、对两人之间已然拉开差距的认知。 黄靖嵇脸上的轻松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盯着陆北顾的侧脸,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他自忖基础不差,在县学里常年名列前三,这次发挥也算稳定,但排名依然在下舍中游徘徊。 而陆北顾,这个不久前还在县学籍籍无名的同学,不仅县试考了第一,如今竟以如此摧枯拉朽的姿态,一步跨过了他可能需要一年甚至两年才能跨越的鸿沟! 要知道刚考完县试还没进州学的时候,众人每天聚在一起读书学习,那时候黄靖嵇可并不认为陆北顾真的比他强出一个档次来。 而这次分舍考试的成绩说明,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拉大的。 一股强烈的冲击感和微妙的酸涩感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 “我的烧鹅!我的热水澡!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啊——!” 朱南星捶胸顿足的哀嚎在喧嚣中格外突出。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榜单上“朱南星”三个字。 说“差一点”可能有点夸张,他距离进入中舍所需,尚有十几名的差距,但这个差距确实是不算特别大了。 朱南星虽然平时看起来是个嘻嘻哈哈的小胖子,但其实出身商贾之家的他从小就被家里培养读书,再加上天赋也很高,所以这次是以县试第二名的身份进入州学的如果没有陆北顾横空出世,他就是几人里面最强的。 可惜,那飘渺的烧鹅香、温暖的热水澡,似乎唾手可得,却又在最后一刻无情地离他远去。 巨大的失落感和腹中汹涌的饥饿感双重折磨着他,让他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朱南星猛地抓住陆北顾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陆兄!陆兄!你发达了!你能进中舍了那烧鹅、鹅,它香不香啊?!热水澡是不是真的想洗多久洗多久?啊?你快告诉我!” 陆北顾被朱南星摇得晃了晃。 看着他那副凄惨又滑稽的模样,心中那点成功晋级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些许,涌上一丝哭笑不得的同情。 他拍了拍朱南星的肩膀,刚想安慰几句,周围的议论声浪却骤然拔高,人群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向两侧分开。 只见泸州州学的主官,教授江子成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神情肃穆的学官。 江子成此前应该是忙别的事情去了,这时候刚回州学都没歇息就来看榜,他从上到下详细地看着榜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当他看到陆北顾的排名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感慨。 看完榜单后,江子成喊道。 “陆北顾,俞铎。” 他的声音不大,但作为州学的最高主官,在这里却带着一种特殊的穿透力,让周围的声音都自动降了下来。 “——随我来。” 无数道目光,羡慕的、嫉妒的、探究的、好奇的,如同实质般聚焦在陆北顾身上。 陆北顾知道,这是要兑现今年迎新雅集上前五名可以自由选择先生的奖励了。 毕竟今年的前五名里面,只有他和俞铎两个泸州人,其他三名来自眉、戎、嘉三州。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身边几位同舍友微微点头示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自若地分开人群,向江子成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虽然眼袋有些青黑,但那双眼眸却亮如寒星。 连续三日焚膏继晷的苦读,换来这石破天惊的一试,值了! “学生陆北顾,见过诸位先生。” 陆北顾走到近前,对着江子成和身后的学官们恭敬行礼。 江子成满意地点点头,在问了他俩的选择后并未多言,只是侧身示意他和俞铎跟上。 一行人穿过依旧嗡嗡议论的人群,径直向州学深处的教师居住区走过去。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 院中翠竹掩映,白墙黛瓦,环境远胜下舍学舍的喧嚣拥挤。 “陆北顾,进去吧。”江子成说道,“白沙先生在里面等你。” 陆北顾压下瞬间加速的心跳,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冠,进入了院子。 而俞铎因为这次分舍考试是下舍,所以哪怕是泸川县县试第一名,也只能跨一级选中舍的先生,而不能选上舍的先生,江子成就带他去了别的院落。 陆北顾进入院门后,敲了敲房间的门。 “进来吧。” 陆北顾轻轻推开房门,室内的光线并不昏暗,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李畋正悠闲地靠坐在一张圈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虬枝杖随意地倚在椅边。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眸子看着陆北顾。 陆北顾上前几步,深深一揖。 “嗯,你果然来了。” 李畋放下书卷,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仿佛在审视一块璞玉。 “听说你在藏经楼里待了三天三夜?年轻人,胆子倒是不小,也不怕把自己熬干了?” 陆北顾恭敬回答:“只是深感机会难得,不敢懈怠。” “刚极易折,过犹不及。” 李畋端起手边的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说道:“坐吧。” 陆北顾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考了多少名?” “第七十二名。” “放在往年,第一次分舍考试的新生,能挤进中舍末尾已是难得。你这成绩,在这泸州州学应该算是开了先例。” 李畋顿了顿,目光直视陆北顾:“老夫说过,考进中舍,便收你入门。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门生了。” (本章完) 第121章 分别 第121章 分别 “学生陆北顾,拜谢先生。” 陆北顾闻言,心中悬着的大石彻底落下! 他刚要行礼。 “慢着!”李畋却抬手制止了他,“拜师礼先不急。老夫收徒,自有规矩,你既入我门下,便得听我的安排州试在即,两个多月,弹指即过,你可有把握?” 陆北顾目光坚定:“学生必当全力以赴!” “光尽力可不够。”李畋摇摇头,“你先前那点底子,在县里或许拔尖,到了州学,能考进中舍,靠的是那股子狠劲和些微悟性,但州试,可不是第七十二名就够的。” “想要中举人起码要前十才有希望,而稳拿解额就得前三,你现在的实力,怎么跟在那些基本都去过京城,参加过礼部省试的上舍生比?” 州学,是汇聚了各县县学十几来年最顶尖的学生所组成的! 而这些人里,每三年,只有寥寥三四人能够拿到解额赴京考礼部省试。 其中能通过礼部省试的,少之又少,被淘汰的,还会回到州学。 换言之,陆北顾想要拿解额,他的直接竞争对手,几乎全都是拿过解额考过礼部省试的顶尖州学生! 而留给他追赶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月! 见陆北顾沉默了,李畋拄着虬枝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册厚厚的手稿,丢在陆北顾面前的案上。 “啪!” 一声重响,激起细微的尘埃。 “倒也不用心灰意冷。”李畋这时候呵呵笑道,“老夫这些年带出过的进士不少,能拿解额考省试的就更多了,你这种情况,还是有希望的。” “这是老夫批注的墨义心得,还有几篇关于秦汉史论的手稿。拿回去,十日之内,精读三遍,将你所有疑问、不解之处,一一记下。” 李畋又重新坐了下去:“十日后,带着你的疑问来此寻我。若连这些基础都啃不动,跟不上老夫的进度,那你也不用来行拜师礼了!” 十日!精读三遍! 这任务量,丝毫不比他在藏书楼里三天三夜的苦读轻松! 而且,这还仅仅是开始! 压力如山,却激起了他心底最强烈的斗志! 陆北顾没有丝毫犹豫,双手郑重地捧起那册手稿,沉声道:“学生谨遵师命!十日后,必携疑问前来求教!” 李畋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斗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挥了挥手,像是赶他走一般:“去吧去吧!先去把你那中舍生的身份落实了,该换学舍换学舍,该领新衣领新衣。” 走出李畋在州学居住的院落,陆北顾低头看着怀中沉甸甸的手稿忽然反应了过来。 所以,白沙先生是怕新学生害得他在教育界身败名裂,才要考校一下的吗? 陆北顾迈开脚步,去之前报到的地方更换了学牌。 他要换到两人宿舍了,得搬东西,并且跟舍友们告个别。 更换学牌的手续颇为顺利,因为陆北顾去州学后面教师居住区耽搁了一段时间,而分舍考试后在上中下三舍之间流动的学生也并不多,所以他们都已经办完了。 州学执事看到陆北顾,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意外,显然榜单上的名次早已传开。 他接过陆北顾的下舍竹牌,换了一块雕刻着“中舍”字样和他姓名等信息的桃木牌递还回来,看起来估计是昨晚出了排名以后新雕刻的。 “学舍是中舍十九号,你舍友是周明远,他刚才特意要求让我留的位置。” “凭此学牌,可去中舍助教那里领取新的被褥衣物,行李多的话亦可寻杂役帮你搬运行李,膳堂、浴堂之类的都跟下舍不同。” 执事例行公事地交代着,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 “恭喜你了,晋入中舍。” “多谢。” 陆北顾收好桃木学牌,这块学牌的质感,明显跟之前的竹牌不一样了。 他转身走向那片刚刚熟悉没多久的下舍学舍区。 陆北顾的脚步依旧沉稳,但心境却已迥异。 短短十几天,从初入时的陌生新奇,到此刻即将分别,竟生出几分感慨。 推开“下舍七号”的竹帘,里面不仅三人都在,而且朱南星也在。 竺桢安静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本书,却半天没翻动一页,显然心思也不在书上。 黄靖嵇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块镇纸,目光有些飘忽,听到开门声才回过神来。 “陆兄回来了!”卢广宇反应最快,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手续都办好了?” “嗯,办好了。” 陆北顾点点头,目光扫过四位朝夕相处了不算的一段长时间,却已颇为熟悉的同学。 “等你进了中舍,朱兄就可以申请搬过来补缺了。” 朱南星此时正一脸生无可恋地瘫在陆北顾的床榻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的梁木,嘴里还念念有词着什么。 他从小在家里就好吃好喝只需要做读书这一件事,所以才是这个时代人群里难得一见的胖体型.而县学的会食所里也是可以自己钱买吃食的,唯有这州学,进来了就只能按等级吃饭,下舍生半点荤腥都吃不到,对他来讲可以说是惨中惨了。 陆北顾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朱兄,振作些,州试前按惯例还有一次四州联考,同样是排名分舍的,凭你的才学努努力定能考进中舍。” 他顿了顿,想起朱南星的执念,又补充道:“我看看中舍的膳堂哪天有烧鹅,要是有,问问能不能带个鹅腿出来,到时候给你吃。” “当真?!”朱南星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言为定!陆兄你可不能诓我!” 竺桢放下书,走了过来,真诚地说道:“陆兄,恭喜。” “陆兄,恭喜晋入中舍。你这一步登天,着实让我等汗颜。” 旁边的黄靖嵇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压力。 “言重了。”陆北顾坦然道,“机缘巧合,加上一点狠劲罢了。州学藏龙卧虎,我这点微末成绩,在前辈面前不值一提。你我同窗一场,互相砥砺才是正理。” 卢广宇已经开始帮陆北顾收拾书案上的东西:“陆兄快些收拾吧,早点安顿下来。” “我自己来就行。” (本章完) 第122章 小道消息 第122章 小道消息 陆北顾的东西本就不多,他走到自己的书案旁,动作利落地收拾起来。 很快,属于他的那张书案就空了出来,在一排堆满了书籍的书案里显得有些突兀。 陆北顾背上笈囊,他又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他初入州学时光的学舍,目光扫过四位神情各异的同学。 “诸位。”他抱拳郑重道,“陆某先行一步。望诸君勤勉,下次分四州联考,都能升入中舍!” “一定!”卢广宇朗声道。 “尽力而为。”竺桢点头。 “陆兄先行。”黄靖嵇也抱拳回礼。 “烧鹅!热水澡!”朱南星用力握拳,像是在宣誓。 陆北顾笑了笑,转身掀开竹帘,离开了“下舍七号”。 新的征程,从更换一方屋檐开始。 而白沙先生那十日期限,也如同通往更高峰的第一级石阶,需要他去攀登。 来到中舍的学舍区域,给助教验证过那块颜色、样式与下舍竹牌截然不同的桃木学牌后,助教拿了根软绳给他大概量了量身材,随后从后面的房间里翻找了一番,出来递给他两套淡青色的衣衫。 “这是学服,如果穿脏了可以去找东北角的浣衣工洗,洗好晾干后会给你送回学舍门口,都是免费的州学不会让中舍生在这些地方浪费时间。” 陆北顾闻言有些惊讶,他之前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待遇,在下舍,衣服脏了都要自己去学舍区的井边洗,洗好了再挂到走廊或者房间里晾晒,至于学服就更没见过了。 抱着两套崭新的学服,陆北顾来到了中舍十九号的门口。 门是开着的,房间看起来比下舍的四人间还要宽敞不少,墙上有两扇大窗,光线充足。 两张床榻不再并排,而是分着错列东西墙下,中间留出了足够的活动空间。 每张床榻旁都有一个带抽屉和柜门的更大木柜,墙上也多了几排木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靠北墙并排摆放的两张宽大书案,案面是打磨光滑的硬木,上面已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砚台是更细腻的石头,笔架也换成了翠竹的,连镇纸都换成了雕青石。 可以说,陆北顾在中舍所见的一切,处处透着与下舍截然不同的待遇。 周明远正在里面铺被褥,闻声扭头看了过来。 “哎,来了,你的被褥我给你铺好了。” 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走进去把东西放下想要上手帮对方铺被褥怪不得之前执事说给新的被褥衣服,自己却只领到了衣服,原来是周明远把被褥都一块先给拿过来了。 “别。”周明远拍了拍他阻止道,“不白给你铺,我还有个事情得问你呢。” “周兄且讲。”陆北顾垂下了手。 “这段时间,你有加入什么社团吗?” 州学允许学生自由结社,这件事情陆北顾是知道的,报到那天韩子瑜跟他们也提了一嘴,但后面就没下文了。 因为忙着准备分舍考试,再加上也没人主动找他们,所以几个人都把这事给忘了。 “没加入。” 陆北顾说道:“主要是觉得加入社团可能也没什么用,时间这么紧张,还是努力备考今年的州试是正经事情。” 他这是怕周明远邀请他加入什么奇奇怪怪的社团,周明远此前帮了他不少忙所以又不好直接拒绝,只能先把话说明白,免得后面尴尬。 “这你就不懂了吧。” 周明远把自己的床褥也铺好了,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坐到床沿说道:“州学里几个重要社团现在的主要作用,其实是互助学习.一般来讲,圈子都是固定的,你要是排名不够,想加入都不会收你的。” “互助学习?”陆北顾有些不解。 “当然了,社团社长基本上都是有过礼部省试经验的上舍生。” 周明远这么说,陆北顾就更疑惑了。 “州学竞争这么激烈,为什么要互助学习?按理来讲,不应该是大家各凭本事各学各的,谁考上算谁厉害吗?” “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始终都是有限的。” 周明远直接给他挑明了:“一开始社团大多是兴趣社团,但泸州州学这种制度,就注定了在这里,只有成绩和排名是最重要的,这就导致了社团都开始变得功利.你想想,你自己闷头学,哪怕有老师教你,老师能随时都不厌其烦地给你解答问题吗?不可能吧?遇到的问题和需要传授的一些经验技巧,都得从社团里获得。” 这话确实不假,哪怕陆北顾拜了白沙先生当老师,但也不可能真的一直都有时间教他。 想想现代的研究生导师是怎么带学生的? 毕竟在泸州州学里,白沙先生也不只有陆北顾一个学生。 而且,就算只有一个学生,绝大多数老师都是不好相处,不好求教的。 这一点,读过《送东阳马生序》的现代人,其实可以从中略微窥见。 白沙先生,哪怕还属于那种性格比较和蔼的老师,也是讲究这个时代的师道尊严、规矩的人。 周明远见他明白过来了,继续说道:“当然之前就有人不加入社团,选择自己学,但结果一般来讲,同水平的条件下,最后是考不过加入那些优质社团的同学的。” 因为跟周明远比较熟,再加上如今都在一间学舍,陆北顾问话也没什么顾忌,他想了想,直指根本地问道。 “那社团社长图什么呢?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 “图州学奖励。”周明远解释道,“如果社长带出来的社团成员进步特别大,累积到一定标准以后,社长是可以进藏书楼四层的。” 竟是如此吗?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倒是给陆北顾给整愣住了。 这么说的话,一切就都好解释了。 亲身体验过藏书楼四层,陆北顾很清楚,那个地方对于顶尖上舍生们的吸引力。 而泸州州学正是利用这种奖励的吸引力,来鼓励顶尖上舍生们作为社团的社长来搞传帮带,用以弥补教师资源的不足,同时进一步促进州学里的内卷风气。 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尽可能地提高从泸州州学走出的进士的概率。 这时候,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周明远闲来无事,开始跟陆北顾聊起了小道消息,他看着雨点说道:“听说今年两河、中原,都下大暴雨,以至于成水灾了.咱们这边倒是还好。” 陆北顾点点头,嘉祐元年大宋北方普遍遭遇了水灾,造成了大规模的粮食歉收。 不过南方还好,影响并不大,至少四川南部这边,从夏季开始没有太大的暴雨,不过入秋就说不定了但不管怎样总归是有长江和支流在呢,不至于对产粮区有太大影响。 “对了,现在好多人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张方平张相公要高升了,来接任成都知府的是宋祈,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张方平要回中枢这件事情陆北顾当然知道,但听到宋祈要接任成都知府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却愣住了。 “大小宋”里的那个以玩的出名的“红杏尚书”宋祈? 再过几年,这两个兄弟可是要在庙堂里栽大跟头的啊。 (本章完) 第123章 四州联考的内情 第123章 四州联考的内情 宋祁,按现代的话说,就是那种“你可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但一定听过我的诗”的宋人。 其传世作《玉楼春》,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两联最为出名。 故此,时人称其为“红杏尚书”。 确实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宋祁的性格完全配得上这个风流雅号,他生性豪奢,耽于逸乐,平素尤其喜爱醇酒美人,纵情酒色,常常会通宵达旦地开那种不可描述的宴会。 而宋祁还有个亲哥哥,名为宋庠,是大宋截至目前最近的一位“连中三元”之人,宋庠性格与宋祁截然相反,是个非常清廉方正的人。 有个趣事就是,宋庠知道了弟弟的所作所为后,亲自去信规劝,问弟弟是否忘记当年两人在州学里吃齑饭的情景了宋祁回信理直气壮地反问哥哥,不知道当年吃齑饭究竟是为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个很纯粹的人了。 周明远起身把门关上了,然后说道:“那你说,官家此举,有没有可能意味着要重新启用天圣二年这批人,来制衡文、富二位相公?” 陆北顾怔了怔。 “大小宋”除了在文坛上均为西昆体大家外,他们所代表的天圣二年(1024年)这一榜的同年进士,在大宋庙堂上始终是相当重要的一股势力,其核心成员包括并称“天圣四友”的宋祁、宋庠、郑戬、叶清臣,除此之外,还有曾公亮、余靖等人。 这批人比天圣五年(1027年)的王尧臣、韩琦、文彦博、包拯组成的小圈子,登临高位的时间还要早。 康定元年(1040年),在仁宗有意抬举他们制衡吕夷简的情况下,宋庠升参知政事成为宰执,郑戬为枢密副使,叶清臣为三司使,宋祁为天章阁待制,一时之间权势滔天。 可惜那时候宋庠太年轻,被老狐狸吕夷简给当刀使了,因为弹劾范仲淹在西北与李元昊议和一事被贬出了中枢,吕夷简以“朋党”之罪把剩下几人也都轻松收拾。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转过年的庆历元年(1041年),仁宗才不得不开始考虑启用天圣五年那批人来制衡吕夷简,并帮助范仲淹推行新政。 “身处江湖,庙堂上的事情我怎么知晓。” 陆北顾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打算随意糊弄过去。 对庙堂上这些势力和大人物们了解的再多,讨论的再多,又有什么用?改变不了自己还是个州学生的身份,纯粹浪费时间。 不过周明远似乎对此颇为兴致勃勃,他继续说道:“我听说天圣二年的这批进士,和天圣五年的那批进士,矛盾可是挺深的,庆历年间围绕‘水洛城案’、‘公使钱案’两桩大案进行博弈,直接导致了范仲淹罢相,除了狄青被官家单独保了下来,其他大量西北名将深陷其中.只不过,如今郑戬、叶清臣均已离世,只有‘大小宋’的话,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周明远所述,大抵是七分真三分假,属于那种“接近事实的民间传言”,很符合士子们对庙堂之事津津乐道的喜好。 “竟是如此吗?这我倒还真不知道。” 陆北顾给他捧了个哏,打算结束这场对话。 “当然,反观现在的中枢里,文彦博是同平章事,王尧臣也升任了参知政事,包拯刚刚升任权知开封府,双方的势力其实已经不对等了,即便官家有心把‘大小宋’召回中枢,怕是也不见得能平分秋色。” 周明远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他见陆北顾对于朝堂之事似乎并不太感兴趣,也就不再继续深讲了,转而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的社团?” “容我这几天再想想吧。”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陆北顾认真说道:“毕竟也不算小事。” “倒也不急。” 两人相谈间,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了起来。 “对了周兄,我还有一事想问,不知道方不方便?” 周明远似乎猜到了,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掉到中舍来了?” “对。” 周明远在三年前考中过举人,按理来说应该在上舍排名挺靠前的,至少是前十名,那么这次分舍考试为何会掉到中舍?这个疑问从见面开始就萦绕在陆北顾心头。 “两方面,一方面是上舍生的水平大部分都较为接近,所以排名非常的‘拥挤’,可能一道墨义题答错,就会从二三十名直接掉出上舍;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下个月的四州联考。” 前者陆北顾不难理解,就相当于可能第一名是99分,第二到第九名都是98分,第十到第20名都是97分这种,在水平都非常接近的情况下,稍微出错就会排名大幅倒退,但其实从整体评分上讲差距很小。 所以结合计云所言,周明远三年前考中举人那次,可能就是押题中了,或者发挥的特别好,排名就窜上去了。 不过后者,陆北顾就不太明白了。 “四州联考,不就是眉、戎、嘉、泸这四个州考一套卷子吗?也不在一起考,只是共同出题,卷子是一样的,然后四州联考在咱们泸州州学内所有人都要考,其州学内排名同样起到分舍考试的作用,考完会重新分舍。”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周明远笑着说道:“四州联考对于州学的绝大多数人来讲,跟分舍考试确实没区别,但对上舍生是不一样的在四州联考的四州总排名里进前一百的州学生,会被视为最有潜力中举人甚至拿解额的苗子,作为奖励能够参加一次特殊的集训。” 竟是还有这种说法? 陆北顾发现州学确实跟县学不同,存在着很多的信息差,如果没有在里面待了好久的人给他介绍,恐怕自己根本摸不清楚这些门道。 “而四州联考的考试内容是综合了四家州学的,考试偏好跟咱们泸州州学内的考试还不太一样。” 周明远说道:“上舍虽然各方面待遇更好,但课业跟中舍比会更加繁重,所以掉到中舍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单独准备四州联考.到时候排名如果能挤进四州前百,不仅能重新回上舍,而且还能参加这次特训。” “明白了。” 陆北顾也不知道周明远是故意这么操作的,还是就是没发挥好掉到中舍来的,但这都无所谓。 (本章完) 第124章 蹊田而夺之牛 第124章 蹊田而夺之牛 把自己的物品都安置好,两人分别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开始小憩。 听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陆北顾的思绪有些飘忽。 两个月的时间,考完四州联考,就要州试了。 如果能顺利通过州试拿到解额,他就能够走出四川,前往开封参加礼部的省试,也就是那场著名的“千年龙虎榜”。 而未来呢? 庙堂会有什么变化? 他的路又该怎么走? 现在想这些,似乎有些为时过早,但今天周明远既然提起了庙堂里的事,就令他难免不去想这些事情。 天圣二年的宋祁、宋庠、郑戬、叶清臣是一个小圈子,天圣五年的王尧臣、韩琦、文彦博、包拯又是一个小圈子。 此时的他脑海里忽然飘出了一句站长的著名台词。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不管是谁,在庙堂上没有自己的圈子都很难生存下去。 而同年,通常是这个时代最有用,也是最容易形成朋党的圈子。 不过朋党一旦形成,无论组成之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会走向党同伐异的结局,这在大宋的庙堂上乃至整个华夏古代历史,可谓是屡见不鲜。 陆北顾从周明远刚才所言天圣二年与天圣五年两个小圈子之争,忽然想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一件大事。 “没记错的话,包拯几年后好像就盯上了三司使这个位置,在韩琦的支持下把张方平搞了下去。” 《三朝名臣言行录》里面明确记载了韩琦说过“诸人欲以进奏院事倾正党,张方平、宋祁、王拱辰皆同力以排”,以及“庆历中,韩琦与杜衍、富弼、范仲淹同心辅政,更革弊事,援引正人。时张方平、钱明逸、王拱辰为两制,皆历中丞,故杜祁公而下,为三人者排逐,指为朋党”。 所以,韩琦与张方平的不对付,是由来已久的。 现在是嘉祐元年,今年张方平会复任三司使,与范祥一起挽救濒危的大宋财政,而眼下韩琦还未回到中枢,要到嘉祐三年才拜相,开启属于他的十年秉政时代。 再过三年,随着大宋财政的基本稳定以及韩琦的拜相,很快双方之间的争斗就会发生了。 所有身居高位的人,庙堂斗争这种事情都是避不开的。 而人的行为往往基于自身利益,很难以用非黑即白的单纯标准去判定。 所以不能用感情上的远近亲疏,以及平常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观点,来思考这些庙堂上的事情。 譬如包拯。 绝大多数现代人听到这个名字,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一个黑脸大胖子,眉心还带个月牙,能够秉公断案,身边还跟着展昭和张龙赵虎王朝马汉。 但实际上,包拯的历史形象和他在断案小说里的形象相差甚远.包拯虽然为人清廉,但却绝非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也有自己的朋友,有一颗想要进步的心。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在历史上,嘉祐四年,包拯会先弹劾三司使张方平以致其免官,随后再弹劾仁宗任命的新任三司使宋祁,以至于仁宗被逼无奈,最后任命包拯以枢密直学士之职权知三司使。 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太难看,以至于大喷子欧阳修直接上了著名的《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欧阳修一向直抒胸臆,从来不惯着谁,上来一句“拯性好刚,天姿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就直接半点面子不给包拯留了,接下来的“今拯屏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将来奸佞者得以为说,而惑乱主听。今后言事者不为人信,而无以自明,是则圣明用谏之功,一旦由拯而坏”更是讽刺拉满。 最后欧阳修直接建议仁宗“伏望陛下别选材臣为三司使,而处拯他职,置之京师,使拯得避嫌疑之迹,以解天下之惑,而全拯之名节,不胜幸甚”。 这篇《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公布之后,其中“蹊田夺牛,岂得无过?”一句,引发了朝野间议论汹汹,包拯只能待在家里躲避任命.不过他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两年后的嘉祐六年,包拯在韩琦的大力举荐下终于得以担任三司使。 而这一系列事件的源头,也就是包拯弹劾张方平的理由,正是所谓的“张方平涉嫌低价购买土豪田产”一事。 ——所以,要不要提醒张方平呢? 陆北顾陷入了沉思。 “提醒张方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一则以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太突兀,交情也没到那份上;二则韩琦与张方平关系不睦,互相之间争端已久,所谓低价购买田产也不过是找个由头而已,哪怕没了这个理由,只要想找,总能找到别的理由。” 庙堂斗争是非常残酷的,如非必要,陆北顾不想卷入其中。 “等考中进士再想这些事情吧。” 稍微小憩了一会儿,陆北顾醒来,开始在学舍内读书。 周明远作为老牌上舍生水平不低,陆北顾研读白沙先生给他的手稿,偶尔遇到难题,问周明远通常能得到解答。 而陆北顾也发现,他遇到的这些难题,其实很多都是别的上舍生早都遇到过的这很正常,学习就是如此,不同阶段都有各自的内容,这注定早就有无数人走过相同的攻克之路了。 而这也让他对于加入社团,有了一些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陆北顾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研读白沙先生布置的作业以及去中舍的讲堂上课这两件事情上。 然而这场暴雨却始终没有停歇,开始逐渐到了令人忧心的地步。 随着雨越下越大,哪怕因为泸川县大部分建筑依山而建的情况有利于将水导入到沱江和长江之中,县内各条街道还是出现了内涝现象,州学也不例外。 不得已,陆北顾也穿上了配发的木屐和蓑衣,跟着同学们在助教的指挥下开始用木盆往外倒水。 可情况并没有随着他们的努力得到改善。 雨越下越大,水越积越高,乃至于城中的人心,都随着粮价的不断攀升而浮动了起来。 (本章完) 第125章 挺身而出 第125章 挺身而出 “都赶紧起来舀水!” 房门被敲响,助教急促的呼喊声又传了进来。 “没完没了吗?”周明远有些恼怒。 陆北顾睁开眼睛,目光看向了窗外。 大雨已经连着下了四五天了,窗外的雨声早已不再是两人刚搬进来时候的单调敲打,而是演变成了连绵不绝的轰鸣。 “起来舀水吧,不然怕不是学舍都要被淹了。” 陆北顾劝了一声,周明远不情愿地起床。 穿上木屐以后,两人互相帮忙披好蓑衣,系紧了才敢出门。 陆北顾刚一开门,低头就发现浑浊的雨水又几乎快要漫过了学舍的门槛,目前在庭院中汇成一片片令人心悸的深洼。 抬起头,只感觉这无边无际的雨幕,似乎要将整个泸川城彻底吞没。 透过雨幕,中舍学舍的庭院里有很多人影在挪动。 跟昨天和前天一样,州学生们两人一组,正用木盆、水桶装满水后,走出学舍,向着地势低的地方倾倒。 “哎。” 陆北顾叹了口气:“开始吧。” 他和周明远协作着,跟其他人一样,把中舍学舍里的积水,舀到外面去。 然而,人力在自然的狂暴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他们刚刚清空一片,还没歇息多久,暴雨又再次把水位堆了起来,不得已就得从头再来。 在雨中待得久了,陆北顾被冻得有些麻木地行动着。 他的木屐踩在泥泞中发出“吧唧吧唧”的粘滞声响,每一次抬起都带起沉重的泥浆,而冰冷的雨水则顺着蓑衣的缝隙不断钻入他的脖颈,带来令人忍不住缩脖子的可恶寒意。 “粮店那边,听说已经排起长龙了!” 旁边路过的两个同学在雨中大声交谈着。 “粮价几何了?”另一人的声音被雨声冲淡了不少。 “不清楚,但听闻一日三变!” 周明远显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忧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也不知道州衙那边能不能处置好若是处置不好,怕是要饿死很多人的。” 陆北顾心头一沉。 泸川县作为泸州州治,虽然有沱江、长江水运之便,但在大暴雨的情况下,航道通行是受到严重阻碍的,很少有船队敢冒着随时翻船的风险来运粮。 而泸川县虽处要冲,可毕竟地形以山地丘陵居多,粮食产量非常有限,一旦上游四川盆地内的粮食供应断绝,暴雨始终不停,本地存粮又能支撑几日? 恐慌之下,囤积居奇几乎是必然的。 更何况,地势较高的州学里面的积水情况都这么糟糕了,地势较低的泸川城中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昨天就听泸川县的同学说,街巷早已成了溪流,低洼处的房舍更是已遭没顶之灾。 陆北顾的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起了史书上关于嘉祐初年的零星记载,这连绵的暴雨并非孤立事件,而是北方普遍暴雨导致洪灾后,降水开始了向南移动。 实际上,仁宗朝后期天灾频仍,水旱蝗雹轮番上演,国库本就捉襟见肘,张方平复任三司使,正是受命于危难之际,试图挽狂澜于既倒。 而眼前泸川县的困境,不过是整个大宋财政困局和民生艰难的冰山一角。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蹊田夺牛。” 陆北顾脑海中又闪过欧阳修那辛辣的评语。 庙堂之上,诸公为了权位,可以抓住任何一根稻草攻击对手。 而相比于这好歹还能吃上一口饭的州学,在这被洪水围困的城池中,真正煎熬的,是那些为了一口活命粮而忧心如焚的人们。 “想什么呢?快倒水!”助教的催促打断了陆北顾的沉思。 他回过神来,用力将一盆浑浊的雨水泼向学舍外早已饱和的沟渠,水四溅,旋即又被更大的雨幕吞噬。 又不知道干了多久,眼见中舍生们体力都几乎耗尽了,积水水位的威胁暂时也没那么大,助教让众人赶紧去吃饭。 膳堂里的食物,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几天前明显下降了,显然州学内的食材储备也有些告急。 吃了口没那么热乎的饭,陆北顾走出了膳堂。 雨,依旧狂暴地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而一种比雨水更冷的寒意,悄然爬上陆北顾的心头,他心中那份穿越者独有的“先知”能力带来的沉重感越发清晰。 他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知道庙堂的暗流汹涌,甚至知道某些关键人物的命运节点。 但这滂沱的雨水、飞涨的粮价,却比任何史书上的记载都更真实、更迫切地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做些什么了。 回到中舍的学舍,陆北顾找到助教。 “助教,此前李判官让我今天去见他,我须得出州学去州衙找他一趟。” “李判官?” 中舍的助教也算不得有多好说话,这时候若不是他知道陆北顾不是泸川县人,几乎就以为他是要跟本地人一样请假回家里帮忙了。 “是,李判官,他给我留了块玉佩以做信物。” 见助教将信将疑,陆北顾展示了李磐送给他的玉佩,上面确实篆刻有李磐的名字,助教也不得不信了几分。 “行,速去速回,别给我惹麻烦。”助教给陆北顾签了条子以后嘱咐道。 这件事情他眼下验证不了,但既然大概率是真事,他也不想得罪判官至于州学里多一个少一个舀水的人,其实无关紧要。 离开州学,披着蓑衣的陆北顾走在泸川县的街道上。 从地势较高的州学下来,走过两条街以后,所谓“街道”根本不复存在,说是“河流”还差不多.浑浊的雨水裹挟着泥沙、枯枝败叶,甚至还有破碎的陶罐,湍急地向下奔涌。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 低洼处的民居成了泽国,土坯墙在雨水的浸泡下显得摇摇欲坠,有些甚至已经坍塌,露出里面同样被水淹没的、简陋的家什。 屋顶上的茅草被狂风掀起,在雨幕中打着旋儿飘落水中。 几户人家的门槛处,隐约可见里面的人影正徒劳地用破瓢、木盆往外舀水,每一次动作都显得那么绝望。 (本章完) 第126章 陆北顾的想法 第126章 陆北顾的想法 街道上的水深,已没过成年人的小腿肚。 陆北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不只是因为冰冷的积水,更是沿途所见所闻。 “我的粮啊!天杀的雨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穿透雨幕传来。 不远处,一个刚塌陷的土屋下,一个老汉瘫坐在泥水里,他双手徒劳地扒拉着,试图捧起那些已经无法食用的粮食,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落。 旁边的老妇紧紧地抱着家里剩余的两袋粮食,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一切,连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他还看到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盯着一个掉落在泥水里的、沾满污泥的炊饼,眼神里全是对食物的渴望。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最终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团污泥就往嘴里塞. 而跟从北向南走的陆北顾不同,越来越多房屋被暴雨冲垮的人,正背着或顶着仅剩的一点家当,从地势更低洼的城中向地势稍高的城北、城东方向艰难跋涉。 逆着人群,陆北顾看得很清楚。 孩子们被大人背在背上或抱在怀里,小脸冻得发青,哭声被雨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 老人们拄着拐杖或由儿女搀扶,每一步都颤巍巍,仿佛随时会被水流冲倒。 “让一下!” 路上另外一家人腰间系着绳索,正艰难地推着一辆几乎被水淹没的独轮车,车上绑着些湿漉漉的被褥、锅碗,显然是在转移家当。 车轮在泥水里艰难滚动,每一步都异常吃力。 家里的半大小子脚下一滑,连人带车差点歪倒,引来爹娘焦急的呼喊。 这些行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惊恐和茫然。 经过这段路,情形似乎稍好了一点,前面这片区域基本上都是砖瓦房,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家庭,从经济条件上讲应该算是泸川县里中等的。 “粮价又涨了!” 一个浑身湿透、刚从某个方向挤过来的汉子,对着同行的人嘶哑地喊道:“西街的‘丰裕号’,一斗糙米要三百文了!昨天才二百二!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三百文?!”旁边的人目瞪口呆,“这、这是要逼死人啊!家里的存粮只够两日了……” “州衙不管吗?粮仓不开吗?” “现在够不到开粮仓的标准,更何况,谁知道那里面还有多少粮食?” 陆北顾听着这些对话,心沉到了谷底。 他仿佛能看到城中那些深宅大院紧闭的门扉后,粮商们算盘拨得噼啪作响,期待着攫取暴利,而升斗小民攥着越来越不值钱的铜钱,在泥水中绝望地排着长队。 陆北顾加快脚步朝着州衙的方向奋力前行,脚下的路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泥潭搏斗,雨水模糊了视线,蓑衣沉重地拖拽着身体,但他心中那股“必须做些什么”的念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终于,州衙那相对高大一些的围墙在雨幕中隐隐出现。 然而州衙门前的情景同样不容乐观,衙役们穿着草鞋或干脆赤着脚,正用沙袋、木板在衙门口构筑简易的堤坝。 一个胥吏模样的人,正站在衙门前临时搭起的雨棚下,对着几个衣着体面的人大声说着什么,脸上满是焦躁和不耐烦。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更多闻讯赶来的百姓聚集在稍远处的水中,眼巴巴地望着州衙紧闭的大门,眼神中混合着最后一丝希望。 陆北顾看着这一幕。 考州试,取解额,进赴京考省试,搏那“千年龙虎榜”.这些关乎个人前程的宏愿,此刻在这滔天雨势和汹汹民情面前,似乎都变得有些遥远渺小。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并非泾渭分明,再高的庙堂,根基不正系于眼前这千万个淋着冷雨、为米粮发愁的黎庶身上吗? “在下州学生陆北顾,李判官相召,故而前来。” 陆北顾没说是他找李磐,而说的是李磐找他,守门的衙役看了信物也拿不准,不敢放陆北顾直接进去,便让他先在这里等候。 不多时,回来的衙役示意陆北顾跟着他一起进去。 州衙里的积水并不多,往来人员多是行色匆匆,全都愁眉苦脸的。 很快,陆北顾就在一间房子里见到了李磐。 李磐面前的案上堆着不少公文,见了陆北顾,没抬头,只问道:“遇到困难了?州学没粮食了吗?” “还有粮食。”陆北顾单刀直入,“是为这场暴雨的事情而来。” “哦?” 李磐放下笔,抬头看他。 “学生见城里内涝严重,心里有个主意,或许能帮助排水稍加缓解。” “你说说看。” “上次随您西行经过泸川城的时候,当时虽然没进城,但从南岸到北岸并绕城而过,是见到泸川城有不少水门的,如今是不是水门没法把城里的积水往沱江里排,所以内涝才如此严重?” “正是如此。”李磐点点头,“暴雨下的太大,连着这么多天,沱江上游的水都汇入进来了,所以沱江江水的水位开始暴涨,城里的水门不敢排水,生怕一开,非但没把城里的水排出去,倒是让沱江水倒灌入城了。” 陆北顾心头暗道,果然如此。 他这一路走来,发现泸川县内的积水情况明显是不对劲儿的,作为毗邻着沱江和长江两条大江的城池,在正常情况下,城内积水应该都是可以排到江里的。 而现在没往江里排,大概率就是因为通往沱江的水门不敢开额外提一句,泸川城在长江方向是没有水门的,也没有哪个小城池敢对着长江建水门。 沱江,是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大江,它发源于川西高山,贯穿了整个西川盆地,在泸州汇入长江,水量和流速虽然跟长江没法比,但依旧不可小觑。 所以泸州州衙里的官员们,哪怕坐视城里内涝,也不敢冒着沱江水倒灌的风险开水门排水。 因为前者最多造成大量财产损失,短时间内不会对城内百姓性命造成威胁,但后者可是有水淹全城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可能性的。 “学生有个想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本章完) 第127章 “水窗” 第127章 “水窗” 陆北顾的主意并不复杂。 他在现代去江西赣州开会的时候,参观过当地的福寿沟博物馆。 所谓福寿沟,指的是北宋熙宁年间由当地知州,也是数度出任都水丞的水利专家刘彝主持修建的一套城市防洪防涝水利工程,因建成的两个排水干道系统走向形似古篆体的“福”、“寿”二字而得名,整体由二十余里长的沟体、近百个调节雨水容量的城内池塘以及十二个防止江水倒灌的水窗三个部分组成。 这套水利工程,从北宋一直用到了现代,不仅让三面环水的赣州免遭城市内涝,甚至抗住了那场大洪水的考验。 而福寿沟最精髓的地方,并不在于排水沟和城内池塘,这些东西谁都会挖,而在于“水窗”。 刘彝发明的这个“水窗”,就是在排水口处设计简易单向木闸门,利用城内水流重力冲开排水,当江水上涨水位高于城内时,水压自动关闭闸门,用来防倒灌。 属于那种构思极为精巧,但原理相当简单的水利设备。 而最关键的是,水窗的制作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没有任何技术难度,并且在赣州这个与泸州地形高度类似的城池里,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 所以陆北顾有信心用这个东西来初步缓解城里的内涝。 先解决内涝,让百姓不至于居无定所,才能谈接下来的事情。 毕竟,人一旦失去固定住所,长时间待在暴雨中,很快就会因为风寒而大片大片地病倒。 “就这么个东西,就能确保沱江水不倒灌进来?” 李磐端详着纸张上陆北顾用毛笔画出来的“水窗”结构图,有些将信将疑。 刘彝是庆历年间的进士,这时候应该还在担任朐山知县,水窗这种东西,肯定还没问世,不过陆北顾也不打算偷人家的发明创造,干脆说了。 “肯定能!” 陆北顾斩钉截铁,声音在嘈杂的州衙公廨里异常清晰。 “此物名为‘水窗’,是庆历年间进士刘彝发明的,学生偶然得知。其妙处在于‘水退窗开,水涨窗闭’,城内积水有势能,可推动闸门开启,将水排入沱江;一旦沱江水位上涨,高于城内,江水自身的压力便会将闸门死死顶住闭合,断无倒灌之理!此乃以水治水,借势而为!” 他指着图纸上那看似简单的木闸门结构:“材料只需硬木、铁轴、石槽,工艺亦非难事,城中木匠、泥瓦匠足可胜任。只需在各水门处择紧要者改造几处,立竿见影!” 李磐的目光在图纸与陆北顾坚毅的面庞上来回扫视。 是谁发明的他不关心,陆北顾怎么得知的他也不在乎,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李磐现在思考的是这件事情对他的利弊,然后才是对泸川城的利弊。 想了想,李磐说道:“我当然信你,不过兹事体大,关乎一城安危,还得刘知州点头才行。” 随后李磐带着他去了不远处的泸州知州刘用的房间。 刘用正为城里的内涝和粮价,以及城外暴涨的江水而发愁。 听到有一面之缘的陆北顾前来献策,倒也没有拒绝。 详细听完后,刘用也有些犹豫。 窗外雨声如瀑,城内灾情刻不容缓。 州衙内外,同僚焦头烂额,应对之法无非是加高堤防、组织人力舀水、祈求天晴,皆是治标不治本。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这“水窗”之法,风险在于未知,但收益若真能成,便是解燃眉之急的良方! 见知州犹豫,陆北顾说道:“原理既明,当务之急是命匠人依图试制小样,一试便知!学生愿亲往督造!” “好!” 刘用不愧是敢亲自深入川南大山里招降僚人的官员,危急时刻果真有几分胆魄和决断。 他猛地一拍桌子,案上文牍都跳了一下。 “陆北顾,试制小样之事交予你来办!我即刻签发手令,调拨试制小样所需工匠、物料与你!州衙书吏刘三,熟知城中匠作营生,由他听你差遣!” 他提笔疾书,墨迹淋漓:“记住,先试制小样,在城内选一处不甚紧要的排水沟口试验,务必谨慎!若小样成,即刻报我,再行推广!” 陆北顾心中一松,郑重接过手令:“学生领命!” “速去!”刘用挥挥手,目光再次投向堆积如山的公文,眉宇间的愁绪并未散去,“但愿你这‘水窗’,真能解我泸川之困” 陆北顾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出了公廨。 李磐带着他找到了书吏刘三,听了知州的命令以及判官的吩咐,刘三也不敢怠慢,干脆说道:“任凭陆生员差遣。” “刘书吏,事不宜迟!” 陆北顾将图纸展开在屋檐下,确保不被雨淋到。 刘三看着图纸上那奇特的闸门结构,眼中讶色更浓,这州学生似乎真有点门道在里面。 “请立即召集城内手艺最好的木匠、石匠各三名,并备齐硬木、铁料、凿刀、绳索等物。我们需寻一处有排水沟、且位置相对偏僻,即使试验失败影响也小的所在!如果试验成了,再往水门后面修建。” “北城墙根下,有条旧沟渠,通往一处小水洼,平日只排些雨水污水,地势足够高,离沱江和长江远着呢,不会倒灌进来,或可一试!工匠和物料,半个时辰内必到!” “好!有劳刘书吏!我先去那沟渠处勘察!” 陆北顾紧了紧蓑衣,毫不犹豫地再次踏入滂沱大雨之中。 在往北城墙走的路上,他听到一个抱着孩子躲在高处门廊下的妇人,正对着怀中啼哭的婴儿喃喃自语:“儿啊,再忍忍.” 声音空洞得让人心碎。 陆北顾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心里不断地回想着水窗的细节,确保自己复刻的不会出错。 水窗的实物复原图,他不仅在博物馆里见过,而且他当时还详细地研究了已经被复原出来的水窗,以他的记忆力,复刻起来是一定能百分百还原的! 到了北城墙内,他看到了那条被雨水灌满、几乎与路面齐平的旧沟渠。 浑浊的水流正缓慢地通过一个狭窄、布满青苔的砖石涵洞,艰难地流向城外。 涵洞出口处,隐约可见城外洼地早已是一片泽国。 (本章完) 第128章 真神了! 第128章 真神了! 不过这里确实离沱江和长江足够远,在这里进行试验,不会有任何水流倒灌导致大水淹城的危险。 至于为什么能选择这里做实验场地,却不从这里往外排内涝。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地势高,所以城里大部分内涝的积水,根本就来不到这里,只有城北的部分积水才能顺着这条旧沟渠过来。 “就是这里了!” 陆北顾蹲下身,仔细丈量涵洞尺寸,估算水流的压力和可能的冲击力。 很快,刘三带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工匠冒雨赶到。 为首的老木匠已经五十多岁了,双手布满老茧,他们在城门洞里避雨,他看着图纸,又看看不远处的涵洞,眉头紧锁:“陆生员,这木头门泡在水里,真能自己开关?不会被水冲垮?不会被淤泥卡死?” 陆北顾站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眼神却锐利如刀:“信我便按图做!尺寸我已量好,用最硬的樟木边角料即可,铁轴要粗实!”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为强烈的自信,让原本满腹疑虑的工匠们心头一凛。 看着眼前这年轻书生被雨水浇透的狼狈模样,和他眼中那份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急切,老木匠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成!老汉我干了一辈子木工,还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就按你说的办!兄弟们,动家伙!” “你们俩去清理洞口淤泥!其他人,跟我下料!” 老木匠吆喝一声,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 锯木声、凿石声、呼喝声,在这狂风暴雨的城墙根下,竟透出一股悲壮。 陆北顾也挽起袖子,亲自参与其中,讲解关键节点的构造。 这简陋的“水窗”只要能够正常起效,把城里的内涝排出去,并将那肆虐的洪水牢牢锁在城外,就能为泸川城这座濒临绝境的城池,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 他必须赢下这场仗! 雨水如泼,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城墙根下,浑浊的水流在旧沟渠里打着旋,冲击着刚被清理出轮廓的涵洞口。 老木匠王师傅不愧是城里首屈一指的把式,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湿漉漉的木料上翻飞,凿刀精准地啃咬着樟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笃笃声。 两个年轻些的木匠则用力推拉着大锯,坚硬的樟木在锯齿下艰难地分离,木屑混着雨水飞溅。 石匠老李带着徒弟,正用钢钎和铁锤小心翼翼地清理、打磨涵洞口的石槽,为水窗的基座做准备。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边缘淌下,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青,却无人停歇。 “陆生员,这铁轴的位置,可是如此?” 老木匠举起一根粗实的铁棒,比划着图纸上水窗转轴的位置。 “正是!”陆北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凑近仔细指点,“此处最关键,轴孔需开得圆润,与铁轴间隙要恰到好处,既不能太紧卡死,又不能太松漏水!木闸门的厚度和重量,也需严格按我算好的来,过轻则挡不住水压,过重则城内水势不易推开!” “老汉省得!” 老木匠眼神专注,手上的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仿佛不是在打造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巧之物,而是在完成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 时间在锯凿声、风雨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中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一个由厚实樟木制成的矩形闸门,配着粗壮铁轴,在众人合力下抬到了涵洞口。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闸门内侧,也就是朝向城内的那一面平整,外侧则依照陆北顾的图纸,做成了略带倾斜的斜面。 相应的石槽也已清理打磨完毕,严丝合缝。 陆北顾声音嘶哑:“将闸门放入石槽,对正铁轴孔!动作要快,要稳!” 几个工匠咬紧牙关,喊着号子,合力将这沉甸甸的木闸门抬起,小心翼翼地嵌入冰冷的石槽中。 铁轴穿过预留的孔洞,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安装完毕,木闸门此时依靠自重和微小的倾斜角度,自然闭合,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涵洞出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扇新安装的木闸门。 因为此时城内积水的水位高于城外,闸门内侧承受着水压。 随着水流的冲击,那沉重的木闸门先是纹丝不动,但然后只听“哗啦”一声闷响,闸门被城内积水强大的压力猛地冲开! 浑浊的积水如同开闸的猛兽,瞬间从涵洞奔涌而出,冲入城外洼地!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让整个涵洞都仿佛在震动! “成了?”刘三书吏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不敢置信的希望,“它它没被外面的水冲开,也没漏水?” “还没完!关键看城外水涨时!” 陆北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是防止倒灌。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城外洼地的水位在暴雨和城内倾泻水流的持续灌注下,终于超过了涵洞出口的高度!浑浊的泥水开始向涵洞内倒灌! 就在那浑浊的水流触碰到闸门外斜面的瞬间—— “动了!动了!”一个眼尖的学徒惊呼! 只见那原本开着的木闸门,在城外水压的作用下,微微向内收紧!随后越来越收紧! 原本可能渗漏的微小缝隙,竟被骤然增大的水压彻底挤死! 木闸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住,紧紧贴合在石槽上,任凭城外汹涌的水流冲击,竟再无一滴水能够渗入涵洞之内! 它真的自己关死了!而且关得严丝合缝! “神了!真神了!” 老木匠瞪圆了眼睛,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他猛地扑到涵洞边,不顾泥水,伸手去摸那紧闭的闸门边缘。 “严丝合缝!严丝合缝啊!这.这外面水自己把闸门压死了!陆生员,你这.” 陆北顾喃喃自语:“水退窗开,水涨窗闭!” “快!快报知州和判官!水窗小样成了!效果完美!” 书吏刘三反应极快,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陆北顾看着那奔涌而出的水流,又看看那在众人撤力后,随着城外水位的细微变化,微微颤动、自动调节开合角度的木闸门,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本章完) 第129章 定波门外 第129章 定波门外 刘三转身就要冲进雨幕,却被陆北顾一把按住肩膀。 “刘书吏且慢!” 陆北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寒冷,而是高度紧张后的松弛。 “再等等,观察片刻,确保万无一失.另外,待会去州衙除了报信,还得请李判官务必亲来一观!” 刘三听闻此言先是一怔,旋即恍然。 陆北顾强调着李磐的名字,显然这份功劳,他需要李磐这个“伯乐”第一时间见证并背书。 如此一来,后面有什么事情,李磐自然会出面解决,压力就到不了他们身上了。 “是!是!我明白!”刘三连连点头道。 几人按捺住激动,屏息凝神地继续盯着那水窗。 每一次城内水流的推力让闸门微微开启,每一次城外水位的涨势让闸门严丝合缝地关上,都让这些亲手缔造它的人,信心更加坚定。 陆北顾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蓑衣缝隙钻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穿越以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作为“先知”的沉重感,此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感觉所取代。 他不再是空有对历史大势的模糊认知,不再是只能在州学里为舀水而麻木劳作,他作为穿越者,将这份属于华夏先民的伟大创造,在它本该诞生的时代之前,提前发挥出了救民于水火的力量! 而工匠们看向陆北顾的眼神,也已从最初的将信将疑,变成了彻底的敬服。 在反复观察确认无误后,刘三冒雨回州衙报信。 又过了一阵子,李磐方才在几名衙役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过来,他甚至连蓑衣都穿得有些凌乱,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 “判官!”陆北顾连忙迎上前施礼。 “此物便是水窗?” 李磐的目光落在了涵洞口上。 浑浊的城内积水正有力地推开闸门,哗啦啦涌入城外洼地,而城外稍一涨水,闸门便迅捷无声地闭合,将倒灌的浊流死死挡在门外,整个过程非常流畅。 亲眼所见,远比任何文字描述都更具冲击力!也唯有亲眼所见,才能让李磐下定决心! “此物确实能解燃眉之急!你立下大功了!” 李磐用力拍了拍陆北顾的肩膀,说道。 “都跟我回州衙!” 很快,州衙内。 “知州,水窗小样成了!立竿见影!” 李磐不顾礼仪的大声疾呼,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当真?!” 刘用猛地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抬起头,疲惫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巨大的希冀点亮。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水退窗开,水涨窗闭,严丝合缝,倒灌之危立解!” 李磐语速极快,指向身旁的陆北顾:“全赖陆北顾此奇策!建议即刻召集全城匠作,开库支取物料,在沱江沿岸紧要水门后方,紧急加装此物!” 这时候陆北顾也是深深一揖,跟着说道:“知州,水窗小样运行无误,原理已证!当务之急,是争分夺秒,抢在沱江水位继续暴涨前,于主要水门后方完成安装。一旦水窗启用,城内积水便可顺地势排入沱江,内涝立缓!百姓屋舍得保,安置灾民压力骤减,疾病滋生之危亦可大幅降低!” 刘用的决断能力自不必多说,他深吸一口气,马上下了决定。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李判官,此事由你全权负责!所需人力、物料,州衙库藏任你支取!若有官吏、衙役推诿懈怠,严惩不贷!” “是。”李磐应道。 刘用又说道:“陆北顾!” “学生在!” “本官命你‘督造水窗事’,全力协助李判官,专司水窗营造、安装、调试之务!凡匠作、物料调配、工事选址,你有临机专断之权!务必以最快速度,将水窗装到所有关键水门之后!” “学生领命!定不负知州重托!” 得到了知州和判官的支持,大量的人力物力开始被调动起来。 州衙库房洞开,樟木、铁料、绳索被衙役和征调来的民夫冒着大雨,一车车、一捆捆地运往各处指定的水门。 书吏刘三嗓子都喊哑了,拿着李磐签发的名单,在匠作行会和泥泞的街巷中奔走,将一个个被点到名的木匠、石匠从避雨的家中拽出。 而陆北顾则根据各水门的实际测量数据,在制作工坊里来回穿梭,指点、监督、解决疑难。 “这里榫卯要再紧一些,雨水泡了木头会胀,现在紧了,到时候才严实!” “石槽的斜面再凿深一寸!就按图纸上的来,差一丝都不行!” 这些通往沱江的水门后面的水窗制作起来并不容易,因为跟在北门测试不一样,正常水门的横截面,是远大于那个小小的涵洞的。 不过因为调配的资源足够充裕,各水门对应的水窗,还是很快都被制作了出来。 定波门,是泸川城进入沱江最重要的水道口,其排水渠直面的也正是泸川城内涝最严重的区域。 这里的水窗一旦安装成功并顺利开启排水,效果将最为显著,对整个泸川城的民心士气,将是一次巨大的提振! 因此,泸州知州刘用亲自选择了这里,作为第一个排水口。 此刻,定波门下浊浪翻滚,惊心动魄。 城内积水在此汇聚,形成一片翻滚的“湖泊”,几乎与水门顶齐平! 而定波门外,沱江那浑浊汹涌、裹挟着大量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杂物、甚至隐约可见牲畜尸体的骇人洪流,正从旁边奔腾而过。 现在城内的水位,是远高于城外的,正适合泄水。 王木匠和一群最精干的工匠,正在水门内侧搭起的、摇摇晃晃的木架上,争分夺秒地安装水窗。 他们要在原有的巨大闸门内侧,石壁的合适位置,开凿出安装水窗的石槽和转轴孔位。 “情况如何?” 陆北顾在旁边,大声问道。 王木匠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脸色极其凝重:“陆生员!不好弄啊!这里水流冲击大,石壁又硬又滑,开槽极慢!而且” 他指着下方汹涌的、几乎要漫上他们脚底的内涝积水:“水位太高,等我们装好水窗,要打开这大水闸放水时,那冲击力,老汉怕这新装的水窗第一次开合,未必顶得住啊!” 陆北顾看向那如同困兽般在闸门内翻腾的积水,又看向门外那咆哮的沱江洪流。 王木匠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水窗的核心在于利用水流自身的势能实现自动开合,但第一次启动,尤其是面对如此巨大的水位差和冲击力,对那看似坚固的木闸门和转轴机构,将是极其严峻的考验! 一个不慎,水窗可能瞬间被狂暴的水流撕裂,甚至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排水口崩塌! (本章完) 第130章 不敢开的惠民仓 第130章 不敢开的惠民仓 陆北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思考了片刻,说道。 “石槽开凿不能停,但位置要微调,避开最直接冲击的核心水流区,同时在石槽底部,预埋三根粗铁桩,作为水窗闭合时的额外支撑点!” 他指向内侧翻滚的水面:“另外,立刻征调所有能找到的沙袋,在闸门内侧,对着水窗即将开启的方向,堆起一道弧形的缓冲堤坝!不用太高,但要足够宽厚,待会儿开闸放水时,让水流先冲击沙袋缓冲,再经过弧形导流,分散冲击力,最后才作用到水窗上,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护水窗初次开合。” “就照陆生员说的办!” 工匠们开始忙碌了起来,石屑纷飞,铁锤砸在钢钎上的声音在巨大的水声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终于,在所有人精疲力竭、神经紧绷到极限时,最后一块额外支撑用的粗铁桩被死死固定牢,最后一道沙袋堤坝也在闸门内侧堆砌完成。 那座远比小样厚重、坚固数倍的水窗,如同一位沉默的卫士,稳稳地嵌在了水门内侧的石壁之中,等待着它的第一次,也是最为凶险的一次使命。 知州刘用站在城墙上,神色没有任何惧怕之色,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翻滚的浊流,最后落在那座承载着全城希望的水窗上。 “开闸放水!” 命令传下,早已准备好的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 沉重的绞盘在号子声中缓缓转动,发出艰涩的“嘎吱”声。 定波门水门的旧闸门,被一寸寸艰难地抬起,下方露出越来越大的缝隙。 而积蓄已久的城内积水,此刻也如同找到了出口的困兽,开始流向水窗和旧闸门的方向。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杂物,带着沉闷的咆哮,狠狠撞在预先堆砌的弧形沙袋堤坝上,沙袋剧烈晃动,泥水四溅,但水流的冲击力也因此减弱了。 紧接着,被引导的激流,裹挟着巨大的力量,重重地拍击在那座新安装的、厚重的水窗上!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水窗的樟木闸板猛地向内凹陷,支撑的铁轴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整个结构剧烈地颤抖起来。 城墙上下的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剧烈晃动的水窗上。 短暂的僵持,仿佛时间凝固。 下一刻,那股积蓄的力量终于达到了顶点! “轰隆隆——!” 水窗被水压猛地向外推开,城内的积水通过水窗,经过已经升起的旧闸门,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汇入了城外奔腾的沱江洪流之中,水流所激起的浪甚至高达一丈,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定波门内外。 城内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排进了沱江,而每次沱江起浪反流,水窗都能够精准无误地关闭,确保外面的水无法进入城内,随后待水位下降,继续排水。 城墙上,刘用捻须的手终于放下,紧绷的神情彻底松弛,看着城下工匠堆里的陆北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方才我见陆北顾心细如发,临危不乱,实乃有勇有谋之干才!” “确实如此。”李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水窗,真的是解了城内燃眉之急。” 刘用亦是颔首,只道:“既然水窗都做好了,接下来其他水门也都如法炮制吧,先把城内的积水排出去,这样流离失所的百姓总归有个安身避雨的地方.若是跟之前一样地上全是积水,哪怕想搭棚子安置灾民也是空谈。” 而就在众人心头稍定之际,一名衙役浑身湿透,步履匆匆地登上城墙,径直来到刘用和李磐面前,压低声音急促地禀报:“知州,判官,不好了!西城‘永丰隆’粮店被饥民冲开,场面混乱,另外‘丰裕号’刚刚挂出新牌,糙米一斗涨至五百文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刚刚因排水成功而带来的些许振奋。 刘用和李磐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眉头再次紧锁。 泸川城作为泸州州治,城里不是没有粮食。 恰恰相反,这里作为整个川南的后勤基地,常平仓里常年囤积着数万石的米粮,此前用兵抵御乌蛮入侵,都是从泸州的常平仓里调拨的粮食。 而常平仓的职责,是通过“贱籴贵粜”的政策来平抑粮价,即丰年低价收粮,灾年减价售粮,以稳定市场。 但常平仓是不能随便开的,泸州作为州级行政区,若需动用常平仓,必须由州向上层层申报,直到开封。 暴雨灾情,属于对全城百姓影响很大,但又没大到十万火急的地步几乎没有哪个州官,会选择冒着必定被事后追责,以至于贬官的风险,去开放常平仓。 “要不开惠民仓吧?”李磐这时候忽然建议道,“现在粮价涨了这么多,就算朝廷追查下来,也说得过去。” 惠民仓始设于宋太宗淳化五年,其功能与常平仓互补,由知州直接管理,遇粮价上涨或灾荒时,可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向城市户籍的“老幼贫乏不能自存者”卖粮,每人限购一斛。 通常来讲,惠民仓聚焦于地方性小饥救济,以减价售粮为主,不提供无偿赈济,便于快速响应,但储备规模往往较小。 听到这话,刘用也不知道李磐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试探他。 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刚到任没多久,可能不清楚这边的情况.” 李磐没答话,但心里已然清楚了答案。 ——泸州的惠民仓怕是已经空了。 这时候不是刘用不想放粮食出来,而是压根不敢开仓。 不开仓,没人查,盖子捂严实了大家都没事。 要是开仓了里面没粮食,盖子被捅破了,那就不知道多少人要遭殃了。 而这一切也未必是刘用造成的,很有可能是上任知州李道宁,亦或是上上任知州张昭信留下的坑。 总而言之,牵涉到本地的人、事太多,在大宋这种频繁调任的规则下,待几年就走的知州,没人愿意真去把这些腌臜事一查到底。 查到底,除了把上官、同僚、下属乃至本地缙绅地主都得罪个遍,让自己在本地变得孤立无援甚至遭到弹劾以外,没有任何仕途或是财物上的好处。 哪怕是刘用这种勇到敢亲自入山劝降叛乱的人,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城下的陆北顾抬头望去,只见刘用和李磐脸色凝重地交谈着什么。 他心中了然,排涝只是解决了“积水”这个眼前最急迫的物理困境,而城中积压的恐慌情绪、百姓切身的饥饿,以及那些大户趁火打劫的贪婪,才是更汹涌的暗流。 陆北顾收回目光,望向依旧阴沉的雨幕苍穹。 (本章完) 第131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 第131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 李磐走下城墙,交代陆北顾要即刻带领匠作班底转赴其他紧要水门,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所有水窗安装调试完毕,让城内积水尽快排出。 陆北顾领命后并未立刻转身离开,而是借着回话的间隙,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问道:“判官,学生斗胆一问!方才见衙役匆匆而来,似有急报?可是城内粮价已有异动?百姓久困于水,又逢粮缺,恐生大乱。” 陆北顾问得直接,却合情合理。 他本来跟李磐关系就不错,又刚刚解决了城内积水内涝的物理威胁,作为献策者和督造者,关心一下由此可能引发的次生灾害,李磐不会斥责他什么的。 李磐没想到陆北顾如此敏锐,竟从衙役的匆忙就猜到了粮价问题,他心中那关于惠民仓空了的烦闷和无力感再次翻涌,脸色不由得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其实下意识地想说这些事情与陆北顾这个州学生无关,不要卷进来这种烂摊子里来。 但李磐话到嘴边,看到陆北顾那被雨水打湿、却透着真诚关切的脸庞,想到自己几个月前在泸川县南岸渡口和陆北顾说的那些道理,这话终究是没说出口。 沉默了一瞬,李磐几乎是咬着牙根低声说道:“西城有家粮店已被饥民冲开,但其他粮店的米价越来越贵,‘丰裕号’已经到了五百文一斗糙米了。” “五百文?!” 陆北顾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愤怒! 虽然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北宋粮价在极端情况下能飙升到五百文甚至更高,但那通常是在战乱或大范围绝收的背景下。 泸州此次暴雨虽猛,但持续时间尚不算太长,城里又不是没有粮食,按理说常平、惠民二仓理应有所储备才对! 五百文的价格,这已经不是趁火打劫,而是赤裸裸的吃人血馒头!这背后,必然有粮商之间的价格同盟,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官仓问题! 李磐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庞,心中那股无力感让他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你做好你分内之事,排涝安民,便是大功!事后凭这份功劳我会多给你争取一些奖励,至于粮价之事,州衙自有计较。” “自有计较”四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底气不足。 他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莫要多问,更勿妄动。” 说完,李磐深深地看了陆北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期许,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学生明白了。”陆北顾的声音低沉下去,对着李磐的背影深深一揖。 他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或激愤,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随后李磐离开了城下,跟随知州刘用和一众官吏一同返回州衙。 李磐所说的一切,其实都指向了一个大家心知肚明却又残酷无比的事实。 ——州衙在粮价问题上,很可能束手无策!惠民仓怕是空的!常平仓开不了!所谓的“自有计较”,恐怕就是.听之任之! “都愣着做什么?” 陆北顾看着工匠们,声音陡然拔高:“水窗虽成,城内积水尚未排尽,其他水门还在等着,拿起家伙,跟我走!” 他踩进泥水中,大步向着下一个水门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 王木匠等人看着陆北顾的背影,再看看视野尽头那些沉默的官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他们咬咬牙,抓起工具,同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排涝,是陆生员交给他们,也是他们唯一能掌控的事。 至于那不断飙升的米价工匠们互相交换着绝望而麻木的眼神,那就像头顶这无边无际的阴霾,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却又无可奈何。 随着陆北顾等人的不断努力,六座通向沱江的大小水门,都被加装了新的水窗,而随着这些水门的开启,城内的积水被快速地排了出去。 虽然还有不少地方因为地形原因尚存部分积水,但整体而言,已经比之前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和地面交通往来的情况好太多了。 至少目前来讲,只要水窗始终起效,能把城内积水排出去,哪怕暴雨继续下,城内也不会再次形成内涝了.除非城外的沱江水位再度暴涨,导致水门完全失去排水能力。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是特别大,因为泸川城还挨着长江呢,沱江的水,是会直接汇入长江的。 在完成了所有水窗的建造和安装工作以后,他们回到了州衙。 州衙也不让他们白干活,直接给每人现场发了五斗米以及一把伞,工匠们自然喜不自胜,觉得好歹全家老小能多维持几天,不用去买那些天价米了。 可陆北顾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担心自己饿死,灾情没到那份上,泸州就这么二百个不到的州学生,这些人的口粮供应的优先级跟官吏是一个级别的,哪怕粮食紧张,也最多每天吃的少点、差点。 他也不担心合江县的家人,因为合江县城南比城北地势高所以不虞有水淹的风险,而且家里由于开菜馆的缘故,各种食材以及米粮储备远比正常的城中百姓要多不少,关起门来过日子能坚持很久。 他担心的是米价。 在古代,米价涨十分之一,不代表所有人都少吃十分之一的饭,而代表会有很多的贫民因为买不起足够维持生命的米而饿死。 “如何是好?” 陆北顾撑着新伞,站在州衙外泥泞的街道旁看着脚下的泥泞,一时竟有些“先天下之忧而忧”。 范仲淹?那是千年难遇的贤臣,能顶着骂名,以贬官为代价强行开仓平抑粮价。 可他陆北顾是谁? 一个连秋试都还没资格参加的州学生,手中无权无势,连劝说知州刘用都做不到。 刘用不可能为了他的“正义感”赌上自己的仕途。 至于李磐,就更做不了主了。 “龙虎榜”他低声自语。 功名之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迫切。 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身份,即便有济世之策,也难以撼动这盘根错节的世道。 (本章完) 第132章 你闯大祸了! 第132章 你闯大祸了! “先回州学吧。”陆北顾心头烦乱,“换身干净衣服,别染了风寒把自己命搭上。” 撑着伞,拎着米袋,他踏上了返回州学的路。 泸川城内街道的景象确实有了变化。 内涝消退,许多因积水被迫迁往高处的百姓,正拖家带口、小心翼翼地返回自己那地势较低,但总算不再被水浸泡的家园。 虽然房屋依旧潮湿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能让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街边巷尾,隐约传来劫后余生后的议论。 “听说了吗?是州学里一个叫陆北顾的生员,弄了个什么‘水窗’,才把城里这泡死人的积水给排出去的!” “哎哟,那可真是积了大德了!要不是他,咱这破屋子还不知道要泡到啥时候,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 显然此前定波门的开闸放水事件,因为已经隔了一段时间,所以消息彻底传开了。 “是啊,这年轻人真是有本事.可家里能住了,这米缸却快见底了,往后可咋办?” “可不是嘛!平常城里这么多人,又没地种粮,就靠外头运进来,谁能想到摊上这鬼天气,连门都出不去。” “唉” 百姓的交谈声,感激中夹杂着对未来生计的深切忧虑,清晰地传入陆北顾耳中。 他低着头,脚步未停,没有多少得意,心头却愈发沉重。 刚迈进州学那略显冷清的大门,迎面就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布口袋,正步履匆匆地往外走,脸上满是焦虑。 “陈老哥?”陆北顾认出此人,正是州学藏书楼里那位对自己颇为照顾的小吏陈垣。 陈垣闻声抬头,见是陆北顾,脚步顿住,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是陆生员啊回来了?我这正要赶回家去。”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布袋,那里面鼓鼓囊囊,看形状像是几个干硬的炊饼。 陆北顾目光扫过他紧握的口袋和眉宇间的忧色,心中了然:“可是家中缺米了?” 陆北顾分出了三斗米,递给陈垣。 “拿着吧,此前在藏书楼,多蒙你照顾了。” 陈垣吓了一跳,仿佛那递过来的不是米,而是烧红的烙铁。 他慌忙后退一步,连连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陆生员,这太贵重了!我不过是替你跑了几趟腿,买了些不值钱的饭食,哪能收你这么重的礼!” 他家里的米缸确实快要见底,妻儿老小眼巴巴等着他带吃的回去。 这三斗米,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在眼下这米珠薪桂的关头,简直就是救命的稻草!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当初照顾陆北顾,不过是出于一点恻隐之心和职责所在,拢共也没上几十文钱。 而如今这三斗米,按他听说“丰裕号”的米价,可是值上千文! 这堪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礼,他受之有愧,更怕还不起。 不过虽然理智很清醒,嘴上更是直接推辞了,但陈垣的目光还是很难从那米袋子上挪开。 “不必推辞。” 陆北顾上前一步,硬是将米袋塞进了陈垣僵硬的手中。 “区区几斗米,解不了大难,但至少能让家人多吃上几顿饭,拿着!”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陈垣捧着那沉甸甸的米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象征着生存希望的重量,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却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哎!”。 陈垣对着陆北顾作揖,深深弯下了腰。 陆北顾扶住他,低声道:“快回去吧,家里人等着呢。” 回到中舍见了助教,陆北顾又将手里仅剩的两袋米分出一袋,递了出去。 见到米袋,助教因为陆北顾离开时间太久而产生的不悦,在嗓子眼里马上就吞了回去,登时喜笑颜开。 “.回去换身衣衫歇着吧,你就不用去舀水了。” 人情冷暖,在几斗米面前展露无遗。 陆北顾心中毫无波澜,只是默默点头,拎着自己仅剩的、以防万一用的那一小袋米,终于回到了学舍。 虽然州学生不太可能被饿死,但有点应急储备总是好的,就如同陆北顾的中衣里永远都缝着一颗沐佛节吃到的金豆子,以及几枚铜钱。 学舍庭院内的积水情况依旧糟糕。 州学依小山而建,地势虽偏高,但建筑群是层层迭迭的平台结构。 这种设计在遇到暴雨的时候能顺山势排水,不至于像平地那样完全内涝,但同样在城里内涝缓解以后,州学却因为多层平台的缘故,“堰塞湖”式的每层平台积水无法得到立竿见影的改善。 而在排水渠已经满负荷运转的情况下,解决办法只能是人勤快点往外舀水了。 在学舍里拿麻巾擦了身体,又换了干燥的衣衫,陆北顾躺在床榻上盖着被子待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体内的寒意被驱离了出去。 这时周明远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抱怨道。 “苦煞我也!舀这水,舀的胳膊都要断了!” 周明远当然不爱干这些活,毕竟他在家是从来不从事体力劳动的,在这里属于是被抓苦工了,实在没办法逃避。 随后,他问陆北顾:“你这出去大半天,是做什么了?” 陆北顾睁开眼,坐起身,简单将州衙征召、督造水窗、排涝成功以及城内粮价暴涨的情况说了。 “什么?!”周明远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微张,“你弄了个水窗,把城里的积水都排出去了?!无声无息做得好大事啊!这是解了全城倒悬之急啊!” 他的惊讶和赞叹是发自内心的。 然而,陆北顾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只有深深的无奈和忧虑:“算不得什么大事,内涝虽缓,可城内粮价已经涨到了五百文一斗糙米!这才是悬在百姓头顶的利刃,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五百文?!” 周明远也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家里有钱,但他不是“何不食肉糜”的人,对于米价还是有概念的,这个概念,可真的是要逼死人了。 但他随即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上的惊讶瞬间被凝重取代,甚至带着一丝后怕。 “你闯大祸了!” 周明远霍然起身,几步冲到门口,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砰”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闩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快步走回陆北顾床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异常严肃:“北顾!你听我说!最近.不,是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就待在州学里,哪里也别去!考完州试之前,千万别出州学大门!” (本章完) 第133章 白沙先生的建议 第133章 白沙先生的建议 陆北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和神秘搞得一怔,蹙紧了眉头:“为何?州学里面跟外面相比,倒是确实安全些,饥民不会闯进来找粮食。” “什么安全些?是只能待在州学里!” 周明远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你还没明白吗?你断了人家的财路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是不死不休的仇!” 他见陆北顾似乎还没完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得额头都冒了细汗,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你想啊!你把城里的内涝积水给排出去了,让百姓能回家了,灾情缓解了.这对百姓是好事,但对那些囤积居奇、等着灾情加重好把米卖出天价的大户和粮商来说呢?你这就是砸了他们的金饭碗!原本他们可能盘算着再囤几天,等水更深、人更绝望的时候,米价能涨到七百文、八百文!现在倒好,水被你弄没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全打空了!这损失,是多少钱?他们能不恨你?” 周明远喘了口气,继续分析。 “你再想想看,泸川城这地方,可跟咱们古蔺不一样!咱们古蔺是羁縻区不假,但彝人头领管得严,下面的人反而极守规矩,轻易不敢乱来。可泸川呢?这里是汉人跟僚人争斗了几百年的前线!是隔三差五就跟乌蛮打仗的边城!这里的民风,剽悍得很!骨子里都带着血性!你以为那些坐拥良田商铺、能在这等险恶之地立足并成为大户豪强的人,会是什么善男信女吗?” 他凑近陆北顾,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手里,朝廷明令禁止的甲胄弓弩这些重器或许没有,但朴刀哨棒那是肯定有的!家里养着些敢打敢杀的庄客、护院更是寻常!这些人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真要被惹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趁着他们可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或者还没搞清楚是谁坏了他们的‘好事’,你就在州学里老实待着!这里是官学重地,有朝廷的体面在,等闲人不敢硬闯,多少是个庇护!把风头避过去再说!” 陆北顾之前并非完全没有想到水窗成功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但周明远如此直白、如此具体地点明了其中蕴含的血腥报复风险,还是让他脊背微微发凉。 这个时代,跟现代不一样! 他沉默着,目光望向窗外。 州学,这个暂时的避风港,此刻更像一个被围困的孤岛。 而岛外,是汹涌的洪水和比洪水更可怕的、贪婪而凶险的人心。 排涝成功带来的些许轻松感彻底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危机感。 “我知道了。” 陆北顾看向一脸担忧的周明远:“多谢周兄提醒。” 他没有表现出恐惧,那份平静之下,是更加清醒的认知。 这泸川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不过陆北顾并没有什么后悔的想法,范仲淹有言“君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若是这点事情就害怕,那以后别说治国平天下了,什么事都不要做,在家里老老实实地蹲一辈子最安全。 陆北顾在恢复了体力之后,就再次打着伞出门,而他这次是前往州学后方先生们居住的区域。 这片区域地势更高,而且不存在学舍这样的大范围居住区,都是独门独院,所以没有太多积水。 在给白沙先生的庭院,先用放在屋檐下的大笤帚扫干净水之后,陆北顾敲了敲门。 “进来吧。” 看到陆北顾,李畋有些许惊讶:“手稿这么快读完三遍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还没有。”陆北顾沉声道,“学生前来,是遇到一事,想请教先生。” 陆北顾之所以来找李畋,一方面是因为李畋宦海沉浮数十年,做到过荣州知州,对于这些腌臜事看得更深刻;另一方面则是李畋虽然现在致仕后在泸州州学任教,但跟本地的大户豪强没什么瓜葛。 李畋的白眉抖了抖,示意他坐下说。 陆北顾将今日之事,条理清晰地、不掺杂过多个人情绪地叙述了一遍。 直到陆北顾说完,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的安静有些沉重。 “你做得很好。”李畋终于缓缓开口,“这‘水窗’之巧思,老夫闻所未闻,能于危局中挺身而出,更是难得,泸州州学里有你这样的人,是幸事。” 这肯定让陆北顾心中稍暖,但李畋接下来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不过你断了某些人发‘天灾财’的念想,此仇也算是可大可小正如你所言,泸川此地乃边鄙之郡,民风素来剽悍,兼之汉僚杂处,乌蛮窥伺,能在此立足繁衍、积攒下偌大家业的豪强,其行事之狠厉果决,绝非其他地方富家翁可比。然而你毕竟是州学生,身份特殊,而这些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心中有怨气,也不可能真有人敢公然闯入州学对你如何。” “但粮价的事情,州衙你就不用指望了,粮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背后若无官仓亏空、胥吏勾连,岂能如此肆无忌惮,涨得这般离谱?所谓的‘自有计较’,不过是州衙或是束手无策,或是投鼠忌器罢了至于刘用,一个等着任满调走的知州,又岂会为了升斗小民,赌上自己的仕途前程?” 这番话,比周明远的分析更直指核心,更冰冷地揭开了那层遮羞布。 陆北顾俯身问道:“先生,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也不是没办法。” 李畋如同枯树皮一般的手指交迭在膝上,慢吞吞地说道。 “其一是等雨停,这雨若是再过三五日停了,那等到这一茬洪峰过去了,很快沱江和长江的航道就能恢复通行,到时候有了外部的米粮供应,城里的高粮价是维持不住的。” 嘉祐元年,北方大雨动辄数月,连开封都遭了水灾,狄青一家被迫借住在大相国寺便是这个原因,如今雨线南移,就算不下数月,下一个多月也是有可能的,航运恢复遥遥无期。 显然这种被动等待,不是办法。 “其二就是让大户去斗大户,方才我就说了,城里的大户、粮商不是铁板一块,你仔细想想也该知道,泸川城里的利益就这么多,平素他们内斗都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仇怨的,而且必定有人不在乎粮价的利益,会看重些外面的东西若是能寻个法子,如《六国论》所言,或合纵、或连横,从内部来瓦解,也许可以破此局面。” “学生受教了!” 听闻此言,陆北顾若有所思。 随后,他辞别了李畋,径自往上舍而去。 (本章完) 第134章 范仲淹图什么? 第134章 范仲淹图什么? “韩兄。” 在上舍的单人间宿舍里,陆北顾见到了韩子瑜。 对于他的到访,韩子瑜似乎并没有太惊讶,反而关上门就笑着说道:“我听说了陆兄所制的‘水窗’,真可谓解民于倒悬,实在是一桩大功德啊!” 人在封闭的州学里,竟然能这么快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韩子瑜的消息看起来很灵通。 这也证明了韩家这种泸川当地大族,确实是有能量的。 要知道,同样是州学生,其他州学生可没有这种消息获取速度。 陆北顾苦笑道:“不被人记恨就不错了。” “没那么严重州衙也是要脸面的。” 韩子瑜不以为然:“知州、判官下的命令,你不过是做事的,与你有何干系?动你难道不是打知州、判官的脸?更何况你在州学里呢,这地方没人敢乱来。”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只是这暴雨看着不像是再过几日就能停的模样,城内的粮价实在是涨得太厉害了。” 韩子瑜反问:“那与陆兄何干呢?” 陆北顾没说话。 韩子瑜仔细打量了他片刻,旋即大笑道:“那日禅林雅会结束后,在合江县醉仙楼里,我便觉得陆兄有匡扶天下之志,如今一看,果然没错!” 陆北顾叹了口气,说道:“韩兄知我,只是现在确实无处发力。” “所以想让我出手相助?” 韩子瑜沉吟了刹那,说道:“我也不瞒你,其实粮价的事情,城中土豪的意见也并不一致.水灾跟旱灾不一样,要是旱灾,那这个粮价哪怕是我们韩家,也不敢往下去压,因为都指着粮价上去才好大规模兼并耕地。” “但水灾不是这回事,城外村落里的农人,因为本身就种田又马上要交秋粮了,家里都是有大量存粮的,这场大雨就算再下一个月长江在泸州段也不会形成大洪水,所以指望着一场水灾就让农人大规模卖田买粮,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北顾眉头稍稍舒展,问道:“所以现在城中的粮商赚的是市井百姓的钱,而这些钱,真土豪看不上?” “这仨瓜俩枣确实看不上。”韩子瑜挺诚恳地说道,“而且说的再直白点,家里连几天存粮都没有的市井百姓,就算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又能有几贯钱?这种事情既不赚钱又损名声,所以城中要些脸面的土豪都没参与,只是粮商和部分大户在哄抬粮价。” 陆北顾明白了过来。 对于韩家这种级别的土豪,除非是能大规模兼并城外耕地或者城内的优质地产,不然仅仅通过抬高粮价的手段卖粮食赚些钱,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而且这个钱挣了,以后就要被城里的百姓指着骂,对于他们这些在当地延续了上百年的家族来讲,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们这些年在修桥补路、周济贫苦等用钱换名声的事情上的钱,比这个要多得多。 所以,他们采取了冷眼旁观的对策,既不参与也不干预。 “韩兄能出手吗?” “能,但是你得给我一个理由,不仅是说服我,我也得说服家父。” “赚名声不够?” “不够,这事是要实打实地钱并且得罪一部分人的,韩家名声已经很大了,不折损即可,无需做这种费力的事情。” 陆北顾沉默片刻,说道:“我卖你个消息,能让你家接下来把做这件事情赔的钱多赚回来,但是你得保守这个秘密.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韩子瑜有些不置可否,他知道陆北顾有才华,但他真的不认为,陆北顾身上能有什么能让他们韩家赚大钱的消息。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毕竟,陆北顾说到底,也只是一个颇有潜力的州学生罢了。 以他的地位,能接触到什么重要消息? 更何况,既然他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赚这个钱呢? “范晋公秋天会来泸州,接下来泸州的淯井监和南井监一定会有变动,具体怎么变动我不知道,但是只要囤积铜钱,必然会得利。” 听了这话,韩子瑜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神情。 泸州本地大族,对于朝政并非一无所知,实际上他们的消息来源往往更加广泛,得到的消息也更及时。 因此,在泸州州衙得到了接待范祥的命令后,像是韩氏这种大族也很快通过州衙里的胥吏知道了.这是早晚的事,为了迎接这位即将升任转运副使的大员,不管是出人出场地,还是到时候举办宴会,到时候都得通知他们。 而结合范祥的履历,以及大宋那众所周知的艰难财政,不难猜得出朝廷是要对盐法动手了,所以范祥才会来全天下最重要的盐产地之一的泸州。 因此,陆北顾的前半句话验证了他确实有可靠消息。 而后半句话,却是连韩家都不知道的宝贵信息。 但只要稍一思量,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如果陆北顾没撒谎,那接下来的盐法变动,肯定跟铜钱有关系,而四川是出了名的缺铜钱。 所以,大概率以后川南的井盐,都得用铜钱买了,而不是现在可以用铁钱、铜钱、布帛等任意手段去购买。 只有获得了信息差,才能提前做准备从而进行套利。 而这种消息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未知。 陆北顾愿意先告诉他,足以证明其诚意,而陆北顾肯定也是担着风险的。 但这也让韩子瑜有点发懵:“陆兄,这你是如何知道的?你这么甘冒风险又是图什么?” “范仲淹当年顶着贬官的压力开仓放粮图什么?”陆北顾反问。 韩子瑜默然。 半晌之后,他方才喟然叹道:“真君子也。” “陆兄是真君子,我也做不出拿了消息不帮忙的小人行径,陆兄且在州学安心等着吧,此事韩家定然会出手。” 见韩子瑜起身,陆北顾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实施过程没什么需要陆兄做的。”韩子瑜想了想说道,“不过我家的粮店一旦开始给老弱卖低价粮,城中一定会有人聒噪些流言出来,若是陆兄能提前写出易于传唱的童谣、传说,先发制人以安民心,顺便能为我家邀些名声,那就再好不过了。” 童谣、传说吗? 陆北顾若有所思了起来,虽然乍一听起来不靠谱,但纵观历史这确实是华夏古代最可靠的舆论战手段了。 “此事不急,陆兄可以先慢慢想。” “倒也不用慢慢想,我现在便写出来给你吧,到时安排人去寻些小孩传唱,很快便能传于全城了.不过,这些事情定要隐去我的痕迹。” 很多事情不需要众人知晓,但陆北顾相信,他所做之事有其意义所在。 当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那便是这纸注定会传唱于大宋民间的精彩故事。 (本章完) 第135章 《哪吒降龙》 第135章 《哪吒降龙》 神话传说,通常来讲都有一个极为漫长的演变过程。 正如陆北顾在合江县的沐佛节所见,现在的《西游记》,才刚刚演变出猴行者和深沙神两个角色形象。 所以基于《西游记》进行二创的《封神演义》连影子都没有呢。 而之所以想到《封神演义》,是因为陆北顾刚才一听到韩子瑜所说的“童谣”,那故事肯定需要符合孩童们的传唱喜好,而且不能太复杂。 有了这个前提,再加上如今整座泸川城被大水所内外侵袭,那么还有什么故事,比“水淹陈塘关哪吒降龙”更合适的呢? 实际上,哪吒这一形象,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逐渐本土化的,而与龙王产生关联,则是要追溯到唐朝的时候了敦煌壁画《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就描绘了哪吒与龙王共处一画的场景。 而最经典的“抽龙筋”这个剧情,在如今的仁宗朝,也刚刚有个雏形,也就是佛经《佛说最上秘密那拿天经》所提到的哪吒“以龙为络腋、为腰绦”。 至于哪吒降龙,得等到元代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了,这里面才出现哪吒以孩童形象降服独角逆鳞龙,标志着整个故事从宗教文本向民间演绎的过渡。 沉思片刻,陆北顾打算根据《三教源流搜神大全》里的哪吒形象,结合目前泸川城的现状稍作改编,来写一个易于儿童传唱的神话故事。 而这个神话故事,情节显然不能太过复杂,文辞也不能太过讲究。 要是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普通市井百姓根本看不懂,就更别说传唱了。 在韩子瑜的书案前,陆北顾提笔开写。 韩子瑜就在旁边看着,发现这个名为《哪吒降龙》的神话故事,开头似乎就很有意思。 “东海龙子敖丙,性狞戾,仗水伯之威,岁索童男童女为牲,陈塘关俯首纳祭九载,民皆衔骨泣血。 陈塘关守将李靖之子,名哪吒,幼诞自灵珠,得仙人太乙真人垂青,赐乾坤圈、浑天绫二宝。 适哪吒七岁,天大旱,赤地千里。 敖丙不施霖雨,反遣海中妖将攫童男童女于岸,哪吒愤而救之,敖丙闻讯来,现真形,张口欲扑。 哪吒叱曰:‘孽畜敢尔!’ 遂毙敖丙于乾坤圈,抽筋为绦,悬尸礁骨,众妖将大骇,禀于东海龙王。 龙王震怖,挟涛而至,浪涌千仞,水灌陈塘。” 韩子瑜问道:“这龙王水灌陈塘关,意指的便是如今被大水所困的泸川城?” “正是如此。” 陆北顾是根据现实情况进行改写的,目的便是令这个故事真正能够起到影响城中舆论的作用,肯定要加入一些最契合当下的内容。 随后,他继续写着。 “陈塘关中绅耆惊惧,诣李靖曰:‘今令郎逞凶,抽龙子筋髓,乃绝我陈塘生道!乞将军念关中百姓,献此子以息龙怒!’ 绅耆复言:‘关墙或固,然吾侪肉躯,焉抗龙霆?献一人,活一城,非大义乎?’ 哪吒欲战,靖阻且收其宝。 哪吒目眦欲裂:‘父跪龙九载饲人子,今又缚亲儿献妖乎?儿虽小,尚知‘唇亡齿寒’之理,龙王所虑,不过陈塘关中,儿凭乾坤圈、浑天绫二宝尚有一搏之力,若献儿,则陈塘关亦不复存矣!’ 靖默然。 哪吒遂横剑慨然曰:‘老鳞,吾岂以一人累万民!此身骨血还父母,休害陈塘百姓!’ 哪吒既除,龙王再无所虑,其现形曰:‘一子之恨,安足平哉?’ 陈塘关中绅耆大骇,然已无可御妖者矣。” 韩子瑜的目光落在哪吒自刎后龙王依然水淹陈塘关那段。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他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笑道:“陆兄此笔,辛辣至极,那些为求自保、逼迫李靖献子的‘绅耆’,这隐喻用得巧妙。” 文豪者,以文救世。 显然,一旦韩家开始给城中老弱放低价粮,那么随着神话故事的流传,泸川城中市井百姓,就会自动把这唯一的救命粮店,带入到“哪吒”这个角色里。 而这个角色在故事中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以及最后做出的抉择和结局,就将起到代指现实的作用! “李靖于城头,仰见龙王翻云布雳,俯观万民葬身波涛,肝胆寸摧。 忽忆哪吒横剑之言,五内如沸:‘儿乎!父蔽于俗义,铸此滔劫!’ 当是时,见乾元山金光破晦,太乙真人冯虚而至。 袖中忽飞赤莲千瓣,凌波不沉,聚为丈六莲台。 真人并指叱曰:‘灵珠何在?此时不醒,更待劫波涤尽苍生耶!’ 霎时沧海鼎沸—— 哪吒元魂自浪底冲霄,踏莲台而立! 真人振袖,仙藕化金甲,赤蕊变尖枪,莲茎为长绫,更引九幽业火凝双轮。 但见:火尖枪抖,焚雨蒸云;风火轮转,犁涛分浪。 哪吒踏焰腾空,目射斗牛,复战龙王,龙王披靡败走。 自此孽波止息,黎庶得安。” 陆北顾笔走龙蛇,将太乙真人重塑哪吒法身、赐予法宝、再战龙王的情节一气呵成。 韩子瑜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定,才舒了口气。 “妙!妙极!”他眼中异彩连连,“情节跌宕,更难得是这‘唇亡齿寒’、‘献子求安反招大祸’之论,直指人心!尤其这哪吒重塑法身、踏浪降龙一段,气势如虹,定能令孩童心驰神往,口口传诵!” 他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又细细读了一遍。 “韩兄谬赞。”陆北顾神色反而很平静,“不过故事要传唱,还需再精炼些,劳烦韩兄费神取其神髓,给孩童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再辅以这完整故事作为‘底本’,让说书人、走街串巷的货郎去传播,效果更佳。” “此事易尔。” 韩子瑜小心地将稿纸吹干,折好收起:“我家自有伶俐人最擅此道,陆兄放心,这故事源头,绝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显然对于这些泸州本地的大家族来讲,传播流言,做起来毫无难度。 他顿了顿,看着陆北顾,眼神中还带着探究的神色。 “只是这结局,哪吒虽重获新生,大败龙王,解了陈塘关之厄,但终究是‘死’过一次了。陆兄落笔于此,是有所感?” 陆北顾望向窗外,州学笼罩在迷蒙雨雾之中,檐溜如注,敲打着青石阶。 “不过是想告诉听故事的人,有些东西,比如‘希望’,比如‘抗争’,是不会真正死去的。” 陆北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 “哪怕一时被压制,只要时机一到,它总会以更强大的姿态归来。而试图用妥协来换取苟安的人,最终往往连苟安也求不得。” (本章完) 第136章 童谣 第136章 童谣 从韩子瑜处辞别,陆北顾心中稍定。 但粮价如同悬顶之剑,一日不落,城中便一日难安。 第二天,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城内积水在水窗的持续工作下,虽未彻底退尽,但街道已能通行无阻。 然而,这并未给城中百姓带来多少喜悦。 粮价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丰裕号”挂出五百文一斗糙米的牌子后,其他几家大粮店也纷纷跟进,甚至涨到了五百五十文! 州衙象征性地贴出了几张告示,可在现实面前,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打烂的废纸。 饥民已经开始在几家哄抬粮价最狠的粮店外聚集、叫骂,衙役们疲于奔命地驱赶,却如同在沸水中扬汤,只能勉强维持着秩序不至于崩溃。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一股暗流在泸川城的街巷间悄然涌动。 只见在孩童平常嬉戏玩闹的街角,几个半大孩子一边踢着湿漉漉的石子,一边用清脆的童音唱起了一首新鲜出炉的童谣。 “东海龙,性子狂, 要童男,索女郎! 小哪吒,本领强, 乾坤圈,闪金光! 抽龙筋,扯龙绦, 坏龙王,淹陈塘.” 童谣很是朗朗上口,情节简单却充满了孩童喜爱的英雄打妖怪元素,所以很快就在附近的街巷传唱开来。 孩子们并不太懂其中深意,只觉得跟他们同龄的“小哪吒”厉害,“东海龙王”可恨,而“陈塘关的绅耆”是坏人。 紧接着,城中几个生意尚可的茶馆里,说书人忽然换上了新话本。 醒木一拍,声情并茂地讲起了“哪吒降服东海孽龙”的神话传说。 故事比童谣详细得多,李靖的无奈、哪吒的愤懑、绅耆的短视与卑劣、龙王的凶残与背信、太乙真人的仙家手段、哪吒重生后驭风火轮持火尖枪大战龙王的精彩场面.都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哪吒自刎前那句“唇亡齿寒”的质问,以及龙王在献子后依然翻脸水淹陈塘关的情节,更是听得茶馆里的听众们咬牙切齿! “那帮绅耆,呸!只顾眼前,活该被淹!” “龙王忒不是东西!说话不算话!” “还是哪吒有本事!死了都能活过来,把那老泥鳅打得屁滚尿流!” 茶馆里议论纷纷,情绪高涨。 这故事仿佛一个宣泄口,将连日来的憋闷、对粮商的怨恨、对官府的失望,都投射到了“龙王”和“绅耆”这两个角色上。 而哪吒的悲壮与重生后的强大,则寄托了人们对“救星”的渴望。 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成了故事的传播者,他们在兜售针头线脑、廉价物什时,也会一道讲一讲这个故事。 与此同时,一则市井流言也开始传播。 “听说了吗?韩家那边,好像有动静了!说是要学那哪吒,做点积德的事” “真的假的?韩家?” “嘘小声点!八成是!韩家以前那位老太公在世时,可是有名的善人!兴许是他儿孙都看不下去了!” “唉,要是真的就好了” 流言如同投入死水潭里的石子,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哪吒的故事和在泸川城素有名望的韩家可能出手的消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在绝望的城中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希望火种。 人们开始不自觉地期待着,期待那个驭风火轮持火尖枪的“哪吒”,真的能出现在这水患粮荒的泸川城。 这期待的目光,无形中汇聚到了韩家“韩记米铺”那扇从下暴雨开始就始终紧闭的大门上。 其实城中数得上号的土豪家族,在这次的事件中基本都是如此作态,既不参与哄抬粮价,也不对外出售粮食。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韩记米铺后院,韩子瑜正与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低声交谈。 “粮呢?调集得如何?有多少把握?” 韩子瑜看着窗外淅沥的雨,问道。 “十成把握,调集的粮食足够了,只卖给城内户籍的老弱妇孺,每人每日限购一斗,价钱的话” 他顿了顿,报出一个数字:“糙米,每斗五十文。” 五十文,比平常在七十文左右浮动的米价还要低很多,算上运输和储存成本,就是赔本赚吆喝了。 而之所以只卖给城中的老弱妇孺,却不是人人都有份,是因为怕不做限制的话会有蓄意捣乱者,凑个几百人磨磨蹭蹭地排队,导致真正急需口粮的人得不到粮食。 而绝大多数城内需要口粮的家庭,肯定家里都是有老弱妇孺的,最起码每日来买一斗低价米的人总能派得出来,这些米省着点吃足够维持一家人生存了。 这些事情,是韩家的家主,也就是韩子瑜的父亲定的。 韩子瑜明白,这个价格韩家是铁定要赔进去一大笔钱的。 但正如陆北顾所说,这钱,未来在盐法变动中,未必不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况且,父亲最终肯点头,恐怕也是被粮商那难看的吃相和城中日益紧张的局势所迫。 再不出手,万一饥民彻底失控,城内真出了大乱子,韩家的众多资产也难独善其身。 “明日辰时初刻,准时开铺!今晚先让伙计们在门口贴出告示,写明限购规矩和价钱!” “另外。”韩子瑜压低了声音,“安排几十个机灵可靠的,混在人群中,一旦有粮商的人或者青皮无赖敢趁机捣乱、哄抢,或者故意煽动闹事,给我狠狠地打!打出韩家的威风来!但要记住,只打挑头的,下手要有分寸,别出人命,也别让州衙抓到把柄!” “明白!”管事重重颔首。 韩家能在泸川屹立百年,靠的可不仅仅是乐善好施。 次日清晨,雨依旧未停。 “韩记米铺”那扇紧闭了多日的厚重木门,在辰时初刻准时“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 早已在寒风中苦等了不知多久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当确认了真是五十文一斗米,价格仅有其他粮商的十分之一的时候,惊呼声瞬间爆发开来,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 人群疯狂地向前涌动,几乎要将那新贴的告示淹没! “都别挤!排队!排队!”伙计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嗓子都喊劈了,“看告示!看告示!只卖城内户籍的老弱妇孺!限购一斗!捣乱者严惩不贷!” 也有人试图往前硬挤,立刻被穿着短打衣服、眼神锐利的汉子毫不客气地揪住衣领,像丢麻袋一样扔出了人群,摔在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 这雷霆手段,顿时震慑住了不少蠢蠢欲动的心思。 而这个消息也马上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全城。 “哪吒降服东海孽龙”的神话童谣如同预言般,真的有“哪吒”出现,给同样为水所困的泸川城带来了希望! 而这一切,都有人看在眼里。 (本章完) 第137章 韩三娘的心思 第137章 韩三娘的心思 “西城韩记!五十文一斗米!” “真的假的?” “真的!千真万确!已经开始卖了!” “老天开眼了!” 无数绝望的眼睛亮了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的陋巷、破屋、临时避雨的棚子里涌出,汇成滚滚洪流,朝着西城“韩记米铺”的方向汇聚。 而此时,在米铺另一旁早已封门闭窗的二层酒楼上,韩子瑜正将与陆北顾密谈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给韩三娘听。 因为是自家产业,所以倒也不虞有人窃听。 室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韩三娘若有所思的侧脸。 当韩子瑜讲到陆北顾以范祥将至、盐法将变、囤积铜钱可获利的机密消息为交换,恳请韩家出手平抑粮价时,她忍不住问道。 “这对陆公子来说一无所得,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子瑜复述了陆北顾那句“范仲淹当年顶着贬官的压力开仓放粮图什么?”的反问,韩三娘终于微微动容。 她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接过《哪吒降龙》的故事稿。 她看得极慢,极仔细,从哪吒怒抽龙筋,到龙王背信水淹陈塘,再到李靖悔恨、哪吒重生踏莲降龙,每一个情节,每一句对话,都在她清亮的眸中流转。 终于,韩三娘放下稿纸,抬起螓首,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从窗户的缝隙中看向无边无际的雨幕深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感叹,似敬佩,又似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陆公子甘冒泄露机要之险,以盐利相诱,所求者却非私利,只为城中那万千即将断炊的贫弱此等心胸,此等担当,非‘真君子’三字不足以名状。甚至已为我们铺好了路,连这安定民心、凝聚声望的东风都已备妥,要我说来,这真正救世的‘哪吒’不是我们韩家,而是陆公子。” 韩三娘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稿纸上,话语仿佛在跟兄长说,又仿佛在跟自己说。 “如今风雨如晦,奸商囤积居奇,视民生如草芥。陆公子非泸川人,尚能不计得失、不图名利,以水窗解民倒悬,以童谣安民心魄我韩家,百年清誉,世代积善,值此危局,此前袖手旁观,只做一个冷眼旁观的‘陈塘绅耆’,实在惭愧。”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敲在韩子瑜的心坎上。 “是啊。”韩子瑜苦笑道,“为兄也是这次方知,世上真有如此君子。” “我总觉得,即便他不求回报,韩家既得名又得利,总该有所报偿。” 韩子瑜不语,只是看着妹妹。 “大兄看我干嘛?” 韩子瑜有意问道:“你觉得陆北顾如何?” 透过窗户缝隙,看着越来越多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从城中各处往此地汇聚的饥民,韩三娘不由地由衷感叹道:“陆公子,自然是举世无双。” 下一刹那,韩三娘反应过来哥哥的意思,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与心慌瞬间涌上心头,直冲脸颊。 她只觉得耳根发烫,仿佛被那跳跃的烛火燎着了。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大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嗔,目光慌乱地落在案几上那迭《哪吒降龙》的稿纸上。 韩子瑜看着妹妹少有的失态,那如玉的侧颊染上薄红,连莹白的耳垂都透着粉,心中那点模糊的念头反而清晰了几分。 他深知妹妹性情清冷自持,等闲男子难入其眼,更遑论令她如此心绪波动。 不过方才那句“举世无双”,虽出言有因,却未必没有几分女儿家的心思暗藏其中。 韩子瑜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笑意:“看看今年州试吧从进入州学这一个月的表现来看,陆北顾天赋极佳,未尝没有考中举人的希望,若是年纪轻轻就能参加礼部省试,哪怕考不上当积累经验了,往后就有很大可能更进一步,如此前途,即便是父亲也不会反对的。” 在大宋,读书人,尤其是有天赋、有潜力的年轻读书人,阶层流动是相当迅速的。 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是此理。 只要能在这种录取率低的令人发指的科举制度下,一关一关地闯出来,考中进士再按部就班地升迁,那么平均来讲只要二三十年,极大概率就能穿上绯袍,成为手握权柄的大员了。 所以哪怕是宰执,也有靠“榜下捉婿”来延续家族地位的习惯,更别说地方豪族嫁女投资贫寒书生了只要能兑现天赋,投资回报无比巨大。 当然,也有看走眼的情况就是了。 但是就目前的陆北顾来看,十七岁就进了州学,不仅在迎新雅集中拿下第一名,还头一次分舍考试就差点进了上舍,潜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甚至可以说泸州这些年来,都没出过这么猛的年轻人了。 再加上陆北顾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都极为令人佩服,所以哪怕是韩家这种泸川数一数二的豪族,也难免会对其动心思。 与此同时,州衙里,刘用和李磐自然也收到了这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五十文?!”李磐惊得差点打翻茶盏,“韩家他们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刘用站在窗前,脸色变幻不定。 震惊、疑惑、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种种情绪交织。 “韩家.”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好大的手笔,倒是帮我们了。” “那我们顺水推舟?”李磐试探着问道。 刘用点点头,吩咐道:“李判官,劳烦你亲自去调集所有能调动的衙役、弓手,全部派往西城韩记米铺附近维持秩序!告诉带队的都头,务必确保韩记米铺安全无虞!若有人胆敢趁机闹事、冲击粮铺,无论是谁,一律锁拿,严惩不贷!就说这是本官的命令!” “是!” 李磐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而在往外走的路上,李磐心中同样疑惑不已,韩家此举,实在是出乎预料,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粮荒,但至少暂时缓解了最紧迫的危机。 可韩家,这次怎么会突然出面? (本章完) 第138章 重点培养 第138章 重点培养 “先生。” 今天,距离分舍考试公布排名已经过去了十日。 陆北顾带着手稿又一次来到了白沙先生李畋的庭院。 “这几日城里居高不下的粮价骤然降了下来,市井间还流传着哪吒降龙的童谣和神话传说这些是你的手笔吧?” 陆北顾心头微凛。 白沙先生虽深居州学,但这泸川城里的风吹草动,果然瞒不过他这双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眼睛。 而且陆北顾也确实前来询问过他该如何做,前因后果之间的联系毕竟太过明显,所以陆北顾也并不意外被看穿,隐去盐法之事后坦然承认道。 “回先生,学生不敢居功。粮价骤降,是泸川韩氏出手,至于那童谣和神话传说,学生确实借神话以喻现实,只为稍安民心,襄助义举。” 李畋昏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赞许之色,随即又归于平静。 “这故事写得巧妙,直刺人心,就连老夫也没想到它竟真成了撬动时局的支点.韩家那小辈韩子瑜,老夫见过,小聪明有余大见识不足,若无外力点醒,未必肯行此破财之举。你这一手以文救世,倒是颇有君子不器之风。” 其实在心底,经此一事,李畋对于陆北顾已经极为认可了。 毕竟李畋收弟子,一方面要看能力,另一方面也要看心性,只有这两者皆入了他的眼,他才会重点培养,以助其考科举入仕,将来若是青史留名,他这个先生自然也会跟着提一笔,如此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反而言之,培养出了没能力或者为祸百姓的人,对李畋又有何益处呢? 当然了,这些都是李畋心底里的真实想法,他并不会在陆北顾面前表露出来。 李畋顿了顿,目光扫过陆北顾怀中那卷明显被翻阅得边角微卷的手稿,话锋陡然一转:“不过,陆北顾,老夫收徒,看的不是你搅弄风云的手段。” “老夫要的,是能沉下心做学问,能真正在科场上为我争脸的门生!十日之期已至,你那三遍精读,可曾做到?手稿中的疑惑,可曾理清?若只是忙着当那降龙的哪吒,耽误了正业,那今日这拜师礼,也就免了!” 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比之前更甚。 陆北顾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沙先生话语中的敲打之意无论你外面做了多少事,在我这里,学问才是根本! 他双手将怀中那册厚厚的手稿,极其郑重地捧出,置于李畋身前的书案之上。 “学生不敢懈怠。”陆北顾声音沉静,“先生手稿,字字珠玑,学生已反复研读三遍有余。其中精要,学生以小楷逐条摘录,并附疑问于后,共得疑问三十七条,皆在此札记之中,恳请先生斧正。” 说着,他从怀中又取出一本薄了许多、但字迹密密麻麻极其工整的册子,恭敬地放在手稿旁边。 李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他拿起那本札记,并未立刻翻开,只是掂了掂分量,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心血。 他抬眼看向陆北顾,只见这年轻人的眼袋虽带着熬夜的黑色,但眼神清亮,不见丝毫闪躲,这份沉稳,远非十日前的忐忑可比。 “三十七条。” 李畋翻开札记,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字迹。 他看得不快,每一页都停留许久。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声和窗外淅沥雨声。 陆北顾的札记条理清晰,疑问皆切中秦汉史论及墨义注疏的关键处,非深入精读者不能提出,更难得的是,不少疑问旁还附有陆北顾自己的见解,虽显稚嫩,却已见独立思考的苗头,不再是跟着书本观点的照本宣科。 半晌,李畋合上札记,将其轻轻放回案上,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气氛却骤然一松。 <iframe class=“game-frame“ scrolling=“false“ src=“https:///game/gameads.html?count=5&isday=1“ style=“width: 100%; overflow: hidden; display: block; margin: 0px auto; border: none; position: relative; z-index: 1; background: transparent; height: 550px;“></iframe> “虽有些见解尚嫌粗疏,有些疑问也显钻了牛角尖,但能提出这些,足见你确是下了苦功,将老夫这手稿啃进去了七八分。” 他拿起那册厚重的手稿,随意翻开一页,指着其中一段,问道:“老夫于此言‘《春秋》责帅,贵在权衡’。若以此论,观今泸川粮荒,州衙失职,大户囤积,豪强如韩氏虽行义举,亦存私利。这‘责帅’之‘帅’,当在何处?‘权衡’之度,又该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 它已完全跳出了手稿本身的内容,将经学大义与现实时局、陆北顾刚刚参与其中的事件紧密勾连,算是李畋临时出了道现实案例的模拟题。 当然,李畋的目的是培养陆北顾考科举,所以这道题目,考察的也并不是现实该如何应对操作,而是指的从《春秋》的角度出发如何回答这个题目,考察的是陆北顾考试时的临时应变能力。 陆北顾收敛心神,沉默了片刻组织着语言,然后抬起头目光直视李畋。 “回先生。学生以为,《春秋》责帅,其‘帅’非仅指位高权重者,更指能主导一方局势、握有资源权柄之人。今泸川之‘帅’,州衙失其调度抚民之责,是为首过;囤积居奇之粮商,为富不仁,是为次祸;而如韩氏者,虽行义举,然其动机亦掺杂家族声名、未来利益之‘权衡’,此亦为‘帅’之一面。夫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其‘惧’者,非惧刑罚,乃惧史笔如刀,昭彰其心!”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至于‘权衡’之度.学生窃以为,当以‘仁’为本,以‘义’为衡。州衙之权衡,失于‘仁’;粮商之权衡,悖于‘义’;韩氏之权衡,虽有利己之算,然其行终归合于‘仁’、近于‘义’,解民倒悬于水火,此即其‘权衡’之度。故《春秋》责帅,非责其权衡本身,而责其权衡是否偏离仁、义之根本大道!” 陆北顾的回答,没有引经据典地堆砌辞藻,却将《春秋》“微言大义”的核心精神,与他亲身经历的泸川困局、各色人等的抉择剖析得鞭辟入里。 尤其对“帅”的界定和对“权衡”必须以“仁义”为根本标准的论断,更显出一份超越年龄的洞见。 李畋静静地听着,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满意:“好!好一个‘以仁为本,以义为衡’!好一个‘惧史笔如刀,昭彰其心’!” 他拄着虬枝杖,缓缓站起身。 这一次,李畋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欣慰的期许。 “陆北顾。”李畋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你,过关了。” 陆北顾闻言,心中那根紧绷了十日、乃至更久的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此前只是口头拜师,并未行拜师礼,所以不算正式拜师。 他深深地作揖:“学生陆北顾,愿执弟子礼,谨遵师训,勤学不辍,修身明志!” 声音清朗,字字铿锵。 李畋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浑浊的眼中精光内蕴,沉声道:“起来吧。” 陆北顾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既入我门,当知我规。”李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州试在即,时间紧迫,老夫不喜空谈,更恶懈怠。” “这些,只是测试。” 他指了指书案上那册批注手稿和陆北顾的疑问札记,说道。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中舍的基础课业,你还要额外完成老夫布置的课业,唯有如此,才能让你有可能在短短两个月内,追上最顶尖的上舍生,继而通过州试。” (本章完) 第139章 立碑表彰 第139章 立碑表彰 连绵了二十余日的暴雨,终于显露出了疲态。 雨水,开始从狂暴的倾泻,逐渐转为细密缠绵的丝线。 又过了数日,终于彻底停歇。 州学正堂前,那株三人合抱的参天古银杏树,叶片被雨水洗得愈发透亮,在细密的雨丝中静静矗立,见证着下面即将举行的盛事。 这一日,泸州州学内不同于往日的宁静,平日里肃穆的碑廊区域,此刻人头攒动,气氛热烈。 碑廊两侧,刻有泸州历代进士事迹的石碑早已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深沉,它们沉默地环绕着这片空地,无形中增添了仪式的正式感。 知州刘用身着官袍,判官李磐以及州衙主要僚属,还有以州学教授江子成为首的州学学官们,分列在他的左右。 他们的对面,是泸州州学几乎所有的学生——上舍、中舍、下舍生员,近二百人,按不同的舍分别站列。 “肃静!” 州学教授江子成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场地中。 知州刘用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泸川霖雨逾旬,沱江暴涨,城内水潦为患,屋舍倾圮,民多流徙!值此危难之际,州学生员陆北顾,不以己身为念,心系桑梓,悯黎庶之艰,献‘水窗’之策于州衙!”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学子,最后定格在最前面的陆北顾身上。 “其策构思精妙,巧夺天工!以硬木为闸,铁轴为枢,借水之势,成自动开合之效。水退则窗开以泄内涝,水涨则窗闭以防倒灌!此乃解倒灌危局、保一城安宁之奇谋!” 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这些日子,陆北顾制作“水窗”解决城中内涝的事迹早已传遍州学,但由知州当着众人的面亲口承认这份功绩,分量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本官与李判官等深以为然,纳其良策,委以督造之任!”刘用的声音愈发洪亮,“陆生员不负所托,率良工,冒风雨,昼夜营作,亲临险境,终使定波门水窗首成!其后各门水窗相继落成,引城内积水入江,解万民屋舍之困,缓泸川覆顶之灾!” “为彰此功,励后来者,州衙决议:奖绢帛五十匹,铜钱一百贯!” 刘用很实诚,旁边的空地上是真堆了跟小山一样的五十匹绢帛,还有满满两大筐的铜钱。 而在大宋,绢帛不仅是货币,更是比铜钱更实用的货币。 所以这份厚赏,不可谓不让人心动。 “谢知州!”陆北顾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清朗。 刘用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旁边的碑廊。 在那里,一块新立的青石碑已被安放妥当,覆盖其上的红绸在一众石碑中格外醒目。 “更须铭记者,乃此担当之精神!” 州学教授江子成接过话来,朗声宣布道:“故特立此碑于州学碑廊,与历代进士前贤同列,勒石为记,永志不忘!使后来诸生,入此学门,观此碑文,皆知学问之道,不仅在于经义文章,更在于经世致用,解民倒悬!此乃士林之楷模,亦是我泸州州学之荣光!” 随着他的话音,两名州学助教上前,轻轻拉下覆盖石碑的红绸。 新碑露出真容,上面的碑文清晰可见。 “嘉祐元年夏夫陆北顾以一介书生,智虑所及,解一城之危,此诚士林之楷模,亦见天心之仁,官民协契之力也!立石为记于州学碑廊,彰其德能,励我后学。” 碑文简洁,却字字千钧。 它将陆北顾的名字和功绩,永久地镌刻在了这座从前唐开始算起已经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学府之中,与那些金榜题名的进士们并列。 陆北顾坦然接受了这份荣耀。 因为他很清楚,他所做的事情,其实远不止碑文上的这些。 周围的学生们议论纷纷,目光灼灼,他们羡慕那丰厚的赏赐,更向往那能与历代进士同列碑廊的荣耀。 而“陆北顾”这个名字,在迎新雅集夺得头名与第一次分舍考试差点进上舍两件名声大噪的事情之后,彻底响彻州学,无人不晓! “陆兄发达了!” 朱南星忍不住低声对旁边的竺桢说,胖脸上满是兴奋。 朱南星完全不嫉妒,因为陆北顾是真的很够朋友,州学刚恢复正常的伙食供应之后,马上就在中舍膳堂给他带了根烧鹅的腿,让他直接吃出了“此生无憾”的感觉。 另一排的计云望着那方新碑,再看向前方那个平静接受着众人目光洗礼的青衫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功名之外,还有另一种更直接、更撼动人心的力量。 而随着教授江子成的继续讲话,州学那套以考试定待遇的规则,在这一刻似乎也被这石碑的份量打破了某种界限 “另外,州学为奖此功,特允其入藏书楼四层研读三日。” 听到这个奖励,陆北顾倒是微微一怔。 他事先没想过,还能获得进入藏书楼的机会。 这对于他来讲,帮助确实很大。 因为哪怕有白沙先生的教导,刷题的作用依旧是无法代替的。 不过进入这种刷题圣地的边际效益是会不断衰减的,第一次确实能起到突飞猛进的效果,再往后随着自身水平的上升和可刷题目的减少,效果肯定就没那么强力了。 而陆北顾目前课业量太过繁重,每天眼睛一睁就是学,在四州联考之前,肯定是没时间进藏书楼了.按照陆北顾的计划,他必须在马上到来的四州联考里考入四州总排名前一百,然后参加为期五日的集训提升实力,最后在参加州试之前把这次进入藏书楼四层的机会用掉。 如此一来,把所有的有利条件都拉满。 他才有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快速提升实力,考中举人并拿到解额。 为他举行的仪式结束后,短暂地放松了一下的陆北顾,心头的那根弦继续紧绷了起来。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全力以赴地通过四州联考,继而在下个月的州试里大放异彩! (本章完) 第140章 苏洵:我去与他切磋一番! 第140章 苏洵:我去与他切磋一番! 就在陆北顾勤学苦读的时候,对州试早已胸有成竹的苏轼倒是干脆请假回了家里。 檐角滴答的水珠串成珠帘,敲打着青石板,苏轼与苏辙兄弟二人踏着湿漉漉的巷陌,推开苏宅大门时,也带进了一身的潮气。 “父亲,我们回来了!” 苏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率先跨过门槛。 堂屋内,苏洵正坐在圈椅中,背脊微弓,显出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身上的青衫下摆还沾着些许泥点,显然也是刚到家不久。 在张方平离任前,苏洵最后一次去拜谒了他。 好在眉州距离成都不远,沿江走陆路也能回来,所以苏洵倒未曾被雨所困,只是回来的路上颇为狼狈。 听到儿子的声音,他抬起眼,目光在兄弟俩身上扫过。 “路上可还好?” “无妨,雨虽未停,倒也未阻了归程。”苏辙应道,放下书笈,替兄长也接过湿透的油伞,立到门后沥水。 “倒是父亲呢?”苏轼问道,“张相公此前荐举成都府学的学官之事,可有消息了?” “朝廷不准。” 苏洵无奈地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要不是没办法,谁想走荐举这条路? 可这科举考试苏洵考了二十二年,眼看着两个儿子今年都要跟他一起考州试了,他还是未能更进一步通过礼部省试,更谈不上入仕为官了,如何不让他觉得焦虑呢? 可惜荐举这条路他也没走通,庆历新政之后荐举制度变得极为严苛,哪怕是张方平出面,也未能给他荐举成功。 所以对于苏洵来讲,想要做官就还得老老实实地去考那已经考过无数次的四州联考,以及后面的州试,没有其他捷径。 苏洵看着苏辙问道:“这次的四州联考,你准备的如何了?” 苏洵没问苏轼,因为他很清楚,苏轼的科举实力已经远超他这个当爹的了,根本不需要他操心有时候苏洵也不得不感叹,人跟人的天赋,确实相差巨大,前几年还是他教苏轼该如何应试,现在已经变成苏轼教他了。 实际上父子三人里,如果论文学,苏洵只有雄辩刚健的散文拿得出手,诗词赋水平都很一般,而论科举,客观来讲苏洵也确实只有“举人之上进士之下”的水平。 可以说,跟天赋满满的两个儿子相比,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堆砌出的丰富经验。 “这段时间仰赖兄长教导,应该有机会。” 苏辙微微脸红,自从听说他在迎新雅集没拿第一名,本来就不怎么学的苏轼更是压根就不学了,所有时间都用来训练他。 所以这段时间,苏辙也颇有进步。 而四州联考,除了州内排名以外,泸、眉、嘉、戎四州所有考生还会进行一个大排名,在这个大排名里进前百的,则会有一次州试前的考前集训。 通常来讲,泸州和眉州的教育水平差不多,嘉州次之,戎州垫底,所以历年四州联考各州学生在前百的占比差不多也是如此分布。 而苏轼,三年来在眉州州学都是断档第一的水平。 “嗯。” 苏洵点点头,手指摩挲着圈椅扶手,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后看着苏轼还是说:“为父还是有一点要嘱咐你.四州联考这种倒还好,科举考试,尤其是州试、省试,一定要稳健,不要自己恃才逞性,随意发挥。” “知道了父亲。” 苏轼一脸无所谓,随后道:“我已跟教授说了,这次四州联考我就不参加了,集训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不如好好歇歇准备州试。” 苏洵欲言又止。 苏轼这话听起来有点狂,但事实就是如此,而苏洵这个当老子的成绩比儿子差一大截,这时候也委实不好去说什么。 察觉到让父亲尴尬了,苏轼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张相公不是即将卸任么?接任成都知府的是哪位?父亲可需要去拜谒一番?” “不必了。”苏洵苦笑道,“是‘红杏尚书’宋祁,去拜谒他,回来你娘不得把我关外面不让进门?” 苏轼与苏辙两兄弟面面相觑。 宋祁妻妾十余人,至于蓄养的婢女、歌姬更是不计其数,最喜欢通宵达旦开那种不可描述宴会的事迹,可以说已经被大宋士林所广泛知晓了。 若是去拜谒宋祁,除了被他拉着参加宴会沉溺于酒宴温柔乡,不会有别的收获。 毕竟宋祁等“天圣四友”经历了庆历新政前把持朝堂的巅峰后,就开始骤然跌落,此后这些年始终没能重返中枢,随着故友们的离世,这也让宋祁那种及时行乐的想法变得极为强烈,基本上就是能摆烂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所以指望跟着宋祁享受一下纯粹的酒色之乐还行,指望他推荐谁做官,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张相公可曾说别的了?” “只是探讨散文,并未再说别的。” 苏洵顿了顿,看着小儿子苏辙复又问道:“上次张相公提到过,泸州陆北顾乃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你此番赴泸州参加迎新雅集,与此子可有交际?” 苏辙略一沉吟,脑海中迅速闪过泸州州学那株遒劲老梅下的身影,白沙先生李畋赞许的目光,以及下舍七号里那番夜谈。 “父亲,张相公所言不虚。”苏辙开口,“陆北顾作为合江县案首参加了这次迎新雅集,其才学见识,皆非等闲。” “哦?细说说。” 堂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檐外雨滴的轻响。 “陆北顾文思敏捷,雅集流觞曲水环节,他所作‘莫嫌醉墨淋漓处,中有龙蛇纸上声’,立意洒脱,笔致清丽遒劲,深得白沙先生赞许,誉其有太白泼墨之态,得天然工妙之致。” 苏洵微微颔首:“白沙先生眼光素来挑剔,能得如此评价,诗才当是不俗。” “然其最令人侧目者,并非诗才,乃在史论。”苏辙话锋一转,“白沙先生当场所出之题,正是《六国论》。” “《六国论》?” 苏洵眼神骤然一凝,他今年便作有一篇《六国论》,以“弊在赂秦”立论,针砭时弊,此刻听闻,心中不由生出强烈的好奇与比较之意。 “正是。” 苏辙给他背了一遍。 苏洵沉思片刻,陆北顾的观点,与他“赂秦亡国”的立论截然不同,甚至隐隐触及了更深层的、关于制度本身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以制度论兴亡。”苏洵终于缓缓开口,“此子胆魄不小,眼光也确乎刁钻,他敢直言秦制之利,更不讳言其衰亡亦源于制度僵化。‘裂旧制则锐,守旧法则僵’,可谓一针见血,道尽古今多少兴衰成败之关键。”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辙:“后来呢?白沙先生如何评定?” “此文引发极大争议。”苏辙如实道,“白沙先生未参与评定,州学先生们意见相左,争论激烈,最终投票,陆北顾此文胜我一票,夺得雅集头名我之论重在分析六国地理形势与合纵抗秦之策,虽然稳妥。然陆北顾此论,观点新颖,气势雄浑,尤其结尾‘后世变法者,可不慎欤?’一语,颇为引人深思,警世意义更大。” 苏洵顿了顿,似想起什么,追问道:“此子为人如何?性情可也如其文般锋芒毕露?” 苏辙想起学舍夜谈,说道:“回父亲,其人文辞虽锐,但为人倒非恃才傲物之辈。雅集后,他曾主动邀我与眉州同窗、泸州同舍数人夜谈,纵论古今兴废、时局利弊。言谈间,其忧国之心甚切,目光亦甚为长远,竟论及我大宋人地矛盾、税赋之困,乃至开拓海疆,通商海外,以解内忧之策。” “海疆?通商海外?” 苏洵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观点感到极其意外,甚至有些.惊世骇俗。 苏洵少年时便开始游历山川算得上见多识广,思想也非全然守旧,但陆北顾提出的这个方向,对他而言也是闻所未闻。 “是。”苏辙点头,“他以为,如今城镇百业兴盛,然手工精巧之物难销其价,若能如汉唐开拓陆疆一般,朝廷下决心开拓海疆,广设市舶司,鼓励商船出海,以丝绸、瓷器换取海外钱物粮食,或可缓解土地之困,无须困守田亩,与民争利。彼时他还填了一阕《鹧鸪天》,结句‘南朝何事成追忆,不过门庭私计欺’,亦发人深省。” 苏洵微微颔首:“张相公此前给我看过陆北顾的《御夏策》,其所思所想,确实已远远超脱寻常举业士子的格局,这次集训我倒是应当去与他切磋一番。” 在先后听张方平和苏辙提及陆北顾之后,苏洵对这个似乎颇为擅长策论的少年英才,此时也确实是兴趣大增。 毕竟,苏洵所擅长的,也正是以散文中的论辩文,来议论古今天下之事。 这就难免让他起了切磋较量之心。 要是陆北顾的诗、赋、词特别突出,苏洵反倒不会升起这种心思.他就不擅长词,诗赋也只是应试考举人的水平,格律肯定不会出错,但指望他能写出什么传世之诗也不现实。 “如此说来,父亲确实应该参加这次四州联考之后的集训,只是不知道这陆北顾是否能进入前一百名了。” “很难说。” 苏辙说道:“有兄长全力辅导,我自忖算是进步极快了,陆北顾哪怕拜了白沙先生为师,也未见得能比我进步更快.再怎么说,也都是今年刚进州学。” “要我说,若是连四州联考这种考试都进不了前百。” 苏轼这时候很傲娇地说道:“那也算不得什么天下奇才。” (本章完) 第141章 观澜社 第141章 观澜社 大雨过后的盛夏格外炎热,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穹上,从学舍里往门外看去,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热浪一般。 在这个没有空调、电扇的时代,对于普通州学生来讲,夏天实在是太难熬了。 陆北顾坐在书案前埋头苦读,旁边放着几条麻巾。 因为天气太过闷热,汗水不受控制地从额头、脊背往下流淌,别的还好说,就是这额头上的汗水,不及时擦就掉进眼睛里,实在是太难受。 不得已,陆北顾只能在汗珠快坠下来的时候,时不时就拿麻巾抹一把,饶是如此,汗还是不断地往下淌。 “去膳堂灌了筒绿豆汤,还有一筒酸梅汤,你要哪个?” 周明远用胳膊肘推开门,对着陆北顾问道。 陆北顾很是惊喜:“绿豆汤就行,多谢周兄了。” 周明远把竹筒做的长筒型水杯放到了他案边,说道:“你这也不休息休息,最起码换身衣衫,汗都出透了,我看你这么学,都怕你晕过去。” “一入神就忘了。” 陆北顾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腰腿,随后又换了身干净的短衫。 对于中舍生的待遇,陆北顾最喜欢的一点,就是不用自己洗衣服,这在夏天实在是太便捷了,给他省出了很多时间用来学习。 今天距离如悬顶之剑一样的四州联考只有寥寥数日了,而州试也是迫在眉睫,陆北顾深知自己根基尚浅,所以才必须争分夺秒。 周明远“咕噜咕噜”地把酸梅汤喝了大半筒,然后问道。 “社团今晚便有集会,大约是要针对四州联考过去几年的出题规律进行分析,然后粗略押题,你有意吗?若是有意可以同去。” 陆北顾想了想,四州联考是每年夏天都会举行的固定考试,从已知题库上来讲,远比三年一次的州试要丰富的多.而且由于是四州的州学轮流出题,从他在藏书楼四层的总结来看,题目规律确实是有迹可循的。 而这种考试,很多上舍生都考过七八次甚至十多次了,听说周明远参加的社团,就是州学里最大的社团,那其中成员对于这种考试的经验肯定非常丰富,去听听倒也无妨,应该是会有不少收获的。 于是陆北顾应道:“正有此意,那多谢周兄引荐了。” “行,那晚上跟我一起去就行,他们都听说过你的名字,正好认识一下。” “对了。”陆北顾问道,“那今晚的社团集会,会研究应试诗赋吗?我最近倒是颇为受此困惑。” 他的诗赋此前是由于赵抃的短期教导才得以入门,跟原本的水平比算是突飞猛进了这也与诗赋的特性有关系,入门不难,难的是之后的提升。 而因为在现代的大量阅读以及受到豪放派诗词风格的影响,陆北顾的诗词,在有灵感的情况下好好发挥一番,从文学性角度来讲,其实还是颇为不俗的。 但文学跟考试是两码事。 在考试规定的那些条条框框限制下,他写出来的东西,跟在州学打熬多年的这些老生相比,并不具备明显的优势。 也正因如此,他在上次的分舍考试中,才没有进入上舍。 如果他的诗赋水平能再强一些,大概率就进上舍了。 因为在州学里,前面的上舍生实力非常接近,这就导致了必须要尽量无短板,才能稳定待在上舍。 哪怕是周明远,他的短板,也就是诗,在文会这种场合虽然不行,严重缺乏灵气,但考试是没问题的。 “当然,社团集会有不少应试高手,都会分享经验的,你若是初次来,定能有很大收获多交流交流,比自己闭门造车强多了。” 是夜,西斋三号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这里比普通学舍宽敞不少,显然是州学拨给社团活动的专属之地,并且在规定日期的某个时间段内不禁灯火。 几张书案拼凑在一起,上面散落着各类书卷、札记和写满批注的旧卷。 已有十几名学子围坐,低声交谈,气氛很专注。 他们大多是上舍生,也有几名中舍生。 至于怎么区分身份的,那当然是看各自身上的学服中舍生是淡青色的,上舍生是深青色的。 随着周明远带着陆北顾到来,室内顿时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名字响彻州学的新晋中舍生身上。 迎新雅集头名、分舍考新生直入中舍且差点挤进上舍、更立下救城之功名刻碑廊任何一项都足以引人注目,何况集于一身。 周明远笑着介绍道:“诸位,这位便是陆北顾,想必大家早已闻名。陆兄有意加入我们‘观澜社’,一同备战联考与州试。” “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会!” 一名面容儒雅,颌下三缕长须的上舍生率先开口,语气真诚。 “请坐。”旁边一位中舍生连忙让出位置。 “陆兄那篇《六国论》,在下拜读数遍,受益匪浅!” 众人纷纷见礼,言语间带着明显的敬佩以及好奇的意味。 陆北顾一一还礼,态度谦和,并无半分倨傲。 社团的社长,便是那位儒雅的上舍生,名唤崔文璟,亦是上舍排名稳定前三的佼佼者。 此人已经将近四十岁了,资格非常老,是庆历五年进的州学,拿到过三次解额并赴京参加礼部省试,可惜始终没能考中进士。 崔文璟待陆北顾落座,便直入主题:“既然陆贤弟加入,我们便按老规矩开始。” 社团的集会,跟陆北顾想象的其实不太一样,并不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互相争执,最后谁也不服谁不欢而散。 相反,很有秩序。 由社长崔文璟作为主持人按流程进行,每个人只有在固定环节才能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点类似于读书会,也有点类似于头脑风暴,主要目的在于集思广益、交流经验。 开头帖经和墨义的环节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大概过一下,然后讨论一些重要考点,在深度上来讲,没法跟白沙先生直接教导相比。 不过从诗赋开始,陆北顾就觉得有收获了。 (本章完) 第142章 醍醐灌顶 第142章 醍醐灌顶 晚上暑热稍降,然而即使门窗敞开,室内还是因为人员聚集的缘故,温度居高不下。 众人手中的蒲扇摇得更急了,纸张翻动间都带着一股粘腻的湿气。 社长崔文璟擦了擦额角的汗,分享道:“诸位,四州联考的诗题,向来讲究‘切题、工稳、气象’,去年所出‘秋日登高怀古’,格律精严者众,然能跳出‘悲秋’窠臼,写出雄阔或深沉新意者寥寥,今年轮值嘉州出题,其学官往往偏好清健雅正之风,尤重‘气象’二字,我等需多加揣摩。” “社长能讲讲这‘气象’的要点吗?” “所谓‘气象’非指一味宏大,更要言之有物,情真意切,于细微处见精神。譬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静动相生,便是气象。” “然也。”另一位年长些的上舍生补充道,他的嗓音因炎热有些沙哑,“不过考场之上,时间紧迫,首要还是‘稳’。破题要准,切中题目字眼;格律要严,平仄对仗不可有失;用典要恰,宁可稳妥,勿求险怪。” “不错,尤其是现在暑热当头,心浮气躁最易出错,万勿因追求新奇而乱了方寸。去年戎州一题‘夏日荷塘即景’,便有同窗贪图仿写‘映日荷别样红’之妙,却忘了题目要求是‘即景抒怀’,通篇写景,忘了‘怀’字,一着不慎就掉出上舍了。” 陆北顾听得专注,集会讨论的这些,其实也正是他目前所面对的困境。 他写诗常有灵光一闪的句子,如“中有龙蛇纸上声”,但在严格的格式和切题要求下,有时会显得不够“工稳”,或者为了追求“气象”而舍弃了考试里更需要注意的东西。 “这次跟着周明远来参加社团集会,倒是颇有收获。”陆北顾心忖道。 其实应试就是如此,只要整体没有大的改动,那么每个人走过的路,跟前辈都是大差不差的。 而前辈往往早就把经验规律总结出来了,如果能够直接获取,那么比自己慢慢琢磨效率要高得多。 讨论继续进行着。 见陆北顾一直在沉思没说话,崔文璟怕他害羞,特意关照了一下。 “陆贤弟,我听过你在迎新雅集上写的诗,才情是极佳的,尤其意境营造,有不俗之处。” 崔文璟点拨道:“但应试诗,就好比戴着重枷走路,规矩是第一步,所谓‘稳’字诀,实乃金玉良言尤其这四州联考,阅卷学官面对海量卷子,第一眼看的便是格式工整、切题精准,若此关不过,纵有惊才绝艳之句,亦恐明珠蒙尘。” 陆北顾深以为然,点头道:“多谢社长提点,我近日练习,亦觉此乃瓶颈。往往构思时自觉雄奇,落笔后或因格律束缚,或因用典生涩,或因未能紧扣题目限定之‘眼’,反觉束手束脚,气韵不畅。” “陆贤弟不必过谦。”崔文璟鼓励道,“你的《六国论》,气势磅礴,史论精当,足见底蕴。诗赋之道,与策论虽有不同,然‘立意’二字却是相通。你只需将其化入诗赋的格律框架之中,紧扣题目所要求的‘气象’或‘情怀’,自能别开生面。” 他顿了顿,拿起案上一份旧卷,指着其中一首作为案例的诗讲解道:“譬如这首嘉州前年州试的‘江楼晚眺’,题目要求‘即景感怀,须见家国之思’。作答之人并未直抒胸臆,而是以景暗喻游子远行、国事飘摇,将个人羁旅之愁升华为对时局的忧虑,既切题,气象亦足,格律更是无可挑剔。此等‘寓大于小’之法,陆贤弟或可借鉴。” 陆北顾仔细品味着崔文璟的分析和那首诗的意境,再结合自己练习时的困扰,心中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 他之前过于纠结于“气象”是否等同于宏大叙事,却忽略了在规则框架内,如何更巧妙地通过意象选择、情景交融来含蓄而有力地表达题旨。 这“寓大于小”之法,正是他需要磨炼的应试技巧。 “崔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陆北顾真心实意地拱手道,“我此前确是过于执着于‘气象’之形,而忽略了其神需附着于题目之骨、格律之体。看来这应试诗赋,首要便是‘戴着重枷也要站稳’,而后方能在有限的方寸之地,浇灌出合乎规矩又不失性灵的朵来。” 他这番比喻很是精妙,引得在座几位上舍生都赞同了起来。 “正是此理!”崔文璟抚掌,“陆贤弟悟性极高!这‘站稳’二字,便是基础功夫,万不能因天热心焦或是其他原因而荒疏。至于如何在站稳后‘起舞’,便需我等互相砥砺,多加练习了。来,我们再看几道历年真题,分析其破题关键与常用意象” 崔文璟等老生分享的技巧相当实用,陆北顾听得极为认真。 缺乏老师教导的陆北顾,进入州学以后,之所以在诗赋这块始终没有大的提升,一方面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投入到诗赋里,另一方面是诗赋需要大量训练和矫正才能总结出可靠的应试技巧。 关于应试技巧,在这次社团集会上,陆北顾通过旁听确实是收获特别大。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考试次数和学习时间的累积能让老生对新生拥有显著的优势,所以州学才会用分舍这套办法来进行管理并在生活和教育条件上区别对待的同时,开了“社团”这个口子,利用奖励机制实现学生群体间的“老带新”,从而提高州学生的总体水平。 研究完诗赋,最后到了策论。 “今晚研究的策论题目是‘论盐铁之利与民之困’,此乃四州联考常涉之题,其立意、论述风格延伸开来变化极多。每人限时构思,不需要书写,一炷香后,各自阐述观点,然后再行辩驳、补充。” 香炉里,一支线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 因为只需要想不需要完整的写出来,即便怕记不住,也就是提笔打个草稿,所以时间倒是足够的。 房间内顿时只剩下翻动纸张的声音。 一炷香很快燃尽。 “时辰到。”崔文璟轻叩桌面,“从张兄开始,依次阐述。” 被点到的学子立刻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 (本章完) 第143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第143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有人引经据典,阐述盐铁专营的“国用之本”;有人痛陈吏治腐败导致“与民争利”之弊;也有人试图调和,提出“严吏治、惠边商”的改良之策。 观点各异,水平也参差不齐。 轮到陆北顾时,因为他写的《六国论》在泸州州学里确实名声很大,所以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陆北顾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我以为,论盐铁之利与民之困,关键在于‘度’字与‘法’字。盐铁之利,国之命脉,古之贤相如管仲、桑弘羊皆深谙此道,故能富国强兵。然此利犹如双刃之剑,用之得当则国富民安,用之失‘度’则民不堪命。”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何谓失度?其一,在法度不明,征榷无方。朝廷虽有成法,然州县胥吏,或因循苟且,或借机渔利,层层盘剥,致使官盐价昂而劣,民不得不食私盐,此乃法不行于下之困。其二,在轻重失衡,不顾民生。边陲军需固重,然若竭泽而渔,不顾内地小民承受之力,强征暴敛,则如管子所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失其养,则困顿生怨,根基动摇。” “故依我之见,解此困局,非在废专营,而在‘明法度、严吏治、均轻重’。须体察各地民情,丰歉之地,征榷之数当有差等,使利归于国,而民亦得喘息之机。如此,方能收‘利国’‘便民’之实效。” 陆北顾的论述,有对经典政策的深刻理解,又能跳出单纯批判或维护的窠臼,提出“度”与“法”的核心矛盾,并给出“明法度、严吏治、均轻重”三条具体且紧扣经义史实的解决思路,既有历史依据,又显务实考量,可以说是逻辑严密,层次分明。 他的话音落下,学舍内一片寂静。 崔文璟率先抚掌:“妙!‘度’与‘法’二字,直指要害!‘均轻重’、‘丰歉差等’之议,更是稳重之言!此论非但深谙经史,更见经世之才!” 他作为久经科场的老将,深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紧扣题目、引经据典、提出切实可行且立意高远的见解,是何等不易。 这份功力,远超他初见陆北顾时的预期。 周明远作为引荐人,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笑意,用力拍了下陆北顾的肩膀:“陆兄破题之精准,立意之高远,远非寻常中舍生可比。引经据典,切中肯綮,便是放在上舍生中,亦是上佳之论!佩服!” “是啊!这论述之老练,引证之精当,哪里像是刚入州学的新生?” 一位之前对陆北顾的水平略有怀疑的上舍生,此刻也彻底改观,忍不住说道:“倒像是在州学里待了多年的老手!难怪分舍考试能差点冲进上舍.这策论功底,当真了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陆北顾虽然应试诗赋放在州学里不算突出,但这策论思路,确实是出类拔萃。 这位新晋中舍生,甫一露面,便已然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绝非浪得虚名,其策论之能,竟隐隐有与顶尖上舍生比肩之势。 所以,这些泸州州学里成绩最好的一批人,也真正地重视起了陆北顾的实力,而不仅仅认为他只有名头。 陆北顾感受着众人的目光,依旧保持着谦逊。 他拱手向四周一礼:“诸位谬赞了,在下不过初窥门径,方才所言,亦是平日读书偶有所得。其中浅薄之处,还望崔社长及诸位兄台不吝指正。” 他其实清楚,自己现在依仗的不仅是穿越者的见识,更是这数月来近乎自虐般的苦读积累,以及白沙先生的点拨,实力确实比分舍考试前更进一步。 不过他还是喜欢表现得谦逊一些,免得招致大多数人的嫉恨。 崔文璟收敛心神,压下心中的激赏,正色道:“陆贤弟不必过谦,今日你这一论,对我等亦是启发良多。有陆贤弟加入,我观澜社确如虎添翼!” 他目光扫过众人,重新回到讨论的焦点。 “诸位,陆贤弟这个说法极好,接下来可以展开讨论,就‘明法度、严吏治、均轻重’这三策,结合诸位方才所言,深入辩驳、补充,务求将此题吃透!” 研讨的气氛因陆北顾的加入和出色表现而变得更加热烈。 陆北顾也积极参与讨论,虚心求教。 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州学佼佼者们积累的经验,以及他们对其他州学考试风格的了解。 而得知了今年的四州联考,是由嘉州出题,并且通过各科题目的讨论,摸清了嘉州州学出题风格后,陆北顾的心里也踏实多了。 集会结束时,已是夜深。 众人散去,暑气也有所消退,夜风带来一丝微凉。 周明远与陆北顾并肩而行,忍不住再次感慨:“陆兄,别人可能感觉不出来,我感觉你这个月的进步实在是快得吓人!看来白沙先生的教导,加上你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当真是有效果。” 陆北顾抬头望了望州学上空那轮清冷的弦月,又回头看了眼西斋那刚刚熄灭的灯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周兄过誉了,路还长,根基尚浅,唯有加倍勤勉,方不负这大好光阴,不负师长厚望。” 周明远继续问道:“这些日子你这般悬梁刺股,是真的打算今年就拿解额吗?” 陆北顾点了点头,说道:“人生都是一步慢步步皆慢,若是错过今年的州试,我怕以后后悔一辈子。” 对于陆北顾来讲,眼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即将到来的四州联考。 唯有在那里闯入前百证明自己,才能获得“集训”这个更进一步的阶梯,最终在州试的龙门一跃中,博取那至关重要的解额!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白沙先生布置的课业,他不仅按时完成,还自己加码! 日子每一天都很难熬,但陆北顾很清楚,正是这些难熬的日子,才能造就光明的未来。 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大抵如此。 很快,四州联考的日子就到了。 (本章完) 第144章 四州联考 第144章 四州联考 嘉祐元年,七月初十。 天空澄澈得如同琉璃,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泸州州学鳞次栉比的屋瓦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热气。 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搅动着学舍内州学生们本就绷紧的神经。 今日,便是四州联考之期。 每年一次的四州联考,对于泸州州学的绝大部分学生来讲,跟普通的分舍考试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意义都只有考试之后的重新分舍.至于有四分之三的概率不是本州老师出题,那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谁出题不都得照常考吗? 但对于在泸州州学内能进入前三十名的上舍生来讲,这次考试的意义就非常重大了。 四州总排名前百的学生,能参加一次由四州资深老师组成的团队所组织的五天集训,哪怕是对于上舍生,这种集训都是很有帮助的,因为这是直接针对州试内容的强化训练。 尤其是在州试年,这次集训更是相当于最后的冲刺! 此时,近二百名学生已经汇聚于泸州州学正堂及东西两庑的考场里,现场还没发卷,唯有监考学官的脚步声在肃穆的厅堂内回荡。 陆北顾坐在中舍考场靠前的位置,眼前的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已备好。 一声铜锣敲响后,流程跟上次分舍考试差不多,监考官照常宣布纪律,然后试卷按顺序分发下来。 陆北顾进入了答题状态,周遭的一切,包括邻座学子的咳嗽、窗外聒噪的蝉鸣、学官巡视时的脚步声,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试题。 四州联考的帖经强度很高,十道题里有八道倒拔题,但这难不倒陆北顾每天的晨读他都没断过,《论语》早已经倒背如流了。 至于墨义,里面出现的基础题目,他几乎不需要停顿思索,脑海中存储的应对之策就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 而更难的一些《春秋》中的辨析题目,得益于白沙先生为他量身定制的训练,以及藏书楼四层那几日近乎疯狂的刷题,陆北顾也能够在深入思考之后从容对答。 有几道辨析题目确实称得上“幽微深邃”,所以哪怕陆北顾也不敢说全对,但拿高分肯定是没问题的。 到了诗赋,题目展开一看。 “赋得‘君子以自强不息’,依题作五言六韵排律一首,押‘阳’韵。” 陆北顾心头微微一凛,“赋得体”作为科举试帖诗中最为庄重严谨的一类,不能用重字、倒韵、凑韵,而这次的题目更是直接取自圣贤经典《周易》。 此等题目,考校的不仅是诗才,更是对儒家精义的理解深度、阐发能力,以及那份端凝厚重的气象.立意必须高远宏阔,格调务必庄重典雅,一字一句皆需如金石坠地,彰显出效法天道、刚健进取的君子风骨。 崔文璟之前关于“气象”的点拨,以及嘉州学官偏好“清健雅正”的风格判断,也让他有了正确的思路。 陆北顾细细思索后,那凝聚了心神的笔锋,终于落下。 “君子当如健,自强不息章。 乾元行有则,坤厚载无疆。 养气师孟轲,知艰效禹王。 经纶怀黎庶,砥砺向庙堂。 莫畏程途远,何忧岁月长。 一朝登紫阙,献策佐尧唐。” 全诗共十二句,严格五言六韵排律体式,押平声“阳”韵(章、疆、王、堂、长、唐),一韵到底,声韵铿锵。 立意紧扣“君子自强不息”,从效法天地、师法圣贤、心系黎庶、志在庙堂、不惧道远、终佐明君逐层递进,阐释透彻,立意高远纯正,无丝毫偏离。 而颔联、颈联、腹联皆对仗精工,如“乾元”对“坤厚”,“行有则”对“载无疆”,“养气”对“知艰”,“师孟轲”对“效禹王”,“经纶”对“砥砺”,“怀黎庶”对“向庙堂”,字字推敲,工稳非常。 至于气象,端凝厚重,刚健昂扬,通篇正气浩然,无丝毫靡弱轻佻之态,正合“赋得体”庄重典雅的要求。 确认无懈可击后,陆北顾才长长舒出一口胸中浊气,紧绷的肩背略略放松。 当然,还是那句话,科举考试的试帖诗跟正常诗作是两码事,得分高的试帖诗,从文学性角度来看往往平平无奇,而把传世诗作拿来当试帖诗去判分同样得不了高分因为试帖诗不仅在韵脚和平仄以及起承转合方式上要求严苛,而且词句必须极为庄重典雅,不能随意发挥。 诗后面的赋,风格也很符合他们所言嘉州学官的那种“清健雅正”之风。 ——《大禹惜寸阴赋》。 赋的题目本身没什么好说的,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来讲要珍惜每一寸光阴才能终成伟业。 陆北顾搁下笔,打了许久的腹稿,方才提笔开始写。 “粤稽邃古,洪水滔天。下民昏垫,帝用忧煎。爰命伯禹,拯此颠连。胼胝非惮,饥渴忘焉。惟寸阴之是惜,罔敢逸豫以自延。此圣王之鸿烈,实万世之勤源。” 字字如凿石,力透纸背! 开篇勾勒洪荒水患之危,点出帝舜之忧与大禹受命,继而以“胼胝”、“饥渴”极言其劳苦,最终落笔于“惜寸阴”与“罔敢逸豫”,直指其精神核心——“勤”。 首段既定,陆北顾的文思便如开闸之水,笔锋流转,气势如虹。 “于是陟巉岩,凿龙门。栉风沐雨,其志愈政;筚路蓝缕,厥功乃成。过门不入,非薄父子之恩;寸阴必争,实为生民之命。” “当夫玄圭锡瑞,水土既平。九牧贡金,铸鼎象形。然犹焦劳于旰食,惕厉于宵贵。谓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岂不知功成身泰?盖惧夫业广而德不称。” “是以日昃忘餐,星移废寝。咨岳牧以询瘼,访刍荛而采时。寸阴之惜,非徒惜晷刻之迁流;实乃惜生民之休戚,社稷之安危。” “故能敏则天行,功有神助。地平天成,声教四讫。非其夙夜之匪懈,曷克臻兹?观夫夏后之谟,诚足为百王之功式。” “猗欤休哉!圣皇御宇,法禹承乾。励精图治,宵旰乾敏。士生明时,敢不惕厉朝夕,效禹惜阴?庶竭驽钝,以赞有道于万年!” 写完,陆北顾用袖子擦了擦汗,随后自己审视了一遍。 从破题点明“勤”源,到承题铺陈政艰,再到阐述贵时、敏行,最终归于有功,结构如精密机括,严丝合缝。 通篇虽无惊世之论,却将“大禹惜寸阴”的勤政精神,在科举最严苛的律赋框架内,演绎得中正磅礴,气象恢弘。 (本章完) 第145章 《论苛政猛于虎》 第145章 《论苛政猛于虎》 今年四州联考的策论出题,稍微有些出乎陆北顾的意料。 是出现频率不高的“经论”。 “经论”在大宋科举策论中的地位很特殊,既不像史论那种谁都能有的没的扯两句,也不像策论那种容易干瞪眼什么都写不出来,而是每个人都能引经据典地写一些,但写出来的东西,却差距非常地大。 概而言之,“经论”尤重考生对儒家经典的深入理解与义理阐发,其题目往往摘取经典中一句或一段微言大义,要求考生结合注疏、融汇诸家,甚至联系时务,进行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的论述,最能体现士子经学根柢。 题目只有一行,源自《礼记·檀弓下》。 ——子曰:“苛政猛于虎也。”试申其义,并论为政之道。 这个题目看似简短,却直指儒家政治哲学的核心,也就是“仁政”与“民本”。 它要求考生不仅要解释孔子此言的背景与深刻含义,更要由此生发开去,系统阐述何为理想的“为政之道”。 而这既是对儒家经典原意的把握,也是对大宋现实治国理念理解的发挥。 因为大家的答题进度都差不多,所以没过一会儿,考场内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翻动纸张声和压抑的吸气声。 谁都知道,这道题考的是真功夫,是浸读经史、体察民生的深度,非常不好答。 坐在前面的周明远此时直接就是眉头紧锁,额角见汗。 陆北顾的心神却瞬间沉静下来。 此句出自孔子过泰山侧,闻妇人哭诉其公公、丈夫、儿子三代皆死于虎口,却仍不肯离开这“无苛政”之地。孔子以此极端事例,痛斥暴政重敛对百姓造成的戕害,其酷烈甚至超过了自然界最凶猛的野兽。 此“苛政”,核心在于统治者对民的“不仁”——横征暴敛、滥用民力、严刑峻法等等行径。 而“猛于虎”之喻的深刻性则在于,虎害虽烈,尚有山林可避,有勇力可搏,其害可见、可防、可避,但苛政却如无形之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如附骨之疽,绵延不绝,它断绝的是百姓生存的希望。 所以,为政之道的核心在于仁政爱民,由此生发,为政的根本之道,必以“仁”为心,以“民”为本,当效法先王圣德,薄赋敛,惜民力。 思绪条理渐明,陆北顾不再犹豫。 “《易》有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夫子过泰山之阴,闻妇人哭墓之哀,而发‘苛政猛于虎’之叹。” 开篇引用经典,点明仁德为守位之本,随即切入典故,算是中正平和的开头。 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陆北顾对于嘉州学官喜好有个判断,也就是尽量不在开头出惊人之语,而是在后面娓娓道来。 “夫虎,百兽之暴者也。攫人而噬,血肉狼藉,其害昭然。然避之山林,或可幸免;持戈矛,或能相抗。若夫苛政之为虐也:赋敛如虎之饕餮,敲骨吸髓,室家悬磬;徭役如虎之驱迫,丁壮尽瘁,田畴荒芜;法令如虎之爪牙,罗织周密,动辄得咎。其害也,无所逃于覆载,无时息于旦夕。 民之膏血既竭,则流离转徙,鬻妻卖子,甚或‘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三代殒命于虎,犹恋斯土者,非不畏死,畏苛政之甚于死也。 此夫子所以谓其‘猛于虎’者,盖言其戕害之酷、流毒之深,使人虽蹈死地而莫敢怨嗟,较猛兽之明害,其惨烈实有甚焉。” 此段为全文核心,层层剖析“苛政猛于虎”的深刻内涵。 陆北顾用“赋敛如饕餮”、“徭役如驱迫”、“法令如爪牙”三个精妙比喻,将抽象的苛政具象化、凶恶化,点明其“无所逃”、“无时息”的可怕特性。 同时,以妇人“畏苛政之甚于死”的心理,揭示苛政对人精神与生存的双重摧残,力证其“猛于虎”的残酷现实。 “由是观之,为政之道,其本安在?《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孟子》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 故欲守位安邦,必以仁心行仁政:一曰养民。制民恒产,薄其赋敛,轻其徭役,使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衣,仓廪实而知礼节;二曰教民。兴庠序,明人伦,导之以德,齐之以礼,使民有耻且格,远刑罚之威;三曰任贤。进忠良,退谗慝,使泽必下究,情必上通,则苛政无所滋生;四曰节用。人主躬行节俭,去奢靡,惜物力,则上行下效,民力自舒。” 此段由“苛政之害”自然过渡到“为政之本”,引《尚书》《孟子》确立“民本仁政”的根基,条分缕析地提出“养民”、“教民”、“任贤”、“节用”四项具体仁政措施,逻辑清晰,引经据典,切中要害。 可以说,每一点都直指苛政产生的根源,并给出正面解决方案。 “昔者文王视民如伤,成康刑措四十余载;文景与民休息,遂有仓粟红腐之盛。此皆行仁政而致太平之明验也。 而桀纣以炮烙为乐,始皇以峻法为威,隋炀以巡幸糜天下,其祚之短促,身之陨灭,岂非‘苛政猛于虎’之反噬欤?” 倒数第二段,陆北顾举例正反对比,以文王、成康、文景之治的盛世,对比桀纣、始皇、隋炀帝的暴政亡国,用历史事实雄辩地证明仁政兴邦、苛政亡国的铁律,点明“苛政猛于虎”最终会反噬统治者自身,增强经论论述的深度与说服力。 “今圣天子在位,仁德广被,励精图治,诚四海生民之福也。然前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为政者当深体夫子‘苛政猛于虎’之戒,常怀戒惧,以仁存心,以民为念。使猛虎匿迹于山林,而仁风翔洽于闾阎,则邦基永固,盛世可期矣!谨论。” 结尾呼应现实,颂扬当朝官家仁德,同时以“前鉴不远”警示,强调需时刻铭记孔子箴言,常怀戒惧,推行仁政。 最后一句以“猛虎匿迹”、“仁风翔洽”的鲜明对比作结,寄托对“邦基永固,盛世可期”的美好愿景,点题升华,余韵悠长。 笔落,陆北顾心中一片澄明。 经义之论,不在辞藻华美,而在义理通达、切中肯綮。 从孔子的悲悯之叹,到对苛政如虎的具象化鞭挞,再到仁政四纲的条陈与历史兴亡的印证,最后归于对当世的期许,结构严谨,层层递进,义理透彻。 这一次的经论,他不仅运用了集会所得的经验,更融入了白沙先生教导的经义深度和自身对大宋社会的观察,自觉比那晚在观澜社的论述更为凝练、深刻、周全。 他已将胸中所学、心中所思,尽付于此篇《论苛政猛于虎》之中。 陆北顾把自己的卷子都检查了个遍,心中暗暗估计了一番。 帖经,他肯定能拿到满分;墨义,有一两道极难的辨析题可能回答的有瑕疵,但也绝对是高分;诗赋,无论是《赋得‘君子以自强不息’》还是《大禹惜寸阴赋》,可以说从科举诗赋角度来看,全都是上乘之作;策论,作为他的最强项,这次发挥的可以说是完美至极! 毫不夸张地说,经过一个月的白沙先生特训,以及他超乎常人的悟性和努力,现在他的实力,比一个月前考分社考试时候,绝对还要强一个档次! 而这种飞快的进步速度,也让陆北顾对于今年的州试有了信心。 州学,确实跟大部分都是混子的县学不一样。 州学是由各县历年最优秀的学生所组成的,可以说汇聚了一州的天才。 但天才,也有高下之分! 对于陆北顾这种既有天赋又有经验还肯努力的超级天才来讲,不是每个月,而是每一天,每一秒,他都在不断地训练、吸收、进化! 所以,州学里的那些上舍天才,或许能够凭借着多年经验暂时排名比他靠前一些。 但这也仅仅是暂时罢了! 只要陆北顾有足够的教育资源,超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不是什么长时间,只需要每隔十几天,数十天,陆北顾就能进步到一个新境界。 所以,经过集训,再过一个月,等到八月十五日考州试的时候,他的实力,注定还会得到进化。 再往后呢? 哪怕是陆北顾自己也很难想象,按照他的进步速度,如果考完州试,从今年的八月一直学到明年的二月,他会进步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陆北顾摇了摇头,他真的想象不出来。 毕竟,他从县学垫底,一路走到现在州学前列,也不过用了三个多月而已。 但是毫无疑问,只要教育资源跟得上,六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从举人水平,进步到进士水平了。 只不过,最顶尖的教育资源要如何获得,他还没有门路。 陆北顾挺直腰背静静思索,静待终场的锣声。 “铛——!” 随着铜锣声响,窗外,蝉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伏下去。 四州联考,至此,尘埃落定。 (本章完) 第146章 甲上之选! 第146章 甲上之选! 陆北顾随着人群走出闷热如蒸笼的考场,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那种“暂时告一段落”的感觉,让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不少。 他已倾尽全力,将这一个月以来所有的积累和感悟,都毫无保留地发挥了出来。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那决定他是否有资格参加集训进而冲击州试拿解额的关键排名。 因为四州所有的卷子都要拿到嘉州去判卷,也不会马上重新分舍,所以等待的日子里,州学的气氛都松弛了不少。 但陆北顾并未懈怠。 白沙先生布置的课业依旧如山,他每日往返于学舍与先生庭院之间,埋首于经书典籍和先生不断增加的批注、模拟题之中。 那份刻苦,连李畋看在眼里,都暗自点头。 而在位于上游眉州和下游戎州之间的嘉州,峨眉山脚下的州学里,学官们正挤在廨内辛苦判卷。 窗棂虽然大开,可人数太多,完全无济于事。 嘉州州学教授陈元礼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将手中一份墨义卷放下,端起凉透的茶盏啜了一口。 作为今年四州联考嘉州方的阅卷官,他虽然不用直接判卷,但下面的学官遇到有疑难的问题都会拿着卷子来找他,所以连日审阅之后,早已是累得头昏眼。 做决定并非易事,好卷子不知道怎么评分他还能接受,然而面对那些或浮夸、或偏激却偏偏写的不算差的答卷,就颇有种“明知是九转大肠也不得不吃一口再评价”的进退维谷之感了。 “教授,您看看这份经论。” 一位学官拿着一份卷子过来,声音带着几分惊奇:“泸州来的,这经论写得着实不一般.只是不知道在甲等里该怎么判评?” 陈元礼接过,目光扫过卷首的糊名处。 ——这是规矩,判卷时姓名是封住的,而今年的四州联考因为紧挨着州试,需要快速出排名来确定集训名额,所以未有足够时间进行誊写,只糊了名字。 而经论的题目是他亲自敲定的,意在考察学子对儒家“仁政”核心的理解深度和应用能力。 陈元礼带着一丝审慎,开始阅读。 初时,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评判着开篇引《易》点“仁”为守位之本是否恰当。 但很快,当“赋敛如饕餮”、“徭役如驱迫”、“法令如爪牙”三个精妙绝伦又触目惊心的比喻跃然纸上,他那双阅卷无数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随着考生笔锋如刀,将“苛政”那无所逃遁、摧残生机的本质剖析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畏苛政之甚于死”一句,直指人心,令他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苛政之为虐也.其害也,无所逃于覆载,无时息于旦夕.三代殒命于虎,犹恋斯土者,非不畏死,畏苛政之甚于死也。’”陈元礼低声念出,忍不住抚掌,“好!此喻切肤之痛,深得夫子本意!这考生对民生疾苦,竟有如此体察?”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当看到“养民”、“教民”、“任贤”、“节用”四条仁政之纲时,更是频频颔首。 这四条提纲挈领,切中肯綮,不仅是对经典的理解,更显露出务实的经世之才,绝非纸上谈兵之辈。 尤其是“节用”一条,联想到如今大宋朝廷冗费、地方摊派日重的现状,更让人觉此论鞭辟入里。 待到结尾,由历史兴衰反证,再归束于当世期许,文气磅礴,收束有力。 陈元礼长舒一口气,将卷子轻轻放回案上,眼中已满是激赏。 “教授觉得如何?能评甲中吗?”递卷的学官问道。 “文理俱畅,义理精深!”陈元礼毫不吝啬地给出评价,“破题精准,论述层层递进,引证精当,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甸甸的忧民之心和经世之思!此卷经论,可为甲上之选!” “啊?” 听到这个评价,廨内判卷的学官们都很惊讶。 在大宋,州县级别的考试,通常考生如果能够做到完全符合答案要求,就会给予“甲下”的评价,相当于满分;而如果考生答得确实出彩,比其他满分卷子还明显强一档,则会给予“甲中”作为鼓励;至于“甲上”,那就是既比满分卷子强一档,还得到了主考官的极度欣赏,才能破例给予这个评分了。 显然,陆北顾因为事先了解了嘉州的判卷喜好,才能在本来写的就非常好的基础上,得到了最高的评分。 而传阅了这份试卷以后,学官们也都觉得,这份卷子确实写得极好,配得上陈元礼的评价。 有人提议道:“要不要看看是谁写的?这倒不像是去年四州联考第一名眉州苏轼的文风。” 都说文如其人,去年的优秀考卷,四州州学的考官都是内部传阅过的,所以对苏轼有了解,就苏轼那般洒脱豪爽的性子,便是写“苛政猛于虎”,也绝对不会这么来写。 “考完一起看吧,莫要坏了规矩。” 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按捺住好奇的心情,待所有卷子初步评定完毕,进行最后的复核与排名时再看。 不过当陈元礼再次拿起那份糊名的经论卷,心中的好奇其实也达到了顶点:“究竟是哪位高才?去年四州联考,似乎并无此等人物崭露头角?” 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登分排名的时候。 当负责经论的学官最终撕开糊名条,露出“泸州州学陆北顾”的字样时,官廨内响起一片议论声音。 “这名字我好像有印象,是从哪听到的来着?” “今年的迎新雅集!” “哦对对对,这学生是今年迎新雅集的头名。” 陈元礼说道:“且让我看看他的墨义成绩如何。” 很快有人在众多已经撕了糊名条的墨义卷中翻找,找到了对应的卷子。 “墨义比经论差点,但答得也还可以啊。” 陈元礼拿过卷子仔细审阅:“《春秋》这几道题,引证的都正确,就是辨析有的还差点火候,看起来作为新生,功底还是稍微有些薄弱了。” “把诗赋也拿过来看看。” 很快,负责诗赋的学官也拿了卷子过来。 “诗排律工稳,立意纯正高远,对仗很不错,评乙上没问题。” “这《大禹惜寸阴赋》,气象宏阔,清健雅正,更是将‘勤’之一字演绎得中正磅礴,虽然没有特别出彩的点,但这份基本功也足够评甲下了。” “泸州今年当真是出了个人才啊!” 看完后,陈元礼语气里有一丝对泸州州学的羡慕:“等集训的时候,我得亲自见见这个陆北顾。” 几位嘉州学官闻言,对于陆北顾也是颇感兴趣。 “好了,赶紧登分,然后列排名吧。” (本章完) 第147章 放榜 第147章 放榜 嘉祐元年,七月十七。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灼热地炙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正堂前那株巨大的银杏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却丝毫无法驱散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灼期待,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搅动着学子们本就紧绷的心弦。 今日,是四州联考放榜之日。 近两百名州学生员,无论上舍、中舍、下舍,皆汇聚于泸州州学的张榜墙前。 州学教授江子成在几位学官簇拥下走出正堂,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份牵动四州学子的最终排名。 两名助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将红绸榜单展开,悬挂于墙上早就挂好的钩子上。 鲜艳的红绸如瀑布般垂落,上面四州学生,共八百多个密密麻麻用浓墨写就的名字和名次,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榜单之上! 黄靖嵇和竺桢挤在边角,眼睛瞪得溜圆,很务实地在榜靠下的位置搜寻自己的名字。 崔文璟则负手立于人群稍后,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榜单前列——那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位置。 周明远也站在崔文璟不远处,表面镇定,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陆北顾仗着个子高的优势,稳健地从一百名开始往上看。 他还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听到了挤在前面的卢广宇那惊讶的喊声。 “陆北顾,总榜第十七名?!” “总榜第十七名?州里不得进前五名了?” 凭借吨位优势卡住了后面让卢广宇看排名的朱南星,一时间也顾不得问自己的排名了,连忙问道:“真是总榜第十七名?” “千真万确啊!”他身前的卢广宇确认道。 陆北顾的周围顿时投来无数道惊讶、羡慕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一个入学一个多月的新生,竟在汇聚四州精英的联考中一举杀入前二十名!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奇迹! 泸州州学从庆历五年正式建立以来,都没出过这种惊才绝艳的人物! “陆北顾” 在张榜墙左侧的先镇,看着这个名字,再看着自己的排名,心中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无踪。 虽然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光是眼睁睁地看着天才崛起超越自己,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在合江县参加法王寺禅林雅会之时,他以为陆北顾不过是普通的县学学生。 直到陆北顾进入州学,第一次分舍考试便一鸣惊人,先镇也只是认为其运气好而已。 这也是很多老生的心态。 ——谁没有超常发挥的时候呢? 然而这次四州联考的排名结果,却让很多老生心中那点微弱的优越感被彻底碾碎,只剩下难以言表的复杂滋味。 他们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天才的光芒,是无法被忽视的! 哪怕,起步稍晚。 而张榜墙右侧的韩子瑜,心中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起了之前的想法,他是真的怕再晚一些,这陆北顾就像是冲天之鹤一般,冲上云霄消失无踪了。 到时候,怕是连找都没地方找。 此时,确认了自己的名次之后,陆北顾的心脏正在胸腔里强而有力地搏动着,那种字面意义的“热血沸腾”之感,涌遍了全身。 成功了! 这关键的一步,终于踏了过去! 四州联考后冲刺州试集训的资格,拿到了! 按照规矩,四州联考前百名者,将获得为期五日、由四州学官联合授课的特别集训资格。 这将是州试前最后一次,也是最高规格的训练! 在那里,他将汲取最后的养分,将进入州学后疯狂积累的应试技巧,打磨得更加成熟。 随后,陆北顾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并未在自己的“第十七名”上过多停留,而是重新向上扫去,看看究竟有哪些卷王,更胜自己一筹。 很快,他在榜单前列看到了。 第十五名:眉州苏洵 第八名:泸州崔文璟 崔文璟不愧是上舍翘楚,总榜都能稳居前十名,估计在州学内,又是稳坐前三名,甚至有可能排到第二名。 “恭喜陆贤弟!”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陆北顾回头,正对上崔文璟带着真诚笑意的目光。 这位社长已走了过来,眼神中除了祝贺,更有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崔社长过誉,侥幸而已。”陆北顾拱手还礼,态度依旧谦逊。 “侥幸?”崔文璟摇头,“四州英才汇聚,能跻身前列,岂是侥幸二字可以轻描?陆贤弟这进步,实在是太大了,甚至有些.骇人听闻。” 一个月前的分社考试在州学内排名第七十二名,已经足够让人惊讶了。 而一个月后,竟然在四州联考里排到了第十七名! 这什么概念?州学里稳稳进前五! 说实话,陆北顾这种恐怖的进步速度,让崔文璟这位久经科场的老将都感到了压力。 “明天一起去参加集训吧,若是这次集训,你能有所收获的话,恐怕马上到来的州试,你也极有可能中举了。” 陆北顾点点头,压下心头的激动与对未来的憧憬。 前路依旧艰险,州试才是真正的龙门。 “还望社长多加提点,州试之路,愿共勉之!” 听到这话,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的崔文璟看着十七岁的陆北顾,竟是一时失神。 州试之路有很多人走了一辈子,都没有走通。 哪怕是如崔文璟这种在泸州州学内,公认有天赋又勤勉的人才,这么多年先后考了四次州试,拿到了三次解额,可现在还不是只能从头再来? 而他的鬓角,甚至已经出现了几丝白发,然而距离中进士,依旧遥遥无期。 这就是大宋科举的残酷所在。 确实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确实能从一介书生凭借着自身的努力跨越阶层青云直上,也确实足够公平公正。 但这个出头的概率,实在是太低太低了。 与此同时,眉州州学。 作为今年眉州州试几乎毫无悬念的第一名,苏轼并没有参加联考,正躲在屋里避暑。 而苏洵和苏辙父子,则正在从后往前地看榜。 当看到苏辙,以第九十一名的身份,挤进了前百。 苏洵看着沉稳的小儿子,夸奖了一句:“你此次学问进益不小,为父甚慰。” “多赖兄长教导。”苏辙恭敬答道。 苏洵作为考了二十二年的老生,这次顺利考到了第十五名,他并不意外,但看到挨着自己不远处第十七名的陆北顾,倒是颇为惊讶。 看到陆北顾的名字仅在父亲后两位,苏辙也是一脸愕然,随即化为深深的敬佩。 “父亲,孩儿在泸州时已知其不凡,然此等成绩,实出意料之外!其才情、其刻苦,确非虚言!” “陆北顾”苏洵轻声念道,“倒真说中了,我得亲眼好好看看,这个让张相公和你都赞不绝口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样。” (本章完) 第148章 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 第148章 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 七月廿二,嘉州州学。 嘉州地处川西水路中枢,岷江、青衣江、大渡河在此汇流,水汽蒸腾,暑气比泸州更添了几分湿闷。 然而依山而建的嘉州州学,飞檐斗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经常有长风穿堂而过,倒是比平原地带的州学多了几分清凉。 “嘉祐元年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的横幅,醒目地悬挂在州学正堂之上。 此刻,来自泸、眉、嘉、戎四州的百名顶尖学子,身着各自州学的学服.泸州青色、眉州褐色、嘉州蓝色、戎州赭色,汇聚于这宽敞肃穆的正堂之内。 之所以能在时间宝贵的前提下,还把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作最后的考前突击,是因为如今正处于夏季涨水期,长江流速很快。 在这种情况下,眉州走水路顺江而下半天即可到嘉州,走陆路回去则是一天;戎州走陆路到嘉州需要一天,走水路回去则是半天;唯有泸州,走陆路要一天半,回去要一天。 实际上,四州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远,因为“州”这个行政区在大宋本身就不大以他们所在的四川举例,《宋史·地理志》记载,北宋时期益州路16州、梓州路15州、利州路6州、夔州路12州,四川这片地方能划分出来足足49个州,每个州的辖境能大才怪了! 而正是因为具有长江航道交通以及本身陆路距离不远这两个基础条件在,四州联考才能连续举办这么多年。 言归正传。 此时能站在这里,皆是四州联考前百的俊彦,是今秋州试解额的有力争夺者。 陆北顾身着崭新的泸州上舍深青色学服,本来就高,身姿挺拔如松,在人群中便颇为显眼。 “陆北顾,这边来一下!” 泸州带队助教的声音传来。 陆北顾正与崔文璟、周明远等几位观澜社同窗低声交谈,闻声便走了过去。 离开队伍时,他能感觉到不少目光聚焦在了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审视的,甚至不乏带着一丝挑战意味的。 他的名字,早已随着那份惊掉无数下巴的第十七名总榜成绩,被很多人知晓。 在右侧眉州州学的队列前列,一位中年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身形清瘦,颧骨微凸,三绺长髯垂至胸前,面容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沉郁,他身旁站着一位气质端方、目光温润的年轻人,正是苏辙。 苏辙看到陆北顾望来,微笑着颔首致意。 而中年男子那双锐利的眼睛则落到了陆北顾身上,带着棋逢对手般的审视。 陆北顾心下了然,那位清瘦的中年人,必是名满蜀中、屡试不第却以散文传世的苏洵无疑了。 陆北顾坦然迎上苏洵的目光,拱手遥遥一礼,苏洵亦微微拱手回礼,眼神中探究之意更浓。 陆北顾跟着助教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台阶之上,一位身着官袍、气度儒雅的中年学官正和善地看着他。 助教低声介绍:“这位是嘉州州学陈元礼教授,亦是此次讲习会的督学。” “学生陆北顾,拜见陈教授。” 陆北顾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姿态恭敬。 陈元礼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举止沉稳的年轻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欣赏之色。 “你那篇《论苛政猛于虎》,义理精深,切中肯綮,尤其‘度’‘法’之论,颇有见地,老夫阅卷时便印象深刻。” 陆北顾心头微暖,连忙道:“教授谬赞,学生愧不敢当,只是平日读书偶有所感。” “不必过谦。”陈元礼摆摆手,“文章之道,贵在见识,你能有此见地,足见平日用心。此五日讲习,望你摒除杂念,潜心向学,若有疑难不解之处,可随时来寻老夫探讨。” 这无疑是极大的鼓励和认可! 陆北顾心中振奋,再次郑重行礼:“多谢教授提点!学生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教授厚望!” “嗯,回队伍去吧。”陈元礼满意地点点头。 陆北顾回到泸州队伍,周围同窗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不同.能让陈教授表示欣赏,这份殊荣,这些年也属罕见。 很快,陈元礼来到了正堂前。 嘉州州学的助教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肃静——!” 喧嚣的正堂,瞬间安静下来。 “本官陈元礼,嘉州州学教授,忝为此次讲习会督学。” 陈元礼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尔等皆为四州俊彦,经联考遴选汇聚于此。州试龙门在望,此五日讲习,乃集四州学官毕生心血,剖析历年得失,点拨应试关窍,望尔等珍视这次机会。” “另外,尔等须知,州试非独考校学问,更磨砺心志!唯坚韧勤勉、心无旁骛者,方能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不负朝廷选士之心,不负师长亲朋之望,亦不负尔等寒窗苦读之功!” 一番话,既点明机会宝贵,又含激励与警示,让在场学子无不心头凛然。 “讲习会即刻开始!请诸生按点名分列,随助教前往指定学舍!” 随着陈元礼话音落下,助教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按手中的名单点名。 而从点名的顺序来看,并不是按州分的,甚至不是按联考的排名顺序分的,而是随机分配成八组,每组十一到十三人不等。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打散了重新分配,陆北顾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但可以肯定的是,了这么多时间精力,把他们汇聚在这里,肯定是有重要意义的。 否则的话,各自在自己所在的州学进行考前准备不就好了。 在把本组的人点齐后,相应助教即引导各自的学生离开正堂,走向早已安排好的、更为宽敞凉爽的专门书斋。 “崔文璟。” “先镇。” “陆北顾。” “苏洵。” “韩子瑜。” “周明远。” “.”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被分到的这组里,认识的人还挺多。 陆北顾等人跟在助教身后,前往他们被分配到的书斋。 州试前最后的冲刺,开始了! (本章完) 第149章 巅峰唐宋八大家的强度 第149章 巅峰唐宋八大家的强度 陆北顾一行人随着助教,穿过回廊,绕过几处郁郁葱葱的庭院,最终停在一处格外宽敞的书斋前,匾额上书“松涛斋”三个苍劲大字。 此时此地的声音,唯有山风掠过檐角发出轻微呜咽,反而更衬得斋内一片沉静。 “诸生请入内就座。” 落在后面的陆北顾抬眼望去,斋内早已备好十数张宽大的书案,蒲团洁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等众人进去,他才迈步而入,目光扫过斋内已至的人。 苏洵已端坐于左侧靠窗的案前,他并未抬头,只专注地整理着案头的几卷书册。 苏辙则坐在其父稍后位置,神态平和,见陆北顾进来,再次微微颔首。 崔文璟和周明远也已入座,崔文璟习惯性地选了个居中靠后的位置,正与邻座一位戎州学子低声交谈,神色从容。 周明远则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挨着崔文璟坐下。 “陆兄,这边。”韩子瑜招手,朝陆北顾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空位。 陆北顾点点头,正要过去,目光却与另一道视线撞个正着。 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尤其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是先镇。 陆北顾神色未变,迎着先镇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在韩子瑜身边坐下,一股清凉的山风恰好穿窗而入,拂动他深青色的学服衣袂。 助教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生肃静,讲习即刻开始。” “首日,由嘉州州学赵原朗,讲授《春秋》经义精要,兼论各州历年州试墨义之得失。” “另外,从首日起,每日日考,斋内最后一名,自动淘汰。” 潜台词很明显,没有实力的人通过不了州试,也就不必继续参加集训了。 这么狠? 陆北顾闻言不由地有些诧异。 他没参加过四州联考后的集训,他当然不晓得这些,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接下来,这“松涛斋”内,便是真正的战场非为刀光剑影,却关乎千军万马挤过那狭窄的州试龙门。 而这种规则下,把四州顶尖学子汇聚一堂,各州学官倾囊相授,这些看起来随机的分组,绝非随意。 它打散了州籍的藩篱,打破了原有小团体的安逸,将不同背景、不同风格的州试种子选手硬生生揉在一起。 碰撞,砥砺,交锋,甚至倾轧唯有在这样高压的熔炉里,才能更快地淬炼出真正能经得起州试乃至省试烈火考验的真金。 这,或许才是此次“英才讲习会”最核心的用意——在最后的冲刺阶段,以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逼出每个人最大的潜力。 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儒生这时候稳步走入斋内,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捧着一迭厚厚的笺纸。 赵原朗立于讲席之后,目光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在座的十二张面孔,唯有当目光掠过苏洵时,微微一顿,颔首致意。 看起来,两人是认识的。 “《春秋》者,天子之事也,圣人之笔削也。” 赵原朗开口说道:“其微言大义,在乎一字之褒贬,关乎王纲之兴替。今日,便拣选各州历年州试墨义难辨之题、易错之题,以做解析。” 笺纸被发了下来,上面都是精选出来的题目。 斋内非常安静,唯有赵原朗沉稳的声音不断传来,他引经据典,层层剖析,将一段看似简单的《春秋》句子,剥茧抽丝般展露出其背后深远的政治伦理与人性幽微。 这位先生能来“英才讲习会”当老师,确实是有水平的,他并非照本宣科,而是时时结合近年州试、甚至省试中出现的《春秋》墨义问题,点明考官用意,剖析考生易犯之谬误,句句切中要害。 陆北顾凝神静听,心中凛然。 这赵原朗的讲授,见解很深刻,或许不如白沙先生,但远非泸州州学寻常先生可比。 可问题是,白沙先生年迈,也不仅仅只带陆北顾一个学生,所以既没有足够的精力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带着陆北顾把所有墨义易错题都挨个过一遍,并且讲清楚。 所以,陆北顾觉得赵原朗的讲解,非常有用处。 他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要点,思维高速运转,将赵原朗所讲与自己所知相互印证,有些原本模糊的关节豁然开朗,但同时也产生了更多深层次的疑问。 他眼角余光瞥见,苏辙听得极为专注,偶尔提笔在纸上疾书数语,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而苏洵则端坐如钟,目光始终跟随着赵原朗的讲述,神情专注。 时间在精妙义理的阐述中悄然流逝。 上午上完墨义课,陆北顾放下毛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知道,这五日,每一刻都是淬炼。 他不仅要吸收,要思考,更要在与这些真正的四州顶尖英才的较量中,占得上风。 通向龙门的每一步,都在这书斋的方寸之间。 中午由嘉州州学送饭,每人两个炊饼加上一荤一素,还有一壶清水,很是简单。 随后,给了他们些时间原地休息,因为地面上有凉席,所以可以拿蒲团当枕头躺一会儿。 虽然不舒服,但总比不休息强。 然后便开始了下午的课业。 下午授课的是一位来自戎州,气质干练的中年学官,姓李,对州试策论的评判标准了如指掌。 “策论之要,首在‘识见’与‘条理’!”李学官开门见山,“识见源于经史功底与对时务的洞察,条理则体现为清晰的逻辑脉络。” 他随即抛出今日研讨的核心题目:“‘论钱荒之弊及通变之道’,此乃近年来州试乃至省试皆常涉之题,涉及货币、赋税、商贸、吏治,乃至朝廷大政方针,包罗甚广,通常以时务策的形式来考。” “然而,若是假设今年州试你所遇到了该策论题目,却不以时务策的形式来考,反而以史论的形式来考,你该如何作答?” 虽然策论通常分为史论、经论、时务策三种形式,但州试必然是有难度的,有时候确实是会出现这种“明明应该是时务策的题目,却要求用史论来回答”的情况。 而这种题目形式,与帖经里面的“倒拔题”难度就很类似了。 出的目的就是故意让考生不好作答,答不上来。 但恶心归恶心,有没有遇到这种题目的可能性呢?有,而且很大。 此时,李学官并没有直接讲解,也没有让他们来写。 而是说让他们先自行构思框架,随后再点名几位不同州学的学子阐述观点。 等到思考时间结束以后,李学官直接点了苏洵的名字。 陆北顾抬起头,满怀期待。 ——终于要见识一下巅峰唐宋八大家的强度了吗? 要知道,唐宋八大家里面宋代的六位,苏轼、苏辙、曾巩,现在都还在成长阶段,而王安石虽然较为成熟,但距离巅峰也差了一些。 此时此刻,唯有开封的欧阳修,和眼前这位苏洵苏老泉,是真正处于巅峰状态的。 而苏洵虽然是唐宋八大家里最偏科的,完全不会写词,诗赋也平庸,但散文,尤其是史论,那可是历史级别的强!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而李学官所问的,恰好就是苏洵最擅长的史论。 (本章完) 第150章 什么叫雄辩家啊? 第150章 什么叫雄辩家啊? 松涛斋内很安静。 “如何以史论形式作答‘钱荒之弊及通变之道’”,这个问题引发了他们这些顶尖州学生的思考。 这种刁钻路数,将时务之紧迫,硬生生嵌入史论之框架,考校的正是那化古为今、融通无碍的真本事。 苏洵并未立即起身。 他轻轻抚平案上微皱的笺纸,还在做最后的思考。 “那便由我为诸生启牖吧。” 终于,苏洵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带着浓厚的川音,有些沙哑。 “钱荒之弊,非今日独有之痼疾。溯其源流,乃‘利’与‘权’二字相缠相噬,千年不绝。” 苏洵开宗明义,一针见血地将复杂的货币问题归结到权力与利益的核心冲突上。 “《管子》有云:‘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此‘一孔’,非独指盐铁之利,亦指货币之权柄。” “昔者汉武,以白鹿皮币、白金三品,巧夺豪强之利,以充边用,其法不可谓不奇。然何以‘算缗’‘告缗’一出,天下骚然,商贾破产,市井萧条?” “盖因其‘权’操之过急,‘利’攫之过酷!以酷法强夺,虽得一时之财,却如剜肉补疮,伤及国之元气,此乃‘度’之失也!” 他引汉武帝的货币政策为例,直接点出“度”的失衡是导致政策失败、加剧社会矛盾的关键。 这与他之前读过陆北顾《六国论》里的说法隐隐呼应,却更深入地结合了历史实例。 显然,苏洵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懂得如何学习别人的优点,尤其是从那些他认为“值得学习的作品”里去汲取精华。 “王莽新政。”苏洵语调微沉,“其改制币制,五物六名二十八品,样百出,朝令夕改。其心或欲复古、或欲均利,然法度繁苛,民不识用,反致‘农商失业,食货俱废’,奸伪丛生!何也?不通‘变’之大道!” “变通之道,贵在‘因时制宜,简而可行’。王莽泥古不化,妄图以繁杂之制逆时势人心,犹如以朽索御奔马,焉有不败之理?此乃‘通变’之失其本!” 他将王莽作为反面教材,痛斥其改革脱离实际、制度繁杂、缺乏可行性的根本错误,精准地扣住了“通变之道”的要害这番分析不仅停留在现象,更深入到了政策制定者的心理和时代背景。 苏洵的声音渐渐拔高:“及至魏晋南北朝,钱法混乱更甚。劣钱充斥如鹅眼、綖环,民不堪命,竟有‘以物易物,钱帛不行’之景!朝廷铸钱,竟成掠民之具!此非钱荒,实乃‘政荒’!吏治不清,法度不明,纵有良币,亦如明珠投暗。故钱荒之根,深植于吏治之腐朽,法度之松弛!” 他将钱荒问题直接指向吏治这个核心根源,“政荒”二字振聋发聩。 又何尝不是在意指如今铁钱横行的四川呢? 这已不仅是史论,更是对大宋现状的反思。 苏洵的特点就是如此,其文风雄奇高古,具有雄辩之风,往往观点明确,析理深透,语言犀利,结构谨严,议论文往往直接针对大宋社会的现实而作。 可以说苏洵别的不行,但就“议论文”这块,水平确实当世顶尖,放到历史长河中来看,也足有一席之地。 最后,苏洵总结道:“观古鉴今,钱荒之弊,症结有三:一在权柄操切失‘度’,二在通变之法失‘简’与‘实’,三在吏治不清致‘政荒’。今之困局,岂非重蹈覆辙之兆?” “欲解钱荒,若只重开矿铸钱,或强推交子,而不思约束权贵兼并、整肃吏治、厘清法度、务求便民之实策,则恐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史之为镜,明得失,知兴替,当思之,慎之!” 他话音落下,松涛斋内一片寂静。 ——什么叫雄辩家啊? 苏洵的论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如重锤击鼓,字字千钧!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历史案例的分析深刻入骨,逻辑链条环环相扣,将复杂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通过精炼的史实和犀利的观点,剥茧抽丝般展露无遗。 尤其是那贯穿始终的批判精神和对吏治腐朽毫不留情的揭露,更显其思想的锋芒和作为古文大家的厚重底蕴。 此刻,众人神态各异。 苏辙正在思考,显然父亲这番宏论也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崔文璟眉头紧锁,看着纸上记录着苏洵论述的要点,努力消化。 周明远听得有些发懵,只觉得苏洵说的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却如山岳般沉重,只能下意识地跟着点头。 而陆北顾的神色,则极为凝重。 只能说,巅峰状态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绝非浪得虚名。 “天下英雄,果然如过江之鲫!需得时时警醒,不可稍有成绩,便起懈怠之心。”陆北顾心忖道。 不过,苏洵的强悍,也激发了陆北顾的斗志。 在合江县学,说实话,他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对手,拖他后腿的只是自己薄弱的基础以及紧张的时间而已。 而到了泸州州学,历年县试脱颖而出的精英汇聚于此,才算稍微有了点强度,其中有些人基本功确实扎实,经验也非常丰富,但也谈不上有多出类拔萃。 可到了这次四州联考之后的集训,陆北顾能明显感觉到,四州有不少顶尖州学生的实力,确实是值得重视的。 而这,只是四川南部四州遴选出的精英而已。 大宋全国有多少个州? 二百四十个! 由此可想而知,全国顶尖州学生汇聚一堂的礼部省试,到底是什么强度! 而且,明年还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科举大年,更是天下英雄齐聚开封! 如果自己不够强,凭什么在“千年龙虎榜”上留名?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目光变得无比专注。 他脑海中,苏洵那振聋发聩的“权、利、度、变、政”几个关键字反复盘旋,与自身所学、所观、所思激烈碰撞融合。 随后,陆北顾提起笔,认真记下从苏洵史论中得到的感悟。 从此刻开始,他将拿出最强状态! (本章完) 第151章 与苏洵的较量 第151章 与苏洵的较量 李学官听后,也不由地感叹。 “何为史论之‘识见’?非堆砌典故,非空发议论,应是如这般从浩繁史实中提炼出贯穿古今之规律,直指问题之核心;何为史论之‘条理’?非简单罗列,应是将史实与观点层层推进,环环相扣。” 他随后以苏洵的框架为基础,结合其他学子的观点,深入剖析了“钱荒”题目的各种破题角度、论据选择,以及如何避免空泛议论,做到言之有物、持之有故。 陆北顾一边听,一边与自己之前的思考印证,感觉收获极大。 他能感觉到,苏洵的目光也数次落在自己身上。 下午上完策论课之后,他们还是在书斋内用餐,晚餐跟午餐比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炊饼换成了麦饭,而水换成了清汤。 而吃完饭后,天边日头虽然已经西垂,却并没有让他们回去休息。 相反,助教拿来了烛台。 当最后一点天光被山峦吞噬,书斋内完全被摇曳的烛火照亮时, 第三位学官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这是一位与赵原朗的沉稳、李学官的干练都截然不同的先生。 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儒衫,手中拿着一卷书稿。 助教介绍道:“这位是眉州州学的王静之先生,精于诗赋格律,尤擅应试制艺。” “王先生。”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诸生请坐。” 王静之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吟咏般的韵律感:“州试诗赋,虽常被诟病为‘雕虫之技’,然其乃考察才情、格律、辞藻、立意之综合,亦是考官衡量士子学养底蕴之重要标尺。今日,我打算讲讲应试诗赋之‘切题’与‘出新’。” 他没有立刻发题,而是先环视一周,目光在苏洵身上略作停留,尽管身份不同,还是流露出一丝对这位同辈的敬意。 作为眉州学官,王静之显然是认识苏洵的,毕竟,苏洵在眉州州学待得时间恐怕比王静之都要长。 而苏洵连续考了二十二年,还是屡败屡战,光是这种百折不挠的劲头儿,就很让王静之敬佩了。 随后,王静之让助教把题目发了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陆北顾等年轻面孔,缓缓道:“诗赋之道,首重‘切题’。题旨不明,则如舟行无舵,纵有锦绣辞藻,亦成浮泛之语。然,仅止于切题,又易流于平庸,沦为‘西昆体’之窠臼。故,如何在‘切题’之铁律下,觅得一丝‘出新’之幽径,方显才情卓绝。” 陆北顾注意到苏洵的反应有些微妙。 这位以雄辩史论见长的文豪,在听到“诗赋”二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并未像下午那样提笔构思,只是端坐着,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似乎有些出神,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接下来,苏洵并未有如下午史论那般惊人的表现,他所做的诗赋也不算差,但也说不上有多好,似乎文学技能点,就完全没点在诗词赋上面。 而这种表现,也解释了苏洵为何考了二十二年都没考中进士。 因为他并非是全能的。 科举,总归是要看“短板”的,从理论上讲,想要考中进士,必须要不存在明显短板,各科水平都很强才行。 如果只有一块“长板”特别长,其他的达不到平均水平,那“长板”再长也没用。 王静之这位先生的水平同样不差,或许跟赵抃这种诗坛大家比不了,但教他们这些州学生已经足够了。 尤其是在应试诗赋方面,更是传授给他们不少实用技巧。 一天的课程下来,陆北顾只觉得全是收获。 而在王静之的诗赋课结束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还是没有被允许去睡觉。 助教拿了一沓考卷进来。 显然,这就是今天的淘汰考试了。 考卷就一张纸,上面的题目不多,只有三道墨义题,以及一道诗题、一道限制字数的经论题。 “限时三炷香,请诸生作答。” 助教点燃了香,压力跟香气一同扑面而来。 众人沉默地答完了考卷,助教收走拿去判分、排名,决定今天是谁被淘汰。 书斋内灯火通明。 在一片沉默中,苏洵站起身来。 “在下苏洵。” 苏洵拱手,声音带着蜀地口音,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 陆北顾起身回礼:“久闻大名,在下陆北顾。” 苏洵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开门见山:“张相公对你赞誉有加,我也看过你所做《六国论》,故而心中亦有些许浅见,想与你探讨一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二人身上。 苏洵在蜀中的名声其实本身就不小,而自从有了四州联考,更是几乎一次不落,所以,很多老生都是认识苏洵的。 名满蜀中的苏洵,竟主动向一个新生讨教? 陆北顾的心头涌起强烈的兴奋。 能与苏洵这样的文豪当面论道,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灯火下,苏洵清癯的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他让苏辙从笈囊里拿出了一本手稿,递给了陆北顾。 “这是我所写的政论散文集,名为《衡论》,共十篇。” 文章都不长,陆北顾认真阅看,《衡论》里面以治国方略为核心,系统阐述政治、军事、用人及社会制度等主张。 苏洵的观点很犀利,带着强烈的批判性,虽未明言,但已能窥见其日后《权书》、《几策》中思想的雏形。 陆北顾看完后结合自身所知的历史脉络和对宋代社会经济的理解,谨慎地回应了一些更侧重于具体可行性的看法。 通过这番交谈,苏洵已大略确认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浪得虚名,其才思之敏捷,见识之深刻,远超寻常州学生,甚至足以与一些成名文士比肩。 他心中那份“棋逢对手”的感觉更加强烈。 “此前我亦写过一篇《六国论》。”苏洵话锋一转,“看过你写的《六国论》后,自觉你我之间,虽风格不同,立意亦有差异,但皆有可取之处。” 这时,他又让苏辙从笈囊中取出另一篇单独的文章。 这次,他并未直接递给陆北顾,而是将其放在案上,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北顾,带着一种近乎邀战的意味。 “我新近又作了一篇史论,题为《项籍论》,专论项羽之败亡,此文尚未示人。” 苏洵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不知你是否愿意也写一篇?我极想见识一下,你对此千古英雄之败亡,有何等惊世之论!” (本章完) 第152章 “三难” 第152章 “三难” ——来自“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的邀战! 陆北顾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压力与前所未有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他。 州试前的最后冲刺,在这一刻,陡然被提升到了与当世文豪论剑争锋的高度! 他郑重地把苏洵的《项籍论》接了过来。 “惊世之论不敢当,但在下愿意尽力一试。” 松涛斋内的烛火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不安地跳跃着。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纸张。 陆北顾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苏洵的《项籍论》,文章不长,却锋芒毕露。 苏洵以其一贯的雄健笔力,直指项籍的核心缺陷,也就是“无取天下之虑”。 他分析巨鹿之战时的天下格局,认为项籍虽破釜沉舟,一战摧垮秦军主力,威震诸侯,却犯了战略上的致命错误——被章邯钉死在河北战场,未能及时抽身西进,直捣咸阳。 苏洵断言,若项籍当时能舍巨鹿之缠斗,亲率精锐疾驰入关,据秦之根本,收其府库,则天下形势将截然不同。 此论的核心在于“战略重心”的选择,苏洵认为项籍空有“百战百胜之才”,却缺乏统揽全局、直击要害的“取天下之虑”,其败亡,非战之罪,实乃格局之限。 陆北顾合上文稿,心中思绪翻涌。 苏洵的分析不可谓不犀利,而这种“复盘历史、假设推演”的论证方式,本身也充满了思辨的魅力,令人拍案。 然而,陆北顾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后世无数史家对楚汉战争的剖析,以及现代战略思维的视角。 他认为,苏洵这篇《项籍论》的论点虽强,但并非无懈可击。 此时,书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北顾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苏先生此论,鞭辟入里,发人深省!” 陆北顾开口:“以巨鹿之战为转折,剖析项籍战略之失,点明其‘无取天下之虑’的根本缺陷,我深以为然。” 他先是肯定了苏洵的核心观点,表示认同项籍格局不足的判断。 苏洵微微颔首,但眼神中的探询并未消散,他知道这只是铺垫。 陆北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凝重:“然则,苏先生所设‘弃巨鹿而疾趋咸阳’之策,我以为虽为奇谋,却隐有三大难处,恐难如苏先生所期。” 此言一出,松涛斋内气氛骤然一紧。 苏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崔文璟、韩子瑜等人更是屏住了呼吸。 苏洵非但不恼,眼中反而爆发出更浓烈的兴趣,身体微微前倾:“哦?愿闻其详!” “其一,名分大义之难。” 陆北顾竖起一根手指:“苏先生在第四段所期的‘攻其必救’,认为项籍进攻关中,秦军诸将必然舍赵来救。然项籍根基在楚,在诸侯联军。若其舍赵而骤然入关,据秦宫室,挟秦降王,在天下人眼中,此非‘挟天子’,恐成‘代暴秦’!” 他点出了苏洵策略中一个关键而常被忽视的软肋——政治合法性与人心的向背。 项籍杀宋义之后身份是“上将军”,而不是“楚王”,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去救援赵国,并不是去进攻咸阳。 如果这么做,那么在当时的政治语境下,极易被解读为篡夺和背叛反秦联盟的初衷,失去道义制高点。 当然了,道义只是前提,最重要的,还是现实可行性。 “其二,后勤根基之难。” 陆北顾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扫过众人:“项籍其主力乃楚地之兵,粮秣辎重亦多赖后方楚地及诸侯供给。孙子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苏先生所设‘疾趋咸阳’,轻兵突进,千里奔袭,其军需何以保障?” “一旦项籍西进,河北之地的章邯在灭赵后,定然会断其后路辎重.无稳固之后方与畅通之粮道,西进之军则顿成孤军,进退失据,危如累卵!纵入咸阳,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焉能持久?” 项籍的根基在楚地,在联军体系。 千里奔袭咸阳,后勤补给线极度拉长,哪怕一路攻无不克,没有在任何坚城雄关下遇到阻碍,也要经过新降的、充满敌意的秦地,同时还要留下足够力量守住粮道,这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其三,人心归附之难。” 陆北顾竖起第三根手指,语气愈发沉凝:“苏先生论中,言及项籍若据关中,则可如刘邦一样尽收民心。然此点,我以为尤为艰难刘邦入关约法三章,尽除秦之苛法,与民休息,故秦民‘唯恐沛公不为秦王’。而项王为人,刚愎暴烈,纵入咸阳,岂能如刘邦一般宽仁?” “我认为,恐怕极难改其杀伐酷烈之作风。届时,关中父老,不畏其威而惧其暴,岂能真心归附?失关中民心,则‘王天下’之基,便已崩塌一半。再者,诸侯之心,畏其威而未必服其德。项籍若舍弃救赵而骤然据秦之形胜,相当于背弃联军,再以强横姿态凌驾于诸侯之上,恐非但不能令其归心,反会加速其离心离德,使彭城分封后的局面提前上演,甚至更为惨烈。” 陆北顾说完这三点,对着苏洵拱手道:“苏先生之策,乃奇谋。然其施行之难,在于名分、后勤、人心三者,环环相扣,皆非项籍彼时之力、彼时之性所能克服。故我以为,项籍之败,其根由固在‘无取天下之虑’,然此‘虑’之缺失,非仅在于未识咸阳之重,更在于其性格、见识、根基、行事方式本身,便已注定他难以真正驾驭并稳固那‘取天下’之后果。其失,乃先天之失,非一时一地之误也。” 陆北顾最终将项籍的失败,归结为更深层次的人格特质、政治根基和行事逻辑的缺陷,认为这些内在因素决定了项籍即使做出苏洵假设的战略选择,也因其自身的“硬伤”而难以成功。 这比单纯指责一个战略失误,更触及了悲剧英雄的本质。 松涛斋内,一片寂静。 苏洵陷入了沉思。 (本章完) 第153章 陆北顾的《项籍论》【求月票!】 第153章 陆北顾的《项籍论》【求月票!】 在苏洵看来,陆北顾的批驳,并非否定他“无取天下之虑”的核心观点,而是从更现实、更复杂的维度,论证了项籍即使选择了那条看似正确的道路,也因其自身的“硬伤”而难以走通。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剖析,将战略选择与个人特质、历史环境紧密联系了起来。 所以,雄辩如苏洵,一时之间,竟然也无从反驳。 苏辙则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他看向陆北顾的眼神,已然有了一丝钦佩.毕竟作为同龄人,这些问题,是他在看了苏洵所作《项籍论》之后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而崔文璟、韩子瑜、周明远等人更是心神剧震。 他们原以为陆北顾能得到嘉州州学教授陈元礼的赏识已是殊荣,却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在史论之道上,与名满蜀中的苏洵如此针锋相对,甚至提出了更为精微的见解!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陆北顾的了解。 良久,苏洵长长地、仿佛吐尽胸中块垒般舒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既有棋逢对手的畅快,也有被后辈点醒的恍然,更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无限潜力的惊叹。 苏洵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激动:“此番论述,确实如醍醐灌顶,发我之未发!诚然,我只论其‘应然’,而你直指其‘实然’!项籍其人,刚戾自用,暴虐难改,纵有良策,恐亦难行其善。此论,深矣!切矣!” 他站起身,走到陆北顾案前,郑重地拿起自己那篇《项籍论》,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将其置于烛火之上! 火焰瞬间舔舐了纸页一角。 “父亲!”苏辙惊呼出声。 苏洵却不为所动,任由火焰吞噬着自己精心写就的文章,眼神中只有新的期待。 “此论未尽善矣,留之何益?我回去之后,定当写出更好的《项籍论》!” 火焰最终将稿纸吞噬殆尽,化作几片飞灰,飘散在带着燃尽香灰味道的空气中。 他看向陆北顾,眼神炽热如火:“我愈发期待你的《项籍论》了!望你莫要藏拙,尽展胸中丘壑!” 陆北顾迎着苏洵灼灼的目光,提起笔,饱蘸浓墨。 砚台如深潭,墨汁似夜海。 雪白的宣纸铺陈在案前,等待着惊雷炸响,等待着龙蛇起陆。 ——与唐宋八大家之一苏洵的论剑,此刻,才真正开始! 陆北顾的笔锋,落了下来。 “项籍之亡,非战之罪,亡于裂土也! 当钜鹿一战,破釜沉舟,威震诸侯,膝行辕门而莫敢仰视。当此之时,籍若秉天人之势,握四海之枢,革暴秦之苛法,收天下之心,则帝业可立,何难之有? 然秦鼎方熔,籍竟欲补周彝裂璺,悖矣! 观其裂土之制,封章邯、司马欣、董翳三降将于秦地,以塞沛公,此所谓‘使执仇雠之刃而守户牖’也,其势岂能久安?是故太史公讥其‘背关怀楚’,犹见其囿于故楚之私。 惜乎!其智蔽于贵胄之见,心惑于封建之私,不察时移世易之机,徒慕裂土分茅之旧。乃剖膏腴以饲遗簪,复宗祧而燃死灰,更裂千里赋田儋,犹蓄溃痈于肘腋而不悟! 彼视神器为贵胄俎肉,裂土分羹若周礼当然,岂知氓隶厌兵戈之苦,寒鸷冀云霄之搏?故封册未干,齐地举燧,赵壁生隙,天下汹汹! 而沛公之智,在洞破其弊,知贵胄朽骨不足恃,黔首伟力乃可凭。故肯捐六国朽骨之虚名,以饲四海饥鹰之实腹,由是韩信下三秦如破竹,彭越扰楚地若溃堤。籍纵有拔山扛鼎之勇,焉能独挽狂澜,永制此崩析之天下耶? 且夫战国之世,贵族世卿,或能裂土而守。然秦之一统,郡县既行,黔首之力亦显。及天下苦秦,人心思定,非复春秋战国之旧。项籍欲逆大势而行,强以八百年前封建之规,绳墨新造之乾坤,此犹胶柱而鼓瑟,刻舟以求剑,其败也固宜。沛公承秦制之实,捐封建之名,聚草泽之雄,应黔首之望,故能成鼎革之功。 故曰:项氏败于泥古,刘氏成于鼎革。 嗟乎!楚汉兴亡之鉴,岂独人事乎?实旧器不堪载新天,泥古者终为时弃也!” 当陆北顾落下最后一笔,缓缓搁下狼毫,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 苏洵的脸色,从最初的惊愕、凝重,到中段的深思、震动,最终化为一片近乎失神的苍白。 他死死盯着那篇墨迹淋漓、字字如刀的文章。 陆北顾的论述,跳出了对个人勇略、一时战略的纠缠,直刺历史变革的核心矛盾。 ——新旧制度的冲突与更替! 其观点之犀利,格局之宏大,论证之严密,尤其是那“泥古”与“鼎革”的终极论断,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这位以史论见长的大家都有些心神摇曳。 而苏洵过往许多思考的片段,也仿佛被陆北顾的《项籍论》这道惊雷串联、照亮,豁然贯通,随后又感到一种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强烈冲击感。 苏辙在旁边,低声反复咀嚼着“黔首伟力乃可凭”、“捐六国朽骨之虚名”、“泥古者终为时弃”这些句子,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历史洞察力扑面而来! 周明远、韩子瑜等人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 他们能理解陆北顾论述的每一句话,却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同龄人,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构思出这样一篇气势磅礴、直指本质的雄文? 这已远超州试策论的范畴,这是足以传世的史论杰作! 而崔文璟看向陆北顾的目光,更是从之前的佩服,彻底变成了仰望! “项氏败于泥古,刘氏成于鼎革!” 苏洵嘴唇翕动,竟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内心的激荡:“此论,非徒论项籍,实乃论古今兴替之大道,‘泥古’‘鼎革’四字,如洪钟大吕,发聩振聋陆北顾,老夫今日方知,何为后生可畏!何为天纵之才!” 他从案上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是握着一柄足以劈开迷雾的利剑。 之前的“棋逢对手”之感,此刻已彻底转化为一种强烈的、看到未来文坛巨擘冉冉升起的预感。 这个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 (本章完) 第154章 你比我还卷啊 第154章 你比我还卷啊 就在这陆北顾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之际,书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负责他们这组的嘉州助教走了进来,神色有些肃然。 他手中拿着一份名单,开口道。 “首日讲习结束,日考成绩已出。”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书斋内的空气仿佛都一下子被抽干了,很多人的心,都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连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苏洵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白日里那句“每日日考,斋内最后一名,自动淘汰”的话语,这时候就要变成现实了。 助教的目光缓缓扫过十二张面孔,最终宣布道。 “嘉祐元年四州英才讲习会,首日松涛斋日考末位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惋惜,最终定格在一个身影上。 “泸州,周明远。” “嗡”的一声,周明远只觉得脑袋像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白日里听课的懵懂,考卷上的艰涩,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现实,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头。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崔文璟,又看向对面的陆北顾,眼神里充满了茫然、羞愧和不甘,仿佛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而这时助教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周生,请收拾行囊,门口有人带你去州学外的民宅暂住一晚,明早州学会安排舟船送你回去。” “我” 周明远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他环顾四周,那些目光中有同情,有惋惜但规矩就是规矩,没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下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地看了一眼陆北顾案头那篇墨迹淋漓的《项籍论》,仿佛要将今日这最深的印象烙印在眼底。 然后,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转身,默默走向自己的书案,开始收拾那寥寥几件物品。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剩余十一个人的心上。 他们看着周明远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并无多少侥幸,反而涌起一股沉甸甸的寒意。 今日是周明远,明日呢? 在这汇聚了四州顶尖英才的地方,稍有不慎,便是惨遭淘汰的下场。 而或许,这种看起来并不合理的淘汰制度,也是对于考生参加州试的心理铺垫。 ——州试就如同这次集训一样,无论你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金钱,无论有多不甘心,一旦被淘汰,就意味着一切归零,重头再来。 州试,就是千军万马争渡的独木桥! 闯不过去,被人挤下去,那就得回到原点,三年后再重新闯。 少了周明远,空间似乎更显空旷,但无形的压力却成倍增加。 助教他看着剩下的十一名学子,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首日已过,明日卯时三刻,此地集合,继续进行授课。” 书斋内再次陷入沉寂,但这沉寂已与先前不同。 韩子瑜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周明远的淘汰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刚才因陆北顾与苏洵论道而产生的震惊,此刻化作了更为强烈的危机感——他绝不想成为下一个周明远! “好了,时辰不早,诸生请随我前往学舍歇息。” 一行人沉默地跟在助教身后,离开了松涛斋。 夜已深沉,山风呼啸着穿过州学的回廊庭院,松涛阵阵。 白日里苍翠掩映的飞檐斗拱,在月色下只显出模糊而冷硬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其他书斋的灯火早已熄灭,整个州学沉浸在一种大战前夕的、令人窒息的静谧之中。 嘉州州学学舍区依山势而建,因为这次来的人数比较多,所以房间便没那么宽裕了。 条件比陆北顾想象中更为艰苦,分配给他们的是一间老旧的学舍,只是四张简陋的木床,两两并排摆放,便已将空间填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尘灰和淡淡皂角的气息。 “四人一舍,自行安排。” 助教言简意赅,指了指房内,说完便转身离去,带着其他人继续找学舍,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洵作为长辈,自然选了靠里侧的一张床铺,苏辙紧随其后。 陆北顾与崔文璟对视一眼,默契地选了靠近门边的两张床。 躺在床上的苏洵,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目光落在对面的陆北顾身上。 这个年轻人今日展现出的才华远超他的预料,那份《项籍论》所蕴含的宏大历史观和犀利批判,绝非寻常州学生所能企及。 他甚至隐隐觉得,此子之才,或不在自己引以为傲的轼、辙二子之下。 胡思乱想中,年老体衰精力有些不济的苏洵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屋内只剩下四人或深或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风松涛。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惊醒了陆北顾。 他睁开眼,看到对面苏辙正坐在床铺上,借着熹微的晨光翻动昨日记的笔记。 “你比我还卷啊.” 苏辙如此勤奋,陆北顾也再无睡意。 他慢慢地起身,没有惊动仍在熟睡的崔文璟和苏洵,同样翻出了昨日的笔记,开始学了起来。 “咚!咚!咚!” 卯时三刻,钟声骤然划破州学的寂静! 当被惊醒的崔文璟一睁眼,就看到苏辙、陆北顾都已经在晨读的时候,所有的困倦都瞬间被惊愕扫走,他几乎是弹坐着起来换衣衫拿书。 倒是苏洵,参加过太多次集训,没什么反应,只是慢吞吞地起身。 卯时三刻,松涛斋。 十一个身影,一个不少,准时出现在各自的书案前。 每个人的眼底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淬炼后的专注。 昨日淘汰的阴影,已化作他们继续奋进的养料。 助教准时踏入,开口说道。 “今日讲授《礼记》精要,兼论墨义之‘钩玄提要’法门。主讲者,嘉州州学严正严先生。” “严正”这个名字一出,斋内学子,包括苏洵在内,神情皆是一肃! 这位嘉州州学的耆宿,其名讳在蜀中士林,几乎与《礼记》精义、典章考据画上了等号。 传闻他治学之严苛,考据之精审,足以令最自负的学子敛容屏息。 苏洵原本沉静的面容上也掠过一丝凝重,显然深知这位老先生的份量。 须臾,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略显滞重。 (本章完) 第155章 发乎情,止乎礼义 第155章 发乎情,止乎礼义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门口,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衫,他的身形仿佛一株饱经风霜却未曾弯折的老松。 其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页边已磨出毛边的旧书,封面赫然是《礼记正义》。 他的步履不快,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行至讲席后,将《礼记正义》轻轻置于案上。 严正没有寒暄,没有开场,只以指节在讲席前的书案上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 “《礼记》,非徒记礼之仪文,实乃圣王经世之大法,人伦纲常之砥柱。” 他说话有些乡音,声音不大,哪怕是在这种地方并不算特别大的书斋里,想要听清楚他说什么,也得格外专注地去听才行,不然的话,上课上的就有些囫囵了。 “然墨义之考,非只诵记章句,贵在‘钩玄提要’,于细微处见精神,于常理中辨真伪。” 他翻开厚重的《礼记正义》,说道:“今日,我将择数处易淆难辨之章句,论其精微,析其得失。” 笺纸再次分发下来,上面的题目果然刁钻异常。 如“《礼记·曲礼》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语究系何指?后世以之为贵贱悬殊之据,是否曲解本义?” 又如“《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公’字,究指‘公有’抑或‘公平’?” 严正讲学,风格与昨日的赵原朗等人皆不相同。 他语速虽慢,引经据典却如数家珍,字字皆有来历,句句皆扣本源,对每一处争议,皆先引郑玄、孔颖达之注疏,再析历代大儒之论辩,条分缕析,剥茧抽丝,最后才点出自己的见解。 他的见解尤其强调“一字褒贬”背后的礼法精义与社会伦理,将看似枯燥的经文与现实政治、道德困境紧密相连。 其逻辑之严密,论证之周详,令人叹服。 不过,这也让学生们更感压力倍增。 陆北顾凝神倾听,手中毛笔快速记录,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能感觉到,严正所讲的“钩玄提要”,正是墨义考试的《礼记》题目里区分平庸与高下的关键,稍有疏漏,便可能谬以千里。 而昨日赵原朗所讲的《春秋》微言大义,此刻在严正更为精密的框架下,似乎又有了新的印证与延伸。 苏辙听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显然也在全力消化这庞杂精深的义理。 苏洵则端坐如钟,目光炯炯,时而微微颔首,显然严正的某些见解也触动了他的思考。 上午的时光在严正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的讲授中悄然流逝。 当严正合上那本厚重的《礼记正义》,宣布课业暂歇时,不少学子都暗自松了口气,只觉心神耗费甚巨。 午间依旧是简单的饭食,众人默默进食,气氛比昨日更为凝重。 因为每日淘汰,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不少人看着手中的炊饼,都颇有些食不知味。 短暂的原地休憩后,下午的课程就开始了。 出乎意料,今天并没有如同昨天一般上下午换人,下午的讲授者仍是严正。 “《礼记》墨义之精要,上午已论其‘钩玄提要’之法门。”严正的语速依旧慢吞吞的,“下午,则论其‘融会贯通’之要旨经义相通,礼法互证,单句之解易,贯通诸经之论难。” 而严正则不断提出问题,同时开始点名让人回答。 相比于上午,下午他抛出的题目更为宏大,要求将《礼记》中的某些核心观念,与其他儒家经典的相关论述进行联系、比较、印证。 “《礼运》‘选贤与能’与《孟子》‘尊贤使能’、《论语》‘举直错诸枉’如何互为表里?其选贤之标准、程序,在《周礼》中又有何体现?自前唐以来,以科举取士来选贤用人,是否可视为此道之变通延续?” 这已不仅仅是考校对单本经书的熟悉,更是对士子整体经学素养、思维广度和逻辑串联能力的考验。 他先点了戎州一位以博闻强记著称的学子,那人引经据典颇为详实,但略显堆砌,缺乏精炼的串联。 随后又点了嘉州一人,其论述则过于发散,偏离了核心。 对于这些回答,严正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只是认真讲解了这个题目,随后继续点名。 “陆北顾。” 陆北顾心头一凛,起身道:“学生在。” “就《论语·学而》中的‘礼之用,和为贵’与《毛诗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语,论‘礼’对‘情’之节文,兼及‘和’之真义。可引《礼记·乐记》相关篇章为证。” 题目极难,不仅要求理解两句话的各自含义,更要把握“礼”与“情”、“和”之间的辩证关系,并能在不同经典中找到支撑点。 陆北顾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答道: “回先生,‘礼之用,和为贵’,此‘和’非乡愿之和,乃‘致中和’之境界,是万物各得其位,情性各得其正之大和谐。‘发乎情,止乎礼义’,则点明‘情’乃人性之本然,而‘礼’乃节文之堤防,使情之发不逾矩,不流于滥。” 他顿了顿,思维愈发清晰:“《礼记·乐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此‘异’即礼之‘别’,明尊卑,序贵贱,使万物有序。然‘别’非为制造隔阂,终极目的仍在‘和’,也就是‘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 “故礼对情之节文,非为压抑,实为导引,使情得其‘中’,发而皆中节,达乎‘和’之大境。若无礼之节文,则争斗生;然若礼法僵死,不近人情,则‘和’亦成虚文。是以‘止乎礼义’,其‘止’非断灭,乃‘恰到好处’之节度,此即‘和’之精义所在。” 陆北顾的论述,不仅准确引用了《乐记》的关键句,更将“礼”对“情”的规范作用,提升到了追求社会整体的哲学高度,并点出了其辩证关系。 ——既不能放纵自己去破坏整体秩序,也不能让僵化的礼法扼杀人的自然情感。 严正听着,眼神中首次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 “善。”他微微颔首道,“点明‘和’非无原则之和,乃有序之和;‘节文’非压抑,乃导引中节。引证精当,论理清晰,坐。” 这声“善”,在严正口中已是极高的评价。 斋内众人看向陆北顾的目光又添了几分敬佩,苏洵只觉得昨日那“后生可畏”之感更加强烈。 崔文璟则暗自握紧了拳,感到了更深的压力。 严正随后又点了苏洵,请他论“礼”与“法”之关系。 苏洵的论述则更侧重于“礼”作为道德根基对“法”的补充与超越,以及僵化礼法对变革的阻碍,其雄辩风格与批判锋芒再次显露无疑,与陆北顾的论述形成了不同角度却同样深刻的呼应。 而且,苏洵似乎也吸收了一些陆北顾所写版本《六国论》和《项籍论》的变革观点。 对于苏洵的回答,严正亦给予了肯定。 下午的课程在严正高强度的思维锤炼中结束,众人皆感心力交瘁,晚餐的麦饭和清汤倒是比昨天好,但也难解精神上的疲惫。 当暮色四合,烛火再次点亮松涛斋时,气氛已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另一位学官如期而至,讲授诗赋的“情景交融”与“托物言志”。 然而,经历了白日严正的洗礼和面临淘汰机制的重压,不少学子虽强打精神,眉宇间已难掩倦色,应答也少了昨日的锋芒,就连苏辙在诗赋上的发挥都有些表现平平。 当学官离去,助教将那张决定命运的考卷再次分发下来时,书斋内只剩下沉默。 考卷上,墨义题里《礼记》相关题目占据了近半篇幅,题目刁钻程度比白日严正所讲有过之而无不及,策论题则要求结合《周礼》与当朝官制论“省官”之利弊,诗题则限定了“秋日感怀”的寻常题目。 三炷香的时间,陆北顾摒弃杂念,全力应对,答完卷之后也是额头见汗。 香尽,卷收。 等待的时间,比答题更为煎熬。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助教的出现,让众人反而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嘉祐元年四州英才讲习会,次日松涛斋日考末位者——” “泸州,韩子瑜。” 韩子瑜猛地抬头,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昨日周明远的身影仿佛在此刻与他重迭。 “韩生。”助教的声音不带丝毫波澜,“请回去收拾行囊,今晚得搬到州学外面的民宅住。” 韩子瑜脸上那惯有的锐气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 他默默地、动作僵硬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笔墨纸砚,那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当他抱起自己的笈囊,转身走向门口时,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好像被硬生生折断的悲怆。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跟着外面等候的杂役,脚步沉重地消失在门外廊道的阴影里。 斋内鸦雀无声。 十二张书案,如今又空了一张。 州试前最后的淬炼,正以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锤炼着每一个渴望跃过龙门的灵魂。 “陈元礼教授有言,诸生谨记——州试龙门,非独考才学,更炼心志,心志不坚者,难免为他人磨刀之石!” 陆北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自己手掌,因一整天用力书写而留下的压痕,此时还尚未褪去。 淘汰的残酷,如同冰冷的江水,彻底浇灭了心中昨日论战苏洵带来的激越之情。 “磨刀之石。”他心中默念着助教的话,眼神却愈发锐利。 他轻轻握住拳,感受着自己的力量。 在这座汇聚了四州顶尖英才的熔炉里,他不能是那块被磨去的石,他必须是那把最终淬炼成剑的钢! (本章完) 第156章 开封再见 第156章 开封再见 嘉祐元年七月廿六。 “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 清晨的钟声敲响,松涛斋内仅余的八人齐聚一堂。 连日的淬炼,让这些本就出类拔萃的学子神情间更添了几分锋锐,如同磨洗过的剑锋,隐有寒光。 然而,斋内却意外地不见讲席,亦无学官身影,唯有山风穿堂而过,卷动着书案上散落的纸页。 “诸生,今日非为授课,乃为‘省思’与‘砥砺’。” 助教立于堂前,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和缓:“陈元礼教授有言,州试在即,张弛需有道,一味强学,反易枯竭心智。故今日,尔等可自行安排或静思五日所得,融会贯通;或彼此切磋疑难,取长补短;若有不解之处,亦可向稍后巡堂的诸位先生请教。望诸生善用此日,涤荡心神,养精蓄锐,以最饱满之姿,迎那龙门一跃!” 这安排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连日的高压灌输与残酷淘汰,让所有人都如同拉满的弓弦,确实需要片刻的松弛来缓解,将那些纷繁驳杂、精妙艰深的义理沉淀、内化,更需调整紧绷的心弦,为不久后那场真正决定命运的硬仗蓄积力量。 斋内气氛为之一松,时间却又因这份难得的“自由”而显得更加珍贵。 苏洵端坐案前,闭目凝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头轻叩,在脑海中反复回想陆北顾那篇《项籍论》与严正所授《礼记》精义等内容。 苏辙摊开厚厚的笔记,目光沉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思考着。 陆北顾则是摊开一张新纸,用镇纸压好,提笔蘸墨。 他没有急于书写,而是让思绪在脑海中翻涌。 ——赵原朗《春秋》微言大义的精妙剖析,李学官策论“识见”与“条理”的当头棒喝,王静之诗赋“切题”与“出新”的苦心点拨,严正《礼记》“钩玄提要”与“融会贯通”的严苛锤炼。 一幕幕,一句句,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碎片,在思维的火炉中熔融。 他的笔终于落下,提纲挈领地写下几个核心词:“度”、“势”、“变”、“实”、“和”、“别”。 又在其下勾勒出纵横交错的线条,将《春秋》的褒贬、《礼记》的节文、苏洵的“权”“利”之论、自己“鼎革”之思,乃至策论中“识见”与“条理”的要求,都尝试着串联、印证。 他试图在纷繁的经义与现实的考题之间,构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稳固桥梁。 这并非简单的归纳,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领悟,试图抓住那贯穿于不同经书、不同题型背后的根本理路。 时间在静谧的思考与低声的探讨中悄然流逝。 偶尔有学官缓步踱入斋内,或是陈元礼教授本人,或是赵原朗、严正等熟悉的面孔。 他们并不主动发言,只是静静巡视,目光扫过书斋内那一张张专注的面孔。 若有学子起身趋前,恭敬请教某个困扰的难点,他们便会驻足,或三言两语点破迷津,或引经据典详加剖析,字字珠玑,令人茅塞顿开。 陆北顾也抓住机会,向赵原朗请教了一个关于《春秋》“为尊者讳”笔法在具体史例中如何把握分寸的问题。 赵原朗寥寥数语,便如拨云见日,让他对“微言大义”的理解更深了一层。 而陈元礼教授对陆北顾更是额外照顾,单独给他讲解了许久,让陆北顾这五日积累的困惑,几乎一扫而空! 经过一天的学习后,众人心头的重压似乎减轻了些许,眉宇间虽多有凝重,但不管怎样,那种压抑不住的轻松劲儿还是会从细微举止间透露出来。 当夕阳的余晖染红天边山峦,将松涛斋的窗棂映照得一片金红时,助教再次步入。 “诸生。”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嘉祐元年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至此圆满结束。” 没有更多的言语,没有煽情的勉励。 这简单的一句宣告,为这场短暂的淬炼之旅画上了句点。 八人默默起身,开始收拾各自的物品,动作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收获感,也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州试的无声凝重。 笈囊重新变得充实,承载的不仅是书籍和笔墨纸砚,更是这五日汗水、压力、交锋与顿悟的结晶。 走出松涛斋,山风带着傍晚的微凉扑面而来。 回望那悬挂着“松涛斋”三个古朴大字的大门,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众人心头升了起来。 这里有被淘汰者的黯然背影,有论道争锋的激烈火,有师长醍醐灌顶的提点,更有自身极限被一次次挑战并突破的喜悦。 不同学舍的众人互相道别后,各自返回了学舍。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道路间回响。 五日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但他们的精神却异常清明。 回到那间简陋的四人学舍,苏洵父子开始整理行装,他们离这里不远,路上也很太平,所以选择了连夜回去.雇一辆有棚的大车,睡一觉,明早天不亮就能到眉州州学了。 陆北顾和崔文璟也默默收拾起来,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下搬动物品的窸窣声。 待行囊齐备,苏洵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五日时光的斗室,对陆、崔二人道:“两位,老夫先行一步。” “苏先生慢行。” “苏先生保重。” 陆、崔二人恭敬道。 “陆兄,后会有期。” 苏辙走到陆北顾身旁,真诚拱手道:“此番讲习,受益良多,尤其陆兄之论,启我良深。愿你我州试皆能如愿,开封再见。” 陆北顾郑重回礼:“苏贤弟过誉了,苏先生学识渊博,贤弟亦才思敏捷,能与二位论学,乃我之幸。” 苏辙的目光也扫过陆北顾身后的崔文璟,两人交谈道别。 苏氏父子离去,屋内只剩下陆北顾与崔文璟。 两人无言地坐在各自的床铺上,窗外是嘉州州学沉入夜色的寂静山林,唯有松涛声依旧,如海潮般起伏不息。 “北顾。” 崔文璟终于开口,他似乎没组织好语言,最终只说道:“州试.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陆北顾重重地点头,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日,他们将踏上归程,跟着泸州剩余的学子一起坐船顺江而下,回到泸州州学。 (本章完) 第157章 再入藏书楼 第157章 再入藏书楼 嘉祐元年,八月初一。 距离州试开考,仅剩最后十余日。 泸州州学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样,有若实质的紧张感弥漫在每一处角落。 陆北顾再次站在了藏书楼前,抬头望向第四层。 之前为了表彰陆北顾在水灾中制造“水窗”,缓解城中内涝的功绩,州学额外奖励了他再次进入藏书楼四层研读三日的权限。 实际上,对于绝大部分州学生来讲,如果在自己那届迎新雅集拿不到第一名,想要进入藏书楼第四层就只有“成为社团社长并带出一定数量成绩提升明显的社员”这一种常规方法。 至于陆北顾的这次奖励,则属于“为泸州或州学做出特殊贡献”,通常来讲极难获得。 而对于陆北顾来说,经过了“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的淬炼,他的实力比四州联考的时候,还强了一小截。 不过,这不代表他的州试成绩就一定会比四州联考的时候,在本州州学内的排名要高。 因为四州联考他事先得知了是嘉州州学出题,并且了解了嘉州学官的喜好,属于投其所好,获得的评分比正常情况要高。 所以,对于陆北顾来讲,他还需要变得更强,才能确保一定能拿到解额。 陆北顾进入了藏书楼。 “陆生员!”一个带着明显热情腔调的声音响起。 藏书楼小吏陈垣快步迎了上来,脸上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平淡,而是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感激。 陈垣验过学牌,登记时动作格外麻利,眼神里充满了“终于有机会报答”的意味。 “陈老哥。”陆北顾微笑着点头,心中了然这份热情的来源。 “快请快请!”陈垣引着陆北顾走向楼梯,边走边压低声音道,“知道你州试前要来,东西我都提前帮你备好了些。四层还是老样子,阴凉,我备了薄被褥晚上我抱上去,夜里万一地上寒气重,好歹能垫一垫,水囊我随时会灌温的,你只管安心读书!” “有劳陈老哥费心了。”陆北顾真诚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陈垣连声道,“饭食到点我送上来,保准是热乎的!” 让陆北顾稍等之后,陈垣去找掌管钥匙的学官。 学官到了之后依旧是那副严肃神情,只是照例叮嘱:“规矩照旧,不可外泄,时辰从此刻算起。”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那股熟悉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 与第一次踏入时的震撼不同,这一次,陆北顾心中涌起的是熟稔。 他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目标书架。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查漏补缺,专攻弱点,将“四州英才州试讲习会”上吸收的思路,与这些最接近实战的考卷进行最后的印证与融合! 他先是找到几份偏远州关于边地治理、夷人政策的冷僻策论真题和相应的“甲中”“甲下”答卷。 随后在熟悉的条案前坐下,摊开真题、答卷,拿出自己的厚笔记。 一上午过去了。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陈垣提着食盒上来了。 “陆生员,用饭了。” 他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条案一角,打开盖子,一股热气带着香味飘散出来。 两个热腾腾、表皮微焦的蒸饼,旁边是一碟明显多放了油的炒咸菜丝,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加了点碎菜叶的粟米粥,甚至还有两个热菜。 “这”陆北顾有些意外。 “熬神费脑的,光啃干饼怎么行!”陈垣憨厚地笑着,搓了搓手,“膳堂今日蒸饼火候好,咸菜丝我让厨下额外多炒了点油,热乎的粥养胃。” “慢慢用,吃完放着,晚点我上来收,水不够就摇铃,我就在楼下候着。” 说完,他退了下去。 陆北顾安静而迅速地吃完,感受着食物带来的能量补充,目光片刻不离案头的书卷。 夜幕降临,两名杂役带着葫芦灯、唧筒和麻搭上来。 他们看到案头放着的水囊和卷起的被褥,又看看伏案疾书的陆北顾,没说什么,默默坐到角落。 陆北顾没有熬夜到极限,子时的钟声传来,他便果断放下笔。 他展开陈垣准备的薄褥,铺在地上,席地而卧。 粗布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隔绝了地面的凉意,让他能更快地进入深度睡眠,恢复精力。 寅时五更的鼓声敲响,陆北顾准时睁眼。 无需多言,杂役默契地点亮葫芦灯。 他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再次投入书海。 如此三天,时间飞逝。 陈垣每天送来的饭食、温热的水、干净的被褥,这些细微的关怀如同坚实的后盾,支撑着他完成这最后的淬火。 在第三天,陆北顾拿出自己厚如砖头的总笔记册,与四层的真题、答卷进行最后的对照、校验。 他挑出曾困惑的题目重新作答,写完后,再与甲等答卷或自己之前的思考对照,查证细微偏差。 当第四日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再次挤入藏书楼四层时,陆北顾缓缓搁下了手中的笔。 他带来的厚厚一沓新纸,也已写满,被仔细夹入那本沉甸甸、此刻已真正成为他征战州试“武器库”的总笔记册中。 他静静坐着,感受着身体的疲惫,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通明感彻底充盈着他的身心。 所有知识、技巧、经验已熔铸一体,瓶颈碎裂无踪! “成了。” 脚步声在楼梯口响起,陈垣和学官的身影出现。 “时辰到了,陆生员。”陈垣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完成使命的轻松。 陆北顾慢慢站起身,仔细整理物品,将题卷、答卷一一收拢码放整齐,然后归位。 学官的目光扫过案头那本明显增厚的笔记册,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州试在即,望你不负所学,亦不负这些日子的苦功。” “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沉重的木门再次开启。 陆北顾抱着那本承载着他全部心血与希望的笔记册,迈步走下四层。 晨光洒落,一股无坚不摧的信念已然铸成。 ——州试龙门,他必将一跃而过! (本章完) 第158章 州试 第158章 州试 嘉祐元年,八月十五,州试开考日。 寅时三刻,东方的天际刚透出一线青灰。 位于州衙西侧,庆历年间新建的泸州贡院,此时已是一片灯火通明,连围墙都被衙役手持的火把映照得影影绰绰。 牌坊下,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近两百名泸州州学的生员,已按各自分舍顺序排成数列长龙。 空气中弥漫着露水的湿冷,此刻无人喧哗,唯有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 与四川其他州的考生不同,泸州的考生,是不必自备任何物品的。 按理来讲州试规定要考三天,所以其他州的考生,都要自己带齐笔墨纸砚、干粮清水、蜡烛灯盏这些物品,但辖区自带盐井和水运两大摇钱树的泸州,每次州试都为考生免费提供这些物品。 而这也省却了很多防作弊检查的时间如果挨个检查的话,不夸张地讲,就连自带的炊饼都是要掰开了、揉碎了查看里面有没有小纸条的。 陆北顾穿着一身深青色上舍学服,身姿挺拔地站在泸州州学的队伍前列。 因为在四州联考之后重新分舍了,所以他身旁就是崔文璟、先镇、韩子瑜、周明远这些上舍生。 参加过四次州试的崔文璟面色沉静,目光古井无波,唯有紧抿的唇角显露出凝重之色来。 而其他人则显得有些焦躁,像周明远,哪怕已经中过一次举人了,手指还是无意识地在捻着衣角,很是紧张。 陆北顾却沉静异常。 现在,他就像是一柄百炼千锻之后锋锐无比的剑,把自己所有的锋芒都隐于鞘中,只待一朝霜寒十四州! “时辰到——!” 一声洪亮的大喝,如重锤般敲碎了黎明前的沉寂。 因为“锁院”制度,贡院那两扇已经封了足足十天的厚重朱漆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数名健壮的衙役缓缓推开。 “诸生肃静!按序验身,依号入场!” 排着队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前蠕动。 进入贡院大门,是一处极为开阔的庭院,衙役引导着学子们在此处再次列队,进入两侧的厢房进行搜身。 搜身跟县试同样严格,衣物、鞋袜甚至发髻都需仔细查验,严防夹带片纸只字。 气氛肃杀,无人敢有半分异动。 陆北顾坦然接受检查,心中一片澄澈。 他依靠的是真才实学,而非投机取巧,所以他不怕查。 搜检完毕,学子们按顺序由专门负责的衙役引导,穿过一道道回廊,最终抵达考棚。 考棚依墙而建,密密麻麻如蜂巢蚁穴,每间仅容一人,三面砖墙,一面敞开,无门无帘,仅以两块能卡在墙里的木板为案、座,极其简陋。 而这便是未来三日,他们奋笔疾书的战场。 “进士科甲字十五号。” 陆北顾拿着号牌找到了他的考棚,这间考棚位于中段,位置尚可,避开了最易受风雨侵袭的边角。 他放下考篮,先仔细打量了一下环境。 案板平整,没有明显的坑洼,上面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地面也算干燥,马桶上面卡着当做座位的板子。 晨曦微露,驱散了贡院内的部分黑暗,但考棚区依然笼罩在一种压抑的寂静中。 没用多久,所有考生就都已进入了自己的考棚,偌大的考场,只闻偶尔的咳嗽声。 监考的学官们手持名册,在号舍间的甬道上无声巡弋,目光锐利如鹰隼。 此时,两名身着官袍的官员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也来到了贡院考场中央。 为首面黑的官员神色肃然,正是泸州判官李磐。 按照国朝规矩,通判未到任的情况下,只能由判官来主考所在州州试的进士科,而他旁边的,则是泸州的录事参军,负责主考进士科以外的其他专业取士的科目,譬如九经、开元礼、三传、明经、明法、明字等。 只不过泸州今年参加州试的考生,九成五以上都是考进士科的,所以录事参军实际上就是挂个名,清闲得很。 “残疾之人、有大逆之罪者的缌麻亲属、不孝不悌者、工商异类、僧道归俗者,这些都排查过了?” 李磐有些不放心,又跟身后的州学教授江子成确认了一遍。 毕竟州试他是直接责任人,如果出了事情,是影响他仕途的,所以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排查过了,参考生员的资格都没有问题。” 江子成作为州学最高学官,他亦负有监考官之责任,所以同样不敢怠慢。 “那就好。”李磐微微颔首,“照例宣读之后就开考吧,莫要误了时辰。” 江子成领命来到考场中央的高台上。 “诸生肃静!” 考场彻底鸦雀无声。 虽然因为考场的“回”型设计,他们看不到江子成的身影,但是能清晰地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今日乃本州三年一度秋闱大比,为国选才,干系重大!尔等当恪守场规,尽展所学。若有夹带、传递、喧哗等舞弊情事,一经查实,终身禁考!” 随后,三声铜锣响彻贡院! 数名书吏捧着厚厚几摞封好的试卷袋,在衙役护卫下快步穿行于甬道之间,将试卷一一分发至每个考棚案头。 进士科的考试题量,跟其他科目相比较,客观来讲,不多。 毕竟九经等科目,帖经墨义都是要考一百道以上的,开元礼甚至要考三百道墨义。 而进士科的考题跟平常考试相比,内容出自《论语》的帖经和内容出自《春秋》《礼记》的墨义的题量是不变的,都是十道题,而诗赋也没变化,各一道题。 有变化的,是策论。 策论从史论、经纶、时务策三选一随机考,变成了一道史论或经纶,五道时务策。 ——是的,足足五道时务策! 这就是大宋科举考试在“庆历兴学”版本大更新之后最为重要的变化。 而这种变化,无疑是利好陆北顾的。 因为平常他时务策写的再好,也只能拿一道题的分数,而现在能拿五道了。 陆北顾轻吸一口气,控制好情绪,把书吏放到案头的试卷拿过来。 试卷用厚实的官纸印制,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封条,展开卷子,上面正是十道帖经、十道墨义。 州试要考足足三天,第一天考帖经、墨义,第二天考诗、赋,第三天考策、论。 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难题。 (本章完) 第159章 鸲鹆鸲鹆,往歌来哭 第159章 鸲鹆鸲鹆,往歌来哭 十道帖经,里面出了九道“倒拔题”。 难度不可谓不高,但陆北顾认真思索后,都一一答了上来,并确认无误。 实际上,人搜索记忆时的初次反应,往往都是正确的。 他很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在确认之后并没有去反复思考,免得纠结到最后,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而墨义,同样难度不低。 比如其中一道《礼记》题目。 “《曲礼上》:‘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郑氏注曰‘谓君人者取于人。’,贾公彦《周礼义疏》曰‘人君当受人取法,不当自取法于人。’,然《学记》又云:‘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互相之间似有抵牾,试申其义,并论为师与为君取法之道异同。” 此题就是那种典型的触及经义之间内在联系的题目,需要考生有极强的思辨能力,不仅要弄明白这些话语之间的意思,还要给梳理清楚讲明白,甚至还要避开出题人故意设置的语言陷阱。 陆北顾脑海中瞬间闪过严正在讲习会上强调的“钩玄提要”、“融会贯通”两法。 他略作沉吟,下笔写道。 “《曲礼》‘取于人’者,乃言人君之尊位,当为天下仪范,故当‘受人取法’,示君权天授、垂拱而治之意,此‘为君’之道,重威仪、立标准。 而《学记》‘博喻’、‘为师’者,乃言教化之术,师者欲传道授业解惑,必先‘取法于人’,虚心体察受教者之资禀美恶、进学难易,方能因材施教、广譬博喻。 故二者非抵牾,实各有所指——为君重立范,当‘不闻取人’;为师重施教,贵‘能博喻’而‘取法于人’。 君道如北辰居所众星拱,师道如江河奔流润泽万物,其‘取法’之道,一自上而下立极,一自下而上体察,殊途而同归乎‘教化’之本。” 时间悄然流逝,太阳逐渐升高,阳光透过敞开的考棚口斜射进来,在案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因为考场本身就不大,考棚分布极为密集,所以在聚集了这么多考生、监考人员、辅助人员之后,空气开始变得非常闷热。 甚至,还传来了一些难闻的便溺气味。 随着温度上升,陆北顾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经义的汪洋中,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力求每一句都切中肯綮,每一字都经得起推敲。 而《春秋》的墨义题目里,又好巧不巧地出现了那只县试曾经出现过的“劳什子鸟”。 “昭公二十五年《春秋》书:‘有鸲鹆来巢。’《公羊传》谓:‘非中国之禽也,宜穴又巢。’何休注:‘权臣欲自下居上之象。’《左传》则引师己之言,谓‘鸲鹆鸲鹆,往歌来哭’,预言昭公出奔。试析二传灾异说之异同,并论其与史事之关联。” 不过县试相比,州试的题目难度显然升级了。 而陆北顾此时想起了在藏书楼四层研读看到某州某年的冷僻墨义题,其中就有涉及《公羊》灾异说的讨论。 他凝神提笔,随后写道。 “《公羊传》后,何休之注乃是承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更明指‘鸲鹆’穴居而巢处,乃‘阴居阳位’、‘权臣欲自下居上’之凶兆,直指季氏专鲁、昭公失柄之实,以物象喻人事,彰《春秋》‘为后王立法’、‘警惧人主’之旨。 《左传》虽亦记师己童谣预言,然重在叙事,将‘来巢’视为异事,引童谣为后续昭公出奔之谶语,与《公羊传》之灾异理论迥异。 二者皆关联昭公失政之史事,然《公羊》微言大义,《左传》异事著史,均为阐释《春秋》‘辨吉凶、明善恶’之意。” 当陆北顾写完墨义最后一道题的答案,放下笔时,日头已然有些偏西了。 他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书写而僵硬发酸的手腕和脖颈后,开始仔细检查答卷。 字迹是否清晰?标点是否分明?引文是否无误?义理是否通达? 他逐字逐句地审阅,如同一位老练的工匠在打磨最后的成品,直到这些问题全都确认无误,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日的帖经、墨义,他已经倾尽全力了。 帖经他有信心能确保全对,而墨义是否拿满分不好说,得看判卷老师。 但不管怎样,他已经调动了所有知识储备,尤其是墨义的《春秋》部分,更是将讲习会所得与藏书楼补缺的心得发挥到了极致。 随后,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 “铛——!” 收卷的铜锣再次敲响,声音在空旷的贡院里回荡。 书吏们迅速行动,将一张张承载着学子们心血与希望的答卷收走。 陆北顾看着卷子被收走,心中反倒轻松了下来。 考棚外的甬道上,衙役开始分发今日的晚餐。 跟中午一样,两个温热的炊饼,一碟咸菜,一碗清水。 陆北顾默默接过,就着清水,慢慢咀嚼着炊饼,味道虽然寡淡了些,却能补充体力。 他需要食物,更需要休息,因为明日还有诗赋的硬仗,后日更有那决定性的策论! 暮色四合,贡院内点燃了更多的灯火。 考棚区被分割成无数个孤岛,每个孤岛里都是一个疲惫而紧张的灵魂。 陆北顾靠在冰冷的砖墙上,闭上眼。 他没有去想今日的答卷得失,而是强迫自己清空思绪,让高度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夜风带着凉意穿过考棚,吹散了白日的闷热,也带来了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不知道是因为泸州八月份的晚上不算冷,还是怕有人作弊,亦或是觉得考生们都足够身强体壮,总之,晚上并没有发任何御寒的衣物。 陆北顾在简陋的考棚里,裹紧了单薄的学服,沉沉睡去,为即将到来的黎明,积蓄最后的力量。 如果说这三天的州试是登山,那么首日的帖经、墨义就是山脚,他已稳稳迈了上来。 接下来的山路虽然难登,但陆北顾有信心到那“一览众山小”之境。 (本章完) 第160章 “但得澄如许,心同万里平” 第160章 “但得澄如许,心同万里平” 寅时二刻刚过,陆北顾在梆子声中醒来。 晨曦尚未撕破深蓝的天幕,贡院深处依旧被浓重的黑暗笼罩,考棚区只有远处巡夜衙役手中灯笼发出的微弱光晕,在通道间投下摇曳不定的、鬼魅般的影子。 因为考棚非常狭窄逼仄,在板子上无论如何都是躺不了的,所以考生只能倚着墙睡觉。 这种姿势,也让陆北顾的肩颈难免因一直靠着冰冷砖墙而有些僵硬,不过好在他足够年轻,身体气血旺盛,在按摩活动了一下后感觉便不受什么影响了。 “要是连着三天怕是会受寒.也不知道这时代有没有拔火罐?要是有的话,倒是可以考完试去驱驱寒。” 脑海中闪过的思绪来到了陆北顾的知识盲区。 这时代肯定有汤药和针灸,但是在没有玻璃罐子的前提下,是否存在拔火罐他就不清楚了。 考场只提供午晚两餐,没有早餐,倒不是泸州不舍得这个钱,而是怕考生吃完早饭以后犯困影响考试。 而相比于第一天不是特别容易拉开巨大分差的十道帖经和十道墨义,第二天考的诗赋,尤其是那篇限韵严苛的律赋,才是进士科州试真正的“试金石”。 大多数顶尖州学生,互相之间的分数开始拉开差距,都是从律赋开始的。 “铛——!” 开考的铜锣声划破清晨的寂静。 没有任何废话,书吏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通道内,步履匆匆,将考卷分发至每个考棚。 陆北顾屏息凝神接过考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诗题。 “《赋得秋日悬清光》,押‘八庚’韵,五言六韵。” 这首试帖诗的题目本身意境空明高远,“悬清光”三字尤为关键,需描绘出秋日天宇那种清澈、高悬、澄净的光辉,可能是晨光熹微,也可能是午日朗照,更可能是秋月清辉,但核心在于“清”与“悬”的意境结合。 至于要限用“清”字所在的韵部,也就是下平声“八庚”部,来作五言六韵十二句的排律,反而不算很难。 总而言之,是需要考生不仅要有捕捉秋日光影的敏锐,更需在严格格律中营造出符合“赋得体”应制气韵应该具有的清雅意境。 一道诗题,一道赋题,两道题有足足一天的时间来作答。 所以陆北顾并未急于动笔。 他闭上了眼睛,将心神彻底沉淀下来,脑海中开始想象秋日的景象。 ——高远的碧空,如洗的澄澈,晨光初绽时天边那抹清冷的淡青,或是正午阳光穿透稀薄云层洒下的毫无滞碍的明净光辉,又或是薄暮时分落日熔金后,天幕残留的那一泓清透的余韵。 “这里面‘悬’字是关键,这光不能是贴地的、弥漫的,而应是高悬于天宇,自上而下倾泻的清辉。”他心里想道。 不同的意象在脑中碰撞碧落、澄霄、素练、冰壶、玉宇,随后又被筛选出去。 而“清”字韵部包含的字,清、明、晴、晶、盈、声、生、平、轻、情、成、京、英、琼、擎、萦、楹等等字眼,也随之浮现。 在某个瞬间,陆北顾忽然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最契合的意象。 他猛地睁开眼,笔尖轻触纸面,如游龙初醒,第一行清峻的楷书随之在草稿纸上写就。 “天高云自远,气爽宇初清。 一鉴当空澈,千峰照眼明。 风来疏叶落,潭静素晖盈。 雁影排云淡,蛩声咽露轻。 临流知物候,倚石听秋声。 但得澄如许,心同万里平。” 一首五言六韵排律一气呵成,紧扣“秋日悬清光”之题,意境空明高远,格律严谨,用韵精准。 尤其是“一鉴当空澈,千峰照眼明”,将秋日清光的澄澈、高悬、通透感描绘得入木三分,而“但得澄如许,心同万里平”则是诗眼,由外界的自然景象向内心深处的感悟升华。 可以说整篇诗作自然真挚,情景交融,语言清丽流畅,而且有着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风韵。 写完诗稿,陆北顾并未停顿,检查之后誊写在了答卷上,随后小心置于一旁晾干墨迹。 紧接着,下面就是赋题。 “《圣人御极以德化民赋》,以‘圣德昭彰,民风丕变’为韵。” 律赋跟普通的赋不一样,需严格遵循限定的八个韵脚字,讲究骈俪对仗,铺陈圣德教化,本身难度就很高,而这篇赋偏偏题目极为宏大,直指帝王仁政教化的核心,立意就必须高远堂皇。 更要命的是那八个限韵字——“圣、德、昭、彰、民、风、丕、变”。 这八个字不仅规定了韵脚,更在某种程度上限定了文章的结构层次和铺陈方向,考生必须将这八个字按顺序嵌入赋文的押韵位置,同时保证赋文本身骈俪工整、辞藻典雅、说理透辟、层层递进,最终落脚于“民风丕变”的盛世图景。 说实话,这道赋题难度之大,足以让许多饱学之士也为之蹙额。 他甚至能感觉到,考场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极为凝重。 看着赋题,陆北顾也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立意须紧扣‘德化’二字。” 陆北顾摒弃了单纯歌功颂德的浅薄,思绪联想到了典籍,他想到了《尚书》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想到了孔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譬喻,想到了孟子“以德行仁者王”的论断,更想到了当朝“庆历新政”虽已沉寂,但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倡导的“厚农桑”等主张,其核心仍是“德政”的实践。 如何将圣德之“昭彰”与民风之“丕变”用八个限韵字串联起来,铺陈出气象? 陆北顾提笔,先在稿纸上先列出八个韵字的位置框架,构思起承转合。 框架既定,胸中丘壑已成,他不再犹豫,提笔蘸墨,开始在草稿纸上书写。 “粤惟穹昊垂象,圣人则之;黎元作乂,至德绥之。握乾符而临大宝,法坤厚以育群黎。故能端拱九重,布德教而弥纶六合;光被四表,移风化而丕变兆基。猗欤盛哉!其道至大,其化至神矣!” “夫德者,政之本也,教之枢也.” 他笔下的“德”,是《尧典》的“钦明文思安安”,是《禹谟》的“德惟善政”,他铺陈的“昭彰”,是“垂裳而南薰解愠”的仁风,是“画衣冠而囹圄生春”的德政,他描绘的“民风丕变”,是“比户可封,咸知礼义之为贵”的淳朴,是“弦歌遍野,共沐菁莪之雅化”的升平景象。 “于是乎,野老含哺而击壤,田夫荷锄而歌衢。狱讼衰息,囹圄空虚。路不拾遗,门不夜闭。熙熙然如登春台,皞皞乎若游华胥。此岂刑驱势迫之所能致哉?实乃圣德涵濡,如时雨之化;仁风浩荡,若阳春之煦。民沐膏泽而向善,俗易浇漓而返朴。斯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其在兹乎!” 洋洋洒洒数百言,一气贯注。 通过铺陈圣德之施行与民风之丕变,论证了“德化”的有效性,行文气势磅礴,层层递进,最终指向“焕焉其变,焕然其新”的盛世理想,陆北顾的这篇文章可以说极具感染力。 他缓缓搁笔,额头上早已布满细密的汗珠,用袖子抹了抹,检查文字后,将其誊写在了卷子上。 (本章完) 第161章 《夜郎通货论》【求月票!】 第161章 《夜郎通货论》【求月票!】 第三日,陆北顾很早就醒了。 他靠在墙边,所有杂念,都被他强行按入了脑海深处。 思绪在黑暗中沉潜,他想到了严正讲习会上剖析的庆历新政得失,想到了泸州盐井的利弊、水运的兴衰,想到了西北的烽烟。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象征着命运齿轮转动的铜锣声,又一次响起。 策论的考卷分发了下来,因为是一道论题,五道策题,所以比之前的都要厚。 还没来得及看那五道时务策,他的目光便首先落在“论”题之上。 只一眼,陆北顾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卷子的手指都差点把试卷给扔了。 “《夜郎通货论》。” 卷上墨字清晰,却带着一股荒诞的冷意。 “议者谓可效古夜郎通货之制以解钱荒,其说可行否?” ——夜郎通货?! 一股荒谬感直冲他的脑门,这算哪门子的史论?! 夜郎,那个早已湮灭在西南烟瘴之中、只余下“夜郎自大”典故的小国?其通货之制?史书之上,关于夜郎的记载本就寥寥无几,更别提其经济货币体系了!这简直是从浩渺史海中硬生生捞出的一粒沙,还是一粒几乎无人知晓的沙! 这哪里是考校史识?分明是考官在广袤无垠的故纸堆里掘了个绝无仅有的深坑,等着看谁能侥幸爬上来!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仅仅《夜郎通货论》这个题目,就足以让无数人当场崩溃。 陆北顾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考场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绝望气息,如同深秋的寒霜在地面上大片大片地出现一般。 “冷静.必须先冷静下来!”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史论虽刁钻,但终究是‘论’,是讲道理!虽然看起来荒谬,但出题者的意图必有迹可循!” 灵光,往往在绝境中迸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在陆北顾的记忆深处骤然点亮。 ——州学藏书楼,第四层,那排落满灰尘的《华阳国志》补注本! 之所以陆北顾会看到这本东晋时期常璩撰写的包含了西南地区地方历史、地理、人物等内容的地方志,是因为他在疯狂补课的时候,无意间翻到的一则极其冷僻的注疏,注者援引了《华阳国志》,就特意去翻了翻。 而得益于他较强的记忆力,在简单翻阅《华阳国志》补注本的过程中,惊鸿一瞥看到的“夜郎地僻,无铸钱之利,民以盐块、贝珠、漆器、丹砂相易,至汉灭夜郎.”的内容,此刻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了出来。 而夜郎国的历史,又是绝对绕不开汉朝的。 西汉时期,最初接触夜郎国的,是汉武帝派出的使者唐蒙,而等到元封元年南越被灭后,夜郎国遣使入朝,并入牂牁郡但维持实际统治,再往后到了西汉末年,夜郎王被西汉的牂牁太守陈立所杀,余部南迁。 东汉时期,则是永初元年南迁后的夜郎蛮夷举土内属,夜郎国彻底灭亡。 所以,必须要把《华阳国志》补注本里记载的内容,与夜郎国和两汉交往的历史结合到一起。 而这篇史论,最重要的也并非是论史,而是“以史论今”,所以夜郎国其实要暗中指代如今的四川。 四川通货面临什么问题?当然是题目里的钱荒? 而根源在于什么?铁钱笨重,或是铜钱外流,亦或是私铸劣钱泛滥? 在陆北顾看来,蜀地钱荒之弊,表象在钱少,看起来是“铜贵钱贱”的失衡与“流通阻滞”之痼疾。 “铜贵钱贱”是物理规律,自然不必多言,而铁钱沉重,千里贩运成本高昂,以至于商旅裹足,此乃流通之阻。 可根本问题,真的在于这些吗?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困境,所有人心知肚明。 但偏偏不好明着说出来,就只好以史论今。 出题者为什么会有这种“暗戳戳地讽谏”的心态,陆北顾无从知晓,但毫无疑问,想通了这些关节以后,他这篇《夜郎通货论》该如何以史论今的思路便有了。 思路一旦打开,成文便如江河奔涌。 陆北顾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研磨新墨,直接拿起昨日用剩的墨块,在砚台里注入了少许清水,手腕沉稳地研磨起来。 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低沉而连续的“沙沙”声,在这片被沉重考题压得近乎窒息的考棚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后,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开始写下这篇史论。 《夜郎通货论》 “昔夜郎据牂牁1之险,拥丹砂2之利,商队络绎于五尺道3,犀象周流于南夷驿。自汉使开边,置郡设吏,初行通币,铜铁兼用。光武中兴,复铸五铢,夜郎之铜冶尽输中原,铁镪独留荒徼4,遂使货殖之道,渐成枯涸之势。 然司农之臣不究其本,竟铸当十铁钱5以塞民怨。形愈硕而质愈劣,价益虚而信益衰。墟市晨开,必称量铁镪斤两;村醪6夜沽,竟论计货币成色。至于富者窖藏铜货以待时变,贫者堆积铁镪而泣秋风。 时有汉使巡边,见夜郎墟市冷落,问耆老曰:‘昔闻夜郎富庶,何至市无吴绫,廛7缺蜀锦?’对曰:‘铜钱既尽,铁镪如山,往来商谚有云:宁渡泸水瘴,莫沾夜郎钱。’使者愕然:‘铁钱之害至此乎?’ 待询其因,使者面赤而叹:‘此非黔首之惰,乃钱法之弊也!’遂解佩刀示众:‘此刀出尚方,可断铁钱之弊。’然刀斩铁钱,铁屑纷飞,钱文犹存,观者无不掩叹。 嗟乎!《管子》云:‘刀币者,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钱法之要,在通天下之货殖,平四方之轻重。太公立九府之法8,务使海岱9同价;单穆谏景王铸大钱,唯恐子母失衡10。 夜郎山藏丹砂,水出朱提,本可富甲南疆,竟困于钱法之苛,正如卞和献玉而遭刖足,隋侯得珠而遇蛇噬。有司不思疏导,反以铁钱锢之,岂有强令僻地独行劣币,而能安民富国者乎?犹决沅水以溉旱田,水未至而禾早槁矣。 后世理财富国者,当鉴夜郎之失,察通货之理,使商脉如沅水长流,钱法似黔山永固,则黎庶幸甚。” (本章完) 第162章 当行何策? 第162章 当行何策? “想来从这里开始,终于能大幅拉开差距了。” 写完《夜郎通货论》这篇史论,陆北顾正经地休息了好一会儿。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上舍生们会说,每次考完州试半条命都考没了。 这话夸张是夸张了点,但说实话,在这种狭窄逼仄的环境里连着考三天,确实极其耗费体力、精力。 哪怕是陆北顾这种生理年龄十七岁的小伙子,考到现在也是身上到处酸疼,头脑也有些发胀,真不知道苏洵这种老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过,最后的五道时务策,才是州试真正的核心较量,是检验士子是否具备“通世务、达治体”之才的试金石。 这五道题的权重,足以最终决定他能否从近两百名生员中脱颖而出,拿到那寥寥数个的解额。 在休息了好一阵子之后,陆北顾开始答时务策。 他的目光落在展开的卷面上。 与刁钻冷僻故意为难人的史论不同,这五道题皆从实务出发,切口虽小,却无不透着一股务实的气息。 “蜀中茶园,多在山陬。茶户采摘、焙制,终岁勤苦。然商贾收买,抑价称量,常使茶户所获不偿其劳。欲令茶户生计稍裕,不损上供之额,不增商贾之费,当行何策?” 这道题看起来只是让考生出主意来解决茶户的困境,但实际上其中最关键的一句,也就是“商贾收买,抑价称量”,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时代背景的。 大宋开国,最初采用的是传统的榷茶法。 但茶跟盐、铁终究不是一回事,所以在天圣元年,经当时的三司使李谘建议,开始采用“贴射法”,所谓“贴射法”指的就是茶商向官府缴纳“息钱”后,拿着官府给予的凭证,按照官府规定的茶价直接向茶户购茶,旨在减少官府榷茶的经营成本并保障财税收入。 而如果茶商参与不足,官府仍统购茶叶,此法看起来既能保留官府利润,又能赋予商人采购自主权,同时免除茶农预售茶本的压力,但因大茶商抵制导致劣茶滞销,很快就废止了。 茶法改革并未停止,通商派与禁榷派激烈博弈,五年前的皇祐二年,在韩琦支持下,部分恢复“见钱法”,让官府直接以现钱向茶户收购部分茶叶,同时允许茶商在一定条件下自由买卖,而从去年开始,薛向更进一步,推动官府以现钱购粮草,逐步实现粮、茶脱钩。 这道题,表面上问的是如何保护茶农利益,实则是对当前茶法改良方向下,如何平衡官府税收、商人利润与茶户生计这一核心难题的拷问! 若考生只知就事论事,提出些诸如“严禁压价”、“公平秤量”的空洞口号,或是无视朝廷政策走向,贸然建议回归严苛榷茶,都注定不符合要求,就更不用想高分了。 陆北顾的思绪飞速运转,结合此前跟李磐前往成都的所见所闻,一个清晰的破题思路在脑海中形成。 现在的核心问题是茶户分散、弱小,信息也闭塞,所以面对大商人时议价能力极低,出现“抑价称量”的现象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而朝廷正推行“见钱法”,鼓励通商,不可能走回头路搞完全榷买,要是增加商人成本则违背题目“不增商贾之费”的要求,官府直接干预定价又可能扭曲市场,且未必能精准。 所以突破口在于提升茶户自身的组织程度和议价能力,同时利用官府的力量,为公平交易创造制度保障,而非代替市场。 想通此节,陆北顾精神一振,他提笔蘸墨,在草稿纸上沉稳落笔,针对这道“茶法”的时务策,写下自己的见解。 “茶户之困,根在势孤而商操利柄。欲解其困,当扶其弱以抗强,导其势以通商,官为之平其权衡、畅其血脉。” “应行文各产茶乡,依山场远近结为茶社,以原有户长、耆长为‘社首’。” “茶社之责,一在于共议保价,新茶交易前,社首集本社茶户,参酌当年雨水、茶芽长势、邻邑行情,公议价格,以共同进退;二在共制样茶,焙制上、中、下三等标准‘样茶’,以为交易时验看茶品成色之基准;三在共御奸欺,若遇商贾刻意压价、刁难或大秤小斗,茶户可告于社首,社首率众与之理论,或代其申诉于乡里、县衙。” “此法之要,在于‘联户’以增茶农之势,不增商税,无损官课,唯赖官为引导、民自为谋。茶户稍得喘息,生计渐裕;商贾购销有据,亦省争讼之烦;上供茶额,因流通顺畅、生产得安,反可保无虞。此乃因势利导,各得其所之道也。” 写罢,陆北顾仔细审视,确认没有遗漏题目中“抑价称量”的关键痛点,且提出的“茶社议保价”的整个方案紧扣了朝廷当前“通商便民”的茶法改革方向。 总体而言,这个回答完全能显示出他对时政的深刻理解和务实态度,谁来判都能拿高分。 而此次州试,考卷后面的其他时务策题目也都相当务实,譬如。 “岁有丰枯,江流缓急不同,东南漕船需及时输赋汴京,商船则贩货四方。若值枯水浅滩,舟楫难行,当以何者为先?何以均平利害,俾官课不亏,商旅不怨?” “盐利为国朝所倚,然井灶兴替无常,新井开凿耗糜,旧井卤淡渐废。或言当汰弱存强,聚灶于膏腴之地,省转运之费;或言当广置井灶,散利于民,固税赋之本。二者孰宜?试陈利害。” 五道时务策,从茶户生计、漕运优先、盐井聚散、蜀锦产销到军制积弊,他皆以务实可行之策一一应对,字里行间,既有对民生疾苦的体察,亦有对国朝大政的洞见。 可以说,虽身处逼仄考棚,但他胸中丘壑却已随笔墨铺陈于方寸之间。 当收卷的铜锣声响起,他平静地将一迭答卷整理好,摆在了条桌上,看着书吏收走。 这段时间的焚膏继晷,寒窗苦读,已然尽付这考卷之中。 此时的陆北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而此刻考生虽然还不能离开考棚,但考后众生相已然是千姿百态.有学子瘫坐于地,面如死灰;有人兀自伏案疾书,被衙役强行抽走卷子时发出呜咽;亦有人虽面色苍白,却强撑着挺直腰背。 又是一声锣声,州试散场。 陆北顾默默整理好衣衫,随后将自己的号牌交还书吏。 步出考棚,秋风裹挟着便溺浊气扑面而来,他紧紧地捂住口鼻,彻底走出贡院以后才深呼吸了一下。 州试已毕,锋芒已露。 是龙是蛇,静待放榜之日,自有分晓。 (本章完) 第163章 浮一大白 第163章 浮一大白 州试的所有流程都是固定的。 大宋全国统一八月十五日开考,连考三天,从八月十八日开始判卷,需要“二誊三判”,也就是誊写后还要二次誊写避免有人做记号内外串通,同时对同一道题目实行三人交叉判卷、综合评分制度,避免出现沧海遗珠。 而“二誊三判”虽然能保证公平公正,所消耗时间,却也比平时判卷要多,所以一般来讲,到八月二十八日才能判完卷,八月二十九日开始进行登分、排名并复核,到九月初一正式放榜。 同时,州衙和县衙负责审核赴京考礼部省试的举人相应“解状、家状”的真实性,并由州、县主官以及考生邻里共同签名作保。 这一套流程在九月初就能走完,考生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赶路,在十月二十五日前抵达京师,向礼部缴纳解状、家状。 而由礼部确认了参加考试资格之后,也并不是马上考试,而是要到明年正月十五过完上元节之后,才会举行省试。 所以,如果这次州试拿到了解额,那么从今年八月十八到明年正月十五,陆北顾其实还有整整半年的时间用来提升自己的实力。 可实际上按照目前的进步速度来看,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半年后会进步到何等恐怖的程度毕竟他也才穿越半年而已,就已经从县学垫底来到了州学顶尖水平。 返回不算很远的州学的路上,陆北顾胡思乱想着这些未来的事情。 回到州学,他先去单人间学舍拿干爽的换洗衣衫,然后在浴堂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就在陆北顾考虑要去膳堂吃饭还是去哪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今日必要痛饮一番!” 韩子瑜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他一把揽住陆北顾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人带倒。 “这三日贡院考棚,真真是把人熬干了!那气味,啧,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而这时,浴堂里崔文璟也走了出来,他捋了捋新换的深青色学服袖口,虽神色间也难掩倦怠,但对于韩子瑜的提议显得也很有兴趣。 “再叫几位同窗一起去吧。” 在上舍学舍门口稍等了片刻,很快就把人给喊齐了。 周明远的脸色看着还有些发白,他只道:“这次州试比三年前还要难啊,那《夜郎通货论》着实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这三日下来,腹中实在寡淡,馋虫作祟,只想寻个清净处,好好吃顿热乎的。”另一位上舍同学说道。 “正是此理。” “州试已毕,我等尽力而为,余下便看天意与考官了。此刻正当犒劳己身,也去去这一身的‘贡院气’。” 陆北顾听着他们的交谈,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的脖颈,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连日紧绷的心弦也彻底舒缓下来。 “走吧,我做东。” 韩子瑜说道:“家里的临江楼新上的‘三江鱼脍’和‘井盐炙肉’极妙,留的位置也清雅。” 众人皆无异议。 泸川韩氏作为本地土豪,产业众多,酒楼自然也是有的,临江楼便是泸川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临江而建,视野开阔,价格不菲。 一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身上浓浓的考场气息很快被市井的烟火气冲淡.街边食肆飘来的香气、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仿佛隔世之音。 估计韩子瑜进考场前就安排下去了,所以临江楼二楼临窗的雅间此时早已备好。 推开雕木门,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着窗外吹来的江风,顿时令人精神一振。 窗外,大江汤汤,舟楫往来,远山如黛,一派秋日疏朗景象,与贡院那三日逼仄压抑的方寸天地,恍如云泥。 跑堂的伙计手脚麻利,很快便布好了杯盘碗筷,几样精致的开胃小菜和温好的“凤曲法酒”也端了上来。 这酒的酒香依旧醇厚,还带着点蜀地酒水特有的甘冽。 “来,诸位同窗,且满饮此杯!” 韩子瑜是请客的,他率先举杯:“庆贺我等,终是熬过了这次州试!无论结果如何,能坚持至此,已是同侪翘楚。” “韩兄所言甚是!” “当浮一大白!” 崔文璟、周明远等人纷纷举杯相和。 陆北顾只觉得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一股暖意自胸腹间升腾开来,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随着这杯酒被驱散了几分。 “这酒的酒香依旧醇厚,还带着点蜀地酒水特有的甘冽。”他心想道。 放下酒杯,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而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刚刚结束的州试。 “那《夜郎通货论》!”周明远脸上犹带余悸,声音都提高了几分,“陆兄,崔兄,韩兄,你们是没见着,当时卷子发下来,我瞧见这题目,脑子‘嗡’的一声,差点以为是自己眼了!夜郎?还通货?这这从何论起啊!真是绝了!” 连崔文璟都是直摇头:“谁说不是!我绞尽脑汁,只依稀记得《华阳国志》似乎提过夜郎有丹砂、漆器之类,可那点零碎,如何撑得起一篇史论?我当时真是.恨不得把头发都薅光了!” 本就人到中年头发有些稀疏的他,做了个薅头发的动作,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随后,他们又聊起了时务策,算是必不可少的考后“对答案”环节。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答题思路大概说了说,而陆北顾虽然没怎么细说,但仅仅是三言两语,众人都能听出来,他这时务策的应答思路相当精准。 崔文璟的眼中也掠过一丝了然。 他参加过多次州试,深知最后那五道时务策的分量,更清楚陆北顾的回答已经是极高的水平。 “你这五策鞭辟入里、直指要害,非寻常考生可比。若考官慧眼,怕是今年第一次参加州试,就要中举人了。” 崔文璟这话听起来有恭维,但是从之前的排名上来讲不夸张,而且也不算刺耳.相反,还颇为保守,毕竟只说了有机会中举人,也没说拿解额。 但结果没出之前,陆北顾哪怕自己有再大的信心,也不好公然应下。 “承蒙崔社长吉言。” 陆北顾端起酒杯,杯中凤曲法酒酒色澄澈,映着窗外秋日的晴空。 “今日能与诸位同窗共饮,共历州试,已是幸事,至于结果,便要看考官该怎么判了。”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随后又是一阵推杯换盏,被州试压抑了太久的他们终于得到了放松的机会,一直喝到暮色将至,才结伴搀扶着,回到州学休息。 (本章完) 第164章 范祥到来 第164章 范祥到来 一行人带着几分醉意,互相搀扶着回到州学上舍。 陆北顾的酒量尚可,只是连续三日考试耗费心神加上酒劲上头,也是累极了回到单间学舍,几乎是倒头便睡。 翌日清晨,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陆北顾还有些沉重的眼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宿醉带来的轻微头痛和口干舌燥让他蹙紧眉,正想挣扎着起身去寻些水喝,门口却传来笃笃的急促轻叩声。 “陆生,陆北顾,可在?” 是上舍助教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郑重。 “怎会这时候来找我?” 陆北顾心头一跳,按理说,考完州试后的几天,都是没有任何事情的。 他瞬间清醒了不少,匆忙套了件中衣,应声道:“在。” 随后,他快步过去打开了门。 “陆生。” 上舍助教说道:“州衙遣人来州学寻你,让你去趟州衙。” “好,容我穿衣整理一下。” “行,快点。” 陆北顾回屋拿起一件干净的襕衫换上,又将略显散乱的发髻重新束好,心中却也有些念头翻涌。 州试之后,贡院是彻底锁院的,哪怕是州衙也无权干预,所以肯定不是州试的事情而且泸州判官李磐作为进士科的主考官,虽然不负责判卷,但按规矩也得跟着一起锁在贡院里,再过十几天,到九月初一才能离开,故而定然也不是李磐找他。 ——那州衙找他什么事? 清晨的州学尚算安静,只有少数早起的学子在廊下走动。 助教带着陆北顾穿廊过院,并未刻意遮掩行迹,却也无人敢上前打扰。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中只闻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 出了州学大门就不归助教管了,早有州衙的书吏在等候。 “陆生员!” “刘书吏!” 一照面,正是此前协助他制作“水窗”的州衙书吏刘三。 因为还算有些交情,所以陆北顾干脆问道:“不知此番去州衙何事?” 陆北顾还是有些警惕性的,别的没读过,《水浒传》里“林冲误入白虎堂”还没读过吗? “是范使君到州衙了,与刘知州说了,点名要见你。” 清晨微凉的秋风拂面,让陆北顾残存的最后一丝酒意彻底消散。 原来如此! 这位马上上任的转运副使,行动力真是远超常人.按这个时间来推算,范祥应该是先从华州南下汉中,然后马不停蹄地经由汉中入蜀至成都,与张方平商议之后就直接来泸州实地考察淯井监这个极为重要的产盐区了。 陆北顾心中暗道,范祥到的比预想的还要快,也意味着他对此行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州衙后堂一处清幽的偏厅,刘三让陆北顾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行入内禀报。 片刻后,厅门打开,泸州知州刘用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陆北顾整了整衣衫,迈步进入。 厅内陈设简洁,正中主位上,端坐一人。 此人年约五旬上下,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眼神深邃沉静,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圆领常服,并无过多装饰,但那股不同于寻常文官的凌厉威势,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此刻,他手中正端着一只青瓷茶盏,目光如古井深潭,落在刚刚进门的陆北顾身上。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而除了范祥和坐在侧面的刘用,厅内再无他人。 “学生陆北顾,拜见知州,拜见范公。” 陆北顾不敢怠慢,上前几步,躬身长揖,行了一个标准的学生礼。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的意味。 “张相公给我看过你的《御夏策》,也看过你写的盐法方略。” 范祥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在光滑的檀木椅扶手上叩了叩,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陆北顾心中了然,果然是为了盐法之事。 那篇《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疏》,是他结合后世经济学常识以及对宋代盐法改良进程的了解所写成的,本意是想在张方平那里挂个号,没想到这么快就引来了接下来负责具体主持大宋盐法变革的范祥的亲自召见。 这效率,或者说,范祥对此事的急切程度,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厅内一时静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得气氛有些凝滞。 “坐。”范祥终于再次开口,指了指下手的一张椅子。 “谢范公赐座。” 陆北顾依言坐下,只坐了椅子二分之一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聆听的姿态。 范祥没有立刻说话,他重新端起茶盏,慢慢啜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直刺陆北顾。 “你的盐法方略条分缕析,切中要害,尤其是对设置两种‘盐钞’的见解,我觉得确实颇有见地。”他话锋陡然一转,“然而川南盐井后续扩大产盐置换铜钱的事情,却非你想象那般简单.淯井监僚人易生事端,因盐利分配不均,已成致乱根源,你可曾亲至淯井监?” 这询问来得直接而严厉,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陆北顾甚至有种对方下一句就是“你一个泸川学子,未曾亲至淯井监,如何了解川南井盐之事?莫非仅凭道听途说,便敢妄议国事?”的感觉。 不过,这时候扯谎是没有意义的。 “学生未曾去过。”陆北顾诚实答道。 范祥微微颔首,竟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只说道:“我已经请刘知州唤了梁都监,待会儿便遣些兵马同去淯井监。” 之所以特意强调“请刘知州唤了梁都监”,这里面是有说法的。 在大宋,知州作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通常会兼有“兵马钤辖”的差遣,全面负责本州军务,这个差遣的职责包括了军事决策、粮草调配及与中央的文书往来等等。 这样做目的就是“以文制武”,确保由文官而非武官掌握军事指挥权。 再加上泸州是正经的边疆州,每隔几年就会面对乌蛮入侵或僚人叛乱,泸州知州的调兵权限也比其他知州更大,所以只要不出州境,在州内下令驻泊兵马都监小规模调动兵马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听闻此言,陆北顾却是心头一震。 他瞬间明白,范祥此行最核心的关注点,并非盐法本身那些理论上的优劣,那些张方平想必已与他沟通过,而是即将成为盐法变革的风暴眼,也是他此行必定要亲临勘察的——淯井监! 范祥需要确切的、可靠的情报,来评估淯井监这个火药桶的真实状况和引爆风险! 而范祥是真正上过战场打过仗,甚至直面过李元昊十万大军围城的文官,淯井监的僚人对于他来讲根本就不算什么危险.毕竟,南边的这些叛乱,真正跟西北前线真正的刀山火海是完全比不了的,可能在范祥眼里去淯井监跟赶路没区别。 可范祥为什么要特意跟他说这些呢? 陆北顾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明知山有虎,虎啸声已在耳边! 范祥看着陆北顾,说道:“我听刘知州说你昨天已经考完州试了,若是待着无事,便随我们同去吧。” 随后,范祥的目光就这么锁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深处的怯懦。 (本章完) 第165章 抉择 第165章 抉择 厅堂内落针可闻,连窗外的鸟鸣似乎都识趣地噤了声,只剩下陆北顾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肋骨。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念头第一时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毕竟当初县试结束之后,跟朱南星等人闲聊的时候,淯井监僚人叛乱的血腥传闻还在依稀在他耳畔回响呢。 焚掠村寨,劫杀官吏,呼啸山林.那是不折不扣的险恶之地! 他才刚刚熬过州试,前途正铺开一条看似光明的进士之路,何苦去趟这浑水?一个不慎,莫说前程,怕是性命都要折在里面。 冷汗,无声无息地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带来一丝冰冷的痒意,瞬间浸透了方才匆忙换上的襕衫。 不能去!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喊。 安坐州学,等待发榜,这才是稳妥之道! 然而,另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里。 那篇《御夏策》,那份《论川关盐钞法试行事疏》,是他亲手递上去的敲门砖! 是他费尽心机,将自己后世所知的知识,揉合进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框架,才搏来的机会。 范祥能如此快马加鞭亲临泸州,直奔淯井监,其根源,不正是他陆北顾在张方平面前画下的那张蓝图吗? 此刻若退缩了,无异于亲手将那扇刚刚撬开一道缝隙的大门关上! 他在张相公那里,将彻底被打上“纸上谈兵”、“畏首畏尾”甚至“言过其实”的烙印! 日后,谁还会信他陆北顾的“方略”?谁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这大宋朝堂,人才济济,缺的从来不是想法,而是敢于任事、能够任事之人! 范祥那句“待着无事,便随我们同去吧”,看似随意,实则是试探,是考验。 考验他陆北顾,是否真有那份担当,那份与他纸上谈兵的“方略”相匹配的胆魄! 若连在官兵护卫下,跟随一位朝廷重臣去实地勘察的勇气都没有,他凭什么让张方平、让眼前这位眼神如刀的范祥相信,他的盐法改良能解决大宋的问题?凭什么让他们去大力举荐提拔自己? 他陆北顾,一个知晓历史大势的穿越者,难道真要做一个只会在书斋里指点江山、见血就软的懦夫?范祥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尚且敢去,他有何脸面推脱? 厅堂内的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范祥的手指依旧在檀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那“笃、笃”的轻响,每一次都精准地敲在陆北顾紧绷的神经上。 刘知州坐在侧位,目光在范祥与陆北顾之间悄然逡巡,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大概也在好奇,这个此前在水灾中挺身而出的年轻生员,究竟会作何选择。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每一息的沉默都如同重锤。 陆北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能感觉到喉头的干涩与吞咽口水的艰难。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范祥那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实质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等待。 他仿佛在说:选择吧,年轻人,让我看看你的成色。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动作甚至因为紧绷的神经而显得有些僵硬,朝着主位上的范祥,深深一揖到底。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有斩钉截铁之感。 “学生陆北顾,愿随范公同往淯井监,一窥究竟!” “好。”范祥只应了一个字,目光在陆北顾绷紧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刘用,“刘知州,烦请让梁都监点齐兵马,即刻出发。” “放心,已安排妥当。”刘用连忙应道。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随后,刘用看着陆北顾,也是诚心夸赞道:“此前敢在水灾中挺身而出,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这年轻人真真是少年英杰,如今又见胆魄,看来我确实没看错人。” 陆北顾这时候感觉脑袋有点嗡嗡的,只是囫囵应了两句,具体说了什么,他甚至都转头就忘了。 怕吗?当然怕! 做出了这个抉择,不代表他不怕。 他不是个天生向往冒险的勇者,他只是个没见过血的读书人。 但君子论迹不论心,正如他在此前水灾时所作的事情一样.他当然可以选择事不关己躲起来,但他没有。 或许,一边害怕,一边去做,这才是正常人的勇敢。 州衙的喧嚣被迅速甩在身后。 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的梁都监,带着五百名泸州驻泊禁军在东门外的军营门口整装待命。 而这些军士并非陆北顾想象中衣甲鲜明、士气高昂的精锐,而是典型的宋代地方驻泊禁军,身着半旧的袍子,外罩皮甲,头戴皮笠子,弓弩手背负弓弩、箭囊,其余人则手提盾牌或长枪、长斧,腰悬腰刀或骨朵之类的短兵器。 队伍中夹杂着十几辆装载辎重的驴车,以及少数几名骑着矮马穿着扎甲的军官。 整个队伍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剽悍和长期戍边的沉郁混杂出的奇怪气质。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矗立在初秋微凉的晨光里,只有马匹偶尔打着响鼻,军官甲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披甲率高,但绝大多数都是皮甲,铁甲非常少.是因为军备不足还是川南的山地作战环境不适合铁甲?”陆北顾心里浮现出了疑问。 他被安排在范祥乘坐的马车里,马车很简朴,毫无奢靡之气。 梁都监策马在前方引路,整个队伍如同一股沉默的铁流,在码头坐船渡过长江后,一头扎进了泸州南部的莽莽群山。 甫一入山,景象便迥然不同。 蜿蜒的山路如同被巨斧劈开,只能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艰难穿行。 参天古木虬枝盘结,浓密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只在缝隙间漏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林间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巨大的榕气根垂落,形成一道道自然门户。 空气变得湿润而沉重,弥漫着浓郁的腐殖土气息、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山老林的原始腥气。 随着路程的拉长,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碎石嶙峋,泥泞湿滑。 车轮在颠簸中发出“吱嘎”的异响,马蹄踏在松软的腐叶上,声音沉闷。 军士们沉重的脚步声、盾牌和甲胄碰撞的哗啦声、粗重的呼吸声,成了这幽深山林中唯一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人间声响。 (本章完) 第166章 祸乱之源 第166章 祸乱之源 陆北顾的身体随着马车的不断起伏而摇晃,胃里也因颠簸而有些不适。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望去,视线被层层迭迭的绿色屏障阻隔,根本看不到尽头,只有偶尔见到的陡峭岩壁,深不见底的沟壑和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密林。 一种强烈的渺小感和被吞噬感油然而生。 这与他后世记忆中任何经过开发的旅游区都截然不同,这是真正原始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西南边陲蛮荒之地。 “陆生员是第一次深入泸南山地?”梁都监不知何时放缓了马速,他很直率地问道。 “正是,学生惭愧。”陆北顾忙应道。 梁都监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眼睛却一边说话一边锐利地扫视着两侧幽暗的密林:“此地不比州城,僚人世代居于此,熟悉山林如自家后院,他们不喜筑城,多依山傍险,结寨而居。” 他顿了顿,下巴朝前方一处半山腰抬了抬,那里隐约可见几处简陋的,用粗木和茅草搭建的棚屋痕迹,但已显破败荒芜。 “前些年闹过乱子,寨子被烧了,人要么没了,要么逃进更深的山里去了。” 陆北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一凛。 “淯井监就在这大山深处,产盐之地,也是祸乱之源。”梁都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盐利太大,朝廷要,州衙要,汉商要,本地的僚人大姓、头人也要,最后落到真正出力的僚人灶户手里的,能有几何?活不下去,自然要闹。每次闹,都是我们这些丘八拿命去填这山沟沟!” 他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陆北顾心头。 但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话恐怕也不是说给陆北顾听得,而是说给马车里的范祥听得。 而陆北顾此前所知的事情,此刻似乎在梁都监这粗粝直白的话语中得到了最残酷的印证.新的盐法理论上再好,若不能解决这最底层的利益分配和生存困境,不能安抚这世代居住于此、却被不断挤压的僚人,所谓的变革,不过是纸上谈兵,甚至可能成为点燃更大火药桶的火星。 而别说五百禁军,就是五千,五万,在这茫茫群山中,又能覆盖多少地方?威慑力又能持续多久? 陆北顾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 “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啊。”他心中暗道。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气氛愈发凝重。 越往川南大山的深处,人烟越少。 偶尔能远远瞥见更高处的山脊或峭壁上,似乎有简陋的木楼或竹楼隐现,但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幻觉。 有时,林间深处会传来一两声悠长而怪异的鸟鸣,或是某种野兽的低吼,引得军士们警惕地握紧了兵器。 山涧的流水声变得清晰,空气也更加潮湿阴冷,带着一种山间特有的、令人骨缝发凉的“瘴气”感。 顺着山中运盐的道路走了一整个白天,哪怕在马车里,陆北顾身上的襕衫也已被汗水和雾气浸湿,黏在身上,又冷又重。 傍晚时分,队伍在一处相对开阔、背靠陡崖的溪谷扎营,这是山道旁一个常用的宿营点,因为经常有商队、猎人等往来,所以连蛇鼠长了记性之后都不怎么靠近这里。 篝火点燃,驱散了浓重的湿寒和黑暗。 军士们在梁都监的指挥下,熟练地分别负责搭建营帐,埋锅造饭,巡逻哨探。 梁都监熟稔军务,这些禁军军士也都是老行伍,虽然看着有点缺乏精神头,但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少,明哨暗哨往外安排的很妥当。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陆北顾疲惫地坐在一块清理干净的大石上,看着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周围军士们沉默的面孔,听着山林深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感受着身下大地传来的,属于这片古老蛮荒之地的脉动。 就在这时,在极远处的营地边缘负责警戒的军士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喝:“什么人?!” 所有人瞬间警觉。 梁都监如猎豹般弹起,按刀大步走向声音来源。 陆北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跟着走了几步,借着地势高度向下极目望去。 只见营地外围的灌木丛一阵晃动,几个小小的身影惊慌失措地被军士威吓了出来。 那是几个衣衫褴褛、赤着脚的僚人孩童,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手里紧紧攥着几根刚挖出来的,带着泥土的不知名根茎。 他们是出来顺着道路采摘些食物后准备回家的,这时显然被突然出现的庞大军队吓坏了,小脸上满是惊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身体瑟瑟发抖,想跑又不敢动,如同受惊的小兽。 梁都监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弛,挥了挥手,示意警戒的军士不必紧张。 他走上前几步,用生硬的僚语喊了句什么,大概是“别怕”的意思。 那几个孩子却更加惊恐,其中一个最小的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时,陆北顾注意到,范祥不知何时也走出了马车。 他没有靠近,只是跟陆北顾一起站在篝火光芒的边缘,静静地看着那几个惊恐无助的僚人孩童。 跳动的火焰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此刻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怜悯,有审视,有沉重,更有穿透了乱象根源的洞悉。 范祥的目光缓缓扫过孩子们枯瘦的手脚、褴褛的衣衫,以及他们手中那点可怜的、赖以果腹的山野根茎,最终,他的视线越过了孩童,投向了更南边那被浓重夜色彻底吞没的,淯井监所在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身侧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捻动着,仿佛在权衡着某种无形却又重若千钧的东西。 陆北顾顺着范祥的目光望向那片深沉的黑暗,耳边又响起了梁都监那句沉甸甸的话:“盐利太大.活不下去,自然要闹。” 梁都监低声吩咐了几句,有军士拿出几块硬邦邦的炊饼,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示意孩子们拿去。 孩子们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恐惧,飞快地抓起炊饼,转身就消失在浓密的灌木丛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营地恢复了平静,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梁都监回到篝火旁坐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随后,他站起身对着军士们喊话道。 “明日进淯井监地界,从现在开始都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这地方,盐井里熬的可不止是卤水!” 夜风呜咽着穿过溪谷,带着初秋的寒意,卷起几片叶,打着旋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本章完) 第167章 淯井监 第167章 淯井监 翌日清晨,队伍再次启程。 山路虽仍蜿蜒于群山之中,道路的路况反而好了不少。 路面不算特别宽阔,却相对平整,显然是为了维系盐运命脉而刻意维护夯实过的。 而经过询问,陆北顾得知这条路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大中祥符六年,宋军修筑泾滩砦作为防备乌蛮的边境据点的时候,为了保障军事运输而顺带修的道路,被称作“泾滩路”。 而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大山忽然开始变得平缓,出现了不少丘陵地带。 与此同时,沿途开始零星出现一些简陋的窝棚和开辟出的小块坡地,种植着耐贫瘠的芋头、荞麦之类。 “从这里开始,熟僚就比较多了。” 泸州南部的山区,大部分都是僚人的居住区,只有最南边才是与乌蛮部落的接壤地带。 而僚人分为生僚和熟僚,生僚就是在山林中聚居、不服从管束的僚人,熟僚则是被大宋实际统治,进行编户齐民的僚人。 不过无论是生僚还是熟僚,日子都不好过。 因为生僚会面对乌蛮部落割韭菜式的掳掠,不仅是财产,连人口都要被掳走当奴隶,其中青壮更是会被编为军队,充当乌蛮部落向大宋进攻时的炮灰。 而熟僚虽然生活相对稳定一些,但通常需要在盐井里完成比较沉重的劳作才能勉强糊口,并且也会因为乌蛮入侵而受到威胁.宋军并不负责保护他们,对于淯井监的宋军来讲,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盐井。 在这片相对平缓些的丘陵地带,陆北顾偶尔能看到背着沉重背篓的小贩,以及穿着麻布短褐、神情麻木的普通僚人的身影,这些人远远见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军队,便慌忙避入路旁的树丛或石头后,眼神中充满了畏惧。 而随着队伍继续向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咸腥与硫磺混合的气味,也愈发浓重刺鼻起来。 “前面就是淯井监。” 到了中午,梁都监突然的开口打破了沉闷的行军氛围,他指向一处被两座山梁环抱的谷地入口。 陆北顾精神一振,顺着方向望去。 谷口处,一座关墙扼守要冲,墙上竖着几面略显陈旧的“宋”字旗帜,隐约可见巡逻兵卒的身影,看不出里面的模样。 “早在汉晋,这里就有僚人种植紫竹来当做制盐燃料煮盐了。”范祥显然来之前做过功课,“五代十国的时候,伪蜀王于此地始置淯井镇。” 等队伍进了城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也让陆北顾心头一震。 整个盐场被两层城墙所包围,外层的城墙看起来非常的新,用的是在这个时代很少的纯砖石结构,而内层的城墙,则是由夯土和大木所筑成的。 而从城墙往下看,内层城墙里,就像是一个被庞大的盐业彻底改造、依山而建的巨型工坊群落,充满了原始而粗粝的工业力量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坡上星罗棋布的盐井井架。 巨大的原木和粗壮的竹子搭建成高耸的木质结构,形似巨大的辘轳,这便是汲取深藏地底卤水的天车。 沉重的汲卤筒被牛力或人力缓缓绞动提升,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吱嘎声,浑浊的卤水从井口被提出,随即沿着架设在木桩上的竹笕汩汩流淌,如同血脉般汇聚向谷地中央更低洼、烟雾蒸腾的熬盐区,空气中弥漫的浓烈卤水气味正是源于此。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谷地中央是真正的核心,这里地势稍平,密密麻麻分布着上百座巨大的盐灶。 灶台由粗糙的石块和黄泥垒砌,每一座都有一丈多宽,上面架设着数口乃至十数口巨大的生铁熬盐锅,当地称为盘铁。 此刻,超过半数的灶口都在熊熊燃烧,粗大的木柴在灶膛内噼啪爆裂,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厚重的锅底。 锅内的卤水剧烈地翻滚蒸腾,白色的浓烟混合着滚烫的水汽冲天而起,将大半个山谷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令人窒息的雾霭之中。 刺鼻的味道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令人喉咙发紧。 在这浓烟、蒸汽与高温构成的炼狱里,是数以千计如同蚂蚁般劳作的灶丁。 他们大多赤着精壮的上身,只在腰间围一块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麻布,皮肤因为被常年不息的灶火所熏烤,所以大多黝黑发亮,仿佛涂了一层黑釉,干活时汗水如同小溪般在虬结的肌肉沟壑间奔流,瞬间又被炙热的高温烤干,留下一道道刺眼的白色盐霜。 有人不断将木柴塞进灶膛,火光映照着他们麻木的脸,有人则挥舞着长柄的铁锨,在沸腾的卤水中奋力搅动,防止盐分结底烧焦。 靠近那些熬煮到后期的灶台旁,更有灶丁用巨大的铁铲,将锅中渐渐析出的、雪白中带着微黄的盐粒粗坯奋力铲起,堆放在旁边铺开的竹席或厚木板上沥干。 从外层城墙下来,他们所踩的地面都是黑灰色的泥泞,混杂着散落的盐粒、草木灰和炭渣,踩上去咯吱作响。 四周的山坡早已被砍伐得光秃秃,裸露的岩石被经年累月的浓烟熏得一片漆黑。 而在外层城墙和内层城墙之间,靠近熬盐区边缘,杂乱地搭建着一些低矮的茅草棚或窝棚,那便是这些灶丁及其家眷赖以栖身的家。 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在窝棚附近或泥泞的空地上追逐、哭闹,或是小心翼翼地捡拾着散落在地、沾满了泥灰的盐粒碎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吮吸。 对于他们来讲,这咸味,是他们贫瘠生活中少有的、能真切感受到的“滋味”。 在这片劳作的灶丁之外,可以看到少数衣着相对整洁些的身影在走动,他们是监内的小吏——或许是监官、秤子、库子,或是受雇于官府的监工。 而监工跟其他人区别很明显,往往手中拿着皮鞭或硬木短棍,目光冷漠地扫视着每一个劳作的灶丁,不时发出严厉的呵斥,鞭梢也会在空中甩出脆响以示催促。 更外围,靠近外层城墙的方向,有不少相对规整、甚至带着瓦顶的房舍,与周围的窝棚形成鲜明对比。 那是监官、驻军军官以及少数被特许在此经营,负责为盐场供应柴火粮食或部分盐运的汉商们的居所,虽也简陋,却已是这盐烟之地的人上之所。 他们就这么站在内外两层城墙之间,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这片烟雾蒸腾却又死气沉沉的盐井。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那些如同巨人骨架般矗立的汲卤天车,扫过喷涌不息的浓烟,扫过沸腾翻滚的盐锅,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在高温与烟雾中如同牲口般劳作的灶丁身上。 他的胸膛里仿佛堵了一块浸透盐卤的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的场景,让他真正意识到,他所说过的话语,所做过的事情,会给多少人的生活造成彻底地改变。 他也看到了每一粒盐的“成本”——那不仅仅是砍伐深山巨木的辛劳,更是无数健壮劳力在这毒烟弥漫、高温炙烤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透支着生命。 淯井监巨大的盐利,支撑着朝廷的财税根基,养活了层层官吏、戍边军兵、往来商贾,却让最底层的生产者,尤其是那些被视为“蛮僚”、承担着最苦最累工作的灶丁,在饥寒交迫的深渊边缘挣扎! (本章完) 第168章 剑拔弩张 第168章 剑拔弩张 这不单是分配的不公,更是整个生产链条上赤裸裸的压榨与漠视,是那弥漫在空气中、如同卤水蒸汽般无法驱散的绝望与随时可能爆裂的愤懑! 梁都监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地对范祥道:“范副使,监官和本地几个僚人头人已在官廨等候。” 范祥收回了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深邃的眼底似乎已有某种决断做了出来。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嗯,走吧。” 他侧目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发白、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熬盐区的陆北顾,补充道:“让这位陆生员也一同听听。” 陆北顾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浓烟、咸腥与硫磺味的灼热空气,喉咙里仿佛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紧紧地跟在范祥身后。 他知道,接下来要踏入的官廨,才是这盐利漩涡中真正博弈的核心。 踏入官廨正堂,一股熏香味道扑面而来,勉强压下了些外面无处不在的卤水咸腥。 堂内陈设简朴,甚至有些寒酸,正中一张磨损严重的公案,案后空悬着主位,而左右两侧已坐了数人。 左侧首位是一名面皮白净,身着绿色官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文官,他当先站起来行礼道。 “在下判淯井监事王逵,见过范公。” 他身后还站着两名穿着官袍的中年人,应是淯井监的监丞和主簿, 在大宋,“监”,尤其是淯井监这种边疆盐监,不仅要负责管理制盐主业,还要统管境内的军民诸事,王逵这个“判淯井监事”的差遣,跟知县差不多是一个级别的,所以“监”内统一配有跟县里差不多的行政班底。 而在右侧起身的,则是三名服饰明显迥异于汉人的男子。 为首者年约五旬,身形矮壮,皮肤黝黑粗糙,穿着件靛蓝色麻布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镶嵌着几枚暗淡铜片的宽皮带,脑袋上缠着厚厚的布帕,鬓角露出几缕白。 他便是本地最大的僚人头人,阿木图。 他身后两名年轻些的僚人汉子,则穿着更为简朴的短褐,赤着脚,皮肤同样黝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进来的众人,带着山民特有的野性。 当他们目光扫过陆北顾这个陌生的年轻生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掩饰过去。 在王逵眼神示意下,阿木图也同样如汉人般对着范祥行礼。 “都坐吧。” 范祥很照顾陆北顾,没让他站着,而是特意指了指,给他安排在左手最末的一张椅子上,位置靠近门口。 随后,范祥径直在主位坐下,梁都监则按刀立于其身后半步,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身上的铁甲在略显昏暗的堂内泛着冷光,无声地宣示着武力。 “王逵。”范祥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本官奉旨提举川陕盐务,此番亲至淯井监,是要亲眼看一看,这维系朝廷盐课的重地,究竟是何等光景你身为淯井监主官,主理一方盐政,如今淯井监盐课几何?灶丁几何?僚户几何?近来可还安稳?”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王逵显然早有准备,他把旁边备好的十几本册子捧起来,费力地双手奉上。 “回禀范公,淯井监现有盐井三十七眼,其中大井九眼,中井十六眼,小井十二眼。在册灶丁一千六百余人,连同家眷约七千余人,僚户编管于井场附近山林者约三千余户” 这些名词概念都是有其特殊含义的,“灶丁”指的是盐井里真正干活的男丁,“盐户”则是基于“灶丁”组成家庭的户类统计名称,至于“僚户”指的则是已经编户齐民的熟僚,这些人很多并不直接从事盐场工作,但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统一划归在淯井监这个行政单位下面的。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报出一连串数字,从卤水浓度、日汲卤量、成盐率、月课额,到柴薪消耗、军粮补给,甚至提及了为防止僚人作乱而加固的几处寨墙,事无巨细,显得极其熟稔公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王逵话语间不断强调盐课“虽艰难,然尚能足额”,僚人“蒙受王化,渐知礼法,近来甚是安分”,又隐晦地提及“唯山中生僚,偶有啸聚,抢掠柴薪、盐包,幸赖军威震慑,方能保盐道畅通,监内无虞”。 陆北顾听着这些干巴巴的数字和粉饰太平的言辞,脑海里却不断闪过外面那炼狱般的熬盐场景,那些在浓烟中佝偻的身影,那些捡食盐粒的孩童。 范祥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在王逵提到某些关键数字时,眼神会微微一闪。 而当王逵说到“僚户安分”时,范祥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了右侧的阿木图。 阿木图依旧端坐,布满老茧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王逵口中那些“安分”的僚户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他身后一个年轻僚人,在听到“生僚抢掠”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盐课足额?嗯,听着不错。” 范祥在王逵的汇报告一段落后,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那本官一路行来,所见熬盐灶丁,面有菜色,衣不蔽体者,十之七八。孩童于泥泞中捡食盐粒充饥,此等景象,王监官作何解?” 王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无奈,随后痛心疾首地说道:“范公明鉴!此乃山地贫瘠,生计艰难所致!盐丁劳苦,人所共见,然朝廷盐课乃国之大计,不可稍怠。下官亦曾多次行文州衙,恳请拨付些钱粮给予僚户,奈何唉,杯水车薪。且僚人灶丁,习性粗鄙,不善积蓄,偶有困顿,亦属常情。” “不善积蓄?”一直沉默的梁都监突然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堂内的平静,“王监官这话说的轻巧,老子手下那些丘八,饷钱都常被克扣拖欠,更别说这些灶丁了!汉商收盐,层层压价,监内支取粮米柴薪,折色、加耗样百出,你们这些头人再从中剥一层皮!落到他们手里的,怕是连盐粒都舔不到几口!出来掠夺的都是生僚吗?我看不见得吧。活不下去,不豁出命去抢,难道等着饿死在山沟里?” 梁都监这番话,粗粝直白,毫无文饰。 王逵的脸“唰”地白了,额角渗出冷汗,嘴唇翕动着想辩解:“梁都监,你你怎可” 阿木图身后的年轻僚人猛地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官廨正堂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本章完) 第169章 沙上筑塔 第169章 沙上筑塔 “梁都监!你休得血口喷人!盐政自有章程,商贾往来皆有定例,僚户支应亦是按规!克扣、压价、剥皮.这等污蔑之言,你岂敢在范公面前妄言!” 王逵猛地转向范祥,声音带着委屈的颤音:“范公明鉴!下官在此任职三载,夙夜匪懈,唯恐有负朝廷重托!盐利关乎国帑,下官岂敢轻忽?僚户生计艰难,确是实情,然此乃山高路险、土地贫瘠、其民惰于耕作之故!下官每每行文州衙,恳请赈济,奈何州库亦不丰盈,实乃有心无力啊!” 他避重就轻,将责任推给了地理条件和州衙,却绝口不提盐利分配中的层层盘剥。 “哼!” 梁都监冷笑一声,抱着臂膀道:“章程?定例?老子只知道,前年闹乱子的时候,那些冲在最前面抢盐仓、烧灶房的,可不光是生僚!多少熟僚灶户也豁出命来了?为什么?还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王监官,你扪心自问,你那些‘章程’、‘定例’,有多少是真正落到灶户碗里的?” 之前计云跟陆北顾说过,就在前年,梁都监陪着刘知州亲自去山里招降,为此,刘知州的儿子都被杀了,最终消弭了乱子。 此前听着,陆北顾就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儿,这里面的逻辑明显不通顺如果有人要叛乱,即便不方便直接出动驻扎在泸州的禁军平叛,也不至于军政主官不顾危险亲自去招降吧?就算亲自去招降,儿子被杀了,刘知州是怎么忍得下来的? 而眼下,看着火力全开的梁都监,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那就是前年要闹乱子的,不是生僚,绝大多数,是已经纳入了泸州户籍的熟僚。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刘知州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深山中劝降,因为一旦闹起来,朝廷追查下来,这是性质极为恶劣的事件,所有人的前途都会断送。 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刘知州在折了儿子之后,不仅不对僚人进行追究,反而对此三缄其口。 在这期间,上阵受创了的梁都监,也一直对淯井监压榨熟僚以致乱局,是极其有意见的。 所以,此时的梁都监在听到“幸赖军威震慑”这句话之后,新仇旧怨涌上心头,仗着有着范祥在场,将心里的那些不痛快都讲了出来。 一直沉默的阿木图,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王逵,也没有看梁都监,那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望向主位上的范祥。 他用一种带着浓重僚语口音,但尚算清晰的汉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石头在摩擦:“汉官老爷,盐井,是山神的恩赐,也是.枷锁。”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单纯是因为很久不讲汉话而显得生涩。 “汉官老爷要盐,要很多盐,我们熬盐,火,很烫;烟,很毒。熬一天盐,眼睛痛,喉咙痛,骨头也痛。换来的粮,很少,不够吃。” 他的目光扫过王逵,又落回范祥脸上:“头人.也要活,也要养寨子里的老弱。官府的规矩,我们不敢坏。但不够吃,不够穿。山里的生僚,像饿狼,也来抢。我们.难。” 他没有像梁都监那样直接指责任何一方,却用这平铺直叙的“难”字,将淯井监盘根错节、积重难返的困境摊开在了范祥面前。 这不仅仅是盐法的问题,更是生存、压迫、族群矛盾交织在一起的死结! 王逵脸色铁青,阿木图这番话,看似没有指责他,却比指责更让他难堪。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教化之功”、“渐入佳境”,但在范祥那深潭般的目光注视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范祥听完后,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各异的神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末位,一直凝神倾听的陆北顾身上。 “陆生员。”范祥的声音打破了堂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你一路行来,又在此听了一番。说说,看够了么?” 看够了么?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陆北顾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绝非一个随意的询问,而看的也不是那些汲卤的天车、沸腾的盐锅,是看透这盐烟蒸腾之下,如同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般的民怨! 陆北顾抬起头,迎向范祥的目光。 “学生看到了盐井之利,富国养军,乃国朝命脉。” “学生也看到了熬盐之苦,灶丁挥汗如雨,骨蒸肉销。” “学生更看到了,盐利如巨流,层层分润,最终滋养岸上者众,而沉于水底、托起这巨流的基石,却日渐枯槁,濒于碎裂!” “王监官方才所言‘僚户安分’,梁都监所言‘被逼无奈’,头人所言‘不够’,三者看似矛盾,实则指向一处——盐利分配之制,已成淯井监乱源之根!若不破此僵局,纵有良法,亦如沙上筑塔,根基不固,倾覆只在旦夕!” “学生所见,非一监之困,乃天下之疾!”陆北顾沉声说着,“盐法之改,不止于钞引精妙,更在于如何使这盐利之泉,能泽被泉眼之畔的掘井人!否则,今日淯井监之烟,明日或成燎原之火!” 话音落下,官廨内一片死寂。 王逵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再难说出一个字来辩解。 陆北顾这番话,不仅点破了淯井监的脓疮,更将其上升到了“天下之疾”的高度,让他所有粉饰太平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可笑。 阿木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重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汉人书生,似乎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梁都监抱着的臂膀放了下来,看着陆北顾,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 范祥没有评价陆北顾的话,只是缓缓站起身。 “王监官。” “下官在!”王逵连忙躬身,声音发颤。 “本官要亲自下井场,入僚寨,你与阿木图头人,随行。” “这”王逵面露难色。 “嗯?”范祥只发出一个单音。 王逵立刻噤声,冷汗如浆:“是!下官遵命!定当安排妥当!” 在大宋的文官系统里,决定官员态度的,永远不是官职,而是“差遣”。 范祥此前的差遣是以制置解盐使的官职负责“提举陕西缘边青、白盐”,如今则更进一步,成了“提举川陕盐务”。 这个差遣如果单从字面来看,第一眼似乎看不出含权量.但实际上,陕地的解盐和四川的井盐加一起,几乎就等同于大宋全国的盐产量的九成了。 因此,有这个差遣的范祥,对于“判淯井监事”的王逵来讲,虽然在行政层级上不是他的顶头上司,王逵还是受到泸州知州刘用管理,但实际上却是最得罪不起的存在。 (本章完) 第170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170章 大丈夫当如是也! 在下井场之前,范祥特意在官廨的侧厅里换了身正式的官袍。 身着绯袍的范祥看向僚人头人。 “有劳引路。” 阿木图沉默片刻,行了一个僚人的礼节:“是,汉官老爷。” 离开官廨,通过内层城墙进入盐场,陆北顾跟在范祥身后,走在盐场泥泞的道路上。 梁都监则绷紧了神经,按刀的手不曾离开刀柄,他麾下二十名最精悍的军士披甲执锐,将范祥、陆北顾等人护卫在中间,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 蒸腾的烟雾依旧浓重,那沉闷的汲卤声、沸腾的卤水声、监工的呵斥鞭笞声、灶丁沉重的喘息咳嗽声,混合成一片嘈杂而压抑的背景音,比来时更清晰地涌入耳中。 他们沿着泥泞的坡道下行,深入熬盐区的核心。 距离越近,那炼狱般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烟和硫磺的刺鼻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滚烫的沙砾。 巨大的盐灶如同吞吐火焰的怪兽,赤红的火舌在灶膛内翻卷,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沸腾的卤水在巨大的盘铁锅中翻滚,白色的蒸汽和黑色的浓烟纠缠着升腾,将劳作其间的灶丁身影变得扭曲模糊。 陆北顾看见远处一座盐灶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灶丁,佝偻着背,用尽全身力气搅动着几乎与他身高相仿的铁锨,每一次搅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到地面上的痰液带着黑色的烟灰。 而老灶丁只要动作稍慢,引起了监工的注意,监工就会挥舞着皮鞭,抽打在他佝偻的背上,发出闷响。 那老灶丁一个趔趄,却不敢吭声,只是更加拼命地搅动着滚烫的卤水。 而旁边的僚人灶丁,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监工,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还看到有灶丁被飞溅的滚烫卤水灼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却不敢停下,只是咬着牙,用破布胡乱一裹,继续埋头苦干。 陆北顾面对的不仅是生理上的不适,更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 他所知的“生产力”,其原始而残酷的代价,血淋淋地铺陈在眼前。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此情此景,所有人都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哪怕范祥来视察,也都连演都不愿意演一下,甚至连范祥本人,也没有对这种管理方式表现出特别的态度,只是对于灶丁和僚人被压榨过度表示了不满意。 这就说明,整个大宋所有的制盐地,都是这么管理的。 甚至对于这些监工来说,他们非但不需要收敛,反而要表现的比平常更凶狠一些,才好展示自己工作卖力。 终于,他们走到了熬盐区的中间。 前面就是淯井监那眼赫赫有名的,从唐朝到现在已经挖掘了足有七十丈深的古盐井。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 “懒骨头!没吃饭吗?火都蔫了!赶紧加柴!误了这锅盐,看老子不抽死你!” 一个被呵斥的年轻僚人灶丁猛地抬起头,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监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紧握着铁锨长柄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 “看什么看?还不快干!”监工被这眼神激怒,鞭梢“啪”地一声脆响,竟真的朝着他的肩膀抽去! 鞭影如电! “住手!”陆北顾忍不住开口说道。 然而还是晚了,鞭梢已经落下,在灶丁黝黑的肩背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这一鞭,如同点燃了引信。 “啊——!” 灶丁发出一声狂吼,那声音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不再是那个麻木劳作的灶丁,而是化身为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铁锨当作武器,朝着那监工狠狠抡了过去! 铁锨带着风声,裹挟着滚烫的卤水珠! 那监工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向后踉跄躲闪,铁锨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灶上,火星四溅! “反了!反了!给我拿下他!”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王逵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尖声嘶喊。 而这句话,却仿佛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周围十几个正在劳作的僚人灶丁,如同被无形的号令点燃,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有人抄起烧火棍。 ——他们恨!恨这些高高在上的汉官!恨这些盘剥他们的头人!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盐井!长久积压的怨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护住范公!”梁都临危不乱,厉声下令。 他带来的二十名军士都是老卒,反应极快,瞬间收缩阵型,五面盾牌“砰”地一声齐齐顿地,组成一道坚实的盾墙,长枪如林般从盾牌间隙刺出,弓弩手则迅速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指向冲来的僚人。 “准备放箭!”梁都监眼神冰冷,毫不犹豫地下令。 弓弦紧绷的嗡鸣声令人头皮发麻! 面对持械冲击的暴徒,他有权格杀勿论! “慢!” 范祥的声音响起:“梁都监,不许放箭!” 范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在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足以压服众人的气魄。 “他们是活不下去的人,不是叛逆。” 阿木图猛地冲上前,用僚语对着那些冲动的灶丁厉声呵斥着什么,声音嘶哑而焦急。 场面,在范祥一声断喝和梁都监的威慑下,暂时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陆北顾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他能感到自己的耳朵和脖颈开始发烫,后背和手臂却有些凉飕飕的。 很明显,年轻的陆北顾,第一次面对这种几乎马上就要见血场景,身体的本能在提醒着他。 而他站在范祥侧后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老臣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镇定自若的强大气场。 事实上,人的气度都是从事上磨练出来的,年轻的范祥被李元昊带着十万大军围城的时候肯定也慌啊!但是经历过了,就练出来了。 没有谁是天生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除非面瘫。 终于,灶丁们放下了手中简陋的工具或石头。 不过跟他们想象中,马上就要被关押起来惩罚治罪的结局不同。 眼前穿着绯袍的汉官老爷突然开口说道。 “盐法,要改!就从这淯井监改起!” “本官范祥,以‘提举川陕盐务’的差遣担保!若改不好,使尔等依旧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身绯袍,我亲手脱下,挂于你淯井监的天车之上!”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王逵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范祥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朝廷大员。 阿木图浑浊的老眼剧烈地波动起来,满是惊疑和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梁都监按刀的手,微微松了些,他看向范祥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敬意。 在场的僚人灶丁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不完全明白“盐法要改”意味着什么,但重逾千钧的誓言,他们听懂了! 这是一个他们见过最大的汉官,在他们面前,对着山神发下的重誓! 那个被抽打的年轻僚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范祥,那里面翻腾的怒火并未完全熄灭,但一种巨大的困惑,取代了纯粹的疯狂。 陆北顾站在范祥身后,看着他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此刻却如同山岳般矗立在这混乱的盐场边缘。 他胸中的激荡,难以言喻。 范祥此举,不仅仅是在平息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更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清誉,为一场注定艰难无比的盐法改革,强行按下了第一个染血的指印! 这需要何等的胆魄!何等的担当! 在这一瞬间,陆北顾仿佛突然明白了科举入仕做官的真正意义。 为生民立命! 为万世开太平! 大丈夫当如是也! (本章完) 第171章 剜腐之刀 第171章 剜腐之刀 范祥没有再多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僚人灶丁们,转身,对梁都监沉声道:“走。” 往回走的这段路上,王逵面无人色,阿木图心事重重。 回到官廨正堂,范祥说道。 “王监官。” 王逵一个激灵,连忙躬身:“下、下官在!” “淯井监所有盐井、灶场、库房的支应粮秣柴薪等物资记录,以及历年盐课账册、盐户户贴,乃至近三年所有涉及僚人灶户滋事、劫掠的卷宗,现在全部封存,即刻移送至此,本官要亲阅。” “范公!”王逵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由灰白转为煞白,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账册繁多,卷宗浩如烟海.” “本官奉旨提举川陕盐务,行便宜之权!清查淯井监,便是便宜之权所系!王监官,你是要本官现在就让梁都监来协助你清查吗?还是奏你一个‘阻挠盐务、账目不清’之罪?” “阻挠盐务、账目不清”这八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王逵头顶! 他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虽然地处边疆,但范祥是什么人,王逵还是清楚的,他更清楚这位范公绝非虚言恫吓! 即便从行政层级上讲,范祥不是他的直属上司,但以对方多年在西北主持盐务的资历和此刻官家和三司使张相公的信任,要动他一个小小的盐监监官易如反掌,尤其是在刚刚发生了灶丁持械冲击上官的恶性事件之后,他若再敢推诿,下场可想而知。 “下官,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办!” 王逵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官廨正堂,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镇定。 不消多说,梁都监马上便安排了手下的军士同去,以避免账目被“意外焚烧”。 阿木图看着王逵狼狈而去的背影,又看看主位上那位眼神冰冷,一言可决人生死的汉人大官,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将眼中的复杂情绪深深藏起。 范祥的目光这才转向阿木图,语气稍缓:“阿木图头人。” “汉官老爷请吩咐。”阿木图连忙应道。 “你即刻召集本地熟僚的全部头人、寨老,在明天午时前赶到此地,本官有话要问,有令要宣。” “是。”阿木图不敢多问,恭敬应下,带着两名同样惊魂未定的年轻僚人快步离去。 堂内只剩下范祥、梁都监,以及陆北顾。 范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瞬间爆发的威势收敛,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倦容。 他把手挪开后,看向梁都监:“梁都监,淯井监城里的军士都可靠吗?” “算不上可靠,跟这边多少有些不清不楚的勾结,但我的命令总还是听的。”梁都监如实答道。 范祥微微颔首,随后又问道。 “出发前让你派去泾滩砦的斥候可回来了?” “回来了,泾滩砦那边一切正常,乌蛮诸部上次被打疼了,没几年时间休养生息是不会贸然来犯的,此地定然安全无虞。” 这件事情,陆北顾并不知晓,而听了这话,也不由地暗叹范祥周密的行事风格。 “好,那你去集结淯井监城内的军官,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末将明白!”梁都监抱拳领命,按刀大步流星地离去,甲叶铿锵作响。 官廨内彻底安静下来。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范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陆北顾身上,他方才其实观察过了,对峙的时候,这个年轻生员从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他身旁,虽然脸色有些涨红,呼吸略显急促,但举止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冷静。 “吓到了?” 陆北顾拱手道:“回范公,方才那一幕骤然发生学生确实惊骇,但更震撼于范公的雷霆手段与担当。”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范公方才对那灶丁所言,‘盐法要改,从淯井监改起’,是已有定策了?” “定策?谈何容易。”范祥没有直接回答,“当初在西北行盐钞法,亦是步步荆棘,杀机四伏,这淯井监,积弊更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不改便是坐视盐课崩坏,改了尚有一线生机。” 他看向陆北顾,眼中带着考校:“陆生员,你心思缜密,方才在盐场也看得仔细,这淯井监之弊,你心中可有脉络?” 陆北顾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范祥在给他机会,也是在考验他的真才实学。 他迅速整理思路,沉声道:“学生浅见,淯井监之弊,根在‘利’字,乱在‘分’字!” “其一,盐利分配不公,层层盘剥。官府课税、监官贪墨、汉商压价、头人抽成,此乃祸乱之源。” “其二,管理粗暴,视灶丁如奴隶。监工鞭笞虐待,官吏克扣口粮柴薪,毫无体恤,积怨已深。” “其三,生熟僚矛盾颇深,加之乌蛮威胁,外部压力巨大,内部却始终难以齐心。” “其四,王监官等官吏,对上瞒报实情,对下敷衍了事,使得朝廷难知下情,政令难以通达,致使积弊日深。” 范祥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小子,不仅胆魄过人,心思也足够敏锐,能快速抓住要害。 “不错,那你觉得破局之道,又在何处?” 陆北顾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他说道:“学生以为,原本所设‘铜钱盐钞’应当成为灶丁劳作的工酬,灶丁凭钞可兑换现钱,或按需折换粮米、布帛、铁器等生活生产必需之物,此举,可确保灶丁劳有所得,立竿见影缓解其困顿!” “同时应当严惩贪墨,整肃淯井监吏治,选派清廉干练之吏充任监内要职,确保推行.最后则是约束监工滥用职权随意鞭笞灶丁的行为,制定规矩明确奖惩,唯有劳作之苦有体恤,其怨愤方能稍平。” 陆北顾一口气说完,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他知道这些想法还很粗糙,其中“盐钞”如何当做工酬发放、监工被限制之后整体劳动效率下降该怎么办.这些都是需要切实思考的问题。 但这已是他结合当下实际,所能想到的最具操作性的方案。 范祥点点头,说道:“你想的很好,有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陆生员。” “学生在!” “等到账册卷宗送来,劳烦你协助本官彻查!专盯历年粮秣、柴薪、工钱等项,寻找克扣、虚报、加耗之证据!此为剜腐之刀!” “是!” 陆北顾重重点头。 不久之后,王逵在军士的监督下,带着七八个书办小吏,抬着、抱着、扛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卷宗匣子和账簿册子走了进来。 (本章完) 第172章 揪出蛀虫 第172章 揪出蛀虫 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几乎将官廨侧厅塞满,空气中本来就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许多卷宗匣子上还都积着薄灰,放下之后扬灰更是呛人。 “你们就在这里坐着,没查完之前不准随意走动。” 王逵和书办们垂手立于角落,脸色灰败,如同待审的囚徒。 “陆生员,开始吧。” 范祥指了指粮秣柴薪、工钱支应这堆账目。 之所以不查盐课本身的账,是因为淯井监这种重要盐监的盐课账目,都是要每年直接报到三司去由审核的,淯井监肯定在呈报前就已经精心核对过了,就算真有猫腻,在这里现场查也不可能查得出来。 但淯井监毕竟有这么多人在常年累月地工作、生活,所以粮秣柴薪、工钱支应这些繁琐账目只要存在问题,哪怕再精心掩盖,也会不可避免地留下蛛丝马迹。 陆北顾目前所能看到最早的账目,是淯井监在天圣八年造册的《盐户支粮簿》,从那时开始,一直到去年,所有账册都是齐全的。 账册用的都是大宋自太宗淳化五年开始通行的“四柱清册法”,也就是按“元管、新收、已支、见在”四柱格式申报钱物,字迹工整清晰,记录了每月按例支发给灶丁及其家眷的口粮数目。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不妥。 然而,陆北顾的目光并未在总数上停留,而是迅速扫向“已支”项下的具体名目和“见在”的勾销记录。 他接触过财务审计的常识,知道账目造假往往藏在细节之中,尤其是这种看似规范、实则缺乏有效稽核的原始记录。 与此同时,范祥则端坐主位,拿起其他账目正在慢慢翻看。 时间在翻阅中逐渐流逝。 侧厅里只剩下纸张“唰唰”的翻动声,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门外军士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 王逵的额角不断渗出冷汗,他用袖子擦拭的频率越来越高。 陆北顾的眉头则是越皱越紧。 纵览这二十五年的账册,他发现的第一个明显疑点就是,在最近的七八年,粮耗开始逐年走高。 支粮簿是同样记载有“粮食应入与实入”记录的,而跟天圣、庆历年间不同,从皇佑年间开始,几乎每年的每个月都有“耗损”记录,理由五八门——“仓鼠啮耗”、“路途洒漏”、“雨水浸湿”等等,这种意外损耗出现的概率显然远高于正常状态。 一年累积下来,仅“耗损”一项就几乎抵得上一个月的额定支出! 更诡异的是,这些耗损记录往往集中在某几个特定的粮仓或运输批次,负责经手的吏员名字也反复出现。 于是,陆北顾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范祥。 范祥听后默不作声,只是让陆北顾继续查找疑点。 就这样一直查到天黑,得到了数次汇报的范祥,才让陆北顾把各个摊开的疑点汇总到一起,让王逵作答。 “王监官。” 陆北顾看着账册问道:“皇佑六年七月,由泸州仓调拨的粟米三千石,账载路途仅是‘洒漏’就损耗了七百石,并且从那时开始,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据我所知,寻常粮运,‘洒漏’损耗若达一成已是极限,这‘耗’去的米粮,究竟耗在了何处?”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王逵嘴唇哆嗦着:“这、这年深日久,记不清楚了。” “王监官是哪年上任的?”范祥忽然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王逵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根本不敢作答。 陆北顾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迅速拿起《盐户户贴及丁口更录》,这本册子记录着所有在册灶丁及其家眷的基本信息、生死嫁娶、顶替补缺等情况。 他的手指在一页页名字上快速移动,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王监官。”陆北顾问道,“这位名叫‘岩嘎’的僚人灶丁,户贴上记载于至和元年冬月‘病殁’,其名下灶丁名额由其子‘岩桑’顶替,这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是也不是?” “是。”王逵的声音细若蚊呐。 陆北顾将册子转向王逵的方向,指尖点着另一处,声音很平淡。 “那为什么从直到现在,这早已‘病殁’的岩嘎,其名下的‘盐丁口粮’竟仍在按月支取呢?与此同时,岩桑的支取记录也存在.一个死去的灶丁,如何能连续数月领粮?这粮,又是谁领了去?” “而且,这似乎不是同名同姓的问题吧?从数年前开始,这种账册里无法自圆其说的记录,就已经开始存在了,比如这个,还有这个。” ——“吃空饷”! 死人领粮,活人冒名,上下勾结,层层吸血! 王逵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嗬嗬”地倒吸着冷气,愤怒地转头看向了身后的一个小吏。 而被看到的小吏则是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 此刻,他无比地后悔。 早知今日,他做假账的时候真该认真一点,不该随意敷衍糊弄可他也不知道真有人认真查这个啊!从前朝廷都是只管盐课不管其他的,只要盐课足额交上去,下面分润些油水都是默认的事情。 陆北顾放下册子,目光转向主位上的范祥,沉声道:“范公,仅凭目前从账册中所查,就存在粮秣柴薪采买虚抬价格、粮食运输途中损耗异常巨大、灶丁口粮存在长期冒领侵吞等等问题,这些问题,还请范公逐个唤当事之人详询。” 随后,他拱了拱手,退到了一旁。 范祥猛地一拍案几,声如金石:“此乃蠹虫蚀盐,吸髓敲骨!淯井监盐课艰难,灶丁困苦之根由,此其一大端也!即刻锁拿涉案吏员,严加审讯!” 他看向随着他话音落下顿时瘫软在地的王逵,以及那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书办小吏。 “梁都监!” “末将在!”梁都监早已按捺不住,闻声立刻推门而入,按刀肃立。 “将王逵暂行看押!涉案吏员即刻锁拿!分开拘禁,严加审讯!本官要口供,要铁证!” (本章完) 第173章 范祥的许诺 第173章 范祥的许诺 此时如果是王逵在行政层级上的顶头上司泸州知州刘用在这里,是无法对其拘禁、审讯的,必须要呈报梓州路的提点刑狱司,交由提点刑狱司处置。 但因为盐监属于双重管理体系,所以在涉及盐务的事权上面,范祥反而对王逵这个盐监主官有着直接审讯的权力。 “遵命!”梁都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他大手一挥,门外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扑入,毫不留情地将瘫软的王逵拖起,又将那几个早已吓破胆的吏员揪了出来。 “冤枉.范公冤枉啊.”王逵徒劳地挣扎哭喊着。 “冤枉?” 范祥站起身,走到王逵面前,居高临下。 “王监官,本官问你,你此前大言不惭地讲‘僚户安分’、‘杯水车薪’、‘有心无力’,可曾想过那些被你们层层盘剥、连死人都不放过的‘杯水’、‘车薪’,正是压垮灶丁,逼人作乱的缘由?!你今日之果,皆因你昨日之恶!带下去!” 哭喊声被拖远,侧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陆生员。”范祥的语气带着嘉许,“若非你心思缜密,洞察毫末,这些藏起来的蠹虫,尚不能如此迅速地揪出来。” “学生不敢当,主要还是因为这些蠹虫太过贪婪,做事肆无忌惮,以至于痕迹难以遮掩。” 陆北顾拱手,心中亦是激荡难平。 亲手揭开黑幕,揪出蛀虫,这种涤荡污浊给他带来了很强的成就感。 “这只是冰山一角。” 范祥喟叹道:“粮秣柴薪、工钱口粮,此乃维系盐场运转、灶丁性命之根本,都被贪墨至此!那盐课正额、盐引销售、商税抽分.其中又藏了多少魑魅魍魉?若是不请旨彻底整顿,我怎能放心离开此地?” 陆北顾默默颔首,想要对抗这种牵扯极深的利益集团,仅有一把尚方宝剑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范祥这位执剑之人。 而范祥此前已经在西北整顿过盐法,想来对于这种事情,已经有足够的经验了。 “不过,你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 范祥忽然拍了拍陆北顾的肩膀:“此番淯井监之行,你做的极好,明日正午我与僚户头人会面完之后,你便可以离开了,到时候我让梁都监派军士护送你回去。” “范公。” 陆北顾想说什么,却被范祥开口止住。 “这里面的很多黑幕,不是你能撼动的,回去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我听刘知州说你在州学排名很靠前,今年参加州试,想来明年开封你我是能再见的。” “若是能考上进士,到时候再来帮我。” 范祥坐下笑笑,又道:“若是考不上,我与张相公去讲,我俩联名,怎地也能保你在三司有个官做.有了履历,过几年再考个制科也不迟,同样是正经出身。” 制科,指的是由官家亲自主持的、时间不固定的小范围科举考试,属于专门取士的特科,比如宋太祖时设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经学优深可为师法、详闲吏理达于教化等科,以及当今官家设的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识洞韬略运筹帷幄、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等科。 而跟常规科举考试里那些明经、明法等谁都能考的专门科目不同,制科虽然也是专门取士,但取的都是大宋最需要的人才,譬如懂经济的技术官僚、能领军打仗的文官等。 因此,制科考试的范围虽然不大,应试者的资格却放得很宽,不论是在任官员,还是山野小民,都可由宰执、枢密、三司等级别的重臣举荐参加考试嗯,“有高官推荐”这点才是最高的门槛。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当然了,已经中过进士的人也可以参加制科考试。 譬如富弼,原本是想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偏巧那年他老丈人晏殊当主考官需要回避,所以只得参加当年的制科考试。 再譬如苏轼、苏辙兄弟,哪怕中了进士,因为对排名分等不满意,又双双参加了嘉祐六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制科考试,终于是入了第三等,而苏辙也因此在谏官的路上一路高升。 “多谢范公提携!” 陆北顾并没有拒绝,干脆作揖谢过。 显然,经过张方平推荐并通过了范祥本人考验的他得到了回报。 ——可以让他拥有更高容错率的备选道路。 在大宋,懂经济的技术官僚是稀缺人才,更是能避开庙堂风波始终得到重用的人才类型。 因为无论衮衮诸公怎么争斗,大宋的国家机器都是要运转下去的,而运转下去的必要条件,就是得有足够的钱。 而张方平、范祥这种走到了这条路尽头的人,也需要手下有得力干将辅佐他们完成工作,并且也需要有人来继承他们的衣钵。 所以,无论陆北顾是否能在明年考上进士,得到了张方平、范祥认可的他,都能入仕为官,而且是直接受命于三司。 “今日就睡在这里吧,旁边就是军营,也安全一些。” 范祥的行事风格就是周密严谨,为了防止某些人狗急跳墙,不仅亲自查看了官廨周围的警戒,更是亲手检查了门窗,并确认储备的水桶可用。 待手上沾了不少血渍的梁都监回来后,他更是直接问道。 “今晚守城门的军官、士卒可都可靠?” 梁都监保证道:“淯井监所有军官我都召来谈过话了,今晚安排守大门的绝对可靠。” “小门的呢?” “也都特意嘱咐过了。” 范祥沉吟片刻,复又问道:“若是真起了乱子,出大、小门的口令,以及跟岗哨的暗号,都跟军官讲清楚了吗?” “讲清楚了,大门和小门的不同,跟外围岗哨的也不同。” “黑夜里不点火把,能弄清从这里直到出城后的路线吗?护卫的甲士能否夜间视物?” “能,负责保护您的甲士我都安排好了。” 不得不说,经历过大风大浪,亲自上过战场的范祥,做事情跟寻常人确实不一样。 陆北顾也将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一一认真记在心里。 (本章完) 第174章 新法 第174章 新法 一夜过去。 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在禁军的控制下,整个淯井监没出什么乱子。 而在第二天的中午,阿木图也带着人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上了年纪,穿着僚人传统服饰的头人、寨老。 僚人头人们拘谨地站在一侧,带着天然的疏离。 很快,又一群人被甲士押解了进来,这群人正是涉案小吏们,王逵和这些吏员们如丧考妣地缩在另一侧,这让官廨正堂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他们在隔离审讯后本来就心理防线脆弱,害怕同伴出卖后失去利用价值,所以很快就有人被突破了而只要一个人被突破,拿着关键口供去交叉审讯,剩下的也就没了抵抗的意志。 空气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 范祥没有看那些证据,也没有立刻理会王逵和阿木图。 “人都齐了。” 范祥径直开口道:“本官范祥,奉旨提举川陕盐务,今日召集诸位,只为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改盐法!改淯井监之盐法!” 这掷地有声的开场白,让王逵身体一颤,把头埋得更低,阿木图带来的头人、寨老们则是面面相觑,眼中惊疑更甚。 范祥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的时间,直接切入主题。 “自即日起,淯井监行新法!” “其一,于淯井监设‘折博务’,专司盐课!” 所谓“折博务”,指的是庆历年间始设于永兴、凤翔等地,由三司直辖的地方盐务机构,正是张方平和范祥的手笔,在宋夏战争中为宋军的筹措粮饷以及后勤运输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在战后,则负责禁止陕地商人私自贩盐入汉中以南地区,令商人向朝廷纳钱,换取贩盐资格等事务。 “其二,凡灶丁熬盐之工所得,无论汉、僚,皆由折博务以‘盐钞’兑付工钱!” 范祥拿起一张盖着鲜红官印、墨迹未干的“盐钞”样张,向众人展示。 那上面清晰地印着面额、编号,正是此前范祥主持的,通行于陕地的盐钞。 “不久之后,凭此钞,可于折博务随时兑换铜钱!亦可按市价,折换米粮、布帛、盐引、乃至铁器、耕牛等物!由尔等自择!” 之所以对着这些熟僚头人讲这些,根本原因就是熟僚本就是生长在淯井监附近的土人,因为地理原因,他们除了祖传的制盐手艺,也很难通过其他方式来谋生,而淯井监里绝大部分灶丁都是家庭就在山里的熟僚寻常汉人但凡能去长江拉纤,都不会来这里制盐的。 所以,此前王逵讲的“在册灶丁一千六百余人,连同家眷约七千余人”,这些人大部分跟“僚户编管于井场附近山林者约三千余户”在数据上是重迭的,灶丁在盐场干活,他们的家眷就在山里的僚寨中生活,而其他不在盐场干活的僚人,则从事耕种、捕猎、采摘等,用以维持生计。 而正因为出力的大多数都是熟僚,所以无论实施什么新法,都是绕不开这些熟僚头人、寨老的。 “现钱?米粮?布帛?铁器?” 一个老寨子头人忍不住用僚语低声惊呼,随即被阿木图用眼神制止,但所有僚人头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状态。 这和他们被压榨了几十年的“以盐换粮、价由官定、层层克扣”的模式,简直是天壤之别! “其三,折博务发放盐钞时,分别签押,直付灶丁,任何人不得从中克扣、截留、加耗!违者,以贪墨论处!”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官廨内轰然炸响! 淯井监官吏们苦心经营多年,赖以盘剥的核心渠道,那层层迭迭的“官价”、“加耗”、“规费”,被这新法,瞬间斩断!斩得干干净净! 赖以吸血的根基,被连根拔起! 此时本就到了崩溃边缘的王逵万念俱灰,他身体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竟是失禁了。 “拖下去!” 梁都监厉声喝道,两名甲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失禁、散发着恶臭的王逵拖离了正堂。 另一边,阿木图等头人也是眉头紧蹙。 <div id=“pf-15812-1“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这新法固然好,固然能帮助灶丁拿到他们应得的酬劳改善生活,但同样也让僚人宗族掌握利益分配的话语权被削弱了。 这让他们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几个头人下意识地就想出声反对。 然而,当范祥的目光扫了过来,那目光中蕴含的杀伐决断之气,让他们到嘴边的异议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们想起了刚才王逵被拖走的惨状,更想起了阿木图提到这位汉官老爷在盐场边缘,对着所有灶丁发下的重誓! 这位汉官老爷,不是在和他们商量,是在宣布! 是在用绝对的权威和铁腕的手段,强行重塑淯井监的规则! 他们脸上的神情交织变幻,最终在范祥那强大的威压和梁都监按刀虎视之下,化为了一片无声。 阿木图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些,第一个缓缓低下了头,用僚语嘶哑地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表示遵从。 其他头人见状,也纷纷垂首,不敢再有任何异色。 随后,新法被公布给了盐场内的所有人听。 范祥身着绯袍,头戴展脚幞头,神色肃穆,不怒自威,在甲士们的护卫下,亲自宣布。 当昨天拿着铁锨要打人的年轻灶丁,在听到新法的这些内容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那双曾经只燃烧着仇恨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希望光芒。 他熬一天盐,累死累活,被烟熏火燎,被鞭打呵斥,以前只能领到一点点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糙米! 现在能用盐钞去换钱?换粮?换布?换.铁器?! 巨大的、从未敢奢望过的冲击,让他感觉脑袋有点晕乎乎的,那是一种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骤然看到一丝微光的眩晕感! 直到跟同伴确认后,直到亲自看到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压榨他们的官吏被押走后,他才确认,这不是梦! 这个叫“岩桑”的年轻灶丁,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随后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朝着范祥的方向跪了下去! 不是被迫,而是一种发自内心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敬意。 随后,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沾染的烟灰,在他眼眶下仿佛冲开两道泥泞的沟壑一般,汹涌而出! 他身后的那些僚人灶丁,虽然不如岩桑这般反应激烈,但同样个个双眼通红。 范祥的新法,对他们而言,不啻于救命的甘霖! 陆北顾站在范祥身侧,看着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公布之后,到了下午时分,范祥亲自把陆北顾送出城。 “范公保重!学生就此拜别!” “去吧。”范祥挥挥手,“若是考中举人拿到了解额,让州衙捎口信给我。” 陆北顾点点头,转身走向早已在城门外等候他的人。 一队甲士带着几匹驮着简单行囊的健骡,已在待命。 陆北顾翻身上了一匹驴子,最后看了一眼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的绯袍身影。 “有劳,我们走!” 蹄声嘚嘚,在军士的护卫下,他重新踏上那条泾滩路。 来时带着恐惧,归途却满载着希望。 山路蜿蜒,层林迭嶂。 陆北顾回望渐渐隐没在群山中的淯井监,那标志性的浓烟依旧升腾,他握紧了缰绳,目光投向泸州的方向。 州试的结果.快出来了吧? (本章完) 第175章 你猜是谁写的? 第175章 你猜是谁写的? 泸州贡院。 已经连续判了好多天的卷子,此时烛火映照着十几位判卷官疲惫的面孔,每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都称不上好。 好在,原本堆积如矮丘的卷子,也已经判的七七八八了。 因为每份答卷需经三位判卷官独立评阅,各自定等评分,最后取中间值,如果其中某位判卷官觉得不妥,则可申请交由主判卷官裁定。 所以根据不同科目,判卷官们正三人一组,或伏案判卷,或蹙眉凝思,或低声交换着意见。 这是州试,考出来的举人拿了解额是要赴京赶考的,所以判卷结果不仅关乎到考生的人生前途,更关乎到泸州州学学官们的考评,判卷官们也不得慎之又慎。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许多人开始停下判卷工作,闲聊了起来。 “这《春秋》鸲鹆题答得简直狗屁不通!竟有人敢写‘此鸟主吉,兆我朝祥瑞’?连《公羊》《左传》的灾异说都分不清!”一位须发白的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 “唉,今年的墨义,尤其是《春秋》,着实刁钻了些。”旁边一位中年学官揉着太阳穴,“能答到乙中已属不易,倒是那帖经,倒拔题虽多,反而普遍答得尚可。” 这时,负责史论题目初判的判卷官还在辛勤阅卷,他忽然轻“咦”了一声,几乎将脸贴到了手中的卷子上,逐字逐句,看得极慢极仔细。 “怎么了?” 同组的同僚察觉到他异样,因为本身就不剩多少份没判的史论卷子了,所以他们倒也没多紧张。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份卷子小心翼翼地递给负责史论复判的判官:“看看这篇《夜郎通货论》!” 同僚见他神色,不敢怠慢,接过卷子凝神看去。 起初只是带着审视,但不过看了开头几句,脸色便凝重起来。 “夜郎据牂牁之险,拥丹砂之利铜冶尽输中原,铁镪独留荒徼.宁渡泸水瘴,莫沾夜郎钱.此非黔首之惰,乃钱法之弊也!” 同僚忍不住低声念诵出几句,声音里充满了惊叹:“这么难的史论题目,都能答成这样?!” 负责终判的判卷官也凑了过来,认真看过之后,也跟着感叹:“引《华阳国志》丹砂、漆器之记,佐证夜郎通货之实,更以汉使巡边、佩刀斩钱这杜撰的场景为点睛之笔,直指‘钱法之弊’!以夜郎铁钱之弊,暗喻我蜀中钱荒之困,真是好文章啊!也不知道是何人所答?” 这次州试,论题目难度,公认最难的就是史论《夜郎通货论》。 这种题目,就算是很多州学老师来答,也得是踌躇再三方敢下笔,至于写完了心里有没有底,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其实他们这些判卷官,对于州试出难度这么高的史论题目,也是心里犯嘀咕的。 只不过他们只是负责判卷的,跟出题的不是一拨人。 但是如今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能答得这么完美! 毕竟,这种筛选性题目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难为人的,而想要从这种题目上拿高分,非得是真正学识、文采都顶尖的学生不可。 “此等人才,纵观我泸州十几年来数届州试,亦是凤毛麟角!莫非是崔文璟?他已是第四次应考。” “不像。”同僚立刻否定,“崔文璟文章老成持重,文风不似这般。” 几人稍微大声了些的讨论,立刻引起了其他判卷官的注意,连坐在主位正闭目养神的州学教授江子成也睁开了眼。 他作为主判卷官,按制在“三判”阶段只做最终裁定,一般不干涉具体评分,但此刻也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何事?可是发现了佳卷?” 负责判史论的判卷官连忙起身,恭敬地将那份《夜郎通货论》的卷子呈给江子成。 江子成接过卷子,只看了开头一段,神色便是一凛。 他看得比三位判卷官更慢,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待最后读到“犹决沅水以溉旱田,水未至而禾早槁矣”的譬喻时,终于忍不住拍案。 “好一个‘水未至而禾早槁’!此子竟将钱法之弊害,说得如此触目惊心!通篇立论高远,文辞犀利,虽有杜撰,但今年史论题目如此,非是错处.你们怎么评分?” “甲下。”“甲中?”“甲中吧。” “那就定甲中。” 之所以不给更高,倒不是陆北顾写的不够好,而是因为这道史论题,在判卷之前定下的最高的评分标准就是甲中 看完这份卷子,江子成旋即踱步出去,来到贡院的庭院中,找到了正在望天的主考官李磐。 李磐此时正在思考范祥的事情。 范祥到来的速度之快,其实有些出乎了他的预料,他本来想结交一番这位大员的。 只可惜,他作为州试主考官,这段时间注定要被锁在贡院里。 这时候,江子成走了过来,将这篇《夜郎通货论》的内容,大略告知了李磐。 “你猜是谁写的?” “我猜是陆北顾。” 李磐莞尔一笑:“年轻人心气高、脑子活,面对这种没有答案的难题还敢现编一番,年纪稍大,喜欢求稳怕丢分的,哪敢乱编?” “我猜也是。” 江子成哈哈大笑。 “也不知道今年陆北顾能不能中举人拿解额。”李磐看着天说道,“这是个好苗子,我在合江县学就发掘了,不过好巧不巧,县试和州试我都是主考官,所以对外从来也都不好去宣扬,免得人家攻讦我私相授受。” “其实判官在州衙,可能离得还远些,我在州学离得近,感触尤为深刻.陆北顾这个年轻人,进步速度可能跟您想的不太一样。”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陆北顾今年可能能拿前三,甚至是解元。” 江子成认真分析道:“今年的史论题目《夜郎通货论》本来就是最难的,而这文章若是陆北顾写的,那甲下之评,足以将其他人甩出一大截去,再加上陆北顾本来就擅长时务策,分值占比最大的这块又能拉开不少分.前面的帖经难度是有上限的,哪怕全是倒拔题,对于顶尖州学生来讲也不算难,而墨义只要没有大失误拉不开分。所以,就看陆北顾的诗、赋答得如何,只要是正常发挥不出错,那就足够前三了,而如果诗赋同样优秀,总分加起来足以问鼎第一。” 李磐点点头,州试都是“二誊三判”,哪怕是他这个主考官,以及江子成这个主判卷官,也不能现在私自去查成绩。 “我等职责,唯在秉公判卷,不使明珠蒙尘,待登分核算完毕,自然就知道谁是解元了。” (本章完) 第176章 解元归属 第176章 解元归属 贡院深处,那间门窗紧闭、日夜都有衙役值守的厅堂里。 十数名学官围坐在极长的条案旁,条案两侧还分布着很多小案几,那些小案几上面堆积的,都是盖着鲜红的判卷官印鉴的分科评分册页.这薄薄的纸片,承载着近两百名州学生员数载寒窗乃至一生的成败荣辱。 主考官李磐与主判卷官江子成端坐于上首,面色沉凝,看着小案几前的书吏们将各自负责登记汇总的总评表不断递给条案这边的学官。 书吏们的工作流程很简单,就是按照考生的编号,将判卷官填写的分科评分册页进行汇总登记,然后确认最终的总评,而只要确定了总评,就可以拿到条案上进行排序了。 是的,方法比较原始,就是把高的摆上面,低的摆下面。 每出一个人的总评表,学官就根据其总评分数将其插到对应位置,等到所有人的总评表都摆在上面,这次州试的排名自然也就出来了。 江子成催促问道:“陆北顾的总评出来了吗?” “马上了。” 书吏最后核对了一遍,然后将陆北顾的总评表交给了江子成。 对于这位名声大噪的州学新生这次州试的成绩,很多学官也都非常好奇,因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过来,甚至连李磐都微微侧倾身体看了过来。 因为大宋重文,而科举考试是选拔文官士大夫的最重要途径,所以科举考试的规矩非常严苛,出题的不负责判卷、判卷的不知道判的是谁的卷.只有到最后登分汇总进行排名的时候,才能在众人齐聚的情况下知道考生的总评。 江子成定了定神,开始念诵总评表上的那串成绩。 “帖经:十题全对,甲中!” 这次州试依旧出了很多的倒拔题,不过对于顶尖州学生来讲,十对十或者十对九都不是什么难事,陆北顾的帖经成绩很高倒也不是特别让众人惊讶。 “墨义:十题,八题甲下,两题乙上,综合评定,甲下!” 这就很让人惊讶了,毕竟墨义之难,尤在帖经之上,尤其是那《礼记》取法之道与《春秋》鸲鹆灾异说的辨析题,堪称鬼门关! 甲下,这几乎已是墨义评分的顶点! 而帖经和墨义是最考验考生根基是否牢固的科目,陆北顾一个今年刚入学没几个月的新生,能有如此基本功,还是让学官们感到佩服。 “莫不是能中举人?”有人窃窃私语问身旁的同僚。 “往下听听再说,今年诗、赋都难。” 江子成继续道:“诗题:《赋得秋日悬清光》,立意高远,格律精严,意境澄澈,甲下!” 又是甲下! “虽然没看到原诗,但既然有这个评分,就说明已是试帖诗的顶尖水准了,前面考的这么好,如果后面能保持,大概率就能中举人了。” 下面交谈声未落,江子成继续念道。 “赋题:《圣人御极以德化民赋》,紧扣‘圣德昭彰,民风丕变’八韵,铺陈宏阔,辞章典丽,论理透彻,甲下!” “嘶——” 这次,厅堂里清晰的抽气声再也压抑不住。 那篇限定八韵、题目宏大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律赋,竟又得了甲下?!这意味着在如此苛刻的框架下,他不仅完美嵌合了韵脚,而且写的滴水不漏。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论题:《夜郎通货论》,引证冷僻,立意奇崛,以史讽今,切中时弊,文辞犀利,发人深省,甲中!” “轰”地一声,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众人脑中炸开! “等等,那篇甲中的史论,是陆北顾写的?!” “今年好像史论只有这么一篇甲中.” “这差距就拉太大了,不止是中举人,而是肯定能拿解额了。” 那篇让无数考生当场崩溃,甚至让判卷官都大呼刁钻的《夜郎通货论》,可以说是今年最拉分的题目,而现在证实是陆北顾拿到的甲中评分,这就意味着,这道题,成了他甩开所有竞争者的制胜武器! “策题:五道时务策皆中肯綮,见解独到,尤以‘茶社议保价’、‘盐井聚散’、‘漕运缓急’三策鞭辟入里,务实可行,深契朝廷通商便民之旨,五策综合评定,甲中!” 厅堂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五道时务策,综合甲中,这意味着陆北顾对茶法、漕运、盐政、蜀锦、军制这些实务的理解和解决思路,已经远远超越了州学生的范畴,这才是真正压舱石的东西,是“庆历兴学”后最被看重的考生核心能力! “这怕不是要解元了吧?” 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呼,不知从哪位学官口中说出。 紧接着,厅堂内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方才压抑的议论声再也控制不住。 “那《夜郎通货论》判卷时我就惊着了,这题能答成这样的,真是妖孽!” “五道时务策甲中?!这、这还是人吗?!这些年都没有出过这么高的吧?” “他才多大?入州学才多久?竟然真的一飞冲天,压过了崔文璟他们?!” 说实话,陆北顾的各科成绩,每一项单拎出来都足以傲视同侪,如今竟集于一人之身,实在是可怕。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那份总评表上,充满了震撼、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见证历史般的激动。 即便是李磐,这位一路看着陆北顾从合江县案首走到今日的主考官,此刻心中也掀起了不小波澜。 他早知道此子不凡,对陆北顾今年州试的成绩也有预期,却也没料到真如江子成所言,这把隐于鞘中的利剑,甫一出鞘,便是如此的光寒夺目,锋芒直指解元之位! “总评暂列第一,看看接下来还有没有超过他的吧。” 江子成郑重地把陆北顾的总评表放在了拼出的长条案的最上面。 贡院之外,秋日渐渐西斜,透过高窗,在厅堂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到了黄昏的时候,嘉祐元年泸州州试成绩排名,经过三次复核之后,终于正式确认了。 “解元归属已定。” 李磐看着最终排名,心头也颇为欣慰,他甚至都有些想象不出来,当这个排名和成绩在明天公布的时候,将会是何等石破天惊! (本章完) 第177章 州试第一,陆北顾!【求月票!】 第177章 州试第一,陆北顾!【求月票!】 嘉祐元年,九月初一,放榜日。 晨曦微露,秋意已浓。 州衙东墙外,平日里肃穆的衙署前,此刻却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仿佛整个泸州城的目光都汇聚于此。 上百名州学生,连同他们的亲友,乃至城中好事百姓、闲散游民,皆按捺不住地交头接耳,目光死死锁着那堵光洁的青砖墙面。 ——那将是决定许多人一生命运的“解榜”张贴之处。 而街边巷口,机灵的摊贩们早已闻风而动,趁着这三年一度的人气鼎盛之际,推着小车、挑着担子,挤在人群外围或缝隙中高声叫卖。 “热乎的!刚出炉的炊饼!夹炙肉嘞——!” “井盐渍的梅子,开胃醒神!” “甜水!清凉的甜水!解渴润喉,等榜不心焦!” “新蒸的欢喜团,蟾宫折桂好彩头!吃了保上榜!” 一些家仆模样的人穿梭其间,为自家等候的公子购买吃食点心,而有些起的太早此时腹中空空加上紧张几乎快要低血了的学子,也忍不住掏几个铜板,买些热食暖身定神。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与人群的嗡嗡声交织,在等待的焦灼气氛中添了几分烟火气。 陆北顾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上舍学服,立在人群靠前的位置。 他身姿挺拔,面色沉静,目光投向那尚未张贴榜单的墙壁,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 只有袖中微握的掌心,沁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意,泄露他心里同样奔涌着的,关乎自身未来命运的紧张心态。 他身旁的崔文璟、韩子瑜、周明远、计云等人,无论平日里如何沉稳或洒脱,此刻也都敛去了所有表情,眼神紧紧锁定前方。 崔文璟双手拢在袖中,下颌微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闭目养神,但紧绷的嘴角和偶尔抬起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韩子瑜则显得有些烦躁,不时踮脚张望,又忍不住低声抱怨:“怎地还不来?磨蹭甚!” 周明远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在墙头和人缝间来回逡巡,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计云则紧挨着陆北顾,眼神全是好奇他倒是不好奇自己考多少名,反正他目前也考不上举人,他只好奇这届都有谁能中举。 “诸位。”韩子瑜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身边几人道,“都快放榜了,不妨猜猜,今年这解额前五,落谁家?尤其是那解元之位!” 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周围几个相熟上舍生的注意,纷纷凑近了些。 猜排名这几乎是放榜前必有的节目,既是缓解紧张,也是同窗间心照不宣的较量。 崔文璟终于睁开眼,缓缓道:“此次州试题目之难,尤以史论《夜郎通货论》为甚。此题若非博览群书,精熟西南史地杂记,又擅以古鉴今者,绝难答好。依我看,此题能得甲评者,便是解元的有力角逐者。” “崔兄所言极是!”旁边一个叫张洵的上舍生接口道,“那题简直如天外飞来,我绞尽脑汁,也只勉强凑了些皮毛,怕是难入考官法眼。崔兄你考经丰富,学识渊博,这道题定是答得极好,解元之位,如此前一般,非崔兄莫属!” 他的话引来周围几人附和,崔文璟只是微微摇头,并不接话,但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丝期冀。 毕竟,在上上次州试,崔文璟是拿过解元的。 “诗赋亦是关键。”计云小声插话,“那律赋限韵极严,题目又大,能铺陈得开、立意高远且不落俗套的,也难陆兄此前做过《沐佛节过法王寺赋》,想来这赋是能写好的。”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他的话让几人的目光又集中到陆北顾身上。 陆北顾感受到目光,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兄过谦了。”崔文璟终于开口,语气认真,“你之才学,州学有目共睹。此次州试,依我看,前五之列,必有陆兄一席之地。” 他这番话出自真心,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上舍生的看法。 陆北顾进入州学以来的崛起速度,实在太过惊人。 “对对对。”周明远也点头,“陆兄的时务策,那才是真本事!我敢打赌,策论评分定是极高!这分量,可一点不比诗赋史论轻!” “你呢?”陆北顾转移火力。 “我嘛,能跟上次州试一样中举就烧高香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分析着可能的胜出者,提到的人名,无不是州学中久负盛名或近期表现极为亮眼之辈。 紧张的气氛在讨论中似乎略有缓和,但每个人心底都绷着一根弦,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空荡荡的墙壁。 “来了!来了!” “快看!书吏出来了!” “锣!听到锣声没有?!” 人群外围一阵骚动,所有嘈杂的议论、小贩的叫卖,瞬间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只见几名州衙书吏捧着卷好的大红榜单,在一队持水火棍衙役的开道下,从州衙正门出来,衙役把人群分开,让书吏走向那面光洁的东墙。 “闲杂人等退后!” “肃静!肃静!放榜了——!” 尘埃落定,就在此刻。 书吏手脚麻利地将榜单展开,小心翼翼地在照壁上刷上浆糊,随即,那承载着无数人希冀的“解榜”,被从下往上稳稳地贴了上去! “哗啦——” 人潮瞬间汹涌起来,前排的人拼命往前挤,后排的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呼喊声、询问声、甚至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可惜了!可惜,第三十七名!”一个狂喜的声音带着颤抖响起,没听出无法中举的可惜,反而全是对自己进步的自豪。 “二十多名.无缘解额了。”另一个角落,一个年长的生员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被同伴死死扶住。 随后,“解榜”的最上方被牢牢地贴在了墙上。 今年能够赴京赶考礼部省试的举人名单,正式出炉! “快看看!最前面!解元是谁?!” 崔文璟他们凭借位置优势,目光快速地扫过榜单前列。 当他们的视线触及最顶端那三个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时,瞳孔皆是一缩! “第一名——陆北顾!” (本章完) 第178章 陆解元,收此嘉奖吧!【求月票!】 第178章 陆解元,收此嘉奖吧!【求月票!】 计云的反应最简单纯粹,他先是呆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欢呼:“陆北顾,解元!是解元!头名解元!” 他用力抓住陆北顾的手臂,摇晃着,看样子恨不得把陆北顾举起来。 而旁边的崔文璟看到自己第三名,一个足以保证他获得解额的位置的时候,也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他很快就眼神复杂地看着身边这个年轻的同窗。 此刻,心里的那点喜悦完全被眼前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解元的光芒所掩盖。 崔文璟十多年来四次参加州试,全部中举,其中三次拿到了解额赴京赶考礼部省试,有一次甚至拿到了解元,可惜始终没能中进士。 而他,已经是泸州州学里公认的天才了。 可就是这样的天才,扪心自问,也做不到在新生的时候,入学当年,不,是入学仅仅两个多月,第一次参加州试就能拿解元。 看着陆北顾,崔文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天才之间亦有差距”。 而天才和天才之间的这种差距,甚至可能比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还要大。 韩子瑜也是先顾着看自己的名字,在第十五名,虽然不太可能中举,但作为一个刚进入州学三年的学生,这种进步速度已经相当快了,或许再经历一到两次州试,他就有机会赴京赶考了。 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听到动静,目光移向榜首那个名字,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州试解元! 这意味着陆北顾是整个泸州今秋所有生员中的魁首!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实力! 几个月前在合江县法王寺初见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个少年,竟然真的能走到这一步! 韩子瑜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在他的心里,隐约有点后悔,陆北顾考完州试第二天就跟范祥去了泸南的淯井监,直到昨天才赶回来,他没能抓着陆北顾去家里。 如今对方已经是解元了,很多事情,就难说了。 而周围的州学生们此刻也瞬间炸开了锅! “陆北顾?是那个刚入学没多久的陆北顾?” “合江县案首!迎新雅集第一!果然是他!” “我的老天!十七岁的解元!这.这破了泸州多少年纪录了?!” 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州衙东墙下的州学生群体。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羡慕的、钦佩的、难以置信的,齐刷刷地聚焦在陆北顾身上。 这个身着深青学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此刻仿佛被无形的聚光灯笼罩,成为了现场最耀眼的存在。 而对于陆北顾来讲,周围的喧嚣却仿佛瞬间就离他远去了。 当他高悬在榜首的名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通。 那是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狂喜,是无数个日夜焚膏继晷的努力最终结出的硕果,更是对自己穿越以来所有努力最有力的肯定! 陆北顾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秋凉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只余下嘴角一抹难以控制的笑意。 他踏出了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从此,他便真正拥有了通往汴京、叩问庙堂的资格! 周围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纷纷涌上前来,拱手道贺。 “恭喜陆解元!” “陆兄高才,实至名归!” “咱们合江县学出了你,光耀泸州啊!” 卢广宇和黄靖嵇、朱南星、竺桢等合江县学出身的好友,也都被陆北顾这惊人的成绩给结结实实地震惊到了,从后面挤了过来。 惊叹、羡慕、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陆北顾一一还礼,举止从容。 “肃静!肃静!恭迎知州、判官!” 就在这时,衙役洪亮的唱喏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只见州衙中门大开,又一队身着公服的衙役鱼贯而出,分列两旁。 随后,两位身着官袍的官员在属吏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来。 为首者气度雍容,正是泸州知州刘用,他身侧那位肤色黢黑的正是泸州判官李磐。 刘知州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被众人瞩目的陆北顾身上,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 他却并未立刻讲话,而是由李磐这个本次州试的主考官先上前一步。 李磐的目光也落在陆北顾身上,那眼神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有作为主考官对杰出考生的欣赏,有作为伯乐见证璞玉终放光彩的欣慰,更有一种“此子果然不负所望”的笃定。 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嘉祐元年,泸州州试,圆满毕矣!”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锁定陆北顾,朗声道:“本州解元,陆北顾!” “哗——”压抑的惊叹声再次响起。 这时候李磐抬手示意安静,继续说道:“陆北顾,泸州合江县人氏,年十七,州学上舍生。其帖经墨义,根基深厚;诗赋文章,才情卓绝;史论策问,尤见经世之才!《夜郎通货论》一篇,引证精微,立意深远,切中时弊,发人深省;五道时务策,条分缕析,务实可行,深契朝廷求贤取士之旨!本州解元,实至名归!” 李磐的这番点评不仅是对陆北顾成绩的官方背书,更是对他能力的极高赞誉! 尤其是点明了那篇震惊考官的《夜郎通货论》和分量极重的时务策,让在场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州学生,对这位年轻解元的实力有了更深的认知。 李磐说完,侧身一步,将中心位置让给知州刘用。 刘知州含笑上前,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沉稳得不像话的新科解元,眼中满是欣赏。 他温言道:“陆解元少年英才,一举夺魁,实乃我泸州文教之盛事!此番高中解元,不仅是你个人之荣,亦是我泸州士林之荣!”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带着些期许:“望你戒骄戒躁,潜心向学。明年正月,京城礼部省试,望你再接再厉,为我泸州争光!” 说着,他微微侧首示意。 一名书吏立刻捧着托盘上前,盘中赫然是一块银牌。 大宋与大明不同,在外部白银没有大量输入之前,银并非主流货币,也不作为常用支付手段,但作为稀缺贵金属其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而通常来讲,宋代银锭形制源于唐代银铤的演变,以平首束腰形为主,两端平整,中间略内收形成束腰,底部常有蜂窝状孔洞,正面边缘分布丝纹.重量的话,大锭重五十两,小锭则有二十五两、十二两半、六两等规格。 这块银牌估计就是用银锭熔炼而来的,目测怎么都得有个几十两重了,具体多重不好说,因为下半部分陷在锦缎里看不出来厚度。 “此乃州衙所制,聊表嘉勉之意。” 刘知州亲手将托盘递向陆北顾。 李磐在旁边笑道:“陆解元,收此嘉奖吧!” 这一刻,万众瞩目。 州衙前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知州温和的勉励、判官赞许的目光、同窗们复杂而热烈的注视,以及手中那沉甸甸的荣耀象征。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双手稳稳接过托盘。 低头一看,只见托盘中的银牌刻着“嘉祐元年泸州州试解元”的字样。 (本章完) 第179章 跨马游街,倾城相贺!【求月票!】 第179章 跨马游街,倾城相贺!【求月票!】 “望你以笔墨为舟,载青云之志。”刘知州又道。 陆北顾深深一揖,清朗的声音响彻在州衙东墙之下:“学生陆北顾,谢知州厚赐!必当谨记教诲,勤学不怠,不负乡梓所望!” 阳光洒在他深青色的学服上,也落在他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上,映照着那方沉甸甸的银牌,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好!好一个不负乡梓厚望!不愧是救了我们的水窗陆郎!” 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大声喝彩。 这声喝彩瞬间带动了氛围,州衙前的气氛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之前“十七岁解元”的含金量,震撼到的还主要是州学生,那么此刻,“水窗陆郎”这个称呼,顿时唤醒了围观的普通百姓的记忆。 不久前水灾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那危急关头陆北顾制造的“水窗”泄内涝、锁洪水,护住半城百姓的恩情,早已深深刻入泸川城无数人的心底。 此刻,恩人的名字高悬榜首,成为一州解元,这份荣耀与感激瞬间迭加、共振,化作山呼海啸般的狂热! “陆恩公!请受小老儿一揖!若非水窗排涝,恐怕我一家老小早就无家可归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激动地挤出人群,颤巍巍地就要作揖。 而受益于陆北顾在水灾中挺身而出的城内百姓很多,他们不断地向前涌动着,无数双手伸出来,想要触碰这位年轻的解元,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陆北顾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包围,寸步难行。 饶是他再沉稳,面对这远超预期的、发自肺腑的狂热拥戴,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只能不断拱手还礼,脸上带着真诚却也略带无奈的笑意,深青色的学服在推挤中已微微凌乱。 几位同学本想上前护住他,结果也被这股狂热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崔文璟看着被百姓发自内心拥戴、光芒万丈的陆北顾,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化作一声深长的叹息,默默离开。 “让让!让陆解元透透气!” “乡亲们!莫挤坏了陆解元!” “这样不行!陆解元怕是连州学都回不去了!” 计云奋力挤到陆北顾身边,扯着嗓子喊,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更大的欢呼淹没。 他急中生智,猛地跳上一旁小贩的推车,不顾目瞪口呆的小贩,对着人群说道:“诸位父老乡亲!陆北顾中了解元,乃我泸州盛事!当贺!然此地狭小,陆解元寸步难行,岂是待贤之道?” 听了他这话,另一个牵着骡车来卖吃食的小贩,把他的红骡从车上解了下来,大声喊道:“我出骡子,不如请陆解元绕城游街一圈再回州学,以彰其荣,以慰民心!如何?!” “好主意!” “游街!游街!” “对!让全城都看看我们的解元郎!” 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附和声,根本不容陆北顾有任何推辞。 他们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推半架地将陆北顾扶上了红栗色骡子的背上,而出骡子的小贩则在前头牵着缰绳。 “陆兄,盛情难却喽!” 周明远在下面挤眉弄眼,又带着兴奋喊道:“快!给陆解元开路!游街!游街夸官喽——!” 第一次进士游街始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这一年,蔡齐在殿试中表现出色,被宋真宗钦点为状元,宋真宗对蔡齐非常喜爱,所以特赐他御马一匹,并派禁军侍卫清道,使其跨马游街于汴京御街,谓之“夸官”,并逐渐演变为一项固定的仪式,即“跨马游街”或“御街夸官”。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从那时算起,距今也不过四十年而已。 而仅仅是州试考中解元,又不是考中了状元,按照常理来讲,是不可能享受游街这种高规格待遇的。 但架不住陆北顾此前水灾中挽狂澜于既倒,得了泸州民心啊! 如今他高中解元,百姓又是主动要求的,所以衙役们见知州和判官都含笑默许,甚至带着鼓励的神色,便也都乐得顺水推舟,不仅不阻止,反而主动手持水火棍在前方开道。 人群自发地簇拥在红骡两侧和后方,形成一条不断壮大、喧腾的人流长龙。 而这条长龙走的很慢,消息却传的很快。 街道两旁的窗户纷纷打开,很多泸川城内的市井百姓探出头来,抛洒着瓣,甚至有人临时撕了红纸当彩条扔下来。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泸川城仿佛都被点燃了。 今日,泸川城万人空巷,只为争睹这位少年解元的风采。 陆北顾骑在马上,手中还捧着那方沉重的银牌,看着眼前这完全失控却又充满真挚热情的场面,心中百感交集.有感动,也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无奈。 而但凡上过舞台的人都知道,人在台上,其实是不太能看清楚台下观众的。 所以陆北顾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挺直了腰背,脸上露出笑容,端着银牌向道路两旁不断欢呼的百姓频频致意。 “陆解元!看这里!” “陆郎君好俊秀!好风采!” “祝陆郎一路高中,连中三元啊!” 红骡在欢呼的人潮中缓缓前行,陆北顾端坐马上,深青学服与骡子的红鬃相映,银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环顾着这满城为他而沸腾的景象。 他看着一张张激动、喜悦、充满期盼的脸庞。 他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意气充盈在胸膛中。 陆北顾微微昂首,秋日高远的晴空下,仿佛已能望见那条通往汴京的青云之路。 一种睥睨今朝、展望未来的壮志豪情油然而生,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脍炙人口的诗句意境。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 如此绕城一圈,回到泸州州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百姓们依依不舍地散去,陆北顾也下了骡子,给提供骡子并且一直在前面牵着缰绳的小贩认真写了赠字,才进入州学大门。 随后,陆北顾没去膳堂,也没回自己的学舍,而是直接前往白沙先生的住所。 陆北顾在檐下略整衣冠,这才轻轻叩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 “进来吧。”李畋那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本章完) 第180章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求月票!】 第180章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求月票!】 陆北顾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柔和,李畋正坐在书案后,并未如往常般埋首书卷,而是似乎在等他。 “回来了?”李畋笑道,“跨马游街,万人空巷,感觉如何?” 他故意用了“跨马”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他在州学里消息并不闭塞,自然知道陆北顾骑的是骡子,也知道这“游街”并非朝廷定制的“夸官”,而是民心所向的自发行为。 陆北顾走到书案前,并未因这调侃而局促,他将那方银牌轻轻放在案上,恭敬地行了一礼。 “先生,学生幸不辱命。” 短短几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州试夺魁,解元之名,没有辜负恩师在州试前那近乎严苛的考验和悉心教导。 李畋的目光在那方象征着州试解元荣耀的银牌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回陆北顾脸上。 “坐。”李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州试的卷子,老夫看过了。” 陆北顾依言坐下,心头微动。 虽然李畋不参与州试的出题和判卷,但以他在泸州州学的地位,自然能在贡院锁院结束后,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想看的考生的答卷副本。 “你那篇《夜郎通货论》,老夫初看题目,便知此题刁钻,非熟读西南史地杂记、兼通古今商贸者不能为。你竟能化用于汉史,由古夜郎之闭塞,论及今朝,写的可谓是极为出彩了。” “至于五道时务策。”李畋顿了顿,“条分缕析,务实可行,尤其是那‘茶社议价’之策.这些时务策深契朝廷求贤取士之旨,分量极重。你能得解元,此五策亦是功不可没。” 李畋端起案上的粗陶茶盏,呷了一口茶。 “老夫还记得,此前水灾刚过,你忧心粮价,那时老夫便说过,这泸川之地,豪强行事狠厉,州衙或束手或投鼠忌器。你后来以神话童谣为引,撬动韩家出手,虽涉险招,却也算解了燃眉之急,更印证了老夫所言‘让大户斗大户’之策可行。” 他放下茶盏,声音低沉了几分:“今日,你已是解元,名动泸州。然则,老夫当日在粮荒时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可还记得?” 陆北顾心头一凛,立刻明白恩师所指。 那是他正式拜师前,白沙先生在手稿考校之外,临时抛出的那道刁钻至极的现实考题——以《春秋》责帅论,剖析泸川粮荒中各方的责任与权衡! 陆北顾抬起头,迎向李畋审视的目光:“学生不敢忘。” 李畋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现在问陆北顾,当然不单单是问陆北顾是否记得,而是在点拨。 陆北顾继续说道:“今日学生侥幸中了解元,得此银牌,得此虚名。然则,学生深知,‘解元’二字,于州衙而言,是期许,亦是鞭策;于百姓而言,是荣耀,更是责任。学生心中所惧,并非前路艰难,而是惧、惧自己将来若握有那‘帅’之位、那‘权衡’之权时,是否还能铭记今日初心,是否还能坚守‘仁’‘义’之根本大道?是否真能不负先生所授‘史笔如刀’之警醒,不负今日这满城百姓的殷殷期盼?” 李畋那如同枯树皮般沉寂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个极其微小的、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甚至连带着在他浑浊的眼底漾开。 <div style=“display: flex; justify-content: center; gap: 30px; align-items: flex-start;“> <div id=“pf-15812-1-pc“ data-format=“audio“ data-lazy=“false“> <div id=“ad-second-slot-pc“> “知道‘惧’便是好的!”李畋欣慰地说道,“你能有此一惧,便是老夫收你为徒,最大的欣慰!这枷锁,你要时刻戴着,它比这银牌更重,却也更能让你在未来的宦海浮沉中,行稳致远!” 他伸出手,并非去拿那银牌,而是轻轻拍了拍陆北顾放在膝上的手背,动作温和。 “州试夺魁,是你凭本事挣来的,值得庆贺。然则,礼部省试在即,大宋四百州,天下英雄何其多也?真正的科举高手,绝非区区泸州这些上舍生可比。” 李畋的语气再次严肃起来:“今日风光,不过一时,从明日起,收起所有心思,安心备考!老夫再最后教你十日,授你省试之精要,十日之后,你便可顺江东下,自去矣!” “学生谨遵师训!”陆北顾起身,深深一揖。 他拿起案上那方沉甸甸的银牌,只觉得分量似乎比在州衙前接过来时更重了几分。 正如白沙先生所言,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别的不说,光从科举实力角度,难道隔壁眉州断档第一的苏轼不够强吗? 可哪怕是苏轼这种人,面对这天下英雄,真的算最强的那一档吗? 显然不是。 不说章衡那种历史级别的应试怪物,学霸中的超级学霸。 就说一个在千年龙虎榜中经常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人,太学生刘几。 这位引领时代风潮的太学生,遇到了推崇古文体的欧阳修,因为浮夸的“太学体”而落榜。 落榜之后,刘几痛定思痛,直接自废武功,重新开始学古文体,仅仅两年后就卷土重来,改名刘辉,然后一举夺魁。 把自己文体习惯彻底改变这件事,光是想想就知道难度有多高了。 而刘几不仅能改文体,而且改了之后马上就能用其考中状元,这是何等恐怖的学习能力? 在这种超级学霸面前,谁敢言无敌?哪个敢称不败? 而且,往下再数一档,“二苏”、“二曾”、“二程”这些,哪个又不是才华天纵,天赋几乎都要溢了出来? 就算是吕惠卿、王韶这些知名度稍逊一筹的,也个个都是通达时务的天骄。 而在千年龙虎榜上留下姓名,却不被后世所知的人物,更是全都是自己故事里那个独一无二的天才。 所以,想到这些,陆北顾几乎是一瞬间,就收起了心中滋生的骄纵情绪。 对于他来说,州试的荣耀已成过往,礼部省试的征程,已在眼前。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穿透窗棂,落在师徒二人身上。 一生教学履历光辉,带出过多位进士的李畋,对于自己这位关门弟子毫无保留,开始了最后的特训。 (本章完) 第181章 提前押题【求月票!】 第181章 提前押题【求月票!】 李畋从书案后起身,走到靠墙的书架前,那几排高大的书架几乎顶到了房梁,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各种典籍、卷宗和手札。 他动作迟缓地从中抽出两本厚厚的大部头。 “哗啦”一声轻响,两本线装书册被放在了陆北顾面前的书案上。 书页边缘已有些卷曲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旧书。 ——《春秋墨义要览》与《礼记墨义要览》。 “省试之重,首在墨义。” 李畋似乎话说多了,声音变得更沙哑了:“此乃根基,根基不牢,纵有锦绣文章,亦是顷刻即倾。这两本书汇集了自国朝自官家登基以来,特别是庆历、皇祐年间礼部省试所出的《礼记》、《春秋》墨义真题及其精要解析。” 此前,合江县县学学正,曾经借给陆北顾三卷《礼记举隅》,当时就提到过《礼记墨义要览》这本书。 只不过对于当时的陆北顾来讲,这种礼部省试才能用到的书,实在是太难了,并不适合他,远不如用于速成的《礼记举隅》对于成绩提升的效率高。 而既然白沙先生这里有,又能直接指导,便再好不过了。 他翻开《礼记墨义要览》,只见里面小楷密密麻麻,除了大段大段关于《礼记》各篇章字词、名物、制度的精准释义,更多的是在题目旁细细批注着“易混淆”、“常考点”、“需辨析”等字样。 而许多地方,还有李畋自己的旁注,用更小的字写着与其他典籍的互证,或是对前人注解的补充。 显然,这本书属于李畋的“教案版”了。 “《礼记》乃礼乐制度之渊薮,亦是省试墨义之大宗。其精要在‘明器数,辨等差,通人情’。” 他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一道题:“看此,‘诸侯未及期相见曰遇,相见于郤地曰会’。此题看似简单,考的是《曲礼》相见之名,然其背后关联的是诸侯邦交之礼制。若只死记定义,不明其所以然,一旦题目稍加变通,如问‘遇’、‘会’之别与‘朝’、‘聘’之异同,便易混淆。” “此书集注,便在于帮你厘清这些名物制度间的经纬脉络,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尤其要细究《王制》、《月令》、《礼运》、《学记》、《儒行》等篇目,涉及治国、农时、教化、士人操守,皆为省试所重。” 陆北顾凝神细看,果然见那道题目的集注旁,用小字详细列出了“遇”、“会”、“朝”、“聘”的具体适用场景、礼节差异,甚至还引了实例佐证。 他心中凛然,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批注,背后是对整个礼制体系的深刻理解。 李畋又拿起《春秋墨义要览》,书页翻动间,一股更沉郁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 “《春秋》微言大义,一字之褒贬,荣于华衮;一字之贬斥,严于斧钺。墨义于此,重在‘明是非,别善恶,通权变’。” 他翻到一处明显被多次翻阅、书页边缘已发黑的部分:“此乃方才你我所谈‘责帅’之论相关集注,你既知此论之重,便更需深究其源流。” 陆北顾看到书页上罗列了数道关于“责帅”的真题。 “‘帅师不称师,何解?’。” “‘《春秋》书‘晋杀其大夫先縠’,责在何人?’ 每一题的集注都不仅给出答案,更引经据典,剖析《春秋》笔法背后的大义。 “《春秋》墨义,绝非孤立考校字词。”李畋喝了口茶,“它考的是你对圣人大义的理解,对历史兴衰的洞察,对现实政治的映射,欧阳修、宋祁、范镇、梅尧臣修《新唐书》力倡古文,在其中对《春秋》经义的尊崇与阐发,却是不遗余力而明年的主考官,大概率就是修《新唐书》的这几位里面挑一个,而宋祁如今已经离京,所以也有可能是其兄宋庠。但不论是谁,省试命题,亦必受此风影响。” 听到这话,陆北顾刹那间怔了怔神。 ——猜的这么准? 他当然能从记忆里得知明年的主考官是欧阳修,副考官是梅尧臣,并且能够以此投其所好,但这是作为穿越者的信息优势。 而身处时代洪流之中的白沙先生李畋,却能从官家为了与五代后晋时官修的《旧唐书》相区分,所大力支持修《新唐书》,以及用支持古文运动几人来主持修《新唐书》,这两件事情的政治导向,判断出明年墨义的题目重点,这眼光就实在是有够老辣了。 这里面的逻辑其实很清晰。 因为欧阳修等人都是宋代古文运动的主力军,所以他们不仅倡导“古文体”,还为了对五代十国时期“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之”的风气进行纠正,在修《新唐书》的过程中以春秋经义为核心,强调尊王攘夷、正名定分、诛乱臣、讨贼子、明君臣之道、辨华夷之防。 所以,这也注定了无论是谁当主考官,墨义的出题方向,都会围绕着这几个方面进行。 李畋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能够根据出题方向来提前押题。 这就意味着,对于礼部省试,陆北顾几乎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两方面来讲,一方面是李畋基于多年的科举教学经验,这种押题的成功率,可以说是极高的;另一方面,是陆北顾完全规避掉了正常全面复习,所需要为“踩坑”而付出的时间成本。 对着限定范围内的内容认真学习、研究,远比所有内容全都学一遍,所需要的时间要少的多。 这也就让陆北顾,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在正确的方向上,提升最多的成绩。 接下来,晨光熹微至暮色四合,除了吃饭,师徒二人几乎足不出户。 案头堆满了翻开的《礼记墨义要览》和《春秋墨义要览》,以及相关的《礼记正义》、《春秋三传》等原典。 李畋的教学方式极其严苛高效。 他不再长篇大论讲解,而是直接以真题为靶,围绕主要方向进行押题。 “《礼记·王制》:‘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此田制所本为何?与孟子所言‘井田’有何异同?” “《春秋》书‘宋人及楚人平’,此‘平’字何解?与‘盟’、‘成’有何区别?隐含何种褒贬?” “《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此‘相’指何人?‘布德和令’具体指何政事?” 陆北顾的回答必须精准、简洁、切中要害。 一旦稍有犹豫、遗漏或理解偏差,李畋便会直接指出集注中相关段落,命他当场背诵、复述、辨析。 高强度的训练让陆北顾感到头脑如同被反复锤炼的钢铁,疲惫却异常清醒。 他不仅根据之前的基础,加深了海量的名物、制度、经文章句的记忆搜索能力,更在李畋的引导下,渐渐触摸到隐藏在字句背后的宏大体系。 第十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书案上。 陆北顾刚刚流畅地辨析完一道关于《春秋》“讳国恶”原则的复杂题目,李畋罕见地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沉默了片刻。 他拿起那本《礼记墨义要览》,翻到《儒行》篇的集注处,指着其中一段他亲手写下的朱批。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李畋将书轻轻推到陆北顾面前:“此书,连同那《春秋》集注,你一并带走,路上、入京后,时时翻阅,温故知新。其中所载,不仅是登科之阶,更是为人为官之箴铭。”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向自己的关门弟子。 “十日之期已满,老夫能教的,尽在于此。顺江东去,去吧,去会一会那天下英雄!” 陆北顾双手接过两本沉甸甸的集注。 他将它们小心收好,对着李畋,深深一揖到地,久久未起。 书斋内,唯余秋阳静默,墨香如故。 (本章完) 第182章 光耀门楣【求月票!】 第182章 光耀门楣【求月票!】 已经十天前便写信通知家里今天下午回去的陆北顾,颇有些归心似箭。 他收拾好行囊,与还在州学的老师、同学们告别后,便带着那块沉甸甸的刻有“嘉祐元年泸州州试解元”字样的银牌,踏上了返回合江县的水路。 泸川县到合江县,走水路顺江而下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情,连半天都用不了。 两岸青山迭翠,船行至安乐溪与长江交汇处,秋水澄澈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合江县小码头,依旧是青石铺就,安乐溪水波光粼粼,却比夏日离乡时多了几分清冽。 然而今日,这处平日里略显冷清的码头,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陆北顾的船还未完全靠岸,岸上鼎沸的人声便已清晰可闻。 远远望去,码头上黑压压一片,竟比州衙放榜时还要拥挤几分! “这是什么情况?” 陆北顾一脸疑惑。 离得近了,他看到合江县县学学正,正带着县学的一众学官,以及一些身着长衫的生员站在码头,其中张晟等朋友赫然在列,个个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激动。 更外围,则是无数闻讯赶来的合江百姓,翘首以盼,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来了!来了!陆解元的船到了!” 眼尖的人一声高喊,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陆北顾刚踏上岸,还没站稳,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便骤然炸响! “恭贺我县陆生高中解元!光耀乡梓!” 学正率先说道。 他身后的学官、生员们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恭贺陆解元!” 合江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声震溪流,场面颇为壮观。 陆北顾心头一热,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学生何德何能,敢劳学正及诸位父老乡亲如此盛情相迎!折煞学生了!” 学正笑容满面地扶起他:“不必过谦!你乃我合江县自‘庆历兴学’以来,十几年来第一位州试解元!更是以十七之龄夺此魁首!此乃合江文教之盛事,百姓之荣光!我代合江父老,恭贺解元郎!” 他转身,从旁边书吏手中接过一方红绸覆盖的托盘,亲自揭开。 里面赫然是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笔是上好的湖笔,墨是徽墨,砚是端砚,纸是澄心堂笺,价值不菲。 “此乃县学一点心意,望解元郎此去汴京,蟾宫折桂,再传捷报!” “学生谢过厚赐!”陆北顾再次郑重行礼。 这时,人群分开一条道,裴妍带着陆语迟和陆言蹊,还有那只依旧在外面有些怂、但似乎被热闹感染而勉强昂着头蹲在裴妍肩头的豆腐,终于挤到了近前。 “小叔叔!” 陆语迟清脆的童音穿透了喧嚣,她挣脱裴妍的手,像只欢快的小燕子般扑了过来,手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陆言蹊也壮着胆子,紧紧跟在姐姐身后。 陆北顾蹲下身,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紧紧搂住。 豆腐“喵呜”一声,熟练地窜上陆北顾的肩膀,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王座。 随后,在陆北顾站了起来之后,它开始借着陆北顾的高度优势,睥睨着下方热闹的人群。 “北顾。”裴妍走到跟前,帷帽轻纱下,一双眼睛早已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她本不想哭的。 但看着眼前被士绅百姓簇拥着的小叔子,看着他身上那份与离家时截然不同的耀眼光芒,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几个月前,他们还蜗居在古蔺镇那几间旧屋里,为生计发愁。 几个月后,他已是整个泸州的文魁,是整个合江县为之沸腾的解元郎! “嫂嫂,我回来了。” 陆北顾站起身,看着裴妍眼中滚落的泪珠,心头也是百感交集。 他取出那方用绸缎郑重包裹的银牌,小心地递给裴妍。 “这是知州嘉奖的银牌。” 裴妍颤抖着手接过,那银牌的重量和冰凉触感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梦! 绸缎滑落在手臂上,阳光下,“嘉祐元年泸州州试解元”几个大字熠熠生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两个孩子更是瞪大了眼睛,小脸上满是崇拜。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更热烈的议论。 “天爷!真是解元银牌!” “了不得啊!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咱们合江也是出英雄了!” “裴娘子好福气啊!” 稍后,陆北顾对着学正道:“离家多日,学生想先归家安置,稍事歇息,明日学生再来县学拜谢诸位老师。” 学正理解地点点头:“也好,一路劳顿,是该先回家团聚。” 人群让开一条通往城内的路。 陆北顾一手牵着陆语迟,一手抱着还有些怯生的陆言蹊,裴妍抱着那方沉甸甸的银牌,豆腐警惕地蹲在陆北顾肩头,一家人在无数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离开码头。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荣耀。 沿途的街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头张望,更有许多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拱手道贺。 “陆解元!”“解元郎!”之类的呼唤声不绝于耳。 终于,他们回到了那间临街的宅院前。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陆北顾也微微一愣。 只见原本挂着“陆氏私厨”朴素牌匾的门前,此刻竟已是人头攒动。 冯金叉着腰,正指挥着几个伙计在门前悬挂崭新的匾额。 “解元第”三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灼灼生辉,耀眼夺目! 门前还临时搭起了彩棚,街坊邻居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气。 “陆解元回来啦!” 冯金眼尖,第一个看到他们,立刻扯着嗓子高喊,声音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她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钦佩:“哎哟我的解元郎!您可算回来了!瞧瞧,我紧赶慢赶,总算在您到家前把这‘解元第’的匾给您挂上了!这可是咱们合江县的头一份儿!您看看,气派不气派?” “有劳冯娘子费心了。”他诚恳地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冯金笑得见牙不见眼。 就在这时,陆语迟挣脱了陆北顾的手,指着那金光闪闪的匾额,仰着小脸,用清脆又带着点困惑的声音问裴妍:“娘亲.为什么要挂在那么高、那么亮的地方呀?” 她稚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瞬间,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了一瞬。 裴妍蹲下身,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灰尘,又替她理了理跑乱的发髻,望着那高悬的“解元第”金匾,再看向身边身姿挺拔、被众人簇拥的小叔子,眼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冯金猛地一拍大腿,高喊道:“还愣着干啥?点爆竹!给咱们合江的解元郎、陆家郎君——贺喜喽!”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再次炸响。 红屑纷飞如雨,硝烟弥漫如云,彻底点燃了合江县这个秋日的午后。 陆北顾站在自家焕然一新的“解元第”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红屑,听着震天的爆竹声和人群的欢呼,感受着肩头豆腐被吓得炸毛又强装镇定的细微颤抖,再低头看看依偎在嫂嫂身边,仰望着那金匾、小脸上满是懵懂却已隐隐感觉到无限荣耀的侄儿侄女。 光耀门楣,家宅安宁。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本章完) 第183章 苏轼到访【求月票!】 第183章 苏轼到访【求月票!】 嘉祐元年的秋光,带着蜀地特有的温润,铺满了合江县南街的青石板路。 陆家新挂的“解元第”鎏金小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石板缝隙里残留的爆竹红屑尚未被秋风完全卷走,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昨天那场盛大欢庆的余韵。 此时此刻,匾额下却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士子。 他身着一件襕衫,头戴方巾,颧骨峻立,须髯疏朗,右侧太阳穴旁还有颗黑痣。 他的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子掩不住的傲然,正是从父兄那里闻陆北顾之名,得知其家住合江县,遂特意从眉州顺江东下赶来“切磋较量”的苏轼,苏子瞻。 “陆解元?他不在。” “正好不在家吗?” 苏轼看着眼前瘦小的矮个妇人,语气里满是期待落空的怅然。 冯金说道:“一早便去了县学,要拜谢昔日的先生。” 苏轼闻言,眉梢微挑,那份文人间争胜的锐气略略收敛,转而生出几分敬意。 “高中解元后不忘师恩,这陆北顾品性倒是不差。”苏轼心道。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陆宅临街的门面,只见一块略显朴素的木牌悬在“解元第”匾额下方,上书四个行楷小字——“陆氏私厨”。 “哦?家里竟还开着食肆?” 苏轼的兴致瞬间被勾了起来,他平生所好,除却诗文,便是这天下珍馐美味。 腹中恰在此时咕噜作响。 苏轼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开始一路坐船,赶到合江县城虽然还没到正午,但是也不远了,尚未用过午饭。 “当然。”冯金熟络地招徕着,“来就是客,来都来了,想吃点什么?” 泸州合江县,虽非大邑,但却是水路交通枢纽,想来能在这种地方开食肆,味道也不会很差吧? 抱着这种想法,苏轼走了进去,准备试着吃一顿。 甫一进门,一股迥异于寻常食肆的浓烈辛香便扑面而来! 那香气霸道而醇厚,带着茱萸红油的辛烈,以及各种香料在滚油中爆炒后融合出的奇异馥郁,瞬间钻入鼻腔,直冲肺腑。 苏轼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这味道,竟如此陌生又勾人食欲! 再看店内陈设也比普通食肆雅致不少,桌椅虽非名贵木料,却打磨得光滑温润,摆放得错落有致。 墙壁粉刷得素白,只挂了几幅简单的墨竹图。 此刻并非饭点高峰,店内只零星坐着两三桌客人,皆吃得满面红光,额角见汗,却犹自举箸不停,碗碟碰撞声伴随着低低的“嘶哈”吸气声,然而那筷子却毫不停歇,又迅速伸向了盘中。 那表情,痛苦与快乐交织,竟让苏轼看得呆了。 冯金递上一份写着菜名的素笺。 苏轼接过菜单,目光扫过上面那些闻所未闻的菜名。 “麻辣豆腐”、“回锅肉”、“煳爆鸡丁”、“鱼香肉丝”、“水煮羊肉”、“辣子鸡”.每道菜的名字都透着古怪,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这都是何物?” 苏轼指着“麻辣豆腐”和“煳爆鸡丁”好奇问道:“菜名闻所未闻,莫非是前朝古方?” 冯金一愣,随即笑道:“官人好眼力!说是古方也不为过,都是陆解元钻研古籍得来的秘法,整个四川独一份儿!这‘麻辣豆腐’用的是嫩豆腐,配以秘制红油肉臊,入口滚烫滑嫩,麻辣鲜香;‘煳爆鸡丁’嘛,鸡丁脆嫩,豆子酥香,酸甜咸辣,滋味十足!官人初次来,不妨尝尝这两样招牌,再配个清淡些的时蔬?” “好!就依你所言!” 苏轼被她说得食指大动,豪气地掏出铜钱。 “再来一碗.不,来两碗稻米饭!” 他本想说一碗,但看着旁边食客那酣畅淋漓的吃相,以及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香气,立刻改口。 只要掏钱,一切好说,后厨的锅铲声马上就变得激烈起来。 不多时,跑堂伙计端着托盘快步走来。 人未至,那股子勾魂夺魄的香气已然先到。 苏轼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这是对美食的尊重。 “官人,您的‘麻辣豆腐’、‘煳爆鸡丁’,还有‘清炒菘菜’,两碗稻米饭,齐了!”伙计麻利地将三盘菜一碗饭摆好。 苏轼的目光瞬间被那盘“麻辣豆腐”牢牢吸住! 只见一只青瓷盘中,红油赤酱,雪白滑嫩的豆腐块浸润其中,仿佛片片玉脂沉浮于熔岩火海,而细碎的肉臊、翠绿的蒜苗点缀其上。 再看那“煳爆鸡丁”,鸡丁金黄焦脆,豆子饱满红亮,黄瓜则是切成了小块,再加上与翠绿的葱段、洁白的蒜片交织,色泽诱人,一股酸甜中带着焦香的奇特味道幽幽散发。 苏轼喉结滚动了一下,竟有些迟疑.这红油的辣度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但那股异香又如同无形的钩子,紧紧拽着他的心神。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盘“麻辣豆腐”。 他避开了最红最油的中心,夹起边缘一块裹着薄薄红油的豆腐,谨慎地送入口中。 刚出锅的,滚烫着的辣豆腐太烫,在入口的瞬间几乎让他想吐出来,而紧随其后的,是舌尖瞬间的麻痹感,椒粉的威力猝不及防,再然后,一股灼烧感如同火焰般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那是茱萸红油特有的、带着厚重香气的凶猛辛辣! 就在这烫、麻、辣的猛烈冲击之下,豆腐本身的豆香、肉臊的咸鲜油脂香、酱豆的醇厚酱香,如同潜伏的奇兵,骤然齐齐爆发! “唔——!” 苏轼猛地瞪圆了眼睛,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额头上、鼻尖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猛地张开嘴,急促地吸了几口凉气,发出“嘶——哈”的声音,那模样,竟与方才店里其他食客如出一辙。 然而,就在这痛苦的表情中,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是作为吃货,发现新菜品后纯粹的、带着极致兴奋的光芒! (本章完) 第184章 人间至味【求月票!】 第184章 人间至味【求月票!】 “妙!妙绝!!” 苏轼终于缓过一口气,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辣到的暂时黯哑,却充满了狂喜。 什么“较量文学”的心思,什么“前朝古方”的疑惑,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再不顾形象,抄起筷子,这次毫不犹豫地伸向了盘子中心那最红最油、肉臊最多的地方,一大块裹满红油肉臊的豆腐被夹起,带着滚烫的热气,被他“呼哧呼哧”地吹了两下,便急切地塞入口中! “嘶——哈!痛快!痛快啊!” 更强烈的麻辣鲜香在口中炸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苏轼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酣畅淋漓的热流从胃里直冲四肢百骸,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他立刻扒了一大口白米饭。 温软清甜的米饭,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霸道的麻辣,更衬出豆腐的嫩滑和酱香的醇厚。 米香与那奇异的复合滋味交融,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美妙反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轼一边快速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以米饭中和其烈,方显其味之醇厚!” 嗯,其实就是俗称的.下饭。 紧接着,他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向了“煳爆鸡丁”。 鸡丁入口,外层焦脆,内里却异常滑嫩,裹着酸甜咸辣、层次分明的酱汁,配上酥脆的豆子,咀嚼间口感丰富无比,那奇特的“糊辣荔枝味”再次刷新了他的味觉认知! 一时间,苏轼完全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巨大冲击中。 他吃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却浑然不觉,筷子在“麻辣豆腐”与“煳爆鸡丁”间来回穿梭,米饭一碗接一碗地添上,早已忘了自己最初只要两碗。 那副专注投入、酣畅淋漓的模样,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呼——!” 当最后一块鸡丁伴着最后一口米饭下肚,苏轼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餍足的通红,额发已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此味、此味只应天上有啊!”他拍着桌子,由衷地感叹,声音洪亮,引得店内其他食客纷纷侧目,但看到他那副模样,又都露出了然的笑意。 苏轼有些意犹未尽,看着菜单上的其他菜品,哪里还顾得上此行前来的目的是“较量文学”,满心只想着将这些菜单上的菜品都品尝一遍。 可惜,作为美食家,遇到好吃的之后,他现在已经彻底吃撑得走不动路了,什么都吃不下。 这时候,陆北顾恰好从县学拜访此前的老师们后回来。 他只见靠窗的桌旁,一位身着葛布襕衫的年轻士子,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瘫在椅子上。 更引人注目的是,其面前的桌上,杯盘狼藉的程度堪称壮观。 一盘“麻辣豆腐”几乎只剩下红亮的油汤和零星蒜沫,一盘“煳爆鸡丁”也只剩下几粒豆子和孤零零的黄瓜丁,旁边竟摞着五个空荡荡的白米饭碗! 陆北顾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看着不胖,连干五碗大米饭,这也太生猛了些。 他侧头低声问旁边的冯金:“冯娘子,下回店里要不要贴张‘五碗不过岗’的条子?” 这时候《水浒传》连影子都没有,冯金当然理解不了他的恶趣味,她只把陆北顾拉到一旁,低声道:“说是来找您的,听说您不在,就在咱店里用了饭。啧啧,您是没瞧见,那吃得叫一个风卷残云!五碗米饭!三盘菜!连汤都拌饭了!这不,撑得动弹不得了。” 陆北顾失笑,摇了摇头,心中倒是对这位来“捧场”的陌生食客生出几分好感。 “这位兄台。”陆北顾走到桌旁,拱手行礼,“可是身体不适?小店粗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瘫坐着的苏轼闻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陆北顾脸上,尤其是看清对方那张年轻的脸时,微微一愣。 “你是陆北顾?” 他猛地想站起来,但肚子里的“存货”显然不允许他做如此剧烈的动作,刚起到一半,便“哎哟”一声又跌坐回去,脸上痛色更甚。 “正是在下,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眉州苏轼,久闻大名,特来.特来唔。” 本来想说较量一番的,但应了那句“吃人嘴软”,话到嘴边,生怕陆北顾把他赶出去不让他品尝菜单上的其他美食,苏轼连忙改口道:“特来拜会。” 陆北顾心头一震! ——苏轼! 眼前这位揉着肚子、被五碗米饭两盘川菜加一盘素菜撑得动弹不得的年轻士子,竟然就是日后名震千古的文豪苏东坡! 他穿越以来,虽知身处仁宗朝,亦见了苏洵、苏辙,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苏轼初次相遇! 看着苏轼那副窘迫又强作镇定的模样,陆北顾强压下心头的情绪,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原来是子瞻兄,久仰大名!” 他上前一步,道:“看兄台似乎呃,有些积食?这店堂狭小,不如移步,在下知道一处消食的好去处,就在不远处的安乐溪畔,清静雅致,正好煮茶叙话?” 苏轼一听“消食”二字,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陆贤弟此言甚善!甚善!此地、此地确实有些闷热!” 安乐溪水声潺潺,清澈见底,倒映着两岸渐染秋色的树木。 溪畔一处竹棚搭就的简易茶铺,几张木桌竹椅,正是消磨午后时光的好去处,秋风带着水汽吹拂,令人精神一振。 陆北顾要了一壶消食麦茶,茶汤清亮,香气清幽。 苏轼走了一段路,一杯热茶下肚,又轻轻揉着肚子在茶铺内踱步,那饱胀欲裂的感觉总算舒缓了许多。 苏轼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迫不及待地看向陆北顾。 “陆贤弟!你这私厨里的菜当真是绝顶美味!苏某平生自诩尝遍蜀中滋味,今日方知自己见识浅薄。那麻辣豆腐,滚烫滑嫩,麻得钻心,辣得透骨,却又鲜香无比!那煳爆鸡丁,酸甜咸辣,层层迭迭,鸡丁脆嫩,豆子酥香,简直是简直是” 他一时词穷,激动地拍着桌子:“人间至味啊!” (本章完) 第185章 《蜀馔录》【求月票!】 第185章 《蜀馔录》【求月票!】 陆北顾微笑颔首,为他续上茶水,谦逊道:“子瞻兄喜欢就好,不过是些粗陋乡味,难登大雅之堂。” “粗陋乡味?”苏轼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陆贤弟此言差矣!此等滋味,岂是粗陋?分明是巧夺天工!苏某今日方知,何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敢问陆兄,这、这烹制之法,当真是从古籍中寻得的古方?不知是哪本奇书?苏某恨不得立刻找来一观!” 这话其实有些冒昧,毕竟这菜谱是菜馆赖以经营谋生东西,哪怕出自某本古籍,又怎么可能随意就告诉此前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不过苏轼性格便是如此,虽然才华天纵,但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看着苏轼这副完全被美食俘虏的模样,陆北顾心中暗笑。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地信口胡诌道:“说来惭愧,倒也并非全然照搬古方。在下确曾在一些散佚的唐人杂记、医食同源的典籍中,看到过关于以茱萸、胡椒等物调和滋味,激发食材本味的零星记载,然其法简略,语焉不详。” 他顿了顿,迎着苏轼认真的目光,继续道:“在下性喜钻研,便以那些只言片语为引子,结合本地物产,反复尝试其配比、火候、调味之精妙茱萸之辛烈如何与胡椒之麻香交融?滚油如何激发出蒜苗之清香?豆腐又如何在那烈火红油中保持滑嫩不散?” “凡此种种,皆是经年累月,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方才摸索出今日这几分滋味。所以与其说是古方,不如说是在下借古人之‘意’,自行揣摩、改良、创制出的些许粗浅心得罢了。” “自行创制?!” 苏轼闻言,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原本以为陆北顾只是侥幸发现了什么失传的古方秘谱,却万万没想到,那令他撑得走不动路的绝世美味,竟是眼前这位少年解元,凭着自己对滋味的理解,一点点摸索、创造出来的! 这哪里是“粗浅心得”?这分明是开一代庖厨之先河的大师创举! 他看向陆北顾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以及由衷的敬佩! 那感觉,甚至比听闻陆北顾以十七之龄夺得泸州解元还要强烈! 毕竟陆北顾拿解元,苏轼是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他也是解元。 但是能开创出如此多且美味菜品的大师,那在苏轼看来,这可太了不起了! “陆贤弟真乃奇才!” 苏轼激动地用力拍着大腿:“这滋味,这创制之法,实乃我大宋庖厨一道前所未有之气象!苏某敢断言,此味必将风靡蜀中,乃至传遍天下!如此成就,不亚于治国安邦!” 他越说越兴奋,早把什么较量文学忘得一干二净。 陆北顾看着苏轼那副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有些微妙的成就感。 能让未来的千古文豪、顶级美食家苏东坡,在初次见面时就被自家菜馆的川菜撑得走不动路,还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挺有意思的。 他举起茶杯,笑意温润:“子瞻兄过誉了,不过是些满足口腹之欲的小道,岂敢与治国安邦之大道相提并论?来,饮茶,消食要紧。” “不不不!”苏轼举起茶杯连连摇头,“庖厨之道,亦是大道!调和鼎鼐,五味相生,其中蕴含的阴阳调和、平衡至理,与治国安民何异?陆贤弟创此新味,功莫大焉!苏某今日不虚此行!太不虚此行了!” 他仰头将杯中的麦茶一饮而尽,倒似饮酒一般。 安乐溪水静静流淌,竹棚下茶香袅袅。 两位年纪相仿且同样喜好美食的少年郎,一个侃侃而谈“厨艺创新”,一个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 畅谈良久之后,苏轼再次问道。 “苏某实在喜欢,不知陆贤弟可否将菜谱示与我一观?” 陆北顾顿了顿,说道:“菜谱乃是私厨安身立命之本,我家人赖此维持生计,若是寻常人来借,恐有窃密之心。” 苏轼馋的厉害,咽了口口水,指天发誓道:“苏某只想自己做来解馋,决不会外传,亦不会以此牟利,还请陆贤弟借我看看。” 别人说这话,陆北顾不见得信。 但从苏轼这种著名吃货的口中说出来,他是信的。 “也罢。”陆北顾微微颔首,“不过这菜谱倒未曾写到过纸面上,我原本想着日后家中衣食富足,不再需要以此为业了,再将这些新菜做法推向天下.那今日便先写个书稿,予苏兄一观。” 随后,他从旁边的商铺借来纸笔,用空茶碗压着纸。 陆北顾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江边茶摊上,挥毫而就。 “《蜀馔录·序》 余曾随上官经岷峨1之墟市2,见庖丁解彘于江畔,鼎镬3腾雾,椒辛盈衢4。 余乃叹曰:‘蜀中滋味,自天地剖判5以来,独得造化醯醢6之妙。’ 然观市肆所陈,不过燔炙7脍醢之常法,余遂生辑录庖膳之志,每逢老饕秘授异方,亦或自古籍中有所领悟,辄录青藤笺间。 今辑为三卷,分述火候、物性、食趣,名曰《蜀馔录》。 如法王寺庖僧言,烹小鲜如治大国,箸头禅机,其在兹乎?” 写完了书的序言,陆北顾略微斟酌,继续写下菜谱。 “《蜀馔录·其一·火候》 【回锅肉】又谓之熬锅肉。取二刀坐臀,汤镬初沸即出,切蝉翼薄片。青蒜斜批,豆豉爆香,入肉片急火颠炒,务令灯盏窝现,则肥者不腻,瘦者不柴。此味最见火候分寸,迟则焦枯,速则生腥,当如名将用兵,攻守瞬息。 【樟茶鸭】非樟非茶,实以香樟叶与蒙顶茶熏制。选邛州麻鸭,经腌、熏、蒸、炸四法,皮如琥珀,肉带烟霞。 【麻辣豆腐】择豆腐二方,山泉水浸去涩味。肉末以豆豉、胡椒末同炒,加茱萸红油沸之,方下豆腐。须用文火慢,使麻、辣、香、嫩四味交融。 【水煮羊肉】非真水煮也。羊肉切柳叶片,芡粉蛋清腌渍。菜油烧至十成,下豆豉、姜蒜末爆香,注高汤煮沸,投时蔬垫底,肉片汆入即起。泼滚热茱萸红油于其上,嗤然作金玉声。此味最宜雪夜,赤霞映白瓷,恍见峨眉山月。 【鱼香肉丝】无鱼而具鱼鲜者,此味独绝。里脊切丝,姜、蒜、葱白皆作细末,以醋调汁。武火急炒,使肉丝裹汁如璎珞。 【煳爆鸡丁】雏鸡胸肉切骰子块,盐酒渍之。油锅七分热,投茱萸红油、胡椒,香透后下鸡丁爆炒。临起锅时,倾醋汁,酸甜麻辣俱全.” (本章完) 第186章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求月票! 第186章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求月票!】 安乐溪水潺潺,下午的阳光将溪面染成一片碎金。 苏轼捧着那张墨迹淋漓的素笺认真看着,仿佛要将那一个个文字镌刻进心里。 主要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美食类书籍是非常少的,只有南北朝虞悰的《食珍录》、隋代谢讽的《食经》、唐代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所以对于吃货而言,想要获得一份完整且权威的菜谱,非常困难。 而陆北顾写的这本《蜀馔录》,不仅是记录烹饪步骤,而是以诗赋的笔法,描绘出菜肴成形的极致美感,其描述之精准,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玄妙。 而且,书里记载的除了陆北顾创制的新菜,在游历成都路上所遇到的蜀地美食,也被一一记录了下来。 苏轼可以肯定,这本书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美食书籍,绝对是一本足以流传后世的伟大作品! 是的,对于苏轼来讲,这本书在他心中的地位,绝对要高于某些大家的诗集.诗集又不教他怎么做美食。 “陆贤弟这本《蜀馔录》,不仅是味道之功,更是文心之巧,苏某着实佩服!” 苏轼看着这本书,心中暗暗发誓——回去以后一定要用心研究,努力创制新菜品,终有一天,他也要写出一本这样的美食专著出来! “子瞻兄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心得,难入方家法眼。” 陆北顾见苏轼如此反应,心中亦觉快慰,他看了看太阳说道:“聊了许久,秋天日短,天色将晚,腹中想必又空了些?不如随我回小店,我再做几道这《蜀馔录》中的菜品,权当践行?” “甚好!甚好!” 苏轼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贤弟不必过于辛劳,简单一二味即可。”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对吃撑了这件事情心有余悸,但对《蜀馔录》所载菜品的渴望,终究压倒了那点顾虑。 回到陆氏私厨,陆北顾亲自下厨。 “简单一二味”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让他走着进来、躺着回去,已经是陆北顾收着菜量来了。 让苏轼等了好一会儿,几道香气扑鼻的菜肴才端了上来。 除了回锅肉、水煮羊肉、鱼香肉丝,还有一盘《蜀馔录》里后面提到的椒盐羊排。 宋人最喜羊肉,所以羊肉做的菜肴也比较受欢迎。 这椒盐羊排乃是将羊肋排斩成寸段,先经秘料腌制,再裹薄粉炸至金黄酥脆,撒上刚炒香碾碎的椒盐,焦香扑鼻,咬一口外酥里嫩,咸鲜中跳跃着独特的麻香,令人吮指难忘。 最后则是一道应季的素菜,清炒豌豆尖。 豌豆只取最嫩的尖芽,旺火快炒,碧绿生青,清香爽口,正好中和前面四道肉菜的荤腥。 苏轼看着眼前这五道色香味形俱佳的菜肴,再回想《蜀馔录》中那些精妙的描述,顿觉纸上文字跃然盘中,心中感慨万千。 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椒盐羊排,细细品味那酥脆外壳下包裹的丰腴肉汁与椒盐的完美融合,舌尖感受到的不仅是美味,更是陆北顾对火候、调味那如同“名将用兵”般的精准把控。 而也只有美食家,才能品味出这里面的细节。 “这椒盐之味,看似简单,实则极见功力!盐分毫厘,椒几许,火候几成,稍有不慎,便是天壤之别。” 随后则是水煮羊肉。 白瓷大碗中,滚烫红油如熔岩覆顶,雪白羊肉、碧绿莴笋尖沉浮其间,其上密布炸得酥脆的椒,真就是“宛如赤霞映白瓷”。 一勺入口,羊肉嫩滑无膻,随即麻辣如风暴般席卷,激得人汗出,却又鲜香回魂。 而回锅肉,则是油亮卷曲的肉片形成“灯盏窝”形状,裹着浓赤酱汁,与翠绿蒜苗、乌黑豆豉交映,入口焦脆与软嫩交织,酱香咸鲜中透出微辣回甜。 至于鱼香肉丝,陆北顾写的半点不假,酱红肉丝看上去真就像“肉丝裹汁如璎珞”一般,而旁边黑亮木耳、玉白笋丝、翠绿葱丝层层堆迭,都裹着晶莹油亮的鱼香汁,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美味极了。 他每尝一道菜,便与《蜀馔录》中的描述印证一番,越吃越是心折,只觉这小小餐盘间,竟藏着天地至理。 苏轼一边品味,一边由衷赞叹:“陆贤弟这‘箸头禅机’,苏某今日算是亲身体悟了!此味当镌之鼎彝!” 虽然极力克制,但菜肴还是不知不觉间都入了腹中,幸好陆北顾怕他吃出事,做的分量偏少,所以并未再如午间般狼狈。 菜足饭饱,茶香袅袅。 两人谈兴愈浓,从美食滋味,聊到诗文见解,再论及天下文章。 一时间,竟有些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意。 苏轼发现陆北顾见识广博,思维跳脱,常有惊人之语,虽在诗词上不如自己,但其学识之驳杂,见解之新奇,竟隐隐给他一种高山仰止之感。 而陆北顾对于苏轼这种历史级别的诗词天赋,也是羡慕不已只能说,幸好科举不考作词,作诗的话,试帖诗与正常诗作的评价标准也截然不同。 聊到夕阳西下,苏轼虽有不舍,但想到还得赶回眉州与父亲、弟弟一同收拾家里,准备赴京赶考,也只得起身告辞。 “陆贤弟,今日一晤,珍馐美味,金玉良言,苏某铭感五内!” 苏轼郑重地对着陆北顾深深一揖。 陆北顾亦起身还礼:“子瞻兄言重了,能与兄台把盏论道,品鉴滋味,亦是人生快事。” 他已经帮苏轼叫好了等候在门外的驴车。 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车上铺着干草,挂着一盏防风的灯笼。 苏轼在陆北顾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上驴车,然后掏出铜钱来付给车夫,他的动作比来时明显迟缓了许多,显然腹中存货依旧可观。 他坐定后,忍不住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在灯笼暖光映照下的“陆氏私厨”招牌,以及站在门前相送的陆北顾。 “陆贤弟,留步!他日京城再会!” 苏轼挥了挥手,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清晰。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陆北顾也挥手回应,“京城再会!” 车夫轻轻吆喝一声,鞭梢在空中甩了个脆响。 那匹温顺的灰驴便迈开蹄子,拉着吱呀作响的简易小车,载着心满意足却又怅然若失的苏轼,缓缓驶入合江县南街沉沉的夜色之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悠长的声响。 秋夜的凉风带着水汽拂面而来,吹散了苏轼身上的烟火气,却吹不散他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苏轼喃喃自语,回味着这句诗的意境。 他仰头望向夜空,稀疏的星子闪烁着清冷的光。 秋夜的薄雾渐渐弥漫开来,驴车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合江县通往眉州的官道尽头。 而陆北顾,也到了再次离开合江县,去奔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的时候。 (本章完) 第187章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求月票!】 第187章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求月票!】 关了前铺的门之后,白日里食客带来的喧嚣彻底消失,小院重新变得宁静起来。 一夜过去,天色将明之时,陆北顾房间的书案上,油灯晕开了一小圈暖黄的光。 他正将最后几册书仔细地码入笈囊的最底层——那两本不知名前辈的笔记版书籍,《春秋集传纂例》和白沙先生送的两本书,这些是他最珍视的“家底”。 至于那块“嘉祐元年泸州州试解元”银牌,则跟此前县试第一嘉奖的铁牌一起,被放到了北屋堂中。 陆言蹊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小手捧着油纸包,吸了吸鼻涕,递给陆北顾:“小叔叔,这个给你路上吃。” 油纸包里,是几块他珍藏的、撒着芝麻的酥。 “你哪来的?”陆北顾接过,香甜的气味钻入鼻腔。 “昨儿冯姨姨偷偷给我的。”陆言蹊小声说,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羞涩,“我、我都没舍得吃完,都给你!” 陆北顾伸手捏了捏他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好,小叔叔带着,路上慢慢吃。” “小叔叔!” 清脆的童声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陆语迟只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发髻上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我会想你的!” 陆北顾蹲下身,用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答应小叔叔,在回来之前,每天都认真听老和尚讲经,好好认字,好吗?” “嗯!” 小姑娘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她手里攥着一个用新布缝的小荷包,针脚虽然依旧稚嫩,但比上次那个绣桃的明显整齐了许多,踮着脚把荷包塞进陆北顾手里。 “里面是、是老和尚给的平安竹牌,还有我新画的平安符!” 她说着打开荷包口,露出一小块折得方方正正、画着歪歪扭扭的黄纸,神情无比认真:“我画了好久呢!肯定比老和尚的还管用!” 陆北顾看了一眼.也就是陆语迟送的,要是别人送的,他还真不敢带。 “好,语迟画的平安符,小叔叔一定贴身带着。” 豆腐轻盈地跳上书案,琥珀色的眼睛在灯下像两颗琉璃珠子。 它伸出粉色的肉垫,轻轻拍了拍陆北顾正在整理的一卷《礼记》疏义,然后“喵呜”一声,优雅地趴在了书卷上,尾巴尖悠闲地晃动着,就仿佛在说:“别收拾了,陪我。” “豆腐是舍不得我走吗?”陆北顾伸手去摸它。 白猫象征性地扭了扭身子,却没真的躲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很享受。 灶房里,裴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 面团在她手下被揉捏、擀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案板上,剁得细碎的肉馅混合着葱姜的香气弥漫开来。 油锅滋啦作响,一张张加了厚厚肉馅的饼被烙得两面金黄,油润喷香。 她烙得极有耐心,烙好的饼用干净的麻布隔开,再用厚实的油纸仔细包好,最后在外层又裹上一层麻布保温。 “嫂嫂,够了,太多了。”陆北顾不知何时站在了灶房门口,看着那摞得高高的油纸包。 裴妍没有回头,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饼:“出门在外,宁可多带些,船上饮食粗陋,现在秋天了天凉,这些饼顶饿也耐放。你又有同行的同学,想必吃食也精细,别怠慢了人家。”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你自己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在外面没人盯着,别只顾着读书熬坏了身子。” 陆北顾看着嫂嫂清瘦的背影,灯火在她发髻旁晕开柔和的光晕。 “嫂嫂放心,我记下了。家里铺子的事别太累,冯金能干,你别事事亲力亲为.若是明年能考中进士做官,就不必操持这些营生了。” 这间私房菜馆,陆北顾虽然并非特别看重,只是给嫂嫂置办的营生,但他也不是看不出冯金如此殷勤的目的。 但对陆北顾来讲,其实冯金的那些心思,他并不介意,反倒乐见其成。 因为嫂嫂带着两个孩子在合江县城里生活,本身就是需要有人帮衬的。 冯金是个很好的人选,她性格泼辣,做事利索,街坊邻里都不愿意招惹她,连带着,很多麻烦事其实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消弭于无形了。 而冯金愿意如此殷勤,是因为她知道陆北顾若是高中了,以后陆家也就不会在合江县生活了,再加上冯老汉本身对陆北顾就有救命之恩,所以如果陆家离开了,那这间私房菜馆大概率就是能由自己接手经营的。 “嗯,知道。”裴妍轻轻应着。 其实她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只是她的性格便是很多事情都不愿意说破,喜欢把事情藏在心底。 她将最后一张饼烙好,熄了灶火。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油饼的余香在空气中浮动。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似乎想将他的模样在脑海里刻得更深些。 “万事小心。” 陆北顾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道:“对了,语迟和言蹊去法王寺听讲,让孩子们路上也要小心。” “好。” 天蒙蒙亮了起来,合江县城的街巷依旧被薄雾包裹着,青石板路上满是凝结的露珠。 陆北顾站在门前,肩上背着沉甸甸的笈囊——里面是书、换洗衣衫、日用品,以及最重要的,由官府开具用来证明礼部省试考试资格的“解状”和“家状”。 而除此之外,手里还提着一根短哨棒,一头挂着装满了肉饼的包袱,另一头则挂着装水的葫芦。 汉人佩刀成风,唐人喜佩剑,而大宋立国之后,《宋刑统》虽然只是明确禁止民间私藏甲、弩、矛、矟、具装等军用兵器,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刀、剑等民用兵器却也都被禁止。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百姓如果出远门想要带点合法兵器防身,除了朴刀,最佳选择就是哨棒。 “武松打虎”用的长哨棒就不必说了,更常见的短哨棒,在成年男子手中能发挥的威力也不小这是因为制作短哨棒本身选用的木材就极为坚硬,再怎么用力劈砸都不会断裂,再加上两端都会包铁,用起来跟甩棍的效果差不多。 “若是到了开封。” 陆北顾看着裴妍,有些话没说出口。 过去的家里很多事情,裴妍似乎都在有意隐瞒着他。 裴妍看着他,似乎早就想好了。 “等到了开封,若是有暇,可以去城东南的繁塔到虹桥之间的市井里,看能不能寻到你阿姊陆南枝很多年未见了,若是能寻到,以前的事情她愿意给你讲,自会给你讲,都是些前尘往事,我不好多说些什么。” 嫂子不想说,自然有她的苦衷,陆北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裴妍替他理了理其实很平整的衣襟。 “去吧,别让崔郎君久等。” 豆腐不知何时也溜了出来,蹲在门槛上,尾巴尖轻轻扫着地面。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跳上陆北顾的肩膀,只是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近乎叹息的“咕噜”声。 “豆腐,看好家。” 陆北顾对着它说了一句,又深深看了一眼裴妍和两个孩子,终于转身,迈入了渐渐消散的晨雾中。 街道空寂,只有他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清脆而孤单地回荡。 他快步走向安乐溪畔的小码头,薄雾缭绕的江面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静静泊在岸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在朦胧的晨色中很醒目。 一个身着褐色澜衫的中年士子正站在船头,正是从泸川县顺流而下的崔文璟。 两人约定好了一同赶赴开封应试。 而顺江而下走的这条路线,十余年间,这已经是崔文璟第四次经行了。 “崔兄!劳你久候!”陆北顾扬声招呼,快步上前。 “无妨,家人情深,理解。” 崔文璟笑着摆手,目光落在陆北顾背上的笈囊和手里哨棒上悬着的包裹上。 陆北顾将其中一个包裹递给他:“里面是肉饼,我家嫂嫂听闻崔兄同行,特意为你准备的。” 崔文璟微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郑重接过:“这崔某受之有愧!多谢了。” 到江陵府的船费,是两人平摊的。 见客人到了,船老大一声吆喝,船工解开缆绳,船桨入水,发出哗啦的轻响,搅碎了水面上渐亮的晨光。 陆北顾站在船尾,看着岸上。 因为顺流而下的缘故,船渐行渐快,青石码头、斑驳城垣、鳞次栉比的屋舍都迅速向后退去,最终化作一幅淡远的水墨长卷。 到了安乐溪入江处,他只觉得客船轻轻一震,便融入了更宽广湍急的江流之中。 而进了长江,水势陡然变得汹涌澎湃,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大江特有的水腥气。 “贤弟,江风甚寒,进舱吧。” 崔文璟拍了拍陆北顾的肩头。 陆北顾最后望了一眼合江的方向,城池的影子早已不见,唯见青山隐隐,碧水长流,一轮红日正奋力跃出东方的山峦,将万顷金波洒满浩荡江面。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本章完) 第188章 《三峡秋望》【求月票!】 第188章 《三峡秋望》【求月票!】 陆北顾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大江水汽,转身与崔文璟一同进入船舱。 掀开那厚实的箬篷门帘,一股混杂着陈年桐油、潮湿木板、江水腥气和隐约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陆北顾。 他微微蹙眉,努力适应。 舱内光线昏暗,没点灯,仅靠高处几扇卷起的竹帘透入熹微的晨光。 脚下是略显粗糙的船板,铺着半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竹席,踩上去很硬实。 因为船本身就不大,这艘船是典型的宋代内河中型客船,长约七丈,宽约一丈二尺,所以去掉各种必要的功能区的面积之后,他们包船所住的“客舱”区域也狭窄,仅能容纳下两张床铺而已。 陆北顾的目光在舱内逡巡,舱壁是厚实的木板,拼接处可见清晰的榫卯和填塞的艌料,也就是麻丝桐油混合物,颜色呈深棕色。 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触感坚硬冰凉。 这东西的用途他倒是知道,就是防水材料,用来确保水密性的。 靠近舷窗卷起的竹帘处,他能看到外面奔流的江水和迅速后退的岸景,光影在竹篾编就的篷顶上跳跃晃动。 崔文璟熟稔地给他讲着路线。 “咱们经涪州、忠州,不日便可至夔州,那里便是三峡入口了。” “瞿塘峡雄,巫峡秀,西陵峡险,古人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我虽数次经由三峡出川,但每次来,都有不同的感触,其中震撼,非亲眼所见不能描述。” “待出了西陵峡,便是荆湖北路的峡州,过了荆门山,再顺流至江陵府。” “到了江陵,便踏上了朝廷漕运网,路线四通八达,无论是雇船还是怎样,都很便利,怎么都能顺着水网直抵开封。” 陆北顾点了点头,他地理很好,对于路线相当清楚。 不过,从四川顺江而下,这种经历对于他来讲也确实是第一遭。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秋日清晨的寒意就开始被驱散了,连带着船舱内的温度也明显升高了起来。 “出去转转?带你看看这艘船。”崔文璟提议道。 “好。” 掀开门帘,清冽的江风猛地灌入,陆北顾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在温暖的秋日阳光的照耀下,他踏上甲板,观察起了这艘船。 主桅杆位于船体中部靠前位置,桅杆是一根非常粗的大木,高度感觉倒下来跟船长差不多,而桅杆顶部悬挂一面巨大的长方形布帆,帆索是由麻绳制成的帆脚索、升降索组成的。 除此之外,船头还有一根较小的前桅杆,挂着一面小三角帆,这是用来在无风或逆风需要抢风行驶时用的。 而整艘船的动力除了帆,船的两舷各有数支长长的木桨,由船工在甲板两侧操作,船尾还有橹。 船上是严格禁火的,只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固定着一口泥炉。 炉膛里炭火正红,上面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接下来吃热食和烧开水的唯一来源了。 陆北顾走到后面,正好遇到刚才的船老大,他好奇问道:“船家,这船艉翘得这般高,行船时当真有助益?” 船老大抹了把汗,咧嘴一笑,只道:“这翘艉嘛,顺水时像鸭子屁股,能把水往两边排开,省力不少哩。在峡江急流里,船头不容易扎猛子,稳当!” “那这橹看着比桨沉重,操控不易吧? 船老大拍了拍光滑的橹柄:“嘿,称手得很!桨是硬推,这橹嘛,在水里这么一摇一扳,叫‘抱艄’,比桨省力,劲儿还足,掌舵调头都靠它!比那硬邦邦的舵牙活泛多了。” 船身在奔涌江流的推动下有力地摇晃着,破开层层白浪,坚定地向东。 两岸青山如黛,层林尽染秋色,在朝阳的金辉中更显壮丽。 船行数日,两岸青山连绵不绝,江流愈发湍急。 而到了三峡入口,江流骤然收紧,原本开阔的江面仿佛被两扇巨大的、青黑色的石门猛然合拢。 “这便是夔门!” 崔文璟指着前方对陆北顾说道。 陆北顾看着赤甲山与白盐山隔江对峙,峭壁千仞,直插云霄,仿佛开天辟地时留下的巨大裂隙,山体裸露的岩石呈赭红与灰白相间,在秋日的晨光下更显苍凉雄浑。 而脚下的江水开始被挤压得如同愤怒的巨兽,翻滚着、咆哮着,卷起浑浊的浪和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们这艘七丈长的航船,此刻在夔门的巨口之下,渺小到.就如同一片投入激流的落叶。 船老大早已收起船头那面小三角帆,主帆也降下大半,只留下必要的受风面。 他稳立船尾艄楼,双目圆睁,虬结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那巨大的橹摇得“吱呀”声几乎连成一片,对抗着汹涌的暗流和紊乱的漩涡,竭力稳住船身,使其顺应着狭窄的水道疾驰而下。 两侧摇桨的船工也齐声呼喝,号子声在峡谷间回荡,甚至盖过了部分浪涛的喧嚣。 在经过夔门的时候,陆北顾竭力仰头望去,只感觉嶙峋的怪石悬在头顶,高耸的崖壁仿佛要倾倒下来,只余一线青天。 阳光都不能完全照进这深邃的峡谷,岩壁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江面,寒气森森。 船身被奔腾的江水裹挟着,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游冲去,剧烈的颠簸摇晃让陆北顾不得不紧紧抓住船舷。 他心中震撼难言,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然的伟力。 客船冲出夔门,江流稍缓,但两岸依旧是连绵不绝的绝壁。 船行不久,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到巫峡了。 两岸的山峰不再如夔门那般赤裸狰狞,而是披上了浓郁的秋装。 苍翠的松柏间杂着火红的枫、金黄的楸、深褐的栎,层层迭迭,如同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织锦铺展在陡峭的山体上。 而云雾,才是巫峡的灵魂。 洁白的云带缠绕在半山腰,时而聚拢成团,时而飘散如纱,将那些形态各异的峰峦装点得如同仙境。 江水也开始变得碧绿深邃,宛如流动的翡翠一般可人,倒映着两岸的斑斓秋色和变幻的云影。 偶尔,一声悠长凄清的猿啼从云雾缭绕的密林深处传来,划破峡谷的寂静,应和着船工摇橹的“吱呀”声和桨叶破水的“哗啦”声,平添几分空灵寂寥。 陆北顾凝望着眼前这恍如世外的景致,心头萦绕着那千古名句。 良久,他方才轻声叹道:“郦道元诚不我欺不到此地,又怎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句诗,其中哀婉,竟是如此真切。” “云霞蒸蔚,江山如画,岂能无诗?” 崔文璟深吸了一口带着水雾的空气,神情沉醉而怅然,仿佛这人间仙境已涤尽了他胸中屡试不第的郁结,只余下对这造化的无限感怀。 他望向陆北顾,眼中带着邀请之意:“贤弟,此等天地大观在前,你我何不效仿古人,临风一咏?” 陆北顾含笑拱手:“崔兄诗才卓然,理当先请。” 崔文璟略一沉吟,目光扫过那云雾缭绕的千峰与脚下奔流的碧水,胸中块垒化作释然之句,朗声吟道。 “《赴京过夔门有感》 万里长江一苇通,峦连旷野走蟠龙。 惊瞻雾锁巫山峙,骇睹涛崩夔峡洪。 鸥鹭栖机汀渚畔,风帆劈浪海天中。 此身已寄烟波外,何必蓬莱觅旧踪?” 其声清越,在峡谷间隐隐回荡,诗中既有对壮阔江山的惊叹,亦透出历经险阻后的怅惘。 “好一句‘此身已寄烟波外,何必蓬莱觅旧踪’!”陆北顾赞道。 而与人到中年屡试不第的崔文璟不同,少年一副青衫磊落、眼中有光的模样,他过三峡时看到的不是烟波浩渺的怅惘,而是天地壮阔的豪情。 此时,陆北顾胸中豪气顿生。 他摘下腰间葫芦,虽无酒,亦仰头畅饮一口清水。 “那我便也和一首《三峡秋望》!” 他凭栏而立,对着那万仞青山与奔流大江,朗声应和。 “金乌乍跃白盐巅,霜枫尽染赤崖烟。 年少气吞巴蜀水,舟轻欲破楚荆关。 云开巫峡千帆竞,浪涌瞿塘万马旋。 此去汴梁摘星斗,不教秋色老江天!”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纵情长啸而出,声震峡谷,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同样三峡行舟的情景,陆北顾一句“云开巫峡千帆竞,浪涌瞿塘万马旋”,前半句以无数舟船乘风破浪的场景,暗喻天下英才竞相前行的壮阔场面,后半句写的是瞿塘峡的惊涛骇浪在此刻就如同冲锋陷阵的战马一般气势磅礴,以喻其不畏前路险阻。 可以说,他诗句中那股少年投身时代大潮的激情无畏,与崔文璟诗中鸥鹭忘机的闲适、风帆破浪的孤寂,甚至见苍茫空阔而生退意,截然相反。 而心中生出了怅惘之情的崔文璟,似乎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振奋言道:“你我此行,正好一睹这大宋的万里锦绣,与那煌煌天阙!” 客船如离弦之箭,顺流疾驰,载着两位士子驶向荆湖。 前程万里,山水迢迢。 【第二卷《少年游》,结卷。】 (本章完) 第189章 千里江陵一日还【求月票!】 第189章 千里江陵一日还【求月票!】 又行一日,船过巴东,进入西陵峡。 刚刚领略过巫峡的秀美,西陵峡立刻展现了它狰狞的一面。 江流再次变得狂暴,礁石林立,险滩迭现。 “坐稳了!前面是泄滩!”船老大喊着。 众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前方江面陡然变窄,江水被巨大的礁石群撕扯得支离破碎。 白浪滔天,水声如雷! 船身被湍急的水流疯狂地推搡着,剧烈地上下颠簸、左右摇摆,仿佛随时会被抛起或撞上那些黝黑的礁石。 船工们早已收桨,将全部力量用于稳住身体,避免被甩出船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船老大。 船老大如同钉在艄楼上的礁石,他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巨大的橹柄上,并且不再左右摇摆,而是或猛推、或死拉,对抗着水流对船尾的疯狂撕扯,试图让船头对准那狭窄而唯一安全的航道。 陆北顾紧紧抓住身边的固定物,感受着冰冷的水沫扑打在脸上,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水吼和船老大嘶哑的咆哮,肾上腺素飙升。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的力量是何等渺小,却又何等坚韧。 ——这便是“西陵险”!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剧烈的颠簸终于缓和下来。 船身猛地一轻,冲出了最后一道险滩的束缚。 前方江面豁然开朗,水流虽然依旧奔腾,却不再狂暴肆虐,两岸的山势也变得逐渐低缓。 温暖的秋阳毫无遮挡地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如同万点碎金。 陆北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松开紧握得发白的手指,回头望去,三峡那连绵如同天地屏障般的巍峨群山,已在身后渐渐远去、模糊,最终化作了天际一道青灰色的轮廓线。 唯有那如雷的江涛声,似乎还在耳边隐隐回荡。 崔文璟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前方水天相接处:“贤弟,看,峡州在望。过了荆门山,便是真正的荆楚大地,江陵府已不远了。” 陆北顾点了点头,胸中激荡的情绪却久久未能平复。 三峡的雄、秀、险,如同三幅巨画,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进入峡州,经过荆门山,正如李白《渡荆门送别》所写“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般,浩荡的长江挣脱了险峻群山的束缚,开始奔涌向荆楚平原。 陆北顾立于船头,被三峡雄奇所激荡开来的心绪,此刻也随着视野的开阔而渐渐平复,转为一种对新天地的审视。 两岸都是渐次平缓的丘陵与初露端倪的广阔冲积平原,村落田畴点缀其间,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烟火气。 而此处长江水势虽不及三峡湍急,但江面之广袤,舟楫之繁密,却远非上游的蜀中泸州等地可比。 崔文璟指着前方水天相接处道:“贤弟,这里已经是荆湖北路地界了,此地西接巴蜀,东连吴越,北控襄汉,南抚辰澧,实乃通衢重地。” “你我此刻身处这荆湖北路,马上就要到治所江陵府了,而荆湖北路还有鄂、安、复、鼎、澧、峡、岳、归、辰十州,除此之外,便是荆门、汉阳二军;大江以南,则为荆湖南路,治所在潭州,其地囊括潭、衡、道、永、邵、郴、全七州,以及桂阳一监。” 陆北顾点点头,荆湖北路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湖北,而荆湖南路则是湖南,潭州其实就是宋代对于长沙的称呼。 他说道:“两湖熟,天下足,荆湖南北,俱是朝廷财赋重地,这我晓得。” “至于这江陵府。”崔文璟的语气带着对历史的感慨,“其名始于唐肃宗上元元年,升荆州为江陵府,置南都。前朝五代,高氏割据,称南平国,亦都于此。本朝乾德元年,大军南下,高继冲纳土归降,江陵府遂重归王化,复为州府。太宗至道三年,正式定为荆湖北路首府至今,此地城垣,犹可见前代高氏版筑加固之痕,历经兵燹水患,仍能雄峙江畔,实在不易。” 船行如箭,果然没过多久,地平线上便浮现出巍峨的城郭轮廓。 不同于合江县城城墙的矮小,江陵府城就宛如一头蛰伏于大江之滨的巨兽般,城墙绵延,雉堞森严,在秋日晴空下投下深沉的影子。 无数桅杆帆影汇聚在城西的江面上,高耸的漕船、精巧的游舟、满载货物的商舶、甚至官府的巡船,密密麻麻,首尾相接,几乎要将宽阔的江面塞满。 “这便是江陵府西面的老码头了!”崔文璟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指点道,“荆湖物产,蜀中盐茶,江南丝绸,岭南奇珍,多在此集散,端的是万商云集,百舸争流。” 他们的客船在船老大熟练的操控下,灵活地在拥挤的船阵中穿梭,寻找泊位。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那些形制各异的船只.巨大的漕船吃水极深,船舷两侧插着象征官府的旗帜,船工正喊着号子卸载着麻袋装盛的粮食;华丽的游船雕梁画栋,船头立着衣着光鲜的管事,正指挥伙计搬运成箱的货物;更有不少挂着“纲”字旗的船队,那是将地方贡赋或专卖品编组运往京师的“纲船”,规模宏大,秩序井然。 船工呼喝、商贩叫卖、船板相撞、浪拍岸,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 客船终于在一个稍显僻静的角落靠了岸。 跳板搭上,陆北顾与崔文璟背着笈囊,提着行装踏上坚实的土地。 码头上人流如织,脚夫们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扛着沉重的麻包、木箱在船只与岸边的货栈间穿梭,步履沉稳而迅捷;头戴方巾、身着长衫的商贾或账房先生,则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大声地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此外,还有挎着篮子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地钻来钻去,叫卖着热腾腾的蒸饼、刚煮好的菱角、新摘的柑橘,还有用荷叶包裹的“江陵鱼片”,也就是一种当地特色腌鱼。 陆北顾没忍住。 (本章完) 第190章 红杏尚书【求月票!】 第190章 红杏尚书【求月票!】 他了六文铜钱,买了一小条品尝。 跟干炸小黄鱼差不多的大小,入口后,他只觉得口感酥脆,还带着淡淡的甘甜味,应该是腌制的过程中加入了用某些提味的药材或水果。 几个穿着皂色公服,腰间佩刀的捕快,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逡巡,维持着这庞大码头的秩序。 “两位,前面就是进城的门了。” 船老大指着不远处城墙下巨大的拱形门洞:“城内瓦子里热闹,吃食也精细,码头上的店虽便宜,却嘈杂了些。若要雇船北上汴京,那边也有大商号的船行,明日可去打听。” “多谢船家指点。” 崔文璟拱手道谢,随即对陆北顾说:“贤弟,天色将晚,不如先在码头附近寻一干净客栈安顿,梳洗一番,明日再入城寻访商船行,如何?此地鱼羹颇为鲜美,正好尝个新鲜。” 这计划很稳妥,陆北顾点头应允。 两人来到城门,拿出公验准备进城。 所谓“公验”,就是大宋出门的通行证,需要向原籍官府申请,而这张纸上则会详细地描写出行人的姓名、外貌特征、年龄、职业、籍贯、出行时间、返回期限,以及携带牲畜、货物数量等信息。 但是这东西毕竟太依赖文字描述又难以追溯查验证伪,所以实际核查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对于真正有门路的江湖人士来讲,钱找人伪造一张轻而易举。 而一般来讲,负责查验的城门吏都不会太认真,只要信息能大概对上就行。 但今天却有些奇怪。 小吏拿着他俩的公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对着他们的脸看了看。 “不会把我们当逃犯了吧?” 陆北顾被他奇怪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 这时候,小吏开口道:“我看二位的公验写的是‘赴礼部试’,都是要进京赶考的举人?” “正是如此。”陆北顾回答道。 “那就太好了。”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吏拉着他们说道:“今晚王知府宴请小宋学士,需得有人作陪,烦请二位随我走一趟吧,安排在府衙里,吃住都是免费的,明早便可离开。” ——这事就离谱。 按照常理来讲,江陵知府不管是宴请谁,只要说句话,本地府学的士子别说凑一两个出来作陪,就是凑一两百个都是轻而易举,干嘛要找他们两个外地士子? 而且,还特意强调一下吃住免费,要真是什么好事,凭什么轮得到他们? 崔文璟也觉得不对劲儿,连忙作揖问道:“在下冒昧,斗胆敢问王知府名讳?” “王逵。” 陆北顾听了这个名字,眼前一黑。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种白吃白喝的好事,能轮到他们两个路过士子头上了。 王逵,字仲达,真宗天禧三年进士,初为广济军司理参军,后以秘书省校书郎改知万年县。 从仁宗朝,他历知处州、福州、虔州、池州、扬州、洪州诸州,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后开始官运亨通,先擢江南西路转运使,旋迁淮南转运使,大约是在去年,调任江陵知府兼荆湖北路兵马钤辖。 而王逵能够平步青云的秘密很简单,他是陈执中的“白手套”。 作为捞钱小能手,王逵被派到江南西路和淮南这种肥的流油的地方,就是负责捞钱填补国库窟窿的,在这方面,王逵干的极其出色,因此不光是宰执们,就连仁宗对他也非常满意。 但王逵一视同仁地压榨商贾、农人甚至是地主士大夫的做法,很快引起了强烈的反弹。 王逵在江南西路转运使任上,包拯就前后数次上疏弹劾,仁宗和宰执们对此默契地视而不见,只是让时任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司李道宁处理,而位居转运使之下的提点刑狱司又怎么可能处理得了王逵呢? 实际上,这只是仁宗在敷衍包拯而已。 包拯不依不饶再次弹劾,仁宗也被搞得有点生气了。 不久之后,因为泸州乌蛮叛乱需要能臣处理,李道宁被调去当泸州知州了对,就是刘用前任的泸州知州,此前陆北顾曾经耳闻因平定乌蛮有功而升迁的那位。 而李道宁调走之后,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司事务,仁宗干脆让王逵兼管。 自己查自己,这能查出来问题就有鬼了。 后来包拯就跟王逵杠上了,连续七次弹劾,力度一次比一次大,而因为王逵在淮南转运使任上搜刮钱财的力度太大,引起了更强烈的反弹,所以在包拯第七次弹劾的时候,仁宗把王逵调到了江陵府。 其中意味,自然是以保护居多。 这里面前后涉及到的庙堂争斗非常复杂,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王逵在士林中的名声非常差。 而小吏口中被宴请的“小宋学士”,根据陆北顾已知信息,不出意外的话自然就是那位风流成性的“红杏尚书”宋祁,此时应该是在入川赴任成都知府的路上,正好途径江陵府。 崔文璟听到“王逵”二字,脸色亦是微微一变。 这位王知府的大名,连同他那些令士林侧目的“政绩”,早已随着包拯的连番弹劾传遍天下。 他瞬间明白了小吏眼中那份“终于逮到人了”的庆幸从何而来——这分明是王知府名声太臭,本地稍有头脸的缙绅士子避之唯恐不及,而江陵又恰巧是交通要道,府衙干脆在这南来北往的码头“守株待兔”,专挑他们这种赴京赶考的外地举子充数! “实在抱歉。”崔文璟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再次拱手,“我二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形容狼狈,恐有污知府清目,不若容我等” “哎,无妨无妨!” 小吏仿佛没听出崔文璟话中的推脱,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王知府素来不拘小节,小宋学士更是名满天下的风流人物,岂会在意这些微末小节?况且宴席设在府衙后堂,并非大堂之上,二位只管安心前去便是。还是那句话,今晚吃住免费,明早便可离开,绝不耽误二位行程。请吧——” (本章完) 第191章 吕惠卿与王韶【求月票!】 第191章 吕惠卿与王韶【求月票!】 他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音,手已经向前虚引,身体也微微侧开,看似恭敬,实则已将退路封死。 旁边穿着皂色公服的衙役,目光也都齐齐看了过来。 陆北顾与崔文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语之色。 这算什么事? 不过,正所谓“来都来了”,既然对方只是打算请他们宴饮,那就去吃一顿免费的晚餐也无妨。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带路。” “这就对了嘛!” 小吏脸上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显然也为顺利完成任务松了口气。 “二位举人请随我来。” 小吏在前引路,城门洞内光线昏暗,脚步声在石壁上激起空洞的回响。 出了城门洞,便是江陵府城的内街,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城墙影子拉得老长,落在他们身前。 街道远比码头宽敞,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被脚步早已打磨得光滑,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 然而,陆北顾和崔文璟却无心欣赏这荆楚大城的繁华景象。 他们背着沉重的笈囊,提着行装,在两名衙役的“护送”下,沉默地行走在街边,与周围轻松闲适的人群格格不入。 小吏的脚步很快,似乎急于交差。 途经的巷子里飘散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炊烟气息,偶尔有孩童嬉闹跑过,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府衙所在并不难找,远远就能看到那比民居高出许多、气派森严的围墙和门楼。 靠近府衙,路上的行人也稀疏了,甚至有种空气都凝滞了几分的错觉。 终于,他们来到府衙的侧门。 侧门处有两名穿着更齐整些的衙役值守,带路的小吏上前低声交涉几句,递上腰牌,又指了指身后的陆北顾和崔文璟。 值守衙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遍,重点落在他们背负的行囊和略显风尘的衣袍上,眼神中带着审视,也有些轻慢。 “进去吧。”值守衙役面无表情地让开了通路。 小吏回头对陆、崔二人道:“二位举人请进,自有人引二位去宴席所在。” 踏入府衙侧门,陆北顾抬头望去,只见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廊下挂着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 前方偶有官吏匆匆走过,目不斜视,脚步轻快,整个府衙内部的氛围都很压抑。 一名穿着吏服的年轻书吏早已等候在门内,见他们进来,微微躬身:“二位请随我来。” 他的态度比外面那些衙役要客气些,但也仅限于表面的礼数,没什么热情。 书吏引着他们沿着回廊向内走去。 廊外的庭院里,高大的古树枝叶繁茂,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远处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还有模糊的人语喧哗,显然宴席已经在预热了。 穿过几重院落,那丝竹之声和人语声越来越清晰。 终于,书吏在一处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厅堂侧门外停下脚步。 书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侧身对陆北顾和崔文璟低声道。 “请进。” 厅堂内灯火通明,暖香浮动,丝竹悠扬,乐师正在清弹。 宽敞的空间里摆了二十余张食案,引人注目的是,这里到处都是应季的鲜盆栽。 主位空悬,显然主人尚未入席。 下首已坐了七八人,大多是些衣着华贵、面带矜持笑容的中年人,应是江陵府本地有头有脸的缙绅,但他们的笑容下,似乎也藏着不自在。 显然,他们也是“不得不来”。 陆北顾和崔文璟被那书吏引到靠近角落的两张食案前,旁边就摆着好多鲜盆栽。 食案旁侧两桌也已坐了人,看年纪和装束与他们一样,也是风尘仆仆的士子模样,背着行囊,脸上同样带着被强行“请”来的无奈。 书吏低声交代一句:“坐这里便可。” 随后,便匆匆退下。 陆北顾和崔文璟放下沉重的笈囊,对着那两位先到的士子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那两人也连忙起身还礼,脸上挤出苦笑。 “二位仁兄。” 其中一位身材中等,面容清癯,看着二十来岁,操着一口带着明显闽地口音的话语,率先低声开口:“也是被那城门吏‘盛情相邀’而来的?” 另一位则身材高大些,肩宽背厚,眉宇间带着一股子不同于寻常书生的英武之气,同样二十来岁,却只是闷头不说话。 “正是。”崔文璟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泸州崔文璟,这位是同乡陆北顾,皆是赴京赶考的举子,不知二位仁兄高姓大名,籍贯何处?” 那闽地士子道:“在下福建举子,姓吕,名惠卿,字吉甫。” “江西举子,王韶,字子纯。” 那英武士子终于开口报上姓名,声音低沉有力。 吕惠卿!王韶! 陆北顾在听到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的目光在眼前这两位还带着旅途风霜的年轻士子脸上来回扫视,试图将他们与他脑海中那些叱咤风云,搅动北宋中后期政坛和疆场的巨擘形象重迭起来。 吕惠卿! 陆北顾先是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锐利、带着闽地口音的清癯青年,这就是那个未来的“拗相公”最倚重的助手? 这是一个在后世史书上与“奸佞”、“新党干将”、“王安石心腹”、“背刺小人”等标签紧密相连的名字,他在王安石变法中扮演了极其重要,却也极其复杂、充满争议的角色,被视为导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的关键推手之一。 陆北顾随后将目光转向旁边这位肩宽背厚、眉宇含锋的江西青年,此刻他一副被强拉来当陪客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王韶,是“熙河开边”的主要执行人,堪称大宋张骞,以文臣之身,深入羌蕃之地,纵横捭阖,拓地千里,从侧翼完成了大宋对西夏的战略包围如果不是金人的骤然崛起,他的灭夏战略几乎就要完成。 而无论未来成就如何,此刻的他们,也都只是赶考途中被地方小吏强行拉来,在宴会上充数的普通举子罢了。 历史的洪流,在此刻以一种极其荒诞不经的方式,将他们几人的命运暂时编织在了一起。 这让陆北顾恍惚间,甚至有了些许荒诞之感。 (本章完) 第192章 庙堂争斗,江湖余波【求月票!】 第192章 庙堂争斗,江湖余波【求月票!】 “原来是吕兄、王兄,幸会幸会。” 崔文璟显然没有陆北顾那般复杂的内心活动,他只是觉得这两位举子气质有些特别,一个眼神锐利,一个英武不凡。 但此刻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语气里更多是同病相怜的无奈。 “不敢当,敢问兄台贵庚?” 几人互相报了年龄。 其中崔文璟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而王韶次之,今年二十六岁,吕惠卿更次之,今年二十四岁,陆北顾十七岁年纪最小。 “唉,这王知府行事果然不拘一格。” 吕惠卿冷笑一声:“何止不拘一格?简直是霸道!我等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赴京赶考,是为了陪他宴饮的吗?” 吕惠卿当然不是什么善茬,他毫不掩饰对王逵的鄙夷。 陆北顾也注意到,吕惠卿的眼中跳动着一种不甘受制于人的愤懑之色。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似乎天生的不甘之心,才驱使他在未来的庙堂漩涡中不断奋力攀爬? 王韶则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浓眉紧锁:“权柄在手,便可如此肆意妄为,真不知置士人尊严于何地。” 大宋士大夫,普遍还是讲体面的,像王逵这般行事粗暴的还真不多。 “二位兄台所言极是。” 陆北顾终于开口:“我等路过此地,只想寻个清净处安歇,明日启程,不想竟卷入此等是非。” 吕惠卿又接话,低声道:“分明是王逵此人,在士林中早已声名狼藉,本地稍有清誉的缙绅士子,皆耻于与他同席,故而才需我等这些无根无基、急于赶路的外乡举子来充数!他宴请小宋学士是假,借机向京中贵人示好才是真!” 吕惠卿虽然没有明说,但所谓“京中贵人”是谁,却也不难猜。 自然是“大小宋”中的宋庠。 天圣二年和天圣五年这两拨小圈子向来不对付,而在五年前的皇祐三年,宋庠第二次罢相,正是包拯的杰作这很难不令人怀疑,背后到底有没有文彦博、韩琦的影子。 所以,王逵和“大小宋”虽然素来没什么交集,但这次宋祁入川任成都知府,知道他喜欢宴饮,王逵就这么热情地高规格招待,肯定是觉得宋庠也跟天圣五年小圈子不对付,所以想通过宋祁结交宋庠,让宋庠保他。 而王逵之所以此前不向宋庠靠拢,这时候才急匆匆地行动,原因也简单的很。 ——因为今年王逵在庙堂中的靠山,资历宰执陈执中,以岐国公、司徒的待遇光荣致仕了。 陈执中他爹是真宗朝宰执陈恕,陈恕能力极强,是经济方面公认的顶尖技术官僚,《宋史》赞其为“能吏之首”,在三司体系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主管大宋财政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正因如此,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后,陈执中拜相,被仁宗委以重任,负责收拾局面,而为了缓解大宋因“三冗”和第一次宋夏战争以及连年天灾等多种因素导致的财政困境,陈执中选择用王逵这个酷吏去江南、淮南捞钱。 王逵被包拯连续七次弹劾,背后其实是陈执中、贾昌朝在与文彦博、韩琦在交锋。 所以,王逵的调任,不过是庙堂争斗后的江湖余波罢了。 而今年陈执中平安落地,虽然临致仕前保了王逵一手,但问题是文彦博上台拜相了啊! 干了一堆脏活,骂名全背身上了,这时候没了靠山的王逵怎么可能不慌呢? 即便贾昌朝还在高位,但陈执中和贾昌朝是庙堂同盟不假,可这不代表贾昌朝在陈执中走了之后,还会保陈执中门下的走狗。 而朝中现在唯一有能力跟文彦博、韩琦、包拯这个天圣五年小圈子掰手腕的,自然就只有宋庠了。 按照历史来看,仁宗在未来几年也确实有意重新启用“大小宋”来制衡韩琦等人,但包拯上书弹劾火力全开,以近乎自爆的方式阻止了宋祁从张方平手中接任三司使,从而让韩琦开启了十年独揽朝政的时代。 而了解了这个背景,也就明白同样是知府,为什么王逵要上赶着去讨好宋祁了。 只不过这里面还要注意,宋祁不代表宋庠,先不说宋祁是不是逢场作戏,就是宋祁真心愿意接纳王逵,宋庠也不见得会真的保王逵。 毕竟,王逵的名声实在是太臭了。 陆北顾沉吟片刻,说道:“二位仁兄,既是同遭此劫,也算有缘。待会儿席上,我等还需互相照应,谨言慎行,莫要被卷入是非。” 吕惠卿和王韶虽然未必见得有陆北顾这般心里分析地透彻,但也都不是傻子,知道这趟浑水不好涉足,连忙点头称是。 “陆贤弟所言甚是。”王韶说道,“我等只当泥塑木偶,眼观鼻,鼻观心,熬过这一场便是。” 在他们交谈之际,厅里陆续又来了不少陪客,多是士子、缙绅打扮,好歹是把宴会座位给填满了。 不久之后,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喧哗声,伴随着几声笑语。 宴席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小宋学士一路辛苦,请上座!” 在大宋,“学士”是不能随便叫的,因为但凡能正经被称为“学士”的,都意味着此人是有“职名”的。 所谓“职名”,是大宋复杂官制体系里的一环,包括诸殿大学士、诸阁学士、枢密直学士、直学士、学士、三馆秘阁官等,而除了其中的三馆秘阁官是有实际工作职责以外,其他都是“为内外差遣所带衔,标志文学高选”,简单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荣誉称号。 而这些荣誉称号的品级基本都是正三品起步,观文殿大学士甚至高达从二品。 厅内所有人都立刻停止了交谈,不管愿不愿意,都纷纷起身,垂手肃立。 陆北顾抬眼望去,只见门口走进两人。 当先一人,身着绯色官袍,年约五旬,身材不高却颇为壮实,浓眉如刀,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浑身透着一股混合着精明与戾气的压迫感。 正是那位在史册上留下“酷吏”之名的江陵知府、荆湖北路兵马钤辖,王逵。 而他身边,并肩而入的,则是一位身着紫袍、腰束玉带的中年文士。 此人面如冠玉,须髯飘洒,眉宇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虽已是鬓角斑白的年纪,但仍是一副风流倜傥之姿,行走间显露的仪态更是无可挑剔。 他便是名满天下,以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惊艳文坛的端明殿学士、吏部侍郎、即将赴任的成都知府——宋祁,宋子京。 (本章完) 第193章 《小宋学士夜宴图》【求月票!】 第193章 《小宋学士夜宴图》【求月票!】 陆北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同样肃立的吕惠卿和王韶。 吕惠卿微微垂着眼睑,但那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忿,以及隐忍。 王韶则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神态平静,但陆北顾能感觉到,他就如同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 陆北顾收回眼神,努力做一个合格的“泥塑木偶”。 而宋祁进门之后,目光扫视过宴会厅中众人,竟是忽然脚步一顿,意外地停在了他们身前。 王逵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同样停下。 此时,宋祁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笑意真切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些许兴致盎然。 “这几位是?” 王逵心思电转,迅速堆起笑容,介绍道:“学士慧眼,这几位乃是路过江陵、赴京赶考的举子,下官想着席间需要些青年才俊以增生气,便一并请来了。” 宋祁听罢,目光单独落在陆北顾身上,轻声感叹了一句:“芝兰玉树,风姿卓然,这少年人好生俊朗.难免忆起吾辈少年时。” 他这声叹息极轻,带着一丝追忆,仿佛透过眼前这十七岁正处于风华正茂之时的少年,看到了自己也曾拥有过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华。 宋祁从短暂的出神中回转,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北顾心中微凛,应道:“学生泸州举子陆北顾,见过小宋学士。” 宋祁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王逵见状,连忙开口,将宋祁的注意力拉回正轨:“学士请上座!酒菜已备,为学士接风洗尘!” 宋祁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漫不经心的神态,朗声一笑:“好,好!王知府盛情,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说罢,便在王逵的殷勤引路下,步履从容地向前行去。 待两人主宾落座,夜宴正式开始。 “开宴!” 丝竹声悠扬而起,并非寻常宴饮的靡靡之音,而是请了本地颇有名气的乐班,演奏着雅正清越的乐府古曲,方才就是他们在调音清弹。 与此同时,数名身姿曼妙的舞姬随着乐声翩跹而入,她们身着色彩明丽的纱衣,舞姿轻盈,衣袖翻飞,配合着乐曲起舞。 而歌姬也站在厅堂中间跟着丝竹声唱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虽然歌姬的楚地方言让陆北顾有点听不懂,但通过一些能听出来的字,他还是能够确认,演奏的是南北朝乐府民歌代表作之一的《西洲曲》。 世人常言,北朝有《木兰辞》,南朝有《西洲曲》,这首民歌最早见于徐陵所编的《玉台新咏》,自唐至宋,始终被视为“言情之绝唱”。 而这种风格的乐曲,明显很符合宋祁的喜好,毕竟宋祁作为西昆体大家,最爱写的就是诗酒欢会之诗词。 “从这细节看来,王逵为了讨好宋祁,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陆北顾不得不感慨,这王逵虽然是以刮地皮出名的酷吏,但在官场迎来往送、人情世故上面,确实是一把好手。 伴随着奏乐,侍婢如流水般穿梭,将珍馐美馔奉上食案。 不过,首先被郑重其事地捧上来的却是“看盘”。 其中有用澄粉调和蒸制成型的“水晶飞燕糕”,外表晶莹剔透,内里隐约可见豆沙或果脯的馅料,燕目则用枸杞点缀;还有以极薄的鱼肉片精心卷裹成朵状的“缠云梦肉”,以酱汁点染出瓣脉络,形如盛开的牡丹;再有就是用雕梅、金橘饼、蜜枣、渍杨梅等各色蜜饯堆迭在雕成假山形状的冬瓜底座上的“蜜饯果山”。 这些“看盘”菜肴在烛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瞬间将宴席的奢华格调拔高,它们并非用来餐前食用,而是展示主人的财力、品味和待客规格。 随后,另一批侍婢们涌入,这次捧着的则是真正用来吃喝的开胃小菜和饮品。 小菜有被雕成菊状,浸泡在浓稠的蜜汁中的“蜜煎雕金橘”,还有用姜末、香醋、辣芥拌制的“姜醋香螺脍”,螺肉都被剔了出来切成薄薄的小片,再有就是用米粉、霜、香料蒸制的甜点“玉屑膏”,被切得方方正正,洁白如玉。 饮品则是用乌梅、甘草、熬制的冰镇梅子饮,以及荆湖名酒“金莲堂”,它们分别被盛在不同冰鉴,也就是内置冰块的双层铜壶里。 宋祁含笑点头,执起象牙筷,浅尝了几口,赞道:“好!酸甜沁心,热气顿消,王知府有心了。” 王逵闻言,脸上笑容更盛。 他端起酒杯,声若洪钟:“今日小宋学士途经敝府,实乃江陵之幸!学士文章冠绝天下,风骨清标,乃我辈士人楷模.在下略备薄酒,聊表敬仰之情,为学士接风洗尘,请满饮此杯!” “王知府过誉了。”宋祁含笑举杯,举止从容:“在下何敢当此盛情?倒是王知府坐镇江陵要冲,通衢之地,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实乃朝廷栋梁之才,这杯酒,当敬王知府治地有方。” 一时之间,大家也不晓得宋祁是在说场面话,还是在阴阳王逵。 不过王逵才不在乎,他就当场面话听了。 “哈哈哈,学士谬赞,愧不敢当!请!” 随后,王逵举杯一饮而尽。 席间众人纷纷举杯附和,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似乎更加热烈了几分。 陆北顾冷眼旁观,察觉出自己此前的判断并没有错。 本地那些缙绅的笑容大多僵硬,举杯的动作也透着敷衍,显然对这位酷吏知府并无多少真心敬服,只是碍于其官威不得不来。 王逵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更需要宋祁的认可并非是为了稍稍洗刷他那狼藉的声名,而是为了借此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 ——他王逵,并非孤立无援。 至于扯虎皮有没有用,如今已经走投无路的王逵也顾不得了。 随着主菜陆续送了上来,酒酣耳热之际,宋祁脸上也有了几分醉意。 王逵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过满堂的丝竹歌舞、珍馐美馔,以及席间众人或真或假的笑容,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心中酝酿已久的念头也终于浮出水面。 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压过了丝竹的余韵:“学士!” 堂中众人闻声,目光再次汇聚于主位。 王逵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敬仰与讨好的谄媚笑容,对着宋祁道:“今日盛会,高朋满座,更有学士这等名满天下的文坛大家到来,实乃江陵府衙百年难遇之盛事在下觉得寻常酒宴,不足以彰显此会之万一,更恐他日追忆,徒留遗憾。” “方才见这满堂风雅,丝竹悦耳,舞姿曼妙,更有学士风仪卓然,恍若神仙中人,在下忽生一念,何不效法前朝旧事,请丹青妙手,效那《韩熙载夜宴图》之遗风,将今日之盛况、学士之风采,尽数绘入画图之中?如此,既可为学士此行留一佳话,亦可令此情此景,传之后世,供人瞻观!” 这是要画一幅《小宋学士夜宴图》? 此言一出,整个厅堂原本尚存的一丝欢洽气氛瞬间消散。 那些本地缙绅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王逵疯了?他竟敢拿《韩熙载夜宴图》之宴,来类比今晚夜宴? (本章完) 第194章 始惜月满 花满 酒满【求月票!】 第194章 始惜月满 满 酒满【求月票!】 所谓《韩熙载夜宴图》,乃是南唐后主李煜猜忌权臣韩熙载,派宫廷画师顾闳中潜入其府邸,暗中观察记录其夜宴奢靡放纵之状,最终绘成这幅传世名画。 此画虽艺术价值极高,但其背后的故事,却是权谋倾轧。 陆北顾心中暗道:“王逵此刻提出效仿这副画,其心可诛!” 表面上,王逵是在吹捧宋祁的风流才情堪比韩熙载,欲留下传世佳话,但细思之下,这提议简直就是包藏祸心。 宋祁即将赴任成都,是外放的封疆大吏,身份本就敏感,王逵自己更是声名狼藉的“酷吏”。 此时绘制这样一幅充满享乐场景的夜宴图,流传出去,会引发何等联想?会不会被人解读为宋祁在地方上骄奢淫逸、结交酷吏?或者解读成其在自污,以图避祸? 而解读倒也罢了,王逵此举最核心的意图就是要把宋祁和他自己牢牢“绑”在一起,通过这幅画,强行制造一种“宋祁与王逵关系匪浅”的视觉证据! 一旦画成,无论宋祁是否愿意,在外人眼中,他们就是同席宴饮、共享奢靡的“亲密友人”,而这也正是王逵急于向外界传递的信号。 ——看,连小宋学士都与我王逵把酒言欢,还留下了传世画作! 而宋祁脸上的那抹笑意,在王逵说出《韩熙载夜宴图》几个字时,便如同被寒风吹过的湖面,瞬间冰封凝固。 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神情的眸子,此刻却骤然变得锐利。 宋祁用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望向王逵。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 王逵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连忙补充道:“学士勿要误会,在下绝无他意,只是纯粹仰慕学士风采,欲留此盛事丹青,以传后世雅名!已命人备好了上等绢帛,也请来了江陵府最好的画师,就在偏厅候命,只要学士首肯,即刻便可” “王知府。” 宋祁终于开口了,瞬间就压过了王逵急切的解释话语。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动作优雅依旧。 他脸上那冰封的笑意化开,变成了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疏离神情:“王知府盛情,子京心领了。” 他的目光扫过满堂的珍馐、舞姬,最后落回王逵脸上:“《韩熙载夜宴图》,顾闳中妙笔,诚为传世之作。然则此画所绘,乃是南唐末世之景,韩公自晦之举。其中人物情态,宴饮之奢,皆有深意存焉,非为宴乐之图,实乃史鉴之卷。” 宋祁的声音清晰地在厅堂中回荡。 “吾辈生逢圣朝,沐浴清化,陛下待臣子以诚,臣子事君父以忠。岂可效法前朝末世君臣猜忌、权臣自污之故事?” “今日之宴,王知府一片热忱,子京铭感五内。然此间人物,不过寻常宴饮酬酢;此间景致,亦不过地方待客之常礼。若强行攀附前朝旧事,效法丹青,非但失其本真,恐反有画虎不成、贻笑大方之讥,更恐引得无谓之猜度,徒增烦恼。” 宋祁这番引经据典、义正辞严的拒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王逵脸上。 他不仅直接点破了《韩熙载夜宴图》背后的隐喻,更是直接粉碎了王逵强行攀附,企图制造“证据”的妄想。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种极其体面却又无比锋利的言辞,划清了与王逵的界限! 宋祁的潜台词无比清晰。 ——你王逵想借我宋祁的名头给自己贴金,甚至想把我拉下水?你也配? 王逵的脸色涨得微红,他有些难堪,然而面对宋祁的目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本地缙绅纷纷低下头,掩饰着眼中难以抑制的快意。 吕惠卿、王韶等人亦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要是一起被画到《小宋学士夜宴图》里,以后若是入仕,始终会是一个隐患。 而陆北顾看向宋祁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钦佩这位看起来风流倜傥的小宋学士,关键时刻,政治嗅觉是真的足够敏锐。 而且,宋祁说话的艺术也是登峰造极。 先是简短客套了一句,紧接着点出《韩熙载夜宴图》的真正含义,随后捧了当朝官家,把大宋和南唐分的清清楚楚,最后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摘干净,还不漏痕迹地点了王逵。 可以说,在极短的时间内,逻辑清晰地把该讲的事情都讲清楚,做到了最大限度地警告对方,同时又维持住了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陆北顾在心中细细品味了几遍,觉得要换成现在的自己,恐怕没法把话说得如此完美。 只不过,现场气氛还是有些许尴尬。 这时候宋祁看王逵被他刚才的话给干闷了,竟是丝毫不在意,径直接管了整场宴会的节奏。 他笑吟吟地举起杯来给众人敬酒,那举止自然地就仿佛他才是夜宴的东道主一般。 而且,宋祁还不只是笼统地敬一圈酒,他身为紫袍大员,竟然提着酒壶和酒杯,亲自给每张食案后面的客人都敬酒。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出于礼貌”能解释得通了,只能解释为他是真的热爱宴饮。 敬酒敬到陆北顾他们这边,宋祁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随后根据每个人的特征,对着几个连进士都不是的晚辈挨个夸赞,甚至就连一句多余话都没说的王韶,他都能夸出“沉稳内敛,他日必为国朝柱石”这种话来,情绪价值真就拉满了。 一时之间,陆北顾也不知道这位小宋学士是真的有识人之能,还是单纯的太会说话了。 但不管怎样,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紫袍大员,就跟个老大哥一样提着酒壶站在你面前跟你聊天,换哪个没入仕的青年能受得了? 所以不光是陆北顾,所有人都在酒酣耳热之际,觉得这位丝毫不摆架子的小宋学士实在是太和蔼可亲了。 “今夜晚宴,场上多是无趣之人,唯有你们几个年轻人,真诚有趣。” 宋祁给自己倒了杯酒,对着他们比划了一下,仰头干了,几人连忙各自倒酒喝下。 “你们都是离家千里,辛苦进京考礼部省试的举子,我年少时也是这么一路考过来的,你们的辛苦我都能理解。” “王勃在《滕王阁序》有言‘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如今萍水相逢便是有缘,来,再喝一杯。” 又喝了一杯,这时候酒量最差的王韶,脸已经开始红了。 宋祁举着空酒杯,却是谈兴正浓。 “有件事情或许你们也听过天圣二年我考礼部省试的时候,礼部本拟定我是第一名会元,我兄长宋庠是第三名,但章献皇后觉得没有弟弟排在哥哥前面的道理,就让我兄长宋庠当了会元,殿试又点了状元,成了大宋到现在最近一位连中三元之人,其实那会元、状元本该是我的。” 之所以宋祁讲的这个故事里,出现了“章献皇后决定进士排名”的话,是因为那时候大宋的情况比较特殊,仁宗即位时年龄小,主少国疑,故而由章献皇后刘娥垂帘听政,进士排名也都是由她定的。 “不怕你们笑话。”宋祁又又喝了一杯,然后哈哈大笑,“考完殿试,我好几个月没理我兄长,心里那个气啊!觉得合该是我的状元,凭什么因为生的晚就没了?对了,你们家里都有没有兄长?” 几人纷纷回答。 听了他们或有或没有的回答,宋祁又又又喝了一杯,神情却是有些惆怅。 “只是如今想来啊,那时候年少气盛,只顾着功名利禄,却弄不清‘人生苦短,和亲朋好友在一起欢度时光才不负此生’的道理,我啊,希望你们能弄清楚这个道理。”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秋月虽然过圆满之时,但依旧椭圆,望之可爱。 宋祁熟稔地倒酒、举杯,对着堂外明月,堂内鲜,吟了一阙《浪淘沙近》。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 至如今,始惜月满、满、酒满。” 随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向长江的方向,念出下半阙。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 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一阙词念罢,满堂皆彩。 陆北顾一边抚掌,一边心中感慨,真就是由景生情,方得好词。 这阙《浪淘沙近》,陆北顾记得很清楚,在历史上便是宋祁所作,但远不如他的传世之作《玉楼春》出名,甚至放在宋词里,也算不得什么上佳之作。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就是最好的作品。 甚至陆北顾可以肯定,他就是真把宋词里那些传世之作搬过来,哪怕是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这种情况下吟出,好归好,可也不对味儿。 ——你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哪来的“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的人生感悟啊?这得经历多少离别,甚至是生离死别,才能写出这种句子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在拿别人的诗词来扬自己的文名,简直可笑至极。 “诗词贵在真情实感,几位年轻人,今晚江陵夜宴,不想写首诗词出来吗?” 醉醺醺的宋祁,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若是写的能入了我眼,有奖励哦,我知道你们最想要什么。” (本章完) 第195章 男儿七尺躯,安肯恋笙簧?【求月票 第195章 男儿七尺躯,安肯恋笙簧?【求月票!】 最想要的? 对一个赴京赶考的举子而言,还有什么比来自一位端明殿学士、文坛巨擘的提携更诱人? 若能得他一句品评,甚至一封荐书,在即将到来的礼部省试乃至殿试中,都可能是难以估量的助力!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目前大宋朝野对于明年礼部省试主考官人选的猜测里,宋庠的呼声是最高的。 毕竟,在欧阳修、宋庠、范镇、梅尧臣四个人里,只有宋庠一个人当过宰执,而且是两度拜相。 这份资历地位,比如今只是知谏院的范镇和判太常寺的欧阳修可高太多了。 至于梅尧臣就更不必多说,其人虽然以诗知名,但三十年终不得一馆职,今年在欧阳修的举荐下才充任《新唐书》的编修官及国子监直讲,距离礼部省试主考官所需的资历实在是差的太多。 身处时代洪流之中的人,是没有开天眼的。 所以在这些应试举子看来,要是能得宋祁青睐,对方随便写封推荐信给他那大概率成为主考官的哥哥宋庠,那考中进士的概率,瞬间就会高上许多。 吕惠卿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几分,那双锐利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深处燃烧。 王韶虽依旧沉稳,但紧握酒杯的手指也微微用力,显然内心也绝不平静。 宋祁正在兴头上,满堂的宾客更是将视线聚焦过来。 这时候任何拒绝都是不合适的,不仅会拂了宋祁的面子,更会显得自己怯懦无才。 “学士雅兴,学生斗胆献丑。” 吕惠卿第一个站了起来。 他对着宋祁深深一揖,然后吟道。 “自知小人归,昭昭复何云。 每于清夜梦,多见夫子魂。 侧耳听高议,如饮黄金樽。 觉来不得往,欲飞无羽翰。” 此诗一出,那些本地缙绅眼中顿时难掩佩服。 ——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等场合,借诗讽喻! 翻译翻译,谁是“小人”,什么叫“侧耳听高议,如饮黄金樽”? 王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这诗,分明是在打他的脸! 宋祁却道:“清峭拔俗,洞明世事,不错。” 吕惠卿躬身谢过,退回座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却心中大定。 他知道自己冒险了,但值了! 对于吕惠卿来说,给宋祁留下一个深刻印象,哄内心其实不太爽的宋祁舒服一下,并不是最重要的目的。 他最重要的目的,是通过这首当面讽刺王逵的诗,把自己的名声宣扬出去。 而现在的场合,几乎是他唯一的机会。 毕竟,谁都知道王逵名声臭,谁都想踩王逵一脚扬名,但要是没有宋祁在场,吕惠卿敢这么讽刺王逵,他明天能不能走出江陵府都是问题。 对于已经快到破罐子破摔地步的王逵来讲,随便找点类似“疑似逃犯”之类的借口扣你吕惠卿一个来月,让你最后紧赶慢赶还是错过礼部验证“解状”的时间,一辈子就这么耽误了,你又能怎样? 告官?别搞笑了,包拯在仁宗面前告王逵,最后还是王逵自己审自己,王逵干的缺德事多了去了,这种事情对他算个屁,只要不直接杀人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宋祁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只要吕惠卿抱紧宋祁大腿,宴饮一整晚之后,明天早晨跟着宋祁一起出城溜之大吉,王逵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 毕竟,王逵已经跟韩琦、文彦博、包拯这群人势同水火了,疯了才会去把宋祁、宋庠一起得罪了。 随后则是崔文璟,他作了一阙《点绛唇》。 “画烛摇红,笙歌沸处人如蚁。玉盘金脍,争奈浮名累。 算尽机关,终是东流水。凭栏意,楚云千里,不若归舟系。” 《点绛唇》算是比较好临场写就的小令,因为字数不多且好发挥,通常来讲以冯延巳词《点绛唇·荫绿围红》为正体,也就是双调四十一字,前段四句三仄韵,后段五句四仄韵。 从格律上来讲,这首词只有“玉盘金脍”本应该是“仄仄平平”,但因为崔文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用成了“仄平平仄”.不过也算拗救,所以问题不大。 客观评价,整首词词句清丽,音韵流转,结尾“不若归舟系”采用三字折腰句式,收束感很强。 只是字里行间始终透着一股与这繁华夜宴格格不入的疏离。 “争奈浮名累”、“算尽机关,终是东流水”这些词句,更隐隐流露出对争名夺利的厌倦和对归隐的向往。 “有陶靖节之风。”宋祁点评道。 随后,宋祁的目光转向王韶。 王韶沉默了片刻,他与吕惠卿一样吟了一首诗,是五言古风。 “秋月照荆江,清辉满华堂。 玉箫催急拍,翠袖舞霓裳。 醉眼迷琼液,欢声动帝乡。 忽闻边塞警,羌骑犯秦疆。 袍泽血犹热,孤城夜未央。 男儿七尺躯,安肯恋笙簧?” 古风,也叫古体诗,指的是是唐代以前的诗歌形式,包括四言、五言、七言等,形式自由,不太受格律限制。 而近体诗,也就是律诗和绝句,形成于唐代,有严格的格律要求,比如平仄、对仗、押韵等。 不过自从有了格律要求之后,哪怕是宋人作的古体诗,通常来讲也会刻意去押韵,免得被人指摘。 诗中前半部分铺陈夜宴奢靡,紧接着“忽闻边塞警”陡然转折,笔锋如刀,直指西北边患。 后半部分“袍泽血犹热”“安肯恋笙簧?”,可以说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一股强烈的投笔从戎、杀敌报国的豪情喷薄而出,瞬间冲散了宴席上的奢靡之气。 王韶吟罢,似乎连那乐师的丝竹之声都仿佛被这铁血之音震慑,悄然停顿。 就连吕惠卿,也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沉默的青年。 宋祁脸上的醉意似乎都消散了几分,缓缓道:“此诗有金石之声,杀伐之气!壮哉!然边事凶险,庙堂自有方略,汝辈书生,当以科举入仕为先。” 王韶默然行礼,但眼神依旧坚定如铁。 最后,几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北顾身上。 (本章完) 第196章 《少年游江陵望月》【求月票!】 第196章 《少年游·江陵望月》【求月票!】 吕惠卿的诗锋芒毕露,崔文璟的词清雅淡然,王韶的诗壮怀激烈,他写什么? 写宴饮之乐? 写离别之愁? 还是写山水之思? 这些,似乎都难以超越前作的冲击力,更难以在宋祁心中留下同等分量的印象。 陆北顾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抬头望向堂外那轮悬挂在荆江之上的秋月。 清冷的月光穿过雕的窗棂,洒在他年轻的脸上。 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张若虚望月时写就的《春江月夜》,想到了李白夜宴时所写就的《春夜宴从弟桃园序》。 天地,万物之逆旅。 光阴,百代之过客。 自己与几百年前的张若虚、李白所同赏的景色,唯有这“年年望相似”的江月吧? 而作为一个穿越者,此时,一种所有人都体会不到的孤寂,忽然涌上心头。 随后陆北顾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纯净,却又似乎沉淀了某种超越年龄的沉静。 “《少年游·江陵望月》 荆江夜静水无痕,星火遥渔村。 几回客梦,数点风灯,谁与共潮昏? 画栏影转露初分,北斗落深樽。 天涯逆旅,光阴路人,月是故乡魂。”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白描般的叙述。 陆北顾将视角从喧嚣的宴席抽离,投向了亘古不变的江月,开篇的风景描写,平淡中见真意,瞬间勾勒出宴席之外的静谧人间烟火。 而这阙词中所流露出的永恒的孤寂与清醒,在喧嚣散尽后,更显得格外深沉。 词吟罢,厅堂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连宋祁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他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中那惯常的慵懒风流消失了。 他定定地看着月光下长身玉立的少年。 吕惠卿微微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虽然不擅长诗词之道,但自觉方才那首诗也作的不差,足以在宋祁心中留下印记。 可凡事就怕比较。 他跟陆北顾的这首词比,怎么比? 陆北顾的词中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刻意的机锋,只有一种俯瞰人间的清冷。 那“天涯逆旅,光阴路人”的浩叹,那“月是故乡魂”的绝响,仿佛不是出自一个十七岁少年之口,而是一个在时间长河中漂泊了千年的旅人,对着亘古不变的明月发出的低语。 这其中的境界,远超他方才的讥讽,更远非他此刻心境所能企及。 一种强烈的“既生瑜,何生亮”的复杂情绪,混杂着由衷的惊叹,瞬间攫住了吕惠卿的心。 “这首词若是我写的就好了” 王韶原本平静的目光,此刻也掀起了波澜。 他胸中激荡的是家国边塞的铁血豪情,而陆北顾笔下流淌的,却是宇宙人生的终极孤独与永恒乡愁。 词中意象,仿佛将天地山河、星辰岁月都纳入了其中。 这是一种超越了他理解的,近乎“道”的境界。 他的诗是地上的战鼓,而这阙词,却是天上的明月。 王韶望向陆北顾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敬仰。 而陆北顾身旁的崔文璟更是彻底失神,他原本沉浸在自己那份欲说还休的归隐之思中,此刻却被陆北顾词中那份无处不在的孤寂感彻底击中。 “几回客梦,数点风灯,谁与共潮昏?”这何尝不是他半生漂泊的写照? 而“月是故乡魂”一句,更是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最柔软、最思念的角落,让他眼眶瞬间发热。 他怔怔地看着陆北顾,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同乡少年,那份从容淡然背后,竟藏着如此之深的苍凉。 他方才的词句与之相比,顿显格局狭小。 那些本地缙绅,原本还沉浸在吕惠卿讽刺王逵的快意或王韶慷慨报国的激昂中,此刻也全都哑然失声。 他们或许未必能完全品尽词中三昧,但那扑面而来的孤高意境,以及“月是故乡魂”这等直击灵魂的句子,足以让他们感受到一种高山仰止般的压迫感。 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 ——参加一场宴会而已,怎么还能亲眼见证这么好的词问世? 连堂下奏乐的伶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意境,丝竹之声早已不知不觉地停了。 整个府衙后堂,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更漏。 一种真空般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词中那轮清冷的明月,惊醒了那份穿越千古的乡愁。 宋祁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动作轻得如同怕惊碎一个梦。 “仅仅‘天涯逆旅,光阴路人’之句,便得李太白《春夜宴从弟桃园序》精髓,整首词,字字白描,却字字千钧。无一处刻意煽情,无一处斧凿雕饰,如清水芙蓉,天然去饰,然其意境之苍茫寥廓,情怀之深沉孤绝,实在罕见。” 宋祁带着一种被深深震撼后的难言直感:“至于‘月是故乡魂’!此等词句,此等意境.” 他顿了顿,似乎每一个字都需要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掘出,才能勉强承载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他那双阅遍天下文章的眼睛,此刻竟有些微微失焦,仿佛仍被那轮清冷的“故乡魂”所摄,心神俱震。 “皓月面前,今日宴上所有诗篇词作,皆成萤火矣!” 那些原本只是被词句意境所慑、尚在懵懂中的缙绅们,此刻也终于明白了宋祁这极高评价的分量。 这已非寻常才情可比,而是触及了某种穿越时空、直抵人类灵魂最深幽处的永恒共鸣。 满堂寂静终于被打破,却并非喧哗,而是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小宋学士竟给出如此评价!” “萤火.皓月唉.” “此词、此词怕是明天就要传遍江陵了.” “十七岁的少年郎,简直匪夷所思!” 连那几位本欲上前奉承几句的缙绅,此刻也噤若寒蝉,只觉得任何赞美之词在宋祁那“萤火”的断语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陆北顾依旧静静地立在月光下,清俊的面容无喜无悲,仿佛宋祁那惊天动地的评价,众人那复杂震撼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微微抬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雕梁画栋的屋顶,再次投向那轮承载了无数“故乡魂”的秋月。 “明月啊,你是否也照着我永远回不去的、千年后的故乡?” 堂外的更漏声,清晰地传来。 滴答,滴答,如同光阴长河不舍昼夜的奔流之声。 (本章完) 第197章 《与兄书》【求月票!】 第197章 《与兄书》【求月票!】 宋祁脸上的慵懒之色彻底褪尽,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位立于月光下、仿佛与周遭时空格格不入的少年。 “取纸笔来。” 宋祁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侍立一旁的小吏不敢怠慢,立刻趋步上前,在宋祁身侧的矮几上铺开纸,研好墨。 然而宋祁却没有立刻提笔,他伸出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缓缓端起方才放下的那杯酒。 冰凉的杯壁触着他的指尖,他垂眸,看着杯中残酒倒映着的烛火。 那少年词中流淌的,并非简单的情绪,而是对生命本质的洞悉——天地逆旅,光阴过客,亘古明月映照下的孤寂。 这已超越了寻常才子吟风弄月的范畴,直抵李太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浩叹,却又带着一种更沉静、更辽远的时空观。 他,宋祁,以文采风流名动天下,自诩阅尽人间词章,此时此刻竟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用最朴素的白描,剖开了内心深处关于岁月最深的回忆。 他需要倾诉,需要将这瞬间的震撼与随之而来的对自身人生的某种反思,传递给最懂他的人。 于是,他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与兄书》。 “吾兄台鉴: 今逢太守宴饮,座中有年少举子数人以诗词相酬,陆生北顾作《少年游》一阕,中有‘月是故乡魂’之句。遥念吾兄,不知此际汴梁月色,亦如斯皎洁否? 忆昔童稚时,双影依依于故园。庭中枣熟,兄必攀枝采摘,弟翘首以盼,得一枚则雀跃不已。每至寒冬,窗外老梅斜枝横逸,阿母执卷于火盆前,兄朗声领诵,弟随声咿唔。如此种种,宛若隔帘之画,可望而难即矣。 及长,共赴科场,与兄羁旅汴梁南郊破寺。朔风透牖,瓦罐齑饭,兄辄推与弟,夜寒难耐,则共披一衾。 又十年,兄为宰执,元夕穷研《周易》之玄微,而弟是夜张灯火于私第。兄闻之,尝遣吏传语相诘:‘相公问学士,可记昔年齑饭冷炙时乎?’弟闻之,拊掌而笑,乃命传语回曰:‘亦请相公试思,你我共啖齑饭者,究为何事耶?’兄闻之,必亦莞尔。 齑饭灯火,各随其性,然少时共苦之心,未尝一日相忘。 壮岁并辔,老来纷飞。身如秋蓬,飘不由己。弟今鬓发苍苍,复驱羸马西行。此去益州,巴山蜀水,瘴雨蛮烟,前路迢递而不可知,恐成天涯之隔,不得复见兄。 一念至此,肺腑凄然。临楮涕零,不知所云。唯愿兄善自珍摄,强饭加衣。 弟祁顿首。 嘉祐元年九月二十二日夜,书于江陵。” 几人就在旁边,宋祁也没有避着他们的意思,所以他们得以窥见其中内容。 宋祁这封《与兄书》,毫无疑问,是一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的至情至性之作。 作为文学大家,宋祁摒弃了繁杂的技法,只撷取生命中最具烟火气也最见真情的片段,譬如童年枣树下兄攀弟盼的雀跃,譬如寒冬火盆旁兄诵弟随的场景,又譬如汴梁破寺中兄推齑饭、共披一衾的相濡以沫。 这些细节看似朴素无华,但却将兄弟间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几人看着这封家书,一时难免有些感动唏嘘。 陆北顾也是终于确认,曾在《钱氏私志》里记载二宋“共啖齑饭”的逸事竟然是真的。 写完,待墨痕干,宋祁将这张纸递给了陆北顾。 “既去汴京赶考,到了便替我将这封信交给家兄吧。” 众人闻言,心中一震。 面呈宋庠! 这哪里仅仅是一封信? 这分明是宋祁亲手递出的,分量重得足以改变一个举子命运的机缘! 宋庠是谁?“连中三元”之人,诗坛宗师,两度拜相,文臣之极! 如今陈执中致仕后,几乎是唯一一个能在资历、能力、声望上,能稳压文彦博、韩琦一头的人。 不提仕途上的提携,文坛上的扬名,就单单是抽点时间指点科举备考,都足以让一个有潜力的举人考中进士。 宋祁方才那句话,此刻才真正显露出其沉甸甸的份量! 而且,这封《与兄书》,比任何口头赞誉,甚至比普通的荐书都贵重百倍! 因为把名字写进家信里,哪怕只是开头提一句,这也代表着宋祁对陆北顾才华的极度认可,更代表着他愿意以自己与兄长的关系为桥梁,将这个年轻人郑重地引荐给宋庠! 吕惠卿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旋即又化作巨大的失落。 他方才冒险作诗讽刺王逵,除了给自己在士林扬名,所求不过是在宋祁心中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为将来可能的提携埋下伏笔。 可陆北顾呢?一首词,竟直接拿到了面见宋庠的通行证! 这其中的差距,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心中五味杂陈有嫉妒,有挫败,更有一种被彻底比下去的无力感。 那些本地缙绅们,看向陆北顾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惊叹,彻底转变成了敬畏。 他们虽然离中枢很远,但也清楚这封信背后意味着什么。 这个叫陆北顾的少年,恐怕今夜之后,名字将不再仅仅在江陵流传,而是要随着这封书信,直入汴京了! 王逵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 宋祁这举动,无异于当众宣告了对陆北顾的极度看重。 他再想对这几人有什么小动作,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尤其是这个陆北顾,已然成了碰不得的人物。 陆北顾郑重地接过这封信笺。 “谨遵学士之命!” 宋祁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上了年纪了,没法再像以前一样通宵达旦地宴饮作乐了。 “夜深了,酒也尽了。”宋祁的目光扫过满堂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落在王逵身上,“王知府,多谢款待,宴,可以散了。” 他不再多言,甩了甩紫袍的衣袖,转身向外走去。 (本章完) 第198章 你也是青松社成员?【求月票!】 第198章 你也是青松社成员?【求月票!】 翌日。 天刚蒙蒙亮,四人便一同在城门开启之时离开了江陵城。 这地方刚惹了事的吕惠卿真是片刻都不敢多待了。 毕竟,王逵看在宋祁的面子上暂时不敢动他,不代表他可以一直在江陵城里晃悠。 等到宋祁走了,王逵这种酷吏拿捏吕惠卿这个还没有正式功名的举人,跟拿捏蚂蚁没区别。 所以出了江陵城,吕惠卿也顾不得原有的路线,拉着陆北顾三人稍加商议,便上了条顺江而下的船。 在船上,陆北顾也明白吕惠卿和王韶为什么会来江陵了。 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举子来讲,赴京赶考是他们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机会,所以只要不是时间特别紧张,那么都会选择游览名胜。 而对于江西人和福建人来讲,因为苏杭离得近,若是考不上,完全可以等返程的时候再游览,若是考上了,以后也总有回乡经过的时候,故而都特别喜欢先来荆湖游览,然后再北上开封。 但现在慌不择路的吕惠卿,只能选择“顺江而下”这种离开江陵府辖境的最快方式。 没有了群山的束缚,长江在广袤的江汉平原上舒舒服服地展开了它的身躯。 而两岸景象则与蜀中迥异,目之所及,尽是坦荡无垠的平畴沃野。 秋收此时已近尾声,广袤的稻田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金黄与褐赭,如同巨大的织锦铺向了天际线,间或有成片的桑林和星罗棋布的鱼塘点缀其间。 村落屋舍多为土坯或砖石垒砌,屋顶覆以厚厚的茅草或青瓦,炊烟袅袅升起,带着柴禾燃烧的气息,随风飘散在江面上。 江上舟楫往来如织,远比上游密集,常能见到小渔船在江汊湖荡中撒网,船头立着鹭鸶。 渔夫竹篙一点,那黑色的水鸟便如离弦之箭般扎入水中,不多时便叼着银鳞闪烁的鱼儿浮出水面,引得船上的孩童拍手嬉笑。 岸边的水车“吱呀呀”地转动着,将江水提入沟渠,灌溉着晚熟的菜畦。 偶尔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沿着江堤缓缓而行,短笛吹出不成调的悠扬,融入这宁静的画面。 “古荆州之地果然不凡。” 王韶指着两岸沃野,语气中带着对这片土地的赞叹:“鱼米之乡,更兼水网密布,拥舟楫之利,当真比到处都是山地丘陵的福建强太多了。” 陆北顾深以为然,这地方的农耕条件比四川还要好。 沿途所见,百姓虽衣着简朴,面有风霜,但神色间并无饥馑之态,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透着希望。 船行一日,过了监利地界,他们算是彻底离开了江陵府辖区,四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江流在此地也渐渐偏向东南。 空气中水汽愈发丰沛湿润,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水草、鱼虾和淤泥的气息。 江面也似乎更加开阔,极目远眺,水天相接处一片苍茫。 “快到洞庭口了!”船老大说道。 在这美景前,吕惠卿的精神状态似乎也振作了许多:“这么说,前面就是古时八百里云梦大泽了。” 远望湖面,烟波浩渺。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其中君山如黛,遥遥浮于水天之际。 无数沙鸥、白鹭翔集于水草丰美的洲渚之上,鸣叫声清越悠扬,湖风则带着深秋的凉意和浓郁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袂翻飞。 岳州城,便扼守着这洞庭湖与长江交汇的咽喉之地。 城墙远不如江陵府那般雄浑高峻,却自有一种临水而居的灵秀。 码头繁忙依旧,但船只多停靠在城西靠近湖口的位置。 弃舟登岸后,终于放下心来的四人未急于入城寻宿,商量了一下,反而径直朝着城西那巍峨耸立的楼阁走去。 离得尚远,便可见一座气势恢宏的三层楼阁,翼然临于湖岸高台之上。 青瓦朱栏,飞檐斗拱,在秋日澄澈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那便是刚刚重修不过十余年的岳阳楼! 四人跟着人群拾级而上,登楼者多为士子文人、商贾官宦,皆步履轻缓,低声交谈,目光中带着朝圣般的虔诚。 陆北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果然,楼内西侧墙壁那里赫然镶嵌着一方巨大的青石碑刻。 碑文以遒劲端方的楷书深刻着一篇文章。 《岳阳楼记》。 陆北顾屏息凝神,一字一句地默读着。 尽管早已烂熟于心,但此刻置身于这浩渺的洞庭秋色之中,再看到这方刻于名楼之上的原碑,感受那扑面而来的浩然之气,与在书斋中去读这篇文章,体悟完全不同。 “范公.” 崔文璟站在他身旁,眼神中带着敬仰。 陆北顾没有言语,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石碑。 范仲淹虽已作古,但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胸襟,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精神,依旧能直击人的心灵深处。 四人默读完《岳阳楼记》,齐齐对着碑刻作揖,旋即继续拾阶登楼。 登至顶层,凭栏远眺,八百里洞庭的壮阔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近岸处,大片枯黄的芦苇在风中瑟瑟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 湖中点点帆影,是归航的渔舟和往来的商船。 浩渺的湖水在秋风中翻涌着细碎的波浪,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远方,与天际融为一体。 一阵风过,卷起水雾蒙蒙,天地间一片苍茫,果然有“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之感! 而就在四人欣赏洞庭湖美景的时候,一声叹息在他们身旁响起。 “夫贤乎天下者,天下之所慕也!回想庆历年间入京赶考,与范公相谈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人见过范仲淹? 陆北顾好奇地扭头看去,不远处是个中年人,头发白了大半,看起来四十来岁,他旁边站着个跟陆北顾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两人的衣着都颇为寒酸,长衫很旧,全是补丁。 而年轻人精神头看着还挺足,中年人看着却是满脸苦相,而且干瘦的厉害。 “后未第,拜别期年之间,不意范公犹记我之困顿。” 旁边的中年人说着说着,忽然就大哭了起来。 而且,情绪愈发激动,哪怕以袖掩面,仍可见涕泗横流,一时难以自禁。 “大兄,莫哭。”年轻人扶着中年人,有些不知所措。 中年人哭的更厉害了,他蹲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道:“范公谪于邠州,相去数千里之远,仍托人带信和绢帛鼓励、资助我如今登此楼,见范公文章,然斯人已逝,我如何不痛哭流涕!” 陆北顾心头大感好奇,这人到底是谁? 而崔文璟这时候走上前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干瘦的中年人,忽然惊讶道。 “这,这不是曾兄吗?怎么瘦成这样?” 中年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崔文璟,辨认了出来。 “崔兄?可是皇祐年间曾于汴京相谈过的泸州崔兄?” “正是在下。” 崔文璟递过自己的手帕,中年人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他看着跟他年纪似乎差不多大的崔文璟,苦笑道:“触景生情,感念范公,让崔兄见笑了.崔兄今年同样还去京城赶考?” “是,曾兄也是?” “惭愧,有负老师与范公所望。” 崔文璟一时有些心绪难言。 对方虽然少年时期就名满天下,但在科举之路上跟他一样,都是年近四十,屡试不第,如今都跟着小了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一起去考了。 崔文璟给几人介绍道:“这位是曾巩,曾子固,欧阳永叔门生。” “这位是?”崔文璟看着对方身旁的人。 曾巩连忙看着身边的年轻人道:“族弟曾布。” 而此时,陆北顾听了这两个名字,也是心头一跳。 ——又遇到“唐宋八大家”了! 随后,崔文璟又介绍了吕惠卿、王韶、陆北顾,几人互相作揖见礼。 而在介绍到陆北顾的时候,曾巩看着陆北顾手腕那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玉竹禅珠,忽然惊讶问道:“你也是青松社成员?” (本章完) 第199章 人生停在十八岁的曾巩 第199章 人生停在十八岁的曾巩 陆北顾微微一怔,想到了曾巩是欧阳修门生,肯定也是青松社成员,旋即答道。 “正是,乃是祖印禅师所赠。” 曾巩点点头,道:“既然是青松社成员,那定是值得相交之人。” 随后,几人在岳阳楼上寒暄起来。 当得知他们匆匆离开江陵府,是因为担忧酷吏王逵使些龌龊手段,所以打算在岳州简单休息一晚便继续启程后。 “诸位倒是不必如此慌张。”曾巩劝慰道,“岳州军事判官王陶乃是我之好友,人品向来正直,那酷吏王逵虽然兼着荆湖北路兵马钤辖的职位,但无论如何也管不到这里,诸位安心歇息、放松便可。” 这里不得不再提一句,大宋那一看就令人脑壳疼的行政区划制度了。 大宋的“州”其实是个统称,而此州与彼州较真起来往往大不相同,具体而言,在朝廷制度上,“州”还会细分为节度州(即唐代节镇所在之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 而所谓“军事判官”根本不是管军事的,而是指的“军事州的判官”,主要负责司法、文教等方面的事务。 离开了江陵府辖区之后,王逵就算气不过想要抓他们,呃,主要是抓嘴贱的吕惠卿那肯定是不会大动干戈地调动军队的,只能走司法途径,派手下拿着文书来抓人。 而在岳州,王陶就是管司法的,所以曾巩才会这么说。 绕过这个弯来,始终提心吊胆的吕惠卿松了一口气,说道:“那在下便放心了。” 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有人登上了岳阳楼,放声道。 “子固兄,案牍劳形,方才得了空暇。” 陆北顾回头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官袍的官员,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吏。 这官员看着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样子,面皮白净,体型稍微有些肥胖。 非是旁人,正是岳州军事判官王陶。 曾巩连忙急趋几步,对着对方行礼道:“正仲兄。” “哎!折煞我也!”那官员笑呵呵地扶起曾巩,认真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子固兄瘦的有些脱相了啊。” 说实话,陆北顾之所以在一开始没有联想到是曾巩,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出场形象会如此寒酸。 曾巩身上的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旧长衫,补丁摞着补丁,不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人干瘦到衣服都撑不起来。 就这么一位面上全是沟壑皱纹,一脸苦相地蹲在岳阳楼上放声大哭缅怀范仲淹的中年男人。 谁能想到他是名满天下的曾巩? “人生极苦,让正仲兄见笑了。”曾巩苦笑道。 王陶看着好友的样子,眼角一热,囫囵重复道:“能见面就好,能见面就好。这次寄信邀子固兄顺路来岳州,便是为了这匆匆一晤.实在是有太多话想聊聊了。” 两人收拾了一下情绪,随后,曾巩给王陶介绍身旁几人。 当得知几人都是今年要赴京应试的举子,其中还有曾巩的旧识后,王陶很大方地说道:“如此风流人物齐聚岳阳楼,实在是一件雅事,容我尽地主之谊,诸位赏脸一起去吃顿便饭如何?” 此言一出,吕惠卿几人皆是有些惶恐,这话说得极给面子,不去实在是不好。 而且在王逵那鸿门宴上,几人也确实没心情好好吃饭,船上更别提有什么可口吃食,现在肚子都开始抗议了。 于是,众人随着王陶下了岳阳楼。 王陶带着他们上了艘不远处的小船,船夫竹篙一点,小船离岸,便轻巧地滑入烟波浩渺之中。 王陶指着远处一座不甚起眼,但植被葱茏的小岛道:“岛上几户渔家,手艺极好,做的都是这洞庭湖里最鲜活的鱼获,胜在‘本味’二字,比城中酒楼那些团锦簇的席面,别有一番野趣。” 他言语间带着几分亲近,显然是真把曾巩的朋友也当成了自己的客人。 船行渐近,小岛的轮廓清晰起来。 几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茅棚依水而建,岸上晾晒着渔网,几只小舟随意地系在木桩上。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柴禾燃烧的烟火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鲜美鱼香。 王陶显然是熟客,渔家老汉带着憨厚的笑容迎上来,恭敬地行礼:“王判官来了,快请进!鱼都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 他引着众人来到水边一处开阔的茅棚下,棚顶覆盖着厚厚的芦苇,棚里几副简陋但擦得锃亮的木桌木凳,便是待客之所。 众人落座,四下打量着。 这里四面通风,视野极佳,正对着洞庭湖那落日熔金、霞光万顷的湖面。 而同样是洞庭湖,在船上,在岳阳楼上,跟在湖心岛上看,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晚风吹过,刹那间,陆北顾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地静了下来。 “山水之间,可以忘忧啊。”曾巩也感叹道。 王陶接话问道:“子固兄家中情况可还好?” 曾巩虽然只比王陶大一岁,但从面相上看,其实比白净富态的王陶要老不少,人干瘦的厉害,眉眼多有皱纹,常带苦色。 曾巩努力舒展眉眼,挤出笑意说道:“家中还好,弟弟妹妹都成年了,不似庆历年间那么累了.也多亏了正仲兄与介甫兄的周济。” 庆历七年,曾巩父亲去世,只好从太学辍学回归故里。 曾巩本来就孝顺父母、友爱弟妹,所以父亲去世后,他不仅侍奉继母无微不至,而且在家境衰败之际并没有逃避自己的责任,勇敢地肩负起了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重担。 而王陶和王安石作为曾巩的好友,在庆历二年考中进士入仕后,都很了解曾巩家庭的困顿处境,所以经常通过官府驿站给他邮递一些绢帛之类的财物,用以资助他的生活。 同样,诸如欧阳修、范仲淹这些师长,也寄予了曾巩相当大的帮助和鼓励。 正因如此,来到物是人非的岳阳楼,想起已经去世的范仲淹,曾巩才会触景生情,乃至一时失态。 “哎。”王陶叹了口气道,“子固兄其实不必如此,以子固兄的才华,若不是家中有事,早该考中进士了.明年有可能是欧阳公来作礼部省试的主考官,子固兄还是极有希望的。” 从事实来看,前半句纯安慰,后半句反倒是有可能。 曾巩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苦笑。 “希望吧。” 王陶和曾巩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叙话,他们也不好插嘴,只得坐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等上菜。 仔细听后,陆北顾心头却也不由地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呢?当然是大宋的科举制度,真是公平到有些残酷了! 曾巩出身士大夫家庭,祖父曾致尧作过户部郎中,父亲曾易占作过太常博士,而曾巩天资聪慧,记忆力超群,幼时读诗书脱口能吟诵,十二岁就能写《六论》,提笔立成,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神童开局。 他接下来的人生,也堪称顺风顺水。 十八岁时随父赴京,以文相识王安石、王陶,结为挚友,随后进入太学,上书欧阳修并献《时务策》,被欧阳修收为门生,同杜衍、范仲淹等名臣都有书信来往,投献文章,议论时政,自此名闻天下。 然而,曾巩的人生在十八岁之后,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他考不中进士,而且是屡试不第.在庆历七年家中没出变故前,曾巩就考不上,后来这些年家中稳定了之后,好几次赴京赶考也没考上。 换到别的朝代,怎么可能父祖都是京官,自己认识这么多高官大员,才华又足够惊人,却还考不上进士呢? 然而大宋的科举制度就是如此,公平到残酷。 庆历兴学后,别管你是谁的子侄,别管你认识什么人,更别管你自负有多高的才华。 考不上,就是考不上。 哪怕是苏洵和曾巩这种“唐宋八大家”来了,考得不够高也中不了进士。 而今年距离曾巩十八岁入京那年,已经足足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青丝变华发。 曾巩年轻时认识或听说的上一代人,也就是天圣年间那一拨的进士,天圣二年的宋庠、宋祁、叶清臣、郑戬;天圣五年的文彦博、韩琦、包拯;天圣八年的欧阳修、富弼、王拱辰。 这些人要么位极人臣,要么已经作古。 而他的同龄人,基本上也都爬到一方大员的位置上了。 比曾巩小三岁的王安石,如今已经是常州知州,再进一步便是真正有资格在庙堂上搅动风云的大人物。 比曾巩小一岁的王陶,虽然仕途上比王安石慢了一步,现在只是岳州军事判官,但下一步大概率就是调回中枢充实履历,过几年再外放,同样是知州。 唯有曾巩,依旧是个落魄举子。 他的人生就像是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年,只能看着同龄好友不断前行,渐行渐远。 (本章完) 第200章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第200章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曾巩与王陶谈话间,渔家娘子已手脚麻利地端上了第一道菜——大盆鱼汤。 汤色浓稠如乳,热气腾腾,不见半点油星,只飘着几缕碧绿的葱丝和姜片。 看起来很简陋,但一股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仿佛凝聚了湖鱼精华的醇厚香气直冲鼻腔。 王陶笑着示意:“来,都尝尝,这是用刚出水的大青鱼头,配上鲫鱼、小杂鱼,慢火煨炖了几个时辰的‘三白汤’,最是滋补暖胃。” 吕惠卿连日惊惶,此刻喝下这暖融融的汤水,只觉一股暖流从喉头直下肚腹,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几分。 曾巩也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汤!清而不淡,鲜而不腥!” 闻言,陆北顾也舀了一勺。 那纯粹的、不加修饰的鲜味在舌尖化开,用文学点的比喻,就仿佛喝下了一口活生生的洞庭湖。 汤碗未空,第二道菜又至,一盘色泽红亮的“干烧草鱼”。 这是选取肉质肥美的草鱼,先煎后烧,酱汁非常浓郁,还放了鲜蘑块等物,而被用刀切成“田”字格的鱼肉,只要筷子轻轻一拽,就能拽下来,酱香与鱼鲜完美融合,极其下饭。 王韶夹了一大块,吃得啧啧有声:“这鱼肉好,比在福建吃的海鱼还要更胜一筹。” 陆北顾默然无语,只是打量了一下放米饭的盆在哪。 第三道菜是清蒸大白鲢,整条尺余长的鲢鱼卧在粗瓷盘中,仅以姜片、葱段铺底,淋上少许秘制油,鱼身下垫着几片腊肉增香。 鱼蒸的火候恰到好处,鱼肉雪白如蒜瓣,用筷子轻轻一拨便脱骨离刺,蘸上一点碟中调制的姜醋汁,入口即化,鲜嫩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种菜只吃几口还行,吃多了难免会有嚼蜡感。 接下来的几道菜也都不错。 油爆虾用的是湖里刚捞上来活蹦乱跳的青虾,个头不大却极饱满,猛火快炒后虾壳酥脆、虾肉紧实弹牙,哪怕连壳嚼都是满口生香。 香煎银鱼饼则是将细小的银鱼混入蛋液和少许面粉,摊成金黄色的薄饼,外酥里嫩,银鱼的鲜味被热油完全激发出来.银鱼古称鲙残鱼,广泛分布在各大水系的河口,在鄱阳湖、巢湖、太湖、洞庭湖等内陆大湖里尤其地多。 不过,饭桌上的气氛稍有些沉默。 倒不是他们害羞,而是因为刚才是曾巩和王陶两个老友叙话,他们本来就插不上嘴。 现在能说话了,可鉴于吕惠卿昨天刚在江陵府惹出事情,一时之间也没人去挑头。 看着他们也不说话,就在闷头吃,已经吃到半饱的陆北顾放下第二碗饭,开口说道。 “前唐诗人杜甫喜银鱼,有诗《白小》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如今一尝,确实滋味不错。” 王陶看着眼前这位在众人中看起来最开朗的年轻人,也很给面子地没让他的话掉地上。 “所谓‘洞庭枇杷黄,银鱼肥又香’,其实五月枇杷熟时,银鱼才是最肥美的,那时候你来洞庭湖,湖畔商贾云集,皆缘于银鱼.到了如今九月,其实已经没有个头大的银鱼了,只剩下这些细小的拿来烙饼。” 陆北顾又道:“这味道也很不错了,我们四川那里似乎都没有这种鱼。” “张老汉。” 听了这话,王陶扭头招呼渔家老汉道:“银鱼鱼干还有吗?有的话,给这几位一人带几包。” “有!有的!” “银鱼利水,润肺、止咳,多吃点没错。”王陶回过头来笑道,“而且你们不知道,这洞庭湖的银鱼纤细灵秀,形如玉簪,做成鱼干之后也不变味,路上可以留着干嚼或者当佐餐之用,若是做菜,用温水浸泡涨发,洗净后便可烹制,炸、炒都可以,做汤放里面增鲜也行。” “那就多谢王判官了!”陆北顾赶紧说道。 吃的正爽的几人也连忙停下筷子,同样感谢道。 交谈间,后面的菜很快也上齐了。 酥炸小鱼,裹着薄薄的面糊炸得金黄酥透,撒上盐,一口一个,连骨头都香脆可食。 而最特别的其实是水煮菱角米,清甜粉糯,解腻生津。 最后是一大盆鱼杂炖豆腐,鱼肝、鱼肠、鱼鳔与嫩豆腐同炖,汤汁浓郁,鱼杂的独特风味与豆腐的醇厚相得益彰。 只是陆北顾对食材搭配比较挑剔,他觉得动物内脏一股脑地放一起有点串味了,就没怎么吃.当然了,肯定也有很多人喜欢吃就是了。 主食除了米饭,还有鲜鱼馎饦,筋道的面片浸润在鲜美的鱼汤里,上面铺着几片雪白的鱼片和翠绿的菜叶,暖胃又管饱。 而渔家自酿的米酒,则带着淡淡的甜味和米香,度数不高,入口温润,与这满桌湖鲜是绝配。 众人围坐水边,大快朵颐。 湖风送爽,吹来了秋日的微凉,也吹散了连日奔波的疲惫。 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归帆点点,鸥鹭翻飞。 觥筹交错间,谈笑声渐渐热烈起来。 曾巩似乎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大口地干了一杯米酒,感慨道:“今日方知何谓‘靠水吃水’!这湖鲜之味,果然非江河所能及!” “要我说啊,如今你我身处江湖之远,便少操些心吧!” 王陶亲手给曾巩倒上酒,随后举起酒杯,问众人道:“欧阳公有词曰‘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下半阙是什么知道吗?” 欧阳修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乃是他与梅尧臣在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有感之作,词风伤时惜别,乃是天下名篇,谁人不知? 只是他们都知道王陶的意思,所以也没人抢话,都看着曾巩。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胜去年红。可惜明年更好,知与谁同?” 人生极苦的曾巩举着酒杯吟出这半阙,脸上表情复杂,似哭又似笑。 ——此恨无穷! “人生总是聚少离多,遗恨无穷,谁知道明年会如何?” 王陶干脆站起身来劝酒道:“与其以后后悔蹉跎光阴,不如今日畅饮个痛快!” “来,饮满此杯!” 众人站起身来齐齐饮酒,极为尽兴。 曾巩干瘦的脸庞涨得通红,看着晚风下动人的湖水,他只觉得,这是自己后半辈子为数不多的片刻欢愉。 而一直在曾巩身边没说话的曾布,他也放下了拘谨,大着胆子倒了杯酒,举杯向王陶敬酒:“多谢王判官盛情款待,感激不尽!” “粗茶便饭而已。” 王陶笑着开玩笑道:“只是诸位皆是青年才俊,国之栋梁,他日金榜题名入仕做了高官,可莫忘了提携我王陶便好。” (本章完) 第201章 成为知州的终南捷径 第201章 成为知州的终南捷径 王陶这话当然是开玩笑。 这帮人就是中了进士,正常来讲没有个二十年,根本爬不到知州的位置,可再过二十年,王陶若是仕途顺利,没准都穿紫袍了,到底是谁提携谁? 若是不顺利,二十年后的王陶大概率也是资历知州,在各州之间调来调去,同级之间,又谈得上什么提携呢? 至于再往后,按宋代人的平均寿命来讲,不用提携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很难说。 众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不信?” 王陶也乐了,他是个趣人,这时候喝上头了,话也敞开了说:“我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指一条马上就能当知州的终南捷径,听不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还有这等捷径?从来没听说过啊! “王判官请讲。”吕惠卿赶紧说道。 王陶这时候反而卖了个关子,问道:“今年朝中都发生了哪些大事,知道吗?” 事关朝政,其实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不太敢讲的,倒不是朝廷不允许讲.在如今的仁宗朝,因为庙堂风气宽松,士大夫议论朝政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因言治罪的情况。 就是包拯那种当着仁宗面狂喷,吐沫星子都飞仁宗脸上了,仁宗都没把包拯怎么着。 至于私下议论则更为寻常,上到庙堂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在津津乐道宫廷庙堂的这些事情。 他们纯粹是不敢在王陶这个官员面前讲,但曾巩不同。 曾巩一看就跟王陶以前没少议论时政,干脆道:“是官家中风?还是狄青被罢了枢密?亦或是请立储君?” “都是啊,这三件事情是互相关联的。” 王陶借着酒劲儿说道:“官家中风是引子,我听说的是,年初中风以后,官家在禁中神智不清,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语极纷错,引发惶恐,还是皇后站出来把事情平息了下来。” 这件事情是禁中的一件大事,根源就是帝后之间的利益因为立储之事已经截然不同了,以至于仁宗现在极度不信任曹皇后和她的亲信宦官们,甚至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直接把臆想出的场景当众喊了出来。 “而等到康复,官家御延和殿召见群臣,记忆其实就明显时常出现偏差了,还曾误认了辽国使者。” 年轻的曾布,这时候愣头愣脑地插话问道:“那官家中风跟狄青被罢枢密使有什么关系?我听说狄枢密素来忠诚,此次是无故被罢。” “正是因为官家中风,所以狄青才必然会被罢枢密使,不明白吗?” 王陶给这个曾巩的族弟额外解释了一句:“否则真有万一,狄青手里有调兵权,又得军中将士拥戴,黄袍加身了怎么办?不要觉得不可能,五代十国时期的前车之鉴还少吗?真出现这种情况,谁能担得起江山翻覆的责任?” 曾布的醉意瞬间惊醒,他年轻,乍一看看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很正常,但不代表他傻。 毕竟,五代十国也刚过去百年,那段历史大家都还是很清楚的。 别说什么“忠诚”之类的话,在黄袍加身的诱惑面前,就不存在“忠诚”这两个字。 再者说,郭威没顶住,赵大也没顶住,凭什么现在指望狄青能顶得住呢?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文臣攻击狄青的理由看起来都很荒谬,狄青也确实得仁宗喜爱,但最后还是罢了枢密使。 因为没人敢担再来一次黄袍加身这个“万一”的责任,更没人敢去赌人心,仁宗自己也不敢。 ——赵宋怎么得天下的,别人可以当不知道,赵宋官家还可以当不知道吗? 曾布回过味来:“所以才要急着立储君?” “正是如此。” 王陶微微颔首,又喝了一杯酒:“有了储君才有国本,有了国本,国家才不会轻易动摇,只是官家暂时还不愿意立储罢了。” 他后面没说的话,大家自然也懂。 全天下,如今只有官家不愿意立储君罢了。 对于文臣们来讲,谁当储君甚至谁当皇帝都不重要,他们还是当官,而对曹皇后来讲,谁当储君甚至也不太重要.按照礼法,不管是谁当皇帝,跟她是否有血缘关系,她都是太后。 所以,唯一觉得“储君是不是亲儿子很重要”的仁宗,此时其实是隐约有“孤家寡人”之感的。 只不过,此时的仁宗身体终究还没有彻底垮掉,还有精力用权术勉强维系各方势力之间的平衡。 而在这位享国日久、威信极高的官家面前,终究也没有谁真敢逼着他马上就立储。 这件事情,也就这么暂时僵持了下来。 而立储这件事情,唯一的转机,自然就是官家这几年,能不能有个亲儿子。 虽然官家现在年纪大了,概率不太高,但这种事情谁也不能肯定就是了.毕竟,官家十几年前是陆续有过三个亲儿子的,只可惜都夭折了。 吕惠卿追问道:“但这些与判官讲的‘终南捷径’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没能力和机会去往储君上面靠吧,这可危险的很。” 这是实话,毕竟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要是将来有一天,官家老来得子,那现在往濮王赵宗实身边提前靠拢的人是什么下场,就不必多说了。 “当然危险,但还有不危险的路啊。” 王陶跟几人又喝了一杯,放下酒杯指点道:“不久前官家刚擢曹佾知青州、李端懿知郓州,均带安抚使职,殿中侍御史赵抃上疏说这俩外戚才谋不足请求官家撤回成命,但官家未理会,这就能看出风向了啊眼下官家觉得外人都靠不住,只有沾亲带故的自家人才放心,尤其是那种权力只来自于官家的‘自家人’。” 曹佾是曹皇后的弟弟,李端懿是李太后的侄子,两个废物被骤然提拔到了知州的位置上。 仁宗因为文官集团内部对于立储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分歧,所以竟然想通过扶持外戚,来给自己维系朝局平衡增加筹码。 这种超乎寻常的拔擢,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仁宗是真的急了。 那王陶这话语里面有没有点酸溜溜的意思呢?其实也是有的。 对于进士来讲,走到知州这位置,平均时间是二十年。 王陶是庆历二年那一榜的,正经进士出身,到现在可还没做到知州呢! 而跟他同一榜的王安石何等大才?如今宦海沉浮二十年,也只是知州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又不是外戚,这种优势,出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又不可能现在去认曹皇后、李太后当亲戚。 王陶看出了年轻人们的疑惑,干脆点明:“福康公主啊!” 福康公主,宋仁宗长女,也是如今仁宗身边唯一一个成年的女儿,极受仁宗信任宠爱。 而这种宠爱也是有理由的,福康公主自幼便机敏聪慧,极尽孝道,仁宗生病时,日夜服侍在身边,并且赤足散发向天祷告,愿以身代替父亲。 如今仁宗无子,大病一场后身体不好,宫廷内外又都逼着他立储君。 所以既不信任皇后,也不信任文臣的仁宗,身边能信任的人唯有这个宝贝闺女.甚至信任到了将他在禁中一切起居饮食事务,都要交给福康公主负责管理才放心的地步。 (本章完) 第202章 公主婚事 第202章 公主婚事 如果不出偏差,在明年,也就是嘉祐二年。 仁宗会为福康公主举行极其隆重的册封礼,晋封福康公主为兖国公主,也让福康公主成为大宋第一个有册封礼的公主。 随后,一向节俭的仁宗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费了数十万缗钱为其在宫外建造府邸,又生怕女儿出宫独居后日子过得不好,直接给了与皇太子同等的待遇,一个月光是月俸就有一千贯。 “可我听说,官家打算将福康公主许给李玮。” 李玮是宋仁宗生母李宸妃弟弟的儿子,辈分上是仁宗表弟,福康公主的表叔。 “是有这回事,但福康公主不同意。” “为何?” “福康公主天生丽质,容颜倾城,择驸马要的就是才貌双全,方才逞心如意但这个李玮.” 王陶不好意思说人坏话,他看向曾巩。 曾巩也沉默了,半天才说道:“当年在开封一次雅集上见过,人挺老实,作画不错,就是长相一言难尽。” “反正嘛,强扭的瓜不甜。” 王陶点了点头,说道:“公主本来就不乐意,你们这些青年才俊,要是谁能效仿一下小宋学士当年壮举,我觉得还是挺有机会的。” 嗯,这就不得不提宋祁当年那件风流韵事了。 宋祁是出了名的长得帅,他作京官的时候,有一次宴罢回府,路过繁台街,正巧迎面遇上禁中车队,宋祁连忙让到一边,而车队里有人轻轻叫了他一声,待宋祁抬头看时,只看见车中一个妙龄宫女对他粲然一笑。 回去之后,宋祁便写了一首《鹧鸪天》记录这段经历,表达不得再见美人的怅然之情。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新词一出,立刻在开封传唱开来,甚至都传到了已经亲政的仁宗的耳朵里,仁宗亲自把人给找了出来,那个宫女说“当时我们去侍宴,左右大臣说这就是小宋,我在车子里也是偶然看到他,就叫了一声。” 仁宗随后召宋祁上殿说起此事,宋祁诚惶诚恐,仁宗反而打趣道“蓬山并不远呀”,随后将宫女赐婚给宋祁,宋祁得以抱得美人归。 “毕竟,富贵险中求嘛。”王陶喝下酒水,最后说了一句。 陆北顾在旁边听着,王陶切的这个瓜,整体来讲倒还是挺保熟的,信息基本都是对的。 实际上,若能娶公主,那确实是真正的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什么进士、什么磨勘、什么资历,在官家的恩泽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像王陶努力了二十年都没达到的知州,不过是一张圣旨的事情。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 代价当然是知州就到顶了啊,如无特例,肯定是没法再往上走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真宗时期的驸马李遵勖,李遵勖进士及第后,在大中祥符元年迎娶了真宗的皇妹,也就是太宗之女万寿长公主,出任驸马都尉、左龙武卫将军,后任澄州刺史。 开局即巅峰,然后在知州这个级别再也没动过。 当然了,大宋终究是人治,驸马都尉参政的限制也只是潜规则,不是什么祖宗之法。 此时酒至半酣,湖面已升起薄雾,渔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粼粼波光,宛如星河落入人间。 而宴席间的众人,听了刚才的话,心思也各不相同。 王陶的玩笑,在吕惠卿听来就如同是一声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潜藏着的对权势最炽热地渴望。 不过,在大宋,驸马虽然到知州这个级别非常容易,字面意思上的“少走二十年弯路”,但再往上确实费劲儿,所以吕惠卿也只是稍加动容,便很快收敛了神情。 显然,二十几岁的吕惠卿,虽然有心机,还是不够有城府。 王韶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听王陶讲的时候他始终浓眉紧锁,此时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甚至带着点鄙夷。 “男儿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攀龙附凤,纵得富贵,岂非惹天下英雄耻笑?” 他这话在心底没说出来,只是瞥了一眼刚收敛神情的吕惠卿,更觉得此人气度格局终究是小了些。 曾布年纪最轻,心思也最单纯,只觉得这话题既刺激又遥远,还带着点大逆不道的禁忌感。 他偷偷看了看兄长曾巩,又怕被年纪大他很多的兄长察觉出来责怪,于是便低头假装研究桌上那盘没吃完的香煎银鱼饼,只是耳朵却竖得老高。 曾巩阅历更深,也更明白其中凶险。 他微微摇头,举起酒杯打了个圆场:“正仲兄醉了才说了这等玩笑话福康公主金枝玉叶,婚事自有官家圣裁。况且,效仿小宋学士?那也得是才情、相貌、机缘缺一不可的天选之人,官家还得有当年那般雅量才行,不如喝酒,喝酒!” 陆北顾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感慨万千。 而王陶的话,就像一把钥匙,也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当然知道福康公主未来的悲剧以及最后凄凉孤绝的结局,仁宗此时对福康公主的宠爱,恰恰是日后悲剧的源头之一。 他再看着眼前这群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想到他们各自迥异的命运轨迹,以及那位此刻尚在深宫命运就已悄然蒙上阴影的公主,一股的卷入历史的宿命感涌上心头。 而陆北顾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读书人的根本,终究在那一张张考卷上,在那勤学苦读磨砺出的真才实学里。 攀龙附凤,或许能得一时显贵,但终究根基虚浮。 陆北顾举起酒杯,对着王陶,也对着这满湖星火,说道:“吾辈读书人,所求者,当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功名富贵,若不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以所学济世安民,纵得之,又有何益?不过是这湖面上的镜水月罢了。”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王陶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陆北顾的后背:“是我醉了!来来来,不提那些,喝酒!吃鱼!这洞庭湖的月色渔火,岂不比那深宫高墙里的富贵更令人心旷神怡?” 他大声招呼着渔家老汉:“老张头,再烫两壶酒来!” 气氛在王陶的引导下重新活络起来,众人也默契地不再提那敏感的话题。 酒壶重新满上,新做的几道下酒凉菜被端了上来。 他们的话题也渐渐转向了风土人情、旅途见闻,以及即将到来的,决定他们人生命运的礼部省试上面。 夜色渐深,洞庭湖上的雾气更浓了,渔家的灯火在薄雾中晕染开朦胧的光晕,与水中的倒影连成一片,仿佛整个天地都漂浮在这片宁静的波光之上。 晚风吹过芦苇棚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渔歌,更添几分江湖之远的逍遥意境。 (本章完) 第203章 故垒西边,周郎破曹 第203章 故垒西边,周郎破曹 天光初绽,一行人辞别岳州判官王陶。 王陶亲自带着随吏在码头相送,拱手道:“诸位贤弟,此番北上,必能蟾宫折桂。他日再聚,当浮一大白!” “谢过王判官!” 几人登船启程,客船顺流,再次融入浩荡长江。 在船上,陆北顾打量着手里的物品。 除了洞庭湖银鱼鱼干,王陶还给每个人都各送了不少其他岳州特产一筐早柑、一笼湖蟹、两匹岳州贡细布。 贡细布的品质相当不错,虽然比不上蜀锦,但依旧是裁衣服的上好料子了。 陆北顾琢磨着,这应该是王陶原本给破衣烂衫的曾巩特意准备的,但他们既然来了,也就都送了。 “王判官当真大方啊。”王韶扒了个洞庭湖早柑,边嚼边说道。 吕惠卿并不在意地说道:“有公使钱的。” 公使钱,又称公用钱,大宋各路、州、府、军、监都有的特别费用,即在正常经费外,用于宴请及馈送过往官员所用,后来又包括招待尚未中进士但有潜力的举子。 而关于公使钱,其实以前是出过大事的。 在距今十二年前的庆历四年,爆发了一桩著名的大案,即“公使钱案”。 当时是范仲淹举荐的泾原路都部署兼渭州知州张亢、环庆路都部署兼庆州知州滕宗谅在负责西北前线泾原、环庆两路的军政,他们在任上大量使用本来只应该用来招待过往官员、举子的公使钱,用作宴请豪侠、资助商贾、蓄养间谍、犒劳军士之用。 新任陕西四路都总管兼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嗯,就是大小宋的铁哥们,“天圣四友”之一的那位,把这件事情给查了出来。 结果不查不要紧,越查事越大,除了正常的账目,还有多达十几万缗公使钱去向不明,除了张亢、滕宗谅之外,狄青、种世衡等军中名将也都牵涉了进来。 闹到仁宗那里,仁宗只能派人去查账,然而查账的人还没到西北四路,滕宗谅就把账目给一把火烧了。 是的,烧了。 这事猫腻太多,闹得太大,所以除了张亢被降职,滕宗谅被贬谪到岳州外,他们的荐主范仲淹也因此罢相。 而之后的故事,就是滕宗谅到了岳州后,重修岳阳楼,请范仲淹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了。 不过相比于“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广为人知,前面这桩真正改变了范仲淹等人命运的大案,反倒鲜有人知晓。 至于公使钱本身倒是没受太大影响,作为士大夫群体最重要的福利待遇,这东西根本就砍不了。 范仲淹的《奏乞将先减省诸州公用钱却令依旧》上面说的明白“切以国家逐处置公使钱者,盖为士大夫出入,及使命往还,有行役之劳,故令郡国馈以酒食,或加宴劳,盖养贤之礼,不可废也”,仁宗在《赐陕西四路沿边经略招讨都部署司敕》也明确表态了,公使钱只要不是自润之私,朝廷不会追究。 而此时此刻,从岳州出发的陆北顾,手里拿着王陶用公使钱给他们购置的礼物,心里那种历史与现实纠缠在一起的感觉也挺奇妙的。 崔文璟岔开话题问道:“子固兄的家人,是在哪里等着的?” 昨晚聊天的时候,曾巩提到过一句,他有几位家人在其他地方等他,他是收到了王陶的邀请所以才带着弟弟曾布来岳州的。 曾巩答道:“舍弟曾牟、曾阜,妹夫王几、王无咎,他们四人在扬州等着的。” 曾布这时候插话说道:“王判官虽然寄了路费,但我们觉得去的” 这诚实孩子话还没说完,被曾巩“咳”了一声给打断了。 显然,是曾巩不好意思占好友便宜,觉得去的人多了会让王陶破费,所以就只带着曾布来的,但如今正好遇上吕惠卿四人,王陶其实还是破费了。 虽然王陶可能根本不在乎,四人与他们相遇也是偶然,但这话当着四人面说,总归是有些不太好的。 “出去走走吧,看看风景。”陆北顾提议道。 他的提议时机恰到好处,几人默契地各拿了几个柑橘,走出了客舱。 客船离开洞庭湖口之后,江面依旧开阔,但两岸的地势悄然发生着变化。 江汉平原那无垠的坦荡渐渐收束,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绵延的丘岗,江水也似乎加快了脚步,带着一股奔向大海的急切。 时值深秋,两岸山林色彩斑斓,枫红似火,槭黄如金,夹杂着常青的松柏,在晨光下渲染出一幅浓烈的油画。 船行平稳,偶有江豚在船侧逐浪嬉戏,引得众人凭栏观望,并往下扔两瓣也不知道对方吃不吃的柑橘。 沿途小镇、渡口偶尔出现,虽不如江陵、岳州繁华,却也人烟稠密,显露出荆楚腹地的富庶。 江面上,大型的纲运船队开始增多,满载着漕粮、竹木、瓷器等物,间或有官船驶过,旗幡招展。 又过了几个时辰。 “前面就是蒲圻口了。”船老大给他们指着前方一处江流分岔口,“再往下不远,便是赤壁地界。” 随着船老大的指引,众人的目光投向远方。 江水在此处似乎受到某种无形的约束,两岸的山势陡然收紧,形成一道天然的关隘。 与此同时,江风也变得凛冽起来,带着水汽和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肃杀。 “故垒西边,周郎破曹!樯橹灰飞烟灭,何等壮烈!真乃大丈夫建功立业之典范!”吕惠卿说道。 经过岳州的休整,他已从刚离开江陵的惊惶中恢复,此刻面对这千古名地,文人情怀彻底涌上心头。 王韶则更关注地理形胜,他指着北岸道:“此去乌林不远了。” “昔年曹孟德数十万大军屯于此处,连营百里,自以为势不可挡,却不料一把大火,尽付东流兵家之地,地利何其重要!” 赤壁之战,这场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战,其核心战场其实并非后世闻名遐迩的南岸赤壁,而是眼前这北岸的丘陵地带——乌林! 陆北顾凝视着北岸远处那片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沉郁的连绵丘岗,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 (本章完) 第204章 此情此景,岂能无诗? 第204章 此情此景,岂能无诗? “船家,前方乌林可能停靠?”陆北顾开口问道。 “客官要去乌林?”船老大有些意外,但还是答道,“乌林有处小渡口,停泊自无不可。只是那里荒僻,除了几户渔家,并无甚景致可看,远不如南岸赤壁热闹。” “无妨,我们就是想看看那古战场。” 吕惠卿、王韶、崔文璟等人也纷纷点头。 既然已经来到赤壁大战的古战场了,要是不去看看,直接顺流而下经过,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这年头出一趟远门可不容易,除了时间成本,衣食住行的销也都不是寻常家庭能承受得起的。 而对于他们这些士子来讲,与著名的“打卡地”赤壁相比,来乌林这处真正的古战场游览,其实更有意义。 既然客人都要求了,船老大也自无不可,他操控着客船依言缓缓靠向北岸。 乌林渡口果然简陋,仅由粗糙的条石和木头垒砌而成,停泊着几艘破旧的渔船。 众人弃舟登岸,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和丛生的芦苇。 陆北顾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延绵起伏的丘陵地带,不高,却颇有气势。 而丘陵之上,植被茂密,多为低矮的灌木和松林,在秋风中发出萧瑟的呜咽。 随后,众人登上一座小丘。 此地南临长江,浩荡的江水在此处显得尤为湍急,北望则可见一条蜿蜒的内荆河,如一条玉带环绕着这片土地。 整个乌林地区,仿佛一个巨大的、面向长江张开的怀抱。 吕惠卿这时候感叹道:“‘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之诗,道尽天意弄人!” “难说。” 王韶唱了反调,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仔细捻了捻,又抬头观察着丘陵的走向和江岸的地形,沉声解释道:“此地丘陵环绕,看似利于扎营屯兵,又利于结成水寨。但实则江岸平缓,并无险峻山崖可依,丘陵又多荒草,一旦火起,风助火势,营寨相连,首尾难顾曹孟德自负雄才,却小觑了这长江天险与东南风候,赤壁之战的结果要我看算不上天意,更多的是人谋。” 陆北顾默默听着他们的议论,独自向另一处稍高的土丘走去,脚下的泥土松软,混杂着碎石和枯叶。 站在丘顶,视野比刚才的那座小丘更加开朗。 眼前是奔流不息的长江,对岸那赭红色的陡峭崖壁——赤壁,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果然如一面巨大的屏风,与脚下的乌林隔江相望。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重构那场惊世之战。 震天的喊杀声、战鼓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火光冲天浓烟蔽日,铁索连舟的庞大舰队在烈焰中燃烧、崩溃,化为灰烬沉入江底。 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曾浸染了多少鲜血,埋葬了多少雄心? “因一场大火,成就了赤壁之名,而乌林却鲜为人知。” 历史的真相往往被后世的传说所掩盖,真正的英雄地,反成了默默无闻的注脚。 他弯腰,从脚下的泥土中拾起一块形状奇特,被岁月磨蚀得黝黑发亮的石头,或许它曾见证过那场焚天烈焰? 至于残剑断戟之类的,他倒是没发现。 实际上,发现才是不正常的,因为赤壁之战距今已经过去八百四十八年了前唐杜牧所谓“折戟沉沙铁未销”,也纯属文学创造。 就在陆北顾沉思之际,太阳开始西沉,将阳光洒满江面,也染红了乌林的丘岗。 江水泛着金色的粼光,对岸的赤壁更显壮丽。 然而在这片曾经真正经历过最惨烈战火的北岸,却只有风声、水声和偶尔掠过的飞鸟,仿佛八百年的时光已抚平了一切创伤。 又游览了片刻并没有什么特别景色的乌林后,众人告别了这片沉默的丘陵,重新登船。 客船缓缓离岸,乌林的轮廓在渐深的暮霭中化作一片浓重的剪影,而对岸的赤壁,在最后夕阳的映照下,如同被点燃的巨大火炬,红得惊心动魄。 船行江心,方才亲临游览的古战场,如同烈酒的后劲,在众人胸中翻涌激荡,难以平息。 那沉寂的土地、呼啸的江风、对岸如血的赤壁,无不撩拨着这些饱读诗书的举子们的心弦。 吕惠卿最先按捺不住,他起身走到船尾,回望已然模糊的乌林方向,说道。 “诸君!今日踏足乌林,亲见古战场,遥想当年周郎英姿、黄盖壮举,曹公百万貔貅竟成齑粉!此情此景,岂能无诗?” “谁先来?”崔文璟问道。 其实从江陵夜宴上他就能看出来,吕惠卿和王韶的诗词水平,都不高。 “在下不才,先抛砖引玉了!” 心绪激荡的吕惠卿忍不了了,他必须抒发一下情感,才能彻底把在江陵积累的憋屈感从心中驱逐出去。 “大江流日夜,赤壁峙千秋。 乌林埋战骨,犹闻鼓角遒。 东风一炬烈,樯橹化烟收。 霸业随波逝,空余万古愁!” 年轻的曾布憋了半天,来了一句:“吉甫兄此诗,有杜牧遗风,然更添几分豪气。” 吕惠卿得了赞誉,脸上泛起红光,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韶:“子纯兄!你精通地理兵略,方才在乌林剖析地形,鞭辟入里,何不也作一首,以兵家之眼,再观此战?” 王韶本非以诗才著称,但此刻胸中块垒也被这古战场勾起。 他沉吟片刻,缓缓站起,走到舱门边:“吉甫兄珠玉在前,那我就勉力一试,方才踏足乌林,观其地势,确有所感.就押‘一东’韵吧。” “连营百里势何雄?错倚平丘背水穷。 火借风威焚蚁聚,舟因锁固葬蛟龙。 地利未察失先手,天时已悖败枭雄。 乌林丘壑今犹在,冷眼江涛唱大风。” 崔文璟虽然写不出什么好诗,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审美水平还是有的,他赞叹道:“子纯此作,所谓‘‘错倚平丘背水穷’’真乃兵家咏史之典范,至于末句更是余韵悠长,发人深省!” 曾布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兄长曾巩:“大兄,吉甫兄与子纯兄皆有大作,您.” (本章完) 第205章 “斜阳依旧满江红” 第205章 “斜阳依旧满江红” 曾布期待的目光落在兄长曾巩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藏不住心思的热切。 舱内众人的视线也随之汇聚过来。 吕惠卿和王韶的诗作各有侧重,一个抒怀感喟,一个以兵家视角剖析,皆有可取之处,此刻自然期待这位以古文名动京师,被欧阳修誉为“百鸟之一鹗”的南丰先生能有更出彩的表现。 曾巩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神色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谦和。 他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声音平和:“吉甫豪气干云,子纯洞若观火。愚兄才思驽钝,一时难有佳构,且容我细思片刻。” 他并非推诿,而是性格使然。 曾巩为文作诗,向来主张“文以明道”,注重内容的充实与思想的深度,追求一种“淳古淡泊”的境界,不喜浮华空泛的辞藻。 而在“唐宋八大家”里,曾巩其实跟苏洵是同一赛道的两个极端。 两人都特别擅长写议论文,但与情感充沛气势雄浑的苏洵不同,他是“唐宋八大家”中情致最少的一位,文章绝少抒发个人情绪,通常是立论警策、说理曲折尽意、文辞和缓纡徐,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象。 曾巩的作诗水平比苏洵要高得多,苏洵根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诗,而曾巩的诗作虽然也达不到传世名作的水平,但拿得出手的诗却不少,其中“身世自如天下少,利名难退古来稀”等句更是颇为引人深思。 而“唐宋八大家”在宋代的六位,如果不单单论散文,而是把文、史、诗、词、赋、论等领域都算上,在陆北顾心里的综合实力排序,应该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曾巩>苏辙>苏洵。 欧阳修跟苏轼第一档,王安石跟曾巩第二档,苏辙跟苏洵第三档。 欧阳修在他心里比苏轼排名高,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欧阳修对文学革新的贡献,欧阳修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开创一代文风,属于开拓者;第二个是欧阳修太全面了,典型的无短板六边形战士,在所有领域都有传世之作,散文有《醉翁亭记》、史著有《新唐书》《新五代史》、诗作有《画眉鸟》、词作有《蝶恋·庭院深深深几许》《生查子·元夕》《浪淘沙·把酒祝东风》、赋作有《秋声赋》、论作有《朋党论》。 而苏轼虽然文、诗、词、赋同样拉满,甚至诗赋的水平可能比欧阳修还要略高一筹,但在史著和论作上,明显比欧阳修是要差一大截的,所以综合实力不如欧阳修。 至于王安石跟曾巩,没什么好说的,在散文水平大致相同的情况下,王安石的诗作水平比曾巩要高,有《元日》《梅》《泊船瓜洲》《登飞来峰》《书湖阴先生壁》等数首传世名作,所以排名肯定比曾巩靠前,但综合实力跟更前面的苏轼没法比。 而苏辙和苏洵相比,论作水平大差不差,而苏辙的诗词虽然也没什么传世名作,但相对其父,诗词水平还是明显要高不少。 此时,崔文璟见状,笑着打圆场:“子固兄深思熟虑,想必是欲得惊人之句。不如我们且观江景,待兄酝酿。” 他转头看向陆北顾:“方才在乌林,见你独行丘顶,若有所思,可有所得?” 陆北顾正摩挲着那块在乌林丘顶拾起的黝黑石头。 石头已经被他用水洗净,表面泛着幽暗的光泽,细看之下,似乎有些仿佛被高温灼烤过的痕迹。 ——这当然更可能是地质变化或漫长岁月的磨砺所致,但身处这片曾被冲天烈焰席卷的土地上,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丝微妙的联想。 八百四十八年的时光,足以将铁甲化为锈堆,融入泥土,但这块顽石却可能曾是那场惊天动地大火的见证者之一。 听到崔文璟问话,陆北顾回过神来,将石头展示给众人。 “不过是在丘上捡的一块顽石,聊作凭吊之念罢了。” 陆北顾随后说道:“倒是方才立于丘顶,眺望大江,赤壁如血,乌林苍茫,顿觉自身渺小。王判官赠言‘蟾宫折桂’言犹在耳,然‘折桂’不过一己之荣,观此千古战场,方知古今英雄无数,而长江水依旧东流。我等今日北上求取功名,他日若得立身朝堂,亦当常思此地,莫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王韶闻言,点头道:“此言甚善!功名富贵如浮云,唯利国利民之实绩,方能不负此生,不负此江此山。” 他本就胸怀大志,陆北顾的话无疑搔到了痒处。 曾巩看着陆北顾,目光中流露出欣赏。 一开始,曾巩对陆北顾并不熟悉,只是下意识地认为,既然对方是青松社成员,而且是祖印禅师认可的,那么应该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而这几日接触下来,曾巩发现,这位同行的年轻人在言谈举止间,经常会透出远超年龄的沉稳,看起来是个能成事的人。 如今这番话,更能看出其人的品行志趣。 毕竟,对于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讲,有这份对历史的体悟和对功业的清醒认识,是极为难得的。 客船顺流而下,速度颇快。 暮色黯淡,两岸的山峦轮廓渐渐模糊,融入深沉的黛色之中。 他们已在舱内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舱壁上摇曳。 沉思良久的曾巩终于开口,声音清晰入耳:“诸君高论,令巩心折。方才静思,偶得几句,虽不成篇,聊以记怀此行之思罢。” 他顿了顿,缓缓吟道: “江流千载去何穷,赤壁烽烟烬已空。 霸业徒矜连舰策,雄图终付一炬风。 丘林寂寂埋忠冢,舟楫悠悠送客篷。 莫问周郎遗恨路,斜阳依旧满江红。” 诗风一如曾巩其人,质朴深沉。 首联点明时空永恒与战争硝烟的消散,颔联直指曹操倚仗“铁索连舟”策略的虚妄,颈联以眼前寂寥的乌林丘壑与舟行客旅的渺小相对照,尾联则宕开一笔,以亘古不变的“斜阳满江红”收束,将个人遗恨置于天地永恒的背景之下,余韵悠长,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通达。 “当真是好诗!” 崔文璟率先击节赞叹:“这‘丘林寂寂埋忠冢,舟楫悠悠送客篷’一联,极有前唐诗人文风,道尽古今凭吊者心境,平淡中见真味,苍凉处显襟怀!至于结句‘斜阳依旧满江红’,更是意境开阔,令人回味无穷!” 王韶也是由衷佩服。 曾巩此诗,从出发点和内容上来讲,跟吕惠卿的诗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水平就是明显高了一筹。 曾巩并不追求辞藻的华丽和情感的激烈,而是以史家的冷静眼光和文人的深沉情怀,认真雕琢字句,写出了对兴亡、对功业的独特感悟,这境界就与吕惠卿截然不同。 陆北顾心中更是暗赞。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其诗风如其古文,洗尽铅华,骨力遒劲。 此时,夜色完全笼罩了江面,客船仿佛航行在一片无垠的墨色之中,只有船头破开的浪泛着点点微弱的磷光。 两岸偶有几点渔火,如同遥远星辰,更衬出江流的浩渺与夜航的孤寂。 曾巩吟完诗后,轮到陆北顾了。 (本章完) 第206章 《过赤壁古战场记》【求月票!】 第206章 《过赤壁古战场记》【求月票!】 舱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动静不时响起。 “子固兄此诗,气韵沉雄,思虑深远,已是极难得的上乘之作,在下自忖于诗道一途,才力恐难及此境。” 他坦诚地看向曾巩,并无丝毫矫饰。 “然则,今日亲历乌林故垒,凭吊千古烽烟,心中块垒如鲠在喉,万千思绪翻涌难平。诗之体量,也难尽抒此思此感。” 陆北顾微微一顿,迎着众人的目光说道:“是以,在下斗胆,写一篇散文,或可一吐胸臆,不知诸君可容我试笔?” 对于陆北顾这番话,众人心思各不相同。 吕惠卿只感觉轻松了不少,毕竟他方才作诗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但同题材、内容的诗作,他比曾巩所作的质量明显差得远。 此刻他见陆北顾也主动言明作诗不如曾巩,无形中就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而再听闻陆北顾竟主动要挑战难度更高的散文,惊讶之余更添几分看客心态。 吕惠卿的面上浮起鼓励的笑容:“哦?贤弟欲以散文抒怀?此乃雅事!长夜漫漫,正宜观览妙文。” 王韶眉头微扬,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对陆北顾的坦诚和选择颇为意外,不过散文若能说透道理,剖析古今,未必不如诗之华彩。 崔文璟则说道:“文章本天然而成,兴之所至,不拘一格方是妙境。” 曾巩听了陆北顾之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他为人谦和,从不以己之长傲人,陆北顾的坦诚并未引来他的轻视,反而更加期待这篇散文。 毕竟,作为散文大家,曾巩深知一篇好的散文,立意、结构、气韵、辞章缺一不可,其难度绝不下于一首好诗,甚至犹有过之。 陆北顾愿意尝试,本身就值得鼓励。 舱内气氛悄然变化,适才争相咏诗的激昂余韵沉淀下来,众人屏息凝神地期待着陆北顾的散文作品。 陆北顾在木箱上铺开纸张,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从乌林丘顶拾起的黝黑石头上。 石面粗糙,那几道疑似灼烧的暗痕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提起笔,墨在砚中润开,如同此刻他心中翻腾的思绪,亟待倾泻。 随后,思考完毕的陆北顾,提笔写下这篇散文,一气呵成。 “《过赤壁古战场记》 丙申之秋,余偕诸友同舸,泊于乌林。 时维霜降,长风萧肃。南望赤壁,断崖如赭。但见浊浪排空,大江东注,乃知此即周郎破曹之故垒也。 子纯抚岸礁而叹曰:‘昔者孟德提百万之众,旌旗蔽日,舳舻千里,其势若欲吞吴越而倾东南!然孙刘以火攻之策,一夕灰飞烟灭。彼时樯橹摧折,金铁交鸣,士卒呼号,江水尽赤者数日,腥风弥月不散。’ 子固拊膺,北指愀然曰:‘岂独汉末哉?元嘉草草,宋主效骠姚故事,轻躁北征。然拓跋南下,饮马瓜步。江北父老,扶携惊走,田园丘墟,哭声动野。’ 余闻之默然,俯拾江滩,得一断戟,铁色沉黯如凝血,锋刃半销于沙砾。摩挲其锈,寒气侵骨,恍见烽烟蔽月,战鼓裂云,金戈铁马奔突于前。 噫吁嚱!彼苍者天,生民何辜?兵戈一起,遑论曹刘之胜负、元嘉之成败耶?其填沟壑、委泥沙者,非黔首黎庶之血肉而何? 英豪功业,史册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离之民,姓名湮灭,谁复记之?徒令后人临此浩渺,慕其风流而忘其疮痍,岂不悲夫? 归舟夜中,随波上下。星河垂野,山川寂寥。 余欲寝,然惊涛砰訇,拍舷若万马夜嘶,推枕竟不成寐。遂披衣起坐,属文以志斯感。” 墨迹未干的纸张铺在木箱上,昏黄的灯光将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映照得字字分明。 众人围拢过来,目光灼灼,逐字逐句地默读着。 与宋代其他散文一样,陆北顾的这篇散文,同样运用了一些文学创作技巧,对现实经历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虚构、重塑。 比如曾巩并没有谈及“元嘉北伐”,陆北顾在高丘上捡到的也不是断戟而是石头,同样,陆北顾也并非是睡不着才起来写下这篇文章记录感受。 不过这些文学上虚构与重塑,并不影响什么,反而是宋代文人的常用手法。 不多时,众人便陆续读完了。 吕惠卿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方才还沉浸在自己诗作中,此刻却被这篇散文彻底震住了。 “这、这当真是贤弟今夜所作?”他有些难以置信。 看了看木箱上的散文,又看了看神情镇定自若的陆北顾,吕惠卿此刻的心情极为复杂.震撼、佩服,甚至隐隐有一丝被比下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对这篇奇文的敬畏。 而王韶则是意识到,自己先前对陆北顾的认知,恐怕还是太浅薄了。 陆北顾的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几乎下意识地让他想到了《阿房宫赋》里面那段“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 这让王韶不由地感叹道:“此文文气贯通如长江大河,沉雄悲慨,竟似有杜樊川《阿房宫赋》之遗风!而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自古征伐,庙堂筹策,或为一统,或为雪耻,然其代价几何?‘填沟壑、委泥沙者’何止万千!尤其‘徒令后人临此浩渺,慕其风流而忘其疮痍’之句,实在振聋发聩!” 崔文璟已是心潮澎湃,他反复咀嚼着那些精炼而极具画面感的句子,只觉得“浊浪排空,大江东注”、“铁色沉黯如凝血,锋刃半销于沙砾”、“恍见烽烟蔽月,战鼓裂云,金戈铁马奔突于前”这些文字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了一幅幅震撼人心的画面。 而当他读到结尾处那“星河垂野,山川寂寥”的孤寂与“万马夜嘶”的惊心动魄,更是感同身受,因为陆北顾真的把他们此时在客船上的所见所感,真实地写了出来。 “此文情感沉郁,立意深远,洞穿千古,悲悯苍生!今夜能亲见其成文,实乃文璟平生之幸!” 曾巩是最后一个读完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原本温和沉静的面容此刻也难免动容。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要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刻入心底。 过了片刻,他才睁开眼:“贤弟此篇《过赤壁古战场记》,立意之高远,远非寻常凭吊怀古可比,‘彼苍者天,生民何辜?’‘英豪功业,史册煌煌,而江畔曝骨之卒,野哭流离之民,姓名湮灭,谁复记之?’.此乃仁人之心,直指千古兵燹之痛,发前人所未发之深省!” 曾巩的评价极高,这陆北顾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邃的历史洞察力和悲悯情怀,其文风之老辣,立意之卓绝,远超他对这个年龄士子的想象。 此时,曾巩看向陆北顾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更添了几分探究。 “更何况,文辞沉郁顿挫,摹景如在目前,述史则如亲历。尤以那‘断戟’为引,由物及情,由情入理,层层递进,直叩人心,此等史家笔法,深得春秋遗意,非徒以辞藻取胜者所能及也!” 随后曾巩拍了拍曾布的肩膀说道:“子宣,你当常读此文,以警醒吾辈,勿忘黎庶之苦,莫负江山之重!” 曾布年纪最小,感受或许不如兄长深刻,但那这篇《过赤壁古战场记》字里行间透出的悲壮苍凉和直击人心的力量,同样让他深受震撼。 故而,曾布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北顾看着曾巩郑重的神情,拱手道:“子固兄言重了,此文能得诸君共鸣,北顾心中块垒,亦稍得纾解。” 曾巩再没说什么,只是自己也誊写了一份,靠着舱壁,一遍遍地默读着。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皆披衣睡去,曾巩方才轻叹了口气,把这篇已经背熟的《过赤壁古战场记》放到了自己的笈囊中,随后熄了油灯。 躺在狭小的铺上,曾巩想起庆历年间随父亲在汴京,初闻西北战事吃紧,满城士子慷慨激昂,言必称“封狼居胥”,却鲜有人提及那千里转运线上倒毙的民夫,那烽燧下破碎的边户家园。 此时此刻,听着舱外的夜涛,他心中那点因蹉跎岁月而生的苦涩,竟被一种欣慰之感冲淡了些许。 ——兴亡事如潮,淘尽英豪,然浪之下,亦有屹立不倒之物。 (本章完) 第207章 抵达开封 第207章 抵达开封 一行人从赤壁顺江而下,经鄂州至江州,过鄱阳湖而不入,终于抵达扬州。 大运河与长江在此交汇,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不仅有粮食,还有薪炭、饲料、竹木藤手工制品、杂货日用品、铜铁器、茶叶等大宗商品,除此之外,更有来自海外的龙涎香、象牙、珊瑚等奇珍异宝,繁华富庶之气扑面而来。 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等候着曾巩的家人们,随后一起换乘专门在大运河中行驶的平底客舟继续北上。 与长江的浩瀚奔腾不同,大运河水流平缓,两岸是人工修筑的坚实堤岸,视野开阔。 船行数日,抵达淮阴,这里是大运河与淮河的交汇点,也是重要的漕运枢纽。 随后过泗州入宿州,大运河两岸的景色也逐渐由水乡泽国转变为更为开阔的平原,田野里冬小麦已吐出新绿,一望无际。 淮北两岸村落多为土坯房,屋顶茅草厚实,烟囱里冒着笔直的炊烟。 有些出乎陆北顾意料的是,这里甚至时不时就能见到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在堤岸缓坡上吃草。 穿过宿州著名古桥埇桥,不久后,便进入了南京应天府地界。 大宋跟大明不同,大宋的南京应天府指得是商丘,这地方前唐叫睢阳,五代十国的时候称宋州。 之所以能成为大宋的五京之一,是因为赵匡胤当年任殿前都点检、兼宋州归德军节度使,陈桥兵变之后,因为发迹于宋州,遂改国号为“宋”。 大宋的国名就是这么来的,宋州自然也因赵匡胤沾了光。 这地方虽不如扬州那般繁华,却自有一种雄浑的气度,码头上官船比例明显增多,城垣之上更是雉堞森严,有着完整的城防工事。 离开南京应天府,船便驶入了直通东京开封府的汴河,水流依旧平缓,但河面明显繁忙到了极点前后左右,尽是吃水颇深、满载货物的巨型漕船,船队首尾相接,浩浩荡荡,如同一条浮在水面上的长龙。 而除了汴河水运,两岸的官道之上,陆运的车马行人亦是络绎不绝,皆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去。 “看!快看!”曾布眼尖,指着前方地平线激动地喊道。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水天相接的极远处,一片仿佛没有边际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城郭轮廓,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在深秋澄澈高远的苍穹下,如同蛰伏于大地尽头的上古巨兽。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汴河入城方向那一片水域.无数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如同突然从水底生长出的、无边无际的森林,遮蔽了远方的大片天空。 遥遥望去,这些船只首尾相连、舳舻相衔,形成了一道由木料、绳索和风帆构成的、缓缓流动的壁垒,几乎塞满了整个河面。 “万国辐辏,天下枢机。” 崔文璟的话语里有着久别重逢的感慨:“此城乃大宋之冠冕,寰宇之明珠。” 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在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一座城池能与开封相提并论。 此时此刻的世界上,论都城的人口规模,第一名大宋的东京开封城人口约为150万人,第二名辽国的南京析津府(即燕京)人口约为30万人,第三名的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人口约为20万人,第四名法蒂玛王朝的开罗城大约为15万人,第五名阿巴斯王朝的巴格达城更是只有10万人。 不过对于城池而言,抛开面积谈人口是不恰当的,人口密度才是更能反映城池实际情况的数据。 根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开封城周长为五十里,而根据现代考古勘探计算,开封城的面积约为52.5平方公里,也就是说人口密度为2.86万人/平方公里。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以面积极为接近宋代开封城的现代北京西城区来对比,西城区行政区划面积为50.7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109.5万,人口密度为2.16万人/平方公里要算上白天通勤工作的人口,以及前来游览的外地游客,人口密度才勉强与北宋开封接近。 所以,开封在古代虽然足以称得上巨城,但受限于建筑高度以及人口规模,在市井中生活的实际感受,其实是会觉得比较拥挤的。 没过多久,客船便如同汇入洪流的涓滴,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而两岸也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沿河商铺、仓库、民宅。 拥挤的汴河中,满载着货物的商船比比皆是,更有挂着奇异旗帜、形制迥异的“蕃舶”,船身造型奇特,显然是来自高丽、交趾甚至更遥远的海外国度。 而空气中更是弥漫起了复杂的味道——河水的湿腥、新粮的谷香、船木的桐油味、鱼虾的鲜气、食物的香气。 排了很久的队,他们乘坐的客船才抵达那艘著名的虹桥。 只见一座巨大的单孔木拱桥,如同长虹卧波,横跨在汴河之上。 桥上人流如织,车马喧嚣,桥下船只往来如梭,在桥洞中穿行,形成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此乃天下拱桥之冠。”崔文璟解说道,“桥下甚至可过千石大舶。” 他们的客船缓缓穿过虹桥的桥洞,短暂的阴影笼罩下来,而穿过桥洞后,眼前豁然开朗。 ——东水门! 这座开封最繁忙的城门并非单一门洞,而是由巨大的闸门、瓮城和水道组成一套复杂的防御和通行体系。 水道入口处,水流明显变得湍急,数道粗大的铁链横亘在河面上,由岸边的绞盘控制,用于在必要时封锁河道。 而身着扎甲的士兵持着步槊或长斧,肃立在高高的闸门两侧和瓮城墙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船只。 城外,巨大的石砌码头上面的“卸货埽岸”极为繁忙,无数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扛着比人还高的麻包、沉重的木箱、成捆的货物,在船只与岸上的货栈、牛马车队之间健步如飞。 岸上,税吏手持算筹和账簿,在一排排棚屋前指挥着商船靠岸查验,然后进来缴纳商税和入城税。 脚夫的号子、税吏的呵斥、商贾的争论、小贩的叫卖、牛马的嘶鸣、车轮的滚动、船板的碰撞、水流的哗啦空气中各种声音的喧嚣达到了顶点,无数种声响汇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冲击着每一位初来者的耳膜。 他们乘坐的客船在税吏指挥下,缓缓靠向东水门内的一处码头,陆北顾紧紧抓住船帮,目光扫过眼前这热闹到近乎沸腾的景象。 这便是东京开封府! 大宋的心脏,世界的中心! 在这座仿佛由无尽人烟、财富与权力构筑成的庞然巨物面前,个人的渺小感油然而生,却又让人陡然生出一股身处历史洪流中心的兴奋战栗! (本章完) 第208章 吕惠卿的小心思 第208章 吕惠卿的小心思 “下船了!拿好行李,当心脚下!” 船老大尽力扯着嗓子吆喝,但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显得单薄。 刚一下船,开封东水门外那混合着汗味、牲口粪便、新粮谷香、熟食油脂以及远处飘来的不知名香料的气息,就浓烈而鲜活地扑面而来。 哪怕捂着鼻子也没用,这股味道依旧能够霸道地涌入鼻腔。 他们要进城,所以顺着队伍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税吏所在的棚屋前,上面挂着“场务”的牌子。 在这里,商贾们或焦急、或谄媚、或据理力争地围着执笔持筹的税吏,争执声、报价声、验货呼喝声混杂一片。 “几位郎君,是应考的举子?” 一个机灵的牙人眼尖,见他们一行人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立刻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地作揖道:“可需寻个清净雅致的邸店落脚?小人熟门熟路,保管安排得妥妥当当!” 曾巩作为长者,沉稳地回礼道:“多谢好意,我等自有安排。” 随后,等牙人离开了,曾巩转头对陆北顾他们解释道:“邸店太贵不划算,进了城之后,若是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寻寺庙去借住,开封城中寺庙众多,绝大多数都可以借住,价格便宜又安静,更适合备考.而且即便为了交往应酬方便需要去邸店,也没必要跟这种城外的牙人走,很容易被坑骗。” “多谢子固兄。”王韶率先点了点头。 “嗯,无妨,我也只是来的次数比你们多了些。” 交谈间,排队也轮到了他们。 曾巩扭头转向税吏方向,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公验,提高声音说道:“我等乃是进京赴考的举子。” 税吏挨个看过公验,确认无误,态度稍微好了点:“举子入京,舟船课税可免,只是携带货物若超过定例,仍需按市价纳钱。” 他目光扫过几人携带的岳州特产——柑橘和湖蟹路上已经吃没了,就剩下两匹布和几包鱼干。 这些土产的价值不算特别高,而且主要是自用,再加上数量也在“土仪”的范围内,所以税吏略作盘算,象征性地收了些税钱,便挥手放行。 进入开封城,城内的景象极为繁华。 街道宽阔笔直,铺着平整的大块青石板,但依旧被行人、车马塞得满满当当,两侧店铺林立,望子高悬,五光十色,令人眼缭乱。 有气派的正店,门口挂着彩帛装饰的欢门,酒博士的吆喝声洪亮,也有售卖各色吃食的“分茶”,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绸缎庄、金银铺、香药铺、纸墨店各色货物琳琅满目,仿佛全天下的珍奇都汇聚于此。 行人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有正在乘车或骑骡的峨冠博带士大夫,有身着锦袍的富商大贾,有短衣帮闲、行色匆匆的伙计小贩,更有不少身着异域服饰、高鼻深目的蕃客。 身着皂衣的巡街铺兵手持水火棍,在人群中警惕地巡视。 “真乃人烟浩穰,光满路!” 曾布年轻,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惊叹出声。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路口,曾巩停下脚步,对陆北顾、吕惠卿、王韶、崔文璟四人拱手道。 “诸位贤弟,我等去太平兴国寺浴室院借住,虽简陋些,但胜在清静,便于温书。若是有同去的可以一起,若是诸位有去处,我等便在此与诸位暂别了。” “我住民居。” 王韶有自己的打算,至于他说的民居是亲戚家还是那种出租的民居,就不清楚了。 “吕贤弟呢?”崔文璟问道。 “我、我想住邸店。”吕惠卿没抬头看他,盯着脚下的行李说道。 崔文璟好心劝道:“邸店挺贵的,不如跟我俩去天清寺借宿吧,那边的老和尚我认得。” “不用了。” 崔文璟点点头不再多言。 在旁边看着的陆北顾亦是看破不说破.吕惠卿这小子挺有心眼,他肯定是要去如今刚刚权知开封府的曾公亮家里住,因为吕惠卿的父亲吕璹是景佑元年进士,官至光禄寺卿,如今虽然不在朝中,但跟曾公亮关系非常地好,两家是姻亲。 而且,两家的老家还都是泉州晋江县人,前些年曾家欲扩建府第,吕璹甚至直接把自家地皮腾出来赠予曾家,在大师黄应钟的指点下另择新地。 这种铁的不能再铁的关系,吕惠卿来京考试不去曾公亮家里住,曾公亮都不可能同意。 而吕惠卿不跟他们这些路上认识的朋友说,无非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层关系,或者让人借助他的关系认识曾公亮。 于是,同行了很久的众人纷纷告别散去。 “子固兄。”崔文璟道,“待我俩安顿下来,再寻机去太平兴国寺拜访兄台。” “好,改日再叙。” 曾巩很真诚地说道。 “诸位,那便就此别过。”王韶洒脱地一拱手,“待寻得民居住处,安顿下来,再去两座寺庙寻你们互通消息,共游这东京胜景!” “善!” “后会有期!” 随后,曾巩带着家人们,扛着行李,汇入向前的人群,而吕惠卿和王韶的身影,也很快各自消失在街巷深处。 转瞬间,热闹的十字路口,只剩下陆北顾和崔文璟,和他们那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大量书籍以及岳州特产的简单行囊。 “就剩咱俩了,走吧,去天清寺,那地方清净得很,老和尚慧明法师跟我是旧识,定能安排妥当。” 陆北顾点点头,城内的喧嚣并未因他们改变方向而有任何变化,各种声音、气味、色彩交织缠绕,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五感洪流。 “让开!让开!急脚递!” 一声急促的呼喝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人群像被刀劈开般向两旁急闪。 一名身着赭红色公服、头戴交脚幞头的驿卒,策马缓驰而过,马蹄铁敲击石板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马臀上插着一面小小的三角红旗,上书一个醒目的“急”字。 风尘仆仆的驿卒伏在马背上,无视两旁的一切,只为将手中的军情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出去。 ——这是帝国血脉奔流不息的证明。 “好险!” 崔文璟拉着陆北顾躲到一家香药铺的屋檐下,看着驿卒远去的背影。 “这东京城里,真是片刻不得闲。” 沿着街道又走了约莫一刻多钟,喧闹的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前方出现一座寺院,在深秋澄澈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山门高大,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天清寺”。 寺门前颇为开阔,植有几株高大的银杏,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 与刚才城内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两个世界,只有僧人的诵经声和悠扬的钟磬声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 “就是这儿了!” 崔文璟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熟门熟路地引着陆北顾走向侧门,向守门的知客僧通报了姓名,并言明寻访慧明长老。 知客僧合十行礼,进去通传。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迎了出来。 “阿弥陀佛!”慧明法师声音平和,“一别数年,施主风采更胜往昔了。” “慧明法师!” 崔文璟恭敬地深施一礼:“此番再次进京应考,叨扰宝刹了.这位是与我同来的好友,泸州举子陆北顾。” 陆北顾也连忙行礼:“晚生陆北顾,见过慧明法师。” “好,好,都是读书种子,好生用功,前途无量。” 慧明长老含笑点头,目光温和地扫过两人肩上的行囊。 “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寺中尚有数间清净僧寮可供借住,随老衲来吧。” 跟着慧明长老穿过几重院落,绕过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来到寺院后方一处相对僻静的跨院,院内青砖铺地,几间不算宽的僧寮整齐排列,屋前种着几丛修竹,环境果然清幽雅致。 慧明长老为他们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僧寮。 房间面积不大,仅容纳一床、一桌、一凳,还有一个简陋的书架,不过虽然简单,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从房间里推开木窗,窗外便是几竿翠竹,秋阳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慧明长老说道:“斋饭在斋堂,辰时、午时、酉时各一次,热水可去茶房自取,若有其他所需,可随时寻老衲或这边的僧人。” “多谢长老!此处甚好,已是极好的安身之所了。”崔文璟和陆北顾连声道谢。 送走慧明长老,两人终于卸下沉重的行囊,长长地吁了口气。 陆北顾揉着被书箱勒得生疼的肩膀,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中缓缓松弛下来。 窗外,几只麻雀在竹枝间跳跃,发出细碎的啁啾声,更衬出院落的幽静。 “总算到了。”陆北顾感叹道。 崔文璟也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窗外的秋日晴空。 “是啊,总算到了。” 崔文璟扭过头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陆北顾从自己的笈囊里拿出了两封被他珍藏着的信笺,说道:“得去拜见两个重要的人。” (本章完) 第209章 礼部贡院 第209章 礼部贡院 陆北顾手上的两封信,一封是张方平写给欧阳修的推荐信,另一封则是宋祁写给宋庠的家信。 不过,他思量片刻之后,还是决定先去拜访曾经教授过自己诗赋的老师,如今的殿中侍御史赵抃。 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很清楚欧阳修与宋庠之间的关系。 所以,在送这两封信之前,还是要找人问问现在庙堂上的情况,免得两头不落好。 而陆北顾在开封认识的人,除了他那不知道在哪的姐姐陆南枝,就只有老师赵抃了。 毕竟,眼下张方平和范祥,还都在四川没回开封呢。 “我打算先去礼部贡院那里把家状和解状交了,然后再去拜访殿中侍御史赵抃,崔兄同去吗?” 听了陆北顾的话,崔文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答道:“我跟你同去不合适,你自己去吧。” “行。” 陆北顾点点头,对方拒绝是一回事,但自己不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把书籍和衣衫等行李都放好之后,陆北顾趁着天色还亮,带着两封信以及解状、家状离开了天清寺。 开封是三重城垣结构,分别是外城、内城、宫城,一般来讲官衙都是在内城的,不过应试举子所需要交解状、家状的地方,并非是位于内城的礼部,而是位于外城城南的礼部贡院。 这地方很好找,因为它正处于开封城的中轴线附近。 开封城的中轴线,在内城被称作“御街”,在外城被称为“南熏门内大街”,其实是一整条由北到南的大街,只是名称因内外城而有所不同。 反正离得不算特别远,陆北顾又能辨方向,他干脆走出天清寺后步行顺着道路向西走,没有雇佣驴、骡。 这段靠近天清寺的居民区比入城经过的闹市安静许多,青石板路两侧多是青砖灰瓦的普通民宅,间或有几户稍显齐整的门庭。 孩童在巷口追逐嬉闹,妇人倚门闲话,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吆喝着“炊饼”、“时新果子”慢悠悠走过,声音在相对狭窄的巷弄里显得清晰悠长。 空气中弥漫着柴火气,以及秋日落叶堆积后的微腐气息。 行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眼前,河上架着一座颇为壮观的石桥。 这是横穿蔡河的观桥,这座观桥与北面的云骑桥、宜泰桥、高桥一起,共同承担了开封外城东南角区域与中轴线区域之间的人员、货物往来。 陆北顾跟着人群踏上观桥,桥面被踩磨得光可鉴人。 他顿住脚步,扶着桥栏向下望去。 桥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桥下则是另一番景象.大小船只穿梭往来,有载着粮秣柴薪的货船,也有载着鱼鳖虾螺等水产品的渔船,更有不少载着一筐筐萝卜、菠菜、芥菜、莴苣、菘菜等蔬菜的菜船。 显然,光是本身维持这座巨城里上百万人口每天的吃喝,就已经是一个非常庞大且复杂的工程了。 下了观桥再往北走一段,西拐便是东大街了。 东大街与西大街是东西向的主干道,它们与外城南北向的主干道南熏门内大街交叉,共同构成了外城城南区域的“十”字交通网络。 甫一踏上这条主干道,陆北顾便感觉一股不同的气氛。 跟之前他刚进城看到的那些贩卖各色商品的商业街不同,东大街几乎全都是文教相关的店铺鳞次栉比的招牌幌子在秋阳下招展,上书“精校典籍”、“湖颖名笔”、“歙州佳墨”、“澄心堂纸”、“新雕印书”。 门前常有三五学子驻足低声交谈,偶尔有挑着书箱的力夫或是赶着装载成捆书卷的骡车经过,车辙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是因为大宋的国子监、太学与礼部贡院一起,都位于东大街附近。 所以,东大街这里也俨然成为了开封城一处重要的文脉汇聚之所。 至于国子监与太学有什么区别?说来也简单。 国子监只招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平民无法入学,目前常年保持在七、八十名学生的规模,国子监的监生普遍无心向学,东游西逛是常态,学风涣散,教学基本上流于形式,判监事、直讲等国子监官员,也就是挂个名领俸禄,基本上什么都不管,处于名存实亡的状态。 太学则与地方的州学、县学一样,是“庆历兴学”的产物,诞生距今不过十二年,是范仲淹为了革除国子监弊端、选拔真才所创立的,就建在国子监旁边,而太学没有任何门第限制,平民也能入学,庆历四年第一批就招了二百人,并聘请石介、孙复等大儒担任讲官,采用经义斋、治事斋等分斋教学,并且有着严格的月考、年考制度,目前已经达到了六百多名学生的规模。 当然了,这两所学校虽有不同,但里面的学生考科举,跟地方州府里的学生所需要走的流程都是一样的,都得先考解试拿解额,才能参加礼部省试。 陆北顾循着路人的指点,很快找到了东大街南边的礼部贡院,这地方与国子监和太学隔东大街相望。 他随着其他同样前来递交文书的外地举子一同步入其中,在指定的位置排队等候。 门内影壁前设有一排长案,数名身着公服的小吏正襟危坐,负责收验文书。 轮到陆北顾时,他将家状和解状双手奉上:“泸州举子陆北顾,前来缴纳家状、解状。” 一名面皮微黄,留着山羊胡的吏员接过文书,眼神锐利地扫过。 他先是仔细核验解状上的州府官印、知州签押,确认无误后,又开始逐行审视家状上面的籍贯、三代名讳、年龄、外貌特征。 当看到外貌特征这一行文字描述的时候,他特意抬头看了眼陆北顾。 “.身长七尺,仪观端伟,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鼻准丰隆,髭髯清整。” 山羊胡吏员提笔记下名字,将两份文书分门别类归入不同的卷宗格内,动作麻利。 “好了,已验讫录入,解状存档,家状待省考毕后,若得中,殿试之前还需再核对誊录一次。” 然后,山羊胡吏员递过一块刻有编号的铁牌。 “收好号牌,这东西不能丢,丢了有被冒考的风险,核对起来很麻烦。” “多谢公人。” 陆北顾接过号牌,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这礼部省试“应试资格审核”的第一步算是稳稳踏过了。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稍作踌躇,随即再次向那山羊胡吏员拱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恭敬:“敢问公人,可知殿中侍御史赵公府邸所在?晚生乃赵公门生,此番进京,欲往拜谒恩师。” (本章完) 第210章 甜水巷 第210章 甜水巷 “这我倒是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御史台问问。” 山羊胡吏员想了想,说道:“你出了贡院向西到南熏门内大街,然后向北走,经过蔡河上的龙津桥进朱雀门,朱雀门里面就是内城了,到了内城顺着御街继续北走,御街西侧便有开封府衙,在看到开封府衙的路口西转直走,御史台就位于这条东西向的街上,处于尚书省东门的南侧,应该不难找。” 这一串话听起来很乱,但陆北顾的方位感很好,完全能理解。 实际上就是找到南熏门内大街后向北一直走,看到开封府衙再西走就到御史台了。 而路线虽然不复杂,但距离却着实不算短。 一路走到御史台,哪怕陆北顾这般年轻小伙子,都累的直喘气。 歇了一会儿之后,陆北顾向御史台的门吏出示了自己的省试号牌,随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但御史台的门吏根本不搭理他泄露官员住址,出了事谁负责任? 而且就算告诉住址,一般也找不到人。 因为大宋京官都是卯时(6点)上班,未时正(14点)下班,如果遇到三伏天,甚至午时即可下班。 而除了需要参加早朝的常参官,必须得天不亮就赴待漏院等候去垂拱殿奏事,其他的京官都悠闲得很,下午下班后精力普遍还很充沛,通常会选择去寻些乐子.或去正店吃酒、或去瓦子看表演、亦或是参加宴会,总之都是到晚上才会回家的,所以下午大概率是不在家的。 这时候,御史台的正门走出一位身着绯袍、腰佩银鱼袋的官员。 “这是怎么了?”他随口问道。 小吏答道:“这人来寻赵公。” 陆北顾连忙道:“晚生乃殿中侍御史赵公门生,此次赴京参加礼部省试,想要拜谒赵公,只是不知赵公府邸所在,故而前来御史台相询。” “你叫什么名字?” “泸州陆北顾。” “陆北顾?”绯袍官员思忖刹那,似是有印象,“确实听他夸赞过赵公为人清介,不喜奢华,并未住在官廨集中的内城西侧,而是居住在内城东南隅的小甜水巷内。” “你由此出门,穿过御街继续东行,看到大相国寺的后门,再往东北走便是小甜水巷,记住,是小甜水巷,不是第一、二、三、四甜水巷,小甜水巷里墙后有株老梅树的便是,巷子颇深,需仔细寻访。” “多谢指点!敢问上官高姓大名?” “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 大宋言官系统,又被称为“台谏”,其中台指的便是御史台,谏则是谏院。 御史台的正职是御史中丞一人,副职便是侍御史一人,再往下则是殿中侍御史两人,以及监察御史六人。 其中殿中侍御史是常参官,必然列席朝会监察百官,并有弹劾百官不法行为的职责,监察御史则是分别负责监察六部和地方事务的。 而侍御史作为御史台的副职,若是带上了“知杂事”这个头衔,就等于是“主持御史台日常工作”了,这也意味着御史中丞其实不管事。 这么说,这位还是赵抃的顶头上司。 “学生谢过范公!”陆北顾又道。 范师道摆了摆手,坐上了御史台门口停着的骡车离开了。 陆北顾歇了会儿,他本来想雇辆驴车,但好巧不巧,这里附近都是官衙.尚书省、中书省、开封府衙、御史台,全都扎堆在这里,官员出行都有自己的车,便是没有,属下小吏也会给他们雇马车或骡车。 因此,物美价廉的驴车在这里根本看不到,更没有驴车车夫敢来这里拉客,毕竟这种地方除了归开封府衙的勾当左右厢公事,也就是俗称的“厢官”管理,更是有街道司的兵丁到处巡逻,抓住了来这里拉客的驴车车夫,驱赶都算轻的,严重点连驴带车直接没收了。 所以,陆北顾一咬牙,继续走! 他依着范师道所指,原路返回到了开封府衙门口,然后横穿过繁华的御街,继续向东走,经过的这条路位于大乾明寺和大相国寺之间,人还是不少。 不过,再往东北方向走,内城的官衙气派和御街的极致繁华便渐渐淡去,街道虽仍整齐,两侧却多了些朴素的民居和售卖日用杂货的小铺。 而等到进了甜水巷,陆北顾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微润的水汽。 这地方为什么被称作“甜水巷”呢? 因为开封城的很多地下水盐碱含量都很高,味道很苦,而开封城附近水系虽然繁多,如黄河、汴河、蔡河、五丈河等,但水质却不行,所以这些水都统称作“苦水”,只能用来洗衣、生产。 而“甜水”便是可直接饮用的井水,开封城里其实很多地方都分布着甜水井,但唯有内城的这片区域,甜水井格外地多,久而久之,便称作“甜水巷”。 至于游戏《逆水寒》里,将甜水巷当做娱乐场所,其实是不太符合史实的。 因为开封城里那种妙龄少女比较多的地方都集中分布在内城东侧区域,跟甜水巷还有段距离呢,而且甜水巷的商业逻辑是卖水。 这里聚集了很多专门卖水的商贩,并衍生出了以水为基础的商业活动。 “哎——甜水来咯——新汲的井水,透心凉咧!” 不时就有吆喝声传来,带着特有的韵律,这便是传说中的“甜水令”了。 推着独轮水车的汉子,车上固定着数个硕大的木桶,桶沿湿漉漉的,正沿着巷子缓慢巡行叫卖。 而除了流动的水贩,巷子里更多的是临街开设的“水铺”和“饮子摊”。 水铺门口往往砌着水池或摆放着大水缸,上面覆着木盖或细篾席以防尘,伙计或是用木瓢舀水装入顾客自带的容器,或是直接将水注入铺内。 而更吸引他的,则是那些“饮子”摊。 甜水巷道路两侧的“饮子”摊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木牌或小幡上写着饮子名目,香气或清甜、或酸爽、或带着草药特有的芬芳,在湿润的空气里交织弥漫。 而所谓“饮子”便是这时代各种用甜水调制的冷热饮料,他在泸州就看计云喝过紫苏饮子,开封的饮子种类则更为繁多,堪称琳琅满目紫苏饮子、绿豆汤、漉梨浆、酸梅汤,除了这些常见的,更有用新鲜果子捣碎调制的姜蜜柑水、荔枝膏水、沉香水、香薷饮等等不同口味的饮子。 “客官,走累了吧?来碗酸梅汤?生津止渴,祛除秋燥,最是爽利!”一个守着饮子摊,头戴青色小帽的精瘦汉子见陆北顾站在巷口张望,脸上还带着疲惫的神情,立刻热情地招呼道。 陆北顾确实走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他咽了口唾沫,走到摊前,开口问道:“敢问‘小甜水巷’该往哪边走?” 那精瘦汉子脸上的热情笑容瞬间淡了几分,眼神滴溜溜一转,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拿起一个粗瓷碗,从旁边一个冒着丝丝寒气的木桶里舀起深红色的酸梅汤,手腕一抖,那清凉的汁水便稳稳落入碗中,几颗饱满的梅子沉浮其间。 他熟练地将碗推到陆北顾面前,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客官,这甜水巷里头,名字相近的巷子可有好几条呢!您这空口白牙地问路,小人我生意忙,一时还真有点迷糊.要不,您先尝尝我这祖传方子的酸梅汤?解了渴,脑子清爽了,小人也好给您指个明路不是?七文钱一碗,加冰的,最是消乏!”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陆北顾心中了然,而他长途步行至此,估摸着少说也都走了有五六公里的路了,也确实渴极,再加上七文钱也不算贵,便不再犹豫,从袖中摸出铜钱放在摊上道:“那便来一碗吧。” “好嘞!客官您爽快!” 汉子麻利地收了钱,笑容立刻真诚热切了许多,将碗又往前推了推。 “您请慢用,包您喝了还想喝!” 陆北顾端起碗,冰凉沁骨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喝了一大口,酸甜冰凉的汁水带着梅子特有的清香瞬间充盈口腔,滑过干渴的喉咙,浑身的疲惫都被这口凉意压下去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 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口,喝完才放下碗,嘴里咀嚼着梅子,囫囵赞道:“果然好味道。” “嘿嘿,祖传的手艺,就指着这口甜水巷的好水呢!”汉子得意地搓着手,见陆北顾喝得满意,这才给他指路道:“客官您要找的‘小甜水巷’啊,喏,就是那条,看着不起眼的巷口,拐进去一直走就是了。” 陆北顾顺着小贩所指,步入那条略显幽静的小巷。 小甜水巷果然幽深,道路仅容两三人并行,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 巷内多是些白墙灰瓦的小院,显得宁静安详。 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着门前的景象,寻找着那株老梅树。 终于,在巷子中段,他看到了扇不起眼的木门,门扉虚掩着并未紧闭,而门旁倚墙生长着一株枝干虬劲的老梅树。 时值深秋,虽无梅,但那苍劲的枝桠斜逸而出,在澄澈的秋阳下投下疏朗的影,自有一股清寂高洁的韵味。 陆北顾心中涌起一股激动,斜穿了小半个开封城,终于找到了! 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干净布衣、约莫四十许的老仆拉开了门,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士子:“郎君何事?” 陆北顾恭敬地作揖:“烦请通禀赵公,泸州旧日弟子陆北顾,特来拜谒恩师。” (本章完) 第211章 宰相斗法 第211章 宰相斗法 老仆听到“陆北顾”的名字,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陆小郎君!阿郎前些日子还念叨过,快请进!” 宋代与唐代不一样,虽然贵族、士大夫、富商的家中依旧会有仆从,但跟唐代仆从的“贱民”身份不同,宋代的仆从作为“良民”与主家之间的关系是雇佣关系,通常会签牙契约定好服务年限和工钱,并且不再会跟唐代一样被主家随意买卖、转赠或打杀。 “阿郎正在书房,小郎君随我来。” 庭院不大,却极是雅致整洁。 青砖铺地,墙角几丛修竹,石阶旁点缀着几盆应时的菊,开得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 老仆引着陆北顾穿过庭院,往后来到一间向阳的书房前,轻声道:“阿郎,泸州的陆小郎君到了。” “哦?快请进来!”一个温和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陆北顾推门而入,只见一位身着深色常服、面容清癯的长者正从书案后起身,正是阔别数月的老师赵抃。 他比记忆中添了些许风霜,但那股刚正清雅的气度却更显醇厚。 “学生陆北顾,拜见恩师!” 陆北顾心头一热,抢前作揖。 如果没有在成都的时候,赵抃指点他诗赋,恐怕他从县学到州学的路,未必会走的那么顺畅。 赵抃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他,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好好好!沉稳了不少!一路辛苦,快坐!” 书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书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是疏朗淡远之风,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摊开的书卷还带着墨痕。 赵抃拉着陆北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自倒了杯温茶递过来。 “何时到的东京?落脚何处?怎地寻来的?” 陆北顾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老师真诚的关怀,一路的奔波劳顿和初入开封的疏离感仿佛瞬间消散了。 他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向老师禀告。 赵抃听得仔细,不时颔首,尤其听到他落脚寺庙,赞许道:“寺中清静,安心备考才是正理。” 他话锋一转,关切地问道:“家状、解状可已缴讫礼部了?” “回恩师,学生正是刚从礼部贡院来的,已办妥了。”陆北顾恭敬答道。 “嗯,那就好。” 赵抃捋须微笑,目光落在陆北顾脸上,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你来我这里,除了应考,想必心中还有不少事吧?今日可是有所求教?” 陆北顾心头微动,赵抃果然目光如炬。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那两封书信,把事情说了。 张方平写给欧阳修的信,是当着赵抃写的,赵抃知道。 而不久前宋祁给宋庠写的家信,委托给陆北顾转交,这事才是关键。 毕竟,宋庠身为前宰相,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在五月刚从许州任上调离,回到开封之后,官家只是诏令其随中书门下官员班次参加朝会,出入仪仗参照宰相标准,却并未有新的任用,显然这里面是有说法的。 赵抃轻轻将两封信放在案上,看向陆北顾,眼神温和:“你能想到先来问我,这份谨慎是对的。” 他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言辞。 片刻后,赵抃缓缓道:“欧阳永叔与宋公序,俱是国之重臣,文坛泰斗。欧阳永叔锐意革新文风,提倡古文,反对西昆浮华,虽阻力不小,然其心可嘉,其志可佩。公序兄则更重典章礼制,向来持重端方二人道或有不同,然皆为社稷股肱,私谊虽不亲密,却也并无龃龉倾轧之事。” 他顿了顿,看着陆北顾认真聆听的神情,继续道:“更何况张安道不日就将复任三司使,此信由你呈上,欧阳永叔必欣然接纳。至于宋子京的家书,你只管送去便是,宋公序于公事上或与其弟见解不同,但兄弟之情,血脉之亲,岂是外物可断?便是宋公序真跟谁有隙,你送家书,乃人之常情,也无人会因此见怪。” “这么说,宋公序还是与人有隙?” 陆北顾问的小心,但赵抃知道,要是避而不谈,他这个学生心里肯定不踏实。 于是,赵抃解释道:“有肯定是有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宋公序一向与文宽夫(文彦博)、包希仁(包拯)不睦,皇祐三年包希仁弹劾宋公序‘不戢子弟,在政无所建明’,宋公序因此罢相,私下曾说包希仁‘只以峭直邀名’.不过现在文宽夫也顾不上宋公序了,正忙着跟刘沆斗法呢。” 陆北顾注意到,赵抃对于所有提及到的人物,都是以字来称呼的,唯独对刘沆这位宰相,直呼其名。 这显然是很不尊重的,而言外之意也很明显,赵抃本人跟刘沆关系很差。 而赵抃说的“文彦博与刘沆斗法”这个事,陆北顾在来的路上,听曾巩和吕惠卿等人聊庙堂之事的时候已经略有耳闻了。 一个反印象流的事情是,作为庆历君子之一的文彦博,他的升迁之路,其实与张贵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张贵妃作为仁宗最深爱的女人,独受恩宠十几年,在仁宗的刻意纵容下,在外朝同样有着相当大的势力依附于她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仁宗一直想要把曹皇后也废了,这就必须要有有分量的文官在外朝给张贵妃说话。 因此,文彦博和刘沆、张尧佐等人,依附张贵妃,都得到了超出正常速度的快速升迁。 要是张贵妃还活着,文彦博和刘沆他俩其实没什么矛盾,可惜红颜薄命,仁宗还没废后,三十来岁的张贵妃就去世了。 于是,文彦博和刘沆之间的矛盾开始逐渐激化,而两人矛盾的公开化,正是在今年。 今年年初仁宗中风之后昏迷在榻,正好有人向当时的开封知府王素告发,说有禁中基层军官煽动士卒意图作乱。 这几乎让人本能地联想起十余年前的“庆历宫变”,更让人联想到五代十国时期重演过无数次的基层军官士卒推举高级武官造反。 而彼时的两位枢密使,一个是狄青,一个是王超之子王德用,全都是深得军心的宿将。 (本章完) 第212章 毫无破绽的包拯 第212章 毫无破绽的包拯 眼看着事态几乎就要到了大宋江山危如累卵的地步,开封知府王素马上跑去禀告宰执们,而宰执们选择绕开了狄青和王德用这两个武人枢密使,把枢密副使王尧臣叫了过来闭门开会。 当时刘沆建议马上抓人,但文彦博比较冷静,他召集宰执们商议之后并没有马上抓人,而是进行了核查,发现这件事完全是诬告,虚惊一场。 于是宰相们再次商议后,写文书,将诬告之人当众处决,以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而后,最有意思的环节来了。 仁宗清醒之后,刘沆偷偷对仁宗说,是文彦博要搞宫变不成才杀人灭口。 显然,刘沆利用了仁宗对于十余年前参与“庆历宫变”的四名士卒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任何口供的心理阴影,试图挑起仁宗对其他宰执的猜疑之心。 而嘉祐元年的这次诬告事件,怎么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谲。 从事实上来讲,禁中士卒的军心,在仁宗病重的那段时间确实不稳,而作为官家耳目的皇城司几乎没有半点察觉,是真的察觉不到,还是已经失控了? 毕竟,史志聪任“内副都知”,作为内侍省的大宦官,直接管辖独立于三衙之外的皇城司的日常事务,而皇城司的职责就包括了宫门启闭、禁卫调度、宫禁安全及监察百官动向。 而史志聪怎么做的? 文彦博要求史志聪每日向中书省汇报仁宗病情,史志聪起初以“禁中事严密”为由拒绝,后来推脱不得,不单是汇报仁宗病情,干脆宫门下锁的决定权这种关键权力都一并交给宰执们了。 对于宰执们来讲,这当然是好事,免得有武人兵变,若是一旦仁宗驾崩,也可以马上控制禁中,迎赵宗实登基。 但醒了之后的仁宗怎么想?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极为扑朔迷离,仁宗已经起了罢相的心思。 还好枢密副使王尧臣当时心眼多,作为跟文彦博、韩琦、包拯的同届进士,他悄悄提醒文彦博让刘沆在文书上也签名,并且把原件保留了下来,文彦博这才得以洗脱罪名。 不过,经此一遭,文彦博和刘沆也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陆北顾点点头,恭敬道:“学生知道了。” 他略一沉吟,又问道:“那恩师在庙堂之上,可有不睦之人?学生初涉此地,定当格外小心谨慎,留意言行,免得无意间给恩师惹来麻烦。” 赵抃捋须,坦然道:“你是聪明人,为师也没什么好瞒你的。若论私仇,确是没有,但公怨么” 他顿了顿,说道:“倒是有两位,一位是刘沆,另一位则是知谏院的范镇。” 陆北顾的脸上露出探询之色:“哦?敢问恩师,这公怨因何而起?” “皆因这御史台的职责所在。”赵抃解释道,“先说与刘沆的纠葛,根源在于他本人便与御史台势同水火。” “这又是为何?”陆北顾追问。 “当年他主持温成皇后(张贵妃)丧仪,因行事不够检点,被天下人讽为‘刘弯’——市井间称卖棺材者为‘弯’,暗指其从中渔利。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台职责所在,自然群起弹劾。” 赵抃叹了口气,接着道:“刘沆岂是忍气吞声之辈?今年狄青狄枢密因御史弹劾罢官一事,他便借题发挥,向官家上奏,说什么‘御史私下结党,利用职权罢黜陛下的将相,削弱陛下爪牙,恐有不可测之阴谋’。这话的后半句,可真是戳中了官家当时的心事。” “如此指控,分量极重啊。”陆北顾了然。 “正是。此等大帽子扣下来,我等岂能坐视?当时御史中丞张昪、侍御史范师道,与我一起,连上十七章奏疏辩驳,如今刘沆因诬告之事,已是罢相在即了。” 赵抃语气平静,并无得意之色,显然有些话他没往深里说。 那就是.代价呢? 宰相,终归是宰相,就算被弹劾下去,御史台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那与范谏院的矛盾呢?”陆北顾继续问道。 “与范镇的不睦,缘由有二。”赵抃条理清晰地说,“其一,御史台与谏院同为言路,职能相近,这‘台谏之争’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天然就容易生出龃龉。其二嘛范师道和为师曾弹劾过范镇阿附前宰相陈执中。” 正所谓恨屋及乌,陈执中致仕后,人走茶凉,凡与其亲近者,难免被清算。 范镇确是陈执中与庞籍提拔起来的,他与王逵的境遇,从缘由上来讲并无二致。 “只不过范镇其人,品行为人还是相当不错的。”赵抃语气带着一丝公允,“或者说,能在言官位置上坐稳的人,品行都不会太差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立身,身为言官,首要便是自身无懈可击。” 这话没错。 不贪财货,慎交朋党,这都是为了免于被人扣上贪墨结党的帽子。 一旦沾上这等污名,作为言官的立身之本就荡然无存了,所言所行,皆会被视为收了钱财替人张目,或是为朋党私利发声,再无人信服。 而包拯,其实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包拯的弹劾之所以能无往而不利,就在于他真的做到了持身以正,别人找不到他任何把柄,完全就是毫无破绽。 毫无破绽到了什么程度呢? 好歹赵抃还有正常的人际交往,而包拯不仅不与人交往,不接收任何私人信件,甚至连亲戚都统统断绝往来,衣食住行比市井百姓还节俭。 在大宋的庙堂里,不乏有人弹劾包拯与文彦博、韩琦结为朋党,包拯是在替两人攻击他们庙堂中的敌人。 但是没用,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平常包拯根本不跟文彦博和韩琦有任何公务之外的私人接触,甚至公务接触都在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那也是大门敞开,于众目睽睽之下对话。 君子论迹不论心,包拯的行为毫无疑问是清正君子所为,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本章完) 第213章 庙堂派系 第213章 庙堂派系 “那弹劾之后,结果如何?” “大抵是两败俱伤。” 赵抃叹了口气,他平常自然不会跟别人说这些事情,今天是话题聊到这里了,心中也确实郁结,于是便一吐为快了。 “范镇不顾公议,一味暗中论列,营救陈执中,上惑圣听,又不建议马上立储。如今朝廷任命范镇知谏院,御史台是持风宪之地,彼此趋向各异,难以共处所以我上疏官家,请求外调,范镇也在请求外调。” 陆北顾一怔,自己刚到开封,老师就要再次调走了吗? “在大宋,文官频繁调任是常事,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抃看出了陆北顾的心思,说道。 “一定会外调吗?”陆北顾问道。 “也不一定。”赵抃又道,“现在御史台和谏院都在弹劾枢密使王德用,王德用是个识趣的人,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他不可能再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待了,应该过不多久就会卸任后面若是枢密副使王尧臣升任枢密使的话,那枢密副使的位置就会空出来。而能接任枢密副使的人选寥寥无几,王中丞算一个,若是王中丞升任枢密副使,范师道接任御史中丞,为师就不用走。” 赵抃的这段话,信息量极其密集,而且里面未言明的弯弯绕绕极多。 陆北顾略做思考,大概明白了过来。 王德用,是那位太宗心腹、真宗朝“名将”王超的儿子,嗯,就是在澶渊之战里,手握重兵在河北挂机的那位。 不过王德用比王超勇猛得多,属于是那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资历老将,极得军心。 陆北顾听吕惠卿他们路上讲过,王德用被拔擢为枢密使的唯一原因,就是仁宗用他来明面上压狄青一头,堵上文官们的嘴。 但王德用跟狄青不一样,早就有了隐退之心。 而现在看来,王德用经历了仁宗病重的时候,宰执们绕过他和狄青,拉着枢密副使王尧臣开闭门会的事情后,早就心寒了。 而御史台和谏院虽然有矛盾,但属于是内部矛盾,一旦涉及到文官集团整体利益,马上又一致对外弹劾王德用了。 王德用之所以现在还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待着,陆北顾估计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仁宗要面子,另一方面是怕庙堂失衡。 ——王德用和狄青,都是仁宗力排众议,拔擢上来当枢密使的,如今先后被文官弹劾,若都是一遭弹劾就马上贬谪,仁宗的面子往哪放? 不要小瞧“面子”这种东西在庙堂中的意义,对于仁宗而言,“面子”就是权威,权威丢了,操控庙堂可就难了。 而王德用卸任枢密使之后,若是如赵抃推演的一样,枢密副使王尧臣升任枢密使,对于仁宗来讲,各方面的后果可能都是灾难性的。 陆北顾蹙眉沉思片刻,说道:“那老师恐怕要调任了。” “何出此言?”赵抃有些惊讶于陆北顾的反应速度。 “学生不太懂庙堂之事,但学生觉得,什么事情归根到底都是人事.总不能两府相公全是天圣五年的吧?” 赵抃端着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如果是枢密副使王尧臣升任枢密使,御史中丞王畴升任枢密副使,侍御史范师道升任御史中丞,那么赵抃一定会升任侍御史。 但如果前提就不成立,那赵抃被外调,就是必然事件了。 这件事情赵抃心里早就想明白了,但陆北顾能这么短时间内反应过来,很让他惊讶。 “你看的很透彻。”赵抃喝了口茶,夸赞道,“小小年纪能看清这庙堂迷雾,难得为师考考你,你觉得谁会接任枢密使?” “要么是宋庠,要么是贾昌朝。” 宋庠作为天圣二年小圈子的带头大哥,跟文彦博、韩琦、王尧臣、包拯这些天圣五年小圈子的人不对付,也不是什么秘密,赵抃此前便跟陆北顾明确讲过了。 而贾昌朝是陈执中的盟友,他是吕夷简的门生,继承的是权相吕夷简的衣钵,在庙堂派系里属于坚定的保守派。 “圣心难测。” 赵抃并没有给出自己的猜测,只是叹了口气:“人在庙堂,总是身不由己。” 不过,无论是宋庠还是贾昌朝担任枢密使,其实对于赵抃来讲,结果都不重要了.他必须维护御史台的利益,也必须尽到言官的职责,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外调,他是有着充分心理准备的。 陆北顾也一时沉默。 这次登门拜访赵抃,收获很大。 曾巩和吕惠卿等人虽然因为认识一些大人物,对庙堂中的事情有所知晓,但毕竟都是未入仕的举子,是局外人,所以很多信息都是模糊的。 而赵抃身为御史台的三号人物,作为身处庙堂漩涡之内的局中人,所给出的信息是极为准确的。 通过这次谈话,陆北顾也总算是大概搞清楚了在嘉祐元年这个时间节点上,庙堂里的主要派系。 第一个是以天圣五年小圈子为核心的派系,主要成员是宰相文彦博、枢密副使王尧臣、相州知州韩琦、江宁知府包拯,再加上宰相富弼.属于庆历新政派遗留下来的人员在多年蛰伏后东山再起了,这个派系也是目前庙堂上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第二个是以天圣二年小圈子为核心的派系,主要成员是前宰相宋庠、成都知府宋祁,本来他们起势比天圣五年那帮人要早得多,康定年间宋庠就已经是宰执了,而当时郑戬是枢密副使、叶清臣是三司使,可惜没玩过保守派大佬吕夷简,失势之后郑戬和叶清臣相继离世,这个派系再也没起来过。 第三个是以贾昌朝为核心的保守派,保守派一直都是仁宗朝庙堂里不可或缺的势力,他们都反对庆历新政,在吕夷简和夏竦倒台之后,陈执中、贾昌朝、王拱辰等人成为了这个派系的代表。 至于此前文彦博、刘沆、张尧佐组成的后妃派系,随着张贵妃离世,已经土崩瓦解了。 而除了这三大派系,庙堂里诸如极为抱团的御史台,以及以张方平等技术官僚为代表的中间派,也都有着各自的生存空间。 (本章完) 第214章 迷雾散尽 第214章 迷雾散尽 当然了,陆北顾对于庙堂势力分布的这种认识,目前来讲还是相当粗糙的。 其中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都有着超乎想象的复杂程度,不是说简单粗暴地非黑即白所能划分的。 哪怕是同一派系,在不同事情上的态度和立场,都有可能完全不同。 而且庙堂就是如此,不管是怎样的君子,只要卷进去,那么难免会被动或主动地参与其中,时间久了,很多事情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就说不清了。 尤其是因为理念不同,哪怕都出于公心,君子与君子之间,也会互相攻讦。 为的,就是获取权力,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 可谁的抱负是正确的,又有谁能评判呢?或许只能交给时间了。 “罢了,外调就外调吧为师是御史台的一员,自当荣辱与共,君子问心无愧便好。” 正如赵抃所言,人在庙堂往往身不由己。 实际上,赵抃在回朝的这几个月以来,已经很努力地在承担好一个御史的职责了。 有些事情他可以不掺和进去,但出于职责,赵抃还是义无反顾地在上疏,譬如弹劾刘沆、弹劾王德用、弹劾范镇,以及建议仁宗马上立储、惩处六塔新河事件责任人等等。 因此,赵抃也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刘沆。 刘沆想要拉着御史台的这些人同归于尽,所以上疏仁宗“自庆历以后,台谏官专权用事,朝廷命令一出,事无对错一概议论,必使其主张获胜方止。又专好揭发他人难以辨明的隐私,以中伤士大夫,执政大臣畏惧其言论,对他们提拔尤其迅速”。 为此,刘沆利用宰相职权,提议推行御史迁转之格,将御史台的御史们大规模外调。 刘沆的提议当然是挟私报复,三岁儿童都能看得出来。 但仁宗还是同意了。 倒不是仁宗容易被忽悠,而是此时孤立无援的仁宗疑心大起,对于言官们先后弹劾他的两位心腹爱将狄青、王德用,以及建议他马上立储,都非常地感到怀疑,并且有着强烈的不满情绪。 这很好理解,仁宗当然是整个华夏历史上都难得的仁慈之君,但绝不能因为仁宗仁慈,而忽略了其权术手腕。 仁宗享国数十年,除了天圣时期由太后刘娥秉政之外,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在维系庙堂的平衡,处理大宋内外各种事情。 哪怕如今仁宗到了晚年,他依旧想要凭借权术,牢牢地掌握住庙堂局势,给他生个亲儿子继承皇位争取时间。 而对于仁宗来讲,不管是出于频繁调任文官的惯例,还是避免言官结党,刘沆的提议都非常有用。 所以刘沆才能在罢相之前,拉着御史台的言官们同归于尽。 而从前年张贵妃未留下皇子便去世,后妃派瓦解;到去年陈执中致仕,保守派势力削弱;再到今年新政派文彦博、富弼拜相,仁宗中风,禁军诬告事件后文彦博与刘沆决裂,再再到立储之争导致狄青、王德用先后卸任枢密使。 这些此前由零散信息拼凑出的事情线索,在今天与赵抃交谈后,陆北顾终于在脑子里把前因后果都串了起来,迷雾散尽。 他对于如今庙堂中的局势和近年来事件的前后逻辑关系,都有了一些认知,而心中对即将展开的拜谒欧阳修与宋庠之事,也已然有了清晰的路径。 欧阳修虽然与文彦博等人还是朋友,但庆历新政失败之后,他是有所反思的,所以如今在政事上,其实态度并不与文彦博等人完全一致,甚至有时候会唱反调。 所以,拜访欧阳修,并不会将陆北顾卷入到庙堂斗争之中。 而给宋庠送家书,也是利大于弊的事情,若是能得到宋庠这个“连中三元”之人的指点,对于陆北顾明年考礼部省试,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他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连忙起身再次作揖行礼:“多谢恩师指点迷津!学生心中疑虑尽去矣!” “不必多礼。”赵抃摆摆手让他坐下,“你初来东京,人事纷繁,谨慎些是好的不过也无需过分忧惧,庙堂上的事情离你还很远,考中进士再考虑这些问题不迟。总而言之,不管遇到什么人,持身以正,待人以诚,依礼而行即可。” “然后拜谒之事,欧阳永叔一代文宗,学问虽大,科举上面却未必真的会教人,你可试试能否求教于宋公序,宋公序毕竟是‘连中三元’之人.可惜冯当世不在京中,不然倒是可以请他教你。” 冯当世,指的是富弼的女婿冯京,听起来赵抃跟他关系还可以。 《资治通鉴后编》记载“进士自乡举至廷试皆第一者才三人,王曾、宋庠为名宰相,冯京为名执政,风节相映,不愧其科名焉”。 所以,除了真宗朝那位升迁速度惊人,并且在真宗朝和仁宗朝之间力挽狂澜的王曾,其实仁宗朝“连中三元”之人就宋庠和冯京两人了。 而冯京是八年前“连中三元”的,对于科举考试版本的理解,可能更新一些。 不过找不到冯京,若是能凭借这封家书得到宋庠的教导也是极好的事情,毕竟宋庠的学问跟冯京这个年轻人比,肯定是要更加高深的。 赵抃思忖片刻,又提笔亲自给陆北顾写了一封推荐信,并且在信的外面写了宋庠府邸的地址。 “你拿着这封信,连同家书一起给宋公序吧。” “多谢恩师!”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显关切:“而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安心备考,距离省试还有些时日,万不可荒废了功课,若有诗赋方面的疑难,亦可随时来此间寻我。” “是!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陆北顾心中暖流涌动,郑重应下。 若是有顶级的师资,再加上备考时间充裕,对于明年嘉祐二年的礼部省试,陆北顾觉得还是很有希望通过的。 随后师徒二人又聊了些四川的事情,以及京中备考的注意事项,直至日头西斜,陆北顾才起身告辞。 赵抃亲自将他送至院门口,看着他消失在小甜水巷的尽头。 (本章完) 第215章 兑奖时刻 第215章 兑奖时刻 陆北顾按照赵抃信笺上所书的地址,从小甜水巷向内城西侧行去。 因为他们是上午到的开封城,陆北顾中午出门的时候就在寺庙里先吃了顿饭,所以哪怕走了很远,但在赵抃家里喝茶歇了会儿之后,他的体力便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 如今已是十月,深秋的日照时间不算长,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有了渐暗的趋势。 好在,开封城在真宗朝末期,就废除了宵禁制度。 因此陆北顾也不用担心天黑以后来不及回天清寺,走在街上会被巡城士卒给抓捕起来。 越靠近内城西北角,道路愈发宽阔规整,两侧的宅邸也愈发轩昂气派。 街道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偶有装饰华美的马车辘辘驶过,驭者沉稳,马匹神骏,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小甜水巷的闲适市井气息,而是一种寂寥氛围下的威仪感。 宋庠的府邸位于天波门内大街附近,此地毗邻宫城,是字面意思上的“天子脚下”,权贵多云集于此。 这也是大宋高级文官的福利之一能做到两府相公的人,基本上都会获得官家赏赐的府邸,不用自己钱买。 当然了,要是想要换自己喜欢的装修风格肯定是要钱的,而且日常维持一座庞大府邸的运转也需要不小的开销。 不过,对于高级文官们的俸禄来讲,不算什么难事就是了。 按照赵抃所写推荐信的地址,陆北顾在一处高门大院前停下脚步。 朱漆大门紧闭,这正是宋庠府邸。 门前没什么访客,这有些出乎陆北顾的意料。 不过想想也合理,现在正是文彦博等人权势煊赫之时,大家都知道宋庠跟文彦博等人关系很差,所以也不敢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来拜访闲居在家的宋庠。 陆北顾整了整衣襟,上前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片刻,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人的脸。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陆北顾,见陆北顾虽衣着普通,但气度从容,不似寻常寒士,便客气问道:“小郎君何事?” 陆北顾拱手,声音清朗:“烦请通禀宋公,泸州举子陆北顾,奉小宋学士之命,特来呈递家书一封。” “小宋学士?” 门房的眼神瞬间凝重了几分,态度也更添恭敬。 “可是宋祁宋子京学士?” “正是。” 陆北顾从怀中取出那封珍而重之的家书,给门房看了一眼。 “此乃小宋学士于江陵府夜宴上亲笔所书《与兄书》,托晚生面呈宋公。” 门房目光扫过家书,然后对陆北顾道:“小郎君稍候,容我即刻通禀管事。” 说完,侧身让陆北顾在门房稍坐,自己则快步向内宅走去。 宋府很大,但门房内布置简洁,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气息古雅。 茶是没有的,陆北顾就这么静坐等候,心中却难以完全平静。 宋祁那封饱含深情的家书分量有多重,他是知晓的。 而他此刻即将面见的,是那个“连中三元”后于宝元、皇祐年间两度拜相,并于庆历年间两度拜枢密使,于两府中皆坐到过人臣之极位置上的人物。 其弟宋祁在词章上已是天纵之才,作为兄长,更是文坛巨擘,他的目光会如何审视自己这个来自蜀地的无名小卒? 陆北顾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 门外街道上偶尔传来的车马声,更衬得门房内寂静的空气如同凝滞。 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位门房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敬意:“管事讲,阿郎已在书房相候,小郎君请随我来。” 陆北顾点点头,起身跟随门房穿过一道门,步入府邸。 与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不同,宋庠的府邸布局疏朗大气,处处透着文人的清雅。 庭院开阔,青石铺地,几株高大的松柏苍翠挺拔,枝叶间筛下细碎的光。 曲折的回廊连接着几进院落,廊下悬着鸟笼,清脆的鸟鸣更添几分幽静。 门房引着陆北顾来到一处临池的轩榭前,轻声道:“阿郎,小郎君到了。” “进来吧。” 一个不算高的声音从轩内传出。 陆北顾迈步而入。 轩内陈设素雅,一桌、一榻、数椅,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塞满了书卷。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木窗,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一位身着深青色常服、须发已见白的长者,正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池塘中几尾悠闲的锦鲤。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略显清瘦,但那挺直的脊背,却让人感觉仿佛面对的是一座沉默的山岳。 听到脚步声,宋庠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与宋祁有五六分相似,同样清癯,同样带着文人的风骨,但眉宇间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宋祁的慵懒风流在他脸上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宦海浮沉、阅尽人间沧桑后的通透。 宋庠的那双眼睛尤其深邃,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穿眼前人的心思。 “晚生陆北顾,拜见宋公!” 陆北顾心头一凛,不敢怠慢,深深作揖行礼。 宋庠的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这位被自己那性情疏狂的弟弟托付家书而来的少年郎。 身量挺拔,眉目清朗,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锐气,举止从容有度,不卑不亢,仅凭这份初见的气度,便已胜过许多浮躁的年轻举子。 “不必多礼。”宋庠抬了抬手指头,“把信给我就坐吧。” 陆北顾把宋祁的家书双手交给宋庠,随后依言坐下,但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脊背挺直,双手置于膝上。 轩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窗外鸟鸣啾啾,池塘水波微澜。 看着家信,宋庠的目光,渐渐地有些飘忽不定。 他似乎回到了记忆里那遥远的童年时光,枣树下的翘首期盼,寒夜里的咿唔诵书,破寺中的齑饭共衾那些深埋心底被岁月尘封的温情画面,被弟弟的笔触重新唤醒。 片刻,宋庠的目光重新聚焦,那丝温情悄然隐去,恢复了平日的深邃。 “你既是泸州举子,此番进京,是为明年春闱?” “正是。”陆北顾答道,“晚生侥幸得中嘉祐元年泸州解元,特来东京应嘉祐二年礼部省试。” “子京在信中,盛赞你词作不凡,‘月是故乡魂’一句,道尽游子情肠,更暗含天地逆旅、光阴过客之思,颇有老杜遗风他性子疏阔,极少如此推崇后辈。” 陆北顾连忙谦逊道:“晚生一时感怀,信笔涂鸦,蒙小宋学士谬赞,实是惶恐。” “不必过谦。”宋庠微微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追忆,“能令子京动情,写下那般肺腑之言的家信,已是难得,他信中所述少时旧事.亦让老夫心绪难平。” 见状,陆北顾立刻从怀中取出赵抃的推荐信。 “晚生在四川时,蒙今殿中侍御史赵公不弃,亦曾指点迷津。赵公闻知晚生奉书前来,特命晚生将此信一并呈予宋公。” 宋庠看完赵抃的推荐信之后,沉吟了片刻,说道。 “老夫自布衣时便已颇有文名,及中进士,又于馆阁翰院任职多年,至老仍读书不倦,也算是有几分学识闲居在家教个学生,不算什么难事。” 陆北顾心中一喜,知道这便是宋祁那封家书的兑奖时刻了! (本章完) 第216章 摸底小测 第216章 摸底小测 实际上,赵抃认为宋庠能教陆北顾,是有判断依据的。 在文章上,很多历史级别的大家,都是属于那种“会写不会教”的状态,对于李白、苏轼这种人来说,有灵感提笔就是千古名篇,这东西怎么教? 欧阳修的理论体系更全面,倒是稍微好点,但也好的有限。 原因很简单,欧阳修要是真会教学生,曾巩为啥这么多年都没考上啊? 别说什么西昆体,从庆历兴学以来,西昆体就已经开始逐渐式微了。 虽然科举文风还没彻底改变过来,但这十几年来,大宋科举的文风就是在向古文体这个方向演变的,甚至在这两年过了头,弄出了“比古文体更古文体”的太学体。 所以,会写,真不等于会教。 而宋庠的文名虽然比欧阳修稍逊一筹,但同样是文坛宗师,同时,宋庠的科举水平,是绝对高于欧阳修的。 毕竟,欧阳修考科举可是连续落榜两次来着。 除了宋庠科举水平更高、更会教人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赋闲在家的宋庠正好有空啊! 你让欧阳修教人,欧阳修有这空闲时间吗? 官家催着交稿的《新唐书》要不要修?自己私著的《新五代史》要不要修?再加上本来也不算轻省的日常工作,以及与众多朋友、门生们交流文学一天下来从早忙到晚,哪有空教学生啊? 而且说实话,光是张方平的一封推荐信,力度也没到这份上,同样是青松社成员也不行。 张方平只是跟欧阳修有点交情,还不算有多好,而青松社成员在开封更是多了去了,欧阳修的朋友们都是。 所以,陆北顾在欧阳修那里,或许能得到偶尔的指点,也有资格参加青松社的集会。 但指望欧阳修每天全心全意地教他准备科举,从时间和交情上来讲,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宋庠这里就不一样了,赵抃的面子能不给,他亲弟弟的面子能不给吗?家书里特意提一个外人的名字,还让这个外人过来给他送信,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正如那句俗话讲的,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赋闲在家,宋庠除了读书,正无事可做呢! 而对宋庠来讲,读书虽然有乐趣,但也不能天天从早读到晚不是?教个学生,就当调剂一下生活了。 “老夫既受子京家书,又见故友之荐,对你便不能仅以寻常后辈视之,自当略尽心意。” 宋庠捻须说道:“省试在即,经义文章、策论诗赋,皆是根本,老夫不清楚你科举功底到底如何,你把这份卷子答了,老夫再依你水平制定课业。” 说罢,宋庠从书架里翻找出了一份发黄的试卷。 这是景祐元年宋庠还是知制诰的时候,负责主持制科考试,所出的试卷。 之所以拿这份试卷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题目是宋庠自己出的,所以非常熟悉,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景祐元年距今已有二十二年之久,现在的年轻人平时训练用的都是庆历兴学之后的卷子,所以肯定没做过这份试卷。 如此一来,宋庠才能通过这份自己最熟悉的答卷,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陆北顾的真实水平。 来了! 陆北顾精神陡然一振,心中既紧张又隐隐兴奋。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接过卷子,在书房的桌前坐下。 纸张边缘已有些许脆化的痕迹,墨色也因年深日久而略显沉暗。 陆北顾强迫自己躁动的心绪沉静下来,他并未急于落笔,而是凝神屏息,逐字逐句地审阅题目。 宋庠则踱步至窗边,目光看似落在池塘锦鲤之上,实则眼角余光始终关注着书案前那个年轻的身影。 他端起一盏清茶,呷了一口,心里想道:“四川非是文教兴旺之地,不过既然是一州解元,想来水平也不会特别差如今距离礼部省试尚有百天,只要有个中人之姿,也足够教到进士末尾了。” 显然,宋庠并没有对陆北顾抱以太高的期望。 不过他也不认为,自己教学生,连个进士都教不出来.除非对方是蠢蛋。 但既然弟弟和赵抃都推荐了,那应该已经排除这个可能了。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唯有陆北顾翻动试卷的轻微声响。 他看得极仔细,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显然是在脑中飞速地拆解、思索着每一道题目的关节要害。 这份景祐元年的制科题目,果然与庆历兴学后流行的路数颇有不同,墨义部分考的内容更为古奥冷僻,时务策更是只有一道,所涉实务虽非当下最热门的议题,却也直指大宋弊病。 终于,陆北顾将整份试卷默读完毕。 他抬起头看向宋庠,声音清晰:“宋公,晚生已阅毕试题,不知可否借用纸笔?” “自便。”宋庠微微颔首,指了指书案一侧早已备好的澄心堂纸与上品湖笔、端砚。 砚池中清水微澜,一块松烟墨锭静静躺在旁边。 陆北顾起身,动作沉稳地研起墨来。 墨块在细腻的砚石上打着旋,发出均匀而低沉的碰撞声,深黑的墨汁渐渐化开,浓淡合宜。 他选了一支中楷狼毫,在砚边轻轻掭去多余的墨汁,笔尖饱满而不滴垂。 随后,他取过一张纸铺开,用镇纸压好,屏息凝神,再次闭目片刻,将腹稿在心中最后梳理一遍。 再睁眼时,他眼中已无半分犹疑,只有全然的专注。 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笔于纸端。 他先答的是那道关于“榷盐利弊”的时务策。 他没有用寻常举子惯用的华丽铺陈与引经据典的堆砌,开篇便直指核心,点明榷盐之制本意在于“抑豪强、济国用”,立意既正且高。 随即笔锋一转,以极其冷静克制的笔调,条分缕析地列举其在执行中易滋生的三大弊端:“一曰吏胥苛扰,私贩横行,反伤民利;二曰盐价腾踊,贫者淡食,怨声载道;三曰官盐质劣,民不堪食,徒耗国帑。” 每一条都辅以简洁有力的推论,逻辑严密,层层递进。 最后,他并未彻底否定榷盐,而是提出“量地制宜”、“严惩贪渎”、“畅通输运”三条改良之策,虽无惊人之语,却务实可行,丝丝入扣,显示出对基层吏治的洞察。 整篇策论一气呵成,行文洗练,毫无赘言,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近乎冷峻的务实精神。 宋庠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回书案不远处,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陆北顾笔走龙蛇的纸上。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但捻着胡须的手指,在读到那三条弊端与对策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陆北顾的水平,比他想象中,要强不少。 但这种水平要想稳中进士,还是有一路要走的。 时间在陆北顾的答题中快速流逝,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宋庠拿起试卷,仔细地阅读着。 陆北顾屏息凝神,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手心竟微微沁出了汗意。 眼前这位可是“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其眼光之毒辣,评判之精准,绝非寻常考官可比。 能得到他的指点,哪怕只是一言半语,也足以让无数举子梦寐以求。 过了许久,宋庠终于放下,抬眼看向陆北顾。 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真正的考量。 “文理尚通,用典亦算得当,但若是想与天下俊才相争,你现在的水平还不够。” 陆北顾微微一怔,并没有流露出下意识的不忿之色,反而目光中极为渴求。 “还请宋公教我!” 宋庠将陆北顾的反应尽收眼底,那渴求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能听进逆耳之言,并有求进之心,此子可教。 (本章完) 第217章 天才遍地走的开封 第217章 天才遍地走的开封 宋庠把试卷重新放回书案上,就着窗外的夕阳余晖,手指精准地点在陆北顾答卷的几处关节。 “此时务策,立意尚可,条理也算分明。然则,失之过简!” 宋庠的指尖重重敲在“吏胥苛扰,私贩横行”几个字上,说道:“榷盐之弊,人所共知。然你只言其害,未论其何以成害,更未言朝廷维系此制之难处,地方官员执行之掣肘。” “一针见血是好事,但省试策论,非是街头巷议,需有‘体国经野’之思.你这般写法,考官阅之,或觉你见识犀利,更可能觉你年少气盛,不谙世务,只知指摘而无恤国体之艰。” 陆北顾心头一凛。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潜意识里那份来自后世的“上帝视角”,以及今天在宋庠面前有些急于表现的心态所共同造成的。 他过于追求“一针见血”,却忽略了大宋科举文章特有的“体统”与“周全”。 接下来,宋庠的每一句点评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陆北顾文章表面下的问题。 这些问题,或许在州学里压根就不是问题。 因为同学们写的东西,问题更大。 但省试不是如此,省试不是比烂的考试,比的不是“谁没那么烂”,而是“谁更出类拔萃”。 这是一场大宋四百州的英才汇聚一堂的终极大考,所以每一个以前在州学里“不是问题的问题”,如果不注意,都将会成为被更优秀者淘汰下去的潜在风险点。 说的直白点,在泸州,解元确实不凡,但在东京开封,解元算个什么? 不用说庙堂里曾经中过解元的文官有多少。 就说这开封城里,备考的解元现在都不止四百人! 而这些人,每个人在自己所在的州,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毫无争议的天才。 但放到天才遍地走的开封,什么都不是。 正因如此,陆北顾没有丝毫自矜之心,更清楚眼前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到底有多高的含金量。 ——大宋立国百年,迄今为止“连中三元”者,不过只有三人,而宋庠便是其中之一。 这种事情只有天才中的天才,才能做到。 更何况,还不能以刻舟求剑的心态来看待宋庠的学识水平,因为宋庠的学识水平在中状元之后没有如同绝大多数文官一般停滞、倒退,反而还在不断进步。 今年是嘉祐元年。 三十二年前的天圣二年,宋庠的学识就已经足够连中三元。 二十二年前的景祐元年,宋庠的学识就已经足够当主考官。 而宋庠是出了名的勤学不倦,在主持制科考试后又过了二十二年后的今天,学识水平增长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天知道。 可以说,如果单论科举实力,宋庠已经是独孤求败那个级别了。 所以,面对宋庠的点评,陆北顾没有任何不服气的念头。 他额角冷汗涔涔,躬身道:“宋公教诲,字字珠玑,晚生受教!确是思虑不周,流于空疏。” 宋庠见他态度恳切,并无半分抵触,微微颔首,语气稍缓:“能即刻醒悟,便是进益之始。你底子还凑合,思路也清晰.而今科举比之景祐年间更重时务策,你欠缺的,是对朝政实务的深切理解,以及对省试文章‘度’的把握。”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暮色降临,府邸各处已次第点起了灯火。 “欲在明年春闱崭露头角,非朝夕之功,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回去。” 宋庠说道:“从明日起,你每日未时初刻来,酉时末刻归。除却必要的墨义解析,老夫会以历年策论真题、朝廷邸报、地方奏疏为基,为你剖析时政,打磨文章。” 之所以是下午这个时间段,是因为宋庠虽然赋闲在家,但有时候还是要以宰相待遇随中书省官员上朝的,所以上午肯定不行。 而熬得太晚也不行,宋庠已是甲之年了,精力实在有限。 所以阳光好,午觉醒来精力也充足的下午时间段,就是最佳选择了。 至于诗赋方面,赵抃明确说了,可以由他来教,效果都是差不多的。 所以,差不多就是帖经自己背,诗赋赵抃负责,而墨义和策论由宋庠来教。 陆北顾深深一揖:“晚生谨遵教诲!必当夙夜勤勉,不负宋公栽培之恩!” “嗯。”宋庠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衣袖,“回去吧,路上小心,明日莫要迟到。” 陆北顾再次行礼,恭谨地退出了书房。 府内管事早已在轩外等候,引着他原路返回。 走出宋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凉风吹拂,陆北顾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 而暮色中的开封城华灯初上,比白日更添几分繁华喧嚣。 根据史料记载,开封城作为“不夜城”,很多夜市都是“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宵不绝”,而士大夫们,也非常热衷于去七十二家正店里宴饮消遣。 因此内城西北角这片权贵云集之地,此刻也多了些车马往来的声响。 不过陆北顾暂时没有这些心思,他只觉得很激动。 他呼吸着带有秋夜寒意的空气,抬头望向深蓝近墨的夜空,几颗寒星已经悄然闪烁。 科举实力几乎是当世最强的宋庠,如今愿意将宝贵的时光倾注在自己身上,这份机缘,毫无疑问是宋祁那封饱含深情的家书带来的。 不过老师的水平高,不代表学生的成绩就必然好。 因为归根到底,这不是武侠世界,没法灌顶传功,而宋庠的学识,陆北顾能吸收多少,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以及勤奋程度。 但若说在此之前,陆北顾对于嘉祐二年的春闱还有些许忐忑,今天拜访宋庠过后,他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陆北顾有自信,只要有好的师资,他在学习方面的天赋,决不会比其他天才要差! 不过,机会虽然就在眼前。 可通往金榜题名的路,才刚刚开始,且注定布满荆棘。 他有点冷,紧了紧衣衫,辨认了一下方向,离开这片权贵聚集的地方后,在路边23文铜钱雇佣了一辆驴车回到了天清寺。 (本章完) 第218章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第218章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翌日清晨,天清寺的晨钟在薄雾中回荡。 陆北顾在斋堂用过简单的素斋,怀揣着张方平写给欧阳修的那封推荐信,心中思考着。 “虽然有推荐信,但欧阳修位高名重,更兼主持《新唐书》编修,公务繁忙我这般无名小卒贸然持信登门,纵使门房通传,恐也难得一见,反显唐突。” “况且,青松社虽由祖印禅师引我入社,毕竟未曾亲见欧阳修,情分尚浅,还是需得一个相熟之人引荐方为稳妥。” 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曾巩的面容。 曾巩乃欧阳修得意门生,关系亲近,由他引见,最为合宜。 主意已定,陆北顾便不再犹豫。 他小心收好推荐信,利用上午的时间,准备前往太平兴国寺寻曾巩。 昨天走了五六公里就气喘,让他深以为耻。 在这年头,医疗条件不行,那就更得加强身体锻炼,如此一来才能免疫力更强,争取活的更久。 所以陆北顾决定今天还是步行前往,顺便锻炼一下心肺能力。 出了天清寺,深秋的朝阳已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辨明方向,沿着昨日的路径向西再向北,进入内城。 进了朱雀门,过了汴河上的“州桥”之后,内城里官轿、马车络绎,公人吏员步履匆匆穿行其间,平民百姓反而不多。 不过,在向西经过兴国寺桥之后,气氛又是一变。 周遭的宗教气息明显浓郁了很多,内城西南角,是各种观、庙、寺的聚集区,这片区域的北面,就是陆北顾昨天去的御史台、开封府、中书省那片官衙聚集区。 而空气中除了惯常的炊烟、燃香、牲畜粪便等味道,还隐隐飘荡着一股陌生的,令人略感辛辣的味道。 陆北顾抽动了一下鼻子,被前方一处迥异于释道宫观的建筑吸引了过去,那里就是味道的来源。 那建筑位于斜穿内城南部的汴河北岸,整体规模不大,但形制奇特。 门墙不高,却非中原常见的朱红或青灰,而是用赭石色的砖石垒砌,显得古朴厚重。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楣上方,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的浮雕图案,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焰的形态并非写实,而是以一种抽象、升腾的线条构成,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炽烈的神秘感。 门额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古朴的大字。 ——“祆庙”。 门侧立着一块石碑,刻着“奉敕建祠”的字样,显示着它是有着朝廷背书的。 “祆庙?”陆北顾心中一动。 他翻阅过一些杂记,知晓这“祆”字,指的是来自波斯的古老宗教祆教,又称拜火教,其信徒奉火为至圣光明之象征,也是《倚天屠龙记》里明教的原型。 没想到在东京城内,竟真有祆教庙宇。 庙门半开,里面似乎正在进行某种仪式。 不同于佛寺的梵音悠扬或道观的清静无声,从门内传出的是一种节奏独特、音调略显高亢的吟诵声,伴随着某种清脆的金属敲击乐音。 陆北顾按捺不住好奇,放慢脚步,装作路过,向门内瞥了一眼。 只见神庙中央,果然设有一座石砌的方形火坛,坛中赤焰升腾,跳跃不息,成为整个空间的绝对焦点。 坛前,一位身着素白长袍、头戴奇特高帽的老者,正高举双手,面对圣火虔诚地吟唱着古老的祷词,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祖尔.胡姆巴尔萨姆枝.” 隐约间,捕捉到了一些祷词中反复出现的音节,不过他听不太懂。 陆北顾不由自主地心想道:“不如‘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来的通俗易懂,这袄教不跟佛教一样入乡随俗的话,恐怕是难以广泛传播了。” 素白长袍老者身前,另有几位同样白袍的助手,手持形制奇特的铃杵法器,随着祷词的节奏轻轻摇晃、敲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庭院四周,稀稀落落站着一些信徒。 男子多裹头巾,女子则披着色彩鲜艳的纱丽,神情肃穆,双手交迭于胸前,目光紧紧追随着祭司的动作和那跳跃的圣火。 他们其中有不少汉人,但也有人面容轮廓深邃,鼻梁高挺,明显带有西域胡人的特征。 其中有一人,从侧后方看去,竟是有点眼熟,但陆北顾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穆而略带悲怆的氛围,与他们身上鲜艳的服饰形成奇特的对比。 火焰的光芒跳跃在信徒们虔诚的脸上,也映照着这座异域神庙的墙壁,墙壁上似乎还绘有一些关于光明与黑暗、善神与恶神斗争的壁画。 这一幕充满了异域风情和神秘色彩。 而因为站位关系,此时袄庙里,几乎所有人都是背对着陆北顾的,唯有素白长袍老者面对着庙门方向。 在察觉到了素白长袍老者投过来的目光后,路过此地的陆北顾不再久留,加快脚步离开了。 “万国辐辏,果然名不虚传。”他心中暗叹,“连这等远西之地的宗教亦能在开封城得一席之地,奉敕建祠,烟火不绝。” 这也让他对开封“海纳百川”的包容气象,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经过了此地,没走多远,就到了太平兴国寺。 这座寺庙,是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把重建后的龙兴寺改名而来的,寺内有译经院,特意请了不少高僧来从事经典翻译,后又成立了印经院,从事经典刻版印行,正处于平安时代的日本留学僧经常参访此寺。 当然了,大宋可不止这一座太平兴国寺,车神很慷慨,太平兴国三年就将‘太平兴国’之寺额,敕赐予天下无名之寺,多达数十座,因此各地都有同名寺庙,只是开封的这座最出名而已。 而此寺规模宏大,香火鼎盛,比清幽的天清寺热闹得多,寺内殿宇重重,僧人众多,前来礼佛的香客亦是络绎不绝。 陆北顾向知客僧打听曾巩兄弟的住处。 曾巩在这里挺有名的,或者说,他二十年前其实就已经名动开封了。 因此对于有文人朋友来找曾巩,知客僧并不意外,很快便指引他来到寺院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僧寮院落,说道:“曾家几人都暂住在这里。” 陆北顾轻叩门扉,开口道。 “子固兄,陆北顾来访。” (本章完) 第219章 六塔河案 第219章 六塔河案 门很快开了,曾巩一身半旧的长衫,面带笑容:“陆贤弟,快请进!” 其他几人不知道都在干什么,院落还挺安静的。 曾巩的房间内,桌上堆满了书籍文稿。 寒暄几句,陆北顾便道明来意:“子固兄,小弟此番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他拿出张方平的推荐信:“此乃张方平张公写给欧阳公的荐书,只是小弟初至东京,与欧阳公素未谋面,恐贸然持信拜谒,失礼且未必得见。久闻子固兄乃欧阳公高足,情谊深厚,不知可否请兄台代为引荐一二?择一欧阳公得闲的时候,小弟再行登门拜访。” “陆贤弟考虑周全,确该如此。” 曾巩没推脱,爽快应承:“欧阳公近来为修《新唐书》,常焚膏继晷,案牍公务也颇为劳形,白日确实难得闲暇不过今晚戌时一刻,青松社在清风楼三楼有一场集会,有不少青年才俊都会出席,贤弟到时候可凭玉竹禅珠入场。” 倒是可以见识见识天下英雄了。 陆北顾开口问道:“不知清风楼在何处?” 曾巩反问道:“贤弟可去礼部贡院交家状、解状了?” “去了。”陆北顾确认道,“便是东大街南边的那处?” “对,从那里顺着东大街继续向西,经过西大街,在‘新桥’跨过蔡河往北走,这家正店就在蔡河与内城护城河之间的朱雀门外街上,临河而建,应该不难找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寻人问问,市井百姓应该都知道。” 曾巩笑道:“只是欧阳公性喜诙谐,又好饮,若得空而兴致高时,谈兴必浓,饮酒必醉,你可要做好喝很多酒的准备。” 这能理解,毕竟是写下了《醉翁亭记》的“醉翁”欧阳修嘛。 “好,多谢子固兄!” 陆北顾解决了这桩心事,又与曾巩交流了些备考心得,眼见日头渐高,他不敢耽搁宋庠那边的功课,便起身告辞离去。 他特意提前了一阵子抵达宋府所在的街巷。 遥遥望去,朱漆大门依旧紧闭,门前清净。 陆北顾没有立刻上前叩门,而是在不远处寻了块干净的石阶坐下,静静等候。 当未时的钟声响起,陆北顾才起身走到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府上管事昨晚便认真嘱咐了门房,门房见是陆北顾,不敢怠慢,直接请了进来。 “有劳。”陆北顾颔首致意。 书房轩榭门敞,已经从午睡中清醒了过来的宋庠立于窗边,负手观鱼。 宋庠闻声转身,见陆北顾气息沉稳,显然不是急匆匆地卡时间赶过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学生陆北顾,拜见先生!”陆北顾深揖见礼道。 宋庠颔首道:“坐。” 书案上,文房四宝齐备。 而取代昨日试卷的,是一张邸报。 《说文解字》曰“邸,从国舍也”,在唐代,地方节度使在京城都设有邸,而到了唐代宗大历十二年,这些邸统一改称进奏院,负责人称进奏官,代表地方节度使呈报奏章、下达文书以及办理其他交涉事宜。 而进奏官们还有一项日常性的重要任务,就是及时向地方节度使报告朝廷发生的事件,这些信息都是以书面形式传递到地方的,称“进奏院状”,也称“邸吏状报”。 宋承唐制,同样设立了进奏院,不过进奏院就不是地方派人到中枢了,而是中枢专门管理的信息发布机构,正如《宋会要辑稿》中所载“国朝置进奏院于京师,而诸路州郡亦各有进奏吏,凡朝廷已行之命令,已定之差除,皆以达于四方,谓之邸报”。 大宋的邸报并非定期刊行,发行频率大概是一到五日之间发一份,得益于印刷术的进步,刊印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在内容方面,邸报刊登的主要是四方面,第一是官家起居情况;第二是官员的任免、升迁、贬谪、致仕、离世情况;第三是经过审核的奏章;第四是军事、科举、刑名方面的重要事件。 总而言之,邸报是大宋官员们了解朝廷动态最重要的手段,通常来讲,进奏院编辑的邸报初稿,先要经过门下省“判报”来决定稿件的取舍,之后报到两府,由两府相公共同审定“定本”,然后邸报才能以步递、马递、急脚递、水运递等形式向各地分发。 不过一些敏感的事情,经过门下省和两府层层审查,延迟发布会导致邸报的时效性大打折扣。 所以,开封城里还有不少私人小报在流传,以供没有资格阅读邸报的平民了解大宋的时事,而官员们其实也养成了先看小报再看邸报的习惯。 “昨日点你之弊,在于实务未深,行文之‘度’未精,今日便以不久前一件震动朝野之事为例。” 宋庠拿起邸报,翻到朱笔圈注处,念了起来。 “嘉祐元年四月,李仲昌等人堵塞商胡口黄河北流河道,使河水导入六塔河分洪河道,因河道狭窄不能容纳以至于决口,洪水肆虐,淹没民田、庐舍无算,溺毙人畜甚众,朝廷耗费巨万、征发民夫上万之工程,甫成即溃!” 六塔河工程吗?这确实是紧跟时事了。 陆北顾虽未亲历,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在来开封的路上,就听人聊到过。 此工程由刚拜相不久的文彦博、富弼力主推动,旨在分泄黄河水势,减轻京东水患。 当时其实有两个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河北转运使周沆提交的,疏通和加固现有的河道,需要柴草一千六百四十五万束,人工十三万人,耗时五年;第二个方案是李仲昌提交的,堵商胡口把黄河分流到六塔河,需要柴草三百万束,人工一万人,耗时一年。 李仲昌是治河专家李垂的儿子,李垂曾上《导河形胜书》,而李仲昌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有着丰富的工程经验,所以文彦博和富弼权衡利弊之后,选择相信了他。 一方面是从钱上考虑,大宋财政危机非常严重,而李仲昌方案明显更省钱,完工时间也更快,能一年时间就做出政绩来。 另一方面是庙堂斗争,河北转运使周沆的方案,其实就是以前贾昌朝还在相位的时候提的修黄河方案,稳妥归稳妥,但文彦博、富弼是绝对不可能用的,否则即便成功也不是他们的功劳。 不过既然李仲昌已经搞砸了,那么在朝野巨大的压力下,文彦博和富弼也只能吞下苦果,并追究相关责任人。 而被罢相贬为大名府知府的贾昌朝,因为此前就反复上疏预警提醒了六塔河方案可能导致的后果,并且在大名府辖境内提前搞了相关的防洪、疏散措施,所以反而立功。 当然了,这遭大祸虽然文彦博和富弼私心作祟酿成的,但贾昌朝也不是什么好人,作为吕夷简的门徒,他从恩师那里学来的阴私手段多着呢.这不,一转头就勾结禁中右班副都知武继隆,指使两名司天监官员直接当着仁宗面给文彦博和富弼上眼药,声称正是因为国家不当在北方穿凿黄河,才导致圣体不安。 文彦博和富弼虽然事后把这两个司天监官员给整了,但还是吃了哑巴亏,仁宗因此起了重新任用贾昌朝的心思。 宋庠念完之后,将邸报推到陆北顾面前。 邸报是最新的,上面不仅有赈灾情况的摘要,还有份朝廷处置方案的简述。 令河北路各州府全力救灾;暂停黄河东堤一切河工;追查工程主持官员李仲昌、张怀恩等人责任;遣殿中侍御史里行吴中复、文思副使邓守恭勘察实情。 “此非寻常水患,乃人祸!” 宋庠问道:“若明年科举时务策以此为题,论六塔河溃决之失与河务善后之策,你当如何立意?如何剖析其败因?又如何条陈那‘务实可行’的善后良策?” (本章完) 第220章 三易回河 第220章 三易回河 宋庠的问题,看似是让他模拟科举策论,实则是在考验他对时局的洞察力、分析深度以及最重要的——在庙堂漩涡中保持清醒务实、又能切中要害的写作能力。 这其实比昨日那份景祐元年的试卷,难度陡增数倍。 当然,看起来还有条更取巧的路,宋庠跟文彦博关系很差,是不是痛斥文彦博在此事上的私心,更容易博得宋庠的青睐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刚刚出现,就被陆北顾按了下去。 宋庠不是贾昌朝。 宋庠持身守正几十年,朝野间最多也就攻击他在相位过于老成持重鲜有建树,没见有谁攻击过他道德败坏的,更没人说过他党同伐异。 像是吕夷简、贾昌朝一脉相承的那些阴私手段,难道宋庠不懂吗? 只是不屑为之罢了。 所以,还是要就事论事。 陆北顾的注意力,开始专注于“河务”本身这个核心议题。 “三易回河”是宋代历史的著名事件,但凡对宋代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哪怕不了解“三易回河”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情总该是听说的。 所谓“三易回河”,指的就是仁宗、神宗、哲宗三朝,三次试图强行引导黄河回归东流故道的治水工程,最终均因违背自然规律与工程技术缺陷而失败,导致本来人口粮食都位居全国前列的河北路经济衰退、民生凋敝,使得河北前线驻军数量和粮食自给率大幅下降,成为大宋亡国的因素之一。 而今年失败的六塔河工程,就是“三易回河”的第一易。 他的脑海中飞速梳理着已知信息黄河改道北流的背景、六塔河方案的仓促上马、工程失败的惨烈后果、以及当下朝廷的初步反应。 “立意若仅论李仲昌等人贪功冒进、设计失当,或指斥文、富二相用人不明、急于求成,虽能切中部分要害,但失之偏颇浅薄,更易卷入党争攻讦,非但难获考官青睐,反可能引火烧身。” 他回想起宋庠昨日“体国经野”的教诲。 真正的要害,在于这桩惨祸所暴露出的,大宋在大型公共工程决策机制上的深层次痼疾! 这才是超越一时一地、具有普遍意义的“经世”之论。 思路渐渐清晰,陆北顾抬起头,目光迎向宋庠的审视。 “先生,学生以为,此策论立意当聚焦于‘河工决策之弊,在察之未审,任之未专,责之未明’。” “哦?”宋庠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 “其一,‘察之未审’。”陆北顾的话语条理分明,“黄河改道,关乎百万生灵、千里沃野,其水文地理之变、工程利弊之较,本当由中枢各部会同熟悉河情的转运使、地方守臣,详勘细究,多方验证。然李仲昌一纸‘省费速成’之策,竟能压倒河北转运使周沆‘固堤疏浚’之稳计,仓促上马。此非李仲昌一人之能,实乃朝廷对重大工程之‘可行察验’流于形式,未能广开言路,兼听则明!” 陆北顾顿了顿,看到宋庠没说话,心中稍定,继续说道。 “其二,‘任之未专’。六塔河工程耗资巨万,征夫上万,干系如此重大,本当委任德才兼备、威望素著之大员坐镇统筹。然观邸报所载,李仲昌等人位卑权轻,恐难压服地方,协调诸州。且工程期间,朝中争议不断,掣肘甚多,主持者难免瞻前顾后,仓促行事以求速效,此乃朝廷在重大工程‘事权不明,主事者位卑力薄’之失。” “其三,‘责之未明’。李仲昌等人渎职酿祸,自当严惩,然邸报所言‘追查’、‘遣使勘察’,皆为事后补救。学生以为,更深之弊在于‘事前权责不明’!若朝廷能于工程伊始,便明确主持者、参与者之权责范围,赏罚分明,使其知利害之重,或能稍抑其贪功冒进之心。‘功成则赏,事败则罚’,此乃常理,然‘罚’之依据,在于事前之‘责’是否清晰可循。否则,追责难免沦为形式,或仅止于惩办几人,于国事无补。” 轩榭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池水轻拍岸石的微响。 陆北顾这番剖析,没有纠缠于具体人物的功过是非,而是直指制度层面的缺失。 决策机制不明确、事权配置不合理、责任追溯不清晰。 这正是宋庠昨日所强调的“体国经野”之思,超越了简单的指摘,展现出一种建设性的、务实的视野。 宋庠捻着胡须,沉默了数息。 他原本以为陆北顾能点出“急于求成”、“用人不当”已是难得,未曾想此子竟能如此敏锐地抓住“决策机制”这个核心。 这已非寻常举子的见识,隐隐有了几分洞悉世务的味道了。 “立意尚可。”宋庠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那‘务实可行’的善后之策呢?灾情如火,流民嗷嗷,朝廷当务之急该如何?长远之河务,又该如何绸缪?” 这第二问,才是真正的考验。 空谈制度容易,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是真本事。 陆北顾思索了片刻,解决方案的思考方向,无非就三个。 首先,黄河宽二百余步,六塔河才四十余步,强行把黄河的水导入六塔河泄洪,已经导致了原有的黄河东堤被冲垮,只有西堤尚算完整,肯定是要从河防本身上面来考虑。 其次,因为李仲昌的豆腐渣工程,靠近六塔河的百姓因此丧失生计者达三万户,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都受到影响,可以说民生方面的后果极为恶劣,这些受灾百姓也不能不考虑。 最后,则是六塔河工程本来是出于省钱目的才搞的,如今非但没有省钱,反而要更多的钱.未来几年,河北税赋要减免一百七十万石,才能保证河北百姓不起来造反,这就相当于“举天下所得以奉养河北”,所以大宋在财政方面的切实压力也要考虑。 (本章完) 第221章 骨正 肉丰 度精 第221章 骨正 肉丰 度精 “学生以为,善后当分‘急’、‘缓’二策。” 陆北顾开口道:“急策首在‘安民’,水灾之后常有疫病,当务之急,非是争论对错,而是全力赈济灾民,防止疫病流徙。朝廷应开仓放粮,施药防疫,安置流民,此乃收拢人心、稳定地方之根本。” “其次‘固堤’,六塔河溃堤,黄河回归唐代故道已不可能,还是要顺应水流规律走北流河道。然此次溃决,必已动摇北流河道堤防根基,朝廷应即刻严令河北诸路,调集物资人力,不惜代价加固现有北流堤防,尤其是险工弱段,严防二次溃决,此乃亡羊补牢,保一时平安。” “最后‘疏浚’,洪水退后,河道淤塞必甚,当趁冬春枯水之季,征发民夫或调厢军,大规模疏浚河道,清理泥沙,恢复行洪能力,此为缓解来年汛期压力之要务。” 宋庠点了点头,短时间内,陆北顾能想出这些最急需做的事情,已经算是条理极为清晰了。 然后,陆北顾又说道:“至于缓策,首在遴选真正通晓水文地理、工程营造之干才担任河防之责,赋予其勘察、规划、监督之实权,使其能专司其职。重大河工决策,必经其详细勘察论证,提出数策,供朝廷权衡。” “其次明确事权,凡大型水利工程,必由朝廷委任重臣挂‘提举河渠’或类似之衔,持天子旌节,总揽全局,协调地方,专断机宜。赋予其临机决断之权,亦令其承担最终成败之责,权责一体,方可杜绝推诿塞责。” “再次订立河工规制,自勘察、设计、施工至验收,各环节主事者权责需明文规定,所需费亦应记录在案。工程成败,按责论赏罚,赏必厚,罚必严!尤其对于勘察不实、设计谬误、偷工减料、督造不力等,当有明确律条惩处,使后来者知所敬畏。” “最后则是广储物料,预置预案。于黄河沿岸险要处,常设‘河防物料场’,储备木石、薪柴、草袋、铁器等,定额管理,定期查验更新。并责成地方守臣,预先制定不同水情等级下的防洪、抢险、疏散预案,操练民壮厢军,以备不时之需。” 陆北顾一口气说完“急缓二策”,感觉后背又隐隐渗出细汗.他提出的方案,制度设计是比较完整的,而且也尽可能地贴合了大宋的制度框架,肯定是具备一定地实际可行性的。 不过,最关键地方在于,这些能否入得了宋庠的法眼,能否体现出宋庠所要求的“度”与“深”。 毕竟省试的策论,评判标准,其实跟州试是截然不同的。 宋庠捻着胡须的手指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陆北顾脸上。 半晌,他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绝不会错辨的赞许。 “善。” 一个清晰而有力的字,打破了沉默。 宋庠踱回书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邸报:“就策论思路而言,‘察之未审,任之未专,责之未明’此十二字可谓直指枢要。至于善后之策,条分缕析,亦非泛泛空谈。” 陆北顾心中一松,连忙躬身:“先生谬赞,学生惶恐。” “不必过谦。”宋庠摆摆手,语气比昨日温和许多,“能思虑至此,已属难得。庙堂之上,多少人论及此事,或只知推诿攻讦,或空谈‘顺天应人’?” 紧接着,宋庠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提醒:“不过,你立意虽高,切中要害,行文之时,却需格外注意‘度’的把握。剖析制度之弊,切忌锋芒毕露,将矛头直指中枢宰执,当以‘痛定思痛,引以为鉴’为基调,将论述重心放在如何完善制度,避免重蹈覆辙之上。” 陆北顾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宋庠的深意。 这是在教他如何在策论中既切中要害,又保全自身,避免卷入漩涡。 因为在宋庠的视角看来,虽然陆北顾没写,但宋庠是不知道陆北顾是否明白,并且应该避开这些问题的。 他感激地再次深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必当慎之又慎。” “嗯。”宋庠满意地点点头,“你便以此事为引,将今日所论之立意、剖析、对策,熔铸成一篇完整的时务策,不必急于求成,重在理清脉络,锤炼文字,务求‘骨正’、‘肉丰’、‘度精’。” 他指了指那迭邸报:“邸报其中细节或可参详,记住,为文如治水,需疏堵结合,既要直指要害,亦要留有回旋余地。” 宋庠这是在手把手地教导他,如何写一篇真正能在省试乃至殿试中脱颖而出的策论。 “是,先生!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陆北顾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笔,凝神静气,开始在洁白的纸面上落下第一个字。 宋庠不再多言,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一卷书,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伏案疾书的年轻身影。 窗外,秋日的阳光穿过雕木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少年专注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清晰。 书房内,只剩下笔走龙蛇时纸张与衣袖摩擦的细微响动,以及一种无声的、薪火相传的郑重感。 宋庠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此子若经此百日雕琢,嘉祐二年的春闱,恐怕真要搅动一番风云了。 一下午,只写了这么一篇策论。 陆北顾写完之后,宋庠又加以指点,数易其稿。 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结束今天的教学。 得知陆北顾晚上要去清风楼赴宴,宋庠没说什么,只道:“欧阳永叔性喜提携后进,见识亦广,多听,多看,多思,亦是进益,只是莫要饮酒误了事。” “是,谢先生提点,学生告退。” 走出宋府,被黄昏的秋风一吹,陆北顾才感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其实,他与宋庠的每一次对答,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今日这篇关于六塔河的策论,可谓是收获巨大,却也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科举之路走到接近尽头时的艰险。 省试和殿试的策论,远非仅仅是文采辞藻的比拼,更是对时局洞察力、政治敏感度和实用智慧的全面考验。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很偏西了。 距离戌时青松社的集会尚有一段时间,但东京城大,清风楼的位置虽已问明,仍需提前动身。 于是,他走出这片权贵聚居区,找了辆驴车。 想到即将见到那位名垂千古的文坛领袖、史家巨擘欧阳修,陆北顾心中不免有些激荡。 这位“醉翁”,在历史上不仅是文坛盟主,更以其刚直敢言和识人之明著称,今晚的集会,会是什么景象?又会遇到哪些青史留名的人物? (本章完) 第222章 清风楼 第222章 清风楼 “去朱雀门外街,清风楼,劳驾快些。”他坐到驴车上报出目的地。 车夫吆喝一声,鞭子轻响,驴车便匯入了黄昏渐浓的人潮车马之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轆轆的声响,陆北顾闭目养神起来,他被秋风一吹,才感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鬆。 与宋庠这种人物对答,每一句话,他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而今日这篇关於六塔河的策论,虽然字斟句酌地反覆修改非常消耗心力,但收穫同样不小。 其实有的时候,很多不为人知的技巧,就隔著一层窗户纸。 若是自己研究那就是雾里看一般根本弄不明白,想要搞清楚,需要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摸索。 但若是有人帮忙点破,不过是须臾之间,便可窥视到窗户纸后面的奥妙。 而这,也更让陆北顾感受到了,有一名好老师,究竟能带来多么大的加成。 驴车穿过內城喧囂的街市,越过州桥,沿著御街向南。 朱雀门巨大的城楼轮廓在暮色中愈发雄伟,门洞內车马行人川流不息。 出了朱雀门,便踏入了外城,喧囂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市井间的热烈气氛。 曾巩所言“朱雀门外街”极为好找,这里正是外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紧邻著宽阔的蔡河。 清风楼的位置更是得天独厚——它就矗立在內城护城河与蔡河交匯处的两河相夹地段,宛如处在狭长的湖心岛一般。 朱雀门外街,清风楼楼前人声鼎沸,车马喧闐。 驴车缓缓停下,陆北顾跳下车。 眼前,一座巍峨的三层楼阁拔地而起,在周遭鳞次櫛比的商铺民宅中如鹤立鸡群。 其楼体以巨木为骨,青砖为体,飞檐斗拱层层迭迭,气势非凡,最顶层的檐角高高挑起,悬掛著数串硕大的铜铃,晚风中偶有清越铃音传来,竟能穿透街市的嘈杂。 门楣之上,高悬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清风楼”,匾额边缘缀著精致的缠枝莲纹,彰显著不凡的气派,门旁两侧还立著一对半人多高的石雕瑞兽,更添几分贵气。 整座楼宇在无数灯笼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宛如一座镶嵌在蔡河之畔的巨大琉璃宝塔。 士大夫、富商巨贾、甚至还有几位穿著常服但气宇轩昂的武官,络绎不绝地涌入那扇朱漆大门。 而由於清风楼紧邻蔡河,陆北顾甚至能看到楼后有专门的水门码头,停泊著几艘装饰精美的画舫或客舟。 显然,贵客亦可乘船由水路直达。 “好一座『正店』气象!”陆北顾心中暗赞。 这清风楼,绝非寻常酒肆,而是拥有官方许可酿造售卖酒水资格、规模宏大、服务顶级的正店,是开封城这座不夜城上的璀璨明珠,也是权贵名流、文人雅士云集之所。 想到即將面见那位名动天下的文坛泰斗,陆北顾他抚平衣襟,將腕间的玉竹禪珠调整到显眼的位置,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那扇敞开的厚重门扉后面,阵阵诱人的香气从楼內飘散出来,混合著浓郁的酒香、炙肉的焦香、蒸腾的点心甜香,还有隱约飘来的脂粉幽香和清雅的薰香,形成一股极具衝击力的气息,就仿佛有魔力一般。 而丝竹管弦之声也更为清晰,间或夹杂著歌妓婉转悠扬的唱曲和宾客的喝彩声。 一层的桌椅几乎座无虚席,跑堂的“过卖”身著青衫,头顶方巾,托著盛满佳肴美酒的朱漆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如飞。 中央一座精巧的莲台上,几位身著彩衣的歌妓正怀抱琵琶、箜篌,轻启朱唇,唱著时下流行的慢曲,声音婉转,引得周围宾客频频頷首击节。 陆北顾稍微听了听,是柳永的《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梢,鶯穿柳带,犹压香衾臥。 暖酥消、腻云嚲,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隨、莫拋躲,针线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若单是文字铺陈在眼前,並不算极为出彩,但当这首长调慢曲被歌妓唱了出来,咿咿呀呀间,却是不留神就让人醉了魂。 “——可惜生不得见柳永。”陆北顾心中暗嘆了一声。 正所谓“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位在大宋市井间极具知名度的才子,是三年前离世的,一生科举、仕途皆不得意,但他的名声,却比绝大多数进士都要大得多。 而柳永大量自己度曲的作品,也是这些歌妓最喜欢唱的曲子。 来到三楼,陆北顾亮出腕间的玉竹禪珠。 迎客酒楼管事目光锐利,一扫之下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原来是青松社的贵客!三楼『松涛阁』,小的为您引路!” 他侧身在前,领著陆北顾走向侧面。 沿著宽阔的悬空通道往西,陆北顾这才明白,原来清风楼不是独立的一栋楼,而是在往后靠著蔡河的位置,还有分开的楼体,两者之间用悬空通道连接。 走过悬空通道,一条铺著厚绒地毯的长廊延伸开去,两侧皆是宽敞的雅阁,门上悬掛著“梅韵”、“兰馨”、“竹影”、“松涛”等雅致的木刻牌匾。 空气中瀰漫著清雅的檀香,廊顶悬掛著造型別致的灯盏,光线柔和,將廊壁上的字画映照得格外清晰。 这里都是分隔开的大型雅间,门都是紧闭著的,只有丝竹声和隱约的谈笑声从后透出,显得更为雅致私密。 “小郎君,松涛阁到了。” 酒楼管事在一扇虚掩的雕木门前停下,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態。 陆北顾点点头,定了定神,这才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里面的空间远比陆北顾在走廊里想像的要大,一眼望去,怕是得有接近七八丈的进深,而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到了。 (本章完) 第223章 醉翁欧阳修 第223章 醉翁欧阳修 正对著他的是临河一侧的雕木窗,此刻半开,清冷的夜风裹挟著蔡河的水汽拂入,与室內的暖意交融,令人精神一振。 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蔡河,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宛如星河倒映。 陆北顾的目光迅速扫过阁內,此时已坐了十数人,三五成群,或倚窗凭栏,或围案而坐,或立於画前品评。 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正与几人交谈的曾巩,心中一定。 而隨著陆北顾的推门而入,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著审视与好奇。 “陆贤弟!” 曾巩的脸上露出温和笑意:“你来了。” 他站起身,自然地引著陆北顾走向阁中最为热闹的一处。 那处围坐著五六人,正中央主位上,是一位年约五旬、身著深青色常服、头戴软脚幞头的长者。 他的脸颊並不算瘦,两颊都掛著肉,目光炯炯有神,虽端坐不动,却自有一番气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带著阅尽世事的睿智,又含著几分詼谐洒脱,仿佛看透一切却又乐于欣赏。 毫无疑问,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文坛盟主——欧阳修。 曾巩恭敬地向欧阳修行礼,然后侧身介绍道:“这位便是我曾向您提过的蜀中才俊,陆北顾,是祖印禪师入蜀时介绍入社的。” 陆北顾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后学陆北顾,拜见欧阳公。久仰先生文宗德望,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他的姿態恭敬而不失从容,声音清朗。 欧阳修的目光扫过陆北顾手腕上那串玉竹禪珠,微微頷首,算是確认了身份。 显然,祖印禪师的信物,在他这里就是一张通行证。 欧阳修捋了捋頜下短须,眼中带著笑意:“哦?能得祖印禪师青眼?不简单啊!” “欧阳公过誉,学生惶恐。”陆北顾谦逊道。 这时,曾巩又低声对陆北顾道:“贤弟,你不是还有张方平张公的书信要面呈欧阳公么?” 陆北顾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封小心保管的推荐信,双手恭敬地奉上:“张方平张公曾修书一封,嘱学生面呈欧阳公。” 此言一出,不仅欧阳修略显讶异,连旁边几位原本在低声交谈的年轻人也停下了话头,目光聚焦过来。 “张安道的信” 欧阳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接过了信。 他与张方平同朝为官,虽非至交,但也互相敬重。 但他並未立即拆阅,而是將信放在身前的几案上,饶有兴致地看著陆北顾:“看来陆小友不仅得禪师垂青,与张安道亦有渊源。有趣,有趣!” 他语气轻鬆,带著一丝玩味,显然对陆北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更添了几分兴趣。 “学生与张公也只是在蜀中有一面之缘,承蒙张公不弃,得此厚爱,实感惶恐。”陆北顾解释道。 “呵呵,安道兄眼光甚高,能得他推荐,必有过人之处。” 欧阳修笑道,隨即指了指旁边的座位,“来来,坐下说话。” 不过对欧阳修来说,这种有才华又得到大人物赏识的年轻人,他其实见得不少。 所以目前他对陆北顾,也仅仅是觉得有兴趣而已。 陆北顾谢过,在曾巩下首的空位坐下。 曾巩见他坐定,便继续为他引荐在场的其他几位青年才俊。 他先指向欧阳修左侧一位身著月白锦袍,面容俊美,气质风流倜儻的青年:“陆贤弟,这位是晏元献之子,晏几道,晏叔原。” 晏几道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继承了父亲晏殊的俊朗外貌和词人才情,只是眉宇间似乎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晏殊虽然贵为宰相,但去年已经离世。 这也正常,毕竟,晏几道出生时,晏殊就已经四十七岁了。 而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晏几道从小就得到了宰相父亲的格外宠爱。 他自幼聪颖过人,七岁就能写文章,十四岁就参加科举考试,可以说晏几道生来就在綺罗脂粉堆中长大,珠围翠绕,锦衣玉食,从来没遇到挫折。 但正所谓“人走茶凉”,陡然丧父的晏几道,显然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他对著陆北顾微微頷首,拱手道:“幸会。” 晏几道心情不好,只是客气了一句,陆北顾却不好失礼。 “原来是晏公子,久仰令尊词坛泰斗之名,今日得见公子,风采果然不凡。” 晏几道,后世尊称“小晏”,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是大宋婉约词的重要人物,而晏几道仕途虽然非常坎坷,却活得足够久,一直活到了徽宗朝才去世。 接著,曾巩又指向坐在欧阳修右侧稍远处,两位气质沉稳、衣著朴素,在眉目间有几分相似,却神情气质迥异的青年:“这两位是程伯淳、程正叔昆仲。” 年纪稍长的程顥面容温润,带著一种令人心安的敦厚感,他微笑著拱手:“程顥,见过这位贤弟。” 他此时虽未出仕,但那份温和中正的气度已初具后来“明道先生”的雏形。 旁边年纪稍轻的程颐则显得更为严肃,眉峰微蹙,眼神锐利,透著一股近乎苛刻的认真。 “程颐。”他拱手说道。 这位便是后来开创“洛学”的“伊川先生”,此时虽年轻,那份不苟言笑、注重礼仪规范的性格已显露无疑。 知道这便是日后理学奠基人“二程”,陆北顾连忙郑重行礼:“见过伯淳兄,正叔兄。” 程顥温和回礼,程颐则只是再次拱手。 最后,曾巩的目光投向窗边一位独立的身影。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但肩背挺直如松,面容方正,目光正透过敞开的窗户,投向无垠的夜空,仿佛在凝视著什么。 “那位是关中的张载张子厚。”曾巩介绍道。 张载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这才转过头来。 “今日得见,幸甚!” 张载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还礼道:“客气了。” 隨即他回到窗边,目光又飘向了夜空,仿佛刚才的寒暄只是短暂地將他从某个宏大的思辨中拉回片刻。 比起社交,显然张载对自己的思考內容更感兴趣一些。 此时,欧阳修已隨手拆开了张方平的信,快速扫了几眼之后便將信放下。 欧阳修以手击节,眾人的目光都匯聚了过来。 他朗声道:“好了,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今日我青松社小聚,既为切磋学问,亦为畅敘幽情。安道兄在信中可是对陆小友讚誉有加啊,称其『见识超卓,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看来今晚,我等或可一聆陆小友高论?” 欧阳修的话语带著鼓励,同时也將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陆北顾这个初来乍到,却带著双重推荐的新人身上。 (本章完) 第224章 来解围的梅尧臣 第224章 来解围的梅尧臣 这话,就有些难为人了。 在欧阳修这位文坛盟主面前,陆北顾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就算真有什么高论,也不好刚进门就发表吧?这岂不是显得极没有礼貌? 而就在这时,松涛阁虚掩的雕木门再次被推开了。 一位身著半旧灰色直裰、身形清癯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年约五旬开外,眉毛稀疏,但鬍子却很长。 他刚才在门外,应该是听到了欧阳修的话,再加上陆北顾面生,所以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身旁这位俊朗少年身上。 老者见陆北顾眉宇间尚有因欧阳修刚才那句“高论”而未能完全褪去的紧张,心中瞭然。 他与欧阳修相交数十年,深知这位老友性情詼谐,最爱打趣,不仅打趣自己,也打趣別人。 “永叔又在寻后辈开心了。” 老者声音略带沙哑,看著欧阳修,笑著说道。 “老夫梅尧臣。”隨后老者又对陆北顾道,“小友不必紧张,方才欧阳公所言『一聆高论』,不过是他素性詼谐,见你年少新至,故出言逗趣,试你胆识心性罢了。此乃欧阳公待后辈亲近之意,绝非当真要你立时献上什么惊世之论,且放宽心。” 梅尧臣,正是以平淡诗风著称,关注现实题材,被后世尊为宋诗“开山祖师”的一代诗坛大家,同时,也是欧阳修发起的宋代古文运动的重要参与者。 他的这番话如同春风拂面,温和地点破了欧阳修的玩笑性质,又不动声色地替陆北顾解了围,更暗示了欧阳修此举背后隱含的亲近.欧阳修也不是跟谁都开玩笑的。 此时,欧阳修被梅尧臣点破心思,也不尷尬,反而捋须哈哈大笑起来:“知我者,圣俞也!老夫不过见小友气度不凡,想添几分热闹罢了。” “欧阳公谬讚,学生愧不敢当.在座诸位先生、仁兄皆学养深厚,见识卓绝,学生初来乍到,唯愿洗耳恭听,增益见闻。若有愚见,待稍后斗胆求教便是。” 陆北顾这番应答既回应了欧阳修的调侃,又给足了在场所有人面子,更將自己置於虚心求教的位置,姿態放得很低。 这场全明星聚会,陆北顾也確实是抱著学习的心態来的。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除了交朋友,陆北顾其实也很想了解一下,他当前跟这些有能力中进士的年轻人们,是否存在差距,如果存在,差距又有多大。 大致了解了,他才好给自己接下来的学习计划做適当调整,以確保这距离礼部省试最后的一百天时间里,能做到有的放矢。 “少年人不必过谦!坐下坐下。” 欧阳修闻言,见陆北顾姿態放得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捉弄他了,摆摆手道:“老夫不过隨口一言,莫要拘束,青松社集会,自在畅快便好。” 隨后,欧阳修指了指旁边的空位,那里显然是特意为梅尧臣留的。 等到梅尧臣坐下,欧阳修又道:“倒是你,待会儿定要罚酒三杯!” “我又未迟到,如何是我罚酒三杯?”梅尧臣奇怪道。 “誒!你来得恰到『迟』处,刚好坏了我的事,这岂不是『迟到』?这酒嘛,罚得有理!” 欧阳修这歪理,引得在座眾人忍俊不禁。 又过了一会儿,陆续又进来几个人,等到人齐了,晏几道一个眼神,清风楼的管事便退了出去。 很快,松涛阁的门再次被推开。 数名清风楼的茶博士鱼贯而入,他们步履轻盈,动作嫻熟地开始为在座的宾客布置案几。 首先奉上的是茶饮。 精致的定窑白瓷茶盏被轻轻放在各人面前,盏內茶汤色泽明亮,热气裊裊,散发出清雅悠长的香气。 隨后茶博士手持银瓶,为客人徐徐点注,姿態优雅。 茶盏旁,还配有几小碟细盐等调料.这是宋时点茶饮茶的习惯之一,可根据个人口味微量添加。 “建州团茶。” 欧阳修抬了抬下巴頦,看著下首的晏几道,说著:“还得是丁晋公会喝啊,这一块茶饼不便宜吧?” 丁晋公指的就是真宗朝的宰执丁谓,建州团茶这种小茶饼,正是始制於丁谓任福建转运使之时,最初是专供禁中饮用的,后来隨著產量的增加,可饮用的人群在仁宗朝开始逐步扩散。 而建州团茶也是有等级的,虽然都统称“大小龙凤团茶”,但其实里面的说法很多。 团茶依据採制的时间、场地、芽状和品位,分很多档,学名叫“纲次”,有细色五纲、粗色七纲,细色五纲並列有各纲品名和入贡数,粗色七纲未列品名,仅分纲列入贡数,而除了这些官焙,民间还有私焙。 “没什么便不便宜的,能入得欧阳公的口,自然是这些茶饼的荣幸。”晏几道莞尔道。 晏殊当了这么多年宰执,如今刚刚去世,人情冷暖当然是有,但要说晏几道的生活水平马上就大跌一截,那也不可能。 现在的晏几道,依然维持著他贵公子的生活,只是身边的有些人,可能刻意开始跟他保持距离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这次晏几道出钱举办青松社聚会的事情,晏几道虽然必定可以恩荫入仕,但他也有结识一些青年才俊,拓展自己朋友圈的意图。 而欧阳修也很给晏几道面子,从座次里就可以看出来,晏几道是这些年轻人里,位置最靠近欧阳修的原因也简单,晏殊虽多年身居要位,却平易近人,喜欢提携后辈,诸如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年轻时皆经他栽培、荐引,都得到了重用,甚至富弼还成了晏殊的女婿,而晏殊更是欧阳修那一年科举的主考官。 故而晏殊虽然离世了,但这份恩情,欧阳修还是认的,並且要报偿在晏几道身上。 “好茶!”欧阳修率先端起茶盏,轻嗅茶香,浅啜一口,赞道,“清风楼这龙团,火候、点注都恰到好处,诸位请用。” 眾人纷纷举盏品茗,气氛轻鬆融洽。 陆北顾也依样而为,感受著这大宋顶级文士圈子的雅致日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於彻底放鬆下来。 这里不是学校,不是考场,確实不能绷得太紧,否则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之会,可类昔年西京乎?”梅尧臣笑著问道。 “当然。” 欧阳修哈哈大笑。 这段对话是有典故的,欧阳修的作风跟赵抃、宋庠这些严正古板的传统士大夫不太一样,属於那种比较会享受的,而他的这种作风的来源就是刚进入仕途时遇到的上官,西京留守钱惟演。 钱惟演是吴越忠懿王钱俶之子,出身极高,当时欧阳修、梅尧臣都在他手下任职,而钱惟演对这些青年才俊特別的好,不仅不让他们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还公然支持他们吃喝玩乐放鬆心情,更好地进行文学创作。 有一次,欧阳修和梅尧臣等人离开洛阳去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不久之后钱惟演的使者就赶到了,还带来了厨子和歌妓,並传钱惟演的话说“洛阳衙署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著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 正是在钱惟演的这种支持下,欧阳修和梅尧臣等人开始琢磨以效法先秦两汉的古人为手段,力图打破当时陈腐的文风,推行“古文”。 宋代古文运动的根子,就在这段经歷上面。 所以,欧阳修也从不掩饰自己宴饮行乐,活在当下的作风,千古名篇《醉翁亭记》正是在这种心態下诞生的產物。 品完茶,又给每人端上来了点心蜜饯,点心是小巧玲瓏的“滴酥鲍螺”,也就是一种由奶酥製成的螺形点心,被堆迭成了塔状。 最后,为每人案头添置了文房四宝,这是为稍后可能即兴赋诗或题字准备的。 (本章完) 第225章 向「太学体」开战! 第225章 向“太学体”开战! “茶香饯甜,不可辜负。” 欧阳修笑道:“然独乐乐不如眾乐乐,今日难得聚首,当有清赏雅事。前日我得了一幅画,一直未能深品,正好请诸位一观,共论得失。” 他轻轻击掌两下。 侍立在门边的管事会意,立刻转身出去,片刻,两名侍者小心翼翼地抬著一个细长的锦盒进来,放在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画案上。 欧阳修亲自起身,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卷画轴。 他动作轻柔地解开丝絛,与曾巩一人执一端,缓缓將画卷展开。 画卷甫一展开,一股苍茫古意便扑面而来。 ——这是一幅山水立轴。 “看起来是李营丘的笔意。” 曾巩离得最近,凝神细看,率先出声。 宋初有所谓“三家山水”,这三位山水画大家,指得就是山东营丘人李成、陕西长安人关仝和陕西华原人范宽。 这幅画以淡墨为主,勾勒出寒林平远的景致。 近景是几株枯树,枝椏虬劲如蟹爪,在寒风中萧瑟挺立,墨色枯淡却极具骨力;中景是平缓的丘陵,几间村舍掩映於疏林之后,意境荒寒;远景则用极淡的墨色渲染出烟靄迷濛、平远无尽的山峦,给人一种“咫尺千里”的开阔感。 “观此气象萧疏,烟林清旷,笔锋颖脱,墨法精微,確似营丘遗风!”梅尧臣也走近细观,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笔法精妙,惜乎”晏几道看得更为仔细,眉头微蹙,指著画面一角山石的皴法,“此处斧劈之跡略显刻意,稍失营丘自然天成之趣,恐是高手仿作。” 窗边的张载也被吸引过来,他凝视著画中荒寒平远的意境,若有所思:“此画气象,使人胸中尘埃顿去,然营丘之画,荒寒中自有一股孤高逸气,此作稍显寂寥了。” 程顥对山水画兴趣似乎不大,只扫了一眼,便道:“画是好画,只是过於冷寂了,不若鸟翎毛鲜活有趣。” 眾人围绕这幅画,从笔法、墨色、构图、意境、真偽等多个角度展开了討论,引经据典,各抒己见。 陆北顾个子高,所以哪怕离得稍远,也看得清楚。 他对於书法和绘画、唱奏这些更偏艺术而非文学的方面並不擅长,所以並没有评论什么,此刻只是凝神倾听,將这些人的艺术见解一一记在心里。 而在座的十余人里,除了那些他知道名字的歷史名人,也有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青松社老社员。 这些青松社老社员里,也不乏有看这个年轻人默不作声,心中便稍起轻视之意的。 这种心態也不奇怪,毕竟陆北顾在这些人里不仅年龄最小还是刚入社的新人,与这些青松社老社员都不熟。 那么陆北顾没马上展现出来过人才能,自然就容易被一些年龄大资歷深的社员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看待,在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欧阳修捋须听著眾人的品评,频频点头,最后才笑道:“诸位眼力皆毒!此画並非营丘真跡,乃是仿作,不过其『平远寒林』之意境,確实深得营丘三昧。” 书画品鑑,清谈雅论,松涛阁內气氛渐入佳境。 又拿上来两幅字,每人案几上的滴酥鲍螺已去大半,茶汤也续了二回。 而话题,也不再局限於书画,开始跑偏了起来。 就在聊到国子监的时候,晏几道忽然开口:“欧阳公,前日听闻您在国子监讲学,曾对近来太学诸生习气有所评点?” 此言一出,阁內瞬间安静了几分。 太学,那是天下士子云集之所,更是文风导向的標杆。 晏几道的问题,看似隨意,实则触动了此刻在座许多年轻人心头最关切之事——文风,以及与之休戚相关的科举。 陆北顾的心弦也悄然绷紧,这正是他今日最想探听的消息之一。 他微微调整坐姿,目光落在欧阳修身上,凝神倾听。 欧阳修捋了捋短须,脸上惯有的詼谐笑意敛去几分,他环视一周,缓缓道:“太学诸生,乃国家未来之栋樑,然其近些年来文风,老夫实不敢苟同。” “其文刻意求险怪,堆砌僻典,句法破碎,语意晦涩,號为『深奥』,实则矫揉造作,全失文章本旨!此等『太学体』,不过是拾前人牙慧,又掺入些诡譎难解之词句,妄图以新奇骇人耳目,掩盖其思想之贫瘠、学问之浅薄。长此以往,非但文风败坏,士林习气亦將隨之浮夸虚诞,於国於学,遗祸无穷。” 欧阳修很敢说,这番批评可谓尖锐至极,直指当下太学乃至整个士林文风的弊端。 而这种文风,其实平常人是不敢批评的。 因为“宋初三先生”的主要阵地就是太学,而自庆历兴学以来的这十几年间,太学有很多大儒加入,近些年来,这些大儒在担任科举考官將这种文风渗透到整个士林的同时,还在不断地培养使用太学体的人才,令其成为了目前年轻举子群体里最主流的文风。 所以,欧阳修要是想把“比古文体更古文体”的太学体给纠正过来,方方面面所需要面临的阻力其实是相当大的。 梅尧臣轻嘆一声,接口道:“永叔所言甚是,此风起於石介先生『怪说』之余绪,后学不察其意,徒摹其形,愈演愈烈,已成痼疾。文章之道,当如《诗经》、《尚书》,贵在『辞达而已矣』,岂能以晦涩为高?” “梅公此言得之!” 欧阳修击节赞同,隨后目光扫过在座几位年轻的面孔,包括陆北顾:“故而,老夫以为,革除时弊,正本清源,已刻不容缓!而最直接、最有力之处,便在明年的礼部省试!” “省试”二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阁內激起了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欧阳修身上。 礼部省试,那是决定天下举子命运的头等大事,更是文风导向最权威的指挥棒! 欧阳修此言,意欲何为? 陆北顾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他穿越以来,所有的筹划、苦读,目標都指向这场即將到来的嘉祐二年春闈! 欧阳修將眾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却並无波澜,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继续道:“省试乃抡才大典,其主考官与副考官之选,关乎取士標准,更关乎天下文风之转向。老夫今日所言,亦是肺腑。” 他放下茶盏,目光坦荡地看向眾人:“老夫也不瞒你们,官家圣心烛照,然此事干係重大,人选至今尚未有定论。然,若天假其便,使老夫得掌此届省试文衡” 欧阳修的声音陡然拔高。 “老夫必当力倡古文,黜落一切『太学体』之浮华险怪!要叫天下士子明白,文章之道,贵在明理载道,贵在平实畅达,贵在言之有物!而非以奇僻诡譎之词句譁眾取宠!老夫就是要藉此一榜,一扫当下文坛之颓靡矫饰之风!” 陆北顾感觉“轰”地一下子,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虽然早已知道歷史上欧阳修会在嘉祐二年的科举中大力打击太学体,掀起爭议巨大的“嘉祐贡举事件”,但当亲耳听到这位文坛领袖、未来的主考官以如此鏗鏘有力、掷地有声的宣言,明確表达出要借科举“一改士林文风”的决心时,那种歷史的真实感,以及深深捲入歷史洪流后扑面而来的衝击力,依然让他心神剧震! 阁內一片寂静,只闻窗外隱隱的水声和远处街市的喧囂。 欧阳修这石破天惊的宣言,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 沉默后,梅尧臣率先开口,语气里带著提醒:“永叔,此志可嘉!然此举恐非议蜂起,阻力不小啊。” 欧阳修闻言,朗声大笑,那笑声中充满了豁达无畏,更带著一种捨我其谁的担当:“圣俞兄,老夫为文,但求无愧於心,为天下计,何惧蜚短流长?昔年韩愈振臂一呼,力挽狂澜於既倒,方有古文之中兴。今日文风之弊,尤甚於唐季!老夫虽不才,亦愿效法先贤,做这『敢为天下先』之人!纵使千夫所指,亦在所不惜!” 他目光炯炯,扫视著在座的青年才俊:“尔等皆是我大宋未来之希望,当知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切莫为一时浮名所惑,误入歧途。当务根本,砥礪学问,涵养正气,文章自然沛然莫御!” 这番话语,既是对太学体的宣战檄文,也是对在座所有人的殷切期望和方向指引。 松涛阁內,灯火通明,映照著欧阳修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也映照著在座青年们或振奋、或凝重、或深思的面容。 而就在此时,靠窗位置的张载,忽然站起身来。 他说道:“以学生浅见,今日大宋之士林,所需涤盪之风气,非止『古文体』而已!” “喔?”欧阳修抬头看著他,有些惊讶。 (本章完) 第226章 思想变革的前夜 第226章 思想变革的前夜 欧阳修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浓厚的兴趣:“子厚,此言何解?莫非对老夫欲黜落『太学体』另有看法?” 他以为这位来自陕西的中年学者,是要反驳他改革文风的主张。 在青松社眾人里面,之所以张载能表现得如此特立独行,並非因为他三十八岁的年龄,而是因为张载过去的履歷。 庆历年间,身在陕西的张载就曾向当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防务的范仲淹上书《边议九条》,范仲淹亲自召见了张载,並让其担任幕僚。 有著范仲淹的荐举,张载早就可以入仕了,但他非但没有选择入仕,反而回到了家里继续读书。 张载在家读的书,跟绝大多数读书人读得也不太一样.他不研究用於科举的儒家学问,而是先研究了十年释、道之学,再转回来研究儒学。 直到他自觉贯通儒释道三教之学,才开始考科举,而今年这一考,就中了举人。 换句话说,做官和中进士,对於张载来说,只是想不想的问题而非能不能的问题,只要他想,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在场的这些青松社社员,无论是年长还是年轻,都不敢小视张载,哪怕是欧阳修也不敢。 “非也,欧阳公欲正文章之道,革除险怪浮华,学生深以为然。” 张载拱手,语气诚恳,隨即话锋一转,指向了更深层的问题:“学生所虑者,乃是我辈士人求学问道之根本路径!自汉武尊儒,董子倡『天人感应』,后学之辈,遂將六经奉为圭臬,然千年以降,註疏如海,章句如林,皓首穷经者,几曾窥见圣贤本心?不过是寻章摘句,为前人作註脚,將活水源头,生生困死在考据训詁的泥沼之中!” 张载此刻的感触,绝非无的放矢。 他年近不惑,歷经世事磨礪,深感汉唐经学註疏的桎梏。 实际上,张载的这种感触,也並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这种捨弃经学,向更深的哲学境界探討天地至理的思潮,是从中唐的啖助、赵匡、陆淳首倡“舍传求经”开始的,他们试图越过繁琐的《春秋》三传直探圣人之意,这股新风经“宋初三先生”胡瑗“明体达用”、孙復力斥传注、石介倡“道统”的推波助澜,如今已如地火奔涌,只差最后的积蓄,新思想即可如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而张载也正是踏著这些先贤的足跡,以更大的魄力,试图为儒学劈开一条直指宇宙本源的新路。 他在几年前结束了对佛、道思想的广泛涉猎,带著批判与吸收的复杂体验重返儒家经典,胸中那股衝破樊笼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炽烈。 张载语气渐激,仿佛压抑已久:“试问,孔圣刪定六经,是为了让后人一辈子在字缝里打转吗?《易》言『生生之谓易』、『穷神知化』,何等宏大!《中庸》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何等气象!可如今呢?士子埋首故纸堆,斤斤计较於一字一句之得失,皓首穷经,却离那天地运行、万物化育的根本大道,越来越远!这与堆砌僻典、语意晦涩的『太学体』,其弊虽有文质之別,然束缚思想、窒息新见之害,或殊途而同归!” 松涛阁內一片寂静,唯有窗外蔡河的流水声隱隱传来。 梅尧臣捋著浓密的鬍鬚,曾巩眉头紧锁,程顥、程颐兄弟目光炯炯,唯有晏几道端起茶盏,脸上带著事不关己的淡漠。 “天地何其广阔,万物之理何其精微!圣贤所传,其意旨当在探究这宇宙运行之根本大道,体察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的无穷玄妙!” “如同韩文公当年倡古文以反駢儷,涤盪浮华,今日之学,亦需效法先贤勇气,突破汉唐註疏之藩篱,直探六经本源,更要放眼於这浩渺宇宙,去寻求那贯通天地人伦、亘古不变的『大道』!” 张载再次望向窗外浩渺的夜空,仿佛那深邃的黑暗里蕴藏著答案。 这正是张载思想的核心萌芽——对“气”作为宇宙本源的直觉。 在钻研《周易》时,他已隱约感到,那充塞天地、化生万物的,並非虚无縹緲的“天意”或佛家的“空”,而是一种至实至动的存在,他称之为“气”。 虽然张载“太虚即气”的系统理论尚未成熟,但这股寻求宇宙终极依据的衝动已澎湃於心。 “此言,振聋发聵!” 程顥霍然站起,开口道:“在下亦有同感!近日读《礼记·乐记》,至『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之句,再思《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常觉心有所动,如鯁在喉,却又难以言明!” 他双手微抬,像是在捕捉那无形的感悟。 “这『性』与『天』,其间必有精微之理贯通!若只执著於字词考释,如何能窥见这心性通於天道的奥妙?这『理』,必是活泼泼地,如春草萌发,如鳶飞戾天,存在於万物之中,亦存在於吾心之內!” 年轻的程顥正处于思想最富灵感的萌芽期,他与弟弟程颐虽受学於时任国子监博士,那位以《太极图说》闻名的周敦颐,但此刻他的感悟其实更多的是源於禪宗心性论。 这与此时大宋思想界的儒释碰撞密不可分这种碰撞,此前陆北顾在四川与宝月大师和祖印禪师交流的时候,就已经明显感受到了。 完成了以“立文字”为核心的升级的禪宗,在心性论和本体论等哲学领域里,几乎领先了儒家一个大版本。 儒释交流,儒家学者藉此机会开始大规模从禪宗思想中汲取养分。 而暂时的落后,不意味著儒家永远在哲学思辨方面落后禪宗,反而刺激著儒家学者对於这种情况在学术上做出回应。 而最先感知到这种时代变化並试图从各自的研究方向做出回应的,就是张载、程顥、程颐这些年轻学者。 这个嘉祐元年的秋夜,正处在整个大宋思想界產生剧烈变革的前夜,只不过除了陆北顾,此时尚无人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本章完) 第227章 儒学復兴运动 第227章 儒学復兴运动 而程顥此刻对“心性”与“天道”贯通的强烈直觉,正是他后来“识仁”、“定性”等心性论思想的源头活水。 他口中的“活泼泼地”,当然不是迭词装可爱,而是对这种內在生命活力与宇宙生机共鸣的生动描绘,远非后世理学里高度抽象的“天理”概念,反而是一种充满感性张力的生命体验。 “兄长所言极是。” 一旁的程颐神情严肃,腰背挺直:“然我以为,探求此『大道』或『天理』,非仅靠玄思冥想,更需在『礼』中求之《论语》云:『克己復礼为仁。』『一日克己復礼,天下归仁焉!』礼者,非虚文也,实乃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 “圣人制礼作乐,非凭空而来,必是体察天地万物自然之序、人伦日用当然之则而成。如同日月运行、四时更替,自有其不易之常理。” “故格物致知,穷究物理,亦当从日用伦常、进退揖让之『礼』入手,由具体之『分殊』,方可体悟那普遍之『理一』!此乃切实可行、步步踏实之途。” 虽然是亲兄弟,但程颐的路径,与兄长程顥的灵性感悟明显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迥异於张载的宇宙论追问。 他更强调“理”的客观性与秩序性,试图在具体可感的“礼”这个人世间最精密的规范系统中找到“天理”的具象化表达。 这种重实践、重规范、强调“由分殊到理一”的思维特质,是他后来“性即理”、“格物穷理”思想的早期雏形。 程颐这种对“礼”的极端重视,既是对佛老出世倾向的否定,也是对汉唐註疏脱离日用实践的反拨,试图將高远的“道”拉回人间,赋予其坚实的实践基础。 欧阳修捋著短须,沉吟不语。 他当然欣赏这些年轻一代的锐气,但作为毕生致力於古文运动与文学革新的文坛领袖,他其实更关注的是文风这些在未来几年有机会扭转的现实层面问题。 毕竟,哲学层面的突破,对於现实的影响,是有严重滯后性的。 一种哲学思想,从提出,到討论,再到被思想界普遍承认,时间短则十数年,长则数十年,而欧阳修没这个时间了。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这些事情,只能由年轻一代来完成。 但韩愈是欧阳修心中永远的榜样,不仅是古文先驱,更是《原道》中儒家道统的阐述者与佛老的批判者。 所以,张载的这些话,也是能引起欧阳修共鸣的。 欧阳修微微頷首,语气温和,带著方向性引导:“子厚、伯淳、正叔所言,皆有所见,发人深省,突破汉唐註疏之窠臼,直探本源,此志可嘉,勇气可佩。” “昌黎先生倡古文,亦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探求天地大道,亦当如此,需融会贯通,循序渐进,切不可好高騖远,流於空谈.文章载道,道在日用伦常,在社稷民生,此乃根本,不过。” 梅尧臣温言道:“诚如伯淳所言,这『理』应是活泼泼的。观『鳶飞戾天,鱼跃於渊』,岂非天地间自然之理?活泼泼地,生机盎然。圣人之意,或在教人於此生机勃勃之世界中,体察那生生不息之仁心与天道。” 不过,欧阳修和梅尧臣虽然认同张载、程顥、程颐这些年轻人在哲学层面的探索,但在场青松社的其他人,却並非都是这般认同。 曾巩还是眉头紧锁,良久才开口道:“子厚兄所言『气化流行』,虽新奇,然终觉縹緲,近乎道家。伯淳之『活泼泼』,更似禪家机锋至於正叔以『礼』为天理节文,恐將圣人制礼之深意简单化了。” 曾巩的观点,也代表了当时学界主流对这股新思潮的普遍態度。 ——汉唐註疏的权威虽受挑战,但根基犹在。 张载的“气”、程顥的“心性”、程颐的“礼即理”,这些探索在传统儒生看来,或失之空疏,或跡近异端,或过於刻板。 毕竟,这些哲学家,此时也都年轻,思想尚处於萌芽期,並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大成期。 所以他们的这些本身理论体系就不完备,漏洞百出的思想萌芽,也很难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 故此,对於这些青松社成员来讲,虽然都是主张,但却远不如欧阳修倡导的“涤盪太学体”令人认同。 但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沉默不语的陆北顾不这么认为。 他看到的,是华夏思想史的长河在此刻剧烈拐弯! 张载那对“气”的执著叩问,程顥那灵动的心性感悟,程颐那严谨的礼学路径,这三股在歷史深处刚刚涌出的泉流,虽方向各异,水势强弱不同,甚至彼此间还存在著微妙的排斥与吸引,在后世更是会分裂成“气学”、“理学”、“心学”等儒学的不同学术流派,但它们此时共同的目標,都是要衝垮汉唐註疏筑起的千年堤坝,为儒学寻找新的源头活水! 这正是大宋儒学復兴运动的起点。 他们此刻的探索虽稚嫩、非系统,甚至带著佛老交锋的痕跡,分野也已现端倪,却充满了篳路蓝缕的开创精神。 而从时间上来讲,欧阳修、梅尧臣等人主导的古文运动,陆北顾註定只是被影响者,但尚未正式开始的儒学復兴运动,他却可以成为影响无数后人的重要参与者! 因为陆北顾很清楚,古文运动,只能影响一时,而儒学復兴运动的结果,却会深刻地影响华夏往后数百年社会的方方面面! 所以,面对曾巩等青松社社员的疑问,陆北顾开口了。 “子固兄所虑,诚为持重之言,然学生窃以为,三位路径或有不同,气象或有宏阔灵动冷峻之別,然其志一也,皆欲凿破汉唐註疏之坚冰,引活水以溉千年儒林之焦土!” “此非標新立异,实乃返本开新、汲古求源之必然!如同江河奔海,虽有九曲,终归一途,这『活水』何在?学生读濂溪先生所著《太极图说》有所感悟,今夜斗胆献丑,不知欧阳公可允否?” 此时,非止欧阳修愕然一怔,便是张载和程顥、程颐等人,也是齐齐怔然。 聚会开始之前,欧阳修问陆北顾有没有高论,不过是惯例调侃新入社的后辈罢了。 而这年轻人始终一言不发,眾人也不知道他是性格如此沉默寡言,还是肚子里没墨水不敢说话,但也都没人真正高看他一眼。 却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陆北顾竟然真敢站出来发表自己的观点! 而且,还是最难的哲学观点! 这要是不懂装懂,那可就真的貽笑大方了。 而陆北顾这副篤定的神態,却让眾人有些拿捏不准这是真有东西? (本章完) 第228章 阴阳矛盾 第228章 阴阳矛盾 松涛阁内,灯火煌煌,茶香氤氲。 曾巩对张载、二程新思路“缥缈近道”、“活泼似禅”、“简化了礼”的质疑,让气氛一时凝滞。 而刚才就在这种微妙的凝滞氛围里,陆北顾开口,让众人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了他身上。 陆北顾口中的濂溪先生,指的是“北宋五子”之一的周敦颐。 在现代,周敦颐为人所知,主要原因是他那篇被选入语文课本的《爱莲说》。 但实际上,周敦颐作为哲学家的成就,是远大于文学家的。 他作为理学的开山鼻祖,所提出的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理学基本概念,是二程和朱熹将理学这座大厦构建完整所必需的地基,更是构成理学学术体系的重要内容。 可以说,没有周敦颐的开创,就没有理学的诞生。 而在嘉祐元年这个时间点,“北宋五子”里面,相比于年轻一代的张载、程颢、程颐,年龄较大的周敦颐和邵雍的哲学思想,无疑是更加成熟的。 但邵雍的哲学思想,比较偏向于玄奥的谶纬之术,或者说神神叨叨。 因此,周敦颐以《太极图说》为核心哲学体系,也是陆北顾在目前唯一能拿来背书,并且容易被众人所理解、接受的思想了。 “《太极图说》有言‘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然学生愚钝,常思这阴阳二气,何以能‘动而生’、‘静而生’?其内在之机枢,究竟为何?” 听着陆北顾的陈述,众人不由地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对濂溪先生思想,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松涛阁内,一时落针可闻。 青松社众人不管信不信,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陆北顾的“高论”。 “学生曾经反复揣摩,直到得高人教导,方才有所领悟。” 陆北顾从旁边摆放着的棋罐里分别拿起一枚黑棋,一枚白棋,将它们轻轻相抵。 “濂溪先生所言‘动静互根’,其‘根’便在这阴阳二气本身,而学生以为,太极流转,阴阳相生,这世间万物的阴阳,非止是两种不同的‘气’,更如同那楚人鬻卖的矛与盾!” “矛利,故需盾坚;盾坚,故促矛更利。无矛之利,盾之坚无所显;无盾之坚,矛之利无所试。此二者,看似对立,实则互为依存,缺一不可。其对立之势,正是推动万事万物转变、相生的动因。” 陆北顾所言,自然是伟人著名的《矛盾论》了。 而关于《矛盾论》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中的思想起源,以及与各种古代哲学流派观点的辩经,陆北顾在现代便与姜星火反复讨论过,两人还共同署名发表了几篇学术论文。 如今一用,陆北顾当然不敢厚颜将其窃为己有,只是拿来抛砖引玉,促进儒学复兴运动的兴起,并将其尽力导向有利于百姓的道路。 但哲学思辨这种事情,总是能将普通人排除在外的。 所以哪怕青松社都是有文化的士人,可绝大多数人对于这番话,听后都是表现得一脸茫然。 唯有张载沉思片刻后,神情开始变得兴奋,他开口道:“愚尝苦思‘太虚即气’,气充塞宇宙,至实至动,然其聚散屈伸、升降浮沉之内在机枢,始终不得其门,今闻此论,豁然开朗!” “阴阳二气,非仅为气之清浊两端,实乃一气自身所蕴之两种根本情状与力量,相反而相成,相摩相荡!正是此内在之‘矛盾’相激,方有‘动’之勃发,动极而力竭,则‘矛盾’之势转,促其归于‘静’之凝敛,静极复动,循环无端!” “宇宙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万物生灭,莫不是此阴阳矛盾之气,交感、激荡、转化之结果,‘矛盾’者,实乃‘气化流行’之枢机,万物生生不息之原动力也!” ——啊? 陆北顾微微张大了嘴巴。 这是什么怪物啊?说一遍不仅能领悟到精髓,还能马上举一反三? 此刻,他终于认识到了顶级哲学家恐怖的思辨能力。 张载激动地踱步,旋即又猛然停住。 他直视陆北顾,抛出一个更深的追问:“然则,气聚而成形,物各有其性;气散而复归太虚,太虚无形,至静至一。若依‘矛盾’为万物化生之枢机,则气聚之时,矛盾显;气散归虚之时,矛盾是否亦随之消散?太虚之中,矛盾存否?若存,其状若何?若灭,则气之散入太虚,岂非归于寂灭死静?此与佛老‘空’、‘无’之说,又有何异?” 张载的追问直指“气本论”的终极问题。 作为本源的“太虚之气”与作为现象动力的“矛盾”之间,是何种关系?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其宇宙论,能否彻底摆脱佛老“空寂”本体的阴影。 “子厚兄问太虚之中矛盾存否,我以为,气聚成形,阴阳矛盾显,万物化生;气散归虚,阴阳矛盾隐,复归太虚之本然。太虚非空非无,乃气之本体状态。” “此状态,非死寂,乃蕴含阴阳矛盾之潜能,如同水之能载舟亦能覆舟,载/覆此乃‘能’之两面,即是水之‘矛盾’潜能.常态之下,水波不兴,矛盾潜能隐而不显;遇风起浪,矛盾潜能显化为现实冲突。” “故而太虚即气之本体,其本身即蕴含阴阳矛盾之无限潜能,此潜能乃一切气化流行、万物生灭之总根源。曰:太虚无形,矛盾潜蕴;气化有象,矛盾显行。此即‘体用一源,显微无间’!非但与佛老之‘空寂’迥异,更彰显宇宙生生不息之真谛。” 陆北顾巧妙地将“矛盾”作为“气”的潜能属性融入“太虚即气”的本体论中,尝试来解决张载的终极困惑。 张载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而在张载思考之际,程颢又开口问道:“吾辈常言‘心统性情’、‘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乃吾儒根本,若依此‘矛盾’之说,万物皆有其内在矛盾,相摩相荡,此乃化生动力,吾深以为然。然则,此矛盾之相摩相荡,是否仅为力量之角逐、形式之更迭?其间可有‘仁’之生机、‘爱’之流行?” (本章完) 第229章 王霸之辨 第229章 王霸之辨 对于陆北顾来讲,他之所以要帮助张载完善“气本论”,是因为在陆北顾看来这套理论,完全可以演变成更有助于促进近代科学产生的思想。 因为近代科学,是绕不开对于宇宙本体的认识的。 而“气本论”,只要稍加引导,即可很容易地产生“去研究构成宇宙的‘气’里面到底有什么”的问题。 但程颢的提问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涉及到了中国古代哲学里另一个重要领域,也就是“心性论”。 “心性感应,如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自然生发,此乃仁心之端倪。此‘心’感于‘物’,即孺子之危境,此‘感’岂非也是一种‘矛盾’之交感?” “然此交感所生,非杀伐争夺,乃恻隐之仁!此‘仁’之生发,是矛盾交感之自然结果乎?抑或是超越于矛盾之上、调和矛盾之根本力量?” “若矛盾为根本动力,则‘仁’之地位如何安立?‘浑然与物同体’之感,是矛盾调和之极致,还是超越矛盾之境界?” 程颢的诘问非常刁钻。 他直指“矛盾论”与儒家核心价值“仁”的关系,以及心性感通的超越性问题。 换言之,程颢非常担心担心过度强调“矛盾”的斗争性,会消解“仁”的绝对性与超越性。 对于现代人来讲,听到这个问题,可能会觉得一头雾水.什么“仁”不“仁”的,这玩意又不能当饭吃,似乎在生活中也没有发挥什么重要影响,所以没有太大的价值。 对于现代人来讲当然如此,因为现代社会,在高度发达的现代科技作为物质基础以及原子化的公民作为必要前提下,是可以靠法律来约束人的行为的,现代社会能够保证法律具有强制执行的效果,犯罪成本极高。 但古代并非如此。 古代想要单纯地靠法律来长期维持社会稳定,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就没有实现这一点的前提条件,所以任何王朝都做不到。 而古代维持社会稳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有一套能够形成天下共识的道德观念体系。 这套道德观念体系不仅百姓要认,士人也要认,这就需要在符合现实情况的前提下具有完备的哲学逻辑与正义性,否则是无法让人信服的。 而从孔孟以来,“仁”始终是中国古代哲学体系里最重要的几块道德基石之一。 所以任何哲学上的理论突破,都不能以动摇这些道德基石为前提,否则的话,整个社会都会出现人心惶惶、动荡不安的情况。 陆北顾思考片刻后,说道:“伯淳兄忧‘矛盾’或遮蔽‘仁心’,此乃护持根本之赤诚。但我以为,若论‘仁心’,无法离开‘天地之仁’。” “天地生物之心,即是大仁。此‘仁’之流行,正在于阴阳矛盾之‘和’而非‘斗’,春生夏长,乃阴阳调和,生机勃发;秋收冬藏,乃阴阳转化,涵养生机。此即天地之仁,人得天地之中气,故能体认此‘仁’。‘恻隐之心’正是人心感于外物,其内在仁性与不忍之情此矛盾交感而自然生发之结果。” “此交感所生之仁心,非否定矛盾存在,而是以仁心去认识矛盾、调和矛盾、引导矛盾向生生不息之‘和’转化。故‘浑然与物同体’之境界,才是洞察万物矛盾后,以仁心贯通所达至的境界。” 陆北顾没有真正去回答程颢的问题,只是用一个更大的命题,也就是“作为大仁的天地生物之心”,来包含了“作为小仁的个人之心”这个小命题。 通过告诉程颢,天地规律本身就存在着矛盾,来回避掉了“过度强调矛盾的斗争性,是否会消解‘仁’的绝对性与超越性”的问题。 之所以陆北顾选择回避,是因为随着历史进程的发展,这个问题,注定不会再成为问题。 任何哲学思维与哲学定义的产生,都是有其历史背景与物质基础的,“仁”也同样如此,而当历史进程不断向前,其物质基础不复存在,那么自然对现实的影响也就会极大地减弱了。 程颢毕竟年轻,思辨能力和思维逻辑还都远不上张载,所以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从弯弯里绕出来。 他旁边的程颐却一直在凝神静听,此刻方才开口:“愚以为,此论若推及人伦礼法、历史兴替,则有根本之难。” 程颐言辞,直指核心:“《易传》言‘一阴一阳之谓道’,此‘道’即天理也!天理恒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日月运行,寒暑交替,自有其不易之序,此乃天理之彰显。言矛盾交感推动变化,此变化之‘迹’,愚不否认。然驱动此变化、规定此变化轨迹与极限者,岂非恒常之‘天理’?若只言矛盾之变,不言天理之常,则变化无根,流于诡辩,近乎告子‘生之谓性’、‘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之论矣!” “更者,圣人制礼作乐,非凭空臆造,乃因循天理,洞察人伦自然之‘分’与‘序’。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伦之分位,乃天理之节文,万世不易之纲常。” “若依‘矛盾’之说,强调矛盾之转化、主次之变迁,则是否意味着此纲常伦序亦可随‘主要矛盾’之转移而更易?譬如,若‘民疲国弱’为当下主要矛盾,是否便可动摇君臣父子之根本大义以求速效?此岂非商鞅、韩非之术,舍本逐末,祸乱纲纪?” 程颐担忧的是“矛盾论”特别是“主要矛盾”的转化思想,会动摇儒家赖以立基的纲常伦理,将其降格为可以权衡变通的手段,甚至滑向法家功利主义的深渊。 陆北顾没有直接去解释,理学现在还不够成熟,如果硬要解释,那么很容易就把心学给提前引导出来了.但心学是极端不可控的儒学分支流派,很容易就发展成类似“狂禅”的形态。 在陆北顾看来,心学过于激进,理学过于保守,其实都不是最好的学问。 真正能够对华夏发展起到帮助作用的,应该是能够促进近代科学产生的,由宇宙观和物质观相结合的改良“气学”,以及真正让大量有知识的士人走向经世致用道路的“事功之学”。 陆北顾沉思片刻,先回应了程颐关于天理恒常与矛盾转化的问题。 “正叔兄捍卫天理纲常之恒常性,乃正本清源之举。然我以为‘天理’之恒常,非僵死之教条,乃宇宙人生根本法则之永恒性。此法则,正在于规定矛盾如何运动、如何转化、如何达至和谐。” “日月运行,寒暑交替,其‘序’不变,此乃天理。然此‘序’之实现,正是阴阳矛盾依循特定规律不断转化之结果!三纲五常,人伦大义,其‘理’不变,如父慈子孝、君明臣忠之‘理’,此亦天理。然此‘理’之践行,必在具体情境中调和具体矛盾,如父严母慈之异,君威臣谏之别。” “所以‘主要矛盾’之辨,非为动摇纲常根本,正是为了在纷繁世象中,更精准地把握践行天理之关键所在!譬如医者,明脏腑表里、寒热虚实之‘理’,此谓天理恒常,更需辨清当下病证之主要矛盾,是寒是热?在表在里?方能对症下药,调和阴阳,践行天理。” 陆北顾其实非常不愿意在忠孝仁义、纲常伦理这些概念里面打转,所以他应对程颐的诘难,与应对程颢是一样的,都是用辩证的眼光,把一个具体的问题上升到包含它的更大概念里。 眉头紧锁的曾巩听罢,却是忧心忡忡地问道:“然儒学之根本,在于修齐治平,在于经世致用!且不论佛老冲击,士林清谈玄虚之风日盛已令人忧心。观今大宋,积弊丛生,冗官、冗兵、冗费如三山,民力凋敝,国库空虚,外有强邻环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范公庆历新政,本欲革除积弊,奈何阻力重重,终致夭折。其败,岂非在于未能妥善调和新旧之矛盾、未能把握根本之关键?” 他直视陆北顾,问出最尖锐的现实问题。 “贤弟言‘主要矛盾’、‘调和转化’,然则,依贤弟之见,当今大宋之积弊,其根本症结何在?何为‘主要矛盾’?是冗官之弊?是土地兼并之害?是北虏西贼之患?亦或是士风人心之浮华?” “此诸多矛盾,孰主孰次?孰急孰缓?调和转化之道,是如商鞅般峻法严刑、强行变革?还是如孟子所言,行仁政、薄赋敛、深耕易耨,徐徐图之?” “王霸之辨,在此矛盾丛生之际,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本?贤弟之‘矛盾’玄思,于此国计民生之实政,究竟有何裨益?” 曾巩的质问代表了务实派儒者的终极关切将“矛盾论”直接置于北宋最迫切的现实政治难题.再高深玄妙的哲学理论,若不能解决现实困境、指明治国路径,其价值何在? (本章完) 第230章 国士之器 第230章 国士之器 “咳咳.” 梅尧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 而旁边的晏几道是典型的贵族子弟心态,他并不关心这些哲学命题,但涉及到庙堂之事,他就颇感兴趣了。 因此晏几道此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端起茶盏却并未啜饮,只是看着盏中漂浮的茶沫,等待着陆北顾的回答。 陆北顾很清楚,这个问题不仅关乎他个人在青松社的地位,在欧阳修等人眼中的分量,更关乎他能否将自己带来的思想火,真正楔入这个时代最迫切、最宏大的历史叙事之中。 “子固兄问得好!此问,正是‘矛盾’之说由虚入实、由玄思入世用的关键!” 陆北顾的声音很沉稳,没有丝毫慌乱:“欧阳公当面学生本不该妄言,然学生以为,庆历新政之夭折,其根本症结,恰恰在于未能清晰辨识、妥善处理当时国势中的‘主要矛盾’及其相互转化之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字句清晰。 “何为当下大宋之积弊?表象是‘三冗’,是民疲国弱。然究其根源,此‘三冗’、此‘民疲国弱’,并非并列之弊,而是层层递进、互为因果之矛盾链!” “其根本矛盾。”陆北顾斩钉截铁地说道,“在于承平日久、制度僵化所导致的国家事体与日益困窘的赋税基础之间日益尖锐的冲突!” “此一根本矛盾,衍生出两大关键矛盾。” “其一,为维持庞大国家事体运转而产生的沉重赋役需求与百姓承受能力极限的矛盾,此矛盾激化,便是‘民疲’,民怨沸腾,则根基动摇。” “其二,为文武臣僚为固化自身所得,扩大荫补、寄禄官等特权的需求,与国库收入日益不足的矛盾,此矛盾激化,便是‘冗官’,耗蠹国库、效率低下,同时贪墨滋生。” “至于‘冗费’,实乃前两者矛盾激化之必然结果。至于北虏西贼之患,则是此两大关键矛盾激化后,内部矛盾由外部环境所引发的次生矛盾,根本原因还在于自身力量不足。” 陆北顾的剖析,如同锋利的解剖刀,将大宋沉疴层层剥开,将其内在的肌理与病灶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他不再空谈阴阳矛盾,而是直指国家事体、赋税基础、士大夫特权这些现实问题。 曾巩的神情开始变得郑重了起来,此前在来开封的路上,他只知道陆北顾这人确实有才华,也有范公所谓的“古仁人之心”,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建功立业,而不懂民生疾苦的热血书生。 但对于庙堂之事,陆北顾其实在船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听曾巩和吕惠卿谈论,并不怎么发言。 这一次,曾巩方才真正见识到陆北顾对于政事的见解。 “至于范公新政,其志可昭日月!” 陆北顾继续道:“然其败,学生浅见,在于未能精准把握此矛盾的主次。” 欧阳修挺直了身子,沉声道:“细细说来。” 作为庆历新政的当事人,在被贬谪的十余年里,欧阳修无数次地反思过当年为何而失败。 欧阳修当然懊悔于自己那篇另类意义上的“千古名篇”《朋党论》给吕夷简递了刀子,但那不是根本原因,只是结果罢了。 可庆历新政究竟为何而失败,其实欧阳修一直不能彻底想透彻,他想了很多,可都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这就如同一个心结一样,始终让他觉得非常别扭。 而今天的青松社聚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能从另一种独特的角度来分析庆历新政的成败,这就不得不让欧阳修认真起来了。 “庆历新政诸策,如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可谓面面俱到,直指诸多积弊。” “然其推行,一则求全求速,试图同时解决多个矛盾,力量分散,反使反对者易于集结;二则未能有效区分‘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未能集中力量于最根本、最紧迫的‘国与民’负担过重之上。” “试想,若当时能清晰辨明,‘国与民’负担过重是主要矛盾,则新政当首先集中力量于燃眉之急,稳固根本。待此主要矛盾有所缓解,国家根基稍固,再徐图更深层次的新政举措,此即‘抓住主要矛盾,集中力量突破,带动次要矛盾转化’之理!” 陆北顾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众人心坎上。 他不仅指出了问题,更给出了一个基于“矛盾论”的,极具操作性的战略推演,这可不是空谈,而是指向具体施政方略的深刻洞见。 实际上,历朝历代新政,绝大多数原因,都是旧的体制维持不下去了。 而旧的体制维持不下去,根源就在于财政压力。 “至于王霸之辨。”陆北顾看向曾巩,目光坦荡,“王道、霸道,非截然对立,实为手段之别、缓急之策!王道仁政,乃调和矛盾、长治久安之根本大道;霸道峻法,乃于矛盾激化、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行之猛药!二者皆需审时度势,明辨矛盾主次缓急而择一用之。” “当今日之大宋,根本矛盾已至爆发临界,如江河将溃堤,此时若一味拘泥于王道之‘徐徐图之’,恐错失时机,酿成滔天大祸。” “范公‘先忧后乐’之精神,正在于敢为天下先,行非常之事,然‘行非常之事’,更需‘用非常之智’,此智,即洞察矛盾,把握关键之智!” “唯有以王道为体,以必要的、雷霆的霸道手段为用,集中力量,破除阻碍解决主要矛盾的关键障碍,方能真正缓解‘国与民’之重负,为大宋赢得喘息之机,为后续更深入的王道仁政铺平道路。” 陆北顾最后对着欧阳修说道。 “故而学生以为‘矛盾’之说,非为玄谈,其用正在于洞察世事纷繁表象下之根本脉络,辨明主次,把握转化之机,从而为经世济民、治国安邦,提供一条清晰可循、行之有效的路径此即学生浅见,或许于国计民生有微末裨益。” 话音落下,松涛阁陷入了一片沉寂。 没有人说话,点燃着的灯火,将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 欧阳修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了身下坐垫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陆北顾,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震惊。 眼前这个俊朗少年,竟能将玄奥的哲理如此精准地切入大宋最沉痛的痼疾,其剖析之深刻、逻辑之严密、见解之犀利,远超其年龄! 这已非寻常才子,而是国士之器! (本章完) 第231章 《太虚仁渊歌》 第231章 《太虚仁渊歌》 梅尧臣微微张着嘴,浓密的长须跟着颤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陆北顾对庆历新政失败根源的剖析,尤其是对士大夫阶层特权作为关键障碍的认知,简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心头。 这少年,竟有如此胆魄,直指士大夫阶层的痛处! 曾巩怔在当场,脸上的质疑和忧心忡忡尚未完全褪去,却已被更深的震撼所覆盖。 陆北顾的回答,不仅完全地从正面接住了他抛出的尖锐现实问题,更将其提升到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战略高度! “根本矛盾”、“关键障碍”、“主要次要”、“王霸并用”的论述,条分缕析,振聋发聩! 松涛阁内,陆北顾平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或震惊、或审视、或激赏、或忌惮的目光。 欧阳修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握坐垫的手。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坠地:“陆北顾,你当得起张安道信中‘见识超卓,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十三字评语!老夫今日,亦要为你多加六个字。” “——真国士之器也!” 这来自文坛盟主的评价,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耳畔。 曾巩、张载、程颢等人眼中也流露出认同之色,程颐虽仍眉头紧锁,却也微微颔首,虽然理念差异很大,但至少陆北顾的才华,他无法否认。 “至于治国之策。” 欧阳修看向程颐,又看了看陆北顾:“正叔之忧,亦有其理,王道霸道之辨,古今未有定论。法家之术,是猛药,是快刀,能否用之,如何用之,当审时度势,慎之又慎.然其洞察积弊之根源,指明矛盾之要害,此等眼光,已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是形容一个人在治国安邦方面拥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出自《汉书·董仲舒传》“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回”。 毫无疑问,这同样是极高的评价,因为这四个字,通常只会放在诸如张良、荀彧这种人身上。 陆北顾心中激荡,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再次深深一揖:“欧阳公谬赞,学生惶恐。” 眼看程颐还要再说什么,对哲学话题有些感到厌烦的晏几道拍了拍手,对门外的管事扬声道:“上酒菜吧!” 随后,晏几道的面上扯出笑意。 “再好的道理,也需美酒助兴,佳肴养身不是?”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松涛阁内紧绷的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很快,清风楼的仆役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玉液琼浆瞬间摆满了各人的案几。 丝竹之声重新响起,歌妓婉转的曲调也适时地流淌开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阁内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 众人虽不再就方才“庆历新政”的话题进行直接辩论,但言谈之间,目光都时不时地会飘向那位端坐于下首的俊朗少年。 张载忽然离席,径直走到陆北顾案前。 “今夜‘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之指教,于我如拨云见日,醍醐灌顶!” “多年困惑,得此一隙天光,豁然开朗,此杯,敬贤弟!”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关中汉子的豪气。 困扰张载多年的本体与现象、动力与本源的关系,在陆北顾的启发下,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具启发性的突破口。 但张载深知,要将其彻底融入并完善自己的“气本论”,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不过这不妨碍他对陆北顾有了知己之感。 所以,性格其实有些孤傲的张载,才会来主动敬酒。 陆北顾连忙起身,同样斟满一杯酒,双手捧杯:“子厚兄言重了!兄之‘太虚即气’,直指本源,气魄宏大,方才不过偶得片语,何敢称指教?此杯,敬子厚兄探求大道之赤诚!” 敬酒后,张载若有所思地问道:“不知贤弟于我‘太虚即气’之说,可还有所思考?” “思考倒是确实有一些。” 陆北顾的脑海中也是朦朦胧胧的,不过既然打算帮助张载完善他的“气本论”,从而尽力将儒学复兴运动导向他想要的方向,那么陆北顾自然是不吝出力的。 他提起了旁边空案上的笔。 “不过算不得什么完整想法,只是念头,仅供子厚兄参考。” 沉吟片刻后,写下了几行字。 “《太虚仁渊歌》 太虚渊默蕴玄根,万象纷纶自化行。 心源仁觉参微动,天理昭彰衡序明。” 陆北顾所写的,便是以矛盾出发,来解构“气本论”背景下的宇宙观。 第一句意思就是“太虚无形,矛盾潜蕴,太虚如深渊般静默,其中蕴藏着宇宙最玄奥的根本动力,也就是矛盾”。 第二句则是讲“气化有象,矛盾显行,纷繁万象皆因内在矛盾的交感激荡而自行化育、运行不息”。 第三句是在讲“心性感应”,也就是矛盾的特殊性,正是因为人心源头深处仁性的觉醒体察着精微的矛盾交感,所以万物矛盾才情状各异,需明辨参详。 第四句是说“天理恒常,矛盾具有主次性”,昭然常在的天理,正是在把握矛盾主次、调和万端以达和谐的过程中,彰显其平衡有序的法则。 看着这张纸上的几行字,张载仿佛定住了一般,陷入了沉思。 而这时候程颢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眼神中仍有未解的思虑,他说道:“陆贤弟,方才论及‘仁心’与‘矛盾’,愚兄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待日后贤弟有暇,定要再向贤弟讨教。” 不明白是正常的,毕竟陆北顾就没有正面解答他的问题,只是拿一个更大的问题给套住了。 这就仿佛灶台起火赶紧拿锅扣住一样. 要是能整明白,才是不正常的。 而程颢虽未完全解惑,但态度已从质疑转向了真诚交流。 只不过眼下聚会宴席气氛已经变了,所以他也不好再深入探讨哲学问题。 “伯淳兄客气了,互相切磋,共同进益。”陆北顾应道。 此时,陆北顾也是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行冠礼没有“字”,在社交场合的称呼,实在是太麻烦了! 所谓“冠礼”,指的是汉人男儿的成年礼,属于嘉礼的一种,在中国古代是非常重要的仪式。 只有行冠礼之后,才能获得“字”,并且可以婚娶。 而《礼记》规定的,是二十岁才能行冠礼。 不过经过了上千年的演变之后,到了如今的大宋,男子虽然还是大部分在二十岁行冠礼,但有时候也会提前到十八岁行冠礼。 司马光在其《仪礼·士冠礼》中就写了冠礼相关的年龄和流程,并且记录了“三加之冠”仪式在宋代的演变,也就是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头。 而冠礼,是越往后条件越宽松的。 南宋甚至会放宽到十五岁,朱熹的《朱子家礼》就明确记载“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就在陆北顾走神之际,程颢认真地说道:“若是贤弟有暇,可同往国子监拜会濂溪先生,不知贤弟居于何处备考?” ——拜访周敦颐吗? 陆北顾回过神来。 对于这件事情,他倒是颇有兴趣。 毕竟,周敦颐已经是这个时代,思想最为成熟的哲学家了。 “暂时借住在天清寺内。”陆北顾回答道,“还请伯淳兄将我引荐于濂溪先生。” “当然。”程颢点点头。 程颐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的神情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许多:“陆贤弟才思敏捷,见识不凡,然纲常伦理,国之基石,万世不易。贤弟所言‘王霸并用’,其‘霸道’之度,关乎社稷根本,不可不慎。” “正叔兄所言极是。” 对于这种问题,陆北顾没有辩驳的兴趣,他只道。 “霸道之术,仅为非常之时,破开阻碍根本矛盾解决之坚冰的手段,其目的仍在回归王道,稳固纲常,所以分寸之把握,自当慎之又慎。” 程颐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也举杯示意。 一时间,陆北顾的案前竟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便是那些原本对陆北顾不甚在意的青松社老社员,此刻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欧阳修看着这一幕,他仿佛看到,汉唐以来构筑的庞大经学殿堂的根基,正在这群年轻人的叩问下,发出沉闷而深远的裂响。 一种全新的、充满活力的儒学形态,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其前途是光明还是荆棘,无人可知,但其生命力已在此夜展露无遗。 觥筹交错间,话题又转到了诗词歌赋、书画鉴赏上。 陆北顾适时收敛锋芒,更多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只在有人问及时,才发表一些见解,这反而让众人觉得他更加可亲。 毕竟,谁都不喜欢一个什么都懂,什么都压自己一头的人。 清风楼精致的点心“滴酥鲍螺”再次端上。 已经喝得有些醉意的欧阳修捻起一枚,看着窗外蔡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画舫,听着楼内悠扬的丝竹,忽然感慨道:“醉翁一生,半在颠沛,半在忧劳.唯愿天下士子,皆能明理载道,经世致用,使我大宋河清海晏,百姓安乐。” “如此,方不负这清风明月,琼浆玉馔啊。” (本章完) 第232章 国子监与太学 第232章 国子监与太学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程颢与程颐回到住所内对坐,案上放着两碗粥和两张胡麻饼,正在用早餐。 程颢端起碗啜了一口粥,开口道:“昨夜之事,我思之愈深,愈觉陆北顾,实乃搅动一池深水之奇石。” 程颐啃着饼,头都没抬,直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开口道:“兄长所言不虚,陆北顾年未弱冠,然其思辨之锋锐,格局之宏阔,直追当世大儒。” “尤其他对‘矛盾’之阐发,竟能将表叔‘太虚即气’之宏大构架,点化为宇宙生灭、人事变迁之枢机,更以此洞察国朝百年沉疴,指陈庆历新政之失.欧阳公‘国士之器’、‘王佐之才’八字,非虚誉也。” 嗯,张载跟二程是有亲戚关系的。 张载是二程之父程珦的表弟,比他俩大十来岁,所以二程才会称呼张载为“表叔”。 而之所以张载被认为是关中人,是因为其父天圣元年年任涪州知州时,在任上病故,家议归葬开封,十五岁的张载和五岁的张戬,护送父柩越巴山,奔汉中,出斜谷行至郿县横渠,因路资不足加上当时关中时局纷乱,所以张载将父安葬于横渠南大振谷迷狐岭上,全家也就定居于此,他的“横渠先生”的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程颢顿了顿,话锋一转,忧虑之色更浓:“然则,正因其锋芒太露,根基所系,尤需深究。” “我观其论,虽引濂溪先生《太极图说》为发端,言‘无极而太极’、‘动静互根’,但其核心之‘矛盾’相生相克、主次转化之理却与濂溪先生由‘诚’立极,主静立人极,最终归于‘中正仁义’的修养路径,乃至其‘文以载道’、‘志伊尹之志,学颜渊之学’的经世情怀,颇有差别,似有跳出窠臼,另辟蹊径之意。” 听着兄长的话,程颐颔首道:“是啊,濂溪先生之道,如春风化雨,涵养中和,而陆北顾之论,则如利刃破冰,锐意求变,其源流,绝非一脉。” 不多时,程颢吃完了,他擦了擦嘴巴,起身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说道:“自唐中叶啖助、赵匡、陆淳首倡‘舍传求经’,欲直探圣人之意,已开新风先河。至我朝庆历兴学,胡安定于苏湖、太学倡‘明体达用’,重经世实学;孙泰山著《春秋尊王发微》,力斥汉唐注疏之繁琐,直指‘尊王攘夷’大义;石徂徕更是以《怪说》等文,激烈抨击佛老、西昆体,倡儒家道统,其文风雄奇峻峭,乃至偏于险怪,有宋一代新学风之先驱。” “然石徂徕之‘险怪’文风,本为矫枉过正、振聋发聩之利器,却被后学末流,尤其是如今太学中以刘几为首的一批人,误解、滥用,徒摹其‘险怪’之形骸,堆砌僻典,语意晦涩,号为‘深奥’,实则思想贫瘠空洞,将‘太学体’推至极端,已失石徂徕当年激浊扬清、卫道护统之本意。” 程颐也吃完了手里的饼,然后拿着破布开始擦拭桌面上的粥渍,不屑道:“此辈沉溺于文字之奇诡,于真正的‘明体达用’探究大道本源,反是南辕北辙。” “正是如此!”程颢哼了一声,“太学不仅是学生,就连先生也以‘险怪’标榜,视国子监内如濂溪先生这般不尚虚文、潜心探究宇宙人生根本之理者为异类,斥其学说‘玄虚’、‘近道’”。 他越说越是激愤:“殊不知濂溪先生由《易》入道,以《太极图说》阐发‘无极而太极’至‘万物化生’之宇宙生成,其意旨正在为儒家伦理确立形上根基,其‘主静立人极’、‘中正仁义’之说,更是直指心性修养之根本,此乃‘明体’之极致!其气象之博大精深,岂是他们所能明白?” 程颢和程颐如此为周敦颐鸣不平,也是有原因的.二程的父亲大理寺丞程珦,早在庆历六年,就将程颢、程颐送至周敦颐处拜其为师了,如今二程师从周敦颐已有十年之久,感情深厚,且哲学思想大部分都来源于周敦颐的理论。 “说穿了,也就是国子监与太学之争,如今国子监式微,先生身为国子监博士,自然受到攻讦。” 洗完了碗筷的程颢,擦手说道:“昨夜我邀陆北顾同访濂溪先生,用意正在于此,其‘矛盾’论,其锐利处,可破太学不少人的虚妄之说;其宏阔处,又能与濂溪先生探究宇宙人生根本之理的方向隐隐呼应。” 程颐的神情却比兄长凝重得多:“陆北顾才具,弟亦不敢否认,然其论锋芒太露,恐有偏颇之忧尤其他所言‘王霸并用’,以霸道为破障之猛药,此论虽切中时弊,然霸道之‘度’如何把握?稍有不慎,便是商韩复生,纲常崩坏!” “更何况,昨夜他虽言‘目的仍在回归王道,稳固纲常’,然此‘回归’之路何其艰难?一旦开了‘霸道’之口,人心贪欲便如洪水猛兽,岂能轻易约束?我忧其才高,更忧其路险。” 程颐的顾虑不无道理,人心总是这样,正如那句俗语“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所言一般。 “我又何尝不知?” 程颢说道:“其气象虽宏阔,根基却未定,正是因为其思想如野马脱缰,才急需濂溪先生这等深谙儒门根本、持中守正的大儒,为其指明大道正途,涵养中和之气,使其磅礴才思不致流入偏激险怪一途。” “况且,濂溪先生学问精深,气象博大,或能于此子身上,窥见未来儒学新变之契机,亦未可知。” 程颐默然片刻,终于颔首道:“兄长思虑周全,只是怕他辜负了兄长这番心意,若是在先生面前太过锋芒毕露,闹出什么不愉快反倒不好.你我作为引荐之人,面子上也难看。” “学问之道,如琢如磨。” 程颢微微一笑,目光深邃:“且看吧,在濂溪先生那里,或许能让我们,也让他自己,都看到更清晰的路径。” (本章完) 第23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3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东京城却依旧人烟辐辏,生机不减。 这几日,陆北顾几乎在未时初刻必定准时出现在宋府门前,今天也不例外。 他裹紧衣衫,沿着熟悉的路径,准备穿过州桥向西。 然而,当他的脚步踏上州桥时,却被汴河两岸的景象吸引了。 往日此时,河上应是船只熙攘,人来人往,可今日却极为不同,不仅人少了许多,遥遥望去,河上更是一条船都没有。 陆北顾心生好奇,沿着河岸向东走了几步,寻了一处稍高的地方驻足望去。 只见靠近河岸的水中,数十名精壮的役夫正站在齐腰深冰冷的河水里,喊着号子,奋力夯打着深深插入河床的巨大木桩。 那些木桩皆碗口粗细,顶端削尖,被大铁锤一下下砸入淤泥深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岸上,更多的役夫或扛、或抬,将一根根同样粗壮的长木运到河边,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的味道。 “这是在作甚?”陆北顾忍不住向旁边一位裹着袄、缩着脖子看热闹的老者问道。 老者搓着手,呵着白气:“嘿,小哥儿是外地来的举子吧?官家新下的诏命!瞧见没?修‘束水木岸’!” “束水木岸?”陆北顾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就是要在汴河两边,用这大木头扎起两道窄窄的堤岸来,把河道给挤瘦喽!” 老者比划着解释:“听工头说,这是为了清理淤泥。河道窄了,水流就急了,就能把河底的淤泥冲走,省得年年清淤,劳民伤财!官家派了个姓史的入内供奉官做都大提举,专门管这事儿,说是从咱东京一直到泗州,都要修呢!” 顺着老者努嘴的方向,陆北顾看到不远处河堤上,立着几个身着公服的人。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面白无须,身着圆领窄袖公服,头戴交脚幞头,正监视着河中的施工。 他身旁跟着几名小吏和工头模样的人,正指着河面低声商议着什么。 这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史供奉”了。 “这位办事可利索着呢,雷厉风行!这才几天功夫,木头、人夫都调集齐了,说干就干!就是苦了这些下水的,这天寒地冻的。” 陆北顾的目光再次投向河中,他心想道:“看来跟束水攻沙的原理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六塔河那边怎么样了希望以后能改变三易回河的惨剧,这种人祸发生了第一次就算了,可不要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了。” 穿过这位禁中宦官监工的施工现场,陆北顾继续向城里走去。 未时初刻,陆北顾如常踏入宋府。 庭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管事将他引至临池书房外,低声道:“阿郎外出未归,临行前吩咐,若小郎君来了,可在书房温书等候。” 宋庠因为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所以除了参加朝会,是不怎么出门的,今日下午出门,倒是让他感觉颇为意外。 “多谢告知。” 陆北顾拱手谢过,推门进入熟悉的书房。 他的目光先投向了那张宽大的檀木书案,案头文房四宝依旧,一迭新到的邸报被镇纸压着,整齐地放在显眼的位置。 宋庠放在这里的邸报,他都是可以看的,正好放在这里,想必其中定有紧要消息。 陆北顾在案前坐下,拿起最上面那份墨迹犹新的邸报,展开细读。 目光扫过前面几条不甚紧要的官员迁转和地方奏报,当看到中段的墨字时,他的目光不由得微微一滞。 邸报赫然写着。 “制曰:枢密使、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德用,勋高年耄,恳辞机务。特罢枢密使之任,改授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景灵宫使,俾就颐养,用示优崇。 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判大名府贾昌朝,夙著勋劳,深明治体,加侍中,授枢密使,总领戎枢。 武康节度使、知相州韩琦,沉毅有谋,屡安边鄙,授枢密使,同掌机要。 又诏曰:追复故崇信军节度副使尹洙为起居舍人、直龙图阁;追复故湖州长史苏舜钦为大理评事、集贤校理。二人昔日皆以微愆被谴,今察其本末,特予昭雪,复其旧职,以彰直道。” 短短数行,信息量却相当多。 王德用这位执掌大宋最高军事机构的老帅,本来就是为了明面上压着狄青才拔擢上来的,在狄青被罢枢密使之后,也终究还是去职了。 虽然给王德用加了“景灵宫使”这样的荣衔以示尊崇,但明眼人都知,这是权力核心的正式更迭,短暂的武人双枢密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而贾昌朝、韩琦同任枢密使,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韩琦的重新启用,意味着经过了十几年的蛰伏,庆历旧臣再次集体登上了大宋庙堂最中心的舞台。 而贾昌朝这位在庆历新政中与范仲淹等人多有不睦的保守派旧相,如今不仅重回中枢,更是加“侍中”衔,成为比韩琦排名还要靠前的首席枢密使,显然是官家用来制衡庆历旧臣的。 至于尹洙和苏舜钦的翻案,显然就是文彦博和富弼的手笔了。 尹洙才华横溢,耿介敢言,因与范仲淹交厚,新政失败后备受牵连打压,最终郁郁而终,贬官至死,“直龙图阁”的清贵贴职,算是还了他一个迟来的文名认可。 至于苏舜钦就更倒霉了,他因支持范仲淹的庆历革新,为保守派所恨,当时的御史中丞王拱辰让其属官劾奏苏舜钦,劾其在进奏院祭神时,将进奏院废弃的封纸卖掉,用所得钱款十几贯宴请同僚。 随后苏舜钦被以“监守自盗”的罪名定罪,一撸到底,贬为庶民,最终在壮年含恨病逝于江南,如今追复他为“大理评事、集贤校理”,恢复了他作为士大夫的清贵身份与馆阁荣誉。 而这迟来的“昭雪”,意义并不逊于贾昌朝和韩琦同时升任枢密使。 对尹洙和苏舜钦他们个人而言,不过是身后虚名。 但对整个士林风气、对天下有识之士而言,却是一道重新点燃希望的火光。 它宣告着,公道或许会迟到,但终有重现之日! 这无疑是对当年那些倾轧忠良、罗织罪名者的一记响亮耳光,也隐隐透露出官家欲更化朝政、起用贤才的信号。 陆北顾坐在那里,久久凝视着邸报上那几行文字,心中翻江倒海。 王德用去职、贾韩并立、追复尹苏.毫无疑问,这不仅仅是几项官职变动,而是整个朝堂风向的剧烈变动! 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透过这薄薄的邸报,扑面而来。 (本章完) 第234章 进士气象 第234章 进士气象 不多时,宋庠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陆北顾连忙起身行礼。 宋庠摆摆手,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份被仔细阅读过的邸报:“都看到了?” “是。” “逝者已矣,身后哀荣,于其本人,不过杯水车薪。” 宋庠说道:“然此诏一出,确如春雷惊蛰,可振奋人心,亦可警醒宵小,官家此意深矣。” 他没有再深入,转而问道:“你观此数事,于省试策论,可有所得?” 陆北顾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学生以为,此数事,或可视为朝廷更化之先声。王枢密去职,新旧交替;贾、韩并用,似有平衡求稳之意;而追复尹苏,更显官家欲正本清源,重振士风。若策论涉及吏治、新政得失、乃至未来施政方向,此皆为极有力之佐证与切入点。” “不错,能观大势,见微知著,是进益了。” 宋庠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后拟定了今天的策论题目。 “官家已准三司所请,拨内藏库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钱十万贯,火速交付河北路转运使司,专用于市籴军储你今日的功课便是以此‘河北沿边市籴军储新法’为题,作一篇时务策。” “市籴军储?” 陆北顾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但如此巨额且紧急的拨付,显然非同寻常。 “正是。”宋庠解释道,“此乃采纳了提举籴便粮草薛向薛子正之议,河北沿边十一州军,防务之重,人所共知。其每年所需,粟一百八十万石,折钱约一百六十万缗;豆六十五万石;草料三百七十万围。而因六塔河决堤,河北今年粟米豆草皆难以自给,其余缺口,需仰赖商人‘入中’。” 陆北顾沉思片刻,开始写今天的时务策。 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他本来就擅长的时务策,在宋庠的专门指导下,水平愈有进益,所以没用多久,他就写了出来。 待陆北顾写完后,宋庠拿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大体不差,老夫再提点你四句。” “一是明其立意,此策核心在于‘以现钱优值招徕,省费实边’,这是筋骨。” “二是析其利害,你时务策里所言‘利’处,可再精炼充实,更要着重剖析其‘害’.京师骤然聚此巨资,招募纳钱,若商贾观望不前,或河北粮价因官府大规模市籴而腾贵,何以应对?” “三是建言务本,至于‘优增其值’的补贴标准,如何定得公允合理,既不使商贾裹足,又不令国帑虚耗?各州军路程远近不同,补贴计算繁琐,执行中官吏若上下其手,再生弊端,又当如何?负责在河北市籴的官吏,能否秉持公心,不借机压价盘剥百姓,中饱私囊?这些皆是要写透的,不能泛泛而谈。” “四是落笔有度。”宋庠最后强调,“此乃朝廷正在推行之新政,官家首肯,三司力主。你需肯定其立意之善,锋芒藏于缜密分析之中,建议寓于忧患意识之内。你笔下的策论,便是要以‘理’贯之,以‘实’托之,以‘度’衡之。” 陆北顾动笔飞快,把宋庠所言要点大略记了下来。 “学生谨记宋公教诲。” “嗯。” 宋庠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语气缓和下来,难得地给予了明确肯定:“你的时务策,比之刚来开封时,确实进益良多,如今单论此道,已有几分进士气象了。” 陆北顾心中有些激动,不过他深知这进步,九成九要归功于眼前这位老师。 宋庠不仅提供源源不断的时政邸报作为模拟题,更以其数十载沉浮于中枢的为政经验,将每一项新政旧制,每一件朝堂风云背后的脉络、关窍、利害、人心,都掰开揉碎,点透讲透。 这种站在权力中枢俯瞰全局的视野和洞悉世情的智慧,是太学里那些皓首穷经的教授们,无论如何也教不出来的。 “接下来的教学便不能以时务策为主了,礼部省试迫在眉睫,只剩八十几日,时间颇为吃紧。” 陆北顾神色一凛。 “重心需转向论题。”宋庠定下调子,“论题更重义理阐发、经典援引、文辞锤炼,与你所长之时务策,路数不同。” “不过时务策亦不能全然丢开,免得到时手生,须得并行不悖。” 宋庠略作沉吟,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行字,墨迹淋漓。 写罢,他将纸递与陆北顾。 “国子监新近补了一位四门助教,名为宋堂,与你同是蜀人。” 宋庠介绍道:“此人专擅时务策,著有《蒙书》数十篇,以及《春秋新意》、《七蠹》、《西北民言》等书,在开封士林中颇有几分清望。此次翰林学士赵槩与老夫联名举荐,官家特旨擢用,虽是布衣之身,却得以入国子监任教。” 陆北顾看着纸上的信息,心中一动。 国子监?那地方的名声他早有耳闻,监生们大多心思不在学业上,学风涣散,据说授课的博士、助教常常比来听讲的学生还多,堪称朝廷养士的一大“奇观”。 “你每日上午若无他事,便去国子监听他讲学。” 宋庠吩咐道:“既能温习时务策,亦可广见闻,国子监藏书楼亦可一用。” “能名正言顺地去国子监‘蹭课’,倒是个好机会。”陆北顾心中暗道。 他立刻想起前几日青松社集会,程颢曾热情邀请他同往国子监,拜会那位以《爱莲说》闻名、现任国子监博士的周敦颐。 正好借此机会,一并拜会。 对于能见到这位被程颢推崇备至,学问精深又性情高洁的前辈,陆北顾心中颇感期待。 “好了。” 宋庠不再多言,目光落在书架的经籍上:“现在,老夫便与你细讲这省试论题,当如何破题、立意、援引、行文,又如何在这里出彩。” 他随手翻开一页,正是《孟子·公孙丑上》。 “便从这‘浩然之气’说起吧” 书房内,陆北顾开始了新的征途,距离省试虽然时间越来越紧迫,但他在州试后处于新的瓶颈期的实力,也在宋庠的不断教导下,开始有了爆发式突破的迹象。 (本章完) 第235章 无人问我粥可温 第235章 无人问我粥可温 次日清晨,霜寒愈重。 天清寺的屋瓦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窗外传来僧侣扫帚划过石板路的声音,更显得禅房幽静。 陆北顾没有出声背《论语》,而是正在就着窗外的晨光细读《春秋集传纂例》。 这本书还是他在周明远家的藏书楼里获得的,一直读到了现在。 不过时过境迁,他也已经不是大半年前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上的状态了,此前看起来非常深奥的《春秋集传纂例》也已经整体通读了数遍,距离彻底吃透亦不远矣。 在墨义的春秋部分,陆北顾打算等这几天研究完《春秋集传纂例》,就开始对照着白沙先生送的教案版《春秋墨义要览》,来查询阅读张方平送的那一箱《春秋尊王发微》。 一方面是《春秋尊王发微》作为这个时代春秋学最权威的大部头著作,想要考进士是必须读的;另一方面是这一大箱子,陆北顾千里迢迢从合江拎到了开封,要是不看,实在是对不住自己。 他本来想邀请崔文璟一起晨读的,不过崔文璟昨晚不知道是去干什么了,并没有回天清寺休息。 “笃笃。” 院落前,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 陆北顾起身开门,微凉的晨风卷着霜气涌入。 门外站着两人,正是程颢与程颐。 程颢依旧身着半旧的青布直裰,笑容温煦:“陆贤弟。” “昨夜思及贤弟暂居天清寺,离国子监不远,今日我兄弟二人正要去国子监聆听先生讲学,便想着来邀贤弟同往。” 他侧身让出一步,露出身后神情严肃的程颐。 程颐微微颔首,目光在陆北顾脸上稍作停留,语气很认真:“濂溪先生学问渊深,拜会先生,聆听大道正途,当为益事。” 他特意强调了“大道正途”四字,显然对陆北顾那日青松社聚会时所言的“王霸并用”之说,仍存有引导其归于正道的心思。 看着程颐认真的样子,陆北顾总觉得对方像个想要挽救迷途羔羊的传教士一样. 不过,陆北顾倒也不在乎这些,他只说道。 “我今日确实要拜访国子监新任四门助教、蜀中同乡宋堂先生,能与二位同行,既拜谒濂溪先生,又顺道探访宋助教讲学之所,正是一举两得,求之不得!” “看来贤弟与国子监颇有缘分。”程颢说道,“宋堂助教之名,我等亦有耳闻,其《西北民言》针砭时弊,颇见实务之才。如此甚好,贤弟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他转向寺内方向,对着闻声走来的僧人合十道:“叨扰法师清修,我等这便告辞。” 三人踏着覆霜的石板路,走出天清寺。 清晨的开封城已渐渐苏醒,街巷间弥漫着炊烟,但寒意依旧刺骨。 行至观桥以西的一条稍宽街巷,只见路边已支起了几个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子。 灶火正旺,大锅里翻滚着稠粥或羹汤,蒸笼里冒出雪白的蒸汽,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凛冽。 摊主们多是穿着粗布短衣的市井百姓,手脚麻利地招呼着客人。 一个围着布裙的妇人热情地招呼道:“三位小郎君,天寒地冻的,来碗热粥暖暖身子?有豆粥、粟米粥,还有新蒸的‘玉尖面’。” 程颢停下脚步,说道:“时辰尚早,寒气侵人,不如在此略进些热食,暖暖肠胃再行前往?” “也好,空腹受寒,不利养气。” 程颐看了看那热气腾腾的摊子,也点了点头。 他虽讲究修身养性,但也深知身体是载道之基,并不迂腐地拒绝基本需求。 三人便走到那妇人的摊前。 只见摊子上摆着几个大陶盆,分别盛着熬得浓稠的豆粥、粟米粥和一种乳白色的杏仁姜汤。 旁边蒸笼里则是刚出笼的“玉尖面”,这种白白胖胖的面食跟包子差不多,但散发着麦香。 另一侧还有几个小碟,装着切碎的咸菜和酱瓜。 “三碗热豆粥,六个玉尖面,一碟酱瓜。”年龄最大的程颢显然打算请客了。 “好嘞!” 妇人手脚麻利地盛粥、取面、摆碟。 三人就在摊子旁支起的小木桌边坐下。 陆北顾捧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豆粥熬得极烂,带着豆子特有的香气,朴实而饱腹。 而玉尖面则颇为松软可口,里面是蔓菁、芥菜混杂起来剁的馅料,就点咸香的酱瓜,在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美味。 莫名地,陆北顾竟是想起了《浮生六记》里面少女藏粥的段落。 “无人问我粥可温哎,也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我可不能跟姜星火一样。” 看着粥,陆北顾心里琢磨着。 “贤弟居于天清寺,清幽雅静,确是备考佳处。” 程颢这时一边吃一边说着:“国子监的现状,贤弟想必也知晓,权贵子弟多耽于逸乐,学风涣散,博士、直讲挂名领俸,几成惯例。反观隔壁太学,因庆历兴学之故,如今有六百余生员,分经义、治事二斋,月考年考,规制森严,文风虽或偏于‘险怪’,然向学之心确比国子监强出许多。” “濂溪先生身处其间,实属不易。” 程颐在一旁接口,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平与对师长的维护:“太学诸生,乃至部分讲官,醉心于堆砌僻典、语意晦涩的‘太学体’,视先生探究宇宙本源、心性修养之学问为‘玄虚空疏’,多有微词。先生处此境地,犹能持守中正,著《太极图说》、《通书》,以‘诚’为本,立人极于天地之间,其志节学问,更显高洁。” 他对太学轻视周敦颐学问显然深恶痛绝。 陆北顾点头应和:“濂溪先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爱莲说》已显心迹,《太极图说》更开一代先河,立意高远。学生心向往之,今日能蒙二位兄长引荐,亲聆教诲,实乃大幸。” 他心中想的却是,在这儒学即将发生深刻变革的前夜,能近距离接触这位思想已然成熟的理学开山祖师,意义非同寻常。 毕竟,眼下虽然太学势大,但如果目光放长远一些,跟周敦颐、二程这些人多多交往,对于他参与儒学复兴运动,继而改变理学才是最有利的。 (本章完) 第236章 周敦颐 第236章 周敦颐 吃完饭,他们继续前行,过了桥就拐入东大街了。 清晨的书肆墨铺大多刚卸下门板,空气中飘散着新墨与纸张特有的味道,取代了市井的烟火气。 挑着书箱的脚夫和运送纸张的骡车也开始忙碌起来,车轮碾过霜化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国子监的大门就朝着东大街开,与北面太学那崭新气派的门庭相比,显得萧索不少。 门口只有一个老门吏,抱着个暖手炉,靠在门房里打盹。 程颢显然熟门熟路,轻轻叩了叩窗棂,唤了声“老丈”。 那老门吏抬了抬眼皮,见是他们兄弟,含糊地“唔”了一声,便又闭上了眼,算是放行。 踏入国子监院内,一股深秋的萧瑟扑面而来。 古柏森森,枝桠虬劲,在清冷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偌大的庭院空旷无人,只有风吹过枯叶的声音和几声寒鸦的啼鸣,几排讲堂门窗紧闭,廊下积着厚厚的落叶,显然久未有人清扫。 偶尔见一两个身着监生服饰的青年,或是睡眼惺忪地捧着食盒走过,或是缩着脖子抄近路,对程颢、程颐这两位常客视若无睹,更无人留意陆北顾这个生面孔。 这份冷清,与仅一墙之隔的太学里渐起的喧哗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便是国子监如今的光景了。” 程颢苦笑道:“判监事、直讲们,若非必要点卯,多不愿来。学生更是散漫,能来听讲的,百中无一濂溪先生身为博士,在此亦多是闭门著书,静思默想,授业反在其次了。” “尸位素餐,徒糜廪粟!”程颐眉头紧锁,语气冷硬,“名为国朝最高学府,若非先生在此修身讲学,此地真可谓名存实亡,徒惹人笑。” 三人穿过寂静的回廊,绕过几处荒芜的庭院,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小院中几竿翠竹在寒风中挺立,平添几分生气。 程颢在门前停下,神色变得极为恭敬,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才抬手,以指节轻叩门扉。 “学生程颢、程颐,携友蜀中举子陆北顾,前来拜见先生。” 门内,一片寂静。 只有穿庭而过的风声,和竹叶摩挲的轻响。 就在陆北顾以为院落主人不在,或是叩门声未被听闻时,那扇简朴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缓缓拉开。 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 他身形并不高大,穿着深蓝色衣衫,气质独特,就仿佛尘世的浮躁在触及他身畔时便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一般。 ——这便是濂溪先生周敦颐了。 周敦颐的目光先落在恭敬侍立的二程身上,微微颔首道:“你们来了。” “先生。”程颢行礼后引荐道:“这位是蜀中举子陆北顾,今岁入京备考,暂居天清寺。他虽年少,然见识不凡,前几日在青松社聚会时深得欧阳公赞赏。再加上素来仰慕先生道德文章,尤对先生《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动静互根’之理心向往之,故今日学生斗胆携其前来拜谒。” 周敦颐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了片刻,陆北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一种被“看见”的感觉,仿佛自己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在这位智者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连忙整理心绪,深深一揖:“蜀中后学陆北顾,拜见濂溪先生。” 周敦颐的脸上露出笑意,如古井微澜。 他侧身让开门口:“不必多礼,既是伯淳、正叔引荐,又得欧阳公称许,想必是少年俊彦.室外风寒,进来说话吧。” “谢先生。” 三人齐声道谢,鱼贯而入。 书房内陈设极为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清寒。 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层层迭迭的书籍卷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味道,称不上好闻。 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一迭写满字迹的稿纸被镇纸压着,墨迹犹新,显然主人刚才还在伏案著述。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的一幅手绘的《太极图》。 图旁还有数行小字注释,笔法古拙,阐述着“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等精微奥义。 整个书房,除了书卷、笔墨和这幅图,几乎再无他物,却自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周敦颐示意他们在靠墙的几张木凳上坐下,自己则坐回书案后的主位。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陆北顾身上,开门见山地问道。 “陆小友自蜀中来,蜀道之难,青天可上,然不乏英才,不知小友师承何人?所读何书?于‘无极而太极’之旨,又有何见地?” 周敦颐这话看似寻常寒暄,实则层层递进,直指核心。 问籍贯师承是了解根基,问所读何书是探查其学问路径,最后直接问对《太极图说》核心命题的理解,则是真正的考校,也是引导对话进入深奥处的契机。 “学生师承白沙先生李畋,杂览经史子集,亦涉猎释氏经论四川虽处西南,然自唐末五代,兴学重教,士风为之一振。学生身处其间,耳濡目染,常思圣贤之道与时务之变,然根器浅薄,未得门径,唯知博览慎思,不敢偏执一隅。” 接着,陆北顾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蕴含宇宙玄机的《太极图》,缓缓道。 “至于先生所问‘无极而太极’之旨,学生愚钝,斗胆妄言。” 陆北顾将心中酝酿已久的理解,结合他所知的历史流变与哲学思考,和盘托出。 “昔《易》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言宇宙生化之序;老子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破有无相生之玄机;汉儒如郑玄诸公注疏,于‘太极’多释为‘元气未分’之混沌;魏晋玄风炽盛,王弼倡‘贵无’,以‘无’为万物本体,然其论或流于玄虚空寂,与儒家经世之旨渐行渐远;至于释氏,其‘空’、‘性空缘起’之说,亦言万象皆空,本体寂然,然其弊,或易使人沉溺虚无,遗落人伦物理。” (本章完) 第237章 持守中正,立定人极 第237章 持守中正,立定人极 陆北顾先是快速梳理了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关于宇宙本体的主要思想脉络,点明了玄学和佛学在“有无”和“体用”问题上的贡献与偏失。 周敦颐微微点头,显然认同他对思想史流变的把握,也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见识。 陆北顾话锋一转,指向墙上那幅图的核心:“先生立‘无极而太极’,学生浅见,实有破有立,贯通有无,熔铸儒道之精髓。” “此‘无极’,非释氏之顽空,亦非王弼玄谈之绝对虚无。它无形无象,无声无臭,至微至妙,是超越具体形质、不可名状的状态,近乎老子‘无’之境界,却非终点。” 陆北顾指向下方阴阳鱼:“此‘太极’,乃‘无极’所蕴涵、所显发之至极之理、生生不息之动能,‘无极而太极’意谓这至高的、无形的本源,必然内在地蕴含着那化生万物的至极之理。” “而‘无极’非空,‘太极’亦非实有之具体物,二者实乃一体之两面,‘无极’言其本体之超越与无形,‘太极’言其内在动能与理则之显发。” “正如《易传》所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无极’近乎形上之道体,而‘太极’则是此道体所蕴含的、必将显发为形下万物之总法则。” 陆北顾努力用清晰的语言阐释他对于“体用不二”、“有无相即”哲理的理解。 这对于普通人来讲,理解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会有一种“每个字我都懂,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的疑惑。 嗯,交流哲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跟交流数学是差不多的。 听着陆北顾的话语,周敦颐原本紧绷着的脸庞稍稍松懈了起来。 “先生此说。”陆北顾的语气带着由衷地敬佩,“既以‘无极’肯定了宇宙本原的超越性与终极性,避免了汉儒将‘太极’仅视为混沌元气的局限;又以‘太极’确立了此本原内在的、必然的创生力,避免了玄学、佛学可能导向的虚无寂灭之弊,可谓动静互根。” 陆北顾的解读清晰地将周敦颐的思想定位在吸收道家关于“无”的本体论思辨和宇宙生成模式,以及佛学对心性、本体的深刻探讨,点明了“无极而太极”对解决汉儒宇宙论粗疏、玄学佛学易流于空疏的双重超越性,并突出了其“动静互根”的辩证思维核心。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声音传来。 “善!” 周敦颐静静地听着,等到陆北顾说完,方才说道。 “小友博览而能思,融通而有见,能窥此门径一二,殊为难得。尤可贵者,能见‘动静互根’之理,乃生化之机枢。” 他对陆北顾的悟性给予了肯定,尤其赞赏其抓住了“动静互根”这一关键,随后道。 “所谓‘无极而太极’,乃‘动静互根’之本。静为无极之体,动为太极之用,静中含动之机,动依静之本。宇宙万物,皆由此‘动静互根’之理,自无极而太极,阴阳分,五行布,化生无穷。” 这就是周敦颐哲学思想的根本所在了。 他将宇宙生成论与儒家伦理价值,也就是“人极”的确立,贯通于一个宏大精微的体系之中,从而用这套体系解释了天地万物运行与人道伦理树立,皆有其形上之根基与内在之条理。 “然知‘动静互根’之易,行‘主静立极’之难。” 周敦颐看着他继续说道:“万象纷纭,世务胶扰,人心易为物欲所迁,如风中烛火,摇曳不定。纵知无极太极、动静互根之理,若心不能定,性不能澄,则理终是理,与己何干?终不免随波逐流,或溺于虚无,或陷于功利。” 他的目光扫过程颢、程颐,最后又落回陆北顾身上。 “故《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吾尝言:‘无欲故静。’此‘静’,非枯木死灰之静,乃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之静。心中无私欲搅扰,则如明镜止水,万象过而本体自明,天理自现。” “若是能主此静,方才能识得万物一体之仁,方能于纷繁世务中,持守中正,立定人极。此乃由天道而人道,由知‘无极太极’而行‘主静立极’之要旨。” 周敦颐清晰地阐释了“主静”与“立人极”的关系,将宇宙本体论与道德实践论紧密连接,其“无欲故静”“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等语,既是心性修养的方法,也是应对世间万变的根本态度。 简单来说,周敦颐认为宇宙论最终是要落实到心性论与工夫论上面的。 “小友年少,气血充沛,故而心神亦喜动不喜静,长此以往,难免心猿难控、意马不收。” 周敦颐看着陆北顾问道:“既来我处,不妨随我修‘主静立极’之法?” 周敦颐看出了陆北顾对于很多问题都是有自己理解的,他也并不打算初次见面,就强求对方有什么思想转变,反而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听闻此言,陆北顾陷入了犹豫。 周敦颐寥寥数语,确实是有道理的.如何在纷繁复杂的世事矛盾中,持守中正平和的心态,保持内心的定力? 扪心自问,自从在州试里高中解元后,他便有了些意气风发之感。 这并不奇怪,因为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虽然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陆北顾的年龄都不算大,心性更称不上完全成熟,依旧保留着少年气。 所以,就难免被世事所扰。 而这种情况,对于他专心备考礼部省试是不利的。 哪怕陆北顾一直在努力学习,路上也不曾停歇,但他现在因为自身完全自由而表现出的状态,跟他被关在州学里苦学的状态,确实是有细微差异的。 而礼部省试的结果,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句话的真切体现。 好在这时候还不晚,被周敦颐一番话点醒后,陆北顾马上意识到了自身问题之所在。 他确实有很多知识,他确实很有学习天赋,但他如果想要考中进士,那么确实需要调整一下心态。 罢了,来都来了,学学周敦颐的工夫论也没什么坏处。 陆北顾作揖道:“先生言‘主静立极,无欲故静’确实是内心应对纷纭世事时应有的状态,然此‘静’功,知易行难,学生愚钝,还望先生不吝指教!” (本章完) 第238章 成为圣人的途径 第238章 成为圣人的途径 宋明理学是中国哲学史上继汉唐经学后的又一重要理论范式。 而相较于汉唐经学,宋明理学是从四个方面对儒家义理精神进行了深化拓展。 分别是,宇宙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 陆北顾不久前所见的张载,他的研究方向简单来讲,就是尝试将宇宙论与本体论统一起来。 张载认为无形的“太虚”本身就是气,“虚”是形容气未聚而无形的本然状态,正是无形的气聚而有现象世界的万物,而天理就蕴藏在其中。 其重要进步之处,就在于坚持了物质的第一性。 当然,在嘉祐元年这个时间节点,张载的气本论还并未完善,所以还没有以气本论为基础向心性论进行深入探究。 而此时对心性论和工夫论研究最深的,正是周敦颐。 周敦颐的突出贡献,就是以心性论的“诚”来作为万物之源,开启了宋儒心性论本体化之路,初显出了一种融合本体论与心性论的思路,从而真正开启了儒家的“内圣”之维。 二程的心性论,就是从周敦颐这里学的,而“性即理”理论的提出,则标志着宋儒本体论与心性论彻底圆融。 至于后面的理学和心学,其实是一体两面的。 不过陆北顾还是认为,二程学歪了,也不该批判坚持物质第一性的气本论,去走“天理人心”这条路。 所以,他很有必要借着这个机会,深入了解一下周敦颐的心性论和工夫论。 二者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工夫论不能离开心性论单独存在,心性论亦不能离开工夫论孤立地讲。 至于周敦颐的心性论,陆北顾已经知道了.就是认为人只要一心至诚,心无妄念,意无私心,就能充分的体现本性而不为遮蔽,如此当然能够感通无隔于人、于物、于天。 而工夫论便在说明如何才能通过实践做到这一点。 实际效果如何,陆北顾还得体验一下。 若是有用,平时拿来静心也是极好的,若是没用,扭头忘掉就好了。 “所谓‘主静’之功,非枯坐顽空,亦非离群索居。” 周敦颐示意陆北顾不必拘谨,起身走到书房中央稍宽敞处。 “小友,且随我站立。” 周敦颐自己先站定,身形松而不懈,如庭中翠竹,自有风骨。 陆北顾看了看,心里暗自思忖,这倒是有点气功大师的意思。 “身正则心正,心正则气顺。双目微垂,似闭非闭,目光内敛,不使外驰,收视返听。” 所谓“收视返听”,是宋明儒者静坐或静立时收敛感官、专注内省的关键步骤,也是工夫论的实践。 实际上,自周敦颐提出“主静无欲”的思想以后,儒学在思想形态上就有了很大的变化,即由“人是否可以成为圣人”进而发展到“人如何成为圣人”。 前者属于本体论的领域,即人的内在成圣的根据,后者则显然属于工夫论的领域,即成圣的途径。 陆王心学的主题除了要以内在化的“心本体”克服程朱理学外在化的“理本体”以外,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提出一套以静坐为核心的工夫论,从而为成圣找到途径。 而自王阳明开始,所有心学儒者在工夫论的设定上,都是不约而同地以周敦颐的“静功”方法为基础的,只是在解读方面各有说法。 ——换言之,陆北顾现在学的是中国哲学史上最原教旨的工夫论。 陆北顾依言调整,努力让视线落在鼻尖前方尺许的虚空处,不再四处游移。 “呼吸,当如春蚕吐丝,绵绵若存。” 周敦颐的声音如同引导,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吸时,不必刻意深长,但求自然匀细;呼时,亦勿急促,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意念随气息出入,知其来去,却不着意强求,是为‘勿忘勿助’。” “勿忘勿助”最开始是孟子提出的,后被宋明儒者如陈白沙、王阳明单独拎出来,当做修养心性的办法,主要强调既不散逸遗忘,也不刻意助长,保持自然平和。 陆北顾尝试着跟随,初时还有些刻意,几息之后,渐渐感觉呼吸变得悠长了一些,胸腔中那股因压力和思虑而郁结的气息,似乎真的在缓缓排出。 窗外风过竹林的簌簌声,书卷的陈旧气味,都仿佛被这专注的呼吸隔开了一层。 “此为调息。”周敦颐观察着陆北顾的状态,继续道,“息调则心渐宁,然心猿意马,最难降服。此时,当‘观’。” “观?” 陆北顾心中微动,这话听起来挺玄乎的。 “非观神佛,亦非观幻境。” 周敦颐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以诚观心即可。” 这便是周敦颐工夫论的核心了,也就是“诚心观天地生物气象以体仁”,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在入静状态下,体验宇宙生机与道德本体的统一。 “无极,无形无象,至静至虚,乃吾心澄明未发之本体。太极,阴阳互根,动静相生,乃吾心感应万物之灵机。汝当凝神静虑,想象己心如那‘无极’之渊深静默,包容万象,不为所动;又观那‘太极’之动转不息,阴阳流转,生生不已,正是此心感通万物之妙用。” “此心体,本自具足,光明莹澈,如皓月当空,朗照万川。纵有浮云遮蔽,其光不减分毫。汝只需觉察浮云往来,任其生灭,不迎不拒,不随不逐。心念自然如浮云过太虚,不留痕迹,本体之明月自现。” 这两句话里的“未发”是《中庸》重要概念,指喜怒哀乐未发时的中正状态,宋儒如李侗、朱熹极其重视在“静中体验未发气象”,而“不迎不拒,不随不逐”则是工夫论静立处理杂念的核心原则,强调不刻意压制也不跟随,保持觉知与超然。 陆北顾依言静立观想。 初时,杂念纷至沓来:未来的礼部省试、欧阳修的话语、太学的喧闹、甚至现代记忆中的琐事碎片. 这些念头如同一团团浓密的乌云,遮蔽了那想象中的明月。 他心中不免焦躁,眉头微蹙,身体也随之僵硬。 (本章完) 第239章 宋疯子 第239章 宋疯子 “勿急,勿躁,亦勿强求澄澈。” 周敦恬的声音适时响起:“杂念如尘,拂拭反增其扰。知其在,任其流,只守定那‘无极’之静默与‘太极’之生机。如观天上流云,不起好恶,不生分别。” 这“不起好恶,不生分别”八字,如同当头棒喝。 陆北顾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杂念的抗拒和焦虑,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分别心”和“好恶心”,正是扰乱内心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精神,不再试图强行驱赶那些念头,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然后缓缓地将注意力重新拉回那“无极”的静默与“太极”流转的意象上,体会其中蕴含的生生不息之意。 说来也怪,当他不再与杂念对抗,只是“旁观”时,那些纷乱的思绪反而渐渐失去了力量,就如同投入静水中的小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终究归于平静。 心湖深处,那轮想象中的明月,虽然依旧朦胧,却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清辉。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开始在他的心田间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陆北顾身体似乎也轻盈了许多,不再感到那份因为科举考试而带来的沉重压力。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或许更久。 陆北顾沉浸在这种奇特的体验中,外界的声音,风声、竹叶声、甚至隐约传来的人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不再能扰动他内心的那片宁静。 “好了。” 周敦颐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初习此静功,不宜过久,贵在持敬存养,融入日常动静语默之间。所谓‘半日静立,半日读书’,亦是此理。” 周敦颐工夫论里的静功,跟气功大师们搞得那些不一样,目的并不是追求神秘体验,而是涵养心性以应事,需以敬贯穿始终。 而敬畏的对象,也不是神佛天地,只是自己的内心。 陆北顾缓缓睁开眼,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比刚才进来时清晰了几分,头脑也异常清明,之前因思虑过甚带来的隐隐疲惫感一扫而空。 不是什么气功或仙术,很难想象这看似简单的站立、调息、观想,竟蕴含着如此深邃的心性引导之力,远非后世那些流于形式的冥想班教的方法可比。 这正是周敦颐开创的宋明理学工夫论的独特魅力——在静中体认内心。 “多谢濂溪先生。” 陆北顾觉得今日来拜访周敦颐还是很有收获的,起码,他掌握了一种静心的方法,有助于他提升学习效率。 周敦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静’非死寂,乃生机之蕴;‘无欲’非枯槁,乃廓然大公。日后若有疑滞,可随时与伯淳、正叔同来。”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周敦颐送了他一门静心方法,却并未与他深入交流辩驳,这有些出乎陆北顾的预料,不知道对方这是何意。 不过,既然已经得了好处,他也不再纠结。 有什么问题,下次再来拜访讨论就是了,这次先当混个脸熟。 窗外,日头已升高了些,清冷的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恰好落在那幅《太极图》上,黑白交融,静中有动。 程颢、程颐此刻也会意,连同陆北顾,三人恭敬起身,向端坐案后的周敦颐行礼。 “叨扰先生清思,学生等告退。” 走出院子,程颢问道:“如何?” 陆北顾诚实道:“主静立极之静功,确实有效果,心静下来,做什么事情都事半功倍。” “正是如此,‘主静立极、无欲故静’之工夫,当终身体味躬行。” “不错。”程颐也难得地点头附和:“根基不牢,则枝叶虽茂,终将倾颓。贤弟今日所闻,乃立身之本,切莫因旁骛而轻忽。” 他言语间对陆北顾接下来要去听的时务策,显然还是带着一丝“旁骛”的隐忧。 程颢则岔开话题:“我听说宋助教讲课,就在前院西侧‘明辨堂’,此刻想必已开讲了。” 三人穿过几重更加荒芜、落叶堆积的院落。 而与周敦颐书斋所在的竹影清幽截然不同,靠近所谓的“明辨堂”,空气中竟隐约传来一丝人声的嘈杂,虽然微弱,却在这死寂的国子监里显得格外突兀。 绕过一道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院落,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大半,铺满了地面。 院子尽头是一座看起来还算规整的讲堂,门楣上挂着“明辨堂”的匾额,漆色也有些剥落。 讲堂的门窗半开着,里面似乎坐了几个人,嗡嗡的议论声正是从里面传出。 门口廊下,站着一个穿着监生服饰的年轻人,正缩着脖子,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 这与濂溪书斋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多了几分人气,却也显得浮躁散漫。 程颢走到门前,廊下那位身材微胖、正搓着手的监生斜眼瞥了他一下,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来听宋疯子讲天书?里面自己找地儿坐吧,后头还有空位。” 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显然对宋堂非常不以为然。 旁边几人闻言,也跟着低声哄笑起来。 “宋疯子?”陆北顾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讲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些,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监生。 所有人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翻阅闲书,有人则凑在一起低声说笑。 “哎,还是家父不努力啊,要是我像那几位一样,哪还会还怕宋疯子开除出国子监的威胁?” “嗐,听着就是了,熬个把时辰回去睡回笼觉。” 等三人坐下,不久后,讲堂便进来一个人。 正是国子监新任四门助教宋堂。 实际上,国子监现在还在坚持讲课的博士、直讲,几乎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因此宋堂才会有“四门助教”这种乍一看起来很奇怪的差事一个助教,要干四个直讲的工作。 宋堂约莫四十许岁,身材不高但筋骨结实,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夹直裰,洗得发白。 他的面容很瘦削,肤色微红,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不大,却锐利。 一开口,声音就洪亮,带着蜀地口音,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一般。 “今日来讲时务策!” “应试者多为蠢虫,只道那‘庆历新政’如昙一现,便以为革新之论尽属空谈,实务之策皆为虚妄?大谬不然!” (本章完) 第240章 紫袍大员 第240章 紫袍大员 宋堂的讲课风格很有激情。 他越说越激动,额上青筋微显,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前排监生的脸上。 讲到激动处,他猛地一拍身前那张书案,案上的几卷书册都跟着跳了一跳,吓得一个打盹的监生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讲堂里的这几个监生要么低头装鸵鸟,要么眼神飘忽望向窗外那棵有些光秃秃的银杏树,只盼着这“宋疯子”早点讲完。 陆北顾与二程坐在后排。 程颢听得专注,不时颔首,而程颐则眉头微蹙,对其言辞激烈、几近呵斥的态度似有不以为然。 陆北顾则饶有兴致,这位同乡前辈的授课风格虽然很“独树一帜”,但讲的内容是有真东西的,对他提升时务策很有裨益。 而就在宋堂痛心疾首地数落着监生们“不知稼穑之艰,不晓边备之危”,准备展开他《西北民言》中关于边地民生凋敝的论述时。 讲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了! 一股深秋的寒气卷着落叶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紫色官袍、头戴直角幞头的老年官员。 他身材中等,官威甚重,一张圆脸此刻却绷得紧紧的,身后跟着两个吏员。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瞬间打断了宋堂慷慨激昂的讲课,堂内所有监生,包括陆北顾三人,都惊愕地看向门口。 紫袍大员? 这身官袍太过于唬人,以至于陆北顾还认真地想了想,这到底是哪号人物,才会这时候出现在门庭冷落的国子监里。 宋堂被打断,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他认得来人,但显然对这位上司如此莽撞地闯入课堂非常不满。 “不知学士驾临,有何训示?下官正在讲学。” 宋堂的声音冷了下来,虽行了礼,语气却硬邦邦的。 来人正是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判国子监”的国子监主官——杨安国。 实际上,提到仁宗朝国子监的持续衰落,是绕不开杨家的。 杨安国出身经学世家,他父亲杨光辅就在仁宗朝初年从国子监直讲开始,一路晋升到国子监丞,而等父亲致仕后,杨安国进入国子监担任国子监直讲,景祐年间升任国子监博士,皇祐年间升任“判国子监”。 而在国子监系统里,国子监的最高长官“国子祭酒”和副长官“国子司业”是不设立的,实际上的管理职责通常由朝廷委派如翰林学士、知制诰、侍讲、侍读等侍从官以“判国子监”或“领国子监”的差遣兼任,而日常庶务则由国子监丞管理。 只不过,国子监虽然是杨家的发家之地,但杨安国对这里的工作并不怎么上心,他作为当世精通《尚书》的著名经学家,最关心的其实是他经筵官的工作。 因为经筵官是给官家讲课的,只要跟官家的关系足够好,国子监搞成什么样并不重要。 而杨安国自景祐年间以国子监博士的身份担任经筵官后,就始终致力于跟仁宗搞好关系,他在经筵官这条路上,一路从崇政殿说书晋升到天章阁侍讲,又晋升到天章阁待制,而目前更是爬到了翰林侍讲学士这种高级经筵官的位置上。 当然了,杨安国官位高跟他讲的好没太大关系,他的讲学特点就是完全以古代经典的注疏为依据,没有任何自己的见解和发挥,引用的事例甚至有时比较粗俗浅陋,很多经筵官同僚都以此作为笑谈。 而他还特别擅长讲解纬书.就是汉代附会儒家经义,带有神学预言性质的书,甚至还将纬书推崇到与经书同等的地位。 但不管杨安国学术水平如何,仁宗就是喜欢他。 ——因为杨安国很能为仁宗提供情绪价值。 在满朝大臣数十年如一日的忠言进谏给仁宗添堵的时候,只有杨安国会在每隔几天的经筵上不漏痕迹地用经学或者谶纬之说,作证仁宗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安慰仁宗受伤的心灵。 那么仁宗知不知道杨安国是在纯哄他呢? 当然知道啊!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经筵官又不参与政务,什么都影响不了,就当是专门找个人哄自己开心了。 所以,杨安国在经筵官的职位上任职长达二十余年,仁宗不仅称赞他品行方正、为人质朴,还将他比作宋初以品德和学问著称的大臣崔遵度,予以了格外的恩宠,给他“赐紫”。 所谓“赐紫”,指的就是官家可以特赐未达到三品但地位重要、深受宠信或有特殊功绩的官员穿紫袍。 也正是因为杨安国的心思全在经筵上面,所以无人管理的国子监长期摆烂,才形成了现在的状态。 此时杨安国也顾不上宋堂语气里的不善,他此刻显然被更急迫的事情占据了心神。 杨安国大步流星地走进讲堂,目光如电般在前排稀稀拉拉的那几个监生脸上扫过,脸上失望之色更浓——这些膏粱子弟,哪个能指望得上? “宋助教!” 杨安国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躁,也顾不上官场客套,开门见山:“本官此来非为训示,实乃有事相求!”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急切:“胡安定那老匹夫,仗着太学如今势大,学生众多,今天竟敢在禁中经筵上,当着官家的面,讥讽我堂堂国子监无人矣!” “无人矣”三个字,杨安国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显然这口恶气堵在胸口不吐不快。 胡安定,就是“宋初三先生”之一的胡瑗,而太学就是在“宋初三先生”的手中崛起的,只不过泰山学派的石介英年早逝,孙复距离大去之期亦不远矣,只有胡瑗还在勉力支撑。 如今胡瑗正是以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的身份“管勾太学”,是太学的最高长官。 同时,胡瑗作为“天章阁侍讲”也是经筵官,只不过在经筵官的官职体系里,是比杨安国的级别要低很多的。 而杨安国身为国子监主官,更是在馆职体系中级别极高的翰林侍讲学士,地位清贵,却被胡瑗如此当面奚落,颜面何存? 须知道,翰林侍讲学士可是很多文臣梦寐以求的“贴职”,是经筵官的首领,地位仅次于掌内制,有着“半步宰执”之称的翰林学士。 宋堂眉头皱得更紧:“胡先生管勾太学,素来方正,竟也作此意气之争?” 显然,杨安国的一面之词,可能并不是事情的全貌。 有些事情,可能杨安国当着这些监生的面不太好说,毕竟这些监生都是官员子弟,很容易往外传消息。 他也怕被人传出去当做笑柄,所以就刻意遮掩了一些信息。 (本章完) 第241章 你们现在就是监生了 第241章 你们现在就是监生了 “何止意气!”杨安国甩袖道,“他竟与本官立下赌约,言道三日之后,就在这国子监内,派人与我国子监监生比试一场!考校真才实学!” 杨安国说到此处,脸上又气又急:“本官岂能怯战?当场便应下了!可回来细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前排那几个噤若寒蝉、眼神躲闪的监生,痛心疾首地一甩袖子:“这帮不争气的!指望他们去与太学那群学子,尤其是刘几比试?岂不是自取其辱,坐实了胡瑗‘国子监无人’之言?本官这脸面,国子监这最后一点体统,还要不要了?” 宋堂看着堂下,又看了看杨安国,有些无语。 ——国子监要是真有体统,至于要他一个小小助教实际上负责起了整个国子监的教学任务吗? 而且,你见过哪家正经学校,整个学校一天来上课的就这么阿猫阿狗三两只? 恐怕随便找个乡间私塾,来上课的学生都比国子监人多吧! 杨安国的目光继续急切地在堂内搜寻,终于落在了后排的陆北顾和二程身上。 这三人气质迥异于那些纨绔监生,眼神清明,气度沉凝,一看便知是真正读书的种子。 “这几位是?”杨安国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宋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其中有两人他是认识的。 “这两位,是国子监博士周敦颐的高足,但不是我国子监的监生。” 听到“周敦颐的高足”,杨安国眼中喜色更浓.周敦颐学问精深,他是知道的。 程颢听到这里,知道躲不过去了,行礼后给杨安国介绍道:“在下程颢,这是舍弟程颐,这是好友陆北顾,我等三人均是赴京应礼部省试的举子,今日是一同来拜见濂溪先生,知道宋助教讲课,便拜见完一同来听课。” 好家伙,还是有举人水平的? 说出来丢人,要知道,国子监可是好几年都没出过举人了. 杨安国立刻趋前几步。 他对着陆北顾和二程拱手,语气热切:“本官翰林侍讲学士杨安国,忝为国子监判监事。今日之事,想必三位也听到了。” “三位虽非我国子监监生,但濂溪先生乃国子监博士,三位在此听讲,也算与国子监有缘,可否请三位仗义援手,助我国子监一臂之力,挫一挫那太学的骄狂之气?此非为国子监颜面,亦是为濂溪先生正名!” “毕竟胡瑗门下那帮人,平日可没少诋毁濂溪先生之学‘玄虚空疏’!三位若肯出手,一则解我国子监燃眉之急,挽回些许颜面;二则,不正是为濂溪先生之学正名,堵住悠悠众口的大好良机吗?” 杨安国深谙人心,最后一句“为濂溪先生正名”,精准地戳中了二程的软肋。 周敦颐之学,在太学那帮人眼中,确实被斥为‘玄虚’‘蹈空’,尤其是刘几那狂生,仗着胡瑗宠爱,更是屡有狂悖之言。 二程这时候都有些年轻气盛,而他俩虽然是作为哲学家千古留名的,但他俩的科举水平可也不白给。 对于太学那帮人,他们心里也早就很不舒服了,只是苦于没机会帮周敦颐出这口气。 程颢与程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动.为老师正名,这理由足够有力,不过他们心中还有顾虑。 程颢沉吟片刻,开口道:“学士容禀,我兄弟二人确非国子监监生,乃是家父早年便将我二人送至濂溪先生门下,随侍先生左右求学问道。此次入京,一为侍奉先生,二为准备明春礼部省试,若是我等以外地举子身份参与国子监与太学之争,恐名不正言不顺” “无妨!” 杨安国大手一挥。 国子监虽然理论上对于监生入学是有明确资格要求的,也就是必须是在京七品以上常参官的子侄。 但实际上,国子监始终是都留有后门的。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国子监广文馆的学生了,同样是监生。” 所谓“广文馆”,指的是唐宋时期国子监下辖的预科性质的学校,始置于唐玄宗天宝九年,到了唐宪宗元和初年,西京广文馆定生员六十人,东都广文馆为十人。 而在大宋,国子监里同样有“广文馆”这个预科学校,是不固定学生数量的。 对于八品以下官员子弟以及特别优秀的平民子弟,他们虽然不能直接进入国子监本部,但可以进入“广文馆”学习,所以也被泛称为“国子监生”。 在真宗朝,因为京城里只有国子监这一所学校,所以入读国子监广文馆通常需要参加严格的入学考试或经由高官推荐。 到现在的仁宗朝倒是不用这么麻烦了,因为招收平民的太学崛起后,国子监广文馆已经没人了 所以,陆北顾和程颢、程颐,光荣地成为了国子监广文馆仅有的三名学生。 杨安国把他们三个拉了出去,来到外面空旷的庭院角落里说话。 深秋的风卷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寒意更甚。 杨安国搓了搓手,脸上急切的神色丝毫未减,甚至因远离了讲堂而更显迫切。 “三位贤才!” 杨安国再次拱手,姿态放得很低,全然不顾自己一身紫袍与翰林侍讲学士的身份。 “方才情急,有些话在堂内不便明言胡瑗那老匹夫,今日在经筵之上,是当着官家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国子监‘空有馆阁之名,实无育才之实,所养者皆膏粱纨绔,文章不通时务,策论不达民情,与太学诸生相较,如朽木比之栋梁’,官家当时虽未言语,但神色.唉!” 杨安国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半是羞愤,半是焦虑。 “胡瑗最后提出比试,美其名曰‘切磋’,实则就是要当着更多人的面,彻底坐实我国子监无人!这口气,老夫如何咽得下?国子监的招牌,难道真要砸在老夫手里?” 对方把话又说了一遍,都到这份上了,程颐也不好拒绝。 程颐沉声问道:“敢问学士,三日之后,比试如何章程?考校何项?对手又是何人?” 程颐深知太学人才济济,尤其是那个刘几,据说已连续数年在太学内部的考校中独占鳌头,更是明年状元的热门人选,绝非易与之辈。 杨安国见程颐问到了关键,精神一振,连忙道:“因为诗赋和论题评判标准难以确定,所以只较量贴经、墨义以及时务策这些好判定的。” “至于对手,依老夫看,太学近来风头最劲者,便是那刘几!他必是太学派出的头号人选。” 他目光扫过程颢、程颐,最后落在一直沉默旁听的陆北顾身上,似乎觉得光靠大义名分还不够,又压低声音补充道:“三位如今已是国子监广文馆生员,若能在此次比试中扬我国子监之威,挫太学锐气,老夫必当重谢!” “除了在国子监内,衣食住行均可享受直讲待遇,藏书楼可随意阅览,若有疑问,任意一位国子监博士本官都可以给你们找来解答,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只要本官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况且,不仅国子监上下感念,便是老夫在官家面前,也定会为三位贤才美言!” 程颢与程颐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哪怕是最不值钱的“衣食住行享受直讲待遇”,也意味着得体的袍、免费的吃喝、独门独院的住所、出门随叫随到的骡车。 至于其他的奖励,就更有价值了。 比如国子监那从开国积累到现在的海量藏书,以及那些领着国子监俸禄根本不来上课的大儒们。 所以从他们兄弟二人的角度来讲,为老师周敦颐正名这个理由已经足够有力,参与这等高规格的比试与太学顶尖英才交锋本身也是极好的历练,而杨安国开的价码也确实有诚意。 程颢看向陆北顾,眼神带着询问。 陆北顾心中念头飞转,随后微微颔首,示意程颢自己并无不可。 毕竟,国子监的藏书楼,以及那些从来都不上课大儒,其实都是极其珍贵的应试资源。 哪怕自己有着宋庠的教导,这些也是他考进士所需要的。 程颢得了陆北顾的默许,又见弟弟程颐虽面色严肃,却也未出言反对,便对杨安国作揖一礼,沉声道:“学士言重了,既是切磋,又事关濂溪先生清誉,我等三人愿尽绵薄之力。” “好!好!好!” 杨安国闻言大喜过望,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消散了大半。 “有三位贤才出手,老夫心中大石落定矣!这几日,国子监藏书楼三位皆可随意阅览。” “宋助教!” 他转头对着宋堂喊道:“这几日便先由你全力辅佐三位贤才,务必做好万全准备!” 宋堂走了过来,对杨安国这番“临阵抱佛脚”的操作显然不以为然。 不过杨安国不在乎这些。 他环视了一圈讲堂,目光掠过那几个依旧懵懂的监生时,嫌弃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对宋堂和陆北顾三人勉励几句,这才带着两个吏员,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明辨堂”。 (本章完) 第242章 状元热门又何妨? 第242章 状元热门又何妨? “你们怎么看?” 陆北顾问道。 程颢望着杨安国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杨学士情急之下,倒是颇有些‘病笃乱投医’的意味了。” “不过,其言虽急迫,倒也有几分道理。太学诸生,往日里对濂溪先生之学的攻讦,确也到了令人不忿的地步。” 程颐的脸色比兄长更沉肃几分,说道。 随后,程颐看向陆北顾,带着一种隐隐的告诫:“陆贤弟,杨学士虽情急,其所言‘为先生正名’一事,却非虚言。此番比试,我兄弟应下后定当全力以赴,毕竟关乎师道尊严.希望贤弟也不可有轻忽懈怠,比试中更不可再言那等‘王霸并用’的偏激之论,授人以柄。” 程颐就是这么一个严肃的人,知道他性格的陆北顾也没太在意对方的语气。 不过,陆北顾始终觉得,这场比试的缘由应该是有些龃龉的,只是杨安国未曾言明,他们也不好探究。 但这都无所谓。 对于陆北顾来讲,他参加这场比试的目的,压根就不是为了维护周敦颐.周敦颐又不是他的老师。 他的目的很单纯,那就是获取国子监的应试资源。 有句话说得好,“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国子监积累了上百年的典籍,以及那些挂着名却从来都不来上课的大儒,都是正常根本没机会获取的资源。 而如果这场比试能获胜,不仅能增加他的实战经验,而且还能拿到这些宝贵的应试资源,这样的话,基本上就相当于所有考进士所需的资源都拉满了。 有当世科举实力第一的宋庠教导,还有这么多的应试资源,要是还考不上进士,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到豆腐,陆北顾其实有些想小猫了 摇了摇头,把想法抛出脑海,陆北顾说道:“轻重缓急,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们且放心,三日后的比试,我绝不会出差错。” 程颢直言道:“只是怕你畏惧太学声势,我们兄弟二人反倒无所谓。” “伯淳兄多虑了。” 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参与比试是否会得罪太学的事情,陆北顾完全没什么忌惮之意。 因为别看太学现在声势浩大,有名的老师和学生都很多,自庆历兴学以来每一届科举都有近半的进士出自太学。 但陆北顾很清楚,太学很快就会因为嘉祐二年的科举,以及“宋初三先生”的先后全部辞世,便在未来几年迅速地由盛转衰了。 就在他们交谈之际,本来讲课到了尾声的宋堂,也结束了今天的授课。 仅有地几个来听课的监生飞也似地都溜走了。 看着这些混日子的国子监监生,宋堂明显也有些无奈。 没办法,不管他有多大的才能,作为国子监唯一担负起教职工作的人,他也只能对着这些不成器的学生讲课。 好在,宋堂觉得眼前的这三个年轻人,倒是确实跟混日子的监生大不相同。 走出讲堂,宋堂看着他们问道:“杨学士情急,此事既已应下,便无回头路。太学刘几之名,想必三位亦有耳闻?” “略有耳闻。”程颢颔首道,“听说是太学魁首,据说还是明年状元的热门人选,然其根底究竟如何,还望助教指点。” 宋堂点点头,语速快而清晰:“刘几此人,确有才气,记诵渊博,尤精《春秋》三传及诸子杂说。其文风一言以蔽之,便是将石徂徕为矫枉过正而用的‘险怪’之器,奉为圭臬,变本加厉.行文必求奇崛,用典必求生僻,立意必求惊世骇俗,看似深奥,实则堆砌辞藻,故弄玄虚,于大道本源、民生疾苦,反是隔靴搔痒,甚至刻意回避,在我看来没有那么强。” “不过,刘几毕竟是胡安定爱徒,自庆历兴学以来,朝廷下诏取湖州学法兴办太学,京城太学便由胡安定及其门徒所掌控,这些年更是人数益众,太学都容纳不下,被迫数次扩建,而十几年来礼部所取进士中,胡瑗弟子常占十之四五,若是明年礼部省试的考官依旧是从太学里出,那么刘几确实是能中状元的。” 程颢和程颐闻言,也是心头稍定。 他们刚进京,对于开封本地的士子,并没有太多了解,而刘几的名声又实在太大,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刘几多么多么厉害,以至于他们对刘几的实力也无法进行准确判断。 本着料敌从宽的原则,二程是真的把刘几当成状元水平来对待的。 如今一听宋堂这么说,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觉得对方可能没有状元水平,只是因为太学势大所以才被吹得厉害。 而在旁边听着的陆北顾没说话,因为他很清楚一些事情。 首先,刘几确实有状元水平。 不仅仅是因为如果明年考官是太学那几位里选出来的,那么刘几则必定状元。 还是因为哪怕考官不是太学里出来的,以后甚至不允许写“太学体”了,刘几还能改换文风在下一届科举考中状元,这就是纯粹的个人硬实力。 其次,宋堂所言一方面是有他自己的个人看法,另一方面就是“太学体”本身在时务策上也不好写的太深,刘几属于受限于文体本身所以才无法完全发挥。 因此,二程算是只听了他们想听的内容. 但陆北顾哪怕明知刘几的强大实力,却也没有任何惧怕之意。 ——状元热门又何妨? 先不说对方在明年嘉祐二年的礼部省试,必定会因为“太学体”而落榜,根本不可能中状元。 就算陆北顾不知道这些他也不会畏惧,因为他最近能明显感受到,在宋庠的教导下,他的时务策水平,对比之前已经有了跨越式的进步! 这次比试,是不涉及诗赋和论这些主观判分占比较多的题目的。 而贴经本来就拉不开差距,墨义就算有差距,他也不会落下特别多,在时务策这块,陆北顾更是自认就算是状元热门来了,也绝不可能压他一头! 若是在这种有利情况下,他都不敢与当世顶尖天才一战,还谈什么“东华门外状元唱名”? 毕竟,他要走的路,是要踩着无数天才,才能走到尽头的! (本章完) 第243章 考前特训 第243章 考前特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至于所谓‘太学体’文风具体为何,渊源何处,我带你们去藏书楼看一眼,你们便知道了。” 藏书楼矗立在国子监建筑群深处,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三层重檐木质建筑,历经岁月,木色深沉。 楼内很安静,除了负责值守、打扫此地的两名吏员以外再无他人。 在宋堂的带领下,他们顺利进入其中。 成排的书架整齐排列,阳光透过高窗的格栅,斜斜地洒落下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宋堂手脚麻利地从不同书架上抱来几摞书册,堆放在书案上,然后又单独递给他们几卷书。 “这便是石徂徕文集,其文风如疾风迅雷,排奡纵横,立意峻烈,以卫道自任,痛斥佛老,抨击时弊,确有一股沛然莫御之气.当年为矫晚唐五代以来西昆体文风之卑弱浮靡,石徂徕正是以此‘险怪奇崛’之貌为武器,欲振聋发聩。” 陆北顾翻开一卷,入眼的文字果然气势逼人,多用奇崛古奥之词,句式短促有力,如刀似戟,充满了对异端邪说的愤怒声讨和对儒家道统的坚定捍卫。 他仿佛看到一位慷慨激昂的儒者,正站在时代的废墟上,挥舞着思想的利剑,斩向一切有害于“道”的东西,这种纯粹而炽烈的精神力量,极具冲击力。 程颢拿起另一卷石介的文集,快速扫了几眼,说道。 “石徂徕之文,如同古剑,锋芒毕露是为了斩妖除魔,守护正道。其根基,牢牢扎在‘尊王攘夷’、‘明华夷之辨’的春秋大义之上,其‘险怪’,是乱世之中不得已而为之的霹雳手段,是唤醒沉沦的警世洪钟。” “不错。” 程颐一直对“太学体”不屑一顾,他说道:“反观那刘几,得其形骸,失其魂魄!只学石徂徕用僻典、造险句、求惊人之语的表象,却将那‘卫道护统’的赤诚之心抛之脑后。” 不过对于对手所使用的“太学体”文风,宋堂也只是让他们略微了解,免得完全茫然无知罢了,并没有深入研究的意思。 “石徂徕之文,知其本末即可,不必深陷其中。眼下要紧的,是这些——” 他指着那些书册。 “这是最近二十年礼部省试的贴经、墨义题目,若是想在比试中多几分把握,接下来三天,你们需要把这些都过一遍,以做临时加训。” 三人都没有意见,反正就当是为明年的礼部省试做准备了。 而且除了国子监,别的地方也真的很难找到这么全的题目.市面上刊行的备考册子里面的历年真题,都是参加的举子出来以后凭借记忆默写出来的,这就难免会有些错漏甚至互相矛盾之处,国子监却是直接从礼部拿的原题。 陆北顾跃跃欲试道:“现在开始?” 难得遇到这么多原题,可得刷个尽兴才好。 “先答二十年前景祐三年的吧。”宋堂把题目找了出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三人立刻行动,坐在一排,然后题目轮流传阅进行答题。 一时间,藏书楼内只剩下呼吸声,以及偶尔翻动纸张的轻响。 时间在专注答题中悄然流逝。 约莫一个时辰后,三人陆续搁笔。 宋堂是“国子监四门助教”,而四门其实就是进士科考的贴经、墨义、诗赋、策论.换句话说,宋堂其实啥都会教。 所以宋堂判卷自然也不成问题。 三人都是举人,而且水平都不低,贴经肯定是难不住人的。 毕竟倒拔题再怎么玩出来,那也是从《论语》里面出,论语就这一万多字,倒背如流之后应对起来不成问题。 而墨义,三人或多或少,就都有点问题了。 “程颢,这道题是《春秋》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考《公羊传》对此天象异变作何解,其实考官出题的目的是阐释核心‘记异’原则为何,并需引何休《解诂》关键注文。” “你写《公羊传》曰:‘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没错,但核心‘记异’原则应该是‘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强调记录天象异变必依其被感知之先后顺序,以求真实不妄,这个你答得不好。” 见程颢对自己的失误颇为悚然,宋堂继续指点道。 “而且,何休《解诂》于‘记异’下注云:‘异者,非常可怪,先事而至者。’此乃理解《公羊》灾异论之锁钥,你没写出来。” “至于程颐。” “你这道题答得不对,《礼记·郊特牲》载‘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题目考的是此‘由辟’何解?郑玄注、孔颖达疏如何分说?但实际上更需阐明其在‘祭统’中之地位,与‘报’祭之别何在。” “由辟”乃极其冷僻的祭祀名目,涉及古代祭祀分类的细微差别。 这道题难度很高,陆北顾答的时候也认真回想了片刻,要不是之前白沙先生特意讲过,他估计也栽了。 “你写的是郑玄注‘由,用也。辟读为弭,谓弭灾兵、远罪疾也。’孔颖达疏‘有由辟者,谓用此祭祀,以弭止灾兵罪疾之事。’这部分答得都没问题,后面写的‘其在祭统中,与‘祈’、‘报’并列’也对,但最后‘由辟’与‘报’祭的区别辨析,你写的不清楚。” “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由辟’专指为消弭已生或将生之灾祸,如兵灾、疾疫等而举行的祭祀,重在‘弭患’;而‘报’祭乃因神已降福泽而答谢,重在‘酬恩’。” “至于陆北顾。” 最后,宋堂的目光落在陆北顾的答卷上,他沉默地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句:“这里‘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礼义以为纪’此段,你引郑玄注‘纪,纲纪也’,无误。但后文你写‘以正君臣,以笃父子’,言其‘虽为小康之制,亦不失人伦之根基’,此论不算稳妥,应该在‘不失根基’之后,再加一句‘然较之大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之境,终有等差隔阂’,如此才能点明其局限,以做万全,免得被考官找出错漏来。” 三人凛然受教,毫无怨言,立刻提笔在各自卷旁或重写、或增补、或深化。 藏书楼里再无言语,宋堂取过下一年真题。 “继续答吧,无错漏,方为功成!” 他们继续埋头疾书。 转眼间,三天备考时间便过去了。 (本章完) 第244章 文脉之争 第244章 文脉之争 这三天,陆北顾、程颢、程颐三人备考极为用心,而宋堂是亦倾力相助。 他不仅提供了历年省试真题,更以其丰富经验,针对三人错漏处进行纠正。 而程颢、程颐本就根基深厚,这三日针对性地提升墨义,弥补了应试技巧上的细微疏漏,愈发显得沉稳自信。 陆北顾也展现出惊人的效率,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快速地吸收着国子监沉淀百年的积蕴,尤其是那些记载着冷僻墨义注疏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外面根本就见不到的。 所以,陆北顾的实力,尤其是墨义方面的实力,也呈现出了突破的趋势。 比试之日。 往常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国子监,今日门前的东大街竟罕见地停了好长一排的马车、骡车。 除了为数不多的监生,门口等着的,还有不少闻讯赶来的京中儒士,以及不少太学学子,但这些人都被国子监的吏员给拦在了外面不准进。 只有陆北顾三人,被放了进去。 显然,胡瑗与杨安国这场经筵上的争端,经过三日的发酵,早已成为开封文坛的一桩大新闻。 而这种场景,也完全出乎了程颢等人的预料。 一直在埋头苦学的他们,并不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翰林侍讲学士判国子监杨安国与天章阁侍讲管勾太学胡瑗打擂台,赌的更是国子监这仅存的体面,怎能不引人瞩目呢? 进行比试的堂内。 杨安国一袭紫袍,头戴直角幞头,早早便端坐在主位一侧,腰杆挺得笔直,竭力维持着天子近臣的威仪。 然而,他那紧抿的嘴唇却泄露了内心的焦灼情绪。 他目光不时扫向堂下入口,当看到陆北顾三人进来时,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缓,眼中浮现出希望。 而陆北顾三人也是进来才发现,堂中竟然还有一位他们认识的人在。 非是旁人,正是欧阳修。 “欧阳公。” 三人齐齐行礼。 这下轮到杨安国有些惊讶了,扭头问道:“永叔认识这三位年轻才俊?” “当然,老夫今日便是为他们而来,若是应战的是你那些国子监监生,老夫还不来了呢。” 杨安国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丝尴尬.他昨天邀请欧阳修来观战,以为欧阳修答应完全是看在他面子上呢。 而欧阳修此时递过来了一个眼神,落在最后面的陆北顾会意,把门顺手给关了。 “长话短说。” 随后,欧阳修把他们叫到近前,沉声说道。 “你们也都知道,老夫一直提倡古文体,反对太学体,毕竟这太学体本是石徂徕当年为矫西昆浮靡而生的利器,初衷是振聋发聩,卫道护统。可传到如今,却被刘几之流奉为圭臬,变本加厉,成了堆砌生僻、语意晦涩、哗众取宠的敲门砖.此风若长,非但文坛凋敝,士林习气亦将虚诞浮夸,遗祸无穷!” 欧阳修是真的痛心疾首。 他在各种场合一直反复强调这件事情,所以他的这种态度,其实一直都遭到太学或明或暗的敌视,只不过碍于其文坛盟主的身份不好公然发难罢了。 但欧阳修反对太学体,这可是断人入仕之路的事情说实话,性质不比断人财路来的少招人恨,因此太学也一直都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欧阳修继续说道:“而太学诸生,尤其是那些以‘太学体’自矜、视其为晋身之阶的佼佼者,岂能甘心坐视其根基动摇?他们需要证明其奉行的文风不仅无错,反而是学问精深、才气横溢的象征,证明是他们代表了文坛的正统和未来。” “所以,太学才选中了国子监?” 杨安国若有所悟,他与胡瑗这么多年一直都有龃龉,所以这次的事情,他也没往其他方面想。 “正是如此。”欧阳修干脆挑明说道,“国子监在昔日太学未兴时,也曾是天下英才汇聚之地,如今虽式微,但毕竟挂着国朝最高学府的名头。击败国子监,岂非最能彰显他们太学体的正确?更能向朝廷、向天下士子证明国子监已无人矣,唯有太学,才是文脉所系。” 一席话,如惊雷贯耳,彻底揭开了隐藏在这场比试背后的缘由。 陆北顾瞬间明了。 ——难怪!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原来这看似普通的学府切磋,竟牵动着未来整个大宋文坛的文风转向,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文脉之争! 程颢与程颐对视一眼,随即涌起一股更强烈的责任感。 原来他们不仅是为国子监、为濂溪先生正名,更是直接站在了欧阳公所倡导的“古文正道”的阵线前沿,对抗着“太学体”的反扑! “国子监是他们选中的‘磨刀石’。”欧阳修看向陆北顾三人,“所幸,这磨刀石足够硬,今日怕是会反硌了他们的刀锋。” “哈哈,永叔此言甚妙!” 杨安国朗声大笑,方才的尴尬一扫而空,代之以畅快。 “既然永叔如此看好这三位青年才俊,那我便放心了。” “别放心太早。”欧阳修微微摇头。 就在这时,院落里脚步声再次响起,几人停止了交谈。 门被引路的吏员敲响后推开,太学众人来了。 只见门口,一位身着朴素儒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数名衣着统一的士子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这老者,正是如今“宋初三先生”里唯一还在公开露面的胡瑗,胡安定。 而胡瑗身后紧跟着的一名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材颀长,眉宇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孤高。 胡瑗向杨安国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神情平淡如水,看不出喜怒。 杨安国也只得勉强回礼。 随后,欧阳修也与胡瑗互相行礼。 双方各自落座,泾渭分明。 太学一方以刘几为首,另有几位同样气宇不凡的学子,显然都是太学中的佼佼者,阵容鼎盛。 相比之下,国子监这边仅有陆北顾、程颢、程颐三人,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 又过了一会儿,今天准许前来围观的京中名士、硕儒,也悉数到场了。 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儒担任主裁,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日太学与国子监学子切磋论学,旨在砥砺学问,交流心得。比试内容,依约定为贴经、墨义、时务策三项贴经五十道,墨义五十道,时务策二十道,题目由老夫与几位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博士、太学博士共同抽取拟定,当场写就,答题时限皆为一个时辰,超时即止,当场判出结果方可继续,诸位可有异议?” 双方皆道无异议,比试随后正式开始。 (本章完) 第245章 教其为丧髽之法当卑小 第245章 教其为丧髽之法当卑小 这次比试,因为是国子监与太学之争,所以作为团体较量看的是团体总分,而非个人发挥。 陆北顾、程颢、程颐三人跽坐于国子监一侧的三张矮案后,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 太学那边,同样出了以刘几为首的三个人。 刘几的目光扫过陆北顾三人,并没有把他们当回事,他旁边的两位太学俊彦也个个神情倨傲,仿佛胜券已在握。 杨安国端坐主位旁,紫袍下的手指动来动去,眼神在陆北顾三人身上逡巡。 他旁边的欧阳修和胡瑗反倒神色都很平静。 欧阳修和胡瑗明明是此时在文风上将彼此视为最大敌人的对手,但两人全程都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冲突。 “取题吧。” 负责主裁的老儒招呼了一声,几位翰林院的学士、国子监博士、太学博士一同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从前两日由几方共同出题组成的题匣里抽取、拆封、确认题目,并命吏员迅速誊抄数份。 陆北顾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他眼观鼻,鼻观心,将心神沉入一片澄澈。 周敦颐的“静功”很有用,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内心就彻底平静了下来。 而这三日国子监藏书楼的苦读、宋堂的倾囊相授,也已将他应试的状态调整至巅峰。 很快,誊抄好的贴经题目分发至双方手中。 跟正常科举考试的十道帖经题不同,今天为了让双方尽可能地充分发挥出实力,题目量是比较大的,足足五十道帖经题。 陆北顾目光如电,飞速扫过题目。 得益于他自穿越以来几乎不间断的晨读,这些出自《论语》的题目,他几乎在看到空位的瞬间,对应的缺失文字便自动在脑海中浮现。 陆北顾提笔蘸墨,手腕稳定,一行行端正清晰的正楷流水般落在纸上,速度奇快。 他几乎不需要停顿思考,如同熟练的工匠在雕琢早已成竹在胸的纹路。 题目一道接着一道,陆北顾笔走龙蛇,节奏稳定。 偶尔遇到一两个稍显生僻的,他也只是略一凝神,便准确落笔。 程颢、程颐同样下笔飞快,显然这基础功夫都极为扎实。 而对面的太学学子,速度也不慢。 刘几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几乎是在看到题目的同时,答案便已写就,他旁边的两名学子虽不如刘几这般举重若轻,但也个个专注,奋笔疾书。 围观的京中名士们的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逡巡,试图从答题的速度和神态上判断高下。 时间在无声的较量中流逝。 只用了半个时辰多点的时间,双方便都写完了。 观战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结果。 按照规则,每轮比试,都是要先判出结果,再进行下一轮的。 老儒与几位学士、博士快速阅卷,低声交流。 很快,第一轮帖经题的结果便公布了出来。 “国子监,程颢对五十道、程颐对四十八道、陆北顾对五十道。” “太学,刘几对五十道、陈属对四十九道、魏功达对四十九道。” “双方平手。” 闻言,堂下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国子监三人竟能以如此高的正确率,跟太学的精英打成平手! 说实在话,这完全超出了围观众人的预料。 杨安国紧绷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意,腰杆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些。 胡瑗依旧面色平静,只是目光在陆北顾三人身上多停留了几瞬。 刘几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傲然他控制不了队友犯错误,不过对于他来讲,这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下一轮的墨义题,他自信天下无敌。 而程颐听到结果后,则一开始显得有些惊愕,随后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 程颐很重视这次比试,在比试前做了大量准备,昨晚甚至没怎么睡着觉,而他这时候一想到他叮嘱了好几次的陆北顾没掉链子,反而是他自己掉链子了,就觉得心跳都好像漏了一拍似的。 接下来的墨义取题,跟帖经是同样的流程。 随机从不同人出题组成的题库里抽题,然后交由书吏誊写成考卷,发给几人。 而相比于帖经,墨义的难度骤然提升。 毕竟,墨义的题目不仅要求解释经文字句的本义,更要引述权威注疏,甚至辨析不同注家观点,阐释其在经义体系中的意义。 参与比试的几人神情都明显凝重了起来。 第一道墨义题就很上强度。 “《春秋·庄公七年》:‘星陨如雨。’《公羊传》释‘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穀梁传》则云:‘著于上,见于下,谓之雨;著于下,不见于上,谓之陨’,二传于‘陨’、‘雨’之辨,其意为何?‘不修《春秋》’之语谓何?” 沉思片刻后,陆北顾提起笔写道。 “《穀梁》析‘陨’‘雨’之异,其意亦在圣人笔削,唯取‘陨’之实,弃‘雨’之虚,以正视听。二传殊途同归,皆在彰圣人之微旨,正名实之辨。 《公羊》辨‘如雨非雨’,意在申经记录之严谨,斥凡俗误传,引‘不修《春秋》’之‘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则指原载或更近神异,孔子修《春秋》时删其怪力乱神,以合常道。” 这次比试,明显是要从墨义开始,就尽可能地拉开差距的。 所以,题目越往后面越难。 直到有一道出自《礼记》的墨义,把陆北顾都给难住了。 “《礼记·檀弓上》:‘南宫縚之妻之姑之丧,夫子诲之髽曰:尔毋从从尔!尔毋扈扈尔!’郑玄注:‘从从,谓大高;扈扈,谓大广。教其为丧髽之法当卑小。’谓‘髽’为何发式?夫子叮咛‘毋从从’、‘毋扈扈’此细微之诫,于礼何哉?” 前半部分陆北顾倒是会答,干脆写下“所谓‘髽’者,妇人居丧时以麻束发之式”,但后半部分,陆北顾搁笔沉吟了好久,都没想好该怎么答才算完美。 最后他怕耽误时间,整理思路后写下“夫子诫‘毋从从’、‘毋扈扈’,非仅仪容之规,实乃深意存焉。丧主哀敬,发于内而形于外,发式卑小收敛,正为抑外饰之张扬,合内心之哀戚。此细微之诫,恰见古礼之精义,即节制以显诚敬,敛抑方见真情.过犹不及,纵是哀容,亦不可失度而流于矫饰。” 墨义题极难,以至于双方全都写到了最后一刻钟,没有再出现帖经题提前写完的那种情况。 甚至,双方都有人到了收卷的时候,还没答完。 而第二轮墨义题的结果也经历了许久的判卷,才公布出来。 “国子监,程颢对四十二道、程颐对三十九道、陆北顾对四十四道。” “太学,刘几对四十九道、陈属对四十二道、魏功达对四十一道。” “太学胜。” (本章完) 第246章 又是平手 第246章 又是平手 平时进士科考帖经、墨义,其实都只有十道题,所以实力差距不直观。 而这第二轮比下来,很明显,太学派出的另外两个精英,水平虽然不如刘几,但也是有着进士水平的。 而刘几作为状元的热门人选,其实力之强悍,在第二轮墨义比试中更是显露无疑。 ——五十道墨义题,对四十九道! 这种恐怖的墨义功底,不仅是旁观之人,就连堂上的这些博士硕儒们,都被震撼到了。 要知道,就算是让这些出题的人来答,都是不可能答到这个正确率的。 而这一轮,程颐的心态和发挥,显然是出了点问题的,正常来讲,他应该跟程颢水平差不多.不过就算程颐正常发挥也赢不了,毕竟这次比试,比的是团体综合成绩。 不过程颐的情况还是让陆北顾有些担心。 因为越往后,状态只会越差,不会越好。 毕竟在经过两个时辰的高强度用脑之后,此时不要说别人,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陆北顾,他都有些头脑发胀了。 没休息多久,很快,第三轮时务策的题目就被全部抽取完毕。 几位书吏将二十道时务策的题目誊写在纸上,随后,试卷被发到了六人面前。 陆北顾看向了第一道题目。 “今者天下承平日久,然府库渐虚,边陲未靖,生齿日繁而田畴有限。或言当广开利源,兴榷酤、增盐铁之课;或言当务本抑末,重农桑、省冗费以养民力。二者孰为急务?何以兼筹?试陈之。” 此题直指大宋最核心的财政矛盾,要求考生在“增税”与“省费”两大路径中权衡轻重缓急,并提出切实可行的综合方案。 可以说,题目分量十足,很能考校士子对国朝大政的洞察力与实务能力。 而接下来的十九道题目也是如此。 每一道皆是紧扣时弊的实务之问,涵盖了吏治、财赋、军政、民生、教化等方方面面。 “生齿日繁,田畴有限,兼并日炽,流民渐生,当以何策安辑?” “释老之教日盛,耗民财,夺民力,于王化有碍否?当如何处之? “.” 题目之广博精深,远超寻常解试。 堂内观战的名儒们亦是神色肃然,深知此轮的重要。 杨安国放在膝上的手已紧握成拳,指节微微发白,而胡瑗则微阖双目,似在养神,然其挺拔的坐姿,显露出他并非真的能全然置身事外。 陆北顾轻吸一口气,纷繁的念头瞬间静下来。 宋庠平素所授的时务策技巧,此刻如同百川归海,在他脑中清晰流淌。 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下笔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 而时务策,终究是与帖经、墨义这些有严格标准答案的科目不同,每个人的主观看法,都是会落为笔下内容的。 譬如同样这么一道题目,陆北顾就偏向经世致用,而程颢则从“仁政”的角度出发,强调“王道之政,首在厚生”“财者,民之心也;聚敛伤民,即伤天和”,其文风温润醇厚,义理深邃,但在具体裁冗、理财的措施上稍显空泛,落笔速度也略缓于陆北顾。 至于程颐则严肃非常,引经据典,痛陈“聚敛之臣”之害,力主“罢不急之役,省无名之费”,“何以兼筹”的核心在于“格君心之非”,认为君主能“崇俭尚德”,则天下风气自正。 但因为前两轮成绩在团队里最差带来的压力,他书写时偶有停顿凝思,速度更慢。 太学一方,刘几果然不负盛名。 开篇便是一连串生僻典故与华丽辞藻,气势磅礴地论述“富国必先强兵,强兵必资厚财”,其文采斐然,辞藻惊人,旁征博引,令人眼缭乱。 然而,细究其核心论点,实则是将“开源”置于绝对优先,对“节流”特别是裁抑“三冗”这一最棘手也最根本的问题,却着墨甚少,或仅以“汰冗选精”一语带过,显得避重就轻。 其同窗陈属、魏功达的策论亦沾染“太学体”习气,文辞华美,但或过于理想化,或流于空泛议论,对具体实务的把握远不如刘几,更遑论陆北顾的务实。 一个时辰倏忽而过。 “时辰到,搁笔!” 双方都有人不情不愿地停笔,吏员迅速上前收卷。 接下来是漫长而紧张的判卷。 翰林院学士、国子监博士、太学博士组成的“判卷团”围拢在案前,低声讨论,时而争论。 终于,主裁老儒手持结果,走到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时务策二十道,评等结果如下——” “国子监。” “程颢:甲下一,乙上六,乙中八,乙下五。” “程颐:乙上五,乙中九,乙下六。” “陆北顾:甲下三,乙上十,乙中七。” 国子监总评:甲下四道,乙上二十一道,乙中二十四道,乙下十一道。 “太学。” “刘几:甲下三,乙上九,乙中八。” “陈属:乙上四,乙中十,乙下六。” “魏功达:乙上三,乙中八,乙下九。” 太学总评:甲下三道,乙上十六道,乙中二十六道,乙下十五道。 主裁老儒环视全场,吐字很清楚:“依合议,综合等第高下与数量,此轮时务策——国子监胜!” 刘几拧起了眉头。 国子监这三人在时务策方面的综合实力,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他个人三道甲下,九道乙上,竟还在团队总评上败给了国子监? 尤其是那个他从来都没听过名字的陆北顾,竟然在时务策上压了他一头? 太学另外两人的面色也有些难堪,本以为手拿把掐就能扬名立万的比试,在第三轮,他俩竟然成了拖后腿的了。 原本闭目养神的胡瑗也睁开了眼睛,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良久,复又扫过面色凝重的刘几,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三轮比试已毕。” 主裁老儒的声音压下骚动:“国子监与太学,帖经平,墨义太学胜,时务策国子监胜,双方平手!” ——又是平手! 这结果,将最后的悬念推向了顶峰。 (本章完) 第247章 刘几的质疑 第247章 刘几的质疑 杨安国压下激动,开口道:“三局两胜未分高下,看来还需加试一场,以定胜负了。” “杨学士所言甚是。” 胡瑗缓缓开口:“不知加试何题?诗题?赋题?抑或论题?” 他特意在前两者上略作停顿,太学体在时务策上不好发挥,但其在诗赋上的奇崛诡丽、堆砌典故,仍是其最锋利的武器。 杨安国岂能不知胡瑗心思? 他立刻看向欧阳修,欧阳修面无表情,便已经是示意不宜诗赋了。 杨安国心中了然,说道:“诗赋之作,虽关才情,然于今日考校实务真才,恐未尽显。不若再加试一道论题,以观双方学子对经史大义、治道根本之洞见,如何?” 胡瑗目光扫过刘几,见其眼中颇有自信,显然对论题也极有信心。 论题虽不如诗赋那般利于太学体发挥,但写出来的效果,肯定是比普通文体要好的,胡瑗终究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压服国子监,所以此时也不好反对,免得被人指摘。 而且胡瑗对于爱徒刘几很有信心,他认为哪怕是比试论题,刘几也不会输.索性就顺水推舟,让国子监输得心服口服。 “可。” 胡瑗略一沉吟,颔首道:“便依杨学士之言,以论题决胜,只是不知加试几道论题?” 欧阳修这时候说道:“已比试了三个时辰,一道论题便可。” 众人都无异议。 主裁老儒见状,说道:“既如此,请双方稍候,老夫等即刻拟定论题。” 堂内,刚刚因时务策结果而起的波澜尚未平息,最后的决战已在酝酿。 陆北顾、程颢、程颐三人交换眼神,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斗志。 最后一道论题,将决定今日这场文脉之争的最终结果! 论题的题目很快揭晓。 ——《仲达论》。 “仲达论?” 题目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议论。 仲达虽然只是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作为史论出现的这两个字,有且只有指一个人,那就是司马懿,司马仲达! 此人一生功过,毁誉参半,在儒家正统史观中,其几乎是与“忠臣”二字绝缘的典型反例,然而其隐忍权谋、奠定西晋基业的功业,又令人无法忽视。 以其为题作史论,能阐发的方向非常多,诸如“忠义”、“权变”、“王道”等等,随便一下想就是一大堆,而且每一个都能看出学子的立意高下与学问根底。 不得不说,作为史论题目,可谓妙极。 胡瑗放下心来。 刘几擅长的,太学体那奇崛险怪、标新立异的风格,在此类论题上最能大放异彩。 杨安国则心头一紧,担忧地看向陆北顾三人。 程颢与程颐对视一眼,神情都变得极为凝重,在他们看来,此题核心在于“忠奸之辨”,正是濂溪先生“诚”、“仁”之学可大放异彩之处,但如何立论既能切中要害,又不落俗套,还要力压太学体的锋芒,难度极大。 陆北顾心中却是念头飞转。 司马懿后世评价虽多贬斥,但站在历史的高度回望,其对三国时代的巨大影响,绝非一个简单的“奸臣”标签所能概括。 这题,大有可为! “时限,一个时辰。”主裁老儒的声音落下。 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六人都陷入了思考,不敢轻易动笔。 过了良久,程颐率先动笔。 他立意于“忠义”,引《春秋》微言大义,论述人臣之“诚”与“信”乃立身根本。 “仲达之失,首在失诚。受托孤之重,受先帝之恩,然其心已非纯臣,行已非忠义。内怀机巧,外示恭顺,此乃‘巧言令色鲜矣仁’之极致!其智谋权变愈深,其悖离大道愈远” 程颢则从“王道”的角度切入。 “仲达之才,可称一时之杰,其智谋权变,亦非常人所及。然其道非王,其术近霸。霸者,以力假仁者也八王乱起,中原板荡。此岂非霸术之祸,权谋之殃乎?故曰:治国平天下,当以仁心行王道,以诚意感天下,舍此而求霸术权谋,犹饮鸩止渴,遗祸无穷。” 一个时辰后,众人停笔,随后开始判卷。 而这次,“判卷团”的众人比此前的帖经、墨义、时务策要更加激烈地交换着意见,甚至争执的声音,在场之人都清晰可闻。 争执了许久,他们才算统一了意见。 随后,老儒宣读判卷结果。 “国子监,程颢乙中、程颐乙中、陆北顾甲下。” “太学,刘几乙上、陈属乙中、魏功达乙中。” “依合议,综合等第高下与数量,此轮加试史论——国子监胜!” “什么?” 堂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宣布题目时更汹涌的声浪.议论声、惊叹声、质疑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个跪坐在矮案后,身姿笔挺、面色沉静的年轻人身上。 陆北顾,成了整个风暴的中心。 程颢平和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诧之色,他与弟弟程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不解。 他们兄弟二人的文章,自认已是全力以赴,紧扣师门义理,却只得“乙中”。 而这位陆贤弟,竟在这最后关头,石破天惊地拿下了唯一的“甲下”! 这恐怕已不仅仅是学问根底的差距了,程颢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探究欲,陆北顾的这篇《仲达论》究竟写了什么? 程颐的脸色则更为复杂。 他紧抿着唇,目光同样落在陆北顾身上。 陆北顾的文章虽未亲见,但能让考官们给出“甲下”,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对于这篇改变了整场比试最终结果的《仲达论》,程颐好奇无比。 ——陆北顾,究竟是如何立论的? 而这时候刘几站起身来,朗声道。 “学生刘几,斗胆请诸位学士、博士明示!此轮评判,‘甲下’与‘乙上’,究竟差在何处?学生恳请当众宣读两篇《仲达论》,令堂内诸位前辈、同侪共鉴!也好让学生输得心服口服,让天下士子知晓优劣高下!” 这番话掷地有声,刘几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服,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判分的结果,更指向了陆北顾那篇“甲下”之论。 一向孤傲的刘几绝不相信,自己呕心沥血、引以为傲的太学体雄文,会在立意或文采上输给一个无名小卒! 刘几的突然发难,让堂内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本章完) 第248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第248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杨安国蹙眉,这个结果很好,他根本不想横生枝节。 “刘几!结果已定,翰林院与诸博士合议,岂容你质疑?” “杨学士。” 胡瑗这时候开口缓缓道:“既是切磋论学,判分依据自当昭然,刘几既有此请,亦在情理之中。不如便请主裁允其所请,当众宣读两篇论作,令在场诸位共评高下,也好为今日这场论学,做个清清楚楚的见证。” 胡瑗的语气很平静,但也很强硬。 他虽未直接质疑判分,但刘几的请求,无疑也代表了他心中的一丝疑虑。 胡瑗同样想知道,陆北顾这篇能得“甲下”的《仲达论》,究竟有何等分量! 这不仅是关乎刘几的颜面,更关乎太学文风的声望! 主裁老儒与身旁几位学士、博士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最终,老儒肃然点头。 “既是论学切磋,自当光明磊落,便依刘生所请,当众宣读刘几与陆北顾二人《仲达论》全文!请吏员取稿!” 堂内气氛瞬间被推到了顶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脖子,等待着这决定性的“文斗”! 两份卷稿很快被呈上。 负责宣读的吏员清了清嗓子,先拿起了刘几那篇。 “太学刘几,《仲达论》——” 吏员的声音抑扬顿挫,将刘几这篇太学体雄文清晰地传遍整个堂内。 “夫玄枵垂曜,辰纬韫蚀月之谋;螣蛇蟠幽,渊薮蓄拏云之势。仲达也,河内温邑之龙潜,司马氏之骊颔。” 刘几开篇即尽显文采。 他以“玄枵”、“辰纬”这些星辰来隐喻司马懿暗藏祸心、侵蚀魏室,用“螣蛇”、“渊薮”比喻其潜伏深藏、伺机攫取天下的野心,用喻珍贵难得的骊龙颔下之珠,来点出司马懿出身不凡、才华卓绝,并暗示其非池中之物。 奇崛的意象,生僻的典故,以及“垂曜、韫蚀、蟠幽、拏云”等等华丽的辞藻,瞬间营造出了一股险峻奇诡的气势。 这正是太学体最鲜明的特征。 ——以“奇”、“险”、“奥”先声夺人! 堂内不少太学拥趸和部分崇尚此种华丽艰深文风的名士,听到这开篇,已忍不住微微颔首,面露激赏之色。 盛名之下,无虚士! 此文气势之盛,辞藻之工,确实不负刘几盛名! “至若祁山六出,武侯尽瘁。仲达固守如磐,避其锋锐,纵巾帼之辱加身,犹深堑自守。非无争衡之胆,盖知‘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也。洎乎辽东跋扈,公孙渊僭号辽隧,则千里徂征,凿堑围襄平,驱玄甲破溟涬,决滂沱灌孤城,终使渠魁悬首。” 此段写司马懿的主要军事功绩,也就是抵御诸葛亮、平定辽东,刘几承认其才能,但笔锋处处隐含贬抑,诸如“纵巾帼之辱”的避战,“决滂沱灌城”的用兵狠辣。 同时,铺陈排比,辞藻极尽渲染,典故运用娴熟,将一场场战役充满诡谲之感,强化其“枭雄”而非“名将”的形象。 听众中,那些偏好文采和气势的人,听得更加投入,暗暗赞叹刘几驾驭文字的功力。 吏员朗读的声音愈发铿锵。 “当魏明践祚,仲达则韬鳞九阙,戢翼丹墀。彼曹爽之流,侈然秉钧,竟日宴游,视庙堂为琼苑。仲达独伏若周庙欹器,默运阴符,外示羸疴,内淬霜锷,倏忽锁重关而举雷霆。” 这一段开始转入司马懿的政治权谋,刘几用“韬鳞”、“戢翼”形容其隐忍潜伏,用“周庙欹器”,也就是置于宗庙的倾斜易覆的盛水器,喻谦抑自守,以及“阴符”、“羸疴”等一系列精心雕琢的文字,将司马懿描绘成一个深藏不露、阴险狡诈、处心积虑的阴谋家。 至于“锁重关而举雷霆”一句,则将政变写得极具戏剧张力和视觉冲击力。 “昔三马窥槽,谶语早萦铜雀;今六龙衔辔,祯符已耀铜驼。盖将金縢之匮,托于儿曹;九五之尊,遗乎孙嗣。” “观其袖底藏兵,笑谈弥瘴疠;樽前运局,咳唾化风雷。虽留侯借箸莫窥其奥,陈平剖彗难测其渊。然豢龙鼎镬,鳞甲终焚;种棘丹墀,棘芒反刺。逮永嘉乱起,五胡裂兖,基业尽付,岂非阴鸷之术反噬,机诈之谋纵焚乎?” 这两段刘几先是引用谶语、祥瑞征兆暗示司马懿篡位早有预兆,以张良、陈平两位著名谋臣作比,极言其权谋之深不可测。 随后刘几笔锋急转,用“豢龙焚鳞”、“种棘刺芒”两个比喻,指出玩弄阴谋权术终将自食恶果,并将西晋灭亡、五胡乱华的滔天大祸直接归咎于司马懿的“阴鸷之术”与“机诈之谋”! 此段将文章的批判性和宿命感推向高潮。 堂下不少人被这凌厉的笔锋和奇诡的意象所震慑,发出低低的惊叹。 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名士也微微颔首,认为此论虽险峻,却自有一番风流在其中。 “夫北辰端拱,列宿乃不忒其躔;王化醇醲,四夷则自屏于野。昔文伯执玉帛而陆浑靖,展禽黜斧钺而宿麦滋。使仲达秉忠贞为九鼎,敷信义作三辰,何至于斯哉? 此《洪范》五纪所以贵正直,《周官》八柄首重予德也。” 结尾升华,以“王化”为理想,强调君王正、王道行,则天下自然归心,四夷宾服,用春秋鲁国大夫,以德行服人的“文伯”,以及以德行感化盗跖的柳下惠这两位古代贤臣的正面例子,反衬司马懿失德的恶果。 最后点明主旨,也就是治国根本在于“正直”与“予德”,这正是《洪范》、《周礼》等儒家经典的核心要义,落脚点正统而有力。 “好!” 吏员声音落下,堂下终于有人忍不住高声喝彩! 太学阵营更是精神振奋,仿佛胜利在望。 此文气势磅礴,辞藻华美,典故繁复,观点峻烈,将太学体“尚奇险、重辞采、求新异”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连二程,此刻也面色复杂。 程颢低声对程颐道:“此子文才,确属顶尖,论辞藻典故,你我不及。” 程颐虽仍不喜其文风,但也不得不承认道:“其论虽险奇,然紧扣忠奸大防,义理亦正,引经据典亦非虚言。” 而此时的刘几眼中重新出现傲然之色,他自信此文已将其太学体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决不会有人能超过自己,那些判分的学士,定是受了杨安国指使。 刘几微微昂首,目光灼灼地看向陆北顾,等待着对手文章的宣读。 吏员放下刘几的卷稿,拿起了陆北顾那份。 “国子监广文馆生陆北顾,《仲达论》——” (本章完) 第249章 陆北顾的《仲达论》【求月票!】 第249章 陆北顾的《仲达论》【求月票!】 “国之兴衰,系乎制衡;政之清浊,本于抡才。观曹魏倾覆,司马僭越,岂非门阀势成之祸耶?” 开篇第一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史家视角,将司马懿这个人物,猛地抛入了那个风云激荡、纲常崩坏的大时代背景之下。 陆北顾格局之高,视野之阔,瞬间让堂内为之一静! “昔仲达初受顾命,托孤二主,典枢机则恭谨如履渊冰,镇疆场则筹谋思服戎狄。当是时也,其才足为魏室之干城,其志亦未尝显悖于臣节。 然九品之制,实授中正以品藻之权,初则或拔才俊,久则必生积弊。未淹数十载,执衡者渐为门阀之牙筹,以至于世家子弟,坐致清显,蓬门俊杰,沉滞下僚。而司马氏八世冠缨,浸淫其中,岂能独洁? 逮乎曹爽专横,仲达隐忍,然其台阁已尽朱门之客,州郡亦皆门阀之私。遂有高平陵之变,指洛水为誓若弃敝履。 世皆詈其奸诡,然此譬犹责饥鹰勿攫腐肉,非不义也,势不能也!” 这几段,陆北顾的笔锋,冷静地勾勒出曹魏后期庙堂环境的险恶,以及司马篡曹的必然。 他没有为司马懿辩护,而是用无可辩驳的史实,揭示了那个时代随着“九品中正制”这种国家正式选才制度而彻底占据庙堂高位的世家门阀,才是权臣滋生的土壤。 这史家的客观与深度,瞬间将刘几那充满道德激情的批判,衬得有些.浮于表面。 胡瑗的眼神骤然一凝! 欧阳修捻着胡须的手指,亦是微微一顿。 “追思魏武肇基,鞭挞宇内,破豪族如摧枯朽,拔寒畯若启蚌珠。当此之时,制度如砥,邪曲难容,虽有仲达之智,亦不过恪尽职守之能吏耳。使魏室能绍武祖之遗烈,持此法度之公,杜门阀之私,令寒畯有登进之阶,谏臣存纠弹之直,纵有仲达之智,焉能逞其翻覆之谋? 制衡之堤坚,则枭雄之爪自戢;公道之途塞,则僭逆之谋乃生。 故司马代曹,实门阀之共谋;晋室肇建,为诸姓之私器。至于纲维解纽,骨肉相残,八王乱起,神州陆沉,五胡窥隙,乘虚而入,衣冠南渡,黎元涂炭。追祸之始,岂非此制乎?” 这一段纵观整个曹魏到东晋的历史,其论述逻辑严密,气势雄浑,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 堂内那些原本激赏刘几文采的人,此刻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刘几的神情,也开始由傲然转为凝重。 “夫制者犹工匠营室,贵在榫卯相制,使权分而能相维;才者若江河之水,要在疏浚流通,令途塞而可上腾。 故抡才之道,必公其途,严其法。若使制度僵蠹,寒俊无门,则累世传经之家或结于上庠,利权亦必锢于豪右。下情壅而不达,上德衰而难彰,此实国家倾危之渐也! 国朝以科举广途,然居安当思危,制治贵未乱。使制衡之枢常在,公道之门常开,则虽有深沉似仲达者,亦不过廊庙之杞梓,焉能成覆鼎之患?如此,则奸邪消弭于未萌,而社稷之安,可垂万世如泰山矣。” 笔锋至此,陡然升华! 将司马懿个人功过,提升到了国家选才制度的高度,并深刻指出其行为对后世的深远影响! 陆北顾这篇《仲达论》,其论断之犀利,视野之宏阔,格局之深远,已远超个人忠奸的道德评判! 最后一句,更是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将历史教训化为对当世治国者的深刻警示,立意高远,发人深省! 吏员的声音落下,堂内陷入了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没有喝彩,没有议论,只有无数双瞪大的眼睛! ——高下立判! 如果说刘几的文章是华丽而内敛的锦绣画,那么陆北顾的这篇雄文,则是一座巍峨厚重、气象万千的高山图! 它包含了对过错的批判,对时代背景的深刻洞察,对功业的客观评价,以及对历史教训的哲学升华! 其格局之宏大,史识之深邃,文气之沛然,以及对治国理政的深远启示,已非单纯的文采和辞藻所能衡量! 听完陆北顾这篇《仲达论》的全文,刘几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呆立在原地,身体晃了晃,眼神中的不甘、愤怒、傲然,尽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博闻强记、华丽辞藻、奇崛文风、峻烈批判,在陆北顾这篇《仲达论》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而虽然评分只差了一等,但作为对手的刘几很清楚这里面的质量差距。 哪怕孤傲如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陆北顾写的,就是比他要好。 而胡瑗则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睁开。 他看向身旁的欧阳修,似乎明白了什么。 堂内,死寂终于被打破。 “高山仰止!当真是高山仰止!” 杨安国霍然起身,紫袍下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刚才还悬在嗓子眼的心,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托上了云端,巨大的狂喜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看向陆北顾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颗骤然升起的、光芒万丈的星辰! 赢了!竟然真的赢了! 而且是靠这个他临时抓来的“广文馆生”,在论题上硬生生压倒了刘几! 国子监的体面,他杨安国的脸面,在这一刻,被这个年轻人保住了! 杨安国激动得老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程颐更是紧抿着唇,看向陆北顾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那篇雄文中的史识与格局,深深震撼了他,让他那篇执着于忠义大防的“乙中”之文,显得如此局促。 无数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陆北顾身上,这一次,再无质疑! 陆北顾迎着这无数目光,依旧沉静。 他只是对着主裁团、对着欧阳修、对着杨安国、对着堂内所有注视着他的人,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风,从敞开的门涌入,卷动着纸张。 陆北顾的一篇《仲达论》,在此夜已悄然改写了东京文坛的轨迹。 (本章完) 第250章 绝世好剑 第250章 绝世好剑 随着陆北顾的一鸣惊人,此时刘几能清晰地感觉到,堂内原本那些激赏他文采的目光,此刻已悄然转向。 刘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却并没有说出来。 胡瑗没有看杨安国,也没有看失魂落魄的爱徒刘几,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神色平静的欧阳修身上。 那目光复杂,带着一丝洞悉后的沉重。 欧阳修倡古文体,反太学体,他胡瑗守太学,则必护此文风。 这陆北顾,其文风虽非刻意模仿古文,但其雄浑质朴,直指核心,摒弃浮华,恰恰是欧阳修所推崇的“载道之文”的典范。 他原以为今日借势压服国子监,可为太学体正名,未料竟是欧阳修借了陆北顾之手,以一篇煌煌大论,给了太学体最沉重的一击! 胡瑗心中长叹一声,大势已去。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只对主裁老儒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既已判明,太学认负。” 说罢,便要带着太学众人离去。 胡瑗那衰老的背影在深秋的光线里,竟显出几分萧索。 几名太学子弟面面相觑,最终也只能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搀扶起失魂落魄的刘几,垂头丧气地跟随胡瑗离开。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一片沉寂。 杨安国对着堂内众人说道:“诸位皆已亲见,国子监虽处微时,然薪火未绝!陆生此文,煌煌如日,足证我泱泱大国子监,岂曰无人?” 等到其他人都离去后,他猛地转向陆北顾、程颢、程颐三人,脸上的皱纹都因笑容而舒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而三人亦是都放松了下来。 这场比试,他们赢了。 国子监积累百年的典籍库藏,那些挂着名却深居简出的大儒们,那通往进士之路的宝贵资源,此刻已如囊中之物。 这时杨安国甚至激动地想去拍拍陆北顾的肩膀,又觉失仪,手停在半空。 “陆生,国子监藏书楼,今后便是你的书斋!老夫承诺之事,必当一一践诺,绝不食言!” “二位程兄亦表现出彩,学生侥幸,不敢居功。” 陆北顾连忙提醒了一句,他可不想说好的团体奖励最后变成他一个人的,这样的话,以后谁还跟他交往? “当然!当然!” 杨安国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只顾着激动,差点忽略了程氏兄弟的感受,连忙打了个哈哈,补充道:“老夫的意思是,三位一体同心,才得此大胜!国子监对三位,皆是一视同仁,定当厚报!” 这时他心中暗道,这陆北顾年纪轻轻,不仅才华横溢,处事竟也如此老练周全,实属难得。 程颢闻言,脸上露出平和的笑意,拱手道:“杨学士言重了,此乃我等分内之事。” 他性情宽厚,并不在意这些。 而程颐,在听到陆北顾那句“不敢居功”时,反倒有些惭愧。 因为他今天真的拖后腿了。 他虽孤傲自持,却也明事理,陆北顾的时务策,把团队从失败的边缘拉了回来,而今日之史论,更是决胜关键。 随后,陆北顾转向了此间真正重量级的人物,欧阳修。 “此论乃有感于史,亦忧于今,愿以此愚见,就教于方家。” 欧阳修捻着胡须,看着陆北顾,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是一柄绝世好剑。 这把剑锋芒已露,而它指向的,正是那积弊已深的太学文风,以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选才积弊。 陆北顾今天的这篇《仲达论》,对于欧阳修来讲,不仅仅是证明了学古文体的年轻人可以强于学太学体的年轻人,就文章本身的内容而言,还有着更加深刻的意义。 因为,陆北顾《仲达论》,其关于“九品中正制导致曹魏后期权臣必然出现”的内容直接给他即将推动的科举改革、文体革新,送上了一份无可辩驳的理论基石! 太学体作为大宋选才制度的标准文体,已经十余年了,而这十余年间的四次科举里太学出身的进士,也出现了明显的抱团现象。 再发展下去,谁能确定,不会导致朋党盛行,以至于司马懿那样的权臣再度出现? 所以,欧阳修以古文体代替太学体,把这快要凝滞的上升通道给重新搅动成活水,这件事情才是极有必要的。 而此文一出,必将震动士林,其蕴含的“选才贵公”、“制度制衡”之理,将随着无数士子的传抄诵读,深入人心,成为瓦解太学体正统地位最有力的武器! 这才是欧阳修欣赏陆北顾的根本缘由。 陆北顾真的帮助他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 “文如其人,心正则笔正。你既有此才识,有此担当,便当以此文为始,莫负胸中所学,莫负官家求贤若渴之心。” 欧阳修并未如杨安国一般许诺什么,只是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好好努力吧。” 与此同时。 回距离国子监不远处太学的马车上,胡瑗靠在车厢壁的软垫上,闭着眼,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疲惫。 他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刘几坐在他对面,头颅低垂。 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单调地敲打着耳膜。 良久,胡瑗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不再有往日在太学里的威严,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爱徒,心中并无多少责备。 “你以为今日输的,只是你刘几一人么?” 刘几抬起头。 “今日输的,是太学体,是我等苦心孤诣维系了十余载的文风根基。” 刘几怔了怔,旋即脸色惨白。 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先前被巨大的失败感和个人荣辱所蒙蔽,此刻被老师一语点醒,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遍全身。 “老师?”刘几的声音带着茫然与恐惧。 胡瑗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疲惫。 “为师老了。” 胡瑗的声音愈发低沉:“这具残躯,早已是风中残烛,能撑到今日,已是勉力,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他看着刘几瞬间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为师的话,太学这艘船,若它还能浮着,你自可借其扬帆,但若它真的沉了,不要为它陪葬.留得青山在,方有薪火传。” 胡瑗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深深的沟壑。 马车碾过最后一块石板,驶入了太学。 暮色中的太学牌坊,巍峨依旧,却笼罩在一层沉重的阴影里。 (本章完) 第251章 官家 第251章 官家 翌日,禁中,垂拱殿。 虽然景祐二年正月癸丑建了迩英阁、延羲阁用于经筵,但现在官家毕竟身体不适,入夏以来也就一直都在离寝宫最近的垂拱殿举行了。 秋日的暖阳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檀香在鎏金兽炉中静静燃烧,氤氲出宁神的淡淡香气。 翰林侍讲学士杨安国身着紫袍,手持一卷《尚书》,正襟危坐于御座下方的小墩上,声音沉稳、字句清晰地讲解着《洪范》篇中“皇极”的要义,引经据典,一丝不苟,却也不带丝毫个人见解,如同在诵读一篇早已烂熟于心的注疏。 御座之上,身着深绯色衣袍的官家赵祯,微微阖着眼。 他面容清癯,脸颊上没挂多少肉,颧骨因此显得有些突出,神情中带着常年被国事和疾病所困扰导致的倦色。 杨安国那四平八稳、毫无波澜的讲解,如同温吞的白水,虽无害,却也实在提不起他多少兴致。 “.是故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 杨安国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 “杨卿。”赵祯忽然开口,声音温和,“昨日国子监与太学那场比试,结果如何了?怎么没听你提及?” 杨安国心中一喜,就等官家您问呢! 他放下书卷,恭谨地起身,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激动与感慨的神情:“启禀官家,臣正要向官家禀报此事!昨日比试,我国子监侥幸胜了!” “哦?胜了?” 这个结果挺让人意外的。 赵祯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陡然凝聚,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太学都派了谁?” “胡瑗门下风头最劲的刘几。” 杨安国语气中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他不顾礼仪,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那刘几恃才傲物,目无余子,其文风更是险怪奇崛,堆砌生僻,实非正道!然我国子监虽式微,天幸仍有真才未绝!” 对于杨安国一有机会就逮住太学说坏话,赵祯早就习惯了,也并未制止。 而杨安国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积压多年的闷气一吐而出,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比试三场,帖经平手,墨义太学稍胜一筹,然时务策我国子监扳回一城!最后加试史论《仲达论》一题,定鼎乾坤!” 说到此处,他更是眉飞色舞:“那刘几所作,虽辞藻华丽,典故繁复,然立意仍拘泥于忠奸之辨,格局有限,而我广文馆生陆北顾所作.” 杨安国顿了顿,他从袖中郑重地取出一份誊抄得工工整整的文稿,双手高举过顶。 “臣斗胆,将此《仲达论》原稿誊本,呈献官家御览!此文实乃臣生平仅见之奇文!其史识之宏阔,立意之高远,针砭之犀利,直指治国根本,发人深省!非但力压刘几,更胜臣等皓首穷经之辈多矣!官家一观,便知臣绝非虚言!” 这话说的分量很重,显然,杨安国有信心极了,甚至有信心到拿自己来做垫子去抬这篇文章的作者。 侍立一旁的内侍省右班副都知邓宣言则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还带着墨香的文稿,躬身呈至御案之上。 邓宣言是赵祯最信任的几位宦官之一,去年还是内藏库使、内侍押班,今年刚刚升任内侍省右班副都知,算是禁中仅次于任守忠的大宦官了。 邓宣言恭谨地把文稿放到御案上,赵祯的目光落在上面,他并未立刻拿起,只是静静地看着《仲达论》这三个字。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檀香袅袅。 片刻,赵祯伸出略显枯瘦的手,拿起文稿。 他看得不快,目光在字里行间缓缓移动,神情却很专注。 赵祯的文化本来就很高,虽然让他写作的话,那跟欧阳修、王安石这些大文豪肯定比不了,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审美水平还是非常顶级的。 杨安国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官家的反应。 他看到官家起初眉头微蹙,似乎在咀嚼那开篇,随后手指在几个字上轻轻敲了一下。 再往下看,赵祯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而最后一段入眼,赵祯的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他反复看了两遍,才缓缓放下文稿,目光望向殿顶的藻井,沉默良久。 殿内落针可闻,杨安国的心亦是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赵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杨安国。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问道:“此陆北顾,年几何?何方人氏?” “回官家。”杨安国连忙躬身应道,“此子乃梓州路泸州合江县人,年方十七,此番是赴京应明春礼部省试,于国子监博士周敦颐处求学,前些日子由周敦颐推荐进入的国子监广文馆。” 杨安国这话属于是真真假假,前面八成都是真的,后面“于周敦颐处求学”这一成没那么真,“由周敦颐推荐进入广文馆”这一成就是纯假了。 这也是因为杨安国很了解官家,明白自己这番话,就算有些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内容,官家知道了也不会细究的。 “一篇史论,竟能见微知著,将司马氏篡魏之祸,溯源于抡才制度之弊,更以史为鉴,警示于今难得。” 赵祯语气平淡,但“难得”二字,已是他极高的评价。 杨安国心中狂喜,正要再夸赞几句,却听官家话锋一转:“杨卿,你为国子监判监事多年,可知这十余年来,礼部所取进士,近半数皆出自太学?” 杨安国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臣、臣略知一二,太学自胡安定主持以来,学风兴盛,人才辈出,此乃国家之幸.” 赵祯懒得听他的违心话,打断了他,干脆问道:“是人才辈出,还是‘太学体’一家独大,几成定式,以至于考官阅卷,非此等险怪奇崛、堆砌辞藻之文,便难入法眼?长此以往,天下士子竞相效仿,唯求新奇偏锋,而忘经义根本、实务民生,这也是国家之幸?” 官家的字字句句像冰冷的针,刺得杨安国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他这才明白,官家对太学体弊端、乃至太学形成的某种“学阀”倾向,洞若观火! 对于昨日那场比试,今日官家关心的,恐怕远不止国子监的颜面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杨安国的心头——官家这是要对明年的礼部省试,甚至是对这笼罩科场十余年的“太学体”文风动手了! 欧阳修等人力主的“古文体”恐怕真的要迎来转机,而陆北顾这篇横空出世的《仲达论》,无疑成了点燃这场变革的火星。 “官家明鉴万里!” 杨安国不敢再说话了。 赵祯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仲达论》上,手指轻轻点着那句“使制衡之枢常在,公道之门常开”。 (本章完) 第252章 赵徽柔 第252章 赵徽柔 经筵散后,那份文稿并未被束之高阁。 中风后行动有些迟缓的赵祯,乘坐腰舆回到福宁殿寝宫时,那份誊抄工整的稿纸,依旧被他握在手中。 福宁殿内,烛火通明。 殿内陈设雅致,透着一种与主人气质相符的克制。 赵祯在宫女的伺候下卸下常服,换上宽松的燕居常袍,眉宇间那经筵时被刻意压下的浓重疲惫神色,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缓了好半天之后,手中那份文稿才再次展开,他的目光落在“制衡之枢常在,公道之门常开”那一行字上,久久未动。 殿内侍奉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如猫。 这时,福康公主赵徽柔,这位赵祯最宠爱也最信任的长女,轻移莲步,端着一盏温热的汤走了过来。 她年方十八,容颜清丽,气质温婉中带着皇家的雍容气度,自从今年春天因着赵祯身体欠安,她几乎日日侍奉在侧,亲自照料饮食起居。 “父皇,该用些汤了,今日经筵可是累了?” 赵徽柔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 她将汤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皇手中的文稿上。 父皇那专注的神情,那反复摩挲纸张的动作,都显示着这份文稿的不寻常。 赵祯抬起头,看到女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将文稿放在膝上,接过汤:“还好,只是看到一篇好文章,不免多想想。” 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啜了一口汤,显然对于长女极为放心。 实际上,福康公主将他照顾的确实很好。 而在禁中更换了一批宫女和宦官,调整了班直将领,并且将武继隆任命为皇城使之后,赵祯也多了不少安全感。 赵徽柔眼眸微亮,带着一丝好奇:“能让父皇如此入神的文章,是哪位学士的大作?” 赵祯放下汤盏,目光重新落回文稿。 “非也,是一个今年来京应省试的年轻举子写的。” “举子?” 赵徽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举子的文章能入父皇御览已属不易,更遑论让父皇如此反复品读、若有所思。 她心中好奇更甚,忍不住走近一步,目光投向那工整的字迹。 “柔儿也看看吧。” 赵徽柔小心翼翼地接过文稿。 她自幼受皇家教育,精通诗书,历史亦有所涉猎,所以甫一入眼,便被那冷峻犀利、格局宏阔的笔锋所吸引。 她看得不快,逐字逐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眼眸亮起异彩。 良久,她才从文稿中抬起头,望向父皇。 “父皇,女儿从未想过,史书上的权臣篡逆,竟能如此溯源至制度之失,这位举子胸中确有丘壑。” 这时候,喝完汤的赵祯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柔儿,你说我大宋的朝堂上,有司马懿这样的人吗?” 赵徽柔听着父皇平静的话语,那字句间蕴含的深意让她心头微震。 司马懿是谁,她当然知道。 而她虽长居深宫,却也并非全然不晓时事,尤其是近一年来父皇身体欠安,她侍奉左右,也能从父皇与重臣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朝堂之上并非一潭静水。 父皇此刻借《仲达论》所言,显然意有所指。 “女儿愚钝,不懂这些事情,只知父皇夙夜忧勤,心系社稷不过依照女儿的想法,再怎么想来,我大宋的朝堂上,终究还是忠正之臣多得多的。” 赵徽柔声音轻柔,她将文稿轻轻放回榻边小几上。 “况且一个举人都能写出这种文章,说明我大宋青年才俊辈出,父皇还是不要太过忧虑了。” 赵祯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福宁殿庭院中的古柏在宫灯光晕下投下浓重的暗影。 他沉默片刻,只道:“史为镜鉴,可知兴替,亦可警醒当下。这篇《仲达论》说的不错,司马懿之流,其滋生乃在制度崩坏、公门堵塞之时。只要朝廷持正,法度清明,抡才以公,纵有才智卓绝之士,亦只能为国所用,如良材为栋梁,焉能为祸?” 赵祯看着女儿似懂非懂,却因他话语而稍显安心的神情,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反而笑着问道:“只是不知道大宋这么多青年才俊,柔儿钟意哪个?” 赵徽柔神情一黯。 宋代公主跟唐代那些权势煊赫,甚至敢想着当“女皇”或者“皇太女”的公主截然不同,即便再得宠,也是不能涉足庙堂的。 而且,宋代文官非常警惕外戚势力的崛起,哪怕真宗朝和仁宗朝两朝,外戚在事实上权势都不小,但怎么都没到能与文官抗衡的地步。 再加上驸马跟单纯的外戚还不一样,虽然可以做到知州这个级别,“少走二十年弯路”不假,但以后怎么办?但再往上就可谓是难如登天了。 因此,真正有政治抱负的青年才俊,一般来讲,是不会考虑尚公主的。 “女儿年纪不小了,全凭父皇安排。” 赵徽柔开口,柔柔弱弱地答道。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赵祯心里有些难受。 他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刚成年的女儿。 放在以前,赵祯自觉春秋鼎盛,还不会去想一些事情,可今年年初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便开始认真考虑起了女儿的婚事。 因为赵祯很害怕有一天自己突然撒手人寰,却还没见到女儿成婚,这种遗憾,对于一个父亲来讲是无法言说的。 “朕知道你不喜李玮。” 赵祯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朕身体也好多了,你不必总待在宫里,有些合适的场合可多出席,若是遇到钟意的青年才俊,便说与朕听,办法总是有的” 赵祯这话说的含糊,但归根到底,大宋是人治。 君父再仁慈,那也是君父,如太宗拔擢吕蒙正那般的事情,可一便可二。 “你且去歇息吧,朕再看会儿书。” “是,父皇也请早些安歇,勿要太过劳神。” 赵徽柔压下心中波澜,行了一礼,温顺地退下。 临出殿门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烛光摇曳中,父皇的身影倚在榻上,显得有些孤寂。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光影。 看着女儿离开,赵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 “邓宣言。”他唤了一声。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角暗处的内侍省右班副都知邓宣言,立刻无声无息地趋步上前,躬身听命。 赵祯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文稿上。 “收好,置于福宁殿内书阁甲字第十五格。” 内书阁存放的多是官家认为极其重要,需要反复思量的文书。 邓宣言心中了然,这是官家暂时不想让陆北顾这个名字过早暴露在风口浪尖之上。 实际上,赵祯深知,这样一篇如同投石入水的文章,一旦经由自己的手,在此时此地流露出过分的兴趣,传到外朝,立刻就会掀起难以预料的风波。 太学体盘根错节,其背后牵扯的何止是文风? 更是无数士子寒窗苦读所依循的“正途”,是考官阅卷的“惯例”,是朝中某些力量的“默契”。 欧阳修等人欲革文风积弊,阻力之大,他岂会不知? 但这件事情,赵祯不得不做。 因为对于官家来讲,任何势力长久地占据某个位置,都是威胁。 这陆北顾,此刻便如同一把尚未开锋的利刃,用得好,或可劈开一条新路,用得不慎,不仅会伤及自身,更可能提前引爆朝堂上涌动的暗流,让明年的科场乃至朝局都陷入不必要的纷争。 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赵祯沉静而略显苍白的侧脸。 “另外,让武继隆遣皇城司去查查这个陆北顾的根底,这篇文章是不是他写的,背后都有谁,查清楚。” 说完,他微微阖上眼,身体向后靠入软榻深处,不知道思虑了多久,方才睡去。 (本章完) 第253章 初冬的寻常黄昏 第253章 初冬的寻常黄昏 嘉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自十月末国子监与太学一战后,陆北顾的生活便复归平静。 杨安国依照约定,为他们三位广文馆生,超规格地提供了与国子监直讲相同的待遇,陆北顾与崔文璟依依惜别后,搬入了国子监内居住。 而鸟不拉屎的国子监,反而比天清寺内还要安静。 因为在编制上,国子监也就三十多个学官,再加上五十多个监生,一共都不到百人而实际上住在国子监里的老师只有十来个,平常来上课的监生更是个位数。 故此,陆北顾在繁华且吵闹的开封城里,得到了一处异常僻静的休息学习之所。 他在国子监内的生活也过得非常舒心。 住的地方是独门独院,每天早晨起来洗漱、晨读,去膳堂吃一顿免费的早餐,然后去宋堂那里上课或者去听提前预约好的国子监博士讲学,中午再去吃一顿,下午坐近乎专用的骡车去宋庠府上深造,晚上去赵抃家里钻研诗赋或者去藏书阁读书,亦或是自由安排。 入了冬,陆北顾甚至还领到了一件做工精细的丝绵袍用以御寒。 这年头已经种植,被叫做“木”,但还是在南方更普遍一些,如果不算高官显贵们从南方高价买来过冬的木被,开封城里很少能见到的身影。 而在这个没有暖气且优质燃料价格昂贵的时代,北方的冬天没有御寒衣物是真的有可能冻死人的。 毕竟,没多少人能穿得起裘衣,绝大多数市井百姓都是往秋天穿的麻衣里内填芦,而穷苦人家更是以麻纸或树皮纸制成纸衣凑合,御寒能力非常差。 而有这么一件丝绸作外面料、内填丝绵的丝绵袍,体面而又保暖,确实是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羡慕的事情。 总而言之吧,对于国子监这种经费充裕到不完、人又非常少的贵族学校来讲,只要能进来,衣食住行什么的,根本都不用自己操心。 “陆郎君,到小甜水巷了,再往里车进不去。” 车夫的声音打断了陆北顾的思绪。 “多谢,喝杯热茶等我一阵子。” 陆北顾从怀里内衬的里兜中掏了十几枚铜板递给车夫,对方是国子监雇佣的人员。 国子监只有博士及以上的学官才能用马车,陆北顾哪怕享受直讲待遇,也只能使用骡车。 不过,平时国子监里马车、骡车都是没什么人用的,所以这辆骡车,就只有陆北顾出门会用了,一来二去,两人也熟悉了。 “成。” 车夫是市井出身,家里托了好几层关系才给他安排到了国子监当车夫。 这人三十来岁,话不多,但性格也不算老实,反而有些游手好闲,不过从未耽误过陆北顾的事情就是了。 见车夫拴好骡子,陆北顾向小甜水巷里走去。 通常来讲,他都得在赵抃家里待一个时辰左右。 至于这段时间里,车夫愿意去周围的饮子铺或茶馆喝东西,还是抓紧时间找个半掩门舒服一下,就不关陆北顾的事情了。 顺着小甜水巷幽深的青石板路,陆北顾踏入了那间庭院。 院角那株老梅的虬枝在微寒的风中轻颤,平添了几分萧瑟。 推开书房的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里面正烧着火盆。 赵抃正坐在书案后,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棂上,神情间带着疲惫。 “学生拜见恩师。” 陆北顾恭敬行礼,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案头堆放的文书也似乎比往常更多,甚至显得有些凌乱。 “坐吧。”赵抃收回目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天寒了,喝杯热茶暖暖。” 陆北顾依言坐下,接过旁边老仆递来的热茶,小心地捧着,目光落在赵抃略显憔悴的脸上。 “恩师似乎.气色不佳?可是御史台事务繁巨?” 赵抃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朝中人事,又有大动。” 陆北顾的心微微一紧,放下茶杯,专注地听着。 “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沆,罢相了。” 赵抃语气平淡:“以使相衔改任工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应天府。” 所谓“使相”,指的是自唐代中期以后,凡为宰相者必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称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衔的节度使为使相。 到了宋代,常常会给亲王、留守、节度使加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之类的头衔,谓之“使相”,属于是有着宰相头衔的荣誉称号,但并不拥有宰相职权。 陆北顾默然。 这位在官家病重时掀起腥风血雨,与文彦博斗得你死我活,更将御史台视作眼中钉的宰相,终究还是倒台了。 官家不仅给了使相衔,刘沆的寄禄职位还从兵部侍郎升到了工部尚书,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知应天府,这几乎是顶级文臣罢相远离权力中心后最体面的安置了。 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平息了? 然而,赵抃接下来的话,却让陆北顾的心沉了下去。 “刘沆罢相,他临行前最后的‘回敬’,也到了。” 赵抃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御史台因弹劾刘沆之事,范师道首当其冲,从侍御史知杂事降职外调,知常州。” “而我亦将降职外调,知睦州。” 显然,这是官家对于御史台在今年连续抱团弹劾掉了狄青、王德用、刘沆的惩罚。 不到一年就搞下去了两个枢密使,外加一个宰相。 台谏的权力,似乎有些过大了。 “恩师.” 陆北顾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不舍、惊讶、对庙堂倾轧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深知范师道和赵抃在弹劾刘沆一事上,是抱着何等刚正之心,又是何等不顾个人得失。 如今刘沆虽倒,但赵抃他们这些冲锋在前的御史,却也付出了降职外放的代价。 赵抃似乎看穿了弟子的心思,摆了摆手:“无妨,外放州郡亦是报效朝廷,更何况庙堂之上,进退本是寻常。哦对了范师道去了常州,接的是王安石的缺。” “听说王安石治理常州极有政绩,而朝廷多次委任馆阁之职,他均固辞不就,坊间传闻是个无意功名,不求仕途的高洁之士。” 听到这个名字,陆北顾打起了些精神,关心地追问道:“那王安石赴京,是升任何职?” “王安石任群牧判官、太常博士,差遣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辅佐新任开封知府治理开封。” 赵抃继续道:“龙图阁直学士、刑部郎中、知江宁府包拯,官家刚调任他为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前任开封知府曾公亮,则升任给事中、参知政事,增补刘沆的位置进了政事堂,他这么多年熬下来,终于是位列宰执了。” 一连串的人事变动,就像是咬住了尾巴的贪吃蛇一般。 御史台的范师道带头弹劾掉了刘沆,刘沆外放后需要增补宰执,因此曾公亮升任宰执,曾公亮的开封知府位置被包拯接任,而包拯点名要了王安石帮忙,所以王安石离开了常州,常州知州的位置又被贬官外放的范师道接任。 ——闭环了属于是。 而这些在历史课本上熠熠生辉的名字,也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鲜活地出现在了大宋的中枢。 一股强烈的宿命感和历史洪流的冲击感,瞬间攫住了陆北顾。 他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的穿越者,他已被这汹涌的潮水卷入其中,成为这大时代的一份子。 想到这里,再看着赵抃,陆北顾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不舍:“学生至东京蒙老师照拂,刚得能够潜心向学的安身之所没多久,如今老师却要远调了。” 赵抃看着弟子眼中真挚的神情,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 他走到陆北顾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正值青春,前途无量,当以功名为念,安心备考才是正途。” 随后,赵抃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此前国子监与太学之争与你有利,倒也没什么,但开封龙蛇混杂,庙堂风云变幻。为师走后,你行事更要谨言慎行,持身以正.欧阳永叔、宋公序处,可依礼拜谒,虚心求教。然切记,莫要轻易卷入任何纷争,你的战场,在明年的礼部贡院!” 陆北顾站起身来,对着赵抃,郑重地长揖到地:“学生谨遵恩师教诲!定当潜心苦读,不负师恩!” 窗外,甜水巷的叫卖声似乎也稀疏了许多。 书房内,烛火跳动,将师徒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一个是即将远离权力漩涡中心的老者,一个是正盼望着金榜题名的少年。 而在这个嘉祐元年初冬的寻常黄昏。 赵抃口中那些震耳欲聋的名字以及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人事变动,其实都在提醒陆北顾,他正站在一个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节点之上。 (本章完) 第254章 西夏剧变 第254章 西夏剧变 又过了几日,进了腊月,开封城内更是冷的让人直打哆嗦。 这日午后,陆北顾结束了在宋庠府上的课业,坐在骡车里,车正沿着宽阔笔直的南熏门内大街,由内城向外城行去,打算返回国子监。 这条贯通开封南北的主干道,无论何时都充斥着令人咋舌的喧嚣。 车马辚辚,行人摩肩接踵,两侧店铺的望子招牌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然而今日,这份日常的喧闹中似乎又掺杂进了不一样的东西。 车内的陆北顾正低头思索着今日宋庠讲解的经义疑点,忽然感觉骡车越走越慢,直到彻底走不动。 他掀开厚帘子向外看去。 宽敞的道路骤然变得异常拥挤,街道两侧议论声也陡然拔高,市井百姓的声音里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好奇。 “快看快看!那边!” “嚯!这阵仗!哪来的?” “瞧着不像咱中原人,高鼻深目的” “看那衣裳,定是西北来的胡人!” 陆北顾伸出脑袋,竭力循着众人目光和议论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正从南熏门方向缓缓向内城行进,开封府的人正在维持秩序,所有人都不得往出内城的方向走,全都堆到了道路两侧。 而这支队伍中的人马服饰,与周围熙攘的东京市民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为首的数十骑,皆身着厚重的翻毛皮裘,头戴样式奇特的尖顶或圆顶毡帽,帽檐下露出虬髯和深目高鼻,肤色也较中原人更为黝黑粗糙。 他们的坐骑也非中原常见的马,而是更为高大健壮、鬃毛浓密的党项马,鞍鞯上装饰着色彩浓烈的毛毡和金属饰片,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很刺眼的光芒。 紧随其后的,是上百名步行扈从,同样装束奇特,腰佩弯刀,神情肃穆,警惕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 队伍的核心,是几名被严密护卫着的官员模样的人。 他们虽也穿着裘皮外袍,但内里的服饰明显带着官制痕迹,颜色深沉,纹饰庄重。 其中一人髡发,额前束着金带,面容冷峻,另一人则留着浓密的络腮胡。 他们骑在马上,腰背挺直,神色间似乎有些长途跋涉所带来的疲惫,但看着围观的东京市民,却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倨傲。 还有一个,则看起来像是汉人。 “这是夏人!” “就是那屡犯我边境的‘西贼’?”立刻有人愤愤地接话。 “没错!看那髡发!错不了!定是党项蛮子!” “他们来作甚?莫非又要来讨岁赐?” “嘿,你们知道什么!我听说亲戚说啊,是夏国主李谅祚派了特使来告哀的!” “告哀?谁死了?” 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说话的闲汉一脸神秘,声音却没刻意压低,反而炫耀似地大声嚷嚷了起来,足以让不远处的陆北顾听得清清楚楚。 “说是夏国的太后,那个叫没藏氏的,死了!” “没藏氏?就是那个李元昊的婆娘,现在小国主的娘?” “可不就是她!听说厉害得很,把持朝政呢!” “死了?怎么死的?” 涉及到宫闱秘史,哪怕是其他国家的,东京百姓的八卦之心也能被瞬间点燃。 闲汉耸耸肩:“谁知道呢?蛮夷之地,指不定是内斗.不过,死了好啊!这妖婆活着的时候,可没少纵容手下抢咱们边关!死了清净!” “对对对,死了好!”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带着一种对敌国灾祸的幸灾乐祸。 “听说使团里还有个大官叫什么徐舜卿?听着倒像个汉名。” “嗐,夏国那边汉人做官的也不少,都是些数典忘祖的东西!” “管他呢!反正他们太后死了,这趟来,怕是又要哭穷要钱粮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好奇、鄙夷、警惕、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混杂在喧嚣的声浪里。 大宋繁华包容的外表之下,是对这个西北强邻根深蒂固的敌意。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目光紧紧追随着这支沉默的外邦队伍。 他比周围的吃瓜百姓更清楚“告哀”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没藏太后的死亡宣告,更是一场血腥宫变的尘埃落定。 关于这段历史,陆北顾在跟姜星火一起研究西夏史的时候是讨论过的,所以他的脑海里也瞬间闪过了不少信息李守贵与补细吃多巳的争风吃醋,没藏太后难堪的私生活,李守贵愤而杀人的血腥,以及最终,国相没藏讹庞以雷霆手段诛杀李守贵,彻底掌控朝局,并将自己年幼的女儿嫁给年仅九岁的小国主里谅祚。 眼前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就是这场西夏最高权力更迭后正式通知大宋的使团。 那个在史书中以“凶狡”著称,未来将亲政并继续侵扰大宋的李谅祚,此刻还只是一个被权臣操纵,刚刚失去生母的九岁孩童。 而操纵他的巨手,也就是李谅祚的舅父没藏讹庞,正在通过这支使团,向大宋宣告了他在宫变中的胜利,以及对西夏的实际控制。 “徐舜卿。” 陆北顾默念着使团中那个汉人官员的名字,心中了然。 这必是没藏讹庞派来与宋廷交涉争取利益的心腹汉臣。 自从张元这个汉奸做到了西夏宰执之后,关中有不少不得志的读书人,都去投了西夏,其中有本事的,也确实得到了高官厚禄。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默念了一遍这首诗,陆北顾忽然想到,也不知道如今刚刚与贾昌朝同时升任枢密使的韩琦韩枢密,对于这件事情是个什么态度。 是主张大举兴兵讨伐,还是借机缓和两国关系? 反正吧,没藏太后的死,对没藏讹庞而言是清除障碍的契机,而对大宋而言,则是西北边境局势可能发生微妙变化的信号,是新一轮外交博弈的开始。 陆北顾望着西夏使团在巡街铺兵和开封府吏员的引导下,缓缓消失在通往鸿胪寺方向的街口,周围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继续去清风楼。” 今天是陆北顾赴京以后,参加青松社的第二次聚会。 而这次聚会,有一个刚到开封的重要人物,应曾巩之邀出席。 ——王安石。 (本章完) 第255章 王安石【三更求月票!】 第255章 王安石【三更求月票!】 “陆郎君,前头朱雀门外街口堵得厉害,怕是得绕道了。” 车夫的声音透过厚实的车帘传来,带着一丝无奈。 “无妨,尽量快些便是。”陆北顾应道。 车夫吆喝着,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驱赶着骡子试图在车马人群中寻一条缝隙。 好不容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侧巷,才得以避开主干道的拥堵,绕了个大圈,终于抵达了清风楼所在的河湾。 到了这里,凛冽的寒风都似乎也被这蔡河畔的繁华挡在了外面。 清风楼三层楼阁灯火通明,宛如镶嵌在河边的巨大琉璃宝塔,飞檐斗拱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断续的清越声响。 楼前依旧车马喧阗,大门洞开,酒气、脂粉香、熏香以及炙烤食物的焦香飘散出来。 陆北顾下了骡车,风立刻裹挟着寒意袭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丝绵袍裹得更紧,快步走向那扇大门。 一层的喧嚣与上次别无二致,莲台上歌妓正唱着时兴的慢词,丝竹悠扬,宾客如云。 走楼梯到了三层,那里的管事眼尖,一眼认出了这位近来在开封城里声名鹊起的年轻才俊,尤其是他腕间那串玉竹禅珠,更是青松社贵客的标志。 “陆郎君来了!”管事殷勤道,“快请进,还在临河的‘松涛阁’。” “有劳。” 陆北顾点头致意,径直沿着上次走过的悬空连廊前行。 他发现曾巩正站在门口,陆北顾心里估摸着,曾巩这是怕王安石找不到地方,特意在这等着,以便随时招呼。 毕竟,王安石除了跟曾巩认识,跟青松社其他成员也都不认识。 而欧阳修和梅尧臣这种前辈,是不好出门来迎王安石的,所以这活只有曾巩能干。 曾巩看到陆北顾来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招手示意他进门。 “快进来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煞人也。” 推开厚重的雕木门,一股融融暖意夹杂着清雅的熏香、茶香扑面而来。 与上次不同,这次松涛阁内靠近雕大窗的区域,额外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铺着厚绒地毯的暖阁空间。 暖阁三面垂着锦缎帷幔,只留一面敞向主厅,既保证了私密性,又能欣赏窗外波光粼粼的蔡河风景。 暖阁中设着巨大的黄铜火盆,炭火正旺,跳跃的火焰将阁内映照得暖意融融,光影摇曳。 此刻,人已经来了一小半。 欧阳修依旧坐在主位,正与身旁的梅尧臣低声谈笑。 晏几道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正在看墙上的画。 二程和张载还没来。 总体气氛比上次似乎更为轻松热络。 陆北顾连忙上前,向欧阳修、梅尧臣及在座诸位一一见礼。 欧阳修对他的态度亲近了许多,捋须笑道:“来得正好,介甫稍后便到,今日青松社又添一位真名士,可喜可贺。” 跟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王安石此时的名声无与伦比地好。 因为王安石自从庆历二年以第四名的名次中了进士之后,不仅放弃了数次留京的机会,而且主动申请去艰苦的地方工作。 庆历年间,在鄞县知县任上四年,王安石兴修水利、扩办学校,到了皇祐年间,王安石升任舒州通判,勤政爱民,治绩斐然,到了如今的嘉祐年间,更是在常州知州的任上干的名动东南。 文彦博以王安石恬淡名利、遵纪守道向官家举荐,请求朝廷褒奖以激励风俗,王安石以“不想激起越级提拔之风”为由拒绝。 欧阳修随后又举荐他为谏官,王安石以“祖母年高”为由拒绝。 可以说,王安石放弃了无数次晋升的机会。 以至于这时候的人们,都认为他是无意功名的高洁之士,这次调任他来给包拯当帮手,宰执们甚至都担心王安石不愿意升官。 当然了,王安石的好名声,也就这几年了。 再往后,搞熙宁变法,搞的天下皆敌,甚至出现了“宋亡于王安石”的说法足足数百年,直到现代,风评才扭转过来。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暖阁,在下首寻了个空位坐下。 案几上已摆好了温热的茶水,他捧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虚掩的暖阁入口。 过了一阵子,二程和张载以及其他人都来了。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影在曾巩的陪同下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偏胖,穿着一件深青色直裰,外面随意罩着一件跟直裰同样半旧的貂裘。 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之色,双颊肉丰,眉骨高且眉毛浓密,法令纹非常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异常地锐利明亮,如同寒夜里的星子。 至于长长的胡须则未经精心梳理,显得有些散乱,有几缕甚至倔强地翘着,显得整个人有些不修边幅。 ——王安石! 尽管形象与陆北顾想象中那位叱咤风云的改革家颇有出入,但这副独特的、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样貌和气质,瞬间与史书中的形象重合了。 欧阳修起身迎了上去,说道。 “一路辛苦!快请入座,暖暖身子!” 梅尧臣、晏几道等人也纷纷起身相迎。 王安石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拱手还礼:“劳诸位久候了。” 曾巩连忙引着王安石在欧阳修左侧特意留出的上首位置坐下,这个位置仅次于欧阳修,足见欧阳修对其重视。 当然,跟官位和文坛地位也有关系。 王安石并未推辞,坦然入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众人。 曾巩主动给王安石介绍在座众人。 当介绍到陆北顾的时候。 “这位是泸州举子陆北顾,如今在国子监备考。” 曾巩特意说道:“陆贤弟才思敏捷,古文不凡,前些日子有一篇《仲达论》,正面击败了太学生刘几,深得欧阳公赏识。” 王安石冲陆北顾行礼。 陆北顾亦是连忙行礼:“久闻王公高义,治常州政绩斐然,学生仰慕已久。” 王安石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沉稳:“不过恪尽职守罢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并无丝毫自矜之意。 而王安石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不热情,哪怕是对欧阳修也是如此,似乎完全不擅长社交。 寒暄过后,清风楼的仆役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佳肴美酒摆满各人案几。 暖阁内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话题自然从王安石的行程聊起。 “介甫此番入京,想必是应包希仁之邀才来的?”欧阳修问道,顺手给王安石斟了一杯温好的黄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下,答道:“正是如此。” “提点诸县镇,掌开封府属县刑狱、治安、河渠、仓廪、课税、赈济诸事,事务繁杂,责任重大啊。” 梅尧臣感叹道:“不过包希仁铁面无私,你王介甫刚正不阿,二人联手,京畿百姓有福了。” 王安石放下酒杯,神色严肃了几分:“分内之事,唯求无愧于心。开封府界,权贵云集,豪强盘踞,赋税不均,徭役繁重,河道淤塞,仓储虚耗.积弊如山,非雷霆手段,恐难收效。” 他的话语直指问题核心,毫无虚饰,带着一股破开沉疴的锐气。 陆北顾安静地听着,这位未来的“拗相公”那种务实甚至带着几分峻急的风格,在如今中年的时候,便已然显露无疑了。 话题很快转向了王安石在常州的施政,尤其是他如何治理水患、整顿吏治、兴修水利。 王安石讲述时,言语简洁,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其如何排除阻力、落实政令的过程,对个人功劳则轻描淡写。 “水患之根,在于河道失修,豪强占淤田为私产,阻塞水道。首要便是厘清淤田归属,勒令豪强退田,疏浚河道,其间阻挠甚多,然事在人为,以法度为准绳,以民利为依归,终有成效。” “好一个‘事在人为’!”欧阳修击节赞道,“介甫这份担当,实乃我辈楷模!来,敬你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曾巩看向王安石,笑着问道:“介甫兄,此番入京,想必对朝廷近况已有耳闻?刘沆罢相,曾公亮入政事堂,朝局颇有一番新气象啊。” 王安石闻言,放下筷子。 “气象如何,非观其表,当察其里,庙堂之上,人事更迭固是常事,然积弊之深,恐非一二能臣在位即可革除。”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三冗之患,由来已久,民力凋敝,国库空虚。北虏西贼,窥伺在侧,诸公困囿于门户之见,党同伐异,鲜有人能如范文正一般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经世致用为务。” 这番话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介甫兄此言,振聋发聩!”曾巩忍不住叹道,“然积重难返,破局之道何在?” 王安石想了又想,说道:“依我看来,破局之道,首在‘变风俗,立法度’!” 六个字,掷地有声! “风俗不变,则人心不古,空谈误国;法度不立,则权贵恣睢,胥吏玩法。当务之急,须有非常之策,行非常之事!” (本章完) 第256章 大厦将倾,积弊如山 第256章 大厦将倾,积弊如山 暖阁内陷入一片奇异的死寂。 只有炭火在铜盆中执着地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窗外蔡河上的灯火倒映在窗棂上,光影摇曳不定,仿佛也随着这惊人之语而动荡不安。 欧阳修举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并非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类似的话,但如此直白、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地从这位刚刚入京,素以“淡泊功名”闻名的王介甫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 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忧虑之色。 作为庆历新政的亲历者,经历过那段跌宕起伏的岁月,欧阳修深知这六个字背后蕴含的惊涛骇浪,以及可能带来的腥风血雨。 晏几道原本斜倚着凭几,一副慵懒贵公子的模样,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那双惯于在诗词歌赋和风月情浓中流连的眼睛,认真审视起这个其貌不扬、却语出惊人的新任京官。 其父晏殊,跟王安石其实是有交际的。 晏殊与王安石同为江西抚州临川人,晏殊长王安石三十岁,在晏殊任枢密使时,对刚中进士的王安石极为赏识,曾单独留宴并预言“公他日名位定胜我”。 不过话说回来,晏殊门生故吏满天下,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都受到过晏殊的提拔,跟晏殊有交际的人多了去了晏殊只是请王安石单独吃过一顿饭,这份关系,怎么也带不到幼子晏几道身上。 更何况,你跟王安石讲“关系”,也挺费劲儿的。 而曾巩此时脸上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作为引荐者和好友,他深知王安石胸中抱负,但此刻如此直抒胸臆,锋芒毕露,仍让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替王安石捏了把汗。 开封府,这潭水太深了。 程颢面色沉静依旧,而身侧年轻的程颐则几乎难以掩饰能的反感,他薄唇紧抿,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却被兄长一个眼神制止。 至于张载,正在窗户边仰望星空呢。 陆北顾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只有两个字。 ——来了! 历史课本上那个力排众议、锐意改革的王安石,那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眼前,掷地有声地宣告了他的宣言! 众人看着他不说话,王安石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这凝固的气氛,或者说,他察觉了,但毫不在意。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烹制得恰到好处的驼峰炙,坦然自若地送入口中,咀嚼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言,不过是谈论天气一般寻常。 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味道,与他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锐气形成奇特的对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暖阁时,一声轻笑响起。 “呵。” 晏几道斜睨着王安石。 “王公甫一抵京,便欲‘变风俗,立法度’,气魄惊人呐.只是不知,这‘风俗’欲如何变?这‘法度’又要如何立?是要效法商君徙木立信,还是效吴起削爵明法?这开封府界,乃至这东京城,勋贵宗室、豪强胥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公可有万全之策?” 晏几道反应如此激烈,是很有理由的。 因为在座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唯有他晏几道,是正儿八经的权贵家庭出身。 王安石所言“权贵恣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肯定是会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的。 而这场宴会又是晏几道出资赞助的。 合着王安石一个外地来的官员,刚到开封,吃着他的饭,还要讽刺他.以晏几道的性子要是不反唇相讥才奇怪。 王安石咽下口中的食物,放下筷子,用布巾随意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目光迎向晏几道,毫无避让。 “问得好。” 王安石高声说道:“风俗如何变?首在去浮华、黜空谈、重实务!士大夫终日言必称孔孟,行则唯利禄是图;以吟风弄月为雅,以经世济民为俗。此等风气不除,变法图强,不过镜水月!” 晏几道本来就白净的脸,气的更白了。 什么叫“以吟风弄月为雅,以经世济民为俗”啊? 而王安石可不管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继续说道。 “至于法度如何立?法贵在行,不在繁文缛节。当务之急,是立明法、择廉吏、严考课、核名实,使法令如一,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豪强权贵,倚仗权势侵渔百姓、规避赋役者,当绳之以法,一视同仁!胥吏舞文弄法、贪墨中饱者,当严惩不贷,断其爪牙!” “至于盘根错节?正因其盘根错节,才更要正本清源!若因其势大而畏首畏尾,则积弊永无澄清之日!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策!若事事求万全,则一事无成!” 王安石这番话掷地有声,没有丝毫退缩和圆滑,充满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王公此言,是否过于峻急?” 一个声音响起,是程颢。 “‘变风俗’乃移风易俗,化民成俗,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严刑峻法可速成,当以教化涵养为本,徐徐图之。‘立法度’亦需审时度势,顺乎人情,合乎天理,若操之过切,恐失其本心,反生乱象.譬如医者,病入膏肓,亦需固本培元,徐徐下药,猛药虽见效快,却易伤及根本。” 程颢的话语,代表了另一种思路。 温和改良,循序渐进,注重道德教化。 这与王安石强调的“雷霆手段”、“破旧立新”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安石立刻反驳:“此言差矣!病入膏肓,若再循规蹈矩,固本培元?只怕元气未固,而病人已毙!当今之世,犹如大厦将倾,积弊如山,非大刀阔斧,刮骨疗毒,不足以救危局。” “教化涵养固是根本,然若无强力之法度约束豪强、整肃吏治,则教化如同空中楼阁。民怨沸腾,国帑空虚,强敌环伺,岂容我等‘徐徐图之’?当此之时,必须立竿见影,求其速效!” (本章完) 第257章 帝国真正的掌权者 第257章 帝国真正的掌权者 “圣人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王公一味强调法度之威,严刑峻法之下,百姓或可一时慑服,然其心何存?其耻何在?长此以往,恐失民心根本,动摇国本!” 见兄长开口,程颐也忍不住开口,直接指向了王安石的思想可能带来的道德伦理风险。 “此言未免迂阔!” 王安石眉头一拧:“今之积弊,远胜于昔!若空谈仁义道德,坐视国家贫弱、百姓困苦,此等‘德政’,不过是伪善清谈。法度之威,正是为了廓清寰宇,为真正的德政开辟道路!” “民不知法,则易为豪猾所欺;吏不畏法,则必鱼肉百姓。唯有严明法度,才能保障小民生计,使其‘有耻且格’,若法度废弛,纲纪不存,则‘德’与‘礼’皆成虚文!” 王安石的反驳毫不客气,直指程颐理论脱离实际,甚至扣上了“伪善清谈”的帽子。 两人针锋相对,一个强调道德本心,一个强调法度实效,思想上的鸿沟清晰可见。 暖阁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陆北顾一直安静地坐在下首,听着众人的对话。 无论是王安石强调的“立法度”,还是二程推崇的“道之以德”,在他这个深知历史走向的穿越者看来,都忽略了一个至为关键、却又无比现实的环节。 ——执行者,也就是那遍布帝国肌体、数量庞大却又地位卑微的胥吏。 他们才是帝国真正的掌权者! 陆北顾的脑海中清晰地回响着姜星火曾经在讨论历代变法成败时,反复强调的那个论断。 “再好的法度,再高的教化,最终都要落到胥吏手里去执行!法度是死的,教化是虚的,唯有这些操持着具体事务,掌握着文书流转,盘踞在衙门底层的小吏,才是真正能决定政策走向、影响百姓生计的活物,他们若不能治,则万事皆休!” 陆北顾看着眼前这位意气风发,欲以雷霆手段廓清寰宇的王安石,开口道。 “王公所言法度之威,确实切中时弊。” “然我以为,无论是欲立‘明法’,抑或欲行‘教化’,其成败之关键,皆不在于法度条文之精妙,亦不在于圣贤道理之高深。” 见众人的目光望向他,陆北顾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在于胥吏!” “在于那遍布州府县衙、操持文书、催科征役、勾决狱讼之万千胥吏!” 听了这话,一直旁若无人仰望星空的张载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番话,是将一个在此时士大夫眼中或许“上不得台面”,却无比核心的现实问题摆了出来张载不是那些没参与过地方治理的士子,他在西北的时候,是实打实地在范仲淹那里担任过幕僚的,所以他才会知道这话的正确性。 “法度条文,高悬庙堂,然具体执行,却要由最底层的胥吏去丈量田亩、登记户籍、征收钱粮、勾捕人犯、传递文书。他们熟知地方情弊,通晓律例漏洞,甚至世代相传,盘踞一方。” 王安石眉头紧锁。 陆北顾这番话,精准地捅开了他宏大改革蓝图下一个他并非不知,却或许未曾如此系统地思考过的核心锁孔——执行层的溃烂! 他之前痛斥胥吏“舞文弄法”、“贪墨中饱”,更多是将其视为需要“严惩”的对象,而陆北顾却直指其根源无俸禄、无出路、世代盘踞所形成的系统性贪墨和对政策执行的彻底扭曲! 这比单纯的“坏”更可怕,是一种根植于制度本身的顽疾! “至于教化涵养,以德化民,诚然是正本清源之道。” 陆北顾的声音高了起来:“可在下斗胆问一句,那终日与乡野小民、市井细民打交道的,是饱读诗书、深明义理的士大夫吗?” “非也!正是这些不通文墨、唯利是图之胥吏!” “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才是百姓眼中‘官府’的真实面目,若他们凶神恶煞,鱼肉乡里,则百姓心中何来‘德’与‘礼’?只会视官府如豺狼虎豹!纵有圣贤道理如日月昭昭,又如何能穿透这层层的污浊,抵达民心?” 程颢脸上的凝重更深了,他并非不知胥吏之害,但陆北顾将“胥吏”这个具体的、污浊的执行者群体,置于“德礼教化”能否真正落地的关键位置,甚至将其视为可能彻底消解教化力量的“面具”,这种视角是他未曾深入思考的。 他向来更关注人心向善的本源和社会风气的引导,认为只要上层士大夫和君主心正行端,便能春风化雨。 可陆北顾却残酷地指出,在百姓和“德礼”之间,横亘着一道由胥吏构成的、污浊不堪的鸿沟。 “法度如同筋骨,教化如同气血。可筋骨再强健,气血再充盈,若遍布周身的经络淤塞不通、甚至毒瘤丛生,则整个躯体又如何能够强健?又如何能抵御外侮、安养生息?” “故我以为,欲变风俗、立法度,其根本之根本,首在整肃吏治!在于如何约束、管理、甚至重塑这些数量庞大、身处微末、却又能量巨大的胥吏阶层!” 陆北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总结道:“若无清明之吏治,则雷霆法度,恐成胥吏敛财之工具;德礼教化,亦为胥吏欺世之面具。此非危言耸听,实乃我自四川一路行来,于州县所见之切肤之痛!” 陆北顾说完,对着众人再次深深一揖,然后安静地坐了回去。 (本章完) 第258章 《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求月票! 第258章 《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三更求月票!】 与兄长不同,程颐脸上则浮现出明显的不认同,甚至有些恼怒。 他认为陆北顾过分夸大了胥吏的作用,将“胥吏”这等微末之人与至高无上的“天理”、“德性”相提并论,简直是对圣贤之道的亵渎和矮化。 在程颐心中,只要士大夫坚持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体悟天理,以道德的力量自上而下地感化,那些胥吏的恶行自然会被涤荡。 陆北顾这种过于强调现实污秽、忽视道德本源力量的观点,在程颐看来是舍本逐末,甚至有些“功利”的嫌疑。 程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兄长凝重的神色,终究没有立刻出声。 “哎” 欧阳修长叹了一口气。 作为历经宦海沉浮、洞悉世情的老臣,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更清楚胥吏之害的根深蒂固和难以拔除。 庆历新政的许多挫折,何尝不是败在了地方胥吏的阳奉阴违和层层盘剥之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举子,心中既感震惊于其洞察之深、眼光之毒,又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这“吏治”二字,谈何容易! 这时候,张载却开口了。 “我认同陆贤弟此论!法度、教化皆为舟楫,然若无善操舟楫之良吏,纵有宝船,亦将倾覆于沟渠!” 虽然大名鼎鼎“横渠四句”此时还未问世。 但张载向来关注现实民生,陆北顾这番立足于底层执行困境的论述,与他早就埋下心底的“为生民立命”的志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沉默许久的王安石,这时候开口问道。 “那依你之见,这胥吏之弊,根在何处?又当如何‘整肃’?” “王公问到了根子上。” 陆北顾沉吟片刻说道:“在下以为,今世之事,古已有之。欲究其根源,破其困局,非深究史鉴、察其得失不可.这胥吏之弊,非一朝一夕之疾,乃是千百年郡县制下,官、吏、民三者关系失衡所累积的沉疴。” “此间思绪繁多,言语实难说清,不如属文以记。” 陆北顾对着侍立一旁的清风楼仆役朗声道。 “烦请取笔墨纸砚来!” 仆役很快奉上笔墨纸砚,在陆北顾身前的案几上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 陆北顾挽起袖子,从容研墨。 随后,他凝神静气片刻,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笔锋沉稳地落于纸上。 陆北顾运笔极快,一行行清劲有力的行楷跃然纸上。 “《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 盖闻牧万民者,首在择吏;择良吏者,枢在明法。自嬴秦裂封建而置郡县,百代因之若砥柱,然肌理代殊,得失粲然,足为镜鉴。 昔汉初守令得专辟属,文景之世遂有贾生敷教、文翁化蜀之盛。然其弊生豪右盘结,至孝武收察举于公卿,‘孝廉’渐成虚誉,及至桓灵鬻爵,铜臭盈朝。 故曰‘流品之清浊,决乎民生休戚’,张释之掌刑名,汲黯治淮泗,皆刀笔而泽苍生;房杜王魏亦非纯儒,乃成贞观之治。盖经纶贵通变,岂独守章句哉? 而考课之虚实,系乎清浊之辨。昔汉制‘上计’至严,唐制‘四善二十七最’至详,然吏治澄清一时,季世便虚增垦数,祥瑞竟成市货,盖因官吏天渊之故。 汉唐以来,文法之职多委胥吏。彼辈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故剥民自存者众。所谓‘十羊九牧’,羊安得不瘠? 噫,昔汉宣帝云:‘与我共治者,其唯良二千石乎’,诚哉斯言!” 最后一笔落下,墨迹未干。 众人便从欧阳修开始挨个传阅,每一个看到这篇《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的人,都不由地被其摄住了心神。 这篇史论,篇幅不长,却字字千钧,脉络清晰,史实确凿,直指要害! 陆北顾开篇点题便直指核心,指出治理效果的关键在于选吏,选吏关键在于明法,郡县制是吏治产生的根基,但具体运作历代不同,其得失教训,足以成为今日之镜。 而在讲了汉唐制度之后,他的笔锋直指考核制度。 汉代的“上计”,也就是地方郡国向中枢报告户口、垦田、钱谷的制度很严,唐代的“四善二十七最”考核标准极其详尽,那为什么吏治只能清明一时,到了王朝后期,地方就虚报垦田数字,祥瑞都能当成商品买卖呢?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官吏天渊”! 千百年来的文书法律事务都委派给胥吏,他们没有俸禄养家糊口,却掌握着能让百姓家破人亡的权力,所以只能靠盘剥百姓来自肥,而正是因为官员高高在上,吏员地位卑贱,所以对于官员的考核对他们形同虚设,甚至成为勒索的借口。 “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这十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胥吏贪墨的制度性根源! 《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以制度沿革的作为脉络,以汉唐为镜,深刻剖析了“胥吏之弊”的根源,可以说,这已不仅仅是一篇文章,更是一篇直指大宋时弊,具有强烈现实批判意义的雄文! 欧阳修看着这篇文章,越看神色越凝重,眼中既有惊叹,又有忧虑。 这篇文章,将庆历新政未能解决的深层问题,血淋淋地剖开在了他眼前! 欧阳修捋须喟叹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当浮一大白!” 随后,竟是真的把一大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晏几道也看完了全文,脸上的讥诮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觉的忌惮。 这篇文章所展现出的格局、见识和锋芒,让他这个习惯了风雪月的贵公子感到了强烈的不舒服。 “啪!” 这时候,王安石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轻响。 先前陆北顾点出胥吏之弊,已让他心头有所反思,而这篇文章,更是如同在他胸中那团积郁已久的烈火上浇了一桶滚油! 他霍然起身,袍袖带风,几步便走到陆北顾跟前。 “汉唐得失,跃然纸上!‘羊安得不瘠’?问得何其痛切!” 王安石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陆北顾:“你既有此洞见,必有所思!这千年沉疴,如何施治?这‘无禄养之资’之困,‘有破家之能’之恶,当如何解?莫非真要效法商君,重典严刑,杀个血流成河不成?” (本章完) 第259章 转移矛盾是个好方法 第259章 转移矛盾是个好方法 杀人能解决问题吗? 肯定解决不了啊! 在封建社会,受限于小农经济低下的生产力,注定了会在“官”和“民”之间,存在着“吏”这个中间阶层,这是经济基础决定的。 正如陆北顾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商品经济虽然在大宋有所发展,但那也只是体现于交通枢纽城镇和主要城池之中,在最广大的乡村,百姓依旧过着自给自足的男耕女织生活。 而因为没有足够发达的交通运输网络与交通方式,也没有高效快捷的信息沟通渠道,所以,官员想要管理辖区,在城镇里必须依靠“吏”,在乡村里也必须依靠“吏”去沟通当地的“宗族”。 只有这样,每年应该缴的税才能征收上来,应该服的徭役工程才能有人去干。 如果没有数量庞大且广泛分布于各县的“吏”在中间起到这种沟通作用,那么整个帝国的治理体系都会趋于瘫痪,人力、物力资源也根本无法得到有效调用。 所以,杀人不但不能让“吏”的贪墨现象有所收敛,反而会因为阶层人数的减少,导致其中个体权力的扩大。 而个体的权力越扩大,其贪墨条件就越不受限,这一点是很好理解的。 那么能不能通过以建立监察制度为主要手段,来限制或约束“吏”的贪墨呢? 很遗憾,也不能。 因为“监察”本身就是一种权力,而只要是权力,就会存在被用于牟利的可能性,而且监察制度会随着建立时间的增加而被不断同化,是无法保证监察人员始终都能够负责任地行使职权的。 如果走这条道路,就会陷入东厂监督锦衣卫,西厂监督东厂这种套娃永无休止的怪圈。 所以,只能作为辅助手段。 那提高待遇呢? “吏”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待遇,注定不如士大夫,这是大宋的现实情况决定的说白了,大宋就没那么多钱。 现在三冗已经快要把财政压垮了,若是打算单纯地通过提高“吏”的待遇来解决问题,再搞出个四冗来,那大宋距离财政崩溃就不远了。 更何况,有句古话说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 提高待遇唯一发挥的作用,就是在“提高”的那一瞬间。 再往后,这些待遇,就会被视作理所应得。 这从历史上也可以找到比较典型的两个案例,那就是明代和清代的官员收入情况.明代官员正式收入极低,靠俸禄养家全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所以以清廉著称的海瑞,为母亲祝寿也只能买两斤肉,而清代官员则有高达俸禄百倍之巨的养廉银,正式收入极高,根本不愁钱。 可结果呢? 结果是,不管是极低收入还是极高收入,官员照样都会贪墨无度。 所以,也不能采取提高“吏”的收入这种办法。 总而言之,以上这三种办法,陆北顾在现代跟姜星火在江大的办公室里讨论的时候,就已经都想到过了。 在明代,如果掌握了最高权力,还可以靠工业革命与皇权下乡这两种手段来瓦解“吏”在基层治理中的特殊地位。 但在如今的宋代,既不具备发展工业革命的前提条件,皇权也存在先天孱弱的缺陷,实际可行的解决办法其实就更少了。 王安石灼灼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在陆北顾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公。” 沉吟了片刻之后,陆北顾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暖阁里的沉寂。 “重典严刑,可惩一时之恶,却难断万世之根,而血流成河,非仁政所取,亦非长治久安之策。” 陆北顾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最后落回王安石身上:“在下以为,欲解‘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之困厄,非一剂猛药可愈,当三管齐下,方可稍缓。” “其一,胥吏非天生恶徒,其剥民自肥,根由在无恒产、无恒心,故可酌定出一个胥吏开支范围,需使其足以养家糊口,免其冻馁之忧。此乃釜底抽薪,断其贪墨之‘不得不为’。” 王安石眉头紧锁,显然在快速思量此策的可行性。 “国用日蹙,百官俸禄尚需裁减,何以养此万千胥吏?且此辈多为本地世袭,家资未必匮乏。” “王公明鉴。”陆北顾不慌不忙,“在下所言,并非是给每个胥吏发放固定俸禄,而是各州县所需胥吏开支的范围本来就有大概数字,便可如‘公使钱’一般形成定制,专用于胥吏支给.此钱来源,或自地方‘系省’钱物中划拨定额,或由转运使司核定,使其名正言顺,而非巧立名目,暗中摊派。” 听了这句话,王安石若有所思了起来。 自从在庆历二年中了进士之后,他在州县摸爬滚打了整整二十年,地方衙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王安石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情是非常容易操作,且具有可行性的。 而这个想法,正是陆北顾经过岳州时,受到岳州军事判官王陶用“公使钱”请他们吃饭并赠送礼物所启发的。 ——大宋的胥吏制度,为什么不学学“公使钱”制度呢? 既然“公使钱”这种地方自用里支出的招待费制度也是因习惯而形成的,并且在形成制度之后受到了相当的约束,那么胥吏所费同样是地方自用支出里的人员费用,同样已经形成了习惯,也可以制定成正式制度啊! 还是那句话,有制度,总比没有制度好吧。 因为大宋的地方州县衙门,本来就有雇佣胥吏这笔支出,只不过因为摆不到台面上,所以始终在用其他费用的名目来报账。 与其这么上下心照不宣地糊弄着过日子,还不如形成定制,将胥吏所费,如“公使钱”一般根据州县衙门实际所需,制定出大概的数字,这样也好进行核查虽然核查通常就是走个形式吧,但还是有那么点账面上的威慑力的。 陆北顾见王安石明白了过来,继续说道。 “而州县衙门往往冗员充斥,人浮于事,十吏之中,恐有五六为冗,只要能把数字卡住,便可自然而然地起到‘汰其冗、留其精’的效果至于裁汰谁,那是州县衙门内部之事,如此一来所费总额可少,而留存者却得享足够钱帛,其心可安,其行便可束。” 形成定制之后,就相当于把原本的潜规则变成明规则了。 这样地方州县如何给胥吏具体地分配这笔钱,以及为了维持基本的行政职能是否要裁汰冗员,那就是地方自己的事情了。 如此一来,就成功的将中枢和地方的矛盾,转化成了地方内部的矛盾。 (本章完) 第260章 流外入流 第260章 流外入流 “以‘公使钱’为例,化暗为明,立定制以约束,不失为一条破局之径。” 欧阳修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 “然此策牵一发而动全身,‘系省钱物’之内明立条目,这等于是在已然绷紧的地方支用上又划出一块,很难讲是否会有其他变故因此而生。” 大宋财政里的收入项目或名目之专款、税目等,被统称为“窠名”,里面分为系省钱物、不系省钱物、封桩钱物、不封桩钱物和无额上供钱物等等类型. 而“系省钱物”这个术语是中唐诞生的,当时藩镇节度使会独立节流赋税不上缴唐廷,唐宪宗借着一度压服藩镇的有利形势才规定了“分天下之赋以为三,一曰上供、二曰送使、三曰留州”,在财政收入上实行三级定额划分。 所谓上供是唐廷中枢的预算收入,由州郡提供上解;送使是诸道节度观察使的预算收入,亦由州郡提供解发;留州是州郡的预算收入。 而当时的军费不像宋代那样实行专款制度,如把末盐钱等收入专门用于军费开支之类,因此当时的军费都统一由度支钱开支,于是便出现了“系省”这个专门用语,到了宋代则演变成了复杂的财政预算项目里的一种,专指地方自留费用。 而之所以出现从唐代“三级预算制度”到宋代“天下支用悉出三司”的情况,自然是因为宋太祖定立的制度。 宋太祖一开始是设立转运使争夺地方财权,废除了“送使”这一环节,然后又加紧了对留州钱物的控制,下诏“诸州旧属公使钱物尽数系省,毋得妄有支费”,属于是一点都不留给地方,而到了真宗以后,尽管随着财政松绑地方逐步获得了一些财权,但始终也难以摆脱三司高度集权的财政管理体制。 所以,从“系省钱物”里面单独划出一部分作为胥吏开支,虽然方法简单易行,但从财政角度来讲,其实是有一定引发连锁反应的风险的。 “接着说。”王安石催促道。 “其二,胥吏‘有破家之能’,皆因其掌文书之流转、握征敛之实权,而监督缺位.故而凡征缴赋税、丈量田亩、编造册籍等要害环节,应由官员复核签押方为有效,同时各路不定期遣人分组进行巡查,若有缺漏,则官吏同责,如此方能限制胥吏擅作主张、私相授受,使其虽有‘能’,却不敢擅用。” 嗯,就是巡视组了…… “其三,胥吏世袭盘踞,视衙门为私产,根源在于其永无晋身之阶,世代沉沦于‘吏’籍,与‘官’有天渊之别,故其子孙亦只能承其业,行其道,积弊遂成痼疾。” 陆北顾环视众人,说道:“在下斗胆一言,若想破此千年沉疴,当效仿前唐‘流外入流’之遗意,若能在州县衙署中择其通晓律令、熟稔庶务、久任无过且考绩优异者,许其参加以考实务为主的特定制科通过后可授官职,纵是不入流之位,亦是登天之路!此门一开,犹如暗室启牖,使其知勤勉有报、未来可期,如此,方能真正激励其向上之心,约束其向下之恶,为吏治注入活水之源。” 所谓“流外入流”,指的是唐代官员入仕的三种途径之一,另外两种是科举和门荫。 其是指在中枢或地方各衙门任职的胥吏原本属于流外之职,也就是未被编入正式官职编制,但这些人任满一定年限之后,经过考试合格可以到吏部参加铨选,授予执事官或散官,进入“流内”,也就是正式官职编制内。 “由吏入官?!这岂非混淆流品,淆乱纲常?!” 程颐满脸的不认同,直接不满地开口道。 在他根深蒂固的儒家传统观念里,“君子”与“小人”、“官”与“吏”的界限如同天堑,是维系社会伦理的根本。 让胥吏这等“操持贱役”之人跻身士大夫行列,简直是颠覆秩序,亵渎圣道! 梅尧臣也是面色微变,显然这个提议触及了士大夫阶层最敏感、最根本的利益。 有些事情,唐代可以做,但宋代不能。 因为唐代的统治阶层是门阀,是由血缘决定仕途的门阀可不在乎给胥吏开个口子,在他们看来那些非门阀世家出身的官员,跟胥吏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但宋代的统治阶层是士大夫,士大夫是普通人通过读书考科举这种“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艰苦方式才实现阶层跃升的,所以绝不会允许其他阶层来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哪怕只是最末端的职位也不行。 这时候,张载的目光从窗外星空收回,落在陆北顾身上。 张载是有过一定地方治理经验的人,他很清楚,陆北顾指出的“吏治”沉疴,确实是横亘在儒家崇高的治国理想与蝇营狗苟的现实困境之间最坚固的壁垒。 重新使用唐代的“流外入流”之策,无疑是试图凿开这壁垒的一道缝隙! 可行吗?代价几何? 张载对此心中并无答案,但陆北顾这份直面核心问题的勇气,却让他心潮澎湃,忍不住想要击节赞叹,却又被眼前的凝重气氛所阻。 通过这两次青松社聚会,张载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他对于陆北顾的理念,不管是哲学上,还是政治上,都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曾巩则是抿紧了嘴唇,他既为陆北顾的见识感到惊叹,又为始终没说话的好友王安石捏了一把冷汗。 在场的人里,除了陆北顾,唯有曾巩知道王安石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胸藏丘壑、锐意革新,只不过不曾在人前显露罢了。 而曾巩更清楚,王安石之所以如此关心这个问题,是因为王安石真的打算以开封府为试点,进行相应改革! 那么,有什么改革,比吏治改革更适合王安石现在“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的差遣呢? 要知道,开封府的所有县、镇的胥吏,可都在王安石手底下管着呢! 而说白了,陆北顾不过是在聚会上议论国事时出个主意,在现在大宋宽松的风气下,这根本就不叫个事,但王安石若是按这个思路来在他的职权范围内进行改革,可是真的要承担风险的。 若是一个弄不好,这足以让王安石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曾巩紧张地看着王安石僵立的身影,手心里全是汗。 王安石却一直都没有说话。 对于他来讲,陆北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无数被现实束缚的构想,而“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这十个字更是反复锤击着他的心神。 “若是不解决这个根本,再好的法度,也只会沦为胥吏敲骨吸髓的工具.”王安石心头想道。 在鄞县、在舒州、在常州,他亲眼见过多少胥吏之害?又亲身经历过多少被胥吏蒙蔽的事情? 类同“公使钱”的思路是化暗为明,将地方衙门里那笔心照不宣的“胥吏所费”,如同“公使钱”一般从“系省钱物”中划拨定额,立定制,如此釜底抽薪,断了胥吏不得不贪的借口;再辅以官员复核、巡查同责,钳制其擅权之能,这思路虽非尽善尽美,却是在当下财政框架内,最具可行性的破局之点! 但最后那条“胥吏入流”,即便胆大如王安石,暂时也不敢去想。 此时,王安石脑中飞速运转,已经开始推演在开封府界推行前两项吏治改革的细节,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 (本章完) 第261章 包青天 第261章 包青天 翌日。 嘉祐元年的冬风,明明刮在脸上都生疼,但蔡河两岸,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砸!给本府砸干净!一片瓦、一根梁都不许留!” 新任开封知府包拯,一身绯色官袍,站立于狼藉的河岸。 他面带寒霜,冷冷地盯着眼前正在崩塌的豪宅。 就在他身前,开封府的工匠、衙役们,如同出柙的猛虎,斧凿锤钎齐下,一座座别院、水榭,以及精巧的假山圃,在刺耳的声音中轰然倒塌。 飞溅的木屑、碎裂的琉璃瓦、崩塌的太湖石,混合着冻结的泥土,堆积在那被挤压得只剩原本一半宽度的蔡河岸旁。 蔡河原本是如天仙飘绦一般在开封外城的南城区环绕流过的,但因为这条河流沿岸景色优美,且地价相对内城便宜许多,所以许多有权势的宦官和勋贵都在这里购置地产。 若是单纯买房置地也就罢了,偏生他们都把自家的豪宅向蔡河方向延伸,将亭台楼阁建造到探入河道的位置,以便更好地欣赏风景。 如此一来,就让原本宽阔的蔡河变得异常拥挤,硬生生将这开封南城的血脉,堵得半死不活。 而去年那场淹没半城、哀鸿遍野的大水,对百姓生活造成影响之所以如此严重,蔡河的泄洪能力下降,绝对是重要因素之一。 故此,听闻新任开封知府正在强拆蔡河沿岸豪宅,得到消息来围观的市井百姓也越聚越多。 他们裹着破袄,缩着脖子,看着那些平日高不可攀的权贵家宅化为废墟。 不知是谁,“呸”地一声低低地啐了一口唾沫,又迅速埋下头,却泄露了心底的痛快。 陆北顾就在人群外围,那辆国子监的骡车正停在不远处。 陆北顾这是在去宋庠府邸的路上,如果是其他事情肯定不会来凑这个热闹,但大名鼎鼎的“包青天治开封”,他还是想点时间看看的。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嘶吼隔了老远传了过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 陆北顾凭借着身高优势遥遥望去,只见河对岸,一个身着锦缎、头戴貂帽的豪奴,在几个同样气焰嚣张的家丁簇拥下,挥舞着一张裱糊精美的纸卷,怒气冲冲地来到身着绯袍的包拯面前。 “包知府!你欺人太甚!此乃禁中石都知的宅邸!地契在此,白纸黑字,步亩分明!何曾侵占河道半分?你无凭无据,擅毁产业,该当何罪!” 那豪奴梗着脖子,将手中地契高高举起,阳光下,那朱红的印鉴显得有些刺眼。 河岸看热闹的市井百姓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呜咽。 石都知,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之一,宫苑使、利州观察使、入内副都知石全彬。 之所以来围观的人这么多,也与奢华的“石宅”在附近名气很大有关系.百姓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包拯身上,想看看这位新任开封知府,是不是真的那么不畏权贵。 接过地契,包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说了一个字。 “验。” 旁边早已候命的开封府佐官立刻上前,擎起丈量的官制丈竿,贴着地契上标注的边界,一寸、一尺、一丈地开始测量。 看着这副场景,豪奴额头冒出冷汗,眼神开始闪烁。 他听说此事就马上赶了过来,原本想着借势压人,可谁成想,这个包拯,竟然跟前任开封知府曾公亮完全不同,就连禁中石都知的面子,都半点不给! “禀府尊!”佐官量毕说道,“地契所载南界,较实地丈量虚增七丈五尺!确凿侵占河道!” 包拯戟指那面如死灰的豪奴,声如惊雷。 “侵占河道,阻塞水流,此等蠹虫,岂容逍遥法外?拉回府衙受审!” 随后,他看向河岸两侧百姓,大声道。 “今日所毁,皆属咎由自取,所有涉案之家,无论中官、勋贵,其侵占情状,本府将一尺一寸的详查清楚,凡有虚报瞒报者,与此例同!所有罪证,连同其主家名讳,本府亦将如实奏报官家开封府的天,容不得这些藏污纳垢的东西!” 那豪奴下一瞬就被衙役押了起来,面色如土,而河岸两边的百姓则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到了包拯面前。 “府尊!” 一道身影快步穿过弥漫的尘土,来到包拯面前,深施一礼。 陆北顾遥遥望去,这人看着很眼熟。 非是旁人,正是陆北顾昨晚刚见到负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的王安石。 “介甫来得正好。” 包拯欣然看向这个他亲自选的副手,他指向身后崩塌的亭台楼阁残骸:“介甫你看看,权贵膏腴,竟成河患之源,今日我拆它,是敲山震虎,让这开封城的魑魅魍魉都睁开眼看看,从今往后,这地界不是他们能肆意妄为的了!” “而蔡河只是个开始,我已命人详查开封府界所有河道、官地侵占情状,无论涉及何人,一律限期清退!同时,严查田亩册籍,凡有虚报、瞒报、强占者,与蔡河例同,严惩不贷!” 王安石点点头,却并未说话。 见此情形,旁边的开封府官吏们都很自觉地退到了远处。 “府尊,我有一事想讲。”王安石压低声音说道。 看王安石这幅样子,包拯眉头一皱:“介甫,可是有人托你说情?” 王安石一怔,道:“非也,而是涉及到胥吏之弊。” “胥吏之弊我也早有考虑。”包拯松了口气道,“我打算从明日起便广开府门,废除‘牌司’旧制,凡诉讼者,不必再受胥吏盘剥刁难,可径直击鼓鸣冤,直入大堂,向本府或当值官员当面陈述曲直。” 听了这话,王安石同样放下心来。 于是,他将昨夜与陆北顾的对话,大略讲了出来。 包拯浓眉紧锁,他深知王安石所指乃是根本:“这位举子所言‘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说得极好!那依介甫之见,该当如何?” 王安石把陆北顾的三条对策陈述清楚,随后说道:“我认为正好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在开封府,把雇佣胥吏的支用之费,以及对胥吏的监督限制举措,逐个落实下来至于‘流外入流’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可以找个地方先试试。” 包拯虽有胆魄,亦有雷霆手段,可却也不是个莽撞的人。 “开封县下辖的清明坊,可作为试验之所。”王安石说道。 开封府,下辖十七个县,其中两个“赤县”,十五个“畿县”。 所谓“赤县”,指的就是管辖区域为开封城及其近郊的县,包括管辖开封城东半部分以及东部和北部近郊区域的开封县,还有管辖开封城西半部分以及西部和南部近郊区域的祥符县。 “畿县”则是指东京近畿地区的县,包括尉氏县、陈留县、雍丘县、封丘县、中牟县、阳武县、酸枣县、长垣县、东明县、扶沟县、鄢陵县、考城县、太康县、咸平县、襄邑县。 而正常来讲,一个普通的州,下面有三五个县也就顶天了。 所以包拯的“权知开封府”,以及王安石的“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拥有的实际权力和管辖的范围,其实是远远超出寻常州、军一级行政单位的。 “清明坊?你的意思是,虹桥?” 包拯敏锐地发现了王安石的意图。 王安石点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虹桥!在下选这里理由有三。” “其一,位置要害,牵动全局!虹桥乃汴河入城的咽喉之处,水陆交汇,商贾云集,是开封城外最繁华、最混乱,也是利益纠葛最深的市集之一,三教九流盘根错节。在此处试点,一旦成功则威慑四方,其经验可迅速推广至其他坊,乃至镇、县。” “其二,积弊深重,民怨沸腾!此地胥吏欺行霸市强索‘常例’,商贩亦凭借贿赂胥吏而公然短斤缺两、偷漏商税,甚至还有胥吏勾结青皮无赖等情状,早已都是公开的秘密,周围百姓对此民怨极大,在此动手顺应民心、得道多助。” “其三,事务集中,便于立规!开封城内百万人口,平素开封府需要管理的最常见事务,其实就是市场,而市场正是胥吏欺上瞒下的重灾区,其整顿核心便是度量衡、物价、税收、治安、纠纷调解这些事务,这些事情都相对易于制定清晰的规则,也便于观察效果。” 包拯没有马上答复王安石,但心中却快速地思索了起来。 虹桥扼汴河咽喉,东京漕运命脉,每日钱货如流水。 胥吏仗着丈量、抽税、‘调解’之权,上下其手,不仅官秤他们能调,商税收取更是说一不二,商户稍有不从,便是刁难勒索,甚至勾结青皮无赖进行殴打。 这些事情,包拯其实心里都是清楚的。 不过,这跟清理蔡河两岸豪宅的性质还不一样,整顿整个开封府的市场,是一件更加宽泛的工作,得罪的人也更多。 见包拯还有犹豫,王安石劝道:“民怨早已如沸,不可拖延了。” “介甫,你选在虹桥这里动手,确实如铁锤砸石,动静够大,足以震慑全城。” 包拯复又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他的背后,有着东西两府相公的支持,他在开封府做出的政绩,也是当下因“六塔河案”而被贾昌朝反复攻击的富弼和文彦博所急需的。 “而市场如你所说,无非就是几件事,秤准不准?税清不清?市面平不平?吏治革新之根基,正需这等看得见、摸得着、砸得响的硬石头来试锤!我便准你所请!” “那便遵府尊之令!”王安石欣然作揖道。 包拯点点头,而在王安石要离去之时,忽然说道:“对了,你说的那个出主意的举子陆北顾,若是有暇,可请他来开封府见我一面。” (本章完) 第262章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第262章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陆北顾并不清楚王安石与包拯的具体对话内容。 他在河对岸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免得耽误了去宋庠府邸上课的时辰。 未时初刻,陆北顾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宋庠书房外的回廊上。 他步履沉稳,甫一踏入轩榭,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宋庠已端坐于书案之后,白的须发在暖光映衬下,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 案头堆放的,除了新到的邸报,还有几卷摊开的厚重经籍,书页间夹着不少素色签条。 “先生。” 陆北顾深深一揖,声音恭谨。 宋庠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冻得微红的耳廓,并未多言,只将一张邸报递了过去。 “先看完再做题。” 邸报的有效内容不多,上面最大的篇幅,写的便是“六塔河案”的后续处理结果。 “知澶州、枢密直学士、给事中施昌言贬为左谏议大夫、知滑州;天平军节度留后李璋贬为邢州观察使;司封员外郎燕度贬为都官员外郎;北作坊使、果州团练使、内侍押班王从善贬为文思使;度支员外郎蔡挺撤职;内殿承制张怀恩流放潭州衙前编管;大理寺丞李仲昌流放英州衙前编管.” “六塔河案”相关涉案人员里,唯一免责的就是原河北路转运使周沆,他因为此前数次上疏明确反对六塔河方案并陈明利害而得以脱身,平调到了河东路担任转运使。 而新任河北路转运使,则是由盐铁副使李参担任。 至于李参空出来的盐铁副使的位置也有了新任命,名字陆北顾很熟悉——范祥。 “看完了?” 见陆北顾点头,宋庠问道:“有什么感想?” “这里面前后种种缘由,此前先生便与我说过了,如今‘六塔河案’尘埃落定,贾昌朝因此得以升任枢密使,算是文、富两位相公稍微受挫。” “嗯。”宋庠说道,“老夫听说新任三司使张方平与盐铁副使范祥今日就要抵达开封了,你是四川人,又与张方平有旧,下了课该去拜谒一番.他在京中的宅邸离这里很近。” 陆北顾微微一怔,张方平与宋祁交接工作,以及范祥整顿川南盐监的速度,倒是都挺快。 他本以为张方平和范祥从四川抵京,还得个把月呢。 而宋庠既然如此说了,陆北顾也不扭捏,干脆应道:“张公与范公赏识于我,定当前去拜谒。” 宋庠微微颔首,说道:“做题吧。” 如今距离嘉祐二年正月的礼部省试仅余四十余日,宋庠早已按计划,在完成了时务策和史论的教学内容后,将教学重心转向了更重义理阐发、经典援引与文辞锤炼的“经论”。 “今日功课,以此‘论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为题,作一篇经论,一个时辰为限。” 这道题目出自《礼记·大学》那句很经典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陆北顾在书案对面坐下,一迭澄心堂纸、上好的松烟墨锭与几支狼毫湖笔,已经在书案上摆放得一丝不苟。 陆北顾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稳定心神,思考了一下关于“诚意”、“正心”的相关内容,以及“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等注疏。 书房内一时静极,唯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在思考完如何破题立意,如何阐明“诚意”乃“正心”之根基,又如何层层推演这“心”、“意”之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作用之后,陆北顾开始动笔了。 他选了一支中楷狼毫,在砚边轻轻掭去多余的墨汁,随后取过一张澄心堂纸铺开,镇纸压好。 闭目片刻,他似在将腹稿最后梳理一遍。 而陆北顾再睁眼时,眼中已无半分犹疑,只有笃定。 看着正在书写的陆北顾,宋庠心中也是稍微感叹了一番。 此子来府上不过数月,但那份初时虽显锐利却稍欠火候的浮躁早已悄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沉稳专注。 有着这种心态,宋庠相信,陆北顾在不久后礼部省试之中,一定是可以稳定发挥出他的全部实力的,而不会因为临阵慌乱而丢掉不该丢的分。 “《大学》言修身之序,诚意在正心之先,何也?盖意者,心之动而未形者也;心者,身之主宰也。意不诚则妄念纷纭,如浮云蔽日,心焉得正?” 开头这段点明“意”为“心”之先导后,陆北顾笔锋如探骊得珠,深入阐释。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此‘毋自欺’三字,乃千古修身之锁钥,一念之微,独知之地,善恶之几判焉。能于幽暗隐微处,慎其独知,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使好善恶恶之意,纯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杂,此之谓‘诚’。” 他援引《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以证“慎独”乃诚意之功夫,又结合《孟子·尽心》“尽其心者,知其性也”,阐明诚意方能“尽心”以复其本然之正。 行文逻辑缜密,义理醇厚,引经据典贴切自然,将《礼记》中看似平易的句子,阐发出深邃精微的修身至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中正平和、渊深博雅之气。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陆北顾全神贯注,笔走龙蛇,偶尔停顿,凝神思索片刻,复又疾书。 洁白的纸面上,墨痕渐次铺展,字迹端正而有力,当他终于落下最后一笔,轻轻吁出一口长气时,因为屋里有些热,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随后,陆北顾恭敬地将写满墨迹的纸页双手呈上。 轩榭内一片寂静。 宋庠接过文稿,逐字逐句地审阅。 良久,宋庠终于放下文稿,抬眼看向陆北顾。 “此经论深得《礼记》精义,更窥见圣贤心性。” “更难得者,你将‘诚意’之功夫,归于‘慎独’与‘毋自欺’,援引《中庸》、《孟子》相互发明,层层剥茧,义理贯通无碍,行文更是醇厚雅正,气韵沉雄,深具汉唐经师遗风!” 宋庠站起身,在轩内踱了两步,显然意犹未尽:“尤其这‘一念之微,独知之地,善恶之几判焉’之论,已将《礼记》‘诚意’之旨,阐发至精微透彻之境!单论此篇经论,其义理之精纯、辞章之雅驯、气象之端凝,已足可跻身前列。” 陆北顾只觉得心间暖融融的。 宋庠是何等人物?连中三元、两度拜相、文坛宗匠,其眼光之苛刻、评价之审慎,陆北顾早已深有体会。 能得他如此毫无保留的激赏,这份肯定,重逾泰山! 陆北顾同样站起来,深深一揖及地道:“学生愚钝,全赖先生悉心教诲,方有今日之进步!先生知遇点拨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起来。”宋庠亲手将他扶起,“《礼记》乃礼乐之本,经义之源。你能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此经义理文章锤炼至斯境地,实乃天资颖悟,更兼勤勉不辍所致.老夫这些年来见过不少考生,能于省试前得见此等飞速进境者,屈指可数。” 宋庠重新坐回案后,说道:“不过经论虽然乃省试要害,万不可懈怠,然史论和时务策亦不可全然丢开,免得到时手生,你需时时回顾。” “是,学生定当夙夜匪懈,不负先生厚望!” 陆北顾的声音很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宋庠看着陆北顾,眼中期许更深。 就如同看着一块正在被精心雕琢、渐放光华的美玉。 窗外天色早早地黯淡了下来,寒风更劲,甚至一场细雪无声地覆盖了庭院。 ——东京的第一场雪到来了。 而在书房内,灯火通明,炭火正红。 (本章完) 【重磅福利】大神之光抽奖活动开始啦! 【重磅福利】大神之光抽奖活动开始啦! 西湖写书的这三年来,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们一直每本书都在默默订阅支持。 正好最近起点官方推出了大神之光活动,借此机会搞了个重磅福利活动回馈大家,奖品包括大疆无人机、任天堂游戏机、苹果手机等等. 废话不多说,下面是活动规则! 一、奖池 1【初级奖池】累积满100人点亮解锁 10份疯狂星期四 1台大疆neo无人机(mini型) 2【中级奖池】累积满500人点亮解锁 50份疯狂星期四 2台大疆neo无人机(mini型) 1台任天堂switch2游戏机(港版) 3【高级奖池】累积满1000人点亮解锁 100份疯狂星期四 3台大疆neo无人机(mini型) 1台任天堂switch2游戏机(港版) 1台苹果16promax手机(512gb型) 二、点亮方式 “西湖遇雨大神之光”点亮方式分别为: 1.本活动公告前一页的彩蛋章左上角点击“点亮大神之光徽章“-“立刻点亮” 2.点击西湖遇雨作家主页里的“大神之光”-“去全订点亮” 3.订阅西湖遇雨全部作品的vip章节并手动领取“西湖遇雨大神之光” 注:如无法点亮请及时更新起点app版本 三、参加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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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平在京的府邸内部并不奢华,但格局开阔,庭院错落,回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 管事引着他穿过几重院落,最终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外。 厅堂里面传出两个男人的交谈声,其中一个声音沉稳练达,正是张方平,另一个声音则带着一丝西北口音,竟是范祥! 陆北顾脚步微顿,心中念头急转。 ——范祥竟也在? 而且看这架势,两人似乎正在商议要事,他此刻进去,是否合适? 引路的管事在门外停下,隔着门躬身道:“相公,陆生员到了。” 厅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快请进来!”说话的反而是范祥。 这种喧宾夺主很不合礼数,不过考虑到张方平和范祥铁哥们的关系,似乎也不奇怪。 陆北顾迈步踏入厅堂。 厅堂里的炭火正旺,瞬间驱散了寒意。 张方平身着常服,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神色间有些许疲惫,在他旁边同样身着常服的范祥,坐姿则是笔挺如松。 两人中间的紫檀木茶几上,散落着几份文书卷宗,显然方才正在讨论其中内容。 “学生陆北顾,拜见张相公、范公!” “不必多礼。” 张方平抬手虚扶,打量着陆北顾,看着他肩膀上因久等而累积出的厚厚雪,微微蹙眉,显然对门房很不满。 但他并未直接说“待客不周”之类的话,只是说道:“数月不见,气度更加沉稳了。” “学生听闻张公、范公抵京履新,特来拜谒,恭贺张公复任三司使,范公履新盐铁副使!” 三司是由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组成的。 三司使除了统管整个三司工作,以及接受一些独立部门对其汇报之外,其他工作主要由三位副使分别负责。 管理盐铁司的盐铁副使负责商税、盐铁茶等专卖商品、河渠、军器制造;管理度支司的度支副使负责财政收支、漕运、粮食储备;管理户部司的户部副使负责户口、赋税、榷酒、贡品。 而“三司”这个部门,是宋代以前整个封建时代都从未出现过的。 此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会把所有财权都抓到中枢手里,更未曾搞出过这么一个统筹全国财政和相关事务的超级部门。 实际上,目前的三司,连官带吏,加起来有编制没编制的,足有上千人之多,办公场地更是所有衙门里最大的。 而这里面的油水,只要稍稍漏出来一点,就能让一个人几辈子吃不完。 可以说,现在的张方平和范祥,可不是几个月以前的张方平和范祥了,职务不仅含权量极高,含金量也极高。 “呵呵,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范祥笑了起来:“坐吧,刚从哪过来的?” “学生方才在宋相公处受教,蒙宋相公指点,方知张公府邸在此。” 陆北顾依言在一旁,然后简短地把他在江陵府见到宋祁,受其推荐给宋庠的事情讲了讲。 “你看,我说吧。” 听了这话,张方平并不出意外,看着范祥笑道:“此前宋祁在交接的时候与我聊过,我猜就是这么一回事。” 范祥点点头,道:“能得宋相公指点,是你的造化,看来你这几个月在京城也并未虚度。” “时间紧迫,委实不敢懈怠。”陆北顾答道,“只是深感经义浩瀚,策论精深,还需日夜砥砺。” “哎,你来得正好,我俩方才还在梳理这千头万绪的烂摊子。” 张方平看着陆北顾,话锋一转。 “上次我便看出来,你是个有想法的,来,参谋参谋。” 说完,他递给陆北顾茶几上散落着几份文书卷宗。 陆北顾接了过来,其中一份摊开的赫然是《论汴河漕运疏》,旁边还有标注着“河北籴便”、“禄令编定”、“淯井监盐法新规”字样的文书。 “这” 陆北顾犹豫了一下,这些明显是张方平和范祥对于接下来财政改革的计划。 张方平哈哈大笑道:“别跟我说‘不敢妄言’!让你看你就赶紧看吧!” (本章完) 第264章 盐铁司的任职邀请 第264章 盐铁司的任职邀请 “先给你说个好消息,淯井监那摊子烂事,总算收拾出个模样了!” 范祥点了点那份“淯井监盐法新规”的卷宗,示意陆北顾先看这个。 “依你当日所见之弊,参照西北盐钞法之成例,如今淯井监已建立‘折博务’,专司盐课,以盐钞直付灶丁工钱,允其兑换钱粮布帛乃至铁器耕牛,更严令禁止任何克扣加耗。” “至于王逵等蠹虫已被锁拿下狱,其罪证确凿,不日将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陆北顾飞速地浏览着,果然如范祥所言。 他不禁由衷赞道:“此乃淯井灶丁之福,范公雷霆手段,学生钦佩!此法若行之有效,当可为天下盐监之范!” 淯井监是川南最大的盐监,范祥整顿川南盐法,不仅仅是解决了淯井监一地的问题,更是为整个川南的其他盐监树立了一个新的、相对公平的运营范式。 毕竟,西南局势之所以经常反复,归根到底,就是很多基层官吏根本就不把僚人当人,只顾着最大化地在任期内榨取利益。 “福祸相依,尚需时日验证其效。” 范祥摆摆手,神色严肃起来说道:“淯井监不过冰山一角,张相公与某此番入三司,肩上担子,重逾千钧。” 他看向张方平。 除了这唯一的好消息,剩下全是坏消息了。 张方平脸上那点笑意也敛去了:“有些东西看卷宗看不出来,陆北顾,你是懂经济的,你猜猜如今三司府库是何等光景?” 不等陆北顾回答,张方平沉声道:“西北岁费,以及全国粮秣钱帛等养兵之费,仅这一头,府库便十去七八。而河北、河东诸路,自庆历以来,连年备边,地方民力财力均已空竭,至于去岁六塔河决堤,更是耗费钱粮数百万用来救灾,府库可谓是雪上加霜.加之冗官、冗费,朝廷岁入,入不敷出久矣!去岁结余,已是负数,寅吃卯粮,捉襟见肘。” 气氛因张方平的话语,而变得有些沉重。 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是一个帝国财政濒临崩溃边缘的险境。 陆北顾虽知大宋财政艰难,但亲耳从新任三司使口中听到如此具体的困境,依然感到心头震动。 “这便是为何,张相公与我,必欲整顿盐法,将其置于首要!” 范祥说的很直白:“盐法的事情,你在四川便有所建言,你也清楚,盐利,乃天下财赋之巨擘!川盐若能如西北盐钞法一般,革除积弊,统一规制,使其流通顺畅,不仅可解灶丁之苦,更能为朝廷聚敛巨利,缓此燃眉之急!所以我和张相公才会如此重视你的建议。” “你昔日所提‘川关盐钞法’之构想,核心便是打破地域藩篱,以盐钞为枢纽,联通东南钱帛、蜀中铁钱、西北粮草。此中精义,正与我欲‘贯通天下盐利’之思暗合。” “正是此意。”张方平接口道,“淯井监之改,便是整顿全国盐政的试验田!下一步,盐铁司的重中之重,便是梳理全国盐引、盐课之制,厘清各盐区之权责与利益,力求盐利归公,减少中间盘剥与损耗。” 范祥顿了顿,忽然对陆北顾说道。 “我觉得庙堂之上,此等实务,方是你真正施展抱负之地。” 他看着陆北顾,眼中带着期许:“若是明年能金榜题名,来我盐铁司,随我整顿盐法,如何?” 干实事出成绩,当然比在馆阁修史晋升来得快。 而范祥,也已经是第二次提这件事情了,显然现在他手下缺少能干实事的心腹。 陆北顾倒是没什么抗拒,只是说道:“若是能中进士,学生自然愿意。” “那就好,现在三司缺能臣啊.” 范祥的哀叹,让张方平面色也有些难看,他冷哼了一声道:“三司确实缺能臣!现在确实都是一群尸位素餐之徒!晋公,你可知如今东京存粮几何?马料又几何?” “度支司的事情我怎知道?”范祥反问道。 张方平心里大约确实是有火,竟是猛地拍了桌子一巴掌:“我上次执掌三司时,东京尚有三年存粮,马料倍之,足可供六年之用!如今呢?马料仅够一年支用,存粮也减半矣!真不知道这些人都干什么吃的!酒囊饭袋!蠢材蠹虫!” 骂的有点脏,陆北顾也正好看到了那封《论汴河漕运疏》。 “京师,古之陈留,四战之地,无山河之险可凭,惟赖重兵立国!兵恃粮,粮恃漕!汴河,乃我朝命脉所系,通江淮,利南海!天圣之前,岁调民夫浚之,故‘河行地中’,畅通无阻!” “可自我走后,三司那些浅妄之辈争以减费省役为功,竟敢从这上面节流!致使汴河日渐淤塞!如今如何?” 张方平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丝缝隙,寒风裹着雪卷入。 “如今是需‘仰头望河’!河床淤高,已成悬河之势,非复祖宗旧貌!此乃心腹大患!一旦汛期失控,或漕运断绝,京师百万军民,何以自存?西北数十万将士,粮秣何以为继?!” 张方平很愤怒,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的愤怒也很有道理。 张方平上次离任的时候,留下的是一份极其厚实的家底,而他现在回来,接手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底,都被别人“崽卖爷田心不疼”地挥霍了。 这种事情,换谁都该愤怒吧? 陆北顾一边看相应的文书,一边听张方平继续讲。 “还有这河北沿边军粮!十一州军,年需粟一百八十万石,豆六十五万石,草料三百七十万围!沿边租赋所得粟不过五十万之数,余者更是皆赖商人入中,怎么解决?” “而除了盐法、漕运、粮草储备、河北军粮这些难事,还有禄令编定这种要节流得罪人的事。” 张方平坐回椅中,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枢密使韩公上言内外文武官员俸禄、补贴,虽有品级,然每遇迁转,申报三司核查,动辄稽延经年,效率低下,本就怨声载道如今两府相公又要三司削减文武官员俸禄,谁愿意削减俸禄?可不愿意,今年这个年关能不能过去都不好说。” “这便是三司今日之局!盐法革新方启,而漕运命脉悬于一线,京师存粮岌岌可危;河北河患遗祸,岁费浩繁;边军粮草供应,旧法弊端难除,新法成效未卜;冗官冗费,俸禄混乱,亟待厘清!国用匮乏至此,官家已不得不拨出内藏库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钱十万贯,交付河北购粮,此乃剜肉补疮,于大局无补。” 说实话,陆北顾感觉,张方平让他看这些东西,好像也并不是真指望他出什么主意,而是正好逮到了一个能懂他的人,发泄一下压力. 三司使这位置,确实位高权重,确实手里捏着国家经济命脉。 但真不是谁都能干的。 直接面临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眼下这种烂到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陆北顾看完文书之后认真想了想,说道:“禄令编定和漕运学生不懂,粮草储备也不是一时能恢复的,不过关于河北军粮缺口的事情,学生倒是确实有些想法。” 张方平一怔。 他就是压力太大发泄一下,顺便随口问问,没想到陆北顾真有想法? 要知道,河北现在每年可是缺粟一百三十万石,豆数十万石,草料更是缺足足数百万围! (本章完) 第265章 入中法与见钱法 第265章 入中法与见钱法 “学生以为。” 陆北顾迎着张方平的目光,胸中酝酿已久的方略不再犹豫。 “欲破此局,当效法‘见钱法’之精髓,更善用茶引之利,其核心,在于‘钱帛茶引,募商实边;优增其值,省费便民’!” 陆北顾说道:“应请朝廷拨付内藏库绢帛若干万匹,并筹措现钱若干万钱,再精选淮南、江南上等茶场数处,调用其陈茶,将其价值折合可确保当场兑付的‘实值茶引’,将此绢、钱、茶,皆储于盐铁司,并公示于众。” “只要这些绢、钱、茶的总价值,足敷河北粮草所需的五分之一,此法即可成行。” “随后于东京张榜,公开招募愿为河北输粮之商贾,凡愿应募者,需先至盐铁司榷货务缴纳现钱,此钱即作定金,在商人缴纳钱款后,盐铁司榷货务按其所纳钱数,并依据其选定之河北交割地点路途远近,优增其值,当场给付凭证。” “商人持此凭证,自行组织运力,将粟、豆、草料运送至其选定的河北沿边州军指定粮仓,交割验收合格,商人交出凭证,得到收据,再凭收据回到东京盐铁司榷货务兑换茶引.而凭证能兑换到的茶引,商人既可以选择投放到市场上流通,也可以选择当场直接兑换成陈茶。” 夜色深沉,厅堂内炭火噼啪作响。 陆北顾所提建议的核心思路看似只是针对河北军需粮草,但实则是试图解决一个困扰大宋数十年的财政痼疾,而其根源便在于旧法“入中法”与反复兴废却终难持久的新法“见钱法”之争。 所谓“入中法”指的是自太宗、真宗两朝以来,为应对庞大的边军粮饷需求,朝廷长期推行的方法,也就是商人运送粮草至河北、陕西等沿边州军,由当地官员估价,此谓“入中”,随后当地官员发放一种名为“交引”的凭证。 商人持此交引,需千里迢迢到指定的州军监场,方能兑换盐、香药等专卖品,运气好时或可得少量现钱。 “入中法”初衷本为省却朝廷转运之劳,却因为制度漏洞,迅速滋生出两大毒瘤。 其一是边地官吏与商人勾结,将粮草价值虚估至高得离谱的程度,从而大量吃回扣,国家因此损失惨重。 其二是朝廷为弥补亏空和筹措军费,三司本身便往往滥发交引,致使其价值严重贬值,商人手持引券在盐铁司榷货务外排起长队,苦等数年亦难足额兑付,或所得货物价值远低于预期而控制东京交引铺的大商贾则趁机低价收购引券,盘剥真正运粮的商人,导致边地粮草供应时断时续,不仅效率低下,而且成本高昂。 为根除“入中法”之弊,早在十年前的景祐三年,当时的三司使李谘便力推“见钱法”。 “见钱法”的核心极为明确,那就是废除虚估,大幅简化流程,支付硬通货铜钱! 商人运粮至边,边地官员须按接近真实市场的价格评估,并当场或短期内,直接支付足额现钱,省去担保、验符等易生弊端的环节。 因为“见钱法”直击虚估与引券贬值之要害,所以河北转运使杨偕上书力陈“三说法十二害,见钱法十二利”,使其得以在河北等部分地区试行,其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商人因能快速可靠地获得铜钱这种硬通货,利润明确,风险大降,从而积极性高涨。 但“见钱法”很快就遭遇了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那就是大宋国库的铜钱储备,根本无力长期支撑如此巨额的现钱支付。 大宋本就深受“钱荒”之苦,而西北与西夏的战事骤然加剧了财政压力,捉襟见肘的三司,在没有更好方法的前提下,面对依赖旧法牟利的边吏、榷货务官吏、操纵交引铺的大商贾等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下,不得不妥协。 其结果便是“见钱法”旋行即罢,取而代之的是名为“酌中法”的修补朝廷被迫在支付中更多地恢复使用盐引、香药等“虚货”,并提高对商人的优惠,譬如降低入中钱数即可获得更多引券,实质上是以另一种形式向旧法弊端部分倒退。 此后数十年间,“见钱法”因其“按市价、付硬通货、保信用”等理念的先进性,被韩琦、薛向等人屡屡提起并试图局部恢复,却又总因“国用不足”的现实和强大的反对声浪而步履维艰,难以彻底推行。 总而言之,眼下三司的困境,就在于施行“见钱法”既没有足够的铜钱,也没有方法规避“入中法”的种种弊端。 而陆北顾的方法本质上还是取“见钱法”的精髓,即保障商人利益,确保支付信用。 但他用了一点点现代常见的金融创新手段。 ——那就是“放大信用”。 首先是将支付环节从各专卖商品监场,前移至富庶的开封,利用三司的资源调配能力,先筹集出包括茶、钱、绢在内的硬通货,作为树立信用的“储备金”,同时用淮南和江南茶场的陈茶替代“见钱法”的现金支出,盘活积压的茶利,减轻国库的现钱压力。 只要有了硬通货,树立起了信用,那就可以玩“五个瓶子一个盖”的游戏了,把这些储备金的信用放大五倍以满足河北实际的粮草需求。 这可比以前三司那种拖着不给兑付引券的纯耍赖方式高明多了。 不过,也更危险了。 金融创新,毫无疑问是场危险游戏,因为人性总是贪婪的,当发现能够一文钱当五文钱用的时候,那就会想着一文钱能不能当十文、百文用,终有一日,会把这套玩法给玩崩。 但那也是“终有一日”的事情不是? 当下,解的是燃眉之急。 三司只需要把储备的铜钱搬出来,再从禁中的内藏库里借出些绢帛,陈茶则可直接从淮南、江南等地的茶场调用。 而兑付的时候,铜钱和绢帛又是不参与的,只是把陈茶兑付出去。 如此一来在账面上来看,基本上就等于没现钱,就把眼前河北军需粮草这件棘手事情搞定了。 甚至不仅是没现钱,三司还因为商人在开封需纳铜钱作为定金之举,回笼了部分现钱。 如果再狠一点,把这部分定金铜钱也当做“储备金”继续放大信用,钱还越滚越多了。 换句话说,陆北顾的这个方法,就是以挪用过去积攒下的茶叶这种硬通货的库存储备,再加上放大信用透支未来的方式,来解决眼前三司所面临的“既没钱又想办事”的问题。 不过,这世间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陆北顾的方法,其实是存在着两个要害问题的。 (本章完) 第266章 权衡利弊 第266章 权衡利弊 随着陆北顾的讲述,张方平原本疲惫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住了。 范祥更是早已坐直了身体,眼神从最初的惊异,迅速转为专注的思索。 “你这个方法,可行之处确实不少。” 范祥沉吟片刻,说道:“商人于东京盐铁司的榷货务缴纳现钱作保,此乃定金,亦是筛选,非有实力且笃信朝廷者,不敢轻动。盐铁司按其所纳钱数,结合其选定交割之河北州军路途远近、风险高低,当场核算并明示其可获之‘优增额度’,此额度直接体现于凭证之上,一目了然。此‘优增其值’乃取代‘入中法’虚估之良方,亦是激励商贾不避艰险、远输边陲之饵。” “另外,商人持此凭证,自行雇募船马、组织脚力,运粮至其选定之河北州军粮仓。交割验收无误后,边军官员出具收据,收回凭证。此环节,边官只需核验粮草成色、数量是否达标,无需估价,彻底断绝其与商人勾结虚估之可能即便边官凭收据之权勒索商人,也只会给商人造成损失,不会给三司造成损失,贪渎之隙大减。” “如此一来,三司通过盘活积压陈茶,便能撬动五倍于己的粮草实物入边,而商人凭收据返京,至盐铁司榷货务,立即兑现茶引。此茶引又非昔日遥遥无期、价值难料的交引,因茶引背后有实茶支撑,且兑付迅速,其价值稳定,中小商人也不易被大商人盘剥.按照这些商人的脾性,也必然会出现大规模茶引交易,陈茶的兑付压力不会特别大。” “此策若行,河北军粮困局,确实可解。” 这时候,张方平忽然接话说道。 “——但亦有隐患。” 张方平的面色很凝重,他久历宦海,两度执掌帝国财柄,深知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方略。 “此策之精妙,我亦觉耳目一新,但你方才言‘只要这些绢、钱、茶的总价值,足敷河北粮草所需的五分之一’,此中凶险,你可知晓?” 张方平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陡然加重:“此策成败,全系于‘信’之一字!然‘信’如琉璃宝瓶,美则美矣,却也最是易碎!” 张方平伸出两根手指,如同两柄悬在空中的利剑,直指要害。 “其一,‘实值’之危!你言‘优增其值’,中枢定价。此价,如何定?定低了,商人无利可图,不肯运输;定高了,朝廷负担加重,与昔日虚估何异?且路途远近、风险高低,如何精确定立?此间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旦定价失当,要么商贾裹足不前,要么朝廷再蹈‘入中法’覆辙,背负巨亏。” “其二,‘储备’之虚!你言需公示储备金,安商贾之心。然,用陈茶支付,本质上是将存量之财提前贴现使用,而若公示之储备,仅为应付‘河北粮草’一时之需,后续朝廷为解他处燃眉,挪用此储备金中绢帛、现钱,甚至调用本该用于兑付茶引的陈茶怎么办?” “一旦储备名存实亡,或被挪用,或被损耗,届时商贾无货可兑,或兑付大打折扣,朝廷无法取信于人,顷刻之间引券顿成废纸!届时,非但河北粮草断绝,整个东南茶盐贸易,乃至天下商路,都将为之震动!” “甚至再往后,庙堂诸公是否会为了政绩而层层加码?今日为了河北军需,可以放大五倍,明日为了西北战事,为了赈灾,为了修河是否就会放大十倍、二十倍?终有一日,国库空虚,引券成废纸,物价飞腾,民怨沸腾。其祸,恐不亚于一场天下大乱!” 张方平一针见血地挑破了两个足以致命的脓疮,定价的精确与信用的绝对可靠。 这恰恰是无解的问题。 因为这背后的根本问题,是人性。 虽然陆北顾这个方法更复杂更难以出现问题,但官吏商人是贪婪的,依旧迟早有一天这个方法会如“入中法”一般被其玩坏,而“储备金”放大信用这种透支未来的方式,更是注定会被朝廷所滥用。 陆北顾心中凛然,张方平不愧是能臣,一眼便洞穿了这“金融创新”最致命的软肋。 范祥沉默片刻,沉声道:“此法是柄双刃剑,用好了,斩断眼前荆棘;用不好,反噬自身,遗祸无穷。” 说穿了,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根植于权力和人心的问题。 这些问题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在制度尚不完善的北宋,更显凶险。 “张公洞若观火。” 陆北顾拱手,语气坦诚:“‘实值’定价之难,‘储备’挪用之险,确是此策命门所在,学生岂敢不知?然世间岂有百利而无一害之法?所有政策可行与否,归根到底都不过是‘权衡利弊’四个字罢了。学生以为,此策可以较少之财物,解河北前线诸军州因六塔河决堤而粮草匮乏之急,利远大于弊!” “至于其中弊端,前者学生以为,可效仿西北盐钞法之成例,由三司依据过往数十年河北各州军粮草市价、转运成本、路途损耗等情况,建立一套详尽的核算之数,此数须定期复核调整。商人选定交割地点后,盐铁司榷货务按此法则当场核算其‘优增额度’,录入凭证,三方签押,存档备查。如此,定价虽有弹性,却有章可循,有据可依,可最大程度减少争议,此乃以‘明法’定‘实值’。 “而后者,一方面可降低倍数,譬如储一放五改成储一放三,以尽量减少风险,另一方面则是只能仰赖张公了。” 陆北顾目光灼灼地看向张方平说道:“张公方才痛斥前任三司官吏挥霍您攒下的家底,致使今日府库空虚,漕运淤塞,此等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学生此策之‘储备金’,便如同那汴河之堤,若连此堤坝亦可随意掘开挪用,则我大宋财政,将永无宁日,终至溃决,即便不因此法今日而溃,亦会因它法明日而溃!是以,非刚直不阿之重臣执掌三司,不可行此策!” (本章完) 第267章 剜肉补疮,寅吃卯粮 第267章 剜肉补疮,寅吃卯粮 陆北顾最后这话,已经讲得很直白了。 说到底,再好的政策都要人去执行.这方法能不能行,全看张方平能不能顶住两府相公乃至官家的压力,能不能坚守住底线。 从张方平此前的为官履历来看,他肯定是能的。 但张方平自己都不能确定的是,他在三司使这个位置上还能干多久。 所以他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厅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声隐隐传来。 炭盆里的火,似乎在这时也黯淡了些,光影在张方平疲惫而坚毅的脸上明灭不定。 “谈何容易?” 范祥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廷处处用钱,内藏库亦非取之不竭,一旦他处告急,此‘专库’必成众矢之的,若无官家与两府相公鼎力支持,此策,恐难持久。” 而范祥没说的是,如果把目光放的更长远,如何保证这‘核算之数’始终正确?如何保证这‘专库储备’在张方平离任之后,不被下一任、下下一任的蠹虫们蚕食挪用?如何保证今日这‘放大信用’的妙策,不会成为他日‘信用崩塌’的祸根? 这些事情没人能保证。 范祥保证不了,张方平保证不了,甚至官家都保证不了。 说出来可能会觉得荒谬,但这个世界的事实便是如此——不管是多么权势熏天的大人物,都保证不了事情往后几年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甚至他们自身往后几年是什么下场都保证不了。 而唯一能保证的,只有眼下。 张方平停止了手指的敲击,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那番剖析耗尽了他的心力。 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 良久,张方平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茶几上的那些文书,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个如山般的难题。 “剜肉补疮,寅吃卯粮。” 张方平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英雄末路”的苍凉。 实事求是的讲,大宋财政在如今的嘉祐年间,确实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他这个三司使能干多久,张方平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等什么时候财政危局被挽救了回来,他就要被卸磨杀驴了。 又或许,明年干的不好,大宋的财政情况趋于崩溃,他也得下台。 毕竟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文彦博和富弼是不会让张方平和范祥这对搭档重新出山的。 因为这在政治上对文彦博和富弼而言其实是不利的,哪怕他们安插了跟范祥有旧怨的郭申锡当户部副使来做制衡此前郭申锡弹劾过枢密使高若讷暗授范祥启边衅之事,范祥正是因此事被贬谪。 而这件事情也是有说法的,跟朋党之争脱不开干系。 高若讷是天圣二年进士,去年刚刚离世,生前与宋庠、宋祁等人关系极为亲近,此前还整过欧阳修,欧阳修非常恨他,专门写了一篇《与高司谏书》讽刺高若讷,而郭申锡是天圣八年进士,跟欧阳修、富弼是同年。 目前的三司,张方平作为三司使是主官,下面三个副手,盐铁副使范祥是他的铁哥们,户部副使郭申锡是走富弼的路安插进来的,度支副使周湛则是在三司系统内摸爬滚打了多年的技术官僚。 周湛此人天生强记擅算,史载“吏胥满前一见,辄识其姓名,为人脱易,少威仪”,他在担任盐铁判官的时候,因为三司帐籍浩烦,胥吏多靠此上下欺瞒,周湛凭借自己过目不忘加精于计算的能力,亲自带人查账,一年之间,就整理了足足七千册账目,把三司浩如山海的账目给理清楚了,堪称人肉计算机。 而周湛还特别有条理,从盐铁判官调任户部判官之后,亲自主持了三司的工作条例制定,前后数百件事情的工作流程都给梳理成定例了,令官吏依此办事。 随后,周湛外调担任了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在这个重要位置上干的也非常不错。 今年嘉祐元年的大规模人事调动中,周湛凭借他这些年积累的功绩,顺利由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转回三司升任度支副使,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的职位则由高良夫接任。 总而言之,目前嘉祐元年十二月的朝堂,在官家有意为之之下,各方势力达到了一个以“庆历旧臣”为核心的微妙平衡。 政事堂里两个宰相富弼、文彦博是整个帝国政务的主导,而两个参知政事里,王尧臣跟文彦博是穿一条裤子的,另一个因为刘沆贬官而递补进政事堂的曾公亮是天圣二年的进士,虽然说话分量不大,但跟富、文、王三个人归根到底不是一条心。 至于枢密院,两个枢密使里,继承了吕夷简衣钵的贾昌朝是跟另一个枢密使韩琦对着干的,两个枢密副使,程戡是文彦博的亲家,肯定跟韩琦站一起,而田况则是大宋少有的真正知兵的文官,主持过西北前线工作,还亲手镇压过著名的保州兵变,属于是枢密院里的技术官僚。 三司就不再赘述了。 可以说,仁宗的权术制衡之道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仅各处都安排反对者,让“庆历旧臣”们不能实现对任意一处的完全控制,而且各处还都有能兜底的技术官僚,确保国家的运行不会因为朋党之争而耽误。 这样一来,任何一方都必须仰赖仁宗的信任才能坐稳位置。 但现实问题是,政治可以制衡,经济不行。 没钱就是没钱。 谁都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段,而“缺钱”的问题却是现实存在的,能用的办法,要么消耗储备,要么透支未来,要么二者一起用。 张方平眼下的问题,并不是“怎么长久地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坐下去”,而是“怎么先让大宋的财政能渡过明年的危局”。 现在已经是嘉祐元年的十二月了,如果明年嘉祐二年就财政崩溃了,那他这个三司使也不用干了。 所以,他没得选。 “然当此国朝财政岌岌可危之际,纵是饮鸩止渴,这杯毒酒,也不得不饮了。” (本章完) 第268章 拜码头 第268章 拜码头 张方平重重叹息一声,随即,他看向陆北顾。 “懂经济、知实务、敢建言的人才,实乃三司之亟需!” “陆北顾,你方才所言河北军粮之策,虽有凶险,却乃破局之良方!其精思妙想,非洞察时弊者不能为,我与晋公,皆深以为然。”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范祥,范祥也正色点头,眼中期许更浓。 张方平郑重说道:“下月春闱,你只管放手一搏!若能金榜题名,老夫必当以三司事务急需为由,亲自向官家要人!” 张方平顿了顿,直接开出了具体的价码,不再是范祥此前那种模糊不定的邀请。 “别的不敢妄言,这盐铁司下属七案——兵、胄、商税、都盐、茶、铁、设,无论最后定下来是哪一案,案主官之职,必有你陆北顾一席之地!这位置,便是你施展才华、为国分忧的起点!” “案主官”三个字一出,厅堂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炭火噼啪的声响,在陆北顾的耳朵边上变得格外清晰。 盐铁司下属七案,分别是负责军需物资的兵案、负责兵器制造的胄案、负责商业税收的商税案、负责食盐专卖的都盐案、负责茶叶专卖的茶案、负责铁矿与铁器专营的铁案、负责工程营造的设案。 个顶个,全是手里掐着经济要害的肥缺,真正的“要权有权,有钱有钱”。 这绝非寻常进士初入仕途的清贵馆阁亦或地方小官之选,而是直接踏入“三司”这个掌管帝国经济命脉的超级部门,成为实权中层,手下管着数十名官吏,每年经手海量财富,直接参与国家财政政策的执行! 总而言之,其权责之重,晋升之快,远非寻常路径可比! 而若是要想借机发财,还是那句话,动动笔改个数字,指头缝里随便漏出来一点,就足够一个人几辈子吃不完了。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可以说,在盐铁司案主官这种位置上任职,是非常考验道德操守的。 至于有多少人会登门拜访,有多少人想送礼结交,那更是一想可知的事情。 “不错!”范祥适时接话,带着信任的语气,“盐法革新乃当务之急,而无论是都盐案主理盐引盐课,还是茶案梳理茶利,皆需得力人手。你既有胆识,更有谋略,正是我盐铁司急需的干才!待你登科之日,便是我盐铁司添一员虎将之时!” 陆北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他来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春闱就要到了。 在经过宋庠悉心教导和大量应试资源堆积后,陆北顾的科举实力目前也确实足以支持他通过礼部省试。 所以,现在的他也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将来的路怎么走。 他认识的这些大佬,赵抃已经外调,宋庠暂时还在赋闲,欧阳修文坛影响力虽大但却是馆阁清贵之位。 真正手里有实权的就是张方平和范祥。 陆北顾与两人在四川时便有交集,两人都非常欣赏陆北顾的才华,而且这两位今天也已经对他发出了明确招揽,开出的条件更是诚意十足。 说实话,一个年轻人,刚一进官场,就能担任实权主官,手下管着四、五十名官吏,而且还是那种“有能力就非常容易出成绩”的位置,很难不让人心动。 如果不是三司真的缺人才,如果不是张、范二人确实赏识陆北顾,这种特殊情形是不可能出现的。 更何况,案主官还只是起点! 有着张方平和范祥这两位三司系统内的顶级大佬当靠山,只要陆北顾能在眼前大宋财政危局的情况下干出实打实的成绩来,将来不管是外调地方的转运使司系统,还是继续留在三司系统内,前途都是一片光明。 这种机会,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 要是陆北顾真的不给面子,那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以后都不见得再会出现这么好的机会。 此时的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连窗外凛冽的风雪寒意都仿佛被驱散了。 “学生陆北顾,何德何能,蒙张公、范公如此青眼,期以重任!” 他整了整因久坐而微皱的丝绵袍,神色庄重,后退一步,对着端坐于上的张方平与范祥,深深一揖,直至腰背与地面平行,动作一丝不苟,尽显恭敬。 “张相公刚正不阿,力挽狂澜于既倒;范公雷厉风行,涤荡积弊于西南!能追随二位左右,为朝廷分忧,为生民解困,实乃学生平生之志!” 陆北顾直起身,目光迎向两位重臣,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今日,学生在此,愿拜于二公门下!他日若能幸登金榜,必当竭尽驽钝,不负所托!” 张方平与范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以及对未来的期冀。 国朝重臣,没有哪个是不靠贵人提携能登上高位的。 每个人,都有衣钵传承。 而眼下能继承张、范这两位经济方面技术官僚衣钵的年轻人,并不多。 毕竟在这个时代,读书人里真正能搞懂国家经济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都是只会读死书的。 所以,陆北顾这样一个既对经济有深刻理解并且思维还很活跃的年轻人,在他们的眼中,显得格外珍贵。 更何况,陆北顾还不是那种需要长时间锻炼才能堪用的人,而是一个“即战力”,属于是直接拿来就能用的人才。 或许他会因为经验不足而显得不够成熟老练,但为挽救财政危局冲锋陷阵,负责执行某项具体的改革事务,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这对于张方平和范祥来讲,就足够了。 毕竟更高层次的博弈,以及更深的考量,是由他们来做的。 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一柄锋利的剑。 “好!好!” 张方平抚掌,脸上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 “得此良材,幸甚至哉!” 范祥也含笑点头,亲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等门下之人,安心备考,我俩静待佳音!” (本章完) 第269章 改变世界的契机 第269章 改变世界的契机 嘉祐元年十二月十八日,距离礼部省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开封城的寒风裹挟着蔡河湿冷的潮气,吹过国子监略显空旷的回廊,轻易就穿透了回廊单薄的木壁,随后在庭院里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黄的残叶,又狠狠摔在结了薄霜的青砖地上。 陆北顾的居所,小院中的那棵老槐早已落尽了叶子,虬曲的枝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展,更添几分冬日的萧瑟。 院墙根下,几丛耐寒的墨菊也失了精神,蔫蔫地垂着瓣。 寒意无孔不入,即便门窗紧闭,那股子渗人的冷意依旧能从砖缝、窗棂间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室内,陆北顾正坐在书案前。 他身上裹着国子监新发的丝绵袍,外面还加了件厚实的夹袄,案角一只黄铜小炭盆里,上好的炭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勉强在这方寸之地圈出一片暖域。 窗纸上透进冬日午后稀薄的天光,与炭火交织,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影。 光影映在他专注的脸上,也映着摊开的《春秋尊王发微》。 张方平和范祥既已许了前程,他便心头再无顾虑,一心一意,只想着竭尽全力地提升自己的科举实力,好确保能够考过礼部省试的同时,拿一个较高的排名。 毕竟对于举子们来讲,大宋现在的殿试已经不再黜落人了,所以通过礼部省试实际上就等于通过了殿试,而礼部省试的排名,往往也跟殿试区别不是特别大。 故此,陆北顾算上每日去宋庠家里听课,基本上就处于“两点一线”的状态。 而在宋庠和国子监一众大儒的不断指导下,陆北顾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已经突破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笃!笃!” 就在陆北顾如往日一般勤学苦读之际,忽然传来了几下敲门声,这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谁阿?” 正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陆北顾微微蹙眉,不得已放下了书卷,起身去外面开小院的门。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出乎意料,院门外站着的是张载。 张载穿了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外面套了层袄,头戴寻常儒巾,神情却很严肃,就仿佛这冬日的严寒都凝结在了他紧蹙的眉峰里似的。 “子厚兄?”陆北顾微讶,连忙侧身让路,“快请进!这天寒地冻的。” 张载走过小院,踏入温暖的室内。 见陆北顾有些疑惑,张载也不是磨叽的人,他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今日冒昧叨扰,实是心中有难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京中又不知可寻何人讨论,故来此处以解迷思。” 陆北顾心知能让张载如此急切地顶着严寒来访,必是遇到了极难解的困惑。 “子厚兄但说无妨。”他说道。 对于张载,陆北顾还是非常重视的。 一方面来讲,张载这个人的品格很高尚,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另一方面来讲,陆北顾一直都认为如果他能够通过帮助张载完善“气本论”,来把哲学的未来引导向“可以推动自然科学产生”的方向而不是程朱理学,那将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陆北顾提起火钳,拨了拨炭火,让暖意更盛,又为张载斟上一杯早已煨在火盆边铜壶里的热水。 张载接过热水等它自然冷却,用指尖放在杯子上面感受着那点暖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说道。 “近日,我与明教大师契嵩禅师,论道数次。” “明教大师?” 陆北顾虽然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子监里勤学苦读,但他仍然听过这个最近在开封城里名声大噪的“明教大师”。 “明教大师”指的是杭州灵隐寺僧人契嵩。 他是南方禅宗的代表人物,是被官家嘉许赐号、敕令入藏的高僧,写过《辅教编》《正宗记》《禅宗定国图》等主张“儒释调和论”的文章,正是当下儒释交融风潮中禅宗方面的旗手之一。 在不久前,契嵩再次来到开封,官家褒赐他紫方袍,目前暂居在开封闵贤寺。 因为契嵩名气实在是太大,所以每天前往闵贤寺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以至于闵贤寺前面的道路都拥堵上了,这也成为了市井间的一桩谈资。 “正是。”张载点点头,眉头锁得更紧,“明教大师学养精深,辩才无碍,尤擅以佛理贯通儒典,其‘孝论’一篇,言孝为佛儒共尊之根本,确有其理。” “然当我与之论及宇宙本原、万物化生,阐述‘太虚即气’,气之聚散屈伸、升降浮沉,交感激荡而成万物时,明教大师却言我此论,近于道家‘道生万物’之玄虚,更甚者.他直言此论‘荒谬无凭’,犹如空中楼阁,无法证实!” “无法证实?” 陆北顾重复了一句,眼神微凝。 契嵩的质疑,点中了这个时代所有试图构建宇宙本体论的学者共同的软肋。 在缺乏近代科学实证手段的时代,如何“证实”那无形无象、充塞天地的“气”或“道”的存在及其运行法则? 这几乎是哲学思辨本身无法彻底解决的难题。 契嵩以佛家“缘起性空”的思辨锋利地刺中了要害——你张载讲“气”,如何证明它不是一种主观臆想? “正是!” 张载喝了一口热水,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杯子,指节微微发白,显露出他的内心并不安定。 “他言佛家讲‘万法唯识’,一切现象皆为心识所变现,缘聚则生,缘散则灭,本无自性,此乃可于禅定修证中‘亲见’之实相而我这‘气’,充塞天地,却无形无象,聚散屈伸,何以知之?何以证之?难道仅凭《周易》几句玄言,便可断定其为宇宙之本?此与道家言‘道’、言‘无’,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皆是悬设之臆想罢了!” 张载把他的苦恼清晰无比地展露在陆北顾面前。 这苦恼不仅仅源于契嵩尖锐的质疑,更深层的是源于一种孤独的探索者面对根本性挑战时的巨大压力。 他呕心沥血,试图为儒学劈开一条直指宇宙本源的“新路”,却遭到当世最有影响力的高僧的彻底否定,而且是基于一种他认为更“空灵”的哲学体系的否定。 契嵩的“万法唯识”固然玄妙,但在张载看来,它消解了世界的实在性,而这恰恰是他“气本论”最核心的基石。 ——宇宙是实在的,是物质性的气构成的! “明教大师更言。”张载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沮丧,“我儒门讲‘格物致知’,然于这最根本的‘气’之存在与运行,却只能诉诸玄想,无法‘格’之、无法‘致’之,岂非自相矛盾?此论若不能实证,则终为空中楼阁,根基虚浮,如何能立得住?” 张载抬眼看向陆北顾,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陆贤弟,你曾以‘矛盾’之论,助我窥见气化流行之枢机,令我豁然开朗。然今日契嵩之诘难,直指根基!这‘气’之实在,这‘太虚’之存有,这气化运行之法则,究竟究竟该如何回应?如何证实?我苦思数日,竟难以找到令他信服,亦令我自己全然满意的答案,这‘荒谬无凭’四字,实在是如重石压心,令我寝食不安!” 契嵩的质疑,很精准地剖开了张载的“气本论”在认识论和本体论上尚未完全弥合的裂隙。 如何证明那无形无象却又至实至动的“气”的存在?如何证明“太虚”非空非无,而是气的本然状态?如何证明阴阳二气的矛盾交感是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动力? 这在缺乏精密观测和实验手段的大宋,是单纯地哲学思辨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陆北顾看着张载紧锁的眉头,以及他眼中那份因思想被质疑而产生的痛苦,心中却是了然。 这位未来的横渠先生,此刻正经历着构建其宏大思想体系过程中最艰难的一步,也就是为它奠定一个坚实且能回应一切质疑的哲学基础。 契嵩所斥的“荒谬无凭”,并非简单的意气之争,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两种哲学体系在根本路径上的激烈碰撞。 张载的气论强调宇宙的实在性与物质性,而契嵩代表的佛家,尤其是禅宗,则更侧重心性的觉悟与世界的“空性”,认为一切现象本质是虚幻的“识”的变现。 前者追求一个客观存在的、可被认知的宇宙图景,哪怕这种认知是通过思辨和体悟,后者则指向超越主客对立的终极觉悟。 而就在这时,陆北顾的目光扫过屋内取暖的炭盆。 盆中炭火正红,热浪扭曲了上方的空气。 这时候的他,就仿佛是故事里被树上落下来的苹果所砸中的牛顿一样。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陆北顾的脑海里闪过。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改变世界的契机,就在此刻! (本章完) 第270章 全能天才 第270章 全能天才 陆北顾沉思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契嵩禅师以‘万法唯识’、‘缘起性空’之理,质疑‘气’之实在与可知,此乃佛家立论之根基,犀利异常。然其所谓亲见之‘实相’,亦是‘心识’所证之境,非外在于心识之客观实在,此‘实相’,子厚兄可认其为真乎?” “禅定境界,玄妙莫测,然其终究是心识内境。” 张载眉头一动,沉声道:“若以此否定心识之外天地万物之客观存有,将一切归于‘空’、‘识’,则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人伦日用,岂非皆成虚幻泡影?此论,我断不能苟同!我观天地,万物粲然,生灭不息,绝非梦幻空。” “正是如此!” 陆北顾肯定地说道:“子厚兄坚信天地万物乃客观实在,此即‘气’论最根本之出发点,亦是儒家‘格物致知’、‘参赞化育’之基石。契嵩大师以‘无法证实’相诘,看似有理,实则陷入另一种‘唯识’之预设——他预设了唯有‘心识亲证’方为真知,而否定我们通过感官观察、理性思辨、乃至生命体悟去认识世界本源的可能性。” 陆北顾顿了顿,目光看着炭火,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而‘气’之存在,虽无形无象,却并非‘无凭’!” “哦?贤弟有何高见?” 听到这话,张载身体猛地前倾,眼神中闪起希望之色。 “凭‘象’。” 陆北顾已经梳理好了他的逻辑,说道:“《易》曰‘见乃谓之象。’气虽无形,然其聚散、升降、浮沉、交感,无时无刻不显现为‘象’,譬如风动于野,云行于天,水化汽升腾,露凝霜降,此非气之升降浮沉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草木荣枯,生命繁衍,此非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之象乎?人之呼吸吐纳,血脉运行,喜怒哀乐之发于中形于外,此非人身之气之流行乎?” 见张载若有所思,陆北顾说道。 “此等万象,皆‘气’之显化,皆‘气’运行之痕迹。契嵩大师言佛家于禅定中‘亲见’空性,我等儒者,则于天地万物之‘象’中,体察‘气’之流行,此‘象’,便是‘气’存在之凭据,亦是‘格物’之对象。” 说白了,用近代科学的说法来讲,就是通过实验现象来证实理论的正确性。 “象” 张载并没有立刻理解陆北顾的意思,他紧蹙着眉头。 陆北顾干脆道:“我有一法,或可于眼前,为子厚兄演示‘气’之存在、其性其理,昭昭然如观掌纹!” “哦?”张载精神大振,目光紧盯着陆北顾,“是何妙法?速速道来!” 契嵩“无法证实”的诘难如芒在背,他太需要这样一个具象的证明了。 “此法非我所创。”陆北顾微微一笑问道,“子厚兄可观过孔明灯否?” “孔明灯?” 张载一怔:“你是说那以竹篾为骨,蒙以薄纸,下燃松脂,可扶摇直上夜空之灯球?此物常见,不过是嬉戏之玩物,与‘气’论何干?” “正是此物!” 陆北顾干脆说道:“然其绝非嬉戏小技,其内蕴之理,正是‘气’之存在、其性其理最直观之实证。此物,可称为‘热气球’之雏形!” “‘热气球’?”张载咀嚼着这个新奇而贴切的称呼。 “子厚兄请看。” 陆北顾拿起案上一张他写满了字的废纸,将其揉成松散一团,置于炭盆上方一段距离。 “若此纸团置于室外冰冷空气中,其下无热源,子厚兄以为如何?” “自然坠落于地。”张载不假思索。 “然也。” 陆北顾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将纸团缓缓下移,靠近那炭盆散发的灼热空气上方。 “子厚兄再看!” 只见那原本应下坠的纸团,在靠近热空气区域时,竟微微颤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上托举! 只不过这个“悬停”的场景只持续了极短的刹那,纸团便因边缘受热不均而飘落。 张载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并非第一次见热空气上升的现象,但从来都没有往“气的作用”这个方向联想过。 而现在如此近距离、如此明确地观察到一个物体被“热气”托举,他清晰地看到了那股“气”的作用! “子厚兄可感觉到了?” 陆北顾侃侃而谈:“那纸团下方,炭火所生之‘热气’,是否比周遭‘冷气’更轻?更清?更富于向上之力?此‘轻’、‘清’、‘向上’之性,可非是臆想,乃子厚兄目之所见。” “对!正是如此!” 张载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清气升腾,浊气沉降,此乃天地间至明之理。” “孔明灯之原理,便正在于此。” 陆北顾趁热打铁地解释道:“灯下燃火,炽热之气充盈灯内。此‘热气’其质轻清,其性炎上,远轻于灯外之‘冷气’。灯内轻清之气既生,则灯外重浊之冷气自然向下挤压、排开轻气,此即阴阳二气升降浮沉、矛盾交感之‘象’!” 接着,陆北顾用手势模拟着“气”的挤压和上升。 “冷气下压之力,转化为托举灯体向上之力,此力,非神异,非虚妄,正是冷、热二气因轻重不同而相互激荡、转化所生之力,此乃‘气’自身矛盾运动所生之‘象’,其力可肉眼而感,其‘冷热相激,轻升浊降’之理亦可究。” 陆北顾直视张载,认真说道:“子厚兄,此一盏小小孔明灯,升空之际,便是天地间‘气’之存在,其‘轻重清浊’之性、其‘升降浮沉’之理,非悬想,非臆测,乃活生生展现于人眼前。” 陆北顾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热轻冷重、二气相激、升降浮沉、化生动力.” 张载整个人如同被定住,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盆炭火,仿佛要看清其中蕴含的宇宙至理。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能有此实证,‘太虚即气’之说则根基立矣!太虚非空,乃气之本然;气化有象,显矛盾之动;万象纷纭,皆气之聚散,这‘热轻冷重’之理,便是宇宙间最根本的‘理’之一,它非由心造,乃气之本性,格物致知,正需于此等日用寻常、天地万象中,穷究此气此理!” 但过了半晌,张载眉宇间的忧思还是未能完全消解。 “只是,若单是孔明灯,恐怕证明的力度还是不够。” “那就制造载人热气球来证明!” 孔明灯和热气球原理相同,都是利用热空气密度小于冷空气的原理产生浮力升空。 具体方式就是通过燃烧燃料或加热装置使内部空气膨胀、密度降低,形成密度差产生浮力,当浮力大于自身重力时,物体便会升空。 陆北顾干脆说道:“若是人都能上天,契嵩阐释言‘气’荒谬无凭便是错的,否则的话,热气球如何能升?还不是凭‘热轻之气’生于内!凭‘冷重之气’压于外!凭二气交感,矛盾转化之力!此‘气’,此‘力’,此‘理’,充塞天地,运行日月,化生万物,岂是‘唯识’、‘性空’所能尽解?” “此灯升空,便是对‘气本实在’最朴素、最有力之证,因为证明了天地间确有至实至动、可感可知、依其自身之理而运行不息之‘气’。” “——此气,便是宇宙之本,万物之基!” 张载听了这话,一时愕然。 “人能乘着气上天?” “当然可以,只要子厚兄能找来可靠的能工巧匠,做一个栓绳热气球出来,载着人上个三层楼的高度,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这种初中物理水平的实验,陆北顾还是很有信心的。 看着如此自信的陆北顾,张载的心里也安定了不少,他抓着陆北顾的手臂,诚恳地说道。 “若真如此,气之实在,其性其理,昭昭然明矣!此乃‘格物’之典范,‘致知’之坦途,我儒门探究宇宙人生之大道,正当循此‘象’、‘感’、‘理’、‘证’之途,步步踏实,穷究不辍,契嵩之诘难,至此可休矣!” “至于能工巧匠,我倒是真认识一个.虽然不是匠人,但他的手艺,一定比任何匠人都精巧!” “谁?”陆北顾好奇问道。 “钱塘人沈括。” 张载解释道:“此人乃是明州知州沈周之子,皇祐三年沈周离世,他守孝三年后,在前年以父荫入仕任海州沭阳县主簿,负责治理沭水,今年治水工程结束后,他辞去了官职一路北上,如今在开封居住,专心准备科举考试,我曾与他见过几面。” “.” 陆北顾怎么也没想到,张载打算找的能工巧匠,竟然是沈括这位宋代历史上最著名的全能天才。 这位对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军事、经济、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考古等等学科都有研究的全能天才,在现代被人戏称为“大宋达芬奇”,属于什么都懂,什么都精的那种。 当然,他最出名的著作,还是那本大名鼎鼎的《梦溪笔谈》。 “择日不如撞日,我抽一下午时间,一同去寻他?若是能把此事定下来,我也好安心备考。” “好!好!” 张载当然知道陆北顾时间宝贵,所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连连点头。 “沈括住在哪?”陆北顾又问道。 张载说:“就在虹桥附近的一所民宅里。” 陆北顾闻言一怔。 虹桥? 在从合江县出发前,嫂嫂裴妍就告诉他,他的亲姐姐陆南枝可能就住在虹桥附近。 只不过因为在开封寻人本就如大海捞针,而且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紧迫,所以陆北顾一直没去找。 今天下午抽空去虹桥找沈括制作热气球,倒是可以试着寻一下。 (本章完) 第271章 心怀宇宙 第271章 心怀宇宙 在室内待着还不觉得,一出了门,陆北顾就感觉腊月的风就像是裹着细针一般,扎得人脸颊生疼。 他把衣领又往上拽了拽,呼出的白气瞬间就在睫毛上结了层霜。 张载倒是走得轻快,直裰下摆沾着泥点子,想来是方才穿过朱雀门内大街避让车辆时溅上的。 “得去趟虹桥,有劳。” 国子监的车夫小哥没说什么,把骡子套上,几人便出发了。 离开还算安静的东大街,过了州桥,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哪怕是在骡车里面还是能明显感受到。 两侧的店铺挤得密密麻麻,酒旗被北风扯得笔直,旗角抽打在木檐上“噼啪”作响。 虽然是午后,卖吃食的还是很多,蒸笼掀开的雾气里,胡辣汤的辛香混着炙羊肉的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再往东出了东水门,掀开骡车窗帘就能看到河道里漕船正挨挨挤挤,力夫们喊着号子传递粮袋,冻得通红的鼻头下挂着冰溜子,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复又行了一阵。 “那便就是虹桥了。“张载突然说道。 陆北顾抬眼望去,一座朱漆木桥如长虹卧波,横跨在灰蒙蒙的河面上,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虹桥了。 不过,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自然已与刚到开封之时,截然不同了。 虹桥还是那么的热闹,桥头正被挤得水泄不通.挑着鲜鱼担子的老汉正和戴帷帽的小娘子争执,两条青鱼在筐里拼命甩尾;牵着骆驼的胡商被堵在桥中央,驼铃急得乱响;几个穿襕衫的士子骑着毛驴左突右冲,驴耳朵不耐烦地甩动着。 骡车顺着张载指引的路线经过虹桥的时候,桥下忽然传来急促的哨声。 一艘漕船正在收帆,堪堪擦着桥底掠过。 船头的老艄公赤脚站着,呵斥着年轻水手:“慌什么!还能碰着你脑袋不成?“ 话音未落,河面“咚”地一声巨响,原是粮袋落水,惊得桥洞下的白鹅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 虹桥上下,众生百态。 《清明上河图》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等到了目的地附近,因为这里的建筑物太过密集,街边又摆了太多的摊位,以至于骡车根本无法前行,两人只能让车夫找地方先停好车待着,他们步行前去寻找沈括。 “让一让嘞!” 刚下车的张载拽着陆北顾避让运炭车队。 一排又一排的独轮车吱呀呀碾过,木炭渣在霜地上留下乌黑的辙印。 车轴转动声里,陆北顾瞥见桥墩阴影处蜷着个乞儿,正猫着腰快跑出来,捡了些掉落的小块木炭塞进怀里,马上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各种味道也毫不客气地冲着他的鼻孔就钻了进来,随便一闻,就能闻到空气里混杂着的河水腥气、鱼肆咸腥、炭火烟味,还有飘来的羊汤味。 “就在前面。”哪怕就在身前,张载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还是显得有些模糊。 陆北顾紧跟着,目光扫过两旁逼仄的铺面.卖陶器的、代写书信的、烙胡饼的,还有一家传来划拳声的简陋脚店。 张载又走了几十步,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停下。 巷子更窄,两侧是低矮的砖土院墙。 “就是这了。” 走到头,张载指着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门扉紧闭,与巷口的喧嚣形成对比。 张载上前叩门。 他的指节敲击在厚实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片刻后,门内传来脚步声和门闩抽动的轻响。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带着书卷气却又透着机敏的脸庞,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深青色直裰,典型的士子装扮,头发用木簪束起,几缕碎发落在额前,此人正是沈括。 “存中贤弟,叨扰了。”张载道。 “子厚兄?”沈括带着很明显的吴地口音,“正巧我有些新得,或能印证你那宇宙之理,刚还想进城寻你来着。” 张载脸上也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贤弟方才说‘新得’?莫非是观星又有进益?” “正是!快请进,外面风大。” 沈括一边说着,一边将门完全拉开,侧身让路,这时他的目光才看到张载身后的陆北顾。 沈括主动拱手道:“在下钱塘沈括,字存中。” “在下陆北顾,梓州路泸州合江县人。” “等等.莫非是不久前在国子监与太学比试中,力挫刘几锋芒,更以一篇《仲达论》震动开封士林的那位?” 被人当面夸有些不好意思,陆北顾连忙还礼:“沈兄过誉了,些许薄名,不足挂齿。” 沈括的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那篇文章在下拜读后亦是击节赞叹!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寒舍得见!失敬失敬!” 他再次拱手,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 沈括引着二人穿过庭院,推开正屋的门扉。 一股混合着墨香、木头清漆味、淡淡松脂味和更浓郁的油墨味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简朴,靠墙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经史之外,还有算经、历书等方面的书籍。 一张拼接起来的大书案占据了近乎一半的空间,案上放着散落的算筹、几块磁石,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占据了桌面相当位置的可旋转木质浑仪。 沈括似乎正在改进浑仪的部件,这个浑仪看起来被精简了某些环圈,而一条明显被放大了口径的铜制窥管正摆在旁边,还没放到支架上。 “你们看我这浑仪。” 沈括指着桌上的部件,自豪地介绍道:“前代浑仪环圈重迭,遮蔽视线,使用极繁。我思虑再三,觉其月道环所标示轨迹,与月行实迹颇有偏差,徒增干扰,不如干脆省去!又思及观测极星之难,特将此窥管口径放大数分,如此,聚光更足,星象更明,窥测北辰定位,当可精准数倍。” 谈及到这些天文宇宙之事,沈括眉飞色舞、语速极快。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根细长的窥管比划着:“还有这圭表测影。” 沈括旋即指向墙角几个不同尺寸的石圭部件,以及案上一张画着三个表影的草图。 “我察觉蒙气差对日影影响甚巨,尤其晨昏之际,影淡而虚,若仅凭一表,误差难免。我设想,若在观测处立起三个间距固定的候影表,同时测其影长,取其差数,或可抵消大部分蒙气差之扰,使晷影刻度更为精准。” 所谓“蒙气差”,指的就是大气折射。 “看来沈括是真有科学天赋啊,没人指导,自己就能摸索出来这些.” 陆北顾环顾四周这些沈括自制的科研器具,心里寻思道。 张载听得很认真,因为他的“气本论”本身就是唯物的,所以现实世界的宇宙观测,对于他完善理论是很有臂助的,他与沈括也因此结缘。 “那太阳连续两次上中天的时间间隔长短,可有新证?” “有!” 心怀宇宙的沈括眼中光彩更盛,拿起一本笔记翻开说道。 “我以晷仪与漏刻相校,持续观测,确证一年之中,太阳连续两次上中天的时间间隔并非均等!其差虽微,然累积可观,此非历法之失,实乃天道运行精微玄妙之体现。” “除此之外,我还观察到五星之行,轨迹并非完全平滑,其迟疾留逆,暗合数理;前月更亲眼得见陨星划过,诸般天象,皆在印证这浩渺苍穹,自有其恒常运行之法则。” (本章完) 第272章 先帝创业未半而花光预算 第272章 先帝创业未半而光预算 听著沈括滔滔不绝地介绍著自己对於宇宙的天文观测成果。 “存中贤弟所见所悟,皆发人深省!” 张载连连点头,打断道:“这苍穹运转,气机流行,其精微处,確需格物穷究,方能窥得一二真意。” 他感慨完,话锋一转,指向陆北顾:“不过今日我携陆贤弟同来,实是有一桩关乎『气之实在』的绝妙构想,认为非存中贤弟这般巧思妙手,断难製作出实物来,故而登门。” “哦?” 沈括闻言,目光立刻从笔记上移开,好奇地看著陆北顾。 在沈括的第一印象里,陆北顾似乎是个很传统的士人,並不是一个跟他同样喜欢研究这些不为士人重视的杂学的人。 陆北顾也不绕弯子,言简意賅地介绍了一番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教大师竟然言气之一说荒谬无凭?” 沈括眉头一拧,他虽年轻,但浸淫天文歷算、格物致知已久,对契嵩这等完全否定客观实在的论调本能地感到排斥。 “天地运行有度,万物生灭有序,岂是『无凭』二字可尽掩?禪师此论,未免失之偏颇!” “正是如此。”陆北顾点头,“而我有一法,能於世人眼前,昭昭然证明这『气』之存在、其性其理,此法,便繫於『孔明灯』之上!” “孔明灯?”沈括一愣。 “那纸糊竹骨、下燃松脂的玩物?它能证明『气之实在』?” 沈括並非没观察过孔明灯升空,但从未將其与宇宙本原、气性之理联繫起来。 “差不多,但要更大,大到足以载人。” 陆北顾把原理跟沈括简明扼要地讲了。 “热气充盈囊中,囊內之气因热而膨胀,密实程度大减,变得极轻,囊外冷气密实程度大,其重浊之力挤压囊体,欲填补热轻之气上升后留下的『空缺』,这股向下的挤压之力,便转化为向上的浮力,当此浮力大於整个热气球之重时,它便能载人升空!” “热源不息,热气持续补充,浮力便持续存在,绳索牵引,既可控制其高度,又可在地面稳固其位置,便於观测记录。” “你们试想,当此物载著人,真真切切地离地而起,悬於空中数丈、十数丈这难道不是对『气之实在』、对『清升浊降』、对阴阳二气矛盾交感化生动力之理,最直接、最震撼、最无可辩驳的实证吗?!” 饶是沈括天马行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此刻也被“载人升空”这石破天惊的构想震得后退半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陆北顾。 ——这人也太有想法了! 这时,张载忐忑地问道:“存中贤弟能做吗?” “光有原理还不够,得跟我说说具体的结构。” 沈括来到书案前,抓起炭笔和一张用来画草图的纸板。 隨著陆北顾对热气球结构的不断描述,沈括笔下线条飞快勾勒,一个球状轮廓在纸板上显现,下方是承载火焰的吊篮结构。 “画的小了,球囊需大!极大!方能容纳足够多的『热气』產生浮力。” 沈括一边改一边琢磨:“材质需轻、需韧、需密不透气,寻常桑皮纸糊竹骨,绝无可能!需寻上等坚韧轻薄之织物,以鱼胶或树漆反覆浸透裱糊骨架,而骨架需轻而强韧的材质竹篾?太粗笨,或可用更细密坚韧之藤条,编成网状支撑?” 他的思维如同脱韁野马,瞬间从原理跃进到工程实现的每一个细节。 陆北顾连连点头,不愧是“大宋达文西”,只听描述,沈括就几乎立刻就抓住了热气球製作的所有关键点,甚至开始思考替代材料和结构优化。 “燃料亦是大问题!”沈括眉头紧锁,“寻常松脂烟大、火头不旺、燃烧不持久,且易滴落引燃球囊!需高热、稳定之燃料,猛火油其烟黑如墨,气味刺鼻,更易爆燃,不妥如果用上等精炭?火力或可,但如何保证持续燃烧?恐怕需特製器具。” 他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笔凝思。 过了好一会儿,沈括才抬起头,面露难色地对张载说道。 “此构想虽然颇为惊世骇俗,製造难度却不算大,然耗资不菲,所需物料工艺皆需反覆试验摸索,绝非几日可成。” 陆北顾听他说这话差点眼前一黑。 谁也没指望沈括几天就手搓一个载人热气球出来啊! 不过看沈括这意思,他对十天半个月造出来还挺有信心的。 “物料確实.” 张载面露难色,他关注的是沈括这话的另一方面,也就是材料所需费用。 就算沈括不收他人工费,但买材料总要钱,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材料都不算便宜,张载是不可能厚著脸皮让沈括出钱的。 但张载真没啥钱,他这次赴京赶考已经消耗了很多积蓄,眼下离“穷的叮噹响”的田地也差不了多远了。 室內一时沉默。 眼看著大宋的“载人升空”大业就要因为经费不足而无法启动,陆北顾咳嗽了一声。 他扯开中衣內兜的线,用手指捏了颗金豆子出来。 “这个能换一贯多钱,先拿著採购点材料,试製出热气球的样品,后续要是不够再说。” 这颗金豆子,正是陆北顾当初在合江县沐佛节吃“结缘豆”所得,嫂嫂给他缝到了中衣里,原本是为了赴京赶考路上紧急情况之用的,一路上也没用到,眼下就拿出来赞助沈括的科研项目了。 毕竟总不能让项目连“先帝创业未半而光预算”的程度都达不到吧,好歹先起步製造个样品出来,看看能不能行。 至於真的光预算之后的事情,那再说。 “陆贤弟,这如何使得!” 张载面露愧色,他今天又是耽误了陆北顾的备考时间,又让陆北顾出钱製造热气球,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沈括却不客气,直接从陆北顾手里拿了过来,说道。 “存中並非铺张之人,此物关键在於构思精妙、物尽其用,球囊可用最轻薄坚韧的绢,汴梁绢行林立,待我细细寻访,或能以较低价格觅得素绢;骨架用柔韧藤条,分量轻、韧性足;鱼胶可用寻常鱼鰾熬製,费有限只是燃料要多些钱,我知城外炭场有品质很好的『银霜炭』,烟少火匀,买上些,再寻铁匠打制一个特製的、能防风且让热气均匀上升的炉头。” “虽不必高飞,只需离地两三丈便是铁证,但绳索需要用最坚韧的麻绳,多股绞合,以备安全,而吊篮用最轻便的藤条编制,只需能站一人即可.这般算来,陆兄这颗金豆,精打细算,或真能支撑我们造出一个『载人热气球』的雏形!” 沈括越说,张载越觉得不好意思,乾脆对著陆北顾深深一揖。 陆北顾连忙扶起他:“能以此微薄之力来证『太虚即气』是我心中所愿。况且,此物若成,其意义又岂止於儒释论辩?它將是格物致知、穷究天理的一个里程碑!” 他顿了顿,看向张载,语气诚恳:“子厚兄真的不必愧疚,若能推动格物实证之风,於我辈读书人,於这天下学问,便是最大的福音。” 张载看著陆北顾真诚的眼神,喉头微哽。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拍了拍陆北顾的后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北顾的这份情谊,对於张载所言,足以令他铭记。 “既如此,存中贤弟,一切便拜託你了!” “放心吧!”沈括答应的乾脆。 陆北顾看著沈括眼中那份对科学的纯粹热忱,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或许真的能在这嘉祐元年的寒冬,撬动一个改变天下人认知的支点.那巨大球囊在火焰鼓动下挣脱地心引力的轻响,註定將划破大宋思想界沉寂许久的天空! 陆北顾和张载辞別沈括,开始往回走,去找在国子监那辆寻地方靠边停的骡车。 “你们要干嘛?有没有王法了?不怕我去包龙图那里告你们?” 一个好听的妇人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愤怒,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陆北顾和张载循声望去。 只见一家掛著布幡的豆腐铺子前,两个身著皂衣、腰挎铁尺的胥吏,正一脸不耐地杵在那里。 其中一人身形微胖,满脸横肉,正用手指点著那站在店门內的妇人。 “少他娘的嚇唬人!”那胖胥吏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妇人脸上,“你个婆娘懂什么规矩?莫说是包龙图,就是官家亲临,这『免行钱』、『铺席钱』也得照缴!” 妇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荆釵布裙,在这腊月的寒风中冻得嘴唇有些发青,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什么规矩?敲诈勒索的规矩吗?”妇人毫不退让,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了几分,“昨日刚收过『清洁钱』,前日索了『灯油钱』,今日又是什么『免行钱』?我家豆腐小本经营,一日能赚几个铜板?你们这般盘剥,是要逼我们冻死饿死在汴京城吗?” “嘿!给脸不要脸!” 另一个瘦高个胥吏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搡铺子前面的摊位。 “少废话!今日这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再敢聒噪,老子掀了你的豆腐摊!看你拿什么餬口!” “造孽啊.”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低声嘆息,摇著头,却不敢上前。 “可不是么。”一个提著菜篮的妇人小声对同伴嘀咕,“这班天杀的,三天两头来刮油水。” “嘘!小声点!他们背后也是有人撑腰的开封府那么大,包龙图再厉害,一时也管不到这犄角旮旯。” “陆贤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张载忽然低声道:“你看那妇人,是否与你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本章完) 第273章 他不是知道错了 第273章 他不是知道错了 陆北顾心头猛地一跳,目光仔细地往那位与胥吏据理力爭的妇人脸上看去。 那眉眼確与他有六七分神似! 只是生活的风霜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脸颊也因寒冷而失去了丰润,带著一种长期清苦生活的感觉。 但当她因愤怒而蹙眉时,眉宇间那股倔强,却让陆北顾感到一种莫名地熟悉。 就在这时,那瘦高个胥吏见妇人非但不肯就范,还敢当眾顶撞,脸上掛不住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铺子门口支著的一块厚实木板,那正是妇人用来摆放新鲜豆腐的案板。 “哐当”一声响,木板应声翻倒,上面的豆腐块瞬间摔落在地,七零八碎的在冰冷的泥土和污水里滚了几滚,更是全都沾满了污秽,破碎不堪。 妇人惊呼一声,试图挽救,却滑了一下,踉蹌著几乎摔倒。 “住手!” 陆北顾再也按捺不住。 他拨开身前两个看热闹的行人,一个箭步衝到了豆腐铺前,横身挡在了那妇人面前,怒视著两个胥吏。 张载紧隨其后,也站到了陆北顾身侧。 “呵?哪来的?想学人英雄救美?” 胖胥吏上下打量著陆北顾身上的丝绵袍,嘴上不在意,眼中却闪过一丝忌惮。 他们都是在市井间廝混的,最是有眼力见儿,也最是喜欢头一眼就从人衣著打扮和气质上面,来判断对方是否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 陆北顾这身衣服以及他的气质,让两名胥吏下意识地就觉得对方定然不凡,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此时他们仗著这是他们的地盘,气焰依旧囂张。 “收的是官府的例钱!识相的赶紧滚开,別给自己找不痛快!” “官府的例钱?”陆北顾的声音冰冷,“我可听说了,开封府新颁的《市易新则》明令要取缔一切非法摊派杂费,你们口中的『免行钱』、『铺席钱』、『清洁钱』、『灯油钱』,可有开封府衙加盖大印的正式文书?可有三司核准的税目?有的话就拿出来!” 陆北顾话不多,却直接点出要害。 王安石整顿虹桥市场的核心,正是要革除这些胥吏巧立名目、盘剥商贩的积弊,只不过《市易新则》酝酿了许久之后刚颁布,这把大刀没落到这些基层胥吏头上,还没人晓得轻重呢! 甚至,这些基层胥吏,还以为开封府里的包拯和王安石,跟曾公亮一般,是来镀个金便高升了的。 殊不知,这两位可都是敢於改革的铁腕人物! 至於为什么从陆北顾上个月写出那篇《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到今天,开封府衙才酝酿出来针对胥吏的改革。 那自然是因为开封府毕竟是大宋东京,作为首善之地,很多事情一旦牵扯过广,根本就不是开封府衙本身能决定的。 实际上,若不是有著文彦博、富弼、韩琦等两府相公的鼎力支持,就针对市场交易这点事情,小一个月的时间可都定不出规制呢.按照大宋官僚体系的行政效率,这已经算是办得速度飞快了。 两个胥吏被问得一窒。 关於《市易新则》的事情,他们也是昨天才听说,只是都没有当一回事。 毕竟这么多年了,开封府衙里的官员们来来往往,不乏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的,但他们这些基层胥吏,不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怎么收就怎么收?也没见谁真的能把这些风气彻底扭转过来。 胖胥吏眼神闪烁,强辩道:“你懂什么!这是虹桥市集的老规矩!多少年了都这么收!” “老规矩?” 陆北顾目光扫过围观的商贩和百姓。 “诸位街坊邻里,可有人多年前见过朝廷明发的文书,准许他们收取这些名目的钱財?若有,请站出来指证,我即刻向两位赔罪!若无.”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股凛然正气。 “那便是假借官府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 人群一阵骚动。 “是啊,从没听说过什么文书。” “就是勒索!” “这位公子说得对!”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个胥吏耳中。 他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那个瘦高个,恼羞成怒,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铁尺上:“小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污衊公差?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说著,竟作势要抽出铁尺。 “你敢!” 张载怒喝一声,主动上前半步护住陆北顾。 他本就是胸怀浩然之气的人,这种事情,便是没有陆北顾,他也管得,更何况陆北顾刚帮了他大忙,更是不能坐视不理。 陆北顾也不怂,往前走,对著两名胥吏喝道:“来,是个带卵的往这打,打到开封府衙去,我倒要看看国子监的脸面是不是你能打的!” 胥吏动作一滯。 就在这时,一声沉喝,从人群外传来。 “住手!” 人群被差役强行冲开,让出一条通路。 只见王安石身著官袍,外罩貂裘,正冷冷地盯著眼前的两个胥吏。 他並非独自前来,身后跟著数名身著皂衣手持水火棍的开封府衙役。 “王王提点.” 胖胥吏腿肚子开始打颤,他在点卯的时候认得这位新上任的大官。 今天运气实在太差,若是知道王提点来虹桥视察,他是无论如何都会收敛起来的。 可这下撞到刀口上了,成了要被杀了儆猴的那两只鸡,怎么办? 王安石却根本不看他们,冲陆北顾微微頷首后,径直走到豆腐铺前,对著那惊魂未定的妇人,拱手说道。 “本官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王安石,先代开封府衙赔个罪。” 隨后,王安石转身,目光方才看向两个胥吏:“你二人,姓甚名谁?隶属何司?所收款项,名目为何?可有府衙籤押文书?” 瘦高个还想狡辩,嘴唇哆嗦著:“王提点,是小的们记错了,没、没这回事.” “记错了?” “当街损毁商贩財物,意图殴打士子,眾目睽睽之下,还想狡辩?” 他不再废话,对身后衙役下令:“拿下!带回府衙,严加讯问!查清其歷年所收不义之財,勒令如数退还受害商贩!其行径恶劣,依律严惩!” “是!”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乾净利落地卸了两人腰间的铁尺和號牌,隨后反剪双手,押了起来。 “王提点饶命啊!” “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哀嚎求饶声响起,但王安石置若罔闻。 他很清楚,对方並不是知错了,只是知道自己快要完了。 王安石转向跟在他身后的小官,说道:“张榜!” (本章完) 第274章 嫂嫂的家世 第274章 嫂嫂的家世 那小官立刻展开手中的纸,找了墙刷浆糊后贴了上去。 ——这赫然是一份盖著鲜红开封府大印的告示。 而这种告示,他们携带了厚厚的好几摞,显然是要贴满整个虹桥市场的。 “虹桥市集所有商贩、百姓!” 王安石的声音很洪亮,清晰地穿透寒风:“自今日起,开封府衙於虹桥市集推行《市易新则》,其一,废除所有非法摊派杂费!凡胥吏索要『常例』等名目者,商户可拒付,並即刻向市集新设之『察吏亭』举报,查实者,严惩胥吏,举报者受赏!” “其二,市集所用官秤、官斗,统一由府衙校准,置於市口,百姓、商贩均可隨时核对,凡发现胥吏或商贩私自篡改、使用私秤者,重罚!” “其三,商税徵收,依三司定额,明码標好,开具府衙统一印契,徵税胥吏不得额外索要分文,凡遇刁难勒索,亦可向『察吏亭』或开封府衙直接鸣鼓告状!” “其四,凡市集胥吏,將在清理队伍后由府衙发放薪资,使其毋需再行盘剥亦能养家。然,若再有贪墨勒索、欺行霸市、勾结青皮者,一经查实,罪加三等,充军流放!” 开封府衙由包拯和王安石制定的四条新规,条条直指胥吏之弊的核心。 “有救了!” 人群的欢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虹桥。 无数商贩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被这些胥吏盘剥得太久太苦了! 王安石此举,无异於给了他们一道护身符,一道敢於直起腰杆做生意的底气! 陆北顾站在沸腾的人群边缘,看著王安石那並不算特別高大却仿佛能撑起一片青天的背影,心中激盪难平。 这位“拗相公”的魄力与执行力,实在是令人心折。 隨后,陆北顾收敛心神,回首望向身后这位刚刚经歷了无妄之灾的妇人。 她的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那眉眼的轮廓,与记忆中生母的面容,重迭得越发清晰。 陆北顾上前一步,轻声问道:“冒昧请问,可是陆南枝当面?” 妇人闻声,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泛红的眼睛看向陆北顾后瞬间睁大,眼神极为难以置信。 这模样. “是我,你、你是.北顾?” 寒风卷过虹桥,吹动豆腐铺的布幡。 不远处,王安石正指挥衙役清理现场,给商贩解释《市易新则》。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狼藉的豆腐铺前,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陆北顾看著妇人眼中汹涌的泪水,和那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一丝微光的眼神,心中再无怀疑。 他喉头滚动,用力说道:“阿姊,是我!陆北顾。” 妇人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与那个她脑海里才到她小腿高、拉著她衣角哭得抽噎的几岁幼弟的影子重合了。 十四年了! 自从父亲含冤离世后,她与家人已经离散了整整十四年。 丈夫常年行伍在外,支撑著她活下去的,除了儿子,就是那渺茫的念想.或许,远在蜀地的亲人都还在!或许,她的幼弟已经长大成人! 而此刻,这念想竟成了真!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衝垮了她心里所有的堤防。 陆南枝颤抖著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幼弟的脸颊,手指却停在半空,颤抖著。 陆北顾主动拉著她的手,说道。 “进屋说吧。” 张载见状,知道他们亲人久別重逢,自己不好叨扰,便与陆北顾微微頷首过后独自离去了。 在屋里,陆南枝又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復,用袖子胡乱抹著脸上的泪水,拉著陆北顾的手急切地追问:“你是怎么找到开封来的?是大哥让你来的吗?你哥哥和嫂子现在怎么样?” 听了这话,陆北顾的心一沉。 他垂下眼瞼,避开陆南枝那充满希冀的目光。 “阿姊。” 陆北顾顿了顿,而他这一顿,就感受到掌心里陆南枝的手骤然一僵。 显然,陆南枝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哥他数年前染了急症,去了。” “是嫂嫂一个人支撑著家里,供我读书,我这次来开封,是得中瀘州解元,赴京来考礼部省试。” 生离而死別。 听到了这个消息,陆南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她抓著陆北顾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 “娘亲!” 一个清脆带著哭腔的童音响起。 只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经从铺子后屋跑了出来,惊恐地看著瘫软的娘亲,扑过来死死抱住她的腿,仰著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和害怕。 这声音將陆南枝从巨大的悲痛中稍稍拉回了现实。 她勉强镇静下来,拉著男孩子说道。 “叫小舅。” “小舅!” 看著喊他“小舅”的小男孩,陆北顾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隨后,两人便沉默了,这时候想说的太多,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 眼前的阿姊,与他记忆里那个在身影模糊但温柔嫻静的闺阁少女判若两人。 早早失去父母的痛苦、抚养孩子的艰辛,早已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那眉宇间的倔强,正是被这无情的岁月生生磨礪出来的。 “阿姊,还有我呢。” 陆北顾紧紧地攥住了陆南枝的手。 看著姐姐,陆北顾的心中,其实有对於自家过去的疑问想要问。 在从合江县出发时,嫂嫂裴妍让他来开封,去找姐姐陆南枝问,但眼下姐姐虽然在眼前,可精神已经这般悲痛,陆北顾实在是不好再让她剖开伤口了。 但过去的事情不问也不行。 待陆南枝的情绪稍微平復了一些,陆北顾试探著问道:“我隨大哥扶棺归乡时尚年幼,对过去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阿姊嫁了人,嫂嫂与娘家断了联繫.” 听著陆北顾开口,陆南枝知道弟弟长大了,这些事情也不好再瞒他,便说道:“你姐夫贾岩是个廝杀汉,常年不著家的,我又不肯让孩子也去军营旁居住.那得成什么样子?只得带著孩子在这里討生活。” 贾岩? 陆北顾微微蹙眉,这名字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但实在是记不清在哪看过了。 “至於你嫂嫂的娘家,却是人家当年便看不上我们陆家。” 裴妍知书达理,显然不是普通家庭能培养出来的,而对於娘家,她却始终讳莫如深。 在陆北顾的追问下,陆南枝道出了实情:“你嫂嫂娘家乃是闻喜裴氏分支,她的爷爷裴丽正是唐朝宰相裴耀卿八世孙,裴丽正之大兄裴济是灵州知州,咸平五年因党项人叛乱导致灵州城陷而战死,裴丽正之二兄裴丽泽与裴丽正同是进士及第,家族后代不乏位至州郡者,乃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本章完) 第275章 前尘往事 第275章 前尘往事 经过姐姐陆南枝的一番描述,陆北顾对此时的“开封裴氏”有了一个详细的认识。 他也明白为什么寒食节的时候,嫂嫂裴妍会说“在开封时,寒食节最后一日黄昏,官家真会派中使给大臣赐新火”了。 闻喜裴氏自古为三晋望族,也是华夏歷史上声势显赫的名门巨族,其家族自秦汉以来,歷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譬如三朝元老裴矩、大唐开国元勛裴寂、中唐名相裴度等等人物,都是出自裴氏,光是在正史里有记载的家族子弟就不下数百人,出过无数公侯將相。 不过因为被黄巢撅了根,在又经歷了五代战乱之后,闻喜裴氏早已不復往日荣光。 而“开封裴氏”这一支,是太宗朝时期,裴妍的曾祖父右神武大將军裴延復来开封任职后,正式从闻喜裴氏里面分出来开枝散叶的。 到了真宗朝,“开封裴氏”的第二代,也就是裴妍的祖父那一辈,裴济、裴丽正、裴丽泽三兄弟,尚且都能全部高中进士,並且官至知州,出现了“一门三知州”的盛况。 而到了第三代“德”字辈,就明显地出现了阶层跌落的趋势。 能支撑“开封裴氏”门面的,就是裴妍的父亲裴德舆,以及大伯裴德谷。 裴德舆由开封府推官、潁州知州,一路做到了提点梓州路刑狱、提点京东路刑狱、夔州路转运使、益州路兵马鈐辖,仕途一片光明,本来正常来讲下一步就是要緋袍变紫袍的。 可惜,裴德舆运气不好,刚调任河北,就遇到了著名的“贝州兵变”,因处置不力而被贬,隨后就是在各州之间不断奔波调动.这也是大宋的知州们的常態。 在两年前,裴德舆被任命为涇州知州,还没动身,便一病不起,最后离世,享年六十七岁。 裴德舆有两任夫人,分別是史氏和李氏,这两位夫人生了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进士,也就是此前的瀘州军事推官杨諤,以及温州军事判官赵頡。 至於陆北顾的嫂嫂裴妍,並非是妻生,而是妾生,故而在提点梓州路刑狱的时候,因缘许给了陆家。 而如今裴德舆离世,“开封裴氏”实际上的当家人,便是裴德谷了。 裴德谷以奉化知县入仕,歷任南京留守司通判,做过蓬、絳、解、虢、泽、沂六州知州,现任工部虞部郎中,是个实权职位主要负责掌管山泽、苑囿、畋猎,所有砍伐木石、薪炭、药物的事宜都归其管辖,除此之外,还负责金银铜铁铅锡等矿山的废置收采事宜。 至於“开封裴氏”第三代“德”字辈的其他人,如裴德基、裴德丰,官职就不高了,只是普通京官。 而第四代“士”字辈则更拉胯,除了裴德舆的次子裴士禹如今任职西京留守推官以外,裴德谷的儿子裴士伦、裴士林、裴士杰,都是一些寺丞之类的职官,没有具体差遣,就领一份俸禄混日子。 不过裴德谷的八个女儿倒是都嫁的不错,全都嫁给了官员,其中一个女婿王益柔还是宰相王曙的儿子。 “一代不如一代,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陆北顾心中暗想道。 实际上,这也是此时的他,心態不同了。 如果他还是个合江县的县学学生,那么“开封裴氏”这种一门出过好几个知州的名门望族,那根本就不是他能够匹敌的。 就算嫂嫂裴妍与“开封裴氏”断绝往来,是因为其中有什么仇怨,他也没有能力去报。 不过现在,经过宋庠等人的教导,再加上能够准確地把握下个月礼部省试所考校的文风,陆北顾对於通过礼部省试这件事情,已经非常有信心了。 而且,张方平和范祥,也急需他这种懂经济的人才。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所以此时的陆北顾相信凭藉自己的努力和贵人的赏识,他在未来的朝堂上,必定会有一席之地。 故而对“开封裴氏”这种逐渐衰落的家族,也就没有任何畏惧心理了。 沉思片刻,陆北顾开口问道。 “那当年父亲又是因何而亡故的?” 听了这话,陆南枝沉默了许久,隨后开口。 “父亲他是被构陷的。” 陆南枝的目光越过陆北顾,投向门外渐渐沉落的暮色,仿佛穿透了十四年的光阴,又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那时父亲在都水监任职,负责『勾当虹桥修造物料事』。” 陆南枝的声音有些黯哑:“朝廷要废了旧桥,仿照陈希亮在宿州段的汴河上所造的虹桥,在开封段的汴河上也建一座不用桥墩、横跨两岸的新桥,这本是利国利民、畅通漕运的好事,父亲他夙兴夜寐,殫精竭虑,图纸改了又改,物料算了又算.” 她的手指抓著粗糙的木桌边缘,指节泛白。 “可这桥,挡了別人的財路,就是那些『塌房』里的商人。” “这些汴河两岸货栈的主人,靠著旧桥低矮、船只通行缓慢,上下货物都得在他们塌房里周转,盘剥船工、勒索客商,日进斗金!若是新虹桥建成了,船行如飞,谁还巴巴地把货卸在他们塌房里,让他们雁过拔毛?” 陆北顾凝神静听。 “这些人在开封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 哪怕是回忆,陆南枝的声音仍然带著一丝颤抖:“他们先是找上门来,想用金银收买父亲,让他拖延工期,或者建议朝廷保留旧桥墩、让桥洞矮些父亲他性子耿直,最恨这等营私舞弊、损公肥私之事,严词拒绝了。” “他们见收买不成,便先是散布谣言,说父亲贪墨物料,中饱私囊。接著又找朝中官员上书,污衊新桥工程设计不稳,劳民伤財,建成便恐有倾覆之险这些污水,一时竟也泼得满城风雨。” “父亲据理力爭,他拿著图纸、演算结果,在都水监里解释过,都水监的主官也都明白,可还是无济於事,因为除了那些塌房商人,庙堂之上,也有人不想这桥顺顺利利地建成,不想看到漕运畅通、国库丰盈!” 陆北顾心头一凛,看起来,陆家的前尘往事涉及到的人物,层次还不低。 (本章完) 第276章 姐夫 第276章 姐夫 “就在都水监顶著巨大压力,让父亲备齐物料,准备择日开工的关键当口,朝中忽然传出了更严厉的弹劾,说这工程『破坏龙脉』,措辞极其险恶,而背后推动这波风浪的,听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哪怕屋里没有外人,陆南枝依旧压低了声音,带著一种平民百姓对高不可攀权贵的本能恐惧。 “大人物?” 陆北顾蹙紧了眉头,追问道:“是何等大人物?姓甚名谁?” 陆南枝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就算知道了也无益处,我们斗不过的。” 听了这话,陆北顾血压都上来了,眼前微微发黑。 “阿姊!” 陆南枝见他心急,也知道这时候说了一半不说了,幼弟肯定接受不了,毕竟这是父亲被构陷的往事真相。 “我当时在窗外偷偷听父亲和母亲夜话,听说是吕夷简相公指使门生弹劾的。” “吕夷简的门生?是哪个?” 吕夷简掌国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是没个具体名字,光靠猜那就是大海捞针了。 陆南枝嘆了口气,说道:“如今的枢密使,贾昌朝。” 陆北顾已经大概明白了,虹桥修造一事,大抵是作为一局棋局博弈里的棋子,捲入了保守派和新政派从庆历年间开始,如今已经持续了十余年的庙堂斗爭之中。 吕夷简作为保守派的巨擘,其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在庆历新政失败之后,保守派开始全面阻挠任何可能被贴上“新政派”標籤,或触动既得利益的改革,这一点完全符合逻辑。 而阻挠虹桥的修造,既是维护塌房商人的利益,也是对新政派余绪的一次狙击! 陆南枝其实直到今日都未必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但十四年前那股巨大的、要將父亲碾碎的力量,她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父亲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个人,塌房商人恨他入骨,朝中那股力量更是想把虹桥修造一事彻底搅黄,他们捏造的证据越来越『確凿』,父亲他渐渐心力交瘁,然后就很匆忙地就把我嫁了出去你姐夫是开封人,家里三代都是禁军军官,如今想来,父亲是在帮我避祸。” 陆南枝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我出嫁没多久,就、就听你大哥说,父亲去了裴府一次,回来时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隨后去都水监衙署点卯。第二天中午,官府的人就来了,说父亲上午在衙署里暴病而亡。” 陆北顾瞳孔微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衝头顶。 哪有这么巧的“暴病而亡”? ——这分明就是“被自杀”吧! 小小的豆腐铺內,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 姐弟俩的身影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屋外,开封城的喧囂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剩下屋內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陆北顾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锐痛。 吕夷简已经死了,但贾昌朝如今仍在高位。 父亲的冤死,姐姐的忍辱负重,嫂嫂的顛沛流离.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了当年的庙堂爭斗。 而如果姐姐陆南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仇,他陆北顾绝对不会不报! 他抬起头,望向姐姐的脸庞,一字一句,声音坚定:“阿姊,过去的冤屈,我记下了。陆家的血,不会白流!”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铺子门口。 紧接著是门板被轻轻推动的“吱呀”声,见推不开,便轻重有序地敲了四下。 “来了。” 陆南枝听到有节奏的敲门声,连忙擦了擦眼角,迎了上去。 甫一开门,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挟著冬夜的寒气,便弯腰迈了进来。 来人身材壮硕,穿著半旧的深色窄袖战袄,外罩一件挡风的皮裘,腰间束著磨损严重的犀带。 大宋制度,三品玉带,四品金带,五品银带,六品至九品犀带,百姓则用铜铁等带。 显然,看打扮,这是一名禁军基层军官,官职不高,在大宋也没什么社会地位。 他约莫三十岁左右,面庞方正,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下頜蓄著短须,眉骨处一道寸许长的旧疤,虽不狰狞,却平添几分剽悍之气。 其眼神锐利如鹰,带著行伍中人特有的警惕,刚一进屋,目光便扫过屋里,瞬间锁定了屋內的陌生人——陆北顾。 “这是?” 他的目光在妻子红肿的眼睛和陌生青年身上快速逡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爹!” 原本依偎在陆南枝腿边的小男孩贾安,看到父亲回来,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带著哭腔扑了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结实的小腿。 “爹!娘今天被人欺负了!豆腐都砸了!是坏人!后来是那个官老爷和小舅赶跑了坏人!” “小舅?”贾岩一怔。 陆南枝刚刚见到丈夫,强撑的精神鬆懈了几分,一时竟忘了介绍,这时候连忙介绍道:“这是我幼弟,此前跟你说过的,陆北顾!如今他考上瀘州解元,来开封赶考礼部省试.今日多亏了他,还有那位王提点。” 她將今日胥吏刁难、陆北顾挺身而出、王安石出现惩治恶吏的经过,以及姐弟相认的情形,快速地敘述了一遍。 当提到大舅哥已然病逝时,贾岩的眼神也明显黯淡了一下,他沉默地点点头,看向陆北顾的目光中的警惕之色褪去了大半。 “原来如此.多亏你了。” 贾岩主动先对著陆北顾行礼,陆北顾也连忙还礼。 贾岩转头看向妻子,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南枝,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了,是我不在家的缘故。今日之事,是我之过。” 他走到陆南枝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俯身將儿子贾安抱了起来,用带著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儿子的脸蛋,引得贾安咯咯直笑。 这温馨的一幕,冲淡了屋內原本凝重的气氛。 “姐夫言重了。”陆北顾看著姐姐脸上终於浮现的暖意,心中稍安,“恶吏横行,非一家一户之祸,实乃积弊所致。幸得开封府王提点雷厉风行,推行新法,想来日后会有所改观。” “不说这些了。”贾岩看向小舅子陆北顾,语气变得关切,“北顾,你既是来赶考,如今住在何处?可有安顿?若是不弃,不如就在这铺子后院暂住?虽然简陋,总好过客栈嘈杂。” “多谢姐夫好意。” 陆北顾婉拒道:“我入了国子监广文馆,读书备考很方便,今日巧遇得见阿姊,亦已是天大的幸事只是今日与阿姊说了些过往旧事,阿姊心中悲痛,还请姐夫多宽慰。” 贾岩闻言,显然明白陆北顾所指。 “老泰山的事.唉,这些年,南枝心中苦楚,我都知晓。只是有些事,非我等微末之人能轻易触碰。” 陆北顾点了点头:“姐夫放心,我省得。” “嗯。”贾岩頷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你能高中解元,想来也有机会通过省试再中个进士,可谓是前途无量!待你省试高中,姐夫定要与你痛饮一宿!” “爹!我也要喝!”贾安在一旁兴奋地叫道。 “臭小子!你喝豆腐汁去吧!”贾岩笑著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屋內气氛终於彻底缓和下来。 只是,那关於父亲冤死的真相,以及姐夫言语中那隱晦的提醒,依旧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陆北顾的心头。 (本章完) 第277章 粔籹蜜饵,有粻餭些 第277章 粔籹蜜饵,有粻餭些 嘉祐元年,腊月二十八日。 临近新年,又下了一场雪。 只是昨日那场细雪並未积得太厚,只在各坊人家的屋脊、树梢和庭院的角落留下些许斑驳的白色,衬得东京的冬日颇为清寒。 天色有些阴沉,朔风如刀,卷著残留的雪沫,在青石板路上像是翩翩起舞似地打著旋儿。 陆北顾紧了紧身上的丝袍,再次来到宋府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 门房已熟识这位每日准时前来的宋公学生,未多言语,熟络地將他引入府內。 宋庠身上带著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的职、官,按理说,他离第三次拜相,亦或是第三次成为枢密使,不过是官家一道圣旨的事情。 故而,一开始刚回京的时候,门前还是颇为热闹的。 可大半年过去了,除了以宰相仪仗、待遇,跟著中书省班次上朝之外,宋庠没有得到任何任命。 甚至贾昌朝都从大名府回来担任枢密使了,宋庠还是没动静,这门前也就彻底没人走动了。 眼瞅著快过年了,宋府这副门可罗雀的样子,比之同坊的其他高官,实在是寒酸许多。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宋庠跟文彦博有宿怨,不然肯定还是多少会有人走动的。 此前有个很微妙的信號,那就是文彦博作为昭文馆大学士,虽然是理论上的“首相”,但仅兼译经润文使,但作为“次相”的刘沆反而有著监修国史的差遣.这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庙堂惯例。 所以,许多人將此视为官家並未彻底信任文彦博的信號。 再加上此前文彦博阿附张贵妃,所以对於他到底能不能在“首相”这个位置上长久地干下去,许多人都是持怀疑態度的。 而如今刘沆罢相,文彦博虽然在六塔河事件上搞砸了,但还是得了监修国史的差遣,这就反而让人觉得他的地位稳固了。 文彦博的“首相”地位不可动摇,宋庠这里,自然也就没人来烧冷灶了。 对於这种情况,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是会选择与宋庠划清界限的。 但陆北顾不会。 一方面是他的做人原则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宋庠地位何其之高?学问何其之深?却毫无保留地把科举知识教授给他一个外乡举子,助他金榜题名,这是永世难忘的大恩;另一方面,作为熟读歷史的穿越者,陆北顾有著別人没有的“天眼”。 这世界上只有陆北顾知道,宋府这种门前狗都不来的情况,还会难熬地持续一整年。 但到了嘉祐三年,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 在嘉祐年间云波诡譎的庙堂斗爭中,短暂抵达人臣之巔的文彦博將被仁宗罢黜,枢密使韩琦递补进政事堂成为宰相,而为了派系平衡,仁宗会选择宋庠成为带著“同平章事”衔的枢密使,也就是所谓的“使相”,执掌大宋百万大军的最高军权。 穿过几重院落,依旧是那条通往书房的迴廊。 廊下悬掛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与往日並无二致。 本书首发????????????.??????,提供给你无错章节,无乱序章节的阅读体验 未时初刻,分毫不差。 陆北顾步履沉稳地踏上轩榭的石阶,推门而入。 熟悉的暖意夹杂著松烟墨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书房內,炭盆依旧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嗶剥”声。 宋庠已然端坐於书案之后,白的鬚髮在炭火暖光映照下显得很苍老。 案头是一份新到的邸报,宋庠正在看,只是他的眼睛,所以距离凑的有些近。 “先生。” 陆北顾深深一揖,声音恭谨如常。 宋庠微微頷首,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陆北顾手上提著东西。 “快过年了,家里阿姊做了些点心,给先生带来以作『馈岁』.这是蜀地风俗,岁晚酒食相邀,谓之『別岁』;互致盘盒,谓之『馈岁』。” “喔?” 宋庠脸上露出笑意,显得很高兴。 若是旁人送他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他是不稀罕的,也不会收,不过送点亲手做的吃食,那就不一样了。 宋庠接过食盒,把它放在书案上,亲手打开。 食盒共三层,第一层是粔籹,也就是环形蜜油酥点心,有点类似饊子。 “《楚辞·招》曰『粔籹蜜饵,有粻餭些』,就是这东西吧?” “是,先生渊博。”陆北顾笑道,“刘禹锡《楚望赋》里讲『投粔籹以鼓檝,豢鱣魴而如牺』,不过粔籹如今早已不局限於楚地了,蜀地家家户户,过年也是要做来当年节点心的。” 宋庠没什么忌讳,用手指捻来尝了一个,他虽然眼睛有点,但牙齿还很好,所以嚼起来嘎嘣脆。 第二层则是米锦,是將蒸熟舂制的糯米糕切片火烤,软软糯糯,很有弹性,但不粘牙。 非要在现代食物里找类似东西的话,有点类似於去大理等云南城市旅游都能吃到的“饵块”。 第三层是红腊,所谓“红腊”,指的是以椒、井盐醃製的动物,富家赠整只“腊猪肩”,平民赠腊肠、腊兔,开封附近的兔子肉质不够劲儿,所以做的是腊肠。 “好好好,老夫收下了。” 宋庠一一品尝之后,收下了陆北顾带来的馈岁礼物,然后又招呼来管事,让他在陆北顾临走前去仓库拿点东西带著。 “对了,你阿姊怎么在开封?不在四川吗?” 陆北顾轻描淡写道:“以前家里是在开封的,家父早亡,我那时候小,便隨大兄回了四川,阿姊已经嫁到开封,故而分別,不久前方才重逢。” 宋庠点点头,並没有过多追问。 到了他这个年纪,世间的事情早都看透、看淡了,如果陆北顾有什么需求,主动跟他开口说,宋庠当然会视情况选择是否帮忙,但陆北顾没说,他也不会提。 毕竟,两人的关係还是相当单纯的。 一个教,一个学。 除此之外,暂时没有其他瓜葛.或者说地位差距太大,也很难有其他瓜葛。 宋庠教陆北顾考科举,一方面是看在亲弟弟面子上,另一方面,就是在家里閒得发慌,太无聊了。 “坐吧,距离礼部省试没几天了,今日功课,复习一下时务策。” 宋庠把刚看完的邸报推了过去。 陆北顾依言落座,接过邸报,屏息凝神看去。 (本章完) 第278章 宋庠的明示 第278章 宋庠的明示 “早年间,魏瓘知荆南,曾上疏言:『五溪险绝,鸟道难通,诸將贪功,易启边衅,劳师糜餉,於国何益?』因条陈上、中、下三策:招抚为上,守御次之,攻取为末。惜乎,其言未获当时之明断。” 宋庠嘆了口气,道:“而今溪州刺史彭士羲侵扰边境,为患不止,下詔知荆南魏瓘、湖北转运使王绰、知辰州竇舜卿招抚,而彭士羲遣衙內指挥使覃师明输款欲降,然必令其亲齎降表,诣澧州交割,始得施行安抚。其所属十三州羈縻刺史进奉名目,宜减至五州至七州为限,並仰详具处置步骤条析以闻。” “今日之题便是析朝廷此詔於彭士羲事之深意,並论魏瓘『三策』之要。” 大宋的边防问题,主要集中在四处.按威胁程度由高到低排序,威胁最大的自然是西北与河东面对的心腹大患夏国,其次就是河北面对的辽国,除此之外,便是南方荆湖南部的五溪蛮,以及四川南部的乌蛮。 溪州刺史彭士羲,便是大宋始终头疼的五溪蛮首领。 而不管是五溪蛮还是乌蛮,这些南方蛮族,都是那种虽然不可能跟夏国一样起兵叛乱独自建国,势力也不算特別强大,但就是能仗著西南边陲的烟瘴险阻,地形极其复杂不適合大军征討,故而反覆无常,经常跳出来噁心大宋之后又缩回去的。 有四个字对此形容的很好。 ——癣疥之疾。 大宋不是没有明白人,很多能臣都清楚,打五溪蛮的收穫跟投入完全没法比,所以宜抚不宜战。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宋军没啥战斗力。 基本上不可能做到顶著瘴气和山地环境,把五溪蛮给彻底灭了。 反而可能因为受制於后勤压力和地形环境所必须採取的分兵策略,以及宋將特別喜欢贪功冒进的特点,导致被熟悉地形的五溪蛮各个击破。 招抚,確实是可行的良策,但招抚,绝非示弱,朝廷也是有条件的。 邸报里写的很明確,首先就是要“亲齎降表,诣澧州交割”,不能派个使者或者口头承诺,而是要彭士羲本人,带著象徵臣服的降表,亲自来朝廷控制下的澧州。 显然,如果不敢,则其心必诈。 隨后则是“减至五州至七州为限”,彭士羲能號令五溪蛮十三州,是其跋扈的根基,朝廷是要削其羽翼,斩其爪牙。 而对於彭士羲这次能不能答应,陆北顾也不知道。 因为他记得大多数都是歷史大事以及比较出名的人物,对於小事件和不太出名的人,他也没刻意去记。 但无论如何,目前彭士羲肯定也是压力山大的换到他的视角就知道了,五溪蛮的体量比西夏差远了,说是十三州,实际上全都是非宜居地区,人口也就跟大宋的三四个普通州、军加起来差不多。 而山地地形虽然令其有著“易守难攻”的先天优势,但同样也意味著物產不足,尤其是粮食,再加上食盐、铁锅、布匹、医药等各种物品,五溪蛮所在地区產出都很匱乏,所以如果被大宋朝廷长期封锁,彭士羲是註定难以为继的。 所以,最后大概率还是会被招抚。 但在此之前要打几仗,打多久,谈几轮,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陆北顾沉思良久,方才提笔。 “安靖边鄙,贵在庙算深远,因势利导。今下詔招抚下溪州彭士羲,乃朝廷审时度势,取魏瓘知荆南时所陈上策而行之,诚为老成谋国、息兵养民之良图。” “彭氏世领五溪诸蛮,州数愈繁,其势愈张,尾大不掉。今明詔削其藩属,限其州数,乃断其爪牙,弱其根本,使归顺之后,无復啸聚为乱之资。招抚之诚非徒示以宽仁,更在於立威以慑其奸,削势以绝其患,绸繆周密以保其成。” “魏瓘昔年之议,其精要何在?首在『识地利』,五溪之地,层峦迭嶂,鸟道盘紆,大军深入,馈运艰难,十夫之力难济一卒之需;次在『察人心』,边將邀功,易启衅端,兵连祸结,徒耗府库而边患益滋;三在『权利害』,攻取则劳师伤財,守御亦疲於奔命,唯招抚一途,能『不烦兵甲而屈远人』,以威信怀柔,省国用而安边氓” 当陆北顾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时,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恭敬地將文稿双手呈给宋庠。 宋庠接过,神色沉静地阅读起来,他看得很慢,目光常常在关键处停留良久。 “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再来了。” 宋庠放下了文稿,说道。 陆北顾挺直了腰,手指攥了起来。 这件事情他其实有心里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到,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或者说,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几个月以来在国子监和宋府之间“两点一线”的规律生活。 “庆历兴学之后,国朝科举首重策论,你的时务策、史论、经论,本来就不错,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后,业已到了登堂入室之境,既能紧扣主题条理分明地论述,又能把握住最关键的立意.在老夫看来,实力足以躋身进士前列,再往上精益求精的话,收益极低,时间也不允许了。” “至於帖经,没什么好教的,诗赋方面,赵抃离开前也已经教你了,我不如他。” “唯有墨义,你尚需全力准备,在礼部省试来临之前,把实力再拔高一截。” 宋庠说道:“所以,老夫的意思是,从今天一直到过完元夕的这十七天,你便把精力全都集中在墨义上面吧,跟著宋堂好好学,他在这方面不差,老夫教你的墨义,很容易教的深了,你吃不透,而且有些理解,也过时了。” 陆北顾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道:“那元夕节,老师还出来赏灯吗?” “当然。” 宋庠很有深意地说道:“只是今年没人写《生查子》了。” 陆北顾不再多言,作揖起身告辞。 从十二月以来,青松社再未发起过聚会,谁都没见过欧阳修。 而大宋科举制度,礼部省试正月九日锁院,正月十六日正式开考。 所以刚才的对话虽短,但宋庠已经几乎明示他了。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主考官就是欧阳修,按照古文体文风去写策论必定得高分,不用再准备策论了,全心全意研究墨义就行了。 在此之前,陆北顾是有那么一点点担心,由於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出现,歷史走向会出现些许变化的.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做的一些准备,就白费了。 而歷史走向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天眼”依旧有效,这无疑让他颇为安心。 (本章完) 第279章 唯有自己独享的秘密 第279章 唯有自己独享的秘密 嘉祐元年,腊月三十日。 过了今晚,就是新的一年了。 姐夫贾岩和姐姐陆南枝虽然已经邀请陆北顾晚上去他们家守岁过年,但这今年最后一天的白天,陆北顾依旧没有浪费,用过简单的早饭,便在屋内埋头苦读。 毕竟,还有十五天,他就要参加决定命运的礼部省试了。 过去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龙门一跃。 而只要能通过礼部省试,不管排名如何,起码在大宋现今的科举规则下,意味着进士是稳稳到手了的。 当然,陆北顾还是希望自己能拿到一个名列前茅的成绩。 事实上,经过宋庠这几个月近乎“灌顶传功”般的悉心教导,以及国子监诸位大儒们的教学。 陆北顾比之刚到开封的时候,水平肯定是已经截然不同了。 但问题就在于,由于长期以来都在埋头学习,除了代表国子监对战太学那次经过了短暂实战,他就没有其他实战经验了! 以至于,陆北顾现在已经完全摸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州试之前,州学会组织内部的模拟考,甚至是联考,但在省试就不一样了,考生来自五湖四海,基本只能自己备考。 哦,模拟考也是有的,太学在每次礼部省试之前都搞。 因为此前十几年,礼部省试主考官大概率都是从太学里面出的,而考的也是太学体,所以太学的模拟考非常火,外地举子想要去参加,那得托关系,还得关系很硬才行。 今年也是如此。 今日,太学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天不亮东大街上就传来了喧哗声。 以至于哪怕身处国子监,陆北顾都能被这些声音给吵醒。 但在陆北顾看来,哪怕抛开国子监与太学的宿怨,去参加太学组织的模拟考,也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嘉祐二年不考太学体。 他确认了“天眼”没有失效,很笃定未来会发生的情况。 那就是,所有用太学体来写礼部省试文章的举子,都会被欧阳修全部黜落,无一例外! 而欧阳修成为主考官这个消息,是绝大多数应试举子都不清楚的消息。 至于欧阳修秉承官家暗授之意,要在这次礼部省试里,以古文体彻底取代太学体,让太学不再处于科举取士里的主导地位,更是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机密消息。 这就意味着,这次礼部省试还没开始考,陆北顾的对手,其实就已经少了一大半了。 因为很多人,为了求一个好名次,这些年来,哪怕不愿意,也要主动练习并使用太学体,如此方能得到出身太学的主考官的青睐。 而这些人在这次礼部省试里,注定会被淘汰。 “呵” 陆北顾放下笔,哈气并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看着眼前的文章,自己很是满意。 随后,他把手里的纸张,投入了火盆之中。 陆北顾注视着火苗迅速地舔舐着纸上《邢赏忠厚之至论》这七字题目,大脑略微放空。 “有当世第一人教导,知晓版本文风,竞争对手默认减半,甚至我还记得一道考题。” “如果在这么多有利条件加持下,还不能名列前茅,那就找阿姊借块豆腐撞死算了。” 是的,作为穿越者,陆北顾虽然不清楚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其他考题,但这篇因为苏轼现编“三杀三宥”典故而极为出名的《邢赏忠厚之至论》,他还是记得的。 而陆北顾不是迂腐之辈,如果具备有利条件反而弃之不用,这和宋襄公仁义失国有什么区别? 他干不出知晓题目当做不知晓而不进行针对准备这种蠢事,更不可能把《邢赏忠厚之至论》这个论题题目泄露出去。 这个秘密,唯有自己独享! 毕竟,陆北顾解释不了,他是从哪知道题目的。 而一旦让别人知道了,别人不可能明白“穿越者”是什么意思,但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定然百口莫辩,大家只会认为是主考官欧阳修通过某种方式把考题泄露给了陆北顾。 这就会让嘉祐二年礼部省试,成为震动整个大宋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历史暂时不被改变从而让“天眼”不失效,作为穿越者,陆北顾必须要严防死守这个秘密! 待整篇文章都被彻底烧为灰烬之后,陆北顾才打开锁着的房门,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免得因为长时间烧炭导致一氧化碳中毒。 从燕云纵贯河北刮过来的朔风依旧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他还没呼吸几口,就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随后,敲院门的声音响起。 “咚咚咚!” “陆贤弟,是我,曾巩。” 陆北顾又回去确认了一眼刚才准备的文章确实已经彻底烧的无影无踪了,这才去开院门。 他打开门,只见曾巩裹着一件半旧的长袍,脸颊冻得微红。 “子固兄快请进,这大冷天的。”陆北顾说道。 曾巩摆摆手,没往里走,语速略快地说道:“不进去了,长话短说。介甫兄今早派人寻我,说是包府尊要见你一面,此刻便让我引你去开封府衙一趟.他此刻正在府衙处理公务,脱不开身,特意嘱我前来。” “包府尊要见我?” 陆北顾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王安石前夜在清风楼暖阁内对吏治改革的热情,以及后来在虹桥的实践,再有就是自己那篇《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 看来,王安石已将此事报与包拯了。 而王安石、曾巩、王陶这三人是二十年的好友,所以王安石委托曾巩来寻陆北顾,这件事情在陆北顾看来也非常合理。 “正是!”曾巩点头,脸上带着一丝郑重,“包府尊素来雷厉风行,既已有所动,召你相见也是情理之中。” 陆北顾不敢怠慢,立刻回屋取了件厚实的外氅,锁好门,随曾巩上了他来时雇的一辆青篷驴车。 国子监的车夫们已经放假过年了,故而这时候陆北顾本就无车可用。 车夫一声吆喝,驴车便碾着冻硬的土路,吱呀呀地向开封府衙方向行去。 车厢内铺着旧毡毯也不算避风,好在路途不远,故而两人也能暂且忍耐。 马车穿过龙津桥,沿着御街北行,越靠近府衙,路上的车马行人反倒越显出一种肃然有序的感觉。 而到了开封府衙门口,陆北顾更是见到了一番奇景。 (本章完) 第280章 只是大号孔明灯而已 第280章 只是大号孔明灯而已 待到开封府衙门口,陆北顾透过车厢缝隙望去,饶是他心中有所准备,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牵住了心神。 开封府衙那两扇象征威权的朱漆大门,此刻竟是大敞而开! 这在讲究森严等级、门禁如铁的官衙中,简直是破天荒的奇景。 门内也不再是影壁阻隔的幽深莫测,影壁直接被拆了,一眼就能望见甬道尽头那气象森严的大堂轮廓。 可惜倒是没有传说中的狗头铡。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实是府衙门口两侧的景象。 左侧,一张条案孤零零地摆着,一个穿着公服的老吏坐在案后,面前空空荡荡,只有几片被风吹卷的枯叶打着旋儿。 老吏缩着手,脸上带着几分尴尬,按照以前的规矩,都是由他这个“牌司”收状的,平民百姓,告状不得进入开封府衙,得由“牌司”收取状纸之后转交进去。 这里面的权力和油水,那可就没边了。 然而此刻,无人再向他递状纸,只有来晚的人到他这里登记个姓名。 而右侧才是真正的人群汇聚之地。 十数名皂衣衙役持棍分列两旁维持着秩序,而排队的人群从敞开的府门内延伸出来,在这些衙役引导下,于门外的空地上排成了长龙。 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妪,有满面愁苦、衣衫褴褛的布衣汉子,有携着幼童、形容憔悴的妇人 寒风中,他们或瑟缩着肩膀,或焦急地探头张望,但脸上都带着一种过去不敢有的期盼。 “你看那边。” 下了车,曾巩低声示意,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佩:“包府尊到任后第一道令,便是废了这‘牌司’陋规,以前是‘凡诉讼者,不得径直到堂下’,而包府尊偏要大开正门,让黎庶直入大堂,当着他的面,亲口诉说曲直!” 陆北顾观察了片刻,告状的队伍虽长,却异常安静,只闻寒风呼啸与压抑的咳嗽声。 偶尔有衙役低声喝令“肃静”、“依次前行”,众人便立刻噤声,秩序井然。 “立朝刚正,闻者皆畏。” 陆北顾心中默念着关于包拯的评语,此刻亲眼所见,才真切感受到那份“威”与“敬”从何而来。 “包府尊此举,确如雷霆。” 陆北顾感慨道:“旧制盘根错节,‘牌司’更是胥吏上下其手的关窍所在,如此一刀斩断,非大魄力、大担当不能为。” “正是!”曾巩深以为然。“介甫兄常说,欲革弊政,必先破其壁垒,开其门径!包府尊此举,便是开了开封吏治革新的第一道门径.走吧,府尊与介甫兄正在堂内等候,莫让他们久等。” 曾巩显然是熟门熟路,与门吏出示了王安石给他写的两张公凭,便引着陆北顾径直穿过仪门,绕过戒石亭。 开封府衙的戒石与成都府衙的一模一样,从形状到文字,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一名身着青色公服的小官已在这里等候,见曾巩二人到来,连忙行礼:“曾先生,陆郎君,王提点正在二堂内等候,请随我来。” 瞥了一眼,陆北顾随小官绕过大堂进入二堂。 二堂是知府日常处理公务、接见僚属的地方,比正堂少了几分升堂问案的肃杀,多了几分案牍办公的氛围。 踏入二堂,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堂内陈设简洁而庄重,左手边的公案后,王安石端坐着,手里看着文书。 见陆北顾和曾巩进来,王安石放下文书,向他俩示意:“稍等片刻,包府尊正在断案。” 两人坐着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包拯才赶回来,案子肯定没都断完,只是暂时歇息。 上次见包拯,陆北顾是隔着河,距离太远,所以看得也不真切。 如今一见,包拯的面色并不黑,眉心中间也没有月牙,只是一个年近六旬的高瘦老人。 王安石介绍道:“府尊,这位便是泸州举子陆北顾。” 陆北顾连忙上前,依礼深深一揖:“学生陆北顾,拜见府尊。” “免礼。” 包拯面色很严肃,他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扫过,说道:“王提点已将你的那篇《论汉唐以来吏治得失》交予我,此文写的不错,鞭辟入里,可谓是发人深省其中‘无禄养之资,有破家之能’,此十字,道尽胥吏盘踞之根由,亦点明我辈欲澄清吏治之关窍所在。” 跟他的严肃态度不同,包拯的语气其实带着由衷的赞许。 陆北顾此文,以史为鉴,直指“胥吏之弊”的制度性根源,正与他此刻欲在开封府界推行改革、整肃吏治的决心高度契合。 尤其是文中对“官吏天渊”导致考核虚设的剖析,以及“非一朝一夕之疾”的论断,更让包拯感同身受,仿佛遇到了能理解他心中块垒的知音。 “府尊过誉,学生惶恐。”陆北顾连忙躬身谦辞,“不过是见州县弊政,有感而发,拾前人牙慧罢了。” “有感而发,能发得如此透彻,已是难得。” 王安石接口道。 包拯点头,黯哑着嗓子说道:“吏治乃国之根本,积弊如山,非一日可除。然蔡河强拆,已示决心于众;虹桥试法,当立新规于始。” “不过吏治之弊,根深蒂固,非仅开封一府之事。此文本府将留存,或择机呈送两府诸公一观,以作镜鉴你年纪虽轻,能有此见识,甚好,当勉之。” 陆北顾心中一震,包拯此言,无疑是对他这篇文章极高的评价,甚至有意将其影响扩大到中枢层面。 他再次深深一揖。 包拯今天把他叫过来,似乎只是为了见见他,并没有再继续往深里面聊亦或者是场合不方便? 总而言之,短暂谈话至此,堂内便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在铜盆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陆北顾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与张载、沈括的约定,便再次拱手,恭敬地说道:“府尊,王公,学生尚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包拯端起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 他见陆北顾不像是不识趣的人,所以打算听一听对方有什么要求。 当然了,如果是为了私利,那包拯可就不客气了,王安石的面子也不好使,直接把人给轰出去。 “学生与关中张载、钱塘沈括,欲于元宵佳节,在城内燃放一个特制的大号孔明灯,以应佳节,亦为助兴。” 陆北顾斟酌着措辞,刻意将难以理解的“热气球”说成更易理解的“大号孔明灯”。 “此物以绳索牵引,确保稳妥,绝无飞逸引燃它物之虞,不知可否请开封府衙批一个燃放的位置?” “大号孔明灯?” 包拯眉头微挑,似乎觉得有些新奇,但并未深究。 ——只是大号孔明灯而已。 正月十五元宵灯会,本就是官民同乐,燃放灯球、烟火是常事。 他此刻心思大半还在吏治改革上,加之对陆北顾印象颇佳,觉得这年轻人稳重有识,所求不过是孩童嬉戏之物放大些罢了,又言明拴绳稳妥,便未多想。 “既是佳节助兴,又有绳索牵引,无妨。” 包拯放下茶盏,直接对侍立在旁的书吏吩咐道:“记下,正月十五,于靠近宣德楼鳌山灯会的金水河畔,批一处位置予他们,着开封县尉派衙役留意,确保安全即可。” 书吏连忙应声:“是,府尊。” 随后,书吏直接在案几上拿纸写了一份批条,包拯也签了名字。 王安石在一旁听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自然知道张载最近跟明教大师闹得士林间沸沸扬扬的那场争论,也听说了陆北顾此前聚会在清风楼提出的“矛盾”之说,所以心里有些猜度。 不过,他见包拯已爽快应允,便也按下心中疑问,没有多言。 “多谢府尊成全!” 陆北顾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再次致谢。 他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包拯不仅给批了位置,还是靠近鳌山灯会核心区的金水河畔,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元宵之夜,万众瞩目之下,那将是“气之实在”最震撼人心的证明舞台! 包拯挥挥手,示意无妨:“小事而已,若无他事,你且去吧,用心备考。” “学生谨记府尊教诲!”陆北顾恭敬告退。 曾巩也向包拯、王安石行礼后,与陆北顾一同退出二堂。 走出开封府衙那厚重的朱漆大门,凛冽的寒风再次扑面而来,但陆北顾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关于吏治改革的种子,他已在王安石这位改革家的心中种下。 而元宵之夜,那象征格物实证精神的热气球,也将在这开封城的璀璨灯火中,第一次尝试挣脱大地的束缚,向世人昭示“物质”的力量! (本章完) 第281章 除夕 第281章 除夕 从开封府衙回到国子监之后,陆北顾又读了半个下午的书。 冬日天黑得早,看着外面日头已经偏西,陆北顾收拾了一下,锁好门,前往虹桥。 还是在外面雇了一辆驴车。 坐在车上一路向东,看着市井间的景象,他只觉得寒意似乎也被开封城冲天的年节喜气逼退了几分。 此刻,混杂着炸面果子的焦香、蒸煮腊味的咸鲜,还有焚烧苍术皂角驱疫的独特烟气,形成了一股浓烈而温暖的“年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沿街家家户户门楣上,新换的桃符朱红刺眼,绘着怒目圆睁的神荼郁垒,或干脆写着两个斗大的神名,无声地驱逐着旧岁的晦气。 驴车驶到虹桥前一里地,便怎么都走不动了。 “就停这里吧。”陆北顾见状说道。 “小郎君,十文钱。” “.” 若是平时,开封物价虽贵,但这几里地的距离,怎么都到不了十文。 不过冬日天寒地冻,再加上正是过年这天,所以价格贵点也就贵点了,他也没计较。 陆北顾给车夫结了车钱,随后下车随着人群,试图挤上虹桥桥头。 这里几乎是寸步难行。 他的身旁是摩肩接踵的人潮,耳畔是鼎沸的声响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尖叫、傩戏的鼓点,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让人头晕目眩。 刚往前蹭了几步,风一吹,旁边一股热腾腾的白汽就糊了陆北顾一脸。 是卖“牢丸”的摊子。 大锅里的水滚得翻,白胖的牢丸起起伏伏,摊主麻利地抄起漏勺防止粘锅,吆喝着。 “热乎的牢丸咧——” “好吃的馎饦!” 旁边卖馎饦的摊子也不甘示弱,摊主跟着对方吆喝,那浓郁的羊骨汤香更是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叫。 更有那卖“消夜果子”的精巧摊子,蜜渍的杏脯、金黄的橘饼、油亮的榛子盛在细篾编的小匣里,供人挑选馈赠。 陆北顾好不容易挤到桥拱最高处,扶着冰凉的木栏杆喘了口气。 放眼望去,汴河上舟楫比平日密集许多,不少船头船尾已挂起了彩灯,点点灯火映在水面上,随波摇曳。 跟着人群缓慢地通过虹桥,到了北侧,就没多少卖吃食的摊子了。 北侧桥面两边挤满了临时支起的年货摊子,卖年画的铺子前人头攒动,色彩艳丽的画层层迭迭,钟馗捉鬼的怒目、财神爷的笑脸,在夕阳的光下都显得很生动。 不过要说最热闹的,肯定是允许关扑的摊位,基本上全都被一群看热闹的市井闲汉围得水泄不通。 陆北顾来到了一个套圈的摊位,也跟着看了看。 赌注是一文铜钱,套圈套到哪个就拿哪个,赢了的欢天喜地拿走泥塑的“磨喝乐”或绢扎的头等物品,输了的唉声叹气。 “小郎君试试手气吗?” “来呗。” 陆北顾颇有兴致,也掏了一文钱。 摊主给了他一个竹篾箍的圈。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圈,陆北顾知道这是有说法的.竹子材质,质量普遍轻、韧,飞行起来要比金属材质的圈更加地“飘”,也更容易受到横风的影响。 再加上这个圈本身就小,所以很容易会出现明明瞄准了,扔出去手感也差不多,但就是套不中的情况。 故此,陆北顾也不打算特意去找奖品了,对着十步外的奖品堆,胳膊带着手腕一抖,就把竹圈扔了出去。 “套到哪个算哪个吧。”他心想。 “哇!” “咳咳,这小郎君中了。” 在人群的轻呼声中,陆北顾发现他还真蒙对了一个。 竹圈不偏不倚地套到了一个“磨喝乐”上面。 磨喝乐是梵文的音译,有时也译作“摩睺罗”,他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儿子,佛教天龙八部之一,传入中国以后经过一番汉化,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为天真可爱的儿童形象,多为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 尚未生育的女子通过对其祭拜祈求早生贵子,已生育的女子祭拜则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成长。 这种小泥偶也被宋代市井百姓赋予了娱乐性,通常会让孩童效仿磨喝乐的造型做游戏,成为了一种民俗活动。 摊主把“磨喝乐”递给了陆北顾,陆北顾看了看,上面的彩绘虽然完整,但也并不鲜艳,估计是今年七夕剩下的。 再往前走,就是好几家临街的幡胜铺子。 妇人们进进出出,盯着那些用金银箔和彩绸制作成的飞蛾、蝴蝶、朵形状饰品,跟店家讨价还价,双方能达成一致,妇人便付了钱然后将饰品美滋滋地插到发髻间,随着脖颈晃动,一片流光溢彩。 陆北顾进去,也了几十文钱买了一个发簪。 来到姐姐家门口,那小小的豆腐铺,已经挂起了歇业的布帘。 还没待敲门,陆北顾就已经从门缝里看到了外甥。 贾安穿着新浆洗过的小袄,正扒着门缝偷看外面光怪陆离的热闹,小脸兴奋得通红,见到舅舅也不害怕。 “阿姊,我来了!” “来了.贾安你在这待着干嘛?” 听到娘亲的话,贾安才吐吐舌头,把脑袋从门缝里缩回去。 姐姐打开门,他进了屋里。 陆南枝今天换了件干净的靛蓝袄裙,头发用木钗扎着,铺内灶火正旺,锅里炖着羊肉,浓郁的香气几乎盖过了外面集市飘来的百味。 陆北顾放下带给姐姐家的东西,给姐姐的发簪,给外甥的小泥偶,还有一小坛酒。 这坛酒,是此前宋庠的回赠,酒坛用的是红陶,看起来挺精致。 陆北顾估计是府上仓库里东西太多,管事也不知道回赠什么合适,干脆就把谁都能喝的酒给拿来了。 “自己家人,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陆南枝嘴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手还是很自然地把发簪拿了起来,替换掉木钗,又对着家里的铜镜照了照。 她心里想道,弟弟还是有心,见到了她这木钗用的太旧了。 “快坐着!”试完发簪,陆南枝嘴角带着笑意,把陆北顾按到了长条凳上,然后给他倒了碗热水。 “小舅,我想出去玩!” 贾安扒着陆北顾的膝盖,仰着小脸,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渴望。 因为父亲贾岩总是不在家,而陆南枝又怕孩子乱跑被人拐走.虹桥这地方人流量实在是太大,什么人都有。 所以,贾安平常总是待在家里给母亲打下手,出去玩的机会很少,即便是出去玩,也是和小伙伴在门口不远处。 陆南枝正在灶台边忙碌,准备着年夜饭,闻言立刻皱眉:“外面人挤人,天又快黑了” “阿姊,我带他出去玩吧。” 陆北顾揉了揉贾安细软的头发,手感有些干燥:“今日除夕,虹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错过可惜,就在桥北这一片,天黑之前肯定回来。” 陆南枝看着儿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一下子就心软了。 她深知儿子平日里的孤单,难得舅舅来了,这又是过年的热闹时节。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给贾安整理了一下领口,又紧了紧他的小袄:“那你要听小舅的话!不许乱跑!不许离开小舅身边!要一直抓着小舅的手,知道吗?” “嗯!嗯!”贾安的小脑袋点得像捣蒜,迫不及待地就去拉陆北顾的手。 “去吧去吧,别太晚,锅里还炖着肉呢。” 出门没多远,贾安指着前方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那里人声鼎沸,喝彩声、惋惜声此起彼伏。 “小舅,那是什么?” “那是‘瓦市相扑’。” 陆北顾望了望,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里面:“很热闹,不过人太多,我们过不去。” 贾安努力踮脚也看不到,急得直跳。 陆北顾见状,微微一笑,俯下身,双手稳稳地穿过贾安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他高高举起,然后让他稳稳地骑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啊!”贾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视野骤然拔高!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展开! 刚才那些只能看到大人腿脚和腰身的拥挤人群,此刻变成了黑压压一片头顶,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简陋的土台子了! 台上,两个仅穿着犊鼻裈的壮硕汉子正在角力,筋肉虬结,汗水在火把照耀下闪闪发亮。 一人猛地使了个“鹁鸽旋”,将对手狠狠掼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和震耳欲聋的叫好声,铜钱再次如雨般飞向台中央。 “小舅!看到了!打倒了!倒了!”贾安在他肩膀上扭来扭去。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视角,他感觉自己像个大将军,俯瞰着“战场”。 陆北顾稳稳地扶着他的小腿,仰头笑问:“看清了?” “嗯!好厉害!”贾安用力点头,目光还黏在台上,舍不得移开。 “小舅!看!那边还有火!” 贾安指着不远处另一个地方表演喷火的杂耍艺人。 有个赤膊汉子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猛地喷出一口烈酒。 “轰!”一条炽热的火龙腾空而起。 贾安本能地身体吓得往后一缩,随即又忍不住往前伸脖子,嘴里发出“哇——”的惊呼,小手紧紧攥着陆北顾。 又看了一会儿热闹,陆北顾才把意犹未尽的贾安放下来。 小家伙双脚落地,还有些晕乎乎的兴奋,拉着陆北顾的手叽叽喳喳地重复说着刚才看到的情景。 他们又逛了一会儿,看到戴着狰狞面具、敲着腰鼓、舞动干戚的傩戏队伍在人群中穿行驱邪,引得人群纷纷避让又好奇围观。 贾安起初有些怕那些青面獠牙的面具,紧紧贴着陆北顾,但看到队伍后面跟着的童子扮演的吉祥角色,又放松下来。 很快,他的目光又被旁边“铛铛”敲着铁片的声音吸引过去。 举着巨大草把子的小贩,上面插满了晶莹剔透、在灯火下折射出诱人光芒的“胶牙饧”。 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围着小贩,眼巴巴地看着,有的正舔着手里刚买的,小脸上满是甜蜜的满足。 “小舅.”贾安的声音带着小小的渴望。 陆北顾了然,带着他走过去,了三文钱买了一支最大的、琥珀色的胶牙饧,递给贾安。 小家伙接过,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那纯粹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让他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刚才那点被火焰惊吓导致的害怕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陆北顾也没往远处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没多久,就到黄昏时分了。 (本章完) 第282章 《别岁》 第282章 《别岁》 回去的路上,贾安明显累了,脚步有些拖沓,但他手里还攥着那根舔得只剩下小半截的胶牙饧,时不时舔一下。 快到家门口时,喧闹声渐远,冬夜的清冷重新包裹上来。 贾安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小脸看着陆北顾。 “小舅。” “嗯?” “真好。”贾安的声音无比满足,“比跟娘出去买豆子好玩.比爹回来时.爹抱我看得高。” 小家伙年纪还小,也没上过学,这时候困劲上来了,说话连带着也稀里糊涂的。 不过陆北顾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缺乏父爱的孩子,一次骑在脖子上的高度,竟成了他心中珍贵的体验。 他蹲下身,平视着贾安的眼睛,温声道:“小舅以后有空,还带你出来玩,看更高的地方,好不好?” 贾安用力地点头,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一个带着渍的、大大的笑容,然后伸出空着的小手,紧紧抓住了陆北顾的一根手指。 “嗯!拉钩!” 陆北顾笑着伸出小指,勾住那小小的、冰凉的手指。 “拉钩。” 屋内,陆南枝正往外看呢。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地回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回来了就好快进来,羊肉炖得烂烂的,香着呢。” 等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吱呀——” 门被推开,更强的寒气卷着一道魁梧的身影进来。 贾岩今日没穿公服,一身半新的深青色窄袖袍,腰束磨损的犀带,脚蹬厚底皮靴。 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 “回来了?”陆南枝从灶台后探身,“冻坏了吧?” “还好。” 贾岩放下东西,先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又用力哈了口气。 陆北顾刚去洗手了,从里屋出来,说道:“姐夫!” “北顾到了。” 贾岩边打着招呼,边解开油纸包,几块烤得焦黄、热气腾腾的炉饼香气四溢。 “路过曹家铺子,刚出炉的,给安儿垫垫。” 贾安欢呼着抓起一块就啃。 而贾岩的目光却落在了陆北顾放在桌面的酒坛上。 “这是?” “哦,给姐夫带的酒。” 贾岩拿起酒坛子,通体红陶做的,坛口泥封压得严实。 贾岩擅射,是个神箭手,所以他眼神非常好,只一眼就看到封泥上赫然盖着一个很小,但清晰的“内酒坊法糯酒”朱红印记! 这可是宫廷酒坊的佳酿,绝非市井浊酒可比,甚至已经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在市面上流通。 “这是御酒啊!” 贾岩看向陆北顾,有些纳闷地问道:“北顾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前段时间在宋相公府上读书,宋相公回赠的之前不是托阿姊做了些蜀地吃食,便是做馈岁的。” “宋相公?可是宋庠?” 贾岩毕竟是军官,对庙堂诸公,还是有所耳闻的。 “正是。” 这话一出,顿时令姐姐和姐夫对陆北顾刮目相看了起来。 在姐姐追问下,陆北顾简单讲了讲他在江陵府遇到宋祁,然后得到推荐的事情,没说别的。 陆南枝小心地捧起酒坛,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坛身,脸上喜色更浓:“这可是正经好东西!” “要不别喝了吧,怕糟蹋了北顾你留着送人吧。” 陆北顾摇摇头,说道:“酒不就是用来喝的,大过年的,喝呗。” “姐夫怕你不知道这酒的珍贵。” 贾岩解释道:“禁中就两处酿酒的地方,分别是法酒库和内酒坊,法酒库酿制的三等酒是供御酒、祠祭酒、常供酒;内酒坊酿制的三等酒是法糯酒、糯酒、常料酒,而法酒库的酒都是用来祭祀的,唯有内酒坊的酒才是用来喝的.这‘法糯酒’,平素都是专供官家,以及由官家赏赐重臣的,倒是糯酒和常料酒,听说宫内的御前班直有机会得到赏赐,尝尝滋味。” “没事,姐夫,喝吧。” 见陆北顾执意如此,贾岩也不再拒绝。 毕竟,他这种行伍中人最喜欢喝酒了,而法糯酒这种美酒可不是他能喝到的。 天色渐暗,屋内的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饭桌。 年夜饭还是挺丰盛的,毕竟一年就这么一顿。 一大碗萝卜羊肉羹是主菜,乳白浓稠的汤汁里,酥烂脱骨的羊肉块与炖的近乎透明的萝卜块沉沉浮浮,表面漾着点点金黄的羊脂油星,翠绿的葱撒落其间。 然后就是三个热的肉菜,分别是清蒸黄河大鲤鱼、葱泼兔、签菜。 大鲤鱼看着是最唬人的,尺余长的鱼身子卧于青瓷大盘中,鱼身鳞光尽去,腹内填塞着姜片、葱段,不过鲤鱼毕竟不是鲈鱼,这么做其实粗糙了些,吃多了会腻。 而葱泼兔则很令陆北顾意外,这道菜是野兔斩件,经酱料腌渍后,以滚油泼淋至熟是最后出锅的,所以此时酱褐色的兔肉表面上还微焦泛着油光,内里却是鲜嫩多汁,大量葱段被热油激出浓郁辛香,咸香扑鼻,勾人食欲。 至于签菜,主要是给小孩吃的,做法是细腻的鸡肉糜混入脆爽的荸荠丁和姜末,然后用烫软的蔬菜将其仔细卷裹成条,蒸熟后切段。 除此之外,还有道热的素菜,就是大名鼎鼎的“煿金煮玉”。 当然了,这道菜的本质没有它名称那么雅致,其实就是油煎豆腐煮青菜,做法是老豆腐厚片煎至两面金黄,形成酥韧的“金衣”,再与嫩绿的菘菜同煮,让金黄的豆腐块与碧玉般的青菜在清亮的汤汁中沉浮,豆香、油香与蔬菜的甘甜融于汤中,属于是促进食欲的泡饭汤。 冷菜也不少,先端上来的有皮冻、腊味双拼。 皮冻估计是猪肉做的,琥珀色的半透明凝脂盛在碟中,切得薄如蝉翼,透出内里嵌着的细小肉粒与筋丝,适合下酒。 而腊味双拼则是一半腊肉,一半蜡鱼,腊鱼是青鱼制作的,表面颜色深红油亮,肉质紧实呈丝缕状,表面带着风干后特有的光泽与盐霜。 陆南枝最后特意端上来的,是她前些日子精心准备的小食——几盘金黄酥脆的焦,这是一种用米浆或麦粉发酵后油炸的小点心,形似小饼,外面裹着密密的白芝麻,咬一口满嘴喷香;还有一小碟辣脚子,是用茱萸、姜、盐等腌制过的芥菜疙瘩丝,红亮诱人,酸辣开胃。 “快尝尝。” 陆南枝有些紧张又期待地看着贾岩和陆北顾。 她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舍得下这般本钱,这些心思。 贾岩早已被那坛“内酒坊法糯酒”勾得心痒难耐,此刻闻到饭菜香气,腹中更是雷鸣。 他搓了搓手,先看向陆北顾:“北顾,那咱们.就开了?” “开!”陆北顾笑着点头,语气干脆。 贾岩眼中闪过兴奋,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到桌边,又从腰间摸出一柄随身的小解手刀,用刀尖沿着坛口泥封的边缘,一点一点、极为仔细地撬开。 随着“噗”一声轻响,泥封被完整取下,一股极其醇厚、清冽又带着独特米曲甜糯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竟将满桌菜肴的浓郁香气都压下去一瞬。 “嚯!”贾岩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好酒!光是闻着味儿,就知道不同凡响!” 他取过桌上两只最干净的粗瓷碗——这已经是家里最好的酒具了。 他先是极为郑重地捧起酒坛,小心倾斜,琥珀色、近乎透明的清亮酒液汩汩流出,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酒液入碗,竟不起一丝浊沫。 贾岩控制着倒酒的量,只给陆北顾和自己各倒了约莫半碗,便立刻将坛口封好,生怕跑了气。 “娘子,你辛苦,也尝一小口?”贾岩看向陆南枝。 陆南枝连忙摆手,笑道:“我可受不住这金贵东西,你们哥俩喝吧。” 她给贾安夹了块签菜,又舀了勺萝卜羊肉羹放在他碗里。 贾岩这才端起碗,对着陆北顾:“北顾,多谢你这份厚礼!姐夫心里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酒,太贵重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看来真是爱酒之人。 “姐夫言重了,离散多年,久别团圆,正是它该派上用场的时候。” 陆北顾也端起碗,两人轻轻一碰。 贾岩先是浅浅抿了一口,闭上眼细细品味,喉头滚动,脸上表情极其享受,半晌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好!真好!清、冽、醇、厚、回甘悠长.比咱们军里分的那些浊酒,强出百倍!不,千倍万倍!这才是真正的好酒啊!” 他感慨着,又忍不住喝了一小口,这才放下碗,拿起筷子。 陆南枝见丈夫如此满意,脸上也笑开了,招呼道:“快吃菜快吃菜,都趁热!” 贾安早就抱着炉饼啃了大半个,又盯上了葱泼兔,小手笨拙地夹了一块,被那浓郁的葱油香气馋得直咽口水。 陆北顾则对那盘“煿金煮玉”很感兴趣,夹了一块金黄的煎豆腐,果然外皮微韧,内里吸饱了菘菜的清甜汤汁,豆香十足,清爽解腻。 贾岩吃了口皮冻,冰凉弹牙,配上御酒的清冽,滋味绝妙,他又夹了一大块葱泼兔,吃得畅快,话也多了起来。 他端起碗,神色郑重:“今日除夕,阖家团圆,北顾已是解元,来日若是中了进士,那可就了不得了!先祝北顾礼部省试高中,更愿来年家宅平安,诸事顺遂!饮胜!” “饮胜!”陆北顾放下筷子拿起酒碗应和。 几杯下肚,气氛更加融洽。 贾安其实没吃几口就吃饱了,跑到旁边开始忙着摆弄陆北顾给他买的小泥偶。 陆北顾与贾岩对坐,炭盆里的火映着两人的脸。 “北顾啊,这宋相公,可是两度拜相、两度拜枢密使的大人物,你能得他看重,还赠你这等内造御酒.你说这是不是另有深意啊?” 陆北顾哭笑不得,没办法,就算是现代人,对于很多拥有权力的大人物,都会本能地产生这种心理。 但实际上,大家都是人,有人位高权重不假,但也得祛魅不是? “没什么深意,就是回礼。” 陆北顾岔开话题道:“对了姐夫,你现在是在哪个军里任职?” “嗐,捧日军里当个都头。” 大宋军制是继承自后周的,而大宋禁军里最精锐的部队,是所谓的“上四军”,也就是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四军。 这些部队,是大宋真正意义上的战略预备队,跟那些滥竽充数的禁军部队不一样,不仅能作为机动兵团承担野战任务,每一支也都是功勋部队,军号都是有来历的。 譬如捧日军,最早是一支梁晋夹河对峙时投降过来的梁军部队。 原属河东亡命汴梁的梁军客将右先锋指挥使康延孝,率百骑来归,将梁军底细和盘托出,庄宗当即解下身上的宝带,赐给康延孝,并以其所部为基础组建了捧日军,负责戍守汴梁。 到了大宋,捧日军直接隶属于殿前都指挥使司管辖,下辖三十五个营,其中三十四个在开封,一个在郑州。 营级编制是五百人,下面有五个“都”,每“都”一百人,由都头管辖。 都头下面还有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等基层军官。 “不得了啊。” 陆北顾很认真地说道。 虽然在大宋武人没啥地位,但三十岁左右就能在“上四军”里做到都头,贾岩的武艺和统兵能力肯定是没的说的。 “就听着威风,其实禁军里糟心事也不少。” 贾岩借着酒意说道:“上头克扣粮饷、赏赐,层层盘剥,莫说落到大头兵手里的,就是落到我们这些都头手里的,能有几成?”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我们这些人夹在中间,既要对上边负责,又要安抚手下兄弟,难啊!有时候有些事明知不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北宋“冗兵”问题严重,军费开支巨大,但基层士兵待遇却常常无法保障,导致军纪涣散、战斗力下降。 哪怕是捧日军这种大宋最精锐的部队之一,也存在这种现象,只是他们的装备、训练、粮饷比其他禁军要好得多,所以依然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陆北顾喝了口酒,放下碗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国之爪牙,若爪牙不利,则忧患自生。” “今日除夕,不说这些烦心事!” “来,再饮!” 贾岩重重地与陆北顾碰了下碗,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好,两人很快就喝的有些醉醺醺了。 屋外,傩戏的鼓点更加密集,间或响起驱傩者“傩!傩!”的呼喝声,仿佛要将旧岁的邪祟尽数驱离。 陆北顾兴致来了,还提笔押上平十四寒韵,即兴赋诗了一首,旋即掷笔饮酒。 到了午夜,远远的,皇城禁中方向,第一波庆祝新年的烟“咻”地窜上夜空,“嘭嘭”地一声声炸开,绚烂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窗棂。 波澜壮阔的嘉祐二年,正随着子时的钟声,悄然拉开序幕。 除夕守岁完毕,待他们回房睡了,陆南枝负责收拾桌椅碗筷,她拿起纸张,认真看了看弟弟写的诗。 “《别岁》 浮云过眼岁将阑,腊雪封门冻未干。 案上春盘犹带翠,裘敝貂残酒力殚。 江湖未怯风霜早,灯火偏宜剑下观。 明日青天应有路,倒悬银汉洗尘寰!” (本章完) 第283章 得遇故人 第283章 得遇故人 嘉祐二年,正月初七,人日。 《占书》记载“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 在汉代,人日主要是用来占卜的,而到了魏晋之后才开始变成民俗节日,直至隋唐开始盛行,每至人日这天,皇帝便会赏赐彩缕人胜,大宴群臣。 到了宋代,人日没有前唐那么隆重了,但仍然是一个介于新年和元宵之间的一个小节日,有很多独特的庆祝和仪式,譬如戴人胜、登高、逐鬼鸟等。 所谓“人胜”是一种头饰,又叫彩胜,华胜,是从魏晋开始的,剪彩为人,然后将其贴在屏风、床帐,亦或戴在头发上。 早晨陆北顾喝了七种菜合煮成的羹,然后按照此时的习俗,又把人像贴在了帐子上他贴的人像是在蜀地大名鼎鼎的文昌帝君,这剪彩画像是宋堂专门送给他的礼物。 文昌帝君原型名为张育,是在东晋宁康二年因带领蜀人起兵抗击前秦苻坚而英勇战死的,蜀地百姓在梓潼郡七曲山为之建祠,后来经过漫长的演变,变成了蜀地百姓普遍信仰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 “愿帝君助我龙门一跃,高中进士!” 本着“信一下总没错”的想法,陆北顾作揖拜了拜。 随后,他外罩了一件厚实的青鼠裘斗篷打算出门了说实在的,要不是被北方的冬天冻得不行了,陆北顾真舍不得去买这种价格昂贵的御寒衣物。 但是没办法,这个时代正处于小冰河期,气温下降的厉害,而且还医疗水平也比较落后,如果为了省钱把自己冻出个好歹,钱看病都是小事,就怕直接迭加肺炎人没了。 所以,陆北顾斥巨资购买了这件“抗寒斗篷”。 不过他买了之后,倒也不是特别心疼,因为在这个时代衣服其实就是等价物,这种好料子的衣服不仅实用性很强能穿很多年,若是有哪天受穷了也可以典当到一笔钱,比其他的物品可保值多了。 国子监的车夫已经重新回来当值了,陆北顾依旧是坐他的骡车。 沿路行去,只觉得东京城的新年余韵尚未散尽,各坊巷门楣上的桃符依旧鲜红,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硝烟与祭祖香烛混合的独特气息。 只是连日来的晴好天气,已将腊月那场薄雪彻底消融,只余下檐角冰棱滴落的点点水痕,宣告着料峭春意的到来。 “雪也不算大,就是冷啊。” “是啊,去年雪比今年大多了,那时候路上全是烂泥雪,难走得很.今年反倒道路情况好得多。” “年过的怎么样?” “哎,没过好,家里娃儿有点头疼脑热,全家老少都跟着担心,好在喝了几天汤药就好了,并无大碍。” 闲聊中,陆北顾坐车穿过尚显清冷的御街,来到张方平府邸所在的巷口。 相较于宋庠府邸的门可罗雀,张方平府前明显热闹多了。 虽然已经过了年节拜访高峰,但门庭处停驻的车马,往来步履匆匆的官员,无不昭示着主人身份之重。 ——判三司使,执掌帝国钱粮命脉,位高权重,炙手可热。 “门口等着!” “我乃.” “赵子龙来了也不行,说了门口等着。” 让车夫找地方去把骡车停了,陆北顾步行了几十步前往张府,而此时张府门前跟一个绿袍官员对话的,还是上次那个让陆北顾在雪中等了半天的门房,态度显得很倨傲。 不过当他看到陆北顾,马上就变了个脸色。 “原来是陆郎君,快请进!” 估计是上次被张方平给狠训了一通,这次门房恭恭敬敬地将陆北顾引入府内,随后前去通报。 等了一会儿之后,他在府内管事的引导下穿过几重院落,并非去往正厅,而是引至一处更为幽静、陈设却更为厚重的暖阁。 阁内地龙烧得极旺,温暖如春,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提神的香气,与宋庠书房里那股沉静的香料味道迥异。 张方平正在这里会客,客人陆北顾也认识,正是苏洵与苏辙。 苏洵一行应该是在陆北顾离川不久,也就跟着启程了。 不过因为开封城实在是太大,而陆北顾又一直待在国子监埋头苦读,所以始终未曾得缘相见。 “拜见张相公。” 陆北顾先是趋步上前,对着张方平深深一揖。 “来了。” 张方平闻声抬头,脸上挤出笑意,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坐,不必拘礼,年节过得可好?” “托相公福荫,一切安好。” 陆北顾依言坐下,随后又与苏洵和苏辙挨个打了招呼。 “明允先生,子由贤弟!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今日竟在张相公府上得遇故人!” 苏辙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拱手道:“陆兄久违了!自泸州一别,已是数月未曾谋面,如今东京再聚,实在是令人高兴!” 苏洵捋须笑道:“哈哈,我前几天还与二子言及,此番进京,定要寻访于你,好好切磋一番文章义理,今日倒是凑巧了.我们可都知道,你那篇《仲达论》,可是已经名动东京了!” “惭愧。”陆北顾谦逊道,“明允先生散文老练,文气纵横,莫说名动东京,便是名动天下,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 苏洵摇了摇头。 随后,苏洵又与张方平讲起了陆北顾在泸州州学作的《六国论》与《项籍论》,张方平听后也是颇为惊讶,这些好文章,陆北顾可从未宣扬过,若不是苏洵主动提起,他还不知道呢。 张方平看着眼前这几位同样来自蜀地的俊才,笑意也是愈发浓重。 他做过成都知府,这些蜀地俊才都是他结交、发掘的,进了朝堂,自然也会与他亲近说穿了,哪怕是大佬,庙堂上的事情依然需要有新人当马前卒,毕竟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吧。 “好!好!” 张方平抚掌笑道:“看来今日这暖阁倒是成了你们蜀中才俊的‘他乡遇故知’之所了,你们既是旧识,此等缘分,着实难得。” (本章完) 第284章 “科举怪物”章衡 第284章 “科举怪物”章衡 随后,张方平又勉励了一番几人。 无非就是春闱在即,也就几天的时间了,让他们好好复习,作为蜀地翘楚,他日金榜题名、同朝为官,当共扶社稷云云. 不是一对一谈话,所以说的都是场面话。 而到了张方平这个位置,时间非常宝贵,尤其是他刚刚复任三司使,正是需要跟朝中官员重新联络感情,不管是旧日故吏还是新面孔,但凡来拜访他,只要有点分量,张方平都得亲自见一见、聊一聊。 而对于朝中官员来讲,拜访新任三司使,也是一件重要的走流程事项。 毕竟很多时候,大佬不会记得谁来了都说什么、送什么了,但是谁没来,既没个言语也没个节礼,那肯定是要记下的。 这里面的道理也很显而易见.场面流程都不愿意走,连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表示,这不就是不愿意与我为善? 所以,张方平只跟他们讲了这几句,就急匆匆地去会客厅见客了,留他们几人自己在这里聊天,并说了若是半个时辰等不到他回来,就可自行离去了。 陆北顾与苏洵、苏辙,又聊了几句。 随后陆北顾好奇地问道:“子瞻兄怎么没来?” 听了这话,苏辙面色顿时憋得通红。 苏洵以手扶额,过了几息才哭笑不得地说道:“不瞒你说,从他回到眉山,你那本《蜀馔录》,他可是日日研读,每每想起合江那顿‘箸头禅机’,便觉口舌生津,恨不能肋生双翅再飞回去然后到了东京,又尝了许多新菜式,前几天的时候嚷嚷着亲自动手给我们做,但也不知道是哪个菜做的不对了,做的时候试吃之后他便觉腹痛,有痢疾的症状,最后我们也没敢吃。” “那现在呢?”陆北顾挺关心地问道。 虽说苏轼爱吃不假,但要是因为他这个穿越者的蝴蝶效应,导致了苏轼因为食物中毒没能参加礼部省试,人生轨迹出现了什么变化,他可就要自责了。 “没大碍,看了大夫,大夫就说吃的不对导致的腹泻,开了止泻的方子,很快就见效了。” 苏辙说道:“只是大兄这两天身子骨稍微虚了点,要多躺着。” “那便好。” 陆北顾松了口气。 一想也是,如果不是身体原因,那么拜谒张方平这种重要的事情,三苏肯定是要一起来的。 而这时,苏辙和父亲苏洵交换了一个眼神。 见苏洵点头,苏辙开口道:“对了,因此还有一事.想问问不知道陆兄可否有空?” “怎么了?” 陆北顾反问道。 “有没有空”肯定是要根据事情的重要程度来确定的,陆北顾打算先听听苏辙说的事情是什么,如果是纯浪费他备考时间,他肯定是会直接拒绝的。 “是这样。” 苏洵说道:“我们前几日在文会上,与三位福建籍士子起了争执,对方其中一人贬低我蜀地文教不如福建.本来约定三人对三人,在初八这天按照往年的省试标准较量一场,也算在礼部省试之前热热身。” 苏辙接过话来:“但因为我大兄腹泻,而其他几位眉州同仁水平又稍逊了些,所以为保我蜀中士子颜面,想请陆兄出手相助。” 福建籍士子? 陆北顾微微一怔,旋即追问道:“是哪三人?” “分别是福清人林希,以及浦城人章衡及其族叔章惇。” 苏洵紧接着解释道:“后两人名声不显,不过林希是今年状元热门,夺魁呼声还挺高的,就是此人瞧不起我们蜀地文教。” “.” 陆北顾沉默了片刻。 先不说蜀地貌似文教确实远逊于福建这个客观事实,也先按下章衡和章惇这两个在苏洵眼里“名声不显”的科举怪物不提,就单说林希。 这人的文学水平非常高,文风犀利狠辣。 但林希的为人,却实在是不怎么样,是一个典型的“文棍”式的小人,靠着一支笔搅弄风云。 嘉祐二年的进士们,普遍登上庙堂中枢,都是神宗朝乃至哲宗朝的事情,而在这之前的岁月里,都是有些交情的。 但在林希这里,都是表面交情。 在历史上,他多年在地方徘徊,从而熬过了熙宁变法,苟到哲宗亲政之后紧抱着宰相章惇的大腿,担任中书舍人为官家起草诏令。 而后,林希写了很多极为刻薄阴狠的诏书,包括贬谪苏轼、苏辙等人的诏令,以及斥责司马光、刘挚等人的诏令,史书记载“词极其丑诋,至以‘老奸擅国’之语阴斥宣仁,读者无不愤叹”。 最后,因为章惇迟迟没有给林希兑现成为宰执的承诺,林希还拉着章惇自爆了,两人一同被贬,成为哲宗朝轰动一时的一桩大案。 “林希倒还好说,只是加上章衡和章惇,恐怕三对三,没什么胜算。” 陆北顾这是实话实说。 章衡这人,纯科举怪物。 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论硬实力,章衡跟刘几是一档的,属于那种只要运气不太差,在任意一届科举考试里都能中状元的水平。 而章惇也不白给,章惇虽然名义上是章衡的族叔,但实际上比章衡小了足足十岁,就在这种必然由年龄所带来的经验差距下,章惇的水平,也仅仅差了章衡半筹。 历史上,章惇耻于章衡之下,弃而不受,并且在嘉祐四年跟改名“刘辉”的刘几一起再次参加科举考试,改名的刘几中了状元,而章惇位列第五。 所以,这就相当于对方是一个超一流选手,加上两个一流选手。 陆北顾有自信对抗其中之一,但苏洵的水平考进士都有点费劲,而苏辙虽然有进士水平但也不是排名很高的那种。 所以哪怕加上他,也不太可能能够对抗有着章衡、章惇的福建籍三人。 “对方这么强吗?”苏辙见陆北顾如此郑重其事,心中也有些忐忑。 毕竟他们都已经听说了,陆北顾前段时间是代表国子监,搭档了二程对战太学刘几三人,并且得胜的。 在苏辙看来,哪怕林希呼声很高,但同样作为热门人选,也没高过刘几。 而陆北顾却认为胜率渺茫,并且认为二章的水平比林希还强。 苏辙下意识地选择去相信了这个判断。 不过,陆北顾也没把话说死。 苏轼只要不写嗨了胡乱发挥,那也是介于超一流和一流之间的科举水平,如果是陆北顾跟苏轼、苏辙搭档,还是很有胜算的。 他思忖了片刻,对着苏洵说道:“明允先生,我想的是,既然是蜀地与福建在文教方面之争,那身为蜀人,我自然责无旁贷,也想在礼部省试到来之前,最后热热手提高一下考试状态.不过归根到底,还是把较量,局限在我们这代人比较好。” 这话说的不算隐晦了,意思就是苏洵年纪这么大,比他们长一辈,如果上场,那么就属于那种“赢了理所当然,但输了就很丢人”的情况,完全没必要。 苏洵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可我大兄。”苏辙欲言又止。 “我随你们回去。”陆北顾说道,“如果是痢疾症状,我倒是知道个方法能让他恢复的快点。” (本章完) 第285章 战意高昂的苏轼 第285章 战意高昂的苏轼 “陆兄竟还通岐黄之术?” 苏辙疑惑地问道。 “不敢说通,只是恰巧知道些对症的法子。” 陆北顾说道:“腹泻痢疾,最怕的是脱水伤津,耗损元气我那法子简单,能让身子恢复得快些,少受些虚乏之苦,若子瞻兄只是寻常吃坏了肚子,或可一试。” 苏洵闻言,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他虽对陆北顾的“医术”将信将疑,但按照道理来讲,喝些盐水即便喝不好,应该也不至于喝坏了。 况且,眼下大儿苏轼抱恙,与福建士子约定的比试迫在眉睫,陆北顾主动提出相助,无疑是雪中送炭,怎么都不好拒绝。 “如此.那便有劳了!” 苏洵起身,郑重地向陆北顾拱了拱手。 “明允先生言重了。”陆北顾连忙还礼,“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耽搁太久,也扰了张相公府上的清净。” “正是此理。” 苏洵点头,随后对着外面的管事说道:“待会儿烦请通禀张相公一声,就说我等先行告退,改日再登门聆教。” 管事显然得了张方平吩咐,躬身应道:“相公早有交代,几位自便即可。” 三人不再耽搁,由管事引着,沿着来时的路径向外走去。 穿过几重院落,冬末微寒的空气重新包裹上来,与暖阁内的融融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陆北顾微微松了下身上的青鼠裘斗篷。 走出张府大门,陆北顾邀请他们上了国子监的骡车,向着大相国寺行去。 车厢内,苏辙忍不住再次问道:“陆兄,那章衡、章惇叔侄,当真如此了得?竟连你都觉得棘手?” 陆北顾靠在车厢壁上,感受着车轮的颠簸,沉吟道:“林希文名在外,其才思敏捷,辞锋锐利,确非易与之辈。但这章氏叔侄更为厉害.章衡学问根基深厚,恐怕只有刘几可比,至于章惇,虽年少一些,然其性情果决,更有一股锐气。” “不过苏贤弟也无需过虑,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临场发挥、题目契合都至关重要。况且,此番比试,对方意在贬低我蜀地文教,气焰嚣张,我们只需沉着应对,以堂堂正正之文,展我蜀中士子风骨,纵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未必就输了气势。” 陆北顾看着苏辙略显凝重的神情,又宽慰道:“更何况还有子瞻兄,只要他身体无碍,以其汪洋恣肆、天马行空之才,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刻意将苏轼抬出来,既是提振士气,也是真心话。 苏轼那种打破常规的灵气,常常会出现扭转局势的神来之笔亦或是神经之笔。 苏辙听罢,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对兄长才情的骄傲:“陆兄所言极是!待大兄好转,有他出手,再加上陆兄压阵,定要让那林希等人知晓我蜀地文脉之盛!” 说话间,驴车在大相国寺侧门停下。 这里距离张方平的府邸并不远,正是苏氏父子在东京的落脚处。 陆北顾跳下骡车,跟着苏洵父子走进寺院的侧门。 他们借居的院落不大,收拾得倒还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父亲,子由,你们回来了?”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从西厢房传来。 门帘一挑,他们进入西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张书案,上面堆满了书卷和写满字迹的稿纸,旁边的小几上还放着半碗喝剩的褐色汤药,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里面床上正躺着一个盖着厚厚被子,面色有些发白的青年,正是苏轼。 即使是在病中,他眉宇间的疏朗开阔之气依旧不减。 只是此刻苏轼的精神难免有些萎靡,看到陆北顾,他眼中先是惊讶,随即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陆贤弟?!哎呀呀!当真是你!” “子瞻兄,久违了!” 苏轼从床上一只手撑着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陆北顾的手臂,激动地摇晃着:“可想煞我也!自合江一别,每每思及,便觉腹中馋虫作祟,口水难抑!东京虽大,美味亦多,却总觉少了那味道.前几日我还琢磨着复刻几道《蜀馔录》里的菜式,谁成想。” 他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学艺不精,倒把自己放倒了!” 陆北顾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吃货热情逗笑了,也真切感受到苏轼的赤子之心。 “看来你这‘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学得还不够到家啊?” “哈哈,圣人之言,也得分时候嘛!” 苏轼大笑,随即又牵动了肚子,龇牙咧嘴地“哎哟”一声。 苏洵在一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斥道:“病中还不知收敛!” “子瞻兄,身体虚就先躺下说话。” 陆北顾示意他躺回床上休息,然后仔细询问了症状。 苏轼对此详细作答,并且出示了大夫给开的药方。 中药药方,陆北顾其实不太看得懂,不过苏轼的症状,倒是很有助于他判断病情。 ——苏轼主要是腹痛、腹泻,次数频繁,精神倦怠,但并无高热呕吐等急症。 这与陆北顾猜测的细菌性食物中毒或急性肠胃炎引起的痢疾症状基本吻合。 “问题不大,但需及时补充流失的水分和盐分。” 陆北顾心中有了底,对一旁的苏辙问道:“可否烦请寺内僧人取些温水来,再准备一点细盐,若有饴或石蜜最好,没有的话,寻常蔗块也可。” 苏辙看向苏洵,见父亲点头,便应声去了。 苏轼好奇地看着陆北顾。 苏洵虽未说话,眼神中也带着探询。 陆北顾解释道:“腹泻过频,体内津液流失太多,人就会发虚、无力,光喝清水效果不大,反而可能冲淡体内本就稀少的盐分。故而需得在水中加入适量的盐和,盐能补充此前丢失的盐分,则能帮助水分更快被身体吸收利用,此法虽简单易得,但效果立竿见影。” 不多时,苏辙就找来了一大碗温水和一小碟盐,还有几块黄褐色的蔗块。 陆北顾取过一只干净茶碗,先倒入温水,然后用筷子小心地蘸取少量盐溶入水中,尝了尝味道,感觉咸度差不多了,才又放入一小块蔗,搅拌至完全溶解。 “子瞻兄,趁温热,小口慢饮,感觉好些了,就再喝一碗。” 陆北顾将调好的淡盐水递给苏轼。 苏轼将信将疑地接过碗,看了看里面澄清的液体,又看了看陆北顾笃定的眼神,终于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东西味道很怪,又咸又甜的,肯定是不好喝的。 “感觉如何?”苏辙关切地问。 苏轼咂咂嘴,仔细体会了一下:“嗯倒也没什么特别,就是肚子里好像没那么空落落地发慌了?” “这就对了。”陆北顾点头,“继续喝,慢点,先把这碗喝完。” 然后他嘱咐苏辙:“今日就以此水为主,多喝几碗,而饭食也需清淡,喝点米粥就好,油腻荤腥暂时忌口。” 苏轼依言小口啜饮着,一整碗下肚,精神似乎真的振作了少许。 他放下碗,看着陆北顾,眼中满是惊奇:“这法子当真闻所未闻,却又似乎有些道理!比那苦药汤子可好受多了!” “有效就好。” 陆北顾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提起了正事:“不过子瞻兄,你这身子骨,可要快些好利索了,明日初八,可有一场关乎我蜀中文教颜面的硬仗等着你出手呢!” 苏辙连忙将陆北顾对章氏叔侄实力的评价说了一下。 此前,是林希与苏辙在文会上发生了争执。 但三苏对于二章的实力,并不了解,只知道他们跟林希一样都是福建人。 而苏轼起初听得眉头紧锁,当听完时,眼中却陡然亮起好胜的光芒,那股因生病而稍显萎靡的锐气瞬间被点燃。 “章衡?章惇?” 苏轼猛地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上竟是红了:“好!好得很!我正愁这病榻之上百无聊赖,竟有这等趣事送上门来!林希狂悖,贬我蜀地文教,那章氏叔侄既被陆兄如此推崇,想必也非等闲人物!明日文战,岂能少了我苏子瞻!” ——陆北顾对章氏叔侄的极高评价,反倒成了让苏轼起了争胜之心的激将法。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病痛都减轻了大半,转头对陆北顾道:“陆兄放心!有你这法子相助,再睡一晚,保管明日生龙活虎!定要与他们好好较量一番,看看他们的‘锐气’,可能锐得过我的笔锋!” (本章完) 第286章 针锋相对 第286章 针锋相对 嘉祐二年正月初八的清晨,薄雾如纱,萦绕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光秃秃的柳梢上,将这座煌煌帝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冷意。 马季良园的朱漆大门洞开,这座以精巧雅致闻名的园林,今日却隐隐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 陆北顾依旧裹着他那件御寒的青鼠裘斗篷,与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并肩而行。 苏轼的脸色虽比昨日好了许多,褪去了那层病态的苍白,脚步行进间仍有些虚乏,只是被一股昂扬的斗志强行压了下去。 “子瞻,感觉如何?若实在不适,不必勉强。”苏洵低声问道,眉宇间难掩忧色。 这场比试关乎蜀地文教颜面,但儿子的身体同样重要。 “父亲放心!”苏轼说道,“岂能让那林希小儿真以为我蜀中无人?况且有陆贤弟压阵,此战必能扬我蜀人声威!” 苏辙则是打量着眼前的园子,好奇问道。 “虽是早春,但这地方景色确实别致有说法吗?” “有。” 这个陆北顾倒是真知道,国子监的车夫是个“东京通”,因为马季良园离国子监的不远,有一次跟他顺口提到过。 陆北顾解释道:“马季良是刘太后之兄马保吉之子,位至龙图阁直学士、同知审官院,可谓是显赫一时,其园林亦为开封城中一景,不过二十年前随着马家失势,这园子便几经转手,如今的主人不缺钱,又好结交文士,故而成了城中士子文会常选之所。” “原来如此。” 苏辙点了点头。 马季良园内,临水阁楼早已布置停当,楼内宽敞明亮,几列书案整齐排列,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而轩外临水回廊及假山石畔,也已经聚集了不少举子。 蜀地举子和福建举子,这两拨人可谓是泾渭分明。 蜀地士子大多面有忧色,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焦灼地望向入口。 看到有这么多同乡来给他们加油助威,陆北顾还是挺惊讶的,因为走的稍微近些了,他眼神好,甚至还能看到其中还有好几个他认识的人,譬如崔文璟和程建用、杨尧咨。 不过想想也合理。 因为距离礼部省试已经没几天了,到了这种时候,临时抱佛脚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对于这些蜀地举子来说,与其憋在临时住所,不如出来看看高手交锋,一则缓解紧张心情,二则观摩学习一番。 而他们人数稍少,彼此间却带着一种同乡同源、休戚与共的紧张感。 与蜀人的凝重相比,福建籍的士子则显得人多势众,神情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倚栏远眺,谈笑声显得随意而响亮,目光扫过蜀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而在福建籍举子人群里,陆北顾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吕惠卿。 这位曾经与他同行入京的福建举子,此刻却并未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站在福建士子群中,目光与陆北顾一触即分,随即低头与旁人交谈,仿佛素不相识。 福建举子们也是议论纷纷。 “哼,陆北顾虽名盛,焉知不是浪得虚名?今日对上林希与章氏叔侄,定教他原形毕露!” “章衡沉稳渊博,章惇锐气逼人,林希文辞犀利,此三人联手,蜀中焉有胜算?那苏洵年长,文章老道,但其子辈与那陆姓举子,终究少了几分火候。”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这些人之所以这么狂,是因为福建在这个时代,科举不止是比蜀地强,而是比全国所有的路都要强,还是断档领先的强! 强到什么地步? 终北宋一朝,福建路是唯一一个进士总人数能达到三千人以上的路,而第二是两浙路,人数为两千多人,并列第三则是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都只有一千人出头。 至于四川,四个路绑一块加起来才出了一千五百多名进士,连福建路的一半都不到。 如果把四川四路拆开,以单个路来论进士人数,那更是只能给福建路凑个零头。 而进士人数,无疑是最能反映文教水平的指标。 所以说,林希那句话,在客观上其实没毛病,只是主观上,很难让蜀人接受.谁出门在外能接受让人说自己家乡不行啊?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肯定是忍不了的,所以才有了这番较量。 但更让陆北顾意外的是,蜀地举子们看到他的身影,却都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一般。 “是泸州陆北顾!” “听说他前些时日曾代表国子监与太学刘几较量,正面胜之!” 蜀地举子们纷纷围拢过来,行礼问候,眼中充满希冀。 陆北顾一一还礼,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了。 因为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希冀目光里的重量,那是蜀地举子们对“文教尊严”的寄托! 作为蜀人,他在这场较量里,必须倾尽全力。 否则的话,陆北顾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又过了片刻,今日出战的三名福建籍举子终于现身。 为首一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癯,行走间步伐沉稳,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此人正是章衡,甫一出现,便引得福建士子一阵低声议论。 紧随其后的是年轻的章惇,看样貌估计连二十岁都不到,顾盼之际精光闪烁,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最后一人,约二十五六岁,他便是此次争执的始作俑者,状元热门之一的福清林希。 他步履轻松,一路走过来,与相熟的福建士子含笑点头,那份自信就仿佛胜券在握一般。 来到临水阁楼,双方站定。 “这位想必便是近来声名鹊起的泸州陆北顾了?” 林希拱手道,他的话隐含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陆北顾平静回视,拱手道:“不敢当,正是陆某。” “久闻才名,阁下有《仲达论》惊动东京力压刘几,实乃蜀中翘楚,今日能与阁下同场较量,实乃快事!” 林希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只是不知,蜀地文教之底蕴,是否尽托于陆兄一人之身?” 此言一出,蜀地举子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不满的议论声。 这话分明是在说蜀地除了陆北顾,其余皆不足道,更是将陆北顾推到了风口浪尖。 苏辙眉头紧皱,苏轼眼中怒意一闪,正要开口,却被陆北顾抬手轻轻拦住。 陆北顾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意,迎着林希逼人的目光,朗声说道。 “蜀地文风,源远流长,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皆其苗裔。陆某后学末进,萤火之光,焉敢与皓月争辉?况且今日之比,非为陆某一人,乃为蜀中同道,与诸位切磋学问耳!至于底蕴几何,稍后观文便知,何必急于一时口舌之快?” 陆北顾针锋相对的这番话很漂亮,既抬高了蜀地文脉传承,又巧妙地将林希的锋芒引开,同时绵里藏针地暗讽了对方言语轻浮。 而蜀地举子们听闻此言,也是顿时士气一振。 林希的面色有些不虞,他正想说些什么,好反唇相讥。 不过对面年龄最大的章衡,此时不愿意继续口舌之争,他伸手拉住了林希,只说道。 “好口才!不过,言语无益,稍后笔下见真章吧!” 林希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转身回到己方位置。 (本章完) 第287章 这题我熟 第287章 这题我熟 临水阁楼内,蜀闽双方六人各自在书案后坐定。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自楼外回廊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腰束银带的官员进入了阁楼,他年约四旬许,整个人很有书卷气。 “知制诰韩学士!” “竟是韩学士亲至!” 低低的惊呼声在蜀闽两地的举子群中同时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知制诰,掌外制,为官家起草诏令,清贵无比,更是未来宰执的重要候选。 而韩绛是前宰执韩亿之子,以文名著称,在士林中声望极高。 他来担任这场非官方比试的出题与评卷人,其分量之重,远超绝大多数人预料。 陆北顾心头也是一凛。 韩绛! 这位在仁宗朝后期及英宗、神宗朝都位极人臣的名臣,此刻就站在眼前,亲自来裁决这场意气之争。 韩绛的目光扫过阁内众人,在陆北顾、苏轼、章衡等人脸上稍作停留后并未多言,径直走到阁中主位坐下。 他把手里拎着一个狭长木匣,放到了桌案上。 离他很近的六人,呼吸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目光纷纷锁定在那木匣之上。 ——那里面,便是今日决定蜀闽文脉一时高下的题目! 韩绛的指尖在木匣光滑的表面轻轻划过,并未急于开启。 “今日之会,虽是士子切磋,然既邀本官主考,便依省试规制,故而所出之题,取自省试弃用之题,绝无偏私,尔等各凭胸中所学,尽情挥洒。” 陆北顾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他很清楚地记得,嘉祐二年的礼部省试,翰林学士欧阳修为权知贡举,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并权同知贡举,馆阁校勘梅尧臣为点检试卷官。 换句话说,韩绛就是今年礼部省试出题人之一。 而今天是嘉祐二年正月初八,明天初九就要公布考官名单并且锁院了,欧阳修很早就不见了踪影,韩绛今天反而露面来主持这场蜀闽比试,还说今天的题目是“取自省试弃用之题”.可韩绛没说,这些弃用之题,是以往的,还是今年的? 这件事情对陆北顾来讲很重要。 因为一旦证实了韩绛不出现在考官名单里,亦或是今天的题目出现了原本应该在嘉祐二年礼部省试里出现的题目,那就意味着,穿越者导致的蝴蝶效应出现了,而陆北顾的“天眼”也会逐渐失效,整个历史进程变得不可预知。 虽然理论上只要自己这个穿越者变得越来越有影响力,那么蝴蝶效应出现的这一天也注定会到来,但从陆北顾的角度来讲,他其实还是希望这一天晚些到来。 胡思乱想间,寒冷的风穿过窗棂,带来了令人哆嗦的凉意,这股凉意也与阁内肃杀凝重的气氛迅速交织。 韩绛打开匣子,他的目光在上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亲手把试卷发给了六人。 跟礼部省试一样,按照帖经、墨义、诗赋、策论的顺序答题。 先拿到手的,是帖经的卷子。 “今日之比,依省试规制,分四场较量,团体总评高者胜。” 陆北顾匆忙摒弃杂念,心神沉静下来。 帖经没什么好说的,对于他们来讲比的唯有谁更认真,完全不出错,不给团队拖后腿。 得益于自穿越以来对《论语》的勤学默背,所有帖经题目,陆北顾只要看一眼,完整的文字就能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陆北顾提笔蘸墨,手腕沉稳,一行行端正清晰的正楷如流水般落在纸上,速度极快,几乎没有停顿,偶尔遇到需要斟酌的内容,也只需稍作凝神。 而他身旁,苏轼虽面色仍有些发白,但眼神专注,落笔速度竟也不慢,苏辙则显得更为谨慎,一笔一划力求工整无误,速度稍缓但极其稳健。 阁外廊下的蜀闽举子们鸦雀无声。 时间在凝重的气氛中悄然流逝,半个多时辰后,双方几乎同时搁笔。 韩绛收好卷子,开始批阅,仔细地核对每一处答案。 阁内阁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六张薄薄的考卷上,气氛比答题时更加紧张。 片刻,韩绛朗声宣布结果。 “第一场帖经,蜀闽双方皆全对,平手。” 蜀地举子们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稍放松,脸上露出振奋之色。 “看来蜀中三人,根基之扎实,不逊闽地俊彦!” “帖经全对没什么,接下来的墨义才能看出差距来。” 韩绛再次分发他亲自誊抄好的考卷。 墨义题的深度与思辨性远超帖经,阁内的空气凝重如铁,六人都在凝神屏息,专注审题。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公羊传》释:‘星陨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 《穀梁传》则云:‘星陨如雨’。其陨也如雨,是夜中与?《春秋》著以传著,疑以传疑。中之几也,而曰夜中,著焉尔其曰‘如雨’,何也?言其散也,循其上下而不可胜数也。 二传于‘星陨如雨’之异解,其旨归何在?《公羊》引‘不修《春秋》’之语谓何?圣人笔削,易‘雨星’为‘星陨如雨’,此中深意,当如何体认?《穀梁》‘著以传著,疑以传疑’之训,与圣人笔削之义,可相发明否?” 上来就是一道体量很大的《春秋》辨析题,而且此题直指《春秋》学的核心,即“微言大义”与孔子修史的原则。 “这题我熟啊!” 陆北顾心想道,上次跟太学三人对战的时候,就考过这道题,只不过问题稍有差别。 他略作沉吟,根据上次的答案,整理优化后提笔。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在实力突破之后,哪怕是同样的题目,他也已经有了更完善也更深刻的解答思路。 “《公羊》辨‘如雨非雨’,意在申明经记录之严谨,斥凡俗误传之虚诞。其引‘雨星不及地尺而复’,恰见旧史或载神异,语近怪力。圣人修《春秋》,删其不经,易作‘星陨如雨’,此乃笔削之大义——去怪诞,存常理,正名实,以合王道。一字之易,深寓‘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训,使天象记录归于平实,重在彰人事而非述怪异。 《穀梁》言‘如雨’,重在状其散落之貌、数量之众,其‘著以传著,疑以传疑’之训,乃谓史官当据实直书所见之象,于其幽微难明处则存其疑而不妄断,此乃史家之直笔。 《公羊》彰显圣人主动笔削以立义,《穀梁》侧重史官客观记录以存真,二者看似殊途,然实可相发明盖圣人笔削,非凭空臆造,必基于史实。其削去‘不及地尺而复’之神怪,正因其‘疑’而不可信,故削之以求信史。‘星陨如雨’乃据实可‘著’之象。故《穀梁》之‘著疑’原则,实为圣人笔削之取舍依据,而圣人之笔削,则为对‘疑’‘诞’之史申判,二者一为基,一为用,共成《春秋》。” (本章完) 第288章 穿越者的蝴蝶效应 第288章 穿越者的蝴蝶效应 接下来,《春秋》的几道题,每一道题都很难,以至于陆北顾始终都处于全神贯注的状态之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答了五道题。 而从第六道题开始,就是《礼记》的内容了。 “《礼记·玉藻》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 郑玄注:‘《采齐》、《肆夏》,皆乐章名也.周旋折旋,行步之法也。揖之,小俯见于前也。扬之,小仰见于后也。锵鸣,谓玉声所和为节。’ 《礼记》详述君子佩玉之仪轨,其繁琐之规,用意岂仅在步履之节、玉声之和乎?‘非辟之心无自入也’一语,道破佩玉功用,试阐此等外在仪节如何能达致禁邪心之用?古礼‘以器载道’、‘以文养质’何以谓之?” 此题极为生僻,涉及具体仪轨与抽象德性的关联,立意极深。 大家进度都差不多,答到这里,阁中几人,包括章衡、苏轼,都微微蹙眉,显是感到棘手。 陆北顾也是搁下笔,沉思了好久。 随后,他提笔写道:“佩玉、步履、玉鸣之繁规,非为虚饰,实乃以器为媒,以动为教,以声为警,内外交养之妙法也。‘趋以《采齐》,行以《肆夏》’,非仅合乐节,乃使君子步履皆合雅乐之度,潜移默化,养其庄敬中正之容止。‘周还中规,折还中矩’,非徒步法,乃使周旋俯仰皆合天地之序,行止动静皆秉礼义之则。‘进揖’、‘退扬’,非止仪态,乃使俯仰之际,心存谦敬自省.凡此种种,皆借身体之动,规训心志之静,使威仪自然流露于外。 玉鸣锵然,其声清越,非仅悦耳,实为心性之警策。步履合度,则玉鸣中节,清音悦耳,此正心之外应;步履失度,则玉鸣凌乱,其声刺耳,此邪念之先兆。君子闻玉鸣失序,即当惕然自省,收敛身心,使复归于正。故曰‘非辟之心无自入’,玉鸣如随身之‘清议’,监察行止,唤其良知,使邪僻之念甫生即觉,觉而即消,无隙可乘。 此乃古礼‘以器载道’、‘以文养质’之道,即借佩玉之器,立视听之则;借步履之文,行教化之功;借玉鸣之声,成省察之助。由外而内,积习成性,使外在之仪轨内化为心性之堤防,终致‘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境.” 陆北顾觉得他为求全面,答得有些繁琐,不够简练。 不过此刻时间紧迫,陆北顾也不想因此再做耽搁导致后面的题目没时间答,故而答完之后看了一遍,他便继续答了下去。 说实话,这些墨义题目一道比一道艰深,涉及《礼》之精微、《春秋》之褒贬,对举子的学养、思辨和表达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最后时刻,六人才都勉强写完。 这一次,韩绛批阅的时间也明显更长,显然题目难度极大,评判也需格外审慎。 “第二场墨义。” “蜀方,陆北顾对九道、苏轼对九道、苏辙对八道。” “闽方,林希对九道、章衡对十道、章惇对八道。” “本场,闽方胜。” 结果一出,阁外的福建举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林希嘴角重新勾起自信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挑战意味。 蜀地举子们则心头一紧,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苏辙轻轻叹了口气,苏轼则是用手捂着肚子,眼中满是不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的强烈斗志。 陆北顾神色依旧平静,后面还有两场呢,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三场,诗赋。” 陆北顾看向试卷,截止到目前,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诗题,以《赋得寒江映孤峰》为题,五言六韵,押上平声一东韵。” 苏轼眼中自信之色大盛,连腹部的隐痛似乎都暂时忘却,他几乎是抢过卷子,只扫了一眼题目,便陷入凝神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口中似有低吟。 苏辙则迅速铺开草稿纸,提笔蘸墨,眉头紧锁,显然在构思立意与结构。 而陆北顾则是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他从四川顺江而下,沿途所见的孤峰奇景。 沉吟片刻后,他提笔写道。 “江练寒初敛,峰孤势自雄。 天垂千嶂外,峡束万涛空。 影落鱼龙静,光摇星斗通。 根蟠元气厚,顶峙太虚中。 岂畏风波恶,长留冰雪容。 临流思砥柱,万古屹穹崇。” 此诗首联“江练寒初敛,峰孤势自雄”破题点韵,颔联“天垂千嶂外,峡束万涛空”以“天垂”之浩渺高远、“峡束”之险峻逼仄形成宏大背景,而“万涛空”更显江峡之深阔与孤峰所临之险境,雄浑苍茫,将孤峰置于天地险隘的宏大画卷中,其卓然独立之姿愈显峥嵘。 从颈联“影落鱼龙静,光摇星斗通”开始,则转入虚境,最后以“岂畏风波恶,长留冰雪容”抬升意境,由“临流思砥柱,万古屹穹崇”升华全篇。 总的来说,在科举试帖诗里,已经算是戴着镣铐跳出了一支好舞蹈。 诗成之后陆北顾毫不停歇,立即转战那篇分量更重的律赋。 而六人交卷后,韩绛也很快宣布了结果。 “第三场诗赋。” “蜀方,陆北顾乙上、苏轼甲中、苏辙乙上。” “闽方,林希乙上、章衡甲下、章惇乙上。” “本场,蜀方胜。” 虽然不知道写的具体内容,但苏轼显然是有神来之笔了,陆北顾也发挥到了极限,苏辙更是没拖后腿,靠着硬实力碾压,诗赋更胜一筹的蜀方三人,在第三场比试里扳回一局。 蜀闽双方打成平手,比试来到了第四场,也是最后一场的内容,策论。 很快,策论的卷子就被发下来了。 而当陆北顾看到题目的时候,脑袋里忽然“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什么东西一般,心脏猛地跟着一跳,然后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像是过电似的有些发麻。 试卷上面,赫然写着《刑赏忠厚之至论》七个大字! 穿越者的蝴蝶效应,终于出现了。 (本章完) 请假一天 请假一天 事由如下: 没有查到章衡在嘉祐二年礼部省试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而这段剧情需要把陆北顾和章衡的两篇都写出来。 陆北顾的已经写好了,章衡的虽然数易其稿写出来了,但始终觉得不够完美。 出于尊重章衡的考虑,还需要一天的时间尝试用其文风来进行反复打磨。 故特此请假一天。 (本章完) 第289章 果然又写嗨了 第289章 果然又写嗨了 陆北顾的目光,死死钉在卷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七个墨字之上。 他太熟悉这个题目了,这本来应该是今年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策论题目,因苏轼现编“三杀三宥”的典故而在历史上变得极为出名。 可现在,它竟提前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场非官方的意气之争中,由韩绛作为“弃用之题”抛了出来! 蝴蝶的翅膀,终究掀动了风暴! 历史的轨迹,随着他这个穿越者的扰动,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偏移。 陆北顾确实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导致了这种情况出现,在这么一瞬间,一股巨大的茫然感也确实攥紧了他的心脏。 但刹那过后,陆北顾便闭上眼睛,用周敦颐交给他的方法,强行镇静了下来。 等他睁开眼时,眼神已迅速恢复了清明。 陆北顾的能力完全来自他穿越前后焚膏继晷的苦学,这是任何时候都丢不了真本事! 有真本事傍身,他没什么可怕的。 说的极端一点,就算现在再出现一个穿越者,还是来自这个时间线上的穿越者,把陆北顾未来创作的作品都给文抄了,他都无所谓。 因为只要学识和创作能力还在,他永远都能写出来更新、更好的作品! 这种真才实学带来的底气,是文抄公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 ——“天眼”失效又怎样?我凭硬实力考便是了! 内心既已安定,陆北顾的目光再次落回题目。 苏轼那篇原文的核心立意便是以尧舜禹三代圣王为典范,阐述治国者当本于仁心,体现“忠厚”的仁政精神,其文气势恢宏,纵横捭阖,以史为鉴,直指人心。 而陆北顾则早就打算另辟蹊径,他要写一篇同样精彩,甚至在某些层面更具穿透力的策论,为蜀地正名,也为自己一贯的理念发声。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 陆北顾沉心静气,脑中电光火石般最后梳理了一遍,随后落笔,一行行雄健有力的楷书在素笺上铺展开来。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陆北顾是第一个写完的。 停笔交卷之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对面。 章衡眉头微锁,笔走龙蛇,沉稳依旧,但速度明显不快,章惇则截然不同,下笔如飞,那股锐利之气几乎要破纸而出。 林希则是面色凝重,不时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力求字字珠玑,辞锋犀利。 再看己方,苏轼双目炯炯,完全沉浸在创作之中,奋笔疾书,显然文思泉涌,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苏辙则显得更加专注谨慎,一笔一划,力求尽善尽美。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当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韩绛的声音响起。 “时辰到,收卷。” 六人也都写完了,交完卷子之后,阁内弥漫着一种精神高度消耗后的疲惫感,以及尘埃落定前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韩绛身上。 韩绛面无表情,将六份策论收拢到一迭,他捧着那迭试卷,踱步到临水的窗边,迎着微寒的春风,一份一份,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审阅起来。 阁外廊下的蜀、闽两地举子们更是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程建用低声对身旁的杨尧咨说道:“胜负在此一举了。” “是啊。” 杨尧咨点点头。 前三场蜀方分别是一平、一负、一胜。 而这最后一场策论,将决定他们这些蜀人能否在东京城扬眉吐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仿佛凝固了一般。 韩绛时而凝神细读,时而微微颔首,时而蹙眉沉思,表情变化细微,却牵动着所有人心弦。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韩绛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阁内六人,最终落在陆北顾身上片刻,又掠过苏轼、章衡等人。 他清了清嗓子,按照这迭纸的顺序,宣布评等结果。 “第四场策论,评等如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希,乙上。” “章惇,乙上。” “苏辙,乙上。” “苏轼.” 看着手里这篇如同白璧微瑕的文章,韩绛直皱眉,有些不忍心将其黜落甲等,但最后还是说道:“乙上。” “章衡,甲下。” 念到这里,包括吕惠卿在内的一众闽地举子,几乎都松了口气,这么多乙上,就章衡一个甲下,肯定写的极为出彩,这几乎就是大局已定了。 但还剩下最后一人——陆北顾! 韩绛的目光再次落在手中最后一份卷子上,停顿了数息,仿佛在回味咀嚼。 终于,他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布。 “陆北顾——” 短暂的停顿,如同将空气抽干。 “甲中!” “哗——!” 阁外蜀地举子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呼! 程建用等人激动得脸色通红,几乎要跳起来! 甲中!这是韩绛今日给出的唯一一个甲中!是超越章衡、苏轼的评价! 韩绛双手虚按,压下喧哗,继续宣布最终结果。 “本次比试,蜀方胜!” 听到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福建举子们一片哗然,不少人脸上写满了惊愕。 “赢了!我们赢了!” “陆兄大才!壮哉我蜀中文脉!” 蜀地举子们的欢呼声则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马季良园,连日来被轻视的郁气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扬眉吐气的自豪。 林希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紧抿着嘴唇。 年轻的章惇亦是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陆北顾,带着明显的不服。 章惇对着韩绛大声道:“策论文章,请韩学士允许我等一观!” 韩绛自无不可,命从人挨个将六篇文章贴到了阁楼上。 在贴第一篇的时候,他特意对着苏轼说道:“汝之文章,本想评甲下,奈何‘三杀三宥’之典闻所未闻,定不存于史籍,故而黜落甲等,仅得乙上之评。” 听了这话,众人更加好奇。 这么说,苏轼的策论,其实同样写的非常出彩?只是因为编了典故才被从甲等黜落? 于是,众人纷纷看去。 陆北顾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苏轼的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跟历史上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以手扶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又写嗨了!” (本章完) 第290章 章衡之文 第290章 章衡之文 而后,众人又看向第二篇被贴上去的,也就是苏辙的文章。 苏辙的这篇策论虽然不如其兄苏轼文采飞扬,但也不失为中规中矩的应试好文,可以说是论据充分、引经据典,整体结构很完整,而文辞也同样不俗。 有了苏轼、苏辙兄弟珠玉在前,众人对于韩绛的评等标准,其实已经没什么争议了。 苏轼的文章确实好,但他也确实自己写嗨了现编典故。 对此,苏轼自己也马上就承认了。 而按照规矩,写的再好也不能给他甲等。 不然的话,以后写文章,大家全都是“沃兹基硕德”了,引经据典也就失去了意义。 ——这是原则问题,韩绛肯定不能含糊。 后面林希和章惇的文章,果然也就是与苏辙文章的水平在伯仲之间,都是那种“很不错但不够完美”的应试文章。 而当章衡的文章被张贴出来,阁内外的目光瞬间聚焦其上。 到了这篇被评为“甲下”的文章,明显就比林希和章惇的水平要高出一筹了。 “赏所以劝善,非市恩也,续天地生养之机;刑所以惩恶,非立威也,补圣人教化之阙。故《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其旨非在宽猛,实乃体天心之不忍,尽人事之精微,此忠厚之本源也。” 章衡开篇便以精炼之语点破刑赏本质,将刑赏从简单的奖惩工具,提升至“续天地生机”、“补圣人教化”的宏大层面,赋予了其与天地造化、圣贤大道相呼应的神圣使命。 随后,更是开始延展。 他精准引用《尚书》“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一句,并深刻点明其精髓不在于宽猛之辩,而在于“体天心之不忍,尽人事之精微”,此乃“忠厚之本源”。 此句便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锚定了“忠厚”的核心在于对天道的体察与对人事的极致用心,让文章变得立意正大且根基稳固。 “昔圣王制刑赏,必先存哀矜。禹见罪人下车泣问,非纵有罪,诚知饥寒迫身、教化未至者,皆君德之亏;成汤解三面之网,祝曰‘欲左左,欲右右’,开示生路,导人自新;周室盛时,囹圄空虚,非刑弛也,德风所被,民耻犯禁,此忠厚之化也。” 第二段,章衡以厚重的史实为砖石,层层构筑其论证的高塔。 从大禹见罪人而泣问、成汤解网示仁,到周室囹圄空虚,他勾勒出一幅圣王以仁心为本、教化先行,从而臻于“忠厚之化”的理想图景。 这些典故不仅佐证了其开篇论点,更生动展现了“忠厚”在实践中的崇高形态。 “后世刑赏之弊,多失本心,秦法凝脂,弃灰者刑,至陈涉一呼而天下倾。盖严刑止奸,奸愈滋;厚赏劝功,功益伪。汉张释之治犯跸,文帝欲诛,释之持‘法者天下共’之义,卒罚金而止。向无释之,则君怒失度,法意荡然。” 第三段章衡则是笔锋一转,他痛陈后世刑赏之弊——失其本心。 以秦法严苛终致天下倾覆为反面教材,深刻揭示“严刑止奸,奸愈滋;厚赏劝功,功益伪”的悖论,再辅以汉文帝时张释之据理力争维护法度的正面案例,形成鲜明对比,有力论证了失却“忠厚之本”的刑赏,不仅无效,更是祸乱之源。 “故忠厚之极,在明‘刑赏乃末,仁心为本’。《礼》云‘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汉初缇萦雪冤,天下颂仁,若效秦法刻深,虽狱吏称职,然断肢体、绝人伦,是戕生民元气也。故皋陶明刑以弼教,管仲设令而维邦。刑赏之用,譬犹炎火,托仁德为膏薪,则辉光烛物;舍忠厚而逞威,纵赫熖灼空,终归煨烬。” “天道春生秋肃,无非至仁;王政刑诛赏庆,皆涵大德。昔宋景公不忍移灾于卿佐,为政者诚应推此心于四海,使民如沐春阳,则画地为牢之风可复,刑措之治不远矣。” 在充分的史实铺垫后,章衡水到渠成地亮出其核心观点。 也就是“忠厚之极,在明‘刑赏乃末,仁心为本’”。 此论直指根本,将刑赏定位为“末”,而将仁心确立为治国之“本”,清晰界定了二者的主从关系。 他还引用《礼记》“听讼原情”之义,结合汉初缇萦救父感动天下、促使废除肉刑的史实,进一步阐明,若效法秦之刻深,即便狱吏称职,其“断肢体、绝人伦”的酷刑本身就是在“戕生民元气”,从根本上违背了生养教化的天道仁心。 其点睛之笔,则在于“刑赏之用,譬犹炎火,托仁德为膏薪,则辉光烛物;舍忠厚而逞威,纵赫熖灼空,终归煨烬”这句精妙的比喻。 这既是对历史教训的总结,也是对当政者的警世箴言,将刑赏与仁德的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 文章最后,章衡将视野提升至天道自然的高度,指出刑赏亦应如四季运行般,蕴含“至仁”的本质。他再引宋景公不忍移祸于臣子的典故,呼吁为政者推此仁心于四海,使万民如沐春风,最终展望那“画地为牢之风可复,刑措之治不远”的至高理想境界。 纵观章衡此文,其立意纯正宏大,紧扣“忠厚”之本在于仁心与教化,论证绵密厚重,圣王典范与历史教训信手拈来,正反相衬,层层递进。 可以说,其文展现出的深厚学养、严谨思辨与稳健气度,完美体现了传统儒家经典义理与史论结合的巅峰造诣,是标准的、典范式的应试雄文。 这篇文章,与不编典故的苏轼的文章,基本上是同一水平的。 然而,其光芒虽盛,终究是在既有的、精熟的“正道”上攀登至顶。 当第六篇,也就是陆北顾那篇立意更为奇崛、思辨更为锋锐、直指“治本”核心、带有某种颠覆性的文章出现时。 章衡这轮皓月般的圆满,便不可避免地成为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旭日的映衬背景。 (本章完) 第291章 陆北顾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求月 第291章 陆北顾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求月票!】 当陆北顾那篇同样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被张贴在章衡雄文之侧时。 阁内外,原本因章衡文章而起的赞叹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嗟夫!世之治者每惑于刑赏愈繁而世风愈漓,世风愈漓而刑赏愈繁。循环相因,伊于胡底?” 陆北顾开篇一问,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众人心头! 他没有像章衡那样高屋建瓴地定义刑赏本质,而是问了一个历代统治者都不断深陷其中的恶性循环怪圈! ——为什么无论是刑还是赏,都无法制止世风愈下,甚至愈来愈下呢? 年轻的章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 此等直指核心、近乎“诛心”的开篇提问,简直比他还要气盛! 就连章衡看了第一段之后,也忍不住下意识地向前一步,目光死死锁住那篇文章,继续认真看了下去。 “实乃刑赏治肌体而非肺腑,能禁暴于已然,难遏恶于未萌;能旌善于形迹,难育德于本源。治国若专恃二柄,犹医者独用针砭而舍汤药,岂可久乎?” 而在第二段,陆北顾对于第一段的问题,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同时,他彻底撕开了刑赏作为治国工具的根本局限性! 章衡论“刑赏乃末,仁心为本”已是极高见解,而陆北顾此言,则将刑赏近乎定位为一种类似针砭的外科手段,而不是根本的治疗方式。 苏轼猛地一拍大腿,仿佛被点醒了什么。 在苏轼看来,将治国比作医人,将刑赏比作“针砭”,而将根本的治理比作“汤药”,这比喻不仅新颖,更蕴含着对“专恃刑赏”的否定! 此时的苏轼,隐约感觉到,这篇文章所蕴含的颠覆性力量,远超他的想象。 他仿佛看到了一把开山巨斧,正劈向千年治术的根基! “夫察病源者,贵在悉时势人心之由。昔商君徙木示信,法行如矢,然不究秦俗贪戾之原,徒以峻法迫民,虽强于一时,终民心离尽,此知法而昧本,忠失其厚也。” 第三段,陆北顾并未止步于批判,而是精准地剖析了弊病的根源,那就是在于统治者“不究本源”的施政思维。 他举商鞅徙木立信、法令森严却最终导致秦朝二世而亡的经典案例,深刻指出不探究民风贪戾的深层原因,只知用严刑峻法去强行压制,这就是典型的“知法而昧本”! 章衡文中也论及秦法之失,但陆北顾此论,将批判的矛头从“法”本身,精准指向了“不究本源”的施政思维,立意显然更深一层。 林希的脸色已经由难看转为苍白,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犀利文风,在陆北顾此等洞穿本质的剖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子曰‘听讼,吾犹人,必也使无讼乎’,刑赏非务宽纵,贵在施治得中,使峻剂不伤本元,缓药不滋痼疾,斯为至矣。” 而在犀利批判之后,陆北顾在第四段里,亮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他引用孔子“必也使无讼乎”的至高理想,明确指出“忠厚”的真谛并非简单的宽纵,而在于“施治得中”。 就如同良医用药,猛药不能伤及根本,缓药也不能滋养顽疾。 这个“中”,并非折中调和,而是精准把握“本元”与“手段”的平衡点,是达成“无讼”理想的关键路径。 章衡论“仁心为本”是根基,而陆北顾提出的“施治得中”则是在根基之上,架起了通向“至境”的实践桥梁,更具操作性和思辨深度。 就连重新看了一遍的韩绛,看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此论深合他心中对儒家治世理念的理解,却又更为精辟。 “如汉文除肉刑,易以笞役,非宥罪也,诚见断肢体、毁肌肤之刑,绝人自新之路,其害甚于所惩,此存生民之尊严,厚中见大忠也;贞观四年,死囚仅廿九,太宗纵之归,期至皆返,实君臣修德,庠序昌明,民知耻而自诫。” 而后的第五段,陆北顾则是以汉文帝废除肉刑为例,赋予“忠厚”一个前所未有的维度。 ——小民尊严! 他指出文帝此举,绝非宽宥罪犯,而是深刻认识到肉刑这种残酷刑罚本身,比惩罚的罪行危害更大,因为它彻底断绝了犯人改过自新的可能,更关键的是,它践踏了人之为人的基本尊严! 而维护这份小民尊严,正是“忠厚”精神的体现。 紧接着,他以唐太宗纵囚的佳话为例,点明其成功的根源并非帝王的仁慈或囚犯的诚信,而在于当时“君臣修德,庠序昌明”所营造的社会道德氛围,使得民众普遍具有“耻感”。 陆北顾将“耻感”的建立,视为比刑罚威慑更为根本、更为有效的社会治理力量。 章衡文中也提到周室“民耻犯禁”,但陆北顾此论,将“耻感”作为可培育、可依赖的积极社会力量,并与“尊严”并列为“忠厚之至”的核心要素,其立意之新颖深刻,可以说再次超越了章衡。 “若法网繁而奸伪益滋,刑书密而廉耻愈薄,此非民性异于往古,实本源未固。故忠厚之至,必务其本,譬诸人身元气,充则外邪莫侵,微恙易瘳;亏则腠理不固,沉疴渐生。” 而这篇文章的第六段,则是再次回到对“本源”的强调。 陆北顾犀利地指出,如果法令越繁密,作奸犯科反而越多,社会廉耻心反而越淡薄,这绝不是百姓本性变坏了,而是治理的根本没有稳固。 他同样以医学为喻,认为“忠厚之至”的根本之道,就在于培固国家的“元气”! “今当使吏治清正,制度遏恶,方可至庠序敦教,风俗育德。此非圣世废法,实臻刑期无刑之化,足证‘太上,不知有之’之德矣!” 第七段也是最后一段,陆北顾给出了培固“元气”的具体路径。 首先是整肃吏治和完善制度,这是基础,在此基础上,方能大力推行教育和培育良善风俗。 而这些绝非主张废除法律,而是追求一种更高的境界。 ——通过巩固根本,最终达到刑罚搁置不用的至德之世! 这最终的展望,将“忠厚之至”的追求,从具体的刑赏宽严,提升到了构建理想社会形态的宏大层面。 其格局之开阔,意境之高远,彻底超越了章衡文中“画地为牢”、“刑措之治”的古典理想! 而章衡那篇典范雄文,此刻仿佛成为了一个完美的参照系。 它代表着传统儒家义理在“刑赏忠厚”论题上所能达到的、近乎圆满的巅峰。 然而,陆北顾的文章,却如同在章衡这座巍峨高峰旁,平地拔起了一座更为险峻、更为奇绝的崭新山峰! 它以“洞穿循环怪圈”的惊雷开篇,以“针砭舍汤药”的犀利比喻直指刑赏本质局限,以“知法昧本”精准溯源历史教训,以“施治得中”界定“忠厚”真义,更前所未有地将“生民尊严”与“耻感培育”作为“忠厚”精神的核心价值升华,最终以“培固元气”为根本大法,展望“刑期无刑”、“太上不知”的至高治世。 其立意之奇崛深邃,思辨之锋锐透辟,格局之宏阔高远,已然超脱了传统策论的藩篱,直指社会治理的本源。 章衡的文章如同皓月当空,圆满清辉,照耀着既有的路径,而陆北顾的文章则如旭日喷薄,光芒万丈,不仅照亮了前路,更以其炽热与力量,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通向更高境界的思想航道。 章衡久久凝视着陆北顾的文章,眼中的凝重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随着章衡的这声叹息。 韩绛给出的“甲中”之评,再无人有任何疑问! (本章完) 第292章 陆兄大才,冠绝今朝 第292章 陆兄大才,冠绝今朝 完整地看完了陆北顾的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辙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若非陆兄压阵,今日蜀人颜面恐怕难保.”苏辙暗暗思忖道。 “陆贤弟此论,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痛快!痛快啊!” 苏轼则是抚掌大笑,虽然自己的文章因编典被黜落甲等让他略感遗憾,但此刻胜利的喜悦压倒了一切。 与二苏兄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闽地三人那难以置信的沉默。 林希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死死盯着陆北顾,眼神复杂。 他自负文辞犀利,从未想过会在自己挑起的争端中,被一个来自蜀地的同龄人如此彻底地盖过锋芒。 此前陆北顾那篇《仲达论》名动东京,他只道是侥幸,而今日亲历其锋芒,才知盛名之下,实有惊世之才。 而章惇的反应最为激烈。 “韩学士!学生斗胆,我不觉得此文评等应该比子平之文高!” 章惇猛地踏前一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不服,对着韩绛说道:“子平之文立意纯正、引经据典,论证之绵密堪称典范。而此文虽奇,然其所谓‘培固元气’、‘使民知耻’,未免空泛,其指斥刑赏‘治肌体而非肺腑’,更似有颠覆治道之嫌!学生愚钝,恳请学士明示高下之判!” 他的质疑,其实就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较为传统的士子们的心声。 章衡的文章是他们熟悉的、推崇的巅峰,是“正道”的极致。 而陆北顾的,则像是闯入这片熟悉疆域的异类,强大,却令人不安。 人们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韩绛身上。 韩绛神色平静,并未因章惇的质问而着恼。 他捋了捋颌下短须,目光扫过章惇,最终落在章衡身上,缓缓开口。 “章衡之文,老夫评为‘甲下’,已是极高之誉。其文立意正大,根基稳固,引据翔实,论证周延,深得圣贤经义精髓,更兼气度沉稳,文辞精炼,确为应试雄文之典范。” 他先肯定了章衡文章的价值,让闽地士子的心稍安。 但随即,话锋一转,用手指向墙上陆北顾的文章说道:“然陆北顾此文,立意之奇崛、思辨之锋锐、格局之宏阔,已超脱寻常应试窠臼,直指治国理政之根本症结。其开篇‘刑赏愈繁而世风愈漓’之问,如惊雷破空,振聋发聩,直刺历代治术之痼疾,其以‘针砭舍汤药’喻刑赏局限,剖析深刻,前所未有。” 韩绛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继续道。 “其论‘知法昧本’,溯源于商君秦法之失,鞭辟入里,非止于批判,更在揭示施政思维之锢。其界定‘忠厚’真义在于‘施治得中’,非宽猛之辩,而是把握‘本元’与‘手段’之精微平衡更难得者,此文前所未有地将‘生民尊严’与‘耻感培育’提升至‘忠厚’精神之核心。” 韩绛最后说道:“章衡之文,乃‘术’之巅峰,而陆北顾之文则如良医剖症,直指本源,开方固本,实为‘道’之新篇,故此方才评其为‘甲中’。” 这番点评,韩绛已经把他评等的理由陈述的很充分了。 章惇还想说什么,却被章衡拉住了。 看着章惇满脸不服的样子,韩绛也没说什么.说实话,韩绛的脾气是真的好,以他宰执之子的身世和如今贵为知制诰的煊赫地位,根本就没必要对普通举子如此耐心地解答的。 “韩学士明鉴,学生心服。” 章衡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朝着韩绛深深一揖,又转向陆北顾,声音诚挚:“此文立意奇峰突起,思辨如利刃破空,学生之文,虽自问工稳,然与之相较,确如皓月之于初阳,虽清辉朗朗,终逊其破晓之万丈光芒.不愧是名动东京的陆北顾,章衡拜服!”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毫无作伪,尽显其风度。 章惇张了张嘴,看着章衡心悦诚服的模样,又回味着韩绛那番剖析入骨的点评,胸中的锐气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林希脸色变幻不定,韩绛的评价和章衡的认输,如同两记重锤砸在他心头。 他自负才高,视蜀地文教为鄙薄,今日却被对方以最直接的方式击溃。 随后,林希猛地一甩袖袍,一言不发,转身便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带着难以掩饰的狼狈与愤懑。 苏轼见状,哈哈一笑,朗声道:“林兄慢走!今日切磋,获益良多,他日金榜之上,再较高下!” 苏轼这话看似送别,实则带着几分调侃和蜀人扬眉吐气的快意。 林希的背影微不可查地顿了下,随后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而林希这一走,不少福建举子也面色讪讪,悄然跟着离去,场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阁中,陆北顾则对着章衡、章惇拱手还礼,神色平静,并无骄矜之色:“章兄过誉了,章兄文章如江河奔涌,浩荡雄浑,乃正道之砥柱,我亦受益匪浅。今日之论,各有所长,幸得韩学士高评,实乃侥幸。” 他这番话既给了章衡台阶,也显露出胜而不骄的气度。 韩绛看着眼前陆北顾得体的应对,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赞许。 “文试已毕,胜负已分,今日之会到此为止罢。” 说罢,他便在从人的簇拥下,缓步离去。 韩绛一走,阁楼内外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蜀地举子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涌上前来,将陆北顾、苏轼、苏辙三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表达着祝贺、钦佩之意。 “壮哉我蜀中英杰!” “陆兄大才,冠绝今朝!” “陆兄!今日真乃为我蜀地扬眉吐气!” “苏兄抱恙出战,文采依旧斐然,若非那典故” “子由亦是稳健非常,功不可没!” “今晚定要好好庆贺一番!” 这些蜀地举子被林希话语刺伤的郁气,此刻尽数化作扬眉吐气的自豪,在胸腔中激荡沸腾。 他们望着陆北顾,都将其视为英雄! 而旁边闽地举子的人群里,许多人脸上的优越感早已凝固。 喧闹声中,陆北顾的目光穿过人群,瞥见吕惠卿正悄然转身,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自始至终,未曾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陆北顾收回目光,看着身旁欢呼雀跃的蜀地同乡,感受着身上青鼠裘斗篷传来的暖意,心中既有一丝得胜后的轻松,更有一种面对未知前路的凝重。 他深知这东京城的旋涡已将其深深地卷入其中,但今日之后,“陆北顾”这个名字与这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也必将同样声名远播! (本章完) 第293章 今年元夜时 第293章 今年元夜时 嘉祐二年,正月十五。 国子监显得格外空旷沉寂,因为今天这时候大家都出去过节,监里几乎已经没人了。 陆北顾最后自学了一天,起身到脸盆那里,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下。 随后,他穿好衣服离开了国子监。 甫一离开国子监所在的相对清幽区域,喧嚣声便如实质般涌来。 陆北顾沿着蔡河湾向东,再折向北,穿过麦秸巷,通过保康门桥进入了内城。 之所以不走“南熏门内大街-龙津桥-朱雀门-御街”这条他平时经常走的路,是因为这条主干道,今天必定是堵得严严实实的。 而进了内城之后,陆北顾甚至有种错觉,那就是脚下的道路,都正在密集的脚步中“震颤”. 随着天色渐暗,沿途的景象也变得好看了起来。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无处不在的灯。 家家户户门前挑着或简朴或精巧的灯笼,竹骨纱面绘着鸟虫鱼、吉祥图案,橘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晕染开一小片暖意。 而孩童们提着兔子灯、莲灯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独特清香。 从大相国寺和大乾明寺相夹的那条道路向西拐,靠近御街主干道,灯火的规模与亮度便开始成倍增长。 各大行会搭建的巨型灯棚耸立在街衢两侧,彩缯扎缚的牌楼流光溢彩,上面悬挂着成排的琉璃灯。 街边还有吸引人的走马灯,灯壁上的剪纸骏马便循环往复地奔驰,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叹。 而不少中小灯棚下则悬挂着密密麻麻的谜笺,墨迹淋漓,吸引着士子百姓驻足苦思,猜中谜底者往往能得些笔墨、果子、精巧小玩物之类的彩头,引来一片羡慕的哄笑。 “雪泡梅酒——” “刚出炉的乳圆子,热乎的~” “滴酥水晶脍!” 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两侧的吃食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人有些目不暇接蒸笼掀开,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甜糯的香气;而另一个摊位的铁鏊上煎着滴酥,油滋啦作响;旁边蜜饯摊子前,晶莹的霜在灯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让让!让让!贵人车驾!” 几声急促的呼喝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陆北顾跟着人群侧身避让,只见数辆装饰华美、挂着特殊旗帜的牛车在健仆的开道下缓缓驶过,车上垂着流苏锦帘,隐约可见里面盛装女子的轮廓。 车轮碾过铺满灯影的青石板路,更是留下淡淡的香风。 好不容易挤到了巍峨的宣德门下。 宣德楼前那座高达数丈、由数万盏各色灯烛堆迭而成的“鳌山”灯棚,如同燃烧的光之岛屿,飞龙盘踞,彩凤翔舞,仙人楼阁隐现其间,火树银,将宣德门前的广场映照得亮如白昼。 教坊乐工在高台上奏着《万年欢》、《倾杯乐》等应景大曲,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试图统御这鼎沸的人声,却也只能成为这宏大交响中的一个声部。 陆北顾并未走向宣德门广场的核心,而是往靠近金水河畔的开封府衙指定区域奋力挤去。 这里相对靠近河岸,视野开阔,人群虽也密集,但不如御街中心那般水泄不通。 他远远就看到了空地边缘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张载正焦急地踱着步,他双手拢在袖中,不时抬头望向宣德楼方向,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堆物件,显得心神不宁。 而沈括则全然不同,他正蹲在地上,神情专注,借着旁边一盏大灯笼的光亮,和一个工匠模样的人对着一个巨大的、已经完全成型的藤编骨架低声讨论着。 他手里拿着一根炭笔,在展开的绢布上快速画着什么,又指着骨架的某个节点比划。 地上还堆着由素色绢布组成的球囊,以及几捆粗实的麻绳,还有一只特制的、带着铜制防风罩的炭炉。 “子厚兄!存中兄!” 陆北顾拨开人群,快步上前,声音在喧嚣中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 “你可算来了!” 张载猛地抬头,一步跨上前紧紧抓住陆北顾的手臂,力道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 “时辰不早了!宣德楼那边鼓乐已起,官家御驾想必已快要临楼观灯,万事俱备,只待燃放,只是.” 他环顾四周汹涌的人潮,眼中忧色更浓:“这周遭人潮如沸,万一绳索不堪,或炉火失控,引起踩踏惊扰圣驾,该如何是好?” “包府尊既已批了位置,衙役也在附近巡视。” 陆北顾指了指不远处,说道:“更何况,还有他们呢!” 地面上,沿着御街主干与金水河岸,每隔数十步便可见一处清空出来的“火铺”,里面有很多专业的消防人员。 而堆积在里面的消防物资,便是东京百年来元宵节从未出现大规模火灾的仪仗。 实际上路过的时候,陆北顾就特意往里面看了。 所有“火铺”里面,都堆积着小山般的牛皮水囊,各个灌得鼓胀,而倚墙而立的是顶端装着巨大铁钩或锋利镰刀的长柄“火钩”,以及绑着厚厚浸湿麻絮的“麻搭”长杆。 更显眼的是几架被抬出铺屋、架在板车上的巨型竹制“唧筒”,这些利用杠杆活塞的原始水枪,正由铺兵反复检查着机括。 而通向金水河、汴河以及几口大水井的道路被特意清理出来,铺兵持棍肃立两侧,载着巨大木桶的“水车”就停在河边随时待命。 “批条在此,位置明确,又有这么多灭火的兵丁,我们依规行事,何惧之有?更何况,绳索牵引,足保稳妥。” 这时,沈括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掏出那张盖着开封府朱红大印的批条晃了晃,试图安抚张载的焦虑情绪。 今天对于沈括来讲,是验证他制造的热气球是否可靠,但沈括是不怕失败的,毕竟他在无数次的失败中,早就习惯了。 而陆北顾更不怕失败,这件事情他只是出主意的。 最害怕失败的,是张载。 因为张载需要热气球来证明他的“气本论”。 “这个怎么样了?” 陆北顾指着热气球问道。 “骨架已按图纸加固,用的是柔韧轻便的紫藤,关键节点以牛筋缠绕加固;绢囊三层裱糊,反复浸过熬制的鱼鳔胶,密不透风,分量也控制在预期之内。炉头是我盯着铁匠打的,防风效果尚可,银霜炭备足了量。” 沈括指向那只特制的炭炉,又弯腰用力拽了拽固定在地上的几股粗麻绳,绳索紧绷,纹丝不动。 “绳索是上好的青麻,三股绞合,坚韧非常,我亲自试过承力,牵引点已牢牢固定在石桩上,断无飞逸之虞。” 沈括的语气充满自信,随即又补充道:“只是这风力比预想的稍大些,升空后需格外留意绳索受力方向,随时调整炉火大小控制高度,我已让老刘守在石桩旁,随时准备配合收放。” 张载听着沈括条理清晰的话语,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但眼中的忧惧仍未完全褪去。 他望向那巨大的、尚未充气的球囊,说道:“此物虽系为证‘气’之实在而造,然其升空,必惊世骇俗契嵩禅师‘荒谬无凭’之诘难,能否在此一举回应,在此一举!” 陆北顾很理解此时张载的紧张和焦虑。 “子厚兄,‘太虚即气’其理昭昭,如日月之行。今夜,便让这天地间的‘气’,以世人皆能目见之‘象’,为我们开口。” 张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陆北顾说道:“开始吧。” 沈括点头道:“好!” 巨大的素色绢囊在旁边老刘等几个工匠的协助下缓缓覆盖在藤骨架上,皮扣扣紧,随后开始膨胀。 沈括转身蹲下,火折子“嚓”地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瞬间在特制炉头的铜罩内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上好的银霜炭,一股灼热的气流开始向上蒸腾,扭曲了上方的空气。 陆北顾、张载、沈括三人并肩而立,目光紧紧锁定着热气球。 热浪持续涌入,球囊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一般变得巨大。 而随着球囊完全展开,这只名为“热气球”的巨兽,在金水河畔的光海之中,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 周围的百姓陆续被这前所未见的巨大“灯球”吸引,议论声、猜测声嗡嗡作响,无数道好奇、惊异的目光聚焦过来。 (本章完) 第294章 载人升空 第294章 载人升空 “快看!那好大的灯球!” 一个提着兔子灯的孩童率先尖叫起来,小手指着正在球囊正在不断膨胀的热气球。 “老天爷.这、这是啥?” 旁边一个裹着厚袄的老汉张大了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愕。 “这是何物?怎生如此巨大?莫非是新制的灯?” 议论声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旁边原本都看向鳌山灯会的人潮,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开始向金水河畔这片空地看来。 张载也在旁边看着,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一阵寒风卷过,吹得地面上那几盘绳索微微晃动,张载心头便是一紧,仿佛那绳索牵着的不是热气球,而是他呕心沥血构建的“气本论”大厦的根基。 “稳住!老刘,看好绳索!” 这时,沈括的声音随风传来,听着好像都有点抖了。 抖是正常的,换谁都抖,因为这时候沈括已经踩着沙堆,跨过吊篮的护栏,站在热气球吊篮里面了。 说实话,这种载人升空的行为,是有一定危险性的。 虽然沈括已经在郊外做过实验了,但这毕竟这是热气球第一次在大众面前升空,谁也没有百分百安全的把握,一旦摔下来,一方面人有可能被摔伤.虽然下面已经堆了沙堆,但另一方面,同样还有被烧伤的风险。 也就是沈括这种科学先驱才有亲身试验的大无畏精神,其他人肯定是不敢的。 陆北顾的目光,也同样死死锁住那不断升高的球囊底部,以及下方吊篮里跳跃的炉火。 作为赞助商的他这时候也同样紧张,除了担心沈括的安全,还有其他的原因。 对于陆北顾来讲,这次热气球升空,不仅仅是为张载正名,更是为一种全新的,基于“现象和实证”的认知世界的方式的普及而努力。 “火要再旺些。” 看了看球囊,沈括嘟囔了一声,然后在逼仄的吊篮里俯身,把炉膛内的银霜炭被拨弄得更开。 火焰“呼”地窜起,灼热的气流更加汹涌地灌入球囊。 随后,巨大的素色穹顶猛地向上一挣! 覆盖着骨架的素绢发出更响亮的绷紧声,整个球体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磅礴力量! “升了!要飞起来了!”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无数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那巨大的球囊,在万千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的脱离了地面! 一寸,两寸一尺!一丈! 吊篮的底部,清晰地离开了地面的厚厚沙堆,随后越飞越高! “哇——!” 人群的惊呼声浪瞬间拔高,如同海啸般席卷开来。 孩童们兴奋地跳着脚,大人们眼中则满是不可思议。 连周围维持秩序的衙役都忘了上前,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从未有过的奇景。 “成了!” 站在缓缓升空的热气球的吊篮里,沈括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属于探索者见证奇迹的激动。 但到了差不多三层楼的高度,眼见着热气球还在往上升,沈括有点害怕了。 他几乎是扑到吊篮边,对着下面负责绳索的老汉喊道:“稳住!老刘,收绳!控制高度!” “不用收了!绳子马上到头了!” 老刘头仰着头,喊道。 果然,随着“笃”地一声轻响,升空的热气球,被延长到了极限的绳子紧紧地拽住了。 沈括放下心来,这绳子结实,地面也是有拴绳桩的。 根据沈括之前的测算,这个高度,如果发生了意外,他离开热气球往下跳到沙堆里,大概率是不会受什么太重的伤的。 但是再往高,肯定就不行了。 他往周围看去,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陆北顾的身侧,张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那悬停在离地挺高的吊篮底部,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灵魂深处。 那简陋的藤条吊篮,那跳跃的炉火,那巨大的、被热气鼓胀得饱满的素色球囊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地悬浮在天地之间!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焦虑、忧惧和自我怀疑。 他感到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升起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看!你们看!它凭何升空?凭何悬停?” 张载猛地转向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 “凭热气生于内!凭冷气压于外!凭这天地间至清至轻之气,升腾而上!凭这至重至浊之气,沉降挤压!此便是‘气’!此便是阴阳二气交感激荡所生之力!此力非虚非妄,昭昭然在此!此‘象’,便是‘气’之存在、其性其理最直白之证!” 他的手指向那悬空的巨大球囊,手臂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不过没人理他。 人们都看着热气球这个稀罕物呢,并不关心下面这个中年士子在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 上面的沈括更是已经完全顾不上张载的宣言。 他只是短暂地看了看周围的风景,随后全身心投入到对热气球的操控和观察中,他紧盯着绳索的受力角度,感受着风向的细微变化。 随后,沈括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纸板,借着周围的灯火,在纸板上快速记录着高度、绳索张力、炉火状态、风力、风向等等情况。 对于他来说,这次载人升空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宝贵的实证数据。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张载,扫过沉浸在科学观察中的沈括,再望向周围那无数蕴含着震惊、好奇、敬畏等情绪的目光。 他看到有人拼命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有人双手合拢似乎在祈祷,有人则对着那悬浮的巨物指指点点争论不休。 “成功了” 陆北顾心中默念,一股巨大的成就感与对未来的期待交织在一起。 这颗在嘉祐元年寒冬点燃的火种,终于在此刻,在嘉祐二年东京开封的元宵之夜,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也挣脱了纯粹思辨的樊笼,向这片古老而璀璨的天空,发出了第一声属于“格物”与“实证”的嘹亮啼鸣! (本章完) 第295章 引动天听 第295章 引动天听 宣德门城楼之上,灯火辉煌,恍若琼楼玉宇。 巨大的鳌山灯棚就在下方不远处,飞龙彩凤、仙人楼阁在万千灯烛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将宣德门前的大广场映照得亮如白昼。 官家赵祯端坐于特设的御座之上,身披厚重的紫貂裘氅衣,抵御着城楼高处凛冽的寒风。 他清癯的面容在璀璨灯火下更显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但此刻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内侍省右班副都知邓宣言垂手侍立在他身侧稍后一步,如同一个影子。 福康公主赵徽柔身着华美的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斗篷,侍立在父皇身旁,她清丽的脸庞被灯火映照得明艳动人。 “鳌山灯彩今年更胜往年,万民仰瞻天颜,共享升平。” 赵祯微微颔首,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如星河般流淌的人潮、琳琅满目的灯棚、欢声笑语的黎庶。 这太平盛世的画卷,是他毕生心力所系。 然而,当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掠过金水河畔时,却猛地定住了! 在那片相对开阔的河岸空地上,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白色球状物,正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挣脱地面的束缚,冉冉升起! 它不像寻常灯球那般小巧精致,更像是一轮从凡尘升起的、巨大而朦胧的素月! 球体下方,吊篮里跳跃的火焰,以及火光映照出的人影,虽然离得很远,但依旧清晰可见。 几条粗壮的绳索还从地面延伸上来,如同束缚着这只奇异巨兽的缰绳。 “那是何物?” 赵祯的声音带着惊异,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那缓缓爬升的巨球。 城楼上在官家周围陪观的宗室、勋贵、重臣们也纷纷注意到了这奇景,惊疑不定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赵徽柔也循着父皇的目光望去,当她看清那悬浮于灯火人海之上的巨大白球时,清澈的眼眸瞬间睁大,樱唇微启,发出一声低呼。 吊篮那里面似乎还有人影晃动?人竟能凭借这东西升空? “包卿何在?” 赵祯的目光依旧锁定着那奇物,开口道。 “臣在!” 城楼陪观官员队列中,一个身着紫袍、面容刚毅肃穆的老者立刻越众而出,躬身行礼,正是权知开封府包拯。 他方才也注意到了那奇物,心中正自惊疑。 ——那位置,正是他批给陆北顾等人燃放“大号孔明灯”之处! 可眼前这能载人的庞然巨物,远非他想象中那孩童嬉戏之物的模样! “包卿,那金水河畔升起之物,是何名堂?” 赵祯的目光终于从热气球上收回,落在包拯身上,带着探询之意。 靠近鳌山的这些放灯位置,都是必须有开封府衙的批文才能获取的,所以问包拯准没错。 包拯心头也是一凛。 他确实批了条子,但当时只道是寻常放大的孔明灯,拴绳稳妥即可,何曾想到竟能载人升空?这已大大超出了他批复时的预期。 “回禀官家。”包拯的声音依旧沉稳,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那位置确系臣所批,乃四川举子陆北顾、关中举子张载、钱塘举子沈括三人,为应和元宵佳节,申请燃放一盏特制‘大号孔明灯’,臣见其言明绳索牵引,确保稳妥,便允其所请。” 他顿了一顿,抬头望向那已升至数丈高的热气球,眉头紧锁:“然此物之巨,竟能载人,实出臣之所料!臣即刻命人详查!” “速去问明原委,回禀于朕。” 赵祯挥了挥手,目光又投向那悬空的巨球。 包拯领命,立刻转身,对侍立在不远处的开封府推官急促地吩咐了几句。 那官员神色一凛,躬身领命,顺着城楼侧面的步道快速向下奔去,匆匆点了两名衙役后,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金水河畔的人潮与光影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那名开封府推官带着满身寒气,略显急促地重新登上了城楼,快步走到包拯身边,低声汇报起来。 包拯凝神细听,面色几度变幻,从最初的惊愕,到凝重,再到恍然。 听完下属的汇报,包拯整了整衣冠,再次走到御座前,躬身行礼道。 “启禀官家,臣已查明此物名为‘热气球’,确系陆北顾、张载、沈括三人所制。其原理在于囊中燃烧炭火,热气充盈,轻者上升,囊外冷气重浊,向下挤压,冷热二气交感激荡,便生托举之力!三人言明,此物乃为验证张载所倡‘太虚即气’、‘气化流行’之宇宙本原学说,以回应佛门明教大师‘气本荒谬无凭’之诘。” “热气球?” 此时,赵徽柔也轻声重复着这个新奇事物的名字。 而当她听到“陆北顾”三个字时,心中更是震动不已——是那个写《仲达论》的举子? 一个能写出那般犀利政论的人,竟也参与造出了这飞天之物,只为证明那虚无缥缈的“气”? “喔这么说是学问之争?” 赵祯当然是知道明教大师最近在京中辩论的事情,只是具体的内容不甚了解。 如今一听,倒是颇感兴趣。 “明教大师何在?” 作为禅宗代表人物之一,今晚明教大师也受邀登上宣德门赏灯,故而就在不远处。 等到赵祯将其招了过来,仔仔细细地了解了一番之后,顿时觉得,这个事情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大师以为此物可证否?” 明教大师看着热气球,只是说道:“清浊气之说确有道理,不过尚且难言可证。” 赵祯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示意明教大师可以退下了。 随后,他陷入了沉思。 这是赵祯再次听到“陆北顾”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瞬间勾连起不久前垂拱殿中那份令他沉思良久的《仲达论》,以及他随后下达给武继隆的密查指令。 那篇剖析制度之弊的史论,与眼前这悬于天际、挑战常识的奇物,竟都关联着同一个名字。 “这年轻人.竟如此不循常理?” 赵祯暗暗思忖道。 邓宣言侍立一旁,将官家眼中的思虑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垂首,心中已暗自记下此子已两度引动天听,一次以文,一次以器,其行其思,迥异常人。 (本章完) 第296章 黎明前最漫长的黑夜 第296章 黎明前最漫长的黑夜 “存中兄,快下来!时辰不早了!” 陆北顾对着悬在半空的沈括大喊,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被淹没。 沈括正沉浸在记录观测数据的兴奋中,被陆北顾一喊才猛然惊醒。 他居高临下地低头一看,发现开封府又有好几名身着皂衣、腰挎佩刀的官差,正奋力拨开越聚越多的人群,面色严肃地朝他们这边挤来。 领头的那位官员,正是刚才已经来过一趟的那位开封府推官。 显然,他这趟前来,就不只是此前的询问了,而是叫停。 “包府尊命我等前来,严令尔等即刻收拾停当,不得再生事端!更不得再行升空!今夜乃上元佳节,万民同乐,务必确保平安!” 对方所言,果然不出预料。 虽然生性仁爱的官家没说什么,但包拯作为开封知府在这种大日子里肯定是有压力的,所以他们这热气球飞升一会儿也就罢了,不可再持续下去。 “是!是!学生等谨遵府尊钧命!即刻收拾,绝不敢再生枝节!” 已经达成目的的张载连忙应诺。 “动作要快!”推官又扫视了一圈,留下两名衙役在一旁监督,这才带着其他人转身离去。 为了确保元宵节不出任何意外,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快!老刘,准备收绳了!”沈括立刻朝地面负责绳索的工匠老刘头喊道,自己也赶紧调整炉火,减小火力。 巨大的球囊在绳索的牵引下,开始稳定地缓缓下降。 地面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纷纷后退,给这庞然大物让出空间。 “嘭”的一声轻响,吊篮稳稳落在了预先铺好的厚厚沙堆上。 沈括身手矫健地翻出吊篮,脸上还一片通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热的。 周围尚未散去、议论纷纷的百姓,目光都落在沈括身上。 ——这位可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人! 陆北顾这时候说道:“存中兄,你和老刘他们赶紧把球囊、骨架、炉子拆解打包,务必捆扎结实后再运回去,子厚兄,我们帮忙!” “好!” 听了陆北顾的话,沈括立刻行动起来,指挥工匠们拆卸藤骨,小心地折迭那三层裱糊的素色绢囊。 张载也赶紧上前,跟着陆北顾一起帮着收拾散落的绳索和工具。 周围好奇的人群还在围观,但看到开封府的衙役在一旁盯着,又见他们在拆解,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大部分人也开始随着人群继续向宣德楼方向涌动,去欣赏更壮观的鳌山灯彩。 一阵紧张的忙碌后,巨大的热气球终于被分解、打包成几个大包裹,然后运回到驴车上面固定好。 现在道路非常拥挤,外城城门也封闭着,肯定是运不回虹桥的,怎么也得明天天亮才行。 不过沈括已经跟老刘头说好了,这些东西先放在这里,等明天就会由老刘头帮忙看着运回他在虹桥租赁的宅子里。 此时,宣德楼方向传来更宏大的乐声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显然是到了大家最爱的发红包环节。 每年这时候,官家都是会亲手从宣德门上往下洒钱的。 不过这份热闹,已与他们三人无关。 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礼部省试。 礼部省试虽然是正月十六日的上午开考,但是在正月十六日的凌晨丑时,礼部贡院就开门了。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参加考试的学生特别地多。 大宋四百军州,通常来讲,每个州都会分配四到六个解额,故而每次礼部省试,来自全国的举子,都会多达两千余人。 而这两千余人,光是进院的搜身检查,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考生们根本就没时间睡觉,凌晨就得准备进场了。 故此很多人都是带着考试用品去看元宵节灯会,然后就直接去礼部贡院了。 陆北顾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侧耳倾听着更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更鼓声快到子时了。 “存中兄,子厚兄,分头回去收拾东西吧,礼部贡院再过个把时辰就开门了。” 张载和沈括被他这一提醒,才骤然从热气球成功升空的欣喜感中脱离。 “对!省试要紧!”张载连连点头。 陆北顾提醒道:“备好被褥、食物、暖炉之类的,另外笔墨纸砚务必检查周全.我是顺路,国子监离贡院特别近,你俩估计还得折腾一会儿。” 京城礼部省试,跟泸州的州试,是完全不同的。 泸州本身就富,所以考试的时候,考生的这些用品都是州里出钱置办的,以彻底杜绝舞弊,并且减少搜查的工作量,节约考生时间。 但大宋中枢的财政情况非常紧张,也压根就不打算负担这两千余名考生包括被褥、文房四宝、食物、取暖物品在内的考试用品的费用,故而采取的是多派人手进行详细搜查的方式反正对于朝廷来讲,短期使用的人力是最不钱的,要是开封府的衙役不够还有禁军呢,人手要多少有多少,还都是一句话的事。 毕竟,让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沈括指了指驴车,说道:“我的都在这里了,我再看会儿灯会,过一阵子自己过去。” “行,那我先回去了,我得回去收拾。”张载说道。 “好!”陆北顾点点头。 完成了热气球载人升空这一伟大壮举后,三人再无多言。 陆北顾和张载朝着不同方向,挤入依然汹涌但方向已开始分流的节日人潮之中。 走了一大段路之后,陆北顾回到戚戚冷冷的国子监。 监内一片寂静空旷,没有任何人气,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晃动着的影子。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里面考试用品早就准备好了,都放到了一个大号竹编考篮里。 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大包耐储存的胡麻饼、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盐腌肉脯,以及几葫芦清水。 另外,还有一个巴掌大带盖的铜手炉,里面已预先放好了引火的炭饼,还有一个牛皮袋子里放着几根蜡烛,和火镰、火石等物。 检查确认无误后,他将捆好的被褥卷斜背在身后,然后提起有些沉重的考篮。 最后看了一眼房间,陆北顾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将这间承载了他数十个苦读寒夜的小小空间,暂时留在了身后无边的黑暗里。 门外,远处街市的喧嚣隐隐传来,但国子监前往礼部贡院的道路上,只有他坚定的脚步声在回响。 这是黎明前最漫长的黑夜了。 (本章完) 第297章 群贤毕至 第297章 群贤毕至 陆北顾穿过东大街上的人群向南,越靠近礼部贡院,街面上背着笈囊或提着考篮的身影便越多,这些身影大多沉默,不闻交谈,只闻脚步声。 他们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以至于开始汇聚成一股人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连带着开封城正月十五深夜的寒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潮中每个人的肩头。 没走太远,礼部贡院那森严的轮廓就在大片摇曳的灯笼光中显现出来。 一排黑压压的高墙在视野中延展开去,仿佛蛰伏的巨兽。 墙外,一道新近扎下的,一人多高的“棘篱”,也就是带刺的木栅栏将整个贡院团团围住。 大量顶盔掼甲的禁军如同铁铸的塑像,面无表情地沿着棘篱一字排开。 在贡院紧闭着的大门前,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名考生。 而且肉眼可见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人越聚越多。 灯笼的光晕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有忐忑不安的,有故作镇定的,有闭目养神的。 陆北顾挤入人群,凭借着身高优势,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逡巡,很快,几个熟悉的身影就撞入了他的眼帘。 就在人群相对靠外的位置,三苏与程建用、杨尧咨等眉州举子凑在一起,没见到崔文璟的身影。 “明允先生!子瞻兄!子由贤弟!程兄!杨兄!” 陆北顾挤了过去,拱手见礼。 苏洵闻声转过头,看到是陆北顾,脸上露出笑意。 苏轼把脑袋凑了过来,问道:“哎,你方才可去观灯会了?你可知金水河畔那飞天奇物,是谁所为?” 他看起来身体恢复的不错,虽然为了保暖几乎裹成了一个球,但眼神很亮。 陆北顾也不瞒他,如实道:“是我出的主意,钱塘举子沈括负责制造的,目的是为了给关中张载证明其‘气本论’。” “哦?竟是陆贤弟的主意?!”苏轼大为惊讶,随即拊掌赞叹,“妙!实在是妙!以有形之器,证无形之理!格物致知,莫过于此!那张载何在?” “方才在河畔已分头行动,他应过会儿才能到。” 陆北顾答道,随后目光扫过程建用几人:“诸位都准备停当了?” “差不多了。”程建用拍了拍自己的考篮,“只是这天气实在是寒意逼人,待到号舍之中,怕是要吃些苦头。” 几人正说着,旁边又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今夜真是群贤毕至啊。” 只见曾巩带着曾布和几个妹夫等家人也走了过来。 “明允兄。” “子固贤弟。” 苏洵和曾巩先是互相见礼,两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已经有过数次交集了。 “不容易啊。”曾巩喟叹道。 苏洵也叹了口气道:“哎,这把老骨头了,就考这最后一次了。” 不得不说,科举考试确实折磨人。 尤其是对于苏洵这种家乡离开封很远的老年人来讲,光是一路颠簸到开封就已经去了半条命,再加上在天寒地冻的正月考好几天试,更是对身子骨极大地考验。 “从前你我青春年少,如今都不年轻了。” 曾巩依旧是一副儒雅谦和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也难掩紧张,对于苏洵来讲,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于他来讲,又何尝不是呢? 二十年的努力,总该有个结果了。 而他旁边的曾布等人年纪小,大多数都是第一次参考礼部省试,故而神情则显得更加紧绷。 陆北顾甚至能看到曾布的嘴唇上面的人中部分都在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冻的。 与苏洵交谈过后,曾巩看着陆北顾,关切道:“此前子厚与我言明过‘热气球’之事,此物耗费心力不小吧?省试在即,可别因此耽误了。” “那倒无妨,多谢子固兄挂怀。”陆北顾点头道。 他没好意思说,其实他就是前后出了两笔钱做赞助,具体的东西都是沈括在费时间精力去弄。 交谈过后,曾巩带着家人们,去了王韶等江西举子聚集的位置。 而在距离江西举子更远些的地方,还有好多福建举子聚在一起。 林希正与身边的吕惠卿、章惇等人交谈,言语间自信满满,意气风发。 章衡则显得很沉稳,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反倒是吕惠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到处张望着,也不知道他在找谁。 又过了一会儿,张载也到了。 他带着一个大考篮,里面很鼓,显然塞满了东西。 “子厚兄!”陆北顾招呼道。 张载放下考篮喘了口气,看向陆北顾就说道:“陆贤弟,今夜之象,足以震醒世人!‘太虚即气’,非虚言也!” 看得出来他很兴奋,甚至兴奋到有点絮叨了. 不过苏轼对此很感兴趣,他上前搭话道:“我等远远望见,惊为天人!若非省试,定要好好讨教一番‘气’之妙理!” “这位是?”张载问道。 陆北顾给他介绍了一下蜀地众人。 张载来到他们这里交谈了片刻,然后就去了二程那边。 显然,考生们在等候期间,按照地域来抱团,几乎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不知道等了多久。 “咚——咚——咚——” 一阵沉闷而威严的鼓声,从贡院深处传来。 “肃静!” 原本嗡嗡作响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要开门了!”刚过来的崔文璟紧张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考篮的提梁。 这个场景,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 陆北顾往旁边看了看,连一向洒脱的苏轼都收敛了笑容,显然这种大考,带给人的压力是非常大的。 “贡院即将开门!所有举子,按号牌先后次序,列队候检!” 在数名身着皂衣、手持水火棍的开封府差役的簇拥下,一名礼部官员登上大门前的石阶,高声呼喝。 号牌,就是举子们来礼部贡院交解状、家状的时候领到的铁牌,上面是有序号的。 “天字一号至十号,来这里排队!” “天字十一号至二十号.” 在衙役的组织下,举子们开始排队。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重的木栓被抽离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贡院的大门在上千双焦灼目光的注视下,被缓缓推开! (本章完) 第298章 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第298章 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所有举子!按刚才的队列等候唱名搜检!不得喧譁!不得拥挤!违者取消资格!” 严厉的喝令声此起彼伏,队列开始艰难地向前挪动。 陆北顾呼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將背后沉重的铺盖卷又向上掂了掂,然后握紧了手中沉甸甸的考篮提梁。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崔文璟,又扫过不远处三苏、二曾、二程、二章这些熟悉的面孔。 这些名字,將在未来数百年间闪耀於史册,而此刻,他们与他一样,都只是这浩荡人流中,一个背负著巨大压力,即將踏入那方寸之地,为自己前程而拼搏的考生。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没过多久就轮到了排序比较靠前的陆北顾。 再次查验了他手中的铁牌,一个面无表情的胥吏,手持名册开口问道。 “姓名?籍贯?” 显然,这是为了防止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拿错了铁牌。 “陆北顾,梓州路瀘州合江县人。”陆北顾回答道。 胥吏认真看了看名册上关於外貌的文字描述.这些內容都是从解状上誊写下来的,然后与陆北顾进行对比。 確认无误后,胥吏在名册上划了一下。 “考舍號是宙字十七。” 隨后,胥吏把一块刻著“宙字十七”的铜牌交给他了,铁牌则是被没收了。 陆北顾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礼部为什么要搞这种看似有些多此一举的操作。 排队用的铁牌是在考生抵京后,就由礼部贡院发放了的,所以某个人的铁牌序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而铁牌序號跟代表实际考舍的铜牌序號不同的,这样就能防止有人买通礼部贡院里的人,提前在考舍里动手脚。 陆北顾甚至觉得,这个考舍序號,很有可能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刚刚隨机分配出来的。 领了铜牌之后,他被带到了礼部贡院大门內部。 这里面有两排房子,大约有二十来间,每个考生都要在某一间房子里接受检查。 陆北顾按照胥吏的引导,等到前面的人出来之后,走进了其中一间房子。 里面的火盆倒是烧的还算热,短时间不会把人冻坏。 两个老头正在里面站著,见陆北顾进来了,其中一人说道。 “脱帽、解衣。” 陆北顾依言,將帽子摘下,解开外袍的系带,露出里面的內衬,从门口缝隙钻进来的寒风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隨后,其中一个估摸著是仵作出身的老头在他髮髻、衣领、腋下、袖口、腰间甚至內胯、鞋袜內仔细摸索,检查是否有夹带纸条。 另一个老头则打开了他的考篮,油纸包著的胡麻饼被掰开揉碎检查,盐醃的肉脯被撕开小口查看內部,装水的葫芦被拔开塞子闻嗅,小铜手炉被打开查看炭饼,笔墨纸砚更是被一一核查。 “被褥!” 他最后指向陆北顾的铺盖卷。 陆北顾將其卸下,放在地上,他解开捆绳,將厚厚的被抖开,里里外外仔细拍打、摸索,甚至剪开了一些地方,確认没有藏匿任何物品之后又给拿针粗略缝上。 整个检查过程足足耗时接近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说是细致入微。 检查完毕,老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陆北顾默默地將散落的东西重新收拾好,捆紧被褥,提起考篮,在门外胥吏的引导下,准备前往考舍方向。 然而还没迈开步子,他就听到对面的房子里,忽然传出“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 引导陆北顾的胥吏很有默契地放慢了脚步,也向那边看去。 只见对面房子的门里,伴隨著布帛被撕开,几片折迭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纸片,如同枯叶般飘落了出来,落在房门外面。 这还是他们看到的,估计里面的小纸片肯定正跟簌簌落叶一样往下掉呢。 “大胆!”负责搜检的老吏厉声喝道,声如洪钟,“竟敢夹带!谁给你的胆子?” 这下,两排房子里接受检查,甚至是贡院门外正在排队等待的考生,全都听到了。 真有不怕死的啊! 排队的考生们更是一阵譁然,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脸上写满了或震惊或鄙夷的情绪。 “不是!这不是我的!是別人塞给我的!我不知道啊!” 里面的考生语无伦次地辩解著。 见根本没用,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著哭腔。 “求求您!饶了我这次吧!我寒窗苦读十年.十年啊!就为了这一次!” 他涕泪横流,声音悽厉绝望,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身体筛糠般抖动著,双手死死抱住了那名宣布取消他资格的老吏的大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能被除名啊!求您开恩!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哭嚎声在寒冷的凌晨空气中迴荡,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他的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昂贵的衣袍沾满了地上的尘土,狼狈不堪。 那名被他抱住大腿的老吏,脸上只有厌恶,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而门外两名早已待命的健壮衙役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一左一右架住了作弊考生的胳膊,將他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放开我!我不走!我要考试!让我考试啊——!” 考生彻底崩溃了,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踹,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 他的哭喊声被拖拽著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贡院大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地面上几片被踩踏过的、沾著泥土和泪水的小纸片,而这些小纸片也很快就被衙役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销毁。 在贡院门口负责队列的礼部官员也藉机高声道。 “都看清楚了?夹带舞弊,即刻除名!永不准再考!下一个!” 后面的队列死一般地沉默著,如果说刚才还只是紧张,此刻却多了一层深入骨髓的恐惧。 每一个即將接受检查的举子都下意识地再次检查自己的衣物和考篮,生怕沾上一点不该有的东西。 看完热闹,负责引导的胥吏加快了脚步,陆北顾也跟了上去。 进入贡院內部的通道並不长,灯笼的光线在两侧高墙的挤压下显得昏暗不明,很快,前方就出现了一排排如同蜂巢般密集的考舍。 而这些考舍,是根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编號来进行分区的。 “宙字十七,这边!”引路的胥吏指著其中一间。 陆北顾走到属於自己的那间考舍前。 考舍三面都是斑驳的砖墙,正面无门,只悬掛著一副单薄的苇草编成的帘子,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里面空间极小,仅容一人转身,在墙上分別高低卡著两块狭长厚木板,便是考生的桌案与坐榻了。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陆北顾先把桌案那块板子拆下来放到一边,然后把沉重的考篮放到了地上,腾出手来將被褥仔细地铺到了另一块板子上,隨后开始睡觉。 是的,必须要休息了。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很久,排在后面的考生还有两千多人,光是搜身进考场,没两三个时辰都搜不完。 而如果这时候不抓紧补觉,还在焦虑的话,那就是凭白浪费自己的时间,甚至会导致这几天的考试全都处於一个很差的状態中。 陆北顾裹紧铺好的薄被,蜷缩在冰冷的长条状硬板铺上。 號舍狭小,连腿都无法完全伸直。 远处贡院大门方向,搜检的喧囂、唱名声、偶尔的爭执与呵斥,隔著重重院落和高墙,隱隱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种感觉,就好似潮水拍打著礁石一般。 陆北顾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身体因熬夜而带来的睏倦疲惫感是真实的,但他的精神却很亢奋,很难马上就入睡。 热气球的成功、元宵夜的喧囂、眼前这决定命运的考场种种念头在脑中纷至沓来。 他努力將这些杂念驱散,只剩下一个念头。 ——睡一会儿,哪怕一个时辰也好。 毕竟,提前养精蓄锐,方能在接下来的笔墨廝杀中占得先机。 寒意像细密的针,號舍三面透风,苇帘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陆北顾才勉强睡去。 而他刚闭上眼睛,仿佛只过了一剎那,一阵梆子声就在贡院的上空迴荡开来。 “篤——篤篤——篤——” 陆北顾猛地一下睁开眼。 天光尚未放亮,號舍內依旧一片昏暗。 “早春天亮的晚,但估计也就睡了一两个时辰吧.” 而整个贡院的气氛,已隨著这梆子声骤然绷紧。 因为这个梆子声,就是提醒考生赶紧清醒过来,该吃喝吃喝,该拉撒拉撒,再过一阵子就要开考了。 远处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那是巡场的禁军兵丁开始沿著考舍间的通道来回走动巡视。 陆北顾坐在褥子上,把被子裹在身上,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 確认了自身热量没流逝太多之后,他將桌案板重新架上.靠墙冻了一宿之后这块冰冷的木板甚至有种触手生寒的感觉。 他打开考篮,取出那个小巧的铜手炉,揭开盖子,用火镰小心地打火,火星溅入预先放好的引火绒中,再小心吹燃,引燃炭饼。 微弱的橘黄色火苗在铜炉內跳动起来,他將手炉拢在袖中,露在外面的冰凉指尖终於感受到了温暖。 就这样裹著被子等把手彻底焐热了,陆北顾才从考篮里拿出一张胡麻饼,就著葫芦里的冷水,慢慢啃著。 冰冷的食物滑入腹中,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 吃完饼把东西都收拾好,他又按照周敦颐所授的静心工夫进行內省。 他闭上眼睛,尝试著“收视返听”。 不再去听那梆子余音、脚步声、甚至自己有些快的心跳,只专注於自身。 这狭窄逼仄的考舍,仿佛暂时与世隔绝。 陆北顾没有刻意追求深呼吸,只是自然地、匀细地吸气,感受凉意沁入肺腑,再缓缓地、长长地將胸中那股因压力而生的浊气吐出。 而念头也只是轻轻地系在气息的流动上,不催促,也不挽留。 初时,气息还有些短促,脑海中心猿意马亦是难控。 渐渐地,隨著几轮呼吸,他的气息真的开始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如同缓缓流淌的小溪,心湖里那些翻腾的小浪,似乎也在这平缓的呼吸节奏里慢慢平息下来。 他並非追求绝对的“空寂”,那太难了。 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让那些纷扰的念头如同水面上的落叶,任其飘过,不去刻意打捞,也不隨之沉浮,也就是“不起好恶,不生分別”。 时间在这份专注的內省中静静流逝,那种焦虑感得到了极大缓解,他的心绪渐渐静了下来。 陆北顾不再过多地担忧考题,也不再去想可能的得失。 此刻,他只专注於调整自己,让身心都准备好,去迎接那即將展开的命运之战。 成败的执念淡去,留下一种更纯粹的,享受考试过程的心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半刻钟,他就听闻“当”的一声清脆锣响。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髮捲——!” 陆北顾睁开双眼,目光已是一片沉静。 紧接著,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那是很多巡场胥吏正在分组行动,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提著一盏灯笼,一人抱著厚厚的考卷,沿著狭窄的通道,快速穿梭於考舍之间。 不多时,脚步声在陆北顾的考舍前停下。 “宙字十七!” 一个胥吏的声音在苇帘外响起。 “学生在!”陆北顾立刻应声。 苇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撩开一角,另一只手將考卷和草稿纸都送了进来。 胥吏放下帘子,迅速走向下一个號舍,紧张的气氛也开始在整个贡院里蔓延开来。 陆北顾屏住呼吸,缓缓展开最上面那张写有帖经考题的捲纸。 素白的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上面是活字印刷出来的正楷字体。 当陆北顾的目光触及十道帖经题目的剎那,千锤百链出的考试状態,亦隨之达到全盛。 (本章完) 第299章 超乎想像的难度 第299章 超乎想像的难度 自穿越以来,数百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来自《论语》的帖经题目,就仿佛是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般,只要看到一丝痕跡,就能直接浮现出全文。 提笔,蘸墨。 没有酝酿,没有迟疑,如同本能驱使。 陆北顾的笔锋落在草稿纸之上,动作迅捷。 一个个端方遒劲的正楷字体,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在空白的纸面上列队成形。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草稿纸的空白处,已被工整而完美的答案填满。 陆北顾放下笔,对著题目反覆核对了两遍,隨后將其誊录在考卷上。 一道题都不会错。 这就是陆北顾的自信。 他再次闭上眼睛,双手拢进袖中,感受著铜手炉传来的微弱暖意,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短暂放鬆,让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贡院里,此刻已彻底陷入寂静之中。 偶尔,远处传来巡场禁军沉重的、有节奏的脚步声,铁甲鳞片摩擦发出冰冷的“咔咔”声。 更远处,似乎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又立刻被强行忍住,只剩下几声急促而轻微的抽气。 两个时辰过去了,胥吏跟此前一样两人一组来收卷。 吃过了饭,下午胥吏来发墨义卷子。 陆北顾拿起那份比帖经更厚的墨义题卷。 ——真正的较量这才刚刚开始。 墨义,考验的不仅是记诵,更是对经义的理解、阐发和运用,正是宋代科举考试的难点所在。 每个题目所问,无不是歷代大儒爭论不休的微言大义。 陆北顾的精神愈发凝聚,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第一题上。 “《春秋》载『庄公十九年,公子结媵陈人之妇於鄄,遂及齐侯、宋公盟。』《穀梁》曰『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公羊》曰『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公不得为政尔。』何休注讥其『矫君命专擅』。 二事皆书『遂』,而褒贬异辞:一许以『专之可也』,一斥为『骄蹇自专』。夫子书『遂』之法,其权衡安在?当何以辨『专』之善与擅之罪乎?试参稽经传,明其义例。” 这道题考的是春秋时期重要的外交原则,即大夫作为臣子,奉命出使,只能完成君命本身,不能擅自在完成使命之后额外行事。 故此,孔子认为仲孙蔑在戚地会盟后,擅自参与在虎牢筑城是僭越之举,书“遂”以贬之。 陆北顾落笔写下。 “夫子书『遂』之法,其要在察其情实、权其轻重,如公子结媵妇於鄄,骤遇齐宋会盟,边衅將开,若拘常返命,则社稷倾危,故《穀梁》许其『专之可也』,以其心在安国家、利社稷,无私图也。反之,事无裨於君国,行无济於生民,可復命而请者,擅『遂』则为骄僭,如公子遂如周,復矫命聘晋,徒逞己志,何休斥其『自专』,以其心在越权逞私,蔑君上也.故辨『专』之善与擅之罪,一观其心,为公则善,徇私则罪;二度其势,缓则当请,急则贵断;三考其效,利国则通,蠹政则逆,《春秋》非泥『无遂事』之常经,乃合权变之道。” 前三道题,都是从《公羊传》里出的题目。 第一道题难度適中,第二道题不但没有提高难度,反而是一道简单题。 更新不易,记得分享101看书网 “《公羊》载『宣公十五年,初税亩。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履亩而税也。』何休注谓宣公惧蝝灾復古,故书『大有年』。然《春秋》復常必书,无言『不税亩』者。 若宣公果復古制,《春秋》当何以书?何休『惧灾復古』之说,岂悖於夫子『变古易常』之诛乎?” 自从殷、周时期以来,华夏普遍行井田之制,井田制有私田、公田之分,奴隶在公田必须要无偿劳动,也就是所谓的“藉法”,但隨著生產力的日渐发展,这套法律不再適用於实际的生產生活。 而“初税亩”的颁布,表明鲁国正式宣布废除井田制,承认土地私有权,对於所有田地统一徵税,在政治层面上,是对“周礼”的严重破坏,是统治者贪得无厌的標誌,是“非礼”、“非正”的恶政开端。 反正这种答案非常明显的题目,考官在考题的字里行间中暗示了什么倾向,就按照其喜欢的意思去答就是了,陆北顾没费多少时间就答好了。 至於钓鱼?不可能的。 欧阳修、梅尧臣这帮人出的卷子,他还是能看懂意图的。 而出自《公羊传》的第三道题也是最后一道题,就有点上强度了。 “《春秋》载『定公元年独闕『王正月』,《公羊》曰『定无正月者,即位后也。』《穀梁》谓『昭无正终,故定无正始。』然庄公亦薨於外,元年书『王正月』。 定公逾年始至,季氏摄政半载,此『无正月』者,斥定公之嗣不正耶?抑悲鲁统之暂绝耶?” 读了一遍题目,陆北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想起来合江县县试的时候,答过同样原文的题目,但是问题不太一样。 陆北顾认真思考过后,决定以“乱臣贼子惧”为核心作答。 “定公不书『王正月』,非讥其嗣位不正,实痛鲁统之绝也。昔庄公薨外,逾年书『王正月』者,君薨而国有主,宗庙得奉正朔。而定公嗣位之际,昭公客死乾侯,定公逾年六月方归,季氏摄政半载僭行君礼。 当正月时,鲁室无君、礼乐虚悬,此《春秋》削『正月』者,乃笔伐季氏之窃国,悲周统在鲁之暂绝,《公羊》谓『即位后』但揭表相,《穀梁》『昭无正终』谬矣,夫子深意乃是『王正月』非徒纪时,乃存亡继绝之纲,季氏摄行君礼如冠冕履霜,故削此三字,使乱臣贼子惧。” 答完《公羊传》的三道题,接下来是出自《左传》的三道题。 这三道题在陆北顾看来,难度不算低,但也没有特別难的那种。 “《左传》载『昭公十二年,南蒯筮得『黄裳元吉』,子服惠伯曰:『供养三德为善。』杜预注谓三德乃《洪范》『正直、刚克、柔克』。然南蒯终以叛败,穆姜遇『元亨利贞』而自知无德不免。卜筮吉凶与德行修省孰为本?『三德』之养,当在龟策耶?在躬行耶?试析左氏此载之深意。” “《左传》载『襄公二十九年,季札闻歌《小雅》,嘆曰:『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而王通《中说》反谓:『《小雅》乌乎衰?其周之盛乎!』一诗而判盛衰,二说何以相悖?《小雅》『怨誹而不乱』之旨,当何以通季札、文中子之歧?” “《左传》载『昭公七年,孟僖子病不能相礼,遗命二子师事仲尼。夫子称:『能补过者,君子也。』然僖子之悔在其將死,仲尼之圣时人莫识。补过之善,贵在早悟耶?抑在终行耶?观僖子『没世而功彰』,於圣人待世通恕之道何所启?” 第六道题,陆北顾以那句著名的“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作为了结尾。 答完了墨义题里《公羊传》和《左传》的部分,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陆北顾稍作停顿,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隨后將目光投向《穀梁传》部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剩下四道出自《穀梁传》的题目,全是高难度,没一个白给的。 这就把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墨义,整体难度拉到了一个超出想像的程度。 第七道题是“《穀梁》载『僖公四年,赞齐桓侵蔡溃敌而『不土其地,不分其民,明正也』。然同传曰『侵,包人民驱牛马也。』既以驱民为侵罪,桓公『不分其民』乃得褒者,岂非以攘楚存中国之故?《春秋》『明正』之衡,在守经耶?在权变耶?” 此题考察《春秋》对“侵”与“伐”的严格区分。 正所谓“粗者曰侵,精者曰伐,战不言伐,围不言战,入不言围,灭不言入,书其重者也”,《春秋》强调“王者无外”,故对诸侯间擅动兵戈、取人土地分其民的行为深恶痛绝,必书其事以贬之。 陆北顾凝神写下。 “《春秋》大义,首在正名分,別夷夏,严华夷之防,亦严诸侯之等。其於征伐,辨『侵』、『伐』尤谨,曰『粗者曰侵,精者曰伐』,『侵』者,不声其罪,潜师掠境之谓,其罪轻;『伐』者,声罪致討,鸣钟鼓而战之谓,然亦非王者之师。 至关乎『土地分民』,则《春秋》所深恶,责宋襄公不击未济、不成列,虽败犹荣,盖深惜其不能攘夷狄、保中国之民地也。故凡书取田邑、迁民俘,如『齐人取讙及僤』、『晋人执卫侯归之於京师』等,《春秋》皆直书其事,不予其得地分民之『正』,此即明证其罪,所谓『一字之褒贬』也,盖土地人民,天子所授,非奉王命,擅取擅分,是为僭越大恶,特书以贬之” 第八道题则是令人头痛不已的高难度辨析题目。 “《穀梁》载『成公元年,丘作甲,非正也。』责农工易职之害。杜预释为『丘出甸赋』,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称不足。若赋敛果四倍於古,《春秋》当书『暴』而不止於『讥』。杜说之谬,岂在昧《春秋》『变古易常』书『作』之例?” 《周礼·地官·小司徒》记载“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所谓“丘”是地方基层组织之名,而“甲”指的是鎧甲,所以“作丘甲”意思就是使一丘之人均制鎧甲。 陆北顾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写下。 “杜预『丘出甸赋』四倍取民之说,大悖《春秋》书『作』之法,考《春秋》书『作』有二例,若变古利民则直书如『作三军』,若暴敛害法则必诛,如『用田赋』书『初』示始祸。今『丘作甲』但书『非正』,未加『暴』『虐』之贬,足证其赋未剧增。 据《周礼》一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此常赋也。至成公时戎患频仍,令每丘增造甲冑,乃农隙制兵,《穀梁》责『农工易职』者,忧夺民穡事、坏礼制分业,非谓赋敛。杜预强解『丘出甸赋』,使成公赋税四倍於前,然哀公『用田赋』倍征已致『公室不足』,若成公果取四倍,《春秋》当书『初税甲』而大书『飢』『盗』矣。 故杜谬有三:一昧书『作』不书『初』则非始祸之例;二淆军赋定製与横徵暴敛之別,三违《穀梁》本斥『易职』非『重赋』之旨。要之,『丘作甲』乃战时民兵之备,夫子贬其『非正』者,警后世舍井田协作之本,开全民皆兵之气象耳。若如杜说,则《春秋》当比『税亩』『田赋』而加『初』字,岂容轻纵?” 这道题答完,陆北顾感觉自己头脑一阵轻微的眩晕,连眼前的字似乎都歪斜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稍微缓过来。 不过不知道为何,视线还是有点歪斜,他只能硬顶著这种不適感继续作答了。 最后两道题,难度同样极高。 “《春秋》三书『不郊,犹三望』,《穀梁》谓『犹者,可以已也。』然『闰月不告月,犹朝於庙』亦书『犹』。 『犹』字之训,一为贬其『不已』,一为幸其『未废』。夫子於『三望』书『犹』,悯周礼之遗耶?抑贬鲁僭之甚耶?” 此题原文其实不出自《穀梁传》,而是出自《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记载的“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於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河海润於千里。犹者何?通可以已也。何以书?讥。何讥尔?讥不郊而望祭也。” 公羊学者认为鲁国僭越天子之礼,行“望祭”,也就是祭祀境內山川,且在未行南郊祭天大礼的情况下行望祭,是双重失礼,故书“犹”以讥之。 但穀梁学者则並不这么认为。 而这道题的题面很有误导性,如果考生按照《穀梁》的观点答,就掉坑里了。 换句话说,这里面是有思维惯性的考生答到了倒数第二道题之后,会习惯性地认为,这道题就是从《穀梁》里出的,所以也要按照《穀梁》的思路来。 但是,谁明確规定了呢? 所以明面上是考《穀梁》,但考的还是《公羊》。 陆北顾答道。 “夫子书『犹三望』,非悯周礼之遗,实贬鲁侯之僭也。考《春秋》『犹』字二用,若『闰月不告朔,犹朝於庙』者,幸其礼废而存一脉;至『不郊犹三望』,则讥其大礼弃而小仪逞。《穀梁》谓『可以已』未透真义。 夫郊祭天子祀天之礼,鲁以周公故特受赐;三望亦天子之权,鲁行之实属窃礼。当郊不郊,是废王命;不郊而望,是盗天威。故书『犹』者,非嘉其未绝祭祀,乃诛其捨本逐末、僭窃自专。观夫子削『僖公祀上帝』为『僖』,书『文公逆祀』为『非礼』,则知鲁之郊望皆非分而享。若真悯周礼,当如『西狩获麟』书『仁兽』,非至以『犹』字为嘲。” 答完这道题,他感觉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神经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看向最后一道题。 “《穀梁》载『定公元年,雩月,雩之正也.其时穷人力尽而后雩。』责未旱而祷为『非正』。然民瘼如火,岂待焦土方求? 若必俟『人力尽』乃雩,是忍视其毙乎?雩之正者,在合时月耶?在存君王忧民之诚耶?” 此题源自《穀梁传》对“雩”,也就是求雨之祭书月的阐释。 《穀梁传·桓公五年》记载“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 穀梁学者认为,《春秋》记载“雩”祭时写上月份,如“秋八月,雩”,是表示这次雩祭是符合礼制的“正雩”,也就是常祀;如果不写月,只写“雩”,则可能是因旱灾临时举行的“旱雩”,带有讥贬意味。 “《穀梁》释『雩』,重其时与礼。《穀梁》载『桓公五年秋,大雩。雩月,正也。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又云『雩得雨曰雩,不得雨曰旱。』其义谓雩祭有常礼,当於孟夏龙见而雩,此为祈谷於天,顺应时令,故书其月以示其正。若非常之时,因旱而雩,则为『旱雩』,乃变礼,非吉事,故《春秋》但书『雩』而不书月,书月则明其为应时之正礼,不书月则示其为非常之变祭,此穀梁氏谨於礼制、重灾异谴告之微义也。 夫子书『雩月』为『正』者,非谓忍观民瘼,实斥鲁君违时,当盛夏阳气盛而惰祀,延至季秋阴侵阳方草草行之,此其『非正』之罪。若夫忧民之诚,观文公『焚巫』《春秋》不书,襄公舞童《公羊》讥『旱气』,则知雩在敬天勤政,非饰仪文。故雩之正者,合天时则灾弭於未形,尽人事则祷发於方兆。” 十道墨义,纵横《春秋》三传,涉及礼制、征伐、君臣、赋税、灾异、修身等核心议题,真真是耗尽心力。 最后一笔落下,陆北顾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而在他写完之后,仅仅匆匆检查了一遍,就到了收卷的时间。 (本章完) 第300章 丰年有高廩 第300章 丰年有高廩 当墨义考卷被收走的剎那,陆北顾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鬆弛,一股深沉的疲惫感隨之涌上心头。 上午的帖经纯属开胃菜,没什么强度,但下午的那十道墨义题,尤其是最后几道《穀梁》难题,让他答完后累得如同在荆棘丛中跋涉了整日一般,可以说是消耗了他大量的心神。 陆北顾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视线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歪斜感残留。 来不及再仔细回想墨义考试了,他立刻將冰冷的铜手炉重新点燃,塞进怀中,然后迅速裹紧了被子,在那块硬板上躺了下来,让全身的血液更好地回流到心臟之中。 號舍內的寒意依旧刺骨,顺著砖缝、苇帘的间隙顽强地渗透进来。 腹中中午的冷饼冷水没给他太多热量,他年轻的身体本能地蜷缩,汲取著手炉那点宝贵的暖意。 正月十六的北方,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就这种气温条件下,在一个敞开门的破房子里待三天,还没有热水和热食。 科举考试的环境,只有经歷过的人才知道,实在是太熬人了! 陆北顾亲身感受了一次之后,还是想像不出来苏洵、曾巩这些人,这么多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哎还好有这斗篷抗寒。” 陆北顾裹紧了他的青鼠裘斗篷,兽皮的抗寒效果远胜布料,他全靠这玩意顶著,要是光靠被褥,那真得冻出个好歹。 躺了一会儿,因高度紧张导致的轻微晕眩和视线歪斜等症状,都在心脑供血缓解之后消失了。 他不敢多躺,挣扎著站了起来。 这种气温,动弹的多了容易消耗体力,但躺的多了,可是容易失温的。 陆北顾穿著丝绵衣衫披著青鼠裘斗篷,一边在狭窄逼仄的考舍里踱步,让身体儘量暖和起来,一边开始不断咀嚼起了盐渍肉脯.中午吃的胡麻饼这种纯碳水实在是不太顶饿,更不如肉类提供的能量多。 至於为什么不多点钱买点好的吃食,倒也不是陆北顾捨不得钱亦或是不想买。 而且考试物品虽然需要自备,但能带进来的物品种类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其中明確规定了主食只能带没有馅料的饼,其他诸如米饭、汤圆等食物都是不能带的。 除此之外,类和点心类等物品,也都在不可携带的名单上。 之所以这么规定,自然是有其道理所在的。 虽然古人不太懂“吃能让大脑更加活跃”的具体原理,但直观的因果现象还是明白的,而类和含量较高的点心类,却並非所有考生都能消费得起的。 朝廷出於维护科举考试公平的动机,就需要將这些导致结果不公平的考试物品,在制度上统统禁止掉,不允许带入考场。 这样,大家都不能通过物品获取额外增益,就只能凭纯实力考。 当然了,年龄、身体、智力这些因素实在是没办法也不可能平衡,礼部省试作为科举考试毕竟还是选拔性质的考试,所以具体的考试环境,还是要靠自己去適应、硬熬。 在这种时候,年龄小、身体好的考生其实是占优势的,不仅更抗冻,而且思维也更活跃,精力恢復的也更快。 所以,明面上科举考试可以无限地考下去,但实际上正常人都是有窗口期的,也就是十几岁到四十几岁这三十年,年龄再大一些,就不太可能熬得住了。 光是这三天考试都能要半条命,这话不假。 到了晚上,跟昨晚一样,陆北顾其实还是不太能睡得著。 他虽然很清楚睡眠是此刻恢復精力的关键,然而精神高度集中后的影响犹在,墨义题的片段、考场的气氛、昨晚那作弊考生悽厉的哭嚎.各种画面仍在脑中闪烁。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空,再次运用周敦颐所授的静心法门,將杂念摒除,专注於绵长细缓的呼吸,让身体逐渐放鬆下来。 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终究占了上风。 虽然號舍冰冷坚硬,但极度的精神消耗和內省后安稳下来的心绪,还是让他很快沉入了並不深沉但足以恢復精力的浅眠。 身体的疲惫在睡眠中缓缓消解,为第二天的硬仗积蓄著力量。 “篤!篤篤!篤!” 梆子声如同冰冷的鞭子,骤然抽打在贡院里每一位考生的耳膜中。 陆北顾睁开眼,依旧是天光未启,考舍內一片昏暗。 虽然很困,但是他怕耽误事,不敢再眯。 他手撑著墙壁,慢慢地在长木板床上翻身坐起,关节在寒冷中发出轻微的“咔噠”声。 陆北顾又下地活动了一下手脚,驱散僵硬感。 虽然被窝里那点暖意早已散尽,但得益於盖在身上的青鼠裘斗篷的保护,他並未感到难以忍受的冰冷。 陆北顾拆下桌板,重新燃旺铜炉,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驱散了指尖的凉意。 他再次拿出冻得硬邦邦的胡麻饼,就著冰冷的葫芦水,小口地咀嚼吞咽起来。 冰凉的饼块和冷水入腹,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感,彻底赶走了残存的迷糊睡意。 “当——!” 不多时,清脆的锣声准时响起。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诗题髮捲——!”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苇帘被撩开,新的考卷被胥吏递了进来。 陆北顾展开捲纸,看到了上午的诗题。 ——《丰年有高廩诗》 要求是五言六韵排律,仄起首句不入韵,押平声“先”韵。 看到这个题目,陆北顾心中反而一定。 礼部省试诗题,颂圣、咏德、歌太平,这是常態,“丰年”、“高廩”,更是直接指向王朝治下的富庶。 这类题目,技法要求其实远高於立意深度或者说压根就写不出也不必写什么立意深度,歌功颂德就完事了。 核心考点,考的是在严格格律框架下遣词造句的功夫,以及对圣朝气象的歌颂是否得体、工稳。 他脑中瞬间闪过“先”韵的常用字,年、田、阡、篇、虔、乾等等 而描绘丰收、仓储、祥瑞、圣德的词汇与典故也纷至沓来,很多意象几乎是呼之欲出。 陆北顾需要做的,就是將这些元素,按照五言六韵排律的苛刻要求,编织成一首既符合礼法规制,又能稍显文采,且能打动考官的颂诗。 略一沉吟,腹稿已成。 必须要首联点题颂圣,中二联铺陈丰收景象与仓储之盛,再以祥瑞应和经典,尾联归功圣德天眷。 然后要做到结构清晰,用典稳妥,对仗力求工整,辞藻追求典雅。 確认无误后,他提笔舔墨,笔锋沉稳地落在草稿纸上,行云流水,毫无滯涩。 “《丰年有高廩诗》 圣治光寰宇,多黍大有年。 泰稷盈千顷,仓箱积万廛。 如云登陇亩,比櫛隱郊阡。 瑞应符周颂,祥徵纪舜篇。 神仓储益固,清庙荐弥虔。 击壤歌尧力,丰功自昊乾。” (本章完) 第301章 《通其变使民不倦赋》 第301章 《通其变使民不倦赋》 陆北顾仔细看了一遍草稿。 这首《丰年有高廩诗》,十二句押韵精准,全部押平声“先”韵。 同时平仄无误,对仗工稳,如“泰稷”对“仓箱”、“盈”对“积”、“千顷”对“万廛”、“如云”对“比櫛”、“登”对“隱”、“陇亩”对“郊阡”,可以说是完全符合科举诗的要求。 而在內容上,铺陈“泰稷盈千顷”、“仓箱积万廛”的丰收盛景;以“如云”、“比櫛”的比喻状物之丰;“登陇亩”、“隱郊阡”的空间转换显出层次;“符周颂”、“纪舜篇”的用典將眼前景象与古圣先贤的治世祥瑞相连;“神仓”、“清庙”点出仓储与国家祭祀,归於“虔”敬;“击壤歌尧”的典故,最终巧妙地將丰年之功归於圣君和天命。 可以说这首《丰年有高廩诗》虽立意无奇,但胜在稳妥、工整、气象堂皇,是標准的省试合格之作,其用典的准確和结构的严谨足以在眾多颂诗中脱颖而出。 復又检查了一遍,他才將其誊写到了诗题卷子上。 放下笔,陆北顾轻轻舒了一口气。 精神上的消耗感仍在,但年轻的躯体並未感到难以支撑,他再次裹紧被子,將带著暖意的手炉拢在袖中。 他闭上眼,试图让思绪沉静下来,为即將到来的赋题积蓄心力。 赋,乃科举重器,体大思精,非诗之短章可比。 它要求更宏阔的视野、更严密的逻辑、更华丽的辞藻,以及,对那八字限韵精准到苛刻的把控。 陆北顾深知,一篇上乘的赋作,足以让他在万千举子中脱颖而出,但若是出了差错,也能让他所有的努力在瞬间化为泡影。 “当——!” 锣声再次撕裂寂静,带著一种宣告命运降临的肃杀。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赋题髮捲——!” 陆北顾接过捲纸,看到了今年的赋题。 ——《通其变使民不倦赋》,以“通物之变,民用无倦”为韵。 题目映入眼帘的剎那,陆北顾的心臟猛地一跳,隨即一股暖流瞬间衝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甚至驱散了连轴考试带来的疲惫! 虽然陆北顾不太清楚,这道赋题是不是歷史上嘉祐二年的原题,但毫无疑问,这题目,太適合他了!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鯽,茫茫多矣,但论写“通变”,又真有谁敢说能胜他陆北顾半筹呢?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溢出胸膛的激动,努力让神情恢復平静.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有丝毫轻忽。 题目虽適合他,但考场如战场,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 他必须確保这篇赋的每一个字都准確无误,每一处对仗都工整无瑕,每一处用典都精当贴切。 在构思之后,陆北顾写下。 “《通其变使民不倦赋》 道有常而法无常,民趋利以忘倦。圣王观象以裁成,因时而通变。盖器穷於久敝,则巧生於自然;利导於日新,故欢兴於胥见。昔者茹毛饮血,巢居穴处。燧人钻木,启炎上之明;有巢构庐,祛风雨之惧。斯皆穷则思通,变而能虑。非神化之独运,实民生之有豫。 观夫上古之民,朴略未析。网罟未施,则禽鱼或逸;耒耜未作,则稼穡难植。圣人通其智虑,物乃效其功用。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济川之利始宏;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筋骸之劳始息。日中为市,致天下之货財;弧矢威行,慑四方之反侧。此皆变隨势易,功与世极,使蠢蠢者乐其利而不知,熙熙者安其业而弗用。 若夫时移世异,法久弊滋。结绳之政既厌,书契之文是垂。穴处病其卑湿,宫室以之巍巍;污樽耻其简陋,籩豆以之离离。民知草昧之难久,故趋文采之可怡。无非圣人通权达变,顺其所欲;百姓日就月將,乐於有为。观《易》之『革』言去故,『鼎』取新焉;察《书》之『畴』陈常道,用敷锡之。倦怠不生,胥此道基。 至如三代迭兴,损益殊轨。夏尚忠而商尚质,周尚文而各臻美。或乘轩而化被,或铸鼎而象纪。其器虽异,便民则同;其法不同,適时则伟。故大輅椎轮,非谓今不如古;昆池劫火,焉知后不迈前?泥古者昧时宜,如王莽之復井田,徒滋扰攘;趋新者贵適用,若蔡伦之易简牘,遂广流传。是知制治贵乎达权,利民期於尽善。 嗟乎!天行不息,地道无疆。寒暑推迁而成岁,江河奔注以朝洋。圣人法天,故通变而不滯;百姓乐化,故趋事而如狂。器惟求乎利用,法必协乎时康。变苟宜乎今俗,虽异古而奚伤?神而化之,鼓舞尽神之妙;推而行之,勉励不倦之方。永绥兆姓,咸仰耿光!” 陆北顾思绪如江河奔涌,笔端似有神助。 在他的笔下,燧人钻木、有巢构庐的远古图景重现;刳木为舟、服牛乘马的文明创举跃然纸上;三代尚忠、尚质、尚文的歷史变迁;王莽泥古的徒劳、蔡伦创新的功绩一个个典故,在限韵的框架下,被精准地安放在它们应有的位置,构成一幅宏大的“通变便民”歷史画卷。 当最后四个字“咸仰耿光”在草稿纸上落定,陆北顾只觉得强大的掌控感充盈心间。 整篇赋文,六百余字,从破题到收束,一气呵成,毫釐不爽! 更是紧扣“通变便民”核心,层层递进,首段总论“变”之必要,二段铺陈上古圣人制器利民的“通变”实例,三段论述“变”乃顺应民心、时代所需,四段以歷史典故正反论证“通变”与“泥古”之得失,末段升华,以天道运行不息类比圣人通变不息,点明“通变”是使民“勉励不倦”的根本,呼应开头,收束全篇。 通篇以四六駢文为主,句式工整,其用韵之精准、对仗之精严、用典之贴切、义理之层层递进,皆是他此刻所能达到的极致。 陆北顾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因专注而有些僵硬的指关节,將草稿纸从头至尾,逐字逐句、逐韵逐典地仔细核对。 確认无误后,这才重新拿起笔,蘸满新墨,神色肃然地开始往正式的考卷上誊抄。 (本章完) 第302章 感谢宋相公 第302章 感谢宋相公 第二天诗赋两场结束后,陆北顾的心神如同被拉满后又骤然鬆弛的弓弦,耳朵里嗡鸣不止,身体则带著一种虚脱的疲惫感。 那篇《通其变使民不倦赋》几乎榨乾了他今天最后的心力。 昨天视线中的歪斜感並未彻底消失,反而因今日疲惫而重新出现,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他不敢躺下,裹紧青鼠裘斗篷,將尚有微温的手炉紧贴小腹,在狭窄的考舍內缓缓踱步。 他一边活动,一边咀嚼著盐渍肉脯,脑海中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著明日上午“压轴”的时务策会是什么? 他知道必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急要事务,但具体指向何方,一片混沌。 “欧阳修、梅尧臣这些考官,会如何出题?” 陆北顾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猜测,此刻最重要的是恢復精神。 正月天黑得早,天色很快就彻底暗沉下来,贡院里死寂得可怕。 就在他再次运用静心方法试图摒除杂念时,细微的“簌簌”声,开始从头顶的瓦片、考舍的苇帘缝隙间传来。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籽,敲打著屋顶,发出细碎的声响。 渐渐地,雪势加大,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密集地飘落。 寒风裹挟著雪沫,从苇帘的缝隙、考舍的门洞钻入,带来刺骨的湿冷。 原本就极低的温度,隨著落雪更是骤降。 陆北顾打了个寒颤,將斗篷反过来盖在身上裹得更紧,连头脸都埋了进去。 风雪之夜,更添煎熬。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睏倦、刺骨的寒冷交织在一起,巡夜兵士的脚步声和扎甲甲叶的碰撞声在雪中都显得很沉闷。 “这人冻的受不了,自己要抬出去的。” “那这老头呢?怎么不喘热气儿了?赶紧喊人!” 陆北顾蜷缩在被子和斗篷里,半睡半醒之间,还听到了有考生被抬出去的动静,甚至不止一次。 “篤!篤篤!篤!” 梆子声穿透风雪,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再次撕裂了贡院的寂静。 陆北顾睁开眼,一夜的风雪侵袭和浅眠,哪怕裹了一堆衣物和被子,身体依旧如同冻僵的木头,精神更是糟糕透了。 “直娘贼!” 他挣扎著坐起,关节发出僵涩的“咯咯”声,罕见地骂了一句。 没办法,这种体验就跟冬天睡桥洞睡一晚起来一样,换谁来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而且,虽然考之前陆北顾就听崔文璟和曾巩等经验丰富的老生讲过贡院的考试条件比较艰苦,但他真没想到有这么艰苦啊! 拂开被子上飘进来的浮雪,他只见门外通道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还在下。 大雪仿佛將整个贡院隔绝於世,只剩下考舍內这方寸之地。 没有水,没有火,只有最后两块冻得硌牙的胡麻饼。 陆北顾用力啃咬,冰冷的饼屑和著口腔的温度艰难地化开,提供著最后的能量。 好在他足够年轻,身体足够健康,生命力也足够顽强。 而此时,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志更是从心底涌起,压倒了所有不適。 最后一日,成败在此一举!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策题髮捲——!” 髮捲胥吏的脚步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因为怕滑倒所以比昨日慢的多,显得有些迟缓。 接过试卷后,陆北顾深吸一口冰冷的、带著雪沫的空气,又搓了搓手,努力让手指恢復一点灵活,然后迅速展开捲纸。 “嘉祐元年四月,六塔河新堤复决,河北、京东大水,生灵涂炭,府库虚耗。今水患频仍,疏塞之策莫衷一是,请据经史,参时宜,详陈疏导之要,以应河北之急。” 看完第一道题,陆北顾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感谢宋相公! 这道题,他几乎原封不动地做过,而且宋庠还手把手地给他改出了堪称“標准答案”的卷子。 而欧阳修会出这道题也並不奇怪,因为欧阳修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一直以来都是与文、富两位宰相相悖的,是个非常坚决的“主疏派”,在六塔河出事以前就反覆上疏据理力爭过了。 所以,怎么答才能符合考官的心意,陆北顾也非常清楚。 “《禹贡》载『九河既道』,大禹神功,在疏不在堙;《孟子》曰『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顺水性而已。六塔之决非天之降灾,实人谋之未臧。强遏洪流,壅而必溃,遂致滔天之祸,重耗邦本。痛定思痛,则知『疏』为弭患之本,『塞』乃救急之末。今日河北之急,唯在深明疏导之要,参酌古今,力行不怠。 夫疏导之要,一曰察地势,顺水性。《周礼·考工记》有云:『凡沟必因水势,防必因地势。』盖水性就下,其势莫逆。大河行於河北平原,浩荡东趋,其性然也。欲治之,必先遣明干之臣,率諳习水文之士,周行大名、澶、滑诸州,详勘川原高下,量度河身广狭,审度水势缓急,於低洼顺畅之处,因势利导,开浚沟渠,引水归槽。若逆其性而强塞之,是犹以人力搏天工,虽巨费累功,终不免溃决之患,六塔前鉴,昭昭在目。 二曰分水势,减主河之压。昔贾让《治河三策》,其『中策』精髓,在『多穿漕渠,分杀水怒』,此诚救急良方。宜於要害之区,如澶、滑河段,相度地形,开凿减河数道,引暴涨之洪流,而河北古有沟渠陂泽,如大陆泽、葫芦河等,岁久湮塞,失其分洪瀦水之效,宜急加疏浚深阔,使其復能容纳盛涨。譬犹人身血脉壅塞,必通其旁支,则主干无胀裂之虞。分杀其势,则大河安流可期,汴京漕运亦无断绝之患。 三曰用堤防,束水归漕,非与河爭地。堤之所设,当在分水河口、漕渠要衝及城邑关津,束水使迅,激流攻沙並约束归槽,护卫要害。断不可如曩昔,沿河数百里,高筑长堤,与水爭尺寸之地。彼时堤內民田,终成釜底;一旦溃决,祸更烈焉。堤防修筑,必与疏导方略相表里,择其至要者固之,余则寧弃勿爭,使水有宽缓去路。” (本章完) 第303章 天大寒,砚冰坚 第303章 天大寒,砚冰坚 风雪在贡院的屋脊和通道间呼啸盘旋,捲起地上的浮雪,扑打在考舍的苇帘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寒意无孔不入,陆北顾裹紧了青鼠裘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检查誊写之后,他的目光投向第二道题。 “比年以来,员闕有限,待次者眾,廩禄之费日增,而吏治未澄。朝廷屡有裁抑恩荫、明定考课之议。请审度时势,条陈官冗之弊与澄敘之方,务求实效,以符朝廷求治之心。” 思虑良久,陆北顾提笔蘸墨,笔锋在冻得有些发脆的纸张上落下。 “《周礼》建官,贵在得人;汉室澄敘,必核名实。今之官冗,其弊有三:一曰恩泽滥觴,仕途壅滯。勛戚之家,荫补及於仆隶;宰执之位,奏荐动以十数。名器轻假,待次盈途,有皓首而不得一命者,是使俊乂沉沦,而庸碌充位。二曰考课不精,贤愚混淆。磨勘惟计岁月,殿最罔问治功,尸位者坐享升迁,勤恪者或遭抑滯。吏无劝惩,安望有猷有为?三曰元官坐食,差遣迭床。三省六曹,虚职备员;馆阁寺监,冗员糜禄。差遣既少,元官益多,如附骨之疽,耗竭邦赋。三者交病,遂致廩禄之费日增,而吏治之效日隳,閭阎愁嘆,实源於此。 欲求澄敘之实效,必行三策。一曰严恩荫以清其源。请敕有司,重定荫补之制,所荫子弟,须年逾弱冠,试以经义、律令简易格,中者授散官待闕,不中者放归田里。其医仆杂流,永绝奏荫。如此,则侥倖之门塞,清流之路开;二曰明考课以核其实,罢『无过升迁』之弊法。凡守令之考,专以户口之增耗、赋税之均平、狱讼之繁简、农桑之丰歉、教化之兴废为殿最。岁终,州郡上其状於监司,监司覆核定等,达於吏部、中书。上考者超擢,中考者循资,下考者即行黜陟。御史台、转运使得风闻言事,纠劾欺罔,则贤者知劝,不肖者知惧;三曰省元官以汰其冗。詔令中书、枢密、三司,详核在京诸司职掌,可並者並、可罢者罢。严定內外差遣员额,非闕不补,汰下之员,量给资遣,俾归田里,或转任祠禄,则元官坐食之费可省十之三四。 夫澄敘之方,行之维艰,必朝廷持之以定力,断之以刚决,毋畏勛戚之怨谤,毋恤冗员之怨嗟。期以数载,则仕途清而廉能进,廩费省而吏治澄,实乃符朝廷求治之深心,合国朝久安之至计也。” 答完两道题,陆北顾稍作停歇,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看向第三道时务策题目。 “国家养兵百万,岁费天下十之七八,而精锐或缺,边备或弛,府库益困。近者廷臣屡议省兵並营、精练士卒。请述今日冗兵之弊与整军经武之方。” 冗兵之弊这道题,在大宋,就属於那种“隨便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改”的老生常谈话题了,没什么新鲜的。 破题思路,宋庠更是早就给陆北顾练过了。 无非就是冗兵之弊首在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更戍法”导致兵无常將,將无常兵,上下猜忌,临阵难以指挥;次在老弱充数,精锐难寻,招募不问勇怯,甚至收容市井游惰、老弱病残,营中“胜兵”不过十之五六;再次在营伍空耗,训练废弛,大量兵员空耗於內地非战略要地之军营,军纪涣散,训练荒废,名为禁军,实无战力;最后在虚耗粮餉,府库为空,百万之眾的耗费成为国家財政不可承受之重,最终导致边备空虚,强敌窥伺,辽夏时有挑衅。 把这些照本宣科地写完之后,陆北顾冻得实在是坐不住了。 他只能站起身子来,哆哆嗦嗦地弯腰提笔继续写。 好在科举不看书法水平,只要把字写的大点、清楚点,让誊写的人能认清,哪怕丑也没关係,不影响考官阅卷。 “自澶渊盟好以来,四境粗安,然三司岁计常告不足,民力疲敝,议者谓『元元之困,由冗兵冗费』。请深究財匱之源,条陈冗费之由,並献富国裕民、通变救弊之要策。” 这第四道题对於別人来讲或许很难,但对於陆北顾,再简单不过了,而且他还可以借鑑刚才写过的第二道题和第三道题。 他在脑海里构思了一下。 “这道题应该分四点来写.財匱之源,首祸在冗兵,百万之师岁费天下十之七八,此为最大冗费;次在冗官,恩荫滥、元官多、俸禄厚,坐耗国帑;三在奢靡,宫廷用度、宗室俸禄、郊祀赏赐日增,蠹耗民財;四在征敛不均、商税苛细,豪强兼併隱田漏税,农民负担沉重,商税关卡林立抑制流通。而富国裕民之策,必以节流为先,裁汰冗费云云。” 而等他写完第四道题,风雪愈急,气温都不知道降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连墨都给冻住了。 陆北顾放下笔,跟捣蒜一样鼓捣了半天,勉强让墨水在砚池里还处於半流淌的状態,隨后赶紧蘸了点以便接著写。 这时候,他已经感到手指极度僵硬,几乎握不住笔。 陆北顾用力搓了搓手,呵了几口热气,目光投向最后一道时务策。 “比岁川陕钱荒物贵,私铸浸广,法不能禁;江淮漕运疲敝,卒伍时有怨言,剽掠之患屡闻奏报。此二者,皆深蠹国脉,亟扰民生者也。请述弭患安民之策。” 川陕钱荒、江淮漕弊,两大痛点! 陆北顾精神一振,前者他早就系统论述过,后者也是他了解过的问题。 风雪呼啸,考舍內,他运笔如飞,唯有胸中一股激盪的意气支撑著。 当最后一笔在时务策卷上落定,陆北顾赶紧放下了笔,用力搓动全都麻木了的手指身临其境,他方才理解《送东阳马生序》里面“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 没过多久,收卷的锣声,穿透风雪,响彻贡院。 (本章完) 第304章 陆北顾的《中唐论》 第304章 陆北顾的《中唐论》 雪越下越大,贡院內外一片银装素裹,考舍之间的通道被胥吏和巡兵踏成了泥泞的雪径。 中午休息的时候,因为太冷,陆北顾甚至已经感觉到隨著每一次呼吸,自己的肺腑都有些轻微的刺痛感了。 “估计其他人的情况只会更差吧?” 他把最后一块胡麻饼一点点地放在嘴里化开、啃完,寻思著。 可以说,这一届的礼部省试考到现在,已经不单纯是在拼科举实力了,更是在拼身体,拼意志力。 而他视线中那细微的歪斜感,在连续书写五道时务策后,似乎又加重了几分,连看那苇帘缝隙透进来的天光都带著不易察觉的扭曲。 陆北顾用力闭了闭眼,拍打拍打,再睁开,强迫自己聚焦並保持清醒。 这时候已经不能午睡了。 想睡的话考完以后睡多久都可以,但现在如果不保持清醒反而睡过去,能不能再醒来都很成问题。 很快,下午考试时间就到了。 “当——!” 宣告嘉祐二年礼部省试最后一战的锣声响起。 “诸生肃静——!”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论题髮捲——!” 胥吏的脚步踩在湿冷的雪泥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捲纸从苇帘缝隙递入,陆北顾伸手接过,只觉得考捲纸张冰冷刺骨,顾不得这些,他的目光落在了论题的题目上。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礼部省试的论题变成了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字。 ——《中唐论》。 陆北顾舒了口气,心头很平静。 欧阳修正在修《新唐书》和《新五代史》,以此为题,倒是再正常不过。 而自那日马季良园文战之后,《刑赏忠厚之至论》提前现世,他便隱隱预感,这最终的礼部省试论题,怕是要有变数。 蝴蝶扇动翅膀后,风暴终究是来了,这是一道歷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论题。 这就意味著,可能本届所有考生的命运,都会因此发生或细微或巨大的转变。 “中唐.” 陆北顾低声默念,脑中思绪飞转。 中唐,也就是安史之乱后的大唐,而在这个时期,绕不开的就是两个字,藩镇! 他的脑海中,无数史实翻涌奔腾安禄山范阳起兵,郭子仪、李光弼力挽狂澜,代宗、德宗对河朔三镇的无奈姑息,宪宗元和中兴的曇一现,穆宗“销兵”政策的惨烈失败,直至唐末朱温篡唐。 故而论中唐,就必须要写藩镇。 坦诚的讲,这题目,他並非毫无准备。 宋相公讲史论政,於中唐藩镇之祸多有精闢见解,陆北顾深研史籍,对此亦有深思。 可怎么写呢? 如果只是单纯地罗列史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写不到点子上。 沉思片刻之后,陆北顾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藩镇的形成,在於唐廷中枢与地方权力失衡,而中唐藩镇在此前的歷史上,与之最类似的就是西汉的郡国。 那么同样是中枢与地方的博弈,为何一胜一败?这个对比產生的疑问,便足以作为极佳的切入口了。 而再往深里细究,则是基于田制的兵制问题。 陆北顾的笔尖悬於草稿纸上,心中已经酝酿好了文章框架。 隨后,他的笔锋在草稿纸上落下。 “《中唐论》 中唐之衰,世人多咎於藩镇跋扈。然肃、代以降,非不欲削之也,削之而叛者愈炽,虽类汉初七国之乱,然汉终能收其权,唐则失其柄,成败之异安在?窃谓祸源所伏,非始安史,实萌於府兵之隳废,而府兵之隳废,又根于田制之败坏也。 昔贞观之世,法度粲然。行均田以安畎亩,置府兵以固根本。丁壮受田则自备戎械,简点入府则番上宿卫。兵农相资,居重驭轻,故高祖、太宗之朝,內无强臣之逼,外绝专閫之虞。斯实三代遗意,长治之良规。 洎乎高宗、武后,政弛法斁。豪右侵兼併之利,公赋增刻剥之烦。田畴不均则授田之制坏,课丁流亡则府兵之源竭。折衝之府虽存,可执戟者日寡;禁卫之备虽具,能荷戈者实稀。玄宗践祚,承此积弊,开元初虽欲振刷,然兼併之势若溃川,府兵之虚如朽索,边患日亟而兵备难继矣。 於是罢府兵,兴召募。夫召募之卒,市井之徒也,利在廩赐,情疏乡井。而朝廷忧馈运之弗继,乃授节帅兼领度支,故节度其始也,假以便宜,克定四夷,拓地万里,此权宜之效也;其弊也,地广兵强,形同敌国,朝廷失制驭之枢。而唐之藩镇较之汉初郡国,其失尤深,彼汉制诸侯,地小势分,犬牙相错,推恩可施;唐之藩镇,则跨州连郡,兵赋专擅,尾大莫掉。 开元之盛,玄宗英断尚能驭之,故哥舒翰、高仙芝辈,犹效驰驱於绝域;天宝之衰,君荒於上,政紊於下,安禄山、史思明遂凭范阳之劲卒,陷两京於俄顷。此岂非养募兵之痈,遗专閫之疽乎? 代宗、德宗,虽欲惩创,然方镇之势已成磐石。朝廷图復河朔,则三镇连衡;谋討淮西,则诸道观望。府兵之基既隳,禁旅孱弱难恃;租庸之利尽归强藩,帑藏空虚莫继。故中唐以藩制藩,犹纵鹰犬搏猛兽,胜则骄戾难制,败则反噬其主。 甘露之变,中枢威柄日削,唯以姑息羈縻,节鉞滥授。强藩视詔敕如传舍,利则阳奉,害则阴违。天子號令不出都畿,恩信仅及甸服,四方州郡,仰藩镇鼻息,財赋割裂,朝廷日瘠而藩镇日肥,本末倒悬之势成矣。反观汉世,七国虽强,然郡县如砥,赋入太仓,法行海內,制衡之局未破,故能终收斧鉞之效。 嗟乎!后世守器者,欲弭强藩之祸,当鉴中唐之覆辙。 故曰:欲固国本,必正田制。杜渐当在豪强未萌之际,良规贵於阡陌未裂之时。若纵田地尽归豪右,使耕者无立锥之地,则府兵之隳、藩镇之祸,虽悔难追矣。”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陆北顾的论述如庖丁解牛,层层剥开中唐藩镇之祸的根源,从土地兼併导致均田制崩坏,以至於府兵制瓦解,募兵制兴起,再到玄宗权柄下移、朝廷姑息养奸、制衡机制彻底崩坏,最后到藩镇分流州县赋税以自肥,终成“强枝弱干”之局。 而这里面的歷史教训,说穿了,便是不可使耕者无立锥之地! 此时,持续的寒冷和连续三天的精神高度消耗,已將陆北顾的身体逼至极限,他强撑著精神,把草稿纸上的史论,誊写到了卷子上,復又检查了两遍。 然后,就感觉视线中的歪斜感如同水波纹般扩散,他闭上眼,用力揉著刺痛的太阳穴,方才有所缓解。 没过多久。 “当!当!当!” 最后一次收卷的锣声,如同滚滚闷雷,骤然在空旷的贡院上空炸响。 “时辰已到!停笔——!” “诸生不得再书一字!” 胥吏们嘶哑而严厉的吼声,伴隨著密集、急促、踏破泥雪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宙字十七!交卷!” 陆北顾沉默地將卷子和草稿纸递出,那只手一把抓过,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冲向下一间考舍。 卷子离手的瞬间,陆北顾紧绷了三天三夜的心弦,也彻底鬆弛下来。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將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重重地靠在了冰冷刺骨的砖墙上。 贡院的风雪渐渐有了停息的趋势,而属於他陆北顾的嘉祐二年礼部省试,也终於落下了帷幕。 (本章完) 第305章 雪中送炭 第305章 雪中送炭 待贡院確认全部考卷回收完毕,准许考生离开后。 陆北顾提著自己的东西踉蹌踏出考舍,隨著“宙”字考区的人群往前挤。 他的视线依旧带著些许歪斜,看那巍峨的贡院高墙和远处街市的灯火都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水波。 “陆兄!” 一声熟悉的呼唤穿透嘈杂。 陆北顾循声望去,只见面色苍白的苏軾与苏洵父子互相搀扶著,而苏辙在前面开路,手中大包小包地提著三个人的考试用品,指节都勒红了。 “你们考的如何?” 这句熟悉的话说出口,陆北顾都颇有些忍俊不禁。 “考的不好,这场风雪可真是差点要了老命了!” 苏洵喘著气,他看著是真的是肉眼可见地颓唐了不少,显然这几天老头也是被折磨的够呛。 “可不是!我那间屋顶还漏风,雪直往脖领里钻,誊录论稿时,墨都冻住了,只得呵气化开,写得甚是狼狈。” 苏軾接口,虽然身体虚,但语速依旧很快:“你那《中唐论》如何破的题?此题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出得极刁,我沉吟良久不能下笔。” 陆北顾简略道:“无非是以汉初郡国与中唐藩镇相较,论其制衡根基之异同。” 苏洵闻言,捻须沉吟:“哦?以汉喻唐?此角度倒是新颖。老夫是从『权柄下移,恩信不立』入手,怕是难入考官之眼咯。” 语气中半是自嘲,半是期待。 他俩身前的苏辙听了这话,想要开口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陆北顾也没当那个扫兴的人其实就算苏洵的论题写的再好,前面的墨义、诗赋、时务策,跟能中进士的那些人比,水平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礼部省试是非常残酷的,这两千多名来自大宋全国四百州的精英举子,真正能通过这次考试的,只有那么三百来人罢了。 走出了礼部贡院。 他们站在门外的小广场上稍歇,曾巩也带著曾布等几位家人走了过来。 曾巩神色虽疲惫,状態却看起来比苏洵保持的好,脸色依旧保持著那份温润沉静,只是眼底有著难以掩饰的紧张。 而陆北顾注意到他旁边的曾布嘴唇紧抿,双手微微发抖,不知是余寒未消,还是心绪难平。 曾巩一一见礼,温声道:“总算考完了,这三日风雪煎熬,诸位身体可还撑得住?” “尚可,多谢掛怀。” 苏洵回应道。 曾巩隨后看向陆北顾,关切道:“见你眼神亦有些恍惚,可是冻著了?或是耗神太过?” “无妨,只是有些疲惫,视线略有些不清爽,歇息一下便好。” 陆北顾摆手道。 此时,张载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虽面容憔悴,但双目却异常明亮,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张载见到陆北顾,立刻快步上前,竟似忘了疲惫,开口便道:“北顾!考舍之中,风雪交加,我於瑟缩间忽又思及『太虚即气』之论,天地寒暑亦气之聚散通变也.” “.” 陆北顾实在是没精力跟他探討了,只得拍了拍他,指向一旁道:“看看谁来了。” 只见程顥、程颐兄弟二人也並肩走了出来。 程顥神色略显凝重,但步履尚稳,程颐则紧抿著唇,眉头微蹙,似乎仍在思索考试的內容。 眾人简单寒暄几句,互道辛苦。 此时贡院门外的小广场已是人声鼎沸,车马拥挤,各家僕役、亲友都在焦急寻找、迎接自家的举子。 因为场面太混乱,而且大家身体都有点撑不住了,所以也不好再多敘话。 “我与家兄欲回国子监,同行否?”程顥看向陆北顾,发出邀请。 他们三人如今同属国子监广文馆生,在与太学一战后,二程在那边也分配有小院,正好顺路。 只不过,平时二程有住处,很少住国子监里。 但现在让他们回原先的住处,肯定也没这个体力了。 陆北顾正觉头晕目眩,急需回去歇息,便点头应下:“如此甚好,正要与二位同行。” 於是,他与三苏、二曾、张载等人作別,约定日后相聚再细谈,便与二程一同,裹紧斗篷和衣衫,匯入离开贡院的人群,向北朝著国子监的方向行去。 雪后的开封街道泥泞难行,三人皆疲惫不堪,一路无甚多话,只默默赶路。 纵穿东大街的时候,陆北顾深一脚浅一脚的,甚至觉得脚下的路似乎都在微微扭曲,不得不集中精神看路。 终於,国子监那熟悉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与贡院外的喧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寂静。 然而,刚一进门,却见杨安国竟亲自站在院中,身旁还跟著几名僕役和一位提著药箱、医师模样的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辛苦!” 杨安国见他们回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著关心之色。 他打量著三人冻得发青的脸色和疲惫不堪的神情,尤其是陆北顾那明显有些恍惚的眼神,连忙道:“我听说此番省试恰逢大雪,晓得你们考的艰难,今日便赶紧命人备下滚热汤水,速去沐浴驱寒罢!然后这位是东京安济坊的王大夫,医术精湛,特意请来为你们看看,若有不適,即刻诊治,你们都还年轻,身体万万不可耽误了!” 杨安国这番安排,真可谓是雪中送炭,体贴入微。 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这位紫袍大员,竟还能为他们想到这一步,三人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陆北顾与二程一同,诚心正意地向著杨安国深深一揖:“多谢学士关怀!如此厚待,学生等感激不尽!” 杨安国扶起他们,连声道:“你们乃我国子监栋樑,应当的!快去吧!” 僕役引著他们来到一间早已准备好的净室,室內热气蒸腾,几个巨大的浴桶已备满了热水,旁边还放著几个火盆,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不过,到了室內,王大夫並没有让他们马上泡澡,而是让他们先歇了会儿。 隨后,这位大夫亲手递给他们每人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製的热汤。 陆北顾尝了一口,里面有姜的味道,还有一些药材,估计是驱寒的,隨后一饮而尽。 等到他们暖和了过来,心跳也平和了,王大夫为几人挨个把脉。 程顥、程颐只是劳累受寒,並无大碍,直接去泡澡了。 轮到陆北顾时,大夫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和眼睛,问道:“小郎君可是觉得目眩,视物有些歪斜?” 陆北顾点头:“正是,一开始在考舍中便偶有察觉,后被冷风寒雪一激,似乎更明显了些。” 王大夫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又搭了次脉,隨即笑道:“无妨,此非眼疾,乃是连日心力交瘁,加之寒气侵体,气血上涌,凝滯於头目所致。扎几针,把凝滯的气血活络开,再泡个热汤澡,发散寒气,好好睡上一觉,便可根治。” 听到大夫说得如此肯定轻鬆,陆北顾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王大夫当即取出银针,在他头颈部的几个穴位行了针。 等了一刻钟,微微的酸胀感过后,陆北顾果然觉得头脑清明了不少,那恼人的歪斜感也减轻了许多。 “扎针不妨碍泡澡吗?”他问道。 “拔罐不能泡澡,扎针无碍,头颈这些有针眼的地方不要泡就是了,另外你们肺也都有寒气,所以儘量泡胸膛以下的位置,不要把肺压到,免得肺腑遭重。” 嘱咐既毕,王大夫就离开了,甚至没给他们开药。 陆北顾迫不及待地脱去满是寒气尘泥的脏污外袍,浸入热汤之中,温水包裹住冰冷僵硬的躯体,强烈的舒適感让他如登仙境。 连日来的疲惫、寒冷、紧张,似乎都在这氤氳的热气中被丝丝抽离。 泡在热水中,隨著身体渐渐回暖,陆北顾精神也鬆弛下来,也有心思说话了。 程顥掬起一捧热水敷在脸上,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此番省试,墨义其实还好,只是最后那几道《穀梁》题,著实耗费心神。” 程颐点头,接口道:“尤其『丘作甲』一题,辨析杜预之谬,需对《周礼》军赋制与《春秋》书例皆有深究,欧阳內翰此题,考校极深。” 他说著,看向隔壁浴桶的陆北顾:“你对此题如何看?” 陆北顾將身体大半沉入水中,感受著热量渗透四肢百骸,闻言答道:“杜预『丘出甸赋』之说,確与《穀梁》本意及《春秋》书『作』之体例多有扞格。不过我觉得其谬不在训詁,而在混淆了战时特需的民兵之备与横徵暴敛之別” 三人就著热汤暖意,你一言我一语,细细剖析起此次省试的题目来。 这也算是考完试之后,不可或缺的“对答案”环节了。 等说到那首《丰年有高廩诗》和《通其变使民不倦赋》,听了陆北顾的作答,程顥笑道:“你那赋以『道有常而法无常』破题,再加上立论高远,追溯燧人、有巢乃至三代损益,用典精当,扣题极紧,想必最少也是甲下了。” 陆北顾谦逊几句,转而问起二程的策论。 程颐神色凝重了些:“时务策皆切中时弊,尤以河北水患、川陕钱荒、江淮漕弊三题为最。朝廷诸公对此必有爭辩,我之答卷,不过是一家之言,能否合於考官之意,犹未可知也。” 显然,对於这些时务,程颐是不太擅长的。 而谈及最后的《中唐论》,程顥沉吟道:“此题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欧阳公修唐史,於此必有深慨。” “这么艰难的考试也就这一回了,礼部省试是两千多人,殿试也就两三百人,如果通过了礼部省试进了殿试,那环境可太舒坦了,在大殿里风吹不著雨淋不著,还都是宫里的精美吃食。” 热水渐温,僕役又提来新的热水注入桶中。 激烈的討论暂歇,三人享受著这次艰难科考后来之不易的安寧。 泡完澡,陆北顾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连指尖都恢復了血色。 而那王大夫的针灸果然神效,他眼中的不適也已消失不见,只余下通体舒泰后的慵懒。 待梳洗毕,换上乾净的袍服,陆北顾只觉恍如重生。 (本章完) 第306章 当局者迷 第306章 当局者迷 翌日。 陆北顾上午去拜访了宋庠,默写出了礼部省试的考题和他的答案,听老师点评了一番。 关於第一天的考试內容,他的帖经肯定是全对的,墨义答得也很不错,而且因为规避掉了一道很隱蔽的陷阱题,估计评分会非常高。 至於诗的话,陆北顾的天赋还是差了些,写的倒是什么没问题,跟大多数考生比也算优秀,但跟最顶尖的比还是不如。 不过宋庠对他在第二天下午超常发挥写出的《通其变使民不倦赋》给予了肯定,认为只要考官正常判卷,就能稳拿最高档的评分。 第三天上午的时务策,陆北顾本来就擅长,再加上得益於宋庠的精准押题,五道题里面有四道都事先准备过,而且还是由宋庠亲自给他精修过答案的那种,所以基本上就是纯背答案,跟他的考试状態没什么关係,必然会脱颖而出。 反倒是史论,陆北顾对此有些沮丧不管是归咎於天气也好,状態也罢,总而言之,他在最擅长的方面没有完全发挥出来。 宋庠对此颇为不以为然,他认为陆北顾的这篇《中唐论》,既然是在这种高压且身体状態极差的情况下临场写出来的,那本来就不能去跟平日里身体健康且精神饱满的时候写出来的文章去比较。 当时这位宋相公的原话是“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身处一面开门的考舍与在室外有何区別?谁能在室外冻了两天还写出好文章?彼时头脑都僵了,再加上省试本就紧张,此等情形便是十成功力能发挥六七成已是难得,何必苛求自己?你受影响,其他人难道就不受影响吗?其他人写的也定然是不如平时的。” 陆北顾不知道这话有没有道理,反正他有些当局者迷了,因为一直以来他接收到的信息,都是“礼部省试不是比烂的考试,而是优中选优”。 但今年毕竟情况特殊一点,自庆历以来,礼部省试的考生们还没遇到过下雪天考试的情况,或者说,开封本来是不怎么下雪的,是近些年冬季气温开始变得越来越冷了。 故此,今年礼部省试肯定大家的发挥都会受到严重影响,结果是有很大变数的。 不过听了宋庠的分析,陆北顾觉得那篇史论虽然跟自己平常满状態写出的文章比要逊色些,但总归基本功还是在的,稳扎稳打便是拿不到最高档的评分,在所有考生里的排名也定是靠前的。 他的心里安定了不少,下午便来到了虹桥。 一到豆腐铺,陆北顾先麻利地干了会儿活。 他帮著姐姐陆南枝一起把空的板子拿走,又將几板还热著的豆腐端上来码放整齐,又擦拭起了案板上的水渍。 贾安在一旁的小凳上,捧著本启蒙书,似懂非懂地咿呀念著,不时抬头好奇地看看忙碌的舅舅。 陆南枝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然后手往后伸,使劲按住了后腰。 因为常年劳作,她的腰耗得厉害,经常会酸疼,尤其是搬东西的时候。 她张了张嘴,似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道:“北顾,礼部省试考得如何?心里可有底?何时能放榜?” 陆南枝的声音里带著紧张,这问题她刚才就想问来著。 幼弟虽然年纪还不大,但金榜题名这种事情,有时候错过一次,可能一辈子的人生轨跡就完全不一样了。 陆北顾將布掛到旁边的杆子上,转过身道:“阿姊放心,试题皆在平日所学之中,答得还算顺畅至於放榜,依往年惯例,约莫在二月上旬,尚有些时日。” 礼部省试,毕竟是两千多人参加的大考,再加上判卷子必须仔细,所以哪怕一堆考官锁在贡院里加班加点,没个十几天也判不完。 而他语气平和,既不过分自矜,也无丝毫气馁,让人听了便觉安心。 陆南枝闻言,轻轻吁了口气,眉眼舒展开来:“那就好,那就好。这些日子你就好生歇歇,不用惦记我这边,我一人支应的过来读书本就费神,考完了更该鬆快鬆快。” 正说著,街面上来了一人。 非是来买豆腐的客人,而是沈括。 “叨扰了。” 他先是对陆南枝拱手行了礼,隨后便转向陆北顾,说道:“可让我好找!” “怎么了?”陆北顾奇怪道。 “张子厚说他上午去国子监寻你不见,估摸著你在这边。” “那他人呢?” “走了好远累著了,实在走不动,在我那里歇著呢,托我来寻你。” 陆北顾闻言哭笑不得,这张载也忒节省了,人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比昨天气温还低,就这种天气硬生生踩著积雪从城里走到城外,估摸著得將近一个时辰,不累就怪了。 不过他也知道,张载不是那种閒的没事来找他聊天的人。 此刻既然急著寻他,必然是有事情的。 而陆北顾这边也帮姐姐干了不少活了,暂时豆腐铺也没什么事情需要他继续帮忙。 “阿姊,我过去一趟。” 陆南枝虽不舍弟弟,不过也知道定有正事,连忙点头:“路上仔细些,回来用饭。” “晓得了。” 陆北顾应了一声,便与沈括一同出了豆腐铺,融入了虹桥畔熙攘的人群之中。 他之前便与张载一同去过一次沈括的居所。 不过他对虹桥附近地形不太熟,所以对位置没什么感觉,而这次又走了一趟之后发现那里其实离阿姊家的豆腐铺並不远,不过比较偏僻,算是闹中取静。 院中依旧是堆著那些奇特的器械和未完成的模型,檐下还掛著风乾药草。 张载正不见外地躺在沈括的床上,听得脚步声才勉强支起身子。 “扰你休憩了。”沈括开玩笑道。 “哎,我这腿都要冻麻了,只得借你宝床一用,缓一缓。”张载苦笑著。 “行了,別起来了。” 沈括摆了摆手,隨后拉著陆北顾一同在床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沈括熟练地拨弄了一下炭盆里的火,让室內更暖和一些,问道:“子厚兄,说实话,我都不理解你,省试劳顿,怎不多歇息两日?今天就火急火燎的出来。” (本章完) 第307章 张载的邀请 第307章 张载的邀请 “歇息不得!心神俱耗於口舌之爭矣!” 说著,张载伸出舌头,上面竟是起了个大泡。 “喝点茶,去去火。” 沈括从旁边拿了个罐子,给他们沏茶,不是点茶,而是直接泡。 看他那罐子里倒出来的东西,说是“茶”,其实也不是什么正经茶叶,反而是风乾的野菊之类的东西。 “刺啦啦”的热水浇在了上面,不多时香味就飘出来了。 陆北顾接过沈括递来的茶杯,好奇问道:“可是因那热气球之事?正月十五那日金水河畔,万人瞩目,清气升腾之势昭昭,难道还不足以让那些质疑者哑口无言?” “哑口无言?”张载苦笑一声,“你將佛门那些人想得太过简单了,若真是没几分顛倒因果的辩才在身上,怎么出来与人辩经?” 张载盘腿坐在床上,也接过沈括递来的茶杯,却无心饮用。 “我认为热气球升空正是『太虚即气』、『清升浊降』之铁证!气非虚妄,乃可感可证之力,充盈天地,化生万物。其实此消息传出之后,闻者多有惊嘆,亦有不少士子为之振奋,以为我儒门自此有了可与佛老『空』、『无』之说抗衡的实据。” 张载的语气先是一振,隨即有些低沉:“然而,礼部省试期间,佛门在閔贤寺举办了一次讲经会,有友人传来消息,亦有多位士子转述.明教大师对此,已有回应。” 陆北顾与沈括都凝神细听。 “明教大师言道:『奇技巧思,令人讚嘆。然此物之升,依匠作之缘、材质之缘、火候之缘、风势之缘.眾缘和合,暂现升相;缘散之时,还归寂灭,正合我佛门缘起性空之妙理。』” 张载模仿的语气、神態还挺像那么回事,陆北顾哭笑不得。 这明教大师也確实了得,怕是圆寂了都能烧出颗舍利子来。 张载顿了顿,满是无奈:“你听听,他根本不与你爭那『气』之有无!他只说一切皆是『缘』,升空是缘聚之『相』,其本质仍是『空』!他言下之意,我等所见之『气』,所证之道,纵是千般变化,仍未触及那无自性、无实体的空性本源,甚至慧通法师更直言我等是『执相而昧性』,捨本逐末!” 沈括听得眉头大皱:“这、这岂不是狡辩?热气球明明凭著实实在在的热力升空,怎就被他轻轻一句『缘起性空』便化解了去?难道这眼前所见,手下所触,皆是虚妄不成?” “正是此理难通!”张载击节道,“他佛家说万法唯识,一切唯心所现。可我儒者,要的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若天下万物皆归於空幻心识,那人伦日用,礼法制度,乃至这煌煌盛世,又该置於何地?难道皆是镜水月?” 他转向陆北顾:“陆贤弟,你素来机敏。你且说说,明教大师此番应对,我该如何驳他?他那『缘起性空』之说,如同无物之阵,我纵有热气球这实证利器,竟似无处著力!” 屋內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噼里啪啦”地作响。 沈括也看向陆北顾,等待他的见解。 热气球成功升空这一有力证据,似乎在这复杂玄奥的哲学交锋面前,起不到什么作证作用。 实证与心性,物质与空无,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无声地碰撞起来。 “功名所扰,此时我心思颇为杂乱,这个问题没法马上回答。” 陆北顾挠了挠下巴的胡茬,然后捧著茶杯诚实道:“容我点时间想想其实驳斥不难,主要难的是怎么能压服对方,或者说,说服大多数人。” “我明白。” 张载点了点头,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好的问题,其实也没指望陆北顾能马上回答他。 他顿了顿,手指摩挲著粗糙的茶杯边缘,说道:“只是后日与明教大师之会,地点定在了閔贤寺,我心中实无万全把握。” 他认真地看向陆北顾,说道:“陆贤弟此前以『矛盾』之说助我窥见气化流行之机,见解独到,常能发人所未发。后日之辩,非独为我张载个人之名,更关乎吾辈所求之路能否在这释儒交融的风潮中,立得住,说得响.故而我想请你与我同往閔贤寺,並非要你登台辩论,只望你在场,若我有思虑不周、言辞窘迫之处,或可有所提示,至少能令我心中稍安。” 张载的话语间流露出罕见的犹豫,这位歷史上以“为往圣继绝学”的横渠四句为志的关学创始人,北宋五子之一,此刻在即將面对佛门禪宗高僧进行公开辩经时,也显露出了彷徨。 毕竟,此时理学连幼苗都算不上呢,在思想界其实是声量很小的弱势学说。 陆北顾看著张载眼中的焦虑,深知这场辩论对张载,乃至对他想要引导出的儒学发展方向的意义。 想要发展出科学,那么就必然需要一个唯物的世界观,也必然需要一个注重实证与现象的新理论。 唯有如此,方才能避免读书人空谈心性,亦或是沉沦於纲常礼义之中。 而確立“格物致知”的方法论並將其推广,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前置条件。 所以,陆北顾没有丝毫推辞,郑重頷首道:“子厚兄何必见外?能躬逢盛会,聆听高论,已是幸事。兄之所学,契嵩其言『无凭』,我等自有『热气球』为之作证,更有一番说法。后日之会,我愿隨兄前往,虽才疏学浅,未必能有何助益,但必当凝神静听,与兄同思共参。” 听到陆北顾这么说,张载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有你此言,我心安矣!” 他復又转向沈括:“后日你若得空,不妨也同去一观。” 沈括早已听得目光炯炯,这等场面他岂肯错过,立刻应道:“自然要去!此等盛事,正好见识明教大师的辩才,亦可见证子厚兄气论之宏辩!” 在这间臥室內,三人围炉谈话,就著跳跃的炭火,又將后日可能涉及的辩论问题细细推演了一番。 (本章完) 第308章 閔贤寺之辩 第308章 閔贤寺之辩 嘉祐二年,正月二十一,閔贤寺。 冬日的阳光透过古柏虬枝,在閔贤寺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而除了树根处残留的、混杂了发黑泥土的残雪,前几日那场大雪的痕跡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瀰漫著浓郁的燃香味道,这座因明教大师契嵩驻锡而最近在东京声名鹊起的禪寺,今日更是热闹非凡。 寺內专为讲经论道而设的“真如堂”早已人满为患。 不仅蒲团上坐满了身著各色儒衫的士子,连廊下、窗边也挤满了听眾,人头攒动,无数低沉的议论声在肃穆的佛堂內外匯聚成一片“嗡嗡嗡”的背景音。 隨著两边辩手的就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上两侧相对而坐的身影上。 左侧,为首的是身披御赐紫方袍的契嵩禪师,也就是明教大师。 他的耳垂很大,面色富態,此时双目微闔已然入定,神態安详,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与他无关。 而坐在契嵩身旁的几位禪师,亦是个个神情庄重。 右侧,为首的则是张载。 他身著深色直裰,坐姿端正,眉头紧锁。 陆北顾与沈括坐在张载身旁,两人的神情也格外凝重。 这已经不是张载第一次与明教大师辩经了,之前几次的交锋就已然是激烈异常。 张载此前几次辩经,从《周易》的“精气为物”辩到《礼记》的“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再辩到他呕心沥血构建的“太虚即气”、“气化流行”体系,试图为“气”之实在,为宇宙的物质性本源奠定坚实的哲学基础。 不过,对方也自有一套说辞,並不承认张载学说的正確性。 “世间有清浊二气” 张载这次的开场白,算是对前几天禪宗內部讲经会的回应。 虽然禪宗內部统一了反驳口径,张载这边也知道了。 但是此前毕竟是对方內部开会,而张载还在考礼部省试,所以对方既然不是当面辩驳於他,那热气球就还是要作为“清浊气”存在的证据先摆出来。 张载说道:“金水河畔,眾目睽睽之下,那热气球凭何升空?正是囊內『热气』轻清升腾,囊外『冷气』重浊下压,二气交感,矛盾激盪,遂生托举之力!此力,此象,昭昭然於万眾之前!岂非『气』充盈天地、运行不息之铁证?『太虚』非空,即此气之本然状態!” “所谓『热气球』之升,老衲亦嘆为观止。” 契嵩先是承认了热气球的精妙,不过隨后便话锋一转道:“此乃匠作之妙,缘法之奇,然施主以此证『气』为宇宙本源,老衲窃以为,尚隔一层。” 接下来,契嵩的说法,跟张载提前听到的如出一辙。 “此物之升,依何而起?依匠作之巧手,此乃『工巧缘』;依绢囊、藤骨、炭火诸般材质,此乃『物缘』;依火候之精微、风势之缓急,此乃『时节缘』;依观者之目、闻者之心识,此乃『见闻缘』,眾缘和合,暂现此升空之『相』。” “然相者,显也,示也,非其本质。待火熄炭尽,绳索鬆弛,此物还归寂灭,升相何存?岂非正合我佛所言『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之妙理?” 很多旁观者听完一怔。 ——这明教大师,说的好像挺有道理的啊? 契嵩的回应確实如同流水,圆融无碍,不著痕跡地化解了张载的锋利攻势。 反正,不管张载举什么例子,他都能用这套说辞来回应。 或者说,在他的理论下,是可以任意將世间万事万物都代入到“法因缘生,法因缘灭”里面去的。 契嵩的目光扫过堂下无数双或迷茫、或思索、或赞同的眼睛,继续道:“施主执著於囊中之『热气』、囊外之『冷气』,执著於此『力』、此『象』,以为实有。殊不知,此『气』、此『力』、此『象』,亦不过是在特定因缘聚合下,由我等心识所感知、所分別、所命名之『相』罢了。” “那禪师言诸法缘起,如露如电,敢问这『缘』自何而生?” 张载也不傻,他不打算被对方牵著鼻子走,於是选择直指对方的理论根本。 隨后,在契嵩思考的时间里,他又追问道:“《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之聚散自有其序。依我看来,热气球升空非独因缘和合,实乃清阳上升、浊阴下降之天道使然!释家说空,岂非抹杀天地生生之德?” 张载想要用经典来攻击契嵩,从而取得辩经优势。 但契嵩也不傻,对《易》提及的內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转而以无法证实也无法证偽的“心识说”来回应张载的问题,並顺势反攻。 “缘自心生,而施主执著於气,忽略心识,犹执烛照镜,镜中光焰虽明,终非真火。” “非也!” “气”是否存在,对於张载来说是原则性问题。 他乾脆驳斥道:“若如禪师所言万象皆空,何以星躔有常轨?何以四时有常序?此非气之常理乎?” 张载指向殿外残雪。 “雪融为水,水蒸为气,气凝为云,形態幻化而物质不灭,岂非『太虚即气』之明证?万事万物,总归是有个实质的!怎么能言万象皆空呢?” 契嵩从容辩道:“施主见星躔之跡,却未见缘跡之所由心识而生。譬如目疾见空中,虽无实,病眼確见。” 张载咄咄逼人地问道:“然若依此说,病眼所见空与明眼所见实,俱是虚妄?则释家戒律、儒家纲常,莫非俱是空中之?” 契嵩剎那语滯。 ——张载这次有点耍无赖了。 怎么耍无赖呢?不是这个问题,契嵩答不上来,而是这个问题是个送命题。 大宋以儒治国,官家与士大夫共天下。 官家之所以欣赏契嵩,也是因为契嵩写《辅教编》《正宗记》《禪宗定国图》等主张“儒释调和论”的文章,在尝试用禪宗的某些概念,来將儒家的“忠孝”等观点融合进去。 所以,契嵩既然以此立身,那便绝对不可驳斥,哪怕他马上就能找出一万种反驳方法。 他身旁的禪师们也都回过味来,以前张载可没这么诡计多端。 “看来有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本章完) 第309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第309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契嵩想了想,选择先自圆其说,再绕过这个问题。 “目疾见空中,其本质,无有自性,无有实体,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此乃『万法唯识』之真諦。” 他隨后说道:“老衲非言眼前万物全然虚妄,释家戒律、儒家纲常亦是存在,而是言其存在,皆依缘起,其本质,终归空性。” 隨后,契嵩又不动声色地给张载扣了顶帽子。 “施主执著於『气』为实在以为本源,岂非如水中捞月,执幻为真?此正是『执相而昧性』,捨本逐末矣。” 这套“缘起性空”、“万法唯识”的阐释,如同一张无形的丝网,將张载那基於物质性“气”的宇宙论牢牢包裹、消解。 你讲实证?他承认现象,也就是“相”的存在,却將现象归因於无数因缘的聚合,其本质为空。 你讲气之实在?他直言此“气”亦是心识分別所生的“相”,无自性,非本源。 张载的眉头拧紧了。 虽然事先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此时他仍旧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一片无形的沼泽,每一次奋力的挣扎,都让那名为“空性”的泥淖更深地將他吞噬。 “禪师所言,若一切皆空,皆唯识,则人伦纲常、礼法制度、乃至这煌煌盛世,又当如何?岂非皆成虚幻泡影,无依无凭?” 张载再次使出了相同的招式。 但是显然,这招只有第一次的时候比较有用。 “阿弥陀佛。” 听了张载的再次詰问,契嵩的脑子已经转过来了,他双手合十,声音依旧平和:“人伦日用,礼法制度,亦是缘起之相,当体即空,然不碍其缘起之用。眾生顛倒,执假为真,故有贪嗔痴慢疑,生老病死苦。我佛慈悲,开示空性,正是要破此执著,令眾生离苦得乐,觉悟真如。” 隨后,契嵩反而詰问道。 “施主执著於『气』之实有,岂非又在心外立一『法执』?徒增烦恼,遮蔽本性光明。儒门讲『格物致知』,若所格之『物』、所求之『知』,皆落於外境幻相,而不能返照心源,明心见性,此『知』终是镜水月,如何能『诚意正心』?” “法执”二字,实在是很有杀伤力。 这就是在说,张载苦心孤诣构建的“气本论”,在契嵩及其代表的禪宗心性之学面前,似乎被彻底归入了“心外求法”的歧途。 张载他张了张嘴,舌尖下那个火泡灼痛得厉害,喉头滚动,感到一阵词穷。 如果这么螺旋绕圈,他是不可能得到一个结果的。 因为无论他如何追问,契嵩都会用其理论反驳,隨后再从心性上给他扣帽子,甚至契嵩还会引用儒家心性论的內容来攻击他。 张载对儒释道皆有研究,其实並非没有办法从儒家心性论上来对此进行驳斥,但这没有意义,因为相当於进入了对方预设的战场作战,反而偏离了主战场。 而方才在前几轮里,契嵩採取过“攻其必救”的办法破局,也就是攻击张载的“气本论”本身。 这次,张载也学会了。 “——那契嵩大师何以著《辅教编》护佑佛法?此执著岂非更大法执?” 满堂譁然中,张载援引《中庸》,坚持自己的看法:“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气之流行,正是这不贰之诚体!热气球之升,非唯因缘,实乃天地至诚无息之显化!” 契嵩手中念珠微滯,这次的张载,跟前几次辩经截然不同。 这么公然地把这种事情摆到檯面上,他反而不好直接反驳,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阿弥陀佛。” 契嵩长嘆一声:“老衲著《辅教编》,非为执著,实乃慈悲。犹如医者见孩童执刃嬉戏,虽知刀刃本空,仍须示其安危,儒释之道各应其机,老衲不过为迷途者指月之指。” 话音未落,窗外忽起风声。 残雪从屋脊上簌簌落下,恰有数片穿过槛窗,在满堂烛火中翩躚如蝶。 契嵩袖袍轻扬,一片雪正落在他掌心。 “施主请看。”他托起那片渐融的雪,“若言此雪为实有,转瞬即成空无;若言其空,此刻分明沁凉入骨。老衲护教,护的正是这『即空即有』的中道妙义。” 张载立即抓住契机:“大师既承认『沁凉入骨』,便是认了气之感应!《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感通非气而何?” “感通是心。”契嵩掌中雪水已化作莹莹水光,“雪映心镜,镜现雪影。镜不动而影万千,此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孩童以冰透镜聚日取火,不知是火自日生,还是火自冰生?” 张载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仔细思忖后,答道。 “冰镜聚光,如勺取水。水本在河,非勺所生。” “善哉!”契嵩合掌微笑,“儒者格物如製冰镜,所见光热终是日光;释家修心若磨心镜,所见智慧本是心光。施主执著分辨镜与光,岂非忘了一切镜光皆归大明?” 此刻夕阳西斜,金辉恰从窗欞斜射而入,照得契嵩手中残水璨然生辉。 满堂士子只见老僧立於光中,掌中水珠竟映出七彩圆光,不由得屏息。 张载开口哑然,他的脑海里在飞速运转如何回答,但对方这话委实说得漂亮,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老僧好生狡猾,又被绕进去了! 堂下士子们投向他的目光,有同情,有失望,有困惑,更有不少流露出对契嵩精妙佛理的深深嘆服。 真如堂內,一片沉寂,只有檀香在无声地繚绕。 张载的沉默,仿佛坐实了契嵩论断的正確性。 不少士子微微摇头,低声嘆息,看来张载的气本论,终究难敌佛门精深的“即空即有”之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要將张载彻底压垮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禪师辩才,令人嘆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沉默的张载身上,转向了声音的来源,那个一直安静坐在张载身后,面容英俊的年轻士子身上。 陆北顾缓缓站起身,对著堂上的契嵩禪师,以及堂下无数双惊疑、审视的目光,拱手为礼,姿態不卑不亢。 “禪师言『万法唯识』『缘起性空』『即空即有』或许確有道理,然我有一愚见,想就禪师方才所言『儒者格物如製冰镜』之论,略作请教,不知禪师可愿垂听?” 陆北顾的声音平静,仿佛没有受到堂內凝重气氛的丝毫影响。 契嵩的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这个年轻人进入堂中的时候,旁观者发出的议论声很大,似乎在开封士林中颇有名望。 “施主但讲无妨。” (本章完) 第310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第310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陆北顾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回契嵩身上。 “禅师此前所言,若儒者所格之‘物’、所求之‘知’,皆落于外境幻相,不能返照心源,则此‘知’终是镜水月,不能诚意正心我深以为然。”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哗然。 张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不解。 就连契嵩平静的眼中也掠过一丝诧异,他不理解对方这是什么意思,认输了? 陆北顾话锋一转:“然小子斗胆请问禅师,若依禅师所言,世间万象,山河大地,草木虫鱼,乃至这殿堂屋宇,蒲团经卷,皆因缘和合所生之‘相’,其本质为‘空’,为‘心识’所现。那么,禅师您日日所坐之蒲团,是否亦是‘空’?亦是‘识’所变现?” “自然。”契嵩毫不犹豫,“蒲团者,名相耳,因缘聚则现,因缘散则灭。” 这个问题,怎么问他,他都不可能改变答案的。 因为这跟此前绕开话题亦或是其他辩经手段不同,这种问题,就相当于你去问张载“气是否存在”一样,在任何情景下,张载都必须承认气的存在。 同理,作为理论大厦的基石,契嵩也必须承认“缘起性空”、“万法唯识”。 用最简化的方式来理解契嵩的这套理论,那就是“心识→因缘→空相”,与此同时,用“即空即有”的理论,来将其与代表着万事万物本源的“空性”合二为一。 而这个“即空即有”指的是看到一切法如幻则见自性,也就是存在的自性是绝对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不是任何东西,而任何现象都是自行变现的,所谓唯心所现;但任何东西都不是自性,一说就着相了。 也就是正反话两面说,其实是纯唯心的一套东西,无法自证也无法证伪。 但从禅宗的这套逻辑上来讲,是完全自洽且闭环的。 “好。” 陆北顾点头,继续问道:“那么,禅师您坐于这‘空’、这‘名相’之上,参禅打坐,体悟真如,此‘坐’之行为,是否亦是一种‘相’?亦由‘心识’所生?” “然也。” 契嵩眼中精光微闪,似乎察觉到了陆北顾的意图,但仍平静答道。 “行住坐卧,皆是因缘所生之相。” 陆北顾的声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容我再问,禅师您通过心识体悟到的‘空性’,是否亦是您‘心识’所感知、所分别、所命名的一种‘相’?!” “禅师!若您所悟之‘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那么它是否也如蒲团、如热气球一般,同样是‘缘起性空’?同样是‘无自性’?同样是‘不可执着’的‘名相’?!”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契嵩道:“若连您所悟之‘空性’本身,都逃不脱‘万法唯识’、‘缘起性空’的法则,那么您又如何能断言,张子厚所探究的‘气’之流行、所见的‘象’、所感的‘力’,就一定是‘执相昧性’?就一定比您所悟的那个‘空性’更不真实、更非本源?!” 陆北顾的意思很简单。 说穿了,就是说契嵩基于心识所理解和觉悟的“空性”,不是真正的“空性”。 因为在契嵩的理论里,真正的“空性”,根本就不是由心识产生的,而是永恒存在的物质本源。 契嵩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陆北顾,嘴唇微动,似乎想继续用“即空即有”来糊弄过去。 但陆北顾不等他反应,语速加快,图穷匕见。 “您以‘心识’为标尺,判定‘气’为外境幻相。然而,您的‘心识’本身,是否也只是这无尽因缘之网中,一个更大的、更精微的‘相’?您又如何能确定,您所执着的‘空性’,不是另一种更深的‘法执’?!” “禅师!您教导世人破‘我执’、破‘法执’,以求解脱,然您此刻,是否也在以‘空性’之名,行另一种‘法执’之实?以‘唯识’之论,筑起了一道隔绝一切‘外境’、否定一切‘象’与‘感’的高墙?此墙之内,唯有心识;此墙之外,皆是虚幻?若真如此,那这‘墙’本身,岂不是最大的‘执’?!” 真如堂内,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嘶——!” “此子.此子竟敢!” “大胆!” “狂妄!” 契嵩身旁的几位禅师脸色剧变,惊怒交加,有的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陆北顾,若非堂上众目睽睽,几乎要当场将他驱逐出去。 堂下的士子们更是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惊愕、震撼、不解、沉思、乃至一丝莫名的兴奋,在无数张脸上交织变幻。 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他竟质疑明教大师所体悟的‘空性’本身?!这、这简直.” “然细思之下,似乎不无道理?” “这是要将明教大师的立论引向自噬啊。” “好犀利的诘问!好一个釜底抽薪!” 张载的挫败感早已一扫而空,他看着陆北顾,大感振奋。 陆北顾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为他被“空性”泥沼困住的思维劈开了一条新的路径! 是啊,你佛门以“空性”为标尺丈量万物,判其为“相”为“幻”,那这标尺本身呢?它难道就能逃脱自己设定的规则?若不能,你凭什么用它来否定“气”之实有?! 毕竟,无论如何体悟,契嵩由心识而体悟出的空性,都不是真正的“空性”。 “妙!妙极!竟能以此法破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简直是将‘万法唯识’的矛头调转,刺向了‘万法唯识’自己!” 随着议论声渐小,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堂上那位紫袍老僧身上。 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他身上,那掌中残雪融化的水珠早已蒸发殆尽,什么都没剩下。 (本章完) 第311章 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 第311章 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 契嵩手中的念珠停止了捻动,指尖微微发白。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斥责这年轻士子的“狂悖”,想重申“空性”的超越性与绝对性。 但每一次尝试开口,陆北顾刚才那如同连环套索般的诘问便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缠绕上来,让他引以为傲的圆融辩才,竟一时找不到任何足以服众、足以自洽的突破口! 他引以为根基的“缘起性空”、“万法唯识”,在这一刻,被陆北顾以一种极端尖锐的方式,推向了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 契嵩若坚持“自己通过心识体悟到的‘空性’”是超越一切因缘、非相非名,则等于否定了自己“万法皆因缘生灭”的核心。 契嵩若承认“自己通过心识体悟到的‘空性’”亦不离因缘、亦是心识所生之相,那这“空性”的神圣性、终极性,便轰然崩塌,与他所否定的“气”、“象”、“力”又有何本质区别?甚至,他毕生追求并教导他人的“觉悟”,岂非也成了另一种虚妄的执着? 实际上,之所以契嵩会出现这种致命的悖论。 本质上来讲,就在于“空性”的不可实证。 在禅宗的理论里,有两种空。 一种叫空相,指世间的万事万物,由多种因缘和合而生,刹那变化,无有停止,最终必灭,也就是契嵩用来解析热气球升空的那套说法。 另一种叫空性,也叫真空,指能够产生万事万物的总根源,禅宗认为真空才是真实的存在,真空含有无量德能,能够产生万事万物,因此真空本身其实并不空。 这个“空性”或者说“真空”,其实在哲学概念上来讲,跟张载的“气”或者亚里士多德的“以太”并无本质差别。 不过在大家没有办法证实前提下,那也就意味着大家都没有办法证伪,这其实不算什么悖论,因为大家都是只有这么一个概念。 但问题是,现在张载的“气”,从一个宏大的、虚无的概念,发展到了“清浊气”阶段,并且用热气球升空这一实证,证明了确实存在能够让物体上升的“清阳气”,也就是热气;以及能够让物体下压的“浊阴气”,也就是冷气。 这就麻烦了! 张载能证实“气”的物质性存在,而契嵩证实不了“空性”的存在,他只能说“空性”确实存在。 可陆北顾直接指出了,契嵩体悟的“空性”概念本身,就是由其心识而产生的。 所以,契嵩永远都体悟不到真正的“空性”,也无法把真正的“空性”拿出来给人看。 如果契嵩要从纯概念上辩驳,这又会绕回到“缘起性空”、“万法唯识”这套令他作茧自缚的理论里,而在这种对方已经自证的情况下,原本那个“即空即有”的理论,说服力就明显降低了。 如果拿实证,契嵩却偏偏拿不出来。 此前张载是没想透这一层.其实他根本不必强迫对方承认“气”的存在,只需要摆出“我已经证明了气的存在,你承不承认没关系,但是现在轮到你证明空性的存在”的姿态就可以了。 让对方自证,远比自己自证然后要求对方承认,高明的多。 而陆北顾和沈括,帮助张载制造出了热气球这一能够证明“清浊气”存在的证据,其实就已经让张载在这场辩论里立于不败之地了。 最起码,我能证明自己的观点,你承不承认那是你的事,但你压根证明不了你的观点,那么高下之别,自然一望可知。 故此,陆北顾的话语,其实已非简单的义理之争,而是直指对方理论根基逻辑自洽性的致命一击! 真如堂内,陷入了比之前张载沉默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契嵩禅师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外界的一切喧嚣。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那是内心巨大波澜的外在显现。 时间,在令人心焦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终于,他长长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很复杂的意味。 “施主之言,机锋峻烈,直指空性本身.老衲可否一问,施主心中,莫非有‘格’此‘空性’之法?若依儒门格物之说,此‘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当作何观?何以致知?” 契嵩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将难题轻轻推回。 既然你质疑超验的空性,那你可有实证的方法?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契嵩依旧回避了自证难题,而是让陆北顾去证明。 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对此证明。 堂内顿时又静了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陆北顾。 却见陆北顾不慌不忙,甚至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问。 “禅师此问,正合我意。我近日于格物途中,偶得一小术,或可窥见一二玄机,或许心物相涉之理,可证‘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北顾随即转向沈括:“存中兄,可否借你随身携带的铜匣一用?” 沈括笑了笑,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颇为精巧的黄铜扁匣,而除此之外,这两天陆北顾还让他准备了不少东西,他此时都带在身上以备使用。 陆北顾接过黄铜扁匣,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从容走到堂侧一张空置的经案前。 他请一位小沙弥取来一盏明亮的油灯,又寻来一块硬纸板。 陆北顾随后又让小沙弥随便在旁观者那里借个发簪,然后在纸板上刺出两道极细的平行缝隙。 整个过程,都未经过陆北顾的手。 随后陆北顾将铜匣打开,内里竟是一组巧妙的小透镜组。 他将水晶薄片透镜组合,再将那带有双缝的纸板置于灯前,调整角度,让光线透过双缝,再经透镜,最终投射在对面洁白的墙壁上。 一番操作,虽略显繁琐,却条理分明。 堂内鸦雀无声,众人皆屏息看着这前所未见的“格物”演示,不知此举意欲何为。 (本章完) 第312章 双缝干涉 第312章 双缝干涉 “诸位请看。” 陆北顾侧身,指向墙壁。 “此乃寻常灯火之光,透过这两道细缝后,经透镜匯聚,依常理推测,壁上应现出两道光斑,可是如此?” 眾人凝神望去,契嵩亦微微頷首,此確乎常理。 不过,契嵩並不明白,陆北顾要怎么通过这个东西,来证明“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 这在契嵩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从古至今,也没见谁能让光隨著自己心意而变幻。 “然则。”陆北顾声音提高,“请诸位细观!” 光线稳定下来,白壁之上显现的,並非两道清晰的光斑,而是一系列明暗相间、犹如水波荡漾般的条纹! “咦?!” “怎会如此?”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惊疑之声。 沈括眼睛猛地一亮,身体前倾,陆北顾此前让他准备了这东西,不过他並不知晓具体用途。 而他於光学亦颇有钻研,此现象虽未曾刻意製造,但其理似与某些光影重迭现象暗合,只是如此清晰规整的明暗条纹,实属首见。 张载亦是目露好奇,紧紧盯著那奇异的条纹。 契嵩凝视著那波动的光影,富態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明显的困惑之色。 他还是没能理解,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按他想来,应该是那些镜子另有玄机在其中。 “此现象,暂称之为『双缝干涉』。” 陆北顾吐字清晰地说道:“光透过双缝,非简单迭加,反如波涛般相互激盪,相长则明,相消则暗,故成此状。”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眾人,最后看向契嵩,拋出了真正石破天惊之问。 “然此尚非关键,若我等此刻,以一物悄然探测,试图窥看光究竟从哪一缝通过,以明其行跡,禪师以为会如何?” 契嵩的目光从那奇异的光纹上收回,眼底深处掠过谨慎的思量之色。 陆北顾此前的詰问已动摇了“空性”的超然地位,此刻这前所未见的光纹现象更是透著玄机。 契嵩顿了顿,他沉吟片刻,方才答道:“眼前此光纹,亦是诸缘和合所现之相,其本质空寂。施主若执意以物探之、以识辨之,所得之『相』,亦不过是另一重因缘聚合下的幻影,非关光之空性,此乃『万法唯识』,心识生万相之理。” 契嵩的回答,完美地套用了他的理论框架。 ——你观测到的任何“路径”,都不是光本身具有的,而是你的心识介入所“创造”出来的幻相。 所以,在契嵩的语境下,他压根不回答陆北顾关於“结果会如何”的问题,而是直接告诉陆北顾,无论你怎么观察都是虚幻。 “好!禪师说的很好!” 陆北顾朗声赞道,他又指向墙壁上稳定清晰的干涉条纹:“那么,便请禪师与诸位一同见证,当这『窥看』之心念升起,强分路径之时,此光之『相』,究竟会如何『应』我心识之妄动!” 就在眾人琢磨这里说“好”而不说“对”,是不是在讽刺的时候。 陆北顾隨即眼神示意沈括。 沈括会意,又从袖中摸出一枚极细的银针。 陆北顾小心翼翼地接过银针,自己並未触碰双缝装置本身,只是將其极其缓慢地靠近那两道缝隙之后的光路区域。 “诸位注意墙壁光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墙壁上。 就在银针靠近,陆北顾那“窥看”的意图明確传递的剎那——那原本清晰、稳定、如同江河奔流般自有其韵律的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竟如同被无形的东西击中! 剧烈地模糊! 疯狂地晃动! 如同沸水翻腾! 干涉条纹原本所有规律、所有秩序瞬间被粗暴地打散,只剩下混乱、跳跃的光斑! “天哪!” “乱了!全乱了!” “真、真的变了!就因有人要看?!” 惊呼声此起彼伏,带著难以置信的惊恐。 陆北顾並未让银针真正接触光线,仅仅是將“观测意图”强烈地施加於那无形的光路之上。 然而,那光纹的剧烈扰动已然发生! 沈括的呼吸都为之一滯,他精于格物,这现象彻底顛覆了他对光、对“观察”本身的理解,他敢肯定,这绝非光影重迭那么简单。 陆北顾迅速移开银针,收敛所有“窥看”的意图,姿態恢復平静。 仅仅几个呼吸之后,那墙壁上的光纹竟又如同拥有生命般,顽强地、缓缓地重新凝聚,再次稳定地呈现出那清晰、有序、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仿佛刚才那场由“观测意图”引发的变化从未发生过。 “嘶——!” 这一次,满堂的倒吸冷气声匯聚成一片,巨大的认知衝击让所有人都感到不解。 难道,心识真的能影响到空性? “禪师请看!” 陆北顾转身,面向契嵩。 “当我不起『窥看』之念,不强行介入,不试图分辨光从何缝而过时,光便自然显现其『波动』之空性!此序,此律,如天道运行,非外力强加,乃光之本然实相,此非正合张子厚所言,气之流行,自有其序,非心识所生之幻相吗?” “而当我起『窥看』之念,强行介入,试图分辨光从何缝而过时,光便骤然大乱,如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光之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吗?” “施主谬矣!” 契嵩咬死了不承认,只道:“光行何处,本是施主『窥看』之心念所生之『妄相』,若强分路径,便是心识妄动,於无分別处强生分別,所得非光之本然,乃心识所现之幻影耳。” 他不仅不承认,反要以此现象来作证他的观点。 “更何况,一旦升起『窥看』之念,意图以物探之,以识辨之,强分其路径,光之空相便骤然崩塌、混乱,难道不正是因为应『心识』的执著,仓促间展现出另一种空相?妄念果然生出了新的幻相,此非正合『万法唯识』之论吗?怎么能说原本的光纹便是光之空性呢?” 闻言,张载都要气急眼了,正要起来却被陆北顾按住了肩膀。 陆北顾不急不气,反而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对方这个回答。 (本章完) 第313章 赤橙黄绿青蓝紫 第313章 赤橙黄绿青蓝紫 陆北顾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请问禪师,光之空性究竟为何?” 契嵩怎么知道光之空性到底是什么? 他只好念经道:“此正如《金刚经》所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光之空性亦復如是。” “——那禪师到底知不知道光之空性为何?” “光之空性,如如不动,超越来去。” 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显然,契嵩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但是哪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陆北顾也不打算继续深究了。 因为继续深究,虽然会让契嵩难堪,但同样会陷入到了佛教概念里,契嵩会在他最擅长的领域进行辩经,依旧是无法得到结果的。 “哎” 陆北顾长嘆了口气,似乎表现得很无奈。 “所以禪师认为,此『双缝干涉』,是无法证明『空性亦是心识所生之相』的,因为无论怎么观测,禪师都认定此光皆为『窥看』之心念所生之『妄相』,並非光之空性,而原本的光纹,也非光之空性,对也不对?” “当然如此,老衲早就言明了。” 契嵩点了点头,答道。 听了这话,虽然契嵩並未认输,但旁观者大多都蹙起了眉头,很多大道理和哲学概念他们听不懂,但“眼见为实”的东西他们还是懂的。 这光纹都摆在眼前了,但这位明教大师就是不承认结果,死鸭子嘴硬,著实是让人气愤。 不过,他们气愤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因为除非陆北顾能通过极其縝密的逻辑,来显而易见地证明对方確实存在根本性错误。 否则的话,对方只要不承认,那就没输。 “而禪师又证明不了光之空性是否存在,若存在,应为何。” 契嵩刚想说什么,陆北顾摆了摆手,道:“光之空性,如如不动,超越来去.我已经背下来了,但禪师怎么口中这个光之空性展示给大家看呢?展示不了吧?” 面对这个问题,契嵩不说话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说,他都確实展示不了他的“光之空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或者说,他始终还將其停留在哲学概念阶段,他自己也压根就不认为存在一个能给人看的“光之空性”。 所以,他只能闭口不言,避免言多必失。 “那再请问禪师,如果確实存在这么一个光的本源状態,而且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状態,是否能说,它就是『光之空性』呢?” 面对奇招迭出的陆北顾,契嵩很谨慎,继续修闭口禪。 但到了这时候,陆北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契嵩回不回答,承不承认,都不重要。 因为陆北顾出席这场閔贤寺之辩的目的,压根也不是为了通过“让契嵩认输而让张载获得胜利”。 关於胜负,人心里,是有一桿秤的。 而且说白了,陆北顾並不在乎禪宗是否承认他的胜利,而是需要自己把自己的理论和实证,展示给围观这场辩经的大量观眾即可。 隨后,这些东西便可以迅速地扩散出去,从而影响到更多的人。 如此一来,成野火燎原之势,便可广种於天下人心中。 陆北顾笑了笑,说道:“接下来,我將格物以证『光之空性』,將『光之空性』的样子展示给大家看。” 隨后,他再次示意沈括。 沈括这次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奇怪的镜子,这是一面三稜镜。 原材料南海水晶,是昨天陆北顾亲自去卖珍奇异宝的店铺里买的。 沈括按照陆北顾的要求,將其连夜加工磨了出来。 陆北顾从沈括手中接过那面晶莹剔透的三稜镜,日光透过窗欞,恰好落在稜镜的一个稜角上,瞬间迸溅出一点耀目的光斑。 他来到方才进行双缝干涉实验的光路前,朗声道。 “禪师方才所言,光之空性,如如不动,超越来去,不可言说,不可示现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测佛法深意,然我儒门格物,所求无非是『即物而穷其理』。” 陆北顾举起手中的三稜镜,让阳光充分照射其上,展示给眾人。 “此物名为三稜镜,乃水晶琢磨而成。今日,便以此镜,一试『格』此日光,且看穷究之下,能得何『理』。” 话音未落,陆北顾微微调整角度,將三稜镜折射出的光束,精准地投向了那片刚刚经歷过干涉条纹变幻的墙壁之上。 奇景骤现! 原本混沌一体、看似无暇的白光,在穿过那透明稜镜之后,竟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倏然解开、铺陈开来!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一道清晰无比、绚烂夺目的七彩光带,赫然呈现在雪白的墙壁上! 真如堂內,惊呼之声如同潮水般轰然涌起,无数士子下意识地站起身,伸长脖颈,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仿佛从天上截取下来的一段虹霓。 那色彩是如此纯粹,如此分明,彼此交融又涇渭分明。 张载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著那七彩光带,脑海中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 陆北顾没有给眾人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 “诸位请看!此即佛门所言光之空性,也就是光最本源的状態!” “我等平日所见之光,非是空无,非是单一,乃是由这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匯聚而成!此七色,並非我心识妄生分別,而是此三稜镜,此『格物』之器,依光之本然属性,將其自然析出、呈现於此!谁来用都是如此,放之四海而皆准!” 陆北顾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愕然的契嵩禪师。 “禪师方才言,双缝之前,光呈干涉条纹,乃因缘幻相,我起心窥看,光纹崩乱,亦是心识妄动所生之另一重幻相,还断言两者皆非光之空性本体。” “然则此刻!” 陆北顾的手猛然指向墙上那绚烂的七彩光带:“藉此三稜镜,我已將禪师口中那『如如不动、超越来去』的光之空性,或者说,光的本源状態,实实在在地展示於大家眼前!” “它非是空无!非是单一!它即是这七色!” “七色匯聚,便是白光!” “这,就是光之本源的真实样貌!” (本章完) 第314章 以物格物,以实证虚 第314章 以物格物,以实证虚 “那么,回到双缝干涉。” 有实证在眼前,陆北顾声音极大,气势极足。 “我等当时所见之白光,究其根本,即是这七色光共同构成!白光干涉所呈现的条纹,无论有序还是混乱,皆是这七色光共舞之结果,是这光之本源状態受到外界扰动时的真实展现!” “而我等之心识,我等之『观测意图』,竟能直接影响这光之本源状態的呈现方式,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禪师方才断言,『光之空性』超越一切具体行跡。” “若『光之空性』非心识所生,恆常不变,超越一切,那为何光之本然显现的『波动』之空相,会被我这区区『窥看』心识之念所惊扰、所彻底摧毁?” “若『光之空性』真如禪师所言那般超然绝对,它在此刻为何如此脆弱,竟屈服於我心识的干预,被迫改换门庭,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相』?” “这恰恰证明!” 陆北顾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洪钟大吕般迴荡在寂静的真如堂內。 “禪师那『即空即有』的调和妙论,试图將『空性』与『缘起之相』圆融为一,在此刻已被击穿!光之本然波动与『窥看』所生之相,无法同时存在!既如此,何来『即空即有』?此二相互斥!” “更证明!禪师断言『空性非心识所生之相』,在此刻已被证偽!光之『空性』所显现的本然『波动』之相,已被证实会被『心识』直接扰动、改变!它並未超越!它同样陷入了『心识生相』的轮迴!” 死寂! 一种被彻底顛覆了所有哲学认知后的死寂! 所有人都看著如同神祇般宣告著真理的陆北顾! 契嵩怔怔地看著那七彩光,又看看昂然而立的陆北顾,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苦心钻研一生的禪理,在这煌煌七色之光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一生持守“缘起性空”、“万法唯识”之论,以其圆融无碍应对万般詰难,却从未想过,这“空性”竟可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如此精微的“格物”场合下,被如此凌厉地“实证”出其与“心识”如此诡异、如此不可分割的纠缠! 这已非义理之辩,而是直示法相! 若空性果真如此,那它还是那个超越的、绝对的、作为终极依止的“空性”吗?还是它本就如此,只是自己未曾这般“格”过?自己的“执著”,是否恰恰在於执著了一个被概念化的、死寂的“空性”,而非此生机勃勃、缘起无尽的“空性”? 契嵩的身体猛地一晃,面色在剎那间褪得惨白,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那墙上煌煌七色抽空。 若非身后两名弟子反应迅捷,一左一右抢上扶住,他几乎要软瘫在蒲团之上。 “禪师!” “明教大师!” 身旁的僧眾惊惶失措,低呼声此起彼伏。 真如堂內原本死寂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士子们骇然失色,纷纷起身引颈观望。 陆北顾亦是微微一怔,旋即收敛了方才那逼人的气势,默然肃立。 他意在破执显理,却未曾想这“格物致知”的雷霆一击,对这位一生浸淫於空无之学的老僧衝击如此剧烈,几乎动摇其根本信念。 契嵩在弟子搀扶下,勉强重新坐直,颤抖著抬起手,微微摆动,止住了身旁僧眾的慌乱。 他的目光却仿佛被钉死了一般,依旧死死盯著那面墙壁。 儘管那绚烂的七彩光带已被慌乱上前的弟子们的身影遮挡、扰乱,但那光的轨跡,那色彩的分明,已深深烙入他的脑海里。 堂內喧譁渐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契嵩身上。 只听得他极轻极轻地喃喃自语,若非堂內此刻落针可闻,几乎无人能听清。 “缘起性空、万法唯识.竟、竟可如此格之?观测心识呃.” 契嵩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已然不清,显是心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衝击。 毕生所持的禪理与眼前无可辩驳的“格”出的光之实相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撕扯,几乎要彻底倾覆他固有的认知体系。 契嵩隨后缓缓闭上双眼,眉头紧紧锁住,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不再看那光,也不再看任何人,彻底沉浸在了自身禪宗世界遭遇地动山摇般衝击的內省之中。 至此,胜负已分,无需再多一言。 张载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他看向身旁的陆北顾,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沈括亦是目光灼灼,紧紧盯著那犹在的七彩光带和三稜镜,作为一名涉猎广泛的全能天才,他比旁人更能体会到陆北顾今日所为那石破天惊的意义。 ——这已远超单纯的儒释之辩,这是为“格物”本身,树立起一座前所未有的標杆! 堂下士子们面面相覷,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对陆北顾所展示一切的惊嘆、思索与折服。 而他们投向契嵩的目光,则多了几分同情。 明教大师的辩才无人质疑,但其立论之基,却在今日被一种他们从未想像过的方式,即“以物格物,以实证虚”撼动了。 “今日冒昧,非为胜败,只为求索真实。” 陆北顾上前一步,对著仿佛入定般闭目不语的契嵩禪师,以及堂內眾僧,拱手一礼,声音平和却清晰。 “世间万象,纷繁复杂,然此格物之理,或可窥其一二.若有衝撞之处,还望禪师及诸位大德海涵。” 言毕,他不再多言,对张载和沈括微微頷首。 张载会意,亦向契嵩方向行了一礼,虽未言语,但姿態已然表明一切。 沈括则负责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收拾好。 隨后,三人不再停留,在满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稳步走出了真如堂。 身后,是依旧死寂的佛堂,是心神俱震、难以回神的僧眾,以及那位在弟子搀扶下,依旧闭目枯坐的明教大师契嵩。 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堂內,那面墙壁上的七彩光带隨著三稜镜的撤走已然消散,只留下一片白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又仿佛,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本章完) 第315章 欧阳修的决心 第315章 欧阳修的决心 礼部贡院內。 堆积如山的考卷占据了堂內大半空间,因为人多且相对封闭,空气里不可避免地瀰漫著一股浑浊的气味。 包括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在內的数十位判卷官身著公服,或围桌而坐,或伏案而书,人人面上都带著连日工作的疲惫。 而权知贡举的欧阳修坐在主位,有些臃肿的裹著一件厚实的貂裘,炭盆离得很远.几乎所有座位都是这样,这么设置的目的是害怕不慎引燃考卷。 他手中正亲自拿著一份赋卷,看著看著,眉头就紧紧地蹙了起来。 欧阳修隨即拿起硃笔,毫不迟疑地在那捲子上画了一个刺目的標记,又重重写下两个遒劲大字。 “丙下!” “欧阳公。” 翰林学士王珪走了过来,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指,看著欧阳修面前那堆被黜落的卷子,语气带著忧虑。 “此等『太学体』,艰深险怪,句读破碎,视圣贤经义如奇货,以僻典怪字炫技,確非文章正道。然如此一律黜落,是否过於峻急?恐非议蜂起啊。” 王珪是四川成都人,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作为庆历二年那一届的榜眼,中进士之前曾求欧阳修指点过文章,算是半个学生,故而关係很近。 而这也是欧阳修在组建考官团队的时候,把王珪拉进来的原因。 王珪虽然知晓欧阳修有意改变录取进士里太学出身之人甚多的现状,还知道这里面必然有官家的授意,但事先却並不清楚,欧阳修要搞的这么大。 说实话,如果王珪事先知道欧阳修要把所有“太学体”文风的考生统统黜落,他是绝对不会掺和的。 他只想来给自身的履歷镀层金,不想蹚浑水。 而王珪的话,其实也是绝大多数判卷官的观点,所以这话不是他的个人说的,而是在这几天的私下议论后,代表了大家来跟欧阳修商量。 欧阳修將那份“丙下”的卷子丟到一旁,抽动了一下他的酒糟鼻。 他当然清楚,这些被他连蒙带骗来的判卷官们,肯定是不愿意得罪太学的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有大量太学学生通过科举进入了朝廷,与此同时,太学本身在取代了国子监之后,在大宋的学术界、教育界、思想界,均拥有崇高的地位。 不管太学是否愿意承认,太学的老师以及已经入仕的学生,確实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欧阳修的这种行为,明摆著是跟太学对著干,甚至要撅了太学的根,不遭到打击报復,是不可能的。 他作为文坛盟主,又有相当深厚的庙堂资源,再加上这件事是官家默许的,当然不怕打击报復.最坏的结果就是贬官嘛,又不是没贬过。 但下面的这些判卷官,肯定是怕的。 在这件事情上,欧阳修不打算装糊涂。 而且这几天他也看出来了,人心日渐不安,如果他不站出来明確地给个准话,肯定是不行的。 “文风之弊,积重难返,非猛药不可去沉疴!” 欧阳修抬起头,目光扫过堂內或明或暗投来的视线,高声说道。 “这些赋作。”他指了指那堆被罢黜的卷子,“看似深奥,实则空洞无物,堆砌辞藻,晦涩难懂,全失文以载道之本旨,此等风气,若再容其在科场得势,將误导多少士子?败坏多少人心?长此以往,文章將沦为奇技淫巧,士林习气必趋浮夸虚诞,於国於学,皆遗祸无穷!” 眾人皆是默然。 欧阳修这话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当然有道理,但很多人想的是,以前干嘛去了?难道“太学体”是今年才兴起的吗?不是吧。 所以,很多人琢磨,这件事说穿了不就是官家觉得太学一家独大,而且势力明显越来越大,若是继续维持这种“进士出身太学者十有六七”的局面,必然会威胁皇权吗? 如果不是官家想这么做,主考官的位置未必会落在欧阳修的头上。 一位来自太学的判卷官终於忍不住开口,他被分到了负责帖经部分的判卷工作,这几天眼看著所有诗赋策论使用“太学体”的卷子都被黜落,差点都快憋爆炸了。 “欧阳学士,太学诸生用此文体久矣,石介先生当年倡古文,讲矫枉需过正,后学效仿其形,或有偏颇,然其中未必没有真才实学之人,如此一概罢落,岂非因小失大?况太学乃国家育才重地,如此处置,恐寒了太学人心,亦损朝廷体面。” “取士之道,关乎国本,岂能以『体面』二字遮掩其非?” 黜落太学体这件事情是官家交给他最重要的任务,欧阳修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石介倡古文以矫駢儷,其心可嘉,然其『怪说』余绪,確已为后学引入歧途,今日黜落『太学体』,正是要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而诸位皆言黜落『太学体』恐失人才,怨谤丛生,然则何为真才实学?” 欧阳修的声量很高:“岂是寻章摘句、堆砌奇字、文意破碎、以艰深文浅陋者乎?非也!” 他站起身,从案头另一摞精心挑选出的优秀试卷的最上方,取出一份赋作。 “真才实学,当如是篇!” 欧阳修隨后將这份赋作递给身旁的王珪:“禹玉,你来看!看此文是否当得一个『甲上』之评?” 王珪心头一凛。 按照歷届礼部省试的判卷规则,通常来讲,判卷官对帖经以外的其他部分,最高只能给到“甲中”的评分,而帖经最高则只能评“甲下”。 而哪怕是帖经以外的部分,其实“甲下”也是正常满分了,“甲中”则是判卷官特別欣赏,又认为其水平超过正常满分的卷子,才能给到这个评分。 至於“甲上”的评分,有且只有身负“知贡举”或者“权知贡举”差遣的礼部省试主考官,才有这个权限给出。 通常来讲,谨慎一点的主考官,怕事后引起爭议,都是不会行使这个权力的。 而一旦有主考官行使这个权力,就意味著这份卷子,是拿出来作为判卷標杆的,下面的判卷官们,都要以此为標准来判。 (本章完) 第316章 科举大年 第316章 科举大年 王珪连忙双手接过,凝神细读。 起初他因欧阳修坚决黜落太学体而生的些许不安尚存,但目光掠过赋文,很快便被其內容吸引。 他读得仔细,时而頷首,时而凝眸。 良久,王珪抬起头,长吁一口气,嘆服道:“欧阳公慧眼如炬!此文確为难得的上乘之作!破题立论正大堂皇,阐发义理精微透彻,章法严谨,文气充沛。更难得的是,其『通变』之思,非徒託空言,而能贯穿古今实例,切於实用。依我之见,『甲上』之评,实至名归!” 王珪的肯定极具分量,堂內其他判卷官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这篇被欧阳修亲自树立为標杆的赋作,在判卷官们手中传阅。 作为点检试卷官,有著“把最后一道关”责任的梅尧臣接过时,亦是细细品读。 他素来主张诗赋“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於言外”,为文亦重平实晓畅、內涵深远。 读罢,梅尧臣捋须赞道:“此赋无一丝险怪奇涩之態,如行云流水,理明辞畅。其『变苟宜乎今俗,虽异古而奚伤』之论,实有大家风范。” “是啊,与此文相比,那些徒以『太学体』自炫者,顿时显得矫揉造作,空洞无物。” “理胜辞壮,这才是科举取士应倡之风!” 讚誉之声在判卷官中此起彼伏。 这篇赋作以其深厚扎实的经史功底、清晰透彻的思辨能力、流畅典雅的文笔,彻底征服了这些阅卷无数的考官。 在欧阳修有意的引导下,它不再仅仅是一篇优秀的考卷,更成为了一个標杆,一面旗帜,清晰地昭示了欧阳修所欲提倡的“平实畅达、明理载道”的新文风应为何种模样。 “诸公既已见此明珠,岂忍再令鱼目混珠?黜落『太学体』非吾一意孤行,实乃为国选材、正文风之必然!吾等身为考官,职责所在,便是要让这般真才实学之士脱颖而出,而令那些虚浮险怪、败坏风气之作无处遁形!” 欧阳修环视眾人,见时机已然成熟,沉声道. “吾主考此科,非为標新立异,更非与太学为敌,乃是要借这抡才大典,向天下士子昭示文章之道贵在明理载道、贵在平实畅达、贵在言之有物,非以奇僻诡譎之词句譁眾取宠.总而言之,吾就是要藉此一榜,一扫当下文坛之颓靡矫饰之风!纵有非议,纵有阻力,吾一肩担之!此心此志,天地可鑑!” 欧阳修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堂內迴荡。 炭火“噼里啪啦”地轻声作响,光线映照著眾位考官神色各异的面孔,有深以为然的,有陷入沉思的,更有不以为然的。 梅尧臣看著老友坚毅的神色,轻轻嘆了口气。 他深知欧阳修此举的份量,更明白这背后那份“敢为天下先”的担当。 梅尧臣起身环顾四周,跟著表態道:“诸公,我等身为判卷官,判卷的目的是去芜存菁、为国取才,而非为其他。” 既然欧阳修承诺了由他来承担一切责任,点检试卷官梅尧臣也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於是继续开始辛苦批卷。 又过了二十几天,这些天贡院之內,烛火日日常明至深夜。 而两千多份誊录出来的卷子,也终於在眾判卷官案头渐次矮了下去。 到了二月十一日,这天晚饭时,公厨特意备了不少好菜,以慰判卷官们连日的劳顿。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不过贡院內毕竟条件不如外边,所以並未採取每人一案的分餐制,而是围桌用餐。 欧阳修、王珪、梅挚、梅尧臣等人坐一桌,其余人也各自围坐,吃饭的时候,判卷官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今年礼部省试的情况。 此时刚刚誊完分,成绩还没完全排出来。 而排成绩的办法跟州试差不多,就是拿著誊完分的总评卡,在长桌上面排长龙,有后面刚誊录完分数的,就按照总评往对应位置上塞,原始而有效。 故而考官们虽然知道有些考生总评很高,但还不知道具体姓名不过排完成绩到公布排名其实很快,一般来讲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了。 “今年阅卷真可谓大浪淘沙,往年那些辞藻险奇、典故堆砌的『太学体』,此番怕是都完蛋嘍!” “可不是嘛,太学中声名最著的刘几等人,恐怕凶多吉少,毕竟帖经、墨义答得再好,也架不住诗、赋、论直接被评个『丙下』啊!” “只是不知最终榜单,会是何等光景?” 他们言语间,目光都会瞥向欧阳修那桌。 有人嘖嘖道:“但我看此次哪怕黜落了『太学体』,佳卷还是颇多” “你感觉的没错。” 旁边的人夹了口菜,然后放下筷子说道:“今年確实有点『科举大年』的意思,就我的感觉来看,除了时务策和论题普遍答得不太好,其他的部分,都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卷子出现,总体水平比前几届要明显高不少。” “这话说得,第二天晚上下了那么大的雪,在一面完全通透的考舍里待一宿,第三天人都冻麻了,能提起笔都不错了,能指望他们时务策和论答多好?” “也是。” 另一人岔开了话题:“那目前总评排名第一的是什么成绩?” “帖经甲下、墨义甲中、诗甲下、赋甲上、时务策甲中、论甲中。” “就是赋作被欧阳公评『甲上』的那个吧?这除了诗差了点,其他全都满了啊。” “对,不知道是谁而且目前第二、第三的那两位,总评也都挺嚇人的,两人都是帖经甲下、墨义甲中、诗甲中、赋甲中、时务策甲中、论甲中,正常来讲就是全满的成绩。” “那其实就亏在没甲上的评分,而甲上加甲下,算总评的时候排名比甲中加甲中要略高。” “是啊,不过其实最可惜的是第四。” 刚才那人放下了筷子,很遗憾地说道。 不是所有判卷官都能看到前面的排名情况的,所以同桌的人,都感到很好奇。 “为何?” 那人说道:“第四有两个甲上评分。” “那他怎么第四的?” 眾人大感惊讶。 在礼部省试,两个甲上评分排第四可比排第一还难,这怎么做到的? “帖经甲下、墨义乙上、诗甲上、赋甲中、时务策乙上、论甲上。” “这偏的太严重了吧?” “谁说不是呢,看到的时候我都以为誊错了。” 眾人嘖嘖称奇。 又有人问道:“那你们觉得谁会拿省元?” “福建籍的林希?我记得他是转到开封来的,去年拿了开封府试第一。” “林希確实不错。” “不过依我看,江西曾巩之文沉厚典重、法度谨严,颇有古风,根基似更为扎实他名满天下多年,此番或该轮到他蟾宫折桂了。” “嗯,听说是欧阳公的弟子。” “我倒是觉得最近在东京城里名声很大的陆北顾也有机会,他此前一篇《仲达论》力压刘几,另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又胜了林希。” “有可能,只是省试非比寻常文会,终究要看总评,孰高孰低,尚未可知啊。” 眾人闻言,皆点头称是。 糊名誊录製下,一切皆以实际发挥定高下,往日声名,此刻反而成了最不可靠的凭据。 而他们虽可凭文风对某些卷子的考生猜测一二,但最终名次,仍需在明天完成排名並且覆核后方能见分晓。 (本章完) 第317章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四更求月票!】 第317章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四更求月票!】 嘉祐二年二月十六,礼部贡院。 开封城尚在早春的寒意中沉睡,可在这里,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但哪怕凛冽的晨风颳在脸上让人觉得生疼,却也丝毫无法冷却两千余名举子心中那份滚烫的期盼。 院墙依旧被一圈带刺的棘篱围著,顶盔摜甲的禁军守卫著朱漆大门。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潮水,將贡院门前那片开阔地都快塞满了。 人声、马嘶、车轴轆轆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更是瀰漫著汗味,以及早点摊飘来的食物香气。 陆北顾是跟程颐、程顥从国子监里一起过来的,他们虽然起的也挺早,但头一遭经歷礼部省试放榜的他们,显然低估了举子们看榜的热情。 “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啊。” “是啊。” 穿过了东大街之后,前面因为很多巷子都能走,所以没那么拥挤了,然而等走到了贡院门前的那块开阔地,那种拥挤感復又扑面而来。 “这边!这边!” 一声急切的呼喊穿透嘈杂,陆北顾循声望去,发现是有人在衝著程顥挥手。 这人他倒是见过,是二程的河南府同乡,名为朱光庭,今年十九岁,属於举人里面年纪偏小的了。 “我们先去那边。” “行。”陆北顾点点头。 每个人根据自身的籍贯和经歷,都有不同的交际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隨后,程顥和程颐走向了河南府籍贯的举子们聚集的地方。 大宋的中原地区,分为三个路,分別是以开封府为核心的京畿路,以河南府为核心的京西北路,和以襄州为核心的京西南路。 河南府,管辖的就是西起澠池,东到泗水这片地域,其实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洛阳地区。 因为由汉自唐,洛阳在歷史上长期有著特殊地位,所以大宋也常委任重臣为西京留守,负责整个河南府乃至京西北路的事务。 而河南府籍贯的举子,正很明显地围绕著一个披著貂裘,身材健硕,举止间颇有贵气的中年人。 此人陆北顾听二程讲过,名为李寔,出身开国功臣之家,在西京洛阳是顶级的名门望族,他在庆历年间就因为家中的安排,通过恩荫的途径出任过太常博士。 但李寔其人饱读诗书,常以非进士入仕为耻,故而当官没两年,就辞官回家,在家刻苦读书,前后考了好几次科举,甚至还中进士了,只不过排名不满意,所以选择重头再来。 只能说,家底还是厚。 考试纯图个名次,根本不在乎当官那点俸禄。 穿过人群的时候,陆北顾还看到了曾巩等人的身影,曾巩和他的弟弟曾牟、曾布,从弟曾阜,以及妹夫王无咎、王彦深都在一起。 春寒料峭,曾巩穿的还是当初他们在岳阳楼见面时的那件打满了补丁的长衫,也是挺抗冻。 王陶送的贡细布他似乎並没有拿来裁衣服,不过他面色看著倒还好。 因为隔著不少人,所以曾巩看到陆北顾的脑袋之后,並未说话,只是互相頷首致意。 那边都是江西籍的举子,许久不见的王韶正在跟曾布说著话,看样子神態也很轻鬆,想必自觉考的不错。 再往另一侧,则是聚在一起的福建籍举子。 吕惠卿此刻正与林希、章惇等人交谈,章衡则站在一旁,神色沉稳,並未参与议论,只是目光沉静地注视著贡院大门,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不过他们的神色普遍都不轻鬆,跟此前自信满满的样子截然不同。 陆北顾奋力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挤到蜀地同乡的小圈子里。 “陆贤弟!你可算挤过来了!” 程建用搓著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尖:“这阵仗,比省试进场还嚇人!” 崔文璟笑道:“省试进场的时候,还有很多人想著来的晚进去的快,故而睡了半觉才来,但现在可没人晚来了。” “是啊,真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杨尧咨接口道,他踮著脚尖张望著。 陆北顾先向眾人拱手见礼,目光隨即落在苏辙身上。 “明允先生和子瞻兄呢?” “病了,都来不了。” 苏辙苦笑道:“家父与兄长自省试那日回来,便都染了风寒汴京这倒春寒,夹著那场大雪,实在太过酷烈。家父年近五旬,兄长又是大病初癒,哪里禁得住?咳喘流涕,头热反覆。” “那现在怎么样了?”他赶紧问道。 “臥床近月,汤药就没断过,那股病来如山倒的劲儿总算是过去了,不过身子依旧虚乏得很,说话都带著喘,实在不敢再出门吹这冷风,便嘱託我前来候榜。” 陆北顾点点头,希望此前的腹泻,没有严重影响到苏軾的成绩吧。 不然的话,他这个煽动蝴蝶翅膀的穿越者,还是有些愧疚的。 “子瞻兄病上加病,考得如何?” 苏辙的语气倒是轻快:“不过说来也奇,兄长病中虽苦,精神却极好。每每清醒时,便拉著我说起省试后两日虽冻得手脚麻木,但下笔时如有神助,文思泉涌,尤其那篇策论,写得酣畅淋漓,自觉比马季良园那篇还要好上几分,想来考得应是不错。” 真是天生的状態选手啊。 不过这倒不奇怪,苏軾这种人,本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將苏軾拿去跟李白比倒是恰当,都属於那种写作状態好,怎么超神发挥都不为过的人。 当然,苏軾如果写作状態不好,或者脑子一抽,也很容易搞砸就是了。 反正这种事情就跟掷骰子一样,而既然掷到过一点,那就也总有掷到六点的时候。 陆北顾闻言,心中也为苏軾的发挥感到高兴,他拍了拍苏辙的肩膀道:“子瞻兄才情天授,此番定能高中。倒是子由,你既要照料父兄汤药,又要独自肩负这候榜重任,顶著寒风挤在这人堆里,著实辛苦了。” “不妨事。” 苏辙笑了笑,他年纪最轻,身体正是最好的时候,这种事情也只能他来。 (本章完) 第318章 改变命运的时刻【四更求月票!】 第318章 改变命运的时刻【四更求月票!】 这时候,崔文璟问道。 “北顾,你乃我蜀中俊彦翘楚,马季良园一战扬威,省试之中想必更是挥洒自如。我观你气定神閒,这是胸有成竹了?” 作为瀘州州学的同学,崔文璟確实是亲眼见证了陆北顾一路以来,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故而看陆北顾眼下的状態,崔文璟觉得对方应该是有谱的。 听了这话,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陆北顾身上。 陆北顾並未把话说满,谦逊道:“省试艰难,风雪交加,能支撑下来已是侥倖,我感觉策论不如平常发挥的那般完美.不过文章好坏,终究要看考官评判,我自问已竭尽全力,算是不留遗憾了。” “也不用往坏了想,反正第三天,除了子瞻,几乎没听过谁说自己发挥的好。” “是啊,那种情况,除非真有人气血如牛,亦或是耐惯了酷寒,不然不可能不受影响的。” “不过说起来,这次礼部省试,不管是蜀人还是闽人,其实作为南方考生,就是要比北方考生要吃亏一些。” “那肯定的,南方哪有过这么冷的时候?除非適应了北方冬天的环境,不然的话根本没法考。” 议论的重心,转到了省试第二天晚上和第三天白天下的那场大雪上。 陆北顾听了一会儿,心里確实安定了许多听他们说,第三天能正常发挥把试卷答完的南方人都已经不多了,绝大多数人,都是要么没答完卷子,要么就是囫圇地糊弄全了,更有甚者,扛不住冻直接被抬了出去。 在其他考区,这种情况似乎更加普遍。 “所以,歷史上嘉祐二年殿试里面那些排名高的,在省试里排名都不咋地,主要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 陆北顾琢磨了一下,好像还真有可能。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考试环境对於考生状態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南方考生来北方考试的这种情况。 你让基本没怎么经歷过下雪的福建人,在下大雪的考试环境里拿高分,也確实不太现实。 这不是科举硬实力不行,而是天生的抗冻属性不够。 但要是再过俩月,到了春暖开的时节,坐在遮风挡雨、有吃有喝的大殿里考试,把硬实力完全发挥出来,那排名肯定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样就解释了,为什么嘉祐二年省试和殿试,两次考试的排名变化那么大了。 要不然正常条件下,在判卷標准和考生实力都基本不变的情况下,再怎么考,也不可能直接大洗牌啊! 唯一的解释,就是受到了环境的严重影响,以至於以章衡这种歷史级別的学霸为代表的南方举子,排名都整体掉了下去。 就在陆北顾沉思之际,贡院门口的礼部官员突然大声喊道。 “肃静!肃静!贡院即將放榜!” “所有人等,不得喧譁推搡!违者严惩不贷!” 礼部官员的喝令声落下,同时伴隨著禁军兵士整齐的踏步声和甲冑碰撞的鏗鏘之音,意图向前的人群被强行顶住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两扇象徵著命运裁决的朱漆大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贡院那两扇紧闭了一个月的朱漆大门,终於缓缓向內开启! 门缝中,隱约可见吏员们抬著巨大榜单的身影。 改变命运的时刻,终於降临! 而因为礼部省试,通常会在两三千名考生里,录取两三百人,每个人的籍贯、姓名、年龄、各科考试成绩等信息,又都会一排横向列出来,避免重名认错。 所以一张榜单,根本就塞不下所有人的信息。 按照惯例来讲,会分成两榜,先贴排名在后面的,再贴排名在前面的。 吏员踩在梯子上,手持长柄刷子,蘸著浓稠的浆糊,“唰唰”地涂抹在贡院平整的外墙上。 隨后,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將榜文抬起、对准高处的位置,用力按压、抚平。 “放榜了!” “快看!快看!后榜贴出来了!” 无数道目光死死锁住那正张贴在高处的榜单,惊呼、催促、低语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衝击著每个人的耳膜。 前排的人被后面涌来的力量推搡著,又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兵士用大盾死死顶住。 陆北顾凭藉身高优势,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率先锁定了那片张贴著考生名次的区域。 他先看的是那份刚刚贴上榜单的最后面。 ——第三百七十三名。 “这届礼部省试录取的人不少啊。” 一个个名字在视线中快速掠过。 “第三百六十七名,瀘州崔文璟” “恭喜崔兄!” 听到陆北顾恭喜自己,崔文璟不可置信似的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我说恭喜!崔兄你中了!第三百六十七名!” 陆北顾紧贴著喊出的声音穿透一片嘈杂,清晰地传入耳中。 崔文璟猛地一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我眼睛不好,你们帮我看看!再帮我看看!是我吗?” 他常年伏案读书,虽然不到四十岁,但眼睛早就很近视了,哪怕眯著眼睛看,其实也看得朦朦朧朧的。 看著崔文璟流露出了这副跟孩童一般不知所措的模样,几人也不含糊,一起又给他確认了一遍。 “崔兄,是你!籍贯、姓名、年龄都对的上,没別人了!”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四次的折戟沉沙,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孤寂,名落孙山时亲朋故旧或惋惜或嘲弄的目光,家中日渐拮据却仍咬牙供他赶考的开销。 所有辛酸、委屈、不甘、绝望,如同冰封的江河在这一刻轰然解冻,化作滚烫的洪流猛地衝上了脑海,衝垮了崔文璟所有的克制。 “中了!” 崔文璟猛地抓住身旁陆北顾的胳膊,五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北顾!你看见了吗?是我!是我崔文璟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哈哈哈.” 那声音先是极低,带著难以置信的哽咽,隨即陡然拔高,变成了一种近乎嘶哑的、宣泄般的吶喊,带著哭腔,却又充满了狂喜。 (本章完) 第319章 省元【四更求月票!】 第319章 省元【四更求月票!】 崔文璟语无伦次,脸上肌肉扭曲著,想放声大笑,眼眶却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顺著早已有了细纹的脸颊肆意流淌,也顾不得去擦。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於得以释放的、近乎癲狂的激动。 十几年的沉重包袱,在这一刻,终於卸下了。 他猛地转过身,朝著周围所有能看见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挥舞著手臂,声音颤抖却无比响亮。 “我中了!第五次!我终於中了!” 其实除了蜀地同乡,没什么人搭理他,但他依旧仰起头,任由泪水横流,对著开封清冷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积压了半生的鬱气。 “第三百五十九名,杭州沈括.” 沈括考前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製作热气球上,就这还能考中,“全能天才”是真的名不虚传。 不过怎么说呢,考科举还是太耽误这位科学巨匠的时间了。 “第三百四十一名,江州王韶” “第三百二十八名,泉州吕惠卿” 他俩虽然考中了,不过考的排名都不高,估计状態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大雪的影响。 而就在这时,江西举子的群体里,响起了一阵令全场都为之侧目的惊呼声。 “他们在喊什么?后榜有什么好喊的?” “好像是曾家什么的” “哎,这曾家怎么中了三个?” “不是三个,是五个!还有两个女婿!” “好傢伙!一家子在后榜中了五个!怪不得那么大声!” 討论声在陆北顾的耳边响起,他加快了看榜的速度。 “第三百一十七名,建昌军曾阜.” “第三百零五名,建昌军曾布.” “第二百九十七名,建昌军曾牟” “第二百八十六名,建昌军王无咎.” “第二百七十四名,建昌军王彦深.” 陆北顾心中瞭然,这榜单一出,南丰曾氏在士林中的声望必然再上层楼。 毕竟,只有曾巩厉害,跟一门都厉害,概念是截然不同的。 陆北顾望向曾巩等人所在的方向,只见曾巩虽然面色依旧沉静,但紧抿的唇角已微微鬆弛,眼中闪过难掩的欣慰。 他身边的曾布、曾牟等人更是激动得面色发红,互相捶打著胸膛。 紧接著,陆北顾又看到了其他认识的名字。 “第一百九十五名,福州林旦” 这是林希的弟弟,陆北顾在马季良园见过一面。 “第一百九十二名,河南府朱光庭” 隨著陆北顾的目光在榜单上快速移动,一个现象越来越明显。 ——这份涵盖了从第一百八十五名到第三百七十三名录取者的榜单上,从头到尾,出身开封府的考生比例低的惊人! 这完全不正常,因为以前的礼部省试,榜单里会充斥著大量出身开封府的太学生。 不过出乎意料,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太学举子们,此刻脸上非但没有失落或惊疑,反而洋溢著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甚至还带著几分优越感。 “嘿,看吧!就跟我说的一样!”一个声音刻意拔高,带著炫耀的口吻。 “这榜都是后面的名次,我们太学的人,哪能混在这里头?” 旁边的人立刻附和,语气理所当然。 “对对对!必定都在前面!都在前榜等著呢!” 一个面容倨傲的青年断言道:“今年这届,怕是要比我们上届还要大丰收啊!前榜里说不定要占一半!” “何止一半?我看包揽也未可知!我们太学生岂是常人能及?”另一人信心满满。 “哈哈,等会儿看前榜,定要扬眉吐气!让那些外地来的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太学体』,什么叫做京师气象!” 太学生们的笑声中充满了即將见证荣耀的期待。 他们交头接耳,声音挺大,充满了集体性的自信。 显然,他们自动將这份名单上没有太学生,解读为所有太学生都考得太好,以至於全部排在了更靠前的位置,將在隨后张贴的前榜上集体亮相。 这种想法並非没有道理,因为往年太学生就是会出很多排名靠前的考生。 但也有一些较为敏锐的太学生,对於这种集体缺席后榜的弔诡现象感到不安。 只不过,他们不敢把心中的猜想说出来。 陆北顾摇了摇头,这榜单,分明是欧阳修对太学的一记响亮耳光! 只是那些还沉浸在美梦中的太学生,茫然不觉,甚至將这耳光当成了礼炮声。 就在看后榜的这工夫,礼部吏员们又將前榜抬了出来。 巨大的前榜被完全展开,同样粘贴在高墙之上。 这一次,没人从后向前看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了榜单最顶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觉得命运降临的时刻来的有些突兀。 陆北顾的视线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榜单最上方,墨色最浓重的一行。 他看到了。 ——第一名,瀘州陆北顾,十八岁,帖经甲下、墨义甲中、诗甲下、赋甲上、时务策甲中、论甲中。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陆北顾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所有的喧囂瞬间褪去,只剩下自己心臟疯狂擂动胸腔的“咚咚”声,血液奔流冲刷著血管,发出嗡鸣。 省元? 他.是今科省元? 这一瞬间的反应,都有些出乎他自己的预料,是难以置信,是深切的茫然,甚至是一丝惶恐。 陆北顾用力闭了闭眼,再猛地睁开。 墨跡清晰,字跡端正,籍贯、姓名、年龄.分毫不差。 说来话长,但其实陆北顾的所有反应,不过是刚发生在两个呼吸之间而已。 在他的身旁,苏辙的惊呼声变了调,甚至破了音。 “陆兄!省元!你是省元啊!!!” 这一声如同惊雷,劈开了陆北顾周遭那层无形的隔膜,也將蜀地举子们的情绪彻底点燃! “什么?!” “陆兄是省元?!” “天哪!快看!真的是陆北顾!榜首!” 崔文璟与有荣焉,一向稳重的他狂喜地抓住陆北顾的胳膊用力摇晃,仿佛要通过这种最直接的触碰来確认这不是集体幻觉。 (本章完) 第320章 得偿所愿的曾巩【四更求月票!】 第320章 得偿所愿的曾巩【四更求月票!】 周围的其他举子也纷纷注意到了这个结果,惊诧、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投射了过来,伴隨著嗡嗡作响、瞬间放大无数倍的议论声。 “陆北顾?可是前些时日马季良园文战,胜了福建林希的那位?” “竟是他拿了省元!” “听闻他还有篇《仲达论》力压太学刘几.” “刘几呢?前面怎么没看到?” 陆北顾在这巨大的声浪和注视中,颤抖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將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盪压回心底。 他的指尖因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但脸上已迅速恢復了惯有的沉静。 只是眼底深处的情绪变化,彻底泄露了他內心正经歷著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 省元他竟然真的是省元。 陆北顾的脑海里,全是那几日风雪交加、冻彻骨髓的煎熬画面,那墨义最后几道《穀梁》难题带来的心力交瘁,还有那篇自觉在严寒和疲惫双重打压下,未能完全发挥出平日水准的《中唐论》。 陆北顾原本最大的期望,是能稳稳躋身前列。 因为他虽然很清楚,自己虽然帖经答得全对,墨义也写的非常好,赋更是超水平发挥,时务策几乎全押中题了。 但受限於天赋,他的诗永远达不到最顶尖的水平.这也就罢了,最动摇心態的,其实是论没有做到跟平常一样的超群绝伦。 陆北顾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状態,虽然得益於宋庠的事先指导和自己过硬的基本功,框架和核心观点都在,遣词造句也没问题,但在剖析深度方面,绝对谈不上完美发挥。 可如今的“甲中”评分,意味著他那自认为不完美的策论,在考官眼中,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考生了。 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其他人的论,写的更差。 电光火石之间,收拾好心绪,陆北顾继续看向了第二名。 “第二名,河南府李寔,三十三岁,帖经甲下、墨义甲中、诗甲中、赋甲中、时务策甲中、论甲中。” 李寔? 陆北顾微微一怔。 此人他听二程提过,洛阳功臣世家出身,少年时喜好纵马打猎,是个文武全才。 但说实话,他搜遍前世记忆,无论是正史野史,对此人都毫无印象。 “看他的样子营养摄入很充足,身体素质应该是属於这批考生里最好的了,再加上是北方人也抗冻,在这次考试里肯定是占优势的。” “或许,此人就是歷史上嘉祐二年的省元?” 就在他思忖间,河南府举子聚集的方向,同样已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李寔原本沉稳的脸上此刻也难掩激动之色,红光满面。 他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名次竟能如此之高,隨即深吸一口气,朝著四周涌来道贺的同乡们连连拱手,姿態依旧保持著世家子的雍容。 “恭喜李兄!” “实至名归!实至名归啊!” “为我河南府扬名了!” 二程和朱光庭等河南府的士子们欢欣鼓舞,簇拥著李寔,气氛热烈至极。 这与太学生群体那边逐渐蔓延开的惊疑,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北顾的目光继续下移。 “第三名,建昌军曾巩,三十八岁,帖经甲下、墨义甲中、诗甲中、赋甲中、时务策甲中、论甲中。” 陆北顾心中一定,隨即也为曾巩感到由衷的高兴。 只见江西举子那边,短暂的寂静后,猛地爆发出比方才曾家五人齐中更为强烈的欢呼声! “子固兄名满天下二十年,终於中了!” “大兄!你中了!” 曾布等人热泪盈眶,他们围著曾巩,激动地语无伦次。 曾巩自己也是怔怔地望著榜单,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此刻水光氤氳。 他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点头,任由同乡们拍打著他的肩膀和后背。 二十年的坎坷沉浮,二十年的孜孜以求,所有的坚持与磨难,在这一刻终於得到了回报。 而仔细看了第二名李寔和第三名曾巩並列的成绩。 陆北顾也是心里骤然紧绷了一下。 说实话,他能拿省元,最关键的还是赋拿到了“甲上”的评分,这意味著他这篇赋作被欧阳修看中並且当做了標杆。 而如果没有这个超乎寻常的“甲上”评分,哪怕是正常给“甲中”,陆北顾也拿不到第一。 因为李寔和曾巩这两个明显考试经验丰富且抗冻的选手,做到了在寒冷、高压条件下的完美发挥,所有科目的成绩都拉满了,只不过没拿到“甲上”,所以总评才比他低了。 而江西举子的这阵欢呼还未落下,另一波更大的声浪紧接著从陆北顾身边中炸响! “第四!快看第四名!” 苏辙跳著脚指向榜单,狂喜到几乎失態。 “第四名,眉州苏軾,二十岁,帖经甲下、墨义乙上、诗甲上、赋甲中、时务策乙上、论甲上。” 陆北顾看完苏軾的成绩,只觉得人都傻了。 比他还离谱。 两个“甲上”评分,这怎么写出来的?说自己状態好,这是请神请到李太白附体了? 不对苏軾不用请神。 但诗、论发挥的好的同时,苏軾的墨义和时务策也同样拉胯的厉害。 苏軾时务策不行,陆北顾其实是能理解的,毕竟苏軾是真的有点理想主义过头了,对於现实时务经常抱有不切实际的认知。 但墨义连甲下都不到,只能说明大概率是考试的时候脑子一热,审题不仔细,然后掉坑里了。 而此刻蜀地举子们彻底疯狂了,省元出自蜀地,第四名又是蜀人! 这是蜀地文教前所未有的辉煌时刻! 陆北顾的目光继续往下看。 “第十二名,建州章衡” “第二十二名,福州林希.” “第二十八名,建州章惇.” 每一个榜单上靠前的名字,都引来其同乡好友的一阵欢呼或惊嘆。 福建士子们虽然为章衡、林希等人未能躋身最前列而略感失落,但依旧为他们能高中且名次不算低而庆贺。 “第五十九名,京兆府张载” “第八十一名,河南府程顥.” “第八十三名,河南府程颐” “第一百七十名,眉州苏辙.” 而隨著前榜的结束,太学眾人的情绪,瞬间变得极为愤怒! (本章完) 九月月票番外暨月票抽奖活动 九月月票番外暨月票抽奖活动 1月票番外 9月1日的0点05分已经上传了一章名为《却道佳人似画中》的月票番外,全文4000字,讲的是陆北顾与福康公主赵徽柔初次相遇的故事,灵感来源是在前文提及过的宋祁因词抱得美人归,陆北顾同样写了一首《鷓鴣天》。 兄弟姐妹们投一张月票即可解锁【注意:一定要点开番外的页面投票,才能解锁!】,顺便还可以参加本月的月票抽奖,抽月饼礼盒。 2月票抽奖 中秋要到了,《大宋文豪》的运营团队精心为大家准备了名为“宋朝拾贰月”的月饼礼盒。 活动无需报名,只要在9月1日到9月17日22点,投月票即可根据月票编號参与抽奖,投票越多中奖概率越高,具体编號可以从月票界面右上角的【月票纪念册】查询。 將会从活动期间的的月票编號抽出。 ——“宋朝拾贰月”月饼礼盒20份,每个礼盒內含非常美味的广流12味月饼(如下图所示)。 运营官会在书友群直播隨机抽取月票编號,书友群连结在《大宋文豪》作品主页以及每章章末“作家说”里都有,凭书友值可跳转加入,得奖者请於9月22日20点前完成验证。 最后,求月票! 叩首拜谢! (本章完) 第321章 嘉祐贡举【七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321章 嘉祐贡举【七千字大章求月票!】 礼部贡院墙上,巨大的前榜如同判决书般高悬。 一轮又一轮的欢呼声浪尚未平息,一股截然不同的死寂氛围,就明显地在太学生聚集的区域內蔓延开来。 “怎、怎么可能?” 一个太学生喃喃自语,目光在榜单上反覆逡巡,脸色由红润迅速褪成惨白。 “刘几师兄呢?王平呢?张汝贤呢?” 他身边的同伴,方才还带著睥睨天下的倨傲,此刻嘴唇哆嗦著,手指颤抖地指向榜单,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不是漏了?”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们不死心地又扫视了一遍。 然而,上面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他们所熟悉的名字。 哪怕是个別出自开封府的考生,也与他们引以为傲的“太学”没有任何关係。 “没有.都没有!前后两榜三百七十三人,我们太学的人一个都没有!” 另一个太学生几乎是带著哭腔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此前那份他们篤信会由太学生“包揽”的前榜,成了埋葬他们所有期望的坟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个身材高大的太学生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衝到榜单前,几乎要將脸贴上去。 “我明明答得比他们都好!我的《中唐论》引经据典,深奥精微,怎会落榜?!考官瞎了眼了?” “欧阳修!定是欧阳修那老匹夫!他早就看我们太学不顺眼!他故意黜落我等!” 另一个太学生双目赤红,他猛地转身,朝著贡院大门的方向挥舞著拳头,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扭曲变调。 这声嘶吼,瞬间起到了如同点燃火药桶一般的效果,所有的愤怒都有了具体的攻击对象。 毕竟,对於这些太学生来讲,“谁是今年的主考官”这个信息,或许在考试之前他们不知道,但这都考完试一个月了,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对!是欧阳修!是他搞的鬼!” “他肯定是根据是否为『太学体』来黜落人!分明是打压我太学!” “他这是要断我辈前程!断我太学根基!” “我们寒窗苦读,日夜钻研先贤精义,竟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愤怒的火焰瞬间在太学生们的心中熊熊燃烧。 那些不久前还沉浸在优越感中的面孔,此刻被屈辱、不甘和狂怒彻底扭曲。 没人再去看榜单了,那已经成了刺目的耻辱烙印。 他们转而將所有的怒火对准了贡院,对准了这个象徵著朝廷科举权威的所在。 “欧阳修!出来说清楚!” “还我公道!还我功名!” “你凭什么罢黜我等?凭什么!” “奸臣当道!蔽塞贤路!” 咒骂声、质问声、哭喊声、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声浪,瞬间压过了其他区域的欢呼声与议论声。 人群开始骚动。 太学生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向著贡院尚未关闭的朱漆大门涌去。 “拦住他们!” 维持秩序的禁军军官厉声高喝,额角青筋暴起。 这要是让他们衝进礼部贡院,那他们这些负责守卫的禁军,可就摊上大事了。 持盾的兵士们立刻收紧阵型,用坚固的盾牌和身体组成人墙,奋力抵挡著这股汹涌的、失去理智的人潮。 “砰!砰!” 这是身体撞在盾牌上的闷响。 “滚开!让欧阳修出来!” 有的太学生状若疯虎,甚至试图去撕扯士兵的兵甲。 “凭什么挡我们?我们才是该上榜的人!” 很快,又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之类的杂物,狠狠地向贡院大门和守卫的禁军砸去。 场面瞬间变得极度混乱。 其他举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场面惊呆了,纷纷惊恐地向后退去,唯恐被捲入这场风暴之中。 蜀地举子们簇拥著陆北顾,下意识地將他护在更中心的位置,苏辙、崔文璟等人紧张地挡在他身前。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目光穿过混乱的人影,注视著这一切。 他看到了那些太学生眼中的绝望那是多年心血一朝化为泡影的崩溃,更是信仰被无情击碎的癲狂。 对於这些太学生来讲,几乎过往所拥有的一切,都转瞬之间一同埋葬在这二月的寒风里。 “奸臣!欧阳修是嫉贤妒能的奸臣!” “砸了这贡院!砸了这藏污纳垢之地!” 太学生们的叫囂声越来越激烈,衝击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这些被抽调来的禁军士兵们虽然训练有素,但面对数百名陷入疯狂的太学生,也感到压力巨大,阵线被衝击得不断后退、变形。 当然,主要原因是投鼠忌器。 这些太学生毕竟都是读书种子,再加上大宋整体社会风气就是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武夫,轻易是不敢动手的。 所以,禁军也只能任由太学生们推搡。 贡院地上到处都散落著被踩踏的食物碎渣、鞋子等物品,一片狼藉。 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在大宋选择当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所以很快禁军们也耐不住了。 就在衝突即將升级的千钧一髮之际。 “肃静!” 一声大喝,猛地从贡院大门內传出。 只见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神色冷峻的官员在禁军的护卫下,出现在门后,正是龙图阁直学士梅挚。 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和作为点检试卷官的梅尧臣这时候不好出面,而王珪不愿出面,所以只有跟欧阳修同样关係匪浅的梅挚来了。 梅挚的目光扫过门前失控的人群,连续大声质问道。 “贡院重地,聚眾喧譁,衝击禁卫,尔等是要造反吗?!” “省试取士,自有法度,考官秉公阅卷,岂容尔等在此咆哮?” 隨后,梅挚猛地一挥手,给那些禁军士兵下了命令:“再有衝击军阵、扰乱秩序者,以『干扰贡举』的罪名论处!即刻锁拿,交由开封府严办!永不敘用!” “永不敘用”四个字,如同一盆兜头泼下的冰水,太学生们衝击的势头因此为之一滯。 他们可以愤怒,可以不甘,但“永不敘用”意味著彻底断绝了所有科举入仕的可能,这比一次落榜可怕的多。 一些太学生如遭重击,踉蹌后退,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著那冰冷的贡院大门和高悬的榜单,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筋骨。 另一些则咬牙切齿,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梅挚,仿佛要將这恨意刻进骨髓。 “散开!都散开!” 禁军士兵们得到命令,气势更盛,开始主动向前推进,用盾牌驱赶著仍不肯散去的人群。 在“永不敘用”的震慑和禁军的强力驱离下,太学生们被强行推离了贡院大门,他们像一群斗败的公鸡,失魂落魄地聚拢在稍远处,少数几个最激愤的,兀自对著贡院方向跳脚辱骂。 队形已经混乱了的禁军士兵们也趁机重新整队,並警惕地注视著太学生队伍。 “叩闕!我们要叩闕!告御状!”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嗓子。 “对!告御状!让官家圣裁!” “欧阳修舞弊!徇私!” “我等冤屈,唯天可表!”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响应,太学生们不再试图衝击贡院,而是带著刻骨的仇恨,开始朝著禁中的方向挪动。 贡院门前,喧囂渐歇,只余下满地狼藉。 陆北顾站在人群中,望著那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太学生们。 他心中很清楚,这场在歷史上非常著名的,由欧阳修掀起旨在革除文弊的“嘉祐贡举”风暴,就要真正地刮起来了。 不久之后。 禁中,垂拱殿。 殿內檀香裊裊,官家赵禎身著常服,正倚在御座上闭目养神。 他原本有些偏胖的脸颊现在根本就没什么肉,颧骨在略显鬆弛的皮肤下显得愈发突出,容貌跟两年前判若两人。 而身体有恙带来的持续疲倦,也让他精力比以前差了很多,每天需要休息很久才能处理一会儿事情。 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邓宣言见了外面宦官的示意,来到殿外,听对方附耳稟报之后,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犹豫剎那之后,他还是脚步极轻地趋近御前,躬身低语:“官家,宫门外.出事了。” 赵禎缓缓睁开眼:“何事?” 邓宣言的声音稍微高了点:“是今科被黜落的太学生.人数眾多,约有数百,聚集在宣德门外,伏闕叩首,哭声震天。” “他们言说权知贡举的欧阳学士徇私舞弊,故意打压太学,黜落所有太学生,所以要求这次礼部省试的排名作废,重新进行考试由於群情激愤,禁军已在外围布防,以防不测。” 赵禎的眉头瞬间拧紧,却並非惊讶於太学生的行动。 打压太学会引起反弹,这本就在他默许欧阳修行事时便有所预料,他之所以会如此反应,是因为听到了“黜落所有太学生”这句话。 他坐直了身体,语气带著一丝慍怒:“全部黜落?欧阳永叔竟做得如此之绝?” 削弱太学在科场一家独大的影响力,这本就是赵禎对欧阳修的授意。 因为太学生抱团成势,长此以往易形成朋党,威胁皇权,所以赵禎需要欧阳修这柄利剑,去斩断这缠绕在科举大树上日益粗壮的藤蔓。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欧阳修的手段竟如此酷烈! 不是压制,而是近乎彻底的清洗! 这与他心中“徐徐图之,平稳过渡”的设想相差甚远,而这必將引发剧烈的动盪,眼前的叩闕,只是这场动盪掀起的第一个浪头。 “欧阳永叔.”赵禎喃喃自语,手指敲击著御座的扶手。 赵禎欣赏欧阳修的锐气,却也头疼於他这份“矫枉必须过正”的决绝,这让他这位力求平稳、以“仁”治天下的官家,瞬间陷入了巨大的被动。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赵禎身为享国数十年的官家,是不可能犯下“授人以柄”的低级错误的,做任何事情,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方便让自己始终处於“仲裁者”的位置。 所以哪怕有削弱太学势力的这个意思,他也不会明著跟欧阳修去说,只是暗示一下,然后把差事交给欧阳修,至於欧阳修需要做到什么程度,他更不会给出一个明確的指示。 那么,欧阳修是没有体会到他的真实意图,还是在装糊涂借势用势呢? 赵禎觉得,大概率是后者。 因为欧阳修不是他的提线木偶,欧阳修也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借著这个机会將古文復兴运动进行到底。 所以眼下这个局面,其实欧阳修是有负圣恩的,是在裹挟著官家,让官家给他善后。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不管官家是否授意欧阳修去削弱太学,点欧阳修做这届礼部省试的主考官,总是没得跑的。 所以,赵禎自己点的主考官,那么无论捅出什么篓子,只要不是科举舞弊,那他就必须帮著善后。 否则的话,影响的是他这个官家的威信。 赵禎沉默片刻,目光投向殿外的天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宣德门外那群情汹涌的太学生。 “传口諭。” 赵禎的声音很平静,这几十年来,大风大浪见的多了,欧阳修做的如此决绝虽然让他有些恼怒,但也並非是什么难以处理的棘手事。 “著开封府、殿前司严密监视,务必维持秩序,严防衝击禁中,伤及无辜.但不得擅动刀兵,更不得隨意锁拿士子。他们都是举人,纵有过激,亦不可失了朝廷体面。” 大宋跟其他朝代不太一样,因为沿袭了五代时期开封內城的规制,所以没有形成一个绝对封闭的宫城,宫城的后面是皇帝和后妃等人居住的禁中,而前面则是朝廷各个重要衙门的办公场所,人员往来颇杂,警卫工作尤其地不好做。 “是。”邓宣言躬身领命。 “再传口諭。”赵禎又道,“召管勾太学事、天章阁侍讲胡瑗,即刻入宫覲见。” “是!” 邓宣言心头瞭然,官家这是要直接找太学生们的“家长”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安排得力的內侍火速出宫传旨。 赵禎重新靠回御座,疲惫地闭上眼。 削弱太学的影响力是既定之策,他不可能反对欧阳修此次省试的最终结果,那等於打自己的脸,也否定了这场改革的必要性。 但欧阳修这把火,烧得太猛、太烈,几乎要將整个太学付之一炬,他需要一个人来安抚,来善后,来为这过於酷烈的结果提供一个缓衝的台阶,这个人只能是胡瑗。 很快,各种消息就传回了太学。 太学的正堂內,胡瑗端坐於主位,鬚髮如雪,面容不见丝毫波澜。 他面前站著十几位太学博士,个个神情激愤。 “胡公!欧阳永叔欺人太甚!这是要將我太学赶尽杀绝啊!” “数百学子,十年心血,一朝尽毁!此仇不共戴天!” “胡公,学生们已然叩闕,我等是否也该联名上奏,弹劾欧阳修专权跋扈,朋党营私?” 堂下议论纷纷,充满了戾气。 唯有胡瑗依旧沉默著,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眾人。 胡瑗终於开口,说的话却让眾人颇为意外:“欧阳永叔此举,也非无的放矢,太学体之弊老夫岂能不知?后学末进,只求险怪新奇,堆砌僻典,全失文章『载道』之本旨。老夫身为管勾太学,未能及时导正此风,亦有失察之责。” 他的话语像冰水,浇在眾人心头。 这什么意思? 见眾人做学问做的脑子都愚钝了,胡瑗嘆了口气,不耐地挑明道。 “而且弹劾欧阳修?弹劾他什么?直接挑明了弹劾他执行官家的意思,还是弹劾他整顿文风?” “可是、可是何至於此啊!” 一位老博士捶胸顿足道:“纵有弊端,亦可徐徐引导,何需如此雷霆手段,尽数罢黜?这分明是分明是.” “是『势』。” 胡瑗平静地接过了话头,那平静下是深深的疲惫:“庆历以来,太学独大,出身太学的进士遍及朝野,这是势,可如今我们太学对於官家来说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也是势。” 他看得太透彻了。 从官家默许欧阳修掌文衡的那一刻起,胡瑗便已预感到今日的局面。 他一直在默默准备著,准备著太学可能面临的衝击,准备著如何在这惊涛骇浪中,为太学保留元气。 只是,胡瑗也没想到,欧阳修的刀锋,会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斩得如此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就在这时,一名太学生气喘吁吁地衝进堂內,说道:“禁中的內侍到了。” 內侍进来,传了官家的口諭。 “胡公,官家召您即刻入宫覲见!” 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胡瑗身上,是雷霆震怒?是严厉申飭?还是转机? 胡瑗缓缓站起身,那清癯的身影在眾人眼中显得异常苍老。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掸了掸並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郑重。 他没有再看堂下眾人的眼神,只是对那传旨的內侍行礼道:“臣胡瑗,奉詔。” 垂拱殿內。 殿门轻启,內侍引著胡瑗缓步而入。 这位太学的擎天柱石,此刻身形似乎更显佝僂,步履带著沉重感。 “老臣胡瑗,叩见官家。”胡瑗深深下拜。 “胡卿平身。” 赵禎抬了抬手,示意赐座。 他跟宋太祖不一样,並不喜欢玩撤凳子游戏,一般来讲,老臣在他面前都是能坐著说话的。 胡瑗谢恩,在锦墩上坐了半个身子,腰背依旧挺直。 赵禎咳嗽了一声之后,主动开口道:“卿家抱恙,本不该劳烦,然省试风波,朝野震动,太学生伏闕鸣冤,舆情汹汹,朕不得不召卿来,共商善后。” “老臣都知道了。”胡瑗缓缓开口,“太学诸生年轻气盛,行事孟浪,惊扰圣驾,老臣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他再次起身,想要欠身请罪。 赵禎摆了摆手,落在胡瑗身上的目光还是挺复杂的:“朕召卿来,是为这省试结果。” 都是老狐狸,再加上身体不好,赵禎不打算说太多虚的东西,凭白耗费自己的精力。 “欧阳修之判卷,或有峻急之处,然其黜落险怪太学体,倡古文以正本清源,其心.朕是明白的。这省试的结果,不能推翻。” 官家的意思很明显了。 胡瑗的头微微垂下,殿內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並非不知太学体发展到后来的弊端,刘几之文虽才气纵横,却也难免沾染了那等堆砌生僻、故作艰深的风气。 “官家圣明烛照。” 胡瑗的声音带著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文风之变,乃大势所趋,欧阳永叔所为虽手段激烈,却也是为天下文章计,为士林风气计,老臣无话可说。” 这份近乎认命的平静,让赵禎反而有些不忍。 要是胡瑗激烈陈诉,甚至要求重考这次礼部省试,赵禎都好应对。 可这般態度,他怎么往重了说? 赵禎看著眼前这位垂垂老矣的儒学宗师,想起了对方当年在苏湖讲学、在太学兴教,为大宋培育了无数英才的功绩,一丝不忍悄然划过心头。 “然,此次参与省试阅卷,黜落太学举子过甚的几位考官” 赵禎说道:“朕已命有司详查,若查有判卷失当过於偏颇者,朕会予以贬官外放,以平息眾怒,安士子之心。” 胡瑗微微頷首。 他知道这是官家给出的台阶,也是平息风波的必要手段。 能牺牲的只有几个具体的执行者,如此才能保全整个省试结果的权威性。 政治,便是如此。 “至於欧阳修。”赵禎的语气很坚定,“他掌文衡,亦是正本清源之需。” 胡瑗对此毫不意外,欧阳修是文坛盟主,更是官家的利剑,岂能轻易折损? 他低声道:“欧阳永叔才德兼备,文宗领袖,自当为国惜才,老臣並无异议。” 核心的处置方案已然明了。 这届礼部省试的排名结果不变,欧阳修不动,几个“下手过重”的考官背锅外放。 殿內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在兽炉中偶尔“啪嚓”作响。 胡瑗枯坐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的气力。 终於,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御座上的官家。 那目光里没有了方才討论处理结果时的清醒,只剩下一个行將就木的老人对身后事的无限牵掛。 “官家。” 胡瑗的声音更沙哑了:“老臣年逾甲,去日无多,这把老骨头早已是风中残烛,只是太学乃老臣半生心血所系,亦是国朝育才之重地,此番风波之后,太学元气大伤,声名扫地老臣不敢求官家格外开恩,只恳请官家念在太学曾为朝廷培育无数栋樑的微末之功,待老臣身故之后,能保存太学之元气,莫令其就此倾颓断绝。” 这番话,字字句句,如杜鹃啼血。 一个曾叱吒文坛、桃李满天下的宗师,此刻为了他视为生命的学府,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近乎是在哀求了。 胡瑗不再提文风之爭,不再论是非对错,只求一个“存续”。 赵禎看著胡瑗眼中深切的恳求,心中也是一阵惻然。 太学毕竟是事实上的国家最高学府,根基深厚,岂能因一次省试风波就彻底废弃?欧阳修打击的是文风,並非要摧毁太学本身。 而即便欧阳修有这个想法,赵禎也不会同意的。 因为官家永远都需要制衡。 太学,可以被削弱,但不能倒下。 “胡卿言重了。”赵禎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太学乃国之根本,岂会因一时风波而废?卿家放心,太学之制,朕必当维繫。待风波平息,朕会择选德才兼备之士主持太学,导正学风,重振元气,胡卿一生心血,朕不会辜负。” “谢、谢官家隆恩!” 胡瑗挣扎著想起身叩谢,被赵禎抬手止住。 官家这明確的承诺,如同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只要太学的架子还在,根基未毁,就总有重振的希望。 胡瑗喘息片刻,似乎放下了最大的心事,神情鬆弛了些许。 “官家,老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声音更低:“老臣门下有一弟子,名唤刘几,此次省试唉,是他时运不济,也是那文风害了他。但此子天资聪颖,学问根基实为深厚,绝非那等只会堆砌险怪之徒,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胡瑗微微前倾身体,姿態近乎卑微:“老臣斗胆恳请官家,莫要因此一事,便对他赶尽杀绝,断了其报国之途。只要他真有才学,真有能为,恳请官家留一条路给他走。” 赵禎静静地听著。 刘几,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省试前呼声最高的状元人选之一。 而胡瑗的求情,其实也不是求情。 落榜了有什么好求情的?又不可能推翻结果再考一次了。 而且,就算刘几带人来叩闕,官家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太学生赶尽杀绝? 这话听著都荒谬,但实际上,胡瑗这是在用自己在官家这里多年累积下来的人情,以及他在这次嘉祐贡举事件里老成体国的妥协,来给刘几铺路,让官家记住刘几。 可帝王心术,自有考量。 赵禎不可能因为胡瑗的请求就对刘几做出任何具体的承诺。 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赵禎需要的是平息风波,而非再起波澜。 至於刘几是否真有才学,是否能在打击后重新站起来,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不过胡瑗话说到了这份上,赵禎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说道。 “胡卿爱徒之心,朕能体察,不过科举取士首重公平,功名之路,终究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挣。刘几此人若真如卿家所言,有真才实学,只要他能痛定思痛,改弦更张,依朝廷法度,凭自身能力,自能通过科举考试出头的,到时候自然会任用其到合適的位置朝廷抡才大典,不会因一人一事而废,亦不会为一人一事而开特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真才实学的重要性,表明朝廷不会因人废才,又强调了一切必须按规矩来,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保证或特殊关照。 尤其是“痛定思痛,改弦更张”八字,更是暗含了对刘几必须放弃“太学体”的要求如果这人是个死脑筋,那有什么用的必要呢?给自己添堵吗? 然而,胡瑗听完这番话,脸上紧绷的线条却顿时鬆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太了解官家了。 这番话,看似没有承诺,实则已是最大的承诺! 这对此刻如坠深渊的刘几而言,肯定不啻於黑暗中透下的一线天光。 胡瑗深知自己这个弟子的才情与韧性,只要朝廷不堵死他的路,不因这次省试就將他彻底打入另册,刘几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至於能否把握住,能否真的改掉文风,那就要看刘几自己的造化了。 作为老师,胡瑗已为他爭取到了最关键的“可能性”,而且在官家面前,给刘几铺了路。 “官家圣明!” 胡瑗坚持起身,深深俯首。 “老臣代太学诸生,谢官家恩典。” 他知道,自己能为太学、为弟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 殿外阳光斜斜照入,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也映照著胡瑗的白髮,以及彻底佝僂下去的背影。 (本章完) 第322章 陆省元的排面【八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322章 陆省元的排面【八千字大章求月票!】 当陆北顾怀揣著尚未完全平復的心情,向北来到东大街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怔在当场。 这里跟他天不亮就出门时的场景已经截然不同了。 大门后平日空旷的庭院里此刻人声鼎沸,十几个学官,数十名监生,近百的胥吏、僕役.整个国子监的人全聚集到这里了,人人脸上都洋溢著如同过年般的喜气。 这对於人数其实並不多的国子监来说,说是“倾巢而动”也不为过。 显然,国子监是特意派人去看榜了,而且在看到陆北顾中省元的第一时间,就跑回来报告。 而大门前面被几位包括周敦颐在內的博士簇拥著的,正是判国子监事、天章阁侍讲杨安国杨学士。 这位以通经闻名的紫袍大员,此刻竟也拋开了平日的端肃,笑得见牙不见眼,雪白的鬍鬚跟著微微颤抖,跟周敦颐在说这话。 “来了!省元郎回来了!就在街对面呢!” 不知是谁眼尖,一声高呼划破了喧闹。 剎那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聚焦在隔著一条街的陆北顾身上! “是陆郎君,点爆竹啊!愣著干嘛?” 確认之后,国子监的胥吏们开始手忙脚乱地点燃刚搬出来的鞭炮.这些都是过年的时候剩下的存货,刚匆忙从仓库里弄出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潮。 “噼里啪啦!” 霎时间,数十掛爆竹被顺利点燃。 这些爆竹炸裂开无数细碎的红纸屑,就如同降下了一场喜庆的雨一般,空气里硝烟燃烧的独特气息也马上就瀰漫开来。 隨后,更有新鲜折断的荆棘枝条被投入到刚烧起来的火堆中。 这是国子监庆祝生员高中魁首的隆重仪式。 ——“燃棘”。 只可惜因为太学的崛起和国子监的落寞,这个仪式已经很多年没举行过了。 “恭贺陆兄高中省元!” “陆郎君为我国子监扬名矣!” “省元郎!省元郎!” 眾人不由分说便將陆北顾团团围住,无数手臂拍打著他的肩膀后背,不同话语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仪式感带来的惊喜,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狂热所淹没,只剩下眩晕般的茫然。 杨安国亲自迎上两步,拉著陆北顾的手,对著眾人大声宣布道。 “我广文馆生陆北顾,高中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此乃我国子监近二十载未有之盛事!” 他说话声音激动的都有些发颤,听起来不像是装的。 杨安国带著国子监摆烂是真的,但想重现父辈执掌国子监时的辉煌也是真的。 几十年前,国子监作为大宋最高学府,何等辉煌?就连区区一个编外的广文馆生员名额,都得大员亲自请託才行,可现在呢?衰落成什么样子了? 而国子监此前的兴盛,根源在於最好的科举资源,是不直接对平民百姓开放的,隨著庆历新政以后太学的崛起,国子监的衰落也就成了必然。 因为科举天赋是不隨著血缘传递的,这就意味著,从平民百姓里广泛招收有天赋人才的太学,必然会取代以招收官员子弟为主的国子监。 所以,国子监也就日渐衰落了下去,杨安国也没办法,可说白了,要是能力爭上游,谁愿意摆烂呢? 吵闹声中,陆北顾大声对著杨安国说道。 “多谢杨学士,学生身为国子监广文馆生,为国子监爭光乃是荣幸,学士如此待我,委实惶恐。” 杨安国捻须大笑,声若洪钟:“何须惶恐?此乃你应得之荣!” 他大手一挥,很快,身后的胥吏就双手捧著托盘凑了上来,托盘上面还盖著红绸。 杨安国亲自揭开红绸。 陆北顾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块纯金打造的金牌! 这金牌正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而上面还刻著字。 ——“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 在宋代,给金这种贵金属刻字,是需要先退火,然后用鏨子一点点去敲的,流程复杂且耗时漫长,根本不可能临时完成。 而杨安国显然也没有准確预测排名的能力,所以这块金牌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也特意没刻人名就是谁考中了省元那就拿出来,要是考不中就当没这回事,直接回炉融了,除了工匠的手工费之外也没什么损失。 但陆北顾压根不在乎这些,因为杨安国確实没玩虚的啊! 按《宋会要辑稿》记载,仁宗朝上等品质的黄金1两等於5贯钱,他瞅著这块金牌放在托盘上胥吏端著都挺费劲儿,目测一下,这个重量换算成铜钱少说也得数百贯了,往多说上千贯也正常。 这什么概念?这是直接给陆北顾送了开封一套宅! 隨后,在眾人的一片羡慕中,杨安国亲自双手將金牌递出,动作甚至有些吃力。 陆北顾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入手果然很沉。 “此番高中省元,离不开国子监诸位师长教诲,国子监之恩,学生永誌不忘。” 这话,陆北顾说的格外真心实意。 虽然是公平交换吧,但与太学一战之后,国子监確实给他提供了极为优渥的衣食住行条件,並且將全部的师资和藏书都向他开放了,这对於陆北顾有一个安稳、舒心的备考环境,以及提升科举实力,是非常重要的。 再加上,这么沉的一块金牌当奖励,你换谁来,谁不感激呢? 毕竟这世界上,愿意说一堆惠而不费漂亮话的人很多,但愿意给你能换京城一套宅的金子的人,可真不多。 物质是物质了一点,但这才叫诚意不是吗? 陆北顾这话说的很真诚,杨安国闻言,脸上笑容更盛。 他重重拍了拍陆北顾的手臂:“休得过谦!文章华国,笔扫千军,这是你自家真本事挣来的!我国子监得此佳讯,扬眉吐气,老夫亦是心中快慰!” 之所以下这么大的血本,除了国子监確实经费充裕以外,杨安国也有他的谋划。 本来国子监面对如日中天的太学,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但在今年,在嘉祐二年这个时间点,杨安国看到了希望官家不愿意太学一家独大,那以后就势必会扶持其他学府与太学对抗,眼下能马上扶持起来的,除了国子监还有哪家? 那么对於杨安国来讲,在与太学对战中战胜刘几,並且在这次礼部省试里拿下了省元的陆北顾,就成了他最需要力捧的人才。 “千金买骨”这个道理他还是非常清楚的,只要把陆北顾跟国子监绑定到一起,那么以后对国子监进行改制以及扩大招生,就有了金字招牌。 为此,杨安国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官家那里尽全力给陆北顾说点好话,儘可能地让陆北顾在殿试里提前拿到些印象分。 毕竟,殿试跟省试不同,官家管不了省试排名不假,但殿试可是官家亲自排名的。 而官家对於某个考生的印象,其实是会极大地影响最后的殿试排名的。 与此同时,就在国子监给陆北顾举办极有牌面的庆祝仪式时候,国子监的胥吏们也抬著沉甸甸的箩筐来到了东大街上。 箩筐里是已经被剪断了绳子的散铜钱,他们向西沿著东大街往南熏门內大街以及西大街的方向走,隨后毫不吝嗇地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铜钱,向著街上过往的行人、车夫、小贩,乃至附近店铺的伙计,用力拋洒出去! “叮叮噹噹”的铜钱落地声,伴隨著胥吏们自豪的宣告,响彻了开封南城。 “国子监广文馆生陆北顾,嘉祐二年省元!” “贺!国子监陆北顾陆郎君,高中省元!” “喜钱!沾沾省元郎的喜气!” 黄澄澄的铜钱在青石板路上跳跃滚动,引得路人纷纷弯腰爭抢,一时间场面更加喜庆。 而这里本就是外城商业最发达之所在,想必陆北顾高中省元这个消息,很快就会隨著国子监的撒钱行动而传遍整个开封城了。 省元庆祝仪式结束之后就已经到中午了,国子监里大摆筵席,眾人好好地吃了一顿。 隨后,陆北顾在国子监休息了片刻,便选择乘坐监內的骡车前往宋庠府邸。 因为太学生正在御街尽头的宣德门叩闕,所以骡车並未走“龙津桥-朱雀门-州桥”这条路经由南熏门內大街到御街,而是选择向西走,稍微绕一下。 走到西大街尽头,路过马季良园,从戒坛院的高墙下折向北,接连穿过两座石桥,行至金梁桥再向东,內城巍峨的城墙便豁然在望了。 自閭闔门入內城,喧囂顿消,权贵云集之地的威仪感扑面而来。 不多时,骡车便停在了宋庠府邸那扇熟悉的大门前。 门房和府里的管事都认得他,並未怠慢。 稍等了片刻之后,陆北顾跟著管事进入宋府,这次没引他去书房,而是直接去了宋庠的臥室。 臥室里,宋庠裹著一件半旧的袍子,正倚在窗边软榻上,就著下午的天光读一卷书,白的鬢角很显眼。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眼。 刚才管事就跟他说了,是陆北顾来访,不用想,肯定是因为省试成绩出来了。 “先生!” 进门后陆北顾深深一揖,说道:“学生侥倖,忝为今科省元!” 隨后,陆北顾把他各科的成绩,以及后面李寔、曾巩、苏軾等人的成绩,都如实地向宋庠匯报了一番。 “很好,不负你数月悬樑之苦,老夫这点心血,也算没白费。” 宋庠闻言,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叩,眼中闪过欣慰之色。 不过,宋庠並没有把內心的喜悦表现得太过明显,反而说道。 “省元之位,固然可喜。” 宋庠缓缓坐直身子,將书卷搁在案几上:“然则你需知此番夺魁,七分凭实力,三分借时势。若非那场大雪酷寒,挫尽南士锋芒,而你年轻体健,耐得苦寒,笔下未至凝滯,更兼那篇赋作得了『甲上』之评,深合考官心意这省元之位,落谁家,犹未可知。” 陆北顾收敛了喜色,凝神静听。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確实是事实,他的纯实力现在並没有达到稳压天下英才的水平。 这次能拿到省元,归根结底,是宋庠给他提前押中了不少题,而且他自身年轻比较抗冻,再加上一点点运气,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当然了,这届礼部省试,所有排名靠前的考生,其实无一例外,都是具有“在严寒环境下正常或超常发挥”的特点的。 只能说,时势造英雄。 “殿试之期,迫在眉睫,届时春风和煦,再无风雪侵扰之患,闽、楚、蜀、浙之英才,蛰伏一冬,必如惊蛰之虫,尽展其能。” 见他听进去了,宋庠微微頷首,继续道:“彼时群雄並起,各逞手段,才是真正见功力、分高下的时刻。你若因一省元而生了骄矜懈怠之心,则东华门外状元唱名,恐与你无缘矣。” “学生不敢忘形,谨记先生教诲。” 陆北顾心头微凛,肃然躬身道。 宋庠忽而喟嘆一声,语气沉缓下来:“你可知,为何定要你力爭状元?或许你以为,一甲进士及第,风光仿佛相差无几。今日,我便与你分说清楚,这『状元』二字,於仕途而言,究竟意味著何等天地之別。” 他接下来的话,真就称得上如数家珍。 “丁卯科状元王尧臣,释褐授將作监丞,通判湖州;己丑科状元冯京,释褐授將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状元起步,便是从六品下的职官!而差遣更是一州之通判,权责仅次知州,掌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监察官吏,直可专达天听!” “而其他一甲,乃至一甲以下又如何?” 宋庠直接说道:“一甲『进士及第』,仅授初等职官,差遣多为知县;二甲『进士出身』,试衔大县簿尉;三甲四甲亦然,且需『守选』候缺;至於五甲『同进士出身』及诸科,更是远謫边陲小邑,或予散官虚衔。” “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如果是五甲同进士,若无机缘造化,或许需在判司簿尉这等微末职位上蹉跎数十载,方能望及通判之阶!而状元,甫一登第,便已屹立於彼辈穷尽半生或许都难以企及之高位!其间差距,岂止云泥?这便是朝廷优渥状元、以示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陆北顾的脑海里,几乎瞬间闪过瀘州判官李磐那奔波劳碌、鬢角早染风霜的身影,又想起岳州判官王陶,虽为进士,却仍在各州判官任上辗转难升。 仕途之路,其漫漫修远、阶次森严、升迁之艰,此刻被宋庠以最直白的方式展示在他眼前。 而殿试名次,便是这漫漫长路的起点,也是他眼下唯一能凭藉自身才学奋力搏取,从而一步登天的关键! 陆北顾再次深深一揖:“学生断不敢因省元之幸而有丝毫鬆懈,必当竭尽全力,以赴殿试!” “明白就好。” 宋庠见他神情郑重,知此番话语已彻底给他讲明白了。 而如果自己的前途,自己都不重视,那也就真真是无药可救。 “不过殿试的准备不同於省试,诸科学问固然仍是根本,需得勤学不輟。然最终名次高下,只要水平相近,剩下的皆由官家圣心独断,故而揣摩上意、体察圣心,亦是重中之重。” “至於官家心意能决定到什么程度?给你举个极端点的例子罢。” 刚才是给陆北顾警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而这时候宋庠的神態已经轻鬆很多了,甚至直接给他讲了个相当野史的事情。 “譬如开宝八年乙亥科殿试,当时的规定是如果殿试中某位考生头一个交卷而又没犯什么错误,官家就会点其为状元,而考生王嗣宗才思敏捷,下笔如飞,可与他同时交卷的还有另一位考生陈识二人的文章各有千秋,太祖难以判断优劣,乾脆让让王、陈二人在殿前角力爭状元,结果王嗣宗胜出,太祖当场兑现诺言,点王嗣宗为状元,陈识则屈居榜眼,从此王嗣宗就有了个『手搏状元』的绰號。你说说,这事何等儿戏?但这就是真实的殿试。” 见陆北顾想开口,宋庠摆摆手。 “知道你想说什么,太祖朝与现在不同嘛.但实际上归根结底,哪有什么不同?大中祥符八年乙卯科殿试,江西考生萧贯和山东考生蔡齐文采相当,真宗在选状元时,因为蔡齐的长相英俊,所以点蔡齐为状元;天圣二年甲子科殿试,那届礼部省试,本来按成绩排,状元应该是我弟弟宋祁,可刘太后不欲以弟先兄,故而点我为状元,宋祁明明是考了第一名,反倒放到了第十名。” 宋庠把例子从太宗朝举到真宗朝,再到如今,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对於主持殿试的官家来讲,你考了第一名还是第十名,都不重要。 只要官家想,那第一名可以变成第十名,第十名也可以变成第一名。 当然了,首先是你得有第十名的实力,要是排个几十名、一百多名,你就是官家亲儿子,官家也不好意思把你点成状元。 大宋以极为公平的科举制度取士,录取之士与官家共治天下,这是大宋的立国根基。 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官家当然可以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內进行操作,却不会去明目张胆地破坏规则。 而在大家跟官家都不认识的前提下,能让官家点你为状元,那就只有两种办法了。 第一种是长得特別帅,例子就是乙卯科状元蔡齐,帅到让真宗为其“派金吾卫士七人在前清道,传呼其名以宠之”,状元郎跨马游街就是从他开始的;第二种就是了解官家喜欢看什么,然后投其所好,往这方面写,官家觉得文章写得他心怒放,那如果本身就名列前茅,自然就会点为状元了。 第一种方法虽然特別吃建模,但是第二种办法其实不比第一种办法来的简单。 因为有句话叫“圣心难测”,官家的心思可不是应试举子能猜出来的,如果按照“我觉得官家会喜欢”的內容来写,往往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还不如正常写。 就比如,世人大多觉得真宗懦弱畏战,但反印象流的是,真宗其实是个知兵而且颇为性情的汉子。 再比如.算了,不比如了。 总而言之,官家对外表现出的喜好,往往跟他真正的喜好,是不相同的。 而这些微妙的不同之处,除了常年累月跟他打交道的人以外,旁人根本搞不清楚,若是强行去投机取巧,最后反倒会弄巧成拙。 这时候,宋庠忽然说道。 “自明日起,直至殿试前夕,关於官家近年来之所思所虑、所推重之政见文风,皆由老夫亲自与你讲解,你每日依旧未时来,酉时去,不可间断。” 听了这话,陆北顾心中一震,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这种事情可跟单纯地讲授科举知识不一样,其实是犯忌讳的!宋庠这么做,是真的把他当门生来培养了。 “先生栽培之恩,天高地厚!学生.学生实难报答!” 陆北顾郑重地行了一礼,他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行了。” 宋庠摆了摆手,似乎根本没当回事,他重新倚回软榻,恢復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倦怠模样:“今日你心绪激盪,不宜再谈学问。且回去好生沉淀心境,明日未时,莫要迟了。” “是!学生告退!” 陆北顾强压激动,恭敬退出。 隨后,他又顺路去了趟张方平的府邸。 张府的门房上次被张方平训了,从那以后对待陆北顾都非常恭敬,哪怕张方平確实不在府里他也不敢怠慢。 门房还怕陆北顾以为他在撒谎,乾脆直接把府里的管事请出来跟陆北顾说。 “陆郎君,张相公不在府里,要不你留封信交由我转达?” “不妨事,只是今日得中省元,感念张公赏识故而来此,並无其他事情。” 听了这话,管事和门房两人齐齐一怔,旋即更加热情了。 在谢绝了他们喝茶的邀请后,陆北顾告辞离去。 他早就知道这个时辰张相公必在三司衙门忙碌,这一趟扑空原在预料之中,然而“来过”本身便是一种姿態。 至於留书信什么的,他怕被人做手脚,更怕这个节骨眼上给张方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並没有留下任何纸面的东西。 张府管事明白他来访的意思,肯定会將这个消息在张方平下值以后告知的,张方平那样的人物,自然会明白这简短拜访后藏著的意思。 早春时节,天黑的仍然很早,陆北顾折腾了大半天,也不打算回国子监里,他乾脆让车夫送他去虹桥,隨后车夫自己回国子监就行。 骡车穿行在人群中,蹄声嘚嘚,碾过青石板路,將他载到了虹桥畔的姐姐家。 还不待骡车完全停稳,巷口眼尖的邻人已瞧见了他,顿时几声呼喝:“回来了!省元郎回来了!” 陆北顾一怔,这消息是长翅膀了?!半天不到,就能从南城传到虹桥。 只能说,他还是忽略了杨学士慷慨撒钱的威力。 他这个被千金购买的“马骨”,是真的一天之內就让大半个开封城乃至开封城外的百姓,知道了他的名字。 经此一遭,如果说以前陆北顾的知名度还只局限於士林,那这次高中省元之后,在国子监的大力宣传下,就算是真的在市井百姓里也出名了。 不过也不等他思考了,这一声呼喝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顷刻漾开层层涟漪。 原本在门前摆摊或者张望的街坊四邻纷纷涌出,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七嘴八舌地围拢上来。 “陆官人!恭喜高中啊!” “省元!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来,陆小郎君让老身摸摸,沾沾文气!” 喧闹声瞬间惊动了陆南枝,她探出身来,眼见被街坊围在中间的弟弟,脸上瞬间绽开极度欣喜的笑容。 她忙不迭地挤进人群,一把拉住陆北顾的胳膊,连声道:“好弟弟!快进来,外头冷!” 说著,几乎是將陆北顾半推半拉地拽进了豆腐铺子。 旋即又转身,对门外犹自道贺的邻里歉然又难掩自豪地笑道:“多谢各位高邻!多谢!今日仓促,改日再请各位吃酒!” 话音未落,便赶忙將门闔上,插好了门閂,將那一片沸腾的贺喜声稍稍隔绝在外。 “哎呀,你不知道,若是不把你拉进来,他们便能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摸个不停,你这好衣衫都能给抹上一层灰去。” 陆南枝喜悦之情溢於言表,她搓著手,一时竟有些无措:“灶上还温著羹汤,饿不饿?累不累?省元.天爷,真是想也不敢想” 陆北顾看著姐姐的样子,琢磨著陆南枝跟裴妍其实岁数差不多,也同样都独自操持家计,但两人从行为举止到说话语气,真的就是截然不同。 或许,这跟两人从小的家庭环境和接受的教育,確实是密不可分的。 当然了,跟后天也有关係,陆南枝在虹桥市井里摸爬滚打,难免就沾染上了市井妇女的某些习气。 不过不管是嫂子还是姐姐,对陆北顾確实都是没的说的。 陆南枝这边高兴著,也没在意陆北顾没说话,她又自言自语了几句,方才给陆北顾端了碗素羹。 陆北顾也確实今天没正经吃饭,中午在国子监一直在被人敬酒,这时候拿著勺子就闷头开始喝。 陆南枝在旁边继续絮叨了一会儿,却又忽然担忧地说道:“北顾,你如今有了大出息,阿姊比什么都高兴。可、可你万不能因此就生了別的心思!尤其是报仇之念,断不可有!” 她往周遭看了一圈,隨后紧紧盯著陆北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那是枢密使!贾昌朝相公位同宰相,权势滔天!我们小门小户,如何招惹得起?你如今好不容易挣出这般前程,千万要惜福安稳,光宗耀祖才是正理,往日仇怨.就当、就当隨风散了罢!” 陆北顾看著姐姐眼中真切的惶恐,心知她是为自己忧惧。 不过,陆家的那些前尘往事,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 而贾昌朝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其实並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大。 “阿姊放心,我晓得的。”他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道,“如今只盼殿试顺利,不负多年苦读,至於往事,我心中有数。” 见他答应得爽快,陆南枝稍稍鬆了口气。 正待再叮嘱几句,铺子的门又被敲响,是姐夫贾岩回来了。 “怎么今日回来了?” “当然是请假了。” 陆南枝狐疑地看著丈夫,问道:“平日里不是不好准假的吗?” 剎那间,陆南枝甚至怀疑丈夫是不是骗她,说是军营不准回家,其实每天都在外面鬼混。 贾岩摘下帽子笑道:“今日上午去礼部贡院负责守卫的是隔壁营的兄弟,正午我就听他们回来说今科中了省元的叫陆北顾,还是瀘州的,当即就跟营指挥说是我浑家的亲弟弟,营指挥便让我回家放一天假,还给你带了匹绢哩!” “还不是从你身上扣下来的。” 陆南枝翻了个白眼,禁军基层军官其实纸面待遇不错,但其实根本落实不到位,都被层层剋扣了。 营指挥这是觉得贾岩的小舅子中了省元,以后怕不是要当大官,故而赶紧把剋扣的东西发给贾岩以做示好,这样就算不能从陆北顾这里得到什么,最起码也不得罪人,而额外批一天假还能送个顺水人情,不至於让贾岩记恨他。 陆北顾坐在旁边喝羹,心里也是嘖嘖,这就是人情冷暖啊! 他的身份其实还没变呢,可不知不觉间,就连他身边的人,都因此受益了。 姐夫贾岩对待陆北顾的態度,较之以往显然更亲热了几分,甚至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恭谨。 毕竟今科省元,只要殿试不犯大错,一个进士及第的出身已是板上钉钉,日后前途无量,远非他这普通禁军军官能比。 閒聊了一会儿,贾岩感慨道:“好!真好!读书才是正途!像我们这般武夫,便是有幸做到狄青、王德用二位相公那般位极人臣,又如何?还不是唉,终究难逃猜忌,下场令人心寒。” “姐夫此言,未免失之偏颇。” 陆北顾闻言,却微微摇头,轻声道:“天下承平,需文臣治国;然边疆未靖,亦需猛士戍守。文武之道,各有其用,皆不可废。” 贾岩一愣,似是没想到陆北顾会反驳,隨即訕訕一笑:“啊是,是这么个理儿” “可惜,五代殷鑑不远,矫枉必须过正。”陆北顾喟嘆道。 贾岩没接话,也不再深论,显然內心深处仍固守那般看法。 不过有一说一,狄青、王德用两位武夫出身的枢密使连续被搞了下去,確实对於武夫们来讲,起到了极坏的示范效应。 你再怎么努力杀敌,在武臣序列里攀爬,又能如何呢? 最后还是惨澹收场。 而这时贾安也睡醒了,他见了小舅来,也非常高兴。 “安儿,看见没?要好生跟你舅舅学!將来用心读书!” 贾岩嘆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心情,说道:“须知『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方为好男儿!』记住了吗?” 小贾安似懂非懂,却仍乖巧地点头。 陆南枝见状,忙岔开话头,对弟弟道:“对了,北顾你既中了省元,这是天大的喜事,该想法子给家里报个信才是.这些日子嫂子在瀘州,也不知该如何掛念呢。” “阿姊说的是,我也想著这事呢。” 陆北顾喝完了羹,放下碗点头道:“蜀地同乡有聚会,届时我寻位省试后未能高中的同乡返程时带封信回去,也好让嫂子早些知道,高兴高兴。 想到这里,陆北顾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嫂子裴妍得知消息时那温柔又欣慰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 她若知晓,定然是极高兴的。 (本章完) 第323章 党同伐异【六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323章 党同伐异【六千字大章求月票!】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府邸內,一宿没怎么睡好的欧阳修只感觉刚闭上眼睛,就到了要上早朝的时辰。 叫醒他的老僕捧上热水巾帕准备供他擦脸,神情却很怪异。 “何事?” 欧阳修正睡眼惺忪地整理里面的衣衫,见老僕神色异常,不由蹙眉。 老僕的面色跟白霜似的,嘴唇囁嚅著,半晌才挤出声音:“昨夜不知何时,府邸周遭墙上,贴满了好些纸,还有是从墙外直接扔进来的,老奴已让人趁天色未明赶紧清理,但那墙上浆糊未乾,一时难以尽除.” 欧阳修的动作一顿。 “写的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其言辞极恶毒,颇为不堪入目。” “拿来。” 老奴无奈,只得去墙外给他撕了一张。 欧阳修接过来,看到纸上的標题,眉头便瞬间一皱。 上面赫然写著。 ——《祭欧阳修文》。 他早就知晓此番黜落太学体必將引来狂风骤雨,却未料这报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卑劣。 欧阳修平息怒火后,淡淡道:“无非是落第举子泄愤之举,现在报开封府也抓不到人,由他们去,清理乾净便是,勿要惊扰內眷。” “可是。”老僕愈发焦急,“只怕您上朝路上” “哼。” 欧阳修冷哼一声,擦完脸整理好袍袖,神色恢復一贯的镇定。 “魑魅魍魎,何足道哉。” 然而,欧阳修的镇定在出府后没多久便被打破。 他的马车刚转入御街不久,便被人认了出来。 数十名落榜的太学生,早已候在此处,他们身著襴衫,却毫无平日的斯文气象。 “是欧阳老贼的马车!” “嫉贤妒能!蔽塞贤路!” “黜落我等,尔之丑行,天地不容!” “滚出来说清楚!为何尽黜太学生!” 污言秽语如同腐臭沟渠中涌出的蚊蝇,嗡然炸开,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不仅辱骂,更有人將早已准备的烂菜叶、臭鸡蛋,奋力掷向马车。 “啪!” 一枚臭鸡蛋砸在车厢上,黄白黏液顺著窗欞缓缓流下。 马车被迫停下,车门紧闭,欧阳修端坐其中。 他能清晰地听到轿厢被杂物击中的闷响,听到那一声声淬毒般的诅咒,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指节有些发白,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听著这些声音,欧阳修並非毫无感触。 被人如此辱骂,纵是铁石心肠,亦难免波澜。 但他更深知,自己所行之事,绝非出於私心革除文弊,倡明古道,乃是为国取士,为文坛正本清源!此心此志,可昭日月,岂是区区谤訕所能动摇? 只是士风之偏激,竟至如此地步了吗?竟让这些读书种子,行此等市井无赖之举? 马车外,喧囂愈烈。 御街上几个街司逻吏见状连忙上前,试图驱散他们。 然而,这群落榜的太学生人数既眾,又自持士人身份,料定逻吏不敢对他们动用真正厉害的手段,竟是推搡著逻吏,步步紧逼。 几名逻吏投鼠忌器,只能勉力招架,场面混乱不堪,根本无法有效制止。 诅咒声、谩骂声、推搡声、逻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將清晨御街的肃穆庄严击得粉碎。 欧阳修也不好出去,只能待在马车里。 好在没过多久,附近巡逻的兵丁就到了,这些闹事的太学生们一鬨而散。 因著起的有点晚,路上又耽搁了,等欧阳修在宣德门外下车,徒步穿过端礼门赶到官员们等候早朝所待的待漏院的时候,文德殿已经响起了三更鼓声,这是提醒朝臣们该排队上朝了。 欧阳修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將方才路上的烦乱之感强行压下,找到自己的队列位置,跟著眾臣迈步穿过文德门,进入文德殿。 文德殿內,文武百官依序肃立。 檀香裊裊,却压不住那股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 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欧阳修身上,有关情,有审视,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果然,常朝礼仪甫毕,一道身影便手持笏板,稳步出班。 正是枢密使贾昌朝,他已年近六旬,鬚髮灰白。 “陛下。”贾昌朝躬身行礼,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迴荡,“昨日礼部省试张榜,京师譁然,数百太学生伏闕讼冤,舆情汹汹。” “臣闻此番省试,两千余举子,录取者三百七十有三,然京师太学生,竟无一人登榜!此事实在蹊蹺,令人匪夷所思.太学乃国家育才之重地,太学生皆一时之选,纵然有人学问不精,何至於全军覆没,无一倖免?” 贾昌朝抬起头,目光似无意般掠过欧阳修,继续道:“臣非质疑考官公允,然则结果如此极端,难免令天下士子心生疑虑,以为朝廷刻意打压太学,寒了天下向学之心。如今群情激愤,非止於斯文扫地,更恐伤及科举取士之公信,动摇国本。” 他顿了一顿,声音愈发沉痛而恳切:“为平息物议,彰显朝廷至公之心,臣冒死恳请陛下圣裁!此次省试结果恐有失察偏颇之处,宜暂缓殿试,著有司详查考卷,若確係黜落不公,则当废止此次排名,另择贤能,重开贡举!” “臣附议!” “贾枢相所言甚是!” “陛下,此事关乎国体,不可不慎!” 瞬间,数名与贾昌朝交好、或本就对欧阳修不满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一股要求重考的巨大压力。 欧阳修面色沉静,但紧握笏板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深知贾昌朝此举,表面喊的是为国为民,实则是借太学生之事,行党同伐异之实。 而贾昌朝的真正目標也不是他,是文彦博、富弼。 只有拿这件事情来做攻击的由头,將事情扩大化,才好藉机去攻击宰相,由彼取而代之。 然而,未等欧阳修出列辩驳,另一人已抢先一步。 只见右諫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张昪迈步出班,朗声道:“陛下,臣以为贾枢相此言谬矣!” 张昪是范师道和赵抃的上司,扳倒宰相刘沆和枢密使狄青、王德用,他出力最大。 按照此前张昪的设想,刘沆的位置被王尧臣递补后,枢密院整个都空了,他是有机会进一步成为枢密副使亦或是权枢密使的。 可惜想法很美好,现实並没有按照他预想的发展。 狄青和王德用的枢密使位置,被贾昌朝和韩琦占了,而枢密副使,除了提了一个知兵的田况负责枢密院日常事务,还有个走文彦博关係的程戡。 而在刘沆拉著御史台自爆之后,张昪手下的得力干將们还纷纷被贬出京,张昪什么都没捞到。 可以说,付出巨大,颗粒无收,一番努力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但不管怎样,张昪还是没灰心,他下一个目標就盯上了声名狼藉的贾昌朝。 而张昪作为范仲淹的儿女亲家,跟欧阳修的关係其实一直都不赖,所以这时候面对贾昌朝的詰难,选择了拉欧阳修一把。 “省试阅卷自有法度章程,欧阳学士奉旨掌文衡,兢兢业业,与诸位考官焚膏继晷,秉公评判,我听闻所黜落者,皆因其文风险怪奇涩、空洞无物,不合『明道致用』之旨!此正为革除积弊、端正学风之壮举,何来失察偏颇之说?” 张昪转向贾昌朝等人,言辞犀利:“莫非只因黜落者是太学生,便可无视其文章劣质,反而要责怪考官秉公执法吗?若依此论,往后科举是否需为太学生单设名额,方算公允?如此,朝廷抡才大典,岂不成了笑话!” “张中丞!” 贾昌朝门下的一位官员立刻反驳:“欧阳修矫枉过正,手段酷烈,已是朝野共识!其以一己之文学好恶,凌驾於国家取士大法之上,岂是为公?分明是藉机剷除异己,打压不同文风!” “荒谬!” 枢密使韩琦亦出列声援欧阳修:“文风关乎世道人心!『太学体』流毒已久,使学子竞相模仿僻典怪辞,不求经义本真,长此以往,士风败坏,人才凋零,此才真正动摇国本!欧阳学士力挽狂澜,正本清源,功在千秋!岂可因落第者喧譁,便否定考官心血,否定朝廷革新之志?”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爭论愈发激烈。 贾昌朝一方咬死“太学全军覆没不合常理”、“欧阳修排挤异己”,要求重考,而反对他的人则坚持“黜落有理”、“革弊必须雷厉风行”,维护省试结果。 殿內一时唇枪舌剑,气氛剑拔弩张。 御座之上,官家赵禎始终沉默地听著,面容在旒珠后看不真切。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爭论声稍歇时,他才缓缓开口。 “眾卿之意,朕已明了。” 他先看向贾昌朝等人:“太学生伏闕喧譁,乃至辱骂大臣,此风不可长。朝廷取士,自有法度,岂能因落第者喧譁便轻易更张?若开此先例,日后科举,但凡不如意者皆可聚眾胁迫朝廷,纲纪何存?至於省试结果,乃眾考官连日辛苦所定,朕信其公允,重考之议,不必再提。” 此言一出,贾昌朝等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官家金口已开,他们也不敢再强辩。 然而,赵禎话锋隨即一转,目光落向欧阳修身上:“欧阳卿。” 欧阳修立刻躬身:“臣在。” “此番黜落,於太学生而言,確属过於酷烈,矫枉过正,亦非朕所乐见。” 赵禎的语气听不出是否不满:“朕闻阅卷之中,確有考官,持论过於严苛,乃至吹求字句。此岂是公允取士之道?恐寒了士子之心。” 欧阳修心中一凛,知这是官家既要保他、保改革成果,又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找台阶下。 他垂首道:“臣確有疏失,请陛下责罚。” 赵禎微微頷首,似是对他的態度满意。 嗯,经歷过了十几年前那场《朋党论》事件之后,赵禎对欧阳修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了 “朕知卿本心为公,然则,有过当罚,此次省试中,判卷確有失当、过於偏颇之考官。” 赵禎略一停顿,吐出了包括梅挚在內的几个名字。 “贬黜出京,外放州县任职,以儆效尤,亦平物议。” “另外,朕方才听说有太学生在御街上辱骂欧阳学士之事,此事著由开封府查办,查实参与者一律逐出太学至於昨日叩闕的太学生,就不必追究了。” 这番处置,可谓精心平衡,既坚决维护了省试结果的权威,否定了重考的可能,保住了欧阳修和文风改革的大局;又通过惩罚几个“下手过重”的执行层考官,给了太学、给了贾昌朝等反对派一个交代,平息了部分怨气;同时,昨天闹事的太学生都放过,但今天还蹬鼻子上脸的则统统处置。 贾昌朝等人张了张嘴,终究无法再反驳。 官家已採纳了他们“处置不公”的部分意见,却彻底否决了其核心的“重考”要求,他们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 欧阳修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激官家对他过激之举的回护,又对那些因严格执行標准而遭贬的同事感到愧疚,更对朝中对革新的阻力之大有了更深体会。 他深深一揖:“臣,遵旨。” 赵禎疲惫地说道:“此事就此了结,殿试筹备照旧,於三月初五举行,不得延误。” 嘉祐贡举的风波算是暂息,但其实庙堂诸公都知道,眼下朝堂的人事之复杂、派系之纷繁,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自官家亲政以来之最保守派的贾昌朝等人,庆历新政派的富弼、韩琦等人,中立派的张方平等人,以及始终被官家按著不启用的宋庠等人,互相之间全都充满了矛盾。 接下来不同派系之间的博弈爭斗,只会围绕著各种事件愈演愈烈,而且不斗个你死我活,只留下一个贏家,是不可能结束的。 早朝又议了不少事情,譬如討论占城国进奉使蒲息陁该如何赏赐这个倒霉蛋到达太平州时,江岸崩塌,他携带的行李和大量贡品全都被沉入江中,嚇得不敢回国了。 总之,杂七杂八议论完,上午都快过半了。 赵禎回到禁中睡了个回笼觉,因为精力很差,所以睡得有些久,一醒来都已经到了中午,用午膳也没吃几口,就看著桌上並不丰盛的菜餚发怔。 今日朝会上,太学生叩闕风波虽暂息,但贾昌朝等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以及因为欧阳修不按他心意来带来的后续麻烦,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怠。 国事如乱麻,臣工各怀心思,还都是聪明人。 他这天下至尊,有时竟似那扯线傀儡,处处受制,难得清静。 赵禎挥退了左右,只留邓宣言在远处静候,自己则信步出了殿门,早春凉风拂面,略略吹散了些胸中鬱结。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天章阁附近。 “官家可是要召见哪位学士?”邓宣言悄步上前,低声询问。 赵禎脚步未停,只淡淡道:“去杨安国值房看看。” 杨安国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判国子监”,但在禁中另有当值之所,便於经筵侍讲。 此刻他正埋首於一堆经籍註疏之中,听得门外动静,抬头见是官家亲临,慌忙起身迎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 “臣不知官家驾临,有失远迎。” “罢了。”赵禎隨意摆摆手,自顾自地在房內一张圈椅上坐下,神情慵懒,“今日心里烦闷,想起杨卿此处或可得片刻清净。” 杨安国何等机敏,立刻心领神会。 他一边给官家点茶,一边躬身笑道:“官家日理万机,忧劳国事,实乃万民之福。然圣体亦需珍重,些许烦忧,不过如春日薄雾,阳光一照,自当散去。” 他这话语质朴,甚至带些粗浅比喻,却正搔到赵禎痒处。 赵禎哼了一声,並未接话,但紧绷的神色却肉眼可见地鬆弛了几分。 隨后,他接过对方奉上的热茶,却不喝,只望著氤氳的热气出神。 杨安国也不多言,只捡些朝野间无关痛痒的趣闻軼事,或是符合讖纬之说里预示祥瑞的各地奏报,慢声细语地閒聊著。 他的话没什么深度,更无甚创见,但贵在態度恳切,语气温吞,如同给猫顺毛一般,一点点抚平人心头的不顺。 过了会儿,赵禎忽然开口:“你对昨日之事怎么看?” 杨安国心中一喜,知道机会来了,面上却愈发恭谨:“官家洞见万里,臣不知道此事谁对谁错,不过从这省元人选来看,欧阳学士还是为国取材的。” “哦?”赵禎挑了挑眉,似乎提起些兴趣,“怎么说?” 赵禎身为官家,哪怕有宰执们分担,“日理万机”依旧不是虚言。 所以不到殿试那一步,不清楚这届考生都有谁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即便昨天礼部省试放榜,惹得太学生集体叩闕的事情闹得很大,但实际上礼部呈上来的名单,他压根一眼都没扫。 “是之前写《仲达论》的陆北顾。” “他便是此次省试的省元?”赵禎颇为惊讶。 “正是此子!” 杨安国语气顿时热烈起来,仿佛与有荣焉。 “官家,此子非但才思敏捷,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见识宏远,心性沉稳。臣观其文,有经天纬地之志,察其行,非轻浮狂悖之徒。年仅十八便高中省元,实乃天赐我大宋之栋樑才!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柱石!” 他偷眼覷了覷赵禎神色,见官家並未露出不耐,只是静静听著,便知火候已到,遂將思忖已久的建议和盘托出。 “官家,如此良材美玉,若按常例放任州县磨勘,未免可惜。臣斗胆进言,不若仿效真宗朝晏殊故事,殿试由陛下钦点,將其擢入馆阁,授一清要馆职,如秘阁校理、馆阁校勘之类,使其得以博览禁中藏书,亲近圣顏,聆听教诲。如此,既可令其才学得以深造,更能使其早日成为陛下肱骨,为君分忧,为国效力,岂不两全其美?” 赵禎闻言,目光落在杨安国脸上。 馆阁,乃储才之地,天子近臣之阶。 將一名新科省元在殿试后直接放入馆阁,无疑是一种超擢,更传递出非同寻常的圣眷。 赵禎自然明白杨安国此举有为国子监增光的私心,更有將陆北顾纳入其羽翼的意图,但此言確实也切中了赵禎的一点心思.经过今日朝爭,他愈发觉得朝中需要一些新鲜血液,需要一些真正有见识、能做事,而非只会党爭或空谈的年轻人才。 陆北顾的《仲达论》他印象深刻,其关於制度与人才的见解,远超同龄人,甚至许多朝臣亦不及,若真如杨安国所言,其人心性亦佳,倒確实是可造之材。 殿內静了片刻,只闻窗外春风掠过竹林的簌簌声。 赵禎並未立刻表態,缓缓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后,才似是而非地淡淡道:“朕知道了。” 杨安国心下稍定,知官家虽未明確应允,但已將此事记下,这便是成了七八分,他也不敢再聒噪。 喝完茶,赵禎放下茶杯站起身,似要离去。 而行至门口,他忽又停步,像是隨口一问:“此子师从何人?” 杨安国忙答道:“据臣所知,此前曾在国子监博士周敦颐处问学,周博士亦对其讚誉有加。” 他巧妙地將陆北顾与周敦颐绑得更紧些,既抬高了陆北顾,又暗示了国子监的“教导之功”。 赵禎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邓宣言无声地跟上。 杨安国送至值房门外,躬身行礼,直到官家远去,才直起身。 走在狭窄的宫廊下,赵禎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对著天章阁笑骂道。 “老蠢物。” 邓宣言有些摸不著头脑,只得站著赔笑。 “朕记得上次皇城司查过,这陆北顾师从宋庠,宋庠每日除了上朝、读书,便是教导此子,周敦颐没怎么教他,朕没记错吧?” “陛下圣明。”邓宣言连忙答道。 “哼哼。” 赵禎的心头舒服了不少,比起那些居心叵测的聪明人,杨安国的那点一望可知的小心思,除了逗他笑,根本就起不到半点哄骗他的作用。 至於这种“让官家不费脑子就自觉高明”的举动,是杨安国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陆北顾”这个名字,还是在赵禎的脑海里再次留下了印象。 (本章完) 第324章 官家很重视的问题【七千字大章求月 第324章 官家很重视的问题【七千字大章求月票!】 这日上午,陆北顾前往皇宫东南角的界身巷。 界身巷与繁华的潘楼街、马行街相邻,却又自成一格,是开封城真正的金融中心。 他之所以要去这里,是为了把那块刻著“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的金牌给保管起来。 如此沉重的一块金牌,陆北顾不可能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但是若是放在国子监的院落里,一旦丟失,那真就是白丟了.这时代又没有监控,而且知道他得到了这块金牌的人可不少。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他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將其保管起来。 而在经济发达的大宋,有这种类似需求的人自然也不少,所以早就衍生出了提供相关服务的所在。 名为“柜坊”的机构就是专门干保管行业的,每年收取相当比例的保管费,许多富商巨贾、高官权贵都会將不方便自己储存的物品放到这里来。 陆北顾雇了一辆马车来到这里,快到地方的时候,发现这附近街上的车马果然装饰普遍更为考究,而往来之人亦带著与金钱打交道的精明之色。 马车拐入界身巷的巷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说是“巷”,但跟那些小巷弄完全是两码事,巷路宽阔,足可容数辆马车並行。 而两侧屋宇更是雄壮,皆是以巨木青石砌就,高门广厦,门面开阔至极,黑漆大门上鋥亮的铜环大如碗口,门前往往蹲踞著威风凛凛的石貔貅。 屋檐下,则是悬掛著书写各家字號的小旗,字跡遒劲。 虽人来人往,业务繁忙,却並无市井闹市的嘈杂叫卖,唯有尚且比较原始的算盘里珠子的急促噼啪声,压低声音的谨慎交谈声,以及金银铜钱或票据文书递送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史料上记载的“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果然並非虚言。 下了马车后,陆北顾定了定神,选择了一家他事先打听好的柜坊走了进去。 此柜坊名为“信实库”,是开封最著名的柜坊之一,迄今为止成立已有六十八年,从未听过丟失或吞没过任何一件物品。 对於柜坊来讲,他们比客户更重视所保管物品的安全。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其一,柜坊这种保管行业高度依赖信誉而生存,其客户群体范围不大且注重隱私,一旦出现丑闻,是不可能再开得下去的;其二,在“信实库”这种老牌柜坊里储存的物品价值总和何其之大?每年光是收保管费就稳赚不赔了,所以从利益上来讲,柜坊没有任何动机去故意窃取所保管的物品。 “信实库”內厅堂极高极阔,光线明亮,巨大的柜檯以整块厚重的檀木打造,打磨得光可鑑人,其后站著十余位身著统一青衣、头戴方巾的管事和伙计。 还没等他踏进门槛,便有伙计主动迎了上来,拱手道:“敢问郎君来此为何?” 陆北顾略微还礼,声音平静:“有一物件,欲寄放於贵库,立据存取,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本库专营此道,最是稳妥,请这边雅间敘话。” 旁边的中年管事接过话来,说道。 管事见陆北顾身穿价格不菲的丝绵袍且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物,便乾脆將他引他进入一侧用精美屏风半隔出的静室,有小廝立刻奉上香茶。 陆北顾还是比较谨慎的,没喝茶,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方以软布包裹的金牌,解开后置於铺著深色布的桌面上。 霎时间,灯下金光流溢,夺人眼目。 而“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省元”一行刻字,更是昭示著它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中年管事眼中闪过一抹瞭然,態度瞬间更为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殷勤:“原来是今科省元陆郎君当面!失敬失敬!此等荣耀之物,敝库定当以高规例妥善保管,陆郎君且放心,万无一失。” 陆北顾问道:“不知每年保管费用几何?” 中年管事这边小心拿起金牌,先行验看成色与重量,口中答道:“保管费用按敝库章程,此等贵重品寄存,需按年收取然郎君乃今科省元,文曲星下凡,我代敝库聊表敬意,这第一年的保管费便免了,只望郎君飞黄腾达后,有需要保管的物品,多来光顾敝库便是。” 陆北顾心知这是柜坊的结交投资之举,亦不推辞,微笑頷首:“如此,便多谢管事了。” “陆郎君客气。” 管事笑容更盛,迅速取来两份印製精美的文书:“请陆郎君过目,此乃寄存契书,上书物件名称、品相、重量、寄存日期、资费约定。然后还请陆郎君设定一密记,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画押,日后凭此作为提取凭证式样,方可提取。” 陆北顾看了看,上面除了已经填好的序號之外都是空白的,显然是固定的模板,他继续閒聊似的问道:“我听友人说,通常需要有专门的大师鑑定后,这些文字你们才填上去?” “是。”管事答道,“在下见过的好东西不少,也算是有些眼力.此金牌乃官铸足金,成色极佳,分量沉手,假不了,鑑定的话一会儿便好了,就在此地,不需多等。” 陆北顾点点头,最后问道:“若是丟失又当如何?” “陆郎君可能有所不知,我们信实库自创立以来六十八年间,从未丟过任何一件所保存物品。” 管事笑道:“不过陆郎君初次来此,有疑虑很正常,若是实在担忧丟失,可额外签份包赔契书,费用为物品总估价百分之一,再加上自付契税,可以是经三司衙门公证的『赤契』,也可以是陆郎君自行找牙行来公证的『白契』,若有丟失,凭此契书可得全额赔付。” 契书这种事情,陆北顾在合江县得知那间铺子转让的消息时,便了解了是怎么回事根据大宋律法,商业交易是可以由第三方收契税进行公证的,如果是官府公证,那就叫“赤契”,契税多但公证效力比较足;如果是牙行给公证,那就叫“白契”,契税少但是公证效力不足。 “没想到三司衙门还有这创收项目呢。” 陆北顾心里嘀咕了一句,不过要是去三司衙门做个公证,他肯定是更放心的,甚至比去开封府衙门都放心。 “好,那便额外签份赤契吧。” 谈好之后,柜坊里面负责物品鑑定的师傅就过来了,金牌这玩意又不是古董字画,很好鑑定,几乎刚过手就確认了,隨后又过秤秤了重量,与陆北顾事先秤的完全相同。 確认了保管物品没问题后,管事带著他坐马车去不远处的三司衙门办“赤契”。 那里有专门的小吏负责这项业务,开封城里绝大多数的金融机构都更相信三司衙门,而非开封府衙门。 签订“赤契”的过程几乎就是流水线作业,验证了物品以及契书內容后,陆北顾交了七百五十文的契税,获得了一份盖著红色大印的契书。 回到柜坊,陆北顾又把这份包赔契书应当缴纳的包赔钱给了柜坊。 確实有点肉疼,但这样他比较安心一些。 隨后,双方正式开始签一式两份的保管文书。 至於密记,陆北顾没选择留文字,而是执笔画了两个相同的押。 《萍洲可谈》云:“押字自唐以来方有之,盖亦署名之类,但草书不甚谨,故或谓之草字”,欧阳修言“俗以草书为押字”,在这个时代,画押就是用草书给自己弄个独特且难以模仿的籤押符號,主要是用来特殊识別的。 当然,如果是识字较少或乾脆不识字的人,通常会刻个“押印”或者以手指按押来代替执笔画押。 流程都走完了,管事取出一个特製的木盒,內衬柔软绢帛,將金牌小心放入,贴上封条,又请陆北顾在封条接缝处签名以做未私自拆开的记號。 接著,他將其中一份文书交给陆北顾。 “陆郎君,文书请妥善收好,凭此文书与密记,隨时可来提取.此物將存入专门的保管场所,日夜有人看守,绝无闪失。” “那若是文书不慎丟失该如何?”陆北顾隨口问道。 “凭陆郎君本人的户贴和密记亦可来取,当然,主要是密记,这个万万不可示於旁人。” 陆北顾点点头,把文书和契书都仔细收好,心中顿觉一松,携金过市的无形压力仿佛也隨之卸下。 这笔钱,他初步打算是留著以后购置宅地用。 不过因为他现在也不確定自己是否会在开封长久居住,再加上日常用度也不什么钱,所以他还不打算把这块很有纪念意义的金牌换成铜钱。 总之,等以后用钱的时候再来取回金牌就是了。 他起身告辞,管事亲自送至门口,恭维道:“陆郎君慢走,预祝陆郎君殿试再创佳绩,独占鰲头!” “承蒙吉言。” 走出信实库,界身巷中依旧是一片森然而繁忙的景象。 陆北顾回头望了一眼那高悬的匾额,心中感慨大宋的商品经济確实发达,尤其是开封,自有一套高效而复杂的商业规则在运行,维繫著巨量財富的流转。 如今,身外之物已安顿妥当,他便到乾明寺附近租了辆驴车前往宋庠府邸。 来的时候雇马车是为了体面点,免得让人小覷,继而起了矇骗之心,而日常交通,肯定就是能省点是点了。 不过说实话,陆北顾其实很享受坐在驴车上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驾驶一台狂野的肌肉车,敞著蓬在乡间小路上顛簸狂飆一般,充满了速度与激情。 当然,这种特殊的乘坐体验也跟驴车车夫普遍比较赶时间有重要关係。 很快他就来到了宋庠的府邸,此时距离未时初刻尚有一段时间,他就没进坊里,而是在吴起庙附近的饮子铺喝了杯待了会儿,磨蹭时间。 你问开封为什么会有吴起庙? 这当然是因为开封或者说汴梁,便是在古大梁城的基础上建设起来的,而大梁是春秋时期魏国的首都,魏国因吴起强盛一时,故而祭祀吴起的传统便流传了下来。 陆北顾捧著一盏暖热的香饮子,目光隨意扫过铺內坐著的人。 此处既非闹市,又非正午时分,来此的客人多半不是为了解渴,而是空暇时间较多来打发时间的。 起初,铺內只有碗盏轻碰和啜饮的细微声响。 不多时,邻座两位头戴巾幘的老者交谈声渐起,打破了寧静。 他们所议之事,很快吸引了陆北顾的注意。 “.听说了吗?夏国的使者旧的还没走,新的一批又到了。” 一位蓄著白短须的老者压低了些声音,但语气里的不满却压不住。 他对面那位面色红润的老者哼了一声,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如何不知?还不是为著麟州那边屈野河西的地界闹腾!没完没了!” “可不正是!”短须老者將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轻微声响,“那些党项人,贪得无厌!当年李元昊称臣,本就是畏我兵威,暂敛爪牙。如今才安稳几天?又故態復萌,竟敢派使来我东京抗议?说我们越界?真正是恶人先告状!” “我朝就是太过仁厚!听闻那边的情形著实气人,夏国人如今在屈野河西,都快把地种到麟州城下了!白日驱我百姓,夜间过河劫掠,视我边军如无物!这成何体统?” 旁边一人也被话题吸引,插嘴道:“两位老丈说的在理,我虽不懂军国大事,但也听来往的商客说,那边陲之地,咱们的官儿好像有点软弱?竟下令不准咱们的人过河西去,反倒让夏国人越发张狂。” 他语气里带著市井小民对边事最直观的感受——憋屈。 短须老者闻言,长嘆一声,声音里带著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唉!岂止是软弱?简直是畏敌如虎!听说如今的麟州知州武戡,生怕惹事,只求任內平安,岁满升迁。下头堡寨的官儿也一样,巴不得百姓都不过去,免得生出事端来惊扰了他们。这般下去,疆土日削月割,何以面对祖宗?” “朝廷自有考量吧?或许或许是不欲再启边衅,劳民伤財?” “考量?便是考量太多,才让夏国小丑跳梁!” 短须老者情绪有些激动,“庞籍庞经略倒是上奏,请求禁绝互市,逼夏国人就范,可结果呢?不过是禁了陕西四路的私市,榷场不禁有什么用?那边界不还是悬而未决?如今人家使者倒打一耙,直接闹到开封来了!我朝顏面何存?”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陆北顾耳中。 他慢慢啜饮著手中已微温的饮子,这些市井议论,明显是因为大宋的退缩和夏国的进逼,从而让百姓感到愤懣。 陆北顾放下盏,掏出几文铜钱置於桌上。 时候差不多了,该去宋府了。 依旧是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门房见是他,无需通传便恭敬引他入內。 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书房轩窗敞开著,隱约可见宋庠的身影正伏案阅览文书。 “学生陆北顾,拜见先生。” 陆北顾於门外廊下站定,躬身行礼,开口提醒道。 宋庠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示意他进来。 进门之后,宋庠今日並未如往常般让陆北顾即刻入座论学,而是招了招手,神色略显凝重:“你先看看这个。” 宋庠手边摊开著一份最新的邸报,但此刻他推向陆北顾的,却是另一份质地更显精良、带有明显官牒格式的文报,边角处已有硃笔圈画的痕跡。 陆北顾心下微凛,依言上前,双手接过。 目光扫过纸面,这是一份类似“內参”的,发给中书省的文书,上面写的就是最近麟州屈野河河西的两国纠纷,详细溯源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夏国旧使亦滯留未去,新一批使者已至东京,所为者,便是麟州屈野河以西地界之爭,官家对此事.” 宋庠微微停顿,指尖在案上重重一点:“极为重视。” 听到这话,陆北顾也重视了起来。 毕竟,官家很重视的时事问题,就意味著殿试很有可能考。 如果提前研究明白,那很有可能取得其他人都没有的优势。 这时,宋庠示意陆北顾先细看其中关於麟州歷史沿革与边界纠纷缘由的追述部分。 麟州和府州,是大宋在“几”字型的河套地区仅有的两个黄河以西的军事重镇,分別承担著对夏国和对辽国的军事防御任务。 庆历年间第一次宋夏战爭结束,李元昊归顺称臣,当时的麟州知州张继勛奉詔確定正式的两国边界,但找不到相关的档案文书,於是询问麟州本地人都巡检王吉及当地父老,得到的说法是在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未叛变时,麟州辖境西面到俄枝、盘堆及寧西槵,距离屈野河都有一百多里,而西南则是到双烽桥、杏子平、弥勒、长干、盐院等地,距离屈野河都有七十多里。 咸平五年李继迁围攻麟州,攻陷了浊轮、军马等寨堡,大中祥符二年才设置了横阳、神堂、银城三寨,都在屈野河东岸,又让寨將与边境部族酋长划分边界,当时划分是横阳寨西到旧俄枝寨四十里;麟州城西到大横水六十里,西南到浪爽平五十里;神堂寨西到伺候槵三十五里,西南到赤犍谷掌四十里,再往南到野狸坞三十里;银城寨西到榆平岭四十里,西南到清水谷掌五十里,再往南到洪崖坞四十里,再往南到道光谷、中岭上六十里。 “所以,在太宗朝和真宗朝,屈野河西岸的土地,虽然名义上归大宋的麟州管辖,但实际上是由当地部落酋长统治的.” 陆北顾微微蹙眉。 宋夏边境的那些酋长,无论是横山豪酋,还是河西土酋,全都是墙头草,哪边强大,他们便依附於哪边,没有任何忠诚可言。 接下来的事情要怎么发展,他几乎都能猜到了。 果然,到了天圣初年,屈野河西岸的部落大多投靠了党项人,再加上麟州官员为了屈野河西岸的职分田闹得很厉害,河东路转运使司乾脆就上奏將屈野河西的土地一律划为禁地,官府和私人都不准耕种,大宋百姓有偷偷去耕种的,已经投靠了党项人的部落民就抢走他们的牛,还说“你们宋朝的官员都不敢耕种,你为什么来这里?”,於是屈野河西岸的土地就成了荒地,但名义上拥有这些土地的百姓仍然要每年纳税无法免除,在麟州当地被称为“草头税”。 再往后,李元昊正式立国称帝,第一次宋夏战爭开始,党项人开始在道光谷、洪崖坞之间设立木柵建了三十多个小寨堡,守军耕种寨堡旁边的田地,但等到庆历和议之后,其实夏国侵占的屈野河西岸也仅仅十多里而已,还不是大问题。 於是当时麟州知州张继勛的建议是“现在如果把河西定为禁地,反而更助长党项人的贪心,会进一步进逼河西土地,耕种放牧,甚至兴建寨堡,逼近麟州城,对我们不利。如果用咸平五年以前的边界,又太远难以守卫,所以请求以大中祥符二年所立的边界为准。” 但当时因为大宋刚重新订了盟约,不想与夏国明確划分边界,而张继勛后来也因划界问题的“自作主张”而被免职,继任的知州从此不敢多事,於是禁止所有官吏百姓过河西,敢於冒著与夏国斥候遭遇风险去河西巡逻的边將也被弹劾,从此宋军不敢过河,而各堡寨的官员也乐得不生事,这样短时间內敌人就不会越境,他们就能安然任职期满升官,所以禁令执行得特別严厉。 而党项人起初还观望不敢妄动,几年之后,熟悉了麟州官吏的不作为,就肆意在屈野河西岸开垦耕种,现在甚至公然指著屈野河中心为界,在冬天结冰之后,党项骑兵还会过河到东面抢劫財物牲畜,宋兵出城他们就跑,而过了屈野河,碍于禁令,宋兵就不敢追了。 於是,屈野河划界问题终於酿成大祸,现在的局面果然如张继勛所料,整个麟州的防御体系,都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愈发动摇了起来。 见陆北顾看完了,宋庠开口说道。 “疆土日蹙,边民受辱,边吏苟且,强邻囂张至此!朝廷每年耗费巨万粮餉养兵戍边,非但不能拓土保民,反使前线將士束手,坐视田土沦丧。如今更闹到殿前,成何体统!” 宋庠的语气中透出难以掩饰的慍怒:“并州通判司马光建议经略使庞籍奏请禁绝互市以施压,朝廷虽下詔禁陕西四路私市,然榷场未绝,其效恐微。夏使此番前来,气焰囂张,绝非轻易肯退让之辈,官家为此连日召集两府大臣密议,却仍未得善策。” “你对此事有何看法?不必拘泥於策论格式,只说说,若置身其间,当作何想?朝廷当下,是应力持强硬,迫夏人退让,甚至不惜重启边衅;还是当以安抚为上,暂息纷爭,徐图后举?” 陆北顾又看了看中书省的內部文书,上面已经援引了枢密院的对於麟州宋军兵力和当面夏州夏军兵力的详细情报,说道。 “麟州我军本就兵少,加之长期士气低落,未经大规模整训,恐怕难以与同等数量的夏军野战,而如果想要以多打少取得战果,就必须要渡过屈野河到河西拔掉几个据点,一旦据点內的夏军能坚守待援,就有被反包围的风险。” “至於围点打援.我军应该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况且夏军多骑兵,屈野河西岸丘陵虽然不少,但缺乏布设口袋阵的谷地,即便能打援,也做不到围歼,只是击溃的话就没意义了。总体而言,主动放弃麟州诸多坚固的城寨去集中兵力渡河野战,弊远大於利。” “喔?你对兵事,倒是颇有几分见解。” 宋庠挺惊奇的,因为在此之前,陆北顾其实没在他面前显露出对於军事方面的天赋。 而宋庠现在对於军事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关於夏国的军事问题,其实特別关心。 原因也简单,一方面,是官家重视这个事情,另一方面,是宋庠觉得现在的枢密使贾昌朝,可能因为这个事情栽跟头。 曾经两度出任枢密使的宋庠很清楚,按照惯例,一旦边境打了败仗,尤其是大败仗,中枢肯定要有背锅的。 毕竟,总不能是官家的责任吧? 而一旦贾昌朝下去了,按照宋庠对官家的了解,是不可能把同为枢密使但排名在贾昌朝后面的韩琦给提到枢密院一把手的,因为这会导致两府彻底脱离官家的掌控。 官家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一点,所以贾昌朝要是因为边境问题倒台,那么赋閒了这么久的他大概率会第三次出任枢密使,对於宋庠这种久歷宦海沉浮的人来讲,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 而別管陆北顾说的对不对,不同的思路,总是能给宋庠带来启发的。 “你接著说。” “学生倒是觉得,庞经略『避而不战』的策略是对的。” 陆北顾指著文书说道:“庞经略不是不知兵的人,学生听说其数任边帅,在知延州时,指挥狄青、周美等將领击退过夏军进犯,而庞经略始终坚持夏军进犯就收兵回河东,这里面有很现实的道理。” 这里没看到地图,陆北顾乾脆找了张纸,把黄河、屈野河大概画了出来,然后又用圆圈把麟州、夏州的位置標了出来。 “先生且看。” 陆北顾拿他很粗糙的地图给宋庠纸上谈兵。 “在东线,夏国只有夏州这一个可靠的据点,本身同样受限於耕地而无法大量驻军,而夏州与夏国国都兴庆府之间是茫茫数百里沙漠,所以夏军如果只发夏州的兵马,是不可能取得绝对优势的,而发大兵来攻就必须从兴庆府出兵,可即便凑出三到五万战兵,补给也要由五到十万民夫千里转运,无法持久。” “所以从军事角度上来讲,我军在麟州的驻军受限於耕地,虽然数量不多,但隨时能获得府州驻军的支援,属於內线作战当然,这个內线优势也是有限的,因为我军在黄河以西只有这两个州能相互支援,如果从河东调集兵马粮草,则转运困难,与外线无异。”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坚守,我军在兵马调度的速度以及粮草的消耗上,是绝对比夏军占优势的。” 宋庠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而从政治角度上来讲,急的是夏国,不是我大宋。” 陆北顾说道:“之所以屈野河划界问题被闹得这么大,夏国主动挑事是主要原因,但夏国为何要冒著撕毁庆历和议的风险做此举动?学生以为是因为通过宫变上台实际掌权的国相没藏讹庞,需要通过一场大胜来转移夏国內部对他的不满,来压服其他人。” (本章完) 第325章 《春日怀乡》【六千字大章求月票! 第325章 《春日怀乡》【六千字大章求月票!】 “你说的不错。” 宋庠微微頷首,说道:“没藏讹庞弒杀旧主、扶立幼帝,其位虽显,其基未稳。夏国宗室、部族首领中心怀异志者恐不在少数,而其对外挑起事端,若能以强势姿態从我朝攫取土地利益,便可藉此宣扬其武功,巩固权位;即便不能,將边境紧张之责推諉於我朝『侵界』、『霸道』,亦能煽动国內同仇敌愾之气,转移对其篡权之事的不满。” “故此,第二批夏使此番前来,名为爭地,实为讹诈,意在试探我朝底线。” 陆北顾继续道:“学生以为,朝廷当下策略,首在识破其诈,稳住阵脚。庞经略避战非怯战,实为不欲墮入其彀中,我朝固然需展现坚守疆土之决心,但更应著眼於挫败其图谋。” 说白了,就是要儘量避免在敌方选择的时机、地点,以敌方期望的方式进行一场规模与代价皆不可控的衝突。 宋庠手指轻叩桌面,沉吟道:“依你之见,朝廷当如何应对夏使的囂张气焰与边境的蚕食之举?总不能一味避让,任其得寸进尺。” “自然不是。”陆北顾应道,“军事上,当如庞经略所行,严令各堡寨加强戒备,提高巡防频次与范围,虽暂不越河大规模清剿,但对夏军小股过境抢掠之行,须予以打击,彰显我守土之志。而出城行动务求迅捷,不管是否成功都不恋战,迅速回城,此举既可小惩大诫,挫其锋芒,又不至於引发大军对决。” “外交上,对夏使,宜採取『拖』字诀。可与之反覆辩驳疆界歷史沿革,引经据典,据理力爭,但始终不关闭谈判之门。同时,可暗示若夏国一意孤行,破坏和议,我朝將考虑进一步缩减榷场规模乃至暂时关闭,並加强沿边军事部署,夏国颇赖与我朝互市,此为其软肋。关键在於,要让没藏讹庞意识到,他的冒险行为不仅难以轻易获利,反而可能付出实打实的代价,且无法让其在夏国国內庙堂中取得更大优势。” “此外。”陆北顾略一思索,补充道,“或可尝试『以夷制夷』之策。学生听闻河西、横山一带,並非所有部族皆真心归附西夏,尤其是一些受党项人不断蚕食的部族。朝廷可否密遣使者,或通过可靠商队,暗中联络这些部族,许以金帛、官职,令其在夏国后方製造些麻烦,亦可分散没藏讹庞的精力。” 宋庠听罢,抚须良久,方才缓缓道:“避实击虚,固本待时,间扰其內,以互市制之.此番见解虽尚有不足,然於大局判断、利害剖析,確有可取之处,尤其对没藏讹庞意图的揣摩,颇合情理。看来你於经史之外,对边事夷情亦是用心了。” “先生谬讚。” 陆北顾好奇问道:“那现在枢密院是个什么对策?” “韩琦主守,贾昌朝主攻。” 见陆北顾闻言愕然,宋庠解释道:“韩琦与范仲淹以对夏战事起家,非是不知兵之人,故而与庞籍在此事上態度一致。然贾昌朝虽有协助征討贝州王则叛乱之功,却从未亲身主持过边事一方面其人对边事知之不多,颇有轻视夏军之意;另一方面既然已经以身入局,身在庙堂中枢,便不得不与文彦博、富弼、韩琦意见相悖。” 宋庠剖析的透彻,陆北顾听了这话就明白了过来。 贾昌朝虽然是枢相,但是他的重要盟友陈执中致仕之后,他在中枢里就变成了劣势方,正是因为劣势,所以才更需要不断主动出击。 而他也是靠六塔河案里与文彦博、富弼態度对立而回来的,所以他自己也想在屈野河划界这件事情上故技重施一次。 否则的话,让文彦博、富弼从六塔河案的巨大失败里缓过劲儿来,贾昌朝没好日子过。 毕竟,双方从这件事情以后,就已经算是正式撕破脸了。 而对於目前尚未入局的宋庠来说,双方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乐见其成。 因为宋庠跟双方的关係其实都不好,或者说,作为天圣二年小圈子的带头大哥,宋庠代表的本来就是一股独立的庙堂派系,如果叶清臣和郑戩还活著,他们的势力不亚於天圣五年的文彦博、王尧臣、韩琦、包拯这群人。 不过宋庠在中枢也不是没有盟友,刚刚进政事堂的曾公亮就是他的同年,且受到过宋庠的荐举,从前关係非常密切只是宋庠罢相之后的这几年,关係就没那么近了而已。 正如那句话所言,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庙堂里更是如此,一切关係都是隨著地位变化而变化的。 但只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宋庠第三次拜相亦或是第三次担任枢密使,那么双方的关係,自然就会又亲密无间起来了。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这次事件,两府相公里有人倒台。 “可贾昌朝难道不知道我军在东线与夏军大规模野战,几乎就没什么胜算吗?” 对於枢密院內部的分歧,陆北顾依旧颇为疑惑。 他当然不认为能够位至枢密使的贾昌朝是蠢人,毕竟就算他这个枢密使不明白这仗能不能打,下面的专业人士还不明白吗? 所以主攻的方案既然能够被提出,那就一定有其可行性,陆北顾只能认为这里还有他不知道的信息。 “有些消息是不会出现在中书省文书上面的。” 指著文书,宋庠道出了其中隱情:“正月的时候夏军大约万余骑就自兴庆府出发,由横山一路东行至屈野河,目前在屈野河西岸逡巡,枢密院得到的谍报是这支骑兵的粮草最多能坚持到四月,而贾昌朝所谓的主攻方案,盯上的是银城寨以南、屈野河以东的一块地方.此地靠近麟州一侧道路险狭、杉柏丛生,有大量的丘陵,而一片平坦肥沃的耕地被包围在其中,还有屈野河的水源灌溉,適宜种粟麦,故而党项人看起来是捨不得放弃的,建立了几个小型的寨堡在外围负责守卫。” 果然,要是没有较大把握,贾昌朝就是再不知兵,也不可能选择主动出去野战送人头的。 “所以意思是贾昌朝打算等夏军骑兵主力撤退以后,派兵把东岸被侵占的地方收復回来,然后便成了他的功劳?从而让他坐稳枢密使,甚至更进一步?” “正是如此,那你再猜猜韩琦为何主守?” 宋庠这时的表现反倒是很轻鬆,问完后他靠在椅背上笑而不语。 陆北顾蹙紧了眉头,如果真是白捡便宜,韩琦为何还会主守?即便韩琦吃过好水川的亏,也不至於如此畏敌如虎.这里面难道有诈? “莫非这个情报可能是夏军故意露的破绽,此地亦是诱饵,其意图是假意撤军隨后隱藏在屈野河西岸,等我军出城去收復银城寨以南、屈野河以东这片地方的时候,再渡河野战?” “不错,韩琦主守便是这个顾虑。” 宋庠见陆北顾反应如此之快,也觉得颇为欣慰,他实在是不愿意跟太蠢的人打交道。 “贾昌朝此举就是在赌,跟赌六塔河会溃堤一样,去赌他能收復这片屈野河东岸被党项人所侵占的土地.不过退路倒是也找好了,他建议从黄河东岸调度大军过河,而不用麟州本地兵马,如此即便夏军有埋伏,大军也可以从容撤回麟州城,与麟州守军共同坚守。” 陆北顾详细问道:“不知此地距离银城寨多远?距离麟州城又有多远? “距离银城寨六十里,距离麟州城百余里。” 听了这个数字,陆北顾的血压已经有点升高了。 “那就怕撤不回来。” 宋军孤军冒进被夏军包围,然后援军在坚城里观望的事情,发生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为宋军的野战能力实在不足,负责守城的往往战斗力更差,所以哪怕两军相隔仅仅数十里,只要被阻援就解不了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出城的友军被围歼。 “所以贾昌朝的意思,是要等到黄河和屈野河等河流不再冰封且凌汛结束之后再用兵,如此一来,屈野河河水暴涨,夏军万余骑兵难以轻易快速渡河,收復东岸失地的把握就更大了。” 能做到两府相公的,確实没一个蠢人。 贾昌朝此举虽然冒风险,但这个方案的风险看起来貌似也確实可控,很容易为他捞到一份极有分量的政治资本,怪不得会如此力主进攻。 “那官家的看法呢?” “官家没有看法。” 宋庠似有深意地说道:“便是殿试答题时,你也要牢牢记住一点,对於官家来讲,改革亦或保守、主战亦或主和、主攻亦或主守,从来都只是手段,官家对於这些事情没有看法,也不可能有看法,如何决断不过是隨时势而变,所用存乎一心罢了。” 宋庠的话,如同拨云见日,让陆北顾对庙堂之上的博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官家超然其上,俯瞰著臣子们因政见、派系、利益而分化,这种分化与制衡,本身就是帝王心术的体现。 贾昌朝的“主攻”与韩琦的“主守”,或许在官家眼中,並非单纯的对错之爭,而是两种可供选择的策略,甚至可能是用来互相牵制、避免一方独大的砝码。 至於战役上的成败,一城一地的得失说的难听点,从李继迁到李元昊,大宋打了多少次败仗?折损了多少兵马?丟了多少城池寨堡了? 所以,还差屈野河东岸的这么一块土地,亦或是派出去的上万大军吗? 先不说打仗这种事情都是有贏有输的,这次不见得就贏不了,就算真输了,官家也不是输不起。 因此,这件事情,影响最终决定的根本因素,依旧不是军事,而是政治。 “学生受教。”陆北顾真心实意地说道。 这番点拨,对於即將踏入仕途的他来讲,其价值远胜於单纯分析边事。 宋庠微微頷首,似乎对陆北顾的悟性颇为满意,他转而问道:“若以你之见,拋开朝中纷爭,单论边事,此刻是静观其变、加固城防为佳,还是行险一搏、收復东岸失地更宜?” 陆北顾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先生,学生仍以为,静观其变,以静制动方为上策。贾枢相之策看似巧妙,实则將主动权拱手让於夏军.我军动向,需待夏军粮尽退兵、又需待河流解冻,处处受制於天时与敌情,变数太大。” “而夏军若真设伏,必有应对水涨之策,或於上游筑坝拦水,或备有皮筏渡具,不可不防。再者,大军远从黄河以东调遣,劳师动眾,耗费钱粮,若最终仅是『收復』一片本就爭议之地,却未能予敌重创,於大局並无多少裨益,反可能刺激夏国后续更大规模的报復,正中没藏讹庞下怀。” 宋庠听罢,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庙算多者胜。” 他话中之意,显然是认可了陆北顾看到的军事上的风险,但对於贾昌朝而言,赌的更是政治上的“势”,一旦成功,所带来的政治收益足以覆盖军事上的风险。 而宋庠自己,则乐於坐观局势发展.至於改变枢密院的决策?现在宋庠不在其位,自然是不能谋其政的。 这时,一名老僕轻步走入书房,低声稟报:“相公,曾相府上送来拜帖,邀您明日过府一敘。” 宋庠眼中闪过一丝瞭然,接过拜帖看了看,对陆北顾道:“好了,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切勿外传边事重大,自有朝廷庙謨运筹。你当下首要之务,仍是潜心备考,不过殿试策论若真有涉及此事,你也要有准备,今日回去之后把想法写出来,明日再来批改吧。” “是,学生明白。” 陆北顾知道今日的教学已经结束,恭敬行礼后,退出了书房。 对他来讲,最重要的事情,依旧是下个月即將来到的殿试。 而已经尝过了提前精准押题甜头的陆北顾,对於“屈野河划界问题”这道题,也是打算好好地提前准备一番。 离开宋府,天还没黑。 陆北顾今晚要参加蜀地同乡的聚会,有好些此次没能考过礼部省试的同乡,聚会之后便要踏上返乡的路途。 经此一別,再次相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故而能出席的人,都会儘量出席。 同时,这也是一次交流感情,结交人脉的好机会。 毕竟虽然同为蜀地同乡,但四川可太大了,在四川的时候大概率互相都不认识,只是来到了东京开封之后,才因为籍贯抱团取暖。 而此时开封的早春已透出些许暖意,柳梢萌新绿,冰澌融泄。 暮鼓初响,陆北顾雇的驴车便停到了东榆林巷的一家酒楼前。 但见酒肆门前梔子灯初上,墨书“蜀”字在暮色中温润可亲,檐下悬掛的慈竹新叶在晚风里轻摇。 这是一家在开封很有名的专门做蜀地菜餚的酒楼,常有客居东京的蜀人来此回忆家乡味道。 店傢伙计显然早得了吩咐,见他近前,立刻躬身引路,一口成都话:“官人楼上请。” 二楼临窗的雅间“锦江阁”內,暖意混著熟悉的饮食香气扑面而来。 银骨炭在精致的铜兽盆里烧得正旺,“嗶剥”轻响。 今天请客的苏洵裹著一件深色鹤氅,作为年纪最长者坐在主位,面容被炭火映得微红。 苏軾、苏辙兄弟分坐两侧,苏軾身上比旁人多覆了条厚毯,脸色虽仍欠血润,精神却显明健。 陆北顾拱手与眾人见礼。 “是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没到时候呢。” 苏洵含笑摆手:“不过今日老夫做东,你这省元郎就多喝两杯吧!” 目光所及,皆是熟面孔,程建用正忙著將一碟碟茶果重新摆置,崔文璟与杨尧咨头凑在一处,低声核对著写满菜名的笺纸,同时在不停地试菜。 而其他相熟的蜀地士子则在一旁温烫酒水、点茶。 长案之上,琳琅满目,插酥、水晶皂儿、香药果子等精巧茶食已经摆上了。 尤为令人瞩目的是当中一口三足铜鼎,正咕嘟冒著热气,鼎內是以茱萸、姜、蒜、蒟酱等辛香料熬煮的汤底,旁边青瓷盘中盛著薄如蝉翼的鱼鱠、新鲜的冬笋、菘菜等物,显是准备隨时涮食。 在宋代已有类似火锅的吃法,称“拨霞供”或“生爨”,不过还是跟现代的涮火锅不太相同就是了。 苏軾这时候却拱火道:“陆贤弟再不来,这蒟酱调的肉都要被杨兄偷吃完了。” 杨尧咨立即叫屈:“莫要冤枉人,我这是在试咸淡!” 眾人笑闹间,又过了些时候,这届他们这些相熟的蜀地士子,人便都到齐了。 酒过三巡,眾人说起趣事。 杨尧斟满一圈郫筒酒,讲了讲太学生叩闕后发生的事情。 而苏軾则是不无骄傲地说:“我蜀地人杰,文脉绵长,便是不黜落太学体,我等也未必名次会低。” 苏洵微微蹙眉,將手边一个铜手炉递过去:“少说些话,养足精神要紧。” 他转而看向陆北顾,神色欣慰道:“北顾此番扬名,非仅一己之荣,亦令乡梓增光。昔日文翁化蜀,教化大兴於西陲;今朝吾辈匯聚京师,亦当互相砥礪,共扶斯文。” 酒过数巡,身上渐暖,乡情愈浓。 程建用忽以箸击盏,起了个调:“九天开出一成都——” 苏軾立即朗声接道:“万户千门入画图!” 在座多是文士,岂能不知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句? 当下便有人跟著吟诵:“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声调由缓至急,由低至高,待到“锦水东流绕锦城,星桥北掛象天星”一句时,已是满座齐声,洪亮乡音穿透窗纸。 几个年轻人微颤,从来没离开过家乡的他们,眼圈已不自禁地红了。 而这时程建用起鬨道:“此番忆乡诗文,李白写的,我们写不得?” “就是,来,我们也斗酒诗百篇!” 眾人哈哈大笑,隨后豪饮,提笔作诗。 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不好的,但並无人在意。 轮到陆北顾,他至窗边置笔砚的条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略一沉吟,便挥毫泼墨。 写完之后,陆北顾笑道:“今日良会,不可无记,偶得俚句,博诸君一哂。” 眾人围拢观看,只见纸上墨跡淋漓。 “《春日怀乡》 雪拥汴梁羈客身,围炉犹忆锦江春。 莫道峨嵋天涯远,东华门外即故人。” 有人把陆北顾的这首《春日怀乡》念了出来,苏洵原本含笑听著,然而目光在苏軾、苏辙之间流转,忽然重重地嘆息了一声。 满座渐渐静了下来,但见这位老名士眼中泛起复杂神色,举起酒杯缓缓吟道:“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 隨后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他停顿片刻,看向两个儿子,语调转为欣慰:“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喝完酒,无视苏辙劝阻的眼神,復又倒了一杯。 看著酒水,苏洵的声音微涩,咽下去时脸上神情犹带著几分自嘲:“廿年科场蹉跎,青衫依旧,华发早生.罢了,罢了,从此不再考了!” 苏軾轻声道:“父亲——” 话头被苏洵摆手止住,喝完最后一杯酒,苏洵反而大笑了起来:“老夫虽功名蹭蹬,然见汝辈联翩鹊起,心中之喜,远胜自身登科。” 他再次举杯环视眾人:“今日蜀中英才薈萃,老夫此生文章,得传於子,得友於贤,復何求焉?” 陆北顾郑重举杯道:“明允先生文章冠世,今科先生虽未应试,然《衡论》《权书》已於士林间传诵,岂是科名可限?” 程建用忙接口:“正是!我昨日还见有个太学生看明允先生的《衡论》呢!” 眾人纷纷附和,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隨后,陆北顾著间隙,从怀中取出那封写给嫂嫂裴妍的家书,將其委託给了杨尧咨,又详细交代了地址杨尧咨和程建用等人回乡的时候,是一定会途径合江县的。 而就在这时,隔壁的雅间,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大声交谈,忽然有汉中口音同样大声念起了一首诗。 “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輦,犹自说兵机!” 锦江阁內顿时一寂。 此时眾人都喝的有些上头了,再加上普遍岁数不大,故而几乎是剎那间,便有人开口喝道:“阁下何人?听声音乃是利州路人士,如何吟此诗长夏国志气,灭我大宋威风?” 隔壁之人没说话。 眾人只道是对方怂了,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传来,雅间的门被拉开。 一个中年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中年人的身后,还有几名髡髮虬髯,穿著翻毛皮裘的异族武士。 见到此人面容,陆北顾一怔。 他见过这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年前有一次他出门,在御街附近堵车了,当时就是因为西夏使团抵达开封所导致的。 而这个中年人,就是西夏使团里的汉人,听说名为徐舜卿。 此前只知道是叛宋投夏的书生,却不知道原来是汉中人。 “我虽自利州路出生,却非宋人,乃是夏人,如何不能吟此诗?” 徐舜卿笑意吟吟,反而问道:“更何况,若不是有张中书与我等,以致宋国皇帝在殿试里不敢再黜落真英雄,尔等便是通过了宋国礼部省试,便真能安心在此吃喝吗?说起来,你们还要感谢於我呢!是也不是?” (本章完) 第326章 自己挑一个对手吧 第326章 自己挑一个对手吧 徐舜卿话音落下,锦江阁內霎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热闹的气氛仿佛瞬间就被冻结了,炭盆里银骨炭的“嗶剥”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刺耳。 他这话以张元、吴昊这两个由宋投夏,並成为李元昊谋主,给大宋带来无数边患的逆臣来讽刺大宋科举埋没人才,逼反贤能。 更將今日通过礼部省试后的人,扭曲成是沾了叛臣“抗爭”的光! 这简直是当著眾人的面,在狠狠抽打大宋科举制度的脸,更是对在座所有凭藉真才实学考出来的举子们的莫大侮辱! 程建用、杨尧咨等人霍然变色,怒意盈眸。 苏軾病后苍白的脸上也骤然涌起一抹血气,他猛地攥紧了手中尚温的酒盏,指节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掷杯而起。 苏辙急忙在案下轻轻按住兄长的手臂,目光盯著那几个党项武士。 这些人虽然没带刀,但终归是廝杀汉,要是真动起手来,他们这些士子就算是年轻也毕竟都是读书人,恐怕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 “夏人?” 苏洵到底年纪长,经歷的事情多,此刻虽面色沉肃,语气却还保持著镇定。 他缓缓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徐舜卿及其身后那些身形魁梧的党项武士。 “老夫倒是孤陋寡闻了,请问,这便是你们夏人的礼数么?” 苏洵语带讥誚,並未直接回应那首挑衅的诗,反而先扣住一个“礼”字。 徐舜卿显然没料到主位上的老者如此沉得住气,微微一怔。 他若真是个党项人,这时候定然就动武了,不过徐舜卿终究是汉人,又读了十几年的书,再加上此时另有图谋,所以反倒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致歉道。 “失礼失礼,在下徐舜卿,忝为夏国枢密承旨御史,方才在隔壁听得诸位乡音亲切,故而前来拜会,惊扰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姿態看似客气,眼神却带著倨傲,显然对於自己的官位很得意。 夏国的庙堂制度是在参考唐宋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同样有中书、尚书、枢密、三司、御史台乃至开封府等机构,但官制就比较混乱了,经常会有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官名出现。 譬如,这个在大宋根本不存在的“枢密承旨御史”。 不过虽然不清楚其官位大小,但听名字,大约是跟军事相关的要害职位。 “至於那首诗,不过是张元张中书有感之作,诸位皆蜀中俊杰,想必胸怀宽广,当不至因一首小诗见怪吧?” 苏軾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推开苏辙的手,豁然起身。 他病体未愈,起身急了,身形微晃,脸颊却因愤怒而涨红:“尔等蕞尔小邦,无非仗地利之险,偶得一时之势,安敢如此欺天?我大宋將士血战边关,英灵未远,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他声调高昂,虽带病腔,却字字鏗鏘,掷地有声。 徐舜卿被苏軾这般直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身后的几名党项武士更是齐齐踏前半步,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好大的火气。” 徐舜卿另有图谋,终究是按耐住了,只是冷笑道:“良禽择木而棲,贤臣择主而事。张、吴二位先生乃旷世奇才,在宋国明珠蒙尘,在我夏国则一展抱负,功成名就,此乃天意使然。至於欺天?呵呵,究竟是谁如今在屈野河西,连自家的田地都守不住,百姓任我铁骑驰骋,官军闭城不敢出呢?” 他竟是毫不遮掩地直接拿最新的边境衝突来说事,气焰囂张至极,似乎就是打算激怒眾人主动动手,进一步升级衝突。 “你!” 苏軾还要再爭,陆北顾却在此刻站了起来。 他动作不快,甚至先整理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微皱的袍袖,然后才抬眼看向徐舜卿。 “徐御史。” 陆北顾开口,声音平静:“你方才所言,有一处谬误,陆某不得不指正。” 徐舜卿挑眉,带著几分戏謔看向这位年轻人:“哦?有何高见?” “陆某是想说,张元、吴昊之事,与今日在座诸位登科,並无半分因果。” 陆北顾沉稳地说道:“我朝科举,纵有遗珠之憾,然法度森严,取士为公,更是为求天下真才。考生能得中进士,说到底凭的是十年寒窗苦读,是考场之上的文章较量,凭的是诸位考官秉公评判,哪个进士需要借叛臣之事来增光?即便殿试黜落人,凭藉真才实学考上来的,谁又会心慌?” 他语气从容,不疾不徐,却將徐舜卿那套扭曲的逻辑清晰地拆解开来,復归正道。 “至於屈野河界务,朝廷自有庙謨远略,也非我等书生可妄议,不过” 陆北顾话锋微微一转,目光扫过徐舜卿身后的党项武士。 “徐御史今日既然是来拜会,当知入乡隨俗,此地是开封,是大宋的东京。阁下携锐士闯私宴,言词无状,是想与我等论道吗?还是故意生事?若真想论道,待来日朝堂之上,或两国使节往来之际,自有畅所欲言之时。若是故意生事,在此处对著我等书生炫耀兵戈,恐怕也算不得什么本事。” 陆北顾先是摆事实讲道理,驳斥其谬论,守住大义名分,继而点出对方行为失礼,站住脚根,最后反將一军,讥讽其行为,非使者正道,更非君子所为。 可以说,既保持了士人的风度,又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徐舜卿被陆北顾这番绵里藏针的话噎得一时语塞。 他本想借著张元诗作挑衅一番,折辱一下这些新科得意的宋国士子,最好能激得他们失態主动动手,自己便可令手下將其暴揍一顿,继而大肆宣扬宋国士人粗鄙无礼。 而若是对方懦弱退让,则可同样宣扬宋国士子畏夏如虎。 但徐舜卿却没料到这年轻人应对得如此得体,条理分明,反让他落了下乘。 “非也,二者皆非,不过是让徐某想起当年之事了.徐某十余年前也曾赴开封参加过省试,只可惜当时考官有眼无珠,未能得中。” 他看著当面眾人,话锋一转道:“不知诸位,可否也有如徐某当年一般落榜者?” 陆北顾眼神一凝,几乎剎那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果然,徐舜卿继续说道:“若是有,不妨来夏国一展抱负,我夏国素来惜才,若是肯来,高官厚禄、豪宅美婢,不过等閒之事罢了,何必在宋国苦苦煎熬?宋国科举不过是拔擢些读死书的榆木脑袋出来,向来是埋没真英雄的。” 在场眾人,有通过了省试的,自然也有没通过的。 对於通过省试的人来讲,徐瞬卿的招揽毫无吸引力,因为他们必定中进士,而大宋同样优待士大夫。 可那些没通过省试的人呢?听了这话,又会作何感想? 要知道,在大宋残酷的科举考试制度下,对於绝大部分士人来讲,连著考几十年都无法通过礼部省试,这才是常態。 即便是苏洵、曾巩,不也考了二十年嘛,今年也就曾巩通过了,苏洵照样没通过。 所以,这些落榜的蜀地士子,没有谁就真的有信心,今年考不上,再过两年就一定能考上。 而这些落榜的蜀地士子其实都是认为自己有能力的,毕竟能来参加礼部省试的,最差也是各州前五,在自己的故事里,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那么自己有能力,为什么没通过省试呢? 反思自己缺点的人肯定有,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会认为考官有眼无珠,亦或是天气等因素.而这次宴会上,再看到通过省试的这些同乡的春风得意之色,他们的心里必然会有嫉妒、失落等情绪,这是人性。 而夏国確实是重视人才,有著张元等被“千金买骨”的先例在前,“高官厚禄、豪宅美婢”这些优厚待遇,只要来投奔,夏国是真的会给。 故此,徐舜卿的攻心话术,几乎瞬间就起了效果。 眾人虽然没有內訌,但“没通过省试”的这拨人,態度悄然已不再如刚才那般。 见对方眾人被自己一席话给分化了,徐舜卿踱步至窗边,负手望著窗外汴京夜景,声音带著几分刻意为之的感慨:“徐某当年初到夏国,始觉人在异乡,颇为彷徨,幸得张中书劝慰,言『英雄何愁无用武之地?』,而亲身经歷好水川之战后,更觉张公英雄气概,彼时作《英雄论》一篇。” “徐御史既已投夏,何必再提旧日文章?”有人冷不丁地问。 “此言差矣!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徐舜卿转身,极有信心地说道:“徐某虽身在夏国,却始终以文章自许,今日既然有缘相逢,何不藉此机会,以文会友?” 说是以文会友,但其实是徐舜卿自负才学,打算压这些通过省试的蜀地士子一头,从而更进一步,彻底涣散对方的人心。 他不待眾人回应,便自顾自地拿起旁边的纸笔,但见其运笔如飞,字跡雄浑有神,竟是一手颇得顏体精髓的好字。 苏軾本欲斥其虚偽,却被苏洵以目制止。 苏洵缓缓捋须,低声道:“姑且观之。” 不多时,徐舜卿掷笔而立,一篇墨跡未乾的《英雄论》展现在眾人面前。 他隨后拿起这篇文章,朗声念道。 “《英雄论》 夫英雄者,非独以勇力冠世,盖明於时势、达於去就者也。昔管仲释囚而佐桓公成霸业,韩信弃楚而归汉室开鸿基,岂非审时度势之明证耶? 今之论者,每以忠义相苛,然明珠暗投则光曜不显,良驥伏櫪则神骏难彰。故君子观风云之变,择时势以立命,不可拘於尺寸之壤而自缚矣。 尝观关中张公,少负奇才,通晓兵机。初试宋廷,屡困科场,有司以俳优之文取士,而使龙蟠之士屈就绳墨。奔至西垂,夏主倒屣相迎,授以中书之职,咨以军国大计,及至好水川一战,威震天下,使宋主寢不安席,真英雄也。 或詰之曰:『背宋投夏,非臣节也』,此言陋矣!昔孔子適楚,孟子游梁,圣贤不固守一邦。今天下之势,宋主有贤才而不得其用,然夏主锐意进取广开贤路,天下英雄纷纷投效,尽展安邦定国之能,意在佐明主而成霸业,煊赫於当世,流芳於青史。岂若宋廷诸公,终日吟风弄月、党同伐异,而忘燕云之耻乎? 且夫良禽择木,非慕高枝而弃故林,实因嘉木能容其振羽;贤臣择主,非贪禄位而背旧邦,盖惟明主可尽其才。观张吴二公,在宋则为落第举子,入夏即成帷幄重臣,非其才忽长忽消,乃所用者异也。 故曰:英雄之兴,待风云而际会;豪杰之用,因主明而彰耀。若尾生抱柱至死而不悟,岂不愈於老死牖下,与草木同腐乎?” 徐舜卿的声音抑扬顿挫,带著强烈的煽动性。 他每念一句,厅中苏洵等人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这《英雄论》通篇诡辩,以管仲、韩信自比,將张元、吴昊的叛国行径美化为“明於时势、达於去就”的英雄壮举,將大宋科举斥为压抑人才的“俳优之文”,將夏主捧为“倒屣相迎”的明主,甚至搬出孔子、孟子周游列国的例子来为其叛国行为张目! 最后一段,竟將坚守故国气节者比作愚蠢抱柱而死的尾生,言其结局反不如“择木而棲”的叛臣能建功立业避免“老死牖下”。 这已不仅仅是挑衅,简直是赤裸裸地为叛国者唱讚歌,是对忠义气节的践踏! 念完,徐舜卿负手而立,却是面有得色。 “拙作在此,不知可有哪位愿意赐教,让徐某也见识见识『大宋才子』的文章风采?” 阁中一时寂静。 这文章虽是为张元叛宋辩护之作,但不得不承认,其文辞老辣,引经据典,气势磅礴,確实非寻常之作。 如果水平不够,这时候上去临场发挥,肯定是压不下徐舜卿气焰的,反而自取其辱。 “我大宋人才济济,蜀中文教更是不凡,英才辈出,怎会以多欺少?” 而这时一直都没吭声的崔文璟,忽然开口建议道:“徐御史当面的二人,老者落榜,少者省元,不若你自己挑一个作为对手?” (本章完) 第327章 陆北顾的《英雄论》【求月票!】 第327章 陆北顾的《英雄论》【求月票!】 徐舜卿脸上那点得意之色瞬间凝固。 他自负才学,本意是想以一篇精心准备的《英雄论》震慑全场,打压剩余未被分化的宋人的士气。 没料到对方不接招,反而將难题拋了回来。 他眯眼扫过抚须不语的苏洵,又看向神色平静的陆北顾,心下飞快权衡。 这提议看似公允,实则刁钻,无论徐舜卿选择谁,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僵持之际,苏軾却忽然冷笑一声,拱火道:“徐御史方才高谈阔论,纵古论今,何故此刻踌躇?莫非是自觉文章虽佳,却难敌我蜀中老凤清声,或雏凤新鸣?若是心虚,此刻退去,尚可不失体面。” 这话挤兑得徐舜卿面色一青。 他身后一名党项武士似懂些汉话,见他受窘,低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按上了腰间.虽无兵刃,但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苏辙立刻警惕地半侧过身,將兄长挡在身后。 程建用、杨尧咨等人也纷纷站起,这些蜀中士子虽惧於党项武士凶悍,却无一人退缩。 徐舜卿抬手,止住了身后党项武士的动作。 他心知若在此地动粗,即便占得一时便宜,也彻底坏了国相交託的大事,反而於大局不利。 毕竟,作为第一批使者,徐舜卿已经完成了向宋国宣告夏国庙堂易主的任务,却没有隨队返回夏国,就是因为他熟悉宋国的情况。 国相的意思便是让他协助第二批使者,在这次屈野河划界事件的外交事件里横生枝节,且不局限於屈野河划界本身,尽一切手段为夏国爭取主动权。 徐舜卿今日有此举动,便是打算另闢蹊径。 只要能凭藉他蛊惑人心的话术,招揽到一两个失意的宋国士子,然后再精心设计出一些给宋国泼脏水的事件,就可以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这件事情做得漂亮,足以成为其返回夏国后继续向上晋升的资本。 而徐舜卿此时闯入私宴,不动手,语言交锋,还能说成是打算以文会友,只不过是性情了一些,故才显得有些冒失。 但若是他下令让手下把人打了一顿,尤其是其中还有宋国的新科省元,那么夏国在外交上瞬间就会陷入到极为被动的境地.这相当於拿自己在夏国的仕途开玩笑,而这恰恰正是徐舜卿最珍视的。 所以,徐舜卿忽地哈哈一笑,故作豪迈状,指向陆北顾:“也罢!便请陆省元赐教一二!让某看看,宋国省试拔擢的头名,究竟有何等锦绣文章!” 他终究选择了陆北顾。 毕竟苏洵年长,即便他胜了,也难免落个欺负老者的名声,同时对方是落第之人,胜了又有什么含金量呢? 而这陆北顾再是省元,也不过是个不足弱冠之龄的少年,文章火候未必能及自己这沉浸多年且早有准备的老手,若能当眾压服他,效果肯定比胜过苏洵强得多。 陆北顾面上並无意外之色,他从容离席,走到放置笔砚的条案前。 他的目光扫过那篇刚被徐舜卿放到旁边的《英雄论》。 徐舜卿见状,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撇,似有讥誚。 “徐御史书法得顏真卿之骨,確实非同寻常。然而,文中將张元、吴昊比作管仲、韩信,恕陆某不敢苟同。” 陆北顾慢条斯理地研墨,一边给自己构思爭取时间,一边閒谈似地说道:“英雄之论,首重其心,其次其行,最末方是其遇。心不正,则行必诡;行不端,则遇虽奇,亦不过是镜水月。管仲、韩信,其心皆在天下安堵,其行皆在经纬乾坤,故能光耀史册,而非仅以其功绩而论英雄。” “孔子適楚,孟子游梁,乃为传道授业,明王道於天下,何尝教人背弃父母之邦,以邻邦之刃戕害故国之民?而张元、吴昊为泄私愤,引狼入室,致使西北边陲烽火连年,百姓流离失所徐御史以文辞之美,掩饰不义之实,好比以锦绣覆盖朽木,或许远处观之华丽,近看却难免散发出腐朽之气。” 陆北顾不等对方反驳,突然疾声言道:“至於文中所言『良禽择木』,陆某倒有一问——若人人皆以『择木』为由背弃家国,那么当异日夏国势微之时,徐御史是否也会另择高枝而去?如此往復,天下还有何忠信可言?” 这突施冷箭般的一问直指要害,徐舜卿一时语塞。 杨尧咨忍不住击节叫好:“说得好!陆贤弟此言,方是正理!” 徐舜卿眼见气势被夺,只好冷笑道:“好个大义凛然!既然如此,何不也马上作一篇《英雄论》,让徐某见识见识何谓宋人的『正理』?” “徐御史既然有意以文会友,陆某自当奉陪。” 陆北顾却已不再看他,手腕悬空,凝神片刻,骤然落笔! 但见笔走龙蛇,墨溅银鉤,一行行挺拔峻洁的行书跃然纸上,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锐利之气。 他写得极快,几乎不加思索,显然胸中已有成竹。 片刻之后,陆北顾掷笔於案,拿起那张素笺,直起身环视眾人,最后目光平静地看向徐舜卿,朗声诵读。 “《英雄论》 盖大丈夫之志,立身必有所守,处世必有所持。守则泰山不移,持则金石不夺,虽顛沛造次,终不叛其道,斯可谓真英雄也。 昔张巡据睢阳孤城,粮尽罗雀,析骸而爨,犹厉声骂贼;顏鲁公举义旗,明知必死,奋髯直斥,挫逆胡之锋。 二公知生之可贵,然寧蹈死而不屈者,所为何哉?英雄之立世,要在守志不移矣! 观夫太公垂钓,非饵直鉤之趣;孔明抱膝,岂耽梁父之吟?穷达有命,遇合有时,才不见用可守时以待天命,不以不遇而易其操。 若夫怀才不遇,便生怨懟,挟外势以覆宗国,引狼烟而祸桑梓,此非英雄,实国贼也。 史册昭昭,可为殷鑑。卫律冠貂珥蝉,终貽犬彘之羞;中行说衣锦食肉,竟受醢菹之戮。纵得一时显贵,终难免剖心之祸、斮脛之诛,岂不惧哉? 故曰: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英雄之志,不为穷达所易。 昔苏武持节北海,矢志不移;范公謫居邓州,忧乐不改。此非外力所夺,非时势所移,乃其志之所存,虽万劫而不灭者也。 嗟尔丈夫,当慎所立!” 陆北顾诵毕,阁中一片寂静。 那“嗟尔丈夫,当慎所立”的尾音,犹在梁间縈绕,字字千钧,压得人心头沉甸甸,又仿佛有热血暗涌。 程建用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发颤:“好一个『守则泰山不移,持则金石不夺』!这正是我辈读书人的脊樑!” 苏軾苍白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他推开苏辙阻拦的手,端起自己那杯一直未喝的酒,朝著陆北顾的方向虚敬一下,仰头一饮而尽,饮得太急,呛咳起来,眼中却儘是激赏快意。 苏洵抚须的手早已停下,他讚嘆道。 “立论正大,气节凛然,引据精当,驳斥有力,可谓雄文矣!” 就连那些原本因落第而心思微有动摇的蜀地士子,此刻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篇文章中磅礴正气所感染,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这篇《英雄论》,不仅是驳斥了徐舜卿的谬论,更是给处於人生挫折之中的他们带来了坚定的信念。 徐舜卿则是愣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 陆北顾临场写就的文章,不仅文采斐然,更关键的是立意高远,牢牢占据了道德与气节的制高点,將他那篇狡辩之文批得体无完肤。 尤其是“剖心之祸,斮脛之诛”这八个字,更是精准地刺中了徐舜卿內心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隱忧,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升起,后背的汗毛全都倒竖了起来。 ——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呢? 巨大的恐惧,忽然在徐舜卿的內心浮现。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找出紕漏来反驳,可心神慌乱之下,竟觉陆北顾立论如山,字字砸在要害,任何言辞在这篇文章面前都显得极为无力。 徐舜卿身后的党项武士虽不明文章深意,却也看得出谁吃了瘪,不禁面面相覷。 而眼见徐舜卿愣在当场没有任何举动,就在有党项武士实在按捺不住欲要发作时,忽然,楼梯传来了沉重且整齐的脚步声。 十余名顶盔摜甲的士卒,出现在了雅间门口,但当先的反而是一名脚踏黑靴的无须男子。 “是宋国的皇城司。” 皇城司是禁军官司名,但说是禁军,其实是情报机构,前身是起源於后唐的武德司。 宋太祖立国后,先后任命王仁赡、刘知信、王继恩等心腹出任武德使,所谓“采听明远,每边閫之事,纤悉必知”,便是多赖武德司刺探之功。 到了太平兴国六年,太宗改武德司为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成为皇帝直属的情报机构,既负责宫禁宿卫又负责刺探监察,下辖数千精锐甲士以及不计其数的“察子”。 党项武士们蹙紧了眉头,显然,他们的行踪都是被严密监视的。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刚闯进隔壁没多久,就有这么多皇城司甲士赶了过来。 为首的无须男子扫视了一圈雅间,目光停在徐舜卿身上:“徐御史怎么喝到隔壁来了?” 徐舜卿冷笑道:“怎么?吕押班连使者访友都要管束?” “非也。”姓吕的宦官不咸不淡地说道,“只是近日城中不太平,为保贵使安全,还请隨我等回驛馆。” 他说话时,几名宋军甲士已不动声色地封住了党项武士可能暴起的路线,而他们虽未拔刀,但手都虚按在刀柄上,显然训练有素。 见此情形,徐舜卿面色更加难看。 他自知短时间內绝难写出能压倒陆北顾的新作,而皇城司的人又来了,再纠缠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今日种种算计,挑衅、招揽、炫文、激將,竟被这年轻的省元一一化解,反而成就了他的名声” 看著神情淡然的陆北顾,徐舜卿心中苦闷,他猛地拿起桌上的酒杯灌下,酒液辛辣,却压不住那份恼羞成怒。 他放下酒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拂袖转身,对身后武士用党项语低喝一声:“我们走!” 说罢,徐舜卿竟不再看眾人一眼,兀自带著那几个彪悍的党项武士,悻悻然快步离去,而皇城司也不阻拦。 见这些不速之客都离开了,宦官很有礼貌地行礼道:“在下皇城司吕茂,奉命监察夏使动向,既然诸位无事,那我等便也告辞了。” 陆北顾郑重还礼:“多谢!” 吕押班摆了摆手,带著人走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雅间內静了几息,隨即爆发出畅快的笑声。 “痛快!真是痛快!”程建用几乎要手舞足蹈。 杨尧咨重重一拍陆北顾的肩膀:“今日方知省元之才,不仅在科场,更在风骨!” 苏軾大笑,竟自斟了一杯酒递给陆北顾:“这篇《英雄论》,当浮一大白!” 苏洵捻须微笑,看著被眾人围住、神色依旧谦和的陆北顾,眼中欣慰之余,亦有一丝复杂难明的感慨。 今日之事,陆北顾应对得极好,不仅维护了他们的顏面,更守住了大宋士人的气节。 而陆北顾却並未流露出得色,反而眉头微蹙。 徐舜卿的出现,以及他那番囂张的言语,虽是为了挑衅,却也可能折射出边境局势的紧张程度,似乎比他从中书省文书上看到的还要严峻几分。 “不过一跳樑小丑,狂犬吠日,何必因他败了兴致?” 崔文璟不知道陆北顾为何这般神情,但不耽误他打圆场。 “我蜀中才俊將来是要上佐君王、下安黎庶的,岂能与此等人物斤斤计较?来,满上!今日我等是为庆贺,为饯行,休要让蛮夷之徒扰了心情!” 眾人闻言,心神稍定,纷纷举杯响应。 经此一闹,方才那点离愁別绪似乎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愾、荣辱与共的乡谊。 窗外,汴京的夜色已深,遥遥一望,万家灯火如星子般铺展开去。 (本章完) 第328章 旧恨新仇 第328章 旧恨新仇 翌日上午,禁中,垂拱殿。 邓宣言步履轻柔地从外面走向大殿,正看到三司使张方平从里面出来,两人略微頷首致意之后便擦肩而过。 在大宋,士大夫结交內侍是大忌,哪怕有所风闻都会被政敌用以攻訐,也往往都能弹劾去职。 故此官员们通常对此会非常谨慎。 当然了,这种事情都是拿不到檯面上的,该结交,其实还是会结交。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官家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禁中,所以结交內侍是能获得信息差优势的.在庙堂里,能窥探到官家心意的官员,註定会比別人爬得更高;而对於那些已经爬到高位的人来讲,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更是需要频繁了解官家在想什么、做什么。 殿內,官家赵禎正在案前挥毫泼墨,旁边还放著几本奏章。 他余光其实瞥见了邓宣言进来,但权当没看见。 写完之后,赵禎放下笔,拿起旁边的押章沾了些赤色印泥,盖在了纸上。 “如何?” 赵禎的书法虽然称不上一代大家,但水平也已经远超普通士大夫了,邓宣言垫著脚细细望去。 “《赐梅挚知杭州》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剖符宣政化,持橐輟才流。 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 循良勤抚俗,来暮听歌謳。” 这是给龙图阁直学士、右諫议大夫梅挚的御赐诗。 作为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考官之一,梅挚背了“嘉祐贡举”事件的黑锅,已经被外放贬为杭州知州了,目前正在交接原本的差事。 不过,官家心里始终都是有一桿秤的。 这件事情本就不是梅挚的责任,所以虽然將其贬謫外放,但却要赐诗以表明態度。 邓宣言细细品读,心下已然明了。 官家这诗,明为送行,实则慰勉,字里行间透著“朕知卿委屈,暂避风头,好生治理地方,勿以为意”的意味。 他躬身赞道:“陛下仁厚,梅学士得此天语垂怜,纵有委屈,亦当化为感激涕零,必於杭州任上兢兢业业,以报圣恩。” 赵禎不置可否,將诗作交给一旁侍候的內侍,吩咐道:“即刻送往梅学士处。” 处理完此事,赵禎问道:“可是有事?” 邓宣言上前一步,低声道:“官家,皇城司报,昨夜蜀地士子在东榆林巷酒楼聚会时,夏国使臣徐舜卿率武士闯入,言语挑衅,几生事端。” “哦?” “据皇城司扮作酒楼伙计负责监视的便装『察子』所言,徐舜卿借张元旧诗发难,讥讽我朝科举不公,又当眾诵读其所作《英雄论》,为叛臣张元、吴昊张目,言语间多有招揽落第士子投夏之意。” 赵禎眉间一冷。 “好个徐舜卿,竟敢在东京开封,公然蛊惑朕的读书种子。” 他手指轻叩御案,发出“砰砰”声响:“后来如何?” “幸得今科省元陆北顾临场作《英雄论》驳斥,义正词严,压服其气焰徐舜卿理屈词穷,正欲发作时,皇城司冰井务押班吕茂已率甲士赶到,將这些夏人『请』回驛馆。” 探事司和冰井务是皇城司下属的两大部门,相比於由禁军亲事官负责的探事司,冰井务则完全由內侍负责。 而“冰井务”的前身,其实只是负责在伏天时送冰块的只不过现在作为情报部门,其职责已经跟名字完全没关係了。 这与清朝的“粘杆处”,有著异曲同工之妙。 邓宣言顿了顿,补充道:“据皇城司报,陆北顾所作《英雄论》,立论正大,文采斐然,在场士子皆为之振奋。而两篇文章均已誊录,不知官家是否一观?” 隨后,邓宣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纸。 “呈上来吧。” 邓宣言展开纸张,恭谨地放到御案上。 赵禎细细地看著,殿內一时静默,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看过陆北顾的《英雄论》,赵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隨即化为深思。 “陆北顾又是他。” 赵禎又特意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章看了看,隨后才放下问道:“徐舜卿所为,是自作主张,还是夏国国內授意?” “皇城司探得,徐舜卿此行除朝贺外,似另负有招揽人才的密令。其近日频频接触落第举子,尤以陕籍、蜀籍为多。” 赵禎起身踱步至窗前,望著殿前的庭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那些落第举子当时反应如何?” “多数举子义愤填膺,尤在陆北顾作文驳斥后,群情激昂,然当时確有少数人面露思索之色,似为徐舜卿之言所动。” 赵禎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眼神微凝。 “徐舜卿此举包藏祸心,非止於逞口舌之利,意在动摇我士心,乱我朝取士之基。幸有陆北顾挺身而出,以正理破邪说,扬我大宋文华正气,挫其锋芒。此非独一士之胜,实乃国朝养士百年所就。” 听著官家给事件定性,邓宣言连连頷首附和。 “传諭皇城司,把让便装『察子』把昨日酒楼中徐舜卿如何无礼挑衅、我朝士子如何同心抗辩、夏人如何理屈词穷悻悻而退之情状细细说来,然后於开封市井街巷间广为传播。务使汴京百姓,皆知夏使乖张无状,亦知我大宋自有錚錚铁骨,非蛮夷诡辞所能撼动。” 邓宣言心领神会,深知官家意图藉此机会,不仅对內凝聚士民之心,对外亦要在外交方面占据上风。 他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皇城司於市井间多有耳目,察子们善於此道,必能使此事传遍开封。” “嗯。” 赵禎微微頷首,补充道:“传扬之时须把握分寸,著重宣扬我朝士子之正气与才学,凸显夏使之无理与挫败即可至於少数士子曾有动摇之態,不必提及,勿伤及国朝顏面,亦免为夏人提供口实。” “陛下圣明。” 邓宣言恭敬应答:“皇城司知晓轻重,定会妥善处置,只扬其彩,隱其微瑕,尽显我大宋上国风范。” “去吧。” 邓宣言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垂拱殿,立即著手安排皇城司执行官家的旨意。 赵禎独自立於殿中,手掌挎著腰间玉带。 窗外天色湛蓝,几只燕子掠过宫墙,飞向熙攘的开封外城。 而城中,有春风得意的及第者,有心灰意冷的落榜人,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有包藏祸心的使臣这一切,都需他这位官家来权衡掌控。 赵禎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吟诵著文章里的句子:“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英雄之志,不为穷达所易。” 吟罢,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少年意气,倒是可贵。” 而陆北顾並不清楚这些事情,这日下午,他跟往常一样来到宋庠的府邸学习。 但到了酉时末刻他离开宋府的时候,却被宋府的门房告知,方才有人来给他留了一封信。 拆开信,陆北顾发现是范祥手书,上面就一行字,让陆北顾去三司衙门找他,信后还附了张盖著盐铁副使印章的“手帖”。 相比於能在一段时间內使用的“公凭”,“手帖”则属於一次性的出入证。 因为办赤契的时候去过,所以陆北顾也算是轻车熟路。 而三司衙门虽然同样坐落於內城核心区域,但相较於枢密院、政事堂的规模,其衙门规制可就大太多了,说是超级部门绝对不夸张。 朱漆高墙的高度几欲与宫墙比肩,门前一对镇煞石獬豸怒目圆睁,俯瞰著往来行人。 门楣之上,“三司”二字匾额厚重如铁,乃宋太祖御笔亲题,在阳光下泛著金色的光泽。 不过跟上次去角落里单独开闢出来办契书公证的小院不一样,这次陆北顾是走的正门,在正门旁边的小门,陆北顾持著“手帖”经由门吏验明正身,方得踏入这帝国財赋中枢之地。 甫一入门,气氛便跟外面截然不同。 但见广阔的前庭之內,人影如织,皆步履匆匆,胥吏们怀抱成捆札子、帐册往来不断,更有嘈杂的算盘声和交谈声响起。 他依著小吏指引,走了半天方才来到盐铁司。 门前守著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吏,验过手帖后,略一点头,侧身让开通路。 进去之后,陆北顾发现,盐铁司虽然仅仅是三司之一,但办公所占据的场地就已经比他去过的瀘州州衙面积还要大得多了。 盐铁副使的值房位於一条相对安静的廊道尽头,门微微敞著,没关严实。 陆北顾敲了敲门。 范祥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 陆北顾推门而入,值房极宽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架,塞满了各类卷宗帐册,標籤上密密麻麻標註著“盐案”、“茶案”、“胄案”等字样。 一张巨大的公案横陈中央,其上文书堆积如山,几乎將后方的人影完全遮蔽。 看著范祥正在奋笔疾书,陆北顾屏息静立,不敢打扰。 他其实满腹疑竇,不知这位手握实权的盐铁副使为何突然要见自己。 片刻后,范祥才放下笔。 范祥身著緋色公服,打量了一下陆北顾,脸上並无寒暄之意,直接指向公案一侧的椅子。 “坐吧,找你有两件事,坐下来慢慢说。” 陆北顾依言坐下,心头疑虑更甚。 范祥走到他身后,亲自把门给关了,並且上了閂,没了外面的阳光,室內顿时暗了下来。 烛光下,范祥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陆北顾知道对方特意唤他前来,绝不只是为了閒谈。 “中午的时候,张相公跟我说虞部郎中裴德谷上奏官家,弹劾於你。” “弹劾我?” 陆北顾一怔。 裴德谷是他嫂嫂裴妍的大伯,虽然嫂嫂与娘家断绝了往来,但为何要弹劾他呢? 范祥看陆北顾神色也有些懵,继续平静地说道:“他奏章中所言,是指控你乃罪官之后,按律不可参加科举,请求官家革去你的省元功名,並究查州、县两级担保官员的责任。” “革除功名”四个字,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刺入陆北顾的心口。 陆北顾脑海中念头飞转,结合姐姐陆南枝此前在讲述当年往事时候提及的信息,以及当时闪烁其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过来。 陆父在死前去过裴府一次,回来时失魂落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隨后早晨去都水监衙署点卯,上午就在衙署里暴病而亡。 再加上今天裴德谷突然的弹劾,陆北顾几乎可以肯定,开封裴氏与陆父的死亡脱不开干係。 他默默地思考著。 “是因为自己高中省元,眼看就要鱼跃龙门,让他们这些当年的构陷者感到不安了吗?还是因为嫂嫂与裴家断绝往来,他们迁怒於自己?” 范祥將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说道:“不过,你且不必惊慌。此事,张相公为你在官家面前说话了。” 听到张方平的名字,陆北顾刚才紧绷起来的心弦稍稍一松。 范祥解释道:“张相公当年便是三司使,负责给营造虹桥的工程拨款,对於汴河虹桥一案的前后曲折亦有所了解。今日上午官家招来张相公询问此事,张相公当面向官家陈明原委,力证你父当年乃是遭人构陷,心情鬱结之下暴病而亡,並非真有罪愆而畏罪自杀。” 陆北顾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暴病而亡跟畏罪自杀是两个性质,张方平的回护,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只是.” 范祥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看著陆北顾问道:“张相公不清楚,你与那裴德谷究竟有何仇怨?他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刻,行此釜抽薪之计,非要断你仕途不可?这事情我们必须要弄清楚,故而叫你前来,有什么话也不必藏著掖著,出得你口,入得我耳,除了张相公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陆北顾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其中的愤懣却难以完全掩盖:“裴德谷乃是我嫂嫂的大伯,我嫂嫂是裴德谷之弟原涇州知州裴德舆的妾生女,因著有些恩义,便嫁到了陆家.而当年贾枢相於虹桥营造之事中与汴河两岸有『塌坊』富商巨贾有所关联,而先父在亡故前曾拜访开封裴氏,开封裴氏当时拒绝了先父的求助。” 因为没有准確证据,所以陆北顾没法一口篤定贾昌朝和裴德谷在当年都做了什么,毕竟这些事情他也是从姐姐陆南枝那里听来的,但是他后面说的则都是事实。 范祥眼中闪过一丝瞭然:“竟是旧怨,这就说得通了。” 隨后,范祥又安慰陆北顾道。 “有张相公亲自为你作保,再加上本来就已经发生了太学生叩闕之事,裴德谷的弹劾是不太可能动摇圣意继而影响到你的省元功名的,否则的话这次省试闹得就太不像话了,你且宽心备考殿试便是。” 话虽如此,但陆北顾又如何能真正宽心? 无论何种原因,这笔旧恨新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窝火。 “我不去找你们算帐,你们倒是先来害我了!” 一股怒火,此刻在他的心头被彻底点燃! 殿试之后,他不仅要金榜题名,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庙堂之上! 往日陆家被构陷的冤屈,今日试图革除他功名的暗害,他定要一一討还! “裴德谷、贾昌朝你们等著!” 陆北顾在心中默念,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 (本章完) 第329章 草蛇灰线 第329章 草蛇灰线 让陆北顾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绪,隨后范祥又说道。 “至於第二件事情,则是要与你商量『和买』。” 见陆北顾不解,范祥问道:“胄案你知道吧?” “知道。” 陆北顾点点头,胄案是盐铁司下设七案之一,也是大宋最主要的军器管理部门。 但胄案並不直接负责军器的生產,具体的军器生產由南北作坊、弓弩院、广备攻城作等机构负责,胄案是负责大宋全国军器製造规划、標准制定、技术审核、物料徵集、经费核算、成品验收等事宜的。 歷史上直到熙寧变法之后,军器监才会取代胄案的地位。 “今年元宵节,你们几个放的那个热气球,韩枢密注意到了。” 范祥解释道:“韩枢密觉得此物可以用於战场观测,用来取代高台的作用,故而由枢密院移文胄案,令胄案『和买』热气球的相关技术。” 陆北顾听了倒是颇为惊讶,看来韩琦在军事上还是挺敏锐的啊作为主持过西北前线防务的重臣,旁人只当这是个大灯笼,他却一眼就看到了热气球的军事价值。 而所谓的“和买”,指的是大宋官府为了规范採购行为,避免强买强卖,所建立的一套制度,一开始主要用於採购粮食以外的物资,后来隨著时间的推移,也扩展到了技术领域。 “怪不得是范祥来找我.一方面张方平不好与我马上接触,免得有嫌疑;另一方面,热气球『和买』之事,也確实是由范祥这个盐铁副使管辖的胄案负责。” 想清楚之后,陆北顾只道:“全凭范公安排吧。” 张方平这是拉了他一把,故而这时候陆北顾也不好与三司再去计较钱的事情。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前期给热气球製造投资的那笔钱,肯定是能回本的,至於赚多少就不好说了。 但范祥却摆了摆手道:“国朝『和买』制度早有成例,胄案会评估热气球技术的价值再进行出价,你也有拒绝的权力,不是强买强卖。” “而且三司也不差这点钱,之所以找你来说,我的意思是这个钱最好不要你来领,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叫沈括?他是否可靠?若是可靠,你回去与他说好,让他签字来领,然后把图纸与相关注意事项交代给胄案,至於具体如何分便是你们的事如此一来,不管是枢密院还是哪里,日后有什么麻烦,也找不到你头上。” 范祥话说得隱晦,但陆北顾几乎转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贾昌朝也是枢密使,而且排名还在韩琦之前。 而军事技术的“和买”,虽然有制度,但具体价格高了还是低了,这个是很难判定的,也就容易被人攻訐私私相授。 但这事情,盐铁司又不得不办,毕竟是枢密院直接交代的。 所以最好就是由沈括出面转让热气球的製造技术,这样贾昌朝便无法由此事借题发挥,因为他针对的只是陆北顾而已。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好,我回去与沈括商量,他是可靠的。” “行。” 范祥又写了一张手帖,上面直接填了沈括的名字。 “商量好了之后让他带著图纸来三司,去胄案那里办『和买』即可。” 陆北顾告辞之后,从三司衙门走出,他沿著街道向南,打算去街角僱车。 街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酒楼茶肆的喧闹声不绝於耳,而东京的繁华却让陆北顾忽地有些茫然。 正行至一处岔路口,忽见前方路边有人聚集。 陆北顾抬眼看时,瞧见是一队防送公人押著一名囚犯,估计是走累了,正齐齐停在路旁一个饮子铺前歇脚。 那囚犯身戴重枷,枷板厚重,边缘同样裹著防止磨破皮肉的旧布,但那布条已然脏污不堪,脚上的铁镣拖曳在地,行动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响。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那囚犯焦黄的面孔,心中猛地一动。 ——这张脸,他有些印象。 略一凝神,便想起正是一年前隨李磐去成都途中,在瀘州北方的驛站里曾有一面之缘的黄脸汉子! 当时便知他因杀了放苗钱的全家而获死罪,后来又在赵抃那里听说他逃了,这是又被抓了回来押解赴京? 一年不见,这汉子形容更加枯槁,面色蜡黄中透著一股死灰,嘴唇因乾渴而皸裂泛白,眼神却依旧是沉静中隱含著一股悍厉之气,恰似一头困顿犹存野性的病虎。 他显然已长途跋涉许久,精气神耗损极大,此刻正被差人粗暴地按在饮子铺外的地面上蹲著歇息。 陆北顾脚步微顿。 他想起了去年秋天来到开封之后,赵抃在閒谈间,曾与他提起过此案的一些细节。 赵抃言及这汉子虽手段酷烈,犯下泼天大罪,但其根源却是为了给老母治病,才去找当地恶霸借了苗钱,而恶霸欺负他不识字,最后翻成了“阎王债”。 这汉子被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才愤而復仇,隨后自己去衙门自首。 “其情可悯,其行虽法不容赦,然亦算得上有几分孝义之心。” 这是赵抃当时的原话。 至於后来这黄脸汉子为什么逃跑,逃跑之后做了什么,为什么又被抓了回来,赵抃已经离任,便也不清楚了。 陆北顾眼见那黄脸汉子乾裂的嘴唇翕动,眼神望向铺子里的饮子桶,却又在差人不耐烦的呵斥下黯然低头,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惻隱。 他略一踌躇,终是走上前去,对那领头的公人拱了拱手,摸出些铜钱。 “几位上下辛苦,天时尚寒,喝碗热饮子暖暖身子吧,我请了,也给这位解解渴。” 他指了指那黄脸汉子。 公人们也都又渴又累了,白请的哪有不喝的道理? 他们见陆北顾身著丝绵袍且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只当是个心善见不得囚犯受苦的公子哥,便也乐得行个方便。 领头的公人接了钱,吆喝著铺主来上几碗饮子。 陆北顾则亲自端了一碗温热的豆蔻熟水,走到那黄脸汉子面前。 汉子起初垂著头,待看到递到眼前的陶碗,才缓缓抬起眼皮。 四目相对的一剎那,那汉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仔细看了看陆北顾的脸,乾裂的嘴唇艰难地张开,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足下.可是?” 他大抵是怕给陆北顾招来麻烦,没把话说全。 陆北顾知道他认出了自己,也明白他的意思,故而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用蜀音岔开话题:“听你口音也是个蜀人,没想到在开封还能碰到.来喝吧。” 这些负责押送的防送公人即便囫圇听懂了,也只道陆北顾是感嘆在开封还能碰到蜀人。 而“还能碰到”这句话,却让黄脸汉子也得到了確认。 两人都只把话说了一半。 他眼中那点微光闪烁了一下,似是苦笑,又似是释然。 隨后黄脸汉子就著陆北顾递过来的碗,贪婪而急促地啜饮了几大口熟水,喉结剧烈地滚动著。 清水滋润了他几乎冒烟的喉咙,他长长吁出一口带著药草气息的浊气。 “多谢.官人。” 他改了称呼,低声道。 此时他声音依旧沙哑,却顺畅了许多:“某自知此行赴京,必是黄泉路近,再无生理,与官人萍水相逢本不该奢求太多可某斗胆,有一事相求。” “请讲。”陆北顾心中已隱约猜到。 黄脸汉子目光恳切,带著將死之人最后的期盼:“某乃嘉州人士,姓黄名石,家住青衣江旁的止戈镇。如今犯下这等大罪,累及家人蒙羞,不敢奢求其他,只求官人他日若有机会,能拜託乡人带个口信与我那老母,便说.便说儿不孝,先行一步,未能养老送终,恳请她老人家千万保重,勿要以我为念。” 他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在交代一件寻常事,唯有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化开的悲凉,透露出了他內心汹涌著的情绪。 陆北顾看著他那被重枷束缚、形容枯槁却仍记掛老母的模样,心中惻然,郑重頷首应承下来:“峨眉山北边的那个止戈镇是吧?你放心,此话我记下了。若得便利,定委託同乡將口信带到。” 黄脸汉子闻言,一直紧绷著的肩背似乎骤然鬆弛了下来,那双如病虎般的眼眸里,最后一点执念散去,变得一片空茫,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了无牵掛的平静。 他不再多言,只对著陆北顾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谢过,隨后便重新低下头去,沉默地注视著地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陆北顾心中暗嘆一声,知道此人死志已决,心愿既了,便再无掛碍。 他放下饮子碗,对著那领头的公人微微頷首,不再停留,转身匯入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身后,是那饮子铺升腾的微弱热气和一名蹲在地上的死囚。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开封城的街巷上,仿佛从未照见这尘世间的悲欢离合。 陆北顾雇了辆驴车没用多长时间就来到了虹桥,打算跟沈括商量胄案“和买”热气球技术的事情。 不过沈括的院子锁著门,大概是出去吃晚饭了.大科学家是不会做饭的,身边又没个操持家计的浑家,故而家里也从不开火,以至於灶房里面都堆满了他的各种研究器物。 好在虹桥附近商业发达,各种吃食更是繁多,沈括就算一天吃三样,也能做到一年不重复,只是生活成本难免比正常市井居民要高不少。 “算了,还是先去姐姐那里吧。” 顶著街坊邻居的热情招呼,陆北顾来到了姐姐的豆腐铺。 因为白天该来採买的都来过了,故此这时候客人不多,陆南枝正俯身擦拭著已近空荡的案板。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弟弟,马上咧嘴笑了起来,不过看起来还是有些疲惫。 “来了?” 她直起身,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赶忙去给他倒水。 陆北顾接过粗陶碗,水温恰到好处。 隨著不久后铺子里最后一位来光顾的客人拎著豆腐离开,陆南枝將门板半合,算是打了烊。 她转过身,靠在桌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 “阿弟。” 她终於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软些,带著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有件事放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不知该如何同你说。” 陆北顾放下碗:“阿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可是又有人来寻衅?”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有人欺负姐姐。 “不是的。”陆南枝连忙摇头道,“是关於我们以前的家,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陆家在开封是有旧宅的,就位於陈州门內大街上。 北面是陆北顾刚来开封时短暂借住过的天清寺,南面到开封南城墙以及东面到开封东城墙这一带,则是延丰仓、广盈仓、富国仓等开封外城东南角的粮仓区顺著汴河经过虹桥到东水门的漕船,都会將粮食转运到这里储存起来。 但关於陆家旧宅的记忆,陆北顾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从家里能看到一座高高的佛塔。 陆南枝的声音將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我前几日偶然听旧时街坊提起,那宅子如今的主人,似乎正在寻买主,想要转手。” 她顿了顿,观察著弟弟的神色,才继续说道。 “我偷偷去看过一次,宅子显是久无人精心打理,墙面都有些斑驳了,门前的石阶也生了青苔,瞧著、瞧著很是寥落。”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感伤了起来。 那宅子承载著她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见证了一家人的骤然离散,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 她从前在那个家的时候,是可以每天都无忧无虑地玩耍的,哪怕闯了什么祸,也有爹娘庇护著她。 后来没有人再庇护她了,她便不得不开始洗衣做饭操持家计乃至经营摊铺,纤细的手指变得粗糙,空灵的嗓音变得尖锐,腰也变得有些难弯了。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再回去看看,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知道如今说这个,或许不合时宜,我、我也並无余財。” 见弟弟不说话,陆南枝明显有些窘迫的声音愈发低了,但还是带著一丝微弱的希冀:“我只是想著你如今已是省元,即將殿试,前途自是好的.若你將来有了能力,或许能想法子,將那旧宅重新买回来?” 她说完,便迅速垂下了眼瞼,不敢再看陆北顾,就仿佛提出了一个极其过分且不切实际的请求。 “那终究是爹娘留下的根.是我们陆家的根,阿姊没什么本事,挣得这些微薄进项,便是攒上一辈子,怕是连宅子的一角也赎不回来,只能、只能盼著你了。”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囁嚅著说出来的。 陆北顾望著姐姐的神情,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本来是想问问陆父去世前与开封裴氏的恩怨,而听了姐姐的话,他又难免想到范祥的话语。 殿试之后,前程便在眼前,但即便他入仕了,裴德谷、贾昌朝这些人岂会轻易让他崛起? 然而,看著姐姐那小心翼翼生怕给他增添负担的模样,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更加坚定的决心。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 (本章完) 第330章 惹人艳羡 第330章 惹人艳羡 陆北顾心中记挂着“和买”之事,在姐姐处简单用了碗馎饦后,便又折返回沈括的住处。 这次,院门已开,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他推门而入,只见沈括正挽起了袖子,借着夕阳的余晖对着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南海水晶比划,旁边散落着一些磨石工具。 陆北顾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上次为了制造三棱镜,他钱买了一块南海水晶,这是剩下的边角料部分,已经没法再卖了,但仍可以用于制造小件器具。 “存中兄真是片刻不得闲。”陆北顾笑道。 沈括见是他,放下手中活计,擦了擦手:“来得正好,我正想着那三棱镜后续之事咦,看你神色,似有心事?” 陆北顾便关上小院的门,把沈括拉进屋里,然后将范祥召见、胄案欲“和买”热气球技术,以及范祥建议由沈括出面办理等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沈括听罢,眉头微扬,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反而笑道:“韩枢密果然眼力非凡,竟能窥见热气球于军旅之妙用,这东西能为国所用也是好事.此事易尔,图纸、数字皆是现成的,我明日去胄案办理便是。” “如此甚好,有劳存中兄了。” 陆北顾点头,随即谈及关键:“只是这‘和买’所得银钱,当如何分派?热气球能成,全赖存中兄呕心沥血,耗费诸多精力,我看.” 不等他说完,沈括便连连摆手打断:“此言差矣!此物最紧要处,全在你那‘热气浮力’之奇思妙想,若无你这精妙构想,我便是有通天之手艺,亦是无米之炊。我不过是依图索骥,略尽绵力罢了,这钱自然该你拿大头。” 作为科学家,沈括是很清楚“知识”的价值的。 陆北顾却执意不肯:“构想不过是空中楼阁,使之成为现实的,是存中兄一次次实验改良,甚至耽误了省试备考.这期间反复调试皆是存中兄在做,于情于理,都该你多分一些。” 推让再三,陆北顾见沈括态度坚决,沉吟片刻,忽道:“你六我四,如何?若非你,我亦想不到此等妙物。” 沈括却摇头,叹道:“我看,不若我三,你六,剩下一成,予子厚兄他虽未直接参与,但当初此事因他而起,更紧要者,殿试在即,总不能让他真冻饿出甚好歹。你都不知道,子厚兄近来都快吃不上饭了,他虽不言,我岂能不知?” 陆北顾微微颔首道:“子厚兄清贫至此,我等确实不能坐视,不若我五,你四,子厚兄一。” 他终究还是想给沈括多留些。 “是你六、我三、子厚兄一。”沈括纠正道。 陆北顾看着沈括坚持的样子,知他心意已决,不再争执。 “好,便依你所言。” 计议已定,两人皆觉妥当。 沈括心情舒畅,忽又想起一事,出去拿起那块小水晶石:“说起这水晶,我倒想起另一件事情,那日在闵贤寺我用磨制的三棱镜映出人造虹霓,引来不少人惊叹围观,事后竟有多人询价,问此物售卖几何此物如今只有你我知晓打磨诀窍,何不开设一铺,专售这‘人造虹霓镜’?想必能获利不少。” “存中兄,此物恐难成营生。” 陆北顾听了,却沉吟摇头:“其一,南海水晶价值不菲,本钱极高;其二,开设铺面,租金、人工,皆是开销;其三,举人虽能经营商业,但我们马上就要入仕了,就得委托于他人之手,可短时间不好寻到可靠且有这方面能力之人;其四,也是最紧要的,这三棱镜一旦示人,原理并无太多隐秘,仿制极易,届时人人可磨,利钱必薄,恐连开店本钱都难收回。” “唔言之有理。” 沈括捻着下巴,蹙眉思索:“那若将此法子直接售卖于识货之人?” “卖给谁?”陆北顾接口道,随即自问自答,“三司胄案之所以和买‘热气球’的技术,重的是此物继续发展,能成为军国利器,而对三棱镜等奇巧玩物,必不屑一顾。” 沈括细想之下,也觉此事牵涉颇多,风险大于收益,不由泄气道:“如此说来,这映虹之镜,只能权当你我自娱之作了?” “暂且如此吧。” 陆北顾颔首,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存中兄,若论水晶之用,我另有一想,或许更能成事,且他人难以仿效。” “哦?快请讲!”沈括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便是眼镜。”陆北顾缓缓道,“老者目力昏,视近物、辨细字甚艰,若能以水晶磨制凸透镜片,助其聚光,则可明视.若我等能制成合于个人之眼镜,虽价昂,然京师之中,老者甚众,为解昏聩之苦,必不惜求购。而且此技术门槛极高,非知其然更能知其所以然者不可为,仿制极难。” 实际上,宋代就已出现眼镜或者说放大镜的雏形了,笔记《洞天清录》里面就曾记载“老人目昏,不辩细字,张此物于双目,字明大加倍”。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运用水晶镜片的方法还很原始,仅知用水晶,却不知需依据每人目力深浅不同,验光定度,精细磨制,方可制成堪用的眼镜。 随即,陆北顾将验光的概念,以“测其视物清晰之距,定镜片凸起之度”来解释,又把镜片研磨需与瞳距相合等原理,向沈括细细道来。 沈括于光学本就深有研究,于透镜聚光、成像之理早有涉猎,此刻闻听陆北顾之言,真如醍醐灌顶。 “妙极!真真是妙极!” 沈括眼中精光连闪,抚掌称妙:“依人目定制,此真前人所未发之精义,贤弟真乃奇才!我于此道略知一二,经你点拨,顿觉豁然开朗,此事大有可为!” 他越说越兴奋,几乎立刻就想动手尝试磨制镜片。 陆北顾见他如此反应,心知此事已成功勾起了这位大科学家的兴趣。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热气球‘和买’之事既已议定,眼镜之细节,容我等日后细细推敲。今日天色已晚,存中兄也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去胄案呢。” “好好好!”沈括满口答应,心思却显然已经到研究眼镜上了。 陆北顾见状,不由莞尔,告辞离去。 沈括办事极为利落,翌日便持着范祥所予的手帖,前往三司胄案办理“和买”事宜。 他带去了详尽的热气球构造图、物料选用心得、不同尺寸对应的浮力计算数据以及操作注意事项。 胄案的官员对此新奇事物亦颇感兴趣,经过一番核验与议价,最终定下了五百三十贯的“和买”价。 沈括签字画押,领了引单,便去盐铁司的账房处兑成了便于分润的现钱,然后由盐铁司派了辆车给他拉回虹桥这是一笔物理意义上的“巨款”,必须得用车才能运的。 把沉甸甸的铜钱放到厢房锁好后,沈括即刻寻陆北顾与张载,三人按照先前议定的“陆六、沈三、张一”之策将钱分讫。 张载捧着那意外得来的五十三贯钱,手都有些微颤。 这笔钱对他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但他确实受之有愧。 张载本来是连连推辞的,但在陆、沈二人坚决而诚恳的态度下,最终感激涕零地收下,夸张点说,心中暖意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分罢钱款,沈括兴致勃勃重提旧议:“如今有了些本钱,那眼镜之事,或可一试?只是如何开头,却需计较。” 陆北顾目前也需要赚些钱赎回陆家旧宅,又不想把很有纪念意义的省元金牌典当掉,所以对此也颇为认真,他沉吟道:“若能请动一位德高望重、又确受目力昏之苦的名士试用,并得其赞誉,则事半功倍。” 沈括眼睛一亮:“此言有理!却不知哪位名士合适?” 陆北顾微微一笑,心中已有人选。 “宋相公学问渊博,德高望重,且常年伏案阅览著述,目力损耗甚巨,我常见他看书时需蹙眉细辨,正是受困于此。我想为他制一副合用的眼镜作为礼物,若此物果真有效,宋相公应不吝赞扬。” 沈括抚掌:“妙极!宋公若肯试用,自是再好不过!” 计议已定,两人便着手准备。 沈括负责依据陆北顾所述原理,推演计算不同度数凸透镜片的焦距与曲率关系,试着制作了几副眼镜作为试验品,而陆北顾则准备验光所需简易工具。 这日,又到了去宋府学习的时辰。 陆北顾携着几卷书稿如常而至,课业研讨间隙,宋庠照例拿起一份邸报,却不自觉地又眉头微蹙,显是看得颇为吃力。 陆北顾见时机已到,便起身恭敬道:“先生连日操劳,目力耗损,学生见之实感忧心。近日,学生与友人参详古籍,偶得一方,或可缓解此困。” “哦?”宋庠放下邸报,揉了揉眉心,略带好奇地看向他,“是何妙方?莫非是食疗或是药敷?” 他这些年为目疾也曾试过不少法子,效果皆寥寥。 “非汤药之法,乃是以特制水晶薄片,调整光线,令视物清晰。” 陆北顾解释道:“老与近视原理迥异,老乃晶珠硬化,视近不清,需凸透镜助其聚焦;近视乃眼轴过长,视远模糊,需凹透镜发散光线友人于此道颇有钻研,已初步制成器具,名曰‘眼镜’。不知先生可允学生为您大致测量一番双眼视物之距、瞳仁间隔?以便试制一副,或能解先生阅览之苦。” 他刻意说得具体且基于典籍,以增加可信度。 “水晶薄片竟有如此奇效?” 宋庠基于对陆北顾的信任,以及目疾困扰实在迫切,沉吟片刻后,终是颔首:“罢了,既是你的心意,便试试无妨,需要如何测量?” 陆北顾忙道:“请先生安坐即可。” 他上前,取出一段早已准备好的细绳,小心翼翼地为宋庠测量瞳距,然后标好记号,又拿了另一段细绳测量耳朵上沿到鼻根的距离。 随后,他掏出一张自制的视力表和遮眼板,给宋庠做了一次视力测试。 “先生,请您用一手持此板遮住左眼,学生持此字纸于您正前方,慢慢移动,请您告知学生,何时能清晰辨认其上最小一排字迹。” 陆北顾一边说,一边示范。 宋庠依言配合。 陆北顾缓缓移动纸张,仔细记录下宋庠能清晰阅读的最小距离,也就是大约相当于现代验光中的“明视距离”,然后又为另一只眼进行了同样的测试。 整个过程,宋庠虽觉此法颇为奇特,但眼见陆北顾操作有条不紊、测量一丝不苟,心中疑虑渐消,反添几分期待。 陆北顾取得数据后,沈括便全力投入到了这副眼镜的制作工作之中。 沈括选用了比南海水晶品质更好,价格也更为昂贵的东海水晶,挑选其中质地均匀的浅色晶体,然后依据测得的“明视距离”反推所需焦距与镜片曲率,反复打磨、校验,又寻来质地坚韧且轻巧的玳瑁,精心制作镜框,务求佩戴舒适。 数日后,一副做工精致,稍显朴拙的玳瑁框水晶眼镜终于制成。 陆北顾还特意备了一小块柔软丝绸,用作擦拭镜片。 来到宋府后,他捧着一个小木匣,恭敬地呈给宋庠。 “先生,此乃学生与友人依据前日测量之数据,试制之眼镜,谨献于先生。若无效用,弃之即可;若略有微功,则不胜欣喜。” 宋庠看着匣中那副奇特的物件,好奇心更甚。 他依着陆北顾的指引,小心地将眼镜架在鼻梁之上,因为测量的数据很准确,两侧的“腿”恰好勾住他的耳朵。 起初,世界似乎并无不同。 宋庠习惯性地想去拿置于稍远位置的茶盏,手臂刚抬起一半,却猛地顿住。 那茶盏上的釉色纹路、盏沿细微的磕碰,竟异常清晰地映入眼帘!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又下意识地拿起案头一份字迹稍密的抄本。 往常,他需竭力眯眼才能勉强辨认的字句,此刻竟仿佛被无形之手抹去了蒙尘,一个个墨字清晰锐利,跃然纸上! “这” 宋庠环顾书房,书架上的书脊题签、墙上的字画落款、甚至窗外摇曳的竹叶脉络一切需要费神细看之物,此刻都轻松地呈现于眼前。 他的眼睛,就仿佛重新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状态一样。 这位久经宦海、素来沉稳持重的老臣,竟一时失语,只是用手指轻轻扶着镜框,反复低头、抬头,确认着这不可思议的变化。 良久,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惊叹道:“奇哉!老夫目昏多年,阅字如隔雾观,今日方得重见分明!” 看着陆北顾,宋庠虽然没说什么,但此前思忖的想法却是定了下来。 翌日,中书省内,依旧是那般庄严肃穆、文书往来的景象。 宋庠如常点卯,他平常就是来签个到刷个脸。 因为他没有差遣在身,所以虽然贵为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享受宰相仪仗,在中书省也有办公位置,但却没有任何实际公务需要处理。 不过今日的他明显与往日颇有不同,那副精巧的玳瑁框架水晶眼镜,已然稳稳地架在了他的鼻梁之上。 起初,中书省的官员们并未立刻察觉异样,只觉宋公今日气色似乎更显清朗。 直到宋庠拿着一张邸报,就着寻常距离,扫过字里行间,阅读速度竟比平日快上许多,且毫无滞涩犹豫之态时,才渐渐有人注意到他脸上那副前所未见的物件。 “宋公。”一位舍人终于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梁示意,好奇问道,“您这所戴是?” 宋庠从文卷中抬起头,镜片后目光清明。 他微微一笑,抬手轻扶了一下镜框,语气带着几分欣然:“此乃‘眼镜’,老夫目力昏多年,近日偶得此物助益,视物方得清晰如初。” “清晰如初?” 那舍人闻言大为惊讶,凑近了些细看:“竟有如此神效?不知是何处所得?不瞒宋公,下官近年来阅看文书,亦是倍感吃力。” 这番对话立刻吸引了左近几位同样苦于目疾的老臣。 他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着宋庠毫不费力地阅读蝇头小字,皆是啧啧称奇,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羡慕。 这是真的羡慕,做不得假。 古代读书人想要考科举入仕就必须勤学苦读,而照明条件又不佳,故而到了中老年,普遍都有视力问题,只是或轻或重的区别。 这对于官员来讲,是很要命的。 想想都知道,一个老人视力不好,需要离的很近才能看清楚身前谁是谁,稍微批阅一会儿公文就要歇息眼睛,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目盲,下面的人怎么会不起欺瞒、轻视之心呢? 总而言之,这种事情对于个人威权,是有极大影响的。 “敢问宋公,制作此物的匠人何在?我亦想求购一副!” “是啊是啊,若能看得如此清楚,批阅文书又何须如此煎熬?” 这个惹人艳羡的消息很快传开,连隔壁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也有所耳闻。 富弼与宋庠虽然关系一般,但与文彦博不同,跟宋庠并无直接嫌隙,且深受老之苦。 他闻讯后,索性放下手中需要拿远才能看清的奏疏,径直走了过来。 “公序兄。” 富弼笑着拱手,语气颇为热络:“听闻你得了一桩宝贝,竟能解目昏之困?可否让我见识一番?” 他目光灼灼,毫不掩饰对清晰视界的渴望。 宋庠见是富弼,亦起身还礼,并无怠慢。 他大方地将眼镜取下,递给富弼:“便是此物,不过需要依人定制,若是戴旁人的,因着双瞳之距和视光程度不同,可能会头晕。” 富弼小心接过,学着宋庠的样子戴上一试。 他戴宋庠的眼镜,效果当然不如宋庠好,但也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真妙物也!公序兄从何处觅得如此巧匠?” 富弼抚摸着光滑的玳瑁框,爱不释手。 与宋庠有宿怨的文彦博,此刻正坐在政事堂内,看似专注于案头公务,实则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眼角余光亦不时瞥向热闹处。 文彦博心中同样好奇甚至是羡慕,但碍于面子与往日过节,是决计不肯拉下脸来上前询问的。 此时听得富弼赞叹,他只是鼻中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哼,继续佯装处理公务,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宋庠将富弼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已有计较。 他重新戴回眼镜,对富弼缓声道:“此物并非购自坊间匠人,乃是老夫的学生陆北顾与其友人依据古籍所载,参详光学之理,特意为老夫测量定制而成。” “陆北顾?今科省元?” 富弼讶然,随即恍然:“难怪能想出此等精妙之物,不知.” 他语气略带迟疑,显然极想为自己也求一副,却又不好直接开口。 宋庠知其意,微微一笑,话锋却是一转:“彦国若对此物有兴趣,定制一副倒也不难。” 但这时他略作沉吟,似有难色。 富弼立刻道:“公序兄有何难处,但讲无妨,若能得此物助益,在下感激不尽。” “实不相瞒,我这学生虽侥幸得中省元,然殿试在即,常恐学识未臻至境,临场或有疏漏。” 宋庠这才说出了他的目的:“令婿冯当世乃皇祐元年状元,如今回京任职,可否请彦国从中说项,于殿试前来我府中交流学问?” 冯京,字当世。 他是大宋迄今为止最近的一个“连中三元”之人,于八年前夺魁,他对于学问的理解或许没有宋庠深,但在应试技巧等方面肯定是有独到之处的。 而那一年恰逢文彦博、宋庠拜相,高若讷任参知政事,庞籍出任枢密使。 只是如今八年过去,已颇有物是人非之感了。 冯京不久前在岳父富弼的安排下,刚回京担任了太常丞、直集贤院、同修起居注,并判都磨勘司。 这“判都磨勘司”可是紧要职位,负责考核官员资历、政绩,关乎升迁黜陟,非官家、宰执信任且背景深厚之人不能担任。 宋庠与富弼关系泛泛,此前自不好为弟子贸然开口去请动那位炙手可热的“冯三元”,不过现在富弼有求于他,那情形自然不同了。 “我道是何事,此乃小事一桩。” 富弼一听,原来是这事,顿时朗声笑道:“当世近日公务虽忙,但抽出些许时间指点后进,亦是理所应当之事,公序兄放心,我这就回去与他说,让他择日便去府上拜会,与今科省元切磋学问。” 对富弼来说,用女婿一点闲暇时间,换取一副能极大改善办公体验、甚至可能延长老臣政治生命的眼镜,这交易实在太划算了。 更何况,与一位潜力无限的今科省元结下善缘,对女婿冯京而言也并非坏事。 (本章完) 第331章 你搁这养死士呢? 第331章 你搁这养死士呢? 二月的开封,本该是杨柳吐绿、万物回春的时节,却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打乱了回暖的节奏。 细雨绵绵,如雾如烟,连着下了三天三夜还没停。 空气就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一般,而在这阵“倒春寒”面前,人们不得不重新翻出刚收起没多久的冬衣来御寒。 宫城之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雨水顺着琉璃瓦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 垂拱殿内,官家赵祯刚进来,不待宫人伺候,就自己动手脱下沾了些雨水的素服,内侍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方才冒雨亲临了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德用的葬礼,这才回到宫中。 灵堂之上的悲怆氛围,让赵祯的心头颇为沉重。 他追赠王德用为太尉、中书令,谥号“武恭”,又特赐黄金百两抚恤其家,然而看着王家人感激涕零的模样,赵祯却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 赏赐再厚,又如何换得回一位能征惯战、忠心耿耿的爱将? 梅挚外放,王德用薨逝,朝中能臣良将,似乎都在因庙堂争斗而离他远去,可到了这时候,赵祯也说不清楚,这种愈发恶劣的风气,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了。 “或许,是从真宗时的丁谓与寇准之争吧” 就在赵祯有些自欺欺人地胡乱想着的时候,邓宣言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而甫一进垂拱殿,反而顿住了脚步。 一急一缓,令在场的宫人们登时噤若寒蝉。 ——这是出事了。 “陛下,加急文书。” 赵祯蹙眉问道:“哪来的加急文书?” 邓宣言只说了两个字:“陈州。” 听闻此言,赵祯的心中忽地有些慌乱,连大脑都有些晕眩了起来。 他勉强立定身形,然后接过文书展开一看,指尖却在止不住地颤动,连带着纸张也在抖。 陈州禀报,护国节度使、同平章事狄青,已于昨日夜里离世。 赵祯跌坐回御座中,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王德用与狄青这两位前枢密使,皆是他昔日倚重的爱将,却都在去年被文官们交章弹劾被迫卸任,一人致仕、一人外贬。 赵祯本想等风波过去,再重新启用他们,谁知转年开春,短短时日,竟相继撒手人寰。 此时,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赵祯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凄迷的雨丝,想起了狄青昔日的英姿。 庆历年间,狄青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可如今西北未宁,良将已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刹那间,赵祯觉得孤寂无比。 他虽然贵为大宋皇帝,但人到老年,却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没留下.心爱的女人、珍视的子嗣、恩宠的武将,一一离他而去。 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后,除了衰老的病躯,他还剩下些什么? 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去年刚刚经历了中风差点窒息的赵祯,其实已经看透了人心,举目四顾,他很清楚,除了必须要依附于他而生存的大押班们,便只有女儿福康公主是真正地关心他。 而不管是皇后、宗室子、文官,亦或是些其他什么人,都在盼着他龙驭上宾那一天的到来,只有他驾崩了,这些人的权位才有机会马上更进一步,庙堂也才会重新洗牌。 “传旨。” 赵祯哑着嗓子说道:“追赠狄青中书令,谥号‘武襄’,朕.于禁中致哀。” 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在禁中致哀,总没有人能管着到他了,他如是想到。 邓宣言领命悄步退下。 赵祯独自一人,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宫墙,久久未动,雨声淅沥,落在赵祯的耳畔,都仿佛在为他失去的将帅奏响哀歌。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苍白,连月来的操劳和接连的打击,让这位本就体弱的君王更显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陛下,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包拯求见。” 赵祯收敛心神,揉了揉眉心:“宣。” 包拯迈步进殿,绯袍金带,神色肃然。 刚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甫一迈步,便在殿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包拯依礼参拜后,便开始禀报近日开封府的政务.漕运疏通、坊市治安、春耕备播等,可谓条理清晰,言辞简练。 赵祯静静听着,偶尔发问。 总的来讲,包拯治理开封,确是尽心尽力,整顿各处的手段亦是颇有章法。 待政务禀毕,包拯却并未如常告退。 他沉默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东宫之位虚悬已久,天下臣民无不引颈企盼,心怀忧惧。臣斗胆叩问,关乎国本之大事,陛下何以久拖不决?” 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赵祯了解包拯的刚直,但立储之事,牵涉太深。 他虽然已经接连痛失三子.景祐四年杨王赵昉夭折,庆历元年豫王赵昕早逝,庆历三年荆王赵曦早逝,但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想要由亲生子嗣继承江山。 而朝臣们对此事的频频催促,难免让他心生猜疑。 这些人,是真的为国担忧,还是想借此押注未来,博一个“从龙之功”? 赵祯的目光看向包拯。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与文彦博、韩琦、王尧臣皆是天圣五年进士。 如今文彦博高居相位,韩琦掌枢密院,王尧臣亦跻身宰执之列,而包拯却刚刚到权知开封府的位置。 按大宋官制,从权知开封府欲晋身两府,通常需历经御史中丞、三司使等两府之下的重要位置迁转,包拯资历尚浅,他此刻急切请立太子,莫非是想借此捷径,等到太子登基,超擢上位? 心中念头百转,赵祯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反问:“包卿既如此说,心中可有所属?依卿之见,朕当立谁为嗣?” 这话问得云淡风轻,但却暗藏杀机,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雨声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包拯闻言,身躯猛地一颤。 他竟伏地痛哭失声,悲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情真意切,闻者动容。 “臣才疏学浅,愚钝不堪,奏请早立太子,全然是为大宋宗庙社稷之万世永固!陛下今日垂问臣属意何人,是疑臣怀有私心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陛下明鉴!臣今年已五十有九,鬓发斑白,垂垂老矣!且臣.臣膝下长子包繶早逝,并无子嗣延续香火,臣今日之言,绝非为自身计,更非为子孙后代谋取半分富贵恩宠!苍天可鉴,臣之心,唯有江山社稷!” 赵祯凝视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纵横的泪水,那悲恸不似作伪。 他想起包拯确实子嗣艰难,唯一的儿子包繶二十多岁便英年早逝,包拯同样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此时,赵祯心中的猜疑顿时消散大半,反而生出一丝宽慰.至少,眼前这位老臣,并非出于私心。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温言道:“包卿忠心,朕知之矣,且起来说话。” 然而,宽慰归宽慰,立储之事,他仍未下定决心。 这种事情对赵祯来说,就是拖一天算一天,不到最后时刻,他不可能把大宋江山交给不是自己亲儿子的人的。 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继位,将来自己能不能进宗庙都得打个问号。 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太多次了,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而见包拯仍不肯起来,赵祯示意内侍扶起包拯。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转为缓和,几乎是哄着包拯说道:“立储乃国之根本,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卿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有数。” 包拯拭去泪水,知道今日只能言尽于此,遂行礼告退。 看着包拯平时高大但此时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赵祯轻轻叹了口气,殿内重归寂静,他的心绪却难以平静。 他踱步至窗前,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琉璃瓦上积水滴落,声声入耳。 赵祯不禁又想起早夭的儿子们,若是昉儿、曦儿、昕儿都还在,如今也该是十七到二十岁的年纪,或许就跟那些附近赶考的年轻才俊们一样,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思及此处,他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凄凉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心中烦闷的赵祯披上外袍,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漫步在雨后的宫中。 这时,一阵轻微的交谈声随风传来,是几个隔墙路过的宫人发出的。 “下个月寒食节就到了,是不是该准备麦糕和稠饧了?” “还有插柳,我听说内苑的柳枝得挑些好的先备下,咱们可别捡人剩下的” “禁火也得提前跟新入宫的说清楚,那几日可不能见明火。” ——寒食节。 在大宋,这是与元旦、冬至并列的“三大节”之一,就在下个月了。 《周礼》有云“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这是一个追念逝者、禁火冷食的节日,充满了哀思,而听着宫人们的议论,赵祯心中却蓦然一动。 接连失去皇子和爱将,是否是自己德行有亏,上天示警?或许该积些阴德,为上苍垂怜,或许或许还能盼来子嗣? 这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摆驾崇政殿!” 赵祯吩咐道:“朕要亲录囚徒,审阅案卷。” 崇政殿内,赵祯命人把名册拿上来,那里面记载着无数等待裁决的性命。 是夜,崇政殿灯火通明。 赵祯仔细翻阅着一个个名字,一桩桩案情,直至深夜。 他特别留意那些因特殊情形所迫而犯案的囚犯,在他看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可能破碎的家庭。 而赦免他们,是赵祯此时唯一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他提起朱笔,在名册上画好,随后亲自草拟诏令。 “京师诸狱死罪囚,皆降一等处置;其情可悯、理有可原之死囚,及徒刑、流刑以下者,特许释放。” 笔锋一顿,他继续写道。 “另遣使臣,分赴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及畿辅诸州县,清理积压狱讼,详核案情,平反冤屈,以彰朕恤刑之意。” 放下笔,疲惫的赵祯却毫无睡意。 此时雨水洗过的开封城,在寒夜里渐渐沉睡,赵祯独自站在殿门前,望着寒星如昨的夜空,心中默祷。 “愿上天垂怜,赐予朕一个皇子,让大宋的江山社稷,永续绵长。” 人间悲喜各不相同,陆北顾最近过得很开心。 翌日,朝阳透过云层洒在依旧湿润的青石板上,新开的“澄明斋”前早已车马盈门。 得益于宋庠、富弼两位相公的权威认证,很多京中老年权贵,现在都极为迫切地想要配一副眼镜来改善自己模糊的视力。 而且由于必须得本人亲自来验光配镜,其他人还代替不了。 故此,就有了这副景象。 说实话,把沈括、陆北顾等人都给吓到了。 此时,一个身着锦袍的老人正由家仆搀扶着走下马车,眼前店铺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尚带着新漆的光泽,店内飘出淡淡的熏香味道。 他刚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见谅,今日的验光时辰已排满了。” 张载身着天青色直裰,对着他作揖道。 而旁边正有一名很早便闻风而来的中书省官员,此刻正举着刚试戴的老镜,对着店内那些挂在墙上但字体大小各不相同的陆北顾书法作品啧啧称奇。 倒不是称赞陆北顾的书法水平,毕竟他那一手字也就是中规中矩,而是赞叹自己离得很远也能看清楚了。 “此物神乎其技!隔着几步,老夫竟能看清小如蝼蚁的字迹!” 听了已经拿到眼镜的客人的赞叹,被拒绝的老人非但没有恼怒,反倒高兴了起来。 要明早再来排队他不在乎,反正他已经致仕了,早晨起来也睡不着然而此物看起来确实有效,可真是让他太高兴了。 跟着忙乎了半晌,陆北顾擦了擦汗,离开了“澄明斋”,准备吃个午饭然后去宋庠府邸。 虽然盐铁司“和买”热气球技术给他们的钱,为了租铺子开店以及购买高品质的东海水晶,他们已经快光了。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这次抉择是对的。 磨制眼镜技术要求极高,原理旁人又不可能弄清楚,所以这就是门独家生意。 而东海水晶磨制的眼镜虽然成本很高,但架不住有很多不缺钱的老年人对此有迫切需求,只要名声打响,简直就是无数人排队上门来送钱。 只是沈括的工作量大了一点点,按这么排单,手怕是都要磨秃了。 好在沈括已经通过了礼部省试,既然对殿试排名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准备不准备的,这些时间用来赚钱也是极好的。 毕竟,有了钱才能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嘛。 来到路边,陆北顾忽见街角转出个踉跄人影。 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褴褛的衣衫,脚踝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深痕,扶着墙根缓缓挪步,雨水浸透的破布鞋在青石板上留下浑浊的水迹。 这汉子身高九尺,骨架宽大,虽然肌肉掉的厉害,但仍如病虎一般骇人。 “黄石?” 应该是这个名字,陆北顾没记错,他喊道。 听到有人喊他,黄石抬起头,见到是陆北顾他顿时一怔。 “官人。” 汉子嗓音沙哑:“某获赦了.是官家恤刑恩典.” 话未说完便踉跄欲倒,陆北顾急忙扶住他,然后带他去街边的馎饦铺里。 待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馎饦下肚,汉子有些发白的脸上才泛起些许血色,断断续续说起两人自泸州以北的驿站分别之后的经历。 当听到黄石说他戴着重枷打晕了押送公人,只是因为听说他仇家还有一人外出未死,恐其报复家人,故而返回家乡把人斩草除根,复又自首后,陆北顾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黄石继续诉说着,说他前几日确实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了,然而命运便是如此弄人,随着官家的赦免旨意下来,他直接被从监牢里释放了。 不过,可没人管他接下来去哪。 开封到嘉州路途遥远,身上没盘缠,他又熬得脱了形,如何能回去?唯有攒够钱才行。 可他人生地不熟的,身上连张“公验”都没有,根本没地方能住,更是出了开封城就进不了任何盘查身份的城、关、镇、渡了。 所以,如果不愿意做触犯律法的事情,他怕是唯有沿街乞讨这条路可行了。 就在黄石走投无路之际,恰好又被陆北顾给捡到了。 “既是官家恩典,也是缘分使然,可愿暂留敝店?” 陆北顾指着街对面的“澄明斋”,说道:“我观壮士乃是忠义之人,定是不愿作奸犯科的,正好店里库房里存着不少货物,需个稳当人看顾。” 见对方怔忡,他又补了句:“月俸五贯,库房里还可以放张床,若是做工攒够了盘缠想回乡,来去自由。” 黄石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踉跄后退半步,对着陆北顾便要下拜,却被及时扶住。 “恩公。”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破旧的风箱:“某这条贱命,先是蒙官家赦免,再得恩公收留.” 话至此处,这位对着刀枪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竟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指节处还带着留下的瘀痕。 “切莫如此。” 陆北顾只是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如今走投无路,收留下来也没什么。 但他毕竟无法完全代入到黄石的思维里去。 在黄石的眼里,是在自觉必死之时,再次萍水相逢的陆北顾答应了他本不必答应的请求,而在如今最落魄的时候,更是陆北顾许给他遮风挡雨的住所,以及能够自食其力的活计。 这对于他来讲,实在是恩重如山。 “恩公既许某安身立命之所,某必以性命相护,库房一砖一瓦,绝不容有失。” 黄石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 “你能尽心尽力便好。” 陆北顾看着他的样子说道:“先带你去后巷汤池铺里梳洗,再换身新衣吧。” 对方实在惶恐,又要行礼。 陆北顾温言道:“既来了便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黄石的眼眶愈发红了。 (本章完) 第331章 你搁这养死士呢? 第331章 你搁这养死士呢? 二月的开封,本该是杨柳吐绿、万物回春的时节,却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打乱了回暖的节奏。 细雨绵绵,如雾如烟,连着下了三天三夜还没停。 空气就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一般,而在这阵“倒春寒”面前,人们不得不重新翻出刚收起没多久的冬衣来御寒。 宫城之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雨水顺着琉璃瓦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碎的水。 垂拱殿内,官家赵祯刚进来,不待宫人伺候,就自己动手脱下沾了些雨水的素服,内侍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方才冒雨亲临了忠武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德用的葬礼,这才回到宫中。 灵堂之上的悲怆氛围,让赵祯的心头颇为沉重。 他追赠王德用为太尉、中书令,谥号“武恭”,又特赐黄金百两抚恤其家,然而看着王家人感激涕零的模样,赵祯却只觉一股无力感漫上心头 赏赐再厚,又如何换得回一位能征惯战、忠心耿耿的爱将? 梅挚外放,王德用薨逝,朝中能臣良将,似乎都在因庙堂争斗而离他远去,可到了这时候,赵祯也说不清楚,这种愈发恶劣的风气,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了。 “或许,是从真宗时的丁谓与寇准之争吧” 就在赵祯有些自欺欺人地胡乱想着的时候,邓宣言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而甫一进垂拱殿,反而顿住了脚步。 一急一缓,令在场的宫人们登时噤若寒蝉。 ——这是出事了。 “陛下,加急文书。” 赵祯蹙眉问道:“哪来的加急文书?” 邓宣言只说了两个字:“陈州。” 听闻此言,赵祯的心中忽地有些慌乱,连大脑都有些晕眩了起来。 他勉强立定身形,然后接过文书展开一看,指尖却在止不住地颤动,连带着纸张也在抖。 陈州禀报,护国节度使、同平章事狄青,已于昨日夜里离世。 赵祯跌坐回御座中,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王德用与狄青这两位前枢密使,皆是他昔日倚重的爱将,却都在去年被文官们交章弹劾被迫卸任,一人致仕、一人外贬。 赵祯本想等风波过去,再重新启用他们,谁知转年开春,短短时日,竟相继撒手人寰。 此时,殿内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 赵祯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凄迷的雨丝,想起了狄青昔日的英姿。 庆历年间,狄青临敌披发戴铜面具,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可如今西北未宁,良将已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刹那间,赵祯觉得孤寂无比。 他虽然贵为大宋皇帝,但人到老年,却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都没留下.心爱的女人、珍视的子嗣、恩宠的武将,一一离他而去。 几十年风风雨雨过后,除了衰老的病躯,他还剩下些什么? 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去年刚刚经历了中风差点窒息的赵祯,其实已经看透了人心,举目四顾,他很清楚,除了必须要依附于他而生存的大押班们,便只有女儿福康公主是真正地关心他。 而不管是皇后、宗室子、文官,亦或是些其他什么人,都在盼着他龙驭上宾那一天的到来,只有他驾崩了,这些人的权位才有机会马上更进一步,庙堂也才会重新洗牌。 “传旨。” 赵祯哑着嗓子说道:“追赠狄青中书令,谥号‘武襄’,朕.于禁中致哀。” 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在禁中致哀,总没有人能管着到他了,他如是想到。 邓宣言领命悄步退下。 赵祯独自一人,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宫墙,久久未动,雨声淅沥,落在赵祯的耳畔,都仿佛在为他失去的将帅奏响哀歌。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苍白,连月来的操劳和接连的打击,让这位本就体弱的君王更显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陛下,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包拯求见。” 赵祯收敛心神,揉了揉眉心:“宣。” 包拯迈步进殿,绯袍金带,神色肃然。 刚才在殿外等候的时候,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官袍下摆,甫一迈步,便在殿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包拯依礼参拜后,便开始禀报近日开封府的政务.漕运疏通、坊市治安、春耕备播等,可谓条理清晰,言辞简练。 赵祯静静听着,偶尔发问。 总的来讲,包拯治理开封,确是尽心尽力,整顿各处的手段亦是颇有章法。 待政务禀毕,包拯却并未如常告退。 他沉默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向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东宫之位虚悬已久,天下臣民无不引颈企盼,心怀忧惧。臣斗胆叩问,关乎国本之大事,陛下何以久拖不决?” 殿内空气骤然一凝。 侍立的宫人内侍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赵祯了解包拯的刚直,但立储之事,牵涉太深。 他虽然已经接连痛失三子.景祐四年杨王赵昉夭折,庆历元年豫王赵昕早逝,庆历三年荆王赵曦早逝,但心里始终存着一线希望,想要由亲生子嗣继承江山。 而朝臣们对此事的频频催促,难免让他心生猜疑。 这些人,是真的为国担忧,还是想借此押注未来,博一个“从龙之功”? 赵祯的目光看向包拯。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与文彦博、韩琦、王尧臣皆是天圣五年进士。 如今文彦博高居相位,韩琦掌枢密院,王尧臣亦跻身宰执之列,而包拯却刚刚到权知开封府的位置。 按大宋官制,从权知开封府欲晋身两府,通常需历经御史中丞、三司使等两府之下的重要位置迁转,包拯资历尚浅,他此刻急切请立太子,莫非是想借此捷径,等到太子登基,超擢上位? 心中念头百转,赵祯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反问:“包卿既如此说,心中可有所属?依卿之见,朕当立谁为嗣?” 这话问得云淡风轻,但却暗藏杀机,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雨声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包拯闻言,身躯猛地一颤。 他竟伏地痛哭失声,悲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情真意切,闻者动容。 “臣才疏学浅,愚钝不堪,奏请早立太子,全然是为大宋宗庙社稷之万世永固!陛下今日垂问臣属意何人,是疑臣怀有私心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陛下明鉴!臣今年已五十有九,鬓发斑白,垂垂老矣!且臣.臣膝下长子包繶早逝,并无子嗣延续香火,臣今日之言,绝非为自身计,更非为子孙后代谋取半分富贵恩宠!苍天可鉴,臣之心,唯有江山社稷!” 赵祯凝视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纵横的泪水,那悲恸不似作伪。 他想起包拯确实子嗣艰难,唯一的儿子包繶二十多岁便英年早逝,包拯同样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此时,赵祯心中的猜疑顿时消散大半,反而生出一丝宽慰.至少,眼前这位老臣,并非出于私心。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温言道:“包卿忠心,朕知之矣,且起来说话。” 然而,宽慰归宽慰,立储之事,他仍未下定决心。 这种事情对赵祯来说,就是拖一天算一天,不到最后时刻,他不可能把大宋江山交给不是自己亲儿子的人的。 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继位,将来自己能不能进宗庙都得打个问号。 这种事情历史上发生太多次了,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而见包拯仍不肯起来,赵祯示意内侍扶起包拯。 此时,他的语气已经转为缓和,几乎是哄着包拯说道:“立储乃国之根本,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卿且退下吧,此事,朕心中有数。” 包拯拭去泪水,知道今日只能言尽于此,遂行礼告退。 看着包拯平时高大但此时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赵祯轻轻叹了口气,殿内重归寂静,他的心绪却难以平静。 他踱步至窗前,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琉璃瓦上积水滴落,声声入耳。 赵祯不禁又想起早夭的儿子们,若是昉儿、曦儿、昕儿都还在,如今也该是十七到二十岁的年纪,或许就跟那些附近赶考的年轻才俊们一样,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思及此处,他心头又是一阵刺痛,凄凉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遗憾。 心中烦闷的赵祯披上外袍,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漫步在雨后的宫中。 这时,一阵轻微的交谈声随风传来,是几个隔墙路过的宫人发出的。 “下个月寒食节就到了,是不是该准备麦糕和稠饧了?” “还有插柳,我听说内苑的柳枝得挑些好的先备下,咱们可别捡人剩下的” “禁火也得提前跟新入宫的说清楚,那几日可不能见明火。” ——寒食节。 在大宋,这是与元旦、冬至并列的“三大节”之一,就在下个月了。 《周礼》有云“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这是一个追念逝者、禁火冷食的节日,充满了哀思,而听着宫人们的议论,赵祯心中却蓦然一动。 接连失去皇子和爱将,是否是自己德行有亏,上天示警?或许该积些阴德,为上苍垂怜,或许或许还能盼来子嗣? 这些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摆驾崇政殿!” 赵祯吩咐道:“朕要亲录囚徒,审阅案卷。” 崇政殿内,赵祯命人把名册拿上来,那里面记载着无数等待裁决的性命。 是夜,崇政殿灯火通明。 赵祯仔细翻阅着一个个名字,一桩桩案情,直至深夜。 他特别留意那些因特殊情形所迫而犯案的囚犯,在他看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可能破碎的家庭。 而赦免他们,是赵祯此时唯一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他提起朱笔,在名册上画好,随后亲自草拟诏令。 “京师诸狱死罪囚,皆降一等处置;其情可悯、理有可原之死囚,及徒刑、流刑以下者,特许释放。” 笔锋一顿,他继续写道。 “另遣使臣,分赴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及畿辅诸州县,清理积压狱讼,详核案情,平反冤屈,以彰朕恤刑之意。” 放下笔,疲惫的赵祯却毫无睡意。 此时雨水洗过的开封城,在寒夜里渐渐沉睡,赵祯独自站在殿门前,望着寒星如昨的夜空,心中默祷。 “愿上天垂怜,赐予朕一个皇子,让大宋的江山社稷,永续绵长。” 人间悲喜各不相同,陆北顾最近过得很开心。 翌日,朝阳透过云层洒在依旧湿润的青石板上,新开的“澄明斋”前早已车马盈门。 得益于宋庠、富弼两位相公的权威认证,很多京中老年权贵,现在都极为迫切地想要配一副眼镜来改善自己模糊的视力。 而且由于必须得本人亲自来验光配镜,其他人还代替不了。 故此,就有了这副景象。 说实话,把沈括、陆北顾等人都给吓到了。 此时,一个身着锦袍的老人正由家仆搀扶着走下马车,眼前店铺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尚带着新漆的光泽,店内飘出淡淡的熏香味道。 他刚进门,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见谅,今日的验光时辰已排满了。” 张载身着天青色直裰,对着他作揖道。 而旁边正有一名很早便闻风而来的中书省官员,此刻正举着刚试戴的老镜,对着店内那些挂在墙上但字体大小各不相同的陆北顾书法作品啧啧称奇。 倒不是称赞陆北顾的书法水平,毕竟他那一手字也就是中规中矩,而是赞叹自己离得很远也能看清楚了。 “此物神乎其技!隔着几步,老夫竟能看清小如蝼蚁的字迹!” 听了已经拿到眼镜的客人的赞叹,被拒绝的老人非但没有恼怒,反倒高兴了起来。 要明早再来排队他不在乎,反正他已经致仕了,早晨起来也睡不着然而此物看起来确实有效,可真是让他太高兴了。 跟着忙乎了半晌,陆北顾擦了擦汗,离开了“澄明斋”,准备吃个午饭然后去宋庠府邸。 虽然盐铁司“和买”热气球技术给他们的钱,为了租铺子开店以及购买高品质的东海水晶,他们已经快光了。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这次抉择是对的。 磨制眼镜技术要求极高,原理旁人又不可能弄清楚,所以这就是门独家生意。 而东海水晶磨制的眼镜虽然成本很高,但架不住有很多不缺钱的老年人对此有迫切需求,只要名声打响,简直就是无数人排队上门来送钱。 只是沈括的工作量大了一点点,按这么排单,手怕是都要磨秃了。 好在沈括已经通过了礼部省试,既然对殿试排名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准备不准备的,这些时间用来赚钱也是极好的。 毕竟,有了钱才能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嘛。 来到路边,陆北顾忽见街角转出个踉跄人影。 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褴褛的衣衫,脚踝处还留着镣铐磨出的深痕,扶着墙根缓缓挪步,雨水浸透的破布鞋在青石板上留下浑浊的水迹。 这汉子身高九尺,骨架宽大,虽然肌肉掉的厉害,但仍如病虎一般骇人。 “黄石?” 应该是这个名字,陆北顾没记错,他喊道。 听到有人喊他,黄石抬起头,见到是陆北顾他顿时一怔。 “官人。” 汉子嗓音沙哑:“某获赦了.是官家恤刑恩典.” 话未说完便踉跄欲倒,陆北顾急忙扶住他,然后带他去街边的馎饦铺里。 待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馎饦下肚,汉子有些发白的脸上才泛起些许血色,断断续续说起两人自泸州以北的驿站分别之后的经历。 当听到黄石说他戴着重枷打晕了押送公人,只是因为听说他仇家还有一人外出未死,恐其报复家人,故而返回家乡把人斩草除根,复又自首后,陆北顾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黄石继续诉说着,说他前几日确实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了,然而命运便是如此弄人,随着官家的赦免旨意下来,他直接被从监牢里释放了。 不过,可没人管他接下来去哪。 开封到嘉州路途遥远,身上没盘缠,他又熬得脱了形,如何能回去?唯有攒够钱才行。 可他人生地不熟的,身上连张“公验”都没有,根本没地方能住,更是出了开封城就进不了任何盘查身份的城、关、镇、渡了。 所以,如果不愿意做触犯律法的事情,他怕是唯有沿街乞讨这条路可行了。 就在黄石走投无路之际,恰好又被陆北顾给捡到了。 “既是官家恩典,也是缘分使然,可愿暂留敝店?” 陆北顾指着街对面的“澄明斋”,说道:“我观壮士乃是忠义之人,定是不愿作奸犯科的,正好店里库房里存着不少货物,需个稳当人看顾。” 见对方怔忡,他又补了句:“月俸五贯,库房里还可以放张床,若是做工攒够了盘缠想回乡,来去自由。” 黄石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踉跄后退半步,对着陆北顾便要下拜,却被及时扶住。 “恩公。”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破旧的风箱:“某这条贱命,先是蒙官家赦免,再得恩公收留.” 话至此处,这位对着刀枪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竟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指节处还带着留下的瘀痕。 “切莫如此。” 陆北顾只是觉得他是个忠义之人,如今走投无路,收留下来也没什么。 但他毕竟无法完全代入到黄石的思维里去。 在黄石的眼里,是在自觉必死之时,再次萍水相逢的陆北顾答应了他本不必答应的请求,而在如今最落魄的时候,更是陆北顾许给他遮风挡雨的住所,以及能够自食其力的活计。 这对于他来讲,实在是恩重如山。 “恩公既许某安身立命之所,某必以性命相护,库房一砖一瓦,绝不容有失。” 黄石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 “你能尽心尽力便好。” 陆北顾看着他的样子说道:“先带你去后巷汤池铺里梳洗,再换身新衣吧。” 对方实在惶恐,又要行礼。 陆北顾温言道:“既来了便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黄石的眼眶愈发红了。 (本章完) 第332章 京城居大不易 第332章 京城居大不易 从宋庠府邸出来,陆北顾又回到“澄明斋”待了一会儿。 一方面是跟沈括研究一下经营事宜,另一方面是看看黄石是否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为了防止被人攻讦,他们做事特别小心,都是确保在三个月内能交付的订单,才会收一笔定金。 嗯,是定金,不是订金,要是反悔了肯定是不退的。 毕竟原材料确实还是挺贵的,若是不收定金的话,我把镜片已经磨了一半你不要了,那我这镜片不就白费了嘛。 至于那些时间比较久的排单则不收钱,只是告知对方制作比较慢,前面的客人多,给个日期先排着。 但即便如此,光靠着大批送上门来的定金,“澄明斋”开店这几天以来的账目收入也已经足够可观了。 而陆北顾因为打算先把陆家旧宅买回来,所以需要一大笔钱,他得跟沈括商量商量,从账上支取出来。 晚上光线很差,此时沈括也没有磨镜片,而是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休息。 “竟是买回旧宅吗?” 听闻陆北顾提及此事,沈括忙道:“那可耽误不得,被人买走便麻烦了,只是不知道需要多少贯钱?” “很小的院子,大约要千余贯。” 陆北顾也有些无奈,地以稀为贵,东京开封作为这个时代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池,房价高是必然的事情。 高到什么地步呢? 此前青松社聚会的时候,欧阳修喝到兴起,念过他回忆青年时期在开封窘迫生活而作的一首诗。 “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 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 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 这首诗可以说道尽了在开封大杂院里赁屋居住的辛酸,堪称大宋蜗居实录。 而之所以身为京官还要租房子住,一方面是因为提供给官员的官舍虽然租金价格低廉,但面积极为狭小,单身尚可凑合,成家之后根本没法拖家带口的住,只能去市井中赁屋;另一方面就是开封城本身房价奇高无比,外城一套住宅的价格普遍在上千贯到数千贯之间,所以买不起只能租。 至于这个房价是什么概念?开封市民的平均月收入不到五贯. 内城的宅邸,普通人根本想都不用想了,没个上万贯买不到的,置办豪宅更是至少要十几万贯。 哪怕是士大夫这种在大宋社会里妥妥的高收入群体,如果不是官家赐宅,想要光凭自己的俸禄在内城购置豪宅,也是不现实的事情如赵抃那般,官位已经不低了,但是也就只能在内城置办个老破小的宅院。 但即便如此,官员们还是会使出浑身解数,争取在开封内城购置宅子,因为这样每天能节省大量交通时间。 尤其是对于参朝官来讲,早晨能多那么一会儿睡眠时间简直不要太幸福了。 只能说,京城居大不易。 不过对于房价这个问题,朝廷也是尝试有出台政令进行调节的。 真宗时期朝廷就颁布禁令不准官员购买公家出让的廉价房屋,只限平民购买.可惜没啥用,谁家没个平民亲戚呢?挂在名下就绕开了。 到了如今的仁宗时期,朝廷更是颁布禁令,禁止非致仕官员在开封城内的房产超过一套。 而房产,也成了官员们互相攻讦的重点。 如果不是官家赐宅,又住的特别好,那简直就如同黑夜里的火炬,就是别人拿来光明正大弹劾的目标。 “贤弟买回旧宅要紧,尽可支取。” 沈括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心思都在研究上,听了陆北顾要把定金先支取出来的话,甚至压根就没起什么怀疑之心。 在沈括看来,陆北顾如果不是真的需要,肯定不会开这个口.毕竟此前他们分“和买”热气球技术的钱的时候,陆北顾表现得也很大方,而且这次开眼镜店短时间内大获成功,也多半归功于陆北顾提供的技术原理以及进行的开局宣传。 而且在技术门槛非常高的前提下,“澄明斋”就是下金蛋的母鸡,以后能赚到的钱,肯定比陆北顾这次提前支取出来的钱要多得多。 “行,多谢存中兄了。” 陆北顾又问道:“那是否还需要多招几个切割和琢磨水晶的匠人?若是凡事都需存中兄亲力亲为,也太过劳累了。” “我也正有此意。” 沈括用热茶的蒸汽熏了熏眼睛,又揉了揉,说道:“上次帮我们弄热气球的老刘他们虽然不是干这个的,但我觉得他们手稳心也巧,教一教大约是能做好的,关键的技术掌握在咱们手里就行了。” 之前三司“和买”热气球技术的钱,张载是有一成的,但这次开店,就只有陆北顾和沈括两个人合伙了。 故此店里的事情,都由两人商量着来。 陆北顾主要负责宣传、经营以及人员招募,而沈括则负责具体的眼镜制作工艺。 两人又商量了诸多杂事。 商量完,陆北顾说道:“总之,在入仕之前,店里的架子得搭好,要做到我们把自己抽出去也能正常经营,免得以后引人攻讦。” 大宋给了士大夫优渥的待遇,同时也划了红线,只要得了官职,那便不能从事任何商业经营活动了。 两人虽然通过了礼部省试,但从身份上来讲,还是举人,并未入仕,所以不受这条规则的限制,但不久后的将来,他们就必然受限了。 “要守选的你以为我是你啊?” 听了这话,沈括翻了个白眼。 大宋制度,进士及第即任命官职,赐进士出身者亦免守选,但凡赐同进士出身者是需要守选,也就是等候官职任命的,这个“守选期”通常需要一到五年。 而守选制度说穿了,就是因为官员越来越多,而官职越来越少,以至于不得不设置这么一个等候的缓冲时间段。 这个制度的唯一受害者,就是排名较为靠后的进士。 沈括自觉今年能通过礼部省试也是运气成分比较大的,而这么短的时间内水平也不可能提高了,索性就摆烂了。 因此对他而言,反正殿试之后也要守选,不如趁这个没排到官职的时间段,多磨些镜片挣钱才是正道。 “哦,喔那就不是很急了。” 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他真不是故意的,而是完全忽视这茬了。 “不过忙的话,也就是开头这一阵子忙,眼镜毕竟是能用很久的物件,开封城里有能力有意愿钱来买的,总归是少数。” 见陆北顾转移话题,沈括也没介意,颔首道:“是这个道理,不过也算是稳定进项,毕竟总有人一代代老去嘛,我们也会老的,眼睛也会愈发昏的。” 陆北顾点点头,又道:“那就还是按之前说好的,镜片的计件工钱你单独算,算到店铺开支里,剩下的我们五五分账这笔买宅子的钱,算是我提前从分红里取出来的,后面分红直接扣掉,什么时候扣够了再给我分。” “行。” 沈括没意见,虽然他出工多,但他的收入是由工钱和分红两部分构成的,其中镜片的计件工钱在眼镜售价中的占比是很高的,所以他干的多拿的也多。 “好,那先这么定,我看看黄石去。” 来到后院仓库,陆北顾却见黄石正在仓库前扎一种他没见过的马步。 “这是?” 黄石不好意思地收气站定,解释道:“拒马步,军中执长枪、长斧者,练此以御敌骑用的现在气血衰弱了不少,练此运转气血,好以后慢慢恢复。” “那你会用枪?” “会。”黄石颔首道,“从小在峨眉山上拜师就练,如今已经练了三十年了。” 陆北顾兴趣大增,他搬来两个小墩,跟黄石在店铺与仓库之间的小院里聊起了天。 “那你练的这是什么门派的功夫?” 黄石其实没太听懂“门派”“功夫”是什么意思,但大约理解了陆北顾想表达的意思,解释道。 “回恩公的话,是白猿流派的枪棒和通臂拳。” 经过黄石的一番介绍,陆北顾明白了过来。 据传说,最早是春秋战国之际,有一位名叫司徒玄空,号动灵子的人,耕食于峨眉山中。他在与峨眉灵猴朝夕相处中,模仿猿猴动作,创编了一套攻守灵活的“峨眉通臂拳”。 因为司徒玄空常着白衣,徒众尊称为“白猿祖师”,白猿流派自此创立。 到了后来,又基于通臂拳法演化出了枪棒之法,并衍生出了种种分支,虽然历经战乱,但现在仍然有几家分支在峨眉山传承。 黄石幼时便被父亲送去峨眉山中练武,练到二十来岁出山,自觉枪棒术、拳术已经炉火纯青,体力、反应更是达到巅峰,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无用武之地. 大宋重文轻武,练武的除了给人看家护院,在江湖上是没太好出路的。 于是黄石又出川去西北前线当了几年兵,可惜宋夏已经停战了,也没捞到什么军功,于是又回到了家乡。 紧接着,就遇到了老母病重的急事。 他多年不在家,亲戚跟他都不熟,见他也没什么还钱的能力,自然是不肯借钱给他的。手里没钱的黄石只好拿家里的老宅和两亩薄田作为抵押,去找乡中的恶霸借青苗钱,拿来给老母治病。 但他缺乏混迹江湖的经验,又不识字,签契书的时候就被人给套路了,后来发现利息跟说的完全不一样,他告到官府,可对方人证物证俱全,就算县官可怜于他也打不赢官司。 眼看要被逼得家破人亡,黄石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恶霸满门。 不过他是个有担当的,虽然想过一走了之,但既怕连累老母,也怕让县官因此背责任,索性自己就去投官自首了。 再然后,就发生了陆北顾从合江县北上,在泸州北部的驿站里遇到了他的那一幕。 “那你若是身体恢复好了,一人能敌几人?” 陆北顾好奇问道。 自从穿越以来,得益于大宋较为稳定的社会环境,他真没见过什么战斗场面,所以对于这个时代“武林高手”的战斗力,也没什么概念。 黄石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诚恳答道:“得分情况。” 他没说废话,很快就如实道来:“战阵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若是战阵厮杀,没法真的说‘一人能敌几人’,就算披甲,兵荒马乱之中被流矢射中薄弱处,亦或是被钝器击中,战殁也就是眨眼之事。” “那江湖争斗呢?” “也得分情况。”黄石解释道,“在敌我皆无甲的状态下,若是对上寻常武夫,我手中有枪棒等长兵,敌人只有刀剑等短兵且没有大盾、弓弩,在正常地形我足以以一当十;徒手相搏,在正常地形我足以以一当五,若是只能正面一对一的小巷或室内,便是十几人也不在话下。” 陆北顾虽然不懂武术,但古代军事常识还是懂的,冷兵器战斗,有甲跟无甲完全是两个概念。 而所谓江湖争斗,肯定都是无甲的,武器无非就是哨棒、朴刀,敌人大概率也不会有正经的盾牌、弓弩,有块门板顶在前面就算是已经很懂战术搭配了 毕竟在大宋私藏甲胄、弓弩都是违法的,要是什么民间势力拥有这些玩意,还敢公然拿出来与人争斗,马上就会有大批禁军前来围杀了。 “我家姐夫是捧日军的都头,听他说最擅钩镰刀法与箭术,若有机会,倒是可以武会友一番。” 钩镰刀是长刀的一种,刀背中部有一突出的有刃侧钩可供钩割之用,主要用劈、砍、钩、割等招式,临阵时十分方便,目的就是对付有甲敌人,纯粹是为了战场厮杀而诞生的兵器。 不过钩镰刀不属于宋军制式长刀,宋军制式长刀只有屈刀、掩月刀、眉尖刀、凤嘴刀、掉刀、戟刀和笔刀这七种。 而贾岩的钩镰刀法是家传的,已经传了三代了,也正是因为这一手绝学,他在捧日军中小有名气,至于骑射则是他自己练出来的,据说有纵马狂奔而五十步穿射叶之能。 “竟是如此吗?” 黄石也起了兴趣,答道:“上四军中的高手,那定是要讨教一二的。” 实际上,大宋戍守在东京开封的禁军里,最能打的就是上四军,而上四军里最能打的,却不是那些中高级军官,而是基层军官。 跟靠出身的中高级军官不同,这些基层军官才是真正凭武艺吃饭的,若是武力不出众,是压不服下面士卒的,至于指挥能力反倒在其次。 而贾岩的这些技能,包括对付有甲敌人的钩镰刀,以及精准骑射,明显更适合马战。 黄石的武艺,无论是枪棒还是拳术,则都更适合步战。 “那你这个流派,练不练气功或是内力之类的呢?” 陆北顾的问题,黄石还是没听懂,他挠了挠头,只道:“练通臂拳的时候会有相应的呼气、吸气之法。” “能展示展示吗?这还有块木板。” “当然。” 随后,黄石给他简单展示了一下峨眉通臂拳的分解慢动作。 “恩公看懂了吗?” 黄石为了让陆北顾看明白,刻意打的很慢,还加大了吸气、呼气的力度,不知道这样对他有没有损伤。 “呃,好像懂了。” “对,动作和呼吸都很简单的,然后连起来就行了。” 残影闪过,风声呼啸,只听得“噼、啪”两声,面前大概有两寸厚的纯木板就断成了四块。 “.” 陆北顾意识到,对于他来讲,黄石所谓“很简单”的拳法,大概就相当于他写了篇文章然后告诉黄石这也很简单。 ——但其实一点都不简单,既需要天赋,也需要努力。 “那有没有那种比较养生的?我可能不太适合练这个。” 大宋既不兴“殴帝三拳而走”,也不兴“围杀指挥使于殿”,而且以陆北顾的武学资质,他这个岁数开始练武也没太大意义,反倒是强身健体争取活得久一点比较有意义。 毕竟庙堂上从来都不看谁笑一时,而是看谁笑到最后。 而且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也比较有限,增强自身抵抗力总是没错的。 “也有,峨眉猿击戏。” “教教我。” “恩公愿学,某自当尽心传授。只是猿击戏虽为养生之法,却也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黄石略作思忖,便从最基础的起手式教起:“请恩公随我做——双足分开与肩同宽,膝微屈如坐虚鞍,脊背挺直若悬钟,下颌微收似含丹。” 陆北顾依言摆好架势,黄石便绕到他身后,用粗粝的手掌轻按他的腰背。 “吸气时想象百会穴有银丝悬吊,呼气时觉涌泉穴与地相连。” 说着在陆北顾紧绷的后腰处点了点,道:“此处要松活,如猿猴攀枝时腰胯转动之态。” 夕阳的余晖洒落院中,只见黄石演示的动作柔中带刚,双臂舒展如猿臂探月,转身时衣袂带风却落地无声,似乎竟真有山林野逸之感。 陆北顾学了三五个招式便觉微汗透衣,胸中浊气似被涤荡一空,显然是气血循环起来了。 “好,剩下的明日再学吧。” 陆北顾很满意,贪多嚼不烂,慢慢来就行,日子长着呢。 而就在他去前院准备关门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来访,非是旁人,正是晏几道。 他今日未着往日那般鲜亮的锦袍,只一身素色襕衫,发髻微松,额角还带着些许汗意,似是匆匆赶来。 一见陆北顾,他那双桃眼先亮了起来,未语先笑:“陆贤弟,叨扰了!” 能让这位贵公子这么客气,一看就是有事相求。 陆北顾也不戳破,将他让进店内,笑问:“叔原兄今日怎有暇光临?莫非又得了什么新词,要来与我把酒论句?” 晏几道却摆手,目光在店内扫来扫去,却没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词嘛,日后有的是时间唱和。” 晏几道也很直接,说道:“今日前来,实是有一桩小事相求.我听闻此处有那能化日光为七彩的‘虹霓镜’,不知可否割爱一枚?尺寸不必大,小巧玲珑的便好。” 陆北顾打趣道:“叔原兄何时对这格物之学起了兴致?莫非也要效仿存中兄,探究光色之谜?” “不瞒你,此物非为研习,实是嘿嘿,近日结识一位小娘子,雅好新奇之物,我便想着以此博佳人一笑。” 陆北顾早知他性情,闻言不禁莞尔:“原来如此,区区小物,叔原兄喜欢便拿去。” 三棱镜跟眼镜不同,秘密是守不住的,所以陆北顾和沈括也没打算守。 晏几道接过一枚清澈剔透的三棱镜,对着窗外光线略一晃动,眼见一道微小却绚烂的虹彩投在掌心,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诶,我怎会白拿你宝贝?下次请你去樊楼,如何?” 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棱镜收入袖中,脸上嬉笑之色却倏然一敛,像是忽然才想起什么极其要紧的正事,抬手一拍前额。 “瞧我,险些误了大事!今日前来,寻这虹霓镜倒是其次,主要是受人之托,有要事相告。” 见晏几道神色转为郑重,陆北顾也收敛笑容:“何事?” “梅学士明日便要离京赴任杭州知州了。” 晏几道语速快了几分:“欧阳公心系此事,但他自身处境你也知晓,‘嘉祐贡举’风波未远,他不好亲自出面奔走,故而托我这等与科场无涉的闲人,来联络青松社诸位。” “欧阳公之意,梅学士此次外放,实则是替他们这些考官,乃至此番取士的标准担了干系,岂能无声无息?所以务必要齐聚一堂,为梅公壮行,场面须得隆重些,要向朝野表明,吾等坚信此番省试至公无私,梅公清誉,不容玷污!” 晏几道顿了顿,看向陆北顾,语气格外认真:“你乃本届省元,更是此事焦点所在,你若能到场,意义非凡,欧阳公希望你能来.你也不必有顾虑,我听闻官家对梅公亦是眷顾未衰,临行前特有御赐诗篇,以表抚慰嘉勉之意。” 随后晏几道念了一遍官家给梅挚的御赐诗。 陆北顾听闻是此事,神色立刻肃然。 梅挚因贡举事去职,他心中本就不忍,此刻欧阳修又通过晏几道传来此意,于公于私,他都绝不会推辞。 毕竟,不管他认不认识欧阳修和梅挚,他都改不了“他是经由这批考官阅卷而考出来的省元”这个事实。 而省试公正性既然是他进入庙堂的前提,他便必须要坚决捍卫,否则无异于自毁前途。 “梅公高义,为我等受累,我岂能不至?明日何时何地,我定当前往,为梅公送行。” 晏几道见目的达成,笑容愈发灿烂,又恢复了那副潇洒不羁的模样,拱手道:“如此甚好!那我便不叨扰了,还得再去知会他人,明日卯时,东城外长亭,不见不散!” 说罢,他袖着那枚即将派上“大用场”的三棱镜,步履轻快地告辞而去。 陆北顾送他出门,望着其远去背影,心中已开始思忖明日送行之事。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他轻声重复着御赐诗开篇之句,心中蓦然一动,一段典故倏地跃入脑海。 是了,梅公此去杭州,后来确曾筑有一堂,正是取官家御赐诗中这首句“地有湖山美”之意,命名曰“有美堂”。 欧阳修还会应梅挚之请,为之作那篇传世的《有美堂记》,将此事缘由尽数镌刻文中。 而这次送行,也绝非简单礼节,实则是一次政治表态。 (本章完) 第333章 《饯梅公赴杭》 第333章 《饯梅公赴杭》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 开封东郊十里长亭处,已是人影攒动。 春风犹带寒意,吹动着在场众人的衣袂,却吹不散这股激昂的气氛。 正如晏几道所言,官家御赐诗篇的消息已悄然传开,那“暂出论思列,遥分旰昃忧”的诗句,如同一声明确的号令,打消了所有潜在的顾忌。 今日前来为龙图阁直学士、右谏议大夫梅挚送行的士人,不仅是为他饯别,更是以一种公开的姿态,捍卫此次省试的公正,慰勉这位“以清直闻”却代为受过的长者。 陆北顾赶到时,亭外空地上已停了不少车马。 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欧阳修。 欧阳修今日是特意请假来的,未着官服,只一袭深色常袍,正与身旁的梅尧臣交谈。 青松社的才俊们大多都已到了,他们因用古文体,加上实力都不弱,故而在今年的礼部省试中皆榜上有名。 曾巩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沉毅,张载与程颢、程颐兄弟亦在一旁,几人似乎正就着什么事情低声交换意见。 陆北顾快步上前,先向欧阳修与梅尧臣郑重行礼,因为礼部省试锁院的原因,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两位了。 随后,他来到了其他几位友人的旁边。 渐渐地,除了他们这些青松社的成员,其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举子,只要是在这次礼部省试榜上有名的,有不少人都来到了这里,为梅挚送行。 至于消息是怎么扩散出去的,陆北顾就不得而知了。 又等了大概两刻钟,远处驶来了一队车马,正是要远赴杭州的梅挚及其仆从。 不过他们倒也不需要一路走陆路过去,只需把行李都卸到汴河支流的码头上,然后装船,顺着大运河南下即可。 梅挚来到长亭处,他虽遭外放,神色间却并无太多颓唐之意,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 众人与其一一见礼,梅挚也挨个谢过,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前来送行的面孔,尤其是欧阳修、梅尧臣,眼中终是泛起些许暖意。 他知道,这些人的到来,本身即是对他清誉最大的维护。 “在下才疏德浅,承蒙诸位相送,实在惭愧。” 梅挚这话说的可太谦逊了。 因为春天的清晨有些冷,欧阳修的酒糟鼻冻得都有些发白了。 此时,他抽动了一下鼻子,在一旁开口道:“公仪何必过谦?今日我等在此,非独为私谊,更是为公义官家已有明断,赐诗慰勉,杭州乃东南形胜之地,正需公仪这等清直重臣镇抚。” 这话既定了调子,也宽慰了友人。 “永叔说的是。” 梅尧臣接口道,他怕喝水太多去茅厕耽误事,所以早晨起来都没喝水,这时候声音难免有点发干:“杭城繁华,湖山秀美,正可涤荡胸中块垒,我等已赋得拙诗为公仪兄送行请永叔先来吧。” 欧阳修作为此次送行的核心人物,当众吟诵起昨夜斟酌已久的诗篇。 “《送梅龙图公仪知杭州》 万室东南富且繁,羡君风力有馀闲。 渔樵人乐江湖外,谈笑诗成樽俎间。 日暖梨催美酒,天寒桂子落空山。 邮筒不绝如飞翼,莫惜新篇屡往还。” 欧阳修此诗将梅挚的杭州之任描绘得如同一次优游闲适的出游,尽可能地减少了贬谪之感,还定下了日后诗文往还的约定,从这些细节中不难看出他内心的愧疚。 梅尧臣亦是吟了一首名为《送公仪龙图知杭州》的长诗,诗中把梅挚猛夸了一顿。 梅挚听罢,面露感慨之色,拱手道:“多谢圣俞兄。” 众人纷纷出言,或慰勉,或呈上早已备好的诗笺。 待年长的官员们都为梅挚送上了诗作,身为官员但并无差遣的晏几道则是上前一步,朗声道:“梅公清望,素为士林楷模,此次钱塘之行,正如欧阳公所言,乃官家信重他日梅公于西湖之上诗酒逍遥,莫忘寄予京中故人,使我等亦能神游东南形胜。” “还是小晏会说,那你可有诗作啊?” 梅挚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笑着问道。 他跟前宰相晏殊的关系不错,故而对其幼子,态度也很友善。 “诗作没有,倒是有词作。” 晏几道吟了一阙《鹧鸪天》。 “绿橘梢头几点春,似留香蕊送行人。明朝紫凤朝天路,十二重城五碧云。 歌渐咽,酒初醺,尽将红泪湿襕衫。浙江西畔从今日,明月清风忆使君。” 这阙词虽然是小令,但却巧妙地将离别的愁绪转化为对未来的期许,冲淡了现场的凝重。 官员们都轮流送上践行诗词之后,轮到了尚未入仕的举子们。 陆北顾作为省元自然是第一个打头的,他其实之前没见过梅挚,所以作揖自我介绍道:“晚辈陆北顾,拜见梅学士。” 梅挚得知当面的年轻人是陆北顾,便温和地虚扶一下:“省元郎不必多礼。” 陆北顾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就的诗笺,双手奉予梅挚,朗声道:“晚辈谨呈拙诗一首,聊表敬意,为公饯行。” “《饯梅公赴杭》 玉陛承恩重,霜台戢羽鹓。 风清吴会笔,月冷浙江辕。 谏草焚应尽,鲈莼意尚繁。 临歧无别语,不系去来痕。” 诗用上平十三元韵,格律严谨,以飞鸟比喻梅挚,既贴合梅挚身份遭遇,又精准地道出了此次送行的微妙背景,更对梅挚的品格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梅挚读罢,看了陆北顾一眼道:“省元郎此诗深得我心,多谢!” 日头渐高,随着梅挚与众人都叙话了一圈,登船出发的时辰便快到了,仆从也上前提醒。 此时,亭外临时设下的桌案上,饯行的酒盏已然斟满。 梅挚举起身前酒盏,环视众人,朗声道:“梅挚多谢诸位今日相送!山水有相逢,诸君保重,后会有期!” 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应和:“梅公保重!” 饮尽饯行酒,梅挚不再多言,对众人拱手一揖,转身上了马车。 车声辚辚,队伍缓缓启行,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欧阳修、梅尧臣、晏几道、陆北顾、苏轼、苏辙、曾巩、张载、程颐、程颢一众人等,依旧伫立在长亭之外,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 春风拂过,带来刮起来的土腥味与新草的清香。 此次声势浩大的送别,如同一则宣言,向天下宣布了他们的立场。 无论日后他们或亲密无间、或反目成仇,但在此时此刻,在捍卫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结果这件事的立场上,他们是绝对一致的。 梅挚的车队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然而长亭外的众人却未立刻散去。 ——接下来干嘛? 按理说,应该是各回各家了,但这让人多少觉得有些不尽兴。 这时候晏几道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古人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然我等相聚不易,不如借此机会,就近寻一处清静所在,再小聚片刻,以慰劳顿,诸位意下如何?”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性质截然不同。 这话要是欧阳修说,那就是拉帮结派,肯定要被攻讦的,但晏几道来说,那就是我家有钱,交个朋友。 此议立刻得到众人响应。 他们回去也就是睡个回笼觉,但今天都这么早起来了,肯定不是为了睡觉啊! 交友,才是主要目的。 毕竟都是马上要进入朝堂的人了,朋友自然是多多益善才好,免得以后遇到事了孤立无援。 而正常来讲,除了同乡聚会,来自五湖四海的举子们,其实是没有什么交友途径的。 毕竟大宋跟大明不同,对于形成“座师-门生”这种事情是非常之忌惮的,通过的考生最多也就是私下偷摸去拜访一下礼部省试的考官,很少有场合能光明正大地接触考官以及同年。 不过今日有着“给梅挚送行”这么一个由头,加上是晏几道提议的,欧阳修也只是文人雅会的参与者,故而即便有所交往,亦没什么妨碍。 欧阳修点了头,梅尧臣亦点头称善,他本就因好友外放而心绪难平,此刻亦不愿立刻回到颇为冷清的居所之中。 一行人并未折返喧嚣的城内,而是由晏几道领着,沿着汴河支流畔的柳堤行不多远,转入一处颇为雅致的临河酒家。 此处虽非清风楼那般豪奢,却胜在清幽,整个二楼早已被晏几道提前命人预定下,推开雕木窗,可见河水粼粼,舟楫往来,远眺还能望见方才送别的长亭。 因为人数比较多,所以坐了好几个雅间才坐满。 陆北顾、曾巩、苏轼等排名比较靠前的考生,是跟欧阳修、梅尧臣坐一桌的。 不过第二名的李寔没来,他是功臣将门之后,大抵是自觉身份敏感吧。 众人依着年齿尊卑落座,店家很快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佐茶点心,炭盆也被重新拨旺,驱散了清晨户外带进来的寒气。 气氛逐渐开始活络起来,举子之间的话题自然从方才的送别,延伸至梅挚的著名文章《五瘴说》,再到杭州的风物,继而不可避免地又绕回到下个月那牵动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殿试。 梅尧臣呷了口茶,看向陆北顾,眼中带着关切:“近日可有温书?” 陆北顾忙放下茶盏,恭谨回道:“回梅公,在下不敢懈怠,只是近日确有些许琐事缠身。” 他说的含糊,心中却闪过裴德谷弹劾、范祥召见、开“澄明斋”等一连串事情。 梅尧臣何等敏锐,见他神色间一丝疲色掠过,便不再深究,转而笑道:“琐事难免,但需懂得排解,譬如今日,便是很好的散心.说起来,方才见你下车时,似乎颇畏寒凉,此刻室内暖和,倒见你面色红润了些。” 陆北顾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是觉得这雅间内因人多炭旺,比外面暖和太多,甚至有些燥热感。 他今日为表庄重,除了穿着那身丝绵袍之外,外面还加了一件稍厚实的氅衣,此刻背上已隐隐沁出微汗。 他一边应着“是比外面暖和多了”,一边很自然地抬手,想要解开氅衣的系带,将这件外衣脱下来。 就在他的手指刚碰到衣带的瞬间,身旁的欧阳修忽然轻咳一声,伸出手压住了他。 陆北顾动作一滞,不解地转头看向欧阳修。 “热也忍着些,切记,万万不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 “啊?” 陆北顾彻底愣住,一脸茫然,完全跟不上这位文坛宗师的思路。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热了脱件外衣,有何不可? 欧阳修见他这副懵懂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他松开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更莫要将这衣服借予旁人。” “.” 陆北顾嘴巴微张,彻底懵了,他确信自己里外两件衣衫都没破洞或者污损。 然而,脱也不能脱,借也不能借?欧阳公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说,他陷入了某种特殊的规则怪谈? 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苏轼正与旁边的人低声笑谈,曾巩安静品茶,做东的晏几道则斜倚窗边,望着河景痴痴出神 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唯独他自己,被欧阳修这两句没头没脑的叮嘱弄得坐立难安。 而那件厚氅衣穿在身上,此刻陆北顾感觉更热了,汗意愈发明显。 欧阳修将他这窘迫又困惑的神情尽收眼底,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追忆、自嘲,还有唯有过来人才有的唏嘘。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向陆北顾这边倾斜,用一种近乎讲古的悠缓语调,低声道:“莫要疑惑,此乃老夫一番肺腑之言,源自一段切身教训,你可知‘新袍失状元’之事?” 陆北顾立刻竖起耳朵,心中的好奇瞬间压过了闷热。 欧阳修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那是天圣八年,殿试前夕,彼时,老夫亦是你这般青春年少,甚至比你如今更志得意满几分。” 欧阳修娓娓道来,他十七岁正式参加科举,天圣元年在随州州试中因不合官韵落选,到天圣四年通过州试,五年礼部省试落第,七年得遇胥偃赏识,八年春在胥偃保举下进入国子监广文馆,连中国子监试、开封府解试双料第一,风光无两,紧接着的礼部省试,欧阳修再夺省元。 到了这里,当年的欧阳修和现在陆北顾,基本上人生轨迹是差不太多的。 “当时距离连中三元,只差最后一步,便是状元及第。” 欧阳修的语气平静,但陆北顾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深埋的遗憾:“那时,谁都认为状元非我莫属,我自己亦是如此深信不疑为此我还特意费不少银钱,赶制了一件极为华丽新袍,只待金榜题名,在琼林宴上风光穿戴。” 雅间内其他人察觉到欧阳修正在对陆北顾低语往事,交谈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再加上隐约能听到“状元”、“袍子”等零星词语,目光便都好奇地瞥过来,停止了交谈,一起听着。 欧阳修仿若未觉,继续沉浸在他的回忆里。 “岂料,殿试前夜,同舍友人,便是那年十九岁的王拱辰,趁我不备,竟将我那件新袍翻出,穿戴在自己身上,在房中四处走动炫耀,还高声笑道:‘此袍华美无比!合该状元郎来穿!’” 陆北顾听到这里,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 王拱辰?没记错的话,他就是天圣八年的状元啊! “当时只道是少年人嬉闹玩笑,虽觉无奈,也未真个在意。” 欧阳修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谁知考完殿试,等了十几天,东华门外唱名,状元竟真是他王拱辰.而我,只得了个甲科第十四名。” 尽管早已知道结局,但亲耳听当事人用这般平淡中带着一丝荒谬的语气道出,陆北顾仍觉一股戏剧感扑面而来。 一件袍子,一句戏言,竟仿佛一语成谶,冥冥中定下了名次? 不过欧阳修能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说出来这件事情,其实他跟王拱辰的关系是不差的,因为两人是正经连襟,都是前宰相薛奎的女婿。 王拱辰最初娶了薛奎的三女儿,而欧阳修的续弦是薛奎的四女儿,后来王拱辰之妻病逝,薛奎又将自己的五女儿嫁给他。 欧阳修还为此写了首打油诗曰:“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实际上,在大宋的朝堂里,如果一个出身寒门的新科进士想往上爬,背后没有实力过硬的老泰山是不可能的。 而老泰山的实力越硬、爬的就越快,这也是公开的秘密,可以参考“晏殊-富弼-冯京”三代翁婿。 “此事是巧合耶?抑或非巧合耶?老夫至今亦难断言或许圣心默运,自有考量,那袍子不过恰逢其会。” 欧阳修感叹道:“然则自那以后,老夫便深以为戒,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慎。” 陆北顾已经明白了过来,对方不是在说袍子,而是在借着这件事情,提醒他殿试在即,既然有希望连中三元,那就绝对不能在最后一刻放松警惕。 否则,如欧阳修一般“新袍失状元”,可就追悔莫及了。 他立刻正襟危坐,将那解了一半的衣带重新系得牢牢的:“学生明白。” “嗯,明白便好。”欧阳修满意地点点头,恢复了轻松神态,抬手示意他喝茶,“不过是段旧日趣谈,闲来说说,姑妄听之即可.说起来,可惜现在没监元了,不然你还有机会连中四元呢。” 这轻轻一句,加上此前欧阳修对其科举经历的陈述,宛如最后一块拼图,为陆北顾解开了此前在国子监与太学之争的见闻中带来的疑惑。 他当时就在想,为什么欧阳修看起来跟杨安国很熟,而且有意无意地偏袒国子监。 原来欧阳修竟是出身国子监,这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而这时旁边的苏轼笑道:“哈哈,如此说来,下个月殿试前,我等岂非连新衣都不敢做了?免得被人穿了去,夺了状元位!” 他性情豁达,将此话题以玩笑化解,引得众人皆笑,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欧阳修指着苏轼笑骂:“休要曲解老夫之意!” 笑声中,陆北顾悄悄吁了口气,感觉身心都安定了下来。 他端坐席上,不再觉得那件氅衣燥热难耐,反而颇有些如履薄冰之感,就仿佛是有人在提醒着他,前路需步步谨慎。 “我能走到对岸吗?” (本章完) 第334章 陆家老宅里的秘密 第334章 陆家老宅里的秘密 陆北顾正暗自思忖间,雅间内的谈话却渐渐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说起来,北边那位‘老朋友’,又遣使来了。” 晏几道放下茶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趣闻般,笑道:“听说昨天使团到了黄河北岸,这会儿应该正渡河来东京呢。” 梅尧臣闻言,捋须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哦?可是为贺乾元节而来?早了点吧?” 所谓乾元节,指的是官家赵祯的生日。 在大宋,每位官家的生日都是重要节日,全国放假,而且名字还都不一样,譬如赵匡胤的生日叫长春节,赵光义的生日一开始叫乾明节,后来改为寿宁节,赵恒的生日则叫承天节。 “非也非也。” 晏几道摇头说道:“五月乾元节自有另一拨使团来贺寿,此番辽国使团说是特来求请官家画像,欲‘瞻仰圣颜’的来的阵仗还不小,领头的正使是辽国林牙、左监门卫大将军耶律防,副使乃辽国枢密直学士、给事中陈顗。” 雅间内原本略显轻松的气氛为之一凝。 “求请御容?辽人此举,意欲何为?” 晏几道细细解释道:“无非是刚刚驾崩的那位辽主兴宗,与咱们官家神交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心中抱憾罢了听闻从前王拱辰奉使北廷,混同江畔,兴宗便曾遥举酒杯,慨叹‘不得亲见南朝皇帝大哥之颜’,其情殷殷。” “于是去年四月,尚未驾崩的辽主兴宗便耶律防等人来过一次,当时是贺乾元节并送上了圣宗耶律隆绪、兴宗耶律宗真两人的画像,向我朝求取官家画像,希望以画像‘代相见’,全一段兄弟邦交的佳话,当时我朝是同意了的。” “竟是如此.当时我尚未入京,倒是不知道此事。”梅尧臣也是头一次听说。 欧阳修这时候颔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恰逢辽主驾崩便耽搁下来了。” 实际上,契丹人有这种好奇是很正常的。 契丹人跟汉人文化不同,契丹人缺乏汉人自西汉以来“君权天授”的文化基础,脱胎于草原文明的他们,更希望能处于一个强而有力的皇帝的领导之下。 并且“皇帝”对契丹人而言也最好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心里不踏实,反而能看到其模样才会产生敬慕之心,故而辽国皇帝为了将恩威远播于四方,甚至会主动将自己的画像发给各部。 在这种文化差异的背景下,辽国想要索取宋国皇帝的画像,其实是表达尊敬的意思。 除此之外,好奇心肯定也是有的,毕竟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交往十分密切,双方皇帝是真的“神交”已久,每逢节日以及双方皇帝的生辰、国丧、新君即位,都会遣使致意,书信往来不断。 而辽兴宗与宋仁宗差不多同时即位,两位皇帝一起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时光,却始终无法见上一面,难免遗憾。 “只是夷狄之心,不可不防。” 苏轼此刻却忽然开口:“若仅止于瞻仰,何须动用林牙与枢密直学士这等重臣?其请背后,恐非单纯思慕之情那般简单.《唐律疏议》有载,‘厌胜之术,或图画形象,或刻作人身,刺心钉眼,系缚手足’,若御容为其所得,谁能担保不用于邪祟之术,危及圣躬?” 他此言一出,雅间内顿时静了片刻。 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很多士大夫都是这么想的,只能说两国的文化确实存在比较大的差异。 欧阳修沉吟良久,缓缓颔首:“厌胜巫蛊,确实自古有之,然则自真宗朝至今,两国太平已久,辽主兴宗在位时,确曾多次表露对官家的钦慕之意,甚至先一步将其父圣宗与自身画像遣使送来,其意不可谓不诚,我朝又已答应.今其子承遗志而来,若我朝因疑生忌,为区区画像而损两国盟好,窃以为不足取,恐寒了北朝人心,徒生嫌隙,反为不美。” “盟约虽在,然夷狄狡诈,其心难测。” 曾巩的观点也跟老师不一致:“昔日兴宗送上己像,我朝未即时应允,彼时群臣争议便已甚大。如今辽主再提此事,朝中反对之声只怕更甚,若画像流于北地,被宵小之徒用以咒诅,纵然无稽,亦足恶心.官家仁厚,纵不以为意,我等为臣子者,岂能不为君父安危计?” 欧阳修还是坚持他的观点,说道:“想那辽兴宗,与咱们官家年纪相仿,几乎同时御极,隔着重山大漠却始终未能得见一面。临终前特遣使送来自家画像,其情可悯,如今新辽主续此遗愿,姿态放得甚低,若一味回绝,反倒显得我朝小气,缺乏上国气度。” 一直静听的陆北顾,也不由得想起方才欧阳修关于“袍子”的告诫,与此事何其相似看似微末之物,却可能牵连着难以预料的风波。 故而,他并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而这家酒楼做的生意不大,晏几道选中此地,完全是因为人多不方便走太远,这里离得最近,所以即便是早有准备,给所有雅间都上菜的速度也慢得很,耽误了不少时间。 好在众人还是比较能聊的,刚才已经靠聊天把这段空窗期硬给熬了过去。 此时,店家伙计鱼贯而入,捧来的并非山珍海味,倒是几样极合时令的家常菜肴。 “罢了,此事自有两府诸公与官家圣裁。” 见伙计已经开始大规模上菜,欧阳修正好岔开了话题。 先上的是两碟冷盘,一碟切得极薄的猪皮冻,半透明,咸香适口,上面撒了姜丝,属于下酒菜;另有一碟芥末瓜儿,将初春新下的小黄瓜用芥末、醋、盐略腌,最是醒神开胃。 热菜倒是都挺“硬”的,头一道便是炕羊,选的是肥嫩的羊腩肉,用葱、酱料预先腌渍了,在铁鏊上炙得外皮焦香,内里酥烂,油脂滋滋作响,甫一上来,香气便弥漫了整个雅间.接着是一道肉兜子,实则是用猪羊杂碎切作细丝,拌入香料,裹以薄面皮,上笼蒸熟,形似兜囊,蘸着醋蒜汁吃,别有一番风味。 随后则是一大盘油炸河虾被端了上来,这是早晨从汴河支流里刚捞上来的,个个都有指节长短,炸得通体金黄,虾壳酥脆,可连壳带肉一并嚼食,咸鲜满口。 素菜则是炉焙鸡和瓠羹,炉焙鸡虽名为鸡,实则是以面疙瘩、香菇等物仿制鸡丝形状与口感,用酱料焙烧而成。至于瓠羹,则是将瓠瓜切丝,与嫩豆腐同煮,羹汤清鲜,正好解去荤腥之腻,就是瓠瓜稍微老了点。 因为是早晨,主食给上的是软羊面与枣箍荷叶饼,软羊面的面条很筋道,浇头是炖得极其软烂的羊肉臊子,荷叶饼则是用烫面制成,形似荷叶,中间夹着轻抹上去的一层枣泥馅。 酒水除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酒,还有沆瀣浆,这是一种用甘蔗、萝卜、冰块等调制的清凉饮料,以备不喜饮酒之人。 欧阳修挟了一箸炕羊,笑道:“此物甚好,肥而不腻,诸君快尝。” 梅尧臣则对那瓠羹赞不绝口。 举子们多来自四方,许多菜式未曾见过,如苏轼便对那形色俱佳的肉兜子颇感兴趣,询问做法,晏几道在一旁笑着解释,席间气氛愈发融洽。 窗外,汴河水声潺潺,春风拂柳,温柔依旧,似乎从未曾有人离去一般。 早晨出门太早,陆北顾也没来得及吃饭,此时饱餐一顿,又与众人谈笑许久,等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好在此地交通方便,他雇了辆驴车,便前往了澄明斋。 因为买宅子所需的铜钱动辄上千贯,重量实在是太沉,别说一个人了,就是一辆车都拉不动,是不可能现钱交易的,只能票据交易。 而开封的金融业非常发达,这种涉及大额交易情况早就衍生出了应对手段跟“交子”差不多,开封的钱铺也有专门的便携票据,名为“见钱交引”。 否则的话那些大商人动辄万贯的交易,岂不是要次次都搬着一座小山般的铜钱去? 此前澄明斋入账的钱已经存进钱铺里了,他这时候只需要取出来即可。 而陆家老宅的转卖事项,陆北顾也已经提前跟牙行沟通好了,只待钱到位便能将宅子买回来。 他径往陈州门内大街的一处牙行。 牙人见是他来,忙不迭迎上前,脸上堆满笑意。 “陆官人可是为那宅子的事?钱可备妥了?” 牙人是专门做中介的,很会说话,哪怕陆北顾年纪小,也不会叫小郎君,免得让买家觉得起了他轻视之心要是买家心里不舒服,那可做不成生意了。 “备妥了。” 陆北顾问道:“户贴、地契和砧基簿呢?” 在大宋,房产交易极重产权清白,且需无重迭典押、亲邻争讼之虞。 而验证卖宅者是否是宅主,就必须得验明原主的户帖和地契是否姓名一致,而验证是否存在抵押问题,就必须得见到砧基簿,如果存在抵押问题,砧基簿肯定是不在宅主手里的。 牙人忙道:“官人放心,地契、户帖、砧基簿俱全,绝无纠纷,宅主只是近年生意折本,方忍痛割爱都在他那里,之前我们也验过了。” “那让他带来,我都得当面查验清楚。” 陆北顾沉声道:“另外,须即刻请耆老邻右至现场‘勘界’,共签‘定基文书’,以免日后界至争端;而今日赴开封府衙签赤契,契书须明载‘永为业’字样,杜绝典押回购;还需在契书上写清楚,交割后,我需更易门钥,另立界石。” 大宋律法,田宅交易须邀集邻佑、耆长共同勘验界至,签署“定基书”以备存证;交易税须当场输纳,获“赤契”方为合法;而“永卖断契”则彻底断绝原主赎回之权。 这些,陆北顾都是事先打听好了的。 “自当如此。” 牙人点了点头,兀自絮叨道:“官人莫看眼下寥落,这地段可是顶好的!左近天清寺,南邻延丰仓,水路交通便利不说,他日若扩修外城,地价必翻” 陆北顾当然明白对方絮絮叨叨的在等什么。 随后,他自怀中取出十五张面值为一百贯的钱铺“见钱交引”。 牙人眼见他掏钱,知道成交有望,高兴地双手接过。 随后,牙人就着天光仔细验看各种防伪标记,确认无误后方才还给他:“官人稍待,这便请原主并左右邻舍来作见证,原主的商铺离着不远,他平常不住那宅子。” 不多时,一个身着绸衫、面色焦急的中年男子跟着牙人快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位老头,皆是街坊中的耆老。 那中年男子便是现今的宅主,不过却早已不是当初接手的那人。 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早就几经转卖、数易其主了,而每个宅主只能看到上一个宅主的地契。 故此,他也根本不清楚这宅子,原来是陆家的。 而此时他因生意周转不灵,急欲脱手这处原本购置来等着涨价的宅邸,也就卖的不贵。 “陆官人。” 宅主拱手,语气急切:“今天可否交易?” “钱我带来了,先看看牙行草拟的契书吧。” 陆北顾此时反而显得并不着急,买卖宅子里面门道太多,他怕被人坑,毕竟是上千贯钱呢,对于他来讲也是很大一笔财产。 所以,必须要把事情都核对好再交易,不能被对方带着节奏走.对方现在着急,却并不知道陆北顾是什么心态。 牙人说道:“契书已依您吩咐写清楚了,您过目。” 陆北顾展开契书。 这是标准的“赤契”草稿,墨迹新干,条款依《宋刑统》并天圣年间修订的《田令》所载,详列宅基四至、间架数目、交易钱数,并特别注明“依问亲邻,案验分明,准折钱货,永为业”,末尾留着空白待签押用印。 陆北顾细细看了两遍,尤其核验了关于“上手契书”也就是原地契移交,以及税赋交割的条款,而这些都是要开封府用印方才生效的。 除此之外,按照地契上面记载的宅基四至,还拟了份“定基书”,因为陆北顾事先考察过,所以知道上面写的都没问题,没有邻里占地纠纷。 随后,宅主自怀中取出一只扁木匣,打开来,里面正是张盖有开封府大印的地契,以及他的户贴和砧基簿。 陆北顾将这些文书全都确认无虞后,方颔首道:“可。” 牙人便迫不及待地高声唱道:“立契!开封东隅陈州门内大街宅地一所,计正屋三间,厢房两厦,井一口,槐树一株。原主今折价壹仟伍佰贯文省,绝卖与泸州人士陆北顾,永为业!钱地两讫,各无翻悔!如有悔者,罚钱伍拾贯入不悔人!” 这个所谓的“立契”仪式,只是在牙行这里举行的成交仪式,类似的意思就是“这单签成了”。 但是因为陆北顾要求签的是“赤契”而不是“白契”,故而还需要到衙门公证后用印,光是画押是不生效的。 牙人唱毕,宅主率先提笔,在卖契上签下名字。 陆北顾亦提笔署名,两位邻舍耆老作为“邻证”,也依次按手印画押。 然后牙人带着他们去开封府办“赤契”。 开封府书吏验看地契、户帖、砧基簿、契书、定基书等文书,然后核算税钱。 依律,这种面积的宅子交易税按价百分之四,又杂收“契纸钱”、“勘合钱”等,共纳钱七十一贯有余。 陆北顾以钱引兑付,吏员覆核无误,方于新地契和定基书上面钤印。 朱红大印落下时,陆北顾的心里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陆家老宅,终是赎回了。 忙活了足足一下午,随后众人回到了陆家老宅那里。 牙人拿着新的地契和钥匙,陆北顾拿着钱,双方在门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过牙人并没有马上把钱给前宅主,估计是还要从中抽成.不过这些就不关陆北顾的事情了。 陆北顾又依惯例取出早已备好的两贯“画字钱”,分赠两位耆老以为酬谢。 两个老头道谢不迭,言道有什么事情便尽可招呼他们,气氛顿时活络许多,只可惜临到他们走,也没给陆北顾留个地址 看着斑驳的黑漆木门静静伫立,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锁簧涩滞,费力转动几下,才听得“咔哒”一声轻响。 推开门,一股潮湿夹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院中荒草没膝,一棵老槐树枝桠虬结,遮天蔽日,还有露珠自叶尖断续滴落。 实际上从《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看出,在开封,槐树是种植率仅次于柳树的树种,而柳树多种在街道上,槐树则多种在庭院里,此外,宫苑、衙门、学校也都喜欢栽植槐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宋人迷信“门前有槐,升官发财”,明代的《镜·木类考》就记载“人多庭前植之,一取其荫,一取三槐吉兆,期许子孙三公之意”,同时百姓也会称衙门为“槐衙”,称读书人聚集的地方为“槐市”,这跟清代以后的风俗是截然相反的。 老宅内,正屋窗纸破碎,檐角蛛网密布,唯有墙角那口石井栏圈,仍依稀是旧时模样。 陆北顾缓步走过屋室,空荡的房间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墙皮剥落处还露出暗黄的土坯。 触景生情,一些本来已经被深埋的儿时记忆也随之浮现在了脑海中。 心中一动,陆北顾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西厢房后侧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曾是他还是三岁孩童时最爱的“秘密基地”,一个由堆放杂物的隔间与后面夹墙改造而成的小小天地,入口被一个老旧柜子半掩着。 之所以存在夹墙,只是因为当初建房的时候尺寸量错了两尺多,而涉及到厢房的梁柱长度,陆家也不可能把墙推了再重新盖整个西厢房,只好又请人在外面砌了新墙,由此就形成了这个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来的夹墙。 他费力地挪开积满尘垢的柜子,后面果然露出一个仅容孩童钻入的窄小洞口。 成年后的他已无法轻易进入,只得找来方才在院中拾到的一根断椽,小心撬开几块松动的砖石,将洞口扩大。 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陈年木料的气味涌出。 陆北顾趴在地上,看到里面是一个低矮的夹层,光线从砖石缝隙透入,在浮尘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 夹墙中的空间不大,地上散落着几件他早已遗忘的“宝贝”.一个磨秃了毛的玩具兔子,一艘船板开裂的小小木船,还有一些零碎的物件,早都腐朽了。 他顺着光线,目光逡巡着,忽然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土黄色陶罐上。 这个罐子,似乎并不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土黄色陶罐看起来毫不起眼,罐口用油布封着,又以泥浆仔细糊死。 陆北顾心中一动,他竭尽全力地把手臂伸进去,掏出陶罐,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在勉强清理出的一小块空地上,他小心地敲碎陶罐。 伴随着泥土碎块落下的,是一个用数层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 他一层层揭开,最里面,是一迭质地坚韧的桑皮纸,虽然边缘已微微泛黄,但墨迹依旧清晰。 而纸上的字迹,他一眼认出正是父亲陆稹的手书。 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字样。 ——“汴河虹桥塌陷案始末,及裴氏、贾氏涉事之疑”。 陆北顾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屏住呼吸,借着从破窗漏进的微光,急速翻阅。 纸上并非系统的陈述,更像是一份零散的记录与草稿,夹杂着日期、人名、数字与简短的推断。 “裴德谷力主采用‘双绞索’之法加固新造虹桥,称此法乃古法新用,然据历代建造笔记,此法用于此等跨度之虹桥,可承重量颇有疑点,其荐用之绞索质地亦远逊于官定标准。” “与裴家五郎偶遇,闻其醉后失言,提及‘裴家此次所获颇丰,贾相公亦得.’,言之未尽者何来?莫非与采买劣质绞索有关?” “查得裴氏亲戚名下‘永丰材行’突然承揽大批绞索之采买,然其出货记录混乱,多有以次充好之嫌。” “听闻‘永丰材行’与‘隆昌号’资金往来密切,‘隆昌号’似得贾相公庇佑。” “赴裴府求见裴德谷,欲陈明利害,恳请其督促更换合格材物,以免酿成大祸。裴德谷避而不见,仅遣仆役传话‘此事已决,无须多言’。” “试制虹桥坍塌,所幸未伤及人员,然朝廷欲究都水监之责。” “裴德谷、贾昌朝尔等为私利罔顾国事,事后竟欲一手遮天乎?!” 最后几行字迹尤为潦草,墨迹深浓,仿佛绝望的书写者正压抑着巨大的愤怒。 而纸页的最下方,还列着几个模糊的人名,似乎是当年可能知情或经手的小吏、工匠。 陆北顾握着这迭沉甸甸的纸张,指尖冰凉,胸腔内却如同有烈火灼烧。 原来如此! 父亲陆稹早已察觉虹桥案背后的猫腻,甚至可能已经触及了裴氏与贾氏勾结的黑幕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最终酿成惨剧。 他并非单纯因工程失败而郁结,而是在试图揭发这黑幕时,遭遇了无法撼动的势力的打压,甚至可能那场突如其来的“暴病”也并非偶然。 裴德谷如今的弹劾,绝非只因旧怨或对嫂嫂的不满,更是做贼心虚! 是怕他陆北顾一旦鱼跃龙门,手握权柄,会重翻旧案,彻查到底!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稿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入怀中。 这不仅是扳倒敌人的利器,更是洗刷陆家冤屈的希望。 陆北顾站起身,环视这破败的老宅,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殿试,他不仅要考,还要考得更好! 唯有掌握更大的权力,才能有朝一日,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将那些道貌岸然的罪人,一一绳之以法! 院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提醒着他时辰已晚。 陆北顾压下翻腾的心绪,回去仔细将洞口重新掩好,转身锁上老宅的大门,将钥匙紧握在掌心,金属的凉意直透心扉。 不远处天清寺的钟声穿透薄暮,悠长而苍凉。 他转身步入渐浓的夜色,步伐坚定。 殿试在即,恩怨未了。 而这条路,他才刚刚走完第一步。 (本章完) 第335章 毒计 第335章 毒计 翌日清晨,虹桥坊市。 陆南枝正低头擦拭著豆腐案板,肿大的指尖被冷水浸得微红。 忽然,街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还未抬头,就听到了弟弟陆北顾的声音。 “阿姊!” 到了近前,陆北顾手指里捏著一把钥匙,直接扬声说道:“你上次所言咱们家的旧宅,我已买回来了。” 听闻此言,陆南枝猛地直起身,手中抹布“啪”地掉进木盆,溅起几点水。 她几乎疑是梦中,怔怔地看著弟弟快步走进豆腐铺来。 “真、真的?”她嗓音都有点发颤。 “千真万確。” 陆北顾点点头,隨后从怀中取出那份朱印犹新的赤契,小心递了过去。 但陆南枝不敢接,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直到確认把手彻底擦乾后,才敢接过那叠纸。 她甚至不必细看那文字,只消摸著那实实在在的契书,眼眶便倏地红了。 多少年了,那扇斑驳的木门,院里那口老井,檐下可能还在的旧燕巢.原以为早已湮灭在岁月尘埃里的家,竟真能重回掌心。 “好!好!好!” 陆南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哽咽却有力:“若是爹娘在天有灵,见到你將旧宅买了回来,定然欣慰!” 视若珍宝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將地契还给陆北顾。 “阿姊,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陆北顾揣好地契,然后把她拉进屋里,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闻弟弟想让她帮忙仔细找找,家里是否还有先父可能存放重要证据的地方,陆南枝先是有些害怕,但隨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行,今日这铺子不开了!” 她利落地解下围裙,把东西放回去,铺子上了锁,拉著陆北顾便往外走。 “走!阿姊跟你一块儿去老宅!” 陆南枝念叨著:“这么多年没回去,不知破败成什么样了,阿姊一是去看看,完成个心愿,二是帮你收拾,就算找不到东西,你以后也好常住。” 她步履匆匆,仿佛慢了一步,那宅子就会长翅膀飞走似的。 “阿姊,路远,咱们还是雇个驴车吧。”陆北顾拽住了她,有些哭笑不得。 “哦,哦!好!” 姐弟二人坐著驴车穿过熙攘的街巷,验明身份进了城之后,直奔开封外城东南角的陈州门內大街。 再见到那熟悉的门庭时,陆南枝的脚步顿了顿。 她的眼中闪过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心酸,但更多是激动。 她怀揣著忐忑的心情,拧动钥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门。 院中荒芜景象映入眼帘,她却浑不在意,反而挽起袖子,眼中燃著光:“阿弟,你去瞧瞧屋顶瓦片里是否藏了东西,我去看看水井的砖缝,然后再把这几间屋子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细细打扫、搜检一遍!” 陆北顾已经搬了一些工具过来了,包括梯子、扫帚、拖把之类的。 陆南枝拿起倚在墙角的扫帚,便开始清理廊下的积尘落叶,动作麻利至极,陆北顾也脱下外袍,架著梯子查看屋脊。 陆南枝一边忙碌,一边絮絮说著:“正屋这墙面得重新粉刷,东厢房窗欞都朽了,需寻木匠来换.院中这地砖也鬆动了,得重新铺过.还有那口井,得淘洗乾净,不然水容易中毒。” 陆北顾一边干活,一边接口道:“阿姊,我正有此意,不仅要將宅子收拾出来,我还想將其重新修葺一番呢。” 陆南枝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应当的!这是咱陆家的根,自然要好好整飭,光耀门楣!” 陆北顾点点头,说道。 “今日我们先大致清理出来,主要找找犄角旮旯的地方是否藏了东西,往后如何修葺,再慢慢计较。” 姐弟二人不再多言,埋头於老宅的收拾之中。 陆南枝干劲十足,擦拭窗欞,清扫蛛网,清理院中杂草,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腰也不疼了。 而经过两人详细搜索之后,哪怕搜遍了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还是没发现有其他遗留下来的物品。 眼见夕阳西下,陆南枝惦记著豆腐铺明日还需开张,便先行迴转。 陆北顾则又仔细搜查了一遍后,確认不存在其他遗留下来的秘密后,方才锁好门户,踏著月色归去,心中已开始盘算修葺之事。 翌日,陆北顾便寻了开封城內口碑颇佳的“刘氏木石作”掌柜前来勘估。 那刘掌柜是个精干老者,带著两名徒弟,手持丈杆、矩尺,將宅院前后细细量过,又以小锤敲击樑柱、砖墙,查验是否虫蛀空朽。 “郎君请看。” 刘掌柜指著宅地道:“此宅地基尚稳,主体构架亦是良材,虽歷风雨,大木未蠹,实属难得。然瓦片多有碎裂,遇雨必漏;窗欞门扇亦多朽坏,亟需更换;墙面灰皮剥落近半,须得铲净重抹;院內青砖地亦有多处凹陷不平,需起出重铺。此外,水井须彻底淘浚,另厨灶、排水沟渠亦需重整。” 陆北顾頷首:“確需一番大动,若依掌柜看来,全部修葺妥当,需费几何?工期又需多久?” “若求工料扎实,依眼下行情,连工带料,约需三百余贯钱。” 刘掌柜沉吟片刻后答道:“其中大项,如购新青瓦需三十贯;用杉木、松木等木料更换门窗需二十贯;漆料、铁件如门环、锁钥、钉铰等需十贯;青砖铺地、补墙並石灰、麻刀、黄土等泥瓦料需七十贯;淘井、砌灶、疏通沟渠杂项亦需二十贯.若郎君要细细做来,估摸需两月光景,木匠、瓦匠、泥水匠、漆匠、小工合计需十五人左右,每人每月三到五贯不等的工钱,再加上每日的工食钱,拢共算下来亦是不小开销,跟购置材料所需费也差不多了。” 陆北顾知其所言大致属实,东京人工物料俱贵,此数並非虚报。 “便依此数。” 他略一思忖,道:“我另有些要求,其一,正堂、书房之地板,需选用上好松木,刨光铺置;其二,所有新制门窗,皆力求雅致,勿要俗气;其三,院中依原样重铺青砖,並於东南角辟一小圃,以卵石砌边;其四,水井栏圈以新石凿换,务求洁净。” 刘掌柜见主家爽快且有见识,笑容更殷:“郎君放心,小老儿定然用心,只是不知郎君欲何时动工?需先付定钱三成,料银隨用隨支,工钱按旬结算,竣工后结清。” “可,我先付一百贯定钱,一应事宜,便託付掌柜了。” 陆北顾当即定下。 此后数日,陆家老宅便热闹起来。 刘掌柜领著工匠入驻,先是小心翼翼將屋內尚能使用的旧家具移至院中覆以苦布,隨后便是拆旧瓦、卸门窗、铲墙皮、起地砖等事宜,从早到晚“叮叮噹噹”响个不停。 陆北顾每日从宋庠府邸归来后必来察看进度,银钱如流水般出去,宅院亦一日日焕新眼瞅著新瓦覆顶,齐整如鳞;墙壁粉刷得雪白平整;地面青砖墁得严丝合缝;门窗安设妥当,款式雅致;小圃初成,待植木。 陆北顾又额外了八十贯,定做了一批榆木、櫸木打造的床榻、桌案、柜架等家具,並订购了帘帷、席褥、烛台、盆盏等一应家用杂物,只待装修好把这些软装也都放进去。 而在他忙著学习和装修老宅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閒著。 这一日,天章阁侍讲值房內茶烟裊裊,杨安国正小心地將茶叶投入沸水翻涌的茶釜中,动作一丝不苟。 他今日难得清閒,值房的门却被“咚咚”叩响。 杨安国被嚇得手一抖,茶匙差点落入釜中。 “杨学士可在?” 他听出了声音是谁的,忙放下器具,整了整紫袍,心中纳罕欧阳修怎会来此? “永叔快进来。” 杨安国扬声应道,脸上迅速堆起那標誌性的、见牙不见眼的笑容。 身材有些发福的欧阳修推门而入,神色略显疲惫,酒糟鼻红红的。 他拱手见礼:“杨学士,叨扰了。” “哪里哪里!蓬蓽生辉!” 杨安国热情地將他迎至上座,亲自斟上一盏刚点好的新茶。 “尝尝老夫这点茶的手艺。” 欧阳修也不客套,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赞道:“火候正好,手艺精进了不少啊。” 两人寒暄几句,无非是朝中风物、近日天气。 杨安国揣摩著欧阳修的来意,耐心等待著,他知道这位老友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欧阳修放下茶盏,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今科省元陆北顾,与我当年一样都就读於国子监广文馆,杨学士当真是慧眼识珠啊。” 听了这话,杨安国雪白的鬍鬚微微颤动,脸上笑容更盛:“永叔过誉了!此子才学全赖自身勤勉,我国子监不过是为其备考略尽绵力罢了。” 他嘴上说著,心中却已瞭然,欧阳修此来必与陆北顾有关。 欧阳修微微頷首,目光落在窗外庭院新抽的柳枝上,语气里带了几分追忆:“老夫当年在广文馆时,那时『监元』虽非朝廷功名,却是解试前最要紧的一场大考之夺魁者,过去能夺『监元』者无不声名鹊起,士林瞩目,其中大多数人都能拿下开封府解元甚至礼部省试省元可惜如今国子监势微,这『监元』之盛名,也久不得闻了。” 说到这里,欧阳修便开始低头喝茶,不再言语。 “——监元。” 杨安国捻须的手指顿住,浑浊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 他如何不明白欧阳修提及此事的用意? 陆北顾已是省元,殿试在即,若殿试再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追平了宋庠和冯京,已是不世出的荣耀。 可若在此之前,能再为他添上一个“监元”的名头呢? 不含任何水分的“连中三元”固然惊人,但冯京已然做到,可若是“连中四元”,监元、解元、省元、状元,这將是何等空前绝后、震动天下的噱头?! ——这就是足以照亮整个国子监门楣的金字招牌啊!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按捺不住。 杨安国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十年前国子监鼎盛时期的辉煌景象,父辈执掌时门庭若市的荣光,仿佛都在眼前重现。 国子监沉寂太久了,太需要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造势了! “永叔所言极是!” 杨安国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把欧阳修都惊了一下,欧阳修赶紧开口撇清干係。 “.你莫要乱讲,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是是,跟你没关係,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杨安国才不管这个,他凑近了低声道:“可你说,过去『监元』此乃我国子监荣光之象徵,虽非朝廷功名,然其分量亦是非同寻常,陆北顾既为我国子监广文馆生,此等大才,若不拿个『监元』岂非遗憾?亦显得我监中怠慢了英才嘛!” “况且,这『监元』考试,本就是国子监內部之事,非朝廷常例,何时考、如何考,全凭老夫这判监事一言而决几十年前是作为解试前的大考,但如今便是马上就组织起来考一场,又有何不可呢?” “老夫这就命人去安排!就在明日召集国子监內所有生员,考试规制就按当年最盛时的旧例,考官嘛,周敦颐周博士学问精深,为人端方,就由他主考,再配上两位助教一同阅卷!务必今日就將考题擬好,印出!” 一嘟嚕说完这串话,杨安国站起身,在值房內踱了两步,越想越觉得此事妙不可言,简直是为国子监和他自己量身定做的锦上添之举,他甚至仿佛已经看到国子监门前再次车水马龙、求学者络绎不绝的盛景。 欧阳修点了点头,他也是前几日送別梅挚后在河边酒楼吃饭时才想起这件事情了,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存在“连中四元”这种事情,甚至连他这个拿过“监元”的当事人都差点忘了。 而欧阳修之所以要提醒杨安国,自然也是因为“嘉祐贡举”之事。 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敌人越是攻訐他,那他就越要捧他选出来的省元,如此才能证明他革新文风是对的,才能证明他选出来人才是真正的大才。 实际上,若是太学生没有对欧阳修做那些写祭文之类的噁心事,欧阳修也是不会如此行事的他其实挺隨性的,不太喜欢关心別人的事情。 而就在欧阳修和杨安国商量如何帮陆北顾造势的时候,不远处的枢密院里,同样也有人在商量著关於陆北顾的事情。 只不过方向,却截然相反。 裴德谷穿过枢密院幽深的廊廡,他来到枢密使贾昌朝的值房外,整了整衣冠,然后敲门。 “进。” 值房內,贾昌朝正凭窗而立,望著窗外庭院中嶙峋的怪石。 听闻裴德谷进来,他合上窗户,缓缓转过身来。 贾昌朝虽年近六旬,鬚髮已见灰白,但目光依旧透著久居上位者的深沉。 “下官裴德谷,参见枢相。” 裴德谷躬身行礼,姿態放得极低。 他如今虽已调入枢密院,甚至高升到了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的位置,负责协助承旨司都承旨处理枢密院各房的日常政务,但在贾昌朝这等人物面前,依旧保持著十足的恭敬。 贾昌朝微微頷首,示意他坐下:“德谷来了,关上门坐吧。” 裴德谷回头把门仔细关好,然后在贾昌朝对面依言坐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开门见山地急切低声道:“枢相明鑑,那陆北顾如今声势正盛,若真让其踏入殿试考场,以其省元之身份,金榜题名恐非难事.一旦让其躋身朝堂,加之杨安国、张方平乃至宋庠等人或明或暗的扶持,羽翼渐丰之后恐成心腹大患!下官以为,必须在其最势盛之时,阻其锋芒,绝不能让他拿到进士功名!” 不入第三人耳的密室里,已经认识將近二十年的两人,说话也不藏著掖著。 “嗯,殿试之前,確实关键,若等他过了殿试,有了官身,再想动他便难了。” 贾昌朝捻著鬍鬚,沉吟片刻说道:“只是如你所言,他也有人回护,若是寻常罪名是动不了他的,若是罗织罪名则必须有足够分量,且能迅速发作令其无法脱身,至少要拖过殿试之期。” “正是如此!” 裴德谷连忙说道:“下官思得一妙计,此计一旦发动,纵使最终不能將他彻底钉死,也必能令他陷入泥淖,耗时费力去应对,到时候没有数月工夫,绝难釐清纠缠。而殿试大典,关乎国家抡才,绝不会因他一人而延误,只要让他错失今年这最关键的一步,往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 “是何妙计?” 裴德谷附耳將他的“妙计”细细道来。 贾昌朝听后却没有立刻明言,只是淡淡道:“此计关键在於时机,更要紧的是绝不能留下任何让人能追查到你这里的手尾。” “枢相训示的是。” “此事便交由你去物色人选,须得寻一个可靠的、与你无明面牵扯的人去做。记住,要绝对谨慎,务必做到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即便有人起疑,也抓不住实在的把柄。” 裴德谷闻言,已然心领神会:“请枢相放心,下官必会寻得妥当之人依计而行,定將此事办得乾净利落,绝不留下任何痕跡,更牵连不到枢相分毫。” 贾昌朝见他领悟,挥了挥手:“如此便好,去吧,谨慎行事。” “下官告退。” 裴德谷再次躬身,退出了值房。 他走在枢密院的道路中,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让他感觉背脊微微发凉。 陆北顾的成长速度实在是太过惊人,以至於这些日子他都有些难以安寢了这次他必须確保万无一失,绝不能让陆北顾这条锦鲤,有机会跃过殿试这道龙门! (本章完) 第336章 伏笔 第336章 伏笔 嘉祐二年,三月初一。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距离殿试便只剩下四天的时间了。 上午阳光正好,陆北顾站在澄明斋前铺与后方库房相连的过道上。 方才一整套“猿击戏”练罢,周身气血奔涌,他皮肤微微发烫,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丝毫不觉疲惫,反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带著他一起练的黄石收势立於一旁,见他气息渐匀,便开口道:“恩公,练后需得拉伸筋骨,方能固本培元,免於僵涩。” 说罢,上前示意他放鬆。 黄石的手法极有章法,看似粗糲的手指精准地拿捏住陆北顾肩、臂、肘、腕几处关节和主要筋络,或揉或按,或推或扳。 他的力道沉厚而柔和,透著一股巧劲,每每在陆北顾感觉微微酸胀之时便恰到好处地鬆开,转而下一处。 “嘶” 偶尔按到疼痛处,陆北顾忍不住轻吸一口气,那酸爽之感直透筋骨深处,但隨之而来的便是活泛的感觉。 他感觉仿佛有无形的枷锁被一节节打开,原本因久坐苦读而时常感到僵硬的肩颈后背,此刻暖流涌动,说不出的舒泰。 黄石一边用劲儿,一边沉声解释:“此乃猿击戏辅以的导引之术,能松肌理,活关节,顺气血。恩公虽非为了练武,然此术於养生健体大有裨益,日后还须勤加练习,自有妙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拉伸已毕。 陆北顾试著活动了一下四肢,顿觉身轻体健,跟上个月考礼部省试时相比恍若脱胎换骨先前那点运动后的酸胀早已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他甚至感觉自己仿佛轻轻一纵便能离地而起。 他心中一动,目光瞥向过道一侧那高大的院墙。 这墙比寻常宅院的围墙高出不少,墙头覆著青瓦,平日里须得藉助梯子才能攀上。 陆北顾后退几步,略一助跑,左脚在地面猛地一蹬,右腿顺势屈膝上抬,整个身体便腾跃而起。 毕竟是十八岁的少年,正是运动能力最强的时候,再加上他本就身高臂长,此刻轻鬆舒展右臂,指尖轻而易举地便触碰到了那高耸的墙头,甚至还能感受到青瓦上残留露珠的凉意。 而落地时也比此前更加稳当,双足触地,悄无声息,膝弯微曲便卸去了所有力道。 “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黄石的脸上露出笑意,道:“气血活,筋骨开,则身轻体健,举手投足自然不同往日,恩公如今方算是初窥门径了。” 陆北顾感受著身体的活力,以及对四肢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感觉相当不错。 这“猿击戏”配合黄石独特的拉伸之法,效果竟如此显著,远非寻常跑步或举石锁之类的锻炼可比。 不过身体变得更加敏捷之后,具体有什么用途,陆北顾暂时还想不到。 ——或许总有一天,会有用的吧? 隨后他来到前铺继续读书,今天沈括有事外出了,他得在这里看店。 而自从定製眼镜的第一波高峰过后,后面来的人就没那么多了,只会陆陆续续地来。 待吃过午饭后,陆北顾便坐在前铺的椅子上打起了盹。 午后的阳光透过细竹帘,在斋內的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瀰漫著檀香的气息。 忽闻门外街市传来一阵声响,蹄铁清脆地敲击在青石板上,隨即稳稳停驻。 他抬头一瞧,只见店门前的光线一暗,两位身著官袍的人影已一前一后步入店內。 前头那位,他身著紫袍,年约五旬,眉宇间带著连日案牘劳形积下的倦色。 陆北顾立刻认出,这正是宋庠介绍的朋友,早早就预订了眼镜的枢密副使田况。 田况是大宋少有的真正知兵的文官,曾经乾脆利落地镇压过保州兵变,並且主持过西北防务,而他早年间读书时就跟宋庠做过同学,只是他在天圣二年那一届落榜了,后来才考上的进士。 而他进入澄明斋內后,步伐虽然稳健,但细看之下,眼睛还是在盯著脚下看路,並且似是因目力不济而习惯性地凝视。 紧隨其后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精干的官员,身著绿色官袍,甫一进来,目光便迅速扫过店堂內的陈设、货架,乃至陆北顾本人,带著审视的意味,显然是田况身边的得力干將。 “陆省元。” 田况含笑拱手,声音温厚,如春涧流水,冲淡了那身紫袍带来的压迫感。 “自你老师宋公序处听闻此物之妙,当即厚顏订下一副,奈何枢府事务冗杂,竟是拖沓至今才得空来取,劳你久候,还望勿怪。” 他话语谦和,毫无倨傲之態。 “田相公言重了,折煞学生。” 陆北顾连忙放下镜片,绕过柜檯躬身还礼。 “眼镜早已备妥,前几日便已最后校验打磨完成,只待您得暇光临。” 他侧身示意:“此处嘈杂,还请內室敘话。” 田况微笑頷首,隨他走向內室。 那位精干的枢密院属官默契地停步在入口屏风处,他的目光却依旧不著痕跡地掠过室內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些摆满各类透镜、验光工具的博古架。 內室更为幽静,陈设雅洁。 田况在陆北顾引导下落座,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与眼周穴位,轻嘆道:“自去冬至今,枢密院案牘堆积如山,看文书塘报,总觉字跡如蚁聚,模糊难辨,非得凑至眼前,方能看清听闻此物有奇效,今日便来叨扰了。” 话音未落,却是一阵轻咳,显是连日操劳又染了春寒,气息略有不足。 陆北顾先奉上一盏刚沏好的热茶:“田相公请用茶润润喉,春寒料峭,还需保重贵体。” 隨后,他转身从身后一个上锁的柜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紫檀木盒。 打开盒盖,深色绢帛衬垫上,静静躺著一副玳瑁边框的眼镜,水晶镜片打磨得极佳,边缘流转著温润的光泽。 “依您此前留下的验光数据,又参照宋相公佩戴的款式略作调整,力求轻便舒適。” 陆北顾用丝绢托起眼镜,解释道:“镜腿铰链处用了软铜,可微调鬆紧,长时间佩戴亦不会压迫顳顬。” 田况接过,指腹摩挲著光滑的玳瑁材质,眼中流露出期待之色。 他小心地展开镜腿,缓缓架上鼻樑,镜腿恰到好处地勾住耳后,重量比预想中轻巧许多。 他下意识地闭目適应了片刻,再睁眼时,先是习惯性地看向近处的茶杯,茶汤中叶芽舒展的形態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田况微微一怔,隨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般,倏然起身走出內室,几步走到临街的窗边。 透过晶莹的镜片,窗外世界仿佛被骤然擦亮,对面店铺招牌上漆皮剥落的细微裂纹、街角垂丝海棠那蜷曲的蕊.以往需要极力眯眼才能勉强分辨的细节,此刻竟在正常的视物距离下,歷歷分明,分毫毕现。 “妙极!此物当真妙极!” 田况忍不住抚窗讚嘆,声音中透著欣喜。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室內,最终落在案几上一本摊开的《礼记正义》上。 他信手拿起,以往需要凑到鼻尖才能看清的註疏双行小字,此刻竟在正常阅读距离下清晰看到,毫不费力。 田况就这么捧著书,就著窗外明亮的天光,竟站著认真翻阅了数页后,才不舍地放下书卷。 待他再次转向陆北顾,目光便定定地落在眼前的青年上。 透过那两片澄澈的水晶,田况的目光在陆北顾脸上停留了足有四五息之久,像是在將他的模样牢牢记住。 “陆省元。” 田况忽然神色一正,竟是向著陆北顾这个白身学子,郑重地拱手。 陆北顾大惊,急忙侧身避让:“田相公万万不可!学生不敢受此礼。” 田况却伸手虚扶住他的手臂,阻止他避开,语气恳切:“此物於老夫,非止是明目之器,更是明心之宝,往日视物维艰,常恐错判文牘,貽误军国之事,心中时有焦灼之感今日得此镜,如拨云见日,心神俱畅,这份人情,老夫记下了。” 这就不是客套话了,是真的记下了这份人情。 因为他是宋庠的朋友,所以无论是紫檀木盒、玳瑁水晶眼镜,还是里面垫著的绢帛衬垫和附赠的丝绸眼镜布,陆北顾全都用的是最好的材料,而且也不可能收他的钱,钱的事情连提都没提。 而这份投入,能换来一个枢密副使的人情,陆北顾觉得是值得的。 毕竟正常来讲,这根本就是钱换不来的.多少富商巨贾,都是手里有钱都不知道怎么投大员所好呢,更是很难接触到两府相公这等级別的人物。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用到人家了呢?”陆北顾送別田况时心里想著。 田况出门登上马车,隨行的绿袍官员赶忙上前欲搀扶,却被他摆手温和拒绝,只见这位枢府重臣一手微提紫袍下摆,另一手轻扶车辕,踩著脚凳,很稳当地就上去了。 而离去时,坐在马车里的田况仍不时下意识地扶一扶镜架,打开车窗饶有兴致地透过镜片打量著沿途景物。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田况,陆北顾回到店內还没把茶喝完,就听得门外又是一阵轻快脚步声,伴隨著熟悉的、带著几分慵懒的嗓音。 “贤弟別来无恙乎?” 陆北顾抬头,便见晏几道施施然踱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簇新的“雨过天青”襴衫,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明显是专门定製印染出来的,衣衫上面还有雨点的图样。 同时,晏几道头戴同色方巾,腰间丝絛上繫著枚玲瓏玉佩,隨著步伐轻轻晃动,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春风满面。 “叔原兄。” 陆北顾笑著迎上:“今日怎得有暇过来?看你神色,莫非又有佳句天成?” 晏几道闻言,那双桃眼更是笑得弯了起来,摆手道:“佳句常有,但今日之喜,却非词句所能尽述。”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中带著几分得意与分享秘密般的亲昵。 “上回你赠我的那面霓虹镜,可真是帮了大忙!” “哦?”陆北顾配合地露出好奇神色。 “岂止是帮忙,简直是神器!”晏几道眉飞色舞,“那日我略施小计,借日光將那七彩虹霓映於佳人团扇之上,再辅以几句应景之词.嘿嘿,自然是嗯,那个,芳心大悦!” 他说得虽然含糊,但陆北顾见他这般情状,也明白了过来:“如此,真要恭喜叔原兄得偿所愿了。” “全赖贤弟你的宝贝!” 晏几道心情极好,用力拍了拍陆北顾的肩膀,隨即热情邀约。 “如此岂能不庆贺一番?走走走,今日我做东,咱们去樊楼好好乐乐!你来了东京这些时日,想必还未曾好生领略过这『京师酒肆之甲』的妙处吧?” 提及樊楼,晏几道更是如数家珍:“说起这樊楼,可是咱们东京城第一等繁华的去处!楼高五层,相向而立,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终日人声鼎沸。其间不但有天下珍饈,西域美酒,更有东京城最出色的歌伎乐工,词曲精妙,舞姿翩躚.可谓极宴饮之乐,尽人间之欢!今日定要让你见识见识。” 樊楼之名,陆北顾自是如雷贯耳。 那是东京城繁华的极致象徵,匯聚四海珍奇,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豪商巨贾流连忘返。 说不想去亲身体验一番,那是假的。 然而,那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更强的理智压了下去。 陆北顾脸上露出些许歉意,拱手道:“叔原兄盛情心领了,樊楼盛景,弟亦心嚮往之。只是殿试之期近在眼前,关乎前程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若纵情声色,恐荒废学业,於心难安。” 他看向晏几道,言辞恳切:“不若待殿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弟再叨扰兄台,同往樊楼一醉方休,如何?” 晏几道本是兴头之上,见他推辞,初时略显失望,但听他说得在理並非虚言推諉,便也理解地点点头。 “也罢,正事要紧,是我孟浪了,竟忘了你这省元郎如今是万眾瞩目,片刻鬆懈不得。” 他本就是洒脱性子,也不强求,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待你东华门外唱名之后,咱们再去樊楼好生庆贺,届时可不许再推脱了!” “一言为定!”陆北顾笑著应承。 “好!那便祝你蟾宫折桂!” 晏几道拱手笑道,又閒谈几句,便脚步轻快地告辞离去,想必是急著去赴另一场约了。 送走晏几道,陆北顾回到柜檯后,目光扫过店內那些水晶镜片,心思却已飞向了不远將来的殿试。 樊楼风流固然诱人,但金殿对策,才是他当下必须全力以赴去面对的事情。 (本章完) 第337章 少女怀春 第337章 少女怀春 翌日清晨。 陆北顾正在国子监的小院里如常晨读时,院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著的是监內相熟的小吏,他神色恭敬地说道:“陆郎君,杨学士有请,说是监內临时加设一场考试,所有生员需即刻前往堂內应试。” 陆北顾微微一怔。 省试方过,殿试未至,此时加考实在突兀更何况国子监这大猫小猫三两只,连通过解试水平的人都没有的情况,平时都懒得组织考试,这时候有什么好考的呢? 不过既然是杨安国要求的,那陆北顾怎么也得抽时间去参加一下。 毕竟,杨安国对他確实没话说。 而且再怎么前途无量,此时他还是国子监广文馆的生员,国子监內的规矩他是需要遵守的。 陆北顾放下书卷,整了整青衫便隨小吏出门。 穿过古柏掩映的通道时,见不少生员匆匆而行,面上皆带著与他相似的困惑。 直到望见堂內那临时设下的数十张考案,以及案后那些正趴著补觉的监生,他才骤然醒悟。 ——肯定是杨安国一拍脑门给他安排的“监元”考试! 果然不出所料。 没一会儿,就有好几名国子监的官吏,簇拥著这位紫袍大员来到了堂外。 杨安国今日端足了架势,雪白的长须梳得一丝不苟,踱至堂上预设的椅子上落座,竟是要亲自监考全程! 周敦颐与两位助教分立两侧,他们是负责考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 堂內外,唯闻春风穿过老柏枝叶的微响,以及某些监生的打呼声。 见人到得差不多了,杨安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把补觉的监生都给咳醒了,隨后高声宣布道:“今日考校,乃復国子监旧制,考题由周博士亲擬,五道贴经五道墨义,一道诗一道赋,三道时务策,一道论。限时两个时辰,诸位务尽所学。” 这可苦了这些平时根本就不学的官宦子弟了。 这次考试是不能交白卷的,就算不会,那也得硬著头皮写一写。 开考之后,杨安国端坐椅上,目光缓缓扫过场中,那些监生们或蹙眉苦思,或神游天外,笔下行墨大多迟疑散漫,透著几分敷衍了事的意味。 唯独陆北顾案前,却是另一番气象。 但见他悬腕运笔,姿態沉稳,墨跡如行云流水般铺展於纸笺。 虽仍存几分被骤然拉来应试的发懵,然一旦落笔,过硬的功底便自然流露,文章条理渐次分明,辞气亦从容不迫。 陆北顾虽然清楚这次考试就是杨安国为了给他刷履歷特意安排的,但他並没有丝毫不认真的样子。 毕竟对於陆北顾来讲,在临殿试之前,能够得到一次热身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更何况负责出题的周敦颐和宋堂等人,都是有水平的,这次也存了给他餵招练手的意图故而虽然题量比正常考试要少,但题目难度却並不算简单,属於適中难度,认真答起来还是挺耗费精力的。 杨安国抚须静观,眼底掠过了满意之色。 等坐的屁股有些麻了,他时而起身踱步,戒尺轻叩某张桌案,惊得那正打瞌睡的监生一个激灵;时而又在陆北顾身侧驻足片刻,虽不置一词,但那凝注的目光已让周遭学官心领神会。 日影渐高,终至收卷时分。 小吏们上前敛走考卷,眾监生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活动僵硬的筋骨,然后退去。 杨安国又走向正在整理笔砚的陆北顾。 他脸上端肃的神情已悄然化开,那惯常的、见牙不见眼的笑意重新浮现。 “北顾啊。” 他声音带著十足的暖意,一只手亲切地拍上陆北顾的肩臂。 “今日仓促唤你前来,未曾提前知会,莫怪老夫唐突。” 陆北顾忙站起来躬身道:“学士言重了,只是不知今日这考试” “誒!” 杨安国笑著打断,手指向周遭空置的考案:“你瞧国子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无一堪造之材,故而也已经很久没组织考试了。” 隨后他感嘆道:“不过若按旧日常例,国子监內部考试,是有『监元』的,只是这『监元』之名早已空置多年.然你既出自我国子监广文馆,今又高中省元,此等殊荣,岂能无相应名位以彰其盛?老夫思之,復兴旧制,正当时也!” “周博士,快判卷吧。” 周敦颐和宋堂等人的判卷工作其实很简单,根本就没啥好判的,交上来的卷子,绝大多数都是狗屁不通,仅有几个勉强还能答一些的,答得也是稀烂。 故而,陆北顾毫无悬念地排到了国子监內的第一名。 “此番考试虽略显匆促,然规矩体例一概依足旧章。你的考卷我们都已看过,清通扎实,条理明畅,冠绝全场乃是意料中事,这嘉祐二年的『监元』,非你莫属!” 言罢,杨安国也不待陆北顾回应,朗声吩咐左右:“即刻张榜公示!” 陆北顾立於一旁,知道杨安国这是要把他当成国子监的金字招牌,不过他也乐见其成就是了。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之后,开封城的各大热闹处所州桥夜市、马行街、朱雀门外的茶坊、大相国寺周遭,都开始有“消息灵通”的閒汉、说书人或是看似无意閒聊的茶客,將不久前东榆林巷酒楼里发生的那场激烈交锋,绘声绘色地传播开来。 之所以今天才发酵,倒不是皇城司做不到,而是一直在等待外交方面的进展。 关於屈野河划界的爭端,在经过多日的谈判之后,宋夏双方进入了关键阶段。 於是,为了在谈判桌上取得优势,陆北顾挫败徐舜卿之事,也就成了大宋打出去的一张舆论牌。 而故事的核心自然是夏使徐舜卿的猖狂挑衅与最终理屈词穷的狼狈,而省元陆北顾临危不惧、挥毫而就《英雄论》,与字字珠璣驳斥谬论的场景,被大书特书。 而陆北顾那篇《英雄论》被誊抄传颂,徐舜卿的《英雄论》却成了陪衬的笑柄,连街头巷尾的稚童都能咿呀学舌般念出几句“丈夫之气,不因显晦而殊”,至於“守则泰山不移,持则金石不夺”、“嗟尔丈夫,当慎所立”等警句,更是迅速在士子与市民中流传开来。 只能说,皇城司的暗中推动恰到好处,既激发了民眾的同仇敌愾之心,又极大地满足了百姓对才子佳话、外交爭锋话题的喜爱,更將陆北顾的形象塑造得高大正面。 一时间,陆北顾声名更炽,不仅以才学,更以气节风骨贏得了广泛的讚誉。 这股由官方悄然引导,在市井间蓬勃生长的舆论浪潮,也成为宋夏此次外交博弈中,大宋用以占据道德与舆论制高点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而徐舜卿本想搅动风云,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为大宋送来了一个宣扬国威、凝聚人心的绝佳机会,这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都亭西驛所,夏国使团下榻之处。 此刻,徐舜卿正垂首躬身站在厅堂中,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顺著鬢角的髮丝“滴滴答答”地淌到地板上,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身上依旧穿著代表使臣身份的华服,不过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冰冷、生硬,带著党项贵族讲汉话特有的奇怪腔调。 “徐舜卿。” 徐舜卿的头垂得更低,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区区一个宋人书生,乳臭未乾的小儿,就能当著那么多人的面,把我大夏的脸面踩在脚下?” 说话的是党项贵族野利莽,他便是第二批使团的正使,出身野利氏。 野利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怒意:“你引以为傲的文才呢?都被狗吃到肚子里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踱到徐舜卿面前。 “国相是让你来丟人现眼的吗?竟让那姓陆的小子借著此事扬了他的名?你这差事,办得可真是『漂亮』!” 徐舜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酒楼上的每一幕都像是耻辱的烙印,深深地灼烧著他的神经。 陆北顾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那鏗鏘有力的驳斥,那些宋人学子隨之而来的鬨笑和鄙夷此刻仿佛化为了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內心千疮百孔。 野利莽看著他这副模样,眼中的鄙夷更甚。 他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去,语气稍稍放缓:“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大夏的威严,不是谁都能轻易触碰的。不过眼下时机不对,杀了那小子,会引来大麻烦,宋国正愁没藉口发作呢。但是,这口气,必须要出!” 他顿了顿,目光如豺狼般看向徐舜卿:“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让他记住,冒犯大夏是什么下场.也让你,將功折罪。” 徐舜卿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还请您训示!” 野利莽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找个机会,废了他握笔的手。让他这辈子,再也写不出那些蛊惑人心的文章!记住,要做得乾净,绝不能牵连到使团。” 徐舜卿的心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下这桩差使。 等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来人!” 他倏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狠戾。 阴影中,一名身著宋人服饰,但颧骨高耸的党项武士应声而出,正是他的护卫。 此人是徐舜卿特意招揽的,虽不精於骑射,但擅长近身搏杀,平时就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我听闻陆北顾平日里经常会在一处叫做『澄明斋』的店铺里待著。” 徐舜卿吩咐道:“国子监里不好下手,你便去那里打断他的手,做得乾净些。” 党项武士躬身领命,无声退下。 此时,禁中。 福康公主赵徽柔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著垂下的流苏。 窗外春光正好,几只雀儿在庭中海棠树上啾鸣,却丝毫未能驱散她眉宇间那一点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察觉的怔忡。 那日少室山归来,那首《鷓鴣天》的素笺已被她小心收在紫檀木匣中,可词中那句“云鬟半掩惊鸿影,金缕忽翻绣蝶丛”描绘的景象,以及那“松荫转跡失芳踪”的悵惘,却时不时地在她心底浮现。 更让她心思浮动的,是近日宫中隱隱流传的关於那篇《英雄论》的议论。 父皇似乎对此文颇为讚许,连带著那个名字也一次次传入她耳中他不止会写史论,会写清丽委婉的词,更能作那般掷地有声、驳斥夏使的雄文。 “公主可是听了陆省元驳斥夏使的故事了?” 贴身侍女捧著新沏的蜜煎金橘茶过来,见她出神,便轻声笑问。 她是自小服侍赵徽柔的,最是懂这位公主的心思。 赵徽柔回过神来,脸颊微热,轻啐了一口:“休要胡言,不过是觉得此人有些才学,竟能压下夏使的气焰,倒也算难得。” 侍女將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抿嘴一笑:“公主若真是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位以才名名动东京的省元郎,倒也不是没法子。” “殿试之时隨侍父皇,自然能见到。” 赵徽柔端起茶盏,借著氤氳的热气掩饰神情。 “殿试之上,隔著重重的御阶和官员们,又能看清什么?” 侍女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奴婢听说,这位陆省元,近日开了家新铺子,叫什么『澄明斋』的。” “澄明斋?”赵徽柔挑眉问道,“那是何处?” “说是专营一种唤作『眼镜』的奇巧之物,能助目力昏者视物清晰。如今在京中老臣权贵间颇受追捧,连富相公、田相公都去配了呢。” 侍女解释道:“听闻不管是谁,达官显贵也罢,平民百姓也好,若要配製那眼镜,都需亲自去店里,由店主细细测量双眼尺寸、验看视力,方能做得合宜公主您想,这岂不是个正大光明见上一面的好机会?” 赵徽柔的心轻轻一跳。 这主意大胆得让她心惊,却又带著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不再是隔著车驾珠旒的惊鸿一瞥,也不再是透过诗词文章的模糊想像。 而是能真切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清那个写下“年少不解春山意,却道佳人似画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气度。 她指尖摩挲著温热的瓷盏,沉吟不语。 春日阳光透过雕窗欞,在她精致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也照见了她眼底那一丝悄然萌出的跃跃欲试之色。 或许真可以去看看? (本章完) 第338章 曖昧 第338章 曖昧 当日下午,澄明斋內。 排在队伍最后面的党项武士头戴范阳笠,笠檐压得极低,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满是鬍鬚的下頜。 此时他的眼睛不得不微微眯起,以適应店內略显昏暗的光线,然后紧盯著正在与前面客人低声交谈的陆北顾。 他打量著陆北顾,见对方专注於手中的活计,全然未觉危险临近,不禁心中冷笑.对付这等宋国书生,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毕竟在他眼中,这书生虽然身形高大,但看起来並不算强壮,他只需一瞬,就能捏碎对方那只写出雄文折辱夏使的手,完成徐舜卿交代给他的任务。 队伍缓慢前移,眼看前面只剩一人,党项武士的肌肉悄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终於,店內再没有了其他客人。 就在党项武士打算近前动手的时候,突然,店外传来一阵清晰的甲冑摩擦与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沉凝肃杀。 党项武士耳廓微动,心头猛地一凛。 这绝非寻常巡街差役的动静,而是精锐禁军才能有的步伐节奏。 他强行按下即刻动手的衝动,身体保持著一种看似鬆弛、实则隨时可爆发的姿態,目光透过笠檐缝隙死死锁住陆北顾.他必须等待这队碍事的人马过去再动手,否则陆北顾一声喊叫,他即便得手恐怕也难以脱身。 然而,那脚步声竟直直停在了澄明斋门前! 旋即,一名身著內侍服饰的中年人入內,声音尖细:“福康公主仪仗至此,閒杂人等速速迴避!” 按照常理,接下来就是御前班直进去清场了。 然而出乎意料,只听一道清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如春风拂过琴弦:“不必搜了,莫要惊扰店家。” 竟是公主主动开口免了搜查程序。 隨即,环佩轻响,香风微动,数位內侍、宫女簇拥著一位身姿窈窕、服饰华贵的少女步入店中,顶盔摜甲的御前班直们则守卫在了店门口。 党项武士下意识抬眼一瞥,只见那少女云鬟雾鬢,容顏在珠翠掩映下若隱若现,虽看不真切,但那通身的尊贵气度与周围人恭敬的姿態,已昭示其身份非凡,显然是宋国贵女。 他心头烦躁更甚,而目標人物陆北顾也已绕过他,疾步上前迎驾。 宋代礼制与明清不同,寻常士子便是见了官家也不需行跪礼,而来的是公主,更是只需行“趋庭揖礼”即可.此礼源於《论语·季氏》中孔鲤“趋而过庭”的典故,意思就是別磨蹭稍微走快点,然后双手交迭於胸口微微低头以示尊敬即可。 “省元郎不必多礼。” 福康公主赵徽柔微微抬手,止住了对方行礼。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眼前这青衫书生身上。 ——这便是那位名动东京的陆北顾? 与想像中或倨傲或浪荡的才子不同,只见陆北顾身著素雅青衫,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清俊,眉宇间虽带著几分书卷气的沉静,却並无迂腐之感,自有一股气度。 一丝极细微的、连赵徽柔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在心湖深处轻轻盪开。 她今日来此,明面上说是好奇那“眼镜”奇物,心底深处,又何尝不是存了藉此机缘,亲眼见一见写下《鷓鴣天》、《英雄论》等词章之人的念头? 正当公主心神微漾之际,她身旁的侍女见那戴范阳笠的汉子仍杵在原地不动,不由蹙眉,上前一步呵斥:“公主驾前,还不速退!” 这声呵斥用的是官话,那党项武士汉语本就半通不通,加之全副心神皆在目標陆北顾与周遭环境上,反应便慢了一拍。 而他这片刻的迟疑,在店门口高度警戒的御前班直眼中,顿时显得扎眼无比,两名按刀而立的班直侍卫眼神一厉,互相对视一眼,当即迈步上前,欲要盘查。 党项武士瞬间察觉到危险,电光石火间,他自觉若是被擒,身份定然暴露,到时怕是要受尽折磨而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做困兽之斗。 他猛地抬头,笠檐下凶光毕露,目標竟不是陆北顾,而是离他最近、看起来最易得手的宋国贵女。 唯有挟持最有价值的人质,才能搏得一线生机! 只见他身形如鬼魅般猛地前窜,五指成爪,直取福康公主! 事起仓促,不仅福康公主反应不及,她身旁的侍女更是嚇得连惊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有一人却反应了过来! 就在武士动念暴起的剎那,原本站在公主侧前方的陆北顾,身体竟以一种极为敏捷的速度斜跨一步,恰好挡在公主与刺客之间。 陆北顾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伸臂,拧腰转胯,长臂一架一拨,用的正是近日所练“猿击戏”里借力打力的巧劲招式。 两人身影交错。 那党项武士万万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迅捷的反应和巧妙的招式,整个人被一股柔韧的力道带得重心骤失,下盘一失收势不住,踉蹌著狠狠撞向旁边摆放著诸多水晶製品的货架。 “哗啦啦——!” 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爆响,木架倾倒,上面陈列的水晶製品顷刻间摔落一地。 “啊!” 福康公主赵徽柔这才反应过来,掩口低呼,隨后被侍女慌忙护著后退两步,心跳如鼓。 她虽惊魂未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个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而那党项武士確是悍勇,虽摔得狼狈,手臂也方才被陆北顾借力打力挫了一下,却立刻挣扎著想跃起再扑。 但御前班直岂是等閒?就在他倒地的瞬间,眾甲士已然快步涌入店內,四五把雪亮的钢刀出鞘,刀尖森然,將他团团围住。 而此时,伙计打扮的黄石,听到物品碎裂的动静后也迅速地出现在了前铺的后门。 陆北顾眼见局势得到了控制,对黄石微微摇头,黄石的身影便隱匿了回去。 在对方不敢动弹之后,御前班直们一拥而上,將党项武士死死按在地上,隨后乾脆利落地卸了下巴,並搜遍全身,杜绝其自尽或再暴起的任何可能。 直到此刻,隨驾的宫人们才仿佛从定格中惊醒,响起一片倒吸冷气声与低低的惊呼声。 陆北顾也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弛开来。 “殿下无恙否?” 话音未落,他却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右手。 只见一道两寸许长的细长伤口正横亘在手背上,鲜血迅速沁出,顺著手腕滴落,显然是被方才飞溅的锋利水晶碎片所划伤。 赵徽柔惊魂甫定,闻言立刻看向陆北顾,一眼便瞧见了他手背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她的心猛地一揪,那是为了保护她才受的伤! “他一个书生,刚才竟敢直面那般凶徒。” 福康公主因受惊而產生的惶惑竟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关切压过。 她竟忘了仪態,上前半步,黛眉紧蹙,声音里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 “快!快传医官!” 侍女不由地提醒道:“殿下,此地非是禁中” “那先包扎。” 隨后,侍女取出隨身携带的洁净绢帕,然后有內侍取来清水冲洗伤口,侍女再用细绢仔细包扎。 整个过程,福康公主就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著,那双清澈眸子里盈满了真切的担忧。 包扎完之后,陆北顾开口道。 “多谢殿下掛怀,在下无碍,只是皮肉小伤。” 而他也是后怕,方才惊险,若公主在此有何闪失,那真是滔天大祸。 “今日多亏陆郎君反应迅捷,身手了得,否则本宫” 福康公主声音微颤,似仍有余悸,但看向陆北顾的目光却愈发不同。 她原只知他文采飞扬,今日方见识其临危不惧的勇毅,再想到他竟不顾自身安危挡在自己身前甚至因此受伤,一种混合著感激、钦佩与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让她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热。 此时,那党项武士已被班直们捆得结结实实,范阳笠被摘下下来,卸了下巴的嘴里也塞了破布。 “殿下,看著是个党项人,恐是刻意来行刺的。” “带下去交由皇城司处置吧。” 班直们得了吩咐,捆的结结实实地党项武士,顿时如同死狗般被拖了出去。 店內一片狼藉,水晶碎片铺了满地,在阳光下闪烁著零落的光芒。 赵徽柔轻声道:“这些损失,稍后自有內侍省赔付。” 隨后,她的目光扫过店內陈设,最后落在那验光用的器具上。 “本宫今日前来,本是想见识一下那能令人『重见光明』的眼镜,陆郎君虽伤,不知.可否仍能为本宫测量?” 她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似是解释,又似是强调:“按贵店的规矩来。” 公主有命,陆北顾自然无从拒绝,何况经此一事,店內也暂无其他客人进来了。 他定了定神,引公主至验光区。 这片屏风隔出来的区域不大,陈设简洁,仅有一桌两椅,桌上摆放著各种测量工具、视力表以及几副作为样例的眼镜。 两人入內,宫人们在屏风处静候。 店內一时静謐,方才的惊险恍若隔世,唯余窗外细微的声响与阳光中浮动的微尘。 “公主请坐。” 福康公主依言端坐於椅上,微微仰起脸。 此刻近距离相对,陆北顾才得以真切看清她的容顏。 只见她肌肤细腻如玉,清澈明亮的眼眸上睫羽长而密,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鼻樑秀挺,唇瓣不点而朱,带著一种娇嫩柔润的緋色。 她並未施多少脂粉,然天生丽质,顾盼间自有清贵之气。 此刻,赵徽柔似乎也有些微的紧张,脸颊染著淡淡的、如同初绽桃般的粉色,目光偶尔与陆北顾相接,便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垂落,更添几分动人的羞怯。 陆北顾收敛心神,取来测量瞳距的软尺。 靠近她,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淡雅幽香悄然沁入鼻端,令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陆北顾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將软尺悬置在她的双瞳上方。 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能数清她轻覆在眼瞼上的长睫,能感受到她温热轻柔的呼吸拂过自己的手心,如同羽毛般撩拨心弦。 赵徽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从未与年轻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为了正事也算是正事吧? 赵徽柔努力维持著公主的仪態,端庄地坐著,指尖却在袖中悄悄绞紧了。 接著,是测量耳朵到鼻樑的距离来订做镜腿。 这一步需得更近距离地探身,陆北顾微微倾身,手臂几乎环过她的耳侧,才可用软尺测量。 这个姿势更为曖昧,他的衣袖轻轻擦过她的髮丝,修长的手指在她鬢边轻移,动作很克制,但那偶尔不可避免的、极其轻微的触碰,还是让她从耳根到脖颈都微微发热。 当陆北顾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廓时。 赵徽柔只觉得一股热浪“轰”地涌上脸颊,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滴血,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强行忍住,身体微微僵硬。 店內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而绵长。 而就在此时,赵徽柔也能清晰地看到自陆北顾额角坠下的细微汗珠,看到他专注眼神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奇异的平衡甚至有些窃喜。 ——原来,並非只有她一人心绪不寧。 混合著羞赧、紧张,以及一丝丝甜蜜的奇异感觉,在她心间瀰漫开来。 终於,最“难熬”的步骤过去,陆北顾退开些许,开始进行视力检测。 “请殿下目视前方。” 陆北顾手持视力表,在不同距离移动,询问她是否能看清。 赵徽柔依言望去,她其实目力极佳,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回答得竟有几次都慢了半拍。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数据总算测量完毕。 陆北顾放下工具,轻声道:“殿下,好了。” 赵徽柔仿佛如梦初醒,轻轻“嗯”了一声,竟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同时,心底深处,竟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仿佛希望这过程再长一些才好. 她缓缓起身,微微頷首,声音比平日更软糯几分。 “有劳陆郎君了。” “这几天会为殿下精心打磨一副眼镜,製成后便会送入宫中。” “好。” 赵徽柔应了一声,走出屏风隔出的內室,在侍女簇拥下转身离去。 步出店门,登上车驾前,她忍不住又回首望了一眼。 阳光洒在送到了店外的陆北顾身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光。 车驾缓缓起行,赵徽柔靠在软垫上,伸手轻轻抚过方才被他轻触过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著一丝微热的触感,心中那抹异样的情愫,如春草般悄然滋长,再难拂去。 (本章完) 第339章 最后的准备 第339章 最后的准备 夜里,皇城司地牢。 这里比外界阴冷潮湿的多,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著刑架上那个被铁链紧锁著的党项武士。 他粗獷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变形,被鞭子抽打到襤褸破碎的衣衫下全是新旧交迭的伤痕。 “说!何人指使你行刺福康公主?” 负责提举皇城司冰井务的李宪,亲自负责连夜审讯。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手中的烙铁亦是在炭盆中烧得通红。 那武士啐出一口血沫,用生硬的汉语狞笑:“大漠的雄鹰,岂会向羔羊低头?” “在这还装硬汉?” 烙铁猛地烙在他的胸膛上,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瀰漫开来。 党项武士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依旧一言不发。 李宪眯起眼睛,挥手示意狱卒端上一盆盐水。 当冰冷的盐水泼在被烫糊了的伤口上时,对方终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不说,皇城司也已经知道了。” 李宪俯身,看著他的眼睛问道:“徐舜卿派你来的,是也不是?” 党项武士的瞳孔猛地收缩,隨即又变得空洞:“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李宪冷笑,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 “这是『从你身上搜出的密信』,上面可是还盖著徐舜卿的火漆呢。” “这是你偽造的!他没给” 看著李宪似笑非笑的表情,党项武士的脸色终於变了。 ——狡诈的宋人! 接下来,皇城司动用了所有手段,水刑、钉指.各种酷刑轮番上阵。 最终,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下,党项武士於拂晓前画押认罪,承认受夏国使者徐舜卿密令,意图行刺福康公主以破坏宋夏和谈。 党项文写就得认罪状被快马加鞭送入宫中。 翌日清晨,一份措辞严厉的文书便被送达至夏国使团处。 “废物!蠢货!” 都亭西驛內,夏国正使野利莽的怒吼声震得窗欞都开始作响。 他一把將宋廷送来的文书摔在徐舜卿脸上,纸张散落一地。 “这就是你办的好事!派人行刺宋国皇帝最宠爱的大公主?你的脑袋被马踢了吗?!” 野利莽额角青暴起,党项语夹杂著汉语的怒骂如冰雹般砸下:“我让你把陆北顾的手给打断,没让你把天捅个窟窿!” 徐舜卿毫无尊严地跪伏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我只是派他去教训一下那个陆北顾,断无行刺公主之意啊!这定是那武士情急之下.” “情急之下?” 野利莽一脚踹在徐舜卿肩上,將他踢翻在地:“宋人拿到了口供物证,铁证如山!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又俯下身,猛地揪住徐舜卿的衣领,几乎將他提离地面,用党项语吼道。 “你知不知道现在屈野河划界谈判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宋廷正愁找不到藉口施压!你倒好,直接把刀柄递到人家手里!若是因此坏了国相的大计,你我的人头都要掛在兴庆府的城门上!” 虽然从东线的局势来看,夏军在机动性和野战等方面,相比於宋军都具有明显优势,但夏军只有夏州一个重要据点,后勤补给始终是严重製约其持续作战时间的大问题。 理论上,只要宋军坚守不出,夏军是没什么好办法的。 这也就造成了虽然夏国使团表面上趾高气扬,但实际上只要宋国能稳坐钓鱼台,心里发慌的反而是他们自己。 毕竟,宋国与夏国在国力方面,其实是差著一个数量级的。 徐舜卿浑身颤抖,冷汗浸透了內衬:“可那武士的家人都在国內,他怎敢” “蠢材!”野利莽將他狠狠摜在地上,“皇城司有的是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是石头也能开口!现在宋人不仅要我们在屈野河全线退让,还要我们赔罪!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徐舜卿趴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窗外传来开封街市的喧闹声,更衬得驛馆內死寂如墓。 野利莽喘著粗气,踱步回案前,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浑浊的酒液顺著鬍鬚滴落。 他盯著瘫倒在地的徐舜卿,眼中闪过杀意,最终又强压下去。 “滚起来!”他厉声道,“想个主意出来,看看怎么把这场祸事平息下去!” 徐舜卿连滚爬起,颤声应道:“是,是我这就去想.” 野利莽看著他那副狼狈模样,冷冷地说道:“若是想不出主意,等国相怪罪下来,想想你的家人。” 听了这话,徐舜卿身子一僵。 开封城的另一头。 午后,阳光正好,宋庠府邸的书房內,冯京如约而至。 他是特意请假来的,而作为皇祐元年的状元,冯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 今天宋府的书房也特意布置了一下,临窗横置著一张檀木大案,上面整齐铺陈著笔墨纸砚,还有几卷特意挑选出的策论范文。 “当世来了。” 宋庠自己则穿著一件半旧的深色直裰,坐在一旁的圈椅上,见冯京进来,只微微頷首,隨后打趣著问道。 “你如今判著都磨勘司,案牘劳形,富彦国还把你支使到老夫这儿来,有没有怨言啊?” 冯京拱手行礼,笑容温润:“老泰山也是为我考量,宋公乃元老重臣,学问深不可测,能得您一两句指点,亦是我的造化且为朝廷培材,也是我分內之事。” 他语速平缓,措辞极是恭谨,既回应了宋庠的打趣,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宋庠捻须笑了笑,不再寒暄,目光转向静候在一旁的陆北顾:“这是老夫的学生,陆北顾。” 陆北顾连忙先对冯京作揖为礼,冯京亦是还礼。 冯京打量著陆北顾。 眼前的青年身形挺拔,面容虽略带倦色,眼神却湛然有神,举止沉稳,丝毫没有新科省元常有的骄矜之气,心下先有了几分好感。 他早从岳父富弼和各方传闻中知晓此子才学不凡,更难得的是心性似乎颇为踏实。 陆北顾也带著对这位传奇前辈的好奇,细细打量著冯京。 冯京是二十八岁中的状元,娶的是宰相之女,在歷史上,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在五十岁的时候进为参知政事,堪堪位列宰执。 而这个速度,在仁宗朝的进士里已经算是非常快的了。 因为仁宗朝的其他名臣,如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从通过殿试到位列宰执,一般来讲是需要二十六年到三十四年不等时间的,平均时间为三十年。 实际上,仁宗朝跟太宗朝、真宗朝前中期的庙堂环境截然不同。 是绝对不能拿太宗朝用了十一年时间到宰执的吕蒙正,以及真宗朝用了八九年时间到宰执的王曾、李迪,来类比仁宗朝的名臣们。 因为太宗朝和真宗朝,是大宋正式开始將“重文抑武”作为国策推行的时期,朝廷急需大量人才,也有大量的官位提供给这些人才。 但到了真宗朝后期以及如今的仁宗朝,“冗官”现象愈发明显,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都得慢慢熬资歷,而且需要拥有包括地方治理经验、中枢部门任职经歷,以及重要改革参与经歷等全方位的履歷,才可能有资格挤进政事堂。 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 要是朝中没有强力靠山,或者中间搞砸了什么事情,亦或是政绩平平,那么这个时间,就要延长到三十多年甚至四十多年了。 甚至就算是一切顺利,也不能拿现在的標准来看以后。 毕竟最近这些年,宰执们的平均年龄也有了显著上涨的趋势,基本上五十多岁都算是年轻的了,大部分都是六十多岁。 陆北顾想了想,自己就算中状元,估计升迁速度也不会比“我有一个宰相岳父”的冯京来得快,乐观点估计,就按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的速度来算,进政事堂也差不多是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一想到正常升迁要等自己变成老头才有机会施展抱负,陆北顾也是颇感惆悵。 “也可以往好的方面想,至少自己知道歷史的大概走势,熬个几十年还有机会登台施政,『黄州惠州儋州』的概率反而不大.不过从今年的省试题目来看,歷史因为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出现,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那么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也不好说了。” 而这些想法,也只是他心中一转念的事情。 这时候,宋庠嘱咐道:“当世是难得的实务干才,文章很有独到之处殿试虽然也重经义,然如何切中时弊、洞悉圣心,亦是关键,今日便由当世与你切磋一番,你可要仔细听,认真学。”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陆北顾再次对著冯京深深一揖:“有劳前辈指点。” “不必多礼。” 冯京抬手虚扶,语气平和:“你我皆是读书人,今日便如同学之间切磋学问即可.听闻你於省试之中,文章老辣,见解超拔,不知对於即將到来的殿试,可有侧重准备?” 陆北顾略一沉吟,道:“在下近日仍以温习经史为本,同时揣摩近年朝廷政令,只是圣意高远,有时觉其似重实务民生,有时又见其推崇古道,难免有揣摩未透之处。” “能意识到此节,已是难得。” 冯京闻言点头:“官家仁厚,垂拱而治,其心思確非一成不变,然万变不离其宗,其核心无非『稳』、『仁』、『实』三字。” 他顿了顿,见陆北顾凝神静听,便继续道:“稳,乃朝局安稳,忌激烈更张;仁,乃体恤民瘼,泽被苍生;实,乃讲求实效,不尚空谈。殿试文章,无论题目如何变幻,若能紧扣此三者立论,便不易偏离圣意。” 冯京的观点,跟宋庠的观点其实在细节上也不太一样,但同样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 毕竟,如果说宋庠的“连中三元”来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成分,冯京的“连中三元”那可就是完全没水分了,而且冯京相比於宋庠,或许学问功底没有那么深厚,但对於科举技巧的认知,一定是更加新的。 他边说边走到画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 “譬如,若问及河工,则需强调固堤浚淤乃安民之实政,而非单纯耗费国帑;若问及边备,则需主张择將练兵、巩固城防为持久之稳策,而非妄启边衅文章华美固然重要,然此等经络,尤为关键。” 他隨手写了几个关键词,思路非常清晰。 接下来,冯京没有太多废话,讲的都是乾货,陆北顾听得茅塞顿开。 宋庠教他的是学问根底和宏观把握,当然也有很多对圣心的揣测,而冯京所言,则是更具操作性的应试策略,直接指向殿试的实际情况。 隨后,陆北顾又將宋庠所预设的几个策论题目拿出来与冯京探討。 冯京一一剖析,时而引经据典,时而以自身经歷或听闻的朝中实例佐证,言辞精闢,往往一针见血。 他並不直接告诉陆北顾该写什么,而是启发他如何从不同角度切入,如何將宏大的道理与具体的政策建议结合,如何使文章既显得立意高远,又不流於空疏。 宋庠大多时间则只是闭目养神,偶尔在关键处睁眼,插上一两句,或点出冯京所述之论的经典出处,或补充一两条冯京未必清楚的最新动向,使得这场“陪练”的內容愈发丰厚扎实。 不知不觉,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冯京看了眼天色,放下笔,对陆北顾笑道:“陆省元根基深厚,悟性极高,一点就透。殿试之上,只要持守本心,沉著应对,勿求奇险,勿涉激愤,循此正大之道而行,前程必不可限量。” 陆北顾再次郑重道谢:“晚辈受教了,感激不尽!” 冯京摆摆手,又向宋庠行礼:“宋公,在下职责在身,还需回衙署处理些公务,就此告辞。” “今日有劳你了。” 宋庠这才完全睁开眼,頷首道:“回去代老夫向富彦国问好。” 冯京含笑应下,告辞离去。 书房內,陆北顾回味著方才的切磋,只觉心中一些原先还模糊的地方变得清晰起来,对於后天即將到来的殿试,也更多了几分把握。 (本章完) 第340章 误入白虎堂 第340章 误入白虎堂 且说那捧日军都头贾岩,正在西郊大营校场之上。 日头晒得地面发烫,他却浑不在意,一身淌著汗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油亮亮地泛著光。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挽起那张硬弓,弓弦如满月,指尖一松,箭矢“嗖”地一声破空而去。 百步之外,那柳条繫著的铜钱应声而穿,引得周遭军汉们轰然叫好。 “都头好箭法!” “俺看整个捧日军,也寻不出第二个这般神射!” 贾岩哈哈一笑,正要搭箭再射,却见一骑快马直闯入校场。 马上骑士手持一封文书,高声道:“捧日军都头贾岩何在?枢密院急召!” 喧闹的校场霎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贾岩身上。 贾岩心头也是一凛,枢密院直接点名召他一个都头,可是极为罕见之事。 他不敢怠慢,上前接过文书验看火漆印信,果然无误。 同僚们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羡慕之情溢於言表。 “贾都头,莫不是要高升了?” “定是!嘉祐二年省元是您妻弟,这谁人不知?殿试一过,便是进士老爷,將来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姐夫还能少了提拔?” “正是此理!贾都头武艺超群,带兵又得人心,早该升迁了!这次怕是连跳数级,要去禁军殿前司做个指挥使也说不定!” 贾岩被眾人说得心头也热乎起来,面上却只笑骂:“去去去,少嚼舌根!枢密院相召未必就是好事,许是哪里又出了紕漏,要拿俺是问哩!” 话虽如此,他手上动作却不慢,迅速交代了身边的十將几句,便隨著那枢密院吏员,骑上对方带来的马,一路朝著城里枢密院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疾,贾岩心中念头也转得飞快。 同僚们的话虽似玩笑,却也未必全是虚言陆北顾竟真能一举夺得省元,实在是给他这姐夫长了天大的脸面。 往日里他在军营,虽凭本事做到都头,但上面无人,终究难有寸进。 若陆北顾日后真能在朝中立足,自己这武职前程,或许真能豁然开朗.只是,枢密院此刻突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莫非真与陆北顾有关? 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贾岩催马更快了些。 而贾岩一路疾驰,心头那点因同僚艷羡而生的热乎气,却被越靠近枢密院越森严的气氛一点点浇凉。 枢密院乃军国机要重地,门前甲士林立,刀枪闪烁著寒光,与军营校场的喧腾截然不同,一股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那领路的枢密院吏员並未引他走正门,而是绕至一侧僻静的侧门,低声道:“贾都头,请由此入。” 贾岩心下更觉古怪,但不敢多问。 他依言下马,將对方带来的这匹马的韁绳交予门前守卫,整了整军袍,隨那吏员低头踏入角门。 门內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廊道,光线晦暗,只闻两人脚步声在青砖壁上迴荡,更添几分压抑。 七拐八绕后,吏员將他引至一间偏僻厅堂前。 吏员推开堂门,里面陈设简单,仅两排椅,没点灯,光线昏暗的很。 “贾都头请在此稍候,待会儿自有上官前来问话。” 吏员语气平板地说完,也不等贾岩回应,便转身离去,还將堂门轻轻带上。 堂內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贾岩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环顾四周,心下惴惴。 这哪里是召见敘话的样子?倒像是.像是临时拘押讯问的处所! 可这时候让他跑,他也是不敢的。 毕竟,妻儿老小全在开封,先不说眼下他確定不了是福是祸,完全也有可能是自己在嚇唬自己,就算真的有祸事,他又能跑哪去?跑了之后家人又该怎么办? 所以纵有通天武艺,贾岩此时硬是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 他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贾岩感觉窗外天色似乎都暗了几分。 就在他正疑竇丛生,思索著是否该出去出声询问时,忽听门外廊道中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绝非一两人之数! “哐当!” 房门被猛地从外撞开! 贾岩惊得豁然起身,只见七八名顶盔摜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魁梧甲士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瞬间便將这小小厢房挤得满满当当,刀尖尽数指向他,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 为首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面色冷厉,目光如刀般剜在贾岩脸上,厉声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贾岩!竟敢身怀利刃,潜入枢密院机要重地!受了何人指使,欲行刺哪位枢密相公?还是想要窃取军国机密?给我拿下!” 贾岩如遭雷击,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行刺枢密?窃取机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下意识地张口欲辩:“卑职冤枉!是枢密院召我” 话未说完,两名甲士已猛扑上来,粗暴地反拧他的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將他臂骨折断! 隨后另一人径直上前,竟从靴子里拔出一把解腕尖刀,“咣”的一声扔在了地上。 “证据確凿!还敢狡辩!” 军官指著那柄尖刀,声色俱厉地质问:“文书何在?目睹你进枢密院的人何在?” “无召携兵刃潜入枢府,依律便是死罪!押下去,严加审问!” 贾岩浑身冰凉,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这根本不是什么召见,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文书,那吏员,这僻静的厅堂,还有眼前这些如狼似虎的甲士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被押出去的路上,他奋力挣扎,嘶声大喊,试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冤枉!冤枉!我乃捧日军都头贾岩!奉枢密院文书而来!何来私闯?我要见上官!” 然而他的挣扎和吶喊,在这群如狼似虎的甲士面前几乎毫无作用,反而招来更粗暴的压制。 贾岩被堵住嘴巴,强行推搡著向外拖去,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迴荡。 ——完了!中计了! 而接下来的临时审讯也不出意外,负责审讯的人一直在诱导他说出“是陆北顾指使他刺杀枢密亦或窃取机密”。 可贾岩又不蠢,按照大宋制度,枢密院是掌管兵籍、军队训练、赏罚、军法制定等事务的,虽然对军士所犯之罪有覆核权和审判权,但却偏偏没有审讯权。 真正对军士有审讯权的,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所设的“后司”。 眼下这帮人违背程序急於拿到口供,目的显而易见。 而这时候如果他被屈打成招那就全完了,咬著牙挺过去反倒是还有一线希望。 不过,在贾岩疼晕过去之后,那些人还是按著他的拇指,在文书上画了押。 很快,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裴德谷,就拿著那份墨跡未乾的文书,来到了枢密副使田况的值房外。 大宋司法制度严格遵循“鞫讞分司”原则,枢密院掌军国机务,並无直接缉拿平民之权。 这般指控,若无枢密院副使以上官员籤押文书,再经官家御批,是没办法让开封府去抓人的。 而今日,韩琦有要事外出,程戡刚上值感觉有些头疼就回家了,老谋深算的贾昌朝更是早早避嫌远遁。 整个枢密院,能在这文书上落笔的,只剩这位田况田相公。 而之所以裴德谷今天才动手,恰恰就是因为这几天只有今天韩琦才不在枢密院。 室內光线略暗,田况並未坐在公案后,而是负手立於窗前,正望著庭院中一株將开未开的海棠。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裴承旨。”田况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何事?” 裴德谷趋前几步,躬身將文书双手呈上:“启稟田相公,下官有紧急案情呈报,事关枢密安危,不得不冒昧叨扰疑有奸人指使捧日军都头贾岩,挟刃潜入枢府,意图不轨。经查,贾岩之妻弟陆北顾,乃今科省元,或与此事有涉,故乞请当值枢密副使籤押,速移送开封府缉查。” 田况听罢,接过文书却不急於展开,淡淡问道:“贾岩其人现押於何处?” “回相公,已暂拘於枢密院后廨,由亲从官看管。” “嗯。”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田况这才拿起眼镜戴上,垂下眼瞼,展开文书,目光逐字扫过。 室內一时静极,唯闻窗外隱约的风声。 裴德谷屏息静立,他能感受到田况的审慎。 这位副使並非贾昌朝一系,甚至与韩琦也保持著距离,行事素来只循法度章程。 此刻,他必然在权衡这指控的真偽,权衡籤押后的风波,更权衡著此事可能引发的物议。 时间仿佛被拉长。 裴德谷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正一声声敲在沉闷的空气里,而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但他不敢催促,只能等待。 良久,田况的视线从文书上抬起,隔著眼镜再次看向裴德谷,眼神深邃:“裴承旨,此事牵涉新科省元,非同小可,文书所言『或与此事有涉』这『或』字,可有实据?另外,贾岩带刀入枢密院,是他自家供认?” 裴德谷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早已打好腹稿,此刻更是字斟句酌:“回相公,贾岩携刃私入禁地,眾目睽睽,铁证如山.至於省元陆北顾,此番请命籤押,非为坐实其罪,实为提请开封府依律勘查,以正视听,亦免朝野物议,谓我枢府徇私或是畏难,若是陆北顾並未涉及此事,也是还他一个清白。” 裴德谷这话说的很好听,巧妙地將“可能的嫌疑”和“必须的程序”捆绑在一起,既点出了不签字的风险,又凸显了他按章办事的正当性。 田况沉默著,目光再次落回文书,在那“陆北顾”三字上停留片刻。 裴德谷的话他未必信,但对方这程序,却挑不出错处。 按理来讲,枢密院遭遇此等事,行文请开封府协查是天经地义,至於最终查得如何,那是开封府的事。 如果是平常,这个字,田况也就签了。 毕竟裴德谷走的流程是完全合规的,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他的责任,他若此时阻拦,反倒落人口实。 可今天日子不一样。 今天是三月初四,明天三月初五就殿试了。 在殿试之前出这种一眼就有蹊蹺的事情,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而更令田况不禁深思的是,这件事情,到底是衝著陆北顾去的,还是说,衝著陆北顾背后的人去的? 不管如何,他虽然现在跟富弼关係更近,但跟宋庠的关係也不差,本来就没必要给自己惹事。 更何况,人家陆北顾,不久前还免费给自己製作了一副极为精良的眼镜,这时候以怨报德,自己成什么人了? 又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田况终於移步至公案后,取过笔架上一支狼毫,蘸饱了墨。 然而沉吟片刻,他却並没有落笔,只是淡淡地说道。 “先放在这吧。” 隨后,田况就把笔搁到了砚台旁。 裴德谷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面对田况的眼神,却是心中一凛。 这位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保州兵变,当时负责知成德军的田况力排眾议,亲自提刀上阵督促诸將强攻,城破后更是下令坑杀降卒数百人,杀了个人头滚滚! 田况还负责过掌管武官三班使臣的注擬、升移、酬赏等的“三班院”,在军中既有威望也有人脉,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 而且,田况的妻子,还是宰相富弼的亲妹妹. 人家也没说不签,只是让他放这,作为下官,裴德谷是不能违背的。 走出田况的值房之后,裴德谷左思右想,终於明白了他之前感觉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在哪了。 ——眼镜! 田况什么时候配了副眼镜?! 裴德谷懊恼地拍了一下路边的树干,手被震得生疼。 “百密一疏啊!” 可哪怕回过味儿来,事关陷害陆北顾的谋划,裴德谷也不敢怠慢,只能另寻他法。 明天就考殿试了。 他这条毒计,目的就是今天將陆北顾抓捕起来,令他处於受审状態,从而无法参加殿试。 毕竟,殿试,是不可能为了陆北顾一个人耽搁的。 而哪怕陆北顾確实无罪,等到洗脱罪名之后,今年错过了殿试,也就意味著无法入仕了。 按他之前的设想,田况按照流程是会签字的。 可眼下田况卡著,韩琦不可能给他签字的,贾昌朝也不可能露面,他又该如何是好? 咬了咬牙,裴德谷决定前去府邸拜会另一位枢密副使程戡,程戡是文彦博的亲家,文彦博长子文恭祖娶的就是程戡的四女儿。 程戡是空降到枢密院的,而且由於文彦博的缘故,跟宋庠的关係非常的差。 只要能请动程戡签字,这个流程一样能走下去。 而贾昌朝已经给他保证过了,只要文书能送到禁中,自会有內侍帮忙递到官家案头,剩下的事情全都不需要裴德谷操心。 这话,裴德谷是信的,贾昌朝在禁中確实能量很大,而他结交內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本章完) 第341章 美人恩重 第341章 美人恩重 从裴德谷的视角出发,裴家与陆家上一代的恩怨,陆家这一代的人肯定是知晓的,即便陆北顾那时候还年幼,可他哥哥、姐姐总归是明白的。 故此,裴德谷虽然不清楚陆北顾的长兄已经亡故,但他很確信,陆北顾大概率是知道他这个陆家的敌人的。 所以既然已经是明面上的敌人,他对陷害陆北顾,自然就不会存了什么“完全撇清自己”的念头,只要在程序上不留下把柄便可。 那么为什么这个明显的陷害计划,裴德谷乃至贾昌朝,都认为不存在程序上的问题呢? 因为大宋的国情,与任何朝代都不同。 这件事情放到任何朝代,都是小题大做且手法拙劣的陷害,但唯独在大宋不是。 ——大宋是有五代后遗症的。 对於涉嫌禁军基层军官作乱之事,无论是否属实,按照惯例,枢密院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官家决断。 是的,就是基层军官,要是中高层军官,反而还没这么重视呢。 说起来有些反直觉,但事实就是,自唐末以来只要基层军官作乱,闹出来的全是大乱子。 五代十国时期乾的那些事就不说了,甚至大宋开国之后的也不说了,就单说当今官家在位这些年,保州兵变、贝州兵变.哪次不是基层军官作乱? 而类似的事件该如何处置,在过去发生也过很多次了,早有旧例可循。 最近的一次便是去年“文彦博与刘沆斗法”那件事情,闹得可是连在赴京赶考路上的陆北顾都听说了,事件起源不就是官家中风之后昏迷在榻,然后有人向当时的开封知府王素告发说有禁中都头煽动士卒意图作乱吗? 按理说这件事情应该由开封府移文给枢密院,让王德用、狄青两个枢密使上稟官家,但是因为当时官家昏迷且文官们信不过这两个武夫,於是几位宰执和枢密副使开会处理了这件事情,处理方式就是先把相关人等马上控制起来进行审讯。 而哪怕最后確信这件事情是误会,但对於被告发的都头也没有任何说法,只是把人放了。 说白了,这就是典型的“寧杀错不放过”。 是不是谎报的、冤枉的,都不重要,后面可以慢慢调查,但要先让官家知道这件事情。 也正因如此,哪怕田况一眼就看出来这事有蹊蹺,他也没反对將此事上报官家,只是说自己要想想再签字,藉此耽搁点时间。 而一旦被捲入到“涉嫌基层军官作乱”之事里,別说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士子,就是官员,那也得按流程马上接受调查。 再加上赵宋官家对此类事件高度敏感,所以通常来讲,都是会同意继续走流程让开封府去抓人审讯的。 那裴德谷知不知道这种牵强的口供联繫,是无法给陆北顾定罪的呢? 他当然知道了! 但哪又如何呢?涉及到作乱之事是必须接受调查的,只要陆北顾被羈押,哪怕有大佬递话了,开封府只查了一两天就能证明他与此事无关,但他的仕途也就此被断了。 这就是裴德谷的目的。 至於事后,陆北顾即使对於谁陷害他心知肚明,他也证明不了此事是裴德谷的布置。 因为带贾岩进枢密院的小吏压根就不是枢密院的人,文书也是偽造的,此刻人和文书都已经被裴德谷派人带出城了,后面便会被杀人灭口、焚毁文书。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仅剩的突破口就是那些抓捕贾岩的军士。 可就算是把他们送到三衙后司审讯,也审不出任何东西。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负责枢密院的警戒事宜,抓人是他们职责所在,即便抓错了最多也就算是一场误会;另一方面,三衙里也有贾昌朝的心腹啊!毕竟贾昌朝又不是第一次当枢密使了。 所以裴德谷的这个计划,在枢密院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从程序上讲,不管是那些军士还是裴德谷,都是秉公办事,幕后主使贾昌朝更是压根就没露面。 一路上思量著,裴德谷乘坐马车来到了程戡府邸的门口。 因为是午后当值的时间,程府门庭很清静。 门房见是枢密院的裴承旨亲至,不敢怠慢,恭敬回道:“裴承旨,我家相公说吹了风有些头痛,正在臥床静养” “有劳通传,就说枢密院有紧急公务,需程相公定夺。” 听了这话,门房马上就犹豫了。 若是寻常人等,他直接就打发走了。 可裴德谷平日里便负责枢密院的部分日常庶务,这次急匆匆登门来访,语气又如此篤定,他实在是不敢將其拒之门外。 毕竟,军国大事若真因为他耽搁了,他可负不起责任。 不多时,裴德谷便被引至书房。 程戡並未臥床,只是身著常服,靠在窗边的榻上小憩,脑门上正贴著两个竹罐这是拔火罐呢。 见裴德谷进来,他坐直身子,头上的两只“角”也跟著晃动。 程戡眉头微蹙,问道:“何事如此紧急?田相公不在么?” “下官冒昧。” 特意看了看,確认程戡身边没有眼镜之后,裴德谷才躬身施礼。 他隨即將“贾岩持刃潜入枢府”之事简明扼要道来,重点强调了“人证物证俱在”、“事关枢府安危”,以及“田相公以为还需斟酌”。 程戡头脑虽略感不適,但思维依旧清晰。 听到“陆北顾”三字时,他眉梢微动,抬眼看了看裴德谷。 “宋庠的门生?” 听了这直呼其名並不尊敬的话语,裴德谷心中一喜,有戏! “——正是此人!” “可田相公素来是有主意的,他既觉得还需斟酌” 程戡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裴德谷哪还不知道什么意思,连忙道:“下官岂敢质疑田相公?只是此事关乎禁军纲纪,更关乎枢密院威严。贾岩已被暂拘,相关人等若迟迟不移交法办,恐生变数.下官斗胆,请程相公回枢府主持大局,明定章程。”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低些许:“况且明日便是殿试,若因此等事延误,恐生更多事端。” 这话说得含蓄,却恰到好处。 程戡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此事关乎陆北顾,而陆北顾是宋庠的门生,他是不介意给宋庠添点堵的。 “呵。” 程戡忽然轻笑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瞭然:“罢了,既是紧急公务,本官这便走一趟。” 他命僕人把脑门上的火罐拔了,露出两个红彤彤的印子,隨后又裹了条头巾。 “这风吹得人確实不甚爽利,不过倒误不了正事。” 程戡更衣后,与裴德谷一同乘马车返回枢密院,路上他闭目养神,並未多言。 进了枢密院,程戡径直走向田况的值房,把那份文书討要了过来.两人都是枢密副使,理论上权力是相同的,程戡硬要,田况也没办法扣下不给。 隨后,程戡拿著文书回到他自己的值房,在公案上取笔蘸墨。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在文书上再次扫过,確认无误后,提笔在下面签下名字。 ——程戡。 字跡端正稳健,一如既往。 “按规程办理吧。” 他放下笔,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下官遵命!” 裴德谷强压激动,小心吹乾墨跡,收起文书,躬身行礼:“程相公为公务如此劳心,下官感佩。” 程戡摆了摆手,重新靠回椅背,隔著头巾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分內之事,去忙吧,本官再歇息片刻。” 裴德谷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而出。 对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將这文书以最快速度呈入禁中! 毕竟,因为田况不肯签字,他去请程戡回枢密院,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此时他眼见著下午的日头,都开始渐渐西斜了。 禁中,垂拱殿。 日光慵懒,透过雕槅扇,在殿外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內寂静,只闻官家赵禎略响的呼嚕声。 他去年中风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而最近因春寒更是染了咳疾,服过汤药后刚昏沉睡去。 福康公主赵徽柔轻蹙著眉从殿內悄步退出,正低声询问当值的太医,关於官家今日用药的细节。 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廊下的寧静。 內侍省右班副都知武继隆面色紧绷,目光紧锁垂拱殿门,袖中紧揣著一份刚刚由裴德谷递入的紧急文书。 武继隆与贾昌朝是盟友,此前在富弼力主的六塔河案中,贾昌朝就被指与武继隆合谋动摇富弼相位,那次就是武继隆指使司天监官员散布谣言,声称“国家不当穿河於北方,致上体不安”並藉机让人提出“请皇后同听政”的要求。 而赵禎对於曹皇后,现在是一万个不放心。 去年年初,中风的赵禎在禁中神智不清,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可是大家都听到了的事情。 ——人都是在无意识的状態下,才会说出心里话。 也正是因为怕曹皇后勾结內外,把他弄驾崩了之后当太后临朝称制,所以赵禎才会违背宫廷规矩,让自己的长女福康公主代替皇后执掌宫闈。 正常来讲这是不非常合理的,哪有皇后还在,却让公主代掌宫闈的道理? 可没办法,除了福康公主,赵禎谁都不信任。 而如此举动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保证他在禁中的安全。 正因如此,福康公主这两年在禁中权势极大,大到什么地步?除了不能参与外朝政务之外,她几乎就是官家的化身,宫內所有事务悉数由她一言而决。 甚至,宫门的钥匙都在她这里保管著。 而这种惊人的权势,在本质上是严重侵蚀了包括皇后、后妃以及內侍在內等原有一批禁中掌权者利益的。 故此,很多人一直都在內外朝不停地使劲儿,想要让福康公主早点“出降”。 而官家赵禎自然是捨不得长女的,一方面是感情上他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亲人了,另一方面如果福康公主“出降”,那么禁中也没有可靠之人能够压制曹皇后,他的安全也就很难完全得到保障。 故此,赵禎迟迟拖著不肯让长女“出降”。 武继隆跟曹皇后很亲近,自然不喜这位大公主,他刻意想要避开,而赵徽柔却不知何时转身,清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武副都知,行色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武继隆猛地剎住脚步,连忙恭敬行礼,压低嗓音道:“惊扰殿下,奴婢死罪枢密院有紧急文书,须即刻面呈官家。” 他语速快而含糊,还刻意迴避了具体內容。 “官家刚服了药歇下,此刻天大的事也需等著。” 赵徽柔目光落在他紧捂的袖口:“到底是何等紧急文书?” 武继隆头垂得更低,言辞闪烁:“回殿下,確是枢密院紧急公务,涉及禁中安危奴婢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专,唯有即刻呈报官家圣裁。” 他咬死“紧急公务”却不吐露半分实情,企图以此搪塞过去。 因为武继隆深知这位大公主虽然尊贵,现在也確实在禁中说一不二,权势甚至胜过了备受官家猜忌的曹皇后,但却无直接干预朝政之权。 僵持之际,殿外的动静引得邓宣言悄步而出。 这位官家身边最得信任的老內侍,目光一扫便知情形有异。 他先向公主微一躬身,隨即看向武继隆,压低声音问道:“武副都知,何事喧譁?惊扰了官家休憩,你我谁都担待不起。” 武继隆见到邓宣言,神色更紧,却仍强自镇定:“邓都知,確有紧急文书。” 赵徽柔见状,心知武继隆不会对自己吐实,便对邓宣言微不可察地頷首示意。 邓宣言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依旧平稳,却伸出手道。 “既如此紧要,拿来给咱家瞧瞧,若真是火燎眉毛的事,拼著惊扰官家,也得即刻呈报不是?” 邓宣言是內侍省右班都知,而武继隆是右班副都知,邓宣言正好是其顶头上司,再加上作为侍奉官家的近侍,他也確实有权力决定是否通传。 武继隆骑虎难下,只得硬著头皮將袖中文书取出,递与邓宣言,补充道:“此乃程相公亲签,事关重大。” 邓宣言接过文书,就著廊下的光线,慢条斯理地翻开,目光快速扫过。 他看得似乎很仔细,嘴唇微动,仿佛在无声默读,却又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到一丝极轻微的、断续的嘀咕。 “捧日军都头贾岩持刃潜入哦?还牵涉今科省元陆北顾?” 邓宣言的嘀咕声,直接传入了凝神关注的赵徽柔耳中。 “这分明就是衝著陆北顾来的阴谋!是要在殿试前夜,將他拖入其中!” 赵徽柔出身天家,虽然只听得只言片语,却马上洞悉了背后的目的。 但常言道“天心难测”,关於父皇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赵徽柔其实是不敢去揣测的说实话,哪怕是她也不能確定父皇就一定不会下令批捕陆北顾,毕竟此事其实涉及到了威胁皇权。 所以对她而言,当下最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让这份文书送进去,那今天也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而等到了明天殿试,这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念头已定,赵徽柔看向武继隆的眼神变得冷冰冰的。 等邓宣言慢吞吞地“看”完,她也不给武继隆任何再开口的机会,乾脆开口道。 “官家圣体有恙,刚刚睡沉,此刻莫说是枢密院的文书,便是天塌下来,也绝不容惊扰!” 武继隆没料到这位大公主的態度,骤然变得如此强硬。 他眼见计划要崩,心急如焚,竟忘了尊卑,试图强行辩解:“殿下!此事关乎禁中安危,若有延误,只怕.” 赵徽柔不再多言,只微微侧首,对跟在她身后的中年宫女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宫女会意,当即上前,扬手—— “啪!” 一记沉闷的掌摑狠狠扇在武继隆脸上,將他未尽之语全部打散! 武继隆被打得懵在原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痛感和巨大的屈辱让他瞠目结舌:“你殿下” “啪!” 第二记耳光紧接著落下,力道更重,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廊下甚至显得有些刺耳。 武继隆彻底被打醒了。 他看著公主冰冷的眼神,再看看邓宣言垂眸不语却將文书自然合拢握在手中的姿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武继隆瞬间明白,今日这垂拱殿,他是绝对进不去了。 再进一步,恐怕就不是挨耳光这么简单了! 他所有的算计,在绝对的身份威压和宫廷规矩面前,碎得无声无息。 武继隆猛地低下头,掩住眼中惊惧怨恨,嗓音乾涩发颤:“奴、奴婢知罪!奴婢鲁莽,请殿下恕罪!” “退下。” 赵徽柔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武继隆如蒙大赦,似丧家之犬一般,捂著脸连滚带爬地躬身疾退,迅速消失在廊廡尽头。 邓宣言一个眼神,周围的宫人登时退的老远,给两人留出了单独的谈话空间。 他这才上前一步,將手中文书轻声询示:“殿下,这?” 赵徽柔目光扫过那封文书,淡淡道:“官家日落之后醒来若问起,便说枢密院递了份没那么紧要的文书,已按旧例搁置了,廊下之事亦不必提及。” 日落之后,宫门就落锁了。 除非宫內生乱,否则宫门是不可能开的,命令也就传不到开封府衙去。 而只要没有批捕命令,陆北顾始终是无罪之身,明天早晨便可顺利参加殿试。 实际上,作为官家最信任的亲人,目前负责代替皇后掌管宫闈的福康公主赵徽柔,是真正有能力在事实上做到“隔绝內外”的,只不过她从来没这么做过而已。 而这种能力,一旦到了关键时刻,配合隶属殿前司禁军的捧日军和天武军,几乎就能直接决定整个大宋江山未来的命运。 是的,“上四军”之间亦有差別。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马军司、步军司,就是俗称的三衙禁军,而其中真正负责禁中安全的,其实是殿前司里负责禁中轮值警戒的捧日军,以及专司官家仪仗与禁中宿卫的天武军。 至於侍卫亲军司马军司、步军司所辖的龙卫军和神卫军,其主要职责为京畿防卫,更侧重东京外围防御,而非禁中核心区域。 “是,老奴明白。” 邓宣言躬身应道,將文书纳入袖中,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廊下恢復安静,春日晚风温柔。 (本章完) 第342章 殿试 第342章 殿试 在不久前,裴德谷离开枢密院亲自去禁中送文书之后。 田况在值房內又刻意等了好一阵子,確定没人再注意他这里,方才唤来此前陪同他一起去澄明斋的那位心腹。 田况低声吩咐道:“你速去宋庠府上一趟,將贾岩被拘以及枢密院行文之事告知,就说此事牵涉陆北顾,让他早做计较。” 心腹领命,匆匆而出。 这时候,宋庠正在书房教导陆北顾对明天殿试做最后的准备,忽闻有人求见,便命人引入,在偏厅谈话。 那田况的心腹將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宋庠听罢,面色凝重。 “你先回去吧,替老夫向田相公道谢。” 在这种关键时刻,田况愿意派人给他通风报信,哪怕是刻意延迟了一会儿以避人耳目,但其实也是担著很大风险的,这份人情,宋庠得认。 而田况的那句“早做计较”,其实是有两层含义的。 第一层,自然是赶紧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救陆北顾。 第二层,则是若是没办法了,那就痛快点切割,別引火烧身。 宋庠当然听明白了,但他並没有选择放弃陆北顾。 隨后,宋庠回到了书房,向陆北顾把事情简略说了下。 “你姐夫贾岩被拘,枢密院必须要行文到禁中请开封府拿你,开始幸得田相公暂压,程相公却又籤押,如今文书已送入了禁中.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要这么把你往绝路上整?” 陆北顾心头一震,脱口道:“这定是裴德谷与贾昌朝陷害我!” 宋庠微微頷首,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且说说,如何肯定是他们所为?” 陆北顾便將那日在旧宅夹墙中发现父亲手稿之事道出,说了裴氏与贾昌朝在虹桥塌陷案中的勾当。 说实话,陆北顾对敌人可能的陷害,是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他尚未入仕,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即便清楚,也实在是难以反击。 而敌人也清楚他的前程足够光明,故而这次也下了狠手,定要把他扼杀在入仕之前。 宋庠静静听完,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叩:“果然如此,贾昌朝这些手段,都是跟他老师吕夷简学的,当年吕夷简就用过类似的阴招。” 宋庠將当年吕夷简如何借范仲淹与西夏通信之事构陷自己,自己如何中计被贬扬州的往事简单道来。 “吕夷简素来不喜范仲淹,有一日,政事堂中,他故意在我面前自言自语,说什么『哪有守边重臣和叛敌通信的』,又说『奏本这么写,谁又知道他到底对李元昊说了些什么』。我那时候年轻气盛,第二日便上朝参了范仲淹一本。” 宋庠苦笑一声:“谁知官家本就不太信,吕夷简却站出来说『私自写信不应该,可若说范仲淹对官家有二心,那是万万不对的』.这么一来,我倒成了嫉贤妒能的小人,不久后便出知扬州。” 陆北顾听得也是心头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朝中倾轧险恶,但其中险恶程度,都得经歷一遭才能明白,哪怕如宋庠这般人杰也不例外。 宋庠收回思绪,看向他道:“你姐夫这事,看似小事,却能得到枢密院如此重视,全因我朝特殊情形自五代以来,禁军生乱屡见不鲜,故而但凡涉及禁军基层军官作乱,无论虚实,都必须由枢密院行文,即刻上达天听。” 他顿了顿,给陆北顾分析现状:“如今韩琦外出,贾昌朝避嫌,剩下的两个枢密副使不管立场如何,这种事情都是不敢压的毕竟只要文书送到禁中,出了任何事情,都与他们无关。但若是枢密院不上报,那就全是他们的责任,一著不慎,便是闹到丟官弃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人都是优先保证自身安全的,庙堂又不是江湖,谁会为了交情把自己搭进去?都是千年老狐狸,做不出热血小青年干的事情。 再怎么交情好,肯定也不能以自己背责任为代价去帮人压事,除非像梅挚那种,能確定背了这个责任之后,未来会获得更大的好处。 而且田况跟宋庠的交情,说实话,现在也很难讲真的有多铁。 毕竟官场上人情单薄得很.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你不在关键位置,手里没有权力,多好的交情,人家也看浅你几分。 所以如今更靠近富弼派系的田况,对赋閒在家的宋庠能做到这一步,真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学生该如何是好?” 陆北顾也从来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即便他逢事有静气,也难免有些紧张。 宋庠摆摆手,神色反而平静下来:“不必慌张,现在慌张也无用。我且问你,你估算一下,算上田相公为了避人耳目而耽搁的时间,那文书送入禁中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 宋庠捻须沉吟:“若官家即刻批捕,过不了多久开封府的差役就要上门了,再等半个时辰宫门便会落锁.半个时辰內如果有动静,老夫会想办法让你在明早前从开封府里出来;如果没动静,说明文书要么尚未呈到御前,要么官家看了,却未立即准奏。而明日便是殿试,只要今晚无人来拿你,明日一早你便可正常参考。” 陆北顾稍感安心,但仍看起来有些忧虑。 宋庠知道他紧张,拍了拍他的肩头:“官家对你那篇《英雄论》挫败夏使之事很是讚誉,不见得会立即信这等牵强指控。况且如今宫中有福康公主掌管宫闈,她若知晓此事,或许” 宋庠话未说尽,但眼神中透出几分深意。 陆北顾想起今日在澄明斋与福康公主的那番际遇,心中微微一动。 “学生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恢復平静:“接下来如何行事,一切但凭先生指点。” “很好,这才是我宋公序的学生。“ 宋庠满意地点点头:“今晚你便留宿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免得回国子监的路上节外生枝,这点不得不防把心放肚子里,还是那句话,若真有人来拿,老夫自有办法。” 直至夕阳西下,始终无人来抓捕陆北顾。 宋庠给他安排了房间休息,陆北顾却翻来覆去有些睡不著这对於他来说,实在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暮色渐合,宋府內外一片寧静,唯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让我越过这道龙门,裴德谷、贾昌朝,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带著这个强烈的念头,终於熬不住的陆北顾昏沉地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他就被宋府的僕人叫醒了。 並不是有人来逮捕他,而是该去参加殿试了。 三月初五,天色未明。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向禁中。 宋庠把他保护的很好。 本来今天没有朝会,宋庠根本就不需要去中书省的,但为了陆北顾能够万无一失地去参加殿试,宋庠亲自陪著他去禁中。 “不必忧心。”宋庠闭目养神,“昨夜无人来拿,便是最好的消息,今天你好好发挥便是,不用去想之前的事情。” “是。” 宋庠又交代了几句,马车便在宣德门外停下时。 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便见宫门前已是人头攒动,三百余名新科贡士齐聚於此,各色襴衫在晨雾中连成一片。 显然,大家都是爭先恐后地早点到,生怕到的晚了,而比规定时间还提前到达了一阵子的陆北顾,反而算是来的比较晚的了。 “看,陆省元来了!” 不知谁低呼一声,无数道目光霎时聚焦在从宋庠马车上下来的陆北顾身上。 有艷羡,有探究,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苏軾挤过来一把拉住他:“你可算来了!方才还在说,若省元缺席,这殿试岂不失色?” 他声音洪亮,引得周遭几位士子纷纷侧目。 虽然是隨口一说吧,但其实挺乌鸦嘴的. 而曾巩在一旁微微頷首,目光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北顾略显苍白的脸色:“昨夜不曾安睡?” 昨天的事情,陆北顾当然不能说,他只能说自己有些紧张。 又等了好一会儿,宫门方才缓缓开启,而前头礼官的唱喏声也隨之穿透晨雾:“诸贡士整冠肃容——” 眾人顿时肃静,按省试名次排成数列。 陆北顾作为省元自然站在最前,他甚至能清晰看见宫门內延伸出的御道。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特意穿上的那件半旧青衫.既然欧阳修告诉他不能穿新衣,旧衣总不会出错。 “宣嘉祐二年贡士入覲——” 唱喏声再起,眾人鱼贯而入。 穿过重重宫门,崇政殿內早已设好试案。 三百余张木案排列整齐,每张案上都备著文房四宝,全都是品质极佳的贡品。 隨后,他们开始等待。 倒也称不上“皇权的下马威”,大宋对读书人不错,没让他们在宣德门外面吹冷风,只是在殿里坐等殿试开始时间的到来而已。 至於为什么要提前这么久让参加殿试的贡士们在这里乾等著,那自然是因为之前出过岔子唄只能说,每一条看起来很奇怪的规矩,都是有道理的。 此刻,禁中深处。 官家赵禎立於殿內,由几位宫人小心翼翼地服侍著更换殿试所需的正式冠服。 他伸展双臂,任由两名宫女將服袍披上身,丝滑的锦缎掠过里衣,而还有两名宫女跪在一旁,正仔细地为他繫紧腰间玉带上的金扣。 “昨天朕歇息的时候,武继隆来过?”赵禎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旁边的邓宣言心里一跳。 官家在禁中是有自己的眼线的,在清醒状態下,自然不可能被人蒙蔽。 毕竟,昨天的事情是有好些宫人看到了的,而这里面,不知道谁就会向官家通报此事。 而且官家这话说的明显是知道了事情经过,他怎么可能敢否认呢? 邓宣言赶紧回答道:“是,他来过。” “嗯。” 赵禎不可置否,並没有对昨天武继隆呈送枢密院文书的事情评价什么,反而说道:“现在朕想想,还觉得前几日党项刺客那事危险,你说说,徽柔那孩子怎么就这么胆大了?竟真寻了个由头出宫去了。” 邓宣言连忙上前半步,轻声细语地回话:“公主殿下也是听闻那『眼镜』新奇,心生好奇,才” 赵禎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是轻笑,又似是无奈。 “好奇?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那般性子,几时对这些匠作奇巧之物如此上心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几分戏謔:“女大不中留嘍。” 殿內侍奉的宫人们闻言,皆低眉敛目,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放轻了。 赵禎等了片刻,不见回应,也不再言,自顾自地笑了笑。 他抬手,让內侍將沉甸甸的鏤金髮冠为他戴正,调整好角度。 恰此时,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伴隨著清浅的脚步声。 穿著宫装的福康公主赵徽柔正出现在殿门处,她快步走进殿內,来到官家身旁。 赵禎垂眸看了女儿一眼,见她今日明显特意装扮过,珠翠生辉,衣裙华美,眉眼间却藏著一丝紧张,心中更是瞭然。 他不再多言,只伸出手,轻轻拍掉了女儿搀扶过来的手。 “朕还没那么老呢。” 听著父皇话里有话,赵徽柔也是半点都不敢辩解,直接摇著他的胳膊哄著来,声音比平日更软糯几分:“父皇当然不老,圣心明鑑,天下的事情没有能瞒过父皇的。” 见女儿懂他的意思,赵禎仅有的那点不满意也就烟消云散了.他不是不清楚谁是忠臣谁是奸臣,只不过对於皇帝来讲,这都不重要,下面的人適当倾轧,才能让皇帝稳坐“仲裁者”的角色。 他能让一个人青云直上,就能让一个人万劫不復,存乎一心而已。 至於陆北顾,因为陆北顾刚救过他的女儿,而且一直以来他对其人印象都不错《仲达论》写的合乎他的心意,《英雄论》也確实挫败夏使给大宋长脸了,所以他並不打算真的因为这种明显的陷害而去下令逮捕陆北顾。 但他不这样做,不代表別人能欺瞒他,或者代替他做出这种决定。 ——哪怕別人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 所以,对於邓宣言和赵徽柔,赵禎是一定要敲打的。 只不过这件事情枢密院虽然搞得很重视,但其实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故此他只是口头警告一下,让这些身边的人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以后也不敢再欺瞒於他,就可以了。 而如果因为这种事情,把君臣、父女之间的关係闹得很僵,那也没什么必要,赵禎还需要这些人帮助他控制宫闈,保护他的安全呢。 更衣既毕,赵禎神情一肃,整个人的气场陡然变得威严。 他在福康公主与邓宣言一左一右的虚扶下,缓步向外行去,两侧宫人內侍屏息躬身,队伍肃穆,仪仗悄然隨行,朝著举行殿试的崇政殿而去。 “陛下驾到——” 內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划破殿內的寂静。 所有人,包括陆北顾在內,立刻起身,依礼躬身垂首。 殿试,终於要开始了。 (本章完) 第343章 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 第343章 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 崇政殿內,檀烟裊裊。 官家赵禎端坐於龙椅之上,他虽因染了风寒而稍感疲惫,然目光扫过殿下济济英才,心中亦不禁泛起一种“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欣慰。 他隔著一层轻纱帘幕,看著下方的士子们,开口道。 “朕览今科省试名录,见四海才俊薈萃,实乃国朝之幸。亦有苦学之士寒窗数十载,今日同样得列於此。朕以为尔等皆负经纬之才,故殿试之制,非为考校记诵,乃欲观诸生器识,望尔等尽抒胸臆,以文章施展抱负,朕当亲览佳构,为国抡才。” 赵禎这话,不单是对陆北顾他们说的。 实际上,今天来参加殿试的,並非仅有他们这些通过嘉祐二年礼部省试的“礼部奏名进士”。 在人群中,还有一批人数稀少,因多次应试不中而特许来参加殿试的考生,他们也就是所谓的“特奏名进士”。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全部都是老头。 还不是苏洵、曾巩那种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而是都六七十岁还坚持来考的老头,各个白髮苍苍、佝僂著腰。 考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一次机会,看著真的挺可怜的。 而对於大宋来讲,这些“特奏名进士”通过了殿试之后,能不能活著等到守选期结束正式授官都很难说,故此这种制度基本上不消耗什么资源,给这些老头一个不钱的进士名头也就给了,权当了却这些考生一生的夙愿。 至於为啥非要设置这么个保底奖励呢?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倒不是大宋真的很仁义,而是跟“围师必闕”一个道理。 有这么一个保底奖励钓著,考不上的士子就会有两个期待,第一个期待是“努努力下次没准考上了呢”,这个期待能持续很多年而等到他们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考不上之后,第二个期待就是“坚持下去还有『特奏名进士』这个保底奖励呢”。 如此一来,一直考下去,人就不会走极端了,有助於维繫整个大宋的稳定。 想想看,如果没这个制度,有人学黄巢怎么办呢? 考科举考了很多年都无望考上,一怒之下,寻思著“既然考不进开封,乾脆杀进开封”,然后举兵造反,那大家不是都傻眼了? 只能说,大宋在汲取唐末五代的经验教训方面,確实做得很好。 而广义上的“殿试”,除了今天包括“礼部奏名进士”和“特奏名进士”在內的进士科考试之外,其实还有诸科考试,也就是除进士科外其他科目的殿试。 只不过诸科殿试相比於进士科殿试,所获得的重视程度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上,只有官家需要拖著病体,明天继续辛苦主持一下。 在听了官家圣训之后,眾士子按照此前礼部官员所教,对著轻纱帘幕后的官家齐齐行礼。 此时,赵禎的目光也落在了最前面的几位士子身上。 陆北顾的模样他此前是没见过的,不过殿试的座位都是按照礼部省试结果来排序的,故而他能按照座位一眼便確定谁是陆北顾。 而赵禎虽然隔著轻纱帘幕看不太真切,但也能看出来陆北顾长得確如皇城司所言,英姿俊伟、仪表堂堂。 而此前福康公主之事,以及杨安国、欧阳修等人或明或暗的举荐,也早已让这个少年的名字简在帝心。 “若是朕的儿子们未曾夭折,怕是也都这般大了。” 心里忽然掠过这么个哀伤的想法,赵禎只淡淡道:“开试罢。” 內侍们捧著早已印刷好的卷子开始按照座位顺序往下发,而殿內的气氛,也开始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第三、四排的那些闽籍士子,肉眼可见地亢奋了起来。 上个月礼部省试那场罕见的大雪,於他们这般惯於温暖气候生活的南人而言,不啻一场酷刑。 因此,几乎所有人的状態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 而眼下春和景明,又在能遮风挡雨的大殿內考试,没有了外部因素的干扰,他们誓要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实力,一雪前耻。 毕竟闽地文风鼎盛,科场竞爭歷来酷烈,他们背负的不仅是个人前程,更有一乡一族的殷切期望,甚至整个闽地的顏面。 此刻他们唯有奋力一搏,方能不负闽地这“科举第一”的名声。 章惇天性狷介,省试失利只视作天时不公,此刻趁著卷子没发下来,目光环视殿宇內的眾人,心中唯有一念。 ——“礼部省试算不得什么,今日方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而不光是章衡、章惇、林希、吕慧卿等人斗志满满,其他江南、淮南、荆湖等地的士子,同样也是要努力爭排名的。 当然了,不思进取的咸鱼也有,比如沈括,这小子正两眼发呆不知道想什么呢对於他来说,本来觉得需要备考几年才能考上,故而今年能考上进士纯属意外之喜,他自觉爭不爭排名也都是垫底,乾脆就摆烂了。 至於苏軾,隨著身体情况的恢復,他的状態反而开始出现了明显回落 没办法,文章憎命达,苏軾就是这种“处境越不好越能写出来好文章”的人,这时候前途已经没什么压力了,身体也重新变得健康了,反而也就没之前雪中挥毫的超神状態了。 坐在最前面的陆北顾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將目光投向案上刚发下来的考卷。 ——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了。 按照顺序,早晨考贴经和墨义,先发下来的是贴经的卷子。 把卷子瀏览了一遍,陆北顾发现,贴经的题目难度並不难,至少远比省试要简单。 这也可以理解,官家刚才已经明说了,殿试不考记诵,而且对於他们这种层层选拔出来的精英来讲,贴经题目出的再难,其实也是难不住人的。 故而殿试的出题思路就是乾脆把贴经出简单点,让考生开场放鬆下来,接下来发挥出最高水平。 陆北顾认真地把十道贴经题的答案都先在草稿纸上写了一遍,確认无误后,誊写到了试卷上。 这个过程没费多少时间,而陆北顾能感受到,在正前方,有目光始终在关注著他. 不过陆北顾並不好抬头,殿试是有严格的礼制规矩的,若无允许,不得擅自窥探天顏,冒犯君王。 故此,他也只能低著头熬时间,心里也开始琢磨起了昨天的事情。 宋庠已经给他分析了,像是昨天的那种情况,宫內的內侍,为了躲避皇城司必然存在的监视,一般来讲,通常是无法將宫內的信息迅速传到宫外的。 故而哪怕是位高权重如贾昌朝,昨天也同样处於乾等的状態,等待著谋划成或不成,而无法及时从宫中得到消息,他与宫內的联繫,不可能如宫外的田况给宋庠送消息那般畅通。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贾昌朝必然会得到消息,大概率也就会有后续的谋划出现。 所以陆北顾也不能傻等著,如果等他考完殿试之后,官家下旨给开封府让他按照规矩接受调查,那么他就得跟著去开封府一趟,到时候该找谁,怎么说,都是需要提前细细思量的。 而对於陆北顾来讲,他其实反而很期待这次接受调查。 因为在陆北顾看来,贾昌朝的陷害不是没有破绽的,或许对方自觉能够消灭可能存在的人证物证,但他认真推理过后,觉得还是有机会抓住蛛丝马跡来进行反击的。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开封府得反过来配合他。 说实话,这很难做到。 因为他虽然与包拯见过,但两人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甚至在热气球一事上,陆北顾对包拯还是有所隱瞒的,所以他完全无法確定开封府主官包拯对他是个什么態度。 故此,在陆北顾的计划里,就没有把包拯当做他“反客为主”的点。 “好在,还有他的副手王安石。” 陆北顾心中暗暗思忖,到底该如何说动眼下正处於仕途上升期的王安石,来冒著风险帮助他去查此次陷害事件呢? 这位未来的“拗相公”,出了名的不贪財不好名,几乎是个没有弱点的人。 而陆北顾跟王安石的交情,虽然因为青松社的存在,比之他与包拯的交情要好一些,但仅凭交情,是不可能打动王安石的。 想要王安石用其手中的权力帮助自己进行反调查,那么陆北顾必须要拿出足以打动王安石的东西。 想到这里,陆北顾陷入了沉思. 在他刚想出些眉目时,一阵类似编钟的声响,便响起了。 內侍们开始安静而迅速地將殿內考生的贴经卷子收上去,隨后,將墨义的卷子发了下来。 跟宋庠和冯京在考前告诉他的一样,殿试的墨义跟省试的墨义完全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倒不是墨义题目不从《春秋》和《礼记》里面出了,也不是题目难度有什么明显变化,而是题目形式和考察的主要方向都不一样了。 礼部省试的墨义,主要用意是筛选,所以会专门挑一些幽微深邃的题目来考,考察的是学生的辨析能力和临场反应能力。 而殿试的墨义,则主要考察的是考生“忠孝仁义”的立场,故而会將《春秋》和《礼记》糅合在一起考,而非分开单独考各自的题目。 譬如第一题,“《春秋》桓公二年载『滕子来朝』,《公羊传》谓『桓內弒其君,外成人之乱,滕子何以朝之?讥也』。然《礼记》有云『诸侯相见於郤地曰会,蒞牲曰盟,未言朝聘之非』。试问滕侯於弒逆之际行朝礼,是尊王耶?是附恶耶?当何以权衡《春秋》褒贬与《礼记》典制之异同?” 这种题目,一点都不难,但考生想要入得官家的眼,就要把“尊王攘夷”这个点死死地抓住。 ——因为你得通过这道题的回答,让官家看到你的立场。 若是稍微偏离点,真的在辨析方面著重著墨,亦或是为滕侯回护几句,那就完了,名次指定高不了。 陆北顾脑海中念头转动,很快就定下了“应该深掘王朝正统性与礼制衝突,以“尊王攘夷”为纲,剖解滕侯进退失据之窘”的答题思路。 他提笔写下。 “滕侯之朝,非尊王也,附恶也。《春秋》书『滕子』者,贬其爵也。桓公弒逆,天下共愤,滕侯不討贼而反朝之,此为认篡弒为合法,《公羊》『讥』之深矣!至於儒者所言乃常礼,然《春秋》有『变礼』,即当非常之时,朝聘之礼即为附逆之证。昔管子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滕侯维纲不振,故夫子削爵书『子』以诛其心。” 隨后的墨义题目,也都是在考察类似的立场。 其中也有宋庠给他准备过的重点,比如“孝”。 “《礼记·檀弓》载『申生受赐而死,臣子之极也』,郑玄注『孝子不陷亲於不义』。然《春秋》閔公二年书『郑弃其师』,《穀梁》讥其『君不君,臣不臣』。若申生处郑伯之境,当守死乎?当抗命乎?试参详二经,明忠孝权变之道。” 这种糅合题,对於绝大多数考生来讲,都是完全陌生的。 因为殿试跟礼部省试不同,很多考生都拥有礼部省试的考试经验,但却没人拥有殿试的考试经验啊! 故而,哪怕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殿试会出糅合题,可究竟出什么题?怎么答才是对的?重点思路是什么?真真就是一问三不知。 再加上殿试跟礼部省试之间的间隔非常短,往往仅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哪怕想要转换思路进行练习,都是不怎么来得及的。 即便是绝世天才,在这种信息差下,面对头一次出现的糅合题,心里肯定也是犯嘀咕的。 而在这时候,有经验丰富的老师指点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陆北顾不慌不忙,按照宋庠教他的思路,以“经权之辨”破题,书“申生守经得仁,郑伯行权酿祸”。 “申生守死全孝,郑伯弃师逞欲,二者不可同日语。《檀弓》谓『不陷亲於不义』,申生自縊而存父慈之名,此孝之极也;郑伯毒计弃军,既陷君於不仁,又致臣子死地,《春秋》直书『弃』字,罪其心术也。若申生处郑伯之境,必不效顰孝子可死节不可构祸,此《春秋》『夷夏之辨』於君臣纲常之体。” 而这些题目,陆北顾答著答著,忽然感觉很有意思. 因为其中某些题目,他完全可以肯定,百分之百是官家自己亲自出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 譬如“《礼记·祭义》言『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春秋》隱公元年却书『郑伯克段於鄢』,母慈子孝荡然无存。若依《祭义》之训,郑庄公当何以自处?《春秋》书『克』字,是贬其失教耶?是责其寡恩耶?” 这就是用郑伯反衬官家呢! 毕竟,谁不知道天圣年间,尚处少年的官家对太后刘娥事以至孝,传为一段佳话? 所以,陆北顾也是由此入手,虽然没有明面上写我朝官家如何如何,但却以贬郑伯事母非孝且工於心计,来捧官家事母至孝且纯然天性。 不过官家的心意,也不总是这么明显地直接表露在题目里就是了。 好几道题目,甚至是反著来的。 也就是说官家在题目里,故意诱导考生,暗示他不讚扬这件事情,但其实是想看到考生讚扬这件事情的答案。 之所以如此,自然是一方面官家不想让自己的心思被人完全猜到,另一方面则是考察考生是否是个马屁精,如果是个纯纯的阿諛奉承之徒,所有题目都顺著题面的偏好来答,那肯定也就不是什么正直之臣。 当然了,你要全拧著劲儿答,非要当个“正直之臣”,官家也不高兴就是了. 总之,这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度”。 但陆北顾却自觉把握的很好,因为官家对於忠孝仁义这些问题到底是个什么態度,宋庠已经给他掰开揉碎地讲清楚了。 官家喜欢考生崇尚忠,那是因为考生要对他尽忠,喜欢考生崇尚孝,那是因为这是他宣誓合法性的一面大旗。 但对於仁义,却未必真的如表面那般態度。 就比如“《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宋公及楚人战於泓,宋师败绩』,《左传》敘其『不鼓不成列』,《公羊》褒为『临大事不忘大礼』。然《礼记·表记》云『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终日』,宋襄之仁岂非迂阔?当何以折中『礼义』与『事功』?”。 这道题目如果按照大家对於官家的刻板印象,那肯定是要讲仁德,然后夸宋襄公啊!怎么能说宋襄公迂腐呢? 但其实赵禎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墨守仁义的人。 对於他来讲,无论是“礼义”还是“事功”,都只是他统治的不同方面而已,有时候需要了,就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有时候不需要了,则將其拋得远远地。 而赵禎的这种性格,在庆历新政前后之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早就被一些如宋庠等老臣在內的人所看透。 故此,面对这道绝大多数考生都会掉进坑里,想当然地顺著官家的“仁义”的思路去讚扬宋襄公的题目,陆北顾非但没有向著宋襄公写,反而唱起了反调。 “宋襄之仁,徒慕虚礼而忘实战。昔周礼『九伐之法』明载『恃险不服则伐之』,楚人自谓蛮夷,正当疾击勿失,不以礼义待之。而襄公拘守『不鼓不成列』之迂腐,致令华夏挫锐,岂非悖离《礼记》『安国家、定社稷』之大义?故《春秋》书『败绩』,非惜其败,讥其以礼害国也。” 陆北顾越答越有信心,十道墨义糅合题答完,彻底进入了全盛状態,感觉整个人完全从昨天的紧张焦虑之中摆脱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太阳也已经升起来了。 清晨的乌云也隨之悄然散去,整座大殿內儘是光明。 (本章完) 第344章 陆北顾的《民监赋》【求月票!】 第344章 陆北顾的《民监赋》【求月票!】 墨义考试已毕,內侍们还是如刚才一般静謐而迅速地收走了答卷。 经歷了一早晨的凝神作答,不少士子此时已经略显疲態,或悄然活动手腕,或闭目养神,等待著下一场更为关键的考验。 陆北顾端坐在案前,因为不敢抬头也不敢睡觉,而且也没太长的时间让他思考对策,所以他也只能看著案几上的东西发呆来打发掉这一小段时间。 案几的左上角是贴著考生姓名的標籤,用浆糊贴的。 而案几上的所有东西,诸如笔墨纸砚,考试完毕之后都是可以打包带走的,这些可都是品质极佳的贡品,许多考生都会收藏起来留作纪念。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一把他暂时没用上的小刀。 “这种刀,能拿来刺王杀驾吗?有点费劲儿吧?要是官家胖点,怕是都捅不穿肚子上的肉。” 陆北顾的心里,忽然闪过了这么一个荒诞的念头。 面前这把小刀的刀刃大概有三寸长,但只有最上头的一寸是真正开锋过的,这是柄专门用来改错別字的工具。 按照规矩,殿试是允许考生写错字的。 如果写错了考生就需要用这把小刀把纸上的错字给刮乾净然后把正確的字写上去,而殿试考卷用的都是特製的白摺,比正常的宣纸要厚实得多,实际上刮下来一层不影响什么。 但如果在纸上用笔直接乱涂乱抹,则会直接被视为“脏卷”,虽不至於黜落,可最后的排名肯定也就是垫底那批了。 出门之前怕耽误考试,所以陆北顾早晨没有喝水,这时候嘴里已经有些发乾了,咽了两口唾沫,却愈发觉得乾渴。 这时候也只能忍著,总不能开口让公主给他端杯水来喝吧? 再忍一个多时辰,忍到考完诗赋,中午用餐的时候就有饮品了。 据冯京所说,殿试的午餐是相当精致的,这也是为了给这些马上就要入仕的士子们展示大宋是如何优待士大夫的,不过份量倒是不算多,主要是怕考生吃撑了之后影响发挥。 他嘆了口气,將残存的杂念摒除,心神尽数收敛於即將到来的诗赋考试上。 稍顷,內侍们再次手捧白摺试卷,將其分发给各位考生。 陆北顾將考卷展开,只见其上赫然写著。 ——《鸞刀诗》。 鸞刀,是一种有铃刀,在古代作为祭祀时用以割牲的工具。 《诗·小雅·信南山》记载“执其鸞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孔颖达註疏曰“鸞即铃也,谓刀环有铃,其声中节”,也作“鑾刀”。 殿试考试,当然不可能隨便出个没有特殊含义的名词来当做考题。 这道诗题真正要考的內容,其实是出自《礼记·礼器》里的那句“割刀之用,鸞刀之贵,反本修古,不忘其初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然后来有了更加锋利的割刀,那么祭祀时为什么还要用古老的鸞刀呢?这种礼仪的根本目的其实是为慎终追远,让后人不忘先人的生活方式所承载的文化內在涵义,这才是礼制的意义。 换句话说,礼製作为形式,表现的是內心的诚敬,而如果形式的背后没有文化內核,那么很快就会演绎成复杂的形式主义继而失去原有的意义。 题目寓意深远,极有內涵,绝非寻常咏物之题目可比。 可以说,这道诗题的出题人是用了心的。 而出题人的目的正是要让参加殿试的考生们以此义作诗,要求所写的诗作既要切合“鸞刀”之物象,更需阐发“礼之本在诚”、“反本修古”的深层义理,对考生的经学功底、诗才器识皆是严峻考验。 陆北顾凝视著题目,他並未急於动笔,而是於心中认真酝酿起来。 按殿试规矩,诗题都是五言六韵十二句,仄起首句不入韵式。 而这时候,內侍们又给每名考生都发了一本书。 这本书是韵书,是科举专用的《礼部韵略》。 此书最早为景德四年丘雍、戚纶所定,后来景祐四年的时候,在当今官家的旨意下由丁度重修,共收九千五百九十字,还附由《贡举条式》一卷,算是参加科举考试人手一本的必备工具书了。 你问为什么还要特意发本韵书? 那当然是因为考生来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同一个字在不同方言极有可能是不同韵的,而诗赋考试都涉及到韵脚,是必须要有一个统一標准的。 不过这本书也就是一个“仅供参考”的作用,都能考到殿试了,除非昏了头,哪个考生还能连韵脚都搞不清? 而诗题上明確写的要求是押“下平部十二侵韵”,这个韵倒是不难押。 在陆北顾沉思之际,周遭士子或蹙眉沉思,或偶得佳句奋笔疾书,皆不能扰其分毫。 良久,他眸光一凝,提起那支饱蘸墨汁的毛笔。 笔尖悬於草稿纸上一瞬,旋即落下,行云流水,毫无滯涩。 “《鸞刀诗》 礼器昭王制,鸞刀蕴古深。 锋藏三代朴,环振九韶音。 执豕勤宗祀,刲牲谐庶箴。 荐新呈赤鬣,绎祭协青衿。 岂乏断宰利,惟存报本心。 毛血彰纯恪,幽明契至今。” 诗成,陆北顾轻轻搁笔,看著草稿纸审视了两遍,暗自沉吟。 他这首诗既咏鸞刀古器,紧扣《礼》、《诗》出处,又超脱鸞刀本身物象之外,由器及道,阐发“诚敬为本”、“重在实质而非虚文”的深意,更暗含“起废更新”的期许,与题义若合符契。 而后,他的脑海中本来升起了炼字的念头,但一想到冯京传授的经验,便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吧,不改了,改来改去大概率反而不如第一版。” 答完诗题,接下来是赋题。 赋题的题目名为《民监赋》,以“明德慎罚,民为政本”为韵。 这道题语出《尚书·酒誥》“人无於水监,当於民监”,其义在於为政者不应以水为镜照视容顏,而当以民意为镜,察知得失兴替。 换到大宋,那就是以唐末五代覆亡为鑑,体恤民瘼,慎行德政。 跟诗题一样,这道赋题的出题水平同样不低,不知道是哪位学士的手笔,大概率不是官家本人出的题目。 因为这种题目,都属於那种从经义里挑极有內涵的內容来当做考题,而且格局宏大直指治国之本,並非徒骋文采者所能驾驭,想要写好必须要融匯经史,更需有胸怀天下心系黎庶之志。 而此时陆北顾凝视题目,更是心潮微涌。 何为民监?非独惕厉自省,更是以兆民之耳目为耳目,以四海之悲欢为悲欢! 回想起一路走来他所见到的一切,此刻皆与“民监”二字產生了共鸣他仿佛能看到田夫织妇的艰辛,听到士子学人的议论,更能感受到这庞大帝国脉搏的细微颤动。 对於他来讲,这道题不仅是考题,更是对他信念的叩问。 科举入仕,他要做什么,要对谁负责? 陆北顾並未急於下笔,而是依旧闭目凝神。 良久,思考完毕之后的他睁开眼,目光清澈,旋即提笔濡墨,笔锋於草稿纸上落下,片刻都不再停顿,几乎就是文思如泉涌,沛然莫之能御。 “《民监赋》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政之所兴,在顺其欲;道之所废,在逆其俗。故哲后临寰,钦哉惟恤!鉴黄虞之陟降,考政令之得失。岂独照水於清渊?实乃求箴於蔀室。 昔者周室肇基,豳风陈绩。公刘躬勤乎耒耜,亶父灼见於岐宅。荷薪曳屩,皆许尽言;击壤鼓腹,咸能献策。故得灵台始筑,庶民子来;盟津会朝,诸侯景格。此乃监民情而固本,顺天道以延祚也。 逮夫夏桀瑶台,商辛玉杯。民憎其虐,天弃其颓。鉅桥粟腐,而飢者析骸;鹿台財溢,而寒者委灰。虽云天命有归,岂非人心尽背?《汤誓》兴而眾兆偕来,《泰誓》作而八百咸附。足明民犹水也,可载可覆;君若舟也,宜惕宜惧。 是以圣人之御天下也,视民如伤,若保赤子。采芻蕘於阪樵,问疾苦於閭里。郑侨闻乡校之议,谤言是畏;汉文止露台之费,民意堪体。盖惧夫川壅则溃,眚微成痏。故虽冕旒蔽目,必察寰瀛之吁嘆;黈纊塞耳,犹闻閭巷之歔欷。 若乃秦、隋二世之主临朝,谓草野之愚贱,何知闕庭之枢机?视黔首如芻狗,驱苍生若征鸿。科条密於秋荼,网罟峻於凝脂。府库竭而敛愈急,边陲扰而役无期。遂使怨气干霄,哀鸿遍野;怒涛腾浪,溃堤崩坻。斯乃以民为敌者,民亦敌之;自绝其监者,国亦绝之。 嗟乎!水能载覆,民岂可轻?镜惟照形,监莫如明。是故哲王怀惕,忠臣励精。法天地之无私,察幽隱以躬行。岂徒仰观於辰象?实赖俯察於舆情。歌《七月》而知寒暑,诵《云汉》而惻旱晴。然后九域归仁,万邦协和;德泽汪濊,治道昇平。 敢献芻言,用申炯戒,惟此民监,永作邦式。” 赋成,陆北顾缓缓搁笔,长舒一口气。 他这篇赋以“民意如镜,为政当以民为本,体察民情”破题,隨后援引周先王故事,喻示上古圣君皆以民意为依归,方得兴盛,又以夏桀商紂失民亡国之例,反证违背民意之祸,引经典强化论述。 在中间部分则转入正面论述,列举古代明君贤臣重视民意的具体作为,强调防微杜渐,倾听民间声音的重要性,隨后痛陈昏君佞臣漠视民意、倒行逆施之后果。 最后则是总结升华,再次强调以民为镜的重要性,呼吁为政者应体察民情,施行仁政,方能天下归心。 通篇看下来可以说駢散结合,气势磅礴,既紧扣“以民为监”之题旨,融匯经史,层层递进,又直指时弊,充满忧患意识与匡世情怀,绝非泛泛歌功颂德之作。 当然了,为了照顾官家心情,他文章里批判的部分既没放开头,也没提大宋的事情,而是以胡亥和杨广举例。 而因为殿试是官家亲自阅卷,本来座次就是定好了的,都没糊名,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誊写,所以自己写的字还是要儘量工整清晰一些。 陆北顾小心地將草稿上的赋文誊写於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因为刻意往好看了写,所以字跡倒是颇为端正清劲,如松柏挺立。 而在他心里,他知道这篇赋文不仅是为应试,亦是抒胸臆。 ——彼等汲汲於权术倾轧,而吾之所念,在天下苍生! 陆北顾並未注意到,在他低头奋笔疾书的时候,御座上官家赵禎的目光曾数次掠过最前方这位年轻的省元。 赵禎清楚,陆北顾不可能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而在这种风波之中,陆北顾仍能凝神运思,挥毫如飞,姿態沉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折的锐气,还是让他颇为欣赏的。 而侍立在旁的福康公主赵徽柔,目光每每扫过那片青衫时,亦是不禁在那专注的身影上多停留一瞬。 日影渐至中天,崇政殿內编钟长鸣,清越悠扬之声標誌著上午的考试暂告段落,午餐时间已到。 官家赵禎在福康公主与內侍的簇拥下,先行起驾回后宫用膳休憩。 殿內凝重的气氛稍弛,眾士子得以暂离案牘,但礼仪未敢怠慢,皆垂首躬身,静送御驾直至全然出了殿门,方才活泛起来。 旋即,早已候命多时的宫人们如流水般悄然而入,她们並非空手而来,而是两人一组,抬著一个个朱漆食盒,盒盖上描金绘彩,彰显著皇家气派。 食盒被逐一有序地放置在每位士子的案几旁,几乎不闻杯盘碰撞之声,显然是训练有素。 陆北顾注意到这些宫人步履轻盈,神態恭谨,摆放食盒时甚至刻意避开了案上的笔墨纸砚,以免沾染油污,细节处尽显宫廷服务的周到。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陆北顾打开了食盒,里面的格局颇为精巧,分上中下三层。 上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石首鱼肚子羹”,汤汁乳白浓稠,剔了刺的鱼肉很嫩滑,辅以嫩笋丝与香菇,闻起来就香气扑鼻;一盅“鵪子水晶膾”,半透明的肉冻中镶嵌著切开的鵪鶉蛋与鸡丝;一碟时令蔬菜,不知道是什么蔬菜,但看起来菜色倒是炒得碧绿油亮。 中层则是主食,有一大碗晶莹剔透的“水晶饭”,米粒饱满分明,散发著新稻的清香;米饭旁边还配有一碟“肉齏”,乃是用精肉细切,加以酱料、椒、薑末等快炒而成,极是下饭;除此之外还有两块“太平毕罗”,也就是一种裹馅烤制的精致胡饼,特点是表皮酥脆,內馅咸香。 下层则是点心饮品,包括一碟名为“樱桃煎”,看起来就酸甜生津的蜜饯樱桃;以及一盏温热的“洞庭汤”,此汤实为用洞庭湖所產橘皮、生薑、甘草等熬煮的保健饮子,理气润喉,正可缓解一上午书写的疲乏。 所有餐具则皆是来自定窑的上等瓷具,胎薄釉润,温润如玉,雅致非常。 “可惜餐具不能带走。” 现在著名的“五大名窑”里,汝窑和官窑还没影呢,而继承自越窑的哥窑瓷器,则是南方用得比较多,北方这边用得比较多的是钧窑和定窑的瓷器。 不过因为钧窑的釉色比较绚烂妍丽,观赏性虽佳,但正式场合难免令人觉得过艷,所以给他们用的都是定窑这个唯一的白瓷。 而这便是大宋殿试的传统,也就是所谓的“驰士子之宴”,旨在彰显朝廷对人才的礼遇。 其餐食规格,据传与宫中嬪妃日常份例相仿,虽非极尽奢华,更无大鱼大肉,但用料精良,烹调细致,绝非寻常富户所能及,意在让这些成为了“天子门生”的士子们提前感受到成为朝廷命官的尊荣体面。 当然了,此时厨师的炒菜水平还是不够,所以没什么后世常见菜就是了。 眾士子早已飢肠轆轆,加之精神高度紧张后骤然放鬆,此刻面对佳肴,无不食慾大开。 然而,在这庄严的崇政殿內,无人敢放肆饕餮,皆保持著仪態,进食无声,细嚼慢咽。 陆北顾执起银箸,先尝了一口鱼羹,温热的汤汁滑入喉中,鲜香满口,確实极大地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和空乏的肠胃。 而最后两排几位年迈的“特奏名进士”,捧著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吃得格外珍惜,神情中充满了感慨。 或许这一餐御赐之食,已是他们一生科考生涯中最荣光的时刻。 殿內並无交头接耳之声,唯有细微的咀嚼与碗筷轻碰之音,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寧静氛围。阳光透过窗欞,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却都怀揣著抱负与期待的面孔。 陆北顾慢慢吃著,目光偶尔会扫过前方空置的御座。 他心里想著,这种午餐仪式,是恩赏,是体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训诫?它提醒著每一位在场之人,今日所得之优遇,皆源於皇恩,將来亦当竭诚报效。 不过在陆北顾看来,这一餐一饭,更当思之民力辛苦。 等到吃完之后,便有宫人悄步上前,无声地將餐具收回食盒,旋即又奉上清口的温茶和净手的湿帕。 虽然宫人如蝴蝶般穿梭往来,但一切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午餐的整体时间並不长,约莫又过了两刻后,宫人们便再次悄然而入,不管吃没吃完,食盒都得撤下了。 殿內重新恢復了考试前的整洁肃静,只是饭味確实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估计规定了这么个时间点,也是怕有人吃太久,官家下午过来闻著难受。 美餐一顿后的士子们趴在案几上休息,等待著下午最后的考试开始。 而对於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讲,这可能也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考试了。 又过了將近一个时辰,官家才重新驾临崇德殿。 时务策的考卷也很快被分发至每位考生的案头。 陆北顾展开卷子凝神看去。 殿试的时务策跟礼部省试一样都是五道题,首问吏治,直指“考课黜陟”之弊,问如何革除冗官、激浊扬清;次问经济,关乎“平准均输”之法,探求疏通漕运、平衡物价之策;三问教化,论及“学校贡举”之制,商榷如何育才选贤、敦厚风俗;四问刑狱,针对“律令敕格式”之繁,寻求简法慎刑、哀敬折狱之道。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道,也是通常最为重要的第五策时,发现此题很是熟悉。 ——屈野河划界! “夏戎窥伺,近岁屈野河之地,界至不明,屡起衅端。彼虽称藩,实怀叵测,或云当效太祖太宗朝故事,筑城拓土,慑服其心;或云宜守庆历和议,息兵养民,以德怀远。夫疆场之事,守备为本。当何以固堡障、实屯戍、明界至、慑奸谋,使烽燧不惊而国威日隆?尔诸生详虑之,毋泛毋迂,务切时宜。” 陆北顾心中一定,隨后开始打草稿。 这些题目虽大多都有准备,但他亦不敢怠慢,逐题审慎构思,於草稿纸上勾勒纲要,力求论述周详,对策务实。 而等他写完了时务策,就只有最后一道论题了。 今年殿试的论题不是史论,而是经论,题目名为《重巽申命论》。 这道题其实出的有点偏,並非是出自过去常考的《诗经》、《尚书》,而是概率仅高於《乐经》的《易经》里面的“巽卦”。 正所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此卦是同卦相叠,即巽下巽上,巽为风,两巽相重,有长风相隨之象,其实表示顺伏之意,即“上下顺也”。 这届殿试里,也唯有这篇经论的题目,最是令人难以捉摸。 或者说,从题目上讲没给考生太多的限制,能写的方向很多,可以適当自由发挥。 殿內已有细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蹙眉抿唇,显是觉得此题比之诗赋和时务策都更为玄奥,难以把握具体方向。 陆北顾看著题目並未急於下笔,他听宋庠说过,最后的这道题大概率都是官家自己出的。 那么官家究竟想通过这卦象表达什么意思呢? “重巽申命……” 他心中默诵,巽之德,顺也,重巽,非一味柔顺,乃是以至顺之德,行中正之道,俾政令能反覆申明,深入人心。 这岂不正暗合当下朝局? 官家本大权独揽,然近年因身体之故,权柄下移,中书、枢密乃至宫內,各有心思,政令施行之际,常遇阻滯,或阳奉阴违,或执行走样。 出此题,其心或在於此,期盼政令畅通,朝野一心。 而想著想著,陆北顾的思绪又难免想到自身昨日之遭遇。 贾岩被构陷,枢密院文书直指己身,几遭大祸。 此岂非“巽”道不行,奸佞窃命之象?而自己能化险为夷,岂非又暗合“利见大人”之兆? 当然,这等念头也就是在自己心中转一转罢了。 大致琢磨出了官家的心思之后,陆北顾开始打草稿。 “《重巽申命论》 《易》曰:『巽,德之制也』,夫巽之为义,入也、顺也,然非曲阿之谓。盖风行天上,无微不入;令施域中,无远弗届。此圣人取象之深意,实关治道之枢机。 周公制礼,其《无逸》之训,《立政》之誥,反覆叮嚀,若清风之袭物,莫不沦肌浹髓。故能成刑措之治者,非惟德化之盛,实由申命之诚也。若夫令出惟轻,朝更夕改,或壅於上而不下究,或阻於下而不上闻,则虽尧舜不能以治一邑,况天下乎? 观夫卦象,两巽相叠,上风下风,喻君令臣承,叠相贯彻。然阴爻伏於阳下,柔顺刚健,藏『柔皆顺乎刚』之意,昔管仲治齐,诸葛相蜀,彼等政令贵在如风沐物,自然顺应,皆得重巽真义。 且巽之为道,利见大人,乃谓君子秉刚健中正之德,而能以柔顺之道上辅君心,下通民隱。故魏徵之於唐宗,犯顏直諫,而其心实出於顺佐。若夫唯唯诺诺,面从背违,此妾妇之顺,岂君子之巽哉? 故曰重巽之道,在君以诚申命,在臣以忠承流。昔子產不毁乡校,听庶议以申政令;汉文却千里马,绝玩好以正风气。法昊天之风行,建皇极於中正,申命於朝野之间,上下交而其志通,则四海虽广,犹庭户也;兆民虽眾,犹臂指也。 夫子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诚能秉此重巽之道,则申命不虚行,教化不空施,可坐致尧舜之治矣。” 笔落,陆北顾轻轻搁笔,审视全文。 此经论以“巽”德非阿諛之顺,乃中正通达、政令畅通之要旨破题,援引周公故事確立典范,隨即笔锋一转,切入政令或有壅塞这个点,进而阐发“重巽”需君臣共勉,君以诚申命,臣以忠承流,最终归於上下交泰、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 经论跟史论不一样,跟赋的要求更不相同,他不需要阐发太多,更不需要给出什么建议。 宋庠跟他说的很明白,殿试经论,贵在“以古鉴今,经世致用”,围绕著经书本身的內容来写,其他稍作发散即可,而他按照这个思路来写,应该是合官家心意的。 陆北顾静心凝神,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遂將草稿上的文字工整誊录於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 窗外日色已渐西沉,殿內光影斑驳。 当悠长的编钟声再次响起,內侍们上前將所有人的试卷都收走了。 至此,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试正式结束,名次高低,皆待圣裁。 (本章完) 第345章 包公查案 第345章 包公查案 编钟余音犹在梁间縈绕,三百余贡士按照此前礼部所教的礼仪屏息垂首,依序敛衽起身。 直到御驾仪仗迤邐远去,崇政殿中紧绷的气氛才隨之稍弛。 不过这时候他们依旧不能隨意交谈,也早有候命的礼部官员上前引导眾贡士鱼贯离开宣德门。 走出城门洞,陆北顾抬头向天穹中望去,暮云已染金紫。 往外步行间他正与苏軾低声交谈,忽见一名身著青色官袍的开封府属官趋前拱手:“陆省元留步,开封府循例问话,请隨某移步。” 周遭霎时静了静。 数道目光隱晦扫来,苏軾眉头微蹙欲言,被苏辙以目制止。 看著开封府属官和他身后的差役,陆北顾並未有什么惊讶之意,作为百姓他既然涉及军中作乱之案,自然是要按例接受调查的。 而宋庠在今天肯定也不会什么事都没做,估计早就给递话了,大概率不会真的把他扣下.况且陆北顾去开封府衙是要谋划著名借著这个点反客为主的,他巴不得早点去呢。 “有劳引路。” 他神色如常,頷首说道,隨后向同儕暂別。 开封府衙离禁中不远,位於御街之西,跟他上回来一样,朱漆大门洞开,石狮肃立。 虽已近暮色,府內依旧人影往来,胥吏捧牘疾行,堂鼓不鸣而威自生。 陆北顾被引至西侧廨院,但见廊廡洁净,庭植古槐新叶初萌,与正堂威严肃杀之气迥异。 甫入值房,便见一人负手立於窗前。 其人约莫甲之龄,身著緋袍,正是权知开封府事包拯。 他闻声转身,目光扫过陆北顾,却不急於开口,只抬手示意其就座。 而他旁边还有数名刑案老手端坐案前,纸笔俱备。 隨后,包拯先跟陆北顾东绕西绕,寒暄了半天。 等他自己都说累了,端起茶杯喝茶的时候,才问道。 “昨日枢密院行文之事,你可知晓?” 气氛骤然一紧。 瞬间,空气都仿佛安静了下来,窗外暮鸦掠檐而过,羽翅扑簌声清晰可闻。 虽然破案能力可能没有话本里那么夸张,但包拯在这个领域確实是整个大宋最顶尖的,问话技巧很有一套。 而这时候从陆北顾的角度出发,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都只能回答“不知道”。 因为要是太实诚,直接回答“知道”,那接下来他就必须要解释从哪知道的,那不就把宋庠给卖了吗?连带著田况也要遭殃。 而回答“不知道”,就什么事都没有。 陆北顾背脊挺直如竹,迎上对方审视:“並不知晓。” 包拯放下茶杯,目光紧紧地盯著他,沉声问道:“既不知晓,如何便默认了本官所言『昨日枢密院行文之事』存在?怎么不问问这是件什么事情?” 陆北顾心头一凛,他当然清楚包拯和文彦博有著相当密切的联繫,故此对宋庠的態度极有可能是抱有敌意的,或许有可能藉此机会发难。 但包拯跟陈执中、贾昌朝这些保守派的关係又极差,曾经数次弹劾陈执中和贾昌朝,按理来讲,也不应该帮著贾昌朝落井下石.虽然贾昌朝在这案子里压根就没牵涉,但故意避开何尝不是一种在场证明呢? 陆北顾相信包拯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来这案子里的蹊蹺。 更何况,枢密院能全速推动此事,少不了裴德谷的前后奔走,而裴德谷可是因为贾昌朝的举荐才调进枢密院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包拯究竟是如何抉择的?要借著此事拉宋庠下水?还是不打算成全贾昌朝,故而打算保护陆北顾呢? 陆北顾猜不出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无论如何,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么多开封府属官在场,不管包拯是什么態度,其出於职责所在,肯定都是要对自己严肃讯问的。 毕竟,他们的对话都要被记录下来,继而留档,而包拯这种人,不会让別人抓他一丝一毫的把柄。 陆北顾心思电转,这些想法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 他面上依旧平静,反应更是丝毫不慢,只道:“既是来受问,自然包公问什么,学生答什么,不知晓就是不知晓,答了便是.学生自觉轮不到自己反问些什么。” 陆北顾答得天衣无缝,但包拯仍未放弃,盯著他像是在劝导一般说道。 “若有隱瞒,可是要罪加一等的,现在说还来得及。” 虽然作为当事人,面对包拯的讯问,他也確实隱瞒了他知晓此事的事实。 带入到陆北顾的视角,心理压力不免觉得很大。 但他同样知道,田况派人往宋庠府上传信,派的定是亲信之人,不会走漏风声,所以就算开封府真的知道这件事情,也完全无法以此作为证据,更不可能把田况的亲信抓起来审问。 这时候包拯说这种话,纯粹是在给他上压力,嚇唬他。 故此,陆北顾乾脆不说话了。 说多错多,不说不错,这又不是他必须回答的內容。 见没诈出来什么信息,包拯也不气馁,他自案旁取出一份卷宗展开,“砰”地一下扔给陆北顾。 “枢密院文书稟报,你姐夫捧日军都头贾岩,昨日携刃潜入枢密院意图不轨,被卫士所缉拿,画押供词牵连到了你,你看看吧。” 陆北顾仔细看了看,察觉到了其中不少逻辑不通顺的地方,但並没有说什么。 贾岩是军人,属于禁军系统。 现在负责审讯贾岩的是三衙后司,跟开封府半点关係都没有,所以陆北顾在这里给贾岩辩解是没有意义的,开封府管不到贾岩。 而对於他来讲,当务之急,是先洗脱自己的嫌疑。 他重新恢復清白之身,才能想办法为姐夫奔走,把姐夫救出来。 要是他都陷进去了,一切皆无从谈起。 所以,他既然確实不知道此事,那就还是什么都不说。 这时候若是提出质疑,既救不了姐夫,反而把他自己陷了进去,对他不利。 “清者自清,此事我毫不知晓,唯信朝廷明察。” “倒是沉得住气。” 包拯把卷宗收了回来,然后对旁边的属官点头示意。 隨后,包拯离开了这间值房。 为首的王推官轻咳一声,接过了讯问的工作。 这些刑侦老手果然没一个是白给的,一边详细讯问,一边观察陆北顾的表情。 “你且细说过年时与贾岩相见情形,当日几时碰面?在场可有他人?贾岩身著何色衣衫?席间可曾提及枢密院事务?” 陆北顾从容应答:“过年晚上见的,有我姐姐和外甥,衣衫记不得了,只閒话家常。” 因为確实是被诬陷的,所以陆北顾回答起来很有底气,是什么就是什么,记不清的则只说记不清,也不自己去编。 接下来就是翻来覆去的讯问,而很多同样的问题,他们往往会隔一段时间后换个角度重新问。 直到確认陆北顾真的没有撒谎,他们能问的也都问了好几遍,自己都问累了,方才结束。 王推官的目光扫过记录详实的案卷,语气略缓:“暂时就问这些,但还请暂留府衙內候询,还得等一些其他的调查出结果.若是能確认你確实不涉及此案,明日天亮便可以走了。” “可安睡否?”陆北顾问道。 “可,但若是有事,我等会来唤你。” 隨后,开封府的属官把陆北顾带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这里其实就是平常他们值班的时候晚上轮著睡觉歇息的地方。 至於看守,压根没有。 想跑就跑唄。 反正不出意外的话,不跑过一宿也出去了,但是要心里有鬼跑了被抓回来,那可就不是这种传唤讯问的待遇了,而是直接被当做嫌犯押进牢房。 而这值守房中虽陈设简陋,榻、几而已,但倒也洁净。 陆北顾知此刻心头焦灼无益,何况昨日惊涛骇浪般的一昼夜,几乎未曾安枕,今日殿试又耗尽心神,身子早已倦极,遂吹熄油灯,和衣臥於榻上。 然思绪纷紜,岂能遽眠? 黑暗中,唯闻更漏声声,远处街市隱约传来梆子响动。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欞格洒在青砖地上,一眼看过去,真就如一层霜一般。 他闔目,脑海中却浮现日间殿上写《民监赋》的字句,又想及姐夫贾岩陷於囹圄生死未卜,忽而又念及福康公主在帘后那道模糊却关切的目光。 心中一时凛然,一时温澜,辗转间,他渐觉眼皮沉重,终是沉入浅睡。 正朦朧之际,忽闻院中脚步杂沓,火把的光影跃窗而入,还有人声低促交错。 陆北顾倏然惊醒,坐起侧耳。 “王公回来了!” 是王安石吗?为什么他会这时候回到开封府衙? 他心头一紧,披衣悄步至门边,自隙中窥看。 只见门外的庭院里,路过的王安石风尘僕僕,火光跃动下面色很是凝重。 王安石的差遣是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实际上,今天正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城外出了桩命案他赶过去查,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 而包拯显然是知道这起突发案件的,所以並没有回家休息,晚上也留在了府衙里。 王安石来到了包拯歇息的地方。 “介甫回来了。” “包公。” 包拯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上了年纪,精力自然不如才三十六岁的王安石,晚上睡眠又不好,所以被叫起来之后当即就有些头晕目眩。 他坐在榻边缓了半天,才算是恢復了正常。 “说说吧,下午城外说有命案,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刚才也没催,借这个空儿,他扶著桌子把粗气给喘匀了。 “下午的时候,城外有人在官道上奔逃,身上全是血,后面还有两个持械凶徒在追,正好遇到咱们负责巡逻的差役,这人就被救了下来,不过差役当时忙著救人再加上对方持械且人多,就没去反追,让这两个凶徒给跑了。” 一般来讲开封城周边的县镇还是比较太平的,一个月都不见得能遇到一起凶案,而负责官道巡查的差役自然也不是什么精锐,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一个月就这么几贯铜板,巡个逻而已,拼什么命啊? 包拯点了点头,示意王安石继续说。 王安石说道:“但这人被捅了好几刀,身上一直在流血,能逃到官道上都是强撑著一口气,故而被救下来之后,还没来得及交代什么,便撒手人寰了。” “那死者以及两个凶徒的身份都查明了吗?” 包拯敏锐地追问道:“此人既然是受重伤奔逃,那被救的地方应该距离案发地不远,案发地可仔细勘察过了?” 王安石虽然不是专业干刑侦的,但他自二十二岁中进士后,歷任淮南推官、鄞县知县、舒州通判、常州知州,地方上待得多了,这些东西也都大概了解,所以查的也颇为有条不紊。 “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了,开封城里的一个帐房,前些日子在赌档输了不少钱,宅子都抵出去了,两个凶徒没抓到至於案发地点,是一个已经废弃很久的木材场。” 这起案子,看起来倒很像是因为帐房欠钱被追债,还不起钱故而被专业的打手给捅伤了。 不过包拯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 因为贾岩案里,有个很大的疑点,那就是贾岩怎么进去的? 作案,尤其是携刃潜入枢府意图不轨,不管是要刺杀谁亦或是盗取什么机密文书,作案起码要有动机、过程、结果吧? 但枢密院文书里只有“贾岩被卫士发现並逮捕”这么一个结果,对动机和过程全都含糊其辞。 就算贾岩发疯了,脑子一抽带著刀就去了,这也算是个动机,可过程呢? ——那可是枢密院啊! 不说是全大宋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估摸著也差不多了。 一个禁军基层军官,没有通行文书,带著刀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去了? 包拯怎么可能信这种事情,这明显就是说不通的。 实际上,枢密院的文书是裴德谷写的,自然是不会写有人拿著枢密院的文书带贾岩进去。 所以,包拯一眼就断定这里面有猫腻。 但包拯只是开封知府,他无权对军人进行调查,那是三衙后司的事情,所以他哪怕知道不对劲儿,在没有有力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好做什么.但眼下这起发生时间极为微妙的凶杀案,却让他不免起了疑心。 会不会有人要杀人灭口? 包拯踩著鞋坐在榻边沉思,眉峰愈蹙愈紧,良久之后方才抬头看向王安石问道。 “你怎么看?这起案子与贾岩案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不敢猜,不过若是寻常的欠债,不至於闹到要杀人的地步。” 王安石说道:“两个凶徒虽然没抓到,但根据差役所述体型、衣衫,以及地上的靴印来看,恐怕不是寻常青皮。” “仔细说说看。”包拯来了兴趣。 “差役所述两个凶徒身高皆有六尺左右,虽隔著段距离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总归是健硕的,不仅衣服上没打补丁,脚上踩的还都是牛皮靴。” 宋尺一尺约合现代31.6公分,这两个凶徒的身高在此时的大宋,哪怕是北方,也算是挺高的了。 寻常青皮混跡在市井间其实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而一个人想要拥有並维持健硕的身材,仅仅是吃肉就需要大量的钱,光吃米饭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穿的都是土布衣衫,这种布料不耐磨,必定会打很多补丁。 “从衣衫和靴子的材质来看,这两人条件肯定不差动机是什么?” 包拯自言自语,思考著。 经济条件不差,那么他们吃穿的钱是从哪来的? 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家有钱?当然有可能,河北、河东、中原、山东、关中,北方这种有钱还就喜欢练武的良家子有的是。 但“有恆產者有恆心”一般来讲,就是这种员外,才不会轻易脏了手,最多也就是鱼肉乡里或者欺行霸市,让他们杀人或者伤人致死,那他们得掂量掂量自己值不值得为此搭上自己的好日子。 所以从正常逻辑来讲,包拯认为这两人是受僱於人才有钱的,作案动机是拿钱办事而非激情杀人,故而这件事情背后其实另有主使。 “本官倒是有些眉目了。” 包拯对著王安石低声吩咐了一通,王安石微微頷首。 吩咐完,包拯也稍微放下了心。 看似受害人死了,没拿到最关键的口供。 但种种条件叠加下来,其实也已经极大地缩小了此案的侦破范围。 “对了,陆北顾就在西侧廨院轮值歇息的值房里,你也可以再去问问他,看看他有没有要说的.晚上讯问的时候,他口风很紧,定是知晓此事提前做了准备。” “他於贾岩案有牵连吗?” 对於陆北顾,王安石印象很不错,属於是年轻人里他认为难得有雄心和见识的,故而特意问了一句。 “应该没牵连,但或许是知道些什么。” 包拯揉了揉眉心,说道:“你跟他不是还有交情?我年纪大了,再加上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自己一个人去问问,不要带记录的属官,权当谈心了,若是问不出来也不打紧。” (本章完) 第346章 兵不厌诈 第346章 兵不厌诈 王安石领命退出,穿过夜色笼罩的庭院。 西廨院的值房内灯火都是熄灭的,他也不知道陆北顾睡没睡,不好贸然闯入,便站在门外轻叩门扉。 “咚、咚、咚。” 陆北顾本就被惊醒了,此刻又返回榻上自然是没睡的,只是假寐而已。 不过他也不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方才有所窥探,故而迟疑了片刻,方才开口应了一声。 “来了。” 随后,他踩着鞋子下榻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被打开了。 月光下,陆北顾见果然是王安石来找他,而且对方衣衫沾着夜露,神色凝重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中便已了然。 “介甫兄。” 王安石跟曾巩、王陶是一代的人,比陆北顾、苏轼这代人要年长,但也没到多长一个辈分的地步,故此熟悉了之后,都是以兄相称的。 但要是到了苏洵那种五十多岁的年纪,肯定无论如何都不好称兄道弟了。 他侧身让王安石进屋,点着了灯,两人对坐。 随后,陆北顾又看了看外面。 “没其他人,就我一个来的。” 王安石说道:“找你聊聊,不算讯问,放心吧。” 国朝是有规矩的,不管什么衙署,正式讯问都得两个人以上,有人拿着纸笔做笔录才算证词。 要是一个人来的话,那无论说了什么其实都不算数。 当然了,这里指的是正常情况,要是进了皇城司的地牢,也就别这个那个的了。 陆北顾问道:“不知介甫兄想聊什么?” “是这样,方才城外发生一桩命案。” 王安石开门见山,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一个账房被追杀至官道,虽被差役所救,却伤重不治。凶徒二人逃逸,观其身形衣着,不像寻常的青皮无赖。” 陆北顾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可此事与我有何关联?” “包公疑是杀人灭口。” 王安石的目光紧盯着他,问道:“你姐夫的案子有蹊跷,贤弟,你若知道什么,此时不妨直言。包公虽碍于身份不便明查,但我提举京畿诸县镇,尚有几分自主之权。” 室内寂静片刻,唯闻更漏滴答。 陆北顾又看了看门外。 确实没有旁人,方才他在榻上听得清清楚楚,就王安石一个人的脚步。 终于,他开口道。 “有人要借我姐夫的案子来害我,让我不能考殿试,只是未成而已。” 王安石点点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贾岩一个捧日军的都头,谁闲的没事害他呢? 说白了,如果不是陆北顾,他连被算计的价值都没有。 “那你知道是谁要害你吗?”王安石问道。 “我没证据。” 陆北顾的话并未出乎王安石的意料。 眼下谁都没证据,而在没证据的时候不乱说话,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有猜测的人了不用否认,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到底是谁要害你?” 陆北顾看着王安石,反而问道:“能不能给我讲讲下午这个案子的细节?或许能给我的猜测多几分佐证。” “可以。” 随后,王安石将下午的案子,事无巨细地讲给了陆北顾听。 “我倒是真有了些想法。” 陆北顾听完之后终是开口,声音沉静:“介甫兄可曾想过,贾岩一介都头,如何能携刃潜入枢密院?” “这正是此案最大疑点。” “若有人假扮差人,以枢密院文书诱他入彀呢?” 陆北顾此前反复琢磨过这件事情,他在脑海里分析出的情况,其实已经跟实际情况八九不离十了。 “你是说这个死者就是假扮的差人?” 王安石眉毛一拧,他是负责开封城外县镇公事的,对刚发生的贾岩案其实并不了解,只是听包拯讲了个大概,所以此前也压根没往这边想。 陆北顾缓缓道:“要我说来,即便枢密院这边的人,都不承认见过贾岩,可贾岩总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昨天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什么休沐的日子,他肯定是从军中出发来到枢密院的吧?那么军营里的人不能查吗?” “捧日军的军士我们查不了。” 王安石也有些无奈,就算他打着查其他案子的名义,也没法去调查禁军。 “在军营里是查不了,但军士也总有出营采购亦或休息的时候吧?” 陆北顾看着他,建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死者的尸体在开封府衙这里,那完全可以找机会让当日跟贾岩待在一起的军士出营来认脸,若是见过,自然就可以证明是这人诓贾岩去枢密院的,从而洗脱‘潜入枢府’的罪名。” “就算如此,这也只是个做事的人,幕后之人是谁?” “伪造文书,需精通枢密院的格式印信;调动卫士完美地避开贾岩进入枢密院的路线,需熟悉枢密院内部警戒。这等手笔,介甫兄认为是谁所能为之的?” “非得是枢密院内部的强力之人不可你直接说吧,你猜究竟是谁想借贾岩的案子来害你?” 王安石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耐性的人,陆北顾一直对幕后之人避而不谈,让他有些不想绕弯子了。 “我猜是裴德谷,裴德谷怕我入仕之后报复他.陆、裴两家从前便有恩怨,过去虹桥营建时的塌陷案,以及家父是如何亡故的,都是有卷宗记录的,一查便知。” 随后陆北顾看着王安石,看起来很好心地劝道:“若是介甫兄怕了,也可以不查,在下也不忍介甫兄卷入此事之中。” 听了这话,王安石马上不乐意了。 “什么叫我怕了?” 他沉下脸来:“若是这点事情都怕,日后又如何变法图强,匡扶社稷?难道那日在青松社聚会时,我的话你没听到?” “我只是念及介甫兄养望二十载,如今刚刚从地方入京,前途一片光明,怕出现波折。” “一个裴德谷能有什么.” 王安石悚然一惊。 “你是说?” “我不知道。” 陆北顾诚恳道:“还请介甫兄谨慎考虑,此案干系重大,若是影响了你的仕途,弟实在心中有愧。” “你不必再说。” 王安石看起来挺冷静的,他只道:“天下之事,行王道者,坦坦荡荡。” “既如此,那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见针对性的激将法很奏效,陆北顾干脆延伸开来道。 “那账房或许只是棋子,伪造文书需要用印,调动卫士需口令,这些痕迹虽可掩盖,但绝非无迹可寻。当然,那都是枢密院内部的事情,开封府确实查不得,但是我觉得死者被捅伤的地点也有线索.介甫兄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个废弃的木材场?这个木材场之前属于哪家商行?我觉得介甫兄若能从死者近日行踪以及这个废弃木材场的归属查起,或可发现他与某些人的交集。” 某些人,指的自然是裴德谷。 至于他身后的贾昌朝,这个案子暂时还追不到这老狐狸身上。 不过,这老狐狸也已经是陆北顾的下一个目标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这些线索对于他破案都很重要。 有了针对性的目标再去找相关证据,就好比先射箭后画靶,自然比盲目排查效率要高得多。 陆北顾稍顿,又道:“再者,凶徒既专业却又失手,说明并非惯犯。两个身高六尺、衣着体面的健硕男子,在京城中应当不难查找,他们杀人灭口后必定急于脱身,或许正在某处藏匿。” 王安石目光微动,已然明白:“赌坊、客栈、车马行这些地方我都会派人细查。” 陆北顾最后,说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想法。 “更何况,死者,他也可以‘没死’。” “你的意思是?” “两名凶徒只是将其捅伤了,不是当场捅死,他们是不能确定这人死没死的.而这件事情知道的人,都在介甫兄的管辖范围里,如果没有内鬼的话,消息不会马上传出去,那为什么不借着此事设个陷阱呢?毕竟,兵不厌诈嘛。” 两人又就着这个想法细细地聊了聊。 结束后,王安石起身欲走,又回头低声道:“贤弟且宽心,若真如你所言,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有劳介甫兄。”陆北顾拱手相送。 王安石悄然离去,脚步声渐远。 陆北顾重新躺回榻上,望着窗外月色,心知今夜的开封城,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他在榻上翻了几个身,终于沉入梦乡。 梦中他又回到崇政殿,他仿佛看见官家阅卷时微微颔首,仿佛看见福康公主在帘后关切的目光,又仿佛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悬在金榜之首. 夜色最深时,往往也是黎明将至时。 开封城的万千屋宇静默矗立,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翌日清晨,刚开门没多久的枢密院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裴德谷手里拿着文书,借着公务的名义,来到了枢密使贾昌朝的值房。 事发当天和昨天,因为要避嫌,所以两人没有任何联系。 所以今天贾昌朝刚一回来,心急如焚的裴德谷就马上赶过来商量对策了。 “田况前天分明是故意拖延,他戴上眼镜那刻,我就该察觉不对劲.” 说起事发当天的事情,裴德谷似乎还是有些懊悔。 贾昌朝倒是沉得住气,他缓缓捋须:“问题不出在田况那里,他素来谨慎,但更懂得审时度势,他不敢明着阻拦,只能用这等拖延手段,其实是没用的。” 值房的雕门紧闭着,但裴德谷仍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 “最麻烦的禁中,文书送进宫去,偏偏撞上公主.” 听了这话,贾昌朝有些回过味了。 合着刚才在那自责,是等着这时候暗里埋怨我呢? 不过贾昌朝也不好说什么,之前他给裴德谷保证过,只要文书送到禁中,其他的事情不用裴德谷操心。 但偏偏问题就出在此前根本没出过问题的禁中! 所以,这事确实是他的布置不够妥当。 可这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毕竟两人的身份是不对等的,贾昌朝怎么可能承认他失误了呢? “禁中那边,武继隆已经尽力了。” 贾昌朝冷哼一声:“谁能料到公主为了保那小子,竟敢在垂拱殿前掌嘴内侍省副都知?” 而这时候,见贾昌朝意识到了他自己也有责任之后,裴德谷终于敢把最新的情况和盘托出了。 “现在最棘手的是,我派去灭口的人失手了,那账房虽然中了好几刀,却被开封府的差役所救,虽然他们说应该是当场就伤重不治了” 此前一直很沉得住气的贾昌朝,听了这个消息,终于勃然变色。 “你是干什么吃的?!” 裴德谷一时尴尬。 “我问你,要是他还活着,把你供出来怎么办?” 贾昌朝这时候是真的感觉到棘手了。 那个账房要是真的活下来了,把裴德谷供出来,裴德谷就得进去。 裴德谷要是失了智攀咬他,那他也有危险。 而这也让贾昌朝意识到,此时自己不能继续责备裴德谷让其离心了,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责备没有意义,只会增加对方反咬自己的概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 待脚步声远去,贾昌朝才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确认外面没人后,返回来急切说道。 “你记住,现在最怕的不是捧日军那边的小卒,禁军都在三衙的控制下,三衙是我们能影响的,现在最怕的是那个可能还没死透的账房开封府那边,包希仁可不是好相与的。” 裴德谷这时候也跟着站起,肃然道。 “明白,已经派人去开封府打探了,若是那人还有一口气” 他咽了口唾沫:“就让他永远闭嘴。” “要干净利落。” 贾昌朝继续问道:“其他的手尾处理干净了吗?” “其他都已经处理干净了。”裴德谷急忙道,“伪造文书早就已焚毁了。” “贾岩那边呢?” “按您的吩咐,已经移交三衙后司拘押。” 话未说完,忽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裴德谷一惊,贾昌朝却镇定自若地示意他坐下。 “进。” 一个小吏躬身入内,呈上一份文书:“启禀贾相公,麟州刚送来的紧急军报。” 贾昌朝漫不经心地接过,挥退小吏,打开文书一看,却是神情更加阴沉了。 文书上赫然写着,有多达三万骑之众的夏军骑兵,已经出现在了屈野河西岸。 (本章完) 第347章 裴德谷落网 第347章 裴德谷落网 裴德谷从贾昌朝的值房退出来,回到廨署中自己的房间,反手便将门紧紧闩上。 窗外朝阳已然初升,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棂,将他脸上交织着的焦虑与狠戾照得分明。 他就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困兽般,在逼仄的屋内来回地踱步。 “嗙、嗙。” 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的动静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两个精心挑选的好手,竟让那该死的账房拖着残躯逃上了官道,还被开封府的差役撞个正着! 虽然回报说那人身中数刀,眼看是活不成了,但万一呢? 万一他还有一口气,落在包拯手里交代了些什么呢? 包拯查案的手段可不是吹出来的,当年的假皇子案,可是侦破得干净利落,整个东京哪有人不晓得包拯的厉害? 裴德谷想到这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伪造枢密院文书、构陷禁军都头、牵连新科省元.这一桩桩一件件,若被捅出来,贾相公或许能撇清,自己却绝对是那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可裴德谷没办法。 当年陆家兄弟扶灵回乡,他本以为对方永无东山再起之日,再加上裴德舆还活着,裴妍毕竟是其女儿,他便没有冒险去做赶尽杀绝之事。 谁能料到,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十余年过去之后,陆北顾骤然崛起! 这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因为对方的潜力,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可怕! 这种对他威胁极大的人杰,如果不能在尚未进入仕途时扼杀,等到羽翼丰满甚至升至高位了,他不一样是死路一条吗? 他决不允许! 所以,裴德谷这次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可惜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不行.绝不能让这账房开口!必须让他彻底闭嘴!” 裴德谷眼中凶光一闪,停下了踱步,下定决心。 不能蛮干,派人硬闯开封府杀人灭口那是自寻死路,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下手,让那账房“自然”地死在里面。 “裴福!” 他打开门闩从旁边的值房里唤来了自己的心腹,也是裴家的家生子。 裴福从他爷爷那辈就在裴家了,跟家人无异。 “老爷有何吩咐?” 裴福低声问道。 他现在被裴德谷安排在枢密院做小吏,实际上便是跟在裴德谷身边,处理其不方便露面的事情。 裴德谷目光扫视了一遍外面,确认无人窥探,这才重新拉上门闩,压低了声音吩咐道:“你即刻去寻‘崔干办’,告诉他,不计代价,我要知道开封府大牢里昨日送进去那个重伤账房的死活!要快!” “崔干办”是混迹于开封府三教九流的一个著名中间人,本名无人知晓,只因办事干练,尤善勾连官府胥吏,故得了这么个诨号。 裴福深知此事重大,不敢多问一句,只重重点头:“明白!” 他旋即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裴德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他每一刻的等待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既期盼着好消息,又恐惧听到坏消息。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门外终于传来了裴福扣门声,两长一短。 裴德谷猛地起身开门,裴福闪身进来,气息微喘,低声道:“老爷,打听到了,崔干办说,人还吊着一口气,开封府请了大夫,用了参汤硬吊着,怕是怕是还能撑一两日。” “果然没死!” 裴德谷心头一紧,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他眼中戾气大盛,一把拉过裴福的衣袖,声音很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再去告诉崔干办!让他立刻买通负责送饭的小吏,就在那账房的饭食里下药!要见效最快且隐蔽的!我要他活不过今天太阳落山!” 他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兜,里面是黄澄澄的金锭,塞到裴福手中:“这是定金,告诉崔干办,事成之后,还有十倍于此!” 裴福的手微微一颤,接过那足以让寻常人家十年无忧的财富,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是,老爷。” 他给裴德谷干了很多脏活,深知此举风险,但更知裴德谷已无路可退,当下不再多言,将小兜揣入怀中离开了。 中午,开封府衙。 开封府内部其实是有专门的监狱的,名叫“府司西狱”,通体采用砖石结构,墙基与地面均以石头砌筑,防止囚犯通过挖墙或挖地道越狱,监狱内部分设男牢房与女牢房,戒备非常森严。 但因为这账房不是犯人,而是证人,所以压根也不关在监狱里。 开封府的胥吏们所得知的是,这个重要证人正被王安石单独安置在一个房间里吊着命,门口还布置有专人保护。 负责送饭的老吏,此时已经拿到了厨房送来的粥,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纸包。 他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不久前的对话重新浮现。 “那位重伤的爷.有人嫌他喘气太久了,这点‘佐料’拌进他的饭食里,神不知鬼不觉。” “这崔爷,他是昨日才送进来的,我听说上头特意叮嘱要好生看守,他中毒死了,我不是也完了?” “啧,怕什么?我这‘佐料’可贵着呢!不会出现什么中毒症状。” “再者说,他本来就伤的重,喝进去人就没了,到时候就算是开封府里的仵作去验尸,也查不出来是被毒死的,只会当做被阎王收了,不可能往你身上想你做不做?这么多钱可够你养老了!” 诱惑与恐惧交织在心头,天人交战结束。 老吏最终咬了咬牙,将纸包里的毒药倒进了粥里,然后搅拌匀,果然看不出来什么。 西廨院的通道尽头,是一间有人单独看守的房间。 两名王安石亲自指派的差役按刀而立,神色警惕,他们主要是防备有人闯进来杀人灭口。 老吏低着头,提着一个食盒,颤巍巍地走来,他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 “饭、饭食来了。”他声音发干,不敢抬头。 一名年轻差役接过食盒,打开看了一眼,是一碗熬得烂熟的肉糜粥,正是他们向厨房要的流食。 他随意地点点头:“行了,放这吧,我们待会儿送进去。” 等到老吏忐忑地离开了此地,四周无人,两名差役才进了屋。 屋里空无一人,并不存在什么“重伤续命的账房”,纯粹是在唱空城计。 年长些的差役,往屋子的左侧走去。 看着年长差役的脚步,年轻差役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对同伴抱怨道:“人也未在,这饭食放着便是,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每顿饭试什么毒?真是麻烦。” 年长差役面色一紧,忙示意他噤声:“嘘!慎言!王公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谨慎些总无大错速速试了,王公若是问起,你我也好有个交代。” 年轻差役虽面有不耐,还是接过了年长差役递过来的竹笼。 ——里面关着一只预先备好的灰毛老鼠。 他嘟囔着打开食盒,用勺子取了少许粥,送进笼中。 那老鼠起初还嗅了嗅,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随即快速啃食起来。 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它突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尖鸣,没有口吐白沫,四肢也只是抽搐了几下,却转眼间便倒在笼中,不再动弹。 正在聊天的两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顿时骇得面色煞白。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笼中僵死的老鼠。 “这这.” 年轻差役吓得后退一步,脸上那点不耐烦早已被惊骇取代:“毒、有毒!真他娘的有毒!” “你在这守着,我去禀报王公!” 年长差役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就在不远处的值房内,王安石正凝神批阅公文,忽闻门外急促脚步声。 “王公,出事了!” 那名年长差役急声道:“方才有人欲在饮食中下毒,我等按您训诫,以鼠试之,那老鼠顷刻即死!” 王安石闻言,面色骤然寒如冰霜。 他手中毛笔“啪”一声拍在案上,墨汁溅染了衣袍也浑然不顾。 “竟真敢将手伸到开封府里行此灭口勾当!” 他豁然起身,吩咐道:“先带我去看,随后我再去禀报包公。” 王安石随差役疾步来到那间房里,他俯身仔细查验了竹笼中僵死的灰鼠。 “好胆!”他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即刻转身,直奔包拯所在的正堂。 包拯正与几位属官商议公务,见王安石神色冷峻、衣袍沾墨疾步而来,心知必有重大变故,便挥手屏退了左右。 “包公!” 王安石声音压得极低:“贼人已按捺不住,毒手伸入府衙之内了!” 他迅速将试毒之事禀明。 包拯听罢,白的须眉骤然扬起。 “竟真视王法如无物!介甫,你意如何?” “事急矣!”王安石斩钉截铁道,“请包公即刻下令,封锁府衙所有出口,许进不许出!凡今日当值之胥吏、杂役,一应拘于原地,不得妄动!重点彻查厨灶、送饭一应人等及其交接环节!此乃瓮中捉鳖之良机,迟则生变!” 包拯毫不迟疑,道:“你所言之事即刻执行!本府予你全权,一应人手随你调遣,务必揪出此獠!” “遵命!” 王安石转身大步而出,开始进行安排。 霎时间,开封府衙内气氛骤紧。 沉重的府门隆隆关闭,甲士持刃肃立,封锁各处通道。 官员、胥吏、差役皆被喝令滞留原处,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空气中弥漫着恐慌情绪。 王安石雷厉风行,首先直扑厨房。 所有厨工、伙夫被即刻控制,他亲自监督,将经手过那碗粥的所有人从淘米、生火、熬煮到分装的人,逐一隔离讯问。 很快,审讯的焦点又聚焦到负责传递食盒的老吏身上。 那老吏已被拘于偏室半天了,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颤抖。 王安石到了之后,看他这模样却并不急于喝问,只将那只死鼠和毒粥重重放在他面前。 “还温着呢?饿不饿?喝一口吧。” 老吏一见这些事物,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王、王公饶命!小人是被迫的!是、是那‘崔干办’他逼小人做的!他给了小人一包药粉,说事成之后有重金酬谢小人鬼迷心窍,小人罪该万死啊!” 他涕泪横流着将如何被买通,如何下毒的经过和盘托出。 王安石冷眼看着,命书记官详细记录画押。 取得口供后,他立即下令:“请求皇城司协助,全城缉拿这个‘崔干办’。” 黄昏。 枢密院承旨司内,裴德谷枯坐于自己的值房中。 窗外日影一点点西斜,将他的影子跟着拉得细长。 案头堆积的文书他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就这么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权当自己给自己计时。 裴德谷从未感到如此煎熬。 崔干办那边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无消息传回。 这种全然失控的未知,让他感到极其地无所适从,他有几次忍耐不住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廊外的动静,每一次脚步声都让他心头一紧,但每一次都只是寻常胥吏经过,并不是有消息传来。 胡思乱想时,他甚至开始想下毒的吃食到底送没送进去?莫非是中午过点了,晚上才送?那个该死的账房现在到底死了没有? 种种猜测在他脑中翻腾,交织成一张网。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煎熬逼得喘不过气,准备收拾东西提前下值,回家再图打探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值房的门被“哐”地一声从外推开,力道之大,全然不合枢密院规矩! 裴德谷骇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只见门外站着数人,为首的竟是一位身着内侍省袍服,面皮白净的年轻宦官。 其人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厉气势。 裴德谷认得这年轻内侍,这是皇城司提举冰井务的李宪。 此人虽年轻,却是在去年官家从不豫中恢复过来之后,皇城司那场大换血里迅速崛起的狠角色,以手段果决、不徇情面著称。 冰井务司侦缉、刑狱,权柄极重,闲的没事绝不会出现在枢密院这等地方。 他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高大,眼神漠然的皇城司亲从官,手里按着刀柄。 裴德谷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恐惧从尾巴骨沿着脊椎急速攀升. 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手在案下死死攥紧,指甲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镇定。 随后,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笑容,声音干巴巴地开口道:“李提举?何事劳动大驾光临敝处?可是官家有何旨意?” 李宪并不答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裴德谷几乎无法呼吸。 过了片刻,李宪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裴德谷的耳中。 “裴承旨,不必故作镇定了,你让裴福去找的那个‘崔干办’我刚在水牢里见了。” 李宪很坏,他故意顿了顿,欣赏了一下裴德谷瞬间煞白的脸色,才继续道。 “你猜怎么着?他倒是爽快人,还没来得及多上点手段,就什么都说了。” 裴德谷的血压瞬间就上来了,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眼前一阵发黑,双耳嗡嗡作响,李宪后面说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猛地涌回,冲得他头晕目眩,四肢冰凉。 两个皇城司亲从官一左一右架着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他,就这么走出了枢密院承旨司,引得无数枢密院官员、胥吏侧目。 直到离开枢密院,裴德谷才恢复了点力气,他努力回头望向枢密院的大门。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妄图攀附的富贵,都在这一刻,随着那只毙命的老鼠,彻底化为齑粉。 随后,裴德谷被押着上了皇城司的马车,这辆马车载着他驶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本章完) 第348章 如何扳倒贾昌朝? 第348章 如何扳倒贾昌朝? 皇城司,刑讯室。 墙壁上火把的光,将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布满刑具的冰冷石壁上。 主位之上,提举冰井务李宪面沉如水,虽未言语,但却使得本就阴森的刑讯室更添几分沉重。 按正常情况来讲的话,对于在职官员,皇城司是无权负责审讯的,这项工作通常是交由开封府和大理寺来完成,其中开封府负责初审,而大理寺则负责复审。 唯有一种情况,会交给皇城司审讯。 那就是官家认为其他衙署不可信,亦或案件需高度保密,才会直接命皇城司审讯。 现在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官家对于谁在背后指使裴德谷犯下此案心知肚明。 但官家现在还需要贾昌朝来制衡文彦博等人,贾昌朝暂时还不能动,所以这件案子,不能牵涉到贾昌朝。 按照现在庙堂中的局势,文彦博、王尧臣、韩琦当然乐见于贾昌朝倒台,他们才好彻底控制东西两府。 而包拯跟文彦博、王尧臣、韩琦虽然明面上根本没有往来,但实际上同为天圣五年进士,他们才是真正的盟友。 所以,若是把裴德谷交到开封府手里,那包拯不把裴德谷牵连到贾昌朝的口供审出来,是不可能罢休的。 但那样就会导致庙堂派系力量对比彻底失衡,皇权旁落。 ——这是官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正因如此,裴德谷才落到了皇城司手里。 而裴德谷又不是傻子,他虽然一开始是真的慌了,甚至心中真的升起了攀咬贾昌朝的念头。 但当他坐在皇城司的刑讯室里,被一桶冰水给“物理冷静”下来之后,却渐渐地反应过味儿来。 不能攀咬贾昌朝。 唯有如此,死死守住最后一条线,那位高坐于幕后的大人物才有可能在暗中施以援手。 不说过几年让他官复原职吧,至少日后仕途还有峰回路转的余地。 毕竟,眼下贾昌朝仍是“干净”的,就算自己攀咬他,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文书等物证,能证明是因为受到贾昌朝的指使,贾岩案才会发生。 而如果仅仅是裴德谷自己去指控,是远不足以扳倒贾昌朝的.官家要是想扳倒贾昌朝,就贾昌朝过去做的那些事情,不说别的,就说私通内侍这一件,就足够定罪的了。 但实际上,贾昌朝不仅到现在都安然无恙,而且还担任着枢相,稳压韩琦一头。 若裴德谷此刻将贾昌朝攀咬出来,那便真是自绝生路,连最后一丝被保全的希望都将彻底破灭。 “裴德谷。” 李宪开口道:“崔干办及你的心腹裴福,现在已是一网成擒,皇城司的刑房也自有一套让人开口的法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伪造枢密院文书,构陷禁军军官,出钱买通中人一同谋杀证人,条条皆是大罪,此刻若供出幕后主使,或可酌情上奏,予你一线生机。” 裴德谷被特制的铁链缚住手脚,官袍早已被剥去,只余一身破烂的白色囚衣,上面沾染着暗色的污渍。 “此事皆因私怨而起,并无幕后主使。” 他勉强抬起头,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我憎恶陆家已久,见那陆北顾即将鱼跃龙门,心生恶念,便想出此毒计,欲断其前程。所有谋划,皆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无关!” 李宪冷哼一声,声音陡然转厉:“一人所为?那伪造枢密院文书所需之印信,你从何得来?调动枢密院内部警卫,精准避开巡守路线,将贾岩诱入陷阱,又岂是你这个副承旨能独立办到?” 每一句质问,都像是一把凿子,狠狠凿向裴德谷的心理防线。 他身体在铁链束缚下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止不住地涔涔而下,却依旧死死咬着牙关。 “印信格式我在枢密院日久,早已得知,至于印章样式则是暗中留意,自行摹刻的假章,已经销毁了,所谓警戒路线则是我平日留心观察,找到的空隙。” “冥顽不灵!” 李宪猛地一拍面前搁着刀的桌案。 “在皇城司面前,还敢编织这等漏洞百出的谎言?” 裴德谷闭上眼,不再言语。 李宪挥挥手,负责行刑的手下开始动手。 皇城司可不是开封府,别提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们是真动手的。 刑讯室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裴德谷如同杀猪般的惨叫声。 而就在这时,刑讯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随后,一个内侍附在李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宪的眉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往眉峰中间猛拧。 “知道了。” 等到又动了一轮刑,见裴德谷还是不招,李宪下令道。 “押下去,听候发落。” 两名面无表情的皇城司亲从官上前,解开铁链,将几乎瘫软的裴德谷像拖死狗一样架起,向外拖去。 就在即将被拖出铁门的刹那,裴德谷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扭过头,目光死死看向李宪。 “罪官无话可说,亦无人可攀咬!所有罪责,罪官一力承担便是!到我为止!到此为止!” 吼声在幽深的地牢通道中回荡,渐行渐远。 “到你为止?” 李宪看着刚沾了血的行刑椅,低声自语:“哪有棋下了一半就不下的道理?” 就在这天夜里,两个藏匿起来的凶徒也被开封府擒获,经连夜审讯,对受裴德谷指使谋害账房灭口之事供认不讳。 很快,贾岩案的更多细节,也被调查了出来。 譬如那个准备将伪装成枢密院小吏的账房骗杀的地点,就是此前裴氏亲戚名下“永丰材行”废弃的木材场。 三月七日,清晨。 这两天为了绝对安全,陆北顾都是借住在宋庠府邸里的。 陆北顾一夜安睡,直至天光微亮才被宋府的仆人轻声唤醒。 “陆公子,我家相公请您一起用膳。” 膳,《说文解字》释其为“具食也”。 在大宋“用膳”作为动词短语就是指干饭,其语义中性,无特定阶层指向,官员在正式或非正式场合均普遍使用。 不过“进膳”这个词,一般来讲就只有禁中的贵人能用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青衫,随着仆人穿过清晨薄雾笼罩的庭院。 露水沾湿了石阶,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冷。 宋庠上了年纪,睡觉早,起的也早,此时已在堂侧的偏厅内等候,案上摆着简单的清粥小菜。 “坐。” 宋庠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先用些早膳,你姐夫贾岩的案子,已有眉目了。” 陆北顾心头一紧,依言坐下,却并无食欲。 宋庠舀了一勺粥,语气平静:“皇城司昨夜已拿了裴德谷及其心腹,初步审讯,他承认是主谋,但只说是为旧怨,咬定无人指使。” 他把粥送进嘴里咽下,抬眼看了看陆北顾:“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陆北顾沉吟片刻,低声道:“意味着到他这里,恐怕就要停下了。” “不错。” 宋庠放下勺子:“不过贾岩‘私携兵刃闯入枢府’的罪名肯定是能洗刷的,三衙那边我已经问过了,今天下午就能放出来,他身上有伤,但不是很严重,你到时候去雇辆马车,接回家休养些时日便能好。” 在庆历八年和皇祐四年,宋庠两次出任枢密使。 这分别是距今九年前和六年前的事情,故此,他在三衙管军这种禁军高层里也是有人脉的。 只是他如今不在位,所以这些禁军的高级将领既不敢也不愿为他去做有风险的事情,但仅仅是关照一个人亦或是打探些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那我现在去接触我家姐姐已然无妨了吧?” “无妨。” 此前宋庠是严厉警告过陆北顾,不让他去见陆南枝的。 理由也很简单,贾岩出事之后,敌人迫切想要证明的就是陆北顾与贾岩案有关。 所以他如果在那时候前往姐姐家,一方面来讲,他去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另一方面来讲,还很容易被人设套抓住,直接栽赃些“证物”,继而把案子办成铁案。 故此,宋庠要求他除了殿试和被开封府传唤,全程不得外出,就待在宋府。 前宰相的府邸,没人能在这里把陆北顾怎么样。 如此一来,在这个“安全屋”里待了三天,避开了所有可能的进一步陷害之后,陆北顾也算是成功渡过了这场风波。 “那裴德谷最后会被定什么罪?” “还没到谋大逆的地步,大概便是流放沙门岛。” 沙门岛,是一个让大宋官员闻风丧胆的地方。 不过跟很多人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小岛不同,这里离开封称不上有多远,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岛,而是一连串群岛的统称。 此地位于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之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由于海上交通经常遭遇风浪,渔民为求海神保佑在其中一个岛上建了佛寺,后来这些群岛,就都被称作沙门岛了。 而这里因为资源有限,补给困难且生活环境恶劣,岛上的管理者又可以无视法条,任意处置、折磨被流放至此的罪犯,所以能够活着离开的人少之又少。 “只可惜没能借此扳倒贾昌朝。” “你想扳倒贾昌朝?” 宋庠彻底吃完了粥,见他不吃,也不催,只是问道。 “是。” 陆北顾点点头,裴德谷虽然倒了,按他的年龄,此去沙门岛估计也没机会活着回来了,可贾昌朝却仍在高位呢。 “那正常途径是不行的,即便你入仕也不可能马上做朝官,不管是在地方当通判,再做知州,亦或是在中枢里迁转,做到朝官,最快也得几年的时间。”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大宋规矩就是如此。 而且说的再直白点,做了朝官,一般来讲也不太可能对枢密使有什么威胁。 不过陆北顾却听到了话外之音,赶紧请教道。 “先生的意思是,还有其他途径?” “有啊。” 宋庠把一份邸报递给他。 上面除了最近发生的重要事件以外,还有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信息,其中很多都涉及到了御史们。 “任命右谏议大夫、原权御史中丞张昪为回谢契丹使,单州防御使刘永年为副使。” “调任知常州、侍御史知杂事范师道为广南东路转运使,知睦州、殿中侍御史赵抃为广南西路转运使。” “任命翰林学士欧阳修为权御史中丞。” “任命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吴中复为殿中侍御史,充任言事御史。” “.” 信息量很大,陆北顾看得颇为认真。 在大宋,御史台的官职,从高到低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里行”。 当然,还有个理论上存在但实际上不存在的“御史大夫”,这个官职名义上是御史台的最高长官,但实际上仅作为加官授予其他官员,并不真正掌管御史台事务,御史台真正的一把手是“御史中丞”或者“权御史中丞”。 这里面原来的御史台一把手张昪是去镀金了,自澶渊之盟以后,但凡能够作为正使出使辽国且顺利完成外交任务不辱国格,譬如富弼、王拱辰等等,那么回来以后,是必定晋升的。 而原本御史台的二把手范师道和三把手赵抃,是在因为受到刘沆自爆波及而短暂地被贬官外放,但这不又很快升了回来。 至于欧阳修从级别上来讲其实没变化,但是有实权了,而且专业对口他很多年前就干过知谏院了。 吴中复连升三级虽然是“超擢”,却属实是众望所归,因为他“两弹宰相”,使梁适、刘沆这两位树大根深的宰相先后罢官去职,一时间直声满朝,俨然成为清流领袖。 而他原本的职位其实是偏低的,“殿中侍御史里行”是景祐元年始置的官职,在整个御史台里都是垫底的存在,通常会选三丞以上曾任知县的官员充任,负责掌纠绳百官,肃清纪纲。 从制度上来讲,殿中侍御史里行在任职满二年之后才能升任正式的监察御史,然后再供职二年有机会升任三司或开封府判官。 但实际上,如果不能搞出点大新闻,就算是变成了正式的监察御史也只能继续熬资历,是没机会去三司或开封府当判官的。 而吴中复完成了“殿中侍御史里行-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的三级跳,而且还兼任了言事御史,可以说实际上跳了三级半。 言事御史是在四十年前的天禧元年设立的,但此后就再未任命过,直到庆历五年才偶尔进行任命,是专门给资历够不上“侍御史知杂事”但又高于“殿中侍御史”的人准备的兼职,算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差遣。 “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去御史台?” 陆北顾有些犹豫,此前他是答应了张方平和范祥,入仕就去盐铁司的。 不过,御史台确实是一个“以小博大”的好平台,御史们的战绩可谓是有目共睹。 ——得益于大宋台谏系统巨大的权力和影响力,在过去的两年,他们已经连续扳倒了两个宰相和两个枢密使。 要是别的位置,想要做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 而御史和谏官,恰恰因为必须要由官职低的官员出任,所以很适合刚入仕的他。 如果他在殿试里能进前五,那么按照正常进士及第的新官级别,就足够担任“殿中侍御史里行”了。 “御史台现在缺人缺的厉害,调过来的欧阳修和刚提上来的吴中复,是一定要重新壮大御史队伍的,所以你想扳倒贾昌朝,加入御史台是唯一的途径。” 宋庠说的很直白:“其他的差遣,不管中枢还是地方,不管职权大小,想要刚入仕就威胁到贾昌朝,那都是痴心妄想.你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就想要伤到枢密使,怎么可能呢?” (本章完) 第349章 大丈夫不可无权 第349章 大丈夫不可无权 “御史台,乃是清流喉舌、天子耳目。自庆历新政初起,每逢政争,台谏便是急先锋,到了如今,梁适、刘沆这等树大根深之辈,不也倒在了吴中复几道弹章之下?贾昌朝根基再深,也怕这日日悬于顶上的利剑。” 陆北顾听完,深知宋庠此言非虚。 贾昌朝贵为枢相,几乎位同政事堂内的文、富两位宰相,寻常官员连上殿奏对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能撼动其分毫? 唯有御史,虽官阶不高,却有风闻奏事、弹劾百官的权力,正是新进进士最快接近权力核心并发出声音的途径。 “况且因为刘沆离任前推动的御史迁转政策,去年御史台的人,如今除了官阶最低的吴中复因为此前没到监察御史这个迁转的最低门槛得以保全,其他几乎全都因此政策而调任了今年欧阳永叔新晋权御史中丞,正是用人之际,他点你做了嘉祐二年的省元,与你也算有半师之谊,你在他手下,施展拳脚肯定是更有余地的。” 宋庠顿了顿,看着陆北顾的面庞,语重心长:“只是,御史台亦是漩涡中心,一旦踏入,便是明枪暗箭,再无宁日。现在已经到了抉择未来的时候了,你须得想清楚,是求一时安稳,步步为营;还是行险一搏,直捣中庭?” “学生还没想清楚。” 陆北顾说道:“只是学生已先应允了张方平、范祥二公,若殿试名次尚可,便去三司盐铁司效力,骤然改弦更张,恐有失信之嫌。” “此事易尔。” 宋庠微微一笑,拿起布巾擦了擦嘴。 “张安道与范晋公皆是明理之人,他们看中你的才学,是希望你能为国理财,革新盐政,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然而,眼下有奸佞盘踞中枢,混淆圣听,若不能先肃清朝纲,纵然你有通天本领,他们亦将处处掣肘,难有作为。你只需将此中利害坦诚相告,他们必能理解。” 陆北顾闻言细细思索。 不是思索怎么去跟张方平和范祥解释,而是思索宋庠说这番话的动机。 在他即将入仕之前,宋庠给他提的这个建议,虽然是为了回应他“该如何扳倒贾昌朝”的问题,但宋庠肯定也是有自己考量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陆北顾认为,这是宋庠的一次投石问路。 对于宋庠来讲,他虽然还有很多人脉关系,但这些人,都是在他得势的时候才会真正为他所用,他失势的久了,很多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甚至此前那些门生故吏也是。 你不能把过去的关系视作永恒不变的,人家也不是没了他这个老领导就混不下去了,总会有新领导呢。 因此,在长达数年的外放,以及近一年回京待职的门庭冷落之后,宋庠手里真正能用来为他冲锋陷阵的人,肯定是不多的。 而对于宋庠或者说任何一个大佬来讲,这都是很危险的事情。 因为对于大佬们来讲,可靠的亲信既是他们在政争中不可或缺的帮手,更是他们延伸权力触角所必须的工具。 毕竟,权力从本质上来讲并不是职位自然带来的。 所以宋庠想要在如今御史台大换血的时候,把陆北顾塞进去,给他充当发声筒,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而且按照此时的庙堂惯例,陆北顾受了宋庠指导之恩、庇护之情,已经事实上形成了绑定在一起的师生关系,他既然是宋庠的门生,那么为其所用,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没道理拿好处的时候积极向前,给老师出力的时候就推脱往后缩吧? 当然了,陆北顾也有根据他的想法来决定是否接受这个建议的权力。 只是他后续的抉择,肯定会影响宋庠在心里对于他的判断就是了。 “况且,入御史台并非终老于此,待你肃清奸邪,立下直声,按照现在御史台的迁转之法,就是你不想调任继续当御史也是不可能的,他日再转任经济之职,更能大展拳脚,畅通无阻。” 见陆北顾还在思索,宋庠也就多点了一句,随后不再多说些什么,等他自己抉择。 陆北顾也是一边吃粥,一边想着该如何抉择。 按照历史,嘉祐三年,也就是明年,庙堂又会迎来新一轮的大洗牌。 眼下他跟贾昌朝已经是势不两立了,自然是要参与其中,努力把贾昌朝弄下去的。 否则的话,要是让贾昌朝这种不择手段的老阴谋家始终躲在暗处算计他,陆北顾确实也是心得一直悬着。 而在如今大宋的庙堂里,宰执们的权力从庆历新政失败之后,就已经愈发膨胀了。 一个人有宰执罩着和没宰执罩着,仕途轨迹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当下的社会关系里,真正能到宰执这个层次的,也确实只有宋庠。 再加上两人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患难之交”,宋庠收陆北顾当门生的时候,陆北顾还只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士子,而陆北顾认宋庠当老师的时候,也正是其一生中最遭冷遇的时刻,碍于文彦博正当权,真就是门前狗都不来。 所以,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努力扳倒贾昌朝让宋庠有复出的位置,对陆北顾来讲,都是最优解。 当然了,指望陆北顾一个人把贾昌朝弄下去,肯定也不现实就是了。 他既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也需要重要人物的援手。 陆北顾细细考量之后,下定了决心。 吃完粥,他起身,对着宋庠深深一揖:“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学生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嗯。”宋庠颔首,“眼下首要之事,是等待殿试放榜,名次越高,你入仕之后的路就越好走。” “至于贾岩之事,你下午去接他出来,好生安抚,让他安心养伤。经过此番风波,他在军中暂时肯定是要忍耐的,不过日后未尝没有因此事而得青云直上之阶的可能。” 宋庠这话说的隐晦,但其实已经是在向陆北顾许诺了。 若是他真的第三次出任枢密使,那贾昌朝打压的人,他肯定要反过来大力提拔。 一个掌握着军官任免、晋升等人事权的枢密使,想要提拔禁军的基层军官,那可不要太容易,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这一句话,就足以让贾岩迈过他家三代都没迈过去的那道坎。 大宋的武臣只要不是开国功臣后代,那么想要从基层军官升到中高级军官,战功、武艺、带兵这些其实都不是主要因素,主要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枢密院高官的赏识。 早膳用毕,陆北顾便向宋庠告辞,出了宋府。 春日阳光正好,洒在开封城的街巷间,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陆北顾先出城去跟姐姐说了一声让她不用再担心,然后回到城内的车马行雇了一辆干净宽敞的马车,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便朝着三衙行去。 到了三衙后司左近,他并未靠近,只在外面等候。 等了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只见门打开,两名军士搀扶着一个身形魁梧却步履蹒跚的汉子走了出来,正是贾岩。 三日不见,贾岩明显憔悴了许多,脸上带着淤青,嘴唇干裂,脖子以下有没有伤痕看不出来,但眼神中那股军汉的悍勇之气仍在。 他看到等候在外面的陆北顾,愣了一下,随即眼眶便有些发红。 “姐夫!” 陆北顾快步迎了上去,从军士手中接过贾岩。 那两名军士显然是得了上头三衙管军级别的高级将领吩咐,竟是知道是陆北顾来接。 他们其中一人对着陆北顾抱了抱拳,低声道:“陆省元,贾都头身上有些皮肉伤,将养些时日便好,上官吩咐,准贾都头休沐一月。” 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贾岩抓住陆北顾的手臂,力道很大,低声问道:“北顾,你没事吧?他们始终逼我供你出来。” “我没事。” 陆北顾扶着他往马车走:“姐夫,事情已经查清了,是裴德谷那奸人陷害你我。他已被皇城司拿下,交代了陷害的细节,你的冤屈也洗刷了.我们先回家,姐姐和外甥还在家盼着你呢。” 听到“裴德谷”三字,贾岩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听到妻儿,神色又软了下来。 他点点头,任由陆北顾将他扶上马车。 车厢内,贾岩蜷卧在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几日的屈辱和恐惧都吐出去。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天.真是以为完了。” “姐夫恨我吗?” 陆北顾给他递过水囊,突然问道。 “恨你做什么?这是陆裴两家的恩怨,当年我和你姐成亲的时候,便知道或有此劫.嗐,话说回来,要不是以前的事,哪轮到我一个三代厮杀汉的家世,娶这么好的浑家?” 随后,贾岩只是让陆北顾把他知道此案的事情,细细地跟他讲来。 事情颇有峰回路转之感,贾岩亦是听得心潮起伏,手一拍大腿,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好!好!我就知道北顾你是有大造化的!这次多亏了那些贵人。” 贾岩呷了几口水,抹了把嘴,问道:“你殿试考得如何?别因为这事影响了你殿试,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发挥不错,如今殿试已毕也只待放榜了姐夫放心吧,此番劫难,我们不会白受。” 车轮辘辘,驶出城外,来到了姐姐所在的豆腐铺子。 陆南枝早已带着孩子等在门外,望眼欲穿。 贾岩被陆北顾搀扶着下了马车,陆南枝早已扑了上来,抓住丈夫的胳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上下打量,生怕他少了块肉。 年幼的贾安也抱着父亲的腿,哇哇大哭。 陆北顾站在一旁,看着姐姐一家团聚,心中百感交集。 随后,他将贾岩扶进屋内,又关了门。 因听了陆北顾的信儿,陆南枝早已备好了温水、巾帕、金疮药与干净衣物,此刻便去忙着去厨下张罗酒菜。 等陆北顾亲自给贾岩擦洗、换药之后,贾安也没之前那么害怕了,绕着父亲膝前屋后地跑。 家中虽陈设简陋,却因男主人的归来而顿时充满了生气。 贾岩换上一身干净布袍,虽行动间仍因伤痛而略显迟滞,但眉宇间的郁气已散了大半。 他于榻上斜倚着,看着忙碌的妻子和身前的稚儿,长叹一声:“此番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嘿,若不是念着你们娘俩,老子当时真想拼个鱼死网破!” 陆南枝端上几样简单却热腾腾的酒菜,一壶浊酒,眼中含泪,却强笑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快别说那些晦气话.今日咱一家团聚,北顾也在,正该喝杯酒压压惊。” “买金疮药的时候问了吗?喝酒不碍事吗?”陆北顾特意问了句。 “不碍事,军中早就习惯了,喝点酒还能活络活络气血,主要是不大动挣碎疮药就没事。” 三人围坐,陆北顾为贾岩斟满一杯酒。 贾岩忽然问道:“方才在马车上还没说,裴德谷那老杀才如何了?” “据说皇城司已审明其罪,但他在堂上一力承担,未攀扯其他人,依律的话,恐怕最终是会判个流放沙门岛。” “流放沙门岛?” 贾岩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仍咬牙切齿道。 “真是便宜这老贼了!让他去沙门岛了此残生?我这口恶气实在难消!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他喘着粗气,忽地压低声音,对陆北顾道:“北顾,你可知沙门岛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人间活地狱!岛上管营的,多是些心黑手狠的厮杀汉出身.我在军中有一过命的兄弟,姓雷,如今就在京东东路当差,专司押送这等流放犯人去沙门岛的勾当!” 陆北顾心中一动:“哦?” 贾岩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声音压得更低:“那地方,瘴气重,缺医少药,每年病毙个把罪囚,乃是常事!我找我那兄弟重金打点一番,就是让裴德谷这老贼病在路上也绝非难事!” 陆北顾沉默片刻,没有立即接话。 他提起酒坛,将两人空了的碗再次斟满,酒液落入碗中,声响清晰。 “姐夫。” 他缓缓开口:“裴德谷是冲着我来的,是你替我受了这场无妄之灾。你若有此心,我绝不拦你,此仇亦是我之仇。” 贾岩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陆北顾随后郑重举杯:“而且,姐夫此番是受我牵连,让你遭此大罪,我敬你一杯,一是赔罪,二是为你压惊。” “北顾,你这话说的不对!” 贾岩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虎目圆睁:“我是你姐夫,是一家人!说什么牵连不牵连?那裴德谷本就是咱的死对头,没有这次,也有下次!他们冲着你来,就是冲着咱们全家来!我只恨自己位卑,这心里,憋屈!” 说罢,他当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茬滴落。 他很是激愤,又连饮了几杯,脸上泛起潮红,显然是这三日被压抑的恐惧、愤怒与屈辱等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陆北顾心中感动,亦将酒饮尽,沉声道:“姐夫不怪我便好,只是经此一事,我愈发觉得,在这世上,空有才学而无权柄,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若无权力护身,莫说施展抱负,便是想护得家人周全,亦是千难万难.彼辈之所以能肆意构陷,无非手握权柄。而今日能陷姐夫于枢密院,他日未必不能再生毒计。即便裴德谷死在路上,他背后还有人,难保不会再有张德谷、李德谷。” “你说的是正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贾岩闻言,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些,他重重叹了口气:“老子在军中拼杀十几年,自以为一身武艺总能搏个出身,如今看来,屁用没有!你便是能开三石弓、百步穿杨,也只能一辈子做个听人吆喝的都头!上头无人,便是板上鱼肉,命不由己!” 陆北顾看着他,目光灼灼:“大丈夫立于世间,命,不该由他人操弄。此番若非机缘巧合,得贵人暗中转圜,你我恐怕早已深陷囹圄,万劫不复此等将性命前程寄托于他人一念之间的滋味,一次便足够了。” “我们的路,是掌握真正的权柄。” 随后,陆北顾身体前倾,声音坚决:“唯有掌握权柄,方能真正掌控自身命运,护佑家人周全,亦能让此等冤屈,不再轻易降临于无辜之人身上.姐夫,此仇必报,但并非以此种方式。我们要报的,是彻底斩断幕后黑手的根基之仇。” 贾岩怔怔地看着妻弟,眼前的年轻人目光清明,神色坚毅,那股沉静的力量仿佛能驱散夜寒。 他胸中的暴戾和愤懑,在这番话下渐渐平息。 “北顾,你说得对!是姐夫一时糊涂,只想着快意恩仇,却忘了根本报复一个将死之流犯,于大局何益?反而可能留下隐患,眼下正是你要入仕的时候,我等更不能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陆北顾伸出手,用力握住姐夫没伤的小臂:“姐夫放心,今日之仇,他日必百倍奉还,而且,是光明正大地还回去!” 贾岩反手握住他,重重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油灯“噼啪”一声轻响,火苗跳动了一下。 陆南枝看着丈夫和弟弟,起身为两人盛上热气腾腾的鱼汤。 “好了,过去的事暂且放下,先吃饭过两天北顾还要等放榜的消息,那是天大的事。” 晚风拂过小院,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三人围坐,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吃着饭,酒碗偶尔轻碰。 (本章完) 第350章 简在帝心 第350章 简在帝心 翌日上午。 辰时刚过,春日和煦的阳光便已铺满了陈州门内大街。 陆北顾用过简单的早点,便独自一人信步走向陆家旧宅。 经过前几日经历风波时的紧绷,此刻漫步于满是人间烟火气的街巷,他的心境倒是难得舒缓。 远远便瞧见家门,初见时的斑驳已被新漆覆盖,门环、铺首皆换成了黄铜所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动静传来,显然还在装修。 之前陆北顾实在是没法来,今天怎么都得来看看了毕竟装修这种事情,要是自己不盯着店,施工的这些人,真就指不定搞成什么样了。 而且,他在此之前是作为国子监广文馆生员,才享受到国子监内一应待遇的。 但再等几天殿试排名公布,他被正式授官之后,就不可能再保持国子监广文馆生员这个身份了。 而国子监包括助教在内的学官都是朝廷正式差遣,杨安国也不可能让陆北顾来国子监当学官吧?那不是毁他前途嘛。 而既不是生员也不是学官,陆北顾肯定也就没法继续居住在国子监里面。 到时候无论如何都得从国子监里搬出去,肯定是搬回陆家旧宅里住最好。 当然了,旧宅翻新难免要刷漆,这东西对人体是有害的,怎么也得空置几个月通通风,放放味儿。 这段时间住哪儿,陆北顾倒也没想好。 宋庠府上?肯定不妥,能在风波中暂住两天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姐姐陆南枝家里则是太小,昨晚留宿都是睡在一个很窄的床上,这床平时都是收起来的,而且贾安这时候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难免吵闹,不是什么宜居环境。 澄明斋的前铺,倒是能在闭店之后过夜,实在不行,只能在那凑合几个月,等陆家旧宅能住了再说。 脑子里想着这事,走到门口,陆北顾往里一瞅,就见到此前还略显荒芜杂乱的庭院已然大变样了。 院中把原本的砖都给撬了,砖下面乱七八糟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新铺了一水的青砖,看着就很整齐、敞亮。 两个小工正进行最后的工序,也就是填缝。 不过此时青砖缝隙间新填的麻刀灰浆尚未全干,颜色显得还有些深暗。 那棵老槐树依旧枝桠虬结,但树下堆积多年的落叶腐枝已不见踪影,露出了树下那个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凳,这是特意保留的,而在石凳旁边还新移栽了几丛翠绿的萱草。 墙角那口老井变化最大,旧日残破的石质井栏圈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新凿的青色石栏,打磨得颇为光滑。 井口架起了崭新的榆木辘轳,棕绳缠绕其上,连吊桶也是全新的。 有工匠正从井中打水,泼洒院落以压尘土,井水清澈,哗啦作响。 “陆官人来了!” 一名眼尖的年轻工匠率先看到陆北顾,停下手中的活计招呼道。 其他工匠们也纷纷放下工具,恭敬地站直身子,院内“叮叮当当”的作业声暂歇。 大宋重文,每年殿试和东华门外唱名,都是开封百姓知道的“大日子”,所以他们下意识地就觉得陆北顾这几天没露面,是去准备殿试和考殿试了。 而考完殿试,通常来讲没多久就会放榜,到时候陆北顾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 再加上陆北顾本身就是省元,所以大家也都觉得最终名次肯定低不了,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故而就表现得格外尊敬。 要是平常人家装修,那也就是个拿钱干活的事,他们可不会对雇主有这种稍显巴结的态度。 而且,也因为他们工作态度更认真,所以也导致实际工期比预估的还要提前一些。 “辛苦诸位了。” 陆北顾颔首回应:“刘掌柜可在?” “在的在的,掌柜的正在正屋里核对工料清单呢。” 年轻工匠连忙引路。 穿过修缮一新的廊道,脚下的青砖平整坚实,廊柱也重新刷过漆。 步入正屋,只见屋内窗明几净,原本剥落的墙皮已被铲净,重新抹上了灰泥,衬得新铺的松木地板纹理清晰,光洁温润。 阳光从新糊的窗纸透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刘掌柜正背对着门口,手持一份长长的清单,与身边一个徒弟逐一核对着项目,不时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清单上的条目。 “掌柜的,陆官人来看了。”隔着十几步,年轻工匠便出声唤道。 刘掌柜闻声转身,见是陆北顾,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堆起殷切的笑意,快步迎上前。 “陆官人,您来得正好!宅子大体上已经收拾出来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他侧身引着陆北顾环视屋内,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您看,这梁柱我们都仔细检查过,有几处虫蛀的空朽处已用硬木镶补加固,结实得很,外面也都重新刷了漆。” “正屋不错,去厢房看看。” 两人一边查看,刘掌柜一边给他介绍:“瓦片全部换新,保证绝不漏雨,这些门窗都是按您的要求,选用上好的杉木,请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打造的,款式力求雅致古朴,您看这榫卯,这雕.” 陆北顾的目光缓缓扫过厢房光洁的地面、崭新的格扇窗棂,最后不经意地掠过西侧墙角。 那里,原本堆放旧柜子的地方。 后面的夹墙倒是瞒不过这些工匠,不过他们看出来后,也只当是建房时遗留下来的问题。 如今按照他的要求,立着一个依原样新打的多宝阁,格局巧妙,将后方夹墙的入口遮掩得严丝合缝,外人绝难察觉其后玄机。 当然了,既然这些工匠都知道,陆北顾也不打算往这里藏什么就是了,只是将其保留了下来。 “刘掌柜费心了,翻新进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看着也颇为齐整,各项用料可都如契书所载?” “官人您放一百个心!我们家都是靠口碑做生意的,而且您这是以后要青云直上的大人物,我们就当是结个善缘,也得用心去干啊!” 刘掌柜双手将那份清单呈上,恭谨道:“所有青瓦、木料、漆胶、砖石,乃至每一颗铁钉,都是小老儿亲自去相熟的货行采买,绝不敢以次充好这里是详细的工料账目,每一项开支都记录在案,官人您随时可以查验。” 陆北顾接过清单,并未立刻翻阅,只是拿在手中,淡淡道:“掌柜的为人信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这宅子于我陆家意义非凡,一砖一瓦皆牵动旧情,故而不得不格外谨慎些。” “理解,理解!” 刘掌柜连连点头,又夸道:“官人年纪虽轻,行事却如此沉稳周到,思虑深远,真是难得,这陆家门楣是在官人手里光耀了。”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车马辘辘之声和力夫的吆喝声。 不多时,几名膀大腰圆的力夫抬着崭新家具鱼贯而入,正是陆北顾定做的那些榆木、榉木床榻、桌案、柜架等物。 随着这些实木家具被小心翼翼地按指定位置摆放到位,原本略显空荡的屋室顿时充盈起来,多了几分居家过日子的气息。 陆北顾亲自指挥着力夫将一张宽大的书案安置在书房南窗下,那里光线最为充足明亮。 他伸手抚摸着光滑冰凉的桌面,木质纹理细腻,边缘打磨得圆润。 他想着不久之后,自己便能在窗明几净中于此读书、挥毫,筹划未来,因遭遇构陷而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这宅院中的新生气象驱散了几分。 “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得先有个家啊!就是还缺个娘子。” 陆北顾思忖之际,刘掌柜看着摆放整齐的家具问道:“陆官人,照眼下这进度,下个月应该就能全部完工了。您看,是不是择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便可搬回来住了?” 陆北顾闻言,目光从书案上抬起,越过崭新的窗棂,投向窗外春意盎然的庭院,更远处,是开封城鳞次栉比的屋顶。 “此事不急。” 他语气平静道:“待殿试放榜之后,再行计较不迟,说不得还得空置几个月。” 旧宅修缮一新,固是喜事,是重振家声的第一步。 但陆北顾很清楚,眼下真正决定他命运的殿试排名可尚未尘埃落定呢。 与此同时。 垂拱殿内,赵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已经亲阅了不少卷子了。 这时候,邓宣言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将一迭新递进来的文书放在御案一角,显然是不敢打扰官家阅卷。 不过赵祯也正想换换脑子,于是便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 正是开封府与皇城司关于裴德谷案的最终汇奏。 看完之后,赵祯的眉头微微蹙起。 “净给朕惹事。” 邓宣言虽然没敢言语,但这句没有主语的话,显然已经代表了官家的态度。 “裴德谷这案子,依律流放沙门岛。” 赵祯指尖在“贾岩”这个名字上点了点:“这捧日军都头,倒是受了无妄之灾,调去咸平龙骑军当个营指挥使吧,那边不是正缺军官。” 咸平龙骑军,听着很威风,但其实是这几年一群从各地招安的盗匪整编而成的. 不过虽然从上四军调到了杂牌军,但这一下子就升了一整级,军阶和权力是实打实的,可不是什么明升暗降,以后调到任何部队,那也都是营指挥使。 而贾岩也算是因此正式迈入中级军官的行列了。 邓宣言心中了然,官家这是要将此事轻轻揭过,既惩处了首恶,也安抚了受屈者,更不愿在殿试放榜前再起波澜。 处理完这桩案子,赵祯将那迭文书推到一边,不打算继续看下面的了。 他继续审阅殿试的卷子。 这项工作的工作量还是很大的,毕竟,官家一个人要看三百多份卷子。 不过倒也不是说一个人就承担了全部的阅卷工作.帖经、墨义之类的,都是由学士们帮着判的,官家主要关注的是文章。 准确的说,是赋和论。 赵祯随手拿起一份试卷,目光扫过姓名处,正是陆北顾。 他精神微振,坐直了身子。 先是看学士们已经判过了的贴经墨义,无一错漏,字迹工整清劲,显见根基扎实。 赵祯微微颔首,并未过多停留。 待看到《鸾刀诗》,“礼器昭王制,鸾刀蕴古深.岂乏断刲利?惟存报本心。” 诗句工稳,立意高远,不仅紧扣“反本修古”之题旨,更透出一种超越器物本身,对礼制内核的深刻理解。 赵祯指尖在“惟存报本心”几字上轻轻敲击,眼中已有赞许之色。 接着是《民监赋》。 甫一开篇,“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政之所兴,在顺其欲;道之所废,在逆其俗。”便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 赋文洋洋洒洒,援引三代兴衰,痛陈秦隋覆辙,进而阐发“民犹水也,可载可覆;君若舟也,宜惕宜惧”的道理。 赵祯读得极为仔细,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微微颔首。 当读到“法天地之无私,察幽隐以躬行。岂徒仰观于辰象?实赖俯察于舆情”时,他忍不住对侍立在侧的邓宣言道。 “陆北顾的《民监赋》,朕阅卷至今,论及格局气象,此文当属第一。相较于其他文章,或拘泥于典故堆砌,或流于空泛议论,此文却能由古鉴今,直指为政根本,难得,实在难得!” 邓宣言连忙趋前几步,恭敬地看向御案上的试卷,虽不能尽解其妙,但也觉文章气势磅礴,连忙应和。 “官家慧眼如炬,陆省元年少英才,殿试文章更见功力,实乃大宋之福。” 赵祯兴致颇高,又拿起旁边几份他方才觉得尚可的试卷作为对比。 “你看这份,文章骈俪工整,辞藻华丽,然细究其里,无非是重复圣贤之言,缺乏自家见识,如锦绣屏风,徒具其表再看这份,倒是有些锐气,指陈时弊,然失之偏激,犹如利刃无鞘,易伤自身。” “而陆北顾此文,犹如浑金璞玉,既有锋芒,又藏圭角,情理兼备,深得中庸之道。尤其是写这篇赋作的时候,他经历过前日风波,文章中不见丝毫怨怼之气,反而更显沉雄开阔,这份心性,尤为可贵。” 最后批阅到《重巽申命论》,赵祯见陆北顾能精准把握“重巽”并非一味柔顺,而是强调政令需以中正之道深入人心,君臣需以诚相感,方能畅通无阻,更是深深契合了他因为对当前朝政忧虑而特意出此题的想法。 “若是天下的臣子,都能与朕一心体国,大宋也就不至于如此难治了。” 赵祯越看越是满意,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暂时消退了。 “写的极好。” 赵祯提起朱笔,在陆北顾的试卷上做出了最终评判。 邓宣言悄悄退后半步,垂手侍立,心中暗忖。 陆北顾明显是简在帝心,经过这番风波,怕是真要一飞冲天了。 朱批之后,赵祯轻轻将这份出色的试卷放在已阅卷宗的最上方,语气中带着期待:“等过几日东华门外唱名后,琼林宴上,朕倒要亲眼看个清楚,这个让裴德谷如此忌惮、让徽柔嗯,也颇为欣赏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风采。” (本章完) 第351章 东华门外,状元唱名!【求月票!】 第351章 东华门外,状元唱名!【求月票!】 嘉祐二年,三月十一日。 寅时刚过,东华门外已是人声鼎沸。 残月西垂,晨星未隐,开封城的轮廓在靛蓝天幕下显出一种肃穆的沉寂。 然而这皇城东门之外的气氛,却早被另一种炽热的期盼所点燃。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着,将偌大的广场塞得水泄不通。 举子、亲眷、仆役、看热闹的市民,乃至穿梭叫卖早点汤饼、热饮子的摊贩,交织成一片喧嚣沸腾的场景。 空气中弥漫着宿夜未散的清寒,更混杂着食物的香气。 陆北顾赶到时,天色已透出些许蟹壳青。 他几乎是被人群推搡着向前,好不容易才在靠近宫墙的一处略高路坎上寻到蜀中同乡聚集之地。 苏轼、苏辙兄弟早已到了。 苏轼面色仍稍稍有些苍白,却掩不住眉眼间的飞扬神采,裹着一件厚实的袍子,正搓着手与旁人谈笑。 苏辙则显得沉稳许多,见到陆北顾挤过来,连忙招手。 “陆兄,这边!” 陆北顾奋力挤过去,拱手与众人见礼。 “可算来了!” 崔文璟一把拉住他,声音因激动而显得微微发颤:“这阵仗,比省试放榜那日都更骇人些啊” 崔文璟今日特意换了件新的绸衫,洗了头发,梳束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布满血丝,显是一夜未眠。 苏轼朗声笑道:“东华门外唱名,乃是男儿一生至荣之时,非同凡响,自然是能来的都来了。” 说话间苏轼呵出团团白气,随即又咳嗽了几声。 “子瞻兄身体可大好了?”陆北顾关切问道。 他见苏轼虽仍有病容,但精神极旺,心下稍安。 “无妨无妨。”苏轼摆手,笑容洒脱,“基本无碍了,只是偶尔清咳两下罢了。” 随后,陆北顾凭借着身高优势,开始向周围扫视。 只见东边不远处,福建士子正聚作一团,章惇、林希、章衡、吕惠卿几人站在核心。 他们的神色与省试放榜时的沉郁截然不同,个个目光灼灼,紧盯着那紧闭的朱漆宫门。 林希正与身旁的吕惠卿低语:“省试之辱,今日必雪!” 吕惠卿点点头道:“彼时风雪酷寒,非战之罪,而如今功名得失,在此一举了。” 听了吕惠卿的话,骄傲的章惇冷哼一声。 他昂起头,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什么功名得失在此一举?若是殿试还考不到最前头去,我宁愿不要这功名,回乡重头再考一遍。” 旁边的章衡听了,没说什么。 章衡对章惇的性格很了解,知道章惇确实是这种不屈居人后的人,要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能当官就已经很好了.然而对于章惇来讲,自视甚高的他必须要有一个满意的名次,如果名次不满意,到手功名不要的事情,他真的能干出来。 不过在章衡看来,章惇固然天资卓绝,但还是太年轻了,应试的功力差了那么一丝。 稍远些,曾巩、曾布与一众江西同乡肃然而立。 曾巩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衫,神色比常人更平静许多,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但他身后的曾布低头看去,却能发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韶站在他们附近,神色轻松,与朋友低声交谈着,偶尔抬眼望向宫门,嘴角含笑。 对于绝大多数贡士来讲,他们自知无力争夺前排,对排名早就不抱希望了,反而心态放平了。 毕竟,通过殿试就意味着有官可做,人生从此与过去便是天壤之别。 河南府的举子们则簇拥着李寔,这位披着贵重貂裘、气度雍容的中年人,此刻也难掩期待,时而与身旁的程颢、程颐兄弟交谈几句,时而又望向宫门方向,朱光庭等年轻士子更是兴奋难耐,踮脚张望。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天际渐明,晨曦染红了云朵,给巍峨的宫墙镶上一道金边。 突然,沉重的宫门内部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甲叶碰撞声。 “要开门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引爆全场。 很多人都不自觉地向前涌去,人群如同涨起来的潮头一般,随后又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死死拦住。 “肃静!肃静!” 东华门前的礼部官员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声音却迅速被淹没。 “吱呀——” 伴随着一声沉重悠长的钝响,东华门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宫门,终于缓缓向内洞开! 门内,隐约可见身着绯袍的官员身影,以及被黄衣内侍们抬着的,那卷决定数百人命运的明黄帛榜。 ——金榜!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千百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钉在那缓缓显现的宫门通道上。 唱名,即将开始! 此时此刻,东华门外,万籁俱寂。 方才的鼎沸人声,在宫门洞开的刹那,竟奇异地平息了下去。 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城头的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内侍们将金榜横着拉开,不过因为人实在是太多,所以绝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见排名的。 但这没关系。 这个场合,是有专门的嗓门大、音色好的礼官来负责唱名的。 没让众人多等,金榜刚展开,礼官便开始唱名了。 他那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名声,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东华门外。 “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试,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一名——泸州陆北顾!” 哪怕有心理预期,陆北顾仍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周遭的一切声响瞬间褪去,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骤然回落,四肢百骸竟有些发软。 他看到了身旁的苏轼猛地瞪大了眼睛,苏辙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崔文璟更是张大了嘴,仿佛在呐喊,他却没听到任何声音。 他还看到了无数道目光在此刻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惊羡、赞叹、嫉妒. 又过了一瞬,陆北顾终于听到声音了。 “陆兄!状元!是状元!” 苏辙的惊呼声此时也终于冲破喉咙,带着与有荣焉的欣喜。 “天下魁首!” “陆兄当真举世无双!” “我蜀中出文魁矣!” 蜀地士子们瞬间沸腾起来,纷纷涌上来道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心神从那巨大的冲击中镇定下来。 他拱手向四周致意,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着。 还没等这边的喧哗平息下来,礼官便接着念了下去。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二名——建州章衡!” “哗——” 闽地出榜眼了,福建士子的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方才那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章衡紧绷的面容骤然松弛,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然而听到这个排名,不仅是林希和吕惠卿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就连章惇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身边这几人心思各异,竟是没有如蜀地众人祝贺陆北顾一般,第一时间去祝贺章衡。 好在,场面也就尴尬了几瞬,随后便响起了一阵几人的恭喜之语。 唱名仍在继续,每一个名字的报出,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三名——曹州窦卞!” 而前十名都是带着“钦定”字眼的,这也是官家在殿试里的权力,即对前十名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排名。 除此之外,其他工作则都是由临时选派的考官帮忙做的。 那些隐于幕后的编排官、对读官、出义官、点检官、详定官等,今年拢共三十二人,算是不为人所知的殿试团队。 反正这差事确实没礼部省试风光,因为殿试的目的本身也不是选拔,而是让考生们感觉到自己是“天子门生”,所以露脸的只能是官家,他们这些人是不能露脸的。 大宋的殿试排名共分五甲。 一甲曰“进士及第”,二甲曰“赐进士出身”,三甲至五甲曰“赐同进士出身”。 念到二甲,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被点到名字者自是欣喜若狂。 然而,随着名次一路向下,大家却发现,殿试跟礼部省试,整体排名情况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此前在省试中因更为耐寒而名列前茅的几位,排名都落到了二三甲的位置。 曾巩依旧站得笔直,当他的名字在相当靠后的位置才被念及时,他那抚须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 他的眼底深处确实掠过了一丝极淡的失落,但很快又被豁达所取代。 二十年了,曾巩早就没有了太多奢求。 甚至对于礼部省试为什么排名高,曾巩也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老师欧阳修就是主考官,他写的是最正宗的古文体,必然得高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生活条件不好,无论如何严寒,他都常年穿单衣,所以比别人更能耐苦寒。 而这两个有利条件,殿试是都不存在的。 曾巩对周围的弟弟和妹夫们微微颔首,显然早已料到世事盈亏之理。 身旁的曾布等人见他如此镇定,也只好按下情绪。 而苏轼听到排名时,脸上的笑容则稍稍收敛了一些。 名次较省试确有很大落后,虽仍在高第,只是眉宇间那飞扬的神采终究淡了几分。 苏轼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没变成一把大胡子但已颇为浓密的胡须,随即又释然一笑,低声对苏辙道:“寒暑无常,文章有命。” 只是这话语中,多少带了些自我宽慰的意味。 而苏辙的名次反倒是比省试上升了,他更感到高兴,在陆北顾身边絮絮叨叨道:“今日琼林宴上,当浮一大白!” 最为失落的恐是河南府的李寔。 省试第二的他,此次排名跌落甚多。 身为功臣贵胄之后,此刻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虽然依旧保持着风度,向周围道贺的同乡拱手,但显然,那份勉力维持的平静下,难掩巨大的失望。 程颢、程颐等人的名次倒是没什么变化,而朱光庭等年轻士子虽然殿试排名相比于省试略有进步,但见到同乡没那么兴奋,便也都收敛起了喜色。 随着三甲唱毕,福建士子那边则是另一番吊诡气氛。 按理说,章衡高中榜眼,而林希、章惇、吕惠卿等人的名次亦较省试有大幅提升,基本上都在二三甲里,这正应该是一扫阴霾,扬眉吐气的时刻。 但这帮人各怀心思,表面上平时虽然过得去,心底里却谁也瞧不上谁,都觉得自己应该比别人排名高.故而虽然都拿了高排名,反而却肉眼可见地,都没那么高兴。 其中最不高兴的,就是章惇,他的面色几乎已经是铁青了。 陆北顾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殿试排名之变幻,果然如恩师宋庠所料,环境的影响消退后,各人真正的实力高下便清晰呈现。 好在有冯京的悉心指点,让他这个没有殿试经验的人,考试的时候就跟经历过了一次一样。 而且因为恩师宋庠的提前押题和不厌其烦的讲解,陆北顾对殿试出现的墨义新题型杂糅题,以及官家真正的喜好,都有着远超其他人的充足准备。 不然的话,光靠他自己,哪怕有着官家青眼,恐怕也未必能拿到这个状元。 不过这些想法,也就是在他自己的心头转了转。 毕竟,充足的考前准备本身也是科举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 眼下东华门外他已是状元唱名,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宋状元郎! 陆北顾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整了整衣冠。 唱名之后,便是前往集英殿觐见、进谢恩诗、官家赐袍、自东华门至期集所跨马游街、前往城西琼林苑赴琼林宴等一系列恩荣。 而他作为嘉祐二年丁酉科的状元,将是这一切当之无愧的中心! 并且,嘉祐二年丁酉科这张人才济济的千年龙虎榜,也会在史书上以“嘉祐二年陆北顾科”为名! 此刻,旭日凌空。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金光洒满东华门。 (本章完) 第352章 春风走马少年郎【求月票!】 第352章 春风走马少年郎【求月票!】 东华门外,唱名礼毕。 众新科进士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整肃仪容,列队经东华门入宫,前往集英殿觐见。 宫道漫长,青砖墁地,两侧朱墙高耸,禁军侍卫持戟、斧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队伍最前方,陆北顾青衫磊落,步履沉稳,然则唯有他自己知晓此刻他的心潮是何等激荡。 集英殿内,香霭氤氲。 殿内金砖墁地,藻井高悬,柱前设檀木大案,上面堆着早已备好的绿襴袍等恩赐之物。 官家赵祯已端坐于御座之上,虽因风寒未彻底痊愈而面色仍如殿试一般稍显倦怠,但目光扫过殿下新晋英才时,仍透出欣慰之色。 三百余名新科进士依序入殿,按甲第名次排列,随后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齐整作揖行礼。 声浪在巍峨殿宇中回荡,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礼部官员手持黄册,按照规矩再次高声宣唱一甲前三名至御前谢恩。 “一甲进士及第,钦定第一名,泸州陆北顾,近前谢恩——” 陆北顾应声出列,随后有内侍上前,引其至御前谢恩。 他依制上前,再次作揖行礼后垂首恭立。 赵祯看着他说道。 “状元郎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陆北顾闻声抬头,日光透过殿门斜照进来,恰好映亮他年轻的面庞。 赵祯只见他面容俊朗非凡,眉眼深邃,目光清澈而坚定,身上带着十八岁少年郎独有的年轻朝气,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朕的儿子们若是都还活着,恐怕也都长成这般器宇轩昂的少年了吧?” 赵祯心念闪过,稍有些黯然,神情显得更加复杂。 不过他仔细端详片刻后,仍是缓缓颔首,温声道:“好,果然是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朕览汝殿试文章,经纶满腹,见识超卓,如今观汝风仪,更觉名不虚传。望尔日后入朝,能施展抱负,为国家栋梁,不负朕望。” “臣,谨遵圣谕!” 陆北顾声音清越朗澈,如同金玉相击,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他再次深深揖礼,那份不卑不亢、沉稳自信的姿态,令殿内众多目光为之凝驻。 随后,内侍唱道:“赐——绿襴袍、白简、黄绢衫!” 一名内侍躬身从柱前檀木大案上捧起一套迭得整整齐齐的绿罗襴袍、象牙白简笏板以及淡黄绢衫。 此为进士及第者皆有的恩赐,象征着由布衣步入仕途的身份更易,是很重要的仪式。 陆北顾双手过顶,恭敬接过,衣料触手光滑微凉,显然都是上好的料子裁出来的。 “——状元郎进谢恩诗。”内侍又道。 按常例,赐袍之后,一甲三人需各进谢恩诗一首,以彰才学,感念君恩。 不过这种格律要求就不严格了,能诌一首出来表示对官家钦点排名的感激即可。 陆北顾略定心神,略一沉吟,便朗声吟道。 “龙墀对策沐恩荣,胪唱声高出建章。 睿藻亲题宸翰渥,锦袍新赐御炉香。 九重天上春如海,三百名中士冠场。 愿效忠贞酬圣主,勖哉时敏迪前光。” 诗成,殿内悄然。 虽为急就章,然辞句工稳,感恩之情殷切,兼有自勉报效之志,颇为得体。 赵祯闻言,微微颔首,面露嘉许之色。 他目光掠过陆北顾,似是临时起意,对身旁的邓宣言低语一句。 邓宣言即刻躬身,随即扬声道:“陛下有旨——状元陆北顾,才识卓荦,深慰朕心,特赐金荔枝带一条,以彰殊荣!” 此旨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极轻微的吸气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陆北顾身上。 金荔枝带! 这可并非寻常恩赐,乃是四品以上官员方可穿戴的贵重带銙,以金为底,镂刻荔枝纹样,精美无比,象征着崇高地位。 如果不是官家御赐,不到四品,是不可能有机会佩戴的。 而如今金荔枝带竟破例赐予一位刚刚及第、未曾授官的新科状元! 听闻此言,就连一旁的章衡、窦卞眼中都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陆北顾亦是心头一震,忙再次作揖:“臣,谢陛下隆恩!” 赵祯看着殿下叩谢的年轻状元,虚抬了抬手,语气更缓:“望卿莫负朕望。” 言语间的期许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随后,章衡、窦卞二人亦上前谢恩、进诗,虽同样得赐绿襴袍三件套,却再无额外恩赏。 没过多久,便有一名内侍捧着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朱漆托盘进入殿内,来到陆北顾身前,其上正是一条金光璀璨、雕琢着繁复荔枝纹样的宝带。 陆北顾双手郑重接过,金带入手沉实,冰冷的金属触感与精美的纹路,无不彰显着这份超越常格的恩遇。 觐见礼成。 新科进士们再次礼谢天恩,在礼官引导下,躬身退出集英殿。 陆北顾手捧沉甸甸的绿襴袍与那耀眼夺目的金荔枝带,步出集英殿的瞬间,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 苏轼第一个凑到陆北顾身边,看着他手中那条耀眼夺目的金荔枝带,啧啧称奇,压低声音道:“金荔枝带!这可是殊恩中的殊恩!官家对你可是青眼有加啊!” 崔文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因高兴而格外洪亮,赞叹道:“官家此番厚赐,可见对你期许之深!” 苏辙紧随其后,一向沉稳的他此刻也很激动:“陆兄大魁天下,又蒙陛下如此恩赏,实乃我蜀中士子百年未有的荣光!今日当真是双喜临门!” “恭喜贤弟!此乃旷世恩荣!” 就连一向沉静的曾巩路过时,也向他道来祝贺的话语。 而福建士子那边,见状气氛则更为复杂。 章衡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林希、章惇、吕惠卿等人目光扫过那金带时,则迅速移开,彼此低语时,难掩酸涩之意。 等到好友张载经过他身边,也笑着插话:“陆省元不,如今该叫陆状元了!日后同朝为官,还望多多照应!” 虽是玩笑,却也透着亲近。 沈括就更不用说了,作为合伙人,他甚至直接上手摸了摸金荔枝带。 而在从集英殿往左掖门外走的路上,甚至连一些并不相熟的各地进士,也纷纷投来艳羡敬佩的目光,或远远拱手致意。 陆北顾只觉得自己被人所包围,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走出左掖门,到旁边专门更衣的房间里更衣的时候,陆北顾才得空仔细看看这条荔枝金带。 他的指尖摩挲着,那精致的纹路仿佛刻印的不是纹,而是他一路走来的轨迹。 合江县学里起床晨读时冷冽的空气,与自己一同用功的友人;泸州州学藏书楼里苦读的深夜,油灯昏暗,窗外虫鸣唧唧;马季良园文战前的紧张筹备,与林希交锋时的屏息凝神;省试考场内风雪交加,寒气刺骨,手指几乎握不住笔,那篇自认未能尽善的《中唐论》;殿试时,凝神静气,将恩师宋庠的教诲、冯京的经验融汇笔端,写下《民监赋》时的笃定;东华门外等待放榜时的心跳如鼓,听到自己名字高居榜首时的刹那恍惚. 更有那惊心动魄的构陷风波。 姐夫贾岩身陷囹圄,自己险些无法参加殿试的危急时刻,若非恩师宋庠全力庇护,若非福康公主在宫中的转圜,若非田况那一点心存疑虑的拖延,若非王安石帮助他唱空城计.此刻的他,焉能站在这里,捧着襴袍、金带? 他这一路走来,有寒窗苦读的孤寂,有扬名之后的欣喜,有遭遇强敌的挑战,更有前路悬于一线的惊险。 而这一切,如今都化作了手中这份沉甸甸的荣耀,以及肩膀上更为沉重的责任。 官家的格外青睐,这金荔枝带,是恩遇,是赏识,但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将他推到了万众瞩目的高处,也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他的前路,绝非坦途。 他想起先父遗稿中那触目惊心的记录,更想起贾昌朝那隐藏在幕后的阴影。 但——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将胸膛中翻腾的情绪缓缓压下,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既已越过龙门,便是从此飞黄腾达! 他要以此身,查旧案,雪家冤! 他要以此身,践经世济民之志! 他要以此身,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念头已定,陆北顾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在更衣房间内,他褪去旧日青衫,换上那袭象征进士及第的崭新绿襴袍,系紧衣带,再将御赐的金荔枝带小心地环扣腰间。 他只感觉金带沉甸甸的,甚至有些拽着他的衣衫往下坠。 然而当他整理衣冠,重新走出左掖门旁的更衣房间时,等候在外的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只见陆北顾身着一袭崭新的绿罗襴袍,衣袂飘飘,更衬得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那腰间的金荔枝带更是璀璨夺目,与他俊朗的容貌相得益彰,整个人真真夸一句“玉树临风”毫不为过。 “好一个少年状元!”不知谁低声赞叹道。 苏轼毫不吝啬地抚掌笑赞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一身,当真配得上这状元名衔!” 此时,早已等候的礼官上前,将一柄精致的丝鞭递到陆北顾手中。 ——这是状元游街的特权。 他随即高声宣道:“请状元郎上马!” 殿外早已备好骏马,皆鞍辔鲜明。 为首一匹白马尤其神骏,通体雪白无杂毛,马鞍上铺着大红锦垫,额前缀着红缨,显得格外威风凛凛。 陆北顾执丝鞭,踏着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潇洒自如,引得围观众人又是一阵低呼。 借着高头大马的高度,陆北顾的目光望向前方开阔的宫道。 宫门外,开道禁军和诸多仪仗早已备好。 更为盛大的跨马游街与琼林恩宴,正等待着他这位万众瞩目的新科状元。 当然,有人会骑马,就有人不会骑,不过不会骑的,肯定是有人帮忙牵马的。 而等到其他人也都自己骑上马或是被扶上马背,他们便缓缓地来到了宫门外。 此时,宫外禁军已然列队完毕。 这些甲骑手持仪仗或幡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数十面迎风招展的黄幡,每面幡上都以朱笔题写诗句,诸如“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等,皆是前人名句。 “启程!”礼官高声喝道。 顿时,鼓乐齐鸣,仪仗开道。 陆北顾一马当先,执丝鞭轻策白马,他能察觉到那马是驯熟的,几乎是稍微示意便迈开四蹄,小步快行起来。 章衡、窦卞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一众进士队伍。 队伍出了东华门,转入御街,真正的盛况方才展开。 但见街道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开封城的百姓几乎倾城而出,挤在街道两侧争睹新科状元的风采楼上窗口、屋顶平台,甚至树干上都爬满了人,更有小儿骑在大人肩头,挥舞着刚买的彩纸风车,咿呀叫嚷。 仪仗队伍浩浩荡荡,黄幡猎猎,在春日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而虽有禁军甲骑在前开道,维持秩序,却仍挡不住百姓的热情。 见到跨马游街的队伍来了,霎时间,整条御街仿佛炸开了锅,各种声音汇成滚滚声浪,直冲云霄。 “看!状元郎来了!” “好年轻的状元!” “真真是俊俏郎君!” “那金带可真气派!” 欢呼声、赞叹声、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整个东京掀翻。 沿街的豪家贵邸更是竞相搭建彩棚、悬挂彩幕,家家户户的闺阁小姐们都躲在帘幕后,偷偷张望这位年少成名的状元郎。 更有不少平民少女们挤在绣楼窗前,手中的罗帕几乎要揉碎,目光仍紧紧追随着那抹英挺的身影。 不时还有胆大的姑娘,将手帕、香囊、甚至鲜从楼上抛下,落在陆北顾马前。 见有落得准的,人群顿时爆发出善意的哄笑,而扔香囊的姑娘羞得立刻缩回窗后,只余窗纱轻颤。 待队伍行至朱雀门外的龙津桥上,景象更为壮观。 龙津桥两侧挤得水泄不通,后面的人踮着脚尖,前头的人被挤得趴在石栏上,仍伸长了脖子。 几个调皮的小子甚至爬到桥头石狮子上,被巡街的衙役笑骂着赶下来,却也不恼,一溜烟又钻入人群。 当陆北顾的白马踏上龙津桥最高处时,春日阳光正好洒落,他一身绿袍泛着流光,金荔枝带璀璨夺目,整个人仿佛沐浴在金光之中。 刹那间,欢声雷动,连汴河的流水声都被淹没了。 而在这喧嚣鼎沸的人间盛景前,在这万人争睹的荣光时刻。 陆北顾端坐马上,春风拂面,吹起他鬓边的发丝,他轻执丝鞭,目光扫过两旁欢呼的人群,心中澎湃难抑。 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而刹那后,便化作一声清喝。 “驾!” 陆北顾扬鞭策马,少年意气风发! 见此情形,围观百姓更是彻底沸腾了起来! 队伍浩浩荡荡地经过州桥,转向南熏门内大街,最终朝着外城贡院旁的期集所行去。 这一路,欢呼不绝,喝彩声不断,整个东京城仿佛都在为这位年轻的状元而沸腾! (本章完) 第353章 连中四元,天下无双!【求月票!】 第353章 连中四元,天下无双!【求月票!】 陆北顾策马由南熏门内大街向东,穿过喧闹的东大街,按照前方甲骑的引导,来到了礼部贡院东侧的期集所。 这是一处颇为宽敞的官廨,青砖黛瓦,大门洞开,门楣上悬着“期集所”三字匾额。 门前古柏参天,春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众人在树旁的一排拴马桩处相继下马,自己或由牵马的仆役拴好马之后,准备入内。 按照规矩,新科进士们需在此地完成“拜黄甲、叙同年”的仪式。 此时,门前的案旁,已经有三位身着青袍的官员等候在此了。 他们是期集所专司今日事宜的题名官、小录官与掌仪官。 题名官在更靠近他们的位置,其面前的案上搁着笔墨纸砚以及题名录,众进士进门之前都要在此题名登记,算是一个“登记处”。 陆北顾第一个题名登记,随后,往大门的方向走,在案的另一端,有个面前放着几堆装帧精美小册子的小录官,递给陆北顾一本小册子。 陆北顾接了过来一看,名为《同年小录》。 他用手指“唰”地快速翻动了一下,上面记载着嘉祐二年丁酉科进士的名录,包括每个人的排名、姓名、籍贯等信息。 “这《同年小录》显然是提前印刷好的,只是不知道是东华门外放榜之后才送到了这里,还是提前送过来的,要是提前送,怕是这帮人比我们还早知道排名情况。” 陆北顾看着小册子,心里琢磨道。 不过,他们从东华门进宫朝见,其实是耽误了不少工夫的,按照大宋科举制度的严谨程度来看,这小册子大概是宫里印好之后,等东华门外唱名了,方才派人送过来。 堵在门口的掌仪官神情很严肃,显然是今日仪式的主持者,他看着陆北顾正在翻小册子不进来,倒也没催。 等陆北顾匆匆扫过几眼之后,他方才侧过身来,说道。 “状元郎先进去吧。” 陆北顾对其颔首为礼,随后进入了期集所。 期集所的占地面积其实并不大,但是格局布置的好没多少房间,两厢围出来的空地很宽阔,就显得敞亮。 而两厢前的空地上,正齐整摆着数百张铺锦坐褥的木椅,按东西方位分作数排。 众人题名登记并领了《同年小录》,便也都陆续进了期集所里,只是因为没规定顺序,所以都各自抱团随意地待着。 等到题名官确认人已到齐,期集所的大门便被“吱呀”一声关上了。 掌仪官高声道:“请年四十以上者,立于东廊;年四十以下者,立于西廊。各自熟悉,互致问候,稍后行拜黄甲、叙同年之礼!” 众人闻言,立刻收敛了方才游街时的兴奋,肃静下来,依言按年龄在堂前空地间分流,衣袂窸窣间,已各依序站定。 东廊这边,都是些沉稳持重的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他们互相拱手,寒暄间带着历经沧桑的感慨;西廊则是青年才俊,气氛更为活跃,彼此介绍,笑语不断。 在此之前,虽然一起经历过考试、放榜,但认真来讲,大家其实并没有经历过一个能待在一起互相交流的场合。 而陆北顾,也因此新认识了不少人.在此之前,他所结识的人,其实是以蜀地同乡这种籍贯关系以及青松社这种结社关系为纽带的。 然而小圈子虽然关系密切,但却不能只玩小圈子,还是要团结大多数的。 多认识些人,对他没坏处。 而这些同年面对陆北顾这个大宋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态度也多是羡慕且恭敬。 是的,陆北顾刷新记录了。 上一个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是天圣八年那届的状元王拱辰,就是欧阳修“新袍失状元”的故事里讲的那位,当时王拱辰是十九岁。 而陆北顾是宝元二年一月十九日的生日,现在满打满算才刚十八岁。 题外话,王拱辰跟张方平、钱明逸的关系特别好,这仨人是一个小圈子,曾被韩琦弹劾为朋党虽然韩琦跟文彦博、王尧臣、包拯更像是朋党一些吧。 反正,大宋的庙堂就是这样的。 大家都忌惮被扣上朋党的帽子,但其实大家都在搞朋党,不然势单力孤没人帮衬肯定是混不下去的。 过了一会儿之后,掌仪官见众人对身边之人已大致熟悉,便击掌示意肃静。 掌仪官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黄甲榜前,俱是同年!今依古制,行‘拜黄甲’之礼,尊长携幼,以示我朝敦睦之风,传承之序。” “请特奏名进士,寿春朱戎之出列——” 但见东廊缓步走出一位拄鸠杖,被同乡搀扶着的老者,他身形佝偻、雪髯垂胸,正是年逾古稀的朱戎之。 此人乃是特奏名进士,年已七十八岁,虽步履蹒跚,但精神尚健,脸上洋溢着梦想终得实现的激动神情,远远看去,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红光满面”。 “状元公,请。” 掌仪官向陆北顾示意。 陆北顾整了整身上的绿襴袍,从西廊走出,稳步走到场中,面向那位年长的特奏名进士。 在黄甲榜,也就是俗称的“杏榜”前。 两人按照掌仪官的引导,转身向北,先是一起对着黄甲榜作揖行礼。 随后,就是状元对最年长者行礼。 别问“要是状元就是最年长者怎么办”这种问题,既然有特奏名进士制度的存在,那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陆北顾神色恭敬,依礼躬身,深深一揖,朗声道:“陆北顾拜见朱公!老先生皓首穷经,终登科甲,此大毅力,令人敬仰!” “状元公折煞老朽了!” 朱戎之见状,连忙颤巍巍地作揖还礼,声音带着哽咽:“老朽庸碌一生,唯持一念,幸蒙圣恩,得附骥尾.今见诸位少年俊彦,如见朝阳,我朝文运昌隆,老朽于愿足矣!” 言语间,老泪纵横,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叙礼毕,掌仪官又道:“请三甲进士,眉州苏辙出列——” 还好,有苏辙这个比陆北顾小一个月的进士存在,要不这仪式就真出问题了. 陆北顾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而苏辙则是嘉祐二年丁酉科最年轻的进士。 苏辙走到陆北顾面前,两人如法炮制,先是对着黄甲榜作揖行礼。 不过接下来,就是最年轻者对状元先行礼了。 苏辙恭敬行礼,声音清越:“苏辙见过状元公!陆兄大魁天下,才识卓绝,弟当以兄为榜样,砥砺前行!” 陆北顾含笑受礼,随即道:“子由贤弟年少英才,前程远大,你我既为同年,当同心戮力,共报君恩!” 苏辙郑重称是。 因为两人早就认识而且关系比较好,所以二人一来一往间,竟显得格外温情。 曾巩在对面看得分明,偏头对身边人低语道:“陆状元颇有古君子之风。” 期集所特意举办的这一整套“尊长携幼”的仪式,虽然简洁却寓意很是深远,整个仪式既彰显了对苦读一生老者的尊重,也包含了对年轻后进的期许,更强调了以状元为核心的同年纽带。 礼成后,掌仪官宣布道:“请诸位同年,依年齿所分东西之席就座!” 众人这才按照指引,在东西两边铺着锦褥的坐垫上安然落座,柔软的褥垫缓解了此前骑马带来的颠簸感,堂下的气氛比刚进门时也融洽了许多。 而掌仪官则拿着《同年小录》开始逐一唱名。 每念到一个名字,相应的进士便要起身对大家行礼,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并且让大家看到他的模样。 如此一来,翻着《同年小录》,再看看人,便能把人和名字对应上了。 可能很多人都受限于记忆力记不太清楚,但最起码,是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不至于以后对面不识。 “蒋之奇、张琥、郑雍、叶温叟、晁端彦、邵迎、刁璹、苏舜举、程筠、傅才元、邓绾、萧世京、吴子上、王琦、陈侗、莫君陈、蔡元导、蔡承禧、黄好谦、单锡、李惇、丁骘.” 许许多多的名字被念了出来。 这些人或许不能如这届的名人们那般能在《宋史》中立传,但毫无疑问,他们既然能出现在千年龙虎榜上,那就绝不是无能之辈。 所以,陆北顾并未小觑于他们,而是认真地努力记住每个人。 而期集所的这些仪式,正如同一条条无形的丝线,将这群来自天南地北、年龄各异的士子紧密联结在一起。 “同年”二字,自此便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众人结束了在期集所的仪式后,继续步行走到同样位于东大街的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去谒谢至圣先师。 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绿襴袍愈发鲜亮。 陆北顾走在最前,腰间的金荔枝带随着步伐微动,流光溢彩,引人侧目。 国子监内早已得了消息,自判国子监事杨安国以下,学官、胥吏、监生上百人,皆整齐列于庭院之中,屏息等候。 以前可没这么整齐过.看着太学的人耀武扬威有什么意思? 所以往年呢,国子监也就是把门一开,放人进去拜孔夫子,然后再喝顿酒。 甚至全程大多数环节都是胥吏在操持,最多有个助教出来当做礼仪引导,不会有什么国子监的正经学官露面。 但今年就不一样了。 今年是国子监十余年来所取得最好的科举成绩,一名状元,两名三甲进士。 这种成绩,让长期衰落的国子监上下,可谓是振奋不已! 见新科进士们抵达,杨安国率先迎上。 这位紫袍大员今日特意收拾得精神矍铄,雪白的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他目光灼灼,最先落在陆北顾身上,笑容瞬间绽开,朗声道:“恭迎诸位新科进士!今日我国子监双喜临门,一贺诸位进士金榜题名,二贺我监生陆北顾大魁天下,连中四元,此乃千古未有之盛举!” 话音未落,身后众人已齐声贺道:“恭贺陆状元!贺我国子监!” 这祝贺明显是事先排练过的,声浪震得庭中老树都枝叶轻颤。 众进士面面相觑,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更没料到陆北顾这么有排面。 按照规制,新科进士需先至孔庙谒谢至圣先师。 而国子监作为大宋最高学府,不管如何衰落,在官方角度上讲,这里的孔庙依旧是唯一能够代表朝廷的孔庙。 众人被引至大成殿前,整肃衣冠,依序入内。 殿内孔子及四配像庄严肃穆,香烛高燃,烟气缭绕。 以陆北顾为首,三百余进士跟着负责引导的学官,齐刷刷躬身行礼,感念先师教化之恩。 而整套仪式其实相当繁琐,不过因为全程都有引导,所以倒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有些熬时间。 仪式礼毕,他们便来到堂中休息,有胥役抬出早已备好的数十坛“闻喜酒”。 这场闻喜酒宴,按照惯例,是需要由知贡举官“押宴”的,当然如果知贡举官有事或者不想来,也会有其他考官负责“押宴”。 不过欧阳修本来就好酒,再加上也出身国子监,根本就没推脱,很爽快地就来了。 同时呢,朝廷的馆阁学士们,不管是否参加了本届科举,也都会来参加。 而杨安国本来就是馆阁里地位数一数二的学士,哪怕是为了给他个面子,馆阁学士们也不好推脱,故而此时人来的很整齐.除了梅尧臣、王珪、韩绛等陆北顾能叫出名字的全都来了,旁边还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馆阁学士也都来了。 今日欧阳修看起来心情极佳,也不等胥役拿,自己亲自动手抱了坛酒过来,然后熟稔地启封,酒坛泥封甫一拍开,浓郁酒香便弥漫开来。 随后,欧阳修竟是自己先尝了一口。 “不错,这酒有年头了!” 见梅尧臣、王珪、韩绛等人都有些发愣,欧阳修哈哈大笑道:“等什么呢?喝吧!” 国子监胥吏们赶忙给众人倒酒,先给馆阁学士们倒,然后给进士们倒。 一般来讲,这“闻喜酒”其实就是走个形式,因为接下来还有琼林宴呢,故而每人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美酒在前,欧阳修这位“醉翁”可没打算走形式。 欧阳修直接便与众人畅饮起来,不管是馆阁学士还是国子监的学官,亦或是新科进士,只要端着酒来敬酒,统统来者不拒! 而新科进士这三百多人里,当然也有好酒之徒。 于是哄闹之间,你一杯我一杯,竟是真有不少人痛快喝上了。 因着国子监也大方,提前准备了数十坛,故而众人敞开了喝也无妨。 酒过三巡,欧阳修已是满面红光,兴致勃发,自顾自地捧起一坛酒,仰头痛饮,引得满堂喝彩。 不多时,他便酒力上涌,步履微晃,被身旁的梅尧臣笑着扶去歇息了。 闻喜酒宴虽然结束,但国子监出了“连中四元”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事了,杨安国还另有安排。 而杨安国方才虽然也没少跟欧阳修喝酒,但他酒量很不错,起身连摇晃都没摇晃。 随着杨安国击掌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只见几名身强体壮的仆役,吃力地将一座蒙着大红锦缎的石碑抬至院中醒目处。 杨安国整了整紫袍,走到碑前,声音洪亮:“嘉祐二年,文星璀璨,尤以我国子监广文馆生陆北顾,连夺监元、解元、省元、状元,成就‘连中四元’之旷古佳话!程颐、程颢二位监生亦高中进士!今日,老夫便为嘉祐二年国子监进士题名碑揭彩!” 说罢,他亲手抓住红锦一角,用力一扯。 红锦滑落,露出青石打磨光洁的碑身,上面以工整楷书刻就“嘉祐二年国子监进士题名碑”字样,其下赫然便是“陆北顾”,紧接着是“程颐”、“程颢”,字字深刻,填以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因为殿试不黜落人,所以这碑在礼部省试之后就开始雕刻,前几天就已经完工了。 众人见状,惊叹羡慕之声不绝于耳。 仪式至此已近顶峰,杨安国却似意犹未尽,他含笑看向陆北顾,招了招手示意上前。 随后,一名胥吏立刻躬身捧上一个更为精致的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着绸缎。 杨安国揭开绸缎,刹那间,一抹温润光华流转而出,竟是一块玉牌。 那玉质细腻无比,洁白无瑕,宛如凝脂,在日光下竟似有微光内蕴,懂行的一看便知这是极其珍贵的和田羊脂白玉。 此玉华贵非凡,价值连城,因为产出稀少,比黄金都要昂贵许多。 而大宋玉器工艺冠绝天下,加工技巧自然也不同凡响,只见玉牌上方镂空雕出云纹环扣,下方主体则用阴刻之法,琢出“连中四元,天下无双”八个遒劲大字。 “国子监广文馆生陆北顾。” 杨安国双手捧起玉牌,郑重递出。 “——‘连中四元,天下无双’,你当之无愧!”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双手接过。 玉牌入手温润沉手,那八个字灼灼其华,重若千钧。 他清晰感受到此时周遭投来的无数道目光,羡慕、赞叹、嫉妒.真真就是如芒在背。 陆北顾随后定了定神,抬头朗声道:“学生陆北顾,谢杨学士厚赐!谢国子监栽培之恩!学生以为,此荣并非学生一人之荣,乃我国子监上下同心、文风鼎盛之见证!” 这话说的很令杨安国满意,他闻言,抚须大笑,连连称好。 在场众人无论真心假意,皆纷纷上前道贺。 程颢、程颐亦向陆北顾拱手致意,神色间颇有感慨。 阳光透过古柏枝叶,洒在少年状元手持的无双玉牌以及腰间的金荔枝带上金光玉韵交相辉映,映照着他在历经风波后更显沉稳毅重的面庞。 恍然之间,众人竟是觉得陆北顾有种登临绝顶、一览众山之气度。 (本章完) 第354章 《鹤冲天琼林宴作》【求月票!】 第354章 《鹤冲天·琼林宴作》【求月票!】 杨安国亲自将陆北顾等人送至国子监门外,目送这支耀眼的队伍再次启程。 按照规制,接下来新科进士们需自国子监出发,一路向西,经西大街,再转向北,沿马军衙大街,最终出顺天门,前往城西的皇家园林琼林苑。 队伍浩浩荡荡,旌旗招展,鼓乐复又奏响。 此乃“跨马游街”恩荣的延续,亦是让新科进士们展示风采,令京城士民共享喜庆之举。 陆北顾依旧一马当先,执丝鞭,控白马,其风姿俊彩引得沿途来围观的开封百姓惊叹不已。 比起刚才御街上的盛况,这里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端地是一副“万人空巷”的极盛景象。 队伍沿西大街行至尽头,便见一座古刹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钟声悠远,正是始建于前唐,此时香火仍然鼎盛的华严寺。 按照既定路线,队伍需在此掉头向北。 而华严寺前广场开阔,早有主持率众僧侣在门外肃立合十,为新科进士们祈福。 陆北顾勒马稍驻,亦在马上遥遥还礼,以示对佛门清静之地的尊重。 这一停一礼,更显其知节守礼。 围观的士民见了,无不暗暗点头称赞。 队伍掉头向北,便是马军衙大街,此街因临近侍卫亲军马军司衙门而得名,街道两旁多是将门府邸、武官宅院,气氛较之西大街更为肃整。 高墙深院之间,偶有角门开启,可见身着劲装的将门子弟凭门观望,目光中满是艳羡.东华门外唱名而出继而跨马游街,这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资格经历的体验。 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道观,青烟袅袅,牌匾上写着“玉霄观”三个古朴大字。 观前亦有道士稽首,陆北顾同样执礼甚恭。 显然,这条路线是精心规划出来的,儒释道三门的建筑依序出现,彰显朝廷崇文重教,礼遇各方的气象。 队伍至此,略作停顿后向西转折。 从顺天门内大街向西再行一小段,也就是六七十步的样子,巍峨的顺天门城楼已遥遥在望。 守城禁军早已得令,见状元仪仗到来,肃然行礼,洞开城门。 队伍穿过深邃的门洞,来到顺天门外大街,眼前便豁然开朗了起来,东京外城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开阔的郊野风光。 这片区域,全都是皇家园林,附近有金明池、琼林宴等著名园林,根本就没有民宅,所以自然风景很好。 策马走在顺天门外大街的路上,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远山如黛,近水含烟,让人心神为之一畅。 又行约二三里,道路南侧出现一片规模宏大的园林。 但见大门气派非凡,门前石狮雄踞,匾额上“琼林苑”三个鎏金大字,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这里便是始建于乾德二年,专为宴请新科进士而设的皇家园林琼林苑,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 而每逢春闱大比之年,殿试发榜后官家例必在此园赐宴新科进士,谓之“琼林宴”,乃士子们梦寐以求的至高荣宠之一。 苑门早已大开,礼部的官员们和内侍省的宦官们在此迎候。 众人下马,整理衣冠,在引导下步入苑中。 一入苑内,仿佛瞬间踏入另一个世界。 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繁古木之间,奇石罗列,曲径通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遍植各处的奇异草,多是南方品种,在东京的春日里竞相绽放,姹紫嫣红,暗香浮动。 牡丹富丽堂皇、芍药娇艳欲滴、琼如雪如玉. 更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珍稀卉,引得进士们纷纷驻足观赏,啧啧称奇。 潺潺流水穿园而过,汇入苑中名为“月池”的湖泊,这座湖泊虽不如北面金明池那般碧波万顷,然而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朱栏画栋,偶有天鹅、鸳鸯悠游其间,比之金明池更多了几分意趣。 “真乃人间仙境!” 苏轼不禁赞叹道。 他素爱美景,此刻病后初愈,见此园春光,更觉心旷神怡。 苏辙亦点头道:“官家以此苑赐宴,足见对吾辈期许之重。” 陆北顾没说话,他驻足环顾,但见春日映着扶疏的木,远处湖光山色与近处殿宇楼台相映成趣,整个琼林苑宛如一幅精心绘制的锦绣画卷。 众人沿着蜿蜒的玉石小径前行,不时可见精致的亭榭,如“撷芳亭”、“探杏轩”等,皆是历代状元、进士们曾流连题咏之处。 园中古树参天,许多枝干上系着红色的丝带,据说乃是往科进士们所系,以纪念此番殊遇,亦祈求日后仕途顺遂。 最终,众人被引至琼林苑的主建筑琼林殿前。 此殿虽不及宫中诸殿巍峨,却格外精巧华丽,四周廊庑环绕,殿前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广场,地面以彩色卵石拼铺成吉祥图案。 此时,广场上已摆好了数百张木案,案上覆着明黄桌围,陈列着精美的定窑瓷器餐具与银质勺筷,宫人们正穿梭其间,给他们先上着酒。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卉的芬芳,交织成一种独属于皇家盛宴的奢华氛围。 陆北顾作为状元,自然被引至最前方靠近大殿御座的位置。 礼乐声缓缓响起,悠扬典雅,预示着琼林盛宴即将开始。 三百余新科进士各依名次落座,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 他们即将在这座百年名园中,享受作为“天子门生”的无上荣光,而他们所品尝的其实也不仅是皇家珍馐,更是那份历经寒窗苦读终于出人头地的甘美。 礼乐声渐息,就在此时,一阵清越的钟磬之声自琼林殿内传出,殿门缓缓开启。 “陛下驾到——!” 这一声过后,整个琼林苑广场瞬间肃静下来,连风吹过木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只见数名高级内侍先行开道,随后,官家赵祯的身影出现在琼林殿门廊之下。 他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仅是一袭常服,头戴软脚幞头,显得比殿试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亲和。 然而,即便衣着简便,那股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依旧扑面而来。 “今日琼林盛宴,是为嘉赏尔等寒窗苦读之功,不必过于拘礼。”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进士们齐声谢恩后,稍稍直起身,但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赵祯并未登上御座,而是在邓宣言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宴席区域,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最前排的进士,落在状元陆北顾身上,问道。 “状元郎,这琼林苑之景,可还入眼?” 陆北顾恭敬答道:“回陛下,琼林苑春和景明,百竞艳,气象万千,更蒙陛下赐此恩宴,臣感激涕零。” “好,好。” 赵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今日之宴,乃是为尔等庆贺,望尔等日后入朝,能如这苑中嘉木,为社稷撑起一片荫凉。” 他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章衡、窦卞等人,挨个勉励了几句,虽言语简短,却让每位被点到的进士都感到无比荣宠。 随后,一名内侍端上一个玉盘,上面放着只精致的玉杯。 邓宣言亲自执壶,斟满一杯色泽琥珀、香气清幽的御酒。 赵祯取过酒杯,举向众人:“朕偶感风寒,不宜多饮,仅以此杯,贺诸卿金榜题名,愿尔等前程似锦!” “谢陛下!” 三百余名进士齐声应和,声浪如潮,纷纷举起面前酒杯。 赵祯浅酌一口,便将酒杯放下。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宴饮环节了。 早已候命的宫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传菜,首先奉上的是开胃汤与冷盘。 但见每人案前先摆上一盏温润如玉的定窑白瓷盖碗,陆北顾揭开一看,乃是“鹌子汤”,这是以鹌鹑脯丝为主料,配以笋丝、香菇,用高汤慢炖出的浓汤,汤汁鲜香扑鼻,意在开胃。 另有三个精巧冷碟,一碟“洗手蟹”,乃是取鲜活河蟹以酒、盐、橙皮等料醉腌,蟹肉鲜甜,酒香馥郁;一碟“葱泼兔”,兔肉细嫩,以葱油凉拌,辛香开胃;还有一碟“梅子姜”,酸甜爽口,用以清口。 紧接着是寓意吉祥的主菜。 一道“鱼笋共生”率先呈上,取黄河凌汛结束后新捕的鲜活鲤鱼,以红烧之法烧制,美味无比,鱼身下还垫着笋片,寓意“连年有余,节节高升”;又有“春鸠脍”,选用春日肥美的斑鸠胸肉,细切如丝,急火快炒,肉质极为鲜嫩,是《礼记》中记载的佳肴,彰显古礼;还有一道“羊肚羹”,用羊肚菌与嫩羊腩同煨,菌香浓郁,羊肉酥烂,汤汁醇厚,正是北地春日的滋补佳品。 时蔬则是一碟“春心菜”,乃是取初春最嫩的芥菜心,用沸水轻焯后凉拌,爽口解腻,以及一碟选用苑内暖房早发的春笋做的“烧笋”,亦是清新脆嫩。 主食除了常见的香稻米饭外,还有“梅汤饼”,也就是面片做成梅形状在高汤中煮熟,另外还有带着淡淡甜香的“沙盆蒸糕”,是米糕的一种。 这些菜肴虽不追求奇珍异馐,却处处体现时令、礼仪与匠心,既彰显了皇家的富贵气象,又不失文雅格调,让新科进士们深切感受到了“天子门生”的殊荣。 宴席开始,琼林苑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官家赵祯坐于主位,虽面色仍带些许病后倦容,但见满园英才济济,畅饮欢谈,在这种非常放松的环境中,眉宇间亦舒展着欣慰之色。 苑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宫娥彩袖翩跹。 诸位进士中亦有人酒酣耳热,随乐曲击节而和,全然沉浸在“一朝看尽长安”的喜悦之中。 陆北顾身为状元,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的耳朵已是微带酡红,然神思依旧清明,应对各方敬酒祝贺,皆从容得体,不失风度。 那袭崭新的绿襴袍衬得他面如冠玉,腰间御赐的金荔枝带在光线下流光溢彩,更添几分华贵气度。 官家赵祯也没忍住,又喝了两杯酒。 赵祯看着眼前热闹景象,目光尤其在陆北顾身上停留片刻,见他举止有度,应对得体,心中喜爱又添几分。 或许是酒意微醺,或许是兴致所致,赵祯忽然对身旁的邓宣言低语几句。 邓宣言会意,躬身领命,随即行至御阶前,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陛下有旨——今日琼林盛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不可无佳作以记盛况。朕闻新科状元陆北顾,文采斐然,特命其即席填词一阕,以助雅兴,诸卿共赏!” 此言一出,满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陆北顾。 即席赋诗词,本是琼林宴上常有之事,但由官家亲点名,且是在圣驾未离席之时,这其中的荣宠非同一般。 陆北顾闻旨,心下微凛,旋即起身,整了整衣袍,向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臣陆北顾,领旨。” 他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执起面前玉杯,向官家方向微躬致意,随后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御酒甘醇,入喉却激起一股豪情。 陆北顾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但见苑内楼台矗立宛若琼楼玉宇,细柳棠环绕更是恍如仙阆福地。 恰在此时,一群白鹤冲天而起,翩然掠过苑林上空,姿态优雅,直向北方的金明池飞去。 鹤影悠悠,鸣声清唳,与苑内的喧闹形成奇妙的对照。 而远处月池的波光,也仿佛映照出他未来将要驰骋的广阔天地。 “要写一阙什么词好呢?” 念头一起,他几乎毫不犹疑地就选定了《鹤冲天》这个词牌名。 陆北顾移步至御阶下特意设好的书案前,铺开宣纸,镇纸压平,拈起一支紫毫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如飞。 笔走龙蛇间,一行行遒劲俊逸的行书跃然纸上。 “《鹤冲天·琼林宴作》 杏梁日暖,御酒金波漾。云外鹤书高,天风畅。 少年青骢马,蟾宫桂香赏。几处寻仙阆?柳烟分袂,一苑棠云初酿。” “龙图墨砚,何及诗情千嶂。笔底五湖秋,烟霞荡。 醉揽山河卷帙,骑鲸客、抒雄怅。 平生志气爽。他日封侯,更看海涛奔壮!” 【第三卷《鹤冲天》,结卷。】 (本章完) 第355章 你们怎么都来抢陆北顾? 第355章 你们怎么都来抢陆北顾? 笔锋收束,墨迹未干。 陆北顾轻轻搁下紫毫笔,后退半步。 书案旁侍立的内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捧起,躬身呈至御前。 官家赵祯接过词笺,目光落在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细细品读起来。 他的手指随着词句的韵律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唇角渐渐扬起一抹笑意。 读到“少年青骢马,蟾宫桂香赏”时,他抬眼看了看阶下卓然而立的陆北顾。 及至“醉揽山河卷帙,骑鲸客、抒雄怅。平生志气爽。他日封侯,更看海涛奔壮!”这几句,赵祯竟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好!好气魄!” 这一声赞叹,在琼林苑中格外清晰。 随后,赵祯用手指捻着纸递到一旁。 邓宣言明白官家的意思,连忙上前躬身接过词笺,转身面向众进士,清了清嗓子将这首《鹤冲天》高声吟诵出来。 当最后这几句豪情万丈的词句诵毕,整个琼林苑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好一个‘醉揽山河卷帙’!壮哉!” “骑鲸客,抒雄怅!此等气魄,非状元公不能有!” “他日封侯,海涛奔壮!此非止一人之志,乃吾辈共同心声!” 福建士子那边,林希、吕惠卿等人相视无言,虽心绪复杂,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词无论是意境还是胸襟,都堪称上乘,应景之余更见超脱。 连一向狷介的章惇,也难得地没有出言讥讽,只是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官家赵祯显然极为满意,笑容满面地对邓宣言吩咐道:“将此词妥善收好,收藏起来。” “奴婢遵旨。”邓宣言恭敬应下,小心地将词笺卷起收好。 这一举动,更是将陆北顾的荣宠推向了顶峰。 御前即席填词已是非同寻常,词作更被官家亲点收藏,这份殊荣,在本朝新科状元中亦是罕见。 赵祯又饮了一杯酒,看着眼前英才济济的场面,圣心大悦。 他虽感疲惫,但兴致颇高,甚至起身与宴席中、后排的几名进士交谈了几句,勉励之后方才在邓宣言等内侍的簇拥下,起驾回宫。 圣驾离去,琼林宴的气氛更为放松。 美酒佳肴继续呈上,丝竹之声再起,进士们彻底放开胸怀,畅饮欢谈,互相唱和,许多人也即兴赋诗填词,将这场盛宴推向高潮。 陆北顾自然成了最忙碌的人,各方敬酒攀谈者络绎不绝。 “北顾!” 曾巩端着酒杯,带着他的弟弟们和妹夫们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你我作为同年,日后同在朝堂,还望相互扶持。” 陆北顾转身,举杯与之相碰:“子固兄言重了,弟初入仕途,诸多事宜,还需向兄请教。” 这话不假,曾巩跟陆北顾真不是一辈人,曾巩跟王安石和王陶是一辈的他的好友也都是二十年前那拨进士,已经有了不少位至知州级别的人脉,对庙堂里的事情也知晓甚多。 随后,陆北顾又跟曾巩的弟弟曾牟、曾布、曾阜,以及妹夫王无咎、王彦深,相继碰杯叙话。 几人正说着,苏轼、苏辙兄弟也联袂而来。 苏轼虽因殿试名次不及预期而稍显落寞,但此刻酒意上涌,又恢复了往日的豪迈,他拍着陆北顾的肩膀,朗声道:“今日琼林宴,见你这般气度,方知这状元之名,实至名归!他日朝堂之上,必是另一番风云际会!” 苏辙则更为沉稳,碰杯时低声道:“今日恩荣已极,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兄还须谨慎。” 陆北顾心中一凛,知道苏辙此言是真正的朋友之语,他郑重颔首:“子由提醒的是,我谨记于心。” 人来人往,应酬之间陆北顾始终保持着从容谦和的态度,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矜持,也不显骄狂,令众人愈发心折。 宴席终有尽时。 夕阳西下,将琼林苑染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丝竹管弦之声渐歇,宫娥彩袖的翩跹舞姿也缓缓落幕,持续了整整一下午的盛宴,终于在一种微醺而满足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这时,礼部的官员开始引导他们有序离场。 在礼官的引导下,众进士怀着兴奋之情,依依不舍地开始离开这座皇家园林。 人群开始向苑门移动,互相道别之声不绝于耳。 按照惯例,琼林宴后新科进士们便可各自归去,与家人分享喜悦,等待吏部的正式授官文书。 这个等候时间通常是半个月到一个月,不会马上就授官。 因为负责给新科进士授官的吏部流内铨,是需要根据殿试排名、籍贯以及现有的空缺,来综合权衡某个进士应授差遣的,这里面说法很多。 不过通常来讲,绝大多数新科进士都会分配到地方做官,一甲的进士能以通判、判官的差遣起步,而二甲及以后的进士,大多就是知县、主簿甚至仅仅只是参军了。 至于留京任职的则非常少,全都是有特殊关照的。 而这种授官也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同年便会散如满天星,再难相聚。 陆北顾走出琼林苑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边,腰间的金荔枝带熠熠生辉。 今日之后,他的名字必将随着“连中四元”的佳话传遍天下士林! 然而,陆北顾深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华门外的唱名、琼林苑中的恩荣,是过去寒窗苦读的终点,也是未来入仕的起点。 殿试前的陷害风波犹在眼前,对于陆北顾来讲,朝堂的暗流并未停息,他的敌人贾昌朝仍居高位前路漫漫,唯有掌握权柄,方能披荆斩棘,实现“他日封侯,更看海涛奔壮”的宏愿。 陆北顾转过身,目光投向暮色渐浓的开封城。 那里,有他即将开始的仕途,更有待他开拓的天地。 翌日。 喧嚣随着星辰一同隐去,禁中在晨曦中恢复了往日的肃穆。 殿内,官家赵祯卧在御榻上,带着明显的倦容。 昨日的琼林宴他虽提前走了,但多饮了几杯酒,终究让他本未痊愈的身子更添了几分疲惫。 好在今天不必上朝,就没那么累,起的也晚些。 他正阅览着奏疏,目光扫过一份关于河北地震的急报,眉头不禁锁紧。 就在这时,邓宣言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三司使张方平与盐铁副使范祥已在殿外候见。” 赵祯略一沉吟,挥了挥手:“宣。” 片刻,张方平与范祥一前一后,趋步入殿。 “臣张方平、范祥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 赵祯直起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二位卿家所为何事?” 张方平开门见山道:“陛下明鉴,今岁河北军储仅够维系至夏末,陕西沿边各籴场因现钱短缺,购粮之议屡屡受阻。且屈野河界至之争悬而未决,夏人狡黠,恐再生事端,到时又需大量军费。如今三司度支,捉襟见肘,已是寅吃卯粮,若再不寻得开源良策,臣恐、恐不及明岁,边关即有断炊之危!” 张方平将三司面临的财政困境剖陈于御前,毫不讳言其严峻程度。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他执掌三司以来,日日夜夜悬在心头的利剑。 范祥适时接话:“陛下,开源节流,节流如杯水车薪,难解近渴。盐铁司总揽山泽之利,茶、盐、铁,皆为国课根本。然积弊深重,胥吏因循,豪商猾吏勾结,偷漏瞒报如同家常便饭,朝廷利源流失严重臣日夜忧思,遍观朝野,皆以为欲整饬盐铁,非锐意进取、通晓经济之干才不可。今科状元陆北顾,于经济之道见解非凡,更兼年少有为,锐气正盛,实乃为国理财之不二人选!” 好嘛,前头把形势说的这么严峻,合着是为了要人做铺垫呢。 赵祯并未立即表态:“陆北顾?朕昨日方赐宴于他,确是少年俊彦。然其毕竟新登科第,甫脱青衫,即委以盐铁司案主官之重任,恐资历不足,难以服众吧?朝中物议,亦不可不虑。” 正常来讲,像是三司、枢密院这种重要部门,其中“案”或者“房”的主官,跟知州是一个级别的。 而哪怕是状元,按照大宋的庙堂惯例,譬如宋庠、王尧臣、王拱辰、冯京等人,仕途起点也都是通判起步,没有哪个状元是上来就当知州的。 而“案”或者“房”的副手,也就是“主事”,在级别上才与通判同级。 如果陆北顾要以状元的身份留京任职,那么以“主事”的差遣作为起点才是正常的。 “陛下!” 张方平语气愈发恳切:“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陆北顾虽年少,然其于泸州时便显露出经济之长才,昨日陛下亦亲赏其识见。如今盐法改革,非有破旧立新之胆识、明察秋毫之手段者不能胜任!” 范祥更是躬身至地,言辞激烈:“陛下!盐铁司不得干才,臣每思及此,寝食难安!陆北顾乃天赐我朝之良才,正当其时,乞陛下乾坤独断,允其效力于盐铁司!臣担保,若得陆北顾入盐铁司,主持一案,必能廓清积弊,年内便可见效,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拓源!”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范祥因语速过快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赵祯沉吟不语。 他深知国库空虚已是大患,张方平与范祥绝非夸大其词。 然而,直接将一个新科状元放到盐铁司这等要害部门的实权位置,既是京官,又是破格任用,明显打破了进士任用的惯例,在庙堂上造成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三司。 作为官家,赵祯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权衡良久,赵祯终于缓缓开口:“二位爱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陆北顾之才,朕亦期许甚深。然则,授官乃朝廷重典,需考量周全,且待朕思虑。” 这话虽未当场应允,但已是将此事提上了议程,松了口风。 张方平与范祥对视一眼,皆知火候已到,若再强求,反为不美。 “陛下圣明!” “臣谨遵圣意!” 二人随后躬身告退。 待张方平与范祥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赵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关于河北雄州、霸州等地发生地震的急报上。 还没等他琢磨好如何批示,便又响起了通传声。 邓宣言再次趋步近前,低声道:“官家,新任权御史中丞欧阳修求见。” 赵祯闻言,揉了揉愈发酸胀的眉心,心下苦笑。 今日这是怎么了?不上朝就一个个都赶着趟来。 “宣。” 欧阳修快步走入殿内,他今日身着绯色官袍,相较于昨日宴上的随性,多了几分台宪重臣的威仪,只是那标志性的酒糟鼻依旧红得显眼。 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欧阳修,参见陛下。” “永叔不必多礼。” 赵祯抬了抬手,语气中带着些调侃:“听学士们说,昨日国子监的闻喜酒都让你喝了?看来这御史中丞的重担,并未让你消减嗜酒之好啊。” 欧阳修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臣蒙陛下信重,委以台谏之任,敢不竭尽全力?只是如今御史台的情形,陛下亦深知,实是百废待兴,臣是临危受命,倍感艰难,故而借酒消愁罢了。” 赵祯当然清楚御史台的现状,自去年宰相刘沆去职前,为限制言路,推动了一项旨在加速御史迁转的政策,致使御史台资深官员几乎被调离一空。 如今台内除了因资历尚浅而未被政策波及,又因连劾两相声名鹊起而破格升迁的吴中复之外,几乎再无得力干将。 整个御史台,可谓是人丁寥落,亟待补充新鲜血液。 欧阳修这个“权御史中丞”,接手的确实是个棘手的摊子。 赵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欧阳修开门见山道:“陛下,台谏乃天子耳目,朝廷纲纪所系。如今御史台中风宪稀薄,言路亟待重整.当此用人之际,非有刚正不阿之节、明辨是非之才者,不能胜任。” 他的地图也没多长,马上就匕见了。 “臣观今科状元陆北顾,心怀天下,志虑忠纯。此前应对构陷,沉稳有度,足见其风骨!如此良才,若置于台谏,磨砺风节,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陛下之肱骨臣斗胆,恳请陛下将陆北顾擢入御史台,授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职,以充实台谏,肃清纲纪!” 赵祯听着欧阳修慷慨陈词,心中波澜微起。 这张方平、范祥前脚刚走,欧阳修后脚就来,争抢的竟是同一人! 张、范看中的是陆北顾的经济之才,要他去三司“开源”;欧阳修看中的则是其风骨见识,要他去御史台“肃纪”。 一方关乎国计民生,一方关乎朝纲清议,都是紧要之处。 “永叔爱才之心,朕已知之。” 赵祯沉吟片刻,缓缓道:“陆北顾确有其才,然其毕竟新进,年少气盛,御史台职在纠劾,关乎百官声誉,亦需老成持重。骤登清要,恐非全然是福更何况,方才张方平、范祥亦来奏请,欲让其往三司盐铁司效力,言其善于理财,可解国库燃眉之急。” 欧阳修一听,顿时有些急了,他素来性子直率,当即抗声道:“陛下,三司固然重要,然纲纪更是国之根本!如今朝中暮气渐生,正需陆北顾这般有锐气的年轻人涤荡颓风!且观其应对贾岩一案,身处漩涡而能持身以正,此正合御史风骨,若使其沉沦于钱谷琐务,岂非明珠暗投?陛下,御史台如今空虚至此,若不得良才补充,臣恐言路闭塞,奸佞横行啊!” 他言辞激烈,甚至有些失态,但一片为国举贤的急切之心,却也表露无遗。 赵祯看着欧阳修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欧阳修与文彦博、富弼等人从前关系密切,现在虽然有分歧,但整体上还是过得去的,令其执掌御史台,本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妥协。 毕竟,台谏的本质是制衡相权。 而赵祯还是需要文彦博和富弼这两位宰相搭班子做事的,所以也不好给予太多掣肘。 但若再将明显与贾昌朝有旧怨且才具出众的陆北顾放入御史台,无疑会极大增强欧阳修的力量,使得台谏系统更加倾向于“庆历旧臣”一系。 这固然有助于压制贾昌朝,但贾昌朝本来就是弱势一方,那么会不会导致朝堂力量对比失衡,使得文彦博、富弼一派势力过大? 帝王心术,重在平衡,赵祯不得不虑及于此。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欧阳修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辞过于激切,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但仍目光灼灼地望着御榻上的官家。 “永叔之意,朕已明了。” 良久,赵祯才开口道:“御史台充实人手,确是当务之急,然其人之才,朕亦惜之。这样吧,待朕考量一番.你且先将御史台现有事务梳理清楚,吴中复等人,亦当善加倚重。” 这番话,依旧是未置可否。 但欧阳修知道话也只能说到这了。 “臣遵旨,臣必竭尽全力,整肃台纲,不负圣恩。” 看着欧阳修退下的背影,赵祯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陆北顾,尚未正式授官,已然引得三司、御史台两大要害部门争抢,这固然说明此子才具非凡,但也预示着,其一旦踏入仕途,必将置身于风口浪尖。 “雏凤清于老凤声.但愿你这只雏凤,真能在这荆棘丛生的朝堂上,闯出一片天地,而非折翼于此。” 赵祯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奏疏。 (本章完) 第356章 多事之春 第356章 多事之春 看完了几份来自河北的奏疏,赵祯揉了揉眉心,然后将其中关于辽国的军报轻轻搁在御案一角。 连日来的倦怠感,如同福宁殿外渐浓的阴云,沉沉压来。 他挥退了侍立的宫人,只留邓宣言在远处静候,自己则信步走出殿门。 外面看起来是要下雨了。 凉风带着泥土气息,稍稍吹散了他胸中的滞闷。 往西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间,他竟又走到了天章阁附近。 虽是白日,但值房内还是点了灯,杨安国正伏案校勘经籍。 “咳” 他听得动静抬头,见是官家亲临,连忙起身迎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惊喜的笑意。 “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罢了。”赵祯随意摆摆手,自顾自地在惯常坐的那张圈椅上坐下,神情慵懒,“心里有些事,拿不定主意,想起杨卿此处清净,便来坐坐。” 杨安国何等机敏,一边熟练地给官家点茶,一边躬身笑道:“官家圣威自断,些许忧烦只需静待片刻,自会明了。” 赵祯哼了一声,并未接话,但紧绷的肩颈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几分。 接过杨安国奉上的热茶,赵祯却不喝,只望着氤氲的热气出神。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忧虑:“河北路奏报,雄州、霸州等地连日地震,城郭民舍颇有损毁。杨卿,你素晓谶纬,以为此象何解?” 杨安国略一沉吟,语气沉缓道:“陛下,《五行传》有云‘地者,积阴主静。若震动者,阴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入,阴阳相击,地故震动’,然则天象示警,亦在人事。臣窃以为,地震之兆,或与刑狱有关.阴气郁结,犹如冤滞不申,积郁成震。陛下或可遣使循察河北路刑狱,若有冤滥,速为平反,或可上感天和,下安黎庶。” “卿言之有理。” 赵祯目光微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朕便依卿所奏,明日即遣人前往河北,核查刑狱,平反冤屈。” 赵祯顿了顿,又想起一事。 “此外,雄州还报,辽国境内的幽州在夜间亦发生大震,房屋压伤数万人,城郭严重损毁。辽主新立,年轻气盛,朕恐其借此生事,转嫁国内之困,有意下诏命河北路密饬边备,以防不测。另,朕打算任命归降的契丹人赵二南为蔡州司士参军,马锡为茶酒班殿侍,并各赐田地二顷,以示怀柔,杨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虑深远!” 杨安国闻言,面色一肃,郑重道:“辽国新主刚刚继位,其脾性尚不可知,如今幽州巨震,确有可能铤而走险,我朝加强戒备,有备无患。至于厚待归降之人,使其各得其所,亦可彰显我朝宽仁,以为‘马骨’.总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无,怀柔之策亦不可废,陛下此举,刚柔并济,甚为妥当。” 听完这话,赵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抬头看向杨安国:“杨卿,朕记得你前次说过,想将陆北顾放进馆阁养望?” 杨安国执壶的手微微一滞,然后道:“陛下记性真好!臣确实有此愚见。” 他放下茶壶,躬身趋前两步。 “陛下,您看这陆北顾,年方十八便连中四元,这般天赋异禀,我朝开国以来能有几人?如此良材,若循例放任州军,虽可磨砺实务,然恐囿于琐碎,消磨锐气.不若使其暂居清要,或入史馆参修典籍,或进秘阁校雠秘文,乃至龙图阁、天章阁备顾问,使其得以涵泳于禁中浩卷。如此方能窥庙堂运作之机杼,仰承陛下之清辉,待其学识更为沉厚,器局更为宏阔,再委以实任,必能为陛下分忧。” 他略顿一顿,观察官家神色,见其并未打断,便又续道:“且馆阁之位,虽云清贵,实乃育才之地。陛下若施此恩典,非独为陆北顾一人计,实乃昭示天下,朝廷渴贤若此,必能鼓舞士气,使四方才俊倾心向往。” 大宋的馆阁是“三馆”与“三阁”的统称。 所谓“三馆”指的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馆,“三阁”则指的是秘阁、龙图阁、天章阁。 馆阁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藏书的保管整理,以及学术研究、编修国史、起草诏令。 虽然这种地方没什么实权,但是能通过修史获得非常丰厚的功绩和声望,而且相比于其他职位则更靠近官家,相当于能拿到“无风险的政治资源”,是不折不扣的清贵职位,正常来讲新科进士是没机会进的。 “馆阁乃清流华选,多少文臣名士蹉跎多年仍不得入。” 半晌,赵祯才缓缓开口:“陆北顾虽有才名,终究年少,骤登此阶,恐难服众。且其师承宋庠,宋公序虽闲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朕若超擢过甚,亦恐引人侧目,非保全之道。” 杨安国心中微沉,知官家顾虑甚深,但仍不死心,恳切道:“陛下所虑周详,然陆北顾之才,实乃璞玉浑金,稍加雕琢,必放异彩。至于物议.陛下圣心独断,慧眼识珠,天下士子唯有感佩圣明,岂有他言?且使其身处馆阁,正在陛下目之所及,时时训导,更可使其知恩图报,砥砺名节,岂不较放任在外更为稳妥?” 赵祯静静听着,手指在膝上轻轻点动。 杨安国的话,虽不乏为国子监张目、为自身延揽羽翼的私心,但其“储才”之说,确实切中了他心底的考量。 朝局纷繁,党争不休,赵祯确实需要培植真正忠于他且有能力的年轻官员,作为未来的肱骨。 赵祯目光深邃,望了一眼窗外渐密的雨丝,良久,方淡淡道:“卿言亦不无道理。” 又在天章阁待了一会儿,他方才回到福宁殿。 而赵祯并未立刻歇息,反而对邓宣言吩咐道:“去,把黄州通判赵至忠前岁献上的《契丹地图》及《杂记》十卷找出来,朕要看看。” “是。”邓宣言应声而去。 赵至忠归宋是在庆历元年八月,其人在辽国曾担任中书舍人兼任史职,对于辽国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军政内幕了如指掌。 如今河北地震且辽主新立,北方局势不稳,官家显然是有了防备辽国入侵的念头。 很快,邓宣言就在福宁殿内书阁甲字三号中找出了这些文书。 赵祯将赵至忠所献的《契丹地图》在御案上徐徐展开。 地图上山川脉络、州县军镇标注详尽,甚至还有些辽国屯戍要地。 他又随手翻阅了几页《杂记》,里面记载的辽国宫廷秘闻、部族矛盾、军力虚实,这些虽是多年前旧闻,但仍有参考价值。 “这个赵至忠,倒是个有心人。” 赵祯喃喃道,目光在地图上幽云十六州区域停留许久。 幽云十六州,又称燕云十六州,在地理上是指长城以南的北京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等地区。 由于太行山和长城的分割,其中的幽、蓟、瀛、莫、涿、檀、顺等州地处平原,被称“山前七州”;而新、妫、儒、武、蔚、云、应、寰、朔等州则地处山地,被称为“山后九州”。 从地形上来讲,涵盖了阴山山脉、燕山山脉、太行山山脉北麓的幽云十六州,相当于一道天然长城,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历来都是汉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战略屏障。 可惜,五代十国的时候,后晋石敬瑭甘做儿皇帝,为换取契丹人的支持把这一大片地方都割让给了契丹人。 契丹人掌握了幽云十六州,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国力,而且从此便掌握了战略主动权。 虽然汉人后来也不乏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尝试,然而柴荣北伐未成便病死,赵光义更是遗恨高梁河,所以幽云十六州至今仍在契丹人手里。 现在辽国境内同样遭遇强震,城郭损毁,军民伤亡惨重,这对于刚刚继位、根基未稳的辽主耶律洪基而言,无疑是巨大考验。 而外患往往能转移内部矛盾,赵祯深知此理,他担心辽国年轻气盛的新主会铤而走险,借南侵来巩固权位、转嫁危机。 仔细看了半晌地图,赵祯开口道。 “邓宣言,传朕口谕,召枢密使贾昌朝、韩琦即刻入宫议事。” “是。” 没让官家等太久的时间,枢密使贾昌朝与韩琦便一前一后的来了。 贾昌朝须发已见灰白,身形微胖,着一身紫袍,而韩琦则正值壮年,气度沉凝,眉宇间带着刚毅之色。 “枢密院转上来的军报朕看了,幽州地震,契丹人又似有调兵迹象,虽未明指我朝,然其心叵测,不可不防。” 韩琦手持笏板,率先躬身应答,声音沉稳:“陛下明鉴。据河北缘边巡检司所报,幽州地震之后,民生凋敝,急需救灾,辽军短期内大规模南侵之可能不大。然小股游骑越境刺探、骚扰之事,近日确有增多。枢密院已行文河北诸州,令其加强堡寨巡防,整饬武备,严查奸细,并令水师于河淀一带多加戒备,以防不测。” 赵祯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贾昌朝:“贾卿以为如何?” 贾昌朝上前一步,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对辽国不可仅止于被动防备,辽国新主年轻,权位不稳,正乃其虚弱之时,我朝当示之以强,方可慑其野心。臣建议,可命河北沿边州军,择机举行大规模操演,炫耀武功,使辽国知我边备森严,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可密谕边将,若遇小股辽骑越境,当予以反击,擒获首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如此,方能彰显国威,令辽国知难而退。” 韩琦闻言,眉头微蹙,出言反驳:“贾枢相,耀武扬威或可一时慑敌,然亦可能适得其反,激化边衅。况河北驻军刚经水灾,又多年未经大战,战力几何,尚未可知若操演不慎,反露破绽,或反击失利,损兵折将,岂非徒损国威?臣以为,当前仍当以稳守为主,加固城防,静观其变,待辽国内部局势明朗,再定行止不迟。” 贾昌朝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韩琦:“韩枢密未免过于谨慎!岂不闻‘示弱则招侮’?我朝若一味隐忍,契丹人必以为我朝可欺,蚕食之举将变本加厉!唯有示敌以强,方能换得安宁,至于边军战力,正需借此等机会加以锤炼!若因惧怕失利而畏缩不前,则军心士气何以维系?”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渐起。 贾昌朝力主强硬,认为唯有展示肌肉方能震慑辽国;韩琦则坚持稳守,主张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以积蓄国力为主。 赵祯静静听着,并未急于表态。 二人政见本就不同,此番争论亦在预料之中,甚至是他乐于见到的.若是两位枢密使完全是一条心,那才会让他感到不安。 “北事暂且按下,容朕稍稍思虑后再定。” 待二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将话题引向另一处。 “麟州屈野河地界之争,夏国使者纠缠不休,边境对峙日紧,尔等有何对策?” 提及西夏,贾昌朝的精神陡然一振:“陛下,夏酋谅祚幼冲,国政皆由没藏讹庞把持。此贼弑君篡权,人心未附,亟需对外逞威以固位,故而其在屈野河步步紧逼,意在挑衅!臣观其行径色厉内荏,若我朝示弱,彼必得寸进尺。故为今之计,当以强硬对强硬!” “庞籍在河东,一味避战,坐视疆土日蹙,边民受辱,实乃懦弱误国!臣建议,当密令麟、府等州骁勇之军,精选劲卒,渡屈野河,突袭其设在东岸之据点,焚其禾稼,毁其营垒,并夺回河西故地!同时,遣使严词诘责夏国,责令其不得再越雷池半步!如此,方可一劳永逸,解决划界纠纷!” “贾枢相此言差矣!万万不可!” 韩琦脸色一沉,立刻出声制止:“屈野河两岸地势开阔,夏军骑兵往来迅捷,我军若贸然渡河出击,胜则不过收复数里耕地,败则恐有全军覆没之虞!庞经略在边多年,熟知敌情,其持重之策,乃是为国惜兵,避免中了没藏讹庞诱敌深入之计!夏军巴不得我大军离巢,彼便可发挥骑兵之长,于野战中歼我主力。届时,恐非屈野河一地之失,麟州、府州皆危矣!” 他转向御座,言辞恳切:“陛下,臣在陕西经略多年,深知夏军战力,尤其骑兵之锐,不可小觑。我军长于守城,短于野战,当下之策,仍当如庞经略所奏,固守堡寨,加强巡逻,对夏人小股骚扰予以打击,但绝不轻易大规模越境。同时,可在外交上与之周旋,利用其国内矛盾,分化瓦解。没藏讹庞地位未稳,久拖不决,其内部必生变乱,时间在我而不在彼!” “韩枢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是当年好水川之败,挫尽了锐气?” 贾昌朝闻言,面露讥诮之色:“若依韩枢密之言一味固守,则屈野河以西膏腴之地,岂非拱手让人?边将士气何存?国朝体面何存?没藏讹庞正是窥准我朝畏战之心,方才如此猖狂!唯有迎头痛击,方能打断其脊梁!” “贾昌朝!你——” 韩琦勃然变色,好水川之败是他心中隐痛,被贾昌朝当面提及,顿时怒意上涌。 “够了!” 御座上,赵祯一声低喝,虽不响亮,却瞬间压下了殿中的冲突。 两人立刻躬身,齐声道:“臣等失仪,请陛下恕罪。” 赵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 他何尝不知贾昌朝主战,有借边功巩固权位、打压政敌的私心?又何尝不明韩琦主守,是基于对宋夏军力对比的清醒认知? 沉默良久,赵祯方缓缓道:“辽事,暂依韩琦所奏,以稳守为主,加强戒备,勿启边衅;夏事,令庞籍加紧麟州、府州防务,对夏军过界抢掠者,可相机予以惩处,但不得主动越河寻衅.另,告知夏使,划界之事,不得再有无理纠缠,若夏天前不能谈妥,朕必禁绝榷场,断其利源。” 这番处置,依旧是平衡之道,既未采纳贾昌朝的激进攻策,也未完全认同韩琦的全面守势,而是在守势中加入了有限的强硬。 也不等两位枢密使再说什么,赵祯挥了挥手,疲惫之色更浓。 “退下吧,尔等身为枢密使,当以国事为重,同心戮力,勿再作无谓之争。” “臣等告退。” 贾昌朝与韩琦躬身退出垂拱殿。 殿外,春雨依旧淅淅沥沥,打在台阶上,溅起细碎的水。 两人由内侍帮忙撑着伞,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宫道上。 大宋的西、北两个方向的边疆正维系着一种脆弱而紧张的平衡,而庙堂之上的暗流却远比边境的局面更为汹涌复杂。 殿内重归寂静,唯闻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赵祯独自坐在御榻上,望着跳动的火焰。 北方的地震,西边的对峙,朝中的党争,国库的匮乏.千头万绪,如同殿外沉沉的阴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事之春啊。” 赵祯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本章完) 第357章 贾昌朝的算计 第357章 贾昌朝的算计 下午,贾府偏厅。 王逵坐在椅子上,已经等待好一阵子了。 从枢密院下值回家的贾昌朝迟迟没来见他,让他等的都有些心焦了起来。 按理来讲,身为封疆大吏,他是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的。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王逵在不久前,就因为包拯的第九次弹劾而卸任了江陵知府的职务,被勒令回京等候调查。 他如今是从江陵日夜兼程赶回开封的,此时官袍上还带着仆仆风尘,脸上更是有着难以掩饰的些许惊惶。 实际上,自从陈执中致仕以后,他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庙堂的风暴中左支右绌。 他此前在陆北顾等人路过江陵府时,打算还是观望风向,看能否攀附一下同样与文彦博不睦的宋庠。 虽然宋祁在途经江陵的那场夜宴上,已经明确拒绝了给他当中间人,但今天到了开封之后,王逵其实也没彻底死心。 然而宋庠明明赋闲在家,却连门都没让王逵进,拜帖都直接给退了回来。 这才让王逵彻底绝望。 现在的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这时候,故意让王逵等了很久的贾昌朝,换好了一身燕居常服,走进了偏厅。 “贾相公” 王逵的声音带着哭腔,率先开口。 “如今文彦博拜相,韩琦掌枢府,包拯那条疯狗盯着下官不放下官实在是怕啊!求贾相公看在往日情分上,看在陈相公的面上,拉下官一把!下官愿为贾相公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以头叩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大宋士大夫重风骨,是不用叩首礼的。 就是面对官家,士大夫最多也就是作揖为礼,而王逵这般路边野犬一样的姿态,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真真是有辱斯文。 贾昌朝垂下眼皮,看着脚下这个磕头如捣蒜的王逵,心中一阵厌烦。 王逵此人在江南、淮南替陈执中刮地皮,手段酷烈,倒是确实捞上来不少钱,但也正因如此,王逵得罪的人太多、名声太臭。 收留他,无异于自泼脏水,立刻就会成为文彦博、韩琦、包拯等人攻击的绝佳靶子。 之前陈执中在时,他尚且要与这“酷吏”划清界限,何况现在? “但是.”贾昌朝的指尖在椅子上轻轻敲击,心中念头一转。 王逵再不堪,终究是陈执中门下一条用得顺手的恶犬,知晓不少陈执中和贾昌朝的阴私之事。 若将他彻底推开,逼得他狗急跳墙,反咬一口,或是被哪边势力拉拢过去,吐出些不该吐的东西,也是麻烦。 况且,眼下朝局波谲云诡,多一个敢咬人、能办事的爪牙,关键时刻也能派上用场。 对于贾昌朝来讲,名声臭其实不是什么不可容忍的缺点,毕竟名声好的人,真要卖命的时候,顾忌也更多。 实际上,贾昌朝的处境,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稳如泰山。 虽然他门生故吏很多,在中层官员里有非常多的可用之人,但在顶层,他相对于文彦博等人,说一句势单力孤也不为过了。 当然了,文彦博和富弼两位宰相,也不完全是一条心就是了。 但不管他们有什么龃龉,面对贾昌朝的时候,却分外团结。 而眼下文彦博、韩琦、包拯步步紧逼,贾昌朝也需要能冲在前面的刀子帮他反击。 思虑再三之后,贾昌朝终于开口。 “你先起来说话,身为一方大员,如此举止,成何体统?” 王逵闻言如蒙大赦,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 饶是如此,他却依旧不敢完全站直,躬着身子,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你的难处,老夫知晓。” 贾昌朝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陈公虽已致仕,然香火之情犹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逵心中一喜,连忙道:“多谢贾相公体恤!” “不过。” 贾昌朝话锋一转,抬眼看向王逵:“你也要明白,如今时移世易。你往日行事,确有不谨之处,授人以柄。若想平安度过此关,乃至日后有所寸进,需得痛改前非,谨言慎行,更要.懂得分寸。” 王逵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贾昌朝的弦外之音。 ——收留你可以,但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乖乖听话,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当好一把听话的刀。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王逵连声应道:“下官一切听从贾相公安排!日后唯贾相公马首是瞻!绝不会给贾相公添乱!” 贾昌朝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眼下风波未息,你且先在京中寓所安心待着,深居简出,勿要再生事端,更不要去招惹旁人。至于你回京待查的事情和以后差遣的安排,老夫自有计较。” “是是是!下官谨遵贾相公教诲!” 王逵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虽然贾昌朝没有给他具体的承诺,但这态度已然表明,他这条破船,暂时还有码头愿意收留。 “去吧。” 贾昌朝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不再看他。 王逵躬身倒退着出了偏厅,轻轻带上门。 直到走出贾府的大门,被带着细雨的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王逵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狠厉。 文彦博、韩琦、包拯.还有那个折辱于他的宋祁,乃至见死不救的宋庠,他都记下了! 只要有机会,他王逵,一定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府邸里。 贾昌朝在偏厅中踱了几步,窗外春雨渐沥,敲打着庭前的芭蕉叶,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 收下王逵,是一步险棋,但也是无奈之举。 庙堂之争,如同弈棋,有时明知是险棋,也不得不走。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掀起轩然大波,甚至隐隐牵动了宫内视线的年轻状元,陆北顾。 此子与宋庠关系匪浅,又似乎与福康公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如今大魁天下,名声大噪,恐怕很快就会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 而裴德谷的案子虽然没有继续牵连更多,可贾昌朝却不会因此放下警惕.庙堂上数十年的风风雨雨走了过来,贾昌朝很清楚一个道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拿着我的手书,去,请王畴过府一叙。” 王畴是前三司使王博文之子,以父荫入仕,虽然后来也参加了科举,并且在天圣八年进士及第,但跟那一批的欧阳修、富弼、王拱辰等人关系并不亲密,反而跟贾昌朝关系很好,是贾昌朝一手提拔上来的。 而王畴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关键的位置上。 ——权判吏部流内铨。 如果说冯京的判都磨勘司是管钱,那王畴的权判吏部流内铨就是管人。 在大宋,文官人事权虽然并不完全由吏部负责,高级文官都是归中书省直管的,京朝官则由审官院任免。 但吏部仍握有大量人事权。 在文官中占比最大的群体,也就是知州以下的地方官以及在京但无权参朝的京官,都是由吏部进行考核、任免的。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畴便匆匆赶到了贾府。 他在书房见到贾昌朝,恭敬行礼:“贾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景彝来了,坐。” 贾昌朝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示意王畴坐下,还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态度跟对待王逵时简直天壤之别。 “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今年殿试结束了,这些新科进士还没授官呢。而老夫近来翻阅旧档,见历年新科进士授官,颇有疑惑,想着你如今判流内铨,故而听听你的见解。” 贾昌朝先扯了些无关紧要的往年惯例,问了几个关于进士初授官职品阶、差遣分配的问题。 王畴一一作答,言辞谨慎,但眼神中透着精明。 他知道贾昌朝绝不会只为这点小事专门找他冒雨过来相见,现在找他,要么是想关照人,要么就是想整人。 果然,贾昌朝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般提起:“说起来,今科状元陆北顾,连中四元,风头无两,真是百年难遇的佳话不知依景彝看来,以此子之才,放在何处更能施展抱负,为国效力?” 贾昌朝端起茶杯,轻轻吹着热气,目光却落在王畴脸上。 王畴没搞明白贾昌朝到底要干嘛,他略一沉吟,道。 “贾公问起,我也不敢隐瞒,今天我也是刚知道,为了此子,三司、御史台乃至馆阁,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哦?” 贾昌朝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些许惊讶之意,并未流露明显恶意。 “竟有此事?细细说来。” 王畴压低了声音:“三司使张方平与盐铁副使范祥,联名向官家奏请,言国库空虚,盐铁积弊深重,非锐意进取之干才不能整顿,极力主张将陆北顾超擢放入盐铁司,委以主案之任,以期尽快开源;权御史中丞欧阳修则力陈台谏空虚,亟待补充新鲜血液,陆北顾风骨见识俱佳,正合御史之选,请求授其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职;而判国子监杨安国,更是希望仿晏殊故事,将此子放入馆阁清要之位,以为国家储才。” 贾昌朝听完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不是刚才那种装的。 三方争抢,这陆北顾竟成了香饽饽?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实际上,盐铁司是实权钱袋子,御史台是清要言路,馆阁是储才近侍,无论去哪一处,对此子未来的仕途都大有裨益,全都是好出路。 “那官家决定了吗?” 贾昌朝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要是官家已经决定了,那他想做什么都晚了,但要是官家没决定,就还有操作空间。 王畴补充道:“官家正是因为拿捏不定,所以将此事谕示吏部,令吏部根据差遣的空缺情况酌情而定,我这才知晓。” 其实这就是官家一言而决的事情。 可偏偏官家没决定。 “官家,果然还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性子啊.喜欢居中制衡,喜欢不沾责任,就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自己做决定。”贾昌朝如是想道。 随后,他又像是关心一般问道。 “那吏部现在都有哪些待分配的空缺差遣?” “盐铁司、御史台、馆阁、开封府、地方州军.空缺的差遣其实都是有的,只是吏部这边定不下来。” 贾昌朝听后,顿了顿,说道:“看来到处都缺人啊。” “是啊。” 王畴点了点头,大宋现在的情况其实是既缺人又不缺人,各部门缺的是真正能干的人才,不缺的是尸位素餐的混子。 “枢密院最近也缺人手。” 贾昌朝似不经意般说道:“枢密院的‘在京房’,近来正缺一位干练的主事作为副手,对于一甲的新科进士来讲,级别也合适,从前也有先例景彝身为判流内铨,在拟定新科进士授官方案时,可否酌情考量,选一位得力干才调来枢密院效力?这也是为了枢务顺畅,为国选贤嘛。” 王畴心中一动。 枢密院下属十二个房,负责全国各地军务,而“在京房”负责的是殿前司禁军的调度、军备、补给。 这可是枢密院的核心部门之一,地位非常重要,寻常进士压根没资格进,往年虽有先例,但也都是零星的。 贾昌朝虽然没明说是要陆北顾,但他又不傻,说话听音儿还听不出来什么意思吗? 王畴迅速权衡利弊,脸上立刻堆起赞同的笑容,拱手道:“贾公思虑周详,枢密院乃军国重地,在京房更是机要所在,确需年轻才俊。下官拟定新科进士授官名单上报中书省时,定会将贾公此议,作为重要考量,力求促成此事。” “不是这个说法,都是一片公心嘛!怎么是老夫的建议呢?” 贾昌朝反而摆了摆手:“枢密院是确实缺人,稍后老夫会让枢密院承旨司行正式公文给吏部,一切必须都要按国朝规制来.至于新科进士谁能来,老夫的意思是,能办则办,宁缺毋滥。” 王畴彻底明白了。 贾昌朝虽然想调陆北顾到枢密院,但不想在程序上落下任何把柄,只以“枢密院缺人”为名义,由枢密院发给吏部正式的公文,就像是三司、御史台、馆阁也同样按照制度规定,给吏部刚刚转送了具体哪个差遣缺人的公文。 明面上,只是某个差遣空缺出来了,吏部把哪个新科进士调过来都可以。 但实际上,这是只针对特定人选的空缺差遣,要是这人不来,那这个差遣也就不“空缺”了。 而吏部会把哪个新科进士调过来,那是吏部的事情,这个过程里,贾昌朝肯定是不着痕迹的。 呃,其实话说回来,也不全是吏部的事情。 就算是吏部拟好了名单,最后也是要上交到中书省的,是由政事堂里的宰执们决定的,最后定然还要经过一番博弈。 而这件事情之所以有操作空间,就在于要陆北顾的部门太多了。 如果只有一家要,那吏部也不好将其调到别的地方,但现在算上这三家,再加上本应该正常分配的空缺差遣的范围,那就足足有七八个选项之多了。 再加上枢密院一个选项,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所以对于王畴来讲,这其实是一件无风险的事情.有正式行文留档,枢密院也确实缺人,最后决定权也不在他。 既然官家让吏部“根据差遣的空缺情况酌情而定”,王畴也只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拟定新科进士的授官名单时,代表吏部建议让陆北顾去枢密院任职而已,他没有犯任何错误。 而贾昌朝这边,更没有强迫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只是尽力而为罢了,所以他的压力就更小了。 “我明白了,能办则办,宁缺毋滥。” 贾昌朝满意地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那就有劳景彝了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对于贾昌朝来讲,这件事情走正规程序而非私私相授,是非常必要的。 能办成最好,他把陆北顾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就算整不了,也能让其没法去御史台给他添堵;而若是办不成,那就办不成呗,他也没什么损失,全程合规,又不会给人留下把柄。 又闲谈几句后,王畴便识趣地告辞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本章完) 第358章 樊楼 第358章 樊楼 是夜。 马车碾过皇建院街的青石板路,“嗒嗒”不停。 隨著马车行进间的微微晃动,缕缕街道旁的灯光漏进,將车厢內映得忽明忽暗。 陆北顾端坐车內,此时刚刚路过昨天上午状元唱名的东华门。 而从东华门向右拐之后,他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哪怕坐在车里,北侧明晃晃的灯光,仍旧透过车帘和车窗映照进来,不说恍如白日,也足够刺眼了。 而突然亮起来了的原因也很简单,东华门外这条街的北侧,有著整个大宋最为有名的酒楼。 ——樊楼。 樊楼,又称白矾楼,楼高三层,五楼相向,各有飞桥相通,华丽壮伟,每逢夜幕降临,这里便成了销金之地。 可以说,任何在古代你能想到的享乐,在这里都有,说是人间极乐也不为过。 车夫一声轻吁,马车缓缓停驻。 “樊楼到了。” 陆北顾付了车钱,俯身踏出车厢,甫一直起身,便忍不住打量起了眼前的景象。 五座三层主楼如五座金碧辉煌的山峦般拔地而起,目测其高度仅比东华门的门楼矮一点,估计是卡著民间建筑被允许的高度极限建的。 楼和楼之间都是用飞桥连接的,掛满了彩灯的飞桥栏槛,在暮色中纵横交错,乍一看上去,仿佛是一座座空中楼阁般。 而每座楼宇的檐角皆悬掛著三十六盏琉璃灯,內燃的特製灯油经巧匠调配,焰心泛著淡淡的金红色。 这些灯光再透过琉璃折射,將整片天空都映照得流光溢彩。 下面的主楼墙壁则以朱漆为底,门窗皆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正门处则高悬著紫檀木匾额,“樊楼”二字赫然入目。 正门两侧的景致则更为独特,玉阶前左右各立一尊等人高的翡翠貔貅,在灯光下泛著莹莹绿光。 虽然理论上翡翠原石就是十几米长宽的都有,但实际上在大宋能找到如石狮子这么大的翡翠原石再雕刻出来,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而这两个翡翠貔貅,显然就是樊楼的招牌。 “这东西哪怕是摆在这里让人偷,也没法子搬走吧.单敲个边角就不值钱了。” 刚闪过这个想法,陆北顾看了看那些孔武有力的精壮大汉,就知道应该是不会有人来樊楼这里偷翡翠貔貅的。 见了陆北顾,领头的管事竟是直接开口道:“状元公,晏公子已在西楼擷芳阁等您了。” “认得我?” 管事估计是昨天在他跨马游街的时候见过,但这人很会说话,唱了个肥喏,反问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陆北顾莞尔一笑,见旁边的桌案前有纸笔,便走过去提笔写了幅字送给管事。 管事得了字,喜不自胜,更殷勤了几分,亲自嘱咐堂倌把陆北顾送到擷芳阁。 隨后,陆北顾隨堂倌步入厅堂。 迎面先见一座六尺高的紫铜鎏金香炉,炉中焚著香,烟气裊裊。 他不知道是什么香,但闻起来很好闻,似乎还有安神镇静的效果,不经意间,整个人就放鬆了下来。 堂倌引著他穿过两进厅堂,每进皆有不同景致。 首进是喧闹的普通席区,数十张紫檀木桌案坐满了客人,呼卢喝雉之声与酒令交错;次进是雅座区,湘妃竹帘半卷,旁边廊下引水成曲池,池中还游动著金鳞红鲤。 他们这才算是到了樊楼主楼的楼梯,楼梯成双,分別通往东楼和西楼两个方向。 登上楼梯时,陆北顾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阶梯扶手上都雕刻著细密的纹样,每级台阶对著来客的方向更是嵌著四季卉图案,做工非常精致。 再穿过飞桥,到了西楼的三楼,明显就比主楼的一楼厅堂静謐了无数倍。 这里全都是包厢,而所有的包厢都进行了隔音处理,里面的声音,除非是在靠门很近的位置发出的,否则外面根本听不到。 而且地面上铺著来自波斯的地毯,很厚实,履之如踏云锦,几乎没什么声响。 等到了擷芳阁,堂倌停了脚步,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晏几道。 “状元郎,你可终於来了!” “今天来回跑了一天,刚从虹桥那边回来,实在是抱歉。” 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昨天是唱名、覲见、游街和琼林宴,完全没有个人时间。 今天他早晨先去国子监收拾自己行李,跟国子监的眾人告別。 上午把行李暂时寄放到澄明斋的后仓,这条街上的其他店主又纷纷前来贺喜,不得已,他和沈括只得在附近的酒楼请这些人吃了顿饭。 等到吃完饭就下午了,他去了虹桥姐姐陆南枝家,又是被街坊邻居围住,有送礼的,有请他题字的,甚至还有让他给娃儿起名的。 如此一忙活,看著太阳下山,陆北顾才想起来晚上他在樊楼还有场重要的聚会。 不得已,只好雇了辆马车赶紧过来.你问为什么不雇驴车?那当然是樊楼这条街根本就不让驴车停啊! 晏几道笑道:“別解释了,来迟,当罚三杯!” “行行行!我自罚三杯。” 陆北顾拿起旁边的酒壶,给自己倒了酒,囫圇连著干了三杯,这才算过关。 喝完酒,他打量了一下包厢內。 欧阳修和梅尧臣这些老年人都没来,来的全都是中青年。 曾巩与张载刚才正在对坐弈棋,二程兄弟则在鑑赏墙上的山水画,苏辙和苏軾也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干坐著。 苏軾虽然不是青松社成员,但是因为上次在送別梅挚的时候见过,晏几道跟他聊得不错,所以苏家兄弟也收到了邀请。 除此之外,还有几名青松社的成员,以及晏几道身边的朋友,都正在閒聊呢。 他確实是到得比较晚的。 隨后,他与眾人敘话。 曾巩说道:“今晚好好聚聚,再过一阵子,就得各自散去了,以后天南海北,再难相见啊。” 这话是实话,要联络感情真的抓紧,等吏部的授官名单下来之后,他们这些人,就得各奔东西了。 而大宋的交通和通讯本来就都不方便,身为朝廷命官,如果不是有事或是得到了批准,他们也不能隨意走动。 所以说来悲伤,但这些人下次想要如此整齐地聚在一起,其实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苏軾忽然主动开口说道。 “陆贤弟,我们兄弟得隨父亲归乡一趟了,你有什么要给家人带的信件或是口信吗?我可以给你顺道捎回去。” “啊?” 陆北顾有些不解,这不是刚金榜题名吗? 苏辙神情有些黯然地说道:“今日刚收到的家信,家母一病不起,我们必须得先赶回眉山了,至於授官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陆北顾心中一沉。 他听苏家兄弟说过,知道他们的母亲程氏对於苏家兄弟乃至苏洵的意义。 这是一位贤內助,作为眉山县富豪之女,为了资助苏洵科考,把自己的陪嫁田都变卖了,这些年更是专心相夫教子,方才將苏家兄弟培养的这般优秀。 如今还没等到他们金榜题名的消息,程氏便一病不起,不管怎样,苏家兄弟肯定是不会在开封继续待了,怎么都得回去看了才安心。 “吉人自有天相,希望只是虚惊一场。”陆北顾诚恳地安慰道。 苏軾和苏辙两兄弟很勉强地笑了笑。 显然,他们今天並不是为了享乐才来参加聚会的,而是为了跟这些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们道个別。 陆北顾当场写了封家信,拜託苏軾给嫂嫂带回去。 毕竟他高中状元,不给家里知会一声是不合適的虽然官方肯定也有渠道知道吧。 又等了片刻,人终於到齐了。 “人齐了,那就开始吧?” 晏几道说道。 不多时,包厢的两扇门徐徐洞开,六名乐工走了进来。 包厢里专门有乐工的奏乐区,就在屏风后面。 前排乐师抱著曲颈琵琶和凤首箜篌;后排执杖鼓、揭鼓、毛员鼓;居中一位老者抚七弦焦尾琴,看起来是这些乐师的核心。 老者开始带头试音,指尖起落间,一串清越音符如珠玉落盘。 隨后,乐声渐密,各种乐器的合奏也变得极为和谐,九名舞姬隨著乐曲翩躂而入。 舞姬髮鬢皆梳惊鸿髻,金丝垂在额间,她们身著蹙金绣罗裙,裙裾缀满珍珠,行动时琅琅作响,外面的披帛则是染成流霞色的轻容纱,在灯下泛著朦朧光晕。 这些舞姬训练有素,很快便摆好姿势站定。 忽闻揭鼓连敲三响,舞姬倏然分作两行。 但见居中一女踏节而出,竟是赤足踩著地毯,足踝系九子铃,每步皆合鼓点。 此女面覆鮫綃纱,唯见眉眼用金粉勾勒飞凤状,臂釧鐲环皆作蛇形,隨后开始翩躚而转,越转越快,转动时身上的臂釧鐲环在灯光的照映下幽光流转。 “竟是胡旋柘枝!” 旁边有公子打扮的人惊嘆。 包厢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普通士子,没怎么进过这种场所,自然是不懂的。 这舞蹈,也就晏几道身边的二代朋友,才看得出门道。 几人窃窃私语。 “听闻此舞要选身轻如燕者,旋转百匝而不坠方才算是能登台献艺。” “不错。” “只是不知道这些舞女” “啐,净想那些腌臢事,你倒是看看你出不出得起价呢?” 此时,乐声陡然转急,琵琶弹指如急雨。 领舞倏然跃起,不断舒展身姿起舞,而她的足尖在地上总共连点九次,舞蹈动作极大,可脚下竟是丝毫未曾移动。 乐工急拨琵琶促柱,弦声裂帛。 领舞忽然折腰后仰,髻簪解开,青丝垂地如墨瀑。 紧接著,眾舞姬齐齐抬手,竟飞出无数瓣,细看原是剪成梅状的香纸。 满楼顿时瀰漫著香气,混著舞姬们身上的香气,酿成一种奢靡的甜香。 眾人轰然叫好。 舞毕乐歇,领舞率眾舞姬敛衽为礼,珍珠裙裾窸窣作响。 隨后,开始呈上酒菜。 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有相同的,最先上的是春令时饌,一道金橙渍玉板,这是取初春笋尖最嫩处,以蜜渍金橙汁浸透,摆作层迭玉阶状;一道“羊春白雪”,羊肋排熏炙,肌理间嵌著白色的汤汁;一道霞羹,也就是瓣与豆腐同烩,盛在琉璃碗中如霞映雪。 “都尝尝樊楼的手艺。” 朋友聚会,晏几道並不太讲究规矩,不等菜上齐,直接示意眾人开吃就行了。 既然东道主说了,那大家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陆北顾用筷子挨个尝了尝。 “你觉得如何?”他问旁边的苏軾道。 作为朋友,这时候他其实也受到了影响,只想找点话题,缓解一下对方的低落的心情。 苏軾想了想之后,认真答道:“看著极好看,味道倒是也还不错,但汁都有些偏甜,选的食材都没发挥出本味,太依赖料汁了。” 对於苏軾这种吃货来讲,这些用来摆盘好看的菜,明显不如能让他吃个痛快的菜更让他来的开心。 “再等等,看看后面的。” 接下来,又有人捧朱漆食盒鱼贯而入。 首道大菜“驼峰炙”是盛在银盘中的,骆驼峰肉切成云片状,用炭火燻烤出来,佐以酱料。 “这个看著是个硬菜,很有食慾。”陆北顾想道。 他尝了尝,驼峰肉肉质鲜嫩,入口即化,蘸著酱料更是好吃,果然比前面摆盘的那三道菜强多了。 而第二道大菜“玲瓏牡丹鮓”则以鱼肉雕作牡丹绽放状。 “这道菜我每次来都点。” 晏几道轻点鱼鮓给眾人介绍道:“黄河解冻后捕的鱼,取肉雕作二十四瓣,配上秘调的汤汁极为美味。” 宋人喜羊肉更喜鱼鮓,这道菜虽然陆北顾没那么爱吃,但却明显受到了大家的广泛欢迎。 隨后的大菜,还有鹿鸡同炙切肉摆作崑崙山状的“小天酥”,以及鵪鶉肉做成的“箸头春”,而之所以知道每道菜叫什么.是因为每道菜皆有人唱菜名。 而最后一道大菜,就比较厉害了。 是由四名壮汉抬进来的,竟是“浑羊歿忽”。 这道菜是最有说法的,羊腹中塞满糯米与鹅肉,鹅腹又裹著乳鸽,鸽腹藏有乌鸡蛋,层层剖开时异香扑鼻,满座皆惊嘆。 每人都有一大盆,陆北顾尝了尝,味道確实不错,而且这个食材明显是下本钱了,选的都是新鲜的。 他刚想问苏軾这些主菜味道怎么样,却见苏軾正在埋头猛吃,估计是想借著美食缓解一下悲伤的情绪吧。 “不知这一晚,得多少费?” 张载这时候很好奇,就开口问了问。 晏几道轻描淡写地答道:“后面还有不少玩的,拢共加起来数百贯吧。” 听了这话,陆北顾暗嘆此等奢靡確非寻常市井百姓可以想像,这相当於一晚上就把家宅扔进去了一半。 就算他手上有澄明斋这种挺挣钱的独门生意的股份,也是捨不得来这种地方消费的嗯,一个人来或许还能咬咬牙,但请一群人来,那真承受不起。 如此说来,也怪不得晏殊贵为宰相,给儿子们留下了那么丰厚的家底,可晏殊去世几年不到,晏几道就落魄了。 照他这个消费水平,不说平时跟名妓往来送的礼物,就是隔三差五来樊楼玩一玩,多厚的家底也顶不住啊! 不过,晏几道的家世和他的成长环境也决定了,他就是这般浪荡贵公子的性子,讲义气,讲排场,也捨得给朋友、女人钱。 现在陆北顾是受他的邀请来参加聚会,无论怎样,是不好当眾规劝,拂了晏几道的面子的。 否则的话,按照晏几道的性格,很可能朋友都做不成了。 “等回头晏几道来澄明斋的时候,再私下劝劝他吧。” 而就在眾人享受美食之时,忽然过道上传来了一阵爭吵之声。 虽然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是因为有人送素菜和点心,所以在推开门的时候,爭吵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了进来。 (本章完) 第359章 你说华夏正统在大辽? 第359章 你说华夏正统在大辽? “章子厚!你莫要欺人太甚!” 爭执声传入,霎时压过了本阁內的丝竹之音。 一声怒喝清晰可辨,却是来自平常比较沉默寡言的章衡。 他带著闽地口音的话语显得很急促:“论辈分,我敬你一声叔父!可论才学,你不过屈居三甲末尾,有何顏面在此指摘我的文章?” “呵!”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你虽忝列榜眼,可曾见官家赐你金带否?” 这正是章惇的声音,他显然也饮了不少酒,言语间充满了不服,话语的讥讽之意更是非常狠。 此话传来,阁內的眾人齐齐看向陆北顾。 陆北顾心中也有些无奈。 ——这也能躺枪? 不过,章惇这话,確实挺戳心窝子的。 晏几道很是幸灾乐祸,他起身刻意把门开的极大,还让乐工停下了奏乐。 如此一来,隔壁因为开门而泄出的声响,也就能更清晰地传到他们这里了。 阁內眾人也都默契地停止了交谈,开始吃瓜。 “够了!都少说两句!” 林希的声音传来:“同科进士,又是同宗,何必为一时名次伤了和气?子平,子厚毕竟是长辈,而你又年长些,度量也须大些才是。” 林希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想调停,还是故意挑起矛盾呢。 忍了很久的章衡这时彻底忍不了了。 “此言差矣!” 章衡毫不领情,反而拔高音量:“科场之上,达者为先!他若真以长辈自居,更不该因妒生忿,在此撒泼!” 话赶话,到了这节骨眼上,章惇的暴脾气也上来了。 “这功名,我今日便明说了,三甲进士,不稀罕!” 101看书101??????.??????全手打无错站 章惇的声音很大,大到没跟几人一样往外面凑的陆北顾都能听得非常清楚:“大不了就弃了这到手的官位,下次再战,我必夺那状元头衔,叫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章氏真正的麒麟儿!” 话音未落,便闻杯盏碎裂之声,似是章衡怒极摔了酒杯。 “狂妄竖子!安敢如此!” “別!別!子平兄息怒!子厚年轻气盛,口不择言!” 吕惠卿的声音响起,他似乎在拼命拉著章衡。 “放手!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他不可!” 章衡显然怒极,老实人也是会生气的,这时候要是没人拦著,真就到了物理交流的环节了。 “都少说两句吧!” 林旦的声音也加入劝架,似是正拉著章惇,苦口婆心道:“功名岂是儿戏,岂容你说不要便不要?置朝廷法度於何地?置家族期望於何地?” 这时候,林希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说道。 “关门!先把门关上,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隨后,爭吵声、劝解声、拉扯声混杂在一起,又透过门缝隱隱传来,虽不闻具体细节,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擷芳阁內眾人面面相覷。 说实话,中了进士,因为对排名不满意就如此大发雷霆,这章惇也是个人物了。 不过福建路作为大宋科举第一路,闽地士子也確实抱团的厉害,都是同乡跟同乡玩,跟其他地区的士子关係也普遍都比较一般,这件事情他们也就都当乐子看了。 去门口听的几人听不太清楚了,便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北顾端起酒杯,心中暗忖,庙堂之路確实充满倾轧,却未曾想这同年之中,硝烟味已如此之浓。 章惇此人,锋芒毕露,不甘人下,今日能放言弃功名、搏状元,他日若得势,恐非易与之辈。 章衡、林希、吕惠卿诸人,亦非池中之物。 尤其是吕惠卿,隨著其世叔曾公亮进了政事堂,仕途前景也是水涨船高了起来,刚才閒聊的时候他就听说晏几道说,曾公亮早就给吕惠卿安排好了位置。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隔壁喧闹声渐息,似乎是林希、林旦兄弟和吕惠卿合力,总算將爭吵的章氏叔侄二人劝开。 “砰!” 只听得章惇摔门,最后撂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继而脚步声远去,似是负气先走了。 “行了,关门吧,没得听了。” 晏几道关上了门。 而正当擷芳阁內气氛因隔壁风波而略显微妙之际,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要开门吗?” 曾巩有些迟疑,他怕是闽地几人来闹事。 晏几道则显得满不在乎,这是樊楼,他怕什么? 隨后,晏几道去开了门。 来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下頜蓄著修剪整齐的短髯,肤色本是风霜磨礪出的微黧,却因为喝了酒显得非常红。 他身著质料考究的深色锦袍,但袍服某些细微处,又隱约透出些许北朝规制,显是久居辽地的汉人常有的打扮。 他身后跟著一名契丹人,体格魁梧,面庞发红,看著也没少喝。 “在下北朝枢密直学士陈顗,诸位何事如此喧譁?方才闻得动静,特来一观。” 他醉醺醺地开口。 说的虽然是汉话,但跟中原汉话明显不一样,更偏向河北那边的口音。 其人正是因“圣像”一事而依旧盘桓在开封未走的辽国使团副使,辽国枢密直学士、给事中陈顗。 晏几道被问得一懵,愣了剎那才反应过来,答道。 “呃,不是我们这里。” “哦?” 陈顗一拍脑袋,他应该是喝多所以听岔了,歉意地说道。 “抱歉抱歉。” 说罢,陈顗转身欲走,离开前隨意地向门內望了一眼,却恰好与闻声抬头望来的陆北顾目光有瞬间交匯。 他竟是又停下了脚步,扬声问道。 “敢问可是昨日跨马游街的陆状元当面?” “正是。” 既然被人家认出来了,陆北顾也大大方方地承认。 眼下这种场合,包厢里一大堆人呢哪怕对方是辽国使者,说几句话也没什么的,不会被扣上里通契丹的帽子。 陈顗在走廊中略一沉吟,跟身后的人用契丹语说了一句,隨后那个契丹人去旁边他们的包厢取了自带的酒水来。 见对方就站在门口不打算走,晏几道也不好直接关门,只好问道。 “不知陈学士有何见教?” 契丹人已经取了酒水过来,陈顗喝到发红面上带著笑意,拱手道:“適才听闻些许喧譁故而过来一观,走错房间扰了诸位雅兴实在抱歉不过昨日陆状元跨马游街,风采照人,万民景仰,陈某虽为北朝之臣,亦心嚮往之。既然恰逢其会,岂能过门不入?特自备薄酒一杯,前来叨扰,聊表敬意,还望诸位才俊勿怪唐突。” 虽然饮了不少酒,但陈顗这番话说的颇为得体,既解释了来意,又放低了自身姿態,让人实在是难以拒绝。 说话间,陈顗的目光已越过晏几道,精准地落在了主位附近的陆北顾身上,等著陆北顾回应。 辽国副使虽然身份特殊,不过主动前来向新科状元敬酒,此事倒是也不算什么敏感事件。 因为大宋跟辽国的关係,与跟夏国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两国在边境偶尔也有些摩擦,但整体看来,自澶渊之盟后的这数十年漫长岁月里,两国都坚持以极为克制的態度来確保长久和平的实现。 在这种长时间的和平期內,两国的经济、文化交流非常频繁,互相都有了充分的了解,所以敌意非常小。 而无论是大宋的使者出使辽国,还是辽国的使者来大宋,都会与对方国內的文人士大夫进行大量交流,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陆北顾心念电转,端起酒杯迅速起身,迎上前去:“陈学士言重了,远来是客。”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对於对方此前尊敬的回应,也未失大宋状元的风度。 晏几道这时候也只好打开门,让陈顗进来。 陈顗认真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北顾,执杯在手,朗声道。 “我朝与南朝兄弟之邦,礼乐文章,往来频繁,今见南朝又得此少年英才,实乃可喜可贺!陈某谨代表自己,敬陆状元一杯,愿陆状元前程似锦,亦愿两国邦交,永续和睦!” 他特意將“代表个人”和“邦交和睦”这两点给点出来,显然是要一开始就撇清可能的政治联想,又扣住了使臣的本分。 陆北顾亦举杯道:“多谢学士吉言,在下亦藉此杯,祝学士身体康健,行路顺遂。” 两人酒杯轻碰,各自饮尽。 这一杯酒下肚,之前已经喝了许多的陈顗更加面红耳赤。 他似是惋惜般,看著陆北顾又道。 “可惜,如此英雄,不得为华夏所用。” 听了这话,陆北顾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华夏正统在大宋,陈学士此言何意?” 陈顗一怔。 在此时辽人的认知里,华夏真的指的是辽国,而不是宋国。 而且,华夏正统对於辽人来讲,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作为使者,陈顗是很有这方面敏感性的,他赶紧说道。 “我朝承唐祚,行中国礼乐,抚有燕云汉地,陆状元何以言华夏正统在南而不在北耶?” 此言一出,擷芳阁內顿时气氛凝重了起来。 苏軾、曾巩等人面色一凝,皆知此问绝非閒谈,而是非常严肃的华夷之辩。 实际上,辽国认为自己是华夏正统还真不是毫无依据,因为辽国不是在草原上建立的,而是就在这开封城里建立的 是的,歷史冷知识,辽国是在开封城里建立的。 辽灭后晋,辽太宗率军进入后晋都城开封,在皇宫中称帝,改国號为大辽,是正经走了程序,拿到了传国玉璽,接受了后晋文武百官叩拜的。 只不过,后来辽国又退回到了幽云十六州而已。 因此,辽国始终认为自己才是继承了后晋的法统,所以对於幽云十六州根本就不是非法占领。 那么后晋的法统很重要吗? 很重要! 唐朝天祐四年,彼时还被叫做朱晃的朱温,接受了唐昭宣帝李柷的“禪让”,建立后梁,定都开封。 隨后,是李存勖灭后梁,建立后唐,定都洛阳。 再往后,则是石敬瑭灭后唐,建立后晋,定都开封。 所以继承了后晋法统的辽国,其法统是从唐朝一路传下来的。 从法统继承角度上来讲,宋人哪怕不愿意承认,辽国的法统合法性確实是强於大宋的,因为大宋的法统是继承自后周,而后周是个自立的王朝,没有法统合法性来源. 而且,辽国不单有法统优势,还真的搞“夷狄进於中国则中国之”。 辽国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儒家文化,尊孔崇儒,在文化教育、典章制度等诸多方面都学习和传承唐朝,来表明自己才是唐朝的合法继承者。 除此之外,辽国皇帝还將契丹人的祖先认定为是炎黄的后代。 总而言之吧,在正统性问题上,大宋是比较吃亏的。 但陆北顾此时偏偏没法绕开。 他心知不管陈顗喝多了没提前想到这茬还是故意挑事,此番唇枪舌剑都避无可避。 陆北顾放下酒杯,神色转为肃然,朗声应答:“陈学士此问,关乎华夷之辨,正统所系,在下不才,谨以浅见答之。夫正统者,非徒据一方之地,行中国之礼而已。必也,承天命,继道统,行仁政,保民安邦。我大宋太祖皇帝,受周禪让,平定乱世,混一中原,此乃天命所归,法统相承。且我朝开国以来,崇文重教,科举取士,礼乐刑政,皆依三代汉唐遗风,士农工商,各安其业,此乃王道所在。” 他略顿一顿,目光炯炯直视陈顗:“至於燕云十六州,本乃中国旧疆,汉家故土。后晋高祖石敬瑭为求僭位,妄以土地贿契丹,此乃乱臣贼子之行,岂足为凭?我朝太宗皇帝时亦曾挥师北伐,意在收復失地,拯遗黎於水火,此心此志,天地可表至於学士言辽国行汉礼、用汉官,此正是慕华明证,然慕华者未必即华,犹鸚鵡能言,终是禽鸟。正统之基,在於文化血脉之传承,在於民心所向,非可徒恃武力割据便能窃据。” “陆状元高论,本使不敢苟同。” 陈顗闻言,捋髯反驳道:“岂不闻『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唐室禪让,朱温继位,法统传至后唐、后晋,我朝太宗皇帝继承晋统,得传国玉璽,亦合古者『兴灭国,继绝世』之义。”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况且,自我朝据有燕云,已歷百数十年,设南面官,用汉制,劝农桑,兴文教,幽云之民安居乐业,犹胜唐末五代离乱之时,此岂非『天命』已移,『正统』有归?若只论血脉地理,则春秋时楚自称王,吴越亦曾称霸,岂能因非中原腹地便斥为蛮夷?今我朝幅员万里,带甲百万,南和宋,西制夏,北抚诸部,乃是泱泱大国,何言非正统耶?” (本章完) 第360章 陆北顾的《正统论》【求月票!】 第360章 陆北顾的《正统论》【求月票!】 “学士引经据典,然不免牵强。” 陆北顾毫不退让,言辞愈发犀利。 “虽有『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说法,但其指的是『入中国』而『行中国之道』,辽虽仿汉制,然斡鲁朵制、四时捺钵制、招討司制、头下军州制等制度,根本犹是部族旧俗,君臣名分,迥异华夏纲常。” “至於幽云遗民,虽得暂安,然终是羈縻之下,岂能与中原士民同享王化?石敬瑭割地,遗祸百年,我朝歷代君王,未尝一日忘怀收復!此非爭一地之得失,乃雪祖宗之耻,復华夏之疆!” 两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虽无多少疾言厉色,然句句关乎国体尊严,字字涉及天下大势。 阁內眾人皆屏息静听,心中波澜起伏。 而陈顗见陆北顾年纪轻轻,却如此沉稳犀锐,知识渊博,心中亦暗自称奇。 他心知眼前这少年状元绝非寻常士子可比,仅凭口舌机锋恐难占上风,亦难真正將北朝立国之根基讲的让人心服口服。 “陆状元词锋犀利,然空言无益,易流於虚辩。” 陈顗略一沉吟,决意將论战升级。 “既然你我各执一端,不若付诸文字,立此存照,亦可令天下有识之士共鉴之陈某不才,愿先撰一文,阐述我大辽承天应运、抚有华夷之理。不知陆状元可敢应战,亦作一文,阐明南朝所谓之『正统』?” 陈顗此言一出,已是將私人辩论上升至两国士大夫理念交锋的层面。 陆北顾知此举意义非凡,不仅关乎个人名誉,更涉及正统之论。 但他毫无惧色,朗声道:“陈学士有此雅兴,在下敢不从命?正当以文字明是非,以道理定曲直。” 晏几道见状,立刻命人呈上笔墨纸砚,並搬来两张案几。 眾人皆知,这將是一场不见硝烟却至关重要的战斗。 陈顗凝神静气,沉思片刻。 隨后他挥毫泼墨,文不加点,一篇《正统论》跃然纸上。 “盖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神州板荡,唐室既屋,后梁、后唐、后晋迭兴迭废。大辽太祖皇帝,奋跡朔漠,东降女直,西臣党项,南並渤海,北慑室韦。至於太宗,膺图受籙,承晋禪让,得传国璽,此天命之所归。 而《春秋》之义,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自太宗入汴,即行汉法,兴科举,崇孔孟,修礼乐,定刑名。设南面官,制同中国,衣冠文物,灿然可观。疆宇之广,甲兵之强,虽汉唐鼎盛之时,未尝有也。 幽云之地,今为我朝抚育百年,生齿繁庶,礼教昌明,使罹五代烽燹之遗民得享昇平之乐,且抚有契丹、汉、渤海、奚、室韦,诸族因俗而治,兼容並包,安我教化,此合『王者无外』之旨,岂可因契丹起自塞北,便永錮於『夷狄』之名?若执泥於华夷之辨,则三代之荆楚、春秋之吴越,乃至扫六合之秦,皆非姬姓正统,何以为华夏哉? 况今日之势,宋辽约为兄弟之国,南北二帝,並尊於天下,此乃时势所成之新局,岂可囿於旧说,强分正闰?正统之归,在德在有,在势在实,大辽德足以怀远,势足以慑邻,实据万里之疆,抚亿兆之民,此承唐祚而绍正统矣!” 陈顗此文,气势磅礴,以辽国强大国势与长期统治幽云的事实为基础,巧妙运用“王者无外”、“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等儒家经典理论为辽朝正名。 並且,他还举出了荆楚吴越秦等先秦时期融入华夏的蛮夷作为例证,构建起了一套完整的“辽宋同为正统”的二元正统论。 文章写就,陈顗掷笔於案,目光看向陆北顾。 陆北顾静立片刻,仔细览毕陈顗之文。 阁內眾人屏息凝神,皆知接下来陆北顾的回应,將决定这场论战的走向,更关乎大宋士林的顏面。 不过,看完之后,陆北顾却並未急於动笔。 他缓步至窗前,推开雕木欞,任由夜风拂面。 窗外灯火璀璨,映照著东京的夜空,更远处,是沉睡的中原山河。 沉思片刻之后,他方才提笔,饱蘸浓墨,同样写了一篇《正统论》。 “夫正统之论,非爭一地之得失,一朝之兴替,乃辨天命之所归,文明之所系,人心之所向。 盖闻天命之授受,非徒观其兵甲之盛,而在察其德化之醇;正统之归趋,不惟校其疆域之广,而在考其礼乐之兴。昔周公制礼,孔子作《春秋》,所以定名分、別华夷者。周室东迁,王纲解纽,犹尊周为正统者,何也?以周礼未坠也。 我朝復衣冠礼乐之制,继之以文治,修葺礼器,建隆祀典,刊校经籍,復兴科举,今太常雅乐犹存三代遗响,明堂郊祀恪守先王典章。 契丹本东胡別种,习於射猎,长於侵掠。今岁岁捺钵,四时游猎,五京並立,两制杂糅。未革部族之制则效汉法,譬若邯郸学步,未得汉礼之髓,先失从前之步,岂不谬哉! 况《禹贡》划野,冀州为王畿;《周礼》封建,中原为正朔。盖神皋奥区,乃阴阳之所和,圣贤之所產,守此则雅颂復振,道统不坠,文明有归。我朝治中原而临四夷,续汉唐之法统,允协古训,中国名实,於斯为盛,此即《诗经》『宅兹中国』之谓也。 契丹僻在朔漠,远绝文明腹心,今若以辽为正统,是使肃慎之墟凌驾邹鲁之乡,岂不悖哉? 且民心所向,即天意所彰,此理昭昭,万世不易。昔五代离乱,纲常扫地,生民倒悬,如坠涂炭。我朝戡乱定鼎,削平僭偽,息武夫跋扈之祸。而后更革弊政,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四海之內室有盖藏、野无饿殍,是故天下归心,此应民心以德承祚之明验也。 幽云之民,固陷膻腥,然百年之间,南望故国,未尝一日忘汉家衣冠。其民之箝口胁息於铁骑之下,非心悦诚服,实力屈势穷耳。 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然必以夏化夷,岂以夷变夏哉?” 陈顗看著陆北顾挥毫写就的《正统论》,一开始尚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对方似乎没他有攻击性。 然而隨著他逐句读下去,阅读速度却越来越慢。 读完前几段,甚至浑身酒意都彻底消散了,整个人都开始全神贯注了起来。 陆北顾此文,在开篇並未如寻常辩驳那般,纠缠於“石敬瑭割幽云”等具体史实细节,亦或是唐之法统传承的枝节,因为纠结这些只会陷入到全然被动的境地。 陆北顾另闢蹊径,直指“正统”的核心根基,即正统的纯粹性与延续性。 在其观点里,什么是正统?不是朝代法统继承顺序,不是传国玉璽,而是三要素。 ——天命、中原、人心! 这篇文章之所以看起来四平八稳,甚至没有过多激烈的言辞,是因为陆北顾根本不是在爭论辽宋哪一方更强,而是在重新定义“正统”的標准。 而这个新標准,几乎是为大宋量身定製,同时將辽国置於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企及的“仿效者”和“边缘者”位置。 陈顗身为辽国汉臣,且是真正深入研习儒学的士大夫,岂能看不出这篇文章的厉害? 冷汗,不知不觉间已浸湿了陈顗的內衫。 而当陈顗看到那句“未革部族之制则效汉法,譬若邯郸学步,未得汉礼之髓,先失从前之步”,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辽国政治体制中最核心的痛点。 ——试图融合契丹旧俗与汉法,却难免陷入非驴非马的尷尬境地,既未能彻底汉化以承华夏正宗,又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原本的部族凝聚力。 陈顗强忍著不適,继续看了下去。 往下看,就越心惊,陆北顾巧妙地將“中国”的地理概念与文明核心区绑定,引用《禹贡》、《周礼》,强调“神皋奥区,乃阴阳之所和,圣贤之所產”,断言唯有占据並治理中原腹地,方能真正维繫道统不坠。 这等於从根本上否定了辽国凭藉占据幽云一隅便可宣称“华夏正统”的可能性,將辽国置於“僻在朔漠,远绝文明腹心”的“肃慎之墟”地位。 这种基於文明地理观的论述,比单纯强调“华夷之辨”更具说服力。 而文章最后部分,关於“民心所向,即天意所彰”的论述,更是隱含杀机,陆北顾承认幽云之民“陷於膻腥”,却笔锋一转,指出其“南望故国,未尝一日忘汉家衣冠”,將辽国的统治定性为“力屈势穷”下的被迫服从,而非“心悦诚服”。 这指明了辽国对幽云的统治缺乏真正的合法性基础,全赖武力维繫,换句话说,就是大宋始终保留著收復幽云的法理依据。 通篇看完,陆北顾这篇《正统论》其立意之高远,阐述之严密,引证之精当,已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政论,几乎就是在立下一面“大宋合法性强於大辽”的旗帜。 陈顗仿佛能看到,此文若流传开来,不仅在宋国境內,即便在辽国境內,尤其是在那些心怀汉家的人中间,將引发何等的思想地震! 它动摇的將是辽国统治阶层努力构建的“华夏正统”认同,从根本上削弱其统治幽云乃至维繫多民族帝国的法理基础! “陆状元此文。” 陈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不可察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心里的波澜。 “引经据典,別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陈顗无法直接认输,但也不敢再深入辩论下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赖以立论的根基,在对方这篇看似平和的文章面前,竟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再辩下去,恐怕只会自取其辱! 甚至,可能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有损北朝体面的话来。 陈顗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其见识之深、思虑之远,远超他的想像。 “今日辩论,酣畅淋漓。” 陈顗拱了拱手,语气已然不復最初的隨意:“他日若有机缘,再向陆状元请教。” 说罢,他不等陆北顾回应,便转身对隨行的契丹人示意,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擷芳阁。 阁內一时寂静。 苏軾、曾巩等人虽还没看,但从陈顗变幻的神色和匆忙离去的姿態,也足以感受到陆北顾这篇文章的分量。 等到看完。 晏几道第一个抚掌笑道:“妙极!贤弟真乃我朝栋樑!一番宏论,竟让那北使哑口无言,仓皇而去!看他日后还敢在我大宋士子面前妄谈什么『正统』!” 他语气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快意,仿佛是自己打了胜仗一般。 苏軾看完后也是忍不住击节讚嘆:“此论直指根本,非深明《春秋》『尊王攘夷』者不能为!你这状元之才,实至名归!” 他本就性格豪迈,此刻更是毫不吝嗇讚美之词。 曾巩虽然素来沉稳,此刻亦面露激赏之色,頷首道:“此文確然不同凡响,不纠缠於具体史实之爭,而从天命、中原、人心三者立论,重新厘定正统標准,可谓高屋建瓴。” 张载跟著说道:“不错,尤其指出辽国『邯郸学步』之弊,以及幽云之民『南望故国』之心,实乃诛心之论,难怪那陈顗难以招架。” 而二程兄弟对此文的核心论点亦深表赞同,认为其坚守了儒家道统的根本原则。 眾人看向陆北顾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重。 此前他们只知陆北顾才学过人,然如今见其於国家大义、华夷之辨上有如此深邃见解,甚至能做到正面交锋让辽使退却,心中对其评价自然又高了一层。 而阁內气氛,也因这篇即兴而成的《正统论》以及辽使的仓皇离开而变得热烈起来。 眾人纷纷向陆北顾敬酒,称讚不已。 其实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祝贺,更是对一种理念、一种气节的认同。 陆北顾对敬酒来者不拒,但也未因眾人的讚誉而显骄矜之色。 他心中清楚,这篇文章与其说是驳斥辽使,不如说是对自己心中信念的一次阐发。 经此一事,他更加明確了自己未来仕途的方向。 ——要建功立业,守护这华夏文明的正统! 喝完酒,陆北顾站在窗户前透气。 虽然喝了不少,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看著窗外的夜空,心中甚至掠过一丝隱忧。 陈顗虽是辽使,但其人並非莽夫,今日辩论他虽占上风,却也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辽国上层汉臣对华夏正统的执著追求,以及其背后隱含的威胁。 大宋与辽国虽维持著表面的和平,並没有发生战爭,但意识形態领域的较量可从未停止过! “陆兄想什么呢?再喝一杯。” 苏辙这时候端著酒杯走了过来,或许这时候只有饮酒,才能让他暂时放下对千里之外母亲的担忧。 陆北顾回过神来,俯身拿起旁边的酒杯:“前路顺遂。” 这话一语双关。 “前路顺遂!” 苏辙应和,酒杯碰撞之声清脆悦耳,仿佛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 擷芳阁內的宴会直至夜深方散。 陆北顾与诸位同年依依话別,自此一別,山高水长,再聚不知何日。 (本章完) 第361章 授官名单 第361章 授官名单 与此同时。 陈顗回到了使团下榻的驛馆,都亭驛。 此驛建於唐代,是当时汴州最重要的驛站,最初被称上源驛,后来到了后晋天福五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一十七年前,才改名叫做都亭驛,並一直沿用至今。 作为开封最大的官驛,它拥有多达五百二十五间房间,负责接待各国使团。 此前徐舜卿所属的夏国使团,就住在都亭西驛,而辽国使团的下榻地点,则是占地面积最广的都亭北驛。 嗯,没错,驛馆的区域分布是按以大宋为中心的方位来安排的.要是大理国的使团来了就去南驛,高丽国的使团则去东驛,其他小国也有空閒的地方单独安置。 走路时,陈顗的步履略显沉重。 方才在樊楼与陆北顾那场关於正统的论战,仍在他脑中迴荡。 他推开房门,见辽国正使左监门卫大將军耶律防正盘坐於榻上,就著烛火擦拭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匕首,动作不疾不徐。 “林牙还未歇息?”陈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问道。 林牙,是辽国官名。 辽国北面官有行枢密院,作为枢密院的派出机构,其中有北面都林牙、北面林牙承旨、北面林牙、左林牙、右林牙等官职,是掌理文翰之官。 也就是说,耶律防身上既有荣誉性的军职,同时也是一名文官。 “没呢,睡不著。” 耶律防抬了一下头看他,隨后將匕首举至眼前,端详刃上寒光,问道:“看你神色,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耶律防汉语很流利,但却带著草原人特有的奇怪腔调。 而跟夏国正使野利莽把汉人副使徐舜卿当路边野狗看待不同,辽国正使耶律防虽然是契丹贵族,但对待汉人副使陈顗的態度却很温和,双方就是朋友间的正常交流。 实际上,这种態度差异,跟夏、辽两国的具体国情是有很大关係的。 夏国的主体是党项人,汉人在人口中的占比很低,而汉人士大夫在政治上虽然被夏国所需要,於庙堂中也具有一定地位,但缺乏相应的军事、经济基础。 说白了,夏国的汉人,就是打工仔。 而辽国就不一样了,幽云十六州是辽国最重视的土地,没有之一。 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始终保持著独立性极高的经济、军事、政治体制.经济上汉人农民耕种自己祖辈传下来的土地,使用唐制两税法来“计亩出粟”;军事上汉人组成单独编组的地方部队,负责城防乃至边境守卫;政治上汉人有自己的南面官制,仿唐制设三省六部,官员绝大多数都由汉人充任,管理幽云十六州的民政事务,与契丹北面官制並行,形成二元治理体系。 所以在辽国,汉人其实地位一点都不低,是仅次於契丹人的二股东,下面还有渤海、奚、室韦等族呢。 再加上跟夏国那种推行不彻底的汉化不同,辽国是真的在坚持不懈地搞大规模汉化,虽然至今还保持著游牧帝国的某些制度特徵,但上到皇帝下到贵族,基本全都会说汉语、识汉字,甚至会吟诗作赋。 这当然有助於辽国维持稳定,但代价嘛.就是辽军的战斗力开始逐年下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契丹人跟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战斗力本来也不是一个档次的。 契丹人就算是在巔峰时期也没少被汉人暴揍,属於跟柔然人坐一桌的那种。 稍微了解五代史就知道,要是石敬瑭不主动割让,就凭契丹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啃得下幽云十六州。 也正是因为幽云十六州来之不易且战略地位无可取代,辽国才这般珍视。 隨后,陈顗把今晚在樊楼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跟耶律防说了一遍。 “宋国这位新科状元郎岁数也不大吧?怎地让你这饱学之士也难招架?” 耶律防放下匕首问道。 他的话语间没什么嘲讽的意思,就是单纯地好奇。 因为按照常理来讲,年轻人的学识积累,是不该比中年人更强的。 陈顗苦笑一声,在耶律防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何止难招架林牙,我今日方知,南朝人物,不可小覷。” 看到有文房四宝,他研墨、提笔,按照记忆誊录出了陆北顾的《正统论》,铺在案上。 “请林牙一观。” 耶律防接过纸张。 他的目光扫过字句,起初尚显隨意,渐次凝重,读到“未革部族之制则效汉法,譬若邯郸学步,未得汉礼之髓,先失从前之步”时,指节不由扣紧,纸缘微皱。 室內静默,唯余烛火间或跳跃的光芒映在他的眸中。 耶律防反覆看了两遍,方缓缓抬头:“当真厉害。” “此文之意,非止於辩驳,他是在立旗,在为南朝张目,其志不小.你看他论『民心』一句『南望故国,未尝一日忘汉家衣冠』,此言诛心!若南朝他日真有北图之志,这便是最好的檄文,我朝治下汉民眾多,此论流传,隱患无穷。” “那我等是否需有所应对?或可稟明朝廷,早作筹谋?” 耶律防却摇了摇头:“应对?如何应对?难道因一少年文章,便兴师问罪?徒显我朝无容人之量况且,文章之道,在乎人心,非刀兵可禁。” 陈顗倾身向前,说道:“林牙可记得去岁同样是你我使宋,见其朝堂诸公,虽位高权重,言谈间多是权术算计,或固守经典,迂阔难行.如此年轻,却能有此宏阔视野,直指要害者,实属罕见。” 耶律防忽然说道:“有点像一个人啊。” “林牙是说?”陈顗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富弼。” 耶律防乾脆道。 庆历二年的时候,辽国趁宋夏战爭之际集结兵力,以武力威胁索要后周收復的关南瀛、莫二州及三关十县地界,並放言若大宋拒绝便撕毁澶渊之盟再启战端。 当此危局,富弼临危受命出使辽国,面对辽兴宗在接待时故意刁难要求宋朝国书使用“献”“纳”二字以彰显辽国尊贵地位,富弼据理力爭,指出宋辽为兄弟之国,“献”字实不合礼制。 而面对辽国武力威胁与领土要求,富弼坚决拒绝割地,並提出以增加岁幣换取和平,经多次交涉终使辽国放弃割地诉求,让大宋成功渡过了战略危险期。 “算了,此事暂且按下。” 耶律防沉吟道:“眼下更紧要者,是『圣像』之事。你我將此见闻牢记於心,归国后如实奏报即可。至於这位陆状元且看他在这波诡云譎的南朝官场,能走多远。” 陈顗默然,他收好那页《正统论》,只觉薄薄纸张,重若千钧。 耶律防再次拿起匕首,指尖轻弹刃身,发出清越鸣响:“天下英雄,不可小覷。可惜,如此人物,不为大辽所用。” 语声中,竟似有几分遗憾。 翌日,天光刚微亮,吏部流內銓的值房內就已然忙碌起来。 案几上,堆积著厚厚的新科进士档案,以及各地州军、京中诸司报上的职缺文书。 流內銓的官员们低首翻阅,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提笔在草擬的名单上勾画。 擬定新科进士的授官去向,是吏部最重要的职责之一,既牵动著数百人的命运,也暗含著庙堂各方势力的博弈。 而经过连日的审核、评议,在今天,一份初步擬定的名单终於成形。 吏部流內銓的官员仔细核对无误后,由主官王畴將其郑重封入函匣,由专人送往政事堂。 这份名单,需经宰执们共同商议覆审,最终由官家御批,方能生效。 政事堂內。 宰相富弼与文彦博分坐东西主位,参知政事王尧臣、曾公亮陪坐下首。 四人面前,摊开的正是吏部呈上的那份共有十多页的名单。 根据吏部的意见,状元陆北顾擬授从六品下的將作监丞、枢密院在京房主事;榜眼章衡、探竇卞擬授从八品下大理评事、通判诸州;罗愷、郑雍擬授两使幕职官;朱初平以下诸一甲进士及第者擬授初等职官;诸二甲进士擬授试衔大县簿尉;诸三、四甲进士擬授试衔、判司簿尉;诸五甲及诸科同出身,则需守选等候空缺。 名单末尾还附註了部分因各种缘由返乡主动放弃的人员,譬如直接放弃进士功名的章惇,以及保留进士功名但放弃本次授官的苏軾、苏辙。 文彦博看了看其他三位宰执,率先开口:“今科进士授官名单,吏部斟酌颇细,大体依循旧例,诸位可有异议?” 几人都没急著表態。 文彦博也把目光重新落回名单上,首页的“陆北顾”三字,在其擬任官职后,吏部还特意用小字標註了御史台、馆阁及三司等备选去向。 王畴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完成贾昌朝的要求,但同时又不想背锅。 “从状元开始议吧。” 曾公亮捻须沉吟道:“陆北顾连中四元,风头无两,才具亦是上佳。但我觉得枢密院在京房主事一职,权责虽重,却终究是军务机要,於其才能施展恐非最佳。” 曾公亮与宋庠同为天圣二年进士,虽不如“天圣四友”那般密切,但交情还是有的,故此,他受宋庠之託,並不想让陆北顾去枢密院。 王尧臣接口道:“状元初授,歷来以外放军、州通判为主,以示朝廷重才亦重歷练,我觉得还是按惯例比较好。” 文彦博微微頷首,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富弼:“彦国意下如何?” 富弼的目光停留在陆北顾的名字上,脑海中闪过欧阳修前几日私下跟他说过的话。 欧阳修当时言辞恳切,希望將陆北顾这等锐气十足的年轻才俊放入御史台,以振颓风、肃纲纪。 同时,富弼也深知贾昌朝在枢密院的势力盘根错节,若让陆北顾进入枢密院,无异於羊入虎口,不仅难有作为,恐还会被贾昌朝藉机拿捏甚至打压,这绝非欧阳修所愿。 更重要的是,富弼自己也是跟贾昌朝极为敌对的。 所以,片刻沉寂后,富弼缓缓抬头说道:“陆北顾的殿试文章后来我看过,称得上是见识宏远,心系黎庶。如今御史台正值用人之际,欧阳永叔屡次建言充实台諫,我以为,不若授其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职,使其得以执掌风宪,纠劾不法,於国於人,皆为上选。” 此言一出,堂內顿时一静。 殿中侍御史里行,虽然地位远比不上三司或枢密院的案、房主事,但职权特殊,有风闻奏事、弹劾百官之权,並且是唯一一个新科进士入仕就能够成为“朝官”的差遣。 其他任何差遣,都是没资格上朝的。 文彦博眸光微闪,心中开始思量。 富弼此举,既有顺应欧阳修请託之意,更深层次的目的,恐怕是想阻止贾昌朝將陆北顾纳入掌控。 文彦博略一权衡,相比於对付赋閒在家的宋庠,眼下与富弼维持同盟共同应对贾昌朝更为重要。 而且此举於公於私都说得通,他便頷首道:“彦国思虑周全,陆北顾確合御史之选。” 王尧臣与曾公亮这两位执政对视一眼,见两位宰相意见已趋一致,便也不再有异议。 王尧臣道:“富相所言甚是,台諫確需新鲜血液,只是此举超擢过甚,需得寻个妥当理由上奏官家,以免物议。” “理由现成。” 富弼淡然道:“陆北顾此前以《英雄论》驳斥夏使徐舜卿之谬论,已然彰显其风骨见识,可为『才堪御史』之明证,且御史台如今空缺颇多,亟需补充,正当其用。” 富弼亲自提笔,將陆北顾官职和差遣的任命,从“將作监丞、枢密院在京房主事”改为“將作监丞、殿中侍御史里行”。 接下来,政事堂里的宰执们,又对其他进士的擬授官进行了討论,其他进士的任命,也或多或少地进行了修改。 譬如按照正常授官惯例,赐五甲同进士出身的沈括,应该是守选等待官职任免的。 但是韩琦此前跟张方平沟通过,然后韩琦叮嘱了文彦博,让文彦博把沈括塞到盐铁司的胄案去任职,负责改良军械。 再譬如吕惠卿,按他的排名,应该外放到比较偏远的军、州,但曾公亮亲自出面帮他改成了位於靠近开封的真州,担任真州军事推官,方便曾公亮就近照拂。 类似的例子非常多,所以这份政事堂覆审的名单跟吏部原本呈上来的名单有很大出入。 而这份名单虽然最终还需要官家御批,但按照官家的性格,大概率是不会驳宰执们的面子的。 最后,政事堂覆审议定的新科进士授官名单,由中书省吏人谨慎封缄,覆以青綾,置於朱漆托盘內,由一名身著绿袍的中书省堂后官双手捧持,趋步送往禁中。 (本章完) 第362章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第362章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福宁殿内。 官家赵祯半倚在御榻上,面色较前几日略好些。 听闻中书省呈送进士授官名单,他微微抬手。 内侍省都知邓宣言会意,上前接过,小心地将共有十几页的名单取出,铺陈于御案之上。 赵祯的目光缓缓扫过名单。 当看到状元陆北顾的拟任官职赫然变为“殿中侍御史里行”时,微微一顿。 这个任命,显然背后定有宰执们的博弈,但让各方势力在规则内互相制衡,本就是他所乐见的帝王之术。 不过陆北顾的风骨与文采,确与台谏之职有相合之处。 于公而言,将这样一个有锐气的年轻人放入御史台,或许真能起到一些作用,搅动一下暮气渐生的庙堂毕竟相比于庆历时代,如今的大宋庙堂,可以说是肉眼可见地老龄化了。 这一点,辽国使者能看出来,赵祯自然也能看出来。 而庙堂没有新鲜血液,是不行的。 倒不是没有新鲜血液会导致朝廷怎么样,而是没有新人顶上来,赵祯就不方便给老人制造威胁感了. 看完名单,赵祯从笔架上取过朱笔,在名单末尾空白处,批下一个铁画银钩的“可”字。 这意味着,这份经过政事堂宰执们讨论后确定的新科进士授官方案,正式获得了官家的裁决,只需要盖上玉玺,就具备了法律效力。 邓宣言小心吹干墨迹,将名单重新卷好,放入函匣,然后去唤门下省的内、外符宝郎。 在大宋,关于玉玺保管与用印,都有着严格的制度规定,平时玉玺不是留在官家身边的,而是保存于门下省。 官家用印时,需让内侍省的宦官召唤门下省的内、外符宝郎,外符宝郎当面向官家奏请使用玉玺,并根据官家口谕明确用印事项,然后内符宝郎在官家面前奉出玉玺,完成用印。 很快,这个关乎数百名新科进士仕途的流程,就在静谧的禁中完成了最后一道手续。 下午。 陆北顾正在陈州门内大街的陆家旧宅中。 他站在院中,看着焕然一新的屋舍,心中很是有一番重振家业的希冀。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一名青袍小官与两名吏员勒马停在门前,高声问道:“此处可是新科状元陆官人府上?” 陆北顾心下一动,开门迎上前去:“正是,阁下是?” 那青袍小官利落地翻身下马,从马侧的袋囊里取出一份用精美黄纸制作的敕牒,长五寸,宽两寸半。 敕牒是“官凭”的一种,作为新科进士任职的正式通知文书,上面会写明官职、品级、差遣、差遣任职地点及有效期。 如果是被外放到了州、军,还会同时发放一张关牒,关牒也是“官凭”的一种,专门用于给沿途的驿站证明进士身份,从而免费吃住。 青袍小官将敕牒双手奉上,语气恭敬中带着羡慕:“恭喜陆官人!授官文书已下,特来送达。” 陆北顾拆开敕牒看了看。 ——将作监丞、殿中侍御史里行! 将作监丞,是从六品下的官职,这是一个相当高的仕途起点。 不好衡量? 简单来说,就是除了他之外,这届进士的初始官职别说六品了,就是七品都没有,榜眼章衡才是从八品下的大理评事。 而陆北顾穿越之初认识的第一个官员,当初的合江知县,现在的泸州军事判官李磐,在官场蹉跎了数十年,到现在官职也才堪堪到七品。 嗯,李磐要是再见他,得口称下官了。 这就是状元的福利。 只要你能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拿到第一名,那你的仕途起点,就已经超越了大宋九成官员的仕途终点。 不过话说回来,官职只是用来衡量官员待遇的,真正重要的,是差遣。 不同的差遣,“含权量”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而殿中侍御史里行的“含权量”虽然不如盐铁司的案主,但毫无疑问,同样不容小觑。 毕竟,这可是唯一一个新科进士入仕即能成为朝官的差遣! 再加上风闻奏事的弹劾之权,只要能够将其运用到极致,哪怕敌人是宰相、枢密使,也未尝不可将其拉下马。 看着敕牒,一瞬间,宋庠此前关于“欲扳倒贾昌朝,唯有入御史台”的论断,以及欧阳修此前在琼林宴上看似随意的话语,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串联起来。 陆北顾很清楚,这个决定绝对不是偶然,而是庙堂里多方力量博弈的结果。 “殿中侍御史里行” 他心中默念,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欧阳修赏识的感激,有对即将踏入漩涡中心的警惕,更有一种“正合我意”的豪情。 御史台,虽是风口浪尖,却也是实现他肃奸佞、雪家冤的最佳平台! 陆北顾压下翻腾的心绪,对那青袍小官和随行吏员拱手道:“有劳尊驾,还请入内用茶。” 青袍小官连连摆手,道:“下官还要去往他处送文书,时间紧迫,实在是不便久留。” 对方没再叫“官人”而是口称“下官”。 显然,新科进士接过了敕牒之后,虽然还没去正式报到,但已经是官身了。 “些许喜钱,辛苦诸位了。” 陆北顾取出些铜钱递给青袍小官,那小官推辞两句便收了,又说了几句恭贺的吉祥话,方才与随行小吏上马离去。 送官凭这差事虽然很累,但都是他们这些基层官吏抢着干的。 因为按规矩,新科进士从他们手里接过敕牒,都要给些喜钱讨个彩头,哪怕每个人给的都不多,这一天积少成多下来,对于他们来讲也是一笔很可观的额外收入。 马蹄声渐远,陆北顾立于修缮一新的旧宅门前,春日阳光洒在门楣新漆的匾额上。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陆北顾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苦读的学子,也不再是仅有着耀眼头衔的新科状元。 他是大宋的御史,是即将手持谏笔、直面权贵的言官。 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但此刻,他心中没有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随后,更衣完毕的陆北顾雇佣了一辆马车,前往御街西侧的御史台。 车厢内,他看似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已开始梳理御史台的格局。 权御史中丞欧阳修新任不久,正值用人之际;侍御史知杂事出缺;殿中侍御史吴中复以直声闻名,乃是清流领袖;其下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里行目前都还处于空缺状态。 “一共就仨人,所以,自己去了就算御史台暂时的三把手呗?” 突然冒出的想法,让他自己都乐了。 整体来讲,御史台因为刘沆罢相前的自爆,人员凋零非常严重,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他此去确实会比在其他人满为患的部门,得到更多的机会。 马车在御史台衙署前停下。 御史台位于御街之西,门庭不似枢密院、中书省那般显赫,却自有一股严肃的氛围。 大门紧闭,门前石狮肃立,檐下悬着“御史台”三字匾额,字迹遒劲,隐隐透出风宪之威。 陆北顾整了整身上那袭崭新的绿襴袍,又将官家御赐的金荔枝带正了正,这才手持敕牒,缓步上前。 巧的很,门吏还是去年他第一次来御史台打听赵抃家地址的时候没搭理他的那位。 门吏估计是认识他,也听到了些交代,这次完全不敢怠慢,跑着前来迎接。 “可是陆御史?” 陆北顾出示敕牒,淡淡道:“新任殿中侍御史里行陆北顾,前来御史台报道。” “早就候着您了!” 门吏弓着腰,恭敬地说道:“您请随我来,欧阳中丞正在中堂处理公务。” 御史台的占地面积不算很大,前院植有古柏数株,枝叶苍劲,后面则是御史台的正堂。 欧阳修果然在内,正伏案批阅文书,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听得脚步声,欧阳修抬起头,见是陆北顾,起身笑道:“北顾来了?好,好!老夫正盼着你呢!” 陆北顾上前几步,依礼躬身:“下官陆北顾,参见中丞。蒙朝廷恩典,授此职司,特来御史台报到,聆听中丞教诲。” 陆北顾虽然跟欧阳修挺熟悉的,也是对方在科举中选拔出来的,但现在正式进了官场,他也不好表现的跟私下场合一样随意。 毕竟,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哎呀,不必多礼,坐。” 欧阳修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你来得正好,如今台中风宪稀薄,诸事繁杂,正是用人之际.你这‘殿中侍御史里行’,虽为里行,权责与殿中侍御史无异,可风闻奏事,弹劾百官,关乎朝廷纲纪,责任重大啊!” “是,下官定当恪尽职守。”陆北顾应道。 欧阳修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见陆北顾第一次当官还有些拘谨放不开,欧阳修也不马上跟他说工作上的事情,而是问道:“做官之后的待遇,有人跟你交代过吗?” 陆北顾有些茫然。 “没人跟我说过。” “那老夫这个做上官的得跟你说,先说每个月发到手的钱粮。” 欧阳修拿过他的敕牒看了看,一边看一边说道:“从六品下的将作监丞,正俸呢,是每个月55贯钱,禄粟是每个月5石米,因为你没有馆阁的‘职’,所以就没有职钱,而且作为京官也没有职田钱不过咱们御史台现在人少,所以你分到的厨食钱就很多,每个月有20贯。” 大宋制度,京官有厨食钱,数额从50贯至2贯不等,其中宰执分为50、35、25贯三等,在京其他部门的官员则能分到从20贯至2贯不等,具体分多少,跟本部门的厨食钱总数和在职官员人数有关系。 而外地官员,正是因为没有厨食钱所以才搞了职田,真宗时期规定各州县职田按其亩数,收获粮食售卖所得钱财,一半给主官,一半给佐官和幕僚官,而如今规定的更详细一些,将州县分为七等,州县各级官员均授予20顷到2顷数量不等的职田。 “所以,目前你每个月的钱粮收入,是75贯钱,加上5石米。” 多少?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陆北顾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要知道,普通开封市民的平均月收入,也就5贯钱啊.要是把米也换成钱,他相当于每年俸禄收入就超千贯了。 当然他收入这么高,跟目前御史台缺人以及欧阳修的照顾是有很大关系的,御史台作为京城的重要部门之一,每个月分到的厨食钱很多,但现在算上他,大猫小猫一共就三只,就算都顶格发,钱也根本分不完。 所以,他才领到了跟三司使同水平的厨食钱,属于宰执之下的最高水平。 “多谢中丞照顾。”陆北顾很感激地说道。 他又不是傻子,很明显御史台的厨食钱怎么分配,完全是由欧阳修这个主官决定的,要是欧阳修不愿意多发,每个月就给他按最低标准发2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年轻人别感觉俸禄多,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雇佣仆役、娶妻生子、往来应酬、接济亲朋,哪样不需要钱?” 欧阳修打趣道:“老夫最有钱的时候,就是当初刚当官的时候,越往后,俸禄越多不假,但反而越不够。” 随后,欧阳修又给他介绍了在大宋当官的其他福利待遇。 物质上的,包括但不限于在每年春冬两季发放的罗、绢、等衣料,以及逢年过节发的茶、酒、薪、蒿、炭、盐等物资。 非物质的,则包括致仕养老待遇、转官待遇、恩荫待遇。 如果以从六品下的官职致仕退休,可以领取在职时一半的正俸作为养老金,而在退休时也会被授予一个更高的散官衔以示荣宠,同时有机会获得一次荫补子孙的门荫机会。 当然,仅仅是机会,现在门荫的口子收的很紧,只能推荐一名子孙为官,而且能否成功,以及成功之后要排队多久,排队之后又能分配到什么官职,都是不确定的。 但这已经为家族后代提供了一个科举之外的入仕渠道,是士大夫维持家族延续的关键,跟科举虽然没法比,但起码能保证在自己死亡后,后代哪怕没出息也饿不死。 “好好努力,等你从六品升到五品,穿上绯袍了,就能每年领绫、绢作为衣赐,然后每个月还有额外的添支钱,一般是30贯钱,7石米、10石面、10只羊。” 嗯,在元丰改制之前,大宋文官都是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的。 而入仕起点就是从六品下的陆北顾,距离五品其实也不是特别的远。 给陆北顾介绍完了当官的福利待遇,欧阳修才开始正式给他介绍御史台的工作。 首先,按国朝制度,陆北顾作为御史每月要向官家上疏报告一次,称为“月课”。 他可以把平时听到的除自己以外其他官员的任何相关情况都写到奏疏里,由御史台统一上交给官家,这种给官家的报告不必一定要有依据,被称为“风闻弹人”。 而如果奏弹不实,他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 但是身为御史台的御史,若是他在上任后百日之内无所纠弹,则会被罚一大笔足够他倾家荡产的“辱台钱”,再不弹,则会贬官。 所以,不喷人.呃,不弹人是不行的。 交代完了工作内容,欧阳修说道:“你年少成名,然则台谏之位非同小可,非仅凭才学便可胜任,需得有胆识,有风骨,能持正不阿。”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尤其须知,言官一纸弹章,可令人青云直上,亦可令人身败名裂。用之得当,可肃清吏治,匡扶社稷;用之不当,则可能沦为党争工具,徒增纷扰。你初入台谏,凡事要多看、多听、多思,谋定而后动.吴中复为人刚直,经验丰富,你可多向他请教。” “谨遵中丞教诲。”陆北顾将这番话牢记心中。 欧阳修此言,既是上司的训导,亦含有座师的关切。 “嗯。”欧阳修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随即起身,“走吧,老夫带你熟悉一下台内情形,也见见同僚。” 欧阳修领着陆北顾走出正堂,堂后庭院中种着好多株老梅,虽已过期,枝叶却仍苍翠,环境很是清幽。 两人先来到东廊的一排廨署。 他指着其中一间道:“这便是你日后视事之所。” 接着,欧阳修又带他参观了御史台后方存放档案的架阁库、议事的厅以及御史台官员们平日休憩的茶厅。 沿途遇到御史台的小吏,欧阳修皆一一为陆北顾引见。 众人见是新科状元,又是权御史中丞欧阳修亲自介绍,再加上是他们以后的上官,所以态度均十分客气。 但陆北顾也能感受到,这些积年老吏,对他投来的那些审视、好奇的目光。 最后,他们又绕回庭院,来到庭院西侧一间较为宽敞的廨署前,欧阳修低声道:“这便是吴中复的值房,他今日应在。” 话音未落,廨署门从内打开,一人迈步而出。 此人年四旬许,面容清瘦,身着绯色官袍,正是殿中侍御史兼言事御史,吴中复。 吴中复见到欧阳修,微微颔首:“中丞。”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陆北顾身上,问道:“这位便是陆状元?” 陆北顾忙行礼:“下官陆北顾,见过吴御史。” 吴中复打量了他几眼:“嗯,陆状元之名,如雷贯耳。如今既入台谏,望你能秉持公心,以国事为重,勿负‘风宪’二字。” 陆北顾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刚直的气质,心知这便是连续弹劾罢免两位宰相的御史,不敢怠慢。 “下官定当以吴御史为楷模,竭尽全力。” 吴中复不再多言,对欧阳修道:“中丞,下官还需去大理寺,先行告退。” 说罢,拱手一礼,便大步离去。 欧阳修看着他的背影,对陆北顾道:“仲庶便是这般性子,话不多,但句句在理,你慢慢便知。好了,台内情形大致如此。今日你先安顿下来,熟悉一下文书流程。明日清晨,随我们一同上朝。” “上朝?”陆北顾微微一怔。 他虽然授了朝官,但没想到如此之快便要直面天子与满朝文武。 欧阳修看出他的讶异,笑道:“殿中侍御史里行,虽是‘里行’,亦有负责纠正官员风纪之责,按制须每日赴待漏院候朝,遇大事亦可上殿陈辞。怎么,怯了?” 陆北顾立刻收敛心神,肃然道:“下官不敢,只是深感责任重大,必当谨言慎行。” “哎,还是要说你一句,老夫年轻时刚步入官场,便承蒙西京留守钱惟演钱公照顾,从那时便养成了洒脱自在的性子该严肃的时候严肃,不过平时不必如此拘谨。” 欧阳修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分配给你的吏员应该已在廨署等候了,若有不解之处,随时来问老夫。” 陆北顾目送欧阳修离开,这才转身走到庭院东侧属于自己的那间廨署。 推门而入,果然见一名三十余岁、身着胥吏服饰的书记已候在屋内,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小的张茂,见过陆御史。” “日后便是由小的协助御史处理文书往来、抄录案卷等事宜。” 陆北顾点点头,温言道:“有劳,本官初来乍到,对御史台尚不熟悉,还望详细介绍一番。” 张茂见这位年轻的状元如此谦和,心下稍安,他也怕遇到不好伺候的主。 毕竟作为胥吏,甭管他有多少人脉、有多大能力,他终归是个胥吏。 官和吏,可是有着云泥之别! 所以,他是不愿意跟直属上官起矛盾的。 张茂忙道:“陆御史折煞小人了,此乃份内之事。” 随即,他便开始为陆北顾介绍御史台日常运作的细则、文书格式、档案调阅流程等,条理清晰,显然是熟稔公务的老吏。 陆北顾认真听着,不时发问。 实际上,这些看似琐碎的规章程序,正是他日后顺利行使职权的基础。 窗外日影渐斜,将廨署内映得一片暖黄。 等张茂退出去之后,陆北顾抚摸着冰凉的案几,目光扫过空荡的书架。 这里,是他仕途的真正起点。 殿试的荣光已成过往,东华门外的喧嚣亦已散去,接下来,便是暗藏杀机的朝堂博弈了。 (本章完) 第363章 鲜衣怒马 第363章 鲜衣怒马 夕阳西下,陆北顾抱着一堆发给他上朝穿的行头离开了御史台。 因为明日早朝五更便开始了,在此之前需得提前去待漏院候朝,那么再算上洗漱、穿衣、吃早餐以及路上交通所费的时间,哪怕是住在内城的官员,也得寅时初刻就起床。 而陆家旧宅位于外城东南角的陈州门内大街,距离禁中非常遥远,且刚刚翻新完毕多少还有些味道,出于健康和时间的双重考虑,陆北顾打算先去内城的澄明斋前铺凑合一晚。 回到澄明斋,铺子已经打烊了。 沈括还在前铺的桌案上对着几块水晶镜片埋头琢磨着什么,见他抱着包袱进来,吓了一跳,继而喜道:“这就领回来了?差遣是何职司?” “殿中侍御史里行。” 陆北顾在他对面坐下来,把装着衣物的沉重包袱放到身旁的椅子上。 见桌上有热茶,他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春日的黄昏还是有些微寒,他肚子里有些进风。 “里行,那也是殿中侍御史。” 在大宋,“里行”意为见习、候补,这个差遣作为殿中侍御史的预备人选,虽然带了“里行”两个字,但其职能与殿中侍御史完全相同,即“掌以仪法纠百官之失”。 沈括啧啧称赞:“能上朝,当真威风!比监察御史都强。” 而这里有一个很微妙的制度设计。 那就是,御史台里,比监察御史级别高的殿中侍御史能上殿参朝,比监察御史级别低的殿中侍御史里行也能上殿参朝,唯独监察御史不能。 因为监察御史的职能是“掌分察百僚,巡查州县”,不是朝官,参加不了前殿朝会。 当然了,打小报告的缺口也不可能堵死,如果监察御史有什么事情,可以在后殿朝会排队等着官家召唤。 嗯,在大宋,朝会是分为前殿朝会和后殿朝会的。 前殿朝会,一群官员上朝,按文东武西顺序列班,宰相、枢密使率先奏事,随后官员们按官阶依次奏事,而如果时间太长,拖到了辰时尚未奏完,要么记录下来下次再议,要么就到后殿朝会去说。 而后殿朝会就不是一群人参加了,而是官家根据需要让参加的官员排队,然后挨个进来当面陈事,参加的官员不仅有京官,还有地方官,甚至还包括内侍省的宦官。 几杯热茶下肚,稍稍发了些汗,陆北顾感觉整个人舒畅了许多。 第一天去御史台,说实话他神经还是始终都有些紧绷的。 “我明日便需上朝,住在旧宅怕是离禁中太远,往来不便。在铺子里跟你一起凑合一阵子,如何?待旧宅通风完毕再搬回去。” “这有何不可?”沈括不以为然。 陆北顾点了点头,朋友之间光有交情是不够的,果然还是利益同盟最牢靠。 “那你们家的旧宅,是不是还得雇些仆役?”沈括问道。 陆北顾想了想答道:“暂时应该不用,我与长兄家尚未分家,长嫂如母,还有两个孩子,若是能在京城稳定下来,我想着把她们从泸州接过来。” “喔这一路可不近,要是有机会,最好你自己去接。” “我知道。” 陆北顾又问道:“那你的任命文书下来了吗?” “没呢.你故意的吧?” 沈括佯装生气,拍着桌子道:“今天先下一二甲,明天才三四甲,而我是五甲好不好!大概率是要守选的,等到的怕是守选文书。” “这样吗?” 陆北顾有些不好意思,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规矩,他自己拿到了,就下意识地以为所有进士的任命文书今天都给发了。 随后,他赶紧转移话题。 “哎,明天就得上朝,人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沈括答道:“那我也不认识,你天天去,去几天就知道了。” “要天天上朝吗?”陆北顾道,“下午当着欧阳中丞的面我都没好意思问。” “殿中侍御史里行是‘日参官’,当然要天天去,不过其他朝官就不一定了。” 沈括解释道:“我听先父说过,朝官分‘日参官’、‘六参官’、‘朔望参官’三种,‘六参官’就是每隔五天上朝,‘朔望参官’则是每月初一、十五上朝,如此便能确保京城的所有衙门都可以定期奏事,又不至于同时参朝的人数太多影响议事进度。” “原来如此。” 解释完之后,沈括伸出手来笑嘻嘻地说道:“你先把这套行头拿给我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陆北顾奇道。 不过,他还是将那堆行头从身侧的椅子上,挪到了沈括的眼前。 “嗐,自个没有就好奇嘛。” 沈括接过来那身行头仔细端详。 这里面包括了绿色官袍、展脚幞头、白罗中单、方心曲领、绿黄双丝绶带、犀角带、乌皮靴等等。 绿色官袍跟此前官家御赐给陆北顾的一样,没什么区别,展脚幞头被沈括翻来覆去地摆弄了一下,甚至还往自己头上戴了一下。 “这两个有什么说法?你家里既然是有做过官的,该晓得吧?” 陆北顾指着方心曲领和绿黄双丝绶带问道。 “这个叫方心曲领,罗质的,你穿好中单和官袍,将其套于项间,压贴衣领,防止雍起,寓‘天圆地方’之意.你自己穿一次就知道了,腰带系紧了之后这个中单不可能不把外袍给撑起来的。” 此前陆北顾跨马游街的时候,穿的是淡黄绢衫配绿色官袍,绢衫是很柔软的,所以并没有这种困扰。 而这种白色罗质中单内衬就有点类似现代的衬衣,比绢衫板正的多,但是缺点就是容易把外袍的领口给弄得往外撑,不美观。 “至于绶带,就是纯装饰.紫袍配紫黄双绶,绯袍配绯黄双绶,绿袍配绿黄双绶。” “喏,先穿上看看吧。” 陆北顾开始穿戴这身象征官身的行头。 他先把外面那身御赐的绿袍脱了,换上白罗中单,内衬料子不错,质地光滑微凉,贴身却不觉紧绷。 沈括在一旁指点着:“这中单的领口需整理平整,否则外袍会显得特别臟皱。” 陆北顾闻言动手整理了一下,接着就是重新穿官袍。 因为有沈括搭把手,所以就比自己穿顺利多了沈括帮他提起袍领,陆北顾将手臂伸入袖中,官袍都是颇为宽大的,但剪裁合度,穿上后更显身姿挺拔。 然后是最重要的方心曲领,沈括在对面,小心地将方心曲领为陆北顾戴上,然后调整位置使其端正地贴在胸前。 戴上后,官袍的领口果然被很好地固定住,顿时显得更加规整、威严。 陆北顾扭头看着那条绿黄双丝绶带,笑道:“这个倒是简单。” 他先扎金荔枝带,腰带一束,官袍的腰身立刻显现出来,更衬得肩宽腰窄、英气勃勃,而绿黄双色的丝绶系上之后,自然交织垂下,在身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最后是展脚幞头。 陆北顾将其仔细戴在头上,稍稍调整,让那向两侧平伸出去的硬翅保持水平。 戴好后,他感觉整个人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沈括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陆北顾,眼中露出赞叹之色:“陆御史好仪态!这身行头一穿,气度都全然不同了!” 沈括绕到他身后,替他抚平背部的褶皱,又理了理宽大的袖口,说道:“不过呢,这官袍讲究的是端庄大气,动作时需留意,勿要过于急促,以免失仪。” 随后,他拉着陆北顾走到镜子前。 “你自个瞧瞧。” 陆北顾望向镜中。 镜中的少年,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绿色官袍,方心曲领端正地贴在胸前,腰束金带,丝绶垂下。 身上除了那股经过科场淬炼的沉静气度,此刻更添了几分朝廷命官的威仪,虽年纪尚轻,但这一身装束,已将现在的他与昔日青衫士子的身份截然分开。 “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他也感慨了一句。 “是这个理。”沈括忽然问道,“对了,明天你怎么过去?” 陆北顾想了想说道:“雇辆车吧,好像不方便走过去,走过去得一身汗,衣冠也都乱了。” “那你得提前预定,时辰太早了,寅时你现去街上,哪有车夫?”沈括提醒道。 “对对,你说的对。” 陆北顾连连点头,沈括提醒的好,不然他就忘了这茬了上次他去禁中坐的是宋庠的马车,他自己从来都没在这种天不亮的时候雇过车。 而他平时交通往来都在正常点,肯定是能雇得到车的,但这种特别早的时辰要是不提前预定,确实是没车。 “我去街角的车马行预定一辆。”陆北顾这就要往外走。 “你别去了,你这一身要把人家吓到,还是我去吧.对了,金荔枝带实在是有些扎眼,是不是也发犀角带了?” 陆北顾从包裹着那堆行头的包袱里翻了翻,确实有犀角带,除此之外还有两双乌皮靴。 “就束这个吧。” 沈括在门口扭头说道:“太宗太平兴国七年的时候,当时就规定朝官,三品以上服玉带,四品服金带,五品服银带,六品服犀带.金荔枝带是内出以赐将相的,有好些朝官都没有,太容易惹人嫉妒。” “行。” 不多时,沈括便给他预定好了马车,回来又念叨道。 “不过要我说,你既然是天天都去上朝,也没天天预定马车的道理,何不自己买一辆呢?” 陆北顾问道:“连马带车买一辆得多少钱?后续马喂养也得钱吧?” 沈括跟陆北顾不同,他可是正经的官宦世家出身,其祖父沈曾庆曾任大理寺丞,父亲沈周、伯父沈同均为进士,他从小便随父亲宦游州县,这些当官所涉及到的事情比陆北顾明白的多。 “物以稀为贵,大宋少马,马价就高,一般马得一百多贯吧,车厢也得几十贯。不过后续喂养倒是不用你操心,你是六品官,每个月月末都会给你发刍料啊,日常交通用不完的.就是你买马车的话还得雇个车夫,毕竟我没见过哪个当官的是自己驾马车。” 好家伙,在大宋当官福利是真全,还给交通费的,换到现代这就是油卡了。 而刍料这事欧阳修倒是没跟他说过,想来要么是欧阳修下意识忽略了,要么觉得不值一提。 “我哪有这钱?攒三个月俸禄再说吧。” 上次为了把陆家旧宅买回来,陆北顾已经从澄明斋的账上提前支用了一大笔钱,当时便与沈括说好了,在赚的钱够沈括弥补分红之前,他都不再支用。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好意思开这口的。 而且,澄明斋渡过了最初的火爆阶段,现在虽然还存在订单积压的现象,但往后肯定就不会一下子挣这么多钱了,再加上人工和地租都是有成本的,所以现在距离沈括能把应得的分红拿到手都还有几个月呢。 沈括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那算我借你的,五分利。少年状元,怎么能不鲜衣怒马呢?该置办就置办。” “那行。” 陆北顾马上就答应了,显然也是想买一辆属于自己的马车。 毕竟,很多东西当下买和以后买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那你去问问黄石,愿不愿意给你当车夫?我看他整天在仓库闷着,也挺无聊的。” “我问问去。” 陆北顾在澄明斋前铺和后院仓库之间的走廊寻到黄石时,他正在端着麻袋扎马步。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息,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看着还很瘦,但明显精气神已经很足了。 “且歇一歇,有件事想与你商量。”陆北顾招呼道。 黄石放下麻袋,用汗巾擦了擦额角,恭敬道:“恩公请讲。” 陆北顾开门见山道:“我如今既已授官,每日需去禁中上朝,总是雇马车不是回事,想买辆马车再寻个稳当人执鞭驾车,不知你可愿屈就,暂充此任?” 他话说得委婉,心中确有一丝顾虑。 黄石曾是军中好手,又有武艺在身,如今让他做个车夫,陆北顾怕他会觉得屈才了。 不料,黄石闻言,非但未见丝毫愠色,反而道:“恩公说哪里话!这是信得过某!某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觉着屈就?” “不瞒恩公,某在西北军中那些年,见过太多厮杀的汉子,便是狄青狄将军那般了得的人物,最终又如何?这世道,终究是握笔杆子的说了算。” 黄石语气带着几分感慨,继续说道:“俺们这等只会舞枪弄棒的,若无际遇,便是把命拼掉了,也难寻个正经出身人都说状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恩公肯让某跟着,可是烧香都求不来的福分。” 陆北顾听他言语恳切,知他说的是真心话,心中顾虑顿消。 这黄石历经生死起伏,早已不是刚从峨眉山下山时想凭着武艺闯出名堂的武夫了,对世事看得通透。 事实上也是如此,陆北顾十八岁便中了状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时候黄石当车夫,护卫在其左右,等将来陆北顾身居高位了,给他弄个武职官身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那时候他回到乡里,可就真是光宗耀祖了。 然而,黄石的笑容很快又淡了下去,眉宇间浮起忧色。 他搓了搓粗粝的手掌,声音低了些:“好男儿志在四方,能跟着恩公是某的造化可嘉州家中尚有老母,独自一人,某这心里实在是有些放不下。” 陆北顾立刻了然。 黄石这人是真孝义,也正是这份孝心,当初才间接引出了那场祸事。 “此事易尔,我即刻修书一封与泸州军事判官李磐。” 陆北顾当即温言道:“李判官与我有些交情,我请他转托嘉州当地的官员,平日对你家老母多加看顾,确保衣食无忧。” 黄石闻言,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感激,嘴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陆北顾也不多言,转身便回到前铺,取出纸笔,略一思忖,便落笔如飞。 信中先叙旧谊,讲述自己如今已经授官,感谢李磐过去的照顾,再言黄石忠义勇武,如今跟随自己但其母独居嘉州止戈镇,恳请李磐拜托嘉州官员予以关照。 李磐多精明的一个人,要是大事他会惜身,但这种举手之劳就能让陆北顾承情的小事,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写罢,陆北顾给他念了一遍。 “如此安排可还妥当?” “多谢恩公,如此我便无后顾之忧了。” 黄石愿意当车夫,陆北顾也放下心来,对于他来讲,一个普通的车夫,肯定是不如黄石这种车夫兼护卫来的让他放心。 有黄石在,以他的高超武艺,只要手中有长兵,哪怕面对十几个普通盗贼,也足以保护陆北顾周全。 如此一来,陆北顾就不再惧怕有宵小加害他了。 当然了,现在大宋的党争,还没有到后面新党旧党那种你死我活的烈度,总体而言,还是维持了基本的体面,哪怕斗败了,也很少有把人赶尽杀绝的,祸患更是不涉及妻儿。 但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 毕竟他未来的路还很长,面对的敌人,也不一定仅仅来自庙堂,也有可能来自江湖,甚至来自敌国。 (本章完) 第364章 初次交锋 第364章 初次交锋 陆北顾寅初便醒,窗外夜色尚浓。 他轻手轻脚起身,唯恐惊动睡得正酣的沈括。 用屋里铜盆的水将就洗漱了一下,他穿着一身半旧青布直裰走出了澄明斋。 晨风料峭,长街寂寂,只闻更夫梆子声自远处传来。 拐过街口,便见一处早点摊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蒸腾热气在清冷空气中格外醒目。 摊主是位手脚麻利的老者,见有客至,忙不迭招呼:“官人用些甚?有软羊面、桐皮面,也有旋切软羊、群仙炙、血肚羹,饮子有浆水、姜蜜水、沈香水” “一碗软羊面,多加些芫荽。” 陆北顾从怀中摸出铜钱置于案上:“再要一碟血肚羹。” 老者高声应喏,手下不停,不多时便自沸汤中捞出面条,覆上几片切得极薄的软羊肉,撒了碧绿的芫荽末,再淋一勺滚油。 “滋啦”一声响,香气四溢。 面很快端上,青陶碗里汤色乳白,面条筋道,羊肉酥烂。 他执箸慢慢吃着,没等多会儿,一碟血肚羹也端上来了。 血肚羹是用羊血与羊肚同熬,羊血嫩滑,羊肚脆韧,撒了茱萸油和椒,热辣鲜香,在这清晨寒意中,吃下去浑身都暖了起来。 邻座已有三两赶早的百姓,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低声交谈着市井传闻。 陆北顾静静听着,吃一会儿,便偶尔抬眼望望天色。 用罢早餐,他起身付了账,往澄明斋回去。 回到铺中,沈括尚在安睡,陆北顾动作很轻地穿戴起了全套行头,随后对着店里那面磨得极光的铜镜,仔细端详。 镜中人英姿挺拔,气度沉静,眉宇间却隐有锐气,恰似匣中宝剑,虽未出鞘,寒芒已现。 把笏板别在腰间,确定穿戴整齐,没落下什么之后,他前往车马行。 那里已经停着一辆他预定的马车,车夫是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见他过来,忙跳下车辕,欲要搀扶。 “不必。”陆北顾摆手,自行登车。 车厢内略显昏暗,只闻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辘辘声响。 他端坐车中,闭目凝神,将已知的信息和可能发生的情况在心中细细推演一遍。 今日乃首次以朝官身份赴待漏院,万不能有丝毫差池。 而且,自己初入台谏,虽未必需要即刻奏事,然则既在其位,便需时时留意,事事用心。 来到御街,车帘晃动间,隐约可见已有不少官员车马,皆朝着宣德门方向行去。 至宣德门外,天色依旧漆黑。 这时候宫门是不开的,他循例在御街尽头下车,在车前整饬袍袖,随后向右走去,这个方向就没法坐车了,只能步行前往。 陆北顾的目的地,是位于禁中左掖门旁的待漏院。 待漏院,是五品以上朝官在上朝前等候歇脚的场所,朝官们会在此整理仪容、互相交流,而宰执们则有单独的房间,通常还会在此讨论一会儿面圣时要商议的事宜。 同时,这里还备有宫廷制作的各式糕点,以及贡茶等热饮。 没来得及在家或车上吃早饭的朝官,也可以在这里吃喝,这些都是免费提供的。 你问五品以下的朝官怎么办? 一般来讲,朝官就没有五品以下的,如果真的有,那就门外站着等吧,谁叫你没资格穿绯袍呢. 所以,陆北顾其实是进不去待漏院的。 但陆北顾必须要去那里,倒不是他非得想体验一下“那年十八,站如喽啰”是什么感觉,而是作为殿中侍御史里行,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在早朝开始之前,到待漏院前监督文武官员站班。 他要协助殿中侍御史确保站班顺序不能出错,同时如果有人出现交头接耳、咳嗽、吐痰等失仪行为,得在笏板上记录下来。 除此之外,如果有应当参朝的朝官托病请假未来,当日负责充任“知班官”的御史会告诉他具体是谁,他得在退朝之后上门去核实,如果该朝官是装病,那么就需要对此进行弹劾。 呃,之所以还有这么个工作内容,就是因为很多日参官其实是受不了常年累月,天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上朝的,总有因为头天晚上宴饮过头而想睡懒觉的时候,所以就会有人装病请假. 而官家也不可能靠请假条来分辨谁真病了谁是装病啊,所以就得殿中侍御史里行辛苦一趟了。 待漏院门口。 进来的朝官在经过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这位守在门口的新科状元。 陆北顾倒是不尴尬,他反而很有礼貌的先行礼打招呼。 朝官们哪怕没见过他,看他这个年纪,也是能猜出来他是谁的,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回礼。 他没待多一会儿,忽觉袖口被人轻轻一扯。 转头,便见欧阳修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估计是在待漏院里面听说他来了,便特意出来。 欧阳修目光扫过周遭,随即微微侧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他一人听闻。 “往外再站点,老夫隔着门给你挨个介绍一下现在院里站着的,认真记,争取能把人认一认,不然真遇到问题,你没法纠正站班顺序。” 陆北顾心中凛然,知道欧阳修这是在为他迅速熟悉朝堂格局、辨识各方势力而特意做的提点。 两人往外站了点,目光透过大门,能看到待漏院庭院里站着的绝大多数朝官,不过房间里的就看不到了。 “看东首廊下那位,紫袍玉带,身形瘦削者,乃是参知政事王尧臣,对面身形健壮者,便是枢密使韩琦.待会站班的时候,王尧臣要是咳嗽失仪,你不要往笏板上记,这是老毛病了,官家此前特意嘱咐过此事。” 王尧臣这时候正跟韩琦在说话,时不时地就急促地咳嗽几声,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咳嗽,而是整个人的上身都会跟着佝偻起来,颇为撕心裂肺,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而王尧臣是去年因为刘沆罢相,才从枢密副使升任参知政事,他进政事堂是文彦博大力推荐的结果。 事实上,包拯和韩琦从外地调回中枢并且都升任到了关键职位,也都是文彦博的手笔。 天圣五年小圈子的核心,就是文彦博。 但可惜的是,文彦博并未出现在院子里,陆北顾没见到他长什么样,不过听欧阳修说,文彦博正跟富弼在宰执们的专属房间里待着呢。 这时候,又有一人经过他们身侧,也没跟欧阳修打招呼,直接进了待漏院。 “这是枢密副使程戡,文相公的亲家。” 听着欧阳修的介绍,陆北顾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么一看,文彦博的势力是真大啊,政事堂里他本身就是宰相,还有参知政事王尧臣作帮手,而枢密院里也有韩琦和程戡这两个同盟,几乎就等于掌握了半个政事堂、半个枢密院。” 就在他思忖之际,一个身穿紫袍的富态老者,在他们面前停住了脚步。 此人年逾六旬,须发灰白,挺着被玉带束住的肚腩,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极温和的笑意。 “永叔,怎么在这站着不进去?” “哦,跟我们御史台新来的陆御史聊聊天。” 欧阳修跟贾昌朝的关系并不好,他皮笑肉不笑地给陆北顾介绍了一下:“这位便是贾枢相,还不行礼?” 贾昌朝? 陆北顾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官面场合,他倒也不好说什么,行礼只道:“御史台新任殿中侍御史里行陆北顾,见过贾枢相。” “喔?” 贾昌朝的笑意在胖胖的脸上漾开更深纹路,他全然未察欧阳修的目光,只凝神端详陆北顾,随后“恍然”道。 “想来这便是连中四元,名动天下的陆状元吧?本相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只是没想到这般年轻……看着也就跟老夫的孙子差不多大啊。” 话音未落,他已自然伸手,在陆北顾肩头轻拍两下,如同长辈勉励子孙。 见贾昌朝还想占自己便宜,口头打压自己,陆北顾也不惯着。 “贾枢相为国操劳,白发苍苍,下官亦见之而心痛,难免念及先祖考.哎,贾枢相千万要保重身体啊,先祖考便是六十多岁故去的。” 他没躲,就这么直着身子,冷冷地看着贾昌朝道。 贾昌朝的个头比他矮大半个头,此时隔着一段距离伸手够他肩膀已经有些费力了,两人眼神交锋的时候,陆北顾反倒是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放心,本相身子骨倒是一向硬朗的很。” 贾昌朝笑呵呵地抽回了手。 他灰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将目光转向欧阳修:“如此英才,永叔可要保护好啊。” 欧阳修的酒糟鼻这时候有点红了,他没顺着贾昌朝的话说,反而道:“御史为国持宪,岂能惜身?保护便不必了,像陆御史这般年轻人,若是能弹劾下一二大人物,方才算是淬炼。” “哈哈,别被人当易折的刀使了就行。” 贾昌朝笑呵呵地说道,随后走进了待漏院。 待贾昌朝胖胖的身影没入待漏院门内,欧阳修方转视陆北顾,低声道:“这是李义府一般的人物。” 小插曲过后,欧阳修继续给陆北顾介绍。 “廊下倚柱,闭目养神的那位老者,是翰林学士承旨孙抃,乃是眉州人,年高德劭,专门负责草拟诏令,同为蜀人,你有空可以尝试去拜访。” “三司使张方平你认识,他旁边身着绯袍、蓄短须者,便是户部副使郭申锡。” 陆北顾目光随之移动,将欧阳修提及的人物与方位一一记下,但是很快,他就有了疑惑。 “可参知政事曾公亮、枢密副使田况、度支副使周湛,怎地都不见来?是都在房间里吗?” 欧阳修答道:“因为东西两府和三司,哪怕是上朝的时候,都是要留人值班的,这样若有紧急情况,也可有人处置,通常都是副手轮流值班。” “原来如此.” 欧阳修目光倏然转向院门方向,声音又低了几分。 “记住这些人的样貌,然后待会儿站班,你跟吴御史站在这儿。” 欧阳修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面:“你第一天上朝,跟着吴御史就行,多学多看不过该在文武两班队伍里来回走,还是得来回走,纠正风纪是职责所在,哪怕没人怕你,你也得做个样子出来。” “那若是真有人当面失仪呢?” “一般没有,要是有人故意挑衅你,你就找吴御史,吴御史是‘知班官’,他会教你怎么处理的。” 他顿了顿,见陆北顾神色专注,便继续道。 “今日朝会,你初入朝堂,多看少言,留意诸公奏对时的神色语态,尤其留意那位。” 欧阳修的下颌几不可察地朝院中那个被数人簇拥、身着紫袍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点。 就在这时,待漏院檐角上挂着的铜铃,被拉响了。 “叮铃铃~” 这是准备上朝的信号。 殿中侍御史兼言事御史吴中复率先从待漏院里走了出来,他对着陆北顾微微颔首,示意跟上。 见已经有朝官陆续出来站班排队,欧阳修便也不再跟陆北顾说话,也去找自己的位置.作为权御史中丞他不负责站班排序,那是吴中复和陆北顾的任务。 不多时,待漏院门前,文武官员已依序始立。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将这一幕刻入心中。 这便是掌握着大宋中枢权力的一群人啊! 吴中复的声音在陆北顾耳边响起,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文东武西,宰相枢密,序不可乱。” 陆北顾将其牢牢记下,知此站位不仅关乎礼仪,更是朝堂权力格局。 ——宰相统领东府,枢密使执掌西府,参知政事次之,枢密副使又次之,武臣则是三衙管军阶位最尊,立于武班之首。 随后,陆北顾开始跟吴中复一左一右,进行巡视,纠正风纪。 吴中复走右手边,也就是东边,负责巡视文官,主动承担了最重的任务虽然之前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巡视的吧。 但现在有了新同僚陆北顾,他也是有意将更好巡视的武臣这列,交给了陆北顾。 陆北顾这时候并没有因为自己官职是这些朝官里最低的而心中犯怵。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过这些武臣。 不过这些武臣既然是能上殿参朝的,品级自然也没一个低的,绝大多数也都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因此,并不惧怕陆北顾。 但好在,倒也真没谁特意跟陆北顾过不去,所以很快他便完成了站班巡视工作。 而吴中复的工作也很细心,怕陆北顾弄不明白武臣这边的站班序列,有人站错了导致陆北顾担责任,便又从后头带着陆北顾走了一遍。 直到确认文武两班朝官,今日站班无误,两人才一前一后分开押队前往宣德门。 (本章完) 第365章 暗流涌动 第365章 暗流涌动 连续不断的钟声自禁中深处传来,随后响起了宫门次第开启的“轧轧”声。 晨曦未至,官员们鱼贯进入宣德门的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里明明灭灭。 陆北顾走在队列的最后面。 早朝入宫的路线是先通过中轴线上的宣德门,但随后不走中轴线上的第二道门大庆门,而是转而向左走端礼门。 穿过端礼门时,他能清晰听见前面官员们的乌皮靴踩在地面上传来的回响,沉闷而齐整,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顺着端礼门进入文德门,后面便是大名鼎鼎的政事堂,再往后,则是方才传来一百下钟声的钟楼。 大宋禁中时间制度是非常严格的,他们在待漏院候朝的时候,禁中的内侍省便已经开始签署和发放“止鼓契”,准备结束夜间报时了。 同时,由于禁中不允许养鸡,所以还专门有名为“鸡人”的报时官,会学鸡叫来作为白天开始的信号“鸡人”一唱,钟楼听到动静就开始敲钟,而整个开封城的所有钟楼,都会随着禁中钟声的传开,如得到讯号的烽火台般,渐次敲响自己的钟。 得益于身后已经没有人了,所以陆北顾可以公然抬起头,打量起了眼前的文德殿。 天边此时已经露出了极浅的光,他能看到文德殿的庑殿顶覆着深碧琉璃瓦,檐角蹲踞鸱吻,在微明天色中凝成了沉暗的剪影。 视线往下,檐下斗栱层迭、彩绘相间,檐柱皆以整根巨木制成,遍施朱漆,柱础雕刻覆莲纹样,而朱漆殿门则高逾三丈,门钉纵横各九,鎏金浮凸,门额悬金漆巨匾,上书“文德殿”三个擘窠大字。 跟着队伍再往前走些,陆北顾经过的时候,看到了殿前的三层丹陛,在其两侧都立着鎏金铜鹤,而大殿的殿基则高出地面五尺,四周绕以雕栏,栏板镂刻云龙翔凤,台基四角设螭首散水,如果遇到雨天时节,雨水就会自螭首泻出。 进了文德殿,陆北顾发现这间大殿非常深阔,应该是为了容纳大量朝臣而专门设计的。 他垂手立于东侧文班之末,是最靠门的位置,身前皆是身着紫绯、腰悬金玉的重臣。 微微抬眼,他便能望见穹顶藻井上彩绘的蟠龙,在摇曳光线下似欲腾云而起,而蟠龙四周则绘有云纹星辰。 因为还有本职工作,所以陆北顾也不好多观察,他开始从后面盯着前面文武两班朝官看。 在朝会过程中,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拿小本本.不是,是拿笏板去记录朝官的失仪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谈笑喧哗、执笏不端、行礼失序、行立迟缓、趋拜失仪、无故离位等等。 “啪!啪!啪!” 鸣鞭三响,清脆裂空,殿外执戟卫士如林而立,旄头羽葆在晨风中微颤。 听到动静,文武朝官瞬间屏息垂首。 官家赵祯此时乘辇至殿门,降辇,徐步升座。 旒珠轻晃,遮住了他的脸,随着他坐下,礼官张师中开始引导臣子们行礼。 “拜——” 众臣齐刷刷躬身作揖,绯紫衣袍如潮水起伏,三称万岁。 礼仪结束,朝会正式开始。 文彦博作为首相,手持笏板,稳步出班,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近日中书省接连收到河北路急报,河北诸州地震频仍,以至于城垣摧颓、庐舍倾覆,百姓流离失所。为安黎庶、察民情、固边陲,臣与富相公及诸位执政商议,恳请陛下速遣重臣,充任体量安抚使,前往河北,赈灾抚民,以示朝廷恩泽。” 御座之上,赵祯的声音透过旒珠传来。 “中书可有具体人选?” “臣等以为,右司谏吕景初,清直敢言,明察秋毫;左藏副使李绶,精于钱谷,办事干练。以此二人为河北路体量安抚使,持节巡按河北,必能妥善处置灾情,安抚民心.此外,荆湖北路下溪州蛮首彭仕羲,桀骜不驯,久未归化,边地不宁。左司谏朱处约沉稳有谋,堪当大任,可命其为荆湖北路体量安抚使,前往招抚,以靖边氛。” 文彦博这番建议,看似全然出于公心。 然而殿中不少明眼人心头却是明白,把谏院的两员大将调走,此举名义上是选派能臣干吏赴地方公干,实则是要继续削弱这两年来已经连续弹劾掉了两名宰相、两名枢密使的台谏系统。 谏院的吕景初和朱处约也是朝官,他们虽面色如常,但何尝不知这看似升迁的外派,实则是被“礼送”出京远离庙堂呢? 然而这一天的到来,实际上,他们早有预料。 台谏一体,御史台和谏院是分不开的。 御史台经过刘沆罢相前的“自爆”,骨干已被清洗调任殆尽,如今,终于是轮到了谏院。 陆北顾也在后面自己琢磨着。 一开始文彦博说河北的灾情,他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冲着人去的.但当文彦博又扯到下溪州的山蛮,他就明白了过来,这就是在借着不同的事,来把人调走。 那么文彦博,或者说宰执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今天朝议,迫不及待地就将此事作为最重要的议题率先抛了出来呢? 陆北顾思考了片刻,明白了过来。 “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啊,哪怕是已经跟他撕破脸了的前盟友刘沆留下来的政策,文彦博也要坚决执行。恐怕这些宰执们,也被台谏惊人的战斗力给吓到了,生怕自己被弹劾下去。” 御座上的官家赵祯沉默片刻,他未必看不透这层用意,但河北地震、蛮夷未附皆是实情,派员安抚亦是常例。 更何况,借此平衡一下近年来气焰过盛的台谏势力,也正合他意。 于是,赵祯缓缓开口:“准卿所奏。即日便下敕命,着吕景初、李绶为河北体量安抚使,朱处约为荆湖北路体量安抚使,克日启程。” “陛下,臣亦有本奏。” 首相文彦博奏事已毕,次相富弼手持笏板,稳步出班,说道。 “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王安石,自协理包拯整顿开封府吏治以来,明察暗访,革除积弊,胥吏肃然,民讼得平。其才具干练,识度宏远,实为难得之干臣。今度支司总领天下财赋,事务繁剧,副使周湛虽勤勉,然年事渐高,需得力佐贰分劳。臣恳请擢升王安石为度支判官,佐理周湛,以期国用充裕,财赋清明。” “嗯。” 赵祯没有表示反对,转而问道:“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可有人选?此差遣关系京畿治安、赋税、刑名,不可一日乏人.若无人选,朕倒是觉得太常博士、集贤校理陆诜,学行端谨,历任州县皆有政声,堪当此任。” 富弼微微一怔,他们当然是有人选的,不过既然官家开口了,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不得不说,官家提出的人选,是极恰当的。 陆诜,字介夫,杭州余杭人,是景佑元年的进士,庆历七年的时候参与过镇压贝州兵变,后历任秦州通判、陕西刑狱,在治安维稳方面很有经验,是个临危不乱的狠角色。 富弼只能道:“官家圣明,陆诜必能继王安石之绪,安辑畿辅。” 陆北顾静静地听着,但这第二件事,他却暂时没想明白。 王安石的提拔,更像是庙堂各方势力博弈后妥协的结果,但为什么是由富弼提出的?据他所知,王安石似乎跟政事堂里的宰执们没什么关系。 唯一能沾点关系的,就是做过王安石上司的韩琦,但好像也并不亲密。 “但富弼刚才特意提了一句,王安石是因为协助包拯治理开封府的功劳而应该晋升。所以,这话是文彦博不好说,但文彦博为了继续提拔包拯而让富弼去说的?按照包拯的履历,到了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确实已经是超擢了,短时间哪怕有政绩也无法继续晋升。” 已知信息太少,陆北顾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推测,但他并不能确定。 “着王安石擢升度支判官,辅佐周湛打理度支事务,陆诜即日接任提举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辅佐包拯治理开封府。” “臣遵旨。” 富弼躬身领命,退回班列。 两位宰相奏事完毕,按照顺序,接下来就是枢相贾昌朝奏事了。 贾昌朝手持玉笏,趋前数步:“陛下,臣近日查阅旧典,又闻钦天监呈报,认为现今禖坛之制似有不妥之处。” 他略作停顿,没抬头但悄悄抬眸,瞥见官家虽旒珠蔽面,身形却微微前倾,便知此言已触动圣心,遂继续道。 “按《礼志》,禖神主嗣续,乃国家祈嗣重祀。昔二汉、晋时,禖坛设于城南,以应阳位;至齐、隋,移祀于南郊坛西南。然今之禖坛,不惟规制低矮简陋,其地更处卑湿洼下,于礼不合,于仪不肃臣愚见,当循古礼,迁禖坛于圜丘东侧高爽之地,位居震方,象征长男,如此方合阴阳,上应天心,下顺民望。” 这番言论一出,殿内不少官员面露诧异之色。 禖坛祭祀虽属礼制,却非紧急军国大事,贾昌朝身为枢相,在议论完河北地震、荆湖蛮事乃至度支官员调动后,突兀提及此事,显得颇为蹊跷。 但一些敏锐者已嗅到其中异样,贾昌朝此举,很有深意。 御座上的赵祯,闻言更是精神一振。 他年近五旬,膝下犹虚,皇嗣问题一直是压在他心头最重的石头。 近年来,群臣劝谏立储之声不绝,虽出于公心,却每每令他想起无子的隐痛。 贾昌朝虽未明言反对立储,但此刻提出修缮迁建求子祭坛,其潜台词不言而喻官家虽身体不佳,但也没到老年,理应祈求上苍赐予亲生皇子,而非急于从宗室中择立他人。 这正搔中了赵祯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 “贾卿留心礼制,为国祈福,忠悃可嘉!” 赵祯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愉悦,甚至抬起手来,轻抚颔下短须。 “禖祀乃国之大事,关乎宗庙社稷延续,岂可因陋就简?着令礼部、太常寺会同钦天监,详勘地势,择吉日将禖坛迁于圜丘之东,务求规制严整,祭仪虔肃。” 这番褒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可谓分量十足。 贾昌朝躬身谢恩,退回班列时,眼角余光瞥见文彦博、富弼等人面色平静,韩琦则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殿中的绝大多数朝官,尤其是那些曾力主早定国本的臣子,眼中则闪过忧虑。 显然,贾昌朝这番“投其所好”,不仅进一步稳固了圣眷,更将立储之争的水搅得更浑了。 而偏偏贾昌朝选的切入口很刁钻他压根就没提立储的事情,只是说禖坛应该调整一下位置而已, 所以哪怕有人有心想要反驳,一时间竟也无从下手。 陆北顾立于班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通过这件小事,他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贾昌朝这个敌人确实非常难以对付。 此人老谋深算,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会通过不留把柄的方式去达成目的,而哪怕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是他在背后操纵,但却偏偏抓不到证据。 当然了,庙堂斗争中如果想要斗倒一个人,有时候其实也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官家对他厌恶即可。 但偏偏贾昌朝是个既没底线又会讨官家欢心的人。 所以,他才能在庆历新政以后愈发激烈的庙堂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 就在陆北顾沉思之际,韩琦蹙着眉头出列了,而韩琦所奏之事,却让陆北顾顿时集中注意力倾听了起来。 “陛下,臣近日检视三衙刑狱文书,见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所辖诸军案件,虽有详密科律,然审讯判决多委胥吏,士大夫罕有参与,此制沿袭已久,然隐患实多。” 韩琦略作停顿,继续道:“胥吏虽熟谙律条,然未必通晓经义大义。若遇奸猾之吏,借事玩法,则冤滥恐不能免,军中刑罚关乎将士性命,岂可全付胥吏之手?臣观汉唐旧制,大将军幕府皆设议郎、录事、兵曹等官,分职联事,今三衙后司总领军案,却制度过简臣愚见,当于三衙后司增设士人狱官一员,专司鞫狱。另外,臣请由枢密副使田况提举编修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的刑罚律令编敕。如此,则狱讼可期明允,刑罚可免乖误,亦符陛下钦恤之意。” 这番提议看似只是针对军司刑狱制度的改良,然而陆北顾却已听出弦外之音。 不久前贾岩一案,正是因三衙后司被贾昌朝影响,所以办成了冤狱,如果不是陆北顾与王安石商议之后,唱了出“空城计”,让裴德谷按捺不住自投罗网,从而裴德谷案这边有了重大突破,贾岩还不知道要被三衙后司关押多久呢! 故而,韩琦此时提出此议,明为完善制度全然一片公心,实则暗指贾昌朝掌控下的枢密院对军中刑狱监管不力,滥用权柄。 其暗藏之意,了解贾岩案的人,都不难看得出来。 贾昌朝立于班中,面色如常,但垂下的眼帘却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他如何不知韩琦借题发挥?此举若成,韩琦便可借安置士人狱官之机,将触角伸向三衙,进一步蚕食他在军中的影响力。 而令他极为不舒服的是,刚刚还赞扬了他的官家,几乎未假思索,便同意了韩琦的奏议。 “韩卿所奏,颇合情理。” 赵祯颔首道:“军中刑狱,确需士人参与,以昭公允。可依所请,着枢密院与审刑院、大理寺详议章程,于三衙后司各设士人狱官一员,专掌鞫狱之事,其人选须择通晓律令、持身刚正者充任。而过去军中律令繁杂,也只有田卿这般才能梳理清楚,便由田卿辛苦一下了。” “陛下圣明!” 韩琦躬身领命,退回班列时,与文彦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显然,官家不是不知道,此举会让贾昌朝对三衙的影响力削弱,但官家还是爽快地同意了。 这就说明,官家对于本来就担任过枢密使,如今更是贵为枢相的贾昌朝,一手独揽枢密院大权,是不满意的。 或者说,此前贾岩一案,贾昌朝有点越界了,虽然没惩罚他,追责到裴德谷为止,但这件事情,就是官家对贾昌朝的敲打。 贾昌朝面色不变,心中却是有些无奈。 官家便是如此喜欢制衡术的官家,讨好有没有用?有用,官家当然喜欢符合他心思的臣子,但该敲打还是会敲打。 短短两刻钟,两个宰相,两个枢密使,接连奏了四件事情。 这四件事情,看起来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背后都隐藏着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妥协才达成的利益交换,以及激烈但不露锋芒的派系斗争,用“暗流涌动”来形容,毫不为过。 这一切,都被立于班末的陆北顾默默记于心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只以通过考试为目的的士子了。 而在这庙堂之上,在这群大宋最顶尖的聪明人玩的游戏里,如果他无法迅速成长并且适应的话,那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算计到万劫不复。 (本章完) 第366章 连环计 第366章 连环计 贾昌朝退回班列后,殿中短暂沉寂。 沉香袅袅,却压不住方才几番奏对激起的暗涌。 陆北顾首次立朝便见证了这般不见硝烟的较量,此时心头也暗自沉思其中种种细节。 未等气氛稍缓,又一人手持笏板出列,乃是三司使张方平。 “陛下,臣奏议东南漕运事。” 他面色沉静,声音洪亮:“去岁淮南、江浙、荆湖丰稔,然部分漕粮北运沿途耗损颇巨,仓吏克扣、舟船沉溺之事时有奏报。今春运河解冻,漕运伊始,若不严加整饬,恐误军国大计臣请遣干臣分巡漕路,严核簿籍,惩处贪墨,并令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司优化漕船编组、加固险段堤防,务使东南膏腴,能实输京师。” 赵祯微微颔首:“漕运乃国脉所系,不可轻忽。准卿所奏,选派清廉刚正之员巡漕,如有不法,严惩不贷。” 张方平领旨,却又续道:“陛下,漕运之弊,根在人事,亦在法度。臣观漕司旧规,多有不合时宜处,譬如押纲官员赏罚,重时效而轻损耗,致使纲船往往冒险疾行,增覆溺之险。另,沿河州县协济漕运之责不明,推诿塞责者众。臣恳请陛下允准,由三司主导,重定漕运条例,明晰权责,使赏罚更契实际。” 此议触及漕运根本,牵涉诸多衙门利益,殿内顿时响起低微议论声。 文彦博与富弼交换眼色,不知道他们跟张方平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但很快,文彦博便出言支持:“漕运条例行之有年,积弊已深,确需厘定新规,以利长远。” “漕运事关重大,条例更张宜慎。” 贾昌朝眉头微皱,却道:“现行规制虽有小瑕,大体尚算完备,若骤然全盘改动,恐致漕务紊乱,反为不美。” 贾昌朝的表态很急促,陆北顾在后面暂时没琢磨明白他到底跟漕运有什么关系,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张方平提出的这件事情,除了要给三司抓权,很大程度上,还是针对人事.不然的话,不会把吏治特意点出来。 双方又就漕运改革之缓急争执起来。 张方平坚持己见,引数据、举实例,力陈整顿漕运的必要;贾昌朝则强调稳定,担忧贸然整顿引发动荡;韩琦、富弼等人则从不同角度支持张方平。 殿内再度掀起一番唇枪舌剑。 陆北顾静立聆听,不多时,便捕捉到了一些关键信息。 张方平说道:“陛下,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自周湛升任度支副使之后空置许久,南方漕运才缺乏统一调度,臣请以户部判官高良夫担任此职。” 高良夫,是张方平的心腹,此前两人在蜀地可是患难与共过的,一起应对了三年前的“甲午年蜀乱”流言。 而在张方平复任三司使之前,高良夫就已经被调回京担任户部判官了。 张方平此举,表面是为漕运,实则亦是借题发挥一方面确是履行三司使的职责;另一方面,或是想借此机会,将他的影响力进一步延伸至地方漕运系统。 贾昌朝说道:“陛下,臣以为王逵历任江南西路转运使、淮南转运使,于漕运事务熟稔,可堪此大任。” 韩琦马上反驳道:“王逵刚因讨溪峒蛮兵败之事回京待查,责任尚未追究清楚,怎可予其新职?” 之所以韩琦会有此说法,是因为在去年冬天的时候,溪峒蛮骚扰荆湖地方,而朝廷命令荆湖当地的大员,李肃之、宋守信、贾师熊等人负责带兵前往讨伐,王逵则负责军需补给。 但王逵为了党同伐异,让李肃之等人无法建功,便悄悄地将军需给克扣了不少荆湖宋军进山没多久,后勤补给就跟不上了,再加上地形不熟悉,被溪峒蛮一路追击,导致四十多名士卒战死,伤者多达数百。 于是,双方开始互相上书指责。 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朝廷任命提举江南西路刑狱、度支员外郎王绰为荆湖北路转运使、领兵马事,代替李肃之;同时也任命了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魏瓘任龙图阁直学士、知荆南,代替王逵。 李肃之和王逵,都被勒令回京待查。 这个王逵,陆北顾还是很熟悉的,就是那位他在去年秋天从泸州顺江东下,来到江陵时被强制抓去宴饮的江陵知府。 原先王逵是陈执中的人,现在陈执中的盟友贾昌朝似乎有将其收入门下的意思。 争论片刻,赵祯抬手制止:“漕运条例之事,关系重大,非一朝一夕可决,着三司先就整饬当前漕运弊政提出具体方略,条例修订可由中书、枢密院、三司共议,成熟一条,修订一条,不必急于求成,亦不可因循苟且。” “至于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之职,干系重大,且斟酌仔细后再议吧。” 这番裁决,仍是典型的赵祯式平衡术,既肯定了整顿的必要,又避免了立即陷入激烈的人事之争,将矛盾暂时搁置,事缓则圆,留待日后慢慢消化。 官家发话了,张方平、贾昌朝等人只得领旨。 随后,又有几位官员出班奏事,或言地方灾异,或请修缮河工,或举荐人才,皆依序进行。 赵祯或当即裁断,或交由有司详议。 陆北顾始终凝神静听,观察着每位奏事者的神态语气,揣摩其言外之意,同时谨记职责,目光扫视班列,观察失仪之举。 “就是这炭笔不太好用啊.” 毕竟是在开朝会,他是没法跟正常书写一样带着笔墨纸砚的,刻刀就更不现实了。 实际上,殿中侍御史,都是随身带着一个装炭笔的绣囊。 要是有人失仪,就从里边摸出炭笔记下来,而因为笏板也不大,所以上面记录的通常是非常简略的符号或关键词,类似于会议速记。 譬如,用一个姓氏,加上一个官职简称,再加上一个代表过失的词,如“语”、“趋”、“冠不正”等,来记录具体的失仪情况。 说白了,这些只是为了帮助御史自己记忆,下朝后回到御史台,才会根据这些关键词整理成正式的奏疏。 时间流逝,殿外天色早已大亮。 终于,内侍省都知邓宣言见再无臣工出列奏事,高唱:“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赵祯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 礼官张师中上前一步,朗声道:“退朝——” 鸣鞭再响,文武朝官如潮水般躬身行礼。 赵祯起身,在内侍簇拥下离座乘辇而去,待御驾离开,文武官员方依序退出文德殿。 陆北顾跟在队列末尾,走出殿门,春日晨光扑面而来,竟有些刺目。 他呼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将方才殿中那压抑而紧张的氛围稍稍驱散。 等到出了文德门,朝官队列解散,早朝正式结束。 文彦博、富弼等人各自被中书省僚属簇拥着前往政事堂,而贾昌朝正与几名官员边走边谈,回头时,目光似无意般掠过陆北顾。 陆北顾握紧手中的笏板,挺直腰背,随着人群走出端礼门和宣德门,迈步向御史台走去。 属于他的朝堂生涯,就在这样一个波澜暗涌的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 回到御史台。 陆北顾按照欧阳修昨天的交代,直奔厅准备开会事宜。 对于第一次开会他还是很重视的,肯定不可能让两个上官等他,所以他走的很快而刚才他就在端礼门那里看见欧阳修和吴中复都在跟人交谈,还是有点准备时间的。 等陆北顾跟御史台负责厅的小吏,把纸笔和茶水都准备好,两人正好也回来了。 欧阳修刚才在文德殿里挺得板正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垮了下来,他往主位椅子上一靠,先是喝了口热茶,然后喘了几口气才问道:“今日朝会,可有所得?” 陆北顾恭敬答道:“回中丞,下官目睹诸公议政,始知庙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每项议奏,看似独立,实则背后皆有深意,关乎国计民生,亦暗含此消彼长。” 欧阳修颔首道:“能看出这一层,便不算白来。” 而这时候,吴中复说道:“记住,为御史者,既需明察秋毫,窥见表象之下的暗流,更需持身以正,不偏不倚。日后奏对,当以事实为依据,以国法为准绳,勿为私情所困,亦勿为权势所屈。” “下官谨记。”陆北顾郑重应道。 然后就没话了。 欧阳修和吴中复就这么坐着开始喝茶歇息,这把陆北顾给整不会了。 要知道昨天欧阳修可是告诉他,早朝之后御史台开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讨论的。 等把一杯茶都喝完,欧阳修这才懒洋洋地开口:“今天要议的事情呢,很重要。” “对,很重要。” 吴中复也点了点头附和道,严肃的脸上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不知是何要事?”陆北顾有些忐忑。 欧阳修说道:“是这样的,御史台庶务呢,此前是吴御史暂理的,不过吴御史志在大事,没那么多精力,你既入御史台,自今日起,台内庶务便交由你统摄。” 陆北顾怔了怔,问道:“敢问中丞,台院庶务具体涵盖哪些?” 欧阳修呷了口茶,屈指数来:“其一,每月朔望前需核验存档,凡所存文书须依《御史台令式》编号钤印,防有人篡改;其二,台吏考课由你初核,如今台院有书令史十二人、掌固四人,其银钱发放、告假簿册皆需你签押;其三,需将最新的《邸报》及时发给台内所有御史;其四,朝廷所发放米面肉油等食材,绫罗绢等衣料,以及茶、酒、薪、蒿、炭、盐、刍料等物资,由你负责核验、签收、发放;其五” 陆北顾听明白了。 档案、工资、打卡、报纸、福利.合着就是办公室主任的活呗? “总而言之,就这些,以后就劳烦你费心了。” 欧阳修言毕,俨然一副甩手掌柜模样。 “是,下官竭力而为!” 而见陆北顾应了下来,吴中复也是松了口气。 让他干这些琐碎事情,他是真不爱干,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把大人物搞下台。 随后,陆北顾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下官初入御史台,不知首份弹章,应弹何人?” “御史独立奏事,应弹何人,由你自己决定。”吴中复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欧阳修反而问道。 陆北顾谨慎地说道:“王逵名声狼藉,似乎适合弹劾。” “想法倒是没错。” 欧阳修说道:“不过王逵之事,背后牵涉复杂,老夫建议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需得再观察几日庙堂动向。” 吴中复沉声道:“谋定而后动,现在局势尚不明朗,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贸然出手。” 陆北顾点了点头。 虽然他很想马上就把贾昌朝搞下去,但贾昌朝这种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弹劾,是不会取得什么成果的,反而会削弱身为御史的威慑力。 因此,他打算从王逵下手。 不过欧阳修和吴中复似乎知道些什么,只是不好直接对他说,所以不建议他马上发起对王逵的弹劾。 陆北顾是个比较听劝的人,他暂时按捺了下来。 随后,他去召集御史台的胥吏们开会,正式开始承担御史台的庶务工作。 就在陆北顾了一天的时间用来熟悉御史台各项庶务的时候,贾昌朝也没闲着,不仅今天白天在枢密院的值房里会见了大量的官员,即便晚上回到家里也没有停下见客。 当等待许久的王逵被仆人引进来时,贾昌朝正坐在檀木书案后,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王逵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贾相公,我听闻早朝时,您提议让我担任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 “坐吧,消息倒是灵通。” 贾昌朝抬了抬眼皮,目光在王逵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待王逵忐忑坐下,才继续道:“是老夫提的,怎么了?” 王逵更是困惑:“贾相公,此举是否过于冒险?如今韩琦、文彦博等人正盯着我,若骤然得此要职,恐成众矢之的。” “老夫此举,名为举荐,实为以进为退。” 王逵愣了片刻,恍然道:“这是以虚晃一枪,化解当前困局?” “正是如此,你眼下回京待查,局面太被动了。” 贾昌朝见他不蠢,端起手边的定窑白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老夫将你抬到那个看似风光实则烫手的位置上,文、富等人必然全力反对,争执之下,最终结果,多半是另择人选,但对你目前的‘待查’之局,反而能借此冲淡几分,争取转圜余地。” 王逵恭维道:“贾相公深谋远虑。” 贾昌朝“嗯”了一声,放下茶盏,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反而显出一丝烦躁:“不过,为你谋个新缺,也确实棘手。如今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动用的关节、需要打点的人情,耗费不小。” 王逵哪还不明白,口头上表忠心没用,这是要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了。 他连忙滚落在地,叩首道:“贾相公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贾昌朝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与皇城司负责侦集流言的刘恢有交情?” 这件事情,是陈执中还没致仕的时候,很偶然的一次密谈时,提起过的。 除了贾昌朝和王逵自己,现在的庙堂上,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王逵心中一凛,点头道:“是,刘恢确实与我有旧。” “好。”贾昌朝低声道,“你去找刘恢,让他密奏官家,就说去年六塔河工程溺毙百姓数万人,怨气冲天,且开河穿土惊动地脉,触犯风水禁忌,以致天灾连连.最重要的是,河口有个村庄名称与官家御名有嫌,锸畚亦形似明器,亦非兴国之象【注】。” 王逵听得心惊肉跳,六塔河工程是文彦博、富弼主导的政绩工程,也是他们的一大败笔。 这是要逼着他跟除了贾昌朝以外的其他大佬都彻底划清界限,以后只能成为贾昌朝门下走狗。 但他不敢违逆贾昌朝,只得硬着头皮应承:“我明白,这就去办。” 贾昌朝再三叮嘱:“务必隐秘。” 王逵苦笑道:“身家性命所在,不敢不谨慎。” 贾昌朝点了点头,王逵虽然是酷吏,但这么多年下来,给陈执中干脏活还是靠谱的,从未失过手。 而王逵刚离开书房不久,贾昌朝的次子贾圭从屏风后转出,脸上带着忧虑之色。 “父亲,您让王逵去煽动内侍密告六塔河之事,即便官家听信,下诏遣中使置狱查办,外朝文彦博、富弼的党羽岂会坐视?他们定然会激烈反对,抨击此令不出政事堂,是借机中伤大臣,肯定要求让他们自己人去查的。” 贾昌朝正为诸多事情心烦,见儿子又来质疑,顿时不耐之色溢于言表,斥道。 “蠢货!眼光如此短浅!老夫要的就是他们反对,要的就是派人去查!” 贾圭被骂得一怔:“父亲的意思是?” 贾昌朝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厉色:“六塔河案就是个烂泥潭,谁踩进去都一身脏,文彦博、富弼的人越是阻拦,越是显得他们心虚官家生性多疑,岂会不起疑窦?再说了,文彦博现在近乎大权独揽,官家为了打压,也该找个由头了。这件事情只要查,不管是谁查,都能扯出更多东西。” “更何况,这是连环计!老夫早在大名府,就已布下局中局,无论怎么查,最后都能引到对他们不利的方向。让王逵动用他在禁中的内侍关系,是因为此事风险不小,老夫不想让武继隆这等重要盟友过早陷进去,折损实力王逵这种孤魂野鬼,正好拿来投石问路,即便折了,也不心疼。明白了吗?” 贾圭被父亲一连串的话震住,细想之下,才觉其中环环相扣的算计。 他连忙低头道:“孩儿愚钝,父亲深谋远虑。” 贾昌朝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重新靠回椅背,望着跳动的烛火,喃喃道。 “多事之春,一步都错不得啊” (本章完) 第367章 谣言谶语的威力 第367章 谣言谶语的威力 翌日,晴空万里。 禁中后苑草木葱茏,空气清新。 官家赵祯难得起了兴致,在近侍的陪同下至后苑赏散心,欲借这盎然春意驱散连日来的阴郁心情。 苑内牡丹、芍药正值盛期,姚黄魏紫,争奇斗艳。 赵祯信步其间,神色稍霁,偶尔驻足欣赏。 就在此时,刘恢趋步而来。 他的官职虽不高,却是皇城司内专司“采听明晦”,即收集民间流言、谶语、异闻的宦官。 历朝历代,民谣谶纬常被视作民心向背乃至造反起事的先声,故大宋亦设此职专司监听,及时禀报,防患于未然。 三年前著名的“甲午蜀乱”流言,就是刘恢提前禀告给官家的,而官家为此调度了大量人力物力,阻止了流言成真,这既是官家的决断,其中也少不了刘恢的功劳。 所以,刘恢颇得官家信任。 而从另一个角度讲,此人所禀“甲午蜀乱”流言,跟张方平的仕途起伏,也可以说有着直接的关系。 所谓“甲午蜀乱”,指的是在蜀地广为流传的一则谶语——“岁在甲午,蜀且有变”。 其性质跟黄巾起义用的“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差不多,之所以是甲午年,是因为五代时期孟知祥在成都称帝建立后蜀正好是甲午年,而淳化四年王小波起事率众攻掠州县也是甲午年。 所以,就有很多别有用心之人,预言皇祐六年,蜀地还会再次爆发战乱。 这种流言的产生以及得到重视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蜀地本身的独特性,蜀地历来地险且远,信息闭塞,而且人口众多、夷汉聚居,有着很多难以调和的矛盾。 因此大宋朝廷在遭遇反常天象和自然灾害时,对蜀地的防范也就尤为严密。 在皇祐五年,从刘恢口中得知“甲午蜀乱”流言的官家接连向蜀地派遣能臣干吏,成都知府张方平负责整顿吏治,益州路转运使高良夫负责免除蜀地三年供绢,盐铁判官燕度负责彻查川南盐井。 这些旨在安抚蜀地百姓的政策,都出于官家对“甲午蜀乱”的恐惧。 而种种举措虽然有效,但却并没有完全平息流言,因为被狄青击溃的侬智高西逃到了大理,蜀地百姓得知这一消息以后,又将其与流言联系到了一起,开始极度恐慌,甚至到了“边军夜呼,野无居人”的地步。 于是蜀地开始出现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度,整个四川南部的边境寨堡都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兵力,并征发民夫紧急筑城,同时枢密院派遣陕西宋军步骑数万经汉中入蜀戍卫。 好在,侬智高最终死在了大理,并没有入侵蜀地。 阻止了“甲午蜀乱”流言成真,这件事也成为了张方平复任三司使的重要政治资本。 当然了,这都是陆北顾穿越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所以陆北顾并不太清楚。 此时刘恢面色凝重,至赵祯近前躬身行礼:“陛下,奴婢有要事禀奏。” 赵祯心情正好,见是他,知其所司职责,便随意道:“讲,又是何处有了什么怪力乱神之语?” 刘恢的职责是收集民间流言、谶语、异闻,这就注定了,绝大多数时候,他禀告给官家的内容,都是一听就不靠谱,甚至有点搞笑的事情。 一百件事情里,有一件能算是真正威胁到朝廷统治的,就已经算刘恢工作效率很高了。 所以赵祯对此通常也就是听个乐子,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要是没有这么一个人来给他汇报,那也是绝对不行的。 任何统治者都害怕被蒙蔽,流言、谶语、异闻这些民间流传的东西虽然通常都很荒诞不经,但却往往能从侧面反映出此时民间的真实状态。 然而刘恢却未如往常般直接陈说,而是略显迟疑地看了看左右。 赵祯会意,挥挥手,让其他侍从稍退远些,只留邓宣言在旁。 刘恢这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惊惧:“陛下,奴婢近日监听得河北民间流传一些关乎六塔河工程的流言,其言甚为不祥。” “哦?”赵祯眉头微蹙,赏的兴致淡了几分,“又是六塔河?说些什么?” 从去年以来,六塔河案这个超级烂摊子,已经卷进去不少人了,而因为治理黄河成本极高,所以东堤至今都未修复,只把辽国使者会经过的西堤给先补上了。 “回陛下。” 刘恢咽了口唾沫,仿佛心有余悸。 “民间妄传,去岁六塔河决口,溺毙百姓数万,怨气冲天,凝结不散。更有术士称开河穿土,深掘地脉,惊动了山川鬼神,以致地气泄而不聚,此乃近日河北乃至幽州地震之根源!” “还有吗?” 见刘恢欲言又止,赵祯问道。 “还有更荒谬的,言及工程附近有一村落,名讳竟与陛下御名有嫌,且治河所用锸畚之形,酷似丧葬明器此等不祥之兆,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恐非吉兆啊!奴婢职责所在,虽知此言荒诞,然虑及天灾频仍,不敢不报于陛下知晓。” 一番话,看似禀报流言,实则将“民怨”、“地脉”、“名讳犯忌”、“器物不祥”这些最能触动赵祯神经的要素,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尤其是联系到刚刚发生的河北地震和辽国境内幽州巨震,更让这些流言显得有几分“应验”的诡异。 赵祯脸上的舒缓之色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霾。 他本就因国事艰难、子嗣问题而笃信天命鬼神,刘恢所言虽出自民间,却与他内心的隐忧隐隐契合。 文彦博、富弼主持的六塔河工程,不仅劳民伤财,酿成大祸,竟还引出如此多的“不祥之兆”! 他沉默地站在一株盛放的牡丹前,目光却已不在上。 春风拂过,带来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邓宣言在一旁屏息凝神,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良久,赵祯缓缓转身,声音冷冽如冰:“邓宣言。” “奴婢在。” “传朕口谕。”赵祯的目光扫过刘恢,最终落在邓宣言身上,“诏遣内侍省得力勾当官作为中使,并调拨皇城司亲事官,前往河北,专项查勘六塔河工程相关事宜重点查证村落名讳、器物形制等情,并深入访察民间,对此工程之真实议论,及是否有关联灾异之传言。” “是!奴婢遵旨。”邓宣言心头一震。 刘恢伏地道:“陛下圣明!如此可明辨真伪,安靖人心。” 赵祯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望向满园春色,却只觉得那姹紫嫣红背后,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禁中的很多事情是瞒不住人的,尤其是内侍省的大动作。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虽未明发诏书,但“中使奉旨出京”的风声,还是迅速传到了政事堂。 时近午时,政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首相文彦博,次相富弼,参知政事王尧臣、曾公亮四人紧急聚议。 窗外春光正好,堂内却是一片肃杀。 “六塔河工程,功过是非,朝野早有公论!” 文彦博首先按捺不住,怒道。 “如今内侍竟以市井无稽之谈蛊惑圣听,乃至遣中使置狱!此风一开,权阉倾轧外朝,国将不国!” 这话都能说出来,显然,文彦博这是真着急了。 因为文彦博能上位,其实跟攀附张贵妃是脱不开干系的,他跟刘沆、张尧佐是一路人,都是贵妃党。 而这个重大污点,始终伴随着他。 哪怕他贵为首相,甚至以朋党控制了半个朝堂,但依旧有很多人因此对他极为不服。 而正是因为文彦博急于立功平息众议,所以才力主推动了六塔河工程,本来这件事情要是能办成,那他的首相位置,就无可动摇了。 可惜,出身治河世家的李仲昌,把事情给搞砸了。 六塔河案也因此成为了他第二个重大污点。 不管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想继续去查已经结案的六塔河案,那文彦博唯一的反应,就是——“这是冲我来的!” 所以,文彦博这般几乎失态般的怒斥,以及激烈到上纲上线的用词,也就不足为奇了。 富弼虽然是文彦博的盟友,但富弼继承的其岳父晏殊留下来的庙堂资源,跟文彦博是合作关系,而非依附关系。 光是六塔河案的连带责任不足以动摇富弼的相位,他又具有很强的独立性,所以此时态度与文彦博并不一致。 富弼冷静地说道:“最可虑者,中使持密旨,权限不明,若在河北被有心人引导,罗织罪名,严刑逼供,恐酿成冤狱,牵连无数.六塔河事涉众多河工、官吏,一旦掀起大狱,河北局势亦将不可收拾。” “咳咳.” 王尧臣咳嗽连连,声音虚弱地提醒道:“中使一出,代表的是官家疑心,宽夫你冷静一下,此时我等若应对不当,后果反而更糟糕。” 王尧臣跟文彦博是同年不假,但他跟韩琦、包拯这种文彦博没上位前还在地方外放,文彦博上位了就马上被提拔回中枢的同年,还不太一样.他在文彦博担任首相之前就已经是枢密副使了,而且从枢密副使到参知政事这一步,也不是因为文彦博的提拔,而是因为在刘沆事件中王尧臣提醒了文彦博,所以刘沆才倒台,他得以增补进政事堂。 文彦博久经宦海,听到了王尧臣的提醒,也从暴怒中渐渐冷静了下来。 是啊,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 如果说,设局之人的目的就是故意想要激怒他,让他去阻止此事呢? “那么,官家马上就会对我起疑心!官家会想,如果这里面没鬼,我为何会反应如此激烈?官家肯定不会认为我是怕有人借此动摇相位,只会认为这些事情是真的不能阻止调查!换个方向,只能是劝谏官家了,劝官家不要让中使去查,而是经由中书省下旨,遣外朝官员去查。” 文彦博心思电转,几乎瞬间就想清楚了其中关节。 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口道:“此事更深层之意,恐是想借此将与我等执政关联起来,动摇官家信任,我等绝不可坐以待毙.我会上书自辩,陈明六塔河工程原委、得失,痛斥谗言之虚妄,恳请官家勿信妖言,收回成命,或至少明令御史台、刑部官员协同查案,以昭公允。” 在大宋的政治环境里,官家始终都保留着自禁中不经过中书省下发旨意,然后任命某个官员或调查某案件的权力。 前者被称为“斜封官”,后者被称为“中使狱”。 但政事堂的宰执们,同样也有权力劝阻官家,甚至拒不配合执行。 这种看似矛盾的事情其实并不矛盾,反而是大宋政治体制的一种精妙设计,因为很多时候,官家并不是真的想提拔某个人或调查某个案件,只是借此对外朝的不作为表态,以此给外朝施加压力。 “理应如此。” 一直没开口的曾公亮补充道:“同时,需要河北路安抚使、转运使等官员谨慎应对,但凡涉及,务必据实陈情。” 曾公亮出身官宦世家,作为天圣二年的进士,跟宋庠的关系比较近,与文彦博和富弼等人反而素无交情。 去年,曾公亮在权知开封府的差遣上短暂镀金了几个月,就被紧急提拔进了政事堂,官家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文彦博,让文彦博在政事堂里不能做到一家独大。 再加上曾公亮跟六塔河案压根就没关系,所以他也不上心。 刚才没说话,就是怕脏水溅到自己身上,这时候也只是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 见此情形,文彦博也不意外。 他只说道:“吾等需同心协力,共度此难关。” 随后他看向富弼:“富相随我一同上书?” 富弼点了点头,六塔河案,他的责任虽然不如文彦博那么大,但怎么也是个次要领导责任,所以他肯定是避不开的。 “咳咳.” 王尧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随后勉强道:“眼下官家正在气头上,你们上书,言辞需恳切,道理需分明,既要辩白,亦要体现顾全大局之态。” “明白。” 随后,文彦博与富弼联名上书,以内侍常祸害地方以致百姓不宁为由,要求官家撤回中旨,经由中书省下旨,令御史台与刑部遣得力人员协同查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