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当名医》 第1章 天蒙蒙亮,躺在木板床上的许黟猛地睁开眼。 看清高低不一的斜面屋顶,土黄色的泥巴混着干稻草还露在外头,他便知道,他没回去,还是在北宋。 几天前,他刚拿到市一院的中医部录取通知书,正式转正成为一名坐诊医生。 他怎么都没想到,临到报道那天会穿越到北宋,穿到一户农家子身上。 也是倒霉,现代中他出生在医学世家,从小生活优渥,父母皆是中医界的佼佼者,而他和哥哥两人亦是从小耳濡目染。学着跟着大人们脉诊看病,不仅师承家中的医学,长大又就读的都是医学院,可谓是两者一起抓。哥哥大他四岁,三年前就已经成为一名坐诊医生,等轮到他了…… 哪成想,却是来到这里,家中父母病亡,留给他的只有一茅草屋,一狗。 许黟抬手在床边摸了摸,摸到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着的几十个铜钱,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支配的生活费。 据他了解的,北宋物价不算高,他如今所在的是潼川府管辖下的盐亭县,奈何他能支配的钱太少,只能买到一斗稻谷。 家里余粮不多了,原本家里有六亩地,还有十几贯钱,南街穷人家多,他家也不算太差。 但原身父母病了几个月,家里能变卖的家当都当了,地也卖了,钱也花了,人倒是没救回来。 剩下来的那条小土黄狗,是原身安葬父母时,在半山腰碰到,朝着他欢快地摇尾巴。这小狗不过两个月大,原身仿佛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鬼使神差地带回家。 “汪汪汪~” 恍惚间,许黟听到狗吠声。 啪嗒啪嗒的,像是在抓挠木板门,他起身打开门,那条小土黄狗晃动尾巴地蹭进来,亲热地舔哈着他的裤腿。 罢了,既然是原身捡回来的狗,他自然是要养的。 穿来后许黟还没有出门觅过食,想着宋朝的风土人情,他打算牵着狗出门。 打开外院的木栅门,左边邻居土屋听到响动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那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栗色粗布短衫,下方是姜黄色的两片裙,见到许黟脸上露出喜色:“黟哥儿这是要出门?可是要去哪里?” 这妇人是何娘子,跟许黟家关系还不错,许黟两天没出门了,言语里可以听出一丝关心来。 许黟礼貌点头,说道:“是要出门觅食。” “好好,快去吧。” …… “天都这么亮了,这许小郎没了爹娘就是不一样,以往这时候肯定是在学堂读书呢。” “谁说不是,现在许家就剩这个独苗子,之前谈好的婚约不晓得还做不做数……” 走出南街石井巷,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落入许黟耳中,其他还好,听到“婚约”二字,他绊住脚地踉跄一下,差点摔成狗啃屎。 “汪!汪!” 小黄激动唤了两声,担心地在他两侧兜圈。 “安静下。”许黟摸摸它的头安抚,心下无奈。 他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已故双亲在两年前给他谈了一桩婚事,亲事都订下了,还过了门礼。这门礼一过,婚事也算是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要等一年后,对方会不会带着嫁妆过门来。 这时的嫁妆之风还未盛起,普通家嫁女儿也拿不出如何丰厚的嫁妆,锅碗瓢盆,妆匣布匹还是得有的。可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当初谈好的彩礼单子,上面的物件……统统没有了。 许黟摸了摸鼻子,现代里他还没谈过对象,没想到一朝穿越,年轻十来岁,十六岁就先有了未婚妻。 未婚妻的事先放一边,此刻许黟的肚子饿得响起来。 他身上的铜钱不多,不敢乱花,在街口小摊要了一碗泼油面,再给摊位小哥三文钱。半刻钟,泼油面端了上来,上面是用菌菇做的素口臊子,吃着鲜香有滋味。 价格不贵,份量大,对于不太会做饭的他来说,相当满足。 小黄跟着他几天,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东西,这会闻着味儿,“呜呜”地小声叫着。 既然养了它,那就得负责,离开小摊,他在隔壁摊子花一文钱买了两个素包子,丢给小黄吃。 一边看着它吭哧吭哧,撒欢地啃包子,一边低声嘟囔:“下次就给你吃肉包子。” 旁边的小哥看得新奇,连连夸奖:“许小郎好阔气,这包子都给一条野狗吃!” “不是野狗。”许黟抬头看向他,极其认真,“它叫小黄,是我养的狗。” 小哥愕然,这许家小郎是坏了脑子?怎么还养起狗了。 他有心想问,就开口问道:“许小郎,你以后可还要继续读书?” 这话一出,左右小摊认识许黟的都默默地看了过来,他们也好奇。 “不读了。”许黟不假思索回答。 读书要钱,北宋文风盛行,历史上出现了不少名人,就原身那点读书的天赋,想要靠读书改变命运,还不如靠他自己。 再者,上辈子他读太多书了。 相较于读书,他更喜欢无拘无束地做自己,昨日他就想好了,要是回不去,他便在北宋当一名大夫。 继续去做他上辈子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 今天出门,除了觅食,他还想看看这盐亭县有几家医馆。 盐亭县里的医者分两种,一种是有品级的官医,属于正式在编的医官,相当于官办医疗里的医生,负责给官属成员们看病,或是服役于差事的百姓等。 县里就有医学,里面长期驻泊医官二三人,想要考进去,不仅要实力,还要人脉和医学世家背景。 许黟家里世代农耕,报考医官的第一步就过不了关。 第二种,就是没有官级的民医,宋朝对于民医的管辖不算严,在盐亭县光是南街,他就看到了两家医馆。 这两家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原身都请到家里给看过病,两人的水平一般般,开的方子都还在,不算多好。 要说好的,就东街的妙手馆里的陈大夫,陈大夫今年五十六岁,坐堂有三十多年,给富人穷人看过的病不计其数。 就是诊金太贵,看一次病要收两钱银子,换做铜钱就是两百文。 两百文对于以前的许家来说,要做数天的小工才能挣到那么多。若是用来看病,自然是拿不出这么多钱。 俗话说“看病要趁早”,许家双亲那病是以小拖到大,哪怕是许黟亲自诊看,想要治好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没有钱的情况下,连一副药都是反反复复煎了又煎,诊金出得起了,买药钱拿不出。 一圈逛下来,许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带着小黄回到南街,进到一间杂货铺,只见店小二依着东边货柜打瞌睡,听到动静连忙直起身,看到来的人是个头戴青石色方巾的少年郎,笑着脸问要买什么。 “可有半人高的竹编筐,带盖子那种。”许黟问道。 店小二眯眼道:“有是有,就是价格可比寻常的要贵上些许,小郎君可要?” 许黟没直接回答:“拿来我看看。” 那店小二噔噔噔地跑去后院,没过几瞬,拖抱着个半米宽的竹筐回来。他一放下,就叫许黟过来检查。 东西是好的,许黟问他几个钱。 店小二先是夸了夸这竹筐编得多好看,再说这竹筐花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竹料,待看到少年郎不耐烦地微蹙起眉头,连忙说要二十文钱。 看来是把许黟当成可欺负的来宰。 “十文钱,我买下了。”许黟口吻淡然。 店小二脸上笑意裂开,接着绷起脸,似乎是要跳脚地喊道:“哪有您这样砍价的,这么大的竹筐十文钱可买不到!不行不行,少说也要十八文,这是最低价了,别家这个价可买不到。” 许黟看看他:“那我去其他家问问。” “欸?别走啊!”店小二难得看到有人要买这个卖不出去的家什,赶忙把人给拉住,“小郎君气性真大,你要是想买,再还还价,也不是不行。” “我只有十文钱。你要吗?”许黟问他。 店小二:“……” 敢情是碰到个穷酸的?看穿着还以为是个读书人,穿的是棉布长衫,结果十八文都拿不出来。 掌柜之前就想让他把这个占地方的筐给卖了,可收回来的价格是十文钱,卖太低觉得亏,兜兜转转几个月没卖出去。今天难得碰到有人要,却只能给十文钱。 这事他做不得主,还得去后院屋子里请示在里头喝茶的掌柜儿。 掌柜一听有人想买,哪怕是十文钱,还是同意他卖了,过几天有批货要到,正好腾地方。 许黟如愿的买到想要的竹筐,背着筐,牵着狗回家。 今日时候不早,想要去盐亭县城南的依禄山已然来不及。许黟打算明天早早出门,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把今天花出去的铜钱挣回来。 要不然过几天家里断炊,他就要喝西北风了。 农家人一天两餐,早食和晚食。 晚食设在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许黟揣着两铜子,熟门熟路地来到何娘子家换了两个鸡蛋,一把时蔬。何娘子还想要多拿一个鸡蛋,被他拒绝了。 市井里卖的鸡蛋,两铜钱三个,他少拿一个鸡蛋,多要一把时蔬,并没有吃亏。 鸡蛋留着第二天吃,他手生地把灶火点燃,用土瓦罐简单地煮了一罐子菜粥。 小黄摇着尾巴在旁淌着口水等着,他倒出一部分到磕破个角的土陶碗里,小黄迫不及待想要吃,被他呵斥地喊退:“太烫了,晚点再吃。” 趁着天黑前,一人一狗把晚食吃完。 第2章 还没到卯时,外面鸡鸣起伏,人声嚷嚷,许黟被迫睁开眼睛,外面天色昏沉,平头百姓早已起床干活。 他起来点上油灯,借着光去到灶房,摸出昨天留的两个鸡蛋,烧柴煮水。水缸里的水还剩有一半,但用的时间有些久,许黟打算下山回来后再重新装满。 这会,他把鸡蛋吃了,分出一个鸡蛋黄给小黄。 南街住的都是穷人家,盖的房子均是泥土屋,屋顶用的秸秆和茅草,一层铺着一层,夏热冬冷,下大雨还会漏雨。好在原身留给他的这间茅草屋还算大,有三间房,一间做堂屋,一间隔开成两间的小屋,还有一间灶房,外面是十几平的小院,总体加起来有五六十平。 没有卖掉换钱,让许黟穿越过来住露天,已是幸运。 上山挖草药不轻松,许黟把长衫换下来,内里穿窄袖的茶褐色短布衫,外面再套一件耐磨的短褐。 原身去读书后,在学堂只穿长衫,罗衫和袄,用的都是普通的棉布做的,但每到农忙时,也会穿上短褐下地帮忙农耕。 因此,许黟穿上这粗粝的短褐,这具身体也不会觉得磨得难受。 背上镰刀、麻绳和木棍,放到竹编筐里,许黟牵着小黄出门。来到县城门外,走到路边停靠的一辆牛车前,询问车把式去不去依禄山。 “去,一人一铜子。”车把式是个年过五十的老汉,牛板车上,已经坐着三个人。 像是一家三口,其中被抱在怀里的小孩五六岁,眼睛大大地睁着,好奇地看向许黟。 许黟朝着他多看了两眼,神色自若地坐到旁边位置。 兴许是喜欢他抱上来的小黄,小孩子的眼睛落到了狗狗的身上,眼睛炯炯有神,就是头发枯黄,脸也黄。 黄彤彤的,像是涂抹了一层油蜡。 没过多久,又有两人坐上牛车,车把式驾着车离开城墙角,悠悠晃晃地驶到蜿蜒漫长的泥土路。 路上,许黟听着车上的人说话。 “金鹅山上的寺庙可灵验了,上次有人求财,过不了几天,他就赚到了五百贯钱!” “这得多少钱呐!?” “可不是嘛,我可没骗你们,这人我认识,就是东街的鑫家,本来进的一批绢料,路上出了问题,以为要倒赔上百贯,没想到去求了一趟,回来变废为宝,价格卖得比原来的还要贵,多挣了好多钱!” “那看病可灵验?”这时,抱着孩子的那娘子忽然地开口。 说话的人看过去,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口里说道:“也灵也灵,山上有仙泉,听说包治百病。” “那岂不是比灵药还厉害?”孩子的父亲惊讶开口。 “灵药?”许黟诧异地问。 牛车上的人看他年龄小,又穿的短褐,路上安安静静的,以为不好奇呢。 孩子的父亲说道:“是在西街仙鹤馆求的,里面的坐堂大夫制得一手妙手丸,说是能治梦魇症,还可以治小孩啼哭。” 话说到这里,他脸色微暗,心疼的摸了摸他娘子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不明所以,只对着他爹傻笑,一边笑一边小声地说:“爹爹,那小狗……小狗……” “它叫小黄。”许黟离得近,孩子的声音一清二楚地进入他耳朵里,他主动地接过话,微笑地看着小孩。 “小黄?”小孩子歪了歪头。 许黟把目光转移到孩子的父亲身上:“这位官人可是忧心令郎的身体健康?” “你看出来了?”他微微诧异。 许黟点头,认真询问:“小孩子脸色过黄,舌苔发白,是不是常吃饱后涨肚难受,小便结节难排?而且半夜盗汗,还会起来啼哭?” 车内其他人纷纷噤声,都面带惊诧地看向他。 “少年郎你是怎么知道的?”抱着孩子的娘子轻颤着声音问。 他家孩子从小就身体虚弱,看过不少大夫,大夫都说是天生体虚带来的病症,需要参汤慢慢调理。 可人参价贵,一根十年生的人参就要一两银子,他们不过普通人家,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后来又听信到可以治病的偏方,结果吃完愈发严重,还是去的西街仙鹤馆请的坐堂大夫医治,才稍稍好转,却无法根治。 今天出门,是去依禄山的寺庙给孩子求平安符,毕竟三月三要到了,这日子重要。 许黟平静道:“在下不才,看过不少医书,虚虚懂得一些。” “原来如此。” 众人还是挺惊讶的,毕竟少年郎看着不过十几岁,还未到及冠之龄,想来也是凑巧。 哪想,以为就这样结束的话题,反而是那孩子的母亲先开了口:“少年郎,你可知这病怎么治?” 话一落,她就遭到了旁边孩子父亲的瞪眼,又因在许黟面前,不好直接表现出来。 许黟佯装不知,言语平缓地询问道:“可否让我把下脉?” “自然是可以的。”那孩子的母亲说道。为了孩子,她已然是病急乱投医。 许黟沉稳地抬手,将指腹候在左脉上。 几个瞬移,车上的人都静悄悄地没有出声,视线都落在了许黟的手指上。 “如何了?” “怎么不说话了?” 同程的人里,先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许黟撩起眼皮,没有看向他,而是将视线落回到那孩子的父母身上。 他徐徐说道:“这是天生虚劳亡血,伴有肝脏阴虚火旺,平日多晒晒太阳,吃些猪肝,桂圆和红枣。再每日用黄芪、当归、炒白术、熟地黄和党参等煎服。”[注1] 说罢,许黟问他们可带有纸笔,若是愿意,他等会到了地方下车,再给他们写一方子。 他说的方子,和仙鹤馆的大夫大差不多,只其中有两三味药不一样。 这虚劳亡血,其实也叫做贫血,而且这孩子应该小时候出生还伴随有黄疸,因体虚又晒太阳不足,导致阴虚火旺,吃完东西表现出涨肚难受的情况来。 这本是小问题,但也因为这父母疼爱孩子,不舍得孩子冷到热到,见太阳的机会少之又少。 这样拖下来,孩子都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光看着脸色,确实有些吓人。 听许黟说得头头是道,孩子的父亲犹豫起来。 他们请过几个大夫,一开始说的也是如此,是天生体弱,调养几番就好,可是效果甚微。 倒是孩子母亲听到了关键点:“晒太阳?这能晒太阳?” “是的,要多晒晒太阳,特别是初旭和残阳,这两个时间段的太阳不会毒辣,多晒晒有益健康。”许黟道。 “小郎君这话说的,可是比仙鹤馆的大夫还要厉害,莫非家里是开医馆的?令尊又是何许人也?”车上,一开始吹嘘金鹅山寺庙多灵验的人突然开口。 许黟淡定看向他:“在下只是游方郎中,先考并不曾学医。” 那人:“……” 其余人小声嘀咕,这都妨碍不到许黟,能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信不信就要看这对父母怎么抉择了。 有了这插曲,车上其他两人都好奇地问许黟,能不能也给他们看看。 反正还没到地方,他们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许黟当然是乐意的,他虽然受家世影响,从小就接触过病患,在旁边听的、看的可太多了。 但真正看病还是第一次,要不是有现代十几年的观病经验,这次对上小孩,他恐怕不会这么自如。 “老伯,你舌苔过重发黄,再者眼角深红,这是胃火燥热的表现,可以多喝些清凉汤。” “那我呢?”之前提出质疑的人,看到他这样说,难免忍不住。 “你呀……” 许黟故作沉默地顿了顿,在他露出焦急的神态时,淡淡笑说,“不是大毛病,就是肝火旺盛,气血湿热,你脸上的痤疮就是因脾气引起的,平日里少发脾气,多喝热水。” “喝热水就能好了吗?”脸上的疮瘤子令他平日里多有不自信,听到能好,又惊又喜。 许黟:“少发脾气。” 那人:“……” 好像说了,又没说。 一个多时辰,牛车终于停了。 许黟背着筐利落下车。 后面坐着的一家三口紧跟其后,生怕许黟走了,连忙喊人。 “郎君等等!郎君等等!” 许黟停下脚步等他们,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依禄山下的寺庙。 寺庙不大,进入可看到一个小沙弥在接待香客。 在小沙弥的指引下,他们进到禅房里,借到了里面备着的黄竹纸和笔墨。 许黟研墨,行云流水地写下在路上所说的药方,上面所用药需多少钱,如何服用,都一一明了。 既然人家信任他,没有因为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轻,那他就不再吝啬,再度仔细地吩咐了一些需要注意到的事项。 期间,小孩子的眼睛一直黏在小黄的身上。 小黄摇晃着尾巴,滴溜溜的橙黄色眼睛尤为憨态,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上手摸一摸。 许黟还有要事要忙,将药方给了对方,便要告辞离开。 孩子父亲拦下他,拿出五十文塞到他手里:“囊中羞涩,请郎君不要嫌弃。” 握着沉甸甸的铜子,在想到他身上身无分文,许黟找不到理由拒绝。 没想到半路会有这样的收获,许黟爬山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盐亭县外的九乡五镇,地广人稀,均系峰谷相间的山陵、低山地貌,也有数百米高的依禄山,以树成林,山融水意,皆是原始生态风光,灵秀之气[注2]。 与现代开发过的山不同,如今的依禄山处在于十分原始的状态。 第3章 这一带有何首乌,附近应该还有,许黟在附近走了一圈,期间又找到了两三株,其中一株长得还小,许黟没把它挖走。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认识的中草药还是有限,他就不同了,这里对他来说,几乎全山都是宝。 走个几步,就能发现不少长得旺盛,却像野草的中药! 有时,看到两种植物的叶片形状相似,脉络分明,长得几乎一致,很容易错认为是同一种植物。 这对许黟倒还好说,看上两眼,便能轻易分辨是野草还是药草。 他经过的这一带野蛮生长着密集的乌蔹莓,俗称“五爪龙”,也有百姓会叫做蛇药。这是《诗经》中记载的中药材,“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里面的蔹说的就是这种药材。[注1] 民间流传的土方子里,就有用新鲜的乌蔹莓捣碎制成膏泥状,涂抹在蛇虫咬到的伤口处。但它的果实有微毒,不可以直接使用。 在现代里,几乎没有医生使用新鲜的乌蔹莓了,大部分都是人工种植,采收切段晒干。它的用处挺多,消毒利湿,解毒消肿,当然了,能代替的中药材也有不少。 放在以前,许黟会用到乌蔹莓的时候很少,选用的是更加常见常用的。 见它们生长得如此好,不采收多一些,总觉得亏了? 许黟放下背筐,拿出里面的镰刀,“唰唰唰”地连着它的根部割下来。 他没有全部收完,这一片有留种,下次他再来还可以再收一波。 除了乌蔹莓,还有其他常见的中草药,像白英,常春藤,茜草,葛根等,许黟也找到了不少。 巨大的背筐能装下很多东西,可许黟高估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装到三分之二时,他双肩便背不动了。 那种背不动,不是瘦弱的背不动,好歹原身会下地干活,不是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可也比不上他从小练五禽戏和忽雷太极拳。 想一想,来到这里也不能松懈,依禄山有人迹,没有什么大型的野生动物,可再往里面的深山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个好身体,别说改善生活条件,光是靠这两条腿走路,都不一定能走多远。 而北宋再繁华,终究是交通不便的古代。走路、爬山、背东西,都需要有一副好身体,他得尽早将五禽戏和忽雷太极拳捡起来。 时间还早,许黟却不打算继续往里探。 跟在身边的小黄也累了,这小家伙自从跟着他,就没敞开肚皮吃饱饭,今天还跟着他出来忙活,体力消耗不少,这会累得吐着舌头。 感受到铲屎官的摸头杀,小黄欢快地一扫疲惫,蹭着他的腿,“汪~汪~”地高兴喊着。 许黟带着书卷气的青涩脸庞露出一抹少年老成的笑:“小黄,咱回家咯。” “汪汪!” 许黟一挑眉:“小黄。” “汪汪汪!” “小黄。” “汪!汪?” 看来是认得它的名字,不愧是他的狗,就是聪明。 下了山,太阳悬挂正中,许黟估摸着应该是在午时。他先来到山脚下的寺庙,早上接待他的小沙弥还记得他,温和地过来跟他打招呼。 讨了水喝,许黟问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了。 小沙弥看了看天色,道:“已经午时了,施主可是要回去了?” 许黟点头:“不知回去的牛车停在何处,刚路过寺门外,怎么没有见到可乘坐的牛车。” 小沙弥:“车把式离开一会了,施主若是想要回去还需要再等两刻钟,未时还有一趟,再晚就没有驱车的车把式来依禄山接待香客了。” 说来也是这连着的几座山有几座香火不绝的寺庙在。这些驱车的车把式看到有生意可以做,每天都会过来两趟。 也因此,方便了许黟不少,不用步行十几公里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住在县城繁华是繁华,可离山野太远,过来采药一趟不容易。 这会的依禄山小寺庙安安静静的,大雄宝殿外的敬台上有供奉的香炉,香烟袅袅,静寂无声。 许黟懒洋洋地坐在下方台阶,一只手撑着下颌,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依偎在他腿边的小黄。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陷入对未来的沉思。 采药,制药对他来说都不难,比起现代难见一株野生草药,这里的中药材遍地都是。这一趟他就采到二十几种,最多的就是何首乌和乌蔹莓。 两者之间,何首乌更受医馆欢迎,他估算着,今天挖到的就有五六斤,全都制作成熟首乌,也有个二三斤重。 这会的官秤斤重680克,按如今的斤重算,估摸着还要再少一些。 这些都不碍事,他总不会一直靠卖草药改善生活。 “咚——” 钟声响起。 未时到了,许黟告别了小沙弥,背着竹编筐离开寺庙。 寺脚下,车把式驾着木板车在那里等着了。看到有人过来,眼皮子都没撩起来,只喊道:“一人一铜子,交钱上车。” “老伯,铜子拿好。”许黟掏了钱,稳稳当当地坐上木板车。 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见日头越来越往西移,要坐牛车的客人寥寥无几,车把式也不再等了。 牛车只坐了两人,许黟不用像早晨那般,将背筐背在身后,放置在身侧,一边的身子靠着,怀里抱着小黄。 同行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郎君,穿着用绸缎做的青竹色长衫,头上戴着牙月色头巾,日光照耀下,若隐若现的有银白色暗纹。 似乎察觉到许黟的视线,郎君微微侧身,对着他行了个悠哉的闲礼。 许黟脑海里有原身的记忆,他不紧不慢地回了礼,两人算是打了招呼。 路途无趣,许黟正好想要多了解了解盐亭县及周边,而这郎君也是无聊,两人就此交谈起来。 交谈中,许黟知晓了这郎君叫邢岳森,家住盐亭县西街二里巷。东贵西富,能住在西街的,一般都是盐亭县的有钱人。 盐亭县盛产丝绢,邢家就是做丝绸买卖生意的,而他如今在读书,想要参加明年的州试。 宋朝对参加科举入仕标准相对宽松,起初是禁止商人子女参加的,后来放松标准,允许商籍子弟参加科举考试。 邢家想要改头换面,就把希望寄托在家族子弟身上。而邢岳森是家里三房嫡出的二少爷,读书天赋还行,就是考了两回都没能考上举人。 宋朝没有秀才这个说法,第一场考试就是州试,也就是解试,考中了就是举人[注2]。 如今邢岳森年过二十三了,明年是他最后一次参加科考。 “我观你谈话举止甚是不错,瞧着不像是普通的农家子,以前可是读过书?”邢岳森见许黟说话不卑不亢,举止有礼,看着就是读书人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地询问。 许黟没有隐瞒他,把他之前在县里刘夫子的私塾读过五年书的事说给他听。 邢岳森闻言,神色一怔:“是你?” “嗯?”许黟眼里露出迷茫。 “刘夫子和我们夫子相交不错,他前两天来过我们私塾授课过,说起他有个学生因为家境困难,父母病亡无法再来读书,让同窗那些有机会读书却不珍惜的业精于勤,勉励习之。”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注3]。 许黟:“……” 没想到,有一天他能成为勉励别人的教材。 刘夫子还挺为这位学生惋惜的,说他天赋虽然一般,但好在刻苦耐劳,是一般家族子弟不能比的。因这句话,他就把许黟记住了。 现在看到主人公就在面前,邢岳森眼里多出几丝好奇:“你今日是去摘了什么?我上了车后,就一直有闻到一股清香味。” 这清香味自然是来自于许黟的竹编筐。 见他问起,许黟也乐得跟他说起今天去山上采草药的事来。 “黟哥儿好生厉害,竟然能认得这么多草药。”邢岳森口吻里多出佩服来。 虽说他也认得几样书籍里看到过的中药材,但让他真的去山里挖这些药材,那是万万不行的。 许黟道:“比起读书科举,我更喜欢专研这些。” “可医术总归是旁门左道,就算医术了得,最后也只能是当个医官,前途与科举完全不能相比。”邢岳森神色微妙。 许黟面色自如:“非也,在我心里万物无贵贱之分,科举也好,医术也好,都是人心所向。为官者为民,学医者为民,皆是为民,为何有不二法门?” 邢岳森见他这般说,又神色坚毅,并不像是在说假话的模样。瞬间,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涌动起来,心里也是欢喜,觉得许黟这个人值得他结交。 在他的同窗里,大多数都瞧不起读书以外的人,觉得读书者高尚,其他人皆是凡夫俗子,却也不想想,若没有这么多的凡夫俗子,怎么能衬托出读书人的高贵。 “说得好!”邢岳森感叹,“是我想左了,还是黟哥儿说的话有理。” 这世上,除了读书以外,还有那么多的路可以走,为什么要和千千万的读书人去争那一条拥挤狭窄的路。 下一刻,他佩服完,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黟道:“刑兄是有什么苦恼吗?” 邢岳森道:“家里祖父两年前身体不适,汤药不绝,可病痛却未能减轻,卧病在床许久了。” 许黟道:“有什么症状吗?” 邢岳森休假日都会去探望祖父,对他的病症十分了解,他道:“大夫说这是痹症,体内邪气入侵,正气不足导致的,说是恐怕治不好。” 第4章 路过市井,许黟在一家糖水铺前停下来,花五文钱买了一碗甜丝丝的香饮。 上面撒着可食用的桃花瓣,下面是用糯米做的团子,煮熟浸在糖水里面,晶莹剔透,模样瞧着诱人,喝起来凉丝丝,很开胃。 许黟几口就把这碗香饮喝完了,犒劳完自己,他没有忘记小黄。在隔壁买包子的摊位里,买了四个肉包子,一人一狗各两个,速度颇快地吃完。 这会儿快要到吃晚食的时辰,这个时间点两个肉包子只能垫肚子。他身上还剩三十七文,花十五文买了一腿烧鸡,又花十二文买了当地有名的油焖鳜鱼。 除去鳜鱼两鳃的尖刺,用酱油、猪油、豆豉等佐料焖熟,放在陶罐里慢慢的煨到软烂。筷子一夹,就可以鱼肉跟鱼骨分离,肉质鲜嫩丰满,肥厚鲜美,有食疗养生的效果。 特别是对小童,老人和脾胃虚弱的体弱人群,可以补气虚,好消化,热量还不高,吃了不会长胖。 商贩把两条肥美的鳜鱼从陶罐里夹出来,再用油纸包好,笑嘻嘻地递送给许黟。 许黟提着吃食,心情悠哉地回到家中。 小黄也高兴,好几个时辰没回家了,它左嗅嗅右嗅嗅,最后停在一处稻草堆前。这几日,它都是睡的这里,稻草堆中间部分睡得凹陷了下去。 它满意地趴在上面,黄溜溜的眼睛瞅着在院落里忙碌的许黟。 石井巷的住户们每日用的水,都是从巷尾的轱辘井里挑的,若是懒的话,也可以喊闲汉帮你挑,两桶水一文钱,可以省不少体力。 一开始,这闲汉只接酒肆瓦舍和高档酒楼的外卖单子,可南街住的人家里有多少人能吃得起那样高档的吃食。 这里住的人在市店旋买饮食少了,争不过那些霸占着富饶街道的闲汉们,这处的闲汉可不就发展出副业[注1]。 许黟还有药材要处理,便把缸里剩余的清水倒进木盆里,用来浸泡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何首乌。 他推开木栅栏,往外头坐在石墩里张望的闲汉喊了一声,使他去挑四桶水来,一并把铜钱递过去给他。 “好嘞,小郎君且等着哩。”闲汉把钱塞入怀里,态度好得很。 这活他干得多,娴熟地进屋挑了空桶出去,一刻钟的时间,满满两桶水给挑了回来。反复两趟,就把许黟家的水缸装满。 解决水的问题,许黟把米饭蒸上,又在竹筐里挑拣出可以食用的马齿苋。 马齿苋是治痢疾的常见中草药,可以用于湿热淋证,带下等病症,还能作常见的野生蔬菜。许黟在看到它时,本来是不打算采摘的。 只是想到自从穿来,他就没有怎么正经地吃过蔬菜,今天也没吃,就想着摘回来晚上做一盘凉拌菜。 许黟在灶房里查看了一番,发现做菜的佐料挺少,只有酱油,粗盐,和只剩陶罐底的猪油,主要的调味料葱、姜、蒜都没有。 思来想去,许黟选择把马齿笕焯水,再把买回来的一腿烧鸡撕成鸡肉丝,同焯水好的马齿苋炒成一盘菜。 看着不伦不类,好歹马齿苋沾了鸡肉的香味,吃着也还不错。 许黟闻着香味,瞬间有了好胃口,等米饭蒸好,就分出三分之一给小黄,烧鸡和鳜鱼肉,也捡出来一些到它的碗里。 晚饭是解决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新鲜采收的中药材要尽快处理,趁着天色还早,许黟把何首乌刷洗干净,晾到了簸箕上。 制首乌需要时间,每步骤都很重要,哪一步出错了,可能会导致全部药材全军覆没。 纵观华夏数千年,中医在华夏的时间长河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每一种中药材能被发现并记录下来,都是经历过无数次的尝试,在各种临床试验中,一步步地把它完善记载下来。 许黟不敢小瞧这个时代的大夫,在宋朝,就有钱乙,宋慈,杨士瀛等有名的医学家,他们撰写的《小儿药证直决》《洗冤集录》等,许黟都拜读过。 学中医不分科,只专长哪一项,出生医学世家,许黟对脉学、伤寒、儿科、内科和疑难杂症都有研究学习。 想要在北宋当一名大夫,他是不怕的,就是怕出师不利。 何首乌要制熟,需要三蒸三晒,期间要用黑豆拌均上锅蒸,蒸好再晒干,干的首乌片再继续炮制,蒸好,再晒干。 三次之后,等何首乌的颜色变成黝黑发亮,闻着有熟首乌独特的药香味,摸着有油脂般的质感,就算是制成了。 春日暖烘烘的,正好合适用来制首乌。 当晚,许黟就点着油灯,把晒干表皮水分的何首乌切成片。 次日一早,他背上分类捆好的药材,让小黄守家,自个背着竹筐出门。 东街的妙手馆是除去盐亭县官医外,最大的医馆。里面出名的就属陈大夫,此外,还有三个年纪较轻一些的,看着三十多岁的坐堂大夫,另有几名挑拣药材的学徒。 许黟要把药材卖去的,就是这妙手馆。听闻他家还在潼川府其他几个县开了分号,里面的大夫都是小有名声,无一例外,诊金都不便宜。 看的病人多,药材用量就大,他家是县里收药材最多的一家医馆。 许黟算是早出门了,哪想到穿过市井,来到妙手馆前,看到收药材处的小门,已经排了六七个穿着短褐的百姓。 大家都是背着筐,提着篮,或是用麻绳捆着,或多或少的,都是十来斤,或是几斤药材。 突然看到有个少年郎背着半人高的竹编筐,排队的人齐齐地侧目打量这个格格不入的少年。 看清里面装有几十斤的药材后,纷纷吸气。 这也太多了吧! 不晓得挖了多少天,才能挖到这么多的药材呢。 连前头在收药材的学徒都被一声声吸气吸引,扭过头往许黟看过来。许黟目不斜视,对着看过来的人,抿嘴点点头。 看着是个老实的,人群里有人想着,就过来问:“你是在哪里挖的?怎么能挖到这么多?” 可别都是挖的什么野草野菜,错当成是什么药材吧。 其他几个人没说话,目光却是没移开,显然挺关注的。看来,不管是古今,人都是爱八卦的。 “没去哪里,县城外的几座山都有。”许黟道。 一老伯凑近了竹编筐,他年轻时读过一本医书,懂得不少药材。像他这样的老经验,一天下来,顶多挖个十几斤,这么多年,就没见哪个散户一口气卖这么多的。 本以为会是什么便宜的没人要的低等药材,凑近了看,从缝隙里看到了两三种价贵的中药材后,眼里对这少年郎的怀疑转化成震惊。 “林伯是看出什么了?”其中认识老伯的人问。 “是药材……”林伯怔了怔,别人想继续问他,他就闭口不说话了。 想他一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比下去,心情复杂极了。 学徒收药材,上秤称重量,旁边还有个小厮专门登记发钱。 等轮到许黟了,前面有卖了药材还没走的,就想看这少年郎都挖了什么好东西。 许黟走上前礼貌地朝学徒行了个礼。 许黟的礼数对他来说很受用,他扳着的脸温和一些,对着和他年龄相仿的许黟少了几分冷傲。 他道:“我们妙手馆什么药材都收,价格都是统一的,按官秤斤重算,贵细药材的话,价格要比进货价少两成,低贱药材要少三成,每天定价都不一样,要是没有问题,现在就可以帮你算。” 许黟点点头,散货无法和“熟药所”比,这“熟药所”既又称“卖药所”,是官家专门成立负责药品制作和经营的官方机构,从药材收购,到检测、管理与监督,都有专人负责[注2]。 无论是民间医馆,还是官方医馆,所用药材皆大部分都来自于熟药所。 像散货,是还没有任何加工的新鲜药材,卖到医馆以后,是不能直接使用的。不需要炮制的药材,可以晒干,切片,切段储存着,需要炮制后才能使用的药材,那就要经过繁琐的步骤了。 如今妙手馆以低于二到三成的价收购百姓们挖的药材,可谓是良心价。 打开竹编筐的盖子,许黟一一地把里面的药材拿出来,每拿出一捆,他就轻声地报出药材名。 不一会儿,许黟就报了二十多个药名。 其中占量最多的就是乌蔹莓,这乌蔹莓价格低于何首乌,一斤能卖十六文。 里面就有十二斤,算下来就是一百九十二文。 其他的药材价高的十文,低的话是五文,算下来也有个一百四十四文。 不多时,旁边记录的小厮就把铜钱数出来了,一共是三百三十六文。 这么多铜钱,拿在手里该有多重啊,许黟让小厮把其中的三百文换成了三钱银子。 来到这里好几天,这是许黟第一次摸到银子,三钱银子不多,成色一般般,就和花生米差不多大。 那几个没离开的人,看到许黟卖出了这么高的价,显得非常不可置信。 他们顶天了挣个几十文,这少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别说是他们,收药材的学徒内心同样惊讶,他当学徒两年,一年前由他负责收药材,这么久了,只有几个老农户有这样的能耐找到这么多药材。 “我的天呀,小哥你可别藏着不愿意告诉我们,这到底是哪座山能挖到这么多的药材?” “好教教我们,下次也去那山里碰运气,别说是卖个三钱银子,有个百文钱也是好的嘞。” 第5章 以如今的人力,药材是挖不完的,更何况那附近的山多得很,依禄山让其他人挖去了,还能去别的山。他认识的草药多,不愁挖不到。 许黟并没藏着掖着,便说是依禄山附近山野里,不过他还是叮嘱一句:“挖的时候要留根留种,这样才能源源不断,若都挖干净了,下次去可就没有草药能挖。” “依禄山我去过几次,我怎么没见到那么多药材?” 许黟道:“我读过几年书,学过一些医书,懂一些。” “原来是念过书的……那你现在怎么不读书跑去挖草药了?” “对哩,挖草药能卖几个钱,还得是读书好。” 许黟微笑,没有回答。 临走前,他问妙手馆里学徒:“我手里有一些首乌,想着制成熟首乌再带过来,想问问是什么价。” “你会制药?”学徒讶然,他在妙手馆这么久,大夫都不让他制药。 许黟:“会一些。” “哦。”学徒一边收拢挤在脚边的新鲜药材,一边道,“按进货价少两成,熟首乌一斤能卖到三十六文。” 三十六文…… 比他想的还要低挺多,三蒸三晒,一斤生首乌最后能制成六两熟首乌。这样下来,他挖到的那些何首乌制好,能有两斤多。 * 新挣到手的银子根本留不住,转头,许黟就拿着银子进了粮铺。 说要断炊不是夸张话,家里的米桶只余个底,还能再做两顿,明天就没得吃了。 他背着大筐进来,粮铺的店哥儿立即过来问买的什么。 “我要一斗稻米,再来一斗黎米,和一升黄仁小扁黑豆,一升黄酒。”许黟朝着店哥儿说道。 听完许黟要的东西,店哥儿动作麻利的准备起来,一斗稻米有十二斤左右,未脱壳的,价格要八十文钱。 如今这年月风调雨顺,粮食的价格起伏不高。许黟还要买别的东西,买太多粮食也搬不回去,且还没到冬日屯粮的日子,他自然不会买太多。 黄仁小扁黑豆,也就是古早的黑大豆品种,用来制首乌的,一升按现代的斤重来算,有一斤二两多。除了制首乌,剩余的黑豆小火煸炒,再拌猪油,也算是一道可口小菜。 古人普通百姓吃黎米多,放在现在,这黎米是划分为粗粮的行列的,多吃一点黎米对身体好。 他做饭不行,但懂得药膳和食疗,在他看来,多吃些粗粮是最好不过的。 等把五禽戏和忽雷太极拳捡起来了,养出力道,学会几招拳脚,他就能去到更深处的林子里,找一找其他贵重的药材。 至于买黄酒嘛…… 在听到妙手馆里的学徒说熟首乌一斤收价是三十六文后,他就不打算把手头的何首乌出手了。 而制首乌有两种法子,一种就是三蒸三晒,一种则是用黄酒和黑豆,先把黑豆加水煮,把黑豆煮成渣渣,过滤豆渣,剩余的豆水继续熬,熬成略微粘稠的黑水,就可以加黄酒拌匀。 接着,便可以把切好的何首乌放进去,密封在陶罐里,隔水炖,炖到汁水全部吸收完,就可以夹出来晾晒干。 这样做就直接一步到位,但出现的失败率也高。 许黟倒是不怕,他以前制过,虽然那个时候用的器材更加先进,可如何加黑豆和黄酒的比例他都记得,试试就能知道怎么样了。 买了粮,还有今天的饭食。 书上写的,北宋期间,即使是市井的普通人家,也喜爱在外面买吃食,很少会在家里做饭。 他本以为夸张了,没想到是真的。 就这么一会功夫儿,他就看到不下六七个跑腿的闲汉,手里提着精美的食盒,食盒有上下三层,装满了主家要买的吃食,沿街跑过,残香入鼻。 许黟今天不用去山里采药,有大把时间逛逛这市井。这做买卖最多的,当属西街了。西街住的富人多,但商铺更多,沿街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铺面,什么样的都有。 街道两边的小摊也都是干干净净的,飘来阵阵馋人的香味。 许黟抵不住诱惑,在卖甜食的小摊上买了一份豆儿糕,里头是红豆馅的,一份有三个,柿饼大小,卖价五文。 再去“刘婆婆杂羹”小店里,买了一份猪杂羹,里头料头足,那刘婆婆看到许黟年纪小,也不欺骗,还多加了一勺杂肉沫。 许黟谢过后,提着买来的热腾腾的吃食,走了几步,停在另外一个小摊面前,在上面,他看到了北方才有的面食。不过不是做成面条,面剂子,而是做成了梅干菜烧饼。 梅干菜经过铁炉子烘烤,独特的香气迸发出来,夹带着麦的香气,看着略微有些带焦黄,外酥里嫩,光看着就好吃。 卖烧饼的婆子看到他停下来,笑嘿嘿地喊:“小哥儿买两个尝尝呗,我这梅干菜烧饼用的都是新鲜好货里面还裹了猪油渣,两文钱就能买一个,一点都不亏嘞。” 烧饼不像豆儿糕,一个就有半张脸大,看着分量重,吃着能饱腹,价格还便宜那么多。 停下来买的人不少,许黟要了四个,让她包在油纸里,提着带回去。 满载而归,家里的小黄等得都快不耐烦了。 看到他回来,发出“嘤嘤嘤”的焦急哼声。 特别是闻到香味时,扒拉着许黟的裤腿不放。许黟就知道,这小家伙也饿了。 “看来是只馋狗。”他蹲下来,小黄凑到了刘婆婆猪杂羹旁哼哼,他打趣地笑了,“狗鼻子这么灵,还知道肉在哪里。” 两个月大的小狗,毛绒绒的,身上的可爱劲还没有退,瞧着可呆萌了。 以前许黟就想养一只动物,狗也好,猫也行,但是学业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养。 突然穿越,反而实现这个梦想,有只现成的小狗,对他恋恋不舍,又如此这般的依恋他。 许黟就像是个会宠坏孩子的家长,自己还没吃早饭呢,就先把狗粮分到碗里。看着它吃完,心满意足地趴在他的脚边舔嘴角,许黟才坐到木凳上,大口地吃着猪杂羹,配着香喷喷、带着温热的梅干菜烧饼。 吃完,他就去灶房熬黑豆水。 黑豆水熬好需要时间,许黟就出来到院子里,摆弄昨天晾晒的首乌片。 何娘子还没嫁人前是在一家有钱人的府里当刺绣丫头的,后来赁她的主家在赁期结束后就没再赁她,她就被他爹带回家,嫁给了姨娘家的表哥。 嫁人后,她就在家里做绣活卖钱补贴家用,整日里都在家,这会听到隔壁有动静,想着应该是许黟回来了,就推开门出来看情况。 刚踏出院子,她就看到隔壁许家小郎在院子里,穿的还是穷苦人家才会穿的短褐。 何娘子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两步,发现没有看错。不仅如此,许小郎还在摆弄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黟哥儿,你昨日整天都去哪里了,怎么回来却在弄这些东西?” “何娘子好,昨日去了一趟依禄山,这是我在山上挖到的何首乌。” 许黟身板挺直,如同一棵正在成长中的青松,还带有稚嫩气的脸庞,如今看着像个大人样了。 待人更加谦和有礼,看人的眼睛灼灼有神,还是那个五官模样,却好似大变样子。 何娘子晃了下神,觉得有些不太认识许小郎了。 她没发呆多久,听着“何首乌”这三字,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药材。 心里更加纳闷,怎么好端端的,就跑去山里采药了。 莫不是因为双亲的缘故,对许黟的打击太大了? 她抿了抿嘴,隔着墙地问:“我听闻你不读书了,这可是真的?” 她跟许家交好,知道许家对这唯一的儿子给予了很大的期望,哪怕考不上功名,也要找一份体面些的工作。 总之,就不想许黟继续走他们的路,种一辈子地了。 许黟道:“是不读书了。爹娘病重那段日子,我就歇了学业回家,在家侍奉的同时,还拜读了不少医书。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读书难,出路也难,现在我想当一名游方郎中,也不枉我这几年读过的书。” 他总要找个合适的理由,让熟悉他的左邻右舍,都知道他如今不读书了,改成学医,是有原因的。 那么,就先何娘子这里入手吧。 一步步铺垫,慢慢来。 做个几年的游方郎中,把名号扬出去,顺带攒攒钱,就能在盐亭县开一家医馆啦。 第6章 何娘子看出许黟的坚定,没有说再让他继续读书的话,还十分惊喜:“当郎中好呀,你爹娘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许黟:“……” 谁说不是呢。 不管游方郎中再如何,听着还是要比一个下地干活的农家子强。 许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让何娘子等他一会,他回到屋里,把今天在市井里买到的豆儿糕,拿出两个包在油纸里,送给何娘子尝一尝。 何娘子的家境一般,比许黟家好不到哪里去,像豆儿糕这种价贵还吃不饱的,一年都买不到几次。 “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何娘子吓一跳,赶忙拒绝。 她怎么能拿许黟的东西,这孩子好不容易上山挖草药卖到一点钱,给她吃算怎么回事。 许黟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真情实意地说道:“之前如果没有何娘子帮忙,我都不知怎么才好。要不是实在拿不出多余的来,也不会只捡这样的果子给何娘子吃。” 这是他代原身,谢过何娘子。 对于原身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来说,从未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经历,在父亲病逝,母亲伤心欲绝也跟着病逝时,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完全拿不出主意。 要不是何娘子没有避嫌,操劳了一番,又去请做白事人过来,把葬礼给办了…… 他身体不动,动作却坚决得很,如果何娘子不拿,他就一直站着。 何娘子无奈,把他手里的豆儿糕接过手,想着许黟还小,不知柴米油盐贵,开口道:“你得攒一攒钱,赚了可不能全花了。还有明年春,那王家姑娘就要过门来了,那彩礼也要重新备起来才是。” 许黟:“…………” 他默了默。 他也有点慌,不是慌攒不到彩礼的钱,而是在这里,男的多数十六七岁娶妻生子,再晚也会尽量拖在二十岁之前。 还有王家姑娘,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明年就可能要和人家住在一个屋檐下,长长久久的过日子。 想到这里,他就头疼,头一疼,他就不想想了。 何娘子见他闭口不谈这事,心里猜想着会不会是许家双亲的缘故,顿感自己多嘴了:“都怪我,不该提这事的。” “不怪何娘子您。”许黟摇头,反而盯着她的脸色,轻声道,“何娘子,你这段时间该多休息,不要太过操劳。” 何娘子捂嘴笑:“我哪里会操劳,每天左不过是坐着绣花,累不到人。” 许黟道:“久坐伤腰,腰肌损伤不容易修养,长时间坐着绣花,对眼睛同样不好。” 何娘子听后,心头暖暖的,口头上答应了下来。 等何娘子回屋,许黟转身去灶房。 黑豆水煮了大概一个半时辰,用筷子一戳,黑豆都软烂了。 等再煮上一个时辰,就能煮成渣渣状。这个时候就需要用到过滤器,家里自然是没有的,他连普通的漏勺都没看到。 只能是回屋,在柜子里挑挑拣拣,捡出一块能用的干净的,还没用过的素布料头。 他用剪刀裁剪成四方形,先过一遍清水,挤干水晾在屋檐下晒。 等待的时间里,许黟趁着没事做,去到堂屋里,心无旁骛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一套五禽戏完毕,他后背累出一层薄薄的汗水,身体的气温升高,穿着清凉的春衫都觉得有些热。 还有些累,这具身体,果然比不上原装的。 许黟撇嘴嫌弃,嫌弃后,又打了一套五禽戏才罢休。 到晚上。 许黟解决完晚食。 黑豆水彻底煮好了,加入半升黄酒,重新煮沸之后,就可以把何首乌片浸泡到里面。 等到第二天,浸泡了一夜的何首乌将黑豆汁吸收了一半,封罐继续小火熬煮,等到剩下的黑豆汁全部被吸收。 许家院子已经飘满了熟首乌特有的奇异药香。 浓郁的药香比上次许黟给许家双亲熬药时还要浓重。左邻右舍脸色怪异,纷纷从窗户探头出来查看是什么情况。 许家小郎这是在捣鼓什么!? 很快,就有动静传来。 “啪啪!啪啪!许小子在家吗?” 有人来敲门。 这人是住在许家隔壁的陈账房。他今日身体不适,休假在家,先是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是从左屋飘过来的,闻着闻着,胀气的胃更加不适。 他心情郁闷地过来找人,拍门的力道没有收敛。 很快,有个小郎君从灶房里出来了,是许黟。 他心情更加阴郁:“许家小子,你到底在家里弄了什么,这味道这么难闻,让人闻着厌恶。” 陈账房以前见到许黟时,都会称“许小郎”的,那会儿,他觉得许黟是个读书人,以后要是考到功名了,他作为邻居,还能沾到光。有时在茶楼里,主家不要的散茶,他带回家了,还会特意分出一部分,给许黟送来。 这两日,他听到许黟不读书了,就没有之前那样的好脸色了。 以后这小子就是个种地的,他好歹是个茶楼账房,见识过的达官贵人那么多,这样没有前途的小子,不需要他再处心积虑的讨好。 许黟眯了眯眼,这人和印象中的记忆不一样。 他还没理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但这人眼底掠过的不屑,被许黟捕捉到了。 观察了一会他的面色,许黟直言道:“只是在制首乌,味道虽然重了一点,但不会让人嫌恶。” “那我为什么闻着恶心反胃?”陈账房皱眉,显然不相信许黟说的话。 制首乌? 那是什么东西? 反正他没听过,一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重要的是,他现在过来的目的,是不让许黟继续搞这种奇怪的东西了。 不好好读书,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许家小子这是废了! “我不管,许家小子你再这样继续弄下去,这味道这么熏人,把我熏病了怎么办!”陈账房吹胡子瞪眼。 许黟眨眨眼:“可你本来就有病了。” 陈账房一愣,瞳孔地震地瞪圆,气得他举起手指向许黟。 许黟微侧身地避开了他的手指头。 陈账房正气头上,根本没发现他的小动作:“你这小子太恶毒了,你竟敢咒我!” 从北宋建立初期,再到如今过去几十年,已然国泰民安,外族入侵也不在这小小的盐亭县里。这里的普通百姓不需要挨饿,也不需要打战了,怕的东西就只剩下生病了。 百姓避讳生病,也生不起病,猛地听到被人说有病,陈账房起初是不敢置信的,可又看许黟那平静的脸,就知道他没听差!这小子在咒他有病! 可恶!太可恶了! 碍于是长辈的岁数,陈账房跑来找许黟本就不占理,现在被咒了,还不能打回去。 就这么饶了许黟又气不过,陈账房涨红着脸站在院外跳脚,嘴皮子叽里咕噜地一顿输出。除掉带爹妈的脏字眼,总结下来就一句话:狗急跳墙了。 “啪——” 输出声一滞,许黟把木栅门关上了。 陈账房觉得自己的骂像是打在棉花上,对方不疼不痒的,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不免生出了不安来,那股难闻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散开了不少,可他翻涌的胃没有丝毫减弱,甚至因为生气,变得更加难受。 他面色发白,盯着几双偷窥的眼睛,讪讪地回了家。 他家娘子看到他回来,不赞同地嘀咕:“怎么还在外面骂上了?以前你不是最看好许小郎的吗,觉得他以后肯定是南街最有出息的?” “你这妇人懂什么!”陈账房又气又慌,不免把心里怨气撒在自家婆娘身上。 陈娘子也不是好欺负的。被这么一骂,也来气了,叉着腰骂回去:“我这个妇人怎么了!你今日本来就身体不舒服回来休假,还不让别人说了。我看那许小郎说得对,你就是有病。” 说完,也不去理会陈账房,回屋就把门给锁上,不让他进来。 陈账房在外面一边喊一边要她开门,陈娘子不回他。 他:“……” 他就不该出去,该让别人去说。 许黟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心情不好。 他今天要出门,昨日挣的三钱银子,他就花了一半。盐亭县物价不高,可钱不耐花,在县里住着,样样都要钱。 他脚上穿着的稻鞋,爬了一次山就快要报废了。他不会做鞋子,好一点的布鞋一双卖到二十文。稻鞋便宜一点,一双也要八文,山里蚊虫多,穿稻鞋容易被虫子叮咬,得不偿失。 所以,他还需要买一双鞋子。 临到出门,许黟把小黄牵上,哪怕是只两个月大的狗,鼻子都比人灵敏,遇到什么动物,还能起到警觉的作用。 他不需要小黄做什么,有个伴也行。 第7章 再说回邢岳森,邢岳森年轻有志,自幼开蒙读书,天资还算不错,可惜出身不好,是个商籍子弟。 那日邢岳森在依禄山寺庙下遇到许黟,感触颇深,尤记得那句“为官者为民,学医者为民,皆是为民。” 恰赶上私塾小考,他文思大发,将这番“为民论”展开论证,罕见地考中第三名,被夫子当众夸奖文章进步很大。 连邢岳森的好友都很意外,问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见闻。 邢岳森笑而不答,反口问他:“你认不认识住在南街的许黟?” 好友皱眉:“南街的许黟?我认识他做什么?” 邢岳森:“……” 他突然就不想要同好友分享许黟这样有趣的人了。 明明是一个比他还要小几岁,但他的所见所闻都不比他少。 这样的人,果然如同刘夫子说的,不读书可惜了。 当然,许黟不同他人,他就算不读书,也能有一番作为。邢岳森认为这是他比不了的,他应该多跟许黟这样的人交朋友,而不是跟好友这样,听到住在南街,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屑。 况且他祖父患有痹症,久不见好,许黟给他的药方,竟然连妙手馆的陈大夫都连连赞叹。 搭配许黟开的四妙丸,这一药剂一药丸同时服下,刑祖父身上的病痛立马有了缓解,虽还不能下床走动,亦让邢家上下震惊不已。 “你倒是说说,这许黟是什么人物,怎么你旬假回来,想法变了这么多,以前文章可不是这么写的。”好友拉着他不让他走,之前两人水平相近,这次邢岳森突飞猛进,让他有了极大的危机感。 这次,轮到邢岳森皱眉了:“不过是我碰巧认识的人,他前阵子辍学不读了,问你认不认识而已。” “哦,是这样呀。”好友松了手,想着他刚才的行为,有些欲盖弥彰地问他,“等会一同去书肆?听说有新的话本到了,是《薛娘子》续集。” 《薛娘子》是时下人们爱看的情情爱爱的话本,里面刻画的薛娘子有情有肉,敢恨敢爱,和商籍郎君和离后,与一名在考书生在一起了。还带着一大批嫁妆,补贴给了书生,让书生有盘缠上京赶考…… 邢岳森沉默:“……” 他怀疑好友是故意的,他向来不喜欢看这样的话本。 “不去,我还有功课要温读。”邢岳森拒绝了好友。 等会,他要去找许黟。 * 许黟出来得晚,这次坐的牛车,换了一位年轻些的车把式。 这新的车把式是个话唠,逢路过哪里,都要侃侃两句,这对许黟来说,还挺享受的。 车把式去过的地方多,他不单单只在这边接乘客人,偶尔,他也会驾着牛车,去到潼川府。 许黟问他潼川府是怎么样的。 “那城楼可高可大了,比咱们的盐亭县繁华不少,那里卖的吃食更加精致,价格也贵。听说一碗杏仁露就要卖二十文钱,还有香饮子,要五十文一位!”车把式自豪地挺着胸脯说道。 同行的人惊呼,这物价也太贵了吧。 他们以为盐亭县的物价就已经很高了,没想到府城竟要贵一倍。 车把式嘿嘿笑:“那是自然的,别说物价贵,那边的房价更贵。听说府城里一套房子能卖到上千贯,还有价无市,买不到哩。” “嘶——” 上千贯钱,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了。 许黟眨了眨眼,问他:“去那边的话多久可以到?” 车把式道:“要两天多,路上得在邸店留宿一晚。” 邸店,便是一种既能住宿又可以寄存物品的旅店,多设置在城郊,临近河道码头这类地方。有文字记载,宋初宰相赵普就有在东京“广第宅,营邸店,多名利。”,可以见得,这邸店的盈利有多大了[注1]。 知道去一趟潼川府这么远,许黟沉默半晌,暂时打消了要出去走走的想法。 不急不急,还需要先把目前的日子过好。 牛车晃晃荡荡的,不多时就在金鹅山停下来。 今天,许黟不打算再去依禄山,而是想在这金鹅山转转。 金鹅山位于盐亭县下方的鹅溪镇,山的一边临近盐亭县,路途要比依禄山远很多。 下了车,许黟递给车把式两文钱,恭着手问车把式午后未时可会再度过来。 车把式道:“要得,过来金鹅山的香客们都是这个时辰要回去的,我们过来,还能再稍一程。” 他把许黟当做来金鹅山上面的金鹅寺的香客了。 许黟没有否认,道谢后,背着筐,牵着小黄,一步步地踏着用青石砖砌成的台阶。走了大约一刻钟,隐隐闻到香火味,接着峰回路转,眼前出现一座庄严的寺庙。 他在台阶下方拜了拜,脚尖转向另一个方向,往一条无人的小道进入到山林里。 除去金鹅寺左右的林木有人为痕迹,再往里面走个二三十分钟,就几乎没有多少人迹了。 小黄有些不安地汪汪叫着,许黟停住脚步,眯着眼打量周围。 接着,就在离他和小黄有几步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竹叶青。 这蛇又叫青竹蛇,常见的剧毒蛇种。它盘绕在碧绿的藤条上面,一动不动的,像是一条纯碧绿的藤蔓,而眼睛却滴溜溜地盯着许黟的方向。 仿佛在等待着,邀请着许黟的到来。 许黟挑眉,牵着小黄饶过它离开。遇到竹叶青,证明这里还有其他的竹叶青存在,接下来的路,许黟走得更加小心了些。 一边查探,他一边停下脚步挖取新鲜的药材。 他运气向来不错,挖到了几株川穹,川穹有活血行气,祛风止痛的功效,可以用在诸多病症上面,是非常有价值的中药材。它可以用在很多药方上,用处特别广泛,要是能多挖一些,许黟打算留部分存着备用。 如今他虽然主要是以卖药采挣钱,但也要为将来当游方郎中做准备。 挖了有半筐药材,许黟坐在石头上歇息。 上次爬山采药没经验,他带了挖草药的工具后,其余都没有带上。 这次他学乖了,不仅带了水,还带了吃食。 昨天买的梅干菜烧饼,哪怕冷却变硬,从油纸里拿出来,还是可以闻到食物的香味。 他跟小黄都饿了,掰了一半的烧饼喂饱小黄,剩下的都进到许黟的肚子里。 左右是休息,他环顾四周的环境,青山绿野,原生原态,扑鼻是阵阵带有春风的泥土与野林的清香。仰脸看,耸立着遮阳的灌林,垂眸,则是碧青绿苔和腐蚀成肥料的落叶,以及各类植物。 突然,他看到远处杂草里面生长着紫色的花朵。 这花朵莫名熟悉,许黟连忙起身走近查看,果不其然,这是一整片丹参花。 紫蓝色的花冠开成塔状,向上竖立地弯下,瞧着特别令人惊喜。 春、秋都是采挖丹参的季节,这时候的丹参长得肥美,挖出来有一尺长。把根本周围的残根去掉,清理掉覆盖在表皮的泥土,能看清上面棕红色的外表皮。 丹参可是好东西,这里还长了这么大一片,肯定能卖不少钱。 许黟顿时觉得他干劲十足。 挖到一半,他都已经想好怎么花这笔钱了。 第8章 要认识一种中草药,就得从接触开始,在许黟五岁的时候,他就经常往家里的药房跑了。 他家的药房有几百平,一排排接近一米八高的药柜,每一格里都装着不同的药材。他最喜欢的就是盲猜药材名,用“看,摸,嗅,尝”来辨认,这是自古以来,用来了解观察药物的四种方法。 家里长辈看出他对药材的喜爱,便从小带着他从新鲜药材认起,再到制作成能直接用的药材的全过程。 久而久之,许黟练出一双能快速辨别药材的眼睛。 丹参是其比较好认的一类,算是他小时候起接触到大的。这次挖的丹参,品质都非常的高,让他喜不胜收。 把这一片能挖的丹参都挖了,竹编筐装到三分之二满,不能再继续挖了,要不然下山路背不动。 许黟放弃继续往里面探的兴致,挖药材不是一日两日能完成的活,急不在一时。 趁着还没到未时,许黟带着小黄脚步沉稳地下山。 来到山脚下的溪流边,他在岸上清洗双手的泥垢,忽而,他在脚边看到了一株干姜。 干姜可不是做饭用到的姜,它是用来入药的草本植物姜的根茎。这干姜有温中祛寒,回阳救逆,温经止血的功效。 只有一株,采不采都可以,但许黟想到了一个人。犹豫片刻,轻叹口气地弯下腰,把那干姜从泥土里挖出来。 取它的根茎,回到溪流里冲洗干净,丢进他后面的竹筐里。 做完这些,许黟迈步向牛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在太阳夕斜时,许黟背着沉甸甸的竹编筐回到家。 刚到家门口,隔壁的院子“哐”地被打开,早上还见过面的陈账房再度出现在眼前。 许黟礼貌性地站定看向他,等他开口说话。 相较于早晨看到的陈账房,此时的他脸色大不如前,额头冒着虚汗,脸色发白,嘴角挂青,看向许黟的眼睛几乎欲瞪:“你……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我被你说完,就真、真的生病了!” 最后那话,他好似咬牙低吼出来的。 又怕被别人听到,发白的脸色却气出红润,刹那不像是生病的人。 不过这只是假象,他胸腹冷痛不是作假,真的如同许黟说的,在床榻躺着躺着,人就四肢不温,腹痛难忍。 许黟挑眉:“不是我说完才生病,是你本来就病了。” “胡说,我怎么好端端会生病。”陈账房痛苦道。 他不能生病,一旦生病了,掌柜肯定会辞掉他,他以后就没法做账房了。 许黟面对他的固执,显得有些无奈又好笑:“陈账房,你今天脸色就不对,难道没有人说过吗?” 陈账房呼吸之间,想到了今天他胃口不适的时候,他家娘子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说就是没什么胃口,闻到油腻的恶心,应该是燥热引起的,等会去医馆里抓一副降燥的汤药来喝就成了。 他心虚否认:“是闻了你弄出来的那味道才难受的,难不成你想抵赖不成?” “我?抵赖?”许黟皱了皱眉,之前念在记忆中,这陈账房对原身有照拂的意思,就提醒他有病。 有病就该看大夫,这是他从小就坚持的理念。虽穿越来到这里,目前他这个想法依旧没改变,毕竟原身双亲,就是被硬生生拖着病逝的。 他浅笑了一下:“陈账房,你这是外虚内寒,脾胃虚寒证,一开始会难受胃不适,后面就会腹痛泄泻,严重可是会丢命的。” 其实从“望,闻,问,切”四步骤讲,光只“望”,没有经过其他三个步骤,是很难准确判定一个人生了什么病的。 况且中医的诊断方式不同于西医,它不会给你一个非常明确的诊断,一般也不会非常详细地跟病患说,你是什么原因得了什么病。 至少,中医不是都这么神奇。 许黟之所以能说出他得了什么病,还是因为他站的太近了! 那扑面而来的口气,许黟想忽略都难。而且,陈账房舌淡苔白滑,所说的病症有对得上,十有八九便是他说的虚寒症。 陈账房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等反应过来时,他恼羞成怒,差点就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给恐吓到。 可恶,早上的心慌不是错觉,这许小子果然不一样了。 “你……你不要乱说!” 陈账房本色毕露,面目狰狞地狠狠盯着许黟。 许黟摇头,这人没救了,得让他吃了苦头,才知道自己没恐吓他。 这时,陈娘子气呼呼地从屋子里出来。 看到陈账房在与许黟对峙着,脸色瞬间就黑下来。她撸着袖子过来,一点看不出生为古代娘子的含蓄,骂道:“陈二旺,你丢不丢脸,这么大岁数的人在这里欺负许小郎,你这是造的什么心,不怕陈家被其他人笑话了?” 邻里邻居的,彼此都是住了几年十几年的相熟人。 这陈账房,也就是陈二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不舒服,还能赖到十几岁的小孩身上,说出来不怕被人耻笑。 不用两天,恐怕这整条石井巷都能知道这件事。 陈二旺被自家娘子说得面红耳赤,支吾道:“娘子你是不知道,这许小子坏得很,我刚过来,他就又说我有病。” 陈娘子:“……” 许黟:“……” 许黟摸了下鼻子,看着陈娘子困惑地看向他,他勉为其难地解释,“陈账房确实身体有恙,喝些药汤就能痊愈,不过不能拖。” 看来是真的有病。 她昨天就听说了,说许小郎在双亲去世后,弃文学医,现在要当一名游方郎中。 不知为何,陈娘子莫名地对许黟有信心,这孩子以前读书就用功,现在学医了,肯定也能用功学。 陈娘子道:“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先谢过许小郎了,明日就带我家账房的去看大夫。” “娘子,我真没病!”陈账房惊呼,还想说什么,被她瞪得吞回肚子里。 他四肢虚软,就这般被拽着袖子返回院子。 看着他们从视野里离开,许黟心下了然,不再将注意力放到陈家上。 这么一闹,晚上就有不少住在石井巷的人家知晓了。 另一边,邢岳森下了私塾过来找许黟,在南街没找到人就先回家去了。 他先去祖母屋里坐了一会,跟祖母说些私塾里发生的趣事,再起身离开,来到祖父的屋中。 之前担心祖父受寒,祖父的屋子门都挂着绣着福寿禄的厚重绸帘。许黟说祖父住的地方要通风,祖母就命人把绸帘拆了,换上隔开束起的绢纱。 白日里束着,到夜间就垂放下来,短短几日,祖父的屋子那股若隐若现的难闻气味消失了。 “祖父。”邢岳森朝着床榻的方向行了个礼。 那边有帘子动了动,小厮走过来把锦垫放上去,邢岳森熟稔地走来,坐到祖父的面前。 刑祖父慈眉善目地看着他这三房出来的孙子,长得眉舒目朗,谦谦君子,看着就非常有出息。 “森哥儿,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看祖父?” “祖父,我去南街找许黟了,但他不在家,没见到人。”邢岳森垂眸,说道。 许黟还没到及冠的年龄,至今还没有取字,他没有字,就只能唤名字。 听到许黟二字,刑祖父眼睛微睁:“这孩子好,他开的方子祖父吃了三天,腿都没有之前那般疼了。” 说着抓着邢岳森的手,稳稳地拍着,“我们邢家虽然是做丝绸买卖,家里有些钱财,可也不能怠慢了这许小郎。” 他一边招手让小厮过来,吩咐他等会陪着三房的少爷去到库房里,挑两件像样的谢礼带走,下次去见人家可不能空着手过去。 邢岳森欣喜,祖父库房里的东西,比起他来,好的不止一星半点。 …… 夜漫漫,起风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将许黟惊醒。 他快速起身,点燃桌子上放着的油灯,把挂在墙角的外衫披上,举着油灯走出屋子。 来到晾晒熟首乌的簸箕前,见细密的雨水暂时没有波及到这边,他还是打算将它挪个位置,放到灶房里面。 春日梅雨,这雨一下,可就没那么容易停了。 “汪呜呜呜~” 睡在院子里小黄原本是趴着的,听到许黟的脚步声,激动地起身摇晃尾巴。 许黟蹲身摸摸它的脑袋和后背,摸到湿漉漉的雨水,就把它带回到屋子里。 他睡的屋子是由一间隔开成两间的,一间本是住着许家双亲,一间是他在住。 屋内的摆设简易,一张单人床,一张读书的书桌,一个放衣服的柜箱。 许黟在柜箱里翻出夏日盖的被子,折叠成豆腐块,给小黄当新的睡窝。 “你以后就睡这里。”他说罢,约法三章地捏着它耳朵,“半夜不许吵我,早上不许吵我,想上厕所自己去外面。” 小黄:“呜~~~” 许黟挑眉:“不许撒娇。” 你可是一只公狗啊。 第9章 春雨连绵,引来阴冷冷的倒春寒。 许黟在家中翻出陈账房以前送来的散茶,加入少量的艾草和枸杞叶一起炖煮。 天寒时,喝一些艾草枸杞茶能暖身驱寒,但不可以喝多。 艾草和枸杞叶皆是味辛,带苦,但是喝完之后,齿尖留甘,喉间带有一丝丝清甜。 他采摘的都是嫩茎嫩叶,与茶炖煮后,过滤掉苦涩的散茶,这些艾草叶枸杞叶能直接嚼着吃。 热茶下肚,许黟舒畅地伸了伸懒腰。 旁边,小黄看着他煮东西吃,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一直绕在他腿间不舍得走。 看得许黟想笑,倒出一点到它的碗里。 小黄见状立马凑着脑袋去喝,舌头刚碰到茶水,整只狗身顿住,半信半疑地抬起脑袋看向许黟。 许黟眨眼:“是好喝的,对身体好。” 小黄迟疑了下,重新凑过去脑袋喝,这次……它直接怀疑狗生,怎么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哈哈哈哈——” 许黟看它如此呆萌,没忍住爽朗地笑出来。 经过一夜时间的发酵,今天许黟背着竹筐出门,就被拦着问关于陈账房昨日来寻他的事。 “卯时看到陈娘子带着陈账房去杏林馆了,这陈账房真的生病了吗?”拦路的人问完,又吐槽地说,“这陈账房也真是的,要是真的有病在身那就该去找大夫,怎么能来找你麻烦。” 杏林馆便是南街其中的一家医馆,许黟记得那里面的坐堂大夫水平一般。 “去看病了就好。” 许黟没有附和他的吐槽,陈账房不算好,但陈娘子是明事理的人。 那人继续说道:“这陈账房平日里眼高手低的,尽是瞧不上住在南街的人,他不也是住这里?现在生病了,正好治治他。” 这人素来看不惯陈账房那瞧不起人的嘴脸,这次能看到他病后兵荒马乱的,唯恐丢了账房的差事,心里不知有多畅快。 可惜许黟不接他的茬,光他一个人聊着,没趣。 “你就不生气吗?” “没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个病人,他不至于跟生病的人置气。 许黟今天只喝了茶,还没吃饭,不打算把时间耗在这里说别人坏话,“叔你继续闲着,我要去忙了。” 那人下意识地答“好”,等回过神来,却觉得“继续闲着”这四个字,好像是在骂他。 应该是错觉吧,许小郎不像是那种会拐着弯骂人的。 许黟背着竹筐快速地走出石井巷,趁着雨刚停,他沿着街道一路走,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妙手馆。 今天的妙手馆,排队卖中草药材的人少了挺多,只有一个看着十来岁的少年蹲着身在分拣采挖到的药材。 一旁盯着他看的学徒见到又有人来了,抬眼看到是许黟,眼睛微地亮起。 “是你呀。”他对许黟印象深刻,像这种一次性挖到那么多药材的人真不多,“你今天可挖到什么了?” 许黟说道:“主要有丹参,我挖到了十几斤。” 其实不止,他留部分在家里了,等天气回暖,太阳出来就能晒上。 “竟挖到这么多丹参?”一听有这么多,学徒声音都变大了起来,连蹲着身低着头没说话的小少年都抬起头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许黟看。 许黟的双手放在竹筐盖子上,掀开露出里面的中药材。他一边拿出里面的药材,一边眼睛余光落在小少年的身上。 身躯干瘪,身形瘦小,扎着两个小小的童髻,头发瞧着稀疏,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再看他的手指头,上面有冬日里生过的冻疮,结疤后疙疙瘩瘩的,留有不少崎岖的疤痕。 他看得沉默,转眼就看到学徒在清点他这边的药材。 “怎么不先算那小孩的?”许黟疑惑地问。 学徒撇撇嘴,没好气地说道:“他拿来的药材,都掺了好多泥巴和杂草,不清理好,我们妙手馆可不会收。” 后面那句话,他是特意说给小孩听的。 只见那小孩默默地不做声,好似没听到学徒说的话。 许黟蹲下身,轻声地问他:“需要我帮忙吗?我对药材比较懂,整理药材会很快的。” “诶?你管他干嘛,他就这样子,每次来都不说话的,跟哑巴一样。”学徒哼了一声,想要去拉许黟。 许黟轻巧地侧过手臂,没让学徒碰到自己。 他扬起脸轻笑地看着学徒道:“无碍的,劳烦你先清点我带来的药材了。” 学徒罢了声,但心里却是有些鄙屑,又是那等多管闲事的,以为自己古道热肠对方就愿意搭理了,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是个卖药材的。 他等着看许黟笑话,却看到许黟快速地伸手拿过小孩手中的药材,以一种极快的手速将夹杂在中间的杂草给捡出来。再去看那小孩,呆愣愣的,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学徒一愣:“……”还能这样。 他以为许黟好歹说几句,得到小孩的回应了再动手。 “好了。” 几眼的功夫,许黟将全部药材都归还到小少年的手里。 学徒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快?” 他当了两年学徒,每天挑拣各种药材,依旧是次次小心谨慎,生怕错手就把药材给弄坏掉。 他不知,许黟接触药材有二十来年,见过的,摸过的,闻过的药,比他多了千百倍。 许黟道:“我的可清点好了?” 学徒“啊”了一声,回过神道:“清点好了,这丹参一斤二十三文,川穹是二十一文,其他这几样价格都是十三文。这几种就便宜了,是六文。” 说罢,他转过头去看旁边记账的小厮。 小厮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指尖拨动算子,很快将总价给算出来,一共是四百二十八文,比上次还要多出一钱银子。 学徒和小厮上次就见过这场面,这次依旧微微吃惊了一下。那蹲着仰脸的小孩就不同了,几乎是惊呆在原地,怔怔出神。 四钱二十八文,许黟放在装钱的布袋子,塞入到袖袋里,沉甸甸地压着手腕。 在山上挖药材时,他便想好这笔钱的去处。 想要当一名游方郎中,首先就要有一个便携式药箱。 在北宋,医生这个行业发展已有规模,单是药箱,就有手提药箱、斜跨式药箱等。两者的做工都非常的精细,前者多数为三层六格,采用的是榫结构,外面刷上木蜡漆,牢固又便捷。 而且价格不便宜,许黟在市井里看到一家木匠馆,进去询问了里面的木匠,订做一个药箱的价格是多少。 木匠随口报个数,许黟今天挣到的钱便少了三分之二。 这还是最便宜的那一款,要是想要那种金贵的朱漆带底座,四角镶黄铜,金漆圆镯把手的,价格少说都要十几贯。 一贯钱是十钱,一钱是一百文,十几贯钱的话,以目前许黟的挣钱能力,不吃不喝,两个月就挣到了呢。 连续进入几家木匠馆,问到的价格都是大同小异,最后,许黟把目光转移到南街的市井来。这边做木匠的不多,他进入的这家店面不大,十几平方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材。 里头坐着一位老师傅,手里干着活,看到有人来了,放下手中地活计。 许黟行礼后,询问订做药箱是什么价格,什么章程。 木匠回道:“便宜的两钱五十文,贵的什么价格都有,要是带雕刻和漆花,价格得十几贯到二十贯钱。” “小哥儿你要哪种定金都是一致的,先压两成,做成后,再付尾款。” 老师傅出的价格,要比先前询问的那几家便宜个十几文钱。一文钱也是钱,他当即选择这家木匠馆。 许黟要的是基础款,不涂漆,不镶边,木把手,需要两钱五十文。 他从钱袋子里数出五十文钱递过去给到木匠,问道:“老师傅,什么时候能做好?” 木匠道:“五日后来拿货。” 许黟道:“好的,麻烦老师傅了。” 走出木匠馆,外面再度下起春雨。 许黟是趁着雨停出来的,这会看着天空飘着如同针线般的雨水,一时有些沉默。 早知道,还是得带把雨伞。 接着,他又想到家里的小黄,今天出门没带着它,它一只狗在家里,不肯在屋里等着,这会该是在院子里淋着雨等着他回来。 想到这里,许黟不再犹豫,捂着袖袋飞奔进雨幕中。 街道两边的摊子都收摊了,左右铺面同样是门可罗雀,一场雨的到来,让南街陷入冷清中。 忽而…… “许小郎?!” 身侧猛地传来呼喊声,许黟吓了一跳,刹住脚步地停下侧目看过去,看到了在一旁躲雨的一家三口。 “真的是许小郎,你可知我们这两日都去依禄山那等你,但就是没看到你人。”那孩子的父亲激动地上前两步,看着他说道,“没想到在这里碰到许小郎,这大雨天的,小郎君你怎么冒雨奔跑?” 许黟还未说话,那娘子牵着孩子,在屋檐下轻声喊:“你们别在那说话,快过来避雨,今个儿天冷可不要着凉了。” 第10章 许黟进入到饭店,随意地选了个靠窗户的空桌,将后背的竹筐放到地上。店小二看到有客人来,拿着抹布过来擦桌子,笑脸相迎地问道:“几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来一份豆豉鸭,还有一份炒菜,一份米饭。”许黟说道,目光看向坐到他对面的一家三口。 躲雨的地方正好开着一家卖豆豉鸭的饭店,这是宋朝时期广南东路就有名的吃食,因有名,盐亭县也开了几家。 许黟没尝过,正好可以试试。 那一家三口虽然穿着朴素,身上的棉布衣裳却没有补丁,见许黟都点饭菜了,自然是要一起吃的。 孩子父亲说道:“我们要两份豆豉鸭,两份米板。” “好嘞,客官们稍等。”店小二眼睛眯了眯,笑道,“可要为客官们上茶?我们这有散茶,罐茶,还有今年的春茶。价格分别是散茶两文一盅,罐茶是十文一盅,春茶是二十文一盅。” 春茶价高,盐亭县下属的几个镇上有茶山,茶山上摘下来的春茶几乎被各大茶馆和大酒楼承包了。 这家饭店的春茶不知是真是假,许黟喝不出茶多好,便没有让店小二上茶。 他不要茶,那孩子的父亲却是让店小二上来三盅罐茶。 茶水很快端上来,孩子的父亲亲手接过那盅茶,送到许黟的面前,他羞愧说道:“让许小郎见笑了,实属是手头不便,让小郎君喝这样的薄茶。” 许黟面上没有多大的表现,心里对这孩子的父亲多出一丝欣赏。能舍得花钱请大夫给孩子看病调养身体,还记得他这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都说明这个父亲有多疼爱他的孩子。 于是,缄默了一秒,许黟微笑地说道:“在下叫许黟,官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今日再看令郎脸色,瞧着大好几分,看来是对症下药有疗效了。” 那日过后,许黟本已经把遇到这一家三口的事放一边了。 在这个有诸多医馆的盐亭县,他开的药方不算多另类,只从只言片语里得知,这家人原来看的那个大夫,水平不太可。而他对症下药,只两副药下去,就能看出效果来,但想要立马好,还是不行的。 “杨某不敢直呼小郎君的名字。”孩子父亲轻叹,“要不是小郎君诊断出我儿确切的病情,如今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他家来说,遇到许黟是他们的幸事,这也是为何他们连续两天去依禄山等人了。 可惜没等到人,反而在南街这边遇到许黟。 这一问,他们才知道许黟就住在南街的石井巷,而他家前年刚搬来南街的平路巷,隔着三条巷子。 孩子父亲问道:“还没问许小郎怎么在雨中奔跑,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就是小黄还在家里。”许黟一愣,笑了笑说道,“但既然遇到你们了,还是要坐下来聊聊。” 许黟看向有些腼腆,依靠在母亲旁边坐着的懵懂孩童,柔声地让他先伸出左手。 脉诊最佳时间在清晨空腹的时候,不运动不吃饭,对脉象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 因而,许黟这次脉诊仔细不少,左手对应心、肝、肾,他沉默诊完,让小孩伸出右手,右手对应的五脏六腑是肺、脾、命门。 观小孩的脉象,脉沉而快,寸关尺三部均呈现出脉虚无力的脉象,这是主虚症,从而判断小孩体虚,气血不足。不过与上次对比,还是有了改善,没有出现脉搏跳动减弱、脉细弱等症状[注1]。 许黟心中当即有数,问道:“杨官人可带了纸笔?” “带了。”孩子父亲立即应道。 上次的经历,让他后来出门都把家中的纸笔带上,便是防着需要用到。 许黟接过纸笔,一边执笔书写,一边说道:“上次的药汤再喝两日就可以停掉,换成当归四逆汤,有补血活血,温经散寒的功效。” 药方需对症对人,他没有直接照搬《伤寒论》中的当归四逆汤,而是将里面的两种药物稍减,又加入另一味药物,再把大人的药用量换算成小儿的。 杨家娘子接过许黟的方子,眼角沁出泪花:“多谢许小郎为我儿再度诊脉开方。我与郎君子嗣薄,这么多年就生了荣哥儿这孩子,这几年里为了荣哥儿,郎君的俸禄和我的嫁妆都花费不少,我们都搬到南街来住了,就是不想放弃。” “都是举手之劳。”许黟连忙说道,“杨娘子不必心伤,再喝一旬左右就可以把药停了。是药三分毒,后续还是以药膳来调理身体更好。” 杨家娘子听罢,立即问:“可否请许小郎再给荣哥儿写几个药膳方子?” 许黟思索了一会儿,写下两个养身的方子。 一个是淮山党参鹌鹑汤,其中的鹌鹑可以换成母鸡、鸽子等。另一个是黑芝麻粥,只需要粳米、黑芝麻和盐,适合体虚便秘者。小孩经常便结难排,喝些养生粥能补益肝肾,通利大小肠。 这时,店小二把他们点的饭菜端上桌。 这家饭店卖的豆豉鸭,是将鸭肉切成片津在浓重的豆豉汁里面,上面点缀着数颗豆豉,带着酱色的鸭皮看起来油亮亮的,令人非常有食欲。 许黟正好饿了,他夹起一块鸭肉吃进嘴里,这鸭肉肉质鲜嫩,肥而不腻。他味蕾敏锐,可以尝出里面加的是糯米酒,口感醇厚甜美,去腥还提鲜。 一顿饭结束,他们再度聊起小孩的病情。 药膳虽好,同样不能天天吃,这杨家人有前车之鉴,他担心自己不说明白,这药膳拿回去后,就会每日出现在小孩的饮食里。 于是,他又把没写完的方子,继续添上几行字,让他们斟酌着喝。 “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到石井巷来寻我,每天的酉时前后我都在家中。”许黟道。 杨父感激地起身行礼:“多谢许小郎了。” 许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都是我作为郎中的本分之内。” 他作为医生,做不到完全旁观。学医本就是为了治病,既然看到了,他就将自己的所学贯切落实,而不是挂一个“医学世家”的名头,连看病治病都不会。 当然,看诊的诊金得拿。 许黟这里不是公立慈善医院的“安济坊”,他需要吃饭,自然就要收钱。不过自古中医治病,会针对不同的病人收取不同的诊金费。 “穷人治病,富人拿钱。”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注2],许黟是知道的。 他象征性地收取了杨家五文钱的诊金,可谓是意思一下。 …… 离开饭馆前,许黟让店小二打包一份豆豉鸭和两份米饭。豆豉鸭味道不错,可以带给小黄吃。 出了门,外面雨水停了。 街道恢复素日里的人来人往,挑着货担吆喝的货郎们这会都来穿街走巷地卖货。 许黟拦住一个货郎,在他那里买了灯油、针线和巴掌大的小陶罐。 转身又去铁匠铺里,买一把用来砍药切药的砍刀。 铁价贵,买完这把刀,许黟身上全部的银钱都花光了。 从小到大他就没这么缺钱过,这种身无分文的感受,让他非常不习惯! 可梅雨季节,随时随地都会下雨,明后两天该是没法上山采药,看来这两天他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许黟:“……” 要不,他再想个挣钱的法子? 除了挖草药卖钱,和给人看病治病,还有什么是来钱比较快,又是他会的? 许黟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上,温润的眉峰微微蹙起,思来想去,好似他能挣钱的途径真的不多。 其中,就有原身之前挣生活费的方法,那便是给书肆抄书赚取佣金。抄一本普通的书籍,能得到一百五十文,以目前他的书写速度,最快也要两天。 两天挣一百五十文? 不行。对他来讲太低了! 果然啊,当大夫也是要花钱的。 第11章 半个时辰后,许黟回了一趟家,给小黄喂完食物后便再次出门。出门前,他将家里全部银钱都放到布袋子里。 颠着袖袋里的钱袋子,他心里盘算着这些钱能买到多少药材。 上山两趟,他挣到的银钱有七钱六十四文,抛开用掉的钱,他如今就只有两钱八十一文。 说多不多,说少也少,许黟心里有丝没底。 不过区区小钱……他怎么就能这么穷。 心中感慨万千,许黟忍了一会儿,还是忍无可忍地低声骂了一句。仅是数日,他就明白想要在县城里安安稳稳地住着,光靠卖药材是不行的。 挖草药需要看天气,尤其是恶劣的天气下,出门一趟实在麻烦。他要打出名声,靠卖草药也不行。 要说解决这个缺钱的麻烦,也容易,他手头上就有不少好的药丸方子。 这还得是妙手馆里那大夫卖的妙手丸给他的启发。至于那妙手丸是个什么性质的药丸,许黟暂且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对方卖的是什么,他只确定自己要卖的药丸是什么便好。 南街,杏林馆。 医馆里寂静无人声,只学徒在药柜前清点药材时传来窸窣作响,坐堂大夫孙世童在里屋里歇息,他手里拿着一本医书,边读边摇晃脑袋,两边翘的山羊须左右摆动,好不惬意。 读到某处,他停下摇晃的脑袋,嘴唇翕动,细如蚊声地嘀咕:“怪哉、怪哉,这处药方怎么有些眼熟?” 孙世童捋着胡须,如何想都记不得在哪里看到的这个方子,竟是这般亲切,好似这两天才刚看过? ……哦,对了! 是今早看过的药方,里面好几种药材所用的钱数都是相同的,但那方子明明是治疗……他愕然住,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那方子虽说是治疗体虚之症,与他所开的药方相差挺大,他是杏林馆里唯一的大夫,病人拿着药方来开药,学徒瞧着跟以前的不同,就拿到他跟前来对证。 他那会看着里面的药材没有相冲相克,亦不是喝着能吃死人的药物,便就允了。 后面仔细想来,那药方不止是医治体虚之症,这书中所写的“血虚血枯”证型,用的是同个方子。 就是有几处不同,害他想了这么久。 孙世童冷哼,重重地把医书拍到梨花木案桌,这药方不是盐亭县其他几个医馆开的,那字迹他未曾见过,用药也独特,难不成,有新的大夫来盐亭县了? 南街平路巷的杨家,他儿子体虚多病这么多年,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大夫。 孙世童的小眼聚光,往外面厉声喊道:“李济,进来。” “孙医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哩?”被唤作李济的学徒撩起布帘进来,闻着里间的茶香,咽了咽口水。 他今日儿来到医馆就没歇过脚,别说坐下来喝口茶歇一会儿,他连水都没喝上。 “你去南街打听一下,看是有哪家医馆请了新的大夫坐堂。”孙世童交代后,又拦住他道,“不止南街,其他的也去问问。” 李济不明所以,见孙医师脸色阴沉,不敢乱问。 等李济撩起帘子离开,孙世童坐着喝了一盅茶,拂袖起身,慢悠悠地来到医馆厅堂。 厅堂静悄悄,往日里左右供病人休息的房间都有病患歇息,今日却是空无一人,一场雨让医馆里的生意冷淡不少。 这该死的梅雨季,什么时候能停,孙世童面露嫌恶,垂吊眼环顾药柜前后,搜寻着能不能找到错处,好找个由头骂学徒两句。 …… 没寻到错处,倒是有个少年郎进来医馆。 孙世童看到来的人是谁后,小眼微眯,款款地坐了下来,扶须询问:“许小官人今日过来是为何呀?” “孙大夫,我是来买药的。”许黟上前一步,拿出自己写的纸张递过去。 他左右扫视一圈,没看到杏林馆里的学徒济哥儿,便问孙世童,“劳烦孙医师看下,我若是要这些药材,是什么价格。” 孙世童故作一笑:“我来看看。” 接过许黟手中的方子,他看完上面写的药材名,神色显眼地愣了一下,这不是药方。 上面写的枳实、甘草、六神曲、青皮、陈皮等都是按斤来算的。 他忖度地探问:“怎么要这么多药材,这药材可不能随便用,许小官人怕是从哪里乱听来的,不是孙某不给你,只是你得说说,这么多药的用来做什么的。” 许黟面带诧异:“如今医馆卖药,需要买药者阐明用在何处了吗?” 孙世童:“……” 是不用啊,但是你一个家里刚病逝双亲的少年,突然买这么多药材,他很怀疑啊。 特别是想到许家同样住在南街,离着平路巷三条巷子的石井巷。这少年当时来医馆求诊,他记忆还很深刻。不懂世俗的读书郎为双亲四处求医的故事,说给其他病患听,那可是催人泪下。 “咳咳。并没有这个规矩。”孙世童呵呵一笑,笑容并不达眼底。 许黟立即会意,这是孙大夫自己想要知道了。 他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个方子具体用了什么药材,只在纸张上面写了几种药材而已。 其他几样,如山楂、麦芽等,他会去其他店铺买,还有挖药时自留的药材里,也有一二样。 医馆里学徒不在,孙世童叹了口气,抓药这事没法丢给旁人做,只得他亲自动手。 这么多年不用做这样的活计,他抓药的速度连学徒都比不上。 许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突然开口:“孙大夫,你抓错了,青皮少抓了十钱。” “咔——” 是秤与秤盘碰撞到的声音。 孙世童心惊,因为他动作很巧妙,特意换了个角度,可站在药柜前有三步远的许黟发现了。 这么远的距离能看到秤杆上的点数,是他如何都想不到的。 他急忙敛起脸上的慌乱,佯装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手生了,这活啊交给济学徒我就松懈了,看来以后还是要勤而勉之,不能事事都交给济学徒去做。” “是吗,那是该如此。”许黟一板一眼道。 孙世童:“……”他就这么说,难不成还真的要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那绝对不可能。 杏林馆不是头次做这样的小动作了,以前的原身不知道,但许黟门儿清,自然不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接下来,孙世童按捺住心中的郁气,老老实实地把许黟买的药材斤两算准。 秤完,孙世童拿着算盘在药柜前敲敲打打,将算珠子敲得极响。 数息过后,孙世童清清嗓子地看向许黟:“一共要一百六十文,许小官人可带够钱了?” 许黟笑了:“带够了。” 他拿出钱袋子,数出一钱六十文,放在药柜上。 而后把旁边包好的药材提在手中,不再言语地走出医馆。 在刚踏出医馆门槛时,他与匆匆回来的学徒济哥儿碰到了面,那李济十分熟悉许黟,当年他们还读过同个私塾,只不过他读书不行,早早就被父母安排来到医馆里当学徒。 “黟哥儿……” 李济张了张嘴,看着许黟离开的背影有些许纳闷,怎么走得那么快,都不跟他打招呼。 第12章 “孙医师,黟哥儿怎么过来了?”李济进来厅堂,挠挠头地问在药柜里面坐着的孙世童。 孙世童没好气地骂道:“管他作甚。” 被人戳穿的恼羞成怒还在,他鼻子哼出气,吹得山羊胡抖了抖,把心口的怒气压了压,沉声问,“问得如何了,可有打听到什么?” 李济已经习惯孙世童的喜怒无常,所以垂着眼角,低着声把他打听到的话讲出来:“问到了,我先去了平路巷的杨家,正巧遇到杨娘子在煎药,她说是一个许小大夫给他家荣哥儿脉的诊。” 许小大夫…… 孙世童皱起眉头,思索着这许小大夫会是谁。 这时,就又听李济声音继续传来,“杨娘子以为我是要去找那大夫,就给我报了个地址,是在石井巷里……” 声音忽而停下来,两人四目相对,纷纷都想到了刚才离开的许黟! 许小大夫……石井巷…… 李济目怔口呆,他焦急回来,路上都没有多想这住在石井巷的许小大夫会是谁,可这会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人可不就是他昔日同窗吗。 “你没听错?许家小子弃文学医了?”孙世童双目阴晦地盯着李济看,想要从他的神色里看出虚假。 但这会的李济惊呆程度不比他少到哪里去,咽着口水说:“没记错,杨娘子是这么跟我说的。” 孙世童隐在宽袖里的双拳握紧,不懂世俗的读书郎又是买药,又是性情大变,难怪他会有那么强烈的怪异感,看来问题是出在这里呀。 他不由冷笑,该不会以为读了几年书,再看几本医书就能学会岐黄之术吧。 实在是天真可笑。 “算……”孙世童刚想说不管了,话到喉间一转,突然问,“那你可有问那杨娘子怎么突然换大夫给孩子看病,还是个刚学医的?” 李济呆住:“……”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孙医师,我、我忘记问了。” “蠢货,你这榆木脑袋每次都是不长记性,交代你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还怎么好好当学徒?”孙世童气不打一处来,骂完又是语重心长,“我是想好好地教导你,可是你呢,一点事都做不好,怎么让我放心把医术教给你,那不是害了你!” 李济被骂得脸上燥热得很,头都不敢抬,几乎想把脑袋埋入到胸口里面。 孙世童看不清他神色,但见他双耳赤红,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罢了,多说无益,往后你多留意一下那许小子,最好是能问到他以后是什么打算。”言罢,孙世童对着李济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忙别的事情。 他越是如此,李济越是将这事放在心上。 当学徒三年有余,他一直盼望着能真正地学到有用的医术,这样他就可以学成出山逃离这里,不用再看孙世童的脸色行事了。 …… 午时,天空密云不雨,冷风习习,倒春寒的冷意还没褪去。 树上枝梢抖动,湿哒哒的南街路上,陆续地支起摊子,热闹的吆喝声响起,朴素古街重新恢复往日的人气味儿。 许黟回到家中,提着药材的手已经冻得生疼,他在箱柜里翻出夹棉袄子穿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如今药材都买回来了,就该尽快动手把消食丸做出来。 许黟没歇息,去到灶房里挑选一会儿,找出可以用来装药的工具——土陶罐、陶盆、陶碗。 一切准备就绪,是时候发挥他的用处了。 历代中医中,有不少关于消除积食的药方,其中又有不同的形态,或是散,或是汤,或是丸。能健脾消积食,开胃去嗳气,有疏肝解郁、健脾益气等功效。 出自不同人,配方也会有所不同。许黟要做的这个消食丸叫做新安县消食丸。 它出自于清朝道光年间的著名中医陈青云之手,陈青云为了劳苦百姓能吃到便宜好用的消化药,就研制出来“理气化滞散”,后又经过改良,把它制作成方便服用的药丸,俗称消食丸[注1]。 而后,这消食丸延续两百多年不衰,到了现代,依旧有不少家庭将这消食丸选做家里的常备药,可见其药用价值有多高了。 许黟同样出生在医学世家,从他祖爷爷起,他们家就开始行医。关于消食丸的配方,他自然是有的,不仅有,当年他家还改良过新安县消食丸。 制药对他来说,虽还没到得心应手的地步,却也非常熟悉。 他挑出其中的神曲、枳实和麦蘖,这几种都是需要炒熟的,还有一味阿魏则是需要用醋来浸泡,再另外研制才能使用。 准备好这些,许黟选用汤泡蒸饼再搓成丸的制法。 先是把山楂蒸熟,去掉外面的表皮,留下里面软糊糊的果肉。 山楂味酸微甜,吃着开胃,蒸熟后,具有消积化滞,改善肠胃的功效。把这些山楂肉挖出来放置在碗中备用,许黟接着处理其他的药材。 青皮、陈皮等药材都要浸泡到软化,手能轻易捏碎的程度。接下来就可以把这些药材捞出来装进蒸笼,隔着水把药材再蒸熟一遍。 蒸好,许黟就可以将全部药材混成一起,用擀面的工具,擀成薄薄的饼状,再用刀切成大小同样的小方块。 小方块放在手心,搓呀搓,就能搓成梧桐子大小。 也就是两公分左右的丸子,能刚好一口含在嘴里嚼着服用。 许黟的启动资金有限,买来的药材做成消食丸数量不多,只做出来八十颗。 搓好的药丸需要阴干,许黟便把它们铺在簸箕上面,架在灶房里的木架子上。 这木架子还晒着熟首乌,雨天难干,熟首乌还得继续晒着。 从灶房里出来,许黟见外面天色渐渐灰暗,这会再去做晚饭,有点来不及。 他出去喊了外头的闲汉,让闲汉帮买一份晚食回来。 哦不对,该是两份,小黄也要吃晚饭。 “汪汪汪~” 有陌生人凑近,小黄警惕地站起身。 那闲汉听到里面有狗叫声,识趣地停在了两步开外没再上前,听完许黟要买的什么吃食,伸手接了钱离开。 许黟不用担心对方拿了钱不回来,想要在“闲汉”这一行里混下去,信用极其重要。一旦做了低价报多、偷吃等事儿,被主家给抓到现行,那可是要挨官府板子,且革除名额,没法再当闲汉。 不多时,这闲汉提着许黟要的东西,快跑地回来了。 许黟囊中羞涩,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地给闲汉打赏。那闲汉也不失望,南街穷人多,他就没见几个舍得打赏钱的。 把门一关,小黄鼻子灵敏地凑过来,尾巴都摇出来幻影。 许黟分出吃食给它,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打开他那一份。他让闲汉帮忙买了一碗烧卤豆腐,配的是肉浇头,肥瘦相间的猪肉剁碎加入蒜泥,用火烧出香味,与豆腐一起焖在罐子里用卤汁小火炖。 掀开盖子,罐子里飘出一股能把牙齿香掉的味道,热腾腾的,烧卤的汤汁淋在米饭上,能把米饭津成酱色,吃着都是肉的香味。 吃饱喝足,许黟将罐子还给闲汉,闲汉再还给店家。 …… 两日后,天晴了。 旭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许黟全身舒畅地打了一套忽雷太极拳。 收拳时,这次他没再觉得手臂没劲,一停下来就乏累,反而精神抖擞,还能继续打两个小时。 许黟回屋,把身上的短褐换下,穿上斯文的棉布长衫,头戴青石色头巾,俨然一副读书郎的模样。 屋中没有镜子,许黟在穿来的时候在水里倒影观察过,这身体的面貌与现代的他有五分相似。眉宇间带着青涩的稚嫩,又因上辈子有二十几年的经历,少年气的脸庞多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从容。 与原来单纯的书生气质,已然发生很大的变化。 感触最深的就是何娘子了。 现在的她在看到许黟摆弄那些不认识的药材,没有初见那么惊奇了。她手中拿着一碗冬瓜汤,过来敲响许家的门。 今天是谷雨,二十四节气之一。 盐亭县的百姓在这一天,会煮上冬瓜汤,寓意吃了冬瓜汤,就可以消百病。 许家如今就只有许黟一个人,何娘子猜想着他肯定忘记煮冬瓜汤,就多煮了他一份。 果不其然,许黟在看到何娘子过来送冬瓜汤,愣了一下。 何娘子道:“我就知道黟哥儿你会忘记,今年的冬瓜汤我加了枸杞和莲子,比以前的冬瓜汤好吃。” 有钱人家,会在冬瓜汤里加入不少佐料,有河虾干、莲子、红枣、肉丸子、鱼丸子、花生等,还有加人参补药的,主打一个有钱人的任性。 穷苦人家,就纯纯一冬瓜汤,放盐巴,枸杞就已经不错了。 许黟收回思绪,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多谢何娘子还记得我,我都忘记今天要吃冬瓜汤。” 何娘子说:“这有什么好谢的,反正是要煮,多添一份而已。” 许黟把冬瓜汤吃了,将碗洗干净还给何娘子。 何娘子问道:“黟哥儿今天不去挖草药了?” 前两次,她看许黟去挖草药,穿的都是老旧的短褐,今天穿的是长衫,断然不会是去干活。 “是的,我今天想要去西街瞧一瞧。”许黟说着,默了默,他制作的消食丸,昨晚阴干好了。 他想带着去西街,西街富人多,兴许能把他的消食丸推销出去。 第13章 谷雨时的西街可热闹了,好多店铺都挂上了新品。 何娘子早上去绣坊就看到沿街商铺挂上不少新花样。等谷雨过后,天气渐渐热起来,又能喝到各种时兴的冷饮子。 这里的人爱喝饮子,听闻是从府城里学来的,府城则是向往汴京那边。汴京更加繁荣昌盛,所用的东西都是最新最好的款式,潼川府产的最好的丝绸,也都运往了那边。 何娘子眼中多出亮光,当年她跟在主家娘子身边,去过汴京下的府城住过几年。 那里就比盐亭县昌盛富饶不少,用的吃的穿的,哪怕是小到头花木簪子,都比盐亭县的精巧。 何娘子艳羡,眼睛看了眼身前的许黟。 许黟仍是平平静静,似乎对汴京的繁荣并不向往,看到何娘子看过来,他露出笑容地解释,他不是去逛街玩耍,而是去卖药。 何娘子:“……” 卖药? 她看了看许黟的身后,前两日堆在院子里的新鲜药材没有了。 “卖的什么药?”何娘子问。 许黟道:“制的消食丸,积食腹胀,腹脘疼痛等症状都可以服用。” 这治积食的药物可谓是家中常备,多数都是在医馆里开方子包好了药带回家,需要的时候在煎上一副来喝。 一副药十文左右,不算贵。 何娘子家里以前也备着,春夏换季容易腹胀不舒服,家里的备着的消食汤已经用完,正打算这几天去医馆里再开几副。 何娘子心中一动,许黟读了这么多年书,看过的书籍可多了,他制出来的消食丸肯定好,何娘子对他莫名信任。 拉着许黟问有多少,能不能拿出一些卖给她。 许黟点着头说:“何娘子不用买,我送你一份就是了,不是用多么贵重的药材制的,一份有五颗,一次吃一颗就成。” 熟人局,送一份药丸,对他来说不碍事。 而且何娘子今天给他送的冬瓜汤很好喝,他很喜欢。 何娘子哪里敢接,那可是要拿来卖钱的。 “我不要你的,多少钱你说,我还能不给钱?”何娘子硬气一会,撑着腰说。 许黟笑了笑:“十文钱一份。” 何娘子诧异地张嘴:“这么便宜?” 许黟点点头,是比消食汤便宜,这样普通百姓才能买得起。 当然了,他今天要去西街,西街的富人多,卖的就不是这个价了。 许黟挣富人的钱没有什么压力。 这边画风温馨,隔壁的陈家就不太平静了。 陈账房侧卧在床榻,双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嘴角微微发青,整个人消瘦一圈,看着病殃殃的,哪有去找许黟麻烦时候的神气劲儿。 “哎呦……哎呦……” 他疼得全身都难受,那种如同石盘碾压的搅动,让他觉得肠子都被撕裂了。 屋里弥漫浓浓药味,“咯吱”一声,木门被打开,陈娘子端着一碗药进来,看到他这模样,深叹气。 “没有一丝缓解吗?怎么喝着药更严重了。”陈娘子喂他喝完,盯着他的脸色,柳叶眉皱起地思索,“你说杏林馆的孙大夫医术高明,我看你喝四天药了都不转好,不如换一家。” 陈账房脸色一愣:“换……换……换……” 不换不行,他再继续痛下去,小命不保。 陈娘子看他这样,骂了一句“该”,沉声说,“黟哥儿都让你去看病,你就是不听,还觉得他想害你,怎么害?给你饭里下毒了。” 陈账房:“……” 陈娘子:“要我说,那天就该问黟哥儿吃什么药。我见他看你脸色都知道你病了,可不就比孙大夫强。” 陈账房:“……” 他能说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敢说,就怕陈娘子不管他,叫他继续痛下去。 “怎么不说话?陈二旺你是觉得我一个妇道人家说的没道理,理都不理一声了?”陈娘子推他一把。 这下子,陈账房想不吭声也不行,痛得“呦呦呦”地叫着。 见他如此,陈娘子眼中露出嫌弃,这男人愈发不中用,心眼还小得跟针似的,实在不想在屋里继续待着。 她出来院子里透气,手捏着手绢扇着风,眼睛余光往许家瞥一眼。 看到了在院子里站着的许黟和何娘子。 许黟似有所感地回头,与她的视线对上。 陈娘子先露出一抹笑地走过来寒暄。她在石井巷里人缘比陈账房的好,何娘子素日在家中绣花,对上她同样客客气气。 聊了两句,陈娘子听到许黟制了可以治腹痛的药丸,连忙问可不可以给陈账房吃。 她叹气地对两人说:“都吃几天药了,可还是不见好,我都觉得孙大夫开的药方不对症,想找别的大夫再看看。” 许黟听到一半,抬起眼皮看陈娘子。 他说:“消食丸对陈账房的病情无效,还是去看大夫比较好。” “我晓得……”陈娘子心里微沉,她听出许黟话里意思了,他不想给陈二旺诊治。 陈娘子闭了闭眼,为了陈二旺,她总要抓住这个机会的,不能让他继续瘫在家里花钱受罪了。而且,她能看得出来,许黟是有真本事的,靠“望”就诊断出来陈二旺有疾,不由她不信。 “黟哥儿,我记得你如今也是大夫了,可否请你出诊?” 许黟仍然不卑不亢的看着她:“陈娘子,盐亭县有很多大夫。” 陈娘子咬唇:“我晓得,可孙大夫他……” 许黟:“孙大夫不行,还有陈大夫。” 陈娘子沉默。 许黟说的陈大夫自然是妙手馆的陈大夫了。孙世童看不准的病,他不至于诊看不出来。 只是他的诊金贵,陈账房痛成那模样,想要去医馆是不能了,还要请陈大夫出诊。 那可是连盐亭县有钱人家都难以请得动的老大夫,陈娘子干笑一声。 上次陈账房过来找许黟的麻烦,闹得石井巷人尽皆知。何娘子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算是明白陈娘子为何反复说陈账房的病情了,敢情是想让许黟去他家里看病。 她不做声地看着许黟若有所思,想着许黟会不会答应。 陈娘子没放弃,又低声地请许黟出诊,无论出多少诊金,她都是愿意的。 许黟:…… 他说道:“等会我还要去西街,恐怕是没有时间给陈账房看诊,不如陈娘子还是去请陈大夫吧,有他出诊,定能药到病除。” 陈娘子当即红了眼眶:“黟哥儿是在怨账房的当日说的那些话吗?我让他来向黟哥儿道歉,他嘴巴坏了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我回去就骂他,打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了。” 许黟面露难色:“我没有在生气。” 他只是觉得,陈账房拖了好几天,让有经验的老大夫看更妥当。 这似乎让陈娘子误会了。 第14章 陈娘子面带苦涩地问:“黟哥儿是没把握治好吗?” “我学医时间还短,若因为我耽误陈账房的病情,那可就不好了。”许黟没有倨傲,别说是他,他的父母行医几十年,都不会跟病患承诺,保证药到病除。 像陈账房的病,想治好也是可以的,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需要吃些苦头。只是放在北宋,很容易一不小心就病死了。 对于陈账房的人品,许黟不是很信任。 于是他推荐了在他看来,算是医术不错的陈大夫。陈大夫不是孙世童之类,孙世童的医术一斤半两,简单地小病给他治还好,麻烦的、病症过多的疾病就不行了,他容易诊断错。 许黟都如此说了,陈娘子还能说什么,万般情绪都化成了无奈。 待陈娘子离开,何娘子看着隔壁关上的门,轻声道:“黟哥儿你不答应是对的,陈娘子是好,但陈账房这个人……”,何娘子不好在背后说人坏话,可到底没忍住,“上次听陈账房说你不读书以后不科考,话里的意思坏得很,不是个好的。” ……说到这事,难免又将话题回到吐槽人上。 时候不早,许黟还要去西街,没跟何娘子多聊,揣着分装好包在黄麻纸里的消食丸,来到西街热热闹闹的市井。 与何娘子所说一样,今日的西街格外的热闹。吆喝的小贩,挑着货担走动的货郎,各色商铺、饭店、茶楼,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 “好吃的肉包子嘞~三文钱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嘞~” “买花喽——富贵牡丹——黄华菊——” “炸丸子~炸豆腐~炸丸子……” 许黟默不作声地细细打量周围,制药丸是一时兴起,也是为了以后做打算。现在药丸是做好了,人也来到西街,他突然有点犯难。 这药丸……该往哪里卖? 许黟不懂盐亭县的摆摊规则,是都可以这样摆的吗,要不要交钱,或者是去牙行里找牙人,联系商行签个条子?许黟轻叹气,他该问问何娘子的,她应该能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何娘子都没提过要办什么手续,那应该是不用? 许黟眼珠子转动,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处小摊上。守着摊子的是个自带笑眼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干净的棉布短褐。 “小官人,我家的甜果子可好吃了,都是用好的糖腌渍出来的,脆甜可口,价钱还便宜,可要来一份?” “来一份。” 他摊位上卖的甜果子,是腌渍好的青梅干,半干的程度,上面挂着一层糖霜,闻着有股很甜的青梅香味。 见年轻人把他要的青梅干包好,许黟掏出钱来给他,随便问道:“你在这里摆摊,生意可好?” 年轻人笑说:“还好的嘞,西街人多,有钱人也多哩,都爱吃甜果子。” 不仅是甜果子,各种甜食饮子都有不少富贵人家差遣女使、婆子出来买。 许黟露出好奇:“在这摆摊可要收银子?” 年轻人闻言一愣,又看许黟穿着长衫,戴头巾,不疑有他地回答:“以前是不用的,只是这两年来有人接管,说是想要出摊,就得每天交十文钱,若不然可就麻烦了,砸摊子都是小的。” 许黟皱眉:“衙门不管?” “管不了,那群人背后可是有大人物的。”年轻人面露戚戚,不敢再继续说了。 许黟没再问,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在西街摆摊可以,就是要每天交十文钱,不多,但许黟不想给对方送钱。 背后有人,要么是在替富贵人家办事,要么就是有红道的人在背后撑腰,这里面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许黟不打算去探究。 一是麻烦,二是他解决不了这个麻烦。 许黟又在市井里晃悠一阵,没多久,他进入西街的一家医馆。 厅堂里的学徒在给一个病患包扎伤口,见到有新的人进来,询问是要看病还是买药。 “卖药。”许黟说。 那学徒兴致不高:“想卖什么?” 许黟问:“消食丸收吗?是我自己制的。” “啊?”学徒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看来的人那一本正经的脸色,就知道对方没开玩笑,他乐出声,说道,“这位小郎君好会开玩笑,我们这是医馆,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杂货店,不收不明来历的药丸。” “别说是制的药丸,哪怕是新鲜采摘的药材,我们收的话还得掂量着看,品质不好的,可都不要哩。再说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有缺制药的大夫吗!” 是这个道理,许黟在走进这家医馆便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许黟想了想说:“我制的消食丸配方不同,比原来常用的消食方子疗效更好,方便携带服用。” 学徒不耐烦地挥手:“不要,不要。” 许黟:“……”看来这种快捷的方法行不通。 这家医馆不收,其他医馆应该是不收的。 许黟行了礼,没打算继续盘旋,大不了他就留着,推销给南街的住户们,总有人需要。 而许黟刚要离开,恰好在这时听到熟悉的说话声。 是邢岳森。 邢岳森从诊堂里走出来,里面坐堂的大夫跟着出来与他说话。 许黟顿住脚步,听出邢岳森是过来医馆开药的。那大夫与他说话的语气颇好,听得出来对邢岳森相当客气。 “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学徒给病人包扎好,见那少年郎还不走,驱逐道,“你待着也没有用,我们不收这些来历不明的药物。” 许黟:………… 学徒的声音有点大,把其他人的目光引过来。 邢岳森转过身,平静从容的脸色露出惊讶,而后快步地朝着被催赶的人走去。 被忽略的大夫顿住,跟着上前去查看情况。 “黟哥儿,竟在这里看到你。”邢岳森有自来熟的潜质,这么多天没见,突然看到许黟,一丝生疏的感觉都没有,“我上次旬假去找你,可惜你不在家。本打算过两天旬假再去找你的。” 许黟颔首,有点意外:“刑兄来找我了?” 邢岳森:“对呀,等了两刻钟没等到你回来,我才离开的。” 许黟不好意思地露出笑:“晴天的话,白日我会去山里,得天快黑才会回来。” 邢岳森了然,点了点头地说:“原来是这样,看来下次我去找你得先跟你说。” 大夫走过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皱着眉地问那个赶人的学徒:“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医馆里吵闹?” 学徒慌慌张张地说:“这位小郎君是来卖药丸的,我说医馆不收,他还不走,才出声让他离开的……” 邢岳森挑眉:“黟哥儿是制了什么好药丸?” 许黟摆手:“就普通的消食丸,治积食、腹痛腹胀……这些病症,本是想着有没有医馆收,不收的话就另外做打算。” 邢岳森听到消食丸这名字,眼底划过惊喜,这可不就是缘分,他正领了刑父交代他的任务,给家族里采买家里常备的药材,许黟就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他便开口说道:“黟哥儿,我正需要采买药材呢,这消食丸是个好东西,都卖给我可好?” 许黟顿了顿:“我手头里的消食丸有几十颗,你若是都要的话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邢岳森连忙道,“家里人多,几十颗消食丸一分,每一房都分不到几颗呢。再说了,近来气候不稳,容易饭后积食不好消化,黟哥儿你这消食丸算是解燃眉之急。” 许黟愣住,是哦,他穿成孤儿,不代表别人家人口就少了。 像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二三十口人都算是寻常的。 旁边的大夫:“……” 不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这里是医馆呐…… 第15章 这药丸真的有这么好? 严大夫见刑家五公子待这少年郎如此亲近,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问题。而后,他又恼怒那惹事的学徒,要是刑家公子因好友的关系,不在他家医馆采买药材,损失可不是一星半点。 严大夫没好气地瞪那一眼畏畏缩缩的学徒,开眉展眼地看向许黟:“老夫没想到刑小官人与这位才俊郎君是旧相识,馆里的小童不知好歹了。不知小郎君怎么称呼?” “姓许名黟,您叫我名字就可以。”许黟道。 他矜平躁释,举止自若,令严大夫心里一松,不过是舞象之年,言语举止就有如此气度,想来不会是那种斤斤计较之辈。 严大夫问道:“刚老夫听你们在说什么消食丸,可否给我看看?” 许黟不意外他会感兴趣,或者说,他是因为邢岳森而感兴趣,从他对邢岳森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 照旧的,他将新安县消食丸治疗什么病症与这大夫解释一番,自然的,他没有报出新安县这个名字,而是取名“陈氏消食丸”。 邢岳森不解:“怎么是‘陈氏消食丸’,而不是‘许氏消食丸’?” 许黟摇摇头,他是没那厚脸皮将这消食丸占为己有,夺取别人家的功劳与名声。 “这消食丸是我从一本书籍里中看到的方子。”怕他们觉得自己做出来的不对,他半假半真地又说,“以前制过,吃着效果与书籍中所说一致。” 严大夫闻言,打开许黟递过来的黄麻纸,里面放着五颗梧桐子般的褐色药丸,凑近微微一嗅,嗅到几种药材的香味。 其中陈皮、山楂味重一闻就能闻出来,再仔细去闻,还能再闻出一两种药材的味道,具体还有什么就闻不出来了。不过能确定这就是治疗消化不良的药丸。 而里面的枳实是理气药,不但有破气消积,还有化痰散痞的功效。若有大便秘结者,用枳实搭配其他药物,可专泄胃实等。[注1] 关于许黟说这药丸的方子来自于书籍,他是相信的,就是可惜不知在哪本医书中看到的,要是真有那么多的功效,这消食丸必是比寻常的积食汤更加受欢迎。 旁边,邢岳森也打开了一包消食丸,闻着散发出来的药香味,他生出“良药不苦”的想法来。 又看严大夫那神动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摆手道:“这药丸我已经买下了,严大夫。” 严大夫:“……” 他捋着胡子道:“老夫没说要买下这药丸。” 他就心里想想,还没来得及开口。 要是这许小郎愿意把以后制出来的药丸卖给他家医馆,也不是不行的。 既如此,他就问许黟:“小郎君可想过以后要是制了药丸,该往哪处卖?” 嗯? 许黟顿了顿,如实说道:“还未想好,要是再制的话,可能还是得散卖给需要的人家。” 严大夫瞬间来了精神:“要是许小郎还制这药丸,我们济世堂都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夫,看过的药丸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这药丸拿在手里,外表圆润光滑,药香浓郁,可见这药丸制作用心。药效虽还没有实践过,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许黟还没答应,邢岳森笑骂开口:“好你个严大夫,黟哥儿可是我先认识的,我都还问药丸能不能多留给我,你倒是晓得先抢一步。” 严大夫并不气恼:“好的药丸,自当是多多益善也。” 之所以要买这药丸,还有另外一则原因,这许黟与邢家少爷相识。 邢家在西街是有名的大户人家,产业众多,广云街沿街十家丝绸、成衣铺,就有五家是邢家的产业。 更别提,这邢家五少爷邢岳森是个有出息的,听闻他读书用功,成绩不错,有望在而立之年考取功名。 如今世人读书多,科考一年难过一年,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邢家有孙辈六个,至今还在读书的有两个,另一个年纪还小,闻有十三,已经看出读书天赋不高。这邢岳森或许就是邢家这一代里最有前途的,多的是想和他交好的人。 严大夫虽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可他开着医馆,需要经营、管理,多与这些前途好的富贵人家交好,利大于弊。 邢岳森一挥宽袖,拉住许黟的袖子说道:“黟哥儿,你得考虑考虑我呀,这几十颗药丸,不肖几天就能消耗完,我以后还得找你买。” 许黟眨眨眼,原是卖不出去的药丸,怎么转眼就有人争抢着要了。 他乐了一下:“这事不急的,待刑兄家里有需要的人服用过药丸有疗效了,再买也不迟。另外,严大夫若想要,我下次可以先少量制作出来一些,要是可行,后续在下还会再来济世堂。” 这对严大夫来说再好不过,于是便约定好五日后再过来一趟。且收购药丸的价格也定了下来,是十文五颗,与卖给熟人是同个价。 但许黟有要求,这药丸卖给穷人的话不可抬高价,不能高于二十文。要是卖给富人……他就没有要求了。 …… 商榷完毕,许黟和邢岳森同时离开济世堂。 刚才一直不说话的邢岳森,突然拧眉出声:“黟哥儿,我相信你的本事。” “我想买你制的药丸,不是因与你相熟,而是相信这消食丸是好的,不想错过。” 他口吻笃定,不是客套。 许黟轻叹了一口气,连忙解释:“我亦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刑兄你过多破费。再则,消食丸不能当饭吃,一口气买太多了,放久药效会减弱。” 邢岳森苦笑:“你还是太小看我家里人。” 富家子弟吃吃喝喝,哪里是普通人家可以媲比的,自然是大鱼大肉,顿顿有油腥。即使家里长辈多次叮嘱,不可贪食,要修身养性也,然而这些人有多少能听得进去的。 他将这缘由告知给许黟,不怕许黟笑话,他偶尔见到此场景,都难免摇头。 说起这,他感激地把近些日子祖父在服用许黟开的药方后,身体病症有所好转的事说与许黟听。 这是连陈大夫都夸口说好的药方,若不是这话,他祖母哪里会同意用一张黄口小儿开的药方。左不过是信服陈大夫,再把这份信服转移到许黟身上。 许黟道:“这药汤需要坚持喝,等刑祖父能下地走动,到时刑兄要是不嫌弃,可以叫我上门亲自诊断。” 上次只听了邢岳森的转述,具体的病症、脉象、脸色等,还得亲自过去才能诊断出更加详细的问题。 邢岳森当即说好,看着许黟寻思地问:“黟哥儿等会可有事忙?” “无事。” 他今天的任务是把药丸卖出去,现在药丸都被邢岳森买走了。 邢岳森霎时精神气爽,拍着许黟的肩膀说道:“走,我请你吃茶。” 难得有如此巧遇,他要与许黟痛快地畅聊! 第16章 待二人坐在西街一处茶坊的雅间。 邢岳森喊店小二上一壶好茶,再来三碟配茶的点心。 时下喝茶雅致,有点茶法和分茶法,需要茶师细细研磨茶粉,再将一杯茶制作出难度系数极高的艺术品。来茶坊喝茶,多是读书人、达官贵族们,这是他们日常消遣的乐趣,观赏着茶师们精湛的才艺演绎,直到将一杯欣赏度极佳的香茶端来眼前[注1]。 但邢岳森要的是壶茶,他来茶楼是想要与许黟好好畅快聊天的,不需要茶师伺候,便挥了挥手,让店小二快快去准备。 自上次与许黟相遇,邢岳森便十分期盼下次的相会,在他心里,许黟比他的同窗们更加值得去结交。 如此想,他就如此做了。 甚是熟稔地跟许黟聊起分别后经历的事:“那日后不过两天,私塾小考的题目恰好是‘为民论’,我因有你相助,对这道题感慨颇深,下笔如有神地将文章写出来了,还考了个前三的成绩……” 他喟叹,眼中露出怅然,似有对不住许黟的地方,缓缓说:“其实拿着方子回家的时候,家父训了我一顿,说我怎么能如此轻信外人写的药方,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许黟挑眉,笑问:“那后来怎么用了方子?” “还是我机智,我去寻祖母了。”邢岳森眨眨眼,一切皆在不言中。 祖母忧心祖父的病情,听到有这样的药方,立马拿着去找陈大夫……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了解到其中曲折,许黟有些感慨,好在他的药方有用处,不至于让邢岳森在他父亲面前失望,落下一个“急功近利,识人不清”的印象。 “刑兄,辛苦了。”许黟由衷地举起茶杯。 邢岳森俊朗一笑:“我这哪里辛苦,我是收获多多,不仅得到好的药方,还认识你这么一个好友。” 许黟闻言,笑了笑。 好茶配好点心,这茶坊里的玉叶长春不愧是名贵茶,茶汤金黄剔透,喝着甘甜清爽,余甘十足。再配着甜口的绿豆糕、杏仁饼和咸口的鸡丝香酥,几杯茶下肚,许黟有了五六成饱意。 他收回拿点心的手,笑问邢岳森什么时候放旬假。 邢岳森真挚道:“还有三天,那天我无事要忙,想着空出来去找你。” 许黟点头:“那天我不去山里。” “你说我们约在哪里见好?”邢岳森期待说,“那日甘源寺有桃花会,会有不少读书人去春游采景,还有东郊书林苑,那边景色不错,是个喝茶的好地方。要是你都不喜欢,我们还可以去城隍庙,那日有集市,应当十分热闹。” 他迢迢而谈,突然反应过来,许黟已经“弃文学医”,如今再过多接触文人墨客常去的地方,会不会触景伤情? 他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许黟笑着说:“去城隍庙吧,我正好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要买的。” 邢岳森:“我……” 许黟打断他:“去完城隍庙,我还想去见一下刑祖父,不知道刑兄愿意引路否?” 邢岳森感激:“当然愿意,待我回家就跟祖父说。” 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天,邢岳森还是按捺不住,把这阵子心有疑惑的几道题拿出来问许黟有什么看法。 许黟哪有什么看法,好在他有原身的记忆,再加上他以前读过不少书,学中医难免接触不少文言文,对于文言文,他算是比较熟悉的。 他平心而论,将他的观点一一道出来。 邢岳森听得醍醐灌耳,脑海里皆是“原来还有这样的解读”、“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里?”、“这么点题果然深度不少”等念头,他激昂地喊店小二上纸笔,然后拉着许黟的手,让他把所说的写下来。 许黟:“……” 他现在撤回五六七八个观点还来得及吗。 …… 在许黟书写时,邢岳森起身去到楼下,吩咐了一个跑腿的闲汉带话,交代完了,他带着喜悦的心情回来。 这时,许黟苦哈哈地快要写完了。 他抬头就看到邢岳森笑颜灿烂地拿着墨迹未干的宣纸,捏着未蓄须的下巴,摇晃脑袋地阅读起来。 许黟:“……” 片刻后,邢岳森道:“黟哥儿,我有东西要予你。” 许黟疑惑:“什么?” 邢岳森放下纸张,从袖袋里拿出两张交子,一张交子是五两,两张就是十两。 他把两张交子双手递到许黟的面前,放下。 许黟看了看他,问他:“这是做什么?” 邢岳森说:“这是祖父叮嘱我,一定要拿给你的诊金。” 许黟诧异:“太多了。” 即使邢家在他看来是大户人家,但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的诊金,也是不多见的。 邢岳森摇头:“不算多的,当年祖父突发疾病,家中为了医治祖父,细数下来花费不下百贯,都没能将祖父的病医治好。” 他甚至觉得,十两银子已经是很少了。 “黟哥儿不会不收下吧?”他反问。 许黟:“……”他文章都抄了,不拿好像说不过去。 许黟不禁笑了,“行,那这诊金我就收下了。” “还有别的。”邢岳森接着说,“我已经让人去唤阿目,他会带东西过来。” 许黟不知道阿目是谁,等人来了,他一看穿着打扮,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是邢岳森的书童。 阿目把邢岳森要的东西放下,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后,就是悄悄睁大眼睛地好奇偷看许黟。 这人就是少爷说的可以称之为知己的好友吗?看起来好小,跟他差不多的岁数,穿的也是普通的长衫,比他都没好多少哩。 邢岳森拿到锦盒,就快速地将它打开,一边推到许黟面前,一边看着他。 “这是祖父让我带给你的,本打算旬假去找你的时候带上,又觉得择日不如撞日,就让阿目拿过来了。” 锦盒里,放着一块白玉环,上面什么雕刻都没有,光洁润滑,品资不错,要是拿去卖,大概能有十几贯钱。 另一边,则是一本古医籍抄本。 对许黟来说,古医籍比玉环更有吸引力,让他拒绝的话卡在喉间,久久没法吐出来。 邢岳森见状,嘴角带笑,他就知会是这样:“长辈赐不能辞,你我已然是好友,我的祖父便是你的长辈,这是他叮嘱我一定要拿给你的。” 许黟吸了吸气,他今天出门肯定看了黄历,要不然怎么会有比中奖更意外的事发生。 前一日,他制了药丸,穷得身上只有十几个铜钱,一眨眼的功夫,他好像不用为钱操心了。 许黟看着邢岳森,脑海里想着,要不然,他去邢家免费出诊,给他们一家人来场免费的全身检查? 这样……至少不是白拿人家的东西。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法将想法化作行动,因为邢岳森根本就不同意,让许黟给那几房的人免费义诊检查身体?也太给他们脸了! 而许黟也非一定要去免费出诊,不管是亲自送上门的诊金,还是以长辈的名义给他送东西,他拿了,顶多是心里别扭一下,不至于良心不安。 …… 次日,他再度去金鹅山采药材,下山路上,他遇到了同来采药下山的人。 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 小孩手中的冻疮好了不少,就是身形看着更加消瘦,枯黄的两颊深深地凹陷着,身后的背篓很重,他需要弓着背才能背得动。 听到动静时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两只眼睛颤呀颤,僵着身子不敢动,发现是人后,才松开一口气,匆匆地下山。 许黟沉着脸走在少年后面,看着他来到山脚下的河岸去喝水,接着继续赶路,没有坐等候在旁的牛车。 许黟坐上牛车,问那车把式:“阿叔可认识那个小孩?” 车把式疑惑:“哪个?” 许黟指了指那小孩的背影。 车把式“哦”了一声,说他也不认识,就是经常看到这孩子过来山里采草药,不过每次都不会搭车,而是走二十几里地去县城。 “看着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么点大就要去山里采药卖钱,也晓得他家里父母怎么想的。这金鹅山虽然有寺庙有人烟,但后山也危险,经常有山猪出没伤人,过来敬香的香客们,都不去后山的……” 许黟沉默。 他们挖药材的地方,就在后山。 第17章 回县城的沿途风景不错,许黟每次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都爱看这春深似海,两耳听那鸟语阵阵。 今日,他目光一直落在前方。 牛车速度不快,却快过两条腿走路的人,尤其是那背着重重背篓,脚步一深一浅的少年郎。 不到一刻钟,许黟便看到了那走得吃力的小孩。 小孩担心被路上来回的车辆碰撞到,瘦小的身躯走在草丛边儿,微微低着头,不敢与往来的行人对视。 如此熟悉的感觉,不由地令许黟想起那日在医馆里见到的一面。他的心像是被一股重力给狠狠撞击到了,那刻进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无法选择忽视。 要是今天放在他眼前的是一群衣不遮体,饿得双眼冒光的流民,许黟会选择自保,而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看起来很小,很弱,能看到营养不良带来的诸多毛病。 “呦,是你说的那个小孩。”前头,车把式突然出声。 彼时刚碰面不久,车把式还记得那小孩。 许黟眨眨眼,顺着他的话说道:“回县里还有二十几里地,不如让他上来吧。” “小孩子也是要算钱的。”车把式嘟囔。 许黟听在耳里,在袖口处掏出一枚铜钱,递过去给到车把式:“帮我喊他上来。” 车把式把钱塞入怀里,喊了句“小郎君心善”,便把牛车停下,叫住那小孩。 小孩呆了呆,还算明亮的双眼怔怔的,不敢动。 车把式没打趣他,只道:“上来哩,我载你一程。” 小孩听到这话,眼底露出惊恐,飞快地摇头摆手,慌慌张张好久,才憋出拒绝的话:“……不、不用。” 车把式扯动嘴角,若不是有人付钱了,他真想立马驾着牛车离开:“怕啥哩,我天天赶这条路,你又不是没见过,难不成还担心我把你给拐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小孩的神经,小孩慌张的小脸霎时一白,似乎真的害怕车把式想要拐他。 车把式仿佛看不见,催促喊:“快点上车,别耽误车上其他客人。” 许黟:“……” 车上其他两人:“……” 许黟清清嗓子说道:“上来吧,我跟你同路的,等会也要去妙手馆。” 小孩惊诧地昂起脸,这会终于认出来许黟,哪怕不知道这个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却是记得那天对着他笑的脸。 这时候,车上其他两个人都在催促着,他们是看到同行的少年拿钱给车把式的,不好不让小孩上来。 过程曲折,好在小孩后面上车了,他挨着许黟旁边的角落坐下,整个人都是紧绷的。那双好似小鹿的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想偷看许黟,又不敢看。 许黟知道这小孩不爱说话,他什么都没问。 结果,车把式嘴上没把门,叭叭叭地就把许黟付了车钱的事吐露给呆呆坐着的小孩听。 小孩震惊,他以为是车把式愿意免费载他一程。 车把式:“牛要吃草,我要吃饭,车轮子要修护,我可不做这种善事。你这孩子,得好好谢旁边的小郎君,要不是他可怜你徒步二十几里地回城,你哪能如此轻松。” 许黟:“……” 过去许久,许黟耳边出现小孩怯懦的声音:“谢、谢小郎君。” 许黟看着他:“不用谢,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去山里采药?” 小孩子抬眼看过来,视线碰到许黟的眼睛时,有些失神,那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很温柔,不夹带一丝讨厌、恶意。 他急忙低下头,嘴抿得死紧,突然讨厌起自己的名字。 “能告诉我叫什么吗?”许黟温和地再次问道,小孩不说话,却不影响他,作为医生,他学过怎么哄孩子,“要不,我先告诉你我叫什么吧。我叫许黟,不过我还没取字,家住在盐亭县的南街,如今一个人生活,哦对了,我还有一条狗。” 不过今天出门没有带上小黄。 下次一定带上,可以用来哄小孩子。 面对许黟表露出来的善意,牛粪心里动容,他已经十一岁了,能懂不少道理,明白这样的善意不多见。犹豫片刻,他喃喃地小声报出名字:“我叫牛粪,住在皮家弯瓦平村。” 许黟蹙眉:“怎么叫这个名字?” 给自家小孩取名“牛粪”,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因取贱名好养活的意思。更像是…… 旁边听到的人嬉笑道:“多着呢,乡下人哪里识的字,能取名字就不错了。” 被叫做牛粪的小孩抿着嘴:“我……我不知道。” 想起家里其他人的名字,牛粪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知道爹爹阿娘都不喜欢他,只喜欢大哥和弟弟。还总说他只会在家里吃白食,连赚钱都不会,懂的药草那么少,别人一天能挣几十文,他只能挣十几文。 还要把全部的钱上交,要不然不给他稀粥吃。 旁边插嘴的人看到,没好气地责怪:“你这小孩哭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另一个人则打趣:“哎呦,该不会是想要赖上我们吧。” “我没有。”牛粪惊慌地摇头,抹着眼泪想解释没有这么想,结果眼泪却不知为何,哗啦啦地止不住。 许黟脸色有点冷,凛然地看向那两个故意逗小孩的乘客。 那两人见状讪讪一笑,借口说着玩儿,没想到小孩这么不禁逗,他们可不敢再说了。 …… 经这么打岔,许黟没再继续问。 接下来的途中,一路无言。 等到县城,小孩下车时,手中紧攥着许黟给他的手帕,那是用干净的棉布做的,闻着有股香香的皂角味道。却用来给他擦眼泪,牛粪有点过意不去,不敢去看许黟投过来的视线。 许黟本是要直接回家的,如今碰到这事,自然是要跟着他一块去妙手馆。 打算自留的药材也不留了,统统都卖给妙手馆。 拿到钱后,他转身要离开,衣角被人拽住,回头看是那小孩,小孩想把手帕还给他。 许黟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脑袋:“不用,手帕送给你了。” 说完,就挥挥手离开。 小孩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回神。 * 今天是去木匠铺里拿药箱的日子。 卖药材的钱正好可以拿来还剩下的余款,把钱一交,药箱就是他的了。 再把药箱挂在肩上,一只手扶着药箱把手,许黟这会终于有大夫那股味儿。这时要是有人看到他,肯定会喊他一声“大夫”,而不是小郎君了。 走出木匠铺的门,果不其然,路上与人相遇,总会有人客客气气地喊他大夫。 古代学医属于岐黄之术,在读书人的眼中地位不高,但在百姓们的眼里,大夫在他们生病的时候能救他们的命,在路上遇到大夫,都是很尊敬的。 不尊敬不行啊,要是瞧不起,对方见死不救咋办。 许黟拎着他新到手的药箱,来到南街另一家医馆里买药材,他答应济世堂五日后带消食丸上门,这几日得把消食丸做出来。 趁着春雨歇息,许黟把付完药箱钱后剩余的全部钱都拿来买药材了。 医馆里的学徒看到是年轻的大夫上门来买药,并不稀奇。盐亭县医者多,除了开药馆的,还有游方郎中,这游方郎中想要用药,总不能还跑一趟潼川府,去“熟药所”里进药。 他将许黟想成是那游方郎中,也不算猜错。 就是对于许黟买的药材有些不理解,这些好似都是治疗消化、调理肠胃的药,还一买就买好几斤。 最主要的,从这些药里,他看不出用的是哪个方子:“这位郎中,你这是拿来治病的?” 许黟看着他:“是啊,用来治病的。” 学徒嘴角一抽,看来是问不到什么了。待那人一走,他就跑去诊堂里告诉里面的大夫,说刚才有个奇怪的游方郎中来买药,买的都是治疗积食的,可问那人却什么都不说。 结果不但没讨到好,还被大夫训了一顿,骂他学医这么久,还记不住什么是医德医风。 学徒满脸委屈,他不就是觉得奇怪嘛…… 第18章 “汪汪汪~” “我回来了。” 许黟推开木门,守家半天的小黄欢快扑过来,与初见对比,现在的小黄大了一圈,摸着皮毛光滑,长大不少。 小黄变化的不止体型,还有眼睛,琥珀一般的眼睛愈发的橙亮,倒映着许黟俯身的影子。 他拆开还带着温热的油纸包:“等急了吧,给你带的烧肉,慢点吃……看着我干嘛,我不吃你的。” 逗了一会小黄,他进到屋里,把药材放到清出来的桌面上,转身去到灶房,烧火煮水。 来到这里后,他喝的都是煮开后的水,连小黄喝水的碗,装的水都是煮开的。 煮好的水装到陶罐里,许黟准备来做晚饭。 大米、黍米一起淘洗,用陶罐煮米饭,煮到八分熟,就可以将洗好切好的腊肉片搁在上头焖,焖出腊肉的香味,便能调味了。 淋上两圈酱油,再磕一个鸡蛋卧在中间,看着蛋清逐渐变得洁白凝实,许黟丢了一把蔬菜到上面,用热水化开一小勺粗盐,浇到焖熟的蔬菜上。 不多时,这腊肉烧饭就做好了,许黟把火盖灭,端着陶罐出来。 这腊肉烧饭,是许黟唯二能拿得出手的手艺了,与其他菜肴对比,步骤简单容易操作,还不会做得非常难吃,就是不能经常吃。 天色渐黑,许黟点上油灯。 用陶罐烧的饭,锅底有一层焦黄的锅贴,趁热吃时,脆硬带着嚼劲,味道比煮软的米饭还好吃。 就是有点费牙齿。 吃完饭,许黟没有急着休息,买回来的药材有点多,他回屋把需要泡水的药材先给泡上,需要炮制的也不例外。 很快,屋里飘着浓重的醋酸味儿。 许黟微微皱着眉头,想着用手帕做成临时口罩,一摸袖口摸了个空。 啧,没摸到。 许黟眨了眨眼,想起他白天将手帕送给小孩了。 没有手帕,许黟只好暂时忍着,将醋倒完后,立即把陶盖给扣上。 屋中有计时的漏壶,许家的漏壶是木制的,壶底凿有一个细小的孔,孔的下方放一个盛水的工具,等水都滴完,十二个时辰便过去了。而使用漏壶的人,便是利用孔口流水使得壶里水位变化,算出对应的时间[注1]。 许黟观察了一会儿,看到时间差不多,就把泡在醋里的药材捞出来沥干。 做好这些,时候不早了。 许黟端着水来到房间,关上门正要脱衣服洗漱,忽而听到一阵如同幽灵般的呻吟。 许黟解扣子的手一顿:“……” 他仔细去听,发现这声音从隔壁墙传过来的,再思忖地想了想,许黟就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是与他一墙之隔的陈账房家呀。 听这若有若无地痛哼声,看样子陈账房的病还没好,不知道陈大夫如何诊断的,开的是什么药方。他白天挺早出门,晚上回来得又晚,没有闻到隔壁熬药的味道。 他不知。隔壁的陈账房,此刻十分埋怨陈娘子。 本以为他被娘子训了一顿,再去许小子那里开张药方吃,他这病就好了,不用继续这般折腾人。 哪想到,陈娘子去了一趟,空着手回来告诉他,说那许小子没同意。 陈账房当即变了脸色:“你说难听话了?不是你说那小子比孙大夫厉害,要去叫他来的吗?怎么没叫动人过来?” 说罢就怨起来,“那小子心高气傲,肯定不愿意过来给我看病,我就说不让他看,你偏偏要去请,现在被人赶回来了吧,你这妇人,就会丢我的脸!” 陈娘子听得火大,冲他喊道:“我败你脸了?陈二旺你听听自个说的可是良心话,要不是我忙前忙后的伺候你,你以为你还有这力气来骂我。” 陈账房缩了缩肩膀,又怂又不服气:“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哎呦——我,我还不想死嘞。” “死不了!”陈娘子瞪他,往时风情万种的桃花眼,这会只有咬牙切齿,“我去给你请陈大夫。” “……”陈账房沉默。 他努了努嘴,小声嘀咕:“陈大夫出的诊金那么贵……” 陈娘子捂着胸口喘气,气得骂道:“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选一个!反正你要是死了,我就带着嫁妆改嫁离你们陈家远远的。” 陈账房吓得不敢再顶嘴。 至那天过后,喝陈大夫开的药方已经有两天,陈账房觉得自己肚子好受一些,却迟迟不见好。 不免又疑神疑鬼,怀疑陈大夫的实力不行,要不然,他喝了两天药怎么还不好。 他眼神忧郁地看着坐在煤油灯下缝衣服的陈娘子,心里埋怨的想,当时要不是他娘子没有请来许小子给他看病,他这会还用继续这么受罪? “怎么还不睡?”陈娘子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烦,放下手里的活儿问他。 陈账房扯扯嘴角:“难受,睡不着。” 陈娘子盯着他脸色看,较之前的脸色比,陈二旺这两天气色好一些了。当时陈大夫就说拖得有些久,应该早点请他过来的。 她不紧不慢地说:“还要喝一旬药汤。” 陈账房不乐意了,再继续躺下去,主家就该把他辞退了,哪里还留着他:“不得行,我都躺快十天了,再不回茶楼里,那里可还有我的位置!” 陈娘子一时无语:“……” 她该不该告诉陈二旺,早在三天前,茶楼的小二就跑腿过来一趟,转告了主家的话,让陈二旺以后不用过去了,一道捎来的还有两贯体恤钱。 知道这个消息瞒不住,陈娘子不再瞒着,把茶楼小二带来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听。 陈二旺听完,脸色都白了。 他抬起颤抖着的手指头,眼睛瞪得欲裂:“你……你这妇人,怎么不把人拦着,还不告诉我这事,你是不是想要害我,我好不容易得的这账房位置,都被你给毁了。” 说着说着,他涕泗纵横,神色悲切而愤懑,好似面前不是他家娘子,而是血海深仇的恶人。 陈娘子被他这意外的反应惊呆住,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可又看这哭得像丑□□的陈二旺,她就知道,对方是真的恨上她了,不是她一时错觉。 “你竟然怪我?”陈娘子咬着牙,不甘示弱地喊道,“你凭什么指责我,那茶楼的小二说得明明白白,不过是来传话的罢了,你以为拦着他,你就能回茶楼当你那账房的?我告诉你陈二旺,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就该病好了提着礼去主家,求得恩典让你继续当账房,而不是在这里怪罪我。” 说到后面,她语气渐渐冷下来,看他这模样,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当初爹爹是瞎了眼,给她定这么一门操心劳碌的亲事。说到底是她命不好,才搭上这么一个没本事还怪罪女娘的郎君。 …… 隔壁的争吵声,一阵阵地传来。 夜露深重,却也挡不住那难听的哭声。不一会儿,外头好像有人支开了窗户打探,而后,隔壁的哭声熄下来了。 想来,陈账房也知道哭得这么难听也是丢人的。 许黟迷迷糊糊地想着,翻了个身,毫无负担地继续睡。 当年他能在家里人来人往的药材仓库里趴着睡觉,这点吵闹,影响不到他。 …… 翌日,旭阳升起,巷子口响起打鼓声。 许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练五禽戏和忽雷太极拳。 这具身体还没有形成条件反射,一套五禽戏完毕,这才刚刚热身。 接着,他又呼呼地出拳,拳劲不再软绵,弓腰抬腿、虎扑、双臂展翅……灵活有力地一套练完,后背已经布满汗水。 许黟拿着毛巾擦拭额头,接着又继续苦练忽雷太极拳。 练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把以前的功夫捡起来,他需要每天都要晨起,空腹锻炼半个时辰。 早些年,许黟是没有想过要练拳学功夫的,原是许爸请了两个师父教家里的大哥,他觉得有意思跟着一块学。 这么一学就是十几年,读中学的时候还拿过省区青少年武术比赛第一名。 他之所以急着把这忽雷太极拳给捡起来,还是因为身在古代,以他的尿性,以后肯定会四处云游,没有一点武功傍身不行。 第19章 “黟哥儿,可吃了早食?” “吃了,唐大叔今个儿是要出远门吗,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我家沐姐儿去年不是嫁去那白马镇了嘛,前些日子捎家使带来好消息,说是有喜了,生了个娃儿,喊我去吃满月酒哩。” “恭喜唐大叔喜得胖外孙。” 过一会儿,又有街坊邻居路过许家的院子,看到许黟在院子里忙活,捣鼓那些药材,停下来打招呼。 对话都很短,但因为打招呼的人多,许黟说得口干舌燥,跑去屋里灌了一壶凉白开,重新出来院子里处理药材。 许黟刚把药材放到灶台上去蒸,隔壁的陈家有人出屋子了。 是陈娘子,在院子倒隔夜的药渣,抬起头,就与对面院子的许黟碰上面。 她脸上血色不好,眼底带着乌青,瞧着是睡不好的模样。 “陈娘子。”许黟礼貌地喊人。 陈娘子点了下头,不像以前那样客套聊几句,有些许冷淡地回了屋。 没过多久,许家和陈家院子,都飘着浓浓的药味。 …… 这次制的消食丸量大,灶房里的灶口足足烧了两个多时辰才歇停。 许黟忙得脚不沾地,中午饭都没吃。待回过神,肚子咕噜噜地叫唤,连带着小黄也是怏怏的,瞧着应该跟他一样,饿得很了。 他喊闲汉去买点卤制的肉食,像五花肉,猪耳朵这些,每样挑一些。 没多久,闲汉带着还有热气的卤肉回来了。 许黟一边付跑腿费给对方,一边问他:“今天外面市井热闹不?” 闲汉道:“热闹的,明后天都有早集和晚集,摆摊的人都多起来了。” 说罢,就又开口:“许小郎要是有什么想买的,还可以找我,我跑腿快。” 许黟见他老实,买回来的卤肉都是好位置,又让他跑腿一趟,买一些蜜糖回来。 蜜糖价高,许黟给了他五钱银子,买回来的不多,用陶罐装着,打开能闻到甜丝丝的蜜香味。 来到这里后,许黟很少吃糖,以前不爱吃甜的,突然就变得对甜感兴趣。 人吃点糖对身体好,许黟挖出一勺,用温水化开,化成一碗蜜糖水。 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嘴巴里都是残留的甜味。 接下来,许黟继续搓他的消食丸。 * 另一边,邢岳森去刑父的书房交差。 这不是他第一次领采办的活,家中四房三十多口人,他要采办的东西非常多。 除了药材之外,还有布料、冰块、柴油盐等,大大小小的有上百样,自然不可能全让邢岳森亲力亲为。 他主要亲手负责药材和冰块。 药材关系到家里人的健康问题,冰块则是价贵且稀缺,每年都需要提前三个月预定,要不然等夏日到了再去买,别想买得到。只派一个小厮,对方怠慢的可能性高,还不如他亲自跑一趟,反而省事省时间。 刑父听完他汇报,很是满意:“不错,森哥儿如今不需要我叮嘱了,以后还需谦恭虚己,不可傲睨自若。” 邢岳森微垂下眸子:“父亲,我明白。” “嗯。”刑父颔首,问他还有事吗。 邢岳森:“明日我要和许黟去集市,过了午时,许黟会来家里给祖父诊脉。” 刑父一愣,皱着眉问:“许黟是谁?” 邢岳森哑然:“……” 他叹气地说,“是前阵子我在半路结识的好友,如今祖父喝的汤药就是他开的药方。” 刑父焕然大悟:“是他呀,既然约了人家,那就不可怠慢了。”说着,他也好奇这个让儿子上心的人是何方神圣,“给你祖父诊脉完,带过来与我喝杯茶。” 许黟对此一无所知。 次日一早,他练完拳,外面的门被啪响。许黟放下袖子出去开门,见到穿得仿佛一只绿色孔雀的邢岳森站在门外。 在他的后面,还停着一辆套着驴子的辇车。 “刑兄,这么早就来了呀。”许黟诧异。 邢岳森道:“不早了,从南街去城隍庙要半个多时辰,太晚去没位置停车。” “这是你的车?”许黟目光往后看,露出打量的神色。 他在街道看到过不少用驴子拉的辇车、舆车,却没亲自坐过,不晓得坐驴车会是什么体验。 两头驴子都套着绳索,由辇夫牵在手中,辇夫穿着棉布短褐,约莫三十多岁,瞧着憨厚木讷。 人却很有眼见力,早早就搬出上车的木凳,牵着绳恭候在一旁。 “快坐上来,我们早去早回。”邢岳森喊。 许黟让他等一会,他回屋换一身方便出门的衣服,毕竟穿着短衫出门逛集市不合适。 他没邢岳森那般显眼的衣服,长衫不是灰色就是青竹色。他挑了青竹色的换上,再戴碧青色的方巾。 接着,他还提着一个包袱出来。 邢岳森挑眉:“这是什么?” “消食丸,还有摆摊的东西。”许黟说道。 邢岳森:“?”更加疑惑了。 难不成许黟不是去逛城隍庙集市的,而是去摆摊? 邢岳森顿时来了兴致,锦衣玉食地长到这么大,他还没做过买卖挣过钱,也许今天跟在许黟身边,他可以体会到不同的人生乐趣。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棚,这棚子不算窄,里面可以坐两三个人,铺着软包,坐在上面并不磕人。 车子启动时,也不算摇晃,许黟还可以撩起帘子看外面。 不过他看外面的机会不多,邢岳森一坐上来,就拉着他聊天。两人性趣相投,一路上都在东聊西扯,时间便过得十分地快,感觉没多久,城隍庙就到了。 他们在离城隍庙还有两百多米的位置下了车,辇夫拉着车子去停车。 两人直接去到集市里,这会集市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摆摊,越靠近皇城庙,人越多,空出来的都是偏的位置。 许黟随便地找了个地方,将包袱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张折叠木凳,一张写着“消食丸”三个字的麻布,三十包消食丸。 看他准备得如此齐全,邢岳森啧啧两声,眼里都是佩服。 “黟哥儿小我这么多岁,心智比我高不少。”他都没想到这么多。 许黟嘴角一抽,放在现代,他可比邢岳森还要大两岁。 “我要在这边待一段时间,刑兄可以先去其他处逛逛。” 邢岳森摇头,说道:“我不去,我在这里看你是怎么卖消食丸的。” 周围都是短衫短褐摆摊的人,而邢岳森穿得像开屏的公孔雀,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这是哪家的小官人,长得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养眼得很。 这时,同样养眼的许黟就低调多了,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但也因为邢岳森,也使得有些人关注到许黟的摊子。 很快,就有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公子停在摊位面前,他看看旁边的邢岳森,又看看许黟,脸上是疑惑和震惊。 邢岳森看到他时,也是罕见的没有多少好脸色。 看样子是认识的人。 果不其然,花公子开口:“刑五少家里已经沦落到需要来市集摆摊地步了吗?” 那口吻,那眼神,显眼地在阴阳怪气。 邢岳森脸色微冷:“这好像与鑫小少爷无关。” “哎呀,咱们好歹是同窗,彼此互相关照,这可是老师时常提起的话。”姓鑫的笑容不达眼底,打趣完邢岳森,又看向了许黟。 他在许黟的脸上看不到熟悉感,想来是不认识的人。穿的嘛……他眼底露出嗤笑,现在的穷人也爱惯做书生打扮。 “你卖的这消食丸又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说着又问,“还有邢岳森和你什么关系,能让他在这里陪着你摆摊。” 许黟:“世间有万物,没听说过证明你见识还少。第一次见面就打听别人的关系如何,是交友大忌。” 鑫盛沅怄气:“我可没说要跟你交朋友。” 许黟:“哦,那你问我做什么。” 鑫盛沅:“……” 好气,竟一时找不到话说回去! 邢岳森笑起来:“黟哥儿,不错不错,这种人不能惯着。” 许黟点点头,又问姓鑫的:“买药丸吗,治积食,顺理气,调理肠胃都可服用。” 鑫盛沅看着那药丸,嫌弃摇头:“我才不买市井里没有出处的东西,你这药丸谁知道有没有用,不买不买。” 许黟眨了眨眼,不再理会他。 结果这人还不走了,仿佛要和他们干上。那架势,一看就是平日里骄横矜贵,没受过一点委屈。 在许黟和邢岳森这里讨不到好,就耍起小孩子脾气。 邢岳森知道鑫盛沅虽然嘴贱欠揍,却也不是个爱玩阴的,见他不走也没打算去管他,继续和许黟唠嗑。 至于鑫盛沅本来是懒得去听他们俩在说什么的,结果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从满脸抗拒地高傲站着,变成了聚精会神地侧着身,耳朵高高地竖起来。 听到兴致的部分,他突然来了一句:“然后呢?” 第20章 说话声戛然而止,许黟和邢岳森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他。 邢岳森皱眉:“你怎么还没走?” 许黟道:“他一直都在。” 鑫盛沅被他俩盯得有些恼羞,耳根微微发红,眼睛欲盖弥彰地瞪圆,唇红齿白的,张着嘴否认:“这里是早集,不是你邢家的产业,我站在这里与你有何干。” 说到后面,他理直气壮地挺了挺高傲的胸膛。 邢岳森:“……” 好一个倒打一耙呀,这小子如今是越来越老成厚脸皮了,不再像以前,说两句就气得跟锦鲤一样,鼓着腮帮子,呼呼喘气地甩袖离开。 许黟淡笑不语,他看出来了,两人看似不对付,又喜欢有事无事地找对方麻烦,但都是无伤大雅的吵吵闹闹,跟小朋友斗嘴一样。 想要忽略鑫盛沅这么大的人是不行了,许黟就任由他继续站在那旁听,继续跟邢岳森讲刚才没说完的前朝典故。 时下科考,多用的是耳熟能详的典故来举例说明,但越到后期的科举,那些典故都被前辈们写烂了。许黟说的,就是他在现代经常听,但时下人很少接触过的。 若不然,也不会引得两人都听得这么入迷。 早集里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起来。 许黟摆摊的位置比较偏,过去半个时辰,都没有人过来询问消食丸。 他也不在意,说话说多了口渴,就指使鑫盛沅去买三碗甜汤。 鑫盛沅扁嘴:“怎么不叫他去买?”他指向旁边的邢岳森。 邢岳森乐了:“是谁站着不愿走,在这里听别人说话?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鑫盛沅一噎,有点苦恼地皱起眉,不知道该不该听话地去买甜汤。 许黟道:“你去买的话,我等你回来再继续说。” “行罢,我去去就回来。”鑫盛沅说完离开。 邢岳森也没有急迫地接着问,反而是弹了弹长衫,悠哉地等着。 “看来你并不是真的讨厌那鑫小少爷。”许黟笑着说。 邢岳森没有否认:“谈不上讨厌,他这人就是娇气了一些,说不得骂不得,让人有点厌烦。” 许黟:“……” 他目光看向周围的小摊子,时人摆摊,有像许黟这么简单地铺个草席摆上货物的,也有推着车,将售卖的物件放在上面,车架上还挂着布条、木板,写上“某某吃食”“某某玩意”等。 来逛集市的,多是穿得体面的女使、妈妈、小厮,戴着帐帽不露面的小女娘,长衫装扮的官人郎君…… 他们出手大方,买的也多,摊主们恭恭敬敬地笑着脸说着吉祥话,也能讨到二三个赏钱。 许黟把目光收回,鑫盛沅提着精致的木盒回来了。 他去城隍庙旁的茶楼买的香梨饮,用梨肉熬煮得粘稠,加上蜜糖、梨花瓣、白芝麻。 闻着是梨香和花香,喝起来甜口清爽,令人回味无穷。 他们三人一人一碗,悠悠闲闲地享受着美味的甜汤,还没喝完,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 紧接着有不少人往那声音地方向跑过去。 没一会,就有人喊“要死人了!” “这是怎么了?”鑫盛沅好奇地伸着脖子朝那围观的人群张望。 而许黟已经快步上前,挤进人群里。 鑫盛沅“欸?”了一下,刚想问邢岳森他这是去做什么,就见邢岳森也跟着跑去了。 “……啊,你们等等我。” …… 人群的中间,躺着一个双眼抽搐,面色紫青,口角歪斜而牙关紧紧咬着的老汉。 老汉旁边跪着一个不知所措的老妪。那老汉还有一些意识,布满粗粝茧子的手掌紧握着老妪的手,似乎想要说什么,又痛苦地什么话都说不出。 老妪哭着喊他,一边跪地哀求围观的人们:“求求……求求救人……醒醒啊,你可千万不能睡啊……” 随着她的哭喊,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不少人都在议论纷纷。 “这老汉是怎么了?” “唉,我就在隔壁摆摊呢,这老汉好端端地突然就抽着眼歪斜到一旁,这不,倒在地上,看着不行了。” “这……怪可怜的哦。” “这是犯病了吧,也不晓得是什么病。” “有谁去喊大夫了吗?” “……” 无人回应这个问题,不认识的人,哪里会有人帮忙请大夫过来。 许黟紧皱着眉头,不做声地观察老汉的情况,从面色和症状上来看,有概率是高血压。 那老汉看着不过四五十岁,正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就这么倒了,这一家子恐怕就少了一个能挣钱养家的人。 许黟作为医生,实在做不到坐视不管。 权衡一二,他就看到老妪想要去拽老汉起来,急忙大喊出声:“不可!” 他突然大喊,把终于挤到旁边的鑫盛沅吓一大跳。 其他人也望向了许黟,见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都面带困惑。 许黟深吸气地说:“我是游方郎中,这位老妪可否让我医治一二?” “……你?”老妪犹豫了一下,这少年郎太过年轻了。 邢岳森也反应过来,立即说道:“老妪您尽管信他,如今这状况要是不及时医治恐怕要无力回天,不如就请让他一试,诊金和药材钱我帮你出。” “是呀,看着都不行了,要是能救回来呢?” “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反正都这样了……” 听着周围人的劝说,老妪咬咬牙,不再犹豫地跪到许黟面前,哭喊道:“求大夫救命,我愿意做牛做马……” 许黟拦下她,严肃道:“我会尽所能,还请诸位让开一些。” 他话音一落,围观的人稀稀拉拉地让出空间,留下许黟和老汉还在原地。 那老汉是半侧躺的姿势,许黟连忙小心地将人摆放成平躺,又随手抄起旁边的小矮凳,把他的脑袋枕高。 接着,他半跪地蹲下身,一手诊脉,另又俯身到老汉的胸腔处,倾听着心律如何。 “他这是在做什么?”鑫盛沅哪里看过这样的场面,不解地询问旁边的邢岳森。 邢岳森瞪了他一眼:“安静。” 鑫盛沅抿嘴,乖乖地闭上嘴巴。 其他人都下意识地闭住呼吸,直到许黟抬起头看向老妪,询问她几个有关于老汉的问题。 “最近可有头晕的情况?” “有、有的,这两日他有跟我说,头时而晕得厉害,但很快就好了。” “睡眠如何?” “不……太清楚。” “吃饭呢?” “正常的,他近来胃口极好,能吃两碗米饭。” “……” 许黟问完,心中有了成算。 但人已经是昏迷状态,再不唤醒过来,恐怕凶多吉少。 在紧急的情况下,可以通过刺激相对应的穴位,将其唤醒,再通过后期药物治疗,针灸推拿。可他现在身处集市,周围并没有可以施展的针灸针。 不过很快,许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脱下老汉穿在外面的粗布短褐,露出里面的内衫,找准穴位后,双手大拇指按住曲池穴与涌泉穴。 得力与他最近有时常锻炼,捡回来一些力道,刺激穴位需要巧劲,力道也不能轻,要不然没有效果。 按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老汉终于有反应了。 他痛苦地“嗯嗯”两声,眼皮抽搐着想要睁开。这时,许黟其中一只手松开穴位,朝着另外的降压沟摸去。 紧接着,许黟突然爆发力度,快准狠地往那位置一捋,顺着经络,一点点地游走在膀胱经、胃经和肝胆经…… 他手法很快,周围的人看得阵阵惊奇,更令他们意外的是,随着这些动作,老汉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 “真的醒了!” “这小大夫好生厉害!” …… 老妪见状哭着扑身过去,心有余悸地看着老伴,嘴里念念有词。 许黟离得近,听出她在反复念老天爷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勾起嘴角,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一边扶着老汉起来,一边站直身。 老汉知道是这俊秀的少年郎救了他,当即泪眼婆娑地感恩致谢,还要携着老妪跪地拜谢他,被许黟眼快地抓住胳膊,不让他跪地。 许黟叮嘱:“老汉不可,你刚醒,不可多动,还是慢慢坐下来歇一会。” 两人哪有不听的,老妪急忙搀扶着老汉坐到自家摊位的木凳上。 这会,许黟才注意到,这老汉和老妪,两人是来集市里卖竹筐编篓的。 邢岳森和鑫盛沅也走过来了,邢岳森见过许黟光凭转述症状就可以开药方,并没有太怔然。而鑫盛沅对许黟的感观已然大变,眼里都是对他的崇拜。 他急忙忙地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就那样一按一压人就醒了,好生厉害呀。” 许黟:“……” 按穴有不少讲究,一时半分根本说不清,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老汉的病情。 以老妪的说辞,他应该是第一次犯病,证明还不算太严重,刚才要是有个壮汉扶住他,不至于昏迷不醒。 如今没有高血压一说,中医辨证论治主要是肝火亢盛、阴虚阳亢、阴阳两虚等。而从老汉的脉象和病症诊断,该是阴虚阳亢,可用镇肝熄风汤,配合针灸治疗。[注1] 他根据病人的身体情况,修改了几处镇肝熄风汤的药用量,而后又叮嘱老汉平时该注意的地方。 平时不可多食发物、腌制菜等,饮食需注重清淡有营养,可多吃蛋白和瘦肉。 第21章 许黟出医术,邢岳森负责出钱,这便是还没看病之前就说好的。如今许黟把药方开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终于到邢岳森兑现承诺的时候。 他今日出门是约好友来逛城隍庙集市,带出来的钱还没有花出一文。 这会,他取出一块成色不错,足有三两的银块递到老汉的眼前。 邢岳森:“这钱应该够老伯的买药钱,若是后面不够,还可以去西街的邢家报上我的名字。” “这……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拿刑官人的钱。”老汉惶恐,拘束地惭愧道,“先前要不是许大夫出手相救,老朽的命恐怕就要折在这儿,怎么还能厚着脸皮要您的钱。” 一旁的老妪重重点头,那凶险的处境还历历在目,她怎么都不会忘记,在无望的时候,有个大夫愿意伸出手搭救他们。 要是还如此不知羞地拿钱,那他们可白活这几十年了。 老妪想到这里,小心地拽了一下老汉的袖口,说道:“是我们该给许大夫诊金才是。” 老汉回过神:“对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急忙地就要起来,翻出他贴身藏在内里的钱袋,一边生怕许黟等急了生气,急急地又说,“许大夫您稍等一会,我这就拿钱给您。” 许黟看不过去,抬手拦住他:“不用的老伯,你的诊金有人出了。” “啊?是、是谁呀?”老汉有些愕然。 许黟指了指旁边的邢岳森,笑着说:“他呀,他刚才就说了,只要信我,诊金和医药钱都由他出,那我自然是要找他拿钱。” 邢岳森心领神会,理因如此。大丈夫言之有信,他都说出口了,怎么能只说不做。 不用许黟眼神示意,他拿出一块成色不错但更小一些的银饼递给许黟。 许黟从容接过,指腹微微搓着银饼,这银饼表面不算光滑,有些凹凸的小点,拿在手里有一两多重。 一出手就以银子来计,邢岳森不愧是商籍子弟。 许黟心里轻叹,他以前过的也是这种潇洒日子,不用为钱财操心,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后面,老伯再如何推搡着不要,这银块还是留了下来。无它,邢岳森说拿出手的银子就不会再收回去,要是老汉不愿意拿,就丢给丐儿。 许黟心里偷偷竖起大拇指。 旁边的鑫盛沅不甘示弱,他二话不说,也拿出来银块塞到老汉怀里,用的是同样的说辞。 许黟:“……”现学现用,年轻人的脑子就是灵活。 …… 三人别过老汉和老妪,回到许黟的小摊,摊上的消食丸还在,这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 不多一会,许黟的摊位就围着四五个人。 “小大夫高义,在那样急险的情况下都愿意出手救人,可谓是赤子之心,功德无量。” “在下实在佩服,不知小大夫是哪家医馆的?” “我近来胸闷口燥,不知小大夫可愿意为我诊脉一二?” 许黟对上他们关注的视线,并不胆怯,而是一一道来。 他如今还没有打出名声,今日纯粹是为了救人,不过要是能把救人一事传出去,那也是好的。 省得他当游方郎中,别人看他年纪轻,不信他真的会治病。 再说到那个胸闷口燥的人,许黟给他问诊之后,发现只是小问题,喝一两服解燥解热的降火汤就好。 那人怕自己记不住,还让许黟把降火汤写下来。 许黟无法,借用了鑫盛沅带在身上的笔和纸,写下赤小豆、薏仁、蒲公英叶等。 拿到方子,他感谢地说了好些话,又觉得自己没诚意,看到许黟摊子上卖的消食丸,挠挠头地问这消食丸是吃什么的,如何卖。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纷纷问许黟这是治什么的,他们可不可以买。 许黟挑了挑眉:“这是陈氏消食丸,主治积食……一包里面有五颗,每次只需服用一颗便可。价格是一包十五文,不议价。” 一包十五文…… 这是大多数都能接受,且还觉得便宜的,毕竟在医馆里开一服消食汤,也差不多是这个价。 很快,就有人开口喊:“我要一包。” “我要五包。”另一个人见状,生怕别人抢了去,掏出一串钱,数了数铜子解开绳索就要给许黟。 随着这两人开口,那位胸闷口燥哥担心没他的份,也要了五包消食丸。 隔壁的摊主闻见,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听到许黟说一包消食丸才十五文,都是见识过许黟本事的,没有犹豫地买了一包。 一口气销出去二十多包消食丸,是许黟没想到的场景。 他今天来摆摊,还是第一次尝试,要是觉得可行,他明天还过来。 现在看来,救人真的救对了。果然,爱行善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鑫盛沅对许黟的态度早已改变,在众人喊着要买消食丸时,就想起他是如何拒绝许黟的。早知道如此,他早先时候就不说那些话了,后悔还来得及吗!? 待人群散开,许黟笑眯眯地看着他:“鑫小少爷,你可要买消食丸?” 有台阶下,鑫盛沅忙不迭地郑重点头:“买!剩下的我都要!” 许黟挑眉:“就剩两包。” 鑫盛沅:“……” “噗。” 旁边有人发出短促地笑声,是邢岳森。 他倒不是故意的,单纯是觉得许黟人挺有意思,逗人的方式很独特。 “既然只有两包,那我也是要的。”鑫盛沅红了红耳朵,没去看邢岳森看好戏的脸。 “行,一共三十文。”许黟说道。 两人也算是相识了。 许黟看他年纪还小,总忍不住想要逗一下,不过古代人早熟,他倒不至于觉得鑫盛沅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小白。 今日份的摆摊结束,他将包袱收起来提在手中,打算好好地逛一下这城隍庙集市。 邢岳森和鑫盛沅两人一起作陪,他们今天也是要来玩的。 许黟把想买的东西都买了,一边听鑫盛沅还在夸刚才的事迹。 “你说起学问那么好,医术也如此精湛,怎么只当游方郎中,不读书呢?” 要是读书的话,肯定能考取功名。 许黟笑着摇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若是把精力用在做学问上面,就没法更深地研究医学。既已作出选择,有些东西就该舍弃。” 鑫盛沅还是觉得可惜,此时此刻的他,就如同当时的邢岳森。不再单单把许黟当做游方郎中,而是想要结交的对象。 聊到后面,鑫盛沅想请他们去酒楼吃酒。 许黟和邢岳森婉拒了,他们还要回一趟邢家,给刑祖父诊脉。 “好吧。”鑫盛沅有些不舍,而后一本正经地行礼,“我名盛沅,还未取字,东街的鑫府是我家。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好友都喊我鑫幺,要是你愿意,也可以这么叫我。” 许黟点了点头,同样报了姓名地址。 人在外,多一个朋友不嫌多。 第22章 邢家大宅。 坐落在西街安居巷,是一座三进三出的三进院落。院落与院落之间连着的走廊,摆放着各色名花,花团锦簇,回廊曲折,上有精美绝伦的浮雕,下有供人歇息的美人靠。 邢岳森带着许黟从正门里进来,他们刚走到前院,就有个小厮飞快地跑去通报。 阿目在一旁垂着眼解释:“是老太爷的意思,说少爷带许大夫来的话,得立马去通报。” “那我们先去祖父那里。”邢岳森看着许黟说。 许黟颔首,同意了。 他来刑府就是要来给刑祖父问诊的,自然是先去他那边的院子。 刑祖父作为邢家退休的前当家人,院子安排在二进院的主屋。屋外有个四十来岁的妈妈守着,在许黟他们过来前,就已经得到消息,静静地候在外屋。 “森哥儿,老太爷在里面等着你呢。”妈妈在看到邢岳森时,笑容满面地渡步过来,“这位就是许大夫吧,瞧着多精神俊秀,我们家老太爷近来念叨了好几次,就盼着你能早点过来。” 邢岳森轻咳一声,说道:“林妈妈,我先带黟哥儿进去见祖父。” 林妈妈福了福身,撩起门前的丝帘,送他们进入。 屋里有药香味,夹杂一缕飘渺的熏香,闻着不是寻常的檀香、沉香,味道更淡,藏在药味中,并不违和。 许黟敛起好奇,目光落到主屋里的床榻上,刑祖父因喝了他开的药方,如今可以勉强下地走动一两分钟。 此时,他身子被小厮扶着坐在榻边,浮肿的双腿盖着薄薄的福寿纹锦缎。 病重了三年,他看起来面容苍老,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些许,银黄与黑色相间的头发裹在如意白玉方巾里,微带浑浊的眼睛依旧精神,是个自带威严的老人。 在许黟打量对方时,刑祖父也在观察着这位令孙子赞不绝口的小郎君。 穿着朴素的旧衣裳却站如青松,剑眉星目,面容俊挺,周身气场从容淡定,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祖父。” 邢岳森进来后,恭恭敬敬地对着祖父行晚辈礼。 他刚想介绍许黟,就见到祖父对着许黟招了招手,露出慈和的笑容:“许小郎可吃过午食?今日跟森哥儿去逛集市,可尽兴了?” 许黟淡然地走到他旁边,先行揖礼,而后坐下。这么近的距离,能更好地观察病人的病情。 他不急不慢地开口:“给令祖公问好,我和刑兄都已吃过午食,老请您还惦念着。” “吃过就好。”刑祖父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寒暄起家常。 左不过是如今他一个人生活,可有麻烦的地方,饮食的问题可有解决,有没有考虑以后继续读书…… 许黟应付长辈,向来轻松,面对刑祖父的诸多问题,都是迢迢而谈,丝毫不逊色。 看得身旁站着的邢岳森不自觉地挑起眉头,心里直呼许黟有本事,他每次来给祖父问安,都做不到这么轻松。 很快,许黟进入今日的主题,要给刑祖父把脉问诊。 “望”、“闻”、“问”、“切”,在聊天时,许黟便已经在观察刑祖父的面色与精神状态,又因坐得近,刑祖父身上传来的味道,他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接着,他打开带过来的药箱,取出从集市里刚买回来的脉枕,让刑祖父伸出左手。 许黟先细细地切脉,脉象弦细沉迟,证明寒湿之邪已阻碍气血运行,从而导致双腿浮肿,主在关节位置血液流通不畅,这便导致刑祖父在痹症病发时,突然就无法行走的缘由之一。[注1] 他又在右脉象中诊出,刑祖父这三年少于运动,胃口不佳,抵抗力下降,伴有挺严重的阳亢。 阳亢便是高血压,与集市上那位老汉的阴虚阳亢病症并不相同。大抵是刑祖父年纪上来了,又加上生活富庶,身体不好,得的老年病。 看来他还要再开一个药方…… 许黟问刑祖父,平时里可会头疼。 “会,左额偶尔夜里犯疼,还会出现耳鸣。” “可犯过晕?” “这可就经常了,时常想要翻身时就会有晕眩的感觉。”刑祖父说完,心情沉重地问,“许小郎,我这是还有其他病症?” 因得了痹症,后来请过来问诊的大夫,都主治痹症,反而忽略了其他病症。 像刑祖父得的阳亢,就要属“富贵病”了,年轻时爱吃酒,爱吃油炸肥腻的食物,到老年,依然没有多少节制。等犯了痹症,才逐渐以清淡为主。 若是按时下的医者诊断,这便是属于淤血型的阳亢,通常以放血为主要疗法,再搭配邻近取穴法,会有一定的疗效[注2]。 但想要彻底根治,还是难上加难。 以刑祖父如今的高龄和阳亢程度,至多只能稳住血压,治好是不行了。 许黟默了默,还是选择将实情斟酌而隐晦地告诉刑祖父和邢岳森。 “令祖公的脉象细弱沉迟,带有淤血之症,需要开个药方好好调理,因痹症缘故,还导致了脾胃不畅,可以在胀肚难受时服用消食丸。” 邢岳森在听到淤血之症的时候,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读过几本医书,知道这淤血之症是什么。 可在祖父面前,他终究还是把那一丝不安给按捺住了。 待许黟开好药方,背着药箱走出刑祖父的屋门,邢岳森二话不说,就拉着他来到自个的院子。 他喊阿目去备茶备点心,再亲自把门给关上。 这一刻,他才急切地问许黟:“你说我祖父有淤血症,是不是书中写的阳亢之症?” 许黟看着他:“对。” 邢岳森情绪激动:“那不就像早上看到的老汉,他……像他突然就摔倒昏迷不醒。” 要不是当时有许黟在场,那老汉眼看就活不成了。他刚经历过现场,对那情景可谓历历在目,不过短短半日,祖父也可能会出现这种场面。 思到此,他突然心脏揪疼,呼吸粗重起来。 许黟见状,立马抓起他的手掌,在他掌面腕横纹上方三指宽的位置,按揉着中间的内关穴。 “刑兄,冷静一些。”许黟语速平缓地引导,“只要对症下药,不要让他老人家情绪激动,是不会有事的。” 他按揉了一炷香的时间,见邢岳森呼吸渐渐平稳,脸色恢复正常,才平静地松开手。 待邢岳森冷静下来,他感激地看着许黟,有感而发:“黟哥儿,我子腾今生有缘识得你,实在是三生有幸。” 说罢,他就深深鞠了一个躬。 子腾就是邢岳森的字。 许黟还没到十八岁过成年礼,还没有字,因而,他一直没有称呼邢岳森子腾。 突然听到他自称字,许黟有点不习惯地挠了挠头,久违地想到一个问题,他家里还有长辈吗? …… 从邢家出来,许黟带回不少东西,一部分是刑祖父以长辈的名义赠予的。在知道许黟为了救双亲,家中的家什都当了,特意命下人送来一套榉木家具。 虽是用寻常的榉木做的,但做工精细,附有雕花游云,摆放在简陋的草木屋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在邢家下人用两辆车才把家具送到南街石井巷时,引来了不少人围观。 没一会儿,左邻右坊都知道许黟认识西街邢家的小官人,还跟人家是好友关系。 这让后来知道这事的陈二旺后悔不已,悔恨不该早早看不起许黟,讨得如此下场。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天,是与严大夫约好交易的日子。 许黟天不大亮就醒来,先照旧练一个时辰的五禽戏和忽雷太极拳,再吃完早食后,揣着消食丸出门。 出门前,他把孤独守着家,可怜兮兮的小黄给带上。 第23章 农历四月,又称孟夏,天气渐渐闷热,昼夜温差颇大,晚上还要盖着被子睡,白日里则越来越热,过了晨早,悬在空中的太阳光就开始变得不友好。 街上卖冰饮的更多了,许黟每走几十步,就能看到有小贩在贩卖各种各样的冰饮冷食。 其中很受盐亭县百姓喜欢的,当属从汴京传过来的“细嗦凉粉”,有咸口和甜口之分。那凉粉是用豌豆做出来的,如同倒扣的糯白色玉盘,用竹刷子一刮,就能刮出一碗透亮的细粉条。咸口淋的是加了盐巴的葱姜水,甜口是蜜糖水,价格都很便宜,咸的两文钱,甜的三文钱。 寻常人家只要生活过得去,都舍得买一碗带回家。 因此,坊间里,卖得最多的就是细嗦凉粉了。 闻着味,许黟心里默默地想,等会交易完,他也要买上两碗。 如此想着,他脚步轻快而稳,很快就来到西街的济世堂。 济世堂里有几个学徒在干活,俨然是西街最大的医馆了,听闻他家也有分号,东家是做药材买卖的,因此请了几个坐堂的大夫,但营收还是靠卖各种制出来的药丸、散剂。 严大夫是坐堂大夫,同时也兼管济世堂盐亭县分号,所以说医馆是他开的也不为过。 他能做主和许黟做买卖,除了看在邢家的份上,最主要还是,许黟做出来的消食丸是好东西。 马上就要真的入夏,贪食冷饮的富贵人家越来越多,他丝毫不担心消食丸销不出去。 他早早就在诊堂里等候着,还交代那日接待过许黟的学徒,看到许黟一来,就来喊他。 学徒那日没有受罚,仍心有余怕,今天想着好好表现,一边清点药材,一边脑袋往外张望。 同是学徒的药童看他心不在焉,问他可有什么心事。 “没,没,没。”学徒怕被抢了活,赶紧否认,“我有什么心……” 话还没说完,他人飞快地跑了出去,把问话的学徒给惊呆了。 “许大夫,您来啦。”学徒喜笑颜开,“严大夫在诊堂里等你嘞,我带您去见他。” “嗯。”许黟淡定回应。 进了屋,与严大夫寒暄两句,学徒热情地主动端来茶,在严大夫的示意下,出去时,还把门给阖上。 顺带牵着小黄去兜风。 * 诊堂里朴素大方,香炉里燃着幽静而清雅的药香。 价格是谈好的,数量也是谈好的。 许黟不打算做太多,他不是商人,想把消食丸卖给济世堂,一是方便,不需要他亲自去一包包的售卖。二是他缺钱。 是的,他真的好缺钱。 哪怕手头上已经有几十贯钱了,他还是好缺。 原因也很简单,他不想一直住在小小的草木屋里。简陋的居室,能安稳的睡觉,吃喝拉撒,不是他来到这里后追求的目标。他想当大夫,也不是只一个游方郎中,还想要开医馆,请学徒帮忙…… 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钱,几十贯是不行的,连一辆骡马拉的车都买不起。 许黟把带过来的包袱拆开,里面是分装好的两百颗消食丸。 隔着黄麻纸,依旧能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药香味,比香炉里燃着的药香还要浓郁。 严大夫打开其中一包,看着光滑圆润的药丸,不免心中惊叹,要是济世堂能有这消食丸的药方就好了。 这两百颗消食丸,数量真的不多。 四十包药丸,严大夫不至于每一包都要拆开来检查,他把查验完的重新包上,笑着对许黟道:“当时说好的价格是一包十文,这里一共就是四百文。许大夫是换成四钱银子,还是铜钱呢?” 许黟没犹豫:“铜钱吧。”他等会要去市井里买吃食,用散钱方便。 “好。”严大夫起身,出门去喊了记账的,让他去钱箱里数四百文。 重新回来,严大夫说道:“做买卖,还是有个章程比较好,我提前让下面的人去牙府里办了契书,只稍许大夫签字后,再让下人带着去牙府盖章便可。” 这种小买卖的契书,牙府那边不会严格要求本人到场,只要能拿得出身份牌和契书,就可以花十几文盖章。 当然了,还是得用信得过的忠仆,毕竟像身份牌这种代表身份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许黟打算亲自去。 他还没去过盐亭县的牙府。 这里说的牙府,不是庄严威仪的县衙,盐亭县的县衙设置在东街,占据着一个三进院落。好像县令大人就住在后衙,前面升堂审问的大堂,亦不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平头百姓能在外面张望,看得清里面的场景。 许黟和严大夫在路过衙门前,都是默默地走过。 时下的百姓,本能地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声说话大声走路,生怕惊动了里面的各路神仙。 又行了一百多米,在一处略显得破烂的宅院里停下来,要不是上面的牌匾清楚的写着这里是牙府,许黟还以为来错地方。 进入外面掉漆大门,里头有个穿着松松垮垮的青袍衙役,他坐在藤编摇椅,翘着二堂腿地喝着闲茶,见到有人进来了,虚虚地撩起眼皮子。 见到穿的不是补丁破烂衣服的人,他才晃悠悠地坐直腰杆,询问来牙府办什么。 “差爷好,我们是来办契书的。”严大夫笑眯眯地上前两步,往那衙役袖口塞了十几个铜钱。 若不是许黟想要亲自来,他定然是不会来的。 “哦——原来是严大夫,契书呢,拿来。”衙役捏了捏袖口,没有任何地刁难阻拦。 许黟看着他抽丝的袖口,说话时露出来的满口黄牙,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置。 严大夫抿着嘴,咽了咽口水,待契书盖上章,还要再美言几句,才从昏暗潮湿的牙府里走出来。 他虚虚擦了擦额头闷出来的汗,对着许黟惭愧道:“让许大夫笑话了,老夫甚少跟牙府打交道,实在作态了一些。” 许黟道:“严大夫言重了,在下就做不到如此自然,以后得向严大夫学习才好。” 严大夫一滞,看了看身侧的许黟,他神色真挚,不似作假。难不成他真的表现得很好? * 在许黟忙着办契书时,小黄在济世堂里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它长得乖巧可爱,大大的眼睛自带萌感,见到它的人都夸它以后会是一条好狗。 被赋予“好狗”称号的小黄,此刻正吃着学徒买给它的猪肉馅烧饼。 四肥六瘦的猪肉馅,经过铁炉子的烘烤,咬一口就能爆出肥美的汁水,吃得小黄下巴油汪汪的。 许黟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它摇晃着尾巴,舔着脸找学徒再吃一块烧饼的模样。 许黟:“……” 养的狗娃丢脸,是他的失职。 许黟扶额,今早小黄陪着它吃清粥白馒头,可把这娃给饿的,尊严都不要了。 “小黄。”他远远地一喊。 还在对别人摇晃尾巴的小黄身躯一顿,而后竖着耳朵转过头,欢乐地吐着舌头四肢飞快奔跑过来。 快要撞到许黟腿部时,许黟敏捷地避开…… 好险,差点就被油汪汪的下巴给撞到了。 他拍了拍小黄的脑袋,取出新的手帕,一边体贴仔细地擦拭它的下巴,一边小声腹诽:“饿了跟我说呀,跟外人讨食你也做得出来,小心我把你送给狗屠夫去,他定是喜欢你这样贪食的狗。” 小黄高兴叫唤:“汪汪汪~” 旁边的严大夫:“……” 走近的学徒:“……” “那个……”严大夫张了张嘴,思忖着怎么问许黟接下来的安排。 许黟听到声音站起来,问严大夫:“严大夫是想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送过来?” 严大夫露出笑容:“正有此意。” 许黟说:“还是五天后,差不多这个时辰过来。” 严大夫顿时警惕起来,连忙在许黟还没继续说时,问道:“这五天里许大夫能制多少?济世堂需求的量大,只两百颗远远不够。” 许黟看了他一眼,沉默几秒:“那我多做两百颗。” 严大夫还想继续加码,许黟没答应。 四百颗,不能再多了。要不然他就没时间练拳,去山上采药了。 夏日炎热,再过一阵子,去山上采药会更加累人,再去的话,还不如等秋天到来。 ……嗯,他就这样安排罢,几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的。 第24章 有了这桩长期交易的买卖,许黟每五日就有八百文的入账,除去成本钱,还能余下三百文左右。只要不乱花钱,这笔钱完全够他和小黄的每日开销。 他在盐亭县算是步步为营,站稳脚跟。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黟在练拳时,都会一点点地增加锻炼时长。考虑到这具身体还在发育中,虽现在身高有一米七六以上,却跟以前的他差了不少。 他没敢练得过度伤到筋骨,因此在加到一个半时辰后,他就没再继续增加时长,保留着体力,用在爬山采药挖药上。 依禄山、金鹅山虽都去过了,但皆是没有往深处探,驱使牛车的车把式告诉他,里面有山猪,经常下山作乱,破坏耕田,凶得狠,劝他可不能独自前往。 “也就经常上山的猎户能与那山猪战一战,小郎君你这体格可不行呦,它一冲过来就能把你撞得重伤。” 同行的人附和,聊起他曾听说过的八卦:“前年就有个庄稼汉上山去砍柴,结果运气不好遇到山猪,才一头嘞,差点就把他的命给送了。后来虽然救回来了一条命,但瘸了腿,连田里的活都做不了。” “真这么可怕?”另一个人惊呼。 “可不是,我表哥的三叔公家的儿子当时就在呢,说是流了好多血,那血一路从山上到庄里,下了雨都化不开!” 许黟眨了眨眼:“……” 那人顿了下声,揶揄地问道:“小郎君,现在可还想去?” 许黟沉默一会,点头:“要去的。危险多机遇也多,兴许能挖到什么珍贵的药材。” “!”这人怎么不听劝。 其他人还想说什么,看许黟那淡定自若的神态,下意识地把到嘴的话咽回去。 年少轻狂,又鲁莽,说了这么多都不听,以后肯定会吃苦头。 众人安静下来,许黟的耳朵清静不少,他眺望渐行渐近的山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他来说,也许山上的野兽,危险度会更低。 北宋初期的时候,在刚平定下来后有过一段安稳太平的日子。如盐亭县所属的潼川府,都是一派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可也不代表着,广袤无垠的北宋国土,处处都是如此安逸的画面,往西更远的地方,就是被称作为“蜀道难”的剑门关,长年累月有不少游民、少数民族过来侵犯。 而西北还有军事战备强大,一直虎视眈眈的西夏,与北宋的重文轻武不同,人家在政治上的重要策略都是对立的,都说明西夏存在巨大的野心,不是善茬。更何况,还有辽、金在,与北宋和后期的南宋,几乎形成鼎足而立的状态。 而他们时不时地骚扰边境百姓,那里的百姓深受其苦,尤其西北地区土地干旱,常有旱灾发生,平民百姓们过着水火不容的艰难日子。 许黟很庆幸自己穿来的是盐亭县,同时,他时时刻刻地警惕着,不能在这个时代掉以轻心。 而练拳习武,当然需要寻找时机来验证,他训练的成果如何。 …… 牛车慢慢,终是到达了依禄山脚下。 车上的人陆续下来,跟车把式道别后,各自分开。 许黟背着巨大的竹筐,走在幽静的小道上格外显眼。今天,他特意把从铁匠铺买回来的砍刀带上了。 这把花了“重金”购买的砍刀还算锋利,挥舞时,可以轻松地将前方的杂草、小灌木给砍成两半。 有了它,许黟爬上山的速度加快。 他来到依禄山主要的目标还是中药材,爬了小半段路,许黟便开始了走走停停。 等把半个竹筐装满,他就不再留意那些寻常的药材了。 与同行的人说想碰运气能不能挖到珍贵药材不是说说的,要想尽快地攒到本钱,光靠那些普通药材可不够。 走了大概一刻钟,许黟换了个方向,不再继续向上爬,而是向后面的深山走去。 茂密的灌木林静谧而幽森,时不时有虫叫鸟鸣,还有一些小动物踩到枝桠发出来的细微声响。 “簌簌。” “簌簌簌。” 许黟眉川微微皱着,警惕而颠了颠手中的砍刀。 突然他抬起头朝一棵树冠望去,见到是两只跳跃着的猴子。 许黟在看它们,它们也在紧张地打量着忽然闯进这里的人类。 因深山里有山猪出没,很久之前就少有人进来了。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山的人,除了猎户,也没其他人了。 但这人和以前见过的不一样,背后是大大圆圆的竹筐,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粗麻短褐,脚步系着布条,把宽松的裤腿都系得紧紧的。 不带弓也不带茅,手里拿着一把黑漆漆的铁刀。 抬眼望过去时,略显秀气的脸颊锋芒毕露,一双黑色眸眼掠过肃杀之气。 树上的猴子像是受了惊,叽叽喳喳地带着同伴逃跑了。 许黟稍稍吁出一口气,把乍现的气场敛回,又变回平时的温和自若。 只手心,渗出一丝丝黏糊的汗…… 又走了一会儿,许黟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灌木林里,腐蚀的味道尤为浓烈,在这样的味道里,他还是闻到一股清幽的甘甜型蜜香。 是熟悉的香味。 似沉香,又不像寻常的沉香! 许黟顿时来了精神,宋寇宗奭编著的《本草衍义》中记载:“沉香,岭南诸郡悉有之,旁海诸州尤多。”,因此,这沉香木在我国,主要分布在岭南地区、云南、香港等。 若在四川,有记载的就是蒙顶山有野生的沉香木了,还没听过盐亭县有野生沉香木的存在。[注1] 许黟心里微微激动,人们常说的沉香,其实就是沉香木在受到伤害、虫害、病害后,结出来的分泌物,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沉淀,才能散发出香气。 许黟能闻到的如此清晰的香味,要么证明这树上结的沉香是极品,要么就是沉香树上开的花。 沉香树三月开花,五、六月结果。它的香味也不似这般,偏向于清淡型,那这香味就不可能是花朵散发出来的。 许黟将目光落到周遭密密麻麻的树冠上,他一边探路,一边寻找。 没一会儿,终于让他见到那一棵结着不少木质块状的沉香树! 这棵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霜雨雪的沉香树的树干有几十公分粗壮,腐蚀过的树皮上沉积着一层厚实又密度极大的沉香,数量并不少,可见这上面的沉香品质有多高。 许黟是不玩香的,但他玩药呀,拿来入药的沉香品质通常一般,他见过的不少沉香里,就没有一块如今天这般的好。 虽不知等级,但肯定是极品。 许黟思忖着怎么把上面的沉香取下来,才能不伤害到这一棵兴许活得比他还大岁数的沉香树。 他将砍刀放回竹筐里,将其卸下来放到地上,接着靠近香门的地方,用镰刀尖部,小心地顺着香门的位置,把上面结着的沉香给刮割下来。 这块取下来的沉香足有两斤多重,能结到这个重量挺不容易的。他小心地放到竹筐里,接着再继续选择另一处的香门…… 连着在树上取了三块,许黟看着树干还有不少,抿着唇地没再继续。 一下子找到这么多沉香,拿来手中不安生,卖出去容易给别人起贪念。只要这棵沉香树还在这里,他还会再来一趟的。 如此想着,许黟心里那点不舍也消散了。 就在这时候,许黟的身后穿来窸窸窣窣地声响,他猛然回头,有一头棕灰色的身影朝着他冲撞过来。 许黟目光一凛,极快地往旁边的位置侧身退开,惊险地避开后,将手中拿着的镰刀持在身前。 第25章 那是一只身形健硕的野山猪。 长着獠牙,拥有着一身刚硬而厚重的皮毛,背脊上较长较粗的鬃毛针毛都竖起来,一击不中时,鼻孔里喷出“哼哼”的气音。 它带有很强的进攻性,似乎早就在一旁伺机很久。许黟紧了紧手中的镰刀,无法分出神去看不远处的竹筐。对比薄而软的镰刀,竹筐里的砍刀显得更为重要。 想着野猪的眼睛非常小,主要靠敏锐的嗅觉,许黟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影。 他一边防备着,一边努力地靠近竹筐,就在这时,野山猪动了动拱鼻,抬起粗短的前蹄,做出再度进攻地姿态。 就是这个时候!许黟眼神一铮,快速冲到竹筐旁,操起上面的砍刀,往冲撞到眼前的野山猪挥过去。 这一刀砍到它的头部,野山猪吃痛地嗥叫,手部穿来巨大的反震令许黟的手腕发麻,他立即使力握紧刀把。 它的皮毛太厚实了,这一刀并不没有给它带来多大的伤害,反而把野山猪刺激得红了眼,恨不得将他当场撞碎。 几百斤的体重爆发出来的冲撞力实在惊人,许黟重练两次武,第一次的实践战遇到的就是如此重量级选手。 不知该说今天是幸运,还是运气太差。 遇到极品沉香的喜悦感冲淡不少,现在摆在面前的是,怎么在这么一头对着他哼气瞪眼的野猪前,安然逃出来。 “吼吼——” 想逃?野山猪根本不给许黟机会,它一直在用力地猛撞,不把许黟撞倒不罢休。 许黟双臂都是酸麻的,再这样下去,他恐怕要坚持不住。 他转眸,看向左侧的沉香木,又看向右侧的灌木林,密集生长的灌木林,对他来说是绝佳的避逃场所,只要往里面跑去,野山猪想要在狭窄密集的林木间追上他,难度便增加了。 日光穿过树冠,洒落到地面,化作斑驳铺在脸上,许黟手腕用力,狠厉地将砍刀从野山猪的头上拔下来。 与此同时,在它撞过来时,许黟往右侧地上打了个滚爬起身,飞快地朝着林木间跑。 身后是野山猪猛撞树木追上来的声音,耳边是自己呼出来的粗重呼吸声。 许黟跑着跑着,绕了一圈跑回原地,反身就将手中的砍刀再次击出,这次他朝的是野山猪的腹侧。 他用上十足的力道,这次不像是砍中石头般的硬度了,刀身深入一半,腥臭的血液喷出来,洒到手背烫得吓人。 许黟无动于衷,以极快的速度拔出刀再次挥出,轮到他不给野山猪逃跑的机会。 也就在这个时候,这头雄性的野山猪发现了不对,这个看起来比他瘦弱不少的人类力道和速度都不弱。它嗅到威胁的气息,想要逃离这里了。 一阵阵地嗥叫响起,许黟脸色冷下来。 这是要呼唤同伴了! 必须得速战速决,要不然另外一头成年雌性野山猪过来救援,他就没有把握逃离了。 许黟抬腿猛击野山猪,数次用尽全力撞击下,它摔入腐蚀着树叶的土壤里,在它挣扎地不死心想要冲过来前,一刀斩入它的腹部。 这一刀直击要害,野山猪终于卸了半身力道,抽搐着厚重的身躯倒在地上。 它还没有彻底地失去攻击力,许黟不敢松懈,没有练过刀法,就只好用蛮力,一刀刀地砍在同个位置。 直到后面,许黟两只手都快要举不起来了,那头野山猪的腹部混着皮毛血肉,变得血淋淋的骇人,不再动弹。 他喘着粗气地坐到野猪尸体旁边,两眼警惕地扫视周围,大脑却有些许的恍惚。 死里逃生,绝地反击…… 无论是哪种,都不曾是他经历过的惊险场面。 那一刻,许黟觉得自己好似什么都来不及想,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活着! …… 休息了约有一刻钟,许黟养回来一些力气,他低垂眼睛检查自己的情况。在阻挡野山猪时,他手臂和手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严重的地方已经结起带有紫色淤青的血痂。 他龇牙咧嘴地解开腿部系着的布条,一丝不苟地缠在还在流血的臂弯处。 接着,他起身观察四周,经过这场打斗,周围的草木有不少被破坏,野山猪撞倒的灌木不少,宽敞出一条曲曲弯弯的空间。 许黟捡起砍刀,用树叶简单地擦拭上面还未彻底干涸的血迹,再脱下外面的短褐,把取下来的三块沉香包裹在里面,压到竹筐底部,用上面的中药材盖住香气。 做好这些,许黟看了看那一头有两百多斤的野山猪,决定把战利品带下山。 * 依禄山脚下。 停靠着一辆木板牛车,上面坐着的车把式嚼吧着散茶叶,山茶叶味重提神,嚼上两片再压一口泉水吞下,满嘴回甘,精神抖擞。 板车上已经坐了两个人,都是今日来到依禄山寺庙干活的,他们一旬里来九日,每次都可以领二十八文辛苦钱,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左等右等,时间到了都没有等到那名上山挖草药的少年郎。 其中一个张望着对同伴说:“这小郎君该不会真的进深山了吧。” “我看他每次都是老老实实的,不像是会冒险进去的,应该是别的什么事耽误了。”另一个人不信地摆摆手,喊了前面的车把式,“老翁,等不等嘞?” 车把式扭头露出黑牙地笑:“等嘞。再等一刻钟,要是还没来,那就不等了。” 多一个人就多挣一个铜板,车把式不愿放弃这个长期人头。 天空挂着的日头灼人,等候着的人耐不住地摘下草帽当蒲扇用。 时间变得漫长,牛车上的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心中不满地想,等会看到人来了,定要说上两句…… 不多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拖拽重物的声音。 几个人同时朝着山脚下的小道旁边望去,几秒后,就见灌木丛里钻出一个人,束着的头发松乱,脸上有几道血痕,外面的短褐不见了,手臂上还缠着什么……若不是背着竹筐,他们都认不得这人是谁! 这是从哪里逃难来了?车把式年纪大了,他跑的速度慢,待来到许黟身前,其他两人齐刷刷地惊骇出声。 车把式顺着目光看过去,惊恐地看到一个狰狞可怖的野猪头!那头野猪被许黟拖拽着,厚重的皮毛都是血肉模糊的,再往后一瞅,不得了不得了,拖拽出来的路上都是血呦! “这……这……你是遇到野山猪了?”众人吞咽着惊然的口水回过神,不可置信地拔高声音问。 许黟累得够呛,他甩下手中的猪蹄,喘着气地一屁股坐下,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你进深山了?”车把式紧张地问。 “要不然怎么会遇上野猪?” 缓了一会,许黟嗓音嘶哑道:“对,不小心遇到山猪了。” “嘶!”抽气后,大家不约而同地争着问。 “这山猪是你杀的?那也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头山猪看起来可不小哩,应该有两三百斤重。” “好后生,你可是学过武?看着那么瘦,竟有这样的能耐!” “乖乖,这说出去谁会信呐。” “……” 在他们看来,这不亚于见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个瞧着十几岁的少年郎,能独自一人把头成年的野山猪打死,恐怕只有天生神力才做得到吧。 凭借着他们的天马行空,现在看着许黟的目光,又变得有所不同。 哪怕多等了许黟许久,都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受伤,可想好怎么处理这头野山猪了。 许黟眨了眨眼,问道:“在下正想问各位老伯阿叔,县里可有去处愿意收野山猪?” 车把式:“有,城西段屠户家的会收这样的野味,不过山猪味腥肉柴,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这山猪肉呀,想要做得好吃可费功夫了,我以前不巧就吃过一回,烹肉的时候花的香料钱,都赶上好几斤猪肉钱了。”另一人吐槽,唏嘘说着,“恐怕也就那些大户人家舍得用料吃这样的稀缺野味咯。” 说的也是,这野山猪身上的味道冲鼻,又染着浓浓的血腥味,闻久了令人作呕。 第26章 官路上,一辆灰色帷幔的驴车慢悠悠地驶入盐亭县的城门,木毂咯吱咯吱地碾压着青石板街道,穿过热闹的市井,停在一家古韵气派的客栈前。 赶车的车把式“吁”了一声,往后面车厢里的人喊:“钱家娘子,到地方了嘞。” 很快,灰扑扑的帷帘被撩开,从里面钻出一个头戴珠花,插银梳,挂着圆珠耳坠,年龄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她一双丹凤眼往那客栈一瞥,算是满意地拎着包裹下来。 付了驴车钱,这位钱娘子进入到客栈里,开了一间中等的房号,转头便让堂小二跑一趟腿,替她送一张拜贴。 堂小二收了她五文银子,乐呵呵地跟掌柜的报一声,揣着帖子屁颠颠跑了。 …… 这会快到申时,夏日天黑得晚,太阳西斜,但天光还亮着。从郊外回来的牛车,停靠在县城门外,上面的人陆陆续续地下车,道别了坐在上面的许黟。 许黟没下来,他单独给车把式付了一趟进县城的车钱,让车把式载着他去段屠户的店里。 段屠户在城西的市井开了一家卖肉的小门店,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开门做生意,到申时末才会关门歇息。 许黟到的时候,段屠户正赤着胳膊,挥舞手臂剁肉。每挥舞一下,手臂上壮实的二头肌跟着抖舞,引得候着买肉的女使羞红着绯颊。 “卖肉哩!每日新鲜宰的肉哩!” 段屠户一边呦呵,一边将剁好的肉穿在麻绳上,递给红着脸的女使。 女使脸红扑扑地提着肉快步离开了。 段屠户看到如此画面,咧开嘴笑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载着一头野山猪的牛车显眼地出现在店门口。 只见上面坐着的少年跳下车,拽着那头野山猪,拖拽到他面前。 段屠户一惊。 许黟开口道:“段阿叔,你这里收野山猪吗?” 还没等段屠户说话,旁边就有人围观了上来。 “味道好重啊,这是你打到的野山猪?怎么伤成这样,看着血淋淋的,闻着真难闻。”隔壁的店主捂着鼻子,嫌弃说。 他家是卖手把件的,隔壁的店租给卖肉的屠夫,就已经很不满意了,结果这段屠户还经常收这些味重的野味,搞得他家生意都不好做。 每每逮着机会,都要碎嘴几句。 旁边也有人应和地出声,都觉得这野山猪瞧着可怕得很。 车把式出声解围:“那是小郎君独自猎杀的,手段差一些罢了,但好多肉都是好的嘞。” “真的假的?” “小郎君真是那样英勇?能杀得死这么大的野猪?” 车把式扯嘴:“哪不可信,我亲眼看着他上的山,再拖着野山猪下来的!” “你猎杀的?”段屠户惊诧,再上上下下地打量少年,瞧到他身上挂彩,已经信了八分。 许黟颔首,说道:“段屠户你看看吧,要是可以就卖给你,不行我就带走。” “行的,我先看下。”段屠户大开大合地从店里走出来,一点都不嫌弃地把野山猪抬到板面上。 往常里,猎户们打野猪都是挑小的,做个陷阱把野猪套住,再抓着来卖,尽可能的不把猪杀死。 死了也没关系,有的是有钱人爱吃,还有上等的酒馆,也会把这肉买了去,做成美味的佳肴,供那些富贵人家尝鲜。 他还是头次看到这野山猪肚子破坏如此彻底的,腹部的位置几乎没有几块好的肉,都被砍得血糊糊的,闻着腥臭还吓人。 几个过来凑热闹的人,见到这画面,都被吓得捂着脸不敢看。 段屠户杀了二十多年猪,什么猪没见过,见此倒还好,就是不知这少年郎怎么就不害怕呢。 他收起好奇,把话挑明了给少年郎听:“这猪我可以收,就是价不行,一斤价只能给到八文,还要除掉猪头,剩下的才上秤。” 许黟问:“正常是什么价?” 段屠户一噎,没想到少年郎会这么问,他做生意讲究诚信,从不缺斤少两,又见这人还是老主顾介绍来的,便实话道:“正常我这只收小野猪,肉刚刚好不柴不腥,卖的价最高,一斤能卖到二十八文。但你这头不行,肉太老了,那好肉都被你砍烂了。” 许黟点点头,算是同意他说的话,而后他斟酌道:“能将砍坏的肉留给我吗?” 段屠户:“……行。” 一阵忙碌,段屠户把猪头和砍烂的肉块割下来,剩下的都放到秤上面。按时下的斤重数,称出来一百三十九斤,按一斤八文,那便是一贯一百一十二文。 一贯钱换成小小的银饼,多出来的铜钱串成串塞到怀里。 许黟提着猪头和肉,重新上了牛车。 车把式将许黟送到南街石井巷,许黟看着板车多出来的血污,给车把式多付一倍钱,辛苦他回去还要洗车。 “小郎君还是这么阔气。”车把式笑着把钱收了,又问许黟那猪头怎么处理。 许黟皱眉:“还没想好。” 他不会处理猪头,也不知道怎么吃。 车把式扭捏了一下,问:“要不小郎君卖给我?我家老伴善做吃食,这猪头给她做,香得很。” 许黟观他面色,长年累月地驾车,他皮肤黝黑亮着一层光泽:“老伯客气了,你愿意进城一趟给我引路,这猪头便送你又何妨。” 况且这猪头放在他这里,左不过是浪费了,他送给老伯,也算是结一次善缘。 车把式没客气,这猪头以前都是屠户留着自己吃,旁人要买的话,少说得要十几文。 道别车把式,许黟背上竹筐,拎着剩下的野猪肉往家赶。 待快要到家的时候,许黟看到何娘子在他家门外候着,扭着手里的手帕巾,眺望着巷口的方向。 见到许黟,她快步地走过来,走近看清他身上的伤时,惊喊道:“黟哥儿,你这是怎么地?手臂怎么还受了伤,可是去的路上遇到麻烦?” 许黟不好意思地眨眼,笑着简单说了山上遇到野山猪的事,而后安抚她:“那伤不碍事,看着吓人而已。” 还没等何娘子消化完,许黟问可是在等他。 何娘子想起事来,说:“不久前有个堂小二跑腿来送拜贴,见你不着家,就把帖子送到我那去了。” 许黟疑惑。 何娘子接着道:“那堂小二只交代,是个姓钱的娘子遣他来送的帖子,里头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说罢,她拿出那张合着的红纸,递过去给许黟。 许黟单手接过帖子,粗略一看,这钱家娘子,竟是和许黟定亲的王家亲婶娘,受了王家的嘱托,顺路过来拜访许黟。 许黟不禁皱眉,眼下不是送礼节的日子,王家怎么派人来了? 第27章 许黟猜不透对方的来意, 暂时把帖子收进怀里,他抬起拎着的野山猪肉,望着何娘子, 诚恳问:“何娘子,你会做野山猪肉吗?” 这样的天儿,野山猪肉不处理的话,明天就要坏了。 他好不容易向段屠户讨回来的, 总不能就放着不管。 想起, 以前何娘子也递过几次她做的吃食,味道虽没有到令人惊艳的程度, 却也还不错。 他话题转得太快, 何娘子一时没跟上他, 愣了一下才看着他手里的肉块,“欸”了下:“这就是你打杀的那头野山猪的肉?瞧着怪碎的,怎么没给自己留几块好的。” 许黟:“……” 他忘了。 这当然不会告诉何娘子了。 片刻后, 野山猪肉转到何娘子的手里。 “我家里还有大料可以腌制, 不过酱油不多了,黟哥儿你去打些酱油回来,要一斤二两那么多,去李户家买,他家的好吃。”何娘子吩咐,拎着肉先回了屋。 许黟把竹筐卸在院子里, 小黄摇着尾巴,在他周身警惕着嗅着, 嗅到血腥味, 汪汪汪地叫起来。 “我没事。”许黟拍了拍它的脑袋安抚,回屋里把那身脏兮兮挂着血迹的衣服换下来, 再去院子里洗了把脸,提着竹筒,出门打酱油。 一阵微风吹来,许黟点上家里的煤油灯,他剪了芯,灯光亮了不少。 山上挖的药材还没处理,他先把压在底部的布裹拿出来,拆开后,里面的沉香完好无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沉香遇热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这会的沉香,还是非常原始的状态。 许黟在箱柜里翻出干净的棉布,重新把它们包裹好,放到屋梁上,干燥,不易发觉。 做好这些,他喊闲汉挑了井水,又让闲汉买了两份吃食。 趁着吃食还没到,他洗漱一番,给受伤结痂的位置用蒲公英煮水消毒,再取透骨草和姜黄一起捣碎,涂抹到伤口处。 包扎好,闲汉提着吃食到了。 许黟分出一份给小黄,吃完后,提了一盒黄豆糕点心,敲响何娘子家。 出来开门的不是何娘子,而是放了假回家的何林秋。 “黟哥儿,可是来找我娘的?” 何林秋问着,一边让开身让许黟进屋,“我娘在灶房里忙活,我去喊她过来。” 许黟说不用:“秋哥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还没见到你。” 何林秋说他是晌午后才到的家,主家允他三天的假,他想着回家来小住,过来陪何娘子。 他与许黟同岁,两年前就去给盐亭县一家员外当小工,三个月能放一次假,一次放三天。 这是许黟穿过来后跟他头次碰面,原身和他以前很熟,后来何林秋去打工了才渐渐生疏,许黟更不用说了。聊了两句,他就借口去灶房找何娘子。 何娘子在灶房烧着野山猪肉,见许黟过来还带绿豆糕,不免又要说他几句。 “你和我什么关系,不就是给你烧个肉,至于花个那钱买不饱腹的东西。” 许黟笑笑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我要是一直占着何娘子你的便宜,时间久了,你心里难道没有气?我可不想白消耗了情分,以后还想吃什么,还找你。” 何娘子刮他一眼:“不读书后,倒是比以前会贫嘴。” 许黟笑笑,他毕竟不是原身,做不到一模一样。 做不到,那便做自己,如今他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倒是体会到两分意趣。 借着煤油灯的光,何娘子动作轻快地填水。她告诉许黟,先用大火烧半个时辰,不能让陶罐里缺了汤汁,少一些就要加一些。 接着再改成小火慢慢炆着,何娘子取一双筷子夹起块肉尝了下,说:“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吃了。” “可以吃几天?”许黟望着那有大半罐肉,问道。 何娘子抿嘴:“你要是勤快,每天都煮开再吃,能吃好几天呢。” 许黟愕然,不行不行,这也吃太久了。 后面把肉煮好,许黟分出三分之一给到何娘子,何娘子想拒绝,被他用“我们是什么关系”搪塞回去。 他提着罐子出来,后面的何林秋追了出来:“黟哥儿。” 许黟站定脚步:“怎么了?” 何林秋朝着他行礼,说道:“多谢黟哥儿这段时间对我娘的照顾,我时常不在家,我娘在家需要有个搭手帮忙的都找不到。” “何娘子待我很好。”许黟看着他,“你不用谢我。” 何林秋沉默,他抬眉,眼中浮现纠结。 许黟见他一直站着不说话,就道:“有话可以直说。” 何林秋正斟酌怎么开口,听到许黟的话,便说:“我确实有事要麻烦你。听我娘说你不读书改学医了,可否请你给我娘诊下脉?” “哦?”许黟目光冷清地看着他。 看得何林秋先不好意思起来,错开眼地小声解释:“我这次回家,不过半天时间就见我娘揉了好几次腰。问她可是不舒服,她都说不碍事,我总觉得我娘在瞒着我。” 这次,换许黟沉默了。 看来何娘子没有把他的叮嘱当一回事。联想着她日日夜夜做绣活,一坐就是大半天,腰部和眼睛有问题,是迟早的事。 许黟说:“明日罢,明日见完客,我再过去。” 何林秋眼中闪过一喜:“好好,那我就先谢黟哥儿了。” 以前他就很崇拜许黟,觉得他读书好,人还那么好,现在想来,人还是那么好。 …… 次日,许黟起来把院子打扫干净,又泼了水去去灰尘。 再把小黄的狗窝挪个位置,放在离灶房近一些,房里有炖得烂乎乎的卤肉,味道香得很,不注意的话,偷吃的老鼠就要来光顾。 腥味重的野山猪肉,在何娘子的手艺下,筷子一夹便弹牙软乎,偏咸口些,何娘子说这样耐放。 他蒸了米饭,炒了一盘笋干,配着野山猪肉吃了两大碗米饭。 许黟一人在家并不无聊,他吃饱后还有不少事要忙。昨天挖的药材要卖,还要再去买一些制消食丸的药材回来。 刚提着药回家,没过一会儿,院门被拍响。许黟往外走,看见一个穿戴明艳的妇人立在门外。 不出意外,这人该是那钱家娘子。 “许小郎?”钱娘子见有人来开门,用以打量的视线看过来,看见少年脸上带着结痂的擦伤,身上是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长衫,一副穷酸样。 看来是了,来盐亭县打探消息的人没有递错消息,这许家为了给双亲治病,花光钱不说,连读书的银子都没有了。 要是给梅姐儿找这样的夫家,以后可有不少罪要受的。他们王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好歹在蓬溪县也是殷实人家,以前想与许家攀亲,那是许家出了个看着有前途的儿郎。 如今想来,还是定亲太早了,该给梅姐儿多相看几家。 “是钱娘子吗?”许黟给她开门,声音清和地问,“昨日收到帖子,小生实在意外,还请钱娘子进来喝杯浊茶。” 家里只有散茶,许黟不慌不忙地给她倒了茶后,问她:“不知钱娘子辛苦过来一趟,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钱娘子丹凤眼一挑,见了见与整个茅草屋并不相配的榉木家具,又垂眸看了那杯浑浊的茶水,眼中浮出不悦,没有去碰那杯茶。 她拧着眉,开口:“前些时候家里只让后生送了帛金,总归是欠了妥当,这不赶上我要来盐亭县采购家什,便来看看许小郎。” 许黟垂眼:“多谢钱娘子关心,还请替我给王伯父王娘子问安。” “这个好说。”钱娘子眼珠子转了转,心口里的说辞压着,如同石头般难以拖出。 实在是上门退亲好没道理。如今退亲管得严,若有一方不同意,那另一方想要退亲便麻烦得很。 闹得不好,还可能会惹上官司,让她家梅姐儿名声给毁了。 可也不能让梅姐儿跨进这火坑里,以后几十年过着清贫如水的日子。 左思右想,钱娘子先问候了许黟以后有什么打算,再确定许黟不读书改成学医,她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你好糊涂,怎么能不读书!”钱娘子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岐黄之术哪能跟读书人比,你当那学医的有什么好处,像你这样半途而废还有什么前途。” 她话说得如此重,就想激怒许黟。 要是性子刚烈的话,听到这话定是开口就要反驳,到时候要是抓住机会,她就可以提出退亲。 反正许家也没有长辈在了,她作为梅姐儿的亲婶娘,有权做主把这姻亲给断了。 许黟微微皱眉:“钱娘子是何意?” 哪怕没经历过,他也渐渐琢磨出不对。 这钱娘子恐怕来者不善。 钱娘子正想着发火,没好气地指了指堂屋:“你不看看这家,如今都破财成什么模样,你还不读书不改变门楣,难不成是想梅姐儿嫁过来跟着你一块受苦?” 梅姐儿…… 是他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的名字? 许黟眼神真挚:“若是梅姐儿嫁过来,我定不会让她受苦。” 虽没见过面,但他知道古代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想要拒绝这门亲事不容易,除非对方先提出退婚。 钱娘子被他的回答噎了一下,不愧是读过书的人,条理清晰,没有进她的圈套里。 既然对方装作听不出来她的意思,那便只能摆明了。 “许小郎,我今日过来,并不是要来和你攀亲的,如今你既已经不愿读书,那与我家的姻亲想来是要断了。” 第28章 在宋朝以前, 从汉朝开始,守孝三年的概念一直都存在的。“百善孝为先”便是儒家所倡导的孝道思想,在经历一系列的时间长河演变, 从最初守孝制度针对的儒人士大夫,再到皇家也守孝,可历来也没有几个上位的皇帝能把三年守完。 后来,守孝制度约束到朝廷官员, 开始出现了丁忧制度, 父母去世的官员必须去职回家守孝,三年满才能复职。 而守孝的要求及其多, 其中就有:不可饮酒, 不可食肉, 不可处内,不入公门,不与吉事。在《会典》中, 也有明文规定:不娶妻纳妾, 门庭不换旧符 等。[注1] 当然,这些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严格程度就不一样了。 要是让寻常百姓人家三年不劳作,只居家在屋,那恐怕就要饿死一大片。 因此,许多百姓的守孝时长多为“末七”, 算起来前后共有四十九天。[注2] 不讲究的底层百姓,有的在过完头七就开始下地干活了。要不然, 全家人吃什么。 所以, 哪怕到了宋朝,丁忧制度变得更为严格, 严格守约的还是在皇家、朝堂官员、官吏和大户人家。但目前来看,对底层百姓的影响还是不大的。 父母去世十二个月以后,正常娶亲的比比皆是。 许家与王家,原本定下结亲的日子便是在十二个月期间外,不需要另选吉日。 因而,许黟以前从没想过,在许父许母病故后,王家在结亲这事上,早就动了想要退婚的念头。 钱娘子占着自个是长辈,指着许黟,不屑一顾地鄙骂:“我原想着,就是来看看你,要你是个好的,家里的梅姐儿嫁给你也就罢了。但你瞧瞧这些都是什么!你为了应付我,去哪里借的这样的家具充面子,就不怕我看穿指出来?” 许黟睫羽动了动:“……” “怎么?你这是什么眼神,莫非我还说错了你?”钱娘子气得胸脯鼓动,吁着气地停歇下来,她说得口干舌燥,但一瞧那浑浊的茶水,丝毫没有想要喝的意思。 她指使道:“你去喊外面的闲汉,让他给我买碗杏果儿冷茶来,要加碎果子和葡萄干儿。” 许黟缄默。 他抬手捏了捏有些发疼的眉心,之前他觉得他擅长应付长辈,看来还要加个前提——泼辣的长辈除外。 “钱娘子。” 许黟冷冷开口,他眼神淡漠地看着她,之前各种说辞,他听着也就罢了,但这还涉及到许家。 如今许家就他一个人,他不去争,就没有谁来替他争。 原身读书水平如何,这些他不做评价,但原身心智志坚,心存孝道,容不得一个外人来贬低。 许黟冷冷笑了一下:“钱娘子好大的口气,莫非我喊你一声钱娘子,你就真的架起长辈的脸谱来。你王家既想要退亲,那就端正好态度,不是我求着你们,而是你要求着我。” “你……什么意思?”钱娘子脸色微变。 许黟:“你说那么多,不过是想要讨回去婚书,为的是这件事,那我们就只谈这件事。”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让她坐下来。 钱娘子被他突然转变的气场吓住,乖乖地坐了回去。 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是等着许黟下一步。 许黟脑海里思索一会儿,找出相关的记忆,缓缓道:“当初我许家送的过门礼,有金钗一对,银饼两块,红绸一匹,青缎两匹,彩绘花篮一担,红烛两对,四喜果丸八盘,这些你都带来了吗。” 原身的爹妈,为了给原身挑选媳妇,花了不少心思,这些东西,也是从他很小就开始攒起来的。 除去接亲时带过去的聘礼,这些东西,满打满算也要二十多贯钱。 对普通百姓来讲,这笔钱得攒多久呀。 许黟可以不拿回这笔过门礼,但许家不能不拿! 见那钱娘子的脸色完全变了,许黟侧首:“看来,钱娘子是没带过来。” “我……我自然是带了。”钱娘子呼吸瞬间不畅,强撑着说。 她哪里想到,许黟这么不好对付,还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说只会读死书吗,怎么如此精明,她原是心有成算,觉得三言两句,就唬得对方把亲事给退了。 现在却把她驾着,骑虎难下了! “带来了好说,你们王家的礼,我也可以退回去。”许黟淡淡道。 说罢,许黟抿了一口茶水,不再说话。 堂屋气氛渐渐焦灼,没一会儿钱娘子坐不住了,天气又闷热,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 跟清清爽爽的许黟比起来,仿佛身处不同的时节。 很快,她就找了个借口,说她回去让人准备把过门礼抬过来,届时再商讨退亲的事宜。 许黟:“慢走不送。” 把门一关,许黟将那杯冷却的茶水溅到院落里。 小黄想要去舔,被他呵斥了:“别人不喝的东西,你喝什么,想喝我给你泡一壶。” 转身回屋,刚要提起水壶,他想,小黄能喝茶吗。 好像没听他学动物医学的朋友说过狗不能喝茶,那喝一点应该没事。 许黟倒了一杯,递到小黄面前,揉着它的脑袋,看着它欢快地舔完。看着它,许黟那些坏心情一扫而空,一个很快就没有关系的外人,不值得他生气。 …… 何家。 何林秋看到许黟过来,高兴地开门迎接:“黟哥儿你过来了。” “嗯。”许黟点头。 他踏进何家堂屋,看到何娘子坐在椅子上,微弯着腰,仔细地绣着绣棚上面的花色,听到他进来,匆匆地放下,抬眼去看许黟。 许黟刚喊了一声“何娘子”,便听到她在问:“接待好客人了?怎么不留对方吃午食。” “她有事,先走了。”许黟淡淡道。 何娘子听出他口吻不对劲,拧了拧眉,轻声地问:“可是有什么事?” 许黟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很快就能处理好。” 他实在不想说,何娘子想问也无从下手,轻叹口气,摇着头笑说她的事:“秋哥儿胡闹,你怎么也跟着胡闹了。我身上有哪里不舒服的,自个就知道,哪里还需要你过来脉诊,不晓得的还以为发生了大事,做的这么大阵仗。” “娘,你就让黟哥儿瞧瞧吧,也让我安安心。”何林秋端着茶水出来,做出无奈的神态,眼睛一直朝着许黟挤兑。 许黟接收到他的暗示,顺着他的话道:“秋哥儿说得对,正巧我近来在学习诊脉,何娘子你就行行好,给我试下效果如何。” “哎呀,说不过你们。”何娘子看似埋怨,实则心里暖着呢,有这么一个贴心孝顺的儿子,她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再看许黟,如今算是彻底走出来了,比起以往精神气不少。 许黟有备而来,他拿出脉枕,放在桌案上面,让何娘子先伸出右手。 诊完右手,许黟换着左手再度仔细脉断。 “如何了?”何林秋见他迟迟不说话,焦急地问。 许黟看了看他,问面前的何娘子:“近来脖子处可有麻痹之处?” “脖子的话,右侧坐久了就会有一些乏累不舒服,捏一下就好了,问题不大的。”何娘子说。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突地跳起来,似有不安。 可看着许黟的神态,那丝不安又压了回去,莫名地没那么害怕了。 许黟接着问:“左臂可有出现同样的症状?” “……没有。”何娘子迟疑地摇了摇头,转而又想到什么,“虽然不会酸疼,可最近去井口挑水,左手偶尔使不上力气,没走多久,手臂就累得不行了。” 连着问了几个问题, 许黟与何娘子有男女之别,不可亲自上手触摸后颈这样的私密处,便教导着何娘子抬手去按后颈处凸起来的脊椎骨。 每按一处位置,许黟便问她可有痛感。 何娘子按了几处以后,忽而在摸到一处凸起的骨头时,轻声地“嘶”了一下。 “疼?”许黟挑眉。 何娘子紧张你颤了颤眼睛,“嗯,是疼的,可是有什么病症吗?” 虽然她最近总是察觉后背有不舒服的地方,但总觉得到了年纪,偶尔有不舒服的地方实属正常。 许黟微不可查地轻蹙眉梢,说道:“这是湿邪入侵,且其滞留在此处的筋脉许久,导致筋脉得不到濡养,长期以往造成痹阻不通,属太阳经里的病症。”[注3] “这严重吗?”何林秋心急地问。 许黟郑重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不能疏忽,还需要好好调理。而且何娘子你以后不可再久坐了,这病就是长年累月坐出来的,时常多走动,揉捏手臂的话,病症能缓解不少。” 何娘子听到是绣花做多了才导致的这病,她心里咯噔一下,怪不得她觉得不安。 要是不做绣活,她什么时候能攒到儿子娶媳妇的聘礼? “那吃了药,以后还可以接着做绣活吗?”何娘子苦恼地说,“我还欠着绣馆里十几件活,哪怕挑灯地绣,没有半个月绣不完。” 她若是逾期了,以后恐怕接不到绣馆的活了。 何林秋跟着一块着急,他每个月不过五百文的工钱,还不知道,调理这样的病,需要话花费多少。 尤其是听着许黟的口吻,这病可不像是拖着拖着,就能好的了。 “这要是吃药,什么时候能治好?”何林秋问。 许黟如实道:“吃药修养,病症会有好转,但想要彻底治好,却是不行的。” 在中医里,颈椎病也属于痹症的一类,都是血阻导致筋脉不通,除了喝药,还可以按摩,针灸。 第29章 许黟没有急着给何娘子开药方, 放在现代里,颈椎病不算大毛病,很多工作的年轻人多多少少都有。 特别是经常久坐的工作, 工作几年后,都会有脖子、肩膀、后背不舒服的,有的是麻痹感,有的是酸疼, 还有手臂处、大腿外侧, 都会或多或少的不适症状。 严重的会出现头晕,恶心呕吐, 耳痛耳鸣, 还有胸口疼。 “秋哥儿, 何娘子的病症不严重,调理几包药汤,应该就没有大碍了。”许黟出声提醒。 何娘子拦着他说:“我真不用吃药, 不是大毛病就别花钱了, 黟哥儿刚才不是说多走动就能好吗,那我以后不连着坐了,做一会绣活便起来走走。” 如今秋哥儿都十六岁了,再不把亲事定下来,那可就太晚了。 他们一家,每年收入在开销之余, 能攒下两三贯钱就不容易了。听闻蓬溪县那边结亲的礼钱是越来越高,连盐亭县也受到影响, 想娶好人家的小娘子, 没有几十贯钱谈不下来。 为了面上好看,不少人家砸锅卖铁, 就想拿出一份体面的过门礼, 何娘子说什么都不愿意,何林秋作为儿子,劝了几次都没有用。 最后,还是何林秋想着,也许他娘愿意听许黟的话。 他拉着许黟往屋外。 “黟哥儿,你能不能劝劝我娘,她不喝药的话,会不会就……”何林秋发红的眼眶还没消,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许黟。 许黟沉思,道:“家里有几味药能用上,我再给你写几味药,你去药馆里买了拿给我,如此能省下一部分药钱。” 这样的话,何娘子应该是愿意喝药汤的。 何林秋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办法真好,只要不花那么多钱,他娘肯定同意。 他当即拉着许黟重新回屋。 何娘子刚被诊了脉,这会不敢继续做绣活,拿着抹布擦拭桌子屋门。 看到他们回来,问道:“说什么咬耳朵的话,还要跑去外面说。” “娘,我也是为你好。”何林秋拿过她手里的抹布,让她坐下来。 而后,一股脑的就把刚才与许黟商量的话说给她听,但却见何娘子的脸色不对起来,看着何林秋多出一丝责备。 “你呀,我还以为你去给黟哥儿拿诊金了,竟是去占便宜。” 何林秋一怔,反应过来:“我没有,我没想到这儿。” 他光顾着让何娘子同意了。 许黟适当地出声解围:“不是秋哥儿的主意,这是我提出来的。上山挖药材后,我都会留一部分备用,如今只是把药材拿来用了。” 何娘子:“那也不能白白用你的,你辛苦挖的药材,卖去药馆里还能挣个几十文,用到我身上算怎么回事。” 许黟看了她一眼:“我挖药不止为了卖钱。” 以前,家里经常会安排下乡义诊,检查费和药钱,都不需要村民出一分钱。 对不认识的人尚且如此,对何娘子……许黟却一时半会拿不准主意。 何娘子性子要强,不肯占许黟的便宜,又想,她若是不喝药,秋哥儿回去干活心里不安,总归不好。 “罢了罢了,我听你们的,就喝几包汤药,后面呐你们可不能再这般催我。” 许黟勾唇一笑:“听何娘子的。” 话说到这份上,许黟和何林秋也没再拖着,许黟先写了几味药的用量给何林秋,让他别去杏林馆,去南街另一家。 何林秋好奇,问为什么。 许黟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而后他就回到自家院子,在采摘回来晾晒好的药材里,找出川穹,当归,黄芪,丹参,用手抓了大概的钱数,分成五份放置在铺着的黄麻纸上。 他抓药的用量准,旁边无人的话,倒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后还是要买个小药秤,免得落下什么诟病。 待何林秋拿着买回来的药回来,许黟接过药包,拆开了重新分了分,再把黄麻纸包上。 “黟哥儿,你那些药多少钱,我拿给你。” 许黟心里算了算,说:“十五文。” 何林秋有些吃惊:“这么便宜?” 他去医馆买的那几味药,就花了他三十六文呢。看着药量都没有许黟用的多。 “药材不同,地龙的价格贵,医馆里一条地龙卖到三文钱,你这里有五条,就要十五文了。”许黟说。 地龙有清热息风,通经活络的功效,用在治疗颈椎病的药方里,对痹阻不通的地方有很好的效果。 他还在药方里加了桃仁和红花。这两味药,都有逐瘀的功效,在《林医改错》里,就有一道逐瘀汤,其中用的便有这两味药。 在听完许黟的解释后,何林秋也知道药有贵贱之分,没再纠结许黟是不是少算了钱。 他拿出十五个钱给到许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何娘子的吩咐,还没给许黟付诊金钱。 诊金的问题,许黟之前就想好了,只收取了两文钱。 一共收到十七文,搁在手心沉甸甸的,颇有份量。 他很快就出门喊闲汉,给他带两份吃食过来,还要一盘片羊肉,白煮的,蘸料吃。 白煮片羊肉,与蒸白肉的做法很相似,用的是整只羊后腿肉搁在陶罐里,小火煨熟。熟透后,切成薄薄的肉片,带着肥肉和煮的软烂的皮,不蘸料吃是没啥味道的,只能吃到羊肉本来的鲜味,不油不腻,相当美味。 许黟吃过一次,觉得味道非常好,小黄也很爱吃。 一盘只有十几片,一人一狗分完,能分到的量不多。 配着其他饭菜,许黟吃得满意。 这个时候。隔壁何家飘来药味儿,何林秋在灶房里把药给煎上了。 何娘子知道这些药花了好几十文,心疼得很,生怕何林秋笨手笨脚的,把药给煎坏了。 “秋哥儿你去歇息,我来就好了。”拿过何林秋手里的蒲扇,何娘子催他起来。 “娘我不累。”何林秋摇了摇头,他在主家里工作,干的活更多,每天都要做好几个时辰才得休息,这点活儿,他能干好。 他娘还把他当成几岁的孩子。 “那……”何娘子想了下,“我给你做浇头面条,你上次说想吃,家里正好有小麦。” 面食也是宋朝百姓重要的主食之一,不过南边吃的少,吃稻米、栗、菽更多。因此,盐亭县种小麦的不多,何家想要吃面食,就得去粮铺里买,一斗小麦就要二十一文。 一公斤小麦能出一半量的面粉,做成面食,能够何娘子和儿子吃一天。 …… 客栈里。 钱娘子心神不定地坐在屋中的茶几旁,身侧堂小二送上来的吃食都冷却了,她都没想起举筷。 上次王家来许家送吊唁的礼钱,只派了管家。 王家是做木雕生意的,当年王祖父有远见,在县城里买了一进的宅子,后来家里人丁多起来,就在人牙里买了两个妈妈做杂活,还聘了一个管家。 当年王家大爷来盐亭县做活,遇到了正在私塾里读书的许黟,见此子心性坚韧,读书也用功,就觉得这人是潜力股。 打探到消息后,本是觉得家世差了一点,但好好读书,考中举人当个小官也是可的,就把小女儿梅姐儿的婚事定下来。 哪想到不过短短两年,就发生这么大的事,王家瞬间就后悔了。 这才有了钱娘子这一回事。 钱娘子后悔呀,早知道就不接这个差事了,原以为能讨到不少好处,现在倒可好,反叫许小子将了一局。 “哼。气煞我了。”钱娘子咬着牙,不行,得立马写信回王家,让王家大房做主意。 钱娘子起身出屋,问住堂小二:“你可知哪里有写信送信的地儿?” 得了答案,她心事重重出门,在客栈门口雇了一辆小轿子,匆匆来到驿站,交钱写了一封信,让送到蓬溪县。 两日后,蓬溪县终于有人过来了,是管家,带着许家的过门礼。 钱娘子看到是他,就知道捞不着油水了,不死心地问:“二郎没来?” “二爷去鹅溪镇,没法赶过来,大爷就让小的来了,还交代说,许家想要拿回过门礼,那就让他拿去,王家不会昧下这笔礼钱。” 钱娘子眼角一跳:“……” 管家仿佛没看到,问她:“二娘子,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大爷还等着消息。” 去晚了,他担心许家反悔,这趟差不好办。 “不急,我这几日买了不少东西,你也晓得我认字不多,你帮我理一下帖子,看可记错了东西。”钱娘子摆起谱,慢悠悠地喝着茶水。 管家无法,接过帖子后,对着上面写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对完,天色也暗了。 钱娘子就道,待明天再去许家,让管家今日先送帖子过去。 …… 这两天里,许黟送了一趟消食丸到济世堂,问药童有没有硝石,听到有后,他果断买了几十斤硝石。 几乎把药柜里的硝石搬空了。 药童惊诧,惹得严大夫都疑惑,怎么买那么多? 用到药方里,的用多少副药才用得完呐。 “许小大夫,这硝石是攻毒消肿,利水泻下的药物,可不能用多了。”严大夫提醒。 许黟点头:“多谢严大夫的好意,我晓得的。” 他买这么多硝石,可不打算用来入药的,而是拿来尝试如何制冰。 当年读书,学到硝石的运用就有做过硝石制冰的实验,不过时间有点久远,他记不太清当时的配方。 想着硝石也不贵,买个几十斤先试下成不成功。 再说了,盐亭县的夏天这么热,没有冰怎么行。 买不起,他就自己做呀。 第30章 许黟心无旁骛地进屋, 守在外面还想看热闹的人们疑惑不解,这王家人怎么这么快走了?也没有争吵声传出来?还有……许小郎能认得下这口气? 人群里,李济藏在里面缩头缩脑窥探着, 他本身长得就不高,这会做出这幅模样,瞧着贼眉鼠眼的。 “这位老哥,许家这是遇着什么事了哩?”他小声地问前面的人。 被问话的人扭头看他, 见是个熟面孔, 便道:“你不知道呀,这许小郎今天被人退亲了, 那退亲的人说许小郎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就别想着娶媳妇!” 李济一愣:“……” 他听闻过许黟定亲了, 没想到定的是个大户人家。 “那黟……许小郎他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李济激动问道。 “瞎说什么呢,我看许小郎不读书后,日子是越过越好了。”旁边另一个人出声, 他就是之前说王家怎么退亲的人, “我看那家人就是个好高骛远的,这瞅着就不是个好亲事,断了也罢。” 旁边有人揶揄:“你该不会是相中许小郎了……” “嘿,我倒是想哩,可也得出得起嫁妆。” “要我说,许小郎就没稀罕这门亲, 看他对王家的态度,好似早就知道会来退亲了。” “看着是那一会事……欸, 世事无常呐, 许家这一年里够多灾多难的。” 说话的老婆子摇了摇头,没再继续留着说闲话。 其他人还在继续小声议论, 李济竖着耳朵听得更玄乎了,他念着孙大夫还在等着他回去,不敢多待,但又想知道更具体的细节,思来想去,免不得耽误了时间。 等回到杏林馆里,又被孙世童给批评了一番。 “去了这么久你就得了这消息?那跟许小子要不要开医馆有什么关系?”孙世童可不想听这些没用的八卦,这李济也恁没用的。 但内心里知道这事后还是挺高兴,好呀好呀,看那小子吃瘪,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他没表露出来,狠狠地敲打李济哪里做得不好,训完,就让他去后院刷洗泡药的木桶。 李济面露苦色地低着头跑去刷桶,他觉得自己快待不下去了! 进到诊堂里的孙世童心情没好到哪里去。 近来,济世堂出了一款可以治消食的药丸,取名为——陈氏消食丸。 消食丸的出现,很快引起盐亭县其他几家医馆的重视,先不说这消食丸的药效如何,光是不需要煎服,也无需融化与水里服用,就大有不同了。 也不知出自哪位医师之手,一时之间,竟比西街仙鹤馆卖的妙手丸更加受欢迎,吃过的人都说效果好。 孙世童喊药童去买了一包回来,花了他二十文。 价格倒是不贵,只闻着这药丸药香十足,外表光泽圆润,大小正正好,可以直接含服吞下。 他心中犯嘀咕,莫非真有说的那么好? 近来天气闷热,日光灼人,孙世童的胃有老毛病,时常吃饱后腹胀不舒服,还口吐嗳气,都说医者不能自医,他给自己开的药方,吃着效果了了。 今日,他早食吃的是羊肉馅的烧饼,食多过肥,肚子一直难受到现在。 看到这带着药香的消食丸,想着服下后是否有效果,可真如那些百姓说的那般好。小小消食丸,他可不信。 一颗药丸下肚。 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孙世童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受多少。 他不屑想,果然是那济世堂吹嘘出去的,这么一颗小药丸,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效果嘛。 他安心下来,嘴里哼哼着小曲,吹得两瓣山羊须翘了翘,盘算着这么好的事,他杏林馆怎么能不参一脚。 有妙手丸,有消食丸,那他就做救命丸,肯定能卖得好价钱。 孙世童做着美梦,不知不觉间,肚子不胀了,胸口不闷了,整个人舒爽起来…… 他身躯一顿,腹胀好了? 想着他就只吃了这消食丸,别的药丸药汤都没有吃,心头惊慌,右手给自己左手诊脉。 这不诊不知道,一诊吓一跳,他的脉象康健,腹胀已全消了。 孙世童:“……” 这消食丸真的有好效果! 他心慌慌,想喊着李济去探查一下,查一查这消食丸到底是哪个医师做出来的。 盐亭县姓陈的医师,也就妙手馆里的陈大夫,陈大夫要是制出消食丸,定不会拿去济世堂卖去,断不会是他。 既然不是老大夫,便就是其他人了。 可盐亭县……没有另外一个陈大夫呀。 * 许黟还不知消食丸已在县城里传开,他一脸沉郁地盯着还是冰水的陶罐。 几十斤硝石,还不能制出三斤冰块吗?还是说他制冰的环境不对。 他回想当年看过的实验,精准的仪器设备,一流的老师,当时的场景已经模糊,却还记得,老师只拿了一包粉末状的硝石,制出来一管冰。 所以,还是环境和比例的问题? 许黟意识到,他还是鲁莽了,古法制冰一直都存在于古书里,他以为会很容易就做出来。而事实上,古时候夏日储存的冰,大都是靠凿冰法,在冬日里冰封的河流上面,凿出来方形冰块,储存在冰窖中,用稻草包裹密封,到夏天时,取出来还是冬天储存时的样子。 而硝石,也就是火硝,开始时候是用来制作鞭炮的,明清之前的管制并不严,因而会制冰的百姓都是靠一代代口语相传,从不让外人知晓。 但大多数市井里,茶馆里卖的香饮子,都是少见冰块,用的是冰水降温。 能制冰的手法不多,还都不可示人,许黟想找个人探讨一下,都不知道要找谁。 日头渐渐挪到头顶上,照得背阴的墙面也热乎乎的,许黟临时想不到好的主意,就把浸在上面的小号陶罐捞起来,再将大号的陶罐搬到太阳底下,让它里面的水自然晒干。 水晒干后,底部会重新结出硝石,那个时候,他再想新的办法。 小号陶罐里的冰水倒了可惜,许黟打算用来做香饮子,可他不会做,就抱着陶罐去找隔壁的何娘子。 敲了敲门,都没有人来开门,反而是陈娘子的房门打开了,她朝着许黟喊:“黟哥儿,何娘子不在家呢。” 许黟顿了下,问她:“陈娘子,你可知道何娘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早些时候去洗衣裳,看见她带着吃食去送秋哥儿上工了,快的话也要酉时了吧。” 要傍晚才能回来,那时候这冰水恐怕变成常温了。 陈娘子看了看他抱着罐子,也不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便笑着问:“黟哥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若是信得过我,可跟我说说。” 经上次那事后,陈娘子许久没和许黟打招呼了,不是在气许黟,而是心里一时半会过不去那坎。 当时脑子拗不过来,觉得是许黟气着陈二旺,才不愿意给他看病的。 后面她想了许久,渐渐觉出许黟话中道理,可那会许黟经常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好主动去找小郎君说话。 “是我这有一罐冰水,想着别浪费制成香饮子喝,可我手艺不精,怕做出来不好吃,就想着找何娘子。” 许黟说着,陈娘子的眼神微微亮起。 陈娘子喜然道:“我会做呀!” 许黟:“嗯?” “黟哥儿怕是不知道,我还在闺中的时候是帮我爹爹卖饮子的,用的虽不是冰水做的饮子,但法儿是一样的。”陈娘子忆起以前的事,笑着说。 许黟听着这话,就知道陈娘子愿意帮忙了,他把罐子放到地上,在袖口处掏出十几个铜钱。 “陈娘子可否帮我做那香饮子,我可以给工钱,只要陈娘子不嫌弃。” 陈娘子见那十几个铜钱,心儿痒痒,却也理智:“哪里要花这么多工钱,你放心等着,我做好给你端过来。” 她只拿了十文钱,其余的都推回给许黟,抱着那一罐子冰水回屋去。 屋里的陈二旺看到她回来了,哼哼道:“去做了什么,耽误这么久才回来?” 说完就看到她怀里的陶罐,“哪里来的?” “要你管?”陈娘子瞪他一眼,“你都在家里躺着一个月了,就不愿动身去找活做,是觉得家里还有闲钱养懒汉不成。” “我又不用你养,花的都是我以前挣的钱。”陈二旺说得理直气壮,怼完又躺回到榻上。 陈娘子对他无话可说,抱着陶罐去到灶房。 许黟只出了一罐子冰水,其余的材料都要从她这儿拿,她才厚着脸皮多拿了几个钱。 香饮子的做法太多了,陈娘子先泡了一壶茶,用冰水冷却降温,再丢入秋天晒干的桂花,做成简单的桂花饮子。 还有芝麻花生面饮子,芝麻花生炒熟碾碎,再炒一把面粉,炒出香味,用热水冲开,撒上芝麻花生碎,淋一勺蜜糖水。隔着冰水冰镇凉了,便可以吃了。 时间短,食材有限,她只做了这两款香饮子,灶房里便已飘满香味。 屋里躺尸的陈二旺嗅到香气,腾地一下起来,披着松松垮垮的长衫,就来灶房里找陈娘子。 “好你个败家娘们,背着我在灶房里偷吃好的,什么?还做了香饮子?你哪里来的钱买的冰水?!”陈二旺先怒了,夏天的冰水有多贵他可是知道的,那得花多少钱呢。 他一边心疼银子,一边眼神勾勾地馋着那香饮子,伸出手就想要夺过。 陈娘子脸色瞬间冷下来,急声道:“这可不是咱家的,是许小郎交代我做的,你要是吃了,我看你拿什么去交代。” 陈二旺听到“许小郎”这三个字,愣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娘子顺手把香饮子放到篮子里,不让陈二旺碰到。 第31章 何娘子家。 何娘子在喝了许黟开的五服药汤后, 发觉一坐下来就僵麻的后脖好转不少。 身子一舒坦,何娘子又惦念着没做完的绣活。 不过她还记得许黟的话,不敢久坐, 坐着一壶茶的时间,就起来走动活动身子,学着许黟给的按摩方法,捏着手臂和后脖, 再抬高手臂攀高。 短短一息时长, 手臂上的乏累驱散了,让何娘子十分惊奇, 举止虽不雅了些, 但效果却如此好。 她想到上次给秋哥儿做面食还剩下些面粉, 便打算等许黟回家了,做一碗插肉面端到许家去。 这会的许黟,还在金鹅山上, 山上有的野生中药材, 几乎每一种都被许黟薅了个遍。 他最爱挖的就是川芎、当归、丹参、黄芪和茯苓等,这些都是常用药,不少药方都会用到,用处也广,多存放一些也是好的。 每次背着的竹筐都只装二分之一满,这次也不例外。 把该挖采的药材挖完, 许黟想去查看上次遇到的沉香树。位置他都记得,走了约有半个小时, 他就看到上次与野山猪打斗后造成的痕迹, 时间离得很近,折断的灌木还没长好。 折断的灌木底部上面覆着的青苔, 许黟蹲下身摸了摸,这片青苔长得色泽翠绿,茎细如丝,附在木墩和石头上面,手感微滑,有些许潮湿。 许黟没有嫌弃,他取了个小罐子,拿出砍刀,用刀背把上面的一层青苔刮下来,装到陶罐里。 做完这些,许黟背着竹筐往里面走,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见到那棵沉香树了。 上次取过香的香口还没有长出来新的沉香,其余的沉香还在上面,没有遭到野兽的破坏。许黟绕着周围十几米的范围查探一圈,没有发现新的沉香树。 如此孤树独立,自然界的生物确实好奇妙。 不知道几十年前是否有只鸟儿从哪里衔来的种子,掉落到这里,生根发芽,又经历风霜雨雪,虫害病害,才长成如今这样一株挺立高耸的大树。 回去的路,许黟特意选了以前没走过的小径。 幽幽小径只能容纳一个人行走,两边的野草蕨叶扫过膝盖,叶端的潮气沾湿裤腿,许黟走了一段路,手背都带上了湿意。 外面的日头丝毫影响不到背荫处的湿润,这边水汽大,蕨类植物渐渐变多。 蕨类植物中,有不少可以入药的,许黟就看到了金毛狗脊、乌蕨、马蹄蕨等。 他多采了几株马蹄蕨,它能治疗跌打损伤,止血,还可以医治毒蛇咬伤,是一种很有用的蕨类药草。[注1] 许黟经常上山,这样的药草可以多准备一些。 其他的蕨类药草里,有的是全草能入药,有的是根茎部分能入药。许黟都仔细地分出来,为了避免混在一块,他还分别捆好。这个时候,带上山的麻绳就有了用处。 把竹筐填满,许黟不得不下山了。 …… “许小郎,今日怎么采了这么多药材?” 坐上牛车,同行的青壮瞅到装满的竹筐,露出艳羡的目光,这许小郎果然是厉害呀。 车把式之前白食了许黟一个野猪头,对许黟的态度远胜之前。 他在旁边夸奖:“许小郎可是大夫,能给人看病诊脉的,挖些草药而已,自然是旁人无法比的。” 今儿坐牛车的,有个陌生的面孔,听到这话,目光挪到许黟的身上,见是个如此年轻的面孔,眼中多出思索。 许黟说道:“下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些药草,便多采了一些。” 说着,他眼神往下移动,落到这位青壮露出的一截小腿肚上面。 晒得红通通的皮肤上面,有几处虫子咬出来的伤口,有些是新的,有些则是咬了有段时间,被咬的地方红肿着,周围的皮肤呈现出怪异的紫红色,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青壮察觉到他的视线,嘿嘿地无所谓道:“夏日山里蚊虫多,惹人烦得很,怎么赶都赶不走哩,这不,又被咬了数个包。” “可瘙痒?”许黟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许黟为何这么问,不过还是老实回答:“是有些痒,晚上回去后抓一把青草搅成汁,敷上一晚上就不痒了。” 许黟抿唇:“这寻常青草没有止痒止疼的效果,你觉得好许多那是降了温,让它不会继续瘙痒下去,但次日过后,还是会瘙痒难耐,时间久了,就会形成痒疹。” 青壮张张嘴…… 他惊呆住了,不就是被虫子咬了嘛,以前过段时间就会自愈,不需要管的。 “小后生,你该不会是在唬人?好卖你那些草药吧。”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掺进来。 许黟和青壮同时扭头看他,发现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人,长着一张普普通通没有记忆点的脸。 许黟沉默,这人刚才有在吗? “咳咳。”那人被许黟盯得有点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又说,“我只是提醒,不是有意乱说于你。” 许黟笑笑:“无碍。” 青壮也开口了:“你误会许小郎了,许小郎可不是那些惯会哄骗人的光棍[注2],是真有本事的。” 那人:“……” 这人怎么如此天真? 青壮还在絮絮叨叨地讲许黟的丰功伟绩:“上次嘞,你是没瞧见!许小郎一人就能打下头两百多斤的成壮野山猪,如此神勇,还能识得这么多中药材,怎么也不会骗人的。” “是呀,这位官人怕是以前被人骗过?”车把式问。 这人才意识到,他可能真错怪这个小郎君了。 连忙脸带歉意地给许黟陪个不是:“是我拙见了,还望小郎君不要怪罪。” “无碍。” 许黟还是那两个字,他将视线重新转回到青壮身上,他与这青壮同行过十数回,知晓这人憨厚老实,出言提醒:“山上虫子毒,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许小郎说的是。”青壮嘿嘿笑,问道,“那怎么注意才好,我和我家娘子只会用青草敷。” 许黟默了下,扭过头在竹筐里找起来,不一会儿,他就翻出一捆粗壮的根茎草药。 这是他刚从阴潮的山背处挖出来的贯众。 贯众是鳞毛蕨的一种,能入药的是根茎部分。可以晒干切片服用,还可以研磨成粉末,外用调涂。经常用于止血,风热感冒,温热癍疹和杀虫解毒等。 许黟会挖它,还是因为它可以杀虫。 这里的杀虫不是毒死害虫,而是杀化寄生在肠道里的钩、蛔、绦虫等寄生虫。 春夏主生长,这个时候的寄生虫繁衍生息,多寄生在河流等水源里。 时下的人不爱将水烧开后喝,渴了就在河边捧把水喝进肚子里。偶尔肚子疼,还以为是吃坏东西不舒服,但也有可能是寄生虫在作祟。 乡下里,经常有突然腹泻一直好不了的人,疼得满地打滚,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后来疼的受不了,腹泻成沥,脱水而死的不在少数。 这位青壮常年在山脚下干活,喝的多是河流里的水。那虫咬处,除了带疹状之外,还有寄生虫附在肠道里表现出来的红紫色。 青壮不明所以地问:“这是?” 许黟简单道:“这是贯众,一种中药材,它是有微毒的,不可以多食用,但能治好你腿部的冲咬。” 不懂药理的人,对量的把握是很模糊的。让他不可以多吃,他有时候觉得一斤半斤的也不算多,因此许黟没打算将这一捆贯众都拿给他,用不了那么多。 他取出其中一根粗壮的,递到青壮手里,交代道:“你回去后,用清水浸泡两晚,等它变软了就可以切成细片,放几片在煮开的水里喝。” 青壮仔细地听着,一边问:“喝多久?” 许黟道:“喝三天。” 青壮:“那这么大一根药,三天吃不完哩。” 许黟沉默,对他说:“家里人也可以一起喝,不过孩童只能放一片,小于孩提的话,就不要喝了。” 旁边之前插话的人,忍不住地问:“许小郎,这药真的是治虫咬伤的吗?那为什么不涂抹伤口,而是服用?” 许黟挑眉,问到关键处了。 之所以要青壮喝贯众,而不是涂抹伤口,那自然是因为他体内的寄生虫。 他身上有寄生虫,那家里人有寄生虫的概率会很大,这也是为什么要让家人一起服用。 “服用可以止肿痒,不是说切片喝喝不完吗,剩下的正好晒干,研成粉末,用酒调配好涂抹在红肿处,几次后,应该就能全消。” 青壮欣喜,高兴地问:“那以后这被咬过的地方就不会再痒了?” “嗯。”许黟点头。 旁边那人连忙问:“许小郎可愿意舍给我一根?我愿按价折给小郎君。” 许黟摇了摇头:“贯众有毒,恕在下不能给你。” 那人苦笑道:“我不是好奇此药的用途,而是家中有亲人被虫子叮咬,迟迟不见好,还长出了脓包,挑破后涂抹药物,也不能治好。” 许黟一听,就知道这人是虫毒局部过敏,被咬到的地方会有肿块,肿块消了之后,会长出水疱疹,严重的会引起脓包。 但没有见到人,他不敢下定论。 许黟斟酌道:“你所说的症状,不能用这药治,我把药给你也没有用。” “那得用什么药?还望许小郎教教我。”那人郑重行礼,诚恳地大喊。 “我说这位官人口气好不小,许小郎是大夫,如何用药怎么能随便教给你嘞。”车把式听后,先不乐意地开口,“你要是有诚心,该请许小郎上门看诊,而不是在这里求药。” 第32章 郑官人家住在东城郊, 东城郊有不少权贵人家安置用来玩的庄园,这些都和他家无关。他家只是正巧将院子建在此处,与城中富庶地段的寸金寸土相比, 同样的钱能在城郊买到面积不错的大院子。 郑家的前院栽种着一片碧绿竹林,竹中有个歇息的亭子。顺着铺着石子的小道,进了院门,便可看到接待客人的堂屋。 风清竹秀, 院子宽敞平整, 许黟看得眼睛微微热,这么一大片院子, 可以晒不少药材呀。 “辛苦许大夫跑一趟, 家里已备了浅薄茶水, 还望许大夫不要嫌弃。”郑官人谦虚地抬手,示意许黟进屋。 许黟点点头,进了堂屋, 发现里面空间很宽敞, 多数家具都是用竹木打造,却不失文雅大气,可以看得出来,这户郑官人家里是耕读人家。 相较于许家的家境,郑家更加富庶,虽没有定居在县城里, 可住在这儿房屋宽敞舒适,环境幽雅清静, 更加适合读书人。 郑官人道:“家母年老, 如今又因如此遭遇,近日都歇在屋中不出来, 还望许大夫进屋诊脉。” “有劳郑官人带路。”许黟挎着药箱,淡定道。 离开堂屋,两人朝着竹木走廊走了一段路,进入到后院,许黟见到有两个老仆人在整理后园,竟是个菜园子。 郑官人看许黟感兴趣,就笑着说:“城郊地广,先前买下这个院子,就觉得后院太过空阔,家母又是个闲不住的,就在家里开了菜园子,种些时蔬解解馋。” 许黟羡慕道:“甚好!” 他种过中药材,但没种活过蔬菜,种一样死一样,他哥曾说,他这辈子就跟种菜无缘了。 这会,他又冉冉升起念头,若是在郊外买个院子,种些菜如何? 不多时,他们来到郑母的屋子。郑官人先敲了敲门,低声地说明来意,里面才有人过来开门。 屋子里阴沉沉的,隔着一条厚厚的帘子,出来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看到郑官人扶身道:“官人,老太太睡了。” “这……” 郑官人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了旁边的许黟。 许黟道:“无碍,疮疡科[注1]可只看发病部位,要是郑官人没有异议,还是可以诊看的。” 郑官人没犹豫:“许大夫请进。” 那名守着屋子的老妈妈看了看许黟,有些意外这么年轻,小声地询问了郑官人两句。 如此年轻,真的能看好老太太的病吗? 郑官人也不清楚许黟的能力,可经过昨天那一幕,他觉得还是得试一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已请了许小郎来看病,就不要去怀疑对方的能耐,“不碍事,让许大夫先看看。” 老妈妈没再问了,撩开厚重的帘子,请两人入内。 许黟一进屋,眉梢不由地拧起来,房间里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柜,还有不少陈老的家具,将偌大的屋子,挤得杂乱无序,难以落脚。 老妈妈连忙解释:“老太太勤俭,不舍得把旧物抛了,便都存在屋子里。” 许黟“嗯”了一声,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霉味儿,眼睛余光去看郑官人,他亦闭住呼吸地皱着眉,可以看得出他很少过来。 “老太太?”老妈妈进到里屋,来到床榻前,半倾身地撩起一角,轻声喊了两句。 老太太睡眠轻,很快就被唤醒。老妈妈扶她起身穿上外衣,拿了帕子给老太太擦脸,小声说道,“官人带着大夫进屋来了。” “快让他们进来。”老太太道。 “好的。”老妈妈出来喊人。 于是,许黟和郑官人又进了一帘门,来到里屋。 看到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已经坐到床榻旁的卧凳上方,她头戴绣富贵牡丹的抹额,一身茶褐色的绸缎褙子,再系一条姜土黄腹围,富态中带有与生俱来的贵气。 许黟行了礼,报了名号。 “原来是许大夫。”老太太缓缓开口,“大朗和我说起时,我还以为是请的老大夫过来呢,没想到许大夫如此年轻。” 许黟不卑不亢道:“路上偶遇,还是郑官人信得过在下,请我出诊。” 他的态度,令老太太心中疑惑消了几分。她儿子素来傲气,要是这许大夫没有点本事,她儿怎么都不会让对方过来的。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许黟便开始进入主题,要诊看老太太腿部的脓包。 旁边的老妈妈得了吩咐,蹲下身卷起老太太的裙裤,只露出一小截腿部。 长脓包的地方用素罗包着,里头缠了药膏,解开时,有一股药膏混着腥臭脓液流出来,老妈妈立即拿帕子擦了擦。 许黟说道:“老妈妈,麻烦端一盆清水过来。” 老妈妈应声离开,过了一会儿,端着清水过来了。 许黟卷起衣袖,屈膝蹲下,在他带来的药箱里的第二层,取出一个小罐子,倒了一些药末到盆中,再拿出干净的帕子,沾药水,清洗掉脓包上面抹的药膏。 绿油油的药膏清洗掉后,露出脓包原有的模样。 丘疹性的脓包连成一片,有拳头大小,呈扩散病症,如果还不处理,恐怕会继续往周围蔓延。 看来有一定的传染程度,不过看一直伺候在侧的老妈妈没有出现同样的问题,看来是传己不传他人。 许黟问:“从长疮起,有多长时间了?”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半年了,一开始就是个小水泡,以为无碍,就只涂了寻常用的草药膏。” “可老太太用了一旬时间都没长好,反而疹状更严重了,就去请了官人过来。”老妈妈在旁边继续道,“当时就请大夫过来了,说是寻常的疱疮,抹药就能好。结果那大夫是个没用的,吃药抹药都不行,后面还继续请了几个大夫,可许大夫你看看,老太太的腿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老妈妈说着说着,哭腔一起,止不住地掉眼泪。 她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几十年来都伺候着老太太,哪见过老太太受这样的罪。 老太太在旁边安抚她:“我还活着呢,你怎么就先哭上了,不就是长了脓包,兴许有许大夫出手,它就好了。” “呸呸呸,老太太你说的什么话,我不哭就是了。”老妈妈止住泪水。 她回头急忙去问许黟,“许大夫可看出问题了?” 老仆心急,老太太和郑官人都是知晓的,就没呵斥她话多,皆是眼睛看向了许黟。 许黟沉默半晌,问老太太腿可疼。 “之前不疼,只痒。”老太太说道,“不过后来长出脓液,就开始疼了。” 许黟又问:“如针刺般疼?” 老太太点点头,说是的,而后也问,“许大夫是看出问题来了?” “能知晓一二了。”许黟没有把话说满,竹林蚊虫多,郑家又是喜竹,而郑老太太的脓包,有大概率是毒虫咬到没有得到对症药治疗,拖延到如此,生出脓包就不好处理了。 但许黟最近挖到了一些好东西,也许能对老太太的脓包有帮助。 其中一味,就是昨晚刚制出来的青苔散。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派上用场,这个青苔散,主要治烫伤,加入菜籽油搅拌成膏状,涂抹在烫伤的地方,能极快地降温消肿还不易留疤。 是一种很不错的烫伤药。 除了它以外,也可以用柏松树皮,有个偏方叫“松树皮散”,用的便是自然剥落的松树皮,它在烧制成黑色粉末后可以入药,治烫伤、烧伤的效果都很好。 不过,青苔散除了治烫伤烧伤,还可以加入其他中药材,治疗疮症、脱肛、创伤等。 许黟细细地说了老太太的病症,又道:“这脓疮不可以加压包扎,容易闷热到不利于生肌长好,屋中杂物太多不行,还希望老太太把杂物清出,去掉厚布帘,改成竹帘会更好一些。” 外在因素也很重要,在周遭污杂,空气不流通的环境下,对本身带有感染性的脓疮来说,都会有影响。 “原先的大夫让素罗包着,说这样好得快,竟是光棍人的吗?”老妈妈听到这话,绞着帕子骂道,“这该死的挨千刀的老竖,实在是个腌臜泼才,怎么能如此害人!” 许黟眨了眨眼:“……” “咳咳。” 郑官人连忙轻咳嗓子,不让老妈妈继续骂下去了。 “行了,那贼猢狲又听不到,你骂了可解气。”郑官人看了她一眼,转头去问许黟,“不知许大夫有什么办法?” 许黟点头:“有的,老太太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只要好好清洗敷药,再吃几贴去湿清毒的药汤就能好。” 老太太的脓包疮带滴脓,结合各种情况,属于疖毒的范畴。 他最近挖了一种草药,正好可以用上。 不过他今天过来只带了青苔散,并没有将那草药带过来,还需要让郑官人寻个人跟他回家走一趟。 郑官人听到他有法子,直言说他自己跟着许黟前往。 …… 两人同行出门。 郑家没有牛车驴车,只能是缓慢步行。 路上,许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老太太的腿部有些浮肿,日常可以多走动一些,少食香饮子,辛辣之物。” 郑官人面露难色:“家母最爱的就是香饮子,她还无辣不欢,每餐都要食些辛辣的吃食才能心悦。” 许黟抿了抿嘴,古人平均长寿年龄低,其中之一就有医疗水平不行的缘故。像郑官人的家庭条件,在盐亭县中算是殷实人家了,可还是会因为生了小病请不到好的大夫耽误病情。 老太太的脓疮本不至于拖延到这个程度,说到底是环境造成的。 妇道人家不好出门,她得了病,只能是请大夫出诊。 好的大夫难请,也有自己古怪的出诊条件,像陈大夫,他一般不会出县城。 第33章 是个陌生面孔的小厮。 瞧着才十二三岁, 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见到许黟,立马乖巧地问好, 再报上名号:“可是许大夫?小的是济世堂东家大房二爷家的,前来给许大夫送帖子,邀你去翠园小聚。” 那帖子是用金贵的冷金笺写的,纸张上面涂抹一层淡淡泛着金光的金粉。 这冷金笺一般用来写诗收藏, 拿来当名帖使用, 可见对方有多阔气。再听小厮口中的话,这想要见他的人, 是济世堂的少东家呀。 许黟点头, 接下这个帖子, 对那小厮笑道:“我会赴约的。” “好的嘞,小的先回去禀告我家二爷了。”小厮说完,行揖后离开。 许黟拿着帖子回屋, 思索着那少东家要见他, 会不会是跟消食丸有关。 在他不知道的另一边,严大夫与济世堂的少东家已经会过面了。 盐亭县的济世堂,以往都是将每个月的账本往上一报,那边不会特意派人过来。 这次还是因为盐亭县收了一款消食丸,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在账本上添了不少进项的账目。 这不, 住在潼川府的东家便派一管家过来问话。 待管家离开不久,济世堂的少东家就来到盐亭县了。 严大夫看着已及冠, 戴着一顶孔雀羽方巾帽, 一身富贵华丽的丝绸袍衫,手中持着柄字画扇的少东家, 出声道:“少东家不知,这许大夫和邢家五郎是好友,邢家在盐亭县也是有头有脸的,这方子不可强夺。” 少东家的眼中里显出不悦:“大价钱也不可?” 不待严大夫说话,他就阔气道:“我们潼川沈家的财力,莫非连一张药方都买不起了。” 严大夫:“……” 几秒后,他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许大夫不愿卖这方子,还望少东家的谅解。” “我说严大夫你这眼儿都往哪里拐着,不想着本家的好,反倒向着外人说话。”少东家冷气一哼,“你可知我此番过来,家父都交代了什么?他让我务必拿下这个药方。” 那“陈氏消食丸”一送到潼川府沈家,沈家家主就知道这药丸大有前途。 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消食丸的药方捏在他沈家手里。 接着他派人再一打听,那卖药丸的不过是个还没及冠的少年郎,家里父母已故,无亲无故的,打发些钱给他,定会把药方拱手让出。 结果倒好,还没见到人呢,先是自家的大夫不同意了?! “严大夫,你在我家多少年了?”少东家的问。 严大夫微微低头:“三十有一了。” 沈家三代为医,在祖父时,就已经开医馆行医了,后来收徒无数,这些人有的离开了本家,有的继续留下来经营医馆,严大夫就是其中之一。 等到少东家这一代接手产业,沈家的产业链做得更加的庞大,已经不满足与小小的医馆。尤其是如今天下几乎太平,富裕之人越来越多,舍得花钱看病买药的人不在少数,光只看病又能挣多少钱,还不如制药卖药来的更多。 少东家挥挥宽袖,脸上已有不耐:“行了,你莫要再说,那位许大夫还没见着人,你先在这儿扫兴。” 严大夫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没再继续多言。还是等少东家亲自见到许大夫,再下定论罢。 …… 此刻的许黟,在纠结赴约要穿什么衣服。 家中的衣服多数都过于陈旧,据他了解的,翠园是个供人消遣玩乐的地方,穿得太寒酸会不会给严大夫丢人? 毕竟那帖子里头都写了,严大夫也会去呢。 要是光外人还好说,许黟也不一定要去看别人的脸色。就是他也不是自虐倾向者,手头有钱了不给自己买两身舒适的衣服。 在屋里翻找一圈,许黟确定家里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衣服。 他揣上钱袋,让小黄在家里守家,自个出门去南街的成衣铺。 成衣铺里卖的衣服主要是袍衫,袍衫也分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大袖袍衫,里面穿前襟,腰间束腰带,看着端庄典雅,很多文人雅客都爱这么穿。另外一种是紧身袍衫,干活行动更加方便,南街的成衣铺卖的最多的就是紧身袍衫了。 颜色也单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纹路,当然了,想买那种“花孔雀”的衣裳也有,许黟就见过邢岳森鑫盛沅都爱穿。 他在铺子里挑选了一会儿,看店的店员在那积极推销:“店里新进了一批褙子,都是好料子,小官人可要瞧瞧?保准你满意。” 褙子? 许黟微微挑眉,让那店小二把衣服拿来看看。 褙子是宋朝全民中,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穿的服饰。男士穿褙子,一般当做便服,穿着轻松舒适又随意。 店小二拿来的褙子可以选的颜色不多,许黟挑了一件天青色,又选了一件白色的。 紧身袍衫则是选更耐脏的黑茶色和灰蓝,大袖袍衫穿来游玩会友,就不用考虑耐不耐脏的问题,许黟便挑了两身合眼缘的,一并交给旁边的店小二结算。 店小二大喜,这可是大客户,立马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小心捧着衣服来到柜台前,噼里啪啦地将算盘敲得飞快。 很快,店小二笑着说:“小官人,价钱都算好了,一共是二两三钱十六文,小的将十六文给免了,给小官人按二两三钱来算。” 成衣铺的衣服确实贵了不少。 许黟不会做衣服,心疼也没办法,数了钱递给那店小二。 店小二贴心问:“可用小的差人送过去?” “不用,我自己拿回去就行。”许黟摆手。 店小二怕衣服碰坏了,毕竟这样大手笔的客人不多见,他就做主裁剪了一块粗布,将衣服叠好放到粗布上面,系成包裹递给许黟。 后面,店掌柜知道他这么做,不但没批评,还夸了他机敏。 用一块几文钱的粗布,揽来一个长期客人,实在划算。 到家里,许黟将新衣服搁一边,重新去研究硝石如何能制成冰。 晒干的硝石结成一块,许黟将它掰开用惠夷槽碾成粉末,过筛粗细,用清水重新融化。 融化好的硝石水,隔着陶罐,加入少量的清水,不停歇地继续搅拌。直到温度降到冰点,许黟眉心一跳,立马将陶罐密封,放置到阴冷角落里。 等待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 许黟去检查陶罐里的水是否结成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水果然冻结上了。 今日他用来冻结的水,比上次少了足足三倍,只有两个陶碗的水量。 这也说明,硝石确实能制冰,需要在阴冷的环境下,而且制出来的冰实在少,几十斤硝石,一次性做出来的冰块,只有这么点。 怪不得夏日里的冰卖得如此贵,还要预约才能买得到。 许黟想着这陶罐里的冰,思索着怎么利用。 这么点冰放在房间里,起不到多少降温的作用。让它自然融化,又觉得可惜…… 许黟纠结片刻,还是将陶罐里的冰敲碎挖出来放到木盆里自然融化。夜里不能贪凉,他下次提前半天制冰,中午时分就能吃上一碗冰饮。 * 次日清晨。 许黟和何娘子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出一趟郊外,让何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小黄。 又予了何娘子十个钱,让她买些肉食给小黄吃。 小黄见不能和许黟出门去耍,“呜呜呜”地趴地撒娇,求着一块去。 许黟没答应,要是翠园写着“狗不让进”,那岂不是要将小黄丢外头:“你乖乖在家,我晚上带你去逛夜市。” 来到盐亭县这么久,他还没去玩过夜市。 何娘子听到了,笑说:“夜市热闹着呢,往桥南过去,可以看到一家卖羊白肠的,她家的食材鲜,价也便宜,十文钱能买一大碗。” 羊白肠是一道很出名的美食,唐朝时就已有,用羊的大肠和小肠简单水煮,再放少许调料调味。 吃的是羊肠本身的鲜美,而想要把这一道菜做好吃,考验的便是对火候的掌控力,过硬过软,都不好吃了。要煮得刚刚好,咬着带一点羊肠的脆,不废牙,又不失嚼劲,那样的口感才是最佳。 许黟听着何娘子如何说这道美食多好吃,差点流下口水。 他的爱好不多,其中就有喜好吃美食。 许黟咽了咽口水,连忙向何娘子道别,他怕再说下去,自己就不想去翠园见济世堂的少东家,想去早市逛逛。 早市里,也有不少好吃的! 翠园在西郊,步行过去极远,大热天的,许黟不想让自己那般受罪,就在城门口找了一辆去西郊的牛车。 路上,许黟背了一本中药名,翠园也便到了。 他跳下车,给车把式一文钱,甩着不太习惯的大宽袖,摸一摸里面的钱袋子,确定很稳不会掉,才安心地进去翠园的门。 他刚进去,就被里面的小厮给拦下来,说没有请帖不可进。 许黟:“……” 许黟摸摸袖子,拿出那张有点皱的冷金笺递过去给他,问道:“是这个吗?” “是是是,小官人快请进。”小厮立马堆起笑脸,变脸速度堪称一流。 翠园,顾名思义,一进去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错落有致、细心剪裁过的观赏树木,碧翠雅致,清风习习。随处可见婉转曲折的游廊小亭,假山清湖,白墙红瓦,两廊之中隔一墙,一步一景,实在悦人身心。 不愧是文人雅士都爱来玩的趣地,处处诗情画意。许黟一边欣赏,一边看不少聚在一起闲聊的文人们即兴作诗。 还有在湖中垂钓的,一旁有几个少年郎围着观看,时不时就有几道笑声传来。 第34章 鑫盛沅的眼睛一直停留在许黟的身上, 被同窗拉扯得烦了,拽回袖子地怒瞪他们:“你怎那么多话,像块馊肉似的让人讨厌。” 同窗也不孬, 哈哈笑过,又扯着他的袖子问个明白。 这人刚还和鑫幺聊得甚好,鑫幺这人吧,平时恁事多, 娇气又娇蛮, 都是别人捧着他说话,还没见哪个让他这般上心。 这人肯定不一般。 就是瞧了又瞧, 也不见在哪个场合里见过此人, 实在是奇怪得很。 “我的好鑫幺, 你怎么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难不成这人是你的香火兄弟?” 鑫盛沅一愣,接着眼瞳微震, 有点不可信地看向同窗。 “呸呸呸, 你这狗嘴里吐不出好话的家伙,可别乱胡说!”他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立马回击骂回去,“好你个陶清皓,你爱去烟月作坊就罢了,还敢用这话编排我, 看我敢不敢找你三哥哥说去!” 像大家族子弟,有的十几岁就已经尝过初果, 也有爱去烟月作坊听男妓唱曲弹琴的, 那些人皆是爱涂抹胭脂水粉,头戴花儿。都说读书人清高, 但偷偷去那地方的不少。 鑫盛沅的同窗们就有好几个偷摸去过,学了几个像模像样的话,就拿出来打趣鑫幺。 “哎呀好哥哥你快饶了我,我不敢乱说了。”那个叫陶清皓的吓一跳,连忙求饶,“我不就是看你不说,才乱想了一通,真不是有意编排你。” “哼!”鑫盛沅扭过头不看他,眼睛余角又落到他身上,悄摸看他着急。 陶清皓最怕他的三哥哥,就像小狗遇到大虫,每次都乖得很。 “鑫幺,你真生气了?别生气可好,我这有个好东西送给你,是我三哥哥从两广带来用白玉打的九连环,可稀罕了。” 鑫盛沅嫌弃撇嘴:“我要你东西做什么。” 陶清皓眼睛亮了起来,知道他是消气了,便说道:“我晚上带你听曲儿去,还给你带油酥糕。” 鑫盛沅摆摆手,说他不去。 刚话一落地,他就看到许黟那边动了,有人惊呼,接着就看到许黟将鱼给钓上来,瞧着有一尺多长。 是一条大鱼! 同窗也不缠着鑫盛沅了,跑去湖边看个仔细。 “还真是大鱼,你怎么那么厉害?”陶清皓挤到许黟的边上,冷不丁地开口。 许黟侧过头看去,见是一个陌生的小郎君,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这会,一旁盯着的鑫家小厮眼力见地跑过来,接手了许黟手中的鱼,问道:“许小官人,可要先回去?” 他家少爷都望眼欲穿了,他这个做小厮得机灵一些。 许黟说道:“嗯,回去吧。” 这翠湖养了不少大鱼,钓上来实在没有什么挑战力。 陶清皓看着他要走了,也跟着挤出来,自来熟地在旁边说话:“你是鑫幺什么人呀?怎么还自个下去钓鱼了,那边都是下人,味道真不好闻。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认识的鑫幺?” “敢问阁下是?”许黟停下脚步,侧身看他。 陶清皓摆摆袖子,说道:“我是鑫幺同窗,姓陶名清皓,还未取字,盐亭县最大的酒楼就是我家开的。” 许黟闻言,笑笑说:“在下许黟,是一名游方郎中。” 陶清皓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许黟,你跟他在那里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可聊的。”鑫盛沅小跑过来,警惕地瞪了陶清皓一眼,生怕他在许黟面前胡说。 他还不确定许黟要不要和他做好友,若是因为同窗两句见鬼的话,岂不是痛失好友了。 “他这人不好,爱玩爱去听曲儿,整日里没有件正事做,许黟你可不能和他好。”鑫盛沅朝着许黟说。 陶清皓:“……!!!” 不是,大家都是纨绔子弟,怎么你就不一样了! 许黟目光从两人的脸上扫过,看出问题来,却也没想出是什么,便点了点头。 这个叫陶清皓的身上熏香太重,他闻着不喜欢,可以离远一些。 陶清皓还不知道自个被许黟嫌弃了,拉着鑫盛沅就要狡辩,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鑫盛沅抛下他们这些同窗,跑去和这个叫许黟的游方郎中玩了。 …… 另一边,鑫盛沅有些理亏地跟许黟解释:“他那人嘴里就没蹦出几句好话的,我才不想你搭理他。” 许黟笑笑地说没事,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触。 在他看来,不管是鑫盛沅还是陶清皓,年纪都和以前的表弟们差不多,他都是把他们当孩子看待的。 “我们要去哪里?”许黟问道。 鑫盛沅说:“去客座里面等着,陆厨娘设雅座了,我们快些去能坐到前头,可以看陆厨娘给咱们点茶吃。” 他所说的客座,设在翠湖亭旁边最大的院子里。 一进入里面,蜿蜒游廊设有各色花卉,轻幔薄纱,不少穿戴一色的丫鬟款款走来,牵引着客人分开进入亭里。 四方亭空间宽阔,里面设有两排茶几和蒲团。 许黟和鑫盛沅被安排坐在第四的位置,前面还有两排空着,却没有人问为什么不去那边。 想来是有什么讲究,许黟默默地看着,就见到服侍他们的丫鬟端来精巧的点心,有咸口、甜口,瞧着都样样诱惑人。 许黟摸了一块拿在手里吃着,旁边的鑫盛沅左右张望,似乎看到了什么,兴奋地扯了扯许黟:“快看,陆厨娘来了!” 许黟:“……” 他把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半块点心捡起来,撩起眼皮顺着鑫盛沅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是个穿着轻纱吊带衫,外头套着一件绣着鹅梨色小花的窄袖短衣,腰间系着青天色围兜的娘子。她梳着妇人头饰,头插梅花银簪与珠花,模样二十出头,颜色艳丽,一双杏眼顾盼生姿。 陆厨娘一进场,周围便响起各种簌簌声响,围坐在茶几旁的官人郎君们,都是侧目眺望,眼中多有窥色。 想来,来吃茶吃鱼的不少,来看人的也不少。 这位陆厨娘应当有些本领在身上的,这不,没一会儿,就听到骚动。 原来在一墙之隔的对面,也坐了女客,都是来品尝欣赏陆厨娘的茶艺和厨艺。 鑫盛沅道:“陆厨娘是汴京来的大厨娘子,以前是在王府里当差的,如今出来单干,好些人想请她进府,她都不愿意。 她也不开饭馆,在城东街租了一座二进的宅子,养了十几二十多个丫鬟,都是从牙人手里买来的孤女。常常会挂牌子出来,高价者可请她去府里做一席体面上档次的席面。 那席面你要是吃过了,肯定能念念不忘。” 鑫盛沅絮絮叨叨,将他打听到的消息都说给许黟听。 许黟在听到她买了不少孤女在府里养着,不由地多看那陆厨娘两眼。 “你怎知道这么多?”许黟随口地一问。 鑫盛沅小脸微红:“我、我就是想来尝她做的鱼,让小厮多问了几句。” “哦。”许黟笑笑。 点茶会开始了。 许黟将注意力落回到陆厨娘身上。 点茶无疑是一场视觉盛宴,穿着一身轻盈纱裙的陆厨娘宛若翩翩起舞的彩蝶,一舞一姿,一眸一瞥,皆是娉娉袅娜,步步生莲花。 她演示完,身侧两旁站着的女使上前,将茶一一地分下去。 许黟得到了一碗画着兰花的茶,上面挂着一层茶沫,从兰花的叶瓣之间,可见里面的茶汤颜色。 闻着清香韵味,喝着口感微稠,带有苦涩茶味,而后又品出几丝甘甜。 “好茶!” 有人叹呼,这一声,引得其他人纷纷赞同。 立即就有读书人起身,诗兴大发地吟诗一首,众人皆是拍手叫好,好不快活。 许黟的存在感很低,他微垂眸地把这一碗茶喝完,多配了两块点心。 一旁的鑫盛沅也想作诗,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他看了看许黟,问他茶怎么样。 “不错。”许黟点头,“点心很好吃。” 鑫盛沅:“点心也是陆厨娘做的!” 许黟眼睛亮起:“点茶会结束后,可以将点心带走?” 鑫盛沅:“……” * 快到食午食的时刻,陆厨娘终于公布了谁家钓的鱼最大,有五斤八两,是一条大鱼了。 不过和许黟、鑫盛沅都没有关系。 而今日吃的席面,主菜自然以鱼为代表,是一道鲜笋烩鱼羹。 也不知这陆厨娘是怎样的手艺,将那春天才有的鲜笋保存得那么好,在夏日里还可以吃到鲜笋的脆嫩。 还有那鱼肉嫩滑鲜美,汤汁浓郁如同白汤,里面还有羊肉、熏肉、河虾,豆腐等食材,吃着各色味道,口感丰富。 除此外,还有四热四冷八道菜,四热便是四道上台面的硬菜。四冷里有一道凉拌菜,一道甜汤,一道香饮子,还有一道冷丸。 许黟最爱吃冷丸,咬开外软里脆,吃不出用了什么,但清甜解腻,就是量太少。 吃到后面,许黟有点感谢沈少东家今天邀他来翠园,使他见识到盐亭县上流人家的奢糜。 …… 待到席会结束,陆厨娘被一户高门请了去,其余等人各自散开游玩。 许黟被鑫盛沅拉着,说要带他去游湖。 “翠园里最好玩的就是划船了,还有伶人唱曲作陪,许黟你可有玩过?”鑫盛沅问他。 许黟摇摇头,不管是他,还是原身,之前都是没有机会体验的。 原身是农家子,在私塾读书那几年,交好的同窗不过一两个,也是同为农家子。其他富家子弟瞧不上他,优异才子有自己的交友圈,他就像边缘人物,很少会有人想起他。 第35章 湖底荷莲杆交错, 湖水浑浊,使得能见的视野十分有限,许黟憋着一口气, 扯开周围杆茎,四处张望着寻找落水目标。 湖水的流动性不高,溺水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漂得太远,极有可能是被水草、荷杆之类的绊住。若是不会水性, 恐怕还要再麻烦一些。 时间紧迫, 许黟来不及多想,确定好方向, 就一头往更深的地方扎去。 湖面上。 船只上面的人都被许黟这一举动给惊吓一跳。 “他……他怎么跳下去了?!”陶清皓惊愕地看向鑫盛沅。 鑫盛沅有点慌, 他也不清楚啊, 他慌张张地就拽住从湖里爬出来的船夫,喊道:“你快下去救人,还有人跳下去了!” 船夫喘着气, 闻言心里一凉, 好不容易救上来一个,怎么又有人下去了! “那人自个跳下去的,应当也是为了救人,会识得水性罢。”那出事的船只中,有个人还算理智地开口。 鑫盛沅没好气地吼:“我不管,他都下去好久没上来了。” “咳咳咳……我好友还在水里没上来, 快快救人……” 救上来的人缓过劲,挣脱着同伴的搀扶, 也要跑过来船边, 被同伴给用力地拉住。 “你且等等,他福大命大定会无碍的。” 场面一度混乱, 湖岸边的人发现不对劲,遥遥撑着船只过来了。 嚷嚷声中,忽然湖面咕噜噜地冒起泡,众人目光死死盯着,下一刻,船夫冒了出来。 他抓着船沿呼呼喘气:“没,还没找到。” 鑫盛沅不死心,急声又问:“刚跳下去的人,你也没瞧见?” “没……”船夫被他问得慌神,这群人都是富家子弟,个个都得罪不起,要是没把人救上来,他今日恐怕小命不保。想到此,他泡在水里的双腿忽得软下来。 此时湖底,许黟已找到那名溺水的少年郎。 他快速地游了过去,双手拖着他的腋下,使劲地游回湖面。 这少年郎还有意识,死亡的恐怖让他拼命地攥住眼前的救命稻草。 许黟的双腿被他绊住,根本没法游回去,他心头一凛,拽住他胳膊肘贴近他的上半身,往他斜肋处的章门穴来了一拳。 “咕噜噜……” 那少年被他打了一拳,痛得嘴巴都冒出泡。 许黟并不担心,这章门穴只会让人全身无力,不会伤到根本。拉住他软下来的身体,许黟拽着重新回到湖面。 “哗啦”一声。 两人出水的动静大,一下子就吸引住不远处船只上的人。 许黟撩开贴着脸的头发,单手划拉手臂地往船只那边游过去。 船只那边也在朝着许黟过来。 很快,许黟就看到了趴在上面,焦急望着他的鑫盛沅。 “许黟,你快点,我拉你上来。”他伸出手臂,大声地喊道。 许黟看着他细胳膊细腿的,选择了他旁边的船沿,他一抓住船板,上面跳下来的人也拖住了身后的少年郎。 这会,鑫盛沅看到他无碍地爬上船,又气又急地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跳下去,害得我在上面好生等你许久,还以为你就跟这……这掉进水里的,跟着一块要等人去捞。” “是我不好,没说清就跳下去了。”许黟拧着袖子上的水,大宽袖洗了水贴身又重,带着湖底淤泥气味。 他脱下湿重的外袍,跑去看那名被他救起的少年。 岸边,救起来的少年身边围了好些人,都在喊他名字的,许黟一过来,就有人主动地让开位置。 “怎样?可醒着?”他开口询问。 那名趴在他身边的同伴闻言立马望了过来,眼睛红红的,喊道:“没醒,他肚子好胀,像喝了好多水。” 有经验的船夫在做急救,但心里害怕得要命,怕这事让他丢性命,双手都在止不住的打颤。 “我看看。”许黟上前把他拉开,那人还想扑过来,就被许黟给挡下。 “我有法子试一试,你在旁边候着。” 他语气不紧不慢,给他人一种极有说服力的稳重感。又见人是他救起的,对他便又多了几分信任。 “求求你,一定要救醒他,我自当好好酬谢。”那同伴白着脸说完,还不忘对许黟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许黟没时间回礼。 他两手按在少年的颈部脉搏处,脉搏微弱,心跳缓慢,再一按腹部,果然积了不少水。 在古代可不能用人工呼吸法救人,那对许黟来说,可能会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他还知道其他急救的手段。 确定这人呼吸没问题,许黟扶着他坐起来,抱起他的腰部,以背向上的姿势,用膝盖顶住他的腹部,压着他的头向下。 没一会儿,这少年“呕”的一声,吐出一淌浑浊的湖水。 连连吐了好一会,许黟看着水都吐出来了,将他重新以躺的姿势放下来。 检查他口鼻,呼吸,心跳声等,确定一切正常,他在虎口的位置按揉数秒。 “咳咳……” 终于,少年胸口起伏,颤着眼睑地睁开眼,接着便是猛烈地捂着肚子咳嗽。 “醒了醒了。” “可算是把人救回来了……” 旁边的船夫、下人,这会都两腿软乎乎地跪下来。 太好了,他们不用死了。 许黟起身退出来,把位置让给在一旁心如急焚的同伴,他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 他身上衣服湿漉漉的,捞起丢在地上的外袍,打算先离开这里。 正过来的鑫盛沅和陶清皓把他给拦住了。 其中,鑫盛沅是知道许黟本事的,陶清皓就不一样了,他看着许黟眼神很是不同,这就是鑫幺说的能耐吗。 “你会水性?还会救人。”他喃喃地说道。 许黟对着他一笑,目光移到鑫盛沅身上,说道:“我该回去了,得把身上衣袍换了。” 酷暑虽热,长时间泡在水里也容易得风寒。 许黟不想在古代挑战生病会不会死这个问题。 不过,他们没走成。 翠园的管事匆匆到来,连连对着落水的少年赔不是,又过来答谢许黟,这么一耽搁,围着莲湖的人变得更多。 今日来翠园游玩的人可不少,管事的怕事情闹大,想将他们请去后方歇息的院子里。 都到这份上了,许黟便只能顺手推舟,问院子里的下人可有干净衣服。 “有的有的,奴婢差人去取了,给几位郎君备热水呢。小郎君们快进屋里,这儿有暖炉热茶,郎君们先歇息着,可别着凉了。”侍奉的下人毕恭毕敬,不敢丝毫怠慢。 许黟和鑫盛沅等人,以及落水的两名少年,都被安排在了屋子里。 两个落水的少年手握暖炉,脸色苍白地过来找许黟。 “多谢这位哥哥救命,适才慌了神,没来得及谢哥哥,别不敢只有嘴上的谢,还望哥哥报个姓名,我等明日差人过来送礼。” 被喊了一声“哥哥”,令许黟还挺新奇。 不过看这两人青涩的容貌,也是十三四岁的模样。 还是个孩子,又遭了这一难,两人还能有主见地过来致谢。许黟不由感叹,古人果然早熟。 “无妨,我是大夫,做不到见死不救。”许黟说道。 “原来哥哥还是个大夫,实在是我俩命不该绝。”另一个少年欣喜,也不见外,直接坐了下来。 三人身上的衣袍都是湿的,又手里握着暖炉,看着,可谓是难兄难弟。 好在翠园的下人动作快,拿着干净的衣袍过来,分别引他们去沐浴换衣。 许黟往屋里进去,隔着一张屏风,放了一个盛热水的浴盆,他刚解下衣服进去,就有奴婢过来伺候。 许黟:“……” “不用,你出去吧。” 他不用人伺候洗澡,屋里备有加了香料的猪苓,许黟拿它来洗头,去身上的淤泥味。将洗好的头发擦拭干,自然垂放到身后,再穿戴好衣袍,就从屋里出来。 出来时,许黟又看到那位翠园管事。 管事在屋里等候一片刻了,见到许黟出来,立马喊下人过来给许黟擦头发,点熏香。 他脸上带有讨好之色,低眉说道:“适才多亏小官人出手救人,小的知小官人是心肠好的,今儿实在是惊险,便私自做了主,备了一些薄礼过来……” 管事说着,让身后的小厮上前,把那备好的礼奉上。 上面有黄白之物,足足五个十铤的银子,还有两件小巧的手把件。 之所以送银子,是他打听到这人是个大夫,他心里暗道:五十两能买十几个能干事的下人了,不怕对方不收。 而后笑着又说了几句话,话里的意思是今日这事错在翠园护卫不当,还望许黟能在那两名郎君面前说几句好话。 “咱身份低微,不好在郎君面前讨了嫌,这些礼不值什么,却也是小的心意,小的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小官人能在郎君们跟前说说,莫把这事记到翠园头上。” 要是闹了去,他这个管事恐怕不保。 这许大夫救了人,那两个郎君要是感恩,也能听一听他的话。 鑫盛沅见许黟久久不回来,就过来寻他,正巧听到他说的这些话。 他心里头好没来由一顿气,走过来就是骂道:“你这个腌臜的,拿着这点钱儿就想辱我兄弟,倒是谁像你,自个撇了了事,还望别人给你出头。” “小郎君实在误会小的了。小的不敢有任何坏心思,是真心想感激许大夫。”管事急忙忙地解释,恭维地夸着许黟刚才的英勇。 这话对鑫盛沅还挺有用,他挥挥手,也没再生气,去问许黟:“你可要收下这礼?” 第36章 “咚咚咚——” 翌日晨早, 许黟在一片潮润的水汽中醒来。 外面,有巡逻的游街衙役敲锣打鼓,与以往充满烟火气的晨早不同, 一阵阵嘈杂声在南街里喧哗了起来。 许黟穿戴整齐地出门,就看到了邻居们都焦急地忙碌着。 隔壁的何娘子看到他出来,连忙走过来喊:“黟哥儿。” “何娘子。”许黟应声,就听着她急忙忙地说, “昨晚雨下得太大, 好些屋子都塌了,我瞧你这边的灶房也塌了一些, 人可有事呀?” 许黟摇头说没事, 虽然损失了药材很可惜, 但人是平安无事的。 他问:“南街其他人呢?都怎么样了?” 何娘子道:“有衙差过来敲锣,说是来记塌坏的房屋,还不晓得嘞。” 两人说了几句, 便听到一阵哀嚎声。 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跟着人群寻过去。等许黟到的时候,那处出事的人家已围上不少人。 围着的人们在小声议论。 “可怜呐,这家人昨晚有屋子塌了,正砸中家里顶梁柱,两条腿都不行了。” “熬了半夜,说是起高烧, 人都烧迷糊了。” “官府说派大夫过来,可来了?” 许黟听到有人问, 目光瞧了过去, 就听另一个人小声说道:“不晓得不晓得,上次也说会有大夫过来, 后头咱们谁瞧到人了?” “你可别胡说了,小心你的皮。” “那我不说就是了。” 那人撇撇嘴,围着看热闹的人似乎也都习以为常,对盐亭县的官府期待感不高。 许黟默默看在眼里,袖子就被人给扯了扯。 他垂眸往下看去,看到了个扎着童髻的萝卜头,正是杨官人家的儿子。 许黟扫了一眼旁边的人,没看到杨家的大人:“荣哥儿,你怎么在这里,你爹爹呢?” “我一个人跑出来的,爹爹不在家,我娘在家里干活呢。”杨荣抬着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问,“许大夫,怎么不见小黄呀?” 许黟笑了笑:“它在守家。” 小孩子听到这话,眼里多出期许地问:“我可以去许大夫家里找小黄玩吗?我有吃的,可以给小黄吃。” 他在随身携带的小布兜里掏出一块蜜糖,花生米大小,像是平时里大人买来哄小孩子的。 许黟是知晓杨家疼爱孩子的,但这会混乱,时下拐子又多,许黟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在这里凑热闹,便答应了他。 他牵着小孩去寻何娘子,问了人才知道,何娘子进入这户人家帮忙去了。 “瞧着是想搬到医馆里看大夫了,人多力量大,可有哪几个哥儿过来搭把手,将人抬去杏林馆去。”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句,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邻居街坊的应声出来。 大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昨晚那场雨,受灾的不在少数。有的只是漏雨遭了水,洗洗刷刷还能将就着过,有的则是塌了一两处,需得花几个钱补一补,像这户人家直接砸中人的,也有。 许黟待了没多久,就听到又有一户人家人被砸没了,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 很快,巡逻的街道司衙差挨个来问话登记伤员,说会给安排去处。 许黟上前行揖,问那负责登记的衙差:“问差爷的好,在下想问此次遭灾受伤的有几人?” 登记的衙差不悦地看向他:“你是何许人也?” 许黟道:“在下许黟,家住南街,是一名大夫。” “大夫?”衙差闻言,看着许黟的眼睛带上审视,他可没见过这般年纪的大夫。 “我怎么没听过,南街又来了什么大夫,你莫不是什么诓骗人的拐子吧。” “差爷,黟哥儿确实是大夫嘞。” 同为南街的住户们,可都认得许黟,见到衙差不信,就出来作证。 “是哩是哩,我家小儿胀肚就是吃黟哥儿的药丸给治好的。” 许黟对着他们行了一下礼,有他们作证,衙差没再怀疑他的身份,便问了问跟在许黟身后的小孩,是许黟什么人。 “他是荣哥儿,是平路巷杨家官人的儿子,认得我便想来我家逗小狗玩。”许黟没隐瞒,老实地回答。 衙差就去问杨荣,得到同样的回答。 而后,他态度缓和了不少,将登记到的告诉许黟:“昨晚雨下得急又狠,遭灾的有二十三户,其中有四户人家受了伤,一户人家去了个老翁。” 他们这些当差的,回街道司又要挨批评,吃不得好,也得不到好处,苦的累的倒都是他们在干。 北宋的底层衙役小吏可不好做,虽有编制在身,福利不错,但县城没法和东京开封比,时常拖欠月钱。偶尔还会用布匹,绢、丝来抵月钱,还有柴、油、盐等都能拿来当做月给,屡屡要自个添一些才能维持日常开销。 当然,让他们就跑了不干,也舍不得。 许黟听到有四个人受伤,就问衙差有什么安排。 衙差表示上头没发银子,受灾的又不止南街,城郊外,也有好几处都有灾情。 一阵无言。 突然,衙差说道: “你不就是大夫?” 上面的说会派人过来,不过是好听的哄人话,等公文批下来,又去请官医过来,不知何时能到。 又想到这次受伤的百姓里,有个情况危机,随时一命呼吁的,不如…… 衙差将目光落到许黟的身上,这年轻大夫关心来问,想必也是好心肠,愿意济世救人的。 衙差便询问道:“上方派的大夫也不知是不是路上给耽搁了,迟迟不见人,你又是个大夫,要不你来给他们看伤?” 许黟微眯眼睛:“路上耽搁了?” 衙差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岔开眼道:“如若不是,那又会是何原因……” 顿了顿,他又对许黟说,可以派一名皂隶去给他帮忙。 许黟:“……” 他来问,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义诊的大夫过来,如今没有大夫,那这些受伤的百姓,恐怕会很难。想着受灾的那几户百姓的家境,许黟没有推辞,只道需要去家一趟拿药箱。 衙差抓他来当壮丁,本就理亏,这会见他这般痛快答应,便更客气起来,又吩咐另一个皂隶也去打下手。 许黟牵着小孩,寻到何娘子,看到陈娘子和其他几个娘子都在。底层百姓没那么讲究女人不可抛头露面,她们在帮那些受灾的人家整理浸湿的物件。 见到许黟过来了,还要去当临时的大夫,就说会照顾好杨荣。 “我喊个人去杨家,寻杨娘子过来,荣哥儿这会不适合留在你家里,还是跟着我们好些。”何娘子出主意。 “好。”许黟点点头,也同意这个主意,让一个小孩留在家里,不是明智之举。 “荣哥儿,待我忙完了,来寻我可好?” 他轻声地问杨荣。 杨荣知道他要去忙,很乖地点点头,清脆的小孩声说道:“许大夫,我留在这儿,你快忙去。” 交代好,许黟快步回家。 他进到屋里,拿了一些止血跌打的药材,又把惠夷槽带上,取了钱揣进袖袋,背着药箱出来。 一名皂隶在院子外候着,看着他出来,就要带着他去救治伤员的安置处。 在南街一户院子里,他家受灾轻,又爱做善事,知晓有人受伤了,就主动地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安置这些受伤的人。 许黟到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乱糟糟的,痛吟的伤患、哀嚎的伤患家属、还有两名跑前跑后忙的脚不沾地的主家下人,都挤在了一处。 他面色沉凝,眉头紧锁,把惠夷槽交给旁边的皂隶,沉声问:“伤得最重的在哪里?” 皂隶突然接住十几斤重的惠夷槽,差点就给摔了,他心跳了跳,略有惊讶说:“在、在那边。” 许黟道:“带路。” 皂隶急忙点头,对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大夫,不敢怠慢。 受伤最严重的便是早晨听到的那户人家的顶梁柱。瞧着三十多岁,家里有个老母亲,还有妻儿,两个待嫁的姐儿,身上衣服都打满补丁,凄苦而无助。 见到许黟过来了,守着儿子的老母亲泣声喊:“许小郎,救救我儿,我儿不能死呀。” “老太太快快起来,我会把大叔救回来的。”许黟说完就沉着脸,蹲下来去探他的额头。 体温烧得很高,体感有三十九度,再去看他两条压断的腿,断裂处血肉模糊,好在急救得当,用衣服止住了血。许黟掀开检查,发现没有伤到大动脉,就是骨头折得严重,断处的骨头移位将腿部压得变形,看着骇人。 许黟立马吩咐跟着过来的皂隶,对他道:“你去医馆里,买些柴胡、连翘、丹皮和黄芩回来,我给你开个药方,买回来后立马煎上。” 说罢,他在药箱里取出纸笔,以极快的速度书写好一张方子。 递过去给皂隶时,想到时间紧急,这些受伤的伤患家属也不一定能拿得出钱买药,便从袖袋里取出一两银子,拿给皂隶说,“还望再买些素布回来,做包扎用。” “许大夫放心,小的会尽力办到。” 皂隶领了命,快步离开了。 许黟为了不让家属担忧,解释道需要清洗伤口,又取出止血药物,用惠夷槽碾成粉末。期间,他还让另外一名皂隶,陪同下人去烧水。 烧水时,许黟让其加入金银花,独活和防风,再让他们把烧好的药水分下去。 “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处的血污,若是不会的,就先来问我。”许黟怕院子里的人听不清,特意用更高的声音喊道。 “许大夫,这用来做什么?” 第37章 许黟回到家已是未时, 他发现何娘子在午时来过一趟给小黄喂了吃食,只塌陷的灶房还乱着,她不知许黟接下来的安排, 便没有收拾。 但杨荣被杨娘子接回家去了,杨娘子忙完没看到儿子,吓得满巷子喊着找人,好在与何娘子派去的人碰到, 不叫杨娘子差点跑外头寻去。 许黟知道荣哥儿没事后, 就进到灶房里,把压塌的竹架和簸箕搬出来, 捡出还能用的药材, 晒到院子里。灶房里盛水的缸子是好的, 里面的水进了雨水不能用,他把水倒了,打算挑着担去挑水。 走出院子门, 许黟遇到上午义诊的伤患家属, 这几家人似乎是商量着一起过来的,手中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用麻布袋装着抱在怀里。 许黟疑惑,把担子放下来:“怎么过来了?” 带头的是那位老太太,老太太皱巴巴地手掀开篮子盖着的粗布,感激地说道:“我们是来答谢许大夫的, 要不是许大夫慨然相救,我儿恐怕就要去了。” 她说到悲痛之处, 没忍住泣声擦了擦泪水, “如此大恩,我等却无以回报, 只能是捡一些贱物过来送予许大夫,你可千万别嫌弃。” 她带来的篮子里装着二三十颗鸡子,想来是攒了有一段时间了。 其余等人在老太太表态完,也纷纷地将带过来的东西塞给许黟。 “许小郎……不,现在得喊你一声许大夫,多谢你救了我夫君,他要是倒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这是馒头,昨日里才做的,夜里下雨藏着没淋到雨,都是好的,许大夫你别嫌弃了。” “家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好的来,春收攒着的豆子……”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许黟手臂上就被挂了各种东西,他赶紧抱住,看着怀里的鸡蛋、馒头、蔬菜、黄豆,心里瞬间生出暖意。 他不求这些义诊的人感恩记得他,但作为一名医生,在被患者家属记住,念着他的好的感觉真的不错。 许黟温和笑说:“如此多,我哪里吃得完。” “都是不值钱的贱物,许大夫,你就收下吧。”老太太说道。 “是呀许大夫。” 对他们来说,这些吃食吃不完,拿去市井里卖,能卖个几十文。可对于许黟的大恩,以及花出去的银子,却不值一提。 他们有心想要答谢他,许黟知道自己再不收下,反而让他们不安,便答应了下来。 而后,其中一名汉子在知道许黟要去挑水,主动地把担子接过去,说他去去就回来。 许黟手里抱着东西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挑着担走远。 其他几个年纪轻的,在听到许黟家里也受了灾,灶房的屋梁塌了,说要进来帮忙。 “这活怎的还用许大夫你来使,你且快歇着,我几人一道干着,不怕你笑话,巴不得愿意。” 他们说罢,都不许他动手,就让他在院子里坐着,还给许黟搬来木凳子。 几个人里有女娘子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许黟哪里拗得过。 许黟轻叹,也只能是干看着。 就是时不时地就有个小孩被差遣地拿着东西一件一件地问他:“许大夫,这是什么,可还要使用?” 听到许黟说不能用了,又面带可惜的说道:“这和这都不用了吗,瞧着都是好的,是不是晒好了还能继续用?” 小孩子家里日常穷习惯了,家里哪怕再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是补了又补继续用。 听到许黟说湿了的药材不能用,折断的木梁也不要了,先替他心疼起来。 这时,一个娘子过来,歉意地拉过小孩的手,这孩子是她家的,让她有些许的急措:“许大夫不要怪他,这药材坏了自然是要丢的,哪里能喊着让你做坏人继续用着。” 她知晓大夫都有自个的规矩,要是小孩子不小心冒犯到,得罪许黟就不好了。 说着就骂起自家孩子:“让你老老实实地来问个明白,谁叫你自作聪明出主意了,要是这般不乖,是不是想着讨打?” 小孩子听了,吓得脸色白了白,拽着娘亲的袖子,哭着说:“我再不敢了,娘不要打我。” 随后这娘子还要让他给许黟磕头认错。 把许黟直接反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拦着她就说:“小孩童言无忌,说他两句便是了,怎么还能让他跪我,再说这不合礼数。” 他拽着不让孩子跪,这娘子没法子,却也晓得许黟没在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 很快,挑水的汉子回来了。 他主动承包刷洗陶缸的任务,不让许黟沾手,再听到灶房屋梁塌了,又道:“我会些瓦工的手艺,以前村里不少盖房子的都找我砌屋子,若许大夫不嫌弃我手艺糙,可让我来补房梁。这折断的木梁也不用丢,修好了还可以继续用。” 许黟欣喜,他正想着重修屋子,见他会修屋子,就喊他问明白。 这汉子叫黄三,家里排行第三,今日受伤的人里,那个砸中脑袋的就是他二哥。他会些瓦匠木匠活,都是摸索着学的,没有正经拜过老师傅,见许黟同意他来修,很是激动,说不用工钱。 “我里屋昨夜漏雨,也需要补,你说怎么个补法好?”许黟问他。 他说要进屋看看,许黟就带着他进到屋里检查。 进去后,黄三问许黟要了梯子上去梁上,茅草屋茅草屋,上面防水的自然是用晒干的茅草和稻梗,耐磨耐晒。南街不少穷苦的人家都用茅草,偶有漏雨的地方,就用新的茅草替换上。 黄三从屋顶下来,对许黟说问题不大,他去取一些新晒干的茅草回来铺上,应该就不会漏雨了。 许黟望向有些破旧的房梁,没有经这一遭时,他没想过这留给他的“遗产”,已经破败到这个程度。 他思考半晌,询问黄三:“黄三哥,我想将上方的茅草换下来,改成铺瓦砖,你觉得如何?” “换成瓦砖?”黄三有点吃惊。 用瓦砖做屋顶那可不便宜嘞,许家只有三间屋子,但算下来,没有个十几贯钱,可做不成。 黄三将他心里的顾虑说给许黟听。 “这瓦砖要去瓦匠铺里,每一窑都不低于上贯钱,许大夫要订下来,少说要数窑才够,还要请贴瓦砖的工人,每日要十几文工钱呢。算下来,不低于十几贯……” 许黟听到要十几贯钱,有点小小的吃惊,比他想的还要便宜。 他现在手头上能直接拿得出来的现银有三十多贯,这还不算沉香,以及王家退回来的过门礼。 过门礼许黟是不会碰的,没法存的果子饼子,他就分给邻居吃。银饼、蜡烛、箱笼等他就留着,放在许家双亲的屋子里。 沉香的话……许黟思忖过,等时机成熟会将它拿出来。 许黟想了想说道:“麻烦黄三哥推荐一家好的瓦匠铺,这房屋塌了一间,其余的终归是不安全,不如花消些银子把屋子整修靠谱,免得出现今日的烦忧。” 黄三连忙说是,说他去瓦匠铺里问好价格,就来寻许黟。 许黟把他送出屋,其他人也散了。 屋里就剩他和小黄,小黄在发生昨晚那事后,这会紧紧地寸步不离跟着许黟。许黟走到哪,它就跟着去哪里,尾巴都不怎么摇晃了。 许黟知道它是吓到了,安抚好几句,就说要带着它去逛一逛。 这次受灾的多是南街的住户,许黟带着小黄出来,看着不少屋子塌了的人家,忙里忙外地搬来木头、茅草稻草修屋子。 多是不舍得请工匠过来,自个修一修,屋子还能接着住。 还有比许家更加破败的茅草屋,里面还能住着一家老小七八口人…… 许黟一圈逛下来,知道这次的大雨,让更多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 一日后,黄三来寻许黟,说他找到一家价格适宜的瓦匠铺,里面的师傅还带两个学徒过来盖房子,要的工钱不高,师傅是一天三十文,学徒是十二文,还不用包吃食。 听到这个价,许黟二话不说选了这家,揣着钱,就跟黄三来到瓦匠铺。 与瓦匠铺的师傅协商如何修整房子,定下来之后,老师傅在五日后就可以拉瓦砖过来盖房子了。 许家要修整房子的事,不出两天南街的人都知晓了。 最先知道的就属何娘子和陈娘子一家。 何娘子的夫君在知道南街遭灾后,立马向主家辞假回来,见家中无碍,他离开前还和许黟聊了几句,便又离家回去了。 何娘子无奈轻叹:“日日不在家里,好在是月钱送过来了,要不然就跟没这人一样。” 陈娘子听后,却笑着说:“好姐姐,要我说还是我家里头的不行,方才我见何官人心里话里都念着你,顾家还体贴,可比在家里好吃懒做,比讨人嫌的好得很。” 何娘子被她说得红了红耳垂。 拿眼睛去看许黟,就看到这孩子根本没听她们俩的无趣话,捡着饼子喂小黄。 “黟哥儿,你方要修宅子,手里头的银子可够用?我是没几个钱借给你,但予出来一部分是有的。”何娘子问他。 许黟先谢过她,说道:“钱够用的,卖药材攒下的钱都还在,要是真缺了银子,再找何娘子借用。” 何娘子笑说:“你惯会说好的话给我们听,有难处未必会告知给我呢。” “罢了罢了,瞧你要盖新的屋顶我跟着欢喜。” 陈娘子在一旁看着,心里惆怅,她近来虽和何娘子一起爱过来许家吃喝聊天解闷,却不如何娘子自在,喜爱打趣许黟。 说起来,还是怪陈二旺,要不是他,惹得她跟着里外不是人。 第38章 陈娘子哭得梨花带雨, 把许黟吓得不知道怎么办,眼神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何娘子。 何娘子给他一个且安心的眼神,她对待这事, 比许黟熟悉多了。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上了,瞧把你哭成这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去了。”何娘子揽着她肩膀,凑近地拿手帕擦她眼角挂着的泪水, 哄了哄地又说, “哭出来也好,不让这口郁气憋着, 更难受了。” 陈娘子被她说得红起脸颊, 抽泣地拿帕子擦拭着脸。 过了好一会儿, 她缓过劲,有些难以为情地说:“惹你们看笑话了。” 许黟也回过神来,起身去屋里沏了茶出来给她们俩润喉。 在许黟看来, 这个时代的女子十分不容易, 不像他家里的女性,可以选择自由恋爱、自由职业,心里的苦楚不法向别人倾诉,郁气憋久成疾,不是说说而已的。 今日陈娘子这么一哭,气色反而好起来。 不过许黟还是打算开两副药汤给她喝。陈娘子的郁疾不是一天两天积下来的, 从脉象看,恐怕有四五年之久。 “我给你开个柴胡疏肝散, 再加一味乌药。这乌药对治体内的寒凝气滞甚好, 可散寒瘀气逆。”许黟对陈娘子说道。 之所以开柴胡疏肝散,是因为这药方主治疏肝理气、活血止痛, 可将堵在胸口处的郁气通开,但许黟担心陈娘子胸口处还有郁结,又因体寒,再用乌药去做引经药,会更好一些。 家里有现成的川芎、柴胡、陈皮、甘草,还差香附、枳壳和乌药,许黟便只写下这三味药材的用量,让陈娘子去南街另一家医馆买药材回来煎。 陈娘子困惑,问道:“杏林馆更近一些,怎么去另一家?” 许黟眨了眨眼,背后砸人招牌不道德,他没有明说:“我之前去过杏林馆,后面就没再去了。” 陈娘子眼眸一挑,察觉出其他意思来,便没再继续问。 “黟哥儿,你算算诊金和这这些药材钱,我取钱给你。”她说道。 “嗯。”许黟点头。 家里的药材都是上山挖的,许黟按着医馆里卖的价格,打个折后再算给熟人,估摸着与卖给妙手馆的药材同样的价。诊金他一向是看人给,南街的住户找他看病,他都是收的五文钱诊金。 陈娘子在听完他报的价钱,愣了愣。 上次陈二旺生病,她去请了陈大夫出诊,光是诊金就花了她二钱银子,开的药方去医馆里买药,又花了她三钱银子。 五钱银子花了,陈二旺的病才医好。 到她这里,许黟却只收了她三十四文钱。 “黟哥儿,你可是算错了,怎么是这个价?”陈娘子不信地问。 许黟笑笑,说道:“没有算错,诊金是五文,药材都是寻常药,价钱不贵的。” 单一斤的价格来算,许是要二三十文,可一副药所用的药量是五钱十钱的数目。尤其他现今是游方郎中,省去开医馆、学徒费、租金等,按这个价钱虽然比医馆卖的便宜,却也是小赚的。 并没有因为相熟的关系,做了亏钱的买卖。 * 雨过天晴,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大晴天。 南街石井巷的百姓们又恢复回日常劳作的日子,早出晚归的人们踩着夕阳西下拉长的影子回到家中。 许家院子里堆上了垒起来的瓦砖,小黄活动的地方变小,许黟不舍得它拘在家里,这两日晨早出门,都带上了它。 上山的日子没有想象的那般枯燥无味,反倒是有趣极了。 许黟每次觉得将一个地方的野生中草药探索完毕,可以展开新的探索地图时,就会发现,在石头脚下、木墩下方、枯树干上、河流边等地方,还能挖掘到不少新的好药材。 半山腰中,极少概率碰到同类,他想说什么就分享给小黄听。 小黄很给面子,每次听完都会飞快地摇晃尾巴,还会“汪汪汪”地应声叫几句,让许黟觉得,它真的好像听得懂。 挖采回来的药材,一部分挑选出来晒在院子里,许家院子里被瓦砖给占据了,就借用何家的院子。一部分照旧卖给妙手馆,得到的银钱攒到一定数目,许黟就拿去金银铺里,换成五两的交子更好存放。 忙忙碌碌中,与瓦匠铺约定好的五日之约到了。 跟着一块帮忙修屋子的还有黄三。 黄三是个老实人,他说要给许黟免费修房子,就真的天天过来。 许家的茅草屋顶造的时间有些久远,上端的木板木梁卸下来就花了不少时间。 老师傅将卸下来的木板重新修整,再涂抹上防水防虫蛀的生漆。晾晒干,便可以重新装上,再砌瓦砖了。 趁着这次机会,许黟花了些功夫,让老师傅把墙面也修整了。 在原来的土墙外面,重新抹上一层平整光滑的泥浆。这很考验老师傅的手艺,许黟担心老师傅做不好,没想到几日后验收成果,改造过后的墙面晒干后虽是土灰色的,但与原有的土黄色相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竣工那天,许黟去市井里买了两盒果子回来,送给老师傅。 老师傅满脸和气地将果子收下,临走前,还给许黟做了两个新的木头架,用多余的木头做的,没收许黟工钱。 人投我木桃,我报之以琼琚。没想到,不过是一份心意却收到了如此让人心情美妙的回礼。 这几日里,许黟也成了南街石井巷百姓们热议的对象。 这次遭灾受伤的四名伤患,有两名已经痊愈能下地干活,其中黄三的二哥哥,在吃了三天许黟开的药方,头就不再疼了。砸中腰部内伤那位,吃了许黟开的药,又吐了两回血,还跑来寻许黟问诊过。 许黟一诊脉,就知道是体内积着的淤血吐出来了,让他回去后再吃两天药汤便可停药。 他开始时还有些不信,结果两日后,他就真的好了,干活使力气胸口腰部都不疼了。 这事一传开,南街的住户们对许黟的医术更加的认可。 逢人就说许小郎有多好多好,给人看病实惠,收的诊金和药材钱,比寻常的医馆更低。 这话很快就传开,传入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不过此时,那名内伤好全的汉子,次日就带着一筐树上刚摘的野生枇杷,送来到许黟的家里。 这野生枇杷口感酸涩,寻常百姓摘了都会拿来浸泡在井水里,在水中加入盐巴,吃的时候再削皮。 泡过水,再用盐巴津过,能去除一部分的涩味。在夏日里吃着,解暑气,解渴。 南街有的百姓识得怎么找野生枇杷,还会用祖传的秘方腌渍成果干拿去卖,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这一筐野生枇杷有三十多斤,难为都送过来给他了。许黟看着只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枇杷,陷入沉思。 传统枇杷膏,用的是老枇杷叶,还有理气化痰、清热润肺的药材,再用薄荷、蜂蜜等熬煮成糖浆状态。 但……他还没用过用枇杷果肉做枇杷膏。 许黟想到他的厨艺,再看看重新盖好的灶房,犹豫一瞬,他决定请外援。 做吃食方面,陈娘子比何娘子更有一手,之前常常饮用的香饮子,都是请她做的。 这次,许黟也打算把做枇杷膏的活交给她。 喝了几副药汤,气色明显改善的陈娘子盯着这一筐枇杷,吃惊问道:“都做成枇杷膏?” 许黟口吻笃定:“是的,辛苦陈娘子了。” 陈娘子劝说道:“这枇杷膏不好放,夏日里放着就变味儿,还不如制成糖渍枇杷,能吃个一年半载不坏,可不比那枇杷膏差哩。” 许黟眉梢微动:“陈娘子,这糖渍枇杷你可会做?” “好做着呢,就是费糖了些,咱们往日里不舍得做罢了。”陈娘子抿嘴莞尔说道,“我见你是个爱吃嘴的,才同你说,你要是愿意,就买两升糖来,要好的糖,这样能放更久些。” 平头百姓,哪舍得用这么多糖去腌渍果子,陈娘子也是看在许黟对这些小玩意起兴趣,还知晓他爱吃贪吃,才跟他说。 哪想到,过了午时,许黟真的去糖铺里买两升好糖回来。 惊得陈娘子不敢耽搁,次日一大早,她醒来做好早食,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 枇杷要削皮去掉里头的果核,三十多斤枇杷可不少,一直到未时,陈娘子才把这一筐枇杷都削好。 许黟看她忙得午食都没吃,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把晚食给主动揽下来,喊闲汉跑腿去酒楼一趟,打包四人份的吃食回来。 两份是他和陈娘子的,两份是小黄和陈二旺的。 陈二旺午食只吃了粥,光看着陈娘子为许黟的糖渍枇杷忙活,不管他这个夫君饿没饿到。气得背地里偷骂许黟是个赖皮竖子,心里装着火气,装模作样地躲在屋里不出来打招呼。 后面,陈二旺靠着门偷听到许黟叫闲汉买的是大酒楼的吃食,一顿饭就花去一钱银子。他咽着口水,心里骂许黟败家,又连忙跑出来,生硬地唤了许黟一声“许小郎”,坐到凳子上吭哧吭哧的埋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吃完,陈二旺就径直回了屋,气得陈娘子没好气地想啐他几句。 陈娘子气完,还需为他解释:“他就是个不知好赖的,尽做些讨人嫌的事来,黟哥儿你别去孬他,反让他得逞了去。” 许黟哑然失笑,陈二旺这种行为对他来说太过幼稚,也毫无攻击力,仿佛就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嗡叫的蚊子。 讨人嫌,却不至于为一只不会咬人的蚊子生气。 甚至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比不会叫的狗更加让人放心。 许黟说道:“何故孬他?我等着明日能吃到你说的糖渍枇杷,还未知它的味道如何。” 说完,他又蹲坐在木凳子上看陈娘子熬糖水。 第39章 糖水熬出来的香味, 吸引来南街不少穿开裆裤的小孩儿,这是许大夫家,许大夫人好心善, 趴在他家院子外,不用担心被人拿扫把驱赶。 事实上,许黟也做不出来赶跑小孩的行为。听着动静,他举着煤油灯出来, 昏黄的光线照向几张小孩的脸蛋。 “许大夫好~” “许大夫, 你在做什么?闻着好香好香!” 以前,他们只在许大夫的院子里闻到难闻的药味, 这还是第一次闻到让人流口水的香味, 像是在糖铺里闻到的蜜糖。 许黟见天色都这般黑了, 这几个小孩在外面不安全,便喊他们进来。 陈娘子擦拭着手出来,对许黟道:“我回去了, 再晚可不合适留在这儿, 糖水等它凉了,你就将它倒进陶罐里,把泡在盐水的枇杷捞出来,去了水放进去。”说着,她担心许黟做不好,又道, “不急的话,明日等我过来也可。” “嗯, 多谢陈娘子, 我晓得了。”许黟说。 她欠了欠身,看着跟着进来的几个小孩儿, 捂嘴笑的挨个摸了摸头。 小孩乖,喊了“陈娘子”后,任由着她摸了头后,跑去到许黟的身边。 “许大夫、许大夫,你这是要做糖渍枇杷吗?”其中一个大些的小孩哥,有七岁的模样,头发还短着,扎着的童髻是个小丸子般的揪揪,惹得许黟想要上手扯一扯。 他忍住,亲和地笑着说道:“是要做糖渍枇杷,我不晓得怎么做,去请陈娘子帮我。” 说罢,一并问其他小孩:“可要吃糖水,我进屋给你们倒去?” 几个小孩眼睛雪亮雪亮的。 “我真的可以喝吗?” “可我娘说,不能随意拿别人的东西。” “许大夫是好人,不会拐我去卖掉的,我就不怕。” 许黟失笑:“……” “吃了糖水,回家去得漱口再入睡,可明白了?” 几个小孩纷纷点头。 晚上闲来无事,许黟坐在院子里,瞧着夜幕中央挂着的弯月,这会的月牙明亮,云层飘渺,看来明日还是个大晴天。 小孩子们拿到糖水,便有模有样地朝着许黟行揖感谢,都不是很标准,却也非常有意思。 许黟还考他们,问他们可开蒙了。 “我还没读书,我娘说等我再大两岁就送我去先生那里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许黟便问另外一个小孩:“你多大了?” 小孩哥稚嫩的脸上满是骄傲:“我七岁了,还有两岁也可以去主家找一份差事。” “主家?”许黟讶然。 一问才知道,他家父母都在主家签了生契,他爹爹是府里的门子,他娘在府里后房屋子里当差,做挑水打扫的活计。小孩儿看在眼里,也想长大进去府里当差,每个月能拿几十上百文的月钱,就是他奢望的日子。 生契不是死契,赁期结束就可以归家,主家也不能随意打骂发卖,是奴籍没法比的。说起来,何娘子的夫君和儿子何林秋,也都是在大户人家里当差。 许黟渐渐了解到,南街不少户人家,都是在大户人家里做活的,要不然靠那几亩田地,又是纳税又是交人口税,日子可不好过。 几个小孩子吃完了糖水,也该回家去了。许黟没留他们,让他们仔细一点回去。 他在门口目送几个小孩回家,隐约听到有骂孩子贪嘴的。 次日一早,许黟在院子里打拳,就收到了几个鸡子,是昨晚那几户人家的大人送过来的,谢许黟给他们家孩子吃糖水。 等他打完拳不久,陈娘子过来灌糖水,泡在糖水里的枇杷肉,还要浸泡一旬时间。 期间不能掀开盖子,要在木盖子外面围上两圈布封,时间到了,才可以开了吃。 * 受灾的事在南街已是过去了的事。 但对于来登记受灾的街道司来说,还没过去呢。衙役把记录的本子送到书吏,书吏要把这些受灾的事记录下来,存放在库房档案里。 因着这次有大夫主动义诊,就被街道司的管勾知晓了一二,喊来负责此事的衙役,听到这大夫是南街受灾住户之一,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郎,心中有了好奇。 “此人可是府城太医局的生徒?”管勾问那衙役。 衙役垂着眼,不敢隐瞒地说道:“小的禀大人知晓,这许大夫不是太医局的生徒,他去年还在私塾里读书,是弃文从医,半路出家子。” 管勾沉思,半路弃文从医,那可不多见,此子竟有如此魄力。从报上来的公文里,也说这许大夫义诊有序,伤患除严重者还不能动身,其余等已痊愈无碍。 只是年纪尚小,还不足以令他多费心神。 管勾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便把这事暂时抛在脑后。 …… 西街,济世堂。 沈家少东家晚了一日,才收到许黟去义诊的消息。他知晓后,立即去书一封到潼川府,将许黟不但不同意卖药方的事告知沈家主,还将许黟经营名声的事一起写在书信中。 在他看来,许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上次拒绝他,定是觉得他开价太少。 他让跟着过来办事的仆人去喊严大夫。 “严大夫,你再去寻那许黟,便说我愿出价到三百贯,问他可愿卖他手里的药方。”沈少东家话虽这么说,口吻却带着浓浓的不屑,他就不信,这次许黟还会拒绝他。 三百贯可不是小数目,这么多钱,别说是在盐亭县买宅子,去潼川府买了宅子,还可以再买两个小厮回家伺候,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严大夫闻言,一脸欲言又止,上次他为了许黟得罪少东家,少东家故意找了医馆诸多麻烦。 他这次若还是出言劝说,怕是惹一身骚。 沈少东家冷眼看他,嗤笑说道:“看来严大夫在盐亭县当主事当久了,莫是觉得济世堂是你严家的!” 严大夫惶恐:“严某从未有此心,我在来到盐亭县后,便一直恪守本心,一是看病救人,二是为沈家守着医馆,自不敢有任何他心。” “哼,最好是如此。”沈少东家睨眼看着他,知道这人心里向着那许黟,偏要让他去传这话。 “你且快去,别误了我的好事。” 严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只能认命。 他回到医馆的诊堂里,坐下来便喊一名学徒进来。 进来的学徒恰巧是那日接待许黟的那个,他笑着脸问严大夫有什么事情吩咐。严大夫看他兴致高,就把这送帖子的事交给他去办。 学徒拿着帖子,就来到南街石井巷找人。 他随便拉着一个人就问许黟家在哪里。没想到这人十分热情,主动地带着他来许家寻许黟。 “许大夫,有人找你嘞。”那人把人带到,深藏功与名地离开。 许黟出来一看,看到是济世堂的学徒有些意外,便喊他进来,问道:“还未到交付消食丸的日子,怎么过来了?” 学徒说道:“我是来送帖子的,我家严大夫想来见你,问你未时可有空。” 许黟挑动眉梢,严大夫要来见他,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在翠园里恼羞嗔怒的沈家少东家。 许黟收回思绪,说道:“有空的,你告知严大夫,我在家中备茶等他。” 未时一到。 许家院子门外停了一辆帷帐牛车,严大夫撑着学徒地手下来,见着许家屋院,心里感慨万千。 与他认知的一样,许家的家境并不富裕,不过看那崭新的瓦砖,房顶似乎新盖不久。便又觉得,他似乎也能体会到许黟的一些想法,年少傲气,心中有悬壶济世的想法,不打算卖药方,不为上百贯钱心动,好似就能理解了。 “严大夫?” 许黟喊了两声,严大夫才缓过神。 看着他转移视线过来,许黟缓声道:“严大夫这几日别来无恙,明日便是交付消食丸的日子,你即是来了,倒是合适把消食丸一并带回去。” “好说好说。”严大夫点头,消食丸如今在济世堂是畅销药丸,来买的人多,时不时就会断货。 许黟又只每五日提供四百颗,量还是太少。 他知道本家那边想将药方买了去,是知道这消食丸的好处有多大,二十几个分号一起售卖这款消食丸,还不限量,月盈利还不知是个什么数。 他自当是不敢把这话说给许黟听的,也没有添油加醋,自作主张地替沈家少东家说脸。就只表明,他是替沈家少东家来问许黟,出三百贯钱,想买他手里的药方。 “……” 许黟咂舌,怎么过去好些天,这沈家少东家还不死心。 严大夫叹气:“少东家执意如此,老夫也只能是走一遭,厚着脸皮来问许小郎,这药方之事,敢问许小郎是做何打算?” “不瞒严大夫,这药方确实没法卖与沈家。”许黟没有动摇,一百贯也好,三百贯也好,对他来说不是价钱的问题,“我也不拿话打发你,药方是秘籍,非出自我之手,我只是借用罢了,非是我的药方。” 严大夫听了,沉着脸说:“这话极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是这药方在我手里,我也不会轻易卖出,又怎么能强求许小郎做违心之事。” 沈少东家不学医,眼中都是商人利益,觉得只要出高价,别人就会顺他的心意将药方拿出来。 实在是可笑极了。 严大夫这般想,就也没再多话,只目光落到院外,看着晒在院子里的药材,闻着空中飘着的淡淡药香。 热风拂过,他收回视线,对许黟道:“严某该回去了。” 第40章 薄荷枇杷饮是许黟给新冷饮取的名字, 虽然是冷饮,但在夏天里喝上一杯,对解渴消暑、清肺润喉都有不错的效果。 所以, 许黟犹豫着要不要将这“薄荷枇杷饮”当做一种药膳饮料。 在一千多年前出现“药膳”这个词之后,关于药膳方面的内容和食疗的方子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丰富。明清之前,就有《黄帝杂食饮忌》《食方》之类有名的医书,后来在名医孙思邈著写出《备用千金要方》后, 更是把食疗这一门学科加以完善跟补充。[注1] 后代人里, 专注这一门学科的也在一步步地改善添加,还搭配出更适用于新时代的药膳食方。 由于药膳不单单起到治病的效果, 它同样能强身防病。时下的权贵、大户人家, 对药膳也是相当的信赖与推崇。 好些人家, 还会请大夫去家量身定制好的食疗方子,便是想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至于冷饮的话, 在一千年前的北宋, 就深受时人的喜欢了。他们把这个称作为“凉水”,其实更像是“果汁”类的饮品。像开封府那边,就时兴“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等。[注2] 还有养生的“熟水”,一开始只是把水烧开了才喝,说是能养生健体,后面就开始加入各种养生的材料。用煎、泡等方式, 煎、泡出香味和药效。例如许黟喝的薄荷白菊茶,就是属于“熟水”的一类。 这么看来, 这“薄荷枇杷饮”还是属于养生凉水了。 许黟笑了笑, 把它归类到养生冷汤里面,夏日可喝凉, 冬日可用热水煎、泡。 确定下来后,许黟继续完善食方,把薄荷、枇杷肉的剂量都确定清楚。 再写出几个衍生的方子,譬如喉咙有湿痰,可以加入陈皮、金银花。先用热水泡开,过滤出来后放凉,用冰水冰镇之后,放入捣碎的薄荷叶,和糖渍好的枇杷肉。 热汤就简单一些,用水煮开,依次加入金银花、陈皮、薄荷,最后关火加两勺糖渍枇杷,等温度适宜就可以喝了。 最近他书写多起来,落笔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洒洒洋洋地写了好几张纸才停下来。 一阵输出,让许黟神清气爽,趁着天色还早,他换上窄袖袍衫,背上竹筐出门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医馆。 医馆里的学童都认得他了,笑呵呵地过来询问他想买什么。 “许大夫,可是买之前的老三样?” 许黟摇头,问他:“馆里硝石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学童翻看医馆里的库存账目,微微张嘴,对着许黟说道:“医馆里如今还有一百二十六斤硝石呢,这数量可不少哩。许大夫,你确定可都要?” 许黟点头“嗯”了一声,说,“都要的,你帮我算算多少钱,我取给你。” “好说,且等我一会。”学童连忙说。 硝石的用量不大,素日里卖不出多少。这批硝石还是前年冬天进的货,都一年半的时间了,也卖不出多少。许黟想要,正好合了医馆的意,学童还不用继续打理,也不去想买这么多硝石,用去做什么。 他不问,许黟也不用编什么借口。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学童从后门里拖进来一麻袋硝石,上了秤一看,果然是一百二十六斤。 付完钱,许黟将硝石装到竹筐里,步履飞快的回家。 到家里他就把硝石倒出来,用木锤子把它们敲碎成小块,再用惠夷槽将它们碾成细粉状。这样硝石能更容易溶解于水里,加快发挥的速度。 碾成粉末,许黟去挑了两桶井水,刚从井底挑上来的水是最适合不过的,摸着冰冰凉凉的透心凉爽。 他把井水倒进陶罐里,依旧按照之前的方式,顺指针地捣鼓融化。等待全部融化之后,就把小陶罐放进去,等硝石发挥作用。 井水渐渐变得冰寒,摸着寒气袭人的时候,许黟眼疾手快地把小陶罐拿出来,倒出一部分冰水到提前准备好的罐子里。 随着许黟住的时间越久,家里的陶罐是越来越多了。 新的陶罐还是前几日,在屋顶竣工之后,许黟觉得家中陶罐还是太少了买回来的。 大部分买回来的陶罐都不是用来正经装食物,而是拿来装晒干的药材。 好的陶罐装药材,要比用麻袋更加的合适。储存的时间长,不容易变质破坏药性,对他来讲,陶罐的价格就不值得一提了。 剩下的一半冰水继续冰镇在硝石水里面,这样等待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结出冰来。 许黟提着篮子到院子里,采摘了半篮子薄荷,去到灶房里泡洗干净。再用药臼捣碎之后,挤出汁水到冰水里面,剩下的渣也不浪费,用少量的冰水继续搅拌,再过滤出来,把每一片薄荷叶利用到极致。 接着,就可以加其他东西了。 许黟想着天气炎热,古人又不能像现代人一样穿短袖短裤,整天穿着长衫长袍容易中暑,又加入白菊、干山楂片。 白菊、干山楂片不需要捞出来,泡开后颜色好看,还能起到美观的作用。 最后一步就是加入适量的糖渍枇杷了。 做完之后,许黟先取一小碗品尝,入口先是一阵冰凉,接着就是枇杷肉的甜香,而后又有薄荷的冰凉清香,清甜带一丝味酸,薄荷与枇杷的香味交融得十分融洽。加到里面的白菊和干山楂片也没有任何的违和。 用许黟的话来说,这是他做得最成功的养生饮品了。 他十分的满意,装出两壶,分别送到何娘子和陈娘子家里。 两人在收到许黟送来的薄荷枇杷饮都十分震惊。 相处这么久,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许黟亲自做这样的吃食,还是外面没有卖的香饮子。 许黟老脸羞涩,解释道:“还得多亏陈娘子帮我做出来糖渍枇杷,让我想到了个能凉吃热喝的养生汤饮。” 这饮子的汤色不算惊艳人,味儿闻着倒是香得很。跟市井里、茶楼里面卖的都不一样,喝完之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味道实在是好! 何娘子惊叹:“黟哥儿,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手艺?这喝着可丝毫不差大茶楼里几十文卖的呢!” 香饮子有贵贱,贱的一两文就能喝得到,贵的能卖到几十文,还有价无市,只供给权贵人家,寻常百姓连盏儿都见不着。 何娘子没那么大的世面,也没喝过什么几十文一盏的香饮子,但不妨碍她觉得许黟有这个本事。 她越看许黟越喜爱,只叹膝下没有个姐儿,要不然还能争取地攀个亲。 陈娘子的反应比她还要大,前不久,许黟还请她做香饮子,她也不是贪那几个钱,就是能挣些钱攒着,总是高兴的。 而且与许黟之前的那丝芥蒂也解开了,许黟瞧着是有大前途的,她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晓得这样的人需要多亲近。 不说讨到好处,以后要是有个小毛小病的,还可以就近寻许黟来诊看。 不过是十来天的日子,许黟却能独自研发出市井上没见过的香饮子,喝着还好喝,喝完喉间清凉舒服,整个人精神气都好了。 有这样惊人的奇效,要是拿去市井里卖,一盏卖个十文钱,都有人舍得掏钱买去喝! 得到何娘子和陈娘子两人的肯定,许黟回到家里便又做了一陶罐。 他看一眼时间,快要到邢岳森他们下学的时间了。 便把做好的饮子装到巴掌大的罐子里,用塞子封住,装到食盒里。 他一口气装了六个罐子,把食盒装满,又去屋里取来一张厚实的布块,裹在食盒的外面,让冰镇的冷饮没那么快变成常温。 接着,他裁下一张纸,写了封信,简单说了下饮子的名字和食用效果。 做好这些,许黟提着食盒出门,喊了那个常使唤的闲汉,予他几个钱,让他将食盒送到邢岳森的私塾。 …… 闲汉跑腿的速度快,不到一刻钟,就把食盒递到了私塾的门房处。 守着门房的是个白胡须的老翁,听到是送来给邢家少爷的,便替他收了去。 后面,他喊小厮把食盒带进到私塾里,给到邢岳森的书童阿目。 不多时,下学时间到,授课的先生一走,学堂里的学生们便姿态松散随意起来。 天色还早着,有的不愿意这么早回家,便吆三喝五地询问同窗,要不要去茶楼酒楼的。 有人问邢岳森去不去。 邢岳森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摇头:“不去,我还要温习功课。” “你倒是变得愈发好学了,怎么着,莫非是家里催得急了,要你明年就考中举人不成?”那名同窗开玩笑似的笑问。 学堂里,有不少混日子的,能过且过,并非真的要去挣个功名回来。 只不过是不想早早接手家里产业,让自己日日夜夜忙得慌,更享受偷闲玩乐。 邢岳森神态严肃,认真道:“要是真能早早取到功名,何乐而不为。” 同窗:“……” 他瘪了瘪嘴,觉得邢岳森是愈来愈无趣了。 刚还想说什么,就见到邢岳森的书童阿目提着个丑丑的东西进来。 他好奇喊:“这是什么东西?” 阿目摇头说不知,又垂眸对着邢岳森说道:“郎君,这是门房的庄伯叫下人带来的,有一壶茶的时间了,说是许大夫差人送过来的。” 许黟? 邢岳森眼神一亮,不在意学堂里其他人的打量,拿过包裹亲自拆开。 拆掉外面丑颜色的布块,发现里面是个食盒,还散发着寒气。 他心中疑惑,没有立马打开食盒,反而将信拆开来看。 第41章 两贯钱, 便是两千文,放在底层百姓眼里,这可是笔大钱。攒个一年半载, 都还未必攒得到。 更何况,在很多人眼里,一根做工精细的绣花针,也才几文钱。这针砭是石头做的, 石头是贱物, 上好的砭石和普通的砭石,在他们看来没有区别, 怎么能和用铁做成的针相提并论。 摊主还敢卖这个价, 准定是来夜市讹人的。 有这个想法的人太多了, 以至于摊主在见到有人问价,都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 尤其这盐亭县懂得用针砭治病的不多,多数问价的都是因为好奇。 许黟的年纪不大, 也被摊主归为这类人了, 但出于习惯,他还是将这针砭介绍一通。 在听到要两贯钱后,许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挑选了几根石针放在手掌心观摩。 周围灯火阑珊,照得石针每处细节都十分精妙,与他家收藏的针砭比起来, 丝毫不差。 祖士衡著的《西斋话记》里,就有一段话:“陇州道士曾若虚者, 善医, 尤得针砭之妙术。”这说的,便是用针砭治病的典故。而且使用方法几乎失传, 许黟要不是家里珍藏着一套针砭,对它的了解只会更少。[注1] 难得遇见,怎么能错过呢。 “阿伯?这针砭确实只卖两贯钱?”许黟认真问。 针砭的制作贵在技术,而非材料。 阿伯苦哈着的脸微微愣住,似乎没想到许黟会再度确认价格,他心中下意识地惴惴,垂放在身前的两只手略有些无处安放。 “这位郎君是……想要买下这针砭?” 许黟笑着点头:“是想买,阿伯你做的针砭实在不错。” 确定眼前的人真的要买,而不是打趣他后,阿伯窘迫的脸上终于多出一丝笑容,他欣然对许黟说道:“我家以前就会做针砭了,是祖传下来的打磨手法,做出来的石针耐用不易倒。以前呐,还有大夫千里迢迢寻来,就为了我家磨出来的针砭。” 说到后面,他不免有些喟叹,时过境迁,以前门庭如市,哪怕不买针砭,那些大夫都要来观摩一二。渐渐的,便没有人再来了。 懂得用针砭治病的少之又少,这针砭又经久耐用,需求量降低,想要靠这份手艺度日便不行了。后来,他才带着孙子来夜市摆摊,只为能把做好的针砭卖出去,补贴些家用。 在听到他还带着孙子摆摊,许黟看了看周围,没见到有小孩。 许黟便问:“阿伯,你孙子去哪里了?” 阿伯局促地笑了笑,说两个孙子带过来卖的东西是小玩意,就吆喝走路地去卖。一个卖炒花生粒,一个卖棉布鞋垫,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差不多该回来了。 许黟闻言,在袖袋里摸出钱袋,打开数了数里面的钱,发现他买了药臼和其他的东西后,剩下的钱不够。 他不好意思地问:“阿伯能否等我,我去家里取钱回来,这针砭还望给我留着?” 阿伯愣了愣:“这……” 难得有个人诚心要买,阿伯犹豫几秒很快就同意了,说一定会等许黟回来。 许黟言罢,就带着在夜市里买到的东西,快步地离开。 …… 夜市中。 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带着两个书童在一处卖吃食的摊子前驻留。 这摊主卖的是一种用面炸出来的糖果,外面炸得金黄酥脆,再撒白芝麻黑芝麻和糖霜。趁热咬下去时,外面十分酥脆,里面是带空心的,口感软嫩,吃着又香又甜。 与鑫府后厨房里的厨娘做的精美点心不同,虽然模样看着一般,吃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吃得面红,嘴巴挂着油光,鑫盛沅想着下学吃到的薄荷枇杷饮,舔了舔嘴巴,喊书童打包一份带走。 陶清皓道:“你怎么还吃不够?” 这夜市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不能只盯着一样吃食。 鑫盛沅撇嘴:“你不懂,我这是要带去给许黟的。” 陶清皓:“……” 行行行,他是不懂,但这玩意得现做现吃,带回去明日送到许黟手里,还能吃吗? 他没去辩驳,就想看看鑫幺第二天吃瘪的样子。 而后在旁随意地张望,想看看可还有其他好吃的小食,结果随意扭头一瞅,就见到个熟悉的身影。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呢,这不,才刚提起对方,方才不过几瞬,对方就出现了。 陶清皓用胳膊肘碰了碰鑫盛沅,笑眯眯说道:“你瞧瞧,看谁过来了。” “谁?”鑫盛沅扭头看过去,愣了下。 “许黟!”他拔高声量地喊,而后推开旁边碍眼的陶清皓,抓着书童的手往许黟那边过去。 许黟刚走过桥南,便闻到了羊白肠的香味,浓郁羊汤香味扑鼻,摊位处更是白烟袅袅,热腾腾的气氛,就算是在夏日里,也分外吸引人。 但他还想着回去拿钱,便没有停下来。 却不曾想会被人给喊住,他看着欢快小跑过来,穿着一身姜黄色长衫的鑫盛沅,眼神怪怪的。 鑫盛沅停到他面前:“怎么了?” 许黟道:“没事,就是想到了点什么。”那瞬间,他好像看到了开心的小黄。 鑫盛沅说:“我正想明日去寻你,就见你也来夜市了,你这是买了什么好东西?” 他眼睛瞅了瞅,想去看许黟都在夜市里买到什么,像是个很没有边界感的小孩子。 但对上鑫盛沅偶尔流露出来的天真烂漫,许黟便也没拦着他。 “是药臼,不是吃的。”他解释。 “哦。”鑫盛沅好奇心瞬间少了一半,又道,“我给你买了糖果,可好吃了。” 许黟挑了挑眉,以为是现代吃的糖果,没想到书童拿出来给他看,却是和油果差不多的油炸小吃。 小孩爱吃甜是天性,鑫盛沅在家中吃食都受控制,出了外面,就天天想着哪里有好吃的。加上陶清皓家里开的大酒楼,对吃的很精通,两人总是偷摸去寻各种吃食,现在多出一个许黟,就被鑫盛沅拉入他的阵营。 许黟道:“夜晚少吃油炸甜食。” 鑫盛沅听后抿嘴:“我也是这几日才能出来,再过几日就要小考,想出来都出不来。” 他难得有机会吃到这样的小食,想分享给许黟,还被说了,顿时就有了情绪。 许黟叹气:………… 许黟收起想要说的话,比如这么晚吃甜的,回去就要好好刷牙漱口,还想说,就算不吃甜食,也要好好刷牙。他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看着那包还热乎的糖果,勾起嘴角道:“买给我吃的?” 鑫盛沅“嗯”了声,小声嘀咕,“你要是不吃,也可不吃的。” 许黟笑了起来,道:“我是不爱吃这些。” 他话虽这么说,却在怀里拿出帕子擦手,拿了一块糖果当着将眼睛瞪圆的鑫盛沅面前吃掉。 “味道不错。”许黟道。 鑫盛沅脸色稍缓,又恢复到矜贵的小少爷模样。 他说道:“我们还想去吃其他的,你可要跟着来?” 他虽然是这么问,眼睛却一直盯着许黟看,想让许黟跟着他们一起玩的意味十分明显。 许黟听后沉默。 只说他要回家一趟,有人等着他,不能耽搁太久。 鑫盛沅看着许黟的眼神露出失望,却也不勉强他,就说起下学后的事:“你让邢五带来的薄荷枇杷饮我吃了,真是好东西,喝完人都有神了,晚食还比别的时候吃得还多。你怎么想出来的这么好的香饮子,我都没吃过这样儿的。” 许黟就给他介绍薄荷枇杷饮的功效,还跟他说怎么做。 他说得很仔细,走过来的陶清皓恰巧也听到了,眼神相当怪异地瞅着他。 他盯着看的目光过于直白,许黟便问他有什么事。 陶清皓张张嘴,一言难尽地说道:“这香饮子的方子又不是给病人看诊的药方,你怎么能随便说给人听?” 哪怕是友人,他与鑫盛沅相熟这么多年,彼此都十分克制有礼,当然,这个有礼对应的是不打探对方的家中隐私与生财之道。 许黟这才明白过来,想到时下的人对秘方的看中程度,对他们来说,这不单是一张饮子的方子,还是可以传家的。 尤其许黟制的这“薄荷枇杷饮”前所未有,要是去潼川府等其他府州,亦或是去东京顺天府,这样的汤饮,不愁卖的。 陶清皓家里开的是酒楼,他比鑫盛沅更知道这方子的重要性。 这会听到许黟倾囊相授,以往还有偏见,这时都变成刮目相看。 陶清皓收敛起素日里的轻浮做派,对许黟行礼道:“不想许大夫是如此慷慨之人,我原先还是错看你了。这方子太重要了,鑫幺你不能取。” 后面的话是对鑫盛沅说的。 鑫盛沅呆了呆,这时也反应过来,羞着脸说:“我没记住。” 许黟:“……” 陶清皓:“……” * 许黟告别两人时,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他没敢再拖延,到家里时,就进屋拿了钱出来。 等他重新来到夜市,攘来熙往的夜市就剩零星几人。 多数摊主都已收了摊,盐亭县没有宵禁,可这么晚,还出来觅食的寥寥无几。 许黟远远的看到,卖针砭的阿伯在翘首以盼,他身边多出两个小孩。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还有一个看着八九岁的女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粗麻短褐,模样都是瘦瘦弱弱,面色带着营养不良的饥黄。 见到许黟过来,阿伯眼中带上欣喜,等候这么久,他都担心对方不来了。 “小郎君可算是来了。”阿伯说道。 第42章 许黟前脚跨进堂屋, 后脚便看到原来干净整洁的堂屋,此时乱糟糟的,平整的地板上是一淌还没有消化的豆饼和胃液、水的混合黏稠物质, 整个屋里都弥漫着酸臭的味道。 那位阿伯和另外一名青壮在手慌脚乱地看着脸色白到发青的平哥儿。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抬头看到是许黟进来了,连忙出声求助。 “许大夫,你快来看看, 平哥儿这是怎么了?”阿伯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 肉眼可见地知道他有多担心。 许黟没有拿乔,上前握住小男孩的手腕, 将他扶靠到自己的怀里, 用拇指端节律性地按揉着鼻子下面的人中穴。 人中穴在中医中是急救晕厥的要穴, 气晕、吓懵、中暑、中毒等是可以揉按这个穴位将人唤醒,不过脑出血昏迷的人就不能按。而且不可以用指甲掐,这种达不到急救的效果, 且按揉的力道需要适当。[注1] 约按揉一壶茶的时间, 小男孩醒来了,脸色依旧不好看,唇角也是发青发紫。 这是不仅吃到不干净的食物,还有外感热病中的呕吐症状。 许黟目光沉了沉,看着醒过来的小男孩,对阿伯道:“阿伯你且轻揉这个穴位, 此为‘回春法’中的印堂穴,可清神。” “可!可!”阿伯惊急地抱住孩子, 按着许黟说的穴位, 小心翼翼的拿着带粗茧的指腹去轻揉眉心中间的印堂穴。 许黟见小男孩的身体状况没有加剧严重,快步地出来去到灶房。 灶房里的小女孩一边守着炉子, 一边焦急地等待着。 见到许黟回来了,小女孩心急地开口问:“小郎君,我哥哥怎么样了?” 她还不习惯改口,依旧喊许黟做郎君。 许黟说道:“无碍的,我看下药汤好了没有。” 他拿着抹布掀开盖子检查药罐里的药汤,见是煎到只有五分汤了,就将药罐拿下来,倒出来到碗里。 “你可记得,哥哥在吃了豆饼和水之后,还吃了什么吗?”许黟一边问她。 小女孩抿起嘴角,想了想,还是摇头。 他们从家里带来的吃食不多,除了豆饼,之前就还有一些馒头,但是馒头先吃完了,这两天只剩豆饼。 不过小女孩年纪还是太小,她只想到了这处,没有想到更多的细节。 许黟知道问她无用,便叹了一口气,端起药汤,喊她跟着他回堂屋。 堂屋里,小男孩虚弱地躺在爷爷怀里,旁边的青壮来回踱步,他想提前走,却说不出口。 这会,正好看到许黟回来了。 “许大夫,这孩子不是那……冷热之痢吗?怎么看着像……像……”他不敢明说。 乡下里就有好些孩子突然这样,先是肚子疼到受不了,接着又吐又拉,没几天,就病死了。 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呢,有的懂一点药草的,就去山里挖药草回来吃,能不能救活,就要看这孩子命大不大。还有的舍得花钱去看大夫的,但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救得回来。 他家和这阿伯家住得近,也知道这阿伯家里的情况,他家已经失去了两个夭折的孩子,要是这个平哥儿也夭折了,那不得是多大的打击。 许黟冷静道:“先把汤药喝了。” “好,好,好。”青壮连连点头,喊阿伯快一点,“平哥儿是有福气的孩子,这点小难怎么会捆住他,他也不像是去那儿的面相。” 许黟瞥眼看他,缄默地收回视线,督促着阿伯喂药汤。阿伯不敢耽误,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给小男孩。 小男孩即使难受到这个地步,依旧很乖的没有哭闹,只难受得受不了时,痛苦地哼两声。 黄连味苦,再加入其他药材后,熬出来的药汤浓稠而又苦又酸,却是乖乖地就把这一碗汤药给喝下肚。 喝完,阿伯问许黟:“许大夫,这药喝下去,可就好了?” “没那么快。”许黟摇头,对他说,“你孙儿从病症上来看,不单是冷热之痢,他脉象虚滑,起病又急骤,呕吐后头发热,带有暑湿郁蒸之症。” 说白话,就是不仅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还喝了生水,细菌感染了,甚至可能装水的盛具也不够干净。再根据突然狂吐,又腹痛,呕吐物酸腐,人还发热神昏,是夏日中暑的表现。 黄连可以解毒泻火,这汤药下去,小男孩的情况就会明显好转。 不过想要彻底好还不行,少说要再喝两副药汤。 许黟将话表明了,然后目光落到那处呕吐物。 兴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直接,阿伯反正过来,羞愧着脸说他立马收拾。 半个时辰后,许黟再次观察了一下小男孩的脉象,发现他的脉象没有之前那般虚滑了,又去看他的眼睛。 小男孩被他撑着眼睑,下意识地转动眼珠子,精神也恢复过来了。 “哥哥,你怎么样了?”小女孩在旁边烦忧地拉着他的手问。 小男孩摇摇头,摸着妹妹的手,低声地说:“我好很多了,让你和爷爷担心了。” “呜呜呜,你刚吓着我了,隔壁的大牛当初就是这样,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了。”小女孩憋了那么久,这刻终于忍不住,趴到哥哥的怀里哭出来。 阿伯在旁边看着,有些局促地对许黟说道:“让许大夫见笑了,这孩子跟平哥儿感情好,我,我也被吓到了。” 许黟笑笑:“无妨的,孩子天性纯良,是好事。” 等小女孩害羞着没再哭之后,许黟才开口问道:“平哥儿,你现在肚子可还痛得厉害?” “不是很痛了。”小男孩乖乖回答。 许黟:“哪里还痛?” 小男孩就把还有些痛的地方摸给许黟看,是胃通着小肠的地方。许黟将手伸进衣服里,轻轻地按压着那处,发现里面有些胀气,比其他处还温热一些。 “许大夫,他这是还有问题?”旁侧的青壮忍不住地询问。 许黟颔首,不急不慢地说道:“治病最忌讳半途而废,他现在看着是好很多,但热痢暑湿都还未痊愈,还需要继续药汤调理。” 阿伯看着许黟,对他已是很信任了,毕竟孙子的命刚刚就是他救回来的。 他赶紧说道:“许大夫,我听你的。” “阿叔。” 一旁的青壮闻言,脸色微微变化,他连忙拉着阿伯离开堂屋,去到院子里说话。 “阿叔,我看平哥儿瞧着没大碍了,不用再吃药了罢。这药可不便宜,今日咱们来这还不晓得花去多少钱嘞,再开药,哪晓得还得再花多少。” 青壮看着是为阿伯着想,心里却是有自己的心思的,阿伯家中哪有什么银钱,治病花钱,要是拿不出钱,还不是要找他借。 借钱容易还钱难。以阿伯家的条件,想要还钱还不知什么时候还得上! 阿伯听到这话,面色难堪了一瞬,他活到这个岁数,哪里听不出来青壮话里有话。 可想到孙子那骇人的模样,他目光坚定下来,对他说:“贤侄的话我懂,但许大夫都说了,平哥儿还没好全,还是要继续喝汤药。” 青壮不解,都这家境了,怎么还乱花钱。 他刚想说什么,就看到许黟走出来了,对着他们说道:“平哥儿想去如厕,阿伯你带他去吧。” “好好,我这就去。”阿伯看了一眼青壮,头也不回地跑去堂屋。 许黟对着那青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他就去到灶房,看着药罐里的药渣,继续加水煎。 等他煎好药从屋里出来,只看到了爷孙三人,那名青壮不见了。 阿伯解释他还有事要去办,就先行离开了。 许黟对此并不在意,说了句“知道”后,就对阿伯说:“我把药汤煎好了,这药汤你带回去,两个时辰后再给平哥儿服下。” 说完,就问他可还要再开两副药带回去。 这次,阿伯没犹豫。 许黟不知道两人在院子里都说了什么,但不难看出来,这阿伯是疼孙子的。 许黟用黄麻纸包了两副药,再去院子里摘了一些薄荷叶,分成两份。对阿伯说,回去第二天,就把新的药给煎上,煎的时候,要把薄荷加进去。 阿伯接过药,舔了舔嘴巴,问许黟:“不知今日的诊金药钱是多少?” 许黟说:“诊金五文,药材是六十七文。这两副药是四十文,适才喝的那副则二十七文。” 许黟将药材钱一一地说明白。 阿伯听后恍惚,这个诊金太出乎意料了。他出门前带上的两贯钱,就已做好了全花完的心里准备,结果,就花不到一钱银子。 他岂会不知道外面的医馆看病是什么情形,如今开个小药方,都要十几二十文。 阿伯与孙子孙女三人感激地给许黟道谢。 临走时,许黟还叮嘱他们,夏日还是少喝生水。 夏日是虫害、细菌滋生的季节。虫卵吃进肚子里,也会有这种脘腹疼痛,上吐下泻的问题,在中医中,都可以归属为“霍乱”的范畴。 严重的还有传染性,主要源头,还是人喝到带有动物粪便的水源,下泻的残留物又感染了另外一个人…… 如此形成一个闭环的环境,古时出现的一些疫病,就是这样产生的。 “盛水的器具也要清洗干净,要是有残留的污垢,还是会出现这种状况。”许黟不偏不倚,只阐述事实。 阿伯他们听了,都纷纷谨记在心里,今日实在太吓人了,回想起来,还是让他胆颤心惊。 * 送走爷孙三人,许黟回到屋里,冲洗了一遍堂屋的地板。 虽然不确定有没有什么,但消毒还是有必要的。 第43章 两日之后, 黄经纪真替许黟寻到一户卖家,那户人家的老爷最喜沉香,身上的衣物素日里熏的都是用沉香调的熏香。 许黟乔装打扮过来牙行时, 黄经纪笑容满面的对许黟说道:“这邢老爷是个爱香懂香的,见了这沉香后,就喜爱上了,说一定要买下来。” 许黟闻言, 眼神怪异地看着黄经纪。 黄经纪没发现他眼神不对劲, 又继续道:“说来也巧,前几日邢老爷便托我打听极品沉香的事, 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来了, 还找上的我, 这可谓是缘份使然呐。对了,你那沉香带来了吗?” 他问许黟。 许黟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家官人, 使我来先问问, 这……邢老爷开的什么价。要是合适了,我明日就可以带着沉香过来。” 做戏要做全套,他一个下人,怎么能随意揣着沉香出门。 果然,黄经纪没有多想:“是这个理。” 许黟趁机问道:“不知这邢老爷可是西街做丝绸买卖的?” 黄经纪道:“正是这邢老爷。” 说完,他眼珠子转了转, 想着这小厮家里的官人,在盐亭县应当也是有点脸面的, 也许这二人还是相识的。 这小厮说他家官人不想被他人知晓, 兴许也有这个原因在。 黄经纪挂笑说道:“无妨无妨,我没跟邢老爷多说什么, 这邢老爷也是个知理知趣的,并没有问我想卖沉香的是哪位客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官人即使心里还有些芥蒂,恐怕也消减不少吧。 许黟面色不改,心里却一言难尽。 这怎么还是三次元见过面的人,要是寻常不认识的也就罢了,这位大概还是邢岳森的父亲。 但不管怎样,这沉香还是要卖的。 许黟再次问:“这邢老爷开的什么价?我好回去禀告我家官人,让我家官人定主意。” 黄经纪比了个手势,眼里的光芒亮起:“一两沉香十五贯钱。” 十五贯钱的数目不算多,可这官人手里有半斤,那便是七十五贯钱。 一块小小的沉香能卖到这个价,是许黟想不到的。 不过转念一想,沉香名贵,极品沉香更是难得,而许黟手中这块还是奇楠,是极品中的极品。 据称宋朝还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邢老爷开到十五贯,换算下来便是一两黄金外加五两白银。 想到这,许黟便没那么惊讶了。 见许黟沉思不说话,黄经纪连忙补充说道:“你回去跟你家官人好好说说,在盐亭县能开到这个价的不多,虽放在汴京还能再卖高一些的价钱,但咱们这毕竟是潼川府下的小城,没法和汴京的比呀。” …… 许黟从黄经纪的牙屋里出来,深深地吁出一口浊气。 事情的发展和他想的略有些不同,他以为在盐亭县没认识几个有钱人,自不会碰到熟悉的。 结果倒是给他打个措手不及,让他碰到邢家的人问价。 他见牙行里人来人往,就默默地微垂脑袋走在一边,即使遇上熟人的概率很低,许黟还是选择低调一些。 正要路过人口交易的牙屋,就听到难听的咒骂声,是个穿着旧衣裳,神色狠厉恼怒的青壮,手中拿着棍子在抽地上蜷缩成团的小孩。 “你这反了天的小兔崽子,还敢给我逃跑,是觉得老子治不了你了?敢给我跑,看我不打死你。” “呸,当了几年的赔钱货,想着把你送去那大户人家里想福气,还不乐意了,要我白白浪费半日的时间去寻你!” 满脸横气的青壮一边骂还不过瘾,一边还要上手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打。 周围都是漠不关心的人,见着这残忍的一幕好似再熟悉不过了。 有的甚至笑着站着看热闹,嗑着瓜子,拍手说打得好的。 许黟不自觉地锁眉,眼睛余光正好看到被拖拽的孩子脸庞。 脸上脏兮兮的,难掩面黄肌瘦,破破烂烂的衣服在拉扯中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骨瘦如柴的细弱身躯,黑黄的皮肤上面,是新旧交替的疤痕。 哪怕有一段时间未见,许黟还是第一时间认出这个孩子是谁。 是那个被父母叫做“牛粪”的孩子。 他紧紧咬着下嘴唇,哪怕痛到全身都在颤抖,都没有哭喊求饶。 那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上面是滚动的泪光,以及对未来的绝望。 不知为何,许黟的心好似被利爪狠狠地抓住,刹那间呼吸急促。 “给我过来…老子今天非卖了你不可。” 那青壮拖着牛粪往牙屋里走去,丝毫不在意周围打量的眼光。 这小杂种让他在外人面前丢尽脸面,就别怪他了。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他挥舞棍子的手腕,他怔了下,面色凶狠地扭头瞪去,结果看到是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少年。 再去看少年的装扮,好似哪户人家的小厮,能在牙行里出现的小厮,背后都有个不可得罪的主家。青壮本能地缩了缩手,脸上推上笑,咧着嘴讨好说道:“这位小哥,可是有什么事?” “你是他何人?”许黟指向被他拖拽着的牛粪。 垂着脑袋的牛粪听到声音,肩膀动了动,缓缓地抬手脑袋。 青壮说道:“我是这孩子的父亲,本来想着送他去大户人家里享福的,但这孩子不去,还跑了,实在不像话。” “父亲”二字,在这人嘴里说出来,是那般讽刺。 要是真的能去大户人家里享福,他怎么不自己进去,而是要将孩子打骂着发卖到这儿来。 而且看这孩子,他根本就不愿意。 哪怕是讲孝道的宋朝,这般行径的人,依旧有不少人家是不耻的。可这青壮,却偏偏好生理所当然,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许黟冷声道:“他不愿。” 青壮“哼”了一声,这会也没那么害怕面前的小厮了,不耐道,“我要卖他,跟小哥有什么干系,再说了,我是他父亲,他就得听我的。而且你是不知道,这小杂种坏心眼可多了,对家里的弟弟妹妹不好不说,还偷家里的钱,你说该不该打该不该卖!” 说完,他就要拽着小孩离开。 忽然间,他手中的小孩迸发出巨大的力道,拼了命地挣脱他的禁锢。 牛粪朝着许黟跑过来,用力地跪到地上,哀求地喊:“郎君救我,郎君救我,我不想被卖了去。”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磕头。 许黟赶紧把他拉起来,看着他磕出血的额头,心里惊诧不已。 牛粪也认出他来了。 青壮见状,连忙“诶”了一声,就想把牛粪抓回去。 “你这小王八蛋,说什么胡话……” 许黟闻言,将牛粪拉到自己的身边,冷眼地看向他,说道:“这孩子我买了。” “买?买了!”青壮眼里一喜,连忙说好。 “小哥好有眼光,这孩子虽然根骨差了点,但好好调教的话,后面可听话得很,你买他回去,一定不会失望的。” 许黟:“……” 许黟不愿在外面跟他继续说话,面对他的笑脸相迎,只觉得心里恶心。 他拉着牛粪,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对他道,“别怕,我带你走。” 而后,就进到这间交易人口的牙人屋子里,说明要把这个孩子买下来。 牛粪的卖身契已经在牙人手中,见到这不听话要逃跑的小孩有人想买,牙人也欢喜,心里想着不用浪费这几日的口粮了。 牙行里做交易的,不可随意哄抬价格,特别是下等人的交易,这都是有明码标价的。 像牛粪这种十岁出头,半大小子能干不少活的,要比几岁的价格贵一些,要三两五钱。 许黟不做大冤头,听到这三两五钱里,牙人要抽三钱的利钱,剩下的都归那青壮时。许黟皱眉,砍价道:“三两银子,我就买了。” 牙人还没开口呢,青壮先喊起来:“小哥你怎么还压价,这孩子你带回去,可能干不少活了,砍柴烧火挑水洗衣服他都会,不亏钱的。” “你把他打成这样,我还没找你要药钱。”许黟露出不悦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压价也行,你把这孩子的药钱付了,我就按原价买他。” 听了这话,青壮畏畏缩缩地闭上嘴,不敢再说别的话了,生怕许黟真的要找他拿医药钱。 牙人在旁边看得也差不多了,出声道:“行了行了,那就按三两的价来,小哥你付了钱,就可以把人带走了。” 青壮面带失望,以为牙人会为他争取一二。他不知,此刻的牙人已经有些恼怒青壮了,要不是这人,再养个两天,将人养精神了,还可以再卖高一点的价钱呢。 现在人家不讨药钱,就已经是不错了的。 付了钱,牛粪的卖身契到许黟手里,他把这张关系到牛粪未来命运的卖身契妥善地放到怀里,牵着牛粪的小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牙行。 牛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身影,强忍一路的泪水,此刻再也忍不住了,疯一般地啪嗒掉下来。 无声的哭泣,渐渐地变得有声。 一抽一抽的拍打在人的心坎上。许黟的脚步停下来,身后的小人没察觉到,下一瞬就撞到他腰部位置。 “郎君,我不是故意的。”牛粪抽着鼻子,有些害怕的说。 他得寸进尺,要郎君买下他,已经是十分对不起郎君了。可看着被他眼泪糊脏的衣服,他内心愧疚极了,怎么还能把郎君的衣服给弄脏。 许黟垂眸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不用道歉,是我忘了说,而且你不用唤我郎君,叫我黟哥儿就好。” 第44章 没多久, 唐大叔带着一用锦帛布巾梳着包髻的婆子过来,她头上簪着红艳艳的鲜花,画眉擦粉, 口点胭脂,穿着颜色鲜明的罗衫褙子裙。 唐大叔跟许黟介绍,这婆子是专门替烟花馆呀、大户人家安置外室小娘挑人的妈妈,姓潘, 叫她潘妈妈就行。 只要花几个辛苦钱, 潘妈妈就可以替许黟走一趟。 许黟不动声色地请他们进屋叙话。 他没有避开牛粪,而是让他跟着过来到堂屋, 由牛粪亲自去跟这潘妈妈说明情况。 牛粪开始时还很紧张, 说着说着就没那么害怕了。 这潘妈妈是个人精, 知道这小郎君想买个丫头不是为了做别的,而是行善事,还嘴甜的夸了好几句。 “小郎君你放心, 只要那孩子还在, 我就会把她带过来。”潘妈妈笑着笑着,脸上便宜的粉末就会掉。 在光线下,便如同自由飞舞的微尘。 许黟道:“辛苦潘妈妈走一趟,这几个钱妈妈先拿着讨碗饮子喝,待把孩子带过来,还请妈妈吃酒。” 潘妈妈见那十文钱, 也不客气地接过,还不忘趁机掐油摸了一下许黟的手, 笑眯眯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晓得你心急,就不再喝茶闲聊了, 等把人带来,再跟小郎君说说话。” 许黟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擦了擦。 她一走,许黟就跟唐大叔说了两句,跑去洗手。 洗一半时,许黟觉得光清水不行,还得用皂豆。 牛粪小小的身影挪过来:“郎君,我来给你舀水。” 许黟:“不用,你去给唐大叔沏茶。” 牛粪抿了抿嘴,垂下脑袋地小声说:“郎君,我不会沏茶。” 许黟一愣:“……” 他给忘了,乡下穷苦小孩,哪里喝过茶,更何况是沏茶了。 “无碍,我洗好手了,我去就行。”许黟说罢,又觉得不妥,对他说,“晚食在家里吃,你去洗两竹筒米,把米煮上,要稠些,太稀吃不饱。” 牛粪又有了动力,小跑地去煮粥。 许黟看着他瘦弱的背影,默不作声地轻蹙眉梢,也许对这孩子来说,他只对他好不需要让他做什么,反而是负担。 回到堂屋,唐大叔说他要回去了。 许黟拿着一罐茶送予他,让他带回去喝。唐大叔给他帮了大忙,直接拿钱不合适,这罐茶巴掌大,茶楼里就要卖二十八文一罐,并不便宜。 与那十几文一斤的散茶比起来,更适合送人。 …… 许家屋里多出一个孩子,瞒不住作为邻居的何娘子和陈娘子。 她们二人也不长过来许黟家中闲坐,但何娘子不可久坐,在家里绣花的时间减少,出屋子走动的次数变多,一走出院子,就看到隔壁许家的院子里多出个孩子。 穿着许黟的衣裳,袖子裤子都卷了好几节,着实有些滑稽有趣。 何娘子好奇地抬眉去看,就看这小孩脸上额头有伤,擦了药依旧明显。 “你这孩子,是哪家的?我怎么以前没在南街见着你?”何娘子倚着院墙,朝着牛粪问。 牛粪在院子里挑菜,听到声音吓一大跳,连忙起身寻找,才看到墙角处的何娘子。 何娘子三十多岁,虽是普通人家,但不用下地干活,面容保养得不错,梳着包髻的头上插着一根梅花银簪,又戴绢花,他们村最好看的娘子都比不过。 牛粪当即紧张得磕磕巴巴:“我、我是郎君家的,刚被郎君买过来。” 何娘子震惊:“?” “黟哥儿买的你回来?” 牛粪听着,点了点头,两只手绞在一起,眼睛朝着灶房方向看去。 这会,另一边的陈娘子出来泼水,看到许家院子有人,“咦”了一声。 牛粪扭头去看,呆了呆。 陈娘子眼神上下看着他,笑问:“你是哪家孩子?” 牛粪只好把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陈娘子:“……”这不像许黟的做派呀。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人欺负你了。”她又问。 问完,她才注意到隔着院墙,何娘子也在看着这边。两人目光交汇,瞬间就读懂对方的意思,出来自个的院子,就来许家寻许黟了。 许黟在干嘛? 他在灶房里做消食丸,制作消食丸已经成为他最近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将蒸好的药材从蒸笼里搬下来,忽而听到开门声,便走出来瞧是什么情况。 刚踏出灶房门,就被何娘子叫着过来。 “黟哥儿你从哪里买这孩子,好生乖巧,就是这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问他是被谁欺负了去,也不回答。”何娘子有些生气地说。 这是多坏心性的人,才能对一个孩子这样打,真是可恶。 陈娘子在旁边附和:“他说是你好心买的他,想来黟哥儿是知道些什么的。” 许黟听着她们说的话,也猜得出七七八八。 再去看被当做议论的对象,牛粪微微垂着脑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想来,又是害怕被批评挨打了。 许黟心里叹口气,面色不改地说道:“是有些缘故,这孩子我之前就遇到过,是个好孩子来着。如今遭了不辛被拉着去卖,我遇到了,就买回来了。” 说完,他就喊牛粪继续去忙,何娘子陈娘子由他接待就好。 家中过不下去,将孩子拿去卖的不少,何娘子陈娘子两人没有多想,以为许黟是在半路遇到牙人买的。 便没有继续问这个问题,而是问许黟对这孩子有没有安排。 “你一个人在家里,吃的用的都没有人帮忙,这孩子看着能干些事,留着当下人也好。” “说的也是,留在黟哥儿这里,可比卖去别处强上不止一二。”陈娘子望着外面,看着那孩子瘦瘦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什么,感慨着说,“这孩子是有福气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至少牛粪如今是留在许家了。 到晚上,许黟把许家双亲的屋子收拾出来,让牛粪暂时住着。 好在之前修屋子的时候,许黟让老师傅把许家双亲的屋子整修一番,到时等牛粪的妹妹过来,挂上帘子隔开,两人就能分开着住在屋里。 如今他们兄妹年纪还小,先这样住着无妨,但过两年恐怕就不行了。 古时讲究男女有别,亲兄弟姐妹到岁数都需要避嫌,乡下人没有那么多屋子分男女住,但也会用帘子隔开。 许黟想到这里,拿着被褥给牛粪,让他自个去铺床。 牛粪抱着带有皂豆香味的被褥,摸着柔柔软软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谢谢郎君。” 许黟哑然失笑,这孩子怎么还是个哭包。 …… 翌日。 黎明时分,许家的灶房响起动静。 牛粪卷着袖子,蹲坐在木凳子上烧火,将米粥煮好,他去水缸里舀着水,拿竹刷刷洗许黟昨日制消食丸后,丢在灶房里还没洗的陶罐。 许黟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下一刻猛地睁开眼。 他还没适应屋里多出一个人,突然多出来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地警惕。 他起床穿衣开门,见到在灶房里忙活的牛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牛粪见到他起来了,高高兴兴地一边擦手一边跑过来喊道:“郎君,我把粥煮上了,在锅里温着。郎君要刷牙吗,我给你倒刷牙洗脸的水。” 许黟:“……” “不了。”他手快地把他拉住,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问他,“你几时醒来的?” 牛粪摇头,说他不识得时辰,然后又说,“我是听到敲锣就醒来的,但天色太黑了,就在屋里待了会才出来。” 许黟看着他,缓缓说道:“以后不用醒得这般早,待会给你些钱,你要是醒得早了,就喊外面的闲汉,给他两个钱,让他带三份早食过来。” 不过既然今日牛粪煮了米粥,今天就不让闲汉带早食了,他又煮了三个鸡蛋,两人一狗各一个。 鸡蛋剥了壳,许黟放到牛粪的碗里,命令他道:“坐下来吃。” 有人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吃饭,他吃不下去。 解决早食,许黟去井边挑了两桶水回来,把晒干的硝石碾成粉末,溶解到水里,打算再制一陶罐结冰霜的冰水。 制冰需要时间,他今天还要去牙行里交易,没法等潘妈妈带着孩子过来,就交代牛粪守家,要是见到潘妈妈带着妹妹过来了,就去唐大叔家里请人过来。 说完,又拿出一串上百文的铜子给到牛粪。 “这钱你拿着,要是唐大叔不在,你数出二十个钱给那潘妈妈做辛苦钱。”许黟说着,又问他,“你可会数数?” 牛粪拿着一百文,人都呆了。这会听到许黟问他,急忙点头,说道:“我会数到五十个数。” 这是他卖了一年多的药材,才学会的。 知道他会数数后,许黟放心不少。没再去交代什么,出去唤小黄过来,喂了它一块肉干,叫它在家里保护着牛粪。 小黄:“汪汪汪!” …… 牙行里,黄经纪焦急等待着,就怕这小厮今日不过来。 好在等了没多久,那个清秀的小厮来了,还把那块有半斤多的沉香带过来。 用秤一打,发现这块沉香有五两三钱。整块沉香品质极高,光是闻着,就有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黄经纪连说三声好,立马喊下人跟着他去邢府。 许黟不方便跟着去,就在牙行里等着他回来。 约莫过去一个时辰,黄经纪满面红光地回来了。不用问,都知道此次交易顺利,邢老爷财大气粗,见着沉香后,不但打赏黄经纪一贯钱,还把交易金额凑到整数,给黄经纪拿了八十两白银。 第45章 旭, 旭日始旦。[注1] 这个名字,是许黟在见到阿旭就想到的,他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他, 希望阿旭哪怕遇到再多的困境,也要勇敢向前。而初升的太阳,又寓意着新生,是个很美好, 很青春的词。 锦, 鲜艳华美。就像小女孩的眼睛,很亮很透彻。 许黟在看到小女孩时, 第一眼就注意到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了, 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 不应该是怯懦无助的。 他抬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见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一个穿得破破烂烂。 许黟:“……” 失策, 他应该早点准备衣服。 今日天还没黑, 许黟看天色还早,就说要带他们去买成衣。去的是上次光顾的成衣店,店小二见到许黟,热情地上来询问想要买什么。 许黟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孩,对他说:“要这两孩子能穿的衣服,一人各四套, 两套短褐,两套窄袖的褙子, 料子要棉的就好。” 一听要买这么多, 阿旭急忙地拉住许黟的宽袖,摇着头地小声说:“郎君, 太多了,我和妹妹二人,只穿一套就好的。” 他们以前,一两年都不见有新的衣服穿。一件衣服缝缝补补,冬日里穿得露出胳膊脚踝,爹娘看着都不会想到要给他们做一件。 不像他们的弟弟,每年都能穿上一件新衣服。 结果郎君一口气就要给他和妹妹买四套,那可是好多衣服,好多钱呐。 “只有一件怎么够。”许黟蹙眉,轻声地说道,“再过些日子便要入秋,天气冷起来不说,秋雨湿寒,衣服不容易干。没有换洗的衣服什么行。” 阿旭呆滞看他:“……” 穷人家的衣服,不是日日洗的,要是每日都洗澡洗衣服,那衣服没过几日,就会被洗坏了去。 店小二在旁边笑着说:“小郎君心善,给你等买衣裳是好事儿。” 他说完就去柜台后面挑衣服,像十岁左右的衣裳店里存着一些,但七八岁就不多了。 店小二挑选了一会,回来告诉许黟,小女孩的衣服只有两套是适合下人穿的,剩下的褙子布料颜色都好,恐怕不合适这孩子穿。 许黟眉梢微动,见店小二拿过来的褙子确实要比寻常的棉质好些,裁缝得体,小开衫上面还绣花儿小草,牙黄色的裙子上面织蓝线波纹。 店小二歉意问道:“小郎君要是不急,小的让店里师傅这两日将衣服赶出来,再送到府上如何?” 许黟摆手:“不用,就要这两件。” 店小二眼神亮起,连忙说好,这一套褙子,价格可比寻常棉布褙子贵上几倍价格,没有两三两买不下来。 这位小郎君依旧阔气,把衣服买好了,就让这两孩子穿上。 阿锦没看过这样好看的衣服,眼睛落在衣裙上面,就舍不得移开眼睛了。 她摸着裙子,看看哥哥,又看看许黟,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怯生生地看着许黟道:“郎君,真的送给我穿的吗?” 许黟道:“对。” 让店小二将两孩子带去里面的屋子里将衣服换上,许黟又问店里可有卖小女孩扎的头绳。 成衣店里不止卖成衣,布料布头,碎布料也有,还有针线,好看的布头做成的头绳,那自然是多的。 店小二拿出个盘子,上面放着数十条各种花色的头绳。 许黟挑了两条,一条桃红色的,一条天青色的。 待阿旭阿锦两人穿着崭新的衣服拘谨走出来,许黟叫他们两人走近一些。 话刚说完,他忽然看到小女孩的头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许黟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什么不好的,结果扒开头发去看,就看到头发丝上有跳蚤虫卵。 沉默半晌。 许黟叹气,带着两个孩子去医馆一趟,找学徒买了一些百部、透骨草和苦参。 阿旭阿锦两人有点不知所措,不过都乖乖地跟在许黟旁边,没有多问。 许黟带着他们从医馆里出来,又去酒肆里打了一升好酒。 宋朝初期,白酒的度数还是很低的,只有十多度左右,许黟选的这间酒肆最好的白酒,正好是这个度数。 是用糯米、水、曲酿造出来的,颜色微微偏黄,与黄酒有些相似,但又不太同。没有黄酒那般稠,更清澈一些,是这家酒肆的招牌好酒。 价格不便宜,一升酒就要卖到八十文。 许黟没有带装酒的工具,又花十文钱买上一个装酒的罐子。 酒肆的小二把酒装上,阿旭先一步地上前双手捧过酒罐子到怀里。 许黟见状,没有出声地继续走。 路过南街的市井,许黟停在卖杂碎的婆子面前,买了两碗猪杂碎。 猪杂碎的做法和羊白肠相似,都是用少量的香料去煮,把杂碎煮得软烂,吃着不费牙齿就可以捞出来。 有人要买,就用剪子剪成一块一块,淋上几勺浓稠的汤汁,几文钱就可以买到一大碗。 猪下水是下等货,都是肠子内脏,时人里就普通人家,还有馋这东西的人爱吃。 许黟以前对内脏吃的也少,但他如今这具身体才十几岁,比以前年轻了十岁有余,吃一些内脏不碍事。 而且家里的两个小孩也要吃些猪肝补血,许黟就让阿婆多加一些猪肝。 阿婆认得许黟,好生加了几块耳朵大的猪肝。 …… 到家中,许黟让兄妹二人去叫外面的闲汉,挑几桶水过来。 阿旭想自己去,被许黟拦着了:“你有别的事要做,今日买回来的衣裳,都给我泡到水里,再搬个大的陶罐过来。” 他停了一下,眼光转移到小女孩身上,又说,“你跟着阿旭,让他给你安排些活干。” 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干活,许黟心虚了半秒,就没再继续纠结这事。 不让这两人干活,他们住得不安心。既如此,便挑些他们能干的活给他们,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白吃白喝。 他则去到灶房里,拿出晒好的何首乌、茯苓、鸡血藤和艾草。取出不同的量,跟买回来的药材,放到炉子上一起加水煮。 其中的百部除了可以润肺止咳,还有杀虫的功效,煮出来的水能对付头虱。加入何首乌等其他药材后,制出来的药水可以治疗跳蚤叮咬的患处,用它来浸泡、熏煮也可以去跳蚤头虱等。 昨日他没留意到这个问题,现在知道了,就得把两人头上、身上的跳蚤头虱给除掉。要不然过不了多久,整个家就要被这些虫子霸占了。 许黟让他们煮两锅水倒进洗澡盆中,再帮他们搬进屋里,把煮出来的药水分成三份。两份加入澡盆里,一份留着待会喷洒屋子。 他还吩咐,不许放过身体每个部位,特别是头发,要泡在药水里洗一刻钟。 阿旭和阿锦两人不明所以,好在,他们都是听话的孩子,虽然不懂,但只要是许黟的话都照做。 趁着他们都去洗药浴,许黟将剩下的药水装到罐子里,来一场全屋大消毒。 重灾区就是灶房和院子,这两天里,阿旭待的时常最多的就是这两处。 许黟担心小黄身上也有跳蚤,还用抹布浸泡在药水里,拿着去擦洗小黄身上的毛发。 虽没有在小黄的毛发间看到跳蚤的身影,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连续三天都在屋里进行药物杀毒。 兄妹俩洗好药浴出来,许黟要他们把袖子撸上来,看着被跳蚤头虱咬到的伤口不严重,就煮了一碗药汤,加入两勺白酒,让他们喝下。 这药汤,用的就是上次挖到的贯众,加上少许白酒煎出来后,服用后可以排出来肚子里的虫卵。 不仅如此,许黟还切了几块贯众浸泡在水缸里,打算这几日众人都喝贯众水。 三日后,许黟在阿旭和阿锦身上没再看到跳蚤头虱的影子时,才停止泡药浴、熏药草、喝贯众水。 而阿旭和阿锦这段时间吃喝都在许家,一天里有大半的时间跟许黟相处在一块。许黟给他们的感觉很不同,除了不会做饭,大多数时候都喜欢亲力亲为。 在他身边久了,阿旭和阿锦身上那股无法拔去的怯懦感,渐渐地有所好转。 这日,阿旭看许黟在挑选药材,忍不住地开口询问:“郎君,这些杏仁为什么不要了?” 许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缓缓问道:“药材的品质有好坏之分,你看这两颗杏仁有什么不同之处?” 阿旭低头看着许黟递到他面前的两颗杏仁,其中一颗偏长些,颜色有些暗,薄薄扁扁的。另外一颗短而圆,尾处是尖的,看着要比前面那颗厚实,模样像是一颗好看的桃子。 他观察不出来哪颗好坏,就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 许黟听他观察得很仔细,描述口语清晰,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不觉挑动眉梢。 这阿旭没有开蒙,还不识字,但他这几日的表现很不错,看着他整理药材,都会过来帮忙。这会听着他用通俗的话将不同之处说出来,让许黟不禁想到,这孩子是不是有些天赋。 待他说完,许黟勾唇道:“确实如此,这两颗杏仁中,长而扁的品质差着,碾碎看里面的肉质发黄,药性就会差不少。而这颗圆而饱满的,里面肉质白,便是上好的杏仁。” 一副汤药中,用的药材好坏,能决定药效一二。好的药材煮出来的药汤,兴许能事半功倍,而不好的嘛……恐怕多喝几副药汤,才能达到上者一汤的药效。 许黟把品质一般的杏仁挑出来,却没有丢弃。只要是药材,虽品质差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一些没钱吃药的人家,若是生病买不起好的药材,这差些的药材,能救他们的命。 第46章 去杨家的路上, 许黟询问杨娘子,这杨官人除了口渴之症以外,可还有其他的症状。 杨娘子沉思许久, 忆起这两日她跟夫君的相处,过了片刻,没敢隐瞒地说道:“官人除了口渴,这两日如厕的次数频繁不少, 半夜也总是没法安睡, 要起来如厕好几趟。” 许黟一听,眉头微蹙地思索, 人体口渴, 喝水不解, 还有小便频繁的话,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某种病。 一种叫做消渴病的疾病,便会出现如此病症。 不过不同病因引起的消渴病, 所涉及到的治疗药方都不同, 需要根据每个病患的病情病因来开药方。 没有见到杨官人之前,许黟也不好说什么。 两条巷子离得近,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就看到杨家的大门了。 杨娘子开门后请许黟进堂屋,再去里屋寻杨官人。 结果没在屋里看到杨官人,转身出来找的时候, 看到杨官人已经和许黟在堂屋说上话了。 杨官人在等杨娘子去请许黟时,又连连跑了两趟茅厕, 刚回来, 就看到许黟挎着药箱,神色自若地坐在堂屋里。 看到他回来, 许黟起身将药箱放下,行揖说道:“杨官人。” 杨官人跟着行了礼,坐到许黟对面的椅子,眉目间苦涩,说道:“杨某这两日忽感身体怪异,明明才饮完茶水,不过片刻就又口渴不适,还隐隐小腹作痛。本以为是近些日子去府城办差吃多荤食,且让医馆开了小柴胡汤,再配着消食丸服用,哪想到没治好,还更严重了,今日更是如厕好多次,不喝水也想去……” 这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都引起生活不便了,他这情况不解决,恐怕以后都不敢出门。 就怕前脚刚走,后脚就想找个地方如厕。 怪哉怪哉,他以前都未曾听友人们说过有这病症,他怎么就得了这怪病。 殊不知,这消渴病中,其中辩证分型里就有关于过量服用石药,经常行房事而不节制引起的。要是因这缘由得的病,哪敢说与别人听,想来是遮遮掩掩的,不敢让人知晓。 而大夫对于经手的医案,通常守口如瓶,哪会随意散播出去。 像许黟,他来到北宋后,经手的医案都是写在病患记录册里,很少与别人共享。 就算是想说出去,那也是要对方是大夫的身份,双方探讨学术时会拿出来研究,而不是拿来说八卦。 许黟听完他的阐述,让他张嘴给他瞧一瞧。 杨官人的面色带白,舌苔淡,有虚劳之症。 再观察手心,虽夏日缘故手心带汗,却要比寻常人更加严重一些。 许黟问:“夜里也出汗?” 杨官人点点头:“夜里梦醒,手心也是带汗的。” 许黟默想了一会以前在家里,和哥哥他们辩证医案,聊到的消渴症中,其中就有一个辩证与杨官人对的上。 他不敢立马下结论,让杨官人伸出手,要先替他诊脉。 然而杨官人的脉象中,大脉呈现扩张,脉不稳,时不时地便有些微涩。这是劳则气耗、元气耗微的表现。 在虚劳的病机里,有阴虚、阳虚、阴阳具虚,以五藏精气血为目,说明白些,就是五脏六腑都是相通的,只要“肝脏肾脾”出现问题,往往其他藏目也会有病症出现。[注1] 在临床医学中,很多时候不能只单独看一项,也不能因为出现同样的病症就把两个不同的患者分类为一处。 如同杨官人出现的情况,就很像消渴病中的渴利病,是房事过多引起的肾亏损严重导致的病症。 但从脉象来看,反而是“七劳五伤”引起的,过思、过虑、过劳三者都有。 再结合其他的病症,许黟基本能确定杨官人主要是什么症状引起消渴病了。 杨官人抬手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水:“许大夫,我这情况是如何呀?” 虚劳是虚弱劳伤的概括,不是一种病,而是总称。杨官人的主要原因出在脾气虚,又因为起居失常,经常思虑劳倦,长久积累下来后,表出来的症状。[注2] 许黟看着他,说道:“杨官人,你此乃脾肾失调,因而五藏阴阳不能相互平衡维持,是阳虚之症。” 杨官人听他这般说,面色微微一松,又张张嘴想对许黟说什么,但见许黟这般年纪,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许黟看出他的迟疑,笑了笑说:“杨官人可是想说并未重于周公之礼?” 杨官人:“……”他可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许黟便不解思索地说道:“我是大夫,这等情况也是要知一二的,杨官人心里有疑惑但说无妨。” 学医嘛,对于房事这种,其实羞耻程度会更低一些。 尤其是在给别人看病的时候,他都害羞了,那要是有关房事的病情,那还怎么跟病患说清楚? 再说了,这东西没什么好羞耻的。 许黟面色坦荡,让杨官人刮目相看,不由觉得他是看轻许黟了。 杨官人先让杨娘子带着荣哥儿去外院玩。 而后才侧过去身,对许黟小声道:“其实杨某这次去府城,还多饮了些酒水,那酒是从汴京传来,说是要温热后喝才有趣,难免贪喝几杯。” 许黟侧目看他:“……” 杨官人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再与他对视。 许黟心下了然,想来还做了不能让杨娘子知道的事。 他知晓,自己不能拿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时下的人,哪怕素日里爱妻如子,但也不耽误在烟花馆里寻欢作乐的,还有纳妾养小娘的。 也难怪,他先前有些拿不定主意,看来问题出在这儿。 酒性酷热,人在饮酒后,表出来的体温要比平常时候高,这时候要是做那种事,容易邪气入侵,引起某些不好的病症。 而杨官人主要病因并非是这事,贪杯行房事不过是诱因,从脉象中,很难诊断出来。 还是他学艺不精,接手的医案太少,辩证的能力受限了。 不过这是杨官人私下的事情,许黟无权置啄,只是再去看杨官人,眼神还是多了些许不同。 他顿了顿,依旧守着医操,说道:“既如此,杨官人近些日还是忌食油浑,酒水和房事,以免加重病情。” 杨官人连忙说是。 许黟道:“我给你开两个方子,一个是三黄丸,制成药丸服用,一个是阿胶汤。” 三黄丸可治疗男子五劳七伤,消渴等。 这个三黄丸挺有意思的,不同季节服用,每种药材需要用到的药量也不一样。 如今是夏季,那便要取黄芩六两,大黄一两,黄连七两,捣碎混在一起,用蜂蜜制作成黄豆大小的药丸。 至于阿胶汤就要治另外一种病症了。 杨官人体内虚中带热,小便频繁量多,用阿胶汤去掉附子,只用麻子、阿胶、干姜、志远这四味药。研成细末,用水熬煮,七升水煮到只剩二升半,再过滤掉药渣,将阿胶融化到药汤里,分成三次服用。[注3] 远志这味药,可治疗的病症可多了。 但杨官人不懂药理,许黟没有多说什么,只简单地说这两个药方主治何症。 杨官人听到还要用上阿胶,脸色微微变化,这阿胶是滋补上品,价格可不便宜。 价格与人参同价,一梃阿胶就要两贯多钱,许黟开的药方里,就要用到二梃。 光是这味药,就需要用到几贯钱了。 许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将阿胶汤的方子写下来。但三黄丸就需要许黟制出来,待明天才能送来杨家。 杨官人拿着这方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万分后悔。早知如此,那日他散了宴席就该离开的,怎么就偏偏留下来,做了那档子事呀。 许黟没再多说,收了诊金和药钱,说明日这个时辰会过来送药。 等他挎着药箱出来,便看到杨娘子一脸担忧的站在院子里,旁边的杨荣在欢乐地玩着泥巴,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许黟,杨娘子连忙走过来询问:“许大夫,我夫君是得了什么病?” 许黟看着她,淡淡说道:“是阳虚入邪引起的消渴病,我已开了药方,吃两旬药后便能病愈。” 两旬,就是二十天,两个疗程来着。要是服用二十天的三黄丸还不能病愈,就要再加一旬。 他简单地说完,看着杨娘子为了孩子为了丈夫操碎心,犹豫几秒,还是没有将不入流的话讲给杨娘子听。 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杨娘子比他更清楚杨官人的为人。 …… 离开杨家,许黟往医馆的方向过去。 朝着医馆学徒打了声招呼,他买了制作三黄丸的药材后没急着离开,而是问学徒:“你当学徒多久了?” 学徒一愣,想了会才说:“许大夫,我当学徒有三年了。” 许黟又问:“当学徒这些年里,你都学了什么?” 学徒听后更懵了,以为许黟是想要挖走他,有些局促地左右张望几眼,见坐堂大夫不在前厅,才小声问道:“许大夫,你问这话是何意呀?” 许黟眨眨眼,说道:“我这几日收了一个小孩,觉得他挺有天赋,便想着要不要将他当学童培养,可我还没教过别人,想着问下你。” 学徒:“……” 原来是他想岔了呀。 不知道为何,他蓦然有些失落,不过还是跟许黟说道:“我先挑了一年的药材,大夫才让我给病人抓药的,说是要先将药材记住吃透,才不会将相似的药材混淆不清……” 医馆里的学徒,和太医局里的生徒区别甚远,这学医的学徒在时下是有等级区分的。 第47章 杨荣拉着他娘去屋里找他爹, 见他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就跑过来拉着他爹的袖子。 “爹,爹, 我想去私塾读书啦。” 杨官人诧异,问怎么就想去读书了。 杨荣没看到跟着进来的杨娘子脸色微妙,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不想娘伤心了,刚刚娘都哭了, 就想让我去读书。我, 我就觉得,那我读书了, 娘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杨官人忙起身询问杨娘子怎么了, 说怎么好端端地就哭了。 说这话时, 他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他娘子是知道了些什么。两人做夫妻这么多年,同床共枕这么久, 他是知道他娘子是个心细的人。 杨娘子幽幽地看他一眼, 淡淡说道:“我能有甚事。” 她见桌上的三黄丸还没服用,便转移了话题,催促他赶紧把药丸给服用了。 “许大夫说要用温水服用,屋里有水你且去倒,别总是让我催着。”杨娘子说着,就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杨官人身形一滞, 不用乱想了,他娘子定是知道。 他不敢多想, 倒了五粒药丸到手心, 快速地服下。 这药丸有无法忽视的苦味,混着蜜蜂的甜味, 变得更加难吃起来。 杨官人只觉得苦味在舌头、喉咙里久久不散,连忙又灌了两杯温水。 只要辩证无问题,这对症下的药,吃后就能见效。 药丸见效速度要慢一些,到一刻钟后,杨官人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口渴了。不像之前,还没半刻钟,就口渴难耐。 杨官人惊喜:“这许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我竟觉得好了不少。” 如此年轻,以后必然大有所为。 杨娘子见他如此,只淡淡道:“许大夫应当要来了,我去外面等他。” 杨官人忽而喊道:“娘子……” 杨娘子打断他:“有什么话,还是别当着荣哥儿的面说,我怨不得你什么,要怨,也是怨这世道不公,容不得我一个人妇人说三道四。” 杨官人沉默。 杨娘子抬眸看他一眼,抿着嘴地离开堂屋,去到外面院子。 …… “许大夫。” 杨娘子出来不久,就看到挎着药箱返回来的许黟,他身后跟着个穿着窄袖袍衫的小孩。 上回她心思都在别处,这会再看到那孩子,不由多看两眼。 许黟被请进屋,他转身对杨娘子道:“麻烦杨娘子点一盏油灯过来。” 最近天气又降温些,杨家屋子榻上铺着软垫,许黟让杨官人脱下上衣再躺上。 他打开药箱,取出来一个棉布包裹,铺开后,摆出上面一排针砭。 这时,杨娘子举着油灯进来,搁在旁边的矮几上。 她静静立在一旁,看着许黟是如何施针的。 杨官人和杨娘子两人都没见过这针砭,见是石头做的粗针模样,都觉得十分奇特。 相较于两人的好奇,许黟心里还多出一丝激动。 将针砭买下来这么长时间,还没临床使用过。这次杨官人的病症是个很不错的实验医案,他先用素白帕子,倒酒浸湿,再擦拭要炙灸的穴位部分。 擦拭后,许黟取出针砭,将窄圆的部分用油灯的火烫热,选胃管下背部的胃脘下俞位置,即顺着第八椎棘突下,在两穴相隔的三寸地方的中脘穴。[注1] 针砭不需要入针,只需要在对应的穴位,用石针加烫后放置在穴位上便可。 许黟将手中的石针放到杨官人的身上,杨官人小声“哼”了一下。 许黟问:“痛?” 杨官人“嗯”声回应,又见杨娘子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下意识地又说,“不算疼。” 许黟但看不语,继续施针。 至于接下来要施针的穴位,则是“三穴”了。 “三穴”,即是左手臂屈肘凹陷处的曲池穴,左腿屈膝内侧处的血海穴,膝关节处髌骨下的内膝眼以下四指位置的足三里穴。[注2] 这三个穴位,需要以施压的力道刺激穴位,每个穴位要一百壮,便就是按压一百次的意思。 光只有许黟耗费的精力太多,时间太长。 他道:“阿旭,去净手。” 阿旭点头:“好的郎君。” 他去洗手回来,许黟就说:“你取石针加热,按在这位置,数两回五十数便可以停下。” 他交代给阿旭的是足三里穴,这个穴位在膝盖下面,杨官人是以躺着的姿势,许黟端坐在榻侧,正好可以将位置空出来让阿旭施针。 阿旭认真听着许黟的交代,听完,忍不住地小声道:“郎君,我没用过这个。” 别说用了,他都是第一次见到这针砭。 好奇程度不低于杨家人。 许黟道:“无妨,你这年纪的力道正好,只按你搓衣服的力气来使就成,有问题我担着。” 有他这话,阿旭没那么紧张,拿起石针,小心地放到火上去烤。 杨官人听他俩对话,心里咯噔一下。 等阿旭把烤好的石针灸在穴位处,微烫的温感触碰到皮肤,刹时令人酥酥麻麻的,让人想忍不住地舒服哼哼两声。 杨官人眯了眯眼,下一刻,一阵酸麻袭来。 他:“!!!” 杨官人睁开眼,觉得自己的大腿内侧瞬间没了知觉,软麻得有些许控制不住……他想去如厕…… “许大夫,杨某想……”他面带窘态,张了张嘴,一切都是那么难以言喻。 许黟道:“这是正常的,杨官人还得忍耐些。” 杨官人呼吸微顿:“还要多久?” 许黟:“一刻钟。” 杨官人:“……” 杨官人活了这么久,甚少像今日这般如此狼狈,一刻钟的时间,瞬间变得漫长无比。 他等了又等,许黟还在不紧不慢地温烫着穴位,腹部下端的难受,与腿部的酥麻成为了让人难耐的折磨。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时,许黟终于收手了。 许黟道:“杨官人,时间到了。” …… 从杨家出来。 阿旭跟在许黟身边,小脸微微抬着看着许黟的侧身,忍了忍,还是小声地问:“郎君,你是不喜杨官人吗?” 许黟听到这话,挑了下眉,笑笑没回答,反而问他:“为何这么问?” 阿旭挠挠头,有点不确定的说道:“郎君在和杨官人说话时,都没有笑。” 许黟:“……” 他回忆了一番,发现他适才确实没笑。 难道这么明显吗? 许黟道:“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许告诉阿锦。” 阿旭点点头,老实说:“阿锦不知道杨官人,我不会告诉她的。” 杨官人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便可以痊愈的。 许黟要连着一周时间来到杨家给杨官人针砭,阿旭相较于上回,这日过来,替杨官人针砭更加稳妥。 几日后,杨官人症状好了不少,针砭时,不再想要如厕。许黟有些遗憾,没法再看到杨官人窘迫的提着裤子往外奔跑的样子了。 作为初次针砭的病人,许黟在给他算针砭费时,体贴地打了折。 一日只收十文,价格非常的公道。 七日后,许黟不用再来杨家,但还是叮嘱杨官人要照旧服用三黄丸。 杨官人连连说是,这几日他被折腾得够呛,已经悔不当初。再去看杨娘子,不仅心虚,还多出愧疚。 入夜时分,杨官人进到屋里,看着躺在床上内侧,将后背留在外面的杨娘子,轻声地走过去,伸手按向她的肩膀。 杨官人小声唤:“娘子,娘子可醒着?” 昏暗的光线里,杨娘子睁着眼看着灰扑扑的墙面,听着杨官人在喊她,闭了闭眼。 她开口:“何事?” 杨官人咽了咽口水,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汗水,低声道:“娘子,我有话想说,想几日了,若是不说我心里难受。” 杨娘子没动,空气静得能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就在杨官人以为她睡着时,杨娘子忽然开口:“你就不怕,你说了我心里难受?” “我……”杨官人话音未落,就见杨娘子腾地起身,昏黄的光线中,她那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 良久,看得杨官人不自在地扭开脸。 杨娘子道:“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可我不想听,我听了有何用,你若是往后还去那地儿,便是在糟践我。我一正头娘子,又哪里敢拦着你,不得被冠上善妒心眼儿小的名头,找谁哭去?” 她越是这般说,杨官人便更懊悔。 他这等身份,哪有资格纳妾,更何况他还没有这想法。 万般不是,就是他那日不该饮那几杯酒,惹得一身骚,还得了那说不出口的病。 “娘子,我错了。”杨官人对着她深揖,保证道,“我往后要是还敢去那地儿,我就不得好死,娘子你且原谅我这一回,我往后定会待你待荣哥儿更好。” “行路难,多珍重,我知晓是我的过错,不该贪那一时的享受。娘子,你就打我吧!要是打我能顺心,我也好受一些。” 说着就要牵着杨娘子的手往他脸招呼,杨娘子挣脱不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到真切。 这男人的话不可信,哪怕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夫君,还不是如此。 杨娘子泣不成声:“你……” 她该如何是好。 …… 夜里,许黟罕见地有点睡不着,明明白天累一天,晚上还写了三大页的识字规划书,却精神大好。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穿衣,把煤油灯点上。 来到桌案,他把写好的规划书拿出来重新翻阅,发现哪哪都有问题。 第48章 山野深处, 许黟进来不下十回,对于进入深处的小径,再熟悉不过。 在偏离上山的主要小道之后, 许黟这次没选之前走的那条小径,而是往林木更密集的方向进入。 去过的地方,每一寸许黟都仔细观察过,甚少有漏掉的药材, 这次他想寻一些别的, 那自然是不能走原来的路。 山林里环境幽静,空气湿度高, 比外面气温低不少。许黟穿着长窄袖紧腰对领上衣, 下方裤子系紧脚踝处。每走一步, 左腰侧系着的用棉布做成的小布袋便一晃一晃的,里面装的是干姜、雄黄,是许黟做的辟蛇药包。 这是进山林里必不可少的东西。 许黟做了辟蛇的药包外, 还有驱蚊驱虫的药散。进来之前, 将药散用水化开,喷洒在手臂、腿部、脚处,可以达到驱蚊驱虫的效果。 用的配方也简单,里面用的最多的就是艾草、薄荷,另还有丁香、陈皮,以及少量的雄黄。 雄黄是一味很好的药材, 辟蛇的同时,也能驱虫, 且治蛇毒。 进到深林里, 很难保证不会发生什么,虽说有蛇的地方通常有解毒的草药, 可许黟不打算让自己陷入没有任何准备的处境里。 处暑后的山里又有不少可以采挖的药草。 许黟进去之后,没多久又收获不少好东西。这时,他停在一处低洼前,这片不知道形成多久的水洼,上面漂浮着不少腐蚀物,散发着微生物的发酵味道。 就在这处低洼的旁边,生长着一棵野山参。 野山参对生长条件要求很高,需要常年在气温二十度以下才能生长,它耐寒,喜排水性好的土壤,要是气温超过三十度,就会停止生长。而且洼地、山脊都不适合野山参的生长,它更喜爱非低洼却窝风的环境。 许黟没想到,会在低矮的洼处见到野山参。 又去观察这野山参的叶子,它的叶子形状巴掌,一枚有五片复叶,每片复叶由大到小,如同人的手掌一样。 这棵野山参有六枚复叶,内行话叫“六品叶”。人参在生长周期里,叶片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加,到第六年,叶子就会长到五片复叶,行话叫“五品叶”。不过人参最多只长六枚复叶,也就是说,这棵人参已经超过六年。[注1] 要想知道人参具体长多少年,可以从芦碗和年轮上去判断。 许黟想要制的急救丸里,其中一丸正好需要用到人参这味珍贵药材。 人参难寻,许黟进山这么多次,今天才碰到一棵,他自是高兴不已,放下背后的竹筐,拿着小铁锹就要去挖野山参。 他蹲下来,先检查叶子和茎部,野山参在生长时,从第四年开始会自然脱落一次叶子和茎。 这棵野山参的芦碗处,有十二个疤,算下来就是一棵十五年的野山参! 十五年的人参不算什么,但这可是一棵野生的呀。 野山参不同于普通的人工培植出来的人参,它想要成长到这个年份不容易,一棵的功效甚至超过十几棵人工培育的人参。这能不让许黟激动吗! 他小心翼翼地用小铁锹将芦碗处周围的土壤挖开,再一点点地把人参周围的泥土清理出来。 低洼处的泥土常年积累着不少腐蚀的落叶,周围的土壤深黑松软,许黟直接用手刨,没多久,就把这棵野山参挖了出来。 清理掉人参上面的土壤,许黟再次检查人参上面的年轮,一般人参在四年后才会生出年轮,这棵有十一圈年轮,看来十五年确定无疑了。 野山参是以种子传播的,这低洼处有一棵野山参,那么周围也有可能会有第二,第三棵。 不过许黟觉得概率不高,他把手里这棵野山参用手帕包好放到怀里,打算先在周围找一圈。 结果不出所料,周围一棵野山参的影子都没有。 许黟没觉得遗憾,低洼处本就不适合野山参的生长,这一棵都不知是以哪种方式来到这儿的,能遇到,许黟觉得侥幸的成份更大。 半个时辰后。 许黟在深山里绕了一圈,没找到第二棵野山参的他没气馁,因为后面,他又找到了几种急救丸里要用到的药材。 药材分贵贱,却也不用那般细分,只要用得好,每一种药材都是宝。 他满意地寻到另外一条幽幽小径,挑了挑眉,顺着一条小径下山。 走了没多久,许黟忽然听到一阵虚弱的呻吟。 他顿住脚步,眯着眼地仔细去听,发现这声音更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能进深山的人不多,抛开许黟这种有些手段胆子又大的会进来,就剩常年跑山里打猎的猎户。 许黟没犹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没一会儿,许黟就在一处微斜的下坡面上,看到一名躺着的猎户。 这猎户看着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得有点糙,身上带着一把做工粗糙的木弓,手里还握着一把砍刀,在他的旁边,还有一条被砍成两节的毒蛇。 他脸色青白,上面冷汗直冒,微张的嘴巴不自觉地颤抖,发出无含义的细碎游吟,断断续的。他还有意识,求生欲很强,哪怕身体直冒冷汗,却还是强忍着身上刺骨的冷意,时不时地拔高一声,企图能让周围路过的人听到。 不过这样,也很容易吸引来别的动物。 许黟过来时,就看到了一只野狗嗅着味过来了。 许黟眉头一拧,朝着那虎视眈眈的野狗掷去一根树杈,拿着砍刀冲过去,他气势汹汹,嘴里发出呵斥地低鸣声。这野狗被他突然出现吓一大跳,见许黟不好对付,夹着尾巴跑远了一些,它没舍得走,可也没有再继续上前。 许黟拿着砍刀挥舞几下,没有放松警惕地来到猎户旁边。 这时,他才看到,猎户的左脚踝踩中捕兽夹,捕兽夹锋利的铁齿深深扎进他脚踝处的血肉里。 好在这猎户没有因为惊慌而去掰开捕兽夹,失血量不算大。 他会一直冒冷汗,是因为被毒蛇给咬了。 听到脚步声往自己的方向靠近,张铁狗强忍着昏睡睁开眼睛,见到是人后,他松开一口气的同时,又再看到许黟的脸后,陷入沉默。 这人……太年轻了。 许黟见到他睁开眼睛,说道:“你感觉怎么样?” 张铁狗听得有些懵,却还是虚弱地说道:“我觉得我要死了。” “嗯。”许黟点头,“再不处理毒蛇咬到的伤口,确实要快死了。” 他虽这么说,人已经蹲下来,撕开猎户被毒蛇咬到的地方,看着两个紫黑色的牙洞,用帕子按在周围的地方,挤压出颜色略深的血。 挤掉带有毒液的污血,许黟拿帕子擦了擦。 张铁狗强撑着一口气,挣扎地坐起来,看着面前忙碌的少年郎,叹气道:“你别忙活了,那毒蛇我认得,被咬之后一个时辰里没有解药就会死。” 他村里的老猎户就是这样被咬死的。 像他们这种常年进山的,靠山吃活,总是要还回去什么。他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晓得是不是不宜出门。 买的用来辟蛇的药包没有用。 瞧,果然不能信那些走货贩子,卖给他们假药包。 里面倒出来的不是雄黄等药物,而是不知道是什么的野草。 许黟淡定说道:“那你有什么遗愿?” 张铁狗:“……” 这人好生直接。 不过都到这份上了,有个人陪着比孤零零死在没人知道的山里好些。 他也没那么难过了,摇摇头说:“我还没成家,家里就我一人,小郎君要是不嫌弃的话,替我收尸了,家里还有八贯钱,是我攒了好久想讨个媳妇的,就当是我付的收尸钱。” 许黟听着听着,不由地勾唇一笑:“看来是划算的买卖。” 张铁狗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也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我张铁狗向来不占别人便宜。” 这次,许黟没有回答他。 与他说话期间,许黟便已拆开腰间系着的药包,把里面碾碎的药粉倒出来一些,敷在毒蛇咬中的地方。 张铁狗这时候也注意到了,张张嘴:“你……” 他认出那是什么药了。 许黟道:“是雄黄和干姜,这两味药可以解蛇毒,不过你被咬的时间有点长,还要再吃点别的。” 他说的别的,自然是可以解蛇毒的药草。 张铁狗躺着的周围就有,是一种叫鸭拓草的草药。 鸭拓草可以治蛇咬,还能解吸入瘴毒导致神智昏迷、狂妄多语的症状,还对热痢有治疗作用。[注3] 许黟走过去挖了几株回来,这会条件不允许,他就将一株鸭拓草用石头砸碎,涂抹在伤患处,再系上布条固定好。 张铁狗看着他动作快速娴熟,知晓自己是遇到行家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了精神去观察许黟。 于是他发现,许黟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里面装着不少奇奇怪怪,他见过的,没见过的“野草”。 张铁狗:“……”他刚才怎么就没瞧见?顿时重新生出希望。 “小郎君,你是大夫?”他咽了咽口水,喉咙发干地问。 许黟点头,说他是一名大夫,接着去检查他被捕兽夹禁锢住的伤处。 张铁狗问道:“那我不用死了?” 许黟:“死不了。” 说完,就抬眼去看他的脸色,缓缓说道,“你已不发汗了。” 张铁狗一听,便感觉身体里那股直冒冷气的寒意竟不见了。虽脚踝处传来阵阵刺骨的疼痛,却已不见那慌心的无力感。 莫非他身上的蛇毒解了? 第49章 山里不缺止血的草药, 可要快速地用上不容易,张铁狗遇到许黟,算是遇对人了。 许黟将取下来的捕兽夹翻过来转过去地看, 这玩意是由木和铁组装成的,整体的构架用的是韧性好硬度大的铁木削成,两边的轮齿是铁制的,皆是一公分以上的锐利铁牙齿。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 锈迹斑斑。 张铁狗“哎呦哎呦”地叫了好几声, 抽着气地看着许黟,声音里夹了一丝幽怨:“小兄弟, 你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 许黟丢下捕兽夹, 垂眼看被铁齿压住的血口, 这会又扑哧地流出血,没空去搭理他。 野外条件差,奈何许黟准备齐全, 防蛇防虫咬的药有, 金疮药也有。 上回闲来无趣,他就制了不少外伤药粉,其中就有止血用到的三七粉。 三七粉,是古代就非常有名的止血金疮药之一,对刀、斧砍伤能起到止血,止痛的效果, 还能预防伤处的感染。 这捕兽夹扎进肉里的伤口极深,又待在血肉里有一段时间, 周围的血肉都有被细菌感染的风险, 保险起见,需要先消毒, 再去除污血和坏肉,再上药。 但许黟看他痛得又开始冒冷汗,无法,只能拿出三七粉,先将伤口给止血止痛住。 这时,他才说道:“你且忍着点。” 张铁狗疼得脑壳嗡嗡的,这会听到许黟的声音,愣了一下:“啊?” 很快,他就知道许黟为何这么说了。 只见许黟先用三七粉给他止了血,伤口处也没那般疼痛了。接下来,他就看到许黟卷起他的裤腿,把他伤口上面的皮肤露出来,再从兜里抽出一条长布条,压住伤口往上三寸的位置,紧接着,用力地朝着那处按压。 “啊——” 一声毫无防备的痛嗷声在深林中骤然响起。 不远处还在恋恋不舍的野狗听闻这恐怖的声音,踌躇不前的爪子改变方向,跑了…… 那人类,看着好生恐怖。 好生恐怖的许黟面无表情,手指灵活地比了个尺寸,在大脉血管的穴位上,再度用力按压。 “啊,痛,痛,痛——” 堂堂七尺男儿,张铁狗已经顾不得面子的事儿了,他是真的没这么痛过。 打猎哪有不受伤的。他以前受伤无数,没有一次像这般痛的。 痛到他怀疑,他是不是哪里得罪这少年大夫,才遭这样的罪。 许黟见他这般也没有松手,而是顺道用剩下的布条,将伤口处周围一起给紧紧捆绑好。 系好,许黟微微挑眉,说道:“好了,你再看还痛不痛。” “嘶,痛死老子了……”张铁狗龇牙咧嘴,撑着双臂想要离许黟远一些。 挪了不到半步远,他忽然感觉刚才那股难以忍受的痛感消失,变成微微发麻胀疼。 “这?”张铁狗惊奇,连忙问,“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就不痛了?” 许黟说道:“这是压迫止血法,你本用了金疮药是不用的。可你伤口深,铁齿压着血管不让其流出太多血,后面捕兽夹取下来,出血处半凝固的血污残留在里面,不挤压出来的话,后面会化脓腐烂,严重要截肢。” 张铁狗:“!!!” “这么可怕?” 许黟笑笑:“你死都不怕,怕这个?” 张铁狗不好意思地挠头:“不是被你救了没死成嘛。” 说着,他龇着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问道,“小兄弟,你怎么懂得这么多?我见你相貌举止都不凡,莫不是哪家的好儿郎,专是给人看病治病的?” 这话问的,就是想知道许黟是不是哪个医学家庭的子弟了。 许黟淡笑,没有正面回答地说道:“从小学了点医术,给些病患看过病,运气好治好过些人而已。” 张铁狗道:“那小兄弟真让我佩服,我就不一样了,只会打猎。” 许黟:“嗯,我也只会看病。” 这么一说,两人好似半斤八两,张铁狗差点就信了。 没多久,许黟问他:“可还能站起来走动?” 张铁狗点了点头,说他试试,让许黟给他砍一根棍子过来,他撑着棍子起身,动了动受伤的那条腿,能踩着走路,就没问题。 “多谢小兄弟了。”张铁狗性子豪爽随和,猎户出身,大大咧咧的不像读书人,句句都是小郎君。 许黟摇头:“总不能见死不救。” 张铁狗嘿嘿笑:“是我命不该绝,我还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许黟淡定道:“姓许名黟,盐亭县人。” “好名字。”张铁狗夸完,说他是百里村人,家住在小河边,那个挂着一个狼头的就是他家。说完过了几秒,没忍住问,“这黟是哪个黟?” 许黟:“……” “取乌木之意,一旁为黑,一旁为多。” “黟”这个字,很多人看到这个字,第一反正便是地名词,如有名的“黟县”就是取的这个字。 但它还有另外的意思,比如乌木、黑木,在《说文》中,就有一句:“黟,黑木也。” 当然,许黟的父母给他取名字,自然不是拿“乌木”这个意思,而是许黟为了方便让张铁狗理解这个字是哪个字罢了。 但“黟”这个字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那就是黑色。 许黟当年出生在晚上,按照他父母给他形容的,那天月黑风高,许黟在深夜里出生了。出生的那一刻,外面天际黑漆漆一片,连星光都没有。 让他们想到用黑来取名,可“许黑”不好听呀,就用了同义字的“许黟”。 张铁狗受伤的地方在靠近半山腰处,两人一前一后,一个还拐着木棍,下山的速度有些慢。 走了一段路,许黟见伤口处系着的布条溢出血迹,便让张铁狗休息一下,他过来给他拆开再加些金疮药。 张铁狗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他腿上的伤不处理好,后面肯定有大麻烦,就憨笑地说辛苦许黟了。 他认真道:“待会下山,还需得要让你跟我走一遭,那八贯钱我说要给你,不是说说而已的。” 许黟一阵沉默。 他把布条拆开,见里面深些的口子上面的三七粉被新鲜溢出来的血迹染得模糊,就拿帕子擦掉,重新上药。 做完这些,许黟站起身,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说:“你这伤还不值得八贯钱,有这个钱,等伤好了换个新的捕兽夹,那个捕兽夹太旧了。” 张铁狗没好气地说:“那不是我的,我打猎不用捕兽夹,我不知道是谁放那儿的,隐蔽得很,我刚好追一只山鸡,倒霉催地就给踩中了。” 说起这些,他就有不少话想要吐槽。 说这处地方不够深,放捕兽夹非常不好,要是遇到像许黟这种上山采药的,岂不是伤了他人。 他今日运气好,碰到了会医术的许黟,要是遇到的是个上山砍柴的人,那不得白白送了命。 许黟听着他絮絮叨叨,见他状态好转不少,知晓他应当没有大碍了。 只伤口处有些深,回去后还得清洗一番,先用三七粉让伤口不要发炎肿起来,再制一些消肿生肌膏涂抹伤口,半个月内就能好全。 ……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下山。 山脚下,车把式还在等着许黟,他见许黟终于回来了,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期待,许黟是不是在山上打猎到什么好东西。 结果一瞅,就瞅到许黟身后跟着一个长得粗壮的汉子,汉子拄着拐杖,瘸着腿跟在后面,一看就是受伤了。 “这是怎么了……”车把式疑惑地问。 许黟就把偶遇张铁狗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再询问车把式,可雇车到百里村一趟。 百里村离这儿十几里,用瘸的腿走回去,那条腿恐怕会废。 车把式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今日特意为了等许黟,车上没有载其他人,两人上了牛车,在车把式的一阵“哟哟”叫唤声中,牛车晃悠地动起来。 路上。 车把式跟张铁狗吹嘘许黟之前的战绩,说他独自一人就将一头二百多斤的野山猪给打死了,还说身体几乎毫发无损,实乃英勇无比。 “许小郎还是个厉害的大夫,上次那汉子的腿被虫子咬成那样,你是没瞧到,肿得像泡水的猪蹄子,许小郎用了一味药,就将他治好了……” 又道,说还会治各种其他病症,光是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人了。 他们一开始对许黟也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可许黟给他们看病,收取的诊金药钱很低。 都这般了,不试试怎么行。一个两个……但凡真听许黟的话,那些人的病都痊愈了。 许黟:“……” 这样的事,许黟听过好些回了。 车把式就是最好的托,有他这一面说辞,还有人特意乘坐他的牛车,就为了能遇到许黟,让许黟给他看病。 几个月的时间里,许黟的“大夫”之名,已渐渐传开。 虽不相信的人更多,但已经有一些病症顽固,迟迟不见好,又没有钱治病的人来碰运气。 张铁狗听到这些话,显得震惊不已,他是怎么能将这人和自个相提并论的。 “你能打死一头两百多斤的雄性野山猪?” 许黟不紧不慢道:“侥幸。” 张铁狗没忍住地嘴角抽了抽,他怎么没有这么好的侥幸,不对,他可千万别碰上什么野山猪。 “你是有功夫在身?要不然我想不出来,你是怎么打死那头野山猪的。那野山猪力气可大了,当年我们村有一头野山猪闯进来,村长叫了四个人,才将那头野山猪给打死。” 第50章 许黟这边人刚离开, 阿旭和阿锦就在灶房里,盯着那多出来的好几只肉干,两个小脸蛋面面相觑, 都不知从哪一处下手。 阿锦盯着肉干久了,咽了咽口水,她这些日子吃了好多好多肉,可见着这么多肉, 还是下意识地犯馋, 对着阿旭问道:“哥哥,这肉怎么吃呀?” 阿旭有些发愁地说:“郎君让我们看着办, 说做得能下饭就可以的。” 阿锦眨眨眼, 童言无忌地说道:“可我和哥哥都不会做好吃的呀, 我们以前只会烧火煮野菜粥和蒸饭,阿娘说我们做的饭狗都不吃的。” 阿旭沉默。 他眼里划过一道不易察觉地伤感,阿锦还小, 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他却是懂的。 不让他们接触更多的食物,那是害怕他们偷吃。 阿旭默了默才道:“这话以后就不要提了。” 阿锦低下脑袋,有点不理解,又有些懵懵懂地知道些什么,她轻声地说:“哥哥,阿娘阿爹不要我们了, 现在只有郎君要我们,我晓得的。” 她会乖乖听话, 不会惹郎君生气, 这样就能一直待在郎君的身边,有饭有肉吃。 阿旭:“嗯。” 阿锦又道:“那哥哥想到怎么做了吗?这肉看起来干干的好硬, 怎么做才好吃。” 阿旭挠挠头:“要不……” 阿锦突然道:“要不我们去找何娘子吧!何娘子会做好吃的,她肯定知道这肉干怎么做好吃。” …… 阿旭和阿锦两人,提着兔肉干,就去敲了敲何家的院门。 片刻之后,有个少年郎出来开门,何林秋见是两个小豆丁,疑惑地询问:“你们是谁?来找谁的?” 阿旭见是别人来开门,先是有些无措,但想着他如今是郎君的人,在外头切不可给郎君丢了脸。 他行了一个下人礼,清亮的小孩音说道:“我是阿旭,来找何娘子。” 阿锦在旁边糯糯地开口:“我是阿锦。” 何林秋听后更迷惑了,这两孩子到底是谁呀?怎么他听都没听说过他娘有认识这么大点的小孩。怎么他放假回家,像是变了许多,又不知从哪说起。 这时,何娘子从屋里出来,见着是阿旭阿锦,高高兴兴地走过道:“阿旭阿锦怎么有空过来?来来来,到我身边来,外面晒着呢,秋哥儿你去倒两杯水来,再从左排柜子里那个罐子挖两勺蜜放进去,别不舍得放。” 何林秋:“……” 他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娘一手拉着一个小孩进屋,想不明白,但还是听他娘的,去倒了两杯蜜水进来。 进来后,他就不走了,打算看看究竟。 这两小孩接过蜜水,乖巧地说道:“谢谢秋哥儿。” 何林秋微微扯动嘴角:“不用谢。” 何娘子让阿旭阿锦不要客气,说都到她家里来了,吃杯糖水又有什么,而后关心地问他们怎么过来了,可是遇到难题。 说到正事上,阿旭作为哥哥就先站出来说道:“我们有事要麻烦何娘子,昨日郎君从外面提了这肉干回来,我们不晓得怎么做才好吃,就过来请教何娘子帮帮我们。” 何娘子一瞧,就瞧出来这是兔肉干了。 这肉干看着有一斤多重,闻着味儿不腥不重,是用少量的香料腌制过再晒干的,有淡淡的料香味道和肉香。 何娘子说道:“这肉干晒得不错,你家郎君从哪里得来的?” 阿旭道:“是给病人看病,病人送给郎君的。” 病人?郎君? 旁边的何林秋听到关键部分,不由地开口:“你家郎君是许黟?” 阿锦眼睛亮了亮,说道:“秋哥儿认识我家郎君吗?” 何林秋:“……”怎么会不认识!不是,许黟家什么时候多出来两个孩子的。 “娘,这怎么回事?” 何娘子这才想起来,她还没跟秋哥儿说起这事呢。 何娘子笑道:“忘了与你说了,这阿旭和阿锦丫头是黟哥儿从那牙人手里买来的,是对好孩子,两人正是兄妹,如今都留在许家住着。” 何林秋听到是这么一回事,心里却觉得不愧是许黟,这会是他做的事儿了。 当初捡回来小狗,现在连人都能捡回家了。 “阿旭这孩子懂事,我瞧着就是根好苗子,也不知是哪家天杀的这么蹉跎,竟干些不是人的事。”何娘子说着,抬手摸阿锦的脑袋,“阿锦又乖,长得还巧,长大后定是个好看的美人胚子,哪哪都讨人喜欢。” 她没生半个姐儿,见着阿锦就喜欢上了。 且说这个孩子还这般乖巧,这几日她在屋里听着两人念书声,更是夸了好几句。 何林秋听见他娘如此说,便接声道:“黟哥儿竟还教他们识字?我看这两人身上穿的,也不是下等人的衣服,黟哥儿是什么个想法?娘你可知晓?” 何娘子说她不知,但又说许黟是个心善的,他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何林秋这下没再说什么了,却是心里隐隐羡慕这两小孩起来。 他没遇着个好主家,只每个月领的那份月钱,就没讨到任何其他的好处。何林秋知晓的,就有一户富贵人家,他家的下人小厮、后厢房的那些女使们、婆子们,每年都能领两套衣服呢,一套薄的,一套厚的,这样的好事,就没落到过他头上。 他这边胡思乱想,另一边的何娘子与阿旭阿锦,已再聊那兔肉干怎么做才好吃。 何娘子也没做过这兔肉干,不过她做过其他的肉干。 她且让阿旭把这兔肉干泡到水里,等泡到能用手撕开了,就捞出来,洗干净撕成块,再用罐子焖到软乎,味道指定不错。 阿锦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咽咽口水地问:“何娘子,那该用什么料儿焖?” 何娘子问道:“家里可有葱、姜、花儿酒、花椒、茱萸、八角和桂皮?” 阿旭说道:“只有姜和葱,其他的都没有。” 何娘子一顿。 怎么什么料都没有。 她就问阿旭手里头有没有铜钱,去香料铺子里买一些放在家里,以后焖肉、烧肉才好吃。 阿旭点点头,说郎君有给他支配的银钱,就是不知道香料铺子在哪里,他不识得路。 何娘子道:“秋哥儿知道,你且让他带着去便好了。” 说罢,就让何林秋带着阿旭去香料铺子认路, 何林秋没多言,叫阿旭随着他出门去。 于是,阿锦先回屋去将兔肉干给泡水里,阿旭则跟着何林秋离开。 两人没有去南街的香料铺子买,何林秋说,别看南街是穷人家住的地方,但这儿的老板精明得很,卖的东西并不便宜,还容易以次充好。 何林秋道:“我知道一家香料铺子,他家在县城里的价儿最划算,买的多了,还会送一些。” 阿旭紧紧捏着袖袋里装钱的布袋子,小声道:“我没那么多钱。” 郎君每五日给他一百五十文,任他随意支配,可他每次都不舍得怎么花,就怕乱花钱了,想要给郎君省着。 可便是只买吃食,每日都要花上二十文以上,攒下来的钱,就只有几十文。 这会,他带出来的钱袋子,装着百来文的铜钱。 何林秋道:“花不了几十文的。” 说完,他顿了顿,问他,“你身上有几十文吧?” 阿旭点点头。 何林秋道:“有多少?” 阿旭看着他,想了一下才说:“有八十文。”他少说了十几文钱。 何林秋:“……”比他能支配的钱还多! 一时间,两人竟没有再说什么。 何林秋不晓得跟一个小豆丁说什么,阿旭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在许黟和妹妹面前也许会话更多一点,但对上何林秋……他们今日才认识。 走着走着,何林秋说的那家香料铺子到了。 他们刚踏进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掌柜的,我买这么多麝香,还有肉桂,能不能便宜一些?” 两人立马齐刷刷地望过去,就见许黟身着一身长衫,笔直如松地站在人群里。 他说这话时,并不在意别人的打量,目光只看着柜台前的掌柜。 掌柜一言难尽:“小郎君这话说的,这麝香不是寻常物,怎么能随便便宜,而且你买的也不算多呀。” 许黟挑眉:“好几两了。” 掌柜的笑了笑,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小郎君有所不知,这麝香是好货,咱们县城虽小,大富大贵之人可多了,多的是买这麝香回去制香的,你这几两的量,说不上多嘞。” 又道,“不是老夫不愿给你便宜,这样罢,这麝香是便宜不了,但肉桂我给你少算十二文,其他的便不能再多了。” 许黟听后,知道这是掌柜的底线,就没再继续讨价还价。 他欲掏钱袋,身后便传来两道脚步声,他似有所感地回头。 “郎君!” “黟哥儿。” 两道声音一齐响起,是阿旭和何林秋。 见到他们俩一起出现在面前,许黟只动了动眉梢,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何林秋说:“阿旭想来买香料,我娘便让我带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黟哥儿,你是来买什么的?” 许黟就说他来买些制药用到的香料。 麝香不单可以拿来制香,它还是一味药材,之所以会来香料铺子买,是这家香料铺子卖的麝香,要比经手几道价格的医馆便宜些。 他问阿旭要买什么香料。 阿旭就把何娘子跟他说的那几种香料报给许黟听。许黟听完,就知道这香料是要买回去做肉食的。 片刻后,许黟他们三人从香料铺子里出来。 第51章 接下来的日子, 许黟将重心都放在制急救丸上面。 如今医馆里卖的,多是急救散,需要冲服、煎煮服用, 因而,到底是要花些时间备药的。 许黟如果想要制急救药,自然要努力地避免做出需要煎煮的汤药来,再不济, 也是可以直接冲服的。要不然, 那和寻常开药方让病人去医馆里买药有什么区别。 而他不是拖拉的人,说到就自然要做到。 再加上最近有不少琐事耽误, 这两日难得清闲一些, 许黟就将自己关在灶房里了。 制急救丸, 唯一的麻烦便是他手里头没有医书,只能凭借着以前学过的知识,再结合实验, 将它们制作出来。 他将买回来的药材一一倒出来, 先拿出在香料铺子里买的麝香。 这麝香是还没有炮制过的,外面有一层壳需要剥下来,除去囊壳后,取出来里面的麝香仁,再将上面的杂质清理掉。这样一套下来,麝香就可以使用了。 而许黟想要将它加进到药里制成药丸, 还需要切制,再研磨成细粉。 很多人对于麝香的印象, 都是来自于宫斗剧里面, 剧里的妃子为了陷害对方,将麝香放到对方的香囊里, 导致对方不孕,或者怀孕了流产。 其实,麝香不会致人不孕的,这个是误导。而想要让怀孕的人因为麝香流产,得长时间的接触,短时间内是很难产生这么大的效果的。不过,麝香具有活血通经,催产等功效,孕妇还是少接触比较好。 许黟将麝香仁取下来之后,就用小刀切成片状,将它们丢到万能的惠夷槽里面,用轮盘碾成粉状。 这个惠夷槽是许黟当时斥巨资买的,是用铁木做的,用起来虽没有石制、铁制的好用,但比它们便宜。那会他手头上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银钱,就打算用这个木制的将就用着。 哪想到,这个惠夷槽如此好用。他一用习惯,就没想着换掉,想等它老坏了再换新的。 许黟把碾磨好的麝香筛到罐子里,再一一处理别的药材。 黄芪需要涂抹蜂蜜烤炙,白茯苓要去皮,杏仁要去皮麸炒,皂角子也要炒,半夏要洗后碾末再用姜汁做药曲,再炒制…… 说起来他还是头一次做这种需要炮制好些药材的药丸,感觉怪忙的。 许黟炒着炒着,就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他需要有个助手。 而…… 被他挑入眼的助手——阿旭,现在只识得上百个字,连《三字经》都还没读完。 许黟:“……” 他要找小孩打童工吗?好有罪恶感。 下人也是给月钱的,许黟还捏着他们的卖身契,按道理来说,使唤他们干活天经地义。不过他到底是现代人,让他们做做饭,扫地拖地还好,再干工作性质的活,就不道德了。 许黟按下这个念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全部的药材炮制好之后,后面才是真正的开始。 每一种药,需要用到多少量,他都晓得,只……制作的过程消耗的时间太长了。 他将上面说的药材都炮制好,半天时间已过去。 这时,阿锦急匆匆地快跑进来,边跑边喊道:“郎君,郎君。” 许黟抬起头,见着她像小黄一样,蹦蹦跳跳地进来,说道:“郎君,外面来了一个卖鱼的钓鱼翁,哥哥差我来问郎君,我们要买鱼吗?” 盐亭县只有河鲜,许黟来到这里好几个月,都没吃上几次鲜味。 听到外面有卖鱼的,自是要出去看看的。 许黟道:“走,我跟你去瞧下。” 阿锦高兴地喊了一声“好”,她的小手被许黟牵着,心儿特别高兴,“郎君,那钓鱼翁卖的鱼好大,每一条都是活的,他怎么那么厉害,能钓到那么多鱼。” 许黟笑了笑:“人各有所长,他人会的东西,我们不一定要去艳羡对方,反而可以去想想,自己的长处在哪里。” 阿锦歪着脑袋,疑惑道:“郎君,我的长处是什么呀?” “是……” 许黟顿了顿,人已经来到外院,他轻声道,“等你读完三百千,或许就知晓了。” “啊,好久呐。”小姑娘脸上的高兴劲儿弱下来,但再看到那个钓鱼翁后,眼睛再度亮起。 阿旭在外面等着,见着许黟亲自出来,立马喊道:“郎君。” “阿翁你这鱼怎么卖?” 许黟走近,问一旁站着的钓鱼翁。 这钓鱼翁看着六十岁出头,一头白发,身上穿着旧旧的短褐,瞧着却很有精神。 钓鱼翁见是个年轻的小郎君,也没有抬高价格,只道:“这是我今日钓的新鲜鲤鱼,都活着呢,小郎君若是想要,可一条十文钱卖给你嘞。” 他打开装鱼的篓子,里面有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每一条都有一斤左右大小。 许黟微微惊讶,野生的鲤鱼长这么大不容易,这钓鱼翁是个有本事的。 “阿翁,你在哪个好地方钓的这般肥的鱼?”许黟好奇地问。 钓鱼翁慈祥一笑,说道:“城外,往左过去十里地,有一条从山沟沟里流下来的溪流,那儿鱼多,不过狡猾,想要抓住不容易。”他说着,有些自得起来,“我有个好法子,能将鱼给骗上来,其他人可不晓得咯。” 许黟:“阿翁实乃高手。” 与这钓鱼翁闲聊几句,许黟便将他篓子里的鱼都给买下来。 钓鱼翁见他都要,就说要算便宜一些,只收许黟四十文就好。许黟没同意,让阿旭取五十文钱,按原价给他。 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才把那鱼给钓上来的,又从城外十里地走来县城。 挣些钱不容易,许黟见钓鱼翁额头身上都是汗,请他进屋,喝两杯茶水。 “阿翁别客气,这茶水是好的,多喝两杯无碍。”许黟说着,主动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 钓鱼翁有些微讶,见着自己的手有点脏,随意地往身上的衣服擦了擦,才伸手接住许黟递来的茶杯。 钓鱼翁道:“我卖了这么多年鱼,还是头次有主家请我进屋喝茶水的。” 两人喝着茶聊了几句。许黟笑笑地问道:“阿翁不急着回去的话,可否教我等怎么做这鱼才好吃?” 他解释,家里就他和两个小孩,实在不知道这鱼该怎么做。 阿旭会做吃食,可他接触的食材太少,属于还在摸索阶段,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提点两句,对阿旭来说,应该能更进一步。 钓鱼翁听到是这么简单地要求,直接就答应了。 “好说好说,这鲤鱼好做得很。”钓鱼翁说道,问阿旭可会去鱼鳞。 阿旭愣了下,略有些腼腆地说不会。 钓鱼翁见已到午时,便说:“要是小郎君不嫌弃,我可做一条给你们主仆尝鲜,后面这小仆就知晓怎么做了。” 许黟欣喜,怎么可能嫌弃,立马就让阿旭去外面先买几份配鱼的饭菜回来,再请钓鱼翁去到灶房。 钓鱼翁进到灶房里,闻着房中的药味,神色古怪地扫了一眼周围,就看到灶房分成两地。一地用来做饭,堆放柴火,一地则是摆了几个架子,上面放置着不少药材,后面的墙角边,还有好几排陶罐。 “小郎君是大夫?”钓鱼翁问许黟。 许黟点了点头,说他是一名游方郎中。 钓鱼翁道:“小郎君看着便是一表人才,老夫我今日就露一手,让小郎君尝这美味河鲜。” 他会一手钓鱼的本领,自然会做鱼。他做的鱼,方圆十里的村民都觉得他做的好吃,丝毫不怕许黟尝了不拍手叫好。 于是,钓鱼翁选了两条肥美的,一条用来做红烧,一条用来煮山药豆腐鲤鱼汤。 家里没豆腐,市井里有,阿旭连忙去买了一块豆腐回来。 钓鱼翁见着材料齐全了,就教阿旭如何给鱼去鱼鳞。 “这鱼从水里捞出来,先用棒槌敲晕,你力气少就多敲几下,待它晕了就可以按住这里……” 钓鱼翁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给阿旭看。 许黟和阿锦两人则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 原来做个鱼还有这么多学问,许黟便觉得,今日是个不错的幸运日。 钓鱼翁虽年过六十,但身体康健,动作迅速,他只要了阿旭当下手,让他在旁边处理配鱼的佐料。 期间,他还不忘怎么教阿旭除鱼腥土腥味。 “想要没有鱼腥味,除了姜葱以外,还需要一味佐料,便是咱们县城里最好的黄酒。”钓鱼翁说着,“用油煎完,需得在锅底放姜片,再加两勺酱油,豆豉。豆豉可以入味,酱油可以调鲜,你看这鱼周围鼓起泡了,就可以加黄酒。” “可有木勺?”顿了一下,他问。 阿旭点头:“有的,阿翁你稍等。” 他取了木勺给到阿翁,阿翁吹了吹胡子,笑呵呵地说:“你瞧好嘞。” 说完,他一手提酒壶,一手持木勺,手腕微动,那酒壶里的酒顺着壶口倒出,甜香的酒味溢出,顺着锅中淋下。 飘在空中的鱼味,瞬间就变得不同。 “咕噜噜——” 灶台下的火烧得旺,钓鱼翁说,红烧鲤鱼就要用旺火,这样鱼肉才能烧得鲜嫩。 这边的锅里在做红烧鱼,另一边的小炉子也没闲着。 豆腐切块焯水,说是可以去豆腥味,能让豆腐吃着更嫩滑。 钓鱼翁做鱼真的有两下子,也不用多少调料,只用了姜丝、胡椒、盐巴。他先下山药到汤里焖,再将鲤鱼砍成鱼块,鱼头先放,再下鱼肉。 鱼要油煎,煎到半熟便可以。这样做出来的鱼汤浓白如同琼浆,鱼肉还不会焖到烂,可以用筷子夹上来。 第52章 “你们问的这人是许大夫, 许大夫可是厉害人物,经他手的病人虽不多,可都能治好嘞。”车把式顿时来了兴致, 他盘腿一坐,故作神秘地问这些村民,“你们可知县城西街邢员外?” “不知,这邢员外是谁呀?” 车把式一拍大腿, 嘿地说道:“这邢员外可是县城里的大户人家, 人家是做丝绸买卖的,不是咱们这等人能比的嘞。但这邢老太爷不知得了什么病, 瘫在床上两年了, 结果怎么着?遇到这许大夫以后, 没两个月便能下地走路了!” 周围村民一听,那还了得,这人是活神仙吧!瘫了的人都能治好! “真有这么厉害?” “我们村之前有个人, 不知怎么地就没法走了, 歪鼻子歪嘴巴的,有个大夫过来看,说是治不好了。” “那人没活几天,就不行了。” 车把式叹气:“这人运道不好,要不然遇到许大夫准能救活过来。” 这时,就有人问还有吗?他们还想继续听。 嘿, 车把式正闲得无聊呢,听到他们爱听更起劲了, 就跟他们聊到郑官人老母亲腿部生脓疮的事。 “这郑官人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运道好起来了,挡都挡不住, 只在同行里遇到了许大夫,就把困扰他老母亲半年之久的脓疮给治好了。” “……你们不知道,这许大夫厉害不单是在医术高明上,他还英勇无比,敢一人上山,与那野山猪单打独斗!那场面你们是没瞧见,野山猪的脑袋都被许大夫的拳头砸得深见骨头了!” 车把式说到这,就想起那野山猪的猪头做好后味道十分好,用来当下酒菜别提多潇洒快活。 “嘶——” 这人能打死一头野山猪? 不信不信,他们村的张铁狗都做不到! 要知道张铁狗可有六尺[注1]多高,他们村就没有这么高壮的人。他都没法一人打死野山猪,还要联合其他几个成壮的青年才将当年那头闯进村里来的野山猪杀死。 听热闹的村民里,有人喊道:“你这是唬人的吧!” 其他人一听,对呀,这样的人他们只在话本里看过,唱曲的人嘴里说听过。 “老汉,你这话说得不真实,我见那人瘦瘦的,不像是个武人。” 车把式听他们这么说许黟,不乐意了:“我诓骗你等作甚?老夫我是受了谁好处,来这儿骗你了?” “人不可貌相!别瞧许大夫瞧着是个书生模样,就是有这等神力,你们爱信不信。” 说着他就没好气地喊他们这些人别来打扰他休息。 他不乐意,百里村的村民们却不舍得走。 要真是这样的人物,怎么还从县城里特意来村里寻张铁狗。 “老汉你别恼呀,就跟我们说说,这许大夫怎么来找张铁狗了?” 车把式吹胡子瞪眼:“我哪知道谁是张铁狗!” 村民们一阵无言:“……” 瞧他说这么多,敢情这里面的事他不晓得。 他们可想错车把式了,当时张铁狗受伤,许黟和张铁狗坐的就是这位车把式的牛车。他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了,不想继续跟他们说太多。 …… 张家屋里,许黟听着外面有吵杂声,他推开木窗往外看,看到十来个村民聚在张铁狗家门外不远的地方。 将停在那里歇息的车把式给围着了。 许黟眉梢一跳,喊道:“张铁狗,我们出去看看。” “咋滴啦?”张铁狗愣住,跛着脚走过来看,见是熟眼的同村人,想都不想地说,“他们是来打听热闹的,不是什么大事。” 许黟看向他:“?” 张铁狗笑说:“乡下没啥外人进来,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当然是来瞧热闹的。” 见许黟不放心外面驾车的老汉,张铁狗就说,他去看看什么情况。 许黟道:“一起吧。” 他也想看看,这村民在看什么热闹。 另一边,张村长听跑腿来报信的人说,村民都围在张铁狗家外面,惊得一问:“张铁狗惹事了?” 来报信的人说:“不是张铁狗,是有外乡人来找张铁狗,穿着里长那样的好衣服,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就跑去瞧个明白了。” 张村长嘴角微抽,这些人怎么好生丢人现眼。 “不就是一个外人,值得他们这样?”张村长略微生气地说。 那人就又说:“听说是个城里来的大夫,模样我远远地见着一面,俊得很。” 他还想说,比起张铁狗的长相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但想着村长和张铁狗是亲戚关系,就把这句话给咽回肚子里。 张村长诧异:“大夫?” “对呀,驾车的那老汉说的,说那是个城里来的大夫,可厉害了,还说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的病人……”这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没瞧到张村长怪异的神色,他正愁着呢,没想到就有大夫从天上掉下来了? 于是,张村长没再多说废话,板着脸保持着威严说道:“既如此,那我随你去张铁狗家一趟。” 说着,想起什么问,“你们没去张铁狗家闹事吧?” “没有没有。” “最好是没有。”张铁狗在村里的人缘不是很好,作为他族叔的张村长,其实跟他的关系也一般。 不过好歹有亲戚身份在,两人素日里碰到,还是会打照面说几句的。说起来,张铁狗是个好孩子,就是命太硬了,他一出生,没过多久爹妈都死了,村里人便觉得这孩子克父母,担心和他接触会跟着被克死。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甚少有人与张铁狗来往。 顶多是馋张铁狗打的猎物了,跑去跟他买肉,还要压价。 张村长有时候也看不过去,但他提醒了几句都没用,也就没再提醒了。 两人匆匆忙地来到张铁狗家外面,见村民们围在一处,张村长就出声喊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村长的声音。 村民们纷纷散开,年长些的没那么怵村长,就上前来说话:“村长,这张铁狗好几天没出来了,现在又有大夫来咱们村里,我们这不,也是关心张铁狗嘛。” 张村长心里冷笑,好几天没见来关心,有人来找就知道关心了。 “是有这事?”他问旁边的人。 那人也点点头。 张村长平日里忙,对于张铁狗有几天没出家门这事并不知情,听到真有这事,心里咯噔一下,上前几步想去拍门。 他刚抬手,面前的门“吱”的一声,被人从里面豁然打开,高壮的张铁狗出现在眼前。 张铁狗看到他一顿:“三叔,你怎么在这?” 张村长收回抬着的手,轻咳两声地说道:“我听到有人说你这儿好几天没出屋子,就过来瞧一下。” 张铁狗“哦”了声,说道,“是有这回事,前几日去山里不小心着了道伤了腿,不过快要好全了。” 张村长干笑两声,想着问那年轻的大夫可还在,就见高壮的张铁狗旁边,已然站着一名身姿颀长,剑眉星目的少年郎。 少年郎一身天青色长衫,头戴方巾帽,身量竟没有矮张铁狗多少,只是身形修长,又一半身姿被遮挡,张村长才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张村长见着后,眼中带着惊讶,轻声询问:“这位郎君是?” 许黟道:“我叫许黟。” “张某是百里村的村长,也是张铁狗的族叔,听闻铁狗的伤是你治好的?”张村长说完便问出心中的疑惑。 “正是在下。”许黟道,“今日前来,是为了看张兄弟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他说完,后面围着看热闹的村民里传出骚动。 “你真的是大夫?” “听说你能一个人上山打死野山猪,可是真的?” 许黟:“……” 他目光幽幽地瞥向一旁的车把式。 车把式挺挺胸脯,脸上好似在说“没错,就是我说的,”“我是不是又给你长脸了。” 许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说道:“侥幸而已,不值得一提。” 村民震惊,还真的打死野山猪了呀。 其中有个小孩听到这话,就跑去张铁狗面前,问道:“张铁狗,你看着比他壮多了,怎么不见你能打死野山猪?” 张铁狗咧开嘴道:“我是打不死野山猪,但我能一拳打死小孩。” 小孩一听,吓得哇地哭出来。 他父母见状,赶紧上前把自家孩子拉走,生怕张铁狗发疯真伤了他家孩子。 张村长听着吵闹声,叹口气:“你呀,就不能少说一句。” “我说了他又不缺一块肉,怎么还不让我说了。”张铁狗撇撇嘴,不甚在意地说,“再说了,这人能比嘛,我可不敢和许兄弟比。” 张村长知晓说不过他,就没再说什么,跑去将这些围着还不走的村民们赶回家去。 “你等要是有这功夫去干些活,也不用日日哭着穷,来个外人就围着不走,和你们有什么相干。” “去去去,娃娃们去村长屋里讨杯糖水喝,别在这瞅着了。” 一听张村长给孩子们糖水喝,围着的人立马就跑了,赶紧回家报信去,让自家娃也去讨一杯。 待其余等人都走了,张村长才渡步到许黟面前,行了个礼道:“许大夫别见怪,村里没几个读过书的,见着个外人难免有些冲撞到了。” 许黟淡笑:“无妨。” 张村长又询问:“许大夫给铁狗看了伤,可有什么问题?” 许黟见这人跟张铁狗有些亲戚关系,又看张铁狗没说什么,就说道:“是好得差不多了,还需再敷两日药膏,便可以停药了。不过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张兄弟这几日还是不要上山为好。” 第53章 呼吸之间, 屋里静稍稍的,只听得见张婆子低低的、压抑着的喘息声。 下一刻,许黟将手收了回来。 张村长紧张地询问他道:“许大夫, 如何了?” 许黟说道:“从切到的脉象上看,婶子的带下之症颇为严重。” “这……该如何是好呀?”张村长一紧张,说话都文绉绉起来。 这次许黟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而询问起隔着床帐的张婆子, 问她可将帐子拉开, 他要“观”诊,需要看张婆子的面色如何。 对面一如既往地沉默, 许黟将目光看向了张村长。 张村长瞬间理解, 上前一步撩开帐子的一角, 低声道:“老婆子你也听到了,这病不能再拖了,许大夫是医者, 他不会说出去的。” 又低低地说了几句, 具体说了什么,许黟没有故意去听。 过了好些时候,张婆子终于愿意把床帐撩起来了。 她穿着很朴素的粗麻衣裳,不是短褐,类似于上下分开的褙子,不过料子却要比寻常的褙子差很多。 茶褐色的外衣上面打着补丁, 里面的衣物洗得发旧发白,不过四十岁出头, 她梳着的发髻上却有好些华发, 整个发髻上只有一支乌色的木簪。 许黟再去看她面色,张婆子的面色略有些蜡黄, 脸上有深深浅浅的晒斑,右脸颊骨与太阳穴相连处,有一块发红的瘤子。 在面对许黟的打量时,她很是不自在地紧抿嘴唇,粗糙的双手不安地绞在一处,眼睛微微垂着,不敢与他直视。 这是许黟头一次接触乡野的妇人,和他想象的泼辣、野蛮等不一样。 她拘谨,不安,身上每一处地方都透露着非常强烈的排斥感。仿佛是一朵深藏在昏暗的野花,突然被人给摘下来,放到了太阳底下。突然的光让她无处是从,浑身上下都充满不自在。 许黟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另一种女性。 一种叫“惋惜而爱怜”的情愫在心底缓缓生长,许黟知道,他泛滥心又犯了。 许黟轻声问道:“腹部下可痛?” 张婆子闻言,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许黟,见他眼神中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嫌弃,才说:“有些。” “是什么样的痛感?”许黟问完,怕她听不懂,又解释道,“是下坠的痛感,还是如同针扎的刺痛感?” 张婆子想了想,说:“一阵一阵的,就下坠的那种痛。” 许黟继续问:“下方可有异味?” 张婆子震惊地瞪大眼睛。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羞耻了,她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旁边的张村长反应过来,替张婆子回答了许黟接下来的几个问题。 他日日夜夜跟张婆子待在一块,其实诸多病情都晓得,便是因为知道,他才觉得不能拖。 可盐亭县没有女大夫,像这种妇科疾病,涉及到闺中问题,张村长以前也苦恼。 这不,今日他在听到张铁狗这事后,豁然想通,也许他不应该只想着这一处,而害了老婆子。 在知道张婆子的其他病情后,许黟沉思半晌,确定该用什么汤方了。 “面黄是脾不好的表症,而婶子的面部还长了红瘤子,可见严重程度,下方有腥秽、淋沥之物,乃败血所化,兼尿窍不利,是膀胱有□□病。”许黟缓缓说道。 而后又对张村长说,“需先服用加味四物汤,加升麻、柴胡。服汤药的时候,还需要兼服导水丸,服用一旬之后,且需再切脉,看还需不需要切药。” 加味四物汤,是《医宗金鉴》里对治带下门的汤药之一,辩证不同,需服用的汤药不同。 其中服用的导水丸,则是用牵牛、滑石、黄芩、生军所制,主治湿热。[注1] 张婆子的身体湿邪严重,加味四物汤和导水丸两者兼服,应该能很快有效果。 但病得太久了,短时间想要痊愈几乎不能,还是需要慢慢调理。 但他见张村长的家中陈设,并不富裕。 对于这样的家庭条件,想要长时间的喝药汤,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从张婆子在听到吃药后还要再脉诊后的表情上,便能看出来。 她似乎想说话,劝说张村长她不用喝药。 可张村长都踏出这一步了,总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里打住不再前进。 他咬咬牙,厚着脸皮问许黟:“能否问下许大夫,这病要想治好,需花费多少银钱?” 许黟估摸了一下说:“若我开药方,张村长你去医馆里开药的话,两贯钱是要的。” 张村长深吸一口气,他们家如今存着的钱,不足十贯。 而且很快,最大的孙子就要去隔壁的村学开蒙读书,要给夫子送拜师礼,还有束脩,少说两贯钱。 而小媳妇肚子里怀着孩子,再过两个月孩子便要出生,那会也要花钱…… 如今农闲,家中有两个儿子去县城打短工,每日能领回来几十文,但一家十几口人,光是消耗的口粮就不少了。 张村长想到这些,最后化成一声叹气,罢了罢了,有老婆子在家里操持着,这个家就不会散。 老婆子的病,还是得治! 许黟突然道:“张村长。” 张村长眼睛看向他。 “我适才说的是去医馆开药需要的钱。”许黟道,“要是由我来配药,银钱还能省一半。” 张村长一惊:“!” “许大夫说的可是真的?” 许黟淡淡道:“我不骗人。” 待几日后,张铁狗的腿伤痊愈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常来百里村。 既然都要来百里村了,那多跑一趟村长家,也不算麻烦。 不久之后,许黟抱着一捧狗尾巴草走在乡野路上,他看着午后柔和的日光,心情复杂地往张铁狗家去。 …… 张铁狗在院子里,跟阿旭讲他是怎么设置陷阱抓住麻雀的。 “这时候田里的水稻还没熟,雀儿没东西吃,就四处跑,可容易抓了。”张铁狗说完,就直接当着阿旭的面,做了一个简易的陷阱。 只用了一个小竹篮,一根棍子,一把稻谷,一条麻绳。 麻绳系在竹篮的一端,另一端则用木棍支起来,再里面放上稻谷。 张铁狗拉着麻绳,喊阿旭跟着他躲到旁边,很快,就有两只麻雀出现。 它们蹦蹦跳跳地停落在竹篮周围,察觉到周围没有危险后,一步步地靠近竹篮里的稻谷。很快,就傻乎乎地进入到陷阱的范围里。 下一刻,张铁狗毫不犹豫地拉住麻绳。 “咕”的一声,竹篮稳稳地将两只麻雀罩住。 “抓到了!”阿旭高兴地跳起来,跑过去看情况。 见里面的麻雀扑腾着翅膀挣扎着想要逃出来,阿旭看向跟过来的张铁狗,问他:“铁狗哥哥,这麻雀怎么抓出来?” 短短不到半天,阿旭对张铁狗的称呼已经从“张猎户”进阶成“铁狗哥哥”了。 张铁狗对这个名字很受用,憨实地笑着说道:“不急,看我怎么抓住它的。” 他对抓麻雀这活太熟了,直接快准狠,在撩开竹篮的瞬间,一双厚大的手掌就将那两只想要飞跑的麻雀抓住。 抓住后,他得意地在阿旭面前晃了晃。 阿旭羡慕地拍掌:“铁狗哥哥,你好厉害呀。” 张铁狗嘿地说道:“那是,我可是咱村里唯一的猎户,抓猎物谁能比得过我。” 听到这话,阿旭歪了歪头:“可郎君能抓住野山猪,郎君比你更厉害的。” 张铁狗:“……” 瞧瞧,这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肯定又是从那车把式嘴里听到的吧。他也是从那车把式听到的不少关于许黟的事迹,越是知道一些,越是想了解。 “你跟我说说,你家郎君平时都在做什么?”张铁狗蹲下身,平视地和阿旭说话。 阿旭想了想,说道:“郎君素日里很忙的,他每日都要在屋里制药丸,晒药,挑拣药材。五日之内会上山一趟,回来后,还要教我和阿锦读书识字。” 张铁狗瞪大眼睛:“他还会当夫子?” “嗯!”阿旭重重点头,认真道,“比我们村学的大夫讲得好呢,郎君说的我都听得懂,那夫子讲的,我偷听了两回都不知道说什么。” 张铁狗“啧啧啧”好几声,这还是人嘛…… “那他在家里可练武吗?” 这次,阿旭闭上嘴巴,没有回答。 郎君说了,练武的事不可以告诉别人,这样别人就不晓得你会武功,可以在遇到危急时刻出其不意。 郎君还说,这个叫“兵不厌诈”,是孙子兵法。 阿旭眨眨眼,说道:“郎君的事,我也不知道的。” 张铁狗:“……” 他怎么觉得,这孩子有事瞒着他。 张铁狗有些烦躁地挠挠头发,上回两人的打赌,他还是很期待的。可作为汉子,他又不想被许黟轻易打败,那样就太丢面子咯。 得不到回答,张铁狗就问他要不要吃烤雀儿。 “我做的烤雀儿可好吃了,外面可吃不到这样的美味。”张铁狗炫耀道。 “可以等郎君回来吗?”阿旭咽了咽口水,不忘记得许黟。 张铁狗自然答应,缺不了许黟一口吃的。他们没急着处理麻雀,继续用陷阱抓了十数只才罢休。 之前躺在牛车歇息的车把式,这会早已经在张铁狗院子里躺着了。 他拿帽子当蒲扇摇了摇,听到他们要烤雀儿,说他也想吃。 “行嘞,阿翁你且等着,我去把雀儿毛给拔了。”张铁狗豪爽喊道。 刚一脚踏进张家门的许黟听到这话,疑惑开口:“拔什么毛?” 第54章 这日, 天蒙蒙亮时,古朴石板街“嘀嗒嘀嗒”地响起下雨的声音。 小个头的阿锦从木板门里探出半个脑袋,伸出手去触碰天空中掉下来的雨珠, 回头往屋里喊道:“郎君,下雨啦。” 许黟一身素白的长袍走出来,听着阿锦问他要不要给院子开辟出来的小花坛遮雨。 “不用,让它们淋淋雨有好处。”许黟说道。 他不喜欢在院子里养鸡, 便想着在墙角处开一条半米多宽的栽种区域, 种些花花草草,还有能食用的草花植物。 先是种了薄荷, 后面又种了白菊、□□、金银花……几乎都是从山上挖回来的。 临近初秋的细雨绵绵, 带着沁人的凉爽。 虽没有春雨的润物细无声, 但一场雨水过后,也能带来不少新生。 此时,阿旭提着壶热水从灶房里回来, 见着许黟, 轻声喊了“郎君”,问道,“我和妹妹今日还要练拳吗?” 许黟颔首:“练拳需得一朝一夕积累,不可懈怠。” 不过今日特殊,许黟让他们俩练半个时辰的五禽戏就可以歇息。 待练拳之后吃过了早食,许黟打算带他们俩出门。 细细绵绵的雨没有下多久, 许黟他们出门时,外面的天空已然放晴。为了避免淋湿的情况出现, 他让阿旭带上两把油纸伞。 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街道, 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听着街上的小贩殷勤的吆喝声, 两个小家伙对于逛县城的街道依旧充满兴致,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还要跟紧许黟,生怕走丢。 没多久,许黟领着他们进入一家长生库。 长生库其实就是宋朝的当铺,长生库里面抵押的东西除了一般的金银珠玉钱货外,甚至还有人家抵押奴婢、牛马等有生命的物品,还有普通人家典当的各种生活用品。有活当和死当,活当借款到期不还的,则没收质物。[注1] 进门之后,前面是一个高大而隐秘的柜台,过来典当的人则排在柜台前,身高矮一点的话,甚至只能露出半个头。 许黟带着他们过来不是为了典当物品的,他是要去二楼的交易区。 在那里可以淘到价格比市面上还要便宜一些的死当质物。带着阿旭和阿锦,也是想让他们多瞧瞧不一样的场合。 上了二楼台阶,便能看到穿着统一制服的后生在二楼的门楣处候着,他见到有人上来,就撩开挂在门楣处的双幌。 二楼有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周围摆上货架,每个货架都有数层,上面皆都摆放着各色质物。 在另一边,还有个台子,后面坐着个票台,票台是长生库里负责书写当票,登记当薄账册的人员。 二楼这边的买卖都由他这边来做记录。 除此外,还有几个隔开的小间,里面都有一个鉴别估价的“朝奉”,通称二叔公。与一楼高台后方的朝奉不同,这二楼的朝奉主要是接待那些想收奇珍异宝,或钱货等的大户主。 许黟到的时候,这几间小隔间里,几乎都有人了。 他瞧了一眼就带他们去货架前,看有什么能入手的东西。 路上,许黟就已经和两人说清楚去的是什么样的地方。阿旭和阿锦进来后,也没有那般害怕,两双大眼睛都是滴溜溜地转动着,灵动地瞅着眼前的新事物。 “郎君,那是什么?好像一个壶?”阿锦见到了什么,好奇地询问许黟。 许黟顺着她指向的物品,顿了一下,说道:“是壶,不过这个是漆兽子。” 漆兽子本来是叫漆虎子的,后因为避讳改成兽子或马子,说起来就是现代的夜壶,是用整根木头雕刻成虎的形状,瞧着造型精美,难怪阿锦会一眼看中。[注2] 这东西,基本属于权贵子弟或富商巨贾用的器物,普通人家用马桶做便溺器就不错了。 许家的茅房里放的就是马桶,每天都会有粪夫过来收集粪便。平时使用时,茅房里会点上除味的熏香,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卫生的。 而平民百姓用的多是丁香、藿香、香茅之类不含名贵香料的朴素熏香。 许黟穿来之后,便也老老实实的做一名“熏香人士”,毕竟相较于身上的各种汗臭味,做一个“香香”的人,更令他容易接受。 很快,他们在货架上看中一款香饼。 接待许黟的后生说,这香饼是位香婆抵押的,因逾期还不上借款,这香就被没收下来,拿出来交易。 里面用的都是还不错的香料配的,闻着有股淡雅的花果清香,那香婆没说具体都使用了什么香料,但宋朝人人爱香,好些的香不愁没人买。 这香说不上名贵,一盒却要七钱银子。 许黟与那后生讨价还价,最后以六钱二十八文的价钱买了下来。 他付了钱,再由票台那处登记后,这盒香便是他的了。 接着,他又以低于市井的价格买了两个二手的陶罐,三个木漆盘子,一个木墩板。陶罐可以用来装药材,木漆盘子用来装碾磨好的药粉,木墩板则能用来切药材。 其中的木墩板比较厚实,许黟便自个拿着,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就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带着两个小家伙过来,主要看能不能有哪些捡漏的可以买,那些奇珍异宝的好东西,还轮不到他。 阿旭和阿锦两人都很兴奋,阿旭抱着陶罐,阿锦抱着熏香和盘子,小步伐跟紧许黟。 他们出来长生库,又去到一家打铁铺。 许黟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图纸,递过去给打铁师傅:“老师傅,你看能不能帮我打一件这样的刀具?” 图纸上面画着的,是老式的切药刀,把手是木制的,上面除了刀身,还有两条支撑的腿部,只是少了下面稳住刀子的条凳,只有上面铁制的部分。 打铁师傅打开图片看了片刻,想了想说道:“是可以打,不过你这样式的刀具我可没见过。” 许黟笑笑,没说什么。 中药在炮制过程中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工具,不过在明朝之前,中医对切割药材方面的工具还不够先进。这会切药的工具,一般用砍刀,或者药臼敲碎等,许黟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炮制药材后,便觉得他还缺一把切药刀。 有切药刀的话,切割药材的效率会变高,许黟便可以把多余时间安排在其他事情上面。 许黟在切药刀的支撑处做了细节处理,要在上面煅打出两个孔。 这两个孔则是用来固定在木墩板上面的,两者结合起来,这切药刀就做成了。 确定好打铁师傅能做出来后,许黟便问他打造这样的一把刀具是什么价钱。 打铁师傅报了个价格,又跟许黟说一旬时长才能做出来。 时间不算短,许黟还是答应了。 …… 第二天,许黟照旧在家里制药丸。 阿旭在一旁挑拣药材,如今他在许黟的指导下,能识得更多的药材了。 许黟便把一些好认的药材交给他处理。 他先将挖回来的药材洗净根部的泥巴,再将上面枯黄的叶片清理掉。全根都可以入药的药材,要区分每个部位是否功效不同,不同的话,还要根部和茎部分出来,不能放在一处晒。 临近初秋,日光没那么强烈,晒药材却是不能耽搁。 阿旭把部分药材整理好铺到簸箕上面,抱着去到灶房里询问许黟。 “郎君,我将这些药材都分好了,你且看看。”阿旭说道。 他每次处理好的药材,还需要经过许黟的确认,以防出现错漏的地方。 许黟检查无误后,他就能将簸箕置放到院子里的货架上面,让它们自然晒干。 如今阿旭有活要忙,喂养小黄,带着它溜达的任务便交到阿锦身上。 阿锦牵着小黄出门,会先绕着石井巷绕一圈,再到附近熟悉的巷子。周围的街坊都识得阿锦了,见着她,有的喜爱小孩的,还会逗她玩乐几句。 “乖乖,可要吃饼子?”一个阿婆见着她,突然把她叫住。 阿锦愣了下,见这阿婆是个眼生的,警惕地摇了摇头。 那阿婆手中挎着个篮子,用一块布盖着,不晓得里头都装了什么。 她一只手伸到篮子里面,另一只还在朝着阿锦挥了挥手臂,皱巴巴的脸笑着说道:“乖姐儿别害怕,我就住在南街呢,是在隔壁的水井巷,我就是做多了饼子,想着问问谁想买了去吃。” 阿锦紧绷着肩膀,抿嘴不说话。 见那婆子说完还要凑近过来,连忙去拉手中牵着的绳子。 小黄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朝着着婆子“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哎呦,这狗好生猛。”那婆子被吓得后腿两步,难受地拍着胸口说,“我就是瞧着你是个乖姐儿,想着免费给你吃块饼,你怎么能使唤狗来吓唬老人。” 说罢,就是一副指责的面孔盯着阿锦看。 阿锦听后,立即解释:“我没使唤小黄,是你靠、靠得太近了。” 那婆子叹气:“我不是拐子,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跟着我去我家里瞧瞧,看我是不是住在南街哩。” 她又说,自己的乖孙女也跟阿锦这般大,可惜福薄,得了病去世了。 阿锦本来还算警惕,听她这么说,就问她:“得了什么病?怎么不叫大夫?” 婆子:…… 她捂着嘴咳了两声:“人烧糊涂了,大夫过来瞧也不见好,没两日就去了。” 阿锦的眉头皱起来,这婆子的孙女好可怜。 要是遇上郎君,肯定不会生病死掉的。 “婆婆你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请节哀顺变。”她轻声道。 第55章 见到许黟拾到帕子, 李婆子惊恐不已,她摸向空了的袖袋,才想起刚才与阿锦争执间, 帕子竟意外掉落了。 “你……你这后生在胡言论语什么,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李婆子喘息声粗重,没有了之前的镇定。 只见这会,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瞧热闹了。李婆子心慌得不行, 拔腿就想跑。 站在她旁边的街坊没想到会是这种意外, 这年月,谁不厌恶拐子。此时, 他也清楚晓得, 这婆子就是那拐子了。 “你别跑……”街坊想要去拦住她。 哪想到这李婆子还会一些拳脚, 她适才是着了道才中阿锦一拳头,这会哪会被这拦路的街坊给抓住,趁着他不备, 用力撞开他便要跑…… 这时, 许黟上前来了。 李婆子也不怕他,这小后生看着瘦瘦高高的,指不定比她还弱呢。 她一拳“喝”地出去,没打到人,反而被许黟轻飘飘地抬手将她的拳头拦下,动作飞快地擒拿住她的肩膀, 紧接着,一道强劲的力道从她肩骨里传来。 “啊——” 李婆子痛呼, 肩膀处痛得整个人没了力气, 软软地倒下来。 许黟松开她的肩胛骨,冷淡地看着她装死。 “婆子你跑错方向了, 县衙不在那边。” 李婆子哪还有之前那样的嚣张劲儿,哆哆嗦嗦地睁开眼,求饶地说她错了。 “我只是瞧着那孩子面相好,才生出这样歹毒的念头,以后万万不敢了。” “好后生,行行好吧,你就绕我这回,往后我定会吃斋念佛求佛祖原谅,断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李婆子老泪众横,句句说得掏心掏肺,仿佛真的在万般忏悔。 后头出来瞧动静的街坊一听,心头跟着软下来,还有的劝说许黟,说人哪有没做过坏事的,她不没干成嘛,得饶人处且饶人。 “许大夫,我见她不像是那等恶人,怎么还要去报官府呀?” 许黟看着说话的人,言简意赅道:“婶儿,坏人是不会把心眼写在脸上的。” “这……”那人听到这话,有些不知怎么说回去,就说,“这婆子看着是知天命的岁数了,总要积阴德吧,要是伤了死了,那不是损人的福分。” 许黟这次没回答。 因而有人在旁边劝解,李婆子看到有机会逃,就淘淘大哭着说她多不容易,日子过得有多辛酸,还说她如今就孤寡一人了,死了也是一了百了,不如就让她撞墙去吧。 闹出这般大的阵仗,阿锦小小的个头在人群里瑟缩着肩膀,垂着小脸不敢去看许黟,总觉得是她惹了祸,给郎君招来麻烦。 “郎君,我……”她眼眶红彤彤的,嘴角翕动,想说她不是有意的。 许黟拉着她到身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阿锦,不用怕她,郎君会保护你的。” 周围的街坊邻居们依旧在议论纷纷,许黟全然不在意。 他询问刚才帮忙抓人的街坊大叔,问他家里可以绳索。 “这人我今日是要送去衙门的,她看着不像是初犯,更像是老拐手,兴许手里头还有没卖出去的孩子,得把她交由官府定夺。” 许黟对他说。 街坊大叔也觉得该如此,他刚就被这李婆子给骗着过,这会见她哭得凄惨,却没有了之前的隐恻之心。 “许大夫等会,我去拿绳索来。”街坊大叔没废话,直接去了他家里。 很快,他就拿着一捆绳索出来。 这下子,李婆子的心直接跌落谷底,嚷嚷着“杀人啦”“要啥老婆子啦”。 喊着还从地上爬起来,想趁乱逃跑出去。 许黟一脚踩中她的腿肘关节,她呼痛的跌倒,腿部又酸又麻,一时半会有些爬不起来。 许黟用的力道很巧,不会真的伤着她,又让她没了逃跑的机会。 他拿着绳索把她捆起来,这时,李婆子还不死心:“后生,你会武功?” 许黟没理会她。 李婆子还在说话:“你倒是心狠手辣,对着我一个婆子还舍得动手,瞧着可不像是个救人的大夫。” “说完了?”许黟抬眼看她,对上她微微浑浊,却不失狠辣的眼睛,平静地说,“药能生人,亦能死人。你拿泡过乌药的帕子迷晕孩童,连人都不是。” 在拾起那条帕子的时候,许黟就闻出来这帕子都用了什么药物。 蜀地有不少野生的乌头,只要识得,就能分辨出来乌头和附子的区别。 而乌头有大毒,具有散寒止痛的功效,用得好可以救人,用不好那就是能死人的。 服用适量的乌头能麻痹人的神经,使人陷入昏睡。李婆子不知用多少回,才做出来的方子,可想而知,她一定拐卖了不少孩童。甚至可能年少的女子和妇人,都是她拐卖的对象。 这样的一个恶人,许黟从心底里深深地厌恶。 不管是如何讨好,求饶,还是言语上的攻击,对他都没有任何用。 “黟哥儿?” 这时,何娘子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 许黟回头,就看到她满脸焦急地挤开人群进来。 “何娘子。”许黟站起身,问她怎么过来了。 何娘子看看他,又去看看阿锦,松开口气地说:“我去你家里找你,阿旭说你去寻阿锦了,等了好些时候不见你回来,心里头有些慌。” 说罢,她就问怎么了。 许黟言简意赅地把李婆子要拐阿锦的事告知给她。 何娘子听到是这样的大事,气得手指头都在抖,见瘫坐在地上的李婆子,怒骂道:“你这挨千刀的老咬虫,怎敢拐阿锦这等好孩子,就不怕天杀了你!” 李婆子听着她这恶毒的话,“呸”地朝地里啐了一口唾沫。 “你……你!”何娘子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还稍是那街坊大叔劝道她别气坏身子,又道许黟就要把人带去衙门了,不会让这老婆子嚣张下去。 听到要押送去官府,何娘子愣了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说道:“我跟着你等一起去。” “去,我也去。”街坊大叔道,“我是瞧这婆子怎么花言巧语的,正好可以去作证。” 许黟见状,先谢过街坊大叔,有他在一旁佐证,定这李婆子的罪会更容易。不过何娘子却不合适去了。 他对何娘子说:“阿锦是人证,我且带她同去,可阿旭还在家中等着,得有人去家里同他说一声。这事交给他人我不放心,何娘子你可愿意替我照看半日家里?” …… 半个时辰后。 许黟一行人将李婆子带到了县衙门外。 衙门口屹立着两头森然庄严的石狮子。许黟上前,敲响衙门的大门,报案说有婆子想当街拐孩童,被他们当场拿下了。 拐卖儿童的案子在盐亭县也算是重要大案了,听到有人报案,县尉立即招许黟等人问话,并在县衙当庭审问。 盐亭县如今的县尉姓潘名文济,他见报案人许黟是个大夫,还算客气,询问他可有证据证明,这李婆子是拐人。 许黟上前行揖,从容道:“回大人的话,这李婆子先以糖饼诱之,见行诱不过,便想用浸了乌药的手帕行捂,这是在下在当时收起来的证据,还望大人过目。” 许黟带李婆子来衙门时,不仅将帕子捡了,那丢在地上踩碎的糖饼,还有竹篮都一并带了过来。 他已经先检查过,这糖饼里面的糖馅也惨了药物,识得药物的人,稍闻就可以闻出不对来。 县尉潘文济听后,令衙差把许黟手中的证据呈上来,他正巧懂得一些药理,虽不会治病,但那帕子一闻,就闻到股药味。 再去看跪在地上的李婆子,瞧着她惊慌失色的模样,就知这案子八九不离十了。 潘文济神色微沉,怒喝道:“李氏,你还不赶紧交代!” 李婆子立即喊冤枉:“大人,老妇我是清白的呀,我断不会做这等事的啊……” 听着她不承认,许黟道:“禀告大人,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可以指证这帕子就是李婆子的。” 他说完,街坊大叔就走出来,说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到李婆子拿可怜话骗他,还说这李婆子拐人不成,还想要讹钱。 潘文济就让李婆子拿出证据证明她的清白。 李婆子哪里拿得出来,人证物证都在,这会就只盼着能从轻发落。 宋朝对于未成年保护法还是很重视的。面对拐卖儿童的犯罪,律法的制裁非常严格,只要涉及到拐卖,都是从重处罚。 不过,拐卖中又分拐卖和拐诱,拐诱的刑罚轻一等,多数是处以流放。 [注1] 可李婆子都这般岁数了,要是真被判了流放,不死也得死了。 于是,她坚决不承认自己想拐诱阿锦,还是坚持在南街的那套说辞。 潘文济作为县尉却不是那般好糊弄的,让李婆子报出家中地址,他要派衙差去问个究竟,可真有个李婆子住在鸡鸣村。 结果衙差去了一趟,回来道,那李婆子根本没住在鸡鸣村,不过确实是鸡鸣村人,就是许久之前就搬走了。 而且她并非孤寡一人,她家里有两个儿子两个姐儿,好似住在金鹅镇里。 听到衙差的回话,潘文济气得直接就要动刑。 李婆子这时候才知道,她逃不掉了,跪地磕头地求饶,愿意画押认罪。 许黟见状,行揖道:“大人,在下还有一事要报。” 潘文济看向他:“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许黟道:“这李婆子不似初犯,应当有藏人的窝点,还望大人以此审问,若是真有孩童被她拐了去,也能将其救出。” 第56章 府衙里, 县尉潘文济将今日在县衙里审问的拐诱案子呈给县令。 是夜,李婆子的儿子见他娘还没回来,正想出屋去找, 便听到外头有敲门声。 他喊着“来了”去开门,一边还问道:“娘你今个甚晚回来,莫不是去哪家食肆吃好东西去了?” 他话音一落,门也打开了。 却见外面拍门的哪里是李婆子, 而是乌泱泱十来个穿着衙服, 腰间挎着刀,黑沉着脸能唬哭孩童的衙差。 这些衙差也不予他思考的时间, 待他把门打开就冲了进来。 其中两人将李婆子的儿子给就地抓拿住, 其余衙差举着刀都冲进屋里。片刻间, 屋里响起惊恐地叫声,接着是各种呵斥的声响…… 哐啷—— 噼啪—— 一阵翻箱倒柜,又是各种搜查寻找。果真, 在这院子的后厢房处, 有一间昏暗的小屋子,衙差们在里面找到三个缩在一团,模样皆是七八岁的小孩。 其中一男孩,两女孩。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粗麻短褐,手脚都有被抽打的伤痕。 李婆子的两个媳妇都被抓着了,另外一个儿子想要翻墙逃跑, 被衙差从墙上拽下来,头部砸中墙角处的水缸, 破了头, 没熬到第二天就死了。 这些……许黟都暂且不知情。 他奖励阿锦一贯钱后,就予阿旭五十个钱, 放他们一天假去城隍庙的集市玩。 县城的城隍庙集市不是每天都有的,往往旬假时才有。 赶巧,邢岳森等人旬假有空,都来约许黟出去玩。 他们也知晓许黟素日里忙,忙的时候都不敢来打扰,这时听到许黟要带着小孩去城隍庙的集市玩,就说他们来安排出行的车辆。 不多时,许家院子外停下来一辆罩着帷幔的驴车。 赶车的车把式还是上回去城隍庙的那位,他非常有眼力见,见两小孩都不大,主动地从车里取出凳子架上。 “许大夫,我家小郎君已在城隍庙的茶楼等你嘞,咱们这就出发吧。”车把式对着许黟恭恭敬敬地说道。 许黟点头,先让阿旭阿锦上车,他殿后。 先爬上去的阿旭阿锦没坐过驴车,见里面的车厢里有软垫,还有装物什的格子,格子上面还雕刻着好看的花纹,两双眼睛都看直了。 阿锦压低声音对阿旭道:“哥哥,这车里好大,连垫子都是软的。” 阿旭摸着妹妹说的垫子,重重地点头,接着就将他手里的垫子铺在车厢的正中位置上。 许黟上来,就看到自己的位置叠了两个垫子,顿时哭笑不得。 他将垫子还给阿旭,告诉他们随意坐着便是,不用拘谨。 很快,阿旭阿锦抛开初坐驴车的紧张,高高兴兴地撩起帷幔的帘子,一脸憧憬又欣喜不已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县城的街道,对他们来说怎么看都看不腻。 街道两旁古色古香的建筑物,还没增添几道历史厚重的痕迹,它们朴素又华美,处处都充斥着烟火气息。 闻着时不时飘进车厢里的小食香味,两人都馋得吞咽着口水。 许黟见状,笑问他们:“可是饿了?” 阿锦扭头道:“郎君我不饿,是味儿太馋人了。”说完,她有些脸红的老实地坐回到垫子。 阿旭询问许黟:“郎君是饿了吗?我去给郎君买一些吃食回来。” 许黟摇头,说不用。 城隍庙外的集市有不少吃食,待去那里,光是吃就能令人挑得眼花缭乱。 * 如今刚进七月,“七月流火”,视为秋季的开始。[注1]而这会的宋朝正处在与第三次小冰河期,秋冬时,要比现代时更加寒冷。 不过刚入秋,气温就降低不少。 今日的城隍庙集市,摆摊卖柴火的摊主比以往多了不少。 这时候,家家户户就该屯柴火了,等入深秋,山里下雪结冰,想要找到好的柴火不容易。到那会,要想再买柴火,就要比还没天寒时贵上几倍价钱。 许黟刚下驴车,道别车把式,就带着阿旭阿锦去到集市里。 邢岳森等人在城隍庙外一座茶楼里等着他,他就交代阿旭,不能和阿锦分散了。 因城隍庙的集会与寻常的市井闹市不同,外面有街道司衙差把守,拐子们不敢在这边行事。所以许黟不用担心他们会在集市里出了意外被拐诱走。 且,小孩子都是要经历些事的。许黟不想阿旭阿锦因李婆子这事,以后都不敢单独出门。 许黟交代完注意事项,就说道:“家里要屯不少柴火,你们要是见到好的,就让摊主将柴火留给我们,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你们到时带着人过来茶楼里寻我。” 他没有说一定要屯多少柴火,只说越多越好。 素日里制药丸,消耗的柴火可不少,这两个小家伙都是知道的,不用他特意提醒。 于是,许黟交代完,看着他们高兴地手牵手进入热闹的人群里后,才放心地去茶楼找邢岳森他们。 许黟没走多久,便看到车把式所说的茶楼。 刚进去,就有个机灵的店小二跑过来询问,听到许黟是要上二楼厢房,热情地招呼他上楼。 引着许黟来到厢房门外,店小二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客人喊进来,才推开门,示意许黟进入。 房间里,鑫盛沅伸着脖子朝着门外瞅,见到是许黟来了,高兴地抬手挥舞:“许黟,这儿这儿。” 陶清皓也站了起来,笑着对许黟道:“可算等到你来了,小二你再送一壶好茶上来,吃的也上几盘。” 店小二殷勤笑着应道:“好嘞,小官人稍等些时辰,小的立马送上来。” 他说完,就把门给关上。 许黟淡笑着看着他们,道:“怎么只喝茶,莫非是在等我?” 邢岳森说:“嗯,今儿天气冷,吃食上来没一会便凉了,我等就先喝茶暖身。” 说罢,问许黟可要暖炉。 不过刚入秋,还用不上暖炉这样的保暖工具,许黟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挑眼看外面热热闹闹的集市,问他们:“怎不去逛集市?” 陶清皓姿态随意,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说道:“每回旬假不是逛集市,便是逛园子的,实在无趣了一些。” “是无趣了。”许黟赞同点头。 陶清皓就说,要不然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下来,他们去郊外的庄子玩玩? 听到庄子,许黟又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那个八卦,眼神往鑫盛沅那处瞥过去。 这时,鑫盛沅开口说:“不去不去,因那事,我爹都禁了我去庄子玩了,就怕我也摔了腿,没法参加明年的科考。” 从古代的医疗水平上来看,摔断腿想要彻底养好,得有个一年半载。上回摔的那人,如今还在家里躺着修养,想要参加明年春的科考,怕是来不及了。 鑫盛沅的爹就担心小儿子贪玩,去马场也摔着。直接下命令,在还没有科考之前不准他去马场玩。 邢岳森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要是嫌弃无趣,我这儿正好有件趣事,可要听?” “什么趣事?” 陶清皓和鑫盛沅两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许黟喝完手里的热茶,也看向了邢岳森。 邢岳森坐直腰身,一本正经道:“说是趣事,我觉得用‘大快人心’更妙,你们可知晓,昨日里县衙有人去报案,报的是什么案子?” 许黟听到这:“……”好熟悉。 鑫盛沅说道:“我昨日好似听我哥哥说过,还想着问来着,倒是他忙得很,没时间搭理我。” “是谁像你这般闲,下了学就没其他事做。”陶清皓说完大笑,丝毫不客气。 鑫盛沅也不在意,哼声道:“哦~你是大忙人呢,比不过比不过,该合你意夸你几句,免得你都飞上天了。” 许黟轻声咳了两下,问道:“后面如何?” 他和阿锦离开衙门后,关于衙门后面的动静都不知晓,还不知道那李婆子的同伙抓到没有。 见邢岳森已然知道这个案子,应当能知晓一些。 邢岳森道:“这报案的人,报的是有人当街拐诱幼童,被幼童当场识破后,便想要强抢人,结果抢不成反而是被抓了。 我一打听,说这拐子是个老婆子,都是知天命的岁数了,还做这等损阴德的恶事。且不止她,她儿子媳妇都是同伙,她行拐,儿子媳妇找卖家,直接就将拐来的人卖去勾栏里和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当下人。” 鑫盛沅震惊:“这人怎么这么可恶?” 陶清皓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不晓得,咱们县周边常有小孩丢了,都是这些拐子给拐走的。” “后来呢?这些恶人可都抓住了?”鑫盛沅愤愤地问道。 邢岳森笑道:“抓了,其中一个还死了。” 许黟微讶,问他:“怎么死的?” 邢岳森道:“说是在抓捕时,那老婆子的儿子想逃,从墙上摔下来死的。” 许黟接着问:“可在窝点里找到孩子?” “有,找到了三个被拐的孩子。”邢岳森说完,愣了一下,有点意外地看向许黟,“你怎么知道会有孩子?” 许黟:“……” 他平静道:“昨日去衙门里报案的人,是我。” 邢岳森等人:“!!!” 没想到说了半天,主人翁就在他们之间? 陶清皓率先醒悟过来,惊呼出声:“那老婆子是你抓住的?” 许黟道:“严谨的来说,这李婆子是阿锦强留下来,待我到时再擒拿住的。” “阿锦是谁?”鑫盛沅听得稀里糊涂,疑惑地问道。 想要让他们记住一个小小的丫头名字,实在为难他们。许黟对此,早有料想到,就跟他们说谁是阿锦。 第57章 刘伯驾着车靠近院门停下, 便从车里下来敲门。出来开门的照例是阿旭,他喊了一声“刘伯”,就走在前面带路。 “许大夫可都准备妥当了?”刘伯跟在后面问。 这不是他头一次来到许家院子里了, 依然被院子里长得很好的菊花吸引。 这次过来,菊花都开了不少,白的,黄的, 交错地盛开在一块, 瞧着颇为娇艳。 阿旭回答:“好了嘞,在屋里等着你呢, 刘伯你在这歇一下脚, 我去取衣服出来就能出发了。” “什么衣服?”刘伯问。 阿旭道:“是郎君要我们带去百里村的旧衣服, 等会送给张村长家。” 说完此话,他转身朝着屋里的阿锦喊道: “妹妹,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 又跑去屋里喊许黟, 说刘伯来了。 许黟在做最后的准备,他把要带去张村长家的药材用黄麻纸分开包好,装到药箱里,挎到肩上便可出门。 阿旭和阿锦两人动作快速地把装有几套衣服的包裹抱到车上。 许黟走出来,就看到木板车发生大变化,一摸上面铺着的稻草和席子, 有些小惊讶。 “怎么改成这般了?”许黟轻笑地问。 刘伯老脸也堆上笑容,说道:“许大夫赁下我的牛车, 老夫也就是在许大夫你手下做活了, 做活和接散客不同,哪能那么随意。” 这般好的租客, 百年不见得有一个,他活这么大把岁数,这个理还是懂的。 “刘伯有心了。”许黟神色自若,这次没坐到后方,而是坐到板车的前头。 与刘伯算是肩并肩。 刘伯这时才发现,许黟这趟去百里村,没有穿宽袖袍衫,而是窄袖紧腿的布衫。 他没多问,架着牛车出来南街,往城门口的街道方向驶去。 经过两日的发酵,拐子李婆子的案子已然在盐亭县的市井里传开。 许黟他们乘坐的牛车一进入市井,便听到周围的商贩、路人三三两两的都在议论这事。 霎时间,牛车上的人都安静下来,去侧耳倾听路人们说着什么。 这时,刘伯忽然问道:“许大夫,你可听说这事了?” 许黟注视前方,平静道:“听说过,就是不知这案子判了没有。” “判了!” 刘伯说,他已经忍不住想要跟许黟他们分享刚进城时听到的消息,“衙门早时刚贴出来的告示,说是抓捕了一伙拐子,还救出三个孩子,那伙人全都被官老爷判了五日后弃市。” 弃市,便是在闹市里执行死刑。 与许黟预想的结果差不多,他穿来之后,借着原身的记忆重读了一遍《宋律》,对于这种拐卖的犯罪,重则死罪,轻则流放、服罪役。 以李婆子这般老拐手,拐卖孩童不再少数的,只有砍头的结果。 刘伯兴致勃勃地邀请:“许大夫,五日之后的弃市可要一同去看?” 许黟:“……” 看着他灼灼瞧过来的目光,没法,许黟只好解释地拒绝,说他对砍头这样的血腥场面不感兴趣。 刘伯还有些可惜:“咱们盐亭县这种大案子少,几年都难见一回弃市的热闹。” 要说其他罪犯被判以弃市,底层百姓们还会惶恐不安,担忧也有这种遭遇。可这李婆子一伙是拐子,那形势就不一样了,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最是乐于看到这种罪孽深重的罪犯人头落地。 也难怪刘伯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有兴致。 许黟见两个小孩也怕砍头这样的场面,没再继续这个话头。 …… 出了城门,路途就没那么平坦了。 等城门离得有些远了。许黟展开新的话头,询问刘伯可以教他怎么驾车的吗。 技多不压身,许黟很早之前就想学怎么驾车,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问刘伯,也是试探的心理,要是刘伯不愿意倾囊相授,他是能理解的。 “当然可以,许大夫你想学,老夫就教你。” 刘伯回答得相当痛快。 “这驾车是有个技巧的,把这技巧给学了,以后别说是牛车,驴车马车都能使得上。”刘伯说罢,他双目刹时变得敏锐,手脚灵活得不像这个岁数的人,毕竟驾车,是他熟悉了几十年的家伙事。 刘伯道,套在牛鼻子上的绳套不能抓得太紧,太紧牛难受了,就不会乖乖听话。 牛车走得比较慢,不适合拿绳套鞭策,容易使得牛犯脾气,要是它歪了道,便长“吁”一声让它停下来,再拽住绳套往另外的方向拉回来。 剩下的,就是熟能生巧。 刘伯说完,就让许黟尝试一下。 许黟接过他手里的绳套,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姿,一脚踩到横木,另一脚稳稳放在板车沿边落脚处。 他抬起牵着绳索的一只手,轻轻挥舞一下,那绳索就打在牛屁股上面。 只见牛尾来回拍了拍打大腿,重新缓慢地走动起来。 接下来的路上,皆是许黟在架着牛车。 学会之后,许黟就体会到了驾车的不容易。在前头走着的牛偶尔会不老实,想停下来吃路边的肥草,或者是向往小路两边葱葱郁郁的美好风景。 这时候,刘伯所说的技巧就用得上了。 不能用强劲的手段将它拽回来,而是改变驾车的叫声,发出“嘚嘚”的哨子音,在用合适的力道把它拉扯回来主道路。 这种叫声就相当于是一种指令,需要驾车的人和牛配合默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许黟每次都多喊好几遍,那老牛才慢吞吞地放弃啃草的念头,重新启程。 经过一段与牛的极限拉扯,许黟终于驾着车来到百里村的村口。 接下来,就换刘伯继续驾车了。 他们先在村长家停下来。 村长的小孙子们见到他们,兴奋地大声喊道:“许大夫来啦~许大夫来啦~” 没一会,就有好几个萝卜头围在牛车的周围。 个个嘴巴都甜得像蜜糖,一口一个“许大夫”的叫得亲热。 许黟一人一块糖豆,分了之后,这些孩子才高高兴兴地举着糖豆离开。 刘伯在旁边看得眼眶热热的,由衷地说:“许大夫不管是何时候,都是好心肠,见不得别人苦哇。” 许黟笑了笑。 他交代阿旭和阿锦几句,送旧衣服这事,就交给他们俩去办。 他们俩去,比他更合适。 许黟看着阿旭他们去找张婆子,他则去到堂屋。 这会,张村长听到动静来迎接他进去。早几日前,他便知道许黟今个会过来,提前去买了茶饼回来,炉子上的水一直烧着,许黟刚坐下,就可以泡上。 乡下泡茶简单,没有那么繁琐的步骤。 用石臼将茶饼捣碎成小块,取几块放在煮水的陶罐里,烧开就能喝。 倒出来的茶汤里还飘着一些碎茶叶。 不美观,但闻着有股青茶的香味。 喝了茶,再闲聊几句,许黟知晓张村长紧张的是什么,便直接进入主题。 ——复诊。 复诊需要张婆子过来,张村长说道:“我去叫她。” 他说完就起身出去,一走出堂屋的门,看到老婆子拎着一个包裹匆匆过来。问了才知道,许黟还让那两个孩子装了好几套旧衣服。 虽是旧衣服,但一件件都是好的新的,洗过的痕迹都不重。张婆子瞧过之后,就知道这些都是今年的新衣,怎么能送过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就想着找张村长拿主意。 张村长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说:“收下罢。许大夫让孩子去找你,便是想让咱们收下。这是许大夫的一片心意,老婆子你去灶房里捡十二个鸡子,再让阿大去隔壁村的马屠夫问有没有好肉,割一条过来。” 张婆子抱着衣服,点头说好:“我现在就去。” 她把衣服收拾起来,又去灶房里捡了十二个鸡子,这鸡子本是要攒着卖钱的,这会,都心甘情愿地拿来送给许黟。 忙完,张婆子才擦擦手,去到堂屋里见许黟。 作为农家妇女,还是操持着一家大小的祖母,张婆子的身上看不出任何刻薄尖酸与精明,她是百里村里人人都知晓的老实人。 好在嫁给的是张村长这样的人,要是别人家,早被吃得不剩骨头。 许黟见她脸上的红色瘤子小了不少,再去切脉,脉象稳实,不再那般浮沉而滑。 “许大夫,如何了?”张村长坐直身子,急切地问许黟。 许黟松开手:“再吃一旬药,就可以停药了。” 得到这样的答复,张村长和张婆子都看得出来松了口气。 “这停了药,以后是不是不会再犯病了?” 看着他们望过来的眼神,许黟把口中的话转了一圈,道:“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平日里可多食一些冬瓜、山药、百合,切记少食辛辣之物。” 叮嘱一些饮食上该注意的地方,许黟便要离开。 至于张村长家里准备好的鸡子和肉,许黟只收了鸡子,肉还是留下来让他们自个吃。 许黟带着阿旭他们回到牛车,道别了那些来送他们的孩子。孩子们跑着跳着地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等牛车颠簸地走进弯弯小道,逐渐行远,他们才停了下来。 而来到张铁狗家的许黟,一跳下车就朝着他丢了一包茶饼。 张铁狗满脸困惑地看着手里的茶饼,问他:“送我这做什么?” 许黟道:“是谢礼。” “啊?”张铁狗以为自个听差了,又问一边。 许黟缓缓道:“食肉太多,可多喝一些热茶,天气转寒,泡过的茶叶别丢,拿来煮水再加艾草干泡脚,可驱寒,活血化瘀。你常年上山,山上寒露重,用这些泡脚,对你身体有好处。” 第58章 河流边。 许黟和张铁狗清出一片平坦的空地, 把那些绊脚的石头都搬离到远些的地方。这块区域,很快就清理成像四方形的临时操场。 两人很早之前就约好,张铁狗的腿痊愈后就比试武功。 张铁狗腿部的伤口在上一周就好全了, 可当初的捕兽夹的铁齿伤到肉里面的骨头,许黟再三要求他修养半个月,才同意今日的比试。 他兴致勃勃,搬了石头就催促许黟快一些。 “瞧你这派头, 恁正式了一些, 咱们不就是比划比划,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他挠挠头, 虽不理解许黟这么做的道理, 可刚才, 还是下意识地听从。 许黟斜他一眼:“加赌注的比试,你觉得随意合适?” 张铁狗:“……” 很有道理,他反驳不了许黟。 张铁狗挠挠头:“那现在开始?” 许黟道:“好。” 话音落地, 他整个人的气场蓦然发生变化。 张铁狗上山打猎那么久, 对于危险的直觉非常灵敏,他旋即察觉到许黟身上带来的危险。他目光一愣,而后紧了紧拳头,散漫的气氛悄然散开。 许黟好似随意地摆了一个招式,张铁狗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如果是练过太极拳的人, 便知道这是起势,已经开始进入状态。 他神色坦若, 周身合而为一, 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场流动。 其实,这不是许黟第一次和人比试。 正儿八经的比试, 都是一招一式的来,比的是对太极的了解和如何利用太极的拳法击破对方的防线,但张铁狗是猛夫。 猛夫是不需要讲究招式的,他全凭一身强劲的力道,还有健硕的体格。 在察觉到许黟身上不对劲后,张铁狗立马选择了强攻。 男人的胜负欲在这刻发挥到极致,管对面的人是敌是友,许黟都说了,要重视这场比试,那他就要赢。 张铁狗粗暴地冲撞过来,双臂的二头肌鼓起,双掌爆出青筋,紧接着扑身来到许黟面前,朝着许黟的肩膀擒拿过去。 身形颀长,双肩单薄的许黟,给人第一反应便是肩头的力道不大,像是一处易攻的薄弱点。 霎那间,张铁狗的拳头就呼啸而来,许黟骤然步随身换,避开张铁狗的拳头时,侧身定住,旋即手脚相应发劲,手掌擒住他的手臂,腿膝顶住张铁狗想要转身过来的双腿。 趁着他愣住的瞬间,许黟再度旋身上步,一拳落在他的肩膀上。 强劲的力道袭来,张铁狗闷哼地后腿两步,刚稳定下来,却看到许黟出现在面前。接着,许黟内合外撑,继续打得张铁狗一个措手不及,根本没机会反应过来。 张铁狗心里惊骇得厉害,这会的许黟目光锐利如芒,哪有平时那温温和和,总带着笑的模样。 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的,光靠车把式刘伯吹嘘式的吹捧,有多少人会相信许黟真有那猎杀野山猪的本事。 张铁狗都不得不承认,他以前心里也没把这当回事。 四肢发达的他,忽然就醒悟过来,刚才许黟为什么会给他送谢礼了。 敢情比试打赌只是个流程,茶饼是谢他后面答应教他射箭…… “好兄弟,你瞒得我好生久。”张铁狗想清楚后,咧开嘴笑了笑。 他扭了扭拳头,瞧着更兴奋了。 许黟打出来的架势和身手,都是他没见识过的,这么好的机会,他自当要好好领教。 他没有退缩,再度冲击过来,这次他选了另外的方向,想要从侧面去攻击许黟的腰身。 结果………… 许黟身形忽起忽落,双臂弹抖微微打颤,却巧妙地直接错开他的每一次攻击,且还反过来打得他丝毫没有挡手的能力。 骤然,许黟猛地呼拳,一道风劲“忽嚓”的在他侧脸响起,那拳头稳稳地停在面前。 张铁狗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 这一拳要是真的打在他脸上,他恐怕会直接倒地。不知怎么的,张铁狗心里冒出这个念头。 许黟收拳,淡定看他:“你输了。” “嗯。”张铁狗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喘息了好几下,他开口:“许兄弟,你到底哪里学来的身手,这般可怕。” 短短不到半壶茶的时间,张铁狗挥出几十道拳,每次都落空了。 反观许黟,看似从容不迫,却招招蓄发互变,要不是两人只是比武,想来这刻他早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 许黟笑笑,他也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 “这是一套健身的拳法,至于叫什么我已忘了。” 忽雷太极拳是几代先师的毕生心血,许黟不清楚他身处的宋朝会不会和历史的重叠。 所以,他不打算将忽雷太极拳的名字说出来。 当年,他天赋不错,当时教他的师父很喜欢他,几乎是倾囊相授。 他喜欢太极拳,而忽雷太极拳不但可以健身,更重要的是,它的搏击性很高,作为防身术也是相当厉害的。 张铁狗满脸羡慕:“读过书就是好,这要是有本武功秘籍摆在我面前,我都一个字不识得。” 许黟道:“现在识字也为时不晚。” 张铁狗眼角猛地一跳,看许黟眼神认真,飞快摇头:“不要不要,我一看那些蚯蚓似的字就头晕。” 许黟无奈:“你既艳羡,却又不学,可知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张铁狗听得一头雾水,问他这句是什么意思。 许黟:“……” 他两人且说着话,一边又往家的方向回去。 张铁狗不缠着他问问题了,怕自己问太多许黟嫌弃他。 许黟哪里会嫌弃,只是觉得他没救了,不打算跟他继续这个问题。抛开他不爱去认字这个毛病,张铁狗这人,还是很合适做好友的。 跟他相处,可以更随心所欲。 “许兄弟,你这身手可以教人吗?”张铁狗对于读书不感兴趣,但他对练武感兴趣呀,“你那身手太好了,打起来都抓不到你,要是我也能学一学就好了。” 许黟眯眼看他,反问:“你想学?” “当然!谁看了不想学,这样我上山打猎,碰到那野山猪也不用跑了,直接打死它!”张铁狗挥舞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许黟说道:“教你也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张铁狗满脸兴奋,“只要能教我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许黟:“先读完一本千字文。” 张铁狗刚毅的面容裂开了。 …… 到屋里,阿旭阿锦见着他们回来了,就说他们把午食做好了,现在就可以开饭。 午食很简单。 张铁狗家里不缺肉,他这半个月没法上山打猎,吃的都是晒好的肉干。 在许黟和张铁狗去忙着比武时,两个小家伙也没有闲着。 入秋后荠菜开始生长,张铁狗家周围又没有其他邻居,这边的野生荠菜很多。 他们挎着篮子去到周边,挖了不少野生的荠菜回来。 挖回来的野菜焯过水去掉涩味,就可以和泡过水撕成条状的肉干一块炒着吃。 炒过的肉干香味四溢,馋得刘伯都在旁边夸他们俩的手艺好。 “阿锦这年纪就能做出这么好的饭菜了,要是以后能去大户人家做灶娘,那后半辈子可就衣食无忧了。” 阿锦扭着头看他,认真道:“我不去别人家,我要一直留在郎君身边。” 刘伯露着黄牙齿嘿嘿一笑。 这边,他们炒了荤菜,还做了一盘炒鸡子。鸡子是张村长家送的,许黟交代他们做着吃,阿旭就没有扣扣搜搜舍不得用。 后面,他和阿锦再蒸一锅豆饭,这午食便做好了。 吃过午食不久,张铁狗就说要带许黟去山上练箭。 “村里后山偏深一点没人进去,那里隐蔽得很,我在那里安了两个靶子,有点旧了,但还能用。”张铁狗说着,开始去准备上山的工具。 山里有蚊虫毒蛇,上山前需要先扎紧裤腿,换好衣服,张铁狗就去取弓箭。 他手里头的弓和箭都是自个削的,这阵子闲得发慌,他还做了一把新弓给许黟。 这把新弓拿在手里却颇有份量,弓身是用铁木做的,弦是用的鱼胶做的。许黟看这把弓的做工很是粗糙,再去看张铁狗原来用的那把弓,便觉得他尽力了。 阿旭听到他们要上山,有些心动地问许黟:“郎君,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你想学射箭?” 张铁狗在旁边乐呵呵的问他。 阿旭点点头,他也想学。 张铁狗不客气道:“这弓你拉不动,学不了。” 许黟沉默。 阿旭的表情快要哭了。 许黟瞪了张铁狗一眼,说道:“这次你在旁边看着,要是真想学,我后面教你。” 练箭各凭天赋,许黟觉得,他要是学不会,可以让阿旭学。阿旭学会了,以后远攻的任务就可以交给他。 几秒时间,许黟已想到未来的路该怎么安排。 张铁狗早看出来了,许黟就是个宠孩子的,见他要带个大的,就问要不要把小的也带上。 “你让一个小女孩守家,不合适啊。” 他找的借口很有用,许黟十分听劝,也把阿锦给带上。 阿锦知道她也能跟着郎君哥哥去山里,可高兴了,欢欢喜喜地跑去装水。 “这娃好哄。”刘伯在旁边呵呵地看着。 他看向许黟和张铁狗,“许大夫,我就不方便随着你等去了,张猎户你放心,我来替你守着家。” 第59章 宋府军弓手标配为一石弓。而许黟手里这把, 连三斗的拉弓重度都没有,这木箭射出,持木箭的手依然被振了一下。 他甩了甩手臂, 看向旁边目瞪口呆的张铁狗,问道:“扳指何时能送我?” 张铁狗张张嘴巴,脸上的震惊未消:“你以前是不是练过?” 许黟实诚回答:“没有。” 张铁狗一脸“你看我像是傻子吗”的表情,他不相信地跑到靶子前去看那支木箭, 见箭头都没入到靶子里, 拔出来时,还把一些干草给扯出来了。 他神色恍惚地走回来, 对着许黟道:“我当年跟着老兵练箭, 他教了我月半, 我的箭才碰到靶子,又练了五年,才有今日的准头。” 说完这些, 他重振精神, 神神秘秘地问道,“许兄弟莫非你真的是神仙下凡?我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般一看就会的。” 许黟认真和他分析:“是你教的好,拉弓的招式、手法都很重要,你都教了我。还有,这把弓不重,我手臂的力道是够的, 这木箭射出去便稳。” 传统的弓箭不好练,突然能射得这么准, 许黟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以为, 顶多是能碰到靶子。 一次的成功不代表着次次成功,许黟在张铁狗、阿旭和阿锦期待的眼神下, 又射出两箭。 一箭脱靶,一箭射中,但偏离靶心。 这才是许黟真正的水平。 许黟心态平和,反而是阿旭和阿锦有些可惜,在他们的眼里,郎君就是最厉害的人物,谁都不能和郎君比。 “你们这两人,倒是十分看得起我。”许黟哭笑不得,“我可是新手,能中靶子就不错了。” 张铁狗却极力反对:“许兄弟你是真的强,三箭中两,可没有你这样的新手。” 许黟眨眨眼:“……” 他觉得自个可能喜提“新手保护期”了。 许黟问道:“狼骨扳指是什么样的?” 张铁狗听到他这么问,从怀里摸出一个骨质的扳指给他看。 这枚狼骨扳指是他拿狼的腿骨做的,磨了两年多,骨质微微发黄,带有一些油润的光泽感,靠着里侧的位置,有个小凹槽,想来应该是将箭抵在这处。 许黟观察完了,把这狼骨扳指还给他。 张铁狗却没收:“这枚是你的了,我再去做一枚。” 许黟笑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还是等你新做的吧。” 接下来的时间,张铁狗说他手痒痒想要去猎两只猎物来,就跟许黟说,他要带着阿旭去见识一番什么是打猎。 这时间段,有些小动物就要归巢回窝,能打到猎物的概率挺高。阿旭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于新鲜的东西都是充满好奇心的,尤其上回跟着张铁狗猎到麻雀,他对打猎这种事,持着很大的新鲜感。 许黟看他很想跟着去,就同意了。 并交代他,系在他腰间的小布袋里装的是辟蛇药,不能离身。又掏出一个布袋,取出来些药粉涂抹在他四肢的衣服上。 阿旭跟着许黟的时间不算短了,知晓这药粉是用来驱虫的。他感激道:“多谢郎君。” 许黟沾着药粉的手拍拍他的脑袋,直起身对张铁狗说:“看好这孩子。” 张铁狗挺了挺胸脯:“放心吧。这山里我熟得很,哪里毒蛇多,哪里毒蛇少,都门儿清着呢。” “嗯。”许黟对着他点头。 看着阿旭和张铁狗走了,许黟回头去看安安静静待在他身旁的阿锦。 小女孩的目光落在两人离开背影上,微微有些向往。 阿锦察觉到许黟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小声喊:“郎君。” 许黟问她:“可无趣?” 阿锦飞快地摇晃脑袋,这是她第一次跟着哥哥进山,以前哥哥去山里挖草药,她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哥哥在山上出事。 这会,她才知道山路这么不好走,郎君和哥哥,都是很好很辛苦的人。 反而是她,是家里最清闲的人了。 阿锦突然说:“郎君,你就交代活给我吧,你每个月给我五十文月钱,我却只能干些烧火擦桌子的活计。郎君你不仅给我月钱,还教我读书、写字、练拳,实在太亏了。” 许黟:“……” 这孩子,突然又怎么了。 所以说养孩子不容易这句话是真的,他就常常跟不上这两个小家伙的脑回路。 想不明白,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许黟表示,他还是继续练箭吧。 练箭和练功都是一样的,只有勤学苦练这条路子,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哪怕是天赋异禀之人,不加以刻苦学习,时间久了,先天的天赋也会渐渐消失。 张铁狗留给他的箭筒里,只有十支木箭,许黟每射出一轮,就要跑回去捡回来。 往往返返十数次,许黟忽然听到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目光微凛,快速地来到阿锦的旁边。 “郎君?”阿锦浑然不知,看着突然警惕起来的许黟,茫然地看向周围。 许黟的耳力利好,这是学医时练出来的本事。 这声音,可不像是人。 更像是爬行动物在移动时发出来的声响。 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一停,许黟拧起眉头,陡然往右侧看去。 在离着他和阿锦三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头部带有白色,周围是浅褐色斑纹的毒蛇。许黟略微一思索,就想起这是条毒性极强的白头蝰。 许黟:“……” 他摸向腰间挂着的箭筒,取出一支木箭。 旁边的阿锦见状,探出脑袋看出去,也见到那条白头蝰了,她本能地惊呼一声。 这时,白头蝰动了动脑袋,往着他们的方向吐蛇信子,似乎锁定住他们。 许黟低声道:“阿锦,你等会不要叫,要是它过来了,我一喊你就往左边跑,别跑太远,把我给你的布袋子打开,抓一把药粉撒在周围。” 阿锦紧张地咬着嘴唇:“那郎君呢?” 许黟道:“我自己有办法。” 他们没说几句,那蛇就缓缓地朝着他们爬过来了。 蛇是靠嗅觉、振动和体温感知辨别周围物体的,这时候,逃跑是最危险的。 不过白头蝰的活动缓慢,不像一些陆蛇的攻击性强,且会很快的连续伸缩,加快爬行速度进行攻击。 可再如何,这也是一条毒蛇。 许黟没有再犹豫地拉起弓,对着它七寸的位置,松开弓弦射出去。 在木箭飞出去的瞬间,许黟毫不迟疑地再度拉弓射出。 这条白头蝰比他想的更机敏,木箭射中它前,竟弓着身躲开,而后加快速度地往他们爬过来。 “跑。”许黟大喊。 阿锦听到这话,虽很害怕,却还是听话地朝着许黟指的左边跑。 霎那间,这条白头蝰因着许黟道喊声,和阿锦的举动,冲过来的蛇躯一顿,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许黟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它动作慢下来的瞬间,蹲下身举着石头砸向蛇的脑袋。 它被砸得有些懵,整个身体都卷曲起来,做出抵御的姿态。 许黟砸完就后退,沉冷着脸的取出木箭拉弓射出。 这次,他成功地射中蛇腹,这条白头蝰感受到痛苦,扭曲地原地翻滚着。 “簌簌簌——” 随着它的翻滚扭动,周围的声响越来越大。 许黟吁出一口气,没有再补箭,转头往阿锦离开的方向寻过去。 他身上的辟蛇药都给了阿旭阿锦,这会手里头唯一防身的武器,就是一把弓和七支木箭。 好在阿锦没有跑太远,她躲在一棵樟树下面,按照许黟说的,在她的周围撒上一圈辟蛇药。 看到许黟,阿锦眼睛瞬间就红了。 “郎君。”阿锦跑过来,一头扎进许黟的怀里,在看到蛇的时候她吓得大脑都是懵的,跑了才想到,郎君身上没有药。 这会见到许黟平安无事,眼泪哗啦啦的掉。 许黟笑着安抚她:“好了,我没事,那蛇受伤了,没法再伤我们。不过我们还得回去,要不然铁狗和阿旭会找不到我们。” “嗯嗯。”阿锦擦着眼泪点头。 这孩子有些被吓到了。 想来也是,不过是八岁的小姑娘,以前日子过得苦,却没经历过这种险遇。 待他们回到靶子的位置,张铁狗和阿旭已经到了。他们将那条白头蝰给杀了,正想着去寻找许黟和阿锦。 “郎君,妹妹!” 阿旭见着许黟带着妹妹回来,焦急地跑到两人身边。 张铁狗还算稳得住,对着许黟道:“我就知道你会没事,这么一条毒蛇难不住你。” 许黟道:“进山还是要带砍刀,更好使。” “那是!”张铁狗拍拍他腰部挎着的砍刀,刚才他就是拿砍刀将这条受伤的白头蝰砍成两半的。 “这蛇心眼小得很,这要是放过它,等它伤好了会偷袭人,不能留着。”张铁狗说。 许黟点头,问他可猎到什么。 “你看。” 张铁狗指向一边的地上,那里绑着两只野山鸡,不过都中箭没能活捉。没法留着养,带回去后就要拔毛煮了吃。 他们按照原路下山,黄昏将至,西边晚霞甚美,红艳得如同热烈的火焰,一片片火烧云团簇,形成瑰丽的奇景。 “哇,那云好美~”阿锦欢快地喊。 张铁狗:“太寻常了,天天见,我都看腻了。” 许黟颔首,欣赏着夕阳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该回去了。 张铁狗挠挠头,他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这会还不回去,晚些城门就要关了。 “许兄弟……”他喊道,“你待会把这只野山鸡带回去,烤着吃焖着吃炒着吃都行,我见阿旭会做吃的,他晓得怎么做。” 第60章 翌日一早。 许黟便出了门, 车把式刘伯在门外等着他,看到许黟独自出来,身后没有背着竹筐, 诧异地问:“许大夫今日是不上山了?” “不了。”许黟上了牛车,对着他说,“刘伯,麻烦你拉着我去一趟南市的杂货铺。” 刘伯喊道:“好嘞~” 牛车轱辘轱辘转动着木轮子离开石井巷, 往县城南街主道方向而去。 许黟坐在摇晃的牛车上面, 目光扫视地看向周围,看到市井里摆摊的人中, 出现了不少卖柴、卖木炭的小摊。 乡野百姓里, 冬日用的木炭都是自个烧好备着的, 多出来的还会拿来县城里卖。这些在市井里摆着摊买柴火木炭的,皆是如此。 也有专门做烧炭的营生,将烧好的木炭卖给中间商, 再由中间商卖给别人。 许黟这次要去杂货铺, 就是要去买木炭。 家里柴火有了,木炭也要备起来。 很快,刘伯架着牛车停下来,回头对许黟喊道:“许大夫,到了。” 许黟点点头。 他从车里下来,叫刘伯稍等片刻, 他很快就出来。 得到刘伯的回应,许黟就进入到南街最大的一家杂货铺里。 这会还早着, 铺里小厮正在搬着货物, 见着有客人进来,头也没回地喊:“客官有什么想要的先瞧着, 想买了再唤人。” 他喊完,也就没再管许黟,独自忙着清点刚到的货物。 后院存货的仓库里,还有另外一个小厮搬着货物进进出出,都忙得很,根本没人空出时间搭理许黟。 许黟在货柜前左右张望了一会,见到其中的角落里放着几个半米宽的竹箱子。这种竹箱子是专门用来装行礼的,比木箱更轻一些,不过都有毛病,存放不了多少衣物。 闲逛一会儿,许黟就唤铺里的小厮:“我想买木炭。” “木炭?客官你要买多少?”听到声音,小厮终于舍得再次抬头,看向许黟问道。 许黟道:“要五百斤。” 小厮震惊住。 他急忙地站起来,笑着脸地问道:“客人没有说笑,真的要五百斤木炭吗?” 许黟颔首点头:“你这可有这么多?” “有的有的。”小厮立即点头,不过面色纠结的又说,“今年的木炭涨价了,客人想要五百斤,这价钱可是不少的。我们铺里,不做赊账的买卖,客人可是知道?” 如今这年月,赊账的买卖可不好做。 他们掌柜的时时叮嘱他们,只要不是县城的大户人家,其余等人都一概不赊账。 他看许黟的打扮,不像是谁家的随从,年纪也当不成府里的管事,应当是小门小户。要真的是后者,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买五百斤木炭吗。 小厮心有怀疑,却不敢表露出来。 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柴在生活里可是排第一位的,这会的宋朝还没到“柴荒”的时候,如今涨价,还是因天气变冷太快。 许黟家里囤了不少柴火,今年秋冬的柴火几乎不用愁,但是木炭却紧缺。 想着天气多变,不如多存一些,以免以后有什么不测。 他不会烧炭,阿旭和阿锦对烧炭把握的火候和温度也是一般。与其浪费柴火去实践,不如买烧好的木炭。 许黟问:“如今炭价几何?” 小厮回答:“一斤炭价是十二文。”说着,见许黟微蹙眉梢,他连忙补充道,“客人你要买这么多,还可以再便宜一些。” 许黟问:“能便宜多少?” 小厮想了想,没敢直接回答,就说他去请教下掌柜的。 五百斤炭的买卖不小,不是他一个小厮能做主的。 他去了一会,没多久就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跟着过来,中年人看到许黟,没有因为他的年纪轻浮待慢,笑着邀请许黟去里屋说话。 “小官人想买五百斤木炭不是小事,还需我派人去仓库调货过来。”掌柜的给许黟倒了茶水,继续说,“要是小官人同意,我这边先调两百斤货,剩下的三百斤木炭,两日后再送到府上,如何?” 许黟对此没有异议,他也需要时间,把存放木炭的空间清理出来。 “那这木炭的价格……” 掌柜了然道:“这木炭,我一斤给小官人便宜一文钱如何?” 他跟许黟讲,这木炭越往后,价格只会越来越贵,他们这批货是之前低价收来的,才能给到这个价格。 要是晚几日,别说十二文了,十五文恐怕也有人挣着要。 他说的话在理,许黟知道这价格是没法再低了。 五百斤木炭,要五两五钱银子,许黟先预付掌柜三两银子,剩下的余款要等三百斤木炭到府里再结。 他付了钱,掌柜立马派小厮去后院装货。 杂货铺里现在正好就有两百斤木炭,能直接送到许家。 听到许黟是坐着牛车来的,不用他们上门送货,掌柜很是欣喜,这样还能省下雇车的钱。 木炭轻,两百斤木炭足足装了半辆木车。 刘伯看着那一箱箱木炭,眼里都在发光,这么多炭,得要多少钱哩。 结果他将木炭拉回许家,许黟只把一半的木炭搬下车,其余的却要他拉着到别处。 刘伯好奇,问了才知道,这剩下的一百斤木炭,许黟是买来送人的。 刘伯:“……” 见过送礼的,没见过这样送礼的。 * 没多久,刘伯架着的牛车到那户人家门外,他发现这户人家在搬家。 院子里的严大夫在指挥着两个闲汉搬家具,这些家具他没法带走,只能卖到长生库、牙行等。 屋子是赁的,倒是省了功夫不用挂到牙行里去卖掉。 他清点着能卖掉换钱的家具,没想到许黟会过来。 “不是说好午时再聚,怎么这会就过来了?”严大夫掠过闲汉,走到许黟面前。 许黟看着乱糟糟的院子,轻笑着说:“昨日听你说出行的麻烦事多,想着你要背齐东西怕是时间不够,就给你送些木炭过来。” 木炭是秋冬出行中必不可少的东西,有了木炭,取暖的问题就能解决。 它比烧柴火方便,驴车在行驶中,车厢里搁置炭盆取暖,安全系数更高不说,保暖属性也要比手炉好很多。 严大夫听到他是来送木炭的,惊喜于许黟的细心,再出去看牛车里装着的木炭,就剩下吃惊了。 “这么多?”严大夫深吸气。这数量看着,不下百斤了。 许黟道:“是一百斤的量。我想,你在路上就要用掉不少,等到茂州,想要置办木炭恐怕来不及。你只一个人用的,今年该是够的。” 严大夫咂舌:“够,太够了。” 他本只想雇辆普通的驴车,现在看来,这普通的驴车,塞不下这么多东西。 秋冬的衣服占地方,被褥、垫子、鞋袜等,这些都要带齐,若不然到茂州,都是来不及置办的。 除此外,严大夫还打算带不少药材出门。 他家里有些药材带不走的,就想让许黟带回去。 许黟没拒绝,还掏出两个小陶罐给他。 严大夫打开罐子,闻着里面的药香味,愣了一下才问:“这是救命丸?” 许黟回他:“是麝香保心丸和人参散。” 两者都是急救的药丸,麝香保心丸可治急性心梗死和冠心病,若是路上突发冠心病,吃了能保命。 人参散亦是如此,休克、晕眩、失血过多的人服用了,能短暂地保住心脉,给医者拉长抢救的时间。 严大夫是大夫,他自然知道这两种药丸如何珍贵。 而许黟,就这样把这急救丸给了他。 “你……你呀……”严大夫惭愧道,“少东家这事,我帮不了你什么,你却又送炭又送保命丸,让我老脸往哪搁呀。” 许黟看着他,说:“严大夫你言重了,此事到底是因我而起,虽如今是你自甘前往那北川之地,我却不能无作为。” 去茂州的路上实在凶险,除了山路不好走,最担心的就是途中出没的盗匪和羌人。 历史上,就记载了茂州所属的北川地区曾发生无数次动乱,而此时的石泉县还归属于茂州管辖。但未来不久,在北宋神宗熙宁九年,石泉县因茂州羌人作乱,为孤立石泉一带的羌人,防止动乱继续蔓延,将石泉县改隶绵州管辖,从而想堵塞茂州和石泉之道。[注2] 想到这里,许黟便觉得亏欠严大夫。 严大夫见他自责,反过来嘲笑他:“我还说你有气魄,你就给我这姿态,叫我好生想骂一骂你。这事从来就不是我与你的对错,老夫都想开了,你怎么还想不开。” 许黟苦笑,是该想开的。 两人没聊多久,严大夫还要继续忙,许黟就先回去,准备午时的饯行酒。 今日的饯行酒很简单,来参加的人不多,只许黟、严大夫、阿旭阿锦。 陶清皓家开的酒楼,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好。 许黟只点了几盘好菜,将上回店小二推荐的招牌菜都点上了。 可惜天气转冷,冰酪是吃不着了,但店小二推荐了烧黄酒。 烧热的黄酒下喉顺滑,绵而醇厚,带着股暖心的热意,喝完以后整个身子都暖和了。 来到宋朝这么久,这是许黟第一次喝酒。 他知道如今是在守孝期,喝酒被知晓了,是要被骂的。可是又如何呢,面对胸怀宽广,心系百姓的严大夫,许黟终于是忍不住了。 他想与严大夫一块畅饮,聊聊这人生数十载,能做的到底有几何。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注3] 第61章 入秋后, 就该赶制冬衣了。阿旭拿着许黟给他的钱,去到成衣铺里买木棉,木棉价贵, 一吊子钱也买不到几斤。 木棉树,又叫作“斑枝花”、“木绵树”等,盐亭县的郊外就有种植,虽种植的面积没有那么多, 却每年还要将产出的大部分上供。 在《宋会要》里, 就记载着“令川陕各州罢织各种精致丝织品上贡,只织绫、罗、紬、绢、駞布、木绵等。”[注1]这里面的“木绵”就是木棉了, 可想而知, 当时木棉的价格有多贵。 许黟本是打算多买一些麻的, 麻也是时下百姓冬日里首选的御寒物。可是麻没有木棉好,塞多了臃肿不便于行动,塞少了抵御不了多少严寒。 再说了, 他手里头还有上次卖沉香留着的大部分银子和交子。 再省也不能苦了自己和两个小孩。 这边, 阿旭把棉和棉布买来,带着阿锦去敲何娘子家。 何娘子刚好在院子里喂鸡,看着他们抱着一堆东西过来,立马起身去开门。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是新买的棉?”何娘子心里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问他们, “是黟哥儿让你们过来,要我给你们裁做新衣服?” 阿锦乖巧点头, 说道:“要麻烦何娘子了, 郎君说,给我和哥哥做两身, 等他回来了,再给他做一身。” 何娘子道:“先进屋,我给你们瞧瞧。” 她说完,就接手阿锦手里的棉。 棉看着蓬蓬松松的,但不重,进屋后何娘子打开包裹,看着里面团成一簇一簇的木棉絮,捏着没有硬物,看着品质倒是过关的。 她满意道:“这么多木棉,够做几身衣服了。” 阿旭说:“何娘子,你先给妹妹量一下身高吧。” 他跟何娘子说,郎君要求做的冬衣是收领的窄袖长袍,需得带两层夹层,一层用来塞木棉,里面多缝一层棉布加厚衣服。 工钱的话,要按照市价来,不能偷偷给他们优惠了。 何娘子一听,捂嘴莞尔笑着,许黟这孩子就是这样,都这么熟了还是怕她吃亏。 “你就回去跟你家郎君说,外面多少工钱我就拿多少工钱,不让他费心。”何娘子说着,就招呼阿锦上前。 她捏着阿锦的手臂,感叹说又长高长肉了,衣服不能往合身的做,得做长一些。在袖子、袍身底部多留两寸布缝起来,到次年冬天长高的时候,就可以拆开缝线,继续穿了。 她给小兄妹俩量了裁衣服的尺寸,裁衣、缝衣服都要花时间,何娘子便说,等她这两日做好了,就带过去许家。 阿旭和阿锦点了点头,他们没忘记许黟的吩咐,离开何家之前,留了八个钱给何娘子,说这是请她吃热茶的,不是工钱。 何娘子:“……” …… 许黟带着小黄上山,小黄已许久没有跟着他上山玩,这会过来,许黟放开绳索,它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欢乐地跑进林子里。 小黄跑着跑着,就会回来寻许黟,一人一狗,就在这没有其他人的山里,很快找到想要的东西。 ——驱寒药材。 其中,就有许黟想要的野姜、细辛、吴茱萸和茴香等。 里面的茴香不止可以做驱寒的药物,它还是一味香料,许黟找到它是意料之外。秉持着见到都见到了,哪里有不收的道理,许黟都给挖了回来。 到时候等秋分一过,再深秋之后,县城的天气只会愈发寒冷。 穷苦百姓御寒难,受寒驱寒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前几日药材的价格就已有浮动,再不多备一些药材,后面价格涨起来,穷苦的人更加不舍得看病了。 思索着,许黟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他挖了两株连着长在一起的野姜,把它的茎块掰下来,擦掉上面的泥土,丢进到身后的竹筐里。 接着,他继续寻找周围的药材。 一些还没成熟的,许黟从来不会碰。见着了,就在附近做个标记,下次再过来看看,要是长到可以挖的成熟度,就挖走,不行便继续留着。 走走停停,许黟在山上逗留了两个时辰。 饥饿感从腹部传来,许黟停下脚步,坐到一块石头上,在竹筐里拿出带来的水,清洗双手,打开塞在怀里的烧饼,冷饼配着冷水吃着。 以前他是坚决不会这么作死的。 现在条件不行,只能是如此将就了。 他掰开一半丢给小黄,小黄这些日子的嘴被养得刁了,见这半块冷饼,“嘤嘤嘤”地委屈叫着。 许黟:“不吃就没有别的了。” “呜呜呜~”小黄前肢搭着许黟的膝盖处,撒娇地晃着尾巴叫唤着。 那模样,看来是想要吃肉干。 许黟看着衣服上面黑呜呜的两个爪印,沉默了好一会。 “阿旭阿锦每天洗衣服很辛苦的,你还来捣乱。”他捏捏眉心,无奈地吐槽,要是现在有洗衣机就好了。 小黄摇着尾巴吐着舌头,毛绒绒的脑袋歪了歪,一副我听不懂的模样,脑海里只有肉干。 许黟今天出来,没来得及带肉干,倒是有糖豆,他拆了一颗喂给小黄。吃过糖,小黄才没继续撒娇。 许黟啧啧两声:“……”糖豆比他的话有用。 吃了冷饼,许黟打算继续探一圈。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扑哧扑哧”的声音。 山里沟沟,低矮处是有小溪流的。虽溪流不大,但会有小动物去到溪流处喝水。 这个动静听着,便像有什么小动物在附近。 许黟示意小黄安静一些,小黄也听到了动静,警惕地安静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靠近不远处的溪流,隔着草丛,看到有两只野山鸡在河边。 野山鸡的尾羽很漂亮,身上的羽毛在斑驳日光下,花纹艳丽多彩。它们心无旁骛地在河边走着,时不时地啄食地上的食物,偶尔伸展翅膀,“扑哧扑哧”的声响便是这般传了过来。 小黄蹲下身,目光锁定在两只野山鸡身上。 许黟见状拍了拍它,对着它比划了个指示,让它趴着不要动。 他小声地将竹篮放到地上,翻出里面带的弓箭。拆了外面的布料,他将木弓拉开对向野山鸡的方向。 如果是半年前的许黟,在看到野山鸡时,他的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玩意可是二级保护动物,不能碰的。 半年后?行吧,有肉吃比没有肉强。野山鸡的味道不差,焖出来的香味比家养的鸡更香。 上回张铁狗送的那只,就有半只进到他的肚子里。 他半眯眼睛,对准其中一只,将手里的箭射出去。 “嗖——” 木箭穿过草丛,带动着一股微风,这时,慢悠悠寻觅食物的野山鸡察觉到危险,扑哧着翅膀想要逃。 许黟对自己的箭术还是很了解的,光靠他抓住野山鸡,不行。 他旋即对小黄发出指令:“上。” 小黄听到他的话,“噌”的一下就跑了出去,跑到那只被惊吓住的野山鸡面前,凶狠地咬住它的翅膀。 “咯咯……扑哧……” “咯咯……” 趁着混乱,许黟再度举弓,嗖嗖地连续射出两箭,其中一箭成功地射中。 扑腾着的野山鸡在被许黟射中后,没过多久,抽搐了几下身子,不再动弹了。 小黄叼着野山鸡,欢快地朝着许黟奔跑过来。 它把猎物放到地上,高兴地对着他:“汪汪汪。”显然,在等着许黟夸它。 许黟笑着揉了它一把,夸了几句就上前把野山鸡捡起,木箭射中它的腹侧,算是致命一击。 他将其他的木箭捡回来,到溪流边洗干净,装进箭筒里。 “小黄,回去了。” 他朝着还在四处寻找猎物的小黄喊了声。 背着竹筐,提着野山鸡,满载而归下山。 …… 许黟倒了山脚下,就把野山鸡放到竹筐里,回去路上,与刘伯聊着接下来的打算。 许黟问刘伯道:“过几日,天再冷些的时候,我就不上山了,刘伯你的车可有其他用途?” 刘伯说:“自打将车赁给许大夫,我就不敢私自做主,把车拉去别地用了,顶多就是村里有人家要用到,拉着货什等,不会耽误许大夫用车的。” 许黟说他不介意。 他虽不上山,但偶尔还是用到车的,可时下交流不便,刘伯不住在县城,无法随时用到车,要是日日让刘伯进城找他,许黟怕太麻烦刘伯了。 刘伯听到他担心的是这事,笑着说他能解决。 “许大夫既然不介意我拿着车用到别处,那我早时拉着散客进城,将人放下了,再去寻你,这样也不算白走一趟。” 许黟点头:“既如此,那就按刘伯你的法子来。” 牛车能乘坐几个散客,一趟可挣到几个钱,对刘伯来说,只有百利无一害。甚至,晚些时候,他还能再拉一车人出城,再赚几个钱。 进城后,刘伯告诉许黟,让他买些白肉回来熬猪油。 “我刚得的消息,去村里拉猪去卖的屠户,卖的猪肉要提价了,许大夫你得早早多买一些,别到时候多花钱买猪油。” 许黟听得有道理,这是他头一年在盐亭县过冬,很多事都不太清楚。 有刘伯这话,他隐隐觉得,不止猪油,其他生活物品,恐怕也要涨价了。 许黟点头应下,准备第二天带着钱去屠户那里买一板猪油回来。一板白肉能熬出一锅猪油,按许黟家里的日常用量,能用两个月。 下车后,许黟与刘伯道别,回到家里跟阿旭说烧一壶开水。 “我在山上猎到了野山鸡。”许黟笑着把那只野山鸡拿出来给他们看。 阿旭阿锦看到野山鸡的那刻,高兴的小声叫了出来,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盯着山鸡流口水。 第62章 这世道, 女性想崛起是很难的。 许黟希望陈娘子能成功。 与陈娘子道别后,许黟前往段屠户的肉摊店。 他到的时候,段屠户的店前已经围着好些人, 走近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得到猪价涨价的消息,要多买猪板油的。 段屠户对许黟这个年轻后生很有印象,当时他拖着野山猪进他家店时, 对他的冲击挺大。 看到他来买猪油, 还给许黟留了一块好位置。 “这块熬出来的猪油香,价钱却是一样的。”段屠户跟许黟说。 许黟看不出位置好坏, 但能看得懂这块猪油板板正正, 油脂层肥厚, 没有什么筋膜,是上好的肥肉。 他付了钱,笑着说:“多谢段大叔。” “嘿嘿, 用不着谢。”段屠户说着, 问他,“你现在还上山不?” 许黟点头,说他这几天也是上山的。 段屠户说:“这山里可有什么好的,有个大员外家里摆席,想要加两道野味,他家管家的问到我这里来, 什么野山鸡、野兔、獐子都可。前阵子总是来我这卖野货的不来了,我寻思着你也会打猎物来着。” 许黟:“……” 打猎物是随手, 他上山是去挖药材的。 许黟跟他说道:“我这边很少会猎到东西, 不过我识得一位猎户,兴许他手里有好货。” 段屠户眼珠一转, 当即就说:“小郎能否去问问这猎户,有多少我这边都收的。” 这大户人家做席面,时有爱吃新奇玩意的,像一些野物,只有这些人家才会做得好吃。有大户人家的灶娘专门学的这制艺的功夫,做出来的野味,市井里可是吃不到的。 段屠户的人脉不错,在县城里又做了这么久的买卖,好些大户人家都会通过他去联系猎户。他也不是白干活的,时常收到牙祭,少的有十几个钱,多的二十几个钱。遇到大方的人家,还能有另外的赏钱。 他如此积极,也是因这原因。 今日儿,许黟不是他问道的第一个人了。 许黟将这事记在心里,先提着猪板油回家。 到家后,他将猪板油交给阿旭处理。阿旭拿到猪板油,先用井水洗了一遍,才把这块几斤重的猪板油用菜刀切成麻将大小。 阿旭这边在熬猪油,另一边阿锦在房里练字。 她与哥哥还住在一间房里,用一张帘子,再加一块竹子做的屏风隔开。隔成两间的屋子不大,只能放张小床,许黟去木匠铺给他们打了张用作书写的桌子,放在房间的公共区域。 而现在,房里角落放置着装衣服的箱柜外,还堆放着两筐木炭。 他们屋里有木炭,许黟房里也有,还塞得更多,有六筐。 不仅如此,灶房、堂屋里都有,虽然杂乱了一些,可是看着充满安全感。 许黟在他们的门外站着,抬手敲了敲门。 门没关,阿锦搁下笔跑出来见许黟。 “郎君,可有什么事吩咐我?” 许黟看着她,说道:“今日的作业拿来我看下,将你哥哥的一同拿来。” “嗯嗯。”阿锦点点头,跑回去把桌案上的纸张叠放好都捧来给许黟。 如今他们的每日作业,已从两张大字,变成了五张大字、五张小字和一篇背诵的诗篇。 久而久之,许黟发现,阿锦读书的天赋比阿旭好。 尤其是对注解方面,更是不输于正经夫子教出来的学子。 许黟拿着他们的作业回屋,认真地一张张翻阅,见到不满意的,会拿着笔勾出来,让他们第二天重新多写一遍交给他检查。 要是此时邢岳森在,会发现许黟比私塾里的夫子更加严苛。 但这会的许黟是不知的,他检查完阿旭的作业,再去看阿锦的。 阿锦的字迹清秀,小巧,就像她小小的身板一样,但又透露着一股韧劲,许黟看完,勾唇笑了笑,把阿锦单独叫了过来。 “千字文会背到哪里?”他问。 阿锦站着回答:“回郎君的话,我读到‘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这句了。” 许黟满意点头,让她把前文都背诵一遍。 阿锦没有疑惑,许黟经常会叫他们背诵《千字文》的段落。 她一边想,一边缓缓地朗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读着时,阿锦偶有想不起来的,便停顿下来思考,许黟没有出声催促,只把这些她记不深切的给记下来。 等她将前面学的都背诵完了。许黟取出一张纸,书写出那些不好记的句子,交给阿锦:“记不住的句子多写几遍,不要舍不得用纸,有不理解的都可以来问我。” “郎君,我理解的,就是总记不住。”阿锦抿直嘴角。 许黟看着一顿,说:“我本来只想着让你们识字,如今我是觉得,光只认字不够。阿锦可信得过我?” 阿锦听到他这话,有些怔愣,不太明白地说:“郎君,我听不懂。” 许黟没绕弯子,直接说:“我想给你请个女夫子。” 阿锦当即呆愣住。 “郎君,我……我是不是太笨了,所以郎君才不想继续教我识字了?” “不是。” 许黟笑了笑,让她别慌,“是你很有天赋,我怕我当不了好夫子,耽误了你的前途。” 起初,许黟是因为看不得这样的好孩子被卖给牙人,卖到勾栏里,觉得他能帮一手就帮一手。 这两个孩子都能干些活,在家里不算吃白食,瞧着讨喜,也是个懂得感恩的。 接触下来,许黟依然无法忽视自己来自与现代,哪怕再如何融入到宋朝里,有些东西,依旧是冲刷不走的。 他没法将阿旭阿锦当成真正的小厮女使对待,更像是培养未来的接班人? 好吧,接班人夸张了,不如说是学徒更贴切。 “你想不想学医?”许黟认真地问她。 阿锦没有犹豫地点头:“我想!我想跟郎君一样,也能给别人看病,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郎君身边了?” 她是认了好些字后,突然想到的。 不管是陈娘子,还是何娘子,都说过像她这样的姑娘,以后是要嫁给别人当娘子的。 当娘子就没法在郎君身边伺候了,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一想到她再过几年,就要离开哥哥,离开郎君,阿锦本能地抗拒未来她要成为别人娘子这事。 “郎君,你会像何娘子说的那样,等我长大了,就把我许给别人家吗?”阿锦眼睛瞪得圆圆的,有些害怕地问。 许黟微讶,惊讶于阿锦这么小,就懂得这些了,果然古代的孩子早熟不是说说的呀。 他摇头说:“不会,在我这里姻缘自由,阿锦你以后不想嫁人,我也不会勉强你。” 而且十几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呀,他就从没想过这事。更何况阿锦如此还没到九岁。 怎么说也要到十八岁以后,这个时候人体的器官发育已经趋于成熟,在这个年纪及以上再去接触房事,才不容易伤到根本。 许黟想着想着,就往专业方向去了。 他连忙刹住,对阿锦说:“别担心以后的事,你要是想学医,以后我教阿旭识药认药理时,你就在旁边跟着一起听,不懂都可问我。” 阿锦知晓许黟不是嫌弃她笨后,安心地重重点着头,说她会好好学的。 而后,她小声地提议:“郎君,你不要请夫子好不好?” 许黟问:“不想要夫子?” 阿锦“嗯”了一声:“郎君这般厉害,为什么还要再去请夫子,很花钱的。” 许黟:“……”好吧,这是再替他省钱。 “可是请了夫子,我也能轻松些,不用日日监督你们识字写作业。” 这下子,轮到阿锦不知道要说啥了。 许黟看着她呆萌萌的表情,没忍住地哈哈笑起来,但也没再逗她,让她先回去忙。 至于请夫子这事,他还要再考量考量。 …… 晚些时候,刘伯拉完散客,将牛车悠悠地停在许家门外。 他是来询问许黟,可是要用车的。 许黟看到刘伯驾着车来了,他正好要去百里村找张铁狗,往刘伯手里塞了一块米糕:“辛苦刘伯跑一趟。” 刘伯捏着带着米香的糕子,咽了咽口水:“许大夫你还是这么客气。” 许黟说这是早食买的,买得有些多没吃完,不是特意去买的。 刘伯听到这个回答没觉得冒犯,甚至心安了些,一面吃着米糕,一面拉着许黟去到百里村。 待他们来到张铁狗家门外,木门是锁上的,想来张铁狗去山里打猎还没回来。 刘伯问:“许大夫,我们要在这儿等着?” “嗯。”许黟应声,难得来一趟,他这回带了砍刀,可以上山。 刘伯听到他要去山里,就说在张铁狗门外等着,不跟着去了。 他这把老骨头,可不敢跟着。 许黟去到林子里没多久,就看到一条盘踞在树杈上的蛇,是一条在伺机而动,想要捕猎食物的翠青蛇。 许黟没有打扰它,绕过它朝前方过去。 这时候有不少蛇出洞,寻觅食物,吃饱了好过冬。许黟这会身边没有阿旭阿锦,他不会特意去抓毒蛇。 虽蛇的蛇胆可入药,但同时炮制不好是有毒性的,许黟以前接触的药物里,很少接触到新鲜的蛇胆,对于蛇胆的炮制接触面不多。 而且蛇蜕同样有祛风、定惊、解毒、退翳的作用。哪怕中医中用药有君臣佐使,药的药性各不相同的说法,同样药性的药物,不一定能代替,但依旧是能起到效果的,只是药效会减弱。[注1] 第63章 一年四季, 南街石井巷居住的街坊邻居中,吵吵闹闹的八卦常有,像陈娘子与陈家当家的不合, 总会吵嘴几句,在街坊里已是人尽皆知。 可像今日动了手,砸家中物什的却是少有。 陶罐、瓦罐、食碗……阵阵破碎声,夹杂着吵闹声传进耳朵。不多时, 在家中忙的街坊们都出来瞧热闹。 其中何娘子也不例外。 “黟哥儿, 过来说话。”何娘子隔着两家的院墙,脸色略微紧张地问许黟, “你离得近, 可有听到什么不对付的话?陈家的好端端怎么就吵得这么凶。” 她担忧陈娘子, 却不好先上门。 许黟沉着声说不清楚,“我和阿旭他们在灶房里忙,也是刚听到的声。” “得有人过去看看。”何娘子等不住, 说着就出了门, 她脚步匆匆,还没敲陈家的门,就先看到一个老妇人跑了出来。 那老妇人扎着低矮的圆髻,上方戴鎏银祥云簪,身穿加厚的沉香色短袄,下装同色褶皱裙。她深眼鹰钩鼻, 双目缀着两处精光,紧紧地盯着大开的屋门, 嗓音洪亮地指着手骂。 “你这无礼的泼妇, 我好歹是二旺的婶娘,原以为你素日里装得贤惠的模样, 就着了你的道,想不到你是个不尊长辈,双眼被猪油蒙了心的小人。 你既已嫁了我陈家,那就是我陈家妇,不为我陈家着想,怎还胳膊往外拐,见不得珍姐儿能嫁个好的婆家?” 她骂着骂着,陈娘子就撸着袖子跑出来。 “婶娘这话说得好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就能成了。” 陈娘子说完,眼睛余光瞧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许黟,心里顿时觉得对不住。 这事本来是陈二旺做得不是,他去说了,还说不过婶娘。还被婶娘追着骂过来,拿她来开刷,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们俩都吵到屋外了,陈二旺再嫌弃怎么丢人,也没法继续在屋里躲着,只能灰溜溜地出来,拉着生气撒泼的婶娘,好声好气地说道:“好婶娘,咱们先回去说罢。” “我不回去。我就要让这街坊们看看,这贱妇是什么坏心思。”婶娘气不过,还在继续骂嘴,“二旺你别怕她,今天婶娘给你撑腰,她要是不听话,咱们就休了她!” 陈娘子闻言气笑了:“好呀,那就休弃了我,我早就不想当你们陈家妇了。” 陈二旺红了红脸,怒气道:“你给我闭嘴!” “忤逆长辈,你难道真不怕我休了你?” …… 这下子,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晓得陈家在吵什么了。 “陈娘子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的,从不跟人吵嘴,也就只跟陈二旺不合,这次闹到要休妻,难保不是这个婶娘太欺辱人。” “我看陈娘子认个错,这事也就过了,真休妻那还了得。” “确实,被休的话,陈娘子以后可怎么办。” …… 看热闹的街坊里,亦是小声议论着,大都是觉得陈娘子性子刚烈了,不如低头认错,这事也就了了。要是真冠上“不尊长辈”的名头被休妻,陈娘子以后还怎么二嫁? 陈婶娘和陈二旺不要脸,陈娘子为何要为他们求全好名声。 她冷笑说道:“休,和离不成那就休,与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 陈二旺呼吸急促:“你……你,你这泼妇!” 陈娘子目光扫向周围,看到许黟和何娘子担忧的目光,她戚戚一笑,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看向街坊们。 “陈二旺,今日当着街坊们的面,咱们把话讲明白,到底要不要休妻?” 她说罢,见那婶娘想说什么,语速极快地打断她,冷冷地说,“婶娘你早就看不得我好,自我和陈二旺搬来县城住,你也是盼着能来,可四叔没能让你如愿,你就想着把珍姐儿嫁来县城里。” “进城哪有那么容易,要是好儿郎这么好找,这世上还有得不到的好姻亲?左不过是心里的念想,我这个做小辈说不得什么,可你不能把算计打到我头上,让我去做这个丢脸的人。” 这事,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婶娘觉得自个的脸被丟尽了,气得双肩都在抖。 她怂恿着陈二旺道:“她都这样欺辱到你和我头上了,丝毫没有将咱们陈家放心上,你还不休妻吗?” 陈二旺整个人有些懵…… 为何…… 为何不过几息时间,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陈二旺本意是不想休妻的,说出休妻的话,只为了吓陈娘子,让她知道利害,被休妻可不是好下场。可这会却被陈娘子和婶娘架在火架上来回地煎,焦急得脸红耳赤。 他再一看周围瞧热闹的街坊,只觉得他往后哪还有脸面在南街住着了。 陈二旺捂住脸,霎那间,他人苍老了数岁。 …… 不多时,陈家的吵闹息了下来,在众人以为陈二旺不会休妻时,陈家的当家人,还有家族叔公等一行人,匆匆坐着牛车来到南街。 这回,陈家没有传出争执声。 屋外乌云压顶,苍穹入目皆是灰蒙蒙一片,好似要下雨的前兆。 阿锦探出来的头缩了回去,告诉许黟:“郎君,咱们要先把药材收起来吗?” 许黟望了望天空,叹了一口气:“收吧。” 阿旭和阿锦得了他的回答,手脚麻利地将晒在外头的药材收回到灶房里。 待收好药材,外面刮起冷风,吹得木窗“咯吱咯吱”地作响,听得人心烦意乱。 许黟眼睛余光似是不在意地掠过陈家墙垣,那边动静少了很多,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 陈娘子今日破釜沉舟,想要善终不易,就是不知陈家过来的长辈会是何种态度,但不管如何,许黟还是希望陈娘子有个好结果。 “郎君,你在担忧陈娘子吗?”阿锦抓了抓他的袖子,小声地问许黟。 许黟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垂眸看她。 阿锦咬咬唇,说道:“是我有些担心,那老婶婶看着吓人得很,端着一副想要赶走陈娘子的架势。那不是陈娘子的家吗,她为何能指使着陈大叔赶走陈娘子?” 许黟说道:“这世道里,宗族关系紧密,有时候当事人是做不得主的。陈娘子想和离,要是陈二旺愿意,只需去官府申请和离文书即可。可今日闹的这出,对陈娘子很不利,陈二旺可以以‘不贤慧’为由指责陈娘子有过错,因而休妻。” 律法里,妻子要是有过错被休离,妻子就要离异回娘家,还要赔付一笔费用给男方。[注1] 要是陈二旺真的以此理由休掉陈娘子,陈娘子就要回娘家里,甚至要倒贴钱。 阿锦听许黟这么说,眼里担忧的神色更重了。 她来到这里后,除了许黟,就数何娘子和陈娘子待他们兄妹最好。陈娘子要是被赶走了,那她以后还能见到她吗? 阿锦有些愁,想着见不到陈娘子,以后就喝不到陈娘子做的饮子了。 许黟拍了拍她的脑袋,将思绪收回来。想太多无用,他进入到灶房里,继续搓消食丸。 很快,阿锦跑进来说:“郎君,下雨啦。” 许黟道:“你留意下陈家,要是见到陈娘子出来,就请她进屋说话。” 话才说完,另一边的何娘子就举着油纸伞过来了。 进屋后,何娘子叹着气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心里不安,黟哥儿你说这事怎么闹的呀,陈娘子怎么就想要和离了。” 许黟知晓一些内情,却没说什么。 这事按理说,是与何娘子无关,但凡是别人家,她也就是看热闹的份,再私底下谈起这事,也就感慨良多,哪有这种愁。 可何娘子想起前几日,陈娘子与她说,要是她能离开南街,去往府城该多好。 当时她只觉得是陈娘子偶然的想法,这会细细回想,这陈娘子是早就想过这事。 许黟道:“何娘子放心,我看陈娘子心里有数。” 何娘子叹息地说:“我只道她犟得很,没想到这么犟。我倒想替她解忧一二,但我是个没本事的,只能干着急。” 妇人里,想有个说贴心话的友人不多,这若大的县城中,只有她和陈娘子关系好,如今陈娘子出这事,却不能帮她什么忙。 许黟宽慰她:“陈娘子有手艺有想法,如今在大市大庙里摆摊卖吃食的火热,别说这,单是春夏两季,陈娘子就可以卖冷饮子,若不想抛头露面,还能去大户人家里当灶娘,总是有不同的活法。” 何娘子听后恍然大悟,是她想左了,光想着和离的不好,却没想到和离也是有好处。 …… 第二天,天边乌云散开,南街住着的百姓一如既往的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只石井巷有些不同,昨日瞧热闹的人在私底下议论,陈家闹剧的结果如何。 大家没有好奇太久,很快他们就知道,陈娘子和陈二旺和离了! “真和离了?” “陈二旺真的能忍得了陈娘子这样的妇人,不是休她?”有街坊不满意地嘲讽问。 另一个人点了点头,是呀,这陈娘子太嚣张了。 其中一户人家里,她家娘子织着布,询问她的丈夫:“相公,你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这陈娘子犯的是七出之条,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如此不守妇道,先提出和离这话来,难道不该休?” 他娘子:“……” 她隐隐觉得不妥,又不知哪里不对。 无人知晓,陈娘子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拿到的和离书,而不是一封休书。 如此,她就不用回娘家去,只是从陈家屋子出来,她身边就剩一个装衣的箱裹,和身上藏着的二两银子。 第64章 在这里, 许黟不得不提一下什么是营销手段的重要性了。 要是开始的时候,只有许黟摆摊卖消食丸,那消食丸不会全县人人知晓。 他当初愿意卖给济世堂, 是因为它在县城医馆里的地位与知名度,分出一半的利挂靠到济世堂,是双赢的局面。而定售价,一是药价不能太高, 那他制消食丸的意义就有失初心, 二是为了以防有一天对方过河拆桥。 显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严大夫是个好大夫, 他背后的主家却早已经从医者世家转化成经商世家, 重心偏颇, 那么对严大夫和他的理念自然产生分歧。 决裂是必然的,但许黟不一定会输。 今天摆摊有这么多人围着买消食丸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来人往,听到是卖陈氏消食丸的, 都会停下来看看问问。 有的是家里的小厮, 得了消息跑去主家问情况的,回来还会带着一串钱来买消食丸。 没多久,就有一个穿着富贵的中年男过来。他不是来买消食丸的,开口就是询问阿旭,制消食丸的大夫是谁。 阿旭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下意识地就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看热闹的许黟。 那中年男顺着阿旭的目光看过来, 与许黟的目光对上。 许黟:“……” 他走过来,问道:“敢问这位小郎, 可是知道这制消食丸的是哪位大夫?” 许黟问他:“你找他是有何事?” 中年男看着他说道:“这位大夫能制得这一手消食丸, 想来医术高明。我家郎君的大哥儿有顽疾,迟迟不见好, 我是替我家郎君请这位大夫出诊的。” 说着,他见许黟面色,加了一句:“要是小郎知道这大夫身在何处,还望告知。” 许黟说:“县城里有不少医者,怎么还要寻一个不知下落的。” 中年男叹气,说县里有名的大夫都请了,就是治不好。连名声最好的陈大夫去看了,都说这病治不好,但他家郎君不放弃。 大哥儿是郎君的第一个孩子,模样俊俏,天资聪慧,不过八岁就已有人中龙凤之相。可大夫说,这孩子出生时就流汗不止,如今八岁依旧如此,是不成人之相。 相儿命长短法里,确实有“流汗不止,不成人”的说法,而且据这中年男所说,他家郎君的儿子,从小就性情好又聪敏过人,在古代里,这样的孩子是不利于成长的,大多数还会夭折。 毕竟“流汗不止”这个问题,有很多原因引起,有生理性和病理性等多种原因,能让大夫们一致认为治不好的,许黟突然就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了。 不过具体怎么样,还是要经过问诊才知道。 许黟道:“我就是制消食丸的大夫,在下姓许名黟,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中年男惊讶,这年轻后生竟就是制消食丸的大夫吗? 那也太年轻了。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带着许黟去往府里。 许黟也不着急,就跟他说:“你先问你家郎君,看他要不要我去府里出诊。” 中年男听了觉得有道理,问了许黟家的地址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人群里。 许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阿旭他们,今日带来的消食丸卖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起身,弹了弹有些发皱的袍衣。 …… 牛车悠悠地回到南街石井巷。 这会快要到吃午时了,许黟就让刘伯留下,跟着他们一块吃饭。 许黟对阿旭道:“我想吃鸡丝面条。” 鸡丝面条,就是将煮好的鸡肉撕成条状,用猪油炸花椒,把花椒的香味炸出来后,去掉花椒只留香油。然后将这香油拌到鸡肉丝里,再调味就成了。 麻烦的是擀面条。 阿旭听到许黟想吃,就去缸里掏面粉,这面粉说是白面,但微微发黄,与现代的精细面不同,光是闻着就麦香浓郁,令人很想沾一点尝尝。 他磕一个鸡子到面粉里,再加一碗井水,半勺盐巴,便开始揉搓面团。 这时,许黟拿了一些麻绳给阿锦,让她将今日卖消食丸得到的钱,用绳索穿起来。 一包消食丸就有二十个钱。 阿锦眼睛亮亮的,高兴不已地喊:“郎君,好多好多钱。” 他们带了一个木箱装钱,收摊时,箱子几乎都要装满了。 阿锦尝试着抱起来,结果太重了,没搬动。 许黟似是随口地问:“很喜欢挣钱?” 阿锦趴在箱子前面,伸着手摸着箱子里的钱,听到这话,扬起小脸,眼睛如同月牙般地笑说:“我是高兴,郎君制的药丸那么多人想买,足以见得郎君制的消食丸有多好。” 说罢,她就问许黟,“郎君,我们明日还去吗?” 许黟对着她一笑:“明日城隍庙不开市。” 阿锦“啊”了一声,眼里带上失落,要是能每日都如此就好了。 不过小孩的心思很快又回到数钱的乐趣上。 许黟把箱子搬到屋子里,倒在桌面上,哗啦啦的一响,桌子就出现一座钱山。 一百个钱为一串,十串为一贯。 他们数完,数出两贯钱。这可把阿锦高兴坏了,蹦蹦跳跳地就跑去灶房里,告诉阿旭这个好消息。 阿旭听后也很高兴,捏了一条鸡丝喂给阿锦,问她:“可会咸?” 阿锦嚼吧嚼吧吞进肚子里,舔着嘴角说:“不咸,好好吃。哥哥你做饭越来越好了,怪不得郎君都只让你做。” 阿旭道:“是你太小了,郎君不放心你。” “是吗?”阿锦歪着脑袋,“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跟哥哥一样高。” 阿旭愣了下,说只要十岁,就可以跟他一样高了。 十岁,是对小孩子来说,一个很重要的分水岭。乡野百姓里有句话,说这孩子只要过了十岁,就能健康活到成年了,在此之前,很多小孩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早夭。 所以,民间里出现了给小孩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或者取个贱名,都是为了小孩能好养活。 阿锦盼着能快快长大,屋里的许黟却是看着堆成小山的钱,陷入沉默。 这钱,还是去换成交子吧。 要不然,他家没地方存放钱了。 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小家,许黟忽而觉得这房屋有些小,他把目光放到院子里。 院子的面积也不大,只有二三十平,被一个茅房占据了,还有花坛,纳凉的茶几凳子,以及晒药材的地方,就没有更多地方可以供他施展。 莫非,要搬家? 想着搬家的诸多麻烦,许黟把这个想法压了下来。 他起身去到灶房,看阿旭做吃食也是一种放松身心的方式。 许黟到的时候,阿旭在切面条了。 他把面粉搓成光滑的面团,待醒面一炷香的时间,在案板上撒少许的面粉,面团搁在板上,用擀面杖擀成薄饼。 而后卷起来,两指放在卷面这边,开始切面。 切出来的面条长短一致,但阿旭的刀工稚嫩,没法将所有面条都切得同样粗细。 不过这个问题不大,只要面条好吃,能胜过一切。 用面粉加鸡蛋、盐巴再搓面,是陈娘子教给他的手艺,陈娘子说这样做出来的面条弹滑可口,味道更香。很多面馆里做的面条,都有秘制的方法,从来不告诉别人的,但陈娘子还是将这个方法告诉了阿旭。 虽不知道加鸡蛋加盐之后,这面条为什么会变得更好吃的原理,但许黟在吃过一次后,便爱上了。 好吃。 实在好吃。 阿旭看许黟喜欢吃,就变着花样想浇头。 市井里,一只家养的成鸡只卖八十个钱,算是肉价里面比较价贱的。 自从阿旭学会更多菜式后,他常会买一只杀好的鸡回来,烧、焖、炒他都会。昨日买的鸡还剩一些肉,今天做的鸡丝就是拿它来做的。 这会许黟过来了,阿旭把切好的面条下到呼噜滚动的开水里,拿着碟子夹了一块鸡丝让他尝味:“郎君这味可以吗?” “可以!” 许黟吃后,满意地说。 待面条煮好,把这拌好的鸡丝铺在面条上,这午食便做好了。 今天多了一个刘伯,他们就在院子里的茶几边吃饭。 每人手里都捧着陶碗,皆是埋着头嗦面,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实在是这面条太好吃了,用花椒炸过的猪油又香又麻,筷子一拌,每根面条都裹上酱汁的油光,这面条还要比寻常的面条有嚼劲,味足量大,吃着特香。 “老夫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食。” 吃完,刘伯擦了擦嘴,感慨的说。 许黟吃过的美食就多了,但依旧被这种朴素的食物惊艳到,这面条的麦香味十足,是以前他吃再多次面条,都没有吃过的口感。 “陈娘子说,哥哥做的面条都可以去市井里摆摊啦。” 阿锦自豪地说道。 阿旭面色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没抬头。 许黟和刘伯都赞同地点头,这样的面条在市井里也是极其受欢迎的。 “阿旭要是当个厨子,想来也能有所成就。”许黟道。 阿旭一听,连忙摇头:“我不当厨子,我想跟着郎君学医。” 许黟哑然笑了笑。 他也就说说罢了,真的要阿旭去当厨子,许黟可舍不得。 食过后,刘伯没有在许家多待,时辰不早了,他还要去城门口接散客。 许黟把人送出门,便回到灶房里忙活药材去了。 另一边,离着许家只有三条巷子的庞家。 庞家是南街新来的住户,入住时很低调,没有引起任何的热闹,随从里只有一个老仆人和一个小厮,由两辆驴车装着箱裹。 第65章 院墙与院墙之间, 有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隔道,隔道里堆放着破旧的杂物,李济便是躲在杂物后方。 他蹲在角落里, 全身都在发抖,手里却紧紧地攥着那把砍过人,凝固着血迹的砍刀。 听到越发靠近的脚步声,李济如同惊慌的受惊鸟儿, 肩膀剧烈一抖。他瞪着凸起的眼睛, 眼底猩红,掠过癫狂的神绪, 同时间里, 李济在看清来的人是谁, 狰狞的表情怔住,滑稽而令人惊悚。 许黟皱眉:“是你。” 在看清这个人时,许黟的脑海里瞬间就想起这人是谁了。 李济嘴唇快速的翕动, 像是见到救命稻草, 声音急促中带着沙哑:“许黟。” 他这一声太难听了。 连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愣了愣。 许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却是在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理说,这李济杀了人,应该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至少不会是在南街。此时的南街, 已有几队衙差在搜查,应该过不了多久, 捕快也要来抓拿人了。 李济得不到许黟的回应, 身上的紧张却像是泄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膀微垮, 喃喃自语:“我把他砍了,砍了三刀,他一定会死的。” 许黟:“他是谁?” 李济眼珠动了动,盯着许黟说道:“是孙大夫,给你爹娘治病的孙大夫。”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想看许黟脸上会不会露出别的神情,孙世童把许黟的爹娘都医治死了,这对许黟来说,也是仇人的。 可是为什么,他在许黟脸上只看到了冷静。 一种事不关己的冷静。 “你不恨他吗?”蓦然的,李济呼吸粗重地问。 许黟眼底带上了怜悯:“我为什么要恨他?” “你应该恨他的,他根本就不是个好大夫,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李济抓着头发,痛苦地哭诉着,“他在没人的时候总是骂我,我干什么活他都不满意,说我笨,愚蠢,说我什么都学不好。”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教我,我在医馆里当了三年的打杂,他只许我碰那些药材,那药有什么效果,为何要给病人开那个药方,都不许我听,我苦苦哀求他,让我继续留下来,他却当着别的学徒的面,要我走……” 李济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缩成一团,双臂抱住膝盖,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冷啊,为什么谁都不能理解他。 “许黟,你那么厉害,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他垂着头,再去看许黟的眼睛时,多出了些不同。 许黟的眉梢微微拧着,他从李济的话里,读出想要在他身上找认同感。 尤其是,李济在看向他的那刻,好像他只要说“孙大夫不是这种人”就会癫狂地暴起。 当然,许黟不认为孙世童就是个好人。 对于李济为何要杀他,他是理解的,人被压制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素日里看着再如何温厚的人,也会有阴暗的一面。 但理解不等于赞同这种杀人的行为。 许黟深吸气:“你砍伤了他,为何要跑来找我?” 李济变得局促不安,他咬着手指头,斟酌很久才开口:“许黟,我要是没有砍伤他,你会收我当…当学徒吗?” 许黟噎住。 他神色极其复杂地看向了李济。 “为什么?” 李济红着眼道:“是他,他让我盯着你,不想你在南街开医馆。他知道消食丸是你炮制出来的,就越来越看我不顺眼了。” “许黟,我不是有意要杀他的!” “你要信我!” 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手里还抓着那把刀,就想往许黟身上扑过来。 许黟没有在他身上感知到恶意,却还是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微微用力,只听得李济痛呼了一声,手里的砍刀应声落地,发出响亮的动静。 他淡淡开口:“李济,你还可以去衙门投案自首,也许一切还能来得及。” “来不及的,来不及的……”李济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疯疯癫癫地哭着。 许黟无奈地叹息,松开他后,拿出帕子递给他。 “擦下脸。” 李济哭得一愣,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怕我吗?” 许黟:“我为什么要怕你?你会乱砍人吗?” “我、我不会。”李济摇摇头,说他就没想过会有那个力气把孙世童给砍了。 许黟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面,只能是对李济的遭遇感到同情。他告诉李济,既然那时砍了人,那就面对自己,好好地回去自首,或者对他来说是更好的结局。 李济呆了呆,他像是听了,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但他能听出来,许黟不想收他为徒。 他擦了擦眼泪鼻涕,身上的衣服都是凝固的发硬的血迹,李济擦不掉,就问许黟:“我走了,你会告发我吗” 许黟摇头。 …… 许黟进了屋,就看到阿锦手里拿着刀,紧张地盯着门的方向。 看到是许黟进来,阿锦快速地把手里的刀放下,小跑地过来:“郎君!” “郎君,我听到了。”她小脸紧绷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但许黟很淡定。 “阿锦,没什么好怕的,他已经离开这里,不会再出现的。”许黟看着愁得眉头都皱起来的阿锦,勾唇笑了笑。 李济砍杀的人是孙大夫,这事很快就在南街里传开。 有人为孙世童感到不幸,徒弟杀死师父的事少有,但不是没有。孙大夫这样好心的人,遇到如此狼子野心的徒弟,倒霉透了。 但有人觉得这孙世童活该。 要不是他做得那么过分,李济怎么会愤起砍人?肯定是把人逼急到那份上了吧。 两拨人各持说辞,吵得不可开交,没吵出个结论,反而从城门口贴的告示里得到个消息—— 李济逃出城了。 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为此,潘文济作为处理各种刑事案件的县尉,忙得去好友家里喝茶的时间都没有。 就因对方手里有刀,谁都不敢上,眼睁睁地看着人跑了? 听到是这原因,才使得罪犯逃出县城,潘文济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他把这次去抓拿李济的衙差骂了一通,命他们立即下乡各处寻找,一定要将人找到。 许黟在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把房里存着的药材拿出来到院子里复晒。他和张铁狗一左一右地站在木架旁边,张铁狗说这事连百里村的村民都知道了。 张铁狗:“我叔担心罪犯会跑来村里,让村民将入村的路口用木栅围起来,每日由两个壮汉轮流把守。” 许黟:“他不会去百里村的。” “你怎么知道?”张铁狗疑惑,“我叔去县城回来说,这罪犯可是把教他医术的大夫给杀了。” 这么凶狠的人,要是抓不回来,肯定落草为寇。 许黟轻叹,他想李济落草为寇的概率有多大。 那天李济逃跑时,许黟还是心软了,他给李济指了一条路。 如果能活着,他们也许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面。 不过这个不好跟其他人说。 许黟换了个话头:“你想读千字文了吗?” “啊?你咋知道的?”张铁狗诧异地看向许黟。 许黟道:“你突然来找我,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吗?” 张铁狗:“……”好像是没有别的了。 他挠挠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许黟想到他过来的原因,他还是很犹豫的。 让他学认字,太为难他了,张铁狗哭丧着脸问许黟:“只学半本行不行?让我学一千个字,太多了。” 许黟:“……” 千字文是时下开蒙读物书籍,读了千字文,才能勉强算得上“不是白丁”。 许黟幽幽道:“虽然我很想答应你,但这就如同我们之前的赌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张铁狗很遗憾。 不能减半,问题又回到最开始上面,他到底要不要读千字文呢。 许黟让他慢慢地想,尤其是决定后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这回,张铁狗在许家逗留了半日,他尝到阿旭做的鸡丝面条,意犹未尽。 表示说下次过来,会给阿旭带两只野山鸡。 阿旭小声说:“能带野兔吗?” 张铁狗想都不想地说:“好呀,我打到野兔就带过来。” 说完才问阿旭,为什么要野兔。 阿旭回他:“我想学新的菜式,郎君说美味的吃食不能一直吃,要学会膳食搭配,因为长期只吃一种食物,人体是会出问题的。” 张铁狗哑住,他也许真的该读千字文了。 不然,过不了多久,他连阿旭的话都听得一知半解。 “有时间闲聊,不如来帮忙。”许黟看着他们,“要制的消食丸还有很多,张兄你难得过来一趟,不如一起?” 张铁狗:“……” 他觉得许黟这话不对,他好不容易来一趟,不是好茶好水的接待他吗,怎么就让他干活了。 但一看许黟瞥过来的眼神,张铁狗就下意识地同意了。 等他又开始“咚咚咚”的凿药材时,张铁狗缓过神地咬咬牙,他一定是读书太少。 他都忘了。 他就没读过书! * 一日两日…… 关于孙大夫遇害的案子,逃犯李济依旧没有缉拿归案。 他仿佛人间蒸发不见了,县城周围的村落山林都翻找遍,就是没有找到李济这人。 如今天色渐渐寒冷,野外昼夜温差更大,清晨时,路边的杂草挂着的露水能凝结成霜珠,上山的人越来越少。 许黟也不上山了。 阿旭和阿锦穿上何娘子新做的棉袄,柔软的棉布做的袍子,摸着特别软乎舒服,他们穿上衣服后,高兴地牵着小黄在南街逛了好几圈。 第66章 方乔慈一双乌湛湛的眼睛看过来, 用最童真的话问道:“为什么要看药方?这病方是可随意示人的吗?” 病患服用的汤药方子算是一种隐私,许黟提出这话时,便存在着被拒绝的可能性。 他却坦然道:“先天禀赋不足, 致使心之气、血、阴、阳皆是不足,乃素体虚损,阳微阴弦所致的胸痹之症。”[注1] 许黟能诊断出来方乔慈的病因,算是博得了方楚良的一大信任。 上一回, 还有一个大夫问诊后, 说他儿子是“热结血瘀”之症,直接就被他赶出庄子, 但凡说的是“心痹者, 脉不通”, 都不至于让他气到失态。 说起来方楚良也是翻阅过不少古医书的。 作为博览群书的教谕,他手里头就有不少寻常百姓接触不到的医书。甚至与,因为读得太多, 他越明白胸痹之症为何少有大夫能医治, 实在是难以治愈,就更加的害怕失去慈哥儿。 这种煎熬太少人能理解了,他夜夜入梦,常因为梦到慈哥儿离他远去的画面而惊醒。 方楚良问道:“许大夫想看以往的药方也可以,不过这是为何呀?” 许黟说:“令郎的辩证初判,更像是心阳不足, 为先天之兆,可综合种种却不止这一病因。我想知道, 以前脉诊的大夫都用的何种药汤。” 虽《金匮要略》里有素体虚损的辩证之说, 但在宋时,可没有先天心脏病的说法。 据说心脏病这个病名的起源是来自于明朝中后期, 名医龚廷贤医治好鲁藩王妃的胸痹之症,从而才有了“心脏病”这个名词。 不过,在心脏病学家还没有出现之前,古中医里对胸痹的各种辩证与治疗,已经有非常多的临床病例。随手翻一翻古医书,就能看到各种关于“胸痹”的辩证之法。 也有不少治疗方案,比如是“活血化瘀法”、“芳香温通法”、“化痰逐饮法”、“益气养阴法”等。[注2] 到现代,以许黟接触到的中医学中,对于胸痹的治疗已经有了新的辩证与分类。 所以许黟很想知道,这时候的大夫,在临床医学中,是如何用药的。 好在,许黟上面那段话,还是打动了方楚良。 他往外喊了一声,很快方管家就进来了,方楚良吩咐他:“你去将慈哥儿以往喝的药汤方子都拿来。” 方管家退下后,许黟把视线落到小孩的身上。 小孩瞧着如同瓷娃娃,面色白皙,细看又过于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带着一丝淡淡的紫气。 不过他的指甲光滑圆润,虽不够粉红,但不至于色变带紫。 方乔慈见许黟一直在看他,就问:“许大夫,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我想问,你走动时可会气喘?”许黟顺着他的话问。 “不会呀,除了不能跑,我其他都很正常的。”方乔慈为了让许黟相信自己说的话,就拉着他小声说,“我只有偷偷哭的时候会难受,但我很少哭的。都怪那些大夫,说我不能乱跑,我已经好久没有下山了。” 说着他眼睛带着期许地望着许黟,“你会让我出门的吗?” 许黟笑说:“你这病,出门不会影响病情。” 方乔慈听后眼睛亮了亮,连忙道:“你快跟阿爹说,这样阿爹就允许我出门玩了。” “嗯。”许黟点头。 两人没聊没多久,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回来的人不止方管家,还有一位容貌美艳,穿着一身淡紫色绸缎褙子裙的年轻妇人,她梳着圆髻,头上装饰不多,只银梳并着两根银簪,未施粉黛,眉宇间有着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在她身后立着一个婆子,许黟还记得她,是过来时见到的秦婆子。 那秦婆子面色不善地对着他瞪了两眼,脸上好似写着“有娘子在,你休想骗郎君”的神情。 许黟摸不着头脑:“……” 他不记得,自己认得什么秦婆子。 莫非这人把他当成行骗的光棍了吧。 方楚良起身,看向年轻妇人问道:“娘子怎么过来了?” 他话音还没落下,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方乔慈溜下来,走到他娘旁边,蹭着他娘的裙边,软声地喊道:“阿娘。” 齐秀娘眼中多出疼爱之色,抚着他的脸,柔声问道:“慈哥儿,今个儿累不累,可要去屋里歇息?” 方乔慈眼珠子转了转,眼睛余光瞥向旁边的秦婆子,可人儿地说:“阿娘,我不累哦。” 然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天真无邪般地问:“阿娘,你是知道许大夫要来给我看病,才来的吗?” 齐秀娘:“……” 秦婆子这会上来,笑容满面地对他道:“慈哥儿,娘子和郎君有话要说,咱们先回屋可好?”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吗?”方乔慈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嘴角。 秦婆子噎住,实在是拿捏不准慈哥儿是知晓了,还是不知晓。 都道慈哥儿聪慧,方府上下都不敢随意地哄瞒他,只要是谎话,就很难瞒住他。 哪怕是郎君,也不会事事都瞒着他。 方乔慈这么一说,齐秀娘就让秦婆子退下,转过头看向方楚良。 “夫君不说两句吗?” 方楚良道:“慈哥儿已和许大夫聊过,就让他留下来一块听罢。” 他很了解这个儿子,适才两人的谈话他都已听到,知晓慈哥儿还挺喜欢这个年轻的大夫。 齐秀娘面色不显,拉着慈哥儿坐到桌几旁的椅子上,视线落到许黟身上,缓缓开口。 “许大夫,我话直,还望你莫怪。我家慈哥儿这顽疾,这些年里寻医问药不少,药汤没少喝,病却一直无法治愈,作为慈哥儿的亲娘,我也不忍他总是这般遭罪,你实乃太年轻了,不似以往问诊的老大夫,让我将慈哥儿的命交给你,我心慌得很,实属做不到。” 许黟垂眸:“太太言重了。适才问诊,在下还未开药方,要是太太信不过我,在下这会便告辞。” 他说完,对着方楚良行了一礼,接着就开始收拾药箱。 方楚良微微皱眉,立马将许黟拦下来:“许大夫留步。” 他说罢,就回头看向齐秀娘,解释地说道:“娘子不能只看表面,这许大夫看着年轻,可上回你服用的陈氏消食丸就出自他之手。” 齐秀娘听后也是惊讶,这陈氏消食丸,不是姓陈的大夫所制吗? 她一直以为是妙手馆里的陈大夫所炮制,以至于对陈大夫都是十分尊敬,可陈大夫来给慈哥儿出诊后,就表示治不了,连药方都没有开。 莫非这年轻后生,能比得过陈大夫? 在其他人没注意到的地方,方乔慈小步地挪过来,拉住许黟的袖子,疑惑地问道:“你真要走?” 许黟看着他,笑了笑没搭话。 这孩子果然聪慧。 很快,齐秀娘就被方楚良说服,让许黟先开个药方再看看。 许黟知道自己的劣势在哪里,一些病人是不愿意让年轻的医师看病的,觉得这个年纪的医师没有多少临床经验,肯定不如老医者稳妥。 当然了,有这个想法不一定有错,确实在中医里面,老中医的医术更加有说服力。 不过也有例外,古代里就有不少年纪轻轻就名声远扬的名医。 许黟想,以后会不会多他一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方乔慈开哪个药方。 方楚良道:“这是以往慈哥儿喝的药汤方子,许大夫先过目。” 许黟道了一声谢,接过他手中的一沓纸张。 足足有二三十张。 这方乔慈还真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不过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喝过这么多中药汤。 许黟一张张地翻阅,其中就有先前听到的“四君子汤”,里面除了白术、茯苓、甘草,还有一味人参。不过用在慈哥儿身上,却不合适。 还有“当归四逆汤”,“桂枝汤”,“瓜蒌薤白半夏汤”等等,这一沓药方看下来,有几个大夫开的药方还是很有水准的。 譬如,“当归四逆汤”加减法用,用桂枝、细辛等,可以减体内寒气,对于四肢寒冷者有疗效,也能减轻胸痹心痛症。 但这大夫后面新开的药方里,引经药不对,主攻气血虚,却没有补阳。 此外,其他大夫开的药方里,皆是多多少少有些对症不对药。 许黟沉默地看完,没有多说什么,取出药箱里自带的笔墨纸砚,开始研墨。 他给方乔慈开的是保元汤,这药汤出自明朝魏直所著的《博爱心鉴》。 此药汤主治元气不足,少气畏寒,阳虚顶陷等,对于心气不足导致的胸痹之症的疗效不错。 因为它药性甘温,许黟觉得先用它来调理一下慈哥儿的身体,再合适不过了。 “这药方,人参一钱,黄芪一钱五分,甘草五分,肉桂三分,加当归一钱,丹参五分。水煎服,煎药时要多加一片生姜。”[注3] 保元汤加减,多用两味当归和丹参,一味补气和血,一味益肺宁心,都对心脏有好处。 许黟写完,将药方递给方楚良,对他说,“我今日带来的药物里,正好有这四味药,方教谕若是同意在下的方子,可先煎服一碗,让令郎服下。” “好,好。” 方楚良拿过药方一看,这药方里所用的药物,皆是熟悉,可与以往大夫开的方子,又不同。 他没再犹豫,让管家把药拿去灶房处,亲自监督着把药汤煎服出来。 齐秀娘出自大家闺秀,在闺中时,是有女夫子教授过《诗》《孝经》等书籍,她识得字,在看到药方后,心里却是想,这么简单的方子,真的能治好慈哥儿的病? 第67章 东郊外, 邢家庄园。 庄园外的空地,已停着两辆各不相同的驴车,驾着车的车把式在旁边小亭歇脚。亭子中打着小炭炉, 炉上挂着茶壶煮着茶,车把式就围坐在炉子周边,喝茶取暖,也算是件享受的事。 他们喝过一盏茶, 就看到一辆驴车往这边过来。 今日主家的小郎君们过来庄园里玩, 想来这过来的是哪家的小官人了。 很快,只见驴车里下来一个背着药箱, 面貌清俊, 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大夫? 小郎君们出来玩, 已经需要有大夫在旁边作陪了吗。 许黟背着药箱进到庄园里,住在庄园里的下人引着他入内。 下人带着路,一边交代着说:“岳五爷已在亭里歇脚着, 就等着许大夫你过去, 陶家小爷也到了,就是鑫小爷还没到。稍后一到,我家五爷就说,往后山桃林去,那里供着热茶和点心,都一一备齐的, 许大夫你要是觉得差哪些,尽管吩咐小的, 小的立马去安排。” 这位许大夫是他家岳五爷交代着要好生伺候的贵客, 庄园里的下人们不敢怠慢。 主家们要来玩,庄子里提前两日, 把该准备的东西备齐。换洗的衣物,歇息的房屋都打点出来了,就怕有哪里出纰漏的。 许黟点头,说他知晓了。 他头次来庄子,不识得路,只能是下人带着他去到亭里。 一到,陶清皓先站起来,笑得弯腰说:“许黟,你出来玩怎么还带着药箱,不知道的以为你这是要来出诊呢。” 许黟瞥他一眼,不想多说,就见邢岳森也好奇,问他怎么把药箱带来了。 “职业习惯。”许黟简短地说。 两人听到这四个字,愣了愣,觉得这四个字好陌生。 说听不懂吧,又好像听懂了,说听得懂嘛……隐隐又听不懂。 陶清皓困惑:“你从哪里学来的词,我听着好耳生。” 许黟反过来打趣他:“侠客剑不离手,大夫药箱不离身。” 陶清皓:“……”他听懂了。 邢岳森就说:“黟哥儿这习惯好,药箱是救命的工具,带在身上不妨事。要是途中遇到一二事,也能出手相救。” 陶清皓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他倒不是真的想打趣许黟,就是习惯了,这个习惯可不好,再去看许黟的神态,没瞧出他真生气,就放松下来。 他是因为鑫盛沅的缘故,跟邢岳森、许黟走得亲近了。 如今也想跟他们俩打好关系。 这会鑫盛沅还没到,陶清皓就跟他们说:“鑫幺还说要与我打赌,不会是最后一个来庄子,我看他是睡过头了,还不知醒来没有。” 邢岳森蹙眉。 许黟说:“东街离东郊近,鑫幺应是要到了。” 陶清皓点点头:“想来是快要到了。”他说着,喊跟着过来的小厮去外面候着,见到人就来禀告。 小厮领了命离开,下一刻就有个下人来问话。灶房的差人来问,午食可是要打边炉。 许黟听得耳朵竖起来。 这庄子的灶娘祖籍在两广,因着家乡水患,逃到蜀地这边找生路。她会一手做饭的手艺,便被邢家赁做灶娘,不过邢家府里已经有灶娘了,她挤不过府里的老人,就被差遣来到庄子里。 庄子里的活闲,可惜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主家来这边歇脚,捞不着多少油水。 这回听到是邢家五爷的邀请友人来庄子里玩,想着好好表现,就想到“打边炉”这种吃法。 这本是广府那边就地取材吃的炉子,以鲜制胜,汤底只需要水,剩下的就吃食材的鲜。 可是盐亭县没有海鲜,许黟很好奇,这个灶娘是怎么取材的。 邢岳森也没有吃过打边炉,听着下人这么介绍,很是心动,就问许黟和陶清皓两人有什么想法。 许黟本身就很喜欢品尝各种不同的吃食,而陶清皓不仅爱吃,还懂吃。 两人互看一眼,还能如何?当然是拍手同意。 “看来今日这趟来得不亏,不仅能摘桃,还能吃到打边炉这等只在行脚商嘴里听过的新鲜吃法。”陶清皓笑着道。 许黟看向他,问:“你听过?” “是听过,就是没吃过。” “哦。”许黟应了一声,突然目光看向来时的路。 邢岳森视线正好往他这边扫过,挑着眉问他:“怎么了?” “鑫幺还没来。”许黟说。 他这么一提,邢岳森和陶清皓也觉得不对劲了,这家伙哪怕再贪睡,院里伺候的丫鬟小厮也不至于让他贪睡过了头。 莫非是路上出事了…… “不好了!” 这时,去门口守着的小厮慌张地跑回来。 他喘着气对着陶清皓喊道:“郎君,不好了,鑫小爷家的雪莲不知怎么了,半路出了事,人看着快不行了。” “雪莲?”陶清皓皱着眉的站起来。 他与鑫盛沅是从小玩到大的,知晓他屋里有个贴身丫鬟,是个叫雪莲的。这丫头聪慧体贴,鑫盛沅不懂得男女之事,可也常在陶清皓面前提起雪莲的好。 久而久之,陶清皓也记得雪莲这个人。 就在他心里疑惑雪莲怎么就不行了的时候,许黟已经背上药箱,先他们一步地离开亭子。 邢岳森和陶清皓两人一前一后,也跟了上去。 许黟没有浪费时间问小厮,他加快脚步,朝着庄子外面走。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一个车把式匆匆过来寻人。 “许大夫?!”车把式看到许黟,不确定地问。 许黟冷静道:“是我。” “我家鑫哥儿寻你救人……”车把式还想说什么,就被许黟打断了。 “带路。” 他说着话时,脚步没有停,还加快了。 车把式不敢耽搁,一边跟着跑,一边心慌地擦汗,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行了呢。 庄子外。 鑫盛沅跪坐在车厢里,神色慌急地看着面色苍白,嘴唇发绀,痛苦捂着脖子喘气的雪莲。 他整个人六神无主,只摇着雪莲的肩膀,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雪莲……雪莲……” 雪莲没法回答,她的喉咙好似被一块巨石给堵住了,喘气越发困难,更何况是说话了。 她痛苦地张着嘴,想呼救,又想安抚为她慌张失措的鑫盛沅,但什么话都发不出来,只觉双眼发晕,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连鑫盛沅的脸都看得不真切…… 她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雪莲有些不甘心,她没什么野望,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当初大娘子安排她到鑫盛沅身边做贴身丫鬟,她是不愿意的。这贴身丫鬟,可不好当,当不好了,可能连命都要丢。 可鑫盛沅是个很好伺候的主,他娇惯矜贵,却不打骂下人…… 雪莲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要不然怎么有心思想这么多。 “咳咳咳——” 雪莲不甘心,她不想死,她拼命地张着嘴想呼吸,恍惚间,好像车厢的帷幔被人用力地扯开,一束光照射进来。 许黟赶到的时候,雪莲的状况已经很严峻了,随时都能窒息。 他大喊:“鑫幺!” 鑫盛沅一脸无助地看向他,眼眶发红地喊:“许黟,快、快救雪莲。” 许黟沉默地把他扯开,自己蹲到这个叫雪莲的姑娘面前。 他顾不上男女有别,上手撑开她的眼皮,眼眸微微扩散,再看唇色,是不正常的绀红色。 许黟二话不说,直接掰开她捂着喉咙的手,看到脖子往下,浮现着大片斑红,形似荨麻疹。 他很快就从雪莲表现出来的症状,确定这是反应性荨麻疹,伴随喉头水肿。 许黟扭头看向失魂落魄的鑫盛沅,微微皱眉,语速极快道:“鑫幺,把人抱下车。” “……哦哦。” 鑫盛沅回过神,听话地去抱人。 他力气不大,抱着雪莲还是没问题的,抱出车厢后,就不知所云地等着许黟下一步指示。 许黟让他把人抱到歇脚的亭子,放平到地上。 邢岳森他们赶过来,见状就围了过来。人太多空气流通不畅,许黟便叫他们散开,不要都围在雪莲旁边,他再从车厢里取了一个软垫压在她的脑后,把雪莲的头抬高。 抬高脖子,是为了避免急病者窒息。 这时,呼吸急促的雪莲,好似缓解了一些。 许黟给她把脉,确定她不会再继续严重下去,就让人先化一碗盐水。 盐水端来,许黟就把她抬起来,掰开她的嘴让她喝下。 雪莲下意识地要挣扎,却被许黟捏住了脸颊,嘴巴一打开,他就把盐水灌了进去。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响起。 打破了周围的死寂,这会子,鑫盛沅才彻底回神,见着雪莲睁开眼,急忙地喊人:“雪莲,你可听得我说话,你这是怎么了?” 陶清皓上前把他拉住,扯了回来道:“鑫幺你冷静点,许黟在给她看病呢。” “我晓得,我晓得。”鑫盛沅委屈地看着好友,他刚才吓坏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如今雪莲好像不会死了,他恍惚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许黟深深看他一眼,道:“这是瘾疹,这病是由吃了不适的食物,或者闻到不适的花粉,味道引起的,病起时会起红疹,常有喘证,口肿无法言,病重者有性命之危。” 他说着打开药箱,从里面取了甘草和金银花。 服用盐水能进行新陈代谢,却也不能等荨麻疹自己消了,而且看这雪莲的反应,目前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需要先煎服甘草和金银花。这两者能解过敏,在药物不足的情况下,能尽可能的减轻过敏反应。 第68章 “怎么会有这种纰漏, 那些野狗哪里来的?”邢岳森面色带愠,皱着眉地说道。 下人们听得跪下,急忙道:“邢五爷不知, 这后山外围的山里,常有野狗出没,这些野狗狡猾得很,想来是从哪个旮旯角落里挖了洞进来的。” 邢岳森听罢, 脸上的温怒稍减, 命他起来说话,问他:“进去驱赶野狗的护院有几人?” 其中一小厮答话:“回邢五爷的话, 王护院带着三个人去了。” 这王护院是邢家赁来看家护院的, 他有些手脚功夫, 邢岳森见过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身莽肉, 很难让人忘记。 知晓是他上山驱赶野狗, 邢岳森才算放心。 他转过身对一旁的友人们说了实情,道:“如此怕是没法去后山消食,我们去茶房里喝茶。”一面又遣下人先去茶房里点上熏香炉子。 许黟默然地将目光落在后山处,他们离得不算近,听不到什么动静。 不知道这些野狗能不能被赶出庄子。 邢岳森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他怎么不走。 许黟摇了摇头, 问道:“只有四个人去赶野狗够吗?不需要再多两个人?” “黟哥儿,你不用担心。”邢岳森对他说, “那王护院能打, 有他在,不会出问题的。” 庄子的主人都这么说了, 许黟只好闭了嘴。 等他们这行人走到茶房,茶房里已有小厮候着,炉子里点上木炭,矮榻上方的香炉烟雾袅袅。 许黟脱了鞋踩着袜子上来茶台,嗅到香炉里燃的是主沉香调的熏香。 “这熏香不同,与你以往用的不一样。”鑫盛沅坐下来,突然就对邢岳森道。 “邢五,你换香了?” “没有。”邢岳森面色不改,“是我爹让香婆新调的,说是他前阵子得了一块极品沉香,想着制几盒香饼送人,我正巧得了一块,就让小厮点上。” 许黟摸了摸鼻子:“……” 果然是卖给熟人了。 那块沉香不过半斤,就卖出几十贯钱,许黟如今手头里,还有两块半更大的沉香。 这极品沉香是稀罕货,许黟不知道,上回替他出手的黄经纪,只后悔没留问这小厮是哪家的人。邢员外在得了沉香后,又问了他几回,黄经纪都没能找到让邢员外满意的。 这时,邢岳森突然问许黟:“黟哥儿,这沉香能避诸邪安心神,我爹时常用着,会不会有所不妥?” 许黟道:“沉香性温,归脾、胃、肾经,只是做熏香是不碍事的,它能安神,缓胃中寒凝气滞,闻之能养神养身。不过要是制成丸服用,就需要忌口,沉香辛温助热,阴虚火旺者、气虚下陷者需谨慎服用,且服用丸时,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注1] 时下的权贵之人,有事没事都爱吃点补品,这可不是宋朝才出现的。 自秦汉时期开始,就有养生保健帛书《十问》,不仅爱进补,还喜欢嗑药丸。到魏晋、唐朝,这种食补品的风气更加风靡,等到宋朝,对于养生的吃法就更多花样了。 而沉香不仅是香料,也是保健养生之品。 加上宋朝人盛行食粥养生,有豆粥、梅粥、真君粥、河衹粥等上百种粥类,像沉香能养胃,也会被加到粥里羹成养生粥。[注2] 这沉香需要加水磨成汁,沥去杂质只留汁后,再用陈皮、山药等,与米一同烹煮。听说这种吃法,能养胃养脾,人吃着都精神了。 邢岳森说他父亲在听到香婆讲沉香有这样的妙用后,还请香婆在府里住下,让香婆亲自羹煮养生粥。 许黟听得眉头皱了皱。 “是药三分毒,这沉香,陈皮皆属于温性药物,虽药性平和,可也不能多食。” 邢岳森哭笑不得,继续道:“说不得,他觉得这几年胃常有不适,越发沉迷这些。” 年纪大,胃容易不舒服,兴许是胃功能下降,但饮食方面没有节制,胃受不住就会表现出来。 许黟没有见到人,不好下定论。 听着邢岳森的担忧,陶清皓感触颇深,他嘟囔着道:“那些粥又不好吃,真不明白为何。” 他家祖母亦是如此,常请大夫到府里把平安脉,且有事没事都要换个养生的药汤喝。 陶清皓每回去祖母屋里请安,闻着那浓重的药味,都不输许黟家了。 他曾跟祖母提起许黟,可惜祖母不信许黟年纪轻能有如此惊人的医术,只信那常来府里的老大夫。 可让他看,那老大夫的水平,根本没法和许黟比呀。 “唉。”他叹气。 许黟瞥他一眼,揶揄他:“年纪轻轻,便唉声叹气不好。” 陶清皓摇头晃脑地说道:“是人就有烦忧也,吾为人,自是有之。”他文绉绉了一下,自个听得都乐了,打岔话题地聊起别的。 他跟许黟聊起他们这几日遇到的其他趣事。 “许黟你可去过县学?”陶清皓问。 许黟诧异地看向他,点了点头,昨日去给方教谕家的儿子看病,确实是途经县学。 陶清皓说:“这几日,县学开设讲堂授课,全县的学子都可去旁听。我与邢兄、鑫幺结伴去旁听了两回,说话都不同了,总是之乎者也,我爹都以为我学业快要有成了。” 许黟:“……” 其他两人:“……” 许黟倒了一杯茶品着,不紧不慢地说:“你听了两回,就只得了这感悟?” 陶清皓呵呵地笑着,他非常有自知之明,说道:“我到底不是读书人的料,是我爹还想着有个举人儿子。” 他其实很羡慕许黟,没有家族束缚,独自一人亦是洒脱,做了这“弃文学医”的举止,就足够他高看一眼。 要是他也能学一学许黟,跟着“弃文经商”就好了。 许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要不然高低说两句,不管是学医,还是经商,不一定比读书轻松。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注3] 读书事,哪里是一朝一夕,要是真那么容易考取功名,这世上还有那么多苦学子吗? “既然读了,还是好好学吧。”许黟道。 陶清皓再度叹气。 得了,连许黟都这么说,他爹更加不会放弃当举人爹了。 …… 他们在茶房里闲聊喝茶,雪莲作为今日唯一伺候的婢女,避嫌地去到隔壁房里歇息。 领着她过来歇息的婢女告知她,这屋里的物件都可用,让她好好歇着。 “谢妹妹告知。”雪莲行了一礼,柔声的说。 那婢女没敢接她的礼,这女使穿着不同于普通的下人,头戴粉红绢花,又戴珍珠银坠,一瞧就知道是大丫鬟。 “雪莲姐姐好客气,我们做下人的,都是听郎君的安排。”婢女道,“屋里有香,藿香和梨香,我就不打扰雪莲姐姐歇息了,姐姐要是想点熏香,尽管用,庄子里常供的。” 雪莲再度道了谢,才款款地进屋,合上房门。 偏房不大,有床榻,小桌,箱柜和换衣服的屏风与妆台,台面上有个朱漆箱,她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用来搁置拆下来的头饰。 雪莲摘下绢花和发钗,撩开领口去看里面的脖子,见起的红斑都消了,才松开一口气。 那许大夫果真厉害,怪不得鑫哥儿每回见了人,都拉着她们说不完话。 她摸出拿来的方子打开,看着上面的字迹,只识得几个好辨认的字,其余都不认得。 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这许大夫的字……竟比郎君的好看。 雪莲拧了拧眉,就是不知道这方子去医馆拿药,需得多少银钱。 她作为郎君的大丫头,每月领的月钱有六百文,看似不低,但素日里要孝敬婆子妈妈,过节时也要给下面的丫头一点牙惠。攒了这么多年,只攒了不过几贯钱,这遭,怕是都要贴进药钱里了。 雪莲担忧着药钱的问题,另一边的茶房,却是引起骚动。 王护院提着一条野狗来给邢岳森复命。 那条野狗是被乱棍活活打死的,血淋淋地一路滴答着血迹。 结果这王护院一点都没觉得有问题,大大咧咧地就拿来给邢岳森看。 邢岳森和许黟两人还算淡定,没有被吓到。 但鑫盛沅就不同了,转过头就看到野狗死不瞑目的黑漆漆大眼睛,吓得眼前发黑。 “你怎么就拿过来了!”陶清皓立马看出友人的不对劲,起身地替鑫盛沅挡住视线,不悦地生气道。 王护院说道:“这野狗死了,我拿来给郎君们瞧瞧模样。” 深山里野狗多,但像离县城这么近的东郊,还是很少看到成群结队的野狗。 这次进庄子偷吃家禽的野狗有三条,他们打杀的这条不算大,另外两条狡猾的见干不过,夹着尾巴跑了。 陶清皓错愕地看他,这人听不得人话? “你带来的野狗让人看着瘆得慌,哪怕要拿来给我们瞧,不先请示再拿过来?” 王护院憨实的说:“我没想到这事。” 陶清皓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扭过头去看鑫盛沅如何。 鑫盛沅只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面吓到了,回过神来就好,摇摇头说他没事。 但放在以前会掺和的好奇事,今儿是不想知道了。离得远远地背对坐着,不再去看身上带着血迹的王护院。 “岳五爷,这野狗的皮还要不要?”王护院看不出茶房里有人脸色难看了,还把手里的野狗提起来,问,“这野狗的皮,剥了洗干净能卖几百文呢。” 邢岳森听得头疼,捏了捏眉心:“拿走拿走,你自个看怎么处理。” 第69章 王护院与张铁狗不同, 他是真的有些傻。 他听到许黟不会去邢岳森那里告发他,自是高兴不已,恨不得就跟许黟掏心掏肺, 说他以前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我娘带着我去村头的半仙儿算命,他说我命里带贵人,长大后不用挨饿, 有肉吃有衣服穿, 是命好之人。”王护院擦着带血的刀,有些嫌弃被他揍狠了的野狗。 皮毛有几处地方破相了, 卖到铺子里, 肯定会被挑刺, 扣几十上百文钱都有可能。 他叹气地跟许黟说好可惜啊,又问:“许大夫,你吃狗肉吗?” 他的话头太跳脱了, 许黟有点没接住。 在《本草纲目》中, 有记载狗,为犬,地羊。此中的狗为黄狗,肉大补元气,可酿酒,酿出来的酒叫“戊戌酒”。 另外, 还能治肺结核症,需要黄童子狗, 去皮破肠, 用砂锅与所需的药材同煮,而后去药, 加当归、苍术、厚朴等六味药材,捣制成丸,这药丸叫“戊戌丸”。不仅这些,还有狗胆等,皆能入药。[注1] 许黟摇头:“我不吃狗肉。” “狗肉好吃,冬天里吃身体不冷。”王护院想法和他不一样。 他觉得吃更重要呀,这么一条狗,剔出来的肉有二三十斤,不吃多浪费。 “这是野狗,严格来说,不算狗肉。”许黟一言难尽。 王护院举着一块肉疑惑看着:“有区别吗?看着都差不多。” 许黟没有和他争论这个没有结论的话题,对他说:“我跟你过来,不是陪着你说话的,你手臂的伤该上药了。” 王护院经他这么提醒,想到他手臂有伤。 他放下手里的刀,两三下把衣服脱下来,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我觉得伤口没事。”王护院没忘记找补。 许黟没搭理他,仔细地研究王护院手臂上的伤口,他对外伤的临床经验少,对于送上门的实践对象,还是很上心的。 被野狗咬住的伤口不深,抓痕要再浅一些,从上到下,有三寸多长。意外的是,这伤口经过一个时辰左右,轻的部分已经结了一层保护膜。 许黟诧异,替他把脉发现,这王护院脉象有根,尺脉有力、沉取不绝。 这是很健康,很正常的脉象。 便是说,这伤口对他来说,也许确实无碍。 许黟心情复杂地给他上好药,不过还是叮嘱他喝两天的金银花汤。 两人正说着话,邢岳森那边派人过来寻许黟回去。 看来邢岳森那边的事处理完了,许黟看一眼天色,知晓不早,就跟王护院道别。 王护院说他要处理肉,就不送许黟了。 走时,他还问许黟:“你真的不吃?” “不吃。” 许黟回答得很干脆。 后来,再次见到王护院已是几个月后的事了。 只不过此时的许黟去见完邢岳森,没说上几句就要离开庄子,跟着他一起上驴车的,是两筐几十斤重的桃。 他们各自坐上驴车,驴车驶在前往县城里的官道中。 不到半个时辰,就进入热闹的市井。 热闹声从外传进车厢,许黟挑起帷幔看向外面。黄昏日落,红霞布满天,霞光披洒在古朴小城,车水马龙,行人与商贩,美好得如同一幅画卷。 许黟沿路赏景,直到驴车转入南街小道。 …… 驴车还未停,阿旭和阿锦已在门口等着他。 看着许黟从车厢中搬着两筐桃下来,两人都看得惊呆了。 “郎君,好多桃呀。” 兄妹俩是吃过野桃的,山里野生的桃树长着的桃,个头小小的,比杏子大不了多少,咬着吃时口感酸涩,不甜。 却依旧是好多乡野孩子们爱吃的野果子。 每到桃子的季节,他们就会结伴进到不深的山里找桃子,摘回来的桃子还要挑出好的,装在篮子里进城卖,能挣几个钱补贴家用。 他们已经有一两年没见到桃了,何况今日许黟带回来的桃,粉红水嫩,每个都顶顶的好。 “郎君,你从哪里得来的桃?”阿锦跟着哥哥搬了一筐,折回时,许黟已经把另一筐搬进来。 许黟道:“邢兄给我的,这桃太多,你们捡几个,送到何娘子家唐大叔家去,其他几户熟的,也送几个。” 阿旭他们得了话,就拿着竹篮子装桃。何娘子家和唐大叔家跟许家关系最好,本来还有个陈娘子的,但自从陈娘子从陈家和离出去,许家跟陈家的关系明显差了不少,许黟都不和陈二旺来往。 何、唐两家,他们得到了阿旭送过来的八个桃。 这汁水饱满的秋桃,丝毫不差夏桃,唐大叔是个识货的,看到后惊叹不已。 他家娘子也感叹:“许小郎是越发有出息了,自那房屋修建之后,日子过得更是舒坦。” 唐大叔捋着自个的胡子,满意地说:“许小郎懂得礼数,咱们也不能白拿,娘子你看家中有什么合适的回礼。” “这桃一看就是上品货,八个怎么也要个二三十钱。”他娘子斟酌着,问他,“不如,把那匹老布裁了,缝几个袋子送过去?” 那匹布虽老了一些,可也是好布料来着,她上回看许黟用布袋子装药材,便想到这里。 唐大叔应声说“好”。 另一边的何娘子在做晚食,看阿旭拎着个竹篮过来,就擦着手出来开门。 “怎么过来,是你家郎君有事寻我?”何娘子刚一问。 阿旭就把篮子递过来说:“何娘子,郎君是让我来送桃的。你且拿着,我还要别家送去。” 何娘子:“?” 这哪里来的桃。 她拿过篮子看到里面的桃子,个个模样好。 “这桃从哪里来的?看着可不便宜,是你家郎君买的吗?”何娘子问。 阿旭说是郎君的友人送的,送的不少,就捡几个给何娘子吃。 何娘子这才收了桃,回到屋里拿上几个鸡子做回礼,道:“你家总是要去市井里买鸡子,我这里刚好攒了一些,拿去吃。” “谢何娘子。”阿旭接过篮子,里面少了桃,多出几个鸡子。 后面,阿旭又给几家关系还不错的邻居送了桃。这几户送的桃少一些,也有四个。 得了桃的人家都很高兴,这时节里,能吃到桃不容易呀。 同一天里,住在南街的庞家,也得到了一筐桃。 是潘文济差府里的下人送过来的。 “郎君说,这桃是邢员外送的,送得太多,就让小的拿一筐过来。”送桃的下人说完话,行礼地离开。 庞叔看着桃,又看看庞博弈,说道:“大郎,你这两日胃口不适,桃子就先放着,过两日再吃。” 庞博弈嘴角微动:“庞叔,我是那等贪食之人?” 庞叔摇头:“大郎玉树临风,自不是那等人,只是我关心则乱,擅自做主了。” 说完,就喊小厮,把桃搬进灶房里锁上。 庞博弈:“……” 两人主仆情深,哪里不知对方的心里想法。 庞叔对庞博弈来说,不仅仅是家中老仆那么简单,他待庞叔以长辈,很多事,庞叔不同意他做,庞博弈都会或多或少的听。 比如吃的问题。 庞博弈从小就肠胃不好,吃多荤腥难消化,吃少了又胃疼犯病,难伺候得很。 庞叔在这方面操碎心,在县城稳定下来后,他便去请大夫给庞博弈看身体,新开了养生粥的方子。 这会要吃晚食了,庞叔道:“今日食的是河祇粥,这粥养胃,还能治头疼,大郎你这几年头疼犯得勤,不能思虑过多呀。” 庞博弈弹了弹袍子,道:“庞叔,我没多想。” “那头疼症怎么犯得这么严重了?”庞叔不信他。 庞博弈无奈,这人的愁绪哪里是说不想就不想的,圣贤都做不到,他一个凡夫俗子更加做不到了。 进了屋,他就问:“那制消食丸的大夫还没找到?” 庞叔面色发愁,摇头。 “大郎,不如就让潘郎君替你打听一番这大夫在何处吧。”庞叔在旁劝说,县城虽小,可找起来也如大海捞针。 这次他以为人家会去城隍庙外的集市摆摊,结果去了没见到人。 后面才知,他们去夜市摆摊了…… 庞博弈思索良久,要向友人开这个口,实在说不出。 庞叔道:“大郎要是觉得说不出口,那就老奴来说,老奴脸皮厚不怕被笑话。” 庞博弈看他那愁得不行的模样,少许无奈道:“你倒是会排遣我,罢了罢了,我亲自去说。” …… 第二日。 那几户得了桃的邻居,送了一些蔬菜瓜果给许黟,都是自家种的菜。 天气渐寒,蔬菜瓜果也贵价起来,许黟家里没有菜田,吃的蔬菜都要去市井里买。 他们送这些过来,正好。 许黟收下,看着这些时蔬,想着冬日没有地窖,不如晒些蔬菜干。 做成蔬菜干,营养会流失一部分,却能储存好几个月,等真正的冬季来临,他们还能有别的蔬菜吃。 这时候,不仅他这么想,左邻右舍也都开始晒起蔬菜干了。 光是这些蔬菜还不够,许黟让阿旭拿钱去市井里多买些白菘、土栗回来。 白菘,就是白菜。白菘也是宋朝人冬天里最主要的蔬菜,蜀地没有地窖,冬日的白菘都是直接留在地里,用稻草等遮寒的东西盖上,想吃或者卖再收割。 “拨雪挑来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这诗说的,便是冬日里的白菜了。[注2] 打过霜的白菜好吃,不需要多加调料,煮出来就很甜。 第70章 潘文济看看天色, 还有亮光,于是便喊府里的老仆去开仓库,取二十年头的人参两根, 其他名贵的药材数种,再挑一担好炭。 需要带上的东西备齐,管家脚步匆忙地来说车备好了。 潘文济让随从跟着他出门,坐上备好的驴车。 车厢换了厚实的帘子, 里头铺着三床不同材质的软垫, 又熏上潘文济日常爱用的熏香。 潘文济心里那丝气没消,对于管家特意的讨好做出看不见的神态。 管家也是潘府里的老奴了, 这回也是心慌慌的, 他哪里想到, 老爷会这么惦记着远道而来的友人。 这友人都致仕好几载,想要重新回到以前的位置是不可能的。但他家老爷不同呀,等任期满了, 肯定会调去当州同知。 因着焦急, 潘文济只觉得这路途变得遥远。 他撩起帘子对着驾车的车把式喊:“快快加速。” 车把式面带难色:“老爷,这路上行人多,没法更快了。” 驴车本来也快不了多少,比不上骡车和马车。 潘文济知晓再心急没有用,压了压浮躁的心绪,他揉着疲惫的太阳穴, 没再催促车把式。 他早该想到的,庞博弈这人报喜不报忧, 作为他二十几年的好友, 两人算起来有七八年未见面,多是书信往来。这信速度慢, 一两个月难得见一封,两人从来都是只交换日常见到的有趣事,或者评价这天下局势。 这几年,庞博弈与他交谈的话题里,从大志向渐渐地变成民间琐事,农桑百姓…… 驴车驶了半晌的功夫,天色完全黑了。 坐在外面的小厮撩着帘子进来问,可要在车厢里点灯。 潘文济摇了摇头,外面街道点起了灯,高高地挂在飞檐上,一路灯火阑珊,不用撩起帘子,也有光透进来。 过了一会儿,驴车“吁”地停下来,小厮跳下车沿,搬好脚凳,撩着帘子喊道:“老爷,庞府到了。” 潘文济下来,见着门口点着灯,没让小厮去喊人,自行走上前去拍响门扣。 “吱”地一声。 木门被打开了。 出来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厮,这小厮见着是潘文济来了,赶紧行礼地请他进来。 “怎么只有你?庞叔呢?”潘文济一进来,便觉得这庞府冷清得很,若大的前院空空如也,连个下人都没有。 小厮担忧道:“潘郎君,庞叔在屋里照顾着郎君呢,郎君有两日夜不能寐了,我们做下人的只能干着急。” 潘文济脚步一顿:“没去请大夫?” 小厮老老实实地回答:“请了,大夫说这是顽疾,不好治,开了治头疼的药汤和安神丸。” 他弓着背脊,脚步轻快地在前面引着路,很快,潘文济与那带路的小厮就来到庞博弈的屋前。 屋子没关,潘文济见友心切,没有让小厮进去通报就入了内。他径直地走到里面歇息的屋子,越过隔帘,便看到好友侧躺在榻上,眯着眼,庞叔在榻脚处跪坐着,听着动静起身,给潘文济行礼。 “潘郎君。” 潘文济和气地点了点头,轻声地询问道:“睡着了?” “刚入眠。”庞叔说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流露着愁绪。 庞博弈这两年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出行的开销,其实很多时候都用在看病上面。 潘文济这时见友人,烛光蒙蒙,却两鬓有了白发。 “他的头疾是哪年便有的?这些年里他皆是报喜不报忧,我竟什么都不知。” 庞叔低声道:“大郎不想你担忧。” 他们没有在榻前多说话,出来屋子后,站在冷风口的廊中守候。 庞叔继续道:“大郎的头疾有五年之久了,本只道是累到,歇两日便能好,后来犯病时间长,才知这头疼症难医。不过大郎以前心挂之事诸多,没法好好养身体,后来致仕,有半载时常都在头疼,这才远行。” 潘文济拳头攥紧,气愠道:“他都不让你说?以为来了县城能瞒得住。” 入冬后,庞博弈的头疾哪里藏得住。 只是夜里在回廊美人靠吹了半个时辰的风,第二天头就疼得不行了,茶不思饭不想,哪里扭得过执着的庞叔。 潘文济忽然说道:“庞叔,你且等两日,我去寻那大夫过来。” “老奴就多谢潘郎君了。”庞叔闻言,感激涕零地行揖。 郎君这些年太苦了,心里苦病,却无人能医。 …… 入了夜。 许黟的屋里还点着灯,担心夜里点灯看书伤眼,许黟点的是两盏。在他右侧旁,是个小炭盆,是阿旭替他点上的。 阿旭觉得这般冷的天气,郎君怎么能不用木炭。 借着进屋给许黟倒热水的空隙,阿旭扬声地喊:“郎君,天晚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许黟道:“这账不记,明日忘了数还要再数,麻烦得很。” 说完,他看向阿旭,“你快把算术学会,这样我好把记账的差交给你去办。” 阿旭羞愧得低下头:“都怪我,我要是早些学会了,郎君就不用这么辛苦。” 许黟摇摇头,平静道:“行了,回屋睡吧,不用守着我。” 阿旭晓得这是许黟不想有人在旁边打扰,提着壶轻手轻脚地出来房,再轻轻地把门给合上。 他一走,许黟就把重心重新放到账本上面。 每日的生活支出,采买的药材,卖出去的药材,消耗的药材,得的银钱,本钱又是多少,最后盈利是几分。 许黟没有特立独行,做出那种与时下有违和的账本,他直接竖列,分三部分,一部分记出账,一部分记入账,一部分是盈利。虽没有现代的那种表格清晰方便,不过拿去给别人看,也能看得明白。 他这几日有教阿旭阿锦怎么看账本,奈何两人还太小,看得懵懵懂懂,不合适上手。 无法,只能是他自己来。 记完账,已是亥时,此为阴阳交接的时刻,适宜安歇入眠。 许黟再忙,都不会忙到超过这个时间点。他起身,伸手探了一下阿旭临走时倒的热水,还是温的,便拿着素棉做的帕子,扭了帕子擦脸擦手。 再把灯吹灭,褪去外袍的钻进被窝。 被窝里搁脚的位置暖烘烘的,里头放着一个装热水的汤婆子,锡制的,瞧着像个巨大版的荸荠。价格不便宜,市面上一个汤婆子就要上百个钱。 许家就许黟用上了汤婆子,阿旭阿锦坚决不敢用,那就太坏规矩了。 次日,许黟醒来时,汤婆子已经冷了。 他起身穿衣,披着长袍出来,看到阿锦在洗他昨日换下来的衣服。她一双小手来回地揉搓着手中的袍子,听到声响,阿锦抬头看到许黟在看她,高兴地扬着嘴角喊道:“郎君。” “郎君,哥哥去做早食了,等会就能吃。”阿锦说着,起来擦擦手地去给许黟倒漱口的温水。 许黟一脸无奈,但拗不过这两个孩子。 等许黟洗漱好,阿旭做的红豆粥也好了。他用大勺舀了粥端到许黟面色,摆放好筷子和汤匙,再分两碟小菜,一碟是糖醋腌渍的蒜瓣,一碟是茱萸辣白菜。 后者还是许黟想吃,阿旭找何娘子学习腌小菜的法子,许黟爱吃带辣的,可惜宋朝没有辣椒,就用了茱萸代替辣味。 这回腌的辣白菜,还加了桃肉进去,吃着带着一股清爽的果子甜香味与那酸辣的口感,吃着开胃不腻,配着红豆粥吃,许黟能吃两碗。 造了两碗粥,许黟剥了水煮鸡子,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他不爱吃蛋黄,但小黄爱吃,把蛋黄分给小黄后,许黟结束这顿早食。 …… 许黟在来到宋朝后,就一直在县城周围摸索,没有出去外面的县城开拓地图。 虽然盐亭县挺好的,但他每回途经那条官道,总是会想,这条路一直往前行,会去到一座怎么样的县城。 会不会同盐亭县一般,充满着烟火气味,与现代商业化的古镇,是全然不同的感受,这里节奏天然地带着一种慢,可又是处处辛劳忙碌。 与百姓不一样的是,这里守城的士兵身上带着懒怠,守城的官兵悠悠地坐在城墙楼里,喝着婢女沏上来的茶。马槽里养着的马,许久没带出来溜达,要不是负责粮食的马监将肥水流到自己的口袋里,这马怕不是要当成猪来养。 自然,这些和许黟都无关。 他只是感慨,不愧是宋朝呀,这会还是北宋初期,蜀地这边就少见健硕的军马了。 行路里,看到最多的就是牛、驴、骡子。 权贵人家也养马的,这些能落到大户手里的马,皆是没法成为战场的瘦马、弱马。可以用它们来托运货物,拉马车,比起骡子自然更强,就是普通人家买不到。 牙人那边,早就把货源牢牢掌握在手里,只漏给有权有势的人家。 像许黟……他就远远地见过一回。 许黟把扩散的思绪收回,阿旭阿锦在收拾他出行的行囊了。 他要出远门一趟,前往梓潼县。 这事,要从昨日说起。 唐大叔年轻时候是行脚商,岁数大起来后,他就很少干行脚商这行当。不过,却不是一点都不沾。 昨日他来许家喝茶,聊起他第二天要去往梓潼县采办货物,有家医馆托他去梓潼县购买一批药材。 这梓潼县是蜀道中很重要的关键城县,一头连着中原,一头通往西域,那边有不少中原或是蜀地之中没有的东西,是往来行商们都会经过的地方。 因而,那边的药材价格自然是要比去府城熟药所更低价了。 第71章 “庞叔这么晚还没回来?” 已近酉时, 庞博弈撑着额头支身坐在榻边,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里面是加棉的黛色长袍, 神色不济地询问在旁伺候的小厮。 小厮摇头,道:“巳时的时候,潘府来了骡车,说是要去请大夫, 可这么一走就好几个时辰, 我也不知庞叔几时能回来。” “潘府?”庞博弈微诧。 那会他难得睡着,醒来时就不见庞叔了, 以为庞叔跟往常一样, 去外头忙了。 庞博弈后面头疼得难受, 吃了安神丸后,昏昏沉沉的,似醒似梦, 也没精力去问庞叔去哪里。 等到这会, 他终于是精神好一些。 庞博弈对随身小厮道:“你去潘府问问,说他们去了哪里请大夫。” 如此晚了还没回来,莫非是出县城了? …… 山谷里常年遮天蔽日,白天时,光线便从悬挂在一线天般的峡谷缝隙里泄露而来,如细长的线折射在四周, 点缀在碧绿的山谷壁崖。 如今刚入申时不久,这光线便像是隐了身, 视野朦胧, 山影仿佛在这刻往中间聚拢,压得行驶中的商队更加渺小可怜。 气氛蓦然带上了急促, 众人都想尽快地赶往驿站。 “吁——” “吁——” 车辆挨着停下,驾车的车把式沉默着在车厢挂上马灯。 行路的视野亮了几分,车队再度出发。 车厢里,许黟撩起车窗帘子一角往外看。 黑蒙蒙的,视线中看不清多少东西,只觉得黑压压的都笼罩着巨影。行车中的恐怖感,皆都是这山影带来的。 山谷里入夜气温更低,这一会功夫,许黟就觉得放在窗边的手指头发凉。 他收回手,看向车厢里点着的马灯。 这马灯框架是竹制的,四面是用轻薄的竹纸糊住,可以上下打开,点燃里面油碟中的灯芯,再盖回去,这马灯里的光就不会被风吹动。放置在车厢中间的矮几上,还算平稳。 除此外,车厢里烧着木炭,驱散不少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寒意。 唐大叔盘腿坐着闭目养神,许黟不是话多的人,没人跟他说话,他就闭着眼睛,脑海里回忆巩固着看过的病患案例。 过了许久,车队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 外面有高兴的声音在喊道:“驿站要到了。” 这时,许黟眼睛一睁,他发现唐大叔也睁开了眼。 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就撩开帘子看向前方,果不其然,就见到不远处,亮着两盏很大的灯笼。 灯影错错,能隐约见到后面的房屋。 这处地理偏僻,人烟稀少,要不是半路里路过这边的行商队伍多,可能驿站都不会出现。 见着驿站的身影了,很快,队伍就停在驿站门口外面。 众人纷纷下车,许黟刚从车厢里下来,旁边就多出一个人,是那个长得凶狠,面色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壮汉。 他瞥过去一眼,壮汉也往他身边瞄了一下。 两人没有开口说话,等车把式将车辆拉进驿站里面,就有个十六七岁的店小子出来。 “客官们住店?”他询问。 唐大叔走出来,看着他点点头,说道:“要五间普通房,还要五壶热水。” 在驿站里用热水是要钱的,没钱可用不了。大家在路上行了大半天,正好用热水泡一泡脚,才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结果这个店小子说道:“店里房间不够,只有三间哩,客官们可还要?” 唐大叔和众人都沉默了。 只有三间房,那还怎么住呀。他们这次商队出行多出一个许黟,就有十三个人头数,五间房都是紧凑着住一块。 唐大叔皱着眉头地问:“都没了?” 他身后,有人不满地开口:“这驿站我们来过数回,哪回来住缺房间了,你这小子莫非在诓骗我们?” 接着就有人附和:“是呀是呀,这怎么就只有三间房了。” “……” 后面几个人不满意地出声说着,大家的脸色极其不好看。 那店小二也不怕他们,依旧客客气气地说:“不瞒你们,今日就是这么不凑巧,赶在你们先就有两队行商的队伍入住了。这位唐爷,你要是觉得合适,就随我进入店里歇脚,不合适的话,往外左拐,再行个五里地,有个能歇脚的空地。” 说罢,店小子就回了里面。 唐大叔眼神犀利地瞥了说话的那几人,冷声道:“忘了跟我走商的规矩?在外行事不可猛撞,你们觉得这不过是个小子,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官府办的旅店,能容你等多嘴?” 那几个人被这么说,皆是不敢放肆地低下头。 没法,哪怕只有三间房,他们也是要入住的。 就是只能几个人挤一屋,勉强地有个落脚地就成。 唐大叔喊许黟跟他一屋,张铁狗也想跟着,唐大叔看了看他,只点头同意了。 “许兄弟太好了,我今晚能和你一屋。”张铁狗高兴地对许黟道,主动地去背许黟带过来的行礼。 接着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话:“等会,我去给你的汤婆子倒热水,你也好暖暖脚。” 许黟:“……”他没矫情到这份。 那汤婆子是阿旭给他塞的,想来也是担心他在外住不好。 他们一同上了楼,这驿站有两层,年久失修,外面的走廊走着时,发出咯吱咯吱的作响。 待打开房门,里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头、喉咙发痒。 “好多灰。” 张铁狗不满意地皱着眉吐槽。 旁边的唐大叔脸色同样不太好看。 许黟目光往里面一扫,见这房间地方不大,只有十来个平方,里面摆放着两张挨着的床,还有一张歇脚的小榻。 除此外,旅店里该有的东西都没有。 许黟眼中多出惊讶。 这驿站原来是这样的吗,不过看唐大叔和张铁狗的脸色,想来正常情况下会更好一些,不至于到这模样。 其他人心里有不满也没敢像之前表现出来。 大家沉默地依次入内,把床和榻清理出来,接着就听唐大叔的安排。 很不凑巧,许黟和那凶巴巴的壮汉,再次凑到一起。 许黟:“……” 张铁狗想跟许黟他们一块,唐大叔说那张床睡不了三个人,让他独自去睡小榻。 这里面,就属张铁狗最高,他撇撇嘴,只好认命。 过了一会儿,店小子提着热水过来敲门,放下热水人就离开。 许黟分到的热水不多,只够用来擦拭双脚。张铁狗想把他那部分给许黟装汤婆子,被他拒绝了。 等他们都清洗完毕,许黟过去到唐大叔那边。 他不解地询问:“这店小二说五里地外有歇脚的空地,为何我们不前往?” 唐大叔告诉他:“那里后面是荒坟,邪气得很,听闻以前有不少商队在那边歇脚,后面都出事了。” 久而久之,这些过往的商队,就不敢去那边停留。 这店小子敢这么说,就是不担心驿站缺人住,除非行商们再也不走这条蜀道了。 许黟:“……” 到酉时,外面天色全黑了。 屋里有豆大的灯芯在亮着,唐大叔他们皆是脱了鞋子躺在床上闭眼睡觉。 没一会,就有震耳的鼾声如雷响起。 许黟看向打鼾的人,正是他的好兄弟张铁狗。 他嘴角微扯,有些许无奈,也打算脱了鞋躺到床上,就看到那凶狠的壮汉没有睡,双臂抱胸,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有事?”许黟面色自若,却不着痕迹地隐退几丝距离。 那壮汉哑巴了一天,终于开口,操着烟嗓问他:“你会治病?” 许黟说道:“得看什么病。” 有些病是治不好的。 有些病是他不会治的。 壮汉又道:“等商队回县城,我想请你去给一个人看病。” “谁?”许黟眯了眯眼。 壮汉:“是个……” 他说到一半顿住,整个人从床上坐起来,许黟同样眉梢一抬,骤然往门口外看去。 驿站楼下,有急匆匆地脚步往二楼上来。 “扣扣。” 突然,外面的人停下脚步敲门。 壮汉下床把鞋子穿上,手摸向旁边的弯刀,一面对许黟道:“你在这好生待着。” 他去开门,见到是那个接待他们的店小子,旁边还有个风尘仆仆的老丈。 壮汉皱着眉,沙哑问道:“这大半夜的,你们是要做什么?” 店小子笑呵呵道:“这位老丈人是来寻个人,一个叫许大夫的,可在你们屋里?” “许大夫?”壮汉没有让开,依旧挡在房门口,“找许大夫做什么?” 店小子还想说话,被旁边的庞叔打断了。 庞叔示意他先稍安勿躁,由他来说道:“我是来寻许大夫回县城给我家大郎看病的,望这位好汉去通报一声,老夫在此感激不尽。” 能让旅店的店小二给他带路,庞叔使了一些手段,往他身上塞了几个大钱,又搬出潘文济这位县尉的名号,这店小子才愿意带着他来寻人。 他们在楼下已问了几个间房,皆没有见到许大夫,如今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二楼的房间里。 而许黟他们住的正好在二楼头一间,刚上来,就给碰到了。 壮汉听他这话,才勉为其难地回身,看向往他这边望的许黟。 “许大夫,有人找你。” 许黟挑了挑眉头:“?” 他走过来,看向门口处的店小子,视线移动到他旁边的老丈身上。 许黟问道:“这位老丈人可是找在下?” 第72章 许黟乘坐庞府的骡车回到石井巷。 他背着行囊下来, 隔壁的何娘子在院子里拍打棉被,看到他惊喊:“黟哥儿,你怎么回来了?” 许黟停下脚步回她, 说他临时接到个急病病患,耽误不得,就先回来了。 接着,问她道:“何娘子, 这么晚你还在忙吗?” 何娘子眼里多出笑意:“明日是秋哥儿休假归家的日子, 我想着先将他屋里的被子松松,这样他明日能用得上。” 时间过得真快。 又到何秋林回家的日子。 许黟想到这个外表和他同龄的邻居, 眉梢轻抬, 说道:“明日他回来, 家里就能热闹一些了。” 何娘子说可不是,家里就她一人,冷冷清清的, 要不是有活做, 这日子是真没法过了。 两人聊了几句,何娘子看许黟脸露疲倦之色,就催他快回屋歇息。 “你都没出过远门,这两日都在路上奔波累坏了吧。”何娘子问,“要不我明天给你熬些红枣茶暖身?” 许黟谢过何娘子,说道:“我让阿旭熬吧, 他会。” 何娘子也没坚持,不过她想好了, 明日要给秋哥儿熬一盅红枣茶。 扯完家常, 许黟开门入内,许家院子静悄悄的, 他开门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被格外放大。 “汪汪汪!” 小黄抬头,看到许黟,兴奋地吠叫起来。 许黟“嘘”地一声,让它安静点。小黄跑到他面前,嘤嘤地绕着他的脚边讨好,要摸摸。 许黟勾唇,蹲下身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和后背。 里头屋里睡着的阿旭被惊醒。 他敏捷地跳下床,鞋都没穿地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隔着屋门的缝隙,去看外面。 借着月色,阿旭看清是谁进来了。 他眼里一喜,打开门地跑出来:“郎君!” “把你吵醒了?”许黟打量了阿旭几眼,“去把鞋穿上,衣服也穿好。” 阿旭立即应声跑回屋,睡在里面的阿锦也醒了,她睡眼蒙眬地在里面喊人。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阿旭没撩开帘子,在外面喊道:“是郎君回来了,妹妹你也快起来。” “郎君回来了?!”阿锦瞬间清醒,没有任何磨蹭,穿了衣服,扎个小辫子,下床穿鞋出来。 许黟在堂屋整理带回来的行囊。 阿锦过来就把这活给揽过去,许黟见这里没他什么活做,就去到灶房,便看到阿旭在烧热水…… 这两人倒是什么都没问,只顾着照顾匆忙回来的许黟了。 许黟回屋把脏衣服换下,洗漱好,天色已很晚,大家又困又累,眼皮子撑不住地直打盹。 他就让阿旭阿锦快回屋睡。 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再去想梓潼县那边的事情了。至少,这会躺在熟悉的床上,被褥沾着香丸熏过的木质香,身上的疲倦逐渐扩散全身,困意袭来,没多久,许黟就陷入睡梦里。 …… 庞府里,庞叔送走许黟,便马不停蹄地举着灯去到最近的医馆。 医馆正要关门,庞叔赶在前头进来,顺利地把药抓好。 回来府里,他见庞博弈没有休息,披着头发,手捧着铜炉地站在廊中。旁边的随身小厮垂着头伺候在侧,大概是劝不过他,还在庞博弈的脚旁安置着暖炉。 庞叔快步过去,立即道:“大郎怎么还在这里吹风?许大夫都说了,你这病就是吹了风寒加重,怎么不听医嘱。你怎么伺候郎君的,让他在这里吹风,要是明日病加重了,我看你也不用在旁伺候。” 小厮赶紧委屈地解释。 这郎君不听劝,他一个仆人能怎么办呀。 庞博弈无奈地开口:“好了,这跟他有什么干系,庞叔你想说我还用得着找别人激我?我以后听你的就是了。” “大郎说的话还能信?”庞叔看着他。 庞博弈恰到好处地咳嗽了几声。 庞叔急忙地扶着他的手臂关心道:“怎么还咳上了……”他带着庞博弈回屋,将买回来的药交给随身小厮。 “你把药拿去煎了,二十分水煮到八分,倒出来后端过来。” 小厮领了药,小步快走地去到灶房。 半个时辰后的子时,已是三更天,夜深人静,庞府里依旧盏着灯,小厮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进了主屋。 等庞博弈喝了药,庞叔比他还要心急,候着在旁没离开。 庞博弈眉川皱起地看着他:“庞叔你坐下吧。” 庞叔却问:“大郎可好些?” “药效应是没那么快……”庞博弈道。 他们也不算是一老一少,至少庞博弈不是青年,已经步入中年的行列里。他总不能让一个已过半百的老仆替他担忧身体康健问题。 就询问庞叔去拦截许黟,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庞叔心里叹了一口气,想着说道:“是有一件巧事,许大夫跟着的商队,带队的商人与我们有一面之缘。大郎可记得,咱们在沣水的时候……” 说着说着,庞叔瞧着庞博弈的面色,好似有所好转。 他止了话头,小声问,“大郎,你的头还疼着吗?” 庞博弈眯起眼睛:“没之前那般疼了。” 不知不觉间,那股钻进骨头般的痛,像是忽然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丝丝缕缕的疼还缠绵着没舍得离开。 庞叔惊叹:“这许大夫开的汤剂起效了!” 庞博弈抬手揉了揉本发疼的太阳穴处,确实是没那么疼了。 这头不疼了,几日未能好好安眠的身体,霎那间就涌上来困意。 庞叔不敢打扰他,服侍着他入睡,见着大郎终于沉稳地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去到外屋。 他今晚要守夜,便让小厮给他铺上软垫,点上暖炉,合着衣裳,在外面凑合地睡了一宿。 * 次日,许黟难得睡晚了一些,他醒来,发现阿旭阿锦已经在忙着。 问了话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两日,两人都没歇着,许黟没交代他们干活,他们自己就找了不少活干。冬天日头不大,天气干燥,收起来的药材不需要再复晒,阿旭和阿锦两人就挑拣制消食丸所用到的药材,把需要碾碎的药材用惠夷槽碾成末状。 如此忙忙碌碌两天,他们就把药材碾得七七八八了。 许黟一看他们做得像模像样,鼓励几句,把剩余的药材继续交给他们处理。 交代完,他就回屋打太极拳。 过了不久。 阿旭进屋来问话。 “郎君。” 阿旭开口问:“我刚路过何娘子家,何娘子问我熬红枣茶了没有。这红枣茶怎么熬,郎君知道吗?” 红枣茶,是以红枣为主要材料熬煮出来的药膳。红枣不能多食,取十二颗泡水清洗,再放入清水煮软,可加茶叶,可加五味子或者黄芪,加不同的辅助材料,煮出来的红枣茶功效也会有所不同。[注1] 时下的人家多是加入茶叶。等煮好,过滤掉茶叶就能直接喝。可补血,强健脾胃。 何娘子便是觉得许黟舟车劳顿两日,该喝一点红枣茶补补身。 许黟自己是觉得不用的,但偶尔喝一回也好。 他点头,对阿旭说道:“你去医馆里买二两红枣回来。” 红枣买回来,泡了水洗干净就能放在陶罐里,焖煮好就能直接热着喝。 冬日里喝一碗热乎乎的红枣茶,整个人的四肢都暖和了。 就是不知为何,隔壁的何家依旧安静着,何秋林没有如往常一样归家。 何娘子在屋里等得焦急,频频出来院子里张望,没看到秋哥儿的人,她心里忽而变得不踏实。 右眼皮猛地跳了跳,顿时,心里就慌起来。 秋哥儿不会是出事了吧! 想着他伺候的主家,素日里就是个难以伺候的主,吹毛求疵,一有不合他意的地方就指摘辱骂,扣月钱。对待仆人,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想到此。她心更慌了。 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去大主户家里求问个明白,但让她在家中干等着,心里更是不安。 正好,她看到出来院子活动的许黟。来不及多想,何娘子便唤了出声:“黟哥儿。” “何娘子。秋哥儿还没回来吗?” 许黟察言观色,见她面色不对就开口询问道。 何娘子苦涩地点点头:“都这个时辰还没回来,黟哥儿你说这会不会出事呀?” 许黟道:“秋哥儿是个为人老实的,素来也是谦虚有礼,不会有事的。” “但……但我这心里慌得很……”何娘子捂着胸口,过了片刻,那股不安越发甚了起来。 没来由的,让人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许黟连忙安抚她:“何娘子别急,我们再等等,也许秋哥儿在路上耽搁了,晚些才会回来。” 有他这句话,何娘思绪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缓着气,放下捂在胸口处的手,脸颊发红地不好意思说:“让黟哥儿见笑了。” 许黟摇头,这做母亲的担忧儿子有什么好可笑的。 他让何娘子安心一些,要是还不放心,他今日正好得空,可以替她前往一趟何秋林当值的主家去问下情况。 何娘子思忖半晌,摇了摇头。 “再等等看吧,秋哥儿以往也有迟归的时候,我就是心急才如此。”何娘子说罢,拿着帕子擦了擦脸颊,笑着对许黟说,“上回秋哥儿还跟我打趣,说不如去黟哥儿你这里当小厮,兴许活能更轻松一些,这孩子就会寻我开心。” 许黟眉梢一抬,轻声道:“倒是好主意。” “啊?”何娘子愣住,急忙解释,“这就是随口说的话,黟哥儿你万不能放心里。” 第73章 后面, 庞博弈戴着方巾,伸着手给许黟把脉。 他的脉象,表现的依旧为脉弦, 只偏头痛有所好转,没再持续发作。 但先前因“毒药方”的事气了一顿,庞博弈头疾又隐隐犯了。 许黟缄默地看在眼里,打开药箱, 在第三层中取出来一个布包裹。包裹是卷着的, 他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针砭。 “这是针砭?”庞博弈看到许黟拿出来的物件有些诧异, 这东西, 可不多见。 许黟简单道:“是针砭。” 庞博弈问他:“盐亭县有制针砭的匠师吗?” 这砭石虽不是贵价之物, 可要磨成针砭的手艺要求颇高。 他之前和庞叔路过一村庄,里面就有一石匠,就有这制针砭的手艺。当时他停留数日观摩, 而后叹气地离开, 这针砭想要制成,实在不容易。 更难的是,如今能用针砭治病者,已然不多。 庞博弈对许黟更为好奇了。 许黟对他说:“这针砭我是从一老伯手里买到的,他家世代会制针砭。” “你倒是懂得不少,可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 能否说个一二?”庞博弈淡笑着问。 他似是随和地靠在小榻的软枕上,目光却是落在许黟身上, 不是打量, 却比打量更加令人毛孔微张。 许黟感觉到了压力,这人不好敷衍。 他以前那套话术能让其他人相信, 但不一定能让这人相信。 许黟垂眸挣扎片刻,纠结道:“这事过程曲折,一时半刻说不清,恕在下没法与庞官人道清楚。” 庞博弈稍觉遗憾,但此事涉及他人私密,他与许黟不过两面之缘,如此问他已是冒犯,便没有再多问。 歇了这话题,许黟面色恢复自如,表示要为庞博弈炙针。 庞博弈欣然答应,这下子再继续留在回亭就不合适了。 两人换了地方,去到庞宅主屋,小厮把油灯点上,便退出房间。 许黟让庞博弈把披风和外袍脱下,让他平躺在床榻上面。 他先取两针放在油灯上面炙烤,待针头传来微烫的触感,许黟把针砭从灯芯上方拿开。 针砭不用入针,庞博弈躺着侧目看过去,说道:“你会针砭,实在难得。” “只学了一些皮毛,并不算精通。”许黟道。 他上前到床榻边,让庞博弈躺好。 “炙针不可动,庞官人要是觉得无趣,可闭目稍作歇息。” 庞博弈:“……”他怎觉得,这许黟话里有话。 可看他神色,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庞博弈来不及多想,那针砭近在眼前,他闭了闭眼睛,下一刻,只觉得两鬓处各自被烫了一下。 他眉头微皱,就听得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说:“不痛,很快便能好了。” 庞博弈闻言,皱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但心里怪异起来,他好像被当成害怕看病的孩童了…… 许黟十分熟练地把针砭放在庞博弈的太阳穴位上方半寸位置。治疗头痛,风池穴和太阳穴便是一组基础的治疗穴,不过还是那句话,针砭不用入穴,不需要斜刺、直刺,或者是点刺放血。 它是依托炙热穴位,或是在穴位左右上下方位里炙针疗法。 许黟反复拿针炙烤,重复地炙穴处,没多久,庞博弈舒服地吟出一声。 听得这声,许黟收了手。 他起身,把针砭烤了烤,再放回到包裹里,裹好装进到药箱。 庞博弈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双眼清明不少,他惊叹:“这针砭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许黟淡淡一笑,说道:“庞官人若是不嫌弃,往后三日,可以喊我过来炙针。” “许大夫说的是。”庞博弈点头。 他撑着身体把外袍披上,问许黟他这病喝多久汤药能好全。 许黟没有隐瞒他:“要是郁气不解,哪怕这回好全了,以后还是会犯。” 庞博弈听到许黟隐晦地提醒后,不由扶额。 他没回答,许黟就没有继续多嘴。 …… 衙门后院。潘文济在办公的书房中批阅下面的人呈上来的各类文书、案件折子等。 有下人进来汇报,说门外有个姓庞的老丈人求见。 潘文济立即让他把人请进来,他将办公的文书收起来,庞叔便进来到书房里。 “潘县尉。”公事公办的地方,庞叔朝着潘文济行揖喊道。 潘文济扶他起来,问道:“庞叔怎么这会过来?是博弈的头疾有什么问题?” 庞叔道:“大郎的头疾已好转不少,只是今日听闻一件事,大郎觉得拖不得,就让我来给潘县尉送信来。” “何事?”潘文济拧眉,能让庞博弈觉得拖不得的事,就不算小事了。 庞叔把带来的信拿出来。 潘文济看着这信,二话不说地拆开读阅,他先看到的是一张药方。 初看药方,潘文济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等看完了药方,去看后方那信……他面色沉凝,再回想那药方,就觉得不妥在哪里了。 潘文济问:“这信是谁给博弈的?” 庞叔道:“这信是许大夫送过来的,许大夫看出这药方有问题,不忍有百姓受害,就托付大郎将信送到潘县尉手里。” 他说罢,就把庞博弈让他带的话转述给潘文济听。 潘文济眉眼紧锁,他哪里不知这事情严重性。 不过贸然派衙差四处抓人不妥,还需要向县太爷汇报。 “庞叔你回去跟博弈说,这事我会办妥,让他不要心焦,免得头疾加重了。”潘文济还在担心庞博弈的头疾。 庞叔点了点头,说:“潘县尉说的极是,大郎还在等着我回话,老奴先回去了。” 潘文济:“庞叔慢走。” 这人务必要抓拿回来,已被逃了一个罪犯,这要是还让这穷凶极恶之徒流落在外,以后还会有不少百姓遇骗。 遇骗事小,出人命就事大了。 潘文济理了理官服,摆正好头冠,他带着书信,喊小厮去请个有威望的大夫前来。 光只有许黟的书信不够,还要有个知名度高的大夫确定,这药方到底有没有毒。 不久,陈大夫就被请来到衙门后方院子。 他本以为是衙门里哪位官爷病了,哪想到一照面,潘文济就把许黟写的药方递给他看。 “陈大夫,你看这药方有何不妥?” 陈大夫动作不紧不慢地接过:“潘县尉稍等,容老夫看看。” 数息后……“这,这药方不能用。” 陈大夫说道:“这药方里所用乌头数目不对,这方要是用了,恐会乌头中毒。” 他困惑地询问潘文济,这药方从何而来。 潘文济没有明说,只道是一个“半仙”手里得来的,有百姓买了药回去泡酒,有人觉出不妥,就报到衙门来。 陈大夫气怒道:“此人怎能将这样的方子卖给别人,这可是会出人命的。” “有陈大夫这话,那此方确实不能用。你把这药方哪里有问题列出来,我去禀告县令,让他定夺此事。”潘文济说道,就让小厮把备好的纸墨笔砚呈上来。 陈大夫这时哪里有不知的,这潘县尉恐怕早就知晓药方不对,需要有个大夫出来认罢了。 而他年事已高,在盐亭县的民间大夫里又素来有名。也曾为县令本人医诊过,县令是晓得他这个人的。 陈大夫没有推脱,他坐下来把这药方何处有问题一一列出。 潘文济看他写的内容,发现竟与许黟那份药理分析写的相差不大。 他再度对许黟刮目相看了。 要知道,陈大夫已年过半百,而许黟不过是舞勺之年。 潘文济这边拿着信纸去请问县令,另一边的庞宅,许黟收拾好药箱,打算告辞了。 庞博弈想留下他吃午食,被他婉拒了。 许黟摇摇头:“我已叨唠许久,这不利于庞官人你静养。”言下之意,他再留下吃饭,就不合适了。 庞博弈看向旁边的庞叔。 庞叔道:“大郎来到盐亭县后,甚少和人攀谈,如今好不容易遇到许大夫这等聊得来的,心有不舍。” 许黟挑眉:“人还是欲多动身,虽天气寒冷,也是要走动些的,要不然整日在屋里,容易闷出病来。” 庞博弈:“……”这人油盐不进。 无法,他又不能强留许黟,只好对庞叔说,让他取钱给许黟,结一下炙针的费用。 许黟刚拿了人家二两银子,不好再拿钱。 但庞叔执意要给,许黟推辞不过。 “我明日会过来二诊,诊金与炙针的诊费到时在一同算吧。”许黟微笑。 庞博弈觉得心头堵,这人看不得,他摆摆手,表示累了要休息。 许黟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挎上药箱,步履稳健地潇洒离开。 庞博弈看得咬咬牙。 …… 何家,何娘子拿着绣棚却无心做绣活,她频繁地抬头看向院外,久久不见秋哥儿归家。 已到午时,她连饭也没做,就这样干坐着等。 等呀等,看到有人从门口路过,就起身跑出去看。见不是秋哥儿,又失魂落魄地回来。 呆坐着许久,突然有人在喊她。 她急忙抬头,看到喊她的人是个陌生的面孔,瞧着二十岁左右,穿着暗色的绸缎袍子,有些老旧,估摸着是主家穿旧后赏下来的。 何娘子心里咯噔直跳,直觉有事发生,晃着身体地站起来。 她嘴唇翕动,问:“你是?” 那人道:“我是鲍家四房的下房管事,这里可是何秋林家?” 何娘子深吸气:“是秋哥儿家,我是他娘,可是秋哥儿有事?他今日要归家的,到这会都还没回来,莫不是真的出事了?” 第74章 自鲍家在县城里成了体面的有钱人家, 还未曾有人敢来肆意闹事。 守门的小厮气急败坏地跺脚,这破事怎么就轮到他头上来? 偏偏他今儿守门,离开不得, 要真让这人跑去官府里闹,鲍家四房的主子们定会将他的皮儿给剥了。 这几个钱拿着烫手,小厮不敢继续留着,都塞回到门口叫宣着要去告官的这青袍少年:“你且给我等着, 我这就去回禀。” 他说完就跑了, 生怕后面的人追上他。 许黟眉头挑了挑。 他把钱收回到袖袋里,回到何娘子身边。 何娘子也被他那段话给唬住了, 捂着胸口急忙地问:“黟哥儿, 我们真的要去报官吗?” 民向来怕官, 甚少有人把报官放在嘴边。 许黟对着她摇了摇头。 对着小厮喊报官是为了让对方知道,他们不是可以任人捏的软柿子。 一个小门童做不了主,他们今日能不能进去鲍家, 就要看鲍家四房是什么打算。以及……何秋林在鲍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没有回家,为什么不让他们见到人。 他对何娘子解释完,何娘子明白过来,郑重点头:“对,当务之急是要见到秋哥儿。” 这才是他们来鲍家的目的。 很快,这回不止是那小厮回来了, 跟着一起过来的是前不久刚去过何家的二管家。 二管家见到何娘子,笑呵呵地问:“秋小子他娘, 你怎么过来了, 不是跟你说过,秋小子今日当差有事没法回家吗。” “既然他在当差, 那你就让他出来见见我,见到人了我就走。”何娘子仰着头看他,没有退缩。 二管家嘴角抽动,说道:“秋小子在当差,哪是你说想见就见的,你这妇人莫以为鲍府是随处可去的市井小街了?” 何娘子被他说得犹豫,余光去看许黟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 “既然他在当差,那下差时总能见人吧。”何娘子说,“我们就在这等着他出来,今儿若是见不到人,那明儿我们就去衙门,让衙门评评理。” 二管家抬手指向何娘子:“你这……” 他话还没骂出口,许黟就上前一步,挡在何娘子面前。 “你是鲍家四房的管事?”许黟问他。 二管事皱眉:“你又是谁?” 许黟:“在下是秋哥儿的邻居,是名大夫,这次是陪着何娘子来见人的。” 二管事:“……”这人是谁呀。 “这事与你无关,你别在这惹事。”他不耐地赶人。 有个何娘子就已让他头疼,再来一个什么大夫,就更加不好对付了。 他赶完人,便打算先把何娘子安抚好,左右恐吓几句,这妇人还能有什么胆子在鲍家门口闹事? “何娘子,既然你想见秋小子,那就随我进来吧,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做出请人的姿态。 何娘子犹豫了,她看向许黟,咬咬牙道:“我不进去,除非黟哥儿跟着我一起。” 二管家的脸上笑容一滞。 他气极道:“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主动地叫你进府,你偏不要不听,一心想要作耗来了。别以为嚷着要报官,鲍家四房就怕了你们这等没脸没皮的东西。别到时候讨不到好处不说,还得多叩拜求饶。” 何娘子瞪着红眼,指着他喊:“你们是不是真的对秋哥儿做了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要是老实干活的,娘子郎君疼还来不及呢。”二管家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虚的,理直气壮得很。 “是吗?”许黟平静地看他。 二管家哼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 许黟心里盘算着,面色不改道:“我倒不是什么排面的人,不过我识得潘县尉,不知潘县尉有没有权过问。” 这话……许黟自然是用来唬人的。 “你是潘县尉何人?”二管家双腿微抖,吓住。 许黟笑着看他,没说话。 这下子,二管家没敢像之前那般嚣张了。 但还是嘴硬地说道:“无凭无据的,这县城里谁不识得潘县尉。” 许黟说:“你不信,只管去潘府问,可认得一个叫许大夫的人。” 他这话也不全然是假,当初他同庞叔返回县城,庞叔就把寻他的事讲给他听了。 许黟不怕自己的谎话被拆穿,跟一个管家说这么多,对方答非所问,显然,这事他做不得主。 若是这样,再拖延下去无用。 “鲍二管家,我不为难你,你去回你家郎君,或是娘子,总要出来一个能做主的。”许黟看着他渐渐白下去的面色,就知道他赌对了。 “你去问能做主的,要么见我们,要么我们去请潘县尉。想来,潘县尉会站在法理这边。” …… 四房里,陶娘子正在卸钗午歇,就见妈妈进来说话,说门外出事了。 一听才知道,二管家的办事不力,叫秋小子的娘看出端倪,叫宣着来鲍家要人。这事本不用叨唠到她这儿,尤其是个下人的事儿,结果还有个能撑腰的在旁做主,叫二管家不知如何是好。 陶娘子眼里多出厉色:“……” 这事怕不能善了。 但她一个有头有脸的娘子,岂是个外男随意能见到。 这事只能交给妈妈去办,陶娘子交代妈妈几句,不可将此事闹大了。 哪怕赔些钱,也要把人给哄住。 张婆子得了话,欠着身出来屋子,喊一个丫头上前说话,要她去备两杯热茶送到小偏厅那边。 没多久,许黟和何娘子就被请到小偏厅。 进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自称姓张,是四房娘子的陪嫁妈妈。 许黟看着她道:“我想问张妈妈,秋哥儿在哪里。” 张婆子眼睛犀利地盯着他瞧了瞧,笑说:“这位小郎有些心急了,不是我不让你们见到人,实在是秋小子这两日犯了错,我本不想说的,但你们逼的这么急,那就与你们听听。” 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让丫头端茶来喝,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打两日起,他就办事不妥,瞻前顾后地想要去二房当差,可惜了,二房瞧不上,也不知怎么恼怒到二房的郎君,就被打骂了一番。” 她看何娘子紧张地想要站起来说话,笑容不减地让她稍安勿躁。 “娘子好心,让他躺在屋里歇息,还让大夫开了药汤喝,让二管家的送了赔钱。” 她盯着何娘子问,“你收到钱了吧。那钱就是娘子看秋小子可怜赏的。” 何娘子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摇晃了一下。 许黟在旁边喊她:“何娘子。” 何娘子定住神,深吸气地看着那张婆子道:“我不要什么钱,我要去看秋哥儿。” “不行,他如今起不来身,怕是走不了。”张婆子说。 何娘子瞬间红了眼眶,脑海里只剩下“秋哥儿起不来身”这话,这是被打得多严重呀! 许黟看不下去这人说话的道理,便开口:“我是大夫,我能给他看病。” 张婆子笑了笑:“我们鲍家不缺大夫。” “缺不缺与我无关,我们进来就是为了见秋哥儿。”许黟没有退让,“你道是秋哥儿不务实有过失,可你们鲍家打骂下人为实,你家娘子让你出面,怕也是不想把事闹大。” 被拆穿了话,张婆子没有二管家那么直接上脸,她沉着气,知晓这人不好说话,不敢擅自做主,去到屋里请示陶娘子了。 陶娘子拧着黛眉发愁,这叫“许大夫”的是何人,竟软硬不吃。 “去,让他见。就说,见了人,把人请出去,封了他们的口,不让他们在外嚼舌根。” 陶娘子心口不安,安排下去后,就没了想午歇的心情。 她在屋里徘徊片刻,叫大丫头进来,命她去陶府送封信,叫陶府去查,查一个叫“许大夫”的人。 这边,四房大丫头刚出了鲍家,另一边,张婆子就领着许黟他们去下人院见何秋林。 何秋林住着的下人院在鲍家后院,用院墙隔着,进入一道小门,就可以看到连着一片的低矮房屋。 比南街的茅草屋更加的潦草,矮矮小小的,光线不足。 何秋林不是家生子,他被安排住在大通铺,十人睡一屋。 他在里屋,光线更差了,大白天的,竟需要点豆灯才能看得清周围。 何娘子进来后,看着这环境,又看到秋哥儿趴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秋……秋哥儿。” 她泣不成声,把昏昏沉沉的何秋林惊醒。 何秋林侧过脸看到人,有些不敢信:“娘?真的是娘?” 喊完,他就害怕问,“娘你怎么会在这儿?是有人去找你了吗?” “不不,是我来寻你。”何娘子趴在他的床榻边,颤着手地摸着他脸颊,看着秋哥儿毫无血色的脸,只心儿绞痛。 “多亏了黟哥儿,是他帮着娘,娘才能见着你。”何娘子不忘跟着他说,说罢就扭头去看许黟。 许黟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屋里阴湿无光,周围缭绕着血腥味,显然,何秋林身上的伤没有得到好的治疗。 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养伤了。 许黟看着他,问道:“秋哥儿,你可要回家?” 何秋林眼波触动,看着许黟,重重点头,声音发哽地道:“想,我想和你们回去。” 他说罢,鼻头酸疼,眼睛也疼了起来,变得模糊不清了,只觉有东西掉落。 才知道,他自己哭了。 许黟拿着帕子给到何娘子,何娘子泪眼婆娑地给秋哥儿擦眼泪。 第75章 这日, 许黟给何秋林上过药,他卷着衣袖,微弯腰地俯身将沾着生肌膏的手浸在盛着温水的木盆里。 后方的何秋林还不能躺着睡, 他侧身趴着,看向许黟的后背,喊道:“黟哥儿。” “嗯?”许黟直起身,拿着帕子擦手。 何秋林道:“黟哥儿, 我夜里睡不着, 想着怎么跟鲍家解赁书,当时赁书上写着为时五年, 可我还差着两年。” 许黟问:“赁书上可有什么条约?” 何秋林有些肉疼地点头:“有的, 说是要提前解赁, 得赔主家五贯钱。” 五贯钱对何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要是就因他这般任性地不想在鲍家继续当差,就得赔了这一笔钱, 无疑是给家里带来雪上加霜。 许黟沉敛着, 与何秋林商议:“你无故被打,这事说出去,错在鲍家那边,那边不敢用这事拿捏你,要是想了事,就不该要你赔这一笔解赁钱。” 何秋林听了, 思忖半晌道:“按黟哥儿你这么说,是我们可以反过来拿拿捏鲍家?” 许黟勾唇:“对。” 何秋林挣扎地想起来:“黟哥儿教教我, 我想晓得是怎么样的法子。” 许黟让他别急, 等伤口好全,再商议着怎么去鲍家说理。 到次日晨早, 何娘子过来许家送煮好的鸡子,剥了壳搁在碗里,淋着酱油,添着切得细细碎碎的茱萸叶,拌着吃入味还香。 她送过来时许黟在屋里练拳,何娘子没见到人,就把碗递给阿旭。 阿旭得了这几个鸡子,眼睛亮亮地询问:“何娘子,这鸡子怎么做的?” 何娘子笑道:“你不能只光剥,用竹签子扎一下,淋了酱油还不完,再加几滴香油,这味儿就出来了。” 阿旭听得直点头,赶紧谢何娘子:“要是没有何娘子,我都不晓得,做个吃食需要这么多学问。” “噗。” 何娘子被他逗得一乐,笑骂道:“你这人小鬼大的,嘴巴倒变得这般甜,莫不是吃了蜜,专为哄我开心。” 阿旭脸颊红扑扑,穿着好看的棉袍,手里捧着碗,像极了好人家里的孩子。 何娘子看得眼睛骤然发红,她想到自家的秋哥儿了,这孩子在鲍家吃了不少苦,可每次回家,都不曾跟她说起这些事儿…… 她侧开脸,用手背压了压眼角,说道:“我得回去给秋哥儿准备早食了。” “何娘子慢走。” 阿旭送走她,端着碗进来堂屋,摆放到桌上,回去灶房里添粥端过来。 这样许黟一出屋子,就能坐下来吃早食。 许黟在屋里洗了脸,换了衣裳才出来的,见着他们在外面等着他,就直接坐下来,喊着他们一块吃。 “新做的鸡子?”他见今天饭桌上多出来的一道菜,看向阿旭问。 阿旭说:“何娘子端来的。” 许黟沉默片刻,而后说:“吃完记得洗干净送回去。” “嗯,晓得的。”阿旭说。 饭桌上,许黟向来会一边吃饭,一边抽空询问他们的功课问题。 说到上回要给阿锦请女夫子,许黟问了县城好几家,都没问到。后来问到有愿意上门给女子授课的女夫子,结果对方主要授课《女德》方面的书籍,专是为大家闺秀授课。 听得许黟说是为家里的女使找女夫子,对方还生气地骂许黟羞辱她,将他赶了出来。 那后,许黟就没打算再请女夫子了。 这件事最高兴的就属阿锦了。 这阵子读书更加用功,练字也勤勉。她手腕轻,写出来的字至今还不见风骨,但板板正正的,不算难看。 许黟检查完两人的功课,就叮嘱他们继续勤勉。 …… 食过早,许黟便要忙起来了。 待他在院子里站着消食,方管家乘坐着驴车来到许家。 他是来请许黟去庄子里给方乔慈复诊的。 这回,他脸色带着喜悦,更加恭敬地请许黟上车:“许大夫,郎君已在庄子里候着了,慈哥儿也在盼着你过去,说有好些话想与你说。” 听到一个几岁的小孩想找他说话,许黟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点点头,背着药箱上车,与方管家同乘一辆驴车。 去东郊县学的路上,车中有备着果子,还有方管家陪着说话,并不会无趣。 方管家道:“慈哥儿在服用一剂药时,出汗症就好转不少。” “服用两日,不止出汗少了,手脚也暖和了一些。” 这几日,方郎君和齐秀娘两人整个状态都有所变化。 不再如同以往,脸上总流露着神伤。 作为方府的管家,方管家自然乐于看到主家过得好,府里的小郎君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家宅安宁,这样他也能过得好。 况且他家几代人都是方家的奴婢,比那些赁的奴婢,更能为主家着想。 许黟闻言点头,保元汤主治元气不足,少气畏寒等,对心气不足导致的出汗和手脚寒冷,皆都有药效。 不过这先天胸痹要是一个药方就能治好,就没有胸外科医生的事了。 在没有科技设备的情况下,中医者对于疾病的辩证,都是通过证候来定病因病机。 其中关于胸痹,就有诸多分类。关于这方面的药汤方,只整理出来的几个朝代用到的方子,就不下上百数。 要在这么多方子里,选出合适的对症药方,本身就不容易。 许黟有时候就感慨,好在他算是先师承,再去就读的学院,两方面一块抓。尤其是家里有成排成柜的中医书供他阅读学习,他接触的医书,本就比普通医学生多得多。 要不然,表面上他这个还没上班的“实习生”,水平恐怕还要大打折扣。 驴车速度不慢,很快,驴车就抵达县学门外。 许黟和方管家前后下车,他们从县学的侧门入内。 进去不久,就闻得一阵朗朗读书声。 许黟侧目看过去,见得一处栽种青松的院子里,那读书声就是从那而来。 方管家解释道:“明年春便是乡试了,立冬后,县学就开设了讲堂,所有县城的学子都可来听课。前几日,郎君在这些学子里挑出来几个优异的来,将他们破格进入县学了。” 许黟眼神微动:“都是哪几个优异学子?” 方管家脸上笑意不减,对着许黟说出几个名字。 其中就有一个熟悉的人,邢家的邢岳森。 上回郊外庄园小聚后,邢岳森就同许黟说要闭关读书,他读书天赋不算多么出众,只这半年来,刻苦钻研文章,又好似悟了道理,写出来的文章水准渐高。 以他的实力,即使这回考不中举人,下回也能中举。 能得到方教谕的赏识,许黟挺为好友感到高兴,这样明年春的乡试,把握更大了。 两人上了台阶,来到后半山处的庄子。 候着的小厮看到他们的身影,先一步地把门打开。 “方管家。” “许大夫。” 许黟对他颔首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他跟着方管家来到上回的屋子。 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等着,方管家请他同入内。 一听到动静,里屋等得焦急的方乔慈小步快走地出来迎接他。 “许大夫,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方乔慈说罢,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晚辈礼。 许黟心里微诧,笑了笑道:“听闻你有好些话想与我说,我上山都加快脚步了。” “真的?” 方乔慈明眸皓齿,穿得像个可爱的福娃娃,眼睛亮起来时,很是惹人喜爱, 许黟真挚地笑说:“真的。” 方乔慈高兴起来,拉着他要去见方楚良。 “许大夫快进来,阿爹在等着你呢。” 许黟反手牵上他的手,他的小手微微凉,不过与服药前的冰凉比起来,已有大好转。 屋里,方楚良作为一县的教谕,自不会如同方乔慈那般,激动地亲自跑出去接个大夫。 他气场温和,见到许黟和慈哥儿一同进来,笑着对后者招手。 方乔慈松开许黟的手走到阿爹旁边,靠在他的怀里听他们叙话。 两人叙话的内容,都是围绕着慈哥儿的病情。 当方楚良听到许黟说他儿子的病是先天所造成,不是几副药汤就能治好时,心里的喜悦减少大半。 “真无计可施?”方楚良心疼地摸着孩子的脑袋,不忍地追问。 许黟道:“也不算无计可施,虽难以治愈,好歹令郎是总角之岁,好生调养,不发病的话,是无碍的。” 但发不发病这个不好说。 脉象上看,能辩证出方乔慈是先天心脏病,但具体是哪方面的病灶却不能详知。 中医不是神学,许黟做不到让一个先天心脏病的孩童完全的药到病除,只能是预防,预防,再预防。 减少发病的次数,后天就能多活几年。 许黟当着孩子的面没有明说,但他的谨慎话语已经让方楚良知晓,他想让儿子长命百岁,怕是不能了。 方楚良闭眼轻叹。 几息后,他睁开眼睛看向怀里的慈哥儿,满眼是亏欠的疼惜。 方乔慈天生聪慧,哪里不知他的病治不好了。 却还是扬着小脸看向阿爹,软声地说道:“阿爹别为我担忧了,你看都长出白发啦。许大夫说得对,只要我不发病,就不会有事的。” “好,慈哥儿说的对。”方楚良跟着一笑,没再继续神伤。 片刻后。 许黟为方乔慈脉诊,他的寸脉脉象沉细,微有细绝之像,与之前相差不大。 唯一变化,是位于寸脉和尺脉之间的关脉,脉象稍有缓和。 第76章 许黟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何秋林。 在当下, 何秋林不过是成千上万给大户人家当下人的底层百姓的缩影。 但何秋林是活生生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与他说笑过,又是互相扶持过的邻居关系。 他和何秋林中间还有一个维持关系的何娘子, 何娘子是他来到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好人,许黟总会想这样的人不应该一辈子如此辛苦。要是他能轻松地解决何家的麻烦事,对许黟来说,也是件开心事。 “明日, 我先帮你探路, 待你能不用借助棍子行走,再去鲍家吧。” 许黟对着颇有些视死如归的何秋林说道。 何秋林脸皮一薄地发红:“我、我会尽快好全的。” 许黟理解他对于想要挣脱鲍家这个束缚的急切, 没有打趣他:“你身上的伤耽误两日时间没上药, 若不然还能好得更快。” 好在有生肌膏, 只有金疮药的话,何秋林想要两三天就能下地走动,挺难说。 何秋林当即说道:“黟哥儿, 我不用棍子也成的, 你看看我……我能走路了……” 他想起身走给许黟看,被许黟一手掌按住,他就动弹不得了。 何秋林惊呆地看着按住自己胳膊的手,明明与自个没两样,却好似力大无穷。 许黟微皱眉:“别逞能。” 何秋林抿直了嘴角:“……”他听从地点头。 最后,许黟送他回到何家, 叮嘱他每日多擦几遍药膏。 他回来屋里,坐到案前给陶清皓写帖子。 * 话说鲍家, 鲍家四房娘子那日在送走了人, 便心绪不宁,夜里辗转难眠地睡不着觉。 同床的鲍家四郎被她吵醒, 起床点灯,不解地看着她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惹得你睡不着了。” 陶娘子翻身坐起来,反问道:“郎君不知?” “我该知道哪些?我日日要去管下面的铺子,那几家老竖子见我只是四房的郎君,就总爱挤兑我。我白天里忙,回来还要担忧房里的事,就没有几个如我这样苦命的郎君了。” 鲍家四郎也恼怒,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生气。 陶娘子走过来,玉手附上他的肩膀,轻捏着柔声说:“郎君误会我了,院子里的事我自当不舍得扰你烦恼,就是前几日二房的小哥儿来向我讨人,讨出一件麻烦事了。” 鲍家四郎冷哼:“二房又想讨什么人,那么缺人就去牙行里买几个。” 气骂完,他才问是什么麻烦事。 陶娘子听他这么说,就知道鲍家四郎是站在她这边的。 她嫁过来鲍家这几年里,受的委屈不少,鲍四郎又不是个会体贴的人,这素日里的各房相处与打点,都是她在管。 别看鲍家表面上风光,背地里,也就大房二房出风头,三房和四房是小娘生的,名分上是记在大太太膝下,但说到底是庶出。在鲍家地位不高,甚至还要看其他两房的脸色。 陶娘子虽也是庶出,可陶家在县城的份量,岂是鲍家能比的。 她怕的是那许大夫会在陶清皓面前乱嚼舌根。 陶娘子挑了一些能说的话说给鲍四郎听。她避重就轻,只道都是二房那边又打骂人又惹事端,要不然也不会引来外人说三道四。 鲍四郎气急败坏道:“这二房什么居心,他莫不是觉得我怕去大太太屋里理论了不成。” 他心里盘算着,鲍家如今没个实权的人撑门面,反而因他娶的是陶家姐儿,整个鲍家都因此攀了高枝。这会儿,就该是让另外几房的知晓,他四房不是这么好欺压的,“不行,这事得让大太太知晓。” 陶娘子满意地笑了笑。 这事就得在鲍家闹大了,不能只让她一人收拾残局。 隔日,这事就传到大太太的屋里。 大太太火性大,直接就把二房娘子叫来屋里训话,让二房的小郎君跪在屋子里思过。 二房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想在大太太屋里撒泼说四房的坏话,又怕大房的出面,让二房更难堪。 一家四房都有自己的心思,都忘了陶娘子把事闹到大太太屋里的初衷是什么。 而这时,许黟递到陶家的帖子,已经到陶清皓的手里。 陶清皓拿到帖子,看到是许黟写的很意外。打开一看内容,面色微微变化,拉来旁边的小厮,问起嫁到鲍家的庶姐儿。 得知这个庶姐儿逢年过节都会过来送礼,还经常来家里跟他娘说话。他娘的子嗣缘薄,就得他一个儿子,有个嘴甜的出阁庶侄女讨欢心和解闷,她在陶家大房屋里,也得过不少好东西。 没想到私底下却是这般的蛮横,对一个赁来的下人都如此克扣刻薄。 陶清皓对随身小厮道:“你去替我跑一趟,送五贯钱到何家,交给那何小子,就跟他说,这事我管了,让他不要担心。” 接着又交代小厮,让他同许黟道,不用他亲自去鲍家讨要赁书,他会派人送过去。 要是他这位庶姐姐还想依仗着陶家行事,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陶清皓一一安排好,就去他娘屋里问安。 这种小事不值得拿出来污了他娘的耳朵,陶清皓什么都没透露。 …… 小厮行动速度快,拿着钱过来许家时,许黟也有点懵。 “你家郎君这样交代的?”他没忍住地问过来的小厮。 小厮点点头,笑着说道:“郎君说这毕竟关系到陶家的脸面,家里的庶姐儿无礼,随意打骂下人本就不对,其他人没得人撑腰就算了,这秋小子是许大夫你的邻居,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委屈。” 他说完就奉上五贯钱,说是补偿何秋林的。 许黟看着这几串钱,先替何秋林收下。 再问这小厮,陶清皓还有没有交代其他的。 小厮没有丝毫隐瞒,将他家郎君的章程都说了出来,还说陶清皓如今就去见鲍家四房的娘子,应当很快就有结果。 许黟:“……” 许黟给陶清皓去信,只是想问这鲍家四房娘子和他关系好不好。 不好他就直接行事,好的话,他就看在陶清皓的份上,收敛些。 让陶清皓亲自出马,那是没想到的。 小厮交待完,行礼地退出许家,回去陶家交差了。 许黟没耽搁地拿着五贯钱去到何家。 何娘子看着多出来的钱,震惊:“这、这哪来的?” “是陶家送来的。”许黟怕他们不知晓里面的关系,跟他们说了下陶家和鲍家四房娘子的干系,“这钱算是陶家给秋哥儿的补偿,我就做主替你们收下了。” 何秋林看着钱,又高兴又紧张:“能收?” “能。”许黟笃定点头。 正聊着事,外面就响起拍门声。 许黟陪着何娘子出来,发现是鲍家四房二管家。 这次,二管家嬉皮笑脸地讨好地喊人:“许大夫,何娘子。” 何娘子皱着秀眉,问:“你来有何事?” 二管家赶紧从怀里掏出赁书,和解赁的文书递上来,再另外拿出五两碎银子。 “我是来送赁书的,秋小子想要解赁,娘子哪有不同意的,这不,就让我带着东西过来了。”二管家心里苦呀,却还要对着何娘子笑着,“秋小子在鲍家挨打,这事理亏在鲍家这边,原先娘子没有为你出头,心里也是懊悔的。遣我拿五两银子过来,好让秋小子这阵子养一养身体。” 何娘子盯银灿灿的五两银子,怔怔地忘记说话,一日内,他们竟然发了两笔财。 见着何娘子没反应,二管家求助地看向许黟:“许大夫,你快让何娘子收下呀。” 这时,何秋林拄着棍子从屋里走出来。 他平静地喊了一声“娘”,对着何娘子说道,“娘你把钱收下,让他回去吧。” 何娘子恍惚地收下钱,二管家忙不迭地赔笑离开,不敢在这边多待。 …… 何家屋里。 何秋林把手里的五两银子分成两份,一份送到许黟道面前。 他说道:“黟哥儿,这事能成全在你那儿,没有你帮我,我还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今日得的银钱,都是白得的,该一份给你才是。” 许黟:“……” 这话听得耳熟。 好像前几天,他跟何娘子说了类似的话? 如今何秋林拿这话反过来说给许黟听,许黟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反驳。 许黟摆摆手:“也不算白得,你毕竟伤得那么重。” 何秋林很高兴地说:“有黟哥儿你的药膏,我都快要好了。” 说罢,就说给许黟药钱。 见着他还想从剩下的二两多的钱里再拿五钱出来,许黟急忙拉住。 “我若是打着拿钱的主意帮你,就不会出手了。这钱该你拿着就拿着,算起来不过是十贯钱,你后面还要做买卖,得留做本钱才是。” 许黟的劝说很有用,何秋林歇了继续给钱的想法。 他跟着许黟回到许家,站在院子里斟酌良久,在许黟困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何秋林鼓起勇气,将心里的打算说出来。 许黟很疑惑:“你想跟着阿旭他们炮制消食丸?” 何秋林老老实实地说:“不止,我是想黟哥儿你这个消食丸如今全县城都知晓的,只阿旭阿锦在做,会不会太少了。要是能让我跟着炮制消食丸,再拿着去市集里卖,这样就能多挣一些钱。” 许黟:“……”是了,还有代售这一途经。 他如今缺人手,本来之前听何娘子提起,心里便有意让何秋林来家里帮忙。但后来何秋林说他要做买卖,许黟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第77章 眼病在中医里独占一科, 便是因为它所对应的辩证很多。虽历代流传下来的中医病案浩如烟海,关于眼病的医案记载却不多,可近代中留下来的医案, 已整理保存下来编纂出著的,也有不少。 许黟缓缓说道:“我要看到病人,才能定夺。” 阿符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他眼睛动了动, 说道:“我想请……许大夫出诊。” 这话他说得晦涩, 像是第一次说。 许黟眉梢一抬,同意了, 问他几时可以去见病人。 阿符说:“我要先回去, 唐爷还没有给我结剩下的银钱。” 许黟笑了, 替他做主地说道:“后日,后日这个时辰你过来找我。” 这种已发病多年的眼病,不迟这两日。 许黟还需要先把唐大叔的人情还上。 “可以。”阿符点头。 他应完, 转身就回到骡车上首, 驾着车离开。 见着骡车远去消失在视野,许黟转身回到院子里。 带回来的药材都放在院子中,阿旭和阿锦没有他的吩咐不敢乱动。 阿旭看着他问:“郎君,这些药材该怎么处理?” 许黟道:“我把有毒的药材分出来,其余药材你们按照之前的顺序摆放。” 有毒的药材,就是唐大叔带回来的山茄子这些了, 这些许黟拿到手后,就想着有空炮制出来“睡圣散”。 如今他手头上没有医书, 有些剂量记不得, 就不敢随心的来。 挑出这些带有毒性的药材,许黟在里面翻出一小袋用棉布包装着的药材。 刚打开, 就闻到了一股明显的腥味。 许黟捏了一块查看。 它看着形似不规则的囊片状物,上方有纵横的纹路,条纹带着微微波浪状,这一小包裹里,参杂着两种颜色,有黄色和黄褐色,看着像是某种晒干的囊物。[注1] 很快,他就辨认出这是哪种药材。 没想到唐大叔还给他带来了这样稀少的药材。 说是稀少,其实用“难找”来形容更合适。 “咦?”阿旭嗅了嗅鼻子,扎着童髻的脑袋凑了过来。 他鼻子灵敏,以往都没见到过这样的药材,难免好奇地询问:“郎君,这是什么呀?” 许黟拿着一块让他记住药材的形色味,一面说道:“这是鸡内金,取的是家鸡的肫内衣晒干所制。因为制法麻烦,需要杀鸡趁热剥下肫的内衣,不能洗,直接晒干才行,我在盐亭县的医馆里,很少见到。” 也许有,只是许黟没有碰到。 阿旭震惊:“那我们以前杀鸡,都是把这肫给吃了的,原来还能晒干制成药材。” 他跟许黟说,以后杀鸡,一定要把这肫的内衣剥下来晒干。 许黟失笑地摇头:“你可知晓,这一袋鸡内金需要杀多少只家鸡才能攒到?” 阿旭抿了抿唇,说道:“郎君,我数一数。” “好。”许黟见他感兴趣,就把这袋鸡内金交给他。 鸡内金的质感脆,阿旭小心地捧着倒在盘子上,用手指头拨动地数着。 一、二…… 他在心里默念着数着数,小小一袋鸡内金,竟是数出上百数。 阿旭心里更吃惊了,拔高了声量对许黟喊道:“郎君,有一百一十五块!” 许黟道:“这鸡内金难攒,想要攒到这么多不容易,这一袋就需要上百文才买得到。” 这下子,阿旭的吃惊转为目瞪口呆,这鸡内金好贵! 他看着盘子里的鸡内金,更加小心翼翼地重新装回到小布袋里。 后面,许黟就跟他们讲这鸡内金的用处。 它具有消食积滞,止遗尿,化坚消石的功效。用于消化不良、食欲不振、食积腹胀、小儿疳积等症状。[注2] 许黟对着他们说:“这鸡内金药用范围不仅这些,有时候一些治其他病症的药方,也会用到这味药材。” 他给两人举了个例子,说到有个汉子,口里生了疮,迟迟不好,这汉子就去看大夫。 给汉子看病的是个善用奇药的老大夫。那老大夫见他只得口疮,没有其他多余病症,就直接拿鸡内金烧成灰,敷在口疮上,没两日就治好了。 说完,许黟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又再举另外的例子。 这次举的例子,是他们现实中识得的人。 “阿旭可还记得杨官人?”他先问道。 阿旭重重点头:“自然记得,荣哥儿先前常来寻小黄玩,说杨官人这两月,都不出远门了。” 许黟颔首。 想到不久之前在南街巧遇杨娘子。 杨娘子的面貌多有改变,似乎画了黛眉,又抹了面脂,从她口里得出,她如今在一户人家里当小差。不用住在主家屋里,夜里能回来,杨荣被送去私塾读了书,傍晚下学回来,正是她下差回家的时候。 她说这些话时,眉目带笑,直道手里有了能支配的银钱,人就不止盯着柴米油盐酱醋茶。 许黟想到此,敛起神绪地说道:“这消渴引饮,日至一石者,能用鸡内金加菠根一同研磨成末,再与大米汤服用,一日服用三剂,轻者两日能解,重者五日可愈。” 阿锦提出关键问题:“郎君,上回你给杨官人治病,为何不是用的这方子?” 许黟道:“病因不同,其药方对杨官人无用。” 说到这里,许黟就要跟阿旭他们说道说道,消渴症有多少分类了。 时隔这么久,再次提到消渴症这类辩证,许黟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像杨官人这种饮酒后行房事,又因本来素体就五劳七伤,才导致得了消渴症不好说给两个小孩子听,但肠胃热实、饮酒暖身不当以及虚热所引起的消渴症,还是有很多例子可提。 许黟指向灶房里放着的黄酒,问他们,为何不让他们在冬日里喝酒暖身。 阿旭道:“郎君说我们还小,不适合饮酒。” 其实在时下,几岁的小孩也是会喝一点小酒的。黄酒度数不高,温热后喝确实能暖身子,许黟不让他们喝,一是两人还在发育期,二是喝酒暖身的法子不一定可取。 时人觉得,冬日严寒,喝了酒人变得暖和,就爱喝酒来取暖。 但饮酒以后,人的身体血液充盈,散热速度增加,反而容易被风邪乘虚而入。这便是为何醉酒后容易出现中风的原因。 除中风之外,酒性酷热,长时间没有节制的纵饮,会使人的三焦升热,五脏干燥,人体就会出现“干涸”,却又小便频繁不止。这便形成了消渴症。 到这种情况,戒停喝酒是其一,其二就得吃药,要不然,消渴症不会轻易自愈。 许黟觉得,他有必要从小抓起,给阿旭阿锦讲过多饮酒的危害。 不管是出于医者本心,还是因为他是阿旭阿锦两人的郎君,做到提醒,像是发自内心的本能。 许黟轻叹了一声,他能叮嘱他们不可以喝酒,却不能过多干涉别人。 “郎君,你是有什么烦忧吗?”阿锦的目光一直落在许黟身上,小声地询问。 许黟摇头:“我没有什么烦忧,只是想要学医就得先学会如何辩证。不过当下,你们还是要以读书为主。” 读完《千字文》,就该学《开蒙要训》了。 …… 第二日,许黟请唐大叔在酒楼里吃酒,答谢他带回来不少药材。 他还在孝期,只唐大叔独自饮酒,便兴趣缺缺,要了一壶温好的上等黄酒,就没再续一壶。 唐大叔喝了酒,就跟许黟说起他们回程遇到的事:“我行商多年,遇到劫匪多了去,这趟遇到的劫匪,不过五六人就想劫车,被阿符和铁狗两人给一刀一箭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阿符的刀,是干护卫这行当里最为有名的。 他靠着这把刀,吓退不少想要拦路劫财的匪徒,有人说,阿符不是纯粹的蜀中人,他身体里肯定还流淌着外族人的血。 但他出生在这里,他的爷爷是盐亭县人,别人只敢偷偷在背后议论他。 因为都害怕他手里的那把刀。 唐大叔忍不住地嘲讽道:“阿符的生父生母都是盐亭县人,那些人不过是妒忌阿符挣得了钱,就想用这些屁话让他人排挤他。” 许黟想不到,唐大叔还有这样一副面孔,不由笑着让他消气。 唐大叔说他不气,就是多吃了一碗饭,有点撑到了。 许黟:“……” 唐大叔吃了酒,得了许黟递上来的银钱,也该回家去了。 许黟送他上牛车,喊刘伯先载着去到唐家,目送唐大叔进屋,牛车才再度晃悠悠地往许家去。 下车时,许黟交代刘伯,让他明日巳时过来一趟。 到次日清晨,天刚亮不久,周符提前到达许家门外。他没敲门,像是一尊煞神,双手抱胸地靠在许家院墙边。 路过的街坊邻居看到他,都被他腰间别着的弯刀吓了一跳。 再去看他的脸,见到他脸上有道凶厉的刀疤,横在颚骨处,撩起眼皮看过来时,似是想要将人活剥了。 街坊们:“!” 他们心惊胆战地匆匆而过,都在担忧,许小郎是得罪了什么凶神恶煞的人! “那人是谁呀?” “他为什么要站在许大夫的家门外,是来寻许大夫的吗?” “可他为什么不进去?” 不远处,几个小孩在捂着嘴小声嘀咕。 他们说话声儿小,周符没有听到,他目光落在许黟家对面那户的一面墙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汪!” “汪!” “……” 身后隔着一道墙,有条飞快摇着尾巴的黄狗在对着墙吠叫。 第78章 炙针有效, 许黟就知自己辩证没有出错。 周爷爷所得眼病在中医里称为疳积上目,亦叫疳眼,在西医学里的病名是角膜软化症。 说到角膜软化症, 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得这病的都是几岁以内的儿童,几乎没见到有成年人会得这种病。 但其实,成年也是会得的, 只是概率很低, 极少数罢了。 许黟在见到周爷爷的眼病症状时,也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 可在诊断后, 他基本能确定, 周爷爷得的便是疳目。 药随证变,他给周爷爷开的参茯白术散,也有进行加减。 在参茯白术散的基础上, 许黟增加了鸡内金、神曲两味药, 这两味药可以消食开胃,起到化食消积的作用。 而这些药,他正好都有。 鸡内金这味药材,在盐亭县的医馆里很少见,用于消化的药方里也不多。许黟得了这味药,就想着试一试效果如何。 他让周符跟他回一趟许家。 周符点头同意, 两人同乘牛车回到南街时,已是日中。 家里的两个小孩做好了饭, 将饭菜温在灶上, 等着许黟回来。 许黟抓药给周符,顺便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午食。 周符摇头:“我得回去。” 许黟没挽留, 他只是出于礼貌留他吃饭。 周符既然想要回去,许黟想了想,对周符劝道,平时在家,多陪老人家说说话。 周符微皱着眉,似乎没听明白。 “为何?” 许黟:“你……” 他看着周符的神色复杂。 周爷爷见着个人就拉着说不停,是真的有原因的。 他从唐大叔的口里得知,周符的爹娘都去世了,只他和阿翁两人相依为命。周爷爷眼睛坏了以后,孙子为了挣到看病的钱,常年不在家,就周爷爷一个人孤苦守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久而久之,留守的老人要么刻板固执,孤僻不近人。要么就像如今的周爷爷那样,逮到机会就使劲地倾述,就怕又没人能听他说话。 后者,还是周爷爷心境开阔,能想得开。 过去半晌,许黟看周符是真的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轻叹口气:“周丈人年岁已高,素体不算康健,阿符兄这几年还是不要经常外出比较好。” 周符愣了愣神,有点听明白了。他拱手抱拳:“多谢许大夫告知。” 见他已经明白,许黟没有再多费口舌。 …… 当夜。 庞家书房里,庞博弈在看完潘文济差人送到府里的书信,心情略显不错,唤了一声旁边守着的庞叔。 “大郎。” 庞叔上前,替他掖了掖衣领口,问道,“潘郎君在信里是写了何事?” 庞博弈说道:“上回那卖毒药方的‘半仙’抓住了。” 庞叔听到这话,也是欣喜:“那可是大好事。” “确实是好事。”庞博弈押了一口温茶,在书房中缓步,一边与庞叔说道,“抓了几日,要是还抓不到人,文济这个县尉,当的可就不行了。” 庞叔慈和地笑了笑,不敢附和庞博弈的吐槽。 这话大郎可以说,他一个老仆却不能说。 他看庞博弈又喝了一口茶,面色微动。 “大郎,夜里寒气重,许大夫说你入睡难,切忌晚食过后多饮茶水。”庞叔提醒着,就把书房里的茶水给收走。 庞博弈见手边的茶杯没了,也不孬。 “你如今倒是听许大夫的话,不怕我这个郎君发火。”他挥了挥袖子,坐回到案前。 一手扶着宽袖,一手亲自研墨。 庞叔面色不改:“大郎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了,请以安康为重。” 庞博弈听到这话,挑动起眉梢笑起来:“好,听庞叔的。庞叔你明日就去请许大夫一趟,便来为我把下平安脉,看我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地听医嘱。” 庞叔哪不知大郎在想什么,无奈叹气,应了下来。 入夜了,庞叔不让庞博弈在书房里多待。 熄了书房的灯,庞叔举着马灯在前引路,庞博弈落眼在廊外,冷风呼呼吹着,墙边栽种的树木枝条鼓动摇晃。四面生寒,他手中有暖炉,却也难抵冷意。 “起风了?!”庞叔惊讶地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身后,庞博弈舒展地眉梢微微一拧,这时候起风,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另一边,许家。 许黟听得屋外“啪啪啪”作响,皱着眉打开窗户一角。 一阵冷冽的风灌了进来,冲得他脸部刺疼。 许黟皱眉,外面黑暗无光,不见月色。还没到小雪时节,这个时候天气骤然降温,让人总隐隐觉得不安。 史上记载这个时候还处于小冰河期,许黟以前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没体验过。 前些时候,虽天气冷得快,但也是能让人接受的程度。 但气温突然再次骤降,恐怕今夜忧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心绪不宁地把窗户关上,出屋子去吩咐阿旭和阿锦两人,记得夜里多加两块木炭。 阿旭和阿锦搓着手,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今儿夜里屋里屋外都格外的冷,他们提前一个时辰加了木炭盆,还是觉得四肢发冷。 进了屋子里后,阿锦钻进被窝里暖身,朝着帘子对面的阿旭小声喊:“哥哥,今年我们就不怕冷了。” “嗯。” 阿旭抿着嘴,往木炭盆里加了几块炭后,将水壶放在上头。 这样第二天醒来,郎君和他们就有热水可以用。 阿锦又道:“郎君屋里的床帐老旧得很,该是换一床新的了,明日我要去布料铺里买几尺做帐子的布料回来,这几日做好了就可以给郎君换上。” 阿旭说:“我去买,正好缺了盐,我要去盐铺里买盐。” 阿锦眼睛动了动,说她也想去。 “郎君说要多走走,不能整日都在屋里。” “好。”阿旭没有坚持,跟妹妹说道,“明日儿我去郎君那里支钱,再买些米面回来放着。” 许黟爱吃面食,一斗面要比稻米贵,如今是阿旭在管灶房里的采买,他每回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等米面吃得还剩一半,就要买新的放在家里。 不过第二天早晨,他们去许黟那儿支钱的时候,许黟却说要跟他们一起去。 去粮铺之前,许黟先去到何家,询问何娘子要不要买米面。 “这天气怪叫人害怕,昨夜突然就起了大风,更是猖狂地叫了一夜。”许黟说着,话锋一转,“要是下了雪,这粮价恐怕要往上涨,得先在家里囤放些米面好。” 何娘子点头:“让黟哥儿这么提醒,是该张罗。” 她回屋,取了钱交给何秋林,让何秋林跟着许黟同去粮铺。 何家有小推车,何秋林推着小木车跟在刘伯驾着的牛车后头,行了两条小街,就到了南街的粮铺。 等他们到时,发现今日的粮铺,排队买粮的人比往日还多。 看样子,不止他们要屯粮,其他百姓家里,也都纷纷跑来买粮食了。 许黟和何秋林在旁边排队站了一会儿,就听得周围的人在七七八八地讨论着。 “听说了吧。茂州那又有羌人冒犯掠夺,有好几个县都被抢了粮。” 许黟微垂的眼睑一睁,看向说话的汉子。 那汉子还在跟同伴继续道:“听闻府城要往茂州送粮,府城那的粮价早两日就涨了,一斗就涨了十六个钱了。” 一斗粮食涨了十六个钱,一石就得多涨一百六十个钱。 这消息顿时在人群里炸开。 “这价,还让人怎么活啊!” “昨日我买的时候,一斗稻谷就已是四十八文了,比月中就贵价了六文钱。” “没想到还要继续涨,这茂州被抢了粮,怎么要我们府州出粮?我们就不缺粮了吗?” “正是正是,再这么涨下去,谁还买得起粮食了。” “……” 周围议论声不断,却没有一个人离开,继续守着,等粮铺开门。 许黟和何秋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担忧。 每年冬季,粮价都会上涨。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粮价涨得太快,让人惶恐不安。 尤其是粮食涨价,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粮,这情况比许黟想的还要糟糕。也许在盐亭县以外,许黟不知道的地方,有的地方已出现断粮的情况。 要是真的如此,那就不止粮食涨价了。 许黟的目光扫过这些排队的人,从这些人里,他看出不乏有四处走商做买卖的。他们的消息更加灵通,待粮铺开了门,就几石几石地往外搬着粮。 轮到许黟时,粮铺里的粮食已抛售出一半。 那忙碌的店小子看着许黟,已心如止水地问:“要多少?” 许黟道:“要五石。” 话音一落,店小子有了新的反应,买五石粮食不少。 前头有几个这么买的,都是跑商的,打算拉着粮食去那些粮价更贵的去倒卖,趁机挣钱。 不过他看面前穿着碧青色长袍的少年郎,不像是四处跑商,身上没有那股圆滑的奸诈味儿。 店小子手指飞快地敲打算盘,算完说道:“今个的粮价,一石稻谷是五百二十七文,买五石要两贯钱又六钱三十五文,不赊账。” 许黟颔首,从钱袋里取出一锭碎银子。 店小子拿着碎银子称重,是二两八钱。他折成铜钱换算后,串了两串小钱,又十一个散钱给到许黟。 这白银的价值比普通的铜钱价高,折成散钱,有时候能多出十几个钱。 算好钱,粮铺里搬粮食的壮汉,就将一石石粮食搬到许黟乘坐的牛车上面。 第79章 这年岁, 天寒地冻的,市井小食是不好做了,陈娘子赶在这头背着罐子汤进城, 就想着能不能挣到几个钱。 她与许黟说,她这罐子汤都是用什么食材熬的,几个大骨头屠夫只收了她两文钱,菌子是野外采的, 花银钱的便是那几根柴火。 这柴火省不得, 好在烧火时能取暖,间接地省下一份烧炭取暖的炭火钱。 许黟听得感叹, 但这盖子打开, 陶罐里便溢出来带有肉香味的香气儿。 “好香。”他轻声道。 陈娘子莞尔一笑:“都是贱物熬出来的, 说要给你们尝尝总不能食言了。” 她盛一碗给到许黟,见阿旭给她端来香甜的鸡子姜汤,里头还加了红糖, 连忙给阿旭也舀了碗。 “阿旭小子, 离开前你还没到我腰间高呢,这才多久没见到人,怎么就要到我心口这儿了。” 陈娘子感慨完,这厢许黟打发阿锦去叫何娘子,何娘子听到陈娘子来了,欣喜地跟着阿锦过来许家。见着陈娘子穿着粗布裙儿, 外面罩着紧身坎肩,往上梳的发髻扎着酱色头巾, 旁侧戴着木梳, 一副村妇的装扮。 她眼眶微微地发红,又高兴又心酸地喊道:“好姐姐, 你这几个月过得如何了?” 陈娘子见到好姐妹,心儿也激动:“我过得可好了,一个人吃饱不愁的,日子过得紧实得很。倒是你,怎么脸色不好,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大事,你近来两日可进城?”何娘子与许黟对了下眼神。 许黟道:“这两日城里的粮铺米面豆菽都贵价了,一斗少说贵了六七个钱,我和何娘子担忧,后面还要再涨。” 陈娘子惊呼:“还有这事?” 许黟皱眉:“陈娘子在东郊,没听其他人提起?” 陈娘子说道:“东郊多是庄子,主家们都在城里住着,留在那守着庄子的都是小介,我都不与他们往来。” 她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赁给她房子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们不在这儿住,家里就几个伺候的老仆人,家里人口少,仓库里不缺粮,想来也是不知情的。 何娘子问道:“你家里备粮食了吗?” “没……”陈娘子摇头,她攒着的钱都用来买铁锅和柴火,手里头就没剩多少银钱了。 “等我把这罐子汤卖了,攒攒钱,再去粮铺里买粮。”她心里咯噔着慌,但也没有其他法子。 何娘子听她这么说,觉得不妥。 “到时候要是粮价还涨,那可怎么办?”她道,“不如,我先借了银钱给你,你把粮食买了,等挣了钱再还我。” 陈娘子心里感激,答谢:“好姐姐,等我挣了钱,定立马就还允你。” 许黟也道,让刘伯跟着陈娘子去买粮,一石稻谷百来斤重,光她一个妇人拉不得。要是找拉货的壮汉,少说也得花几个钱,在这急要关头,能省则省。 几个人说完,陈娘子就决定先把罐子汤卖了。 这汤用罐子装着,竹筐里再塞些稻草,里头的汤一两个时辰还是热的,就这说话的功夫,并没耽误到。 陈娘子先背着罐子提着木桶去井边挑水,接着就去了南街的市井,吆喝着卖罐子汤。 路过的人问了这是什么罐子汤,听得只要一文钱,想想便掏钱买了。 天气这般冷,行路的商人、小贩或是女使小厮们,食碗热汤就能暖身,比自个去烧水喝,花的银钱更少嘞。 半个多时辰后,陈娘子带来的罐子汤温冷了下来,她见罐子里剩得不多,又在市井里留了一会,见没人再来买,便洗好碗将脏了的井水倒入沟里。 回到石井巷,陈娘子遇到了以往娴熟的旧街坊,有几个娘子见着她,只捂着嘴拿眼睛看着。陈娘子眉眼一抬,挺着胸脯从她们面前经过。 陈娘子不理会她们,很快就到许家院子。 “这汤还是好的,要是黟哥儿不嫌弃,再温热就能喝。”言罢,陈娘子担心许黟误会,又道,“我都带回去喝不完,丢了就更舍不得了。” 许黟自然是高兴地说:“野菌汤鲜甜美味,陈娘子你手艺又好,怎会嫌弃。” 他让阿旭去灶房里拿小陶盆来装汤。 何娘子得消息过来,也得了她小半盆鲜甜的罐子汤。 别看这只是剩下来的汤,其实要是陈娘子再热了卖,也是能卖出去的。再说,这年头若白得一碗可口的汤,谁家会拒绝。 分完汤,刘伯驾着牛车到了。 许黟出来屋,交代刘伯几句话,让他帮着陈娘子拉粮食到东郊。 刘伯哪有不肯的:“许大夫你放心,有老夫在,一定将陈娘子送到。” 许黟笑说:“有刘伯,我自是放心的。” 他与何娘子目送陈娘子坐上牛车离开。 何娘子欣慰地对许黟道:“她如今日子过得辛苦了一些,反而不见愁目,等再做吃食的买卖安稳了,日子过得不比那个差。” 她往隔壁的陈家意有所指地挪了挪眼神,心里对陈二旺可不看好。 这男人只会窝在家里不出门,没多大出息。 许黟淡淡道:“和离一事对女子来说,也不算坏事。” 何娘子轻叹,可不是嘛。 过不下去和离也好,不用再受这般的窝囊气。而且陈娘子长得好,又有手艺傍身,不愁二嫁。 …… 又过两日,许黟去到黄沟村给周爷爷炙针。 路上他们就听得城中粮铺的粮食价格又涨了,每斗涨了三文钱,一石便再贵三十文。 许黟问周符可买粮了。 周符冷硬着脸摇头,说道:“没买。” 上首的刘伯扭头看向他,琢磨着地问:“家里的田地是租佃农在种吗?” 周符摸着弯刀,想了想说:“是赁出去了。” 家里只他和爷爷两人,他又常年往外跑,有地也没人种。 官府有规定,这土里地田地不能荒废,周爷爷就把家中田地赁给人口多,但田地少的人家。 把地租给同村人,与租佃农是有所不同的,简单来说,佃农和户主是上下级关系。给同村人种的话,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租的人家给周家一笔银钱,或是一部分粮食就成。 虽然都是给粮,但不用低声下气。 而且都是熟门熟路的同村人,周爷爷收的田租不多,只一成粮食的收成。 哪怕如此,他家每年的粮食,都是多得吃不完的。 今年秋收拿到的粮食,周爷爷有远见,没有把多余的拉出去卖,多存了几石。 这次粮食涨价,对周家没影响。 刘伯听得他家不缺粮,又羡慕又难受。 他这几趟去粮铺里,回回见涨,回来家里就睡不着,老伴劝他放宽心,听许大夫的,买一些回来存着。 没法子,哪怕贵了两百多文钱,刘伯还是拉着两石粮食回家。 许黟分析道:“蜀地已不是闭塞之地,虽茂州等地多有外族人侵扰,但蜀地其他地方还算安稳,这数年来粮价一直平稳,这回粮食涨价是被西充县受灾波及到了,想来粮价应该不会动乱太久就能平复回来。” 听闻西充县受灾,刘伯他们也是惆怅。 不多时,牛车抵达黄沟村。 周爷爷早拄着拐杖在屋外等着了。 许黟道:“丈人怎还出来,外面风大吹多不好。” 周爷爷慈和地笑起来,摸索着门沿进屋,一面说道:“我想着阿符差不多该把许大夫你接过来了,就出来看看,没吹多少风。” 他眼神不好,就喊周符倒水接待许黟和刘伯。 周爷爷询问许黟:“许大夫,这几日我药汤喝着,每回喝完不久,眼睛就热乎乎的。” 许黟道:“除了眼部发热,还有其他症状吗?” 周爷爷摇头:“那倒没有。” 许黟颔首:“如此问题不大,可继续服用。” 说罢,他就为周爷爷复诊,他食了五天药汤,左眼病灶处凝结的乳白色物已有所减少,精神也有好转。 许黟一边检查他的眼睛,一边问了他这几日的饮食。 知晓他饮食增加,如厕也不像之前那般泻肚,虽还没有恢复正常,但也好了不少后,许黟满意地拿出针砭。 他一面说道:“再用此方服用两旬,这一段时间里我再为丈人炙针三回,左眼应就能辩物。” 周爷爷不由一愣,而后欢喜。 连忙拉着周符一起感激许黟,让孙子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周符拧着眉,有点发愁说:“送粮食?” 周爷爷被他的回答噎住,然后道:“也可,如今粮食贵价,城中粮铺坐地起价,阿符搬两石稻谷到牛车,让许大夫带着回去。” “嗯。”周符平静地应声。 许黟:“……” 他出声说道:“丈人的好心意在下领了,不过我家中不缺粮,这粮食丈人还需自个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周爷爷道:“家里就我和阿符两口人,吃不了那么多,多拿出来几石不碍事。” 他再如何说,许黟还是不收。 两石粮食都抵得上上贯余钱了,但周家家境,勾不到有钱人家的范畴。许黟坚持底线,只收了五文钱诊金,五文钱炙针费,以及药材钱。 等从周家离开。 刘伯不解地问许黟:“许大夫为何不收?” 那可是两石粮食呐,省着吃的话,够一家三口人两月余的口粮了。 加之如今粮价那么贵,许黟却不收,他实在想不通。 许黟笑笑,说道:“就因为粮价贵,我才不能收。刘伯你知周符是做什么行当的?” 刘伯想都不想说道:“给跑商的当护卫,每回能得好几百钱,要是跑得远,还能得上贯银钱。” 许黟又问道:“那刘伯可知道,出了盐亭县,往蜀道那边去时,路上会遇到多少半途劫车队的山匪?” 第80章 鑫盛沅不识得沉香的模样, 却知沉香价贵。知晓许黟给邢岳森送的是沉香,在大娘子屋里没多待,便闷闷不乐地回到自个院子。 他进了屋, 就趴在小榻上不动弹,身上的赤狐围脖披风都没解下来。 雪莲提着镂空铜香炉进来,将其悬挂在帐钩处,添了新的盘香后, 步伐轻盈地走到他旁侧, 为他解下披风,吟吟笑说:“鑫哥儿在苦恼什么?怎出来院子后就一直愁着眉。” 闻得动静, 鑫盛沅侧了侧趴着的脸。 看着鑫盛沅有了反应, 雪莲拉着他坐起来, 又道。“要是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说吧,或许我能给鑫哥儿出些主意。” 鑫盛沅别扭几下, 还是没忍住心里的难受, 把在邢府遇到的事讲给她听。 说完,就心情郁闷地吐槽,“邢五太坏了,送东西也不知会我们,现在倒好,他得了许黟送的沉香, 还在我眼前说风凉话。” 现在想来,那会儿邢岳森早就知道是沉香, 却故意不说。 要不是他碰巧知道了, 还蒙在鼓里。 雪莲问道:“鑫哥儿难受的是邢郎君瞒着你?还是许大夫没送你沉香?” 她作为鑫盛沅屋子里的大丫头,懂的东西可不少。一听是沉香, 就知道这东西只贵不贱,就说今日在大娘子屋里熏的沉香盘香,用的沉香只能算是中等货。极品沉香难寻,多是权贵在享用,鑫府家大业大,但说到底是商贾,与官臣人家比不得。 鑫盛沅扁着嘴,想了想说道:“都有。” 雪莲:“……” 她捂嘴笑道:“鑫哥儿既然烦扰这些,那就说与邢郎君和许大夫听,我想他们是不愿意继续瞒着你的。” “我不要面子啦!?”鑫盛沅睁大眼睛,气鼓鼓着腮帮瞪向雪莲。 雪莲也不怕他,软声说:“鑫哥儿既要又要,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再说了,你与邢郎君许大夫都是好友,说不说的,怕什么面子活?” “就像你说的,邢郎君早知晓了,那他这样提醒你,就是想让你自个开口呀。” “要说,我若是郎君,我就跟许大夫说去,他一向待郎君好,做的饮子也给你喝,旁人嫉妒都嫉妒不过来。” 雪莲与鑫盛沅说罢,就给他支招,邢郎君送桃木炭,那他们就送更好的东西,把邢郎君的东西比下去。 她主意果然比鑫盛沅的多,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数有什么能送的礼,把一旁的鑫盛沅听得整个人都支楞了起来。 好主意,他这就去挑礼物。 …… 这日凌晨,天未亮,半空纷纷扬扬洒落下雪,此时离着小雪时节还有两日。 许黟披着衣袍出来,看着天色朦胧,屋外素雪飞落,他抬手一碰,冰凉的雪在掌心化开。 落了雪,南街已有人家起身,担忧这雪下得更大,早做准备的在房顶多铺两层厚实的稻草。更有的,将家中旧到没法用的被褥塞在房屋墙角漏风的地方,以免风雪涌了进来。 许黟醒来不久,小黄也醒来了,蹭着他腿坐下。 它呜呜两声,看许黟没说话,就欢快地跑到院子里。 踩雪、扑雪,玩的不亦乐乎。 许黟哑然失笑,做一条没有烦恼的小狗也不赖。 “许小郎,这么早起身了?” 这时,路过的街坊大叔看到他站在院中看雪,出声喊道。 许黟喊了声“阿叔”,就说,“下雪了,听着声音便醒来了。阿叔这么早是要去城外吗?” 街坊大叔点头,缩着脖子,双手拢在一块地说道:“可不是,这天气是冷得很了,城外的活却是停不得。昨日我们在城门还听到有人说,那西充县死了好多人,多是雪塌了房屋冻死的。” 他说完,只感觉身体生出一阵恶寒,再看这天空扑簌簌地下着雪,不敢再去细想。 许黟问他:“阿叔,你还知道西充县发生其他事了吗?” 街坊大叔摇了摇头,他也是从城墙那儿的守城士卒听到的。 不过,他还是告诉了许黟可以从哪里得到消息:“许小郎要是想知道,县衙外的告示墙兴许能得到消息。” 许黟道了谢,两人又闲扯两句,街坊大叔便要去城外上工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没多久,南街的百姓们开始每日的忙碌。 这时,阿旭和阿锦两人也醒来了。 他们看到许黟已醒了,便开始准备起早食,他们如今早上吃粥多,粥能暖身,阿旭还在粥里加入各种别的佐料,顿顿不重样。煮好的粥再配一两个小菜,这早食就对付过去了。 许黟让他们在家里该干嘛的干嘛,他牵着小黄出了门。 一离开南街,他就朝着县衙方向过去。 下着雪,路上的行人比往日少了些,许黟很快就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县衙门外。 见到告示墙前围着几个人,都在看县衙新贴出来的告示。 许黟抱起小黄挤进人群,看清告示上写的内容时,愣了一下。 这告示上面所写,不许城中粮铺坐地起价,要是再有粮铺抬高粮价,将罚以挞刑与罚银钱二十贯。 如今城里粮铺里头卖的粮食,一石的价比往日贵了将近两百文,要是再往上涨,县城里恐怕会引起大乱。 这公告上所写的惩罚,不算太重,却也不低。二十贯对于这些手握粮食的大户来说不算多,可怕的是在挞刑上。 真被罚了挞刑,在盐亭县还怎么混。 许黟再看其他几处告示,多数都是缉拿在逃要犯,其中还有画着李济画像的。 许黟:“……” 他看了一圈,没见到关于西充县的消息,便从人群里退出来。 回去路上他绕路去到粮铺那边,粮铺里的伙计在给买粮的顾客称粮,再看上头挂着的牌子写着今日各类粮食的价格,确实没再涨。而铺子外面,依旧有不少人在排队买粮。 城中缺粮的人家,比许黟想的还要多。 许黟没得到想知道的消息,便打算回家去。 他转身没走几步,就在一处敞开的茶摊里见到裹得严严实实,坐着喝茶的庞博弈。 庞博弈的旁边还坐着身穿灰白色长袍,头戴帽子的潘县尉。 许黟眉梢一挑。 庞博弈也看到了他,对着他笑了笑,示意许黟过来。 许黟见他旁边的潘县尉也朝他看过来,就知自己没法躲过。 他步伐沉稳地走到两人面前,对潘县尉行了个晚辈礼,喊道:“潘县尉。” 接着,又对旁边的庞博弈喊了声:“庞官人。” “许大夫这是从哪里回来?”庞博弈明知故问。 他适才就见许黟在粮铺前驻留了好久,心里就想着,这许黟会停留多久,这人就转身往他这边过来。 许黟回答:“刚从县衙门外回来。” 潘文济眯了眯眼,开口道:“去那作甚?” 许黟目光对上潘文济的审视,如实说道:“前些日子就听闻西充县受灾的消息,这两日就有不少消息传来,说那边情况糟糕,还死了不少人。我就想着去告示墙看下,可否有具体的消息。” 潘文济问他:“你想知道西充县的消息做什么?” 许黟喟叹一声,说道:“西充县离盐亭县不远,要是那边受灾严重,盐亭县也会受到影响。灾难无情,若是能提前避开,该是多好。” “你个小子口气倒是大。这天灾要是能避,世上受苦之人,想来还能再减一半。”潘文济呵地一笑,脸色却看不出喜怒。 许黟闭了嘴,没有再多说。 他刚才那番话在潘县尉面前,已是逾越了。 庞博弈的反应与潘文济不同,他听到许黟想要知道西充县的消息,是为了避灾,便问他。 “许大夫说到避灾,是心有打算了?” 许黟垂着眼,谦虚地表示他只是胡乱想的,做不得真。 庞博弈笑说:“你但说无妨,这里有我,潘县尉不会拿你是问的。” 潘文济:“……” 许黟:“……” 两人皆是沉默,眼神微妙地看向了横在他们之间的庞博弈。 庞博弈似乎没察觉到,悠哉地拿起面前的茶杯,见茶水凉了,往后喊了一句:“老伯,添一壶热茶。” “好嘞,客官们喝好着呢。”茶摊主提着茶壶过来,给庞博弈这桌续上热茶。 庞博弈喝了茶,笑笑地又说:“许大夫,这热茶暖身,何不坐下说两句。” 旁侧,潘文济见友人对许黟的态度不同,心里沉思,这许黟半途弃文学医,魄力有,能耐也有,医术也算高明,从得到的消息看,还治好不少人。 对他有印象的人,还有街道司的管勾。当时,管勾知晓他们在寻这位许大夫,就把许黟曾为南街受灾百姓义诊的事说与他们听。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皆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只是年纪尚小,光凭着这些事,不足以让庞博弈刮目相看才对。 可却…… 庞博弈对许黟甚是上心呐。 在潘文济一顿猜想时,许黟没有推辞地坐下来,庞博弈亲自为他斟茶,一边随口地聊到西充县受灾的情况。 “那边受灾严重不假,官府已派了不少人去赈灾,不过当时下暴雪封了路,死伤者皆是来自被堵住的村庄之人。”庞博弈缓缓说着,脸上露出悲悯,“施粥,发放保暖之物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事说到底是官府办事不力,说给他人听不好。 可说这话的是庞博弈,就连身为县尉的潘文济都不好说什么。 许黟却没觉得哪里不对,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可搭建避难所,供受灾百姓暂时居住,施粥不够,还要施姜茶驱寒,受灾的百姓里挑出青壮参与到救灾中……” 第81章 这人趴在那生死不知, 再看周围,人烟稀少的野外小道,又恰逢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周遭都是银霜遍地,若这人还是活的,恐怕也难逃一死。 邢岳森眉头拧着,见许黟面露担忧, 开口说道:“我们且下去看看, 要是这人还活着,救了他也算是功德一件。” “快, 停车。”陶清皓立马撩开帘子, 这外头的冷风扑面打来, 他呲着牙喊道。 车把式“吁”了一声,将骡车稳当地停下来。 许黟二话不说地先背着药箱下车,后面几人陆续紧跟其后。 他们快步地走到趴在地上的人, 近了, 就看这人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短褐,袖子太短了,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冻得发白,半张紫红色的脸埋在雪地里看不清。 许黟蹲身,伸出手去摸他脖子处的脉搏,见这人还有体温和脉搏, 沉着脸地小心将他侧翻过身。 这下子,他们都看清这人的长相了。 模样约莫二十三四, 眉眼、鼻梁以及下颌骨都有细细碎碎的冻伤。嘴唇干裂, 两颊是冻伤所致的斑红,但一摸额头不烫, 许黟便探向他的胸口,胸口处也是温热的,接着就撩开他的眼皮看眼睛。 身后的鑫盛沅问道:“许黟,这人怎么样了?” “没有大问题。”许黟抿唇,这人的脉象上看,更像是饿晕过去。 他把自己的猜想告知给其他几人。 邢岳森思索道:“不如,我们先把他搬上车。” “可以。”许黟点头,对他们说,“山上的金鹅寺有歇脚的禅房,我们等着人醒了,再问他发生了何事。” 众人没有异议,他们要抬手帮忙,被许黟拒绝了。他把人扛到车上,很快车辆再度出发。 这回,骡车的速度加快了。 进到车里,许黟没有干等着什么都没做。 他先给这人做了急救处理。 许黟坐到这人旁边,俯身为他揉搓被冻得发僵发白的双臂。他保持着揉搓的力道和均匀的速度,以促进手臂的血液循环,缓解冻结的状态。 车厢里的气温比外面高了不少,随着时间推移,这人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身体的温度也渐渐恢复到正常体温。 不过他没醒,许黟不放心地又探了一回脉搏,见没大碍才松了口气。 他在忙时,其他人都缄默等待着,等许黟歇了下来,陶清皓忍不住地问:“许黟,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几人都是见过许黟救过人的,但依旧对他的举动挺好奇。 鑫盛沅也问道:“你搓他的手臂,他就能醒吗?” 许黟依着垫子盘膝而坐,看向他们道:“这是急救法。” 许黟跟他们讲什么是“冻伤急救法”,要是这人不小心冻伤了,不能用火烤,用热水泡,这样反而加重冻伤的部位,导致受伤的地方彻底坏死废掉。 这也是为何有的人在接触低温后,再去碰高温的东西,会感知到接触面传来的麻痹感。会出现这种反应,属于没到一级冻伤的程度,要是达到一级,这个麻痹感还会更加强烈。 除揉搓冻伤的部位,可用艾蒿煮水,先熏后泡,要是有冻疱,可用银针挑破,再涂抹膏药。[注1] 许黟说罢,就去检查这人的双掌十指。 只见这人的指腹都是渗血的皲裂,指甲缝里残留着刨土后才会有的泥垢,再看掌根处、手指关节等部位的冻疱,已出现破溃糜烂。 许黟眉头微微皱起,这人看着不像是寻常饿晕,更像是从哪里逃难来的。 他会生出这个想法还是看到青年的鞋子,已磨的鞋底与脚尖破烂,露出长着冻疱的脚趾头。 鑫盛沅和陶清皓哪见过这样凄惨的人,盯着那伤口露出不适的神态,默默地往后挪了挪,不敢再去看那些伤口。 邢岳森比他们年长,到底要稳重不少,他看着许黟:“能治?” 许黟点头:“能,当归芍药汤和桂枝芍药汤都可治冻伤。他这伤处,有新添的冻伤外,还有老的冻疮,这老疮即使治好也容易复发,以后也都需要注意。” “黟哥儿你放心去治,这人我负责了。”邢岳森点点头,对他说。 许黟闻言笑了下:“这病不难医,用不了多少银钱。” 言下之意,他一个人也是能负责得起。 鑫盛沅和陶清皓见状,互看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见者有份,这人是我们一起救的,那救他也得有我们一份。”陶清皓说道,“许黟你出力,就让我们出银钱好了。” 如此说好,这骡车抵达金鹅山脚下。 上山的路只能靠两条腿,许黟见着这人还没醒来,想了想,就去找在山脚处摆摊卖香火的摊主,他愿出二十文,问他可愿意背一个人上山。 卖香火的摊主以为自个听错了,震惊道:“二十文?”不是二文钱? 许黟重复道:“阿叔,是二十文。” 确定是二十文,摊主哪有不乐意的,后面几个小摊听到还有这样好的事,纷纷来问,他们也可背人上山。 这金鹅寺香火不绝,来此祈福的人里,除了附近的百姓,还有好多富贵人家的娘子们。娘子们轻易不露面示人,戴着帷帽不好上山,就会请挑山夫抬着小轿上去,打赏十几个钱,就已是十分阔绰。 许黟不需要那么多人,他还是选了最先问的那个阿叔。 接着,陶清皓掏了钱给这位阿叔,让他去把车厢里躺着的人背下来。 没多久一行人上了山。寺庙里的小沙弥看到他们背着个昏迷的人上来,连忙带着他们去到一间禅房,再跑去喊寺里的师父。 “可累死我了。”陶清皓喘着气,歪歪斜斜地瘫坐在蒲团上面,看着被安置在床榻的人,想了想问,“他怎么还没醒?” “快了。”许黟打开药箱,拿出针砭,为他炙针。 许黟刚给他炙针完,这人便呻吟几声地悠悠醒过来。 青壮醒来,缓了缓神就想说话,他虚弱地张了张嘴,嗓子眼却疼得厉害,张了半天都没能说得出话。 “他这是怎么了?”鑫盛沅皱着眉问许黟。 许黟看着床榻醒来就想爬起来的汉子,默不作声地拿着禅房里的水壶,倒了一碗水递过去给他。 青壮死寂沉沉的眼睛动了动,立马抓住碗沿拼命地灌到嘴里。 “欸,你慢点。” “没人跟你抢,你要是饿了,我们车上还有点心。” 青壮喝完水,似乎有了些力气,这回他再去看围在他身边的人,个个穿着花贵锦缎衣袍,那袍子漂亮得很,隐隐泛着精美的云纹,都是用贵重的丝线一根根织就而成。 他呆愣地看着,脑海里想着,他被这些高不可攀的富贵子弟给救了…… “许黟,他这是被冻傻了吗,怎么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良久,鑫盛沅诧异地扯了扯许黟的袖子。 许黟:“……” 他目光从这青壮的脸上扫过,看出这人似乎受到了刺激,却不知是什么。 沉思半晌,许黟便让邢岳森他们先出去候着。 此时金鹅寺的师父随着小沙弥过来,看到邢岳森等人,连忙双手合十地请他们到隔壁禅房歇息。 至于这刚醒过来的青壮还十分虚弱,许黟就交代寺中的师父熬一碗米粥过来。 很快,拥挤的禅房只剩许黟和青壮。 许黟平易近人地坐到床榻边,与他面对面相看。 这青壮动了动手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许黟。 许黟平静地说道:“在下许黟,是一名游方郎中,适才是我与友人们在路边发现的你,把你带来这金鹅寺里。” “你们救了我?”青壮哑着嗓子问。 许黟颔首:“是的。” 他顿了下,缓缓问他,“你为何倒在野外,可是盐亭县人?” 闻言,青壮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面部肌肉都在控制不住地抽搐,他死死盯着许黟,像是想到什么,紧接着痛苦喊道:“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原来,这青壮是从西充县逃难来的。 西充县本县受灾不重,严重的是周边几个村落,一夜之间大雪封山,村民们都被困在山里出不去。 青壮所在的村落,离着山脚近,暴雪来得突然,他们村里人都没来得及准备,就都被封在山里出不去了。 暴雪封山五日,还没有人来搭救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肯定必死无疑。他作为村长儿子,于是决定带着几个同村人一起找出山的路。 这双手的冻疱便是刨雪刨土刨出来的,可他不敢停,漫山遍野都是茫茫白雪,好似一停,他们就丧命在这里。 他与同村人好不容易从山里跑出来,还没到县城官府,路上再次遇到大暴雪迷路。 同村人都冻死了,就他坚持着走到这里,再也坚持不住晕倒过去。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村里人吧。”青壮踉跄地从床上爬下来,跪到地上恳求,“我们村里有二十六户,两百多人呐。” 这雪封山数天了,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得死啊。 许黟看得心头沉重,眉头紧锁地急忙把他扶起来坐好:“你且与我说说,你们村落在哪里。” “好……好……”青壮泣不成声。 …… 禅房的门打开,许黟脚步飞快地来到隔壁房。 邢岳森都在房里焦急等着,见着他出来了,赶紧走过来询问如何了。 许黟语速飞快道:“他是从西充县逃难来的,他们村已被雪封七八日有余,得尽快派人去官府,让官府派人搭救。” “竟是从西充县来的!” 大家惊呼,盐亭县离西充县可是有上百里远,这人究竟是靠着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坚持到这儿。 第82章 点上长明灯, 许黟心里的记挂像是有了寄托,他在心底默念几句,睁开眼时, 眼前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明。 他对着旁边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从满是灯火的殿堂里出来。 外面,寺里的小沙弥将积雪堆扫在两旁,树木枝头上的雪却是无人抖落, 压得枝头低垂, 偶有发闷的“啪啪”作响,来告知路过的人们, 又有枝丫被厚重的积雪压折。 许黟站在飞檐下看了一会儿, 后面有脚步声过来, 他侧目看去,是邢岳森出来了。 “外面冷,黟哥儿怎么不在里面多待一会?”邢岳森问道。 殿里有数百盏长明灯, 与外面刮着冷冽寒风不知要暖和多少。 这外面站着没多久, 露在外的脸,光呼吸都觉得鼻子冷得很,更何况许黟手里没有暖炉。 邢岳森蹙眉:“我去给你拿个暖炉。” “不用。”许黟朝着他摇头,“我不冷。” 邢岳森叹了口气,问他:“你可是担忧西充县受灾的百姓?” 许黟目光落在一处被雪压得欲折的枝丫上,说道:“这世道艰难, 天灾人祸数不清,苦难之人活着不易, 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很有限, 我不过是感慨罢了。” 邢岳森眯了眯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灾祸无情确实令人唏嘘。”说着, 他就同许黟道,“每年这个时候,城里也有不少人家施粥,今年也快到了。” 盐亭县商贾云集,邢家在里头也是排得上号的,年年都会布棚施粥,今年也不例外。 他家已在月初就在筹备此事,正巧今年轮到邢家三房在操办。邢岳森作为三房的小郎君,又是家族里最有前途的嫡出子弟,这次筹备施粥的事宜,就是他在负责。 “施粥?”许黟眼睛微微亮起。 邢岳森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便跟他说道:“每年仲冬和季冬,城里就有数户人家在城隍庙外和城外依次施粥,今年轮到我们邢家打头阵,要在城隍庙布棚,也就是下旬时候。” 会有这种好善乐施的场面出现,还要从八年前说起。当年新上任的县令想要做出效绩,就请了城中十几大户去府衙商谈救灾一事,后来他们商谈出来的结果就是施粥布善。 一来可以赈济贫寒饥民,广种善根福田,能以此行德积善。 二来只需要几石十几石粮食,就能在县令面前博得好感,且受到官府褒奖。 这种两赢局面,都是大家乐于看到的。 后来为何还会一直延续下去,有的是本身就乐于施善,在冬日里就常布施贫寒之人。有的则是落不下面子,别人都在依旧施粥,你怎么不施了? 况且每户人家只需要轮着施粥两天,一日所用的粮食,也不算太多。 许黟听得咂舌:“……” 邢岳森笑了起来,对许黟说道:“这回,我家不仅要施粥,还要请大夫义诊,我与父亲商定,想请妙手馆里一名大夫坐诊,另外一名嘛……” 他目光认真地看向许黟,问他,“黟哥儿可愿意前来?” “你想让我去?”许黟有点意外。 邢岳森断定:“想!” “县城这些大夫里,我最为信的就是黟哥儿和陈大夫,陈大夫年岁已高,不适合义诊这样的阵仗。我想请黟哥儿,是因为情,也是为了城外苦难的百姓,有你出手,我比任何人更加放心。 此为我私心,黟哥儿要是觉得我冒犯了你,那就冒犯吧,作为友人,要是惹你怒了,你就骂我几句,我都会一一收下。” 邢岳森认真地说完,对着许黟行了叉手礼。 许黟眉梢轻抬,眼神里多出一丝笑意。 他轻声道:“有何不可。” 邢岳森猛然抬起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而后,皆是真情实意地笑出声来。 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许黟和邢岳森同时转头看向台阶处。 有个穿着青灰色短袍的小厮揣着手快步地踩着台阶上来。 他匆匆忙忙地来到邢岳森道面前,行揖喊道:“森郎君安。” 邢岳森本舒展的眉头微皱,问他:“何事?” 小厮快速地说道:“老爷收到信了,差小的喊郎君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商议。” “知道了。”邢岳森应了他,略有些遗憾地对许黟道,“看来我得先回去了。” “邢兄,我与你一起。”许黟说。 这天灰蒙蒙的,看着恐怕是要下雪了,雪路难行,还是早些回家才好。 他们去前殿寻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得知他们要回去,也要跟着回去。 一行人下了山,骡车刚行驶到半路,天空就飘起雪。 “下雪了。”许黟轻声唤了句。 飞雪如絮,无法,骡车的速度缓慢了下来。 邢岳森怕路上耽搁,就让跟随着过来的小厮先行一步,他们的车辆人多,只能在后面跟着。 行车慢慢,他们望着外面的飘雪,一边聊起各家准备施粥的事宜。 今年邢家打头,后面就轮到陶家和鑫家。 陶清皓和鑫盛沅两人还小,像施粥这种关系到家里好名声的事儿,还轮不到他们来负责。 陶清皓扯扯嘴角:“别提了,今年是家里的大管家在管,几日前我还听我娘说,这次施粥支了六十贯银钱,却来禀告说不够,说粮食涨了好些价,多支了八贯银钱。” 六十八贯银钱,光是买粮、布棚、粗布麻衣等,也不少了。 像他们家往年施粥,支出的账目是五十贯到六十贯,超过这个数还是头次。 许黟心里困惑,问他:“你家自己人不管?” “采办之事都是家里的管家在负责,我娘她只看账目。”陶清皓面色微沉,他觉得这事不好,但还奈何不了大管家。 他咬咬牙,等他掌了家,第一个要清查的人就是陶大管家。 别以为冠了他家的姓氏,就能为所欲为了,要是知晓他在这些大事上饱受私囊,这样的人就不能留。 坐在旁边的鑫盛沅就没有他这样的苦恼。 他是管不着,但他娘掌家,这事是他娘亲自在负责。 几人闲扯着施粥的事,就说到了许黟要去邢家安排的义诊堂里坐堂。 “许黟你要去当义诊大夫?”他们惊讶地异口同声喊。 喊完,他俩便是震惊,怎么这种事,都被邢岳森抢了先? 果然,邢五在他们这些人里最有心机的! 许黟道:“邢兄问了我,我正好有此意,便同意了。” 鑫盛沅和陶清皓:“……” 接着两人就开始讨伐邢岳森,要不是打架有辱斯文,他们看着邢岳森那张神色自得的脸,真的想上拳揍一顿。 邢岳森淡定道:“你们若是不满,也可开义诊堂,请黟哥儿坐堂。” 鑫盛沅和陶清皓:“……” 好生气。 要是他们能做主,还会这般生气吗。 …… 打打闹闹的,骡车顺利地抵达城墙外。 许黟回到南街,还没入家门,先看到一辆驴车停在家门口。 旁边还有个陌生的小厮。 小厮看着与他年纪相仿,着一身旧缎青色袍子,他在车旁候了有一段时间,双肩处的雪有些化开,肩部衣裳比其他地方要深色。 他看到此间屋子的主人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许黟行揖:“许大夫。” 许黟看着他,问道:“小哥是哪位?” 小厮微微笑的说道:“我是潘县尉家的,我家老爷差我来请许大夫过府一趟。” 竟然是潘县尉家的小厮。 许黟点点头,让他稍等一会,他先回屋放下药箱。 小厮笑吟吟道:“许大夫且慢,我家老爷正是请许大夫上门问诊呢。” 许黟:“……” 这与他想的有些不同,他以为潘县尉让下人过来找他,是为了那一封信的事。 不过堂堂县尉,无论是以什么理由要见他,许黟都没法拒绝。 他扶着车厢沿上车,入了内,看着车厢内的装饰朴素,挑了挑眉。 接着小厮坐到驴车上首,充当车把式的驾起车子。 车轮咕噜噜地转动碾压着青石板,出来南街便一路朝着东边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无其他人,许黟闭目养神,听着外头街头的各种声响,有吆喝卖吃食的,有吆喝卖各种细碎杂物的,还有吆喝卖柴火木炭的……几乎是应有尽有。 严冬对素来便热闹的东街丝毫没有影响,依旧有不少女使小厮装扮的人,行走在各条热闹的市井之间。 没多久,车外的声响静了下来。 许黟睁开眼,撩起帘子探向外面,只见道路两边都是白墙绿瓦的高大门院。 他们已来到东街的杏鹿巷,这条巷子住着县丞、主薄、县尉等大小官员,以及一些素有贤名的员外人家。 这条巷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在县城里都是有头有脸的权贵与富绅,没人敢在这里大声喧哗,走贩们路过这条巷子,都是加快步伐离开,生怕冲撞到哪家的富贵人。 潘县尉的府邸就坐落在杏鹿巷第四户,是一座两进两出的二进院子。 小厮架着驴车停下来,为许黟撩开车帘子:“许大夫,到了。” 许黟探出身下来,看向有四米多高的朱红大门,以为会从旁边的侧门入府。 结果这小厮去敲了门,里头守着的厮儿把门打开,接着,小厮就引许黟进来。 他们直接穿过一进院的房屋,来到后面中间的天井院,再穿过一条走廊,往侧面的小门过去。 穿过小门,就是后厢房了。 许黟目不斜视,随着他来到一间屋子。 很快,就有人过来,是个看着三十多岁,穿黛色锦缎褙子裙、头戴银梳银钗的婆子。 第83章 “冬馄饨, 年馎饦。” 说的便是冬除这天,家家户户都会买菜买肉回来做馄饨,过肥冬。这儿的馄饨, 便是角儿,现代说的饺子了。 何娘子说,如今的开封城有不少人家会在这天做角儿,但盐亭县这般过除冬的少, 她以前在大户人家做女使, 见过主家吃过,便有印象。 何娘子能想到这儿, 许黟自然也想到了, 但离冬除没几日, 提前学一学做角儿,也是好事。 等真正冬除那日来临,他们就可以在家里包角儿吃。 许黟最爱吃的就是白菜猪肉馅, 他让阿旭准备的, 也是菘菜和猪肉。 阿旭提着篮子回来,里头装的是所有准备好的食材。 何娘子上手一瞧,心里有了主意,让阿旭给她打下手,把猪肉、菘菜都剁成碎粒。 阿旭开始切肉切菜,何娘子在旁边和面。 许黟看他们都在忙, 忍不住地问:“何娘子,我该做什么?” “你去屋里坐, 等我们做好了就可以吃。”何娘子头都没抬。 许黟:“……” 他没走, 想了想,就去旁边烧火。 火烧得差不多, 锅里的水也煮沸着,何娘子见许黟烧了水,就用木勺舀了半勺到面粉里。趁着热,她将结成面絮的面粉揉成表面光滑的面团,用一块纱布盖在上头,放到灶台旁醒面。 接着,她便开始洗葱,葱要切碎,这活许黟会。 就如同切药材一样,他切葱的手法和切药材相似,手起刀落,翠绿的葱就切成葱花。 何娘子在旁边捂嘴笑着说:“黟哥儿倒是闲不住,不是让你别在灶房里嘛,等会就能做好的,要是饿了,我先给你下一些面条吃?” 反正做角儿的皮跟做面条都是用的面粉,形状不同罢了。 许黟今日都在外面跑,中途只垫了几块点心,还有在金鹅寺吃了一顿简单的,没有油水的斋饭。 何娘子这么说,他确实有些饿了。 是饿了,却也能忍着,许黟摇头:“等角子做好,我们再一起吃。” 听许黟这么说,何娘子便不再说话了。 她打开纱布看面团,看醒得差不多,就抖了一些面粉到揉面的板上,她手指灵活地将面粉打散到四周,这面团在上面一揉一搓,就成了长条形。 何娘子用手揪面剂子,每个都和杏子差不多大。 这面剂子揪好,她还要去看阿旭做的馅儿怎么样了。 瞧着没问题,便开始调料。 角子的馅料多种多样,有的还会在里面包山珍海味,当时何娘子伺候的那主家,做的角子更是有八种馅儿。 这猪肉馅儿的反而是最低贱的,得要有其他好的料儿加进去,譬如瑶柱、香菌子等,做出来才不会有膻味。有钱人家极爱吃羊肉做的馅,里头还加着其他的料儿,做出来的角子寻常人家别说吃到了,听都没听说过。 何娘子将家里能用上的佐料都用上了,酱油、香油、糖、姜末和胡椒粉。 胡椒粉贵得很,是许黟让阿旭带过来的。 何娘子怕味不好,就多加了一些,再搅拌搅拌,香味儿便飘了出来。 终于要到最后包角子的环节了。 许黟兴致更高了起来,眼睛盯着何娘子是怎么擀面皮的。 她做的不算娴熟,用的是擀面条的手法,把面皮擀到手掌大,就加馅,再捏紧两边的面皮,捏成玲珑可爱的月牙状。 “好了。”何娘子欣然喊着,问许黟做出来的可是他想要吃的角子。 虽与现代的饺子有些差别,却也无限接近了。 许黟夸奖何娘子做的角子好看。 “这捏的形状都不行,哪算好看了。”何娘子感慨,“你都不晓得,那些大户人家的灶娘做的角子有多精巧,一个个看着都好似能摆出来玩的把件儿,好看得都下不去嘴。” 许黟笑说:“何娘子手巧,要是多做几回,定能做出那般好看的。” 他说罢,有些蠢蠢欲动。 像饺子这种东西,就要得自己包的才有意思。他便唤何娘子教他。 何娘子正要教阿旭怎么包,听他想学,也就一并教了。 不止,她把何秋林也叫上。 百姓人家才不讲究“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几个人围坐在小凳上面,看着何娘子左捏右捏的,以为角子就容易做了。 自个试了才知道,什么叫做丑东西。 许黟和何秋林两人捏出来的东西别说是角子了,就连基本的形状都分辨不出来。 反而是年纪尚小的阿旭很有天赋,做出来的角子像模像样。 绕是如此,许黟也没放弃,继续做了六七回,到后面,他也捏出来月牙状的角子。 角子下锅煮,煮到一个个漂了上来。 何娘子用漏勺捞起来,装到盘子里让阿锦一盘盘地端出去。 何家的屋里点着油灯,昏黄的光照得屋子都带了暖意,再看刚煮好的角子,飘着热腾腾的雾气,使得人肚子咕噜噜的叫唤着。 大家都饿了,便没有客套说话,尤其两家人熟得很,平日里也会互相赠送食物。 醋可以开胃,许黟便跟他们说角子蘸醋的吃法。 何秋林眼神亮了亮,起身就要去灶房里拿醋。 “我带过来了。”许黟示意他坐回去。 他带来的是陈醋,陈醋比起米醋,味儿没那么刺鼻,翻出来时会有浓浓的醋香味。 爱吃的人会觉得它好吃,不爱吃的人光是闻着都能避退三舍。 何娘子他们在听完许黟说的,想着先尝试着好不好吃。 许黟便给他们倒了醋碟。 这一吃,他们都有些惊喜,果然是比单独吃角子好吃。 吃着甚是开胃,食欲大开了。 许黟夹着角子蘸醋咬开,露出里面的菘菜猪肉馅,这馅调的好吃,浸了醋,味道更香。 “黟哥儿,你是怎么知晓有这种吃法的?”何秋林崇拜的看着他。 许黟淡定道:“这吃法外面早便有了,只我们没见过而已。” 何秋林不由向往:“我要多出去走走,这样才能识得更多东西。”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何娘子瞪了他一眼,自从秋哥儿说要去做跑商的买卖,何娘子心里头就不放心。 但秋哥儿正劲头上,她不好说丧人心的话,便也不再管了。 …… 第二天一早,许黟醒来练完拳吃了早食,就喊阿旭跟着他去往城外一趟。 阿旭收拾出简单出行的装备,带上竹筐、干粮、水、砍刀、衣物等好些东西,在刘伯驾着牛车抵达门外,他们便前后上了车。 他们一走,阿锦独自守在家里,小黄陪着她,走到哪就跟到哪。 有这条跟屁虫在,许黟也放心阿锦一个人在家中。 刘伯驾的牛车没有完整的车厢,甚至连车顶盖都没有,可以用四面楚歌来形容。 阿旭在上了车后,索性就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暖手的手炉,点燃里面的木炭,再加上一块许黟喜爱的熏香,车板底铺暖垫,再取来一条披风,给许黟披上。 许黟眨眨眼,觉得自己在一点点的被潜移默化,如今被一个小孩照顾,也没有那般不自在了。 但他身上装备齐全,阿旭还是一身加棉的窄袖袍子。 许黟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他手里:“你自个暖下身。” “郎君,我不冷呢。”阿旭赶紧把手炉还给许黟,高兴地说,“这是我今年过得最暖和的冬天了,以前我与妹妹都没有衣物穿,只有遇到了郎君,就从没断过衣物和吃食,郎君是我遇到最好的人。” 许黟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看着他变长的头发,以前扎着的小发髻很小,就像个小揪揪,如今已经像个小馒头了。 他没忍住地揉了一把,才心满意足的收回手。 牛车行驶速度缓慢,穿过县城主道,慢悠悠地往县城门口过去。 上首的刘伯,心情不错的在跟许黟说话。 他欣然道:“城外贴了告示,说下旬冬除前两日,城里的绅户们要在城隍庙和城外布棚施粥嘞,这回还有义诊的大夫不要钱的给人看病,也不晓得真假。” 说到后面,刘伯心情有些激动,他家好些口人嘞,要是也能去施粥那里排队领到粥,那也不差呀。 更何况还有给人看病的大夫,他已经想好了,待那一日就带上家里的老伴,以及两个常年干重活的儿子来看病。 若是能把旧疾治好,就再好不过了。 许黟便道:“开义诊堂是真的。” 闻言,刘伯先是高兴,接着又局促地笑了笑,对许黟说他这回肯定要排队看病的。他与老伴这些年里都攒了些小毛病,却不舍得花钱看病。这回要是真有大夫给他们这些穷人家看病,自当不愿意错过。 许黟挑了挑眉,赞同地笑了笑说:“既如此,那就是好事儿,刘伯你到时记得去,邢家不仅开了义诊堂,还会提供药材。” 到时候会有两个大夫在现场,不知道会是怎么的光景。 许黟隐隐有些期待了。 …… 牛车出来县城,缓慢地朝着依禄山的方向而去。 许黟已有将近一个多月没上山,这次会上山,还是因为要采挖适合冬季收获的药材。 且这两个月里,来寻他看病的病患增加不少,家里储备的药材,也在一点点减少。 冬日里能挖到的药材不多,除了适宜冬日里采摘的药材外,其他的药材许黟便想着能不能捡漏。 牛车到达依禄山后,许黟交代阿旭去山上的寺庙等他。 至于刘伯嘛……刘伯说他在外吹风习惯了,也不怕这点风雪,况且今日还是大晴天,不像是会下雪的样子。 第84章 “娘子, 真的不可呀,这要是被传出去,可就事关大郎的声誉了, 岂能随意地就让一个不知是何样的大夫看胎?” 杨婆子见着半躺在石宝蓝织锦毯子上的年轻江氏,目光略过发髻上微微晃动的金珠宝钗,以及头顶点翠碧珠、镶着金丝盘纹的山口冠。 她眼底敛起不易察觉的贪婪,用过来人的口吻继续苦口婆心:“娘子有所不知, 婆子我是生养过三个孩子的, 知晓这怀孕偶有不适的时候,娘子你只是路上颠簸到了, 多修养两日就好, 要是真的难受, 待等到盐亭城里的客栈住下,我再去给你寻个小娘子来看看。” 话音刚落,江娘子抓着她的手松开。 她面色依旧难看, 但心底对杨婆子已厌恶到了极点, 伴随着下腹部传来的阵阵作痛,只觉得双眼发黑。 杨婆子见着她脸色不好,有点后怕地“哎”了一声。 杨婆子也有点害怕江氏真的有事了,真要是有事,大郎也不会轻饶她。不过她是大郎的乳娘,大郎从小就敬重她, 这回出门,派着她跟随江氏, 江氏过门不过一载, 很多事都做不得主。 况且上头还有大太太在,想到这里, 杨婆子没那么害怕了。 倒是表面活儿要做得好,哎哎连叫两声,抽出怀里的手绢,要去给江氏擦额头的细汗。 突然,旁边的江苏玉愤怒地一把将杨婆子推开。 江苏玉冷声道:“休再多嘴,这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婆子多嘴管教。要是姊兄知道了,因此而怠慢我姐姐,我江苏玉第一个不答应!” 说罢,他冷目地扫了一眼杨婆子。 旋即就转身下车,去叫外面的大夫上来车厢。 马车外,许黟站在车厢旁,里面的争执清晰入耳。 他眼观鼻鼻观心,却被迫听了对方的宅内事,但心里知晓这份争执不会持续太久。 那说话的婆子到底是个仆人,左右不了主家的决定。 许黟想着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要是真的迂腐到那种程度,就不会有想让他上车的念头。 果不其然,面前的帘子被大力地掀开,少年重新从车厢里钻出来。 江苏玉喊道:“麻烦许大夫了。” 许黟颔首望他,见着他焦急如焚的模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我此行出门未带药箱,只能粗粗把脉,要是真有要紧的问题,得速进城。” 江苏玉心头一紧:“明白。” 他侧开身,示意许黟上来马车。 许黟撑着车厢沿上来,一进入空间若大的车厢,就感受到带有敌意的视线。 许黟眉梢一抬,扫了那个杨婆子两眼,没有多在意地把注意力放在孕妇身上。 躺在软榻上面的年轻孕妇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如花似玉的姣好容貌,此刻额头与两鬓间都是沁出来的细汗。 她穿着加厚的织锦粉紫色宽袖衣,里面是抹胸的百褶裙,肚子处微微隆起。 许黟动作微滞:“……” 这样的年纪,与这怀相已有六七个月的样子,显得是那般格格不入。 他心底轻叹了一身,动作稍轻地半蹲下身,先唤了声小娘子。 江娘子闭着的眼皮轻颤,她已成为人妇,许久没听到有人喊她小娘子了。 她虚弱地睁开眼,见到是个跟玉哥儿年龄相仿的少年,也是一愣。 “你是大夫?”她声音发虚,虽肚子一直作痛,但不至于疼到昏迷的程度。 许黟点头:“在下许黟,正要为娘子诊脉,娘子你且伸出右手来。” 江娘子半眯着眼,把芊芊细手伸了出来。 这手光洁如玉,是不曾做过粗活的娇嫩细手。 许黟垂下眉眼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放在诊脉处,再将手指搁在切脉的脉搏上方。 隔着帕子,脉象感知变弱。 许黟切脉的时间较之前长了一些。 旁边的江苏玉等得有些心急,看着沉着脸不说话的许黟,变得更心慌。 “许大夫,我姐姐如何了?” 许黟没有立即回他,而是再度切脉一回,让江娘子换左手给他。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看向江苏玉道:“小娘子这是气血郁滞,胎元受损。” “严不严重?”江苏玉看向姐姐,又看了看许黟,“会不会危急到肚子的胎儿?” 这是姐姐和姊兄第一个孩子,他姐姐在有了这个孩子后,心里就盼着孩子能平安出生。 他不想看到姐姐难过。 许黟道:“不严重,是由起居不慎,行路劳累引起,以至气血逆乱,需得益气补血,补肾固胎。” 但他看江娘子面色虚白,下肚坠痛,恐怕还有其他原因引起。 许黟目光扫向周围,最后视线落到悬挂在窗沿边的熏香锦囊上面。 他问道:“那锦囊装的是何物?” 江娘子半撑着身子起来,轻弱道:“是相公送我的安神香,里面放的都是安神的药物。” 许黟道:“可否给我一看?” 江娘子点了点头。 于是,她旁边的江苏玉就把锦囊解下来,递到许黟面前。 许黟把锦囊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到手掌心,有檀香、佩兰、白芷、艾草等药材。 这些确实都是可以安神的药物,其味浓郁,长期戴在身上能起到行气温中,安神醒脑的效果。 许黟以为是他想差了,或许真的只是舟车劳顿引起的气血逆乱。 他刚要把这些药材装回到锦囊里,就瞥见锦囊处有一些沉褐色的粉末状。 他一顿,捏起这粉末在鼻尖嗅了嗅。 是麝香。 有人把麝香研磨成细粉,一起装在香囊里,而这香囊装有檀香、佩兰等味香之物,要是不仔细分辨,很难被发现。 许黟:“……” 许黟把这些药粉倒在手心,伸到江苏玉面前。 他沉稳道:“这是麝香,孕者不可长期佩戴,要不然很容易引起胎儿不稳。” “麝香?!” 两道声音一同惊呼出来。 江苏玉立马捏了些闻了闻,果然是麝香! 旁侧的杨婆子急忙地近身过来,想要拿去那锦囊,许黟早有提防地侧开距离,没让她成功地拿到手。 杨婆子意外地愣住,有些震惊地开口:“哪里来的麝香,不会是你胡言乱语吧,这可是大郎送给娘子的锦囊。” 言下之意,难不成大郎想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成。 江家姐弟心底皆是生出寒意。他们都知道,韩相公不会做这等下作的事,但韩家其他人可不一定。 江苏玉面色难看:“是这锦囊的缘故,才使得我姐姐胎儿不稳的?” “不一定。”许黟摇头,不敢妄然下定论,“这佩戴有几时了?” 江娘子心有余悸道:“从我怀胎起,相公就送了这锦囊。” 从怀相来看,已有六个月余了。 也就是说这锦囊戴在身上有六个月的时间,怪不得。 姐弟俩看到许黟的表情,就知她有腹痛之兆,这锦囊便是罪魁祸首。 他们再去看那锦囊,眼神里已全然不同。 只杨婆子心里头非常的不安,她知大郎不会做此事,那么敢在锦囊里下手的,就不超过三个人了。 想到此,她就心神不宁,虽然她不喜这个江氏,可说到底江氏她怀的孩子是大郎嫡亲的孩子。 “娘子,这锦囊万万不能再戴了。”她喊道。 这车厢里的人,谁会不知这锦囊的危害。听她这般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江娘子捂着肚子询问许黟:“我肚子里的孩子可会出状况?” 许黟道:“从脉象上看,情况不算坏,但不宜再舟车劳顿。前方就是盐亭县城,在下提议,还是先歇息几日养胎为好。” 至于如何养胎,许黟表示他会开一张药方,江娘子去了县城,就可以去医馆里抓药。 江苏玉看向姐姐,轻声道:“阿姐,我们听许大夫的。” “可是……”杨婆子又忍不住地想说话了。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江苏玉看过来的眼神吓得咽了回去。 江娘子对着弟弟点头,而后对许黟道:“麻烦许大夫了。” 她又道:“这锦囊一时半刻离不开身,可有何法子能让其不影响到我?” 许黟沉思,见着车厢矮几下方,摆放着几个做工精美的笼箱,右手边是漆面描金的梳妆盒,后面是几个绘兰花玲珑小手青花瓷瓶,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盖着木雕盖子。 许黟收回视线地说道:“放在瓶子里亦或箱子里,不要打开就可。” 江娘子闻言,就知该如何做了。 而后,许黟就把这锦囊复原,将其归还给江苏玉。 他问江苏玉要了笔墨纸砚,在车厢里席地而坐的持笔写药方。 许黟为江娘子开的是寿胎丸,搭配着圣愈汤一同服用。 这寿胎丸,是以菟丝子、桑寄生、川续断、阿胶四药合成。其中的菟丝子、桑寄生和川续断轧细成粉,阿胶用水融化后,加入到一起和成药丸。 方中的中菟丝子可以滋补肾精;桑寄生和阿胶是养血安脂的中药材,制成药丸具有补肾安胎的作用。[注1] 许黟看江娘子在得知锦囊里有麝香后,脸色变得更差了。 就知这事对她影响颇大。 而另外的圣愈汤,它主治补气补血,心烦不安。药随证变,许黟在药材和药量上都做了加减。 这方子记载于《医宗金鉴》,即四物汤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这四种药,再加人参、黄芪,而许黟再加了一味艾叶炭。对于江娘子而言,四物汤它可滋养气血,人参、黄芪是补气固摄,艾叶炭则可止血固胎。[注2] 第85章 对于许黟而言, 这时代的义诊也是新鲜事,他还没见识过如今布棚设义诊堂是什么样的场景。 不过邢家开义诊堂也是头次,邢岳森也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好在明天就能知晓, 急不在这一时。 两人喝着茶,聊着第二天要注意到的事项,谈到药材方面,许黟就问药材采办的事宜。 邢岳森道:“自济世堂换了管事的大夫, 我们便不再与其合作, 而是通过妙手堂那边。” 妙手堂的名声在盐亭县数一数二,他家的药材价格公道, 再说这回请了许黟外, 另外一名大夫就是他家的坐堂大夫。 因而, 需要采办哪些药材都交给那边在负责了。 如今是严冬,他们备的药材多是与风寒伤寒等病症有关,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常用药等。 常用药有几十种, 每种备个数斤, 加起来的重量不少。 邢岳森道:“明日怕是要辛苦黟哥儿了,光是药材就已装了两车。” “这般多?”许黟思绎,这仗势瞧着不小了。 邢岳森看向他,微然一笑:“这事还是因黟哥儿你而起。” 许黟眉眼轻动:“为何?” 邢岳森说是因许黟的缘故,那是因为这回邢家开义诊堂是邢老太爷的意思。在邢岳森遇到许黟时,邢老太爷已经瘫痪在床两三年了, 结果喝了许黟开的药方和药丸后,未到三个月就能行走自如, 即使不能病愈, 但也不用日日夜夜遭受病痛折磨。 而在这之前,不管是医术高明的陈大夫, 还是从医学里请来诊治的医官,他们皆没能让邢老太爷恢复到这种程度。 邢老太爷就觉得,做人还是得积德行善,广布善缘。 布棚施粥是邢家这几年都常做的善事。除此外,邢老太爷觉得还不够,又想着许黟是大夫,那不如设义诊堂。 盐亭县历年来不是没有过义诊堂的出现,只是以前多是在灾年时,由官办的医学开设,那场面自然是要比邢家的更加大规模,邢家哪怕小有名头,也不敢和官办医学攀比。 许黟都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他的缘故,听了邢岳森所说,哪怕知晓是为了积德行善,他还是心情很愉悦。 毕竟,这对于平民来说是件极好的事儿。 这年头普通平民过的还是很难的。除了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佃户以外,跟现代一样,这时也有不少打工人。 给主家打工,或者去饭馆茶楼打工都有,他们拿着的月例不多,平时有些小毛小病的,也都不舍得去医馆看病。 俗话说,病是积少成疾的。 不舍得看病,就会留下一道因,久而久之,这因就生出果,人也便得了病。 或许趁着有免费的大夫可以看,能吸引来不少人吧。 …… 翌日,天微微亮时,许黟就醒来了。 今日的许家与平常有些不同。 醒来的许黟没有在屋子里热身练拳,他拿着牙粉和牙刷,用温水刷牙洗脸,再擦干脸。 再回到屋里,他给自己换上昨天就准备好的衣裳。 一顶黑色儒巾帽,一件雾蓝色短袖交领长款褙子,再加一件淡米黄加棉长衫。 如此穿好,许黟整体形象显得有些文质彬彬。 他比划了一下原先在墙上做的记号,发现他又长高了两公分。 不错不错。 许黟非常满意地挥了挥袖子,推开房间门,听得外面的动静,是阿旭阿锦两人醒来了。 “郎君。” “郎君!” 两人见着许黟,异口同声地喊完。 阿锦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许黟,喊道:“郎君穿的这身是真好看。” 许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他今日是特意打扮了一下。 离他们去城隍庙还有一段时间,但做饭累人,许黟就让阿旭不要做早食了,直接让他拿着钱,跑去南街市井的李阿婆那里买馕馕汤。 这馕馕汤是从外域传来的吃食,馕就是用面食做的饼,一个就有人的脸那么大,嚼着干巴巴的带着一丝咸香。 但撕成小块泡在汤里,味道却很是不赖,馕饼吸饱羊骨头熬的汤汁后,软绵绵的,不需要如何费力,就可以吃完一大碗。 许黟让阿旭买了三碗馕馕汤回来。 热腾腾的汤与吸满汤汁的馕饼下肚,他们不仅饱腹,身体也暖和了。 吃完早食,许黟喊阿旭阿锦两人,先喝一碗御寒的姜汤。 两人又是吃馕馕汤,又是姜汤的,小脸都热出微微的细汗。 现在要他们去外面吹一个时辰的冷风,都不带怕的! 许黟看着他们很有冲劲的模样,眼眉一弯地笑起来,问道:“东西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阿旭回答,一一地跟许黟说都带上了什么。 他们要自个备上装水的壶子,还有碗筷,小被子,替换的外袍,折叠木凳,以及十几张裁成四四方方的棉布手绢。 许黟听他说完,满意地点头,这些东西都可应需,大抵是够用的。 要是这些不够,还有邢岳森。 …… 辰时,寒冬旭阳升起。 邢家的驴车渐缓的驶入南街石井巷,停到许家院子。 这时候,旁边的何家门咯吱开了,何娘子与何秋林一并走了出来。他们是知晓今日许黟是要去城隍庙外的义诊堂坐堂的,见着他带着阿旭阿锦上了邢家的驴车,眼睛追随着渐渐驶离的驴车,心里也荡起一层波浪。 何秋林道:“娘,今日西街邢家施粥,说米粥稠得可以沾勺,我们可要去?” 何娘子摇了摇头,往日他们是凑着去排队,今日就算了吧。 “黟哥儿在那里呢,我们就不去了吧。”她说道,转身缓步回到屋里。 何秋林不解,疑惑地跟着进来:“娘,为何呀?” 何娘子就与他说,这粥是给那些食不果腹的人的,他们家虽穷,却也不至于抢了这些人的份额。 “以往是没有想这般多,如今想到了,还再去领粥就不合适了。” 何娘子说完,让何秋林帮忙看着许家的院子。 今儿许家屋里没人,只有一条守家的小黄,还不知他们何时能回来。 另一边,许黟带着阿旭阿锦坐着驴车,还没到城隍庙外,驴车前进速度就渐渐慢下来。 外面的声音更是变得嘈杂,许黟掀起车窗帘子一角,就见外面街道多出好些人。 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要赶往城隍庙的。 许黟的目光扫过这些人,他们大部分都是穿着打补丁的发旧衣服,老老少少,几乎什么年龄段的都有。 无一例外,他们的手里都拿着装粥的器具。 这器具也多种多样,有圆形土陶罐的,有开口盏形碗的,也有抱着木盆的。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的脸上都是翘首以盼的期待,显然,盐亭县历年来不成文的行善施粥活动,已经深入底层百姓的心里。 “咚咚咚——” 一阵锣声在远处搭建的小高台上响起。 许黟视线挪了过去,就看到有个穿着仆人打扮的小厮,他举着锣,敲完就大声地吆喝喊。 “安静!安静!” 喊了几声,骚动的百姓们才停慢了脚步,仰着脑袋听着那仆人说话。 仆人看着底下围上来的人们,依言照念地先报出一串感恩的话,接着就说这次邢府施粥,还另设义诊堂,只要是身体不适之人,都可前去排队诊看,不仅不用诊金,有病吃药的话,药材钱也不用花。 闻言,底下的骚动阵阵传来。 “刑老爷大发慈悲啊!”身怀疾病的人闻言,皆是感激涕零。 “刑老爷就是顶顶好的大善人,每年给城中的百姓施粥不说,今年还给我们设了义诊堂……” “要我说这邢家还真会收买人心,也不知说的可是真的。” “去去不就知道?” 有人这么说,其他人也纷纷挤出拥挤的人群,就想着能尽快地去到前方布棚的地方一看究竟。 此时,布棚处。 邢岳森望着排上队的粥棚,再看隔壁的义诊堂,临时搭建的木棚下方,摆放着两张长桌,长桌后面堆放着不少药材,有几个候着的学童在等着抓药。 这会儿的长桌,只其中一张桌子前坐了人,旁边另一张是空着的。 邢岳森问旁边的阿目:“黟哥儿还没到?去接的人是几时出发的?” 阿目垂眼答话:“郎君,这车把式辰时前就去接许大夫了,兴许是路上人太多了。” 他说着,在看越来越多的人,只觉得吓人,这也太多人了吧。 过来领粥的人不少,但排队看病的也不少。 只一个妙手馆的大夫根本就忙不过来。 邢岳森立即道:“派一个人前去看下是何情况。” “是,郎君。”阿目领了命,正要挤出人群,就看到许黟带着女使小厮朝着他们过来了。 他急忙喊:“郎君,许大夫来了。” 邢岳森自然也看到了背着大包小包的许黟和阿旭阿锦。 许黟见驴车过不去,就让车把式留在原地,等人群散去了再过来。而他则带着阿旭阿锦下车,将带着的东西背上,挤着如涌潮般的人群,赶着时间过来。 这过来领粥的人比他想的多太多了。 仿佛整个县城,以及周围城郊外几里以内的几个村落的百姓都往这边来了。 “黟哥儿,你总算是来了。”邢岳森步履飞快地走过来,拉着他的袖子走到木棚前松开。 许黟无奈道:“这一路过来,驴车几乎寸步难行。”而后,他展颜地又说,“还好赶上了。” 他们两人说话时,阿目带着阿旭阿锦去长桌旁放置东西。 旁边坐着给病人看病的吴大夫,眼睛余光见到许黟,眼底多出惊讶,这是邢家请的另外一名大夫? 第86章 围观的众人闭住呼吸, 看着这毫针刺入小儿细嫩的皮肤,一点点地没入到指尖里面。 不知为何,他们顿时觉得有些头皮阵阵发麻。 后面排队的人们不清楚木棚处发生的事, 有人就喊着问:“出啥事了?” “有个小孩儿昏迷不醒嘞,那年轻的大夫在给那小孩治病。” “那大夫能治好?” “昏迷不是小事,怎么不给旁边的吴大夫瞧瞧?” “是呀,吴大夫不就是在旁边嘛。” “……” 后面人群里的议论声, 丝毫没有影响到许黟。此刻的他, 已经在十宣穴处都针刺上了毫针。 旁边的吴关山看着他手如此稳,那针拿在手里一丝不抖, 有些惊讶。 能扎针这么稳, 没有几年功夫可达不到。 许黟一面沉敛着剑眉观察着小孩的面色, 一面注意着小孩的呼吸。 骤然间,许黟微微垂着的眼睑轻抬。 而后一阵虚弱的哭声响起。 周围好似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着, 他睁开眼睛, 醒来后便泪汪汪的开始害怕找人。 “醒了。”许黟松了一口气。 那对年轻的夫妇这才从失措中反应过来,他们的孩子醒来了。 他娘子适才一直强忍着害怕,这时孩子醒来反而全身都没了力气,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 他丈夫想要拉起她,可看孩子在哭,无奈, 只好先小心地抱起哭啼不止的小孩,轻声地一遍遍安抚。 旁侧, 站着看到这一幕的吴关山眉眼带上笑, 对着许黟道:“‘邪病大唤,骂詈走, 灸手十指端去爪甲一分,一名鬼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到用以针刺十宣穴,许大夫看起来对《备急千金要方》十分娴熟。”[注1] 许黟站起来,朝着他道:“神志不清十宣救,我只是情急之下想到这个法子罢了。” “这针刺十宣穴,对于神志不清者确实是个很好的唤醒手法。”吴关山没有因为许黟的谦虚,就否认了许黟熟悉针穴的能力。 而后,他问许黟为何要十指都针扎上。 许黟平缓说道:“虽说阴阳不同,以左右划分,但他还是髻儿,年岁太小,且脑部受撞致昏迷,不能以寻常判断。刺激十指,也是为了能尽快让小儿醒来。” 他担心,小孩子昏迷太久,对于脑部的受损会更大。 要是他没判断错,小孩子是因为撞到后脑勺导致的短暂脑卒,从而昏厥不醒。 好在,这对年轻的夫妇将小孩送来得及时,再晚一些,恐怕就危险了。 此事还没完,小孩虽然已经醒了,但后脑勺有淤血,还需要注意。 许黟看向这对年轻的夫妇,对他们道:“请随我来。” 他们抱着孩子返回到长案前。 小孩啼哭后,精神状态很差,无精打采地趴下他娘亲的怀里,两只小手紧张地抓紧他娘亲胸前的衣服,不愿意松手。 他父亲抬手地轻拍他的后背,眼里还残留着惊慌后怕。 “要不是大夫出手,我儿怕是凶多吉少。”孩子父亲对着许黟深深地行了一揖礼。 许黟说道:“也是侥幸,这晕厥凶险,是你们送来得及时。” 孩子的娘亲红着眼眶,亦是深深对许黟行礼感激。 “多谢大夫救我儿……” 许黟让他们不用如此,他今日是义诊堂的坐堂大夫,无论是谁来,只要他能看的病,他都会尽力而为。 见他们都心挂着怀里的孩子,许黟没再多言,行云流水地写下一张活血化瘀的小儿药方。 这药方上所用药材的剂量,许黟都以分来记,比起其他的小儿方,用量更少。 不仅如此,许黟还叮嘱他们两人,这药汤煎好,需要分服,要是觉得苦,可服用后含糖豆,但不能加蜜水同服。 许黟将注意事一一明了地说给他们听后,又道:“后脑上的伤口这几日不可碰水,不要揉它,几日后它会自然而消。” 孩子的父母听后,重重地点着头。 接着,许黟就把药方交给阿旭,阿旭接过药方,对着他们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抱着孩子起身,对着许黟再度行完礼后,才小步的跟上阿旭。 阿旭拿着药方交给后方候着的学童,学童看到上面所写的药量,愣了愣。 他疑惑问阿旭:“许大夫没写错?” 阿旭看着他,语气笃定道:“郎君不会写错的。” 学童:“……”好吧,虽然他已经知道这位许大夫的厉害,可是你这个小童,说大话也不怕闪到舌头。 他心里腹诽,但也不敢表露出来,拿着方子跑来找许黟,确定这里面所用的药量没出错,才讪讪回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旭,就见阿旭也在盯着他看。 整个人更加不自在来了,只能是硬着头皮,认真地对着药方,将药材配好,交给那对等待的夫妇。 那对夫妇一走,后方排队的人们,互相观望了一番,踌躇几分,就有人从原来的队伍里站出来,走到许黟这边。 渐渐的,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其他人见状,也有好奇的跟着排了过来。 这时候,忙着施粥的邢岳森,分出一丝心神,眼睛余光瞥向离着粥棚不远的义诊堂。见许黟那边本无一人的前方,已然多出数人。 他眉心展笑,继续专心地给站在他面前的百姓舀了一勺粘稠的米粥。 邢家准备的米粥,主要是稻米,再加少许的豆菽,可闻到米香与豆香。 后面排队的百姓们,在闻到前方不断熬煮好的米粥,其香味远远飘来,又是大冷天的,这味儿就更加的诱惑人了。 …… “大夫,你快给我瞧瞧,我这长了个瘤子,能不能去掉呀?” 此时,坐到许黟面前的是个看着四十多岁的老妇人。 老妇人穿着整整齐齐的旧衣裳,外面披着一件深褐色的窄袖衣,里面腰间围着雾蓝色腹围。 她虽已上了年纪,但却梳着个高高的圆顶发髻,头戴赤红色头巾,左边插着两支雕花的木簪,右边别着朵紫色绢花。 那个瘤子,就长在她撩起来的额鬓处。要是不拿开头发,隐隐约约的,便有些看不清。 许黟让这位老妇人把头发再撩开一些。 他见这颗肉瘤子呈现暗红色,表面看着粗糙,就让阿锦把带过来的手绢拿出来。 许黟抽出一张手绢,缠在手指处,再轻压那肉瘤。 只轻轻一碰,就感觉到这瘤子坚硬,表面比看起来的更加粗糙无比。而上面坚硬部分,暗红中带有黄褐色的结痂体。 许黟皱眉问道:“阿婆,你可是抠它了?” “……”被换做阿婆的老妇人嘴角微抽,但一想到她额头处这颗瘤子,就心烦气躁,胸口起伏道,“之前去看大夫,那大夫用木片刮,想着刮下来。可把老身我给疼得呀,差些就被那臭老道害死。” 她骂完那让她疼了好几天的大夫,然后面戚戚的想,要是这个年轻大夫不会治,她便重新回到吴大夫的队伍去。 “许大夫,你可知道这瘤子是何物?”老妇人问。 许黟道:“且伸手。” 老妇人想了想,将手伸到许黟面前。 许黟把完脉,又让她把嘴张开。老妇人听后,都一一地照做了,这流程她熟悉得很,见过的几回大夫,都是这样给她看病的。 不过这年轻的大夫有些不一样,在看完这些后,又问了她好些问题。 “素日里这瘤子可疼?” “不疼。” “可会痒?” “痒是不会,就是偶尔还是想要挠挠的,不挠难受。” “长了多长时间?” “约有数月了,好像是夏收那会就突然长了出来。老身我本也不在意,可这看着极其不美。” 她素日里及其爱美,每日都要用梨花香膏梳头,这梨花香膏贵得很,她其他地方抠搜着,几个月攒着买一回。 这次若不是将钱拿去买了梨花香膏,她也不至于跑来义诊堂看病。 许黟问完这些,说道:“你苔薄白,脉沉弦,这疣体又不痛不痒,是热瘀互结。我给你开一方桃红四物汤,你拿回去后,服用到疣体干瘪掉落,就可停药。” 说罢,他就开始给老妇人写药方。 他所说的热瘀互结,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寻常疣。 这疣体长出来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带有传染性,有些则是带有恶性,而在中医辩证里,这寻常疣也有数中归类。 比如湿热血瘀证类型,风热毒蕴证类型,还有老妇人这种热瘀互结证类型。 而许黟开的桃红四物汤是属于调经要方之一,出自于《医宗金鉴》。方子是由四物汤再加味桃仁和红花,这两味药都是活血化瘀,与四物汤的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种药材结合,不仅活血,还可以养血补血、抗疲劳。[注2] 因而这方子用在调经方面也是很好的要方。 再者,老妇人的疣体是体内热瘀所致,可以服用此汤促进热瘀排出。 许黟把药方写出来后,就打算交给身侧的阿旭。 他顿了下,想到什么的提醒:“阿婆,服药时要少食一些热性食物。” “老身晓得了。”老妇人点头应下。 许黟思忖片刻,又道:“这疣体恐需一二月才能掉落,得要耐心服药。” 老妇人闻言,眼中一喜,高兴问道:“可会留疤?” “会留疤少许。”许黟看着她变了变脸色,加了一句,“可用菉豆研成细粉,加温水制成霜,涂抹在疤痕处,可祛疤。” 这菉豆就是绿豆了,在孟诜的《食疗本草》中,有提到绿豆可以“煮汁饮,冶消渴,又去浮风,益力气,润皮肉。”[注3] 第87章 一行人走在拥挤的街道, 刘伯眼睛四处瞄着,一边叮嘱王氏他们:“你们等会先去粥棚里领粥,领了粥就来义诊堂找我。” 说着, 他看向儿子们,“都晓得了吧?” “阿爹,我们晓得嘞。”儿子们点头如蒜,这一路上, 亲爹都叮嘱不下数遍了。 大儿子想了一路, 还是摁不住好奇地问:“爹,我们没病没灾的, 为何也要去义诊堂?” 刘伯扫他两眼, 给了他一个榔头, 说道:“积劳成疾懂不懂?你这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干活,是头牛都要歇息,带你们来义诊堂, 那是为你们着想。 再说了, 许大夫也让我早些来,结果倒好,一个大早上的泻肚,一个抱着孩子都能摔着。” 他如此说,两个儿子都愧疚地低垂下来脑袋。 哪怕他们不知这个许大夫是什么样的人物,但这几个月他们家受了许大夫不少好处。 他们心里感激都来不及, 自然不敢反驳顶嘴。 刘伯看儿子们如此,不再说什么了, 转头眼底便带着疼惜地看向四岁的小孙儿。 小孙儿被大媳妇林氏抱在怀中, 小脸瘦巴巴的,额头鼓着个肿包, 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在新奇看着周围。他身上穿着讨喜的鹅黄色加麻小衣,是拿刘氏旧衣裁小做的。 在刘伯眼中,他这个小孙儿长得最是喜人。 林氏轻声问:“公公,我是带着小宝去粥棚那处?还是和你一起先去义诊堂?” 刘伯对上儿媳妇的话,声音缓和了些,说道:“带着小宝去粥棚。” 商议好,一行人终于来到城隍庙外,看着排着数十人的长队,他们没迟疑,拿着带过来装粥的器具,加入到队伍中。 刘伯看自家人排上了队,他就独自来到前头,很快便看到义诊堂。 义诊堂前虽没有粥棚那边热闹,却也有十几个人,刘伯挤到人群里,待看到许黟坐在义诊堂里头,整个人惊呆住。 许大夫也在?? 刘伯震惊完,顿时欣喜地朝着许黟喊:“许大夫!” 他的声音颇为洪亮,一点都不像五六十岁的阿伯,周遭的人都被他这一声给吓得唬住。 许黟抬头,刘伯已跑到他这边的队伍里。 他没占着许黟这层关系,老老实实地排到最后一位。 许黟见他如此,便继续给眼前的病人看病。 这病人恶寒发热,头重而痛,是由一个阿婆撑扶着过来排队看病的。 阿婆告诉许黟,这人是入赘她家的补代,这几年里为了读书,家中银钱耗得差不多了,然而还是个屡次不中的秀才。 秀才郎被岳母说得面红耳赤,连连赤着脸说他稍后回去后会加倍努力看书。 阿婆眼里似有复杂的思绪,她想女婿能高中,但家里已没有银钱供他读书了。 许黟作为旁观者,又能说得了什么,只能是充当听众。 等他们说完,许黟才开口说:“生病时需要休息,读书之事急不得一时。” 秀才郎以袖掩面,深深低着头:“某实在惭愧,家中娘子和岳母支持我良多,我却屡屡不中,妄为人。不若还是舍了这份念想,老老实实做个庸夫。” 他情到深处,不由热泪盈眶,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哭得凄惨,令人看到心里难受。 “杜郎你在说什么!”旁边的阿婆震惊道,“你这会放弃,这十几年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她和女儿如此辛苦地做绣活、织布,还不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看着他考到功名改换门楣。如何能说放弃就放弃,岂不是显得读书人说话儿戏? 秀才郎低头衣袖擦泪,不再说放弃读书的事儿。 许黟:“……” 他清清嗓子,说道:“官人这是外感风寒夹湿所致,我这边开个疏风解表,散寒除湿的药方,回去后连服三剂,需得忌燥忌郁,好生休息。” 秀才郎闻言一愣,低声道了明白。 于是,许黟提笔写下“九味姜活丸”方,此方出自金代名医张元素之手,由羌活、防风、苍术、细辛等数味药材组成。 这羌活能散风寒、祛风湿、利关节、止痛行痹;防风则是散寒止痛。 前者为君药,后者为臣药,其余细辛、川芎、白芷等皆是佐药,甘草是使药。 君臣佐使依次排列,分别就是主要药物成分,再用辅助的药材促进主药药效,甘草作为使药,是用于调和诸多药材的功效。[注1] 洒洒洋洋的写完药方,许黟就将它拿给阿旭。 秀才郎虚弱地站起来,对着许黟行了礼,在那阿婆的搀扶下,跟着阿旭去后方抓药。 两人从面前离开,许黟喊下一位上前。 …… 看病之人逐次减少,不多时,就轮到刘伯。 刘伯乐呵呵地坐下来,朝着许黟说道:“早知道许大夫在这儿,我就更早些来了。” 许黟看向旁边摆放的沙漏,笑笑说道:“刘伯莫急,早来晚来这差别都不大。” “还是许大夫你会说话,不像我两个儿子,每回说什么,都是像个不会开口的蚌子。”刘伯叹气,想着他儿子们,就心里不顺畅。 他揉揉胸口,就与许黟说他哪里难受。 许黟听完他描述的症状,先为刘伯诊脉,问心口有不适的地方没有。 “倒没有,就是偶尔也难受,好似喉咙里堵着气消不下去。”刘伯道。 他的牛车赁给许黟几个月,这期间里,有无数次的机会都可问。 但刘伯觉得,许黟是大夫,哪怕与他关系好,他也不能白占便宜。 这回他本是要找许黟瞧身体上的老毛病的,没想到运气好,先让他碰到邢家开义诊堂。 结果还有更加好运气的,许黟是义诊堂的坐堂大夫! 许黟听刘伯喉有异物感,就问他:“可有痰?” 刘伯道:“早上醒来时就有。” 许黟敛眉沉思,片刻后,又问:“食后可会呃气?” 呃气,便是呃逆,俗称打嗝。 对于这个问题,刘伯也同样给出了“是”的答案。 许黟在问完这些,基本已确定刘伯是什么病症了。 “刘伯,你这是轻症梅核气,是肝气不舒所致,需得疏肝理气,再调理脾胃,方就能好。”许黟道。 这梅核气就是痰气互结于喉,用半夏厚补汤可以治脾胃湿所引起的痰和气,不过刘伯除了一部分脾胃湿以外,主要病机还是由肝气不舒导致,用半夏厚补汤就不太合适了。 既然不用半夏厚补汤,其他可治疗梅核气的汤方也有不少。 像柴胡疏肝散、二陈汤加味、三仁汤加味等,都可。 作为大夫,就不能只会用书本上的药方,而是要随证而变方,在考虑到刘伯的年纪,许黟便想着减用寒性药过多的方子。 他想到白术和茯苓这两种药。 在《医学启源》里,对白术的记载是“除湿益燥,和中益气,温中,去脾胃中湿,除胃热,强脾胃,进饮食。”[注2] 白术药性属温,与茯苓都是健脾的中药材。 这两味药就可以调理脾胃,那么剩下的就是疏肝,疏肝药材中,许黟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柴胡和夏枯草。 去痰用的是半夏,这药方里五味药就有三味是寒性了,许黟再加了一味吴茱萸,性热,下气平逆。 写完药方,他便吩咐刘伯,要好好休息。 许黟看着他,缓缓道:“这病积久难治,刘伯你往后多心平气和,不可多生郁气才是。” 得梅核气的,多喉咙难受,但他看刘伯平日里话还挺多,果然人不可貌相。 刘伯嘿嘿地笑了,说道:“我这人就是爱说话,嘴巴难受了,就咳一咳,真要我闭口不说,那也太难熬了。” 听到这话,许黟笑了笑。 “这药方若是对症下药,五剂就能好全。”他说,“病愈,就不要再多服用了。” 毕竟这药方多服,容易伤肝。 刘伯知晓许黟说的话不假,就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许黟再度交代刘伯几句,就让阿旭领着他去取药。 阿旭看向刘伯,眼睛亮晶晶的说:“刘伯你快跟我来,我昨儿听到你要来,就一直盼着,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到。” 刘伯摸摸他的发髻,解释他早晨在家里有事绊脚,没能及时赶来。 阿旭问:“刘伯,你说要带我见见阿婆,怎么不见她跟着你一块过来?” 刘伯道:“他们去领粥了,很快就过来。” 他们离得许黟不远,说话的声音一一传入他的耳朵里。 许黟心思微动,侧头对着旁边守着他的阿锦吩咐几句。 阿锦得了他的话,小跑地就去找哥哥和刘伯。 …… 另一边,王氏领着儿子儿媳妇跟孙儿,排队到施粥的棚前。 此时给他们施粥的是邢家的小厮,看到他们穿着不像是那等穷到食不起粥的,就有些不悦地质问:“你们是哪儿来的?” 王氏震愣,她看别人都是直接领了粥离开,怎么到她这儿,就要问问题了。 她拘谨地万福说:“我们是郊外兰家村的,离着县城有二十里地。” “那儿呀……”小厮故意拖长声音,见着这老妇人拖家带口的都来领粥,心里有些鄙夷。 王氏张了张嘴,她虽是村妇,但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哪里看不出来,这贵介是看不上他们。 可人都来了,他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可见周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眼神,王氏只觉得整个人难受起来,很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时,大儿媳林氏忽然开口道:“敢问这位小哥,我们从兰家村来,是不能领粥了吗?” 第88章 午饭是陶家茶楼的饭菜, 一点儿都不差。 闲汉快跑的送过来,到手上时,这饭菜还都热乎着的。 许黟没有和吴大夫他们同吃, 他被拉到邢岳森那桌,吃的是同样的小菜。 一份八糙鹌子,一份煎白肠,一份清炒蒲芦, 两碟腌制的咸菜。 许黟食不了那么多, 他看阿旭阿锦吃的是下人的饭菜,只一道荤一道素, 就捡了一些肉食来吃, 其余的让两人端着盘去。 邢岳森看在眼里, 扯嘴笑:“黟哥儿还是老样子,有吃的都不缺他们一口。” “这是好东西,浪费了可惜。”许黟夹了一块八糙鹌子, 这吃食他上回没在陶家茶楼的小二嘴里听到, 想来当时人家觉得他食不起。 毕竟这玩意确实贵得很。 名字里面的八糙,其实指的是“八瓣糙果茶”,是山茶科,它的果实可以榨出油。 这油在时下十分金贵,用它来油烹鹌鹑,这一盘子切成薄薄片状的鹌鹑肉, 外皮酥脆,带有茶油的清香, 油而不腻, 食而不肥。 他挑了几块尝鲜,没有继续多食, 吃了两碗米饭,剩下的咸菜,也分给了阿旭他们。 咸菜废盐,普通平民很少会腌制咸菜吃。阿旭他们今日吃到了好些从没吃到的美味吃食,两人吃得眼睛都眯成了线。 这回,邢家为了积德行善,也是颇为费了些功夫。 不仅他们这些大夫得到不错的待遇,跟着同来帮忙的学童,厮儿和女使们,个个都得了赏钱。 得知午时过后,还要继续干活,他们皆是手脚麻利,先许黟他们一步,把热水烧起来。 许黟等到这一刻,才有机会去观摩粥棚那边的情况。 后方临时搭建的灶口,有三排烧火的口子,上面是大铁锅,三个模样约莫十三四岁的女使,戴着粗糙的腹围,用襻膊将袖子固定住,撸着两条胳膊地烧着火。旁边,有小厮抡着长长的木棍,搅着锅里的米粥。 米粥加了栗米和豆菽,米香随着滚动的烟雾飘散,离得近一些,能感觉到灶前的温度不低。 得这活的女使小厮,是最最高兴的,在这般冷得天气儿,能躲在灶房里取暖,谁会拒绝。 到前头,是两个半人高的木桶,这煮好的粥就会倒在里面,分给排队的百姓。 许黟发现,不仅城外贫困的百姓来领粥,住在城里一些穿戴不算太差的,也拿着碗来分粥。 午时的时候粥棚歇了半个时辰,还有不少人留在原地排队。 许黟看过去,见他们缩着肩膀蹲着脚,哈着气,跟旁边熟悉的人扯着话,东张西望,这瞧瞧那看看,见到后方堆着的一袋袋粮食,眼里就有了光…… 待新的粥熬好,队伍重新活跃了起来。 排队等候着的人群热热闹闹的,脸上的麻木都多出喜色。 许黟再看那舀粥的小厮,每回舀的都是满满的两勺。 这两勺稠粥装在盆里,罐里,足够领粥的人饱腹。 …… “许大夫?许大夫。” 忽然,跟着他的学童小跑地过来找他,找到人了,就停下,吐着气道:“许大夫,吴大夫找你,好像是来了个病人,那人病得奇怪,脖子像是生了什么怪病。” 学童看向许黟,眼里已全都是崇拜了。 这许大夫不过大他一两岁,就有这样令人惊叹的医术,怎么能不让他这样的学徒羡慕崇往! 他说着话,许黟已经先他一步地走到前头。 学童赶紧跟上,跟着他来到义诊堂这边。 吴关山见到许黟回来了,就招手让他过来,许黟一走近,还没等吴关山开口,他先看到了那个病人。 许黟脚步微顿,忽而开口:“瘰疬?” “许大夫也是如此认为?”吴关山问他。 许黟蹙着眉,缓缓说道:“寒热瘰疬,在于颈腋者[注1],这病人脖颈长着连串珠状的肿物,与书中记载极为相似。” 吴关山听得点头,确实和书籍中所说很像,不过他跟在陈大夫身旁学了将近二十年的医学,还没有接待过这样的病者。 因而,他一时半会有些拿不定主意。 “瘰疬”初始于《黄帝内经》其中的灵枢寒热篇,小者为瘰,大者为疬,一开始会是小黄豆大小,到中期就会变成连串的珠状,到后期,会皮肤发红,里面流有脓水。[注2] 在古代中医里,有“十疬九死”的说法,民间里,不懂这是什么病,就叫它“老鼠疮”,有知晓这病的人,都说这病治不好。 而且能治这瘰疬的大夫不多,像吴关山虽师承陈大夫,但因为从没接触过真实的病人,在见到这个病人时,先找的是同为大夫的许黟商讨。 吴关山对许黟道:“我带了书籍。” 他说的书,就是《黄帝内经》了。对着许黟说完,就让学童将他带来的书箱拿来。 这书箱里放着几本古中医书的手抄本,从字迹上看,皆出自吴关山之手。 他翻到对应篇章,紧皱着眉头看完,对许黟道:“需得扶正祛邪,针刺发病的脏腑穴位。” 许黟沉思,《黄帝内经》是造诣很高的医学书,可它在历史长河里已有两千多年了。 在对应篇里,它对瘰疬的描述与治疗不算深透,想要从《黄帝内经》中找到有用的治疗方案,恐怕不容易。 而在许黟经历的时代里,“瘰疬”这个疾病已经能得到很好的治疗,不会像古时候那样,得此病者,十之有九是死期。 可惜时下里,很多书籍都被私藏着,一般的大夫都很难接触到。 看着吴大夫绞尽脑汁地思索,许黟心里微微叹气。 “吴大夫,你检查他的眼睛没有?”许黟问他。 吴关山抬起头看向他,详细道:“他眼中只有红色脉络,并未出现上下贯通瞳子的迹象,且这珠状呈白色,肤色不红,未曾流脓。” 这便表明了,这病人还能医治,可是以他的能耐,却想不到好的药方。 吴关山喟叹:“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年时医治过一名得瘰疬的医患,他讲过,得这病者需内外兼治,曾与我说过一药方,可惜我能没记住,实在惭愧。” 许黟思忖着听完,道:“我曾听过一药方,是用夏枯草、金银花与蒲公英,用水酒各半煎服,闻能散结消肿。” 其实这药方叫做三妙散,主治结核瘰疬遍满颈项。[注3] 这药方出自清朝名医赵学敏的《串雅内编》,离这时将近七百年。 但只有这药方还不能根治,需得有几个疗程才能逐渐治好。 许黟再去看那病人,二十岁左右,满脸无光,肤色枯黄,身上衣裳褴褛,要不是这回邢家开设义诊堂,他也许不会花钱看大夫。 其实许黟也没有接触过得这病的病患,在看到这个青年时,他就想,自己能不能治好他? 与别的无关,他就是想用他学过的知识,去积累临床经验。 想到这里,许黟对着那病人问道:“你可信我?要是信我,这病我来给你医治。” “大、大夫,你说的是真的吗?”青年听到这话,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在一旁听着这两个大夫说话,心里已经不存期望了,这病怕是治不好,他怕是要死了。 未曾想,还有转机的时候。 青年感激的流泪道:“大夫,我信你,我信你……” 许黟抽了一张手绢,让他擦一下眼泪鼻涕:“要是信我,义诊堂结束后,你服完药就来南街石井巷找我,我会再为你继续诊治。” 与青年说完,在旁陷入思绎的吴关山眼睛越来越亮,他拉着许黟,兴奋道:“这药方可行!夏枯草能清肝散结,金银花可解热病和毒疮,蒲公英亦能散热排毒,这三味药材合在一起,确实能缓解瘰疬。” 他心绪浮动,许黟是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药方的,可行度太高了。 不愧是后生可畏呀…… 吴关山感叹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就在刚才,许黟把那病人揽了下来。 他顺势道:“不如,我也参与其中?”对上许黟困惑的眼神,吴关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亦想知道这病多久能治好,要是许大夫容肯,请允我也在旁一观,可否呢?” 许黟想了想,觉得这事涉及到的问题不大,便同意了。 接下来,许黟就为这青年写下三妙散。 得了药方,青年再度感动得涕零,他用袖子擦着眼泪,跟着阿旭去取药了。 许黟给他开了十剂,需要用酒同水煎,这酒要清酒,酒肆里最便宜的散酒就可以。 打一角酒,便足够青年提着回去煎服十回。 散酒虽便宜,但许黟还是问他可有银钱买。 青年赶紧点头说他有钱的,就是不多,只有几十文,不过他可以当闲汉,帮大户人家送东西。 许黟知晓他没有这方面的困难后,就让他回去好好服药,等药服完,再来寻他。 后面的病人,就没有这般问题了。 天气冷,受寒的病人不少,排队等看病的人里有老有小,许黟给他们看完,再念给旁侧的小厮。 小厮一面听一面记下他的话,看病的效率都高了起来。 不到两个时辰,剩下的病人都看完了。 此时还没到酉时,然而冬日昼短夜长,天边微暗,领粥的平民也渐渐少了下来。 很快,就没有新的人来领粥了。 众人忙了一天,歇停后,便觉得累得不行。 邢岳森派了阿目过来说话,让许黟和吴关山先回去。 许黟弹了弹衣袍,对着阿锦道:“刘伯呢?” 阿锦乖巧回答:“刘伯在城隍庙街道外头等着了,郎君,我们是要回去了吗?” 第89章 “许大夫, 我、我……”林氏张张嘴,欲言又止地看向旁边的婆母,婆母一无所知, 这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王氏看向大儿媳妇,关心地问道:“桃娘,你平时来月事不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林氏咬咬唇,低声道:“娘, 我回去再跟你细说。” 王氏顿了顿, 又看向就在眼前的许大夫,拍了拍她的手柔劝说道:“没事儿, 有什么事就说出来, 娘信你不会有事的。” 林氏平时在家里, 勤奋贤惠,照顾孩子亦是尽心,王氏这个做婆母的哪有不满意这样的儿媳妇。再说了, 如今娶个媳妇不容易, 只要不是个坏的,不至于磋磨彼此。 王氏又劝了几句,句句都劝到林氏的心坎上了。 林氏眼睛微微红,“嗯”了声,细声说:“我以前起就从未来过葵水。” “没来过?!”王氏捂着嘴低声惊呼。 “这…这事你怎么从没有跟我们说过?” 林氏愧疚道:“这事不好说给别人听,后来没找到机会, 就一直没说。娘,我不是故意隐瞒你们的, 只是……” 只是这事, 太难开口了。 林氏拿手捂着脸,低声地呜呜哭了起来。 虽然没来月事这事稀奇, 对于王氏来说,还没有见过几个女子就不来月事的。可见着儿媳妇连孩子都生了三个,这孩子总不可能是假的。 也便是说,哪怕没来月事,这妇人还是能生养。 王氏回过神来,就明白许大夫为何要将老伴和儿子们请出堂屋了。这事总归不好说于他们听。 “许大夫,这没来月事,会不会对身子不好?”如今,王氏更担忧的是这事的后果。 许黟道:“月水不通,气力衰少,林娘子平日里做活,可容易出现怠惰?” 数秒后,林氏擦拭着眼角,低着声道:“是有这事儿,常忙了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困乏得很。” 但家里活多,乏了也不能歇,只能是继续织布做活。 许黟又问:“可出现腰疼?” “不多……”林氏对上许黟清亮的眼眸,没再那般难以启齿,不自不觉地放开心神,把藏了多年的话说出来。 她素日里并不觉得身体有何难受的地方,只偶尔会突然胸中支撑胀满,或突然几日四肢酸痛没什么力气。 许黟听后,问她:“是否还会手足虚热,时寒时热?” 林氏摸着怀中睡着的孩子点了点头,犹豫地问道:“许大夫,我这样莫不是真的有病?” 许黟坦然的与她说道:“月事不通,乃闭经证,严格上来说确实是病。” 单从林氏的脉象上看,她的脉象是弦中带涩。 这足以看出来林氏是月经不通,肝气郁滞,还有气血不畅等原因。 “我先开个药方,这药方每剂分三回服用,有何问题我且写在方里,不明白处可问我。”许黟对着她们说。 王氏听他能治,心里那点担忧也落了下来。 反观林氏,她在知道这是病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只脸上流露出一丝愁然。 许黟想了想,问她:“林娘子可有其他要问?” 林氏方才回神,踟蹰地问:“这病治好,会不会要花好多银钱?” 许黟沉默。 下一刻,他说道:“用的多是寻常药,且如今有义诊堂,我所开药方都可去义诊堂取药。至于后面……”他顿了下,继续道,“我还赁着刘伯的牛车,要是还想在我这取药,用赁金抵也是可行的。” 林氏呼吸微微一重,公公辛苦驱车的银钱怎么能拿来给她看病。 旁侧,王氏突然开口:“许大夫,你就开药吧,这既然是病,就该给治。我们一家已得了许大夫诸多好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许大夫再这般亏下去。” 她又对林氏说道,“我们家虽穷,但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桃娘你嫁到我们家就没享过福,如今有病,还不给你治,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王氏没读过书,不识得字,但刘伯常年在外当车把式,见到不少年轻才俊和趣事,回来后便会与他们说。 长久下来,王氏便知道些道理,想要家和万事兴,就不能过多苛责。 他们村就有一户人家,婆母待两个儿媳都不好,平日里都不给她们吃饱饭,还要让她们下地干活。没几年,就一个病死了,一个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许黟见她们说完,开口道:“我开一芒硝汤,这方里的药材要碾成粉,用水九升熬取三升,过渣后,需要加入丹砂和芒硝,再分三次服用。”[注1] 此芒硝汤主治月经不通,里面会用到芍药,当归,大黄,桃仁,朱砂末等八味药。但其中有一味水蛭,义诊堂备药里没有,要去医馆里买。 王氏听到是水蛭,立马道:“这东西田里有不少,去田里抓来晒干不难的。” “可以。”许黟颔首。 许黟写完,喊了阿旭进来,让他去请刘伯他们。 很快刘伯和两个儿子就进来堂屋,他们看看王氏和刘氏,看她们神色不对,就知道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便听许黟说他已开好方子,问他们谁识字。 他们一家人面面相觑。 许黟:“……”很好,都不识字。 无法,他就把药方给到阿旭,说道:“明日,刘伯你派个人去义诊堂取药,这几张方子的药,我都写得明明白白,如何煎服我会让阿旭再同你们说,要是还有不知的,再来问我。” 阿旭如今就是许黟的小帮手,麻烦的事他还做不好,但照着药方念,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满口念着方里的注意事项,听得刘伯一家子一愣一愣的。 特别是他的大儿子,他那好端端的妻子,怎么突然就得了病,还是他一直不知晓的。 他也是个傻的,两人同床共枕十来年,竟不知妻子从没来过月事。 阿旭把最后一句话念完,许黟道:“林娘子,这事无须避讳,该说时还是要说的。” 林氏咬唇,她如今已明白了。 她起身朝着许黟福了福身:“多谢许大夫。” …… 翌日,邢家的驴车准时抵达许家院外。 许黟带着阿旭阿锦出来,就有几个街坊过来客套。 他们已知晓许黟是义诊堂的坐堂大夫,过来客套说话时,顺带问他们也可不可以去义诊堂看病。 邢家此次开义诊堂,并没有说只能穷苦的人才能来看病,许黟点头道是,说排队之人,他们都会接诊。 等许黟来到城隍庙外,看到外面人潮拥挤,过来领粥的人比起昨日还要多。 他们穿过人群进来棚子,吴关山亦刚到,他在解着披风,朝着许黟拱手行礼。 “许大夫,昨日歇得可好。”他问。 许黟回礼道:“一夜无梦,睡得颇为踏实。” “彼此彼此。”说罢,吴关山爽快一笑,拿过学童递上来的热茶,撇了撇茶沫喝完,两人便要开诊。 这回,反倒是许黟这边排队的人多起来。 那些看病回去煎药服用的人,喝了药就感觉到症状好转不少,就跟熟悉的人说许黟的厉害。 今儿过来排队的人里,有不少都是慕名而来。 许黟在连着看完几个没有得病的人后,眸色晦暗不明的皱起眉头。 他侧身,与阿旭说了两句话。 阿旭怔了怔,立马快跑地去寻找邢岳森。 “邢郎君,我家郎君有要事请。”阿旭行揖,朝着邢岳森说道。 邢岳森什么都没说,阔步离开。 等他来到义诊堂这边,就看到许黟没在义诊,而是在后方的柴火里找东西。 邢岳森到他旁得知他在找能写字的木板,就命小厮去找块能书写的过来。 很快小厮就抱着块木板跑回来。 许黟不在意来看病的人有多少,这都是积攒的临床经验,可他看不得有人拿义诊这事来消遣别人。 这几个来看病的人,被许黟当场拆穿无病,也不惶恐,反而还露出“传闻不假,真的有这样年轻的厉害大夫”的神色看着他。 邢岳森沉着眉头半晌,说道:“是为兄疏忽了,没想到还有人钻这样的漏子,让黟哥儿被如此排遣,实在令人气愤。” “邢兄莫气,我有个法子可行。”许黟淡笑说道。 这法子不是别的,就是在义诊堂外挂上警示牌,上方书写“无病者不可进”,不然就要出诊费。 邢岳森一听,觉得这法子靠谱,当即就说他来亲自执行这事。 “这事开了头,总会有人在背后诟病,本是我邢家设的义诊堂,这事上就不能再委屈了黟哥儿。” 他说完,亲自写了木牌,叫小厮挂出去。 再敲锣提醒排队之人,言明义诊堂乃行善之举,不是供人消遣的地方,让那些没病的人快快离开。 话一落,人群里响起骚动。 “这是何意?” “不知呀,难不成真有人这般无德?” “……” 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没过一会儿,在看到队伍里有人离开时,他们才焕然大悟,还真的有这么无德的人! 不仅如此,粥棚那边,有几个穿戴不差的人,面羞地捂脸跑了。 其他人:“……” 刚想浑水摸鱼凑热闹的人,在看到警示牌的时候,都犹豫地后退了。 被拆穿事小,但被众人指指点点,那该多丢面子呐。 再说了,又不是真的有病,只是来看看这义诊堂的大夫到底会不会看病罢了。 数日之后,一直到邢家布棚施粥快要结束的时候,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才珊珊到来。 两个穿着锦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突然出现在一众灰扑扑的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相当醒目。 第90章 青年长这么大, 还没听过猪肉汤能治病的。 他离开许家院子后,就在屠户那里割了一条足有半斤多重的猪肉,肥中带瘦, 提着颇有重量。 家中的老母亲与妻子都在等着他,见他去看病,回来还割了肉,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嫌钱多得慌?又不是过节的, 怎么就给我割了这么大一条肉回来。”老母亲抢过那条肉, 又气又心疼,竖眉瞪眼地问他, “今儿挣的钱呢?不会都买肉去了吧!” 青年的妻子看向婆母那要吃人的样子, 在后面使劲地对着他使眼色。 结果使了半天, 他都没抬头看一下。 只老实巴交地闷声说:“都买了,就还剩三文钱。” “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呀!”老母亲咬咬牙,上手就是拍着他的后背。 要不是另一只手还提着肉, 恐怕就要双手一起打。 他妻子立马拦住婆母, 说道:“娘你消消气,阿郎以前都不乱花钱的,这次买肉,想来有原因。” “有什么原因?我看他就是不晓得柴米油盐贵,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生病没钱医就罢了, 这回运道好遇到邢大员外开义诊堂,还有那许大夫心善, 免了你看病吃药的钱。”婆母痛心疾首, 盯着儿子看着,哭诉道, “我就是命苦,嫁给你爹那个衰货,没一天安生日子过,现在你也来气我!” 青年憋红着脸,支支吾吾片刻,才闷葫芦似的说:“是许大夫叫我买肉的。” “谁让你买肉都不行……”老母亲脱口而出的话顿住,“你说谁让你买的?” 青年:“许大夫。” 老母亲:“……”不是去看病吗,怎么就让买肉了? “许大夫说这肉煮汤,汤有用处,要留着。”青年这才说。 老母亲气急了瞪他:“你怎么不早说?” 青年嘴角抽动,他也想说呀。 …… 另一边,许家。 许黟把出诊的木牌收回,背着小筐出门。 医馆里的学童看到他,笑着过来与他说话:“许大夫,你好些日子没来了,今儿来,是想要买啥药材?” 许黟道:“象皮,没药,乳香,赤石脂这些药可有?” “没药,乳香和赤石脂都有,就是这象皮……”学童顿了顿,继续道,“不瞒许大夫的,这象皮能入药?” 许黟颔首,淡声道:“能,这象皮能治湿痹,可敛疮,溃疡久不收口,加以象皮粉入药膏,涂抹在伤口处,能去腐生肌。”[注1] 在《本草纲目》里就有记载象皮能"治下疳,烧灰和油敷之”,需得炮制,去掉筋膜油脂,切块晒干;或是炮制成象皮炭再使用,属于冷门药材。 它虽是一种中药材,只是在许黟那个年代,已经买不到了,而是用别的相同药效的药材来替代。 学童听得认真,不免心里震惊,这许大夫懂得真多。 许黟看着他如此,勾唇笑了笑,说:“既然馆里没有象皮,其他三样药材,你给我包个二钱吧。” 给青年制作的生肌膏,只需要一钱的药量,许黟习惯有备无患,是想着既然想做药膏,那就多做一份留着备用。 学童应好,转身去药柜里称二钱没药、赤石脂和乳香。 赤石脂和乳香价贵,买了这些药材,共要了三钱银子。 许黟爽快付钱,学童给他包药时,说起前阵子许黟在义诊堂坐堂的事。 “要多亏了许大夫,我娘腿病痛了好几年,这回我让她去义诊堂寻你,吃了两旬药汤,腿就没再痛过了。”学童感激道。 许黟一听,很快就想起是谁了。 那日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跛着脚来看病,那脚不是别的原因引起的,只是长了热毒疮。 许黟就让阿锦给这妇人清洗疮处,指导阿锦把这热毒疮给割下来。 而后,许黟开了青苔散给她敷伤口,再开一方龙胆泻肝汤。 此药方解毒利湿,可用在肝胆湿热下注证所引起的病症上,妇人虽没引起下注证,但腿部长了脓疮,久久不愈,且愈后复发。 便是因为没有调内,他所开的龙胆泻肝汤,也是为了清妇人积攒多年的实火、湿热。 听闻这妇人的病已好全,许黟对着学童说道:“这汤剂不可久服,这病好了,记得叮嘱你母亲,素日里多喝温水,食多辛辣之物的话,记得喝解热茶清热降火。” 学童感激道:“多谢许大夫提醒。” …… 南街的医馆里没有卖象皮(药材),许黟转身去到妙手馆,接待他的是一位从没见过他的学徒。 这学徒不识得许黟,见他来买象皮,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 而后,他问道:“我们这儿是有象皮,你是要炮制的,还是未炮制的?” 许黟道:“麻烦给我炮制好的象皮。” 学徒“哦”了一声,说了个价给许黟,许黟心里估算着价格,还算合理。 炮制好的象皮,以片大,皮厚者为佳。 学徒拿出来的象皮,品质只能属中等货色,薄薄的一片,不过巴掌大小。他挑出几块,放到秤上一打,有二两一钱七分。 学徒对许黟说道:“多出了一钱七分,这象皮不能剪,可要?” “要。”许黟点头。 学徒得了话,就把象皮包在黄麻纸里,正要给到许黟的时候,后面就出来一个戴着黑色儒巾,穿着青灰色长袍的男子。 这男子就是吴关山了。 吴关山刚走出诊堂,还未开口说话,先看到许黟出现在医馆。 他顿住,眼里多出喜色地喊道:“许大夫,多日不见怎么来妙手馆了?” “吴大夫,别来无恙。”许黟朝着他颔首,笑说,“过来买点药材。” “哦?什么药材要过来这儿买?”吴关山疑惑。 许黟就与他说到上回两人医治的瘰疬患者,顺带说他要为患者炮制药膏的事。 吴关山听后,便来了兴趣:“这病人既去找你,可是你开的药方服用后有了疗效?” 许黟说:“他脖子处的串珠状已收敛不少,没有再长新的出来,不过里面的内核需要清除,我才想着为他制些药膏。” 于是,吴关山与许黟讨论起来这生肌膏如何炮制。 许黟说了几种药材,而后又道:“这药方是在一本奇书中得知,我还未知药效如何,吴大夫要是想试,我可把方子写下来。” 吴关山思忖片刻,摇头道:“这药方既是你从别处得来,还是不要拿给我了。我怕我一不小心,就给用上了。” “非也,要是吴大夫能从中研用药方,将其发挥出极大用处,也是幸事。”许黟道。 这药方出自赵学敏的《串雅内编》,离着宋朝有七百年左右,在这之前,也有“生肌散”等诸多药方。 出自不同名医之手,药方亦会有所不同,许黟也是见吴关山是个品质不错,值得敬佩的大夫,才愿意抄录药方给他琢磨。 吴关山心神微动,这生肌膏的诱惑力过于大了,他在明知不可为时,还是隐隐动心。 这年头,珍贵的药方谁不是藏着掖着,哪有像许黟这般倾囊相授。 将心比心之下,就说吴关山自己,都做不到如此程度,何况是个还没及冠的少年郎呢?反而是少年郎心性胜过他的心胸,比他看得更加的远。 能得到如此对待,吴关山岂会心清如水,他当即直视许黟,承诺道:“许大夫待我真挚,我今日接了这药方,就会谨记在心,不会随意拿它私用,更不会将它外传。” 许黟眉眼带笑:“能得吴大夫这一句,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吴关山就让在旁边已经看呆了的学徒去取笔。 学徒听到吴关山叫他,幡然醒悟地跑去后面的诊堂,去端桌案上的一盘笔墨纸砚。 诊堂里打扫书架的另一学徒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奇问:“这般毛躁做什么,不怕被吴大夫看到说你。” “吴大夫叫我拿的。”学徒喊道,没忍住的语速飞快说,“外头来了一个叫许大夫的,跟吴大夫好像是旧相识,年纪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呢。” 许大夫? 那学徒愣了一下,脑海里顿时想到了许黟。 想到这里,他急忙地拉着他,说道:“我去送,你在这儿歇会。” 学徒一头雾水:“……”他今儿这么好心? 不过,他还是把手里的笔墨纸砚塞到他手里,不用他去送正好,他能偷闲一刻。 学徒端着一盘笔墨纸砚出来,看到真的是许黟,眼里冒出亮光,高兴地喊:“许大夫。” 许黟抬眸,看到是他浅笑一下:“是你。” 学徒见许黟还记得自己,更高兴了,不过吴大夫在旁边,他压抑着欣喜的情绪,没再多说什么,把纸笔放在桌上,就安静地垂立在旁边。 许黟伏案,将其生肌膏的药方写下来。 此方子,需得用到麻油,再是煅好的龙骨,这龙骨就是大型哺乳动物的骨骼化石,除此外还需要许黟买回来的赤石脂、乳香、没药、象皮,以及家中已有的黄蜡、轻粉这几味药。[注2] 许黟把药材与用量都一一写出来,并将如何制作成药膏亦都写明。 他交到吴关山手中,说道:“这药膏可以因人而异,根据不同的病情,酌情加减味。” 吴关山拿着药方,垂眼地细细观看,眼珠子快速地来回转动,可见情绪激荡。 许黟十分理解他在拿到药方后恨不得钻进到书房研究的激动劲儿,就没再打扰,寒暄几句,就拿着买到的象皮离开妙手馆。 垂立在旁边的学徒看着许黟离开的背影,有些后悔没说上两句。 第91章 张铁狗顺着许黟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拎着的赤狐皮毛, 憨实道:“这玩意不好抓,我怕毁了这皮毛,设陷阱蹲了它半天才抓到。” 他把赤狐皮丢给在旁的阿锦。 阿锦也不怕, 当即就打开外面脏兮兮的布头,露出里面完整的狐狸皮。 “哇,这好漂亮的皮毛!”两个小孩眼睛亮亮的惊呼。 阿锦高兴儿地将这有半米宽的毛抖起来,手里摸着光滑的毛发, 高兴的想着, 其他郎君都有狐狸围脖,他家郎君也得有。 这狐狸毛这么好看, 做成围脖戴在郎君身上, 肯定更好看。 许黟无奈一笑, 问张铁狗:“这趟去往梓潼怎么这般晚才回来?” 张铁狗随性的坐到院子木凳上,许黟为了方便取暖,在木桌脚下放着炭火盆, 人坐下时, 正好可以暖脚。 他呼出一口气,仰头把许黟递过来的温茶喝到肚子里,才说道:“我们在梓潼待了五日,把所需的货物都备齐后,行商的主顾想要去甸氐道低价收一批皮毛。谁想,刚到那日, 便下起大雪。” 他们被困在甸氐道出不去,返回梓潼县的道路又被雪埋了, 一时半会离不开, 就只能被迫逗留在甸氐道了。 连着被留三日,行伍里有人得了风寒, 整个人高热不醒。 好在,这趟张铁狗离开前来找过许黟,在许黟这买了些驱寒的药物。 这一路张铁狗没病没灾的,带出门的驱寒药物全都用在这人身上,总算是把人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这趟回来,他还想着跟我过来恩谢你,我说不必了,让他把药钱给我就成。”张铁狗道。 那药他找许黟买的,花了三十文呢。 不能就这样白白送给别人,好在那人也识趣,知晓张铁狗要钱,就将药钱还了,没再提要跟着他来许黟这儿。 许黟敛眉听着,向张铁狗问了一些外面县城的事。 得知梓潼县的药价没有比盐亭县便宜到哪里去,这趟行脚的商人,都是囤的取暖物件,比如柴火,木炭,棉和麻之类。 张铁狗还说,他们在梓潼县的时候,还听到关于阴平县的消息。 说阴平县换了新的县令,那县令是颇为年轻,年仅二十有八,且还是进士出身,来到阴平县不足一个月,就抓拿下监了好几个贪污受贿的吏役。 “这些都是行脚的商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张铁狗对着许黟道。 他神色无所谓,挠着头的说着,反正和他没甚关系。 许黟也当做是趣事在听,根本没有往别处多想。 两人好不容易见一回,许黟想要留张铁狗下来吃午食,张铁狗却摇头说有事。 他们昨晚刚在县城落脚,带回来的货物都还没清点,且雇主还未给他结算余钱。 许黟知他有要事要忙,便让他且等下。 他去到灶房,拿出一包药粉,让他带回去泡在水里洗头。 洗三回,把头上的虱子虫卵给洗了。 “有吗?”张铁狗一愣,有些头皮发痒地抬手挠了挠头。 许黟:“……” “你在同我说话时,已挠了不下十回头。” 语音落下,换张铁狗沉默了。 他拿起许黟给他的杀虫粉塞到怀里,顿时怀中鼓囊囊的,闷声的说:“那我走了。” …… 接下来的两日,阿锦都在给许黟做赤狐围脖。 赤狐的皮毛艳丽,完整的皮毛拿到收购的铺子里卖,少说也能卖几钱银子。 阿锦一边给许黟量围脖的尺寸,一边用剪刀裁剪出形状,边夸着这赤狐的毛柔顺光滑,说瞧着一点都不比鑫郎君的差。 鑫盛沅常戴着一条毛色上等的赤狐围脖,衬得他唇红齿白的,更加的贵公子气质。 许黟却不想,他觉得戴如此红艳的围脖,有些过于夺目了。 阿锦反而说道:“郎君生得好,却总爱穿那几个颜色的衣裳,像鑫郎君和陶郎君那样好看的衣裳,郎君你都不穿。他人还戴头花,郎君也不戴,把好颜色都给遮住了。” 在她看来,许黟就该穿那样好看的。 “这是张郎君好不容易给你打猎到的赤狐,郎君要是不戴着,岂不是让张郎君的心意没有了着落。” 许黟:“……”他以前怎不知道,这丫头还有如此劝说人的本事。 还别说,他还真的被劝得犹豫了。 想着张铁狗那日爬山涉水回来,便第一时间来寻他,就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罢了,你既给我做成了围脖,我就戴着吧。”许黟眉眼带上笑意,无奈说。 阿锦见状,喜得两条眉梢都弯了弯,加紧的将围脖赶做出来。 到晚间,夜色渐浓,屋外冷风吹着树梢,屋里点着熏香,暗香浮动间,许黟听到隔壁房里传来阿锦高兴的叫声。 接着,就听得阿锦小步跑地往他这边过来,许黟眉梢轻抬,目光落在门口处。 下一刻,阿锦就出现在眼前,她手里拿着赤狐围脖,喊道:“郎君,我做好了,你快试试。” 阿锦在围脖里面缝制上一层柔软的棉布,针脚紧密,不见一丝缝隙。再反过来看外面的皮毛,毛绒绒的,很难找到针线的位置。 以阿锦日渐精湛的针线活,这条围脖确实不差鑫盛沅那一条了。 许黟刚戴到脖子上,顿感脖颈处暖和不少。 他笑了笑,把这围脖取下来:“辛苦阿锦了。” 阿锦飞快摇脑袋:“阿锦不辛苦。” 她看许黟在忙账本的事,没再打扰他,福了福身,后退地离开屋子。 * 这日,许黟叫来余秋林1,分出五十包消食丸与他,吩咐他先去城隍庙集市里摆摊。 “你挂出‘陈氏消食丸’的牌子,不愁没人买,不过价格上,只能是按二十文钱一包来卖,不可另外添价。” 余秋林心里甚是欢喜,终于到他能卖消食丸的时候了。 他可是知晓如今的阿旭阿锦,每日至少都能炮制二三百颗消食丸的。 这量不多,可也不少了,要不是他手里头缺银子,真的想全都买下来。 何况,许黟给他的价格非常的公道,还是按十文钱一包来算。 如此的话,他就能卖出一包消食丸得十文钱! 一包十文钱,五十包就是五钱银子,都要赶得上他以前在鲍家的月钱。 余秋林哪里会想不到,这是许黟在帮着他,要不然,这样好的事哪里轮得上他。 “黟哥儿,你怎么能待我这般好。”余秋林按捺着心里的欢喜,声音微微哽咽问。 许黟淡笑,不急不慢地说:“当时我将消食丸卖于济世堂,亦是这个价,总不能卖给你还换个别的价。再说了,把消食丸卖给你,我亦能省些心。” 许黟这话不假,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如今他在盐亭县小有名气,已有不少县城的百姓知晓他这个大夫。 虽也有质疑他年纪身份的,可来找他看病的亦是不少。 至于阿旭和阿锦,现在是严冬,两人不用如何帮忙处理药材,可其他琐碎的事儿也多。阿旭要负责买菜做饭,阿锦则是负责家务事和各类针线活,细心活儿。 还要分出时间来炮制消食丸…… 再加之手头上的银钱宽裕,许黟对于售卖消食丸的积极性就没那般高了。 那日他在知道余秋林的想法后,便想着,不如把这个机会给了他。 毕竟不是余秋林的话,还有另一个“济世堂”进入到许黟的眼里,成为新的合作对象。 这样的道理,不至于都跟余秋林说得一清二楚。 何况余秋林不是愚笨之人,他很快就懂得许黟未尽的话里意思。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他会好好做着消食丸的买卖,不会起其他的心思。 对余秋林来说,能得这样的机会已是上天垂怜他了,他不敢再肖想别的,特别是给他这机会的人,是许黟。 不是旁人。 就在余秋林拿着消食丸离开不久,另一边的邢家来人了。 来的是邢岳森的随从阿目。 阿目行揖后,垂着头说道:“许大夫,我家郎君吩咐我去打听西街那处住宅的事儿,我方才从牙行里问话回来,那负责这处住宅的经纪告诉我,这房子的主家不打算卖宅子,只想着把房子租赁出去。” 许黟问他:“你可知赁金几何?” 阿目连忙答话:“回许大夫的话,那经纪说这宅子有八成新,赁下来一年得要十五贯钱。” 许黟见他这么说,就知道这租金不便宜,南街地段虽贱一些,但房价要比城郊的贵,只是因为户型小,显得更加便宜罢了。 像许黟如今住的这屋子,当年的原身双亲花了二十贯钱买下来的。 这赁一年的房租钱,都要赶上买屋子的钱了。 阿目今日过来,是邢岳森没放假,不能亲自前来,不过他让阿目去找那经纪,拿了如今县城里挂出去卖的住宅的登记本。 找出几家地段位置不差的一进院,整理好让阿目送过来。 阿目继续垂着脑袋,双手奉上书信,说道:“郎君说,这几家都不差,叫许大夫你先留意看一看,要是有合适的叫下面的人来报一声,再去寻经纪看宅子。” 灶房里烧水的阿锦,听后朝着哥哥说道:“邢郎君想得好周到,哥哥你说,这些宅子光是赁金都那般贵,买下来不得好多钱?” “我不知。”阿旭摇摇头。 许黟想要买宅子这事没瞒着他们俩,但相比较于期待住更大的屋子,他们更担心郎君会花大价钱。 他们能给郎君挣到钱的机会不多,想着每日炮制的消食丸挣到的银钱,那要炮制多少日日夜夜,才能攒到买房子的银钱呀。 第92章 难得来一回邢府, 许黟坐在书房里与邢岳森还未聊上几句,老太爷屋里的妈妈就来请人。 说是要请许黟去屋里坐坐。 邢岳森起身道:“我与黟哥儿同去。” 他们随着这位妈妈出来院落,要穿过一条悠长的回廊, 才是去到老太爷的院子。 不曾想还没走多久,回廊拐角处迎面跑来一个模样瞅着三岁左右的小髻儿,穿得如同吉祥娃娃似的,对襟的褙子团着毛绒绒的边儿, 后面还小跑跟着丫鬟打扮的婢女。 她一面微微弯腰, 伸着双臂小心守在小孩的后面,一面嘴里轻呼的喊着:“源哥儿, 小心小心, 慢点跑……” “哎呀——” 忽然, 丫鬟见拐角处有人过来,见到是谁,下意识地低唤了声, 连忙蹲身道万福。 前面的小孩仰起小脸, 见到邢岳森,稚嫩的喊道:“阿爹,阿爹。” 许黟意外地看向旁侧的邢岳森,就看到邢岳森半蹲身把地上的小孩抱到怀里。 他捏了捏小孩的脸蛋,看向那丫鬟:“你起来,这是从老太爷那里回来的?太婆呢?可也在阿翁屋里?” 丫鬟起来回话:“回五郎君的话, 老太太在屋里呢,正与老太爷喝着茶。适才源哥儿在老太爷屋里吃过了几样小食, 老太太说了, 回去后就不能让源哥儿继续食东西了,但是娘子那里早些时候就炖了甜汤留着。” 她垂着头, 许黟看不清她的神色如何,但作为旁观者,好似听出不对劲来。 邢岳森没说什么,只跟这丫鬟道:“你回去跟娘子说,源哥儿吃饱肚了,这甜汤就留到晚间在吃。” 说完,他抱着怀里孩子看向许黟,跟他介绍这孩子。 “这是犬子,大名叫邢鹿源,过了今年就虚四岁了。” 许黟笑说:“是个乖巧的孩子。” 从被邢岳森抱着,这孩子就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中,这时听到许黟的声音,用好奇地眼睛盯着他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这孩子也不腼腆害怕,用糯糯的声音说道:“你谁呀?” “我是你阿爹的好友。”许黟露出笑容的看着他,继续说,“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这是我做的药囊,送给你。” 小孩没有接,抱着邢岳森的胳膊,小声问:“里面是糖豆吗?” 他每回去大妈妈屋里,大妈妈都会给他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的都是糖豆。 许黟闻言,温和的笑道:“不是,这里面没有吃的。” 小孩抿着小嘴:“那我不要。” 无法,抱着他的邢岳森代替他接下许黟这个药囊。 他稍稍一闻时,能闻到药囊里散发出来的好闻药香味。 邢岳森问:“这里面都装了什么,闻着倒是神清气爽。” 许黟道:“这里面有金银花,香附,辛夷,决明子,香草,菖蒲,沉香……戴着可健脾,提神醒脑,对助眠亦是有好处。” 邢岳森神思一动:“这药囊,黟哥儿身上还有吗?” “你想要?”许黟看向他。 邢岳森说:“天冷后,阿翁太婆夜里睡得不好,我听你说这药囊的好处,便想着不如把他们以前用的安神香包换了。” 许黟颔首,他可让阿锦做几个出来。 于是两人便说好,等过几日就派阿目去许家取药囊。 至于这药囊嘛……许黟想着当初得了邢老太爷的榉木家具,至今还没想好回礼。 不如就当做是谢礼了。 且这里面还加了极品沉香,也算是拿得出手。 言归正传,他们这厢说完,老太爷屋里的妈妈就在旁边催着了。邢岳森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丫鬟,带着许黟去见邢老太爷。 这邢老太爷的屋子许黟熟悉,前两回过来给老太爷问诊,都是来的这屋子。 妈妈打起帘子,侧身请他们入内。 一进入外屋,就闻得空中暗香浮动,香炉架上悬挂着铜制的镂空雕花香炉,袅袅香烟便是从镂空处飘出,燃的是沉香盘香。 许黟脚步一顿,这香味极其熟悉,他前两日削了一拇指熏制入药,就是这个味儿。 他往邢岳森方向看去,就见邢岳森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是黟哥儿来了?”里面,老太爷的声音响起。 许黟没有耽搁,应声进去,对着邢老太爷行了一个晚辈礼:“邢阿翁。” 他说完,对着旁边另外一个穿戴荣华富贵的老夫人道,“老太太安好。” 前两日阿目过来,就透露了老太爷老太太想要见他,许黟今日过来,自然不是单纯来见邢岳森。 老太太拿着眼看他,那眼神落到许黟戴着的赤狐围脖,不由多看几眼。 邢老太爷与许黟聊着琐碎日常,像关心孙儿的模样关心了一番许黟,接着就问他识不识得陆厨娘。 陆厨娘? 许黟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到这人是谁了。 那日在翠园见过济世堂的少东家,他就被鑫盛沅拉着去参加陆厨娘的席面。 别的许黟忘得差不多了,就是那鱼羹至今念念不忘,还想再吃一回。 “识得,有幸吃过陆厨娘的席面。”许黟笑笑说道。 老太爷便道:“我请陆厨娘来家中做了一道菜,正好想着你今日过来,特意让她多做一些。” 他拉着许黟起身,叫旁边的邢岳森跟上来。 邢岳森看向比他还像孙儿的许黟,无法,只能是扶着旁边的太婆,一同去隔壁的屋子。 隔壁屋子。 婆子正提着个食盒进来,许黟颇有兴致地看向食盒。 这婆子把食盒盖打开,就有一股热气飘出,紧随而来的,就是鲜浓的鱼香味儿。 她端着出来盛食的青瓷钵,里面是陆厨娘做的鱼羹。 婆子恭恭敬敬地说道:“老太爷,老太太,这鱼羹是用鲜活的鲤鱼,片成可透光的鱼片,先拿鸡、鸭、鹌子煨汤,需得煨八个时辰,再去渣,只留汤用,其佐料,陆娘子加入的是栗子、芋艿以及白冬瓜,煮熟后,再下鱼片。” 这鱼片羹煮的时间也很有讲究,不可让鱼片卷边,还要它能熟,就只能用小火煨熟,对火候的把控极为重要。 光是婆子说的步骤,这鱼羹好似简单。 等舀出来装到青瓷碗端到众人面前,屋外进来一个婢女,她端着净手的水盆和帕子。 许黟净手,要了块帕子擦手,闻着面前丝丝缕缕的香味,觉得这鱼羹没有婆子说的那么简单。 跟他上回吃的鱼羹不同。 兴许是季节的缘故,里面加的材料,相差很大。 老太爷开口道:“黟哥儿,这鱼羹是陆厨娘的拿手菜,四季所用食材都不同,吃的就是那新鲜。” 许黟侧身,便笑着说:“我还记得那回吃的亦是鱼羹,不过是在孟夏时节所食,与今日的鱼羹用的食材的确相差颇大,不知今个的味道会是如何。” 邢岳森挑眉,问他是哪回吃的。 许黟就跟他说是见到鑫盛沅那回,那日他还嫌弃陶清皓身上的香味太重,没想到这两个少年郎,如今能跟他走得那般亲近。 邢岳森道:“早知道,那回也去了。” 陆厨娘的手艺千金难求,她会做上档次的席面,亦会这种市井小食,用最是寻常的食材,做出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味来。 能食得她做的吃食,亦是味蕾上的享受。 尤其是,时下的人爱吃,也喜欢专研吃的,像邢家,府里就养着几个手艺不错的灶娘,只是跟陆厨娘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许黟才听着婆子在旁说着这鱼羹的吃法,先吃鱼片,再吃冬瓜,而后是芋艿和栗子。 鱼片鲜甜滑嫩,丝毫尝不出鱼腥味,且也吃不出这汤加了什么其他的香料,竟然一点都没有盖住鱼肉本来的鲜,甜得好似加了蜜。 再吃冬瓜,只在嘴里一抿便化开。冬瓜本身没啥味道,汤汁是什么味,它就沾了什么味。汤浓鲜,煨得刚刚好,这冬瓜就吸满了汤汁的精华,吃了一块还想再吃一块。 不过许黟还是打算听婆子的话,先吃芋艿。 芋艿口感粉糯,咬开外面,里面竟然是虾糜。许黟有些意外,他看这虾糜质感甜脆有弹性,在嘴里爆咬开后,齿间有回甘的香甜汁水。跟汤汁的浓鲜形成明显的差别,口感变得更加层次多变。 而栗子味重,自带甜味,与汤汁融合后,甜味不仅没有变淡,反而更加香甜软糯。 这时,陆厨娘进屋,笑盈盈地朝着邢老太爷和老太太欠身,轻笑道:“各位食得如何?” 许黟闻言,抬头就看到了穿着一身普通衫裙的陆厨娘,她身段纤瘦,两条垂放在身侧的手臂,露出来的双手微微发红。十指处有茧子,看起来好似有些冻伤。 邢老太爷满意道:“甚好,陆娘子的厨艺着实令人惊叹。” “多谢邢老太爷抬举,妾身不过是一灶娘,只会做这新巧哄人的吃食,要是邢老太爷吃得高兴,下回来找我,我再给邢老太爷做新的菜式。”陆厨娘口吻谦和,眼神却是自得的笑意。 她当年在权贵人家当了十几年的灶娘,又得了恩典自立门户,见过的达官贵人不一定比邢老太爷少。 再说了,这里是盐亭县,不比府城,再大的官也就县令,多的是商贾人家。这样的人家富贵,出手大方,还比权贵好伺候,她更喜欢接这样的大单子。 陆厨娘心里想着,目光落到了旁边沉静的少年郎,从面貌上看还没及冠,就是略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她在得了邢老太爷的赏钱出来,问旁边的婆子可知道那少年是谁。 第93章 前县丞的宅院, 光是里面的各色家具,加起来的价钱都不低于八十贯。 前三年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倒卖家具逃跑了? 李经纪想不通,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这钱要是追不回来,是不是就要算到他头上了?早知道,他就不贪那一两贯交易费, 由着别的经纪接手了。 都怪那该死的王管家, 下三滥的坏种,怎么就这么坏心眼, 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来。 李经纪心里头骂着, 哭丧着脸, 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旁边,许黟垂眸看着他又哭又癫的模样,好言提醒:“这王管家虽已跑了半个月, 但还是要去衙门报官, 这事不是你所为,应当不会罪责与你。” “……对,对,这倒卖家具的又不是我李某人,怎么都不应该由着我赔这笔银钱。”李经纪想明白后,骤然跳起身, 拉住许黟的袖子。 在许黟疑惑的神色下,他老泪众横的请求, 凄凉地说道:“许小官人, 你得救救我,我虽当着经纪, 但从来不乱收银钱,价格上的事向来公道。我想着,要是我去报了官,无凭无据的,这县尉大人怎么可能信我的话,这事你也知情的,你就可怜我,跟着我一同去报官吧。” 许黟沉默。 今日之事,他确实是在场,看李经纪的神态变化,与神志不清的样子,着实不像是跟王管家同谋合污,做出来的假把式。 …… 半个时辰后,衙门里。 许黟怎么都没想到,不就是去看个宅子,也能遇到这种事。 坐在高堂上的潘文济,亦是同样的想法。 在听得李经纪一边哭一边诉说的经过,潘文济没有立即下定论,而是叫来衙差,让他去查这王管家的来历。 “许大夫,听他之言可有话要说?”而后,潘文济看向站立如松的许黟,沉声问道。 许黟上前半步,行揖后道:“回潘县尉,当时场景确实如李经纪所言。不过,在下有一丝不解,这王管家的街坊道,王管家举家去到府城寻亲,要是真有这事,他会告知他人?这听着更像是掩人耳目。” 他垂眸说完,回到原来的位置。 场上的气氛一阵沉默,潘文济拧着眉,他也想到这处。 这王管家看着心思颇重,兴许这话,就是为了误导他人。 没多久,去调查王管家的衙差回来禀告,这王管家名王顺,并非盐亭县人,十五年前从外地而来,而后就在盐亭县定居下来。 七年前,前任县丞来盐亭县上任,缺一个看家的管家,就在牙行里赁了一名,这人就是王顺了。不过这王顺确实如同他人说的一样,嘴皮子有几分厉害,说的话很是讨喜,前县丞很是信任他,不仅给他管家的权利,离开盐亭县后,更是将他继续留在这边守着宅子,还花了几十贯钱,给他买了一处有三间房的屋子。 潘文济得知这些信息后,问下属:“还有呢?可去牙行问明白了?” “禀告县尉,已联系到当初牵线的经纪,得知这王顺在一个月前,签署的赁书已到期。” 也就是说,早在一个月前,这王顺就不是前县丞的管家了。 这案子一时半会得不出结论,潘文济看堂下的许黟和李经纪,言道让他们先回去,此事会严查严办。 李经纪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感激的跪地拜谢。 旁侧的许黟则是拱手行礼后,缓缓地退出衙门大堂。 从衙门里出来,李经纪为了感激许黟,请他去饭馆吃饭。 许黟想了想,垂眸看向自己空空的肚子,没有拒绝。 为了与他来到衙门报案,他们错过了午食。这时来到饭馆,饭馆里很安静,只有一桌有客人在用饭。 李经纪喊来店小二,先让他上一壶茶,再要两碟莲花肉饼,和烩菘菜。 接着,他还想要酒,被许黟拦住了。 “我不饮酒。”许黟淡声说。 李经纪微愣,不过还是让店小二快去准备,没要酒。 等茶壶和茶碗端上来,李经纪主动地给许黟倒茶,扬声道:“多亏许小官人了,这事本与小官人不相干,却为了某,耽误半日光阴,实在惭愧。” 他倒了茶,一饮而尽,好似把这茶当成了酒。 结果这茶水太烫了,他瞪大眼地用袖子捂住嘴,涨红了脸将那烫人的茶水咽回去。 许黟:“……” “慢点。” 经他提醒,李经纪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 食不语,店小二将菜端上来后,两人都挺饿的,没再多说什么客套的话,端着碗筷,就快速地吃起来。 这时李经纪发现,这许小官人吃相雅观,速度却不慢,也不是那般狼吞虎咽的模样,而是细嚼慢咽。然而他素来吃饭就快,但这许小官人竟没有被他比下去。 李经纪一碗米饭下肚,他也吃完了。 就在李经纪心里感慨许黟是个神人也时,这顿饭进入尾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搁下碗筷,许黟笑着说多谢款待。 李经纪喊来店小二添茶水,一面踌躇的问道:“如今出了这事,许小官人你可还要买宅子?” 问完,李经纪心里担忧,许黟会因为这事,就不再寻他买宅院了。毕竟这事放在他人眼中,是十分晦气的,要是还想买宅子,也会有所避讳。 许黟沉思半晌,反问他:“这事对李经纪而言不打紧?” 李经纪叹口气道:“哪怕是发生天大的事,这经纪的买卖还是要做的,要不然我一家老小就无可依了。那可恨的王管家,也不晓得跑去哪里,这案子想要了结恐怕没那么快。” 他也是丰富经验的老经纪了,被着道一次,醒悟过来就想了许多。 “潘县尉向来秉公执法,定不会让这案子草草了结,想来是不会影响到李经纪的根基。”许黟意有所指的说。 听到他这番话,李经纪欣喜点头,他算是听出来了,这许小官人还是愿意经他手买卖宅院。 三日后,这案子就在盐亭县大街小巷传开了。 县城中的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好奇这王管家是什么人,胆子也恁大了,连前县丞的家都敢偷。 以至于,那些大户人家在听到这事,看向家中赁来的管家,管事婆子们,眼神都不一样了。 生怕也赁到如同王管家这样的白眼狼,得了主家如此多的好处,还在背后暗中使坏,纷纷对下面的管家,管事婆子们约束了起来。 管家与管事婆子们:“……”心里苦呀,都咒骂这王管家不得好死。 更惨的还有同为王姓的家仆,都害怕与这王管家有任何干系,直言真的不认识这王顺。 …… 这事或多或少的,都在各户大院落里荡起喧哗的涟漪,不出几日,就已有好些以前私底下犯错的奴仆被主家赶了出来。 发卖的发卖,退回的退回,闹了好几日,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此刻,许黟在自家的院子里,与来家里做客的庞博弈对弈围棋。 许家没有棋盘,棋盘是庞博弈让庞叔带着过来的。 许黟本身不会下围棋,但原身学过,因而他落子笨拙,总会落在意料之外,反而杀得庞博弈有些措手不及。 庞博弈眼角一抬,问他:“你这棋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也未免太臭了一些。 许黟道:“读书时,在书籍里看的,也曾和同窗对弈过几回。只是在下棋艺不精,甚少与人下棋。” 庞博弈呵地笑出声:“看出来了。” 这棋下完,庞博弈就让庞叔将棋盘收起来。 不用继续下棋,让许黟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亲自给庞博弈沏茶。 “庞官人今日前来,应该不是专程找在下下棋的吧?”许黟见庞博弈悠闲的模样,便直接问他。 他猜不透庞博弈的身份。 只是有一回他在听到庞博弈与潘县尉的对话中,得出这人曾经为官,不知何原因辞官了。 至于为何两人会出现下棋的场面,这话还要从上个月说起。 自从庞博弈的头疾没再犯病后,他为了答谢许黟,经常叫庞叔送来各种吃食。 要说金贵的东西,许黟还能有理由不收,可是这种时蔬瓜果,不收的话反而说不过去。 这一来二回,两家就愈发熟稔。 庞博弈看向他,问道:“你要买宅子?” “庞官人知晓了?”许黟对上庞博弈清锐的双目,淡定地反问。 庞博弈嘴角含笑:“王姓管家将前县丞的宅子家具倒卖一事,整个盐亭县都已知晓了。当时跟着去报官的人就有你,我怎会不知?” 也是。 连潘县尉都是庞博弈的友人,有这层关系在,只要潘县尉愿意,他就能知晓不少消息。 许黟想到这里,没再问这般糊涂的话,只道:“是有想要买宅子,可惜这宅子出了点问题,不知道还能不能买成。” 庞博弈眯起眼睛:“兴许你还能捡到便宜。” 许黟闻言,双眼看向他。 庞博弈也没有瞒着,给他透露了部分案子的进度。 原来,这王管家之所以会倒卖家具,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当时他与前县丞的主仆赁书已到期,于是前县丞就传来信件,会来新的管家接替他。 不仅如此,前县丞还在信件里指责他办事不力,想要收回之前给他买的宅子。 这王管家自然不愿意,不仅不愿意,他还心生恶胆,偷偷把宅中的家具一件不留地都运到长生库去卖了。不仅如此,连前县丞当初买下来给他住的宅子,亦是抵押给长生库。 第94章 “兴元府知州的管家要见我?”许黟微惊, 接过李经纪递上来的帖子,垂眸看起来。 李经纪站在他面前,双肩微垂, 两手合在腹前,笑容满面的说道:“这程管家看起来极好说话,他想见你也是为了买卖宅子一事,许小官人不是说还想买宅子嘛,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他私底下给许黟透露, 这程管家如今过来盐亭县,是急着将宅子脱手, 这价钱就没法如之前那般, 抬得高高的, 兴许有意外之喜。 许黟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因而,在李经纪说这话时,便沉思数晌, 合上帖子, 同意了此事。 李经纪作为两人的中间人,立即安排了见面的时间,约在东街外的一处茶楼。 将近未时,锦月茶楼里人来人往,沿着浮雕楼梯往上,可见不少文人雅客两两而坐, 或是谈笑风趣,或是评文赏诗。 阁楼中, 有琵琶声悠悠传来, 伶人吟唱小曲,曲音婉转动听, 似随风叮当作响的风铃,吸引人侧目望去。 许黟撩着袍子迈步在台阶,目光往阁楼一瞥,就见阁楼中央坐着一个二八芳龄的姑娘,穿着素衣,发髻戴着一朵白绒花,长着双楚楚动人的丹凤眼,神色哀婉地看向前方。 他脚步微顿,身侧的李经纪顺着他目光看去,以为许黟是看中这姑娘了,就笑呵呵的开口。 “阿颜姑娘在月锦茶楼卖唱有数月了,她想卖身葬父,就不知会花落谁家。” 许黟看向他,随意问道:“没人开口?” “也不是。”李经纪说道,“就是这阿颜姑娘有所要求,自己开价三十贯银钱。” 三十贯银钱不是小数目,谁家痴傻的郎君会花这么多钱买个小伶回家? 再说了,要是想要买个外妾,小娘养在家里家外,也花不到这么多钱,几贯钱就能赁一个回去。如果是卖身的奴婢,就更实惠了,二三两就能买到;如若是有手艺的,像灶娘、绣娘、梳头娘子等,这要贵价一些,几贯钱十几贯钱就能赁几年十年的。 许黟微微颔首,他随着李经纪上来阁楼,转身去到一间隔开的小间。 入内不久,就有小厮端着茶水点心上来。 两人坐在小间等候片刻,程管家带着一个随从来到茶楼。 程管家一进来,就看到李经纪旁侧的年轻小郎君,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并未开口。 作为中间人的李经纪当即起身,拱手行礼喊人,而后就跟程管家介绍许黟:“程内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许小官人了。”说罢,他就转过头跟许黟道,“许小官人,这程内知便是兴元府知州大人的家中大管家,这次买卖宅子,便由他全权做主。” 许黟行礼道:“程内知。” “许小官人,这回让李经纪约你而来,是有正事要商量,我们就长话短说,不用客套其他的。”程管家摆摆手,示意许黟落座。 他是知州家里的大管家,从来都是吩咐他人办事,此番买卖宅子之事对他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好回去给相公交代。 因而,他也没有故意作态摆威严,直言道:“原来这宅子需得四百三十贯,是一贯都不能少。可如今出了这事,宅中的家具尽失,相公信里有言,这宅子折价而出。” 折价,亦就是打五折。四百三十贯打五折便是二百一十五贯钱。 比李经纪提供的另外一座宅子要价还要低六十五贯钱。 许黟眼睛微亮:“当真?” “程某骗你如何,这是相公所言,我不过是代相公办事。”程管家眯了眯眼,看不出喜悦的说,“许小官人,这价仅此有,今日要是错过,明日就不会考虑到你身上。” 要不是相公急需要钱,也不会如此急着把宅子卖出去。 二百贯是相公要求的最低价,这价放在盐亭县里,也不算特别低,但放在东街这地段,那就是捡到大便宜。 只要他放话出去,必将有诸多人来抢着要。 但那会浪费几日时间,要是这许小官人想买,直接从他入手更加省事一些。 许黟几乎没有犹豫地同意买下这宅子。 他不会投资房产,但也知道如今的盐亭县房价还没有那么高。 程管家开的价已是意外之喜,即使没有家具,但问题不大,让木匠师傅再打造一副便可。 “好。”得到想要的答案,程管家看着许黟满意一笑。 不过程管家表示,这两百一十五贯银钱,他只收白银,不收铜钱和交子。 许黟手里头的银钱,为了方便存放,全都兑换成交子。如此的话,他要去交引铺兑换所有的交子。 同等价的交子,可以兑换同等价的铜钱,但要是兑换白银,就不同了。[注1] 有时候十两面值的交子,只能兑换到八到九两的银子。这不仅是朝廷的规矩,兑换交子要纳税,还有就是蜀地缺钱,缺铜缺铁,这就导致百姓缺钱可以用。 因而,百姓更喜欢直接用交子进行交易,毕竟兑钱要扣钱呀,实在无可奈何。 …… 从隔间里出来,许黟发现,那位叫阿颜的姑娘还在阁楼中央处唱着曲儿。 许黟眼力好,立马就在人群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是陶清皓。 陶清皓一脸陶醉的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听着对方弹琵琶唱曲。 忽而,他的桌子旁边落下一道黑影,有人坐到他的对面。 陶清皓睁开眼看过去,愣住。 “许黟?!你怎么来月锦茶楼了?” 许黟淡淡开口:“来办事。” “办事……”陶清皓嘟囔一声,想到最近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想到什么的瞪起眼珠子看向许黟。“你……该不会那许小官人就是你?” 许黟挑眉,没有否认地看着他:“是我。” 陶清皓得到他的回答,依旧有些吃惊,他左右一看,凑过来的小声问:“我记得前县丞的宅子卖的价钱可不便宜,你有那么多银钱买那宅子?” 许黟笑笑,说他当时想去看那房子,纯粹是觉得它的布局不错,要比其他几座宅子更加合理。 顺便还告诉陶清皓,当时只是去看宅子,并没有一定要买下来的意思。 陶清皓听得恍惚,没那么多钱也可以去看那种价位的宅子吗? “那如今你还买不买宅子?”他问。 许黟点头,笑着说:“自然要买,我与那程管家已谈好,待明日去衙门办好文书盖章,便可将宅子转到我名下。” 陶清皓张了张嘴:“……” 他虽是陶家的郎君,未来的继承人,可是如今他每个月的月钱不过十贯钱,还有他娘偶尔会给他部分私房,但也不会超过十贯银子。 再加上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私库,折成银钱,不会超过上百贯。 没想到,许黟平平无奇的,竟比他还有钱。 陶清皓顿时就有些被比下去的惆怅感,再去看台上唱着莺莺曲音的阿颜姑娘,更想把她买下来。 这时,许黟突然说道:“还在想把她买下?” 陶清皓怔了怔,他下意识地摸了下鼻子,叹气:“我阿爹还是不同意。” “既然不同意,为何还要来?”许黟也有些好奇了,这位姑娘的曲子带着浓浓的古韵腔调,对于许黟来说,吸引力不大。 可他目光扫过四周,来听曲的文人雅客不少。 有些还会让旁边站着的小厮上前打赏,出手也大方,一赏就是几个大钱的比比皆是。 陶清皓道:“许黟你不知,这阿颜姑娘的曲儿都是自个写的,旁处都没有,仅她一人会唱会弹。要是能将这样的妙人请到茶楼里吟唱曲目,定会给茶楼带来不少客源。” 这月锦茶楼在没有阿颜姑娘的时候,何曾这般热闹过?还不都是因为她的出现,才有这样的好生意。 陶清皓从小就是财迷,长大几岁时更是颇有生意经,好几回,他想出来的好法子让家里挣到不少银钱。可这回,涉及到女子方面,陶清皓的爹就担心儿子误入歧途,任凭他如何解释就是不同意。 他手里头是不缺三十贯银钱,但宋朝讲究孝道,他要是忤逆不孝,传出去对他对陶家的名声有损。 许黟看向台上的人,拧眉思忖,问他:“要是别人呢?” “什么人?”陶清皓没反应过来。 许黟道:“要是这买下阿颜姑娘的不是你,而是别人,而后放在你家茶楼唱曲呢?” 陶清皓愣住,他眼珠子转动,立即意会出许黟话里的意思。 “你……” 他呼吸微微重了起来,腾地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朝着许黟问道:“这事许黟你可愿帮我?” 许黟颔首看他。 陶清皓欣喜若狂,当即就要拉着许黟去找这阿颜姑娘。 许黟反手拦住他的手,对着他摇头:“这事不急,你回去细想好了,觉得真的可行再来找我。” “这主意一看就行,我这是当事者迷,思虑过多反而理不清头绪,还是许黟你这个旁观者看得更清楚。”陶清皓感慨,要是明面上不是他买来的,那他爹就没有理由不让他将人带来茶楼里唱曲。 许黟却没有他这样乐观。 陶家跟邢家不同,邢家的老太爷和如今的当家人邢员外都见过许黟,对他的印象颇高。 可陶家却不是,他与陶清皓的往来只限于两人之间,并没有牵扯到家族上面。要是知晓他一个大夫还买伶人,说出去总觉得不太对劲。 经许黟这么提醒,陶清皓也冷静了下来。 “对,你说的有道理。”陶清皓说,“这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 …… 翌日巳时,许黟带着交子出门,来到盐亭县的交引铺里。 第95章 这小厮在车厢外等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会正冷得四肢发僵,此时见到许黟,他两眼发光的跑过来。 “许大夫, 许大夫,你终于是回来了。” 许黟看着他,微拧眉梢的开口:“你来做什么?” 小厮急忙低声下气地行揖,说道:“上回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得罪了许大夫, 望许大夫大人不计小人过,饶小的这回。” 他话刚落下, 后面车厢的帘子被人撩起, 从里面钻出一个中年男。 中年男往许黟的方向看过来, 瞧着有四十岁左右,穿着五成新的青绿色波纹织锦袍子,与许黟抬眼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他脸上露出笑容来。 “这位就是许大夫了吧。”他从车里钻出来。 而后就朝着许黟自我介绍, 道他是盐亭县王员外家的管家。 “鄙人姓陆,一个月前曾听闻许大夫会治‘眼瞎病’,就让下面的厮儿来问个究竟,没想到下面的人办事欠了妥当,对许大夫出言不逊。”他解释完来意,就叫这小厮给许黟好好的赔礼道歉。 不仅如此, 他这番过来,也是带了赔礼的。 是一个木制盒子,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是东街有名的点心铺买的四彩果子。 许黟敛着眉,没有接木盒, 只如实的说:“在下没治过‘眼瞎病’,这应该是误传。” 陆管家说道:“无妨无妨,只是家母眼病多年,如今愈发严重,作为儿子难免心生不忍……” 陆管家本是不识得许黟的,上回只派一个小厮过来询问,也是听旁人说起。 前几日,他与友人在酒肆里借酒消愁,结果听到友人说这南街的许大夫就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许小大夫。他再三打听后,阴差阳错地得知,这许大夫就是当初他让小厮去找的治“眼瞎病”的大夫。 他觉出不对,回府后立马叫来这小厮问话。 这一问才知道,小厮当时看对方年纪轻轻的,根本没有以礼相待,反而轻视吐痰……他头脑一昏,差些就想把小厮给揍了。 于是,二话不说就拉着小厮来赔礼道歉。 许家屋里。 许黟听着他这解释,眼神落到缩着肩膀的小厮,他身上全然没有初见时的嚣张模样。 “如此的话,陆管家是想请在下出诊?”许黟收回目光,问坐到对面的中年男。 陆管家连忙应声道:“劳请许大夫了。” 许黟没答应,皱眉说道:“在下对眼病知晓的不多,陆管家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所谓眼病不是单独只有一二种,而是有诸多种病因所致,像时下民间里俗称的“眼瞎病”,也不是真的叫眼瞎病。 而是因为得病太久,久而久之这眼睛坏了,就被百姓们叫做眼瞎病了。 但在中医里面,是没有一种叫“眼瞎病”的疾病的。 当然,学中医就要面对各种不同的病患,自古以来就有医闹,有对医者不信任的事存在。 许黟不至于因为这个小厮就不给对方的令堂看病,可也不是所有病患都会接。 像陆管家的母亲年纪大,又患眼病多年,肯定看过不少大夫。要是那些大夫都看不好,他这个临床经验还不够丰富的年轻大夫,想来也不一定能治好。 陆管家:“……” 他没想到,许黟会拒绝他。 陆管家张张嘴,心里有些恼怒小厮上回的自作主张,要不是如此,这许大夫怎么会拒绝出诊? 他诚恳地又请了两回。 如今在他的心里,这许大夫能被邢家请去当义诊堂的坐堂大夫,那就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有能耐的人脾气都捉摸不定,只要他真挚请求,定能打动对方。 如此想,他再次请许黟出诊。 许黟见他锲而不舍,又想到对方这么长时间都没放弃来寻他,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既如此,那我就便随你出诊吧,不过要与陆管家事先言明,令堂的眼病我并没有把握能治。” “在下自当明白。”陆管家欣喜,当即拱手说道。 …… 不多时,许黟背上药箱,坐到对方的驴车里。 过了好些时候,车把式驱使着驴车来到城中的一处院落。 这处院落不大,坐落在离北城郊不远的小巷子里,周围都是相似的房屋,与石井巷十分相近。 陆管家下来车后,就请许黟进入到院落里,他往里面喊了一声,就出来一位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戴着绀色头巾,窄袖裳裙系着一条姜黄色的腹围,这人就是陆管家的妻子。 因为要照顾家里的老人家,陆管家的妻子没有去主家里找份差事当值。 不过以他在王员外家里当管家的月钱,足够一家老小的花销。 妇人听到许黟是来给老母亲看病的,犹豫了一下才拉着陆管家离开。 片刻后,陆管家脸色怪异的回来,小声的跟许黟道:“我几日未归家,内子说家母这些日子都没出屋,这屋里恐怕会有些异味。” 许黟挑动眉头,他们站着的位置,后面就有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不出意外的话,这老太太应该就是住在里面了。 许黟对于病患身上是否带有异味这事没有什么感觉,作为大夫,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病人。不过陆管家都这么说了,许黟还是在心里做了一些准备。 等房屋的门打开,他刚进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尿骚味时…… 许黟沉默了。 陆管家在嗅到屋子里弥漫的异味时,面上露出一丝难堪。 可想到自家的老母亲就住在屋里,他又嫌弃不起来,顿时心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他的情绪如何,与许黟丝毫没有关系。 许黟在进来这屋子后,目光就落在昏暗的四周,两面窗皆是用厚重的帘子遮着,屋里又燃着炭盆,放着隔夜的马桶,老太太的饮食起居都是在屋里解决的。 残留的各种味道,混合着木炭燃烧后的味儿,以及这些屎尿盆等等,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随着他们的进屋,陆管家的妻子把屋里的灯点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太太平日里,不让我们收拾她的屋子……” “好了,我去叫母亲起床。”陆管家面上挂不住,打断了妻子的话。 他进到里面喊人,坐在里屋床榻上的老太太早就知晓他们进来了。 但她没开口说话,睁着一双浑浊的,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盯着里屋的小门,久久不动弹。 陆管家心里叹了一口气,喊道:“娘,你怎么又几日不出屋了?”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声音幽幽传来:“我看不见,出去了又如何。” 陆管家劝慰道:“我请新的大夫过来给你看病,也许他能治好你的眼病。” 老妇人肩膀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这病……还能治好?” “能,肯定能的。”陆管家半跪在床头,抓住老母亲的手掌,轻声的说请来的大夫是谁。 “娘可记得前阵子邢家设义诊堂?这许大夫就是当时义诊堂的坐堂大夫,那几日他治好了好些病人,给他看病的人都说他医术好。” 闻言,老妇人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变化。 她抓紧儿子的手,让他扶自己起身。 “好,好好。阿娘就听你一回,给这许大夫好好瞧一瞧。” …… 外面,许黟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话,心里却在想,这老妇人得的到底是何眼病。 反观旁边的妇人,她心不在焉的绞着身前的腹围,听得里面话音落地,在里面的人还没出来时,就已跑着入内,同陆管家扶着老妇人出来。 到这时,许黟才见到老妇人的眼睛是什么情况。 只见老妇人双眼外观正常,但里面的瞳孔晶体微微浑浊,不见丝毫灵动的光泽,随着她的走动,她眼眸也在移动,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视力不好,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许大夫在哪里?”老妇人摸着步子过来,朝着四周张望,最后落在面前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上面。 许黟上前一步,举手投足不见任何嫌弃,说道:“在下便是。” 老妇人问道:“你能治好我的眼病吗?” “还未知。”许黟摇头,“我需要先给老夫人你看了病,才能知晓能不能治好。” “好,好好。”老妇人又喊了一遍好。 就叫陆管家扶着她坐到屋子里的椅子上面,接着,她就叫儿媳妇把帘子打起来:“有大夫来,你怎么不帮我收拾收拾,好叫大夫看了笑话。” 妇人面色难看:“……” 但她是儿媳妇,不好在外人面前多嘴什么,只能忍着气,手脚麻利的将帘子打起来挂到钩子上面,又将桌子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好让许黟能坐下来给老妇人看病。 许黟缄默看着这一切,还能说什么,这是别人的家事,他无权干涉。 只是看着妇人忙碌的模样,又看坐在椅子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老妇人。 许黟揣摩了一下,就把这心思落回到老妇人的眼病上面。 他询问老妇人平日里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得知她除了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以外,没有任何的不适。 接着,许黟又问她可会耳鸣。 老妇人点了点头,她有时候听到驳杂的声音就听不清,别人还以为她耳聋了。 久而久之,老妇人的脾气越发古怪,别说是儿媳妇了,有时候儿子难得回一趟家,都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 问完想问的,许黟让她伸手,他要诊脉。 从症状上来看,老妇人极有可能得的是“圆翳内障”,现代医学名叫做“白内障”,在中医里,“圆翳内障”有不少发病原因,其中就有年高体弱,气血渐衰,目失润养的缘故,还有肝肾亏损,劳心竭虑,阴虚火旺等等。[注1] 第96章 余秋林跑来见许黟, 问他可知道集市里有小摊贩卖假货一事。 “这些人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丸,一包就卖十文钱,好些城外来卖货的, 都分辨不出来真假,都跑去买了。”余秋林没好气地说罢,想着那几个人都被衙差给抓了,又高兴起来。 许黟起身, 去到柜子里拿出一包药丸递到他的面前。 余秋林一惊:“黟哥儿, 你怎么有假的药丸?” “几日前就收到消息了,当时就让阿旭去集市买了一包回来。”许黟淡然道。 知晓这事, 还是庞叔过来告知他的, 当时许黟就觉得蹊跷, 自从“沈氏消食丸”横空出世后,县城中的一部分生意就被对方给拉走了。后来,许黟跟阿旭阿锦他们加大消食丸的产量, 这部分需要购买消食丸的客源又回来一些。 没想到会有人把主意打到这方面的头上。 他们占着乡里乡下的消息不流通, 卖出去了不少,等庞叔知道,也是几日后的事。 许黟检查过这假的消食丸,发现是用山楂,陈皮和炒麦芽这三味药所炮制,用来当成消食丸, 其药效自然不行,但好歹不是什么对人体有害的药丸。 余秋林好奇问:“黟哥儿, 这回衙差抓拿人是你所为吗?” 许黟摇了摇头, 说他不知。 不过他心里已知道这人是谁,除了庞博弈, 不会是别人。 这人比他想的更嫉恶如仇,放在朝堂之中,这样的人确实要吃亏很多,接触久了,许黟好似有些理解他为何要罢官回乡。 “买卖假消食丸之人被抓,后面想来是不敢有人再犯了。”许黟看向他,想到什么,随口问道,“消食丸卖得如何了?” 余秋林听到这个问题,当即高兴道:“我都卖完了!” 原来,在那几个卖假的消食丸的小贩被抓走后,就有一个行脚的商人,把他手里头全部的消食丸都买走了。 还询问余秋林后面还会不会来集市买卖消食丸,他要的量不少,想要全收了去。 “我跟他说,还有五十包,叫他明日同个时辰来集市里。”余秋林从未一次性挣到这么多银钱,当即就要拿出两贯钱,还要再买五十包消食丸。 许黟却蹙起眉头,问他:“你知道他买这么多消食丸回去,要做什么?” 余秋林愣了下,他正乐头上,根本没想到这茬。 许黟道:“行商之人,无非是为了挣几两银子,他既然以原价跟你买下消食丸,那买下来的消食丸定会加价卖出去到别的地方。” 余秋林怔住,他没想到这事。 当初许黟同意将出售消食丸的机会给他时,就已说过,不可随意加价,更不能贪得无厌。 “黟哥儿,这事是我思虑不周,不若这样,我明日拒了这商人,不将消食丸卖于他了。”余秋林思索以后,决定放弃这次的买卖。 这五十包消食丸固然不少,可与他答应许黟的承诺已然相驳。 要是真卖给这位行脚的商人,他加了高价卖到别处去…… 许黟道:“不,这回的消食丸要卖给他。” 他随意地倚在椅靠上,给余秋林倒了一杯热茶,“你听过‘祸莫大于无信’吗?” 余秋林没听过,他愣神地看向许黟,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既已答应了对方,突然反悔,对方肯定会生气,兴许会直接越过你,直接来问我买消食丸。”许黟说道。 余秋林:“!” 又是他没想过的事。 不过,许黟又笑了笑,开玩笑的说道:“也许,他已知道炮制消食丸的是哪个大夫,正寻过来了。” 余秋林闻言,震惊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犹豫不决地询问许黟的意见:“那我到底要卖不卖给他呀?” …… 余秋林从许家出来,就一直惴惴不安,担忧这行脚的商人直接去找许黟买消食丸了。 何娘子知道后,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是担忧黟哥儿把消食丸卖给他?” 余秋林垂下头,说道:“我不知……我,我不想黟哥儿把药丸卖给行脚的商人,但我又不能左右黟哥儿的想法。” “既然无法去左右,那你何必多想?”何娘子看着他,说道,“我想,黟哥儿是不会卖给他的。” 余秋林震惊:“娘,你如何知道?” 何娘子道:“不难猜,黟哥儿就是那般的人,他当时把消食丸卖于我们,就没挣钱,如今自然不会为了挣钱,就把这消食丸卖给他人。” 余秋林一阵恍惚,确实如此…… 他没来得及再多想其他的,很快就到与行脚商人约定好的时辰。 他把备好的消食丸装到包裹里,放到后背的竹篓,背着它出了门。 不多时,许家门外来了一个瞧着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 这男子一身行脚商的装扮,脸上露着笑地上前来拍门。 这时外面正下着雪。 其实在半夜时就已经在飘雪了,只是这雪越下越大,没过一会儿,行脚商肩上都积了一层雪。 他抖了抖肩上的雪,就看到院子里出来一个小少年郎。 阿旭见到院子门外有人,就跑过来开门:“这位官人,可是来看病的?” 他询问着,侧过身让对方进来。 行脚商点头地进来后,视线落在四周,有些好奇这院子真的是那位许大夫的? “敢问这位小郎,这里是许大夫家?”他问道。 阿旭点头:“正是。” 阿旭将行脚商带到堂屋来,向着许黟喊道:“郎君,这人找你看病。” “看病?”许黟抬眸,看向这青年。 只见这青年面色红润,神态正常,不像是有病之人。 许黟示意他落坐,端详着他问道:“你且看什么病?” “我不是来看病的。”行脚商立马否认,又道,“我是来买消食丸的。” 许黟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要买多少?” 行脚商没有迟疑:“许大夫你手里头有多少消食丸,我都收了。” 说罢,他直接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打开地递到许黟的面前。 许黟轻轻一瞥,就看到里面有几张面值五两的交子。 带这么多银钱上门,看起来是有备而来了。 许黟淡然地收回目光,看向他道:“来我这买消食丸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寻常人家肠胃有所不适买来服用,一种是身体无恙,买来当作备用药,不知官人你是何种人?” 行脚商噎住:“……” “在下不明白许大夫的意思。” 许黟淡淡看着他,没有说什么,反叫阿旭请他离开。 行脚商更加不明白了,这许大夫怎么有钱不挣?他稀里糊涂地从许家院子出来,如何想都想不明白,拦住了想要折返回屋的阿旭。 “小郎且慢,你家郎君这是何意,怎么不愿把消食丸卖给我?”行脚商忍不住地询问。 阿旭抬头看向他,慢吞吞道:“郎君决定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行脚商:“……” 他还想问什么,阿旭已不想搭理他,昨日余秋林过来找许黟,他就在场,知晓这人,定是那个想要买消食丸的人。 结果这人跑来找郎君了。 行脚商在许黟这边碰了壁,无法,只好再去集市找余秋林。 他来到集市后,见余秋林还在,就问他有没有给他留消食丸。 余秋林一言难尽地看向他:“你来迟了,我等你半个多时辰,一直等不到你人,有个大户人家的内知就买走了二十包。” “这……这……你怎么不给我留着!”行脚商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余秋林看到他身上沾着的残雪,心底觉得奇怪,不过已不想将消食丸卖给他了。 “是你无信在先,你本与我约好了时辰,你人却没来。如今怎么能指责我没把消食丸留给你?” 行脚商支支吾吾,他能说自己为了想花更少的钱,还跑去茶楼里打听了消息,知晓了这炮制消食丸的大夫是谁吗?自然是不能说的。 思及此,行脚商也只能把这气咽回肚子里,问余秋林手里头还有多少消食丸。 余秋林想了想,道:“我不卖了。” “不,不卖了?”行脚商彻底顿住,“为何不卖了?” 余秋林:“不卖就是不卖了,哪来如此多的理由。” 说完,他就把摊子收起来,离开了集市。 只剩行脚商愣在原地,不知所云。 …… 另一边,许黟让阿旭将看诊的牌子收起来,他揣着双袖,坐在刘伯驾驶的牛板车,来到东街承平巷。 许黟买的一进院就坐落在承平巷里。 刘伯听得他买了新的宅子,还是在东街,又惊又喜:“前几日城中传的王管家盗卖主家家具的案子,里面的许小官人,竟就是许大夫吗?” 许黟颔首:“是在下。” 刘伯听后,与许黟道了好几声恭喜,眼里带着艳羡的笑着问:“许大夫买了新宅子,是要哪天搬去?到时候有需要老夫的牛车尽快说,我先把牛给喂饱了。” 许黟道:“不急,这宅子里的家具全无,还需要先置办,且有些地方年久失修,还要修整好再言其他。” 刘伯问:“许大夫可找好木匠了?” 听得许黟说还没找木匠,刘伯存着推荐的心思,说道:“我知晓北郊外有一位木匠师傅,他手艺儿好着呢,要的工钱也实惠,就是人有点怪,不爱说话。” “哦?”许黟挑了挑眉。 刘伯继续兴致勃勃的说他是如何知晓这木匠师傅的。 “说来也是巧合,那回我从许大夫你家里出来,就去城门外等散客,等了两刻钟都没等到人,以为今日就守空了,就见一个拖着木材的青壮……” 第97章 盐亭县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至今未遇到昔日同窗,对于许黟来讲, 问题不大。 甚至他觉得,不遇到也挺好的。 因而,这个叫冯姜良的想要拉着许黟去旁边的茶肆叙话,被许黟委婉地拒绝了。 “我们难得遇到, 变得这么客气是为何?”冯姜良说完顿了顿, 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许黟,“你该不会还在记恨我?” 许黟面色不动的看向他, 脑海里飞快地寻找这个人的记忆。 就在这时, 脑海里终于多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他知道这冯姜良是谁了。 说是昔日同窗, 其实两人的交集不深。而他说的记恨一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时原身把家里的物什都抵押到长生库卖了, 但还缺银, 走投无路之下找他借二两银子做买药钱。 但冯姜良面露难色的拒绝了,说他身上没银子,无法借给他。转头,原身就看到他与几家富家子弟在茶楼谈笑风生。 许黟:“……” 他不知道原身如何想的,想来也不是很在意。 要不然就不会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许黟不喜这人脸上的惺惺作态,没有打算要和他套近乎的意思。 不过, 这种带着误会的曲解,还是要解释的, 许黟道:“你不愿借钱与我, 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为何要记恨你。” 冯姜良:“……”时下的读书人说话, 哪会如此直白的当面讲出来。 更何况是不愿意借钱一事。 冯姜良面色不太好看,神色隐晦地看向许黟,问道:“既是不记恨,为何拒绝我?” 他想从许黟的脸上看到隐忍的情绪,显而易见,许黟的脸上根本没有多余的表情。 难道真的不记恨他?那为何刚才要做出一副不识得他的模样。 冯姜良想着,自从听到许黟不念书的消息,后来他逢人就会感慨一句:“你说他呀……早就不念书了。”以此来表达他的惋惜,便有同窗安慰他,“你担心他如何,反正这样的人,不读书就不读书了嘛。” 可如今看着,许黟过得好似不差?穿的是崭新的衣裳,宽袖缘边拼的是深蓝色织锦波纹袖,头戴宝石蓝头巾,依旧是那个枕经籍书的形象。 冯姜良关心地问:“许黟,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许黟眼睑轻抬,对于他的话根本没放心里:“嗯,挺好。” “那你……”冯姜良想问许黟以后是什么打算。 就见许黟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落到旁边不远的小摊上面。 许黟朝着小摊过去,蹲下身,拿着小摊摆放着的小罐子打量起来。这是有名的短束颈宋罐,敞口圆肩,腹向下渐收,线条简单优美,上下不同颜色,底部带有一圈黄釉,可见烧制陶罐的师傅审美在线。 卖陶罐的老汉看到他瞧得仔细,笑呵呵的喊道:“小官人可是看中这陶罐了?我这罐子用的是上好的陶泥烧制,用几代人都不坏的嘞。” 说完,他看许黟摸着上面的纹路,又高兴地介绍道,“上面的黄釉,遇火不变色,不但能用来装粮,哪怕是熬煮吃食也是好的。” 陶罐不像别的物什,用得好的,是可以流传数十代,几百年都能继续用的。 这个摊主卖的陶罐,不管是样式还是质量,都要远比其他寻常的陶罐要好。 许黟心动地问他价格几许。 “这大的是五十文钱,小的是二十文钱。”摊主道。 这时,跟着过来的冯姜良突然出声:“这价可不便宜,许黟你要买吗?” 他意有所指,摊主闻言也看向许黟。 许黟道:“要买几个回去。” “……”冯姜良再次愣住。 怎么与他想的不一样了,以前许黟买东西都爱讨价还价,丝毫不像是斯文的读书人,更是有辱斯文,回家后还会换上短褐下田种地。 许黟没再理会他,在小摊前挑了两大两小,付给摊主银钱后,把罐子装到竹筐里。 他要走,冯姜良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背着竹筐离开。 …… 遇到冯姜良,对许黟的影响不大,他背着东西回来,就把东西交给阿旭去处理。 阿旭拿到新的陶罐,问许黟这些怎么个安排。 “将旧的粮罐换下,用新的。”许黟思索着说,“旧的洗干净,我要用来酿制药酒。” 听闻要用来酿药酒,阿旭高兴地抱着新的陶罐,拿竹刷刷洗擦干。 再倒放在梁下晒,晒几个时辰了,才能装粮食。 许黟则是进屋,换一身方便干活的衣裳出来,他再进入到灶房里,拿着木盆大小的簸箕,在柜子里挑选出几样药材。 早在晋代的《南方草木状》就有记载如何在制曲中加入植物的汁液和枝叶,从而制出带有药香的酒曲。到宋朝,用中药材做酒曲的配料更是已经十分普遍了,光是《北山海经》里面,记录的就有十六味。[注1] 发展到如今,人们除了品尝药酒的美味,也更加注重药酒的养生、治病的作用。 盐亭县中,有不少酒肆卖各种加味的药酒,价格都不便宜。 其中,酒肆里卖的药酒,多数用的是冷浸法和热津法。不过这些年里,煮酒法也渐渐广泛使用了起来。 想要制药酒,是许黟这两天才起的心思,他先前攒下来的两百多贯银钱都用来买宅院。 宅院修整要花钱,打造新家具要花钱,处处都要花钱。 这让许黟有了缺钱的危机感。 他想过炮制新的药丸,可其他药丸不比消食丸,消食丸可是有几百年家中常备药的历史,它虽治积食,但对于肠胃不适,或脾胃虚引起的嗳气、腹部胀气等都能服用。 反观其他药丸,根本不具备如此先天的备用条件。 要说另一款家中常备的藿香正气丸,与消食丸有同工异曲之处,思来想去,许黟便将主意打到药酒上面。 尤其是,药酒可以根据不同的药材,酿制出来不同药效作用的药酒。 譬如治跌打损伤的药酒,补肝肾的药酒,治内伤旧疾的药酒,以及养颜美容的药酒等等。 许黟能想到的药酒配方不少,当即就想试一试。 不过他对如今的制酒之法不熟,只晓得宋朝已经有煮酒法了。 需要选用清酒,把制备之前所需要的药材加入到酒里,接着便是隔水加热。 思及此,许黟挑了红花、当归、没药、三七、丹参、川芎及苏木等几味药,这些药材都有活血化瘀,行气痛经,消肿定痛等作用。 许黟把东西挑好,拿着簸箕到院子里,打算在院子里用惠夷槽把药材碾碎。 雨雪过后,天气又冷冽了几分。 不过屋里有炭火在烧,不能长期待在空间狭窄的屋里,空气不流通,吸多了炭烟对肺部亦是不好。 他不止自己爱在院子里干活,也经常提醒阿旭和阿锦,让他们不要长时间的待在灶房里。 见着许黟出来,阿锦抱着绣篮出来,做到门墩上面,用并在一起的双腿做支撑,把绣篮放在上面,一只手捏着绣花针,一只手拿着还没做好的锦袋。 说起绣锦袋,还要从上回许黟去了邢家后,他答应邢岳森要给他的祖父祖母做安神香囊。 阿锦手里做好一半的锦袋,用的是上好的料子,这料子是邢岳森派阿目带过来的,阿锦根据许黟的描述,在上面用各色花线绣出富贵吉祥如意纹。 “郎君,你且看看,我这样绣可好?” 没一会儿,阿锦拿着绣得差不多的锦袋过来问许黟。 许黟看着她绣出来的花样,夸奖道:“不错,阿锦的女红做得越来越精美了。” 阿锦被夸得小脸蛋红扑扑的,笑声说:“都亏了何娘子,她教于我许多,今儿用的针法就是她教我的,不过我做得还是没有何娘子的好看。” 何娘子有二十多年的刺绣活功底,阿锦一个学了不到半年的丫头,自然没法跟她媲美。 许黟知晓,平日里何娘子很是照顾阿锦,对此,他笑了笑,说道:“要记得多谢过何娘子。” “阿锦明白的。”阿锦说完,就与许黟说,她上月拿到手的八十文月钱,就拿出四十文买了一支镀银的海棠花簪送给何娘子了。 许黟当成趣事在听,一面手里动作不停,继续碾着惠夷槽里的药材,一面笑着问她:“何娘子收了?” “一开始没收。”阿锦古灵精怪地描述着当时的场面,“何娘子怪我乱花钱,说要我把钱攒着,但我说‘何娘子你要是不拿,以后我就再也不敢来啦。’,何娘子听我口气是认真的,就不敢不收了。” 她模仿何娘子,模仿得唯妙唯俏,许黟听后,止不住爽朗的笑出声音来。 而后,阿锦却又说:“我给何娘子买了簪子,也给郎君做了新的鞋子。” 许黟挑眉:“?” 阿锦放下手里的锦袋,跑去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出来。 她给许黟做的是皮靴子,外面用的是可以防水的鹿皮,里面用的是舒适度非常不错的丝质柔布,摸起来不仅柔滑,还不易变形。 这靴子她在屋里做了半个月才做好。 这会拿出来给到许黟,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炯炯有神,喜悦的说道:“郎君,你快试下合不合脚。” 她这几个月里,给许黟做了好几双草鞋、布鞋,对许黟的双脚尺码已了如指掌。 不过当许黟穿上她做好的鞋子,阿锦还是欣喜的差些从地上跳起来。 她还惦记着自己是姑娘家,忍着心里的激动,问许黟喜不喜欢。 “不错。”许黟挺喜欢的。 有了皮靴,他以后冬天下雪上山,就不怕沾到雪湿了脚。 许黟试过靴子,没有立马脱下来,而是反问她:“为了做这靴子,你上月的月钱还有剩?” 第98章 许黟独自在灶房里研究煮酒法, 阿旭不敢在里面打扰他。 他出来后,就撑着下巴看向灶房的位置。 阿锦蹲在他的旁边,小声地问:“哥哥, 郎君都进去一个时辰了。” “嗯。”阿旭沉默的点头。 阿锦又问:“我们要进去帮忙吗?” 阿旭摇摇头:“郎君在忙,我们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扰到郎君思考。” * 所谓的煮酒法,便是将酿制好的酒液放到瓶里, 再将其放在甑里, 煮沸到溢出来。 这样煮出来的酒能让酒质变得更加清澈,也会提高酒的浓度。 这里面的甑, 形状分为上下层, 上层的底部有许多透蒸汽的孔, 下层则更像陶罐,是装水用的。甑放在炉上后,可以加水后放在鬲上蒸煮各种吃食。 用处和现代的蒸笼极为相似, 不过许黟家里没有甑, 他就用大小陶罐来代替。 这时的灶房里,许黟盯着点着炭火的炉子,身形久久不动。 炉子上面的土陶罐,灌了半陶罐井水,隔着井水,许黟用装药的簸箕放在上方, 做成上下分开的鬲层。接着,就是装酒的小陶罐。 许黟把买回来的清酒, 倒了一角到里面, 再将碾碎的药材,分出一剂药量的份, 加入到清酒里。 如今能买到的清酒,度数都不会特别高。 许黟浅尝了一口,估摸着度数不超过二十度。 不过,经过一个时辰的蒸煮,酒的香味渐渐地从罐子的盖子缝隙溢出,又过去半个时辰,满屋子都是酒的香味。 连着药香味,也渐渐的溢出来。 许黟看时间差不多,里面的酒亦是沸腾地流出来,就将小陶罐取下来。 他打开盖子,浓郁的药香混着酒香更是扑鼻涌出,许黟鼻头吸了吸空中的味道,取筷子把里面的药包夹出来,再用勺子舀了一盅到碗里。 许黟尝了一口,冷静的分析这药酒的味道,味浓,但口感发涩发酸,过浓的药材味掩盖住了清酒的醇香。 他用清水簌口,等药酒变冷,又舀了一盅小口品尝…… 许黟默了默,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初次尝试煮酒法,好像失败了。 …… 许黟从屋里出来,阿旭阿锦两人围上来,仰着脸看他。 “郎君。” “郎君,药酒煮出来了吗?” 他们在院子外面,就闻到了好香好香的药酒香味,心里头都欣喜着。 结果一看许黟淡然的神态,眨眨眼,有点不确定了。 许黟道:“没成功。” 阿旭和阿锦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许黟:“……” 他轻咳两声,说道:“还有酒可以尝试,不急。” “郎君,那酒闻着好香,比酒肆里卖的酒都要香,怎么就失败啦?”阿锦不解的问。 “酒香,但味不好。”许黟说着,却不敢让他们尝试喝酒。 这酒虽失败,却不是没法喝。 他加的都是活血化瘀的药物,蒸煮后,这药效已被高温逼出来,这酒就有了活血化瘀的作用。 许黟将药酒密封好放到架子,出来屋子时,就看何娘子往他们这边探头。 “黟哥儿。”何娘子隔着墙壁喊道。 许黟缓步过来,喊了声“何娘子”,问她有何事。 何娘子说她没什么事儿,就是闻到许家这边传来酒香味,问道:“黟哥儿,你这是在煮酒?” 临近元日,何娘子这几日都在准备元日要的东西,她本是想出来去酒肆买酒的,却先从许家闻到了酒香味。 这酒的香味她从未在别处的酒肆闻到,思来想去,就觉得这应该是许黟在煮酒。 毕竟时下乃寒冬,在家中温煮酒不是少见的事儿。 许黟点点头,笑着说:“试着煮了些药酒,不过用的药材配比不对,煮出来的效果欠佳。” “我怎么闻着味儿却是极好的。”何娘子莞尔笑着,说道,“前儿我给你余叔买酒,那家酒肆最好的酒都没有这香味。” 宋人爱吃酒,哪怕是闺中的小娘子,或是已婚的妇人,日常里来了兴致,都会小酌几杯。 何娘子也是爱吃酒的,不过酒贵,一角下等散酒都要二十文钱左右。 聊到此,何娘子问道:“黟哥儿这煮酒是要自己喝?” 许黟摇头,而后跟她说:“我还没有出孝服,这药酒是煮着来卖的。” 何娘子听后,有些心动的问道:“能否卖给我?我这儿正缺着酒儿,要是黟哥儿你煮出来的药酒是拿来卖的,就匀出来一角给我,可行?” “自然行的。”许黟道,“不过我还没煮好,今日的酒不能卖给何娘子。” 何娘子笑着应声说好,让许黟记得留她的份。 等何娘子回屋,许黟转身去到灶房,见阿旭已在做晚食,就把再尝试一回的想法落回去。 晚食吃的是江米腊肉豆饭,豆是红豆,阿旭先用猪油煸炒过红豆,再加入到陶瓮里一起焖。 等差不多要熟的时候,再把腊肉铺到米饭上面,淋上一圈酱油,再焖一刻钟,这江米腊肉豆饭就做好了。 “郎君,这腊肉焖饭,好香!” 阿旭眼里带着惊喜,没想到不会做饭的郎君,竟还知道这样的吃法。 许黟教给阿旭这个做法,其实就是瓦煲饭,俗称煲仔饭。 其实在《礼记注疏》里面,就有记载两千多年前的中原地区,据说其中的周代八珍里面的第一珍和第二珍,就是这样的吃法,不过用的是陆米和黄米。后来到唐朝,据韦巨源的《食谱》里,记有“御黄王母饭”,这时候,就已经有出现用肉丝和鸡蛋盖面了。[注1] 不过在蜀地,这样的吃法还是少见。 阿旭以前没接触过,自然会惊讶。 “这是瓦煲饭,用腊肉盖面,焖煮后腊肉的香味会津到米饭里,这样吃着,每口江米都能尝到腊肉的香。”许黟跟他说道。 又与他说起,这瓦煲饭是从哪里传来的。 阿旭和阿锦听完,对着许黟更加崇拜了。 不愧是郎君呀,懂的真多! 江米是糯米,不易消化,许黟怕他们晚上吃多容易积食不化,只允许他们吃一碗。 阿旭和阿锦捧着碗,小心的夹着吃,江米的口感软糯,淋过调味的酱油,色泽发亮,每一粒都有腊肉的咸香。 吃了几口,两人再也矜持不住,埋头吭哧吭哧起来。 许黟看他们吃得如此香,胃口顿时变好,吃了一碗江米腊肉豆饭还不满足,又喝了一碗菘菜肉丝汤。 …… 翌日大清早,许家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前两天刚见过面的冯姜良。 冯姜良进屋后,眼睛就没有停下来,一直左右瞧着,见到院子里晾晒的药材,他先是微微吃惊了下,没想到那同窗说的话是真的。 再进去到堂屋里,冯姜良看到被分成不伦不类的两块不同风格的堂屋,不由心里嘲讽,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粗鄙。 他笑道:“许黟,你怎么把堂屋弄成如此,看着甚是不美。” 一间茅草屋,还讨论美感吗?这话说出来更加让人难以寻味。 许黟神色不变的看着他:“你今日过来有何事?” 冯姜良说道:“难得你与我同窗一场,前几日遇到你就心里想着你过得好不好,就过来了。” 许黟看向他空空的两手,“哦”了一声。 冯姜良又变得不自在了起来,这人脸皮不够厚,又爱凑到跟前表现,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许黟想不通,就没有继续想,示意他落坐,叫阿旭端两碗散茶来。 “家里没有好的茶,只能用这下等茶接待你了。” 冯姜良立马笑说:“能在你这有一碗散茶喝已是不错了。” “看来你追求很低。”许黟道。 这下子,冯姜良不说话了。 他低头假装喝茶,却发现这茶十分涩口,难以下咽。 但当着许黟的面又不能把喝到嘴里的茶水给吐出来。如此不上不下的犹豫一会儿,他还是艰难地把这茶咽下去。 接着,他刚想把茶碗放下。 许黟忽然问道:“这茶是不合口吗?” 冯姜良双肩顿时紧绷,骑虎难下的看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的许黟。 不知为何,他觉得许黟是有意的。 “你……”冯姜良张了张口,“许黟你怎么不喝?” 许黟淡淡道:“我不爱喝这茶。” 而后又热心地让冯姜良多喝一些,别跟他客气,“家里还有,冯兄不要客气。” 冯姜良面对他突然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只能点着头,艰难地把这一碗苦涩的茶给喝完。 “还要吗?”许黟眼神带笑看他。 冯姜良呼吸一滞:“……” “不了,时候不早,我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许黟面露可惜:“冯兄慢走,下次来,我再给你多准备几碗茶。” 闻言,冯姜良脚步踉跄一下,差点磕绊到堂屋的门下槛。 许黟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嘴角上扬,笑了笑。 身后,阿旭把许黟的那份茶水给往院子里泼去,恭敬的对着许黟道:“郎君,下回还准备这样的茶水吗?” 许黟笑笑:“不了,他不会再来的。” 等冯姜良回过神来,就会知道自己被耍了,要是还来,这人就有些过于蠢笨了。 * 赶走不喜的人,许黟重新回到屋里,继续研究煮药酒的配比。 今日他改了煮酒的法子,把需要加入的药材分步骤放入到酒里。 先放进去三七和当归蒸煮一刻钟,等津出药味,许黟再依次加入其他的苏木、没药、川芎等几味药材。 第99章 许家院子已经飘满了药酒独特的奇异香味。 这时正是下值的时候, 好些郎君官人当差回来,一回到石井巷,就闻到浓浓的药香味。 有同行之人, 互相对看一眼,鼻头都在耸动着,香!太香了! “这是哪里来的药酒香味?” “是啊,咱们这石井巷可没有哪家会酿酒呀?” “会不会是……”同行的人犹豫了下, 接着意有所指的说道, “你说,会不会是许家那边?” 是啊, 这石井巷, 除了许家的许小郎是大夫, 可就没有其他大夫了。 但这是酿制药酒,和炮制药材不同。 这几人也是心里估摸着,互相商量着, 要不要去许家问一问。 毕竟这药酒香味实在太香, 比酒肆顶好的药酒都要香! 与此同时,许家左邻右舍,何娘子是知晓许黟在煮药酒的,她闻着空中比前一日还要香浓的味儿,心里阵阵欢喜,唤了在屋里数钱的余秋林。 “秋哥儿, 快快带上两贯钱,我们上黟哥儿家去。” “去找黟哥儿怎么带这么多钱?”余秋林起身, 疑惑的问。 何娘子道:“元日要来了, 我想着你爹也该回来了,他许久没回家, 这两日就该好好歇着,正好黟哥儿在煮药酒,我想去买一角回来。” 余秋林惊诧:“这药酒香味是许家传来的?” “是呀。”何娘子说着,就瞪他一眼,“你怎么不知道?” 余秋林:“……” 他早出晚归的,还真不知道呀。 另一边的陈家,陈二旺闻到药香味,他心里怪异。 这许小子又在捣鼓什么名堂。 他爬起身,偷摸地顺着门缝往外看,看到何娘子带着余秋林敲开许家的门。 许家那个买来的小厮,叫阿旭的,欢欢喜喜的跑出来开门。 陈二旺把这场面收入眼底,心里嫉妒的“哼”了一声,真会装模作样,他低声偷骂着,但闻着这药酒香,又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好香呀。 还别说,抛开其他不论,这许小子真的有些手段。 以前只觉得他不读书就是个下地干活的,哪想到不到一年时间,许小子就在南街过得风风火火,俨然成为南街街坊们巴结的对象。 陈二旺还能如何?他气狠的咬着后槽牙,除了后悔,就剩后悔了。 以至于,如今他有些记恨前妻,觉得要不是她,就不会让他陷入如此难堪的地步。 就比如现在,他要是还和许家的交好,这药酒,他也能得一盅喝。 …… 许家屋里。 许黟正在把煮好的酒倒出来,这时,阿旭就领着何娘子和余秋林进来了。 “郎君,何娘子秋哥儿过来了。” “黟哥儿,这酒是做出来了?”何娘子一跨进屋,身形未至,笑吟吟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许黟转头看向门外,对着他们母子道:“是做出来了,不过还没尝味,正好你们过来,帮我尝下。” “那可太好了!”何娘子高兴地拉着余秋林凑近,闻着浓郁的酒香味,真情实意地猛吸了一口。 她嘴里连连夸奖:“好酒!是好酒!” “何娘子,你还没尝呢。”许黟无奈笑了笑。 余秋林却认真道:“黟哥儿做的自然是好的,不用尝都知道。” 许黟眨眨眼,他让两个惯爱捧场的人替他尝酒,合适吗。 合不合适暂且未知,阿旭已然端着两个酒盏过来。 许黟接过酒盏,用竹勺舀了酒,递过去给到何娘子和余秋林。 刚从炉子里搬下来的陶罐,里面的酒热腾腾的冒着烟雾,闻着扑鼻而来的药香味,母子两人眼里都是惊喜。 他们抵着酒盏尝了一口,眼睛当即亮起。 果然是好酒。 见许黟脸中带笑的看向他们,何娘子开口问:“黟哥儿,这回的酒,你自个喝了没有?” 许黟摇了摇头,道他还没有。 这回煮出来的酒,香味闻着更醇厚一些,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会不会如上回那样发涩发酸。 何娘子喜然的摇头:“不涩不酸,味儿香醇,喝到嘴里甚是柔顺,就是药味要重一些,比寻常的清酒更辛辣,喝多了恐怕会醉人。” 旁边,余秋林已经把一盏药酒喝完,附和的说:“是如我娘说的,这酒比外面的酒肆卖的更易醉人。” 许黟勾唇笑了起来,理论上确实是如此,煮酒法后,原本的酒液会被提纯,度数自然就要比原来的更高。 且煮酒后,这酒里面的浑浊物会沉淀,酒会变得更清澈透亮。 加之用了其他药材,这酒色犹如清亮的檀色,从勺子里倒出来时,令人甚是惊艳。 这和他们在大酒馆里看到的红曲酒十分相似,不过红曲酒的味道跟许黟煮出来的药酒,味道相差太大,不能同为一论。 当然了,不同人煮出来的药酒,味道都不同,哪怕是用的同个秘方。 听闻东京开封府能在不同楼中品尝到各色琼浆玉液,或用仙醪、玉酝、琼波等雅名来称呼这些名贵好酒。 这类好酒,何娘子这些远在蜀地的普通平民,自是喝不到的。 但是不妨碍他们觉得,许黟煮出来的酒,丝毫不差与它们。 “黟哥儿,这样好的酒,你可想好了怎么个卖法?”何娘子问许黟。 许黟心里算了一笔账,而后说道:“一角酒卖三钱银子。” 三钱银子,那就是三百文钱了。何娘子心里惊讶,单说价格,听着是不便宜,可这是药酒呀,酒肆里卖的药酒一角就要好几钱银子,许黟定的这价格会不会便宜了些。 她告知许黟,清酒的价格本就不低,还有煮酒时需要用到那么多柴火,这柴火钱也不低,只卖三钱银子,会不会挣不到多少钱。 许黟笑笑,说道:“不会,何娘子我心里有成算。” 一角清酒的价格是八十文,煮好后会蒸发掉一些,再被药材吸收了一些,还能剩七成量。 也就是说,一角半左右的清酒才能煮出一角药酒,如此算,清酒就是一百二十文,再加上二十文的药材钱,还有柴火钱,许黟将一角药酒的成本控制在两百文钱内。 卖三钱银子,就可得一百文。 许黟要不是觉得煮酒辛苦,时间长,煮时又不能缺人,还想把价格再压低一些。 不过他又想,能买得起药酒的,本就不是那些收入低的平民,便觉得,这三钱定价还算合理。 与何娘子闲聊间,新一轮的药酒在炉子上方咕咕噜噜的冒出声响,盖子缝隙间溢出浓浓药酒香。 “咦?还有这么多?”何娘子进屋后,只顾着跟许黟说话,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角落,还有炉子在煮着酒。 许黟颔首,闻了闻味道,跟何娘子说还没煮好。 “我倒是不急,只要这两日里能给我留出一角就成。”何娘子捂嘴笑着,道,“再多我也舍不得买了。” 要是酒肆里卖的药酒,她才不舍得花这钱呢。 何娘子大方一场,还是余秋林近些日子能挣到银子,家里手头宽裕,也舍得买些肉食来吃,更何况,过几日就是元日了。 差不多时,何娘子母子欣然的离开许家。 也就在这个时候,许家门外有新的动静。 “啪啪啪啪——” 木栅门被敲响,门外多出几个周围附近的街坊。 很快,许黟从屋里里出来,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们,没让阿旭去开门,他亲自前去。 “各位阿叔们好。”许黟礼貌喊人。 其中一个街坊大叔笑呵呵的问:“许小郎,你这两日在弄些什么,怎么有如此香的味道呀?” “是呀,我们闻到这味儿,嘴里就馋了,想小酌几杯嘞。”另一个人附和说道。 许黟闻言,便解释他在家里煮药酒,这药酒是打算煮好来卖的。 听到许黟想煮药酒来卖,其中有两个阿叔就顿时来了兴致。 他们赶紧问道:“能尝尝?” “自是可以。”许黟笑着回声应他。 今日这药酒做出来,就是想让人品鉴的,若是哪里不好,他还能继续改良。 结果—— 这几个街坊进来许家,眼睛就一直落在盛着药酒的陶罐上面,根本舍不得移开。 再一喝这酒,哪里顾得矜持,直道“妙极了。” “好,好好!” “就一盅,实在太少了。”其中,喝得正兴头上的街坊大叔,看到空了的酒盏,急忙问许黟,“许小郎,这样的好酒价钱几何?” 许黟淡淡笑说:“一角酒三钱银子。” “嘶——”三钱银子,着实不便宜了。 方才上头的劲儿,顿时就冷静了不少,对于他们来说,三钱银子都要赶上半个月的月钱,用来买一角酒,确实太奢侈。 但好酒难得,却也贵价。 众人意味犹尽,有的舍不得花这个价买酒,只好放下酒盏,谢过许黟后离开。 渐渐的,这几个街坊陆续离开,只一人还留了下来。 许黟看向还没走的街坊大叔,眼睛示意旁边的阿旭,阿旭当即了然的把其余等酒盏收了下去。 接着,他就给这位大叔又倒了小半盏药酒。 许黟笑笑问道:“阿叔是有心事?” 这阿叔不是别人,正是上回一起抓拐卖孩童的李婆子那位。 街坊大叔叹气:“酒是好酒,我却囊中羞涩,舍不得花三钱银子买下。”他看向酒盏里的酒液,沉默半晌,接着就同许黟讲,可否只买一碗。 这里的一碗,就是酒肆里百姓们通常喝的那种土陶制的碗,装满一碗约莫是一角的三分之一的量。 第100章 又一碗药酒下肚, 张铁狗的腹部先热乎乎的,他形容不出来是什么,就好像喝热酒之后, 有团火在燃烧一样。 但他喝的,明明是冷酒。 本来觉得冷酒取不了暖,结果还没半个时辰过去,四肢也变得暖和了。 不过除了四肢都暖和起来以外, 他没觉得有什么醉意, 看起来,许黟要输了。 张铁狗得意的笑道:“许兄弟, 这回你怕是失策了, 两碗酒而已, 我可不至于到醉的下场。” 许黟神色淡淡,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他的热茶,抬眸看向他渐渐微红的脸, 问他:“你以前喝过药酒?” “没。”张铁狗晃了晃脑袋, “那酒太贵了,喝不起。” 一角就要好几钱银子,他还要攒钱娶媳妇,即使大手大脚,也是有个度的。再说了,一角酒哪里够喝呀。 张铁狗埋怨的跟许黟说着话, 眼珠子转了转,落在旁边无聊发呆的阿锦身上。 他喊了声, 问:“今天怎么不带上阿旭?” “阿旭在家里守着炉子。”许黟回他。 张铁狗遗憾道:“我还想着这回教他怎么做陷阱捕山鸡嘞。” 许黟疑惑:“他什么时候跟你学打猎了?” 因着他有几回来找张铁狗, 要么上山,要么是当初给张村长的夫人看病, 并不知晓两人的关系还这么好。 这年头,有手艺的人可不会轻易的教给别人,这点上,张铁狗就很不一样。 张铁狗撑起下颌,打了个哈欠,陷入回忆的说道:“就那次……嗯……你说你要去看病那次。” 许黟:“……” 过了一会儿,许黟看他突然不说话了。 许黟试探一问:“张兄弟,你困了?” 数秒后,张铁狗拍拍脑门,嘟囔着:“没……我不困。” 这一刻他说不困,说服力是一点都没有呀。 许黟哈哈笑起来。 听到许黟的笑声,外头取着暖的刘伯忍不住地扭头往屋里看过去。 他咽咽口水,在外面,也闻到了药酒的味道。 不过冷却后的药酒,味道没有刚出炉时那么浓烈,相反它味道沉淀下来后,闻着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独特药香味。 这会,阿锦也抬起头看向他们,“咦”了一声,高兴的喊:“郎君,你要赢了!” “嗯。”许黟收起笑意,看向脸上带懵,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张铁狗。 在张铁狗愣神的时候,他喊阿锦去倒一盆热水来。 等阿锦端着盆重新进屋,张铁狗趴在桌上,呼呼打着鼾睡着了。 阿锦:“……这。”她不确定的看向许黟,“郎君,这如何是好呀。” 许黟嘴角微抽。他也没想到这药酒的后劲这么足,两碗酒,约莫一斤的酒,就把张铁狗给干趴下。 …… 第二日,张铁狗腰侧带着一把砍刀,穿着一身皮毛做的衣服,赶来城墙外,就被不识得他的城墙士兵拦住盘问。 张铁狗昨天睡得稀里糊涂的,醒来发现天都暗下来,才知道他不知不觉间醉死过去,连许黟是何时带着阿锦他们离开的都不知道。 再看许黟留给他的纸条,他不识得字,还专门拿给他叔看。 张村长说这是许黟让他第二天去找他,他就带着刀进城了。 “官爷你不认得我?我是百里村经常进城卖猎物的猎户,不犯事儿的。” 张铁狗被拦住,一头雾水的看向面前的士兵。 士兵不信的上下打量他,粗声问道:“今日是何原因进城?” “我是来见兄弟的。”张铁狗道。 听他这么回答,士兵更警惕了。这几个月里,城中发生好几件案子,其中还有命案,潘县尉都说了,让他们加严看守城门,要是有可疑之人都要盘查。 若是能抓拿到罪犯,还有奖赏,有五贯钱呢! “见兄弟,为何要带着刀?”士兵呵斥一声,让他赶紧交代。 张铁狗愕然,挠挠头:“……” 他往日进城,也是这样的呀,什么时候城门口如此严查了。 张铁狗老老实实的回答:“这是我兄弟让我带的。” 士兵这么一听,那还了得,这人满嘴不实,谁家兄弟会如此要求。 这下子,张铁狗百口莫辩,直接就被城门中的士兵给拿下。 周围进城的百姓见状,都在好奇张望,这是又有谁犯事了? 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从城门口传来消息,有个猎户杀了人,被城门处的士兵抓住了。 街道市井,人来人往,阿旭背着篓子买完菜,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事。 他听得奇怪,就站在旁边多听几句,就听到有个猎户杀人被抓。 回到家里,阿旭放下篓子,取出里面的菘菜,掰开泡到木盆的水里。 接着他提着一壶开水,去屋里给许黟加茶水。 顺道,阿旭就把今日儿在市井里听到的这传闻讲给许黟听。 “郎君,近来县城好像不太平,又有人被杀了,被抓住的还是个猎户。” 许黟挑眉:“猎户?” 阿旭点点头:“是呀郎君,传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都说那人长着络腮胡,面相有些凶狠,被抓住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刀,还想反抗来着,直接就被押走了。” 许黟微愣:“……”这人描述的,怎么有些熟悉。 他没多想,对着阿旭说道:“要是城中不太平,这几日你出门且小心一些。” 许黟看向屋外,时候不早,张铁狗应该进城了。 他左等右等,结果没等来张铁狗,先有两个穿戴着布甲,手里提着刀的士兵前来敲门。 “你就是许黟?”士兵看向眼前斯文有礼的年轻郎君,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许黟疑惑,却也点头:“正是在下。” 士兵抬了抬下巴,还算客气的说道:“既然你是许黟,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再如何情绪稳定的许黟,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但看对方来势汹汹,却又没有那般粗鲁。 许黟冷静分析了数秒,决定和这两位士兵走一趟。 被他护在身后的阿旭阿锦,闻言都害怕地拉住许黟的袖子。 “郎君!”两人紧张的喊着,不想让许黟跟着他们走。 许黟拍拍他们的手臂,安抚着说道:“别怕,我去去就会回来。” 而后,他思忖着又说,“要是我午时后还未归家,阿旭你去找秋哥儿,让他带着你去县学找邢兄,把我的事告知给他。” 他不清楚在他不知情下,究竟发生了何事,可也不能什么安排都没有。 虽舍近求远,让阿旭去找邢岳森,但他更希望这事会安然无恙的过去。 交代完,许黟便和士兵们离开。 这时,周围几双偷窥盯着的眼睛,都露出吃瓜的神态。 许小郎这是犯什么事了?怎么还有士兵上门抓人? …… 半个时辰后。 许黟随着士兵们来到城门处,从一条小道入内上城墙的台阶。 城墙上,有士兵在把守,看到许黟,目光都是冰冷冷的打量着他,待许黟从面前离开,守城的士兵交头接耳的问这人是谁。 许黟目不苟视,像是没看到周围士兵们打量的视线,没过多久,前头的士兵领着他进入一间阴森森的屋子。 这屋子密不透风,大白天的光线昏暗,待他们进来,士兵才把屋里的油灯点燃。 “喳——” 灯芯燃起,昏黄的光把屋子照亮。 在屋子里头是一间临时监押的牢房,张铁狗就被关在里面,突然的亮光,让他不适地眯起眼睛。 许黟在看到他时,神色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许黟安静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地出声。 张铁狗听到许黟的声音,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快速地抓着牢房的门,喊道:“许兄弟,你、你怎么也来了?” 旁边的士兵冷漠开口:“安静,现在如实交代,为何进城带刀?” 许黟闻言,看向张铁狗的腰侧,空的,刀已经被收走了。 一下子,他还哪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什么猎户杀人被抓的传闻,恐怕也是胡乱传出来的,这中间出现的误会怕是大着。 两人如今面对面对峙,张铁狗惶恐的喊道:“官爷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进城来寻许兄弟的,不信你问许兄弟,我说的可是如实。” 许黟颔首,对着士兵们行礼道:“确实是张兄说的那般。” 接着,他就给士兵们解释张铁狗为何会带刀,这根本原因在他身上。 “张兄素日里不仅会上山打猎,也会给行商的队伍当护卫,此次是我请他帮忙,让他来给我当护卫的。” 为了让士兵相信,许黟还问张铁狗,他留的纸条可有带出门。 张铁狗当即喊有,紧忙从怀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给到士兵。 士兵半信半疑地接过,一看才知道,还真的误会人了。 既是误会,那自然是要放人。 偏偏这时,有个面带威严的长官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长衫,跟周围格格不入的中年男。 中年男出声询问士兵可是发生何事。 士兵恭恭敬敬的向前面的长官行礼:“都头,并无大事发生。”说完,他就开始禀告事情经过,然后让另一个士兵放人。 许黟眼睛余光看向这人,盐亭县的都头官职是从九品,属于地方治安部队,不仅担任着守城职务,还需要缉拿抓捕各种要犯。 而都头,又称捕头,他的顶头上司是潘县尉。 “且慢。” 沉着脸的都头目光扫过周围,最后落到许黟身上,皱着眉问他:“你是南街的许大夫?” 第101章 许黟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他们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落回。大夫给病人看病是职责所在,他们说不得什么。 张铁狗拍拍兄弟的肩膀,问许黟, 那个都头没有为难他吧。 为难没有,但临离开时发生了件小插曲。 许黟之前在与陶清皓他们结交时,了解到盐亭县有四大员外,除邢家、鑫家、陶家, 还有一个谭家。他跟谭家唯一的交集, 就是买宅院时,与对方的谭家管家有一面之缘。 等到离开时, 许黟意外见到这位谭家管家, 对方也见到他可。这时候许黟才知晓, 这位请他来看病的是谭家的二爷。 谭家管家是来给小郎君送养生补品的,他在看到许黟在场时,明显措愣了一下。 问了谭都头, 明白许黟是请来给小郎君看病的大夫后, 看向许黟的眼神更古怪了。 这自然没法隐瞒住经常抓捕审问犯人的谭都头。 管家眼神闪躲,而后挨不住谭都头的审问,吞吞吐吐的把谭员外想买前县丞的宅子,但被许黟截胡一事说了出来。 许黟看向他:“……”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呀,这么一讲,好像错在他先了。 不过管家忘了一事, 许黟陪同李经纪去衙门报案,案子虽然是潘县尉在审, 但负责抓拿人的头头正是这位谭都头。 当时的案子来龙去脉他全都知晓, 先想买宅院的本就是许黟,不是他家。 谭都头面色发沉的看着当着他的面颠倒黑白的管家, 微有些不耐烦的挥手让他退下。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许多了,许黟叮嘱患病的小郎君,要他放宽心胸,要是想好起来,就不能沉浸在郁郁寡欢的情绪里。 小郎君拿着他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看,按在轮椅上的双手十指攥紧,像是要说什么。 许黟看他如此,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小郎君的年纪比现代的他还要小几岁,正是朝气蓬勃,风华正茂的时候。 他忍住伸手拍他肩膀的冲动:“要是五日后,你状况有好转,可吩咐妈妈来找我。” 他报了家里的地址,见小郎君眨了眼睛,满意转身。 …… 张铁狗无聊的左摸摸,右看看,让他做苦力活还行,要是让他煮什么药酒,那是万万不行。 许黟问他:“你今儿进城,怎么把刀也带上了?” 张铁狗摸着他腰间的砍刀,认真道:“你不是要让我护着阿旭吗?” 他的拿手武艺是射箭,不适合用在这里,就只有刀了。总要让许黟知晓,他的刀法也是可以的。 “你会刀法?”许黟问道。 张铁狗点头:“自然,当初教我射箭的老兵,他还会兵家拳法,那拳法我自然没法学,就改成练刀。”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武功刀法,但用来对付一些山匪还是没问题的。 张铁狗撸起袖子给许黟看他之前的丰功伟绩,胳膊处都是一道道旧伤疤。 许黟看着这狰狞的刀疤,想也不想的问他:“要不要在我这拿点祛疤膏?” 张铁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是小娘子用的东西,我不要。” 几日后,张铁狗再次来到许黟家里,这次他没再带那把砍刀了。 许黟看向他空着的腰侧,毫不留情的嘲笑他几句。 他也不孬,挠了挠扎起来的头发,另一只手在怀里掏着什么,没多久,就掏出一张五两面值的交子。 “你那酒很好,我喝完了。”张铁狗说道,“之前腿这儿受过伤,夜里不痛了。” 药酒能养生,治病,但不能贪多。 他跟许黟打赌输了后,就很听许黟的话,后面几天喝酒,没超过一碗。 即使这样省着喝,还是很快喝完。 张铁狗就想着找许黟再买一些,他不知道这酒的价钱,想着不便宜,就把整张交子都给许黟。 许黟这几日里,新调了药方配比,正缺个尝试的人,他让阿旭把酒瓶拿来,亲自给他斟了一酒盏。 一盏酒,是一碗的四分之一的量。 不多,却足够让人品尝出这酒好不好。 新酿煮出来的药酒,温度还是温温热的,倒出来时,有股苦中带甜的奇异香味。相较之前给张铁狗喝的,这是配比成熟的药酒,失败品跟它一比,就逊色很多。 张铁狗爱喝酒,闻到这香味,不用喝就已知晓这酒不赖。 他喊了声:“好酒。” 喝了半盏,啧了啧舌头,评价道:“这酒好,是佳品!” 喝完,张铁狗就问这药酒是什么价,他要了。 “一角三钱银子。” 许黟一视同仁,跟他买酒的,都是这个价。不过张铁狗如今是阿旭的护卫,可以拿员工价格,有特惠,能打八折。 张铁狗:“……”员工?特惠?他听不懂,但听懂能便宜! 他什么都没多想,听到有便宜,立马就说这交子都买成药酒。 许黟得知他想买这么多药酒,无奈的扶额苦笑,他这几日好不容易煮出来的药酒,一半都要归到张铁狗的手里了。 …… 离着元日就只剩下一天。 这日,城隍庙的集市早早收了市,夜里的晚市还有,许黟就让阿旭趁着最后一天,看能不能卖出部分药酒。 此时县城中的人家,该备齐的吃食、摆件、过节的物什等,都已备齐。但也有在这一天出来玩的,还不少。 一些在大户人家里当差的女使,婆子,厮儿,下人等;还有素日里忙东忙西歇不得脚,这会终于得了空想出来透口气的妇人们;放下书本,不用再日以夜继复习功课的书生们;还有戴着帷帽,还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扎着童髻,神采奕奕好奇打量周围的姐儿哥儿,他们的身边还有一起陪同出门的家人。 今夜的晚市,竟是比往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耍戏的杂技,喷火龙,放炮竹…… 当街吆喝卖货的货郎,挑着担走在晚市里的小贩,帮忙跑腿的脚夫,闲汉。 繁华拥挤的晚市,人多起来,做买卖的摊主小贩都笑得合不拢嘴。 许黟和阿旭他们分开。 他没离得太远,看着阿旭紧跟在张铁狗的身边,张铁狗不仅充当护卫,他还是帮工。 替着阿旭推着木板车,木板车上面,有两个浴盆一样大的木桶,盖着盖儿,稳稳的咕噜转着木轮,碾在刷洗得干净的石板道上。 城中的街道司,专管市容,这晚市可不是乱糟糟的模样,热闹中有序,要是有人想从中搞破坏,得掂量下有没有那个能耐。 治安不错,许黟也不放心一个小孩在市井里卖酒。 很快,张铁狗和阿旭两人找到一处空位,两人把木板车搁置好,便将车上放着的牌子支楞起来。 上面写到“许氏跌打药酒,一角三钱”。 如此直白,就是不想张铁狗和阿旭两人太费口舌,想买酒的人,一看这价格,就会在心里估算着合不合适。 许黟没有傻乎乎的站在角落看着,他目光看向四周,选了一家还算安静的茶肆,点了一壶茶水。 茶肆里的茶,多是普通的秋茶,掰一块茶饼放在炉子煮,煮开后,茶肆的老板娘提着茶壶过来,笑脸吟吟的让许黟慢慢喝。 许黟谢过她,倒着茶水果真慢慢的品着。 他的视线没离开张铁狗和阿旭他们,等了等,看到有一对父子停在木板车面前。 两人挡住视线,许黟不知两方人都说了什么。 没多久,这对父子空着手离开。 许黟抬起手,又喝了一杯秋茶。秋茶味中带苦带涩,喝后舌尖发干,但喉间带有微甘。 不是好茶,但能喝。 只是…… 许黟的视线里,在人群中多出几个穿着长袍襕衫,一派书生打扮的年轻郎君。 这几个人很快停在木板车前。 与此同时。 阿旭认出其中一人,就是上回来家里,惹得郎君不喜的读书人。 这读书人说话不好听,含沙射影,处处想要把郎君比下去,阿旭也不喜欢他。 “姜良,你怎么停下了?”同窗疑惑的问。 冯姜良说道:“遇到一个认识的小厮。”说完,便看向阿旭,关心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许黟呢?” “许黟?” 人群里,有人听到熟悉的名字,立马对这个卖酒的小摊好奇起来。 不是说许黟弃文学医了吗?这可是卖酒的,莫非许黟又弃医学酿酒了? 阿旭警惕的看向他们,说道:“郎君不在。” 冯姜良仿佛没看到阿旭的眼神,故作叹息:“你家郎君怎么舍得你出来卖酒,他要是手头不宽裕,可以跟我们说,我好歹跟他一起做过同窗,几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他几个同窗,纷纷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而后,冯姜良就叹息的说他前几日去许家的场景,还提到那杯难以下咽的苦茶。 他在离开许家后,心里就存着一股气,却找不到机会发泄出去。今日难得在晚市里遇到他家里的小厮,想着同窗曾怀疑他的眼神,便心生一计,让他们看看他,其实真的很关心许黟。 果不其然,听他如此说,这些同窗也跟着同情起来许黟。 “我记得许黟以前念书的时候,也是好好的一个人,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可是……” 有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许黟如今过得这么苦,他哪里来的小厮?” 其他同窗们:“…………” 冯姜良:“!!!” 是了,他怎么就把这个问题给忘了,为何许黟会有小厮! 第102章 本来今晚带出来的药酒, 许黟觉得能卖出去两瓶就不错了。 虽然他相信会有人舍得买酒,可到底价钱高,舍得买的人不多。加之, 阿旭和张铁狗都不是那等会吆喝卖酒的人,许黟对此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他做好药酒卖不出去的准备,万万没想到靠着闻酒香,带出来的酒, 三分之二都卖出去了。 许黟咂舌:“……”果然, 宋人爱酒不是说说而已。 半个时辰后。 阿旭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跑来对面的茶肆找许黟,他笑得露出牙齿, 喊道:“郎君, 带出来的酒都卖完了!” 十五瓶酒, 都卖出去了。 这几乎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哪怕阿旭知道这酒好,肯定有人买。但有这么多人买, 他也没想过。 许黟道:“既然卖完了, 我们就回去吧。” “嗯嗯,郎君稍等一会儿,我去收拾摊子。”阿旭行了礼,蹦蹦跳跳的回到对面的摊子。 守着摊子的张铁狗正在和一个客人说话,这客人来晚一步,没买到酒, 忧愁着跺着脚:“没了?还能再去拿酒回来吗?” “没了,明日是元日, 不出摊。”张铁狗回他。 不出摊这事, 是今儿出门前就商量好的。 这人一听没酒了,脸上都是愁绪, 连忙追问道:“我是府里采办的管事,主家正想要两壶好酒,还请这位小哥通融一二,再取两壶酒来。” 他想,有买卖做,这壮汉肯定会答应。 哪想到张铁狗是个榆木脑袋,说没有就是没有,让他过几日再来。 这人傻眼了,没见过这样做买卖的:“……” 阿旭回来见此场面,对着这人问道:“你想要两壶?” 这人一看还有转机,立马态度谦和说道:“正是,我也是替主家办事,小哥儿你通融下吧,要是能给我带两壶,我愿意每壶多出五十个钱。” 他刚当的采办管事,正想在主家面前表现,适才经过这摊子,看到是卖药酒的就停下来观望。 闻到药酒香味,他便心动了。 主家嗜酒,盐亭县什么样的好酒都喝过,还没有今晚闻到的药酒香。 他要是能买回去送到主家面前,肯定能得到不少赏钱。 阿旭思考再三,说道:“我们要收摊了,你要是想买,可以跟我们走一趟,去家里取。” 至于专程跑去拿,阿旭不敢私下做主。 这人听到要跟着去拿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同意了。 很快,回去的人里,多出一个陌生的客人。 这客人在看到许黟也是好奇,询问之后,得知这药酒是许黟制的,而许黟还是一名大夫,眼神充满意外。 “许大夫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能耐,实在令人另眼相待。”他夸赞道。 又问,这酒后面还有没有。 “我虽不是爱酒之人,但我家老爷爱酒,平日里需得顿顿有酒,县中几家酒馆的好酒,几乎都已喝了个遍。老爷常说,想试试别的酒。” 潼川府也有好酒,往来的行商队伍有车马,来回送一趟酒不算难事。 但爱坐地起价,一角好酒都卖到上贯钱,即使是他家老爷,也不好这般挥霍。 许黟淡淡道:“我这药酒后面还会有的,就是饮酒时不宜贪杯,你带回去时记得告知你家老爷,别超过一碗酒的量。” 许黟让阿旭在卖酒时,提醒买酒的主顾记得喝酒的量,这回,他也一并提了。 第二日就是元日了。 这天,南街里的街坊们,是在一声声炮仗声中清醒过来的。 阿旭和阿锦,两人起床,用牙粉刷牙,温水洗脸,换上一身今年冬天新做的棉布袍子,提前的来到许黟的屋子里拜年。 许黟戴着阿锦做的赤狐围脖,穿着阿锦做的靴子,穿上一身清水色长袍,他坐在屋子正中位置,给两人发了赏钱。 不多,每人一串铜子,当是喜庆的过个节。 得了赏钱,阿旭和阿锦实实在在的磕头拜谢。 这回许黟没有拦着,他在这日之前,先询问过邢岳森了。邢岳森告诉他,当郎君的,想要让下面的人听话,敬重,就不能一味的给好处,还要让他们晓得,当主家的威严。 许黟心道,他没这么想过,但两人的生契在他的手里。 该有的形式走完,接下来的时间里,就不需要这么拘束,平时怎么样,就继续怎么样。 阿旭阿锦先把新衣服换下来,去到灶房里忙活今日份的吃食。 许黟不想吃得太麻烦,就他们三人,准备一桌子菜的话,后面的菜没做好,前头做的菜都冷了。 于是,他提议,今日打边炉。 打边炉是什么,阿旭已经从许黟的口中知晓。 这个时节买不到好的河鲜,许黟就让他去买一只家鸡,一条鲤鱼,一条羊腿。 羊腿的蹄部剁下来熬汤,做成边炉汤底,上面带肉的上截部分,则是先用香料去羊膻味,再加入洋芋、栗子和菌干,用小炉子慢火煨着。 要煨几个时辰,到晚上吃的时候,羊腿肉就会被炖得软烂,外面一层带油脂的皮,亦会像果冻,软糯弹牙。 做完这些,阿旭就开始杀鲤鱼片鱼肉,片成薄薄的摆成盘,再洗几盘时蔬,泡一些山货干,用来涮着吃,每样都很美味。 这个时候,张铁狗提着腊肉上门来。 他昨晚留在城中的客栈休息,天还没亮就离开,去了一趟家里取肉,就直接马不停蹄的过来。 “你来得正好,今儿的早食是阿锦做的山药粥。”许黟招呼他落坐。 阿锦闻言转身离开,回来时,手里多出一副碗筷。 简单的解决早食,许黟递给张铁狗一本《千字文》,这本是他昨晚临时抄,直到半夜才抄完。 他告诉张铁狗,前面的句子,就让阿锦教他。 “阿锦念书天赋颇高,识字的速度很快,她如今已在读后半部分,由她教你,绰绰有余。” 张铁狗:“……”要让一个九岁的女娃娃教他读书,说不出口。 许黟似乎看出他的窘迫,笑着说道:“我已跟阿锦说了,阿锦说她没有问题,还会像我一样,给你出作业。” 张铁狗更加不想说话了。昨晚经历那事,他一冲动就答应许黟要学《千字文》,心里馋着那套拳法,可他明白,让他识字,比让他跟山匪搏命更痛苦。 本是想过来告诉许黟,识字这事就算了吧,结果许黟先下手为强,把《千字文》都抄好了。 看着好兄弟慢条斯理地与他说话间,还不忘揉捏着手腕处,就知道这本如此厚的书抄完不容易。 他张张嘴,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感动了?”许黟挑眉看他。 张铁狗挠挠头:“我学不好的话,你不会骂我吧?” “不会。”许黟喝了茶,淡定道,“但阿锦会不会骂你我就不知道了。” 张铁狗震惊:“?”他看着乖巧懂事的阿锦,“你唬我?” 许黟道:“我唬你做什么,要是不信,你今日就可以先跟着她学第一句,看她如何教你识字的。” 当然,今日元日,许黟不至于让张铁狗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要被读书摧残。 他拨弄手里的药材,把它们撒回到簸箕上,拍了拍手,外面响起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是刘伯驾着车过来了。 刘伯跳下车,提着一盒子王氏做的洋芋肉馅丸子来拜年。 “这是内子自个做的丸子,外面买不到哩,许大夫你别嫌弃。”他笑眯眯说。 许黟道:“我哪会嫌弃,这丸子闻着真香,我刚食饱,都觉得饿了。” 说完,许黟微笑地接过盒子递给旁边的阿锦,笑着请他进屋喝茶。 刘伯经过院子,看到在院子里躺着发呆的张铁狗,眼里露出疑惑。 “张猎户,你也是来给许大夫拜年的?” 张铁狗睁开眼睛,对着他摇头:“我是来过节的。” 刘伯:“……”好家伙,还能这样使? 他眼里带上羡慕,但也知道张猎户跟许大夫关系好,加上张猎户家里没有其他人,来许家过节一事,就显得没那么不合礼数了。 元日是新年的第一天,这天是非常重要的日子。 有资料记载,这一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会进行拜年。而在民间里,拜年的方式也很有特色,会提前准备写着祝福的贺卡,送给对方。 有些大户人家,还会在门口挂上红色的纸袋,来接纳别人送来的贺卡。[注1] 许黟没有提前准备纸袋,结果刘伯过来送礼和送祝福贺卡后,紧接着,就有陆陆续续的人过来。 过来送贺卡的,先是距离比较近的左邻右坊。 这些人素日里没少受过许黟的照顾,买药看病,许黟对待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绝不多收一分钱。 他们送来贺卡,脸上带着笑的说着吉祥祝福的话。 有的还准备煮熟的红鸡蛋,装在贴着红纸的篮子里,亲自的送到许黟的手里。 他们都是之前南街受灾时,许黟免费给他们义诊的几户人家。 许黟看他们送来鸡蛋,也不好直接收,就让阿旭阿锦抓几把糖豆分给他们。 “过节了,家里买了不少糖豆,阿叔婶子们,分给家里孩子吃吧。” 许黟说完,他们就高高兴兴的接过糖豆,说这是许大夫给的糖豆,小孩子吃了,新的一年能平平安安的度过。 等他们这一波人走了,许黟看向桌上放着的十几张贺卡。 这些贺卡,多是由南街的一位书生写的,上面的贺词没有多么新意,但他的字写得不错。 许黟一一看完,挑出几张有意思的,拿给阿旭阿锦看。 第103章 许黟得了人家珍藏的书籍, 哪会吝啬几瓶酒。 后面,每回煮了新的药酒,他都会让阿旭送一瓶过去。 因庞博弈的体质不适合喝太多活血化瘀的药酒, 许黟根据他的体质,新调了一剂适合他的补身药方。 新的药酒里面,换下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新加入了枸杞、党参和黄芪。 闻着药酒香味偏甜, 喝着口感更加柔顺, 许黟亲自带着上门,给庞博弈和庞叔讲这药酒有哪些好处。 并叮嘱庞叔, 不可让他家郎君多喝, 要不然就得把酒收起来。 庞叔听许黟的话, 把酒管得严,庞博弈想多贪一杯酒喝都不行,气得他指着庞叔, 要将他送回老宅养老。 “大郎, 你身体瞧着都没有老奴的结实。”庞叔意味深长的弓着身道。 庞博弈:“……” 后面,许黟送来的药酒根本喝不完,庞博弈就让许黟不要再送了。 许黟才没让阿旭继续。 * 许黟虽然没有参与摆摊卖酒一事,只有在灶房里配比着药方蒸煮酒,但因为人手不足,只有阿锦可忙不过来。 他和阿锦各自守着一个炉子, 到元日后,便有好些过节食多荤腥, 肠胃不适的病人来找许黟看病开药方。 没法守炉子, 人手更加不足,后面余秋林知晓此事, 便主动请缨来帮忙。 一行人分工合作,忙得有条不紊,许黟想上元节这日休息,阿旭却递给他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都是排队买酒的主顾。 许黟想要在上元节请大家伙去酒楼吃饭的计划自然泡汤了。 待上元节过去,县城中办席的人家渐渐少了,许黟看买酒的人减少,立马发话让大家伙休息。 大家因为有钱挣,都挺兴致勃勃的,每日忙完回来,都要跟许黟聊起卖了多少酒。连没有工钱拿的余秋林,都很是兴奋,帮忙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等数好一串串铜钱,许黟惊讶发现,半个月时间里,他们挣了三十多贯银钱。 有这笔钱,许黟就没那么担忧了。 他没让余秋林白忙活,问他是想要药酒还是银钱。 余秋林咽咽口水,把目光落在药酒上面。 许黟见状一笑,叫阿旭去灶房里挑个干净的陶罐来。 他装满一大陶罐药酒,让余秋林带回去。 至于张铁狗嘛…… 在卖酒期间,这家伙就没少凭着尝酒的借口喝酒,许黟不想他喝太多,没有开口提。 是夜,张铁狗睡不着,来敲许黟的门。 许黟手撑着额头,看向扭扭捏捏的张铁狗,外面风冷呼呼吹,他就站在风口处,飘在空中的头发冻僵成一缕缕。 他嫌弃后退:“你几日没沐浴了?” “元日刚洗。”张铁狗道。 许黟:“……”他望天,天穹一片漆黑,无月光。 “兄弟,我想了一晚上,想得睡不着,就来找你了。”张铁狗脚尖踢着门槛,发出“咚咚”的声音,有点吵,他就收了脚。 “我想不明白,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要不要酒喝?” 他眼里满是“不能因为我打赌输了你就不给我酒喝吧”的眼神盯着许黟看。 许黟无动于衷:“做人要言而有信,没有就是没有。” 张铁狗见打感情牌没有用,立马换方式,问道:“员工价呢?上回你说有八折的,我自己掏钱买,你总同意的吧。” 张铁狗的身体很强壮,无论是上山打猎,还是当护卫留下的旧疾,这半个月喝的药酒,差不多把旧疾淤伤治好了。 是药三分毒,许黟是不赞同他喝太多酒的。 但他低估了时人对酒的热爱,这样的好酒,若非价钱高,他们还想日日夜夜喝。 要是许黟不答应,张铁狗就守在门口不走。 许黟嘴角微抽,咬着后槽牙,忍住想把小黄吃饭的盆扣到他脑子的冲动。 那是小黄吃饭的家伙,不能砸头,小黄会生气的。 为了友人们能满足喝酒又不会过度喝酒伤身,许黟钻进到灶房里,再度调酒。 两日时间,他新调出配方,研制出一款药效温和、男女皆宜的药膳酒。 虽然配药是他亲力亲为,但阿旭还是接替了烧火的任务。 浓郁的酒香息息溢出,伴随着一缕缕不散的甜香白雾,使得阿旭都有些陶醉。 “郎君,这次你做的是什么酒,为何好香甜?” 阿旭的声音不高,担心他说太大声,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许黟淡淡笑说:“这是甜药酒,能益气健胃美容养颜,度数还不高,多饮几杯也无妨。” 相较于其他配比,他在这次的甜药酒里面,加入了其他非药材的食材,比如杏糖、煸炒的黑豆、隔火烘熟的江米等。 杏糖,又叫杏片,乃是用糖霜腌渍的果品,有止咳润肺清咽作用。 煸炒过的黑豆可解毒,还能降低胆固醇,它本身还是抗衰老的食物。 糯米酿酒,可有美容养颜和强身健体的效果,许黟将它和其他两种食材加在一起,再与枸杞、当归和党参几味药材配比结合,蒸煮出来的酒,既有药材的香浓,又有杏果和江米的甜味。 且,这酒又跟纯用江米酿制的酒液不同,色泽清亮,口感更加清爽、回甜。 他将酒做出来,先送一份给何娘子和庞博弈。 又让阿旭再去邢家、鑫家、陶家送帖子,邀请邢岳森他们来家里品酒。 邢岳森本来在给他回娘家的阿姐挑选生辰礼物,听阿目进屋禀告许黟派了阿旭过来,疑惑地叫他进门,询问有什么事。 阿旭恭敬道:“郎君新制了一款甜药酒,请邢郎君去品尝。” “甜药酒?”听到带有甜字,邢岳森好奇地多问几句。 得知这药酒不仅男女老少皆宜,还能美容养颜补血养气,邢岳森当即就叫下人把面前的礼物端下去。 有这样的好酒在,还挑什么其他礼物。 接着,他知晓阿旭还要去寻鑫盛沅和陶清皓,就表示跟他同去。 “我让阿目备车,这样你就省得多跑腿几趟,让清皓和鑫幺坐我的车就成。” 阿旭听后,不敢反驳。 等了一刻钟,阿旭坐上邢家的驴车,挨着车把式坐在上首。 ……去往陶家和鑫家。 很快,三人同乘一辆驴车的来到许黟家中。 许黟撸着袖子,同阿锦坐在院子里串肉串。 听得动静,他抬头看了门口处一眼,见着邢岳森等人陆续下车,然后继续手中的动作没停。 陶清皓进来,就看到许黟亲自出马给他们准备吃食,惊得嘴巴张了张。 “你……你……” 他指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话。 旁边的鑫盛沅就窜到许黟旁边,拉着一张木凳子坐下,眼里带着新奇:“吃烤肉?” “不是请我们来喝酒的吗?”他不解的又问。 许黟道:“喝酒配烤肉,也是种享受。” 陶清皓啧啧两声:“你平时常和我们说,让我们少饮酒,怎么这回主动的叫我们又喝酒又吃肉的?” 许黟道:“偶尔喝不碍事,人的身体需要劳逸结合,过疲过抑皆是伤身,再过些日子,就是邢兄去州府参加科考报名的日子,那时怕不能像今日,想聚就聚。” 陶清皓先是一愣,紧接着看向神色淡淡的邢岳森,是了,他们当惯了纨绔子弟,忘记这里面有个真本事的。 “这不是我的安排。”邢岳森对上他的视线,说道。 鑫盛沅苦恼的叹气了一下:“我今年也要参加。” “啊?” 陶清皓困惑:“你怎么没告诉我?” 鑫盛沅撇着嘴角,看许黟他们也是一脸关心,就说:“昨日我娘突然跟我说的,我还没来得及和你们商量。” 许黟把手里烤好的烤肉分给他们,而后问鑫盛沅:“你是什么打算?” 鑫盛沅呲着牙吃肉,一面吸气道:“我不想去,但我娘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该下场考一回。” 许黟看他烫得吐舌头都不舍得把肉吐出来,无奈的给他倒了一杯酒。 带着药香的甜酒入口,把舌头处的烧疼驱散不少,鑫盛沅眼睛亮了亮:“这酒好喝。” 邢岳森和陶清皓两人也没忘记今天来许家的原因。 他们见状都端起酒盏品酒,皆觉得这酒比之前的跌打酒更有韵味。 “这酒适合日常喝,药效没有跌打酒浓烈,喝多反而伤身。”许黟道。 不过他没忘记回应鑫盛沅的话:“若是没有把握,不凡先试,科考不易,先摸清楚科考的难处和规则,以后心里有把握,再去科考便不会手忙脚乱。” 邢岳森赞同:“你要是想参加,今年我们可以同行。” 见友人都是支持的态度,鑫盛沅心里那点被强迫参加科考的不舒服,稍稍好受一些。 吐槽完心里头的不愉快,一群年轻人抛开烦忧,开始无拘无束的撸起串。 烤肉就和针灸差不多,许黟烤焦几次后,便能把握好火候,烤得像模像样。 不过在场的几个人对烤串的兴致不大,他们更想喝今日的甜药酒。 知道这是许黟专门为他们这些好友们制的酒后,三人的兴致更高了,一定要好好的喝个痛快。 许黟扶额,自然不允许他们酗酒。 哪怕是度数不高的甜药酒。 不过他没真的太过拘束,这几个人今天都有点疯,想要发泄着心里的情绪。后面,陶清皓跟许黟透露,他也想参加科考了。 “他们都去了,我要是不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许黟:“……” 他捏了捏眉心,看着情绪渐渐低落的陶清皓,拍着他的肩膀,没有安慰什么。 第104章 刚过完上元节, 盐亭县这天气还依旧冷得很,身上的棉袄子、夹层厚袍子衫儿都还没舍得脱,屋里还要点着暖炉, 人不动弹,双脚都是冰的。 而季师傅在又宽又冷的宅子孤坐着,回廊还四面漏风,没到一刻钟, 四肢都冷得发僵。 他哈着白气, 画好的图纸卷成筒裹在双臂拢到怀里,起来跺跺脚, 两眼盯着门口处。 许大夫他们怎么去了那么久? …… 许黟回家是去拿银子的, 挣到的三十多贯钱, 许黟让阿旭都串起来,一半兑换成交子,一半存着。 他数了两贯钱给季师傅当押金, 出来屋子, 就听到有个老婆子找他。 老婆子对着许黟道万福,“许大夫,我家郎君请你出诊一趟。” 这婆子不是别人,是谭家小郎君的随身妈妈,这半个月的时间,小郎君每日不拘时候服用药散, 几日前,就能开口说话了。 磕磕绊绊的, 口齿含糊, 还说不清。 他想叫随身妈妈立马来请许黟去复诊,却遇着上元节。他哥哥谭都头差遣仆人接他回本家宅子过节。 如今重新回来庄子里养病, 他就使唤妈妈过来请人。 “郎君不敢忘记许大夫的叮嘱,以往惯爱待在屋里,这几日也不在屋里闷着了,还叫老奴推着他出门走动。” 她是看着郎君长大的,小时候都是她哄着睡,郎君受这样的罪,她求佛念经,就盼着郎君的身体能好起来。 这回,难得遇到一个好的大夫,老婆子自当感激涕零,款款福身后,又继续说:“郎君说,这两日吃着药散,药效没之前那般好了,想请着许大夫再仔细瞧一瞧脉,可要换药?” 许黟听罢,没有耽搁,立马回屋拿上药箱坐上对方备好的驴车,随着老婆子即刻赶往北郊。 北郊外。 谭家的小郎君在小厮的伺候下,坐在轮椅,等待着许黟到来。 他如今开口说话,还有些含糊不清,小厮怕他冷到,给他披上羊绒毯子。 “不、不用。”他摇头,“我在、这儿等着,你……下去。” 小厮不敢离开:“郎君,鲁妈妈交代小的,不能离开郎君半步,郎君你就别为难小的了。” 谭小郎闭上嘴巴。 小厮见他没再提这事,就乖乖地立在他的身侧。 茶水冷了就添上热水,盘在手里的铜炉子,时不时的也加一两块暖炭,就怕真的冻到他家郎君。 吹风不得,淋雨不得,谭小郎心里厌烦,不再做声。 “哒哒……哒哒哒哒……” 驴子拖着车厢缓慢而来,谭小郎睁开眼睛,使唤小厮推他上前。 “谭郎君。”许黟下车,上前几步。 “许、许大夫。” 谭小郎应声,他想站起来,被许黟一手按回去。 许黟神色淡淡,对上他疑惑的眼神说道:“谭郎君不急在这时,待回屋,我会再给你诊断。” 谭小郎抓着把手的手指头发紧:“……好。” 他盼着这人能治好他,自是听从。 鲁婆子推着他回去,许黟给他诊脉,再去看他的眼睛,手,还有双腿。 他的身体情况,比初次诊断时大好,脉象没再那般涩而紧,松了不少。 牵正散是治疗面瘫最经典的方剂之一,其药方只有白附子、全蝎和僵蚕三味药材。 许黟当时开这药方,也是因为谭小郎的病情正好符合,不过他心急,想要在一个月内痊愈,便觉得药效不够好。 “我,想快点站起来。”谭小郎目光坚定,“我想走路。” 许黟缓缓道:“不能心急。” “不能加药?”谭小郎眼里露出失落。 许黟沉眉思索,而后道:“我再开两味补气的药物,你随着药散同服。稍后,我再给你炙针一回。” 他铺开纸张,提笔写出谭小郎的病情病因,用的是何药方,再后方补充,加入“防风”“黄芪”这两味药。 其用的药量是多少,如何服用,许黟都明明白白的写出来,并交给守在旁边的鲁婆子。 鲁婆子不识字,她看了看,就摊开给谭小郎,谭小郎确认没问题,鲁婆子就把方子收起来。 “多谢许大夫。”谭小郎一板一眼的说。 接下来,许黟要为谭小郎炙针,鲁婆子听到吩咐,使丫头去端一盆净手的水来。 不消片刻,丫头端着水盆进屋,许黟挽起袖子用七步洗手法洗手。 他拿着帕子擦手,接着再取出装针砭的布袋,一边跟谭小郎他们说道:“此乃针砭,以圆处为针头,需要用油灯的火焰炙烫,立顶在穴道之上。” 针砭少见,谭小郎以前见过的大夫,有会施针的,用的都是毫针、梅花针等。 还是第一次见用石头做的针,听说是叫“针砭”,所用的石头为砭石,颇为狐疑。 许黟来到他的身后,取后脑枕骨下斜方的两侧凹陷处的风池穴,这穴位是风邪蓄积之所,故名“风池”。[注1] 针刺这穴位,能缓解面瘫之证,但许黟用的是炙针,风池穴禁灸,所以他取的是这两处穴道的两侧,再炙针五十转。 收回手时,已能看到谭小郎的后颈处渗出细密的汗水。 许黟没有收起针砭,再度为其炙针。这回,他炙针在谭小郎患侧这方的晴明穴。 此穴位在双眼内眦角凹陷处,现代的眼保健操里,其中第二节就是按压晴明穴。 这个晴明穴和风池穴一样,都是禁灸的穴位。 许黟取的是患侧边的一穴,再往上半寸,炙针在此处。 针砭的用针之法和毫针不同,它不用入穴,所取的位置,除了穴道以外,还能取上下左右四方。这样的炙针法不算稀奇,可惜现代医学里,针砭之法早就失传了,许黟学的也只是一些皮毛罢了。[注2] 炙针完毕,谭小郎顿感他的大脑清明不少。 他意外的问道:“许大夫,上回你、你为何不给我炙针?”这炙针一回,比他吃药三天的药效更好。 许黟道:“我开的药散对症下药,炙不炙针无甚区别。” 再说上回出诊是意料之外,他连药箱都没有带上,别说炙针,针砭都没有呀。 许黟把针砭一收,再度净手。 谭小郎见他一副要离开的模样,没有挽留,喊鲁妈妈去取银钱给许黟。 鲁妈妈闻言,立马去里屋取五钱银子,然后折返回来,给许黟送去。 许黟收了银钱,坐上谭家的驴车返回家中。 回来时,他见刘伯还在,愣了一下:“我没叫你回去?” “许大夫你忘了。”刘伯道。 许黟闻言,立马想起他离开得匆忙,忘记吩咐刘伯回一趟新宅子,这会,季师傅还在宅子里。 许黟:“……” …… 等他坐着牛车回到新宅,见季师傅还在守着,心里顿时有些亏欠。 许黟快步上前:“季师傅你辛苦了,我因忙别的事,把你这儿给耽搁了,是我的不是。” 季师傅摇头,将怀里护着的图纸给他。 “画好了。” 他说了这句,又闭上嘴。 这回,许黟离他很近,立马闻到他嘴里发出来的一阵如腐食般的恶臭。 许黟眉目一拧,季师傅当即察言观色,脸色微微变化。 自从他嘴里常散发出来难闻的气味,季师傅就不爱说话了。 他想张嘴,嘴巴却紧紧闭着。 而此时,他看到许黟已经收回打量的目光,专心的看着手里的图纸,莫名的就松了一口气。 谁都不想被人当众嫌弃,季师傅也不例外。 他见到不少大户人家的管事,在闻到他嘴里有恶臭时露出来的鄙夷和嫌弃,久而久之,便以点头摇头来代替说话。 但做木工,总要与人打交道,没法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许黟一边认真看着手里的图纸,一边将有些不合心意的地方指出来给季师傅看,请他重新修改。 季师傅点点头,接过图纸,抖着发红的手,把要改的地方画上圈。 许黟面露难忍道:“季师傅,让你在宅子里久等是在下无意之举,我那儿有治冻疮的药膏,等会你拿回去,记得把十指涂上。” 季师傅一怔。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十指早是通红,有几处关节长着陈年老疮,他一直没管。 “不……”他想说不用,嘴刚张开,又急匆匆闭上。 错过拒绝的时机,想再说不用,已是迟了。 许黟仿佛看不到他脸上的纠结神色,继续说道:“这堂屋要的物什,再添两张香几,茶房的柜子,再宽三尺吧,我喜欢整面墙都是柜子。” 季师傅听他如此说,面色更加纠结了。 他犹豫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不好看。” “嗯?”许黟意外看向他。 季师傅只好硬着头皮道:“这处要留白,许大夫你要是觉得空着不好,可在旁边再放一张香几。” 香几除了摆放炉瓶三事,还能置放别的物什,像花瓶、小盘、盆景等都可以。 季师傅对许黟的审美能力已持着怪异的态度,要是真让许黟把原来的设计图稿改得乱七八糟,他会忍不住。 许黟皱眉:“香几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季师傅摇头,把之前画圈的地方指给许黟看,“这处可以把香几换下,换成椅子。还有诊堂这边,可以在木案旁再放一张小榻。” 他说完,还把提前画好的小榻图纸拿给许黟看。 款式简单,没有过多花里胡哨的雕刻装饰。 在许黟的眼里,这张小榻看起来更像是现代小憩时用的折叠椅。 第105章 事实上, 许黟对于去听一个伶人唱曲这事丝毫不感兴趣,但架不住陶清皓的热情邀请。陶清皓盼着买下阿颜姑娘已有几个月,怎么能不激动, 他还把鑫幺也拉着一同去。 即使鑫盛沅满脸烦躁,但看在发小如此热忱的份上,与许黟两人互相叹气,无奈配合。 鑫盛沅虽然配合, 但还是有些生气的向许黟吐槽:“清皓也真是的, 我又不爱听曲,要是陆厨娘的宴席那还好说, 这曲儿有什么好听的。” 许黟道:“那位阿颜姑娘的曲儿还可以, 清皓也算是如愿所偿。” 如果这阿颜姑娘是个好的, 那么确实是拉拢客流量的好法子,陶清皓挣钱的头脑比他们都好。许黟在心里补充。 鑫盛沅却没有想这么多,既然来了, 那就好好的享受一回。 待过几日, 他爹娘就不允许他出门了。 “对了,清皓,你说你也想参加今年的科考?”鑫盛沅忽然想起这么重要的事。 陶清皓脸上的高兴逐渐消失,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鑫盛沅笑他:“你怎么如此想不开,我都问过邢五了,他说科考那几天很辛苦, 体质不好的,直接就病倒了。” “我怎会不知道。”陶清皓拢了拢宽袖, 在确定要参加时, 他就去了解过了。 许黟问他们:“哪日出发去府城?” 鑫盛沅摇头:“还不知。” 宋朝初期,解试的科考尚没有固定时间, 据史料记载,就有七月、八月、十月、仲月(十一月)等不同时间段完成解试的记录。当时,宋代初的科考沿袭唐朝科考的制度,有记载“皆秋取解,冬集礼部,春考试。”等。甚至宋仁宗嘉佑期间,因全国大范围降雨的原因,在六七月份就发解试锁院等史料记载。[注1] 科考的周期也是不固定的。初几十年间,是一年举办一次科举考试,这些年,则是一年或两年下达科举诏令。 像往年,大部分离京师不远的州县都是在八月五日之前发解试锁院。而川、广两地离京师开封较远,又会早至六月发解试。[注2] 因而邢岳森他们要比其他州县的学子们更加早出发,前往到州府报名,留在州府里准备科考。 “我爹说,今年应该也是在四月前抵达州府,再迟恐怕就找不到好的客栈落脚。”陶清皓开口。 许黟闻言轻挑眉,四月前,那剩下的时间就不足三个月了。 也不知到时候,他能乔迁新居否。 如此想着,许黟淡淡一笑,接下来就看他的这些好友们能前程似锦归来。 几个人闲扯之间,驴车终于停了下来。陶清皓迫不及待的撩起帘子,看向侧面的一处宅门,人就轻快地跳下车厢。 “许黟,鑫幺,你们快快下来。”他兴致高昂喊着。 车厢里的许黟和鑫盛沅一前一后的出来,宅门此时应声打开。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仆人装扮的小厮。 小厮见着他们,恭敬行礼喊道:“几位郎君们安,小的是邢家的,请随小的进屋。” “怎么是个生面孔?邢五把阿目换下来了?”鑫盛沅蹙眉看他。 小厮赶紧解释他是邢岳书的随从,不是邢五郎君的。 陶清皓关心的问:“阿颜姑娘呢?” 小厮回他:“阿颜姑娘在堂屋里看大夫。” 陶清皓心里咯噔一下,他好等着阿颜姑娘给他挣钱呐,怎么才赎回来就请大夫了。 忙慌中,他立马拉住许黟的手,朝着他道:“要是阿颜姑娘真有问题,许黟你得帮帮我!” 那可是他花三十贯钱赎回来的。 许黟:“……” 他们脚步匆匆进来,就瞥见一个白胡须的老大夫在给阿颜姑娘诊脉。 老大夫见着他们进来,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沉稳道:“这位娘子,你这身体阳气过盛,平时是不是容易口苦口干啊?” 阿颜眼睛余光落到突然闯进来的几个郎君身上,本有些心惊,但看那位邢郎君没有太多反应,便柔静的坐在凳子上,识趣的没有主动问什么。 她突然听到老大夫的话,愣了一下:“我确实容易口干,但口苦却少见。” “口干也是阳气过盛,你这是实证,得要药汤调理才行,老夫稍后给你开个汤剂药方,再开一调理丸同服。”老大夫说着说着,捋着胡子道,“这调理丸只有老夫会炮制,其他医馆可没有。” 后面那话,让许黟多看他两眼。 这时,陶清皓见状就问老大夫这是什么病? “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人的体内有阴阳,这阴阳要是失衡,人就容易得病。”老大夫微晃脑袋说道。 陶清皓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那你尽管开药,多少银子我出。” 此话一出,老大夫便笑了起来。 说这药丸也不能多吃,服用五日一停,吃三回就好。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老大夫不错,邢岳书旋即叫随从去端来笔墨纸砚给老大夫写药方。 只有许黟心里存着怪异,他见其他人都没有异议,思索着要不要开口。 还未开口说话,只见邢岳书走来说:“你就是许黟吧,我五哥哥经常跟我们提起过你,说你才能过人,可惜志不在仕途之上,要不然你念书科考,比他强上不少。” 许黟忙笑着回答道:“是我。” 不过后面那恭维的话却不好接,“你夸赞了,科考哪是易事,我在其他方面有所长,可不敢在念书一事上自言自夸。” 邢岳书笑道:“你果然跟五哥哥说的一样。” 因两人说话谈到读书,旁边的鑫盛沅颇有感触:“我就觉得你要读书,肯定比我好,可惜了可惜,要是读了,这回你还能和我们一起参加考试。” 许黟道:“不,我还是更喜欢给人看病。” 大家说了一会话,那老大夫的药方就开好了,他随身带着药丸,一瓶五丸就要八十文,陶清皓眼睛都不眨一下,立马掏钱就要买下三瓶。 许黟还有话要说,就把他给拦下来,说道:“这阿颜姑娘的病,要不让我也瞧瞧?” 陶清皓自当是答应的。 可是这老大夫却不满意了,一个还未弱冠的小郎君,当着他的面想重新给病人看病,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不满,鑫盛沅却不会惯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莫非这小郎君还有何身份,需得老夫掂量掂量?”老大夫轻哼一声,脾性倒是挺大。 他如此态度,陶清皓便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年前邢家开设义诊堂,这其中一位大夫,就是许黟。” 言下之意,你要是有能耐,为何当初邢家请的不是你? 老大夫愣了愣,出了一回神,便清醒过来说:“原来是许大夫,失敬了。” 说完,他就微微担忧,这许黟会不会看出问题。 许黟对上他的眼睛,淡定道:“老先生言重了。”一面往前两步,忽而顿步回身问道:“不知老大夫你炮制的调理丸是何效用,在下也很好奇。” 老大夫面色瞬间变了变:“……” 他人没注意到,许黟怎么会没发现,那药丸拿出来时,他就闻出其中有两种常见的药材。 其一是陈皮,其二是杜仲。 陈皮能理气健脾、燥湿化痰,用在促进肠胃消化皆有不错的效果。但陈皮辛散苦燥,性质温热,体有湿热者需要谨慎服用。若是肾阳虚者,平时倒是可以用陈皮泡水喝,可补阳气;但是阳虚火旺者,虽也能吃陈皮,可一般情况下,医生都是建议换更合适的药材。[注3] 要是阿颜姑娘真的是阳气过盛,那这加了不少陈皮的药丸,还要服用十五天,岂不是过量了。 再说杜仲,它常用于治疗肝肾不足引起的诸多病症,用在这里,同样不合适。 还是之前的问题,要是阿颜姑娘属于阳气过盛的体质,那日常里应该多注意饮食方面,不严重的话,是不需要药物调理的,只需要食疗就可以。 若是有病症表露出来,再需对症下药即可。 许黟没有带药箱,又不想借用这位老大夫的,就拿出袖袋里的帕子,折叠几下,做成临时脉枕。 “麻烦阿颜姑娘伸手。”他道。 阿颜瞧出不对劲,她忙伸手答谢:“麻烦许大夫了。” 许黟道:“无碍。” 他不过是想着,这老大夫看他们是一群年轻人,好哄骗。 他还不知晓,老大夫见这阿颜姑娘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以为是他们这些人养在外面的小娘,就想着讹他们一笔。 许黟这些日子里,已少有多管闲事。 但陶清皓如今是他的朋友,亲眼见着他被人骗钱,他心里过不去。 他这一诊脉,便知这老大夫果然撒了慌。他明明诊断出原因,开药却开得不对,药方上所用的龙胆泻肝汤,亦是用量多加味。 “如何了?”陶清皓问。 许黟松开手,道:“这汤剂方用的是对的,可用量不对,老大夫,这龙胆草你用了三钱,会不会太多了。” 后面那句,许黟是对着老大夫说的。 老大夫被他的话吓得后背发凉,真的看出来了,他深吸气的镇定道:“她体内火太旺,得用重药才行。” 许黟却直接揭穿他:“龙胆草性寒,食多易伤脾胃,你再开这虚补的药丸,用以中合平衡龙胆草的寒性,不至于让人真的伤及脾胃。” 但龙胆草是寒性非常重的药物,哪怕有药物去平衡它的药性,可对身体依旧有影响。 短期服用无事,经常这样随意用药,这人肯定会出问题。 第106章 陶清皓听后, 感动得差一些就哭出来。他摸着眼里挂着的泪花,这些年里,与他交好的人, 不是看中他陶家郎君的身份,就是看中他的钱。 就只有许黟当初是他自己贴上去的,还被嫌弃了。 陶清皓止了情绪,道:“我不能让你辛苦了, 还要花银子。今儿做的茯苓糕, 花了多少银子都算我的。” “没花多少。”许黟淡笑。 这么些钱,他还是出得起的。 陶清皓却坚决反对:“不行, 不行。你前阵子买了宅子, 今儿正是用钱的时候, 况且我是谁呀,要说起来,怕是邢五都没有我有钱。” 许黟看他一眼:“我有钱。” 陶清皓十分无奈:“是, 你有钱, 但也不能这么用呀。这茯苓糕拿去外面卖,一碟子不得要个十几文钱?你让阿旭做这么多斤,不得花几百个钱买这些药材?” 许黟听他算得这么清楚,不由笑道:“你这头脑,不做生意确实可惜了。” 陶清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后面,他好歹是说服许黟, 没让他出全部的银钱,拿出一半的本钱, 越过许黟叫阿旭收去。 阿旭看看交子, 又看看许黟,很快就把交子收走了。 这下子, 陶清皓才满意说:“阿旭是个好的,有事都向着你。” 许黟端着茶喝着,亦是淡淡一笑。 陶清皓没羡慕,他也有贴身随从,还有伺候的婢女。 他以前,从来不进灶房,不是嫌弃地儿脏,是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跟灶房、柴房这样的地方打交道。只在认识许黟后,进去两回灶房,一回是看他炮制药材,一回就是今日看阿旭做茯苓糕。 做茯苓糕的食材,也有一部分是他处理的。 他甚是满意,还要自己亲手装一份带回家。 “我娘以前常说,这五行健脾散的好处,这回我就让她尝尝,茯苓糕的好。”陶清皓挑了一盒精致的,盖上盒子。 许黟摇摇头:“这东西每日也不能食多了。” 陶清皓道:“明白,你说过,任何再好的东西,都不能贪过。” “对了,这么多茯苓糕,你该不会让阿旭一个人跑去送吧。” 许黟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叫闲汉跑腿送帖子了。” 陶清皓:“……”他怎么没收到? 许黟感慨道:“我刚送的帖子,没多久你就来了,还想着你速度挺快。” 听他这么说,陶清皓也觉得凑巧了。 那么他那封帖子,不知道被谁拿了去。 他方要提着食盒回家,陆续有小厮过来许家取茯苓糕。陶清皓认得分别是谁家的小厮,见他们都不是空着手来的,顿时庆幸自个有掏钱。 要不然,他定会被鑫盛沅笑话。 自古交友,都是有来有往,他们和许黟的相识,堪称是一段奇缘[注1]。 想到他还曾嘲笑过鑫幺,说许黟会不会是他哪里认识的香火兄弟,至今,他都不敢跟许黟说。 没什么,就是怕被打。 因为从车把式刘伯的口中,他们都知晓了,许黟能单打独斗一头成年的雄性野山猪。 那可是野山猪啊…… 许黟问他:“你有话想对我说?” 陶清皓咬着发疼的后槽牙:“黟哥儿……就之前,我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会气我吗?” 许黟眼睛眯了眯。 陶清皓当即苦笑道:“我不是有意的,就那会我与你第一次见面,我揶揄过鑫幺和你……” “说了什么?”许黟慢条斯理地坐下来。 陶清皓脸色一垮,暗呼,完了完了,许黟这是生气了吧。 “好黟哥儿,我真不是有意的,我这人以前嘴贱,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你别打我。”陶清皓缩着肩膀,做出垂头认错的姿态。 许黟不动声色的回想当时,他觉得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的神色不对劲,原来是不对劲在这里。 他道:“行了,回去吧。” 陶清皓微惊:“你不生气?” 许黟道:“你想我生气?” 陶清皓赶紧摇头:“不不不,不生气更好。” “年少可无知,但出门在外还是要谨言慎行。”许黟手指转着茶盏,想到他的哥哥,也对他说过这话,叹口气,“回去吧,记得茯苓糕不要贪多。” 陶清皓低低的“哦”了一声,张张嘴没说话。 他心里想,许黟没生气会不会真的把他和鑫幺当成小孩子了。 但他们明明相差不到一岁。 …… 阳春二月,天气渐暖,山里的积雪逐步消融,山里乍冷还寒,上山的百姓依旧不多。 而许黟,他终于出来孝期,可以光明正大的去酒楼喝酒了。 好友们都在家里刻苦读书,期间许黟差遣阿旭送了几回茯苓糕。 这几家里,不止邢岳森他们本人食到茯苓糕,家里人也吃了,都说这茯苓糕好吃。 纷纷叫家中的灶娘,用五行健脾散的方子做成茯苓糕,可吃起来,味道都没有许黟送来的好。 他们知晓许黟出来孝期后,便想带着他去酒楼里消遣,都被许黟通通拒绝。 如今该以学业为重,此时出去消遣,不如等参加完解试归来。 听他这么说,友人们没法再说什么,只能是答应许黟。 冰消雪融,雪泥鸿爪。 一道蜿蜒的泥水流淌在山间小路左右,许黟穿戴着装备上山,见地上还未消融的雪泥里,有动物留下来的爪印,他左右试探,没有发现野山鸡的身影。要是张铁狗在这里,兴许能抓到。 许黟歇了抓到野物的心思,专心致志的上山寻药。 初春时节,万物还在半沉睡半苏醒之间,这时,也是有不少药材适宜挖采。 许黟上山没走多久,便看到了新鲜长出来的茵陈。 在《神农本草经》里面,就记载着茵陈有数个品种,它的叶子如同艾蒿,叶细,背面是白的,其味道也同艾相似,所以也有地区又名白蒿。而南方的医者用的,多是山茵陈。 谚语中,有一句:“三月茵陈五月蒿,六月七月的茵陈当柴烧。”[注2] 便是说三月份是采摘茵陈的好时节,当然了,也跟生长的地区有关系。 植物复苏的季节越早,采摘的时间便更早,蜀地的地理位置位于西南的腹地,采摘茵陈的季节会更早一些。 临近三月前,是最适合挖茵陈的时候。 许黟这趟已是迟些几日才上的山,先长出来的茵陈已经被识得一些药材的村民挖走。 茵陈晒干后,可以全草入药,能防御流感,治中暑、感冒、头痛、腹痛、小儿积食腹胀、月经过多、皮肤瘙痒、水肿等等,可以说它的药用价值是巨大,不能忽视的。[注3] 且茵陈不止能入药,也能当成野菜食用。 洗干净剁成末,用纱布挤出来的汁水能加入到洗好的大米里面,煮饭或是煮粥;或是还能焯水,沥干水分后,用少许猪油和盐巴拌一拌,也是一道很美味的凉拌野菜。 “小兄弟,你也来挖野菜呀?” 这时,有个蹲在地上挖着茵陈的村汉,看到许黟背着竹筐的模样,笑容憨厚的问道。 许黟笑着回应道:“是呀。” 难得在山上遇到主动打招呼的人,许黟没急着离开,拿着小铁锹在附近找寻着可以挖采的茵陈。 他挖了几株,见村汉还没走,便随意的跟村汉聊着天:“小哥,你上山多久了,最近上山的人多不多?” “我上山一个多时辰了,这上山的人多着嘞。”村汉停下动作,他的手指头沾着黑乎乎的泥水,往身上的衣服擦了擦,拿出竹筒做的水壶,灌了两口。 “这几日里,有不少人在山上挖了好些药材,我要是识得那些药材就好了,也能挖去换钱。” 他说着说着,眼里多出羡慕,把脚下这一片娇嫩的茵陈都挖到竹筐里。 他看自己挖的野菜不少了,就背着筐来到许黟的面前,看到许黟挖的时候和他手法有些不一样,就没离开的多看了一会儿。 “欸小兄弟,你挖这么多野菜,吃得完吗?” 许黟没有避开他,反而问道:“你不识得它叫什么?” 村汉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村的人叫它山蒿菜,这个时候挖回去吃,嫩得很,听村里的老人说这玩意还能治病,吃了就不容易肚子痛。” “但它味儿一般,要加多一点猪油才香。” 不过他哪里舍得加猪油,每回挖回去,都是直接洗干净焯水后,拿盐巴拌一拌,便配着豆粥一起吃了。 盐亭县不仅盛产丝绸织锦,还有盐矿,盐巴在盐亭县里的价格不算贵,家家户户不缺盐用。 他跟许黟说完这东西怎么吃后,就说他得去别处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他识得的药材,好带回去城里卖,多挣几个钱补贴家用。 许黟见此,沉思半晌,问他:“你这野菜,卖不卖?” “什么?”村汉呆住,“不是,小兄弟你别犯糊涂,这里这么多野菜,找一圈就能挖一篮子回去,不用找我买。” 许黟解释道:“我还要进山里,挖野菜也耗时间,不如找你买了省事。” 说完,他也没有等村汉拒绝,从袖袋里拿出钱袋,数出十个钱递给他。 许黟也想拿更多的钱给他,但他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对于习惯贫穷的村民来说,突然让他知道这茵陈能卖钱,可能就全部薅了去。那样的话,明年这个季节,山里的茵陈就会大量减产。 可要是只是偶然得的机会,意外赚到十个钱,这村汉就不会将注意力一直放在这茵陈上面。 只会觉得是运气好,遇到一个傻乎乎的人想要买他手里的野菜。 第107章 北郊, 季师傅家中。 “突突突——” 院落里有敲打的声响,季师傅手里拿着锤,另一只手握紧尖锥, 全神贯注的削着一张又一张木板。从早晨初旭升起,到晚霞披洒到房屋,他手中的活都没停过。 此时,一辆慢晃晃行驶过来的牛车停在院门口, 许黟和刘伯从后面的木板车下来。 “季师傅, 我与许大夫来找你啦。”刘伯操着洪亮的声音往里面喊着。 许黟提醒他道:“刘伯,注意嗓子。” 刘伯道:“许大夫你安心, 我悠着呢, 你也知道, 我这嗓门就是大,这般喊着都没用力嘞。” 许黟淡笑,还是劝他再悠着点。 刘伯这喉咙之前吃过五日的药汤, 后来好了, 他便更加肆无忌惮,仿佛只要有问题,就可以找许黟,他都能解决。 当然了,这会的刘伯在听到许黟如此提醒,嘴里马上就应下了。 许黟:“……” 他们没在门口逗留, 季师傅过来给他们开门了。 “许大夫,刘老丈。” 季师傅身上的衣裳沾满木屑, 双手、脖子处出来的皮肤, 亦是如此。 他们进入到院子里说话。 季师傅想要去洗手给他们倒水,许黟叫他不用如此, 问他道:“季师傅,剩下的家具都完成多少了?” 季师傅对自己做的活计进展了如指掌,都不用翻开本子,直接道:“ 还差两张床,八张椅子跟四张香几。” 许黟道:“能赶在三月十八这日之前,把椅子先做出来吗?” 明日就是三月初三,乃上巳节,这日又叫春浴日,说是这一日沐浴可以去宿垢病。在民间里,这一天也至关重要,因而在三月初三之前,刑家他们三家人是不会让家族中的小辈远行的。 等三月三过去,便要筹算日子。邢岳森已经让阿目传来消息,说是家中长辈在金鹅寺里算好了日子,在三月二十日出发前往州府。 许黟想要入住新居,就得赶在三月十九日之前。 季师傅听到他要提前交货,便皱着眉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过了片刻,说道:“可以。” 能在这之前把椅子先赶出来,许黟便放心了。 得到答案,许黟没急着离开,坐在季师傅搬来的木凳上面,侧目看着他在忙活木工。 做木活需要足够的耐心,看着季师傅垂着头不停的敲打着手中锤子。 许黟忽然开口:“季师傅,来之前,我从刘伯口中知晓,你曾打算找我看病。” 季师傅挥着的手臂停顿在半空。 这时,刘伯连忙接话:“季师傅,你别怪我多嘴哈,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嘛,等有时间了就给许大夫看看嘴疾。” “我……” 季师傅顿了顿,不知从何处说起。 许黟浅然一笑:“无妨,你要是不想给我看病,我也不会强求。” 季师傅踌躇的放下手里的工具,叹息道:“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这病…… ” 许黟鼓励道:“季师傅但说无妨。” 季师傅摆摆头,知道许黟没嫌弃他,便话有些多起来,说道:“我这病之前看过几回大夫,那些大夫说我口有恶臭,是牙齿坏掉了,只有把牙齿敲掉了,才不会有恶臭。” 可人要吃饭呐,没有了牙齿怎么吃饭,岂不是就要饿死。 季师傅听那些大夫如此说,就生出退怯的心思。 许黟闻言,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数秒后,许黟对季师傅道:“能否让我一观?” 季师傅:“许大夫,我、我怕熏到你了。” 时人爱香,最厌恶臭,只要有条件的,都会经常沐浴,也就乡里乡间的村民们,才会数日洗一次澡。 城中的富贵人家,听说都是日日沐浴的。 季师傅每回见到许黟,看着他身上衣裳整洁干净,身上除了散不开的药味儿,从没有奇怪的味道。 他有点担忧,他要是离得太近,把许大夫熏吐了怎么办。 毕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许黟神色依旧:“无碍,我是大夫。” 季师傅咬咬牙,说道:“那就麻烦许大夫了。” 两人走近了一些,在许黟的示意下,季师傅坐到他的对面。 许黟喊他张嘴,这季师傅的嘴巴一张,便有股浓烈的恶臭袭来。 这嘴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似腐臭,又似坏掉的鸡子味道,搅和在一起,息息不断。 许黟眉峰紧皱,以往他在家中接触到的病例上,很少有口腔疾病的。 在现代里,口腔有问题,第一时间找的不是中医,而是牙科。但在医学领域中,口臭不单单只有口腔疾病才会如此。 有时候,身体里其他地方出现问题,也会有口臭。 这些暂且不论,许黟让季师傅可以把嘴合上了。 “我先为你诊脉一二吧。”许黟说道,“此次过来,我没带药箱,就先代暂用帕子代为脉枕。” 解释完,许黟就把帕子折叠成方块,搁在桌上。 季师傅将左手放到上面。 旁边的刘伯见他面露忐忑,笑呵呵的说道:“季师傅你放心好嘞,许大夫的医术高超,那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你是不晓得,当时义诊堂里,光是排队找许大夫看病的人,就排到城隍庙外数十尺远哩。” 许黟心感窘迫,便是吹嘘,也不要当着当事人的面呀。他急忙打住他,出声道:“刘伯,且安静。” “哦哦,抱歉啊许大夫,我又多嘴了。”刘伯歉然的嘿嘿笑着。 话是如此,却丝毫看不出来,他真的有在反思。 许黟沉默的无声叹息,当做是看不见了。 他敛起心神,仔细为季师傅把脉,过了一会儿,让他换成右手。 左手为阳,右手为阴,左右手的脉象各自代表着不同的五脏六腑。要是想脉象在诊断里更加有依据,就不能只分男左女右,还要切左右手脉。 脉诊完毕,许黟问道:“季师傅,你素日里可会无端出现上腹部难受?或是疼痛?” 季师傅回道:“甚少。” 许黟听他这回答,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这脉象沉紧无力,是六腑之一的胃出了问题。” “不是口疾吗?”季师傅困惑。 许黟淡淡道:“口也有问题,但不是牙齿,而是在食喉处,这处的病情不重,吃几贴药汤就能好。” 在他看来,季师傅目前紧要的问题是在别处。 切脉时,右侧手腕寸口处的象征对应的是脾胃,要是诊断出来异常,那就是脾胃的地方出了问题。 许黟在刚切脉时就已经切出来胃部有病症。 可季师傅却说他的胃部没有病状。 他有些狐疑,难道是他脉诊错了?不对,他诊脉的技术是家里人承认过的。 “可会有隐痛?”许黟思索片刻,便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 这次,季师傅没有摇头:“会,早起时会有,但不严重。” 许黟问完,脑海里思索一番。 接着,他便道:“季师傅,你这是胃病迁延不愈,久病误治所致的胃阴不足。需得养阴益胃,把胃调理好了,这嘴巴自然就不臭了。” 季师傅才三十多岁,听到他这病能治好,顿时喜不自胜,赶紧问:“那,那我这口疾?” “无妨。”许黟道,“我给你开一四物汤,你再搭配消食丸同服。” 这四物汤可不仅能治补气活血和调经止痛。 它也能治胃阴不足。 至于为何还要加消食丸,自然也有许黟自己的道理。消食丸除了最常用在于消食以外,它也能平肝理气,调理胃气不和。 而季师傅所得的胃阴不足,是先由慢性胃病引起,没有得到好的治疗耽误的。 那么用四物汤和消食丸,就变得合理了。 不过由于对许黟的信任,季师傅没有问为何要服用消食丸。 许黟没有带药箱,自然就没有带笔墨纸砚。 他借用季师傅家里的纸笔,洒洒洋洋的把病症和所开药方写下来。 写完,许黟对着季师傅道:“四物汤所用的药材,还有消食丸我那里都有,季师傅可要在我这里抓药?” 季师傅没有迟疑:“便麻烦许大夫为我抓药了。” 许黟颔首:“行,晚些时候,跟着我们同去吧。” “好。” 没多久,季师傅又恢复到沉默寡言的样子。 对此许黟并不在意,他在收取了季师傅拿给他的诊金后,便提出让他一同取药的提议。 …… 翌日清晨,许黟罕见的被吵醒。 他一睁开眼,面前的视线蒙蒙亮,还未到卯时。 许黟轻蹙眉梢的翻身,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一会儿,春困多梦,近几日他的睡眠质量有所下降,这会人还是困着的。 “郎君,该醒啦。”屋外,响起阿锦的喊声。 阿锦没听到屋里的动静,又轻声的敲了敲门,清脆的少女音说道:“郎君,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要是再不起身,可就要凉啦。” 许黟无奈叹气,爬起床将外袍披上。 他推开门走出来,看着穿戴整齐的阿锦,说道:“怎么起那么早?” 阿锦说道:“昨日里何娘子就吩咐过我们了,说今日是上巳节,今年不同,郎君出了孝期,该好好的沐浴,才可去宿垢病。” 许黟连连称是。 上巳节、清明和寒食这三个节日虽然连在一起,但意义和内涵各不相同。 此时的宋朝百姓还会过上巳节,但许黟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上巳节的习俗会逐渐淡出。 只有西南的少数民族地区还会保留着这个习俗。 第108章 修缮房屋需要时间, 这数月里,许黟请了工匠师傅,将漏水和腐坏的地方填补上。 地板有砖块不行的, 负责的石匠换上新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都是许黟亲自选好,再叫阿旭帮着看顾。而院子里宽敞, 之前砌好的花坛, 亦是重新整修一番。 期间,许黟很少过来新宅院这边, 实属是忙得走不开。 如今临近搬入新居的日子, 紧要关头, 还是要亲自过来监督的。 这不,他这边带着三个粗使婆子,外加两个壮汉从李经纪的屋子里出来, 正要往东街的方向而去。 好巧不巧, 在快要跨出牙行大门,许黟与迎面而来的黄经纪碰面了。 黄经纪便是之前替许黟出手沉香的那位牙人。 时隔这么久,他已经有些记不得许黟的长相,可这些日子,邢员外又托付他找想交易买卖极品沉香的主顾。 黄经纪便又再度想起那位面相干净,五官周正的小厮。 入了门, 他见一眼熟的郎君领着一帮干活的下人,不由的多看几眼, 就这么看着, 他越发觉得这人实在熟悉。 “你是?” 许黟连忙垂下头,行了一礼, 便要从他身侧过去。 结果,这黄经纪不偏不倚地伸手拉住他,激动喊道:“是你!” 许黟暗叹,被认出来了。 “好巧,原来是黄经纪。”他抬起头,露出淡笑。 黄经纪感慨,这不是打瞌睡正好送枕头来了嘛,他热情地问道:“果然是小哥你呀,怎么今日有空来牙行雇人来了?莫不是你家郎君有什么安排?” 许黟眨眨眼:“在下还有要事要办,下回得空,我再与黄经纪你叙旧。” 黄经纪不舍得让他就这么走了,笑道:“隔日不如撞日,我正好有事要寻小哥帮忙。” 许黟想扯回袖子,但他拉得紧,看样子是真的想留住他。 “黄经纪,我真的有事要忙呐。”许黟叹气。 黄经纪脸上堆起赔笑,道:“不妨碍小哥你多长时间的,我们就借一步说话,耽误不了正事。” 许黟心有犹豫,还未开口推辞,后方跑来一人,李经纪在后面跑着喊道:“许小官人,等等,等等。” 许黟:“……” 他头疼的回头,李经纪撩着袍子小跑过来,看到与许黟拉扯着说话的黄经纪,“咦”了声。 “黄经纪,你这是有事找许小官人?” 黄经纪听得有些糊涂,他再度看向许黟,发现这小厮今儿这一身可不是下人装扮,前儿他光顾着拉住人,都没注意到。 “你不是你家郎君的随从吗?怎么变成许小官人了。” 李经纪“欸”了一声,朝着他翻眼:“黄经纪你糊涂了,这许小官人怎么会是谁家的随从,你忘记年前那事啦?买走那处宅子的就是面前这位许小官人了。” 许黟:“……” 黄经纪惊愣:“!!!” “你你你……那你上回如此穿着是为了……”他倒吸一口气,不敢当着旁人的面直接说出来。 但许黟岂会不知他想要说的是什么,还能如何,被李经纪道出身份,他想隐瞒着已经不行了。 许黟苦笑道:“黄经纪知我,上回那事我是有缘由的,要是黄经纪想知道,不如改日再叙。” 黄经纪恍惚回神:“好,好,听许小官人的。” 他言罢,就与许黟定了再叙的时间,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等人已经走远,许黟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人:“李经纪,不知喊住在下是有何事?” 李经纪微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就是你雇完人后,有几条该注意的点儿忘跟许小官人你说了。” 许黟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问道:“是什么?” 李经纪也不含糊,便是来告知许黟,这雇去的婆子壮汉,要是在主家做了什么不好的勾当,牙行这边是管不了的。让许黟在这些人干活时,多盯着点。 而后,他压低声音说道:“你说要给那些人赏钱,我想着不妥。许小官人你要是对他们太好了,这些人会怠慢了事儿的。” 许黟根本没想到对方跑来,是为了跟他说这些,微微一愣,便苦笑道:“多谢李经纪告知我。” 还能说什么呢,对方也是一片好心。 就是不小心把他捂着的马甲给脱下来而已…… 李经纪一无所知,他微笑说道:“许小官人客气了,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都可交代我去办。我在牙行里,还是有些人脉的。” “那是自然。”许黟拱了拱手,当是谢他好意了。 …… 到了巳时,许黟带着几个人来到新宅,进了门,阿旭和阿锦已在院子里候着。 他们俩提前坐着刘伯的车过来,同着一起来帮忙的,自然还有余秋林,且不止,刘伯的大儿子跟小儿子也来帮忙了。 他们两人本来是要在城中找临时小工的,许黟知晓后,便也把他们雇过来打扫新宅院。 有这些人手,许黟便不用如何亲自动手干活。 阿锦拍着胸口喊道:“郎君且放心,我会好好盯着他们干活的。” 许黟没忍住,“嗤”的笑出声,虚虚指着她问:“你来当监工?” “是啊。”阿锦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点小事,自然不用郎君亲自出马,有我和哥哥就好啦。不过哥哥说他在前院盯着,我去后院,不能让他们拿了工钱不干活。” 许黟淡笑:“有道理,那就辛苦你们兄妹俩了。” 阿锦高兴喊:“不辛苦!” 喊完,她就拿着干活的抹布,蹦蹦跳跳的去后院了。 虽然她担着临时监工的职责,却也想着给许黟分担,多干一些活,这样就能多省出一日雇工人的银钱。 许黟不晓得她还打着这样的算盘,要是知道了,一定要带着她去找陶清皓拜师,这娃……有做生意的头脑。 一进院的宅子有几百平,几个人分工合作,分到的地方也不算多,但宅子几年没住人,荒废得挺狠。 院子里、墙角处、连灶房外面的那口井,都积着厚厚的井泥。 不把这些井泥掏了,这井算是废了,没法用。 许黟雇来的两名壮汉,便是来掏井泥的,他们先在腰间系上绳索,一头在上面拉着绳索,一人则是下到井里。 没一会儿,就有第一桶井泥提着上来。 壮汉把黏腻的井泥倒在一旁停着的木板推车上,倒满一车,就要拉着去外面倒掉。 清淤泥是苦力活,初春的天气阴冷,在上头的壮汉已经忙出一头的汗水。 他擦了擦掉落到脸颊的汗珠,吆喝一声,提着装满淤泥的桶,倒入到推车。接着,他拿着毛巾擦拭双手,拉着推车去把上面的淤泥倒了。 门外,有收淤泥的,一车就要五文钱。 这钱自然是要许黟掏。 许黟喝着茶等着,见着壮汉来寻他,就递给他五文钱。 井里的淤泥清除到一半,井底便“咕噜噜”的冒出井水。 里面清泥的壮汉往上大喊,接着,上面的人就把他一点点的拉上来。 这时,许黟也好奇地过来看情况。 “如何了?”他问。 壮汉喘着气,回答道:“许小官人,这里面的水质还是浑浊的,得彻底清完了泥,再撒上石灰,井水才能用。” 他们是做这一行的老手,比许黟更懂得如何清理井泥。 许黟闻言,就道:“辛苦两位。” “嘿嘿,不辛苦。”其中一位笑道,“我们也是拿了小官人你给的工钱,自然要把这事给办好。” 许黟颔首,接着问道:“还有多久能清完?这石灰需要备多少?” 石灰他家里有,就是不知可够。 壮汉说道:“再过半日,这井就能清好,石灰也不用多,要一斗就够了。” 许黟道:“好,我来安排。” 两名壮汉歇息一会儿,又换着人下去清理井低的淤泥。 见着两人如此辛苦,许黟不由轻叹,无论哪个时代,基层的百姓赚钱都是艰辛的。 为了这几十文的工钱,半个身子泡在冰冷的井水里。 许黟沉思片刻,转身就去到灶房。 灶房是阿旭在负责管着,他这两日先跑来收拾,把灶台清理了出来。这会,灶房里的灶台是能用的。 许黟前脚刚踏入灶房的门,后脚阿旭便眼尖的看到他,小跑的过来。 “郎君,可是有什么要忙?”阿旭问道。 许黟摇头:“没事,我自个来就好。” 他拿出襻膊挂到脖子处,把两袖撸起来,蹲下身,刷洗沾着泥的生姜。 许黟有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可能的给他们熬煮一些驱寒的生姜汤。 生姜汤做好的时候,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他出来,将视线落到天空。 今年初春的雨水,还没落,想来也就在这几日里。 春雨将至,城外的农人皆是满脸期待着,待春雨过后,春播便要开始了。 * 庞宅,回廊小亭,炭炉上的陶壶咕噜噜的冒着响。 庞叔提着陶壶,给对坐下棋的庞博弈和潘文济沏茶。 庞博弈落下棋子,端着茶饮了一口,缓缓道:“你可知,许黟这几日要入住新宅?” 潘文济翻了一白眼,心想我应该知道?他说:“怎么,这许黟入了你的眼,我也要时刻关注着?” 庞博弈看破不说破,直接道:“你备了什么礼?” “还有什么礼,送给晚辈的东西,便就那几样。”潘文济说完一怔,旋即就知道自己被庞博弈给套话了。 他也不气恼,笑笑道:“莫非这小子给你送来帖子了?” 第109章 到底是何事呢? 庞叔没有说, 而是微微笑着看向旁边坐着啜茶的韩县令随从。 韩县令的随从搁下茶杯,点头示意道:“在下随郎君的姓,名单字韬, 这名字是郎君亲自为我取的。” 许黟闻言,当即侧身困惑的看着他,问道:“韩贵介,庞叔所说的有事, 莫非是韩贵介有事要找在下?” “适才庞叔已说过, 我此番来到盐亭县,是为了寻一名大夫。”韩韬顿了下, 思忖着斟酌, 而后才说, “不知许大夫可知道,这盐亭县还有另外姓许的大夫吗?” 许黟一皱眉,心里想着, 这盐亭县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的,到底还有没有姓许的大夫还真不好说。 况且他在盐亭县的根基不深,真要说熟悉盐亭县有多少名大夫的,恐怕得另外咨询一个人。 想到此,许黟就把心里的想法告知给这位韩贵介。 韩韬沉思左右,便拱手说道:“麻烦许大夫指路。” “不用如此客气。”许黟淡淡而笑。 韩韬起身, 朝着许黟说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先过去吧。此事关系到韩县令, 不能耽搁。” 许黟心里咂舌, 却也是心念一动,没有迟疑。 离开前, 他先吩咐阿旭和阿锦,叫他们忙到午时,便先歇息,等他回来后,再安排其他。 至于余秋林,余秋林听到许黟有其他事要忙,就说他会留下来。 “你让阿旭阿锦在这,我有点不放心,怕管不住那些婆子。”余秋林说。 许黟:“那就辛苦秋哥儿了。” 虽然他不觉得这几个粗使婆子敢欺负到阿旭他们头上,不过余秋林的这份心意,他还是领了。 …… 许黟带着庞叔和韩韬,坐上驴车来到东街商业区。在东街的一条商铺众多,热闹繁华的街巷,驴车停在一座门面大开,朴素装潢的医馆面前。 韩韬撩开帘子,见这“妙手馆”的招牌,疑惑的皱了皱眉,不过还是从车厢中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吴关山。 吴关山作为陈大夫的徒弟,从小就跟在陈大夫身边学医,他比起许黟,更清楚盐亭县还有其他哪些大夫。 许黟带着人进来医馆的时候,吴关山正在皱着眉头给一位病患看病,他一手按在病人的手腕处,一只手轻捏着下巴,神色思索。 他听到有人停在自己的旁边,耳朵一动,往侧抬头,看见是许黟来找他,不由顿住。 许黟向他比了个继续的手势,而后就在旁边继续静静的站着,观他如何给病人看病。 吴关山没受到多大影响,他收回手,对着他的病患说道:“你这是夜里着凉了,不是什么大毛病。这几日多喝些热汤,我再给你开一剂药丸,跟着热汤服用便好。” 说完,就提笔,快速的将药方写出来,递交给这位病人。 再让病人去前面的柜台找学徒开药,并交银钱。 待送走了病人,吴关山撩起袍子起身,看向许黟,又将视线落到他旁边的庞叔和韩韬两人身上。 他心有困惑,却没多问,笑说:“怎么今日有空来找我?” “寻你问一件事。”许黟对他眨眨眼。 接着就将韩贵介要在盐亭县寻一名大夫的事情告诉了他。 吴关山皱着眉,说道:“姓许的大夫,可不就是你嘛。” “我并不识得韩县令,想来不是找我的。”许黟说道。 这位韩贵介话里不尽,想来是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告诉给其他人。但他左右寻思,对这位韩县令的印象,就只停留在张铁狗行商回来嘴里说的八卦事,以及庞博弈在说起王顺被押送回县城时,提到这位韩县令了。 除此之外,就再也没听过。 吴关山心里琢磨着,眼神略有些隐晦的看向许黟,再看向韩韬。他说道:“据我所知,这县城除了许黟以外,好像没有另外一名姓许的大夫。” 不过,他顿了顿。 接着看向他们欲言又止。 许黟道:“吴兄,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没什么。”吴关山摇摇头,问旁边的韩韬,“敢问阁下,韩县令想要找这位许大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韩韬轻皱眉,歉意道:“这涉及到韩县令的家事,还望无法告知。” 吴关山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心里下意识觉得这事跟许黟有关,但许黟都否认了。 想了又想,没多久,还真的被吴关山想到一个姓许的大夫。 只是这位许大夫年事已高,如今并不住在县城中,而是在北郊。 “北郊也不远,不如我们再去一趟北郊如何?”韩韬意有所指地看向许黟。 许黟愣住,抬手指向自己:“我也去?” 韩韬点头说道:“是的,麻烦许大夫了。” 许黟:“……” 不是,怎么还让他跟着一起跑腿啊。 他深吸气,看向旁边老神在在的庞叔,庞叔却是微笑着摇摇头。 看着今天才认识的韩韬,许黟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韩贵介,为何要让我也同行?在下实在是费解。” 韩韬面色如故,但眼神多出其他意味,他淡淡说道:“庞官人送给许大夫的乔迁礼,正是郎君准备的。小的也颇为好奇,想结识许大夫一二。” 许黟迷糊了,这……乔迁礼,怎么就和韩县令搭上关系了? 但再去看韩韬的神色,便知这人不会告诉他其中的缘由。 这回,去往北郊的路上,多出一个吴关山。 本来吴关山是不必跟着来的,但他不放心许黟,还是执意要跟上。 他们俩没有坐对方的车子,而是让学徒把后院停放着的驴车牵过来,坐的是医馆的车辆。 车厢内。 吴关山忍不住,神色怪异的问许黟:“你真的不认识这个韩县令?” “我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许黟苦笑不得,“吴兄,要是这人真的是来找我的,我为何要来寻你。” “也是。”吴关山了然点头。 但他心里还是有疑惑的问题:“这韩县令命随从来县城找人,可又不说缘由,实在让人难猜。我们还是离这件事,远些才好。” 许黟亦是如此,他既然都选择继续从医了,那就应该离“官府”远一些,哪怕是私交,也只能是私交。 去往北郊的路程不近不远,半路上,除了这一事,许黟和吴关山也有好些日子没见面。 他们聊起那位生了瘰疬的青壮。这病治好之后,脖子处还留有疤痕,青壮怕别人以为他得的是什么怪病,就拿着银钱来求许黟,问他有没有祛疤的膏药。 这药膏自然有,许黟既答应会治好他的病,那么疤痕的事,也会管。 他没收青壮的银钱,不过那段时间,他经常收到青壮抓的鱼。 如今阿旭烧鱼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用茱萸、麻椒做出来的烤鱼,那味道更是一绝。 吴关山有次过来找许黟聊医学方面的事情,运气好吃了一回,现在还记得那麻辣鲜香的味道。 “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会不会再抓鱼送来。”吴关山动了动喉咙,咽下口水。 许黟笑着看他:“想吃鱼了?” 吴关山摇头:“是想吃你家阿旭做的烧鱼。” 许黟道:“现在天气渐暖,河里的鱼也多起来,想来市井处卖鱼的小贩会越来越多。你要是真的想吃鱼,去买一条来更快些。” 吴关山叹口气:“那些鱼吃着,都没他送来的鱼好吃。” 许黟没忍住地翻了白眼:“我看是做鱼的人不一样吧。” “哈哈哈,你说得是。”吴关山爽朗笑起来。 聊完这事,他们又聊起最近接触的新病案。吴关山敛起笑意,沉声道:“我这两日给一位妇人看病,她行经而吐血,从鼻而出。” 许黟一听,当即皱眉:“这是逆经?” “对!”吴关山沉然的继续说,“可是我观她并非肝郁化火,是肺热之症。” 这逆经,也分很多种辩证,不可因只有鼻口出血就妄下定论。 许黟想了想,问吴关山:“你给她开的是什么药汤?” 吴关山回他:“我观脉象,更像是迫血上行之实热证,便给她开的是泄热凉血的药汤。” 许黟:“药效如何?” “不行。”吴关山轻叹气,“今早她还来医馆里寻我看病,服用两日汤药,鼻出血依旧没减少。” 没看到病人,不好多说其他,许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 临到北郊,吴关山撩起车帘子,看向外面,回头突然对许黟道:“不若,我带你去见那妇人?” 许黟一愣:“嗯?” 吴关山说:“我识得这妇人的住处,她丈夫在妙手馆后院里当帮厨,以前我就曾给她丈夫看过病。 ” 许黟眉头一皱:“这合适吗?” 吴关山幽幽叹息道:“他家不富裕,来医馆里看病,已是拖延数月,我要是再治不好,总要找个帮手。” 说罢,就目光幽幽的看向许黟。 …… 二辆驴车停在一座小院子前。 他们一行人陆续下车,吴关山上前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八岁左右的孩童。 这孩童见到他们,也不害怕,问道:“你们是来找阿翁看病的吗?” 许黟柔声说道:“是找你家阿翁的。” 孩童“哦”了一声,往里面喊道:“阿翁,有人找你!”接着,就请许黟他们一行人入内。 小院幽静,进来院门就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前院,里头架着几个晒着药材的竹架,簸箕上晒着一些寻常药材。 穿过院子就是明亮的堂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素白长衫,跪坐在地上铺着的蒲团上面,手里碾着药材。 第110章 翌日。城中百姓闻鸡鸣而起, 初春早晨的旭阳暖洋洋的洒落在古朴街巷中,挑着扁担吆喝着卖吃食的小贩们走街串巷,不时有大户人家的女使婆子推门而出, 喊住小贩买吃食。 许家新宅,今儿最是早起的不是许黟,也不是阿旭阿锦,而是刚雇佣的方六娘。 方六娘梳妆打扮, 换上一身干净的酱色衫裙, 系着梅色腹围,两袖挂着襻脖, 在井里打着水, 提着到灶房里。 接着, 灶房的烟筒飘出袅袅炊烟。 此时的东厢房主屋,许黟猛的睁开双眼,盯着床帘, 他有片刻恍惚, 头次换地睡,昨夜里罕见失眠了。 他起身穿上窄袖衫,出来房屋,在院子里练拳。 一套忽雷太极拳打完,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方六娘,忽而在他收拳时, 拿着帕子巧步上前。 “郎君,擦擦汗。”方六娘关切的声音响起。 许黟心吓一跳, 差点忘记还有一个新人在, 以往阿旭他们在他练拳时,都不会打扰他。 接过帕子, 许黟说道:“下次不用在这守着。” “明白了。”方六娘福了福身,说道,“我已经备好洗脸水,是否现在就端过来?” 许黟:“……” 他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方六娘见状,连忙回到灶房,将今早就备好的热水端过来,用的洗脸帕子,漱口的牙粉、牙刷都已经规规整整的放在一旁,细心极了。 与阿旭他们这些没正经训练过的,不是一个路数。 她还想亲自为许黟拧帕子,但在看到许黟的眼神后,愣了一下,没敢主动上前。 许黟拿着帕子,浸在水里搓着,缓口说道:“以后这事,都不用你做。” “这……”方六娘紧忙垂下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郎君是觉得,我这些都做不好吗?” 许黟言简意赅道:“不是,是我不习惯。” 方六娘抬起头,眼神里多出一丝恍然。 不多时,昨夜高兴得睡不着的阿旭他们也醒来啦。 见着许黟比他们还要早起,那位新来的方妈妈把他们要做的活给做完了,心里自责得不行。 脸上带着委屈,排队站在许黟的面前,求罚站。 “郎君,我们睡过头了。” “郎君,我和哥哥不是故意睡过头的,就是太高兴了,但睡过头就是不好,郎君你就罚我们月钱吧,这样以后我们就会早醒,不会再犯了。” 许黟微微瞪大眼睛:“?” “我见过求饶的,还没见过求罚的。你们俩真的是……”他摇摇头,挥手让他们抬起头。 许黟无奈道:“行了,今日有不少事要忙,你们就别添堵了。不是说要买新鲜的豆腐?我给你的钱可够?” 阿旭立马回道:“郎君,都够的,差着豆腐没买,还剩下一贯两钱八十文。” 许黟道:“多出来的放你那里,有需要用的,直接从里面支就行。” 阿旭重重点头,拿着二十文钱去外面市井买豆腐去了。 许黟回去屋里换一身素日里行医穿的长衫,背上药箱,跟阿锦提了句,就出了门。 他根据吴关山提供的家里地址,来到东街一处普通的民巷,在里面找到一座小院。 这里的小院不便宜,吴关山这些年挣到的银子,都用来买院子了。 吴关山听到敲门声,便匆匆出来开门,见着是许黟,笑着说道:“我就知你这时辰过来。” “嗯,午时有事,来不得。”许黟说道。 吴关山拱拱手:“贺喜许大夫乔迁新居,快进来坐,我让内子准备好茶水了。” 许黟挑眉:“这么早喝茶,不合适吧。” “食过早,就不算早了。”吴关山说着,问许黟可吃过。 许黟说他在路上买了包子吃。 这不,他顺道买了肉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时间刚刚好,两不耽搁。 许黟跟着吴关山入内,见到他的娘子,他行礼喊了一声“嫂嫂”,便见吴关山的娘子笑盈盈的看着他们。 “快进来,别都站着了。”她说罢,给许黟他们倒了茶,才带着小女儿回屋,把堂屋留给他们。 吴关山心里想着尽早去见那得病的妇人,就催促道:“快喝了茶,我们就出门。” “既然着急,怎么还让我进屋喝茶?”许黟不慌张,把茶喝完了才说道。 吴关山道:“你头次来我家,我要是不让你进门,内子会生气的。” 许黟哑然失笑:“行,我们走吧。” 县城已然熙熙攘攘,喧闹的市井充斥各种各样的声响,大街小巷皆是人间烟火味儿。 此时,许黟跟着吴关山离开县城,坐上城外候着的牛车,赶往城外的小村。 …… 路途颠簸,半个时辰后,牛车停下。 他们来到一间茅草屋外,吴关山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打补丁的壮汉出来。 壮汉看到吴关山时,激动地喊:“吴大夫,你终于来了。” 喊完,他再去看旁边的人,更激动了:“这位就是吴大夫说的许大夫吗?两位快快请进。” 许黟疑惑看向吴关山:“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过来?” 吴关山道:“我昨天跟他说了。” 他们进来屋子,壮汉便说:“内子就在里面呢,我去叫内子出来。”说完就转身跑了。 许黟目光扫过周围,这屋子的陈设,与他刚穿过来时的情景相差不大,就是杂物多了一些。 很快,壮汉就领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妇人出来。 这妇人面色萎黄,好似打上一层厚厚的蜡,嘴唇黯淡无色,许黟视线下移,先是落到她的腹部,再停到她的双腿上。 见着她走路步伐虚浮,只单从外表上看,就可以观出她身体不正常。 许黟默默的收回视线,与坐在他旁边的吴关山对视一眼。吴关山问道:“你也看出来了?” 许黟没有回答他,先让妇人坐下来,他取出脉枕,要为她诊脉。 “多谢许大夫了。”壮汉握紧妇人的手,对着她点点头。 妇人坐下,小声说:“我这病,吃了吴大夫开的药汤,也不见好转,许大夫能看?” 许黟如实道:“不知,还需问诊后才可以判断。” 吴关山在旁边插话:“你们夫妇俩可放心,他的医术不低于我,甚至能和老师相比。” “吴兄莫要打趣我。”许黟咳嗽两声,提醒说道。 因为提前知道妇人得的是逆经之证,许黟在诊脉时,先往这处去想,切其脉搏,脉象呈现细数。 问她平日里可会腹不满,但自觉痞满。 妇人回答:“会,来时去后,胸口都会闷得慌。” 许黟问:“如便怎样?可会溏黏味臭?” 妇人羞涩点头,确实如此。 许黟接着问:“麻烦将舌伸出来。” 问题一出,妇人便将舌伸出,许黟见她舌微微带着降色,舌上有刺,默然地点点头。 问完,许黟看向看他们,说道:“这是血虚,阴虚虚热内扰所致,要开芍药地黄汤才行。” “芍药地黄汤?”吴关山眉梢微微皱起。 “对的。”许黟看向他,说道,“这汤方出自《备急千金要方》,吴兄不知吗?” 吴关山想了想,了然记起,随即点了点头:“记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方子。” 他说完,就问许黟,是否按这个方子直接开药。 许黟沉思说道:“她体有狂热,还要加一味黄苓。” 吴关山喃喃自语:“黄苓可治湿热痞满,确实得加上这一味。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许黟离得近,对他自言自语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打算插话。 他转而看向这位妇人,对她轻声说道:“这病不难医,我为你开一药剂,你服用三日,若是鼻出血止住了,再喝五日就可以停药。” 妇人和壮汉闻言,两人热泪盈眶的起身给许黟行礼。 许黟连忙将他们扶住,不让他们行礼的说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两位不必如此。” 见他们还是依旧擦着泪水,连连致谢,许黟又道,“要谢的话,还得谢吴大夫,他邀我来,诊金药钱都是他出。” 吴关山从凝思中回过神来,赶紧说道:“还是得谢你,你今日本是要入住新居,好好在家里歇息的,倒是我的不是,把你给喊出来。” 许黟幽然看他:“……”知道就好。 申时之前,便是许黟乔迁请客吃饭的时辰,他们没在这对夫妇的家里多待。 许黟取出纸笔,吴关山在旁研墨,他提笔写下芍药地黄汤。 这汤方本只用四味药,芍药、地黄、丹皮、犀角屑,其中的犀角屑,许黟用水牛的角代替。 如此的话,这药方的成本就会有所降低。 许黟写完,把药方递过去给他们,之后,便又详细说了一些注意的事项,让妇人不要心有多虑,好好喝药。 从茅草屋出来,许黟微微皱眉望向身后的小院,看着院子里晾晒着的数条浆洗的布条,沉默半晌。 在旁边一直等着他的吴关山心里生出异样,问他:“怎么了?” “你不是说,她的丈夫是医馆里的帮厨吗?”许黟回过头,缓步的往前走,坐上牛车后,方才问道。 吴关山没觉得哪里不妥:“是啊。” 许黟看他:“那为何院子里有那么多浆洗的布条?” “原来你好奇的是这个。”吴关山恍然大悟,“他家贫寒,只靠着帮厨的月钱,日子过得苦,他娘子便顾着家里,每日也替医馆里浆洗药用的布条。” 这活,本用不到妇人去洗,医馆里好几个学徒呢,哪个不能洗了? 第111章 其余人都走了, 韩韬还在,他显然有话要说。许黟回身看着他,将他请去隔壁的书房。 “韩贵介有话, 不妨直说。”这回,许黟没有跟他兜圈子。 从韩韬不远数百里来到盐亭县,这么远的距离,只找一个人, 想来不会是很坏的事。 就是不知道, 韩韬是因为他姓许才接近他,还是另外的原因。 对方有话要说, 却迟迟不开口, 许黟等了等, 也不急。 他今日不用挂诊,在席上吃多油荤,这会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半晌, 韩韬好似下定决心, 斟酌而问:“许大夫,年前时,你可曾救治过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 这事,郎君和江娘子心照不宣,不曾对外提起,只说有一名姓许的大夫。可他作为随从, 觉得这事还是因杨婆子而起。 当日江娘子乘坐骡车来到阴平县,路上只有杨婆子在旁伺候, 府中其他人不知, 他却是知晓一些内幕的。 杨婆子一直以她是郎君乳娘的身份,当自个是半个主子, 随意收取下等丫头厮儿的孝敬,赚得盆满钵满。她向来不喜郎君娶的新妇,私底下多有怠慢,这事要是郎君没发现还好,要是郎君知晓了…… 想着杨婆子被降成普通的粗使婆子管事,那定是发生了郎君容忍不得的事。 身怀六甲?身份不低?? 许黟很快就想到那日在盐亭县郊外,挡在牛车之前的骡车,车厢中动了胎气的年轻娘子。 他能想到这人,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找的人其实就是他。 不过阴差阳错之间,闹出诸多意外的事。 许黟面色带上古怪道:“这是有何不妥?” “不,没有不妥。”韩韬听他如此回答,顿时心里松开一口气,他没猜错。 要是许黟回答“没有”,那这姓许的大夫就不是许黟了,但许黟没否认。 既然没否认,那么当时江娘子遇到的大夫,其实就是许黟了。 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还好他把知晓的说了,要不然,这事还是没有头绪。 韩韬叹息说道:“总算是找到人了,许大夫勿怪我隐瞒,实属其中有内情无法告知。” 许黟摇摇头,既然不是坏事,那就没什么好怪罪的。 “不知韩贵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韩韬诚恳道:“我来此,一来是替郎君来送谢礼的,二来是想请问许大夫,可否与我前往阴平县出诊?” 许黟拧起眉梢,心道这事闹的,他抬起头,看向韩韬:“算日子,这江娘子应该是要生了。” 韩韬眼睛渐渐明亮起来,这许黟果然有几分厉害之处:“是也,夫人下月就要临盆,只是近些日子多感不适,已请过几位大夫瞧看,却说不出所以然。” “如此舍近求远,会不会得不偿失了?”许黟皱眉。 韩韬一愣,两县相隔两百多里,但这差事是郎君吩咐,他作为下人的,哪敢多嘴。 许黟突然说道:“韩贵介,你是知我刚入的新居。” 韩贵介:“……”他怎么会不知,任凭谁,都不想在这情况下出远门吧。 “劳烦许大夫了,若是许大夫愿意前往,定当重重酬谢。”韩韬垂眸,起身行揖。 搬家事宜都已结束,接下来的事不需要许黟花费多少心思,这段时间他难得多出空闲,非无事可做,却心念一动。 想要离开盐亭县去外面看一看的想法从来都有。 韩县令请他出诊,成了他想要出门的契机。许黟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他思绎万千,终是点了头。 选择踏出这步,后面接下来就容易许多了,韩韬表示,行程所需他都会准备妥当,许黟只管带上药箱便好。 不过,许黟不想急着和他离开,他想等友人们出发前往州府后再做准备。 韩韬见此,不由开口:“为何不同行一段路呢?” “嗯?”许黟微愣。 韩韬说道:“此行我们回去,有一段行程和去州府是同一条官路的。我见许大夫与这几个好友关系甚好,想来应该是愿意的。” 许黟只知道去往阴平县有很长的路,一百多公里,哪怕是坐骡车,也要数天的路程。 赶到时,能来得及吗? 其实韩韬自己都不清楚,但他奉命行事,只能如此。 变故太快,许黟都没反应过来,这日,就到了邢岳森他们出发去州府的日子。 韩韬雇了一辆宽敞的骡车,足够许黟和他同行数日。车厢里,许黟盘腿坐在软垫上方,他左侧有一个半米多宽的竹制箱笼,里面放置的都是许黟觉得路上可能会用到的药丸、药粉和药材等。 他撩起车窗帘,望向渐渐后退的房屋。 随着车厢轻晃,目光移动,落到前方。 前方离得县城门口越来越近,出城的车辆比往日要多一些。 韩韬在旁边说道:“盐亭县的学子们众多,都会在这几日里出发前往州府。” “嗯。”许黟轻声应了一下,没有收回视线,直到他的眼前出现几辆骡车,他的眼中多出一丝喜色。 不多时,车辆停下,许黟从里面出来,望向在一旁等着他的友人们。 友人们已经等候片刻,在见到许黟时都很欣喜。 人一到齐,数辆车子并排出城。 邢岳森他们带了数名仆从和几名护卫,许黟在人群里,看到了王护院。 他们没说话,等午时车辆停下来歇息用饭,王护卫带着一块烤好的兔肉过来送给许黟。 “许大夫,没想到会在此行里遇到你。”王护院说罢,放下烤肉就要离开。 许黟问他:“你疤痕可还在?” “都好了,用你给的药膏,几乎不留痕迹。”王护院说道,撸起袖子给他看。 当初被野狗抓到的伤痕,只余几道淡淡的痕迹,伤及血肉,想要完全无疤,是不可能的。 能恢复到这种状态,已是不错。 攀谈几句,王护院回到护卫的队伍里。 他们走的是官道,不算难行,颠簸久了,许黟会下来透气。 路上,他们还看到不少背着书箱和行囊,徒步前行的学子。 像邢岳森等出行还带着仆从护卫的,不过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为得一举受尽艰辛。 许黟和邢岳森他们交流时,知道朝廷为了鼓励蜀中士人参加科举考试,这些年里,不仅下诏增加蜀中解额数量,提高录取率不说,还提供考资。 “这些徒步去参加考试的,可以通过荐举,官家会给来往公劵,有了这劵,他们沿途所用的吃住都可以免去费用。” 许黟疑惑:“你们没有荐举?” 陶清皓遮脸笑出声:“我们要是都去荐举了,那官家不得出更多银钱?” “清皓,慎言。”邢岳森瞪了他一眼。 陶清皓急忙闭上嘴巴。 邢岳森道:“君子取之有道,朝廷实行此政策,本就是为了贫苦学子,我们这商贾子弟,最好不沾。” 盐亭县去往潼川府,有上百多里远,他们非快马加鞭的赶行程,要到达潼川府,也要两天一夜的行程。 同行到一半,许黟乘坐的骡车,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 “去阴平县的路上遥远,不比去潼川府。”邢岳森关心道,“你这一路,怕是要辛苦不少。” 许黟笑着摇摇头:“无碍,路上坐在车厢里,再辛苦还有骡子顶着。” 鑫盛沅道:“许黟,你到了,记得给我们写信。” 陶清皓道:“我家在阴平县有开分号,你要是写信,可去找分号的掌柜,有车马送信,会快一些。” 他说完,从袖袋里拿出刻有陶家章印的腰牌,递给许黟。 “这东西先暂放在你身上,分号的掌柜见到这腰牌,会好好接待你的。” 许黟甚是感激,不过没有收他的腰牌,这代表身份的东西,不拿为好,不过他还是说道:“我到阴平县后,会尽快给你们写书信的。” 旁侧听着他们说话的韩韬突然开口:“还有四天的行程,各位郎君不必担忧。” 邢岳森等人齐刷刷的看向他,皆是不语。 要不是这个人,许黟也不会突然就出远门。 他们没说话,韩韬自然看出来这几个年轻的少年郎对他有所不满。他侧开脸摸了摸鼻子,作为下人,这种被记恨的事,只能是他们担着了。 邢岳森想留下一个仆人给他,许黟拒绝了。 许黟不是什么公子哥,用不到这些伺候的仆人,再说,韩县令这次请他出诊属于隐秘,有仆人在,他与韩韬之间,不好说什么。 …… 接下来的行程,车把式驱使着骡马赶往官道的分岔路口,他们往另外的方向继续前行。 韩韬向许黟拱手道:“多谢许大夫了。” “你谢我做什么?”几日的相处,许黟对他感官好了一些,不再如初见那般客套。 韩韬道:“多谢许大夫没有在那些郎君们面前说郎君的不是。”那些年轻的郎君们,都是参加解试的学子,有朝一日,恐怕会和郎君同朝为官,朝堂之中,少树敌为好,虽不至于此,但谨慎为上。 他跟随郎君多年,这样的道理还是懂的。郎君在外做官,行事已然张扬,惹得部分县吏诸多不满。 他们就想揪着郎君的错处,郎君岂会让这些人得逞。 而他作为郎君的随从,也不能拖后腿啊。 “韩县令是官,我不过一介平民,自当不敢微词。”许黟眼睑垂下轻声说道。 韩韬道:“这里无外人,许大夫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许黟挑眉“哦”了一声,但却没有真的说什么。 第112章 已来到自家郎君管辖的地盘, 怎么能用一碗面食草草了事。 韩韬知他心急疏忽了,都到了阴平县,不急在这一时, 便催赶车把式,去城中酒楼。 “阴平县不比州府,但该有的吃食皆有,许大夫这是头次来阴平吧, 让我来待客如何。” 许黟微微点头, 让他自行做主。 他们上楼来,店小二便上楼来问道:“官人们, 想要消遣些什么?” 韩韬道:“你且取一壶上好的黄酒, 再要酿煮的好肉食, 果品也要,挑着几件好的来。” 店小二听了,笑呵呵的下楼去。 许黟疑惑问道:“这里点吃食, 不用菜式?” “也问, 不过寻常时候,也不用特意点哪一种,这家店的酿肉不错,都是好菜。”韩韬看起来熟悉得很,不是头次来这里吃食。 片刻,店小二拖着盘上楼, 摆下一壶好酒,几盘白卤羊肉、酿鸭、酒糟肉丸子, 还有两盘菜蔬和果子。 许黟看到这些菜式, 心里暗想,和陶家在盐亭县开的酒楼相差不大, 用的也是做工精美的瓷盘。 他在路上听过陶清皓说,州府那边,有的高档酒楼还会用昂贵的精美漆器,像开封府和顺应府等经济更加繁荣昌盛的州府,有实力的大型酒楼不仅会用漆器,还会用金银用具。 莫说用漆器银具,光是这座酒楼的装潢,富丽堂皇中又不失古典雅韵,便以令人赏心悦目。 美食的香味让坐在桌前的人变得饥肠辘辘。 许黟没有假意客气,他和韩韬两人一同品尝了这顿美味的吃食。 很快,他们从酒楼里出来,车把式把骡子喂饱,载着他们来到一座幽静的府邸。 府邸周围,比其他普通民巷更加安静,路过此处的小贩们,都不敢大声吆喝,只匆匆而行,生怕打扰到府邸里的人。 官威深深的烙印在普通百姓的心底,哪怕是一个好官,他们也本能的害怕,远离。 许黟从车厢中下来,看着高挂在上头的“韩府”牌匾,他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许大夫,请跟随我来。”韩韬侧开身,邀请许黟从偏门入内。 偏门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厮儿守着,听到动静,过来开门,见到是韩韬,眼里露出惊喜。 “韩随从,你可回来了,昨日郎君下值,还特意吩咐过小的,让小的这几日多机灵些。” 厮儿高兴把门敞开,见着韩韬身后还有人,疑惑的多看两眼,没问是谁。 韩韬笑了笑,掏出一个小把式丢给他:“我路上随意买的,你也有份。” “多谢韩随从!”厮儿欢欢喜喜接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韩府不大,跟许黟买的一进院的宅子布局相似。 但显然韩县令的审美更好,穿过廊道,就见院子里有错落分明的假山流水,姿态优美的盆景花卉。 韩韬领着他来到堂屋旁边的偏厅,他们入内,就有仆人端着茶进来。 “小的出门数日,得先去回禀郎君事宜,许大夫暂且在此歇息。”韩韬对着许黟拱手道。 许黟点头,他将挎着的药箱放到茶几上,端坐到旁边的椅子。 那名仆人还在,但垂着头,看不清脸。 不知多久,许黟等得昏昏欲睡,就在这时,有一个年长些的青年进来偏厅。许黟眼睛看过去,他穿着青色圆领宽袖襕衫,戴黑色头巾,一派文人雅士的装扮。 许黟站起身,默然的直视着他。 这青年脸上带着儒雅的微笑,说道:“这位就是许大夫了吧。在下是府里的张管事,官人在府衙里当值,如今还未到下值的时辰,先由在下带着许大夫去见夫人吧。” 听得此话,许黟的眉梢蓦然一抬,这和他来的路上想的,可完全不一样。 这位韩县令瞒着所有人的耳目请他出诊,如今到好不容易到对方的府里,却好似…… 不是那回事。 他心里存着疑惑,却什么都没说,只淡定道:“劳烦张管事带路。” 张管事比了个手势,请许黟跟随他而去。 很快,他们出来偏厅,往东厢房的方向过去,但不是去的主屋,而是旁边会客的偏屋。 张管事在屋外,有一个丫头拦住他,欠着身道:“张管事,娘子请许大夫进去。” “明白。”张管事点头,行事平稳的对这位丫头说道,“你去叫姚妈妈,让她把屋里的香先灭了,再端净手的水来,帕子等物,也都要备好送来。” 丫头回话说:“姚妈妈今日不当差,但杨妈妈在呢,叫她可好?” “不行,你自己去备。”张管事眉头皱起,不容置喙的发话。 丫头答应着,打起帘子叫他们入内,自己先退下去备净手的物什去了。 张管事虽是外男,但他领着府里的管家差事,进个屋给府里的夫人请安回话,府里别的下人婆子的,也不敢乱说什么。 何况这屋里,也不止江娘子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侍奉的大丫头,大丫头跪坐在小榻旁边的软垫上,身前有一张矮凳,上面放着铜制的钵,她正用碾子,碾着里面的花瓣。 江娘子顶着快要临盆的肚子,半侧躺在软榻上。 她这几日夜夜睡不好,脸色差得很,在许黟刚到府里,便已经有人向她通报了。 若放在平时,她自当是要梳洗一番,听闻外面传来的动静,江娘子眼睛一睁,对旁边的大丫头说道:“巧竹,香灭了。” 巧竹应声说好,起身就把屋子里熏着的安神香给摁灭。 她回眸,就看张管事领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夫进来,眼里生出惊艳的光色,颇是好奇的偷偷打量。 她偷看的不明显,但这年轻的大夫猛的撞见过来。 巧竹的脸扑哧一下起了红,急忙小步回到江娘子身边。 她是郎君在阴平县给江娘子新赁的贴身丫头,每个月能领五百文钱,府里其他丫头,可羡慕她了。 江娘子是好伺候的主,就吃食上谨慎挑剔一些,其他时候,他们这些做贴身丫头的,有大半日的时间都能得闲。 “夫人,许大夫来了。”张管事站在珠帘外,微弯着腰身,垂着眼睛轻声喊道。 隔着帘子,江娘子目光落在张管事旁边的年轻郎君上,这人确实是她在盐亭县城外遇到的那位大夫。 江娘子柔声道:“张管事,你带着大夫进来。” 张管事道:“是,夫人。”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许黟在张管事没有主动时,便识趣的不问、不看、不听,他目光垂落在前方的地板上。 地板擦拭过,带着未干透的湿意。 张管事说道:“许大夫,跟在下进来吧。” 直到这个时候,许黟才看到脸色苍白,气色不足的江娘子。 江娘子的精神样貌欠佳,她已经在巧竹的搀扶下,稳稳的坐在软榻上。 看到许黟穿过珠帘进来,她莞尔一笑,轻声说道:“许大夫,劳烦你替我诊平安脉。” 许黟听了,不动声色道:“江娘子,容在下准备。” 之前打帘子的丫头端着净水的铜盆进来,她朝着江娘子喊了一句“太太”,就把铜盆端到许黟面前。 许黟稳当的洗手,用帕子擦拭干,便打开药箱,取脉枕。 一侧的张管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举止看,许黟可不觉得对方是好奇一个大夫,而是当心他做什么其他的举动。 不过,对方是女眷,又是身怀六甲,仔细一些也是应该。 许黟对此并没有觉得不妥,在他准备时,大丫头巧竹已经搬来凳子,放在软榻旁边。 许黟落座,让江娘子伸出手。 江娘子一面伸手,一面缓缓说道:“不知是否错觉,我这些时日,总感肚子时有疼痛,府里请了几回大夫,都说我这是心病。” “若是心病,也需得用心药医。”许黟平静道。 他说罢,便沉默的为江娘子脉诊。 隔着轻薄的手帕诊脉,许黟依旧不习惯,他凝神切脉许久,不自觉间,眉心处已然紧紧皱起。 见他沉默不语,江娘子紧了紧攥着帕子的手心,问道:“许大夫,如何?” “江娘子,你常感腹痛,是因为试胎引起。”许黟对她说道。 江娘子柳眉拧起:“何为试胎?” 许黟平静解释:“月数未足腹中有痛,疼痛过后又如常者,便称之为试胎。而江娘子你如今已过九个月,此时该宁静以待,万不可燥扰疑惑。”[注1] “这疼……真的是正常的?”江娘子微微惊讶。可她总因为那个香囊的缘故,想到不好的一面。 许黟点头,不过他又道:“但你心思过重,已有不好的预兆,江娘子,我为你开一剂养胎安神的汤剂吧。” “麻烦大夫了。”闻言,江娘子支撑起精神,不由的暗自轻叹一口气,“不知这养胎安神的汤剂服下,妾身还会腹痛吗?” 许黟没有立马回答,而是说道:“若只是试胎一证,此汤剂服下就可以有所缓解,只是江娘子腹中的儿身,有些胎位不正。” “是坏事?”忽然,身后传来低沉稳重的声音。 早在许黟回话时,他就听到屋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但他没回头,只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没有抬起眼。 闻声,江娘子眼里多出一丝惊喜:“夫君,今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韩韬来衙门里回话,我觉得这事不能耽搁,就提早下值回来。”韩中莆净了手,撩开珠帘走进来,关心地问道,“萱娘,今个如何,可又腹痛?” 江娘子的闺名叫江白萱,嫁给韩中莆后,他便经常以“萱娘”称之。 江娘子低柔的摇头说道:“今日还好,只疼了片刻,就不疼了。” 第113章 东厢房, 主屋。 江娘子江白萱还在为腹中的孩儿缝制着贴身小衣。其他衣物可以交由府中的丫头准备,但贴身的衣物,江娘子还是想自己做两件。 她神色柔和, 满眼都是爱意的看着手里快要成形的小衣,这时,韩中莆从隔壁书房过来。 “萱娘,如此晚了, 还是早些歇息。”韩中莆一进来, 先是关心的说道。 江娘子没有放下手里的针线,问道:“夫君忙完了?” “嗯, 忙完了。”韩中莆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 巧竹想要过来添茶, 被他制止了。 “你先下去。” “是,郎君。”巧竹看了一眼江娘子,道了万福退下。 江娘子抬起眸眼看他, 问道:“你与许大夫, 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韩中莆指腹摸着腰间的鹅首玉带钩,神色自如道,“只问了两句关于如何正胎的事。” 江娘子听得他这么说,眼睛微微一转,轻声问:“夫君,其实有一事我不明白, 为何要让韩随从跑去那么远的盐亭县,去请许大夫过来。” 她当时在听到此事时, 略有些惶恐的惊吓到了。 当时那场景, 除了许大夫,也就她与胞弟, 以及杨婆子知晓。因着那个锦囊,江娘子心里多出一根刺,即使韩中莆把杨婆子给惩罚了,也有了其他的交代,她都回不到最初,轻易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她本担忧,害怕韩中莆心狠手辣,想要…… 但现在想来,是她把自己的枕边人想到坏处去了。 韩中莆无奈的叹口气:“本是不想,但庞世伯向我讨要了两支笔去。” 江娘子眼里露出狐疑,这事她听他说过,但不知跟这事有什么干系。 “那两支笔乃歙州吕道人亲手所做,要想做出这一支笔,得千毛选一毫,这样的精品,世伯就这般讨要去送给一位民间大夫。” 韩中莆岂会不吃惊,而且这位年轻的大夫似乎还不知道这两支笔的价值所在,还用它来写药方。 他之前还想着,韩韬是个藏不住话的,定会将这事说给许黟听。但对方根本就不明白,这事试探得,实在是一拳打在棉被上,轻飘飘的毫无用处。 今日一番接触,对方警惕心有,但不多,跟庞世伯说的聪慧过人,又有不同。 韩中莆沉言道:“能让世伯如此关照,这许大夫应当还有其他长处。” “我见今日那笔眼熟,竟是没看出来。”听他说完缘由,江娘子轻叹。 韩中莆欲言又止的看向自己的娘子:“……”这重点是不是偏颇了? “萱娘,你当初隐瞒着,莫不是觉得我会做不好的事?”既已说开,无妨直接问。 话音刚落,便见江娘子本气血就不足的脸,脸色更差了。 韩中莆一面心疼的抓住她的手心,一面哭笑不得,说道:“我是怎样之人,萱娘如今还不明白?我若真的想做什么,定不会让你知晓。” “你……”江娘子怔然。 韩中莆没有放开手,他能在这个年纪登科做官,心性怎会纯良,但也并非阴险狡诈,若真如此,对付一个小小的民间大夫,岂会费这么多心思。 再言,香囊一事,已让萱娘对他产生芥蒂之心,他若还在此时做什么恶事,岂不是让萱娘与他越来越远。 江娘子抿紧嘴唇,对于他的敞开心扉,心神颤颤,几番想要张嘴,却难以言语。 …… 翌日破晓,许黟在生物钟下准时的睁开眼睛。 他起来,见着外面旭阳落到窗户,过去将窗户给支起来。 一束柔和的光线折射进屋,许黟微眯着眼睛看向屋外廊道摆放着的花盆,数朵月季春娇艳欲滴,旁支处还有花朵正欲含苞待放。 如此赏心悦目的花卉,是昨夜时丫头搬过来放在那里的。 不多时,有个戴着紫色绢花的丫头过来,道万福的说道:“许大夫,可要用水?” “麻烦姑娘。”许黟点点头。 这丫头瞧着比阿锦大不了两岁,让许黟想到家里的两个小孩,这几日过得如何了。 他从未离开过他们俩,这次出门没有带上他们,是觉得此行不知是什么归路。这会人都到阴平县了,那自然是要给家里人写信的。 洗漱后,许黟从药箱里取出笔墨,想了想,问被派来伺候他的丫头:“屋里可有纸?” 他带来的纸张不多,得省着点用。 况且,堂堂县令的府邸,不会缺少这么几张纸的。 丫头很快就端着一沓上好的黄麻纸过来,这黄麻纸,与许黟用来包消食丸的黄麻纸有天然之别。 摸着纸面洁白,质地坚韧,许黟左右翻面看了看,虽背面也是粗粝的手感,可不见麻团和草棍。在书肆里,这样的上好黄麻纸,一刀就要两百多文。 许黟看着这一沓,就有半刀之多,这韩县令还挺大方的。 他拿过纸张,谢过丫头后,就让她去歇息,不用在屋里候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许黟放松心神,研墨思索,把在路上遇到的人文景物,还有见到的有趣事,以及给那位老村长看病的事,都洒洒洋洋的写下来。 两刻钟后,足足写了五张黄麻纸,许黟才停下提着的笔。 写完给阿旭阿锦的书信,许黟接下来,就要给好友们回一封报平安的信了。 离别时,邢岳森他们已经将落脚的客栈地址给他,只要他去到邸店将信寄出去,他们就能收到。 对于这封信,许黟不用写得多长,很快就写完。 他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想到屋里没有信封,就推门出去,见着那个在院子扫地的丫头。 “姑娘,你过来。”许黟朝着她喊道。 小姑娘抱着扫帚小步跑过来,问道:“许大夫,有什么吩咐?是要吃早食了吗?” “嗯,你那里可有信封?”许黟说道,“早食不打紧,府里何时提供早食,也给我拿一份便好。” 丫头回话:“奴婢不知道信封,早食的话,灶房已准备好,许大夫若要,奴婢现在就去端过来。” 没能从小姑娘那里拿到信封,许黟只好去找韩韬。 韩韬听到他要寄信,没有多问,说道:“郎君那里有,我去给许大夫取来。” 许黟:“……”早知如此,他去书肆里买了。 不过意外的是,韩中莆听到他要寄信,就说让张管事去打点就好,不用许黟亲自去邸店。 “我在府里也是闲来无事,不用劳烦张管事了。”许黟看着领了差事过来的青年,淡定说道。 张管事道:“许大夫若是想出门,在下让府里把轿子备好。” “不用。”许黟拦住他,“我不爱坐轿子。” 张管事一愣,很快说道:“是,那给许大夫备车。” 这回,许黟没再拒绝了。 张管事拱了拱手,步履轻快的离开去备车,许黟怀里塞着信封,胸前鼓起一块,他不甚在意,在小院子里来回的反复走着。 韩府里干活的下人,看到一直原地来回走的许黟,都有些好奇的张望过来。 “这人是谁啊?” “好像是郎君请来给太太看病的大夫。” “他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瞧着好生奇怪,我们还是不要多看了。” “……” 他们都是压低着嗓音说话,又离得远,许黟并不知情。 他多日没练拳,觉得骨头都硬了,便想松一松筋骨。 没多久,张管事回来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韩韬。 韩韬担心许黟人生地不熟,想要跟着同去。 许黟捏捏眉心:“韩贵介,你今日不用当差?” 韩韬乐呵呵地说道:“不用,郎君免我几日差事,我正闲得很,不若让我陪你四处逛逛?” 话都如此说了,许黟哪有不同意的,他和韩韬并肩出来偏门,外面候着一辆驴车。 进入车厢,许黟道:“我要先去一趟邸店。” “你要给那几位小郎君们寄信,当时我记得那位陶郎君说,让你把信送到他家在阴平开的分号不就成?”韩韬当时就在场,还记得那些话。 许黟道:“我没收信物。” 韩韬嘴角微抽,要是收那信物,如今还能多省几十个钱。 许黟却不在意,说道:“去邸店就好,一样是送信,几日就能到。” 车把式载着他们出来阴平县的县城,往官道行驶了几里地,不一会儿,他们就停在一座两层楼高的邸店。 进去后,只需要付相对应的银钱,就可以将信送出去。 出来一趟,总不可能只为了寄信。 等重新回到车厢中,许黟就让韩韬,带他回县城逛一圈。 韩韬虽然是随从,算起来就是一介仆人,但他跟着的人是韩县令,阴平县最大的官。 韩县令上任以来所行之事,都是雷厉风行,县城中原本的贪吏都怕被查,多次贿赂韩韬。被韩韬报到韩县令那里,那些贪吏的下场是不好,可他却因此,熟悉了阴平县很多地方。 他很快就带着许黟来到一座茶楼。 “这茶楼,就是陶家的。”韩韬对着许黟眨了眨眼。 他用眼神意会道:“陶家的生意经挺好,连郎君都夸奖过。” 许黟听到这话,来了兴致:“是有什么说法吗?” 韩韬想着郎君也没说这个不能说出去,就没隐瞒的告诉了许黟:“郎君这一路过来,经过好几个府城,十几个县城,这些府城中,都有陶家的分号,你说陶家生意做得如此大,这背后的掌家人,可不厉害?” 况且,陶家虽是商贾,在当地里也是大户地主,家中的财产田地,数不胜数。 第114章 韩中莆的话犹如定海神针, 黄稳婆不再瞻前顾后,她洗净双手,叫巧竹等丫头打下手。 “先准备两块软垫, 最好是织锦的,还要一块三尺多长的棉布,这棉布用盐水浸泡,煮过后晾晒干才行。”黄稳婆交代着, 另外对巧竹说, “软垫先备好,棉布可以晚一些, 还要一盆热水, 替你家娘子擦洗肚子。” 交代好, 许黟等人,便先从屋子里出来。 韩中莆在庭院中来回走动,他问许黟:“我昨日去翻找医书, 见到可以用艾灸转胎。这法子 , 许大夫可听说过?” 许黟道:“是有此法子,但黄稳婆不能确定穴位,在下又不能亲自操作……”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放在现代,自然不需要这么多麻烦,用艾灸, 同时灸双侧至阴穴,便是小足趾外侧的穴位。灸这处的穴位, 每日两次, 数日后就能把胎位正回来。 韩中莆沉默了,让一个外男看自己妻子的脚, 还碰,即使是他,也做不到。 许黟道:“韩县令不必担心,若能成,今日就能把胎位正回来。” “好。”韩中莆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到屋门上。 此时,屋门打开,巧竹从里面走出来,她喊道:“黄稳婆都备好了,郎君,许大夫,可以进来了。” 许黟稳步上前,再度进来这间屋子。 屋里多点了两盆炭火,江娘子穿着的对襟袄已经脱了下来,她只穿着贴身的里衣,还有绣着花卉的襦衫,下方盖着织锦常巾,在巧竹的伺候下,平躺在铺着软垫的木榻上。 黄稳婆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细汗,她吞咽着唾沫,手不稳,用力拍拍两下,呼出一口浊气来。 “别怕。”许黟走到她旁边,低声朝着她说话,“你听着我指挥,不会有事的。” 黄稳婆继续擦汗,一言难尽道:“许大夫,你要是不让我试,我也就不害怕了。” 许黟眨了眨眼:“……”他倒是想亲自下场。 “开始吧。”这时,韩中莆先发话了。越是等着,越是心里不静,还不如当机立断。 许黟对着紧张的黄稳婆点了点头,又对躺着,神色忐忑的江娘子道:“江娘子,如往常呼吸吐纳,保持宽心宁耐。” 叮嘱完,就可以真正开始了。 “把双臂抬高,放置在榻上。”许黟道。 等着江娘子双臂抬起高高悬空,他就让巧竹,抓住江娘子的手心,减少悬空的害怕感。 巧竹也很紧张,她重重点头,半跪在榻前,抓住江娘子的掌心。 许黟望眼屋里所有人,谁都没有闲着,韩中莆也被他叫来,让他在一旁候着,要是江娘子害怕,便由他来安抚江娘子的情绪。 屋里这么多人,就只有黄稳婆经历过这场面,见着许黟如此有条不絮的吩咐左右,黄稳婆没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 说是从书中读来的,瞧着却不像,更像是以往经历过。 黄稳婆说不出来的怪异,只好把这份微妙的情绪压回心头处。 她稳定心神,不再多想其他,把躺在榻上的江娘子当做寻常的妇人,便不再那般慌乱了。 “先摸胎位。”许黟吩咐道。 黄稳婆上前,将手放在腹部下端,一路摸到左侧,才摸到胎儿的头部。 她心里暗惊,怎么九个多月了,竟还没下到后方。 怪不得会如此着急。黄稳婆想到此,不敢分神,继续听着许黟的指挥。 “找到了?” “嗯,在这儿呢。” “顺着胎儿俯屈那方回转腹侧。” “好。” 黄稳婆正过胎位,她知晓力道如何使,不需要许黟另外吩咐。 可等真的用力回转腹侧时,江娘子还是难受得哼声出来。 吓得黄稳婆手不稳的停顿住,突然,许黟平静喊道:“继续。” 黄稳婆额头再度渗出细汗,无法,只能继续用力。 韩中莆见妻子难受,小声地附在她的耳边说着喃喃细语,并代替巧竹,抓紧她的手。 江娘子颤着眼睑上的睫羽,半睁着双眸,眸低波光粼粼,惹人生怜。 “萱娘,很快就好了。”韩中莆嗓音猝而低哑。 下一刻,黄稳婆惊喜的喊道:“动了!推动了!” 许黟眼睛微微亮起,连忙交代巧竹:“快,拿垫子来。” “是。”巧竹匆忙将垫子拿过来,垫到江娘子的腰处下方。 随着腰部抬高,腹中的胎儿头部逐渐下移,没过多久,胎儿的臀部在黄稳婆的手法下,一点点的纠正转了过来。 等胎儿的头部彻底到腹部下端时,黄稳婆双手一松,整个人泄力的瘫坐在地上。 “好了。”她呼出一声,把其他人唤过神来。 许黟朝着她递过去一条帕子:“辛苦黄稳婆了。” “老身就从没如此紧张过,好在幸不辱命啊。”黄稳婆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这时还不能放松,需要用之前准备好的软垫,放在腹部两侧,用棉布裹上,把胎儿的头部稳定住才能松开。 她扶起江娘子,江娘子额头秀发被汗水浸湿,一半是惊吓到的,一半则是热出来的。 江娘子谢过许黟和黄稳婆,他们才从屋子里出来。 韩中莆命张管事端着木盘过来,上面放着四贯钱,分别是给许黟和黄稳婆的。 黄稳婆眉欢眼笑的拿走其中两贯钱,笑眯眯道:“多谢韩县令,贺喜韩县令。” 她说了几句吉祥如意的话,便被张管事请着离府。 至于一旁的许黟,自然是接下谢礼后,拿着回到住的屋中,把铜钱塞到箱笼里,思考着要不要换成交子。 出门在外,带铜钱多不方便。 …… 接下来的日子,许黟清闲不少,他给江娘子开的茯苓糕,灶房处做出来的糕点,分给府中不少人吃。 连韩中莆也吃到了这“茯苓糕”,他吃到时,心里惊讶,没想到茯苓还能做成糕点吃。 他心情大好,在书房里写了一封信,喊张管事将信送到盐亭县。 这么久,是该给庞世伯回一封信了。 与此同时,许黟也见到了如今领着下等管事的杨婆子。 再次见到对方,对方身上张扬的绸缎衫裙已经换下,头上戴着的银梳银钗变成佩戴头巾和不出挑的绢花。 不见当初的趾高气昂,低眉睡眼的,好似老实人。 不过许黟是见过她当初指责江娘子不得大体的跋扈模样,自然不会真的把她当成人畜无害的普通中年妇女。 “许大夫,没想到能在郎君的府里见着你,可赏脸到我的屋里喝杯粗茶?”杨婆子赔笑说道。 许黟摇摇头:“在下有约了。” 杨婆子愣了下,像是想到什么:“难不成,许大夫是心有芥蒂,才……” “不是。”许黟在她还想继续说什么时,立马打断她,“你看,韩随从过来了。” 杨婆子看向他指的方向,韩韬确实是朝着他们走来了。 许黟拱拱手:“在下先告辞。”说完不等她拦人,朝着已经过来的韩韬使了一个眼色,快步离开韩府。 …… 四月初一这天,江苏玉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来阴平县,他带着一队练武的家丁,拉着两车礼。 赶到那日,许黟正在韩府里,英姿勃勃的少年郎在见完自家亲姊兄,就来找许黟。 “上回离开得太急迫,我都没去找你,后来我要赶着回家,也没去盐亭县。”江苏玉眉开眼笑,说道,“走,我带你去玩好玩的。” 许黟:“……” “江小官人,我们要去哪里?” 被对方拉住袖子,许黟见着还没他稳重的少年,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袖子扯出来。 他顺着对方上了一辆骡车,江苏玉激动道:“当然是去打猎啊。” “嗯?”许黟挑起眉。 江苏玉道:“你看啊,我这次带了好些家丁出门,这些以后都是要当我的护卫的,我得带着他们上山历练去。” 他说罢,就转身在车厢里翻找东西,很快,就找到一身新的衣服出来。 “这衣裳你换上,等到地方,就可以跟着我们上山了。” 许黟暗叹一口气:“江小官人,你未免过于热情了?” “有吗?”江苏玉愣了愣,挠着头说,“你是我姐姐的救命恩人,我要替姐姐多谢谢你。” “收钱办事,我已经接下韩县令给的诊金了。”许黟淡定道。他在心里加上一句,还不少。 江苏玉固执道:“那是我姊兄的事,我还没答谢你。” 说罢,就从车厢里抽出一个盒子塞到许黟的怀里,“这个是家父让我带来给你的,我偷偷的在里面放了点别的。” 许黟想打开,江苏玉却按住他:“别,回去再开。” “为何?”许黟疑惑。 江苏玉笑说:“我怕你不喜欢,直接还给了我,要是等回去再打开,到时候再想还我,就不好还了。”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见着姐姐无事,沉稳少了几分,多出几分少不更事的心性来。 少年自幼学武,力道不小,许黟不想在他面前露出痕迹,就把盒子收下。 骡车出城后,一路南行,直到在一座庄园处停下来。 这处庄园的主人翁是阴平县的大户地主,庄子后方就是私人山地,里头放养着不少猎物,供富家子弟们玩乐戏耍。 江苏玉之所以知道这里,还是韩韬提供的思路。 他也跟着过来了,从后方的车厢里下来,对着一头雾水的许黟使了使眼神。 许黟走过去,问他:“这事你安排的?” 第115章 许黟不在, 阿旭阿锦两人,依旧如平常过着日子,就是少了捡药材这事, 其他不需要许黟的活,他们也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譬如炮制陈氏消食丸,两人如今已是熟能生巧,一日里可以搓个数百丸。 但他们知晓陈氏消食丸的重要性, 每回搓药丸时, 都不允许方六娘接近药房。 药房设在倒座房第二间屋子,隔着灶房, 连着的墙打通一个角, 砌上几个灶口。炮制药材, 酿煮药酒的时候,就不用占着灶房的灶口了。 这日,阿旭和阿锦, 搬着蒸煮好的药材, 铺在簸箕上降温。 阿锦拿着蒲扇对着散着热气的药材扇风,一面撑着下巴,百无聊赖道:“郎君去了好久,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回信,好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 也和县城一样吗。” 阿旭端来装药丸的盘子:“秋哥儿给我们算过日子,说这两天应该有信来。” 阿锦听到这话, 心情好了不少, 她晃着两条短腿,期待极了。 “你说郎君会给我们写什么?”阿锦问哥哥。 阿旭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只希望郎君此行平平安安的。 阿锦又道:“出行一趟好远啊,以前郎君说,会带我们去府城看看,不知什么时候能去。” 阿旭纠结的看着妹妹:“我们可以替郎君守着宅子,这样郎君回来时,就可以吃到我做的饭。” 阿锦一呆,她不想只待在这里,她也想跟着郎君一样,四处去。 两人眼睛相对互望,阿锦扯开眼睛,不去看哥哥了。 阿旭道:“阿锦,别忘了,我们是郎君的仆人。” “我没忘。”阿锦低垂下头,声音哽咽了起来。 “但是哥哥,郎君说过,叫我们好好学字读书,我把《千字文》都学完了。” 学了《千字文》,还有《开蒙要训》,以及四书五经,有那么那么多书,不跟在郎君身边,她还能继续读书吗? 阿旭嘀咕:“我晓得的。” 但他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阿锦了,其实,他也想跟在郎君身边。 这两日,余秋林每日都会在城外的邸店门口待半个时辰。 见到有跑马送信件的差爷路过邸店歇脚,就笑着迎上去,询问可有从阴平县寄过来的信件。 今日过来,他本没有抱多大希望,结果一问,真的有从阴平县寄来的信。 正是许黟寄回来的那封。 拿到厚厚的信封,余秋林感激的往差爷手里塞了几个钱,笑着说道:“小人的一点心意,好让差爷你歇脚时喝杯粗茶。” “好说。”差爷将钱塞到袖袋里,见他如此会来事,说道,“下回还有阴平的来信,我快些送过来。” 余秋林拱手:“多谢差爷。” 他拿到信,立马赶来到许家。 上前敲了敲门,是方六娘来开门的,见着是他,请他入内:“阿旭他们在药房里,我就不带你过去了。” “好,谢谢方娘子。”余秋林对她一笑,快步去往药房。 方六娘见着他都能去药房,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回她的屋子,忙自个的事去了。 …… 三人围着拆开信封,看完信上写的内容,余秋林心生向往:“黟哥儿出门一趟,还能遇到这么些事儿。” “秋哥儿,你也出去过。如何?”阿锦期望的看向他。 余秋林唏嘘:“我上回去往梓潼,路上不得歇息,担忧着半道遇到劫匪,都不敢放下心来,哪还有心去看风景。” 阿旭和阿锦听完,很赞同的点点头。 那是,郎君是谁呀,秋哥儿没法跟郎君比。 余秋林见他们这神态,无奈笑说:“我本以为黟哥儿会不适应舟车劳顿的辛苦,不过看他所见所闻,应是洒脱自在的。” * 从阴平出发,先往南,入了阴平道,一路继续前行,便能抵达江油县设在蜀道边,供路过此地的人歇脚留宿的邸店。 此一段路有上百多里,车把式周叔,常年跑蜀道,他驾车的技术稳当,却也没法一日内赶到。 “许大夫,今晚我们怕是要露宿野外了。”周叔忧心忡忡,“这蜀道野外,可不安全,野兽不少,许大夫可备够柴火了?” 见越发暗沉下来的天际,许黟道:“周叔安心寻一片宽敞的地落脚,该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好嘞。”有许黟这句话,周叔就没再担忧了。 等夜色来临前,他们在离江油县邸店二十里地外,停了下来。 周叔牵着骡子,将绳索系在一棵粗壮的老树干上,回身,就看许黟搬着些柴火下来。 野外必备技能之一,得会起火,有火折子和柴火,不怕点不着。 许黟抓了一把干草揉巴成团,塞在搭建好的柴堆里,把火点燃。 接下来,就可以烤白胡饼吃。 烤得差不多的白胡饼,在表面撒上一些胡椒粉和盐巴,便可以配着水喝。 许黟不让周叔喝冷水吃饼,将皮囊里的水倒在罐子里,用小刀削一些肉干丢进去,炖煮成肉汤。 “许大夫,你看着不像是头次出门呐。”周叔接过倒给他的肉汤,喝了一口,舒畅的眯了眯眼睛。 许黟叹了一口气,没反驳。 野外求生节目看多了,哪想到有朝一日会用上。 好在宋人多游行,蜀道又是重中之重的入蜀中的道路,沿途不同州县驻守的士兵把守森严,若非穷途末路,凶神恶煞之徒,一般不出意外。 他们吃了饼喝了肉汤,便该歇息了。 许黟去把车厢里的马灯取出来,点燃里面的油碟,周遭光线又亮了几分。 歇息之前,许黟先搬了一床被褥铺在车厢里的一旁,让周叔也进到车厢里睡觉。 外面风大了一些,驱车大半日,总要让人睡个好觉。 周叔感动极了,他当车把式这么些年,遇到的主顾,就没有几个如许大夫这样的。 这一夜有惊无险,半夜时,许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来时,他隔着车窗缝隙,通过昏暗的马灯,见到是一只靠近车辆的黑熊。 被系着绳索的骡子发出不安的叫声。 许黟二话不说,伸手摸向箱笼底部带出来的木弓。 他搭起木箭射出,射到黑熊面前的黄黑土地。 木箭射出时发出的声响将黑熊吓一大跳,它没有盲目上前,又舍不得的在四周继续晃悠,伺机寻觅机会。 许黟沉着脸,又连连射出三支木箭。 这才把黑熊给赶跑了。 他没有下去,一直等到天大亮,东边升起旭日,酣睡一整晚的周叔醒来了。 周叔刚下车厢,就发出惊呼:“哪来的木箭?这……这里怎么还有熊的脚印?” “我的。”许黟没瞒着他,下来把扎在地上的木箭一支支拔起来收回箭筒里。 “昨晚有熊来犯?”周叔后怕的惊出冷汗。 新被褥又暖和又舒服,人躺下后,困意便扰人得很,没多久他就睡得人事不省。 周叔感慨,以后露宿野外,断不能再睡如此暖和舒适的被褥了。 许黟说道:“是一头黑熊。这时节,黑熊刚结束冬眠,正是活动觅食的时候,看来后面的路,不能继续露宿了。” 谁都不想睡着睡着,命就交代在熊口里。 许黟自然也不想。 让他意外的是,后面的行程,却平静得很。 第二夜他们成功的在邸店落脚,食到勉强可口的饭菜,还能洗热澡水。 自然,这些都是要另外给银钱才能提供。 不过许黟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越接近茂州,行车的速度渐渐的慢下来。 骡车经过龙门镇,在此地修整一番,许黟在邸店里,看到有卖缮抄的邸报。 如今的邸报,除了朝堂官员,各郡县的官吏会买,其他学者和平民们,并不会特意去花钱买一份邸报回来阅读。 许黟看了一眼,想了想,掏钱买了一份。 “许大夫,这邸报有什么好看的?”周叔不理解。 他觉得吧,邸报这东西,离他们平民百姓太遥远了,上面颁布的朝廷律法、政策还是抓人,要是和他们有关系,当地官府会派官吏来敲锣打鼓,很快便能知晓。 况且,邸报太贵了,一份就得几十文,哪个平民谁舍得花这样的钱。 许黟淡淡一笑,没有多余解释,他视线落在邸报上面,认真看完,心里想着,从邸报里还是能得到不少消息的。 比如今日这份邸报,就写了今年科考制度和日期,还有哪个郡换了谁上任等等。 许黟说道:“周叔,实时消息的更迭,也很重要的。” 周叔挥了挥绳索,扭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嘞。不过许大夫,马上出了龙门镇,就要往北上了。” 许黟收起邸报,望向外面渐亮的天色:“是该出发了。” 骡车重新启程,悠悠晃晃的离开阴平道,往北方的分叉口驶入。 此道横穿绵州,沿途会经过安县等地。 这里虽然是成都府路管辖范畴,但已靠近诸部,半路歇息时,许黟经常看到穿戴着古羌族服饰的羌人。 这些行商的羌人队伍,也会在绵州和茂州等地往返做贸易买卖。 许黟发现,羌人和汉人之间的交往还挺频繁,相处得还算融洽。街道上,那些编着辫子的羌族女子,会牵着满脸好奇的小孩,在街井买吃食,还会挑选各种好看的布料,头饰,以及畅销各地的胭脂水粉。 一些高大威猛的羌族男人,会牵着一匹瘦马,这马背上,扛着两个皮子做的包裹,里面装满从羌族地区带过来的物什。 中原地区和蜀地,以及诸部,三者之间通过蜀道,连接在一起。 第116章 这一夜, 周叔也不敢酣睡。 哪怕他已经知道许黟非寻常的大夫了,会射箭,也会拳脚功夫。但今晚, 他们住的邸店,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周叔没敢将油碟熄灭,这邸店用的油碟,叫“省油灯”, 有两层, 上层是油,下层是水, 能省下不少油钱。 他们住店时, 已是把这一份油灯钱给付了, 如今不用,这钱也不会退。 周叔合着衣裳闭着眼,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他起身, 去检查窗台和门有没有关紧了, 又去看搬进屋里的物资。 车厢里放着的东西,像柴火、药材和粮食等,都是出行时贵重的物品,这些东西,可不能留在车厢。每回住宿,都宁愿辛劳一些, 搬着进屋才安心。 许黟放在他这边的物资,多是柴火和棉被这些, 药材和粮食, 是放在许黟那屋的。 隔壁房,正是许黟住的房间。 许黟在进到邸店后, 反而没那么担忧了。 他泡了脚,就跑腿坐在床上,打开长包裹。 里面除了放衣服,还有砍刀和弓箭。弓箭适合远攻,砍刀适合防身,明日出门,这两样东西,得留一样在手里边。 许黟拿出剪成帕子大小的粗麻布,沾一点油碟里的清油,擦拭着刀身。 粗麻布质感粗糙,可以用来代替磨砂纸。 擦拭后的刀身,光亮平滑不少,刀口经过时常的打磨,也要比刚买来时更加锋利一些。 许黟用布把它裹好,合着外衣,舒舒服服的睡了一整个好觉。 …… 翌日,天光大亮。 许黟和周叔默契搬着行囊回到车厢里,他们在邸店里买了十个白馒头,还有两斤卤好的肉,便重新踏上行程。 “哒哒哒——” 骡车一路继续朝着茂州城的方向前行。 时州地界不大,车辆驶离邸店没多久,道路两边都是高山峡谷,人迹罕至。 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周叔,此时也变得有些啰嗦了起来。 “许大夫,这么些日子了,我都没问你,你怎么想着来茂州城呀?”周叔忍了这么多天,还是按捺不住,带着困惑的语气问道。 许黟眼里多出期许,说道:“去见好友。” 一个志同道合的友人。 周叔啧啧两声:“什么样的友人,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到这里。” 许黟从车厢里出来,坐到他的旁边。 他眺眼望向前,群山万壑,奇丽惊险,所过之处,皆是壮秀风光,除了这开山通往的道路,可窥见天色晴明,而不见丝毫雕琢。 “这里很美。”许黟感叹。 周叔闻言,嘿的笑出来:“是啊,美归美,就是不安生呐。” 许黟顿时失笑,若是自古以来,这地区就是安生平稳的,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争发生,更不会把那些住在茂州里的羌人们称作为“茂州蛮”了。 数十里,快马加鞭的话,能赶在日落之前,抵达茂州城墙外。 骡车跑得快起来,车厢便晃动得厉害。 周叔可愁了,要是不快一些,他们恐怕今晚就要露宿城外。 在这地段,宿在半道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两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一队人马。 是从茂州城的方向过来的,见到他们,有个年轻的护卫急忙忙的过来拦路。 “吁——”周叔立马拽住套着骡子的绳索,有些惊慌的看向拦路的人。 这年轻人看着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干练的窄袖长衫,腰间系着一把弯刀,跟阿符的很像。 他的身后,是两辆装载货物的车辆,还有一辆拉着车厢坐人的骡车。 上首的人腰间都有一把弯刀。 许黟眼睛落到刀上,心里却在想,这弯刀该不会是这边批发量产的吧。 “你们是谁,怎么突然拦下我们。”周叔眼睛余光看了一眼淡定坐着没动的许黟,忍住害怕,出声喊道。 年轻护卫拱手道:“恕在下鲁莽,只是情有之急,你们车中可有治肚痛的药?” 许黟开口问:“有人病了?” 年轻护卫目光落到许黟身上,回答道:“是生了急病,车厢里有三人突然呕泄不止,但车里备的药丸,吃了无用。” 上吐下泻,听着像是吃了什么东西导致。 许黟心里想着,便问道:“为何不折回茂州城?我记得城中是有医馆的。” “我们都已经出来茂州城二十多里地了,这时候折返回去,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年轻护卫说完,眉头紧紧皱起来。 要是这一辆车里没有药,确实得返回去。 后面的人,等了一会儿,见护卫还没折回来,就跑来问:“真木,他们有没有药?” 被叫做“真木”的年轻护卫面色不是很好看,他摇摇头:“看样子应该是没有。” “若是没有,我们得回茂州城,不能耽搁了。”同伴神色焦虑的说道。 旁边,许黟将他们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略微思索一下,便开口:“能不能让我瞧下?” “你?”同伴狐疑看他。 许黟道:“我是一名游方郎中。” 真木一愣,没想到还能有转机的时候。 他们没怀疑,立马带着许黟来到骡车前。 真木先跳上车沿,撩起车帘,露出里面半躺着,面色苍白,捂着肚子低吟的三人。 这三人的症状都一模一样,除了上吐下泻,便是腹痛不止,疼得好似有虫子在里面蠕动。 许黟给他们诊脉,诊出来这是饮食不洁导致的痢疾。 他没询问这三人都吃了什么,见其中有一名年纪稍微大些,有周叔那样的年纪,且状况更加严重。 许黟道:“快起火烧水。” “是要做什么?”同伴还在状况外。 真木闻言,已经从车里跳下来,去到后方拿烧火煮水的家伙事。 “熬汤药。”许黟看向对方的同伴,没有多废话,“我给他们开一剂大黄黄连汤,此汤可治痢疾,服用后,半个时辰内起效。” 他话音落下,真木已经从后方回来,把起火点临时安排在路边。 他把陶罐架上,许黟回到自己的车厢,取出大黄六两,黄连三两。 这是三人的量,熬煮好后,每人分食一碗,不多时,就可以见效。 如此折腾,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 许黟目光望向阳光照射在树荫时倾斜在地上的阴影,判断了下时辰。 时间已然不早,得尽快出发,要不然天黑前赶不到茂州城。 对面的人听到许黟他们要在天黑前抵达茂州,愣了下。 那名恢复些许血色的中年男歉意道:“是我们疏忽了,这里离着茂州城还有二十数里地,现在出发,怕是来不及。” “茂州城外不安全,夜里经常有其他地方的羌人在城墙外游荡,你们要是今夜入不了城,怕是要应对那些羌人。”真木担忧接话。 “叔,这事我们错在先,不能让许大夫陷入险境。”真木对着那名中年男道。 中年男愁着眉头,犹豫许久,才缓慢开口:“我们跟许大夫一程,算报答救命之恩。” “对啊,我们要是跟着你们,那些羌人就不敢冒犯了。”真木眼睛亮起来。 许黟看向他们:“……”怎么他还没发言呢,这两叔侄倒是把事情给安排好了。 不过听着他们的好意,许黟拱拱手:“会不会耽误你们的正事?” “我们此行这趟货物,是要去绵州,这来回往返数日,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但许大夫你们人少,那些游荡的羌人,最爱挑你们这样的下手。” 这里是茂州地界,这群作恶多端的羌人,也不敢太过肆意,拦截人,多是抢物资、粮食等。轻易不会闹出人命来。 但也不好说,要是真的遇到那种凶神恶煞,不讲武德的,见对方人少,心生歹意也不是没有。 真木他们叔侄俩见许黟不过是柔弱的年轻大夫,放以前,他们自然不会如此多管闲事,可如今许黟刚救了他们三人,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 许黟道:“多谢两位告知。” 对方的人马调转方向,两队人同行出发。 有货物,他们此行速度慢了一些。 不过有他们在,许黟倒是不再急忙急赶了,路上,真木还问许黟,为何会来茂州城。 许黟也想趁机询问严大夫的消息,便跟他说了实话:“友人是茂州城里济世堂的大夫,你可知晓他?” “济世堂的大夫?”真木想了一下,眼睛微亮,“你说的,莫非是半年前来茂州的严大夫?” 许黟笑了起来:“正是他。” 说罢,他轻叹一口气,“不知他在茂州里过得如何。” 真木道:“自从他来到茂州城,济世堂的生意好了不少,不仅咱们汉人会去看病,那些茂州蛮也会去。” 许黟笑道:“看来,他在茂州过得不错。”至少,实现他之前要来茂州时的想法。 两人一路闲聊,许黟从真木的口中知晓了茂州城很多事情。 譬如,茂州城里有数百户从别处移居而来的汉民,这些汉民不仅会待在这里,也会往四周的郡、县做贸易买卖。而且不仅汉人,周围的羌族人也是以茂州城作为中心。 他们分布在东到石泉,南到永康军灌县接界,还有广柔县,保县,连着的黑水、松潘等地区,都是围绕着茂州地界聚居。 山里也有不少羌族人砌石墙做的堡垒山寨,因此,这边的汉人一般是不会进深山的。 真木道:“山里不安全,里面野兽也多,哪怕山中资源丰饶,也要看有没有命去拿。” 许黟问:“驻守在这里的军队呢?” 真木道:“他们一般不会出城。” 第117章 后院, 严大夫屋里。 李济跪在地上,给许黟嗑了三个响头。 许黟想扶他起来,却被严大夫拦住, 他欣慰道:“济哥儿这孩子,是知恩图报的,你就让他跪了,他心里才不会一直惦念着。” 许黟看着地上嗑出额头一片红痕的李济, 轻叹, 双手将他拉起来。 “既然头也嗑了,便坐下来好好说话。”许黟道。 李济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给许黟和严大夫倒茶。 屋里却是寂静了片刻。 严大夫看着全身上下安然无恙的许黟, 心里万千情绪涌动, 喜悦,震惊,担忧, 复杂而交错。 这一路上, 得吃多少苦呀,怎么就跑来茂州了,就为了看一看他。 “你呀,当初说会来,我就想你一定会来,却怎么都没想到, 会这么早来。” 许黟笑道:“算是机缘巧合,我本打算过两三年, 带着家里一个小的来见你, 结果先去了一趟阴平。都出门了,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严大夫捋着胡须, 故作矜持道:“你妄说好听的话,阴平离着茂州也不近,这是哪门子的好机会。” 喜悦过后,他便有些生气。 “这一带这么危险,你就没想过路上出了事?” 许黟脸上笑意不减,乖巧听着他骂了一会,才说:“这一路比我想的平静,没遇到什么麻烦,昨晚还遇到一队行商的队伍,对方还送了我们进城。” “哪家行商的这么好客气,还会送你进城?”严大夫挑起眉,很快反应过来有问题,关心问,“你不是今日到的?” “是昨晚。”许黟说。 严大夫一惊:“夜里城门关着不让进城,除非是……” 是在驻守的军队里有熟悉之人,但是这样的话,又是游商,又跟军队有关系的,整个茂州里,能有这曾关系的行商队伍不超过三个数。 “这队伍里可是有一名叫真木的?”严大夫沉思的问他。 得到许黟的肯定回答。 严大夫有点意外但不多,说道:“那真木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平时也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的话,也说得通。” 许黟笑着道:“严大夫安心,我运气向来不差。”因为最坏的事已经经历了。 李济默默地看着他们说话,眼里很是惊喜和羡慕。 这时,许黟也看向了他,李济一愣,急忙移开视线。 许黟见着他出现在这里,没有丝毫意外,当初,就是他给指了路,让他穿过千山万壑来到的茂州。 只是他出行,是做足了准备,李济不同,当时面临太多困难,众叛亲离,身无分文,前途未扑…… 如此多的禁锢,一条条的压在他的身上,那是何其煎熬。 “来茂州怎么样?可后悔?”许黟语气淡淡,问他。 李济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他看:“黟……许大夫,我不后悔,多亏严大夫收留了我。” 他一面说,一面又想跪下。 这回,他的双臂,被许黟稳稳地按住,不让他跪了。 “这种谢,一回就够了。”许黟道。 许黟叫他好好坐着,不要再动不动就跪了,“我见不惯,你要是再跪,我就不高兴了。” 李济脸上激动的表情逐渐融化,变得怔愕。 “我……我还可以叫你做黟哥儿吗?”他小心翼翼的问。 许黟笑了起来:“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名字。” 李济神色怔怔,有些意外。 此事说开,他们聊着聊着,便聊到另外一个话头上。 许黟问严大夫:“我让一个逃犯来你这里,你当时可被吓到?” 严大夫一改古板正经的模样,畅快地大笑,笑完说道:“被你吓到是没有,倒是被他给吓到了。” 当时那情景,如今再次回想,还是触目惊心。 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昨夜里,雾气深重,早上起来时,地上的杂草叶子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而李济就是在这样森冷的天气里,裹着破烂的衣裳,身上见不到一块好肉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进来医馆,还没说上两句话,人直接就晕死过去。”严大夫深吸气,“躺在床上烧了三天三夜,我差点就觉得,这孩子熬不过来了。” 是个命大的。许黟看向李济,心里想着。 当时李济醒来时,才把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说给严大夫听。 起初,李济不敢进城里,饿了就扣树皮挖野草摘野果吃,渴了就喝山里溪流的水,后来爬过几座山,离开盐亭县地界,他才敢在山里挖草药,拿去城里的医馆里卖。 卖药材的钱,都换成馒头、馍馍,不敢留在手里头。 他就这样,不知何年何月,直到天气逐渐寒冷,深秋来得又快又猛,随时都会入冬。李济把挣到的铜钱,换了一身加麻的袄子。 但这袄子,哪里经得过长期的爬山涉水,不出几日,就变得破烂不堪。 严大夫本是好心,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出事,结果这人来此,是因为许黟的缘故。 严大夫目光邃然的看着许黟:“黟哥儿,你当时是如何想的?” “人非草木,既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但做错了事,便该承受后果。”许黟略有些冷酷的说。 李济闻言,后悔的深深埋着头。 严大夫拧了拧眉,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 前院,周叔坐在椅子上,他的一条腿,敷上了厚厚的药膏,这会儿,医馆里的大学徒正在给他裹上布条。 周叔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这腿就是老毛病了,赶路久了便会痛,辛苦哥儿还给我敷药。” “这是严大夫的安排。”大学徒说道,“我们也是听师父的。” 另一边,那个扫地的学徒,正一脸兴奋的检查着周叔从车厢里搬下来的东西。 “好多没见过的药材,欸,这箱子装的是什么?”他好奇回头看向周叔。 接着,便满脸激动的抱着箱子小跑过来,嘴巴特别甜的喊道:“周叔,这箱子里的东西,我可以打开吗?” 周叔看过去:“我也不晓得,得问下许大夫。” 学徒眼睛转了转,心里对这个远道而来的许大夫很是关注,他小声问:“这许大夫是从哪里来的,跟我们严大夫是什么关系啊?” “能千里迢迢而来,定是很好的关系。”周叔笑眯眯道。 小学徒一愣:“……”这话听着,怎么像是什么都没说。 “周叔,那李济,也认识这个许大夫?”要不然,为何会跟着一起去到后院。 且还不让他们靠近,想来说的是什么隐秘的话。 他心里被这些无法解惑的事勾得心痒痒的,迫切的想要去看,又不敢。 周叔看着他,说道:“小哥儿,你要是想知道,待会许大夫出来了,你自个问问不就知晓了。” “周叔,我要是敢问,就不用来问你了。”小学徒扁了扁嘴角,抱着箱子的十指微微曲着抠着,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 周叔嘿的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动了动包着药膏的腿,这几天赶车颠簸得厉害,腿上犯疼的地方敷上药膏,似乎好了一些。 * 许黟能来,严大夫甚是欢喜,从屋里谈话出来后,掏着钱喊大学徒去胡婆烧肉里买两斤上好的肉来,再去酒肆里打两角酒。 “酒我带了。”许黟说道,让那个学徒不用打酒,再回头对他说道,“我在家里酿煮了一些药酒,觉得不错,这次出门带了两壶,都没喝。” 严大夫听到有酒,脸上露出喜悦。 药酒好啊,许黟煮出来的药酒,肯定是不错的,寻常酒肆没法比。 等肉食打来,医馆里挂着出诊的牌子也收了起来,午时后,医馆就不出诊了。 他要好好的跟许黟喝几杯,再继续好好畅谈。 这回,李济自然没有跟着,他沉默不语的回到医馆里,接待着在医馆里休息的周叔。 小学徒凑过来,低声的向他打听许黟的事。 李济一句话都没说,只皱着眉,用那双藏着情绪的眼睛看他:“你可以问严大夫。” “……”小学徒被这话噎得无语凝噎,但还是不放弃,“哼,都这么说,那我明日就去问问。” 为何是明日? 因为严大夫此刻,谁都不想见。 没有其他人在,只有许黟和他,严大夫在见到许黟时的激动情绪,再也抑制不住。 他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委屈的小孩子,就差用许黟的袖子擦鼻涕眼泪了。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注1]”严大夫举起杯,昂起脖子长长一饮,胸腔里的万千感慨如滔滔之水,都化成一句哽咽,“你不远千里而来,老夫这一生所交,足以。” 他喝罢,便醉意朦胧,撑着脑袋,拉着许黟的袖子,还要说着些掏心掏肺的话。 看他如此,就知道他醉得不轻,但释放真情,不过如此了。 许黟也是眼眶微红,见他老当益壮,便心安了不少。 …… 即来到茂州,许黟便不可能只停留一日。 第二天,茂州济世堂挂出来的出诊牌匾上,多了一块,上面用新的墨迹写着,今日问诊有两位大夫。 什么时候茂州的大夫,又多出一位了? 路过济世堂的大户地主的管事的、平民、女使婆子等,很快就把这消息传了开。 医馆里,临时摆了一张长案,案子上,坐堂大夫所用的东西一应俱全。 李济给许黟当助手,在旁边研墨。 医馆里其他两位学徒,大的叫田鹿,小的那个叫吕自明。 田鹿是个话少的,对于许黟要在济世堂里开坐堂问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第118章 与友人相伴的日子, 韶光似箭。 匆匆之间,便来到友人要离开的时候。 严大夫难掩眼底泪花,拿着袖子擦拭着眼角, 他万般叮嘱,让许黟在路上要多加小心。 这回,他反过来劝许黟,叫他去牙行里雇用一个护卫。 “该是我劝慰你保重, 如今你年岁一高, 不能再日夜过于操劳。”许黟看向旁边的李济,继续说, “济哥儿学了几年医, 也该试着让他给病人看病, 只有将所学的东西用于实践,才能贯彻己身,为其所用。” 严大夫凝噎着点点头, 缓了好久, 才说道:“懂,老夫怎么会不懂。” “嗯,我就是爱多嘴,想来也是这几日里被你沾染到了这习性。”许黟打趣地笑了起来。 严大夫破涕为笑:“好啊你,都要走了,还敢取笑我。” 许黟立马扬起袖子, 做出鞠躬的姿态求饶。 严大夫抬起来的手臂,自然是舍不得落下的, 他喟叹一声, 转而拍了拍许黟的肩膀。 “你是个心里有章程的,我不必多言, 老夫啊,有你来看我,已是足矣啊。” 许黟心里唏嘘,但见严大夫老骥伏枥,没做啼啼哭哭的姿态。 与严大夫诉说完,许黟看向旁侧的李济:“ 你与我过来。” 避开其他人,两人来到车厢里,面对面的盘腿而坐,许黟平静地看向忐忑的他。 他说道:“你在茂州城里,非隐姓埋名,一切行事该已稳重为上,但严大夫年纪不小了,他能挡在你前面的时日不会很长。接下来的时间里,你该如何做,可明白?” 李济深吸口气,重重把头磕在地上:“我知。许黟,我会护住严大夫的,不会让他因我之事陷入难境。” “好,我信你。”许黟扶起他,让他眼睛看向自己,“不要辜负了严大夫对你的期许。” 李济哽咽应声,眼里也是不舍。 “许黟,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许黟看着他,有些冷淡地说道:“应是不会了。” 人生慢慢,行路难,此时分别,想要再见,想来是不能了。 …… 五月中旬,仲夏至。 气温逐渐热了起来,一辆缓行的车辆从盐亭县的城门入内。 车厢的帘子挂在木钩之上,一阵徐徐夏风通过窗格,吹入到闷热而狭窄的车厢里。 许黟看着盐亭县熟悉的街道景象,露出一抹笑容。 时隔一个半月,他终于是回来了。 外面驾车的是个新的车把式,当初他在阴平县雇用的周叔,回来时,车辆则是直接往阴平而去。 到了阴平,许黟为了保险起见,又雇了新的车辆。 车把式驾着车辆穿过东街市井,不多时,车辆便停在挂着“许宅”二字的宅院前。 “吁——”车把式拉住绳索,往后方喊道,“许小官人,地儿到咯。” 许黟下车,正要上去拍门,里面却有人先跑着过来了,脚步声渐近,“啪嗒”一声,是门栓打开的声音。 朱色的门从里面打开,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阿旭睁大眼睛,兴奋喊起来:“郎君回来啦!是郎君回来啦!” 他这么一喊,后面又挤出一个脑袋。 阿锦见到许黟,欢呼的跑出来,来到许黟面前,声音又脆又亮:“郎君,你可算是回来啦。”说罢,眼泪就啪啪的掉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委屈喊,“郎君以后出门,呜呜……不要丢下我们。” “好好好,不哭啊,下回要是出门把你们也带上。”许黟见到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眼泪,吓一跳,当即就想着先将其哄住。 车把式呵呵笑着:“许小官人,你这两个仆人说得对啊,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带下人呢。” 许黟脸色一红,笑说:“让阿叔见笑了。” 安抚完两个喜极而泣的小家伙,方六娘也从灶房里出来迎接,几个人便把车厢里的东西一一搬下来。 车把式还要趁着天色早时出城,不便继续逗留,许黟将剩余的银钱付了,便让阿旭准备上一些干粮,让车把式在路上吃。 进来屋里,阿旭立马端着一盆侧柏叶水过来。 “郎君,这一路上累着吧,你坐下来歇歇脚,我给你擦脸擦手。”阿旭说着,就要服侍许黟。 许黟一愣,困惑道:“哪里来的侧柏叶?” 阿旭交代说:“这是何娘子前两日提醒的,说郎君要是回来了,就要给你接风洗尘,侧柏叶可以去污秽,郎君进屋后,就要洗脸洗手。” 他想着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便提前准备着。 这不,还没准备两日,郎君便回来啦。 许黟:“……”封、建、迷、信不可取啊。 不过侧柏叶可以做药材,功效还不少,将它泡在水里洗脸洗手,也没有坏处。 两个小家伙如此关心他,许黟便依了他们。 洗了脸,洗了手,阿锦端来泡着的热茶,还有茯苓糕,她把东西放在许黟习惯性拿东西的这边,接着就眼睛勾勾的,一直看着他。 许黟被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做拳捂嘴轻咳两声,故作镇定问道:“还有其他事?” 阿锦眨眨眼:“郎君去了那么久,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和我们说的吗?” “郎君应该是累了。”阿旭在旁边接话,问阿锦,“方妈妈煮好洗澡水了没有?” 阿锦道:“快要好啦。” 阿旭道:“等方妈妈把洗澡水备好,郎君就先沐浴后去睡一会儿,晚些时候,我再来叫郎君起床。” 许黟怔了怔:“……” 怎么一个多月没见,这两个小家伙越发有主意了。 不过他这一趟确实风尘仆仆,住邸店不好洗漱,他如今身上的味儿,闻着都快要馊了。 哪怕阿旭阿锦他们不说,许黟也是要洗澡的。 “郎君,洗澡水好啦。”方六娘进屋回话。 许黟没耽搁,进去屋里,好好的将自己搓洗一顿。 洗漱罢,身上的疲惫渐渐袭来,许黟没急着休息,叫来阿旭去书房里。 “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家里如何?”许黟打着哈欠,看着阿旭送上来的账本。 他一面翻阅,一面听着阿旭回答:“郎君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与妹妹炮制的消食丸没停,一日依旧炮制两百丸,秋哥儿如今不止在县城里卖消食丸了,他还去三台县,三台县那边也有不少百姓知晓消食丸,卖出去的量比在盐亭还要多……” 阿旭说了足有一刻钟,才停了停嗓子。 这时,许黟把旁边的茶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了。 阿旭感激的双手捧着茶杯喝了茶,缓了缓气,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有不少病人来看病,但知晓郎君不在,便回去了。我把其中几个病人的病症记了下来,想着郎君回来,应该会去。” “哦?拿来我看看。”许黟闻言,来了些精神。 他是没想过,阿旭会有如此想法,把病人的病症记录下来。 他拿过来一看,发现这几例病症,都是属于慢性病,皆是一时半刻不会出大问题,但也一时半刻治不好的那种。 他翻了翻,将病例本合上,看向阿旭道:“你做得很好。” 阿旭的小脸霎那间红了起来,羞涩地挠着头:“郎君你说过,大病不急,重在对症下药。这几个病患,里面有南街的街坊,或是以前识得见过郎君的,我说郎君不择几日就会回来,他们就说要等着你。” 这一聊,两人便聊了一个多时辰。 许黟看向计时的沙漏,已经是申时二刻了,他捏了捏鼻梁,将账册等本子合上:“说了这么多,还没问你们俩,过得如何。” 阿旭站在许黟的面前,闻言,他抿着唇道:“我们过得挺好,就是郎君不在家,我们想念得很。” 还很担忧,日日盼着郎君能快些回来。 不仅是心里祈祷着,他们还上了两回寺庙,给许黟求平安符。 阿旭他们把求来的平安符折好放在锦囊里,每天睡觉时都还戴着。 现在郎君回来了,这平安符要送回寺庙里烧掉还愿。 许黟听得满脸错愕,却又觉得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他苦笑了一下,果然这次出行太久,把这两人给吓到了。 “好了,我发誓,下次不会如此轻易行事。”许黟说道。 阿旭飞快摇头:“这不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不好,我们太小了,要是跟着郎君,会拖累郎君的。” 许黟拍拍他的脑袋,转移话题问道:“我不在时,可还继续练拳?” 阿旭重振精神:“我和妹妹每天都有练拳,不曾忘记!” 许黟道:“不错,过几年你们就能保护我了。”到时,也能带着他们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总的来说,在宋朝时期里,前期几十年后的那段时间,相较于北宋中后期,以及南宋时期,除去边境接壤吐番诸部、金朝,还有虎视眈眈的辽国和西夏外,大部分地区都是安全的。 但安全不一定代表着绝对安全,古人出行不易,常翻山越岭。 哪怕宋朝的经济水平很高,道路南北相通无阻,但人有穷有富有好有恶,无论是热闹繁华的城市,还是在人迹罕见的野外,都要保持警惕性。 拥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最靠谱的。 …… 五月份很快过去,许黟在歇了两日后,便开始恢复出诊的牌子。 如今换了地方,以前来许家看病的病人,便也换了地,来到许黟的新宅子。 许黟算了下这半个月的账目,刨去药材本钱、茶水费、车费和人工费,新账目里一共进账了二十贯钱。 第119章 许黟不在的日子里, 常来串门的人,除了余秋林,就是张铁狗了。 这家伙来, 自然不是闲得无事,他是来念书的。 虽然许黟不在家里,可走之前交代阿锦教他《千字文》,他这两个月, 跑来识字倒是识得勤快, 但许黟一回来考核他,发现他就学会了一百二十七个字。 许黟:………… 许黟沉默良久, 见着他一脸求夸的表情, 怀疑的想, 他当初想让张铁狗识字,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你作何感想?”许黟问他。 张铁狗沉思许久,有点不确定的说道:“我觉得自个的名字不好听, 我想换一个。” 许黟诧异道:“因为这换名字?” 张铁狗对上许黟时, 藏不住话,他撇了撇嘴角,嘀嘀咕咕的,就把事情给说了。 原来,这两月他十天九天跑县城,便在东街一处酒肆里, 遇见了一位小娘子。 这小娘子是酒肆老板的女儿,长得一面娇俏的好模样, 如今在自家酒肆里帮忙, 张铁狗头次见到,便喜欢上了。 那小娘子不比其他闺房女子, 生得腼腆不敢拿眼看人,她在酒肆里遇到买酒的客人,皆是大大方方的看着。 张铁狗这样的粗鲁汉子,头回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这两个月,常跑去他家酒肆买酒喝。 许黟听完,困惑的问:“这跟你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张铁狗心里郁闷,扯了扯袖子,咳着嗓子说,“那酒肆的老板,想给他家姐儿寻良婿,我的名字不好听,怕人家听了我的名,就不想考虑我了。” 许黟噎住:“……” 他道:“人家挑选良婿,名字不过次要,最主要的还是人品心性方面,你若人能得酒肆老板的眼,名字算不得什么。” 张铁狗听好兄弟这么说,心思微动,连忙说道:“你说的对,好兄弟你得帮帮我,我去酒肆好多回了,那酒肆的老板,都不怎么打眼看我。” 对方想要挑个看对眼的女婿,自然有高要求,能在东街开酒肆,应当也不是普通的小门户…… 这话,许黟自然没有说,不过见张铁狗如此春心萌动,他对这个小娘子,也有些好奇了。 今日闲赋在家,两人空空对坐,这时,彼此心领神会,张铁狗主动邀请许黟去酒肆买酒。 许黟笑着应下,命阿旭拿钱袋来。 “自是买酒,今日当我请你喝。”许黟道。 张铁狗为人豪爽,听到许黟要请他吃酒,高兴地揽着好兄弟的肩膀,说要给许黟带路。 东街,一处寻常小巷里。 巷尾处支着一面写着“酒”字的幡布,走得近了,有阵阵酒香飘来。 这酒肆不大,外面有个可移动的车柜,上面摆放着一些碗碟,还有酒坛。 柜子前,有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躺在竹制的摇椅上,他脸色红润,两鬓处有黑斑,留着两撇时兴的羊胡须,神色放松,手里拿着蒲扇扇着风,别提多惬意。 听到动静,这中年人睁开眼,见来的是熟客,旋即笑着起身。 “张老弟,又来买酒了?”酒肆老板笑呵呵地问道。 许黟听到这称呼,嘴角不易察觉的扯了扯。 张铁狗却没觉得哪里不对,爽快笑道:“今日我兄弟请喝酒,拿你这最好的酒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眼睛瞄着酒肆里头,却没在里面见到心仪之人。 他脸上笑意顿住,多了一些失落。 酒肆老板“哦”了声,目光落在张铁狗旁边的许黟身上,他打量了一番,拱手问道:“这位是?” 他问着,一面观察许黟的面相,心里想,这年轻人长得一表人才,穿着不似寻常人家,虽也见不出什么大富大贵,但能是这身打扮,想来家里也有些底气。 “在下许黟。”许黟道,“前不久刚搬来东街。” 闻言,酒肆老板热情了些,请着他们入座,朝着里头喊:“梦姐儿,拿两壶最好的酒来。” 在酒肆老板喊了人后,张铁狗就心不在焉了,频频朝着里面的帘子望。 许黟便知道,这“梦姐儿”就是张铁狗喜欢的姑娘。 很快,一个头戴簪花,穿着半臂长背心,里面是紫红色的抹胸,下身搭配双侧开衩的合裆裤,外面再围着及膝的裥褶裙的姑娘走了出来。 炎炎夏日,女子多爱做清凉的搭配打扮。 梦姐儿这样的穿着,不仅凉快不少,还会露出两截细瘦的胳膊。 城中好多小贩、给主家当差的女使们,夏日里都爱这样穿,大家见了,并不觉得出格。 她在胳膊处,缠着两条浅黄色的臂抹,端着两坛用陶壶装的酒来。 迎上客人们打量的目光,也不羞涩,落落大方的碎步走来,把端着的盘子放下。 她声音清脆喊道:“两位官人,酒来了。” 张铁狗痴呆了片刻,被许黟推了一下胳膊,连忙回过神来,文绉绉的说:“哦哦,有劳小娘子了。” “嗯,不麻烦。”梦娘子拿手遮着嘴,掩住笑意的说道。 她没多留,看了一眼张铁狗旁边多出来的人,转身回里头了。 酒肆老板适时的开口:“两位快尝尝我这酒,我这酒啊,一般酒肆里可没有。” “是有何妙处?”许黟问他。 酒肆老板故作神秘道:“我娘舅家祖上有方子,这酒里还加了别的,光闻着就能闻出来不同呢。” 他帮忙将陶壶的盖子打开,片刻,就有一股香浓的酒香飘来。 这酒香不像药酒那样浓郁霸道,也不像寻常的黄酒,酒色也清澈。 许黟不爱喝酒,除了药酒,对其他酒了解不深。 反观张铁狗,在闻到酒香时,立马精神道:“好酒,这酒是不是酿时加了别的酒曲?” “张兄弟果然是爱酒之人。”酒肆老板捧场道,“不错,我这酒确实加了不一样的酒曲。” 酒曲不下上百种,每一种的风味都不同,酿酒师傅的造诣不同亦会造成酿出来的酒不一样。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有什么秘法,自然不会与别人说。 不过,许黟还是从张铁狗的神色看出来,这酒确实有几分不错。 他浅酌一杯,光喝酒可不够,许黟又让酒肆老板上几盘可口的下酒菜来。 不多时,梦姐儿又出现了。 这回,梦姐儿放下吃食后,许黟替张铁狗询问道:“店家,你这怎么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酒保,反而是让自家小娘子来端酒端肉的?” 酒肆老板闻言,苦涩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是不想的嘛。” 他说罢,就顺势的坐了下来,仿佛有诸多苦楚,自顾自的就倒了酒来喝。 许黟眯了眯眼,想看他还有什么话。 结果倒好,张铁狗听他有难处,像个二愣子似的,立马喊道:“你有何难处,快说来,看我能不能帮了你。” 这酒肆老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了,两位官人若是觉得污了耳,且要跟我说,我便不再说。” 张铁狗催促道:“你且只管说。” 许黟:“……” 他作势要咳嗽,又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事关好兄弟的终生大事,他还是先暂且看着。 这回酒肆老板没有故作矫情,道是家里有个弟弟做跑商的买卖,买下来一批货,结果这货是下等货,被骗了。 这批货堆在手里卖不出去,只能是贱卖,卖完便亏了八十贯银子。 本来亏这钱就罢了,但这家里人不死心,跑去找那卖假货的,结果对方有钱有势,雇了人把去讨说法的几个人给打了一顿。 报官时,那人家偏说不是他雇的人,家里人找不到证据,吃了哑巴亏。 回来还要养伤,又多费了十几贯钱。 如此下来,竟是把今年给姐儿备好的嫁妆给赔进去。 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的,原本说好要定亲的人家,竟是口头反悔了,不想跟他们家结亲了。 因还没下聘书,这亏只能是往肚子里咽。 但家里的姐儿今年都十八了,只能是出了这下等的主意来…… 许黟听到后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怎么觉得,这故事过于……巧合了。 “店家,你识得我?”许黟面色怪异地看他。 酒肆老板道:“听过许大夫的名号。” 许黟又问他道:“你可知道我以前住在南街?” 酒肆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住,但很快就收了起来:“不曾知道。” 许黟却是把他的反应收入眼底。 张铁狗气愤道:“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张兄弟消消气,那些人咱们得罪不得,还算了吧。”酒肆老板反过来劝说他。 张铁狗正气头上,但也知道其中道理,心里多有郁闷,仰头就灌了一碗酒。 许黟道:“你这般喝酒,对身体不好。” “我……”张铁狗刚要说什么,看到许黟平静的脸,把气话咽了回去。 许黟看了酒肆老板一眼,说道:“如此的话,岂不是对家里名声不好?” “只要是有真心待我家姐儿的,如此我也能忍了。”酒肆老板掩面,不再做声。 他便是这么忍辱负重,守在里面的梦姐儿,却是泣不成声。 她搅着手里的帕子,想出去,咬着碎牙,忍住了。 她岂会不知家里爹爹是什么个主意,那姓张的客人来了多少回,都不见他说这些话,今日却偏说,还不是因为旁边那位年轻郎君。 想来,爹爹是看中那位了。 第120章 若是快马加鞭, 从府城送信过来,两日半便可到。 “咚咚咚。” 门被敲响时,许黟正在院子里陪着张铁狗练忽雷太极拳。 他们两人皆是一愣, 而后许黟想到什么,不用阿旭,便亲自去开了门。 见外面是来送信的差爷,许黟想着解试放榜就是这几日, 要是有信来, 兴许是府城那边寄来的。 许黟问道:“敢问差爷,可是从府城来的信?” “正是。”这送信之人将信封拿出来交给他, 便贺喜的说了几句话。 “邢家五郎君中举了, 命我前来送信, 实在是可喜可贺,在下还要去一趟邢府送信,就不多叨唠了。” 他说罢, 却没急着走, 只意味深长的看向许黟。 许黟听到邢岳森中举了,满脸欣喜,他如今也不是刚来的时候,自然知道差爷在等着什么,连忙唤来阿旭去拿银子,送给差爷当辛苦费。 那差爷拿了赏钱, 才笑呵呵地离开了。 “这邢五郎可以啊,没想到还中举了。”张铁狗难以置信的说道。 许黟笑了笑:“这一年来他学习愈发辛苦, 能中举来之不易。” 自古读书, 都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这每个州府参加科考的人数上千上万,想要从数千人里面脱颖而出, 实在太难了。 况且考完解试,就要春闱了,恐怕邢岳森此次结束府城之行回家不久,便要再次出发参加省试。 “那以后邢郎君是不是要去首都做官了?” 阿旭和阿锦看向许黟,好奇地问。 许黟想了想,迟缓说道:“这个不好说,邢兄要先去开封参加秋闱,中进士之后,官家会根据情况来分配官职,有的会留在汴京各部,有的则可能会外派到地方,这些都很难说。” 虽然如今商籍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做官,可同时也遭受着其他学子的抱团排外。 无论是哪个朝代,当官都是不易的,阶层等级象征着身份高低,往往造成各种欺压同僚的现象。 不仅面临着容易被搅合进各种党争,还要被迫站队等等问题。衡度、经营、谋略、才智和实干,这些都很重要。 许黟回过神来,看着对当官本能的充满好奇和天真向往的阿旭他们,轻摇了一下头。 “接下来,就让张兄带着你们练一遍,我先去一趟书房。” “行嘞,他们就交给我吧。”张铁狗拍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应下。 他已经练了两旬时间的忽雷太极拳,这会儿正兴头上。 “阿旭小兄弟,不如你来会会我如何?” 阿旭愣住,扬起脸看向他这么大高个子,有些许迟疑。 许黟走到一半的脚步顿住,无奈地回头对他喊道:“不许欺负小孩子。” 张铁狗反驳喊道:“我没有!” 许黟:“……” 没再理会他们,拿着信进到书房,许黟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入眼,先是寥寥几句问候,笔迹肆意潇洒,可见其中难以掩盖的快意。 接着下方几行,便告诉了许黟他们此次考试的结果,除了邢岳森,陶清皓和鑫盛沅两人都落了榜。 许黟没有多少意外,这两人读书虽有天赋,却不够勤勉,而且年纪还小。毕竟科考那么难,自古以来,十几岁便能考中举人的才子本就不多。 邢岳森能在二十四岁就考中举人,在盐亭县的学子里,已然是十分优异的存在。 信中并未告知他们何时才会回来,不过许黟已经在想着,该怎么准备贺礼了。 如此大的喜事,邢府自然要开设宴席,还是很霸道的流水席,城中家家户户,皆可入府吃席。 这流水席,也是颇有讲究,许黟在两日后,便收到了邢府递来的请帖。 持有请帖者,可入府中园里吃席,跟摆在前院的流水席不同,这里面的席面,到时会遇到不少城中富庶大户,兴许县令县尉都会来参加都不一定。 …… 在邢府的流水席开办的前几日,许黟在头疼张铁狗的婚姻大事。 张村长办事靠谱,很快就给张铁狗寻了一个看着就不错的媒妈妈。 这媒妈妈一见到张铁狗,先是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接着捏着手帕巾扇着风,说道:“张猎户,你这形象想要娶人家姐儿,怕是不容易哦。要不,你先去置办几身体面的衣裳如何?” 众人听到这话,目光落到张铁狗的身上。 夏日炎炎,他身上穿着短褐,赤着胳膊,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臂膀上还有陈年旧疤,一道道的,近看了凶得很。 加上他长相粗糙,又因常年打猎,脸上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戾气,如同宰杀猪羊的屠夫,身上气息不相上下。 要是个胆子小的小娘子撞见了,谁不害怕啊。 媒妈妈说罢,就要他去装模作样一番,好歹穿上长衫,戴个头巾。 “你要是这么穿戴去,我也拿不出手呐。” 许黟深吸气:“……”好犀利的嘴。 张铁狗被说得心动了,当即就要拉着许黟去成衣铺里买衣裳。 许黟无法,只好是跟着他同去。 他们坐着刘伯的车辆去到最近的成衣铺里,一进入就被铺中琳琅满目的款式给遮了眼。 张铁狗仿佛无头苍蝇,找不到北的乱了阵脚:“这、这也太多了吧。”他面露难色,“要不好兄弟,我还是不换衣裳了,我这身也挺好的,没破没坏,怎么就不行了呢。” 许黟道:“来都来了,还是挑着吧。” 他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在张铁狗身前比划,不甚满意的摇头。 太显黑了,看着脸色更凶。 又拿了月牙白的圆领宽袖襕衫,结果穿在张铁狗身上,反而不伦不类。 媒妈妈不客气的点评:“你这穿着,怎么好似黑熊偷穿了书生的衣裳。不行不行,赶紧脱下来。” “咳咳。” 旁边,许黟和张村长都在提醒着媒妈妈客气一些。 张铁狗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跑着去把衣裳换下来。 等他出来时,媒妈妈亲自给他挑了几件不出格的青竹色窄袖束腰长衫。 “你把这几件换了去,要是合适,也就这些样式了,若还是不行,只能是老老实实的换回短褐。”媒妈妈说着。 对着还在发呆的几个人,媒妈妈得意地摇着头笑说:“这种事儿,还是得交给我们妇人来办,你们这些官人郎君的,可没有我们眼光毒辣。” 许黟和张村长立马说道:“媒妈妈说得在理。” 果不其然,张铁狗这一身青竹色的束腰长衫换上去,便显得没有那般魁梧高壮,反而是宽肩窄腰,神态刚毅,戾气没那么重了。 “倒是不错,便要这两身衣裳罢。”媒妈妈很是满意,便叫店小二把衣服给包起来。 张铁狗脸上笑得乐开花,心甘情愿的掏了钱把这两身可以抵好几身短褐的衣裳买下来。 衣裳买了,其他细节也要注意。 媒妈妈嫌弃张铁狗脸黑如炭不说,还被太阳晒得起红起皮。 “这天天要干活的,黑一点怎么了?”张铁狗闷闷不乐地反驳。 媒妈妈翘着二郎腿,嗑着手里的瓜子儿,笑眯眯道:“这小娘子多爱白面书生,你这黑成这样,不差那些在田里干活的农户了。那李家小娘子长得娇皮嫩肉的,你要是想娶了她,得配得上呀。” 媒妈妈忽悠起人来,那是非常有一套的,她见张铁狗春心荡漾,早就被李家小娘子勾了魂。 要是不下下功夫,这人嘛,难保变成其他家的媳妇了。 况且,城中的小娘子不愁嫁,要不是李家这次遭了厉害,丢了之前的好姻缘,也不会出如此下等主意。倒是让这野外的猎户得了机会。 要是这猎户自己把握不住机会,就不要怪罪到她这个做媒婆的身上来。 她好歹话一说,张铁狗哪有不听的。 这些日子,他为了攒钱,每天都顶着太阳上山打猎,打到的猎物带来城里卖,换了好几贯银子。 如今衣裳买了,脸也要捯饬起来。 但这脸上的晒伤,想要一时半刻便好起来,可就愁人了。 许黟知晓后,便给他看脸上的晒伤,说道:“不严重,煮些金银花水,用脸巾敷两回便能好。” 他说完,就喊阿锦去药房里抓一些金银花让张铁狗带回去。 张铁狗支支吾吾,脸太黑,看不清脸红地说道:“许兄弟,你这里有没有那种能让人脸白的方子啊?” “嗯?”许黟诧异看他。 张铁狗挠着头道:“媒妈妈说我脸太黑了,会吓到李小娘子,让我找个捯饬脸的法子。” 许黟:“……” 他盯着张铁狗看,发现他没在开玩笑,扯扯嘴角道:“是有个方子能养颜美容,但短时间内想要起效可不行。” “不管行不行,都来吧。”张铁狗咬着后槽牙,他实在想娶李小娘子。 哪怕被耻笑也好,反正他就要把脸变白了。 许黟叹口气,答应下来。 “罢了,我给你开个面脂,你连着敷面五日,要是有效,以后也可以常敷。” 张铁狗感激地抱拳:“许兄弟,我太感谢你了!” 许黟道:“谢我就不必了,记得给药钱。” 当夜,许黟进了药房,给他配面脂的方子。 这面脂,类似于现代里用的面膜泥,只不过用的都是天然的药材成分。 里面主要用到细辛、川芎、白芷、当归和瓜蒌等十来味药材。 先将全部药材都碾成细末,过筛成如同麦粉一般的质地,再倒入小罐里,放到炉上,再加入猪油融化炼成。 第121章 “许黟, 你能来城门口接我们,我和鑫幺甚是欢喜,可惜多日未归家, 我们得先回家去。”陶清皓说罢,眼睛余光瞥向家中来接他的下人。 是陶大管家。 便是远远的站在那里,没动没过来,许是见到陶清皓侧目看去的视线, 露出一个再好不过的笑容来。 陶清皓眼里多出不喜, 挪回了视线。 他对许黟道:“待事儿忙完了,我跟鑫幺便去找你。” 鑫盛沅心里多有不舍, 且还有别的原因, 他此次考试未得名次, 回家去后,除了他娘外,其他七大姑八大婆的, 都要来他家里守着他, 美名其曰看他。 谁人不知道,就是来说教的。 “许黟,若不然,你回去后,就给我下个帖子吧,我拿着你的帖子, 就能言正名顺的跑了。”鑫盛沅小声地凑过来说。 许黟眼角弯了弯,眼底划过笑意地说道:“虽也想和你们好好地坐下来聊聊, 可惜这几日我要忙着张兄的事, 不好分神。” “张兄?你那猎户好友?”陶清皓瞬间想到是谁了。 他们凑过好几回,但因为张铁狗长得有点凶, 陶清皓和鑫盛沅跟他接触的不多。 鑫盛沅两眼亮了起来:“是什么事,要是缺人,可找我帮忙。” 许黟一顿,这是关于张铁狗的事,而且关于那李家小娘子的声誉,他们事儿还没定下来,若贸贸然的随便说出口,担心对他们俩都有影响。 想到此,许黟便摇了摇头:“事关友人私事不便告知。不过下回你们来了,若是碰到他,可以亲自问他。” “好吧。”鑫盛沅眼里的好奇熄灭。 …… 张铁狗看着独自回来的许黟,困惑问道:“你不是去接他们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我只是去见他们,见完便回来了。”许黟坐下来,喝了杯茶润喉。 他抬眸看向张铁狗的脸,敷了几日面脂,觉得他这脸也没之前那般黝黑。 但天然药材所炮制的面脂,并非奇效显著,它的药效是循序渐进的,只有长期使用,后面才能体会到那种渗透进皮肤的变化,从而滋润肌肤,改善肌肤。 张铁狗见他露出这表情,便知道许黟又在想着什么了。 他等了等,见许黟把目光收回了,便眉开眼笑的问道:“许兄弟,我这面脂也擦了好几日了,你觉得我如今,是不是可以去见那李小娘子?” 许黟诧异:“你这几日没去?” 他可记得,张铁狗以前都是天天去的。 张铁狗挠挠头:“我是想,但我都没捯饬好,我怕去了,李小娘子嫌弃我。” 许黟:“……” 他捏了捏眉心,语重心长道:“你得去。” 张铁狗闻言,愣着眼睛看向他。 许黟反问道:“你就不怕,你这几日都不去,那李店家误以为你已经放弃了,不想娶他家姐儿,他把李小娘子许配给其他人?” 张铁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来:“不行,我得去了,多谢好兄弟提醒,我这就去……” “等等。”许黟喊住他。 “你去是好,但也不能直接去。” “又是为何?”张铁狗道,“这娶小娘子竟是有这么多学问在里面吗,我要是没有你们,可如何是好。” 他感慨完,就催促许黟快快说。 许黟道:“你带上两盒点心去,就东街市井巷头那家点心铺子,他家有款点心叫桃花酥,李小娘子很是喜爱。” 张铁狗虽然是粗人,却也不是没头脑,他听后,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感激。 愧疚于虽然他如此急切的想要娶李小娘子,却从未打听她的喜好。 感激于许黟为了他,竟是做到这份上。 “好兄弟,我该如何谢你。”他抱着拳,感激喊,“以后好兄弟哪里需要我的,我绝不推辞,必当全心全意替兄弟你办事。” 许黟哭笑不得,说他夸张了。 他不过是旁观者清,而且这事不是他去打听的,是阿锦。 许黟特意差遣阿锦去李家酒肆里买清酒,便看到了李梦娘。虽然他爹不想她来酒肆,李梦娘还是来了几回,但没见到张铁狗,这两日才没来的。 机缘巧合之下,阿锦看到她去点心铺里买点心。 正巧许黟也喜欢点心,吃的不多,但家里得有,阿锦也会日日去点心铺里买,偶遇了几回,每回见到李梦娘,看她买的都是桃花酥。 桃花酥香脆可口,形似桃花,不少闺房女子都喜爱吃。 张铁狗想不到此处,阿锦是姑娘家,很快就想到了,便把这事告知给许黟。 许黟虽然两辈子都还没谈过恋爱,可他见过他哥谈过呀。 “让阿锦去买吧,你先换身衣裳再去。”许黟提议。 张铁狗脚步飞快地跑回他那屋,换了新衣裳出来,途中他想到唱戏里的说,要给喜爱的女子买发簪,就转身回去,拿了交子塞到怀里。 许黟默默摇头,这会要是买簪子送人,怕不是要被酒肆老板打出去。 酒肆老板也是着急的,家里亏了嫁妆,梦姐儿想要嫁到好门户去,没有拿得出手的嫁妆撑脸,怕是要被欺负。 但左等右等,偏等不到好的郎君上门来求亲。 不过,这几日里倒是有一个没考中的学子归来,差遣了家里的婆子来说道。 酒肆老板难得碰到有读书人家来问亲事,忙不迭的好茶好点心的伺候着。哪想这家狮子大开口,竟是要他们供养对方读书科举。 读书科举这么大的事,没有个十年八载的,根本不到头。要是真的供养了这么一个读书人,考中举人还好,考不中呢? 那他们的付出不就付与东流? 李家宅里。 主屋里住的是当家主母,已是过了六旬的年纪,满头华发梳成高髻,只佩戴了头巾,一把檀木色发梳。 她身上的衣裳并不华丽,只比寻常百姓人家要体面一些,看向跪在地上的儿子,默默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跪着又有何用。”老夫人说完,遣照料她的婆子给踉跄起身的儿子搬来椅子。 “你这三头两日的下跪,用处不大,要是真心的,就把亏了的银钱补回来,别叫梦姐儿跟着受委屈。” “娘,儿子错了,儿子不该妄言的。”李家二郎,拿着袖子擦脸,又想跪下来。 这次,他被老母亲一个犀利的眼神给瞪了过来,不敢真的下跪。 李家二郎道:“娘,你让大哥他……能不能借些银钱给我,我这回定会把亏了的钱挣回来。” “糊涂!”老夫人气得胸腔起伏,恨不得拿茶杯丢他。 但一想家里的物什都是大儿子添置,便不舍得的放下来,忍着怒火道:“你且给我省了心去,要是真的能挣了钱去,老身我还看得起你,就怕你没这本事,还硬是要往上凑。” “二郎啊二郎,你能不能给我省省心,莫要再祸害家里安宁了。你如今败了梦姐儿的嫁妆,是否明日也要把铭哥儿的读书钱败了?还是说,你还惦记着我那棺材本!” 李家二郎惊恐跪下来:“娘,我万没有这么想过啊,你冤枉儿子了,儿子也是想给大哥分担一二,家里只有酒肆,哪是长久之事,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啊。” “滚,回屋去,我不想听你说了。”老夫人哪里不知道他长着张花言巧语的嘴巴,要是真的有这本事,就不会前后加起来,亏了一百多贯银钱。 李家二郎还想说什么,旁边的婆子看不下去,拉着他起来:“二郎君,你先回吧,莫要把老夫人气坏了身子。” 李家二郎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见老母亲那气煞白的脸,不敢继续多嘴。 生怕真的气坏了,他大哥怕是要真的跟他翻了脸。 他走了没多久,李家大郎,便是那酒肆老板,忧心愁愁地来看他娘。 却见到他娘在捋着胸口,唉声叹气的在婆子的服侍下,吃了安神的药丸。 “娘,怎么了?”李家大郎担忧问道。 老夫人摆摆手:“无事,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酒肆那边不用看着?” 李家大郎默默地叹气,说道:“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想来听娘的意思。” 老夫人看他:“是关于梦姐儿的?” “是。”李家大郎把这几日来他们家提亲的那几家说给老夫人听,说完他道,“这两家里,其中一家是想让姐儿去当续弦,可对方都三十多岁了,姐儿嫁过去,直接便是三个孩儿的继母……” 他那闺女的性子,哪里能招架得住,哪怕对方送来的彩礼帖子上,多了两块金饼,李家大郎也迟疑不定。 老夫人皱着眉:“梦姐儿还不至于嫁给这样的鳏夫去,你快推了。” “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李家大郎急忙道。 接着,他又说了另外两家后,才提到张铁狗。 他犹犹豫豫,还是对老夫人说:“这张猎户领了个媒妈妈来,送了两回礼了,但……” “张猎户?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老夫人立马察觉出来不对劲,“你是瞧不上?” 李家大郎讪讪一笑:“娘啊,姐儿不差,不至于嫁给一个猎户,我这不是想找个更好的嘛。” 老夫人“哼”了声,心里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想攀高枝,又没那个能耐,若不然早就把对方推辞了去。 “你仔细说说,这个张猎户如何。” 李家大郎不敢瞒着老夫人,只能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后,若有所思地问道:“送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他们李家以前,并非是城里人,是老太爷年轻时候,得了机缘,挣到一笔钱才在县城里安了家。后来才在东街开了一家酒肆,酒肆给大儿子继承了去,小儿子便成了无所事事之人。 第122章 这事说起来突然, 但回想之前的种种,又觉得并不那么偶然了。许黟在送出沉香丸之前,就已经设想过这个场景, 虽然不多。 他没打算瞒着多久,这事没什么好瞒着,当然了,也不会逢人就说, 他手里头有两块极品沉香。 许黟拿过盒子, 里面的沉香丸还在,炮制过的沉香丸, 带着一缕缕缥缈不散的清雅香味。 很好闻, 闻着能令人心平气和。 许黟送出这沉香丸, 本意是要送给邢岳森的,邢岳森每天要读那么多书,用沉香丸再适合不过。 “你真的是给了我一个难题。”邢岳森捏了捏眉心, 叹气道, “我爹他……” 许黟问道:“知道了?” 邢岳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吧,家父让我来问你,能否割爱。” 这话说出口,他停顿片刻,欲言又止。 但他还是把知晓的说了。 起因很简单, 邢家这次开设流水席,来往的宾客众多, 请的人也多, 送来的礼更是不计其数。邢员外本是拿了管家清点好的礼单过来瞧个大概,结果管家是个会来事的, 把许黟送的礼写在前头了。 邢员外见到“沉香”二字,便多留意了一下,又问是许黟送来就多了兴致。 让管家把许黟送的沉香丸呈上来看,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 邢员外不愧是嗜香,又极爱沉香,许黟心里想着。 他笑着说道:“邢伯父都遣你来问了,用不上割爱二字,不过我手里头的沉香并不多。” 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沉香得留着一些在手里头。 邢岳森叹息:“黟哥儿,你不用看在我的面上,强行割舍。” 许黟一愣,笑了起来:“不至于,真不至于。” 邢岳森无奈:“那是极品沉香,不是寻常的香料,整个盐亭县都找不到几块。” “那是因为盐亭县不产沉香。”许黟直白地道出原因。 沉香一物,有品级之分,想要普通沉香,香料铺里多的是,只不过是极品沉香难寻,才变得更加珍贵。 要说沉香的产地,自古有名的便是两广地区和海南,其中以海南岛产香最是出名。 要是有机会,倒是想去一趟宋朝的海南岛。 这个机会还是很渺茫的,在来到这里后,许黟才逐渐地理解到,古代想要出趟远门的不容易。 不仅需要银钱的支撑,交通便不便利就是一个很大的阻碍问题。翻山越岭倒是不难,难的是露宿野外。 人是群居动物,有固定的居住地,城池周围,会扩充围绕着一片由百姓们开阔出来的居住圈,但只要离开这个人迹圈子,野外方圆十里地,兴许找不到一处村庄。 这方面,许黟在去往茂州城时的半路上,已经体会过一回。 说回正题上,许黟想要送邢岳森沉香,邢岳森不收。 “你送的沉香还少了?”邢岳森道,“既然家父都开口了,那自然是要买下才妥当。” 许黟闻言,瞬间就想起托付李经纪卖的那块沉香。 时隔这么久,这事还没第三个人知晓。 许黟见他想买,也没客气,说道:“按市价,牙行那里是什么价,就什么价。” 邢岳森吐出口浊气。 这事能办,他也可以回去交差。 …… “对了,适才我过来时,你在做什么?”邢岳森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挺好闻的药香味?” 许黟嗅了嗅:“有吗?” 邢岳森道:“有,都腌入味了。” 许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每日里有一半时间待在药房,确实腌入味了。 “是在做面脂。”许黟说罢,就跟他说这面脂有何用处。 这面脂的方子,改良于“文仲面脂方”,传闻是来自于张文仲的曹氏所创。到后来的宋朝,可以护肤的面脂已经发展到分类分工,会依据主要用药的不同,来取相对应的名字。 譬如“杏仁膏”、“白芷膏”、“羊髓膏”等等,诸如此类的面脂十分的多种多样化。 因而,许黟本来是并不打算靠这面脂挣什么钱。毕竟这一方面的市场,早就被城中各样的胭脂铺给霸占了去。 直到昨日何娘子和陈娘子上门来,跟他说了件事。 城中的胭脂铺是有卖可养颜护肤的面脂,但价格过于昂贵,比寻常只用来抹面的面脂要贵上几倍价钱。 然而,医馆里大部分的大夫都只善疗各类疾病,对美容养颜的研究并不深。 而多数的面脂方子都掌握在几个胭脂铺的手里,其他人家想要做面脂,就会苦于没有方子,做出来的面脂效果相差甚远。 她们见张铁狗敷面几日,就有明显效果,怎么会不心动。 邢岳森听到许黟还会做面脂,亦是非常惊讶:“你怎么连这个也会?” 许黟道:“《千金要方》里有炼脂的法子。” 邢岳森拧着眉道:“我看过这医书,但我不懂药理,并不能用其途。” 许黟道:“万法不离其宗,胭脂铺里面所卖的面脂,无非是所用的效果,掌握了炼脂法,就可以在它的基础上,加入自己想要的药材,做出想要的药效来。” 见邢岳森陷入思索。 许黟没再继续说下去,其实这面脂的做法,也可因人而异。 中医里用药,讲究的是一人一方,同病异治。其实这个说法,用在炮制面脂上也很合适。 他给何娘子和陈娘子做的面脂,用的方子就不一样。 陈娘子常年做饭烧火,接触得多了,皮肤要更加的脆弱敏感一些,容易遇寒起皮发红,夏日里流汗,也容易生出红斑。 许黟便给她的配方里,多用了木兰皮、黄芪和山药。 而何娘子的话,她的皮肤要比陈娘子的干燥,用现代的词汇来讲便是“干皮”。 许黟给她炮制的面脂里,便多加了一味萎蕤。 萎蕤又叫葳蕤,别名玉竹,新鲜的叶和根可以当食物食用。晒干后有一节节的纹路,可用它来代替人参和黄耆,能用来治疗虚损,其功效很广,可以做常用药使用。 且用它内服或是外敷,长期坚持下来,可以去面黑野,好颜色,润泽。[注1] 听了许黟的话后,邢岳森觉得这小小的面脂都有如此多的学问在。 他脑海里不自觉地想了想那画面。 好吧,确实如许黟所说,每个人都用同个方子,不同人所用的药效就会有偏差。有的人会觉得好用,有的会觉得用完无用功,便是因人而异。 “黟哥儿可是炮制完了?”邢岳森问他。 许黟道:“差不多了。” 邢岳森若有所思,询问道:“可否也给我家娘子做一份?” 许黟挑眉看他。 邢岳森眼里带上些许笑意:“我家娘子别的爱好不多,却很喜欢带着丫头去胭脂铺里买各种胭脂水粉。我瞧着那些,怕是不如你的好。” 许黟耸了耸肩:“那得请嫂嫂来一趟。” “我去跟她说。”邢岳森眼睛眯成一道缝,“她早想见见你了。” 临走时,邢岳森手里多了一个盒子,里面放的是成色颇好的极品沉香。 有孩童的巴掌大小,足有三两多,足够他拿回去给邢员外交差。 …… 至于邢员外在拿到沉香后,会是何种表现,许黟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时分,天边还有亮光。 陈娘子手里的吃食卖完了,背着空的竹筐过来敲门。 是阿锦听到动静跑去开门的。见着是陈娘子,她高高兴兴地拉着人来到堂屋。 此时,许黟已经做好面脂,在书房里记录今日看诊的病案。 他听到动静,就撂下笔,出来接待陈娘子。 “黟哥儿,我今日在市井里见到有人卖桃子,就给你买了些回来。”陈娘子看到他,笑着从竹筐里拿出一袋夏桃。 许黟笑道:“劳陈娘子破费了。” 陈娘子撩着垂下来的碎发,柔和笑着:“哪里破费,这桃子又不贵。” 正是夏桃的季节,市井里卖的桃子,一斤也就十几文钱。 只要家里有点闲钱的,都会买了尝鲜。再说了,如今的陈娘子不缺这十几文钱。 “你还给我做面脂,这么大的一罐面脂,外面的胭脂铺都要卖三吊钱。”陈娘子直呼贵,她每回都不舍得买。 所以许黟只收她们药材钱和人工费,已经是占大便宜了。 许黟低声道:“卖护肤品的,不管是哪里,果然都是挣钱的。” “黟哥儿你说什么?”陈娘子听不清,拧着柳眉问了他一遍。 许黟淡笑摇头:“没什么,就是想问下陈娘子,你那里今年做不做冷饮子?” “想做,做不了。” 说到这处,陈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想做又能如何,她不会制冰水的法子,这法子在她还未出阁时,她娘家爹爹每回制冰水,都不允许她靠近半步。 别说是如何炮制的冰水,就算是会炮制了,她也不敢被她爹知晓啊。 许黟看着她:“陈娘子,我会制冰水。” 陈娘子呼吸微顿:“黟哥儿你别说。”她对许黟摇了摇头,“这是你的自学到的法子,你别往外说去。” “我用的话,只能独自用,用处不大。”许黟缓缓道,“要是陈娘子你用,就多出一条生钱的法子。” 这里不比汴梁,处处都有生钱之道,女子立女户不容易,想要不被欺负,更加难。 虽然陈娘子不说,但许黟也能知道,她为了能过上想要的日子,付出了多少。 “陈娘子,你先听我说。”许黟笑着对她说道。 第123章 陶大管家原名叫阿生, 他没有姓,六岁时就被卖到陶家。当时南方好多地方闹灾,乌泱泱的都是各地跑来逃生的难民, 阿生便是贱牙带来卖的小孩,特别便宜,三贯钱就能买断身契。 他运道好,进来陶家就没怎么受过苦, 直接去的大娘子屋里当打水的下人。 长到十六岁时, 机缘巧合下跟着陶家的商队跑一批货物,遇到险境解决了, 从而得到大娘子的赏识。 陶家的家生子很少冠有“陶”姓的, 这对于主家来说, 赐姓氏是颇为重要的奖赏和看重。但阿生是个有能耐的人,先是领了内屋出行的差事,后来派去陶家的酒楼当账房, 一步步往上升, 翻身当了大管家。 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从只有阿生,变成了陶大管家,只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自然,要是放在更有能耐的人眼中,是瞧不上陶生的。可是陶家的下人, 哪个不羡慕他?都想着当第二个“陶大管家”。 陶生咂了一口茶,眯了眯眼, 瞥向下方给他捏脚的小豆子, 踢了下脚尖叫他起来。 “你适才说,陶小郎君带着人去北街胭脂铺了?” 小豆子点头哈腰道:“是啊, 陶大管家,咱们要不要去问下小郎君?他可从来不管胭脂铺的事儿,怎么今个儿就带着人过去了呀?” 陶生面上不显,但心里明镜似的,知晓这个小郎君处处不喜他。 哪怕他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为何陶清皓会厌恶他,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你可问清了,他带去的是什么人?”陶生问他。 小豆子摇了摇头:“胭脂铺的掌柜不敢问,怕得罪了小郎君。” 陶生:“……” 他放下的茶杯又拿了起来:“可去做了什么?” 小豆子道:“小郎君也没做甚,就是叫掌柜的把铺子里的面脂都拿出来,然后每个样式儿都带走了。” 说着说着,小豆子眼里多出探究的好奇劲儿,嘀咕地猜想着:“小郎君要了那么多面脂,莫不是要送给哪个小娘子。” 陶生冷眼瞥他,不悦地骂道:“小郎君也是你能随便打诨的?这话我要是在你口里听到第二遍,休怪我罚你。” “陶大管家,小的错啦,你可别往心里去,小郎君的事小的哪敢随意说呐。”小豆子是个机灵的,见状,立马求饶。 陶生挥挥手,不让他在旁边伺候了,让他且回去胭脂铺里,问个明白再回来。 无端端的去胭脂铺里,可不是陶清皓会做出来的事儿,莫非有什么事,他没提前得到消息。 …… 另一边,许黟和陶清皓坐上驴车,他们手里还提着一个模样精巧,绘画着花卉的漆器盒。 里头装的不是别的物什,是他们从胭脂铺里顺出来的各种各样的面脂。 陶家的胭脂铺规模还可以,虽然不是主经营的产业,但这铺子里面积不小,有上下两层楼。 一楼卖的是普通的胭脂水粉,二楼则是卖高档货,城中贵妇们爱逛胭脂铺等消遣地方,买的胭脂水粉自然不同于普通妇人。 这上档次的胭脂水粉,价钱贵,一小盒就能卖几钱、上贯银子,还有市无价。 每回城中几家高档的胭脂铺上了新货,都是城中贵妇们先用着。 若是有新的面脂上架,并不愁卖。 陶清皓心有顾虑地看向许黟:“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就想要买这么多面脂回去?” “看看你家的面脂如何。”许黟摸着盒子,没打开。 陶清皓拧着的眉梢没松开,他轻叹一句,实话的跟许黟说道:“其实,这胭脂铺我没插手过,都是陶大管家在打理,我们这去了一趟,想来他是知晓了。” 许黟听出不对劲来,问他:“你不喜他?” 陶清皓扯扯嘴角:“喜?我还生厌他呢,可又如何,我娘挺信任他的,放了不少权给他,好几家铺子都是他在打理着账目。” 许黟挑眉:“你娘……” 陶清皓说道:“你是想问,我娘就不怕养出一条白眼狼?” 许黟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是能说的?” “有何不能?”陶清皓说,“那人吧,野心大得很,但要是想背后有什么小动作,怕也是偷摸着来。我不喜他,倒不是抓到他什么把柄,是每回见着他了,不喜他那看人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一头伺机已久的狼,被盯得久了,便瘆得慌。 陶清皓自觉他不是多么有心机的人,想到若面对这样的人,他光是想着,就觉得自己赢不了。 许黟琢磨地问道:“只因为眼神?” 陶清皓肩膀微微一僵。 不止…… 还有一件事,他至今都记在心里,许久许久了,谁也没说。 他怕说出来会被笑话,便藏了好些年,可能因为这个,他更加厌恶陶生。 许黟看着他面色突然不对劲,换了个话头,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我买面脂是做什么。” “对呀,你还没说这事。”陶清皓回过神来,追问道,“快说说,你这都憋了一路,神秘得很。” 许黟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你觉得我做的面脂如何?” 陶清皓道:“自然是好的。” 许黟又问:“若是这样的面脂放在你家胭脂铺里卖呢?可如何?” 陶清皓怔住。 这下子,他哪里不清楚许黟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 原来是想要将炮制好的面脂放在他家铺子里卖呢,那敢情好啊,他原先惦记着香饮子,香饮子被那陈娘子拿了去,他自然不能厚着脸皮还要拿着去茶楼里卖。 可如今许黟做的面脂,却头个想到他来,怎能不让他高兴。 陶清皓高兴后,又想到个大麻烦。 他兴致勃勃的冲劲瞬间被泼冷水,表情一垮,无奈道:“你想将炮制好的面脂放在我家铺子里卖,定是极好不过的,可是那胭脂铺是陶大管家在打理,要是他……” “从中使绊?”许黟看向他。 陶清皓气得瞪眼:“他敢!” 许黟眼里带上笑意,说道:“既然他不敢,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唉,你不懂。”陶清皓说,“我爹娘本来就盼着我能走仕途,打理家中的茶楼,已是来之不易。现在我要是还想插手胭脂铺,我娘第一个不同意。” 他跟许黟表明,这胭脂铺是他娘的嫁妆带来的,本来就不打算交到他手里管。 因此,他带着许黟来到胭脂铺时,根本就没往那处去想。 陶清皓说罢,看向许黟思索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地说:“你……该不会是觉得当大夫没意思了,想做面脂的买卖?” 许黟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生意人,只是想着做出来的面脂只几个人用可惜了。即便不想当大夫,我也不会做面脂的买卖。” “这面脂,我本意想着要不要卖给你家,我只分红,分两年三年的,后面方子归你家用去。”许黟指腹摩挲着盒子,沉吟未决,“如今这么看来,怕是行不通。” 陶清皓看向许黟的双眼,瞪圆了一些。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难以抑制情绪地拉住许黟问道。 许黟道:“我原是这么想的。” 陶清皓呼吸顿住:“那如今呢?” 许黟拍拍他的手背,收回手地说道:“可那是你娘的嫁妆,你不能碰。” “……”陶清皓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忍不住,“我找我娘说去!” “不急。”许黟笑着摇了摇头,“你看我,还有这么多面脂没看。” 陶清皓:“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你把面脂带回去,莫不是想着改良它们?” 许黟嘴角抽抽,他倒没闲到那程度。 之所以想要从面脂上下手,还是考虑到他以后出行,需要大量的银钱支撑。 如今他手里头是有些钱,但钱是不耐用的,还得找几个便利的生钱法子。 面脂就很好,它利润大,服务的又是贵妇群体,跟平民搭不上边。赚她们的银钱,许黟没有什么负担。 …… 陶清皓离开后,许黟就带着面脂进到药房里。 从陶家胭脂铺里顺来的面脂,有二十款,都是市面上常见的面脂。 花样不同的地方在于装面脂的盒子,做工精湛,模样好看,多用漆器做盒子,小巧圆润,拿在手心,跟鸡蛋差不多大小。 许黟每款都打开闻了闻,又用手指刮了一小块涂抹在手背上抹开。 带了花名的,都有股淡雅的花香味,其中有一款梨花香的面脂,味道最是好闻。 还有“木兰膏”和“麝香膏”等,这些面脂质地润滑,抹在手背处,没一会儿就被吸收了去,只剩一层油亮的光泽。 许黟倒了清水清洗掉面脂,把它们重新盖上盖子,拿了出去到外面。 他叫来阿锦和方六娘。 阿锦问道:“郎君,是有何事吩咐吗?” “嗯。”许黟把盒子递给她,“这些面脂只开了没用过,你拿出一些送去给何娘子和陈娘子。剩下的,方妈妈你拿去用。” 方六娘听到她也有份,惊讶不已。 “郎君,我不能拿。”她咽了咽口水,目光不舍地从阿锦手里提着的盒子上移开,“那面脂太贵了,奴家以前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许黟轻笑说道:“以后这些东西,会越来越多的,方妈妈你要多适应。” 他说完,看了眼方六娘呆愣住的表情,便让阿锦去分东西了。 接下来的数日,许黟都待在药房里,研究新的面脂方。他想调配出适合大众的面脂,分“干皮”和“油皮”,这样只需要两个方子,便能解决很多问题。 第124章 “这就是那许大夫做的面脂?”陶家大娘子看着用粗糙的小陶罐装着的面脂, 眼底多出一抹意外。 她就没用过做工这么糙的罐子,更何况里面装的还是面脂。 陶清皓兴致勃勃道:“这面脂是许黟亲手做的,他可好生厉害了, 还做了两种,按不同的肌肤来分。” “不同的肌肤?”陶家大娘子狐疑地看向儿子,问他,“这是何意?” 陶清皓其实不懂什么是根据不同的皮肤来使用不同的面脂这回事。但他听了许黟说的, 觉得甚是有道理。 既然有道理, 面脂也是许黟做出来的。 他便没多想这里面的原理,将从许黟那里听来的话讲给陶家大娘子听。 陶家大娘子听得猝不及防, 眼神怔愣了一下。 从女子的脸上皮肤的不同来决定用什么面脂?这不就是跟大夫给人看病, 根据不同的病人来开药方吗? “那不得千人千方, 每罐面脂所用的方子都有所不同?”陶家大娘子微微倒抽口气。 陶清皓道:“不用不用,许黟只做了两种,他说这个是大概性, 叫做初步分类, 我听不太懂,不过既然许黟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有他的道理。” 陶家大娘子:“……” 怎么觉得她儿子过于轻信对方了。 那许黟到底……想着邢家那位刚考中举人的邢五郎君,还有鑫家那个小郎君都对他另眼相待。 陶家大娘子看向陶清皓,陶清皓其实交了什么友人,都不爱回家说给她听。 不过她也曾数次从陶清皓的嘴里听到此人。 “这许黟当真是想要跟你做买卖?”陶家大娘子漫不经心地问。 陶清皓顿时心里一紧张:“娘, 你说了,这胭脂铺如今由我来打理。” 陶家大娘子凤眼瞥他, 瞪了下, 含笑地说道:“我既已经让陶生把铺子给你打理,就不会食言, 你这般心虚,莫不是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陶清皓暗道,谁知道那个陶生会不会添油加醋的说些什么。 “娘,你该不会听了什么话?”他试探性地问。 陶家大娘子呵了声:“我听得最多的,便是你今日说的。” 陶清皓愣住,不应该啊。 “难道陶管家没向你说些什么?”陶清皓说这话时,眼底难以掩盖厌恶,口气不自觉地便差了些,“他若是想说什么话,娘是不是该听他的?” “胡闹!” 陶大娘子压低嗓音拍向桌子,吓得旁边伺候着的婆子手抖了下,拿着的茶杯晃出茶水来。 她急忙放下茶杯,小心地拍了拍陶家大娘子的后背,低声地劝说:“大娘子,可别气着,小郎君这是无意说胡话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能不气?”陶家大娘子用眼睛刮了一下低垂下脑袋的陶清皓,无奈叹了口气,“你都快要到成家的年纪了,怎么能口无遮拦?” “娘……”陶清皓心底不服气,却不敢撒野。 陶家大娘子挥挥手,让旁边的婆子退下。 很快,屋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到这份上,陶家大娘子便不急了,端着茶细细地品尝起来,待将茶杯里的茶喝完了,才悠悠然地放下来。 “娘关心你,不是谁在我耳边吹了什么风,是觉得你聪慧是有,经历却少。你信谁,娘不过问,那胭脂铺也不是什么大的铺子,败了也就败了。” 她话音一转,神色犀利地冷下来,“可若是你合着别人做买卖,却败了,这说出去坏的是你自个的名声。” 见着陶清皓脸色微微变化。 陶家大娘子压在嘴边的重话咽了回去:“罢了,娘再说下去,你怕是更加不喜陶生了。” “这和陶生没关系!”陶清皓猛地抬起脑袋。 “娘,你就是不信我,不信许黟!” 这话脱口而出,陶清皓自己都呆愣住了,但他没晃神多久,起身,行了礼才从屋子里退出来。 他离开许久,陶家大娘子依旧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 直到婆子忧心忡忡的进来屋里问话,陶家大娘子才疲惫地抬手揉着太阳穴。 …… 陶清皓情绪烦躁地从大娘子屋里出来,出来院子,偏巧遇到过来屋里问话的陶生。 他不喜陶生,自然不会主动搭理。 偏偏陶生在看到他后,走过来行礼,还把他叫住了。 “你有何事?”陶清皓拧起眉梢。 陶生脸上笑容不减:“小郎君,小的过来,是来送胭脂铺的账册的,既然小郎君在这里,小的便不用再跑一趟,给小郎君送去了。” 账册?陶清皓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他要接手胭脂铺,胭脂铺往年的账本他自是要查。 陶清皓不情不愿地接过账册,这时,陶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小郎君,胭脂铺虽然不大,但与茶楼不同,二楼接待的都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娘子,轻易得罪不得。” 陶清皓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脂是用在脸上的玩意,这东西要是一个不好,可就毁了一张脸。”陶生丝毫不怕他,垂眸继续道,“原先铺子里卖的面脂,都是大娘子从唐家带回来的老师傅,这些老师傅都有二十多年做面脂的经验。许大夫虽然年轻有为,可他终究不是拜师学做面脂的师傅,小郎君还是要慎重一些的。” 陶清皓的眼神逐渐变冷,听到最后那句话,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你是在教我做事?” 陶生摇头:“小郎君言重了,只是小的多年经验。小郎君若是不爱听,小的便不会再说了。” 他躬身行礼后,抬眼看了下将所有表情都露在脸上的陶清皓,心里暗自哂笑。 …… 许宅。 院子里,许黟在逗小黄玩,他用之前季师傅做木工时剩下的木板,削成飞盘的形状。 拿着飞盘一扔,小黄就撒腿地欢快跑去追。 很快,小黄就叼着飞盘跑回来。 到了身前,就把嘴里的飞盘放在许黟脚下,拿脑袋蹭着许黟的腿。 许黟拍拍它的脑袋,又好好地撸了一把它光滑中带着硬度的毛发,闻了闻味道,对着里面喊了声。 阿锦快速地跑来。 她穿着褙子裙,两边的袖子往上卷,露出细细的胳膊肘,身高抽条不少,脸蛋五官也长大一些,有了少女的模样。 但性子还是大大咧咧的,只要许黟喊她,就跑着过来,丝毫不顾及姑娘家的形象。 许黟叹气:“阿锦啊,你可是女孩子。” “郎君,我是女孩子啊。”阿锦弯了弯眉,笑道。 许黟嘴角抽动,怀疑自己不会养孩子。 “小黄多久没洗澡了?”许黟问她,“身上有味了。” 阿锦抱着小黄闻了闻,小脸立马皱起来:“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前日才给小黄洗了澡!” 许黟颔首道:“小黄长大了。” 阿锦困惑:“长大后,小黄就不一样了吗?” 许黟畅快地大笑起来。 笑完,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夏日炎热,狗身上的味道会更重些,你和阿旭带着它去井边洗,方便些。” 阿锦和小黄并不懂许黟为何会突然笑起来,但小黄听到要洗澡,还是很欢喜的。 主动地跑去井边等着阿旭和阿锦。 自从他们俩管着小黄的吃喝拉撒,小黄就待他们俩很是亲厚,有时候,许黟想要带着小黄去溜达,小黄会叼着绳索牵绳的一端,跑去找阿锦。 它最喜欢阿锦了。 阿锦每回跟它说话,声音都是软软的,摸它时,手也是软软的。 它至今都跟方六娘亲近不起来,方六娘怕狗,每回见到它,都要先害怕的尖叫一声,小黄不喜欢尖叫声。 许黟逗完小黄,织布坊那边传来新的进展。 织布坊里的妇人用了面脂五日就要登记一回,五日时间不长,但发下去的面脂,已经用了三分之一。 鑫家织布坊的坊主亲自登门,把记录在册的数据送过来,还被许黟留着喝了杯茶。 当初面诊,许黟把坊主也加了进去,发现她跟陈娘子一样,属于敏感肌。 许黟每回做面脂,都会特意多做些,这是他的习惯。见着坊主过来,就送了她一罐。 坊主震惊不已,这许大夫怎么把面脂说送就送了。 要知道,这样效果的面脂,胭脂铺里一小盒就要卖四五钱银子。 她虽然是坊主,管着织布坊里的织娘,但每个月的月例不过五钱银子。 像这样的上等面脂,是轮不到她这样的妇人使用的。一年下来,她都舍不得拿出几钱银子买胭脂水粉。 “许大夫,你太客气了。”坊主喊道。 许黟道:“这是我炮制时多出来的,用的方子和其他织娘的不同,适合你。” 因为适合才送,若不然也不会多此一举。 “许大夫你可以留着。”坊主虽然心动,却坚持不拿。 许黟没想到她会拒绝,神色愣了下,想到什么,说道:“无妨的,面脂有时效,放久了会变质不能用,放在我这边,只会浪费了。” 既然留着会浪费,不若送出去,还能将它用了。 许黟解释罢,也是因为辛苦坊主跑一趟。 织布坊里的织娘都有份,反而是她这个坊主忙前忙后,不仅要登记信息,还要定时把数据送来给他,却什么都没得到。 许黟知晓,若是她不提,鑫盛沅和陶清皓定然也不会想到这处。 况且,制作这批面脂是陶清皓掏的银钱,他只负责炮制。 许黟看着她收了起来,笑道:“坊主,下回这种小事,你让下面的人送来就成。” “不可。”坊主摇了摇头,认真道,“这是鑫郎君交代的,说必不能误了许大夫的事。” 第125章 陶家小郎君认识的许大夫, 除了风头正盛的许黟,陆秀姐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这许黟她见过几回,未曾说过话, 陆秀姐心里想着,拿上新买的面脂回到家中。 她从角门入内,给她开门的是个十三岁的丫头,见着她了, 毕恭毕敬道:“娘子, 有客来了。” “谭家的?”陆秀姐问。 丫头道:“是邢家的三房管家,请娘子去做席面。” 陆秀姐一听, 眼眸流波转动:“是邢五郎要去参加春闱了。” 离着春闱还有半年时间, 但蜀地要去往汴京路途遥远, 得早做准备。邢家每回做席面,都会特意请了她去,陆秀姐没觉得有何意外的。 她去到堂屋见邢家的三房管家, 商榷好事宜, 便唤贴身的丫头小雀送客。 是夜。 陆秀姐的房中,她擦拭了身子,坐到梳妆台前。 对着铜镜,打开今日买回来的“许氏润颜膏”,闻着有股说不出来的好闻药香味。 陶家胭脂铺的掌柜说,这面脂用法不同, 拿小银勺挖一小块出来,先在手背揉开, 再涂抹在脸颊、额头和下颌处。 润肤一刻钟, 就可以用温水清洗了去。 陆秀姐看着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其实已经快要临近三十了, 知晓她年龄的贵妇们,都夸她驻颜有术。 只有陆秀姐清楚,她年年花在买养颜面脂的开销上,不止十几贯钱。 家里还要养着这么多人,手里头剩余的银钱并不多。 但排场架在那里,如今想要将架子放下,却是不易了。 如果许大夫做的面脂,真的有那样的好效果,以后她便能省下一大笔钱。 …… 陶家胭脂铺新上了面脂,不出两日,城中的贵妇们和小娘子们,便十个九个都知晓了。 有与陶家生意来往的,总是要给点面子,便差使女使来买面脂。 因着这关系,这几日面脂倒是成功地卖出去十几罐。 这日,许黟陪着陶清皓过来胭脂铺里查看账目。 掌柜请着他们去到二楼,连忙将这几日的账本递了上来,许黟看到上面写着谁买了面脂,又买了多少,便不由看仔细了一些。 接着,他就看到陆厨娘也在账本上面。 “小的每日都推销新面脂,可惜多数客人都不买账,也是无法。”掌柜看着陶清皓不悦下来的脸色,急忙解释。 他又看了看旁边神色不显的许黟,斟酌地询问:“若不然,郎君我们换个名字?” “不换。”陶清皓想都没想地驳了回去,“这是许黟做出来的面脂,自是要用他的姓来取名。” 他心里也纳闷,这面脂如此好,怎么会没有人买。 要是许黟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会告诉他,这叫做“缺乏品牌效应”。消费群体在选购一件商品时,往往会优先考虑知名度更高的牌子。 就拿面脂来说,若是冠上陶家的名号,兴许会更加热门些,会因为是陶家出品,而考虑买的人会更多。 不过从陶清皓的坚持程度来看,改名字这事,怕是不成的。 果不其然,陶清皓觉得卖出去的面脂太少,想要掌柜把许黟做的面脂放到主货架上。 “郎君,万万不可啊。”掌柜惊恐地喊出声,“郎君有所不知,咱们的胭脂铺里,如今卖得最好的面脂,就是羊髓膏了。” 他还想说,这许大夫做出来的面脂如此兴师动众,不仅要先用织娘试用半个月,还要替换羊髓膏的位置,怕是适得其反。 “来买羊髓膏的女眷居多,若是把它换下来,恐怕后面的账目会不好看。”掌柜委婉说着。 陶清皓轩然笑道:“不会,之前忘记叮嘱于你,如今你就照着我说的去办。” 掌柜还在犹豫:“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陶清皓脸色冷下来:“还不去办?” “是。”掌柜知晓劝不动,便退下去,叫下面的人快速重新安排位置。 许黟安心地喝着茶,听着他安排完了,便说要回去了。 “你不留下来看看?”陶清皓问。 许黟摇头:“今日要出诊,时间耽误不得。” 陶清皓笑道:“看来只有我闲着了,那你先回去,我留下来看着,以免这些人只听不做。” 他本担心,陶生会从中作梗,还担忧了几日,但陶生这几天并没有出府。且这胭脂铺的掌柜原先是陶家大娘子的陪房账房,管着胭脂铺二十多年,并非陶生的亲信。 没多久,掌柜就来回禀,说面脂已经摆放到主货架上了。 陶清皓巡视看完,还算满意,让掌柜备上礼盒,将两罐面脂放在盒里,送去给县令等几户人家的女眷们。 面脂送出去时,许黟坐着牛车,已经来到西郊外一座院子前。 门前,有个扎着童髻的小童张头张脑地候着,见着许黟,眼睛亮了亮。 “许大夫,郎君在堂屋等着了,请随小的来。”小童说道。 许黟点头:“嗯。” 他挎上药箱,回头让刘伯在外稍等片刻。 进入院子,许黟看了一眼放着好几个种植莲花的水缸,知道这屋子的主家是个爱莲之人。 他心里笑了笑,跟着小童来到堂屋。 这院子的主家姓章,有举人身份在身,在县城里开着一家私塾,教着十几个学生。 昨日时下值,吃了晚饭后,舌头突然就肿得猪脬,说话都不利索了。 旋即,就派人去请了城中的大夫来看病。 这大夫一瞧他肿得无法吞咽唾沫,还没法吃喝的舌头,直摇头说自己不会治。 于是,又派仆人去妙手馆请吴关山出诊。 哪想到吴关山不在,出城采药去了,要数日才能回来。 正巧,接待他的人是崇拜许黟的那个学徒,学徒就叫仆人去许宅请许黟。 此时已是临近关城门的时辰,许黟听着对方仆人的描述,知晓这病不是大问题,就叫他回去,明日他再上门看诊。 仆人无法,只好是带着消息回去了。 许黟进屋时,章夫子已经等候多时,他昨日就好生难受,舌头肿得太大,只能是张着嘴,两颊鼓鼓的,看着有些许滑稽。 “许大夫,我家郎君说不得话,只能麻烦你了。”章夫子旁边,昨晚过来请人的仆人,忧心愁愁地说道。 他们家郎君,可是夫子啊,要是舌头治不好,以后就不能教书了。 许黟朝着他们点了点头,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来工具。 昨日他听闻病人得的是舌肿,就临时用竹子做了钳子,用盐水浸泡消毒,属于一次性用品。 他拿出竹钳子,看向章夫子,说道:“我要先看下舌头,还需夫子把嘴巴张得再大些,把舌头伸出来。” “唔……”章夫子应了声,努力把红肿的舌头伸得更出来一些。 章夫子猛地张嘴,便觉得呼吸不畅,喘气困难了起来。 许黟见状,立马用竹钳子夹住他浮肿的舌头,使其往上一压,口腔多出喘息的空隙来,也将舌底的症状表露了出来。 身旁盯着的仆人,看着那情景,倒抽口气…… 这舌底怎么像是覆着一条肥厚的爬虫,宛若蝼蛄,瞧着狰狞可怕。 “这……这是什么?”仆人惊恐地问道。 许黟道:“这可称之为噤虫,舌肿者,常伴有舌底噤虫,分头尾,你看这端带有微白,便是虫头。” 仆人听得心惊:“那该如何是好啊……” 许黟徐徐说道:“可将铁针烫热,烙熟虫头,待再将舌头划破挤出污血,用墨灰敷上,便可以消肿痊愈。” 章夫子和仆人听后,身子都本能地抖了抖。 光是听着,便已经觉得舌头疼起来了。 许黟收起竹钳子,从药箱里拿出脉枕,让章夫子把手伸出来,他要为其诊脉。 “从脉象上看,章夫子你这舌头浮肿胀满,是由心火上冲引起,只要把舌肿消去,就能无碍。”许黟对着他们说道。 章夫子闻言,心底松开一口气。 接下来,许黟询问仆人,问他家里可有做饭的铁锅和米醋。 仆人很快就从灶房里拿来厨娘用的铁锅,和一瓶米醋过来。 许黟挽起衣袖,卷了卷,在药箱里拿出铁针、陶碗、勺子和竹片。 章夫子看着许黟像是变法术一样的拿出这么多东西,好奇之余,更多的是有些心慌。 他抬舌“啊啊”两声,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啥话,只好郁闷地张着嘴。 很快,他就看到许黟拿着竹片,在饭锅底部削下来不少墨灰,这墨灰装到陶碗里,倒上米醋,用勺子搅拌调和。 紧接着,许黟又向仆人拿来了油灯。 他拿着铁针,在油灯上的火苗烫了片刻,扭过头来,看向章夫子。 “章夫子,且把嘴巴张开。”许黟温和说道,补充了一句,“烙熟噤虫不会很疼的。” 章夫子:“……” 章夫子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此时听着年轻大夫如此温和贴心的话,不知为何,整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 “大夫……”仆人跟着一起害怕。 许黟叹口气:“这舌肿不能耽搁太久,要不然等胀到满口,堵住了嘴,就出大麻烦了。” 他神色严肃,不像开玩笑。 章夫子和仆人都认了命,只能是听从他的安排。 许黟换了个竹钳子,夹着肥肿的舌头,往上一压,露出那条噤虫来。 他将发烫的铁针附在虫头上面,“滋——”的一声,被烫到的地方发出声响。 不过章夫子却瞪了瞪眼,发觉并没有多大的疼痛传来。 许黟的手很稳,他等待片刻,将铁针拿开。 第126章 许黟让阿旭去查, 果真查到了点东西,曹官人报给他的地址是对的,在这条街的第三户, 正好与许宅斜对面。 他做的是胭脂的买卖,家里有胭脂厂,有数个工人师傅,他家的胭脂铺与陶家胭脂铺隔着两条街。 陶家如今生意靠着“许氏面脂”红火了起来, 带走了不少客源。 再一打听, 曹官人面上的恶疮,已经长了好几年, 前年时, 得陈大夫医治, 好了一阵子。 近些时候又长了,敷用的面脂效果不如从前,又加上其中还有其他蹊跷, 才找上门来。 许黟发现, 阿旭打探消息的本领不错,他们搬来到东街住下后,阿旭就经常与左邻右坊接触,东街里住着谁和谁,比许黟要清楚。 若不是他出去打探消息,许黟想知道这些, 知晓的途径怕是要麻烦些。 知道这些消息后,许黟就让阿旭把消息传给陶清皓。 他没问陶清皓是怎么处理的。 几天后, 陶清皓叫随从传话来, 说已经搞定了,不会给许黟带来麻烦。 七月中旬, 盛暑。 这日,邢岳森要重新启程,前往顺天府参加春闱。 几个友人们都来践行,邢家给邢岳森备的是马车,后面的车厢比之前的骡车要宽敞一些。 跟着邢岳森出行的,是阿目和王护院。 他们此行一路走的都是官道,又是考生,还有举人身份,在路上会相对安全和便捷。 带上王护院,主要是为了有人照应。 “邢兄,此次出门,怕是要个把月才能到顺天府,路上得备些应急的药丸药散,以防之需。”许黟说着。 他从阿旭的手里接过一个包裹,里面装的都是这几日他赶出来的各种应急药丸,和冲服的药散。 邢岳森眼眶微热,真心实意道:“黟哥儿,你怎么还辛苦备了这些,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家里已为我备了药物。” “不是我备的,我不放心。”许黟道。 上回去参加科考,还有陶清皓等其他人,路上能有个照应。 如今跟着邢岳森出行的就两人,阿目虽然是随从,但懂的并不多,王护院目不识丁,除了一身可以护主的腱子肉,就是手里的刀了。 本来,许黟也不操心这些的。 可是吴关山不在,妙手馆里其他的大夫,许黟见过,水平都不如吴关山。 许黟在知道这事后,就想了一些,一想多,就更加不放心了。 在古代,普通的风寒感冒都能死人,更何况是酷暑出行,哪怕是现代,高温中暑也是很危险的,救治不及都会有意外发生。 邢岳森晴朗一笑,把包裹收下:“依你的,有你备的这些药丸药散,确实能让人更心安。” 鑫盛沅和陶清皓看着他们说完了,才接话。 “还是许黟想得周到,我和鑫幺都是空着手来的。”陶清皓笑道。 鑫盛沅偏偏嘴:“也不算空手,好歹我们提了酒。” 邢岳森跟着笑起来:“是好酒。” 这酒还是从陶家酒楼里顺来的琼玉佳酿,府城里才有的好酒。 酒瓶的盖子一打开,就能闻到带有清香的花香,许黟跟着闻了闻,味道确实不错。 阿目见几位郎君们兴致不错,连忙从车厢里取出来凉席,他铺上凉席,几人便席地而坐。 中间摆上矮几和酒杯,他们几人盘腿坐在周围。 几个人里,除了邢岳森有走仕途的想法,许黟则是专研医学,陶清皓喜爱做生意,鑫盛沅是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还不确定想要干嘛的。 哪怕四人所追求的目标都不相同,但丝毫不影响他们谈天说地,饮酒言欢。 畅谈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的。 很快,王护院上前提醒道:“郎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出发了。” 邢岳森看向友人们,叹口气:“是要走了,要不然今晚赶不到邸店。” “邢兄,保重!”许黟举拳,向着王护院道,“路途遥远,还需要王护院多担待。” 王护院手按在刀柄上,说道:“我自当会护好郎君。” “邢五,下次你回来,怕是要当官了。”鑫盛沅喝得有点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搭在邢岳森的肩膀上。 他凑近了一些,撇着嘴角,嘀咕着:“我还挺嫉妒你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考上,留在那里。” “好。”邢岳森笑了笑。 陶清皓无奈地揽着他回来,对着邢岳森道:“珍重。” 邢岳森目光扫过他们,心神微动,谁能想,不过两年多时间,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他什么都没说,朝着他们行了一礼。 …… 陶生最近的日子十分不好过,自从陶清皓接手胭脂铺,把胭脂铺的账目盘活,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多入账了二十几贯钱后。陶家其他几个管家,每回遇见了,都会出言嘲讽几句,明里暗里的,说他不如小郎君,还敢在小郎君的面前指教,说出去不怕被笑话。 那日他跟陶清皓说的话,挑的是没其他人在的时候,却不想,会被泄露出去。 陶生本以为是陶清皓忍不住要打压他,才把事说出去了,若是这样,小郎君的手段要差很多了呀。 哪想,陶清皓先动了怒,把泄露这些话的人揪了出来。 那人是大娘子屋里洗恭桶的婆子,当时她就在花园里偷懒,恰巧听到这些话。 婆子吃酒的时候,不小心把话说漏嘴,她儿子在院子里当差,没资格接近大娘子屋里,就把这话说出去了。 陶生都能当上大管家,他也想啊。 陶生心里发沉的来见陶清皓时,陶清皓脸色极其不好看的等着他。 见着他来,也没唤他入座,就让他一直站着。 陶生不确定陶清皓是不是要找机会清算他,只能是垂着眸眼,以静制动,想看看陶清皓是什么章程。 陶清皓没跟他废话,丢了两本账册到他面前。 他冷声道:“你自己看。” 陶生困惑,却还是捡起账册翻阅起来。 看着上面记录的采买,他手不自觉地抖了抖,里面出入的银钱账目有漏洞,有人在账册里做了手脚,而这账本,恰巧是胭脂铺前两个月的账目。 陶清皓冷眼看他:“你可有解释?” 陶生沉稳道:“小郎君,此事小的并不知晓。胭脂铺的采办,通常由掌柜的过目,确定无误后才会拿给我定夺。那几日的账目,我之前检查过了,并没有任何疏漏问题,想来是下面的人,私底下私吞了银钱。” “你一句不知,就可以打发了我?”陶清皓气得笑了出来,“陶生,你打理胭脂铺都能出问题,不知道你打理的那几家酒楼,是不是也有问题。” 陶生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绝无此事!” 做假账目,私吞银钱,这些要是被主家发现了,那可不是打发出去那么简单。 若是遇到狠心的主家,直接就能将人抓拿到衙门去,轻则挨板子坐牢,重则流放数百里。 陶生就算是蠢,也不会蠢到这地步。 况且这假账目做得太过粗糙,像是人为栽赃。 陶生想到陶清皓向来不喜自己,难免怀疑是陶清皓亲自下的套。 他脑海里思绪万千,跪在地上叩首喊道:“小郎君若是不信,小的现在就将胭脂铺的掌柜和采办的下人叫来当面对质,若是小的有私吞,定不得好死。” 陶清皓道:“我不想听你的誓言,不管这银钱是谁吞了去,你都有失职之处。” 陶生跪在地上,喊道:“小郎君,让我严查此事,把犯事的人找出来。” 陶清皓摆了摆手。 “北郊庄子里,还缺一个管事的,你就去那里吧。” 陶生惊骇地睁大通红的双眼,他双手颤抖,强忍镇定道:“小郎君,此事该由大娘子定夺,我……我要见大娘子。” 陶清皓嗤地冷笑:“我娘这几日休息不好,你要是敢拿此事去打扰她,我定不会饶过你。” 陶生闻言,弯着的腰剧烈颤抖,整个人失魂地跌在地上。 苦苦经营二十多年,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去了庄子,还能有机会重返主宅? 他望着面带不喜的小郎君,很想站起来地质问他,为何就如此厌恶自己。难道他想要往上爬有错了吗? 陶生设想过,陶清皓会从哪方面对他下手,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把他赶出主宅,不让他靠近大娘子。 可他不能质问,也不敢质问,陶生掩住眼中情绪,缓缓站了起来,躬身道:“多谢小郎君。” 陶生离开后,随从小声地询问陶清皓:“郎君,就这么放过他吗?” 陶清皓闭着眼睛,叹出一口浊气。 他回头,已经见不到陶生的背影,目光看向放回桌上的账册,朝着随从道:“这事不是陶生做的,是采办的小厮,他偷偷吞了银钱,多报了账目。” “那……”随从疑惑地摸了摸头,“郎君既然知道这事不是陶大管家做的,那为何还要把他打发去庄子?” 陶清皓的眼神冷了冷:“他留着,对陶家来说是个隐患。” …… 陶大娘子知晓这事,已是在三日后。 她什么都没说,只让婆子送了些银子去到庄子。 陶生在看到婆子拿出银子时,就知道他再也回不去陶家了。 他让婆子代他谢过陶大娘子,想让她带句话,希望求得大娘子的恩典,准他赎身出府。 婆子感叹:“在庄子里也不错,虽不如大管家的风光,可也安宁不少。” 陶生眼神生出恍惚,大娘子是不愿意放他离开吗?他来到庄子里,除了随身的银钱外,就只留着那条帕子。 那帕子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当时他以为自己会被发卖出府,是大娘子救了他,他才走到了大管家的位置。 第127章 秋风萧瑟, 凉得刺骨。 一辆灰色驴车从遂宁府出发,沿着官道,往西北方向而去, 驴车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县城就会在城中落脚一二日。 车厢里钻出个戴着帽子的少年,少年穿着厚厚的布衣,他望见近在咫尺的城门, 高兴地钻回到车厢里。 少年喊道:“师父, 秋林镇到了,我们今夜要在秋林镇住下吗?” 被称作为师父的, 是一名看着精神抖擞的老者, 穿着身宽厚的大袖衫, 盘腿而坐。 听到少年的声音,喝着茶水说道:“秋林镇离盐亭还有多远?” 少年摇摇头。 他连忙出了车厢,问外面的车把式, 得到了答案, 才告诉老者:“有五十里地,今天怕是赶不到盐亭县了。” “不急。”老者说道,“今夜就在秋林镇落脚,明日一早,再前往盐亭县。” 得了吩咐,少年便乖乖地坐在老者旁边, 给他斟茶,一面心有困惑地问道:“师父, 我们为什么这么大老远的来盐亭县啊?” 这一路, 他们行了几百里路,天气萧瑟寒凉, 他们这趟出门,备的炭火,已经用得七七八八。 老者笑道:“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来见那许大夫。” “可……”少年不理解,有些不满地小声说着,“那个许大夫,传得邪乎得很,师父,我总觉得这人不像说的那般好,更像个招摇撞骗的。” 老者看着他:“哦,那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少年正了正脸色:“我听传的人说,这许大夫不仅卖药丸药酒,还会炮制香丸,听着就是个卖药的。” 自从补法逐渐盛行,那些卖补药的大夫,比真正行医治病的大夫还要多。 有的药理都不懂,便招摇撞骗,举着卖补药的招牌,走街串巷的吆喝,专门骗那些有钱人家。 “你说得不错。”老者点了点头,他话锋一转,却道,“可惜你说得也不对,若真只是卖药的,却能传到遂宁府来,这人怕也是不简单。” 说着,老者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木盒,打开盖子,取了里面的药丸出来。 “这是那许大夫炮制的消食丸,你且看看。” 少年惊讶:“师父,我怎么不知道?” 老者眯起眼笑道:“若你什么都知晓,我就不是你师父了。” 少年闻言羞红起来脸,连忙说是师父厉害。他打开黄麻纸一闻,闻到药香味,里面有五颗如桐子大小的药丸,每颗都是圆润光滑,少见瑕疵。 “这药丸……”他愣住,比师父老人家做得好。 …… 许黟在庭院中,摆弄着从药房里拿出来复晒的药材。 他挑挑拣拣,将品质略有些差的挑出来,还有发霉长粉蠹虫的,能用的继续留着,不行的就叫阿旭碾碎倒掉。 严重发霉和坏掉的药材不能用,他怕直接丢出去,会有一些无良的商贩捡了去,洗洗重新卖给医馆。 “郎君,这些白术长灰斑了!”另一边,阿旭挑拣药材时,发现了一袋发霉的白术。 白术极易发霉变质,许黟一看,就知道这袋白术都不能用了。 这袋白术是他去年秋挖的,当时挖的不少,他都留着,毕竟白术有“中药四君子”的称号,属于补气之品,用途很广。 他遗憾地把东西给到阿旭,叫他处理了。 与此同时,一辆灰色的驴车抵达了盐亭县城外。 进入城中之后,老者就让学徒去打听许黟的住址。 少年下车,看着市井里人来人往,见着一个面善的妇人在卖热汤,想着他们路上也口渴,便上前询问道:“这位娘子,你卖的是什么汤?” “是菌汤,里面加了菌子、大骨头和姜片,喝一碗可驱寒了。”陈娘子见有人问,热情地招呼,“小郎君可要来一碗尝尝?” 少年问了价钱,掏出铜钱递给她:“喏,我要两碗,替我装上。” 见着妇人将汤装好,少年顺势地问道:“你可知城中有位许大夫?” 陈娘子端着陶碗的手顿住,面带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瞧着比许黟少个两三岁左右,身上穿的是加棉的布衣。 “小郎君,你找许大夫是有什么事?”陈娘子反问他。 少年听到妇人如此回答,就知道这人是知晓那位传得很是邪乎的许大夫,他心思微动,打算从她身上打听些什么。 “我们是从遂宁府来的,想来见见这位许大夫。”少年也不编谎话骗人,但也没全说了去,只问这许大夫,可是有真本事。 陈娘子眼睛余光瞥向后方的驴车,刚巧见着里面坐着一位老者。 她心想,这少年郎看着面善,还带着个老丈,莫非是来找许黟看病的。 陈娘子笑着说道:“这许大夫我可熟了,他不仅医术好,还是个大善人,给我们这些穷人看病,都只收一点医药钱。” 陈娘子说罢,又讲起她之前给许黟看病,许黟只收了几十个钱的事情。 还有城中如今有家胭脂铺,卖得最好的“许氏面脂”,也是出自许大夫之手。 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许大夫怎么还身兼这么多?连面脂都会炮制。 他恍恍惚惚地回到车厢里,把听到的事讲给师父听。 老者在车厢里,已然听到陈娘子的话,如今再听学徒再讲一遍,依旧觉得很是有趣。 他出声道:“ 柏儿,你又忘了,还没打听到许大夫的住址。” 少年噎住:“……”他确实给忘了。 于是,他连忙从车厢里出来,再次询问陈娘子,许黟家在哪里。 陈娘子道:“若是小郎君不嫌弃,就稍等我片刻,我把摊子收了,带你们过去。” “这……你不用卖汤了吗?”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陈娘子笑呵呵道:“不了,这汤卖得差不多嘞,剩下的这罐是要给许大夫送去的。” 她指了指旁边用小陶罐另外装着的菌汤,本就打算待会就去许家。 没多久,陈娘子把摊子收好,坐上对方的驴车。 她没进到车厢,抱着竹筐在身前,坐在车把式的旁边指路。 他们从西街市井一路往东,没多久便来到东街承平巷。 许宅就在承平巷的第五户人家,宅子翻新不久,从外可见到院墙上崭新的青瓦。 “这就是许大夫家?”少年吃惊。 这许大夫……好生有钱,能在这里买这么大的宅子。 陈娘子先下来车辆,上前去敲门,出来开门的是方六娘。 “陈娘子来了,快快进来。”方六娘见到她,笑着想要拉着她进屋。 陈娘子只站在门口处,简单地说道:“有个老者带着个少年郎,从遂宁府来,想要找黟哥儿,你去通报声。” “遂宁府来的?”方刘娘诧异了一下,眼睛往外看了眼,就急匆匆地去药房找许黟。 很快,方六娘折返回来,请他们一同入内。 …… 许黟听到消息就从药房里出来,在堂屋里候着。 他在忙酿煮最后剩余的桂花酒,脖子上还套着襟脖。 老者跟着陈娘子进来时,看到他这样的装扮还愣了一下,以为他们找错人了。 不过年龄对得上。 那些传言里,都说这许大夫还未及冠。 “陈娘子,你忙完了?”许黟先问候了陈娘子后,再去看那老者。 瞧着四十多岁,身体硬朗,有点矮,不足一米六的样子,是个健康的小老头。 他收起心思,行礼问道:“敢问老丈人从遂宁府过来,是找在下何事?” 老者没有说他是为何事来的,而是先报了名字。 他鄙姓郭,名中攸,是名大夫,年龄五十有二。 许黟微微吃惊。 这郭大夫保养得很好,若不说他有五十二岁了,瞧不出来。比起在农田里干活的农人,要年轻好些岁数。 “你是大夫?”旁边的陈娘子吃惊。 既然是大夫,怎么来找许黟了,莫非是来找茬的不成。 她瞬间就有些后悔带人来找许黟了。 许黟听到他是从遂宁府来的大夫,很是欣然,他来到这里这么久,除了陈大夫和吴关山的医术比较好以外,其他的大夫都水平很普通。 他微笑地请郭大夫入座,唤阿旭上好茶来。 许黟问道:“遂宁府繁荣昌盛,郭大夫怎么会想到来盐亭县找我?” “许大夫兴许不知,哪怕是在遂宁府,你的名声老夫也是有所耳闻。”郭大夫没有拐弯抹角地说道。 半年前,济世堂在卖一种叫“沈氏消食丸”的药丸,说能治诸多肠胃不适、积食不化等病症。郭中攸对此很好奇,便买了回来,那药丸确实不错,食两颗就能见效。 不过济世堂卖的价格不便宜,一包沈氏消食丸,就要卖到三十文钱。 不过它不需要煎煮,又见效快,府城中不少大户都备着,当做家里常备药丸。 但就在一个多月前,遂宁府出现了新的消食丸,叫“陈氏消食丸”。 是一个叫余秋林的商贩在兜售贩卖,且他还扯出沈氏消食丸是假的,偷的陈氏消食丸的药方。 后来,便渐渐地有不少传闻出现…… 许黟对此都一概不知,直到听到余秋林,他才恍惚想起来。 两个月前,余秋林跟他说要去其他府城卖消食丸。许黟自然是支持的,便让他带着上千药丸出门,没想到余秋林去的是遂宁府,还跟沈氏的济世堂起了争执。 但这么久过去了,余秋林都没把这些消息传来,想必是觉得能搞定,并不愿意麻烦到他。 郭中攸道:“老夫有一事不明,既然这药丸是你所制,为何取的是陈氏?” 第128章 何娘子把新的冬衣做出来后, 阿旭他们就有新的衣裳穿了。 之前做的衣裳,缝住的线拆开了继续穿,年头的时候还能穿到手腕、脚踝的位置, 现在倒是短了一截,两人像是葱苗似的拔高着长。 何娘子还担心这新衣裳过不了一年半载,又不能穿了。 “何娘子,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秋哥儿出远门两个月, 是不是要回来了?”许黟笑着给她斟茶,又端了盘糕点给她吃。 何娘子点头道:“是该回来了, 走之前他就跟我说, 不会去太久的。而且他之前还应下你的差事, 说要替你去乡下收柴火灰,若是食言不回来,我先替你打他。” 柴火灰, 便是草木灰。 许黟这两年挖了不少药材, 遇到带种子的,便都收了起来。他想着冬季后,在庭院里开辟一片实验药田,试着能不能育出药苗来。 他看着何娘子说要打余秋林的模样,忍俊不禁。 两人没说多久,阿旭和阿锦穿着新衣裳出来见人。 他们在许黟和何娘子面前转了转身, 得到一致好评,方六娘在旁边夸何娘子的针线活好, 说成衣店里卖的衣裳, 都比不上。 何娘子捂脸笑道:“你莫要夸我了,倒叫我不好意思来, 对了,黟哥儿你也快去换上,若有哪里不合身的,我再给你改改。” “我就不了。”许黟脸皮薄,摇头拒绝了,“何娘子你做的,自当合身。” 何娘子“诶”了声,催促他快去换。 连方六娘也在笑着,喊许黟快去把新衣裳给换了。 两人实在太热情了,许黟对上她们,毫无胜算。无法,只好拿上衣裳进了屋。 何娘子给许黟做的衣裳,选了上好的墨绿色棉布,衬托得他清新俊逸,温润如玉。 “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何娘子眼里带着笑。 方六娘点点头:“郎君穿上这衣裳,确实不凡,好生像哪家贵公子哥。” 许黟:“……” 他红了红耳朵,回去把新衣裳换下来。 何娘子没有待多久,她还有其他事要忙,便说余秋林回来时,便遣他过来。 …… 许黟没闲多久,过了半日,云柏就来请人,说郭中攸有请。 郭中攸休息半日便恢复精神气,兴致颇高的询问许黟,盐亭县可有哪些好去处。 盐亭县哪里有趣,许黟便想到了翠园。 翠园有个翠湖,里面养着不少肥美的鱼,一条就有几斤重。翠园里还有个莲花湖,不过已是深秋,湖里怕是没有莲花可以欣赏。 “听闻金鹅山上,有座寺庙极其灵验,不知许大夫可去过那里?”郭中攸问道。 许黟道:“我常去金鹅山寻药材,寺庙倒是少去,但也去过几回。” 郭中攸问道:“去一趟如何?” 许黟道:“好,郭大夫稍候,我去安排车辆。” 许黟安排的是刘伯的牛车,他只带了阿旭,郭中攸带着云柏,一行人带着上山的工具,便出了门。 路上,刘伯热情洋溢地讲着盐亭县的风土人情,小到吃食,大到哪些热门消息,无不一清二楚。 郭中攸和云柏都听得滋滋有味,觉得这赶牛车的老丈人,果然不可貌相。 “老丈人你与许大夫可熟悉?”郭中攸笑着问。 刘伯一愣,撇眼去看许黟,见许黟面色自如,就笑呵呵道:“熟嘞,许大夫雇了我的牛车,每回出城上山,都坐的我车嘞。” “这山上有不少药材吧?” 郭中攸想到他在庭院里看到的那些晾晒药材的架子。 识药的百姓不多,但那些百姓也不傻,若是哪里有药材,都争着抢着去挖采。 郭中攸年轻时,常进山挖过不少药材,后来年纪大了些,有回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肿了半个月,便不像之前去得勤了。 且遂宁府比盐亭县要热闹,郊外几座山都是有主之山。 许黟道:“想要挖药材,要进深些的地方,那里百姓怕蛇虫和猛兽,不敢进去。” 郭中攸有些意外:“你倒是不怕?” 许黟笑笑:“带了辟蛇药和砍刀,若真遇到猛兽,跑了便是。” 刘伯闻言,嘴角抽了抽。若不是亲眼见到许黟拖着一头野山猪,他怕是信了这话。 一路聊着天,金鹅山很快便到了。 金鹅寺就在半山腰上,有条通往半山腰的石台阶,是上山的信徒自主自发砌的。已有好些年,常年踩踏,一些石阶中间都凹了下去。 郭中攸和云柏第一次来,山上风景不错,他们走走停停,许黟在旁边陪同着,见到有遗漏的药材,就将其挖了放到后面的竹筐里。 云柏回头,恰好看到许黟拿着什么放到竹筐,疑惑问:“许大夫,你挖了什么?” “是青菀。”许黟把筐里的青菀拿给他瞧。 云柏看到这长着紫色花朵,像是小菊花的植物叫做青菀,有些愣住。 他学医时间不长,虽也跟着郭中攸识得不少药材药草,可好些不常见的药材还不认识。 “这药材能治什么?为什么开着紫色花,取的是这名字?”云柏凑到鼻子嗅了嗅,一面问许黟。 许黟说道:“这青菀一名,出自魏晋吴普撰写的《吴氏本草》,它也有另外的名字,叫紫菀。” “味苦,性温,归肺经。”这时,郭中攸走了过来,拿过这株青菀,对着云柏道,“这青菀可祛痰止咳,散寒润肺,你切莫记得,以后若是在路上瞧见了,可将它收了。” “学生知晓了。”云柏恭敬道。 郭中攸把手里的青菀还给许黟,笑道:“我们赏景,你却在寻药材,令老夫惭愧啊。” 许黟道:“在下只是习惯了。” 郭中攸满意点头:“这习惯好,柏儿,你要多学学。” 云柏低下头:“学生,知晓了。” 许黟哑然失笑。 金鹅寺不大,没什么好逛的,他们在上面点了一炷香,拜了拜,就无其他事可做。 接下来的几日,郭中攸一直在许家与许黟论医道。 郭中攸不愧是师承御医所学,他对中医的学识见地,比一般的民医更加深厚。且,这是许黟首次与这个时代的大夫论道,隔着时代,许黟在郭中攸身上,见识到了什么是医痴。 哪怕历史长河里,并没有留下一个叫做“郭中攸”的医者。 许黟在心里默默地想,只有真正地接触这个人,才能对他的学识、能力进行客观的判断。 判断告诉许黟,郭中攸是个值得结交的大夫。 于是,许黟便也将吴关山给叫上了。 “我在盐亭里,也有一个相识的大夫,他实乃仁人志士,亦有悬壶济世之心,想来郭大夫见到他,会欢喜的。”许黟热情推荐。 郭中攸是来见许黟的,许黟推荐的人,自然是见一见。 很快,许黟就喊阿旭去请吴关山。 吴关山听到是从遂宁府来的大夫,赶在医馆关门后,匆匆提着一壶酒,另两包切好的王家婆卤肉上门。 “吴兄,就等你了。” 许黟看着他来了,拉着他去到庭院。 深秋的夜晚,风吹落枯叶,云薄月清,灯光烛火斜照在树影上,咕噜噜叫着的炉子烧着滚烫的汤水。 秋的冷,与打边炉热滚滚四处飘散的热气,形成一方天地。 吴关山看到一个长得面貌慈和的老丈人举着筷子,夹着一片肉蘸着葱碟吃,便知这人是谁。 他上前行礼:“在下吴关山,见过郭大夫。” “吴大夫来了呀,别站着快坐下。”几日时间,郭中攸已然把许家当自己家了,他招待道,“今日食的边炉,味道甚好,你们也快尝尝。” 吴关山愣然地看向许黟,只见许黟微微笑地对他摇了摇头。 “郭大夫,能与你同坐而谈,是某之幸。”吴关山说罢,倒了酒先饮一杯。 郭中攸摆手:“你们这些后生,就爱说客套话,我们都是大夫,没有高贵之分。再者,我是跑来找许黟论道的,你是许黟叫来的,想来也有几分能耐才是。” “……”吴关山没想到对方不按常理出牌。 开场白结束,郭中攸直接问他师承的是谁,学医多少年,可识得多少药材,有没有去游历过? 吴关山一一回答,郭中攸却摇了摇头:“你不行,你还是太规矩了。” “此……此话怎讲?”吴关山诧异问他。 郭中攸道:“你学医后,一直规规矩矩守在医馆里,兴在医馆,败也在医馆,只能坐井观天,困在此处了。” 吴关山神色恍惚,他从未想到此处。 自他学医以来,遵循的便是师父的话,师父让他留下来打理医馆,他便留下来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盐亭县,去到别处,也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 与郭中攸论道后,吴关山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困惑。 但郭中攸有一点说对了,他便是太规矩了。 即使被点出来,他依旧不敢去想,他离开盐亭县后,能去哪里。 许黟知晓他的苦恼后,叹息道:“吴兄,人的志向不同,有人想当官,有人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而有的人只想过安稳日子。人与人本不同,你若是按郭大夫之言而改变主意,何尝不是在走他人为你选的路。” 吴关山闻言,心中的迷茫清晰了一些。 是啊,他何尝不是在为一件未发生的事,而黯然神伤。 …… 遂宁府。 时隔两月,余秋林带出来的消食丸卖得差不多了。 这日,他在城南临时租下的小院里,收到许黟寄给他的信件。 第129章 郭中攸在许家一住就是半个月, 除开最开始的几日都在与许黟进行学术交流,剩下的日子,他就在许家开了坐诊。 不收诊金, 免费给来看病的病患义诊。 冬日快要来临了,天气愈发严寒,平头百姓里,穷得缺少棉衣袄子的人家, 出门在外打工, 或是下田干活,都尽量用搓软的草绒塞到衣物里。 哪怕如此, 还是有好些穷苦人家病倒。 梨花村, 李大路从盐矿赶回家时, 从他媳妇的口中得知,他爹已经高烧三日了。他在盐矿里当盐工很艰苦,每日都要下盐井,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经常不能回家。 李大路每个月只有一天的假期,此次若不是同村的人说他爹快不行了,盐矿的管事还不愿意放他回来。 “三娘,我爹他……”李大路看着躺在木床上,病骨支离,连水都喝不进去的亲爹, 眼眶发热,眼泪啪啪地掉下来。 三娘摸着眼泪, 低声道:“大路, 公爹他前几日下田,不小心被王大户的管家撞倒, 摔进田沟里了。你也晓得,这天那么冷,公爹回家后,当夜就起了烧。” “那王大户的管家呢?”李大路猩红着眼睛,气愤喊,“他们就没带爹去看大夫?” 三娘哭着道:“那管事的就扔了一吊钱,我说要去请大夫来,他……”三娘说不下去了,她撸起袖子,给李大路看胳膊上的鞭痕。 他们在梨花村没有田地,是佃的王大户的田地,佃户的日子不好过,李大路才跑去当了盐工。 家里搜刮不出多少银钱给公爹看病,三娘就请了村里的李半仙儿。李半仙儿会炼丹,还会画符,收的钱不贵,三娘就请了李半仙来看病。 公爹吃了李半仙的药丹和符水,依旧没好起来。 眼见着公爹快不行了,三娘做不了主意,求了村里人去给李大路送消息。 李大路跌坐在床边,他作为家里的男人,看到妻子被人打了,却无法替她讨回公道来,甚至他爹都快要病死了,李大路都不敢找那王大户。 那王大户在梨花村就是霸主,梨花村几百亩田地,有三分之二都在王大户的名下。 他们村里人,好多都是佃租的王大户的田地在耕种,哪家被欺辱了,都不敢上去讨公道,生怕连佃户的身份都丢了。 如今的盐亭县,富得流油的大户主多,穷得连豆粥都吃不饱的穷苦百姓也多。 更何况这会快要入冬了,要是在这个时候丢了吃饭的田地,那他们能熬得过明年春的耕种,也熬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 “爹……”李大路哽着嗓子,淘淘大哭起来。 三娘跟着一起哭。 三娘也是个命苦的,当年她家闹灾,他爹娘带着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逃来梨花村,等到梨花村时,三个女儿只活了一个,那就是三娘。 三娘没名字,她排行最小,就叫三娘。 村里就有好几个叫三娘的,嫁给李大路后,同村人都叫她“大路家的”,以此来区分哪个三娘。 他们哭过后,便出来屋子,商量着怎么给爹办后事。 “把稻草席和被子裹上吧,爹在冬天走的话,没有被子,会冷。” “可是……家里就只有两条被子,埋了的话,狗娃回来,就没有被子用了。” 两人一阵沉默,李大路蹲在地上,双手捂脸,手掌手背都是挖盐矿时留下来的伤痕和皲裂。 三娘看得心疼地落下泪,去舀了温水给他暖手。 “别,别浪费了。”李大路喊道。 他们没在屋外待太久,外面实在是太冷了,而且李大路的爹好像醒来了,在里面一声声的咳嗽着。 三娘急忙拿着帕子沾水,敷在公爹干裂的嘴唇上,想着能让公爹沾点水喝。 兴许是儿子回来了,李大路的爹睁开眼醒来了,皮带骨的手掌抓住李大路的手,声音嘶哑无力:“儿啊……儿啊……” “爹,爹,你要说什么?”李大路跪在地上,求着他爹说话。 “儿啊……爹……不想死……”李大路的爹落下眼泪。 听清他爹说了什么,李大路又崩溃地流涕痛哭。 他太没用了,从未让他爹过上一天好日子。 “大路,我们救救公爹吧!”三娘看不下去了,她想到了她姐姐,当时她姐姐就是发着烧,人昏昏迷迷的都不清醒着,也是这般拉着她的手,喊着她的名字,说想活下去…… 这时,同村好友跑来到李大路家里。 “李大路回来了?”好友喊道,“你爹有救了,城里的许大夫可知晓,他家里有个姓郭的大夫,在开义诊呢。” “铁牛,我爹起不来床了。”李大路心灰意冷地摇头。 他们村离县城几十里地,赶过去,他爹怕是不成了。 铁牛骂他糊涂:“你花两个钱,坐牛车去!”他拿出几个钱,塞到李大路的手里,叫他快去村口。 村口有个姓刘的车把式,正要去县城里。 * 李大路带着三娘和他爹赶到许家时,他爹还剩一口气。 赶车的刘伯催促他们快进去,还主动地搭把手搬着老丈人进去宅子。 见着如此气派的宅子,李大路同手同脚的,像是来到王大户的宅子。但王大户的宅子更加富丽堂皇,院子里都是下人,而许大夫家的庭院,摆放着好些架子,每个架子上面都放着簸箕,有的是空的,有的晒着药材。 他们进去,便能闻到浓郁到无法忽略的药味。 路过庭院的廊道,他们来到堂屋,见到堂屋已有好几个穿着破烂的病人在排队等着。 这时,一个穿着棉衣,长得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往他们走过来。 李大路有些无措的愣在原地,然后他听见这个小郎君对旁边的刘伯说道:“刘伯,你带病人过来了?这是怎么了,瞧着可病得不轻。” 刘伯道:“是病得不轻,可否问问许大夫,能不能插队?” 插队一词,还是许黟说的,刘伯就记住了。 阿旭点点头,说他去问问。 李大路和三娘都是满脸拘谨的不敢动,路上他们还在祈祷着,但直到来到这里,他们就又胆怯了。 他爹已经昏迷不醒,如今就靠着李大路抱着。 但很快,那个少年郎就跑了回来,喊着他们去旁边的房间里。 他们进来到房间,先是觉得这房间好暖和,再一看,就看到房间里有张床,放着炭炉,还有一个长得很是好看的郎君。 那郎君见着他们便走过来,温和地主动关心道:“快将老人家放到床上。” “这是发热,有几天了?”许黟拿手一探额头,拧起眉梢地问他们。 李大路看向妻子,拘束的回话:“有三天了。” 许黟在为眼前的老人家诊脉,这老人是受了风寒,邪风入侵,但拖延不治,如今已经邪气入肺,引起风温肺热证。 “老人家有肺热证,不能拖,我先开退热的药方,这位娘子你带着去煎上。”许黟没有废话,直接说完,就起身去开方子。 他给老人家给的是麻黄汤,主治恶寒发热,发汗解表。许黟开完方子,便拿给阿旭。 “你去开药,这麻黄汤,要先将麻黄煎到起沸,再加其他药材。”许黟交代下去后。 又对傻愣在原地的李大路说道:“我现在要为老人家针灸,你在旁搭把手。” “好、好的。”李大路还不晓得这人是谁,但经过刚才那番操作,他已经全然没了主意,只听对方的。 许黟叫他把老人家的衣服解开,用帕子浸温水擦身,他就老老实实的照办着,等到他看见这个年轻的大夫取出银针,扎在他爹的胸膛时,他终于回过神来。 “大夫,这、这是做什么?”李大路有些慌张。 许黟没理会他,专心扎针。 跟着进来的刘伯见状,很是淡定地开口说道:“许大夫在救你爹,你爹都昏迷不醒了,不把人扎醒怎么喝药?” 有了这话,李大路抬手擦着汗,也不怕了,就是有点焦急。 半晌,银针从胸膛里拔出来,他爹醒过来了。 一醒来,他爹就拼命的咳嗽。 一声比一声激烈,许黟镇定地拿来铁盆到老人家的面前,只见老人家捂着胸口,朝着盆咳出来好几块褐色的浓痰。 堵在胸口处的浓痰咳出来后,老人家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 “爹……爹你可算是醒了!”李大路跪到他爹的面前,鼻涕眼泪都哗啦啦地流出来。 他爹瞧着儿子这模样,抬手想拍他,却没力气,人浑浑噩噩的,又跌回床上。 好在,阿旭带着三娘煎好汤药回来了。 服药后,两人就守在床榻前,等着人退烧。 这时候许黟才知道,他们是来寻郭大夫义诊的,不过郭大夫将义诊宣发出去后,每日都有不少穷苦的病人来许家看病,忙得很。 刘伯载着他们来的许家,路上晓得不少内情,他叹着气跟许黟说了这李大路的事,感慨:“这平头百姓都不好过日子啊,这李大路去盐矿挖盐,那盐矿的监工最是爱欺压盐工了,听闻,每个月拿到的工钱,一半都没有。” 哪怕是拿到钱了,也会通过其他的途径抢了去。 要说为何如此艰辛,怎么还有人跑去当盐工?若是连挖盐的差事都没有,这些人恐怕过得更加惨。 许黟沉着脸看向屋里守着老人的夫妻俩,两人瞧着快要四十岁了,但刘伯说,李大路今年才二十八岁。 “郎君,我们还收他们诊金和药钱吗?”阿旭有些可怜他们。 许黟叹口气,他解救不了这些穷人,但人都送到眼前了,他不救,又于心不忍。 半个时辰过去,老人家退烧了。 第130章 余秋林回到盐亭县, 已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他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跑来找许黟,见着许黟在忙, 等着半个多时辰,才等到许黟带着他去书房叙话。 “这两个月,你在外面跑着可是辛苦,人都瘦了一圈。”许黟面带关心地看向他。 如今的余秋林骨骼都长开了, 趋向于成熟的男性骨骼, 黑瘦下来后,又经过这半年多的历练, 眼神里崭露锋芒, 已经不见当初做小厮时的模样。 他在许黟的示意下坐到椅子上, 有些兴奋地说道:“不辛苦,这趟收获不少,遂宁府不愧是府城, 比盐亭要热闹好多, 我带了那么多消食丸去,半个多月就几乎卖完了。” 沿途回来,他把身上剩余的消食丸也卖了去。 这一趟抛开消食丸的成本和饮食起居所用的开销外,他足足赚到了十六贯银钱。 十六贯银钱放在以前,一年下来都难见到,如今他两个月就能挣到这么多。 难怪, 有那么多跑商的想要去外面做买卖。 许黟笑道:“这收获确实不错。” 余秋林说完买卖的事,就聊起许黟要他查的东西。 他想着刚才过来时, 那郭大夫还在许家住着, 便斟酌道:“那郭大夫我查过了,在遂宁府确实有些名声, 不过都说他脾气古怪,给他治病还有要求,达不到就不给治。” “什么要求?”许黟问他。 余秋林说:“他给乡绅看病,需先拿五贯银钱,要是不舍得给,就不给治。另外,给了钱,他也不一定治,他医术高,那些乡绅不敢轻易得罪,不过也因此,其他大夫似乎跟他走得不亲近。” 毕竟不是哪个大夫,都有跟郭中攸如此傲气的本领在的。 那些在遂宁府里开医馆的大夫,还是要给那些乡绅大户们面子,若不然,怕会惹一身骚来。 余秋林还道,遂宁府的医学,曾多次请郭中攸去当医学教授,只是每次都被他拒绝了。 官办的医疗机构里,除了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的翰林医官院和太医局以外,还有各州县的官办医学。 这医学设有授课的医学教授,并且收录医学生,考核出来的医学生,可以正式成为在编医官。 这要是成为医学教授,那便是在编医官了。 许黟惊讶于郭中攸的魄力,没想到他会拒绝在编的诱惑力。 不过想到郭中攸喜欢四处游历,又爱找同道之人论道,把他局限在医学里,怕是难受至极。 一想到这里,许黟便理解他为何不当医学教授了。 “我本只是想着问你能不能顺道打听些消息,没想到你能打听到这么多。”许黟很是惊喜。 余秋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消息在遂宁府都是随处可知的,换个人也能打听得到。” 许黟笑着点点头。 随后,他便问余秋林可有先回家去了。 余秋林摇头:“我见你来信,吓了一跳,怕那郭大夫有哪里不对的,得了消息就立马回程了。” “那你该好好休息了。”许黟拍拍他的肩膀。 余秋林说:“入冬了,你先前想收柴火灰,现在正好可以下乡收去。” 许黟拧着眉头问他:“不耽误你休息?” 余秋林估算着日子,说道:“我休不休息倒是无碍,反而是柴火灰不能耽搁,得赶在冬除前收完,要不然乡下的路就不好走了。” 柴火灰是好东西,能当肥料,也能做药材。 老百姓们知道这东西能卖钱,每年都会攒着,等到冬天前后,就有不少下乡的商贩去收。 况且,他们要是赶不上,怕是没有柴火灰能收。 知道这事不能继续耽误下去,许黟就不劝余秋林休息了。 他看着精神不错,想来不仅是这趟有收获的缘故,还因为涨了不少见识。 聊完,从书房里出来,余秋林和郭中攸碰上面了。 余秋林朝着他行了礼,便快步地离开许家。 郭中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落回到跟着从书房里出来的许黟,他淡笑道:“我记得那人。” 许黟说:“去遂宁府卖消食丸的便是他。” 郭中攸眯了眯眼,问他:“他是你的下人?” 许黟摇头:“他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 郭中攸愣了下神,但很快就理解其中的意思了,顿时笑了起来。 “这主意不错。”郭中攸意有所指地问,“许黟,你莫非也想去游历了?” 许黟没反驳,也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郭大夫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郭中攸捋着胡须:“盐亭县还是太小了,你待不久的。” 许黟:“……” . 第二天。 风轻日暖,是个好天气。 许黟在屋子里练拳,还没练完就听到屋外有脚步声过来,听着沉稳的声音,他停下练拳的动作。 “许黟,许黟。”外面,郭中攸的声音传进来。 片刻,许黟换下衣裳出来,见到他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好奇起来。 “郭大夫,你这是要去哪里?”他问道。 郭中攸道:“我要带着柏儿去买些驱寒的药材,等会要去下面的村子。” 许黟挑眉:“义诊?” 郭中攸摆摆手:“不算,只是送些驱寒的药物。” “既如此,郭大夫可嫌弃多一个人跟着?”许黟淡笑,“我也想去。” “好。”郭中攸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了。 听到这话,许黟稍作准备,挎着药箱就要跟着出门,哪想经过庭院,小黄“汪汪汪”地跑过来蹭他的腿。 “小黄乖,守家。”许黟低头,伸手拍拍它的脑袋,叮嘱几句。 奈何小黄耍赖,天气冷了之后,阿锦就不常带着它出去溜达,它每日在家里无聊,逮着机会就想出去。 这会儿,它听到许黟不带它,便躺在地上翻肚皮卖萌。 郭中攸过来,觉得小黄有灵性:“带上它吧。” “不好吧。”许黟还在犹豫,他们这次是要出去干正事的。 郭中攸道:“它不咬人,怕什么。” 许黟:“……” 于是,小黄被许黟牵着出门,它欢欢乐乐地跳上驴车,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趴着。 “去医馆。”云柏打起帘子,朝着车把式喊完,顺手捞了旁边的凳子,塞回到车厢底座。 郭中攸他们要买的药材种类不多,但量大,到医馆后,学徒帮忙装好药材,有好几筐。 药材不少,车厢里空间不大,装不了这么多药材。 他们便又去了一趟市井,雇了一辆牛板车,将所有药材都搬到板车上,让车把式跟着他们的车辆走。 给平头老百姓送物资这事,城中大户也偶有这么干过,但送药材,许黟却很少听说。 路上闲得无趣,许黟就问郭中攸,为何想要给村里的百姓送驱寒的药物。 “遂宁府每年都有不少百姓受风寒病逝,朝廷离得远,当地的官府为了业绩总要做些什么。”郭中攸笑道,“给城外的穷苦百姓送驱寒的药物,避免更多的百姓病故,散些钱财就能捞个好名声。” 那这些钱从何而来,自然是城里的大户们拿大头了。 除了城中的大户们要掏钱外,他们这些做大夫的,是不是也要起个头? 就算不愿意掏钱,总要为了名声做些什么。 古人也是贯爱做脸面功夫的。 郭中攸虽然不在意名声如何,可说要真的淡泊名利到全不在乎,那就是说假话了。 他们这些大夫,挣的钱不少,这个时候不拿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许黟愣了一下,随即喊道:“郭大夫慷慨。” 他倒是没想到这上面,如今一听,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触。 除了送药材,兴许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许黟看向他习惯性带出门的药箱,想着今日天气是真的好啊,这么好的天气,只跟着陪跑,会不会单调一些。 驴车缓缓行驶在弯弯曲曲的黄土路上,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一个挑着扁担的脚夫。 下一刻,脚夫被拦了下来。 他慌张地看着把他拦下来的车辆,见里面出来的少年郎是要来给他们村里人送药物的,顿时欣喜道:“我带你们去。” “有劳兄台。”云柏拱手,便叫车把式跟上脚夫。 脚夫将他们带去到村长家里。 村长听到有人要来给他们村里人送药物,惊讶地直接瞪直眼睛:“真有这事?” “不像是假的。”脚夫在村长耳边嘀咕,“他们坐着驴车,后面还有一板车药材。” 村长高兴地连喊几声好,急匆匆地就去请郭中攸他们。 郭中攸和许黟他们顺利地进来到村长屋里,喝着村长妻子倒给他们的粗茶,许黟漫不经心地听着郭中攸跟村长谈论送药的事宜。 他们送的是驱寒的药物,便是村里百姓正缺的。有了驱寒的药物,他们就不用担心冬天里受寒生病。 郭中攸另外吩咐村长,给他们安排几个手脚麻利的壮丁。 村长连忙应下,等商量好后,村长先去召集村里人,而许黟则跟着云柏,去把牛板车里的药材搬下来。 这时,有几个长得黑黝黝的村汉过来了。 他们刚从田里地被叫回来,其中一个是村长儿子,另外两个是村长的侄子。 “大夫,我们是来帮忙的。”村长儿子开口说话,目光落在药材上。 他们过来时,村长就跟他们说了前因,这些大夫是来给他们送驱寒药物的。只是时间匆忙,没来得及说让他们干什么。 云柏看到他们,微微皱眉问:“你们会包扎药包吗?” “这个……”另外一个人犹豫地挠挠头。 第131章 午食, 他们在村长家里吃了顿简单的粗茶淡饭,到申时将至,部分村民过来村长家里送东西。 多是菘菜、鸡子, 还有从野竹林地里挖的冬笋,不肥,小小的,跟甘蔗差不多粗, 半截手臂长。 能挖到冬笋的村民不多, 拿出来就显眼起来。 这些冬笋,平常时候都是拿去城里换钱, 新鲜的玩意, 能换好几个钱。 村长见有人舍得拿出来, 也很高兴:“这些都是村民们感激郭大夫许大夫的一点心意,你们可要收啊。” 他也没客套,说罢这句话, 就叫儿子去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拿去到车厢里。 这些作物和吃食,与今日送出去的药材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但都是村民们的好心,郭中攸和许黟见村长都这么热诚地帮他们收了,便没假意推辞。 他们没在村长家里待多久, 趁着天色还没擦黑,要先回城去。 于是之前看病的村民得到消息, 他们就跑来村长屋子外面候着, 想跟着许黟他们的车辆,去城里拿药。 送出去的药材只是少部分, 牛板车上,还剩着两筐未拆开的药材。 他们没地方坐,就用两条腿跟着。 许黟见到那个年轻的妇人也在,招手让她过来。 她怀里的孩子不见了,微微有些胆怯不安地来到许黟的面前。 许黟问她:“孩子呢?” 年轻妇人低下枯瘦的脸庞,小声回话:“许大夫,幺儿被娘抱着,我、我自己来的。” 许黟得到答案,没再多说什么:“你脚步慢,跟不上车辆,那牛车上有位置,你去坐。” 年轻妇人有些意外,但听到这话很是惊喜,能省去十几里的脚程,任谁都不想错过。 剩下的几个村民见到她得了位置,都有些羡慕地看着,却不敢上前喊着坐牛车。 车辆很快出发,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进入到城门。 入城后来到许家,他们拿了药,纷纷谢过才离开。 接下来的数日,许黟跟着郭中攸他们,一个村一个村的去送了驱寒的药材。 这些村民大部分都十分淳朴,像那日那个癞子的情景,后面都没出现过。 云柏因为那日小黄从天而降的英姿,这几日总在许黟面前夸小黄有多好,还想着也养一只小黄狗。 每日回来,都要去跟小黄玩一会儿,小黄见他没吃的,就不跟他玩。 云柏见状就跑去买肉饼喂给它,终于得到小黄的青睐,愿意给他摸摸了。 这日,许黟在教训小黄贪吃,云柏看不下去,站出来反驳。 “小黄这么乖巧懂事,给它吃点肉怎么了?”云柏心疼地摸着小黄的脑袋,愤愤道,“他不给你吃,我买给你吃。” 许黟嘴角猛抽:“……” “那是一点吃的?它都吃一大盆肉了!” “小黄吃一盆肉怎么了?你又不是买不起肉,别说你连这些肉都不舍得给小黄吃。你看它这几日跟着我们四处跑,都瘦了。” 看向已经有八十多斤重的小黄,许黟神色裂开,瘦?它都长膘了! 再不减肥,恐怕过不了两年都要有三高了。 许黟作为一名大夫,绝对不允许他的狗还没老年就先有三高,说出去可太丢人现眼了。 他咬咬牙:“你要是再敢私底下给它肉吃,信不信我在你饭菜里加大黄。” 云柏震惊,眼睛瞪大起来:“你是大夫,你怎么能下毒!” “你不喂小黄,我会给你下药?”许黟丝毫不为所动,另外纠正他,“大黄不是毒药,不算下毒。” “你……”云柏张张嘴,见许黟面无表情,总觉得他会说到做到。 再看平日里喂它时,喜欢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的小黄,这会已经跑去许黟脚下撒娇打滚,他落下两行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小黄,它还是选择了它的主人。 它主人都不给它肉吃了! 晚上,他闷闷不乐地将这事告诉郭中攸,郭中攸无奈摇头:“要不,为师给你找条小狗?” 云柏眼睛亮起来:“师父,我要小黄那样的!” 郭中攸:“……”怎么还挑上了。 这好狗……可不好找。 …… “大娘,你家柴火灰可在?”余秋林背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半筐麻袋装着的柴火灰,手里头撑着一根木棍,“上回我来问,你说叫我晚两日再来。” 大娘推开门出来,见着是上回那个小郎,她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小郎你别来了,我们村里的柴火灰,都被济世堂包了去,不卖给外人了。” 余秋林一愣,怎么过去两日,就变卦了。 “为何?”他不明所以,“之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你们这十几户的柴火灰都卖给我吗?” 于是他得知,济世堂也在收柴火灰,收的价钱比他的要高一些,高得不多,一斤柴火灰比他们给的价钱多一文。 虽然只是多一文钱,但对于乡下村民来说,家里有几斤柴火灰,就能多几文钱,几文钱能买好几个鸡子了。 余秋林听后,面色有些难看,这济世堂明显是有预谋,要不然也不会在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把他和村民们谈好的价钱给截了。 余秋林问道:“大娘,济世堂的人什么时候来收?” 大娘道:“是明日。” 余秋林又问道:“若是我加价,你们可愿意卖给我?” “这……”大娘有些迟疑,能多挣点钱,自然是好的,就是怕得罪了济世堂。 余秋林看出她的顾忌,笑着出言道:“你们且放心,哪怕这回不卖给济世堂,下回他们想收柴火灰,还是会找你们的。” 大娘听到这话,觉得这小郎说的有道理,便说让她去联系村里其他户人家。 余秋林给他们商量的时间,打算趁着这空隙,去往下个村庄。 下个村庄比较小,隐蔽在山脚下,余秋林也是意外找到这个偏僻的小村。 村庄里只有十几户人家,余秋林进到村外围,顿感周围变得静谧了起来,小道落满枯叶,走了一段路,他听到“唧唧”“咕咕”的声响。 有个姐儿在喂鸡,听到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跑回屋里。 不一会儿,屋里走出来个年轻汉子,汉子手里还提着一把锄头。 年轻汉子没见过余秋林,见着他进到村里,警惕地开口询问:“你来我们村做什么?” “我是来收柴火灰的。”余秋林说道,“上回过来,是找的村长,你要是不信,可跟着我去村长家问。” 年轻汉子愣住,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人,年纪看着跟他差不多大,村长说这几日会有人来收柴火灰,没想到这么年轻。 他记得,以前都没人进来收柴火灰的。 柴火灰家家户户都有,要是没人收,那就埋在田里,第二年的田地土壤就变得肥沃,长出来的稻和粟更多。 但要是有人来收,他们也愿意卖,毕竟能换钱嘛。 年轻汉子没怀疑他,直接带着他去见村长,村长正等着余秋林来呢。 昨日他知道这年轻人要来收柴火灰,就立马通知下去了。 今天村里每家每户都将自家攒着的柴火灰搬了出来,余秋林每家收之前都要检查一番,确定里面没有掺石子、木棍等,才一一地收了。 称了重,余秋林将带出来的铜钱,数了两吊钱出来,拆开麻线,多的三四十文钱,少的十几文钱。 这趟他收了几十斤柴火灰,从这小村子出来,余秋林直接回到城里找许黟。 他把从大娘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给许黟听。 “那济世堂,看样子是知道我们在收柴火灰,要不然不会盯着我的行踪来截胡。”余秋林气冷着脸,觉得这济世堂着实不要脸。 许黟随意道:“秋哥儿是打算跟他们挣一挣?” 余秋林有些底气不足,他先前因着生气,就跟那大娘说要抬价,如今想来,这出钱的人是许黟,该让许黟做主才是。 他有些懊恼的挠着头:“我跟那大娘说,要比济世堂每一斤贵上一文钱,那大娘已经去跟其他人商量了……” 说罢,他纠结片刻,就跟许黟说,这部分多出来的银钱,他来出。 许黟表情有些复杂,本来这事是他劳烦余秋林四处跑腿,余秋林出力不说,怎么还好出钱。 他道:“便是如此,也用不到你来出钱,你放手去做,不用操心多出来的银钱。” 为了让余秋林安心些,他起身去到柜子前,又拿了两吊钱给他。 余秋林收了钱,表示他会好好干的。 第二天,余秋林果然又去大娘村里了。 他是踩着点去的,到的时候,济世堂的人已经来了,是两个学徒。 不过他们没收到柴火灰,大娘和村里其他几十户人家,都在等着余秋林。 见着人,大娘急不可耐地跑过来:“小郎,你说的每斤比济世堂的要贵上一文钱,可是真的?” “是真的。”余秋林点头。 大娘欢喜道:“我家有十几斤嘞。”这就能多挣十几个钱了。 济世堂的学徒一听这对话,哪里还不知道,有些气愤地过来。 “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和我们抢东西。”其中一学徒讥讽道,“我们济世堂想要收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余秋林笑着看他们:“你们开的什么价?” 学徒冷笑道:“一斤十二文,你可拿得出来。” 他们打听过了,这个叫余秋林的,是在替许黟收柴火灰。许黟和他们少东家有恩怨,掌柜的叫他们在外遇到许黟等人,不用跟他们客气。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余秋林在遂宁府已经大肆宣扬过济世堂的“好名声”,要不然定会气得跳脚起来。 第132章 半个时辰后, 鑫盛沅气得像河豚地坐在庄子里唯一会客的堂厅上。他问了话,才晓得从他离开庄子没两年,庄里的田地因没人手, 不到一年,那田地就荒了。 这两个仆人两股战战地跪在地上,头颅快要垂到地板,庄子再小, 也有数亩地宽敞。 鑫家当初买下这个庄子, 是盖来避暑的,只中间盖了两层的阁楼, 有几十个房间。 周围围着假山和流水, 还有曲中亭, 廊中阁,一步一景,短短几年, 却荒凉得很, 杂草丛生,树木枝条野蛮生长,瞧着不像避暑庄子,更像是山野鬼苑。 但凡来个胆子小的,见着这戚戚荒荒的后院,怕是要吓破胆。 不过, 如今一个被气得忘记注意看周围,一个是真的不怕这些鬼魅魍魉。 倒是没人觉得这庄子阴森森的吓人。 许黟听着鑫盛沅训斥下人, 那两人见着少东家虽然生气, 可也没要打杀他们,胆子就渐渐地大起来。 其中一个老婆子还擦着泪, 拿捏着哭腔喊道:“鑫郎君,你得给我们做主啊,老奴在这里待了八年了,这庄子这么大,又没几个傍身的干女儿干儿子在身边,实在做不动那些。” 要不然,那后院也不至于荒成那般。 也就前头院子里,她和另外开门的仆人要住着,打理得还算是有人住的模样。 若不是身契都在主家手里捏着,他们谁愿意留在这里。 鑫盛沅先前还红着脸梗着脖子,这会听到婆子哭诉,顿时有些消气,他那屋子都有好几个丫头厮儿伺候着,更何况是这庄子。 “你,还有你,都起来吧。”鑫盛沅丢了面子,到底语气不算好,“我这庄子要赁给友人,如今这般,叫我怎么拿得出手。” “鑫郎君,这庄子要赁出去?”婆子眼神激动,忙不迭地爬起来。 她看看鑫盛沅,又去看看旁边沉默不言的年轻郎君,想来,要赁庄子的就是这个人了。 这可是他们离开庄子的好机会啊。 另外一个看门的仆人跟着喜出望外,喊着他有主意。 “鑫郎君,这事好办啊,你就放心交给我们,只要几吊钱,老奴就可以去牙行里雇几个粗使婆子,叫她们好好地把院子清出来。再来几个壮汉,铲除了那田里的野草,这庄子,也能安心的住人。” 鑫盛沅听得心动,问他:“要多少钱?” 老奴怕说少了钱不够使,就比划了个数:“五贯钱,便可雇个十几个婆子汉子。” 鑫盛沅一愣,心里暗道,他手里头别说五贯钱了,如今连三贯钱都拿不出来。 见他面露苦色,许黟发话了:“你们且先下去。” 两个仆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直接听从地离开。 鑫盛沅挥挥手,他们才弓着身从堂厅里退了出去。 这下子,偌大的堂厅就剩他们俩。 鑫盛沅有些委屈,好不容易得到个挣钱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许黟,这庄子怕是没法赁给你了。” “我觉得挺好的。”许黟笑笑。 鑫盛沅呆愣,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吐槽:“你要赁下来?这庄子太破了,你赁下来要打理,得花好些功夫。” “倒不至于如此麻烦。”许黟说着,手指指向田地的方向,“后院其他地方可以暂时不管,我们只需把田地的杂草铲除,就可以撒柴火灰,养个半月,就能播药材种子了。” 雇几个常年干粗活的壮汉,花些钱,不用两日。 鑫盛沅实在缺钱,他心动了,又觉得很对不住好兄弟。 竟是把这么烂的庄子,花了好些钱赁出去,等签了契书,就拍拍胸脯,说雇壮汉的钱他来出。 他手里头有了钱,不用再束手束脚的花钱,又成了那个少不更事的富家小郎君。 许黟将签好的租赁契书收到怀里,笑道:“放心,不用你掏钱,雇人的事我来安排便是了,你这钱……” 他犹豫了下,还是说道,“省着点花。” 鑫盛沅说庄子低价租给他,不是说说而已,真的比市面上的价钱,一年低了好几贯银钱。 这么大的庄子,许黟只花了十几贯就赁了下来。 按照鑫盛沅这花钱大手大脚的情况,十几贯钱真的不耐花,去酒楼里吃顿好的,都能吃掉几钱银子。 这话直戳鑫盛沅的心扉,他抬头,眸中清亮干净,是没有被世俗蹉跎过的好年华。他一时有些迷惑,看不清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许黟,我爹娘,都想让我走仕途……”清亮干净的眸子,多了一丝少年气的惆怅。 许黟见他忧郁了起来,唤了他的名。 “鑫盛沅。” “嗯?” “你有打算,以后做什么?” “我不知道。” “想过吗?” “……” 鑫盛沅的回应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明亮的眸子骤然灰暗了下来。 好像友人们,就他,还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 三月中,时有雨,绵绵如针。 许黟租下鑫盛沅的庄子后,这日清晨醒来,食过早,就匆匆地坐上刘伯的牛车出门。 他们赶来东郊,过来干活的粗汉们已经在庄子外候着了,见着主顾到了,连忙跟着进到庄子里。 这庄子足够荒凉,这些粗汉都是来铲除田地里的野草,一摞一摞的,拔掉的野草垒在田垄边上。 刘伯见此,感慨怎么不出大太阳。 要是出了太阳,这些野草晒一晒,能用来当柴火烧。 不过连着下了几日雨,粗汉们干活到一半,雨下得更密更大,只能穿上蓑衣,才好继续干活。 下雨耽误了干活的进程,雇来的粗汉有些担心主顾发飙扣钱,商量着由胆子最大的那个人来说明情况。 许黟还在屋里喝茶,见有粗汉来见他。 以为是发生了何事。 他连忙请粗汉进屋叙话。 许黟没有避开在堂厅里避雨的刘伯,而是给粗汉倒了煮好的姜茶:“我正要去找你们,这天气淋雨,恐会受寒,我叫庄子里的人煮了姜茶,你等会离开前,记得带给他们分了。” “多、多谢许官人。”粗汉愣神,觉得这主顾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找我何事?”许黟问。 粗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许官人,这两日下雨,怕是要、要明日才能干完活了。” 许黟诧异:“就这事?” 粗汉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事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事了,要是这回没有把活干好,主顾跑去管着他们的经纪那里骂上一顿,他们在牙行那里就要被记上一笔,后面有什么好活,都轮不到他们了。 粗汉有些紧张,看着许黟不说话,更加害怕了。 许黟叹口气,心想他有那么吓人吗。想到此,许黟对着粗汉说道:“无事,左不过是拖延一日。” 等粗汉离开了,许黟抬手摸了一把脸,问旁边微笑看着的刘伯:“我很凶?” “许大夫不凶。”刘伯笑着摇头。 许黟不解:“那他们怕我做什么?” 刘伯的儿子在县城里也是打短工的,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他叹息说道:“许大夫有所不知,平头老百姓最怕的便是干活被克扣工钱了。做活要是干得不好,那雇人的主顾有不少借口把钱扣了不给。许大夫你这回雇人赶工期,却因下雨,耽误了些时辰,他们便怕你拿此做借口,叫他们白白干活不说,还要去牙行里狠狠打压一把。” 许黟心里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在逼死人吗? 刘伯是个人精,他知晓许黟是个心善的郎君,便不多嘴把那些腌臜事说给他听了。 怕污了许黟的耳朵。 世间里,能如他这般好运道的,等了几十年,等来这天大的好运,碰上了许黟这个年轻郎。 “许大夫,这事虽有,但也不多,多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贵介打压百姓。” 就是这其中有没有大户主在背后示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都说越有钱的人越抠,不是毫无道理,素来就有不把人当人看的富贵人。 这事离许黟遥远,却不代表着离底层百姓远。 翌日,许黟见那几名粗汉都在卖力干活,他走过去,还没靠近,便先听到一阵害怕的惊呼。 “蛇!有蛇洞!” 旱田有蛇洞不是稀罕事,能把一个常年下地干活的粗汉吓到,想来并非普通的蛇洞。 其他几个人纷纷凑过去看了一眼,接着都像那粗汉一样,吓到慌乱后退。 蛇!好多好多蛇卵! 密密麻麻的堆着,数不清有多少。 他们听到背后有声响,像是受惊的雀儿弹跳起来,见着不是蛇而是主顾,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将心提到嗓子眼去。 “许官人,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无碍。” 许黟不动声色地靠近几步,目光掠过他们几人,往深处看了一眼,草影错错,只能看到一部分。 那里有个惊人的蛇洞,一半露在外面,一般隐在土里,隐隐约约的能见到洞里面盘踞着几条黑漆漆的蛇,蛇的周围垒着上百颗蛇卵。 那几条蛇被惊醒,吐着信子警惕地守在蛇卵旁边。 要不是为了护着蛇卵,想来是已经倾巢而出,往前面站着的几个粗汉飞扑咬过来了。 但如今蛇不动,人不动,互相僵持着。 许黟没有拿别人做挡箭牌的想法,见蛇不动,低声朝着离他最近的粗汉说道:“你们小心撤出来,离开这里。” “可许官人你呢?”粗汉仓惶地紧了紧喉咙。 第133章 经这一吓, 陈六对许黟却是越来越敬佩,多方了解,才知许黟是个大夫。他想起, 上月家里曾受过两位大夫的惠,得了驱寒的药物,将他妻子的风寒病给治好了。 当时他在大户家里砌墙,匆耳闻了此事, 如今倒是觉得其中巧合。就跑回家去问妻子, 得知那送药的大夫,其一就姓许, 家住东街。 那不就是许官人了? 陈六身血澎湃, 心里感激道, 他和妻子两人都受了对方的救命之恩。 因此,陈六还当面跑去问了许黟,确定了这许大夫就是许官人。 在此之前, 许黟将那日抓到的蛇交给了余秋林。 蛇胆可入药, 然不能生吃,许黟原先对于用蛇胆入药这事并不感兴趣,但今日抓到的蛇不少,大小足足七条。 这些蛇都有毒,哪怕被抓了塞在麻袋里,这会要打开检查, 反而有难度。 余秋林自己也不敢抓,他伸着手提着麻袋, 生怕凑近了, 这里面扭动着的蛇会发疯,趁机咬他一口。 “黟哥儿放心, 那些捕蛇人会处理蛇胆,交给他们便是。”余秋林自信地打包票,提着蛇就走了。 庄子在东郊,离着城区远,滚滚浓烟烧着往天上飘,也没引起多大的热闹可看。 周围的庄子住着的仆人们,见着那屋子没烧起来,也不打算多管闲事。 守着庄子的婆子这才挎着肩膀,拍着猛跳的心脏,方才,是真的把她吓住了。 那黑蛇被抓了,里面的蛇卵还在,许黟等烟雾被水浇灭,进去瞧了瞧,里面的蛇卵都好好的。 这蛇卵快要孵化了,不能继续留着,却也不能在庄子里处理了。 许黟担忧庄子其他地方还有隐藏着的蛇洞,不敢这么轻率地放着后院不管。 当日,他就问了这些来干活的粗汉,可有人想继续留下来。 陈六第一个报名,有了他开头,后面又有两个人也留下来了。 只吓得脸上发白还没缓过劲的粗汉没留,许黟没挽留他,当即就把这几日的工钱结算给他。 …… 五日后,庄子里的杂草全部清除完了,许黟他们在一处墙角底下发现了另外的蛇洞,这处蛇洞里只有条黑色带花纹的蛇,并无蛇卵,当场就被许黟拿着铁钳抓住。 这条蛇,也被余秋林送去捕蛇人那里剖开蛇腹取出胆囊,捕蛇人会用细草搓的线扎住胆囊的上端,然后打结挂在半空晾干。 许黟等人只要蛇胆,其余都不要,那捕蛇人就不收银钱,把蛇肉留下来,做成肉干吃。 至于蛇卵,后来也都送给了捕蛇人。 捕蛇人皆好吃蛇肉,蛇卵自然也爱吃,当场就洗干净放到陶锅里煮。煮熟剥开外壳,里面有条已经成型的小蛇,将其蘸着酱醋碟,说是味道好极了。 田地的杂草清除,撒上厚厚的柴火灰,用锄头拌进土壤里,发酵半月,就可以播种了。 这番折腾,时间一晃来到四月。 四月初,许黟前脚刚将适宜春季播种的药材种子种下去,后脚顺天府便传来消息。 春闱放榜了。 邢家有儿郎参加春闱,自然是心心念念放榜一事,待放榜还不到半月时间,盐亭县邢家就得到消息—— 邢岳森落榜了。 而邢岳森本人送来的书信,却是要晚上几日,等送信人将信封给了邢家开门的厮儿,转头,又来了一趟许宅。 许黟拿到书信,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上的字迹不见春风得意,倒是沉稳而内敛,邢岳森在信中告诉他,他虽然落榜了,但踌躇满志,心中胸有成竹,不怕成不了事。 见友人信心犹在,没有受到太大打击,许黟便放心了。 他开始专注自己手头忙着的事情。 培育药材不易,种子播下去后,半个月都还没见新芽出来。 而药材培育种植,多数都是长达几年才能有所收获,许黟觉得他如今还很年轻,有很多的时间消耗在这里,并不觉得难熬。 他每日都会在庄子里待半日,记录种子发芽时间,生长速度,如何浇水施肥等等,都专门记载在册。 许黟没想过要在这个时代留下些超过时代性的东西,盐亭确实如郭中攸所说的那样,它太小了。这里没有的东西,不代表着外面也没有。 宋时就已经有人工培育种植药材,可在盐亭里,却从未有商人提起。 到底是消息闭塞,连陶家和鑫家常年往外做生意,对这类消息依旧知晓甚少。 可许黟到底是一千多年后穿越来的,这时候的医学发展进入高速,医学人才辈出,留下不少流传百世的著作。 跟这些先辈们比起来,许黟就好似一颗石子,噗嗤掉进深潭,泛不起多少水花。 穿着短打的陈六快步跑过来,见许黟半蹲在药田旁垂眸写着什么,他放慢脚步,站立后轻声喊:“郎君,外面有客来了。” 许黟抬头,收起笔和纸,起身问:“是谁?” 陈六应道:“是陶郎君和鑫郎君,另外一个不清楚。” 许黟困惑,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来找他时,都不会带上外人,这次还带有第三者,不知会是谁。 他挽袖一兜,把纸笔塞到陈六手里,命他放到书房里去,他亲自去见客。 许黟步伐轻快地来到庭前,见前方三人并肩而行,邢岳森走在中间,举步生风,气质昂轩。 见着迎面而来的许黟,邢岳森展颜对他一笑,高声喊道:“黟哥儿。” “邢兄?”许黟神色喜悦。 他这一忙,竟然忙到了五月份,把时间都忙忘记了。 许黟抬手按住邢岳森的双臂,眼睛打量着他,对上他温雅带笑的脸庞,见着眼底露出一丝疲惫,却精神头不错,想来路上不算劳累,应是慢行回来。 “邢兄回来,怎么没有给我来信?”要是知晓他回来了,许黟定是会去城门处接他。 邢岳森苦笑说道:“我落榜回来,就不要大张旗鼓了。” 许黟闻言,也是轻叹,不过他立马笑着问:“这次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邢岳森道:“我本欲在县学继续读书,不过途径梓州府歇了几日,拜访了府学的教谕卢先生,卢先生有意让我留在府学读书。” “这是好事啊。”许黟很是替他高兴,能去府城读书,要比留在盐亭县县学好,那里多才子,教书先生也比县学有名,能得名师教导,邢岳森想要考中进士,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邢岳森却很犹豫。 他们一行人来到堂厅,这处是鑫盛沅的庄子,他本来是对庄子很娴熟的,不过自从许黟赁下来后,对庄子大有改动,楼房是没怎么变化,不过用处却是变了。 左手边本有一间茶室,却是被许黟改成书房,右手边本是侍奉时女使们歇脚用的小屋,现在变成“研究室”,他们初闻研究室时,还不清楚这三个字的含义。 后来他们见到许黟拿着生长的药材植物在捣鼓着什么,才逐渐明白过来。 当然,这会大家的重心都不在这里。 而是在邢岳森的身上,陶清皓和鑫盛沅不理解有这么好的机会,他还在犹豫什么。 “邢五,你不想更进一步了?”鑫盛沅说话直接,不喜欢拐弯抹角,“留在县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考中进士。” “咳咳咳。”陶清皓用手肘推了一下他,叫他不要继续说了。 鑫盛沅瞥他一眼,哼了声:“我难道说得有错?邢五你如今不同以往,总不能继续这么任性吧。” 邢岳森多年的教养令他做不出来粗鲁的行为来,但还是被他这么一嚷嚷给气得翻白眼。 “我何时比你任性?你倒是贯会如此,自己不学好,反过来说我的不是。” 鑫盛沅对上他这话,已经百毒不侵:“我不学好那是没那天赋,你若是不学好,就是故意的。” 邢岳森闭了嘴,不想跟他争执下去。 陶清皓比起鑫盛沅,便要靠谱一些了,他清着嗓子,询问邢岳森:“你如今犹豫,莫不是因为家里?” 邢岳森抬眼看了一下他,沉默点头。 陶清皓双眼怔了怔,自从那事之后,他与他娘已数月不曾见面,猛然听到友人是在意家里人而犹豫前程之事,心头不是滋味。 “你若是不放心嫂子和源哥儿,那带着嫂子和源哥儿一同去梓州府,以邢家的财力,在梓州府买座宅子不是难事。” 许黟眼睛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见邢岳森因这话,隐隐有了心动。 他出言:“如果不长留,倒不用买宅子,在府学附近赁个院子便可。” “也是,梓州府的房价不低,买了倒是有些多余。”陶清皓旋即拍手,赞同许黟的主意。 这毕竟事关科举大事,邢岳森依旧迟迟不定,他一人也做不得主,还是得先和家人商榷再定。 “罢了,这种忧心事就不扰你们烦了。”邢岳森深吸口气,眼神逐渐清亮,他笑着看向许黟,“我刚回来,就从他们俩的口中知晓,你在庄子里种药材?” 说到这事,其他两人也很感兴趣。 “我听到这药材还能人种出来,总觉得不可思议。”陶清皓感慨。 许黟和鑫盛沅在忙着庄子的事时,他正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自怨自艾。 等他重振精神出来,主动去寻找他们俩时,才知晓他们在捣鼓这么大的事情。 鑫盛沅立马解释:“我可没掺和。” 邢岳森问:“可种出来了?” 许黟被问得一脸赧然,说道:“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众人沉默:“……” 他们哪想到种药材会花这么长的时间,以为就像种植蔬果、农作物那般,一年便可以收割两回。 第134章 既睡不着, 自然是要想法子的,林左棠的家人不知情,他却没有无所作为, 身上带有安神的药囊,就足有好几个。 他把药囊拿出来,送到许黟面前。 “这些药囊都是我从医馆里买来的,有的有效, 有的却毫无效果。”虽没有效果, 但他却都留着。 林左棠今年二十有四,他身体有异, 发病不定, 家里人都不愿放他出府做事, 又因这病,无法参加科考。整日在家中侍弄花草,弹琴下棋, 偶尔跟着友人们去茶寮酒肆里品茶饮酒, 也算肆意潇洒。 可人都是怕死的,他素日里看着漫不经心,心里却一日比一日煎熬,常常半夜难入睡时,起身对窗望月,心烦意乱, 惊悸不安。 林左棠再三请问许黟,他这病真的能压制住吗? 不说根治, 只要能压制住, 不让其半月两月的发作一次,那也是他梦寐以求的。 “能。”许黟笃定点头。 不过, 他话音回转,加了个条件:“戒酒。” “戒酒?”旁边的友人先不淡定了,“怎么治个病还要戒酒?我之前还听闻,有的药需要用温酒送服,怎么到左棠这里就要戒酒了?” 他们三人既是好友,也是酒友,经常结伴饮酒。 另外一个就比较淡定多了,听到这话,便皱着眉头问:“许大夫,这戒酒,总要有个由头吧。” “小怡酌情,大饮伤身,酒多无益。”许黟兜了兜袖子拢在怀里,目光沉静看向林左棠,问他,“你饮酒后虽可以入睡,但过不了几日,就会无端发病,可是?” 林左棠怔怔然,确实如此。 许黟又问:“酒后发病,病情更重,会出现醒来时四肢依旧麻痹不得动弹,且头脑胀疼,神志昏沉,数日不见好转。可有?” 林左棠回过神来,艰涩回答:“有。” 许黟道:“既然知道,那为何不戒?”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便如此了,戒与不戒有何区别。”林左棠苦涩笑了声,哪想,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许黟。 他抬眼看向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大夫,这人瞧着为人柔和,性情温顺,哪想到说出来的话,会这么一针见血。 再看友人们还想继续说什么,林左棠摆摆手,让他们别说了。 许黟确定了病情,也得到对方要戒酒的答复,接下来便可以安排如何治疗了。 今日太晚了,他没有给林左棠开药,而是叫他明日辰时三刻再来。 没等好友说话,林左棠就拉着友人道别了许黟。 许黟没送他们出去,他坐在椅子上琢磨着明日该用什么方子比较合适。 接着,阿旭送完人回来,告诉许黟可以吃晚食了。 许黟颔首,说道:“阿旭,你去药房看下,可还有朱砂?” “郎君,上回你做安神丸,都用完了。”阿旭对药房里都有什么药材记得很清楚,当即就回答了许黟的话。 他说着话,许黟已经站起来走到了前头。 阿旭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同来到食堂这边。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偏厅,吃饭的地方。 阿锦和方六娘都在,她们候在旁边等着许黟过来,见着许黟了,阿锦就端来碗筷 ,给许黟盛上一碗夹杂绿豆的杂粮豆饭。 桌上,放着一盘蒲芹烩火腿肉,一盘芍药山药汤,一盘盐卤猪肠肉,两碟腌制的菘菜,一咸一酸辣。 四月到六月正是芍药花开的季节,今早时,阿锦在市井里见到有阿婆在卖芍药花。 见那芍药花开得鲜艳,闻着有花香,就买了一些回来。 回来时,正巧碰到许黟和阿旭,许黟见这芍药花开得不错,就随意提了一嘴芍药花可食。 阿旭听到芍药可以做成吃食,便缠着许黟问了有哪些做法。 许黟哪里知道这些,脑海里胡乱想了想,就想到了芍药和山药可搭配着食用。白芍药可养血柔肝,山药可治脾胃,两者结合煮成汤喝,倒也不错。 因此,阿旭就在今晚吃的饭菜里,多添了一道芍药山药汤。 阿锦看向早上还开得鲜艳的花朵,今晚就成了他们腹中的食物,轻叹了一声。 “哥哥,这花我本来想买来做簪花的。”阿锦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阿旭。 阿旭“啊”了声,挠挠头说道:“可这白芍药清丽,跟妹妹你实在不搭。” 阿锦闻言,龇牙咧嘴。 旁边的许黟听得开怀大笑,他跟着点头:“这白芍药确实不搭,不若明日让阿旭买几朵木香花给你。” 阿锦咬咬牙,思索了一番才开口:“木香花,那我要红色的。” 她说的红色,亦不是红色,乃偏向橙黄的颜色,不过少女的眼里,这橙黄色要比白色的木香花更加吸引人。 许黟点头:“姑娘家佩戴红色簪花,更显活泼可爱。” 阿锦得了许黟这话,亮晶晶的眼睛笑得眯成线,看着哥哥像木疙瘩一样,也不气恼了。 反正有郎君在,郎君总知晓她想要的是什么。 不像哥哥,哥哥还没开窍呢。 这顿饭吃到后面,大家风卷残留,连盘底的肉沫碎渣都吃得一干二净。 平头老百姓,哪怕如许黟这样手里头揣着银钱的,也没有浪费粮食的,就算吃不完,还有小黄。 不过小黄还轮不到吃剩饭的时候,它在家里地位颇高,胜过方六娘。方六娘都不敢得罪小黄,怕引得许黟不悦。 自然,许黟从来没在这方面有过任何施压。 众人吃肉,小黄也吃肉,吃的还是阿旭挑出来的好肉。 许黟本来还担心,小黄吃盐多对身体不好,后来一想,他们吃的饭菜都非重咸口,对于小黄来说影响不大。 糙着养也有糙养的好处,小黄什么都吃,如今反而不会因吃了顿油腻的就坏肚子。 到后头,许黟和阿旭两人先撤,去忙其他事。 只留阿锦和方六娘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借着烛光,方六娘看过去,见阿锦穿着露着胳膊肘的清凉半袖衫,里面戴珠黄色的抹胸,下方是樱桃红半腰褶裙,腰间系着红腰带,兜着荷色腹围。 她来许宅已经一年多的时间,这少女越长越标志,出落得亭亭如燕,身姿轻快,脸上总带着灿烂笑容。 是个惹人喜爱的小姑娘。 算算岁数,不过十一岁的姑娘,但瞧着愣是比寻常人家长得更高一些,已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阿锦。”方六娘突然唤了一声。 阿锦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她,隐在光里的眸眼璀璨漂亮。 方六娘指了指她那屋,问她等会可有活要干。 阿锦摇了摇头:“我都忙完了,待会回屋去,再写两张大字就不做其他的活了。” 他们基本是忙白日里的事儿,晚上时,他们的时间都是自由的。 方六娘笑道:“待会阿锦可要去我屋里喝杯茶,我那里今日收到一块好料头,恰巧能用来做头巾。” “好啊。”听到有好料头,阿锦欣然答应下来。 等他们把碗筷都洗好,相约着就去方六娘屋里头。 方六娘的屋头不大,在倒座房第三间屋子,而阿锦和阿旭住在南厢房左右房,可见他们与方六娘相比,跟许黟的关系亲疏有别。 “方妈妈,你这里怎么还有这么香的茶?”阿锦捧着茶盏,闻着里头香气扑鼻的茶香,有些意外,这茶比他们在茶馆里买的罐茶还要香。 方六娘笑着说:“这茶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炒制的,他在西山茶庄里当茶徒弟,学了点制茶的手艺。” 阿锦眼睛亮亮的:“方妈妈,你家哥儿好厉害。” 方六娘见她面色,一面笑盈盈地说要给她拿布料,一面从旁敲打:“好阿锦,你和你哥哥在郎君身边多久了,怎么不见你们回家过?” “方妈妈不知道?”阿锦抬眼,似是随意地问。 方六娘拿料头的手微顿,回身看她:“我不知道啊,这是有什么其他隐情吗?” 阿锦道:“我和哥哥,都是郎君买来的,除了郎君的家,我们没有其他的家。” 方六娘:“……”倒是意外。 她虽然在许家待了一年多,可从未听他们说起这些话,加之,许黟不是多嘴的人。 至于阿锦和阿旭,他们识了字之后,渐渐地明日很多事情,对那个家已经生不出任何的期许,更加不想见到那些人,更加不会主动提及了。 阿锦不明白方妈妈为何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不过她想,这问题没啥好隐瞒的。 “我和哥哥都是郎君救下来的,哥哥被阿爹卖到牙行里,被郎君买了回来,要是没有郎君,我怕是早被卖到勾栏里当丫鬟了。” 她说得平静,方六娘听得手指头发抖。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真的遇到不做父母的,照样对孩子打骂不止,不见疼爱。 方六娘疼惜道:“好孩子,如今你们跟着郎君,算是苦尽甘来,过上好日子了。” “嗯!”阿锦重重点头。 她摸着身上穿着的衣裳,这么好的衣裳,她以前可从没见过摸过。 说罢这件事,阿锦坐直起身,疑惑地问:“方妈妈,你不是要给我看料头吗?” “哦哦,我一时激动给忘记了。”方六娘连忙回神来,把放在箱柜里一块浅紫带有花色的丝绢拿出来。 这丝绢只比巴掌大不了两寸,就花去了方六娘三钱银子,还是靠抢才买到的。 像这种上等好料,都是富贵人家才能使用,平民都是不能随意用来裁做衣裳的。 不过料头就不一样了,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到,用来做头巾、绢花或是贴身帕子,都是能拿得出手送人的好东西。 第135章 治病一事, 林左棠有私心,没有告知家里人。 但想要买到水银,不是他一人说得算的事, 这事得用到家里的人脉。 林二叔见他不语,也不急,继续摆弄他那些花草。 等了片刻,他回头见林左棠还在那里纠结不语, 拿手中提着的水壶撒了他一脸水。惊得林左棠从思绪里扯回来, 看向二叔满脸戏谑,无奈叹了口气。 “二叔, 能别问?”林左棠道。 林二叔摆首:“水银服之能致命, 你要是哪日想不开了, 灌了水银,我岂不是折寿。” 林左棠:“……” 林二叔道:“不说?那我回屋去了。” “二叔等等。”林左棠唉声叹气,他就知道这个二叔精明得很, 他不说, 绝对不会帮他这个忙。 “我遇到了个大夫,他能治我的癫病,就是缺一味水银。” “大夫?”林二叔提眉,眼睛转了转,问他,“花了多少银钱?” 林左棠硬着头皮回道:“二十贯。” 林二叔啧啧两声, 眼底的戏谑更盛了些,他揽过林左棠的肩膀, 大斜领滑落到肩膀, 行为极其放浪形骸。 “左棠啊,我的好侄儿, 你这莫非又被哪个拐棍给骗了去?”他笑意甚浓,好似取笑又是认真,“那二十贯可不是小数目,被骗多可惜,不若给了二叔,二叔替你花去。” 林左棠面色微变,却知晓二叔的好意,不过说起来,确实奇怪,他在听完许黟的话后,对他很是相信。 “二叔,他可不是乡野神棍,不似骗人。”他下意识地替许黟辩解。 林二叔趁机追问:“是哪个好大夫?” 林左棠到底年轻,被他如此一拐,就脱口而出:“是东街的许大夫。” “是他?”林二叔微诧,这人他有耳闻。 近半年多来,要说盐亭县有哪些热门的议论话题,那当属东街的许大夫了。这许大夫岁数可谓年轻,只比学医的学徒大不了两岁,但学识颇好,医术颇高,甚至频频有好事传出。 这样的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神奇的是,凡是去找这位许大夫看病的,无不说好。 林家有个得癫病的儿子,对这许大夫也多有打听,不过从未听说他会治疗癫痫之证。 且,连妙手馆的陈大夫对癫病都无从下手,何况是个年纪轻轻的大夫啊。 林二叔惋惜叹了一口气,看向眼里多出锐利锋芒的侄儿,怔了怔神。 他想到,这个侄子并非想象的那般无心随意,他若是就此打碎期望,怕是物极其反。 “罢了罢了,这回我不劝你。”林二叔恢复往日随和模样,悠悠然地开口,“你既然要水银,那我就想方法给你弄来。” 林左棠一喜:“二叔,五日内可能寻来?” 林二叔点头:“尽力而为。” “多谢二叔。”林左棠拱手,脸上喜悦更甚。 林二叔见侄子如此神态,也是微喜。 …… 接下来的几日,林左棠每日都会在辰时三刻准时到达许家。 许黟为他针刺四日,到第五日时,换了个法子,要他脱衣躺到床上。 初开始,林左棠还有些羞涩,这会许黟喊他脱去上衣,他二话不说就脱下躺好。 医生都喜欢积极配合治疗的病患。 见他如此配合,许黟很是满意,随口跟他说道:“你这病能治好,已有五成把握。” “当真?”林左棠可喜可愣,保持着趴着的姿势,姿势别扭地扭着脖子看向许黟,“不是说这乃不治之症?” “你还未达到那程度。”许黟没说谎话哄他。 他在给林左棠治疗的时候,对他的身体状况越发熟悉,经过几次脉诊,一次比一次有所明显变化。 若是病情已经严重到无药可治,不会有如此明显改变,在行针时,亦是如此。 许黟沉敛着眉峰,见林左棠欢欣若狂,对着他打预防针道:“只有五成把握,你先不要太喜悦了。” 林左棠噎住,但很快他就哈哈笑起来。 “哪怕只五成把握,对于我来说,亦是值得人生欢喜事。”林左棠趴着,目光无目的地落到屋里角落,“许大夫你不知,这十几年来,我每日都过得煎熬,回想往昔,竟找不到一件喜悦之事。” 哪怕许黟说没有把握治好他,但对他来说已然足够。 相处下来,许黟发现林左棠话挺多,人也随和。 大概是没想过学那些文绉绉的文人雅士,除了和几个从小长大的友人相处外,甚少跟外人打交道,如今在许黟这里见着有趣事,也爱凑热闹。 许黟在他腰间两侧的带脉穴,用针砭为他炙针。 砭针烫热后覆在穴位上,微烫的热意使得人昏昏欲睡,在林左棠快要睡着时,阿旭从外面跑进来。 “郎君,张郎君来了。” 许黟“哦”了声,没抬头地问他:“只他一个人?” 阿旭回道:“李娘子也来了,他们俩在堂屋里,可要让他们稍等一会儿。” “好,你奉上茶水。”许黟道。 林左棠闻声睁开眼,扭头问许黟:“有其他病人?” “是友人。”许黟否认。 他放下砭针,净了手,叫林左棠穿上衣裳,可在床上躺会儿歇息,他先会一下友人再过来。 林左棠拱拱手:“许大夫且忙去,我自有安排。” * 许黟来到堂屋,先听到一阵畅快笑声,他挑了挑眉,见张铁狗在同阿旭比划着什么,近了,才听到他们在聊打拳的事。 李梦娘在旁边端坐着,举止柔雅,抿着浅浅地笑意看着旁边肆意畅聊的张铁狗,含情脉脉,柔情惬意。 成家后的张铁狗也大变模样,以前可以半月不洗漱,如今倒是穿得人模狗样了。脸上蓄着的胡须剃了,头发用头巾扎着,穿的是板正的窄身短衫,阔步而坐,腰间别着把刀,说话时,双眼展露芒锋。 还别说,比以前年轻了几岁有余。 他听得脚步声,回头看向许黟,笑喊:“许兄弟,哥哥我带着嫂子来瞧你啦。” 许黟笑了笑,走过来朝着李梦娘行了礼,喊了声嫂嫂。 李梦娘连忙起身,也同他行礼,她不像张铁狗那样随意,声音柔婉:“许大夫,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嫂嫂客气了。”许黟微笑着看了眼他们俩,“我独身一人,自是过得不错。” 说到这里,他目光似是无意地落到李梦娘平坦的肚子上面。 许黟目光一扫而过,坐到张铁狗旁边的椅子上面,问他:“今日可是有事来寻我?” “没事就不能来见你?”张铁狗瞪眼。 他今日带着李梦娘是要去岳父家的,六月初时,李家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李家大郎和李家二郎分了家。 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因而李家分家在盐亭县也算是件人人议论的大事了。不过想要分家的不是李家大郎,而是李家在世的老夫人,便是主母做主分家,哪怕有诟病,也轮不到李家大郎的头上。 而李家二郎自然是不愿分家,可惜老夫人心意已决,定要把这家给分了。若是不分,就要将他这个儿子扭送到官府,状告这儿子有三不孝。 《孝经》中有言,“孝为天,以孝治天下”,而在宋朝,孝道是极为重要的。若是不孝的名头冠在李家二郎头上,以后怕是有他后好受的。 因此李家分家得很顺利,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张铁狗只认李家大郎这门亲,对李家二爷没什么好感。当初若不是这人,李梦娘也不会受如此大的委屈。 当然了,若没有李家二郎败了上百贯的银钱,也轮不到张铁狗娶人家的侄女。因而,张铁狗虽然对这李家二郎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厌恶。 李梦娘对这个二叔亦是爱恨皆有,情绪复杂。 但前两日,她听闻这个二叔在外跑商,结果不知得罪了谁,被砍了数刀,刀刀不致命,人却废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们送了些银钱过去,就没再多留,转而来到许家。 “李家二爷出事了?”许黟这几日在忙着医治林左棠,倒是没听过这事。 张铁狗眯着眼道:“这事说来蹊跷,李家二爷不像是会瞒着的人,结果这回倒是如鹌鹑哑了口。” 许黟拢着袖子,闻言点头,确实有古怪。 不过这事与他无关,许黟并没多问。 忽然,林左棠没忍住地从旁边的屋子里出来。 他们说话没刻意压低声量,竟是忘了旁边还有个休息的病人。 许黟不好意思地解释这人是谁。 结果,旁边的李梦娘在见到林左棠时,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林哥哥?” “梦姐儿,你也在呀。”林左棠没有很意外,他虽然不理世事,但他知道这位李妹妹嫁给了一位猎户。 当即就知晓,旁边大大咧咧坐着的粗糙汉子,就是他的表妹夫。 张铁狗和许黟两人都是满头雾水。 李梦娘低声地说道:“这位是我姨母家的表哥。” 张铁狗听后,立马热诚地走上去,嘿嘿笑道:“林哥哥好。” 林左棠嘴角抽动,被个糙汉喊“林哥哥”,怎么听着如此令人作呕。 他撇开眼,看向李梦娘,缓缓说道:“你们说的这事,我也有所耳闻。” 众人听到他这话,便知他说的是李家二爷被砍一事。 “李家二叔在外欠了八十贯,还不了钱,便喊着拿命换,对方不想真的惹上人命官司,但砍个半死倒是不怕。”林左棠在说这事时,双目冷清,不见一丝可怜,“他拿回了欠条,自不敢对外张扬。” 第136章 药丸炮制出来后, 次日就交给了林左棠,接下来的日子,林左棠不用再日日过来针刺, 只把这药丸服用完,再来复诊即可。 许黟忙了半年,每天脚不沾地,积累下来的病案已经堆成山。 最近几日, 过来问诊的病人渐少, 许黟也乐得自在。 他开始闭门谢客,只打发了阿旭去接待余秋林等熟人, 自己则整日待在书房里, 重新整理近半年来所接手治疗的病案。 手里头的病案诸多, 需分门别类,如今虽然没有现代分类得那么详细,但也有食科、疡科、内科、小儿科、带下和耳目痹等。 自从许黟的名声传出去, 来找他看疡科的不少。 这还要多亏那位叫方四的病人, 他的脂瘤在切割后,几日时间就长出新的肌理来,在他的好后背虽留下一层疤痕,可没长出肉疙瘩。 他们当店小二的,没那么多讲究,逢人说到这事, 就脱去外裳给他人看个明白。 那段时间,来找许黟割瘤子的多了起来。 许黟的“手术室”派上用场, 那套精心准备的疡科手术器具, 也得以发挥大用处。 有了这次的经验,许黟越来越觉得, 他炮制出来的“圣睡散”不够用了。 只是炮制“圣睡散”里面有一味很重要的药材叫乌药。 乌药要在秋冬时才可收获,离着乌药成熟的日期还有一个多月,不急在这一时。 此时,多出来的几十例疡科病案,被许黟分门别类归为一本,他手持庞博弈送给他的毛笔,用楷书将病例再次琢磨标注、解析,这番折腾,每个病例就多出来好几百字。 不过这样编著也有好处,成书后拿给阿旭阿锦等人看的话,他们能更快从详细的病案解析中上手。 辗转半月过去,许黟将手里头全部的疡科病案整理出来了。 他见这书册成了,脸上多出一些成就感的喜色,不再闭门不出,也该见见被他冷落的事务了。 “最近可有谁来找我?”许黟拿着医书出来,唤来在庭院里晒药材的阿旭。 阿旭答道:“郎君,陶郎君鑫郎君都来过。”他停了下,又道,“庄子里的陈大哥也来了,说是庄子里的半夏好像可收割了,但他也是头次管着,不确定是也不是。” 许黟细细一算时间,这半夏是他此次开发的药田里,唯一半年期可收割的药材。 它是天南星科,全株有毒,城外山里、沟边野生的不少,许黟本不需要种植的。 但它是用球茎繁殖,许黟前年秋季挖了不少,播种时见到一小袋保存得很好的球茎,便随手用球茎催生珠芽种了下去。 却没想,如今倒是它快要收获了。 想来也是,他这个月重心都放在编著病案上面,却忘了时间流逝如箭。 时下已入八月,廿二,都快要九月份了。 正是半夏收割的季节。 他稍稍琢磨,便对着阿旭道:“我们先去庄子,刘伯可在?” “刘伯在的,我去叫刘伯备车。” 许宅后门,有一条两米宽的小道,这条巷子里的人家,家中有养着车马的,多数将这车马拴在后门中。 刘伯自从许黟搬家后,便没再随意接散客,时刻在许家里候着,许家里还有一间屋子,便用来临时给他歇脚。 阿旭跑来寻他时,刘伯在屋子里哼着曲,见阿旭来,嘿嘿笑道:“旭哥儿,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可要吃饼子,这是我家婆娘给我做的芝麻饼,可香了。” “是好香。”阿旭夸了几句,就道,“郎君要用车,得回来后才能有空闲吃这饼了。” 刘伯“诶诶”两声,来不及多收拾,踩着草鞋穿上,喊道:“你怎么不早说,哎呦,我去套牛车。” “我们要去庄子,刘伯你不用那般着急。”阿旭稚嫩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 刘伯哼道:“你小子,变得好狡猾。” 阿旭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郎君半月未出门,今日要出去,且要好生捯饬,车上那两个蒲团该换了,换上织锦的,柔软些。” 刘伯哪里不晓得这道理,前阵子天热,织锦做的软垫改成了竹藤编的蒲团,要凉快不少。 他撒了手,重新回到屋里,在箱柜里找出织锦软垫,抱着到怀里,往后门的方向绕过去。 阿旭没跟上,他快步小跑,去前面东厢房找许黟了。 许黟在家里也习惯穿舒适度不错的褙子裙,等会却要忙,他就换上贴身的窄袖衫。 庄子里什么工具都有,他不用多做准备,只拿了两个麻袋,又翻出驱虫的药包,刚挂到腰间,阿旭就回来了。 许黟把手里头多出来的药包丢给他,叫他系上。 半个时辰,牛车抵达庄子。 两人下了车,待刘伯把车辆停好,他们一同进去到庄子。 庄子守门的是个小童,今年十二岁,叫王小饼,是许黟雇佣的第三个“童工”。 王小饼听到有人敲门,先探出脑袋来看,见是许黟他们,黑溜溜的小眼睛机灵转动,高兴喊:“郎君来啦。” 而后,又朝着身后的阿旭喊:“阿旭哥哥,刘伯。” “小饼,陈哥可在庄子里?”阿旭代许黟问话。 王小饼立马回他道:“陈哥在的,他在翻药田里的泥土,说是要施肥。” 郎君有半月有余没过来庄子,庄子里的一切事务都由陈六打理。 当初在铲除庄子的杂草后,雇用的几个粗汉,只留了陈六,陈六从一个打零工的,摇身变成一个庄子的管家,有一段时间都觉得好不现实。 等后来,他见许黟是真的将庄子的事宜交给他来打理,才渐渐有了实感。 他很珍惜这份工作,兢兢业业的态度让许黟很是欢喜,虽然随手拉了一把,但许黟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要是陈六是个偷懒耍滑的,也不会当这庄子的管家。 许黟见着王小饼蹦蹦跳跳在前头带路的样子,想到了以前的阿锦。 这王小饼,说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爹去年服役回来,摔断了腿,错过治疗时间,成了个无法干苦力的跛子。 家里的顶梁柱无法支撑起这个家,年纪只有十一岁的王小饼扛起担子,每日上山寻柴火,再背着去城里卖。 瘦弱的肩膀,扛着几十斤重的柴火,每天都要走二十几里路,便为了挣十几文钱。 有一回,许黟出外诊,回来时见着他缩在角落里卖柴火,得到的钱还没揣热乎,就遇到了盯着他的混儿。 城里的混儿专挑穷苦的人家下手,见着他年纪小,又是乡下来的小子,大字不识一个,将他怀里十几个钱抢了去。 哪想到这瘦巴巴的小子会为了十几个钱跟他们这群厮混的人拼命,当即就被揍了一顿。 钱没抢回来,还被无辜地打了,王小饼当时觉得,自己的人生怎么那么苦。 他哭得整个人都在抽动,眼前突然多出一抹高大的阴影。 许黟把他带回家,给他涂抹了金疮药,又给他端来甜甜糯糯的江米粥。 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粥了,里面有红枣,有红豆,还加了昂贵的红糖,王小饼吃着吃着,就想把这粥带回家,给他爹爹阿娘吃。 后面,他确实拿着粥回家了,不过却是新的,没被他吃过的粥。 王小饼穿着干净的衣裳,脚下崭新的棉鞋踩在庄子的石子小道上,他走得昂首挺胸,十分神气。 到了后院,离着药田还有些距离,他便高声地喊道:“陈哥,郎君来啦。” 少年音极具穿透力,陈六听到他的声音后,当即起身快步过来:“郎君,你可算来了,这两日半夏的叶子,好些都枯黄了,我不知道是何原因,怕是不够肥料,又给施了肥。” 他说的肥料,是许黟用柴火灰加上牛的粪便发酵而成的有机肥。 发酵好的有机牛粪肥味道不重,只能闻到类似于泥土裹了湿漉漉的草木屑的味道。 若是有羊粪,许黟还想发酵有机羊粪肥,不过羊粪不好找,时下里的羊粪,晒干是可以做柴火使用的。 乡下养殖山羊的不多,想要收购大量的羊粪不易。 不如牛粪来得多,许黟身边就有现成的牛粪可以收,再唤余秋林帮忙收一些。 发酵好的有机牛粪肥,足够他使用一年两年。 听到半夏的叶子变成黄绿色,许黟没有担忧,反而眼里带上了喜色。 半夏刨收的时机很重要,得在秋季温度不冷不热,叶子枯黄带绿的时候。若不然,过早刨收,球茎含粉量低,会影响收获量;过晚的话会更糟糕,不仅产量低,球茎质量变差,炮制出来的药材,也会品质不佳。 以前家中,是有药田的。 说是药田不准确,应该称作为承包的药山。 那山本没有什么药材,在经过几十年的培植养育,里面已经有不少于两百种药草。 许家作为已传几代的医学世家,在培育后辈上也是煞费苦心,想到他和哥哥,曾经被丢在荒郊野外的山里种植药材的那段日子,如今回想,还是十分怀念。 当时他们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把这学到的知识运用到一千年前。 许黟走近药田,见着其中规划出来的一方块田地,只有两垄的面积,田坎上的植株,分布三叶,叶柄上端染着黄,瞧着像是随处可见的街边花草。 但天南星科属的植物或多或少都带有毒性,不能随便吃,能吃死人。 许黟说这药材的叶子有毒,陈六在打理着半夏时,从来不敢碰那叶子。 这两垄田坎,刨挖的话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干完。 第137章 茶室间。 两人对面屈膝而坐, 屋里焚香,煮茶。茶香四溢,灯火蒙蒙, 屋外有萧瑟风声,屋里吴关山微微倾身,对着油灯展开一册,册上写的, 正是林左棠的病案。 上书病案一目了然, 字字如宝,吴关山看得沉迷, 双眉拧起如锋, 茶冷了都亦没发现。 许黟见此, 并未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只抬手给他添了热茶。他自己咂了一口茶温茶,继续等候。 时间缓缓流淌。 许黟见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就没再干等着了, 也拿来一捧医书,看了起来。 屋外,回廊处。 有两个半高的身影,一高一矮地站在月光处。 阿旭听不到屋里的声音,侧头看向妹妹,小声道:“我该进去吗?” “哥哥想进去?”阿锦仰眸看他。 阿旭摇了摇头, 吴大夫是郎君的亦师亦友,两人常常有空时对坐答辩, 又议论各种他们听得满头雾水的病案。 每逢这时, 郎君都不会遣他们在旁侍奉,自己独自煮水斟茶, 丝毫没有作为郎君的规矩和自恃其高。 但阿旭和阿锦都晓得,郎君是怕他们在旁边无趣。 毕竟他们畅聊起来,总是以时辰为记,没有个两三时辰,都不会停。 今晚吴大夫来得稍晚,已星前月下,现在又在茶室里待了许久。 外面有更夫敲锣,已经是子时一刻了。 “郎君心里有数,我们还是回去吧。”阿锦打了个哈欠,瞧着要比阿旭松弛不少,她推了推哥哥的手臂,笑盈盈小声说,“若是郎君会客晚了时辰,明日定是起不来,到时候我们还能打趣郎君。” 阿旭:“……” “妹妹。”他有些头疼地压着嗓音低吼。 “哼。”阿锦丝毫不怕他,反而出主意道,“你还想继续待在外面,那就先……” 她咬着下唇,思考片刻,明眸落在哥哥劲瘦的肩膀处,提醒说,“哥哥还是回去穿件厚衣裳,夜露深重,仔细自己。” 阿旭只觉后牙槽酸,挤出一个字:“好。” 虽不情不愿,他还是小跑回去自己的屋里,取了件厚点的上衣穿上,又乖乖地守在屋外没离开。 屋里动静很轻,只灯火在遇风时扑朔打在白色纱窗的影子幽幽而晃。 阿旭忍不住地上前两步,还没靠近房间门。 门突然先一步地打开。 “郎君。” 许黟看向还守在外面的阿旭,讶然地挑了挑眉:“怎么不去睡?” “郎君还在会客,我怎么能去睡觉。”阿旭很执拗地摇头。 许黟说不动他,但见外面天冷,便命他进屋里来。 “你在这里坐着,有事了会叫你。”许黟叮嘱他两句,又道,“困了就在软榻上眯一会儿,你郎君我不会吃人。” “嗯。”阿旭微微红起脸颊,本来是要守着郎君的,如今反倒是他先得了郎君的照顾。 许黟回到坐垫上,屈膝坐下,这时,吴关山醒悟过来,揉着发酸的眼睛,感叹一句:“没想到,这药方还能如此用。” “药方是死的,人是活的。”许黟淡定开口,“林小官人的病情远不至于无药可治的地步,再说,他并未有气陷于下。” 许黟顿了一下,神色复杂而纠结。 吴关山恰好抬眼看来,见他这表情,不由失笑,自己开口问起来:“你莫非是想要问我师父怎么不给林家小郎治病?” “是,也不是。”许黟道。 医者有自己的脾性,作为大夫的许黟,再清楚不过了。 初开始,他也很疑惑,为何陈大夫会给出无法医治的结论,但一想,兴许在哪方面,触及到了陈大夫医治病人的准则上。 后来他命阿旭去打听了一下林府,发现林府虽不大,但里面的纷争似乎一点都不少。 林左棠作为大房的儿子,因这病,失去了未来家主的继承权,这对于大房来说是致命的,可对于其他房的人来说,就是前所未有的机会。 或者,有人不想林左棠的病情好起来。 亦或者,对于陈大夫而言,这癫病着实难以下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黟无法从他人的立场去评头论足,那实在有失风度。 吴关山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没明确直说,只是说道:“其实不难,师父老人家也有很多非擅长的,癫病难治,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医者望而却步。” 他指腹来回摩挲着病案上的字迹,上方一字一句都令他耳目一新,学无止境用在此甚是恰当,他笑说,“今日算是如偿所愿,许黟,你当真能处处给我惊喜。” 许黟笑而不答,抬手给他斟茶:“润润喉,你若是真的有兴致,这病案可抄录去。” 吴关山这时却摇头了:“此乃你所学,我这窃取心里不安。今夜能得你解析,已是豁然开朗,以后还是要靠自己才成。” 许黟翻了白眼:“那你趁早。” “是啊。”吴关山不舍地把病案合上,递还给许黟。 他起身想要告辞,许黟却拦住了他。 “今夜太晚了,还是留下来歇息吧。”许黟不放心他回去,见阿旭已经睡着了,也没叫醒他。 转过头来对吴关山道,“你要是不嫌弃,今夜就睡我屋,我床不小。” 他不喜欢单人床,当初让季师傅给他打的床,有一米五宽,睡两个成年人,还是足够的。 两人都是男的,自然不会互相嫌弃。 洗漱熄灯入睡的时候,对着外面月色,吴关山有些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惹得许黟也睡不着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许黟有点头疼。 吴关山安静片刻,猛地坐起来,对着空处唉声叹气。 许黟无法,陪着他起身,将外袍披上,捏着眉心地说道:“去抄录吧。” 吴关山没应声,但行动已经告诉了许黟答案。 许黟话音还没落下,他就腾身起来,连衣袍都没穿上,只穿着中衣,顶风出去,神色急迫地来到茶室。 屋里漆黑,吴关山不敢随意动,后方有脚步声来,“嚓”地一下,点亮桌上油灯。 那本病案还在茶几上方,没有收起来。 吴关山当即双眼赤红,情愫滂湃:“你,你料到我会舍不得。” “是啊,它对于你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许黟早就猜到吴关山会后悔。 他太清楚吴关山的为人了。 许黟本意就在于分享,学术需要传承,这方子并不是他所创,他只是在基础方里斟酌加减。 而吴关山有医者仁心,是名好大夫,可惜困在盐亭,所见学识多有受限。 吴关山捧着那病案,盈盈热泪掉落,何为亦师亦友? 这便是亦师亦友。 …… 深夜人静,两人彻底睡不着了。 许黟提议不如潇洒一回,提着灯来到庭院,点了上回留在回廊里的炭盆,问吴关山,要不要对弈。 吴关山欣然同意,只是对弈三局,每次都被许黟杀得丢盔卸甲。 “……”吴关山嘴角抽动,“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报复?” “对。”许黟大方承认。 他打了个哈欠,四肢疲倦,却大脑清明,罪魁祸首就在对面,自然是有仇当场就报。 “你扰得我睡不着,难道还想安然无恙,不行不行。” 吴关山扯扯嘴角,没想到许黟会这么幼稚。 他丢下白棋,先落子都拿不到上风,这棋不下也罢。不过他确实惹得许黟睡不着,这过错在他,又老老实实地起身,行礼赔罪。 两人装模作样一番,接着又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们过于放肆,笑声一时没收住,就把家里其他人给吵醒了。 阿旭和阿锦,还有方六娘醒来时,见他们在回廊的石桌前坐着下棋,都十分震惊。 认识许黟这么久,许黟的作息相当规律,从未在子时后入睡,每天早睡早起,比任何人都自持自律。 “郎君,你……”阿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阿锦眼睛亮起,很是好奇地喊道:“郎君,你们半夜不睡,是有什么好玩的?” 许黟捂嘴打哈欠,招手让她过来,指向棋盘上的残局,问道:“来玩?” 阿锦的脑袋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不了不了,郎君我不会下棋。” “那就回去睡觉。”他起身,眼睛瞥向欲言又止的方六娘。 见方六娘没话说,就把目光移开转到阿旭身上,“今早煮点降火的药膳粥吧。” 秋冬,容易肝火旺盛,适合吃一些降火的食物。 许黟点名要吃药膳粥,属于食科,吴关山对食科也有所了解,当即就想起菊花粥。 菊花粥,顾名思义便是以菊花为主要药材熬煮的粥,用的是粳米,再加入带莲子心的莲子,煮好后,撒上枸杞,就可食用。 菊花气味清香,煮出来的粥味香凉爽,不仅可降火,还能美容养颜。 可谓是男女老少皆宜。 许黟听到他说菊花粥,便点了点头,安排了下去。 方六娘领了话,便没回去睡回笼觉,转头去到灶房里,天光微微亮,见不得实,她点起灯,把干莲子泡上。 待莲子泡好,外面天色大亮了。 许黟和吴关山都没睡觉,他们去了书房,齐膝而坐,开始抄录病案。 这种意料之外的事很有意思,许黟还挺享受的。 …… 林府。 昨日闹了场乌龙,今早气氛颇为古怪,里头的林三姑奶奶,看着林左棠那默不作声的模样,心里十分来气。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平日里装得那可怜样,实则野心得很,装得实在好手段。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可大家心照不宣,都没再提昨日的事。 第138章 从城门出发往南, 驾车数里,可见一处歇脚的亭子,亭子前滞留着数辆车辆。 出行的车辆多是带着身着短打的护卫, 看有新的驴车途经路过,不免纷纷侧目。 只见驴车上首,是个年纪很轻,穿着碧青长袍, 长得丰神俊秀的青年。 这年头, 车把式都长得这般俊秀好看了吗? 那些靠坐在车辆上首的车把式们心里暗想,不由地摸了一下自己常年风吹雨晒而粗糙的脸庞, 唯恐那些大户们见着这么年轻的, 为了颜面问题, 将他们给辞退了。 但显然他们多想了,这年轻人架着的驴车“吁”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拱手示好。 他脸上展露笑容, 问道:“各位好人家, 这条路可是去往嫘宫山方向?” “正是。”有人应答。 另有一道声音响起,反问许黟:“你们是要去嫘宫山?” 许黟颔首,温和笑说:“听闻嫘宫山近来有药商停留,想要在这几日拍卖药材,在下便想着去瞧一眼。” 那人道:“是有这事,我们这些人, 都是要前往嫘宫山的,也是想一探究竟。” “小郎君莫非是替主家打探消息的?”有人试探地开口。 许黟目光落到问话那人, 留着小胡须, 五官平平,左眼角有个黑痣, 他穿着一身灰青色长袍,外面系着加棉的披风。 他站在那里,冷风猎猎作响,吹得他两面宽袖鼓动。 许黟稍稍思索,便回神过来,摇着头说道:“非也,在下只是名大夫,此次去嫘宫山也是为药材一事。” “大夫?” “敢问是哪位大夫啊?” 许黟道:“鄙姓许,名单字为黟,诸位若不介意,可直呼我姓名。” 亭子里歇脚的人中,有人认出许黟来,惊叹道:“原来你就是许黟许大夫啊。”他从人群里站出来,拱手笑着介绍,“在下姓袁,是个商人,许大夫既然是要前往嫘宫山,怎么不雇个驱车的老丈?” 许黟笑了笑,只道他是手痒,有点想要试试自己驾车。 这些人也不觉得有问题,听到这话,纷纷附和地表示赞同。 他们只是半途歇脚,亭子四面漏风,并没有打算长久停留,只闲扯几句,众人便彼此拱手相称后,就回到自家的车厢里。 等滞留在半道的车辆都启程散去,许黟看向他们远离的方向,回到驴车上首。 里面早就等得焦急的阿旭和阿锦探出头来,小声低呼。 “郎君,那么多人都要去嫘宫山,那我们去的话,还能买到药材吗?” 许黟淡定道:“那些药商既然将消息传出来,想来他们带来的药材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阿旭皱着眉想着许黟这句话,却听得不明白。 反倒是阿锦眼睛逐渐微亮:“郎君,是不是他们出问题了?” “可能。”许黟看向她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这阿锦的脑袋还是很灵光的。 这事细想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嫘宫山离着梓州府不过上百多公里,他们为何会被滞留在那里? 说是下了暴雪影响了脚程,可如今已经天晴三日,路边积雪消融,天气虽然寒冷,风潇潇而刺骨,可也远远达不到积雪封路的情况。 不过他们都出来了,也不急在这时,等到了嫘宫山就可一探究竟。 与阿旭阿锦聊了几句,许黟没再耽搁,架着驴车追赶前方车辆。 之前在刘伯那里学到的驾车技巧,如此算是派上用场。 许黟驾车不快,但还算稳,他脚边有阿锦为他准备的汤婆子,并没有觉得多冷。 两个时辰左右,他们来到半道的驿站。 许黟抬眼看向天空,天色还未擦黑,不过想要在天黑之前抵达嫘宫山怕是不行。 他没趁机加快速度继续赶路,反而将车辆拐进驿站里。 驿站守着的马夫见着有车辆来,上前过来。 许黟将车辆留给他,自己则带着阿旭他们进到驿站里。 驿站的一楼大厅,围坐着好些人,有人来,他们侧目看来,其中几个见是许黟,主动打了声招呼。 出门在外,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他们知晓许黟是大夫,都还挺客气的。 “许大夫,你怎么不继续赶路?”其中一个护卫手里掰着店家端上来的咸毛豆,将豆子丢进嘴里嚼着,“天色尚早,可见有几辆车子继续赶路不曾留下来。” 言下之意,已经有商人着急赶着去嫘宫山了。 许黟道:“你家主顾,怎么不赶路?” “那袁官人有雀蒙眼,不宜日落后还赶路,便只能是多停留一日了。” 这护卫也是个有趣的,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主顾的缺点暴露出来,不过当下大厅里的人都自顾自的吃着东西,并没有谁抬眼看过来。 许黟带着小孩坐到他隔壁一桌,招呼小二前来。 没一会儿小二跑腿过来,端着许黟点的豆腐羹和葱段辣炒肉片,那豆腐羹装在罐子里,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塞了打碎的鸡蛋,上面用葱花点缀,吃着不闻腥味,光滑细腻,不用嚼着就能滑入食道。 许黟和阿旭他们心满意自地解决果腹问题,而后回到二楼他们定下的房间里。 他们定了两间房,许黟和阿旭一间,阿锦独自一间。 等泡了脚,许黟翻出带出来的书籍翻阅着。 阿旭低声地问:“郎君,什么是雀蒙眼?” 他还记得适才在大厅里听到的那些话。 许黟合上书籍,解释道:“夜不能视物便可称为‘雀蒙眼’。” “可是郎君,夜里若不点灯,不就是没法看到东西吗?”阿旭有些不明白。 许黟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挠着后脑勺纠结的样子,便卖了一下关子。 他拿起油灯,取出一张黄竹纸,折叠成四方形,罩到油灯上方。 刹那间,油灯的光线变得蒙蒙亮,像是隔开一层雾。 许黟说:“你如今看着它,可觉得周围清晰?” 阿旭点点头,说道:“能看清,虽然这光差了些许,可周围光线照到的地方,依旧可视物。” 许黟赞同地说:“可得了雀蒙眼的人在这样的光线下,左右视物时只能看见迷糊的影子。” 说罢,他又将油灯吹灭。 下一瞬,屋里变得幽暗不清,但二楼走廊挂着马灯,马灯残留的光从缝隙中折射进来。 即使光线昏暗不清,却能看到一二。 突然的黑暗让阿旭有点紧张,不过他听到许黟的呼吸声,又安心了下来。 片刻,他就理解许黟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即使吹灭了灯,但外面还有光线时,他还是能看清一些东西的。 阿旭高兴喊道:“郎君,我明白什么是雀蒙眼了!” 许黟闻声,勾唇笑了笑。 他摸索出来火折子,把油灯重新点亮。 屋里恢复明亮,许黟两指在桌上点了点,说:“既然明白了,便睡吧。” 说完,他起身去到床榻,和衣而眠。 一夜无事发生。 翌日,许黟醒来,打开房门时,隔壁的房间门也开了。 他侧目看去,隔壁房的人也朝着他看来,彼此四目相对,都有些意外。 “许大夫。” “袁官人。” “缘分啊,没想到住个店咱们都能碰巧在隔壁。”袁官人笑呵呵着,眼底笑意不似作假。 许黟对这个袁官人没有任何想法,不过大家都要去嫘宫山,路上搭个伴也不错。 他们一行人在大厅里食过饭,退了房便同行离开。 那护卫看了许黟一眼,什么都没说,坐在车把式的旁边,低声说了什么。 车把式脸上露出片刻狐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路好走,嫘宫山自古有名,山上有座唐朝时建的古寺,相传,黄帝曾从中原来到西陵,与那嫘祖联姻,后来听闻在这山里结庐居住。[注1] 所以这山就有了名字,便叫嫘宫山。 当然,传闻是传闻,如今许黟驾着车来到嫘宫山附近,见着周山绿荫被雪半覆盖,半绿半洁白处,有雪泥鸿爪,有车辕辗轧泥土路留下的痕迹。 来往嫘宫山的车辆不少,上山的香客亦是如此。 许黟他们驾着的车辆在距嫘宫山脚下还有两里地时,就没法再前进了。 道路两边有停泊车辆的棚子,棚子旁边有人守着,只要交三文钱,车辆便可在棚子停留一日。 这与现代的停车场着实异名同实。 许黟掏了钱,把驴车系在桩子上,这时,就有个机灵的小厮跑过来,笑眯眯地询问可要喂驴子。 不等许黟回答,旁边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那小子,给我将这骡子喂饱咯。” 许黟抬头看去,就见到老熟人唐大叔。 他惊喜地走过去:“唐大叔。” “黟哥儿?”唐大叔见到他亦是惊讶,“你……你也是为药材来的?” 许黟笑着点头,把他此行的目的告知给他。 唐大叔确定他也是为药材的事来的,便问道:“你可知这几个药商里,其中都有谁?” 这话问得奇怪,不过唐大叔不是装腔作势的人,他虽然这么问,但却不等许黟回答。 只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前几日就听到消息了,本不想蹚这趟水,可遇到有主顾联系我,叫我替他把关。” 许黟眯起眼:“唐大叔,你是查到什么了?” 唐大叔呵呵地冷笑了一下,转而拉着许黟到没人的旁处,压低嗓音道:“不是很清楚,只查到好像出了人命。” “人命?” “对,说是这几个药商在嫘宫山脚下的客栈歇息,但传出命案了,官府抓了人,后来又放了。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没几个人知晓,只知道那客栈也被查封,数日了还未重新开门接客。”唐大叔将知晓的说出来。 第139章 “来的人不少。”唐大叔坐下罢, 眯着眼看向周围兴致高昂,推杯换盏的众人,朝着许黟低声碎言了一句。 本是天寒地冻, 如今这些人都围坐在四方亭里,亭柱四周皆放了香烟袅袅的暖炉,矮几下方,亦放着精美的炭盆, 人坐在软垫上, 并不觉得冷。 不仅如此,这群药商还下足了本, 在亭中随身侍奉的女使们, 个个长得娇艳貌美, 身姿婷婷婀娜,端来的都是上好的清酒。 有些不入流的商人,哪见过如此盛景, 没一会儿就贪杯到醉意蒙蒙, 脸颊两坨绯红,说话颠三倒四。 惹得其他人频频侧目讥笑。 “这什么人都来掺一脚,不会是故弄玄虚吧。”有个穿着富贵织锦绿袍的中年男,面露嫌弃地说道。 旁边人闻言,接话道:“听说,那几个药商, 带了数百石的药材,这山庄里的仓库都快放不下了。” “如此多?”另有人诧异地惊呼。 “可不是嘛。”有人说道, “要不然也不会叫我们这么多人来啊。” 这年头, 药材买卖好做,却也不好做。 像药材这种容易坏的货物, 寻常商人是不会屯那么多的,如此说来,这么多药材,够不少人分了。 他们想着,这群药商汇集在这里,还开什么宴席,请他们当座上宾,想来也是要把这些药材买卖了去。 上首两桌席面,端坐着几个富商。 那几人,并没有参与这些话头,他们彼此互相一看,心有定数,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下多说什么,以免漏了消息。 许黟与唐大叔落座后,便注意到了那几人。 根据唐大叔掌握到的消息,那几个富商应该是早就得到消息。 对比其他娓娓而谈的人,这几个人有可能才是真正的买家。 或者…… 里面还有药商的人。 不过他们来到这里有两刻钟了,女使都端上两轮清酒,依旧没有主事的人过来。 许黟手中捏着碧色瓷杯,浅抿一口,就看到一行女使端着新鲜折下来的黄梅前来。 这些黄梅开得正是好时候,娇艳欲滴,圆瓣深黄,宛若蜜蜡,其香芬芳怡人。 众人见到药商竟舍得将这佳品折下来给众人观赏,纷纷赞叹不已。 许黟这桌,也得了一瓶。 上面仅瓶供一支,但谁也没说药商小气。多而不妖,这一支便已经香可盈室。 许黟抬手扫过,捏了一朵在手中,他指腹捏着花萼,放在鼻尖轻嗅。 黄梅确实香,它又称黄梅花,可入药。 它能散热解毒,可以广泛用在小儿发热上面。 用黄梅,再加入金银花,只这两味药就可以用在普遍性的小儿退烧药方里。 不过这样的极品黄梅,用来做药的不多,通常是栽种取之观赏。 许黟把黄梅放到矮几上方,对翘首以盼的唐大叔道:“他们要来了。” 唐大叔瞠目提神,对着他默默点头。 许黟反而放松了一些,对着旁边乖巧坐着的兄妹两人,说道:“这蜜枣儿和澄沙团子都不错,我们带一点回去,等到客栈再吃。” 阿锦双眼微亮,当即就掏出干净的帕子,挑了几块好的包裹上,又贴身放到怀里。 阿旭则是惊呆地愣在原地,等妹妹都挑好了,他才回过神来,小声喊:“郎君,这东西还能带走?” 许黟淡定道:“这是他们送来给我们吃的,不带走,也会丢的。” 既如此,阿旭目光掠过其他几样糕点,咽了咽口水。 他都想带走。 不过,到底是半大小子,脸皮薄,心里头这么想,却不敢付出行动。 只学着妹妹,挑两样最是喜爱的带回去。 旁边的唐大叔见状,哭笑不得:“你怎么不紧张,还有心思放在糕点上。” 许黟理直气壮道:“这几样糕点,盐亭都没有,不带回去多可惜。” 唐大叔被他这话抵得哑口无言,只好把目光移开,落到旁边的石子道上。 少顷,他们看到一行步履各异的药商朝着四方亭走来了。 四方亭里,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们,不少人齐齐站起身迎接。 那几个药商见状,都是眼笑眉舒,与众人拱手客套的寒暄。 不多时,唐大叔起身也前去了。 与其中一位药商笑语晏晏的谈论起来,众人对其他事都不甚关心,他们在意的是那批药材,可有他们的份。 这些药商故弄玄虚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反而直言不讳,直接就说他们这些药材,出了点问题。 听到有问题,大家互相看了身边人一眼,面色各异,心思都不同。 许黟在旁没开口,却从他们的口中得出,主持这次药材买卖的,是为首姓钱的大户,自我介绍是新井人,他们这行人里,多数都是从新井过来的。 新井那边有个药庄,他们此行带来这么多药材,本欲前往梓州府卖给府城里的熟药所,结果半途出了问题,有个护卫死了。 那姓钱的神情悲痛,那护卫的死对他来说好似打击很大,他难掩神伤说道:“他是为我而死啊,要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至于跌到山脚下。” 其他几个药商,立时安慰他。 “钱兄,这不怪你啊。若不是你当初救过他的命,他早就饿死了。” “是啊钱兄,人各有命,他虽是个苦命人,不过他遇到了钱兄,待钱兄回去,多给几两体恤金,那家人也不愁吃穿了。” 许黟闻言,撩起眼睑多看了那人一眼。 那是个姓金的药商,一钱一金,可算是凑齐了“金钱”二字。 许黟不动神色地往唐大叔那里挪了几步,对着他比了个手势。 唐大叔当即心领神会,微微笑着开口:“诸位都是慷慨有义之人,令在下十分佩服敬仰。如今事已经发生,多做感叹也是无用,就不知道诸位后面是什么打算。” 他言毕,之前巧遇的袁官人也站了出来。 袁官人朝着周围人拱了拱手,直言道:“在下好奇,那药材是出了什么问题?” 钱药商说道:“不瞒诸位,我们在嫘宫山滞留数日,当时天降大雪,车内有一些药材被雪浸湿,不过我们当时就已做了处理,那些药材还是能入药的。” “这……还能用?”有人提出质疑。 这时,有个自称是大夫的人站出来,笑呵呵地说道:“只要不伤及根本,那药材自然是可以用的。” 他说完,忽然看向人群,朝着其中一人问道:“是吧,木章兄。” 被称作“木章兄”的人,正是这次来嫘宫山的妙手馆大夫,忽然被点名出来,他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不悦。 冯木章站出来,冷声道:“这能不能用,还得看药材如何,岂是一句话就能定论的。” “这位如何称呼?”钱药商看向冯木章,神色不变。 冯木章被架出来,除了一开始的恼怒,如下,反而对那药商还算客气,他说道:“在下姓冯,名木章,乃是盐亭县妙手馆的大夫。” 钱药商笑说:“原来是冯大夫,久仰妙手馆陈大夫大名,不知陈大夫如今可还在妙手馆里坐诊?” 冯木章摇头:“陈大夫年事已高,如今身子骨不如以往硬朗,轻易不会出诊。” 钱药商轻叹口气,说他年轻时曾见过这陈大夫一回,当初身患有急病,是陈大夫治好的。 听到这钱药商和陈大夫有这层关系在,冯木章再去看这钱药商,态度更好了一些。 他又聊了几句陈大夫的事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询问钱药商,可否去往仓库,检验那些药材。 作为妙手馆的大夫,他的话要比其他人可信度很高。 若是他检验完药材表明没有问题,那些犹豫不决的商人们就要打算入手了。 许黟眉目拧了拧,原来问题在这里啊。 他看向最初喊出冯木章身份的大夫,怀疑这里面是连环套,这人就是想要拿冯木章作为靶子使,借他的口来用。 想到这里,许黟心里生出郁气,不行,得找机会和这冯木章聊一聊。 钱药商见冯木章主动提起,自然喜不自胜,立马就要安排此事。 旋即,许黟脑海里闪过一计,他举起杯,假意喝醉酒地挤开人群,晃晃悠悠地来到他们面前。 前方有人被撞了开,不满地回头想要呵斥。 见是个长得俊逸的年轻人,神色微愣,心里冷不丁地想,这人是谁? 不过那人还来不及多想,许黟已经来到前头,不小心撞到冯木章的怀里。 下一刻,杯中的清酒洒落,冯木章胸前衣裳被酒液浸出一片深色。 撞了满怀的少年似乎幡然清醒,慌慌张地想要拿手中袖子去擦,结果不止冯木章的衣裳湿了,少年的袖子也湿了一大片。 冯木章眼角青筋绷起,刚想推开他,视线落到少年的脸上,伸出的手臂顿住:“许……” 许黟急忙打断他的话:“啊,我不是有意的,你、你别生气……” 说着就去拉他的手臂,但脚下打滑,往他那边倾斜过去。 冯木章惊呼出声,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就被许黟带着往后一跌,摔到后方的软垫上。 许黟找准机会,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别说话,先听我的。” 身下的人呼吸顿住,僵着身躯看向与他面对面的人,他眸中多出狐疑的神色,不过见少年面色沉冷,不似玩笑。 后面,冯木章和许黟都被人拉了起来。 冯木章的学徒跑来扶着他,满脸关心,目光狠狠地瞪了许黟一眼。 许黟好似没瞧见,他揉着手腕,做出一副伤到的姿态,唐大叔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可依然上前关怀地问道:“怎么了?” 第140章 冯木章哪肯让许黟单独入套, 当即心急不忿,顾不得那么多地促言喊道:“我也来!” “既然许大夫都出面了,我虽然资质平平, 但想来有你们和我一起把关,定能判断这些浸湿过的药材可否能用。” 他出言太快,许黟根本拦不住,不由目光沉了沉。 这人着实让他下一步棋受了影响, 好在影响不大。 而冯木章的话, 正中王大夫下怀,他哪有机会给他后悔, 甚至顾不上风度:“好好, 便依你的。” 钱药商敞怀大笑, 对此非常满意。 且不说这些大夫的水平如何,纵使他们作怪,想要找出什么来, 光是从人数上看, 也就三人而已。仓库里这么多药材,他们难道能一一检查了去? 说定后,钱药商还十分客气地望向在场其他人,笑问:“可还有哪位大夫也想验呐?” 几息过去,无人出来应答。 看来其他几个医馆里的大夫不想掺和进来。 许黟眯了眯眼,扫去眼熟的那几个, 那几个撞到许黟的视线,微微岔开眼睛。 他心里暗道, 这些人也得到消息了, 却不确定,想让他们当踏脚石。 隐在人群里的唐大叔不乐意了。这群人心眼是真的多, 他怕许黟年纪轻,到头来挣了个声名狼藉回去。 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抬手指向其他几个大夫:“你,还有你们俩个,不都是盐亭县的大夫吗?怎么,莫非连药材都不会验?” “你胡说什么!”其中一个大夫气忿,回怼过去。 “我们没说不验,只是钱药商都说了,只少部分药材被雪泡到,不至于用这么多人。”另外一名大夫就要沉稳许多了,见唐大叔不客气,自当语气冷漠,“你不过是个行脚商,来这里是得主顾的吩咐,你要是担心,大可自己去验。” “是啊……怎么还催别人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声音不大不小地补了句。 其他人表情古怪,那些不知情的商人,到这会,也察觉出来气氛不对付了。 他们后知后觉,可见为首几家富商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贪念生出,不愿意退缩离开。 两方争执下,那几个大夫胆子不大,都不想掺和。 唐大叔知道拉不下他们一起,只好勉强放弃,他想跟着一块验药。 许黟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加进来。 后者面色变了又变,纠结许久,才阴沉着脸退回到人群里。 没有人再喧哗,钱药商不想事情搞得太复杂,便立即命守着仓库的护卫进来。 几名护卫得了命令,从外进来,他们先将外面堆着,装药材的麻袋搬下来到推车,拉到许黟和冯木章他们面前。 面前的麻袋被一一打开,护卫扯开袋口,露出里面的药材来。 许黟和冯木章上前一步,用手捧了一些药材到手心,这几袋都是黄柏,颜色要比寻常的深些。 钱药商适时地在旁边解释:“这些黄柏都是泡到雪后,用炭火隔着烘干的,其药味和药效如何,诸位觉得可有什么问题?” 下一刻,王大夫先发话:“没问题。” 冯木章斟酌左右,他本觉得这些药材肯定有问题,但见着这些黄柏,便迟疑了起来。 这些黄柏看着品质虽然一般,但却能用。 他刚想点头,旁边的许黟抢先他开口道:“劳烦钱官人给在下一碗热水。” “热水?” 钱药商笑道,“好,你去拿来。” 他命随身小厮去倒水,不一会儿,那小厮端着碗冒着白雾的热水回来。 许黟抓了一把黄柏丢到热水里。 没多久,热水染出微微淡黄的颜色,令碗中清水变得宛若烹煮的春茶。 许黟扇着手掌,轻嗅飘出来的药味,细品几秒,他对着冯木章点了点头。 “可用。”许黟没有废话,命端着碗的小厮倒了。 钱药商看他使唤自己的小厮这么得心应手,难免心中不喜,他笑道:“许大夫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泡了水的黄柏有什么讲究?” 许黟道:“钱药商可听说过一件事?” 钱药商呵呵笑说:“在下行药商多年,听过的事不计百数,不知许大夫想说的是哪件事。” 许黟道:“有种树,名曰青榔,它的树皮剥下来后,晒干会显出黄色,亦或是褐色,其味苦,初见时总会被误以为是黄柏,但苦味不如黄柏。” “若是拿它来当黄柏,能如何分辨?”有人趁机问道。 许黟暗道好,接着说:“检验之法自然是有,如我刚才所示,将其放到水里,真的黄柏会染黄水色,但不退色。假的话,不仅染色,外层的粗皮会变灰黑,变棕黑,味带有刺麻,一闻就能闻出差别。” 他和唐大叔还不确定这些药商都做了哪些手脚,但能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的药材,想来是真的次等货色。 就是不知藏在里面的,还有多少是真是假。 许黟来到盐亭县这么久,还是首次面对这样的问题,他同样没有多少把握。 要说为何要以自己的名声去涉险,到底是想顺心而为。 “他说得没错。”冯木章在旁边帮腔,王大夫冷眼旁观,暗自朝着钱药商使了个眼色。 好一会儿,那些护卫将这些装黄柏的袋口束紧装好,重新拉回原位,想着堆上去。 静默看着他们动作的许黟忽然走上前,拉开其中的护卫,引得众人看去。 唐大叔趁着别人都将注意力放到许黟身上时,念叨了一句:“差点就忘了这处。” 他急忙挤上去,像是一脸好奇地在旁东张西望,嘴里还在喊:“诶诶,这都是什么啊?” “是川乌。”许黟道。 他打开其中一个麻袋,见到里面的药材便认出来了。 川乌便是乌头了,正是他这次本想要买的药材。 被随意地丢放在地上,随手翻了翻,里面的品质好坏相掺,有些都已经发黑了,但还是混在其中。 发黑的川乌先不说药性,里面极其可能已经是被腐蚀的,用手一掰,就能轻松掰开,露出里面黑褐色的碎末。 许黟拿手一搓,里面已经是钙化严重,稍用力,就碎成渣渣。 “钱官人,这作何解释?”许黟回头,意有所指地望向钱药商。 钱药商神色不变,心里暗暗咒骂,这许黟太多管闲事了。他道:“攒到这批药不容易,兴许是时间太久,有些坏了。无妨,让护卫将坏的挑拣出来即可。” 好不容易找到缺口,见钱药商一句话就撇得干干净净,唐大叔哪里放过,直言道:“我觉得并非如此吧,钱官人你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药商,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 袁官人眼睛一亮:若真是不知情,那为何不让护卫拿出来检查?或许,真的像这唐官人所言,其中还有其他缘故在。 想到这儿,袁官人忍不住地去瞧许黟一眼,思索着站出来:“川乌可是有毒的,这玩意稍稍用个不好,那就能治死人,用的时候可得小心着呢。若这样的药材出问题,可就难办了。” 唐大叔不知晓这人为何出声,但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当即附和:“这药材往大了说,那就是随时能吃死人的玩意,万万不可轻心呐。” 有人起头,在场众人不由地一面倒,都下意识地站到袁官人和唐大叔这边。 本不想掺和的几个大夫,咬咬牙,也站了出来:“钱官人,你不打算再……” 王大夫恐慌了,多了几分迟疑和狠厉,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许黟这个多出来的人,不仅处处针对他不说,如今竟是被压倒性地抵到一旁。 反观钱药商和金药商等人,却要淡定不少。 面对这些商人的质问,抬手一摆,叫他们安静。 “某适才所言,皆非虚言,若是诸位不信,可自当离去。”钱药商问心无愧,口中振振有词,“我行商多年,靠的就是这信用二字,若是有所违背,自是不得好死。你们愿意信,便留,不信,我亦不会强求。” 他神色坦荡,又因被质疑而愤懑,显得毫不留情。 反让那些本来心里有存疑,但又飘忽不定的人,打消了质疑的念头。 甚至本来跟许黟站在一起的冯木章,也半信半疑起来。 他虽然因为许黟的身份,本能地偏向对方的话,可内心里他还是希望钱药商是没问题的,这批药物,对方给的价比熟药所低了两成。若是能成,他也算是为妙手馆做了件好事。 许黟盯着钱药商,片刻后,他展笑道:“钱官人说得对,区区川乌,不算什么,只要其他药材无差,自是好的。” 说着他手中的川乌一挥,丢回到袋子里,“既然要挑拣出来,钱官人可要抓急了,这些可不少。” 钱药商嘴角微抽,却应承下来。 这一关有惊无险地过了,不知为何,他心里依旧隐隐不安,总觉得还会徒生变化。 此时,钱药商有些后悔让许黟跳进来了,这少年瞧着无害,心眼却不少。 接下来,许黟他们又检验了几种药材,都是有明显浸泡后重新处理过的痕迹。 对方也算说了实话,这些处理过的药材虽然品相差了些,可全都能使用。 许黟确定对方不会在这些次货里面动手脚后,便将重心落到其他地方。他们目前检验的药材,都是护卫们拿来的,接下来,他想换个法子,自己去挑。 他离开人群,往里面走去。 可惜,钱药商等人早就在暗中观察许黟了,见他有其他动作立马给出反应。 “许大夫,你这是要哪去?”那位姓金的药商笑呵呵地问道。 许黟道:“这般检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验完。” 第141章 夜静更深, 山庄里的人尽数安睡,两个穿着黑衣的人,其中手里持着火折子探路, 寒露成珠,挂在鼻尖冰冷冷的。 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袁飞主动开口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觉得你不像个大夫。” 许黟盯着回廊黑暗处, 嘴角微扯:“我就是大夫。” 袁飞拿着火折子的手往他那边一照, 乐了:“你走路时身形定而稳,四肢敏捷, 虽然掌心没有茧子, 虎口处却有, 想来经常拿刀。” 搁在以前,袁飞也许不会这么细心,不过在出发前, 他临时得到消息, 说可以借许黟的手查案。 既然能入潘县尉的眼,那这人定有过人之处。 只是他临时受命,很多消息也是从嫘宫山这边得知,更多的消息怕是知道不多。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数日里他都在边缘游走,安安分分地扮演他富商的角色。 许黟没忍住“啧”了一声:“我常年上山挖药材, 手拿砍刀,虎口不就有粗茧了。” 他应了这句, 拧着的眉没有松开, 反问他:“你到底为何要跟我合作?你真的是捕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许黟虽然跟着他出来探情况, 从院子里出来,就一直离着这位自称袁飞的捕头三步之远。 袁飞对于他的质疑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没错,在下确实是盐亭县西陵镇的捕头。” 西陵镇,就是他们现在在的嫘宫山下方的古镇。 嫘宫山的主峰耸立于群山之中,山庄便建在半山腰,白日里可见奇山俊水,古寺禅音,入眼皆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好风光。 可惜了,白日里他们都在试探钱药商等人,无心赏景。清夜黑魆魆,看不清周围三米外的视野。 许黟欲要开口,突然前面闪来一阵微光,袁飞眼疾手快,将手里头的火折子吹灭。 两人隐入圆柱后方,侧目去看,就见有一队巡逻的护卫,从前方穿了过去。 “狗娘养的,这么冷的天谁会出来?”埋怨的声音传了过来。 “可不是嘛,我看这边一个人影都没有,哪里需要守着。” “走走走,回去。”带头那个护卫开口。 …… 等人走了,许黟呼出一口冷气,就听到袁飞不容置疑地说道:“走,现在就去仓库那边。” 袁飞一挥手,按住腰间的刀柄将刀鞘里的刀拔出来,一道冷光掠过脸颊,那是把将近三尺的长刀,通体光亮,可见锻炼师傅的手艺有多好。 许黟看了又看,手摸向胸口处,这次出来,他只带了一柄短刀。 他无声喟叹,失策了。 这一夜着实漫长,他们沿着夕暮之前回来的路,俄顷,终于见到了两处亮光。 是仓库的灯笼,他们躲在旁边观察片刻,发现外面守着的两个护卫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人守着,确实给了他们出手的机会。 许黟和袁飞彼此互看,袁飞朝着窗户地方向指了指:“从那进入。” 他轻车熟路地撬开抵住窗户的木条,小心安放后,手撑着窗沿飞快越过。 许黟眨了眨眼:“……”这人看起来不像第一次这么干了。 “快进来。”袁飞低声催促。 许黟不再迟疑,跟着他翻身进入。 “嗤”的一声。 袁飞摸出腰间的火折子点燃,小心照亮周围,发现没有人后,快步朝着仓库后面奔跑。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到白日里没留意到的地方,闻着空气中又闷又带着浓郁药味的味道,袁飞紧蹙眉梢,小声道:“你是大夫,你来看看,这些药材可有问题。” 光线不够,他们没有其他选择,许黟打开其中的麻袋,往里探了一手,摸出把菟丝子。 他拉过袁飞的手臂,将火折子的光打在菟丝子上。 正常的菟丝子颜色褐色带棕,颜色深浅不一,比黑芝麻还要小一点。 许黟捏了两颗吃进嘴里,旁边的袁飞看到惊讶呼出声:“你怎么吃了?” 许黟没理会他,细细咀嚼,菟丝子的味道极淡,很像是青草味,味辛微甜。可这些菟丝子,带着一股土霉味。 他“呸”地把嘴里的菟丝子吐了出来。 “这些菟丝子存放时间太久了,能用,但也不能用。”许黟紧皱眉头地解释。 袁飞青筋暴涨,气愤道:“这些人真是可恶。” 许黟却摇头:“他们安排的很妙,这菟丝子虽然品质极差,但对于一些商人来说问题不大,他们哪怕知道品质差,也会砍价拿下。” 这帮人很聪明,或者说,他们很懂得商人趋利的本质,只要对他们来说有利益可得的事,都不会轻易放过。 哪怕知道这些药材会存在部分隐患,但只要治不死人,那就是没问题。 “该死,这确实不能拿他们怎么办。”袁飞冷眉竖眼,一掌拍在麻袋上。 许黟挑起眉,将那一袋菟丝子拿开,以免被他拍得飞散四周。 那么细小的东西,洒落到地上捡起来可麻烦了。 他们可没有时间耗在这里。 许黟示意他手中的火折子给他,他今天想要去里面看情况,那姓金的药商拦住了他,难保里面都装了什么。 他深探仓库里面,停在两车麻袋面前,随手打开就近的麻袋。 这次里面装的是块状的羌活,后面,他们又检查了几处,都是寻常药物。 有艾草、防风、菖蒲、良姜等等,无一例无,这些药物都是好坏参半。 可以说这些人很坏,但又卡着犯罪的底线在行事。 哪怕袁飞是捕头,知晓他们以次充好,但他们卖的是低价,并非是高价售出,想要以此作为把柄抓拿他们,很难定罪。 袁飞盯着这些药物,叹口气:“难道我们错怪了?” 许黟侧目在他身上扫了一眼:“不算错怪,他们都以次充好了,心术不正。”他抬手扶着麻袋,心绪烦闷。 这么多年的教养告诉他,这事很恶劣,他要去制止。 而现实却告诉他,这种事他制止不了。 自古以来就有不少买卖假药的案例,哪怕宋朝官府极力严查严办,依旧有不法商贩贪恋着部分的灰色利益。 西陵县本是蚕丝之乡,这里盛产桑蚕,行商人多是在此处逗留一二日便离开,不会在这边大张旗鼓售卖药材。 若不是里面出现命案,官府也不会暗自派人来调查。 袁飞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如此,难道就不怕被举报到官府,将这些药物给扣押了? 他看许黟还在四处翻找检查,出声喊:“走了,今夜怕是查不出什么。” “等等。”许黟喊住他,冥冥中,他总觉得好似遗漏了什么,心里有些烦躁不安。 袁飞提着刀走过来,看向这些麻袋,道:“不都查过了吗?” “是查过了。”许黟嘴角往下抿,沉思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是不是漏了什么?” 袁飞:“这些我们都已经检查了,没有任何漏掉的地方。可又如何?钱药商等人分明是故意为之,哪怕我们知道他这么做是不对的,又拿捏不了他。” 说着,他心头浮躁,有气无处撒,提着的刀拍向麻袋。 许黟没有动,反而眯起眼睛,脑海里闪过什么,急促出声:“你再拍一次!” “什么?”袁飞诧异。 许黟不由分说,见他没反应过来,只好自己上前。 他拿掌心用力拍了拍麻袋的周身,里面发出闷闷的声响。 声音不对! 袁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眼里蹦出精光。 两人没有片刻迟疑,立马将这袋麻袋拖下来,扯开袋口,手臂朝里面伸去,一边往里面探,两人一边心中惊涛骇浪。 这一刻,有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这是……” 袁飞看清什么地喊出声,兴许是太过吃惊,他不小心咬中舌头,疼得手指发颤。 许黟紧闭双唇,面色不善地死死盯着手里掏出来的东西。 是木屑! 切碎的木屑! 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出处,怪不得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原来真正的手段是在这里。 许黟猛地起身,转身去到另外一袋药材前,如法照做,果真从里面掏出来切碎的木块。 这些人将干草、木头、柴干等东西,全都按照不同的药材大小炮制成形似的形状。 而那些菟丝子就好办了,都是细碎的草碎,从粗麻袋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里面有问题。 这群人……比他们想的要疯狂。 这时,袁飞阴沉着脸返回到许黟旁边,说道:“这些药物,全都是如此,只装了三成的药材,其他都是这些破烂玩意。” 数百石药材,一石药材约有一百二十斤左右,这么多药材,足足有几万斤。 袁飞估算了一下价钱,这要是被他们成功卖出去了,岂不是有上万贯银钱。 他微微咂舌,这群人图谋如此大,也不怕被识破。 随即,袁飞立马下定决心,朝着许黟喊道:“我们得连夜下山,把这事禀告上去,让上面的人派人来抓拿。” 许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这些药材装回去摆好。这些人自然不能放过,可住在山庄里有几十人,若是那些人犯狠,这些人便都会成为人质。 “我得留下来。”许黟对着他摇头,“阿旭和阿锦都在昏睡中,唐大叔也中招了,我不能丢下他们。” 袁飞想劝说:“你……”但看许黟神情,便知劝不动他。 于是他把劝说的话一转,便道:“好,我们到时候里应外合,你在里面周旋,不要让他们发现了。” 许黟缄默点头。 第142章 钱药商失容质问:“许大夫这是何意?” 别人不知, 他却看得一清二楚,这小子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戏谑,那句话分明就在讥讽于他! 可这事尤其隐秘, 这人是从何知晓。 莫非这小子处处针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许黟做出一派迷茫神色地望着他:“钱官人,在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不是……”钱药商克制不住地想要跳脚,他隐忍数日, 早就有些急不可耐。 如今这关键时刻, 岂能让一个小子破坏他们整个计划。 旁边姓金的药商作势想要去拉住他的胳膊,此刻, 有人从中站了出来。 “钱官人这是为何啊?”冯木章不思其解, “许大夫所言海螵蛸, 药用确实如此,并非拿此开玩笑。” “许大夫和冯大夫所言极是。”另有人附和。 许黟望向那人,见是袁飞的“随从”, 微微吃惊了下, 很快恢复如常。 既然袁飞先离开了,肯定会留下信件给他。 那人没有往许黟那边看去,说完这话,又安静地坐了回去。 有他们两人开口站在许黟这边,其他本来听得有趣的商人便也跟着应和。 一时之下,钱药商等人顿感不妙。 他们没有在这方面继续纠缠, 反而谐趣地打笑出来,给自己落了个台阶往下。 而后, 经这打岔, 许黟也不好插科打诨地继续以问药材的名义拖延时间。 几番回合下来,他们来到昨日放置药材的仓库。 为首的几个商人想要再次商榷价钱, 并对着那好坏参半的药材进行一番砍价。 不同药材的价钱有所不同,对方给的价钱本就低于熟药所两成价,如今再一砍,这价便宜了两成半。 其他几个商人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想着,他们跟在这些大商户后面,还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费用。 再去看钱药商等人,虽然面露勉强神态,但眼里笑意浓重,想来对此也甚是满意。 不多时,已经有数个商人定下最终数目。 做买卖的,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主家这边收钱,护卫在旁边就帮忙搬货。 许黟估算着时间,等这些人分配好货物,应该还有半日时间。 若这半日里,袁飞还没带人回来,那就没法再拖延了。 “许大夫。”身后,冯木章走了过来。 许黟回头看他。 冯木章做出请的动作,请他去旁说话。 两人出来仓库,见四周无人,冯木章低声说:“许大夫,如今情况已定,那药材我们都看过了,虽有坏的部分,但挑拣出来,价钱依旧不会亏。” 毕竟对方给的价钱确实便宜,连冯木章明知好坏参半,都心动了。 许黟皱起眉:“冯大夫,你出发时,吴兄可有交代的?” “许大夫你的意思是?”冯木章一愣,而后想明白许黟这话是何意了。 他叹口气,说道:“许大夫有所不知,妙手馆虽然名声在外,但入账部分经常有盈有亏。要是此番能买下这批药物,也算是解燃眉之急。” 许黟沉默了,这倒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经营一家医馆比他想的要不容易,会多出不少开销,还有大夫的工钱、学徒的工钱,以及铺面租金,仓库等等,哪哪都需要银钱支撑。 许黟问道:“冯大夫是已经想好买哪些药材了?” “对。”冯木章点头。 他从袖袋里抽出一张卷着的黄竹纸,里面写了几十种药材名,都是昨夜入睡前,他就思索好要买的药材。 许黟看了他写的药材名,都是寻常药,这几十种,钱药商给出来的价钱,对比熟药所给的价钱,买二十石的话,可以省下几十贯。 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买卖。 若不是许黟知晓里面都是假的,他也会心动吧。 许黟深感无力,已经在犹豫着要不要借着护卫搬药材时,把这秘密泄露出来了。 但他又担忧这些护卫跟钱药商等人是同伙的。 十来名护卫,对付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商户和大夫,绰绰有余啊。 冯木章见他神思有恙,关心询问:“许大夫是昨夜没睡好?怎么看起来脸色很差。” 许黟捏了捏眉心,他昨夜就没睡过。 这会身心俱疲,徒感无力的烦躁冉冉而来,令他很是不愉。 许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波动的情绪了,他压抑着浮躁,扯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冯大夫有心了,在下只是心有不宁。”许黟说。 冯木章犹豫片刻,说:“你也别想太多,那钱官人看着不像坏人,应当不会做那等下作事。” 许黟:“……”坏人头上也不会写“坏蛋”二字啊。 等他们两人说完,仓库里的货物已经被护卫搬了三分之一。 这些货物,都是其中一个大商户要的,他出手阔绰,眼睛都不眨就掏出来几千贯交子,引得其他人纷纷艳羡。 许黟在其他人的口中得知,这商户姓窦,是梓州府人士,家里是做药材买卖的。 他这番不远上百里前来,就是为了买下这批货。 不过这批货比他想的还要多,甚至于跟着抢货的人不少,窦员外就只好买下三分之一,其他剩余的给别人分去。 哪怕如此,这批药材卖出去,他也能得几百贯盈利。 那可是几百贯盈利啊,可眼馋不少人了。 窦员外眼睛盯着那些搬货的护卫,对着随他出行的小厮嘀咕几句,那小厮领了命,匆匆地就要赶往山下。 谁知,却被关注着他们的金药商给拦了下来。 金药商笑呵呵地拱手道:“窦官人不急,我等这些护卫,在分好货物后,都可护送你们回去。” “哦?”窦员外有些意外。 金药商道:“我等雇他们时,便给足了银钱,梓州府不远,让他们护送回去已是够用。窦官人还能省下一笔护送费。” 窦官人闻言,顿时心动,笑着让小厮回来了。 对此,金药商也很满意,捋着小胡须,笑容满脸地跟其他人寒暄起此事。 其他商人听到还能护送药材返回,自是喜不胜喜,连忙恭维地夸赞好几句。 …… 半夜,袁飞从山庄急奔下山,等回到山脚下的西陵镇,已是卯时三刻。 冬日天亮得慢,这会城门还未开。 袁飞掏出怀里的捕头牌子,朝着上方城门的守卫一扬,那守卫看清来者何人,不多时就给袁飞开了城门。 入城后,袁飞不敢停歇,直奔宋监镇府门。 监镇乃是军务官,是监管县级以下的地区官职,同时监督抓捕盗贼等事务,像这种涉及人数众多的案件,只他手里头那几个捕快根本行不通。[注1] 若是因为自大而放跑了那些歹人,可就麻烦了。 在袁飞心里,那名意外死亡的护卫,早就变成被祸害的受害者,兴许就是知晓这批药材的秘密,被谋害了也不假。 半个时辰,他终于来到监镇府门。 他上前猛敲门,将里头的门房小厮惊醒。 小厮带着起床气地去开门,看到是袁飞一愣,但也不客气地嚷嚷:“袁捕头好气性,怎么早就来监镇府门里吵,看来是得了上头的赏识,不把咱们监镇放在眼里了。” 闻言,袁飞只皱着眉,耐着性子急言道:“我有紧要事禀告监镇,还望通融。” 他说罢,从腰带里搜出半角碎银子塞到他手里。 小厮得了碎银,暗自里捏了捏,看着有三钱多,才满意地去里面通报。 不多时他折返回来,朝着袁飞道:“监镇还未起身,袁捕头稍晚些再来。” “不可。”袁飞早急得火上眉梢了,哪里还等监镇睡到自然醒,他从小习武,双臂力气颇大,提手一按,那小厮想要关门的手就被按得动弹不得。 在小厮惊讶之下,袁飞火急火燎道:“万分火急,还望担待,恕在下无礼了。” 他咬牙用力推门,就把开着半道缝的侧门推开,径直越过小厮就要闯入后宅。 小厮又气又骂,跳着脚地追赶过去。 他哪里追得上习武的袁飞,赶过去时,袁飞早已经快他几步入了后宅,顿时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袁捕头,你快停下!不可入内啊!” 袁飞视若无睹,很快就来监镇房屋门外。 他站定身形,深吸气地半跪在地抬手一拱,大声喊道:“监镇,属下袁飞有急要事禀告。” 袁飞连连喊了三回。 就在他以为监镇不想理会他时,房门“咯吱”打开,披着外袍的监镇面色不显地走了出来。 监镇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半跪在地的袁飞,出声道:“何事,急得你擅闯府门。” 袁飞不敢迂回,语速飞快道:“监镇你让属下查的案子有眉目了,那群人果然意不在此,他们手里头的药材只有一部分是真,后面都是以杂碎作假。” “果真?”监镇顿时精神起来。 他作为监镇,身上气魄不凡,哪怕年过四十有余,但站在袁飞面前,袁飞身上的气场顿时矮了他半个头。 袁飞低头,作答:“此案涉及甚广,属下几人怕是抓捕不逮,望监镇快速派人协助抓捕。” “好,好。”监镇很是满意,他回身,去拿了他的腰牌丢给袁飞。 “你拿着我的手令去调人,务必将他等全部抓回。” …… 嫘宫山,山庄。 这边,几个人正在因为谁先装货这事扯皮,忽闻有人喊肚子疼。 众人齐齐望去,见到个穿着窄袖衫,也不晓得是哪家的随从,“哎呦哎呦”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第143章 “人都抓到了。”袁飞看向躺在榻上, 面肌痉挛,发冷盗汗的唐大叔,又看向渊默拿着绣花针烫火的许黟, 轻叹口气,说道,“许兄弟你别担忧,下面的人已带着阿旭小弟去客栈拿药箱了。这位唐官人吉人自有天相, 不会有事的。” 垂着头, 看不清面色的人没理会他的话。 袁飞挠挠头,有些无措, 他没想到这位姓唐的行脚商会如此正义凛然, 面对歹徒的刀都不畏惧。 但人如今昏迷, 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不止,可裹着的布条都被血迹浸湿,看着就颇为骇人。 这人要是一个救不好, 可是会丢命的。 “是我来得太迟, 我找监镇大人调兵花了些时辰。”袁飞自知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若是没有让人留在原地里应外合,也不会发生这事。 这时,许黟哑着嗓音道:“不怪你。” 是他没好好地交代唐大叔。 他忘了,唐大叔在南街就是个热心肠的人,南街不少街坊有问题都会寻他的帮忙。 这样的人, 在那样的场景下会做出什么来,是许黟都判断不了的。 只唐大叔受伤, 他便自责不已, 若是阿旭和阿锦也受伤了,那样的下场他一丁点都不能去想。 想清楚后, 许黟的理智渐渐回笼,他抬眼看向袁飞:“那些人会怎么处置?” 袁飞眼中带上狠辣,道:“打入牢里,一个个审问,问他们可还有其他同谋。如今人证物证具在,想来不用多久,便能审问明白。” 不仅涉及命案,行凶伤人,还贩卖假药,每一条罪都足够让他们死罪难逃。 许黟对他们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心里有谱,再听袁飞这么说,便也不再问了。 幸运的是,唐大叔只是受伤在手臂,并没有伤到重要部位。 若不然,他手里头没有手术器具,想要处理伤口就更加麻烦了。 袁飞难得见许黟沉默这么久开口说话,自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话题。 “许兄弟,没想到你也会拳脚。”他兴奋起来,“那被你抓住的歹徒,手臂都废了。” 许黟平静道:“只是脱臼,接上去就好。” “听阿武说,你当时身手不凡,他还没擒拿住人,你就去追那些逃走的。”袁飞又道。 他之前还以为许黟是热心肠,有医者仁心,见不得有人买卖好坏参半的药材。 在他看来,和其他粗鲁的学武之人相比,许黟瞧着那身板是不够看的,不像大夫,更像是私塾里走出来的读书人。 人已经抓到,袁飞心里松一口气,他这会就露出本来面目,好奇问道:“你那两个随从,也会武,比我们这武家子都要厉害。” 他们作为捕头、捕快的,练的都不是正儿八经的拳脚功夫,自然没有忽雷太极拳那般敏捷多变的身手。 当时他不在场,都是听阿武描述,见阿武那激动的神态,不像夸大其词。 许黟不声不响地离他远些,目光望向外头。 阿旭已经下山半个多时辰了。 许黟有些焦虑,他略微坐得不耐烦,拿着绣花针来回走动。 好在,这回下山是快马加鞭,有捕头骑着马带着阿旭,他们提前半个时辰回来。 阿旭紧紧抱着怀里的药箱,喘着粗气地往山庄里飞奔。 “郎君。” “郎君,药箱带回来了!” 阿旭跑着跨进门槛,话还没落地,手里头的药箱就没了。 下一刻,便出现在许黟的手上,许黟飞快打开药箱,取里面的一卷置针的布条,铺开后,吩咐阿锦:“取第三针、第七针,烫火。” 阿锦早在旁边等待,闻言,立马上前取针,按着许黟的吩咐照做。 接着,袁飞就看到许黟在里面拿出一个陶罐。 许黟拿着陶罐来到床榻前,小心扶起唐大叔,在他耳边唤了两声。 他一面唤着,一面拿帕子去擦拭唐大叔额头渗出来的冷汗。 唐大叔并未彻底昏迷,听到他的喊声,努力睁开眼睛,许黟连忙道:“我喂你服药。” 他倒出三钱睡圣散,搅拌在酒里,一点点地顺着唐大叔的喉咙灌了下去。 不多时,唐大叔彻底昏睡过去。 许黟深吸气,拿着剪刀开始剪之前裹紧的布条。 布条剪开,破了一道口的半臂衣裳也被许黟顺着剪下来。 顿时,绷住的伤口在解放那刻,又缓慢地溢出不少鲜红刺目的血液。 这伤口瞧着触目惊心,袁飞见状,胳膊肘生出一阵恶寒,面相狠厉道:“那群人真该死。” 屋里其他三人都没理会他。 缝伤口前,需得先清洗患处,消毒。 阿旭不是第一次打下手,喘够了气就跑着去净手,再端来一盆备好的金银花水。 许黟用棉布浸湿,再一点点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血污,以及黏成一团,变成黑乌乌的药粉。 很快,盆中的金银花水变成鲜红色。 阿旭端出去时,把外面守着等候的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冯大夫,你也是大夫,怎么不让你入内帮忙?”有人问。 冯木章面色一红,惭愧地低下头。 他在事发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许黟三番五次阻挠他,是在给他提醒,而他却次次错过,并不能理解他其中深意。 如果不是这群歹人被揭发抓拿住了,他们这群人拿出去的钱,怕是难以回来了。 屋里,阿锦将消毒好的银针递过去给许黟。 许黟捏着银针,稳稳地刺入伤口处下方阴心经的阴郄穴。 这穴位可以短暂止血,许黟在入针后,伤口处确实不见血液飞快涌出。 他稳住情绪,拿绣花针穿线,打了个结,在众人紧张的神色下,开始缝线。 缝针的画面对于两个小孩来说过于残忍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一幕。 在看到许黟拧着眉梢,不见其余神色,像是在缝制衣裳一样的一针一线地扎入唐大叔的血肉里面。 经常缝补衣裳的阿锦先红起眼睛,她急忙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身侧的阿旭紧紧地攥住妹妹的手,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是男孩子,不可以哭。 ……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好似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好似过去了一炷香。 煎熬的情绪在心底蔓延,众人在如此压迫而焦急的气氛中,谁都不敢大声喘气。 良久,许黟垂着的眉眼动了动,他停下来缝针的动作,转过身,拿起旁边的剪刀。 剪刀一张一合,剪下那条连着血肉的线。 这场难熬的过程终于结束了。 等到这时,许黟紧紧绷着的神经,这刻得到舒缓,“啪”地一下断开。 他趔趄站起身,被袁飞扶了一手。 许黟摆摆手,挣脱他的手臂,盯着榻上的唐大叔一眼,走到药箱旁边,拿了罐药散回来。 他给敷了药,又裹上干净的棉布条,这才算是彻底完成。 这一夜,唐大叔没有半夜起烧,安然度过。 翌日早间,天蒙蒙亮,唐大叔哼着低吟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臂痛感阵阵袭来。 脑海里断片的记忆逐渐回来,唐大叔想到昨日的举动,不由笑了起来,还好有许黟在,他不至于丧命在这儿。 思及此,他侧目看向帐外 ,就见许黟趴在桌上睡着了。 唐大叔心里头生出暖意,没有急着唤醒他。 这小子怕是照顾他一晚上,如今熬不住睡着了。 不一会儿,许黟耳朵动了动,他好似听到声响,潜意识地惊醒,猛地抬头看向床榻方向。 见着唐大叔醒来了,两人皆有舍身取义后的惆怅。 许黟捏着眉间,眼里掠过倦怠,怅然道:“唐大叔,你以后莫要如此莽撞了。” 唐大叔不好意思地笑说:“诶,那会什么都没想,只想着不可让那人给跑了。” 许黟坐到他旁边,拿起他的手诊脉,见脉象稳了不少,他将手臂塞回被子里,给唐大叔掖了掖被子。 “唐大叔,你可饿了?”许黟嘴里问着,人已经站起来,转而去外面喊人端吃食的过来。 他重新回到床边,就看到唐大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许黟脚步微顿:“唐大叔是有什么想要问我?” 唐大叔道:“我没想到黟哥儿的身手那么好,当时我都吓一跳,那一刀要是捅到你,你可得掉半条命。” “我有分寸。”许黟摇摇头。 他既然想掺一脚,自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结果唐大叔倒好,是真的一腔热血。 再看唐大叔发中带有银丝,这般年纪了都有这样的气魄,不知年轻时,是何种血气勇猛。 等唐大叔吃过了早食,精神气看着好了一些,许黟就跟他说起昨日他受伤后的事情。 钱药商和金药商两个主犯,还有四个从犯,六人都被抓拿入狱了。 至于那些雇用的护卫和女使们,对贩卖假药一事都不知晓。袁飞也不是那等凶残派头,对他们并没有恶语相向。 只将这些人拘在山庄里,案件还没判定下来之前,这些护卫和女使们都要暂时住在这里。 唐大叔闻言,问道:“那个姓王的大夫呢?” 许黟目光冷了下来:“他昨日一口咬定对此并不知情,不过我已将知晓的事告知给袁捕头。想来袁捕头会妥善定夺。” 唐大叔点头,没好气道:“那人看着贼眉鼠眼,定是藏了其他祸心,得揪出来才成。” 许黟颔首,深以为然。 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妙手馆,从冯木章口里得知的消息来看,很有可能是冲着吴关山去的。 第144章 半晌, 唐大叔笑道:“你家郎君不会有事,走,我带你们去吃好的去。” “唐大叔, 你还得好生休息,手臂的伤还没彻底好全,不能饮酒。”阿锦人小鬼大,当即就听出唐大叔想去喝酒。 唐大叔被拆穿也不气恼, 只说不喝酒, 就唤着他们俩,跟着引路的女使出了偏厅的门。 袁飞捏着绿豆糕吃, 抬头见许黟望着他们的背影看, 绕着来到他身边, 拍了拍手指上沾着的糕屑儿:“监镇还在等你。” 他今儿穿的是捕役的统一衣裳,只腰带多別了块代表身份的铁牌子。 宋朝的捕快属于地位最低之一的吏役,在之前, 袁飞也是寂寂无名, 在监镇面前赏不了头的。 别说能在监镇府里走动,看门的厮儿都瞧不起他。 后来他机缘巧合下破了个棘手的案子,解了监镇的愁,得了监镇的赏识,从小捕快成了个捕快头子,阿武以及其他几个捕快, 都听他差遣。 这会儿,他轻车熟路地带着许黟来到府门后宅。 几个粗使丫头看着人了, 也不避着, 拿着眼瞅着他们。 袁飞朝着她们咧嘴一笑,那几个丫头“啊”了声, 拿着扫把的,提着桶的,或者是端着盘子的,都羞红着脸跑开了。 许黟:“……” 袁飞说道:“这群丫头片子胆子大得很,我来了好几回,每回都这样盯着我看。” 他说罢,拍了拍腰间别着的长刀。 “我若是不回击了,莫不是被她们看成软柿子。” 袁飞的脸上看着还挺神气自豪的。 许黟没搭理他,经他这么解释,只觉得这人幼稚得不行。 后宅不深,没走多久他们就停在一处空阔的庭院。 庭院四周空寥寥的,什么盆景都没有,只旁边有个置放武器的木架子,上方放着带有寒光的公关刀,各类带尖锐铁头的长枪,威风凛凛的大砍刀,以及瞧着笨重的铁锤等等。 整个木架,都放满了十八般兵刃。 许黟望向这么多只听过却没真正见过的武器,脚步都停顿了下来。 谁没有过中二期呢,许黟以前也有。 小时候,喜欢看动画片的他就想成为盖世大英雄。 “许大夫也喜爱这些武人玩的东西?” 在许黟看得认真时,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那人走过来的脚步沉稳有力,许黟回身去看,就看到是个年过四十岁,留着胡子的中年男。 他穿的是一身便捷的衣裳,许黟从他身上气度知晓,这人就是西陵的监镇了。 许黟微微垂眸,行礼道:“监镇大人,在下对这些一窍不通,只是突然瞧见,颇有些好奇。” 监镇双手持在腰腹两边的玉带上端,闻言说道:“听袁飞说,你会拳脚功夫,可想一试。” 虽是询问的模样,但那口吻带着毋庸置疑,不容许黟拒绝。 许黟诧异,这监镇单独想见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来展现拳脚的? 这看着可不像是个监镇会干出来的事。 许黟张了张嘴想要找个借口,谁知这位监镇已经走到武器架前,随手挑了一把长刀,往许黟方向丢了过来。 “接着。”他声音雄厚地大喊一声。 许黟心情顿感复杂,手里动作反应却快,在刀即将扔到他前方时,侧身避开的一瞬间,抬手紧紧抓住飞到半空的刀柄。 紧接着,他手心发沉,险些握不住这把刀。 好重! 这刀起码有几十斤重,压得手腕生疼。 许黟心里暗暗道了一声,看向监镇的眼眸,划过一丝探究:“小的虽会几下拳脚,却不会使刀,这把刀有几十斤重,实在武不起来。” 监镇看他不像作假,有些遗憾:“刀不会,枪呢?” 许黟噎住。 这个更加不会了。 后面,监镇又问了他会什么,许黟想了想,手指向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把长剑,没有剑鞘,剑身有中脊,护手处雕刻镂空花纹,木柄缠绳,系有剑穗。 是一把仿唐制的宋剑。 监镇老神在在的脸上多出一丝皲裂,这把秀里秀气的舞剑是他家哪个臭崽子放的! 想到家里只有一个儿子继承他的衣钵,学了武,另两个儿子走读书仕途,那这把剑毋庸置疑,就是走仕途的小儿子的。 监镇吹胡子瞪眼,神色变了又变,顿时失去了想要看许黟展露身手的兴致了。 况且,他单独见这许黟,可不是为了看他舞剑的。 监镇摆了摆手,不用言明就表达了态度。 许黟见状,乐得如此,快速把手收回来,两手揣在袖子里放在腹前,静待其变。 …… 在许黟不知情下,监镇隐晦地往袁飞瞥了一眼。 袁飞立马收到示意,拱手喊道:“监镇,卑职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去吧。”监镇微抬下巴。 走时,他看向许黟:“晚些时辰,若是来得及,我来接许大夫。” “多谢袁捕头。”许黟没拒绝,回答得很干脆。 直到庭院里只有他们二人,这位监镇如同普通的中年大叔,平和地请许黟进屋里叙话。 许黟不知道他心里做的是什么安排,跟着他进入到里面的屋子,落座后就有女使端着茶来。 对方一改刚才的强势,客客套套地询问了一番他的家庭背景。 比如许黟是哪里人士,家中可有哪些亲人,什么时候学医的,可有打算入太医院等等。 许黟没有隐瞒,不卑不亢地认真回答。 直到,这位监镇忽然问道:“许大夫,你看我,可像是有病之人?” 许黟诧异提眉:“……”他顿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监镇看着身强体壮,自是康健之人。” 监镇毫不在意,并不摆谱地说道:“是人就会生病,老夫年纪也有了,怎么可能会毫无病痛。” 他如此直白,许黟没再观望,问道:“监镇见我,莫非是想要在下诊平安脉?” “喏,你瞧我可哪里病痛。”监镇试探完了他,便不再拐弯抹角,性情爽朗道,“我那娘子,总说我在装病,有时候多歇半个时辰,就催我起床,老子都从战场下来十几年了,还要遭这罪。” 许黟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搭话。 他今日出来没有带药箱,监镇就说他家里有药箱,直接让管家送过来。 很快,管家就提着一个比他还要大的药箱回来了。 不愧是监镇家的药箱,打开一看,里面多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还有各种跌打损伤的药膏。 许黟找了找,在角落找到被压扁的脉枕。 他拍了拍里面塞着的棉,让其蓬松起来,再示意监镇伸出手来。 监镇不忘找补道:“你可好好瞧了,可不能像其他庸大夫似的,说老子没病。” 许黟:“……” 他不知这位监镇的品性如何,对他这般毫无顾忌的豪迈性子,不做任何表示。 只尽自己所责,细心地替他脉诊。 片刻后,许黟道:“监镇的左腿腹侧可是受过刀伤?” “哦?看出来了?”监镇吹了吹胡子。 许黟继续说:“这处脉短无力,是气机郁滞,有损之证。” 监镇嘴角微动:“许大夫,可还有看出别的来?” 许黟摇了摇头,说道:“除了这处,其他都是陈年旧伤带来的小毛病,不碍事。” 但脉象主痛,意味着这位监镇虽然面色如常的跟他说着话,其实腿部的旧疾一直在发作。 “监镇,长痛不治乃隐患,可要保重身体。”许黟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说。 监镇扶着他起来,哈哈大笑说道:“死不了,老子命硬着呢。” 难得有人观脉象就可得出他腿部有伤,监镇的心情大好,拉着许黟说话。 “我这腿啊,当年被敌方将领的关公刀给砍中,深可见骨,在骨头上留了一刀。”他回想当年征战沙场的种种,露出些许怀念,“当时以为我就要废在那儿了,但命不该绝,老子不仅养好了伤,这腿也没被废。” 就是从那之后,每年入了冬,这腿骨就抽痛起来,轻时还好,能忍受得住,但严重时,疼得站立都强撑。 可这么多年习惯地熬过来,旁人见他,已瞧不出来问题。 另一边,府门灶房处,监镇娘子亲手下厨,为监镇洗手羹汤。 她并非不信丈夫没有旧疾,每日听着他哼哼撒娇诉苦,也会心软,给他揉腿,或是用炙艾香驱痛。 但监镇是个口里把不住话的,夜深人静时,总爱说些粗耳的荤话,可她是举人家的姐儿,从小学的就是知书达理,往往这些不正经的话,总惹得她不喜。 她心情不悦,就故作冷脸,喊着他这么有力气,哪里像是有病的人。 这日,家里这位半日没来寻她,监镇娘子招来随身陪房婆子,问她:“今日有客上门?” 婆子笑着点点头:“是有客来,不过好像是那袁捕头,应当是公务事。” “袁捕头?”监镇娘子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案子,心有好奇,“那案子不是都审完了吗?” 陪房婆子唤了声“不知”,随后笑着出主意,“娘子这般在意,怎么不亲自问问郎君。” “哼。我看他懒得和我说这公务事。”监镇娘子解下襟脖,拿给旁边的丫头,理了理袖子,口里这么说,绣花鞋却踏过门槛。 她带着婆子和丫头,丫头手里提着她亲自熬煮的鲫鱼汤,辗转几步,去到后宅。 这时,许黟已经在为监镇开药方了。 他仔细琢磨后,开的是散淤血的汤药方,用大黄五两,桂心二两,桃仁两钱,另还奇药水蛭、*虫、虻虫各三十枚。[注1] 第145章 次日许黟食过早, 就戴上赤狐围脖,揣着个暖手炉,安排刘伯驾车, 往南街庞宅去。 他出门前,吩咐道:“好些日子没见庞官人,刘伯,我们先去一趟点心铺。” 刘伯高声吆喝一句, 架着车到来到点心铺外。 许黟下了车, 天寒地冻的,这点心铺的生意都没有以往的好。 他一入内, 铺子里就他一个客人。 那接待客人的女娘见着有人进来了, 燕燕笑着过来询问小郎君买什么。 杨姑虽然是个寡妇, 但年纪不到二十岁,膝下并没有子嗣。他相公本是读书人,奈何体弱多病, 成亲没两年, 人就一命呜呼了。只留下这一间铺子给了她。 她询问完,看着进来的小郎君长得眉眼柔和俊俏,戴着一圈艳丽的赤狐围脖,长得好似话本里写的贵公子。 不由的,她说话声音都轻柔了:“小郎君想要挑什么?要是不知,我可介绍一二。” 许黟看了一圈, 指向那用罐子装的东西。问她:“那是什么?” 杨姑撇眼看过去,说道:“是橘红膏, 润嗓子清肺的, 好东西来着。”她说完,看向许黟地又道, “小郎君若家中有谁喉咙不舒服的,挖一勺搅在水里,用蜜糖化开便能喝。” 许黟听到是橘红膏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橘红膏在宋朝就有了。 他问杨姑可打开闻一闻,杨姑哪有不乐意的,直接垫着脚尖从柜子里拿下来,替许黟打开盖子,半倾身递过来。 许黟心思都在橘红膏上面,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果然是橘红膏,闻着有股浓郁的橘红味道。 这时,杨姑突然轻声问:“小郎君,你长得这般好看,怎么自己来买点心了,没有仆从跑腿吗?” “他们在家里。”许黟抬头,说道。 杨姑神思微动:“你家住哪里,我怎以前从未见你来过?” 许黟诧异,时下做买卖的,服务已经热忱到这地步,会同客人这么聊天吗?但还是如实告知了家里地址。 杨姑听到这小郎君家住哪里,稍稍思索,就想起来那宅子是谁家的。 她有些惊喜地瞪圆了杏眼,欢喜道:“原来你就是那许大夫啊。” 许黟微愣:“你识得我?” 杨姑莞尔笑着说:“本来不识得的,不过我有个大主顾,最近从西陵跑商回来,他带来一消息,说西陵发生了起大案子……” 接着,她便惟妙惟俏地将听到的小道消息讲给许黟听。 嘴里的话到了后面,杨姑笑盈盈地看着许黟说:“那严官人将你夸到天上去了嘞,说你不仅神勇,医术还十分了得,那妙手馆的冯大夫跟你比啊,实乃丢人咯。” 许黟脑子懵了懵,猛地手掌做拳抵在嘴边咳起来。 杨姑担忧地喊道:“哎呀,你莫不是喉咙难受,那这橘红膏可适合你了。” 她也不忘记推销店里的好东西,但很快就想起来,眼前长得这般好看的人,是个大夫。 “我倒是班门弄斧了,忘了你是个大夫来着,有何问题,都不稍用我来说。” 许黟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他就是被这些话给震惊到了,联想到昨日见到黄经纪,对方那意味不明的眼神,以及最后那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现在,顿时都明白过来了。 许黟不好意思地问道:“县里是有很多人知晓了吗?” 杨姑道:“那便不知了,县城这么大,有什么消息从外传来,想来不会传得那么快。” 闻言,许黟心底松了一口气。 结果下一秒,杨姑又道:“也说不好,严官人说从西陵回来的有好几个人呢,若是他们都说了出去,想来,知道的人也不会少。” 许黟:“……” 许黟还能说什么,事情都如此了,现在想来,该瞒着的,不该瞒着的,怕是好些人都已经知道了。 若是庞博弈知道,那潘县尉也会知道。 如今,唐大叔也回了南街,许黟捏了捏眉心,或许这会连何娘子他们也都知道了他们在西陵镇发生的事。 得到意外的消息,许黟谢过这女娘,接着买了一罐橘红膏,又要了两份点心,一份鲍螺,一份甘露饼。 提着东西出来,刘伯随口问道:“许大夫,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说了些话。”许黟上了车,没再多言。 他摸了摸鼻子,或者不用他说,过阵子刘伯他们也都知晓了。 …… 牛车来到南街庞宅,许黟下车敲门。 很快,出来开门的是庞叔,庞叔见到许黟,甚是欢喜地伸出手拉住许黟的手腕。 “许大夫出门一趟,可是许久了。”庞叔脸上的皱纹笑出花来,“大郎在家中闲得无趣,总是念叨你,盼着你早些回来。” 许黟听庞叔这么说,心里不是滋味,他与庞博弈非亲非故,这人却总是很关照他。 想到他以前有个堂叔,小的时候经常抱着他去玩,还会偷偷给他买冰糖葫芦。 导致他还没换牙呢,先蛀牙了两颗。 好在换牙后,就没再蛀牙了,要不然他得被哥哥笑死。 许黟收回神绪,笑着说:“庞叔,这天气冷,你出门办事记得多穿件衣裳。” “好好,我牢记着。”庞叔说罢。 两人很快就来到回廊小亭,亭子里摆放着桌案,上面置放文房四宝,铺着一张宣白画纸,庞博弈手里持着毛笔,笔尖点缀殷红,正在画着梅花瓣。 看到他们来了,他没有搁笔,继续挽着袖子,一瓣一瓣地将最后几朵梅花给画完。 许黟开口道:“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注1]。庞官人所画之梅,甚是精妙,这梅花瞧着栩栩如生,好似就开在雪中一般。” 庞叔笑了起来:“许大夫是会夸人的。” 庞博弈哼了声,对于许黟的夸赞很是受用,他悠悠道:“你很有眼光。” 许黟道:“不才,在下对诗画一窍不通,只觉得这梅花寒中俏丽,令人惊叹。” “那这画便送给你了。”庞博弈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道。 许黟微微惊讶,这画就这么送给他了? 毕竟庞博弈曾做过官,还是京官来着,这画兴许比他想象的值钱。 在几十年几百年后,若是这画还保存着,肯定更加值钱。 许黟有些赧然:“这不好吧。” 庞博弈道:“有什么不好的,莫非你刚才夸的都是假的,心里是觉得我这画不好?” “当然不是。”许黟道,“我只觉得庞官人的笔墨珍贵,我随意拿了去,尽是占便宜了。” 庞博弈挑了挑眉,笑着道:“往日是我占着你便宜,这回让你占占又何妨。” “听庞官人的。”许黟眼里带了笑。 庞叔取了画筒过来,将这幅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塞到画筒里面。 说完了闲话,许黟和庞博弈两人来到旁边的棋盘前坐下。 庞博弈抬手示意,邀请许黟一起下棋。 下着围棋聊天,是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今日也不例外。 猜子之后,许黟捏着白子先布局,庞博弈拿着黑子,在后乘胜追击。 几番来回切磋,棋局陷入交缠,庞博弈缓了速度,忽然开口:“许黟,你可想过拜师?” “啊?”许黟捏着白子的手指一顿,险些将白子丢出去。 他抬眼,见着庞博弈直视而来的目光,似乎瞧出来什么:“未想过。” 庞博弈对这个回答没有太大意外。 在他眼里,许黟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孩子,有时候他也好奇,许黟是经历了挫折,才变成这样的,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外表看着不到及冠之年,在行事上,却好似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才有的老成持重。 庞博弈落子后,说道:“我曾想收你为徒。” 对面的人沉默。半晌。 “庞官人好似从未提及过。”许黟被他脱口而出的话吓到了,但见对方随和的口吻,便吁出一口浊气。 他想了想,说道:“我好像并没有什么擅长之处能引得庞官人如此厚爱。” 庞官人:“……” 就你这弃文学医,短短两年就名震盐亭县的能耐,还不算? 哦不,之前想要收许黟为徒,倒不是这些,而是此子心胸有容乃大,聪慧过人。 虽比不过考中神童试的那些十来岁的神童,但在僻壤乡野农家子里,这样的才学品性,以及思想方面,着实难得。 庞博弈早年间,还是很喜欢捡徒弟的。 后来见不得官场的尔虞我诈,罢官回乡,之后的数年里,他就从没有随处捡人了。 许黟是他这些年来,重新起的收徒的念头。 但这小子……想来是不愿意的。 庞官人轻叹地说道:“我如今说了,也不是想要你做什么选择。只不过你如今人微言轻,行事之前且要看得更远才行。” “庞……”许黟嘴唇翕动,一时难以开口。 此时庞叔端着热茶过来了,给他们两个布茶后,见气氛微妙,左右眼看了看他们,笑着说:“这是大郎闲暇时,从书籍里看到有制冬茶,便跟着学了,也不晓得这茶合不合许大夫的口。” 许黟连忙道:“茶香幽香,汤色清亮,看着便是好茶。” 他抿了一口,甘甜微苦,舌尖稍有余味,虽比不得上好的点茶,但许黟反而很是喜欢。 这茶喝着,跟他以前喝过的雪芽很像。 不过雪芽是春茶,茶叶带有白毫,茶汤清香淡雅,总体还是有差异的。 庞博弈道:“你若是喜欢,走之前带一罐回去喝。” 许黟怔了怔。 他想回到刚才的话题,可一打岔,如今要返回去说,就显得他揪着那句话不放。 第146章 妇人不认, 嚷嚷地喊道:“我哪里打骂她了,我是她姑姐,教训她几句又能怎么!” “你这个嫁作他人妇的姑姐, 哪来的资格教训外家娣妇?”听到她这么不要脸,刘伯直接给骂了回去。 他还怕许黟听不懂,扭头跟他解释道:“她梳着妇人髻,又做妇人打扮, 年纪这般大了, 哪怕住在娘家屋里,也无法管这娘家里的事儿。” 再者, 他们刚刚听得分明, 这妇人闹这一出, 明显不安好心。 刘伯心里想着,许大夫是个心善的,自是不会为难一个妇人。但他可没有许大夫那样的好心肠, 这人平白污蔑人清白, 哪能轻拿轻放。 妇人看这老汉对那郎君恭恭敬敬的讨好样,便知说话权在这人身上。 而这人刚刚给她一棍子,她的腰还在隐隐作痛着,当即换了幅面孔,讨笑道:“小郎君,适才是我误会了, 我跟你赔个不是,这事也就不与你相干了。” 闻言, 许黟微微笑了出来:“这位娘子好手段, 一面骂我是奸夫,一面又说与我不相干, 倒是让我不好不管了。” 刘伯忙道:“对,许大夫你可不能就这么放过她了。” 妇人气急地跺脚指着刘伯骂:“与你何干,与你何干,我既没骂你,你扯进来做什么!” “便因你骂了许大夫,我才气不过。”刘伯嗓门大,跟着她嚷嚷起来。 妇人这才后知后觉,她今儿是踢到硬板子了。 她慌里慌张地看向点心铺外,想闹大的心凉了一大半,隐隐后悔,怎么就闹这么难看了。 这么一想,便要胡搅蛮缠起来,抽出帕子捂着脸哭,边哭边骂老汉欺她弱小。 “你个老汉,当街拦着我这个妇道人家,实在欺负人呐,呜呜呜……没天理了……” “呸,你怎么能这么胡说。” 刘伯活了大半辈子,哪是她三言两语就吓退的。 许黟皱着眉,捏着几个钱,打发了旁边看热闹的厮儿,替他跑腿一趟。 “报官吧,孰是孰非,一辩就知晓了。” 这回,许黟没有吓唬人。 妇人听罢,学着杨姑的样子跌坐在地上,已然惊吓破了胆。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县尉大人,更何况是报官了…… 可巧杨姑的公婆听到消息,急忙忙地从家中赶了过来,见点心铺外围着好些看热闹的闲人,公婆都是眼前一黑。 他们挤开人群,喊着进来,见站在外头的是个年轻的郎君和老丈人。 又结合听到的消息,便知道这年轻郎君就是受了自家二姐的无妄之灾。 “二姐你,你怎么来这里闹事了?” “娘,我哪里闹事了,分明是这贱……”被唤作二姐的妇人咬咬牙,把后面那难听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着痕迹地去看自家爹爹,觉得此时惹怒了他,吃不了好果子。 就示弱地擦着挤出来的两滴眼泪:“我不过是赶巧过来,就看到这人对着来铺子里买点心的客人有说有笑的,就多嘴了两句,她倒好,直接说我不安好心了。” 老妇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听着后面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压着怒火地吼:“有何事,回家再说。” 此时婆家嫂子跟着过来了,看着那妇人喊了声“姑娘”,而后来到杨姑旁边,拿着帕子给她擦拭眼泪。 她是没说话,可态度明显,是站在杨姑这边的。 杨姑甚是感激,朝着他们盈盈行礼喊人。 公婆说完了自家女儿,就来宽慰杨姑,道是他们的不是,让她这个媳妇受这么多的委屈。 当时把这铺子给了这小媳妇,本是他们儿子的意思,毕竟这铺子本来就已经分给小房了,任凭小房怎么打理,他们做长辈的,也不会多嘴掺和。 哪想家里多出来一个搅事精,都说家丑不外扬,她愣是给家里按了这么大的丑事。 见所有人都站在杨姑这个贱妇那边,二娘压在胸口的邪火猛地乱撞,呼吸急促,踹不上气地头晕,瞪着眼地往后倒。 “二娘欸!”老妇人慌张大喊,那沉着脸不说话的老丈跺着拐杖,嘴里扯动,连着念叨了好几声“造孽”。 “哎呀!” “这妇人还反过来晕了?” “不会是装的吧。” 后面瞧热闹的瞄见了,吵嚷地喊了起来。 老妇人哭喊道:“谁救救我儿……” 许黟叹口气,上前一步:“我是大夫,老夫人你且起身,我来瞧瞧。” “好,大夫你快看看,她怎么好端端地就晕了。”老妇人愁眉泪眼,低声伤吟,“怎么就这样了啊,二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许黟仿佛没听到她的念叨,半蹲身,抽出帕子放在这妇人的手腕处。 诊脉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气急攻心,受不住气晕倒了。” 他瞥向旁边红肿着脸颊,但依旧面带关心的杨姑,问道:“你铺子里可有绣花针?” “有的,我这就去拿。”杨姑还算镇定,急忙去到后院屋子里,拿了个小锦盒出来。 这锦盒里放着做女红的针线活计,打开一看,可见几根大小不一的银针出现在众人眼前。 许黟拿出其中一根粗细相宜的,朝杨姑要了油灯,消了毒,扎在对方中指的十宣穴。 他扎得用力,对方眼皮猛地跳了跳。 许黟取了针稍稍用指尖掐住穴位上端,为其放血,放了几滴血后,对方悠悠醒来。 “我……”妇人捂着发疼的胸口,睁眼见许黟拿着帕子擦拭指尖沾到的血。 她愣了愣神,面上带着不可思议:“你救了我?” 许黟道:“我是大夫。” 他是大夫,和今日吵闹一事无关,虽然对方的做法令他十分不赞同。 但这气急攻心导致的晕厥很容易导致脑缺氧、脑出血等严重情况,不立马急救容易出人命。 老妇人看着她醒来了,抱着她哭,妇人也是一阵后怕。 适才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忽然胸口发疼揪紧,下一刻就失去了意识。 人被救醒,她悔不当初地捂着脸,哭着给许黟道歉:“许大夫,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给杨姑泼这脏水,你好人有大量,不要拉着我去见官呐。” 许黟沉默地看着她:“……”她会示弱,是怕去见官。 后面赶过来的几个人才知晓,这位小郎君已经要报官了,急忙求着许黟原谅他家二姐,他们愿意上门赔礼道歉。 “谁人报案?” 铺子外,一阵喧哗起。 两名身穿役服的差爷,腰侧别着刀,驱散外面围着的人群,阔步走进来。 他们环顾一周,目光落到许黟身上,眼睛微微亮起:“许大夫怎么在这儿,莫非是你报的官?” “嗯,是我。”许黟对着他点了点头。 这人他识得,当时在衙门,还有潘县尉府里都曾见过。 许黟还给他的儿子看过小儿气逆,小小的人儿,喉间堵着气,吃不下奶水,也吃不了米汤,已经三日进不了食。 当时这位衙役寻求无门,想到了许黟,就抱着小儿来找他看病。 许黟当时只用了桂心橘皮汤加减,慢服一剂药汤,他儿子就恢复食欲,能吃得进奶水了。 衙役听闻许黟讲述的事件过程,冷着眉地看向害怕得缩在老妇人身后的那妇人身上。 “许大夫所言,你可承认?”他怒喝一声。 妇人害怕地跪在地上:“我、我知错了……” “其余不计,只说许大夫的名声为你受累,且有证人亲耳听见你骂了那些话,可认?” 妇人点头如蒜:“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见她认了,衙役没有客气,直接上前扣押,要押着她去衙门里审问。 其他等人哪里敢拦人,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双腿先软了下来。 许黟是报案人,自然要跟着走一趟的,他坐上牛车,刘伯架着车辆跟在衙役后面。 他们一走,围着看热闹的人,有的跟着继续去瞧热闹,有的则是跟着友人们娓娓而谈地聊着这新鲜热乎的八卦。 许黟这案子好办,潘县尉都不用亲自出面,潭都头正巧在衙门里。 看到许黟就直接上手把这案子给定了下来。 这妇人出言不逊 ,污人名声,立时便被判了当堂掌嘴,另赔许黟两贯钱。 潭都头将刑罚定下,候着的衙差便拿出一条薄薄的竹板,狠狠地抽在妇人的嘴上。 五下之后,开始还嗷叫痛喊着的妇人已然没法说话了,嘴和脸颊,充血红肿着,眼泪鼻涕糊成一团。 衙差对于自己的动手表现很满意,收了竹板,把人拖了下去,交给外面候着的妇人娘家人,要他们拿钱来赎人。 刘伯咽了咽口水,觉得他的脸颊也在阵阵发疼。 这会儿,他没有了喊着要报官的嚣张劲儿了,只觉得这适才和许大夫好生说话的差爷,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潭都头走过来,笑着对他们道:“下回要是还有这种事儿,许大夫可报到我这儿来,我给他们教训了,便没人敢得罪于你。” 许黟颔首,紧了紧拱着的拳头,神色如常说道:“多谢潭都头了。” 潭都头还想带他去茶楼叙旧一番,许黟以还有诸多繁忙事为由,拒绝了他的邀请。 …… “那潭都头,可真吓人。”从衙门里出来,刘伯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人说打就打,那脸都快被打烂了。以后可离着潭都头远远的。”回想那画面,刘伯本能地抖起肩膀。 许黟哂笑:“一般人想要惹着他也难,那妇人虽可恶,这番教训,想来会收敛。” 第147章 “许兄弟, 让你见笑了。”李梦娘侧过头,看向站在门房处的许黟,展露出笑容。 相较于之前的拘谨, 李梦娘对于丈夫这个好友,已然是不同的对待态度了。 许黟大大方方地走来,将怀里的孩子轻手地放到榻边。 张铁狗眼睛都黏在李梦娘的身上,这会看到儿子回来了, 撇眼看了下, 又将眼睛挪了回来。 “梦娘,我不放心稳婆说的话, 叫许兄弟来给你把脉。”他铁汉柔情, 并没觉得自己的异样。 站在他旁边的许黟, 却是嘴角微微抽了下。 好夹的声音。 也就李梦娘能看到这样的张铁狗了,对于别人,哪怕是朋友, 张铁狗都是一派硬汉豪爽的性格。 哪里会捏着嗓音说话, 遥想之前,许黟和张铁狗去酒肆里喝酒。 张铁狗还吐槽过一个白面书生,说对方说话像是娘们,听着难受。 现在,张铁狗就是那白面书生。 躺在床榻上的李梦娘闻言有些发愣。 她知晓许黟是丈夫叫来的,昨日她突然发动, 疼得厉害,张铁狗跑去找村长。 张村长得知李梦娘发动后, 一面赶忙地去隔壁村找之前就联系好的接生稳婆, 一面让张铁狗去县城找许黟。 张铁狗听后,迫不及待地就赶去县城, 把许黟给拉来了。 昨日许黟给她诊脉时,说时间未到,可能要第二天,让她静心待产。 有许黟的话,张铁狗和李梦娘瞬间从慌乱里抽离出来,安心了。 他们头次怀孕,什么都不懂。这九个月,每月许黟都会为她把平安脉。 还不收钱…… 李梦娘心里感激,让张铁狗每回打猎猎到好物,都给许黟送过去。 这会儿,李梦娘刚生产完,稳婆只给她擦拭了下身子,她未洗漱装扮,身上还黏糊糊的有异味,不由地红了下脸颊。 “许兄弟,麻烦你照顾了。”李梦娘努力想要起身。 许黟连忙喊道:“嫂嫂躺着便是。” “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他说着,看向旁边满脸疼惜看着老婆的张铁狗,唤道,“张兄,你去外面找阿锦,端红糖鸡子来。” 张铁狗恋恋不舍地看着床上的梦娘,还是起身阔步出了屋。 许黟放下挎着的药箱,从里面取出小小的脉枕。 他一放到床榻边,李梦娘就熟稔地将手腕放了上去。 许黟温和问她:“嫂嫂这会可觉得如何了?” 李梦娘含蓄地说道:“有些疼。” 许黟道:“交骨开合,痛感在所难免,如今产完,还要复合,到时也要多注意些,以免崩漏。” 李梦娘耳朵更红了。 这些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总会带有一丝不明的意味,可从许黟口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的正经。 再看许黟认真把脉的肃然神色,李梦娘压下心中生出来的羞耻心,问道:“许兄弟,我下面一直有东西流出来,稳婆说产妇都是这样的,让我不要害怕。” “嫂嫂不用担忧,那是恶露。”许黟颔首,继续说,“恶露得流尽,若是恶露不下,会有大麻烦。” 说罢,许黟闭上嘴,仔细地把脉起来。 李梦娘的脉象有些弱,这是正常的,刚生产完,又出了些血,有些虚血之证。 他收回手,根据症状,一丝不苟地说道:“嫂嫂,这血瘀恶露少则三天,多则五天,后面会排清露,少则一月,多则三月,都是正常的,量如月事,带有腹胀疼痛之感。若是恶露不止,疼感不同,且身体发虚盗汗,切莫耽搁,立马喊张兄来寻我。” 他说得严肃,李梦娘便认真地记下来。 许黟交代完部分情况,张铁狗端着碗煮好的红糖鸡子,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昨日他来的匆忙,诊脉完发现不急后,就先回去了。 今日过来时,就把阿锦给带上了。 像张铁狗这么紧张,想要让他先把吃食备好,怕是没法静心下来。 而他做饭向来水平很一般,属于吃不死人就好的程度,自然是要拉上个细心稳妥的帮手。 阿锦不仅心细,手脚灵活,做饭做家务有一手,况且她是个女孩子,可以留下来照顾李梦娘。 “梦娘,红糖鸡子来了,我扶你起来吃。”张铁狗全程照顾着大人,小孩子看都不看一眼。 顿时,小孩哇哇哇地哭起来。 皱巴巴的红色小脸,看起来更加红,更丑了。 张铁狗吓了一跳,急急地放下手里的碗,把他抱了起来。 结果这小孩哭得更凶了,他立马手忙脚乱地四处乱瞄,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李梦娘看不下去了,无奈开口:“我来。” 她接过小孩,低声地哄了哄,怀里的小孩挪了挪小脸,凑近到她怀中,下一秒又闭着眼睡着了。 张铁狗:“……” 许黟扯嘴笑了笑。 这便是天生的母性吧,哪怕没有受过这方面的知识,依旧能无师自通。 哄好了孩子,李梦娘把小孩放到床榻里侧,端起旁边的红糖鸡子,一口口地吃完了。 吃完后,她多了一些力气,面色没有那么白了。 许黟看看她,又看看张铁狗,识趣地从房间里退出来,将空间留给他们俩。 …… 他从屋里出来就去找阿锦,阿锦在烧热水,瞧见郎君来了,高兴喊人,问道:“郎君,李小娘子怎么样了?” “无碍。”许黟笑说。 阿锦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好奇心地问:“小孩子刚出生长什么样子的啊?何娘子说,小孩子出生的时候都很小,让我照顾李小娘子的时候,不要抱他。” 许黟乐了:“阿锦想不想抱?” 阿锦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阿锦想抱!” “那等会我教你怎么抱小孩。”许黟习惯性地伸手拍她的脑袋。 可见着她扎着可爱的双头髻,戴着粉红色的簪花,抬着的手顿在半空,又放了回去。 阿锦虚岁十三了,不能像之前那样对待了。 许黟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就好像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孩,突然就没办法亲近了。 就连阿旭,如今都不会随意地跟阿锦有肌肤接触,会保持着克制的距离。 到傍晚时刻,霞光布满天际,许黟见李梦娘没有其他情况出现,就要先回去了。 他把阿锦留下来,等过几日再来接她。 张铁狗很高兴,他能做饭,但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人,有阿锦在,小问题的话,阿锦也能解决。 屋里,李梦娘喂了孩子,哄着孩子睡着了。 许黟走时,她并不知晓。 等夜里醒来见着床边站着阿锦,李梦娘很是意外。 而阿锦早就煮好了软糯的瘦肉粥,在旁边等着她醒来。 “郎君命我留下来照顾李小娘子,李小娘子有什么事儿,都可唤我。” …… 日子过得很快,小孩出月子了。 出月子这天,天气微微凉,李梦娘头戴巾子,穿得比寻常时候严实。 怀中抱着个白嫩嫩的小孩儿,挨着张铁狗坐在牛车上。 牛车走得慢,张铁狗担心李梦娘抱着十来斤重的小孩手酸,想要接手。 奈何这小兔崽子不喜欢他,一到他怀里,叫嗷嗷大哭。 看起来十分委屈! 若不是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像李梦娘,嘴巴也像李梦娘,张铁狗都想揍他屁股了。 “你耐心些,这么小的孩子是要哄的,你黑着脸,他哪里会喜欢。”李梦娘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又想干嘛了。 她无法,将孩子抱了回来。 果然,孩子到她手里,又不哭了,眼角还挂着泪,却朝着李梦娘咧嘴笑。 李梦娘心里软得不行,低头对着儿子的脑袋亲一口。 这下子,可把张铁狗给气的,整个车都闻到醋味了。 张铁狗鼻子喷气:“他就是故意的,好粘着你。”这样他都没机会跟梦娘亲近了。 李梦娘:“……” 她低头垂眼看向怀里,刚满月的儿子在咯咯笑着,更沉默了。 车上其他人,听得他们的对话,都呵呵地乐了。 熟人便恭喜张铁狗喜得麟儿,不熟的也会讨几句贺喜的话。 张铁狗爱听,从怀里掏出买来的喜糖,分给他们吃。 众人都不客气,拿了喜糖就吃了起来,也有把糖豆放到怀里的,打算回家带给孩子们。 很快,他们在城门下了车。 众人一并进了城。 张铁狗拎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肩上背着个小包袱,李梦娘抱着孩子,朝许黟的家去。 …… “许兄弟,在吗?”张铁狗喊。 许黟站在药房外,对着他们招招手:“张兄,嫂嫂,怎么这么早来。” “梦娘出了月子,拉着我来谢谢你。”张铁狗把野鸡野兔交给阿旭处理。 许黟笑说:“多谢嫂嫂了。” 他们站在药房外说了几句,方六娘主动地搬着椅子过来,说道:“这椅子是给李小娘子的,你刚出月子,不可久站。” “是我疏忽了,嫂嫂快坐。”许黟闻言,随即命方六娘去抱李梦娘怀中的小孩。 方六娘轻手轻脚地把小孩接到怀里,轻捏了下婴儿肥嫩嫩的脸颊,夸道:“长得真俊,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嘿嘿。”张铁狗傻笑,“像梦娘。” 李梦娘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朝着方六娘道:“多谢方妈妈,我只求这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这就够了。” “这孩子长得好,好生聪明。”方六娘惊喜地说,“你看他,一直在盯着我看嘞,瞧着像是会认人。” 第148章 小安安太小了, 连翻身都不会,认契礼自然也做不到。 张铁狗作为他的爹,代替儿子倒了茶给许黟喝, 这事就算成了。 以后,小安安便正式成为许黟的干儿子。 “来,这是我给你的。”许黟掏出平安锁,挂到小孩的脖子上。 干爹给干儿子的东西, 张铁狗和李梦娘不能拒绝, 只能干瞪眼地看着许黟拿了平安锁,又塞了一个包着碎银子的红封。 “许兄弟, 你这给得也太多了。” “反正不是给你的。” “呀~”这时, 怀里的小安安发出声音, 被眼前多出来的平安锁吸引。 他肉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抓面前漂亮的东西,大脑、眼睛和手没匹配上,抓了个空。 “呃?”小安安拿不到东西, 习惯性地找娘。 他挣脱了爹的怀抱, “呀呀”地朝着李梦娘伸出小手。 李梦娘接过他,小安安便忘记了刚才想要抓住的平安锁,转头往他娘的胸脯拱,想要喝奶了。 李梦娘不好意思了,换着姿势抱他,朝着其他人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 “梦娘, 这小子又饿了!”张铁狗脱口而出。 见李梦娘不想理会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适才不是很高兴嘛。 …… 认干儿子是喜事, 许黟着手安排阿旭和阿锦, 去点心铺里买成块的糖饼。 买回来的糖饼,切成四方形, 给关系好的每家每户都包上一份。 这糖饼,是用饴糖熬煮的,上面撒着一层白芝麻,吃着香甜而脆,拿来送人再好不过了。 忙完这事,许黟等贺喜的人都离开了。 单独把方六娘留了下来。 方六娘不晓得许黟喊住她是有何事,只以为是有什么其他的要吩咐,便立住脚笑道:“郎君,是有什么好喜事唤我去办?” 许黟平静地喝了口茶,摩挲着白瓷杯,淡声问:“方妈妈,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方六娘惊呆了一瞬:“啊?” “郎君,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许黟没说什么,只从怀里拿出来了一块浅紫带有花色的丝绢。 这丝绢,是阿锦觉得不妥,拿来给他瞧的。 方六娘在见到丝绢时,整个人双腿发软,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郎君知晓了! 郎君是来质问她的。 莫非……真的如她想的那样,郎君是在等着阿锦年纪大了,想自己收入到房里,而她惦记着阿锦,恐怕是要遭郎君的不喜。 想到这里,方六娘心中懊悔不已,不打自招道:“郎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许黟眉眼轻皱,不动神色地问:“错哪里了?” 方六娘兢兢战战地,很快就把所有事儿都说了出来,一丝一毫都没落下。 她跪在地上,哭着喊:“郎君,我不敢再惦念着阿锦姑娘了,郎君行行好,不要赶我出府。” 许家活少,待遇还好,因为很多辛密的方子不能让她知晓,反而叫她清闲。 除了当初赁下她拿的银钱外,她每个月还能另外有月钱拿,不多,但有两百文。 许黟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他本是不知晓方六娘打的什么主意的。 只隐隐直觉不太妙,这才有了这一问。 加上,那日阿锦又被方六娘询问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心里怪异,拿着丝绢也不敢用了,便来找许黟。 如今的许黟自不是刚穿越过来那会,什么都不懂。 他看到这丝绢,心里头不妙的感觉更甚了。这丝绢是上好品质,这么小一块,价钱便要一吊钱。 有所出,必有所求,他不信方六娘会大方到这个程度,若不是求着阿锦办什么事,那就是有什么事求到他身上。 跪在地上的方六娘,见上头端坐着的许黟阴沉着脸色不说话,心里更慌了。 她忙磕头道:“郎君,我再也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 许黟喟叹:“方妈妈,阿锦虚岁才十三岁。” “我、我晓得的。”方六娘哽咽着,怕自己不说,郎君就要赶了她,急忙道,“我村里人,十二三就给家里的姐儿定了亲。我自从在郎君府里做活,便有好几家人摸着过来相看,可、可我鬼迷心窍,竟一个个都觉得不行,眼里便只觉得阿锦是最好的。” 许黟眉头并未舒张,沉声道:“阿锦的婚事,由不得他人做主。” 在他看来,阿锦不仅还小,离着成亲还有很长的日子。 况且,这是他养大的孩子,应当婚姻自主,而不是在他人的手里。 方六娘咽了咽口水,看许黟脸色好似松动,当即会错意,眼里闪过亮光,讨笑道:“我不知郎君是有那个心思,要是知晓了,绝对不会生出这等心思来。” 许黟听笑了:“我什么心思?” 话音未落,他心里头骤然生出火气,一掌拍在旁边的茶几上。 “啪——” 剧烈一响。 方六娘吓得肩膀抖了抖,眼里那丝调笑的目光,荡然无存,只余心惊的害怕。 她急忙忙的垂下头颅,不敢去瞧许黟冷冽的神色。 许黟胸膛回荡着罕见的愤怒:“方妈妈,我是说,阿锦的事,由她做主,至于你……别说是你了,连阿旭都做不了阿锦的主。” 自古有长兄如父的说法,若是阿锦没有父母在身边,那么阿旭是有权利左右妹妹的婚姻大事的。 不过,宋朝也不是全然只听父母之命。 在时下,年轻男女会相看喜欢的人,选择结婚对象。 当然,这些都是在父母支持的条件下进行着。毕竟盛嫁之风起,没有家里出资嫁妆,女方嫁到男方会被瞧不起,欺负了去。 许黟气在,方六娘这么早就把主意打在阿锦的身上。 亦是气,方六娘将他设想成那样的人。 他捏了捏眉心,令自己冷静下来:“凡事都有个缘故,你如此想,我也不责怪你,只是往后,等赁期到了,你便离开吧。” 方六娘一听,整个人慌在原地,再如何巧言善辩都没有用了。 许黟说话,向来说到做到,他不想再继续留着方六娘,任由方六娘如何辩解求饶,都无用。 次日天明时,阿锦瞧见方六娘神情恍惚,做早食都在分神,连忙唤了她两声。 不见方六娘回头,阿锦走近了瞧,看到她两只眼睛都是肿的。 “方妈妈,你眼睛这是怎么了?”阿锦担忧地问她。 方六娘回顾神来,看着满脸关怀的阿锦,心中情绪复杂:“没,没事儿,就是沙子糊了眼,揉的。” 阿锦皱着眉,起身道:“我去给你拿擦眼的药膏。” “别。不用的。”方六娘忙拦住她,摇头道,“我这眼睛很快就能好,不要浪费郎君辛苦做的药膏了。” 阿锦笑着说:“不是郎君做的,是我做的。” 方六娘眼里多出狐疑。 阿锦解释道:“我近来学会了好几种药膏的方子,郎君叫我多做实践,才能把握好药量。” 方六娘心里叹气,虽然她不懂什么实践,还有药量。但可看出来,阿锦天赋极高,是个当女大夫的好料子。 这么好的苗儿啊…… 她闭了闭眼,不该去惦念的。 …… 过了年后,方六娘收拾行囊要离开了。 众人跟她相处了三年,彼此都有感情,见着她要走,都有些舍不得。 不过没人开口挽留,她要走,那是赁期到了,可许黟没有续签赁契,便是说,这是许黟做的决定。 阿旭和阿锦两人,哪怕跟方六娘的感情不错,那也是比不上郎君重要的。 郎君既然不想继续赁方六娘,那自是郎君的道理。 不过,何娘子和陈娘子倒是瞧出不对劲来。 私下里,她们和许黟在庭院里说话,便问起这件事。 何娘子挑着簸箕里的黄豆,吹了吹浮皮,问他:“是这方妈妈犯了什么事,惹得你换了人?” “何娘子看出来了?”许黟淡淡一笑。 陈娘子在旁笑盈盈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哪不知道,轻易都不会辞退人,她都被你辞走了,自是做了什么触你底线的事儿。” 许黟哂笑:“也不是什么事。” 他没瞒着两位长辈,只简单地将事情经过说给她们俩听。 何娘子和陈娘子两人听后,皆是沉默了半晌。 过了片刻。 陈娘子率先出声,不悦道:“这方六娘是个糊涂的,以她儿子的能耐,娶个乡下好姑娘多的是,她却将心思放在阿锦身上,别说是黟哥儿你气了,是我也气啊。” 何娘子轻叹:“她是想得轻松,不过从阿锦十一岁就惦记着,实在是……” 她想到她娘家嫂嫂的姐儿,是个眉清目秀的好姑娘,与她一样,会做精细的绣活儿。 绕是如此,何娘子都不敢把心思放在阿旭身上。 别说两人只是贱籍,按许黟的意思,这两人早晚会脱了这贱籍的身份。 况且,这阿旭和阿锦,都是个会识字,能武,还能分晓药理医理的医学生。光是这些条件,就足以挑选更好的成亲对象。 “黟哥儿你做得对。”陈娘子比起何娘子,就显得直率多了,这些年她独自走过来,见到那么多人间冷暖,早没有了还想继续嫁人的想法。 “成亲好不好,也要看男人是个好还是坏的。要是方六娘那儿子是个歪瓜裂枣,阿锦不是亏得慌。”陈娘子呵呵冷笑一声,“若长得还算周正,结果是个蠢的,那岂不是要靠阿锦过活?这男人偷懒起来,可比女人厉害,靠着女人救济的男人,难道还不少?” 第149章 许黟听完友人的牢骚, 转头,便要带着他去爬山挖草药。 “这东西你拿着,要是遇到蛇了, 你就挥,能砍死就砍死,别跑。”许黟把柴刀丢给他,“杀不掉就喊, 我就在旁边。” 邢岳森低头看向脚下的柴刀, 沉默了许久。 “你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喉咙干痒,想咳嗽。 许黟肃然道:“你如今看不下去书, 胸处郁气不散易得病, 得疏通。” 邢岳森:“……”他不自然地撇开眼, 拢着袖子道,“我不至于到那地步。”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许黟挑起眉头。 邢岳森反驳不了这话, 闭了嘴。 见着他老实了, 须臾,许黟也缓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邢兄,我不哄你,我明儿还打发阿旭去府里找你,这回爬山, 不是去赏心悦目,是乃讨生活, 你若是应了, 我就带着你走一遭,看看不一样的。” 邢岳森沉声静气:“好, 我依你。” 他这会儿是看不得书,心静不得,又回不了家。 不若就听许黟的,以前闻爬山挖药材的辛苦,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 当即,他就不再去犹豫瞎想,换上许黟拿来给他的窄袖紧身衣裳。 许黟看他换好衣服,递了驱蛇虫的辟蛇药包给他,要他系在腰间。 另外取了药散,撒了些在他两脚和鞋子上。 “东西备齐了,出发吧。”许黟朝着他说完,指了指旁边地上的竹筐。 这竹筐自然不是半人高那个,而是后来为了带阿旭上山重新买的。 是正常竹筐大小,里面除了放着柴刀,还有装水的皮囊水袋,装着备急药的药包,以及他们的午饭。 邢岳森从小背着书箱去学堂,背个竹筐难不倒他。 他和许黟坐上刘伯的牛车,顶着日头,悠悠晃晃地出了城门。 刘伯知晓车上的邢岳森是个举人,对着他没法像许黟那般自在。 在平头百姓里,举人都是能当官的,要是稍稍得罪了,以后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他毕恭毕敬地朝着车上两人说道:“前面再走个五里地,就到高山了。” 邢岳森听到山名,不由念起诗来:“马首见盐亭,高山拥县青,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注1] 念叨完,他就感慨:“上回来高山,还是和同窗们,我们在上面的亭子里谈笑风生,好生快活。” “这大诗人杜甫的诗,确实妙。”许黟微微扬起下巴,眯着眼眺望远处,绵绵绿山,万木葱茏。 这高山,是负戴山其中的一个山头,因唐朝诗人杜甫在此留下名诗,且有“张嵘斩蟒”的传说而闻名。 站在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盐亭县城,因着出名,来爬山的文人雅士多了起来,许黟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山林,便甚少来这座山挖草药。 牛车行到山脚下,许黟便看到山脚处的茶棚旁已然停了数辆车马。 茶棚的老板是一对腿脚不太方便的老年夫妻。 见着有新的车辆来了,拐着腿来问,可要在棚里歇脚。 刘伯掏了个铜钱给他,要了一碗清茶。 许黟和邢岳森则没有多做停留,两人背上竹筐,往山路进发。 这回,依旧是邢岳森背着装东西的竹筐。 他没有任何怨言,抬眼看向这山上,面前就有一条可行若干人的宽敞山路。 这山路都是人踩出来的,可见来爬山的人不少。 “今儿山上,不晓得会不会热闹。”邢岳森嘀咕了一句。 许黟听到了,回头看他:“你想去?” 邢岳森没作答,许黟便又开口:“等我们挖完了药材,若还有时间便去。” 行到半山腰,邢岳森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额头有东西滑落,他拿着袖子擦汗,一边问悠闲走在前面的许黟:“我们什么时候停下来挖药材?” 许黟呼吸平稳道:“不急,很快就到了。” 他说完,就叫邢岳森跟上自己的步子。 两人不再往上爬,而是调转方向,朝着横向的位置前进。 离了山道,周围的草木越发密集。 邢岳森每走一步,都需要先用柴刀的背面挥开四周肆意生长的灌木枝条。 有不少之前没见过的草木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渐渐地琢磨出来不同,明白过来许黟为何放弃走山路,反而往里面来了。 “这林里,似乎没人进来?”邢岳森左瞧右看,没看到有人走过的痕迹。 许黟头也不回,目光随意地落在周围生长的草木上。 他淡淡道:“有的,城外有不少百姓靠挖草药为生,为了能挖到更多草药,有的会冒险进来。” 不过有胆子进来的,多多少少有些本事。 要不然遇到一条毒蛇挡道,基本是无功返回。 况且,识的药材得多,只认得几种药材,可挖不了足够补贴家用的草药。 “你看,那里有一株巴豆树。” 许黟和邢岳森走到这棵巴豆树面前,这树高有数米,上面结着一串串葡萄大小的绿色蒴果。 不过这蒴果形似迷你版的小灯笼,有三个苞片形状,上面长着细小的绒毛。 邢岳森听到药名,顿时想到什么:“这巴豆吃了,是不是会拉肚子?” 许黟笑了笑:“巴豆利痰水,能破寒积。这泄痢只是其中之一功效,胸腹胀满急痛,喉风喉痹都可治。” 他摘下一颗青色的蒴果到手里,掰开外面的苞房,取出里面生嫩的巴豆。 这个时候的巴豆外面的房壳还是青色的,取用的是里面生长的子。 一房有三瓣,一瓣有一子,每颗蒴果都能取出来三颗巴豆。 只可惜,得等到八月后,这蒴果长到成熟变成深黄色,才能采收。 到那时,这里面的巴豆子也会变成黑褐色。 邢岳森听着许黟娓娓道来,不由听得仔细。 等许黟停下,他惊叹道:“这挖药材,讲究可不少。难为黟哥儿你先前,天天往山上跑。” 许黟拿巴豆的叶子擦了擦手,道:“我们走吧。” 邢岳森疑惑地看向那棵巴豆树:“我们就这么走了?” “嗯。”许黟点头,“这棵巴豆树有人做了记号,你看树干十寸左右的位置,有道刀痕,这人比我们先发现了它。” 邢岳森顺着他说的地方看过去,果真看到上面用刀划出来的标记。 看树皮还没长好,可能就是这一两天才刚发现的。 邢岳森挑了挑眉,他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便询问道:“山上的树木都是无主之物,他先发现了,就不能采了吗?” 许黟看着他,说道:“你想采也可以,可是山上不止这一株巴豆树,为何要与别人挣它。” 邢岳森怔了怔,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接下来,许黟带着他绕道到别处。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另外一株巴豆树。 邢岳森快步跑去观察这棵巴豆树,发现这上面没有被人标记了。 旋即,他心情不错地看向许黟:“这棵,算不算是我们的了?” “不算。”许黟跟他唱反调似的,摇了摇头。 不过他还是拿出小刀,在上面做了个记号。 见着邢岳森一副不理解的神色,他解释道:“你说的,这山上的东西都是无主之物,谁都可挖了采了去,做标记,其实是让自己记得这东西在哪里。” “那你为何又说那话……”邢岳森耐不住地想问。 许黟随口地说道:“它被做了记号,我不能保证下回我来采它时,它的蒴果还在,可能会扑空。” 邢岳森先是愣住,而后开怀地笑出声:“我多长了你几岁,活得却没你通透,你这挖草药,都能说出大道理。” 许黟失笑,心中却是真的这么想的,倒是邢岳森好像理解错他话中意思。 不过瞧着他那话里意思,兴许是件好事。 许黟没有纠正他,邢岳森考场失意,确实该寻个法子发泄情绪。 带着他来山上挖药材,亦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他们这一路在山林里走走停停,遇到可以挖采的药材,许黟就教他怎么挖。 开始时,邢岳森的业务水平很不成熟,挖坏了好几株根茎。 许黟倒是好说话,瞧见他挖坏了也不生气,让他慢慢来。 他越是如此,邢岳森越是想要做好这事。 短短两个多时辰,就把自己累得够呛。 见着日头逐渐从头顶西斜,许黟开口道:“我们歇会,吃点东西再继续。” “好。”邢岳森累得不想多说话了。 他顾不上形象,寻到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便坐了上去。 将后背的竹筐放到地上,拿出皮囊,猛灌水。 解了渴,他总算觉得人活了过来,方才去看旁边选了个干净石头坐着的许黟。 却发现许黟除了额头有些许细汗以外,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的,只鞋子沾了些烂泥。 那是他们路过一条小溪洗白芍药根上面的泥时,许黟不小心踩到一块湿地,给沾上的。 再看他,袖子划破两道口,长衫下摆挂了不少脏污,鞋子……更是惨不忍睹,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 邢岳森扯了扯嘴角,怎么差距那么大。 明明他都是跟在许黟身后,瞧着他怎么走,跟着他走的。 许黟喝了水,从他背着的竹筐里取出装有干粮的布袋,打开里面是油纸包。 他解开油纸包,里面是林氏做的猪油版麦饼,一块就有成人的脸那么大。 “喏,就着水喝。”许黟拿了一块,剩下的递过去给邢岳森。 第150章 罗宜春色变, 声音不自觉高了一度:“你们这是在抢钱?” 阿旭却依旧微垂脑袋道:“罗官人说笑了,这看病治病,该如何收费, 向来没有定数,罗官人又不是不知。” 罗宜春愠色地看向这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随从,冷讽道:“我要是不治了呢?” 阿旭惊讶地抬起眼:“罗官人是治不起?” 罗宜春:“……” 阿旭趁机便道:“郎君说了,罗官人若是嫌这药费贵, 也可离开的, 毕竟你这病,不严重, 熬着熬着, 也就后背的皮肤溃烂了, 到时候,想治怕是更贵了一些。” 他说完这些,就朝着罗宜春行了行礼, 打算将这事汇报给许黟。 “站住。”罗宜春手掌支撑着站起来, 掩面失色问他,“你说我后背,不治就会溃烂?” “嗯。”阿旭看着他,真诚地点头。 在他的眼里,郎君看病收费,要收多少都是合理的。这人又想治又怕花钱, 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 阿旭和许黟站在一条线上,这人得许黟的不喜, 他也不喜。 罗宜春恍惚一瞬, 跌回到椅子上,不小心撞到背后的黄瓜痈, “哎呦”地吃疼叫唤。 龇着牙想去摸后面,又不敢碰。 阿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退出房间,去寻许黟了。 “郎君,他瞧着不太乐意治病。”阿旭对着许黟不开心地说,“他嫌郎君收的药钱贵了。” 许黟伏案写好方子,递给了他:“那你怎么说?” 阿旭便把在偏屋里跟罗宜春说的话,又原原本本地讲一遍给许黟听。 许黟听后,直夸阿旭无师自通,这说话水准都高了。 “郎君,他都不想治了,你怎么还给他写药方?”阿旭看着手里的方子,不明白地问。 许黟笑了笑:“他会治的。” 人都怕死,何况是有钱人。 许黟说完这句话,没多久,果然等到罗宜春脸色不好地寻过来,说他适才跟小厮说的是玩笑话,这就付钱治病。 四两银子不少,但用交子会好一些。 他就要从怀里拿出交子,许黟却笑着拦住他:“罗官人,在下今日看病,只收现银。” “啊?”罗宜春掏钱的手顿住。 许黟又重复了一遍。 罗宜春像是喜欢五颜六色的变色龙,脸又变了一回颜色,他有些不甘心地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给了旁边的随从。 阿旭拿了钱,称了下是四两二钱,算了两吊钱给他。 许黟这才让阿旭去给对方抓药。 他开的活命饮,又叫“仙方活命饮”,里面有十数味药材,其中会用到一味叫穿山甲的。 穿山甲属于稀缺药,现代里是国家保护动物,禁用药物。哪怕是在古代,也不算常见。 这药材医馆里才有得卖,且这药方里,还有几种药材,是家中没有的。 像归梢、贝母、天花粉这三种,许黟平日里给病人看病,都不常开这几种,便没有在家里备着。 等有患者需要了,才会吩咐阿旭。很快,阿旭便跑去妙手馆里,将这些药材买了回来。 药材凑齐,许黟亲自抓了药,命阿锦研磨细一些。 接着,他另外起了一张方子,只写了如何服用等注意事项。 罗宜春看到给他的方子,愣了又愣:“怎么和别的药馆开的不一样?” 许黟淡定道:“这药方,你还是不知道用了哪些药物为好。” 罗宜春:“……”不知为何,总觉得知晓了方子,不是件好事。 许黟道:“这药得用好酒煎,三碗煎至一碗,食后服,服之不可饮茶。” “……多谢大夫告知。”罗宜春离开前,还是保持了读书人的气度,行了礼才离开。 等他出了许家的门,才想起来,他这付了钱却没问这药开的多少。 再去看他拎着的药包,数了数,只有五包。 罗宜春连着嘴角的脸颊抽了抽,五包药,花了他三两银子。 回到家里。 他家娘子早早就在自家院子外等着他,见着他拎着药包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是这脸色,难道那许大夫也没法治好?”他娘子问道。 罗宜春:“能治,说不严重。” 他娘子:“既然能治,怎么还哭丧着脸,若是老夫人瞧见了,又该说你。” 罗宜春扯出个难看的表情:“这、这药,那许大夫收了我三两银子。” “多少?”他娘子捂着嘴惊呼,“怎么那么贵?” “是啊,怎么就那么贵。” 不是都说这许大夫看病,收费很便宜的吗? …… 不出几日,城中有百姓听到些不友好的话,是说那东街许大夫的。 便说东街许大夫给病患看病,收了昂贵的天价,这流言出来,好几个茶寮酒肆里的客官们都在议论。 “不可能,我找许大夫看病,只收了三吊钱,我那病便治好了。” “这事我能作证,当时便是我带着王兄去看的病。” “客官们,小的也曾找许大夫看病,还是割的瘤子,那瘤子这么大,用了不少好药来着。”酒楼里的酒保给愤愤不平的客官们倒了酒水,没忍住地加进来,“那许大夫也才收了我两吊钱呢。” “定是哪个不要脸的,收了贵价的药材,偏用了还嫌贵。” “你知道是谁?” “我不晓得,不过我可以去找我三表舅的二儿子的小哥儿问问。” “哦?” “那小哥儿,在私塾里读书,这话就是从某个私塾里传出来的。” …… 这些话,很快就传到许黟的耳朵里。 许黟听后,不用想,他就知道这些话是谁传了出去。他一笑了之,根本不在意这些流言。 这日,余秋林查到消息后上门。 他气得和许黟说道:“这消息是从罗家传出来的,罗家有个哥儿在私塾里读书,把这话说给同窗听。那同窗便宣扬了出去。” 许黟很有闲心,给他斟茶,说道:“这事我晓得了,你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余秋林气渐渐平复,却为许黟值不得:“虽然说大夫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这大夫也不是什么病人都收的,黟哥儿你愿给他看病,他怎么还诬赖上你。” “他说的是真的。”许黟平静道。 “我就说这些话不实……”余秋林附和的话顿住,“啊”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什么真的?” 许黟道:“他说的高价。” 余秋林立马变脸:“黟哥儿看病如何收费,那是因人而异,他既然愿意付钱,怎么能阴阳两面。” 许黟:“世人都有阴阳二面,正常的。” 余秋林没忍住翻了白眼:“黟哥儿,你怎么还替他说上话了。” “没有,我就是阐述事实。” 许黟说完这话,见着余秋林忍不住地打着哈欠,笑笑地让他伸出手。 余秋林习惯性地把手伸给他,伸完才后知后觉地问:“黟哥儿,我这有问题?” 许黟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夏日炎热易伤脾,我给你瞧瞧。” 他诊脉完,发现余秋林的脾和胃都有些虚,中医理论里,脾与胃相表里,这两者关系密切,其中出现问题,另外一方也会多多少少有问题。许黟问他:“最近食欲不佳?” “嗯,口涩。”余秋林回他。 许黟道:“要劳逸结合,别只顾着挣钱。” 余秋林被说中了心里想法,脸微微红了一下,不好意思道:“我,我想给我爹娘换个大房子住。” 这盐亭县的宅院不便宜,当初许黟是捡漏,半价淘到了这么好的一进院,不仅格局好,地段好,还保值。 如此好运气,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余秋林这些日子一直在留意东街的宅院,结果卖宅子的少之又少,只有租赁宅子的。 但那些宅子的租金都不便宜,动辄一年数十贯,于他家而言,实在消费不起。 “秋哥儿要是不急,可再等等。”许黟提议,“这东郊有一处庄子的主家,好似要挂牌卖了出去,你若是想买大房子,不若考虑这处。” 余秋林眼睛亮了起来:“东郊的庄子?” 东郊的庄子,几乎就没有卖出去的。 虽然地段在东郊,但在县城围墙内,离着市井也就半个时辰的脚程。且好的庄子,住起来要比城内宅院的舒服,若是再养一辆牛车,他们进街市便方便了不少。 许黟道:“我也是听陈六说的,他是庄子里的管家,知晓的比我多,不若你去问他。” “好,谢黟哥儿提醒,我下回找他去。”余秋林甚是高兴。 他们聊完这事,便聊到生意上面。 阿旭和阿锦做的消食丸,只够着他拿出去卖,如今盐亭县以及周边县城,都只认余秋林这独家一份。 济世堂的沈氏消食丸,销路已然没之前好。 大家买不到陈氏消食丸,才会往后选济世堂的。 余秋林本担心,对方的少东家心眼小,是个报复心重的,担心给许黟惹来麻烦。 然而,他等了等,两年多过去了,不仅没等到报复,反而从旁知道,这沈少东家犯了不小的事,入狱了。后来沈家花了不少钱将他从牢狱里捞了出来,被送出了潼川府。 余秋林对着许黟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沈少东家要是个好的,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地步。” 对许黟而言,这沈家少东家早已翻篇了。 …… 过了两日,罗宜春再度上门。 他在家里焦急地等了两天,命小厮去市井里打探消息,他传出去的那些话,几乎没人信! 第151章 刘氏屋里, 阿锦红扑扑着脸蛋,半靠在软榻上。 腹中的不适感还在,陌生的疲软乏累让阿锦心里害怕, 但她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恐慌了。 “阿锦姑娘,可好些了?”外面,刘氏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她手中还握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 阿锦起身,对着她道:“林姐姐, 我好多了。” 林氏瞅着她, 抿嘴笑说:“你如今来了月事,便是要成为大姑娘了。这汤婆子是郎君吩咐我的, 说是放在腰处暖着, 可缓解疼痛。” 阿锦水灵灵的眼睛动了动, 羞涩地抿着嘴问道:“郎君知晓了?” “你早上那样子,郎君岂会不知?”林氏笑说,“适才郎君也说了, 你也到了来月事的年纪, 他忘了叮嘱你,是他的过错。” 阿锦急忙摇头,又羞红着脸低下脑袋:“不是郎君的错,郎君之前就拿书籍给我看过的。” 那会,她看完并未放在心上,哪想到真的来了, 却慌乱到不行。 林氏没觉得这月事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或者说,在来许家做事前, 她也跟其他乡下妇人一般, 觉得这月事是不好宣之于口的。 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在许家做事时, 见着形形色色的病人。 其中不乏那些来看妇科病和带下病的。 便也知晓了,来月事并非羞耻的事情,若是有了问题,定要及时地告知给大夫,让大夫瞧病才是最重要的。 林氏道:“还好我上个月做了新的月事带,都是干净没用过的,要不然还得去成衣铺里买。” 成衣铺里卖的月事带可不便宜。 阿锦想着林氏拿给她的月事带,是用柔软的褐色棉布做的,里面有夹层,塞着搓得细软的绒絮,还有草木灰,穿在身上并不难受。 她挪了挪位置,后背抵着暖和的汤婆子,肚子的不适感真的减弱不少:“林姐姐,你教我做月事带好不好?” “好啊,等改明儿就教你。”林氏看她脸色好了些,笑问:“肚子可好些了?” 阿锦甜甜地笑着点头:“嗯,郎君说的法子有用,才一会儿就没那么疼了。” 林氏没忍住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道:“我去给你煮碗红糖鸡子吃。” “不用,林姐姐。”阿锦喊住她,“我该回自个屋了。” 她说完,双脚落地下来,今天突发这事,她歇到这会还没干活。 想着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就要回药房去。 林氏拗不过她,也就放任她去忙了。 她不管是在娘家还是嫁人,来月事时,都是要下地干活的,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另一边,许黟打发阿旭去唤林氏过来。 家中唯一的小姑娘来月事了,他作为郎君,又是个男的,不好多说什么,但私下还是要关心的。 他端坐在椅子上看医书,很快,林氏过来了。 “可交代妥了?她头次来,很多东西都不懂,还需要林姐教她。”许黟放下医书,看向她。 林氏笑说:“都教了,阿锦姑娘用了汤婆子后,没那么疼了。” “嗯。” 许黟放心了,继续看书。 林氏却没急着走,见此,多嘴了一句:“阿锦姑娘这会儿,到药房去忙了,郎君你说,要不要给阿锦姑娘煮一碗红糖鸡子吃?” 许黟听得直皱眉头,说道:“怎么去忙了,不是让她今儿休息?” 林氏说阿锦不肯,说她这个月休过假了,不好再休息。 许黟叹口气:“罢了,林姐你去忙吧,我自个去说。” 他起身去到药房,还真碰到阿锦站在长桌前,跟着哥哥阿旭一起搓消食丸。 许黟走过去,喊了阿锦一声。 阿锦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放下手中的活儿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结果刚到许黟面前,还没站稳呢,就被许黟弹了额头。 “啊,痛!”阿锦瘪着嘴角捂住额头,满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许黟。 “郎君,你怎么打我?” 许黟呵地笑道:“打你不听话,不是叫你回屋休息了吗,怎么在这里。” 阿锦眨了眨眼,乖乖回答:“今儿秋哥儿要来拿药丸,还差三百丸没做好,只哥哥在忙,忙不完。” 许黟知晓他们每天都给自己定了要完成的份额,他从未过多询问。 但今日阿锦的身体特殊,来月事不宜久站,长久下来容易伤腰。 许黟道:“家里还不至于辛苦到这地步,慢一天也无妨。” 说罢,他喊来阿旭,也让他休息。 “你们就当放一天假,让自个轻松些。”许黟看着他们绷着的脸,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尺子轻拍他们的脑袋,“活儿是干不完的,但人不是驴,也不是牛,牲畜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两人说不过许黟,许黟凶起来时,阿旭和阿锦都是言听计从。 在他们心中,郎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于是,他们再三看许黟的眼色,确定他们要是不听,郎君真的会生气后,便听从地退出药房,将门关上。 阿锦回了屋休息,阿旭跑去井边,帮林氏提水,把灶房里的两个大水缸装满。 等到午时,吃过了饭,余秋林携着娘子方彩衣过来了。 方彩衣嫁给余秋林后,没过两个月,余秋林就在东郊买了一座庄子。 这庄子便是之前许黟打听到的那户人家。 比鑫盛沅的庄子小些,要的价钱不便宜,通过牙行的黄经纪交涉砍价,最终以四百贯银钱拿下了。 余秋林这几年哪怕挣钱,也挣不到这么多,何况他还刚娶媳妇不久。 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 这钱凑不齐,有一半是许黟先给他垫付的。 如今余秋林正在给许黟干活抵债。 许黟没全拿了去,每个月算出三贯钱,给他做生活费。 虽然只三贯钱,但对于穷习惯的何家来说,哪怕住上大房子,他们依旧保持着勤俭的习惯。这钱对他们来说,用一个月绰绰有余。 “黟哥儿,我娘种的梢瓜熟了,让我摘了些送过来。” 余秋林喊完,便把后背背着的竹筐放下来,里面装了半筐梢瓜,还捎带着好几样其他的蔬菜。 有芋头、生姜和大蒜。 许黟眼睛亮了亮,这梢瓜跟甜瓜长得很像,可以蘸着盐酱生吃。 他在竹筐了挑了个巴掌大的,足有一斤,笑着对余秋林道:“让婶婶破费了。” 余秋林憨憨笑说:“都是自家种的,花不了几个钱。” 他今日来,不止来送梢瓜和拿药丸的,还来告诉许黟个好消息。 “我娘牙齿不疼了。” 受时代限制,时下的人里,大多数的口腔健康都不算好。 哪怕市井里有卖牙粉,这牙粉也分上、中、下等货色。富贵人家用的牙粉,都是用数种药材调配的,用着自然是好不少。但像何娘子他们家,以前都是贫穷老百姓,有时候买不起下等牙粉,用草木灰、河岸里挖的沙子回来洗洗就可用来刷牙。 长久以往,这牙齿可不就出了问题。 前阵子,何娘子忽然牙疼得睡不着。 牙疼起来,别说睡不着了,连饭都没法吃,不到两日,何娘子的精神状态就差了一大截。 于是,她就来找许黟看牙齿。 许黟一看,好不凑巧,这里面都有好几颗牙齿坏掉了。 他看何娘子的牙齿情况糟糕,不处理怕会更加麻烦,便提议把那三颗坏掉的牙齿给拔了。 给病人拔牙齿还是头回,许黟自己没多少把握,他也不瞒着何娘子,将自己经验不足的情况告诉她。 何娘子对他很是信任,宁愿当许黟的实验对象,也不想继续牙疼了。 拔牙那日花了不少时间,许黟还让何娘子在家中歇一天,观察没出血,才放人。 今日,距离何娘子拔牙已经过去四天了。 余秋林欢喜道:“她前两日敷了药,还是会疼,早间醒来时就告诉我,不疼了。” 等他说完,旁边的方彩衣朝着许黟欠身说:“黟哥儿,我今儿跟着秋哥来,是来求你件事的。” “你说。”许黟示意她继续。 方彩衣道:“你治好了娘的牙病,我爹也有牙疼的毛病,可否让他来给你瞧瞧?” “自然可以。”许黟欣然应下。 他没专门学过牙科,但古代医书里是有记载修补牙齿的诸多药方和补牙材料内容的。 另外,宋朝有专门的牙科医生,但盐亭县不是郡府,并没有牙医。 而他正好缺乏给人看牙的经验。 若是多来几个人给他看牙齿,或许他还能扩展治疗范围,展业新领域。 余秋林看向自家娘子:“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方彩衣道:“我也是刚想起来的。” 她家住郊外,吃住虽然比乡下好一些,但比不上城里人。 以往穷的时候,都是用柳枝做牙刷,再拿青盐刷牙齿的。后来家中没那般囊中羞涩,才学着城里人,用牙粉刷牙。 她爹爹的牙齿,早在十几年前就烂掉了好几颗。 许黟听到情况这么严重,没让她爹继续耽误,让她通知人第二天过来。 并且,许黟还关心地问他们平日可有好好刷牙。 “这刷牙后可就不适合再吃东西了,要不然牙齿依旧会长龋齿。” 何娘子那三颗牙齿,便都是龋齿。 拔出来后,可把何娘子吓住了,原来不止疼,这牙齿都出现黑窟窿了。 次日。 方彩衣她爹清晨天刚亮,便收拾好东西,赶上第一波进城的百姓,来到女婿家里。 第152章 一头健壮的成年驴能载重数百斤, 若是驮着货物,还能再多些。 单独出行的话,一头驴拉着车厢能行数十公里, 可许黟想要带上阿旭和阿锦,只一头驴,便有些不足了。 刘伯得知许黟还要带上阿旭和阿锦他们俩,心里生出羡慕。 要是他还年轻个十几岁, 兴许还能跟着许黟远走一遭。 想到这里, 刘伯就跟许黟道:“许大夫,要不, 咱们选两头?” 他们逛了一圈驴马市, 看到的驴子都不算特别健壮, 有的是蹄子不行,有的是头太小。 刘伯说这驴子头太小,眼睛不够有神, 牙齿排列不够整齐, 这样的驴是不能要的。 他这么一说,周围时刻关注着他们俩的养驴户们,便知道这个老头是个行家了。 “许大夫,你带来的这位老丈有几分能耐啊。”黄经纪对着相貌平平,长得有点黑的刘伯顿时刮目相看。 刘伯嘿嘿笑说:“年轻时,给主顾养过一阵子驴, 知晓些。” 黄经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老丈定能给许大夫挑到一头好驴。” 许黟听着他们说话, 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棚子里, 那棚子里系着两头驴,一大一小, 大的那头将小的拱在旁边,初见以为是在欺负着小驴,再仔细一瞧,原来是把它拱到旁边的食槽,槽里有新鲜的草料。 那小驴哼哼地叫了两声,低头吃起草料。 许黟眼里划过吃惊,这头大驴好像挺聪明的,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好似在打量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 他指向那头驴,朝着刘伯问:“那头如何?” 刘伯看过去,“咦”了一声,快步地走过去仔细打量许黟指向的那头驴。 这驴的体格健硕,肌肉发达,背与臀匀称漂亮,刘伯靠近时,它四蹄朝前踩了踩,鼻孔里哼出气,似乎在抗拒刘伯的靠近。 刘伯眼里惊喜更甚了,他想上手摸它的头,这驴哼气地侧开躲过:“……” 他回头看向许黟:“这头驴好,就是脾气不太行。” 许黟仔细地看着它,得出一个结论:“它看起来很健康。” 虽然许黟不是兽医,可牲畜和人是相近的,健康的生命体和病弱残的体格有着明显的差异。这头驴只看着体格、眼睛、蹄子,就可以得出健康强壮的评价。 它的眼睛有神,没有泪痕,看着还比其他的驴更加聪明。 许黟越看越喜爱:“我想买它。” 刘伯欲言又止,挣扎片刻说道:“许大夫,你真的要它?” “嗯。”许黟笃定点头。 刘伯道:“这驴要是脾气好,便乖巧听话,若是头倔驴,可就不好驯服了。” 许黟闻言,沉吟思索,觉得刘伯说得也对,便打算尝试着接触它,看它会不会排斥自己。 他伸手出来时,那驴哼了哼声,表达出不慢的情绪。 许黟停缓下来动作,柔声说着话:“我不会伤害你,你不要躲开,让我摸摸你。”那驴眼睛黑亮亮的,直勾勾地瞅着他,在日光照耀下,仿佛会说话一般。 这回,它看到许黟伸过来的手掌,没撇开脑袋,愿意给许黟摸头了。 许黟惊喜,展颜笑了起来:“它不排斥我。” 刘伯:“……” 这家的养驴户见着有人来了,那头死活卖不出去的驴子,这回倒是没有主动攻击人。 他心里想,莫非这次能把这头倔驴给卖了? “黄经纪,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啊。”养驴户先跟黄经纪打了招呼,眼睛看向这一行人中最为年轻的郎君,笑着问道,“给这位官人问好,你是瞧中我家这头驴了?” 许黟点头:“主家,你这头驴怎么卖?” 养驴户骄傲道:“这驴马市里要说哪家的驴最好,就属我家这头了,你看它这体格,其他家可没有。这么好的驴,我见官人面善,只要二十贯便成。” 他的话还没落地,旁边就传来“嗤”的嘲笑声。 只见一个跟养驴户差不多年纪,穿着灰土色短褐的中年汉,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话:“这位官人莫要被他给骗了,这驴在这儿已经一年多了,还没卖出去嘞。” “为什么卖不出去?”许黟好奇地询问他。 那人见许黟搭理自己,更来劲了,直言道:“这驴凶得很,每回有人想要买它,刚靠近它便要踢人。这脾气可不小嘞,官人还是好生选头别的嘞。” “呸,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养驴户见状,气愤得破口大骂。 这老东西,尽是破坏他的好事。 等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盼来个想买的,可不能让这老东西搅和了。 他忙不迭地喊道:“官人不要听他的,我这驴有灵性,它只认主人嘞,你看你摸着它,它都不凶你,这见跟你有缘呐。” 许黟看看他,又看了看愿意给他摸脑袋的毛驴,笑说:“主家说得是,不过嘛,你喊的这个价钱,可不便宜。” “就是,老汉你这价钱,可比市价贵了好几贯钱嘞。”刘伯在旁边应和。 养驴户刚要开口狡辩,死对头却没离开,在旁边呵呵冷笑地说:“这是打算宰你们呢。” 许黟挑眉。 养驴户大怒:“!!!” “徐老汉,你莫要血口喷人!”他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去干架,“我不就是上回不小心踩到你家那头宝贝驴犊子嘛,你至于记恨到如此?” 那人也骂回去:“那是踩?我家驴犊子都好几天没法走路,后面变成了弱驴,是谁造成的!” 养驴户听到这话,身上的气焰弱了几分,闪烁其词道:“我后面不是提了酒赔礼道歉了……” “呸,谁稀罕你那壶散酒。” 两人对骂了好一会儿,许黟眼神示意地看向黄经纪,黄经纪也是满头雾水,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便吵起来了。 无法,黄经纪表示这事他来解决,便上前阻拦他们继续吵下去。 他对着两人喊道:“你们俩人别吵吵了,可还要做买卖?” 养驴户当即点头,自是要做买卖的。 那中年汉对上黄经纪,不敢过于放肆,虽还是想阻挠,可不想得罪黄经纪,只好是把嘴给闭上了。 黄经纪见着他们不吵了,便对着养驴户道:“你这驴,价钱卖不到二十贯,你若是真心想卖,提个诚心的价钱来。” 养驴户脱口而出:“黄经纪,我这驴子可不差骡子啊……” 黄经纪摆手打断他的话,要是其他人,他自不会如此上心,但这回接待的是许黟。 他可是知晓,许黟手里头是有极品沉香的。 “我们报个数,你要是觉得合适,这买卖便成了。” 黄经纪对着养驴户说完,转头就跟许黟漏了底,这驴马市里的驴、骡、马都在牙行里有登记的。 为了不扰乱市价,这价钱买卖虽可按不同价来,却有规定不可超过一定数目。 他低声跟许黟说了这市井里普通驴子的价钱,再征求许黟的意向。 许黟知晓这头驴不错,不想砍得太狠,便将这价格折中,打算以十八贯买下来。 养驴户还想抬一抬价格,可看向还在找机会想要破坏交易的死对头,怕自己得寸进尺,让这主顾跑了,只好万分不舍地答应下来。 商定好价钱,接下来的流程便交给黄经纪来办了。 黄经纪办事速度快,第二天就去到衙门盖好红章,办好契书送了过来。 一并送来的,还有那头喜欢喷气的毛驴。 阿旭和阿锦蹲在它几米远的位置,不敢靠近。 这大家伙看到他们,就非常不客气地踩蹄子,看着他们蹲在那里不走,发出“咴咴”的不满声音。 林氏常年在乡下干活,见过不少脾气不好的耕牛,便叮嘱他们不要靠太近,以免被这毛驴踢中,那就不妙了。 “哥哥,郎君为什么要买它啊?”阿锦不理解,想靠近又不敢地小声说话,“它看起来好凶。” 阿旭盯着它健硕的四肢看:“它长得很壮。” “所以能拉得动我们,郎君就把它买下来了?”阿锦眼睛瞬间亮起。 阿旭谨慎道:“可能吧。” 他们说着话,后面有脚步声传来,两人整齐回头,是许黟过来了。 今早陈六知晓许黟买了毛驴,便送了草料过来,正好可以拿来喂毛驴。 阿旭他们看到许黟要来喂毛驴,连忙拦着许黟不让他靠近。 “郎君,它好凶,我来喂吧。”阿旭很有担当地喊道。 他如今十六岁了,身高七尺,按现代算,差不多是一米七的高度。 在众多营养不良的平头老百姓里,阿旭的个头很是高大,多年以来的练武,使得他的肩膀看着宽厚,瞧着孔武有力。 他站在许黟的面前,只比许黟矮了半个头。 许黟笑笑,说道:“它不凶我。” 两人瞪了眼,明显不信。 他们都蹲着半个时辰了,这头毛驴还是没让他们靠近啊。 哪想,许黟拿着草料过去,那头驴见到许黟,不仅没发出驱逐的咴咴声,还主动地努着嘴叼许黟手中的草料。 阿旭:“!” 阿锦:“!”她眼睛更亮了。 好想好想喂它。 阿锦磨磨蹭蹭过来,躲在许黟身后,小声说:“郎君,能给我一些吗?” 许黟闻言分了些草料给她。 那头毛驴见着阿锦过来了,哼哼两下,不过这回有许黟在,倒是没踢蹄子了。 当然了,依旧没什么好态度。 看着阿锦送到嘴边的草料,闻都不闻一下。 阿锦气馁地跺脚,满脸失落地看向许黟:“郎君,它为什么不吃我的呀?” 第153章 许黟要离开盐亭县出行远游, 何娘子他们当然也是知情的,许黟早就有表现出来,他想要离开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这日, 会来得这么快。 甚至于,何娘子和陈娘子她们发现,自己的髻发都长出来更多的白丝。这几年一晃而过,时光荏苒, 匆匆间, 万物仿佛依旧,而人早已不复当初。 “当年黟哥儿放弃读书时, 我还惶恐过好一阵儿, 觉得对不起老姐姐临终前的叮嘱。”何娘子脸上出现哀思, 她与许家娘子交好,本不过是近邻的关系。 哪想到许家娘子走了,她家却跟许家小哥儿走得更近。 陈娘子道:“你想这些做什么, 黟哥儿从来就是个有主意的, 他去了外面,也能过得好好的。” “可不是。”何娘子想到开心的事儿,高兴地笑起来。 她们俩都得到许黟不少好处,往日里没有多少机会报答,这回许黟要出行,便想着多照顾些。 何娘子这几年的针线活没丢下, 时不时地还会做些手帕活。 这两个月,她没再接活儿做, 给许黟做了四套衣裳, 冬衣和夏衣都备上了,就想着许黟在外头, 不缺干净衣裳穿。 她不仅给许黟做,也给阿旭阿锦做。 这两个孩子这回也要跟着出门,也不晓得能不能照顾好许黟。 别说,她还担心,许黟这回带上两个小孩,会不会反过来照顾他们俩。 陈娘子听她还担忧这些,好一阵笑:“他们又不是以前瘦瘦巴巴的可怜样,怎么还担心上了。我前日还去黟哥儿那里,见着阿锦长得越发俏丽,更忧心她跟在黟哥儿身旁,会不会引起坏人打主意。” 两人担忧各不相同,却又好似都有道理。 不过陈娘子见何娘子做了衣裳,她便放弃了这个选项。 许黟给了她枇杷薄荷饮的方子,短短几年,她就从以前那个摆摊吆喝卖饮子热汤的娘子,成了在盐亭县城内开了一家小馆的店家娘子了。 虽然开的是家小馆,还是在寻常巷子里,可生意依旧火热。 县城中有不少大户人家,差遣家中的女使小厮来她这儿买饮子喝。 今年夏季,陈娘子光靠着卖枇杷薄荷饮,就挣了二十多贯钱。 等再攒个几年,她就能在城中买宅子了。 陈娘子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算有,也不适合。 因而,她就想到这几年她专门为许黟攒着的陶罐子。这陶罐子里,每个月都存着笔银子,不多,从最初的每月碎银疙瘩,到后来的一二两银子。 她足足攒了小半罐。 想到这里后,陈娘子拿着这些碎银子,便去到金银铺里,把它们换成整块的银饼。 金银铺里的掌柜,倒出来称了称,得出这些银子有十二两余。 陈娘子便补齐了亏的部分,换了三个五两重的银饼。 把银饼包在手帕里收好,陈娘子坐上雇的小轿子,命轿夫去许黟家。 陈娘子向许黟说道:“我想了许久,总要回报些什么。这些年,我另外攒了钱,便想着哪日攒够了就拿给你。谁想日子过得这么快,你如今都到及冠的年纪了。” “你带着阿旭和阿锦,我也且放心,这两人是个好孩子,能照顾着你。”陈娘子喝了口茶润喉,便又继续说,“婶儿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三个银饼,你得收下。” 许黟看着她塞到手里的银饼,心里生出一团暖意。 这几块银饼陈娘子积攒了几年才攒到的,他若是不拿,反而辜负了。 许黟没拒绝,笑说:“我就多谢陈婶婶的心意了,婶儿放心,我带着他们俩作伴儿,游历够了就会回来。” 陈娘子听了,思忖半晌说道:“你这回要走,莫非要走得那般远?” 他们之前以为,许黟只是要离开盐亭县。 就如同以前那几回,过个两三个月就能回来。要是晚了,也不过一两年。 但今儿听许黟说话的口吻,好想不止…… 许黟嗯了声,没瞒着,便把告知给邢岳森他们的话,也告知给了陈娘子。 …… 陈娘子走后,不稍片刻,唐大叔也来了。 唐大叔不像何娘子他们那样,说些关照担忧的话,他年轻时跑商,知道远行不易,更多的是叮嘱安全事项。 要是遇到小贼和山匪,不要犹豫,亦不要心软。 “你若是心软了,便是放跑了豺狼野狗,他们会反过来狠狠地咬你一口。” 唐大叔想着那两次中招的场景,这么多年了依旧心有余悸,再去看许黟,不由再度提醒道:“黟哥儿千万不要对陌生人太好,莫要漏财。” “黟必当谨记在心。”许黟道。 他自是知道这些,不过有唐大叔的好心提醒,他也是积极地听着。 两人聊完严肃的话题,唐大叔问了许黟往哪里出发,听到许黟要往梓潼金牛道前往中原,而西至梓潼,北到昭化,这条路是蜀道中比较险峻的一段。 蜀道两端都是茂密古柏,山路蜿蜒,陡崖峭壁,有数百里长。 过了这段险道,等过了利州益川郡,后面的川北道就比较好走了。 唐大叔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跑商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许黟。 怕许黟从未远游过,走错了道,他过来前,还带来家中保存的地图。 如今知道许黟要从这条蜀道出发,便当场又添了几笔,标注出来几处重点地段。 许黟看向带有发黄的陈旧地图,眼中溢出欢喜。 他欣忭道:“唐大叔你这贺礼送得太及时太好了,这正是我缺的。” 唐大叔笑说:“我就知道你会缺这个,就给你带来了。” 有这张地图,对许黟来说会方便不少。 至少在他们看来,要是离了官道,也不会走错路了。 许黟珍惜地将地图收起来,感激道:“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唐大叔你这份心意了。” 唐大叔吹了吹胡子。 他在西陵镇受伤回来后,许黟就教了他锻体术,这几年,他习锻体术,身体虽然未及年轻时,却也健壮不少。 那次后,他每回看着许黟,就好似看着自家儿子。 这孩子比亲儿子还要贴心,总会抽空给他们这些年长的把平安脉。 还不愿意收钱。 这么好的孩子,他怎么能不护着些。 唐大叔呵呵笑说:“你提什么谢不谢的,不过就是份地图。” 他都这把年纪了,以后也不会离开盐亭县,这东西放在他这里,只会浪费了。 临走前,他想起一件事。 唐大叔转身坐回到许黟的旁边。 “黟哥儿,你要是途径昭化,若是有遇到个跛脚的推车老汉,问他可姓李,要是姓李,你就替我把这个钱袋拿给他。” 他从怀中掏出个钱袋,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些银钱。 许黟接过后,想了想说:“唐大叔,若是没遇到呢?” 唐大叔扯笑道:“要是没遇到,这钱你便花了吧。” 许黟闻言,微愣。 他捏着钱袋,沉思了一会儿问:“唐大叔,这个姓李的老汉是你何人?” “一个故人。” 唐大叔叹口气,“当年行商的队伍解散前,我那会身无分文,他塞了把钱给我。” 虽然只有八个钱,却解了他燃眉之急。 这份情他没过多久便报答了回去,如今许黟要往这条道去,要是能遇见他,也能了却他一份心事。 许黟答应下来:“我要是落脚昭化,一定好好打听这人。” 唐大叔高兴了。 他总觉得,许黟会找到李跛子的。 …… 等唐大叔走后,许黟就把这事记下来。 过了几日,季师傅传来好消息,车厢打磨好了,外表也给刷上了漆。 许黟一行人迫不及待地坐着车过来验货。 季师傅的手艺他很放心,验货的过程中,主要是看车厢的大小满不满意。 他定制的是大号车厢,能轻松地容纳三人一狗。 另外,许黟还订做了一扇可以折叠收放的木屏风,高度与车厢相近,打开时,能把车厢一分为二。 许黟也是考虑到,他这次出行要带上阿锦。 阿锦是姑娘家,出行总会有不便的时候,可他总不能把阿锦留下来。 两人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他不能偏心只带着阿旭游历。况且,两人学了这么多年的中医,是时候积攒临床经验了。 等他们到出师的时候,许黟就不用操心这么多了。 “郎君,这车厢好漂亮!” 阿锦从车厢里钻出来,打起帘子指向里面挂着的雕花木钩。 季师傅看向她指向的地方,解释道:“这是挂马灯的钩子,夜里离不开灯,这马灯挂在上头,比放在桌上稳当。” 阿锦指向另一端,说:“那这边是不是挂铜炉?” 季师傅露出笑容:“是,阿锦姑娘真聪明。” “那是,我可聪明了。”阿锦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这话,瞬间逗笑了许黟。 许黟走过来,指向左侧的木格子,对着她道:“这边的格子是留给你用的,你拉开看看,可还满意。” “给我的?”阿锦惊呼。 下一瞬,她轻快地跳上车厢,返回到里面。 格子里有三层,有大有小,里面还有一个薄薄的暗层,是用来放贵重物品的。 阿锦早已经将自己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除了金银细软,就是许黟送给她和哥哥两人的好物。 这些东西她都不舍得放在家中,想都带上。 许黟送给他们的都是些寻常玩物,像积木、九连环、拼图等等。 算是理智玩具吧,弄出来给他们解闷和开发乐趣的。 不过阿锦却是很喜欢,每每收到都会反复地拼玩,乐此不疲。 第154章 “郎君。你看河里有鱼, 好肥呀。”阿锦说完,跃跃欲试地看向后方的许黟,想征求他的同意。 秋鱼肥美, 这条河道又是蜀水分流,地处偏僻,要不是他们的驴车到了这里,正巧到晌午吃饭的时辰, 也不会在此逗留。 因而, 他们从车厢里下来,阿锦便循着水流声, 来到河岸边。 那些瞧着有一两斤重的鱼, 就在河岸水草里游来游去, 时不时地冒泡。 许黟垂眸看着水里游动的鱼儿,道:“你来抓?” “郎君,我来。”后面, 阿旭套好驴车的绳索, 系在一棵数米高的柏树干上,快步地过来。 许黟讶然,这么多年,他怎么不知道阿旭会抓鱼? 看着许黟露出疑惑地打量。 阿旭说道:“小时候阿娘不喜我,把我丢河岸浆洗衣裳,我看别人用树杈捕鱼, 跟在他身后一阵子。” 他捕鱼技巧也不行,但妹妹想吃鱼, 看郎君的样子, 也是想吃的。 他们出来两日了,快要抵达梓潼县。 这一路上, 他们夜里住在邸店里,白天只能随意找个空地歇脚吃午饭。 他们难得跟着郎君出门游历,整日里兴致勃勃,哪哪都好奇。看着蜀道两端璧山悬崖,一线天的蔚蓝天际,云白偏移,怎么都看不完,看不够。 小黄很喜欢野外的生活,常常从车里下来,在外面肆意奔跑。 跑累了,便吐着舌头返回来,趴在车厢上首,黄溜溜的眼睛瞅着四周。 阿旭要驾车,倒还要警惕着周围路障,以及突然窜出来的野兽和猿猴。 不过,他依旧被这蜀道里的特有风景给震撼到了。 郎君常说,这世界广阔,他们所在的盐亭县不过偏居一隅。 而他们驾车两日,也不过是离开了盐亭县,去往了隔壁的县城与府城而已。 “这里可没树杈能让你扎鱼。”许黟环顾一周,看到地上只有干枯的落叶,不见比拇指粗的树杈。 阿锦闻言,也跟着找了找。 周围有不少落叶,没多久,还真的让他们找到了一根看起来还不错的树杈。 阿旭拿出小匕首当场就削起来。 此时的天气,还没冷到需要烧暖炉的时候。 阿锦看着没人拾捡的落叶,觉得好生可惜,这么多落叶,要是放在他们村里,早就争抢得一干二净,才不会堆积在这里成为肥料。 捕鱼需要时间,许黟见他们两人很有想法,就没再管他们。 他坐回到车厢里,继续看他还没看完的游记。 行路颠簸,他都是等驴车停下来时才看书籍的,这样才不容易伤眼。 许黟打着帘子借着外头明亮的日光,一只手肘撑在矮几上方,一只手持着书籍,静默翻开。 不知过了多久,阿锦轻手轻脚地上车取东西。 她取了烧水的小炉子,掀开装着木炭的竹筐,用铁钳夹了几块小的放到炉口里,抱着它跳下车厢。 很快,阿锦又折返回来,带走了陶壶和茶具。 许黟挑了挑眉,没管他们。 “咕噜咕噜~” 不稍片刻,离着车厢不远的地方,响起水煮沸的声响。 阿锦拎着陶壶回到车上,跪坐在矮几旁边,举手投足娴熟大方,不一会儿就沏了半陶罐热腾腾的红茶。她捧着陶罐倒出热茶,送来到许黟面前。 接着,阿锦便心急地去找哥哥了。 许黟翻动手中的书籍,伸手拿过那杯热茶,啜了一口。 不知不觉间,许黟喝完手中的茶,阿旭和阿锦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郎君,哥哥抓到鱼啦!”阿锦提着裙子跑了回来。 朝着许黟比划着手臂,神色明媚,“那条鱼这么长,瞧着够我们吃了。” 今天的中饭,郎君和他们能吃上鱼了。 这条鱼刚被抓回来,阿旭便给它来了个开膛破肚,用河水洗净鱼肚里的肠腹血水,菜刀切成数块。 他们这次出来,阿旭把灶房里的小灶用的铁锅和陶罐等厨房用具都带上了。 还带了酱醋油盐和香料,便是想着在野外吃午饭时,能吃上口热乎的。 小炉子里的炭火烧得红旺旺的,阿旭拿手在上面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就在陶罐底部倒了两勺油,将鱼块放到里面去煎。 煎到一半时,阿锦处理好的佐料拿了过来。 这是江鱼,腥味不重,但阿旭依旧是抓着把姜丝丢进陶罐里,这姜丝不仅能去除腥味还能提鲜,有它和没它,区别会很大。 鱼块很快煎得两面焦黄,从陶罐里散发出鱼香味,香味飘得很远很远。 柏树林中。 有一个瞧着十三四岁,穿着身黑乎乎看不清颜色的皮毛衣裳的少年郎,他的手里拿着弓,后背带着木箭,腰间插着一把弯刀。 走着走着,他小心地躲到一棵老树后面,黑色眼睛盯向不远处的杂草丛。 接着,有只灰色兔子在草丛里蹦跳出来。 少年郎有了动作,举起手中的木弓,拔出身后的木箭,架起来直接射去。 “嗖——” 一阵破风声响,那只灰兔被惊动得想要逃开。 还没跳离,木箭已经来到它的面前,将它射中。 少年郎紧绷着的脸露出笑容,快步地朝着那只灰兔跑过去。 他抓起兔子的耳朵,看到那支箭是射在它的腿部上,心里想,就差一点,这兔子就要跑了。 他高兴地提着兔子往回走,忽而闻到什么香味,停住脚步,抽动着鼻子在空中嗅了嗅。 烤鱼的味道? 不像,烤鱼的味道没有这么香。 少年郎顺着香味飘过来的地方,见是往林子外的方向,想了想,小心地摸了过去。 林子外,蜀道旁边的空暇地。 许黟出来车厢活动四肢,顺便来看看阿旭做饭做得怎么样了。 煎好的鱼块,阿旭撒了盐巴和胡椒粉在上面,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个贴着“茱萸粉”的罐子,打开盖子抖了些到鱼块上面。 一番操作下来,飘向空中的香味更加浓郁了。 阿旭把鱼块夹出来,焖了一锅什锦汤。 这汤没别的特色,就是蔬菜、肉、菌类都有,用菘菜、熏肉干和陈娘子送的菌干焖煮的。 闻着香味咸中带着鲜,不难闻,反而闻着很有食欲。 许黟瞬间就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他们今早从邸店里出来前,就只吃了三个肉包子。 “汪汪汪!” 突然,小黄冲着林子里的方向一阵狂吠。 许黟猛地眯起眼看向林子里,高树交错,视野模糊看不清。 但小黄不会无缘无故地狂吠,这安静的林子里肯定藏了东西。 是人? 是野兽? 野兽不会大白天就出现,更何况他们还生了火,那么极有可能就是人了。 就在这时,小黄飞快地摇晃着尾巴,“汪汪”地朝着林子里冲进去。 许黟眉心一跳,急忙地喊住它:“小黄,回来!”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小黄不情愿地回头望向许黟,那眼睛仿佛在告诉他,不远处有动静。 许黟拧着眉,看它不愿意回来,只好迈着稳重的步伐过去。 他来到小黄面前,没蹲下来安抚它的脑袋,反而是将视线落到其中一棵单人抱不住的树木上。 “出来。”许黟压低嗓音喊。 不一会儿,树的另一边传来“噗噗”的声音。 确实有人躲在那里。 许黟手摸向腰侧,那里有柄一尺多长的匕首。 在许黟快要将匕首摸出来时,对面有动静了,从树木的后面走出来个比阿锦还要小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脸脏兮兮的,还挂着几处脏污,两只眼睛却锐利,直直地盯向许黟。 “你们是谁?”少年开口,是不太标准的蜀地话。 许黟道:“我们往梓潼县去,赶上午饭的时辰,歇在这里。” 表明自己没有恶意后,许黟反问他,“你又是谁?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偷看我们?” 少年郎的脸上露出抹羞涩的红晕:“我、我闻到香味了。” 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阿锦半个脑袋从许黟的身后冒出来,好奇地盯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少年。 “郎君,他是谁啊?”阿锦问着,眼睛往下移动,看着他手里拎着兔子耳朵,而那只兔子已经没有了挣扎,只腿部受了伤,流血了。 “你是猎户?那只兔子是你猎到的吗?” 少年郎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听着阿锦问他,脸颊和耳朵不自觉地红了红,张嘴结舌道:“呃、我……我……射中的。” 阿锦听完,惊讶地看向他:“你是个结巴?” 少年郎唰的脸更红起来:“……” 他手脚像是大脑程序出现问题,变得手忙脚乱。 见他如此,许黟没有任由阿锦继续逗小孩,淡笑道:“山里应该有不少凶猛的野兽,你拎着受伤的兔子最好不要在林里逗留太久,以免血腥味将这些野兽引过来。” 说完,他带着阿锦和小黄,原路折返回去。 少年郎站在树下怔愣好久,有些神情恍惚地提着灰兔离开。 他没走几步,后面有脚步声加快靠近。 少年郎警惕地拔刀转身,手里的刀还没挥出去便见到来的人是谁。 他霎时呆住。 那刀横在两人中间,卡在半空。 阿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变冷:“你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要叫住你,问你手里的兔子卖不卖。” 少年郎羞赧地收起刀,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阿锦摆摆手,她也不是真的生气:“我适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到底卖不卖啊。” 第155章 他们停留的这处, 是绵绵山脉中,一段崎岖山路的下斜坡。地段偏低,这条蜀水分流的走势往这边而来, 潺潺流水穿过山林隐没入林间。 交错的古柏树里,还隐藏着一片碧绿秀美的竹林。 许黟知道小黄叼的那块大腿骨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往上生长的竹林,发出好似折断的啪啪声响,阿旭和阿锦跟着他进来时, 被这阵刺耳的声音吓得毛发悚然。 他们本能地紧跟在许黟身后, 闭住呼吸,不敢四处张望, 怕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然而, 他们还是来到了那具被穿在竹子中间的尸骨面前。 这尸骨的四肢部位零零散散的散落在周围, 只胸腔骨、肋骨和颈椎骨相连着的头骨,被架在竹子上面。 阿旭和阿锦狠狠地倒抽口气。 “郎君,这尸骨……” 好瘆人。 阿锦紧紧攥着哥哥的手臂, 阿旭的手臂被她抓得生疼, 却没推开她,任由妹妹抓着。 那痛感使得他头脑清醒不少,没因为害怕而乱了分寸。 许黟检查完尸骨,道:“这具尸体不是自然死亡的。” 他指向胸腔骨,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痕。 阿旭和阿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杀人抛尸在这里。 那是多大的仇怨。 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刚才离开的二庆。 二庆离开的方向正好跟这片竹林是反着来的, 那他知道这里有具尸骨吗? 许黟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他拧眉看向尸骨的后方, 好似有什么。 被一块石头堵住了。 许黟想上前过去, 阿旭反应过来,跟着妹妹拦住他。 “郎君, 还是我们去吧。”阿锦虽然害怕,但她不想许黟冒险。 许黟摇摇头,这竹林蹊跷,但要说危险却没有。 他不怕尸体,也不怕尸骨。 当然,如果真有危险,小黄会警示他们的。 这小家伙跟着他们进到竹林后,就这里刨刨那里刨刨,总给他一种感觉,这山林里还有很多东西被掩埋了。 阿旭在旁道:“郎君,我们一同去吧。” “好。”许黟没反对。 他们绕过石头,看到了一个小土坑,却见里面有竹笋从土坑里破土而出,将里面的腐蚀得只有骨头的尸骨暴露了出来。 秋季从尸骨里长出来的竹笋,确实渗人了。 半个时辰后。 把尸骨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的许黟,突然对旁边的两人说道:“我们改道,今日去小山村看看。” …… 小山村很小。 这个村落和它的名字一样,坐落在两处山谷的中间处,三面环山,行两刻钟,便可看茂密的森林。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里很少有人拐道进来。 村里只有二十多户人家,挨着他们村最近的村寨,要翻过左边的山谷,走十来里路才能到。 因而,许黟他们驾着驴车出现在他们村落里时。 顷刻之间,村里不少人都被这辆低调而奢华的驴车吸引过来。 “这是谁啊?” “咱们村里哪户人家有外来亲戚?” “会不会是老周家?” “老周家的表亲在县城里就是个当小吏的,能养得起驴车吗?” “……” 他们在背后偷偷议论,已经有人快速地跑去通知村长。 不稍片刻,村长拄着拐杖来了。 这时,村民们看到车厢里伸出双细白嫩手,一个面貌姣好的女使打起帘子。 那女使长得鲜眉亮眼,头上簪着黄色绒花,髪发间戴着铃兰花银簪,穿着鹅黄色坎肩配藕红色的褙子裙,一双水灵的眼睛落到他们的身上。 村民们不自觉地张了张嘴。 他们村里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儿。 “我是小山村的村长,敢问这位小娘子,你们来这儿有何贵干?”村长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里长。 管辖着他们小山村的里长,他家的姐儿都穿不起这么好看的衣裳。 由此,他说话都客气了不少。 阿锦问他:“老丈人好,我们半道遇到个少年郎,名叫二庆,可是你们村里人?” 村长一愣:“二庆那孩子是我们村里的人,莫非他是不小心冲撞到车里的贵人了?” “不是,是他落下了东西。”阿锦摇头。 村长问:“什么东西?” 阿锦看着他,似有犹豫:“二庆小郎的家在哪里?我家郎君想亲自送还给他。” “这……”村长还想说什么。 却见这女使返回到车厢里面,外面的人只晓得里面坐着个郎君,却看不清脸庞。 村长无奈,只好是把目光落到上首的年轻小厮身上。 阿旭朝着他点头示意:“麻烦老丈人寻个人带路。” 村长:“……”看来这车厢里的人,是不会听他的。 村长看他们要去找二庆,只好在看热闹的村民里,找到了二庆的三族叔。 那三族叔长得贼眉鼠眼,嘴角处有颗黑痣,上面还能看到根很长的痣毛。 他有点跛脚,在前面带路时,走起来姿态奇怪。 车厢外的人看不清里面的人是何模样,许黟却能通过帘子的缝隙,看到带路的是谁。 他眯眼打量了这人一眼,打起车窗的帘子去看这小山村。 小山村很偏僻,都是低矮的茅草房,茅草房外围着院子,养着些家畜。 几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趴在篱笆墙上,偷偷看着这辆巨大的驴车。 他们好奇地眼神一直追随着驴车离开,但胆怯地没有跟来。 过了挺久,这位三族叔终于将他们带来到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前。 这茅草屋和其他的不同,偌大的小院空空如也,没有菜园子和家畜圈,什么都没有。 三族叔眼睛贪婪地看向车厢,这车厢这么大,里面肯定装了什么好东西。 他咽了咽口水,就看到适才和他们村长说话的小娘子提着东西钻出车厢,接着,她蹲身在旁,打起帘子。 里面出来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三族叔愣了愣,这主仆三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俊俏好看。 他们村里,就没这么白净的人。 许黟没有去管他打量过来的视线,他目光落到面前的茅草屋上。 接着,便对着在旁的阿锦挥了挥袖子。 阿锦接收到信息,微笑地朝着那位带路的三族叔说了声辛苦,便从袖袋里掏出个钱袋,取了几个钱递给他。 三族叔见到还有钱拿,高高兴兴地接过,满意地离开了。 二庆还没回来。 他们在车厢里等了没多久,就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少年郎见到许黟的驴车在自家门口,比村里人还要惊讶。 “许大夫?你们怎么在这里?”二庆手里拎着只兔子,那兔子也受伤了,伤在后腿。 阿旭和阿锦两人的眼睛从兔子身上移开。 许黟道:“来送件东西,也许你会认识。” 二庆满脸困惑,不过还是将他们请到屋子里说话。 这茅草房比许黟当初住的那间还要小上不少,左右房都有所破损,只堂屋还算能见人。 但这个能见人,也只是相对而言。 里面摆放着没有打磨过,显得十分粗糙的桌椅,上面放着土陶罐和豁了个口的陶碗。 二庆将那唯一的陶碗洗了洗,倒了陶罐里面的水给许黟。 许黟接过,看着碗里浑浊的水,没喝。 他示意阿锦将东西拿给二庆。 “那东西像是猎户身上才有,我想,你在山上打猎,兴许会识得。” 带来的东西用块麻布包裹着,二庆接过,迟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才打开。 看清里面是什么时,他呆愣住。 是件很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爹的小刀。 这小刀怎么会出现在许黟他们身上?二庆豁然抬起头,狼崽似的眼神紧紧盯着许黟看。 “这、这小刀,你们哪里来的?” 许黟说了在哪里捡到的之后,话音刚落,二庆转身去拿木弓就要去那片竹林。 阿锦见状,张开手臂拦住他:“天色不早了,你这会回去找,还没找到天就黑了。” 看着二庆神色有所松动,阿锦补充道,“夜露深重,要是迷失在山林里,遇到野兽怎么办?” 二庆咬紧牙关:“这……这东西是我爹的。” 许黟眉梢动了动,有时候直觉便是如此。 在见到那具尸骨的时候,他便心生疑惑,而后面还有一具尸骨,也很是蹊跷。 若是这时候有仵作检查尸骨,就可看出来这两具尸骨是同样的死法。 不过许黟说到底不是仵作,没那个能耐。 要是哪里看以前是古战场,尸骨会有钙化的痕迹,而不像现在,看起来还是新的人骨。 他沉思熟虑,觉得这事应该报官。 二庆被他说的话愣在原地,报官? “嗯。”许黟点头,认真地看向他,“你可知道,你爹生前有得罪过人?” 那人一刀将人杀死,可见有深仇大恨,且还是个熟人,要不然以猎户的身手,不至于被人一刀致命。 二庆直接懵住,他爹死前,他才十岁,当时他爹入了瘴林没能回来的消息,是谁带回来的…… 是他三族叔。 另一边,二庆三族叔跛着腿回家时,他家婆娘守在门口等他,见着他便低声问:“那些人是谁?” 他跨进门,自顾自地倒着水喝,喝完才说:“他们没说。” 他婆娘有些不乐意:“你就没问?” “我问什么,你也不瞧瞧人家那驴车多气派,一看就是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第156章 二庆抱着尸骨一动不动, 耳边的吵闹声,仿佛离他很远。 他已经分辨不出来,这具尸骨是不是他阿爹的了, 但他就是不害怕。 见着被人小心收敛在一旁的尸骨,他便想起许黟对他说的话。 说这尸骨原本是散落在周围的,只头颅到腰骨,卡在竹竿上面, 不知道被风吹雨打多久。 他打猎的范畴不在这里, 这么多年了,他都不晓得他阿爹在这里。 这时候, 耳边的吵闹声变成了推搡争执。 “不是我, 我没杀他。”二庆三族叔被对方用力地抓住领口处的衣裳, 他被擒住脖子,呼吸不畅使得他脸迅速涨红起来。 “我……我……救……命……” “咳咳……” 旁边的村民拦住那个突然发疯的汉子,一群人混混乱乱的, 想要将二人隔开。 “大山哥, 你先冷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啊,三狗平日里顶多手脚不干净,瞧着可不像是敢杀人的。” “再说了,另外二庆他爹可是他的兄弟,他总不能杀了自家兄弟啊……” 二庆的耳朵动了动, 整夜未眠的双眸赤红,盯着说出那句话的人。 是他的五族叔, 村里的老好人了, 但二庆知道,这些都是装的。 他当年在五族叔家里, 吃得最差,每顿饭都只给一个豆饼,配着菜汤吃。但还要他干活,他那会打猎还没那么厉害,经常空手而归。 被五族叔嫌弃了很久,后来被三族叔带走,说要好好地待他。 他曾以为,他遇到了好人。 二庆失望极了,他抱着尸骨踉跄起身,眼睛只盯着那个明显往后退的人,嘴角勾起抹冷如寒霜的笑容:“是啊,谁会想到,三族叔会杀自己的亲兄弟。” “二……二庆?”五族叔被他这幅模样吓住。 村里其他不知情的,也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好似今早,他们收到消息后来寻尸骨,二庆就冷静得很过分。 但这会儿怎么对着他最好的三族叔是这样的反应,莫非在他们不知情的地方,还隐瞒着什么。 “三狗,你究竟做了什么?”有人发出质疑,问他,“为何大山哥和二庆都是……难道真的是你杀了他们?” 三狗心砰砰乱跳,慌乱地去看旁边的人。 结果那人低垂着头颅,像是要将自己埋了,端得一副不存在的样子。 “你!你倒是说句话,别给我装死!”三狗恶狠狠地推搡了那人,刚刚都是他被质疑,可不能只有他,当年那事,这人也是出了主意的。 这儿装孙子,难不成想把所有罪名都扣在他的头上不成? 三狗顿时害怕起来了,要是真这样,他在小山村肯定待不下去了。 不行,不行,他不能承认。 “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问他,当年他也在场的,怎么都只顾着问我,也问他啊……” “问我做什么,当年难道不是你出的主意?”那人霍然抬起头,满脸憎恨地盯着他。 三狗吞咽着口水,双手都在发颤,嘴唇翕动,差些就将自己的牙口咬碎了:“你……你在说什么疯话?”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算隐瞒什么,当年要不是你起了贪恋,把二庆他爹给杀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那人像是口不择言,但心里虽然紧张,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对,没错,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只要把罪名都扣在二庆他三族叔的头上,那么顶罪的人就不是他。 他像是下定决心,跪到了老村长的面前:“村长,村长我、我什么都愿意说,求你们原谅我。” “当年,三狗看到二庆爹好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他想让二庆爹把这东西分了,但二庆爹不愿意,说是要把东西还回去,于是他就假借用小刀,趁机把二庆爹给杀了,还、还威胁我,要是我不听,也要是杀我……” 他为了不被灭口,只好假意听三狗的。 哪想到这个三狗是个疯子,就地把尸首给埋在了竹林地里。 又去村里说是二庆爹不听劝,独自进了瘴林,没能回来,死在里面了。 后来,大山的兄弟觉得蹊跷,提议要去瘴气外寻人,不知怎么就摸索到了竹林里,被他发现了尸首。 那会两人才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杀了,就埋在石头旁边的坑里。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尸体都被竹子和竹笋顶出来了,才被那外乡人给撞见。 三狗哪里是这般好污蔑的,听着他巧嘴连篇,反咬一口把所有罪都算他头上,哪里肯安安静静地受着。 他爬起来就把人踢到一旁,想用那条跛了的腿继续踢,几个村民把他擒抱住,众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已经变得不同。 三狗没发现,还在那里辱骂,什么“狗屁”“娘贱货”等,都一股脑地骂出来。 他越是骂,众人越相信了话,觉得这事都是三狗干的。 老村长气得身体都在抖,要不是有孙子扶着,他都快要晕厥过去。 愁啊……他浑浊不清的眼睛望向二庆和大山两人。 这事没法善了了。 …… “郎君,他们去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阿锦喂完小黄,眼见太阳都到人头顶了,出村的那些人都还没回来。 许黟慢条斯理地看书喝着茶,拧起的眉梢渐渐展平,只道:“是好事。” 阿旭和阿锦听到郎君这么说,便也不心急了。 一个安心地开始准备午饭要吃的吃食,一个则带着小黄去到河边,浆洗昨日里换下来的衣裳。 她抱着衣裳来到河岸边,村里的妇人早回家去了,小河边没其他人,阿锦挑了个满意的位置蹲下来,让小黄去周边玩。 “别跑远了,待会我要是回去寻不到你,可就不管你了。” 小黄“汪汪汪”地叫唤几声,欢乐地踩着河岸石子,在周围飞奔探索。 阿锦见它没乱跑,便也不管它了。 没一会儿,她抱着浆洗好的衣裳回来,看到许黟还在看着游记,就把衣裳拧干挂到车厢外面。 天气渐渐寒冷,起了北风,洗好的衣裳反而更容易被冷风吹干。 阿锦想,等过几个时辰,这衣裳便能晒好收起来。 就在这时,一行人回来了。 二庆就在人群里头,许黟看到他后,没什么表示,只静静地看着。 村里人的注意力都不在着这几个外乡人身上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二庆和大山两人要报官。 那可是报官!对于他们村来说,村民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里长了,那这报官自是要报到里长那里。 里长听闻此事,很快就坐着牛车赶来了。 小山村出了凶杀案,这事本与许黟这些外乡人无关,但里长听到发现尸骨的人就是许黟,而许黟还是个大夫后,便喊自己的儿子去请人过来。 许黟到时,老村长和几个当事人都在。 二庆三族叔和另外那人,被捆绑着跪在地上。 两人身上脏乱,像是在地里滚了几圈。 许黟目光掠过他们看向上首的里长,里长穿着灰蓝色加棉长袍,留须,看着四十岁有余。 他的视线在里长的脑袋多停留了两秒。 里长看到许黟后,端着架势,神色严肃地请他入座。 许黟坐到二庆旁边的空位上,他看了眼二庆过于冷静的面庞,若有所思。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跟许黟想的不一样。 跟县里衙门正正经经的升堂不同,里长没询问当事人事情的起因经过,也没查看尸骨和作案手法,只让老村长描述发生了何事。 在听到二庆爹和大山兄弟都有可能是三狗所杀,旁边人则是被迫同谋之后,里长就开始发落了。 直接让三狗去服徭役抵罪,至于另外一人,则是徭役十年,服满可回来。 许黟:“……”判案这么随便的吗? 就在许黟觉得这事就这么过去时,里长又发话了。 他挥手让人将瘫在地上的三狗和另外一人拖下去,笑眯眯地看向许黟:“许大夫游历到此,可谓是舟车劳顿,在小山村可住得习惯?” 许黟淡定自若:“多谢里长关怀,住得还行。” 里长问道:“许大夫可有空到我家中坐坐?” 许黟:“恭敬不如从命。” 不知这位里长请他是有何事,许黟没拒绝。 他眉头挑了挑,离开前,他命阿旭去把二庆请来。 二庆还是那冷峻的表情,只眼睛通红无比,泄露了他几丝真实情绪。 村里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响,好似有妇人在哭嚎。 许黟充耳不闻,只问他:“以后可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这里,怕是要受到不少麻烦。” 二庆缓缓抬眼地看向他,攥紧的手掌青筋凸起,他压抑着情绪道:“我想离开这里。” “你还这么小,可打算去哪里?”阿锦见状,有些不放心他。 二庆摇了摇头,满脸迷茫。 是啊,他能去哪里? 他除了只会打猎,其他的什么都不会,离开小山村,会变好吗。 许黟道:“你要离开,怕是不易,你先收拾行李,看有什么想要带走的。” 二庆双眼发红地盯着他看。 许黟淡笑:“也许,我可以捎你一程。” 说罢,他摸了摸少年郎的脑袋,迈步离开。 他们没坐里长的牛车,坐的是自个的驴车。 里长见着他那辆低调而气派的驴车,心里一阵感慨。 一个小小的游历大夫,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从,看起来比他这个里长还要富裕。 不过,这也是他为何会请对方来家里的缘故。 第157章 夜里, 二庆和阿旭一块睡,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小矮床,床周围, 塞满了从车厢里搬过来的箱笼。 确实如阿旭所言,房间里都被箱笼占着,只余落脚的地方。 但二庆心里却是暖的,这样的拥挤令他的疲惫有了实感。 他将脸埋入柔软的棉被里, 紧绷一整天的神经松懈, 四肢疲惫感袭来,困意空前强大。 就在二庆快要睡着时, 突然有人叫醒他。 “热水来了, 你泡了脚再入睡。”阿旭接过店小二端上楼的热水。 他一面喊二庆, 一面从箱笼里拿出个布袋,从里头拿了个药包丢到热水里。 二庆速度很快地爬起来,双眼懵然地看着他。 阿旭说道:“这是郎君教我们配制的泡脚药包, 你泡了脚才能更好入睡, 还能缓解身体疲倦。” 二庆垂下脑袋,轻声说:“多谢阿旭兄。” “哈哈。”阿旭被他这个称呼给逗笑,揉着他乱糟糟的脑袋说,“你还是叫我阿旭,或者阿旭哥哥吧,像妹妹那么叫我。” 二庆紧抿着嘴角, 没这么喊,还是喊他作阿旭兄。 阿旭挠了挠头, 对少年郎的坚持觉得莫名其妙, 却也没说啥:“你先泡着,我要去隔壁屋给郎君准备泡脚水。” 他将房间留给二庆, 出去关上门,来到隔壁的房间。 近在隔壁的许黟在房中,借着省油灯在翻看游记,省油灯光亮不足,他把自家带来的油灯给点燃,将屋里照得通亮。 阿旭过来时,连忙关心道:“郎君你都看这么久书籍了,该歇歇眼睛才是。” 许黟笑着把游记合上,他难得看到这么有趣的游记,比以前看过的文言文书有意思多了,便对阿旭说:“确实看得有点过分了,我明日开始节制。” 阿旭眨眨眼,将泡脚水端上来。 端上后,他候在一旁,静默地看许黟自己脱鞋袜。 许黟不习惯被人这么贴身的伺候,阿旭和阿锦顶多是帮忙搬水倒水,其余的都是他亲自来。 他将双脚放到温度适宜的泡脚水里,舒畅地眯了眯眼睛。 “如何了?”许黟睁眼看向阿旭说道,“他可有跟你说话。” 阿旭道:“说得不多,我想昨日的事对他影响很大,就留他一个人在隔壁屋了。” 许黟叹口气,这孩子看着不大,心性却坚韧沉静:“是个好孩子,你这两天寻着机会和他说说话。” 阿旭垂着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心想让他说什么才好…… 他想了想,问出口:“郎君是想留住他吗?” 许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留不留,不是我决定的。” 很多时候,人与事都一样,都需要缘分。 他如今有阿旭和阿锦,多一个二庆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但若二庆愿意留下来的话,他也是高兴的。 阿旭和阿锦性子软,多个别样性子的小孩,还可以给他们作伴。 他瞧那孩子对阿锦还是很听话的,有几回阿锦一说话,二庆就静下心听了。 阿旭点点头,郎君说的都对。 许黟打了个哈欠,连着两日没睡好,他今晚困乏,得好好补觉了。 许黟轻声说:“你不用在这里等着了,回屋睡吧。” …… 翌日,梓潼县,城门外人来人往。 阿旭驾着驴车进入到城门口,穿过城内主道,拐入到市井街道里头,将车辆停在一处面食小摊前。 许黟他们依次下车,朝着面食小摊的店家要了四碗肉臊子汤饼。 这里的汤饼,便是后代里吃的面条,在水锅里煮熟捞出来,在汤饼上面再加入配菜和佐料。 这家店家做的肉臊子是辣口的,里面加了茱萸和姜末。 姜末剁得细碎,不仔细吃还分辨不出来,肉臊子四六肥瘦,香而不腻。 二庆没来过梓潼县,哪怕梓潼离着小山村算是最近的县城了。 他也没吃过肉臊子汤饼,热腾腾的面条夹起来嗦到嘴里,仿佛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 很快,他便把比他脸还要大的一碗汤饼都吃完了。 二庆抬头,发现许黟他们都在斯文地吃着面条,不由脸红。 察觉到他的视线,许黟问他:“没吃饱?” 二庆急忙摇头。 不,那碗汤饼的份量很大,他已经吃饱了。 他等了一会儿,起身来走动,想着许黟他们还在吃面,就独自来到店家面前。 “那四碗汤饼要多少钱?”二庆捏着钱袋,小声地问。 店家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官人,这肉臊子汤饼一碗十文,给四十文便好。” 二庆愣住:“……”好贵。 他硬着头皮把钱袋打开,不舍得地算了四遍十文,给到店家后,钱袋几乎被掏空了。 身后,阿锦拿着钱袋要来付钱时,见着他将面钱给付了,惊讶不已。 “你请我们吃汤饼,可还有钱使?”阿锦关心问。 二庆不想阿锦瞧出他的窘迫,把空了的钱袋背到身后,点点头道:“我还有钱。” 阿锦闻言,便不再说什么了。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许黟身边,喊道:“郎君,二庆把汤饼的钱付了,请我们吃嘞。” 许黟眼睛余光瞥到跟上来的二庆,挑了挑眉。 前往梓潼县跑商的行商人多,这里的物价,包括但不限于饮食起居,都要比盐亭县高一些。 这样份量的肉臊子汤饼在盐亭县的话,一碗只需要七文钱,到了这里就贵上三文。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秋季的缘故,柴火都涨价了,其他的自然要跟着涨。 他们不确定要在梓潼待多久,便没猴急地去牙行里找经纪租房子。 食过面条,就启程去到城中一家客栈,开了三间房。 街道上车水马龙,热热闹闹的。 许黟命阿锦将车窗帘打起来,好叫他们能看清街道上的热闹。 回忆着唐大叔与他说的话,许黟再见这座古城,觉得处处熟悉和陌生。 习惯古代的建筑物后,他如今再看这样低矮的楼房,人头耸动,小贩走夫们吆喝买卖的集市,实在无比亲切。 不多时,许黟便让阿旭停车。 路过几个小集市,许黟见到唐大叔和张铁狗他们所说的买卖交易药材的集市了。 说是集市,其实也不然。就是由一二十余户药商组成,每家药商占着一块地,像是翻版的茶肆,在棚子外头挂上幡子和招牌,招揽着过往的行商们。 他们买卖的药材不像假、钱药商他们那样,一车一车的摞在一起,只每样药材都只装了小半袋,堆放在棚子里的木板矮架上面。 守着摊子的,除了掌柜,便有几个来回忙碌的药保。 他们见着许黟等人,都没有屁颠颠地询问。 许黟这样的散客,不在他们的揽客范畴内,那些千里迢迢来到梓潼县的跑商们,才是他们的重点关照对象。 许黟也乐得自在,每家都停留片刻,看着他们都在卖什么药材。 身后跟着的三个跟屁虫,都是头次逛药集,他们不懂规矩,只老老实实地待在许黟旁边。 许黟去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要是遇到熟悉的药材,阿旭和阿锦两人就在小声咬耳朵。 “哥哥你看,那是鸡内金,好多啊。” “妹妹,那是赤石脂,它旁边那袋是什么,我没见过。” “我也没有……”阿锦瞪大眼睛仔细瞅了瞅,发现他们确实不识得这是什么药材。 许黟一愣,他转头看向他们说的那药材,说道:“那是阳起石,你们不认识的。”因为他就没跟这两人说起过这药材。 阳起石,光是听这名字,便能令人想到什么。 不过这两人在听到这名字时,都是一脸迷茫,露出期许地眼神等着许黟给他们解惑。 而站在他们旁边的二庆,则是困惑地看着他们。 许黟有种大人欺负小孩子的既视感,但都已经学医了,那不管如何,这些药材都是要去识得记得的。 他缓缓道:“阳起石暖子宫以壮阳,更疗阴瘘。”[注1] 此话刚落,阿旭和阿锦两人的脸,唰唰地红了起来。 他们晓得这药材是治疗什么病的了! 啊,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名字的药材,一联想到药材名和药效,他们瞬间就明白了。 二庆看着他们,更迷茫了:“……” 许黟眼中带笑,没有故意拿话打趣他们,认真地说:“这阳起石用于肾气虚寒,味咸,微温,阴虚火旺者慎用。” 岂料,许黟说的这些话,都被这家药商的掌柜给哦听到了。 秦掌柜本无意偷听,他在后面登记着买卖的药材量,走过来时,便听到这位身姿挺拔的青年,在给随身仆从讲解药材,情不自禁地站在旁听着,便差头头是道地附和青年的说法。 等他再去打量着青年,便从青年身上带的熏香味里,闻到了诸多药材味道。 可见这青年是名大夫了。 秦掌柜面带笑容地走过来:“这位大夫,可是想买些什么?” 许黟转身,点头问他:“这位店家,你家可有不常见的药材?” 秦掌柜笑容不变:“你适才所说的阳起石,不就是非常见药材。” 许黟一愣,旋即而笑。 是啊,这阳起石确实不是常用药材。 它是硅酸盐类矿物,也可称为石棉类矿石,有的大夫会叫它白石、阳石等。但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自然是阳起石这个名称了。 矿石类的药物都很有意思,许黟虽然不主研男性疾病,但不妨碍他愿意买些阳起石。 秦掌柜上前来搭话,没想过对方还真的想买。 第158章 “郎君, 我们知道这里面用的是什么药了!” 阿锦闻了一会儿药膏,便和哥哥分辨出来这药膏用了什么。 阿旭道:“是茵陈。” 他们有一段时间,经常处理许黟从山上挖回来的茵陈, 如今再次闻到味道,便觉得十分熟悉。 不过熟悉归熟悉,他们还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做完排除法,把正确答案从上百多种接触到的药材里找出来。 许黟满意点头:“这药膏里用的君药确实是茵陈。” 民间中, 有赤脚大夫会用一种草药, 捣碎成泥状做成药膏,敷在受伤的位置。 它治疗跌打损伤很有奇效, 还能给患处消肿, 这药便是土茵陈。 许黟拿过他们手里的药膏, 又仔细地闻,半眯眼分析:“这里面应该还加了马钱子,但量不多。马钱子可消肿止痛, 但它的种子有毒, 需要取出来炮制晒干,要不然容易中毒。” 八九月正是采摘马钱子的季节。 这马钱子炮制的方式有不少,这个大夫采用的应当是砂炙法。 便是把马钱子放在砂子里一起炒,炒到种子膨胀成棕黄色崩开,取出来就能入药使用了。而这样炮制出来的马钱子,毒性大大的减少, 用量就不需要格外小心。 旁边的货郎听到他们猜出用的什么药,很是惊讶。 “这两位小郎和小娘子, 也学医?”他好奇地问。 许黟看向他, 微笑说:“他们算是我的学徒。” 阿旭却摇头说道:“我们是郎君的仆从。郎君心善,教导我们学医, 但我们还没有资格做郎君的学徒。” 货郎摸不着头脑,他也没多想,说:“既然你们猜出来这用的是什么药,便知道我这药膏没乱开价钱,便宜得很嘞。” 阿锦疑惑:“你卖这个价,还能挣到钱吗?” 货郎嘿嘿笑着说:“小娘子有所不知,我给这老大夫卖药膏,不收钱。” 这下子,反倒是阿旭和阿锦他们吃惊,这世上竟有不爱挣钱的货郎。 许黟捏着药膏笑了笑,问他:“我若是想买,你可为我们引见这位老大夫?” “这……”货郎迟疑,但见这青年刚才的做派,便点了点头,“要是你们真想见老大夫也不是不可,但我得先去卖货。” 许黟微笑:“不急。” 他已经打算在梓潼多待几日了,不急着这么空手过去。 于是,他们便约好了,等货郎把今日份的货卖完了,他就去东街三巷的客栈寻许黟他们。 别过货郎,许黟他们不急着回去。 在梓潼城内逛了一圈,许黟基本知道这边主打的买卖是什么了。 城中光是卖药的药馆就有二十多数。 许黟还在其中见着一家,打着幡子是跟他们昨天买药的是同一家招牌。 他打发阿旭上前去询问。 得知这秦掌柜便是他们家的。他们除了在药集市里有卖货的摊子外,还在城内开着药馆。 不仅是这家药馆的东家如此,但凡在梓潼县有些许实力的药商,都会做两手买卖。 …… 二庆带着小黄出了城,站在城门口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 他看到城口处搭着几个茶棚,有歇脚的行人在棚子下面坐着闲聊喝茶,想了想,便牵着小黄走到一处茶棚前。 茶棚里的老汉见着他,客气地喊:“小郎,可是要喝碗粗茶?” “我不喝茶。”二庆抓紧手中的绳索,吸着气问,“老丈人,我想问问,出了城哪里可以打猎?” 这老汉见是个来打听地方的,也没甩脸子,笑着给二庆指了条路。 “你往东去,行个十几里地,有一座城隍庙,你站在庙口往前看,能看到一座山,便是无主山,山上的东西都是没人管的。” 在茶棚里喝茶的客人见着二庆的打扮,好奇问:“小哥是个猎户?” “嗯。”二庆点头。 那人“嚯”了声,笑着夸赞:“好生年轻的猎户,在下心生佩服。” 茶棚老汉在旁附和:“我在这里卖茶几十年,确实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猎户。” 那青年便道他今日无事可做,可在这里等着二庆打猎回来。要是二庆真的打到猎物了,他就把这猎物买下来。 二庆呆了呆,他听出来这人是在夸他,便微微红了脸。 谢过老汉和这青年,二庆脚步飞快地来到城隍庙外,根据老汉的指示,果然见到那座近在咫尺的山。 他行到山脚下,发现山道已经有人了。 那人背着筐在山道两边寻找药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来,见着是个少年郎,又把视线移开,继续寻找药草。 小黄进到山里后,便不愿意被二庆牵着,“呜呜”几声,要二庆给他松绳索。 二庆蹲下身,将它脖子处的绳套取下来。 小黄得了自由,在山上肆意跑着,它也不傻,跑一阵就要回头,看二庆有没有跟上来。 “汪汪汪——” 看到二庆慢了,它便叫唤几声,催促二庆快些。 二庆:“……” 他没来过这山,对这里的环境不熟,不免走路谨慎慢了些。 二庆咬咬唇,试探性地朝着小黄招手,结果小黄见此,欢快地跑回来了。 他看向朝着它撒腿奔跑而来的小黄,心里一喜,摸着它的脑袋,小声讨好地问:“小黄,你可不可以不要叫?” “汪?”小黄睁大着眼睛,像是听不懂。 二庆说道:“你叫的话,那些猎物听到声音,便跑了。” 小黄两只前爪趴在地上,压着身体,低低地“呜呜”叫了两声,它听懂了。 后面爬山的路上,小黄果真不欢快地叫唤了。 二庆心里对它有些愧疚,明明是带着它来撒野的,结果为了顾忌他,都不能让它好好地玩。 为了不让小黄跟他白来一趟,二庆便想,要把这猎物打到,回去卖了钱,就可以给小黄买肉干吃。 他找了几根树枝,左右摆弄,做出一个小型陷阱,把这个陷阱埋在树叶推里。 接着,二庆在这处做了记号,然后继续前进。 每逢一段路,他就停下来,就地寻找搭建陷阱的材料,把小型陷阱做出来,埋伏在小动物们会路过的途径上。 不多时,等他来到这座山的半山腰,二庆遇到了个上山砍柴的柴夫。 柴夫见到他,也是一愣。 他望向少年郎身后背着的弓箭,主动打招呼:“小郎是来上山打猎的?” 二庆警惕看着他,点头:“嗯。” 柴夫道:“你可去那条道蹲着,那里经常有野兔出没,我今日上山,就见到几回了。” 可惜跑得太快,他还没看清楚呢,那野兔就跑了。 二庆没想到这人是在给他指路,不习惯地对着这柴夫道谢。 柴夫摆摆手:“我也是瞧那些打猎的去那里蹲守,见你是个眼生的,才告诉你。” 他说完就背着身后的柴火下山去了。 二庆看着他走远了,唤来在旁趴着的小黄,打算转道去柴夫说的那处瞧一瞧。 …… 而此时,许黟一行人逛累了,在一家饭馆里吃着煎角子。 店小二端上来的煎角子,里面包的是羊肉馅,用葱花、姜末和盐调味。吃着有股浓浓的羊膻味,却又不难吃。 许黟咬了一口,便爱上了这味道,蘸着醋碟吃,一口接一口。 他们坐的是临窗的位置,往下方的街市看去,可见对面的酒肆里,有位腰系青花布手巾的妇人,笑语嫣然地给酒客们换汤斟酒。 时不时的,便见来回穿梭在街市里的闲汉,提着各种饭店的食盒跑着送餐。 许黟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着,看着这人间烟火,觉得在宋朝,没有高科技、没有现代娱乐项目,要说真无趣也不会。 反而能让人沉下心来,过着慢悠悠而又充实的日子。 这时,饭店里进来位穿着青色棉布长袍的中年男,他两手揣在袖子里,对着店小二喊道:“来一盘素角子,再来碗热汤。” “好嘞。”店小二吆喝应了声,带着他来到许黟隔壁的空桌。 秦掌柜眼睛余光瞥到许黟等人,将要坐下的身体一顿。 他微喜,快步地走过来,拱手笑说:“许大夫,甚巧。” “秦掌柜。”许黟见着他,同样惊讶。 秦掌柜也不回他坐的那桌了,直接在许黟旁边坐下,等待店小二端来角子前,他便想着早间和他娘子说的话,可不就是要找个大夫瞧瞧他爹的病。 但他说完,有一瞬间便是后悔的。 梓潼县里的大夫,他都请过了,他们是何等水平,秦掌柜哪里不知。 顶多是能缓解他爹双膝的疼痛,想要治好,却是不行的。 秦掌柜从家里出来后,先去了趟药馆,等午时,他无心在药馆里吃饭,便出来打野食。 没想到让他碰到了许黟。 秦掌柜对这个名字实在熟悉,便斟酌地询问道:“许大夫,你以前曾来过梓潼县?” 许黟摇头:“久仰梓潼之名,此番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秦掌柜微微皱起眉头:“好生奇怪,我闻许大夫的名字实在熟悉,却忘了在哪里耳闻。” “哦?”许黟剑眉轻抬。 那他就不知晓了。 两人聊了几句,店小二便端着素角子和热汤来了。秦掌柜把想要说的咽了回去,打算吃完再说。 许黟安然地坐着喝茶,礼貌地等着秦掌柜吃角子。 秦掌柜见状,不好意思地笑说:“许大夫,稍等我一会儿,我吃完这角子,有事相求。” 许黟颔首:“无碍。” 第159章 要说起效, 之前秦老爹喝过的那么多药汤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好效果。 然而皆是昙花一现,一剂之后又恢复原样。 秦掌柜此刻, 亦是担心许黟开的药方会是同样结果。 他掂量地询问道:“许大夫在梓潼住得可还习惯?我正巧识得一经纪,他手里头有宅子要赁出去,要是我去问,还能便宜些赁租。” 许黟道:“是有短住的打算, 秦掌柜要是认得经纪, 能否劳请为在下牵线一二?” “好说好说。”秦掌柜喜出望外,许黟要是能在梓潼县多住些日子是再好不过的。 秦家娘子听了, 笑说:“何必这么麻烦, 我娘家嫂子家中添了事, 将南街那处的屋子闲置着,许大夫要是不嫌弃,可住在那屋。” 这年头自然没有天上白掉的好买卖。 她虽然这么说, 但也是有缘由的, 那处屋子本是要拿去卖的,但卖屋子不是说卖就能卖得出去,这不,便也空闲下来个把月了。 嫂子前几日来看她,还提起这事,便有了秦家娘子这话。 “那处屋子不错, 是一进屋,带有堂屋和偏房, 虽小但五脏俱全, 短住自是没问题。”秦家娘子见许黟感兴趣,又道, “赁金也便宜,不走牙行那处,每月只稍给两吊钱便可。” 也就是说,一个月两百文。 这价钱确实不贵,他们住在东街客栈里,一夜就要花去好几十文了。 许黟笑说:“这赁金……会不会赔得狠了?” 秦家娘子道:“怎会,这屋子闲着也是闲着,赁给许大夫,还能多拿两吊钱。” 说着,秦家娘子就要唤自家儿子去她娘家寻她嫂子。 如此热情,许黟自是推脱不掉。 况且,他是有心打算在梓潼县短住一段时间。虽然手里头的银钱不少,却也不是乱花的主,有便宜又好的屋子的话,许黟也不会特意推辞不要。 “那便劳烦秦家娘子了。”许黟拱了拱手,行礼道。 秦家娘子笑着道:“许大夫客气了,你要是能治好公爹的病,该是我们家多谢你。” 于是他们这边说好,许黟便不打算再多待了。他先前与早上见到的货郎相约去见那位乡下的老大夫,怕去晚了对方觉得他食言。 道别后,许黟带着阿旭他们返回到客栈。 他们前脚刚到,后脚货郎就挑着空了一半的货担赶来了。 “许大夫,我卖完货了。”货郎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再三盘问,“你们是真的只去看那老大夫,不做别的?” 许黟笑了笑,道:“嗯,只是拜会老大夫,不做别的。” 货郎悬着的心放下来:“那行,跟着我走吧。这老大夫住的地方离县城不远,来得及的话,还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许黟点头:“好兄台,与我坐驴车吧,能省些脚力。” 货郎没拒绝,他跑了大半天,都没怎么歇脚,能有不花钱的车坐,自是愿意。 等待片刻,他看到一辆偌大的驴车停在面前,微微吃惊。 进入车厢后,见着里面还有香炉、茶具和矮桌书籍,更是惊讶。 这不由地令他拘谨起来,再与许黟说话,没法像之前那么随和了。 许黟示意阿旭驾车后,便给他倒了茶水。 货郎看向眼前精致的青瓷茶杯,屁股刺挠地挪了挪,没敢去接。 这么好的茶杯,要是摔碎了,得赔好多钱吧。 这时,许黟问道:“敢问兄台名讳?” 货郎一愣,说他叫王四喜,村里人都叫他王四,这四喜的名字还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老先生给取的。 王四喜认识老大夫纯属巧合,当时他去山里砍柴,遇到拄着拐杖带着孙子去山里挖草药的老大夫。 老大夫腿脚不方便了,但精神抖擞,当时他一见王四喜,便说王四喜左臂扭伤筋骨,想为他治疗,只是上手揉了一会儿,手臂很快就不酸痛了。 后来,王四喜经常有空就去见老大夫。 最近他看老大夫教孙子炮制跌打药膏,但他孙子今年才九岁。 两人都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去到城里卖药。 因而,王四喜主动地接下这个担子,还不打算收取费用。 王四喜道:“我本来就要来城里卖货,这些药膏不重,不过是多吆喝几句罢了。” 自认识了老大夫后,他和他家里人有什么小毛小病的,去找老大夫看病,老大夫从未收钱。 许黟真挚道:“王兄有真性情,要是我遇到这事,怕做不到这么好。” “欸,哪有那么多心思。”王四喜说了这么多,又不那么拘谨了,“不过就是搭把手,要真费事,我也做不来。” 许黟看着他,也是一叹:“是啊,能帮则帮。” 他们的驴车出来城门口,一路往西郊的方向,这时候,王四喜就不在车厢里坐着了,出来给阿旭指路。 有他指路,阿旭驾车的速度不慢。 没多久,他们就见到几处人家,其中一处人家,烟囱飘出袅袅香烟。 王四喜高兴道:“到了到了,小哥你快停车。” “吁——”阿旭喊着,拉住毛驴脖子处的绳索。 毛驴的尾巴“哒哒”地拍着屁股,慢悠悠地停下蹄子。 车辆停稳,王四喜挑着担子下来,快步地跑去篱笆墙外,拍响了篱笆门。 很快,有个穿着棉袄袍子的小童听到动静出来。 他看到王四喜,欢喜地跑来开门,迫不及待地问他:“王大哥,你回来了,今日卖货怎么样,可有人买药膏?” “今儿不错,遇到个大主顾,将药膏都买了去。”王四喜说着,拿眼去瞥许黟,对着小童简单地说,“这主顾要来拜见你爷爷,你爷爷可在家里?” 小童打量着许黟等人,眨眨眼:“爷爷在家的。” “行嘞,那我带人去见你爷爷。”王四喜说。 许黟没说什么,朝着那小童微微一笑。 那小童瞅着大眼睛看他,并不怕生。 从车厢里下来的阿锦见到他,心里生出喜爱,在存放糖豆的锦袋里,倒了两颗糖豆给他。 小童没接,摇着头跑回屋了。 阿锦拿着糖豆的手顿在半空,旁边的王四喜见状,笑着替小童解释:“他警惕得很,不会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许黟道:“是个好习惯。” 他说完,也叮嘱跟在身后的两人,对于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乱吃。 阿旭和阿锦:“……” 郎君啊,他们都多少岁了。 小童跑去屋里通风报信了,王四喜带着人进屋时,老大夫已然知晓有客人来访。 他屈膝而坐,朝着进屋的许黟等人,露出慈和地笑容。 “我听小慈说,你今日带着买药膏的客人过来了。”他说着,略带老态的双眼看向许黟,“莫非是这位。” 许黟行礼,介绍自己:“老先生好,我姓许名黟,亦是名大夫。” “原来是同行后生。”老大夫恍然了一瞬,连忙请许黟入座。 他道:“我这药膏就是用了些障眼法,只不过是用了一二药物,能勉强用得。许大夫你前来,可是有什么疑惑?” 许黟摇头,表示自己很是敬佩他,才来拜见。 “这跌打药膏,虽只用了茵陈和马钱子,但我很想请教前辈,怎么会想到用此方。”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他今年已到花甲之年。 但他双眼却不浑浊,看着眼光锐利清明,光看眼睛,很难辨出他已经这么大岁数。 老大夫笑说:“这亦是我意外得出。有回,我见着个摔伤的村夫,他便用这土茵陈砸碎敷在扭伤处,不到两日,那伤处就好全了。” 当时他就想,寻常的跌打损伤的药膏,里面所用的药物都是多用几味药材,那要是他只用这一味土茵陈,是不是也能做出好的药膏来?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老大夫就开始试验。 先是挖了不少新鲜的茵陈回来,再带着这些茵陈去乡下走访。 要是谁家有人跌伤了,他就给那人义诊,不用别的药,只用这土茵陈。 后来,他便发现,这些用了茵陈敷药的病人,十个有八个好了。 只有两个效果不佳,他去复诊发现,这两人之所以没有效果,是因为不单单摔伤那么简单,还有内出血的情况。 这几年里,他常用这茵陈做的药膏给跌打损伤的病人治病。 久而久之也在其中改了新方子,加入了马钱子。 许黟郑重地起身,朝着老大夫拱手,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前辈告知。” 老大夫哑然失笑:“你谢我作甚,你不是早知这里面用了什么。” 许黟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秋季的冷风都变得温和不少:“我虽然知道这里面用了什么药,却不清楚这么用的原因。” 茵陈可以跟很多药物相配,为何用的是马钱子,而不是三七?不是杜仲? 这便是为何,有人知道同个方子,拿来却不会用。 便是因为不懂得这药方的药理,不知如何用。而只有知晓这药方的每一种药材在方子里的用处,才能掌握这个药方所传达给大夫的要义。 老大夫看他不卑不亢,又恭敬从容,心里生出好奇,他们梓潼县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一位年轻的青年大夫? 他一问,才知许黟是从盐亭县来的。 “盐亭?”老大夫思索了一会儿,悠悠说道,“老夫三十多年前去过盐亭,在那里见过一位姓陈的年轻大夫,当时与你岁数相仿。” 许黟眼睑抬起,问道:“可是妙手馆的陈大夫?” 老大夫点头:“正是,我记得那会他还小,妙手馆还在他师父手里管着。” 第160章 “耳闻南街翠小楼外, 近几日来了个模样好生俊秀的大夫,引得好些娘子都找他看病去了。” “这些个小娘子也不害臊?” “可不是嘛,说是这大夫医术高明, 凡是出手医治的,这病都治好了。” “如此厉害?莫不是在讨好名声,托着几个人到处说。” “你可知翠小楼的杨厨头?他前两日起床跌了一跤,腿肿得跟皮鼓似的, 这位大夫只用了两块药膏, 今儿我在街上便见他步履自如,瞧着是没事了。” “……” 茶肆里, 他们这桌大声畅谈, 很快就引得好几个同在茶肆喝茶的客官们围观。 他们梓潼县不缺各种药材, 但缺好大夫啊。 如今县城中的几家医馆,里面的坐堂大夫水平如何城里人都有目共睹,要真的出了个厉害的大夫, 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好事。 且非热闹日子, 百姓们便少了些八卦的乐趣。时下有新的谈资可聊,自是都竖着耳朵去听。 “兄台所言可是真的?” “百闻不如一见,诸位要是好奇,可去那翠小楼外一观呐。” …… 翠小楼,是一家酒楼的名字,据说如今管着酒楼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许黟还知晓, 这翠小楼现今的当家姓马,闺名小翠, 芳龄二十, 有过婚约,但男方还没年过十五就早逝了, 女方则至今未再婚配。 许黟为何知晓这么多? 这事还要从好几天前说起,当时许黟确定好要在梓潼县摆摊开诊堂,便去走访,看哪处合适。 挑来挑去,就挑中了南街的这家酒楼外的凉棚。 翠小楼在外面搭着左右凉棚,左边已然有租客赁了去,做小物什的买卖,右边空着,说是之前做买卖的那人家自己开了店,不摆摊了。 在她家楼外摆摊开诊堂不难,许黟只要每日交付二十文就行。 当时与许黟交接这事的,正是翠小楼的当家马小翠。 马小翠性情爽朗大方,又独自掌家好几年,不似普通的闺房小娘子。 她一眼便看中眼前这位霞姿月韵的年轻大夫,不日就主动地请了媒婆上门。 这会儿,许黟临时租赁的房屋里。 许黟看向对面敷着白面粉似的媒妈妈在头头是道,有瞬间觉得脑壳吵得疼。 他捏了捏眉心,苦笑说道:“媒妈妈,我并未想在梓潼久居,且我心思不在此。望媒妈妈替在下回绝,便道是某志在四方,怎敢轻言误佳人。” “许大夫你好糊涂,这翠小娘子明眼是瞧中你了,你只要安心在这里住下,何愁哪里不是家。”媒妈妈被请来说媒,心里在想,这许大夫看着俊朗,实则心眼过于实诚了。 要是娶了这翠小娘子,不还是依旧能四处游历,还能有这个好内贤资助。 但无论她如何好说歹说,许黟的态度都很坚定,话说得委婉,但该拒绝的话是一句未少。 媒妈妈在许黟这里磨了半个时辰,并没讨到任何好处。 只能是心有不甘地离开,去翠小楼找翠小娘子了。 阿旭将媒妈妈送出院门,回来时,就看到妹妹用帕子捂着嘴角笑。 而旁边端坐在椅子上的郎君,却是一脸忍无可忍的恼火。 “郎君,妹妹,你们怎么了?”阿旭摸不着头脑地问。 许黟撇眼看了一下他,闭口不谈。 阿锦眉开眼笑道:“我在笑郎君也有今日,竟被个小娘子追着上门来讨亲。” “……”阿旭吓了一跳,妹妹太大胆了。 许黟没真的生气,只是暂时地有些郁闷。 以前也不是没有媒婆找上门来,但像今日这样苦口婆心的却是少有。 还是对方小娘子相中的他…… 许黟看向笑得眼睛都眯成月牙的阿锦,摇了摇头,内心一阵苦闷。 罢了,他适才已经拒绝,那位翠小娘子恐怕碍于颜面,不会再让媒婆上门。 想到这里,许黟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慢悠悠地起身,骨节分明而瘦长的手指弹了弹起皱的长袍,时间差不多了,该去上班了。 他命还在偷笑的阿锦把药箱背上,让阿旭将今日份要带的药材也装上。 以及,还有从老大夫那里买来的药膏,也装上了几十份。 准备就绪,一行人坐上驴车,去往翠小楼。 …… 他们临时租下来的房子,离着翠小楼不远,步行的话一盏茶的时间就可到,坐驴车会快一些。 阿旭驾着驴车,避让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等到地方,便将驴车系在凉棚旁边的巷子拐口。 兄妹俩将坐诊要用到的物什搬下车厢。 再把许黟书写的招幌挂到一旁,不多时,就有个老汉牵着个小孩过来了。 这老汉在对面的茶肆蹲守半个多时辰了,终于等到了许黟。 “许大夫,你可算是来了。”老汉拉着孙儿坐到对面的木凳上,苍老的脸上有着抹不开的愁绪。 许黟看了看老汉,又看向倚在他旁边的小孩。 这小孩面色黄中带白,无光泽,头发枯槁,这些外在可见的症状放在寻常乡下百姓小孩身上,并不少见。 毕竟常年营养不良,油水不足,长得好的小孩几乎少见。 但见这小孩,他脸上失了血气,不像是长期营养不良,更像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小孩子被许黟盯着看,有些害怕地往爷爷身边缩去。 许黟见状,就把目光移开,回到老汉身上:“老丈带着孙儿是来看什么病?” 老汉连忙道:“我孙儿的腿上,出生时就带了一颗红痣,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豆大的血疱,不到半年就长到如婴儿拳头大小了。” 许黟听到这话,紧皱起眉梢。 他向阿旭和阿锦使了个眼神,两人瞬间了然,立马回到车厢里,搬了折叠屏风下来。 接着,就将屏风打开,架在后方,开辟出一片隐秘而不漏风的空间。 许黟向老汉言明需要检查血疱,让他带着孙儿来到屏风后面。 他道:“麻烦老丈将孙儿的亵裤解下来。” 那小孩看着七八岁大,听到要脱裤子,就乖乖地解开外裤,把里面的亵裤脱下来。 顷刻,两条细细瘦瘦的小腿出现在许黟眼前,许黟垂眸,目光落在大腿外侧长着的血疱上。 说是血疱,其实不然,许黟观其模样,这块差不多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疱,更像是鲜红的斑痣,表面微微凸起,浮出肌肤,里面好像分布细密的猪肝色血管。 他蹲身检查,紧皱的眉梢没有松开。 “可疼?”许黟按着患处,声音柔和地询问小孩。 小孩懵懵地看着他,听到他问话,摇了摇头。 不疼…… 却能动。 许黟心里嘀咕着想,患处呈现海绵状,这怕是从胎里带出来的。 许黟又轻声地问小孩:“平日里,它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小孩太小了,除了知道不疼以外,其他的都问不出来。 老汉在旁看得紧张,大冷天的双手都出来汗水。 他口中干涩,默默地吞咽着唾沫,试图用来缓解心中的不安。 可看许黟问完孙子就一直闭口不言,他止不住地开口说话:“许大夫,我这孙儿腿上这是得了什么病……还,还望告知。” 许黟眉梢依旧拧着,他神色内敛,轻叹了一声:“老丈,你之前可有带孙儿去看过?” 老汉赧然地垂下头说:“我们以为不过是个痣,便没管过。”后来,也是渐渐觉得不对劲。 一开始是出现在走路上,他孙儿走着走着,会平地而摔。 再接着,就是孙儿越来越瘦,脸色也难看起来。 他们本以为是吃得太少了,就舍了本,五天喂颗鸡子,喂了大半年,不仅没起色,反而越来越不对劲,连腿上的那颗红痣都变成了血疱。 这时候他们听闻城中出现了个年轻有为的好大夫,看病收取的药钱不高,就带着孙子过来了。 “我们也是没法子,地里有庄稼要忙,一年到头来攒不到几个钱,这手里头拮据,可不就拖到这时候。”老汉说罢,看起来更加苍老了。 他不止一个孙子,可养活下来的没两个。 这个小孙子还算听话,模样也乖巧。要是没得病该多好,长到十二岁就可以帮忙下地做农活了。 可要是真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便没法子了。 家中舍不出这么多钱来救个小孩。 老汉问道:“许大夫,你快说说,我孙儿得的是什么病?” 许黟还不知道老汉已经打定主意,要是病不好治就放弃治疗了。 斟酌片刻,许黟道:“老丈安心,这病是先天禀赋不足所造成的胎瘤,乃气虚血瘀证,服汤药就可治好。” 看着老汉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许黟笑了笑。 “你来得还算及时,并没有造成大麻烦。”他继续说道,“它的胎瘤摸而能动,绵软不硬,并非恶证,只要服用药剂,直到这胎瘤消散便可。” 老汉激动地问道:“那要喝多久的药啊?” 许黟:“短则一旬,长则两月。” 这就要看小孩的恢复情况如何了。 老汉哽住,良久才喉咙发涩地问:“这……这药汤贵不贵?” 许黟回到诊案前,阿锦眼力见地已经为他研磨,铺开纸张伺候。 他坐下来,拿起笔架上的歙州笔,一面书写药方,一面对着老汉温和说道:“不贵,这药方一剂只要二十文,老丈可先在我这儿开一旬的量。” 一旬的用量,就是十包药剂,算下来是两吊钱。 第161章 宋五被搀扶着坐上牛板车回到府里, 刚拄着拐杖往下人房去时,郎君的贴身小厮来找。 他心里忐忑,拖着条断腿来到郎君屋里。 郎君见着他来了, 还没待他走到阶上跪下磕头,就被他抬手指着拦下:“你腿刚断,就免跪了。” 宋五惶恐,但老实地听话站桩在那里没动, 嘴里喊道:“琼二爷, 寻小的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琼二爷道:“方才让你去许大夫那里看病,你快说说, 他都给你弄了什么药, 说了什么话。” 宋五只是府里个不起眼的打杂小厮, 要不然也甭爬假山摔下来。 打杂小厮的命不是命,这是他来府里做活后懂得的道理。 因而,今儿琼二爷一改平日, 忽然关心他们这些下等人来, 不过是换个法子寻开心。想通这事,宋五飘忽忽的心就渐渐冷却下来,没那般沾沾自喜。 但一说到那位许大夫,宋五身体不争气地抖了抖,冷汗不自觉地呲呲冒出来。 宋五跼蹐不安地说道:“回琼二爷的话,那位许大夫听完小的话, 便动手了,直接把小的断腿掰扯归位, 说、说是接回去了……” 他也不晓得是否真接上了, 如今敷上那许大夫开的药膏,又重新固定木板, 好像是没那么疼了。 宋五忠实地把许黟说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琼二爷听了,说道:“药方呢,快给我看看。” 宋五从许黟那里领回来的东西都没机会放回下人房。 当即就把药方和药膏递过去给琼二爷看。 这琼二爷打开药方凑到油灯前仔细阅看,就见这方子里写着所辩证的病证,又开了一个止疼消肿的汤剂药方。 这药方没什么出格的,是乃常用的方子。 主要敷在断处的药膏没有详细说明,只草草地写下活血化瘀方这几个字。 宋五见琼二爷久久不说话,咽着口水问:“琼二爷,这方子有、有事吗?” “没……”琼二爷把方子丢给他。 这药方里看不出来问题,就不得而知这位许大夫的水平如何。 他与发小的打赌就不知是谁胜谁负了。 …… 许家小屋。 许黟他们坐着驴车回来,便看到二庆抱着弓箭,蹲坐在门口处。他的脚边,趴着条威风凛凛的黄狗,一人一狗在等着他们。 十几岁的少年郎瘦削的脸庞冷绷着,嘴唇抿成直线,看着不好惹。 却在看到驴车时,少年郎双眼霎时划过喜色,紧绷着的脸庞展出笑容地抱着不离身的木质弓箭站起来。 “二庆。”许黟从车厢里钻出身,微抬下巴唤他的名字。 二庆小跑地停到车厢外面:“许大夫,你们回来了。” 许黟解颐道:“等很久了吧,今儿我们遇到个病人,耽搁了些时间。” “没等多久。”二庆忍不住地分享说,“我带着野山鸡进城后,本想带着去找屠户的,但半道遇到个大户人家的女使,说要买我手里的野山鸡。等回来,已经很晚了。” 他等了不到一刻钟,许黟他们就回来了。 许黟见他每日都能打到猎物,心里惊讶二庆的打猎能力。 有这样的手艺,在这世道里活下来并不难。 可偏偏这小孩遇到的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族亲,披着羊皮行恶毒事。要不然,二庆本可以过得很好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二庆变得活泼不少。 跟许黟他们也越来越亲近了,他说完话,就跟许黟讲他今日挣到多少银钱。 到今日为止,二庆终于攒到五百钱了,这是他攒过最多的银钱。他想要拿这笔钱报答许黟的恩情,可又怕自己拿钱还人情亵渎了许黟的恩情。 进入到院子里,他帮着阿旭从车厢里搬下来摆摊的物什。 搬完了,就在院子里踌躇不停,满脸挣扎地走动着。 “二庆,你在做什么?”阿锦清亮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唤回来。 二庆不争气地红着脸颊摇头:“没……没有。” 阿锦嘁了一声,不信他的话:“你太反常了,怎么不进屋去,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二庆惊讶不已。 阿锦见他这副模样,憋着笑意地故意逗他,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凑近:“我猜猜……莫非是在梓潼待腻了,想离开了?” 二庆闻言,忙不迭地否认喊道:“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是什么?”阿锦见他上钩,漂亮的杏眼眯了眯,划过不易察觉地狡黠亮光。 可怜见的二庆,还不知道自己被故意套话,愣了半晌,就憋红着脸颊把想的事儿交代了。 说完,他期许地看向她:“阿锦姐姐,你以前有想过怎么报答许大夫吗?” 阿锦抿着唇,罕见地没着急回答。 她和哥哥是郎君买下来的,这事从未瞒过任何人。连二庆跟着他们没多久,也知晓了这事。 二庆没给大户人家当过小厮的经历,不晓得他们和许黟的相处模式并不正常。 所以,他好奇的是阿锦兄妹俩是怎么报答许黟的。 阿锦看着他,眼里的光变得坚定不移,低声道:“郎君不需要我们报答,他买下我们并不是为了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我和哥哥已然决定,这辈子都要追随郎君。” 阿锦说完,朝着二庆拍了拍肩膀。 “你啊,也不用想着怎么回报郎君。” 见着二庆脸上疑惑神色变得更重,阿锦故作玄虚,“等你以后就懂了。” 二庆张张嘴,想要继续问什么,忽而将到嘴的话顿在舌尖。 他看到阿锦身后的房屋里,许黟气宇翩翩地走出来。 看到他们在外吹着冷风,许黟眉梢往上轻扬,淡笑说:“明日是重阳,今夜晚集里有热闹的灯会,我打算去猜灯谜,你们想不想跟着去?” 阿锦眼睛瞬间亮起,举手投足尽显轻快,喜悦地喊:“我要去、我要去。” 因着他们都要去,二庆便想跟着去。 独留小黄在家不合适,于是,连小黄也带上,整整齐齐的,大家都去了。 放松下来的许黟,不像白日那样,他换了件月牙色织锦圆领袍,系着淡水蓝披风,戴着赤狐围脖,整个人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朗,毓秀林风的翩翩郎君。 阿旭和阿锦已经习惯许黟时不时地惊艳打扮。 哪料二庆是头次见到许黟穿得这般张扬贵气,傻愣愣地顿在那里,没动。 “发什么呆,快上来。”阿锦拿帕子挥他。 二庆红着耳朵回过神,连忙垂着眼睛不去看许黟,手脚麻溜地爬上驴车。 他没坐到车厢里,在驴车上首陪着驾车的阿旭。 驴车悠悠驶出昏暗的南街平民巷,往热闹繁华的集市而去。 夜晚的集市灯火通明,各色彩灯高高悬挂,人声鼎沸,街道两边传来各色各样的吆喝声,挑担货郎走街串巷,小楼瓦肆燕燕曲儿此起彼伏。 阿锦打起帘子,探出脑袋,见到灯会上挂着琳琅满目的漂亮彩灯,发出“哇哇”的惊呼。 “郎君,那兔子灯好好看!” “郎君,那是走马灯吗?里面画的怎么不是八仙图,咦,是仕女图耶!” “郎君……” 在阿锦一声声的郎君里,许黟失笑不已,再喊着下去,他怕是还没猜中谜底,耳朵先生出茧子。 阿旭无奈喊:“妹妹,你安静点,别吵着郎君了。” 阿锦闻言,往阿旭那边撇了撇嘴角,扭头就朝许黟说道:“郎君,你可答应我的,猜中彩灯就送给我,不能食言啊。” 许黟平静道:“不会。”因为可能猜不中。 他对于时下的猜灯谜,会打什么谜语一窍不通,纯粹是白日里突然听到来翠小楼吃饭的客人们多说一嘴,知道今夜有这么一个热闹的灯会。 阿锦眨了眨眼,她怎么觉得郎君比她还没有信心。 他们一行人在灯会外下车,接着分成两路。许黟和阿锦一路,阿旭和二庆小黄一路,看他们谁先赢得彩灯回来。 开始时,阿锦觉得她跟着郎君,自当是赢定了,直到…… 半个时辰后。 许黟连一道谜题都没答对。阿锦看向他,欲言又止,不是错觉,郎君是真的不会猜谜。 她恍惚,原来也有郎君不会的东西。 “锵锵锵——” 一阵敲锣声起,悬挂彩灯的摊主妙语连珠地高声喊道:“月挂半边天,嫦娥伴子眠,酉时天下雨,读书不用言。[注1]此猜一物,谁若先能答出来,可选一灯,要是能连十中,这最好看的彩莲灯便是他的~” 摊主话语未落,便有人争先抢后地高举手,纷纷要夺得这第一的名头。 许黟站在人群里,皱眉思索:“……” 来之前,怎么就没做好功课。 想着他以前每年年会,跟着堂弟他们表演重点节目,他每回选的都是背诵医书。 至于脑筋急转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郎君,你想到什么了吗?”阿锦扭着帕子,低声地问。 许黟苦笑:“答不出来。” 阿锦呼吸微微一滞,咬着唇道:“那我去猜?” 若说其他,许黟自然要做出“郎君”的做派,但这种猜谜底,他郁闷地想,还是交给阿锦自己去争取吧。 许黟说道:“去吧,能不能拿到彩灯,就靠你自己了。” “嗯!”阿锦重重点头。 她不会让郎君失望的。 得了许黟的首肯,阿锦不再藏拙,挤开周围的小娘子女使们,扬着手里头的帕子,操着一嗓清亮动人的嗓音在喧闹的人群里喊道:“是有好酒卖。” 她言毕,那摊主笑眯眯地向前一步往她走来。 第162章 “小友能守信前来, 老夫甚是欢慰。”老大夫看到许黟真的带着人来,虽激动,却笑容慈蔼地朝着他们道, “小舍简陋,只有这粗茶接待,还请两位小友莫要嫌弃。” 老大夫口中说的粗茶,是他上山采的野山茶, 亲手炒制而成的秋茶。 许黟入座, 端着粗粝的茶碗,微微一闻, 眼里显出惊艳的神色。 这茶, 味香怡人, 比不上上好的春茶清香,但与市井货郎里挑担卖的散茶、与茶肆里便宜的碗茶相比,这浓淡相宜的茶汤, 在舌尖久久回甘。 “好茶。”许黟真挚道。 余秋林也抿了一口, 惊讶问道:“这茶……老大夫可是从哪里买来的?” 老大夫呵呵笑着,就说他自己炒制的。 余秋林夸奖:“好茶啊好茶,老大夫这制茶的手艺,可不比那些制茶师傅差。” “羞煞我也,老夫不过是为了省些银钱罢了。”老大夫连连摆手,满脸惭愧。 他见许黟和余秋林对这制茶感兴趣, 起身去到屋里,翻找出来那本被他反复翻阅的书籍。 这书籍里记载着制茶之法, 老大夫道他当时也是尝试炒制, 没想到制成了。便是许黟他们想学,只要稍加尝试, 也能炒制出来。 听着老大夫所言,许黟立时皱了皱眉头,短短三言两语,里面藏了不少心酸。 他似乎随意地说道:“既然前辈都这般说了,那我等怕是要多叨唠几回。” 老大夫:“既来,我便教你们。” 一行人谈罢闲话,余秋林端正坐好,神色肃然,与老大夫谈起买卖跌打药膏的生意。 说起他擅长的事情,余秋林滔滔不绝,根本不需要许黟插嘴。 许黟看着余秋林胸有成算的模样。 他心情不错的起身,随意地来到小院外走动。 老大夫居住的小院,走几步便有一面清澈小湖,再往后则靠着座山,低矮的斜山坡朝阳,哪怕已是深秋,入眼却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仿佛将人置身在世外桃源中。 不过许黟知道,这里只是古时乡野里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何况蜀地不缺山水,想要找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多用些心思就能寻到。 许黟深深吸了一口来自大自然的清冽气息。 想着老大夫之前说的山中野山茶,他心思微动,顺着山道缓步上山。 山中清寒,许黟今日出门穿的是未加棉的衣裳,好在多穿了件斗篷,不至于手脚冰冷。 加上运动后,身体体温上来,就更加不冷了。 他爬山的速度快,不到半晌,就爬上这处低矮的半山腰。 等到山顶,往下俯瞰,依稀能看到老大夫坐落在山脚下的小院一角。 许黟也看到了老大夫所说的野山茶。 树冠有五六米多高,树干有两臂多宽,十分粗壮,树皮上面布满金黄色的老苔藓,是棵有几百年的古茶树。 许黟欣喜地走上前,看到分叉的枝梢上长着些青嫩的茶芽,微微吃惊。 一般来说,茶树会在初春和夏时萌发茶芽,待采收后制成春茶和秋茶。甚少有冬茶,便是冬日不适合茶芽的生长,而今日难得一见,便可见这处地理环境特殊。 许黟体察了一会儿,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到半山腰时,还觉得温度清寒,等到山顶,沐浴着阳光,这里的温度要比山脚和山中的高上几度。 许黟站离茶树倾泻撒落的光影,在日光下沐浴,顷刻,身体就暖洋洋的舒服起来。 他是临时起意,身上没带有装茶叶的竹篓,只摘了些许兜在斗篷里。 回去时,余秋林和老大夫已经商议好买卖。 他们看到许黟去了趟山,还摘回来一兜茶芽,皆是愣住。 “小友甚是雅趣。”老大夫慈和一笑。 他起身,拍了拍衣袍,朝着他们俩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教你们如何炒茶。” 听到老大夫要教他们炒茶,两人瞬间来了兴致。 许黟把兜在斗篷里的茶芽放到簸箕里,接着就把斗篷解下来。 在旁看着的余秋林顺手接过他的斗篷抱在怀中,目光灼灼地期待着。 “前辈,该如何做?”许黟看向老大夫。 老大夫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跟上来。灶房里,老大夫让许黟戴上襟脖,接着就要他挑拣茶芽。 这种活对许黟来说不难,他直接握住簸箕两端,像是抖药材一样地抖着簸箕,不一会儿,那些长得老的茶芽,就被抖到上面来。 许黟把茶芽挑好,老大夫已经指挥余秋林烧火。 “茶芽不能碰水,你去净手,再把茶芽倒进铁锅中,再不停地拿手翻动……” “手法错了,对,这样翻才是对的。” “不要停,你看着茶芽卷起来了,这还不够。” “……” 老大夫声音缓缓说着,一面指导着许黟,一面满意地时不时点头。 在他看来,面前这个认真炒着茶的青年颇有天赋,短短时间里,就已掌握炒茶的手法。 若是多加练习,想要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指日可待。 一时间,许黟察觉到了老大夫的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他顿了顿,双臂却没停下,手腕放松,十指灵活地穿梭在逐渐散发清香的茶叶之中。 炒茶的温度很高,等炒完,许黟落了一身汗。 那兜茶芽,变成了一小撮,看起来少得可怜。 旋即,他们当场取来茶具,烧水沏茶,品尝这新鲜出炉的茶叶。 …… 回去后,许黟继续他在梓潼县摆摊治病卖药的日子,余秋林借用几回许黟的驴车,带着老大夫和他的孙子,去到衙门里办理了分成契书。 等契书一成,余秋林便到到药集市里找秦掌柜。 秦掌柜看到他来,以为是许黟有什么事交代他,结果一听,是余秋林自己来找他买药材。 “……”秦掌柜意外,他知晓余秋林是做跑商的买卖,但没想到会是倒卖药材的。 这算是半个同行了啊。 秦掌柜笑着问:“余兄弟,可要哪些药材,要多少?” 余秋林不假思索道:“我要茵陈和马钱子,越多越好。” 秦掌柜再度震惊,急忙差遣清点货物的小厮,去往仓库将这两味药材清点出来。 没多久,小厮带着消息跑回来了。 时下非收获茵陈的季节,仓库里库存着的是今年春收购回来的干茵陈。 至于马钱子,则有新有旧,数量都不少。 但余秋林的胃口大,他一口气把这些库存都买了下来。 许黟知道后,看向他都露出刮目相看的眼神,他道:“能炮制得完?” 余秋林道:“赶在元日前,还有两个多月,来得及吧。”他也不是很确定。 数百斤的茵陈和马钱子装到牛板车上,运到老大夫的院子里。 车把式把药材搬下来时,老大夫见状,都沉默了。 只他和孙子两人知晓这跌打损伤的药膏如何炮制,他们要赶在元日之前,把这些茵陈和马钱子制作成药膏。 这压力……瞬间将老大夫拉回数十年前。 年轻时,他倒是这么能干,可如今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要熬夜点灯炮制药膏,他都怀疑…… “秋哥儿,你这是在虐待老人啊。”许黟在知晓这件事后,非常不赞同地摇头。 老大夫毕竟是花甲之年,精神状态再好,那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余秋林稳重的表情裂开:“黟哥儿你、你、你说老大夫已是花甲之年了?” 许黟挑眉:“你不知道?” 余秋林:“……”他还真不知道。 平头百姓年过五十就老得快,余秋林以为,老大夫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你呀你。”许黟拍了拍余秋林的肩膀,道,“这事安排得欠妥当,我让阿旭和阿锦去帮忙吧。” “那你呢?”余秋林脸上满是歉意。 许黟看着他,缓缓道:“你来代替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里,来找许黟看病的百姓发现,许大夫身边换了人。 近日来帮忙侍弄笔墨,端茶倒水,抓药收钱的人,从兄妹俩变成个相貌平平的青年。 青年看着就不像是个伺候人的,穿着青色长袍,头戴巾帽,站在许黟旁边,也算是一表人才。 这日,上回那过分热情的媒妈妈,扭着腰地前来许家小屋拜访。 许黟看到她,便觉得头大,刚想找阿旭打发人走,就想起来阿旭被他叫去老大夫那里帮忙了。 媒妈妈看出他的抗拒,掐媚笑着说:“许大夫,别急着喊我走啊,我今日来,可不是来与你说那档子事的。” 许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那是什么风把媒妈妈吹来了?” 媒妈妈道:“是好事嘞,咦?你家那小厮呢?” 许黟道:“阿旭不在家。” 媒妈妈摆摆手,道:“不是那个,是这几日在诊摊前帮忙的那位,有好事寻他。” 许黟神色顿时怪异,扯着嘴角朝着屋里喊了声,余秋林听到许黟的声音,从屋里出来。 “这位媒妈妈找你。”许黟抬了抬袖,端坐着慢条斯理喝茶。 余秋林满头雾水,但还是礼貌地跟媒妈妈攀谈起来。 但很快,他就没法淡定了。 这位媒妈妈竟是来给他说媒的。 “小郎你今年几何,可是已有婚配?”媒妈妈笑眯眯地拉过余秋林的手,趁机摸了摸,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这次来是受人嘱托,你可知翠小楼的当家人翠小娘子,她如今尚未婚配,待嫁闺中,正想寻个好郎君。” 第163章 不久之后, 余秋林看着眼前的媒妈妈,人都快要坐麻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有人上门来给他说亲了。 对方还是个年轻有为,资产颇丰的小娘子, 按照媒妈妈说的,这翠小娘子长得冰肌玉骨,丰神绰约,是个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如此惊艳绝绝的小娘子, 还会轮到他吗? 余秋林目光看向身姿颀长, 眉目清俊的许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跟他比起来, 许黟这等姿色才能入对方的眼吧。怎么就没瞧上许黟, 反而瞧中他了。 他可想错这位翠小娘了, 要不是许黟拒绝了,也不会有他什么事儿。 余秋林敛起不自在的神色,朝着她说道:“媒妈妈, 我已有家室, 贱荆在家中侍奉家母,与我恩爱有加,某未曾想过换妻,请媒妈妈替某拒绝此事。” 媒妈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俩。 “……”她这对上许大夫等人,怎么变得事事不顺了? 以往要是有人来找她做媒,可遇不上这么多事儿, 甭管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就没她撮合不了的姻缘。 结果这次倒好, 不是志不在此, 就是已经婚娶。 媒妈妈都不想再接翠小娘的委托了,就怕她这出师不利的事儿传闹出去, 以后没人敢找她来说媒。 “余官人说笑了,我这再着急也不敢乱拆他人的好姻缘呐。”媒妈妈讪讪笑着,她又不是那等行恶事的媒婆,“再说了,翠小娘子只是让我来问问,又不是真的只要余官人,余官人既然已经有了娘子,那这事就此作罢。” 为了不让他们乱说出去,媒妈妈临走时,又不忘叮嘱一番。 大概意思便是,希望他们不要将今日所说之事给传出去,以免坏了人家小娘子的颜面。 许黟:“……” 余秋林:“……” 他们神色微妙,却也没说什么,只阿旭不在家中,这回,是许黟亲自送了她出门。 待许黟折返回来,余秋林看向他的眼神,多出不同。 “黟哥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余秋林问。 许黟兜着宽袖,佯装没听懂他话里意思,反问:“我瞒你什么作甚?” “你……”余秋林抬高声量,想问媒妈妈是不是找过许黟,却想起来,这媒妈妈叮嘱他们不要外传。 他顿住,压低嗓音问,“你且说说,找过你了?” 许黟见瞒不住,只好点头承认。 余秋林吃惊:“怎么不答应?那翠小娘如此妙女子,一看就与你甚是相配啊。” 许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说道:“我如今方才游历,怎能耽搁对方,再言,这翠小娘的家业在梓潼,若是真成事,是我留下来,还是她跟着我离开?” 余秋林叹气,这问题确实难办。 他私心里想着,要是对方能跟着许黟离开梓潼,将家业迁移到盐亭,那自是最好不过的。可看许黟作态,岂是那等委屈女子的做派。 余秋林想到什么,说道:“不说这些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梓潼?” 许黟望了一眼门外,天色灰蒙蒙的,过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天气逐渐寒冷,冬日不宜远行,他要等过完元日,才重新启行。 到时候,他还要有东西托付给余秋林,让他帮忙带回盐亭的友人和长辈们。 余秋林听完他的安排,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急着离开。” “不急,行路漫漫,才能见好风景。”许黟悠然一笑。 …… 不日,两人已经将媒妈妈来家中那事忘得差不多了。 许黟继续在翠小楼外摆着摊看病,余秋林在旁待了两天,就启程先回了一趟盐亭县。 他刚走没多久,天空飘起蒙蒙小雪,阿旭和阿锦两人从老大夫家中赶回来。 看到许黟这么冷的天,连汤婆子都没用,阿锦都快要被气哭了。 “郎君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身体,若是冷到怎么办?”阿锦眼睛都红了几分,咬着后槽牙,气呼呼地端来炭盆,往里面夹着炭块。 她一面加着炭块,一面眼睛盯着许黟瞧:“要不是我机灵,想着郎君是个不爱用炭火的,喊着哥哥回来,郎君是不是就不打算用了?” 许黟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他是真的忘记用炭盆了。 “好阿锦我错了,以后……”许黟相当好说话,被骂了也不气恼,就是以后他还会犯。 阿锦咬咬牙,深吸着气,心里想着:这人是郎君,不能骂不能骂。 阿旭看了看妹妹,立时说道:“以后不管是我还是阿锦,郎君都要留个人在身边。这些粗杂活儿,也好有人管,不用郎君费手。” 许黟颔首,当场双手赞成,有他们在,他确实能省心些。 他也渐渐明白,阿旭和阿锦依赖着他的同时,他也在依赖着他们。 许黟已经习惯他们在身边,这些日子他们不在,总会忘记,时不时地便叫错了人。 这时,阿锦把炭盆放到屋里角落,回身去拿许黟这几日换下来洗好的衣裳。 她刚要叠衣服,就看到手里头这件天青色长衫的袖子划了道口子。 阿锦手一顿:“郎君,这衣裳怎么破了?” 许黟睨眼看过去,随意道:“是有这回事,前两日跟着二庆去山上,遇到了条野狗,那狗还挺凶,冲过来想要咬我,被小黄给击退了。” 阿旭和阿锦两人闻言瞬间紧张起来。 “郎君,你没事吧?”两人凑到跟前来,担忧地左右瞧着。 “我能有什么事。”许黟轻笑着说,“就是二庆跑得太快跌一跤,伤到了脚踝,要在家里养几日。” 阿锦“哦”了声,说道:“怪不得我们刚回来时,他躲在屋里不出来。” 她还以为几日不见,这二庆变成娇娇小娘子了,连门都不出。 原是发生这事,不好出来见人。 阿锦心中偷笑着,打算晚些时候去屋里看他。 阿旭问:“二庆兄弟伤得不重吧?” 许黟淡笑:“无妨。” 二庆就是关心则乱,当时那场面,野狗出现得太突然,以至于许黟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等他回过神,小黄先扑身过来了。 他拿着砍刀没来得及动手,二庆就跟着小黄的身形,冲冲地跑来,没顾上脚下的石头,磕绊摔到地上。 这让许黟有些不好意思,反而是不好再出手。 好在有争气的小黄,面对凶残的野狗,丝毫不退缩,将它驱赶跑了。 阿锦郁闷道:“怎么连我都不如?” 许黟笑着看向她,说道:“阿锦学了本事,如今就算立女户,也能独当一面了。” 阿锦得意洋洋的笑脸僵住,眼睛瞥向他处,就是不去看许黟的眼睛。 这话别人说出口,都没许黟这么来得令她心慌。 一旁的阿旭恍惚地看向妹妹,妹妹都十六了,好像是该到成亲的年龄了。 兄妹俩各怀心事,到晚上,阿旭进到许黟屋里研墨。 屋里光线明亮,阿旭垂眸,见着郎君侧脸镀着一层金光,更显丰神俊朗,他突然喊道:“郎君。” 许黟闻言没有停笔,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阿旭斟酌许久,才道:“郎君,妹妹明年初就十七了,我、我想着妹妹这年纪,是不是该给她寻一门亲事。” 下一瞬,许黟搁笔,微微拧起眉梢地看向旁边的少年郎。 少年郎的五官早已经褪去胆怯和生涩,又因从跟着许黟开始就习武,如今长得高大,气质威猛。 不再是那个干瘦巴巴,眼中带着自卑和恐慌的小孩了。 许黟感叹,该来的终究要来。 “你有什么打算?”许黟问他。 阿旭摇了摇头,实诚道:“我不知,才想问郎君。” 许黟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那就不要想,这事让阿锦自己做主意。” “啊?”阿旭双眼茫然。 许黟道:“你找个时间问阿锦,她可想过成亲这事。如果有喜欢的人,也可告诉我,我替她做主。” 阿旭挠挠头,郎君说得好有道理。 那他明日就去找妹妹。 …… 另一边,阿锦没在自己屋里,她拿着自己炮制的跌打膏药,敲了敲二庆的房门。 “哐当——”屋里传来物什倒地的声响。 不一会儿,眼前的门往里打开,二庆憋红着脸颊看向阿锦,磕磕巴巴地说道:“阿锦姐姐,你、你怎么过来了?” 阿锦直言道:“来看你要躺多久才起来。” 二庆听后,局促地说道:“我明日就去山里,不会再躺了。” 阿锦一顿。 她无奈叹气:“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你要是真摔得严重了,还是要好好养伤。” 说罢,她往屋里瞥一眼,看到被扶起来的木椅,嘴角扬起,把带来的药膏朝着二庆丢去。 二庆慌张地接过,低头看向手心,发现是药膏。 他的胸口突然哐哐哐的跳着,有点不对劲。 “阿锦姐姐……” 阿锦打断他的话:“行啦,感恩的话就不用说了,要不是你这跤是为了想救郎君摔的,我才懒得搭理你。” 二庆红了红耳根。 突然间,他觉得这一跤摔得值得。 直到阿锦离开了,他握着手中的药膏,还在傻傻地笑着。 回到屋里,二庆看着药膏,也不舍得用,只挖一指的量,涂抹在红肿的脚踝处。 这药膏散发着浓浓药味,但涂抹在脚踝时,红肿发热的地方阵阵冰凉,看样子效果很不错。 翌日。 阿锦起身,去到灶房里端热水,还没走,阿旭就拦住她。 第164章 辛府, 东屋里。 乳娘黄妈妈满脸揪心地在旁伺候着面色冷白,精神不济的辛六娘。 辛六娘,闺名辛翠, 翠小楼如今的当家。 黄妈妈拧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细密汗水,心疼地说道:“六姐儿,你何苦忍着,等到今儿才告诉奴。奴方才知晓你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委屈, 这该怎么好!” 她说着说着, 眼泪欲要往下掉。 辛翠见黄妈妈如此,头疼得厉害, 忙拉住她的手, 止了她的话头。 “黄妈妈, 我这会儿头疼,你甭说了。”她嗓音低哑,嗓子眼跟着难受。 这几日她苦身焦思, 夜夜不能寐, 睡着了就梦到那等鬼邪侵事,让她难受不已。 实在没办法了,才将这事告诉了黄妈妈。 黄妈妈一听,那还了得,当即就要寻个大夫来。 辛翠不想她这事在府中闹得人尽皆知,思来想去, 便想起在她家楼外摆摊给病患看病的许大夫。 这许大夫才貌兼全,实乃俊髦。辛翠在看到他的第一眼, 便对他心生好感, 加上族中长辈觊觎她手中的翠小楼。 时不时的就要塞个她瞧不上的郎君来与她相看。 辛翠岂会让他们摆布,既然想要她成婚, 那便找个合她心意之人才行。 可惜了,对方没瞧中她。 辛翠青黛柳眉微微拧起,眼底带着乌青,侧躺在软榻上,朝着黄妈妈看去:“许大夫何时能来?” “奴去问问。”黄妈妈拍拍她的手心,起身往屋外出去了。 且说另一边,阿旭在听完门外青年小厮报上来的身份,愣了愣。 他让青年小厮稍等片刻,忙回到屋里找许黟来。 将事儿汇报完,站在旁边的阿锦皱起眉稍地看向许黟。 忍了忍,阿锦小声说道:“郎君,这翠小楼当家,之前托媒妈妈过来,今儿又是命贵介来请郎君出诊,会不会……” 许黟指腹轻轻点着桌面,思忖一瞬,道:“既是来请我出诊,我就该去看看。” 他起身,看了看两人,叫阿锦跟他出门。 对方是女娘,带着阿锦方便些。 阿锦听到可以跟着郎君出门问诊,心里那点担忧立时消散,欢欢喜喜地跑去屋里准备出诊的物什。 除了郎君该带的药箱,阿锦自个也有个小药囊,里面放着都是她自己炮制的药丸、药膏和药散。 许黟对她炮制出来的玩意儿还算满意,便允许她带着。 院外,青年小厮没等多久,许黟和阿锦就出来了。 他们坐上对方的驴车,赶到西街辛府。 …… 黄妈妈出来东屋,就差遣了个丫头去门口打听消息。 丫头很快小跑着回来,说随从带着大夫来了。 黄妈妈听后,不用丫头带路,赶忙脚步匆匆地亲自去迎接对方。 见着许黟时,看到他身边跟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黄妈妈不由多看了两眼。 她可是知晓六姐儿当初委托媒妈妈说亲那事,因而不免往那方面猜,对方是不是早已有心仪对象,才会拒绝她家六姐儿。 黄妈妈对此心有不满,她家六姐儿如此好,难道比不上这个小女娘? “许大夫,辛苦你跑一趟,还请跟着奴进屋。”黄妈妈心里不乐意,面上却过得去,做了个请的手势,先一步地走在前头。 “请妈妈带路。”许黟颔首。 他和阿锦跟上她,进入到东屋院子,就看到院子里有几个忙活的丫头停下动作瞅着他们。 两人目不斜视,直接跟着黄妈妈进到里屋。 这会儿,辛翠披着樱草色斗篷,双腿并拢,直着腰肢地坐在软榻上方。 看到他们进屋来,睨着眼往屋门处瞥去。 随后,她就看到许黟带着锐芒的双目转过来,与她的视线对上,那双眸清冷,却带着一丝天生的柔情。 辛翠微垂眸,避开许黟的视线。 许黟看到她脸色那刻,心中就在判断翠小娘得的什么病。 黄妈妈朝着辛翠道万福:“六姐儿,许大夫来了。” “嗯。”辛翠没多言,只对着黄妈妈点点头。 黄妈妈得到指令,便与许黟说起辛翠身体有哪些不适:“我家小娘子这几日入寐难安,梦中总有邪祟作乱,扰得人心神虚劳,心力交瘁。” 许黟认真听完,想了想,他问辛翠:“不知翠小娘子可容我家徒儿给你把脉?” 辛翠看了看他旁边的阿锦,咬着唇:“许大夫是不愿给我问诊?” “非也。”许黟平静地解释,“我家徒儿已学医数年,只差临门一脚,若是她诊断不出,可由在下出手。” 黄妈妈嘁地冷笑一声:“许大夫好大口气,我家六姐儿岂是给你家徒儿练手的!” 阿锦见对方曲解了郎君,连忙道:“这位妈妈误会了,翠小娘子是千金之躯,与郎君男女有别,若是奴能诊出小娘子的病证,岂不是更好。” 她这话一出,黄妈妈难看的脸色稍缓。 她竟觉得这小女娘说的话挺有道理,身上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下来。 这时,辛翠出声道:“麻烦女郎为我诊脉。” 阿锦微喜,连忙福了福身,上前为她取脉枕看病。 这是阿锦头次正儿八经的给病人看病,心中难免紧张。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心,才将双手放在辛翠纤细的手腕处。指腹刚碰到手腕的肌肤,只觉得这肌肤柔滑洁白,宛若绵绵细雪,竟让阿锦瞧得出神。 “如何了?” 半刻钟左右,黄妈妈等不及地问道。 阿锦这才收起手指起身,犹豫不决地看向身后的郎君。 许黟道:“有何问题直言就好。” 阿锦有他鼓舞,瞬间没再迟疑,言辞认真道:“回翠小娘子,你脉象弦而弱,脏腑气机絮乱,似为七情致病。” “七情?”辛翠闻言,本拧着的柳眉,更是深深皱了起来。 便是旁边的许黟,在听到阿锦得出来的诊断,亦是微皱眉山。 所谓“七情”,就是喜怒忧思悲恐惊,在《三因极——病证方论》里有言,“七情者,喜怒忧思悲恐惊也。若将护得宜,怡然安泰;役冒非理,百疴生焉。”[注1] 因此,七情对于人的身体影响是巨大的。 稍稍过度,就会根据不同的情欲从而引起身体的各种不适。 若是如阿锦所诊断的那样,这翠小娘子的病便是忧、思两者引起。 许黟适时开口:“翠小娘子这几日可有气不能舒之症?” 辛翠道:“确实有此。” 许黟又问:“腰背可酸痛?” 这下子,辛翠的眼睛微微亮起,她这几日里睡觉难眠不说,醒来时总觉得腰背酸痛。 又因为联想到睡梦里所做之事,初始还觉得羞耻难堪。可后来又想,她未曾与男子有过苟合,怎么能因这莫须有的事而自扰。 “许大夫怎么知道的?”辛翠忍不住地问他。 许黟挑眉,看来阿锦诊断的没错。 “忧、思两者所扰致病,其前者‘肺在志为忧’,忧伤肺气,这肺道如若出现堵塞便会有气不能舒的症状。”许黟语速缓慢地朝她阐释,这也是顺带说给阿锦听的。 阿锦虽然知道这脉象对应的病证,但为何会有这病证,还不太清楚。 见她们都在侧目耳听,许黟继续言道:“后者思脉,其‘脾在志为思’,这过思伤脾而气结,若是结滞在肝处,或引病腰背痛。” 言下之意,就是这忧和思两者过量致病的话,就会导致肺和脾受损,从而在这两个器官中反馈出来病证。 但按照那位黄妈妈所说的,辛翠不止是这两处病症,还有夜不能安寐的情况。 许黟面色肃然,斟酌一番后觉得还是由他再次诊断确定。 对此,辛翠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对比这位女郎,她更加相信许黟的医术。 许黟代替阿锦的位置,坐到软榻旁的木凳,他抬手示意辛翠伸手。 辛翠深吸气,对上许黟肃然的神色,心不由己地屏住呼吸。 哪想,许黟刚将手搭在她的脉搏处,下一刻,抬眼看她:“翠小娘子,请放缓呼吸。” 辛翠:“……” 她默然微红耳垂,将屏住的呼吸微微松开。 呼吸起伏之间,时间缓缓流淌。 不稍片刻,许黟搭在她手腕处的修长手指便收了回去。 这次,不用黄妈妈开口,辛翠主动问道:“许大夫可看出其他不同?” 许黟道:“你不仅七情内伤,还因忧思过虑,使其亏损心脾,神无所护,故……” 他顿了顿,看向翠小娘子眼底处压着的乌青,在她困惑的神色中,许黟轻叹口气,缓了语调直言,“故而夜梦鬼交。” 此话一出,辛翠脸颊微白,神色愕然看他。 而她旁边站着的黄妈妈已然变了脸色,惊恐地睁大眼珠子看向许黟。 这……这…… 黄妈妈呼吸都粗重了:“许大夫,你可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什么夜梦鬼交,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外面那些心思不正的辛家族人,怕是要生吃了她家六姐儿。 许黟微顿,一时半晌没明白这位妈妈怎么会如此激动。 忽而,他转念想到,此时的人们对这鬼神的避讳,以及对方还是个闺中娘子。 他暗叹,怎么把这给忘了。 但说都说了,他也不好把这话收了回去,只好与这位黄妈妈好言解释。 “妈妈莫急,魂魄不宁时,有鬼邪干正乃其属常,只要志定心清,魂魄安,便可无邪梦矣。”[注2] 黄妈妈听到这是由这情况引起的,不免怀疑。 但她不是大夫,不敢直接反驳许黟说的话,只好是将目光落回到自家小娘子身上。 第165章 许黟从辛府出来时, 回想起翠小娘子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他一琢磨,便意识到自己过于轻率孟浪了。 世人多愚昧,他们不会在意事情本因, 单独拎出这事,只会觉得是这位翠小娘子路柳墙花,庄生梦蝶。 却不知这“梦与鬼交”之症,早有古籍记载。 其中, 隋代巢元方等太医撰著的《病源论》里, 就有云∶妇人梦与鬼交通者,亦由腑脏气弱, 神守虚衰, 致鬼灵因梦而交通也。 [注1] 而孙思邈的《千金方》里, 也记载着妇女忽与鬼交的治疗通方。另外《玉房秘诀》等古籍中,都有对此的记录。 至于宋朝之后,更有《万病回春》《医宗金鉴》等医书, 也都有记载症治的方子。 比起前朝, 《医宗金鉴》里面妇科心法要诀里的归脾汤,算是集结了历代名医的临床实践,从而改良后的新药方。 但从客观上来辩证,会得“夜梦鬼交”症,其实本质还是脏腑虚引起的。 精气神不足,就容易出现体虚的症状, 在中医上又叫“虚证”,身体出现倦怠疲劳、心悸心慌, 严重者还会视物模糊、思维混乱等。 那么在这样前提下, 出现女梦见男的旖旎梦境,就不难理解了。 阿锦不知道郎君怎么了, 为何坐上驴车后,便面沉如水,一路上闭口不言。 她以为是自己在辛府里表现不好,使得郎君失望了。 “郎君。”小姑娘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唤他。 许黟侧脸看去,眼里带上疑惑:“怎么了?” 阿锦道:“郎君是在怪我没看好翠小娘子的病吗?” 许黟:“?” 他恍惚片刻,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想到他这一路回来,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倒是把阿锦给吓住了。 许黟缓缓摇头:“我知你水平,今日让你诊脉,确实存在着让你多攒经验的想法。” 他目光落到随着车厢摇晃的幅度而摆动的帘子,失笑道:“至于你能不能看懂,知不知如何开药方,最终我都会出手验证。” 毕竟,阿锦离出师还有距离。 许黟怎么可能完全放手,让阿锦独自应对。 阿锦知晓郎君不是因为他而心情不好,瞬间就放心了。 但她还是不解,小声地问道:“郎君心情不好,是为何啊?” 许黟垂放在膝盖处的手掌,手指微微曲起。 他在思索着,后面若是复诊,该如何面对这位翠小娘子。 不过令许黟意外的是,这事之后,翠小娘子并未再差遣小厮过来请他出诊。 很快,岁暮天寒,梓潼县的冬日寒峭入骨。白日里,街市上的行人渐渐减少,平头百姓若是无事,不再轻易出门。 连那些沿街乞食的乞儿,都已经见不到几个了。 空中时不时的飘着鹅毛大雪,落下来的雪还没消融,又有新的落雪覆盖,一层层交叠,积雪很快漫过脚踝。 街道司的衙役们叫苦连天,在这样寒冽的天气,还要出来扫街上的积雪。 有的挨不住冻,不到两日就受风寒病倒;有的则是双手双脚都出现了冻疮,皲裂。 城中医馆人满为患,多数都是来治疗风寒和冻疮皲裂的病人。 这样的天气,许黟自然是暂停了摆摊出诊。 他在租赁的屋子里,守在暖炉前,搓着双手,吃着阿旭从炭火中挟出来的芋头。 芋头外面的表皮烤得黑漆漆的,闻着有股浓郁的焦香味。 几个烤得香喷喷的芋头挟出来后,阿旭又将挂在上面的陶罐取下来,倒出里面装着的牛奶。 煮沸的牛奶,少了之前的腥味,上面飘着红枣、肉桂,里面还有枸杞和姜片。 倒在陶碗里面,奶香味扑鼻,颜色又好看。 许黟捧了一碗握在手中,暖了暖手,低头喝了一口带着香味的热牛奶。 半碗牛奶下肚,感觉身上的寒气消散了不少。 “郎君,明日可还要寻吕婆婆买这黄牛乳?”阿旭看着许黟爱喝,出声问道。 许黟放下碗,伸手拿着放在罐子里烤好的芋头,一面剥开外面的皮,一面道:“牛乳稀罕,你明日问问吕婆婆,若是有就买回来,没有就算了。” “嗯。”阿旭点点头。 看着许黟剥芋头,连忙上手剥了一个放在他旁边的空碗里。 “叩叩叩——” 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阿旭下意识地站起来,看看端坐在凳子上吃芋头的郎君,去到外面开门。 “你是……”阿旭将门打开一道缝,还没说完,见着面前穿着皂吏役服的衙差,话音顿住。 他连忙问道:“这位差爷,可是有何事?” 站在门口,将两手揣进袖子里,缩着肩膀的马三呼着白气,道:“许大夫是不是住在这里?” 阿旭不敢瞒着,只管点头称是。 马三见没找错地儿,嗓门便大了起来:“我找许大夫看病。” 阿旭闻言,引着他进屋。 马三走进小院,就察觉到这里与外面不同,小小的院落里不见一丝积雪,廊道处放着一盆枝叶繁茂翠绿,叫不出名来的盆景。 他多看了两眼盆景,目光就被坐在屋里门口处吃着芋头的青年吸引。 他曾扫街时,见过这位许大夫一眼。 当时只远远瞧着,并没有瞧得真切,哪想到这位许大夫竟长得如此神采英拔。 马三的心弦被勾了勾,赶忙将那生起的心思压了回去。 “郎君,这位差爷来寻你看病。” 阿旭走到许黟旁边,把马三来访的目的道明。 许黟随即起身,抬手示意马三入座,一面看着马三的面色,问道:“差爷身体哪里不适?” 许黟的嗓音清冷,宛若泠泠秋水,马三喉咙微微滚动。 他怕被他人瞧出端倪,急忙抬手一遮,便露出他揣在袖中的双手。 那双手开裂出几道沟壑,红森森的,渗出些许血丝。 马三将手一翻,掌心向上,将上面的情况也暴露了出来。 “我在街道司当差,这些日子可不是人受的,才几日,我这手都成这破样子了。”马三没好气地吐槽,“许大夫可会治这皲裂?” 他这是明知故问,要不是有人跟他提起,这位许大夫会治皲裂,且收费便宜,他才不会来见这许大夫。 不过,他来对了。 这许大夫长得这般好看,比他在烟月作坊里见过的男妓还要好看。 许黟微微抬头:“会。” 马三眼睛亮起来,嘴角挂上笑容,不由自主地往许黟那边靠近,佞笑着说道:“不知许大夫要如何治啊?” 许黟拧了拧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眼神有点令他不适。 许黟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见状,默不作声地往后移了移。 他朝着阿旭喊了声,道:“去取皲裂膏来。” 这皲裂膏,便是用酒浸泡猪胰,加入其他药材,与猪脂炼化炮制出来的。 每逢冬日,许黟都会炮制不少。 除了用来治疗手足皲裂,还会用来送友人们做护手霜。 当然了,他给友人们的那份改了配方不说,还调制添入香味,比如茉莉、桂花等花露。 如此做出来的护手霜,芬芳馥郁,世间独此一份。 今年他不在盐亭,却没停止炮制护手霜,前些日子,余秋林赶在大雪来临前来到梓潼,带走了一批数量不少的跌打损伤药膏回去。 许黟想要他捎带的东西,除了写给友人们的书信以外,其中就有护手霜。 另外,他考虑到庞博弈身体不好,以他的身体情况酿煮了几瓶药酒,一并都让他带回去了。 阿旭很快就将皲裂膏拿回来,马三还想跟许黟套近乎聊聊话,但许黟明显不想和他聊。 左右敷衍两句,就把这人交给阿旭去负责。 阿旭长得人高马大,虽然没有许黟那样俊逸的相貌,可他五官硬朗,身姿挺拔健壮。 站在马三面前,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的马三,瞬间就被他这身健硕的身格挡住视线。 他侧过脑袋想要去看许黟,又不敢做得过分,结果什么都看不到。 只能是压下心中恼火,看向阿旭的眼神带着岔岔。 “说吧,还有什么要交代?”马三冷声喝道。 阿旭是个呆木头,并没发现他的异样,在他看来,皂吏都是不好说话的主。 这人态度不好,对他来说实在是正常不过了。阿旭道:“这皲裂膏一日三次,每回厚涂半个时辰,清洗后,再薄涂一回。” 怕马三听不懂他说的厚涂和薄涂,阿旭还贴心地比划。 马三嘴角抽抽:“……” 可恼,要是这些话是许大夫对他说该多好。 他心不在焉地听完,才问:“多少钱?” 阿旭看了眼许黟,见他没表态,便说:“这位差爷,只要八十文。” 马三愣住,他怎么听说是三十文啊。 “你这腌臜小厮,莫不是乱讲的价钱,这皲裂膏不是三十文一瓶吗?”马三面色凶狠地怒骂。 他虽然在街道司当差,可却是个寂寂无名的皂吏,并非铁饭碗。每月领的月例,不过五百钱。 他还爱去吃酒,偶尔还会偷偷去烟月作坊里作乐,那几百钱哪里够花。 时不时地就需要家中娘子救济,手里头并没有多少可使的银钱。 阿旭想说什么,坐在旁边喝茶的许黟先他一步地开口。 许黟脸上带着微笑,眼底却不见笑意:“差爷说笑了,我这皲裂膏物有所值,区区八十文而已,差爷若是出不起,在下送你便是了。” 第166章 元日这天如期而来, 许黟他们在外,也要好好地过节。 这日,众人起了个大早, 阿旭天还没亮就去到灶房里烧水。 约莫半个时辰,一桶一桶热水从灶房里提出来。二庆和阿旭都是男孩子,两人力气大,先将烧好的热水提到许黟的屋里, 再分出一半给到阿锦那屋。 这天无论平民百姓, 还是朝堂官员,都要在家中沐浴更衣。 洗漱好, 便换上崭新的衣裳过节了。 这个时候, 阿旭搬来一张大桌子, 把这几日备好的食材一一端出来。 许黟换好衣裳出来,迎面就扑来个戴着白兔毛围脖,穿着红艳艳褙子裙的阿锦。 阿锦脸带梨涡, 笑着拉起许黟的袖子, 高兴喊:“郎君,快来快来,我们在包角子了。” 今年包角子的人,多了个二庆。 二庆看到许黟来了,手里还拿着面皮就站起来,张嘴喊人:“许大夫, 我、我是被阿旭兄拉来的。” “嗯。”许黟笑着坐下来。 阿旭递来洗手的盆子和擦手的帕子,许黟慢条斯理的净手, 跟着他们包角子。 桌上的食材不少, 花样挺多,光是荤肉就有数种, 有羊肉、牛肉、猪肉、兔肉和鸡肉。 其中牛肉,是正巧有户人家的耕牛老到没法耕作了,去向衙门批了文书,赶在元日前宰杀了卖。 秦掌柜得到消息,就跑来问他们要不要买牛肉。 许黟来到宋朝,就没吃过几回,听到有牛肉卖,哪里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自然是让阿旭带着银钱,买了几斤腱子肉回来。 这腱子肉没法炒着吃,许黟便想吃卤腱子,至于怎么卤制,就交给阿旭了。 阿旭果然不负所望,把卤好的牛腱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切片吃,一部分剁碎调味,调配成角子馅儿。 二庆哪见过这么丰盛的角子宴,别说他独自生活的那三年,就算是他爹在的时候,都没见过角子馅儿有十几种的。 而这些,都是他们今天过节的吃食。 二庆咽了咽口水,望向阿旭的眼神,亮晶晶的吓人。 “对了,我洗了三个铜钱,等会包进角子里。” 许黟慢吞吞地包了几个丑角子后,想到他昨晚就准备好的铜钱。 在角子里包铜钱,是许黟刚想到的玩法,毕竟以前人少,玩着也不尽兴。 这次多出二庆,他们可以来玩个游戏。 阿锦听了,连忙跑去把洗好的铜钱拿过来:“郎君,是什么玩法?” 许黟道:“这里就三个铜钱,便注定有个人吃不到,那吃不到的人,今晚就要给我们表演才艺。” “才艺?”阿旭和二庆两人愣住。 “郎君,是什么才艺都可以吗?”阿锦却是摩挲双掌,已经兴奋地期待起来了。 许黟颔首,自是什么才艺都可以。 他手艺不好,这铜钱就交给阿旭包,这样就没法作弊了。 阿旭接过铜钱,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下包得兢兢战战,生怕晚上郎君吃不到带有铜钱的角子。 “啪啪啪——” 是夜,院墙外响起爆竹声,是南街有名的朱院外家点的爆竹。 时不时的,天空会掠起一阵闪烁的亮光,那是能飞到半空的二踢脚。 阿锦和二庆他们最爱看爆竹了,托着颐看向比往日还要明亮的夜空。 身后,看着他们这般向往的许黟,温言道:“我不是让你们在炮竹店里买了些回来,这会不放是想留着到明年?” 阿锦眼睛亮亮地回头看他:“郎君,还没吃角子呢,现在就能玩吗?” “去吧。”许黟看了眼在灶房里煮角子的阿旭。 反正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得到许黟的首肯,阿锦等不及了,朝着二庆招招手,颐指他抬屋里放着的爆竹。 二庆向来听她的话,二话不说就把爆竹搬出来,兴致勃勃地去到院子外。 于是,他们点燃的爆竹声,没一会儿就吸引来好些个扎着童髻的总角小孩。 这些平日里醒着鼻涕,灰土土着脸颊的小孩们,今晚都穿上了体面的衣裳,洗得白净的脸颊和双手,瞧着就讨喜不少。 他们成群结队的杵在门口看爆竹,许黟怕伤到他们,便让他们进来院子里看。 小孩们都晓得,他们巷子里来了个许大夫。 那许大夫他们都见过,长得甚是好看,脾气也好,他们一点都不怕他。 进来院子后,就齐刷刷地喊人。 “许大夫。” “许大夫好。” “许大夫,过节好。”其中去私塾读书的,已经懂得如何行礼了。 他们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对着许黟行礼,两只黑亮亮的眼睛,却一直往阿锦他们那边瞧。 看着噼里啪啦响的爆竹,又好奇又害怕。 许黟抓起桌子上摆放着的糖果,笑着问他们要不要吃。 糖果的诱惑力太大了,哪怕是懂得一些道理的小孩,在看到那一颗颗用纸张包着的糖果,都无不幸免地口中生出唾沫。 “我们可以吃吗?”长得最高的那个小孩,小声地询问。 许黟柔声说:“可以,这些就是买来给你们吃的。” 语毕,胆子大的小孩没多么犹豫,谢过许黟后拿过他手中的糖果。有人起头,其他人也跟着拿着拆开纸张,将糖果含进嘴里。 蜜糖熬制的糖果,吃进嘴里又香又甜,实在太好吃了。 这时候,左邻右坊的大人们在听到爆竹声,也出来瞧热闹了。 见着自家小孩去许黟那里讨糖果吃,都不好意思地来领人。 许黟笑着和这些家长们互贺新春。 在他们快要离开前,许黟摸出一把提前备好的铜钱,每个铜钱上面都系着根红绳,把它们分给这些小孩当压岁钱。 左邻右坊们都很感激,压岁钱代表着长辈的祝福。 有许大夫的祝福,他们的孩子在新的一年里,定能平平安安。 …… 没多久,阿锦和二庆就把买回来的爆竹点完了。 他们意犹未尽的回来,阿锦将手中多出来的几个铜钱拿给许黟看。 “郎君瞧,这是那些婶婶给我的压岁钱。” 阿锦得了压岁钱,二庆也有,但不多,他长得没阿锦讨喜,还喜欢冷着脸,那些个婶婶们觉得他不好说话,不想自家小孩跟他玩。 但二庆不知道,他握着手中仅有的两个铜钱,脸颊红红的。 戌时,阿旭将煮好的角子端进屋里。 今年的团圆饭要比往年热闹,不仅吃角子,还要饮屠苏酒。 屠苏是一种草名,用它来酿造的酒便称作为屠苏酒,其酒酿造出来后,还要在里面加入桂枝、大黄、花椒等中药材浸泡。[注1] 屠苏酒在梓潼乃至整个宋朝都很盛行,每逢过年时,家家户户就会买屠苏酒回来,从家中最小那个开始饮起。 大家将目光看向年龄最小的二庆。 二庆眨眨眼,端起面前的屠苏酒一饮而尽。 然后…… 他喝得太着急,“咳咳咳”地捂着嘴巴呛得咳起来。 “哪有像你这样饮酒的,且看我怎么喝的。”阿锦笑话了他一阵。 接着便轮到她饮酒,她才不笨,只稍稍抿了口。 阿锦小酌后,就把杯子放下来,向着发呆的二庆眨眨眼,眼里仿佛在说“学到了吧。” 许黟不提倡酗酒,兄妹俩的酒品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两人的酒品都不错。 轮到阿旭喝酒的时候,他和妹妹一样,都是点到为止。 二庆小脸微红:“还能这样?” “嗯,郎君不喜欢我们酗酒。”阿旭真挚地看向他,“你以后也少喝些。” 二庆脑袋晕乎乎的,本能地点头。 许黟看着他这样,笑了。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吃角子了,大家目光落到一盘盘角子上面。 除了许黟包的角子具有独特性,其余的角子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哪个包了铜钱。 哪怕是煮角子的阿旭,都不晓得这铜钱在哪个盘子里。 兄妹俩齐开口:“郎君先吃。” 闻言,许黟并没有客气,他伸手夹了一个牛肉馅的,咬开就有汁水蹦出来。 卤过的牛腱子带着浓厚的酱香味,伴随着里面剁碎的葱香,吃着令人回味无穷。 只可惜,没吃到铜钱。 他动完筷子,阿旭他们也开始动筷子了。 阿旭包的角子太好吃了,二庆埋头吃着吃着,就忘记了铜钱的存在。 “是铜钱!” 阿旭第一个吃到铜钱,惊讶地抬起头,把咬在嘴里的铜钱吐出来。 铜钱不小,吃进嘴里就能感受得到,不用担心被吞进肚子里。 有了他开头,阿锦顿感紧张,顾不上淑女模样,吃角子的速度都快起来。 许黟看着这一幕就想笑。 阿锦总会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不服输,像玩彩头这种事,她最喜欢了。 而这个时候,二庆跟着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盯着面前的角子,不晓得要吃哪一个。 许黟嘴角微勾,垂眸咬向夹起来的角子:“嗯?” 阿旭见状,高兴地喊道:“郎君也吃到了!” “看来我运气不错。”许黟把铜钱放在旁边,意有所指地说道,“就不知道剩下的那个铜钱,会被谁吃了去。” “啊,我都快要吃撑了。”阿锦撇了撇嘴,好生羡慕地看向许黟。 等她在去看剩余的角子,阿锦感觉一个个像是要吃了她似的。 不如,她还是放弃吧? 哪想,这个念头一出,坐在她面对的二庆还在继续吃着角子。 阿锦咬咬唇,不行,她可不能输给二庆。 接下来,阿锦目光一直盯着二庆,见二庆夹一个,就跟着夹一个……但却忘了,旁边还有个继续吃角子的阿旭。 第167章 许黟听后, 也觉得他们做得过分了,决定等余秋林回去了,要写信狠狠地谴责他们。 “……”余秋林是一点都不信。 他看着许黟, 压了压情绪,说道:“谴责就不用了,你就让他们不要再如此就好。” 想着那几个人,都是不好惹的主, 也就许黟能镇得住他们几人。但许黟离开盐亭后, 余秋林就和这些人的交际,不如之前那么纯粹了。 也说不好其中缘由, 大概是身份差别太大。哪怕如今的余秋林靠着许黟, 挣得了一份家业, 但与他们比起来,那差距还是很大的。 甚至于,有时候要不是有许黟这个枢纽在, 余秋林不想跟他们打交道。 不是说陶清皓和鑫盛沅他们不好, 这出自于余秋林之前在鲍家的遭遇。 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便没几个是好相处的。 哪怕陶清皓和鑫盛沅不像那些纨绔子弟那般看不起他跑商的身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但不代表着陶家和鑫家其他等人,就看得起他,愿意与他交往。 他贵在有自知之明,没有因为许黟, 而舔着脸巴结他们。 余秋林将东西都拿出来后,便跟着许黟说起他们在盐亭的事儿。 许黟一面听着他说话, 一面翻看这些各式各样的物什, 突然,他看到一物, 顿时哑然失笑,怎么还有木头做的迷你小刀。 他拿起来在手中端详,讶然道:“这是张兄的手艺?” 余秋林看过去,点头道:“是张兄做的。不过它却不是张兄让我拿来给你的。” 许黟听他这么说,想起那个跟他爹长得完全不同,像是软萌萌的奶团子的安哥儿。 他眉眼微微弯起,笑着问他:“安哥儿可有长高,说话可比以前利索?” 余秋林笑着回他:“长得可结实了,像个小霸王。这回听说我要来寻你,硬是要把这小刀带来,说能保护你。” 许黟挑了挑眉,心中感动,把这小刀串了个绳索,挂在自己的腰间。 “你回去时跟他说,我收到他送的小刀了,会时刻放在身上的。”许黟说着,已经在想着等余秋林离开时,送什么东西给安哥儿了。 余秋林把这话记下,聊了几句关于安哥儿的事,便想到了什么。他哭笑不得地说道:“他如今天天吵着要跟青哥儿玩,他娘都拦不住。” 青哥儿是他的大儿子,今年刚满一周岁,还没学会走路。 小安安却不管这些,见过几回青哥儿后,可喜欢这个弟弟了,每日都吵着要来。 说到这份上,余秋林记起有件喜事要跟许黟说。 张铁狗的娘子李梦娘有身孕了,余秋林过来时,张铁狗还塞了一封捏得皱巴巴的信封给他。 他将收到的信封单独用包裹装着。拿出来时,这些信封垒着足足有一掌的厚度。 余秋林调侃道:“你这些友人们,对你思念如潮啊。” 许黟:“……” 他愉快地接过这些信,从里面拿出那封皱巴巴的。 “李嫂嫂有孕了,那张兄他如今还上山打猎?”许黟关怀地问他。 余秋林摇摇头,说已经没去山上了。 “乡下住着不便,张兄在东街租了房子,他丈人家的酒肆缺人手,他跑去帮忙了。” 兄弟明算账,这道理用在亲人上也是合适的。张铁狗虽然在丈人的酒肆里帮忙,拿的却是酒保的月钱。 那月钱不过几百钱,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收入大打折扣。 好在张铁狗这几年存了不少银子,勉强应付着。 许黟拆开信,看着上面用粗狂的超大号字体写的信,没来由失笑。 不过在看到上面写的内容,他敛了敛神色。 上面写着,李梦娘怀的这胎不容易,从初月份起就一直害喜不断。如今三个月了,依旧食欲不佳,张铁狗在信里问许黟,能不能隔空给他开个方子,他不想继续看李梦娘如此辛苦。 余秋林察觉到他面色不对,问:“写了什么?” 许黟折起信纸,简单地说了几句,便问道:“你这回要在梓潼待多久?” 余秋林:“三日。” 许黟颔首:“这几日在我这儿住吧,省点住店钱。” 余秋林笑着说:“我正有此意。” 夜晚,余秋林在阿旭那屋睡下。 翌日清晨,他就坐上驴车赶去老大夫那里。 许黟也没闲着,他昨晚回屋后,旋即就把妇产科需要注意的事项整理出来。再将这些理出来的重要点,连夜研墨写下来。 第三天,他就把写好的东西拿给阿锦,让阿锦用硬针打孔,缝订成册。 除此之外,许黟花了好些时辰,买了药材回来,炮制成丸。 这回炮制出来的药丸并不难闻,反而有股若有若无的甜香,余秋林闻了都想尝试。 他吸着鼻子问道:“黟哥儿,这些药丸是?” 许黟解释:“这是为身怀六甲的妇人所炮制,可调和脾胃,健脾养血,有安胎之效。” 其中所用的药物,是由四物汤化载,再去掉可能引起燥热的药物,慢慢研磨成粉,加入蜜糖揉搓成丸。 许黟这三日便是在忙这些。 给孕妇用的药丸,需要谨慎再谨慎,他并没有让阿旭和阿锦掺和,只让他们在旁观看。 余秋林好生接过许黟手里的药丸,留心地单独放起来。 他郑重道:“黟哥儿你放心,我回去后便把药丸交给张兄。” “辛苦你了。”许黟由衷地对他说。 他给友人们的东西亦是不少。 余秋林来的时候要带这么多东西,回去时,也是大包小包的带回去。 …… 离开那天,天空下起蒙蒙小雨。 许黟和余秋林都很惊讶。 “今年的春雨来得这么快?”余秋林抬手去接雨,满脸不可置信。 许黟眼睛眯了眯。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快,不过仲春,山里的积雪就出现消融的迹象。 天气渐暖,意味着许黟也要启程离开了。 而许黟,在看到从山上打猎归来的二庆,终于想起来,这个孤独于世的少年郎,可能要与他们分别了。 当天夜晚,茶余饭饱,许黟等人在院子里坐着闲聊喝茶。 他不动神色地看着在教阿锦如何射箭的二庆,心思微动,回想着这些日子里,阿锦和二庆两人的相处,顿觉其中微妙的地方。 许黟喊道:“二庆。” 二庆听到许黟喊他,看了眼阿锦后,步履快速地过来:“许大夫,你叫我?” 许黟问道:“二庆,不日我们便要启程离开,你可想好以后的去处?” 二庆惊愕:“……” 凑过来的阿锦听到这话,微惊:“郎君,我们要走了吗?” 许黟撑颐看她:“怎么,不舍得这里?” 阿锦急忙摇头喊道:“不不,才没有呢。我前两日还想着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只是……” 她犹豫片刻,望向呆愣愣在旁边的二庆,不知为何,心里猛地紧张。 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复,阿锦咬咬唇,寻了个借口回了屋里。 没有阿锦在,许黟看向神游在外的二庆,又问了一遍。 二庆握紧双拳,像是下定某个决心,忐忑地问道:“许大夫,我可以跟你们走吗?” 许黟挑眉:“嗯?为何?” 二庆嘴唇微微翕动,他脑海里疯狂地寻找着理由,可他不知道如何表达。 但一想到他要离开许大夫他们,他就好生舍不得。 下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喊道:“我会打猎。我身手还算不错的,也可以给许大夫您当护卫。” 许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需要一个小孩儿当护卫。” 二庆着急:“我十三岁,不是小孩了。” 许黟:“在我这里,十三岁就是个小孩。” 二庆张了张嘴,有些茫然:“……”那他怎么办? 许黟似有所指:“阿旭能驾车做饭,阿锦心细可照顾大家,你会做什么?只是身手不错,会打猎,这些对我无用。” 听他这么说,二庆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只是遇到的人太少,并非真的笨拙,有了许黟点明,就知道他需要在这个队伍里有存在的价值。 要不然,许大夫有什么理由多带他? 二庆半跪到地上,沉声喊:“许大夫,只要你愿意带上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无论是打猎挣到的银钱,还是我这个人都可以卖给你。” 就像阿旭和阿锦,他们跟在许大夫身边,并未收到任何委屈。 若是他也卖身给许大夫,还能跟他们永远在一起。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单膝变成双膝,直接朝着许黟磕头。 许黟腾地从椅子站起来:“……” 他只想二庆表个态,却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实诚,这么重的话都能说出口。 连忙把人从地上拉起来,许黟拧着眉梢道:“行了,卖身就不用了,不过你既然想留,那以后使唤你做活,可不能有怨言。” 二庆满眼欢喜,赶紧摇头:“不会的,我定会好好的干活。 “你有这觉悟挺好。”许黟看着只到他肩膀处的少年郎,五官还没彻底长开,却已经初见俊朗。 看来,阿锦的眼光还不错。 许黟想到这里,也暗自轻叹。 …… 回到屋里的阿锦没睡,端坐在椅子上发呆。 过了好些时候,外面静悄悄的,她坐不住地起身推开门,看到外面院子里冷清清,适才还在屋外的郎君和二庆都不在了。 她抿了抿唇地把门关上,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8章 自天气渐暖, 贾掌柜在家中的日子就愈发不好过起来。 这日,他像往常那般,从主屋旁的偏房醒来, 屋里静悄悄的,侧室丽娘不在,半边床都是冷的。 看样子,昨夜草草结束时, 丽娘就受不住跑了。 贾掌柜坐在床边长吁短叹, 好半晌,才黑着脸庞往外唤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 偏房的门被推开, 贴身小厮端着洗漱水过来伺候他。 “太太呢, 可醒来了?”贾掌柜问他。 贴身小厮低着头,屏息回答:“回老爷的话,太太卯正二刻便醒来了, 这会儿正打发下面的人去灶房备食了。” 贾掌柜点头, 意有所指地问:“可有说什么?” 贴身小厮哪里不知道自家老爷在问什么,但他哪里敢如实回答,只含糊地说太太有关心老爷呢,问老爷什么时辰醒来。 听着小厮如此虚心的回答,贾掌柜却是很满意。 他放下漱口的瓷盏,拍了拍穿戴好的锦袄, 阔步迈出屋子,往东屋去。 小厮见状, 万分懊悔:“……”该打该打, 这会儿去太太屋里,那他说的话不就被拆穿了? 想着太太不喜他家老爷, 小厮只觉得眼前一黑。他不敢多想,连忙追了上去。 “老爷,老爷……” 小厮压着嗓音在后面喊,贾掌柜没听到,已然跨步进入主屋。 主屋里,黄娘子半倚着身侧的矮几,单手支颐,半边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细白手臂。她手腕处戴着祥云金镯,衬得肌肤如脂,可见时时保养。 与贾掌柜比起来,黄娘子瞧着不过三十岁出头,一双秋波杏眼顾盼生姿。 矮几上摆放着些精致的点心,还有熬得浓稠的山药粥,黄娘子舀着汤匙慢悠悠吃着。 候在旁边的婆子给她夹了一块腌制的辣口脆萝卜,眼睛余光瞥到外面传来的动静,低声道:“娘子,老爷过来了。” 闻言,黄娘子的柳眉微微拧起,丢下手中汤匙。 看到那大腹便便过来的男人,她略有些嫌弃地捏着帕子捂了捂鼻子。 黄娘子幽怨道:“你怎么来了?” “过来陪你吃早食。”贾掌柜顺势坐到她对面的软垫,见矮几上只有几碟猫食儿,微微愣了下,朝着婆子喊,“让灶房里的下人多端些过来。” 黄娘子适时道:“我只叫她们做了这些,没多的了。” 贾掌柜:“……” 黄娘子又说:“老爷去外面吃吧,要不然赶不及去车市了。” 贾掌柜的脸色瞬间扭曲了一下,可见自家娘子那姣好的容貌,那气儿又消了。 但一想到自天气暖和后,他娘子便不让他在主屋里睡,总找各样的借口打发他去偏房,他便又郁闷了。 从主屋里出来后,贾掌柜想起昨夜的丽娘,叫来小厮问情况。 小厮支支吾吾,犹豫地说道:“吴姨娘今早就去太太屋里告假了,说是半夜犯了病,醒来时犯恶发烧了。” 顿时,贾掌柜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平地摔。 好在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他,免了一场丢脸的事儿发生。 可即便如此,贾掌柜依旧黑沉着脸,愤愤地甩开小厮扶着的手。 他脸阴沉沉的,心里恼怒地想,要是他能治好,还会如此? …… 车市。 阿旭驾着车过来时,许黟撩起帘子,发现这边的热闹程度不亚于驴马市。 虽是车市,但用大型庄园来形容更加恰当,他们的驴车经过一扇敞开的木门。进去里面,修整得平坦的街道两边,开着不少门店。 可见来来往往,有牵着牛、驴、骡子和马儿的汉子。 这些牵着牲口的汉子都是散户,多是来车市里碰运气的。 “这位官人,你看我这车厢,用的可是上好的木料打造……” “您要是连着这驴子一块买咯,这价钱还能再便宜两百钱。您去别处打听打听,可没有这价儿……” “诶诶诶,官人别走啊……” 许黟坐在车厢中,耳边依然传来各种各样的交谈声。 他听了一会儿,便示意阿旭将车子停在旁边,让他去询问蹲在路边乞讨的乞儿,问他这车市里哪家的车厢好。 乞儿看到有人给他丢了两个铜钱,便乐颠颠地说道:“这位小哥,车市里还真有一家出了名儿的,便是里头左拐第三户贾老板家,他家的车厢做得最好,但这价钱可不便宜。” 阿旭点头,又丢了个铜钱给他,才返回到车厢上首。 他将情况说给许黟听,许黟思量片刻,就叫他先去这贾老板那里。 很快,他们的驴车就停在贾老板店外。 守在店铺里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厮儿,厮儿见到有客来访,笑着脸跑来接待。 “这位官人是想买什么?我们店里什么样式的都有。”厮儿一面热情地介绍着他们店里有哪些好物,一面请着许黟他们进来。 许黟进到店铺里,才晓得这铺子里面别有洞天。 小小的门店里头,是个偌大的四方院,里面不仅摆放着有各式各样的车厢,还搭建着牛马棚,圈养着好几只瞧着品相不错的骡子和马。 这年头,寻常人家可养不起马车。 即使是有些家资的许黟,也是退求其次的选择买毛驴。 毛驴不需要精细地养着,不用另外雇养马夫,且性格温顺,好驯服。 当然了,偶尔还会犯刺头的小灰得除外。 许黟道:“我要买个车厢。” 他报了个不小的尺寸,比寻常车厢要宽敞不少。 小厮在院子里找了一遍,这里放着的都是寻常大小的车厢,他苦恼地哎呦:“这、这儿没官人您要的啊……” “郎君,确实没有。”阿旭跟着四处瞧,朝着许黟摇了摇头。 这些车厢别说是能睡人了,只坐两个人都显得拥挤。 许黟微微遗憾,看来得另外寻一家。 他刚要带着阿旭离开,里屋先传来一阵争吵声。 许黟顺着声音的方向,便看到一个穿着锦袍男人气红着脸庞,与另外的男人拉扯对骂。 小厮着急地怪叫一声,没了心情招待许黟,快步地往锦袍男人跑去:“老爷、老爷啊……” 许黟本想带着阿旭就走,一阵顺风远远飘来,带着股怪异味道。 他鼻尖微动,而后表情变了变:“……” 不止是他,阿旭闻到这股味道,没控制住表情,差些作呕出来。 而这时,贾掌柜还在赤急白脸地破口大骂:“你这臭不要脸的老鳏夫,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这儿,看我不整死你!” “我呸,你就好到哪里去了?”对面的男人鄙夷地嗤笑,往后退避三舍,嘴里不依不饶地讥讽,“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德行,就你这样的人,也配?” 贾掌柜怼回去:“我配不配,又与你何干?” “呵,便是因着我与黄家的交情,骂你几句又奈何。” “你就是贼心不死!” “也比你这满身臭味强,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贾家是卖咸鱼的嘞。” “你、你……” 这话无疑戳到贾掌柜的痛处,这个老鳏夫,妻子过世好几年,就坏心地惦记别人家的娘子。 偏偏黄家与程家是世交,他妻弟跟对方关系颇好,他又不能真正的撕破脸皮。 哪想到今日,这人找上门来,还拿他短处辱骂他。 “程癞子,我告诉你,就算我再如何不好,也轮不到你来说这些话。”贾掌柜咬牙切齿,“若是被我知晓你还敢找来,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当着众人的面,把你那破篓子给撕破出去!” 此话一出,适才还肆无忌惮的男人瞬间变脸。 姓程的缓了缓僵冷的面色,恶狠狠地盯着他看,只是迎来的却是一阵恶臭。 他胸口翻涌,似要作呕,受不住地捂住口鼻,咬着后槽牙快步离开。 从许黟身边擦肩而过时,他不忘看了一眼,发现是个不认识的,才把心头的警惕压回去。 贾掌柜想追着他骂,小厮赶忙拉住他:“老爷消消气,还有客人在勒。” “?”贾掌柜见着院子里站着两人,噎住。 他不自在地扯回袖子,清着嗓子责备道:“你怎么不早说?” 他适才说了那么多话,也不晓得被听去多少。 想到这里,贾掌柜来到许黟面前,停下脚步问道:“这位官人是要买什么?” “我想买的车厢,你这没有。”许黟说。 贾掌柜嘁了一声,自信道:“不可能,这世上还没有我贾家做不了的车厢。” 许黟:“那是有?” 小厮急忙跑来,在贾掌柜耳边嘀咕几句,把许黟要的款式说给他家老爷。 贾掌柜听到是要大车厢,眯了眯眼,别说,真的有一个大号车厢。 不过不在院子里放着,在木匠师傅那里,还没有完工。 许黟听到他家有,就问什么时候能完成。 贾掌柜熟知他家木匠师傅的手艺,便告知许黟两日后可来取货。 许黟没有当场拍板,而是去到木匠师傅那里看了车厢,觉得满意才付了定金。 期间,贾掌柜与他们一道,乘坐不同车辆。 可时不时的,大家总能闻到空中飘来一股不好闻的怪臭味。 阿旭忍得难受,小声地与许黟抱怨:“郎君,这是什么味儿,为何其臭无比?” 许黟的接受能力很强,平静地盯着车厢里摆放着的点心,没有要吃它的意思:“这是腋下秽浊之气,名为狐臭。” 原来这便是狐臭啊…… 阿旭恍惚地想,之前他听郎君说过,却不知道这狐臭能这么臭。 不过他倒是想错了,狐臭也是有区别的。 第169章 从木匠家中出来, 半道,小厮驾着驴车,见贾掌柜心情不错, 忍不住好奇问:“老爷,你不是不爱去张木匠家吗?” 他家老爷觉得张木匠是个榆木脑袋,虽然有一身本领,但不会做买卖。 要不是他家老爷待这张木匠不薄, 护着他些, 这张木匠早就被其他同行打压了去。 贾掌柜半眯着眼,说道:“你懂什么。” 他为何会记得张木匠手里头有这么件在打磨的车厢, 还不是因为这种大型车厢, 本就不好买卖。 今日这位许郎君想要买, 可不就要把握住机会。 若是他不跟着去,要是张木匠说错什么话,可不就得不偿失了。 “你这小子, 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贾掌柜端着茶慢悠悠地喝着, “也就是跟着我了,才能学到这么多。” 小厮连忙恭维道:“老爷说得是,小的多亏老爷提面,才能跟着老爷在外见世面。” 贾掌柜瞪他一眼,冷哼道:“我还不晓得你这嘴巴抹了蜜似的,甭耍嘴皮子, 今早要不是你那些虚假话,老爷我也不会在太太那里碰了一脸灰。” 小厮惊恐, 后背生出冷汗地求饶。 贾掌柜不是真的想要罚他, 就是今日被姓程的气到呕血,无处发泄, 又想起他那些话,便罚了他半个月的月钱。 小厮心里喊命苦,以后老爷要是再问,他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让老爷自个去问。 一刻钟左右。 两辆驴车前后停在车市外,许黟从车厢里出来,与这位贾掌柜拱手道别。 站在他对面,那股缭绕在空中的狐臭味更加明显了。 贾掌柜从小便知他身上有狐臭,但这味道出自他自身,他自己闻着,并不会那般明显。 加上黄娘子虽然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可也不会明晃晃地直言“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便作呕”。而侧室吴姨娘更加不敢如此了,她是黄娘子亲自操办给贾掌柜安排迎进门的妾室,老实本分,对于家中主母的安排从未敢怨言。 哪怕受不住,也只会寻个生病的借口告假几日。 因而,贾掌柜看到许黟面色自如,还以为是他今日身上味道掩盖得好。 他并没有多想,拱手道:“许郎君,后日这个时辰就可来取货,到时可别忘了。” “自不会忘。” 许黟平静而笑,见着贾掌柜脸上露出满意,缓缓坦言:“在下不才是位大夫,手里头有张解秽浊去秽方,不知贾掌柜可感兴趣?” “你是大夫?”贾掌柜听到他说的话,脸上显出吃惊,他上下打量,见许黟一派书生气质,满眼都是不信。 但很快,他就被许黟后面的话给吸引,急忙盘问,“你说你手里有治我这狐臭的药方?哪来的?真的能治好?” 他这病可是从娘胎里便带来的,与先天禀赋有关,承袭与他祖父。 这么多年来,他被这狐臭闹出多少不堪囧事,连那等些宴会都不敢参加。 眼前这人却轻飘飘言说,他有治狐臭的药方,怎不让他激动? 贾掌柜想到适才的质问,担忧会引得许黟不喜,连忙讨趣道:“是某有眼不识泰山,许大夫你快快请进。” 说罢就命站在旁边,同样愣住的小厮快去沏茶。 几人坐到会客的堂屋,小厮很快便将沏好的春茶端上来,接着就候在一旁,等待吩咐。 许黟没有绕弯子,说道:“此方不一定能根治,但贾掌柜若是信在下,可先用一旬时长,到时有没有用自当明了。” 闻此言,贾掌柜想都不想就先应了下来。 他因这狐臭,家中娘子都不肯与他亲近,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便不愿放过。 “还请许大夫赐方。”贾掌柜站起身,朝着许黟拱手弯腰,深深做了一揖。 许黟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接受古人表达感恩的方式,他平静道:“容在下先为贾掌柜诊脉。” 知晓他狐臭是一回事,但诊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夫可以从脉象中看出很多病症的本因,如这位贾掌柜,他的狐臭禀于先天,也跟津液不能畅达有关。 他腋下气流不通,使其气堵塞于腠理汗孔,长久以往,致使湿热秽浊外邪,才会熏蒸于皮肤之外。 简单明了来说,就是这两腋处的汗液带出来的气体,时间越久,就会越发严重。 “贾掌柜素日喜食辛辣之物?”许黟抬起眼睑看向略显紧张的贾掌柜。 贾掌柜愣了愣,如实承认,而后问他:“许大夫,有这狐臭是不能吃这辛辣之物吗?” “可食。”许黟说道,还不等贾掌柜松开一口气,又说,“不能过食,在饮食上需要忌口,食不过三。” 贾掌柜瞪起眼珠子:“!!!” 平日里他嗜辣,光是辣卤的猪蹄,他能一口气吃掉两盘,何况不止这些…… 要是让他每道辣口的菜肴食不过三,岂不是惨无人道? 贾掌柜想到这处,顿时满脸抗拒:“许大夫,就没有别的法子?” 许黟道:“没有。” 在贾掌柜失望之际,许黟又言道:“这病你若是想治,便不能纵容。不单单忌口,还要勤沐浴,无论是天冷还是太热,都要用温水擦洗腋下。” 许黟将要交代的事情说完,便问贾掌柜可有信心做到。 “若是这些都做不到,其他便无需多言了。” 贾掌柜霎时失容:“……” 他看向眼前双眸清湛的许黟,便知这人没有在开玩笑。 只要他说做不到,许黟就不会继续说下去了。 好在贾掌柜知晓轻重,治好狐臭才是当下最该要紧的事。坚定心中所想,他不再迟疑,鞠躬请许黟为他医治。 许黟见他心意坚定,微笑地清朗道:“在下出门未带笔墨纸砚,贾掌柜这里可有?” “有有有。”贾掌柜急忙喊小厮拿笔墨来,“把我那扬州砚拿来。” 等小厮端来笔墨纸砚,贾掌柜就说他这扬州砚是从书商手中高价买来,开过砚后还未曾用过。 此砚品相不错,瞧着比许黟手中用的那块要好上不少。 贾掌柜笑眯眯说道:“若是许大夫不嫌弃,这砚台算是某的小小心意。” 许黟道:“贾掌柜客气了。” 他婉拒了贾掌柜的好意,笔走龙蛇地将两个治疗腋臭的药方写下来。 这两个药方,一个是药浴,一个是外敷。 其中药浴的方子比较简单,只用了两味药材,竹叶和桃白皮。 蜀中可不缺竹叶,只要出了县城,往野外走个几里地,就可见一片青翠的竹林。 对于竹叶,贾掌柜可太了解了,他所做的买卖,会用到不少竹子,这竹子可用来做车厢的车窗,也能用来做各种竹帘。 为了能寻到更好的品相,贾掌柜曾亲自去寻了好几处竹林。这会儿见到竹叶二字,不由地恍惚半秒。 贾掌柜张了张嘴,吸着气地询问:“这竹叶可入药?” 许黟道:“竹叶清香透达,可利湿化油,自是能入药。” 而另外一味桃白皮,便是山桃的树皮,它的药用价值则非常的广泛,能入肺腑治疗心痛和肺热,可治皮肤科中的瘰疬和恶疮,便是鼻喉眼痹等,也能根据情况入药。 但用在这方子里,主要是取它解毒消疮的功效。 许黟道:“这两味药水煎取汁备用,以药液浸泡沐浴,每日不拘次数。” “会不会太麻烦了?”贾掌柜顿感后槽牙发疼。 许黟也想到古代沐浴不便,哪怕宋人喜欢干净,算是比较爱洗澡。 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洗一次澡就要烧不少水,费柴火钱不说,洗澡同样有诸多麻烦,花的时间也不少。 思忖片刻,许黟折中道:“那便只洗腋下。” 虽然效果会差些,不过影响不大。 贾掌柜心满意足地道是,便看起许黟写的另外一个药方,对着上面所写,他缓缓念出口:“青木香、枫香、薰陆香、丁香、阳起石、橘皮各七钱,石灰要五十钱?这八味药材都要炒制后捣筛为散?”[注1] 这些药材里,贾掌柜好些都不识得。 许黟看他面露疑惑,会错意地问道:“可有问题?” “不不,没有问题。”贾掌柜赶忙将这药方妥善保管,“这炮制好的药粉置在布袋中,绑在腋下处就可行了?” 许黟颔首,详细道:“敷用时,切记要将腋窝擦洗干净,装三指宽的药末盖住整个腋窝,一夜之后再取出来。” 这药粉可重复利用,敷完倒出来,晾晒干后再使用,直到药效用尽。 贾掌柜将心中疑惑问出来:“这布袋可有讲究?” 许黟当即就拿起毛笔,沾了墨汁,在新的纸张里画出图形。 这布袋与时兴里百姓们背着的布袋很相似,只是多了两条系在肩臂处的带子。 至于布料,透性的棉布、绵都可用。 对此,贾掌柜拿着图纸,感激地又道了一回谢。 等许黟要带着阿旭离开时,他亲自备了一个钱袋,往许黟手里塞去。 “许大夫,这是某的一点心意,你这回可要收呐。”他说得情真意切,颇有许黟要是不收下,他就要闹的意思。 许黟笑了笑,没再婉拒地接下他塞过来的钱袋。 …… 回去路上,车厢中点燃熏香。 袅袅云烟从铜制香炉中飘出,许黟快速地把身上外袍脱下来,换上从箱笼里翻出来的干净衣裳。 虽然他能忍受气味,可却没法忍受身上一直残留的味道啊。 阿旭在外面驾着车,清朗的嗓音飘进来:“郎君,你是怎么忍得住的?我适才好几次差点就要吐了。” 第170章 许黟和阿旭两人出门一趟, 回来身上都臭了,这让在家中等他们的阿锦,不得不怀疑他们去干了什么。 阿锦两眼都是好奇, 使劲往阿旭身上眨眼睛,想要让哥哥告诉她原因。 奈何阿旭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情绪里,他没想到郎君身上也有味儿。 细节决定成败,许黟也是忘了头发会吸附味道。 “郎君, 我去烧水。”阿旭恍惚过后, 把毛驴的绳索系在门口外的桩子上面,快跑地去到灶房烧水去了。 阿锦见哥哥跑了, 就将目光落到许黟身上。 她咬着唇, 实在是好奇:“郎君, 你们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啊?” 许黟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什么怪事,就是我们在买了旺财回来, 我便想着去车市里看下车厢, 便遇到了个病人。” 阿锦好奇问:“什么病人?” 二庆纳闷地同时张口:“谁是旺财?” “旺财就是新买的那头毛驴。”许黟想到什么,眼睛余光看向趴在他脚边的小黄,他蹲身撸了撸它的脑袋,朝着阿锦道,“是位患有狐臭的病人。” 话音刚落,阿锦便迫不及待地问:“郎君, 这得了狐臭的病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还会传给他人吗?” 许黟动作微滞“……” 狐臭散发出来的臭味自然不会传染给人, 但人身上的头发、皮肤, 还有衣物和装饰等,却会将这些流动在周身的气味吸走。 许黟把这道理讲给阿锦听, 并拿了灶房里做吃食来当例子。 阿锦这才恍然大悟:“所以郎君身上的味道便是这般来的。” 许黟轻咳一声:“嗯。” 这种事就不要再提了。 至于如何医治患有狐臭的病人,许黟打算沐浴之后,把写给贾掌柜的方子抄录下来,再细碎地掰扯给阿锦他们听。 午晌,许黟披着半干的头发,坐着藤椅,手中捧着游记,边晃动藤椅边看着手中书籍。 不远处的庭院,阿旭和二庆将几个木架从屋里抬出来,撑开后支在庭院中。 很快,他们回屋把过冬盖的被褥搬出来,抖开晾到木架上面。 接着用木棍来来回回的拍打,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而阿锦则是去到屋里,将许黟抄录下来的药方,又原封不动地抄了一份。 多出来的这份是要给哥哥的,好让他们两人夜里背药方记不住的时候拿出来对着背。 拍被子的阿旭和二庆,两人则是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天。 阿旭见着院中的柳树长出垂枝,点点翠绿迎风飘扬,便笑着问:“二庆,你会编东西吗?” 二庆愣了愣:“编什么东西?” 阿旭指向柳枝,说道:“用柳条编篓子,可会?我之前和妹妹用野草编篓子,还没用过柳条的。” 二庆这才知晓他说的意思,他摇摇头,低声地说自己不会。 这玩意,他只见过村里人编过,当时他用了一只野兔,换了对方两个草篓子,打算丢到河流里捕鱼。 哪想到一天一夜过去,他跑去将草篓子捞起来时,里面别说是鱼了,竟是□□都没见一只。 自那后,他就打消了自己捕鱼的想法。 阿旭道:“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编出篓子来。” 他说着便想到春鱼肥美,市井里最近有卖鱼摊,专卖那油焖鳜鱼。那鱼鲜美得很,加上用那香油焖过,里面的鱼肉嫩滑无比,不带一丝腥味。 但梓潼县的油焖鳜鱼不便宜,一份就要二十文,比盐亭还要贵几个钱。 阿旭早就想要尝试做油焖鳜鱼了,只不过迟迟没有机会。 这回见院子里的柳枝长得如此繁茂,而离他们要离开梓潼还有几日,不若就抽出些功夫,试着自给自足。 “若是能捕几条鳜鱼回来,便可太好了。”说着,他就跑去找郎君,将他想要编篓子捕鱼的想法说出来。 听到他有这个想法,看游记的许黟哪有不答应的。 许黟脸上带着喜色道:“不要去城外那条河,那里早就被打鱼的占去好位置了。” 阿旭:“那郎君我们该去哪里好?” 许黟琢磨片刻,想到个好去处:“老大夫的院子旁有个活水湖,那湖里有不少鱼虾。” 这会儿,阿锦抄录好方子出来,听闻他们要编篓子,当即就要加入进来。 兄妹两人采了许多嫩条,随手交给跟在他们身后的二庆。二庆拿着柳条,想了想,便把这上面长着的叶子拿手撸下来。 这些柳条不用剥外皮,拿来泡到石灰水中。 搓洗了好一会儿,将其都捞出来,再拿抹布擦拭干,就可以编篓子了。 阿旭和阿锦都是编篓子的高手,他们还教会了二庆。 如今,就只有许黟不会编篓子了。 许黟羡慕他们这一看就会的本事,仿佛编篓子是刻在他们基因里的。 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三人就编出来七个柳枝篓子。 趁着天色还亮着,许黟就提议他们这会出发,等他们去到老大夫家旁边的湖里放篓子,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于是,他们便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连小黄也欢喜地摇着尾巴跟他们走了。 小小的庭院里,如今就只有许黟在,他并没有觉得无趣,重新拿着游记看起来。 只是没多久,院外响起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许黟面带疑惑地起身开门,哪想是早日刚见过面的贾家小厮。 小厮行揖喊了声“许大夫”,便语速极快地将他来此的事儿交代道,“我家老爷拿了方子便去医馆里开药了,结果寻遍了城中几个药馆,都没买到熏陆香。便派小的来问许大夫,没了这熏陆香可如何是好。” 要是没有熏陆香,这药方就不完整。 可把贾掌柜急得,差点就要亲自跑来问许黟了。 许黟问道:“去香料铺里问过了没有?” “香料铺?”小厮诧异地重复喊道。 许黟缓缓道:“这熏陆香在佛书谓之天泽香,也叫伽罗香,可用之为香料。若是药馆里没有,可去香料铺里问一问。” 小厮顿时欣喜,朝着许黟鞠躬行揖道别,急不可耐地跑去城中最大的香料铺。 看着他步履急匆匆离开的背影,许黟才想到,有些药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闻所未闻。 看样子,以后他若是给病人开方,用到非常用的药材,想来是要提醒下了。 关上院门,许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天色擦黑时,阿旭驾着驴车,带着阿锦他们回来了。 他们进到院子,就将手中的陶罐递到许黟面前。 许黟看着他们不是空手回来的,微微诧异。 才知道他们在放完篓子后,遇到了老大夫。老大夫见着他们很是高兴,还托他们给许黟带了今年新炒制的春茶。 放在陶罐里密封着的春茶,打开盖子一看,叶叶分明,再凑近闻,便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馨气。 “这茶喝着余香满口,比茶楼里的上等好茶都好。”阿锦回味着在老大夫家中喝的春茶,舔了舔嘴唇,笑着说道,“郎君,老先生说山上的山茶树还有不少嫩叶,问你可要去摘来。” 过些时日,他们便要走了。要是这回不摘来炒茶,以后想要回到梓潼县的机会却是渺茫。 “明日你们去捞篓子,我跟着你们去一趟。”许黟说。 在场其他人听到这话,皆是欢喜起来。特别是阿锦,阿锦有时候会懊恼自己是姑娘家,不能时时跟着郎君出门。 与郎君出门,总会学到新的知识。哪怕是在路上遇到不知名的植物,郎君都能快速辨认出来那都是什么。 …… 另一边,贾家。 东院主屋,黄娘子听着婆子在耳边唠叨,柳眉轻扬地诧异问:“你说老爷在外得了个能治狐臭的药方?可是真的?” “奴婢也不知晓,但听闻今儿老爷回府后,便命下面的人去买了好些药材回来。”婆子不敢打包票,却也意味不明地说着,“娘子,兴许老爷这次真的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方子。” 黄娘子问是哪位大夫开的方子,婆子便将打听到的一一说给她听。 听到是这几个月在城中颇有名声的许大夫,黄娘子没露出多大惊喜。 那许大夫她是听说过,但她向来不喜外出,知晓的不多,只偶尔听下面的丫鬟说过两句,说是个年轻俊俏的郎君,还会给闺房小娘子看病。 黄娘子膝下也有个姐儿,今年刚八岁,她与贾掌柜生得一双子女,就不愿给他碰了。 黄娘子道:“他要是好了,那算是好事一件。你晚些时候,差遣个丫鬟去问个究竟。” “欸,奴婢晓得嘞。”婆子眼带笑意。 她们作为下人的,也愿意看到娘子和老爷相处得好。 毕竟还有个吴姨娘在,那吴姨娘进府里都有六年了,只生了个姐儿,要是以后生了哥儿,就是要跟娘子争的。 与此同时,贾掌柜在书房里心急地来回走动。 他见小厮迟迟没有回来,等不及地推开书房门,刚要去喊人寻小厮,就看到小厮手中拎着黄麻纸包,屁颠颠地跑了回来。 贾掌柜顾不上骂他没规矩,赶紧问道:“买来了?去哪里买的?” “回老爷的话,小的买回来了。”小厮喘着气,口中不停地继续说,“许大夫说这熏陆香可用来做香料,让小的去香料铺里,没想到还真的有哩。” 贾掌柜欣喜:“我看看。” 他拿过黄麻纸包,回到书房里打开,见着晒成好似茶叶似的熏陆香,便觉得它散发着股说不上来的奇香。 贾掌柜对着小厮说道:“你照着许大夫开的药方,把这八味药材都炒熟,再研磨成散过筛,可懂?” 第171章 许黟见是上回来寻他的贾家小厮, 便问:“你怎么来了,是没买到熏陆香?” “熏陆香买到了。”小厮有些垂头丧气,对许黟道, “药材都买回来了,可对着药方上写的法子炮制,连着两次都失败了。” 小厮说完顿了顿,想着自家老爷的交代, 拱手说道:“老爷让小的来请许大夫, 请许大夫帮忙炮制药散。” 那药方上写的炮制法清清楚楚,懂些药理的人一尝试便能知晓。约莫是贾府里的人都没有懂得药理的, 才会尝试过后没法炮制出来。 许黟没有多想, 点点头地答应下来。 他问道:“药材带来了吗?” 小厮极快地喊道:“带来了带来了, 都在这里呢。”他迫切将带来的黄麻纸包送到许黟面前。 许黟接过药包,对着他说道:“你申时三刻再来取。” 他提着药包回到院子里,阿锦听得动静, 就拉着二庆站在旁边的廊道等着许黟。 见着郎君把人送走了, 她小跑着过来,将许黟手里的药包接过去:“那小哥想要炮制什么药散?郎君交给我便是了。” “是治腋臭的药散。”许黟见着她主动,就打算让阿锦动手尝试。 有他在旁边指导,出错率会很低。 不过一会儿,院子里多出个移动小炉,上方架着陶锅, 下方丢了几块炭火,烧了没多久, 陶锅散发出温热, 药材就可以按照次序放进去炒制了。 许黟站在阿锦的身旁,朝着她说:“你翻炒一刻钟, 把药材炒到用手捏便碎成渣的程度便好了。” “嗯嗯。”阿锦拿着锅铲,手臂一刻不停。 待空中飘出浓浓的药味,许黟上手捏了捏,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让阿锦停下来。 许黟拍了拍手,说道:“你试试。” 阿锦照做,感受着药材在手指之间瞬间成渣的奇妙手感,惊讶问道:“这样就好了?” 许黟:“对,晾凉就可以用惠夷槽碾成末。” 接下来的步骤,已经不需要许黟在旁指导了,阿锦一个人就能做得很好。 她将药材都碾成散状,拿着过筛的竹簸箕,将粗粝的部分筛出来。 再将这部分粗粝的药粉重复碾磨,不浪费任何一点药材。 阿锦把药粉包回到黄麻纸里,仔细折叠好,系上麻绳,挂在屋檐上梁的木钩上面。 完成之后,阿锦脚步轻快地跑去禀告许黟,等她从堂屋里出来,想要去灶房找哥哥时。灶房里忙碌的阿旭,已经将蒸好的肉包子从竹屉夹出来。 热腾腾的烟雾弥漫整个视野,诱人的肉香味侵入鼻尖。阿锦闻着味儿,口中不自觉地生出津液。 这味道,实在太香了。 比外面曹婆婆家的包子摊卖的羊肉包子还要香。 “阿锦你来了,快将包子端出去,这油焖鳜鱼也要好了。”阿旭看到她过来,对着她展露笑脸道,“你问问郎君,可要做个蘸碟蘸包子吃?” 阿锦笑嘻嘻道:“郎君料到你会问,让我来告诉哥哥,说不用蘸碟。” 她说着上前,阿旭就将一盘香喷喷的热包子交到她手中。 阿锦接了,便回到堂屋里。 许黟见着她回来,放下手中的医书,净了手就帮忙将桌子给擦了。 阿锦不想郎君动手,但腾不出手来,只好作罢,把这盘包子放在桌上,不太乐意地说:“郎君坐着就坐着,怎么还起来忙活,你这手该是给病人看病,不是用来干粗活的。” 许黟也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用不着这么矫情。” 阿锦便道:“郎君就是太好说话了,我们晓得郎君的好,外人却不一定呢。” 许黟闻言,只能是摇了摇头,不跟她这个姑娘家争论。 正说着这些话,阿旭端着油焖鳜鱼走来,笑问:“郎君和妹妹在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阿锦抢先了说道,故意地当着许黟的面揶揄,“郎君那般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为难使坏,是我小心眼呢,故意说气话惹郎君不喜。” 许黟苦笑不得,他就说不能和阿锦理论,他们这几个人,就没有一个人说得过她的。 阿旭微愣,看出其中不对劲,但他晓得妹妹的性子,想来是郎君又做了不是“郎君”的活儿。 “郎君,你就听妹妹的。”这方面上,阿旭素来站在妹妹这边。 许黟:“……” 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假装没看到他们俩人投过来的眼神。 “这鳜鱼好香,阿旭你这厨艺是越发有进步了。”许黟神色自然地转移话题。 果不其然,阿旭顺着许黟的视线看向桌上的油焖鳜鱼,憨笑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上回买的那道油焖鳜鱼,郎君说好吃,我就试着怎么做,还不晓得味道合不合郎君。” 许黟夹起一筷子吃到嘴里,慢慢咀嚼片刻,眼里带上惊喜:“好吃,不输上回的。” 他看向阿旭,眼里的惊喜更甚了。 有阿旭在他身边,他每回想要吃什么,阿旭都会尽心尽力地做出来。 许黟的口腹欲得到极大的满足,心情愉悦地多吃了两个肉包子。 …… 时间一晃而过,贾掌柜敷药散已有五日。 这天,他早早醒来,去到主屋与黄娘子一同用早饭。 黄娘子本是不爱跟着他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味道实在影响她的口欲。 结果这回,黄娘子看着他靠近,闻到他身上夹杂着药味的体味,有些许吃惊。 那其臭无比的体味,好似没那么难闻了。 黄娘子吃惊问:“你换熏香了?” “有吗?”贾掌柜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他这几日除了用药散便是用药浴,没干别的其他事。 他想到什么,顾不得稳重,赶紧问黄娘子:“我身上的味儿是不是好了不少?” 说着,便又起身,招来候在外面的小厮和婆子,他对着黄娘子的陪房婆子很是客气,笑呵呵地让她闻他身上的味道,可有觉得变化。 婆子等人与贾掌柜相处了十几年,对他身上的味道实在熟悉。 但临到头来,却形容不出来老爷身上的味道。只觉得贾掌柜身上的味道,确实没之前那么难闻了。 不过这才敷药几日,有效果却没那么显著,仔细多闻的话,还是会令人生出作呕的难受来。 哪怕如此,婆子和小厮都非常惊诧,嘴里纷纷说着好话。 “老爷,你的病有救啦。”婆子喜极而泣,拿着帕子擦着眼角。 小厮就实诚多了,高兴地喊:“老爷,那方子实在是妙啊,没想到这许大夫的医术如此了得,要不然老爷这病,还不晓得如何是好。” “是啊,没想到这方子如此有用。”贾掌柜也是感慨。 困扰他几十年的病,就这般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黄娘子若有所思地开口:“那该好好谢这位许大夫。” 贾掌柜自是听他娘子的,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命小厮去库房里挑几样贺礼,送到许黟那里。 很快,小厮就提着贺礼敲响许黟家的门。 结果敲了个寂寞,一问旁边的街坊,才知道这许大夫昨日就启程离开梓潼县了。 小厮有些慌了,离开时差点被地上的石子给绊倒,他顾不上脚底传来的疼痛,快跑地回去禀告贾掌柜。 贾掌柜闻言,脸上多出惘然……他早该知道的,对方买了毛驴和车厢,自不会在梓潼久留。 …… 此时,许黟他们乘坐的驴车,已经来到隆庆府。 隆庆府,属利州路,但依旧是在梓潼郡的管辖范围内。许黟他们驾着的驴车来到治下的普安县停留歇息。 如今他们有两辆驴车,携带的行李和装备又上升了一级。 这回,他们没有住在城中的客栈,而是在郊外搭建起皮质的帐篷。 这帐篷由数张牛皮缝制而成,能承受风吹雨淋,还能抵挡野兽。搭建好后,四个人坐在里面歇息,并不觉得空间拥挤。 便是为了这帐篷,许黟他们才会在梓潼多停留几日。 这会儿,阿旭和二庆搭好帐篷就跑去河流取水。取回来的水源不能直接饮用,需要先沉淀杂质,倒到新的陶罐里煮沸。 许黟牵着小黄观察四周,这里虽然是城外,但离着普安城城墙不远,步行两刻钟就能到。 周围有水源,又恰逢春季风和日暖,万物复苏,草木生长得旺盛。 许黟带着小黄没走几步,就能碰到些草药,他把随手可采的药草拔了些拿在手中。 不过很快,许黟就看到了一株长着金黄色的鲜艳花朵,叶子是由大小叶片组成的仙鹤草。 仙鹤草可是好东西,许黟在盐亭和梓潼都很少碰到,没想到今日运气会这么好,随处一逛,就在角落里看到了它。 这株仙鹤草长得很高,快要一米了,细长的植株上面长着细密的绒毛。 许黟发现它花朵下方的种子已经成熟了,就这么停留片刻,便有几颗种子粘到衣袖上。 只要把它的种子带走,它就会随着步伐移动掉落,落地生根,继续繁衍生长。 许黟没有将它整株挖走,只采了几条细枝,又把它上面成熟的种子取下来,包在帕子里面。 回来时,阿旭他们看到许黟手里拿着各种药草,怔怔出神。 比起他们来,郎君可谓是随时随地就能轻易地遇到各种药材啊。 “郎君,这是什么?” “好像是仙鹤草,我记得郎君以前挖到过。” 许黟闻言挑起眉梢,当场就考问他们:“那你们还记得这仙鹤草能治什么?” 第172章 傍晚时分, 阿锦他们打猎回来了。 今日份的收获一般,两人忙碌两个多时辰,只捕到了野山鸡。这只野山鸡的翅膀被二庆用草绳束紧抓在手中, 回到帐篷外的时候,还在扑腾着。 许黟闻得动静,把铺满垫子的纸张捡起垒着放到矮几上,出去看情况。 下午时, 阿旭在阿锦他们离开后, 把帐篷外一圈杂草都拔掉了,裸露着片带着湿润水气的灰黄色土壤。 他见着二庆手中肥壮的野山鸡, 想来今天的晚饭他们有口福了。 阿旭拿过二庆手里的山鸡, 转身来问:“郎君, 今晚吃烤鸡可好?” 许黟:“好。” 阿旭接着问:“郎君想要吃香辣的?还是要蜜汁的啊?” 许黟:“香辣。” 其他人听到是要吃香辣烤鸡,跟着吞咽着口水,阿旭做的烤鸡, 那味道太美味了, 令人尝过一次便难以忘记,便是市井里都没有摊子卖这等滋味的烤鸡。 许黟想到什么,问阿旭,他们手里头还剩多少茱萸粉。 阿旭道:“剩的不多了,明日进城时,咱们得多买一些备着。” 许黟看向天空残留的霞云, 说道:“明早进城时,记得还要再买些花椒、八角和桂皮回来。” 有时候二庆打猎回来, 那些当天吃不完的猎物, 会用香料腌着做成卤制的肉干。 许黟也知道腌制肉、熏腊肉不能多吃。可放在时下里,百姓们想要吃口肉不容易, 刨除逢年过节买肉外,素日里吃肉的次数不多,想要大口吃肉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也就是许黟他们日常吃肉的频率,要比其他人家多了不少。 加上他交代过阿旭,在腌制时不要放太多盐,吃些腌制肉是没问题的。 阿旭连连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阿锦眼睛转了转,甜甜地笑着对哥哥说道:“明日我要跟着哥哥进城,我想买些好颜色的绣花线回来。” “买那些做什么?”阿旭不明所以地问她。 阿锦娇俏地瞪了哥哥一眼:“我要绣新的帕子啊,之前的帕子都用旧了。” “……”阿旭挠挠头,想着妹妹每日用的帕子,都有好几条,他没往这方面想过。 二庆看向阿锦,低声问道:“阿锦姐姐,我能跟着你去吗?” 阿锦:“你想买什么?” 二庆道:“我的佩囊被树杈割破了,我想换个新的佩囊。” 阿锦“哦”了声,不假思索道:“不用买,我到时候给你做个新的。” 二庆羞涩地红了红脸颊:“多、多谢阿锦姐姐。” 许黟目光扫过他们,眼里划过淡淡笑意,没有参与到这个话题里。 微风清凉,星月皎洁,如此迷人的夜色,在野外宿留确实别有一番风月。 在星月交辉时,阿旭将晚食做好了,他拿着小刀切分烤得外皮酥脆的香辣烤鸡,每人都得到了满满一盘。 除了烤鸡,他还煮了豆粥和野菜汤,里面加入了绿豆和红豆,不加入其他佐料。 煮好的豆粥,只有浓郁的豆香味,舀着吃进嘴里,再用舌头轻轻一抿,那煮得软烂的豆子便在嘴里软糯地散开。 众人吃饱喝足,看着夜色渐浓,许黟他们便要解决沐浴的问题。 住在郊外也有个烦恼的地方,便是洗漱时没有住在客栈方便。 可是省钱呐—— 最主要的还是许黟想体验一回在郊外安安稳稳留宿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不是当初去往茂州的时候,那次他和车把式是在荒无人迹的蜀道山路中,且是羌人游荡的地盘。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普安县外,在他们歇脚的不远处,就有个小村落。 往小村落的方向望去,可见黑夜中,房屋里透露出来的星星点点。 阿旭提着马灯,一盏挂在帐篷外,一盏放在帐篷里。 他和二庆拎着空的水桶,跑去河边装了水回来。许黟在个人卫生方面极度讲究,连带着他们也要一一地照做。 开始的时候,二庆不喜欢洗澡,就被他强令不洗澡就不要跟着他们。 二庆害怕被丢下,从那之后就养成了哪怕没洗澡,也都要擦拭身体的习惯。 “阿旭兄,这些水够了吗?”二庆拎着装到八分满的水桶,健步如飞地跑回来帐篷外,把水桶里的水倒进到大号的陶罐里,一面问跟着回来的阿旭。 阿旭道:“不够,还要再来两桶。” 二庆看向陶罐:“都满了。” 阿旭头也不回,拎着桶重新去到河边:“没事,我让妹妹再起个炉子。” 他们跟在郎君身边,学的可不少,像起炉子这种事,都是手到擒来。 不一会儿,阿锦就不费吹灰之力,在旁边又起了个炉子。 阿锦拍拍手掌,满意地朝着二庆俏皮挑眉:“还没有什么能难得到本姑奶奶的。” 二庆当即神色动容,他选择跟着许黟他们,果真是对的。 夜里,阿旭和二庆在车厢里睡。 许黟和阿锦则是在帐篷里,夜里的帐篷做了改装,在中间隔开一条厚厚的帘子。帘子的旁边另外支着张竹制屏风,能很好地将两人的空间彻底隔开。 阿锦对郎君很是放心,听到能睡在帐篷里,欢欢喜喜地进到里面铺垫子。 许黟丝毫没有做“郎君”的觉悟,在入睡前夕,他将守夜的任务安排下去。 每人守夜一个时辰,他第一个守夜,接着便是阿旭、二庆和阿锦。 兄妹俩本不愿意郎君也守夜,但被许黟一个犀利的眼神给否认了他们的抗议。 抗议无效,他们只能乖乖地回去睡觉了。 许黟坐在柳条编织的垫子上,双手撑颐,望着夜幕中闪烁着的璀璨星辰。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涩。 许黟眨了眨眼,听着周围若隐若现的虫鸣声,以及自己平缓的呼吸声,仿佛时间变得漫长了。 …… 望着星辰移动的轨迹,许黟计算出时辰,他起身,拍了拍有些发皱的袍子,正要去叫醒阿旭。 忽而,他听到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难道是有什么野兽靠近了? 许黟警惕地拧起剑眉,目光锐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结果,却和一双明亮如灯笼的眼睛对上了。 “喵~” 一声软软的喵叫声打破寂静,许黟有些惊讶,没想到是只比身形修长,比两个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猫咪。 他还没做出反映,旁边突然蹿出一条矫健的身影。 是小黄! 许黟眸眼一怔,连忙急促喊道:“小黄,别咬它!” 小黄听到主人的声音,扑上去的身影顿住,哪想到就这时,那只看着软萌萌的猫咪,会主动出击。 它炸起蓬松的毛发,以击电奔星的速度,对着小黄的面部狠狠来了一爪子。 “嗷呜——” 小黄疼得四肢扒拉后退,朝着小猫龇牙咧嘴地汪汪叫着。 许黟:“……”好野。 他怕小黄气急了真的咬上去,毕竟以小黄的能耐,这只小猫的战斗力根本不值一提。 许黟走上前,半蹲身地安抚小黄,一面检查着小黄脸上的伤口,还好,没被抓出血。 他松开口气,轻声说道:“别气,我替你教训它。” 小黄委屈地呜呜呜地叫着,贴在许黟的身边,要摸摸。 许黟心疼地抱着摸了好一会儿,等再去看那小猫,发现它竟然没逃跑。 他有些狐疑,一般来说,野猫都是怕人的,不可能主动地靠近帐篷。 难道这只猫咪是家养的? 想到这里,许黟尝试地朝着它伸出手,对着它做出召唤的动作。 那猫咪见状,不仅没凑近,身上的毛发炸得更加蓬松了。 许黟:“……” 他尝试了几个法子,这猫都是不靠近,不离开。 就在他诧异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阿旭被惊醒,出来查看情况。 “郎君……”他低声地惊呼。 许黟回首看他,对着他比了个别出声的动作。 阿旭轻手轻脚地靠近过来,这时,他才看到许黟面前不远处,有只猫。 借着夜色,他们看到猫咪身上有虎纹,是只身姿灵巧的狸奴。 许黟压低嗓音道:“这只狸猫来了之后却不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阿旭愣了愣,他看了看郎君,又看着那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眼睛,警惕看着他们的狸奴。 突然他感觉到脚下有什么东西磕着脚底,他低头,就看到是今晚他们吃饭时埋在土壤里的鸡骨头。 阿旭张张嘴:“郎君,你看……” 许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些鸡骨头。他想,莫非是这些鸡骨头,所以这猫才不走的?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许黟很快就捡了根带着肉渣的鸡骨头,往小猫咪的方向晃了晃。 下一秒,那炸成毛茸茸小球的猫咪,对着许黟软软地“喵”了声。 “原来你是想吃鸡骨头。”许黟本来就喜欢动物,像猫啊狗啊,他都很喜欢,看着小猫慢慢靠近,眼里柔光更甚,“来,靠近就能吃到了。” 说着,他看小猫在离着他一米开外就不靠近了。 想到可能是小黄的存在,便让阿旭把小黄带走。 小黄不愿意离开,呜呜地撒娇两声,但还是被阿旭无情地带走了。 没有小黄在他身旁,小猫的胆子更大了起来。它虽然警惕,可抵不住鸡骨头的诱惑,还是挪着来到许黟的面前。 当它咬中鸡骨头的那刻,许黟眼睛眯了眯,他没有顺势去摸它的毛发。 而是起身,在小猫咪谨慎的眼光里,拿了一把肉干回来。 第173章 车辆入了城, 阿旭驾着车直奔香料铺子,后方跟上来的驴车,则是继续前进, 二庆在阿锦的指挥下找到了一家绣坊。 他将驴车停好,把套在旺财脖子的绳索绑在旁边的木桩,交代趴在上首的小黄照看车厢里的物事。 “汪汪~”小黄仰着头,朝着他喊叫着。 相处这么久, 阿锦便知小黄在叫什么, 笑盈盈道:“你好好守着,等我们回来了给你买大棒骨头吃。” 说罢, 她就喊二庆快跟上来。 两人进入到绣坊里, 阿锦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 她东瞅瞅西瞧瞧,见到感兴趣的便拿起来端详。 有个挽着高髻的年轻妇人从两人进来就注意到他们了,见着那少年郎从进来后就落后一步地跟在后面, 而她再去看那位长得面容姣好, 举止大方的貌美小娘子,不自觉地就把那少年郎当成了这小娘子的随从。 她轻步过来,莞尔笑着问:“小娘子是瞧中了这条帕子?这帕子是绣娘花了两月的功夫才绣好的,你看这上面的黄鹂,可不差那些活物。” “确实好看。”阿锦赞同地点头。 她有些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摸着上面的黄鹂, 便是何娘子都没有这般精妙的绣工。 阿锦问道:“掌柜的,这是要多少银钱?” 年轻妇人道:“这价钱不高, 只要两贯钱。” 阿锦撇了撇嘴角:“有些贵了。” 年轻妇人笑呵呵地说道:“小娘子, 这帕子仅此一件,你去其他绣坊瞧瞧, 可没这么好的绣工。” 阿锦挑起眉:“不能再便宜些?” “这……”年轻妇人有些犹豫,她看这小娘子穿戴不似寻常,应当是那些小门小户家中的姐儿,手里头有点钱,但不多的样子。 看来是不能在这小娘子身上拿到高价钱了。 年轻妇人不再犹豫,只压价了五十文。 阿锦听到她这话,抿了抿唇,直接便道不买了,“我还是看看绣花线吧,你这可有哪些好颜色的绣花线,都拿来我瞧瞧。” 年轻妇人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小娘子不再考虑?” “不考虑了。”阿锦语气坚定,直言道,“郎君说过,花钱要花在刀刃上,你这条小小的帕子就要卖这个价,不值当。” 年轻妇人:“……” 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大丫鬟,怪不得穿得如此好颜色的衣裳,却不舍得买一条好帕子。 与此同时,许黟和阿旭两人已经买好香料出来,要去找阿锦他们汇合。 驴车行了没多久,便看到停在绣坊外的旺财,以及趴在后面懒洋洋半眯着眼睛的小黄。 小黄耳朵一动,抬起头看向前方,见到阿旭,兴奋地“汪汪汪”叫起来。 刚买了绣花线的阿锦还没来得及买料头,就与二庆听到外面传来的狗吠声。 年轻妇人微微疑惑:“哪来的狗叫?” 阿锦和二庆默契地同时转身,快步地往外走,走出绣坊门,看到是许黟他们来了,才松开一口气。 “买好了?”摸着小黄脑袋的许黟抬起眼睑,对着他们问道。 阿锦摇摇头,说还差些料头没买。 “郎君你且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说着,阿锦就转身回去了。 而那年轻妇人也跟着出来了。 在看到许黟时,那妇人停顿住脚步,眉梢微微地拧起来,仔细盯着许黟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朝着许黟走过来。 许黟在这位妇人出来时,便已经注意到了她。 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挪开了,这妇人……他不认识。 只是片刻间,年轻妇人已经来到许黟的面前,她斟酌问道:“这位郎君可是姓许?” 许黟心中诧异,认真地看向这年轻妇人,脑海里飞快思索,想着他何时见过对方,一面淡定反问:“在下是姓许,敢问这位娘子是哪位?” 年轻妇人旋即笑道:“我是明家的三房二奶奶,你还记得明和村吗,你娘是明和村人,她是我二房姐姐。” 闻言,许黟眼底的惊诧微微变化。 明和村…… 多少年了,这还是头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明和村。从他脑海里的记忆中,他娘嫁给他爹后,几乎是不与明和村的亲戚来往。 许黟并不清楚里面的缘由,后来他偶尔知晓,明和村早些年时闹过灾,他娘的娘家人,早就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便不知晓了。 再去看眼前的妇人,模样三十岁出头,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 又说他是他娘的堂姐妹,许黟是有些不相信的。可又想着,年纪小不代表着辈分低,或者真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亲人。 明娘子见许黟迟迟不说话,以为是他不信,便立时又道:“我记得你叫黟哥儿,在你十二岁那年,我去见过姐姐,记得你模样。你与你阿娘长得很像,哪怕如今眉目都长开了,依旧有几分相似。” 许黟隐在袖中的手指头微动:“你真的是明姨妈?” 明娘子欢喜地点头:“正是我哩,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黟哥儿。” 她想了想,问道,“对了,适才那小娘子是你的丫鬟?黟哥儿你这些年都过了什么样的日子,怎么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许黟淡笑回她:“明姨妈记挂了,阿锦是我的徒弟,爹娘去了之后,我便弃文学医,如今游历四方,便刚来到普安。” “正巧了,你既然来了这里,不如到姨妈家中落脚。”明娘子道,“也好让家中的哥儿姐儿识得你。” 许黟露出为难神色,道:“会不会给姨妈带来麻烦。” 明娘子捂脸低笑:“怎么会呢,这些年来,我在普安也没个娘家的亲戚,难得今日能碰到黟哥儿,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觉得麻烦。” 她也不客套,直接上手拉起许黟的袖子,引着他进到绣坊里。 许黟看向被拉住的袖子,轻微地皱了下眉梢,有些彷徨地跟上她的步伐。 明娘子一面走着,一面跟许黟说她是这家绣坊的掌柜娘子,这绣坊里十几名绣娘都归她管。 又道,她夫家在普安不过是小门小户,靠着她在外挣得些银钱,这些年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她如此热情,仿佛与许黟不是头回见面。 这让许黟有些不适应,只点头应着,跟着她进到茶室。 茶室是接待贵客的地方,里面点着熏香,烹煮着茶水,桌几上摆放着精致点心。 明娘子拿了盘红豆糕点放到许黟面前,笑着说:“你好生坐着,等姨妈忙完再来寻你。” 许黟点点头,笑着让她去忙。 等人撩起帘子离开了,许黟缓缓舒出一口气,他闭了闭眼,深处的记忆里,确实有位明姨妈。 那是原主很多年以前的记忆了,许黟接收得有些模糊。 只记起来,这位明姨妈出嫁后,便再也没有与他娘有过联系。 不过他也能理解,这年头女人嫁做他人妇,就不好自己做主了。别说是去见已做他妇的姐姐,便是想要回娘家,讲究的都要先递个帖子。 许黟若有所思地拿起茶喝了一口,他只是被这位明姨妈的热情给吓到了。 候在旁边的阿旭欲言又止地看向许黟。 “郎君,我们要在这里等着吗?” 许黟道:“你出去寻阿锦和二庆,你让他们不用跟着,在城中随处找个地方歇脚就好。” 说着,他想到什么,朝着阿旭使了个眼神。 阿旭连忙上前,弯着腰靠近许黟。 许黟低声道:“你跟二庆换,去打听下这位明姨妈。” 阿旭听着郎君的安排,面色凝重起来:“只有二庆留在郎君身边吗?” 许黟笑了笑:“怎么,不信任我?” 阿旭低垂着眼眸,摇头说道:“我和妹妹都不在郎君身边,见不到郎君,我不放心。” 许黟拍拍他的肩膀:“也罢了,你这不放心可落回去,要是让阿锦跟着,我还要分心。” 阿旭抿直了嘴角:“……” 顷刻,许黟就催促着他,阿旭无法,只好领了任务出去寻妹妹和二庆。 阿锦和二庆听到那位妇人竟是郎君的姨妈,纷纷惊愕。 这也太巧合了。 明娘子重新接待他们时,已经换了新面貌,不仅给他们便宜的低价,还多挑了两条素白帕子送给阿锦。 阿锦迷迷糊糊地拿着买好的东西去到茶室。 看着若无其事坐着喝茶的郎君,瞬间心安了不少,可又想着郎君不让他们跟着,阿锦就有些委屈。 许黟在她扁着嘴想要说话前,先开口:“你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们初来乍到,对着普安极为不熟,阿锦你带着二庆,去探一探那些医馆。” “哦。”阿锦不情不愿地应着。 许黟乐得笑起来:“你如今倒是脾气越发见长。” 阿锦闻言,扯了扯嘴角,敷衍地说自己错了,接着便道,“郎君这是打发我呢,还是真的想让我去探情况?” 许黟淡定道:“自是后者。” 阿锦咬口说她不信,但许黟是郎君啊,她只好忍着,想着等会便要好好地交代二庆,让他看紧郎君了。 可又担忧二庆拖郎君的后腿,毕竟二庆的拳脚功夫都是瞎练的,哪怕这些日子跟着他们练起忽雷太极拳,却还没有得到要领。 “真的不换我跟着郎君?”阿锦咬着下嘴唇,不死心地问,“不让我跟着,让哥哥跟着也行啊。” 许黟忍无可忍,抬手敲了她额头,让她安静。 “给我规矩待着。” …… 快到晌午时刻,明娘子终于忙完过来,口里笑着说:“黟哥儿久等了罢,今儿生意好,来了些小娘子买帕子,难免多耽搁了些时辰。” 第174章 三月乍暖还寒, 庭院内传来杂乱脚步声,混杂着痛苦的呻吟和闲汉们手忙脚乱的解释声入耳,让明娘子摇摇欲坠的身姿稳住, 勉强地定了定心神。 她身上忽而冷意袭来,膝盖发软地半跪在林廊旁边,抓着夫君的手掌,指尖不可控地颤栗。 “这……这是闹的哪样啊……”明娘子眼眶发红, 求助地看向旁边的许黟, “黟哥儿,快、快去帮姨妈请大夫来救你姨夫。” 许黟已然蹲身, 拿手去探林廊的脉搏, 他沉住气地说道:“姨妈忘了, 我就是大夫。” 明娘子恍惚了一瞬,她颤着嗓音道:“对对,姨妈怎么忘了。黟哥儿你快救救你姨夫, 他这怎么吐血了, 难道是伤及脏腑了吗?” 许黟没有立时回应她。 此时的林廊在吐血后浑浑噩噩,快要进入到休克状态,许黟让其平躺,一手打开他的眼睑检查他的瞳孔,再一面拿起他的手腕诊脉。 他探完脉象,面色瞬间沉重, 林姨夫的脉象浮大而软,按之中央空, 两边实, 是为芤脉。[注1] 不仅如此,他的脉象带有势软, 而浮,证明他的脉管内的血液在渐渐地减少,有大出血的趋势。 总总症状都表明林廊是被殴打,导致脏腑内出血了,这情况可不能拖延。 许黟得在林姨夫大出血前,先将他脏腑内的出血止住。 想到这里,他头也不抬地对着二庆吩咐道:“你快去车厢里,将我们昨日晒好的仙鹤草拿来。” 二庆反应慢了半拍,但也知道情况紧急,急忙地就跑去到车厢里翻找。 他不识得许黟说的仙鹤草,可他知道这几日晒的那撮草药放在哪里。 还好这些新晒的草药没彻底干透,阿锦就将它们放在装药草的箱笼盖子上面。 二庆很快就看到它们,想都不想,就把这些药草全拿了。 他返回到许黟旁边,问道:“许大夫,哪些是仙鹤草啊?” 许黟在帮忙将人抬到堂屋里左墙边放着的小榻,闻声,他回眸看去,刹那就从里面看到仙鹤草。 他将仙鹤草抽出来,交给强装镇定的明娘子,交代道:“姨妈快拿去煎水,两碗煎至一碗。” “好,好。”明娘子抖着肩膀接过药草。 她神志慌慌张张,拿着药草就跑去到灶房里。 明娘子走了,三个孩子还守在一旁,最小的阳哥儿早就慌到瞪着惊恐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而再大一岁的云姐儿,则是死死地抓着弟弟的手,双肩和手臂都在颤抖,眼眶打转着泪花,不多片刻,就往下坠着掉落。 还算镇定的就只有林燕畴了。 他看着亲爹如此,虽然也很害怕,可他是家中长子,不能在这个时候慌乱了神绪。 如今他娘跑去煎煮草药了,那么他就不能眼睁睁的干等着。 下一瞬,林燕畴哑着嗓音开口:“黟表哥,我爹他到底怎么了?他为何会吐血?” 许黟将林廊的脑袋侧躺在高枕上面,听到他的声音,看向他道:“他这是腹腔被打破裂,出血了。” 林燕畴眼睑动了动,担忧地看向他爹苍白的脸庞,呼吸都轻了。 他爹为什么会被打到出血,适才他跟着出去时,已经从抬着他爹回来的闲汉口中知晓。 “黟表哥能治好我爹吗?”他问。 许黟多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尽力。” 在等待药汤煎好时,许黟没有放任不管,时刻地检查着林廊的脉搏情况。 好在,随着他一阵急救,对方悠悠地清醒片刻,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喊口渴。 林燕畴在跟前守着,听到他爹要喝水,连忙就要跑去倒水,却被许黟给拦住了。 “不能只喝清水,你去到灶房里,加点盐到水里化开。”许黟怕他加多了盐巴,还让二庆跟着。 很快,林燕畴就端着加了盐巴的盐水过来。 许黟扶起林廊,接过那杯水,把杯口抵在他口中,只让他喝了一点水。 喝完水,没多久林廊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这次吐出来的血液带有血块,许黟检查了下,发现是之前堵在腹腔里面的瘀血也被咯出来了。 这也好,吐出来比堵在里面好受很多。 果然,在林廊吐出这口血后,精神状况仿佛好起来了。 他双眼变得渐渐清明,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视线一直落在旁边忙碌着的青年身上。 他张了张嘴,虚弱询问:“敢问是哪位好汉救我?” 许黟垂眸看向他,简单地介绍了下自己的身份,看着林廊挣扎地想要起身,连忙说道:“林姨夫,你这时候还不能起来。” 林廊还想要起身,却被许黟按了回去。 他神色不自然地说道:“我已经没事了,把血吐出来后,这腹腔感觉也没那般难受了。” 何况,这人是他娘子口中偶尔提起的外甥。他知晓,这外甥好像是个读书人,不知道考中功名没有。 今日两人初遇,却没想到会遇上他被打,还被人扛着回来的狼狈场面。 许黟听了,默默地心想,会感觉身体疼痛的状况好不少,不过是身体的保护机制启动了。 但这并不代表着体出血的情况已经好转,或许是堵在腹腔中的那块瘀血被吐出来后,出现痉挛收缩血管的可能性。 这时,林开阳在看到亲爹醒来了,哇地哭喊道:“爹,你都吐血了。” “哎呀,阳哥儿莫要哭。”林廊闻见儿子哭了,连连哄着说,“爹没事儿,爹这不是还能好好说话嘛。” 这会儿,林廊只觉得身体有些冷,被打了好几棍的肚子还有些疼外,那些头晕眼花,四肢发寒的情况已然好转。 许黟挑了挑眉,便见他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打开时,里面的糕点已经被踩得稀烂。 他招着手喊三个孩子靠前来,想要将手中都踩偏的糕点分给他们。 “相公,你、你醒了……”明娘子端着碗过来,看到这场面,惊喜地喊出声。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榻前,看向躺在上面的林廊,见他面色依旧不好,急得眼泪啪啪地掉。 明娘子哭着道:“你都吓死我们了,怎么就遇到这等坏事啊。” 林廊哀叹一声,欲要出声说什么,却想着许黟还在,将那话又咽了回去。他道:“也罢了,我这不是没死嘛。” “你……你……” 闻见这话,气得明娘子想要将手中的碗摔了。 许黟眼疾手快地接过碗,觉得这药汤晾温得差不多了,便打断两人的话,把这碗仙鹤草端给林廊喝。 林廊狐疑地端过碗,把里面的药汤喝了。 接着,在许黟的示意下,他重新躺回到榻上。见着许黟给他把脉,林廊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问道:“你不是读书人吗?” 许黟一愣,撩起眼睑看他。 明娘子拿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在旁边解释道:“是我之前跟相公说你在读书来着,哪想世事无常,黟哥儿你如今会弃文学医。” 不过正好有许黟在,若不然等请医馆里的大夫来,还不晓得耽搁多少时辰。 明娘子趁机,将适才林廊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林廊听后,感激地说道:“原是如此,多谢黟哥儿出手相救。”他顿了顿,又问,“我这喝了药汤,是不是便好了?” 许黟沉默半响。 这位林姨夫虽然心比天高,做着能高中的美梦,但也有着读书人的气魄,路见不平时,便想要出手帮忙。 今日他被打,原是与友人在茶肆中,碰到有富家子弟当街欺负一个卖菜的老汉。 林廊看不惯这些有钱人家欺人太甚,便站出来骂了那富家子弟几句。 哪想,对方二话不说,就喊随从打人。 连带着友人拦着,也被打了几棍子。好在友人情况没那么糟糕,却也伤得不轻,他花了点钱请闲汉将林廊抬回林宅,自己也回家疗伤去了。 许黟在听到那闲汉说这些话时,心中惊诧,有阶层等级的社会,便会有欺压的情况出现,只是这还是他头回碰到这事。 但他见林姨夫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好了,可以起床的模样,便知他是读书人的心理作祟。 许黟道:“林姨夫,你这是内出血,不是只服用了一剂药汤便能痊愈。”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被打到脾脏破裂内出血了。 只用仙鹤草哪里够,不过是暂时稳住体内的出血,再慢慢地用其他治内出血的药方服用治疗。 林廊一听,脸色顿时煞白。 便是这时他刹那觉得,身体传来的疼痛越发明显,他再度天旋地转,冷汗泠泠地跌回到小榻上。 明娘子着急问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 许黟摸着林廊的脉搏,仙鹤草的药效开始起效了,芤脉的症状在减弱。 许黟安抚道:“明姨妈,他这是被吓到了。” 明娘子噎住:“……” 知晓林廊情况没那么糟糕,她也瞬间放心不少。 许黟没耽搁,向林燕畴要了纸笔,旋即开出个方子,叫二庆拿着去医馆抓药。 等在一旁的明娘子没那么慌神了,见状,拿出个钱袋塞入到二庆的手中,笑道:“辛苦小哥跑一趟了。” 二庆手脚有些无处安放,拿了钱袋木讷地点点头,接着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林廊在被吓到后,又因吐血,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许黟和明娘子扶着他回到主屋里躺下了,在明娘子给他掖被子的片刻,许黟又给他断了下脉象。 见他脉象没有那么絮乱,稍稍吁出一口气。 第175章 许黟打开锦囊, 里面塞满两张小纸条,上面的毛笔字清秀灵动,内容很清晰明确, 用词粗简易懂。 大概意思便是:“郎君,我发现了对方当街殴打林官人,已打算找哥哥商量对策,不会那么快回来。” 接着, 另外一张纸条上面写的字迹就多了, 密密麻麻的,都是她打听到的消息。 那打人者叫沈霈浅, 是济世堂掌柜的小幺儿, 年有十六七岁, 在普安城内经常游手好闲,进出勾栏瓦舍。在外专横跋扈不说,有一年还闹出欺男霸女的事来, 但那事并没有结果, 被如今的县令给压下去了。 阿锦之所以能打听到这么多,还是因为这沈霈浅足够有名。 他的恶名让各路店家苦不堪言,却还要在对方的淫威之下,继续低头哈腰的奉承着。 因而听到有人打听这恶人的事,那店家就把这么些年的苦楚都倒了出来。 许黟看完,向二庆说道:“你今日不用跟着我了, 去济世堂外找阿锦。” 二庆不应,他还记得阿锦交代他的话, 梗着脖子道:“阿锦让我跟着你。” 许黟捏捏眉心, 催促:“我这里有你没你都一样,但阿锦不同。你应该也知道了, 那打人的可不是好相处的,阿锦一个姑娘家,若是出了事,你该如何?” 这下子,二庆连忙答应。 于是,便只有许黟留在林家。 许黟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背上药箱出来堂屋,顺着庭院小道往东,来到东屋门外。 他站定脚步,往里面喊了声“明姨妈”,话音一落,东屋的帘子被人打起,明娘子抬着手臂打着帘子,唤他进来。 明娘子道:“你姨夫醒来了,正在喊痛呢。” 许黟点头说:“我看看。” 他走进来,明娘子在旁问他能不能给林廊煮米粥吃。许黟没让,说要先观察一晚上。 “要是晚上没再大吐血,明早便能喝些米汤。”许黟说着,人已经来到床榻。 一顿饭的功夫,林廊躺在床榻上的脸色依旧很差,倒是不冒冷汗了,四肢摸着也没之前那么冰凉。 许黟探完脉搏,确定之前的出血点已勉强止住,他把药箱打开,取出来里面的针套。 “明姨妈,拿盏油灯来。”许黟看向候在旁边的明娘子。 明娘子点上油灯端来,许黟取出两根细针,放在上面炙烤消毒。 他还不忘吩咐明娘子:“还请姨妈搭手,将林姨夫的外衣和里衣都脱下来。” 明娘子不慌不忙地将林廊的上衣脱下来,见着夫君身上被打的一块块紫红淤青,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们怎么能如此可恶,这是要了命的打啊。” 林廊斯哈着抽着气,想要安抚她,却疼得胳膊肘都抬不起来了。 许黟看着他这模样就明白,这是身体保护机制关闭了,之前的疼痛有缓冲,疼过后反而没那么严重。 如今被打的地方都发炎红肿起来,自然是要比被打那会要更痛一些。 许黟为他针灸,就是为了减轻他的痛楚。 将人扶起来坐好,明娘子先用温热的巾子给林廊擦拭身上残留的汗渍。 伴随着阵阵疼得龇牙咧嘴的倒抽声,许黟开始了。 他拿着针,观察着脏腑左右侧所红肿的位置的经穴,以理血穴为主,他顺着林廊的脏腑经络之气,取它的腧穴,将针扎入到腧穴的位置。 许黟一针用完,继续烫针,将上肢的太渊穴、养老穴也都扎上。 这两处穴位,搭配着腧穴,可治疗吐血、胸满肋痛等。 没多久,林廊前胸后背都被扎上了细针。 除了以上所说的穴位,背部的几个治疗吐血的穴位,也被许黟根据诊断出来的辩证,酌情地扎上了针。 等待片刻,许黟将这些细针依次地取下来。 这时候,林廊的脸庞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外面天色渐渐阴沉暗下来。 时候不早了,明娘子长叹口气,出去交代老妈妈将今天的晚食被准备上。 “劳累黟哥儿这么辛苦了。”明娘子交代完回来,看向许黟的眼神多出感激。 她与许黟相认不过半日,却劳烦他这么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要不是许黟,明娘子也没那法如此快就稳住心神。 明娘子说道:“黟哥儿也累了吧,我让燕哥儿把他睡的屋子理出来,你先去歇一会儿。” 许黟摇了摇头,拒绝她的好意:“我还带来几个人来,明姨妈这里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人。” 明娘子闻言,沉默地缓缓叹气。 是了,林家不大,一下子确实没法住下这么多人。 许黟道:“不过姨妈放心,今晚我会留下来。” 他留下来守夜,自是不用睡林燕畴的屋子,便也不需要他将自己的床让出来。 明娘子捂着胸口,不可自控地再度红起眼眶。她如此,许黟哄了几句,就把她的眼泪给哄住了。 …… 城东,济世堂沈家。 府中小郎君习惯了欺负人,那些打人的随从亦是如此,并未将这次的事当一回事。 而沈霈浅打了人后,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富家子弟去到酒楼里吃肉喝酒。 吃饱喝足,几个人相邀着去到江上画舫,他们一上船,便豪掷千金,请了船上歌女作陪。几名歌女学着秦淮小调,唱着艳艳曲儿,不多片刻,场面就春宵奢靡…… 一群人待到明晓时分,才在随从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从花船中下来,入了备好的轿子离开。 不远处,阿旭一直在盯着他们。 他守了一夜,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见着他们都走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到花船里问问。 他前脚刚上了花船,后脚就赤红着脸颊匆匆地从上面跑下来了。 那场面…… 这、这也太吓人了,阿旭拍着惊慌跳动的胸口,眼睛都不敢再往那花船看一眼。 他慌忙地逃回到驴车,驾着车逃离江边,往城中济世堂的方向赶去。 他与妹妹两人分开蹲守这么久,不知道妹妹那边有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与此同时,许黟那边也在为林廊煎煮汤药。 煎好的汤药端来到屋里,明娘子在天还没亮时就醒来了,夜里睡不着,便也强打着精神起来。 她穿戴好衣裳出来,看到许黟已在忙前忙后,快速地接过他手中的药汤。 看着许黟眼底露出来的疲倦,明娘子心疼地催促:“黟哥儿,你快去睡会儿。” 这回,许黟没推辞,他道自己去车厢里眯一会儿就成。 明娘子哪里舍得他睡在车厢里,把药汤拿给林廊自己喝,喊着许黟跟着她去到西屋。 “燕哥儿昨夜就把床榻收拾出来了,上面垫着的被褥都是干净的。”明娘子说毕,西屋也到了。 她抬手敲了敲门,哪想木门很快就打开了。 林燕畴合着衣裳入睡,生怕自己睡沉了错过什么要紧事。他听到动静就清醒了过来,开门见是娘亲和许黟,下意识地咯噔一下。 “娘,黟表哥,是、是爹出事了吗?” 明娘子说道:“你爹好很多了,是黟哥儿替娘守了一整晚,怎么都要歇歇。” 林燕畴微微震惊,他昨日被他娘赶着去睡觉,不清楚这事。 他急忙将许黟请到屋子里,收拾出来的床榻就在屋的西侧,与他的床榻遥遥相望。 可惜,许黟还没躺下多久,林燕畴有些不好意思地跑来叫醒他。 他说道:“外面有人来找,说是黟表哥的人。” 许黟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他起身穿衣出去,就看到阿旭和阿锦两人并肩地站在堂屋外的廊道里等着他。 看到他,阿锦先高兴地喊了声“郎君”,接着就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 “郎君,我们……” 阿锦刚起了个头,轻快的嗓音顿了顿,眼睛瞥向许黟身后,是个瞧着与二庆年纪相仿的少年郎。 林燕畴发现阿锦在看他,耳朵微红地躲开视线,不敢与阿锦明亮的眼睛对上。 许黟见状,向阿锦说了林燕畴的身份。阿锦闻言,规规矩矩地朝着林燕畴行礼喊道:“林郎君。” “嗯。”林燕畴点点头,然后就借口有事离开了。 没有外人在,阿锦朝着许黟继续说道:“昨天我守在济世堂外面,没看到什么别的,但有件事比较奇怪,医馆后院来了两批药材,一批是从梓潼来的,一批却是从茂州来的。” 许黟:“……茂州?” 阿锦点头:“对啊,运货的人里面,有的穿的是羌人的服饰。” 之前他们在半途中,也遇到从羌族诸部来到蜀中做买卖的羌人商队。 许黟给他们科普过羌人和蜀中汉人的衣着区别,以及部分口音问题和习俗。 阿锦的记忆力好,自然是记得羌人是什么样的。 她昨日见到有羌人的商队千里迢迢来到普安,便觉得其中有蹊跷。 许黟敛着眉沉思,说到茂州,他便想起在茂州的严大夫和李济。 不过,这事到底有什么蹊跷,他们如今还一无所知,只能暂且将这事放在一旁。 许黟想到这里,问她:“还有其他的消息?” “嗯……”阿锦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道,“不知算不算,哥哥他跟着那个沈霈浅,他跟着一群友人去了花船。” 至于在花船里干什么,阿锦虽然是闺房女子,但也知道去那里不会干什么好事。 只是说出来,阿锦的脸颊依旧微微红了一瞬,但不忘给许黟告状道:“哥哥他本来是想去船上探消息的,结果却被吓到了,什么都没问到。” 第176章 “喵呜——” 狸奴发出低哑的唔叫声, 面向许黟“哈”地发出恐吓。 许黟挑眉,揪着它的后颈一松,将这只虎里虎气的狸猫放开。 下一瞬, 狸猫半弓着腰,竖着蓬松的尾巴,警惕地瞅着许黟。 “怕我?”许黟问。 狸猫也没反应,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 但微微耸动的粉色鼻子出卖了它。 许黟眉眼瞬间弯了弯, 他们自出门后,便习惯在身上带着随时可以食用的肉干。 他走到行李箱前, 拿出个布袋子, 打开掏出条肉干, 往狸猫的方向晃了晃。 狸猫见状,圆溜溜的金黄色眼睛变的更加圆了。 它信步挺胸,迈着毛茸茸的爪子朝着许黟走过来, 等走到许黟面前两步之遥, 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他“喵”了一声。 许黟半蹲地把手中的肉干递过去。 狸猫叼着肉干,这回,它没急着走,慢悠悠地啃着。 如此可爱的一面, 许黟自然是看得津津有味。 他依旧保持着距离,没有刻意地靠近和抚摸, 虽然刚才抓着后颈的皮毛柔顺光滑, 让他意犹未尽。 可这时代没有狂犬疫苗,对于不熟的猫咪, 许黟还是很克制的。 猫咪吃完肉干,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凑过来蹭着许黟的裤腿,喵喵地又叫唤几声。 看样子,是还没吃够。 许黟嘁地笑出来,抬手摸了下它的脑袋,这回,这猫咪不仅没反抗,还歪着脑袋蹭得更加猛了。 “怎么贪吃成这样?难不成你家主子没给你喂猫粮?”许黟如此问着,手中动作没停,还是给它拿了肉干。 这次,猫咪叼着肉干吃完,主动地蹭了蹭许黟的手掌心,心满意足地跳到窗上,接着一跃,跳出去。 许黟起身,走到窗边望去,就看到它身姿敏捷地走在青瓦上,发出“哒哒”的细碎声响。 若不是这声音,许黟也不会提前在窗边“埋伏”。 许黟半眯眼睛,轻声道:“还是只母猫。” 如此插曲,许黟是彻底睡不着了,好在适才眯了一会儿,这会并不觉得太困。 他思索着想了想,决定出去外面打探下情况。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阿旭和阿锦他们已经打听到不少消息,可难保没有遗漏的地方。 许黟目光落到地板上面洒落着的星星点点的日光。 便是那从茂州而来的商队,总会让他想到真木,当初他与真木说,他来自于梓州,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青年还记不记得他。 顷刻,许黟出现在客栈的一楼。 他从大门出去,穿过庭院时,耳边听到带着欢愉的清亮的声音:“虎霸王,你去哪里了!” 他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只看到半角青竹色的衣裳,说话的小娘子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那清亮的嗓音还在不断地飘过来:“你下回要是再如此,看我不打你屁股,唉,快,跳上来让我抱……” 许黟无意偷听别人的说话声,神色不变地转回头,跨过门槛离开了客栈。 …… 普安县,也称之为普安郡。这里地广繁茂,资源丰富,城中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富饶程度不输于其他郡县。 漫步在热闹的街市上,可见各色稀奇玩意,许黟在一个捏泥人的摊子前停下来,问捏泥人的老汉,要了那个小黄狗的。 老汉见是个俊秀青年,笑着又推销了其他的泥土。 许黟看了一圈,又看到了只猫咪造型的,不过不是只狸猫,而是三花。 这三花捏得惟妙惟俏,许黟多看两眼就喜欢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见过这玩意,他一时冲动,忍不住就多买了几个。 等回过神,看向手中拿着的四个泥土,有小狗,小猫,女娃娃和男娃娃,许黟陷入了沉思:…… 罢了,等会这多出来的泥土就送给阿旭阿锦他们好了。 如此想着,他就把手中的泥人放到腰包里。 许黟没有急忙急赶,他虽然目的是济世堂,却也不只为了看济世堂。 街道两边的饭店、茶肆酒馆,不同的风土人情,都与庞博弈写的游记里很像。 他闻着街边时不时飘来的食物香味,与盐亭、梓潼等地也不同。 不多时,许黟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他目光落到这些饭店酒楼和小摊,扫了一圈,就来到一家贩卖酒糟鱼的摊子前。 经营这个摊子的是对年轻的夫妇,模样瞧着不过三十,见到有客人入座,妇人先跑来擦桌子,询问许黟要吃什么。 许黟看向她:“不知小摊卖的有什么?” 妇人道:“我们只卖酒糟鱼和豆饭。”说毕,又笑盈盈地继续说,“这位官人要是想饮酒,可在旁边的李家酒肆买两角酒来,他家的酒便宜又好。若是还想要其他的下酒菜,也可去那边的婆子买些咸水货。” 许黟仔细听后,取了几十文,让她帮忙买些咸水货来,多出来的钱,可做跑腿费。 妇人自是欣然答应,拿着钱跑去对面的婆子买咸水货了。 这咸水货并非什么上好的吃食,但平民百姓却是爱吃。方且做得好也要有所讲究,用的虽然是下等的猪下水,可需要清洗干净,不能有一丝腥臭味。 接着,这洗好的猪下水,还要过清水煮开,煮到能用筷子一戳就能戳穿的软道劲儿,就可以捞出来了。 捞出来的猪下水,便可以浸泡在盐卤好的咸水里面,半夜煮好浸泡,到午时便可捞起来吃。 一份咸水货里,所有部位的猪下水都有,切好能装上一盘,价钱也实惠,只要十五文。 许黟给那妇人是二十文,她能得五个钱的跑腿费,何乐而不为。 这钱,都快要比他们卖出去一份酒糟鱼挣得多了。 如此大方的客人,这妇人不是遇见过,但她并为此就理所当然,让丈夫给许黟挑了条肥美的酒糟鱼端来。 餐饱饭足,许黟付了钱刚要离开,迎面走来一行人。 这些人有的穿的是汉人的衣裳,有的则是羌族的服饰,浩浩荡荡的,将整条街挡了一半。 许黟目光落到这些人身上,突然,身形顿住。 他竟然在这些人里见到了熟面孔,就是那真木的叔叔。 当时见到这位真木的叔叔,还是几年前,这么几年过去,这位真木叔叔的面貌没有多少变化,只皮肤更加黝黑了一些。 许黟通过他,又看向了旁边那几个青年,很快他就认出来其中两个,就是当时拉肚子的。 不过,他没在人群里见到真木。 许黟微微皱眉,不知道真木有没有跟着来到普安。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哪想,这群人先朝着他这边过来。 不到片刻,这七八个人就坐到他旁边的两张木桌,年长的真木他叔开口喊道:“店家,来八盘酒糟鱼,再来二十碗豆饭。” “好嘞,客官们稍等~”妇人欣喜,快速地跑去帮忙准备吃食。 许黟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半晌,他轻叹气,选择先离开。 “这位官人且慢。” 身后,中年男忽然站起来,向着许黟喊道。 许黟脚步微顿,回身去看他。 中年男不确定地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可是个大夫?” 许黟点了点头,又道了自己的姓氏。 果然,中年男听后,高兴地拍手说道:“没认错人,还真的是许大夫你啊,你可还记得我,对了,可还记得我们在茂州城外见过,但是你还救了我们一命。” “记得。” 许黟怎么会忘记。 当时这些人里,有的人还与那些想要作乱的羌人对峙,就差一点,便要拔出弯刀了。 想到那些仿佛是批量生产的弯刀,许黟眉眼里多出一丝笑意。 双方彼此相认后,两人所聊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说到彼此为何会出现在普安了。 中年男感慨道:“我们本来只跑绵州的货,可惜这几年,绵州也有不少混乱,那边的情景不好,跑商也没以前那般活跃。” 后面,他们的商队能走茂州、绵州两地的货物日渐减少。眼见着再不换道,商队就要被迫解散了。 “好在真木这孩子头脑机灵,他知道这两地的买卖不好做,就想着往东来。”中年人道,“这两年不少往这边跑,这回,我们还是接了济世堂的单子,跑来普安送药材的。” 许黟拧着眉问:“是严大夫吗?” 中年男一愣,而后摇头说道:“不是,如今茂州里的济世堂,已经换了大夫了。” 许黟听到这话,心中顿时生出不安,连忙问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沈家又派了大夫替换严大夫了? 中年男并不知道许黟与严大夫两人的关系。 他以为许黟只是随口一问,便道:“那严大夫去年严冬得了场风寒,没熬过去病故了。如今济世堂的大夫姓田,是严大夫的徒弟。” 许黟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听不得别的声音。 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明明知道严大夫的年岁摆在那里,即使能活得长寿,也没有多少年头。 但一时听到这消息,他还是难免黯然神伤。 中年男关怀问:“许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许黟摆摆手,想说自己无事,嘴巴翕动间,什么话语都说不出口。 良久,许黟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里的恍然多出片刻清明,他平复着情绪,缓缓道:“……我,我无事。” 中年男见他如此,这才明白过来,这许黟与这严大夫感情不一般。 他轻叹道:“许大夫,莫要神伤,严大夫虽然是得的风寒,但他也算是老死牖下,当年收留的那位姓李的学徒,直到将他的丧事办完才离开的济世堂。” 第177章 许黟没有沉浸在悲伤情绪中, 他将从老汉那里买来的泥人掏出来,分给阿旭和阿锦。 这时,二庆也过来了, 牵着溜达回来的小黄。 小黄在看到许黟那会,欢乐地摇晃尾巴凑过来,真是条无拘无束的小狗。 许黟偶尔会有点羡慕小黄,就像这刻。 “汪汪汪~” 小黄撒欢地奔扑过来, 前肢搭上许黟的膝盖处, 留下两个灰扑扑的梅花印。 许黟拿着泥人的手微僵,无奈问道:“你们又去哪里玩了?” 二庆老实回答:“没去哪里, 就带着它去解手, 绕着庭院跑两圈, 后面带着它去吃了大棒骨头。” 这大棒骨头,还是上回欠的,二庆是个实诚的, 说道做到, 今日得了空就带着它去吃了。 “瞧你肚子这么鼓,看来吃的不少。”许黟闻言,调侃了小黄一句,就把小黄狗的泥人拿出来,递到它面前。 小黄凑过来嗅了嗅,“呜呜呜”地叫几声, 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不过许黟并不打算送它,自然不需要它的意见。 站在对面的二庆眼睛却是瞬间亮起来, 他扭头看向阿旭和阿锦, 才发现他们手里也有泥人。 许黟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他怎么了。 二庆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许黟手中的小黄狗, 羞赧地说道:“许大夫你这小狗是哪里买的,跟小黄好像啊。” “你喜欢?”许黟笑着问他。 二庆飞快地点头。 许黟道:“喜欢的话,那就送你了。” 二庆呆愣了一瞬,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他喃喃地问:“许大夫,你说这小狗送我了?” 许黟将小狗递到二庆手里,说道:“你既然喜欢,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算是送你。” 二庆还是小孩,拿到小狗,当即心里高兴地举着瞧着,这小狗捏的每处都栩栩如生,好生灵活漂亮。 许黟看他如此开心,也跟着高兴。 心底那丝低落的情绪,在见到二庆和阿旭他们如此活力、年轻的生命力,又悄悄活了过来。 次日,许黟带着他们去到城外山上的寺庙祭念严大夫,寺中的小沙弥带着他们来到后殿。 许黟为严大夫点了一盏长明灯。 跟着他们过来的二庆,呆呆地站在殿中,望着那一盏盏明亮的长明灯,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囊上面。 佩囊里面,装着一把破破烂烂,已然生锈掉渣的匕首。 那是他爹生前不曾离身的东西,也是他永远忘不掉的那段小山村的日子。 二庆眼中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情绪。 下一刻,有只手按在他的肩上,他怔愣回头,是许黟。 许黟神色柔和地看着他:“给你爹也点盏长明灯吧。” 二庆张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鼻子刺痛地发酸,而后,在许黟鼓励的眼神下,重重点了点头。 小沙弥给二庆选了盏油灯,为二庆点上。 那盏闪烁着灯火的油灯,被放在高高的长架上面。 与无数的灯火融合在一起,很快就分不清哪盏与哪盏。 …… 从寺庙出来,许黟挑眼看向面前的碧绿青野,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岁月雕琢出来的自然风光。 哪怕习惯了如此美不胜收的自然风貌,许黟都要感慨一句,这里真美。 可惜再美的风景,也没法欣赏了。 阿旭在山脚下守着驴车,他们下山后,便直接进城,去到林家。 林廊可以下地走动了,不过还需要人搀扶着。 明娘子要回绣坊里当差,不能时时在家中照顾着他,好在林燕畴向夫子请了假,这几日都可以在家里照料他。 林廊看到许黟他们,不好意思地从儿子手中抽出手臂。 许黟行礼道:“林姨夫今日如何,疼痛可有所缓解?” “好不少了。”林廊按了按胸口处,那处的骨头没昨日那般疼痛难耐了,不过摸着还是疼的,不能用力。 许黟颔首:“我再为林姨夫诊下脉。” 林廊道:“那便劳烦黟哥儿了。”说着,他又跟许黟说了下他如今有的症状。 “我这身侧处,也没被打到,上面也没有淤青红肿,却也跟着疼得厉害,手臂都抬不得。” 还有他的后背处,昨夜也是疼得难受。要不是早时有许黟为他施针,好受了一会儿使得他能入睡,他便要整宿睡不着了。 许黟仔细听完,一面取出来脉枕,一面说道:“林姨夫,你这回被打,伤到气和血了。被打的地方会红肿发痛乃是血溢忘行,又加之内损脏气,引得痛无定处,所以没有被打之处也会伤气,致而疼痛。” 如此相加,自是情况要严重些的。 许黟一一说罢,也已经为他诊脉完,他收回手,继续道:“别担心,林姨夫你恢复得不错。” 林廊笑着道:“这得多亏了黟哥儿你,要不然我还要继续受罪着。” 说到这处,他“唉”地叹了口气,嘟囔地说要好好地报答许黟,可却囊中羞涩,拿不出像样的东西。 忽而,他想到自己手腕处有一串从寺庙求来的念珠,他将这念珠卸下来,递到许黟手中。 林廊道:“姨夫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就这杞梓木念珠是普安寺方丈所开光,也有些年头了,黟哥儿戴在身上,也算能庇佑些。” 许黟连忙接过,道谢后说会好好地将它戴在身上。 这念珠是用杞梓木的老木打磨,质地肌理细腻,带有深浅不一的蟹爪纹。 这蟹爪纹又好似鸡翅的形状,因此便也叫鸡翅木。 确实不算什么好东西,却是长辈的心意。 许黟诚心收下来,将它放在自己的佩囊里,他也以哥哥的身份,拿出些不是多么贵重的小物什,回赠了林燕畴兄妹三人。 如此和睦融融的画面过后,时间很快来到午时,明娘子午歇回来,看到许黟他们在,就要喊他们留下来吃午饭。 食过午,许黟再度给林廊写了个新的方子,让明娘子去医馆里抓药。 新的方子还要再服用一个月,直到体内气血平和,便可停药了。 虽如此交代,许黟却没有急着走。 到第二天,他们来到中年男说的客栈来找真木。 真木早就从叔叔的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真的见到许黟,还是很欢喜。 两人也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真木当即热情地拉着许黟进到屋里:“我从叔叔那里知道你在普安,也好生惊讶,我们跑了几回普安了,都没遇到一个熟人。” 许黟淡笑说道:“也算是缘分,昨日我都要走了,没想到会见到大叔他们。” 真木问他:“你在普安,可要待多久?” 许黟如实道:“再过几日就要走。”说完,便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真木道:“等把要带的货买齐了,我们便回去,最快也要五六日。” 那便是还有不少时间会待在普安了。 许黟心思微动,好似随意般地就聊到济世堂。当年茂州的济世堂幸好有严大夫接手,才能让不少城中百姓得以有疾能治,有病能医。 如今严大夫逝世了,他也做到了自己想要的“悬壶济世,留世人称之”。而他的学徒田鹿接手济世堂,也算是有了接替他的人,继续留在纷争不断的茂州城中,为茂州地界的百姓们,为那些忍受疾苦的人们。 真木感慨:“这几年茂州城里多亏了有严大夫,要不然我们这些跑商的在路上可没那么轻松。” 光是那些效果不错的驱虫药、辟蛇药,就足够他们松开一口气。 何况还有严大夫炮制的各种备用药丸,那些药丸的药效都不错,真木如今身上,还带有一些没用完的。 许黟若有所思,问他那些药丸可拿给他看看。 真木哪有不愿意的,旋即就将系在腰间的布袋子拆下来,拿给许黟。 他叹气道:“可惜了,自从严大夫病逝,那田大夫和吕大夫就再也炮制不出来这些药丸了。” 许黟闻言,默不作声地将这些药丸倒出来到手掌心。 当他看到这些药丸,他心神微微荡漾,这些……这些都是那几日,他与严大夫探讨时,写给严大夫的几个方子。 可严大夫并没有直接拿来用,而是对其进行了改良,尤其是当初他赠与给严大夫的人参保命丸,也被他用更加常见、价钱便宜的药材代替,研制出来了低配版。 许黟看得眼眶发热,过了好半晌,才平复心情,将药丸还给真木。 “你可知道那个姓李的学徒去了哪里?”许黟问他。 真木思索了一番,说道:“他离开茂州城时,曾来找过我,说他想往北走,但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许黟好奇了:“他去找你?” “对。”真木道,“济兄弟人不错,茂州城的驻军士兵也需要有大夫,有不少回他替严大夫来军营给士兵们医治伤病。” 他爹是茂州驻军的军使,管的是粮草兵马,这么多年来,真木在军营中混得很开,几乎所有士兵都识得他。 自然就与常来军营的李济娴熟起来。 不过他总觉得李济这人藏着什么秘密,好些回在给刀伤的士兵们包扎时,总像是丢了魂一样。 问他,他又不说。 真木搞不懂,便也没再问了。但他这人,向来行侠仗义,哪怕李济瞒着他不少事,可要是遇到有人欺负李济,他每回都会出手相助。 便是如此,两人才会渐渐娴熟亲近不少。 真木回忆起这些事,就有不少话想说,他问许黟,是不是知道李济的秘密。 许黟沉默半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178章 数日后。 从普安县发出去的信件快马加鞭, 来到兴元府,进入到巡检司。 这封信,所用为官制, 用的还是驿站快马。 其送信的皂吏言明,送信的人手中持有茂州军信物,其为茂州军军使之子。 有这个身份在,那信自是顺利地来到巡检大人的手中。 不过信中写的并非沈家济世堂在普安分号故意抬高药价, 让百姓苦不堪言, 而是详细地写明了其沈家分支沈霈浅的父亲与普安县令勾结,营私营贿的所作所为。 另还列举出罪证, 并非胡言乱语。 如此证据哪里来, 还要从许黟说起, 这里面可有他的功劳。 不,或者说是庞博弈的功劳。 在许黟知道只靠自己无法动对方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庞博弈的人脉和势力。哪怕不想借用, 但他思索再三, 还是选择了妥协。 与他想的一样,庞博弈在收到他的书信后,很快就回信。 不仅有回信,还给他送了份大礼。 那大礼就是这份可以直接推倒对方的罪证。 …… 又过了几日,许黟如常来到林家,来看望明姨妈和林姨夫。 许黟带着一众等人进入堂屋, 让阿旭他们随意后,就与等着他的明娘子等人说话。 明娘子的脸上多出喜色, 高兴地喊道:“黟哥儿, 你可得到消息,州府的巡检大人来到普安, 把那县令给抓了。” “我也是刚巧得知。”许黟笑了笑,仿佛不知情地应道。 林廊觉得自己身上都不疼了,活动着手臂说道:“可喜可贺啊,这便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巡检大人果然是青天大老爷。” 许黟颔首,附和说道:“是也。” 明娘子脸上欢喜神色不减,高兴得眉梢弯了弯,言语轻快说道:“那济世堂的掌柜也入狱了,我听东家的说,有好些衙差将济世堂封了,还从沈家抄出了不少金银珠宝。” 至于抄出来多少数,明娘子和城中百姓就不知情了。 不过许黟却知晓部分内幕,是真木告知他的,他比明娘子早一日知情此事。 一个小小济世堂分号的掌柜,竟然搜刮出来几十万贯银钱。 这个数要是被传出去,怕是要惊动不少人。 许黟配合地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引来明娘子捂脸直笑。 “我便知你不知,这里面的道道多着呢。”明娘子道,“怪道我那绣坊的东家今日会提醒我等,让我们不要去瞧热闹,说是抓的人里,可不止这几个。” 别人家只当是热闹事看,林家是受害者,自是要比其他人家要欢喜。 明娘子还特意打听了其中原委,便急切地想要告诉给许黟。 说到后面,明娘子没忍住地边哭边笑。 林廊咳咳两声,不自在地说道:“好了好了,在小辈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虽是这么说,但他这般年纪,也差点老泪纵横。 真是老天有眼啊,除掉了这等大恶人。 许黟拿出帕子,递过去给到明娘子:“明姨妈,这是好事,以后普安,应是没有其他药馆敢如此作价了。” 明娘子红了红脸,不好意思地拿过他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点头称是。 当然了,因这济世堂突然被抄家……城中也有部分大户心生不满的。 那些与济世堂有交易来往的大户人家,见着济世堂倒台,眼看着投入的银钱还没捞回来多少,这些钱都打水漂了! 可这事是巡检大人亲自来办案,那可是巡检司啊,拥有着先斩后奏的权利,只要是罪证确凿,涉及之人就不能幸免。 很快,与济世堂有来往的大户人家,纷纷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甚至有的自乱马脚出昏招,给巡检司的送礼,那些礼都被收了,消息却是一点都没得到。 不过几日,该被办的人员依旧被办…… 这事经过如何,与许黟并无太大干系。他在得知真木等人要走后,去到城外送别了他们。 真木抱拳道:“许兄弟,此时一别来日怕是很难再见,当日我忘了有句话要与你说,这几日却是想得起来。” 许黟有些好奇,问他是什么话。 真木说是李济有回谈心提起过,他道:“那日济兄弟与我说过,他要是有机会,会好好地当一名大夫,让你知道他没忘记你说过的话。”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话,但这话说出口后,真木看着许黟变化的神色,不知为何,那种没有被同等对待的不满,却是慢慢消散了。 李济都走了,他再计较这些,显得他不够爷们。 许黟心中了然,看来李济是自愿离开的济世堂。 他想,兴许里面还有严大夫的手笔。 知晓李济没有出意外,许黟松开一口气,他拿出这几日炮制的药丸,赠送给真木。 真木疑惑的打开,看到里面的药丸,闻着味道愣了愣。 他震惊地开口:“你这药丸……怎么和严大夫炮制的很像?” 许黟道:“因为出自同源,自是像的。” 真木一把将装着药丸的布袋塞到怀中,笑道:“这东西我喜欢,许兄弟有什么想要的,自可拿去。” 许黟摇头,他没什么想要的。 真木却没直接走,拿出他腰间的弯刀,递给了他:“给你防身。” 说罢,他翻身骑马,潇洒地扬长而去。 浩浩荡荡的车马扬起漫天灰尘,待灰尘散尽,数辆车马已然远离。 许黟垂眸,看向手中的弯刀,脸上多出一抹笑容。 …… 盐亭。 庞博弈与潘文济两人在廊亭中促膝长谈,聊及许黟,不由相视而笑。 潘文济看着友人渐渐红润起来的血色,押了一口茶,笑道:“还是你这眼力老道,识人有一套啊。这小子都跑了几月,还给你送了这么些养生丸。” 说到后面,潘文济有些嫉妒,明明是他在背后出力,到头来功劳都被庞博弈给争了去。 庞博弈假装没看到他眼里的神绪,摇头说道:“不行咯,要是真的好,也不用连个师父都捞不到。” 潘文济:“……” 他呵呵说道:“好歹他喊你一声先生。” 庞博弈道:“行了,看把你委屈的,这回黟哥儿从普安寄物事来,也给你带了一份。” 潘文济挑了挑眉,捋着胡子说道:“哦,都是什么?” 庞博弈:“酒。” 潘文济眼睛一眯 “何种酒?” 庞博弈往坐在不远处的庞叔看了去,庞叔当即会意起身离开,他才慢悠悠回潘文济道:“是杜仲酒和八珍酒。” “这两种盐亭不也是有?”潘文济道,“莫非这小子酿煮的这两种酒有别的其他之处?” 他问完,庞叔搬着一筐药酒来,这药酒的量不少,足足有八瓶,都是借庞博弈之手送给潘文济的。 潘文济眼里露出满意神色,这小子总算是开窍了。 庞叔笑眯眯地说道:“潘郎君说得极是,许小郎外出游历,着实长进不少,这回送的药酒都是专门为潘郎君所炮制,他在信中所言,问及您可还是如此硬朗,便以几个月知晓的情况,给你炮制的。” 这话一出,潘文济吃惊道:“当真?” 庞叔笑容不变:“自是真的。” 他将信件拿给潘文济看,其内容果真与庞叔所言差别无几。 庞博弈道:“这回送去的大礼,黟哥儿知道里面有你的手笔。” “那这些东西都是?”潘文济捋着胡须的手微微顿住,但很快就想明白缘由。 看来这小子,比他想的更精。 …… 当时从普安送来的信件不止进入了庞宅,还有一封到了余秋林的手中。许黟在信中问他,有没有兴趣来普安分一杯羹。 自然,当时寄出信时,他并没有多大把握。 可余秋林信他,收到信的第二天便收拾行囊跑来找他。 他比兴元府的官兵来得慢,等他到的时候,济世堂和普安县令的案子也尘埃落定了。 余秋林按照地址来到林家,还没敲响林家大门。 身后,阿旭的声音突然响起:“秋哥儿。” 余秋林诧异回头:“阿旭,你是从哪回来的?” 阿旭说道:“我是来接秋哥儿的,我们如今跟着郎君住在客栈里,郎君让我在这里等着,说你很快就能来。” 余秋林点了点头,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他坐上驴车,跟着阿旭来到不远处的客栈,许黟就坐在屋子里喝茶等着他,看到他来了,招呼他落坐。 许黟道:“秋哥儿路上辛苦,我与你说的事算有眉目,如今城中的济世堂已封,想要重新开门怕是难。” 余秋林道:“我在路上便听到了一些。” 他坐下来后,先喝了一口茶,才看向许黟问道,“黟哥儿神机妙算,怎么知道对方就能倒了?当初我在梓潼便恼火得很,上回你离开了梓潼后,我再去卖药丸,那些个随从还想截路教训我。” “不算神机妙算,其中缘由与信中所说一样。”许黟说完,担忧他道,“没被打吧?” 余秋林笑着摆手道:“没呢,当初我有先见之明,请了张兄做护卫,张兄一人便可抵三人,将他等打得落花流水。” 许黟惊诧,张铁狗这是又干起来护卫的工作了? 余秋林就将其中原委讲给许黟听。 原来是陈娘子开了铺子后,自己亲自打理几年,如今这几年,她见着何娘子孙儿都有了,而她还是孤寡一人,便觉得无趣了起来。 不过她又不想再嫁人,想要有孙儿,只能是认干亲。 她与张铁狗也算熟悉,知道他无父无母,家里有妻子和一儿一女,正好如她心愿……于是,一个月前她与张铁狗一家商榷后,正式认了干亲。 第179章 余秋林带来的消息着实震惊人, 不过也带来了新的好消息,他们一直在盐亭及周边县镇兜售消食丸,时间一长, 部分诚信不错的医馆,都跑来跟余秋林合作。 “我以当初你给我的那个价钱卖给这些医馆,让他们遵守其规定,不可乱抬价钱, 那些良心医馆自是愿意, 不愿的我们也不卖给他们。” 余秋林说着,从带来的包囊里拿出来一块裹着的粗布包, 给到许黟。 他继续道:“这是这半年来消食丸的售量和盈利账本, 以及入账分的银钱都在这里, 黟哥儿你清点下数目。” 许黟拿过后,没有急着打开,问他:“是有想法了?” “有一些, 想问你觉得可行否。”余秋林笑着看他, 把他的想法说给许黟听。 普安离盐亭远,他无法一直来回,便是人手上就不够。余秋林就打算,以售卖的方式,在普安抛售消食丸给那些诚信度高的医馆,让他们卖给城中百姓们。 一来可以减轻人手, 不用劳于奔波,二来也算不违背许黟当初的想法, 让消食丸成为家家户户都能用得起的备用肠胃药。 许黟赞同地笑说:“看来你都已经想好了, 那这事便依照你的意思来办。” 许黟说罢,问他可探过普安县里的医馆了。 余秋林摇头说还没, 他打算这两天将这些医馆的掌柜和大夫都拜访一回,若是觉得可合作的对象,那就将消食丸卖给他。 接下来的两日,许黟让阿旭带着余秋林去约见这些医馆的大夫和掌柜。 有些大夫听到他手里有消食丸,却不是沈氏消食丸,而是陈氏消食丸,便持着怀疑的态度,觉得这陈氏消食丸该不会是什么冒牌货吧。 这气得余秋林差点甩了脸,不过有阿旭在旁边拦着,余秋林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便让这些掌柜大夫们去盐亭打听打听,是陈氏消食丸先有,还是那沈氏的先有。 其他等人:“……”难道真的是他们小人之心了? 但也有立马答应要合作的,却是要自个卖价钱,一问才知,对方打算将这消食丸卖到一包五十文钱。 余秋林对着许黟,气骂道:“这些人实在……实在是妄为救死扶伤的大夫,怎么能好生卖那个价?像我,虽然是个跑商的,却也不敢如何抬价啊。” 别说他是许黟的好友和搭档了,便是非许黟的友人,他在如此诱惑力下,也不敢肖想。 许黟看着他都经历这么多事了,还能被气成这模样,看来那家医馆,怕是说了什么让余秋林气愤的话。 “莫气莫气,气多了伤身。”许黟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歇歇,“你这两天也是累,不如休息两日。” 余秋林皱眉:“不行,还有好几家没去见。” 许黟道:“不用如此急,我想这两日,城中的医馆怕是都知道你了。” 余秋林点了点头,确实,他这两天在普安算是极为高调了。 许黟便又道:“剩下的那几家见你迟迟不来,自会亲自来找你。” 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是那些医馆不愿来,这卖消食丸的机会,自是落到别人手中。 如许黟所料,余秋林歇息的这两日里,有人坐不住了,亲自提着礼送了拜帖来见余秋林。 余秋林没有拿乔,递了拜帖的都见了。 其中,有一家名为范医馆的入了余秋林的眼,这家医馆很小,里面的坐堂大夫是个年已过五十岁的老大夫,医馆里打杂的学徒,是他的孙儿和孙女。 他孙女今年不过十三,但聪慧有余,学医有模有样,小小年纪,就敢给病人看病了。 许黟听余秋林听起这孙女,心中对这个小姑娘也好奇。 第二天,他换了身青衫,独自来到这家范医馆。 许黟目光扫视周围,医馆很安静,门口堆着些还没处理的新鲜药材,整个医馆就一个人。 药柜前挑拣着药材的小娘子,系着青草绿的头巾,旁边簪着朵鹅黄色梨花,见到有人来了,抬头看过来。 范小娘子问道:“这位官人是来抓药还是来看病的?” 许黟道:“看病。” 范小娘子道:“我阿爷不在,你若是愿意可让我来给你瞧下。” 许黟便是来找她的,自是点头,顺然地走到旁边的案前,坐了下去。 范小娘子见他如此规矩,便也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有点头晕。”许黟道。 范小娘子听后,有模有样的让他伸手,诊完脉搏,又去看他的舌头和眼睛,还问了许黟几个问题。 许黟一一回答,不见丝毫停顿。 可饶是如此,范小娘子的柳眉却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盯着许黟问:“这位官人,你身上没病。” 许黟“哦”了声,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小娘子道:“你脉象稳而平,强劲有力,不沉不缓,亦非涩而断,也非弦脉和浮脉。这是康健之人的脉象。” 许黟却又道:“可我头晕。” 范小娘子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之头晕,是你昨夜没睡好,今儿才会有所晕。” 许黟笑着问道:“范小娘子医术不错,可已出师?” 话音刚出,范小娘子神色愣了愣。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有脚步声进来,一道洪厚的嗓音响起:“许大夫,莫要打趣我家宜姐儿。” 范宜是范小娘子的闺名,出声之人是范大夫,她的爷爷。 范宜站起身,快步地跑去到爷爷身边,喊道:“阿爷,这人好奇怪。” 范爷爷拍着孙女的手背,说道:“不奇怪,这位官人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许黟许大夫。” “许黟?许大夫?!”范宜惊呼? 这下子,轮到许黟疑惑了,他在普安可没有摆摊出诊,这范大夫是怎么知道他的? 范宜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许黟看,越看越不信,这人……真的是爷爷的老友人郭大夫说的那个他吗? 范宜到底是姑娘家,看到许黟目光看过来,立马将视线挪开。 倒是范大夫饶有兴趣地看着许黟,慈和地微笑着。 许黟拱手问道:“敢问范大夫是如何知道是在下的?” 范大夫言道:“我有一友人,向来喜爱游历结交,他当年去往盐亭,与一年轻大夫论道,回来后便与我写信,叫我有机会去见一见。” 许黟脱口而出:“是郭中攸郭老?” “是他。”范大夫朝着他点了点头,他这友人如今还在四处游历,前阵子写信给他,还是年前之事了。 许黟感慨万千,没想到人在他乡还能见到郭中攸的友人,这实在巧。 听到郭中攸又游历四方,许黟敬佩道:“当初我与郭老论道,郭老其学甚妙,是乃晚辈学之。” 范大夫道:“他就是闲不住。” 不过今日见到许黟,却不是依靠友人那些描述认出来的,而是正月时,去过一趟梓潼。 许黟:“……” 范大夫道:“我家宜姐儿在听到你的迹事后,很是崇拜于你,今日与你偶遇,不如我们来切磋一二?” 许黟哑然失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 他拱了拱手,有人想要与他论道,那自是来者不拒。 两个时辰后。 几个人都有些口渴地喝了两盅茶,才勉强解了渴。 范大夫有些精神不济,眼带有满足的疲惫,摆了摆手:“老咯,论不动了,你们这些后生继续、继续。” 许黟苦笑:“范大夫,我等也累了。” 范宜却两眼放着光,看向许黟的眼神更加炙热,虽然身体累了,但她如今脑子里精神充沛,见着他们要结束论道,顿时有些着急。 “许大夫,我、我还没问完。”范宜双眼透亮,孜孜不倦地又问,“我想问许大夫,那陈氏消食丸即是你的,你为何不提?” “嗯?”许黟挑了挑眉。 范宜道:“那位余官人来见阿爷时,就道与我们知晓,这陈氏消食丸是出自你之手。可你为何,不承认?” 许黟笑着问她:“你在书中所得之物,会占为己有吗?” 范宜思索着摇了摇头:“书中的东西,哪怕看懂了,并非就是我的。” 许黟道:“这消食丸亦是如此。” 范大夫和范宜听到这回答,都很惊讶,他们从未在古医书中知晓这消食丸的配方,哪怕之前接触过沈氏消食丸,也只能从闻、尝中,得出其中几种用量多的药材。 但想要知晓这消食丸具体都用了多少药材、多少量,却是不得而知。 那既如此,这消食丸想要占为己有怕是人之常情了。 范大人率先爽快笑起来:“后生可畏,你这后生果真如老郭说的,便是那等有意思的人。” 许黟顿时失笑,有朝一日,他也活成了别人口中的“年轻大夫”。 这感觉,还挺不赖的。 他来探这范医馆的虚实,如今在医馆里也待了两个多时辰,这位范小娘子,确实很有天赋,以她所言所行,想必长大之后,会是个心有仁医的好大夫。 对于这样的好苗子,许黟哪有就这么放过的道理。 出门前,他特意拿了本自己记录的医书揣到怀里,这会可拿来送给她。 许黟道:“这是在下的一些拙见,范小娘子若是不弃,权做是见面礼。” 范宜双眼亮起,看了一眼旁边的阿爷,见阿爷没反对,高兴地接过。 她摸着书册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眼睛更加明亮:“ 多谢许大夫,我、我很喜欢。” 太好了,她有新的医书可以看了。 范大夫也道了遍谢,从论道上看,许黟的医术远高于他。 第180章 他们许久未聚, 今夜这酒,便喝得格外尽兴,饶是向来克制的许黟, 都贪喝了两杯。 月上枝头时,桌上多出五六个空的酒瓶,里面装的是许黟酿煮的桃花酒,多数都进入到张铁狗的肚子里。 张铁狗喝得打了个酒嗝, 才满足的放下杯子, 对许黟道:“兄弟我许久没这么畅快过了。” “为何这么说?”许黟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浅抿一口杯中的酒, 问他。 张铁狗看似埋怨, 实则炫耀道:“你不知道, 你嫂嫂她整日约束我,不叫我喝多,要不然就不允许我上床睡。” 许黟:“……” 张铁狗看向兄弟都这个年纪了, 也没打算成家, 就劝道:“你眼光莫要太高,那些千金大小姐咱们是娶不到的,光是那些彩礼就凑不齐,你把眼光放到寻常人家的姐儿身上,肯定早就跟着我一样有妻儿了。” 许黟嘴角猛地抽了抽,他如今的年纪, 也不过才二十四,怎么在他们眼中, 就像是娶不到老婆的。 他道:“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操心, 我操心你干嘛。”张铁狗摇头否认,脸上瞧着已浮现出几分醉意, “我想我家梦娘了……我家梦娘那么好,待我极好……” “……嗯。”许黟憋着笑应着。 张铁狗拉着他絮絮叨叨:“你是不知道,这次她生下澜儿凶多吉少,要不是有你留的那两个方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铁狗还在继续说,“生澜儿的时候,我想找你取名字的,但梦娘说不能总什么都要你想,我、我觉得她说得有理,就听她的。” …… 许黟敛着眉,静静地听着他慢吞吞地说着。 有些是张铁狗藏在心里的话,有些则是本来就想告诉他的。 啰啰嗦嗦地说完,他人就趴在桌上肆无忌惮的酣睡起来。 次日,他是在客栈的床榻醒来的,醒来大脑还有些懵,坐起来发了一会呆,才迷糊地想起来,昨夜好像是许黟拖着他回来的。 他“哎呀”地拍了一下脑袋,赶紧起床穿上旁边叠得整齐的外衣,拿起弯刀便出门去寻找许黟。 等张铁狗打开房间门,就看到许黟在庭院里打着拳。 “好兄弟,怎么不叫醒我?”他快步下楼,来到许黟面前。 许黟看到他醒来了,停下打拳的动作,对着他说道:“叫了,没叫醒。” 张铁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可能是我睡太沉了,下回,下回要是叫不醒我,你就泼水。” 许黟嘴角抽抽:“不至于。” 说罢,他喊张铁狗跟着他出门一趟。 出门前,许黟问阿旭:“秋哥儿呢?” 阿旭回道:“秋哥儿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说是要先送些药丸去到老大夫那里,顺带去拿药膏回来普安卖。” “哦?”许黟挑了挑眉。 余秋林这是想将跌打损伤药膏推销到普安了。 确实比他有生意头脑,许黟心里想着,就没再多管,而是喊张铁狗跟着他上驴车。 约莫两刻钟左右,驴车停下。 许黟和张铁狗前后下车,范宜听到动静出来,瞧见是许黟,神色激动喊:“许大夫!” 许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身后,张铁狗眼神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好兄弟。 在他愣神时,许黟问道:“你阿爷可在?” 范宜道:“在呢,在后院忙着分拣药材,我去喊阿爷过来。” 她说着,一面请许黟和他身后的青壮进来医馆,让他们先坐一会儿,一面快步地跑去后院喊范爷爷。 张铁狗看范小娘子不在,凑到许黟耳边,低声问:“你昨夜叫我不要操心,难道你是看中这位小娘子了?” 许黟闻言,看向他的目光沉了沉。 张铁狗没看到,还在那里极力拦着,压着声音说:“可这位小娘子年岁这么小,你、你不觉得和你……” 许黟怕他还要说什么糊涂话,出声制止:“够了,我不是那种人。” 张铁狗听到他没有这个心思,松开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许黟:“……” 好在,范大夫很快跟着范宜过来,打断了这尴尬的氛围。 许黟起身行礼,向张铁狗介绍了范大夫,又向范大夫介绍道:“这位是张铁狗,以后交易消食丸的事宜,通常由他和秋林负责。” 张铁狗抱拳道:“范大夫。” 范大夫:“张壮士。” 两人简单地打了招呼,就进入到主题。 许黟让张铁狗把带来的消食丸给到范大夫,范大夫和范宜一瞧,两人皆是欣喜。 这陈氏消食丸,果真和沈氏消食丸不同。 “契书可带来了?”范大夫问。 张铁狗拍了拍腰间的佩囊,豪爽喊道:“带了,今日就去衙门盖章?” 范大夫也不想格外生枝,旋即点头:“好,就今日。” 他让范宜守着医馆,与许黟他们去衙门签订契书。 范宜想留许黟,向他请教关于那本书籍方面的问题,可许黟经过张铁狗那话,自不敢独自留下。 他虽然看向范宜,不过是看小中学生一样,只把她当成很有天赋的好学生。但在时下里,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对方还是一位已到议亲年纪的小娘子了。 许黟委婉道:“范小娘子,如若有何不解之处,可将其写下来,要是我能解的,可为你解开。” 范宜一听,只好答应下来。 等他们离开,范宜就回到柜前,铺纸研墨,把她不解的地方全都写了下来。 范宜的哥哥背着药筐回来时,见着妹妹写了整整好几张竹纸,咂舌道:“妹妹,你也太执着了,这些问题问完,我怕那位许大夫看了直接就跑。” “不会的。”范宜坚定地摇了摇头,问他,“难道哥哥你就不好奇吗?” “有点好奇。”她哥想了想,说道,“我就好奇这位许大夫是怎么忍受得了你的,能不被你吓跑。” 范宜呼吸微滞,不想与哥哥说话了。 不过她哥也提醒了她,她看向写好的问题,苦恼地想,难道她真的过于得寸进尺了吗? 对方并非她的老师,她这样执着请教,实在麻烦对方。 范宜没纠结多久,因为许黟他们回来了。 许黟迈步进到医馆里,率先看到了放在药柜前的那一沓写满墨迹的纸张。 许黟惊讶:“都是你写的?” 范宜有些羞愧,但还是飞快点头,她想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哪个都不舍得划掉。 不待范宜思索好,许黟就应了下来,会一一给她解答。 “两日,两日后我让阿锦送来。”许黟对她说。 接着,他们便和范大夫道别。 来之前带了消食丸,走的时候,却多了一沓纸张。 许黟带着它们回来时,阿旭和阿锦看到这些密密麻麻好奇的问题,震惊极了。 “你好不好奇这位范小娘子?”许黟问阿锦。 阿锦道:“她也学医?” “是的。”许黟问她,“要不要跟她切磋切磋。” 阿锦皱着柳眉:“会不会胜之不武?” 许黟笑了起来,看着她道:“不会的,她三岁接触药材,五岁接触医书,九岁时就跟在范大夫身边,满打满算,真正学医的时间也有七年。” 阿锦接触药材也有七年有余了,两人在学医的时间上,并无优劣之别。 郎君都这么说了,阿锦哪有不答应的。第二天,她就来到范医馆,去找范宜论道了。 这时,范家爷孙几人,才知道阿旭阿锦不仅是许黟的随从,竟也是许黟收的学徒,且两人的天赋,不在范宜之下。 有了这次的论道,范宜便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虽然被好多大夫夸过天资聪慧,可比她厉害的人,大有所在。 …… 四月的天风和日丽,山峦叠翠,行路时,一路好风光。 许黟他们的车辆走走停停,几日后,终于来到了昭化县。 昭化县是蜀中最早建县的地方,位处于蜀地北部盆地,这里虽然靠北,但人情风貌不错,当地百姓也很是开化。 甚至于,因地处在金牛蜀道,这里来往做贸易的行商队伍可一点都不少。 还没来到城门脚下,许黟他们的车辆就被堵在半路,跟着排队等待进城。 阿锦迫不及待地打起帘子看向城门的方向,眼里充满好奇:“怎么会这么多人?” “小娘子不知道?”突然,旁边的驴车有人搭话。 是个年纪与阿锦相仿的女使,她见自家娘子没拦着,就笑嘻嘻的说道:“这几日,昭化有一场盛茶会,这周边几个县城不少嗜茶之人都会来参加。” 阿锦惊讶,问她:“都有哪些茶?” 女使热情道:“那可就多了,像点茶的,精通各种茶艺的茶道者,还有茶铺的点茶娘子,茶师都可来参加。” 她说得兴起,还给阿锦举了好些例子,说是这回,广元府最有名的点茶娘子,苏秦秦也会参加。 “你们知道苏秦秦吗?”女使问他们。 阿锦和二庆两人摇了摇头,别说是苏秦秦了,他们就没见过任何点茶的娘子。 倒是在前头听得真切的许黟,见过一个点茶娘子,那就是陆厨娘。 陆厨娘主在厨艺上,可她的点茶功夫也是值得赞叹的。 盐亭中不少大户人家,还会请她上府点茶,品之雅趣。 而在宋朝,会点茶的可不止茶铺里的点茶娘子,还有一群嗜茶的文人雅士,他们会点茶的一点都不少。 他们有的不仅专研茶道,还撰写出不少流芳千古的茶道书籍,除了流传盛名的《茶经》,还有《大观茶论》《煎茶水记》等。 第181章 “小哥, 住店。”阿旭拔高声量朝着打瞌睡的店小二地喊道。 店小二抖了个机灵,猛地睁开眼看向门口处,见着人中有男有女, 便打着哈欠问:“几位客官要几个房,住多久呀?” 阿旭道:“要三间房。” 店小二揉着惺忪睡眼说道:“只有上等房,一晚上二钱银子,可要?” 阿旭:“……”什么样的房, 值得这个价? 他回头去看许黟, 小声地不满意道:“郎君,这家店价钱也太贵了, 我们还是选另一家吧。” 阿旭压着嗓音的话刚说完, 哪想后面的店小二听得一清二楚。 他也不生气, 笑呵呵道:“要是嫌贵,几位客官就去他处看看,可还能住到房。” “哦?是城中客栈都没房了?”许黟看向他。 店小二道:“那是, 前两日, 就有不少外地人来到昭化,将举办盛茶会的茶楼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现在还有空房的,想来也就我们这远些的才有了。” 阿锦问他:“这盛茶会真来那么多人?” 店小二神气道:“可不是,每年举办一次,来参加的人都以数百记, 都是些精通各种茶艺的大师。”说着,他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许黟等人。 笑着说道, “你们不是来参加盛茶会的吧?” 许黟挑了挑眉, 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店小二道:“不像,实在不像。” 来参加盛茶会的人, 除了是茶铺的点茶娘子,点茶师傅,还有嗜茶的文人雅士。无论是哪一种,许黟他们都不像。 他这话倒是说对了,许黟他们也是刚知晓的这事。 许黟犹豫了片刻,就让阿旭将钱袋给他,他拿出一块碎银放在店小二面前,说道:“开三间房,多出来的算是给你的打赏。” 店小二顿时乐得笑起来,摸过碎银一咬,发现是真的后,就拿秤称了下,足有七钱重。也就是说,多出来的一钱银子都是他的了。 他把银子收起来,笑着问:“客官是想问什么?只要是我晓得的,都一一告知。” 许黟便问他:“如何参加这盛茶会?” 这事在昭化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店小二当然知晓。 店小二道:“这个容易,这盛茶会之所以年年都来如此多的人,便是茶楼东家广交好友,只要有心想参加者,皆可上楼去。不过……” 他迟疑了一会儿,看着许黟道,“虽可上楼,但得赢得守擂台的茶保,方才能上得去二楼,能去二楼者不少,只有前十位茶师,才可去三楼。至于输的话,就只观而不能参加比试了。” 许黟道:“赢了有头筹?” 店小二笑着道:“自是有的,不过每年的头筹都不同,今年的还未揭晓。” 从店小二的口中,他们还知道了参加的时间,是在三日后,地点是城东永兴茶坊。 而他们落脚的这家客栈,位于城南。 之所以敢抬这么高的价,全都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娘子,她这几日出门踏青,不想守着客栈,便让店小二把房间价钱抬到二钱一间,也就许黟他们冤大头,才会碰到。 许黟:“……” 不过今日进城很晚了,这时换一家客栈,怕是找不到。 不想进了城还要露宿野外,许黟只能是安慰自己,那是花钱买消息。 当夜。 许黟他们在房中歇息,店小二提着热水上楼敲门。 “客官们,可要用热水?”问完,他接了一句,“这热水不用钱。” 许黟颔首,向店小二要了四壶。 店小二听了有些肉疼,不过他都说送了,自是硬着头皮满口答应下来。 他噔噔噔地下楼,去到柴火房里,往灶口里加了几块柴火,又多舀了几瓢井水到铁锅。 等他忙完这些,还没来得及擦汗,外面合着的木门“啪啪”地响起来。 店小二心里嘀咕,今儿怎么生意这么好,还有客人来? 他一面想着,一面快步跑去开门,门打开那瞬,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喊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 掌柜娘子席柔看向自家的店小子,话音刚落,她“咦”了一声,丹凤眼往楼梯口瞥去,悠悠道:“有客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将房价都抬到二钱银子,还有人来住?” 店小二嘿嘿说道:“是哩,他们还订了三间房,出手可阔绰了,给我七钱银子,多出来的一钱打赏给了我。” 席柔道:“是外地来的?” 店小二用手捂着嘴巴,小声嘀咕着,将今天发生的事托盘而出。 席柔听了,摆摆手,说道:“罢了,这二钱银子总归是讹人了,你明儿把多出来的银钱算出来,退给他们。” 店小二支支吾吾,想说他都送热水了,又怕被掌柜的骂,只好把这话咽了回去。 他将热水送了上去,便急切切地下楼。 时辰不早了,夜黑风高,店小二看着楼道外阴森森的夜色,吓得一哆嗦,不敢继续多待。 他把门客栈大门关上,挂上了“休息”的牌子,才熄了一楼大厅的灯,举着备好的马灯,回自个屋去。 第二天,众人在鸡鸣声中醒来,他们下来楼,看到昨日没见到的掌柜席柔。 席柔是个立女户的寡妇,二十年前,她嫁给城中一个杀猪的,哪想对方不到两年,生了一场急病去世。当时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不过那孩子没成功活下来,早产夭折了。 当时,左邻右舍都说她是个克夫克子的,连给夫家留个血脉都没有。 后来又看她是个能挣钱的,不到两年就给自己挣了副家业,就有不少媒婆上门提亲。 席柔性子不好,将这些人通通赶了出去,后来她这恶名就传扬了出去。但久而久之,不知从何处传出,她在外养了野男人,导致有些女客心怀芥蒂,生怕她勾了自家男人,导致她家客栈生意一差再差。 自然了,席柔也不在乎。 她细手撑颐,看到许黟他们下来,主动地打招呼:“这位郎君,且慢。” 许黟他们停下脚步,看向她,想着店小二的话,他道:“掌柜有何事?” 席柔道:“昨日店中小子糊涂,竟把我话当真,多收了官人四钱银子,这银子官人且拿回去,还莫要怪罪。” 许黟道:“不打紧,这钱掌柜收着,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这钱还不够呢。” “行,我且收着。”席柔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将银钱丢回到钱柜里,问道,“店里有早食,今儿是蒸饼,香鸡子,豆粥,若是要的话,一人五文钱可吃得够。” 许黟一听,眼睛微微亮起来,这不就是五文钱一位的早餐自助吗。 他很快答应下来,让阿旭取二十文给掌柜的。 接着,便先要了八个蒸饼,八个香鸡子和四碗豆粥。 这蒸饼,其实就是杂粮馒头,不是用全白面做的,吃着口感有点糙。但它个大,一个顶两个现代的馒头,嚼着嚼着还挺香的,有股天然的麦香味。 就是咽着的时候要小心,容易太干噎人。 许黟拿它来配粥吃,他的饭量在三个男人里面,不算大的。 吃了两个蒸饼一个香鸡子一碗粥就饱了。 可阿旭却不止,还多要了蒸饼和香鸡子,二庆比他少点,可也吃得比许黟多。他如今在长身体,吃的食物总类多样化起来,头发变黑了,人也壮实了,半年多的时间,竟比初遇时,高出半个头。 这让一直端着吃食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这两人也太能吃了。 店小二忧愁地缩了缩肩膀,掌柜的这趟亏大了! …… 解决完早食的问题,许黟带着他们出门打听消息。 他们先来到城东的永兴茶坊,驴车还没到,就先听到一阵热闹的喧哗声。 离着茶坊不到数米,有杂技团在当街表演吞剑,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在台上演吞剑的是个二十左右的男子,穿着束腰青衫,额头束着青色布条,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将剑缓缓吞入,又飞快地取了出来,引得周围一阵热烈欢呼。 “当当当——” 有不少人朝着台上丢铜钱,掉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立时,便有两个小童跑来,弯腰捡着地上的铜钱,一面笑容满脸地朝着扔钱的人拱手道谢。 二庆看得眼热,便也朝前走了几步,跟着丢了两个铜钱。 他回来时,旁边挤过来两个乞儿,一左一右,举着破碗嘴里喊着“小郎君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二庆愣住,一时半刻不知该如何好,正打算拿钱时,阿锦过来解围道:“你们身上这么干净,看着就不是乞儿,一边去去,别来惹人嫌。” 说罢,她上手把二庆拉回来。 阿锦道:“你傻不傻,那两人身上都没多少脏的地方,只脸糊了两块黑的,就想来骗人了,你倒是天真,还想拿多少铜钱给他们。” 二庆被说得脸红耳赤,有些委屈地抿着唇。 许黟看了他们一眼,道:“那两个乞儿,是想看你钱袋在哪里。” “啊?”二庆有些迷茫。 驾着车的阿旭接话,说道:“阿锦要是再晚点叫你,你的钱袋怕是要被偷了。” 二庆想到他们为何靠那么近,顿时恍然大悟,有些生气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我都想给他们银钱了。” 许黟眯了眯眼,偷窃这行为,自古以来就有,就是当着他的面差点发生,还是头一回。 他们这回到昭化,已经漏了一次财,下回可不能再漏了。 不过,这小插曲很快过去。许黟他们看完杂技团的表演,就像寻常客人一样,进到永兴茶坊里喝茶。 第182章 昭化县因为即将举办盛茶会的缘故, 热闹程度不亚于州府大城。 来来往往的客商们,沿街贩卖的摊主和货郎,耍把戏的杂技团, 还有故弄玄虚的算命先生…… 许黟他们乘坐的驴车在拥挤的街道中,速度缓而慢,悠悠地漫无目的地逛着。 不过很快,这种悠哉的氛围被打破, 他们看到了济世堂的招牌。 阿旭拧着眉头, 回头看向许黟:“郎君,为什么这里也有济世堂?” 许黟道:“沈家在蜀中立足已有上百多年, 也算大家族了。” 在蜀中任何一个地方看到济世堂的招牌, 都不奇怪。 阿旭和阿锦都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来没这么讨厌过人,非济世堂的东家莫属了。 许黟看他们愤气填膺,也是哭笑不得。 只不过, 他观昭化这边的济世堂, 门面不大,堂前看病的病患并不多。 这个发现,让兄妹俩的心情好了不少。 一路上,他们俩又恢复回有说有笑的模样,连带着不爱说笑的二庆,也开始愉快地加入其中。 待驴车从城东出来直往主街, 驴车在一家茶肆前停下来,许黟下车挑选了两块茶饼。 买完茶饼, 许黟又叫阿旭去陶瓷铺, 买一套新的茶具。 接着,他们还要去到杂货铺, 买了新的惠夷曹。 阿锦看得眼睛发亮:“郎君。你是要参加那个盛茶会?!” “嗯。”许黟道,“去长长见识。” “我能跟着郎君一块去吗?”阿锦问。 许黟看向他们,个个眼睛都露着渴望,他笑说:“都能去。” 他们今天在永兴茶坊时,问过那个点茶的茶保,茶保听到他们想参加,便道可在茶会前一天去到茶坊领牌子,领了牌子的都可入楼。 许黟吩咐阿旭:“你明日食过早便去领,莫要迟了。” 阿旭这边点了点头,先拿着钱袋去买惠夷曹,另一边,许黟换了辆车,去到二庆和阿锦他们那辆,继续外城北逛去。 许黟一坐上来,阿锦就给他倒茶水,一面面带思索地问:“郎君,你会点茶吗?” 许黟平静道:“不会。” 阿锦表情裂开:“郎君你都不会,那不就刚上去就要被请出来了。” 一想到自家郎君就这么灰溜溜的离开,阿锦就先替许黟着急。 不行,不行啊,郎君怎么能这么快就输。 “你是有办法的吧?”阿锦盯着他问。 许黟:“你觉得我做的薄荷枇杷饮好喝吗?” “好喝。”阿锦不假思索地点头,可又道,“但那是香饮子啊。” 许黟:“那就对了,它不是,但与做药茶的道理相同。” 许黟就没打算按照茶馆茶肆里的点茶来制茶,他想到的是药茶。 阿锦没明白,不过看许黟胸有成竹,隐隐期待起来。 不过药茶有无数种,许黟想要做的,是从中选出一款普适性高,味道又好的药茶来。 这样接受的人才会更多。 再者,相较于味道难闻,味苦、辛、酸的药汤,药茶大多数味甘温,喝着效果更加温和,更适合长期喝。 想到这里,许黟心中已经确定好了其中一个药茶方子。 …… 城北也很热闹,许黟他们的车辆刚到,就遇到了堵塞情况。 二庆下车去问前面的人,才知,前面有个医馆,今日有大夫义诊,才会有这么多人在这边排队。 “义诊?”许黟疑惑。 每年冬季,邢家都会布棚施粥,又因为要为邢岳森积善缘,自那次义诊之后的每年,邢家都会请许黟,以及妙手馆的大夫为普通百姓们义诊。 像冬季天寒地冷,缺少炭火棉衣取暖的穷苦百姓容易受寒生病,义诊这种事在蜀中各地常有发生。 但像四月天义诊的,却是少数。 许黟稍稍琢磨,就觉出不一样来了。 越是开化的地方,对事物的接受程度就会越高,这一点,哪怕在一千年前的宋朝,也不例外。 许黟渐渐地回味过来,为何济世堂在昭化的处境不如普安了。当有好大夫的时候,济世堂这种以利益为上的医馆,就不再是百姓们首选的医馆了。 许黟看了看前面排队等候的病患,有些心痒痒。 他对着二庆和阿锦两人说道:“你们俩先在这里候着,我去医馆看看。” “郎君,我跟你一块去。” 阿锦想跟着,许黟却摆了摆手,他道:“不用,你们等会跟着排队之人就好。” 交代完,他便径直下了车厢,去到前头。 医馆前有个十来岁的小童,他看到许黟过来,上前问道:“这位官人是要来抓药还是看病?” 许黟看着他,摇了摇头:“都不是,我听闻这里有大夫义诊,便想问一问,可缺人手。” 小童愣住:“……”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行着礼道,“官人稍后,我去问问。” 小童去了又很快回来,请许黟入内说话。 许黟跟着他进到医馆里面,就看到一个长得好像白胡子仙人一样的老者,神采奕奕地坐在诊堂前,给排队的病患看病。 “你这病不重,回去多喝些红豆水就好。”老者说完,便暂停看病,起身往许黟这边走来。 许黟先行礼,说道:“在下姓许名黟,是一名游方郎中,见这里有大夫义诊,想问可需要在下帮忙。” 老者轻轻颔首,笑着说道:“甚好,你既想帮,我岂有拒绝的道理。”说完,他也介绍自己道,“老夫姓陈,名桑冬,是这家医馆的坐堂大夫,这小童叫阿棉,让他给你打下手抓药。” 许黟见老者如此爽快,心情也甚好。 他微笑点头,看着老者旁边很快搬来一张新的桌案,便知这个是他的了。 阿棉是医馆里另外一个学徒,和二庆差不多大,看着瘦瘦的,但很白,白得有些亮眼。 许黟多看他两眼,看他面部血色,再看他唇色,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许大夫,请入座。”阿棉把看病的物事备齐,过来喊许黟。 许黟不再多想,对着他笑了笑地坐到上面。 不一会儿,后面排队的病患看多出一个大夫,有些犹豫地走了过来。 再年长几岁的好处,便是给人看病时,质疑他的人越来越少了。这点上,让许黟满意了不少,毕竟他可不想每回都要解释自己真的会看病。 “大夫,我这几日胸口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是个年轻书生装扮的青年,从面色上看,看不出什么问题。 许黟示意他伸出手来,他上手把脉,渐渐的,他剑眉微挑,面色严肃地问:“是胀痛?” 书生点点头,补充说:“还硬邦邦的,像是里面长了东西。” 许黟沉静道:“你脉玄细,乃肝郁气滞所致的乳癖。” “乳癖???”书生惊恐地腾起身。 他满脸通红,磕磕巴巴地说道:“这……我……男子怎会得乳癖?” 那病,不是,书中不是说都是女子才会得吗? 许黟解释道:“疾病不分阴阳,气滞、血瘀都能引起乳癖,这乃正常事。这位秀才莫怕,服用药汤便可。” 书生听后,还是很迟疑,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会得乳癖呢? 他慌张地看向旁边的陈老大夫,向着他求助道:“还请陈大夫,再为我诊看。” 陈老大夫在许黟为病人看病时,便竖起耳朵听着了。 在听到许黟说书生有乳癖时,他开始也惊讶了一下,不过转念又想,虽男子得乳癖者少之又少,可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而,他也就没再多想,更没想掺和。 不过这会书生却求到他面前来,这里又是他的医馆,他总不可能坐视不管。 于是他看许黟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走过来给这位书生把脉。 片刻,陈老大夫面色平静地收回手,对着那目光直勾勾盯着他看的书生道:“确实是乳癖。” 书生脸色苍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哭丧着脸低下头,有些难以启齿地问:“为何会得这病?” 许黟与陈老大夫互看一眼。 接着,许黟便道:“这病与郁气滞留于胸也有很大关系,人总有不得志时,莫要因一时低谷而郁郁寡欢。” 他这话,仿佛利刃刺入书生的伤口处,疼得书生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又化为满心苦楚。 书生哀叹口气,算是艰难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许黟见状,让他放宽心些,他拿起笔思索一番,就写了化载过的“逍遥丸”。 逍遥丸有诸多方,许黟开的药方主治疏肝解郁、活血化瘀。 又在原来的药方中,加味王不留行和地龙这两味药。 两者都有通络活血的效果,其中的王不留行,还具有下乳消痈的效果,对于乳痈肿痛有很好的疗效。 许黟开好方子,就将其交给在一旁候着的阿棉。 书生跟着阿棉去抓药,不多时,就有新的病患排队过来。 来看病的,多数都是肠胃不适的,其中有几个,可以直接服用消食丸就能治好。 许黟想了想,就去找陈老大夫,说他带有一药丸,可治积食难消,肠胃不适等。 陈老大夫听到许黟身上有消食丸,眼神变了变,从药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包黄麻纸包着的消食丸,递到了许黟面前。 消食丸? 难道已经传到昭化不成了? 许黟困惑间,陈老大夫开口说道:“这消食丸是我去到普安偶然买到,后来一打听,是一位姓余的药商。可惜了,我问了几家卖消食丸的医馆,都说这余药商不在普安。” 第183章 许黟他们乘坐着驴车回到客栈, 阿旭抱着惠夷曹在客栈门口处等着他们。 少年郎穿着朴质的衣衫,看到熟悉的驴车,露出憨笑来。 许黟打起帘子看向他:“怎么不先回去?” “我想在这里等着郎君你们回来。”阿旭抱着惠夷曹上前, 开口问,“郎君,你们去哪里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去城北义诊了。”许黟笑吟吟说着, 撩起帘子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我要在房里研究下药茶, 若是研究出来了, 还需要你们尝下味道可好。” “只有两日可来得及, 需要我做什么?”阿旭虽然很相信许黟的能力,可就短短两日时间,看起来够呛。 “足够的, 我要做的不是什么麻烦的药茶, 做两回实验一番,就大概知晓用的量多少了。”许黟拢了拢两面宽袖,步伐轻松地往客栈楼梯走。 阿旭在后面看着自家郎君,又看了看一楼多出来的两个食客。 那两名食客也在看着他们,重点一直盯着许黟看。 阿旭快走两步,挡住了那两人的视线, 那两人看着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他低声地开口问:“郎君, 你看那两人, 瞧着可有不对的?” 许黟眼睛余光瞥过去,淡定地收回视线, 说道:“嗯,暂且不管他们。” 他们四个人,都会拳脚功夫,一般的劫匪和强盗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过,这两人真的盯着他们看,难道是想偷窃? 许黟回到房中,拿过阿旭手里的惠夷曹,让他去装食物的箱笼里面,拿一包之前炒熟的白芝麻给他。 他随手把惠夷曹擦干净,倒了些芝麻在里面,戴上襟脖,开始干活,仔细地把里面的芝麻碾碎。 惠夷曹里的芝麻越撵越碎,芝麻香也越来越浓郁。 阿旭吸着鼻子闻着这香味,很好奇许黟到底想做什么药茶。 但很快,他就知道许黟做的药茶是怎么样的了。 这会儿阿锦提着一壶滚烫的茶水进来。 “郎君,红茶来啦。” 一刻钟之前。 阿锦独自拎着他们自己的茶壶,来寻客栈店小二,向他借用了客栈的灶房。 她担心店小二不同意,拿了几个钱塞给他,店小二见着钱,哪有不答应的,还笑着主动拎过茶壶,要帮她烧水。 阿锦没有假借他人之手,自己根据许黟交代给她的,倒了五钱红茶叶子,煮了一壶茶水回来。 许黟头都没抬,继续着手中动作,在碾磨成细粉的芝麻里面,加上少量的盐巴,用水调成稀释的糊状,提过阿锦递过来的茶壶,将里面滚烫的红茶一边倒入到芝麻糊中,一边用汤匙搅拌调和。 片刻间,房中彻底弥漫着芝麻的油脂香味,这香味很诱人,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很少能接触到的绝佳美味。 许黟看向阿旭他们,见他们也有点犯馋,笑着说道:“这叫芝麻茶,有润肠补肾之效,对于身体虚弱者来说,是极佳的延年益寿珍品。” 而且芝麻富含着丰富的脂肪油,味道芳香浓郁,贫血乏力,皮肤燥涩,大便干结等情况,都可以食用。 许黟把做出来的芝麻茶分给三人吃,问他们味道如何。 阿锦喝了一口,眼睛里当即露出惊艳,这芝麻茶的味道是咸中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红茶的苦甘味:“好喝,好香啊!” “嗯,真好喝。”阿旭没忍住,连着喝了好几口。 二庆除了上回在永兴茶坊喝到不加料的点茶外,就没喝过其他点茶了,他看着茶碗里的芝麻茶,先尝了一口,紧接着,他懵在原地,对这奇妙的味道感到非常神奇。 “如何?”许黟笑着看他。 二庆猛地又喝了一口碗里的茶,眼睛迸射出亮光,将碗里剩下的芝麻茶都喝完了。 “好……好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喝得有点太急了,都给喝光了。” 许黟:…… 好吧,还是个傻孩子。 不过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次做的芝麻茶应该是成功的。 也从侧面的证实了,古人真的爱吃这种咸口的茶,加上有些茶还会加入其他的佐料,吃着其实不像茶,更像是茶粥。 而他做的芝麻茶,出自清朝李华楠撰写的《醒园录》,这是一部饮食专著,记录了很多古代食谱。 里面的芝麻茶,便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药茶方。 虽然不起眼,可它的用处不小,许黟在蜀中这么久,还没看到茶肆茶馆里面有卖芝麻茶,才会想到拿芝麻茶出来参加比试。 …… 半夜三更,客栈入了夜,将楼中照明的灯笼熄灭。 城中百姓都进入酣睡的梦想中,阿旭却没有睡,他还想着白天看到的那两个人。 一时睡不着,他便摸索着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拿出平时防身的小刀,坐到客房中的桌椅前,目光紧紧盯着门的方向。 “铛铛铛——” 外面有更夫巡逻,敲打着手中的铜锣,五更天了。 外面一片寂静,不知又过去多久,在阿旭以为不会有人来时,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阿旭顿时警惕地抓紧手里的小刀,小心地摸索着来到门这边,很快,他就看到两个被月光拉长倒映在门上的身影。 是那两个人! 阿旭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头次一个人面对坏人,心里很是忐忑。 那是两个人,他不一定能打得过啊啊啊。 郎君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他不能让这些人坏了许黟的好梦。 “咯吱——” 突然,隔壁有门被打开,在寂静的夜里变得格外明显。 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也明显吓了一跳,透过窗户,警惕地慌张扭头看向隔壁。 阿旭目光骤然一亮。 接着,他们都听到了一个很淡定的声音:“你们在找什么?” 那两人:“……”这人什么情况! 许黟看他们有些慌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起来也是没想到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醒来,还来质问他们。他抬眸看向外面,天边有一道蓝色的微弱光线,但视野依旧很差。 黎明前,快要天亮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把握能悄无人声的解决面前这人。 两个互看一眼,打算撤退。 这时,他们旁边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紧握小刀的少年郎。 他们认出来了,这少年今天还一直盯着他们看! 两人骤然头皮发麻,他们这是早就被发现了,两人在一前一后地蹲守他们呢? “跑!” 他们低声喊了一句,快速朝着许黟那边的楼梯跑。在他们看来,许黟瞧着斯斯文文的,穿着还是宽袖长衫,看起来就比那个穿着朴素的随从更加容易对付。 “郎君……”阿旭看到他们跑向许黟,紧张地大喊起来。 那两个人听到这话,心中大喜,或者他们还可以要挟眼前这个人,让他的随从把身上有价值的东西拿出来。 孰料眼前这人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先发动攻击,朝着他们抓来。 廊道狭窄,两人躲避不及,抵挡的手臂被擒拿住,下一刻,“咔嚓”声响起,接着一阵疼痛袭来,他们的手臂当场脱臼,疼得冷汗冒出来。 痛嚎声响彻寂静的夜,片刻,阿锦和二庆都被惊醒,来不及穿上外衣跑出来帮忙。 当他们看到许黟脚边躺着两个抱着胳膊的男人,愣了愣。 很快,楼下也有动静过来,掌柜席柔和店小二提着灯笼过来了。 他们看到躺在地上的人也愣了一下。 这两人,是今早在客栈落脚的客人,两人扬言是从广元来的,行为举止却猥琐,果真不是好人。 席柔忍着暴脾气,朝着许黟问明情况:“这两人是干了什么,怎么在你们屋外?” 许黟看向她,言简意赅道:“行窃未遂。” 席柔眉眼挑了挑:“……”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竟敢在她的客栈行窃。 她冷笑道:“辛苦许官人抓人了,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说完,她回头看向畏畏缩缩在后面的店小二,皱着眉道,“你去拿绳索来,把这两人给捆了关进柴房,明早就去衙门报官去。” 店小二听到这话,脸色白了白,不敢去。 席柔耐心渐渐消失,对着他骂道:“没用的,怎么还怕上了,平时里见你怕鬼就罢了,这等软脚虾你都怕,可还是男子汉了。” 店小二支支吾吾的反驳:“我,我还小的……” 席柔一个巴掌拍向他垂着的脑袋,气笑了:“快去拿绳索。” 店小二揉着被打痛的脑袋,没敢继续反驳了,灰溜溜地跑去拿绳索来。 席柔二话不说,抢过他手里的绳索,亲自把那两个人捆绑住。 绑到脱臼的地方,这两人还在那里嗷嗷痛叫,也被席柔两个大巴掌给拍回去。 “都给老娘安分点,要是听到你们再叫唤,看我不削了你们一层皮。”席柔说完,推搡着他们起来,把这两人交给店小二,让他带下楼。 许黟:“……”好彪悍的娘子。 阿锦眼睛亮亮地看向她,这掌柜好厉害。 席柔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回头看去:“还有别的问题?” 许黟说道:“没有了,剩下的事就劳掌柜费心。” 席柔道:“好说好说,这两人想在我客栈里偷东西,也要问我答不答应。” 她说完,就让许黟他们继续回房休息。 许黟看着天边挂上一丝亮光,突然想到什么,向她询问道:“掌柜的,你可知道城中有个姓李的推车老丈吗?” “推车老丈?”席柔柔顺的眉眼微微挑起。 与她的脾气不同,席柔有一双柔情的丹凤眼,不发脾气时,瞧着姿色不错,跟乡下做农活的村妇有着很大差别。 第184章 二庆很快抱着药箱和茶壶回来, 看着许黟丝毫不嫌弃地拉着老妪说着贴心话有些惊讶,这和他认识的许黟有些不一样。 许黟这会儿,就像以前对待家里的长辈一样, 跟着老妪聊着琐碎常事。老妪明显很久没有跟陌生人谈话了,初开始有些不自在,此时却是心神荡漾,看着许黟的俊秀模样, 想起了她那当酒保的孙儿。 老妪心里感慨, 她孙儿就不会说这些体己话。 不,或者说, 连她的儿子为了田地里的农活, 都没功夫坐下来, 跟她喝一口闲茶。 老妪喝着这辈子没喝过的好茶,心眼儿冒着酸,别过眼, 将眼底溢出来的泪花擦掉。 许黟仿佛没看到, 为她倒了新的茶水。 “今儿天越来越热,喝着温茶也好。”许黟放下茶壶,提过旁边的药箱,取出来里面的脉枕,耐心解释道,“我常下乡义诊, 只为攒着看病的经验,老人家要是不介意, 我可为你诊下平安脉。” 诊平安脉那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事儿, 老妪惊愣了片刻,才把自己的手伸向许黟。 许黟一如既往, 为眼前的人探脉象,人的脉分很多种,像常见的,便有弦、浮、涩、沉……这些脉象,许黟都诊过,大多数他都能一眼看出来,这脉象对症的是什么辩证。 可在辩证面前这位老妪的脉象时,他却犹豫了。 好多年以前,他曾想过,将死之人的脉象是怎么样的呢? 那个时候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到这样脉象的病患。一般这个时候,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他的父母也不会拿这样的病人来让他们旁观练手。 他敛起脸上多出来表情,收回手地看向满怀期待看着他的老妪,温和笑说:“没有什么大毛病,不过有些痿弱,该多吃些肉汤。” 老妪听到要吃肉汤,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这肉多贵啊……” 许黟笑笑说道:“若是嫌肉汤贵,也可吃些鸡子,还有鲫鱼汤。” 这个季节的鲫鱼不贵,巴掌大的鱼儿,一条卖十二文,比肉就便宜多了。 但比起鸡子也是贵的,许黟这么说,老妪果然觉得不如吃鸡子划算。 “我平日里也无其他事可做,在院子里养了三只母鸡嘞。”老妪说道,“每天能下一个鸡子,月余也能攒三十个,一些拿去卖,一些留着给孙儿吃,也好的。” 许黟听后沉默,这个下蛋的概率很低,可见养的母鸡也没法像现代那般尽心的养。 不过,许黟却也知道一些提升下蛋概率的土法子。 他对着老妪道:“这白日里,要让母鸡多晒太阳,晒足了四个时辰,再多喂些稻壳和菜根、田螺籽,也能养肥,会多下蛋。” 老妪吃惊,喂稻壳和菜根她是晓得的,田地里挖回来的菜,烂得没法吃的菜根,她都拿来喂鸡了。而脱了稻的稻壳,她亦是掺在里面一块喂,便是虫子,也都是不舍得丢。 不过她一年年的苍老着,孙儿也长大有了当差的活,就没再喂虫子了,要不然,以前还能每天收获两个鸡子呢。 就是没想到,这晒太阳也影响着下蛋。 老妪把这些话记了下来,可田螺籽……她就没法去田地里拾了。 许黟就给她出个注意,让她儿子媳妇在田里干活时,在腰间系一个布袋,遇到田螺籽就挖了放进去带回来。 老妪连连点头:“好,好,好,老妇听明白了。” 她很感激许黟,却什么都拿不出来,便是家里最好的炊饼,都是掺了豆粉和粗麦,实在拿不出手。 许黟无所谓地笑了笑。 外面的日光渐渐西移,很快,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 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着茅草屋,雨水连成珠,哗啦啦地坠落,溅起连串的水花。 许黟和二庆被迫在老妪家中避雨。 他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斜对面的那间低矮的茅草屋。 茅草屋的主人还没回家,开裂的木门紧闭着,好似很久没人打开了。 他们等了等,雨还没停,却先看到了一辆慢慢行驶着的驴车。 驴车上首的年轻人过分熟悉,不是阿旭还有谁! 二庆瞪大了眼,有些意外的喊:“阿旭兄知道我们在这里?” 许黟道:“不知道。” 他的视线掠过后方的车厢,落在了车厢后面,用绳索系着拖拉着的木板车。 至于为何会有木板车,许黟眉梢微微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车辆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虽然他们的车就停在隔壁不远处,可阿旭明显先停在了斜对面的那间茅草屋前。 而后,穿着蓑衣的阿旭,后知后觉地看到了旺财。 阿旭:“……”郎君他们在这里? 他跑下车,来到旺财面前,看到里面没人,便左顾右看,想要找许黟他们。 后方,阿锦扶着个老丈人下车。 她拧着柳眉,有些埋怨地说道:“这天儿也不凑巧了,怎么赶在这时候下雨。” 李跛子很不好意思,他瘸着腿下来,正要说啥,跑去前面的少年郎又回来了,他朝着旁边的小娘子喊道:“妹妹,郎君在这里。” 阿锦点头:“我瞧见驴车了。” 李跛子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惊诧,这两人,竟是哪家大户人家的下人? 他们没注意到李跛子的反应,打算四处看看郎君在哪里歇脚。 就看到旁边的木栈门打开了,二庆冒着雨跑了出来,嘴里喊着他们,他们才见到在隔壁人家避雨的许黟。 许黟没有看他们,而是在看旁边的老汉。 这老汉的年纪,看着比唐大叔苍老很多,瘦弱的身躯佝偻,衣服上的补丁只多不少。 老汉也看到了许黟,是个不认识的俊俏年轻人,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认识他一般。 不知怎么的,李跛子有些不自在。 自从他在昭化住下来,就很少遇到识得他的人。他也不想见那些人,怕啊,怕他们看到他如今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 李跛子把脸移开,心里的疑惑越发深。 许黟朝着他们走来,阿旭想将身上披着的蓑衣脱下来给他,被他拒绝了。 “在下许黟,来自梓州盐亭。”许黟停在他面前,朝着他礼貌问道,“这位老丈,可是姓李?” 李跛子张张嘴:“你……识得我?” 许黟道:“不识得,只是有位长辈所托,说是在昭化要是见到你,给你托两句话,还有一份物事。” 李跛子略显无神的眸眼动了动,他心里想着,梓州盐亭来的人会是谁呢? 梓州……盐亭…… 李跛子无神的双眼渐渐清明,他想到了一个人,是唐兄弟。 他不确定地盯着许黟看:“你是唐兄弟派来的?” 许黟颔首笑起来,说道:“嗯,正是唐大叔。” 李跛子恍惚一瞬,片刻才道:“他如今过得可好?” “唐大叔过得很好,他在盐亭经常想到你,可惜路途遥远,不能赶来看你。”许黟面色不改地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出门前,他将那个委托的锦囊带在了身上。 摸到了那个锦囊,许黟却没有急着拿出来。 他看向旁边候着的两人,问他们这是什么情况。 阿锦就把在路上帮到李老汉又将车轮弄坏了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许黟听。 李跛子连忙道:“不是他们俩的错,那轮子本来就要坏了,卡在缝隙里那么久,自是要坏的。我拿些个工具修修,就能继续用了。” 许黟去看那坏了的轮子。 这会儿,雨终于小了,变得更加细小,落在人身上,很难把人淋成落汤鸡。 不过他们之前在外面淋了一会,许黟的衣裳湿了一块,贴着他颀长的身姿,使得他看起来更加高俊了。 这年轻人看着与唐兄弟一点都不像,但从他卓越的气质上看,不像会说谎的样子。 李跛子刚想着,就看到许黟蹲下身,拢着袖子亲自查看轮子的裂口。 只不过是拖回家的功夫,那道裂口更大了,一碰就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 许黟皱着眉,说道:“这轮子没法再用了,得换掉。” “我看看。”李跛子踟蹰着步伐靠近,许黟却站了起来,轻飘飘地扶住他。 许黟道:“李老丈人莫急,我家阿旭阿锦既然好心办坏事,那这轮子该让他们换好。” 李跛子:“……”他不是这等意思。 许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让阿旭去把轮子卸下来,拿到木匠铺里,找木匠师傅打个一模一样的尺寸回来。 阿旭速度很快,去到车里拿了工具,不多一会儿就把那坏轮子卸下来。 他抱着轮子上了车,马不停蹄地驾着驴车离开。 许黟他们没在外面等着,雨又淅淅沥沥地下着,他们去到李跛子的家里。 李跛子的家和老妪的家差不多,但院子里没有鸡窝,堆了些杂七杂八的物事,多是从外面捡回来的破烂玩意。 有些木凳洗洗还能用,有些只能拿来当柴烧,就是这样的东西,也不好捡,要去大户人家的后门守着,有些随从偷懒,就把这些破的坏物事丢出来,多的是有人捡回家继续用。 李跛子腿脚不方便,每回都抢不过别人,但次数多了,也攒了不少。 他不觉得这是多么卑微的事,看着许黟盯着那些物事看,就跟他说如今这东西也不好捡了。 “为何?不是那些大户们不要的坏物事吗?”许黟不理解地问道。 李跛子道:“那些随从也是聪明的,看有不少人捡,他们就自个留着,拿去当柴火烧也好,要是挑些还过得去的拉去卖,也能卖几个钱。” 第185章 永兴茶坊里人声鼎沸, 格外热闹。 来参加的,无论是贵公子哥,还是点茶娘子, 都身份同等,依照拿到的次序排位,等着上台与茶保们比试点茶的能耐。 许黟的运气不错,他拿到了刻着“贰拾陆”的木牌。 偌大的半米高台上面, 还悬空着雕刻花草的阁楼, 阁楼里面坐着数个品鉴的大师,以及楼中的掌柜和东家。 上面垂下来若隐若现的轻纱, 轻纱迷人眼, 无法将里面的人瞧得真切。 许黟撩起眼睑看了一眼, 就将目光收了回来,反而津津有味地看向台上比试的人。 上面的比试历经了几回,轮到许黟上台了。 许黟准备的是芝麻茶, 在飘着浓浓不散、沁人心脾的茶香中, 他研磨的白芝麻特有的油脂香味,格外突出。 引得其他比试之人,都频频朝着他投来打量的目光。 许黟丝毫不在意,认真地将自己的点茶做了出来,便有候在一旁的小厮,将茶端去阁楼。 “这是……白芝麻?” “今日难道不是点的清茶吗?” “不是啊, 就是比试的人都选了清茶而已。” 点的茶没问题,便有人问了:“这茶能喝吗?” “闻着倒是挺香, 可却失了茶的芳香, 应是上不去二楼咯。” 许黟从台上下来的时候,耳边听到了这么一句。 他没去看是谁说的, 径直地走到阿旭他们那边的位置,等待着品鉴的结果。 “郎君,有把握吗?” 阿旭他们都焦急地攥紧了拳头。 许黟听了,沉思一会儿地说道:“这点茶是件逸事,结果如何都不重要,若世之人,千人千味,要是不符合品鉴的味道,输赢都不意外。” 他看得通透,阿旭他们却还是着急。 好在,品鉴的时间不长,很快就有结果出来。 有个小厮面带笑容地朝着他们过来,行了个礼,递了个新的木牌。 这回的木牌上面刻的是“拾玖”。 二十六个人中,有十九个人晋级了,能去二楼进行第二场比试。 许黟拿着木牌,带着阿旭他们去了二楼。 二楼没有一楼大厅那般热闹,离着阁楼也近,这回他倒是能看清几分阁楼里坐着的人了。 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穿着宽松飘逸的鹤氅,留着白胡子,瞧着像个修仙的道人。 其中有个老者,朝着许黟慈和一笑。 许黟微微愣了下,他没有倨傲,朝着对方行了一个晚辈礼。 但很快,有女使请着他去隔壁的茶室入座。这间茶室里,已有几个年纪不一的青年坐在那里闲聊。 看到有新的人进来,不由地都看了过去。 看到是许黟,他们都露出了然的神色,果然,这人也上来了。 “在下姓昌,名扬繁,”走过来主动打招呼的青年,笑呵呵地自我介绍道,“不知阁下名讳?” 许黟道:“在下姓许名黟。” 昌扬繁热情道:“我和其他几位兄台适才在楼上还聊了一番,都知这芝麻好,却不知这芝麻也能点茶?” 听他这么说,另一个兄台笑着说道:“可点茶之物千千万,但唯有清茶乃是之首,这位许兄台如此果敢就不怕失之交臂,没法上来二楼?” 许黟无奈笑说:“你们不知,我对点茶并不精通。不过是路过这昭化,听了有这盛茶会,想着来长长世面,若有不妥,还望诸位兄台告知。” 昌扬繁等人听后,皆是一愣。 “这……”昌扬繁脸上神色复杂,“你不知道?” 许黟点头,他还真的不知道。 等到比试开始,他看台上比试的人选的都是清茶,不加佐料,才知道自己进了误区,以为这永兴茶坊的点茶,也会加别的东西。 孰料到,这点茶是纯点茶,凭的是点茶的基本功,而不是特技和创新。 看着许黟人畜无害,神清骨秀的模样,众人沉默半晌。 他们还担心这人是强劲的对手,结果对方连规则都没摸明白。 众人讪讪一笑,昌扬繁说道:“罢了,许兄台既然不知,那我等若是不告知,未免小肚鸡肠,反没意思。” 他说罢,就问许黟下一场准备的是什么茶。 许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言简意赅道:“是药茶。” 昌扬繁:“……” 他轻咳两声,说道:“这药茶放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许黟拧着眉:“不能用药茶?” 可他点出来的芝麻茶都通过了,难道,用了其他药材的药茶,却是不行吗? 昌扬繁只觉得这人怎么不懂变通,在这茶香四溢的茶坊中,用了难闻的药材点茶,岂美? 但这话,又不能直白言明,让他万分难受。 许黟看着他憋得有些发红的脸庞,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敢情是担忧药材的味道破坏了气氛。 他笑笑问道:“昌兄是担忧这药材之味不美?” “是也!”昌扬繁看他觉出来,欣喜承认。 许黟道:“嗯,我心里有数了。” 昌扬繁便问:“换成清茶了?” 许黟摇了摇头:“我还是选药茶。” 因为清茶,他不会。 昌扬繁:“……” * 刚话一落地,便有女使来请他们。 昌扬繁便对许黟说,这是赢的人数出来了,能上来二楼者,不会超过五十数,而许黟却用一道芝麻茶,阴差阳错上来了。 这让昌扬繁看向许黟的目光,多出几分羡慕。 他家是开茶楼的,他从小便跟着他爹接触茶,小时从私塾里下学回家,他就跟在他爹后面学习如何选茶,炒茶和点茶。 这么些年来,他在昭化,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点茶师了。 可惜了,他参加了三次盛茶会,才在去年通过了第一关,进来二楼,也止步二楼。 今年他想拿到前十,却依旧没有把握。 哪想还有人如此幸运,第一回就能来二楼,这怎能不让他艳羡。 许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跟随着女使的指引,来到后方偌大的庭院。庭院中有若干亭榭,花柳山水,亭子中,摆放点茶之物,便在前头最大的亭子里坐着的,就是他在阁楼处看到的那些品鉴师们。 他们早一步,已来到这里坐着等候。 很快,许黟和昌扬繁他们被分到一组。 他们一个十七,一个十九,正好隔着个人。那人没有与许黟搭过话,对着许黟目光冷淡倨傲,似是不屑说话。 许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对方看起来不想和他说话,他也不会主动套近乎。 他欣赏了一会庭院中的景物,迎面就走来三个面貌姣好的点茶娘子。 三人来到他们对面的亭子,朝着他们微微欠身。许黟他们愣了愣,朝着她们行礼。 接下来,新的一轮点茶比试开始。 许黟再度拿出他带来的食盒,这回,他打开下面一层,将里面的东西一碟碟的拿出来。 与此同时,隔着位置的昌扬繁,一面拿出他准备好的茶罐,一面侧目用余光去打量许黟,在看到许黟拿出几碟药材出来时,他嘴角没控制住地猛地抽了抽。 还真点药茶啊! 这人,也太疯狂了吧。 一想到等会整个庭院里都飘散着浓郁到盖过茶香的药味,他就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他惶恐地想着时,许黟已经把药材依次地倒进惠夷曹里。 这回,他选的药茶,是改良版的清热化湿茶。 这茶需要用到新鲜的芦根,可在昭化,许黟让阿旭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只能勉为其难用晒干的芦根代替。 芦根切碎,再加入竹茹,焦楂,炒谷芽,橘红和霜桑叶。[注1] 不需要碾成细粉末,碾到粗末就可以倒入到陶罐里,加入清水煎煮。 陶罐中,咕噜咕噜地冒着响。 一股不算难闻的药味隐隐飘了出来,昌扬繁和另外那位兄台离得最近,听着这声响,还有源源不断飘过来的药味,都快要心死了。 特别是那兄台,气狠狠地瞪了许黟一眼。 许黟眨眨眼,有些无辜。 他好像啥也没干啊。 这药味,都算是轻的,仔细闻的话还能闻出一股清香的橘子味。 许黟挺喜欢这个味道,小的时候,他有回夏秋换季,总是喉咙有痰不舒服,他爸就会给他做清热化湿茶给他喝。这茶不难喝,还有点微微味甘甜,祛邪而不伤正,能代替药汤做茶服用,还有治疗的效果。 茶水煮沸,许黟等了片刻,提着陶罐,将里面的粗末过滤出来,倒入到一旁的茶壶里。 盖上壶盖,静默一会,许黟把药茶倒在茶盏中,就有女使施施然地过来,端着茶汤离开。 许黟不动声色地跪坐原地,目光落在品鉴师那边,看到有不少女使端着茶汤过去了。 很快,与他组队的昌扬繁和另外那位兄台,他们的茶汤也被端走了。 昌扬繁迫不及待地走过来:“许兄台,你是真敢啊……” 许黟挑了挑眉。 昌扬繁咬咬牙说道:“你没发现吗,适才好些人都朝着你看去了,那些个眼神可……”他顿了顿,示意许黟看向左边,就他们组队的这位兄台,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想要过来了。 许黟叹口气:“那味很重?” 昌扬繁听到这话,一时有些噎住,他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那么重。 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再这样的茶会上面,不应该点这样的药茶。 在场的众人里,不止昌扬繁有这样的想法,甚至于,在品鉴师里,此刻也因许黟这道“清热化湿茶”而起了争执。 “胡闹!这、这药茶怎么也端上来了!” 第186章 那狸猫身姿矫健, 飞快地跳上院墙,只留一条悠悠摆动的尾巴对着许黟。 许黟眼尾微微上挑:“……”这猫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总觉得是在普安见到的那只。 可若真是那只狸猫,这普安离着昭化如此远, 这猫是怎么来的? 面对这个疑惑,许黟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狸猫像是没发现后面跟了一个人,它轻松地往前一座院落的墙跳跃过去, 如同走台步般, 来到一家偌大的院子前。 许黟停住脚步,等着它下一步动作, 结果这时, 狸猫终于发现了他。 它扭过头来, 金黄色的猫眼圆圆地往他这边瞅来。 “咪咪?”许黟尝试着叫唤它。 狸猫歪着圆滚滚的毛绒脑袋,上面威风凛凛的黑纹在日光照耀下,银银泛着光。 许黟手痒痒, 有些想上手去摸, 不过他很克制,忍住了,轻拍着手掌,柔声地对着它喊:“咪咪,过来。” 狸猫“喵”了一声,犹豫了一会, 才从墙上跳下来,举止优雅地朝着他走过来。 许黟一愣, 接着看到狸猫在“喵喵”地蹭着他的长衫下摆, 他惊喜地笑了。 是那只狸猫。 也不知跟着谁,来到了昭化。 许黟蹲身, 尝试着伸出手去碰它的脑袋。 下一刻,狸猫抬起头颅,主动地拿侧脸蹭他,也就是辨别气味的耳周腺。 许黟弯了弯眉,嘴角嚅出笑意,说道:“还真的是你呀,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是来找你主人的吗?” 说到主人,许黟脸上的笑意减半:“他怎么没把你看好,要是你遇到狗跑不掉怎么办。” 狸猫听不懂,它一面蹭着,一面讨要肉干。 许黟叹气,说他没带来。 “要不,你跟着我?”他脱口而出。 也不奢求这只狸猫会跟着他,但总要试试的,兴许跟上了他,这样他就有借口把它留下来。 许黟起身,弹了弹衣裳,对着它招手说道:“咪咪,来,跟上我就有肉干了。” 这世界上的猫咪,都对“咪咪”二字有反应。 许黟一喊,它就跟了上来。 好在客栈离着这边不远,一人一猫没走多久,许黟就看到客栈近在咫尺了。 进到客栈里,狸猫黑色的鼻尖轻嗅着周围的气味,它跟上许黟,一边用身体蹭着附近的物体。 许黟挑眉,这只狸猫好生聪明。 “喵喵~” 狸猫尾巴有些不耐烦地大幅度摇晃起来。 瞧着是有些生气了。 许黟出声哄着:“快了,这就是我的房间,里面有肉干。” 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嗅到肉干的气味,狸猫没再生气地喵喵叫。 它跳上椅子,优雅地坐在上面舔肉垫。 许黟瞧见它这模样,心里顿时升起小泡泡,太可爱了。 他有点庆幸,小黄跟着阿锦他们去城外打猎了,要不然这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狸猫,可是胆儿肥着,敢跟小黄打架的。 许黟打开装肉干的袋子,取了一条递到它面前。 狸猫不舔手了,抬着下巴叼走肉干,愉快地享用着。 很快,袋子里的肉干渐渐减少,狸猫满足地吃饱,面对许黟再度递上来的肉干,不再看一眼。 许黟:“……” 好无情的猫咪。 “你要走了吗?”看到狸猫从椅子跳下来,许黟有些不舍地问它。 猫咪没回答,自顾自地摇着尾巴走出房间门。 许黟叹息,但还是跟了上去。 他想知道这只狸猫究竟有没有主人,若是只流浪猫,这一身油亮的皮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何况,这只猫挺干净的,跟他以前看见过的流浪猫不同。 猫咪回到之前的那家院落前,它优雅地跳上墙,朝着许黟瞥了一眼,往下跳去。 许黟发出嘁地一声,果然…… “你是谁?” 忽然,后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子声音。 许黟微愣,他光顾着看狸猫,却没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有人来。 他回首,那小娘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青罗裙,鹅蛋脸杏眸,一丛乌黑黑的头发挽着个利落的发髻,戴着两根圆珠发簪,秀长的柳眉轻轻拧起,手按在了腰侧。 仔细看时,许黟才发现,那腰侧别着一把精巧的弯刀。 颜曲月拧着的眉梢没松开,脸上灵动神气未减,再度问道:“你是谁?为何在这里站着。” 许黟恍然回神,急忙地垂下眼眸,不再失礼地盯着对面看。 他说道:“在下姓许名黟,只是偶遇了一只狸猫,才在这里驻留片刻,并非有意。” 颜曲月眼珠灵动一转,问他:“你见到虎霸王了?” “虎霸王?” 许黟诧异,这名字也太霸气了。 “对。”颜曲月眉梢松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既然跟着来了,莫非是投喂了它?” 许黟赧然一笑:“嗯,它喜爱吃肉干。” 颜曲月听后哼了声,怪不得她之前在虎霸王的身上闻到肉干的味道了,竟是眼前这人喂的。 她这般想着,却在偷偷打量。 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玉蓝色长衫,衣袖盈风,面目清俊,手长足长,竟有八尺多高。 颜曲月少见这般高俊的男子,何况这人还长得这样好看。 哪怕敛垂着眉眼没看她,颜曲月却记得他回眸时,那星眸如剑,颇为翩翩气锐。仅是这么想着,她就有些许心跳加速。 “虎霸王淘气得很,总是关不住地跑出来,若是你下回见着它,莫要再给它喂吃食了。”颜曲月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三分凶狠地警告。 许黟颔首,老老实实应下来。 其实他很想问,为何这猫能跑到普安,又能回到昭化。 可见这位小娘子警告了他,就转过身去,只留乌黑的圆脑袋对着他,推门进了院子。 见不到人了,许黟淡然笑了笑,没再将这事放在心里,折返回到医馆。 …… 另一边,颜曲月进来院子,就快步地进到屋里。 果然,她就看到虎霸王吃饱喝足地趴在它的窝里,眯着眼睛睡觉。 “虎霸王,虎霸王!”颜曲月咬牙切齿地喊着,虎霸王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对着她瞥一眼,又施施然地闭上。 颜曲月气得胸口起伏,咬着唇道:“你可太给我长脸了,在外面给我找了个新饲主?人家都追上门来啦!” 要不是她故作镇定,当时就要破功,羞个没边。 “喵?” 虎霸王还是懒洋洋的模样,丝毫不理解她的恼羞成怒。 颜曲月唉声叹气,坐到虎霸王的面前,纤细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小声嘀咕着:“那人说他姓许名黟,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她跟着哥哥一家,走南闯北,哪哪都去,并不像普通的闺中女子,见着个男子就羞红脸庞。 可今日见到的这人,却让她莫名脸红心跳。 颜曲月对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她捂着还在跳的胸口,怀疑地想,她莫不是常常趁着哥哥嫂嫂入睡后,爬起来点灯看话本,看出毛病了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 这要是年纪轻轻就病了,那她岂不是看不了话本了。 想着她的箱笼里面,藏着只有她自个知道的几十本话本,她就不舍得死。 “月儿,月儿?”外面,哥哥颜景明从外面回来,他朝着颜曲月的闺房喊了几句,又对自家娘子说道,“咱们回昭化也有两日了,你这脾胃难受一直不见好转,不如换个大夫看看。” 他娘子文淑谨轻叹口气地说道:“我这都好几年的老毛病了,不若算了。” “那怎行。”颜景明皱着粗眉,不赞同妻子的说法。 他而后又转头,朝着屋里喊:“月儿?” 怎么没出声,难道还没回来? 就在他这么想时,门“咯吱”地打开,颜曲月从屋里走出来,说道:“哥哥,嫂嫂,你们回来啦?” “霄哥儿呢?”她问。 颜霄是哥哥和嫂嫂唯一的孩子,整日不服管教,皮得很。他谁都不怕,就怕颜曲月这个姑姑拿着竹鞭教训他。 文淑谨笑着说:“他被金叔带着去市井玩了,一时半会应该不急着回来。” 他们这一趟出行了一个多月,在路上亦是走走停停,这么久才回来,可把颜霄憋坏了。 “我看他就是馋王婆家的油果子,这才刚到没两日,就嚷嚷着让金叔带他去吃。”颜曲月无情地戳穿他,笑吟吟说,“也就金叔宠着他,要是遇到我,看我不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噗。”文淑谨听得促然笑起来。 颜景明瞪她:“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些个话,也不怕嫁不出去。” 颜曲月:“……” 哥哥这是哪壶不提提哪壶,她这不就是嫁不出去嘛。 想着她前几年,也是有不少俊秀郎君想娶她的,但有一回,她当街教训了个混球儿,那混球儿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哭着嗷着地大喊她是“虫子婆”…… 这事传来后,那些个上门说亲的媒妈妈瞬间就没了。 文淑谨担忧不已,变着法儿去问个究竟,愿意透露消息的媒妈妈摇着头说道:“哪家小娘子如此粗鄙,当街打男子的,要我说,这月姐儿的脾气不改,以后的婚姻事怕是难咯。” 文淑谨听后,忧心忡忡地回家,私底下将这话告诉了颜曲月。 “不嫁就不嫁,我还不想给别人当婆娘。”当时的颜曲月,一点都不害臊地喊道。 她在心里加了一句,下回再让她遇到混球儿欺负人,她还要打回去。 第187章 孟夏时节, 半晴半阴,早时还在下着滔滔大雨,到了午后时刻, 拨云见日,晴空见鸟飞,街坊里的孩童们举着竹子做的小蜻蜓,嘻嘻闹闹地在巷子里来回追逐打闹。 路过的挑担货郎见着这场景, 口里“哟哟哟”地喊着, 叫这些孩童们仔细些,别撞到了他的货担。 “欸~小哥儿, 你那有豆腐吗?” 走在前头的货郎停下来, 喊着问:“有嘞, 婶儿你想买多少?” “给我来十文钱的。” 那个胖婶儿塞了一把钱给到货郎,又将拿来的木盆凑到货郎面前。 货郎手起刀落,切了一大块白花花的豆腐, 放到木盆里。 “谢婶儿赏脸。”货郎笑着把钱收好。 后面, 一庭院的门吱呀地被打开,颜曲月对着那货郎招手。 货郎挑着担过来,问她要买豆腐吗。 颜曲月问道:“还有多少?” 货郎听这口吻,欣喜起来,笑呵呵地把货担的抹布拿开,露出里面半篮子豆腐。 “小娘子, 这些可够?”他搓着手问。 颜曲月点点头,叫他把货担挑进来, 她在前头带路, 领着他去见金叔。 月初时,颜家都会做席面, 颜家的练家子和标师们都会来,热热闹闹的,有几十号人。 这些豆腐买来,灶娘立马端着去处理了。 颜曲月作为家里的姑娘,也会打打下手帮忙。但她不会做饭,金叔和奶妈等人也不让她做粗活,她就挑了个轻松的,负责采买食材。 “金叔,还差些什么?”颜曲月问道。 “家里的香料用完了,月姐儿去买些来。”金叔说着,想起什么,让颜曲月带上两个练家子,“家里的稻米用得差不多了,月姐儿去米行里买个四五石米回来也成。要是遇到有陈仓米,也买些回来。” “好。”颜曲月满口应下。 她去库房取了五贯钱,又去护卫里挑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练家子。 颜家养着两匹骡子,一匹套着车厢,用来载人出行,会客用的。一匹套着木板车,日常里拿来拉货,骡子力气大,能拖好几百斤以上的货物。 颜曲月身手利落地跳上木板车,其中一练家子驾着车,另外一个在旁边徒步走着。 他们先去了香料铺子。 颜曲月对香料很熟悉,她家是走标的,以前托标过不少货物,其中值钱的,就是从羌人管辖的羁縻州或者吐鲁番部等异域运往蜀中的香料。 山匪们抢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昂贵的香料了,要想平平安安的把货物拉到中原卖,自是少不了那些诚信的标行。 昭化不止一家民间标行,颜家不过是其中一家,他们家标师只有三十多位,有时候走标,不是那等贵重物的,出个七八人就能走一趟标。 但要是香料这等货物,那就几乎倾巢出动,颜景明是家主,是一定要跟标的,至于颜曲月…… 颜曲月撇撇嘴地想,她哥总把她当小娘子看,那等危险的地方,都不让她和嫂嫂文淑谨跟着。 “月小娘子,到地方了。”驾车的练家子跳下车,刚说毕,颜曲月已然从木板车下来。 她抖抖有些皱巴的裙摆,仰着脸便进入。 香料铺子里的掌柜见着她来,笑眯眯地拱手道:“颜小娘子,今儿是来买些什么?” 颜曲月道:“做菜用到的香料都给我称一些,不用太多,没带那么多银钱。” “好说好说。”掌柜手里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地响,一面笑问,“你颜家这回出标怎那般久,莫不是跑得远?” 颜曲月道:“不远,就去了普安。” 他们在普安待了数日,后又沿着县城,去了几个地儿,每回都留几日采办货物,回来就耽搁了。 自然了,这些话不用细细跟别人道去。 掌柜没能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消息,暗道好个嘴严的小娘子,他还想问问,颜家最近可要去绵州。 “不知。”颜曲月摇头,对着他道,“你要是想知道,你就去问我哥。” 掌柜笑容里多出勉强,只能含糊地应下来。 买完香料,颜曲月带着练家子去不远处的米行。 他们一到地儿,就看到米行外面围了好些穿打着补丁的穷苦百姓。 见着这场面,颜曲月就知晓,这是米行今日放陈仓米了。 “这人也太多了。”一个练家子皱着眉头,不放心地看向颜曲月,“月小娘子,不若我们去问吧,你在车上歇会。” “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去问价,你和四哥守着车,别让人把骡子拖走。”颜曲月摆摆手,自行一人挤进人群。 米行里挤着的人太多了。 许黟他们刚来不久,好好站着的位置,就被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挤得空间拥挤,气味凝聚不散。 “……” 失策了。 这等味道,实在没法当做不存在。 阿旭他们却觉得还好,依旧在左瞧瞧右看看,起初他们不晓得许黟为何要蹲这陈仓米,后来知道,许黟想用这陈仓米做药茶,就也兴致勃勃地跟着过来了。 “郎君,这米行怎么还不放粮?” 许黟道:“快了。” 他没说谎,米行里几个看起来就是练家子的护卫,扛着几十袋稻米,堆积在店前。 那些个等着陈仓米的见状,皆是激动得往前挤,拥挤的人潮中,变得越发嘈杂。 颜曲月好不容易挤进来,就被这阵喧哗闹得头疼。 她微微皱眉,这买粮也不是轻松事。 人群里,颜曲月有眼色地打量周围,目光扫过前头,看到了被疯狂摩肩接踵得紧锁眉头的许黟。 这时,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许黟感受到有人在看他,他回头,与人群里的颜曲月的视线对上。 两人愣了愣,都没想到会在这地方与对方碰面,接着米行开始放粮了,正好让他们无心顾及别的。 颜曲月按在弯刀把手的手指头动了动,她看到许黟旁边有个容貌清丽的女使,盈盈笑着与他说着话。 她收回目光,心想,许大夫身边有没有小娘子,与她有何干系。 …… 半柱香的时间,轮到许黟买粮。 许黟他们差不离该走了,便要备些出行的粮食。 他要了上等的稻谷一石,糙米五斗,红豆、绿豆和黄豆都要了三斗。 买完这些,许黟将目光落在陈仓米上。 陈仓米的价钱,是新米的半价不到,价贱,一斗才三十五文钱,一石是三百五十钱。 许黟打算买来做药茶,自不用买多,只要了两斗。 这一趟下来,他就买了两石多的粮食。 他们乘坐的驴车,自是够装这些,剩下的空间绰绰有余,能用来装其他物事。 阿旭和二庆,两人背上粮食,匆匆挤出人群。 许黟回头望向米行的方向,颜家小娘子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他一瞧,就瞧见了。 今日,颜家小娘子穿的是青竹色衣裳,梳起来的发髻,有几条发丝调皮地在空中飘了飘。 那一片青竹色尤为熟悉…… 许黟怔愣半晌,片刻记忆中,有过这般熟悉的画面,他想起来了,他曾在普安见到过。 “郎君,我们该走了。” 后面,阿锦他们在催促了。 许黟敛起思索,转身回到驴车前,弯身进到车厢里。 阿锦趴在车窗边看向外面,见许黟回来了,笑着问:“郎君在发什么呆?可是遇到熟人了?” “没有。”许黟摇头。 阿锦不信,说道:“适才,我和二庆都瞧见了。” 许黟抬眸看他们:“瞧见什么?” 二庆的脸瞬间发红,支支吾吾地小声说:“我们看到许大夫好像在看一个小娘子。” 许黟:“……”很好,他一世清白没了。 “没有,你们看错了。”许黟哭笑不得,让他们别多想。 他看那颜家小娘子,只是觉得她有些特别。 与见到旁人有一丝不一样罢了。 他们很快就要离开昭化,许黟坚定地想,他和这位颜小娘子不会有其他意外发展的。 …… 回到客栈,许黟马不停蹄地拿着新买来的陈仓米,带着去房间。 关门时,他拉着阿旭,要他把车上的柿饼一并给他。 这柿饼还要从去年秋说起,当时他们路过一片村庄,看到村里种着好些柿子树。 正值柿子成熟的季节,许黟就在村民手中,买下一筐柿子。 这么多柿子,他们再能吃也没法吃完,于是,许黟就把多出来的柿子做成柿饼,方便储存。 后面大家都吃腻了柿饼,留了一袋在箱笼里没人碰。 前两日阿旭在清点物事,把它翻了出来。 半年之久,这柿饼还是好好的,能吃。 许黟看到柿饼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柿饼霜,顿时就想到了个开胃健脾的药茶方。 不过他们几人脾胃都挺好的,用不上这个方子,许黟就没打算尝试着做。 不料昨日,客栈娘子席柔突然来找他看病,她的病证,恰好是虚痞虚胀。 许黟就跟她说,他有个方子,可以治疗虚痞虚胀,不用喝药汤,直接用药茶代替就成。 而且这药茶不仅能喝,还能吃,能当成早食服用。 席柔听后,当场就答应了。 所谓良药苦口,就没有不苦的药,若真不用喝药,何乐不为。 因而,就有了今日去米行买陈仓米的事。 买回来的陈仓米不能淘洗,用陶罐做锅,倒进去后小火微炒,炒至陈仓米外表瞧着发黄,带着焦香就可。 接着,便可以倒入水,把它煮沸煮熟了。 第188章 颜家。 文淑谨在看到颜曲月心情不错地出了门, 转头看向一无所知的丈夫,笑着说道:“你可有发现,这几日月姐儿有所不同?” “哪不同?”颜景明忍不住地吐槽, “整日没有个小娘子的样,谁家姑娘拉着些护卫打斗的?还说几个兄弟打不过她,不都是看着她是姑娘,一直让着?早知道, 就让他们不看着点, 真揍一回,她就死了这条心, 不日夜想着当个标师了。” 文淑谨莞尔笑道:“你说得这么狠, 真要是让他们打了月姐儿, 不得心疼得睡不着。” 颜景明哼哼两声,不愿意承认。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这几日, 他妹妹好像没怎么跟着一帮人去打打杀杀了。 他看向柔和笑着的妻子, 问道:“你是看出什么来了?” 文淑谨也不太确定,只隐晦地说道:“月姐儿像是有心事了,不若我们这些日子等等,也许能等到好消息。” 颜景明恍然,要是真有好消息,那……就只有月姐儿的婚事了。 “希望如此吧。”颜景明缓缓叹了一口气。 …… 此时, 城南小巷。 两辆驴车,晃悠悠地一前一后前行着, 风和日暖, 周围鸦雀无声。 只车轮子碾压着地面发出咯噜噜的响声。 偌大的车厢中,阿锦跪坐在两人一旁, 为他们煮茶沏茶。 颜曲月看向这个不像女使的女使,朝着她说了声多谢。 下一刻,阿锦的双眼露出喜色,笑着说道:“颜小娘子好生客气,你和郎君好好聊,有事儿叫我。” “你就在旁坐着。”许黟没答应。 他瞥了一眼不老实,还肆言无忌的阿锦,心里叹气,今日这是怎么了,总是不经过他就说这些话,让人生出误会来。 “颜小娘子莫怪,她就是太无趣了。”许黟歉然道。 他和颜小娘子男女有别,坐在同辆车里已然有些逾矩,若是阿锦还不在车厢陪同,这若是传出去了,岂不是败坏了别人家姑娘的名声。 阿锦也想到了这处,有些不敢去看许黟的眼神。 方才,她看许黟多做解释,以为是想和这位颜小娘子单独待待,难道她想错了吗? 郎君好不容易遇到个小娘子啊…… 颜曲月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们两人一会,自在淡定道:“许大夫不必这么客气,这车是我要坐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许黟噎住:“……” 这颜小娘子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颜曲月继续又道:“你不是昭化人,若是知晓了我这人的名声,怕也是不想和我多待着。” 许黟闻言,看向她问道:“颜小娘子话里有深意?” 颜曲月双眸清亮,自然地与他对视,缓缓道:“我家是做标行的,我从小混在男人堆里,天不怕地不怕,与男子同席而坐,交谈甚欢,许大夫你觉得我是哪样的女郎?” 她说罢,就等着许黟的反应。 然而,许黟的反应很淡,像是没听清她说的话,只剑眉微微敛起,星眸清冷,不见多余神情。 颜曲月心底蓦然一紧,有点害怕许黟会说什么。 她把自己的缺点托盘而出,明显为不智,可到底是存在着别的心思,这会,见许黟久久不答,又有些懊恼了。 颜曲月嘴唇翕动,刚想说自己说笑的,下一刻,许黟却开口了。 许黟柔笑着说道:“在我看来,颜小娘子心性爽朗,不拘小格,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颜曲月素来口齿伶俐,是个不容吃亏的性子,这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脱口而出问:“你不觉得奇怪?” 许黟笑着反问她:“有何奇怪?” 颜曲月闭口不言:“……” 她说不出自己哪里奇怪,她只觉得,是这世间的条条框框都在约束着女子。 但这话,她连哥哥和嫂嫂都没说过,何况是个只见过几回面的外男。 颜曲月不再说话,许黟亦闭了嘴。 他喝了一口茶,想着,颜家到了。 车厢里的两人没再多言,难受的却是阿锦,阿锦算是看明白了,郎君是欣赏这位颜小娘子的,可为什么突然…… 就不说话了。 难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说了什么她听不懂的话了吗? 不容她多想,颜家到了。 阿旭驾着驴车停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搬来木凳,颜曲月已经跳下来了。 阿旭:“……” 阿锦眼睛又亮起来了! 许黟不动声色,跟着进入到颜家庭院。 他们一行人路过廊道时,一只矫健的狸猫朝着他们“喵”了一声,慢悠悠地走过来。 颜曲月一改之前,欢快地跑过去抱起它,又揉又亲地说道:“虎霸王,你又去哪里玩了。” “这是?”身后,阿旭看到这只狸奴,震惊到不会说话,这猫怎么那么像之前他们在普安郊外见到的那只啊。 阿锦没见过虎霸王,看到哥哥神色异样,问道:“这猫怎么了吗?” 她的话,也引起了颜曲月的注意力,朝着他们看了过去。 阿旭老老实实地交代:“之前小黄被猫抓伤那事儿,那猫就长这个样子,当时郎君也看到的。” 闻言,许黟扯了扯嘴角。 阿锦惊讶说道:“竟有这样的巧合,那猫能抓伤小黄,看着就极凶,不像颜小娘子你怀里这只,乖乖地被你抱着。” 说毕,虎霸王对着她软软地叫了一声。 如此软绵的猫叫,瞬间捕获了阿锦的心,阿锦哪里还想着小黄,凑着过来问,可不可以摸它。 颜曲月自是点头:“自然可以,你摸它的脑袋,它不会咬你的。” “别看虎霸王有个如此霸气的名字,它其实呀,很温顺的,胆儿也小,见着外人就躲起来,也不知今日怎么,还愿意出来见人了。” 说这话时,许黟差点没绷住,这算不算铲屎官的滤镜。 阿锦上手摸了摸,见狸猫果然不咬她,喜的不得了。 还拉着哥哥也来摸一摸。 阿旭看着眼前这只狸奴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有认出来就是那晚炸着毛凶哈哈,抓伤小黄那只,也高高兴兴地摸了一把,过了把瘾。 看着他们都围着猫咪转,许黟摇了摇头,独自在一旁候着的奶妈指引下,进了屋。 屋里,颜景明和文淑谨已等候多时。 颜景明起身拱手相迎,一面说着妻子这几日饮用药茶的效果如何,一面感慨困扰他们多年的问题,就被许黟这般轻松解决了。 他感激一番,才进入到主题:“这次,就多劳烦许大夫用心些了。” 许黟颔首:“无妨。” 再度为文淑谨把脉,这一回,她的脉象脾虚之症好了不少。 与她的脉象一同有所变化的,还有她的面色,在许黟眼中,这位颜家的大太太性情温静,说话轻而柔雅,看人时,双眼沁着一抹令人如浴春风的笑意,使得人对其,一见便有所好感。 对许黟来说,那就是自带亲和力。 文淑谨的面色红润了不少,该调理的地方却不少。 许黟把完脉,便说道:“文太太,素日里可多食一些暖胃之物,另外,还是要宽心些的。” 说起来,这便是人的通病,总会多愁善感,情绪多变,这点上,哪怕是作为大夫的许黟,也避免不了。 不过文淑谨病因不在七伤,情绪只是影响的一部分。 在许黟写方时,文淑谨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才俊。 长得好,人看着也是个好的,就是不知家世如何,可有娶妻生子。 文淑谨眸眼流波转动,轻声细语道:“许大夫,听闻你游历在外,去过不少地方吧?” 许黟停笔,说道:“去的地方不多,只蜀道这带,从南往东,有六七个县城。” 文淑谨“嗯”了一声,笑着说:“如此这般,这一路辛苦吧,毕竟出门在外,总没有在家舒坦。” “虽累了一些,不过沿途有所见有所闻,并不算辛苦。”许黟摇了摇头。 文淑谨似是随意问道:“极是,既然游历这么久,离家时间便不断,可有妻儿陪同在侧?” 许黟一愣,耳垂微微不自然地红了起来。 他赧然摇头道:“在下还未娶妻。” 文淑谨眼中划过喜色,这样的俊秀儿郎竟还没娶妻,那她家月儿姐岂不是有机会觅到良婿了? 不,还不确定,她得好好地为月姐儿把关。 …… 另一边,颜曲月将怀中的虎霸王塞到阿锦手上,她悠哉悠哉地躺在小榻晒着太阳。 初夏的日光柔和,照得人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 阿锦抱了一会狸猫,瞥眼看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就道她跟着郎君学医,也学了不少。 颜曲月听得来了兴致,伸出手递到她面前:“不若,你给我瞧瞧?” 阿锦笑嘻嘻道:“颜小娘子,你没病。” 颜曲月有些许惊讶地瞅着她:“你这都看得出来?” “嗯,颜小娘子瞧着气血可好了,走路时四平八稳的,手足颇为有劲,望闻问切之前二,你就看不出来是个有疾的,再说了,这般年纪,若不是有先天之癖,自是长命人。”阿锦说着,却也搭上了颜曲月纤细白皙的手腕。 这是郎君教她的,若是给人看病,那就不能只望和闻,还要切和问。 阿锦问她:“你素日里,可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颜曲月认真想了想,说道:“有是有,就是看到不顺心的,不揍人就烦得很。” 阿锦眨眨眼:“……” “这不算。” 颜曲月“哦”了声,便道:“那就没有了。” 阿锦收回手,点点头:“脉象看也没问题啦,真的很强劲的脉,比郎君还好。” 第189章 许黟见这颜家兄妹俩像是为了一袋虾米都可以不折手段的模样, 他下意识道:“我有。” “嗯?” 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他。 许黟面对颜曲月亮晶晶的杏眸,吸了一口气,说道:“虾米不好买, 但也不是没有,之前我在普安曾遇到从东海来蜀中的货商,他手里头便有不少海货,我便买了一些。” 颜景明和和气气地握住他的手, 喊道:“许大夫, 实乃大恩啊,救某燃眉之急, 无以回报, 只能聊表谢意了。” 他说着, 就要金叔去取银钱来。 在金叔要离开时,许黟微笑地把他叫住了,对着颜景明道:“不必如此, 这虾米放在我这里只是一道吃食, 但在文太太这里,却是一道药材。” 如此一看,这虾米在文淑谨这里就变得珍贵起来了。 说着唤阿旭去客栈取虾米,他则详细地讲了一遍这道虾米茶该如何做。颜曲月他们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但到底不会做,还是金叔记得仔细, 问了好些关键的问题。 许黟注意到这一面,后面就着重交代金叔, 让他在煎煮药汤时, 需谨记有一味药材,要先提前煎煮好, 再把其他药材放进去,煎到三碗水只余一碗。 最后,金叔笑着道:“老奴记得了。” 许黟没再继续多言,阿旭取回来虾米了,这袋虾米的量不少。 当初许黟也是难得一见卖海货的货商,就多买了一些。 如今能派上用场,许黟心底莫然多出一丝喜悦。 …… 一行人回来客栈,许黟想起件事,上楼时问阿旭:“可有收到信?” 阿旭摇摇头,说没有。 许黟知道后眉头紧锁,都这么长时间了,他寄出去的信渺无音讯,而邢岳森那边……亦不知有没有寄信来。 到第二日,许黟没等到邢岳森的信,却等来了余秋林的。 这封信是五日之前,从普安寄来的,余秋林在信中道,他与张铁狗两人此趟同行,一路上很安全,并未遇到麻烦事。只是他们如今炮制的消食丸供不应求,好几家医馆都挣着抢着要。 除此外,余秋林还在信里带来了其他的好消息。 他们将许黟的药酒送到了庞宅,自唐大叔把锻体法教给了庞博弈后,如今庞博弈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两个拥有不同人生经历的中年男,竟是相谈甚欢,有种相见恨晚的老年友情。 许黟看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很为庞博弈感到高兴。 他接着继续看下去,就看到余秋林说,他娘子方彩衣又有身孕了。 许黟:“……” 古代若是不避孕,那怀孕和生孩子是真的很可怕的事儿。 加上他之前给方彩衣把过脉,知晓她是易孕体质。这样体质的女子,若是素日里没有做保护措施,那么后面还会继续怀孕的。 想着古人长命的不多,许黟叹口气,觉得他得提醒一下余秋林,要克制啊。 他来到案前,研墨提笔,写下他已收到信件云云,又道他在昭化的种种,还有遇到李老汉之事一并写下来,让他将这消息转交给唐大叔。 而后斟酌一二,许黟还是将他以前想到的避孕之法写下来,又写了不断怀孕的害处。若余秋林心疼方彩衣,自是会听他的。 写罢这事,许黟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写了数张竹纸,光是避孕一事,就用了两张。 他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抿了抿唇,还是将它们留下。 把信纸折叠塞入信封,许黟重新铺纸提笔,给其他友人们写信。 如今,他们这些人里,只他还没娶妻生子,连年纪比他还要小的鑫盛沅,都已经当爹了。 一想到他离开时,陶清皓和鑫盛沅才娶妻不久,转眼间,他们,一个还没有好消息传来,一个孩子都已经过了满月。 上回寄来的书信中,许黟想起那个唤雪莲的丫鬟,就多嘴问了一句。 哪想鑫盛沅在回他的信中道,雪莲到了成亲的年龄,可并没有被他收入房中,就被主母做主,嫁给了管家的儿子。 那管家儿子许黟见过几回,是个机灵的,很得鑫盛沅的喜欢,已经提拔他做房中管事的。而雪莲嫁人后,依旧在鑫盛沅的院里当差,不过不是大丫头了,荣升了“妈妈”级别。 许黟在知晓这事时,一时有些晃神。 许黟在信中问他,家里的姐儿可长高了,有没有取名字,还说,他在昭化看到了有趣的,到时寄给他家姐儿玩。 …… 洒洒洋洋,许黟心里藏着诸多情绪,都化成了一张张书写满字迹的信纸。 阿旭进屋来。 许黟这才抬头,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子,转动着脑袋舒缓片刻,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然擦黑。 他竟然写了这么久。 许黟揉着手腕,看着阿旭把油灯点亮,他看许黟面前铺着的信纸,问道:“郎君是要寄信回去?” “嗯。”许黟笑了笑,“有点想他们了。” 阿旭嘿嘿笑起来:“我也想何娘子了。” 许黟问他:“为何不寄信问候何娘子?也许她也在等着你的信。” “可以吗?”阿旭有点犹豫不定。 他以前看着许黟寄信,也是很羡慕,可他记挂的人不多,唯一担心的,就是何娘子的身体了。 许黟道:“既然有记挂之人,就不该藏着掖着,应该让对方知道。何况,秋哥儿在信中,也提起过何娘子担忧你之事。” 说到最后,许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该回封信了。” 阿旭心生触动,重重点头,回到自个屋里,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给何娘子写信。 * 京都。 官家驿站。 邢岳森伏案书写文章,一旁的随从阿目,贴心地又多点了一盏油灯。 察觉到他的动静,邢岳森没有抬头,只出声询问:“可有收到信?” “回郎君的话,未曾。”阿目摇头。 邢岳森轻叹一声,离着放榜日已过去一月有余,他寄回家中的信件,那边已收到且托付标行快马加鞭回了信。 但寄给许黟的信,却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 他搁下毛笔,面带疲倦,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些日子,他天天各种应酬会客,每日睡觉时长不足两个时辰,可许黟寄给他的安神丸早用完了,他这些天,都没能睡个好觉。 阿目看得心疼,担忧道:“郎君,不若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你这睡不好,身体可吃不消呐。” 邢岳森敛眉,不怒自威道:“其他大夫的安神丸,都不及黟哥儿的。” 阿目撇了撇嘴角,心里暗暗地想,可是许大夫不在京都啊。 他们要去哪里找许大夫? 去昭化吗? 上一回收到信时,许黟在信里提到,他们会在昭化落脚,还告知了官家驿站的地址。 可惜啊,他们寄出去的信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这么久都没收到回信。 难道是许黟没收到吗? 邢岳森亦是如此想着,他当时在知晓自己中进士时,便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给许黟他们听。 只可是,友人们都不在身边,他怀揣着这个惊天好消息,却不知找谁畅谈。 每每如此,邢岳森就格外想念在盐亭的日子。 然而,世间多遗憾,那般天真浪漫的日子是回不去的。如今他将要面对的是官场,是同僚,是各怀心思,是鞘里藏刀。 邢岳森沉敛眉目,对阿目道:“明日,你一大早就去为我请个大夫过来。” “啊?”阿目一愣,有点不明白郎君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邢岳森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病了,夜不能寐。” 阿目旋即担忧极了,问他,要不要现在就去寻个大夫来瞧瞧。 邢岳森看向自己的随从,眉眼里多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笑骂道:“呆子,我是不是真的病了,你还不知道?” 阿目憨憨地挠着后脑勺,现在他知晓郎君的意思了。 同一时间,远在昭化的许黟却恰恰相反,他写完信就心满意足地躺在床榻上,很快便睡着了。 这晚一夜无梦,许黟醒来时神清气爽,在不算宽敞的房间里练了一套忽雷太极。 等他从屋里出来,其他三人也陆陆续续地推门出来了。 阿旭的任务重,他在许黟这里说了几句话,就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封出了门,去到驿站寄信的同时,一面询问驿站的差爷,可有京都来信。 他在差爷那里得到的依旧是没有信的回答,只能是空着手回来了。 “没有?”许黟拧着眉问。 阿旭说道:“那差爷说,从京都寄来的信极容易丢弃,劝我们还是早些放弃,不如再寄一封回去。” 许黟沉思片刻,接受了差爷的这个提议,打算再寄一封。 阿旭拿着信又跑了一趟。 等了好一会儿,这次,他欢欢喜喜地跑着回来,手里还举着一封信,看到许黟时,大声喊道:“是邢郎君的信!” 许黟步伐极快,走过去接过他的信拆开。 阿旭喘气地说道:“我还没寄信呢,那差爷就说信来了。” 许黟没回他,一目十行地将邢岳森写的信看完了。 太好了,邢岳森中进士了! 虽然名次不高,可这是实实在在的进士,考出来后直接就可以当官的。 哪怕没有官职在身,邢岳森的身份已跃然直上,脱离了商贾阶级,是正儿八经的进士老爷了。 看见许黟大喜,众人就知邢岳森带来了好消息,那必然就是考中了进士。 哪怕如此,阿旭他们还是急忙地问:“邢郎君中进士了吗?” 第190章 阿大照顾了弟弟一宿, 直到天光大亮,小山难受地睁开眼睛,看到他哥时, 嘴角往下撇,哭着喊出声来:“哥……” “小山,你可算是醒来了!”阿大听到哭声,惊喜地摸着他的脑袋, 一面酸涩地看着他弟弟, 问他昨日发生了何事? “你说要去山脚处挖些野菜回来,怎么就伤成这样了?难道是遇到贼人了?”阿大惊慌地想, 他们村落虽在山脚处, 周围却太平, 最是嚣张霸道的里长儿子也被里长抓去县城里读了书。 即使他在村里,顶多小打小闹,不会闹出这样的人命来。 小山听他哥这么问, 有些嗫嗫嚅嚅地小声说:“我、我是想去挖野菜的, 可是突然看到了一只野兔,就想着把它抓回来……” 那野兔跑得太快,小山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注意到,不小心地跑到哥哥提醒过不能进去的地方。小山有些害怕,想着回去,哪想到半路遇到了一只山狼。 山狼和狐狸长得很像, 但凶多了,见到他也不怕, 还在后面追他, 小山一个不查踩中了倒在地上的朽木,从高处滚摔下来。 小山揉着泪眼, 喊道:“哥哥,我再也不敢一个人跑去那深山了。” 摔断腿那刻疼得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后有山狼,小山强忍着意志力,拖着腿回来,快要到家时,实在坚持不住了,摔倒进草丛里。 阿大听后,跟着一阵后怕,他赶紧抱住弟弟,拍着他的后背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山你不会死的。” 小山整个脑袋都抵在哥哥的肩膀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阿大:“哥,是你救了我吗?” 阿大道:“是许大夫,许大夫是二庆带来的,正巧儿在半道发现躺在草丛里的你,好在有他们,要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二庆?小山低头看向自己受伤的腿,那腿包扎着木板和布条,时不时地传来阵阵抽疼,但与昨天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我的腿能好起来吗?”小山低垂着脑袋问。 “没事的,我会好好照顾小山的。”阿大站起身给他做早食,他添了两把柴火烧着米粥,然后回头道,“小山你把伤养好,就能和之前一样了。” 小山身上没什么力气,腿又疼,他靠在床榻上,看着哥哥来来回回地忙个不停。 眼睛不知怎么的,变得模糊了起来。 他抬手一擦,擦到满脸泪水。 阿大不会做什么复杂的吃食,他把粥煮熟,丢进去切碎的腊肉,搅拌搅拌,等腊肉的味道飘出来,就可以盛出来吃。 “还要煮个鸡子补一补。”阿大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确定灶口里的火还有,他赶紧去拿两个鸡子,打在碗里放在上面的锅里蒸熟。 烟雾弥漫,阿大挥了挥手咳了几声,焦急等着鸡子蒸熟了,就徒手端出来发烫的陶碗,斯哈地快步进到屋里,做个饭愣是出了一身汗。 “小山,可以吃了。”阿大把小木几放到床上,说道,“哥喂你。” 小山红着脸颊拒绝他哥的好意:“我手又没断……” “那行,你自个吃,哥去打些水回来。”阿大笑笑,转身挑着担出门去。 …… 话说许黟昨日答应要过来看小山,因而解决了早食,就要带着二庆出了门。 阿锦道:“郎君不带上我们?” 许黟想了想,就说:“我给邢兄炮制的安神丸,那些药还没研磨好,你们俩就在客栈里,哪也别去。” 阿锦道:“不过是些药材,郎君就放心好了,我和哥哥定好好做,哪也不去。” “嗯。”许黟颔首。 二庆送许黟来到猎户家,猎户不在,门没关,许黟就让二庆去屋里喊一声,要是那小山醒了,他们就进去。要是没人应,他们就在院子外等一等。 好在小山刚吃了粥和蒸鸡子,腿疼着没睡着,听到有人喊他,回应了一声。 “二庆哥哥吗?”他拔高了声量喊。 二庆面带喜色:“小山你醒来了?那我带着许大夫进来。” “嗯嗯。”小山应后,想起来,发现自己撑着手臂时,那条折断的腿又疼又动弹不得。 他苦着脸,只能作罢。 许黟跟着二庆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他想从床上下来的样子。 “这几日你莫要下床,要不然伤腿难好。”许黟提醒,挎着药箱走上前,取出脉枕要给他复诊。 小山昨日昏迷着没见过他,这会看着许黟有些陌生,只是许黟让他伸出手时,他还是下意识地伸了出来。 许黟抓着他的手腕切脉,又道:“脉象滑数,偏快,这是伤及根骨未好全,血气受阻所致。” 看着小山恍惚的眼神,就知道这孩子没听懂,便加了一句,“不碍事,修养好就能走路了。” 果真,这句话出来,小山有了反应:“许大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则两月,慢则半年。”许黟道。 阿大挑着水回来,看到院外的驴车,便知许大夫和二庆来了。 他加快脚步,把水桶放在院子里迈进来,听到许黟说话的内容,吃惊:“有许大夫你,也要这么久?” 许黟回头看他:“嗯,你弟弟不是普通骨折。” 他今日来,可不是单纯看看病情的,还要给小山换药,另外教阿大以后该怎么给小山换药。 “一日清洗一遍伤口,还记得我留给你的金银花?这东西山里也有,若是不识的,就要去医馆里买。”许黟问完阿大,拿着金银花让二庆去烧一壶回来。 烧好的金银花水冷却后能代替碘伏清洗伤口。 “洗掉上面的药膏就行,不要清洗过度了。” “这里的血肉还没长好,洗的时候要轻一些,疼的话,就抹些麻药,不能多,指甲大小就可以,抹在伤口两侧,少顷就能起效。” “这是生肌膏,涂好重新包扎伤口,固定好木板就成了。” “……” 许黟一面操作,一面详细地交代阿大,把木板固定好,他停下动作,接着说,“半个月内不要下床,但要按摩双腿,不能使其僵麻,还要翻身睡,要不然容易烂肉。” 他说重了些,兄弟俩飞快点头,不敢不听。 这也吓唬得小山当场就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之后的几日,许黟会抽空过来检查小山伤口恢复的情况。 见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并没有出现腐烂坏死的地方,两人也谨记医嘱,没有乱来,照这个情景看,不用三个月,小山就能恢复到可以正常走动了。 在此期间,许黟还去了一趟颜家,与颜家兄长颜景明商榷托标一事。 他要托的物事,乃药丸、药膏、药散以及皮毛等,这些东西,光是听着就不算贱物。 颜景明感激他医治文淑谨,可公事公办,他还有一帮标师和牛马要养,自不能因为这家事让跟着他走标的兄弟们吃了亏。 “许大夫你想让我颜家走这一趟标,我们自是乐意接下。”颜景明道,“只是京都遥远,这一趟来回的标费怕是省不了。” 许黟道:“要多少颜兄尽管说。” 颜景明看他如此坦率,有些羞愧难当,但很快就敛起神情,不偏不倚地报了个公道的价钱。 许黟对这个价钱很满意,当即就定下来,付了一部分的定金。 接下来,就等他们把物事准备好,就可以托付颜家的标师了。 许黟与颜景明商榷好事宜,两人有说有笑地从书房里出来,颜景明说要送他,却见颜曲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 “我来送许大夫。”颜曲月在廊道旁的木桩站定,往许黟他们抬了抬下巴,然后笑着解释说,“有些话想问问许大夫,哥哥会同意的吧?” 颜景明:“……” 他轻咳两声,眼神警告自家妹妹不要乱来,然后才笑着看向了一旁的许黟。 许黟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这是让他自己决定了。 他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路边野草青绿,开着不知名的小花,许黟和颜曲月再次坐在驴车里,这回,依旧是阿锦在旁作陪。 这个时代,穷苦的人每日都在为生计奔波,这个时间点,城南的平民街巷格外寂静。 唧唧咋咋叫着的知了,咕噜噜冒着响的茶炉子,勉强地打断这片刻的冷噤。 许黟为颜曲月斟茶,主动问道:“颜小娘子说有话问在下,是何话?” 天气转热,颜曲月换一身轻薄的纱衫裙,她喜艳丽而不妖的颜色,那衫裙是杏子红并鹅黄。 端坐在蒲团上时,腰肩笔直,气质绝佳,那双杏眸看人时,又仿佛藏了许多话。 颜曲月想到自己要问的话,脸颊浮出两抹红晕,但人都在这里了,这回若是不问,下次就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她缓了缓气,杏眸盯着许黟问:“许大夫,可有心上人?” 听清她的话,许黟脑袋嗡了一下。 他看向眼前的女郎,十九岁的年龄,眉目英挺,又不失女子的柔情。 许黟看得出来,女郎花了些勇气才将这话说出口。 他笑着道:“以前没有。” 颜曲月一愣,下意识地问他:“如今是有了?” 许黟目光柔和了一瞬,道:“是,有了。” 颜曲月对上他的视线,急忙撇开,心口有什么在扑腾跳着,她道:“既如此,那我就不送许大夫了。” 许黟抬手撑颐,笑着点了点头。 “我送颜小娘子。” “好。” 一旁,阿锦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们。 他们才刚从颜家离开,还不到一刻钟呢,又回来了。 第191章 张铁狗没多想, 大大咧咧地坐下来,问道:“什么大事?” 李梦娘笑容不减,把许黟寄来的信推给他看, 说道:“你自个瞧了就知是什么事了。干娘都焦急坏了,恨不得这会便在昭化,给黟哥儿出主意呢。” “黟兄弟寄来的信?”张铁狗听了,急不可耐地把信拿了去。 不一会儿, 他看到许黟在信中写的, 激动神色丝毫不亚于陈娘子。 陈娘子惆怅道:“黟哥儿难得有心仪之人,他在信里问我该怎么做, 这孩子一人在外, 带着两个小的, 更不晓得处理这事,你们说说,我能不着急吗。” “干娘, 你作何打算?”张铁狗问陈娘子。 陈娘子思索再三, 觉得她得亲自跑一趟昭化。 “昭化离着盐亭可远着,干娘你这身体吃得消?”李梦娘有些担忧,“路上舟车劳顿的,又是要赶路,不如就让铁狗去,他现在也算是黟哥儿的义兄弟, 能替他做主。” 陈娘子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喊道:“我身子骨硬朗着, 再说了, 黟哥儿好不容易寄一趟信,我怎能不去。” 张铁狗点头附和:“是这个理, 我也跟干娘一起去,正好路上能照顾干娘。” 陈娘子道:“行,你跟我去。”说完,她想着自己也没有经验,就想着先去找何娘子。 “梦娘,你梳洗打扮一下,跟着我去何娘子家。”陈娘子安排着说道,“铁狗你去拉驴车过来,对了,把庄子里挖的蔬菜带一筐,也给何娘子送去。” 自许黟带着阿旭兄妹俩出门游历,东郊庄子就陈六和小豆子他们在负责。 一开始他们也是在庄子里种种药材,都是许黟离开时提前备好的种子。半年生的药材,已经收获了一批,一些需要几年份生长的,还没有收割呢。 庄子里的田地多,种了药材,还剩不少地儿空中。 陈六见不得这么多地闲置着,就开始了种田日常。像平民百姓饭桌上最常见的菘菜,他就种了快一亩地,后来又开始种姜、葱、蒜。这些个东西产量大,种多了自个吃不完。 许黟允许他们在照看好庄子的同时牟利,陈六就把多出来的蔬菜,一部分送到了宅子里,还有陈娘子、何娘子和鑫家郎君他们那儿,一部分留着自个吃,一部分则拉着去市井里卖。 后来,陈娘子接管了庄子,她也允许陈六把种出来的农作物去卖,不过每回都会留一部分,替许黟打理着部分交情往来。 张铁狗在院子里搬了一筐蔬果到车厢里,载着陈娘子和李梦娘她们,去到了东郊何家。 何家院子。 何娘子和方彩衣坐在藤椅上方,摇着蒲扇纳凉。 两人都穿着露胳膊的短袖衫,里面是清凉的抹胸裙。 旁边放着解暑的冰镇寒瓜[注1],何娘子拿了一块咬了口,柔和地笑着喊道:“青哥儿跑慢着点,可别摔跤了。” 方彩衣摸了摸有些鼓起来的肚子,抿嘴笑道:“青哥儿是越发调皮了,昨日还嚷嚷着要去找安哥儿。” “安哥儿如今可没空跟他玩了。”何娘子感叹罢,就说她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安哥儿了。 方彩衣跟她说道:“他去私塾开蒙了,每日要上半天的学,下学回来还要写大字,可忙了。” 何娘子笑着打趣:“这张铁狗不是读书的料,结果生个孩子,竟是个爱读书的,我就没见过五岁不到,自己喊着要去读书的孩子。” 方彩衣眉眼弯弯,捧场道:“也许是像他干爹。我听娘说,黟哥儿以前也好读书,安哥儿认他做干爹,兴许讨到这个好处。” 何娘子眉目中露出思索的神情。 “叩叩” 外面有人敲门,门房跑去开门了,见到是陈娘子他们,欢欢喜喜地迎她们进来。 “夫人和太太都在家里呢。”门房交代道。 “嗯。”陈娘子应了一声,回头看向张铁狗,叫他把东西搬进来后就可以离开了。 她带着干媳妇进到内院,去见何娘子等人。 方彩衣扶着肚子起身,朝着陈娘子欠身行礼。陈娘子连忙扶住她,笑吟吟地说道:“你怀有身孕呢,万万小心,这些虚礼不做也罢。” “彩衣听着了。”方彩衣扶着椅子坐了回去。 何娘子看向陈娘子,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聊到你们家安哥儿呢。” “咦,青哥儿快来叫人。” 青哥儿小短腿跑得慢,跑来跟前,奶身奶气地喊着人:“陈太婆好,李娘子好。” “乖哟,都会喊人了。”陈娘子见着他,心生欢喜,掏出几个糖豆给他吃。 何娘子道:“会说几句话了,就是不爱说话。” 陈娘子摸了一把孩子肥嫩嫩的脸蛋,坐到旁边丫鬟端来的藤椅上,一面拉着何娘子的手,满脸笑容地说:“我今日来,不是找你聊闲话的,是有关黟哥儿的大事。” 扇着风的何娘子手顿住,悬心吊胆地询问:“出了何事了?” “何娘子放心,不是坏事。”一旁的李梦娘盈盈笑着说道。 接着,她就把今日收到许黟的来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娘子她们。 何娘子和方彩衣旋即喜逐颜开,这是有关许黟的大好事啊。 “有眉目了?”何娘子不确定地盘问。 陈娘子笃定道:“嗯,他都提到了想求娶一事,应是有眉目了。” “好呀好呀,我就担心着他,现在可好了,他成家了,我们也能放心了。”何娘子说着,鼻头微微地犯起酸意。 当初许黟婉拒了她帮忙张罗亲事,何娘子就担忧他以后亲事无人做主,阴差阳错下,陈娘子成了许黟的干娘,如今,倒是可以给许黟做主了。 “好姐姐,你怎么还哭上了。”陈娘子看她情不自已,笑着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她们也不年轻了,都是当婆婆辈的人了,还在小辈面前哭,实在丢面子。 何娘子闻言,抽过她手里的帕子,埋怨道:“还不是你,这黟哥儿也是的,这么大的事,不跟我说一声。” 说罢,她就问陈娘子,“这事儿,你做什么打算?” 陈娘子道:“这不是拿不定主意,厚着脸皮来找你问个明白。” …… 对此,许黟一概不知。 他将信寄出去后,就派阿锦去请昭化的媒妈妈,媒妈妈听完他的要求,神色怪异地拒绝了这趟好差。 直到媒妈妈走了好一会儿,许黟依旧拧着眉梢,不语。 阿锦送走了人回来,看他如此,好奇地问:“郎君在担忧什么?这个媒妈妈是个不识趣的,我们换其他媒妈妈就好了。” “那媒妈妈的神色不对。”许黟叹气,道:“你叫阿旭进来。” 阿旭进来后,许黟交代他去打听打听,媒妈妈的神色实在耐人寻味。 “这么说,确实有些不对。”阿锦皱着眉,猜不明白地说,“颜小娘子看着蛾眉螓首,这等好颜色的小娘子到岁数还没定下亲事,难不成有别的问题?” 许黟敛沉着眉梢,良久,他道:“查了便知。” 很快,阿旭不负所望,将颜家小娘子的事打听到了。 “那些个媒妈妈,之前都受委托去颜家提亲过,可惜,这颜家兄长一直不答应。”阿旭一板一眼地说道,“后来,就传出来一些不好听的话,说这颜小娘子行无规矩,不似女娘,整日跟着一群标师们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 不止这些话,还有更难听的,譬如,颜小娘子没人要,是因为她长得蛇蝎心肠,不是那等贤惠淑良的好娘子;还有给起绰号的,方就有“母虫子”“恶狗”等难听的。 许黟听得眉头直皱,周身气场都冷了起来。 阿旭他们离得近,不免被激得一抖。 阿锦气愤道:“这些个人也太坏了吧,娶不到颜小娘子,就开始败坏她的名声。” “怪不得,上回颜小娘子会问郎君那些话。”阿旭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郎君,如今该怎么办?”阿锦焦急地问。 没有媒妈妈上门提亲,莫不成是要郎君亲自上门提亲了? 可……这事,合规矩吗? 许黟道:“等。”等陈娘子回信。 这一等,便等了数日之久,盐亭终于有信来了。 许黟拆开信,看到陈娘子已然启程从盐亭赶来昭化,这几日心底的焦灼仿佛如逢甘霖。 许黟听到他们要来,那就不合适再住客栈了。 当天,他就带着阿旭来到牙行,通过牙行经纪租赁下一座小院。 小院里的物事一应俱全,什么物事家用都有,许黟只需要请几个粗使婆子打扫完毕,就可直接拎包入住。 闲了好些日子,众人又有事能忙了。 阿旭和二庆充当苦力,备着的物事搬上车厢,又搬下车厢,搬进到院子里的柴房里。 接着,又将买来的柴米油盐拿到灶房,忙到一半,阿旭撸起袖子进到里头,先收拾出来一顿美味的吃食。 阿锦取了银钱,去到布行里挑选好几款上好的绫罗绸缎,拿回院子里做绫被去。 “陈娘子来了,张郎君也要来,不知李娘子会不会来?”阿锦嘟囔着,嘴里这么说,但活儿没停,打算将她那份也算上。 哦对了,安哥儿也有五岁了,这次他们都来昭化,不晓得安哥儿有没有来。 哎呀,陈娘子怎么没有在信里说清楚。 阿锦做不得主意,跑来询问许黟。 许黟一听她要亲手做绫被,就道:“都备上吧。”他们如今不差这些钱。 这边阿锦问完,另一边阿旭也跑来问。 “等陈娘子他们到,这天怕是要炎热了起来,眼下冰块是买不到了,郎君你说怎么办?”阿旭问完,站定看向许黟。 第192章 有客人想全包了, 许黟自是没问题的。 就是这壶是阿旭买的,价就按原价卖给了这个书生,这一壶绿豆汁看着不多不少, 许黟估算了下能盛多少碗,要了他一百二十钱。 书生听到这价,二话不说就掏出钱付了。 一百二十个钱对他来说,还不够买一本今年科考进士写的策论呢。 书生买完, 看向许黟问道:“下回还在这里?” 许黟没有给他确定的答复, 说看情况。 书生:“……”这人会不会做生意? 他这么问,自是还想再买的, 不过今日急着和同窗们去郊外庄子, 只多看了一眼许黟, 转头回了驴车,他身后的随从抱着这一壶绿豆汁,也跟了上去。 许黟没再关注他们, 没绿豆汁卖了, 只能收摊。 不远处的小贩们,撞见这场面,都面面相觑了起来,什么样的绿豆饮能有这么好喝?竟被全卖了去? 回想着他们喝过的绿豆饮,并没觉得有多好喝啊。 有的小贩还觉得,不如他卖的茶水呢?他的茶水是用好的茶叶煮的, 一碗只要两文钱,多便宜呐。 有这个想法的小贩们很多, 但谁也没敢上前问个明白。 许黟那边, 阿旭和阿锦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们熟练地将架起来的摊子收了起来,只留一个纳凉的棚子。 二庆看着许黟在那里慢悠悠地串着铜钱, 眼睛都在发光。 “许大夫,这绿豆汁真好卖,我们要不要回去再多做些来卖?” 许黟失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那我岂不是要换个身份。” “换身份?”二庆没听懂。 许黟道:“兼职当小贩。” 二庆:“……” 阿锦捂着嘴笑起来:“你没听出来郎君打趣你呢。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是来等陈娘子他们的,要真摆了摊卖绿豆汁,不就是本末倒置了。” 二庆似懂非懂地点头,感觉他又学到了什么。 许黟看向城门口进进出出的驴车,收回视线问他:“你跟着阿锦学《千字文》,学到哪里了?” 二庆红着脸道:“学到‘坐朝问道,垂拱平章。’这句了。” 许黟拧起眉梢,淡声道:“有些慢了。” 阿锦闻之深深叹气,不能怪她呀,这二庆的脑袋瓜子也不知想着什么,回回识字的时候都出神。 二庆听了她这叹息呆了一会儿,自觉问题在他身上,便主动揽下,说是他的错。 阿锦瞥他一眼,没特意为他说话。 许黟看他们这般模样,有些无奈,禁不住问道:“都花心思在哪里了?这《千字文》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学了这个才好脱了白丁的范畴。” 这世道,还是要识字的,要不然,被人欺了去诓骗了去都还傻乐乐的。 这点上二庆早就吃过无数次亏,他就是看到了阿锦,不免会慌神。 阿锦抿直了唇角,半晌,慢吞吞道:“让哥哥去教吧,我不爱教了。” “这又是怎么了?”许黟问道。 阿锦冷哼,不想说话。 二庆主动把话拉回来说:“是我,我不好好学,阿锦厌了我不想教我了,这事在我这,跟别人无关。” 许黟:“……”这是闹别扭了。 他突然觉得牙疼,不想管他俩的事,这小打小闹,也不算麻烦事,到明日,这两人就又好了。 不过该由谁来教二庆识字,确实要换个人了。 许黟便做主,让阿旭后面继续教二庆《千字文》。 这日他们没在城门口等到陈娘子和张铁狗。 日落时,他们就收了棚子回来。 翌日天蒙蒙亮,许黟就生物钟地清醒过来,他披了衣衫推开门,就看阿旭在提着水桶,刷锅烧水。 “怎这么早?”许黟问他。 阿旭道:“我想了一夜,觉得今日该多做些绿豆汁才好。” 许黟笑起来,道:“莫非你也觉得这绿豆汁好卖?” 阿旭道:“郎君做的饮子,自是最好的,这绿豆汁解暑消渴,还可润喉,这么多好处,自是喝了都喜爱上的。” 昨天他回来院子,就把硝石碾磨成粉,用许黟教他的法子,炮制冰水。 比起冰块来,这冰水更加好炮制,不需要精准的比例就可以制作出来。煮好的绿豆汁,放凉了就泡在冰水里,两个时辰内饮用,都是冰凉的。 他这边做着绿豆汁,许黟就主动包揽早食的任务。 ——去市井里买吃食。 这天,他们依旧在同个时间点来到城门口,支起棚子摆摊。 上次对他们心有好奇地小贩们看到他们又来了,都有些焦急了。 这群人该不会要长久来争抢他们的买卖吧。 此念头一出,这回,就有小贩来问了。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小贩像是随口地问着,“这处卖饮子的,多是我们这些人,咱这处可许久没见到新的摊主来这儿。” 许黟笑眯眯道:“嗯,外地来的,不打算长久在这儿。” 小贩一听,心里的敌意少了不少,他笑呵呵地问:“你这卖的绿豆汁要五文钱一碗,昨日那书生官人怎么便全买了?”这的要多少银子呀。 顿了顿,他又问,“这绿豆汁可是有什么不同?” 许黟看着他道:“小哥买一碗尝尝。” 小贩干笑了一下,那一碗五文钱呢,他可不花这个冤枉钱。 他讪笑着离开,不多一会,棚子前多出一人,是昨日碰巧见到的昌扬繁。 许黟示意道:“昌兄。” 昌扬繁坐到他旁边的矮凳,眼睛盯着许黟说道:“许兄弟,你这是不当大夫改成卖饮子了?” 虽然那饮子甚是不错,可在他看来,还是不及许黟的医术。 要知道,自盛茶会结束后,不仅昌家的茶肆有了名声,这位许兄弟在昭化传出来的名声也不小。 就他知道的,便有不少人打听到地方,去请许黟来看病。 许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笑,摇头说道:“乐趣罢了。” 昌扬繁一愣,也跟着笑了笑,他就说怎么可能。 不过这绿豆汁不错,他买了两碗,想着喝得尽兴。 许黟却让他少喝一些:“绿豆汁虽好,方不可贪多。” 昌扬繁没能如愿喝得尽心,就只慢吞吞地喝着。 他一面喝着,一面和许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知道许黟是在城门口等人顺带卖个绿豆汁解闷,昌扬繁好是震惊。 原来还能这样…… 他怔了怔,突然觉得,他也可以在这城门口摆摊呀。 许黟看出他有这意图,就给他出主意:“这香饮子市井里卖得多,放在这里卖也是极好的,但若你要是想卖点茶,这城门处就不合适了。” 会在城门处停留的人,多是要进城来的,有的赶了十几二十几里地,全身都是汗,花两个钱买碗茶水喝再合适不过了。 但要坐下来,悠哉悠哉地等着茶师点完茶喝,那就不现实了。 只有茶肆、茶楼这等雅致的地方,才有这等雅致人士会做这等雅事。 “是这个理。”昌扬繁叹气,他有这个心,但没这个能耐。 如今在昭化里卖香饮子的摊子,香饮子铺太多了,什么样的都有人卖。即便是京都传开的热门饮子,也有商贩千里迢迢而来,打着“京都”的招牌卖得火热。 昌家也眼馋这香饮子,可也晓得家中实力,不敢贪多了。 昌扬繁讪笑道:“我就想想。” 许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止了这个话头。 他卖的绿豆汁贵,有人停下来问了价觉得贵就走了,有人也会花钱买。 可再好喝的绿豆汁还是绿豆汁,觉得好喝也不会连着买两碗。 今日阿旭做了不少绿豆汁,这会就有些担心卖不出去。 他频频地朝着许黟看去,见许黟不急不躁的,便也没那么心急了。 “你还在呀?” 突然,有个读书人从车厢里探出脑袋来。 他说完这句话,就从车厢里下来,问还有多少绿豆汁。 昨日他拎着绿豆汁去见同窗们,一开始那些同窗还打趣他,怎么寒酸到只买绿豆饮,结果呢,这些同窗喝了他买的绿豆汁,个个神色微妙,可见没喝过这式的。 “还有多少,我都要了。”读书人催促道。 阿旭起身回话:“还有四十碗,这位郎君可都要了?” 读书人道:“要,连那壶也要。” “……”阿旭抿起嘴角,再要,他就没壶可装了。 这时,许黟开口了:“卖给他。” 有了许黟发话,阿旭再舍不得也同意了。 许黟没去看他们,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城门口。 “哒哒哒——” 一辆驴车进来城门,往主街道这方而来,上首的车把式旁边,坐着一个长相粗犷的青年,青年留着的络腮胡划掉了,下巴处保留着青色的胡渣,整个人做干练的短褐打扮,腰间那把大刀格外显眼。 张铁狗敛眯着双眼四处打量,就是没看到不远处坐在棚子里的许黟他们。 许黟看了他一会儿:“……” 他无奈起身,朝着张铁狗喊道:“张兄!” 张铁狗猛地望过来,看到是许黟,惊喜喊道:“许兄弟,哈哈哈哈哈哈哈,是许兄弟!” 他一喊,车厢里的陈娘子和安哥儿都听到了声。 一大一小两人打起帘子探出半个身子,也看到许黟人了。 “陈……”许黟话到嘴边,旋即转道,“干娘。” 陈娘子两眼泪光闪闪,“欸”了一声,喊着让车把式将驴车停下来。 “干爹——” 她还未下来,旁边的安哥儿率先让张铁狗抱下车,挣脱着下地后,就朝着许黟奔跑来。 第193章 今日, 颜家是主角儿,分出去的喜饼一箩筐一箩筐的,金叔等下人们, 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来瞧热闹的,见有喜饼吃,那敢情好呀,不要钱的好听话一茬一茬地往嘴外冒, 就想多讨几个喜饼。 阿旭和阿锦作为许黟的贴身随从, 安安静静地守在颜家大门左右两侧。 虽然颜家里有不少练家子,用不上他们俩。 阿锦长得好看, 穿得也好看, 不像女使, 像是哪家的小娘子。 一些没见过阿锦的年轻练家子,突然见到这么好看的小娘子,时不时地拿眼睛偷看。 那些过多的注视恼人得很, 阿锦忍不住地气呼呼瞪回去。 “看什么看?”她双手叉腰, 丝毫不怕地喊道,“再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阿旭护着妹妹,跟着瞪了回去,那几个大胆的练家子,脸红耳赤地跑了。 阿锦嘁了一声,道:“有色心没色胆的。” 阿旭:“……”他无奈看了看妹妹,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话本上就有。”阿锦道。 阿旭有些迷糊:“哪里来的话本?” 阿锦扭回了头,不去瞧他, 心里却在心虚地想, 差点就把颜小娘子偷看话本的事泄露出去了。 颜家的热闹一直延续到金乌西坠,那些瞧热闹的亲戚族人和讨喜饼的街坊们才渐渐散去。 这会, 金叔笑眯眯地走来,朝着阿旭他们道:“今日辛苦二位了,天色不早,不若今晚留下来吃个粗茶淡饭?” 阿旭拱手道:“不麻烦金叔,我们也该回去了。” 阿锦附和:“郎君等了一天,怕是急着呢,我们回去了也好交差。” 金叔笑笑,不勉强他们,道说要给他们备车。 兄弟俩依旧拒绝了,早一会儿,二庆就驾着旺财在颜家庭院外的巷子里候着他们。 金叔见此,只能是做罢了,不过临走前,还是给他们塞了两个素红锦囊。 这是颜家给的喜封,阿旭和阿锦没有推脱不要。 他们拿了回去车上才打开,发现里面装的银钱不少,足有八十八个钱。 两人互看一眼,彼此心里都想到了什么,今日颜家来的客人那么多,这每个人都发这么多钱,那不就分了……好多贯钱。 聘礼一下,接下来就要等迎亲的吉日。 只是…… 许家情况特殊,许黟如今是暂留在昭化,可在昭化举目无亲,更没有家产傍身,如果颜曲月要嫁过来,那带来的嫁妆都没地方放。 总不能就在这临时租赁的庭院里,就匆匆忙忙的将婚事办了。 即使许黟和颜曲月对此没啥异议,他们不讲究,但陈娘子和颜景明却不同意。 这日,许黟和陈娘子他们一大清早就开始沐浴更衣,等一切准备就绪,陈娘子盛装打扮,坐着驴车来到颜家。 许黟扶着她下来,颜景明和文淑谨两人已在门口处等着他们。 “陈娘子,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文淑谨上前,拉着陈娘子说话,“屋里备了薄茶,咱们先进屋。” 说着,就看向了一旁的许黟。 她道:“月姐儿在后院等着你,你且去见她吧。” “多谢文嫂嫂。”许黟行了个礼,又朝着颜景明拱手,之后才在巧琴的带领下,与陈娘子分开。 他知道,今日陈娘子过来是为了与颜家商榷他们迎亲的事宜,到这份上,结婚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而是两家人的事。 许黟跟着巧琴往庭院里走,很快来到后院里。 院子中央的花坛边,颜曲月在喂虎霸王吃肉干。 “喵~” 许黟一来,虎霸王先动了动耳朵,朝着他过来的方向叫了一声。 颜曲月暮然回首,花冠下是一双乌溜溜的剪水眸,她笑颜:“你们来了?” “嗯。”许黟走过来,摸了摸虎霸王的脑袋,一面说道,“干娘与文嫂嫂他们说话了,也不知她们会做什么主意。” 颜曲月拿手给虎霸王舔着,说道:“我知道一点。” 许黟挑眉,却没问她。 便是不说话,只神闲气静地看着喜爱的小娘子。 许黟也是欢喜的。 颜曲月道:“你怎么不说话?” 许黟没有收起看向她的目光,顺着心意道:“在看你。” 颜曲月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好看的,对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做的虎霸王?” 许黟道:“喜欢。” 颜曲月有些不信:“是有多喜欢?” 许黟:“我戴在身上了。” 他说罢,取下来系在腰带处的佩囊,从里面拿出一个有尖尖耳朵的木玩偶。 颜曲月诧异,还真戴在身上。 “怎么办,以后我要是雕了什么,你都戴在身上的话,那不成了卖把件的小贩。”颜曲月想些什么,呲了呲牙。 许黟:“……”那不至于。 他失笑地将“虎霸王”收起来,对她道,“那些自是不一样的,我若都带着,你怕也不会欢喜到哪里去。” 两人自顾自地说话,把虎霸王丢在了一旁,虎霸王见谁都不喂它肉干,不耐烦地喵喵叫起来。 “贪吃货。”颜曲月的眼睛从许黟身上移开,看向自己养的狸奴,嘴里说着嫌弃,身体却实诚,拿着肉干出来喂它。 “也不知像了谁,虎霸王最近吃了睡睡了吃,都胖了好多了。”颜曲月说。 许黟听了,也多看了虎霸王一眼。 接着,他眼睛落到它圆滚滚起来的肚子上,轻声地问:“你摸它肚子了没有?” 颜曲月不明所以:“摸呀,可软乎了,可惜虎霸王脾气再好,也不爱被不熟的人摸肚子,要不然你也可以摸摸。” 许黟不确定地问她:“有没有发现,虎霸王的肚子变大了?” “啊?”颜曲月吃惊,赶紧去检查它的肚子。 虎霸王不乐意地喵了喵,却也没抗拒颜曲月检查它的肚子。 过了一会儿,颜曲月有些无奈道:“我摸得不是很明白,你是大夫,也能给猫看病?” 许黟道:“我试试?” 颜曲月当即抱起了虎霸王,为了不让虎霸王抗拒,他们用肉干吸引它的注意力,接着,许黟伸手去轻按它的肚子,按着肚皮软乎乎的,捏着也软乎乎的。 “你瞧出什么了?”颜曲月问他。 许黟笑了笑:“不是有孕了,只是单纯吃胖了。” 那圆滚滚的肚子,都是吃出来的肉。 想着它每回都能吃好几条肉干,最近一个多月颜曲月又喂了它不少。 很好,没有一块肉是无辜长的。 …… 另一边,颜家堂屋。 颜景明和文淑谨都认为,迎亲这事,得去盐亭办才好。 “虽路途是远了些,不过最近的吉日也要在九月十八日,这时间来得及。”颜景明对着陈娘子道。 陈娘子自是赞同去盐亭的,在她看来,黟哥儿的根就在盐亭,盐亭里有黟哥儿的长辈友人们,他成亲自要有长辈和友人们的祝愿。只不过昭化离着盐亭这么远,这一路上,不得辛苦了新娘子。 颜景明摆手道:“不碍事,月姐儿从小跟着我闯南走北,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不过是盐亭,以前也是去过的。” 再说了,颜家有几十个标师,个顶个都是练家子,护送月姐儿去往盐亭,不下话下。 何况,他们给月姐儿备的嫁妆有几十个箱笼,这些嫁妆不带去盐亭,难道留在昭化不成。 嫁妆是他们给月姐儿傍身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让月姐儿带在身上更妥当。 于是,这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来到八月初二,这天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齐叔从京都赶回来时,霎时听到月姐儿要成亲了,震惊极了。 “我不就是出了趟标,怎么发生这么大的事了?”齐叔困惑地看着颜家兄妹俩,“好丫头,你这转眼就要嫁做他人妇了。” 颜曲月认真道:“我便是嫁了人,也是颜家的女郎,也叫你一声齐叔。” “不愧是咱们颜家人。”颜景明笑眯眯地看着妹妹,也不说那些让妹妹温柔贤淑的话了。 齐叔满眼宠溺地看着看大的月姐儿,感慨完,就把从京都带来的弯刀拿给她。 他长得一身魁梧,不笑时,极有威严,便道:“你要的弯刀我给你带来了,月姐儿嫁人后,许姑爷若是待你不好,就跟齐叔说,齐叔给你撑腰。” 颜曲月欢喜地接过弯刀,喜爱地摸着上面精美的刻纹。 “齐叔放心好了,许大夫不会欺负我的。”颜曲月把小巧玲珑的弯刀揣进怀里,笃定道。 颜景明眯眼:“都要嫁人了,怎么还叫许大夫。” 颜曲月不自在地撇开眼,小声地辩解:“叫习惯了。” 齐叔哈哈哈哈笑起来:“是该改口了。” …… 齐叔没在颜家多待,他见完了颜家兄妹俩,就来到许家见许黟。 这次,许黟的身份已然转变,从颜家的雇主变成了颜家未来的姑爷。 齐叔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喊道:“许姑爷。” 许黟连忙请他入座,问道:“此趟辛苦齐叔了,不知齐叔见过邢兄后,可有什么事交代?” “有。”齐叔点头。 他把从京都带来的信件递给许黟。 齐叔道:“邢老爷如今已是留京,当了大理评事,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并州通判了。” 许黟一听,并不惊讶。 进士初初授官职,除了进士及第会授予从八品的秘书省校书郎、从八品监丞以外,其余等二等进士,同进士,都会根据情况来授官职,但高不过从八品,那就只有正九品的职位了。 第194章 “有劳黄经纪带路了。”许黟听到这个价, 并没有犹豫,反而想见一见这处庄子。 黄经纪看他如此爽快,难免多看他两眼。 当初许黟离开盐亭出行游历, 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 其中知情的,不乏与许黟打过交代的人,这里面就包括了黄经纪。 不想这么久回来,许黟会来找他买庄子, 莫非是在外腾飞黄达了? “许大夫好阔气, 那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黄经纪露出标准生意人的微笑,领着许黟坐上驴车, 赶来东郊。 这处庄子, 离着许黟租赁鑫盛沅的庄子不远, 绕过一处河流,就能看到木色大门。 大门两端是半人高的石砖墙,墙内探出花木枝条, 望眼看去可窥见几处春光, 足以见得原东家在建这庄子花了心思的。 庄子里住着两个看守的护卫和管理庄子的园丁,护卫听闻黄经纪带人来看庄子,便将门打开,请着他们进来。 一进去,许黟他们就见一株迎客松,姿态优雅, 枝繁叶茂,长势很喜人。 许黟见到这迎客松, 就喜欢上了。 他们绕过迎客松来到前院, 前院栽种着不少花卉绿植,秋高气爽, 菊花、木槿纷纷开得娇艳欲滴,美不胜收。 黄经纪在旁笑着说道:“这庄子的东家当初建这庄子,是想来观赏玩乐的,便在院里栽种了不少花草,这些花开了,善心悦目呐,若是坐在亭中喝酒饮茶,岂不快活?” 许黟眯了眯眼,美人廊下,有一亭子,那亭子里摆放着围棋石盘,下棋都省了搬棋盘的功夫。 “这庄子这么好,东家为何想把它卖了?”许黟问黄经纪。 “这个么……”黄经纪神色微妙,有些复杂地看向许黟。 但见许黟不是好忽悠之人,黄经纪想与许黟交好,就没法瞒着。 黄经纪低声道:“这还要从上个月说起,当时这东家办了一宴会,宴请了不少客人。宴会中,这县令家的哥儿出了点意外,不小心跌到湖里,后来是救起来了,只是也得罪了对方……” 这东家不过是个普通商贾,手里头有些银钱,却无权无势。 他怕县令家的哥儿因这事怀恨在心,就迫不及待地想将这庄子卖了。 许黟他们来到后院,依旧种满了各色花草,还有果树。 他看到了柿子树,上面结满果子,瞧着都要熟了。 “既然急着卖出去,为何还不接受议价?”许黟不理解。 黄经纪笑道:“这庄子是花了心思打造的,若不是这事,东家亦是舍不得。” 这才便有如此矛盾的一面。 许黟看这庄子满意,却也不是冤大头,他没急着定下来,又去看了其他两处庄子。 一处太远了,在北郊外,离着城内十里多地。 另一处则是有些破旧,买了还需要修整一番,没法简单打扫就能住人。 迁思回虑,许黟还是选了这处东郊的庄子。 “我想尽快走了明路,明日可行?”许黟问道。 黄经纪:“……这也太快了。” “着急用。”许黟没有过多解释,慢一天颜曲月和颜家的标师们就在城外多留一日。 黄经纪无法,连夜就把文书都备齐了,次日一早,就随着许黟,以及这东家的大管家,去到衙门里把契书的章盖上。 盖了章,这庄子便是许黟的了。 * “一来就忙得见不到人,我还以为你喊我们过来,就是让我们空等着。”许黟从衙门回来时,就被陶清皓打趣了。 许黟苦笑一下:“我本以为昨日就能把庄子定下来。” 说着,他们三人进屋,阿旭给他们温了桂花酿,又为他们做了几道下酒菜,才退出房。 鑫盛沅酌了一口酒,狐疑地看他,问道:“怎么突然想买庄子了?” 他那处庄子还租赁给许黟用着,已经续赁了三年,这笔钱鑫盛沅拿来当私房用,他娘,以及他娘子都说不着他。 毕竟,他娘也认清现实,不再逼着他考科举了。 何况他如今虽不做家里的买卖,却在盐亭城外包了一座山,雇了几个学过医的工人,帮着种药材了。 许黟眉目柔和,笑道:“我要成亲了。” 陶清皓:“!!!” 鑫盛沅:“!!!” 很快,陶清皓率先回过神,不怀好意地笑着拍了拍许黟的肩膀:“怪道你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原来如此呐。” “怎么不在信里说?”鑫盛沅好奇地问道,“娶的是哪家姐儿?” 许黟吃着阿旭炒的黄豆,慢条斯理道:“过些日子,你们就知晓了。” 陶清皓琢磨地想了想,问道:“你这次回来只为娶亲一事?” “嗯。”许黟应了一声。 陶清皓:“那岂不是很快就走?” 喝着酒的鑫盛沅听到这句,连忙抬了头往许黟看去,有些不满地嘟囔:“你都好久没回来了,难不成这次来就是为了娶亲,不多待些日子?” 许黟道:“是为了娶亲,但也不会急着就走,也要看我娘子的想法,若是她想多留几日,我自是要留下来住的。” “嘁。” 陶清皓短促笑了一声,打趣道:“我看你这还没娶妻,就先是妻奴了。” 许黟瞥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喝着酒,也堵不住你的嘴。”许黟冷笑地看他,把手里剩的黄豆,塞到他嘴里。 陶清皓猝不及防,捂着嘴咳了起来。 “你……你……你谋杀啊……” 鑫盛沅也看不过去那句话,见状,畅快大笑地指着他道:“叫你多嘴,可是忘了许黟从来就不好惹。” 陶清皓:“……” 可不是! 他还记得当初自个热脸贴冷屁股的场景。 “不说了不说了。”陶清皓摆摆手,好友回来他心情高兴,连喝桂花酿都有了醉意。 “你们倒是个个美人拥入怀了,只有我不想回去。”他自嘲一笑,慵懒肆意地举杯饮尽酒液。 许黟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旁边的鑫盛沅,鑫盛沅朝着许黟摇了摇头。 许黟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陶清皓什么都没说,哪怕他和娘子同床异梦,也不是他随意拿出来说笑的事。只是见友人们都娶到了心仪的女郎,有些艳羡罢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还是得多笑笑。”陶清皓记得许黟说过这话,就拿这话安慰自己。 许黟没拦着他喝酒,大不了喝醉了,让阿旭送他回去。 不过他想错了,还没多久,陶清皓的娘子派人上门来了,说是有事请陶清皓回去。 知晓一些内情的鑫盛沅冷笑道:“有何事,大晚上的急着要人。” 陶清皓晃了晃脑袋,撑着下巴抬头,看清来的人是娘子的陪房妈妈,他似笑非笑,朝着许黟和鑫盛沅拱拱手,表示该走了。 许黟沉默,让阿旭扶着陶清皓起来,在他的随从搀扶下进了车厢。 看着车辆慢悠悠地离远了,鑫盛沅才向许黟吐槽:“你是不知,他娘子生怕他在外面乱喝花酒,每回和我出来吃酒,不到亥时就来要人了。现在,我都不爱找清皓出来吃酒,就是怕他娘子误会。” 在他看来,陶清皓和他娘子已是貌合神离,若再添误会,让两人感情更加不好,他不就是罪人了。 鑫盛沅提醒许黟道:“你以后也少喊清皓出来吃酒。” 许黟哑然而笑,他就不爱找人吃酒。 他抖了抖宽袖兜在怀里,笑着问鑫盛沅:“那你呢?可也要回去了?” “我?不不不,我不回去。”鑫盛沅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哭诉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用早早回家,当然是要在你这里夜宿。” 许黟挑眉:“你娘子不管?” 鑫盛沅:“看我见谁,她听说是你回来了,就让我好好与你一聚。” 鑫盛沅说罢,目光就直勾勾地落在桌上的桂花酿,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怎么能不喝个尽兴。 许黟:“……” …… 翌日,许黟雇了几个粗使婆子,好好地将庄子打扫一番。 接着就打算再去一次牙行,雇几个长期的女使和小厮。 当今朝廷有政策下来,不可随意买卖人口,大户人家想要使丫鬟婆子,只能租赁,不能买人。 但政策才刚下来,小地方管得不严,许黟来到专门负责这处的牙行屋里,就见还有好些瞧着瘦巴巴的孩子,呆滞无助地站在屋檐下任人挑选。 许黟微微皱眉:“这衙门不管?” 黄经纪对此早习以为常,他平静道:“管着呢,若是不管,这些没人要的孩子,很可能就卖给那些黑牙了,那就比在牙行里惨多了。如今在这,每天不用挨打,还有一口粥吃。” 他看许黟心生不忍,就道,“这些也是苦命孩子,有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的是穷到没饭吃被父母卖了的,大些能干活的还有人要,小的若是今年冬还没卖出去,恐怕就要断了他们的粮了。” 粮食一年比一年上涨,不是谁都发善心,施粥施粮行好积德。 黄经纪不是好人,却也不是恶人。 他想许黟如果想雇几个女使小厮的话,不如捡这些便宜的小子。 “许大夫若是有意,我知道几个手脚干净的小子,只要十贯钱就能买下来。”黄经纪道,“都十二三岁了,能干活。” 黄经纪说的十二三岁的小子,瞧着跟七八岁的差不多,瘦得很,骨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皮,四肢像是烧火的木棍。 见到有人来,就乖乖地站在一旁任人挑选。 黄经纪大声喊道:“抬起头来,这是许大夫,你们要是表现得好了,入了许大夫的眼,便能去他那处享福了。” 第195章 第二天, 颜曲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旁边的许黟已经起来,不知去了哪里。 她披着衣裳推开门, 就见许黟在庭院里打拳。 颜曲月一愣,被许黟的拳法吸引,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拳法, 时而软绵, 时而力道劲烈带风,身形变换不定……若是她与许黟对打, 对方好像处处有破绽, 却不知从哪处下手回击。 许黟早看到颜曲月了, 但他没停,打完一套忽雷太极,吁出一口浊气, 身上带着热气地往她那边走过去。 “醒了。”许黟看向她的脸庞, 敛起眉梢上的喜色,问道,“昨晚有没有睡好?” 颜曲月被他的视线盯着,不自在地点头。 她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都不知道。” 许黟道:“卯时一刻醒的。” 颜曲月诧异地问他:“怎么醒得那么早?”昨夜忙完,许黟还去给她备了热水,两人都是头次做这事, 都有些窘迫,但许黟比她想的仔细和认真。 哪怕是做那样的事儿, 也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颜曲月本来脸红得都烫起来了, 可一见他双眼不见方才炙热,恢复了往日见到的清冷平静, 渐渐的,颜曲月也没那般害臊了。 许黟笑道:“醒了,便不想继续躺着。” 睡得晚了,生物钟一到,依旧到点就醒。 许宅多出一名女主人,对阿旭兄妹俩,还有林氏他们一家的影响不大。颜曲月不是个爱起架子的,相反,她讨厌这些打扰人休息的规矩。 要是每日都有一堆下人大清早跑来给她问安,她便觉得自己要疯了。 许黟也不喜欢,他在家时,都是让林氏他们自顾自的做事,不用每做一件事就来请示他。 成亲时,众人都喝了不少酒,便是阿旭和阿锦都喝了不少。 两人今日都起晚了,许黟吩咐他们去庄子送葛根粉水。 葛根粉水可以缓解宿醉带来的头晕难受,减轻酒精对大脑、肝脏的损伤,亦能加快酒精排出体外。许黟醒来后,就让林氏熬上了。 不止往庄子送,其余几家,许黟也安排了。 众人醒来时正觉得脑袋沉沉的难受,这葛根粉水就送过来了。 “是许姑爷让你们送的?”齐叔意外,秉持着对许黟大夫身份的相信,什么都没问就端起来喝。 文玮不爱吃药,可看齐叔面色不变地就把汤给喝了,便问:“不苦?” 齐叔摇头:“有点微微甘。” 文玮不信地皱起眉。 齐叔笑他,说道:“文二爷怎还跟个孩儿似的,这又不是药汤。” 文玮:“我喝还不成嘛……” 他说完,憋着一口气地端起碗往嘴里倒,喝完才缓过来,咋了咋舌,还真不苦。 …… 陶家。 陶清皓屋里,随从端着食盒进来,说是许大夫派人送来的解酒汤。 陶清皓挑眉问:“鑫家也有?” 随从道昨晚喝醉酒的人都有份。 这汤看着清亮,不见如何浑浊,陶清皓端着一饮,心情舒畅地笑道:“还是许黟好,他回来了还是这样为我等着想。” 庞宅。 许黟亲自提着食盒过来。 庞叔在前头带路,有些埋怨地说道:“昨日郎君去参加婚宴时,老奴就交代了,让他少喝一些,偏不听话,半夜就喊着头疼了,早些时候我给郎君服了安神的药丸,可会相冲?” 许黟轻叹口气,昨晚他分神应付不少人,没太注意到庞博弈那边,哪想两个老的,反而比年轻人不省心。 “不相冲。”许黟摇头。 庞叔笑起来:“那就好,有了许小郎的葛根粉水,郎君能更好受些。” 说罢,他们来到庞博弈的屋外,打着帘子进入,就看到庞博弈严严实实地盖着被褥睡着。 他睡得不实,听到轻微脚步声便被惊醒。 看到许黟来看他,庞博弈撑着起身,笑道:“不在家中陪着新娘子,跑来我这作甚。” 许黟道:“来看先生。” 庞博弈佯装不乐意道:“我这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许黟坐到旁边的圆凳,看着他脸色不是很好,就把食盒打开,取出来里面的葛根粉水,对他道:“带了醒酒汤,先生是自己喝,还是要许黟喂你?” 庞博弈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下一刻,他拿过碗勺,慢吞吞地喝完。 “好了,没事就回去吧。”庞博弈催促人。 许黟没走,反而道:“来都来了,我给先生把下平安脉吧。” 庞博弈“哼”了一声,嘀咕他在外好的没学,这些讨巧的手段倒是学了不少。 许黟不怕他唠叨这些,出行了一趟,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庞博弈对他这个后辈的好。 有时候他会感性地想,他何德何能能得到庞博弈的善识,还厚颜无耻地拒绝他当自己的老师呢?有这样一个记挂自己的长辈,是件多好、多令人羡慕的事。 许黟无视他这些话,主动地说起他在路上遇到的有趣事。 说着说着,他柔和的眉目一点点地拧着,拧成了川字。 庞博弈道:“怎么,是我这身子又不如意了?” 许黟收回手,叹着气看他:“先生,你最近又在想些什么?” “离开京都多年,我却始终放心不下。”庞博弈眉眼多出思虑,怅然道,“既是舍下一身,为何又迟迟不甘。” 许黟道:“先生想回去了?” 庞博弈笑笑,没有回答,问他:“你想我回去?” 许黟沉默片刻,才道:“先生心里早有想法,何须问我。” 庞博弈满意地笑道:“不愧是我看中的后生。” 他拍拍许黟的手臂,道他不要太担心,“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可不会那么容易死。” “郎君又说胡话了。”旁边,庞叔不满地打断他的话,有些发愁地看向许黟,“许小郎,你劝劝郎君。” 许黟摇头:“我可劝不动。” 虽然这么说,不过许黟还是认真地为庞博弈开了一个养生的方子。 并且,还禁止庞博弈喝酒。 “接下来的三个月,先生想喝酒了,就拿牛乳红茶代之。”许黟道。 庞博弈脸色瞬间垮下来,气呼呼道:“不让我喝酒,这漫漫人生有何乐趣?” 许黟淡笑着反驳:“先生把身体养好了,什么样的酒不能喝?” 庞博弈:“……”罢了罢了,说不过大夫。 许黟给庞博弈开的牛乳红茶,与现实喝的奶茶可不同。 需要先将红茶煎煮成浓汁,再把牛乳煮沸,装到碗里时再倒上红茶浓汁,加入少许盐巴,搅拌调和。 再者,就是空心服食。[注1] 这里面用的牛乳需要找新鲜刚挤的,可不好找。 许黟带着阿旭,驾着驴车去到乡下一户户地找,找了两日,才在一家养牛户里寻到一头刚生完牛犊的母牛。 这头母牛被养护得挺好,奶水充足,给牛犊喂完了奶,每日还剩不少牛乳。 许黟重金买下牛乳,且付了跑腿费,让养牛户的儿子每天送到城里。 养牛户突然多了一笔收入,自是用心,每天天不亮就进城,牛乳送到庞宅时,庞博弈还没醒。 他一醒来,庞叔就把一碗煮得浓郁的牛乳红茶端到他面前。 喝着一点都没有牛乳的腥味,还挺好喝的。庞博弈不排斥这味道,甚至喝着还有些喜欢。 慢慢的,他就没想着讨酒喝了。 …… 与此同时,在许黟和颜曲月大婚之后,齐叔和文玮等颜家标师们,在庄子歇了三日后,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回去了。 许黟和颜曲月都来送行。 颜曲月有些不舍地看着齐叔:“你们都走了,这儿就剩我一个人了。” 齐叔欣慰地笑道:“你如今都是许家媳妇了,怎么还说这话。” 颜曲月抿着嘴,有些难过。 这日子一晃,过得真快,她都离家一个多月了。 文玮心疼道:“月妹妹,我们走后,下回再见怕是要许久以后,如果你想我们了,就给我们写信。” “会的,我会给你们写信的。”颜曲月想到什么,眼眶微微地红了起来。 离了家后,她便想兄长和嫂嫂了,如今兄长嫂嫂都不在身边,她身边就只剩许黟了。 许黟看她哭了,拿帕子递过去给她。 颜曲月接过帕子,撇开脸擦眼泪,而后,她道:“齐叔,玮兄弟,你们在路上要多保重,这些天渐冷,夫君给你们备了柴火和棉被,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她说完,取出一个锦囊给到齐叔。 齐叔不愿收下:“我们怎么能拿月姐儿的钱。再说了,出发时景明就给足了路费,咱不差那几个钱。” “是啊月妹妹。”文玮笑着,豪爽地拍了拍胸口,说道,“真缺了还有我呢。” 颜曲月扬起嘴角,总算是笑了。 许黟耐心地听着他们絮叨完,才拱手道:“齐叔,文二爷。” 齐叔和文玮齐齐看向他,两人亦是拱手。 他们异口同声道:“保重。” “保重。”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露霜寒,枝头枯叶凋零,清晨,白雾茫茫,哈出来的气凝结成雾。 井水变得刺骨,林氏早上起来,都要捂了捂手,才开始舀水和面。阿旭依旧早早起来帮忙,林氏推脱不了,就先煮了热水给他暖身。 这时,许黟也醒来了。 他醒来,簌口洗脸,回屋喊颜曲月起来。 颜曲月没法赖床,打着哈欠下地穿衣,屋外,虎霸王扭着尾巴进来蹭她的腿。 “喵喵~” 虎霸王声音软软的,是饿了。 颜曲月懒洋洋道:“等会呀,我穿好了衣裳就给你拿肉干。” 第196章 梁娘子浑浑噩噩地回了家, 一进门,就听到婆婆在堂屋里指槐骂桑,她身心疲惫, 哪哪都疼,头一回没进屋里给她问安,直接回了她的屋头。 呆坐在铜镜前,梁娘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被自己的脸吓一跳。 她抬起手摸向镜子里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地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 她的身子都跟着剧烈地颤抖, 似癫似狂…… 屋外, 聒噪的骂声停下来了。 梁娘子丝毫不在意,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捂着脸哭,哭到后面, 她双眼被泪水津得模糊, 朦胧视野里,看到针线篮子里有一把缠着红丝的剪刀。 那剪刀,是她出嫁时的嫁妆。 梁娘子是城外一里长的三姐儿,她长得好,年纪一到就有不少人家来提亲。当初顾家上门提亲时,她爹看他家业不错, 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顾生是家中长子,以后家里的豆腐坊便是由他继承, 他长得面白如玉, 待梁娘子很好,梁娘子以为自己嫁对了人。 但婚后不久, 顾生就常以豆腐坊有事忙为由,常有夜不归家的事儿。梁娘子信他,每回他在外夜宿回来,还会为他备醒酒汤,捏肩膀消乏。每到这个时候,顾生就会捏着她的手,夸她贤惠淑良,是他的好内助。 梁娘子目光从剪刀移开,落回到梳妆台上的妆匣上面。 她打开妆匣,里面装着玲琅满目的金银宝钗,都是顾生每晚回来,赠予她的。 顾生还说,他不嫌弃她几年了还没生养,道他不急,只要他们夫妻恩爱,胜得过天地间的一切。 原来都是骗她的,这些东西,如今瞧着,一件比一件脏,都是做了那档子事,弥补她罢了。 …… 许宅,诊堂里面。 许黟垂眸净手,旁边,阿锦低眉顺眼地乖巧站着,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久到阿锦心眼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许黟终于开口。 他道:“之前教你的,都忘了?” “阿锦没忘。”她咬咬牙,知晓惹郎君生气了,就先自己罚站,小声解释,“我见这梁娘子的疳疮,心里怀疑,就拿帕子检查的。但……因为不清楚是也不是,便想来找郎君问个明白,就给忘了。” 说着说着,她眼睛余光偷看许黟,见许黟依旧沉着脸,咯噔一下,暗呼糟糕了。 她家郎君别的轻易恼不得,可遇到看病的事,就要比谁都认真仔细,向来讨厌粗心大意的。 阿锦赶紧道:“郎君我错了,我下回,不管如何要紧的事都该先净了手,绝不让你担心。” 许黟道:“净手,是为了你自己。” 阿锦飞快点头,生怕自己慢了,许黟不高兴。 “阿锦晓得的,会谨记在心里,不会再忘了的。”阿锦竖起手指保证。 许黟无奈摇摇头,这里面也有他的错。 他念在阿锦年纪不大,还是贪玩的时候,便不想让她接触那么多。 以往医治那些得了花柳病的病人,他都让阿锦出去,没让她在一旁学习。 这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害了她。 作为一名学徒,就该什么都看,什么都学,不能因为男女有别,就不让阿锦接触。 想到这处,许黟心底情绪嗡地一颤,难道他来到宋朝这么多年,也在潜移默化中,受了很大的影响? 不,不是的。 本质上他还是因为阿锦。 许黟撩起眼睑看她,冷静道:“自今日起,遇到这等病,你也要在一旁候着。” 阿锦眼睛微微睁大:“我能看了?” 她早就想看了,可郎君不允许,问哥哥,哥哥也不回答。不仅不回答,还会警惕她周围的人,便是二庆,都被哥哥给警告了。 这让阿锦更加好奇了,那些人得的花柳病,到底何样的。 许黟要是知道她的脑瓜子想的是什么,肯定会笑着对她说:你要失望了。 那画面可不好看。 不用被训,阿锦瞬间活跃起来,拧帕子、整理案桌,把洗手盆里的金银花露水给倒了。 回来后,她看许黟坐回案子前写着什么,便悄摸摸地过来。 “郎君,那个……”阿锦小声地问,“梁娘子那病莫非真的是她夫君传染的?” 许黟道:“有一定的概率。” 阿锦疑惑:“郎君也不能确定吗?那你先前说,携带者亦会传染妻妾,是专程说给梁娘子听的?” 许黟没否认,他将梁娘子的病案以及所开的药方记录在册。 之后,才给阿锦解惑:“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是与不是,还要梁娘子的官人前来看病。” 阿锦眼珠子转了转,意有所指道:“我觉得他是不会来的。” 许黟冷漠笑了笑,他亦是这个想法。 不过很多时候,还是会猜错的。比如,这会儿的顾生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 顾生坐着轿儿,晃悠悠地回了家。 他前脚进门,后脚就被他娘请去屋里说话。顾生心里疑惑,却也没多想。 “娘,你找我?”顾生坐到椅子上,对着伺候他娘的大丫鬟笑道,“愣着作甚,给我倒杯茶来。” 大丫鬟羞涩着脸庞,杏脸桃腮地去给他倒了茶水。 顾生接过茶时,还不忘趁机摸了一把。 顾生他娘像是没瞧见似的,老神在在地盘着佛珠,等他喝完茶,才睁开眼,对着她儿道:“那梁家的,今日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早食后,她说身体有恙,想着去瞧大夫了吧。”顾生不甚在乎,反问,“娘呀,我这几日相中了一物,不巧手里头有些紧,你宽余我一二。” 他娘哼了声,却使唤大丫鬟给郎君取二十贯钱。 “你也是的,当初偏要那人,我见就是个坏的,几年了肚子就没动静过。”他娘诉完,又看他心思在别处,便道,“不若,让娟儿去你屋里。” 娟儿是她屋里另外一个丫鬟,相貌清秀,出落得一般般。 她话音未落,站在身后的大丫鬟银翘先白了脸色,怯怯地看向了顾生。 顾生轻咳两句,做出苦笑神态:“娘,你也不是不晓得,这事要梁家的同意。” “你就是被她迷晕了!难道就不为你自个好好想想?”他娘说着,心里更加厌恶这个大儿媳。 顾生却闭嘴不答,仿佛被说中了一样。 他娘气不过,又骂了一会,才嚷嚷着胸口难受,见不得他这模样,遣了他出去。 顾生犹犹豫豫地起身行礼,一面嘴里喊着:“娘你消消气,我晚些时候来看你。”一面对着银翘使眼色。 他出屋不久,银翘就寻了个借口,去到庭院小屋里,与顾生汇合。 顾生瞧到她来了,便迫不及待地上手,两人搂搂抱抱,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哎呀……顾生你轻点……”银翘有些承受不住,吟吟娇俏地喊着。 顾生哪里受得了这些,使得更用力了。 后面,他意犹未尽地嗛着她锁骨处下方,手掌在她腰侧来回游走,餍笑道:“如何,老夫人怎么又说这些话,是梁家的做了什么?” 银翘咬着唇,缓了缓才说:“梁娘子回来没过来请安,老夫人生气了,后来……她好似在屋里又哭又笑,怪瘆人的。” “嗤。”顾生收回兴致,拢了拢敞开的袍子,有些心不在焉道,“她有什么害怕的,你就是胆儿小。” 银翘趁机娇气道:“顾生,你说要抬我做姨娘,可不能是娟儿。” 顾生轻拍她的脸蛋,笑道:“我的好银翘,这姨娘只能你来当,谁也越不过你去。” 他哄完人,便打算去看梁娘子搞了什么。 “娘子,我回来了。”顾生推开门,见屋里昏暗,“咦”了一声,问她怎么不点灯。 “家里不缺这点清油,娘若说你,你就说是我让你点上的。”顾生如此说着,亲身去拿火折子把油灯点上。 他回身,就看梁娘子端坐在床榻边。 顾生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揽着她肩膀,笑着关心:“听娘说你出去了,是去看大夫了?” 这时,梁娘子动了动,声音低哑问他:“顾生,我有事问你,你真心回我一句话,可好?” 顾生愣了下,说道:“娘子,我何时说的不是真心话了。” 梁娘子眼睛哭多了,这会变得生疼,她没在意顾生的花言巧语,只问:“你去馆儿消遣去了?” “……” 顾生一惊,从床上跳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娘子你这是说的何话?我有你还不够?怎去那烟花柳地。再说了,我心悦着娘子,那等不知睡了多少人的贱人,我又怎么看得上?” 说到这里,顾生便觉出他说错话了,可他看梁娘子,似乎不为所动。 难不成是有人在她面前嚼舌根了? 他想着银翘今日表现,下意识地就觉得是她了,这个贱人,还想着当姨娘,不过是哄哄罢了。 他这么想,眼神却不同,像是被梁娘子的话弄得委屈,说罢,就有些愤懑地说梁娘子在羞辱他。 “我心心念念待你好,你竟怀疑夫君,这……这……” 他一掌拍在桌上,气极了。 梁娘子把他这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想,之前她是真糊涂,怎么就信了他说的这些哄人话。顾生只要做出这等姿态,她就自责得不行。 但是…… 梁娘子把两张帕子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 “你说这是谁的?” 顾生下意识道:“除了你的,还能有谁?” 梁娘子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你再瞧仔细了。” 顾生仔细一看,这两条帕子……并非梁娘子的,但他也忘了从哪里来的。指不定是哪个妖精趁他不注意塞在他怀里,被梁娘子看了去。 第197章 许黟和颜曲月刚商榷好此事, 还未找其他人商量,邢家大管家先上门拜访。 冬寒时节,邢家等几家大户都会布棚施粥, 今年亦是不例外。 邢家大管家上门来,想请许黟去当义诊的大夫。 “这些年,老爷都开义诊,今年许大夫在盐亭, 自也是要请许大夫的。”邢大管家和煦地笑着。 许黟淡定地喝着茶, 不紧不慢地问道:“与来年相同?” 邢大管家道:“当然。” 然后顺着许黟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着, “今年吴大夫也会在, 吴大夫还问我, 道许大夫你可来。” 听到吴关山会参加,许黟有些意动。 他心底依旧介怀着梁娘子那事,总想着找个时机问个明白。 许黟很快就应下这事, 不过在此之前, 需要先忙完布棚施药一事。接着,他便跟邢大管家说起布棚施药的事宜,让他带话回去问邢老爷,可要参与一份。 布棚施药不是小事,邢大管家无权做主,但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 以如今邢家的情况,那便是锦上添花的作用。等来年, 邢岳森当上了朝廷大员, 自也是一笔美谈。 邢大管家收回心神,将许黟说的事好生记下来, 然后才施礼离开。 送别邢大管家,许黟喊来阿旭:“你去给陶家、鑫家送贴。”说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给秋哥儿和张兄也送一份。” 这等事,要人多才力量大啊。 只他和阿旭阿锦几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半个时辰。 陶清皓、鑫盛沅、余秋林等人在得到消息后,陆陆续续地登门了。 “有啥好事啊,怎么还让阿旭跑一趟?”张铁狗大大咧咧地敞开着腿坐下来,娴熟地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 喝着,还埋怨道:“这天是真的冷,我今儿还想着去山上找些山货,差些就被雪埋了。” 许黟道:“山上的雪都有一尺多高,你怎还去?” 张铁狗嘿嘿道:“这不是马上要年关了嘛,我便想着猎些好物,给你们加肉尝尝。” “如今家里也不缺个肉的,你安分些,别总让李嫂嫂担忧。”余秋林走过来,听到他这话,不免出声劝道。 张铁狗拍拍胸口,乐道:“老子还不够安生?我都好几个月没去山上了。” 余秋林不说他了,转过来看向许黟,笑着问他道:“黟哥儿叫我们来,是商量什么事?” 许黟神闲气静地对着他们说道:“我与娘子想要布棚施药,还有熬煮姜茶分给那些贫困百姓,只是我人微言轻,只我一人,怕是不好办。” 鑫盛沅听他这话,眯了眯眼:“许黟是想要我们也参加了。” “是的。”许黟微笑。 陶清皓微微一顿,他对布棚施药这事还挺感兴趣的,毕竟当年他就想着跟邢家一样,请许黟去家里当义诊大夫。 只是当年他在家中并无实权,这事他没法做主。 陶清皓问道:“需要我等做什么?” 许黟目光扫过他们几人,看他们都很有兴致的模样,索性就把他的想法都说出来:“炮制药丸一事,全有我和阿旭阿锦,大概不用一旬就能炮制成,将布棚施药、施姜茶这事传到乡下去,就需要张兄和秋哥儿了。至于人手和银钱一事,清皓和鑫幺你们俩可出一份力。” “只需要我们出一份力?”陶清皓抿了抿唇,他和许黟合作的胭脂铺,每月入账就不少,这施药能花多少银钱。 许黟颔首:“我手里头还有一部分驱寒的药材,至于姜,陈六在庄子里种了不少。” 这次许黟回来,便把沿路收集带回来的药材种子送去庄子里。 陈六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但将之前的药田管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新开垦的田地,亦是种满不少农作物。 其中就有一亩生姜,能产出鲜姜数十石,在初霜到来之前,庄子里的鲜姜可收了。许黟让陈六收了三分之一,剩余的留着半个月余,变成老姜再收。 老姜耐放,放到地窖里可存数个月。 这些老姜拿来煮姜茶再好不过了,若用来布施,也足够用。 “你把事儿都备好了再叫我们,不是让我们占着便宜?”陶清皓哭笑不得。 鑫盛沅点点头,说道:“我们又不差这些钱。” 陶清皓和鑫盛沅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明白对方的意思。 陶清皓开口道:“剩下的药材交给我们,好也让我们占得有理有据。” 两人一拍即合,都不需要许黟同不同意。 许黟笑了笑,便将这事交给他们,他和阿旭他们只关注药丸的炮制即可。 而邢家那边也有消息传来,道跟着陶、鑫两家一样,出份银钱支持,当天就派邢大管家送来了五十贯银。 于是,众人商榷好具体的事项后,便为此事忙碌起来。 …… 不多时,余秋林和张铁狗套着牛车,穿着厚厚的棉袍,带着干粮和水囊,出城后分别往不同方向出发。 他们一路经过村庄,遇到人了,就把许大夫要布棚施药、施姜茶一事宣传出去。 这期间里,陶清皓和鑫盛沅两人回到家中,就开了库房取银钱,交代手里头诚信的管家,去梓潼县购买大量的驱寒药材回来。 许黟给他们开了方子,上面要买的药材不下二十种,每种药材要用到的量不少。 他们支出了上百贯银钱,依旧担忧着买来的药材不够。 陶清皓来找鑫盛沅商议:“若是不够,那还要买,怕时间来不及了。” 鑫盛沅听了,觉得他说得有理,即刻吩咐管家:“再拿二十贯去,宁可多买也不要缺了。” 陶清皓点头:“我也加二十贯。” 这几日,许家为了这事,同样是忙得焦头烂额,便是林氏一家,都来帮忙打下手。碾药材的碾药材,切姜的切姜,众人分工合作,效率不低,不到几日,许黟他们就炮制出来第一批驱寒丸。 这药丸做出来,棚子也该搭建了。 颜曲月瞧许黟他们都有事做,她也想为这事出一份力,主动将棚子这事揽下来。 她没有经验,却也不盲目,先去请教了何娘子和陈娘子。 两人就给颜曲月出主意,让她去请木匠搭建棚子,再找两个闲汉搭手。 颜曲月觉得这主意好,她问许黟可有熟悉的木匠。 许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季师傅,季师傅的手艺很好,价格公道,让他来搭建棚子,正好合适。 至于找闲汉,许黟觉得不用如此,让陈六和小豆子过来就是了。 有他们两人帮忙,季师傅只用削木板,再指挥他们搭建,三日时间就将能同时容纳十数人的棚子搭建好。 这时,余秋林和张铁狗也回来了。 “盐亭城外方圆三十里地的村庄,我们都去了,也告知施药的时间地点,我想那些得了消息的村民,很快就会过来。” 余秋林说罢,还跟许黟说他收了一批炮制消食丸的药材。 “消食丸用到的药材不急着收,遇到驱寒的药材先收上来。”许黟道。 余秋林点头,又道:“陶家和鑫家的队伍出发了,五日后应该能回来。” 说到这里,余秋林拍了下脑袋,“对了,我把这事忘了。” 许黟挑眉:“什么事?” 余秋林从佩囊里拿出个包裹,递过去给许黟:“这是今早我在驿站收到的信,是昭化送来的。” “颜家来信了?”许黟心中微喜,拿过包囊随即打开。 包裹里含着一封信,信封上书“颜小娘子亲启”,接着里面还有个锦囊。 这锦囊看着不重,许黟向余秋林道了谢,便拿着信封和锦囊来找颜曲月。 颜曲月没在屋里做女红,她在药房里帮着碾磨药材,看到他来,手里动作没停,喊他:“快来,我这忙不过来了。” 许黟一面朝着她走过去,一面把收到信的事讲给她听:“你去看给你写了什么,这里我来就好。” “不急。”颜曲月摇头。 许黟戴上襟脖,疑惑问她:“难道就不想知道都写了什么?” 颜曲月再了然不过,笑盈盈道:“若是哥哥写的,定是问你有没有欺负我,要是嫂嫂写的,就会问我过得开不开心。” 许黟听了,眉眼带上笑意,他把信封和锦囊放在一旁,随颜曲月去。 颜曲月忙了一阵,累手了才去看信。 她看到信封上面的字迹就知道是哥哥颜景明了,当即打开,上面的内容,确如她所料,第一句话就是问许黟可有欺负她。 然后,便没然后了。 颜曲月:“……” 她无奈地翻开纸张,后面是嫂嫂文淑谨写的,问她在盐亭过得可好,有没有想他们,还告诉她文玮已定好了婚事,二月时就要成亲了。 颜曲月看着看着,突然脸色一羞,将手里的信往前拢了拢,眼睛余光去看许黟,见他没注意到这边,缓缓松了一口。 信中,文淑谨问她与许黟何时要孩子,若是没有经验,她将派家里的妈妈过来伺候颜曲月。 她红着脸将信折叠好,打算将信藏起来。 许黟见她脸上带着不自然地烧红,以为是药房里的炉火太旺,拉着她的手道:“这里太热了,你去房里歇着。” “嗯。”颜曲月垂眸答了一句,顺着他的话,没多做解释。 走出药房时,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着。 …… 这日,天刚刚亮,城墙外吵吵闹闹地拥挤着不少百姓。他们都是来领驱寒药和姜茶的。 阿旭他们天还没亮,就拉着牛车过来棚子这边,把备好的姜茶搬上炉子,将其烧开,就可以分给排队的人们。 第198章 外面鹅毛飞雪, 房屋中有炉火烘烤得暖洋洋,今日要来的人不少,房中摆满了席案, 虽看着拥挤,但谁也没在意。 陆续进来的客人们裹着一身寒气,将系在外的斗篷解下来挂到一旁,许黟给他们温了姜茶, 让他们先喝一碗。 灶房里, 阿旭等人将备好的蒸鳜鱼、豆豉油鱼、红烧鳜鱼以及香酥鳜鱼等菜肴,一盘盘地端上来。 众人看到色香俱全的鱼肴上桌了, 在场的人们都不客气, 随意地动筷吃鱼。 杯觥交错间, 看得庞博弈艳羡极了。 他想偷偷让阿旭给他倒一杯,还没喝上呢,就被许黟抓得个现行。 “先生, 都说了, 你这几个月禁酒。”许黟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酒杯换下来。 庞博弈耍脾气:“我这些日子身体好了不少,怎么就不能饮酒了。” 许黟笑了,说道:“先生还是要听大夫的话。” 庞博弈哼哼两声,不与他争辩,拿着茶杯小酌一口,问道:“给潘县尉的鱼, 送过去了?” “送了。”许黟点头。 庞博弈目光看向他,不徐不疾道:“他初春便要去涪州上任, 你上回说, 要往两广那去,若是有机会, 到时可去拜访一二。” 许黟微微垂眸,说道:“先生,我与潘县尉往来甚少,如此冒昧打扰怕是不妥。” 庞博弈道:“哪来的不妥,倒是你,怕是不想惹麻烦吧。行了,也不让你攀附什么,你就给我送封信。” 许黟笑了笑,道:“听先生的。” 两人的话题就此作罢,许黟不耽误庞博弈吃鱼,挑了一块味美的蒸鳜鱼肉给他。 庞博弈吃了口,并未闻任何鱼腥味,只吃出了鱼肉的鲜美,他还想吃香酥鳜鱼,许黟却说这道鱼不适合他,夹了小块放到他碗里,就不许他再夹了。 庞博弈:“……”他怎么怀疑,是这小子趁机报复? 众人吃罢鱼,陆陆续续地跟许黟道别回家。 余秋林他们也累了,吃饱喝足困意上头,许黟没留他们商议明日的事,送他们出了家门口,看着他们坐上驴车走了,才折返回屋。 “都走了?”颜曲月坐在梳妆台前,将头髻上的珠钗取下来,看到他进屋,便道,“阿旭给你备好洗澡水了,你快洗了去。” 许黟点点头,脚步一转去到屏风里面,进到偏房里洗漱。 等他从偏房里出来,颜曲月穿着素白里衣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昏昏欲睡间,听到许黟出来,她软绵绵道:“许黟,你给我擦下后背。” 她补充了句:“我要桂花味的。” 那是许黟今年回来后,让阿旭阿锦去采的桂花回来,酿煮桂花酿,还做了一批桂花膏。 这桂花膏,与胭脂铺里的桂花面脂不同,它主要是用来擦身体的。 作为润体乳,它香气怡人,不呛,抹在身上一晚上,翌日醒来依旧保有若隐若现的体香。 颜曲月喜欢这个香味,自用上了就再也不爱用别的香了。 许黟坐到床榻,拿着桂花膏打开,挖了一勺在手掌心乳化开,再敷在颜曲月的后腰处,一点点往上揉去。 掌心的温度袭来,颜曲月舒服地哼哼两声。 许黟揉到她的脖颈处,捏了捏上方的肌肤,手中动作没停,一面慢慢地加重力道,一面淡笑道:“你这处有些经脉不通,揉开会疼,要忍着点。” “我何时怕疼了。”颜曲月嘟囔道。 下一秒,她就没忍住地叫了:“嘶,好疼啊。” 许黟失笑道:“都说了,会有些疼的。” “我天天舞刀,怎么会经脉不通。”许黟揉完,拉着颜曲月从床上起来穿好了里衣,她晃了晃脖子看向许黟说。 许黟沉思一会儿,说道:“别学女红了。” 颜曲月听到是学了女红,才让她脖子出现经脉不通的情况,吓得赶紧说她不学女红了。 “这女红也不是非学不可。”颜曲月给自己找借口道,“毕竟我绣的小黄,连你都认不出来,这样的女红,怎么拿得出手啊。” 许黟短促笑了下,也赞同她这个借口。 便是他学,只勾了模子,虎霸王的耳朵还没绣好。 两人说完打趣的话,便想起今日晚食上的事儿。颜曲月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躺在他身上,轻声问他:“那庞官人,怎么让你给潘县尉送鱼了?” 许黟抬手给怀里的娘子理了理垂落下来的秀发,心里却在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事,有好些,颜曲月都不知晓。 他想到这里,便跟颜曲月说起这里面的前因后果。 “这里面有些因缘巧合在,当时先生头疾发作,想要在盐亭寻个大夫,便是通过潘县尉之手把这大夫找到的。”许黟缓缓道。 颜曲月眉毛一扬,笑问:“那大夫不会就是你吧?” “便是我。”许黟勾起嘴角,眼里浮现出思索的神情,将他与庞博弈和潘县尉的事娓娓道来。 …… 许黟组织的布棚施药结束后,邢家开义诊堂的日子到了。 邢家布置的义诊堂依旧是在城隍庙外,当日,许黟便带着阿旭、阿锦坐上驴车,由二庆驾着车来到城隍庙。 前方,吴关山早他一步抵达,他和学徒站在驴车外等着人,看到许黟时往他们这边过来。 “我还怕你不来,昨日又问了一遍,说你会来,才算安心。”吴关山笑着说,接着便拉着许黟到一旁说话。 许黟和他并肩走在路上,说道:“近日忙着炮制驱寒药丸,都没顾得上给你送个消息。” “你忙,我也忙了一阵。”吴关山说着,就想到前些日子他医治过的一个病人。 那病人情况特殊,又涉及到隐疾方面,加上那家人一直让他隐瞒着,吴关山哪怕很想找许黟讨论他的病情,却也只能作罢。 但今日见到人,他又想起了那个姓陶的官人。 许黟见他面露迟疑,就问他有什么事,“你若有事,但说无妨。” 吴关山叹口气道:“这事不好说。” 许黟眯了眯眼,捧着暖手炉的手,手指轻微来回摩挲铜壁:“莫非遇到什么棘手的病人?” “是有些棘手。”吴关山没透露太多,他紧皱着眉头,犹豫再三,才忍不住地对许黟道,“那病人被尽去其势,血流数升,我本将他命救回,可不知为何,那处却糜烂坏死,恶臭不断。” 许黟一听,联想着吴关山那夜去了陶家,心中腾生出个荒唐而滑稽的想法。 难道二条街陶家想要隐瞒的,就是这件事吗? 若真是这样,那这陶家大郎是真的活该,只可惜了梁娘子,这割腕自尽,却没有个宣发之处。 许黟不动神色道:“吴兄在医治这病人时,可查过他患有其他疾病?” 吴关山摇头道:“脉象受损颇重,那根又烂了,一时半会没法辩证。” 无法辩证,那应是他携带的梅毒还没爆发,并未表露出来的可能性更高。 许黟目光看向前方,微微有些冷漠地说道:“那处若烂了,治不好可会要命。” “是啊。”吴关山叹着气,没察觉到许黟眼神不对,他还在担忧道,“我已经让这户人家另请高明,但他家似隐瞒了什么,迟迟不找其他大夫瞧病。” 吴关山担忧着,若继续耽误着,这病人怕是凶多吉少。 闻言,许黟看向一无所知的吴关山,似有所指地说道:“宁愿瞒着也不另请大夫,吴兄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吴关山眉梢跳了跳,压低嗓音地反问:“蹊跷?” 许黟微笑:“寻常时刻,这被尽去其势者,便是想求一条活路。想求却怕被知晓,怕是有别的原因。” 吴关山听到他这么分析,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冷天里,后背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想到那夜,他忽然被顾家请去救人,便听到旁边黑乌乌的房间里传来婆子的哭声,那哭声凄厉,与其他等面带惊慌的人格格不入。 当真有隐情的话,便是第二天,顾家出了人命,梁娘子自尽了。 那时候,街道就有流言在传,很快有衙差去问了情况,查出并不是他杀。 如今回想起来,顾家大郎的伤势和梁娘子的自尽,也太巧合了。 许黟见他若有所思地模样,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时辰不早了,吴兄,该到我们了。”许黟提醒。 吴关山恍然回神,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来到义诊堂。 义诊堂外,已经排着不少等着看病的人,吴关山没再去多想,全心全意地开始为病患义诊。 …… 此时,顾家大房。 顾家大房外的庭院有棵枣树,自那天后,枣树忽然凋零,没几日便枯萎死了。 之后,顾家大房的气氛越发低沉,伺候的小厮丫头们,连喘气声都不敢重一点,就怕惹得主子不悦。 顾母因儿子这事,病倒在床数日,这会儿,她做了个噩梦惊醒,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喊道:“娟儿,娟儿。” 娟儿从外面跑进来,半跪在榻前,服侍着顾老太太起身。 顾母抓着她的手掌,青脸獠牙地问道:“生哥儿醒了没有?” 娟儿被顾老太太的脸色吓一跳,白着脸,支支吾吾道:“还、还没醒呢,老太太,要请大夫过来再瞧一下吗?” 顾母跌坐在床榻,短短几日,她便苍老了十数岁,看着跟入土为安的老妪一般。 “银翘呢?”突然,她想到什么,问道。 娟儿抿着唇,低声道:“银翘姐姐在守着生哥儿。” 顾母听到这话,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她道:“快去请吴大夫。” 第199章 “郎君, 我们也要去?”阿旭和阿锦听到郎君要带上他们俩,皆是睁大了眼睛。 许黟进屋拿了药箱,去药柜里取了两个药瓶子放进去, 淡定道:“你们跟着我学医多年,也该是时候挑拣个棘手的病人试试。” “可那吴大夫不是说,这病人怕是不成了吗?”阿锦疑惑地问。 拿这样的病人给他们练手,看着可不是郎君所为。 许黟先是一笑, 却也给他们卖了个关子, 反问他们道:“你们不好奇,何为尽去其势者?” 阿旭和阿锦:“……” 被这么一问, 确实有些想啊。 两人也不矫揉造作, 自是听从许黟的话, 收拾着东西背上,跟着上了驴车。 冬日天短,他们出门时, 天色已灰蒙蒙的。 吴关山的学徒想要跟着驴车在后面跑, 被许黟喊着上来车厢,他拿了饼子给他吃,一面问了些关键问题。 “那病人,是谁送来的?”许黟微笑着问他。 学徒吃着饼子,握着暖手炉,感激道:“是顾家的丰二爷和管家, 还有个女使。” 许黟又问:“顾家老太太没来?” 学徒摇了摇头,说道:“顾家老太太两日前就病倒了, 让吴大夫去瞧病了。” 听到是病了, 许黟便知道为何会答应让别人来看了,这顾家二爷, 有些手段。 许黟面色不改,看学徒喜欢吃这饼,笑道:“这是阿旭做的梅菜肉饼,你要是喜爱,这些等会带回家吃。” 他说罢,在旁边仔细听着他们说话的阿锦,就拿出干净的帕子,把饼捡起包上。 学徒见状更加感激了,连连道谢,才把饼放在挎着的佩囊里。 妙手馆到了,许黟下了车,带上阿旭和阿锦进到里面。 医馆里的大夫学徒见到许黟,都停下手中动作,过来与许黟行礼问好。 这时,冯木章从诊堂里出来,看到许黟眼露微惊,快步过来问道:“许大夫怎么有空来这儿?” 许黟回他:“冯大夫,吴兄喊我来的。” 冯木章一愣,想到里头那半死不活躺着的病人,而后凑过来小声道:“那病人凶多吉少,许大夫还是别参合了吧。” 那人看着便是治不好了,但若是许黟出手,也治不好的话…… 冯木章觉得,吴师兄有些莽撞了,这哪是能叫许黟来的事啊。 许黟见他好心劝说,便拱手道:“冯大夫安心,我就是看看,真治不好,亦是命也。” 闻言,冯木章无话可说了。 他抱了抱拳,说道:“吴师兄就在那屋里,许大夫且去吧,我暂且要去忙了。” “好,多谢冯大夫。”许黟笑着与他道别,带着兄妹俩进到里面。 他们刚打起帘子,便先闻到铺天盖地的恶臭。 接着,就看到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皆是脸上系着棉布做的面罩。 吴关山看到他来了,连忙取三条面罩让他们系上。 “哎呀,这小贵带你们来了,也不说声,好让你们进来有个准备。”吴关山说道两句,看许黟带着兄妹俩来,便朝着他问了声。 许黟平静地看向那个眼熟的贵公子哥,淡定地收回视线,与吴关山道:“让他们俩跟着学学。” 许黟的到来,在场的顾丰自是看到了,他惊讶一瞥,没想到这长得五官俊秀的年轻人,便是县城中有名的许大夫。 再一看,就看到他身后跟着个梳着同心髻,戴着银钗六支,面貌娇丽,双眼水汪汪的女使,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绣花袄子,彩绿百褶锦裙,外面还搭着鹅黄色缎面短褂。顾丰便先想到,这女使好生动人。 他笑道:“这位就是许大夫了吧。” 许黟走过来,说道:“在下许黟,不知这位是?” “我是顾丰,家中排行第二。”顾丰笑着道,“里面躺着的是我哥哥,他病重,如今是起不来身了,吴大夫都没法子,不知许大夫可有方法。” 他既敢将人送来,便是看在人快要到不行的份上。 要他看,这顾生的下身都烂成那模样了,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怕也是没法从阎王爷的手中捞回人。 因而他在听到吴关山要请许黟来旁观诊治,二话不说就给答应了。 便是想要给外面的人做做样子,他想要得到家业,也要光明正大的拿,不让外人诟病他二房贪了家产。 只是老太太不争气,这个时候又病倒了,打了个他措手不及。 许黟像是没听到他话里有话,淡定道:“需容我看过再议。” “许大夫请便。”顾丰说着,目光又落到阿锦身上。 阿锦似是没看到他灼热的目光,越过了他,跟着许黟进到里面。 顾丰愣住,有些不可思议。 接着,他又看后面的随从也跟着进去了。 顾丰看向吴关山,问道:“这是何意?” 吴关山道:“那兄妹俩是许大夫的徒弟,顾二爷难道不知?” 顾丰:“……”他从哪里知晓! 没想到如此娇娘子,也不怕那等恶臭。 顾丰心里想着,伺候在他旁边的娟儿,已经将目光来来回来地往里瞧。 以她对顾丰的了解,哪里不知道,这位爷是瞧中里面那个女使了。 许黟他们进来,这里面的味道更重了。 他拧着眉,有些嫌弃地拿着木条,挑起床榻上的被褥。 下一刻,顾生的伤势就赤条条地出现在眼前。 阿锦捂上眼睛:“!!!” 阿旭看到了,胃里一阵翻涌,差些就要吐出来。 他们心有余悸,小心地把视线挪回来,看到那处腐烂得不成样子,忍着恶心,小声地询问:“郎君,都这样了,还能救活?” 许黟紧皱着的眉梢没松开,他目光落在断根处,那里的糜烂状况最严重,再往上看去,渐渐地生出斑斑点点。 不注意看时,还以为是从里由外地快要腐烂了。 但许黟知晓内情,知道那斑斑点点并非脓化,而是压制不住的梅毒表露出来了。 外面,吴关山应付完顾丰,跟着进来了。 许黟问道:“你可为他把脉过了?” 吴关山点头道:“他来时我就脉诊过了,其脉浮数之极,至数不清,乃无根之脉。”[注1] 因为这脉,吴关山跟顾丰说顾生已经是绝脉,才有了请许黟一观这事。 许黟拿着木条指向红斑,问吴关山和阿旭阿锦:“你们看出这是何物了吗?” “这是红疮?”阿旭小心地靠近一步,看到那红斑,很快就想到这处。 阿锦最近在恶补花瘘候症,看到那红斑,当即就想到了什么:“是疳疮。” “疳疮……”吴关山目光一凝,细细打量那处,越看,脸色越是阴沉。 “果真是疳疮。”他吁出一口气,猛地转头看向阿锦,“锦小娘子是如何知道的?” 阿锦眨眨眼,说道:“是郎君教我的。” 吴关山扭头看许黟,果真看到他点了点头。 许黟紧蹙眉头:“吴兄若是仔细,就可看出他虽脉象无根,可其再探,可见脉沉细涩,是毒结筋骨。” 外面的顾丰听到这话,骤然撩起帘子,目光紧紧地盯着躺在床榻生死不知的顾生,而后看向许黟:“你说什么?” 许黟道:“他伤处糜烂不断,是因花柳病已经毒结筋骨。” 咣当一声。 只见顾丰身后的娟儿在听到此话,不甚撞到柜子,跌倒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双眼慌乱无神,柔软无力的身子骨都在难以自控地颤抖。 顾丰眉目戾气横生,恶狠狠地盯向了她。 此刻,他哪里不知道,这娟儿早就和顾生有染,而他这些日子,在书房中和娟儿逍遥快活…… 如此说来,岂不是连他也中招了? 顾丰惶悚不安,手指对上她,嘴唇翕动地想要问个明白,话到嘴边,却迟迟问不出口。 许黟平静地看着他们一举一动,给阿锦递了个眼神。 阿锦收到暗示,当即清着嗓子,“哎呀”地喊了一声,她的嗓音在恐慌的气氛中尤为清亮。 众人被她的声音惊醒。 连地上的娟儿都抬起眸眼朝着阿锦看了过来。 阿锦说道:“郎君曾说过,这病能传染妻妾,妻妾若是也得了这病,亦会传给他人。” 顾丰的面色变了又变,瞧着更加骇人。 娟儿跼蹐不安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上阿锦欲言又止。 吴关山不明所以,但也附和点头:“锦小娘子说得是,这病确实会传染他人。” 说罢,他便叹气起来,没想到诊治这么多回,他竟都没发现。 阿锦继续道:“郎君还说,这病初期能治好的,只要不避讳就医,那得了这病的人,还是能和寻常人一样。” 顾丰眼神动了动,忽而开口:“那我哥哥这病,可……还能治?” 许黟道:“能治,但难保两足瘫痪,筋骨窜痛。” 顾丰不是没听过花柳病,这病让人闻风丧胆,人人避而谈之,但没想到顾生竟是得了这病。大房隐瞒得真深呐,都这么多年了,竟是无人知晓。 这次要不是这许大夫看破了,恐怕到死,这顾生得了花柳病一事,便要带着进入棺材里。 联想到顾生可能将这病传给了娟儿,而娟儿可能传给了他,此刻的顾丰,恨不得顾生生不如死。 他掩住眼底恨意,抬起眼看向许黟:“还请许大夫,救我哥哥。” 许黟眼睑撩起,静默看他:“真想救?” 顾丰笑了:“他是我哥哥,只要许大夫肯救他,哪怕要顾丰散尽家财亦是要救他。” 第200章 许黟他们在春暖雪化时, 离开了居住半年多余的盐亭。 离开前,他去拜访了所有关爱他的长辈们。 这一年的庞博弈老了很多,他两鬓的白发更多了, 头发没有梳起来的时候,会留下两条灰白色的发须。 “这回你要往南走,南地多瘴林,这一路怕是不好走, 你要是去了那里, 遇到了麻烦可不要逞强,该回来还是要回来。”庞博弈不放心他, 拉着他彻夜长谈。 许黟不忍他这么担忧自己, 就说自己确实要去见见这瘴林的。 “我作为大夫, 这瘴林对我来说便是好地方,先生担心里面的瘴气,对我来说只要有解瘴气的药丸, 就不算麻烦。而且, 那里面有不少罕见的药材,在其他地方,可见不到。” 许黟描述着瘴林里不仅有惊险,但也存在着很多机遇。 这对于庞博弈来说,岂会不知道。 说到底还是担忧着这小子莽撞,觉得这瘴气不碍事, 就惹出来大问题。 但见许黟如此胸有成竹,庞博弈也没再说什么扫兴的话。 “潘兄已去赴任, 你此行经过涪州, 切记将我那信送到。”庞博弈交代着。 他目光慈和,像是关照着以往所有疼爱的学生们, 不想许黟在路途上受到委屈,说空话那是无用的。 他拿出早准备好的信物,放到许黟的手掌上。 “这东西你拿着。” 许黟眼眸微垂,看到那代表庞博弈身份的信物,整个人有些愣住。 “先生……” 庞博弈拍着他的手背,淡淡地说道:“拿着吧,上回就想给你了。” “先生!”许黟眼眶微热,他起身,朝着庞博弈深深地行了一揖。 庞博弈稳坐在椅子上,满意地笑着接受了他这个学生礼。 许黟道:“先生,此生许黟便是去了哪里,都会念着先生。” 庞博弈笑说:“记挂着我这个老头子作甚,你出游在外,就好好地修行吧。” “是,先生。”许黟抬起腰,坐回到椅子上。 “对了,上回你给我的那游记很有意思。”庞博弈道。 许黟说道:“先生喜欢,下回我还寄给先生。” 庞博弈闻言,再度一笑,他撑着椅子起来,喊许黟早些回去。 …… 从庞宅出来之后,第二天晨间练拳结束后,许黟将宅里所有人都叫过来集合。 这次他们离开,便不会这么快的回来。 他询问林氏林芳芳和刘叔刘壮,问他们可要继续留下来守着宅子。 “若是继续留下来,那一切照旧。”许黟道,“不过东郊的庄子你们也要时刻去瞧瞧,那几个孩子还小,还需要你们照看着。” 林氏上前一步,欠了欠身,说道:“郎君放心,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那些孩子虽然小,却也足够自己丰衣足食,我让他们在庄子里管些庄稼农作物,足够他们养活自己。” “何况还有陈六在,陈六偶尔就会去庄子里教他们种药材。”林氏顿了顿,眼睛看向了一旁站着的陈六。 陈六注意到她的视线,从人群里站出来,他道:“药材一事,郎君也可放心,这回郎君带回来的药材种子不少,我跟小豆子两人也在琢磨着怎么种。” 小豆子嘿嘿地笑说:“等种出来了,就可以卖给妙手馆。”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担心种出来的药材白白浪费了。 许黟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微笑地颔首,同意了他们这样安排。 简单交代几句,他就把话语权给到颜曲月。 颜曲月一愣,显然没想到自己也有份,她目光盈盈地看向期许望向她的众人,莞尔笑道:“我就没什么事儿交代你们了,只告诉你们一个道理,要是有人欺负你们,别忍着,去到张家,让张家给你们撑腰杆子。” 她话一出,站定在许黟旁边的张铁狗凶狠地笑道:“要是真有人敢欺负你们,那他们就不想活了。” 许黟无奈摇头:“……” 怎么搞得像什么帮门大会似的。 但也因为有张铁狗的话,林氏等人也都松了口气。 许黟不在时,也有些不开眼的家伙上门惹事,他们最怕的就是没有郎君做主,有些事只能忍着。 如今有张家给他们撑腰,那就再好不过了。 另一边,在元日前夕,许黟便给远在京都的邢岳森送了信,告知他要往南游历一事。 不久的前几日,许黟就收到了邢岳森的来信。他在信中担忧着许黟出游的危险,还另外附赠了一手亲笔信,这信是想要许黟拿着防身的。 出门在外,怕的便是遇到行凶撒泼之人,不过许黟是大夫,一路上行医过去,遇到这等麻烦的概率要低很多。 毕竟不会有谁无缘无故地得罪一个大夫。 尽管如此,他依然感激着邢岳森能送来这样一封信。 他将所有保命的物什放在一处,用妆匣装着,再挂上一道锁。 很快,巧琴留下来守家,许黟带着颜曲月,阿旭,阿锦和二庆,还有一狗一猫,出发往梓州。 去往梓州的路上,还要途经好几个县城。 许黟他们每到一处都会暂留数日,有时候会跑去乡下义诊,有时候会在城中摆摊看病。 短短两个月,他们兜兜转转数个县城,将其“许大夫”的名号留了下来。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同样发生了很多意外的事情。 有回,他们在一处野外山里挖采药材,就遇到了碰瓷的,一个壮汉朝着他们撞了过来,还没碰到人,先倒在了一旁。 不多一会儿,周围就围上来几个人,纷纷来给这受伤的人撑场面。 那倒地的人就嗷嗷痛呼,嘴里喊着他的腿折了,起不来身了,要许黟他们赔个二十贯三十贯的,要不然就不让他们走了。 许黟他们哪里轻易被讹上,当即拉着他几个帮凶,选择了报官。 他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吓得躺在地上的人灰溜溜地爬起来,几个人步履如飞地跑了。 后来,他们又经了几回这种讹诈的麻烦。 渐渐的,再次遇到这等麻烦,都不需要许黟出手,阿锦直接就拿出刀,恐吓着他们是“要钱还是要命。” 那些个人不过是要讹一些钱来花花,哪想到会遇到比他们还要凶悍的“土匪”,有的连作案的工具都不要了,直接弃了而逃。 阿锦拍拍手,冷笑道:“郎君,就他们这点胆子,是怎么敢做出这等坏事的?” 许黟看了看她身上的衣着,又看了看他自己的。 他笑道:“不是他们胆大,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胆大。” 任谁也无法想象,一个穿着娇艳衣裳,头戴金钗银钏的未出阁小娘子,动不动就拿出一把刀。 想到这里,许黟不由地摸了摸鼻子,看到二庆看向阿锦时的眼神,充满了喜爱,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相较于他们的乐观,常年跟着哥哥走标,见识过血腥人命的颜曲月想到了什么,缓缓地紧蹙起柳眉。 “怎么了?”许黟察觉到她情绪变化,问她。 颜曲月未雨谋筹地说道:“我觉得这一路,越是偏僻的山林越是不安全。” 许黟听了皱起眉头,他也注意到了。 颜曲月道:“我们该做些准备。” “嗯,娘子我们要准备什么?”阿锦凑过来,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看他们。 然而,颜曲月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她的天真。 “你杀过人吗?”颜曲月冷声地问她,“如果遇到歹徒,他要杀你时,你要做什么?” 阿锦听到是这话,咬着唇有些慌地就去看许黟。 许黟道:“先自保,若是遇到这等麻烦,你们要顾好自己。” “那郎君和娘子……”阿锦犹豫地出声。 许黟和颜曲月笑了笑。 他们俩都有武艺在身,如若他们都受伤了,那等阿旭阿锦来救,怕是等不到了。 在这处林郊歇息了半日,两辆车辆晃悠悠地重新前进。 …… 这日,车厢上首,虎霸王慵懒懒地趴着,望着渐渐少了人烟的林子,双眼奕奕,丝毫不怕。 南方的春乍暖还寒,车厢里还摆放着暖炉子,炉子上头挂着茶壶,每到一处,都能有暖身的水喝。 许黟和颜曲月在车厢中,一人拿着书籍看书,一人继续雕刻木雕。 这是颜曲月第三次雕刻许黟了,这回她要雕个正在看书的许黟。 见她时不时地盯着自己看,许黟眼睛余光看去,就看到四不像的自己。 许黟:“……” 他嘴角多出一抹笑容,心情愉快地端着茶浅抿。 “你别笑。”颜曲月出声。 许黟将挂在嘴角的笑意收敛回来,但看她又如此认真模样,没忍住,又低低地笑了出来。 颜曲月挥挥拳头:“!” 许黟摆摆手,表示他这回真的不笑了。 不一会儿,在点缀着时深时浅的绿意林间道路,上首驾车的阿旭“吁”了一声,将车辆堪堪停了下来。 车中的许黟一愣,放下手中书籍。 颜曲月亦是将手中的雕刻刀抓紧,眯了眯眼看向车窗外面。 后面跟着的驴车一并停下,上方拉着绳索的二庆探头探脑,高声地问道:“阿旭兄,怎么将车停下来啦?” “前方有石头挡道了。”阿旭往后方回了句,旋即跳下车,想要将那半米多大的石头给挪到路边。 “奇怪,这山路哪来这么大的石头?”二庆觉得奇怪,想跟着下去看情况。 他身后坐在车厢里的阿锦撩起帘子,轻声说道:“我去看看。” 第201章 “郎君, 我们该怎么下手?”将手中的弯刀换了个姿势,阿锦面向许黟,眼里期许地催促了一声。 “刀拿稳了。”许黟抬起脸笑了笑, 温和补充,“不稳也没关系,反正都是要流血的,多流一处罢了。” 他点到为止, 手指将将要落在对方绑起来的手臂经脉内侧, 示意着阿锦可以开始了。 两人配合默契,让土匪老大真的以为就地处理了他。 这下子, 他是真的慌了。 想象着他将一点点地流血而亡, 那画面便毫不留情地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就在阿锦拿着弯刀快要抵上他的臂膀, 土匪老大急促大喊:“我说,我什么都说!” 见此,阿锦轻笑了一声, 将弯刀收了回来。 “说吧。”许黟冷淡道。 土匪老大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眼神惊恐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弯刀。 但他天生恶种,岂会就这么轻易地妥协,偷偷地留了个心眼,诚惶诚恐地报了个方位。 “寨子就在西头山上,快要到时可见到一棵大树,绕过它便能到。”土匪老大说着。 许黟挑眉问他:“可有说谎?” 土匪老大赶忙说道:“好汉如此英勇, 小老弟哪敢说谎,要不然, 我来给你们带路。” 颜曲月目光落在他长满络腮胡的脸上, 冷笑着说:“要是你敢说谎,就不是血流尽这么简单了。” 土匪老大呵呵地低头道:“不敢, 不敢。” 几个人没有真的相信他说的话,许黟去到车厢,又取了一条藤篾丝回来。 诸多藤类都能编织成绳索,做成的绳索坚韧牢固,而藤篾丝在遇水后会收缩,使得被绑住的猎物和人类会感觉到更加紧绷,难以松开。 许黟手里拿的这条,本是阿旭和阿锦他们用来编织笼子的。 有一回,他看到他们搓成长条的藤篾丝,拿着来临时绑挖采回来的药材,发现比麻绳、草绳更加牢固之后,他就让阿旭多做些备用着。 想着用来绑土匪,也是另外一种物极所用。 “好汉,怎么还要绑我?”土匪老大惊讶,挣脱着想要起来,被许黟一拳打了回去。 他跌倒在地,被许黟一轮轮地捆着:“那绳索不利索,要是把你放跑了怎么办。” 土匪老大:“……”好狡诈。 许黟把人绑好了,拖着他往下面走,来到车厢前,让小黄过来。 小黄龇着牙,在土匪老大的面前来回走动,瞧着凶悍极了。 旁边,还另外躺着好几个陷入昏迷的土匪,那几个人都被用了药,捆住了手脚,亦是跑不了。 土匪老大见状,有些不甘心地暗道,这回真的栽跟头了。 “阿旭,你留下来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许黟说道,“若真敢跑,你就杀了。” 这次他说的杀,可不是在吓唬人。 这些人若是不老实跑了,以后养好伤回来,依旧会继续祸害沿途经过的百姓。 今日若不是他们个个身怀手段,真遇到了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还能有逃命的机会吗? 但很显然,对方才不会给逃生的机会,只会恨不得烧杀抢掠,男的就地解决,女的带回去享用。 想明白这点,许黟便知道,对上这样的人,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阿旭郑重点头:“郎君,你们放心吧。” 阿锦有些担心哥哥,但看哥哥手臂的伤口止了血,瞧着没有大碍,便提着刀,跟上许黟和颜曲月。 留着小黄,陪着阿旭一起看守土匪。 …… 山涧清泉潺潺,偶闻鸟鸣,许黟他们小心地踩着脚下的小径,一点点地往西山头靠近。 颜曲月问道:“你真的信他说的?” “西山头确实为高处。”许黟眯着眼仔细打量周围,树影重合,但多数树干并不粗壮,想要找到土匪说的苍天大树,其实很容易。 但是,他知道这个土匪头子狡猾,若是说的真话,那可能还藏了什么。 譬如说……陷阱。 许黟与颜曲月她们分析:“他特意点出树的所在,便是让我们靠近,也许在那树的周围,设了捕猎陷阱。” 颜曲月略显英气的眉梢皱起,神色多出不悦:“真该让他来。” 许黟笑了笑:“他若带路,或者会把我们带入另外的陷阱里。” 左右都有危险,不如由他们自己来探。 随着头顶的日光倾斜,撒落点点光影,不多时,他们就看到了土匪头子说的那棵苍天大树。 那树蔚然森森,树身伟岸,一人环抱不住,粗壮程度瞧着足有百年有余。 颜曲月和阿锦看见这般高大的树荫,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阿锦回过神,连忙询问许黟。 颜曲月握紧腰侧别着的弯刀,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许黟目光掠过树荫来到地面,树身周围,铺着厚重的落叶,单纯看着时,分辨不出哪里有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等我下。” 许黟忙着在周围找寻石头,捡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向着几个方向砸过去。 几声闷响后,“扑哧”两下,在他们的东方位和西方位,同时传来异动。 三人皆是眉头一抬,同时更加警惕起来。 片刻,许黟小心踩着落叶靠近,便看到东方位的底下,露出个两尺宽的洞口,里面埋着数根削得尖尖的木尖刀,仿佛在等待着有缘人。 他拧着眉,又往西方位看去,这处不是尖刀桩阱,而是绳套陷,底部还有个铁夹子。 “嘶,这土匪好可恶。”阿锦看得肉跳心惊,捂着胸口道,“好险啊,还好多亏郎君有办法。” 而颜曲月虽然没说什么,看向许黟的眼神,带着坚定的信任。 许黟没说话,注意力还在周围。 只这两个陷阱他还不放心,打算靠着同样的方法再试探一圈,后面发现,还真的只有两个陷阱。 许黟:“……”他有点高估这群土匪了。 即使如此,他依旧没彻底放松,离着老巢越近,他们走路的声音变得更轻。 顷刻,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数米宽的木栅门。 许黟他们避开视野,躲在一旁的树荫阴暗面,借着错位,悄然观察。 这山寨的木栅门两端是半人高的石头墙,上面有个暗哨的亭子,站着个盯梢的人。越过他,可看到后面错落盖着的低矮木屋。 有几个看不清面貌的妇人,穿着破烂的衣裳,拖拽着地上的木板,动作机械麻木,看起来像是被抓来的。 许黟和颜曲月他们不由地深深皱眉。 两人眼中皆是露出担忧,像这种被土匪抓走的女子,哪怕被救了下来,依然难逃一死。 许黟镇定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神色,可看向他们的眼神,多出一丝恻隐之心。 他道:“我们要救,在剿匪军到达之前,把她们救出来。” 又跟阿锦道:“其实我们过来的路上,另一端有条小道,那条路通往下方山脚下,从那里逃,可以绕过土匪逃到山的另一边。” 阿锦抿直唇角,片刻才听懂许黟交代的话,她抓着手臂道:“郎君要我做什么?” “我去引开他们,你和娘子趁机把山寨里面的女人带走。”许黟道。 颜曲月双目微睁,想也不想地摇头:“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能应付得了。”许黟按住她的手,眼睛看向她,“反而是你们比我危险,山寨里还有不少人在,被我引走的只有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就要交给你们。” 他知道,今天经历的事情,可能是他们这辈子都很难再经历过的事儿。 也知道他们选择跟土匪对着干,听着更像是以卵击石,如今他们都找到对方的老巢了,那总该试一试的。 许黟怕她们害怕,又道:“适才在山脚下,那土匪头子带了七八个人,可你们有没有瞧见那盯梢的,不过十几岁的小郎,便是说,山寨里青壮不多了。” 颜曲月和阿锦经他提醒,亦是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老大带着兄弟们去山脚下埋伏,周围却没有放哨的人,这是有多坚信他们老大的实力啊,才会如此放松。 连他们靠近山寨外面了,都没有任何察觉。 想到这里,两人对接下来的行动更加有信心了。 他们兵分两路,许黟先从左侧摸过去,来到另外一棵树下,反手拿下背后的木弓,将木箭射出,扎入盯梢亭的木柱上。 这动静,很快就引起山寨里的警惕。 “铛铛铛——” 里面敲起铁锣,方才还在干着活的妇人们,都被从屋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土匪撵赶着进入木屋。 许黟趁机暴露自己的位置,再度射出一箭。 这回,山寨里跑出来几个有老有小的歪瓜裂枣,他们手里举着铁刀、木棍,咿咿呀呀地朝着许黟跑过来。 “抓住他。” “不要让他跑了。” “快快快,下山喊大哥哥回来。” “……” 吵吵闹闹的声音里,许黟勉强地听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他看了眼快要到面前的几人,头也不回地钻入身后的林子里。 哪怕对这片林子极为不熟,许黟每次选的位置都很有意思,他借着身上带着的辟蛇药的用处,带着身后的追上来的人,往更深的地方进入。 很快,这几个人见对方往更里面跑,都有些些害怕。 “叔,我们还追吗?”其中一个年轻的土匪小声地问。 那个年长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远处林里射出来的木箭击中左肩。 “啊——”他痛苦地尖叫一声,捂着没入寸深的木箭,冷汗冒了出来。 第202章 第二天清晨, 随着热闹的早市开始,许黟背着箧笥出了门。 梓州,以产桑为名, 在步入梓州路地界时,许黟就发现这边郊野种植了不少桑树。 他沿街望着两边小贩买卖的物什,除了地方特色吃食,许黟看到最多的, 便是用桑制作而成的物品。 桑树的叶子能用以养蚕, 梓州的蚕丝质量要比其他地界更好,更便宜。蚕丝铺里, 泛着光泽感的蚕丝线垒成塔状, 供来往客商挑选。 桑的果实可食用和酿酒, 许黟看到市井里有不少卖桑果的阿婆阿伯。 他向一位阿婆买了些,桑果有春果和夏果,临近夏时的春果酸甜可口, 吃着十分开胃。 许黟抓了一把在手里吃着, 剩下的用芭蕉叶包好,放在身后的箧笥里。 接着,他还看到了用桑树的树干和枝条编织的器具,书肆里还有卖桑纸。 桑纸与竹纸材质不同,摸着手感丝滑柔韧,许黟心动地向店掌柜买了两刀纸。 对于桑树的用处, 许黟要比普通人知道的更多,便是因为, 它除了以上的所有用途外, 它的全身所有东西都可以用来入药。 桑叶有镇静,治疗失眠的效果;桑枝则是解暑消热、清肺去痰;桑花可舒缓疼痛, 医治经期不调;桑果有开胃健脾、润肠通便;桑皮能用来治疗皮肤炎症,去湿疹等。 总而言之,便是全身都是宝。 对于这样的好东西,许黟如何会错过。 他背着箧笥就来到医馆,询问了守在药柜前的学徒,问他要了桑的全部位置。 在梓州的医馆里,能买到桑的叶、枝、皮、花和果,是其他地方无法凑齐全的。 医馆里的学徒闻见许黟要分别买这些药材,并没有感觉到奇怪,反而问他:“这位相公,你每种可要多少?” “五两即可。”许黟说道。 学徒眼都不眨一下,听了这话,就手脚麻溜地开了药柜屉子,取出里面的药材打秤。 等学徒把药材都包好,他付了银钱,提着药材装到箧笥,打算回客栈去。 除了桑之外,梓州还有梓树,梓树的嫩叶能用来吃,它的皮又叫“梓白皮”,是一味中药。 而梓树的树干能用来制作家具、乐器和棺材。 许黟出来医馆,对面就有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里卖的可不止有棺材,还有各种纸质的明器。时下里,开始流行焚烧纸钱,除了纸钱,还有五花八门、多种多样化的衣服、人偶、房屋等样式。 这家棺材铺的大门外,赫然摆放着一匹高俊的彩绘纸马。 有个糊纸匠在为纸马糊着蹄子上面的玫红色花纹,许黟多看了一眼,就看到这糊纸匠眼底发青,唇色微白。 不待他瞧仔细,棺材铺里传出个喊声,里头的掌柜走出来,吆喝着问那蹲在地上做活的糊纸匠:“那买主很快就要来了,你还不赶紧的!” 糊纸匠苦哈哈地说道:“掌柜的,我都连夜没睡了,这工期实在是太急了。” “那是方大员外要的,能不急?”掌柜双掌拍击,便是催促着他再快些,“要是得罪了方大员外,别说是你,便是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想着方大员外凶名在外,糊纸匠心里也怕得罪了这大人物。 他一面手里拿着刷子,一面抬手揉着有些僵硬的脖颈,低头看桶里的糊浆见了底,起身提着桶刚要进铺子里,还没走两步,突然眼前一黑。 一阵翻江倒海的晕眩感袭来,糊纸匠只感到四肢不得动弹,手里的木桶“嘭”地一声掉落在地。 下一瞬,他身形往后仰去。 在掌柜的惊呼声中,失去了意识。 糊纸匠没摔倒在地上,他被跑过来的许黟扶住了。 “这这这……这是怎么了?”掌柜的还没从震惊的神绪里回过神来。 他怔愣地看向突然出现的许黟,后知后觉地顿住,而后一面担忧地看向糊纸匠,一面看向许黟:“这位官人,你从哪里来的?” 许黟语速极快地说道:“我是大夫,麻烦这位掌柜带个路,我要将他人放平。” “哦哦。”掌柜六神无主,匆匆地在前头带路。 他们进到光暗微弱的棺材铺里,进入里屋,有张小小的床榻。 这床榻是平日里用来小憩的,上面还放着睡觉用的枕头和被褥。 许黟将人放在上面,着手检查他的脉搏和心跳声。 很快,他就得出这位糊纸匠是劳累过度导致的短暂性晕厥。 “如何了?”掌柜问完,就有些着急地来回跺脚,“这算什么事儿呐,他这一晕倒,谁来给我糊那纸马!” 许黟瞥他眼,默然地收回视线。 他取出箧笥里带出门的银针,挑了其中的细针,消毒后,将针扎入他的虎口处的穴位上。 不多时,糊纸匠昏沉沉地醒了过来。 他意识散去时,有感觉到被人扶住了,没想到竟是被大夫救了去。 他睁着眼看向面前救了他的人,刚要说什么,就见对方朝着他微微笑了下。 “你这是晕厥了。”许黟对着他说。 糊纸匠从小榻爬起来,朝着许黟鞠躬:“多谢这位大夫救命之恩。” 许黟摆摆手:“即使没有我,过了片刻你也会清醒过来。” 说了这话,他才去看旁边着急想让糊纸匠继续做活的掌柜:“他劳累过度,若不及时歇息,怕会有隐患。” 掌柜愣道:“有何隐患?” 许黟道:“此次晕厥虽无大碍,可积劳成疾,苦工艰辛,日以夜继的做活过于伤身。” 但对于掌柜的来说,苦工就是给主家打工挣钱的,对于他们的命啊,本就不重视。 听到许黟说这话,只敷衍了几句,就说要糊纸匠好好地谢谢人家。 而后,就要请许黟离开。 许黟若是不走,他就没法让糊纸匠继续做活了。 “掌柜你也不想自己的铺子里出了人命吧。”许黟善意提醒一句。 他看向面色依旧不太好的糊纸匠,说道:“性命珍贵,歇好了再做活吧。” 糊纸匠欸欸两声,两声答应了。 旁边的掌柜还想继续说什么,可一想到许黟这话,又去看糊纸匠不太好的脸色,不敢再过分催促。 要是真的把糊纸匠逼得急,真出了什么事,以后就没法给他挣钱了。 …… 回到客栈。 颜曲月等人早已食过早,他们在客栈大厅等不到许黟回来,就回到屋里各忙各的。 阿旭在屋里研究着银鱼鲊如何腌制,阿锦去做夏衣,林氏不在时,他们所有的衣裳都是阿锦准备的。 像二庆还在长身体,不到两年时间,就长高了半尺多,去年做的夏衣,今年就短了一大截。 如今瞧着,二庆的个子比阿锦高了小半个脑袋,不再是他们所有人中最矮的,动不动便脸红的小少年了。 连颜曲月偶尔都会感慨,说二庆长得好快。 初见他时,颜曲月觉得他好生腼腆,见到女郎就脸红。后来,她发现二庆十分黏着阿锦,她去到哪里,二庆就跟着到哪里。 这会儿,颜曲月回到屋里,捡起还没雕刻后的木雕,继续雕刻许黟的模样。 看到许黟回来,她便好奇问:“早早出了门,都去哪里了?” “去逛了一圈,买了桑果回来。” 许黟把箧笥里装的桑果拿出来,打开芭蕉叶,用煮开过的凉水洗了洗,放到颜曲月面前。 颜曲月看到桑果,眼睛都亮了。 她双眸灵动地转了转,拿着一颗桑果吃到嘴里,莞尔笑着:“小时候,我便喜欢吃桑果,但哥哥不让我多吃,说这桑果吃多了会坏肚子。” “桑果性凉,有润肠之用,吃多了确实会贪凉。”许黟说完,也不让她多吃。 颜曲月撇撇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要被人管着。” 许黟听后就笑,他故意道:“你若不听,那吃多了肚子疼,可不要寻我。” 颜曲月乐了,一边吃着桑果一边说:“你不给我治,我还不能找阿锦了?阿锦可没你坏,她要是知道我肚疼,定心疼我。” 许黟捏捏眉心:“……” 这才多短的时间,他身边的阿旭和阿锦,就被颜曲月“收买”了去,导致他现在说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大家都不怕他,偶尔还跟着颜曲月调侃他,许黟有时候,会有一些小小的恼火。 “罢了,说不动你们。”许黟嘴里说着,手中动作没停,把盘子里一半桑果挑拣出来,打算送到隔壁房,让阿锦他们尝尝。 许黟买回来的桑果,又大又甜,阿锦他们都很喜欢。 这小半盘桑果,不过是解解馋,根本吃不过瘾。 午时,阿锦挎着篮子出了门,回来时臂弯处的篮子里装满了桑果。 “买那么多?”许黟惊讶。 这下子不止颜曲月高兴了,阿旭和二庆看到这么多桑果,嘴里都分泌出口水,纷纷凑了过来。 许黟见状,便没再多拦着他们。 只叮嘱他们少吃些,不要把自己吃坏了肚子。 二庆他们嘴里答应着,吃着桑果时,一颗接着一颗,很容易就不小心吃多。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半篮子桑果,都进到他的嘴里。 二庆有些慌地来找阿锦:“阿锦姐,我吃了好多桑果。” “肚子疼了?”阿锦眼睛落到他的腹部上,担忧问。 二庆摇摇头,说他不疼。 阿锦听后气笑了,笑骂道:“不疼你慌慌张张地来找我作甚。” 二庆委屈道:“我就怕肚子疼了,想着先跟你说说。” 第203章 雷阵雨后, 庭院一派清凉,斜风拂面,许黟侧眼而望, 见到庭中有一棵结着满树果实的桑树。 桑果无人采摘,地上零零散散地掉落着不少桑果,雨后,便将土地染出微红。 风吹来, 闻见淡淡的果香。 白修筠看他目光落在桑树上, 怕他不喜,解释道:“梓州城里, 家家户户都种有桑树, 这户人家只栽种一棵, 已是少有。” “还有种更多的?”许黟问他。 白修筠点头:“桑果酿酒味美,哪怕不用来酿酒,这鲜果难得, 拿去卖也是好的。” 听闻能酿成酒, 身后默默关注着周围的阿旭,不由地将眼睛看向那棵结满果实的桑树。 他扬了扬眉,高兴地凑过来问许黟:“郎君,要是我们住下来,将那桑果酿成酒可好?” “阿旭想喝桑酒了?”许黟笑道。 阿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郎君说了诸多桑果的好处,我就想着, 酿成了酒,便可存放许久。等我们离开梓州, 还能有桑酒喝。” 许黟哑然失笑:“你倒是想得挺多。” 于是, 他便拍板,定下了这家院子。 接下来, 他们乘坐驴车返回牙行,找原东家签定了赁房契书,一切手续准备就绪,就可以安排粗使婆子打扫房屋。 白修筠想要与许黟结好,对于对方想要请粗使婆子一事,二话不说地热情揽下来。 “许大夫何必再跑一回,这事交给我来办便好。”白修筠笑容和煦地请许黟上了驴车,拍着胸脯表示,会将宅院打扫得干干净净。 许黟看他一副有所求的模样,思索片刻,就答应下来。 他拱手谢道:“那便劳烦白经纪了。” 白修筠道:“左不过小事一桩,明日此时,我再去客栈知会许大夫。” “有劳。”许黟颔首,转身进入车厢。 阿旭朝着白修筠礼貌地点点头,道别后,驾着驴车离开。 牙行门外,白修筠见驴车消失在街道口,想了想,就坐上家里唯一的牛车回家。 他来到家里,先去下人院里点了三个粗使婆子,让他们去宅院里打扫。交代好,他才来到大哥屋里问安。 他哥这两年药不离身,整个屋院,都弥漫着不散的药味。 白修筠来到主屋外,站定地喊了一声:“嫂嫂可在?” 没一会儿,屋里伺候的婆子就打着帘子出来,请他入屋说话。 齐娘子坐在椅榻上绣花,见他进来了,将手中绣棚放下,菀菀笑着:“筠哥儿怎么在这个时辰过来?今日里没去牙行当差?” “刚从牙行里回来,身上衣裳还没换呢。”白修筠笑着坐到嫂嫂对面,目光落在嫂嫂手上,心疼地提醒,“屋里暗,嫂嫂要注意眼睛。” “晓得呢。”齐娘子笑着说道,让婆子端茶,“你哥哥睡下了,你这个时候过来,怕是没法跟他说上话。” 白修筠道:“我是来看嫂嫂的,几日没吃到嫂嫂做的肘子肉,甚是想念。” 他娘生他时,齐娘子就入了白家的门,如今蹉跎三十载,是见着白修筠长大的。 她待白修筠如儿子一般,白修筠从小就黏着她,哪怕后来成亲有了孩子,他在齐娘子面前,依旧像是小孩。 齐娘子失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说这话,不怕婉姐儿和怡哥儿笑话你。” 婉姐儿和怡哥儿是白修筠的孩子,不过八岁和六岁,两人正是撒娇贪吃的年纪。 但与他们比起来,白修筠有时候会像没长大一样,总跟家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跟着他们抢肉吃。 白修筠闻言,不以为意道:“我是长辈,他们敢笑话我?若是敢笑我,下回我发了俸禄,不给他们买糖果子吃。” 齐娘子:“……” “你来,真只是来看我?”齐娘子问。 白修筠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这么好猜,他下意识地将视线落到里屋,斟酌片刻,才问道:“嫂嫂,你可想过换个大夫给大哥瞧病?” “沈大夫说了,你哥哥这是五劳所伤,需要细细调养。”齐娘子顿了顿,眼里露出期许,“这两年吃了沈大夫开的药丸,没再严重下去,想来再吃个几年,这身体就能养好了。” 闻此,白修筠沉默了。 齐娘子看他不语,就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安抚道:“筠哥儿别担忧,家里银钱还有着,等铺子的账收回来,过几日,我让灶房多买些肉回来。” “嫂嫂,我不是馋肉了。”白修筠有些哭笑不得。 他嫂嫂是真的将他当成孩子看待了。 可他到底是而立之年,哪是真的天真浪漫,不过是为了哄哄哥哥和嫂嫂。 齐娘子捂嘴笑:“嗯,你不是馋肉了,是婉姐儿和怡哥儿想吃肉,他们正长身体,不能缺了。” 白修筠缓缓叹了一口气,没再提换大夫,便说他要进屋看下哥哥再走。 齐娘子听了,随他去,默默地拿起绣棚。 半晌,只见白修筠离开了,齐娘子唤婆子进来,问了家里还剩多少存银。 婆子小声道:“回大太太的话,咱们手里头还能使的钱不多了,只余三贯钱。” 齐娘子揉着犯疼地太阳穴,轻叹道:“铺子里的账要过半旬月才能收回来,过两日要去济世堂取药,这药钱不够了。” 婆子低垂着眉眼,为齐娘子披了件衣裳。 齐娘子摆摆手,道:“你让管家去催催,看这两日能否收回来。” 婆子“欸”了声,轻声地从屋子里退出来。 …… 翌日大清早。 白修筠就派人来道消息,说是宅院都打扫干净了,许黟他们随时可入住。 因而,许黟他们从客栈退了房,驮载着行囊,来到租赁的小院。 颜曲月他们进来庭院,几个人就被院子里的桑树吸引了注意力。 许黟瞧出她们实在想摘果子,就让阿锦去拎两个篮子,让她和颜曲月去摘桑果就好。 至于行李,有他和阿旭、二庆在,很快就能收拾好。 于是,在他们忙碌时…… 许黟时不时地听到庭院里,颜曲月和阿锦欢喜的说话声。 “快快快,这里有颗好大的桑果。” “阿锦你左手边,往上去,还有好几个大的,快摘下来。” “娘子,我篮子快装不下了。” “再去取个来,今儿咱们把熟了的果子都摘了。” 颜曲月捏了个桑果吃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继续说,“阿旭说了,要给我们酿桑酒。” 许黟望过去,见到她脚踩在桑树枝上,一手抓着树杈,一手摘着果子,嘴角微微抽动。 “你快给我下来。”他走到树下,出声喊道。 颜曲月听到他声音,垂眸看向他,拍拍手掌,从两米多高的树枝上跳下来。 “叫我下来做什么?”颜曲月有些不满,“我还没摘完。” 许黟拿过她抓着树杈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一面说道:“你可知道桑树有蚂蚁,那蚂蚁咬人疼得很。” “蚂蚁?”颜曲月一惊。 她抽回手,手臂在半空挥舞着,将袖子抖了抖,想着能不能将上面的蚂蚁抖下来。 许黟无奈弹了下她的额头,提醒她下回摘桑果,不要爬到树上。 颜曲月眨眨眼,不搭话。 “还有你,别以为躲在后面就没事。”许黟双眸微微一沉,看向在旁吊儿郎当的阿锦。 阿锦后背僵住:“……”不敢笑了。 但很快,颜曲月和阿锦两人又兴兴头头地往阿旭那边去了。 颜曲月笑问:“阿旭,这些桑果可够?” 阿锦在旁边补充:“要是不够,我再去摘些。” 说着,一齐把篮子里的桑果倒在面前的木盆里面,两篮子桑果,将这木盆装得满满的。 阿旭惊呼:“自然够的,这么多桑果,能酿出好几罐酒。” 颜曲月见他挑拣里面的桑叶出来,轻笑着开口:“这酿桑酒可有难为你了?如若不成,院子里的桑果还有,我们再去另摘也成。” 她这话算是问到点上了,阿旭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先去请教许黟。 此时,许黟在书房里。 他将箧笥里的书籍拿出来,放到书架上面,正拿出上次买回来的桑纸,想着要给阿旭和阿锦他们,就见阿旭过来找他。 “你来得正好,你们平日里练字,拿着这桑纸试试,这纸和竹纸不同,写出来的字亦会不同。” 许黟说着,把其中一刀纸交给阿旭。 阿旭接过桑纸,点点头,而后说道:“郎君,我想酿桑酒,但却不知道如何酿才好。” 许黟回忆着以前看过的果酒酿造法,缓缓说道:“与酿浊酒相同,你先将桑果洗净晒干,用药碾子碾碎,与酒曲一同封在酒缸里,一旬日后打开查下可是好的?要是好的,便可过滤酒液,再封缸发酵几日,那桑酒便成了。” 阿旭将他说的法子记下来,决定回去就把桑果洗上。 他走后,许黟坐到案前,铺开桑纸,研墨提笔写着什么。 来到梓州已有四日,许黟还未写过任何书信,他斟酌一二,就将心里所想书写下来。 待笔墨干了,便唤二庆过来,让他出城一趟,去驿站把信给寄了。 二庆听了,喜得眉眼弯弯,问许黟:“许大夫,我明日出了城,可去山里吗?” 他好些日子没打猎了,近来手痒痒的。 许黟想着梓州外的山里出没过土匪,不过后来梓州的驻军军官派了个士兵过来,说那片山林残留的土匪都清缴了,还提到那些被救出来的妇人们已经安排进入惠养院。 第204章 因着雨断断续续地下着, 阴晴不定,难以判断何时能停歇了这场雨。许黟索性就将带来的牛皮棚子寄在茶肆里,这样接下来摆摊的日子, 就不用时时带着出门。 他想要给茶肆老板寄放的银钱,茶肆老板没拿:“那壶好茶让小老儿我受益匪浅,实在一生有幸,怎好再拿你银钱。” 许黟笑了起来:“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再者那茶是我赠于老丈喝的, 与此事无关。” 但即使他这么说,茶肆老板依旧分文不收, 许黟还想继续说什么, 他就生气地嚷嚷了。 他娘子怕他的脾气上来, 让许黟不喜,连忙打圆场:“许大夫,你就别拿银钱了, 何况这牛皮棚子不占地方, 我们还收了你摆摊的银钱,再拿就说不过去了。” 回头她和老伴身上有个小病小痛的,也能找许大夫看病,调一调身体。 年纪上来后,他们俩人身体就没之前强壮有力,劳累一天回家, 不是腰疼就是腿酸,不比当年了。 许黟见他们执意如此, 只能是把钱放了回去。 他带着阿旭道别茶肆夫妻俩, 坐上驴车返回租赁的院子。 阿旭没在家里,做饭的任务就落在阿锦和颜曲月的身上, 颜曲月只会烧火,挑拣菜叶,掌勺做饭这事还得阿锦来。 就在许黟他们摆摊后不久,阿锦带着小黄,与二庆去了趟城外,去驿站寄了信,转头跑去山里猎了山鸡回来。 回来时,二庆提着山鸡进入灶房,三两下就把鸡给杀了,又煮了水烫毛拔毛。 接下来的活就交给阿锦来做。 许黟他们到时,烟囱里冒着浓浓烟雾,灶房的窗口处飘出诱人的肉香味。 阿旭惊讶地放下手里提着的杌凳,大步地跑去灶房看情况。 “阿旭,你们回来了?”颜曲月从灶口处冒出脑袋,眼眸往门外瞅着,“夫君呢?” 阿旭喊了声“娘子”,答道,“郎君在外面,我是来瞧阿锦做饭的。”说着,他撸起袖子跑去水缸里,舀水洗手。 舞着勺子的阿锦扭过了头,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说道:“哥哥,你快来看我做的菌子炒鸡肉,那菌子可美味了,是我和二庆在山上采到的。” “菌子?”阿旭挑了挑眉。 夏雨过后,山上也会长出菌子,但不好分辨好坏。 许黟有时候担心采到有毒的菌子,便让他们不要轻易采来吃。 但对于猎户来说,采一些菌子回来吃是常有的事,只要煮熟了,对他们来说都能吃。 不过二庆在认识许黟他们后,就谨慎了很多,不会随便采菌子了。 今日要不是见到那菌子长得好,他们也不会摘回来。 “这菌子有蚁虫爬过,应是没问题的,而且二庆之前吃过这种菌子,没中毒。”阿锦怕哥哥不让他们吃,便认真地说道。 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阿旭闻着飘散出来的香味,听着锅里冒着咕噜声,没再说什么,道让他们多烧一会儿。 再出来,外面天上又开始飘起细细绵绵的雨,阿旭担忧杌凳淋了雨发霉,快步回到庭院,把被雨浇到的杌凳搬进屋前檐下。 他拿干燥的抹布擦拭,身后的屋里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到许黟搬着桌子出来。 “郎君,怎么搬了桌子?”他问一声。 “下雨外面清凉,今晚就在屋外吃饭。”许黟把桌子放下,让他拿几张椅子来,“阿锦做了菌菇鸡煲,正好有上回剩的桃花酿,也一并拿来。” 桃花酿喝着甜丝丝的,丝毫不醉人。 哪怕是不喜爱喝酒的许黟喝着,都觉得很是不错。 阿旭闻言便心动起来,把杌凳拖到屋里,就小跑着去拿箱笼里放着的桃花酿。 灶房这处,阿锦端着咕噜冒着声的陶罐出来,看到桌子放在了外头,想都不想地放了上去。 “咱们今晚外面吃?”她问。 阿旭点头:“今日还有桃花酿喝。” “哇,太好啦。” “对了,你们怎么那么晚回来?”颜曲月出来时,看到许黟在,就问他。 “适才还在下雨,我们就避了一会儿雨才收摊。”许黟解释,看着她的脸不自觉地笑问,“今日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颜曲月看他一眼,笑着坐到椅上,手掌撑颐说道:“我在家里无趣,逗了会虎霸王,就带着伞出门了,这梓州也有好几家标行,我还去见了个老熟人。” “是谁啊?”许黟问她。 “我以前和哥哥来过梓州,当时和我们同行的,还有另外一队标师,他们往外护送了物什回来,路过遂州与我们结伴。那会我还小,性子又野,整日想象着自己是个武林高手。” 当年,同行的标师里,也有个少年郎与她年纪相仿,大不了她几岁。 她整日跟在对方后面,便是要和他比武。 后来还是因为对方的老师和自家哥哥极力拦着,颜曲月还真的可能和对方打起来。 想着小时候不懂事,颜曲月神色怀念道:“今日我去瞧了,那标行还在,便去拜访了老师傅。” 许黟津津有味地听着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嘴角微微地往上扬着。 颜曲月说罢今天的事,看着阿锦将陶罐的盖子掀开,热腾腾的烟气飘出来,她眼睛亮起,喊道:“好香啊。” 正说着话,许黟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了她的碗里。 “许久没见阿锦下厨,哪想今日有这样的口福。”他打趣地笑着。 其他人亦是很少吃过阿锦做的饭菜,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不仅阿旭做饭好吃,阿锦的厨艺也是不赖。 兄妹俩的生活技能几乎点满,两人又是长得好,很难想象,这等孩子的父母会是那等做出买卖儿女的人来。 说起来,这里面也有蹊跷在,许黟在很久之前,就怀疑这里面有没有问题了。 他让唐大叔私底下去查过,可惜时间太久,并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望着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分享着吃食,许黟温和一笑,无论以前如何,他们都过好了当下。 野生菌子很美味,用香油煸炒过后,其味道吃着更是让人回味无穷。 炖煮时,这菌子又吸满了香喷喷的酱汁,吃着一点都不比鸡肉差,那香味诱人得很,引得旁边守着的小黄,飞快地摇着尾巴。 它嘤嘤嘤的,叫唤了好几声。 许黟只丢了一块肉干给它,不让二庆和阿锦他们偷偷给它吃这种重口味的菌子鸡煲。 虽然在蜀中盐巴价格不算贵,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盐巴也不是挥霍着用的。 但许黟他们不用紧巴巴的用着,因而他们炒制的菜肴,咸淡可口,不缺油腥。 这样的饭菜对于已经有一百多斤重的小黄来说,就不合适多吃了。 许黟有意无意地节制着,其他人不敢偷偷给小黄喂太多。 小黄委屈地吃完肉干,抬头又朝着许黟要肉吃,许黟不给它,它精得很,见讨不到肉吃,耷拉着尾巴慢吞吞地走去旁边的柱子,郁闷地趴着看雨。 旁边,虎霸王高高在上地躺在凳子上,见到它来,懒洋洋地舔着爪子。 …… 此时白家院子里只点了一盏照明的灯。屋檐下光线昏暗一片,看谁都看不得真切。 白修筠一家和哥哥一家在大屋里用了饭,他看哥哥脸色不好,嫂嫂眉眼带着忧愁,心情亦是不太好。 等吃完饭各自散去,他就来到庭院里散步消食。 不一会儿,身后出现脚步声。 他回头,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过来的是谁。 直到对方站定在他面前几步,行礼喊道:“小叔,我有话想找你说。” 原来是大哥的儿子,白锦林,今年二十有三,是白家唯一的读书人。 白修筠与白锦林的年龄相仿,他们俩关系亲近,白锦林有事时,总会来找他,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并肩来到白修筠的书房里。 将其门关上,白锦林就迫不及待地对着他说道:“小叔,你可知道我今日下学回来,在富仁巷里撞见了什么?” 白修筠笑着问:“撞见了什么?” “有大夫在茶肆那边摆摊看病。”白锦林兴冲冲说。 白修筠:“……” 他目光看向侄子,试探地问道:“不就是大夫,咱们梓州的大夫,难道还少了?” 白锦林道:“那大夫我没见过,像是从外面来的,而且小叔你是不知道,他摆摊上面的幡子写了什么,只要五文钱诊金!” 在他们梓州,他就没见过有这等稀罕事。 白修筠有些惊讶,他是知道许黟在茶肆那边摆摊的,毕竟还是他做的推荐,只是他没想到,对方给人看病,收的诊金会如此低。 难道就不怕挣不到银钱? 虽然白家不是做药材买卖,也不给人看病,然而白修筠在牙行里当值,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他是晓得的。 有时候药商委托他们将一批药材买下来,再转手卖出去,利润是翻了翻,能赚取两倍的银钱。 白修筠不是不眼红这里面的利润,可惜他家没这本事,看不懂药材好坏的话,真要做药材买卖,踩的坑不会少。 他拉着白锦林问道:“你看时,可有见摊子有人看病?” 白锦林摇摇头:“午时便一直在下雨,等雨停了,天都快要黑了。” 听闻如此,白修筠一愣,那岂不是说,许大夫今日摆摊,还没有接待任何病人? 白锦林不知道自家小叔在想着什么,他嘀咕地继续说:“我昨日听闻我娘去齐家借钱了,小叔你说,我们要不要换个大夫?” “嗯?你也想换?”白修筠有些吃惊。 第205章 在梓州城里住的这几日, 自然是还行的。 除了下雨天。 其他时候,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初夏的风不至于晒人,左邻右坊都很和睦,茶肆老板很贴心。 ……遇到的牙行经纪,亦不是个坑人的, 这庭院住着确实不错。 来者是客, 许黟微笑地请着白修筠进屋说话。 旁观白修筠,也在偷偷地打量着许黟等人, 庭院里有个随从打扮的厮儿在打井水, 露着两段麦肤色的健硕臂膀, 挑着打到九分满的井水到灶房,半路不见一滴井水撒出。 再看坐在屋前小凳的女使,微微垂着头颅, 面貌看不得真切, 可持着针线的手,纤纤如嫩葱,手法时快时慢,是个做女红的好手。 他听闻这许大夫是有娘子的,他之前未曾见过,这回倒是瞧见了。 看到他来, 这位年轻的娘子并没有避开,神色自若地与他行了一礼。 白修筠微微一惊, 这娘子长得蛾眉皓齿, 落落大方,身段轻盈, 瘦高挑儿,其身高竟不输寻常的农家男子。 他心里暗道:这等女子瞧着就不同寻常,难怪能跟着许大夫游历。 这么想着,他行礼喊道:“在下白修筠,是个经纪,这回来拜访,是来请许大夫出诊的。” 颜曲月笑着对许黟道:“既是来找你的,那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说话。” 许黟笑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进屋后,阿锦过来摆放茶果,白修筠总算是见到阿锦的相貌,没有多做装扮便已是个杏眼桃腮的小娘子。他没敢无礼,很快就把目光移了开来。 放下手中的果子盒,他便有些心急,他大哥的药不能停,还有一两日,家里备着的药丸和药汤就要无了。 白修筠轻叹道:“家中大哥哥病了两年有余,日日离不得药,要是许大夫有空,何时能上门来看诊?” 许黟道:“我有一问,白经纪怎突然想要换了大夫?” “原是不想换的……”白修筠缓缓一叹,也没想特意瞒着这里面的事儿。 便索性跟许黟说个清楚,他道:“给家中大哥看病的是济世堂的大夫,他虽好,但开的方子药钱不低,家中为了治病,日渐拮据,总要想个折中的好法子。” 他虽不知道许黟能不能看得好病,但总要一试。 听到“济世堂”,许黟不做声地轻皱眉梢,他和济世堂存在过矛盾纠纷,这事已过去许久,却不清楚对方可还记得他这号人。 要是还记得他这号人,他这不是公然地抢对方的病人吗? 在许黟看来,这事不存在抢不抢,但不能保证对方会不会生出这样的心理。 “许大夫是有何顾忌吗?”白修筠看他面色不显,有些着急地询问。 许黟摇摇头,没说什么。 他道:“今日就能上门去。” 反正摊子还没热闹起来,迟一天摆摊不碍事。至于济世堂乐不乐意……与他有和关系。 没聊多久,许黟便让他稍候,他去取了药箱来。 两家离得近,出门不需要备车,他挎着药箱和白修筠同行地来到白家。 白家,东屋里。 白锦林今日未去上学,等小叔离开家时,他就提前过来屋前候着。 他娘叫他进屋来歇一会儿,他也不愿意,梗着脖子翘首以盼,怕错过了人。 乳娘看他站得脑门都是细密的汗,心疼坏了,拿着灶房里刚做好的香饮子叫他快喝。 “林哥儿急不得,筠二爷要是来了,自是往咱这屋过来,你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 白锦林拿过瓷碗,畅快地喝了一口,说道:“我心里着急,在里面坐得不安生。” 乳娘叹口气,也不催了,拿着碗返回屋里,去寻娘子说话。 且说她刚进屋去时,门外就有动静响来,是白修筠带着许黟进院子来了。 白锦林见了人,快步地走来迎接:“许大夫。” 不知姓名,许黟便对这他点了点头,以示友好。 白锦林对着白修筠说道:“小叔,爹爹醒了,正和娘在屋里,我们这会儿便进去。” “嗯。”白修筠应下。 他侧过脸,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一行人进来里屋,先向着齐娘子问了话,齐娘子看到他们进屋来,睨着眼看向进屋的许黟。 这位许大夫相貌极佳,神采英拔,站在她家林哥儿身旁,未见比了下去。 她端坐身子,柔声道:“等会就辛苦许大夫了。”说罢,她话音委婉一转,又轻声地说道,“我家夫君这两年药汤没少喝,病是一直拖着,之前的大夫说再喝个几年的药汤便能痊愈,不知许大夫能不能断得出来。” 许黟垂眸:“太太放心,若我能看得,自是能为其开方,若是不能,自是言明,不会瞒着。” 他说完,看向了旁边站着的两人。 白修筠立时道:“那是自然,我们自当信得过许大夫。” “许大夫莫要误会,这几年我也是怕了。”齐娘子侧过脸,小心地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心中有苦说不出,只是强撑到如今,她累了,乏了。 要是真的有什么事儿挨不着,她也不想故意说这样的话,可现下铺子里的银子收不回来,她去了娘家一趟,还被嫂嫂做了脸色。 许黟看着他们,没搭话。 很快,白修筠带着许黟来到屋里。 许黟进来,看到屋里半躺着个年迈的中年人,年龄不过五十多,但已然满头白发。他目光扫过面目,眼前的病人面色干燥无光,口唇赤色,只见一眼,就看出情况不对。 “大哥,这是请来给你看病的许大夫。”白修筠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哥起身,在他后背垫了个织锦软枕头靠着。 白大郎抬起眼,虚虚地点了点头,表明他知晓了。 白修筠看到他哥如此,不由眼眶发红。 他擦拭掉眼角溢出来的泪水,朝着许黟拱手:“现下便劳请许大夫了。” 许黟道了一声好,放下带来的药箱,取脉枕和帕子。 他先为白大郎擦拭了手掌。 这白大郎的手微微热,可身上却穿着厚衣裳,与旁人格格不入。 许黟仔细地把了一会儿脉象,就知道他这是得了什么病。 人体中,脉与心相合,心与脉相应,脉若患病,则称之为脉痹,这脉病难愈,又容易遭受病邪侵袭,因而,这病侵入心中,就会出现病症。会出现脉象空虚、脱血、颜色苍白无光、饮食无法吸收、咳嗽、口唇赤色等等。[注1] 而这些,白家大郎的病症都对应上了。 许黟眯了眯眼,询问道:“夏日吹风,可会生寒咳嗽?” “是的,咳嗽起来了,便一直咳个不停。”白修筠心急地说道。 许黟又问:“咳嗽时可还会心痛?” 白修筠一愣,这点上,他倒是没听过哥哥提起。 这会儿,白大郎耷拉着的眼皮睁开,捂着嘴咳嗽了几下,说道:“会。” “其脉象生热,可见平素里还会心胸烦闷,言语不清。”许黟说着,目光落在白大郎身上。 看到他没有面露其他神色,就知道他说到点上了。 白修筠问:“都是这病害的?” “是也。”许黟颔首。 他道:“此为脉极所致,而病风入体,便形成了脉气实也。” 白修筠沉默半晌,这话与沈大夫所言一致。 就是不知道,许黟会如何开方。 “那我哥哥这病,该如何治才好?”白修筠看向他,轻声问。 这病要说多难治倒也不会,只是要看大夫如何开方,只有对症下药了,那服用药汤一两个月,便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要想痊愈,那还要养个半年才成。 想到这处时,许黟有些好奇这济世堂是如何开方的了。 竟能将这病拖延到这么久,莫不成…… 因有前科在,许黟对济世堂的医品打了个折扣。 许黟看向他,微笑问道:“以往济世堂开的药方,能否给在下看看?” 白修筠一愣,但很快点头说好:“我这就去问嫂嫂。” 他撩起帘子离开,屋里就剩许黟和白大郎。 白大郎自从得病后说话就不利索,他也糟心自己这病恹恹的身体,可惜他拖着残躯什么都做不得。 但要他死,他又贪生怕死,不愿就此死去。 苟延残喘至今,拖累得家中妻小为他这病煞费苦心。 白大郎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许大夫,我这病能好?” 许黟淡然道:“倘若这病在肌肤、皮毛和筋脉,那自是能治愈的。” “可真?”白大郎神情微微激动。 许黟颔首一笑,说道:“病有轻重,你这病之前日夜服药,虽未能痊愈,但也缓解少许,只是若药不对症,只能缓解,无法治愈。” 白大郎:“……” 他眼睑颤抖,干瘪的脸皮微微抽搐,心底涌起剧烈的情绪。 许黟瞧见他情绪上涌过快,当即上前,一手握住他的手掌,指腹按住虎口,往下一掐。 这一掐,疼得白大郎激昂的情绪缓了回来。 许黟道:“白大官人,莫动气。” “我……我……”白大郎痛苦地闭上眼。 白修筠和齐娘子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们两人心惊地快走过来,齐娘子上前去安抚白大郎,而白修筠则是不解地问许黟发生了何事。 “我言之前大夫所开药方,兴许药不对症。”许黟坦然地对上白修筠的眼睛。 先前许黟能直言说出来白大郎的病症,在白修筠的心里博得了一大信任。 第206章 这日, 阿旭做的桑酒可以开罐了,他将罐儿的盖子掀开,未看清里面如何, 先闻到股浓浓带有果香的酒香味。 阿锦和二庆把脑袋凑过来,一人手里拿着舀酒的角器,一人手里捧着陶碗,两人都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阿锦忍不住地催促哥哥快些。 许黟不参合他们, 但颜曲月拉着他在旁边观摩。 “你就不好奇阿旭能不能把桑酒做出来?”颜曲月问。 许黟笑说:“按我说的法子去做,能成功的几率很高, 我们等着看就是了。” 他说着, 就继续看手里头的医书。 颜曲月也不孬, 梓州六月后就正式入了夏,夏风带着闷热,她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摇得累了, 就把手里的团扇塞到许黟手里。 许黟一面垂眸看书, 一面精准无误地对着她的方向摇晃扇子。 前头,阿旭没让他们失望,拿着角器舀着陶瓮里的酒液,那酒液是深色的绛紫,带着微微浑浊,从陶瓮里取出来, 味道闻着更加香甜浓郁。 “我来尝尝。”阿锦伸出手里的陶碗。 阿旭脸上带着喜悦地笑容,把角器的酒液倒进碗中。 “你尝下味道可好?”他有点紧张地问, “若是不好喝, 别吞下去,赶紧吐出来。” “嗯, 我不傻哩。”阿锦微仰头,仔细喝了一口尝着。 众人都看向了她。 随后,阿锦笑着喊道:“是好喝的!大家快尝尝!” 话到这里,许黟朝着颜曲月轻笑了一下,他继续拿着团扇给她扇风,说道:“既然成了,记得过滤了果渣,这样口感会好很多。” 颜曲月挑眼看向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懂这么多?” 许黟道:“很多东西都是互通的,像学会了酿煮药酒,其他等酒学着自然就会了,对了,还得记下每回不同的配方,酿出来的味道差别很大。” 颜曲月:“……” 这事从许黟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轻松。 要是拿别人来做比喻,想要这般举一反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领悟到这方面上。 说到底啊,还是她的许黟厉害。 她好笑道:“要真像你这样说,那我岂不是痴儿了。” “你怎么会是痴儿。”许黟一脸无辜解释,“你在学武方面就要比我们精通,这是我们都比不了的。” 颜曲月莞尔笑了笑,心情高兴了。 …… 二庆就想跟着颜曲月习武,她习的是颜家拳和颜家刀法,不仅锻体,主要是杀伤力高,旁人习不得。 而忽雷太极拳虽然在太极拳里算是杀伤力比较高的,可与颜家拳比起来,同等段位之下,是比不得的。 他不是颜家人,每回都干看着,不敢学。 哪想颜曲月还是教了他基础的拳法,让他好好地练。 “娘子,我若是学了,那岂不是破坏了颜家的规矩?”二庆挠挠脑袋地问。 颜曲月轻笑一声,说道:“让你学你就学,哪来那么多规矩,颜家祖上还说不能传授给女子,我也不是学了?再说了,你要是想要得到夫君认可,只凭着打猎的本事,可不够。” 二庆诧异愣住。 “……”下一瞬,他便面色发红,支吾地说道,“娘子,我、我……” “行了,就你那点心思,也就阿旭没开窍看不出来,我和夫君怎会不知?”颜曲月没打趣他,说罢这话,神色严肃了起来,“你要真的想,就得有拿得出手的好本事,怎么说也要过了夫君那关。” 她拍拍二庆的肩膀,丢下句“好好练着”,转身进了屋门。 二庆练得刻苦,每日除了跑山里打猎,剩余的时间都在练拳。 他还将猎到的猎物分成两份,一份拿去卖了钱攒起来,一份带回家里吃。 练了半月,他打出来的颜家拳便有模有样。 颜曲月跟许黟说话时,聊起二庆,就说他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要不是这孩子只黏着阿锦,留在颜家当练家子,亦能挣个好前程。”颜曲月评价道。 许黟看向在庭院里削着木棍的二庆:“当年我便想过这问题,但他不舍得走,我与阿旭阿锦亦习惯了他在身边,真要让他走了,也舍不得。” “我都不舍得了。”颜曲月看看二庆,又看了看阿锦,浅浅笑着。 …… 桑酒过滤掉果渣,还要封在陶瓮里,三天后取出来,味道会更加香醇。 这期间,许黟依旧每天过来酒肆这边摆摊。 今日也不例外。 晨间时,见风轻云净,阿旭将摆摊的物什归置好,给小灰喂了把豆子,小黄趁机跑来钻进车厢,呜呜叫着不愿意下来。 阿旭拉不动它,无助地看向许黟。 许黟摸着它的脑袋,说道:“让它跟着吧。” “它不跟着二庆去山里?”阿旭问着,撑着手掌坐上驴车,吆喝着边拉手中绳索,唤着小灰绕过后门出来巷子。 “今儿娘子要带着二庆去打铁刀,他们都不去山里。”许黟缓缓说道。 阿旭:“……”他怎么不知道? 挠挠头,想起来昨夜好似有提过,但他在忙着挑拣药材,只听了个耳朵,没记下来。 现下想了想,倒是有些印象了,上回二庆跟他提起过,他山上砍柴,把刀砍在木墩上,刀身上面豁了口。 颜曲月看他拿着的刀都造得不成样,就提出要给他换把新的。 车辆慢悠悠地来到茶肆旁边停下,阿旭跳下车,飞速地把物什搬下来。 茶肆老板正要过来打招呼,忽而就看到不远处,几个地痞流氓气势汹汹地飞奔过来。 不过片刻,这几人就将阿旭围了上来。 车厢里,小黄感知到危险,正要下车,被许黟一脸冷静地摁住。 “你就是许黟?”其中一人嚣张质问。 阿旭诧异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另外一人说道:“与他讲什么理,打了再说。” “你们是谁?为何要打我?”阿旭皱着眉问。 “呵呵,这就要怪你多管闲事,惹了不该惹得的人。” 那地痞流氓露着恶意的笑,他喊了一声,后面跟着来的几个人里,拿出备着的棍子,就要往阿旭打去。 茶肆老板和娘子见状,惊慌地呼叫,但见一大帮人凶神恶煞,他们又年老腿脚不便,不敢真的上前。 “几位好汉手下留情啊……啊,别打别打……” 茶肆老板话喊到一半,夫妻俩见着突如其来的转变,整个人都愣住。 “这……” 只见到阿旭在棍子挥舞下来时没有任何犹豫,后退一步后徒手抓住,用力扯过来,那棍子就落到了阿旭手中。 他当即反击回去,把那些地痞流氓打得落花流水,哀嚎地翻滚在地。 将所有人都打趴在地,阿旭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来到许黟跟前:“郎君,我们并不认识他们,为何要打我们?” 许黟沉了脸色,冷冷道:“要说惹了什么人,便是给白家大郎看病,那白家大郎先前都是在济世堂抓的药。” 那药方用了人参,人参价贵,又是比较好做手脚的珍贵药材,一剂药算下来,就要二钱银子。 卖给白家的药丸同样不便宜,许黟这一操作,直接就让对方少挣了几十两。 “啊?”阿旭有些吃惊。 他目光落向那几个混混,原来是济世堂派来的人。 阿旭问:“郎君,我们现在怎么办?” 许黟瞥眼那几个哀叫不停的混混,冷淡道:“报官。” 话音落下,茶肆老板小跑过来,听到这话,有些意外道:“许大夫不怕?这些等混混都不好惹咧,他们常跟在那些富户身后,在市井里都有赌坊、兑坊,要是惹恼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许黟顿了顿,拧着的眉梢并未松开,来到这些面带惊恐的混混面前,他道:“你们回去告诉那人,要真想赶我走,用这等手段我可不怕。” “你、你才是许黟?”其中一混混捂着嘴角,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旭,那人身手了得,不是他们这等三脚猫功夫能对付的。 许黟冷漠嘲讽:“你连要打的人是谁都搞不清楚,未免差劲了些。” 混混们:“……” 他们哪里晓得,一个小小的外来大夫,身旁还有个练家子啊。 几个人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恶狠狠地丢了句“你们都给我等着”的恶语,就火烧屁股地搀扶跑了。 时不时地回头看,生怕阿旭跑来再揍他们。 许黟面露沉思,对阿旭道:“你去打探消息。” “嗯,明白了。”阿旭面色凝重地应下。 他离开后,许黟收拾了下周围,继续摆摊看病。 …… 此时,沈骝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焦急等待。 他时不时地出来院外查看,见还没人来,就跺着脚问旁边的学徒:“怎还没回来?” “……”学徒小声地应承道,“许是收拾了,正要往这边来呢,沈四爷,你就再等等,我寻着去瞧下。” “你快去。”沈骝催促着。 没多久,学徒便忧心忡忡地带着一群被打得皮青脸肿的地痞流氓回来。 那地痞流氓的头头看到沈骝,不客气地骂道:“好你个老贼,敢来骗我兄弟们,叫我们一顿好受。” 沈骝满脸惊愕,不信地上上下下打量。 “怎会如此……”沈骝问道,“是那许黟打的你们?” 混混冷哼地说道:“是他身旁的随从,他一个大夫出游还带着打手,想着就奇怪,你济世堂是不是还瞒了什么?” 沈骝:“……” 他往哪里晓得,便是连这许黟,也是少东家提起,要将人赶出梓州。 “几位莫气莫气,是某疏忽了。”沈骝连忙拿出个钱袋塞入他们手里,混混们打开钱袋一看,见里面有两张五两的交子。 第207章 南城一条破落的小巷里, 最里头那间茅草屋,住着一家姓王的人家。家里顶梁柱王同在大户人家里当帮工,他每天卯时就要出门, 到傍晚天擦黑才能回来,回到家里,眼瞎的老母亲已经将加了野菜的菽粥煮好,他把手里头的东西归置好, 扶着他娘回到椅上坐下来。 “娘, 你歇会儿。”王同道。 他娘摩挲着他的手掌,不确定地问道:“怎么手掌又多了两道口子, 割伤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 王同看向掌心两处被桑树条割破的伤口, 淡定道:“娘你摸错了,我怎么会被割伤。” 他娘嘴唇翕动,啥话都哽咽在喉咙说出来:“嫋娘要不是病了, 你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这回, 轮到王同沉默不语了。 他给他娘盛了粥,让他娘先喝粥,便进到屋里去见嫋娘。嫋娘是他的娘子,自两年前生养后突然病倒,日日咳血,什么药汤吃了都没用。 王同明白, 不是药汤吃了没用,是他没银钱买那好的, 只能一日拖过一日。 嫋娘拢着怀中孩子睡着, 看到他进屋,便担忧道:“你摔了?” “不严重。”王同摇头, “只磕到了手背,晚些时候我去挖点草药敷上。” 嫋娘深知她丈夫如此辛苦,都是为了他们这个家,但她不争气,一病就是两年。 她常年不见光日,脸色雪白,唇色黯淡,脸颊凹陷了下去,只剩两双眼睛越来越大,在没点灯的屋里,瞧着黑漆漆的。 王同却不怕,为她掖好被子,他的娘子多好,若不是嫁给了他,也不用受这般罪。 顾好家中的老母亲和娘子,王同吃了碗菽粥,出来屋子,把瓮里的水填满,又砍了柴火垒好,才终于能回屋里睡觉。 翌日,王同来主家林子里上工,他扛着斧头刚要上山,就被一管家给叫住。 “你是王同?”管家睨眼看他,“你家里有个卧病的婆娘,可好了?” 王同惊愕在原地,但见管家面带不耐烦,连忙底下眉眼道:“家内确实在家卧病,不知贵介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管家冷呵呵地笑说:“我这有个顶好的买卖,只要你照着安排去做,就能得到十贯银钱。” 十贯银钱可不是小数目,够顶得上王同两个月多的工钱了,果真,听到这话,王同脸色都变了。 “小的愚笨,不知道是什么买卖,还望贵介告知。”王同没多迟疑,他实在缺钱,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那这买卖他就做定了。 管家见状,心里暗自想着,只要王同答应了,那多出来的二十贯钱便是他的。 那沈骝不知在哪里听到王同有个病重的妻子,想通过他来联系,一并给了他三十贯钱。 事成之后,他还能再拿到十贯钱。 管家道:“不用你做什么,你且带着婆娘到南街富仁巷里,那里有个姓许的大夫……” …… 许黟这边风平浪静,一切都照旧,他每天忙碌的点只有两个。 一个是去摆摊看病。 一个是在家中写《药性赋》。 这《药性赋》是初学中药的启蒙书,原书据考证约是金元时代的作品。 只是撰著者不详,不知道是何人所写。 许黟想到他从教阿旭和阿锦两人识药材识药理起,从来没让他们背过《药性赋》,这倒是他初次教人时疏忽的地方。 何况这药性赋对于初学者至关重要,想到现下大夫收学徒,先让学徒整理三年药材,又让学徒抓药三年,再让学徒跟着看病三年…… 按照这个教学速度,想要培养出来一个合格的大夫,实在不容易。 原版的《药性赋》许黟从小就会背,想要默写出来不难。 但他考虑到诸多原因,最后还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添不少页目。 这么一折腾,从盐亭起他就再为这书做准备,直到花费半年时间,在这日,许黟终于将新编的《药性赋》写完。 “诸药赋性,此类最寒……” 阿旭和阿锦拿着书册翻阅,见着这厚厚一沓的书籍,缓缓吸了一口气。 “郎君,你好生厉害啊。”阿锦眼睛亮亮地赞叹,“这一本书,你都写完啦!” 许黟乐了:“这书原著非我,我只是照搬,又添了一部分罢了。” 他在书册上落笔出处非他所编撰。 阿旭他们却是不信。 “这些年来,我们跟那么多的医馆打交道,我和妹妹便从未听说什么《药性赋》,郎君总是哄我们。” “自然是真。”许黟拧着眉淡淡说道。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拿出当年的借口,说道:“读书时,我偶遇一老大夫,他赠予了我几本医书。” “时年下,我就将那书都背了记在脑子里,如今拿来用,怎么敢妄言是我所写?” 他手里头就有不少医书,阿旭他们都晓得。 果然许黟义正言辞地说完,他们就信了,没再多嘴问。 自这《药性赋》成书后,这书就在两人手里轮流看着,天天不离手。 许黟见他们喜爱,便由着他们去,还给他们个任务,将其都背诵下来。 这书原文有一千多字,许黟改版后增加了一倍有余,足足两千六百八十字。 想要背诵下来,还要理解贯通所用,这难度不小。 阿旭和阿锦当即感到其中挑战程度,读着时尤为用心。 在两人努力背诵着药性赋时,这天,许黟接待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这病人咳血多日,血块乌黑结块,每逢咳了血,这胸腔喘气便能好一些,要不是这咳血吓人,倒是个好的征兆。 许黟探完脉,拧着眉梢看向面前这妇人:“胁腹胀痛热而烦,血癥坚牢固,食少善忘,你这是产后行经时脏气虚,被风乘虚而入了。” 一般这情景,只胁腹胀痛,以致内与血搏结,遂形成血癥证。 但少见于咳血。 但见这妇人,好在出现了咳血证,将其堵塞在腹中的血癥咳了出来。 要不然拖延不到这个时候。 许黟看向眼前这对穿着破破烂烂的夫妇,并没有说什么重的话。 他把阿旭和阿锦叫来,让他们两人为其把脉。 在此之前,他便直言道:“这是我两个学徒,我让其为你们也把脉一二,可介意?” “不碍事不碍事。”王同紧张地搓着手掌。 他能带着家内来到这里,还要多亏了管家给他的十贯银钱。 这十贯钱实乃救他们一家性命,虽然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做,可只是带着嫋娘来看病,对他来说,便是大好事。 见此,阿旭先上前一步,为嫋娘诊脉。 过了片刻,阿旭斟酌地询问:“可是在生产后,贪食了生冷之物?” “这……”嫋娘犹豫地看向丈夫。 王同自责道:“都怪我,当年家内在冬日产子,家中米粮柴火皆是欠缺,便多食了茄子干。” 茄子属寒性食物,一次性多食不好,何况是刚生产完的妇人。 嫋娘就是多吃了茄子,又在夜里受了寒,才生了这病。 轮到阿锦诊脉,她让嫋娘张开嘴吐出舌头,看过舌头,又给她看额头渗出来的细密汗水。 “你这病,怕冷又易出汗,冷不得热不得,颇有些麻烦。”阿锦说着,目光看向了许黟。 因着许黟已经点出这是何病,他们也不用去辩证,只把他们看出来的讲来。 阿锦问道:“郎君,是要开乌药散吗?” 许黟还没开口说话,阿旭先摇摇头,说道:“这乌药散过于烈了,不适合这位娘子,得寻个温和的药方。” 阿锦皱着眉,思索着:“那得用哪个方子……” 许黟任由他们讨论,他已经提笔,给这妇人写药方。 “我为你开一方,这方要用到味药,这药不好寻,我手头正好有,你将药都研细频筛,直至药尽为止,每服一钱,用酒液调合,煎沸后温服。” 许黟缓缓对着王同夫妻两人说着,“你这卧床良久,需再服两回,胁腹不痛,亦不会咳血便能停。” 听到只需要服用三剂,王同震惊不已,他紧张搓着的手掌停在一处,要不是还喘着气,仿佛变成了蜡像。 他的反应在许黟的意料之内。 不少病重许久的病患,在听到只要喝几剂药汤时,都是这样的表情。 很快,王同有些心绪不宁地问:“许大夫,真只要喝这三服药汤?” “是。”许黟言简意赅。 王同缓了口气,小心地再度问:“不知这药可贵?” 许黟摇头:“此药方所用药材不过血竭,当归,赤芍,蒲黄和延胡索,除之血竭少见,其余等都是寻常药物。” “不需要用到人参?”王同的呼吸微微有些粗重。 他为嫋娘请过几回大夫,就将家中积蓄花得一干二净。其几个大夫里,就有三个说要用到人参才能吊着性命。 这两年为了能攒到买人参的钱,王同拼命打工挣钱,每回好不容易挣到点钱,就花在药钱上面,至今买不起人参。 偏这许大夫说他娘子这病,根本不需要用到人参! 许黟道:“人参虽好,但不能治好这病。你这是被骗了。” 王同:“……”他已晓得了。 开完药方,许黟就命阿旭回家里取血竭。 这药寻常时候用不上,许黟并没有将其带出来。 他们不知,在不远处有人紧紧地盯着王同夫妇看着,等看到两人提着药包走了,便放心地回去禀报。 …… 王家,王同根据许黟写的药方,为嫋娘煎煮药汤。 刚服下不久,嫋娘就吐了好大一口血。 第208章 那日沈家倒台, 余秋林开的“陈氏消食丸”药铺溘然火热,许黟原以为上千药丸足矣,现在却是远远不够。 余秋林想要写信让张铁狗带着药丸前来梓州, 许黟一听,笑话他怎么舍近求远。 “有我和阿旭他们在,每日也能做个三四百丸。”许黟掐指一算,晓得此事不能拖。 果然, 他们今日刚商议好, 明日去到药铺里,就看铺外守着不少排队买药丸的百姓。问了才知道, 这些大部分是城中富户的小介女使婆子, 想着陈氏消食丸如此好, 价钱又实惠,便想趁机多买些囤着。 富户们素来惯是大鱼大肉,肉腥吃多了, 有这消食丸便不怕吃多坏肚子。 余秋林拿了钥匙将铺子打开, 从侧门进入,回头跟许黟说道:“我便是想着这些大户们素来有囤着药丸的习惯,就担忧消食丸不够,结果一语成谶,真真没货了。” “是得尽快安排上才好。”许黟目光环视铺子内,里头只简单装潢修饰, 摆放着几张简易打造的桌椅,还有两面柜子, 但上面的格子十室九空, 存货不多。 他挽起袖子,道:“我们出来时, 阿旭也出发了,想来很快就能将药材买回来。” 话到这里,许黟心头想着这继续下去也不是事儿,他们没法在梓州久留,靠着他们铺子开不长久。 要不然招个知根知底的掌柜打理,好让余秋林不在梓州时,这铺子能正常运营下去。 想到这儿,许黟从铺子里回来,就跟余秋林说了这事。余秋林当即赞同,就要去信给张铁狗,喊他从家里安排个人手过来。 “不急。”许黟淡笑看他,“我识得一人,他人瞧着还算诚信,要是有个当地人在管着铺子,总比从盐亭安排的过来好。” 余秋林细想下,就明白了他话里意思,勾起笑容说道:“有道理。” 盐亭里是有不少信任的人手,可都安家在那,谁愿意离家那般远久久没法回家,无法与妻儿相聚呢? 要真有人愿意,那便要拖家带口来,时间久了,恐怕这铺子就不是他和许黟的了。 想明白,余秋林当即就去见了白修筠。 白修筠听到他们要找个管理药铺的掌柜,坐直起身,琢磨了一阵儿,神色真挚道:“敢问余官人是如何安排?” “这铺子只卖消食丸,价钱如何,那都是确定好数目的。”余秋林淡淡笑着,斜眼看他道,“掌柜的和店保只拿月钱,掌柜的两贯钱,店保则是六百文。掌柜一人,店保两人,白经纪可有想法?” 白修筠没即刻出声应答,而是将其视线转到许黟身上。 许黟道:“除了这等条件,其要求也有,只要手脚老实的,这掌柜是闲差,只管着人和货物,记账目等。” 闻言,白修筠踌躇问道:“我家二侄儿年二十有一,如今在酒楼里管着账目,他识得字,又有管教人的法子,许大夫和余官人觉得如何?” 余秋林沉思道:“自是要先见了人再说。” “好说,我这边叫他来见。”白修筠说罢,起身行了礼,步履匆匆地离开许家。 他往家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大哥和嫂嫂。 齐娘子听罢就喊随从去酒楼里寻二儿子回来,这白二在酒楼里当账房,每月领一贯钱,差事儿还算轻松,就是钱少。 他迷迷糊糊地被喊回家来,听到是二叔给他介绍了差事,摸不着头脑地说道:“我这账房的差事,还是当年二叔你托了关系进去的,就这舍了?不太好吧。” 他们白家不是从前,没法挑三拣四,有这等差事,就已是不错。 白修筠扯扯嘴角:“……” “要你舍了账房的活儿,那是有个掌柜的活交给你,便是月钱就涨了一倍。”白修筠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得那余官人先瞧中你,要不然便是空想。” “二叔哪里来这样的好事儿?”白二欢喜。 掌柜? 月钱有二贯银子? 他当差的酒楼有两个掌柜,其中一个当了十几年的账房,才荣升当上掌柜的。重要的是,要是真当了掌柜,有这二贯银钱,能补贴家中不少开销。 “这余官人听着耳熟,像是最近在街坊里听到数次。”白二蹙着眉思索,很快就瞪眼道,“我想起来了,如今城中开消食丸铺子的东家,便是姓余。难道……” 他期许地看向白修筠,见白修筠朝着他点头,更是惊讶。 “二叔从哪里识得他?” 白修筠笑呵呵地说道:“这余官人与许大夫是旧识,陈氏消食丸亦是许大夫所炮制。” “如此说来,那沈家一案……”齐娘子聪慧,当即晓得那事不简单了。 果然,白修筠摇了摇头,轻声言道:“此事从外看,不见有许大夫手笔,那便是与他扯不上干系,嫂嫂我们在外,莫要多言才是。” “我自是明白。”随后,齐娘子也叮嘱儿子几句。 白二只在家人口中听过“许大夫”,还未正式见过面,他听得一头雾水,挠挠头地应着。 很快,他就见到了许大夫本人。 许黟和余秋林问了他几个问题,看他是个不错的苗子,不多时就将铺子的掌柜确定好。 剩下的两个店保,那就容易找了,白修筠去到牙行里调了几个老实巴交的,余秋林选其中两人,签署了赁书,这两个店保便可来药铺当值。 余秋林终于能歇会儿,他在许家宅邸,美酌着阿旭酿出来的桑酒,配着那一口咸香的银鱼鲊,感叹人生值得。 “有时候,我便艳羡极了你,能四处游历,肆意快活。”余秋林看向旁侧的许黟,举手碰杯,酌了口桑酒,“我每次出门一趟,便惦记着彩娘他们,心中不踏实。” 许黟笑道:“人生有舍有得,你如今妻儿成群,如何不是美意。” “这倒是真的。”余秋林满足笑起来。 话说回来,当初有许黟的避孕方子,方彩衣便没再生养,这两年来,她在家中养着身子,身子利索起来,也能跟着他娘打理家中事务。 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陶清皓…… 余秋林随意地瞥向许黟,余光落到颜曲月的肚子上,但很快便移开了。 这一年里,陶家又闹了些事儿,不晓得许黟知不知晓。 陶家是做酒楼买卖的,与他们的买卖不相干,但陶清皓管着的胭脂铺,一直跟他们有往来。 当初那面脂,许黟只要了三年的分成,后来许黟又多添了几个面脂的方子,便又续了三年。清账时,都是余秋林代替许黟出面,把得到的账目一同寄来给到许黟这边。 像这回,陶清皓在得知他要来寻许黟,就先将账目清点出来,让余秋林带了过来。 那账目余秋林一清二楚,半年时间,就分了三百贯银钱。 胭脂的买卖暴利,余秋林回回见了,都心动不已。 却也明白,这买卖贪多嚼而不烂,不如好好耕耘他的一亩三分地。 许黟眯着眼看向他:“你在旁鬼鬼祟祟的瞧着,有话要说?” 余秋林:“……” 他尴尬地一笑,指向自己:“有那么显眼?” “你说呢。”许黟挑眉。 余秋林赔笑一声,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我就是有些醉了,这桑酒后劲足啊。” “那桑酒,阿锦喝两角都不醉。”许黟嘴角微抽,见他不愿说,心里想,那应该是没什么好事儿。 …… 离仲秋节还有三日,许黟看城中越来越有节日的气氛,心中决定等过节后,他们再启程离开。 这会子,颜曲月和阿锦最为欢喜,她们穿上喜爱的衣裳,拉着只想在家里待着的许黟,去到夜市里挑选过节要点的灯笼。 “夫君炮制药丸这么些日子,该出来瞧瞧外面的热闹才是。”颜曲月拉着许黟到一处卖泥人的小摊前,拿了个书生模样的泥人对着他比划着,“你看,这个像不像你?” “像。”许黟十分配合。 颜曲月听了,有些犹豫要不要将那泥人放回去:“不够像,这眼睛没你的好看。” 她话一落地,摊主也跟着夸了起来。 许黟被夸得脸红,当即掏了铜钱给摊主,拿着泥人,拉着颜曲月离开。 颜曲月咋着嘴道:“你怎么还脸红上了,他夸你好看那是你长得真的好看,便是这假的人都比不过你。” 许黟:“……” 他拿手做拳,抵在嘴角猛地咳几声,压低嗓音道,“娘子,你莫要说了。” 再说下去,周围人都听到了。 跟着两个姑娘家出来玩,他本就脸皮薄,现在更是恨不得找家茶肆进去,任由她们自个去逛街。 他心里这般想着,身体却实诚。 步步紧跟在颜曲月身侧,充当着临时保镖和跟班,手里拎着从市井处买来的各式玩意和吃食。 顷刻间,他手腕又多出一条祈福平安的红绳。 绳索串着颗如珠大小的菩提,熏过香饼,闻着有股淡雅的木质香味。 他腾出手来,给颜曲月挑了一条,系在她的手腕处,那红绳衬托得手腕细白无暇,许黟摸过捏过,晓得她鱼际处有常年拿刀的茧子。 她的手,并非寻常娘子那样细嫩无力。 而是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阿锦见了,眼睛咕噜转动,忍不住地偷笑,她来到摊前,寻思着也挑一条,脑中不由想到二庆那个憨脑瓜子,顺手多选两条在手里。 想了想,又多拿一条结了钱。 等他们满载而归地回去,阿锦把多买的两条红绳,一条给了哥哥,一条给了二庆。 二庆将那红绳宝贝似的藏着,阿锦翻了个白眼,拿过来给他系上。 第209章 离开梓州时, 许黟在药铺里留了不少消食丸,这些消食丸足够药铺撑到余秋林带着新的药丸前来。 偌大的驴车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穿进广袤密林, 虎背熊腰的小黄不愿趴在车厢里,出来上首警惕瞅着。 在路过险要地段,不久,小黄吠叫一声。 趴在颜曲月怀里的虎霸王, 顿时弓着背脊, 全身毛发竖起,双眼瞪得宛若金黄色的铜铃。 许黟肃然道:“东南风, 前面有异味过来, 像是有动物腐尸。” “闻着不大, 应该不是人。”颜曲月捂上鼻子,杏眸一瞥,但见外面有动静响来。 这时, 帘子从外撩起, 阿旭转身探过头来,道:“郎君,前面路上好像躺着一只鷞鸠。” “鷞鸠?”许黟疑惑了下。 这鷞鸠便是老鹰,道路两旁都是密林,阴气森森,许黟先行下车, 来到那鷞鸠尸首前。 从腐蚀程度看,这鷞鸠已死了有些时日, 从腐烂的尸肉里面爬出不少蛆虫, 黑色的乌鸦鸣叫声不断,在两端振翅疾飞, 时不时停在树梢,静默看向下方两辆停下来的车辆。 “这鷞鸠怎么会死在这里,难道是误食了什么毒物吗?”阿锦认真地问。 许黟摇摇头:“不清楚,前面不远就要进入瘴林,想来也难走。” 颜曲月抱着虎霸王走过来,她一面摸着虎霸王的脑袋安抚着,一面说道:“那就莫想了,这里味重,该上车重新出发了。” 许黟略微思索,道了“行”,便拉着颜曲月返回车厢。 不久,车辆绕过鷞鸠的尸首继续前进。 行了半个时辰,前方多出不少路障,驴车无法驾着直接穿过。 阿旭和二庆他们下来车首,牵着小灰和旺财它们,一边清除路障,一边观察周围。 前面有两处悬崖峭壁,凄厉的鸟鸣声阵阵,眺远看,便见苍鹰盘旋半空。 前有崎岖道路,下方又见阆水[注1],江浪滚滚拍打两岸悬崖,入眼所及的山貌风光,皆已是秋意浓浓,青黄相间。 悬挂在天中的日头逐渐西移,然而这里离下一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地。 再行下去,怕是要在高耸的半崖处寻找歇息的落脚地。 在加上所在偏僻,行夜路不安全,何况小灰和旺财两只毛驴驮着车辆行了大半日,也该歇息喂饱肚子。 许黟手提砍刀加入清除路障的行列里。 他道:“把这处路障都砍了,干掉的树枝拿来做篝火,湿的堆到一旁。” 忙了一刻钟,他们将今夜落脚的地方清扫出来。 篝火燃起,烧了片刻,周遭的气温回升不少,阿旭着手准备今晚的吃食,阿锦在旁帮忙打下手,二庆则是去车厢里拿草料和豆子喂毛驴。 颜曲月担忧虎霸王猫小胆大,跑进林子丢了,刚想取绳索给它套上,结果这狸奴,刚从车上下来,就缩在小黄身侧取暖。 “噗。” 颜曲月看得好笑,说道:“我倒是忘了,你是个怕冷的。” 许黟看过来,笑着问道:“要不再点盆炭火,反正也要烧水,将炉子架起来吧。” “也好。”颜曲月搓了搓手,在嘴边哈了一口气。 许黟将炉子点燃时,另一边阿旭阿锦他们将米粥煮好了。 荒郊野外,想要吃山珍海味那是别想了,这粥里,便只加了泡得软化开的兔肉干,还撒了一点盐巴,吃着有些肉的香味,带着咸口,下肚后,整个人都变暖和了。 食后,他们便围坐在一起,披着毛毯子取暖说话。 许黟拿出地图敞开,铺在众人眼中,他指着现在所在的方位,严肃地说道:“下一个驿站,要在二十里地外,但在驿站前,这处都是瘴林。” 他想要带着他们翻山越岭,趟江河,便要随时随地地先提前准备好出行计划。 这回,他们要面临的瘴林,亦是在计划中。 这是在出发时,许黟便告诉他们的,想要仔细探勘地貌,他们就要从西南直下,不能绕过远道。而古人常说的“西南地区多有瘴气”,这里所说的西南其实是指云贵来着。但也不代表着蜀中没有,只是没有十万大山那般可怕。 但凡森林茂密,湿气浓重的,腐蚀的落叶聚集不散,就会产生有毒的气体。 这气体,便是瘴气了。 颜曲月问道:“我们备的药丸,明日就要服用了,是么?” “是,明日路过这里,就先停下来把药丸吃了。”许黟指向地图某处,应道。 像他炮制的解毒丸,也不单只有一种。其中就有辟邪丹,若只听这名字,还以为是误入了什么修仙频道。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中药丹方,其主要药材成分,是人参和赤茯苓。 人参具有解毒效果,可解石药毒,而赤茯苓能泄热行水,促进人体新陈代谢,又能益心润肺,因而与人参搓成药丸,服用之后能解轻微中毒。 想要制成辟邪丹,还需要加入其他几味药材,例如当归、苍术、远志等,能服用,也能带在身上,可以压制邪祟疫疠,诸邪不敢近。 另外,甘草能解百毒,许黟打算在进入瘴林的范畴里时,每个人嘴里含着甘草。 瘴气是从鼻口进入体内,他以甘草为君药,做了一些解毒丸。 若是中途有谁出现中毒的迹象,随时能服用。 除了服用解瘴毒的药丸,他们身上都要涂抹驱瘴气的药粉。 关于这些药丸药散,许黟先一个月便都炮制好了,只管着发放给他们,叫他们装在布袋里面,系在腰间。 二庆紧绷着脸颊,他对瘴气一直有不同于别人的感触,那三年时间里,他时刻抵触着这样的地方。 如今便要进入瘴林包围圈,说不害怕,那都是壮胆的大话。 他捏紧了酒壶,猛地灌了几口酸甜的桑酒,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阿锦察觉到他的异常,伸出手握在了他的拳上。 二庆感受到阿锦的手掌,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透过篝火的亮光,怔愣地看向自己喜爱的小娘子。 阿锦朝着他眨眨眼,轻笑地说:“有我们在,你要是怕了就站在我旁边,我来保护你。” 这话在她口中说出来,二庆却没觉得哪里不对,他一口应允,像是得到了庇护,彻底安心。 另一端,许黟和颜曲月靠在一处,许黟低声告诉她,等他们从瘴林出来,沿路经过的城池只进入歇脚修整,不会长久逗留,直接入涪州。 潘知州已经在涪州上任数月,他身上携带着庞博弈的信件,至今还没送达。要是在耽搁,那就有些说不过去。 颜曲月倒没在意,是留在恭州,还是直入涪州,对她来说,区别不大。 几个人借着燃烧的篝火,漫不经心地聊到三更,夜很深了,能听到时而澎湃的浪涛声,许黟敦促他们快进车厢和帐篷里歇息。 他与颜曲月来到车厢,只脱了外衣,盖着厚厚的棉被,便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辰时,许黟他们接连醒来,匆匆用过早饭,他们便埋头整理行囊和帐篷,把篝火浇灭,再度启程出发。 行过半道高处,许黟喊停车辆,出来探查下方密林,看清前方雾气浓重,他思忖着该如何走,便叫阿旭他们将带来的药粉先给系上。 又行几里地,周围密林拥挤,山道更加难行。 许黟和水服用药丸,眯眼观察周围,接着,他便打算带着阿旭和阿锦在旁边步行,顺道寻找能找到的药材,由颜曲月和二庆牵着驴子。 此时,偌大的驴车车厢便成了累赘。 这密林不常有人来,道路狭窄难走,何况是要拉着驴车了。 许黟让二庆给两头毛驴喂加了药散的水,就让他好生地照顾驴子。 交代完,他便去看颜曲月。 这个标行出身的女人身轻敏捷,走路爬山都不在话下,从未喊过一声累。便是这会,她喂了温顺的旺财喝水,又哄了虎霸王把加了药散的水喝下。 虎霸王闻着药味不喝,她边吓唬边拿着肉干哄着,竟也让虎霸王多喝了几口。 看着虎霸王把药水喝了,大家也便放心了下来。 毕竟虎霸王如今可是他们的头号萌宠,便是小黄都没虎霸王的地位高。 谁让虎霸王的皮毛柔顺光泽,摸着极其舒服,这可是小黄无论如何也比不得的。 至于小黄,它都不需要肉干哄,许黟倒了药水给它喝,它就吭哧吭哧地喝完。 喝完了,还要蹭着许黟的腿,还想继续喝。 许黟:“……” 他拍拍小黄的脑袋,起身喊道:“可以出发了。” “阿旭,你在前方带路。”许黟背上竹筐,看向他们几人,吩咐道,“我在后方殿后,若是有发现,喊便是。” “明白。” 众人异口同声,面对前方的瘴林,又紧张又期待。 …… 入了瘴林,他们没有盲目前行。 每个人心头都清楚,他们现在所行的道路,是瘴气最少的,只有往更深的地方,那处的瘴气深不见底,遮天蔽日,才是最危险的存在。 饶是如此,他们也是小心谨慎。 许黟一直顺着林道的方向探寻着,遇到珍贵的药材,就挖了带走。 秋风微寒,他的脚踝用布条扎着,手持木棍,脚踩在软烂的腐烂落叶时,都会先探一探。 突然,他目光瞥到什么,身形顿住。 等确定那是什么,许黟眼里露出惊喜,笑着往前方步行着的几个人喊道:“快停下来,我发现了好东西。” 顷刻,几个人折返回来。 阿旭擦了把脸,从竹筐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扁形弯刀,把刀递给许黟后,他凑近看着,眼里的惊讶更甚。 第210章 石小子想找个大夫看病, 这事儿客栈里所有人都晓得,有让他别白费力气的,有那点钱不如拿来娶个相好的, 等他爹年纪老了,就由他来管这客栈。他心善,对客栈里当差的几个伙计都不错,大家都很宠着他。 也有担忧他被骗的, 听到他要来找许黟看病, 就想拦着。 “那大夫瞧着年轻,还没你爹年纪大, 他能看得好病?”浆洗婆子穿着及膝褙子, 系一条降色腹围。她年纪不大, 刚过了三十五,没做保养,脸上有晒伤的黑斑, 素日里有人见到她, 都喊“桂婆子”。 桂婆子打他还是个奶娃娃时就在客栈里当浆洗婆子,至于他头上摔伤有瘀血这事儿,也是门儿清。 “当年那大夫都说了,你那瘀血早清了,要不然怎能活到这岁数。” 石小子挠了挠腮道:“上回那摆摊的大夫,便说我脑子里有瘀血。” “那他怎么不给你治?”桂婆子冷哼地笑着反驳他。 石小子住了嘴, 觉得他说再多,桂婆子也不会理解他的。 他有个秘密, 谁也不晓得, 他喜欢隔壁卖花的季小娘子,季小娘子长得苗条, 个儿轻佻,桃腮透着粉红,就像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她长得那般好,自个实在配不上,要是他再高一些,该多好。 再说了,他都十五岁了,他爹说要给他说亲,是乡下的表妹。表妹比他还要小两岁,他才不要娶表妹。 石小子朝着藏银钱的土陶罐瞅了一眼,不再犹豫,将里头的铜钱拿出来。 …… 此时,他忐忑不安地坐在许黟屋里。 屋里点着灯,他坐下不久,就看到许大夫的女使端过来两碟果子。 只见是一碟秋梨,还有一碟青枣,那青枣还带着鲜绿的叶子,个个有鸡子那么大,看着就不便宜。 装果子的是雅致的白瓷碟,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极为好看。 不由心里吃惊,这么好看的瓷碟,他只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见过。 “来,你吃个青枣。”阿锦拿着两个枣塞到他手里,笑着说道,“今早在果子铺里买来的,可甜了。” 石小子有些无措地拿着青枣看向许黟。 许黟淡淡笑道:“留着吃吧。” 来看个病还得了两个青枣,石小子压住心底的高兴劲儿,道了谢就把枣放到怀里。 看着他将枣收起来,许黟随意地捡了个吃,皮薄肉脆,汁水很是充足,咬着满口清甜。 他吃了两个,才净了手,给石小子诊脉。 方看他的面色,便不像是个有疾之人,可看面相也有错漏的时候,不能一概而论。 像脑部有瘀血的话,多多少少都有些症状的。 许黟询问道:“平日里可有头疼?” “不会。”石小子摇头。 许黟:“ 那头晕呢?” “也不会头晕。”石小子再次摇头。 许黟敛着眉思索:“既不会头疼,也不会头晕,可有手脚麻木?或是呕吐?” “许大夫,你说的这些症状,我都没有嘞。”石小子疑惑地看向他。 许黟:“……” 没有症状,那便有些奇怪了。 要是真的没有症状,那他却在这小子的脉象中,诊出来脉细弦。 “你张嘴,吐出舌头来。”许黟沉声道。 石小子照做,将他的舌头伸得老长,许黟举起灯,朝着他靠近一些。 光线下,他的舌苔薄腻,明明有所问题,却又判断不出具体来。 这让许黟这么久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棘手。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他遗漏了什么。 “许大夫,这是没瞧出来吗?”石小子颇会看脸色,见他如此,不免有些慌张。 许黟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小时候,从高处摔下来时,是只伤到了脑袋?” “嗯,我爹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他还小,记得不清了。 可他爹时常念起那事,说是他五岁时,趴在墙角抓蜻蜓,不小心掉了下来。 当时脑子就磕到石头,破了口子,流了好些血。他爹带着他去城中唯一的大夫那里瞧病,说是没救了,可几日后,他就开始愈合,好起来。 “我爹说是那大夫不行。”石小子有些郁闷地撇嘴,“但我从十二岁时就没再长高,那回见到的大夫,就说我这脑子里有瘀血,才长不高的。” 如此说来,那确实是有伤过脑袋。 “伤口还在?”许黟问。 石小子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后脑勺,但摸了好一会儿,都没摸到什么。 “好像摸不到了。”他讷讷地说道。 许黟瞥过去一眼,听他话中语气,不像作假。他便道:“我来看下,你转身过来。” 石小子没多余开口,乖乖地换了个姿势。 他的后脑勺头发浓密,摸着粗糙,许黟解开他的头巾放在一旁,仔细扒开发丝细缝,他三指合并,往下缓慢轻压。 很快,他就摸到了一处鼓起来的硬块。 那形状一碰便知,不是头骨。 许黟微皱起眉,轻声问道:“可疼?” “啊?”石小子有些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呢,下一刻,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不由地心下一慌,他刚想要回头。 “唔……”脑袋瞬间发出剧痛,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咬。 许黟松了手,但见石小子立时痛得捂着脑袋,跪倒在地上,就差疼哭着打滚。 便是许黟都震惊到了,他再次为石小子把脉,依旧是脉细弦。 “我、我这是怎么了?”抽搐好一会,石小子终于喘气过来,嗓子又干又涩地说出来话。 那疼太可怕了,哪怕好了些,这会儿还在隐隐胀疼。 他害怕地看向许黟,适才就是许大夫按到他后脑勺处的哪里,才会疼起来的。 许黟震惊过后,便陷入了沉默,心底生出新的想法。 片刻,他沉静道:“你这是气虚血瘀,但经络寒滞,气行而不通。” 石小子呆愣愣地听着,半晌,他挠头问:“许大夫,这是什么意思啊。” 许黟权衡左右,娓娓说道:“或者可以说,你不是不疼,而是有可能疼过后忘了。” 石小子瞪大眼睛:“忘了?” “嗯。”许黟看向他,“要想知道是不是,也简单,我在你的佩囊里放张纸条,明日你还记得,那就来找我。” 石小子神色惊愕:“……”好、好像也行? 看到他同意了,许黟便着手拿了张竹纸,在上面简单写下六个字——“元气虚而不达。” 石小子不识得这字,许黟念了一遍给他听后,就叫他好好地折好放在佩囊里面。 他叮嘱道:“明日你早些送饭菜来。” 可能是契机,也可能是巧合,当年那伤口愈合的疤痕还在,可石小子自己却毫不知情。 不是他手感知能力出现问题,而是他已经将那硬块当成了骨头存在。 有时候按到发疼了,第二天醒来,很有可能出现忘记的状况。 当然,这些都是他在看到石小子头痛欲裂时,临时想到的。 只希望他这个猜测是错误的。 许黟默默地暗自想着,看向他的目光,多出些柔和来。 石小子对此一无所知,满口答应:“好。” …… 翌日,天微微亮时。 鸡鸣声起,许黟睁开了眼睛,他轻声坐起来,摸了摸床侧的汤婆子,见还是温的,便为颜曲月掖好被子。 披着棉服起身,他打开房门,冷风拂面,将他残留的困意吹散。 外面的天色淡墨,眼眸所见像是挂了一层薄薄的雾,他眺远看,依稀能见远处街道有几盏没熄灭的灯笼。 许黟在庭院里打了套拳。 又等了一刻钟。 天色大亮,身后的房门依次打开,是二庆和阿锦他们都醒来了。 看到许黟已经练完了拳,他们愣住,以为是他们睡过头了。 “是我今日早醒了。”许黟淡笑着摇头。 他继续等了两刻钟,这时,下方的客栈店门终于有人打开,石小子揣着双手,小跑地穿过门厅,进入到后方的灶房里。 进去不久,他端着早食出来,脚步轻快,一面哼着不成调的曲儿,一面上来楼梯。 “欸?许大夫今儿这么早就起来了?”石小子看到站在廊道处的许黟,惊讶地打了声招呼。 许黟霍然转身:“你忘了?” “许大夫,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石小子神态困惑,两条粗眉往上一攒,凑到了一处。 许黟双手相叠放在身前,冷静问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你,还记得昨天找我一事?” 石小子抿住了嘴,冥思苦想一番,还是记不起来他找许黟做了什么。 他谨慎地问道:“敢问许大夫,我是寻你了吗?” “嗯。”许黟点头。 石小子:“……”奇怪,他是想要找许黟看病,可他记得,还没来找啊。 难道……是桂婆子先找了许大夫,不让许大夫给他瞧病?他如此怀疑便也如此问了:“是有人来找你了?” “是你来找我。”许黟叹口气,问他爹可在。 石小子不知道许黟为何找他爹,可还是老实地交代他爹在楼下。 这时,楼下传来急促地脚步声,石小子眼睛一亮,转过身去看:“爹,你怎么上来了?” “你这小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送饭。” “哦。”石小子眨巴眨巴眼睛,偷瞄了许黟一眼,端着饭菜送到隔壁房去。 等儿子走了,石掌柜面色骤然严峻,向着许黟拱手道:“许大夫,那孩子鲁莽,许有得罪的地方,莫要介怀。” 第211章 十月初, 驴车抵达涪州。 自入秋后江水渐退,水落石出,沿江行时, 两岸及江中巨石推垒,其如黑猪,算是一大奇观。 他们登铁柜山,看涪江, 一路赏景过来, 沿途顺手医治了几个病人。 其中有两个游历的学子,叫徐生和裴生。他们结伴而行, 有回徐生吃了东西腹痛难忍, 巧然遇到许黟他们。 许黟为徐生诊脉, 旋即就让阿锦捣碎半碗生蒜汁,让徐生服下。 不到两刻钟,这徐生就吐出来一条三尺多长的白虫子, 把他吓得当场晕过去。 后来, 徐生和裴生就跟着许黟同行,来到涪州城外。 “两位,涪州到了。”许黟请他们上车品茶,斟茶后,淡笑看他们,“不知两位是继续前行, 还是暂留涪州?” 徐生拱手道:“自是要进去的,我们听说, 这涪州有不少奇景, 便在春后出发,哪想经历了数月, 才抵达这里。” 裴生笑逐颜开,似是想到什么,瞬间神采飞扬:“道是有八景,那桂楼秋月是迟了,但听闻那望月楼处的桂花,开花到十月,我们这会去,该是能嗅见余芳。” 想着他们难得来一趟涪州,这涪州人人称赞的景色,哪能错过。 说及此,徐生和裴生也好奇,许黟为何要来这涪州。 许黟微微一笑:“受人之托,来涪州拜访一位长辈。” “原来如此。”两人了然,没再多嘴一问。 许黟笑道:“时间不早,我们该分道了。” 徐生有些恍然,这十数日来,他们一路跟着许黟他们,见识到他们野外生存能力的厉害。 一个个看着寻常,但身手不凡,便是那穿得普通灰褐色短褙衣裳的少年郎,都是打猎好手。 看着他们顿顿有肉吃,两人都留下羡慕的口水。 后来,他们用几张字帖,交换了不少吃食,也算是大饱口福了。 “啊,那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等我们赏玩了景,但愿还能与许兄一聚。” 两人感慨道完,坐回自己的驴车。 哒哒哒—— 驴车前后进了成,在城门口分北南而行。 秋冬白日短,眼下不过申时三刻,天光已是微暗,将近昏暝。 “郎君,我们是先拜访潘知府,还是先寻落脚地?”阿旭的声音从外面响了起来。 透过车窗,外面行人多有做书生装扮的文人,秋冬冷寒,也要披着儒雅的大宽袖鹤氅。 许黟收回视线,应道:“先找客栈。” 顺着城北,街道两边店铺林立,吆喝声不断,行人来回穿梭,经历两个多月的爬山涉水,他们再度见到古城的繁华热闹。 极快,暮色四合,他们在天彻底暗下来时,找到满意的客栈。 惯例要了三间上房,阿锦和二庆去楼下取水时,看到不少文人骚客在谈笑风声。 见到客栈中有年轻漂亮的小娘子,还有骚客诗兴大发,即兴做了首在座拍手叫好的诗词。 那骚客将做出来的诗写了下来,风度翩翩地就往阿锦这边来。 二庆见状,把人挡在了身前。 哪想这人却不在乎,直接掠过了二庆,朝着阿锦打量笑着。 “小娘子,鄙人粗诗一首,还望笑纳。” 阿锦一瞥,便看到那白纸上用毫笔写着“金桂暗芳转眼过,一株俏红立墙头”等字,那诗画意粗鄙,听着便俗气极了。 她眉眼当竖,摆手冷笑了起来:“这诗我可不要,官人还是送给他人吧。” 怎料记忆中的羞涩没见着,反而被嘲讽了一番。那骚客听了,眼里惹过丝羞恼,愤愤地拿着那诗甩袖跑了。 阿锦冷哼一声,提着裙摆,拎着水壶上了楼。 “楼下有人起哄你?”许黟在楼上,听闻下面传来热热闹闹的笑声,抬眸看她。 阿锦撇嘴言说:“是有个做模做样的读书人,说给我写了诗,那诗我瞧着,还不如哥哥有才华。” “阿旭可不会作诗。”许黟故意打趣。 阿旭听到,也不孬,憨憨地点头:“郎君说的对,我哪会作诗,阿锦你也乱会讲。” “我没说胡话,郎君要是真的看到那诗,就不会说这等话。”阿锦把手里水壶一放,转身就走。 许黟瞧见她生了气,就让二庆去哄。 颜曲月无奈摇头:“你少说几句,阿锦这几日脾性大得很。” 许黟无奈失笑,看她脸色就知是阿锦来月事了。他右手撑颐,微微思忖,上回见到这么多文人骚客,还是在邢岳森他们要科考那年,对上时间,这会儿,应也是到出成绩的时候。 难怪涪州会有这么多读书人。 这座千年古城,本就文化底蕴丰富,其有数代文人墨客来到此处,留下不少传颂诗句。 加之又是科考年,那这古城自是要比寻常时候更加热闹的。 翌日,天公不做美,早时一场霜雨急促而来,风雨交加,雨水拍打得木窗摇摇晃晃。 这雨来得猝不及防,街道两端摆摊的小贩皆在寻找屋檐避雨。 许黟穿戴好衣裳,看到外面雨水不停,拧起了双眉。 “不如,等雨停了再去?”颜曲月看外面冬雨冷得很,有些担忧地问。 许黟摇头,说他得上门才行。 颜曲月想了想,说道:“不若,先让阿旭送拜帖?” “潘知府与咱们身份有别,我们只差个阿旭登门,实在不妥。”许黟依旧摇头,这事,只能他亲自去办。 颜曲月也想到这处,不再劝他,只让他多小心,要是雨下得更大了,就让他先避雨。 许黟应了一声,打着伞出门,去潘知府府邸送拜帖。 潘知府自从来涪州上任,便通过牙行在城北一巷子租赁了座二进宅子。 只要稍稍打听,就能晓得。 许黟没费多少力气,他打着伞来到朱红大门,上前拍响旁边的小门。 须弥,就有人来开门。 过来开门的小厮年纪与许黟相仿,穿着身体面的青缎袍子,束着黑方巾,看到他的那刹,有些震惊。 “你是……许大夫?”小厮打量着询问。 许黟没想到会遇到熟人。 这门房许黟识得,当初潘知府还是县尉时,曾差遣他来请许黟出诊。 都这么多年了,对方竟然还能记得自己,这让许黟很是高兴。 他道:“正是,我刚到的涪州,托庞先生的福,来给潘知府送东西。” 这种他乡遇相识的喜悦感油然而生,小厮亦是如此,请着许黟去到门房处说话。 “庞先生叫你来的?许大夫这么远过来,想来不容易。”小厮笑着问。 许黟回他:“我元日后出发的,不过路上耽搁了些时日,才这般晚来。” 说罢,他就拿出怀中放着的拜帖,递交了过去。 “在下想登门拜访,不知潘知府何时会在府中,容我叨唠。” 小厮微微笑地说道:“明日便是旬假,我家老爷这日都会在在府中歇息。” 许黟闻言,感激地朝着他行揖,把带来的贺礼端送了过去。 “这是我亲手炮制的沉香丸,有安神养生之效,还望贵介能代劳。”这等事儿以前都是阿旭在打理,许黟想着为人处世,自然地在潘府小厮手里放了一块碎银。 那小厮看到许黟如此做派,淡笑地把碎银放到袖袋里。 “好说,今儿老爷不在家中,明日晚些时候,你再上门来。”小厮笑呵呵地说着。 听他这口吻,这潘知府应是有提过醒。 许黟感激他相告,这样一来,他们此行来拜访潘知府就顺利多了。 …… 当晚,潘文济从府衙下值,坐着轿儿回府。 他刚落了轿,就有小厮拿着披风在旁候着,为他披了披风,小厮举着伞一路跟着进入庭院,来到廊道处。 潘文济挥挥手让小厮下去。 哪想这小厮没退下,反而垂着脑袋,小声地禀报:“老爷,今日有人来访,是从盐亭来的许大夫。” “许黟?”潘文济剑眉一挑,周身气场威而不猛。 小厮垂眸弓腰,拿出了许黟送来的锦盒,小声地笑说:“是冒着雨来的,今儿雨大,他就撑着伞来,说要来拜访老爷。我瞧着他是托庞先生来送信,就将这礼收下了。” 潘文济拿过那盒子打开,看到里面装的沉香丸。 这沉香丸他可熟悉,当初他替庞博弈办了事,庞博弈就抛了个盒子给他,里面装的就是这等沉香丸。 说是那小子亲自炮制,如梧桐子大,闻着人心神舒朗,效果甚佳。 就是这小子实在是抠门得很,不给他办事,他就不会端送来这样的好东西。 这回莫非开窍了? 得庞博弈的指点不成? 潘文济如此想着,心情不错地拿着盒子离开,也不见说要明日见人。 但小厮跟在老爷身边多年,岂会不知道老爷习惯,没出声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初冬刚至,昨日又下过雨,青石街道上湿漉漉的,冷意渗人,两边的小贩穿得严严实实,口中呼着白气,搓着冷得发僵的双手,向着来来回回的行人们吆喝着。 许黟熟门熟路地奔潘府去了。 今日,他依旧没带其他人,只他一人登门拜访。 小厮见到他来,笑着带着他穿过门房,穿过天井院,顺着廊道而走。 “许大夫来得巧,这会儿老爷在厅堂儿。” 小厮说着,穿过庭院小门,就看到敞亮的厅堂。 许黟目不斜视,随着他进来,这厅堂陈设有致,素雅不俗,他一抬头,就看到端坐在上首的潘知府。他着一身青黛色锦缎长袍,围着毛脖,手边放着汝窑白瓷杯。 第212章 许黟以为, 他拜访完潘知府后,便不会在涪州久留。 殊料连着数日大雨倾盆,整个涪州陷入丹青色的雾蒙蒙中, 那些在街道上载笑载言的文人雅客们,都少了起来。 这日,天终于放晴,他问颜曲月, 可要去望月楼赏景。 “今日再不去的话, 这桂花该都谢了。”他轻揉颜曲月掌心处的穴位,缓缓说道, “等赏玩几日, 接下来咱们寻个天晴就启程。” 颜曲月心不在焉地听着:“下了这么多天的雨, 树上还有花儿?” 许黟“嘁”地笑了出来,说道:“我把这事忘了。” “要是几日前,倒是能赏到, 现在怕是来不及。”想着涪州八景, 只秋月观赏的时节不多,这望月楼不去有些可惜。 许黟想了下,兴致不错地说道:“我们晚上去,望月楼里有夜灯,灯火阑珊,美不胜收, 还可看江中夜景。” “好啊。” 颜曲月应了声,目光落到他修长的手指头, “你这按着, 我好像凝神了些,都没那般困了。” “这是劳宫穴, 能清心安神,改善夜不能寐者。”许黟向她解释,“你这几日被雨扰得睡不好,我早晚帮你按两回,今夜便能睡个好觉。” 这按穴也有技巧,颜曲月听得双眸微亮,好奇地盯着那手法几瞬:“你教教我。” 许黟自不吝啬,旋即就教她如何为自己按这劳宫穴。 “此穴在于手厥阴心包经所在,是该经的荥穴,是高热之气在此带动脾土中的水湿气化为气。劳宫。劳,劳作也。宫,宫殿也。若是这脾土中的水湿气未受气血之生,那么这干燥之气就会聚集于此,引起诸多困扰。”[注1] 有了困扰,那就会有麻烦。 “你将手放在这处,只按片刻,就可停手。” 许黟拿过她的手掌,让她双手相叠,大拇指的指腹按在掌心延伸交会的凹陷处。 “以我按压的力道,顺着这方向,试下。” 他望了望颜曲月,又望了望在旁仔细看着的兄妹俩。 虽说颜曲月不懂得医理,可许黟教得这般详细,她要是再学不会,那就说不过去了。 她给自己按了一会儿,就想要给阿锦也试试。 阿锦高高兴兴地伸出了手,乐意充当这个实验小白鼠。 “现下若是连娘子都学会了按穴,那以后咱们这些人里,就只二庆学不懂了。”阿锦道了两句,惊喜地看向颜曲月,“娘子这手法真好,不像是刚学会的。” 颜曲月笑吟吟望着她:“是你家郎君教得好。” 按压劳宫穴的好处不少,这下子,他们几人,都被按了个遍。 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心胃之火都按少了,午时吃着饭菜,众人都比平日里多吃了些。 许黟乐了,最近雨水多,湿气重,众人都精神恹恹的,胃口都没之前好。 结果这劳宫穴有助于和胃祛湿,可不就能让人胃口变好。 …… 是夜,涪州的夜晚又恢复成雨前的热闹,望月楼灯火辉煌,江前树影重重,江边停靠几艘画舫,有穿着娇艳衣裳的伶妓迎着寒风,弹奏琵琶曲。 舫上莺歌燕舞,朝歌暮弦,霏霏之音由江而来,穿过古色高楼缭绕于耳,不见冬日萧萧,稼穑艰难。 许黟遽尔生出感慨,这世间人,果然处处高低不同。 要是只见这处,便以为这世上都是歌舞升平,天下太平。 自然,许黟也是享乐的人,他没有什么伟大的抱负,也救济不了这天下受难的百姓。此时此刻,在这样载歌载舞的情景下,感受着这喧嚣热闹,众人渐渐都融为了一体。 颜曲月和阿锦他们都没坐过这奢靡的画舫,看着江边还有一艘画舫无人租赁,那坐在船板上弹奏曲儿的伶人,到后面弹出来的调儿都带上了颤。 她们瞧着可怜,就来问许黟能不能把那船给租了。 “那人多可怜,她都弹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有人点她。”颜曲月拧着眉,怕许黟不同意,便又说,“用我的钱,我带钱袋了。” 她将佩囊里的钱袋拿了出来,交给了阿旭,让他去问问,赁下那艘船,要花多少银钱。 阿旭拿着钱袋,很快去而复返:“那画舫的老板说一夜要十贯钱。” “十贯钱?!”阿锦压低嗓音地惊呼了一声。 这也忒多钱了呀。 难怪都说这画舫是有钱公子消遣的地儿,果然价钱不同凡响。 颜曲月柳眉一抬,说道:“我们要了,让那伶人进船给我们弹曲。” “好嘞。”阿旭答了声,转身又跑了。 许黟看着他们将事儿安排得明明白白,竟多余问了他一嘴。 他也不气恼,只道:“出来玩,自是不能都让娘子花钱,阿锦,等会船上吃的喝的,拿我的银钱买单。” 阿锦看看郎君,又看看娘子,齿牙春色道:“明白~” 一盏茶的功夫,阿旭将画舫租了下来,他跑回来,笑说:“郎君,娘子,船夫等都在候着了,咱们现下就能过去。” 江面的气温要冷些,他们过来时,那弹琵琶的伶人已经站在船板前,朝着他们盈盈地欠身行礼。 伶人声音娇柔,唤了声“许相公,颜娘子”,便将他们引入到画舫里面。 这画舫不大,里面铺着柔软的织锦软垫,摆放各色果子和酒水,缭绕着浓浓熏香。 许黟一闻,就闻出这熏香里放了花梨木和豆蔻,这两种香料,都有催情之用。 “把这熏香换了。”许黟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不喜欢这味道。” 颜曲月亦是捂着鼻子,轻声点头:“这香味太浓,闻着鼻子难受。” 伶人微微愣了下,很快就垂下眸眼,起身道:“奴晓得了,这就为许相公和颜娘子换下来。” “等会。” 在她放下琵琶,即将转身出去时,许黟叫住了她。 “我们不用船上的香。”他道,瞥了一眼跪坐在旁边的阿旭,“你把箧笥里的香盘拿来,到旁边点上。” 果然,他如此说,那伶人就斯斯艾艾地又坐回那雕刻着镂空花纹的木凳上面。 颜曲月看着她:“你叫什么?” “奴名叫琬儿,颜娘子可直呼奴的名字。”伶人垂眼,那浓密的睫毛微微轻颤。 看着她露出来的双手被冷风冻得发红,颜曲月没有刁难她,只让她随意弹些舒心的曲调。 旋即,随着她指尖拨动,悠悠曲音在画舫中荡漾开来。 彼时船中,几个年纪轻的,耐不住寂寞地跑去船舷看江景,璀璨灯火照耀得江面波光粼粼,宛若丹青妙手渲染出一层层荡漾开来的彩色花船。 这江水澄清,不仅倒影出来了画舫,连上面站着的人,都瞧得一清二楚。 船里,颜曲月看他们都跑去玩了,依身过来,在许黟耳前轻声问:“为何换了那香,有问题?” 许黟眯了眯眼:“问题不大。” “那是……”颜曲月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许黟不想拿那些浪荡话讲给她听,便含糊说了几句,把这话题岔开了。 颜曲月不疑有他,小酌着船夫端来的佳酿,喝着醇香润喉,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这酒不错,你也尝尝。”颜曲月倒了杯给他。 许黟拿过酒杯凑到鼻尖嗅了嗅,嗅到这酒液里也有豆蔻的香味,手臂微顿。 ……这画舫,体验一次就够了。 他默默地把酒杯放了回去,看着浑然不知情的其他几人,无奈笑了笑。 “你怎么不喝?” 颜曲月看他来到画舫之后,不吃不喝的,徒然生出怀疑,再度看那酒,顿时就不想喝了。 “看来以后,咱们少来这地方。”她撇撇嘴,目光落到柳腰花态的伶人身上,深吸一口气,喊停了她。 让伶人下去后,画舫里糜然之气渐退,但看这船中装扮,就知这不是艘什么正经的船。 ……不久。 船夫将画舫划到江中时,便停了下来,任由船在江中幽幽飘荡。 这画舫要比寻常游湖的船只大了不少,船尾楼上悬挂数盏红灯笼,里面有几间熏过香的房间,配套齐全,应有尽有。在船中留宿者,可直接到第二天清晨才下船。 至于在船上做什么,便不言而喻了。 包下一搜画舫要十贯银子,想要与船上的花娘们共度良宵,那就是另外的价钱。 能来消遣的,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一夜挥霍个几十贯钱不是少有事。 许黟是带着家眷来的,抱着琵琶退出来的琬儿有些忐忑地想。 她今夜是留不住这个贵客了,回去的话,怕是要被妈妈说道。 刚进来船中小屋,里头嗑瓜子的鸨母看着她如此,眼里多出不喜:“连弹曲都叫人赶了出来?” 琬儿低头,小声说道:“回妈妈,是船上的客人想要清净些,才让琬儿退下来的。” “哼,那换香呢,这又如何说?”鸨母讨不到好处,就想着对琬儿出气,光有一面长相又如何,平日里像条死鱼似的,如何调教都无用。 这客人初见了欢喜,后面见她非可人样儿,便也心中厌弃,不舍得为她花钱。 鸨母好不容易养着她到十五岁,又怎么能不叫她挣钱。 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客官包下船,无论如何,也要让里头的人点了琬儿作陪。 “我记得上船的人里,有个人高马大的,是个壮实汉子,”鸨母藏着心眼的眸子转动,徐徐善诱道,“这等男子最是耐不住,你端着酒过去,引他喝几杯。” 不用说尽,琬儿也明白鸨母话里意思。 她抿着涂抹胭脂的红唇,不敢顶撞妈妈,只能任她安排。 第213章 话说琬儿没能拐了阿旭来吃酒花钱, 她回到小屋,鸨母就罚她跪在冰冷的木板上,不让她起身。琬儿反驳不得, 今夜包下画舫的相公,一不点香,二不吃酒,三来也不点伶妓作陪。她素来不讨喜, 再去想那心善的旭生, 不愿拉他入了这逍遥窝。 鸨母贱骂她,说她这等人, 还为男人着想, 只会被吃得不吐骨头。 只见画舫寂静, 只有这处小屋外有骂声,外面守着的两个打手候听了一会儿,亦是觉得没劲。 阿锦和二庆在外吹够了江风回来, 看到阿旭和郎君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说的便是这酒里的古怪。 见他们来了,许黟招呼他们坐下来。 “这壮阳酒,要说不能喝,却也不是,它有补肾之效,适合身患有阴寒证, 虚损证等病症之人。”许黟慢条斯理地说着,“便是上回, 有个虚劳病患, 我便开了一方,里头所用, 就有巴戟天、淫羊藿、肉苁蓉。这几味如何,你与阿锦都知道。” 阿旭点头,这些自然是知晓的。 他思索着说道:“可我们身强体健,本就阳气足够,像我们若是不慎多喝了这酒,便会适得其反。” “正是。”许黟笑着看他。 想着他没有因为对方是个柔弱的姑娘,就随意地跟着人家去喝酒,还算是警醒的。 阿旭正因为如此,便更加不明白了。 “那琬儿姑娘……”他犹豫地开口,看阿锦他们都是一派不知情的表情,到嘴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阿锦催促他快些说,“莫不是那姑娘去找你了?” 阿旭怔然:“你知道?” 阿锦捂嘴笑起来:“我猜的。” 阿旭:“……” 二庆突然插话进来:“所以这酒……不能喝?” 许黟转眸看他:“能喝,少喝。”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了安静坐在旁边,假装不在意的颜曲月身上。 颜曲月肩膀微顿,撇开了麻酥酥发热的脸颊。 她哪里晓得这酒不能多喝。 在许黟阻拦之前,她就不小心喝了半壶。 现在倒好,明明什么都没有想的坐在船上,就是不知为何,热得想将那外裳给脱了。 到底是有武功在身,很快就知道是酒在作祟,颜曲月忍了忍,那股热劲便退了回去。 许黟笑道:“咱们包了船,却又不花钱,想来这画舫老板,该在背地里生了气。” 颜曲月在旁琢磨,对着许黟道:“我们不花钱,这事虽小,但却有不妥,或者反而害了那琬儿姑娘。” 许黟担忧的便是这事。 原是想着做件好事,让这琬儿姑娘能进船来,这么冷的天,继续吹风下去,难保不生了病。 方回味来,他们做事不妥当,有可能害了人家被画舫的老板责罚。 阿旭虽未开了这方面的巧,却也不是真的笨拙,当即就觉出来不对劲。 那琬儿是晓得这酒有加料的,她来找他,是想让他花钱,她又走了……才是他想不通的。 “阿旭。” 这时,许黟突然唤了他。 阿旭回神,问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许黟对他道:“你去请琬儿姑娘来。” 说完,他又生出一计,“再去问那画舫的人,这酒一壶要几钱。” 阿旭前者听明白了,后面的话却听得稀里糊涂,他挠挠脸,起身去了。 待他来到画舫船尾楼,就看到两个打手站在小屋外头候着,看着他来,便礼貌上前来问有何事。阿旭将事说了,很快,便有个穿着锦袍的肥胖中年男眯缝着笑眼接待他。 “来请琬儿姑娘?”中年男微喜,命了人去喊鸨母过来一趟。 鸨母掩口胡卢地来了,对着阿旭打量笑说:“好说呀,我家琬儿弹琴唱曲样样精通,又是个知情趣的,这位旭生想要留她,那这价钱……可不便宜。” 阿旭蹙眉道:“什么价,都说来听听。” “我们不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栏瓦舍,这姑娘家都是顶好的,琬儿虽然不是头牌,却也是我的心肝肉。”鸨母说罢,遂又笑颜道,“这价嘛,自然也要高些,良宵值千金,这要留着一晚上,也要个十贯钱。” 十贯又十贯,这当真是个好买卖。 阿旭心底生出了厌恶,对着鸨母没多大好脸色:“那酒呢?” “你点琬儿作陪,那自是要送上好酒的。”鸨母不知他们另有打算,大大方方地就送了两壶酒。 但这不是阿旭想要的,阿旭便又问除了送的两壶,另买还要多少钱。 鸨母狐疑看他:“这酒虽好,但也不能多贪啊。” 她深知这酒有什么效果,多喝几壶,不过是虚脱些,但要是无节制,恐会闹出性命。 “我们船上有好几个人,这两壶哪里够喝?”阿旭不悦地加重口吻。 鸨母不知他们来历,不敢多劝阻,只道这酒,一壶要三钱银子。 阿旭这才满意地带着消息返回画舫。 “琬儿姑娘呢?” 阿锦看他回来,往他身后瞧去,没见到人,便问起他来。 阿旭道:“那鸨母说要让琬儿姑娘梳妆打扮一番,得晚一刻钟才来。” 颜曲月听了,皱眉:“该不会被罚了吧?” 许黟淡淡道:“等她来了便知。” 说完,他就问阿旭,那酒是何价钱。 “说是一壶要三钱银子。”阿旭说道,“这价也不算多贵,就是不知道郎君怎么突然要点这酒?” 许黟盘腿而坐,从旁提起酒壶,浅浅倒了半杯,酒液微黄,色泽清亮。他晃着酒杯一会儿,问他们:“这酒,你们觉得如何?” 阿锦紧紧皱眉:“烟花柳地里卖的酒,还能如何。” 阿旭也是一脸不赞同:“这酒,喝了不好。” 他担忧郎君一时不忍,将那酒给喝了。 许黟失笑道:“换个思路想,这酒不就是治肾气虚,阴寒证吗。” 兄妹俩深吸一口气,眼里都是“原来还能这样啊”的惊讶神色。 旁边,颜曲月忍了半天,没忍住地笑道:“想来这画舫,也想不到你能拿这酒如此用。” 许黟露出笑容,他也没想到会有这等收获。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是鸨母知道他们这样干,肯定不会只把酒卖到三钱银子。 这会儿,她带着琬儿换身更加单薄的衣裳,琬儿瑟瑟发抖地来舫里。 “这里不需要别人伺候了,把那酒留下来就好。”看到鸨母带着人来,领了任务的二庆,黑着脸赶人。 鸨母还想说什么,看到他阴沉沉的脸,不由地有些后怕。 这少年看着凶得很,身上闻着有血腥味,让惯会看脸色的鸨母,很快就讪讪笑着跑了。 许黟很满意二庆的表现,招招手让他去旁边玩。 这时,心中害怕的琬儿就看到上一秒黑着脸的少年,顿时露出憨笑来,高兴地跑去一旁了。 琬儿:“……”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众人欠身:“多谢各位相公,娘子。” “不用如此。”颜曲月开口,她指向阿锦那边,对她说道,“你坐到她旁边去,让她给你瞧瞧。” 琬儿不明所以,却也听话的过去。 对着阿锦行礼,琬儿才轻拂着膝盖处,缓缓坐到一侧。 “你把手给我。”阿锦收起嬉皮笑脸,端出平日里看病时的态度。 “你怎么来的这里?”阿锦问着,一面为她诊脉。 看她脉象虚弦,可见过得不好,又看她面庞虽然涂抹胭脂水粉,然而难掩气色差,再观察她坐下来时的动作,像是膝盖处有伤。 “我……”琬儿对于今夜发生的事,都有种恍如隔世般,便是这刻,她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突然转变心意,点名要了她。 “我六岁时便被卖来这处了。” 阿锦又道:“你元阳虚弱,可是常有腹痛泄泻?” 这时,琬儿这才反应过来,惊讶看她:“锦小娘子是大夫?” “还未出师。”阿锦眨眨眼睛,笑着解释,“我家郎君才是大夫,我在他身旁久了,也学了些本事,但却不及郎君三分。” 她这话,便让琬儿惊了又惊,难怪会不碰那熏香和酒。 琬儿面有羞耻道:“我这腹痛,自妈妈让我接待了那贵客,便时常有之,但妈妈给我请了大夫来看病,说是不碍事。” 阿锦冷笑:“又不是她难受,对她来说自是不碍事。” 她说着,就咕哝着这病要好好地调理身体,要不然长久下去,定是不行的。 要是旁人说这话,琬儿自当是笑笑而过,这会儿,她有些羡慕眼前这位小娘子的真性情。可她不过是个低贱的花娘,便是富贵人家想要养个小娘做外室,都不一定瞧得上她。 她苦涩笑着摇头:“锦小娘子何必这么生气,我这等人,不值得如此。再说这病,拖着拖着,我亦是习惯了。” “切不可这么说,人不分贵贱,你我都是女子,只是别无选择罢了。要怪也该怪这世道,不该怪你自己。” 阿锦说得恳挚,频频回头去看郎君。 许黟收到她的视线,轻叹了一口气。他道:“琬儿姑娘,还是要谨听医嘱才是。” 琬儿缄默地抿着红唇。 想到什么,她突然起了身,缓缓地朝着许黟那方跪了下去。 她低声道:“许相公心善,可奴有一事瞒着,这吃药花钱,我钱有限,吃了药,就攒不到卖身钱了。” “你想卖身?”许黟微诧。 琬儿抬起头,眼眸泛着泪光:“奴虽身破不堪,但也想逃离这里,但妈妈说我这身价,要两百贯钱……” 第214章 琬儿见他来, 先是一喜,再听他话里意思,大惑不解地看着他道:“旭生说的挣钱法子, 到底是何意啊?” “郎君托我来问你,你可还想着赎身?”阿旭反问她一句,仔细地说了他来此的计划。 “你若是有意,郎君想帮你一把, 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琬儿胸口起伏不定, 虽依旧茫无头绪,可却坚定地重重点头:“奴自是原意的, 还望许相公, 旭生帮我。” 她说罢, 身子便跪了下来。 人还没跪到地上,就被阿旭双手大力地拉了回来。 那力道之大,直接就把她摁坐在旁边的圆凳上面, 她感受着适才手臂上传来的力道, 怔怔然地抬眼看他。 阿旭不会怜香惜玉,自然不知道自己拽疼了她。 像勾栏瓦舍,向来是挥霍的金银窝,来此地消遣的多都是舍得花几个钱的。有一就会有二,常来这里的多是旧客,还有些被别人带着过来开眼的。这些个人, 都是许黟甄选出来的售卖对象。 而光是靠他们在涪州的名声,想要挣到大笔钱不容易。那就需要个媒介。 这媒介, 许黟想了想, 最终选了那日有缘一见的琬儿姑娘。只要她舍得为自己的终生大事着想,那她定会答应下来。 许黟利用的就是这份坚定的心, 如果她自己不坚定,许黟亦不会贪图这几百贯钱,早早离开这涪州。 阿旭将郎君计划好的事儿仔细告诉给她,而后便道:“琬儿姑娘不需要做什么,只给那来消遣的贵人们,说这药酒的好处。” 琬儿闭住呼吸,轻声道:“那酒……不是从妈妈那得来的吗?” “对,只是此酒非彼酒,已改头换面。”阿旭点头承认。 听到真是那酒,琬儿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帕子,到底没忍住:“要是被妈妈晓得,她会寻许相公麻烦的。” ……说到这里,她难免想起之前被鸨母教训的日子,本能地害怕起来。 阿旭皱着眉头,问她:“琬儿姑娘若是不愿,那就当这事没发生。” 见他要走,琬儿急忙拉住他:“我愿!旭生回去告诉许相公,这事我会办好,求他救救我。” “姑娘快起。”阿旭心生不忍,虽然这计划是郎君所安排,但他真正面对眼前这柔弱无助的姑娘,亦是生出怜悯来。 “姑娘放心,你不需要我等来救。”他道,“只要由你来卖的酒,都能得五成的分利,到时,应是很快便能攒到赎身的银钱了。” 接下来,他假意在房间里度过几个时辰。 实则他们坐在桌前,详细地讨论着如何将这事在鸨母眼底下悄悄地进行着。 只要那些客人舍得花钱买,那这事就能成功一半。再者,谁也不敢直白告诉别人他那处有了问题,那向鸨母通告的风险,就极大降低。 时候不早,阿旭交代完,没和琬儿多聊,揣着从楼里带出来的几壶酒,回来租赁的院子里。 “看来是同意了。”许黟淡淡笑着看他拿出酒,贩卖药酒是一时兴起,也是为了那姑娘。 现在两方渠道都有了,自是要大干一场。 再去从花楼里进货,便有些便宜了那鸨母,许黟敛眉思索,目光落到对面小院子上。 对面的院落住着对母子,其母在家踩纺织机,儿子常白日不在家中,每回都是快到傍晚才回来。回来第二天,许黟就会闻到对方院子飘出来一阵阵药香味。 是个懂得药材的。 许黟眼珠子转动,心里生出一计。 这天,对面院子里的年轻人在家中处理从山里挖回来的药材,突然,外面响起拍门声。 “来啦。”年轻人过来开门,看到是个穿着长袍的青俊,微微愣了下,“官人是要找谁?” 许黟拱手道:“在下姓许名黟,是个大夫。我如今就住在对面,常闻到你院子里有药香飘来,不知兄台可也是个大夫?” 程宜然在家中听过母亲提起过,说对面来了一户奇怪的人家。 白日里,家门紧闭,但总会有药酒香飘满街坊。且时不时就有车马来拜访,应是个酿药酒的人家。 他经常白天上山,傍晚回来时,对面的院子寂静得只有透过窗的亮光,就再也瞧不见其他的。 因而,半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许黟。 程宜然报了姓名,回道:“我不是大夫,只是小时候跟着阿爹认识了些药材。” “令尊是大夫?”许黟笑着问。 程宜然虽然疑惑,却也点头:“我爹生前是村里的游方郎中,但十年前他就病故了。” 医不自医,往往医者在面对自己生病时,或是家人生病时,反而顾虑良多。 这种事在很多医者身上都发生过。许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叹了声可惜。 这么多年来,程宜然早已接受了亲爹病故的事,他问道:“不知许大夫上门,是有何事?” 许黟开门见山地问道:“我闻你采回来的药材中,有几味药材正是我所需,不知程兄可愿意将药材卖于我?” 挖采回来的药材,本就是要拿去医馆里卖的。 现下有人想要,程宜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喜然道:“我每日挖回来的药材不少,不知许大夫要多少?” “可愿让我先进屋看药材?”许黟笑着看他。 程宜然闻言面色微窘,他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连忙请着许黟进屋来。 他家中没有什么可以招待的茶水,就倒了煮开的水给许黟。 许黟双手接过,一面握在手心处取暖,一面跟着程宜然来到院子木棚前,看着他从草堆里拖出两个半人高的竹筐。 竹筐里面都是他晒好的药材,不同的药材捆绑成一扎,拿出来垒在地面上,好让许黟瞧得仔细。 “这些药材,有一石多重,每种都有十市斤有余。”程宜然看向许黟,每种药材都报了个数目,而后认真说道,“这是医馆给我的价钱,若是许大夫给的价钱低于此,就恕我不能卖。” “这价钱不高。”许黟挑眉,比他当初卖给妙手馆里的价钱还要低个一两文。 看着是不多,但积攒下来,一石药材就要少个一两百文钱。 许黟道:“我可以按熟药所收药的价钱来收你的药材。” 便是在医馆给他的价钱上,再多加两文钱。 听到这话,程宜然不但没惊喜,反而皱眉盯着他看:“许大夫,你给我这个价,莫是要做什么?” “程兄莫误会。”许黟失笑道,“你应该清楚,收你药材的医馆压了价,而我不过是按照熟药所卖的药材,便宜了两成。” 程宜然没再问,他只是被医馆压榨太久,突然有个人按正常价给他。 这让他有些一时反应不过来。 程宜然歉然道:“是我多虑了,许大夫要哪些,我帮你分拣出来。” “这几味我都要。”许黟报了几个药名给他。 程宜然听着这几味药材,都是跟治补肾壮阳、益气养血有关,以为他听错了。 再去看许黟那一本正经的脸色,知道对方没有开玩笑。 他心里疑惑,但依旧动作不停地将这几味药材挑了出来,接着他跑去隔壁街坊借了秤来。 许黟看着他秤好斤数,算好钱,掏出钱给他,随便说道:“后面再有这几味药材,可来对面院子找我。” “嗯?”程宜然睁大眼睛。 许黟笑说:“我用到的量比较多。” …… 他离开后,程宜然把剩余的药材挑着去到医馆里卖。 厅堂里的学徒看到他来,熟稔地走过来给他清点药材。 “咦?这次怎么少了好几味药材。” 程宜然含糊道:“没挖到。” 学徒也不疑有他,跟他聊起最近的八卦事来:“你听坊间传闻了没有,说是从外面来了个大夫,酿制了一款药酒,那药酒效果特别好,好多大户人家都去买嘞。” “什么药酒?”程宜然听得奇怪,但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昨日见到的许黟。 “还能是什么酒。”学徒眉飞色舞,朝着他挤了挤眉眼,小声地嘀咕,“要我说,你这最近就该多挖些壮阳药来,医馆里缺得很嘞。” 最近,城中医馆治疗壮阳的药物都涨价了,都是那风波带来的。 听到这里,程宜然终于反应过来,这外面来的大夫是谁了。 应该就是那许黟。 他向学徒打听,可知道那大夫住在哪里。学徒也是从医馆里的大夫和病患口中听来的消息,至于住哪里,又哪里知晓。 没能从学徒口中知晓答案,程宜然也不郁闷,他背着空了的竹筐从医馆里出来,去到市井里,买了一吊子肥肉回家。 次日,他趁着天晴,又上山去了。 …… 数日后,许黟新酿煮出来的药酒,快速地投入到了市场里。 琬儿那边很给力,不多时就有几个顾客通过她,找到许黟这里,来买那补肾药酒。 因此许黟又忙碌了起来。 “许大夫,我这身子能喝?” 来买酒的,不是谁都能买,需要通过许黟把脉,同意了才行。 许黟淡定收回手:“你脾肾两虚,这酒要空腹温服,每回只能喝一茶盏,不可贪多。” 头戴簪花的锦衣郎君听了,心中欣喜,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何时能好?” 许黟微笑道:“一月便好。” 锦衣郎君听了这话,脚步轻快地去到阿旭那里,掏了钱买了五瓶药酒。 出来院子时,他拿着手遮挡脸庞,快速地钻进到轿子中。 在他离开不久,又有轿子在许黟院子外停了下来。 第215章 鸨母要将她关在屋里反思。 琬儿冷冷道:“琬儿不明白到底犯了楼里哪条规矩, 要妈妈这样待我?先前我不听安排,自是让妈妈罚了跪,但今日呢, 只是攒了银钱,妈妈就要欺辱了我吗?” “好个伶牙俐齿,莫不是觉得端出楼里的规矩,就不怕了?”中年男阴恻恻地看向她, 目光落在她半面白皙上。 他转头对向鸨母, 桀笑道:“姐姐莫气,只要用些手段, 她自服服帖帖。” “不行。”鸨母看了中年男一眼, 她心里清楚, 这事闹得难堪,只会让大东家知道。大东家素日不管事,可也不是任由底下的人吃荤的, 要是知道她刻意虐待楼中姐妹们, 也会招她惩罚。 “我今日不罚你,但以后要是被我晓得你做了什么,那可不是罚这么简单。” 在中年男不解的时候,她放下这话,摔门而出。 于是中年男连忙跟了上去,也顾不上羞辱琬儿了。 琬儿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拼命地大喘气。 门外, 伺候她的丫头棉娥走了进来, 扶着她起身:“琬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琬儿无声地看向她, 棉娥不过十一岁,脸蛋还未长开,五官都淡淡的,眼睛斜长而媚,但因为岁数还不大,还没有被教过,并不懂得多少男女之情。她看到自己被欺负,只会偷偷掉眼泪,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反抗那些欺负她的人。 要是以后将她丢在这里,棉娥会死在楼里的。 留在楼里的人,多是被卖来的姑娘。 哪怕官府严令不许人口买卖,但又能如何啊,就像这楼里的大东家,哪怕不露面儿,他的威严不比鸨母低多少。 一听到他,众姐妹都很害怕。因为被送出去的姐妹,几乎没有完好回来的。 琬儿今日借着大东家的反驳了一局,后面的路却更加难走。 她被鸨母盯梢上了,想要悄无声息地跟许黟做生意,已然不行。 …… 城东有一户高门大院,绿瓦白墙,高高的院墙上,传出莺莺嬉笑声。 有几个穿着厚重绸缎衣裳,头戴花冠,戴着金钗的娘子们,坐在院中亭子里吃果子赏梅。 这院子修得好,有个种莲花的池子,天寒地冻,池子上早不见了那莲花,但旁边种着的梅花开得红艳艳,瞧着喜庆极了。 这大户的正头娘子田氏,坐在亭正中的位置,她年已有五十。梳着的高髻戴着低调的红宝石冠,两髻海珠玉钗,比起围坐在她周围的年轻娘子们看起来,虽低调,却高高在上。 那几个年轻的娘子对上她,皆是露出讨好的笑来。 “夫人,听闻老爷这几日不知从哪里来的方子,晚上都不在妾等屋子歇息。” “妾问过了,老爷不说。” “想来这回该不会又要被骗了吧?那老爷花出去的银钱,可不少呢。” “……” 周围叽叽喳喳的,这几个年轻娘子不敢瞒着,把听来的、想来的话都告诉了这田氏。 田氏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地喝着婆子端来的养生茶,喝了两口,缓缓道:“这回不是那等神棍儿,城中传开的事,你们都没听见?” 众娘子闭住了呼吸。 后面,还是坐得与田氏亲近一些,进府有些年头,瞧着年长不少的三姨娘开了口,她笑着说:“夫人说的对,妾都是些没见识的,遇到点事就慌了。不知道夫人的意思是……让老爷继续喝着?” 田氏看向她:“老爷爱折腾,你又不是不晓得。” 三姨太连忙诶诶两声,赔笑道:“确实不值得我们慌张,要是真的有好事,那也是妾等的福分。” 她们这些姨娘,进院来的,长则二十年,短则一年,这正头娘子平日里不如何拘束着她们,但也不是个软柿子的。 平日里,也要小心伺候,要不然可能惹恼了,打发卖了也是有可能。 “老爷心心念念有个孩子,你们要是肚子争气,真的有了,那孩子到时候就抱来我名下,也有个正儿八经的嫡出身份。”田氏叹道,“要是都不争气,别说是我,就算是老爷日子久了也容不下你们。” 她这么说,心中满意地见着众人更加神色戚戚了。 那说说笑笑的气氛,荡然无存。 田氏在这处吹够了风,看她们无了赏梅的心思,在婆子的陪同回了屋。 众人待她离开,方都各自散开,也没人留在亭子里聊闲话。 却不知道,田氏离开后,转头就来到老爷屋子里,她和老员外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哪里不清楚他的心思。 看他这些年折腾着吃各种各样的药汤、药丸,田氏嘴里念叨着他辛苦,眼里却巴不得他能早早去了。 只要他去了,那这家就全然是在她手里管着。 要是离开前还有个姨娘怀了孩子,那就再好不过了,等过到她名下,她就把这些个姨娘都遣到郊外庄子,让她们在庄子里自生自灭。 “喝了几天的药汤,这回可有别的感觉?”田氏关怀地问。 老员外笑着道:“这几日,醒来不觉得腰疼了。” 田氏意外,转眼笑说:“看来老爷这次,总该要如愿了。” “这些年辛苦你,忍了那么多风言风语。”老员外拍着她的手,如今田氏年老色衰,手背摸着都没多少肉,老员外摸了一下,就把手收了回来。 田氏像是没发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我受得住,这都是为了老爷,只要老爷有了后,我不也有了后。” “我定不会亏待你。”老员外道,“要是下面的有谁怀了孩子,生下来就过到你名下,交给你教导。” 田氏含笑答道:“不管是谁生养,那都是我的孩子。” …… 与此同时,许黟得了消息,那鸨母怀疑上琬儿,他们不能借着楼里的消息,兜售药酒了。 好在,被发现的时机晚了些。 许黟售卖的药酒,已经在涪州传开,现下哪怕没有楼里的消息,也有不少人来买。 他亦是挑客人,不是谁都能买了去,看到不合适喝这酒的,也不会睁着眼让他买了去,而是告诉他这酒不合适,让他换个别的法子。 送走面前的病患,见到阿旭进来,拍拍案桌叠着的一摞病案道:“这些时日见的病人,病案都分一分,届时订成册子,好翻阅。” “好的。”阿旭收起了病案,问许黟,“郎君,琬儿姑娘那边如何安排?” 现下少了琬儿那边的消息,卖酒的速度慢下来了,这是其一,其二还是因为,琬儿的赎身钱没攒到。 “你手里还有多少银钱没分?”许黟问他。 阿旭报了个数:“这次我本打算拿过去,但琬儿姑娘没拿。” 她怕拿了,后面都没法在她手里头。 许黟赞同地挑眉,放在他们这处也好,省心些。 “你叫她别怕,这事她出了力,少的银钱我们来出,会帮她赎身。”许黟交代了下去。 他起身踱步,沉默有顷,肃然道:“要是在楼里不安全,即刻赎身也行。” 阿旭没想到这处,却也警醒了起来,连忙道:“那郎君我现在就去一趟。” “等会。”许黟叫住他,“琬儿姑娘那里,应是有人在监看着,你去了,注意说话。” 阿旭从他严峻的口吻里察觉到了事态急迫,郑重点头:“我会护着琬儿姑娘的。” 他这一去,到了晚间时候才回来。 这段时间里,程宜然过来两趟,帮着许黟,把从外面采买回来的新鲜药材进行了处理。 顺带,他把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许黟。 “城门口贴了告示,明日起在城门口开始布棚施粥,城外已有百姓守着了,我看那些个百姓,多是感染了风寒,若是没有药,怕是熬不过去。” 程宜然哪怕身处艰难,却也在为这些百姓们着想。 他犹豫地看向许黟,问道:“许大夫,听说淫羊藿也能治风寒,我想着不如去山上多采些回来,熬煮了也好送过去。” 许黟却摇了摇头:“这淫羊藿过了秋,就不合适采摘了,其药效会减半,哪怕你这会能在山上采到淫羊藿,数量也不会很多。” 再者,除了这淫羊藿,其他驱寒药材那么多,也并非就要用它。 程宜然想到淫羊藿,那是因为这是他可以靠着手脚挖采来的,不需要花费银钱。 他默然,显然知道自己这个法子行不通,只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急,官府应该有法子。”许黟道。 程宜然叹息一声,道:“那就等等,要是官府还不作为,我就想法子去山上采淫羊藿。” 许黟哑然失笑:“……” 这边他刚走,阿旭就回来了,他说服琬儿赎身的事,但琬儿还想将她的丫鬟也赎身出来。 “丫鬟?”许黟愣了下,之前没听说过。 阿旭道:“那丫鬟叫棉娥,五岁被卖去楼里,四年前就跟着琬儿姑娘。琬儿姑娘说,如果不把她赎出来,这孩子也会步入后尘。” 看着那棉娥,阿旭就想到了妹妹。 当年要不是郎君,妹妹也会经历这些。 他就想着,将那棉娥给赎出来,“那孩子不贵,鸨母开口要五十贯,我、我给买下来了。” “人呢?”许黟诧异地看他。 阿旭不自在地挠头:“就在院子外,她说没你吩咐,她不敢进来。” 许黟听了顿时有些无奈,连忙喊阿锦去把人叫进来,接着就对怯生生进屋的棉娥道:“你就先在这处住下来,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烧了。你去给她看看,要是有什么问题,趁早解决了。” 第216章 说到拜师, 可不是只磕个头就成的,程宜然在激动过后,便忙着准备拜师礼。 像老师收学生, 其就需要正衣冠,向老师送拜师帖,还有呈六礼。 这“六礼”也是颇为讲究,是送给老师的报酬, 承用的是儒学规定的拜师礼仪。 次日程宜然早早就来到市井, 去到屠户那里买了两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去到卖菜摊上买了一把鲜嫩的芹菜, 接着再去到粮铺里, 买了龙眼干, 莲子,红豆和红枣。 拜师当日,颜曲月也来了, 她坐在厅堂上首, 与许黟一起,接受了程宜然的拜师礼。 自今日起他就要改口了,唤许黟为“老师”,唤颜曲月为“师娘”,这让阿旭和阿锦两人艳羡极了。 他们俩虽是许黟收的第一对徒弟,可没有经过拜师仪式, 至今未改过口,属于有实无名。 程宜然拜完了老师, 转头看到兄妹俩人, 知礼数地行礼道:“师兄,师姐。” 两人先是愣住, 紧接着便欢喜地与他行了礼。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师弟了。”阿锦笑颜道,“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来问我们,我们跟着郎君这么多年,学的东西不少。” 阿旭看着他:“当然,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要是有郎君在,师弟还是要先问过郎君才是。” 程宜然笑道:“多谢师兄师姐不弃。” 程宜然回到家中,他娘在屋里等着他,见着他回来,欣慰地拿手摸摸他:“宜哥儿如今也算是有了出路,你切不能辜负了许大夫,好好在他膝下学医,等能出师,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他娘望了一眼天色,云遮雾罩,这是个好兆头啊。 常言道,人头上有云气如车盖,便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她儿刚拜师,这云就翻涌云集,来到她家屋顶,岂不是在预兆着她儿终于有了出路。 看着他娘喜极而泣,程宜然心神感动,戳心窝子一般令他难以释怀。 想到以前诸多画面,他只恨自己不够争气。 程宜然半跪在地,牢牢地握住他娘的手掌:“娘,我定好好学医,不辜负你和老师的期许。” 也许,确实如他娘说的那样,以后他们的日子,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以后将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选择。 …… 许黟在收徒的第三天,制定好教学计划。 他手中三个徒弟,都不是初学者,基础的知识都很扎实,缺乏的,是临床经验。 这临床经验很重要,毕竟从医书上面学到的知识是死的,而病证是多种多样的,很少有患者,生的病和教科书上面写的一模一样。 这个概率有多低?就像买同个部位的猪肉,肉的纹理生长花纹都不同。 正是冬日光景,时人靠喝酒暖身越来越多,然而酒气性烈,入胃后随着卫气四散,充溢络脉,充盈经脉中的血液,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 这时候,风邪乘虚而入的概率就增加。 生病者也变多了起来。 其中最易得病的,就是常年喝酒吃肉,将自己灌得伶仃大醉的酗酒者。 对于这样的病人,许黟救治过的不少,光是累积下来的病案,就足以订成两册书籍。 临床经验累积到一定量时,就有个好处,瞧一眼病人,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他的症状如何。 许黟把这方面的病案拿出来:“先细读了这病案,后续若有病人来找,就由你们来诊治。” 阿旭惊讶地接过病案册,紧紧地抱在怀中:“郎君,我和妹妹也要参加吗?” “对,你们都要参与。”许黟回他。 阿锦便问:“可是师弟之前都没接手过这等病人,他要是和我们一起来,可能跟不上进程。” 许黟笑笑:“未必。” “你们也别有担忧,到时我会在旁,要是有问题,我会出手。” 听了这话,他们三人也是松一口气。 程宜然拿过病案翻了起来,看到上面详细地记载着每个病人的病症、一诊二诊的过程、药方的用途与药理等,都清晰了然。 他怔然片刻,好似无知小鱼涌入江海,面对滚滚波涛骇浪,无处落脚,却畅游其中,任其身随波游荡,所经之处,都是绚丽华彩,目不暇接。 只看完一个病案,他就要停住思考,要不然这脑子缓不过来。 “不急。”许黟微笑道,“以你们的实力,其实早可独当一面,只是对自己的能力还尚未有个更大的了解。” 等真正的接触过病患,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所学的东西,是否所能运用。 事到这里,许黟便叫他们拿着病案册,回自个的屋里攻读。 他来到隔壁屋里,喊二庆去书房谈正事。 “琬儿姑娘这几日在楼里如何?”许黟问。 二庆这些日子代替了阿旭,一直盯着花楼那边,琬儿身边的棉娥被赎身出来,这几日里,鸨母并未给她安排新的丫鬟。 像是怕新的丫鬟被策反了去,将她盯得很紧。 眼下这场景,她想要将消息从楼里传出来不容易,二庆思忖着道:“她如今连房间都出不去,外面有两个打手守着,只有交了银钱才能见她。” “可有受伤?”许黟拧起眉峰。 二庆摇摇头:“那鸨母不敢明着来,不过琬儿姑娘也吃到了苦头,如今接待客人,留下的打赏都被拿了去。” 显然,这是不愿意让琬儿赎身了。 其实以琬儿在楼里的地位,犯不着让鸨母如此顾忌,她气的是一个小小的花娘骑到头上来。 何况许黟卖的药酒,对鸨母的吸引力着实大。可却因为这层关系在,她才恨极了琬儿隐瞒着她。毕竟,以琬儿那点借口,哪里骗得了她,鸨母气过后回想,就知道这里面漏洞有多大。 许黟就在等,等鸨母带着打手上门。 但这鸨母比他想的警惕,至今还未找上门来。 许黟撑颐思索,须弥,他确定了计划:“二庆,你带上药酒,去那瓦市最热闹的市妓坊里,寻那管事的,推销这酒。事后,再寻几个闲汉,在诸处茶坊、酒楼和歌馆,宣扬这事,便道我想把这药酒的秘方给卖了去。” 二庆恍然:“许大夫,你真的想卖?” “不,只卖给那鸨母。”许黟眯起眼睛,叮嘱他,“你务必要让她知道,这药酒秘方的价值。” 二庆若有所思:“明白了。” 许黟交代完事,就取了交子递给他:“这事办下来,也要花些银钱,你拿着钱好办事。” “许大夫,我要先去见琬儿姑娘吗?”二庆拿了钱收好,问许黟。 许黟笑了起来:“确实要,你记得别让琬儿姑娘泄了消息。” 想让她脱身,总要使些手段,对上鸨母这种逼良为娼的妇人,许黟没想过心慈手软。 或者在这个世道上,鸨母也是一方可怜人,但有时候,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此后,二庆按照叮嘱,来到市井里一处瓦馆消遣,馆里灯烛荧煌,有下等妓女不唤自来,看到二庆那英俊而青涩脸庞,皆是眼中心中喜悦,哪想这少年郎还没等她们靠近,就嫌弃地转过身去。 二庆不是来消遣的,他初来,就有仆从端茶来,要他点“花茶”。 他想了想许黟交代的事,点了馆里有名的上等花娘。在花娘来之前,他就先花出去了数贯钱。 看着银钱白花花地溜走,二庆心疼坏了,但为了正事,只能咬咬牙忍了,就是看向那些廊道上寻欢作乐的酒客,目光凶狠,不好惹。 不巧,今夜宴前歌唱,诸多楼中市妓来此争妍卖笑,这处瓦馆,亦是鸨母大东家名下。 二庆喝着杯中茶水,目光落在门庭处,就看到鸨母携带几个花娘过来助兴。 他心生一计,立马就唤了旁边的仆从,问他管事的在哪里,他有桩极好的买卖…… 鸨母路过,便听到二庆不曾压低的清亮嗓音。 卖药酒方? 是那有神奇之效,只要喝了就能身强体健,奢靡作乐亦不会伤身的壮阳药酒? 鸨母心中生出惊喜,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让身后跟着的花娘们自去安排。她来到邻座一坐,要了壶好茶,在旁好好地听着。 越听她越惊,这姓许的真的想将那方子给卖了。 不由地心中暗自窃喜,若是这方子被她买了去,以她的手段,挣个几千上万贯钱,岂不是手到擒来? 不行,不能让旁人买了那方子。 眼见着二庆跟瓦馆里的管事鸨母谈完,从门庭处离开,她便紧紧地跟了过去。 “这位小哥,且慢且慢!”鸨母快步走着,扬着手中彩帕,挤眉弄眼地笑道,“这位小哥要我好追,可还记得我,那日舫上,咱们见过。” 二庆皱眉,像是想了许久:“哦,是你。” 他停住脚步,问她可有事。 鸨母想要上前拉他手,被他侧身躲开,她自然地收回手来,笑问:“闻你要卖那药酒方子,我正有此意,不知你家郎君,要的什么价?” “郎君没说。”二庆摇头,“你若有这心意,可上门来问。” 二庆没多与她接触,怕自己演技不好,让鸨母看出端疑。 只留了个地址,拱了拱手就走。 …… 许黟起来得很早,南城街坊还未传来劳作的声响,他就在晨光熹微中练拳了。 洗漱以后,他坐在书房抄录了几份医案,修整成册后,就从书房里出来。 这会儿,颜曲月她们也醒来了。院外,市井逐渐热闹,各种吆喝叫卖声此起披伏,二庆跑去给他们买了热腾腾的早食。 第217章 且说鸨母这边, 得了药酒方子,就急不可耐地给到中年男,要他去把事给办了。 天晚后, 鸨母张罗一桌好席面,叫他来吃酒。鸨母给他斟酒,问道:“这事办得如何,可能做出来?” 中年男笑道:“姐姐交代的事, 跑断了腿也要办好。那酿酒的师傅都找来了, 赁了个院子,不让别的人晓得。” 说着吃下一筷好肉, 又饮了杯温好的酒, 他咂咂舌头:“这酒真是不错, 有了这酒,咱们算是要发大钱了。” 鸨母大笑,容颜焕发地说:“那姓许的也是蠢, 这么好的方子, 只要了五百贯就卖了去,我要是他,决不卖这方子。” 中年男恶狠狠道:“就是便宜了那小贱人,让她赎身了去。” “有两百贯,也不算多亏。”鸨母看他一眼,便知他早就想对那琬儿下手, 但这花娘有的是,何必只放在一人身上。 “你要是缺女人, 这楼里的花娘还不够你消遣?” 鸨母娇瞪他一下, 想她当年也是花容月貌,姿容花俏, 这岁月不饶人呐,如今照着铜镜,见镜中人早已失了容颜。 中年男桀笑说道:“有姐姐在,我哪还想着别的女子。” 两人大笑着碰杯,酒酣耳热。 想到以后每天都有数十贯银钱进账,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 一夜后,早上北风冷,琬儿暂住在许黟院中,她知多亏许黟的出手相救,要不然以她的能耐,这辈子都难以逃离那里。 便早早起来,去到灶房里想要帮忙做吃食。 结果外面天色灰蒙蒙的,灶房里已经有人在,阿旭坐在灶口处烧火,听闻身后有脚步声,扭头看来。 “琬儿姑娘这么早就醒了?”阿旭怔然,“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取暖。” 琬儿看向锅盖处冒出来的缕缕香雾,惭颜道:“我醒得不早,旭生都在烧火做饭了。” 阿旭解释道:“我和郎君都习惯早醒些。” “原来如此。”琬儿将这话记了下来。 她想过来帮忙,阿旭却拒绝,反而提了井水倒进锅里去烧。 “你先回房去,等水烧好再来。”阿旭说罢,就不再去管她了。 琬儿站在原地踟蹰片刻,见灶房真的不需要她帮忙,才悻悻然地回到自己房中。 她与棉娥住在一处屋子,天气冷,两人合盖被子,这样只用烧一盆炭火就能度过去。 床榻上的棉娥听到声响惊醒,看她回来,高兴地喊了声“姐姐”,披着衣裳起身,嘴里说着要去院子里打井水。 “棉娥,你这几日在许大夫家中,过得如何?”琬儿突然问她。 棉娥喜颜道:“这里可好了,我每天都能睡到天亮了才醒,阿旭哥哥和阿锦姐姐也不用我帮忙做什么,只叫我打扫院子就行。”她说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了琬儿。 “我去打了水,阿旭哥哥就会帮我把水烧了,还有好衣裳穿,那被子又暖和又柔软,比楼里的小屋好多了。姐姐,我们能一直住这里吗?” 琬儿怔怔,苦涩一笑:“我们不能一直赖在许大夫家里。” 棉娥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闷闷道:“嗯,棉娥知道的。” 琬儿笑着揉揉她还没扎起来的头发,说道:“我们以后也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我信姐姐!”女孩的坏心情一扫而光,重振精神地喊道,“我也要努力挣钱,好好报答姐姐。” 要不是姐姐,她也不能逃离那里。 两人相依偎了一会儿,琬儿感慨完,就要计划接下来的日子了。 她拿出这次攒到的银钱,有四五十贯,看着是不少,但连一辆驴车都买不到。 何况两人都不会驾车,买了车还要雇个车夫。 按许大夫的意思,不如去雇辆车,跟着商队走,到时再给商队一笔保护费,这路上也算是安稳。 第二天,琬儿比平时早得起,她出来时,院子里就已经有人在打拳。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早起法。 想来,许大夫他们有底气四处游历,不单单是有本事,还有一身好武艺。 便是那看着身轻高挑,袅娜娉婷的颜娘子,武起刀时,蛾眉锐芒徒生,竟丝毫不让须眉。 她与许大夫对打时,便是一副令人艳羡的郎才女貌。 琬儿深感卑贱,看罢了他们练拳练刀,就去到灶房里帮忙烧火做饭。 后面几日,她也习惯许家早晨时的练武行,每次都要津津有味地看完,才意犹未尽地去帮忙。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她们在许家度过四日。 许黟托了牙行打听,给她们打听到一车去往梓潼的商队。 他便在一处酒楼,约见这商队的护卫队队长。 这商队带头的护卫队长和余秋林打过几回交道,听过许黟的名号,见到许黟要往商队里塞两个人,很是乐意地应下来。 “我们每回跑商,准备的备急药里,都要备上消食丸和跌打损伤药膏,它们可都是好东西,救了我们兄弟好几回。”护卫队队长慨然地夸了几句,举杯大饮。 饮罢,他就说道:“我们此行要去到梓潼,途经盐亭,不知道许大夫可有东西要带,我们一并给你带过去。” 许黟惊喜,举杯道:“有劳兄台费心,确实有书信要寄,若是能将其带到,必重谢。” “重谢倒是不必。”护卫队队长摆手,笑道,“就是我们这回出来多时,带来的药物几乎用完了,不知道许大夫手里头可有消食丸和跌打损伤药膏?” 许黟正容道:“不瞒兄台,消食丸是有,随时能让人送来,就是这跌打损伤药膏需要炮制,两日才能成。” 护卫队长点点头:“不急,我们此趟还要再等三日出发,正好能等得。” “行,那三日后,我再来找兄台。” 许黟拱拱手,将这事谈妥。 他从酒楼里出来,转身去到离家不远的药馆,买了些土茵陈和马钱子。 将土茵陈和马钱子泡在水里一天一夜,再拿药碾子碾碎,放在甑里蒸熟,再反复碾碎成带有黏性的膏状。 此时,再加入少量的石灰水,搅拌混合,等到凉却,再加入马钱子。这药膏就成了。 阿旭和阿锦都会炮制跌打损伤药膏。 不过程宜然还是头回炮制。 他开始时动作不快,一直盯着兄妹俩的动作看,后面知道如何做了,渐渐地速度就快起来。 三人同心协力,两天就做出来两百多张跌打损伤药膏。 商队只需要一百张药膏,多出来的,许黟让他们拿去市井里摆摊卖。 “老师,我晓得有个地方,需要这么多药膏。”程宜然看向许黟,说道,“这涪州是有码头的,不过冬日江水下降,这码头停靠的船只越来越少,这档口,那些工人应该都在家里过冬。” 等来年春,天气暖和,江水水位回升,那些渡码头的货船变多,这些工人就会重新去码头蹲活儿干。 扛重物的工人,多多少少会扭伤腰背,这些跌打损伤膏药价钱实惠,推销给他们再好不过。 许黟不禁大为感慨,叹息道:“就听你的,明日就去这些工人住的地方。” 这些工人,住的地方都不甚多好,在南街一条贫穷的小巷子里。 这里房屋更加低矮,破旧,路过时,入目皆是发黄的稻草和黄灰色土墙,一种戚戚的荒凉感油然而生。 许黟跟着程宜然,一家一户地敲门。 不多时,就有个穿着打补丁的壮汉从里面出来开门:“谁敲门?” “老兄,是我,程宜然。”程宜然朝他笑着开口。 那壮汉一愣,接着高兴道:“程老弟,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这外面冷得很。”说着,他注意到后面还有个年轻的青俊,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这位是……” “这是我老师,许大夫。”程宜然笑说,“前段日子我有幸遇到老师,老师就收了我为徒,教我医术治病。” “原来是俺兄弟的老师,都快进来。”壮汉激动道,“我这兄弟可厉害了,他自学医术,给我们好些人看病嘞,什么风寒咳嗽,扭伤啥的,他都会瞧。” “咳咳……”程宜然羞赧着脸颊,假意咳嗽让他别说了。 但壮汉丝毫没察觉到,以为他是受风了:“我说你什么好,都不多穿件衣裳,要是得病了怎么办。” 程宜然:“……别说了。” 许黟看着他们,笑而不语。 这木屋里面没有生火,人站着不动时,能感知到泥土地板生出来的寒意。 壮汉把木屋里仅有的两张凳子让给他们坐,他去到里面,从土缸里舀了水给他们喝。 “有点冷,我去把水烧了。”壮汉看着那木瓢里的水,犹豫一下,朝着他们说道。 “不用麻烦。”许黟笑说,“我们出来时喝过水了,这会不渴。” 壮汉道:“那行。” 他放下木瓢回来,看向程宜然:“程兄弟,你带着老师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程宜然说道:“我和师兄师姐们做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想着你和那些在码头打工的兄弟们常有伤到,就想问你们想不想要。” 说完,他又补充:“价钱比去医馆里卖的跌打损伤药膏实惠,一张只要两文钱。” “只要两文?”壮汉惊呼一声。 “是的,只要两文钱。”程宜然点头。 他在知道这药膏只卖这个价时,也是震惊不已。 他是参与到炮制过程的,这个价钱,几乎是没有任何利润可言。 但老师就是让他们卖这个价钱。 当时,他不解,问了许黟。 许黟告诉他:“这价不是我定的,是有一个老大夫,他年事已高却常上山挖土茵陈,采马钱子,做出来的跌打药膏,只卖这个价。” 第218章 鸨母仓促大喊:“找许大夫, 是他!是他卖了这药酒方子给了我!” 她神色不似作假,跑来讨说法的人群中,便有人生出迟疑的心思。 一位年轻的官人不耐, 霍然推开人群挤身骂道:“我管你找许大夫买的,还是李大夫买的,我们这药酒是从你这买的,钱也是你拿了去。要怪, 就怪你自己贪得无厌, 被人诓骗了去。” “对对对,这又与我们无关, 你要真是被骗了, 找官府说理。” 有人驳了她的话, 闹哄哄的议论声再度四起。这些来楼里消遣的官人们,此次能都一并寻来,也都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小小花楼, 不过是挂钩了市妓, 就敢欺骗他们,哄骗了他们的钱财。再说,这花楼里卖的药酒,比原来他们去找许大夫卖的还要贵价,一壶就要他们五贯银子,本以为也是好的, 结果是披着羊皮卖狗肉,岂有此理! “我等在楼中花的银钱, 没有数百贯也有上百贯, 你这鸨母,公然卖这药酒, 再不退钱,休怪我们把你拉去官府报官。”开口的官人单刀直入,引得众人赞同附和。 纷纷向鸨母讨要被骗去的银钱。 鸨母面色全无,便要叫中年男去找大东家,哪想,她转身一看,就看到一抹肥胖身影,慌张地爬着木柱要逃。 她大叫一声,全场都齐齐看了过去。 “还有人……别叫他跑了!”有人朗声大喊,中年男惊得一抖,双手抱不住柱子,往下跌去。 不过二楼高度,中年男摔得底朝天,把藏在怀里的包裹掉下来。他捂着腰臀痛叫,一面慌张地开始捡银子。跌跌撞撞地要跑,就被几个循声跑去的官人抓住。 这下子,鸨母和中年男,谁也别想逃了。 到手的银钱还没捂热,便要还了回去,这对鸨母来说,极其不甘。然而,她私营买卖,这一事若被大东家所知,她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哪轮得到她在楼中颐指气使。 午后,聚众的官人们拿回银钱,纷纷散去。 花楼里闭着门的房屋里,暗中偷看的花娘们呼吸急促,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这些金钱,都是从她们手中挤出来的,如今倒送了回去,如何不叫她们心底叫好。 …… 鸨母呆坐在乱糟糟的房屋中,挣的钱没了,攒的钱也都倒贴了回去…… 失神片刻,她哀嚎大哭,嘴里嚷着不活了。 但见中年男悻悻看来,一手还揉着摔痛的臀部,落井下石道:“要不是你见钱眼开,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那姓许的,分明就是个骗子。” “我见钱眼开?”鸨母不可置信地瞪他去,“那你倒是说说你自个,怎么也被骗了这么些钱?” 中年男噎住,不痛快道:“还不是你,要不是你说这药酒多挣钱,我可是不信的。”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现在倒来说我的不是了,要不是我,你如今还能这样好威风?” 鸨母掌管着花楼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素的,想着他拿着钱逃跑,便心冷起来,叫着两个打手把中年男一捆,丢到房里关上。 “你这是作甚!?”中年男慌了,变了嘴脸,重新讨好地说体贴话,“好姐姐,咱们先别自个气坏身子,我适才是糊涂了才如此,说那忒不是道理的话,我实在该打该骂,下回定不敢这样。” 说着说着,他眼珠子转动,转移话头, “都怪那姓许的,叫我们栽跟头,我去叫几个人把人绑来,好好教训他给姐姐出气。” 鸨母冷笑看他:“姓许的我要找,你我也不会轻饶。” 说着,就叫打手把他的身上的衣裳给扒了。 屋里没炭火,又没衣裳穿,中年男只好躲在床上,但床榻上只有一条薄薄的织锦被子,冷得牙齿都在抖。 这时,已到楼里掌灯时分。 鸨母却无心管着楼中事务,叫来三个打手,去把许黟绑到楼中后院。 她焦急等着半晌,没等到打手们回来,却看到大掌柜带着几个仆从过来。 鸨母从椅子上跌落,这下子,才是彻底慌神。 “大东家说了,你既然不甘心只当个鸨母,便给你换个好去处。” 大掌柜冷冷地看向她,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低贱的下等货物:“以你如今的姿色,也就下等勾栏才能容得了你。” 说着,就叫仆从把人给绑了。 鸨母含着泪哭喊,全然无用,被那脏臭的抹布塞满嘴巴,只剩“呜呜呜”地无助哭鸣。 至于被关在房中的中年男,大掌柜的也没放过,打发两个人把他带出来,扔去到码头干苦力。 …… 这日,许黟收到一封信,他放下手中医书,轻揉鼻梁处一瞬,才将这信打开品读。 看完信中内容,他轻笑出声,把信拿到炭盆里,丢进去燃烬。 此间事了,剩余的时间,便该好好地教导徒弟。 他从书房里出来,外面已是晌午时分,他看到阿旭和二庆把准备好的吃食端了过来,却不见程宜然身影,便问:“宜然呢?” “师弟的娘身体不适,他去家里照顾着。”阿旭停下动作,回话道。 许黟皱眉:“怎没听他说起?” 阿旭道:“他看郎君在书房里忙,怕打扰了,只跟我说了下,好教郎君知晓。” “知道了。”许黟说罢,就去到对面的院子。 此时是晌午,程家却没开灶,庭院里静悄悄的,连房门都紧闭关着。 听见拍门声,程宜然快步出来开门:“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许黟看向他道:“闻你娘病了,可好些?” 程宜然低垂着脑袋,闷声道:“还没好,昨日起就一直心腹痛,我给开了药,但服着效果不显。”他想着,要是他开的药方不行,就要来求老师看病。 没想到,老师先一步过来了,重振着精神,请老师进来屋里。 许黟听着他描述,微微敛着眉间,问他:“开的什么药方?” 程宜然如实回答:“我观症候是肝虚寒,便开的是补肝方,其用了防风、丹参、细辛、桔梗各一两,川芎、独活和大黄各七分,还用了山茱萸、桂心和茯苓各五分。” 说罢,他问道,“老师,此方我娘已经服用两剂,效果却不显,难不成是不对症?” “若是肝虚寒,用此方也不算错。”许黟摇摇头,没有那么快下定论,“你带我去屋里,我去瞧下。” 有老师出面,程宜然安心不少,当即欣然道:“让老师费心了。” 他们进来屋里,程宜然他娘见许黟过来,连忙起身过来问候。 许黟温和地扶着她的手臂,淡笑道:“婶子快坐,听宜然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我这病不碍事的,你怎么连老师也惊动了。”他娘有些责怪地瞥儿子一眼。 许黟笑说:“是我要来,我这一闲下来就坐不住,适才知晓这事,就迫不及待过来了。” “哎哎,这多不好呐。”他娘着急道,“我这就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病痛,是这孩子有孝心,看不得我辛苦,见我昨日喊了下心腹痛,连许大夫那里都不去了。” “今早我也催了几回,他是去了,哪想很快就回来,说是告了假,要在家里照顾我。”他娘一面说着,一面欣慰地哭起来。 许黟见她如此,就安慰儿子有孝心是好事。 接着,他便说道:“年纪大了,确实容易有些病痛,不过这要是哪里不舒服,切记要好好看了病吃药才是。” 又问可容他也来瞧瞧。 程宜然他娘哪敢拿乔说不允许。 程宜然拿着药箱进房来,把脉枕垫在他娘的手腕下方,小声道:“老师,多劳烦你了。” 许黟只摆摆手,没说什么。在他娘把手伸出来时,许黟就注意到他娘的手指头。 她手指头处的指甲干枯,光泽黯淡,在中医中,有“肝者,其华在爪”的说法,这里的爪指的是手指和脚趾,肝属藏血,当肝藏血充足,其爪就能可看出来光泽鲜艳,反之,就会出现相反的状况,爪干枯、血色减少等。 单从这处,就可看出他娘的肝和脾不是很好。 他琢磨一二,伸手按住他娘的手腕,仔细脉诊起来。 “心腹痛外,可会眼睛模糊,睁眼久了看不清事物?”许黟问道。 得到肯定回答,许黟便看向在旁边候着的程宜然,说道:“确实是肝虚寒之证,你开的药方中,再加大枣、柏子仁和桃仁二两,防风和茯苓增加到二两,看下药效如何。” 听完许黟说的话,程宜然琢磨片刻,就知道他开的药方还有欠缺。 才导致他娘喝了药汤有效果,但效果不够好。 “多谢老师提点。”程宜然拱手一拜,欣然道,“我这就去医馆抓药。” 这药很快抓来,许黟留下来教导他如何煎煮。 需要先将这药材倒在惠夷槽碾成细末,用陶罐煎煮,加水九升,煮到五升药汤,接着除渣,把药汤倒出来,分成三次服用。 程宜然按着他的吩咐把药汤煎煮好,端着分出来的药汤给他娘喝。 他娘喝下去,半个时辰左右,心腹痛明显转好。 晚间时,第二份药汤加热,又服用了下去。 这夜里他娘总算能睡着了,半夜也没被疼醒,一觉睡到天亮时分。 程宜然对许黟的敬佩更甚了,时过了早,就迫不及待地去给他娘温热药汤。 他娘将最后一碗药汤喝下,不久,眼前视野恢复清明,看清他儿子,他娘泪珠落下,唤他儿去给许黟磕头。 “老师不爱叫我们磕头。”程宜然挚诚笑起来,转而说道,“我只要好好地学了医术,又如何会用,老师才更加欢喜。” 第219章 今年立春的日子在二月初四。 而立春一到, 山上的积雪终于全化开了。 变成溪流从山顶流到山脚下,山脚处住着的居民,都拿着桶来寻找溪流里养了一年冬肥的小野鱼。 这日, 许黟带着兄妹俩和程宜然到山里寻找药材。沿途中,亦有不少背着箩筐上山的。 寻了一会儿,程宜然发现一株苦参,将它全根都挖起来丢到竹筐里:“老师, 今年山上的药材少了很多。” 许黟平静点头, 识药材的百姓多起来,挖的人便也多了。 像那种上山后随处可见药材的日子, 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们往更深的山去。”许黟当机立断, 不与这些百姓们争抢这处的药材。 程宜然迟疑道:“天气暖和了, 那些过冬的猛兽也要出来觅食,我们这般进去,怕是会遇到。” 他手无缚鸡之力, 要是真遇到危险, 恐怕是要成为拖累。 阿锦以为他害怕了,笑道:“有我们在,师弟莫要怕。” 程宜然摇摇头说他不怕,道是怕成了累赘,耽误到他们。 许黟沉着道:“这处深山多密林,瘴气比其他地方重, 遇到猛兽的可能不高。” 要是真遇到了,他们手里头有刀, 只要不是成群结队的野兽, 奈何不了他们。 再者,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上山来, 手里头储存着的药材早就见底。 也亏许黟说要进深山,他们一行人前脚刚进到里面,后脚就发现一丛黄精。 这丛黄精长在岩石边上,粗壮的枝杆上面挂满了绿色的浆果,有些提前早熟了,还会变成褐色掉落到地上。一颗颗都有土鸡蛋那样大,闻着带有微微的苦甘味。 黄精的果实要比它的根茎苦一些,能食用,但想吃它挺麻烦的。它带着的苦味重,要泡水两三天,泡去多余的苦味后,煎煮的时候还要多次换水。 一般情况,许黟也不提倡吃黄精。 是药三分毒,这黄精的浆果带有微弱毒性,这东西吃多了不好。 时下里,这些黄精的浆果还没成熟,许黟只让几人挖走一部分根茎,其余的继续留着,让其生生不息。 又行一段路,往里面更深些时,许黟还发现了川连,也就是黄连。 阿锦打趣道:“怎么今日找到的药材,都是苦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就没有不苦的。”阿旭应声道。 阿锦哼哼两声:“这世间万物皆可入药,谁说这药只有苦的了,这甜的亦能入药。” 许黟笑笑:“阿锦说得对,这大枣能入药,蜂蜜亦可入药,龙眼肉也能入,便是枇杷膏亦是甜的。” 如此说着,他们就找到了一棵枸杞树,可惜这时节的枸杞还没成熟,枝条只长着绿色的小果实。 看着细长绿叶里面结着密密麻麻的青色果实,许黟眼里多出遗憾。 这么大一棵枸杞树,要是能摘了去,能摘满整个竹筐。 程宜然他们同样依依不舍地仰头看向这棵枸杞树。 “要不然,咱们将这树标记了下来,下回再来摘?”阿锦提议。 阿旭和程宜然亦是心动地看向许黟。 许黟思虑半晌,摇头道:“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时间太久了。” 程宜然试探问:“老师,那下回我来摘如何?” 许黟看向他,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一个人?太危险了,如无意外的话,往后你也别一个人进来深山。” 阿旭和阿锦跟着附和:“是啊,你要是一个人进来,被熊叼走了怎么办。” 程宜然哑然:“……” 虽然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但还是有些失落。 待到几人背来的竹筐都装满药材,他们该下山回去了。 路过山脚处瞧见有老伯在卖鱼,许黟要了几条,串在草根上面拎着回到驴车。 …… 同年三月,许黟打算离开涪州。 程宜然来找许黟询问,他能不能跟着一同去游历。 他跟着许黟学了半年多,实在受益匪浅,想着许黟要是离开了,求知若渴的心便惶惶不安。 许黟却劝他“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毕竟程母还在涪州,且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陪同。 “你若是走了,你娘该如何?”许黟神色平淡地看着他,“我游历四方,居无定所,而你若是要出游,却得有个去处,才能时时与家中报平安。” 程宜然也想到了他娘,悻悻然道:“可老师你这一走,我们几时才能相见?” “我会给你写信的。”许黟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缘分让我们成了师徒,这份情就不会轻易断去。” 程宜然恍然片刻,犹豫道:“那老师,我……” 许黟仿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轻笑说:“你可以出师了。” 其实不光可以出师了,对比时下一些半吊子的大夫,程宜然的水平远远高于他们。 只要不是过分杂糅的病情,对他来说,想要治好不算难事。 有了许黟这句话,程宜然多了些信心。 如今的他,娘亲身体康健,他亦有了教导他的老师,老师给他留了不少医书,那些医书千金难买,都是不可示人的珍贵程度。 他的人生发生很大的转变,全然是那日,他答应将药材卖给了许黟。 可以说现在的他,即使开了医馆,也不怕没病人上门来。 许黟临走时,还给他留了不少病案册,这些病案册,珍贵程度不比医书低。 有了它,程宜然可以少走五年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需要他自己攒临床经验了。 三月十八这日,许黟带着颜曲月等人坐上驴车,告别南城的院落,踏上启程的路。 他们穿过涪州地界,进入忠州,在忠州地界落脚几日休息,又马不停蹄地启程,一路往北,行了半月日程,来到了施州。 早些年间,宋将率军攻入三峡,派遣州军入驻施州。到咸平四年,施州等十二州军监归夔州路管辖,而施州南部有溪洞蛮内寇,便屯兵防御溪洞蛮,然而军屯兵需要的军粮,不得不让其他州的百姓们供给,却又因为食盐原因,这些溪洞蛮常进入施州骚扰,使得边境峡民苦不堪言。到咸平六年,施州请行和籴法,用食盐换取溪洞蛮的粮食,峡民们的日子才慢慢好了一些。[注1] 许黟他们到来时,峡民们已在两岸盖了不少房屋。峡岸难耕种,但这些年来,也开垦了些田地。 此时正是耕种的好时节。 看到他们到来,这些耕种的峡民十分有组织地举着锄头、木棍等工具,把两辆驴车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神色警惕而慌张,嚷嚷着让车上的人下来。 许黟心中有数,在他们围上来时,就已经从车厢里出来。 待看清许黟等人的穿着和长相,围着的峡民中,年长的族长才叫族中青壮退后一些。 “诸位是从哪里来?”族长上前,谨慎询问。 许黟拱手行礼道:“在下许黟,从蜀中梓州盐亭而来,是名游方郎中。” 族长意外地看向他们,态度瞬间好了不少,带上笑容道:“原来是许大夫,失敬失敬。” 说罢,族长邀请许黟来他们族中做客。 过两日就是他们族中祭祀山神的日子,今日族中要宰杀畜牧等祭拜的祭品,其中就有山羊。这山羊也是他们的招待客人最高的礼仪,许黟他们要是愿意留下来做客,族长就要招呼族中青壮,挑一头肥美的山羊。 眼看天色不早,许黟他们要天黑前渡过峡岸恐怕来不及,不如暂留下来。 何况,他也想看看峡民的生活。 族长见他愿意留下,甚为欢喜,他留下许黟等人,也是有私心的。 他们常年住在江岸两边,山中地处潮湿,蛇虫甚多,经常有族人被毒虫毒蛇咬伤。而他们如今族中的巫医还是个小孩子,老巫医在还没传授完医术时,就被毒蛇咬死了。 导致他们族里只有一个传承断代、不会巫术、医术也只学了个皮毛的巫医。 这样情况下,能来一个大夫,对族人可谓是大好事。 族长很快带着许黟来到巫医的房屋前。 他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个戴着头帕,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少年郎来开门。 看到来的人是族长,少年郎困惑问:“族长,出了什么事吗?” “阿卓耳,族里来了客人,是个大夫。”族长简易地说明了下情况,又道,“今夜客人要留宿,我想到你这里有空出来的屋子,就把人带过来了。” 阿卓耳皱着眉头,说道:“那屋子是老师留下来的,里面有很多罐子,不能住人。” 他没说的是,那罐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即使是他,也不经常进去。 族长顿时有些愁眉,他们的房屋有限,有些还住在山洞里,是他邀请着人来,若没地方住,那怎么行。 “我去想想办法。”族长说着,面色复杂地去找在旁候着的许黟等人。 阿卓耳也跟了上来。 他活了十三岁,还没见过外族人。 “这位是许黟,许大夫。”族长向他介绍,又看向许黟,“这是阿卓耳,我们族中的巫医。” 许黟意外地看向只到他胸口处的少年郎,在他打量着对方时,对方也在明目张胆的打量着他。 阿卓耳是个孤儿,他爹娘都在溪洞蛮侵扰边境时,不幸丧了命。老巫医年轻时未成亲,没有子嗣,便收留了他,后来,老巫医年纪渐长,身体不好,就想要把巫医传给阿卓耳,哪想还没教导两年,老巫医就去世了。 第220章 这时, 许黟适时开口:“族长不用费心住的问题,车上有帐篷,我们在屋外搭个帐篷就好。” “……这哪成啊, ”族长难以为情,真要让客人自己想办法,他这个族长的面往哪里搁。 二庆和阿旭眼疾手快,许黟一说, 他们就去拉着驴车过来。 蹲坐在杌凳撑着颐看他们的阿卓耳, 仰着小脸看向车厢。 下一瞬,一只胖乎乎的狸奴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喵~” 虎霸王躲在车厢里这么久, 舒展着四肢矫健一跳, 来到许黟和颜曲月身边, 灵活的尾巴勾着他们的腿,弓着身子蹭他们。 阿卓耳震惊站起来:“那是狸猫?” 他话音未落,眼睛余光瞥到一处黄色, 须弥, 车厢中再度钻出一只大黄狗。 那狗“汪汪”两声,从车上跳下,来到许黟脚边趴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化,叫阿卓耳和族长都有些惊呆。 族长啧啧惊叹,笑问:“这……是许大夫养的?” 许黟回他:“这狗叫小黄,这狸奴叫虎霸王, 它们性情都很温顺,不咬人, 不会搞破坏。” 言下之意, 这山里种的东西,养的家畜, 它们都不会肆意骚扰。 听懂许黟的话,族长放心多了。 阿卓耳扭捏地走过来,轻声问:“我能摸它吗?”他指向的是虎霸王那边。 许黟挑挑眉,旁边的颜曲月笑着出声:“当然可以啊,不过你和它不熟,得我抱着,它才愿意。” 阿卓耳垂下眼睛,眼底想要上手摸的欲望丝毫不减。 他想了想,说道:“你抱着它,让我摸了的话,老师的房屋就让你们住。” 族长:“……” 其他人:“……” 许黟轻笑了一声:“看你模样,很是喜欢狸奴了?” 阿卓耳紧闭唇不想承认,可他看着那胖乎乎的狸猫,实在手痒痒。 心中默念,不过是让他们住一下,叫他们不要乱碰老师的罐子,里面的东西也不会跑出来。 想清楚之后,阿卓耳道:“老师的屋子很大,可以住下你们所有人,就不用搭帐篷了。” 许黟将虎霸王抱了起来,示意阿卓耳过来,阿卓耳按照叮嘱,如法尝试。果真,虎霸王乖乖地就给他摸了一会儿头。但再多就不行了,会扬起脑袋撇开,不让他继续摸。 阿卓耳如愿以偿,又有些不过瘾,时时地将目光落在它身上。 许黟笑道:“虎霸王爱吃肉干,你若是有肉干,他就会跟着你。” 阿卓耳眼睛亮起来:“我有五毒干,它能吃吗?” 许黟:“……” 五毒指的是指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这些玩意也不是说猫不能吃,可要是虎霸王吃这些东西,颜曲月会抓狂的。 他轻咳两声问:“除了这个,还有其他肉干吗?人能吃的那种。” 阿卓耳羞赧道:“我没有别的。” 许黟看着他青涩模样,便想到了之前的二庆,他勾起嘴角笑道:“无妨,我有肉干。” “我可以拿东西跟你换。”阿卓耳一字一字念出。 他是巫医,族人找他看病,或者拿驱虫药散,亦都是要物来换。 阿卓耳家里不缺吃的用的,堆满了很多东西,但肉干是稀罕物,不是谁都有的。 便是他,也偶尔才能吃到肉。 他很快拿来一些晒干的五毒出来,放在布上面,任由许黟挑选。 许黟目光落在了壁虎身上,这壁虎又叫守宫,是很好的中药材。古人常以为这壁虎全身有毒,爬过的食物都不能吃,因而对五毒避而远之。 但巫医中,是会用五毒治病的。 这也导致很多百姓眼中,巫医是非常可怕的存在。他们会用毒,会用巫术,会通鬼神,充满着神秘色彩,而未知都是令人害怕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对巫医敬而远之。 只有,经常和巫医打交道的本族人,在对巫医敬重的同时,减弱了那份恐惧。 阿卓耳以为,这些人也会像老师说的那样,会害怕他们。 事实上,这个从蜀中来的大夫,在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时,眼睛就停在了守宫上面。 “你要这个?”阿卓耳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许黟点头,拿着那壁虎的尾巴到眼前,问他:“这个可以给我?” 阿卓耳吃惊他竟然不怕,问他:“你就不怕这守宫有毒吗?” 许黟没回答,而是把问题抛给了兄妹俩。 兄妹俩上前一步,阿旭认真回答:“这东西有毒,但也不是全都有毒。” 阿锦接着说:“郎君手中拿的这守宫,应是有毒的,但毒性不大,晒成了干,手拿着也无事。” 阿卓耳怔怔看向他们。 “你们都认得药?” “我和哥哥都在郎君膝下学了好几年医,自是晓得一些的。” 听到这回答,阿卓耳有些沉默地垂下脑袋。 连随从学医的时间都比他长,他这个巫医看着确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但族长却高兴不已,兴匆匆地就要叫几个族人来打扫房屋。 许黟拒绝了。 这屋子既然存放着老巫医生前的东西,最好是不要被人打破。 他唤兄妹俩去将里面两间屋子清扫出来,又从车厢里取出一个箱笼,里面放着的是路上他们烘烤来给小黄和虎霸王吃的肉干。 许黟分出一包肉干给到阿卓耳。 阿卓耳拿到肉干,一扫刚才的郁闷情绪,欢喜地跑去喂虎霸王了。 果真,有肉干在,虎霸王从颜曲月的怀中跳下来,优雅地来到阿卓耳面前。 见虎霸王亲近阿卓耳,许黟和颜曲月对视一笑,不再将重心放在阿卓耳身上,一行人熟稔而速度地把车上的行囊搬下来。 …… 夜晚降临,山中点起火把。 火把上殷红的星火迎风摇摆,猎猎作响。 山谷中昼夜温差大,白日里许黟他们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这时,他们在外面披了斗篷。 峡民们的衣着外面搭着一件兽皮,天冷,就把兽皮裹上,围在篝火周围,烹饪着今夜的晚食。 因有客人来,今天的饭菜很丰盛,锅里煮着新鲜宰杀的山鸡。这山鸡的羽毛拔下来后会洗净晒干,做成漂亮的羽帽,等祭拜山神时,族中长老们会戴着高高的公鸡冠来主持祭拜仪式。 只有山鸡是远远不够的,峡民们缺少粮食,他们用盐和溪洞蛮交换粮食。 这食物很珍贵,平日里他们都是混在野菜、野树叶一起煮着吃。 今日为了招待新来的客人,族长下命令,只烹煮香喷喷的稻米和菽。 也就是豆饭。 阿卓耳与许黟坐在了一起,他看到许黟把带来的食物,交给了族长。 族长惊喜地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一包足有两宋斤的兔肉干。 与给虎霸王吃的肉干不同,这兔肉干是用香料熏过的,闻着有股浓郁的香味,混杂着肉香和辛辣的味道。 把这兔肉干放在陶瓮中烹煮,不到片刻,半空中飘散出香味,在篝火周围缭绕不散。 这香味刺激着人们的味蕾,令他们的嘴里都分泌出唾液来。 “阿嬷,是肉。”有个小孩躺在阿嬷的怀中,眼睛雪亮亮地睁大着。 阿嬷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对着他点了点头。 是肉啊…… 好香的肉! 别说是小孩子了,族中的长老们也很少闻到这么香的肉。 “孩子,这都是山神的恩赐。”阿嬷颓老的双手摸着小孩的脑袋,把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 在拿出兔肉干后,许黟并没有拿出更多的东西。 等晚饭做好,他和颜曲月等人享用了这顿热情的饭菜。 食后,他们跟着阿卓耳来到老巫医的房屋外面,阿卓耳停下脚步,问他:“今晚,可以让虎霸王陪我吗?” “它也许不肯。”许黟回他。 阿卓耳有点失望,因为就在刚才,他喂完了肉干后,虎霸王就再也不跟他玩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在鸡鸣声中醒来,许黟穿好衣裳出来屋外,看到有年轻的峡民在撒着切碎的草喂山鸡。 看到他来,这年轻的峡民羞赧地停下来打招呼:“许大夫。” “你们平日里起得很早?”许黟诧异问他。 这个比阿卓耳大不了两岁的峡民憨憨地点着脑袋。 “阿嬷说,喂完了鸡,还要去山里割羊草。” 金红色的太阳刚从山崖上徐徐升起,峡民们就开始了每日的忙碌。 年迈的老人和小孩会留在山中喂鸡、喂羊,浇灌种在屋边的蔬菜,编织着捕鱼的篓子。 再大几岁的青壮峡民们,已经背着篓子,赶到峡脚处,那里停靠着捕鱼的竹筏。 这些峡民会将捕到的鱼带去周边的镇上去卖,挣的银钱换成粮食、布匹和生活用品。 许黟来到江岸边,下方江水涌动,小小的竹筏在蜿蜒的江面上,渺小得如同一片枯叶。 仿佛随时都会被江涛拍打翻腾,消失在视野中。 想要在这样凶险的江上捕鱼,需要丰富的撑船经验和捕鱼技巧。 这处的峡民,能有资格去捕鱼的,不过寥寥数人。 此时,颜曲月在屋中简单的洗漱一番,她从屋里出来,眼睛落到旁边。 隔壁屋子里,传来“咚咚咚”的击打声。 颜曲月顺着声音过去,看到阿卓耳用石捣,碾着绿糊糊的东西。 “你好,阿卓耳。”她轻笑地出声。 阿卓耳抬起头,眼睛眨了眨:“你是许大夫的娘子。” 颜曲月眉眼弯了弯:“是啊。” 阿卓耳好奇问:“那你会医术吗?” 第221章 “阿卓耳, 你想不想学别的?” “我想过等我年纪再大一些,就进城去找个大夫当学徒。但族长说,老师不在了, 族里就只有我会药草,我要是也走了,族里就没有能看病的巫医。” 阿卓耳垂下脑袋,有些闷闷的想, 族里不能没有巫医。 他不能离开这山涧峡谷。 ……嗯, 这倒是个问题,山涧蚊虫多, 没有医者, 是很大的隐患。 不过转念一想, 哪怕阿卓耳以后长大,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却也不一定能混得下去。他生活在这满目皆是苍翠山崖依江而生的遐方绝域, 面对外界的世道人心, 想要如鱼得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显然,目前的阿卓耳还没感觉到这份危机。 他没有年长的族长那样的毒辣眼光,在面对许黟这个问题时,并没有多想。 屋外,那阵阵麦香味十分勾人。 阿卓耳嗅到烤肉干的香味,想起来, 许黟答应他,只要回答了问题, 就可以交换早食。 按照意图, 他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阿卓耳问道:“我现在可以吃汤饼了吗?” 许黟笑道:“成, 阿旭应该做好汤饼了,还烤了肉。你尝过阿旭做的饭,定会喜欢上。” 阿卓耳揣着手应着,跟着许黟和颜曲月他们出来。 屋外,不远处。 阿旭和阿锦在准备着吃食,看到他们来,向许黟躬了一腰笑说:“汤饼好了,肉也好了。” 许黟道:“阿旭,去请族长来吃。” 虽然在这山野暂住,却也礼数不能缺,这里的族长见过些世面,他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 不多时,族长应邀而来,许黟拱手一礼笑道:“多谢族长老伯昨夜关照,我让阿旭多做了些汤饼,不知老伯能不能吃。” 他说着时,二庆从车厢里搬来几张折叠杌凳,“族长老伯,请坐。” 族长便坐了下来。他慈和笑着道:“叫我声老伯就好。” 许黟亦坐了下来,等待阿旭端来吃食前,他缓缓道:“老伯,我们这趟途经施州,是要进城去的。怕是在这处留不了多少日子。” 族长点头:“有客来是好事,但你们多留不得,老朽不强求。”说罢,他目光看向了阿卓耳。 这孩子在他过来后,就一直没开口说话,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锅汤饼瞧着。 山中缺耕地,开垦出来的山田种了些稻,量不多。麦是少见的,城里的粮铺有卖,价钱不便宜。 也不怪这孩子,要是他小时候,闻到这样的香味,也会把持不住。 不过是年长几十岁,性子稳重不少,才表现得如此淡定。 许黟笑道:“我身无其他长处,只识得些药草药理,这几日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老伯尽快提。” 这话听得令人心动,族长低笑道:“好哩好哩,正巧咯,山神祭后就是雨季要来,山里毒虫更多,就是不知道许大夫手上可有驱虫的好法子。” 阿卓耳开口道:“有我哩,用不上许大夫。” 族长瞥他一眼,却也没说别的,只道:“阿卓耳你是好啊,可毒膏太毒了。” 听他这么说,阿卓耳就不说话了。 这事儿,族长不止一次提过了,上回也说,说老巫医去世后,他们这巫医的传承断了,再也续不上。 阿卓耳不爱听这些,但无能为力,唯有忍着。 这时,穿着浅绿色褙子裙的阿锦端着木盘,盘上装着盛汤饼肉块的陶碗和陶盘走来。 将汤饼和切好的肉块放在众人脚前的杌几上,阿锦笑吟吟道:“好吃的来啦,老伯,阿卓耳,你们吃好。” 阿卓耳确实等得很久,看着吃食端来,便不去想那扫兴的事,端着陶碗,顿觉得这浓浓的麦香更吸引人了,他一口气吃完,又吃了烤得焦焦嫩嫩的兔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族长也不例外,他拿衣袖擦擦嘴巴,笑道:“真是美味。” 阿卓耳看向许黟,认真道:“你说的对,他做的饭确实好吃。” 许黟一下子就笑起来,这算不算捕获了少年的胃。 族长看在眼里,起身:“许大夫,有时间的话可以多陪陪阿卓耳,这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老巫医去世后,他就独当一面,但其实还是个孩子。” 阿卓耳皱眉反驳:“族长,我不小了。” “好好好,不小了。”族长笑眯眯的看他,“那你多带着许大夫熟悉山里,这客人叫你招待。” “……我?”阿卓耳震惊。 这看起来不像族长会安排的事儿,可看族长表情,不像是假的。 许黟低低一笑,应了:“那就多麻烦阿卓耳了。” …… 山脚下停泊着几叶竹筏,出去捕鱼的族人们回来了,几个青壮拖着沉重的篓子,底部滴答答地漏着江水,一路把鱼篓子搬到岸上停驻的小亭。 已有几个孩童兴奋地从山上搬下来竹桶,期待着今日有多少收获。 就是这个时候,阿卓耳带着许黟来到江边看他们捕鱼。 偏僻的山峡除了溪洞蛮会来骚扰,经年累月都很少有客人来。昨日来的客人们,令族里很多小孩都很高兴热情。 看着许黟来到这里,几个小孩投来目光,纷纷高兴地喊着“许大夫”,又纷纷喊“阿卓耳”。 许黟笑着应着,跟着阿卓耳走到亭子前。 阿卓耳是他们的巫医,哪怕年纪小,地位却很高,那些捕鱼回来的青壮族人见到他,便在倒出来的鱼里面,挑了一条相对小些的递过去给他吃。 “我新调了毒膏,你们出门的时候来拿。”拎着活鱼的阿卓耳一字一字说道。 青年点头,表示他知晓了。 然后,他看向许黟,笑着问:“许大夫,可要吃鱼?” 江鱼肥美,要拿去镇上卖的鱼,每条都有手臂那么长,看着肉质就很不错。 许黟认真问道:“可以拿驱虫药跟你们换一条吗?” “驱虫药?”青壮诧异问。 许黟道:“是治疗虫证的驱虫药,像你们经常在山中久居,吃到生食,这肉里的虫会进入到体内,导致泻肚,肠胃痛,讥瘦都有可能。” 几个青壮和小孩听后,都是满脸惊恐。 “你是说我们肚子里有虫子?” 有小孩子甚至撩起上衣看肚皮,左瞧瞧右瞧瞧,想看是不是真的有虫子。 许黟被小孩们的天真逗笑,他压了压嘴角,说道:“要是有虫,吃了药会泻出来,或是吐出来。” 阿卓耳听后,沉思着问:“我知道这事,老师曾经给族里人喂过药,那人就吐了好多虫子,肚子就不痛了。” “啊——” “好可怕啊——” 几个小孩尖叫地跑开了。 青壮们:“……” 他们也记起这事来,那是三年前,跟着他们捕鱼的族人突然泻肚,连着泻了好多天,后面肚子还胀起来,像是有了身孕。老巫医用火炙去烤他的肚子,却使得他疼得哇哇大叫。 那时候,老巫医嘀咕了几句话,谁也没听清楚。 不久他就拿着药粉出来,喂给族人吃。吃下药粉的半日,那族人就吐了一滩活着的虫子。 青壮们脸色变了变,有些难看地看着许黟:“许大夫,我们也……有那种虫子吗?” “不一定。”许黟摇摇头,“或许可以试试。” 阿卓耳惊讶:“这药粉能随便吃?” 许黟道:“不是随便吃,服用要有数,不宜过量。”没有什么药是能随便吃的。 更何况是这带有毒性的驱虫药了。 不过听着许黟的话,这几个青壮都有些犹豫,毕竟他们也见过老巫医治死过人,虽然那人已经要死了。 片刻后,一个青壮拉着阿卓耳来到旁边说话:“阿卓耳,你觉得这许大夫说的话,可能信?” 阿卓耳盯着他看:“那是族长请来的客人。” 青壮张张嘴:“……”他就是因为这,才问的啊。 “你是族里的巫医,我们听你的。” 阿卓耳目光落在手里拎着的鱼上,这鱼快要死了:“你们不去卖鱼了吗?” “啊?”青壮一时没听清,“你说鱼怎么了?” 阿卓耳道:“鱼要是死掉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青壮:“!!!” 后面,他们到底是没找许黟换驱虫药,急匆匆地搬着鱼桶,道别许黟。 看着他们渡舟离开,许黟似笑非笑地看向走回来的阿卓耳。 从山脚处回来,阿卓耳屋外已经有几个阿嫲,她们手中牵着孩子,神色紧张地看向回来的许黟和阿卓耳。 “怎么了?”许黟目光睨向颜曲月。 颜曲月轻摇头,低声说道:“她们来一会儿了,说是要找阿卓耳,像是有急要的事儿。” “就你在这里?阿锦没陪着你?”许黟视野扫了一圈,不见其他人,微微皱起眉头。 颜曲月道:“阿锦跟着二庆去山里了,阿旭本来还在,但被我叫去挑水了。” 她有几日没能好好洗漱,昨夜又匆忙,便想着今日在屋里沐浴。 哪想,外面突然传来骚动声,出来时,就看到了几个阿嫲。 为首的阿嫲带着孩子过来,问阿卓耳:“听孩子们说,他们肚子里有虫子,要吃药。” “嗯?”阿卓耳神色微妙。 阿嫲又道:“这是真的吗?” 这话,许黟自然也听到了,没想到会是他们的话让孩子们产生了误会。 他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结果让阿卓耳抢先一步,开口道:“是有这话,但不是他们有虫子,是族里人肚子里都有可能。” 许黟迈向前的脚步顿住:“……” 第222章 老族长笑道:“山上没有什么好谷子酿酒, 穷得哩,就去山里捡果子松叶,用酒曲放在陶瓮里埋在山洞里, 等过个几年再挖出来,就能酿出酒来了。” 峡民们叫这酒为“松酒”,拿出来祭拜山神,迎贵客。 许黟困惑不解:“峡中辛苦, 老伯可曾想过迁徙而居?” 老族长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我们峡民世世代代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离开了这里, 不一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屋中昏暗的光线像是活了过来, 映照在他苍老的脸上,那双本该浑浊的双目,此刻熠熠生辉。 他活得通透, 即使奢望外面繁荣昌盛的生活, 却也时刻谨记着族训。而他们生是山神的子民,死也是山神的子民,在哪里,他们都离不开养育他们的山神。 许黟萧然起敬,举起盛着刺鼻味道的松叶水,朝着族长行一礼, 一饮而尽。 他爽朗笑道:“好茶!” “客好!”族长跟着畅快一笑,亦是饮尽了喜娃儿倒给他的松叶水。 喜娃儿看到他们喝完了松叶水, 又殷勤地给他们倒上。 她赤着双脚, 捧着脸颊嘻嘻笑着,纯真的模样逗乐了许黟。许黟从怀中摸出一包随身携带的糖豆, 递给她吃。 “给你,这是糖豆,甜的。”许黟笑着看她。 喜娃儿眼珠子咕噜转动,拿过了糖豆,嘻嘻笑着:“我吃过,呜哈哥哥给我们买糖豆吃。” 拿着许黟给的糖豆,她鞠了一躬,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 许黟和族长看着她跑开了,也没在意,继续随意地聊着族人们在山谷中的生活。 聊到后面,族长没忘记当初邀请许黟在山峡中暂住的想法。 “许大夫,你也瞧见了,山中多虫毒,三十年前,族中出现过虫病,死了很多族人。”想到这件事,对于年老的族长来说,依旧心有余悸。 他摩挲着盛松叶水的陶瓮,喟叹道:“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 许黟默默叹息。 寄生虫的危害,自古就有,峡民饮用的是江水、山里的泉水,这些水都可能存在寄生虫。 吃到肚子里存活下来的概率很高,被虫子寄生,不是所有人都会有症状出现。等出现症状,不能及时救治,除掉身体里的虫子,就会出现生命危险。 但,人们通常直接死因不是寄生虫,而是严重腹泻导致死亡。 时人不一定知道这个原因,许黟就详细地跟族长说起这虫病的危害和预防。 族长一愣,问道:“没有得虫病也能先吃药医治?” 许黟神色隐晦地看了族长一眼。 没有直接回答。 “虫病亦是为疫,《礼记》中有言‘日五盥,盖谓洗手不嫌频数耳’,此外,还要常习不唾地,做到屋宇洁净,就能预防很多疾病。”许黟缓缓说道,“然这虫疫,主要因果在于饮食而起,吃到生食易得病,这肉还是要煮熟了吃。” “像六畜要是病死,疫死,最好是不要吃,要是不小心吃了得病的六畜,恐会吞食了虫子,便会在身体里繁衍吸血。” 许黟还告诉族长,要是族里有人肚子长了虫,那么其他族人里面,还会有人得虫。 这个时候,保持居住环境的卫生就极其重要了。 许黟也明白,大多数的峡民,甚至是底层百姓都没有勤洗手的习惯。 让他们保持这种洁净的习惯实在太难了。有时候,他们连水都不会煮开,而是直接饮用。 到后面,许黟道:“想要预防,除了屋宇洁净外,也可以选择先服用驱虫药,要是真的有虫,会从体内排出来。” 族长闻此,深思远虑地问道:“许大夫,你说的那驱虫药,能服?” 许黟凝目看他:“能。” 族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了闭目又睁眼,起身向许黟深深一躬:“还请许大夫赐药。” 这虫病的危机一日不除,他就终日难安。 “老伯快起。”许黟连忙扶起他来。 “我手里正好有些驱虫药,可让族中青壮先服用。” “好,好,好。”族长抹抹眼泪,有些喜然道。 他正要唤喜娃儿去叫族人过来,许黟拦住了他,笑道:“时辰不早了,等明日辰时左右吧。” 晚上还有祭祀仪式,这个时候要是服药,怕会耽误祭拜山神。 族长想到这事,笑说:“是我着急了。听许大夫的,明早再去叫他们来。” 两人聊罢这事,许黟也没在族长屋中多待,他要去准备明日要用的驱虫药。 从这木屋里出来,喜娃儿带着几个族中小孩,在外面守着他。 看到他来。 喜娃儿高兴地朝着小伙伴们喊道:“来啦来啦。” 很快,那些个小伙伴就跑过来,仰着小脸期待地看向许黟。 “许大夫,喜娃儿说你身上有糖豆,是真的吗?” “那糖豆闻着好香好香啊。” “可以给我们糖豆吗?” 看着他们眼中流露出来的神态,许黟哪里忍心拒绝,温和笑着说:“有,在我那屋里,你们可以跟我来。” 说着,那几个小孩也不怕生,手牵手地跟上许黟。 阿卓耳就在屋里,闷闷不乐地处理从山上摘回来的药草,蓦然,他听到外面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他起身出来,看到许黟带着几个光着脚丫的小孩。 “做什么?”他问。 小孩们争着回答:“许大夫给我们糖吃。” 阿卓耳听到是糖,抿紧了嘴巴,眼睛余光瞥看许黟,见他没往自己这边看来。 他有点失落,难不成许黟在生他的气?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虫病本来就很可怕,他没故意说谎。 此刻,许黟突然亲切地问他:“阿卓耳,吃糖不?” “不。”阿卓耳梗着脖子,倔强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噗。” 他刚转了身,便听到后面有人在笑。 阿卓耳回头,就看到许黟在笑着看他:“你多大了?” “我十三了。”阿卓耳说完心里有些生气,他怎么就说出自己的年纪了。 不服气地瞪着眼睛看他:“你呢,多大了?” 许黟笑道:“我二十五了,在我看来,你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不吃糖吗?” “族里没糖吃,想吃的话,要呜哈大哥去买。”所以,他一般时候,是不吃糖的。 许黟故作叹气:“那好可惜,我就带了好多糖,还有果子,你不想吃,我就给别人了。” 阿卓耳扁了扁嘴角,扭头不再看他。 许黟倒是没真的故意逗他,见他快要哭的模样,连忙将嘴给闭上了。 他进到老巫医的木屋,颜曲月沐浴后换了身碧绿的衣裳,两肩处落着齐腰的乌黑秀发,身后,阿锦拿着巾子在为她擦拭。 看他进来,颜曲月问:“你和阿卓耳在外面说些什么?” 许黟笑了笑:“都听见了?” 颜曲月摇头说只耳听了几句,看他乐在其中的样子,无奈道:“你别欺负小孩,小心他拿毒药吓你。” 许黟挥挥袖子,笑道:“不敢不敢,我不欺负他。” 而后,他进到里面,在箱笼里翻了翻,翻出他在忠州买的糖豆和果子。 这果子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是柿果子和糖渍梅果子,前者可煮水喝,后者酸甜可口,能解油腻。 许黟拿着糖豆和果子出来,分给了在外面候着的小孩们。 喜娃儿带头鞠躬道谢,后面的小伙伴们像模像样地跟着学。 躬了躬腰,拿着到手的零食,小孩们欢喜地连蹦带跳跑远。 想来过不了多久,这峡谷里所有人就知道许黟手里头有糖豆和果子了。 许黟瞧着他们都跑了,拿着另外包好的糖豆和果子,来隔壁屋寻阿卓耳。 假装很忙的阿卓耳看到他来,心里有些惊喜,面上佯装不在意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说话。”许黟直接坐到他面前,把手里东西放到他脚边的草席上,说道,“族长要你招待我,我自然是来找你了。” 阿卓耳抿抿唇,低声道:“今天不进山了,你要是想去得等明天。” 许黟笑着应了声“好”,看着他道,“我跟族长老伯约好,明日要给族中青壮喂驱虫药,怕是不能跟着你进山。” “族长求你了?”阿卓耳震惊地抬起眼。 许黟挑眉,看来这阿卓耳还是很了解自家族长。 阿卓耳看他神色,了然地又问:“你手里真的有药?” 许黟淡定道:“有回遇到个腹痛的病人,我观其症状似虫病,就寻了一种叫雷丸的菌子,水浸去皮,焙干研末。那病人服用后,就把肚中虫子吐出来了。” “雷丸?”阿卓耳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问许黟,这山里可有这种叫雷丸的菌子。 “这菌子形似圆,皮是褐黑色,有细小花纹,有毒性,只能用来入药,不能食。” 许黟描绘了一下雷丸的模样,而后轻叹说道:“雷丸八月采根,如今这时节,哪怕山中有也采不到。” 他的回答让阿卓耳升起来的希望又落了回去。 但他依旧激动,他看过老师给族人服用药散,族人就吐出来大量虫子。 那药散他记得,是从一棵树上摘下来的,可惜当时他太小了,未能记住那树的模样。 许黟笑说:“这驱虫药不止雷丸一种,还有一物名洗瘴丹[注1],多生于琼州[注2],它的果实煎服能杀虫消积,也是驱虫良药。” 无论是洗瘴丹,还是琼州,都是阿卓耳从没听到过的物什和地名。 第223章 清晨, 许黟醒来时,整个山谷弥漫着肉的香气。 闻着这香味,许黟百感交集, 他亲眼看到夜里吃剩的羊骨头都留着,每家每户挑了要的位置带了回去。 到第二天,峡民们会将这些骨头敲碎,放到罐子里煮成羊骨野菜汤。条件好的, 会揉一团面做成疙瘩汤饼;条件差的, 只野菜混着羊骨头熬出来的骨髓,也能美味地吃上一顿。 再不济, 这羊骨头可以熬成一大锅, 今天的吃食都有了着落。 此时, 族长高兴地给许黟送来羊骨疙瘩汤饼。 族长道:“拙荆腿脚不便,这疙瘩汤饼是老朽那儿媳做的,她厨艺不精, 许大夫勉强用些。” 虽说如此, 这瓦罐的盖子掀开,里面肉香味扑鼻而来。 许黟深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好香的味道!闻着就不差阿旭做的饭菜,今日我和娘子他们是有口福了,多谢老伯。” 加了羊骨头的汤饼,汤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 许黟笑着夸完,阿旭上前抱着瓦罐, 打算将里面的汤饼给大家分了。 不稍片刻, 这瓦罐里的汤饼就被分了个一干二净。 大家都有些饿了,觉得这羊骨头汤饼, 虽淡了些却也不赖。 族长看他们不嫌弃地吃了汤饼,很是高兴。他问道:“许大夫,已是辰时三刻了,这驱虫药是不是该安排上了?” 许黟平静道:“老伯,你将族中青壮都叫来吧。” “好,老朽这就去安排。”族长说完,就背过身离开。 他一走,阿卓耳就从屋子里出来。 许黟看到他来,自然地招呼他:“阿卓耳,你来得正好,我这边需要有帮手。” “要开始了吗?”阿卓耳没有任何迟疑地快步走来,眼睛看向后方,心眼紧张地往上提了提,“我能做什么?” 许黟微抬下巴:“等我下。” 他返回屋中,将昨夜就分开备好的驱虫药拿出来。这雷丸有毒,不能多服。他只能粗略地先分成每人份,再根据不同的身高体重,来预估加减。 他们在去往涪州的路上遇到徐生和裴生的时候,正当雷丸采摘的时节。 那时采回来的雷丸不少,这些雷丸烘焙研磨成粉后,就被许黟放在小罐子密封存,至今还剩很多。 昨夜分出来的时候,就被他用黄麻纸包着。 许黟当面打开其中一包药粉。 兄妹俩早是知晓雷丸药粉长成什么样,这会儿,却依旧站着瞧。 阿卓耳抬手揉眼睛,定神一看,那药粉是灰褐色的,他不敢凑太近,闻不到味儿。 许黟淡笑着说:“这里每包药粉量为两钱,不高不瘦不胖不矮者,直接服用就好。若是高又壮的,就要再加五分,瘦弱的话则是要减一钱。” 宋两换算下来是四十克左右,一两为十钱,一钱便是四克左右。按峡民的体格来看,只两钱就足矣。 阿卓耳听着,很快捕捉到这话的重点。他担忧地问:“若是吃多了,会怎么样?” 许黟垂眼看他,说道:“服多有害,尽量少服多次,都不可多服。” “嗯。”阿卓耳重重点头。 不多时,老巫医屋外,聚集了二十几个青壮峡民。 他们昨夜就被族长通知过,今日不要去捕鱼外出,却不知道今日是要来干嘛。 看着许黟和阿卓耳站在一起,大家交头接耳两句,便来问阿卓耳。 “是有什么大事哩?” “不捕鱼了咧,那篓子昨晚就放下去咯。” 阿卓耳仰着头看向他们,说道:“许大夫手里有一药物能治虫病,族长想让你们服药预防。” “虫病?!” 听到这话的青壮们都惊愕在原地。 其中有个健壮的峡民高声道:“我们没痛没病的,为何也要吃这虫病药?” 阿卓耳顿了顿,认真回他:“是预防。” “预防是什么?” “难道没得虫病也能吃这药?” 不等阿卓耳解释,许黟站到阿卓耳旁边,应付自如道:“雷丸主杀三虫,逐毒气,有虫积者能杀虫,无虫积者可防备。” 面对许大夫,这些峡民们不敢随意说话。他们互看几眼,像是在辨别许黟话里真假。 蓦然,阿卓耳道:“许大夫说的是真的。” 经过昨日,阿卓耳已然被许黟的所知所学折服,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学识的人。 哪怕是族中无比敬重的老巫医,都没有许黟这般渊博的学识。何况,族人里识字的不多,除了老族长和他是识得些字,剩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青壮们是信服阿卓耳的,阿卓耳的毒膏救了他们无数次命。 听到他都这么说了,这些青壮们很快就选择相信许黟。 这时,族长带着儿子媳妇,还有喜娃儿过来,高声打断他们的谈话。 “孩儿们,你们应该都知道这虫病可怕。”族长站在面前,高声喊道,“现下许大夫手中有药,族中孩儿们就不用再为这虫病战战兢兢。” “咱们山峡里百十口人,若是发生了虫疫,那就是灭族的下场。” 族长深深叹息,“如若能选择,我也不愿让族中孩儿冒险,可难啊。” “难啊!” 青壮们默默地都垂下脑袋,族中伙伴那痛苦呻吟、在地上疯狂扭动的身体,枯黄的脸庞露出痛苦的哀嚎画面,历历在目,惊恐人心。 跟上来的阿嬷和妇人们听到这些话,皆是掩面低声啜泣。 族老们走过来,高声呵斥道:“哭甚哭,那是命呐!想要活命,便要试!” 话音落地,族老走到许黟面前,面含歉意地行了一礼:“让客笑话了,我等都是贱民,纵然死在这峡中谷里,施州知府都不一定晓得。” “但遇许大夫,便如草芥逢甘露寻了生机,本想求着许大夫赐药,但不想却遭了冒犯。” 要是族中有人不信许大夫,他们这一举,怕是要给许黟带来麻烦。 可几个族老和族长看着族人们又哭又怕的模样,更加坚定了心思。 要服!要去了那该死的虫疫! 要他们这些世世代代留在峡中的族人们,不再恐惧虫病! 许黟情绪万千,连忙扶起族老:“蝼蚁贪生,何故是人。而我等都是凡胎浊骨何来贵贱之分,族长老伯和族老们都是我敬仰之辈,许黟在此受之有愧。” 旁边,颜曲月早已热泪盈眶,她背过身默默擦拭了眼泪。 兄妹俩和二庆三人,在看到这场面时,亦是唏嘘不已,跟着啪啪地掉眼泪。 不多时,峡民们止了哭声,从哀思的悲痛情绪中回神。 那二十几个青壮拭去泪水,走上前来:“族老们,我们愿意试药!” “愿意!” “我们都愿意!” 二十数人齐声高呼,慷锵有力。 族长抬手一摆,族人们肃静下来,他高声道:“好,孩儿们都是好样的!现在,就由老朽先行,我跟你们一同服药。” “不可。”旁边的族老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是族长,要是这治虫病的药性你抗不过来,岂不是……” 族长摇头叹道:“我若不服,如何服众?”看着老伙计们满脸惆怅,他挥手道,“唉,就我这不中用的身子骨,陪着孩子们一回,又何妨。” “这……” 许黟轻咳两声,说道:“诸位不如先问问在下?” 族长儿子连忙擦拭着眼泪,恭敬问:“许大夫,这药是人人能服?还是只年壮者能服?” 许黟缓缓道:“脾胃虚寒者、衰惫者慎用,其余等服用无碍,但都不能久服。” 既如此,那只能是先行把脉了。 老族长以身作则,阿旭和阿锦备好桌案,他就坐到许黟面前。 许黟很快就为他把完脉,发现老族长的脉象竟然还算不错,人随着年纪增长,身体五脏六腑多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但对于老族长而言,他身上的那些老毛病都非致命,只要好好养着,是能长命百岁的脉象。 “老伯,你年事已高,偶尔可喝些安神茶,取龙齿两钱,石菖蒲一钱,水煎代茶饮,喝此茶时,不可与松叶水同服。”许黟说罢,就将老族长的脉象等情况写下来。 一并将这安神茶的方子也书写在竹纸上方。 他带出门的药材里面,缺了这龙齿,这味药还需去到施州城里的医馆里抓。 老族长有些老花眼,他眯着眼睛举着方子看了看,问道:“那这治虫病的药,我是能服了?” “能。”许黟笑着点头。 有了老族长开先河,其他等族人纷纷排队等候。 便是其他阿嬷和妇人都上前来,说她们也要服用这治虫病的药散。 许黟眼神晦然地看向老族长,见他朝着自己沉稳地点了点头。 “好,阿锦你来给阿嬷和诸位娘子们诊脉。”许黟没再多言,唤了阿锦去旁边的桌案为她们诊脉。 接着,又让阿旭和阿卓耳将脉诊后,确定能服药的峡民们安排到一处,温水调服这雷丸散。 如此操作,便也省了不少时间。 直至正午太阳悬挂山巅,这处的峡民们都已诊脉完。 族中一百六十七口人,有小孩十六名,青壮和少年六十八名,妇人和阿嫲四十三名,老人四十名。能服用者一百三十八人,不能服者二十九人。 这二十九人里,多数为老人,还有三个襁褓中的孩子,跟一个病弱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是早产儿,她娘在生她时大出血没救回来,当时生出来皮肤黝黑发紫,不会啼哭,众人本以为这孩子就要早夭了,是被老巫医救回来的。 第224章 许黟和阿卓耳要观察他后面的症状, 先让他留在屋里歇息。 青壮峡民后怕地咽口水,七尺大汉这会缩成一团,可怜无助地蹲坐在小席子上面。 反倒是许黟和阿卓耳没那么担忧。 他们随意地盘腿坐在席上, 一面喝着阿锦沏的菊花乌龙茶,一面聊着天。 “好会有人找来吗?”阿卓耳两眼落在门外,若有所思地问。 许黟敛眉,视野停在茶杯中泛起的涟漪上:“会。” 阿卓耳看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就让他们都这样疼着?” “不会疼很久。”许黟淡淡一笑, 睨眼看向有些惊慌的青壮峡民,问他, “可有觉得肚子有物?” “我……我……”青壮支吾道, “我好像要上茅房……” 许黟示意他去吧。 接着, 他侧脸转向阿卓耳,冷酷地对他道:“你跟上他,看他可拉出来了。” “我?”阿卓耳睁大眼睛。 许黟勾唇:“难道你就不想看看, 他到底有没有泻出来虫子?” 阿卓耳:“……” 他万万没想到, 会是这个情况。 或者说,他只想到了虫子从嘴里出来的场面,但没设想过,有的人吃了雷丸散,不是吐而是泻。 愣头呆脑片刻,阿卓耳忍不住地从席上起身, 他确实很想知道。 ……族人到底有没有泻出虫子。 看着他往族中茅厕的方向去了,阿旭和阿锦望而生畏。 两人齐头看向许黟:“郎君, 我们也要去吗?” 许黟挑眉:“你们想去?” 此话一出, 兄妹俩的脑袋都摇成拨浪鼓。 郎君别开玩笑啊!!! 他们真的不想看到那画面。 上回徐生嘴里吐出一条三尺多长的虫子,便已然害得他们好些日子看到汤饼, 就想到那虫子,足足两个月,没吃汤饼了。 要是这回还去看,那岂不是可以戒汤饼了! 许黟平缓道:“若一病人,要观其病证,需从粪便中所查,你们就因弃粪臭而不给对方治病了?” 因为时代局限,时下的人更容易吃到不干净的食物和水源,从而感染寄生虫的概率更高。 可以不用逼着阿旭和阿锦去看泻出来的虫子。 但他们却要知道这虫子长什么摸样,什么样的虫子该吃什么样的驱虫药。 两人被训了一顿,都乖乖地低垂着脑袋,打定主意跟着阿卓耳去看那青壮峡民到底有没有泻出虫子来。 孰料—— 他们还没走出阿卓耳的屋门,就看到阿卓耳手里举着什么,飞快地跑了回来。 “泻出来啦!”阿卓耳激动地冲过来。 近了,众人看清他手里举的东西不是别的物什,而是还在扭动着的活虫子。 周围的峡民们都尖叫出声。 许黟:“……” 他捏了捏眉心,叹口气道:“既然阿卓耳已经将虫子拿过来了,阿旭阿锦,你们也好好瞧下。” 阿旭和阿锦两人一懵,老老实实地上前去看了。 不止他俩,周围的峡民们又惊又好奇,纷纷跟着上去看那虫子长什么模样。 喜娃儿和其他几个年龄尙小的孩童,在看到那还会动的虫子时,哇哇大叫。 “它好长啊……” “这么长的虫子在肚子里,卓木平时就没觉得难受吗?” 围着的峡民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这个叫卓木的青壮峡民从茅厕里出来时,不由更加面红脖子粗。 好在,阿旭出声道:“这虫子只长到一尺,不算很长。” “难道还有更长的?”卓木诧愕问。 兄妹俩点点头,有声有色地描绘起他们看到的三尺长虫子。 那才是吓人哩。 见真有这样的咄咄怪事,峡民们惊愕的同时,开始担心他们也长了这么长的虫子。 阿锦说道:“不怕不怕,郎君说了,这三尺长的虫子也不算骇事,这虫子能长到十几尺二十几尺长哩。” 峡民们:“!!!” 这时,不知道是哪个小孩,突然哇了一声,喊道:“为什么这虫子看起来,像阿娘做的汤饼啊。” 阿旭和阿锦瞬息朝着说这话的小孩看过去。 见是族长家的喜娃儿,这孩子瞅到那虫子不动弹了,就挤到大人堆里,想起来早食吃的羊骨头疙瘩汤饼。 许黟在旁低低一笑,这话确实戳中了兄妹俩脆弱处。 “喜娃儿,快过来,这可不是汤饼呦。”后面的妇人紧张地将她拉了回来,“你要吃汤饼阿娘给你做,你别吃那虫子。” 喜娃儿眨眨眼,嘻嘻笑道:“不吃不吃,我要吃阿娘的汤饼。” 许黟意外地瞧她一眼,回想以前,他和哥哥在山里挖虫子,就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那挖回来的虫子还要带回来养,后来还是哥哥看不下,把那虫子给扔了。 他还因为这哭了好几天,说要为那虫子立墓碑。 阿卓耳也不怕,他从小就和很多虫子打交道,举着虫子尸体从人群里挤出来,往许黟这边过来。 他道:“卓木哥不止泻了这虫子,还有别的,有些太小了,我就没拿过来。” 那虫子他还特意洗了下,闻着也不臭。 但知晓它从哪里来的,一直举在手中难免心里怪异。阿卓耳就把它放在一块碎成两半的瓦罐里,询问许黟接下来该如何做。 许黟说道:“要分开如厕,泻出来的粪便要用火烧,把里面的虫卵杀死。” 阿卓耳听得连连点头,他也怕这虫卵周而复始,让族人再度染上这虫病。 …… 这虫很给面子,没有从卓木的嘴里出来。 就是害他跑了四趟茅厕,最后一次出来时,他双腿虚脱发软地扶着墙走。 且冷汗贴身,面色虚白,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纷纷担忧自己是下一个他。 短短半日,就有数个峡民陆续出现腹痛和泻肚的反应,鸦飞雀乱地排着队伍跑茅厕。 族长知道这虫子和虫卵需要火烧后,就来请教许黟。 许黟教了个简单的法子,让峡民搬来席子和草木灰,先倒草木灰在茅厕里面,再铺席子,再倒一层草木灰。 蹲茅房的峡民们也要用草木灰净手,再喝一罐煮开后加入盐巴的水。 暮色降临,峡谷中点燃火把,以茅房处最亮。 许黟去找老族长,问他要两个健壮的峡民:“服药后一二日可排虫,以如今的情况来看,还有峡民肚中有虫,这两天都该注意。” 因而这茅房处不能没有人,得有人把守着,发现不对劲的情况,立马来报。 “嗯。”老族长沉重点头,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族人肚子里生了虫子。 这回要不是许黟提到驱虫药,等以后若是爆发了虫疫,后果不堪设想。 族长道:“许大夫费心了,天色不早许大夫先回屋歇息,剩下的事老朽来安排。” 许黟微微颔首,没有推辞他的好意,从族长屋中出来,步履稳重地回到老巫医房屋。 夏风燥热,颜曲月见到许黟回来,摇着团扇从椅上没有起来,只笑着对他说:“你忙了一天,这身上都有味儿,阿旭给你烧了洗澡水,你快去换衣裳。” 许黟笑笑:“好。” 他进到里屋,浴桶里盛着温度适宜的水,把门一关,消毒,沐浴,换衣,洗得香香地重新出来。 出来时颜曲月还没睡,她一面给他擦拭头发,一面告诉许黟,“明儿我和阿锦二庆要跟着族人们进城一趟,到时候,你就和阿旭他们留在这里,我们要两日才能回来。” “去做什么?”许黟疑惑地看她。 颜曲月在峡谷里也有自己的主张,见他问了,就说道:“我也是偶然发现,这处族人手中戴的灰珠子可以研磨成粉,那颜色与火沙灰很像,我就想能否做成颜料,没想到今日一试,还真成了。” 许黟敛起眉梢,颜曲月口中说的火沙灰,其实就是铅矿做成的颜料,经过多道工序熔炼而成,价值不菲。 “你手里可有那珠子?”许黟问她。 颜曲月起身去盒子里取了一串灰色中带有闪光的珠子过来。她笑道:“这是一位阿嬷送我的,瞧着可好看了。” 许黟看到她手中的珠串,先是一愣,而后惊喜地发现,这不就是硒矿吗? 他不由地心跳加速,拿过这珠子仔细端详,“你可问过这硒……灰珠子是从哪里来的?” 颜曲月道:“说是从山上挖来的,看它好看,就磨成珠子戴上身上。” 看许黟神色不对劲,她目光一凝,低声询问:“怎么?这珠子有别的来历?” 许黟深吸气:“确实大有来历,这东西可以叫做硒,对人大有益处。” 他意识到,此时的硒矿还没被发现,兴许这处的峡民不会给它取这样的名字。 而施州确实是后世国内发现的第一个高硒区,在一千年前,有峡民将它们当成装饰品研磨穿戴,好像也不足为奇。 可如果现在就将它熔炼成颜料,那么这硒矿在历史上可能会发生新的变化。这变化兴许是好,也兴许是坏,许黟不敢判断,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唯一能清楚知晓的,是这硒矿变成颜料的话,那么这里或许再也不是峡民们安居的地方。 许黟眼神隐晦道:“这物什知晓者知之甚少,若是贸然拿出来,恐对峡民们不利。” “我还与她们说,这物什或许能拿来卖钱换取粮食。”颜曲月咬咬唇,有些懊恼没有及时跟许黟商量。 “如今倒好,这下是闯了祸,你说这东西如此稀罕,那便不能拿出来卖了。” 许黟敛眉思索,认真道:“这硒想要用也不容易,不如直接换个挣钱的法子。” 第225章 阿卓耳用草药捣碎挤出汁液, 涂抹在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上。 他回头一瞧,看到许黟扎紧着袖口和裤腿,露出来的双手并未涂抹上任何东西。 “许大夫。”阿卓耳迟疑地喊了声, 拿着他自制的药汁,问他,“你不用防毒虫毒蛇吗?” 许黟看着他手中拿着的药汁,认出来这是当初他救张铁狗时用的鸭拓草。鸭拓草喜欢在湿润的地方生长, 它能解蛇毒, 也能防蚊虫叮咬。 山谷里有它的身影,并不稀奇。 用它的汁液涂抹在肌肤上面, 确实能挡住部分蚊虫。 带着它爬山, 要是被毒蛇咬到了, 着实是一味很好的救命药。 “嗯。”许黟点头,“这药汁很不错,给我来些。” 虽然他身上带着辟蛇药, 但阿卓耳愿意分享他炮制的药汁, 对他来说是件值得接受的事。 说着,他接过小罐子,倒了些在手心,慢条斯理地揉搓在双手间。 像他们经常进山采挖药材的,不用多说什么,默契地选了同个方向, 往足迹少的地方爬。 脚下是沉淀着厚厚一层腐叶和混着粗粝砂子的黑黄土地,拨开茂密的枝叶, 视线时刻落在周围, 要是遇到毒蛇挂在树梢上方,就绕过它, 继续前进。 爬了半个时辰,他们在一处斜坡停下来。 斜坡往下是条溪流。 溪流清澈,能看到河床里各色各样的石子,部分硅化的沉积石裸露在外面,还有些石英类的玉卵石。 当然了,许黟和阿卓耳两人的目标不是这些石头。 阿卓耳说道:“这条溪流的草丛边上有蟾蜍洞,我们做些陷阱放在洞口处引诱它们,明天再来看看能不能抓到。” 白昼时,蟾蜍会匿居在土洞和草石里,想要抓到它不容易。它们会在黄昏时候出来寻找食物,不想在山里过夜,便只能下陷阱。 许黟沉默了一瞬,才道:“我不会做陷阱。” “你以前不抓蟾蜍的吗?”阿卓耳愣了一下,像是有些难以想象。 许黟轻笑道:“若是开的药方中有用到蟾蜍的,我会让患者去医馆里抓药。” 阿卓耳:“……”还能这样啊。 他除了峡谷中的族人,就没给别的人治过病,并未想到这处。 话题一起,阿卓耳勾起对外面的好奇:“许大夫,那外面医馆也没有的药材,该怎么办?” 许黟道:“换,万物可入药,这药性相同的药材不少,可用此来化载。” 说着时,他问阿卓耳:“老巫医可教你《伤寒论》?” “老师不曾教过。”阿卓耳摇摇头,困惑地问,“什么是《伤寒论》?” “这《伤寒论》是东汉时期名医张仲景前辈所撰写,原是著录在《隋书经籍志》,里面论述了不少杂病药方,是值得一阅的古医书。” 许黟看他对医书知之甚少,便耐着心跟他聊起经典医著,“前些年,校正医书局重新编录了此书,不少书肆里都有其通行本。阿卓耳你要是想看,可以让族人去县城里卖鱼时,给你带一本回来。” 他手里是有《伤寒论》,但是通过他理解运用后重新编录的,拿出来给阿卓耳,却不合适。 方去书肆里买时下的通行本,是个很好的选择。 阿卓耳听后怦然心动,决定回去时,就去找呜哈哥哥。 两人说话间,也没耽误了干活,阿卓耳踩着坡面,寻到一株荆条,告诉许黟,这荆条就可以用来编陷阱。 许黟自然识得荆条,它全株能入药,有很好的药用价值。 看着阿卓耳摘,他跟着摘了不少。 初开始,阿卓耳以为许黟是要编陷阱,看他折了很多,开口道:“不用这么多,我们只编两个就好。” “嗯。”许黟应着,却也没停下动作。 他将折下来的荆条卷成捆,塞到背后的竹筐里:“它也是味药材,你只拿它来编篓子,未免可惜了些。” 阿卓耳愣住,很快反应过来,缠着许黟告诉他这荆条如何有用。 ……知道这荆条能治病后,阿卓耳就不舍得拿它来编捕蟾蜍的笼子了。 他去寻了另外一种软藤植物,用它编了两个灯笼模样的小篓子。 接着,阿卓耳踩着溪边松散的河土,趟进水里,弯着腰在河床处摸了摸。 下一瞬,他欢喜地直起腰杆子,朝着许黟转过来:“抓到了。” 他手里霍然多出一只褐红色的河蟹。 河蟹壳硬肉少,上面还有寄生虫,峡民们不懂得那虫子是什么,却也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而,他们要是在山中溪流捕到河蟹,都是用来敲碎当诱饵捕鱼捕蟾蜍。 阿卓耳也不例外,他徒手抓了大小四只河蟹,用石英石砸碎,装到篓子里面。 挑了两个看着不错的位置,把篓子埋在土洞外的草丛里。 少年制作陷阱的动作熟稔快速,许黟看着看着,不由勾唇一笑。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笑着问。 阿卓耳洗好手回来,面色认真地说道:“我有个地方想带你去。” 许黟什么都没问:“好。” 两人朝着另外的方向出发,绕过两座山头,他们往更高的峡坡上去。 穿过几条浅浅的溪流,往南继续走。 不知不觉间,午时的太阳悬挂正中,阿卓耳时不时地朝着许黟那边看过去。 青年的侧脸看不出多少神色,但能感觉到,许黟并没有因为爬了这么久的山而显露出不耐烦。 “许大夫,你就不问问我,我要带你去哪里吗?”阿卓耳忍不住地问。 许黟淡淡笑道:“那你会带我去哪里?” 阿卓耳轻抿嘴角,组织着语言道:“上回你说到使君子时,我就想起老师曾用过的一种药散。” 许黟:“能让人吐出虫子的药散?” 说完,他睨眼去看阿卓耳,缓缓说道,“使君子初夏时开花,秋季结果,花色初开为粉色而后转为艳红,果实褐黑色味道甘淡,极为好认。” 话到此,阿卓耳的眼睛越睁越亮。 那日他就是看到老师取来褐黑色的果实研磨成粉,给族人吃下去的。 但其中有不同之处,许黟曾说这使君子对蛔虫更加有效,那蛔虫是从肚子里泻出来的,可族人却是从嘴里吐出来。 这里面存在相博,使得他迟迟不敢确定。 许黟微微挑眉,淡定道:“药效因人而异。” 只有找到阿卓耳说的那棵树,他们才知道答案。 在这之前,两人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吃午食。 山林中多障碍,不多一会儿,他们就找到能遮挡阳光的大石头背面,背面底部有个半米多深的土沟,还有些随意落着的小块石头。 两人随和地坐在小石头上面,从竹筐里拿出阿旭清晨做好的午饭。 阿旭做的是豆饭团,外面裹着一层芭蕉叶,撕开后,里面有稻、豆子、菌菇和肉末。 嚼着糯香咸口,还能饱腹,阿卓耳没吃过这样的吃食,没忍住把阿旭给他准备的三个豆饭团都吃进肚子里。 “呃——” 下一秒,他没忍住地打了个饱嗝。 许黟听到看过来。 阿卓耳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黟笑笑:“无碍。” 太阳渐渐往西偏移,他们还要再翻过一个山头。 没多久,许黟看向阿卓耳:“我们得快一些,不然怕是要在林里过夜。” 阿卓耳点点头,他上回来还是一年前,山里草木旺长,路不好认。 结果…… 越到里面,走得越慢。 阿卓耳总要停下来确定方位。 许黟沉敛双眉,问他:“你可知道具体方位在哪里?” 阿卓耳摇头,思索着说道:“当时跟着老师翻过三座山头,在一条溪流的拐弯处右转,行一段路就能看到那树。” 许黟缄默听着,片刻后,他笃定道:“剩下的路,我来带你。” 阿卓耳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向许黟,见他神色认真,竟不是在开玩笑。 “你都没进来过这里……” 许黟不紧不慢道:“我虽没来过这里,但我认得方位。” 他去过的深山很多,哪一座不是从陌生到熟悉,都是一点点摩挲着过来。 像峡谷中的深山,其实跟他们在涪州边境的瘴林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这处并没有什么瘴气,反而溪流不少。顺着溪流,就能找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许黟跟着阿卓耳进到山里,便默默地做着记号,只要不迷失在林中,就能很快从里面出来。 剩下的路,则是许黟在带着他走。 路上,许黟教阿卓耳如何辨别山的方位。 峡民们在山中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他们天然融于山中,不用靠方位也能在里面行走自如。 可技多不压身,观日,观星,观木,都是辨认方位很好用的技能。 许黟道:“有词为‘立竿见影’,你取一木立在地上,早时影指西北,午后影指东北,现下刚过了正午不久,这影子在正北偏东,据你所言,那棵树在南北面,我们要往这个方位过去。” 阿卓耳顺着他指的方向,确实是他们要去的那方。 若是根据树的生长来判断,也能很快地判断出方向。 而深山里肉眼所见都是茂密树木,他们只要抬头看向天空,就可以从树冠上面,分辨出来差异。 此时是白昼,天上不见星斗,许黟没有教他如何观星,脚程加速不停。 穿过山,顺着山脚下的溪流一直往前走。 很快,他们就遇到了溪流转角处,接下来就要按照老巫医说的,往右走。 第226章 两人顺利地来到这里, 并且确定这树就是许黟所说的使君子。 这个结果令阿卓耳欢欣鼓舞,绕着树身几圈,上手抚摸着树干, 踮起脚尖摘红色花朵在手心打量。 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闻得久了,竟然有点令人不太舒服。 阿卓耳心想难道这使君子的花朵有毒不成?要是真这样,那是否可带回去制作成毒药? 他拿着花朵跑来问许黟:“许大夫, 这花能摘回去吗?” 许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一般, 轻笑地说道:“这使君子的花朵无毒,不能入药, 你要是想带走它, 可以带它的叶子。” “叶子?”阿卓耳疑惑地皱起眉。 许黟走上前, 摘下一片叶子在手指间把玩,一面缓缓道:“这使君子叶同样具有杀虫解毒的药效,能理气健脾, 治疮疖溃疡。” 看着阿卓耳眼里黯淡下去的光芒再度亮起, 许黟对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孩更加喜爱:“它的根除了治虫积,还能止咳治咳嗽,你也带回去一些吧。” 像这种广谱性的药材,带回去晒干存放着,能以备不时之需。 阿卓耳存着同样的想法,现在听许黟提醒他, 顿时想都不想就跑去摘叶子。 至于使君子的根要挖走也简单,用带上山的小锄头翻开土壤, 再用砍刀, 砍下来那些长到筷子粗细的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 等他们把想要的使君子叶和根装满,周遭树影蔼蔼, 天光在不知不觉间骤然昏暗。 许黟拧着剑眉抬眸,沉着声道:“好像要下雨了。” “糟了。”阿卓耳看到乌云骤变,在头顶凝聚成一团黑色,担忧喊,“我们得赶紧回去。” 想到他们回去还要翻过几座山头,按照他们来时的路径,赶在天黑前下山几乎不行了。 既如此,就不能茫茫然地折返。 许黟说道:“夜里不好赶路,若天黑前出不了山,我们就得找个可以过夜的庇护所。” 阿卓耳闻言心底有些慌,懊恼地看向许黟,后悔没让卓木跟着他们进山。 但见许黟神色沉静,不知为何,他心底的害怕缓了缓。 山里不缺遮挡物,可要找到安全的庇护所却难,阿卓耳从未在山上过夜,只能紧紧地跟在许黟身后。 许黟砍了两根木棍,一根给到阿卓耳,看他脸色带有疲色,关心问:“要不要歇一会儿?” 阿卓耳飞快摇头,他不想拖后腿。 随着日光黯淡,看向前方的视野多出一层模糊,周遭也起了阴霾。 忽然,阿卓耳的眼前多出一根棍子。 许黟让他握着棍子跟上他。 阿卓耳抿紧嘴唇,伸手拉住那棍子,亦步亦趋地跟上面前高大的身影。 这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老师。 阿卓耳猛地眨了眨眼睛,再度去看那背影,身形与老师相差太多了,他怎么就认错了。 “滴滴答答——” 雨滴急促落下,拍打着身旁树叶,残珠渐到身上,很快就将衣裳打湿。 在变成落汤鸡之前,许黟和阿卓耳回到午时休息吃饭的大石头。 望着细细绵绵下坠的雨珠,两人被迫停留。 “这里可以挡雨,我们在这里起堆火,能勉强过夜。”许黟环顾四周,确定这处没有大型动物活动的痕迹,就去到林里捡枯树枝。 掉落在地上的枯树枝被雨淋湿了一些,但还能用。许黟从怀里摸出带出门的火折子,捻着草绒吹鼓出火苗。 火苗一亮,点燃一片小小的天地。 许黟和阿卓耳顾不上形象,靠着石头壁盘坐烤火。 火堆燃烧的烟灰不好闻,奈何此时条件差,他们进山时根本就没想过会在山里过夜,除了带出门的火折子和挖草药的工具,吃食都只带了中午那一顿豆饭团。 这会儿,两人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着。 加上哗啦啦的背景声。 还挺凄凉。 想到这里,许黟没忍住地轻笑出声,瞥眼看向阿卓耳:“你说,他们发现我们没回来,会上山找我们吗?” 阿卓耳垂着脑袋:“……” “会的。” “我们出门的时候,族长还问我要不要带上卓木哥他们。” 以前,他要上山挖药都是卓木他们跟着,生怕他一个小孩进山遇到危险。 现在可好了……他和许黟困在这里。 “你没回去,颜娘子会担心你的。”阿卓耳转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地想看清许黟的神色。 可惜,小火堆的光太暗了。 他伸手只能见模糊的五指,更何况是看清一个人的脸色。 许黟挺自豪地说:“我家娘子对我有信心,或许这会,她在劝族长不要派人上山。” 阿卓耳噎住:“……”他怎么不太信。 许黟笑说:“这会上山很危险,要是上山的人遇到麻烦迷失在山里,还要分出人手来找两波人。” 只要他手里有刀,保护自己和阿卓耳不是问题。 阿卓耳不明白,为什么许黟会有这么大的信心,难道他以前也经常困在山上吗。 他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时,许黟差点没绷住。 “咳咳咳。” 他咳嗽几下,无奈道,“倒不至于困出经验来。” 许黟解释他有些拳脚功夫,说着说着,他不免想到了刘伯。 当年只要有刘伯在,就不需要他开口多说什么,刘伯就会吹嘘许黟有多少了不起的战绩,能把他说得脸红。 以刘伯的年纪,许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半夜,雨停了。 火堆烧成灰烬,只有零星火光,许黟时不时地添一小把枯树叶,不让它真的灭掉。 黎明时分,幽暗的光线里,许黟看了一眼靠着他睡着的阿卓耳,小心将他的头放在湿软的地上。 他提着砍刀起身,朝着窸窸窣窣的一方过去。 没多久许黟拎着一条没毒的花蛇回来,这蛇也是倒霉,以为能寻觅到什么食物,没想到碰到两个饿了大半天的人类。 许黟给火堆加了枯树枝,用刀削了两根尖头的细棍,把蛇架在上面烤。 …… 阿卓耳是被食物的香气叫醒的,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就看到许黟在烤蛇。 他惊讶地爬起来,脸红地小声道:“许大夫,我、我睡着了。” “只睡了半个多时辰。”许黟道。 即使如此,阿卓耳也很懊恼,下意识地抬手挠着有点痒的脸颊。 许黟看到他的小动作,停下来去检查他的脸颊,皱着眉道:“你被虫咬到了。” “嗯?”阿卓耳挠挠脸,摸到了脸颊鼓起一个包。 摸着有点痒,有点疼,还有点肿,让阿卓耳忍不住想要再去挠他。 许黟抓住他的手臂,说道:“看不出来是什么虫咬的,先用鸭拓草的药汁擦下。” 阿卓耳“哦”了一声,听话地从腰间解开一个罐子。 擦了药,去小溪流边洗了手,阿卓耳回来时,香喷喷的蛇肉烤好了。 外面的蛇皮烤得滋滋冒油,闻着就很有食欲,可惜没有盐巴,许黟撕掉外面的皮吃了一点里面的肉。 觉得有点腥,勉强对付了几口。 但阿卓耳却很喜欢,他吃得很认真,把半条蛇的肉都啃完了。 …… 晨光熹微,许黟浇灭火堆,带着阿卓耳下山。 顺带把昨日放的篓子收回来,雨后蟾蜍会出来觅食,篓子里的收获不错,有七只。 许黟把拇指小的那只放生,带走了六只大的。 此时,峡谷里。 族长的房屋彻夜点灯,屋里坐着几个族中青壮,以及颜曲月和阿旭等人。 昨日要不是颜娘子拦着他们,卓木和呜哈早已经上山寻人了。 这会天光微亮,几个人在屋里有些坐不住。 哪怕见识过颜娘子英勇身姿,也知晓了许大夫身手不凡,可一想到阿卓耳在深山里待了一夜未归,他们依旧忧心如捣。 “我昨日就该跟上,这下可好,阿卓耳和许大夫还没回来。” “天亮了,我们要不上山找?” “是啊,兴许这会他们已经在下山了,我们能在半道碰到他们。”另一个族人极快附和。 颜曲月冷静着脸没开口,但紧攥着帕子的手依旧暴露了她的焦心。 她信许黟,所以阻住了想上山的峡民。 担心他们贸然进山反而给许黟他们带来麻烦。 可她信许黟,不代表不在乎,反而因为在乎,才要更加冷静。 这会儿,天色已亮,峡民想要进山找人,颜曲月没有提反对意见。相反,她看向老族长说道:“老伯,我跟你们上山。” “颜娘子一夜未眠,还是让族中青壮去吧。”族长说道。 屋中其他几人也附和。 颜娘子昨日教了族人拳法,又跟着他们守在屋子等人,再好的精神,上山寻人也耗不住。 哪想颜曲月很有主见,确定的事很难被撼动。 她想,许黟在山上应当也是一宿没睡,她要在去必经路等着他。 拿定主意,颜曲月带着阿旭他们返回老巫医的屋里,取了辟蛇药戴上,就要跟着几个峡民进山。 猛然,颜曲月听到一阵高兴的欢呼声。 她握着弯刀的手顿住,急切地跑出屋去,就看到许黟和阿卓耳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郎君!” “许大夫!” “阿卓耳,许大夫,你们可算回来了!” “……” “娘子。”拥挤的人群里,许黟第一时间看到了颜曲月,她的神态有些疲惫,然明眸善睐,难掩欣幸。 许黟挤开人群走来,想伸手去牵她,但看自己手脏脏的,又收了回去。 哪想半途,他的手就被颜曲月拽住,“怎么?上山一趟连手都不想牵了?” 第227章 许黟买完医书, 带着阿卓耳与进城的一行人汇合。 峡民们推着两辆板车,上面堆满进城换购的粮食,盐巴, 布匹和各类日用杂物。 回去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聊着在城中听到的各种八卦事儿。 当晚许黟就拿着笔墨纸砚来隔壁找阿卓耳,要他将买回来的《黄帝八十一难经》和《伤寒论》重新抄录一遍。 抄录也要有顺序, 许黟看着阿卓耳抱着书籍满脸无头绪的模样, 笑着道:“你先抄《伤寒论》。” 在阿卓耳还没应声时,他又继续道, “抄时, 要记得背下来, 我会抽查。” 阿卓耳当即瞪大他那双清澈的双眼。 引得许黟隐隐一笑。 这宋版的《伤寒论》是粗字本,微微泛黄的纸张上面,宋字不小。阿卓耳当初跟着老巫医学过三年的字, 大部分都识得, 偶尔有遇到不认识的,就会拿着它来请教许黟。 渐渐的,阿卓耳被医书内容吸引,每日醒来,都要先倒水研墨,持笔抄录。 导致颜曲月都看不下去了, 没好气地笑骂许黟:“你看你,急什么, 现下可好了, 这孩子眼里只有抄书,都不爱出来跟着练拳。” 许黟也很无奈, 他们迟早要离开这峡谷。 然时间稍纵即逝,阿卓耳惟日不足,除了吃和睡,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学医上。 他如此刻苦用心学习,许黟看着欣慰又心疼,便放纵他如此。 “我会提醒他劳逸结合。”许黟对着颜曲月说着。 到第二天,他在教完阿卓耳课程,便拉着他去到山脚处练箭。 数日未拿弓箭,许黟都觉得手感生疏,射完一筒木箭,再将靶子上的木箭拔出来。 “可想学?”许黟问。 阿卓耳点点头,拿过弓箭,朝着靶子那方射出。 瞬息之间,那木箭堪堪射中靶子边。 许黟眼神诧异地看向阿卓耳:“你学过箭?” 阿卓耳说:“呜哈大哥教我们的,族里长到五岁后就要学着如何自力更生,呜哈大哥就会带着我们到山林里练箭。” “为何你屋里没有弓箭?”许黟问。 阿卓耳不假思索道:“我学巫医后就没时间练箭了,族长就说我不用去,要是遇到危险,他们也会保护我的。” 许黟沉默了一瞬。 是啊,阿卓耳是他们的巫医,无论谁有危险,都不会让巫医有危险。 少了巫医对峡民来说是致命的存在。 饶是如此,许黟还是让阿卓耳捡起箭术:“族人会保护你,但你也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 那日后,阿卓耳每天会选一个时辰出来练箭。 练箭废手,他抄书的速度慢了下来。 许黟趁此机会教他如何把脉问诊,中医中“望闻问切”里面的“切”虽在最后一位,可它在辩证中的重要性可丝毫不差其他三者。 老巫医留给阿卓耳的医书都是模糊的抄手本,里面记录的多是老巫医的个人诠释,以及历代巫医们传承下来的隐秘偏方。 这些隐秘的偏方,许黟都没动它。 他只帮阿卓耳整理出来眼下适合的书籍,让他有空拿出来读一读。 而诊脉手法、如何辩证、虚脉与实脉……诸多关于脉象方面的学识,老巫医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有关书籍。 无法,许黟只好一点点的教了。 他先教阿卓耳把脉口诀,从体象歌到主脉歌,再到兼脉歌…… 教徒不容易,一个月多时间,许黟都觉得自己苍老了几岁。 峡谷里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日子一久,闲暇时,许黟跟着峡民们学会唱拗口的山歌。 跟着小孩们学会跳毽子,跟着卓木他们学会吹陶埙,跟着呜哈他们入江乘舟捕鱼……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在这般充实的日子里,峡谷里气候逐渐转凉。 这日,谷中飘起清冽的秋雨。 寒露将至,峡中耕种的农作物转为金灿灿的好颜色,稻穗粒粒,妇人们和小孩停止练拳,有条不絮地来到田里割稻穗。 丰收的喜悦充斥着峡谷上上下下,晒稻谷,舂稻谷,蒸煮成诱人的米饭,祭拜了山神,就可以分给族人们。 许黟也分到了一袋闻着稻香浓郁的新米。 次日阿旭就将这新米煮成飘香的鲜鱼粥,捕上来的鱼切成薄薄的鱼片,放在咕噜冒着米香的米浆里面,鱼肉鲜甜,尝不出半点腥味。 食过鲜鱼粥,晚上阿旭把剩下的鱼头做成茱萸泼油鱼头。 茱萸叶放在油里熬成焦黄,捞出来后,再加入花椒、姜丝和小葱,热油淋在蒸熟的鱼头上面。那味道是浓郁的刺鼻油香,吃着又辣又爽,搭配着新米煮熟的米饭,别提多有滋味。 峡民们彻底被阿旭的手艺征服,只要他一做饭,必当引起关注。 大人们虽然艳羡,却也懂得礼数和要面子,只远远瞅着闻着,不像孩子们。 孩子们就没那么多想法了,闻到好吃的,眼睛瞪得像灯笼,仍由家里阿嬷、阿娘们如何喊,就是纹丝不动。 许黟看到阿旭身边围着好几个淌口水的孩童。 便笑着吩咐阿旭,叫他把多出来的吃食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听到许黟的话,齐刷刷地来感谢许大夫。 …… 这一天,晴空万里。 许黟来告诉阿卓耳,他们要进山摘使君子的果实。 “算日子,这使君子的果实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成熟,我们摘些回来磨成粉,每年九月,可给族中小孩服用。”许黟说。 他想到峡谷里的小孩们在玩耍时,常常坐在湿润的土壤上。 亦或是躺在落叶堆上面玩耍。 这使君子能治蛔虫,而小孩子感染蛔虫的概率更高,许黟便将心中的打算提出来。 阿卓耳听后郑重点头,他也发现了,上回族人服用雷丸散,就有好些个孩童泻出来蛔虫。 蛔虫虽然没法像绦虫长得那样长,可它数量多,瞧着也吓人。 族长知道他们要进山,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们两人单独进去。 他立马打发喜娃儿去找卓木和呜哈,两人听到许黟要带着阿卓耳去山上,一刻不想地便要跟上来。 “山里有猛兽,你们人多它就不敢上前袭击,带上长矛和砍刀,还有火种,食物和水。”族长严正地吩咐呜哈他们,目光看向许黟,笑道,“这样你们在山上待个几天也无事。” 许黟一直在旁边聆听族长安排,见他突然看向自己,垂眼浅浅一笑。 随后,他说道:“老伯放心,我们此行只摘使君子,不会去更远的地方。” “有许大夫在,我放心。”老族长说完,便唤他们快出发。 卓木和呜哈去准备进山要带的物什,许黟回到老巫医的房屋,来跟颜曲月道别。 颜曲月深知进山不便,她不能跟着,凝目看他:“你说只过一夜就回来,但我知你性子,要是沿途遇到什么好物,定是要带回来的。多去几日也无妨,山下有阿旭和二庆他们,你不用担心我。” 许黟一听,无以言表地紧握着她的手。 “嗯,我听娘子的。” 颜曲月当即“嘁”了一声,没好气地笑说,“别到时候说是我让你在山上待着不回来。” “哪成。”许黟眼中溢出笑意,捏着她的手不放,“任谁等也不能让娘子等。” 颜曲月:“……” 此等玩笑也不是天天说,可临分别到底是舍不得,颜曲月亲自送他们到山脚下。 看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林里,回头看向阿旭阿锦和二庆他们:“走,回去带他们练拳。” 她比谁都清楚,要离开峡谷的日子越近了。 …… 此行,许黟一行人等到第五天才回来。 他们摘完使君子回来路上,先是遇到了一场冰冷的秋雨,在寻找山洞时,阿卓耳踩空摔伤了腿,一行人在山洞里歇一天一夜。 期间,许黟去寻了些敷伤的药草回来,给他包扎好伤口,问他能不能起身走动。 但见他走路吃力,后面,卓木和呜哈轮流背着阿卓耳,许黟在前面开道。 接下来的行程也不算顺利,他们误入野山猪的地盘,好巧不巧,碰到雌性野山猪在喂养幼崽。见他们闯进来,嘶叫着朝着他们攻击过来。 眼见野山猪攻势凶猛,许黟和呜哈相视一眼,举着长矛和砍刀,把那只野山猪给猎杀了。 看着失去母亲哺乳的幼崽,若他们不带走,这几只嗷嗷待哺的小山猪,肯定会成为其他野兽的食物。 不如他们一并把幼崽杀了带回去? “带回去养吧。”见他们选择动手,许黟突然开口说道。 呜哈和卓木疑惑地看向他。 等着他做解释。 许黟说道:“这幼崽有公有母,可以带回去配种,这样山里就不缺肉食了。” 一旦不缺肉食,他们就不用冒险进山寻找食物。 两人一听,顿时觉得这个主意好。 呜哈二话不说就把“呜呜”叫着的山猪幼崽从窝里抱出来,放到他背出来的竹筐里。 再拿叶子盖住,那呜呜的叫声瞬间小了下去。 接着,他们快速地切割了野山猪的皮和肉,把带不走的野山猪的脑袋挖坑埋掉。 做完这些,他们马不停蹄地重新朝着山脚前进。 回来时,这野山猪的幼崽很快就有妇人接手,会木活的族人快速地做了个简易篱笆墙,一面铺上厚厚的稻草,一面挖出个沟渠,用石子铺在底部。 接着喜娃儿带着许黟的话跑来告诉干活的族人,喊道:“青叔叔,许大夫说要给幼崽们喂羊奶,要不然它们会死掉的。” 第228章 十月初, 阿卓耳学会如何把脉。 他把族中所有孩童都喊来练手,因为人数有限,后面全族人都被他骚扰了一遍, 导致族里人见到他露出笑脸,撒腿就跑。 阿卓耳:…… 薅不到人,他来寻许黟,问他还要不要继续找人练手。 这个小巫医的成长让许黟稍微的震撼了一下。 论起天赋, 阿卓耳是令老师们都喜爱的学生, 他聪慧、懂事、好学,不需要他这个老师操心什么, 就能把布置好的作业完美做完。 他跟程宜然也不同, 程宜然比他年纪大, 性格更稳。 阿卓耳在懂事的同时,更有小孩子的好奇天性。 好奇心的驱使,往往让他想得更多, 也能从中挖掘到什么新的理解。 “有个速成之法。”许黟品着红茶, 淡笑着看他,“若想要身经百战那唯有历练,而义诊就是不错的选择。” 阿卓耳小声重复:“义诊?” 许黟回忆着他进县城时所见所闻,缓缓说道:“建始县内大夫甚少,其中百姓看病难寻医者,你要是在县城内摆摊治病, 不缺医患。” 建始不过是施州麾下一县,周边有诸寨, 说是县城, 但住在县城里的百姓不多。 大多数在县城行走的,都是进城买卖的寨民们, 有官府派遣的民兵军驻守,现下的建始县还算平风静浪。 而峡民们常去到县城里卖鱼,换购粮食和用物,对建始县很是熟悉。 许黟这个建议,很快就在族长屋里全票通过。 “阿卓耳要去县城摆摊了,那我们是不是也要跟着去?”呜哈看向族长,问完,他又说,“现下江里不好捕鱼,又是休耕,族中应能调出更多人手来。” 族长沉思片刻,肃然道:“族里小辈,还有几个孩子从未离开山谷,叫他们跟上,好见见外面。” “族长言之有理。”许黟笑着接话,“总是待在山谷中也不好。” “是啊。” 族长轻叹一口气,虽然待在峡谷里能安稳些,可孩子们对外面的渴望丝毫不减。 不让他们出去,只会加剧孩子们对外面的渴望。 “只是……”族长犹豫地看向许黟,“族中小辈在山谷里调皮惯了,若跟着出去,怕是要让许大夫费心看顾。” 许黟轻摇头:“无妨。” “有阿旭和二庆在,这俩人能唬得住他们。”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山谷里的小孩们对上他们俩人,比对上许黟还要听话。 阿旭做饭好吃,还会给他们做甜丝丝的糖果子吃;二庆教他们练拳,虎虎生威,让小孩们对他崇拜得很。 有他们在,不怕小孩们闹出麻烦事。 族长虚虚地摸了摸胡子:“……” “难得有人能压得住这帮小子。”呜哈看向神色自若的许黟,哈哈畅快笑起来。 丝毫没有被二庆这个年轻小伙抢了风头的恼怒。 卓木看看他,又看看族长和许黟,忍不住开口道:“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说着他摩挲双掌,有些许急不可耐道,“我都有好些日子没去城里了,要不然这次就先轮我去?” 族长瞥他一眼,道:“你去可以,切莫惹出事来。” 卓木:“……” 他面红耳赤地挠头,怎么轮到他,画风就不一样了! …… 去建始县,要乘船而行,驴车派不上用场,阿旭和二庆则是把车厢里的桌凳等物搬下来,再搬到船上。 此趟跟着去的人里,除了许黟和阿卓耳,还有颜曲月和阿旭、二庆,以及卓木跟喜娃儿和草娃儿。 许黟本以为草娃儿是小名,结果草娃儿的阿娘说,他就叫“草娃儿”,这让许黟情不自禁地想要给他另取个新名字。 但他没有喜当长辈的习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你带了什么东西?”这会儿,他看草娃儿背了个他娘做的佩囊,笑着问他。 草娃儿认真地说道:“阿娘给我的钱。” 话音刚落,旁边的喜娃儿听到了,眼睛狡黠地凑过来问:“给了多少?” 草娃儿没有丝毫防备,高兴道:“十文钱。” “那你给我五文钱,我带你去买好东西。”喜娃儿伸出手来,示意他快些。 草娃儿摸摸脑袋,想着他娘也没说这钱不能给喜娃儿,就把带出来的十文钱,数出五个给她。 拿到铜钱,喜娃儿一揣,头也不抬地爬上船。 草娃儿见状连忙跟上她,追着问:“你说哪里有好东西买啊?” “去了就知道啦。”喜娃儿道。 身后的许黟看着他们如此,轻笑着摇摇头,没有拆穿喜娃儿。 等他们都上来船,卓木和阿旭在船头撑着杆子划船,江上气候冷,其余等人则是在船里头烤着火盆。 半道上,大人们的耳朵都是两个小孩叽叽喳喳的欢愉笑声。 颜曲月看向还在看着医书的阿卓耳,问道:“阿卓耳,不歇一会儿?” “师娘我不累。”阿卓耳摇头。 颜曲月失声一笑:“你还没去过建始,就不好奇这路上风景?” 阿卓耳不好意思地放下书籍看向她:“多谢师娘关照,我就是觉得这风景不如这书有趣。” 闻此,颜曲月睨眼看向许黟。 许黟无奈地耸耸肩,不能怪他啊,他就觉得这风景有趣。 江水波波,橙黄橘绿,这等天然雕琢的美景,可不是随处能见。 也就这小子初尝书籍海洋,才觉得这书里有趣,等看久了书,就会知晓这天下有趣事名目繁多。 “罢了。”颜曲月不讨没趣,她此番进县城,也不是跟着去义诊的。 她收了几个妇人当徒弟,不仅教她们练拳,还教了刀法。 练刀时,她们都是用木刀,木刀重量轻,舞起来不够力道。颜曲月寻思着,是时候给她们打几把锋利的弯刀。 也算是她作为师父,送给徒弟的礼物。 船只在建始县城外的江边渡口停靠,卓木拴紧绳索,就有两个看守船只的青壮过来收费。 掏了看守费,几个人帮忙将上面的物什搬下来,推着推车,继续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建始县围起来的土墙。 墙门来来往往的百姓不多,许黟一行人的出现尤为显眼。 驻守在城门口的民兵看到他们过来,招呼了两个战友围了上来。 其中一人握着腰间刀柄,盘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 许黟从人群里走出来,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我们是城外的峡民,来城中摆摊义诊。” 说罢,他就拉出阿卓耳,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巫医。” 施州境内有诸多羁縻州,蛮人里面有不少巫医存在,像峡民里也有巫医不是稀罕事。 可令这几个民军意外的是义诊一事。 几个人仔仔细细地盘问好一阵,确定没问题才将一行人放行。 这让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特别是喜娃儿和草娃儿,两人紧紧握着手,大气都不敢喘。 进城后,颜曲月带着二庆和两个小孩离开,去找打铁铺。 其他等人寻了个热闹的街道,将带来的桌凳打开摆好,挂上义诊的幡布,许黟坐到一旁,将其主位让给阿卓耳。 阿卓耳肃然危坐,稚嫩的脸庞紧紧地绷着。 片刻,就有行人停下脚步过来询问。 但很快听闻阿卓耳是巫医,面露惊色地跑开了。 阿卓耳垂放在桌下的手掌攥紧:“……” 接下来,逢是停下来询问的行人看到阿卓耳和卓木的穿着,又知晓他是巫医后,都没有坐下来问诊。 哪怕阿卓耳再懂事,这会儿都被打击得面无血色,他微红着眼眶看向许黟,失望道:“我知道巫医的名声不好听,可义诊都没有人愿意坐下来问一问吗?” 难道……巫医在百姓眼中就这般可怕? 许黟轻叹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巫医可怕,是无知可怕,这里历代百姓常被蛮人侵扰,见着巫医,便以为巫医都出自蛮人。” 有了这等想法,见到巫医,自然就害怕地躲开。 许黟看着失神地阿卓耳,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再等半个时辰,若还是没人来,我们就回去。” “啊?不义诊了吗?”阿卓耳怔怔地看向他。 许黟无奈一笑:“怎么,难倒我就是那等坏老师,别人都瞧不上我徒弟了,我还要让徒弟继续受委屈?” 阿卓耳听了,不自在地红起脸颊。 两个结伴的民兵朝着义诊摊走来:“今日进城来义诊的便是你们?” “是我们。”阿卓耳很快回神来,应声道。 其中一民兵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喊道:“这位小大夫,你来给我瞧瞧,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阿卓耳看看许黟,见他对自己点头,深吸着气让民兵伸出手来。 那民兵是在城门口打听到的消息,晓得这小子是巫医,但却不是蛮人,便也没多嘴问,只想看这小子能否真瞧出问题。 很快,阿卓耳把完脉,斟酌地说道:“你这脉象浮,是不是夜里没什么力气?常有夜尿?” “嘿,还真瞧出来了。”民兵惊诧地怪叫一声,连连对着同伴说道,“看来有两下子,不是那等光棍骗人的。” “快说快说,这该怎么治?” 阿卓耳说道:“这是肾气不足,我给你开个补肾气的药方。” “行哩。”民兵随意地拱拱手,打趣笑说,“就麻烦小大夫咯。” 阿卓耳撇撇嘴:“……” 他不喜欢小大夫这个称号。 第229章 淮南西路, 蕲州。 许黟一行人行到蕲州境内,已是次年二月春。 蕲州冬冷夏热,四季分明, 春雨绵绵细无声,道路泥泞难行,众人不得不选择进城寻找落脚地。 “还有多久能到?”阿锦撩起帘子,看向外面披着蓑衣的二庆。 二庆的嗓音在雨声中响起:“快到了, 还有二里地。” 天空雾蒙蒙的, 雨水溅落在车厢顶檐,发出“嗒嗒嗒”作响, 阿锦只露了脸, 就被这溅起的雨珠打湿, 连忙钻了回去。 她闷闷不乐地掏出帕子擦脸,一面询问许黟和颜曲月:“再行二里地就是蕲水县了,郎君, 娘子, 咱们是直接进县里,还是要绕道换个地儿?” 此话一出,许黟半眯着的眼睛睁开,说道:“进城。” “行哩。”阿锦俏皮笑起来,再度打起帘子,喊二庆赶快些。 颜曲月侧目看向提起精神的许黟, 担心问:“可好些了?” “嗯,好差不多了。”许黟朝着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垂手握了握她。 虽如此, 颜曲月还是叮嘱他好好吃药。 许黟嘴角挂着笑,心里也是无奈, 这些年他接触过这么多医患,其中得风寒的病人那么多都没被感染,哪想这回冬季赶路,在半道得了风寒,连连咳嗽数日,这两日才渐渐好转。 他不想把风寒传给他人,然而颜曲月执意要照顾他,好在大家身体不错,并没中招。 “阿锦,等会进城,你先给你家郎君熬药汤。”颜曲月吩咐道。 阿锦“诶诶”应了两声,止不住叹道:“我还以为郎君会是铜墙铁壁,是不会生病的,经了这事,我才晓得,哪怕是郎君也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许黟嘴角抽抽:“你家郎君也是人呐,是人就会生病。” 蕲水县位于大别山南麓,是淮河与长江分水岭,这里雨水充沛,有诸多湖泊,春暖雪化时,乍暖还寒。 恰逢雨天,寒丝丝的冷风钻进车厢,说话间,许黟裹一裹外面披着的棉袍子。 颜曲月心细地瞅见他的小动作,把烧得暖烘烘的暖手炉塞到他手里。 “你就好好养着,别操心其他的,进城后的事我来安排。” 许黟四肢乏意,懒洋洋地点头:“听娘子的。” 剩下的二里地,行了两刻钟左右。 等进入城时,驴车外面溅满泥污,阿旭和二庆放慢驾车速度,穿过两端有行人避雨的街市,寻到一间客栈。 客栈里的店小二牵引着驴车往客栈后院去,颜曲月戴上帷帽,打着油纸伞从车厢里出来,阿锦搬好脚凳,举着帷帘,许黟借着颜曲月的油纸伞,进到客栈里。 他们一入内,安置好行李,阿锦便掏了几个钱给店小二,要一壶干净的井水。 她提着水壶回来煎药,许黟已经被颜曲月强制要求躺在床榻歇息了。 他生无可恋地翻了翻身,寻思着要不要起来看会书。 “郎君,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别惹娘子生气。” 阿锦进屋,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许黟,笑着提醒。 许黟眼角一跳:“……” “你就不能给我打打掩护?” 阿锦不假思索道:“这事儿我听娘子的。” 许黟佯装生气地从床榻坐起来,喧嚷道:“反了反了,到底是郎君在前还是娘子在前,娘子都出门去了,你听话又有何用!?” 阿锦怔了,提眼看他,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便道:“那我将这话说给娘子听,叫她评评理。” “嗯?”许黟气笑起来,“罢了,君子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说着又趟回去。 阿锦嗤笑:“郎君好骨气,这会儿怎么就恹了,莫不是怕娘子听到这话说你?” “少来这套,娘子不是让你煎药,快去快去,不要来烦我。”许黟喉咙处闷闷的,像是堵着一口散不开的气,这是风寒还没好全,说多了话不舒服。 他翻过身,面对着灰扑扑的床帐,懒得跟她说话。 见着郎君少有的耍性子,阿锦只笑笑,没真的说些不大敬的话。 少刻,阿锦在廊檐蹲着身煎药,阿旭抱着箱笼过来。 兄妹俩站在廊檐下说话。 “你没跟着娘子出门?”阿锦疑惑问。 阿旭摇头,说是二庆跟着娘子,又道:“郎君可歇息了?我刚刚整理箱笼,瞧到一箱药材溅到雨水发霉了。这天气也不晓得何时有太阳,想问问郎君这箱药可留着。” 阿锦想了一想,说:“下回再说,郎君病还没好就操心这些,不益于养身子。” “郎君是又想忙活事儿?”阿旭听了,愁着眉道,“娘子不是说病好之前都由她来管,那郎君有说什么?” 之前郎君身体好,他们倒没发现郎君有这样的小性子,夜里咳嗽睡不着还要点灯看书,被颜曲月骂了两回才有今日的老实。 后面,他们就学着颜曲月的样子,不让许黟这般肆意妄为。 阿锦回想着刚刚与许黟顶嘴的事儿,凑过身小声地跟他嘀咕郎君还想要看医书。 果然,便是阿旭听了都紧紧皱着眉觉得不合适,研读医书多耗精神呐,郎君风寒还没好,哪怕底子不差也不能这么折腾。 “你不让郎君看书是对的,要不然娘子晓得了会生气的。”阿旭小声叮嘱。 两人聊到此,不由地看向身后阖着的屋门。 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也不晓得郎君睡着没有。 不过两人打赌,郎君肯定没睡着,就是不晓得在做什么。 …… 颜曲月带着二庆去到牙行回来,进到屋里解下帷帽和蓑衣,还未坐下,许黟便从里屋的床榻起身,披上外袍打着布帘出来。 她拧眉看他脸色,问道:“没睡?” 许黟啜了一口茶润喉,说道:“久卧伤身,我几日躺得骨头都酸了,要是还睡我晚上指定更加睡不着。” 听出他话中委屈,颜曲月抿嘴浅笑,却也不依着他:“那天逞强在夜里吹到风,又不爱吃药,不穿袍子,再如何厉害,也要掂量本事,还真当自己是铜墙铁壁。” 许黟:“……” 安慰的话没听到,反而被训了一顿。 他恹恹撑着颐,漫不经心地赏着窗外雨景。 人病着就不爱思考,冷静吹了一会儿春风,许黟逐渐回味这座烟雨蒙蒙的古县。 这么一想,他就记起来宋代医王庞安时就是蕲水县人,而如今才刚景德年间,离庞安时出生还有四十年左右。 即使能在蕲水县见到庞家人,那也顶多是庞安时的祖辈那一代。 当年刚穿越不久,许黟就异想天开过有没有机会见到医王本人。 现下真来到蕲水县,却是早了四十年。 时机不对啊。 许黟轻笑一声,复而摇了摇头。 夜里睡前,许黟把煎好的驱寒药饮尽,漱口之后,他脱掉外衣便沉沉睡去。 梦里,他遇到了一个老者,老者带着个小童,小童背着箧笥,从里面掏了一本古书籍给他。 “这是什么?”梦中的许黟懵然地拿着医书。 老者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在眼前消弭散去。 许黟一惊,急促呼唤着对方,哪想奔跑间,误入迷茫地,如何都走不出来。 …… 第二天正午,许黟方才醒来。颜曲月等人都在屋里等着他,看到他醒,皆是松了一口气。 许黟怔了怔,明白过来他这是让大家担忧了。不过他天马行空地做了一整晚的梦,没觉得精神疲惫,反而睡得香,醒来连风寒都好了。 阿旭和阿锦都很担心他。 轮番给他脉诊,得出真的病好了,才高高兴兴地笑起来。 许黟的风寒好了,又重新拿回话语权,不用被颜曲月拘在床榻什么事都不能做。 这会儿,笑着对她道:“娘子,你昨天说在东城赁了宅院,那今日我们就退房,搬去宅院里住。” 颜曲月附和道:“在客栈总归不方便,去到宅院里早晨还能起来练拳。” 阿锦依着娘子说道:“郎君刚病好,还不能使劲,这摆摊看诊也不急于一时,要我说呀,不如过两日天晴了,让二庆去寻个营生做。” “蕲水外多湖泊,都不好打猎,确实可以做个别样的营生。”二庆憨憨地笑着说。 许黟摆摆手,说道:“不急,等过几日再谈。” 虽然蕲水在大别山南麓,但这样的好青山却不是人人都能去的。 想要在蕲水做什么,得先打听好消息再做判断。 颜曲月和二庆等几个人都没有异议,反正有许黟在他们做什么都不担心。 不消一会儿,乌泱泱的几个人散开,都去各忙事儿,打包行李的,搬箱笼的,整理货物的,连许黟都在其中,亲自负责他那两箱沉甸甸的医书。 这书是他的宝贝,车可丢,书不可丢。 太阳落山了,箱笼整装完毕,一行人来到新赁的宅院。 颜曲月的眼光很不错,挑中的宅院有七成新旧,从廊檐入内,可窥见一亭四方楼阁,上方的角替雕刻精美蝉肚。 阁楼位于高处,可赏湖景,是闲情雅致的好去处。 颜曲月便是见到这阁楼就喜爱上了,拉着许黟上楼看对面青黛色湖泊。 “那牙行经纪的说,这湖到炎夏能开满荷花,坐在这方美人靠,就可看尽蕲水风光。”颜曲月依着美人靠翘首以盼,眼角余光瞥见一白鹭飞过,更是喜然。 许黟见她笑得如此璀璨,忍不住道:“那我们就住到炎夏再走。” “真住到那时候,岂不是要很久?”颜曲月一面欣喜,一面犹豫。 许黟摇摇头,说道:“这蕲水好风光,光是能叫得上名的湖泊就有不少,我还想去见见声名在外的望天湖。” 第230章 东街平民巷出来, 有条摆摊卖货的策水小街,晚间集市便设在柳树水岸边。 许黟戴着红狐围脖,携着二庆来到这里, 看到一个卖鱼翁在收摊。 “老人家,你这是卖完鱼了?”许黟上前问候。 那卖鱼翁抬头看过去,见是个英俊相公,笑着说道:“是哩, 我白日里卖到这个时辰, 不回哪行嘞。” 许黟听了,顺道问:“我是来买螃蟹的, 想问老人家, 哪里有螃蟹卖?” “这时节哪来的好螃蟹?”这卖鱼翁看他装扮, 以为他是哪家风花雪夜,不晓得柴米油盐的大家子弟,笑道, “相公要是想吃那螃蟹, 可去酒楼问问,那里兴许就有相公说的螃蟹。” “那策糊螃蟹没有?”许黟有些不死心。 卖鱼翁摇摇头,没在多言,挑着鱼担子离开。 二庆见卖鱼翁都走了,扭头看许黟:“许大夫,我们可要去酒楼问问?” 许黟淡笑地看他:“这卖鱼翁都没有的螃蟹, 酒楼哪里有。” 说着,就带着二庆无功返回。 刚回到新宅, 见阿旭也从外面回来, 提着个食盒,是从酒楼里买回来的吃食。 “今儿有些晚, 来不及做吃食,就挑些淡口的炒素菜,还有两碟腌菜,郎君看下合不合胃口,要是不合,我再去熬个山药粥。”阿旭一面说着,一面将买回来的吃食摆上桌。 许黟说这些就够了,食了两碗才放下碗筷。 众人吃完,许黟与他们商量起明日的安排,阿旭是打探消息的好手,打听消息这事照样交给他来办。 颜曲月笑道:“叫上二庆吧,让二庆也跟着学学。” 说起来阿锦年纪也不小了,许黟和颜曲月对两人的感情看在眼里。 奈何这两人到现在都没提到跟前来。 即使是颜曲月都有点着急。 可看许黟好像没将这事放在心里,那就只有她这个做娘子的提点几句。 颜曲月语重心长地对二庆道:“你再过两年就要及冠,该做些好打算,这些年攒的银钱可够买宅院?” 二庆被问得迷糊,却老实回答:“攒到九十多贯钱了,怕是不够。” 颜曲月道:“只求有个地方住,这九十贯倒是能买个小屋。” “那不行,屋子太小这身手都施展不开。”这时,许黟不赞同地开口。 颜曲月看他,说道:“你说得轻巧,二庆跟着我们爬山涉水,能攒到这些银钱就很不错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便看越好的地方房屋越贵,采买粮食发现,现下一石粮食都要比去年贵上十来个钱。 按照这趋势,他们若是等到去京都,那京都的宅院不得要好几万贯以上? 许黟道:“……” 以他们的资产,或者真买不起京都的房子。 颜曲月说到这份上,许黟自当了然。 事后,两人回到屋里,歇在床榻时,许黟笑着问:“你是打算给阿锦备嫁妆?要是还没备你看哪个数比较好,我这里给。” 给自家丫鬟准备嫁妆不算稀罕事,何况阿锦可不是普通丫鬟。 她还是许黟的女徒弟。 有这层关系在,许黟和颜曲月无论如何都会给丰厚的嫁妆做礼。 颜曲月道:“备,从我带来的嫁妆里给,拿一百二十贯银钱。” “那怎么行!”许黟听了,紧皱起眉梢,“这钱不是小数,我来备就成。” 颜曲月施施然道:“好歹阿锦唤了我好几年的娘子,理该出钱。” 看他继续皱着眉梢不语,她笑着又说,“当年带来的嫁妆都没花出去过,哥哥嫂嫂给的铺子又挣了利,我可比你有钱。” 许黟:“……”这点真反驳不了。 他也挣钱,但时不时地开义诊,下乡送药,挣到的银钱如流水哗啦啦地流走。 “你出一部分,其余我来出吧。”许黟轻笑说,“阿锦是我看着长大的,要是真嫁给二庆这孩子,也要风风光光的。” 颜曲月道:“听你的,那这事我来问阿锦,看她是何意。” 许黟:“嗯。” …… “喵呜~” 第二天清晨,窗户边响起虎霸王的催促声。 许黟醒来开窗,看着它跳进屋来找颜曲月,颜曲月裹着衣裳起来,喂它肉干。 看着虎霸王讨食的可爱模样,许黟出屋去找小黄。 小黄的年纪很大了,如今变得懒洋洋的,喜爱晒太阳。今日天晴,它就舒服地眯着眼睛趴在阿锦做的软垫上。 听闻脚步声,它半睁眼睛,看到是许黟,又懒懒地继续趴着。 “怎么越来越懒了?”许黟蹲在旁边摸它,捏着它四肢骨头。 接着许黟拍拍它的屁股,“来,跟着我动一动。” 曾经威风凛凛的小黄,锐利的金色眼睛早已经沉淀着岁月痕迹,听到许黟的指令,它撩起深重的眼睑,快速地从垫子上面爬起来。 许黟对它的健康感到欣慰,笑着牵着它出门。 蕲水不小,县里贯穿多条河流,诸多房屋依水而建,小屋外,就有拉客的小船。 看到许黟牵着狗来,便有船夫问可要坐船。 “麻烦船夫。”许黟带着小黄上来船。 船夫笑着问:“这位相公要去哪里?” 许黟的心里想着蕲水庞氏,即使打发阿旭去探消息,却也止不住地想。 哪怕见不到庞安时本人,幸会这医学世家也好。 许黟便问他:“这蕲水城中可有姓庞的大夫?” “咱们这蕲水大夫有不少哩。”船夫撑着船杆,笑呵呵地说道,“相公想打听的庞大夫,我倒是知道有一位,住在浠水南。” 船夫说罢,去看许黟脸色,看他面色红润有气色,不像是有病之人。 就问道:“这位相公打听这庞大夫,是要去瞧病?” “非也。”许黟笑笑,“我亦是名大夫,从蜀中而来,路上听闻蕲水庞大夫之名,就想来拜访。” 船夫嘿嘿笑道:“相公算是问对人咯。” 庞氏在蕲水这地方也算是富足家庭,家中世代为医,除了出身不高,名声却也不差。 他家祖屋建在浠水南,对面就是潺潺而流的江水,前头开着医馆,后院宽敞,住着上上下下几十口。看病和住的地方在一处,给病人瞧病甚是方便。 说起来,这庞大夫在蕲水医术平平,不算出名。 这还是船夫头回听到有人打听庞家。他疑惑,这位青俊大夫是从哪里晓得的。 许黟讶然一瞬,失笑起来:“偶然听过。” 船夫:“……” 瞧到船夫那不信的眼神,许黟也很无奈啊。 他没想到此时的庞氏在蕲水这么不显,或者说,虽然有其名,但却其名不扬。 想着曾经从书籍中读过的庞安时的传说故事,如今都是未曾发生过的事。 许黟既好奇期待,又怕期待过大,而生出失望。 …… 此时,浠水南一家医馆照常开门。 外面冷风兮兮,穿着青色衣裳的小童拿着扫帚清扫昨夜掉的落叶。 “哎呀,怎么又阴天了。”小童抬头望天,怪叫一声快跑回医馆,撞见迎面走来的青衫郎君,喊道,“要落雨啦,适才晒的药材得赶紧收回来。” “快,喊杏夏过来,把晒出去的药材收回来。”青衫郎君急忙快走,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去。 医馆后面,晒着一排排竹簸箕,上面铺着的药材不少,得赶紧拉两个人来。 花了好些时辰,这好不容易晒出去的药材给收了回来,眼见阴云遮日,随时都要下雨,今日怕是晒不成了。 刚才扫地的小童叫庞阳煦,是家中小辈,今年十一岁,跟着祖父学医,已经学了两年。 那青衫郎君是他的小叔,亦是祖父的小儿子,名为庞敏才。祖父把家传的医书传授给他,他如今在医馆里坐诊,是家中最年轻的大夫。 当然了,这大夫自然不包括还在当学徒的庞阳煦。 庞阳煦看着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雨珠,叹口气:“今儿怕是没医患来看病了。” “这是好事。”庞敏才淡定一笑,甚是不在意地说道,“这春雨瞧着还要下足一个月,房屋潮湿,来买艾香的不少,也是笔收入。” 庞阳煦小小年纪却藏着不少烦恼,他见小叔如此,摇摇头:“艾香值多少钱,卖出去一石也挣不到几十文钱呐。” 庞敏才嘴角微抽:“你这小子话是忒多,好好守着馆儿,我去对面齐娘子那买碗咸圆子吃。” “小叔,我也要吃咸圆子。”庞阳煦眼睛亮起,急忙喊。 庞敏才潇洒迈着步伐,摆动着袖子扬长而去。 他举着油纸伞从医馆侧门出来,顺着浠水河道往右走,堪堪要过桥时,猛然与对面跑着躲雨的青年迎面撞上。 “哎呦——” 庞敏才一个踉跄,身形不稳地往后倒,惊呼之间,他的手臂被拽住,反而朝前而去。 正要再度撞上对面的青年时,那人将他身形稳住了。 “好险好险,差点就……”庞敏才话还没说完,便眼角余光瞥到一条黄狗,吓得连连后退。 不差时,惊吓得摔倒在地,手里的油纸伞咕噜一吹,被吹到旁边。 这次来不及抓住人的许黟沉默了。 “……” 他连忙上前扶起对方,关照问:“可摔到哪处?” 庞敏才没听清他的话,目光直直落在许黟身旁的小黄上面。 小黄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男人害怕它,呜呜地往后退,缩在许黟脚边。 许黟也察觉到对方的害怕,语速飞快说道:“这是在下养的狗,名叫小黄,从不咬人,请郎君莫怕。” “我没怕。”庞敏才咽咽口水,总算回过神地看向许黟。 第231章 庞敏才寻思片刻, 漫不经心地摆正宽袖,脸带笑意说道:“在下姓庞,家住浠水南, 许兄叫我一声敏才便是。” 许黟听到他姓庞,微惊:“你是庞大夫?” 眼前这人太年轻了,和船夫口中所说的庞大夫有所出入。 孰料庞敏才听到他这么问,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 庞大夫是我爹,我呢, 人称庞小大夫。” 许黟:“……” 庞敏才促狭一笑, 双目有神地盯着许黟问道:“许兄不是蕲水人吧?若不然, 怎么会不知我庞家。” “确实不是蕲水人,我从蜀中而来,游历到此, 听闻庞氏医馆医术闻名, 便想来拜访一二。”许黟淡定说完,接而笑道,“没想到如此巧合,竟与庞小大夫撞上。” 庞敏才听了,深感惊讶,没想到会是这样巧合, 他挎着袖子喊道:“你是来见家父的?难道你是大夫?” 许黟点头。 他道:“在下一游方郎中,确实想一见令尊。” 庞敏才道:“家父如今年事已高, 除了在医馆里坐诊, 已许久未接待外来友客,甚少与其他大夫论道了。” 他们庞家的医术虽是家传, 但其实说起来,医术并非如何高明,只是在蕲水有救死扶伤、济贫拔苦之名。 “你想要与家父论道,恐怕要失望了。” 庞敏才说罢,另一头的齐娘子端来木盘,将上面的两碗咸圆子摆到他们面前。 齐娘子笑盈盈说道:“这论不论道的暂且搁着,先将这碗咸圆子吃了,好暖身子。” “我就好齐娘子做的咸圆子,其他摊子可没你好手艺。”庞敏才夸赞罢,朝着许黟使了个眼神。 许黟淡笑道:“多谢齐娘子。” 他这会也有些饿了,这咸丸子汤面飘着翠绿葱花,葱香与香油的味道融合为一。咬开外面是糯叽叽的江米做的外皮,里面是咸芝麻馅的,芝麻香味扑鼻,香而不腻。 碗里有八个数,同荔枝大小,不怕吃不完。 许黟吃罢,被雨淋到的四肢都暖洋洋着。 他摸了摸趴在脚边的小黄,从佩囊里取出来装肉干的布袋,给小黄喂肉吃。 庞敏才眼角余光瞧见,小声问:“这狗怎么养得这般大?” 他从小怕狗,在蕲水还没见过这般大的黄狗。 许黟自信说道:“它是田犬,日常食肉,长大后自然就壮实了。” 田犬便是猎犬,打猎时的好帮手,庞敏才听后震惊,止不住地打量许黟,看着他那儒雅装扮,实在想不出来他会打猎。 但转念一想,他们同为大夫,偶尔也会上山采药。 养条田犬好像也合理。 庞敏才啧啧说道:“它比我瞧的其他田犬都大多了。”用肉喂大的狗,多难见啊。 “它可有名字?” “它叫小黄。”许黟心里加上一句,适才说过的。 庞敏才恰有其事地点头道:“全身黄毛,这名字甚好。” 许黟缓缓一笑,当初他就是按这来取名的。 这时,站在旁侧的齐娘子忽然出声:“咦,雨停了。” 两人回首望向摊子外,便见方才还淅淅沥沥落着的春雨,这会儿悄无声息地停歇了。 “既然雨停了,那我们也该告辞了。”庞敏才起身,弹了弹衣袍,朝着许黟行了一礼,“今日咱们衣裳都湿了,实乃有失礼数,若是许兄不嫌弃,可到我家中换身衣裳。” 许黟谢过他的好意,说道:“衣裳快要干了,我回去换一身便是了,只是带了小黄出来,不好上门,下回定是登门拜访。” “好,那就依你之意。”庞敏才不甚在意。 他与许黟道别,就施施然地回来医馆。 刚进门,就瞥见庞阳煦两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看到他两手空空,那期待的脸色猛地一垮,生气道:“咸圆子呢?” 庞敏才脚步顿住,糟糕,他给忘记买了。 “哼,你去了那么久,到底哪去了?”庞阳煦咬牙切齿地看他,一面又委屈极了,“方才祖父寻你,我还给你打掩护,你可好,失了约不说,还这么晚回来。” 庞敏才急忙道:“哎呀是小叔的错。我刚才出门就撞到了人,与他多说几句,就把这事给忘了。” “哼。”庞阳煦明显不信。 庞敏才见状,只好叹气道:“罢了罢了,我这就给你买去。” 话音一落,他转身就要出门去,还没迈出医馆大门,身后就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首,便看到他爹不悦的眼神。 庞敏才缩了缩肩膀,将那跨出去的脚收回来,使劲地往庞阳煦那边挤眼睛。 哪料庞阳煦理都不理会他,扭头就跑了。 庞敏才:“……” 他呵呵干笑:“爹,我就是去漫步消食了。” 庞老爹冷笑地看他:“我怎么记得,你早食只吃了一碗粥。” 训斥完,他便叫庞敏才给他背诵《脉诀》一书里面其一一卷。 庞敏才:“……”心里暗自苦笑,这碗咸圆子代价真大。 失了兵,还蚀了米。 …… 雨后,上山采蘑菇的平民百姓不少。 阿旭从街坊邻居里得到消息,说附近几户人家要组队上山,见着他们是新搬来的,便打发了个瞧着亲和好说话的来,打趣问要不要一同去。 “这野菌子二三月时正当季,煮出来的菌子汤味道极好,错过可惜咯。” 颜曲月和阿旭等人听得心动,便来问许黟能不能去。 “方来到这里,该和邻居街坊们打好关系,她们主动来问,咱们也不能驳了面子。”颜曲月为了上山采蘑菇,连这种客套话都学得惟妙惟俏。 “有街坊和二庆在,他们都识得这菌子能不能食,何况闷在家中无趣,不如去登山踏青。” 许黟憋着笑,说道:“依你的,我命阿旭备车,咱们都同去。” “那虎霸王和小黄呢?”颜曲月欢喜地问。 许黟道:“让它们在家里歇着吧。” 小黄年龄大了,腿脚不如以前那般利索,像爬山打猎这等事,许黟都不叫它跟着。虎霸王虽年龄不比小黄,可算下来也不小了,越发懒怠,素日里不常串门去玩儿。 颜曲月也觉得是这理。 她回屋换身便捷的窄袖褙子裙,外面的石青色开衫系上结,再穿一双及脚踝的皮面鞋,挎上佩囊便可出门。 反观许黟这边,则是与阿旭二庆他们一样,穿上方便干活的短褐。 半晌。 许黟一行人驾着驴车出现在街坊邻居的队伍里。 虽穿着普通的棉制短褐,可这些街坊们看他神采英拔,知书通礼,很快就成为了他们这一行人的领头人物。 同行中有一个年轻的青年,他跑来询问许黟:“许兄,这采菌子甚要小心,不知道许兄可知道何谓毒菌?” 像这样相貌堂堂之人,若是跟着他们采菌子吃出问题,怕是要引来麻烦。 青年都想好了,只要许黟回答不会,那他绝对不让这一行人插手采菌子。 许黟说道:“识得一些。” 青年心里一惊,疑惑问道:“许兄的气质瞧着实在不像……” 旁侧,阿旭听到此话,喊道:“我家郎君是大夫,他识得菌子兴许不比你们少。” “原来是大夫,失敬失敬。”青年打消了狐疑,连忙赔笑说道。 这般小插曲很快过去,众人听闻许黟是大夫,同行的几个婶儿胆子却大。 她们携伴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许黟可会带下医。 其中一带头问话的婶儿抬头挺胸,傲娇地说道:“姑奶奶我以前在大户人家里干活,奶过几个哥儿,后来主家打赏我出府,我如今那宅子就是用安家费置办的,那些讲‘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多是用来约束主家的嘞,和姑奶奶我有何干系。” “老姐姐说得对。”另外一人笑着道,“要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在外挣钱的娘子又该怎么说?” 虽然她们抛头露面的说出去不好听,可在肆里叫卖的良家子多着嘞。 她们是见许黟带着家眷和仆从出门,想着这许大夫不像是迂腐之人。 要不然,就不会轻易允许家中娘子上山了。 “许大夫要是有空,可来给我们瞧瞧病。”那婶儿笑着对许黟说。 “我们旁的药婆寻不到,一些老大夫不爱给我们瞧,怕说出去被说道。” “许大夫……” 许黟微笑着和她们聊天,并不介意她们的“孟浪之举”。 或者说,从这些婶儿身上,他又感觉到了蕲水人文风情。 他有带药箱出门的习惯,在半路给坐在牛车上面的婶儿诊脉不便,便唤了阿锦去。 这几个婶儿也不计较是谁瞧,听到阿锦会看病,积极地谈论自身情况。 作为生养过哥儿姐儿,又忙碌大半生的妇人们,这几个婶儿身体里或多说少有些小毛病要调理。 阿锦一一地将病证言明,又来征求许黟的意见。 许黟笑道:“你自行看着办。” 阿锦眉眼一亮:“那郎君我便去开方子。” …… 一个多时辰,众人的车辆来到某山脚处。 山脚下停着几辆牛车,车上的车把式朝着他们瞅了过来,已经有人比他们先行一步。 众人担忧迟了就没有菌子采,留阿旭在山脚处守着车辆,其他人皆是二话不说地提上竹篮子。 许黟对着颜曲月小声打趣道:“这采菌子的人比山上的菌子还多。” “……”颜曲月瞪他一眼,“你别哪壶不提提哪壶。” 行了一段路,半道问话的青年凑过来,说想和许黟他们一道。 第232章 顷刻之间, 对面两人也瞧到了许黟一行人。 撞面后发现对方还是认识的,许黟关心一问,才知道这庞敏才和师弟杨修谨为了采一种叫石韦的药材而来到山上。 这药材是种附生蕨类, 经常生长在崖险罅处,或是在巨石旁边的阴处,采的便是它的叶子。 它的叶子好认,正面是光滑的墨绿色, 背面却长着棕红色绒毛, 鳞片披针形,晒干后会带有明显的鳞片状。 但山上土壤湿润, 杨修谨不慎从山坡滑落, 庞敏才跑去救他, 也跟着摔一跤。 庞敏才笑道:“好在没出大事,就这衣裳脏了,手掌破了些皮。” 杨修谨面露歉意地对庞敏才说:“都怪我, 让师兄跟着受伤。” “都是同门师兄弟, 何来这么生疏。”庞敏才说罢,好奇地看向许黟,目光扫向其他等人,“你们是来采菌子的?” “嗯,雨后林里菌子肥美,就采了些识得的回去。”许黟回他。 庞敏才盯着那篮子菌子咽着口水, 按捺不住地问:“许兄,可否割爱一些, 卖给我?” 许黟眼中带着询问地看向同行的青年。 他们采的蘑菇不少, 只他们吃定是吃不完的,青年曾去过庞氏医馆看过病抓过药, 认得庞敏才,便同意将部分菌子分给他。 半晌。一行人返回山脚。 那几个婶儿先他们回来,这会儿看到他们安然无恙,都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谈话间听到许黟还要送庞敏才和杨修谨,这些婶儿们就与许黟和颜曲月道别,先行离开。 “车厢里有干净的衣裳,庞兄,杨兄,不嫌弃的话先换上吧。”许黟微笑地看着他们。 庞敏才和杨修谨谢过他,拿着阿旭平日里就熏好香的衣裳去到车厢里。 不多时,两人面貌一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们将脏衣裳折叠放进带来的竹筐里,帷帘打起,庞敏才虚虚地靠在车上首,杨修谨初见许黟,没有他那般自在,有些拘谨地规矩坐在垫子上。 许黟给他们沏了茶,想着他们竹筐里只一味石韦,便狐疑地问:“你们只采石韦,不采其他药材?” “我们不常上山。”杨修谨含蓄说道。 庞敏才侧目望来,无赖说道:“是庞大夫说的,说这山里有石韦,打发我们来采两筐回去晒。” 他们本来采得好好的,临到结束,就这么凄凄惨惨地摔了一跤。 到现在,他还觉得右腿腿骨酸麻,像是轻微扭到。 杨修谨担忧师兄还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连忙插嘴道:“那处石韦不少,许兄要是想采,杨某可前往带路。” “不用如此麻烦。”许黟笑着摇头,品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杨兄说个方位,下次想进山了,自能摘些回来。” 这石韦是常用药材,用途甚广,《药性赋》中言其“石韦通淋于小肠”,但除了通淋之外,它还能清肺止咳,凉血止血,可与诸多药材配伍使用。 三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医者,路上有不少话聊。 这么一聊,许黟便知道这杨修谨家在蕲水城外郭乡杨家庄,少时来城中卖柴,被庞大夫相中收为弟子。 如今学有所成,早就能独当一面,但作为徒弟,他常来庞氏医馆帮忙。 杨修谨谦虚道:“多亏有老师教导,我才能在杨家庄问诊行医。庞师兄温柔敦厚,是为蔼然仁者,知我愚钝却从未嫌弃,待我如亲兄弟,让我感受良多。” 此话一出,庞敏才哆嗦了下肩膀,挠挠脸颊说道:“师弟你就是把自己看得太轻,要是你真愚钝,我爹也瞧不上你啊。” 杨修谨噎住:“……” 许黟温和笑了笑。 “温良恭俭让不过是君子待人接物所需,我待你好,那是因为你是我师弟。”庞敏才探身,伸出手端起许黟沏的茶饮尽,漫不经心地拍拍他的肩,“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知我性子?” 杨修谨忍不住地翻了白眼,整个人也不端着了,无奈道:“师兄,给个面子。” “不想。”庞敏才扯动嘴角,懒懒散散地手肘撑着膝盖。 杨修谨吃惊瞪他,不明白庞师兄怎么能当着外人这样。 他一时觉得有些丢人现眼。 奈何庞敏才是师兄,他长嘘一声,与许黟说起他们师兄弟相处的事来,他这个师兄看着吊儿郎当,但真遇到事儿,却比其他师兄弟严谨,讲到庞敏才出师前独自前往蛮人管辖的羁縻州行医问道的艰难不易,又夸了夸他的医术和品德。 许黟平静听杨修谨说完,轻笑说道:“昨日我撞见庞兄,便知他心性纯良,乐于助人。” “咦?你从哪看出来的?”庞敏才本来被杨师弟说得不自在了,但听许黟这么说道,便生出好奇心。 许黟如实道:“我撞了你,你非但没骂我,还请我吃咸圆子,邀我去你家中换衣裳。” “……”庞敏才失笑道,“这么一说,那许兄也是大好人。” “你不仅把衣裳借给我们穿,还送我们回家,真真是大好人。” 这般互相吹捧,三人相互一视,顿时畅然大笑,满身潇洒肆意,畅快饮着杯中热茶,这回家的路,变得甚是有趣。 …… 另一辆驴车,颜曲月和阿锦听见前方车辆传来阵阵笑声。 颜曲月难得听到许黟这般畅快笑声,笑着对阿锦道:“看来这两人与夫君相见如故,待会得问问他,要不要请人家留下来吃顿饭。” “我们今日采了这么多菌子,能做一席菌子席面咯。”阿锦笑着,说要让哥哥去打两角清酒回来。 那野菌子确实美味。 可颜曲月也深知许黟性子,这么多菌子,他是定不同意一日都吃了去。 “可惜没有螃蟹。”颜曲月摇摇头。 阿锦说:“我今儿出来瞧见有卖河虾的老翁,娘子你说我们要不要买些回来?” 既有河虾,那自是要买的,蜀中和蕲州皆是没有海鲜可买,他们素来只吃河鲜,那等海鲜也只在许黟和些行商的口中知晓,至今还不知长何模样。 进了城,驴车行数里多地,在一处交叉口停住,往右是去到浠水南,往左则是去往城东方向。 许黟眼睑轻撩,淡笑地邀请他们去家中吃菌子锅。 庞敏才和杨修谨正聊到兴头的话题,对于他们来说,许黟的游历过于有吸引力了,两人没多想,就兴冲冲地应下来。 对此许黟很是高兴,他上辈子接触到的中医大部分都是家里人,还有学校的老师教授们,同龄间,也就只有同学了。 他忙着学业,与同学们之前的感情并不深,反而常常因为要忙学业,与同学们的交流越来越少。 后来穿越到这里,他接触到的同龄大夫更少了…… 今日的巧遇好似冥冥之中,三人性子截然不同,却聊得甚欢。 两人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要不是都有各自的师承,都想拉着许黟来跟他们结拜为师兄弟。 当然了,光是听许黟对诸多病证的见解,两人就知道,别说是他们了,连庞大夫兴许都不如呐。 “我去喊个闲汉,告诉家父一声。”从车厢里跳下来,庞敏才朝着许黟说道。 许黟道:“让二庆去吧。” 二庆听到许黟喊他,连忙放开旺财套着的绳索跑来。 许黟对他说:“你去浠水南庞氏医馆,便说庞兄和杨兄在家里做客,再去对面一家卖圆子的摊子,摊主唤齐娘子,买几碗咸圆子回来。” 那咸圆子味道相当不错,带回来给颜曲月他们尝鲜。 “欸,晓得了。” 二庆得了吩咐,掉头就跑去街坊外的河岸,招了一船夫带他去浠水南。 …… 午时,阿旭和阿锦做了菌子锅和炸河虾。 河虾是阿锦去买的,她瞧见卖河虾的老翁守着摊子,无人问津,就把这河虾都买了回来。 发现多了,就来问颜曲月怎么处理多出来的河虾。 颜曲月要她河虾洗净了,炸好,分一部分出来送给今日同去山上采菌子的街坊邻居们。 炸河虾是阿锦的拿手菜之一,她用阿旭做的麻椒油过两遍,吃着香脆麻辣,吃完舌尖都是发麻的。 但却是上头,庞敏才和杨修谨,以及街坊们都没吃过这样做的河虾。 当天里,就有不少街坊拿着蔬果、鸡子、和下酒菜等登门拜访,趁机询问这炸河虾的做法。 颜曲月在偏厅里招待了她们。 “颜娘子,咱们活了这么多岁数,还是头回食到这样做法的河虾,只吃出来里面放了山椒,但却不知道是如何做的。” 蕲水人爱吃辣,好多吃食也会加入山椒、茱萸等等带有辣味的香料。 像山椒,香料铺里价钱昂贵,她们偶尔也能从山上采到,晒干就能用。 家境贫寒的,也可留着部分自己吃,多出来的拿去卖了换钱。 不管是哪种方式,蕲水人对辣的喜爱只多不少。要不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求这炸河虾的做法。 颜曲月没有直接答应,笑道:“这是我家阿锦做的,我得问问她。” “行嘞行嘞。”其中一婶子笑着应和,“既然是好宝贝,那是该藏着掖着。” 很快,阿锦过来,听到她们想学炸河虾,思索片刻就同意了。 “这河虾味道极好,炸出来的更加美味,我又不拿着这挣银子,教给你们又何妨。” 她不常下厨,对比做吃食,更喜欢给别人看病。 见她们都跟着过来到灶房,耐着心地拿着剩余的河虾当场示范怎么做。 第233章 招人误会的事情, 许黟向来防微杜渐。 他想要在家中开医诊是不行了,只能是换个法子,从旁入手。 春寒料峭三月天, 许黟在书房里写完几个医案,手指头越发冰冷僵硬。 无奈搁下毛笔,搓了搓手,起身在房中活动, 顺带给火盆中丢入几块新炭, 推开房门,许黟唤阿锦过来。 见着阿锦小步快走, 往他跟前欠身, 许黟垂首一点, 说道:“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一人去行医。” 阿锦听了心中惊喜,连忙问:“真真让我去?那哥哥呢, 哥哥可要与我一起?” “只你一人, 你哥哥我另有打算。”许黟淡笑摇头,“到时候你只管治妇人科,若是有男子问你会治别的,你不要管,让你哥哥来。” 阿锦垂眸思索:“是只接待妇人和小娘子?” “是的。”许黟道。 听着那婶儿们的话,许黟知晓这蕲水城有卖妇人药的药婆, 但这些药婆的水平有限,治不了多麻烦的病证。 当年他在教导阿旭和阿锦时, 除了同时教导的部分, 其余等,都是按照他们俩不同的情况来酌情上课。 想到此处, 许黟笑着对阿锦道:“赶明儿起,我让二庆来帮你,你只管看病写药方。” 阿锦喜然道:“明白了。” 两人在讨论着如何在家中开医诊时,蕲水城外王家村,杨修谨听闻这处有一人家得了痢疾,便带着药箱赶过来。 他来到王家村村头外,那户人家的哥儿已经在树下等候,见着他来,立马引着他去到家中。 杨修谨问道:“是何人病了?” 这王家哥儿焦急回话道:“杨大夫,是家父,从山上回来后就吐泻不止,现下腹胀还溺不出来了。” 杨修谨皱着眉问他:“这情况有多久?” “三天了。”王家哥儿叹息地说,“我在城中做活,直到我爹病情严重,才打发人来告知我,我就比杨大夫早来家中两个时辰,便托人来请你跑一趟。” 杨修谨面色肃冷点头,没有多言地跟着王家哥儿进到屋里。 屋中躺着的中年男瞧着四十来岁,与正常人不同,面部肤色潮红,整个人怏哒哒地躺在床上。 看到大夫前来,他低声惨嚎,盖在肚上的被褥挣脱开来,露出有些鼓起来的腹部。 杨修谨连忙放下药箱为他诊脉,一面喊他张嘴吐出舌头。 看到他舌质苔黄,且闻着阵阵臭味扑鼻而来,杨修谨拧眉闭住呼吸,接着又诊出这中年男的脉象滑数。 从这情况来看,像是得了署证。 可三月天哪里来的署证,这病症和时节对不上啊。 不多时,杨修谨转念一想,除了署证会有此反应,其乱吃毒物也会有这情况出现。 他当即问道:“你在病前可是吃了什么?” “没……什么都没吃。”中年男虚弱地开口。 杨修谨眉目看着更加凝重,斟酌半晌,还是决定给他开个止吐泻的方子。 “先抓两剂药回来,服下若是无效,立马打发人来找我。”他写完方子,交代这王家哥儿。 王家哥儿不敢耽搁,拿着杨修谨给的方子,跑去找里正家,借了他家的牛车赶去城里医馆抓药。 在离着中年男房屋不远处一间茅草屋,同村的王癞子已经在木床趟了大半天。 从昨日傍晚时,他食过晚食后就莫名其妙地吐泻不止,到后半夜,人已经恹恹地躺在床榻,有气无力地喘着气儿。 已经是连喊人的力气都没了。 而他家人只剩他一人,同村并未晓得这事。 …… 此时从王家村出来的杨修谨,依旧对中年男的病情耿耿于怀,他思索再三,还是打算去浠水南一趟。 半晌,他来到医馆。 “老师不在?”杨修谨看到守着医馆的只有庞敏才,轻皱起眉梢问他。 庞敏才抬眸打量他:“我爹出诊去了,杨师弟是有事找?” 杨修谨来到他跟前,轻叹口气:“我今儿在王家村见一病人,他那病有些奇怪。” 庞敏才问:“哪处奇怪?” 杨修谨便把他诊断出来的病情讲给师兄听。 他道:“从断出来的情况而言,那病与署证极为相似,可如今才三月天,这般天气何来暑气。” “奇怪奇怪。”庞敏才狐疑地深深皱眉。 他像是想到什么,对杨修谨道:“我爹手里有本疑难杂症病论,我记得里面有一医案提到的就是这吐泻证。” “可老师不在,我们不能乱动老师之物。”杨修谨摇了摇头,拦住了他。 庞敏才笑着反问他:“我爹的医书,我们师兄弟几人,谁没看过?如今拿来一看,有何问题?” 杨修谨:“……”这听着怎么像歪理? 还没等他想出反驳的话,庞敏才绕过他身旁,去到医馆后院。 杨修谨愣然片刻,极快地跟上去。 “师兄,等等我。” …… 顷刻,他们来到庞家书房,庞敏才还未打开书房的门,身后杨修谨已然跟上。 两人还未推门,突然,后方传来脚步声,是庞阳煦闻到声音赶来。 见着是他们,庞阳煦狐疑地行礼:“小叔,杨师叔,你们在这作甚?” “我……” 杨修谨欲要开口,庞敏才即刻打断他的话,笑着说:“前头馆里缺了纸张,我来拿些。” “嗯???”庞阳煦愣住,“我昨儿不是才拿了一刀纸放在柜里,怎么就用完了?” 庞敏才暗道失策,连忙换了别的借口:“适才说得太快,给说错了,是没墨块了,我来取些。” 他这话出口,庞阳煦便不信了。 旋即,他呵呵笑着说道:“小叔,你这说谎都不想想我是谁。老实交代了要做什么,不然我跟祖父说去。” 他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诶别……”庞敏才急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嘀咕几句。 庞阳煦听后,说道:“原来是这事,小叔你早说嘛,不过是本医书,小叔和杨师叔想看,哪有不同意的。” 杨修谨硬着头皮干笑,只能是把这话接了。 不多一会儿,三人进到书房,把那本疑难杂症病论找出来。 将其放在日光之下,三个头颅凑到一块,找到了那篇论吐泻证的医案。 “这人是秽浊撩乱胃肠,遂成洞泄呕吐?”庞敏才轻声呢喃。 他旁边的杨修谨听到这话,脑袋嗡了一下。 紧接着,他瞪大双眼,急促地喊道:“坏了!出事了!” 庞敏才和庞阳煦齐刷刷地朝着他看去。 “什么坏事了?” 杨修谨深吸气道:“要是王家村那人是因秽浊缭乱胃肠,岂不是很有可能引起瘟疫?” 庞敏才震住:“!” …… 次日,一辆驴车匆匆来到王家村。 从车厢里出来两个清朗郎君,这两人正是庞敏才和杨修谨。 两人不顾他人眼光,快步朝着王家而去,还没到他家门,先在邻居家前闻到异味。 顺着木栅门望去,他们惊恐发现,有人抵着门处晕厥过去,身上衣裳满是污秽恶臭,竟是屎溺失禁。 来不及嫌弃,两人匆忙在袖口里抽出帕子系在脸上,推开木栅门,查看这村民情况如何。 这王癞子靠着求生意志,爬着来到房屋门前,还未来得及呼救,人已经失去意识,等他重新醒来,已是傍晚黄昏时分。 他迷迷糊糊地感受到身上那黏腻恶心的东西被人清理干净,闻不到什么恶臭味道。 “是谁?”他挣扎地起身,发现自己还在家中。 旁侧小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他家没有油灯,这油灯显而易见是救命恩人的。下一刻,外面的木门咯吱打开,杨修谨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回来。 瞧见他清醒过来,杨修谨轻叹地说道:“幸好我和师兄发现了你,要不然你这命怕是救不回来。” “你是……”王癞子借着油灯的亮光打量一番,很快就认出来这人是谁,“你是隔壁郭乡杨家庄的杨大夫。” 杨修谨点头承认:“是我。” 他把药汤端来给王癞子喝下,一面说着他得病的事,说完问他可是吃了什么坏东西。 王癞子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犹豫地说道:“这乡下的哪有什么好吃食,我也就这几日在河里捞了点河蟹河虾。”说到这里,他猛地想到什么。 “哦对了,那日隔壁的老王家也在,他当时好像在河里洗衣裳……我想起来了,他洗的衣裳有股臭味,像是泻肚子了。” 听着他描述,杨修谨一言难尽地盯着他看。 无法想象当时那画面,这王癞子是如何忍着把河里的虾蟹捞回家吃的。 但也正是这一事,让杨修谨意识到两人得病的因果不简单。 冥冥之中,他好像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要是真的如同书籍中所言,这病就是“秽浊撩乱胃肠”,恐怕王家村还会有人得病。 他和师兄两人,得在病情爆发之前,将这消息告诉村民们。 “你先好好休息,那河里的虾蟹莫要再吃了。”杨修谨交代他。 王癞子不解:“我这病是吃了那虾蟹?” “是也不是。”杨修谨说着,思忖一会儿,半迟疑地说道,“村里那河可能受到污秽,吃了那河水和河里的东西,或者会吐泻不止。” 不需他多言,王癞子也晓得这吐泻不止很容易便能死人! 猛然间,他毛骨悚然地激起一阵恶寒。 “多谢杨大夫告知。” 王癞子虚弱起身,朝着杨修谨弯腰一躬。 杨修谨把他扶回床上,心事重重地从他家出来。 第234章 杨修谨想不到师兄会如此看好许黟, 一时间倒是有些沉默。按他的想法解决问题,他顶多想到找老师帮忙。毕竟老师的水平在他们之上,且加之经历丰富, 至少不会像他们这般束手无策。 可杨修谨很看好师兄的识人水准,何况那许黟谈吐温文,是值得结交之人。 庞敏才起身倒掉盆里的药汤,对杨修谨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 今夜就先留在馆里哪也不去。我把馆里休息的房间收拾出来, 你在屋里睡,明儿我们早些去找许兄。”说完, 转身撩起帘子入内。 * 清露凝珠, 许黟黎明时起身, 在庭院练拳片刻,回到书房整理医案。 阿锦和阿旭也没闲着,把做出来的挂诊牌匾挂上墙头, 庭院小棚外清出一片空地, 在前摆上长案,放一套文房四宝。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病患上门问诊。 病患未先上门,先来了两个客人。 不多时,许黟在书房里听到庞敏才和杨修谨上门拜访感到意外,连忙起身出来迎接。 知晓他们来意后, 许黟稍加思忖,觉得这何尝不是历练的好机会, 便向阿旭吩咐备车, 和庞敏才两人一起赶去王家村。 王家村的村头已有人候着,是那日拜托人来请杨修谨的王家哥儿。 他爹服了三天药汤, 身上痢疾有好转,但依然泻肚不停,恶臭难忍。 王家哥儿不过守在床榻前伺疾三日,消瘦一圈,脸色因这劳身焦思的缘故,瞧着都不太好。 也不晓得是否是心中嫌弃,今日他起身后也时不时地想要呕吐,还觉得这天乍寒乍暖,多穿了一件衣裳。 见着今日多一位大夫前来,王家哥儿摸了把眼角处的泪花,朝着许黟等人行礼道:“让诸位大夫多费心了。” “不过是行力所能及之事。”杨修谨摇了摇头,问他,“你爹如何了?” 王家哥儿叹气道:“今早时能起身食粥了,可半个时辰后又泻肚。” 杨修谨道:“能起身食粥是好事。” 这回他们还请了许黟同行,只希望能尽快将这病给解决了。 几人并行来到王家,杨修谨先去到隔壁请王癞子过来一并问诊。 许黟自从下车,便在环视四周,这王家村有一条绕着整个村庄的河流,那河流是山上分流而下,不知是否因为春雨缘故,这河底积了不少淤泥。 待到王家房屋前,许黟敏锐地嗅到一股难闻的恶臭。 这恶臭不似正常粪便,还夹杂着未消化的呕吐物的腐臭,追随着风向从后院阵阵飘散而来。 许黟沉着脸问那王家哥儿:“这后院是茅厕?” 王家哥儿一愣,神色微妙地拱手问:“许大夫是想要如厕?” 许黟摇摇头,只道:“麻烦带我去看下。” 不远处,庞敏才注意到他这边情况,过来时就听到他说的这话,愣了下:“这茅厕有什么好看的?” 许黟神色严肃地看他:“既是呕泄证,这呕吐物和泻粪也要检查的。” “……”庞敏才思忖着点头。 两人跟着王家哥儿来到后方,他口中所说的茅厕,不过是用几根木桩撑起来的草棚,四面围着用芦苇编织的草席,上下镂空,里面正中位置放着个高脚马桶,下方再垫着两块红土砖。 在马桶后面,还有一个盖着木盖的陶罐,里面装着草木灰,如厕之后,就可以撒一把草木灰盖上盖子掩住臭味。 不仅如此,撒上草木灰的粪便不会随便丢弃,而是在里面加入秸秆等物,沤成肥料。 王家村的村民都是这么储存粪便厩肥的,老王家也不例外。 但这次的粪便奇臭无比,王家哥儿在考虑着要不要丢弃这些粪便。 许黟等人没有在茅厕里多待,这时,杨修谨扶着王癞子也来了,虚弱地坐到屋里头的木凳上。 庞敏才喊道:“许兄,你先行把脉看看。” “好。”许黟看着王癞子漆黄的脸色,没推托。 他放下药箱,取出脉枕放在桌上,示意对面的王癞子伸手。 枯瘦而蜡黄的手腕出现在眼前,许黟眼睑微抬,仔细端详面前的王癞子。 瘦骨棱棱,眼眶凹陷,裸露出来的额头处,粘着斑驳的陈年黄癣。 瞧着像是湿黏在一起的谷子。 王癞子本没有名字,因村里人都这么叫他,叫着叫着,他便有了名字。 他长得丑,又身无所学,活到这般岁数都没讨到一个婆娘。 好在王家村的里长是个善人,见不得他屋漏淋雨,在盖房子时顺带给他修补了房顶,才让他有依靠之所。 当然了,王癞子虽有这般不好听的名字,但他本人还算老实本分,守着家中一亩田地,过得贫寒如洗,却也不至于饿死。 只是家中无存银,治病两日,还未支付杨修谨一文钱诊金和药钱。 几人对此闭口不言,默然地为他诊脉辩证。 俄顷,许黟像是想到什么,微微恍然地收回手,凝重地看向王癞子:“你这两日可会口渴?手脚发冷?” “这位大夫是……”王癞子惊了一下,拘迫地看向杨修谨。 杨修谨耐心替他解惑道:“这位是许大夫,是从蜀中游历而来,他游历论道,医术不在我和师兄之下,是我等请来辩证的帮手。” “哦,原来是许大夫。”王癞子惶恐地想要起来,但他呕泄几日,此时四肢疲软发冷,哪有力气。 还未起身,就被许黟温和地按了回去。 “说说吧,我适才所言可有对得上的。”许黟诚然看他。 王癞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这么多年里,还无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主要是怕他头上的黄癣。 他小声低哑地说道:“许大夫说的是。” 庞敏才微微惊喜地问许黟:“许兄是瞧出什么来了?” “你看他舌苔转为白腻,筋脉痉挛,切脉时,脉细数……”许黟将其诊出来的情况言明,眉间微拧,神色看着不像说的那般轻松。 便是不懂得医术的王癞子和王家父子,都纷纷闭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 许黟扫视周围,深吸气道:“确实是你们所说的,此乃秽浊撩乱胃肠。” “可我什么都没吃啊。”王癞子惊慌抬头,“那日……那日我就只吃了点河里的虾蟹。” 许黟瞥了一眼王家父子,问道:“那日你在上山吃了什么?” “我……”撑起身坐在床沿边的老王家迟疑不定。 后面,还是他儿子催促他赶紧实话实说,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天他上山砍柴,在半道捡到一只死掉的狸獾,他看那狸獾还没腐臭,不舍得丢弃,就把皮剥了煮熟了吃。 老王家腆着脸皮,悔恨地擦拭眼泪:“我、我那日后就如厕两回,以为没事了,哪想会这么可怕。”差些就丢了性命。 杨修谨闻言,气得指着他道:“胡闹,这等腐肉怎能乱吃。” “我曾在书籍里看到,吃了这腐肉者,轻者肚中生虫,重者药石无医。”庞敏才意味深长的看向已经慌起来的老王父子。 “不可贪小而丢了性命。” 这时,王家哥儿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问道:“可家父吃了那腐肉,但王……王叔可没吃啊,怎么也得了这病?” 杨修谨冷不丁地说道:“那日他在河中浆洗衣裳,正好碰到一处,带回了染到秽浊的河水。” 王家哥儿懵了,心虚地看向面色苍黄的王癞子。 然而王癞子却没去看他,神色戚戚地呆坐在木凳,心底已经凉了半截。 这会儿,许黟和庞敏才他们正在商讨所用方子。 庞敏才眼睛探询地转动着,问两人:“许兄,杨师弟,可有救命良方?” 杨修谨斟酌片刻,缓缓说道:“即是吃了腐肉所致,我觉得可用前胡汤加味桂心。” 他所说的前胡汤正是治呕逆、膨胀满腹与消渴的处方,加入桂心,用以内治五内邪热。 他说罢,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想到的方子写了下来。 庞敏才看着他的方子左右思索,添上一味药材:“我觉得还能加一味猪苓,这猪苓能泄热止渴和治疟止泻,与这药方能相辅相成。” “师兄说得极是。”杨修谨眼中亮起光芒,迫不及待地将猪苓添到药方中。 他反复揣摩,都觉得这方子比先前开的都要好上不少。 不过庞敏才和杨修谨没忘记还有许黟在,拿着方子来征询他的意见。 许黟的想法没有他们那般乐观。 在他断出病证时,他脑海里想的都是“霍乱”二字。 虽然从《霍乱概论》里的论述中,霍乱是从嘉庆庚辰(1820年)传入国内。[注1] 但也有医史学家认为,唐朝王焘在《外台秘要》里记载过类似的病证。[注2] 历史长河中,有无数的史实长眠黄土,在没有精准仪器的情况下,单纯只靠这两个人的病情,是很难判断这就是烈性传染病霍乱。 许黟不敢对此下定论,甚至于,他都不敢去细想。 要知道,历史上记载的瘟疫中,关于霍乱的医报记载里,重灾区单纯一府的死亡人数都能达到数万以上。 要真如此,那如今他和其他人,都是潜在的传染源。 随着许黟迟迟不说话,庞敏才和杨修谨脸上的喜悦逐渐归于琢磨。 “许兄有话但讲无妨。”庞敏才开口询问。 “是啊,难道是我们开的方子也不对?”杨修谨紧紧盯着许黟看。 许黟忖量说道:“你们可知《伤寒论》中有一病证同这两人的病证极为相似,都是出现腹痛,还有米泔样便,且手脚畏冷。” 第235章 许黟提起《伤寒论》可不是单单只为了运用这里面的理中汤和四逆汤。 虽然这两个药方在历代中医临床中有过不错的疗效。可对于经过时代变迁的许黟来说, 只用《伤寒论》里面的原有方子,属于“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1]”。 而在这之后,清朝时期的中医学家对于霍乱病的研究治疗已经颇有成效, 在霍乱病情及防治法面前,显然前者就处在于“有论无药”的阶段。 许黟希望他能跳过这个阶段,直接进入到后面的“对症下药”,就需要说服面前两人。 但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从后世穿越来的。 直接说他担心王老家和王癞子他们疑似得的是霍乱病。 经过深思熟虑, 许黟郑重对他们说:“用理中汤虽好, 但我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再用一方相辅相成。” “哦?莫不是那四逆汤?”庞敏才挑眉, 稍稍琢磨, “这四逆汤有回阳救逆之效, 能以温中祛寒,确实是大有用处。” 许黟沉着摇头:“他们两人初看为寒证,可病症只要仔细琢磨就能看出带有热证, 属寒热莫辩。” 杨修谨心神微动:“寒热莫辩的话, 只用寒证药方,确实会有弊端存在。” 庞敏才啧了一口气:“若这样,那就不好用四逆汤相辅,而是要用热证方。” 看到他们的思绪被逐渐带到另一方,许黟趁机说道:“因而我还想到了一方,白头翁汤。” 此方其君药为白头翁, 这白头翁又称奈何草,全株长着白色绒毛, 采摘回来时, 需得洗净润透后切片晒干方能使用。 它能凉血止痢,不少大夫会用它来治痢疾。 《伤寒论》中, 白头翁汤可治赤白下痢数月不愈;后在《外台》卷二十五引《古今录验》里面,这汤方又进行了化载,剔除部分药材,变动其用量,加入石榴皮,这方就可治寒痢急下及滞下。[注2] 论其霍乱,其中有寒霍乱和热霍乱,两者情况不同,治疗方案也不相同。 若是辩证不出其寒热,或是对此还没下定论时,许黟比较倾向于用陈虬化载过的“白头翁汤”。 许黟忖思顷刻,根据病患的病症情况,再度化载药方,把它写下来。 交给庞敏才和杨修谨后,两人认真读完药方,神色满是惊艳,皆是信服地同意用此方。 “好方子!” “得快抓药,将这药汤煎服了。” “我车厢里带来药了,让阿旭抓药便成。”说完,许黟看向两人。 将他猜测说出来:“你们应该也察觉到了,这病怕是会传染。” “是的,我给王家诊病时就有所疑惑了,回去后就在想,这会不会引起疫病。”杨修谨担忧地点头。 庞敏才道:“我等回去,必当解衣用药露净手。” “不止,我们也要服用汤药预防。”许黟听了,在后面补充。 如此的话,他们这几个人就不好直接回家去。 …… 在王家村待了半日,几人从王癞子家中出来,他们先换了衣裳,用艾香熏身、净手净脸,再去拜访王家村的里长。 前面说过,里长是个大善人,王家村虽贫穷,但好歹一年到头没有出现饿死人的事来。 听闻有大夫到访,身穿布衣长衫,黑面长须的里长出来迎接。 “几位大夫是有事相告?”王家村里长认得杨修谨,出声询问他。 杨修谨上前一步,拱手道:“有一急事相告,望里长让我们进去说话。” 里长笑道:“好说,几位进来吧。” 带着他们来到敞亮的堂屋,吩咐家中小辈端茶来,里长呵呵笑着:“陋室粗茶,几位莫要嫌弃。” 许黟开门见山问:“里长可知村中有人得了病?” 里长看着这个陌生面孔的青俊大夫:“略有耳闻,听说是老王家得了病,他家哥儿从城中回来给他伺疾。” 说着,他面向旁边的杨修谨,询问道:“不知杨大夫可将人救治回来?” “已经服下药汤,好转了些。”杨修谨回答他,而后又将他们所猜测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里长听。 里长沉默地听着他说完,面色露出狐疑:“这食了腐肉,也会传染给他人?” 杨修谨一愣。 许黟说道:“不一定,但老王家这次得病,已有感染者,就是他隔壁家,他也得了病,一同在治疗中。” 闻此,里长怔愕,他没想到王癞子也得病了。 王癞子孤寡一人,在村中的存在感极低,很多情况下,村里人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能注意到他的也就是里长了,毕竟他负责村中税收,每年都会带着收税的差爷敲锣打鼓,收取税粮等。 “他们病多少天了?”里长霍然问。 “三天了。” “还没治好吗?” “还未痊愈,得看今日开的药方药效如何,若是三天内效果欠佳,还需要重新开方。”许黟应声回答。 里长精神一振,目光肃然盯着他们:“你们所言可实?若这病能传染人,岂不是疫病?” 庞敏才拱手言道:“如今未曾定夺,然有其苗头,还是要防备于未然。” 里长:“庞小大夫言之有理。” 但是…… 他话锋一转,言辞犀利道:“若其并非你们所言,那此事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使得村民们处于惊慌之中?” 几个人没有因为里长的话中质疑和问责而气恼。 要是真出了事,这可关乎到几十户村民的性命,甚至于会殃及周围村庄。 几人冥思苦想,明白里长说的极对。片刻之间,堂屋气氛变得焦灼。 要是他们还没确定情况就贸然引起恐慌,也是件错事。 杨修谨犹然一叹:“可是不加以防备,要是真有什么后果,就来不及了。” 里长慨然:“我知杨大夫好意,可这事不是口头上说说,该如何防备,又不会引起恐慌,几位大夫理应有个法子。” 众人:“……” 一时间,众人也没有好的方法。 但很快许黟就想到了个可以避开恐慌的法子。 他们出防治的方子和药材,不过里长要出一部分银钱资助。 想到要花银钱,里长斟酌地询问会用到多少银子。 许黟和庞敏才他们估算了下所需要的药材费用,大抵要花上个十几贯钱。 对里长而言,十几贯都抵得上他家每个月的花销,他老伴掌家,轻易拿不出银子,这让里长有些许为难。 等到傍晚时分,晚霞披纱而来,阿旭来找,说老王家和王癞子两人的病情有所好转了。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里长神思怅然,对许黟他们说道:“两日,容我两日给你们答复。” “好,到时我们再来拜访。” …… 从里长家出来,庞敏才笑着说:“还是许兄有法子,能让里长妥协。” 许黟轻叹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依旧隐隐不安。 回到家中,许黟将这事说给颜曲月听,颜曲月还未听完,眉头紧皱,惶恐担忧。 “要是真是疫病,你和庞小大夫杨大夫可有危险?”她急迫问。 许黟说:“娘子不怕,只要对症下药,可防治此病。” 颜曲月松开口气,不过还是劝阻道:“那便好。你也莫要逞强,要是真有什么问题,该回来还是得赶回来,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儿。” 许黟:“我明白。” 颜曲月猛然道:“我认真的!你非孑然一身,可不许胡乱来。” 许黟笑笑,捏了捏她的手:“好,我定不会让娘子忧心。” “这还差不多。”颜曲月说罢,就问她能帮上什么忙。 许黟想了想,确实有一事要她帮忙,他所用的“白头翁汤”,君药就是白头翁,他们现存的药材不多,只能勉强给老王家和王癞子服用。 要是诸事顺遂,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可能要常常去往王家村。 他想在王家村暂时住下,不再往返县城,以免真的变成了移动感染源。 到时候就需要颜曲月从中做中间人,给他们带药材和提供蕲水城中周边消息。 …… 短短两日,变得煎熬起来。 许黟、庞敏才和杨修谨三人,在王家村外一户有钱人家,租赁了间房。 庞敏才心思细腻,负责观察两个病患的恢复情况,杨修谨在周围村庄都是熟面孔,他负责访问周边村庄,查看是否有相似病情发生,许黟则是去到山上,检查周围水源情况。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山上碧绿生机,春花绽放,暖阳令人陶醉,若不是时下情况不对,许黟倒是想漫步踏青。 他穿过林中小道,来到老王家捡到狸獾的地方,这处有条浅浅溪流,流向往下,盘绕山体,周围有动物爬过的痕迹和残留的兽便。 许黟蹲身检查,忽而听到有脚步声。 抬头看去,是个上山砍柴的柴夫。柴夫不是王家村人,而是隔壁的杨家庄。 杨家庄有一百多户人口,生活人数是王家村的三倍有余,那边的无主山砍柴的人多了,山上的木柴不够村民砍伐,这个柴夫就跑来这边了。 “咱也不常来的。”柴夫担心许黟会跑去揭发他,连忙解释,“就是家中缺柴火了,这位郎君可不要乱说了去。” 许黟只好说他不会揭发,问他:“你近来可有听过谁家生了病?” “……”柴夫扯扯嘴角,没听过这般问问人的。 但他又想,还真的听到有人生病了,就在今早他要出门前,听到隔壁的货郎家里还有动静,去问了才知道,这货郎坏肚子了,今儿连出门卖货的力气都没有。 第236章 里长那日后便留心此事, 王家村人口不多,出了点事如何能瞒得住。 他过来路上就让家中哥儿给坐的牛车熏了艾香,依旧惶恐不安。 进屋时, 已经双眼湿润,见到许黟三人,忙不迭道:“几位大夫,救救我们王家村呐。” 他们村不过几十口人, 要是真染了疫病, 岂不是全村丧命。 杨修谨念在里长已有岁数,连忙搬来椅子给他落座, 安抚道:“里长莫急, 我们正在商量对策。” 然而下一秒, 庞敏才却给了里长重磅一击,毫不客气地说道:“想来里长还不知晓,隔壁的杨家庄已有同样病症出现了。” “已是这样严重了?”里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目前情况并不明朗, 我等担忧, 只我们三人,怕是救治不急。”许黟素日里的温柔已经从脸上隐去,“里长,这已是事实,但非我们力所能及,还要请里长通知蕲水县令主持大局。” “这……这怎行……”里长一声叹息。 神色无奈地看向许黟三人, 将他想法说出来:“如今就只有这几例病案,传到县令大人那里怕是反而要被问责, 再者, 若真让县令出手,怕是直接封锁王家村和杨家庄。” 说到此, 杨修谨面容紧绷,愤然饮泣道:“难道县令会这般见死不救吗?” 那可是数百人呐,要是真爆发了瘟疫,别说是王家村和杨家庄,蕲水县城外其他村落也难幸免。 再者,真轮到那时候,县令大人如何向朝廷官家交代。 里长犹犹豫豫,过了一会儿才说:“上一任县令就是这般做的,只是这次新上任一年的县令,老夫还没见到本尊。” 庞敏才眯起眼睛:“不如,我们去见。” 许黟听了,看向他问:“我们能见到县令?” 庞敏才轻笑地摇了摇头:“总要试了才晓得,要是这位县令体恤百姓,当是会治疗病患。” 里长像是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忽而神叨叨地说道:“一定是今春的祭山神不敬,才会有这等劫难。” 庞敏才闻言生出些许好笑:“这分明是那老王家贪小失大,这等腐肉怎么能捡回来吃!” “可往年都是灾年才会出现瘟疫,去年秋乃丰年,家家户户都有粮食……”里长老泪纵横,神情诚实而痛苦地悲切道,“定是我等村民不敬,苍天才会降下此等刑罚。” 其他人止了声:“……” 许黟沉默半刻,想起以前看过的史实记载。两宋对于疫病的防控救治,多在官修的医书上有所体现。 不仅求医,他们还求神,连太医院都开设书禁科,官修医书里面还记载着大量的符箓、禁忌和咒语。这些放在现代,都是极为迷信的存在。 可在当时有限的物资情景下,这种祭拜鬼神的行为,无意是民间百姓们的精神寄托。 里长无疑也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是他们王家村不敬重神明,才会有这样的惩罚。 “疫,民皆疾也。”[注1] 再拖延,只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上,而是要从中选择出路。 三人默然对视,彼此心中想法愈加坚定。 他们都赞同庞敏才适才的说法,应该去找县令,县令的权限大,如果有县令的帮助,他们不仅有人手,还能将王家村和杨家庄封锁起来,建立防疫区,不让疫病流传出去。 许黟拿着帕子给里长擦泪,挚诚道:“里长求神不如求己,如今事情不严峻,你若是能将这几户人家都集中在一处,又给他们发放药,不会有人命的。” 里长心中一阵酸楚,救人治病,处处要钱,他往哪处凑到银钱。 好不容易止住情绪回到家中,看到自家夫人端坐在几榻前,桌上摆放着点香的陶炉子,又吃着茶水,顿时气血上涌,快步过来,掀了那桌几。 上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地散落一地,把高氏吓了一大跳。 “你今日是发了什么疯,回来倒是发这么大的脾性!”高氏哎呦地心疼着摔碎地炉子,猛地抓住里长的手,劈头盖脸地质问,“从哪处耍疯来了,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贵,你知这摔坏的炉子,值多少钱?” “那是咱家大哥儿花了一百五十八个钱买来的,我也就用了这几回,你倒好,就这样给摔没了!” 里长被她一顿数落,也晓得他那气来得没道理。 挨着面子不肯说出那软心的话,赤急着脖子喊道:“钱钱钱,如今就是要用到这等钱!” “什么钱?”高氏一愣,惊呼,“你快给我说个明白!” 里长沮丧地跌坐在榻上,捂着脸说道:“村里出事了,咱王家村和杨家庄都出现相同的病患了。” “谁说的,今日我出去,还是好好的。” 高氏明显不信,她嫁来到王家村,就已有几十年没听闻瘟疫了。 要是真有这病,怎么好巧不巧,就今儿有了? 想着前两日她家老伴见了那三个年轻大夫就诚惶诚恐,高氏私以为,这不会是从哪里来的棍子吧。 “不是棍子。”里长哀叹一声,“那是杨家庄的杨修谨大夫,那大夫你也瞧过,是有些手段的。” 高氏闻此,浑身颤抖,猛然地抓住里长的手,强忍哭腔道:“这是真的?那我们一家该怎么办?逃?得逃!” “逃?能逃到哪里去?”里长面色难看地看向高氏。 他是里长,他往哪处逃。 …… 天色将晚,庞敏才坐着牛车回到浠水南。 他在书房见到了庞老爹,庞老爹只知道他这几日要去城外给病患治病,不知其治的是何病。 看到他突然回来,庞老爹问他:“病人治好了?” 庞敏才详细地讲述了他和杨修谨、许黟两人在王家村做的事情经过,以及他们怀疑这病是传染病一事。 末了,庞敏才道:“那病初看是秽浊撩乱胃肠,但发病快,能传染他人,我们想寻求县令的帮助。” 庞老爹大惊,没想到儿子经历的是这等大事。 他急忙让儿子把手伸出来,为他诊脉,没发现他身上有问题,才缓缓松开一口气,责怪道:“这事你们做得鲁莽,怎么能等到这时才说。” “爹都这么大年纪了,怎能经这样的折腾。”庞敏才不客气地直言道,“何况这次我和师弟认识的许兄颇为厉害,那老王家和王癞子正是服用了他开的方子,疗效甚佳,才两日就有好转。” 只要病情不再加剧,那治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庞老爹肃然道:“大夫当是行医救人,要真是你们所说,我岂能不管?” 庞敏才扯扯嘴角,吐槽道:“那也要用得上爹。” “你说什么!”庞老爹气得横眉瞪目。 庞敏才明快道:“许兄去想法子见县令了,到时候,爹要是也想去,我就去问许兄可让你去。” 庞老爹:“……” …… 半日,阿旭就打听到蕲水县县令的消息回来。 现下这位蕲水县令姓贺,是咸平三年进士,后由官家分配到蕲水担任县令。他出生农耕世家,家中祖辈不曾担任过官职,来到蕲水县后,素来低调行事,这两年中,蕲水县的改变不大。 单从这些消息可以看出,这个贺县令是个稳中求进的性子。 他们要是冒冒失地前去拜访,还说王家村和杨家庄有瘟疫出现,可能会扣上“散播谣言”的罪名抓拿下狱。 到第二天,许黟将这消息告诉庞敏才和杨修谨。 杨修谨叹息道:“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许黟道:“很多事不是官府不作为,而是事态不够严峻,这几日有我们出面,这几个病患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 “那你的意思是……”杨修谨微瞪眼睛,“许兄,你莫不是要做那等事?” 许黟哭笑不得:“要是真做那样的事,杨家庄那货郎我就不会出手搭救。” 庞敏才哈哈一笑:“是啊,以许兄为人,怎么会如此行事。” 说完,他脸上笑容渐渐敛去,“但如果这事不闹大,官府依旧不会作为。” “不,只需要时间。”许黟想到这处,不禁猛吸气。 庞敏才和杨修谨亦是不说话了。 “暂且将这事搁下,我们先在病情爆发前,把药材买下来。” 但杨修谨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银钱买药材。 庞敏才倒是有个好法子,他家存有些药材,这些药材能勉强救急。 钱的事可以慢慢凑,他们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 议事完,许黟从杨修谨屋里出来,庞敏才在后面叫住他。 “许兄,可有时间聊聊?”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河流边,夜幕星空,乡野寂静,周遭草丛虫鸣声阵阵。两人并肩而行,庞敏才叹气:“此事因我和师弟而起,却要许兄累心,银钱一事,许兄不要挂心,我会想办法。” 许黟暼他一眼:“你有何法子?” 庞敏才道:“我庞家到底是开医馆的,要说万万两是拿不出来,几百贯还是有的。” “如果真爆发了,几百贯可不顶事。” 许黟无情地打断他的幻想。 庞敏才身形顿住,有些许泄气,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像这事这般憋屈,好像他们空有医术,却处处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好。 许黟目光落在倒映着月光的河面上,忽然问:“庞兄,你可听闻通州庞家?” 庞博弈是淮南东路,静海郡,通州人士。而蕲州蕲水县在淮南西路,两者相差甚远。许黟之前本没有将他们两家混为一谈,毕竟同姓者有之,哪怕是同宗,兴许都是几百年前是一家,几百年后谁也不认识谁。 第237章 杨家庄, 货郎家中。 年轻的货郎躺在床上三日,今日终于有力气起身,他面色依旧蜡黄, 眼窝凹陷,任谁也想不到,三天前他身强力壮,不过几日就变成这副模样。 货郎娘子眼角挂泪地扶着他, 为他换衣裳:“许大夫说了, 你该出来晒太阳,这样恢复得快。” “嗯, 听许大夫的。”货郎应声出屋。 屋外阳光明媚, 照在身上和煦惬怀, 货郎在庭院里走了两圈,接着在杌凳上歇息片刻,便起身再接再历。 在庭院篱笆绕着走了几圈, 货郎娘子喊着他回屋。 他娘子煮好了野菜粥, 分出部分到罐子里,倒在货郎的土陶碗里。 货郎看到这绿糊糊的粥有些愣住,但见都吃这样的粥,便也没说什么。 春暖时节,河边草地里野菜不少,杨家庄会去摘野菜回来吃的人家不在少数。 今儿货郎娘子本来要煮那精细的大米粥。然而许黟过来一趟, 顺便把摘回来的野菜送给他们。 那野菜货郎娘子晓得,他们管叫水枝柳, 采的是嫩茎叶, 焯水后就可以煮粥吃。但许黟告诉她,这水柳枝还有个别名, 叫千屈菜,有凉血止血效果,对于得痢疾的患者来说很有好处。 他家货郎“痢疾”刚好,可多吃一些。而这野菜除了孕妇不可吃外,老小皆宜。 货郎吃着吃着就发现,这粥里还有煮鸡子,只他碗里有,他娘子和孩子们都只吃这野菜粥。 看着这鸡子,货郎不由自主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都怪我,要不是我突然病了,你们娘儿们也不至于跟着我受苦。”货郎捂着袖子呜呜哭着。 他娘子抽泣擦泪道:“都熬过去了,等你病好,咱家又能好起来。” …… 三月初四许黟等人为老王家和王癞子治病,直到三月一十二日两人才终于好全。由三个大夫轮流诊脉,确定无恙后,方叫他们将用过的器具都消毒一遍。 还有茅厕,这个是重要传染源,里面的排泄物都要用生石灰掩埋。 很快,城中的百姓们发现,医馆里卖的生石灰好像没有了。 这些生石灰都被许黟等人给买了回来。 因早就有交代过备药材,颜曲月担心许黟手里头的银钱不够用,将她给带出来的交子都拿出来,打算用来买药材。 她在家中观察两日,确定没有被感染后,才带着阿锦出城,去到蕲州城里大量购买药材回来。 期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入了一人眼中。 便是那蕲水县的贺县令。 说来也巧,那日天气晴朗,这贺县令想要去浠水游湖,就看到庞氏医馆拉着两辆驴车停在医馆前,另有壮汉在急匆匆地装着药材。 车辆上光是装着的药材就有数石,这样的异常举动,使得贺县令多看了两眼。 这庞氏医馆他是晓得的,当初来上任,就派手下师爷打听过城内不少消息。其中就有庞氏医馆,光是这个“庞”氏,就令他想起多年前他仰慕过的一位先生,没想到这一查,两者果然是同宗。 只可惜,他也只查到两家有缘故,却不知道那位庞先生与蕲水庞家有没有往来。 于是这事便搁在心底不曾提起,这么久来,他又注意到庞氏,因而打发了下人去盯着。 哪想真的盯出来问题,这庞氏医馆,联合两个年轻大夫,在城外王家村和杨家庄密谋着什么。 这日,丰师爷急遽登门,把他查到的事禀告给贺县令。 丰师爷道:“县令,这庞小大夫和杨大夫都是咱们蕲水县人,就是那许大夫不知从哪里来的,另带有些家眷,这家眷里还有个会妇人科女医,这些时日来,有不少夫人娘子去看病,瞧着医术不差。” “哦?就得了这些?”贺县令不紧不慢地开口。 丰师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自是不止,属下还查到这杨家庄和王家村里都同时出现了相同病症的病患,那几人,把这些人给看管了起来,小的打发人去盯着,没靠近就被驱赶走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丰师爷立时让这几个去打听消息的人给喊了回来。 丰师爷偷偷地观察着贺县令的神色,探询问:“县令,你说要不要派人将这几人抓起来?” 贺县令冷笑:“他们一不犯法,二不犯事,用何借口抓人?” 丰师爷呵呵干笑,连忙说他糊涂了,还请贺县令定夺。 贺县令瞥了他一眼,凝思不语,总觉得这里面还有别的蹊跷。 同时出现相同病症的病患? 只这句话就不得不让他多想些许,要说相同病症同时出现,也就只有瘟疫了。 可眼下是春时,哪里来的瘟疫可言? “你继续派人盯着。”顷刻,贺县令对着丰师爷吩咐道,“务必查清楚为何有相同病情的病人出现。” 丰师爷凝神道:“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贺县令又道:“不许声张,另外,叫住在王家村的里长见我。” 丰师爷应下:“是。” 他从贺县令府中出来,马不停蹄地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此时,王家村里长家,高氏红肿着眼睛擦泪,她活了大半岁数,哪想临到进棺材,就遭了这事。 那日不久,里长气急攻心,先是夜里起了烧,她个妇道人家,半夜里去何处找大夫来瞧病。 要不是记得杨修谨他们临时住在他们村里,连夜派儿子去请,还不晓得会如何。 后来里长退了烧,身体却不太好,半躺在床榻上养着病。 两公婆唉声叹气间,都在祈祷着这事尽快过去。然而,此事还没有结论,蕲水县令突然派人来请,吓得里长胡思乱想。 他这里长该不会当到头了吧。 就在他心惊胆颤地打发他儿子去偷偷告诉许黟他们时,许黟先他一步前往了蕲水县城。 两波人就此错过,半个多时辰后,又在贺县令府前相遇。 里长拄着拐杖从牛车里下来,撞见同样从驴车下来的许黟一愣:“许大夫,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求见贺县令。”许黟道,“里长不在家中养病,怎么也来了?” 里长欲哭无泪:“……”是他想来吗! 这里人多眼杂,里长不敢直说,刚想到从旁提醒,结果眼前的门赫然打开。 丰师爷出门迎接,看到两人并肩说话,他淡笑地看向许黟:“想必这位就是许大夫了。” 许黟行礼:“正是在下。” 丰师爷道:“贺县令有言,王里长,许大夫你们随我来。” 两人随着丰师爷进府,分开拜见了贺县令,里长先行,出来时,看着神色自若的许黟,他两股战战,什么都不敢说。 许黟看他脸色苍白,温和关怀:“里长,待回去时,我给你开个安神汤。” “好、好。”里长苦笑。 看着许黟进到贺县令书房,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还是身后笑眯眯看着的丰师爷扶了他一把:“王里长,都这把年纪了,还是要仔细些。” 里长后背发凉,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干巴巴地回他:“多谢丰师爷挂怀。” * 书房中。 许黟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件,并一物件。 他双手奉上,放在眼前案前,不卑不亢地看着面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贺县令。 贺县令身着一身褐色暗纹布帛长衫,头戴高帽,白面留须,一派文士做派,面相看着内敛儒雅。此时面对许黟拿出来的信物,神态丝毫不变。 庞博弈曾跟许黟说过,若他在游历时遇到力所不及之事,可将这信物拿出来去找官府的帮助。 许黟只将那信物拿出来用过一次,还是用来摇人剿匪。 那次后,许黟就尽量不动用它。 但这回他想不到别的法子了。蕲水县县令虽然是八品官员,但也不是他这等民间大夫想见就见的。 为了见到贺县令,他只能重新把庞博弈的信物拿出来搏一搏。 本以为这位年轻的贺县令不识得庞博弈,孰料他在拜访的帖子里提到自己是庞博弈的学生后,这位贺县令直接请他入府,比他想的要顺遂得多。 “你既是庞先生的学生,怎会想要来插手我蕲水的事?”贺县令旁敲侧击地质问。 许黟垂眼道:“蕲水有老师的旧故,我本是来拜访,没想到遇到这等事,不得不来求见。” 短短不到十日,只一村一庄,就发生了十几起病患。 这还是许黟和庞敏才几人极力防护的情况下发生的,一旦他们不再管,疫病只会漫延得越来越快。 “《说文》中有一句‘疫,民皆疾也。’王家村和杨家庄所发生之事,逐一见证了这话。在下担忧,要是再继续让其发展下去,恐怕会难以收场。”许黟说罢,目光锐然地直视贺县令,“还请贺县令颁布命令,派人协助我等防控救人。” 贺县令凛然道:“此言可真?” 许黟作揖回话:“千真万确,在下不敢隐瞒贺县令,我与庞兄、杨兄已找到救治之法,眼下只要将其周边村落全部防控起来,就能避免更多人传染疾病。” “那病如何,可呈上来?”贺县令肃然问。 许黟早就将这病案一一记录在册,贺县令刚问,他就把病册拿出来递上去。 还言明经过消毒了,不会有问题。 贺县令睨他一眼,直接翻开医案看起来。 两相一照面,贺县令就确定这许黟没说谎,因为心里就对相同病情有所担忧,眼下看这病案,瞬间就代入了进去。 原先得病的老王家初次辩证被辩成痢疾,可想而知这疫病容易伪装成痢疾,导致大夫误以为是胃肠问题,而吃错了药耽误病情。所以,近期来,可能还有其他漏网之鱼,只防控这两村是不够的。 第238章 丰师爷拿着民壮递来的巾子, 神色不明地多看两眼,发现这巾子与寻常时候见过围面的巾子不同。 是用两张素净的素布缝制在一块,里面装着类似于秸杆的物什, 两端缝制的系绳处有口子,丰师爷顺着口子打开,确定里面就是晒干的秸秆。蒙住口鼻后,竟不会觉得多么闷气, 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雅药香味。 丰师爷迟疑不定, 这许黟从哪里学来的法子? 他以前在惠民局里见过的官医,顶多用一块绢布蒙口鼻, 可没有这样的手段。 安置房里都是病患, 丰师爷没有进去, 只在外围巡逻了一圈。 很快,他就看到民壮们推着的粮食堆到一个仓房里,外面空地, 垒着几个土灶, 几个灶夫在忙活着烧煮午食。 丰师爷走近,看到锅里煮的都是加了野菜的米粥。 咕噜噜—— 那粥绿油油的,混了不少野菜,瞧着毫无食欲。 想到贺县令都拨了一万贯银钱,这钱不是少数目了,整个县府里的银子, 几乎都投了进去。 丰师爷心思一动,抓了个伙夫来问明白:“怎么给病人吃这等东西?这难道都是那许大夫安排?” “丰师爷, 确实是许大夫安排的。”伙夫看到他来, 畏畏缩缩地回答了。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丰师爷勉为其难地放开了他, 嫌弃地擦了擦手指,整理着长衫皱褶,去见许黟。 此时的许黟正在安置坊外的义诊处。 “义诊处”还是他取的名字,只要有出现病症的百姓,都可以先通过义诊处确诊,然后进入到安置坊里接受治疗。 短短数日,已经有六十多位百姓感染了。 这个速度已经在极力地控制了,但许黟依旧担心,怕随着天气回暖变热,这病扩散得更快。 “许……许兄,”外面,庞敏才快步进来,刚要唤人,就想到眼下的许黟已经是“许师叔”了。 他喊不出口,许黟就体贴地提意见,说只要在外人面前,都可以按之前的称呼。 “许兄,城外以南,已经是第七个乡出现病患了。”庞敏才语速极快,“适才杨师弟已经带着几个手力去接人了。” “这次是多少人?”许黟紧皱眉梢地问。 庞敏才道:“四人,有老有小都是一家子,其中老太太病情严重,听说都下不来床了。” 许黟听了,霍然起身地问:“人到哪里了?” 庞敏才:“应当快到了。” 许黟戴上自制口罩,拿起药箱:“我先过去,你让阿旭把药汤先煎上。” “我跟你去。”庞敏才喊道。 许黟摇头,肃然道:“你留在这里,若是有上面的人来找,你还能回一些话。” 庞敏才扯扯嘴角:“这里是安置坊,上面会有谁来?” 许黟意味深长地看他:“那可不一定。” 说完,他就出来义诊处,朝着外围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走不久,义诊处后方小道,一个民壮带着丰师爷过来。 “丰师爷,这里就是义诊处了,许大夫通常都在里面呢。”民壮交代完,笑说,“小的就先去忙了。” 丰师爷挥挥手,目光落在义诊处的门上,撩起长衫进内。 刚一进来,他便和在里面抓药的庞敏才打了个照面。丰师爷微愣,问他:“许大夫人呢?” 庞敏才继续抓药:“许兄出去接病人了。” “……” 没见到人,丰师爷也没就此罢休,坐到桌案旁的椅凳上,挑着下巴睨他:“我有话要问。” 庞敏才把抓好的药用芭蕉叶包好,唤了个民壮过来,叫他把药送去后方。接着,他才面向丰师爷,看着他这身装扮,想起这人是谁了。 得,还真让许黟说中了。 庞敏才说道:“丰师爷请问。” 丰师爷瞧着他态度稍有不悦,倒也不值得他发火,而是直接问责:“我今儿来,便是想来看看你们将这安置坊打理得如何了,哪想你们竟并未听从贺县令的吩咐,用些野菜粥糊弄村民。” “嗯?”庞敏才听得发愣。 丰师爷继续抨击:“只喝野菜粥,这病人如何能好?你们这么做,就没想过后果?” “丰师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听到这里,庞敏才哪里不知道这人是来找茬的。 “你说的野菜粥,这里面的野菜叫水柳枝,实乃一味药材来着,腹痛、痢疾者食了颇有好处。” “丰师爷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先责问了我等。”庞敏才目光冷了下来,“莫非是觉得我等不过是一介民医,就能随便污了名声?” …… 对于医者来说,名声至关重要,岂是能让一个县令师爷就随意污蔑的? 何况庞敏才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青年,血气方刚,容不下有人滥用行权。 嚷嚷间,他就要丰师爷随他去面见贺县令,要去贺县令那里讨个说法。 丰师爷被他这鲁莽的行为吓一大跳,连连喊他不要放肆。 “我可是县师爷,你个草民怎能对我无礼!”丰师爷气炸了,他好歹是个举人,怎能被如此指斥。 “诶诶诶,师兄消消气。”后面,杨修谨闻声匆匆赶来,拉开了两人。 “丰师爷你也消消气。”杨修谨讨好地笑说,“我家师兄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真真不是针对丰师爷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他计较了。” “哼!”丰师爷甩开他的手。 庞敏才趁机喊:“杨师弟,你是不知道,他诬赖我们对病人不好。” 杨修谨猛地对他眨眨眼:“这话可不能乱说,丰师爷怎会是那种人呢,他可是贺县令的左膀右臂,贺县令将这等任务交给我们,丰师爷也是为了贺县令嘛。” “哼。”庞敏才撇开眼。 杨修谨笑了笑,拱手道:“两位就看在眼下这情景,都少言两句,丰师爷要是担忧,都可来问我,我自当全都告知。” 丰师爷得了台阶,也不想将这事闹大。 怕真闹到贺县令那里,贺县令要问责他,于是顺着台阶说罢几句,就甩袖离开义诊处。 见人走了,杨修谨叹息道:“师兄何必跟他置气,气多伤身。再说,他贵为师爷,要是想打击你,岂不是手拿把掐。到时候你真得罪了他,在蕲水可不好混。” “我堂堂庞敏才,还能怕他?” “你自是不怕的。但也要为我考虑,我在杨家庄,只有一间小医馆。” “……” 庞敏才不说话了,也晓得他刚才一时生气,有些气过头。 现下想想,还是觉得好气:“你是不知道,他说许兄命人熬煮的野菜粥是苛待村民。” 杨修谨面色微变:“你适才闹得好,这一闹,丰师爷应该不会轻易来寻麻烦。” 说着,他补充说,“我们后面得提醒下许兄。” …… 许黟在安置坊外接到了病人。牛车上,躺着一人,坐着三人,躺着的那位就是庞敏才说的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病了三日,家里人本没将这事联系在一块,还是有民壮在村头敲锣打鼓,喊着有瘟疫,要他们勿喝生水,勿吃腐肉等。 这一家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家老太太是得瘟疫了。 还未将人带出屋,一家子都中了招,还是里长发现不对劲上报给巡逻的民壮。 民壮再上报给杨修谨,他们一家怕是要死在家里。 “大夫救命,救命呐……” 看到许黟的做派,一家子虚弱地哭嚎起来。 许黟听得耳朵都是嗡嗡的声音:“放心,我会尽全力救治。” 他诊脉辩证,确定得的是相同病症,立马从药箱中拿出炮制的辟温散,给他们温服。 这辟温散用的是川芎、苍术、白芷、藁本、零陵香等几味药材,研磨筛粉炮制而成。每种药材都有治腹痛泄泻的效果。[注1] 情急之下,可以先用这辟温散缓解症状。 待进入到安置坊里,阿旭将煎煮好的药汤端上来,一一给他们服用了。 这一家子的病情得到救治,没再继续严重恶化,虽然依旧腹痛泻肚,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吃啥吐啥。 许黟安顿好病人回到义诊处,庞敏才站在门外吹风,他开口道:“怎么不进去?” “丰师爷来了,是来找茬的。”庞敏才挑了挑眉,“我与他闹了一回,被杨师弟劝走了。想着应该让你晓得。” 许黟狐疑:“找的是什么麻烦?” 庞敏才:“就那野菜粥,什么都不问,先辱了我们。” “……”许黟无语了瞬间,笑着安抚庞敏才,“我做什么事都登记在册,每天都会让手力送去贺县令那里。” 庞敏才松了一口气:“还是你办事更加细心。” 对方想要先下手为强,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毕竟他们并未做那等事,真闹到贺县令那里,还不知道是谁挨骂。 眼下,足以让他们头疼的,也就瘟疫了。 像丰师爷这样的角色,还不足以让他放在心里。 “对了那一家子你看得如何了?”说完闲事,庞敏才问起正事来。 “还好。只老太太病重些,那个姐儿病情不重,我将他们分开安置了。”许黟说罢,突然想到什么,“咱们炮制的辟温散快用完了,敏才你那边能不能调几个人来?” 他们实在缺人手。 …… 蕲水县城外,以南方圆十里的村落因防控瘟疫的消息,不平静了好些日子。 乔家庄的齐鸣大夫半月前刚从外游历归来,歇了两日,就听到这则消息。 “春物万盛,怎会有瘟疫?”齐鸣狐疑,他只在暑夏听到瘟疫盛行。 第239章 安置坊内几个大夫都聚集在其中一间安置房里, 单人床榻上面躺着个小小的孩子。许黟几人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小的孩子,看着不过几个月大,孩子母亲哭得双眼红肿喉咙嘶哑,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连基本情况都说不明白。 这里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地方,这会再去抓一个能说清楚情况的人来已经来不及。 许黟俯身诊脉,奈何小孩子的脉象过于虚弱, 实在摸不出来。 眼见着许黟都束手无策, 庞敏才和杨修谨的脸色一变再变,更加难看。 “就没法子了吗?”杨修谨深吸口气, “许兄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孩子的家人他识得, 虽不算亲戚, 但两家祖上是同宗,这个妇人要叫他声三族叔。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许黟沉默良久,下定决心地看向在场几人:“原先的药方不合适, 我们只能从本来的方子上面改进, 改成婴孺方。” “改方需要时间,但这孩子情况看着不明朗,可能支持到那时候?”庞敏才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冰冰冷冷的,已经探不到多少温度。 他刚刚有注意到,这婴儿的呕吐物变成了青色水状, 肚子里没有东西可以再吐了。 按此情况,必须先用方缓解才成。 几个月大的婴儿, 本身体质就很弱, 现在又生病,体质更差了。用成人方里的药物, 对他来说有一定的损伤性。 若是可以的话,许黟也不想直接套用这么的方药。 他思索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你们说用调中汤如何?” 调中汤可以治小儿春秋季节早晚气候冷,而导致的冷气入胃引起的下痢,或者单纯的治疗壮热、呕吐和下泄等。 方子里用的药材里有葛根,这葛根可是好东西,气微味甜,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还能用来充饥,但它性凉,不能吃太多。 它是甜味的,煎煮成汤饮用,也不难喝。 比起套用成人方,这个小儿婴孺方算是很好的急用方子。 “只能如此了。”庞敏才心情不佳地点头。 耳边,孩子的娘亲还在断断续续地哭着,整个屋里的人情绪都很低落。 随着压抑地起伏哭声,外面有民壮蒙着口罩来报:“许大夫,外面有新大夫来了。” “快去请。”许黟回身,连忙带着人从里面出来。 几个人没有立即去见大夫,而是让民壮将人带去到义诊处。他们从安置房里出来,还要用贯众水洗手洗脸。 接着才去见那两名新来的大夫。 新来的大夫里面,有个叫齐鸣的,他目前来到安置坊里年纪最高的,已有四十六岁。这次收到召集令,他只犹豫了两日,就带上行囊前往蕲水城外的安置坊。 另外一名大夫,两人是在半道相遇,恰巧都要来安置坊,便同行了。 这大夫叫林秀惠,号青鹏,是蕲州医学院教授的民间学徒,曾在医学院的“方脉科”当过三年外舍生,因更喜游历学习,就从正规的医学院出来,当一名普通的行医大夫。 他是自荐而来,贺县令观他是蕲州医学院教授的学生,且医学扎实,在蕲州府周围都小有名气,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两人来到安置坊时,就被这里面的安置法震惊了片刻。 特别是林秀惠,他曾跟着老师去到惠民局协助救医,对瘟疫小有了解。 从进到这里后他就发现,这领导安置坊的许大夫,有些真本事。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林秀惠在问完了民壮安置坊里的情况,微微笑着看向齐鸣。 齐鸣捋着胡须点头:“当初我就怕这群人故弄玄虚,没想到呐,确实有几分本事。” “对了,他们人呢?” 此话一落,外面响起几串脚步声。 屋外光线瞬间发暗,几个大夫从门口进来,双方人见过面,互相介绍一番,许黟就命阿旭去把大夫住的屋子清理出来。 “眼下安置房不够,剩余的民壮都被我派去协助工匠搭建屋子。”许黟面带歉意地看向两人,“赈灾银有限,医者的吃住一切从简,只能辛苦两位了。” “我们又不是来享福的。”齐鸣挥挥手,表示不用如此。 林秀惠淡笑地看向许黟:“听闻安置坊里有大夫炮制了‘辟温散’,可是许大夫所为?” “正是在下。”许黟颔首。 林秀惠眼神稍有变化,开口问:“这辟温散可否拿来一见?” 许黟道:“林大夫想要随时都可以,正好我身上还有些。” 他把腰间系着的小布袋解下来,递过去给林秀惠。 林秀惠也不客气,拿过来后当众打开一嗅,紧接着捏了点含在舌尖尝着,半眯着眼睛分析:“这里面有苍术,川芎 ,白芷,还有一个味是什么来着……” 这药粉的味道混杂在一处,令他短时间内想不起来。 旁边的齐鸣拿过布袋,同样浅尝了点到嘴里。须弥,齐鸣不确定地看向许黟:“零陵香?” “是它。”许黟挑了挑眉。 他不说这辟温散用了什么药材,就是想要看看今日来的两个大夫能否辨别出来。 眼下来看,这两个大夫的到来,能分走一部分他们身上的担子。 结束完话题,阿旭领着两人来到医者宿舍。 这宿舍还不是单人间,里面进去有两张床,两张小小的四方桌,桌子正好能放得下药箱。 齐鸣和林秀惠看着眼前只一张床一张桌凳的宿舍,觉得许黟说的“从简”已经很美化了。这哪里是从简啊,这实在是穷徒四壁啊。 “幸好我带了被褥。”齐鸣擦了擦额头汗珠。 林秀惠就有些惨了,他的行囊不多,除了个随身带着的药箱,就只有两身换洗的衣物。别说是被褥了,连洗漱用品都没有。 他尴尬地看向带路的青年:“这里可会发被褥?” “没有。”阿旭诚实地摇头,不过他话锋一转,“林大夫若没带被褥,家里还有,我给你送过来。” 林秀惠吁出一口气:“那就麻烦小哥了。” 阿旭憨憨地摆了摆手:“不麻烦,我先去给两位大夫拿洗漱的盆子和牙刷牙粉,两位要是还需要什么都可告知,安置坊里有的话,都给你们拿过来。” “其他都不用,就是想问问可有油灯?”齐鸣出声问。 “都有的,我给你们取来。”阿旭道。 …… 安置好新来的大夫,许黟回到小孩住的那间屋子。 这会儿功夫,阿锦把煎好的药汤小口小口地喂给了孩子,孩子在吃完药汤,哭累到睡着过去了。 许黟摸了下孩子的额头和手脚,不再那般失温冰冷。 他严肃的神情有所缓解,看向旁边的妇人,问道:“能否再仔细地说说,这孩子素日里都食些什么?” 妇人呆愣片刻,意识到许黟在问她话,她激动的情绪已经有所缓解,擦拭掉挂在眼角的余泪,低哑回话:“杨家庄被封控以后,婆母就听从民壮发的话,只喂养煮开的水和吃米糊糊,其他的都不敢吃。” 哪想都如此谨慎了,这孩子还是得了病。 想到这里,妇人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许黟默默叹息,在袖袋里拿出平日备用的棉帕子递给她擦泪。 “你也别哭了,这孩子的病我们会尽快想法子治好,但你得修养好了才有力气照顾孩子,要不然孩子还没救回来,你就先病倒了。” 说罢,许黟看着妇人还在擦泪眼,拧眉又道,“你要是病倒了,到时候可是要和孩子分开的,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孩子没人照顾。” 妇人闻言,急忙抬头喊道:“我、我不会病的,我会照顾孩子的。” “好。” 许黟总算满意了,看向旁边的阿锦,“你带着她先去吃点东西,再给她看看,要是也有症状,先服用辟温散。” 阿锦领了命,带着人出去。 屋里还有其他几个小年纪的病患,都是八九岁到十来岁之间。 其中有两个情况比较严重,泻吐了几天,喝了药有所缓解,但情况还是有些糟糕。 许黟怕安置坊里有病患支撑不住,每天都会派几个民壮来回巡逻。 而他们这些医者,也会安排轮班制,每个时辰都有医者查病房。这样的话,只要有情况出现,大家就能立即发现。 像阿旭和阿锦的医术不比寻常大夫差,许黟几乎将他们每日的行程都安排满。他们不需要巡逻查病房,但要负责开药、监督煎药等,还要负责跑腿。 但两人都没有任何怨言,一直尽职尽责地做好许黟布置的每一项工作。 当然了,除了许黟敢使唤他们,其他人都不敢使唤。 初开始庞敏才以为阿锦就是个贴身丫鬟,还让她给自己端洗脸水。 后面安置坊里来了新病患,其中有两个是妇人,他就看到许黟使唤那个叫阿锦的丫鬟给人家看病了。 且诊脉的手法娴熟,写病案更是了得。 他惊奇地跑去问许黟,才得知这阿旭和阿锦两兄妹根本不是许黟的下人,而是徒弟来着。 庞敏才:“……” 好险啊,竟然是同辈。 远处,忙着烧水的妇人看到阿锦过来,赶紧起身,双手在腹围擦了擦,笑着道:“阿锦大夫,你上次给我开的消食丸真的好用,我今儿肚子就不涨了。” 因为人手不足,许黟雇用了周边村落没有病症的村民帮忙干杂活,譬如烧水做饭、泡生石灰水等不需要接触病患的杂活。 他给的工钱不错,每天有五十文钱,还能有两顿带荤腥的饭菜。 第240章 杨家当家婆母抬起手, 指向那锅水的手指头不住颤抖:“那水……那水……” ……那水没开! 她盼了十多年的大哥儿,原来是被这毒妇给害了! 杨家婆母气急攻心,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整个气血上涌,胸口猛地阵阵发疼,下一瞬眼前发黑地往后倒去。 大清早的,杨家闹得个鸡飞狗跳, 引得周围邻居都打开了门出来看热闹。 “他家又有人病了?” “听这声好像是老崔家的, 她不会是被她大孙儿给传染瘟疫了吧。” “不好说嘞,你还记得上回不?村西老葛那家, 他家就是一家子都病倒被拖走的。” “……” 在邻居们的窥探议论中, 闻声赶来的民壮敲开老杨家的院门。 他家前几日出现了一个几个月大的病患, 本就是重点关注对象,从事发到民壮赶来,不过半个时辰。 带队的民壮大声喊道:“谁病了, 快带出来。” “给差爷问好, 是我老伴突然晕倒了。”老杨家胆战心惊地出来回话。 这些身材魁梧,蒙着面的民壮每次出现不是大声吆喝,就是把人拖走。有的还在背后猜测,那些生病拖走的人会不会就地埋了,再也不会回来。 因而,他家老伴看到民壮, 打心底害怕。 带队的问:“怎么晕倒的?” 老杨家:“俺也不晓得呦,本来好好的, 突然就晕了。” 看民壮眼里出现不喜, 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说, “好像我小儿媳也在,俺去叫她来回话。” 小儿媳邱氏就是那个在水里做手脚的妇人。 她在崔氏晕倒后就六神无主了,这会被叫来问话,心虚地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带队的民壮眼尖,看出不对劲来,故意用狠话吓唬她:“你不老实交代,我就将你抓去坐牢。” “我说!我说!”邱氏害怕,当即漏出马脚。 掩着脸就把她做了什么事,而被婆母发现,婆母气不过晕去的过程说了出来。 在场众人:“……” 纷纷惊讶不已。 便是他们老杨家剩下的人,都对这事一无所知,听到她说这些话,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你怎么做这种事!”老杨家颤着手,往下耷拉着的嘴角抽搐不止。 邱氏的丈夫踉跄两步,难以置信地看她:“你说的都是真的?” 邱氏低垂着脑袋,闻言猝然抬头,但见丈夫眼里神色,她惭愧地又低下头:“我……” 哪怕平日里有张三寸不烂之舌,此时却没有用武之地。 突然,晕倒的崔氏清醒过来,“哎呦哎呦”地疼着叫着。 引得其他人都侧目看去。 见到崔氏醒来了,民壮也就没再说什么,既然不是瘟疫,那这一家人的事就不关他们事了。 他们要走,崔氏却连忙叫住了他们。 “差爷且慢,老身有话要说。”崔氏的脸庞瞧着更加苍老了。 她哀叹道:“我家大媳妇和大哥儿都在安置坊里,我、我家里其他几个人,怕也是要得瘟疫的。” “这话怎么讲?”民壮听得直皱眉。 崔氏就把邱氏想要毒害他们的大房一家的事仔细地说出来。 大哥儿都已经进了安置坊里了,她还依旧烧那没开的水,岂不是为了害她两老和大儿子吗? “老身这两日也觉得身体不适,怕是也得病了。” 她要是也去了安置坊,还能有机会再见一下大哥儿。 说到这里,崔氏的眼光恶狠狠地看向缩在角落,不敢抬头的妇人。 小儿媳邱氏,嫁到他们家有十来年了,养育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娃娃。 他家这一代的子嗣薄,大儿媳这么多年才生了个哥儿,小儿媳连生两个姐儿就伤了身没法再生育。他家又穷,根本没钱再给两个儿子另娶。 因此对这两个姐儿也不算差到哪里去,该有的吃穿都没缺着。当然了,与出生几个月的大哥儿比起来,这几个月二房的待遇明显比先前差了一点。 但两公婆扪心自问,对二房没有多甚委屈,不明白为何小儿媳会这般害了大哥儿! 民壮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觉得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于是将他们一家都带走了。 此事很快在杨家庄发酵开来,小儿媳邱氏的行事也被大肆宣扬谩骂。 同村妇人里有和她关系不错的遭了殃,都被自家婆母狠狠的盯着,生怕自己的儿媳也是这样的毒妇。 这些妇人们:“……”她们要是知道这人可怕,谁和她走得近啊! 害得她们也被指指点点。 不由地都在心里咒骂她不得好死。 而此时,邱氏已经被捆绑着双手带来到安置坊里,另外杨家一家子这么多人,也要找房屋住。 带队的民壮跑来找阿旭:“阿旭大夫,杨家庄又有人来了,但这次有些人不同,这些人还没得病。” “没得病怎么往这边带?”阿旭奇怪地皱眉。 民壮就只好将事情经过说给阿旭听。阿旭听了,整个人都有些懵。 这都什么破事啊! 都发生瘟疫了,怎么还有害自家人的。 想着这里面还有那害人的邱氏,阿旭先交代民壮把老杨家都安排到那个小孩子旁边新搭建的安置房里,接着就将这事禀告给了许黟。 义诊处,林秀惠也在。 听闻此事,他冷然一笑:“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等荒唐事。” “不稀奇?”阿旭愕然。 林秀惠道:“也算稀奇,但人心叵测,我跟随老师救治时,曾遇到一病患得了病,就想拖别人垫背,瞒着众人将污秽物倒入到饮水的井里,以至于他们村好些人都得瘟疫死了。” “嘶——” 众人猛抽冷气,世上竟有这么恶毒之人。 “那人最后惩罚了没有?”阿旭急迫问道。 林秀惠道:“死了,他最先死了。原本大家都不晓得这事,还是他亲口说的。” 在旁听着的许黟:“……” 他怎么觉得,这林秀惠在故意吓唬他的阿旭呢。 果不其然,在看到阿旭露出别样神色来时,林秀惠满意地笑了笑。 仿佛他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 当然了,他也不是只顾着吓唬人,也是在提醒着许黟,小心真的有恶人这么做。 许黟凝思:“你所说别无道理,真怕有狐鼠之徒害人性命。” 俄顷,他就想到了个主意。 看向还心有余悸的阿旭,许黟道:“你将那邱氏押送到贺县令那里,就说这案子由他来定夺。” 林秀惠挑眉看他:“?” “你就不怕贺县令断不了这糊涂账?” 许黟:“那就要看贺县令如何选择了。”是要清官难断家务事呢,还是瘟疫重要呢? 他没有将话言明,这事既然交给了贺县令,许黟就没再多言插嘴问结果如何。 而是根据林秀惠所说的“故事”,着重派了几个手力,不分昼夜地巡视几个村庄的日常饮用水。 瘟疫之后,许黟曾想过要教这些村民打井,可他一不是工匠,二也不会打井,这事只能暂时搁置。 后来瘟疫逐渐扩散,他忙得脚不沾地,整日待在安置坊里,别说是找工匠打井了,连出去的时间都没有。 而颜曲月为了瘟疫也没歇着,这些日子都在安置坊外,联合着蕲水当地几个大医馆,负责药材一事。 有她协助,令许黟大松口气。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瘟疫的扩散比许黟想的还快,像是隐藏着的定时炸弹,时间一到,一个个爆发开来。 打得许黟措手不及,甚至于,连时刻关注着瘟疫进展的贺县令也有些不明白,为何在极力的防控之下,还有这么多的漏网之鱼。 “难道,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祸害?” 贺县令在书房来回走动,看向低眉顺眼的丰师爷,突然对他有些不喜。 这次瘟疫一事,丰师爷表现着实欠佳,令他生出重新换个师爷的想法。不过眼下换师爷不是急要事,等瘟疫结束再说。 “你派几个人去周边村庄查,不要放过任何角落。”贺县令肃冷着眉眼,一丝不苟地下达命令,“特别是水源。务必查出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丰师爷领命退下后,很快有人来报。 说是安置坊那边有人来了。 贺县令原以为是许黟安排了什么事要跟他说,没有细想就叫下人把人带进来。 结果带进来的是个民壮,以及一个唯唯诺诺的妇人。 那邱氏哪里见过这个仗势,在半道就已经吓得半死,这会儿看到县太爷,直接吓晕过去。 贺县令:“?” “到底是什么情况?” 民壮行揖回话:“回贺县令,这是许大夫叫我等带来的,这里有许大夫的手书,请贺县令过目。” 贺县令拿过手书一瞥,心中暗骂什么破事!怎么这等事还要推到他这边处理,再看那吓得失禁的妇人,贺县令眼里多出厌恶。 不由地想到什么人,脑海里那道模糊的身影和眼前这妇人逐渐重叠。 他冷言道:“将人拖下去,把她唤醒,其中案子细节都给我盘问清楚。” 至于会有什么下场,以目前情景来看,将人判了流刑不妥。 要是这妇人身上带了瘟疫,传染给了别处,他岂不是害了其他地方百姓。 另外,贺县令稍稍一琢磨,就琢磨出别的意味来。 这许黟好大的胆子,敢在他眼皮底下耍心眼。只不过这样的心眼,在贺县令看来还挺果敢的,放在其他人眼中,哪里敢如此。 第241章 有人趁机聚众闹事, 自然有人不赞同这行为,几个平时里受到许黟他们不少照顾的手力和民壮,将闹事的人拦下来。 “凭良心, 我们这些人里,有谁比得上许大夫?许大夫每日照顾那么多病患,接触病患的时辰可有比我们少。” “呵,他是大夫, 我们可不是, 难不成我们还要陪着他去送死?”带头闹事的手力推开拦路的民壮。 派来协助安置坊的手力,都是蕲水县城里的差役小吏, 和民壮分属不同部门。 两者平日里谁都不听谁的, 在没出现感染情况下, 一致只听许黟安排。 但今日,本心里就有诸多不愿的手力和几个民壮,便联合在一起, 目的自然是想要从中捞些什么好处。 因此要快, 不快的话,事情闹到贺县令那头就不好办了。 民壮身高体大,那手力撞的那一下,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他皱着粗眉大声喊:“安置坊里那么多大夫在,哪里用去送死,何况阿旭大夫都说了, 几日就能治好。” “那可是瘟疫……” “你没瞧见吗?第一批病患都治好送出去了。” “大伙们别被他蛊惑了!”带头者仰头大喊,“郭力和三牛病了是事实, 当初那大夫说会保证我们的安全, 其实都是哄骗咱们,难道咱们就不该为自己挣一个说法?” “对啊对啊!” “跟他们说那么多干嘛, 冲出去,找许大夫要说法!” 闹事的人里面,开始有人嚷嚷起来。 眼见着这些人劝不住,过来拦截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脑门上的汗哗啦啦直流,甚至有站在后面的民壮正准备跑去通知许黟他们躲起来。 远远过来的许黟听到有民壮和手力维护他,心底流过一丝暖流。 觉得他和同伴们的努力不完全没有意义。 闹事的几个人也看到了许黟和其他几个大夫朝着他们过来了。 由于许黟这一个多月在安置坊的温和行事,这些闹事的人并不怕他,相反,他们觉得许黟是很好拿捏的人。只要他们利用许黟优待病患这个弱点,就可以从中捞到不少好处。 带头的手力姓胡,平日里共事的手力们都叫他老胡,长着张黑面,留着山羊胡。 许黟对他的印象不多,只知道这人行事很精明,爱占小便宜。有一回,许黟在食堂里,就看到他为了多争抢一个馒头,和别人吵嘴。 知道是他带头闹事,许黟一点都不意外。 许黟问他:“你要什么说法?” “许大夫,你也不是神仙菩萨,这病多可怕啊,病倒的人又吐又拉的,多伤身呐。”老胡忧心忡忡的看向被他煽动着来闹事的几个人,指着他们道,“我们这些人跟着日日接触病患,迟早有天跟着得病去,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我们倒下?” “此次防控疫病,许兄出钱,出人,出力,这难道还是眼睁睁看着?”跟着过来的林秀惠带着冷意地看向闹事者。 老胡顺着他的话道:“既然许大夫都这么心善了,难道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 “就是,我们也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次要是都得病落了个病根,谁来养家?” 林秀惠:“你们?你们这是强词夺理。” 许黟朝着他丢了个淡定的眼神,缓缓道:“你们说的也对,在我手下办事,确实要保证你们的安全。若谁病了,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若落下病根,我来负责治好。” “这……” “许大夫,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老胡有点愣住,没想到许黟会这么快顺着他的话应下。 但他显然不是为了得到许黟的承诺,而是想要得到补偿。 许黟半眯眼:“那你是什么意思?” 老胡:“……” * 蕲水县令府内,第一时间贺县令就收到安置坊里出现手下感染瘟疫的消息。 除了调派给许黟的手力和民壮,安置坊里一直都有贺县令安排的人手在,将里面有手力闹事的消息传递过来时候,丰师爷也在场,直到这会,他都低垂着眉眼不敢大声喘气。 很显然,贺县令生气了。 由于这次发生瘟疫的地区都是城外村庄,所波及的平民百姓人数不是很多。贺县令将瘟疫一事报到蕲州府后,那边州府给的消息是让他们蕲水的本地大夫组织救灾,并没有加派人手和官医前来。 上头的事不关己的态度已然叫贺县令心有不满,好在这次带头救治的许黟没有让他失望,瘟疫发生这么久,都没有传来病亡消息。 安置坊里有人趁机闹事,贺县令没法假装眼瞎当做没发生。 这瘟疫还没彻底铲除,敢在这个时候闹事,实在愚蠢。 贺县令睨眼看向低调站在一旁的人:“丰师爷,你去请洪巡检过来,命他带上几个人,去到安置坊里将闹事的人抓回来。” “贺县令,洪巡检今早就带着民壮去检查山上的水源了。”丰师爷擦着额头冒出来的冷汗,抬头回道,“这次洪巡检去查的是浠水几大分流,怕是一时半会没法回来。” 贺县令沉默了半会,改口道:“那你去调几个民壮,随我去安置坊。” 丰师爷:“……” 贺县令带着人赶来时,听到的就是许黟徐徐道来的承诺。 老胡想要补偿的话还来不及说,就被突然到来的贺县令吓成软脚虾,跟着他闹事的几个人,这会后知后觉地跟着害怕起来,暗自后悔怎么就鬼迷心窍答应了老胡。 贺县令冷冷地瞥了跪在地上的几个人,朝着许黟走过来:“你是我派来治病的大夫,何须给他们承诺?” 许黟道:“他们时常接触病患,感染瘟疫的风险很大,怕也属常。” 贺县令听到他为这些闹事者狡辩,冷呵一声:“安置坊是什么地方,他们敢趁机在这里撒泼,是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 “贺县令所言极是。”许黟微微垂眸。 贺县令看他这反应,还算满意,这许黟有仁心,却不是愚仁,对待恶人也是那般好心肠。 上回他将计就计把那愚蠢的邱氏送回来,就是想看看许黟会如何对待这邱氏。听安排的人手传来的消息,许黟对她虽一视同仁,但并没有放松看管,治好了瘟疫,就叫民壮将人押送了回来。 如今,那邱氏还在牢里关押着,只等着瘟疫结束,就可以升堂判刑。 接下来,贺县令没有听带头的老胡等人多做狡辩。 他朝着许黟示意了一眼,接着对丰师爷下达命令:“今日闹事者,都给我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许黟听了,有些愣然地看向贺县令。 哪怕是笞刑,打二十大板也不是小数目了,被打的人可能要在床上趟个两三天才能起身干活。 眼下正缺少人手呢,要是这六七个人都被拉去进行笞刑了,缺的人不就更多了。 想到此,许黟急声喊道:“贺县令!” 贺县令冷然看他:“怎么,你要为他们求情?” 许黟连忙解释不是,而是语速平缓道:“这些人确实该罚,只是眼下安置坊里实在缺人,打伤了他们还要给他们治伤,不如戴罪立功?” 两股战战跪在地上的老胡几个人,在听到许黟为他们求情,纷纷露出了感激神态。 没想到许大夫是这样的大好人啊。 他们竟然为了贪图那点便宜,而趁机闹事,实在该打! 贺县令将那些人的反应看在眼里,饶有意味地看许黟一眼:“哦?什么戴罪立功?” 许黟愣了瞬,说道:“他们既然害怕接触病患,那就由他们来照顾那些重疾者,要是有谁照顾不周,都记过下来,等瘟疫结束了,加倍处罚。” 老胡等人:“……???” 不是,这是在为他们求情? 怎么感觉,他们这是遇到活阎王了? 这等可怕的惩罚,竟然是从许大夫口中说出来的??? 以为许黟会心软求情,打算出来阻止的林秀惠顿住:“?” 甚至,包括丰师爷在内的其他人都纷纷震惊地看向了一脸平静的许黟,好像那些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贺县令勾唇笑道:“许大夫所言有理,那就让他们戴罪立功吧。” 解决闹事,贺县令并没有急着离开,他不常来安置坊,这里总归是瘟疫区,他要是不小心带了病传回城内,会引起更大麻烦。 不过今日来都来了,自是要好好地巡视一圈。 贺县令在安置坊留了半日,消毒后,带着丰师爷和民壮离开。 见贺县令走了,林秀惠带着心里的狐疑来找许黟:“你前头还说要负责,后面怎么改口了?” 许黟平静道:“贺县令都来了。” 林秀惠不解看他:“这与贺县令有何关系?” 许黟道:“贺县令都来给我撑腰了,我为何要委屈自己。” 他想要安抚那些闹事者,并非出自心软,而是打算以最小的损失来将这事给解决了。 毕竟在这个节点上,将事情闹大,对瘟疫区的平头百姓们是极为不利的。 林秀惠一愣,但转念想到,根本问题就不在许黟的态度啊。 这件事说到底是那老胡和几个闹事者过于贪心,他们要是没有起贪念,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想着他们最后看向许黟的眼神都带上了害怕,林秀惠只觉得大快人心。 他思索稍许,看向许黟:“你这也算是‘借刀杀人’了。” 许黟回道:“错,是贺县令想要‘杀鸡儆猴’,我不过是顺手做那把刀,仅此而已。” 无论是笞刑二十大板,还是同意他的戴罪立功,都是建立在贺县令想要“放水”的前提下。要不然,放在平时,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闹事,哪只会笞刑,而是杖刑二十大板了。 第242章 蕲水城外百姓陷在瘟疫恐慌的第三个月, 贺县令派出去的洪巡检疑似查到霍乱源头。浠水分流的尽头是延绵不绝的山脉,在靠近王家村不远的深山溪流旁,他们发现了一具腐烂到不成样的尸首。 因为太过隐秘, 这具无名尸经历数个月才终于被发现。 贺县令当即下令,将这具无名尸给彻底清理,不能让他继续污染活水。 清理尸骨简单,麻烦的是对周围环境的病菌消毒, 这个就需要安置坊里的医者出面。 于是, 许黟和阿旭带着生石灰等物,不由分说地来到这处。 时间太长了, 这具尸骨散发出来的腐臭气味已经很弱, 但隔着特制口罩, 许黟依旧灵敏的嗅到些味道。 洪巡检看到大夫这么快就过来有些意外,他以为要等很久。 “尸骨不能带回去,已经就地烧了。”洪巡检说完, 看向许黟朝着他示意后往那处去, 提醒道,“有滑坡,许大夫小心。” “多谢洪巡检提醒。”许黟对着他点了下头。 他侧着身缓步下行,来到尸骨最先发现的地方,这里的土壤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要深,那股不好闻的味道就是这些吸收了腐尸水的土壤散发出来的。 即使许黟不害怕, 自身传递而来的本能,还是令他喉间涌起阵阵难受。 他拧眉抵住这种不适感, 回头看向阿旭, 阿旭立马有所反应,提着两个大大的箱笼过来。 只要是霍乱、鼠疫等烈性传染病导致病亡的尸体都携带有极强的感染性, 需要立即消毒。然后时代局限,以目前的条件根本无法制作消毒剂。没有消毒剂的存在,是种很不稳定的隐患,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被感染的风险就越大。 光有许黟和阿旭不够,洪巡检也明白这瘟疫的可怕。 他没有退缩躲在后面,而是同样走到许黟旁边,开口询问该如何做。 “那就拜托洪巡检了。”许黟没有客气,直接指挥着他们将带来的生石灰撒在变色的土壤上面。 再用铁锹搅拌混合,等待生石灰发生反应的期间。 他们又另外将周围的草木都砍伐掉,形成一个弧形范围圈。 这时,许黟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便抱来一堆干柴丢在拌了生石灰的土壤上,点燃焚烧。 只要是与尸体有任何接触的东西,都需要焚烧,另外处理尸体的几个民壮,身上穿着的衣物,也被许黟要求都脱下来。 民壮:“……” 洪巡检看着他们不舍的样,骂道:“蠢货,是命重要还是那衣裳重要。” 上司都发话了,民壮只能是不舍的把外面的衣裳都脱了,留一条亵裤在身上。 瞥到许黟看向他们的眼神,其中一个民壮抓住亵裤:“这也不留?” 许黟道:“可以留。” 民壮:“……”差点就连亵裤都不保了。 这时,洪巡检问道:“我也要脱?” “要的。”许黟没有放过他。 只要是接触尸体的人,都要尽量地将感染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洪巡检闻言没犹豫,快速地把衣物脱下来丢进到火堆里。 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炙热,他眯了眯眼,问道:“还要做什么?” 许黟道:“我们在来的路上还带了衣裳,不需要洪巡检赤身回去,不过身上穿回去的衣物和鞋子不能直接穿回家,也要脱下来蒸煮,还要麻烦洪巡检你们配合。” “行,听许大夫的。” 洪巡检看起来很好说话。对许黟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在焚烧完需要处理的东西,马不停蹄地回到山脚下。 接着,带着民壮爬山涉水的洪巡检,都被送来到安置坊观察。 安置坊里又多出十几口人,瞬间把空出来的房屋塞得满满当当。 而他们带回来的衣物和鞋子,都用肥皂水浸泡后,再煮沸消毒,晾在太阳底下暴晒。 只有经过这几道程序,这些衣物才能重新使用。 当夜,就有民壮出现感染反应,安置坊里时刻都有人守着煎药的炉子,有人出现症状,立马就能将药汤煎煮好端过来。 当初带头闹事的老胡,这会儿躺在木床上,心里恐慌地辗转难眠。 跟他同屋的小伙被他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老胡,你怎么还不睡啊?” 老胡没功夫回应他,脑海里都是今日接触的那些衣物。 接连几日,他每天都听到洪巡检带来的十几个人有人病倒,对此更加惊骇难捱,不是说瘟疫控制住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病倒了? 老胡没有胆去问洪巡检内情,只好是托了关系去问那些住进安置坊的民壮。 这些民壮都被洪巡检交代过,有人来问,都是统一口径:“无可奉告。” 得不到想要的消息,老胡心里的惶遽不减反增,住进来的民壮没有新的成员病倒了,反而是他过于惊忧而高烧不退。 第二天,许黟来到义诊处得到消息有些意外。 “病了?”许黟挑了挑眉。 庞敏才说道:“昨夜我都躺下了,就有手力来找,我去瞧了,就是惊厥导致的,两剂药汤就能好。” 许黟听了,摇头一笑:“看来是被吓到了。” 不过洪巡检带着人突然住进来,确实引起了部分手力和民壮的恐慌。 好在除了几个跟尸体接触比较长时间被感染,洪巡检和其他民壮都没有任何反应。 观察期结束,洪巡检就带着人匆匆离开安置坊。 霍乱源头解决,感染途径被防控,王家村和杨家庄等几个出现霍乱的村庄再也没有病患出现。 这对于安置坊的所有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了。 说起这三个月,这期间里,只有几个老叟的重症者熬不过去。 那个令所有大夫都头疼的小患者,却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先是用调中汤稳住了愈发严重的病情,许黟又用婴孺方重新开了救治方,经过最危险的几日,这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开始主动嗷嗷哭着要吃东西。 有了食欲,就是好转的开始,十几天后,这个最小的患者也病好痊愈,跟着老杨一家子返回杨家庄。 ……直到安置坊里最后一个病患治愈,这个临时搭建的安置坊,就要拆除了。 这日,贺县令亲自过来迎接他们回城。 回城的队伍浩浩荡荡,但来城门口看热闹的百姓却不多。这次瘟疫虽没有传到城内,可城内百姓都收到瘟疫的消息,不敢轻易出城。哪怕如今外面敲锣打鼓,宣告着瘟疫结束了,但依旧有胆小者不敢出城,特别是往城外以南方向。 许黟和庞敏才等数位大夫防控瘟疫有功,贺县令着手操办了庆功宴,并将这件功德事记载在县令府册里,还要为他们等人立功德碑。 许黟:“……” 功德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立的。 哪怕是一个小地方的县令想要为他们立碑。 但转念一想,历代官民对宣扬功德一事都是很重视的,并且乐此不疲,所以贺县令想为他们立碑,不仅仅为了他们,还有那闪闪发光的政绩。 见其他大夫都是满脸荣光,一派欣然接受的程度,许黟那点不好意思的情绪也咽了回去。 余下的,便是迟来的热血沸腾。 看着镌刻有他名字的石碑,是他在这个时代里留下的第一个足迹。 …… 半月后。 庞氏医馆。 这场还没爆发就被防控起来的瘟疫结束之后,许黟他们终于回到租赁的庭院,只是没休养几日,就有不少病患来找。 他这一疫也算是打响了名声,蕲水周围县城不少百姓都知晓许大夫的名号。 许黟看着不少病患不远千里而来,院外巷子每天都排着不少车辆,给左邻右舍带来诸多不便。 他在思索着要不要临时开间医馆时,庞老爹盛情邀请他去庞氏医馆论道。 只是论道论着论着,他就变成了庞氏医馆的临时大夫…… 这会儿,许黟前脚送走来看病的患者,后脚庞敏才手里拿着信封,神色狐疑地来找他。 “许……师叔,有你的信。”庞敏才眼角余光瞧见不远处看过来的庞老爹,话锋一转换了个称呼。 许黟微停,回到诊案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接过信封一看,发现竟是涪州寄来的。 信封上留的字迹,正是程宜然。 自离开涪州起,他与程宜然的书信往来一直不断,但因瘟疫一事,许黟在安置坊里待了数月。 回程宜然的上封信,还是几个人月前。 许黟高兴不已地拆开信封,将里面写满字迹的信纸打开。 见字如见人,纸张上的字迹一字一句的跳跃入眼中。 远在涪州的程宜然,在许黟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开医馆,他自认为医术还不够,先是花数个月的时间仔细研读了许黟留给他的诸多医书。 那些从未见过的医书,值得他花很长时间去研读琢磨,可光看医书是不够的。 程宜然始终记得许黟的叮嘱,学到东西只有会运用了,才是真正的属于自己。 于是,在攻读完医书后,他开始拜访涪州当地的大夫。 许黟翻开信纸,继续往下看去,那些大夫有的直接将他拒之门外,可信中的程宜然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利用自己的优势,让那些大夫对他另眼看待,甚至有的还想要收他为徒。 次年,程宜然在涪州城内开了一家医馆。 如今医馆经营不错,从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现在不过一年时间,每天都有病患上门求医。 第243章 庞敏才沉默了, 俄顷,小声腹诽道:“这么多徒弟,能教得过来吗?” 许黟眼里带笑看他:“还行。” 庞敏才:“……” 没再自讨没趣, 换了个话头说道:“他既给你来信,你岂不是要回个信去?今儿馆里来的病人不多,这里就交给我爹和我吧。” 眼看太阳偏西,已是申时三刻, 许黟没拒绝:“好。” 他拿着信正要放到箧笥里, 不远处的庞老爹突然叫住他们俩。 庞老爹喊道:“我这有个病人,你们来瞧下。” 听到是看病人, 两人一致停顿脚步, 转过身来到庞老爹面前, 看向坐在椅凳处的病人。 这病人被几个大夫围观着,怪不好意思的,眼神躲躲闪闪问:“庞大夫, 我这病不好治?” 许黟看向他卷起袖子的手臂, 平静道:“能治,不用担忧。” “论道时,我知你擅长疑难杂症,对疡科更是颇有研究。”庞老爹捋须问道,“不知你可瞧出来这病人得的是何病?” 许黟还没回答,旁边的庞敏才微皱眉:“这不是白疕吗?” 白疕就是银屑病, 俗称叫做牛皮癣。 发病时,多发于头皮和四肢, 也有躯干、胸背和尾骶部, 严重者还会覆盖到全身部位。症状看着像鳞屑斑片,摸着手感粗糙, 抠破了会长出痂皮,哪怕治愈了,也经常反复发作。 眼前的长衫男子裸露出来的肌肤,确实遍布着类似于鳞屑状的斑片,但仔细看时,会发现这些斑片边缘不清,色多带有暗红。 似银屑病,却不是。 许黟摇了摇头:“他这是乌白癞。” 庞敏才诧异:“乌白癞?” 连忙倾身再仔细去看,稍许片刻,他缓缓直起身,吐出口浊气:“果然不是白疕。” 要是白疕,他倒是知晓如何根治,但这乌白癞,他却没治过。 一时半会想不出来该用什么方药才好。 庞老爹瞥了小儿子一眼,眼光看向许黟,说道:“《内经》中有记载过疠风,‘有荣气热附,其气不清,故使其鼻柱坏而色败,皮肤溃疡,风寒客于脉而不去,名曰疠风。’[注1]这里面说的疠风,便是你口中所说的乌白癞。” “正是。”许黟应道。 “这疠风多是因郁久耗血化火所致,肌肤会出现肿胀破溃,严重时……” 看着不明所以的病患,他稍稍停顿,没有直白地说出这病在严重时候会危及病者的生命。 毕竟放在时下,任何疾病都能将人的性命带走。何况是这种带有恶病质的皮肤病。 不过这病人的情况不算糟糕,他的病症属于浸润期,只要好好地治疗,就能病愈。 既然能治好,就不要说太多吓唬人的话了,这是许黟在游历行医多年后,逐渐领悟出来的道理。宋朝虽然读书人很多,但没读过书的人更多,遇到蒙昧无知者,多说反而不好。 自然,也并非所有白丁都是愚鲁的,聪慧的人,哪怕不读书不识字,也能外愚内智。 许黟琢磨了一番,便将想到的治疗法娓娓道来:“可用熟地、当归、香附、桔梗、人参、昆布、贝母……加蜜合药为丸服用,再用白芷、黄芪浸泡清酒搓洗。” 庞老爹:“……” 庞敏才:“……” 听着许黟一口气报出十来种药材,两人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般短的时间内想好如何医治。 甚至这方子……连庞老爹都不曾耳闻。 等许黟为病人开好方子,叮嘱病人如何服用药丸,并且嘱咐他将所用衣物、食具等贴身所用之物不能与旁人同用。 交代完,许黟微笑地让病人拿着方子去后面抓药。 药柜后方,站着半个大人模样的萝卜头,是庞氏医馆里最小的小学徒,庞阳熙。 他名字和阿旭有共同点,加上年纪与当时的阿旭相仿,许黟很喜欢这个孩子。偶尔看完病人闲暇时,会格外地关照他一番。 庞阳熙望见许黟投射而来的温和视线,猛地抖了个激灵,他最怕的就是许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仿佛下一秒,就会拿出一堆问题要来考问他。 但许黟教学的方式不同于庞祖父,他回答不出来的问题,许黟会用实操来让他学会记住。 下一回,他若是不小心忘记了这个病证,等待他的就是新一轮摧残。 庞阳熙咽了咽口水,以为许黟要考问他时。 这时,许黟拿着方子过来交给他:“把这里面的药材碾成粉末,再炮制成丸。” “没了?”庞阳熙有些意外。 许黟意味深长地看他。 庞阳熙小声道:“我这就去抓药。” 说罢,拿着药方立时转身,生怕迟了,许黟抓着他又问问题。 许黟无奈摇头,他有那么可怕吗。 待病人拿着炮制好的药丸走了,许黟没能直接离开医馆,而是被庞老爹和庞敏才围着问了不少关于治疗乌白癞的问题。 他所用的方子是延用了后世中医的治疗法,这点不能多说。 不过在辩证施治的理论上,还是有很多可以拿出来分析讨论的。譬如乌白癞,也就是大麻风,在斑片暗红,发须掉落,唇色破溃时,要如何用药,所用药材又有何用。再有,这病人乃肝肾阴虚证,同实证、虚实夹杂证的治疗法不一样,所辩证论治也就不同。 庞氏父子都是行医多年的大夫,特别是庞老爹这样的老医者。 在听完许黟所讲,感悟良多,没等许黟离开,便直接回到诊案前,伏案持笔飞快写着什么。 许黟见状,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 回到家中,许黟去到屋里换了身衣裳,跟颜曲月提到程宜然寄信的事。 颜曲月听完,打趣他:“徒弟都开医馆了,你什么时候也开个医馆。” “不急。”许黟淡然而笑,“我与邢兄约好京都再会,等见过邢兄,再做打算。” 颜曲月笑着摇头:“蕲州离着京都还有好些距离,就我们这般速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许黟听后,喝到一半的茶杯放下来。 是啊,这般拖延,他们什么时候到达开封府。 * 翌日清晨,许黟将写好的信交给二庆,让他去城外驿站把信寄出去。 等他人一走,颜曲月唤许黟去商量事宜。 ——关于阿锦和二庆的婚事。 当初瘟疫发生得突然,颜曲月提议为阿锦筹备婚事耽搁数月。如今闲暇下来,是时候考虑两人的婚姻大事。 许黟问:“阿锦什么主意?” 颜曲月微抿双唇,沉思着说道:“阿锦说听我们的,可她也说,这事不想过于操办,简单地做顿席面就成。” “这哪行。”许黟皱眉,“好歹是嫁人,该有的流程咱们得给阿锦办上才成。” 颜曲月点头:“我也是这理。” 接着,便说起在许黟忙的这半个多月里,她都准备了什么物什。 这事她先头有跟许黟提过一嘴,但没详细说。像定亲这事,两人都住在同个院子里,另外租赁个院子不成,可要发的喜糖喜饼不能缺。 他们在蕲水里住了大半年,实则在这个院子里住的日子不久,然而街坊邻居们关系融洽,阿锦要嫁人,那也该请他们来吃顿席面。 再者,家里没什么女使仆人,她叫阿旭去糖饼铺里定制喜饼喜糖,也是发给这些有所往来的左邻右舍。 还有庞氏那里要有一份,杨大夫也要有,林大夫在瘟疫结束后并没有急着离开,如今也在蕲水里…… 算上这些人,要采办的喜饼喜糖不少,颜曲月便叫阿旭买了四箱笼,如今放在倒座房的空房里。 另有出嫁时阿锦要戴的头面,这个在瘟疫之前,颜曲月就已经叮嘱金银铺的掌柜操办了。 眼下这金银铺的掌柜将打造好的头面送过来,牛皮质的花冠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红珠和珍珠,金丝勾勒成团簇的桂花形状,新意而好看。 便是许黟这种艺术细胞堪堪过关的人,瞧见了都要夸一声好看的程度。 “我本来还想着置办红烛,布匹这些,但又想,咱们要是离开了,还要带着这些出门,多不方便。”颜曲月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要是在盐亭多好。 在盐亭的话,她还能准备不少好物什给阿锦。 许黟笑道:“那就以后再补。” 颜曲月看他:“这些都是我置办了,你这个做老师的,是不是也该送些什么?” 许黟微愣,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交子?” 颜曲月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备了,省了那么多嫁妆,自是多备些银两。” 思忖稍许,许黟想到了什么,笑着对颜曲月道:“我知道要送什么了。” 颜曲月期许问:“是什么?” 许黟说道:“阿锦曾说过,想要我的手抄本,不如我就送一本我亲自抄的医书给她好了。” 颜曲月:“……” 她在期待什么呢。 …… 另一边,阿锦对郎君要送她手抄本一无所知,她在为看病的妇人开方。 “许小娘子,我这病如何?”看病的妇人担忧地问。 阿锦笑着说:“不妨事,你这是肺热火咳,痰黄气浊,我给你开个泻白散,你回去煎煮服用,热退气清这咳嗽就好了。” “多谢许小娘子了。”妇人闻言大喜,“先前有人介绍我来这看病,我还不信,没想到许小娘子这般年轻就有如此好医术。” 说着说着,妇人打量着阿锦的装扮,眼珠子微微转动,开口询问:“许小娘子是还未成亲?” 第244章 这妇人到底是来看病的, 颜曲月和阿锦都没故意刁难她,待她交了诊金,便被二庆请着出了屋。 见人走了, 颜曲月笑着看阿锦:“你怎晓得这妇人说谎了?” “我认得她。”阿锦细细说来。 这妇人住在隔壁的葫芦巷,人称吕妈妈,那处巷子的住户多是做下三九的买卖,这吕妈妈也不例外, 是个媒婆。 但她名声不好, 为了挣钱什么胡话都说得出来。她口中说的表亲家的郎君,怕是另有其人。 阿锦笑道:“我哥哥最近为了我的事少不得四处跑, 他听得什么有趣事, 就会跟我提一嘴。” 颜曲月听到这妇人是媒婆, 便想起来什么,急声道:“我怎么给忘了。” “娘子忘了什么?”阿锦疑惑问。 颜曲月没回答她,朝着她笑了笑, 说很快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她从阿锦的诊堂里出来, 见着二庆从外回来,唤了他一声,让他跟着她去办件事。 二庆连忙跟上颜曲月的步伐,低声问:“颜娘子,什么事?” 颜曲月看着摸不着头脑的二庆,摇摇头:“光忙着你们俩的婚事, 倒是忘了教你,好叫你去请个媒婆来说亲。” “啊?”二庆不自在地红起耳根。 “我、我不晓得。”说着, 就焦急地问颜曲月, “眼下来得及吗?” 颜曲月道:“来得及的,这不怪你, 我和夫君也忘了。” 二庆小小年纪就没有双亲,对礼数上很多东西都不晓得,跟着许黟这么多年,耳闻过不少事,独独少了这些礼亲上的学问。 这谁也没法怪。 他们出来庭院,二庆快速地牵了旺财过来。 颜曲月坐上车厢,命二庆驾着驴车,去请最好的媒婆。 请媒婆是为了六礼中的“纳采”,这样阿锦才算是嫁得名正言顺。 次日早晨,二庆背着弓箭上山,去到山里打猎,猎回来的猎物去到市集里换了两只活的大雁回来。 他带着全身家当,拎着装有大雁的箱笼,带着媒婆,敲响了庭院西屋。 西屋的主屋里,阿旭坐在前头,出来迎他和媒婆进去。 二庆紧张得手心后背都是汗,对着走过来的阿旭便是喊:“阿兄。” “别急着改口。”阿旭义正言辞道,“你还没娶我妹妹。” 二庆:“……” “阿旭兄。” 放在以前,阿旭觉得二庆挺好的,身上有些本事在,干活卖力话也不多。直到前阵子,他从郎君和娘子口中知晓,二庆早在之前就和阿锦相看上了! 只有他这个做哥哥的,一直被瞒在鼓里。 一番礼节之后。 许黟从东屋过来,他是阿旭请过来的。 虽然长兄如父,阿旭可以为妹妹的婚事做主,但在兄妹俩的眼里,能做主的就只有许黟。 再者,阿锦是许黟看着长大的,她要嫁人,许黟也要为她的婚姻大事把关啊。 他目光落在二庆身上,如今的二庆比起以前大变摸样,不见当初的阴郁,堪堪及冠的年纪,英气朝阳,只从面貌来看,确实能配得上阿锦。 许黟道:“阿锦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若我不放还,你们的孩子都是许家的家生子,你不介意?” 二庆极快回道:“不介意!” 许黟又问:“阿锦性情你知,不喜拘束,不介意?” 二庆道:“不介意!” 许黟继续看他:“她是大夫,以后必当不会如其他娘子那样,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也不介意?” 这次,二庆的眼神更加坚定:“许大夫,我不介意!” “好。” 许黟满意地笑了笑:“既如此,那我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一时间,屋中紧张的气氛瞬息即逝,变得欢喜起来。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媒婆来办,许黟没有在西屋多待,将决定权交给阿旭来处理。 半日。 阿锦撂下出诊的牌子,从前院回来。 刚到主屋,就看到早上还空空的屋里多出两个大箱子,还有个装有大雁的箱笼。 箱笼里的大雁拍打着笼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阿锦挑起眉,看向阿旭:“哥哥,这是二庆送来的?” 阿旭“嗯”了声,说道:“还有个小箱子,说是给你的。” “在哪里,快拿来我瞧瞧。”阿锦来了兴致,抱着阿旭递来的箱子,脚步轻快地回到自个屋。 看着妹妹就这般走了。 阿旭:“……” 等阿锦回到屋里,把手里精巧的箱子打开,低头看向箱子里的物什,顿时哭笑不得。 “真真是呆子,怎么把这些东西都给我了。” 箱子里不是别的物什,而是二庆这些年挣到的所有家当。 阿锦随意地拿出来看了看,这么厚的一沓交子,面额有大有小,得有好几百两。 想着二庆没其他挣钱的法子,那就只有打猎了。他平日里也不花钱,挣到的钱自然是都攒下来。 现在这些钱都给了阿锦。 此时的二庆在屋里练拳,练完,他依旧觉得胸口扑腾跳得厉害。 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捂着胸口愣愣地想,难不成他这是病了? 要不然这胸口怎么跳得这么凶,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身体里跳出来。 不行呐,他还没跟阿锦成亲,不能生病。 在二庆想着要不要去找许黟看病时,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是谁?”二庆抬头,出声的同时走过去开门。 见到是阿锦。 二庆呆呆看她:“阿锦,你怎么来了?” 阿锦笑着说道:“我难道不能来,喏,你怎么把这东西给我了?” 说着,就要把箱子塞回去。 二庆看到是自己送出去的箱子,焦急地推回到阿锦的怀里,急得脸颊连着耳朵瞬间通红,慌张喊道:“这是彩礼。” 阿锦好端端地把彩礼退回给他,难道是不想嫁给他了吗? 阿锦扬起嘴角:“都给了我,那你花什么?” 二庆瞧见阿锦眼中的笑意,胸口处猛地剧烈跳动,只下意识地看不到别的,眼睛里都是阿锦一张一合的嘴巴。 “呆子,看什么?” 阿锦的声音将他唤了回来,二庆的脸颊变得更红,可也微松一口气。 他直愣愣地看着阿锦,有些答非所问:“阿锦,我、我好像病了?” “哪里不舒服?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病了?”阿锦闻言,看向他越发红烫的脸庞,当真以为他病了。 旋即抓起他的手腕为他诊脉。 片刻之后,阿锦气恼地给了他一拳。 她力道不小,二庆受了这一拳,却傻呵呵地笑起来。 阿锦:“……” 阿锦有些无奈,为什么和她在一块,二庆就变傻了。 …… 二庆话很少,成亲的吉日定下来后,他便默默无闻地每日上山打猎。 初夏闷热,山上觅食的猎物多起来,他每天都能拎着猎物回来,带去到市井里卖了换钱。 蕲水夏季雨水多,雨季时,可以连绵数日不停。遇到雨天时,没法上山打猎,二庆便留在庭院里,和阿旭阿锦处理蕲艾。 芊芊野草,生生不息。 这蕲艾是艾草的一种,它长势高大,香气浓烈,能用它来防疫治病。当初在安置坊里,许黟便命不少民壮去山野处砍伐艾草回来烧煮。 时下百姓,会用它来制作艾香,做出来的艾香品质很高,当地的跑商们会将这蕲艾香带去到开封府顺天府这些繁荣昌盛的都城,能将其卖到不错的价钱。 许黟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蕲艾。 他和庞敏才、杨修谨几人,时不时就会去山上挖采蕲艾回来。 往返回城时,他们还经常看到同样去摘蕲艾的乡里乡亲们。 庞氏医馆处理蕲艾很简单,洗净晾晒干,便可将其储存起来。等到用时,再拿出来切短,根据不同病情逐一定夺。 许黟则不同,他多是将其晒干研磨成粉末,装到腰包里,分给众人戴在腰处。 蕲艾可理气血,逐寒湿,久戴在身,对身体有很好的益处。 这日,离着阿锦成亲还有两日。 许黟和阿旭从庞氏医馆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浠水旁摆摊卖水货的摊主们瞧见有主顾经过,忙着吆喝喊,其中就夹杂着一道“六月蟹嘞”“好吃的六月蟹嘞”。 车厢里,许黟眉目一睁,撩起帘子对阿旭道:“停车。” 阿旭没问郎君为何停车,直接拽住绳索将驴车停住,道:“郎君,这里好多卖水货的。” 许黟确实惦记着那没吃成的螃蟹,听到有六月蟹卖,心中隐隐激动。 要是这六月蟹好吃,阿锦成亲的席面上,还可以再加一道菜。卖蟹的摊子就在驴车旁,许黟下车就能瞧见,他问了摊主这蟹如何卖。 那摊主时常看到许黟从庞氏医馆出来,晓得他是个大夫,笑呵呵的说道:“一篓子二钱银子。” 每篓子有半篓子蟹,都是活的,嘴里吐着白色泡泡。 许黟脸上带了几分笑:“成哩,给我来两篓。” 摊主看他要两篓,欢欢喜喜地给他挑了两篓肥美的,还有板有眼地教他怎么做才好吃。 身旁站着的阿旭仔细听着,发现这蕲水蒸煮螃蟹的法子和他们盐亭不同。 …… 两日时间转眼到来。 这天,注定是个热热闹闹的夜晚,黄昏时分,临时租赁的庭院里张灯结彩,红艳艳的灯笼高高挂满抄手廊间。 众人脸上的喜庆之色溢于言表,对比庭院的热闹喧嚣,此时的南屋有些静谧。 亮着红烛的房屋里,只有媒妈妈守着头戴珠冠,髻发插着一根蝴蝶镶金簪,穿着红绿嫁衣的阿锦。 第245章 成亲后, 阿锦将头发盘成妇人髻,戴着她喜爱的蝴蝶镶金簪,搬到南屋住, 其他照旧不变。 她早晨醒来,先在庭院中练拳,吃过早食,便去到前院坐堂。 以往左邻右舍的婶儿们在见到阿锦时, 都会唤一声:“阿锦姑娘。”后来阿锦参加安置坊的防控救治, 名声跟着打响,婶儿们再见到阿锦, 都改口成为:“许小娘子”了。 阿锦很喜欢这个称呼。 因为郎君说, 若有人这般喊她, 证明她可以出师了。 “许小娘子,这么早就醒来了?”路过许宅的杜婶儿看到前院诊堂开着有些意外,进来见到阿锦在里面挑拣药材, 笑着出声询问。 阿锦回首, 喊声杜婶儿,说道,“郎君允了我几日假,我闲得无趣,便来开诊。” 杜婶儿笑眯眯地打量着换发髻的阿锦:“成亲后可习惯?” 阿锦微愣,想着这两夜二庆不一样的表现, 脸颊不自觉地微微红起来:“还成。” “看来是不错呐。”杜婶儿是过来人,当即笑着道, “二庆小郎看着就是个壮实的, 许小娘子以后有福咯。” 阿锦:“……”别说了。 她以有事要忙做借口,急急地堵上杜婶儿还要说的嘴, 送着她出堂门。 看着人走远了,她吁出一口热辣辣的气,想着她果然道行浅,几句话就叫她面红过耳。 …… 阿锦成亲,对于他们一行人来说,变化都不大。 众人依旧住在一个庭院里。 早晨醒来出屋,就能见到彼此。许黟和颜曲月练拳完毕,回屋闲聊时,说起阁楼后方那面湖最近开了不少莲花,莲花渐次开放渐次凋谢,多出来的莲房还没人摘。 “这莲子莲蕊都是良药,枯萎败坏了可惜,不若我们趁今儿晴朗,赁条船摘莲房去?”许黟提议。 颜曲月眼神微动:“我记得,这时节莲藕也该有了?” 许黟笑着说:“对,要是能挖到莲藕,我让阿旭做鲜藕凉茶。” 颜曲月听了,更加心动。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确定要去摘莲房挖莲藕,在屋子里转悠一圈,不一会儿就换好衣裳,手里拿着兜鱼的篓子和渔具。 许黟喊阿旭备车回来,见状也没阻止,随意地问:“你要去钓鱼?” “嗯,湖里有鱼。”颜曲月说道。 站在阁楼远远赏景时候,就能看到湖里偶尔浮出水面冒泡的鱼儿,她馋那些鱼很久了。 许黟见她这般期待,温和笑了笑,故意打趣道:“要是没钓到鱼,岂不白费功夫。” 被他这么一问,颜曲月有些发愣,她没想到这点上。 看着手里拎着的渔具和篓子,颜曲月左右犹豫:“那我带不带啊?” “带。” 许黟压抑着笑意,说道,“大不了让阿旭钓,他兴许能钓上来。” 有他这话,颜曲月决定还是带上,要是她钓不上来,还有阿旭和二庆。 阿锦听到要去游湖,顺带摘莲房挖莲藕和钓鱼,哪会不去,很快换好衣裳,跟着上来驴车。 他们驾着车来到湖畔时,二庆早已雇好船只等着他们。 已有几条船只穿梭在湖中,瞧那仗势,目的与他们一致,也是来摘莲房的。 “咱们快些,要不然都被摘完了。” “欸,你们将帽子戴上。” “别了,戴上帽子都不好行动。”阿锦摆摆手,推了二庆递来的帽子。 二庆愣在原地一瞬,连忙将帽子放回去,快速地跑到前头,跳上船只,为他们撑船。 许黟上船来,随口问:“没船夫?” 二庆回道:“雇船夫一天要五十文。” 他嫌贵,没要。 许黟:“……” 很快,许黟的注意力放到别处,湖畔的莲叶莲花不多,船只慢悠悠地往湖里游去。 穿过莲花时,他见这朵莲花开得正妙,摘下来送给颜曲月。 颜曲月拿过莲花一放,重心都落在钓鱼上,坐上船只后,便开始捣鼓那些渔具,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鱼饵,放在小罐子里,都是刚新鲜挖来的蚯蚓。 许黟愕然:“哪来的?” 颜曲月说道:“你们在等船只时候,我找旁边的老翁买的。” 许黟哑然失笑,但见颜曲月一副要拿着这些蚯蚓大显身手的模样,神情更显温柔。有了这些蚯蚓,不怕鱼不上钩。 来到湖中央,船只周围的莲花莲蓬越来越多,阿旭和阿锦在腰间系上竹篓,弯腰伸手摘下来的莲蓬,顺手就放到竹篓里。 两人的手法利落,不多一会儿,就把竹篓装满。 阿锦略显遗憾地说道:“咱们带来的竹篓小了。” “嗯,下回换个大的。”阿旭附和点头。 说罢,换着位置,去到船尾摘莲蓬。 许黟盘腿坐在船头,拿着摘下来的莲房取莲子。 碧青圆润的莲子闻着有股淡淡的清香味,丢进嘴里嚼着,口感微甘,带着一丝丝的甜和涩,嚼到后面还有莲蕊的苦,一并从舌尖冒出来。 这味道丰富神奇,很是上头,还没划船回去,许黟先吃了好些生莲子。 想着这生莲子不能多吃,许黟将剥出来的莲子丢到篮子里。 船只上摘的莲房渐多,许黟喊他们两人停手。 他起身,脱下外裳,眼神盯着略显浑浊的水面,说道:“阿旭,你和我下水,咱们挖藕去。” 阿旭小声劝阻:“郎君,我来吧。” 许黟笑道:“我会游泳。” 上次跳湖是为了救人,这次是为了挖藕。 湖水被船只搅浑,紧密生长着的莲杆交错,眼前能见的视野有限,许黟憋着气一路往下,直接来到湖底。 他扯住面前的杆茎,拽着它摸向淤泥。 在淤泥中摸索到藕状物,旋即使力向上拔。 船只上。 颜曲月和阿锦他们在看到两人跳下去时,都有些紧张。 “他们能挖到藕吗?”阿锦担忧地伸长脖子,紧紧地盯着他们跳下去的地方。 那处湖水更显浑浊,好似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等了片刻,湖面突然咕噜噜的冒起泡,下一刻,许黟从水面冒出来。 他捋了一把脸上的水,将手里的藕丢到船上。 微微喘气地看向周围,拧眉问:“阿旭还没起来?” 颜曲月心中咯噔一下:“……没。” 话音未落,旁边不远处的水面咕噜冒响,很快,阿旭也从湖里冒出来。 看到他出来,大家都略微松了一口气。 阿旭游到许黟旁边,喘着气道:“郎君,这湖底好像有东西。” 看阿旭神色,不像是什么坏东西。 许黟稍稍思索:“我去看看。” 湖底视野不好,光线昏暗不清,许黟游到阿旭说的那处有东西的地方,只见到淤泥和莲杆。 他扒拉开这些遮挡视野的莲杆,伸出手往淤泥处探了探,没多久,果然摸到不一样的东西。 质感微硬,像是沉底的箱子。 他和阿旭两人协力,将那东西从淤泥中挖出来。 水里阻力太大,两个练武之人花了不少力气才将这个只有箧笥大小的箱子捞出来。 许黟和阿旭把箱子托给二庆,喘着气爬上船只,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上,带着湖底泥土气味。 身旁,颜曲月递来帕子给他擦脸。 许黟顾不得换衣裳,拿着帕子随意擦着,目光落在前面被他和阿旭捞上来的箱子。 箱子带有铜锁,铜锁上面有斑斑点点,箱子表面覆盖着一层滑溜溜的藻物,看样子在湖底有些岁月了。 不过从覆盖的藻物上,还能隐约看到箱子刻有花纹,四角带金。 光是这点上,就足以看出来这不是普通人家用的箱子。 颜曲月皱眉:“夫君,这箱子看起来不一般。” “嗯。”许黟点头,他也瞧出来了。 颜曲月问:“带回去?” 许黟:“带回去。” 他想看看这箱子究竟装了什么,为何会在湖底。 二庆试着搬起箱子,有些诧异地皱眉道:“这箱子好重。” “重?”许黟也有些意外。 二庆说道:“感觉得有几十斤重,这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为何会这么重。” 许黟道:“打开就知道了。” 他们没有继续在湖面待着,乘着船返回湖畔,将船只还回去后,带着箱子上车回家。 许黟换下湿重的衣裳,从屋里沐浴完来到堂屋,颜曲月和阿锦他们早早就在堂屋等着。 见着他来了,颜曲月道:“这锁我看了,是把寻常的铜锁,能用刀劈开。” 许黟没有犹豫:“那就劈开。” 颜曲月听了,直接抽出挂在墙壁上的弯刀,朝着那铜锁一挥。 “铿——” 铜锁剧烈一颤,发出嗡的声响。 眼见这锁没有被砍断,颜曲月用力朝着它砍了几下。 下一瞬,那铜锁掉落在地。 铜锁开了,许黟弯腰打开,只见这箱子装的东西,众人的眼睛都移不开了。 这是金质铜钱? 许黟在看到这钱时,心中猛然颤动。 这些金质的铜钱制作精美,上面铸有星、月等纹饰,另有用隶书所铸刻的文字。 “这……这不是我们用的钱?”很快,颜曲月率先回过神来。 她拿过这钱仔细端详,对着上面铸有的文字,逐一念出来:“开元通宝?” 许黟深吸气:“这是前朝所用的钱。” 颜曲月讶然地挑眉:“可是不对啊,我记得前朝所用的钱,都是铜制来着,这些分明是金子。” 这一箱都是金子,得值多少钱呐。 仿佛多看一眼,她的眼里就只剩下金灿灿的亮光,没有别的了。 第246章 “你们将东西放回去, 这箱子里面的金子不能动,也不能告知他人。”许黟说罢,眼睛余光瞥向那抹晃眼的金色。 他是俗人。 便是静默地看着, 眼底也多出一些难舍。可也知道,这箱金子目前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烫手山芋。 拿出来使,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其他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对于需要保密的事, 不用许黟多言, 听到他这般说,皆是将喜悦的神情敛起, 正色地点了点头。 颜曲月放回金铜钱, 问道:“该如何处置?” 许黟道:“暂时放在我屋里吧。” 只有放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才能安心些。 颜曲月眉梢弯了弯,淡笑着说了声行,而后又道:“你今儿说挖到莲藕, 就要给我做莲藕凉茶。咱们现在个个因这箱物什惹得气血上涌, 正好拿它来除热清胃。” 阿旭两眼亮了起来:“郎君,这鲜藕凉茶我会,我来做。” 做鲜藕凉茶简单,便是许黟这种不会下厨做饭的人都会。 听到阿旭要做,许黟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借着做鲜藕凉茶的功夫, 让自己冷静冷静。 “我来吧,你和阿锦把莲子剥了晒, 拿些做晚食, 炖鲜莲子芡实汤。”许黟交代下去,一面撸了撸袖子, 去到灶房处,拿着襟勃套上。 系好时,颜曲月拿着小篮子过来,里面装的,正是他从湖底挖出来的莲藕。 不多,只有两节,正好够他们几个人吃。 颜曲月也戴上了襟勃,说是要来帮忙烧火。 “我想过了,阿锦如今成亲,以后终归要跟我们分开,阿旭年纪不小,哪天开了窍有了心仪的小娘子,就该有自己的小家。咱们俩都不会做饭,可我这些年吃惯了阿旭做的饭,便是外面的吃食也不大爱吃了,不学着点,以后怕是要饿肚子。” 许黟被她说得一愣,这方面他都没有好好想过。被颜曲月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他太依赖阿旭阿锦了,有他们在,许黟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 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哪怕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等时机一到,或许都要分开。 他情绪低落了一瞬,很快又摇了摇头:“这事以后再说。” 颜曲月诧异看他,心里想,许黟这是不想去想这事。 也是,当初她跟着许黟他们出来游历,把随身丫鬟巧琴放在盐亭,她亦是不舍了几日。 但巧琴在外没有自保能力,游历路上多她一人,反而成了累赘。 何况行路不便,多带一个人,两头毛驴的负重更大。 这两年多来,小灰和旺财换了几次蹄掌,车厢轮都消磨了几回,可想而知,这官路和山路都不好走。 这会,许黟已经在洗莲藕了。 新鲜挖出来的莲藕带着淤泥,闻着有藕的香味混杂这泥土气息,洗去外面的淤泥,许黟还担心里面的孔掺了泥进去,又用清水泡了泡。 再拿刀切成薄片,浸在水里。 而后将小炉子点起来,放上几块黑炭。许黟眼角余光瞥见颜曲月脸上的不解,笑着解释:“就煮个凉茶,不用灶堂。” 那样太费柴火了。 鲜藕凉茶不能用大火煮,肥嫩洁白的藕片放在陶罐里,舀上两瓢泉水,盖着盖子用慢火煮沸,一直咕噜噜响时,去掉盖子,将罐子里的汤水煮到只剩三分之二时,就可灭了火,加入糖。 盛出来晾温凉之后,可以代茶饮用。 煮好盛在碗中,许黟端着盘从灶房里出来,周身带着一股清芳。 这芳气寒洁缭绕鼻尖,闻着令人口齿生津,颜曲月在旁深深吸着气,感叹一声:“以前觉得你只晓得怎么做却不会做,如今真真看到你会做了,才知只有我不会。” 二庆耳尖听到,红着耳根道:“颜娘子,我也不会做饭。” 颜曲月捂嘴笑:“你做饭虽难吃,但吃不死人。” 其他人:“……” 突然想起来,他们从未见颜曲月下过厨。 颜曲月才不会主动说,她曾经下过厨,然后她嫂嫂就严令不许她靠近灶房了。怕她把灶房给烧了。 “我记得郎君曾说过,这莲藕茶可以治产后血瘀,清散瘀血。”阿锦看到这散发着淡淡芳香的鲜藕凉茶,很快就想到治病上的事。 阿旭接话道:“不仅如此,还能益血补心,常常服用,可使人心欢止怒。” 二庆眨眨眼:“这么说,这是好东西来着。” “自然。”阿锦眉眼微微弯着,笑意懒散地看着他道,“郎君捣鼓出来的东西,哪件不好?” 许黟被她夸着,笑了笑:“这鲜藕凉茶每日一饮,都分了去。” 他也拿着碗漫不经心地喝着,加了糖的凉茶,喝着甜丝丝的,他没加太多糖,不是很甜。 大家喝完,都觉得这鲜藕凉茶好喝极了,还想着明日再喝。 许黟道:“正值季节,这些时日去市集里看到卖藕的,就买些回来煮吧。” …… 到晚上,许黟和颜曲月两人沐浴更衣躺在床榻。 天气热起来,他们换了凉丝被,颜曲月已眯着眼睡着,旁边的许黟却是辗转难眠。 又一次翻身的时候,颜曲月忍无可忍地起身推他:“想什么呢?” 许黟顺势起来,昏暗光线里,他目光深然几分,带着一丝哑意:“我在想,那湖里可还有别的箱子。” “嗯?”颜曲月一愣。 她问:“你觉得还有?” 许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天没有细查,现在想来有点鲁莽,若不确定,我心里有些不安。” 要是还有箱子,被别人捡了去,如若是个不识货的,拿着去长生库典当了,但长生库里的人,怎么可能不识货。要是真发现了这前朝的金币,定会把那湖给围了,他担心的是,白日他们挖出来箱子,没有遮遮掩掩,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了去。 要是被有心人发现盯上,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颜曲月看他这般纠结,直言道:“你要是担心,今晚就可以去探个明白。” 许黟扭头看她。 颜曲月借着一丝光看到许黟落在身上的眼神,勾唇笑道:“以咱们的身手,还怕被发现?” 许黟:“……”好像是这理。 他当即做了主意,让颜曲月继续睡,他去去就来。 颜曲月重新躺了回去,轻笑道:“别去太久,带上阿旭吧,有他在旁边照应,我也放心。” “好。”许黟颔首。 他穿戴好衣裳,出来屋子,去到西屋找阿旭。 两人借着隐隐月光,避开打更的更夫,来到今日的湖畔。 下水前他们对视一眼,纷纷跳下湖游到挖出箱子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 深夜的湖水黑暗深邃,所有物什都看不见,许黟双手在身前摆动,抓住面前的杆茎扯开,凭借着记忆里的印象,摸到了地方。 那里的淤泥凹陷了一圈,就是原先沉在塘低的箱子位置,他们在周围又摸索了好一会,接二连三地出来水面换气。 找了两刻钟,手腹都泡出褶皱来,依旧没有发现第二个箱子。 许黟沉声道:“阿旭,我们回去。” 阿旭看他,问:“郎君,不找了吗?”他还有些体力,能继续找。 许黟道:“不用了,这里没有箱子了。” 不知为何,知道没有第二个箱子,他心底略微松了一口气。 …… 七月初,他们在蕲水县待了大半年,是时候离开了。 许黟来到庞氏医馆道别,说了离别时间,庞敏才十分不舍。 这些时日,他与许黟共事学到良多,明白他们庞氏医学不过尔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良友如良师,当得他行拜学生礼。 “先前我还嫉妒于你收了好些徒弟,后来想想,是我有所偏见了,以你之学,别说是教几个徒弟,去到太医院都能当教授。” 庞敏才说着,眼里多出艳羡,“你说你要去京都,那可好。听说那里和别处不同,处处繁华,别样风趣,不是蕲水这等小地方能比的。” 可他就不同了,他根在蕲水县,哪怕曾出门游历,也只在蕲州境内,还没离开过淮南西路。 许黟眼角弯了弯,眼底划过笑意地说道:“以后总有机会的,这蕲水养人,是个好地方,可惜不能久留。” 这时,庞老爹缓缓开口:“敏才年纪不小了,留在医馆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爹,你的意思是……”庞敏才神色激动地看向他爹。 他爹笑道:“你要是想出去游历,我也不拦着你。” 庞敏才激动之余,连忙问道:“那我能去京都?” 庞老爹道:“你要是有那盘缠,区区京都又何妨。” 庞敏才激动地心一咯噔:“爹,去京都的盘缠不少哩,听杨师弟说,没有个几十两可不行,这还不算车马费的。” 庞老爹冷哼:“那就去挣。” 庞敏才:“不支些给我?” 庞老爹没好气地看着四肢不勤的小儿子,知道他明日里的德行,故意说道:“又不是我要出远门,为何给你盘缠?” 庞敏才激动地心瞬间浇灭:“……” 没钱,出啥远门呐! 但要真没钱也不是,他好歹是大夫,也是能挣钱的,就是这些年都没攒下来,有多少花多少,大部分都拿来救济穷苦人了。 许黟听着他们父子一来一回,识趣地没有插话,把自个当成不存在的。 哪想庞敏才很快就将主意打到他身上,眼睛发亮地拉着许黟的袖子问:“许师叔,你可有银钱借我?我只要十贯钱,加上我手里头的十贯钱,出趟远门不再话下。” 第247章 又一年春, 东都城外数十里地,远远望着时,能见到高耸的城墙, 城墙脚下,有条几十米多宽的护龙河,两侧杨柳纷飞,入眼可见碧色中粉墙朱户。 这外城戒严, 行人不可靠近。 想要进城的百姓, 都要从汴河下游的水门两岸的别门通行进入。 别看只是个出角门,却要比一般的县城城门还要大还要宽, 能同时容纳两辆宽敞的马车并行。 这处人来人往, 人流密集, 进城时,排了一会儿才轮到许黟他们的驴车。 颜曲月和阿锦呆不住,在靠近城门时, 便已经将车厢的帘子打起来挂在铜钩上。 京都的春是一片盎然绿意间涂染着两丝淡淡的凉爽, 他们一路行车走来,身上衣裳换了两轮,遇到雪天时还会耽误几日时辰不能行路。后面气候逐渐回暖,他们又往北来,等到快来到京都,才将春裳换上。 几个推着货车卖吃食的货郎从车厢经过, 趴在车窗看向外面的阿锦问旁边的颜曲月:“娘子,那是卖什么的, 闻着好香呐。” “我也不晓得。”颜曲月也是头回来京都。 还没进城里, 就已经被雄伟高大的城墙迷了眼。 这么高的城墙得需要多少马力才能建造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 几乎令人难以想象。 许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思索一番,说道:“那是黄糕麋,节令食来着,你们要是想尝,等我们进城里,再让阿旭去买来。” 一听是节令美食,颜曲月和阿锦两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他们来到京都的时节好巧,春时天气暖和,美食又多,入城后,街道两边更是诸多店铺,什么样的饮食果子都有,两眼望去,琳琅满目,四方奇珍。 只是外城东水门里一条寻常的官道两岸街道,叫卖的各色杂物就让他们几人眼花缭乱。 阿旭毫无头绪地驾着驴车在主街道缓慢前行,走了一段路,瞥见前方拐角处,回首问许黟:“郎君,我们该去哪里?” 京都太大了。 他们不能漫无目的地随意找个地方。 根据邢岳森寄来的书信,最好是去邢岳森住的地方找个好些的落脚地。 但初来乍到,对京都的一切全然陌生,想要找到对应的牙行租赁房屋不易。 于是,许黟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先去朱雀门东城墙。” 邢岳森就住在朱雀门东城墙的街南,从信中摘出来的消息可以得知,街南往南五里路都是百姓住宅,以及部分低阶官员的住处都安家在这里。 寸土寸金的繁荣地区,想要安置一座宽敞的宅邸不仅需要银钱,还要有权。 驴车在楼店林立的街道来回穿梭,绕行数里,花了些时辰才找到方向。 等他们来到朱雀门外,已经是午晌。 外面街道的饭店人满为患,喧嚷声聒耳不绝,但众人都没觉得吵闹烦躁,反而看向饭店的眼神更加炙热。 许黟开口:“阿旭,先找个店吃个饭。” 一上午都在赶路,屁股坐得都快要发麻了。 阿旭和二庆听到他的话,忙就近找了一间没有排队的饭店停靠车辆。 车辆需要有人照看,二庆主动地留下来。 许黟带着其他人入内,虽外面没有排队,里面却挤满人。此时店保看到有客人来,挥着汗巾甩到肩上,笑呵呵地过来迎接:“几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好吃食?”许黟问他。 看来这是头回来他们饭店吃饭呐,店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进来的几人,瞧着该是有点小钱的,他眉目跳动,心中很快有了盘算。 “咱店里有的吃食多着嘞,官人娘子听好咯,有那两熟紫苏鱼,乳炊羊,莲花鸭签……从食蒸作海鲜时菓样样都有。” 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儿,光是听着名字,每样都想来一份。 颜曲月扯了扯许黟的袖子,小声道:“我要那两熟紫苏鸭,还有那莲花鸭签。” 这两道,她以前从未吃过。 她虽小声说话,店保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笑着说:“娘子好眼光,我们这两道菜都是招牌,想吃的话得尽快些,晚了可就没了。” 许黟没犹豫,便要了这两样吃食,还要一盘白肉,两碟胡饼。 店保问可要酒水,许黟摆手拒绝了。 店里每张桌位都有客人吃饭,还有人少的并桌同食,许黟寻不到什么好位置。店保引着他们在旁等待片刻,见到有人吃饱喝足离开,引着他们过去落座。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他们要的菜式慢吞吞地端上来。 许黟喊阿锦挑些吃食到干净的盘子里,端着去给外面守车的二庆,直到她空着手回来,他才喊开饭。 那道两熟紫苏鱼很合大家的口味,新鲜的鱼肉用紫苏腌制过,再两面煎得金黄,吃着肉质鲜香,口齿间都是紫苏特有的浓郁香气。 另一道莲花鸭签也别有风趣,是用鸭肉为主,再用其他各种禽肉做成肉馅,外面再用猪油网做皮子包起来,包成签片模样,放到甑里蒸熟,而后再过油炸成外皮酥脆。因造型摆成莲花形状,莲花鸭签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不过这东西毕竟是炸物,又是荤食,吃着味美诱人,吃多却油腻。 许黟后面还是叫店保再上几盅蒸梨枣解腻。 食完,许黟唤店保结账。 店保笑着说:“客官吃好,这些共要五钱三十八文。” 许黟:“……” 其他人:“……” 不过几道菜,就吃了他们几钱银子,这京都的物价也忒贵了些。 看着他们露出诧异神色,店保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并没有觉得这个价儿有多贵。 阿旭肉疼地拿出钱袋,不舍地付了钱,众人一脸感慨地从饭店里出来。 阿锦轻声道:“都说京都不是寻常百姓家待的地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阿旭忙点头地应和:“咱们这一路省着花,省下来的银钱怕都要花在这儿了。” 阿旭负责日常采办,平日里开销的银钱都是他在管,他最晓得物价如何,刚才那几道菜的价钱已经让他开始担忧以后的日常饮食开销了。 光吃食都这么贵,那住行,还有其他杂物事儿岂不是要翻倍的价钱? 许黟听着他们说话,微微一笑,说道:“这儿租金高,物价自然也高。” 颜曲月捏了捏放在袖袋里的钱袋,为了出行方便,大多数银钱都换成了交子和碎银:“我们是不是先去延真观?” “嗯,先去那里。”许黟朝着她点头。 刚才路上,他们打听到延真观这个地方。从这处往大巷口再往南去,行几里地,就可以看到延真观,那里是接待和安置四方来京的道人和百姓的地方。 延真观不小,临时安置在这处的百姓住在观外庄院里。 驴车进入庄院之后,行了一会路,就可以看到整排紧凑着的低矮房屋,接待他们的小道士不过十来岁,穿着宽敞的道袍,额头系着灰蓝色巾子,长得眉清目秀,两眼炯炯有神。 看着比他高出两个头的许黟,仰着小脸道:“观里安置众信的房屋有大通铺和独户,大通铺每人一天十文钱,男客女客分开而居,独户有小院子,在后方,一户每日二钱银子。” 许黟他们没有选择大通铺,直接要了一间独户院子。 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三间房,没有独立茅厕和灶房。 许黟看完问小道士:“吃食要去哪里?” 小道士说道:“观里有善食,需每日交钱十文,只有时令蔬果,若要吃好的,可到观外门处,逢早集有小贩来卖诸色杂食。” 这个价钱已经很划算了。说完,小道士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号玄夷,善士有何不懂的,都可来问我。” 许黟勾唇微笑:“那就多劳玄夷道长费心了。”说着,他不客气地问了好些不明白的问题,又另外让他带着去到养车马的地方。 观里只提供停放车马的棚子,棚子无人看护,有些来京的商客都会带着仆从奴婢,每辆车前都有人守着,警惕有人偷车。 看来他们也要雇个人才行。 然而,他们还不知道京都雇觅人力的牙行在哪里。 玄夷小道士不假思索地说道:“每个城门往南都有牙行,打听一下就知道在哪里了。” 得了答案,许黟再次谢过小道士。 小道士还有别的信众要接待,安置好他们,就脚步极快地离开了。 看着他走远,许黟一行人没有急着把车厢里带来的箱笼和物什搬进小院。 他们在延真观只是短暂落脚,不会久住下去,都搬到小院里短时间内还要再搬回去。 “接下来咱们先歇一歇。”许黟吩咐下去,“我,阿旭和二庆轮流看车,阿旭你识路好,你去街南打听下邢兄家在哪里,我这儿有地址,你拿着我写的拜帖过去。” “好,郎君我这就去。”阿旭接过帖子,没有任何耽搁地出发。 剩下的事,便交由许黟和二庆来。 他们把需要用到的箱笼从车厢里搬下来搬到小院。阿锦要上前帮忙,被许黟制止了。 “你陪娘子说话。”许黟道。 …… 另一边,邢岳森在上个月前就收到许黟要来京都的消息。 他等了大半个月,还没等到许黟来到京都,这段时日每天从衙内下值回家,都要问门房有没有收到许黟的帖子。 今日休沐,邢岳森在家中处理公务,书房外的庭院突然闹哄哄地响起声音。 邢岳森肃冷着眉目走出书房,便看到大哥儿邢鹿源没有在做功课,反而在庭院里舞剑。 他眉头皱得更深,不悦地喊道:“源哥儿,在做什么?” 第248章 阿旭来到朱雀门街南, 向着一位卖腊脯的老妇人打听纸条上的地址。 老妇人是京都本地人,家就在街南某条平民巷里,听了阿旭的问话, 老妇人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道:“小相公买腊脯吗?” 阿旭:“……” 看着老妇人的摊子挂着的各种腊味,多是用猪肉腌制,他想了想,买了两条。 老妇人这才乐呵呵地数着钱, 指了指远处的巷口:“你往那去, 走两百步,右拐入内, 是条横街, 那里是太学南门, 再走一百步,就是熟药惠民南局,接着再往南继续走个五里地就可以看到一片住宅, 数第六巷, 就是你要找的明乔小巷了。” 阿旭听得懵然眨眼,这地儿也太不好找了。 知道地址不好找是一回事,当真找才觉得这里头的麻烦。 好在老妇人说得也不算太难猜,阿旭顺着她说的话,走了大概有一刻多钟,就遇到了她口中所说的熟药惠民局。 接下来的路便好认了, 一路往南走着。 整条横街的治安非常好,偶尔还能碰到巡逻的直军营队伍, 身着盔甲举着长枪, 眼神如同鹰隼般冷视周围行路的百姓们。 待阿旭走得满头大汗时候,他终于看到了老妇人所说的住宅区, 他走近,就看到小巷口的石门上雕刻有名字。他要找的明乔小巷刚好排在第六个石门。 入内,是条长长的窄道,只能单行车马。 若是遇到来往都有轿子,还要避行才能过去。 不多时,他就找到了邢岳森在京都安置的邢宅。 看着眼前窄小的大门,阿旭愣了愣。邢家在盐亭是富庶大户,他以前在盐亭时常去邢府送物什,盐亭的邢府占地面积颇广,有前、□□院不说,还有各房的阁楼小院。 迟疑一瞬,阿旭上前敲门。 很快,就有人应声打开,门房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布长衫男子,看到阿旭,打量着问:“你找哪位?” 阿旭拱手道:“我家郎君托我来送拜帖,想来拜访邢大人。” 门房听到是来求见他家老爷的,想着近来老爷的叮嘱,问他帖子在哪里。 接过阿旭递上来的帖子,门房看到上面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许黟”二字,当即展露笑容,忙请阿旭进来。 “今儿老爷正好休沐,我且去去就来,这位小郎如何称呼?”门房笑着问。 阿旭赶紧报了名字,门房听后,让他暂且在角房里小坐,他带着拜帖,不敢怠慢地快步去到书房。 …… 阿旭离开后,许黟他们搬完行李,时间已然来到酉时,日照偏西,延真观里的膳堂开始准备晚食。 有不少留宿在延真观的百姓去到膳堂外等候。 阿锦趁着空闲去瞧了一眼,回来摇头道:“没甚油水,都是些素食茶汤。” “膳堂人可多?”颜曲月问她。 提到这话,阿锦瞬间话多起来:“瞧着好多人哩,我看老老少少都有,都是结伴去的,听他们口音,好些都听不明白。” 膳堂同时没法容纳这么多人,他们要是去了,得排着队进入。 颜曲月看向许黟,说道:“咱们不去膳堂了。” 许黟道:“嗯,我们去外面瞧下,看有哪些吃食,买些回来。” 留二庆守车看家,他带着颜曲月和阿锦,简单提着食盒出门。 出了延真观,往南西方向走,就看到玄夷小道士所说的贩卖吃食的地儿。 小巷子里叫卖的吃食不少,他们远远的就看到一家现煎现卖羊白肠的。阿锦好奇京都的羊白长和盐亭的有何不同,掏了钱买了一份。 一份羊白肠的量不多,装在绘有花纹的陶碗里,店家不仅提供餐具,棚子里还有几张桌椅供顾客坐着品尝吃食。 许黟他们三人只点了一份羊白肠,看着略显寒酸。 这店家是对夫妇,见着他们三人只买一份,好心地多加了几块。 瞧着自己碗里的份量比旁人多,许黟真挚地笑着说声谢谢。 店家寒暄问道:“听你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 许黟端着茶盏放下,带笑说道:“我们今日刚到的延真观。” 颜曲月趁机也问:“不知道这边有什么营生的买卖可做,要是做营生,有何要求?” 听到他们刚来,还要做营生,并没有警惕他们来抢生意。毕竟炮制羊白肠不容易,处理不好,那膻味重,没人会买。 店家热心肠地说道:“做买卖容易,你看这条街都是做买卖的,要是开食店得去市行里办案条子,没有这条子街道司会把店封咯,要是摆摊,就没收了摊子,还要罚钱。” 聊到罚钱,店家的话匣子彻底打开,说到某回有个外地来的小贩不懂规矩,直接将物什摆在街道边叫卖。 还没半日功夫,那摊子就被街道司的人没收了不说,甚至罚了数十百钱。 那小贩没这么多钱交罚,直接被拉去城外当苦力,没到两月就瘦得不成人样。 “后来听说,放回来没几日,人就病逝了。”说完,店家感叹地摇了摇头。 在座几人听得他这般说,都隐隐生出鸡皮疙瘩。 阿锦小声咋舌:“好生吓人。” 店家呵呵笑了笑,用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这等事多着嘞,你们要想在京都好生住着,喏……” 他做了个眼神让许黟他们看去,轻声道,“像那些坐着轿儿,马车的贵人,千万不能得罪了。” 前来京都时,许黟就明白这里不是其他地方,有道是“京都遍地是贵人”,最不缺的就是贵人,能有实力坐轿子,坐马车的人,处处得罪不得。 但店家好心提醒,许黟依旧很感激地拱手道:“多谢提醒。” 从店家出来,许黟他们拎着的食盒里多出两份羊白肠。 这时候,正要夜市,街道卖吃食的小摊越来越多,宽敞的街道行人也多起来。许黟他们来到一座酒楼前,发现前面小摊有卖野狐肉。 卖肉的是个猎户打扮的青年,天色青暗,他身前摊子还有几块切好的肉块。 看到有人驻留,就主动吆喝问要不要买。 颜曲月狐疑地问:“这野狐肉能吃?” 许黟道:“能吃,以前张兄猎到野狐,送了一块肉过来,阿旭用大料卤着吃。” 闻言,猎户抬眼,看过来的眼神凶巴巴的,说出来的话却很客气:“这位官人好眼光,野狐肉就是要用大料卤着才好吃。” 颜曲月眼睛微微亮起。 之前她就听说好些贵人爱吃这些野肉,为此专门培养做这野肉的厨娘。 没想到阿旭连这野狐狸肉都会做。 许黟目光柔和地侧目看她,对着猎户道:“这块我买了。” 买完野狐肉,他发现摊子里还有别的肉,便问猎户那是什么。 猎户道:“那是獾肉。” 许黟:“……”果然什么肉都有。 便是走几步,还有另外的摊子卖风干鸡肉的。 他们托张铁狗的福,都吃过风干鸡肉,见到有风干鸡肉买,并没有觉得多新奇。 等将吃食买得差不多时,许黟瞧眼天色愈发黯淡。 因着第一天来到京都,许黟没有急着带她们四处逛,打算买完吃食就回延真观。 回来时,许黟没瞧见阿旭,问了二庆才知道阿旭到现在还没回来。 怎么去那么久? 许黟不确定地想着,进到小院,喊着阿锦掌灯。 阿锦捂着蜡烛把屋里的油灯点上,又将带来的马灯挂在小院的房门上方。 做完这些,她过来询问许黟,可要去找阿旭。 许黟摇头:“这么晚了,你出门不安生。” “但哥哥他……” 阿锦有些担忧,她哥都出门好几个时辰了,外面天色全然暗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这会要过来,只能摸瞎。 许黟抬头,正要说什么,外面响起动静。 屋里的人闻声走出房间,便看到阿旭满脸喜色地跑着进到院子,大声喊:“郎君,邢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许黟已经见到站在门外的邢岳森。 两人数年未见,彼此都年长好些岁。许黟身上早脱去当年的年轻青涩,邢岳森看过来时,站在庭院里的青年清俊温润,穿着身淡灰布衫,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肩头,身形更显颀长。 在邢岳森打量着许黟时,许黟同时也在打量着邢岳森。 看到他时,许黟第一个念头便是:瘦了。 比起当年还是学子的邢岳森,此时的他更显清瘦,身上气场卓绝,眉目疏朗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官场上经历的种种,终究是在邢岳森的身上留下显眼的残迹。 许黟抬手拱礼:“邢兄,别来无恙。” 邢岳森张了张嘴,所有期盼再次相遇的情思,都化成了百感交集的三个字。 他略微哽咽地喊出声:“黟哥儿。” “我们先进屋说话。”许黟稳了稳情绪,将人请到屋里说话。 颜曲月看到邢岳森,欠身行礼后,便将屋子空间留给他们俩人。 邢岳森进来后,看着推放着的箱笼,以及还没有任何入住痕迹的床榻,心里情绪涌杂,目光微动地看向许黟。 “你来怎么不直接去找我,反而来到这延真观了。” 许黟笑着说:“你说在京都安置的房屋不大,我又带了这么多物什,直接去的话,怕是要给嫂嫂带来不便。” 邢岳森闻言,一改平日里对待同僚时的肃冷神态,笑骂道:“几年不见,你说话都这么生分了。” “我没打算在延真观多待。”许黟摇摇头,唤阿锦端茶来,一面解释地说,“这京都比我想的大,我们今日来时,光是绕路就绕了几个时辰,本来想着让阿旭先给你送帖子,看你哪日休沐了再去,真不是生分。” 第249章 邢岳森久居京都, 在他的协助下,许黟他们很快在朱雀门东墙城街南租赁到一间独立房屋,就是离邢宅有些远, 隔着十几条小巷。 京都等级制度森严,普通居民房屋和官邸规格不同,像邢家虽小,但有门屋, 是前堂后寝的规格, 后方还有宅后花园。许黟租赁到的只是间砖瓦房,位于巷弄尾, 进入后只有小院子放物什, 另堂屋左右两边是主屋和厢房, 看着是差不多大,实则里面一应设备都要比官员低等次。 许家在京都的临时住处安顿好,恰逢寒食, 京都官员休假七天。 邢岳森亲自登门来找许黟, 身后的阿目提着篮子时令鲜果。 这几日,邢岳森要去衙内当值,为许黟租房一事跑前跑后的都是阿目。 瞧到阿目也来,阿旭在给许黟和邢岳森端茶时,顺手塞给他一块茯苓糕。 时隔多年,再次吃到阿旭做的茯苓糕, 令邢岳森和阿目都惊喜交加。 “我临走时,你让阿旭把茯苓糕的方子给我, 但家里的厨娘怎么都做不出来这等味道。”邢岳森吃着茯苓糕配着茶, 肚子瞬间暖和不少。 寒食禁火三日,许黟便叫阿旭提前做了几笼子茯苓糕。 邢家随京都当地百姓的习惯, 用的是糜粉蒸为甜团,可以放许久。 但是吃起来的口感和味道都没有茯苓糕的好。邢岳森很有食欲地连吃三块才停下来,这几年,着实委屈了嘴巴。 许黟看他喜欢吃,大手一挥,喊阿旭给装上满满的一食盒。 邢岳森笑着接纳他的好意,说道:“我今日来可不是来蹭吃的,上回你说要去相国寺,今天是开放的日子。” 许黟眼神微动:“那我备的那些药丸,有出处卖了。” “是啊。”邢岳森嘴角含着笑意道,“我休沐七日,这几日可多来陪你四处走走。” 许黟一顿,犹豫道:“你若陪我,那嫂嫂那边……” 邢岳森早有主意,说道:“不急。我安排车,你带着颜弟妹一块,她跟柔娘同乘,也有个伴说话。” 他们聊着天,颜曲月和阿锦在隔壁屋子梳洗打扮,过来时,听到她也要去相国寺,笑着应答了。 相国寺每个月只开放五次,开放日百姓们可以进入到寺内摆摊交易。小到针线草席和花朵头饰,大到笔墨字画和奇珍异宝,各种珍禽奇兽,弓剑等物什无所不有。 许黟他们初来乍到,不能靠着手头的银钱度日,得找个能营生挣钱的法子,相国寺就是很好的选择。 言归正传,他们这厢说完,得了吩咐的阿目已经备车回来,在屋外候着。 邢岳森把提着的食盒交给他,带着许黟一行人去坐车。 两辆驴车在巷口等着,前头车辆坐着邢岳森的娘子焦氏,焦氏闺名熙柔,今年三十有四,她身旁还依坐着个小丫头,名乐姐儿。 乐姐儿眼巴巴地趴在窗边,看到人,眼睛水汪汪地高兴喊:“娘,爹爹回来了。” 她没压着声儿,后面驴车里的人也听到动静,布帘子从里撩开,一张青涩朝气的脸庞露了出来。 “爹!”邢鹿源喊完,就看到他爹身旁还有人。 那人瞧着比他爹年轻几岁,身量颀长,比他爹还要高上两寸。 邢鹿源瞪大眼睛,总觉得这人很是熟悉,像是哪里见过。 而后,他爹就带着人过来,喊着他下车,让他叫人。 “这是为父挚友,情同手足,你该称为许世叔。”邢岳森朝着儿子说道。 邢鹿源茫然一瞬,连忙行晚辈礼地喊道:“许世叔。” 许黟闻言,温和地说道:“源哥儿都长这么大了。”当年那个小豆丁,都长这么高了。 不由地让他想念起安哥儿来,以安哥儿的岁数,身高该是到源哥儿胸口处。 想到这里,许黟从带来的佩囊中取出一物,送给他做见面礼。 邢鹿源行礼接过,仔细一看发现是个药囊。 这药囊的香味闻着好闻而熟悉,猛然间,儿时的记忆涌现出来。 这不是他以前常戴在身上的药囊吗? “这……这是……”邢鹿源震惊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许黟,想说什么,他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他上车。 他恍惚地爬上车厢,驴车晃悠悠地驶动起来,他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终于发现那陌生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瞧什么?”许黟目光和煦地看向他。 邢鹿源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认出许世叔了,当年在盐亭,我们见过几回面。” 许黟笑说:“记忆不错。” 邢岳森在旁说道:“这小子戴了好几年你送的药囊,要是还记不起来,该要挨罚。” 邢鹿源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许黟哑然失笑。 另一辆车里,颜曲月和焦氏互相道了闺名,便愉快地聊起来。 焦氏是很传统的女子,自听丈夫说颜娘子是标行出身,与许黟游历四方,就对这样的娘子心生向往,今日遇见了,就有诸多话想问她。 “你跟着许官人四处奔波,不觉得累吗?”焦氏疑惑地问出声。 她每逢休沐去寺庙祭拜,来回坐两个时辰的驴车,都令她乏累得很。 颜曲月出门习惯带刀,来到京都后,她就把平日里常用的弯刀换成小刀,放在身上。 听焦氏这么问,就把带来的小刀拿出来:“我是习武之人,别说是坐车,便是走路也不差那些男子。” 焦氏看到那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小声询问:“我能看看吗?” 颜曲月递出手中的刀:“刀刃锋利,嫂嫂小心。” 这刀不过寻常,焦氏和乐姐儿却都凑身过来,看得仔细。乐姐儿看完,抿着小嘴道:“大哥哥有更长的刀。” 焦氏纠正:“那是剑。” 颜曲月看向她:“令郎习武?” 焦氏苦笑地摆手说:“也不算,源哥儿在书院读书,但他自来到京都后就喜爱上了舞刀弄剑,没少被他爹说教。” 既是读书人,学武就会耽误读书。 焦氏耳根子软,邢鹿源在她跟前撒娇几回,就耐不住答应买剑一事。哪想邢鹿源买来了剑更加痴迷,经常偷偷练剑,上回被他爹抓到现行,批评过后,已老实几日。 颜曲月眯眼道:“习武能强身健体,也不全然是坏事。” 焦氏叹息道:“是这理,只要不误了读书,学就学吧。” …… 相国寺。 两辆驴车停了下来。 车夫将驴车赶去停泊区,众人从车厢里下来,便看到寺院大门外,竟有好多买卖飞禽、猫犬之类的动物。 “那猫好像虎霸王。”颜曲月在一笼子前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笼子里关着的狸奴。 这狸奴懒洋洋地趴在笼子里睡觉,见眼前有身影落下,眼瞳虚虚睁开一条缝,而后又懒散地重新趴回去。 颜曲月:“……”竟比虎霸王还懒。 “弟妹想聘狸奴回去?”焦氏紧紧地牵着乐姐儿的手,轻声地问她。 颜曲月摇摇头,说家里已经有一条老年狸奴了。 挽着娘子手臂的阿锦便绘声绘色地跟焦氏和乐姐儿说起虎霸王有多厉害。不仅能抓老鼠,还识得路,每回出门去玩,都能安全地回来。 听着阿锦说起虎霸王的事迹,乐姐儿对这虎霸王更加好奇了。 她欢喜地喊:“阿锦姐姐,我能去你家看虎霸王吗?” 阿锦笑脸如嫣地垂眸看着她:“自然可以。乐姐儿要来,我还可以叫哥哥做好吃的。” 乐姐儿听了,转过头眼巴巴地看向她娘。 焦氏无法,只好摸着她的双发髻说道:“嗯,下回带你去。” 乐姐儿高兴了:“好耶。” 颜曲月和焦氏一面逛着一面聊着琐碎日常,有阿锦陪同在侧,许黟也放心。 他和邢岳森则是另外进到院里,没有急着逛这海纳百川的市集,而是打发阿旭先去大殿后资圣门前,可还有摆摊的空地。 交易买卖的地点分门别类,不同地方卖的物什不同,像大殿资圣门,多是卖书画,各地土产物品和香料药材之类。 许黟他们过去时,已经有不少卖药材的摊子。 望眼看去,他就看到好多以前想买但没买到的稀罕药材。 许黟瞬间被吸引注意力,还没摆摊卖出去药丸,就先掏钱买了几样心水的药材。 看着他还在药材摊前逗留,邢岳森无奈开口。 “黟哥儿。” “嗯?”许黟回头看他。 接着就听到邢岳森道:“阿旭适才过来,说寻了个位置,把摊子支上了,看你挑药材挑得入迷,就先回去守着摊子,问你可要过去。” 许黟道:“他守着就行。” 邢岳森见此,就打发阿目去帮忙。 这边很快就只剩他们两人,邢鹿源不想跟长辈在一块,来到相国寺后,就跟着他们分开,跑去进山门那里看弓剑了。 许黟诧异问邢岳森:“我记得源哥儿以前不爱这些,怎么也习武了?” 邢家如今入仕途的只有邢岳森一人,按邢家对未来的发展趋势,应该多培养后辈入仕途才是。 宋朝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一般,常有摩擦,何况朝堂那位重文轻武,邢岳森是不可能让儿子走武官这条路的。 邢岳森嘴角微抽,捏着眉心说道:“这小子不听劝,就想练剑。” 许黟问:“书读得如何?” “还成。”邢岳森眉眼带着一丝他都没发现的笑意,说道,“助教说他好好读书,是个能入仕的苗子。” 言下之意,只要认真读书,考取功名是没问题的。 “既读书不差,要是练剑不耽误,便让他学几招用来健体防身。”许黟看着邢岳森,不客气地说,“当官也要有个好身体,你体质变差了。” 第250章 “朗朗乾坤, 竟有人当街行凶?” 车厢内,许黟闻言探头出来,前方车马拥挤, 停靠着一大片,放眼看去,里面的情况看不太清。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聚拢,朝着那处奔跑而去。 邢岳森是大理评事, 隶属大理寺, 公务事便是负责司法案件审理,以及审核法律文书等。这等杀人事不传到大理寺是不归他负责的, 但既然被他遇见了, 他自然是要上前查看。 许黟是医者, 虽然是民间大夫,但遇到有人被砍生死不明,自当要去瞧个究竟。 两人不约而谋, 邢岳森率先下车, 许黟带上药箱紧随其后。 “快让开,有大夫来了!” 许黟和邢岳森刚要靠近,就听到人群里有人极快出声。 他顺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面白留须的老医者挤进人群。 瞬间,围着的人散开一些,差点将好不容易挤进去的两人重新挤出范围内。 许黟一个巧力拉住邢岳森的手臂, 另外一只手灵活轻推前方杵着的人,那人被稀里糊涂地推开, 还没反应过来, 许黟带着邢岳森来到前头。 他目光下移,便看到明亮视野里, 有个头戴簪花,相貌俊俏的年轻男子脸色发白地躺在地上。 男子捂着肚子,捂住的地方手指有鲜血涌出,将青石板街染红一片。 许黟急欲蹲身检查青年身上的伤口,有人先他一步,将男子手臂拿开,为男子诊脉确认。 他眼角余光紧盯对方动作,也看到那青年受伤位置。从伤口上看,应是被刀捅刺,有一寸多宽,刀深不清,但有衣着隔着,理该不会太深。 男子已疼晕过去,许黟一面细无声地触碰男子手臂。 气未绝,身未冷,这男子还有救! 突然,查看情况的老医者对着身旁的小童喊道:“拿针来,得先止血才成。” 听到这话,许黟急声开口:“老先生且慢。” 闻声老医者抬起头来,看到是个青年,微皱眉道:“救人要紧,有何事救完再说。” “老先生,我亦是大夫,用针虽可止血,但难保伤口不被感染。”许黟语速飞快,一面说着一面从带来的药箱中拿出个小巧玲珑的陶罐子。 尚弘深在看到他所带药箱,知道这青年没有撒谎,却也没有拿乔,不让对方掺和。 许黟见他没有出言阻止,继续言道:“老先生若是信我,可将人交给我。” 身后的小童拿着针灸不知所措,小声喊:“尚教授。” 尚弘深没理会小童,问许黟:“你当如何做?” 许黟说道:“须将人伏靠,挤出伤口处瘀血,再撒药缝合。” 说着时,他已然将人从地上轻扶起来,将其靠在他的臂膀处。 另外从药箱里拿出绵纸,盖在刀口处后,涌出的血瞬间将绵纸染红,他眼疾手快打开罐子,倒出里面的草木灰。 草木灰瞬间吸附在绵纸上面,将涌出来的血吸走了一部分。 尚弘深见他手法娴熟而快,心中那点顾忌也渐渐消散,转而想知道这青年大夫接下来要如何救人。 就在这时,许黟不顾血迹,将两指压在受伤的腹部。 这一压,把晕死过去的青年疼醒过来。 他醒来便在无力挣扎,好似把许黟当成了行凶者,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细如蚊声地嘟囔:“我……我并不……不识得令妹……” 许黟拧眉,正要抓过他的手臂,此时,身旁老医者伸过手来,把那青年的手臂稳住,顺带拿针扎在了手背处。 有老者帮忙,许黟重心落回刀伤处。 简单清理伤口涌出的血迹,他终于看清这伤口有多深了,确定没有伤及内脏,这让许黟和尚弘深都同时松开一口气。 “能救?” 这时,疏散围观人群的邢岳森蹲到许黟旁边,低声问。 许黟点点头:“能救。” 他的手很稳,在确定伤口情况之后,立马从药箱里再拿出一个罐子。 这罐子里面装的是桃花散。 桃花散的配方出自《普济方》,有生肌活血之效。 许黟他们这几年游历四方,也遭逢过盗匪拦路抢劫和恶人行凶,打打杀杀时,难免有受伤的时候。 这桃花散便是救命良药,遇到刀伤时,能及时止血救人。 很快,许黟就将这桃花散掺在刀口处,再用布条紧急缠绕包扎。 包扎好的伤口没有再渗血出来,可却也没有那么快就好。 尚弘深在看到许黟拿出桃花散时,目光锐利地落在倒出来的药散上。 这药散与他们太医院所用的止血药散不同。 有这等救人手法,这人怕是行医多年。他看向许黟的眼神,不由地多出一丝探究。 “阿旭。” 许黟没有察觉到他地打量,回头朝着后方喊了一声。 阿旭就站在他的身后,应声喊:“郎君。” “去车厢里拿……”许黟说到一半顿住。 今日出门,他坐的是邢岳森安排的车辆,车辆里不知有没有准备换洗的衣裳。 邢岳森听到他要衣裳,连忙道有,彼时阿旭从车厢里拿来衣裳,急匆匆地给这受伤的男子盖上。 尚弘深点头满意道:“伤者血刚止住,要避风,用衣物复暖。” 看来不用他提醒,这年轻医者已经想到这些注意事项。 邢岳森看到受伤之人有望救回来,肃冷着眉峰地说道:“这人受伤不明,我已叫阿目去开封府报案,想必很快就有人过来了。” 许黟和尚弘深闻言,都齐齐看向他。 “敢问这位相公如何称呼?”尚弘深看邢岳森举止,应不是寻常百姓。 邢岳森道:“在下邢岳森,乃大理评事。” 尚弘深恍然说道:“原来是邢评事。”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远远的,便见有几个穿着吏服的衙差过来。 见到开封府派人来了,许黟没有掺和进去,避开他们的问话,仔细观察受伤青年的恢复情况。 …… 霍玉清幽幽转醒,发现他身上盖了件衣裳,腹部的疼痛频频传来。 疼得他额头冷汗渗出,脸色苍白如雪,恍惚间,他面前多出人影。 那人正在为他诊脉。 一面跟旁边的厮儿打扮的青年说着什么,霍玉清嗡嗡耳鸣,什么都听不清。 看着面前人嘴巴一张一合,晕眩感又攀升上来。 他一个激灵,发出嘶哑闷声,引得面前的人看向他来,本能地想要挪动身体。 许黟看到他醒来了,按住他道:“你不要动。伤口只是止血了,还需要用人参服用。” 他问尚弘深身边的小童可带有人参片,小童摇了摇头。 谁家出门会带人参呐。 他今日跟着尚教授出来是为了出诊,因而才带了药箱。 放在平时,怕是连药箱也不会带着。 许黟沉默:“……” 没有人参,就需要暂时用别的药物。 许黟想了想,把自己带来的人参散倒出来一钱,命阿旭端温水来,给青年服用。 半刻钟。 衙差与几个目击证人问完话过来,看着青年彻底醒来了,便要来问审。 邢岳森和尚弘深看到青年转醒,能与衙差对话,都很意外。 “你给他服药了?”尚弘深在听完小童的禀告后,询问许黟。 许黟点头,说他给青年服用的是人参散。 时下也有救急丸,许黟并不担心他的人参散有什么与众不同。 相反,尚弘深是太医院的教授,他见过的救急方不在少数,何况不同医者,所用药方也会不同。 对此,尚弘深没有感到其他意外。 只是他目光落在许黟身上,另外带有意味深长。 许黟瞬间了然,当即行礼道:“在下姓许名黟,只是一介民间游医。” 尚弘深眼神多出欣赏之色:“区区游医,有此医术实属难得。老夫是太医院的尚教授,今日我见你所用的止血散,以往从未见过,可否给老夫瞧瞧?” 听到他要看桃花散,许黟犹豫了一瞬,还是从药箱里将罐子拿出来。 递过去时,尚弘深蓦然收回了继续探究的举止。 “罢了,世上医者用药千万,我若是看了你的药散动心,是拿,还是不拿。” 说着,他将视线移到受伤的青年上。 邢岳森瞥看了尚弘深一眼,把许黟拦在了后面,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事怕不简单,若有麻烦,我会尽力将你从这事摘出。” 许黟点点头,没说什么。 不多时,来办事的衙差从青年口中得知身份,脸上都显露出慌张。 这青年竟是霍太尉的儿子! 而这青年本人也不算寂寂无名,他名霍玉清,是国子监的举监,不出意外是要参加明年会试的。 可今日却在相国寺外遭到刺杀,要不是有医者出现,此时怕是命丧在此。 但……好端端的国子监举监,有谁要置他于死地? 难道是仇杀? 许黟想到这霍玉清在意识模糊时抓着他手臂说的那些话,陷入沉思。 邢岳森等人都觉得这事有所蹊跷,可这案子目前交由开封府知县来办,他虽是大理寺属官,却也无权掺和。 更何况许黟不过一介民间大夫,更加无权过问。 好在,开封府衙差知晓这霍玉清是许黟所救,对他态度恭敬有加。 幸好是被救了回来,要不然他们开封县府怕是要遭到霍太尉的恐怖施压。 按照办案流程,许黟将姓名和住址填报给衙差登记在册,接着就该离开了。 尚弘深却喊住他:“许后生留步。” “尚教授有事吩咐?”许黟微停脚步,双眼疑惑地看向他。 第251章 霍家小叔瞥了一眼跟着而来的仆从, 立时,仆从将许黟请入亭内说话。 以霍玉清身上的血迹而言,伤得不轻。 能将人从气绝前救回来, 他们霍家欠这年轻大夫一条命。 霍家小叔温文儒雅地说道:“我家子瑜得你相救,是他之幸,只是子瑜这伤不能拖着,还请许先生到府上, 为子瑜治病。” 说着, 他将腰带上挂着的美玉拿下,单手递送到许黟面前。 有玉做配, 此举引得其他数人神色微微动容。 像霍家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得的, 没想到这善心肠的年轻大夫救了个人, 便搭上霍家的门楣。 怎不叫在旁站着的知县,心里生出羡妒。 看向许黟的眼神都变得炽热。 许黟却没想那么多,救人救到西, 这霍玉清看似醒来, 实则还没脱离危险。 他救回来的人,要是被其他大夫医治出了问题,岂不是白救?如那尚教授所言救人救到底,既然霍家都邀请他上门医治,许黟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没有接玉佩:“不需要如此贵重的诊金。” 霍家小叔:“……” 其他人:“……” 这时,邢岳森来到许黟旁边, 轻声笑说:“黟哥儿,这是霍大人的心意, 你就收下吧。” 许黟侧眸看了友人一眼, 瞬间了然,原来这玉佩另有其意。 再看霍家来人, 只一身素白圆领袍,然相貌端正俊雅,气度不凡,端端站在那处,就比面带谄媚的知县更加令人心生好感。 许黟微垂眼眸地接过那光润的玉佩,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下只是一介游医,对于霍小郎的伤势会尽力而为。” “有劳许先生。”霍家小叔淡笑看他。 自然,霍家小叔已从知县口中得知,当时许黟救人时,尚教授也在场。 可尚教授将救人一事交由他来,足以证明是信任这人的,莫非是尚教授的徒弟? 他刚想开口询问,尚弘深先他一步地上前说话:“这位许后生年轻有为,医术不凡,有他出手,老夫便先行离开了。” 霍家小叔挑眉:“我送尚教授。” 尚弘深拱了拱手,言道:“霍大人请留步,霍小郎的伤势要紧。”而后,他目光深深地看了许黟一眼。 许黟对上他的眼神,心存疑惑,可人多眼杂,只好将那丝困惑咽了回去。 …… 今日之事发生得太快,许黟怎么都没想到,只是来相国寺摆个摊逛个街,便遇到这档事。 颜曲月等人也想不明白。 驴车上,看着他们迟迟未归,颜曲月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焦氏安慰颜曲月不要担忧:“夫君好歹是个官,应该能护着些,何况阿目说受伤的是霍家小郎,以霍家的身份,当是不会为难。” “这霍家是什么人?”颜曲月凝神问她。 焦氏对于官场上的事并不知情,但她是七品官员的夫人,与京都一些品级相差无几的官家夫人都有往来,或多或少地听过霍家。 她仔细地将知晓的事儿说给颜曲月听。 颜曲月听了,拧着的眉目并未舒张开来,对着焦氏道:“我不担忧夫君,但我觉得……他怕是不能跟我们一同回去了。” 焦氏听得一愣:“嗯?” 颜曲月没多做解释,撩起车帘望向远处的亭子。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那处的人长何模样,在说什么。 可从这么多人眼中,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站得如松的许黟,是放松的姿态。 看来,他应对得挺好。 颜曲月抿直的嘴角微微勾起一道弧度,彻底将提上来的心落回实处。 不多时,阿旭匆匆地跑来回禀许黟的交代,说让颜曲月带着人先回去,他这段时间要住在霍家。 “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颜曲月问阿旭。 阿旭道:“郎君说,他把人治好就回来。” 颜曲月点头:“行。那我们回家去。” 焦氏看着她如此果决爽快,诧异地多瞧她两眼,便被颜曲月捕捉到视线,往她那边递了个笑容。 “……颜弟妹,你不担心?”焦氏轻声地问。 颜曲月摇摇头。 这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她信任许黟的医术,只要他说能救的人,自然能救。 …… 许黟将颜曲月一行人托付给邢岳森送回家,他只身一人上了霍家的马车。 来到宋朝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马车。 霍家的马车低调奢华,从外看不过寻常,一进入车厢,就闻得空中暗香幽幽,再看中间摆放梨花木几桌案,那幽香便是上方的雕花铜香炉飘出来的。 燃的是许黟极为熟悉的沉香盘香。 是极品沉香所制。 睨见许黟进入车厢就不言不语,斜靠在仆从身上的霍玉清虚弱开口。 “许先生。” 闻言,许黟低垂眉眼看他。 霍玉清挪了挪位置:“当时之情,要多谢先生救我,要不然我怕是早没了性命。若是以后先生久居京都,有何要求都可告知子瑜,子瑜自当全都奉上。” 看他停顿半晌,许黟方开言:“霍郎君言重,我不过浅知些药理,胆子又大了些,才出手相救。” “不,先生过谦了。”霍玉清摇了摇头。 当时他确实昏迷,后来他有段时间疼得清醒过来,听到许黟为了救他,还拿出人参散。 那散服用之后,他顿时有了力气说话。 可见那人参散弥足珍贵,急要时候能将将死之人救回。 这等恩情,霍玉清如何能三言两语就谢过。何况他与这许黟年纪相仿,要是能成为友人,也算不赖。 霍玉清眼神促而深然,以他们霍家在京都的地位,想要攀上他家关系而讨好他的人比比皆是。但他并未在许黟身上,看到这等讨好,甚至于,都不想接他小叔的玉佩。 他强撑精神,真挚道:“你救我,我该好好谢你。但我这会身体虚弱,说再多也无用,等我伤势好了,定好好报答。” 许黟看向他:“嗯,好好休息。” 他把霍玉清当成刚被救回来的病人。 这样的病人需要安抚。 要不然病人心里会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不利于伤口恢复。 半个多时辰。 马车停在霍府门前。 许黟下车,下巴微挑看向前方,霍府拱式大门气派轩昂,门前,有几个穿金戴银,身着华服的妇人候着。 这些妇人有老有小,身边都有伺候的丫鬟、妈妈作陪。 看到霍玉清从车厢里被随从抬下来,为首的两个一老一少的妇人捂脸啼哭。 她们身后,其他妇人也跟着情深喊着。 “玉哥儿。” “玉哥儿,人可好着?” “玉哥儿,你怎么就成这样了!” 面对这等情景,许黟默默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此时华服老妇人推开妈妈的搀扶,快步地来到霍玉清的面前,抓着儿子的手,担忧而焦急喊:“人如何了,可能说话?” 霍玉清点点头,虚弱地低声回了两句话。 “小叔,到底是谁伤了相公?”旁边,年轻貌美的妇人看向霍家小叔,止住眼泪,愤愤问道。 霍家小叔神色淡定,简要道:“行凶者逃了,不过子瑜知晓是谁,开封县府已派人去抓拿归案。” 年轻貌美的妇人是孟氏,是霍玉清的正室,听到这话,眉梢不自觉地轻皱。 可在场她辈分小,不便多问。 她默默地为夫君擦了擦汗,而后就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个布衫青年。 孟氏眼光落在许黟带来的药箱上,问道:“这人?是大夫?” 霍家小叔道:“他救了子瑜,我便请人入府,以治子瑜的伤势。” 于是,许黟同霍家一群人进入霍府,被安排在霍玉清主卧旁的厢房。 这厢房是临时整理出来的,一个婆子端了茶来,孟氏派来的丫鬟道:“先生请茶。” 许黟喝了茶,遂问道:“府中可有其他医者?” 丫鬟道:“回许先生话,府上不养医者,若是府中有哪个主子身体不适,都是请马行街北的张先生来瞧。” 许黟沉默。 霍府家大业大,断不可能只让一个熟的大夫来给家里受伤的小辈治病。 这会儿,那张先生怕是已经来到霍府。 果如他所料,许黟被安置在厢房后,天黑后,都没再见到霍玉清。 许黟也不在意,他来到这里是有诊金拿的,如果对方不需要他,他到时候自请离去就好。 到第二天刚过辰时,本以为依旧见不到霍玉清的许黟,这会儿屋里多出一个意外来客。 正是昨日见过面的孟氏。 孟氏是来请许黟的,昨日张先生上门来,给霍玉清看了伤势,说伤势颇为严重,只用这等药散不行,还要服用汤药以及药丸等等。 房中服侍霍玉清的贴身随从遵循着张先生开的药方,立时去到马行北街的医铺抓药回来煎煮。 当天就将那药汤服用下去,可到卯时时分,霍玉清的情况不见好转,反而发起高热。 “换药了?”许黟拧眉。 孟氏道:“张先生说那药散……便遂换了其他药散敷着。” 许黟听她这话,没再多问废话,直接拿起药箱来到隔壁主卧。 此时的霍玉清已高烧昏迷,失血过多的苍白脸颊渲染上刺眼的绯红,如豆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入耳髻发丝。 他突然烧得厉害,孟氏不敢轻易做主。 在去隔壁请许黟前来时,已另外派人去请霍家小叔过来。 许黟在给霍玉清诊脉时,霍家小叔大步迈进门来,刚要发话询问,但见床榻旁凝神把脉之人,将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第252章 难闻的腥味扑面而来, 他不过半日没见到霍玉清的伤口,腹部包扎的布条被人重新拆开再包扎过,绑紧的布条已然渗出深红发黑的血迹。原来的桃花散被洗掉了, 用的是昂贵又不好用的金疮药。 这等金疮药通常会用上二三种昂贵的药材,在上流社会很是流通。但不是什么金疮药都对刀伤有用,这位张先生所用的金疮药除了贵以外,对霍玉清的刀伤愈合效果不强。 何况, 这时并不是用金疮药的好时候。 又闻空中还残留着的药味。 许黟闻出其中有一丝鱼腥味, 与记忆中的鳔胶极为相似。 时下的鳔胶制作工序麻烦复杂,价钱更是昂贵。若是用以陈年老鳔胶, 可以在出血时拿来救命。 但前提是……他用了人参散将人的性命吊回来了。这时候再用鳔胶, 实在画蛇添足, 多添麻烦。 不问他,就用了鳔胶? 许黟直接被气笑了,转过头看向神色不明的霍家小叔。 他直接道:“若贵府信不过我直说便是, 如今将我用的药物一一换去, 去找那位张先生不是更好些。” 霍家小叔:………… 他身上暗含的气场微滞,深感这事棘手。 片刻,他在孟氏隐隐恩求的眼眸中,缓缓开口。 “是某之过,没有交代清楚,使得府里怠慢了许先生。”霍家小叔心情阴郁地为霍家大娘做出的错误决定擦屁股, 说出的话更为郑重,“如今子瑜的伤势还要先生瞧着才成, 某绝不会再让这等事发生。” “今日起, 霍府只有一个许先生。” 许黟看他一眼:“好。” 得了他的承诺,许黟没有继续装腔作势, 当即让霍府的下人准备浓葱汤和软绢。 交代下去后,许黟又极快地开了一张加减过的八珍汤。 霍家小叔常年服药,对药理也是知晓二三,接过药方看到上面所用药物,微微愣住:“八珍汤?” 许黟点了点头。 霍家小叔道:“这方子和我以前喝过的八珍汤所用药材不同,多了五味子和远志。” “五味子是滋阴补肾之物,霍小郎伤在腹部,肾脾俱有所损,不容小觑。”许黟看向他,一字一句地回答,“远志则有安神消肿之效,可佐助伤势愈合。再者,霍小郎这会虚热自汗,用以退烧为佳。” “听许先生的。”霍家小叔解了心里疑惑,旋即将方子交由心腹下属去药铺抓药回来。 许黟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过问,等着丫鬟将浓葱汤和软绢送来。 他立时解开布条,用软绢蘸取浓葱汤洗掉伤口处的金疮药。 俄顷,素白软绢沾染刺目血迹,许黟面色不改,手法稳重地把渗出来的血液擦拭掉,拿出桃花散倒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再度把腹部缠绕扎紧。 换药完毕,屋外珠帘打响,有人姗姗来迟。 霍家大娘闻讯赶来,听到儿子还未醒来,趴坐在床榻哽咽落泪,拧着帕子,一声声地唤着:“玉哥儿。” 孟氏攥了攥绣帕,在旁神色复杂地低声喊:“大娘。” 霍家大娘没应她,继续啼啼哭哭。 哭声扰人,昏睡中的霍玉清睡得不甚踏实,许黟慢条斯理地整理药箱,仿佛没听到这等哭声。 “大嫂。”这时,霍家小叔拧着眉梢开口,“你这般哭着,会对子瑜伤势不利。” 霍家大娘的哭声噎住:“……” 她眼角垂泪抬头,看向身上自带威严的霍家小叔:“我哪瞧过玉哥儿这般,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只看着就止不住落泪,实在委屈我儿。” 霍家小叔道:“大嫂放心,待人抓住,定审问个水落石出。” 霍家大娘擦了擦泪水,回想到适才带着药箱出去的背影,眉眼掠过不喜,昨日她就故意不让这个叫许黟的医者接近,怎么今日又出现在在这里。 她看向孟氏的眼神多出责备:“张先生呢?” 孟氏朱唇轻启,如实回答:“昨日便是喝了张先生开的方子,今日卯时相公就发起烧来,我瞧许先生就在府里,便先行请他来了。” “那还不快快去请张先生来。”霍家大娘敛去不喜,当即就要打发人去。 随身过来的妈妈还没踏出内屋一步,就被霍家小叔不容反抗的眼神瞪回原地。 他额头青筋微浮,眸低蕴含着的烦躁愈发强盛,却在看到自家大嫂的份上,将那股烦厌给泯然吞回。 “怎么还不去?”霍家大娘见妈妈不动,再三催促。 妈妈欲言又止,一面担忧地看向在场更有话语权的霍家三爷。 霍小叔言简意赅:“张先生不行,该换人了。” 霍家大娘猛然看他:“这是何意?” “子瑜是我的亲侄子,我不会害了子瑜,大嫂自可放心。”霍小叔没再与她虚与委蛇,冷冷看她道,“许先生用方用药高明,再多一个张先生只会徒添麻烦,何况当时就是许先生救了子瑜,他比其他大夫更加知晓如何治疗。” 霍家大娘没想到他会当着孟氏直言说出。 一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待回神来,已是失去回击时机,讪笑弥补道:“小叔这是对我有所误会,你是子瑜的亲叔叔,当然不会害他性命。” 霍小叔挑眉:“既如此,那大嫂可放心了?” 霍家大娘:“……” …… 霍家书房。 霍太尉从宫中回来,神色疲惫地揉着眉间,今日上朝,连官家都知晓这事关怀于他,还严令开封府尽快将凶犯抓拿归案。 那行凶者刺伤了人匆匆逃出城去,想来很快就能缉拿回来。 让霍太尉担忧的是……霍玉清能不能下场明年会试。 “大爷,三爷来了。”门外,贴身仆从敲门进来,垂着头颅喊道。 霍太尉道:“让三爷进来。” 他口中的三爷便是霍家小叔,排行三,府里的下人们都喊他三爷。归休在家养病这两年,霍三爷并不管府中闲杂事,只偶尔府里来了贵客出来接待,其余等时候,都是在自个院里养花弄草,日子过得闲情雅致。 他因病,年三十有八却还没子嗣,家里小辈有十几个,但只有霍玉清能入他的眼。 霍玉清被伤情况不明,他自昨日起就没好好睡过,进来时,霍太尉见他脸色不佳,连忙吩咐仆从去端安神茶来。 “大哥不用。”霍三爷摆了摆手。 “子瑜的伤要紧,你身体也要紧,要是劳累症候复发,还要请张先生过来开药。”霍太尉道完,也关心儿子伤情,问他,“子瑜的伤如何了?” 霍三爷道:“有许先生出手,应是无碍。” 说着,他将今早在霍玉清屋里发生的事都说给霍太尉听。 “大嫂关心则乱,我一时不察言语重了些,此在我之过,大哥莫要气怪大嫂。” 霍太尉头瞬间有些大:“她也是累了。” 霍三爷笑笑。 霍太尉看他如此,便沉声道:“明日起,我让乔兰居的人不要踏入子瑜院里,等人伤好了,再让子瑜去乔兰居请安。” 霍三爷起身行礼:“多谢大哥体谅。” “嗯。”霍太尉示意他坐下,想到什么地问,“你可查了那姓许的医者是何人?” “他与子瑜年纪相仿,听口音并非京都人士。”霍三爷将昨日短时间内收集到的消息缓缓道出,“我派人查了,前不久刚来的开封,与大理评事邢岳森是友人之交。” 大理评事不过七品官职,他查过了,这邢岳森是前三年刚中的进士,在大理寺里表现平平,素来为人处事低调。 不过那日他见这邢岳森也算果敢,不似那等碌碌庸才。 霍太尉眯了眯眼,沉声道:“子瑜能活着多亏他二人,咱们霍府理该送份谢礼。” 霍三爷看向他的目光多出耐人寻味:“大哥此意是……” “寻常谢礼不足以代表谢意,若是有用之人,可提拔一二。”霍太尉将茶杯递到他面前,“我记得你说当时尚教授也在场,还对那许黟赞扬有加,他不过一介游医,若是治好了子瑜,想进太医院也可安排。” 霍三爷喝了茶,淡笑道:“大哥,我明白。” “顺便派人彻查那行凶者。”霍太尉的眼神冷了几分,“不要让这事节外生枝。” “好。”霍三爷应下,退出书房。 …… 天色灰灰蒙,许黟在生物钟下早早醒来,睁着眼等到天亮,他穿戴衣裳,挎着药箱来到隔壁主卧。 屋外有仆从守夜,见到他来,立时打起珠帘引他入内。外屋高凳上摆放着的迎春花花瓶,娇艳鹅黄的花朵徐徐开放。 屋里也有丫鬟整夜伺候着,看到许黟来了,连忙起身喊人。 “人可有醒来?”许黟问守在床榻边的丫鬟。 丫鬟道:“半夜醒来一回,喝了点茶水,又歇了回去,喊着疼,我要去请许先生来,但玉二爷拦住了我,不叫我去。” “你去端浓葱汤和软绢来,我来给你家玉二爷换药。” 闻言,许黟打发她出去,带着药箱来到床榻,便要再为霍玉清换药。 不同于昨日发烧时的模样,经过换药和改喝八珍汤后,霍玉清脸色瞧着没那么差了。 不过脸色依旧苍白。 伤口前三日的清创很重要,如今条件差,达不到做无菌手术的条件,直接缝合很容易让体内的伤口受到感染。许黟直接用桃花散止血,就是以防伤口感染发炎化脓。 第三日,许黟依旧先用浓葱汤擦拭伤口,再用桃花散掺在伤口处,并布条包扎好。 这回,他做完这些,霍玉清幽幽转醒。 “可疼?”许黟以关心伤患的口吻问他。 霍玉清摇摇头:“不是那么疼了。” 他微微低头想要去看自己的伤势,可惜姿势问题,还没看到伤口,腹部的伤口先被撕扯到,发出“嘶”地一声。 第253章 “缝合术?” 霍玉清被许黟扶着斜靠在软枕, 锁眉思索地问道,“我曾在医书里见过,便是记载肠断者可用针线缝合续接, 这是真的?” “你所看的是太医巢元方所写的《诸病源候论》?”许黟微挑起眉。 霍玉清点点头,说他因小叔身体抱恙,从而略读过几本名医著作,“可惜我才疏学浅, 对药理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敢随意用药。” 许黟听到他说起霍家三爷,在心底对这人画点上圈号, 将其放在霍家有一定决定权的位置。 他为霍玉清解惑:“你这伤确实会用上缝合术。但此缝合术所用法与你说用法略有不同, 除用金疮药外, 还会另外用生肌膏。” 生肌膏的配方多样,许黟所用的生肌膏则是生肌玉红膏,原方出自于《外科正宗》, 方里用药是当归、白芷、轻粉、紫草、红蝎和麻油等。[注1] 与当初为张铁狗和余秋林炮制的生肌膏用方配比不同, 需要重新炮制。 炮制前,还需要先将这数味药材浸泡在麻油里三日,再用慢火熬制。 许黟早在进府时,就在第二天让霍家三爷的仆从在抓药时,顺便买一份药材回来了。 “许先生想得周到。”霍玉清煞白的脸上多出一抹笑意。 笑完,他沉着脸说道:“那日事我听说了, 霍府不是有意为难你,你愿意继续救我, 我真的很感激。” 许黟看了他一眼, 抬手收起脉枕,平静而疏离道:“在下救人出于本心, 与是谁无关,霍小郎思虑过多的话容易影响伤口愈合。” “……嗯。”霍玉清勉强应着。 眼睑微垂,眸里多出落寞。 霍玉清的精神实在不济,在听完许黟要去炮制生肌膏后,没聊几句,便困乏得撑不住地睡着。 许黟看他睡着,挎着药箱脚步沉稳离开。 出屋时,对着在外守着的仆从交代几句,又道:“你家玉二爷近来的吃食尤为重要,可从街井粮铺处买来川米?” “川米?”仆从两眼茫然地重复。 许黟耐心道:“便是蜀中产的江米研磨成粉,加入到烹煮的米粥里,再用二钱人参炖的汤水做米汤,炖煮时不可超过一个时辰。” 仆从瞬时警醒起来,连忙将许黟交代的事谨记。 待许黟回到屋里炮制生肌膏,仆从匆忙来请示霍三爷。 霍三爷道:“听许先生的。” 仆从领了命离开前,霍三爷将他叫住,叮嘱道,“此事不用经由乔兰居点头,你亲自去办,不要让其他下人插手。” “小的明白。”仆从头皮绷紧,一刻不敢耽误。 …… 朱雀门,城东,街南。 临时租赁的小屋院里,不大的堂屋放着几箱霍家送来的谢礼。 每个箱子放的物什不同,有的放的是春月才有的时令果蔬,有的则是名贵的香药果子,另有一箱质地柔软丝滑,价值不菲的昂贵布料,其花色娇艳,用来做成衣裳甚是相配。 这霍家看来是将他们的底细查清,送来的物什非金非银,却又处处周到,拿得出手。 “娘子,咱们就这么收了?”阿锦疑惑地看向颜曲月,“不等郎君回来再做决定吗?” 颜曲月道:“收了比不收好,要不然他们会觉得咱们贪心。” 看着地上放着的谢礼,她眉目动了动,对着兄妹俩和二庆道,“你们看上哪些就拿去用,不用留着。” 阿旭问:“不等郎君?” “不等他。”说着,颜曲月打了个哈欠。 这几日许黟不在家里,她睡得不习惯,再者京都的夜市闹到天明,待到颜曲月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动静,是某某街坊半夜归家的声音,吵得她渐渐烦躁。 京都好像也没什么好趣的地方。 反而有诸多约束和麻烦。 甚至他们在这里还租赁不到一间像样的宅屋! 想到这里,颜曲月问二庆:“明日又是相国寺开放交易的日子,药丸可炮制好了?” 二庆回道:“炮制了大概有几百丸。” 颜曲月沉声说道:“不够,尽量多炮制些。” 眼下许黟不在家,这些事就要她来做决定。像炮制消食丸,颜曲月在问过阿旭那日卖出去多少丸后,心里就有了数。 其他挣钱的法子有归有,都没有卖消食丸来得快。 毕竟京都有钱人多,吃荤腥的人家数不胜数,吃多了荤腥自然容易积食,消食丸不仅可以治积食,还可以消腻。不用许黟提醒,她都晓得消食丸的好处有多少。 “娘子,咱们备的药材都用完了。” 阿旭有些迟疑地说道,“马行街北的药铺卖的药材价钱不便宜,买来炮制,再卖三十文一包没法回本。” 颜曲月:“……” 她略微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以前许黟怎么卖那么便宜?” 阿旭道:“蜀中多药材,咱们去梓潼找药商买货,价钱还能再低一些,炮制的成本自然就降了。” 阿锦听哥哥这么说,也发愁:“京都郊外那么远,咱们坐车赶去挖药也来不及。” 听到这话,二庆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家娘子。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颜曲月道:“有话直说。” 二庆道:“我这两日去了趟郊外瞧过了,京都郊外的山都是有主山,即便咱们去了,也没法挖药材。” 其他人:“……” 看来,跑去山里挖药材这事行不通。 颜曲月有心无力:“……这么麻烦。”她以前不管这事,现在亲自管几日,就想罢手当甩手掌柜。 她想,许黟再不回来,她就要忍不住磨刀了。 …… 同在城南的邢家,近几日也小小地发生变化。 邢岳森在上值时先是碰到从来冷脸的上司主动关怀,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来找他;接着,素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同僚,莫名地亲近他来,下值后主动邀约他去酒楼饮酒…… 对此,邢岳森都笑着脸婉拒了。 他比谁都清楚,会有这样的变化,是那日许黟救了霍家的玉二爷。 霍家虽没有另外的表示,只是送了一份丰厚而简单的谢礼,就引起了诸多方的关注。 这让他在大理寺的处境发生变化的同时,也引起了其他同僚的密切关注。想要在大理寺继续低调是不成了,兴许可以利用此事来为自己谋利。 但想到许黟还在霍家,邢岳森神情阴晦地将这个念头压回去。 “爹,我回来了。” 此时,从书院里下学的邢鹿源见到他爹在堂屋,过来行礼问安。 邢岳森简单地问了他课程问题,忽然问道:“你们学院比武何时开始?” “……”邢鹿源迟疑地小声说,“就在明日。爹,你要来参加吗?” 明天是休沐日,邢岳森不用去上值。 邢岳森目光沉沉看他:“你若是有把握夺得名次,那我明日去观赛也无妨。” 闻言邢鹿源双眼震惊地瞪大,欢喜道:“能的!这次报名参加的学子里,剑术都没有我厉害。” 邢岳森哼笑一声,被蠢儿子的笑颜气得嘴角微微抽动。 硬是灌了半壶冷茶到肚子里,才将那股想揍儿子的火气摁灭,不耐烦道:“行了,爹明日会去。” “爹说真的?”邢鹿源不敢相信地确认,看到他爹沉下来的脸,又急忙乖巧喊道,“我信我信,我就知道爹爹疼我。” 邢岳森:“……” 他摆摆手,让儿子从眼前消失。 接着唤来阿目,问他:“可有打听到消息?” 阿目摇摇头:“霍太尉府里森严,使了几个法子都没能得到甚消息,不过倒是见到有厮儿从外买药材回来,也没见霍府请其他大夫。” “看来是好消息。”邢岳森略微琢磨,对着阿目道,“你再去盯着,有什么异常立即来报。” 说完这事,他在堂屋敛眉静坐一会儿,起身去到屋里。 …… 第二天,焦氏带着丫鬟坐在青布小轿里,去到许家临时租赁的宅屋。 看到焦氏上门,颜曲月亲自出门来迎:“嫂嫂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备着茶点。” “来看看弟妹。”焦氏温和笑着,拉着颜曲月的手进到屋里。 她一进来,就看到院子随意摆放着晾晒的架子,几个簸箕晒着药材,二庆和阿旭在搬着摆摊的折叠凳。 焦氏看向颜曲月:“弟妹是要出门?” 颜曲月说道:“我不出门,今日是相国寺交易的日子,我打算让阿旭二庆去寺里摆摊。” 颜曲月这么一说,焦氏有些愕然,没想到颜娘子除了果敢以外,竟然这么放心,能在这等情况下,将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她脸色,更是不见忧愁。 焦氏有些羡慕地说:“当年我来京都,什么都不懂,哪哪都不敢做主意。”说着,她随着颜曲月进屋,刚坐下,阿锦就端来茶水。 颜曲月让阿锦下去忙活,她亲自接待焦氏,便听焦氏继续道,“在京都待了两年,才开始有机会接触这京都贵人们,要是我有你这性子和能耐,怕是早能为夫君分忧一些。” 颜曲月听后也是惊讶,京都这么难混的吗? 她跟着许黟去过那么多地方,每到一处,他们都能很快安定下来。即便是遇到麻烦,也能轻易解决,很少去担心起居和挣钱的问题。 趁着这次对坐聊天,颜曲月向焦氏讨教了诸多在京都“混日子”的法子。 焦氏也不吝啬,把自己应对京都事物的经验传授给她。 听完,颜曲月有些沉默。 第254章 阳春时分, 煕光融融地落在霍府云鹤居抄手游廊中,几个贵妇坐在廊下芳姿娇弱的花卉间,却无心赏花, 等得焦急时,众人小声说着话。 “里面怎么还没动静,这都多久了?” “大娘子安心,这还没到一炷香, 想必还要再等等。” “我怎么安心!那是我的玉哥儿, 他小时候身体就不大好,这可苦了我的心呐。” “妾打听过了, 今日这许先生做的叫缝合术, 京都城里没多少个先生会此医术。玉二爷福大命大, 是富贵寿考的命格,此劫难不倒他。” “方姨娘说的对,大娘子咱们就安心等着。”旁侧, 另外一个穿着碧青大袖衫的妇人柔柔笑着。 霍大娘子沉着脸没再说什么, 只盯着紧闭的屋门,迟迟没碰妈妈端上来的热茶。 几个等候的妇人各怀心思,却也都盼着霍玉清平安无事。 就在她们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时,忽而,前面的屋门应声打开。 仆从端着铜盘匆匆走出来,众人看到盘上放着的东西, 都惊然地抬手捂脸。 路过身旁时,有人受不住味儿, 脸色猛地煞白一变, 可又不敢真的做出动静,死死地拽住捂鼻子的手帕, 生怕压重的喘息声惊动别人。 霍大娘子忍着胸口处的隐隐作恶,起身喊道:“玉哥儿如何了?” 仆从还要端着盘子离开,闻声停住脚步,低头喊道:“玉二爷没事了,还在歇息,大娘子容小的先将盘子带下去。” 霍大娘子:“……” 她没再去问仆从,将要去到屋里,就在这时,霍三爷和许黟出来了。 看到他们两人,霍大娘子当即盯上许黟,再度问道:“我的玉哥儿如何了?” 许黟道:“手术很成功,夫人可入内看。” 说着,他朝着旁侧的霍三爷做了个请的姿势,邀他到旁说话。 霍三爷对着他点头,跟着上来。 “许先生是有其他事吩咐?”来到许黟临时住的客屋,霍三爷视线扫视一圈,重新落回许黟身上。 许黟把药箱放到桌子,来到高凳前,在铜盆里净手。 “霍小郎的伤处两日内可拆布换药,依旧是浓葱汤蘸擦伤口。”许黟说着,去到里面拿了个瓶子出来,“这是金疮药,换药时抹上,两日一换,换药三次后改用这药。”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从药箱里拿出另外的罐子,正是适才缝合时所用的玉红膏。 许黟将东西交给霍三爷,让他自行安排仆从照顾霍玉清。 霍三爷眉目挑动,口吻不急不慢道:“许先生怎么急着交代这些,莫非是有其他事?” 许黟从容应对:“在下在贵府待了数日,独留娘子在家中,颇不放心。” “是时候该回去了。” 霍三爷没想到他会急着走,许黟在霍府数日,每日都有贴身丫鬟伺候。 当然,从他安排的仆从口中得出,这许黟是正人君子,从不留丫鬟在屋里过夜。甚至很多事都亲力亲为,不让丫鬟进到屋里打扰。 他问过仆从,原来这几日许黟也没闲着,除了炮制药散和药膏,还另外炮制药物。 只是他作为主家,也不好多嘴问别的。 “子瑜才刚做了缝合术,还请许先生多留几日,待伤口长肉愈合,再走也不迟。”霍三爷笑道。 “许先生若是放心不下家中娘子,我可派人将其接来一同暂住。” 许黟:“……”他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霍三爷看着温文儒雅,很好说话,实则腹黑极了。 知晓许黟想走,就拿这话来以退为进,便是明白许黟是不可能同意颜曲月住进到霍府。 许黟看着他翩翩然地拿走药膏,心里有些郁闷。 但很快,外面响起敲门声。 “进来。”许黟坐在桌前看医书,头也没抬地扬声喊了一句。 “许先生,三爷差我送些东西来。” 进屋的仆从抱着个箱子放到桌前,行了个礼继续道,“三爷说,这些都是不甚值钱的药材,放在府里仓库好些年了,要是先生不嫌弃,可拿来打发时间。” 许黟微愣半秒,见仆从还想说什么,当即摆摆手:“替我多谢你家三爷。” 仆从“欸”了一声,行礼退出房门。 顺手将屋门给轻轻合上。 许黟看着房门关了,起身过来将箱子打开,在看到箱子上面第一层放着的一排有拇指粗的人参时,不由地轻笑出声。 他为了救霍玉清,用了仅存不多的人参散。 眼下这霍三爷就送了六根二十年的野人参给他……还真是大方。 再看下面其他累放着的药材,多是比较珍贵罕见,寻常药铺找不到的。想到这位霍三爷身上有顽疾,霍府有囤放药材也能理解。 就是从霍三爷的脸色来看,许黟单单从望和闻中,并不知这霍三爷得的什么病。 如此想着,许黟对他的病生出好奇的心思。 打住!打住! 他还是不要过多掺和霍府的事,以免惹得一身骚。 …… 不到半日时间,霍府上下都知晓被请入府中的许先生用“缝合术”,彻底将霍家二郎给救回来了。 “听说那伤口有一寸多深,但你猜怎么着,那被刺伤的地方好几日了都没事儿,也不烂肉也不化脓的。” “这缝合术到底是什么?” “当时樊家的哥儿也在场,好像是拿一根针一条线就将那伤给缝上了,他说可吓人了,都不敢仔细瞧。” “用针缝?那玉哥儿岂不是疼坏了?” “你这话说的,要是真真疼到了,大娘子岂能依着?我都打听到了,当时玉哥儿都没喊一声,那针扎在肉上好似都不疼,真是邪乎。” “这许先生好大的本事,听得我都想给他瞧病了。” “咦?你哪来的病?” 被问的妇人顿了顿,凑过去低声说了两句:“没别的病,就是夜里睡着总流汗,醒来乏累得很。” “那是该瞧瞧。” …… 霍府每处院子都在讨论这事,很快,就有其他院子的人晓得,云鹤居那边的主子醒了,还能下地走动。 这才几日呐,就已经恢复到这模样了? 便是时刻盯着霍府情况的其他高门高户,在听到这消息时,皆是露出诧异神色。 这……许黟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半日时间,便有不少有心人打发了随从去打听许黟的消息。 这些都与住在云鹤居的许黟毫不相干。 他拿着霍三爷送来的人参,兴趣盎然地开始研磨人参粉。 把几根二十年的人参一部分切片一部分研末,就又捣鼓其他药材来。 直到仆从来报,说霍玉清醒来想找他,许黟才意犹未尽地收起半成品,顺带吩咐来人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房间。 霍玉清看到他很是高兴:“我以为许先生走了。” 许黟不客气地坐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把脉:“嗯,本来要走,没走成。” 霍玉清神色一顿,瞬间了然,虚虚笑问:“是小叔留你了吗?” “看来你很了解霍三爷。”许黟放下他的手,继续道,“脉细,气血两虚,已无大碍。” 霍玉清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这都多亏许先生,我与先生年纪相仿,可直呼先生名字吗?” 他生得神清骨秀,眼下虽只穿着素白袍子虚弱躺在床上,但难掩玉树琼枝,笑起来时星眼挚诚。 对上这么个病患,许黟难以拿出冷硬态度。 于是,许黟同意他叫自己的名字。 霍玉清得了同意,心里甚是欢喜,趁着伤口不疼,想多与许黟亲近。 他谈吐不凡,谦恭下士,渐渐的,许黟也没多么抗拒这个想要跟他做友人的权贵子弟。 “原来许兄来京都是来会友人的。”霍玉清听了,缓缓吸了口气,“蜀中离京都数千里远,许兄能为了这一承诺而爬山涉水千里,这份情太过难得。” 若是他也有如此笃挚友人,不远千里来与他相会,该是人生难得幸事。 许黟挑眼看他,淡然道:“以霍兄这般性情,这般款款深深挚友,该有不少。” 霍玉清:“……” 他轻咳两声,不自在地说道,“我常在书院读书,不喜和他人来往,后来入国子监,学业繁忙,谈情雅趣之事更是少有。” “那便多出去走走。”许黟看着他的眼睛道。 重生两世,许黟遇到的人,经过的事都要比霍玉清多得多,在看到霍玉清跨越层次想要跟他交友。 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久旱逢甘雨,逮到个合眼缘的人,就想要拉近关系。 见着霍玉清面露不解,许黟笑道:“你这伤再养半月,便能好得差不多,届时哪怕不能坐车颠簸,也能在院里走动。浴日能养精神,解郁气,素日里无事,也可站在日光下活动拳脚。” 霍玉清坐在床榻,神色有些复杂。 不是不赞同许黟说的话,而是从许黟说的这些话里,他渐渐地品出来—— 许黟同意他喊“许兄”不是想跟他交好,反倒像是在哄病人。 他们没聊多久,伺候的丫鬟进屋,提醒霍玉清要休息了。 许黟见状没有多留,愉快地迈步离开。 霍玉清:“……” 翌日,许黟给霍玉清换好药膏出来,还没来得及去捣鼓他的人参散,就有其他院的娘子打发妈妈来请他。 “我家娘子这几日总是睡不好,麻烦许先生给瞧下是何病因?” 妈妈站在旁伺候着,为坐在凳子上的中年妇人打起珠帘,贴心地用帕子覆在手腕处。 许黟放下药箱,例行询问几句。 听完妇人所说病症,又把脉诊断,不多时就晓得妇人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第255章 霍家二娘子崔氏是市侩出身, 当年嫁给霍家二爷的时候,霍大爷还没当上太尉,只是个七品官员。 崔氏娘家有钱, 在临安府的买卖做得大,常一车车的金银珠宝送来霍府冲脸面。 因而崔氏在霍家虽然地位低,但却过得比其他院的娘子舒坦。 院子里用的一切物什都是顶好的,不仅院子里摆放各色奇珍花卉, 屋里陈设也是华靡精雅。许黟跨步进入, 就被眼前红木镶嵌贝壳金丝绘山水彩屏风给亮瞎眼。 带路的妈妈没有停顿,引着许黟穿过屏风。 崔氏坐在软垫上, 摆弄着眼前的介休窑白瓷香炉, 见着人来, 将手上剩余的香料丢入炉内,满脸带笑地招呼他:“许先生可算来了,快, 入座。” 等许黟坐到妈妈搬来的凳子上, 这位崔氏又兴劲儿地吩咐妈妈道,“快去拿今年春的雪芽来。” 说着又笑着看向许黟,关怀他这些日子在霍府住得可习惯。 她保养得好,年纪瞧着比许黟大不了几岁,又是笑得满面红润,看起来不像有病之人。 关心罢, 她终于进入主题:“今儿请许先生来,是听说先生医术高明, 便是有个不情之请想求问许先生。” 许黟驰然道:“崔夫人但说无妨。” 崔氏看他一眼, 没甚底气地问道:“许先生可知晓,这世上有没有‘聪明药’。” “哦?”听着这耐人寻味的话, 许黟沉思。 崔氏见他不说话,耐不住性子地主动将事儿抛出来。 “实不相瞒,我家璿哥儿不爱读书,一看到书就头疼犯困,起初我以为是拿话哄我,后来方知,他只要用心想事就心慌不宁。” “原先二爷说他愚笨,我是不信的,这孩子小时候可聪慧了,定是被什么给冲撞了去。我也去拜神求佛,上香供奉,但效果都甚微。” 崔氏为了这个哥儿也是操碎心,大房的霍玉清是个读书料子,年纪轻轻就中举人。她哥儿今年都十八了,可连四书五经都读得不明白。 日子久了,霍府里就有难听的传闻,说是娶了个市侩娘子,才将那聪明脑袋换成愚笨脑袋。 崔氏这些年花了十数万贯银钱,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想到许黟身上。 “要是真有什么聪明药,还请许先生予我,到时我定奉上万贯诊金。” 许黟:“……” 用万贯金钱换取聪明药,崔氏会被骗这么多年是情有可原。 他想说这世上没有这药。 恰在这时,看到崔氏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期许。 许黟将没说出来的话默默咽回去,改口道:“这世上确实有个令人变‘聪明’的方剂,不过要看令郎的情况。” 崔氏听了,眼神炯然道:“许先生快说!” 许黟朗若列眉,没有因她催促而急迫,反倒问:“崔夫人,令郎可在府里?” “在的。”崔氏说,“他今儿本要去书院,但闹肚子,就在家里歇着。” 霍玉璿这会闹肚子,崔氏本来担忧,问管家拿了药,与府里以前备的消食汤不同,是药丸来着,吃了肚子就不疼了,效果甚好。 她本来想寻管家问问,这药丸哪来的,要是个高明的大夫,可请人家来院里。 好大夫难找,她想从新的方向入手,好叫儿子变聪明。 但这大夫还没找到,崔氏先将主意打到许黟身上。 崔氏打发人去请霍玉璿,不一会儿,人就慢悠悠来了。 他刚一进门,声音便先响起:“我都躺着快睡着了,娘怎么突然叫我,是有什么事……” 话没说完,霍玉璿就在屋里看到了个陌生青年。 瞧着这青年打扮,他很快就想到了谁:“你是许先生?” 许黟起身道:“正是在下。” 霍玉璿不解地盯着他看:“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娘请他来的。”崔氏斜了儿子一眼,招手让他坐到旁边来,“娘是觉得你总是精神不济,想请许先生来给你看看。” 霍玉璿闻言,瞬间反感地拧起眉头,有些不开心道:“娘,你怎么又乱请人来。” “是娘的不好,之前确实被蒙骗不少,但这回的许先生不同,他给你二哥哥瞧伤势,你二哥哥都快好了。”崔氏轻声安抚他。 霍玉璿撅着嘴不听。 他这情况和二哥哥哪一样呐。 二哥哥是被刺伤了腹部,治的是外伤。 但他娘却是想给他找什么聪明药!!!世上哪有什么聪明药啊,也就他娘信以为真。 “娘,许先生肯定也没法子的,你就别再想了。”霍玉璿对着许黟努力眨眼睛,作势问道,“许先生你也来劝劝我娘,哪有什么神药可让人变聪明。” 许黟没有顺着他的话:“确实有。” 霍玉璿:“你看许先生都说……啊,什么有!?”他猛地反应过来,好像自己听茬了。 许黟道:“《千金方》里有一方剂能使得人补肾益智,常服使人变得聪慧。” 霍玉璿:“……”不是,来真的? 许黟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道:“但这方剂因人而异,适不适合服用,还要看是否对症下药。” “我能喝?”霍玉璿紧盯着他的神色,口吻有些动摇。 许黟没应他。 只是说要先为他诊脉。 诊脉多容易啊,伸手给看就成。霍玉璿没多想,直接道,“那许先生你来给我看看,我能不能喝这聪……方剂?” “嗯。请伸手。”许黟道。 古代读书人常服用的益智方,其中比较出名的就是远志汤和孔圣枕中丹。 远志汤出自《圣济总录》,里面除了远志,还有菖蒲,只这两味药,另外根据情况加减药材。其能开心孔,通九窍,治心痛,令人记忆加强。[注1]这等药汤,不是人人都能喝。 毕竟是要三分毒,喝多了药也不好。 霍玉璿瞧着问:“可看出什么来了?” 许黟眉间沉敛,见问,搭在他手腕处的指腹微收,却没真的收回,直视他问:“素日里无事时,也会偶感心悸心慌?” “……嗯。”霍玉璿点头。 许黟问:“春秋换季时,喉间可有痰?” 霍玉璿脸上懒散散的神态消失,直起腰杆坐端正:“你怎么知道的?” “脉出来的。”许黟将手收了回来,目光微移落在他的衣着上,了然道,“此时春暖,可你却是潮热,穿多衣裳就烦闷,像是喉里堵着口气。” 霍玉璿骤然站起来:“……你,你怎么都知道?” 崔氏也是大惊,忙看向许黟:“许先生,这、这究竟何意?” 许黟自若道:“崔夫人放心,令郎这是心肾不交所引起,可服。” 听完这话,两人懵然,一时有些没反应。 先前听着以为是坏消息,结果转而是好消息了? “我家璿哥儿要是吃了这方剂,是不是就变聪明,会读书了?”崔氏激动地问。 许黟:“……” 那可不一定。 会不会读书还是要看个人的。 他能提供的是可以读书的身体条件,等将身体养好了,后面自然就能有时间读书了。 此时的霍玉璿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他听到能喝方剂,能使得他娘亲接下来的日子里可以少些操心,心里也很愉快。 反正这位许先生在府里,总不会乱开方子,将他吃出问题来。 “我先给你开个方子,你按着方子服用一旬。” 许黟说完,开始给霍玉璿写方。 《诸证提纲》中,有一方叫“朱子读书丸”,里面除了有远志和菖蒲外,还有人参、茯神、陈皮、当归和甘草。可煎煮成药汤,也能炮制成丸。 无论是药汤还是药丸,效果都是一样的。 许黟想了想,打算开成药丸方,这样炮制好后,服用起来也方便。 霍玉璿没吭声。 他无所谓是汤是丸,他娘常从哪里得到消息,动辄就给他捣鼓些奇奇怪怪的汤。 霍玉璿早就吃习惯了。 就他娘这望子成龙的心思,他说什么不吃的话都引得娘伤心。 何必呢,还不如早早吃了,省得他娘又哭。 事后,霍玉璿亲自送许黟出院子,等看着他们的姚妈妈回去了,他偷偷扯了下许黟的袖子。 许黟侧眸,看向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 “你有话要说?” 霍玉璿道:“适才在屋里,我都是为了演给我娘看的,许先生你说的这药丸,真的有用?” 许黟听了,沉吟片刻才说:“有些用。” “还真有用啊?”霍玉璿有些愕然,接着便是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兴奋。 那药丸要是吃了真的让人变聪明,那考科举不就是人人可行了吗? 听到他这想法,许黟一时无语,扯扯嘴角道:“这药丸只是让你看书时不会犯头疼,不会慌悸,至于会不会读书,要看你是否勤奋好学。” 霍玉璿:“……” 高兴早了。 …… 云鹤居。 霍玉清醒来,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了一圈,躺回床榻时,他问仆从:“我醒来这么久,怎么不见许兄过来,他在忙什么?” 仆从垂头交代道:“许先生被二房请了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去这么久?”霍玉清疑惑,问仆从二房谁病了。 仆从犹豫一瞬,才道:“玉二爷,二房请许先生不是谁病了,是二太太想法子给璿五爷看脑子呢。 小的不敢说主子的不是,但这二太太乱来不是一回两回了,上回听说,还去神仙观里求神药,倒是教璿五爷坏了好几日肚子,没能去书院哩。” 说着说着,仆从看着自家郎君阴沉下去的脸。 第256章 许黟住在霍府第十日, 霍玉清腹部伤势长出新肉了。 许黟住在霍府半个月,霍玉清下床活动时不需要仆从搀扶了。 这日,许黟开始收拾行装, 回家。 来时他只带了个药箱,回去时多出来大大小小好几个箧笥,多是霍府各房送来的物什。 霍大娘子差人送来一盏银鎏金荔枝琉璃灯。 这灯胜在四面都是粉红琉璃片,上方用以缠丝编织出荔枝形, 模样精巧工绝, 便是许黟看得都有些爱不释手。 觉得颜曲月应该会很喜欢。 来送礼的妈妈眼珠子精得很,见许黟目光落在灯上没移开, 满意的嘴角翘上天。 姿态高昂地笑说:“许先生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 普通人家可用不了, 不过这是大太太送的,你收着用无妨。” 许黟:“……” 我谢谢你家大太太。 这妈妈还不晓得自己话多坏了她家大太太的形象,依旧在那里叭叭个不停。 许黟不想听她说话, 将东西收下, 礼貌而强势地将她送出去。 三房送来的物什是霍三爷安排,对比大房只有一盏灯,他送来的东西就要实用不少。 有四盒香盘,四盒香粉,四盒香饼,每一盒拿出去都是高价难求的极品好香。 装在绘有海棠梨花的青檀香盒里, 许黟清点了一番里头的好坏,对着这十几盒香很满意。 打算到时候送几盘给邢岳森和焦氏用用。 接着, 便是二房送来的东西了。 看到二房送的东西, 许黟才知晓崔氏说的万贯诊金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送了万贯银钱来! 这么多钱许黟拿着心里不安,打算将其退回去。 哪想还没送回, 霍玉璿先过来了,见状,嬉嬉笑笑地说:“我娘从来说一不二,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许黟挑眉看他。 霍玉璿罕见地被人看得不好意思,撇开脸,看到箧笥里放着的香盒,愣了下震惊道:“你不收我娘的诊金,反而收我小叔的香?!” 许黟不明所以:“这香有其他缘故?” “当然了!” 霍玉璿脸上的不可思议不似作假:“你可知晓这香是谁人所制?” 许黟懒得猜:“不知。” 霍玉璿缓缓吐出话来:“是我小叔。” “我小叔以香入道,师承当年名动京都的仙老香官,小叔不仅会制香,还会谱写香谱,他制出来的香千金难得,便是当今官家都十分痴迷我小叔的香。” 品香者多是文人雅士,会制香者也有,但要说会谱香的,且谱出来的香千金难求,那就是万里挑一。 许黟隐隐明白,为何大房娘子会忌惮三房了。 以三房三爷的能耐,若是不归休,将来的前程不比霍太尉差到哪里去。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许黟暂且不提,听了霍玉璿这话,这香反而不好拿给邢岳森用。 要不然容易引起误会。 许黟一时间想了这般多,霍玉璿却只顾着盯上香盒流口水:“小叔好过分,我生辰时求他送香给我,他都不给,倒是给你这么多盒。” 他要是有这么多,拿出去同窗不得羡慕极了。 “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几盒给你。”许黟在旁道。 拿人家这么昂贵的诊金,送点对方家里人送的礼物回去。 不亏。 霍玉璿有些迟疑:“我娘要是晓得了,会说我。” 许黟笑了笑:“我送的,你娘不会说你。” 霍玉璿看着香盒实在舍不得,咽咽口水,就抱了三盒到怀里。 “许先生你人真好。” 霍玉璿真情实意道,“二哥哥对我都没这么好。” 被发了好人卡的许黟无奈失笑,觉得自己有些空手套白狼。 …… 这些日子,霍玉璿在喝了许黟开的朱子读书丸,不犯头疼了,读书时也不心慌,为了不让他娘白费苦心,他日日过得艰难,捧着不爱看的书籍苦读起来。 这么一读学业进步飞快,霍家上下都震惊了。 原来府里的璿五爷不是榆木脑袋,而是以前没吃这“读书丸”才不会读书的。 这霍府各房都传得夸诞不实,更何况是传到外面去,逐渐变了味。 变成霍家璿五爷吃了许黟开的“读书丸”不仅能变聪明,还好读书,过目不忘! 不少权贵将目光落在家里不爱读书的哥儿身上。 霍家的璿五爷都能变聪明,他家岂不是也能? “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我家哥儿与那璿五爷是同窗,这璿五爷以前遇到助教问话十句九句答不上来,可巧不,吃了那什么读书丸,现在都能答上来了。” “不止哩,看书也不嚷嚷头疼了。” “我儿读书也喊头疼,要是真的有用,我就去请这许先生来,看我儿还有别的借口使?” “……” 这事传出几日,好些人家都想见见这位许先生。 奈何许黟在霍府里足不出户,他们又不能跑去霍府把人带走,只能等着霍府啥时候放人。 直到这日,市坊里传来新消息—— “好消息呐,那许先生从霍府离开了。你不是要找他吗,眼下就能去了!” 此话一出,已然有人备上马车,匆匆赶去朱雀街城东街南。 * 许黟不在家多日,对颜曲月等人都好生想念,他催促霍家马夫赶车快些。 马车碾过街道,扬起灰尘,飞鞭来到街南。 小巷外已有多人等候。 半个时辰前,邢岳森收到消息,他本想备车去接许黟,但被霍府的人拒绝了。 因而他转头来到许家,将消息告知颜曲月。 颜曲月听得许黟今日回家,赶紧唤阿旭和二庆他们回来。 等了片刻,就见一辆马车疾奔而来。 马车在几尺前停住,车厢帘子被人极快打起,许黟从里面出来,看到众人都等着他,眉眼微扬,笑喊:“娘子,邢兄,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颜曲月皓眸落在他身上,喜色难掩,低笑道,“胖了。” “真胖了?”许黟睖睁,他在霍府不好练武,半个余月没锻体了。 邢岳森在旁笑地拍拍他的肩:“确实。” 许黟:“……” 他生出危机,握住颜曲月的手道:“娘子,我明日起加倍锻炼。” 颜曲月没拿开他的手,笑着点头。 阿旭和二庆帮忙将车上的箧笥搬下来,瞧着有好几箱,颜曲月和邢岳森都惊讶了。 皆是不由地问:“怎么这么多?” 许黟回道:“霍家各房送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是各房下人找我看病时送的,有些多,我就单独放了一箱。” 最大的那箱就是零碎小物,什么样的都有,连针线布头都有,许黟什么都照收不误。 马夫把人送到,拱手笑着说几句话,便驾着马车返回交差。 众人搬着箧笥回家。 邢岳森把近几日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许黟:“你知道对霍家玉二爷行凶的是谁吗?” “抓到了?”许黟问他。 邢岳森点点头,说抓到了。 这事说来有些滑稽,行凶者想要杀的人是另外一个在国子监的监生。 这监生的名字读音与霍玉清相似,行凶者将他当成对方了。 “也是可怜人,他与妹妹相依为命,在市坊里摆摊,被对方强看了去,后来他妹妹不甘受辱,上吊自尽了。”邢岳森叹息地说。 他妹妹一死,他就想去衙门报案,哪想连对方名字都不会写,更不识得写状纸的书生。 走投无路时就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事发前,他在国子监蹲守好几日,偶然听到有人喊霍玉清的名字,与害死妹妹那人的名字一样,就跟了上去。 许黟沉默听完,问道:“那害死人家妹妹的监生如何了?” 邢岳森面上露出冷笑,道:“这事捅到官家面前,想要包庇自家儿郎也不成,官家发话了,必会严惩。” 这个监生也是个官二代,家里爹爹是工部郎中。好歹是个正五品官员,家里子弟犯了这等事,又了捅出来,哪会轻拿轻放。 如今那个监生已经押送到大理寺审问,若情况属实,应该会革去监生,判刑流放。 听到犯事之人会得到严惩,许黟没再继续这般沉重话题。 而是将他在霍府住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给颜曲月和邢岳森等人听。 听着他在霍府日常,几人都露出恍惚神色。 “我算是白担心你了。”邢岳森不由感慨,“你在京都行走,怕是比我吃得开混得好。” 颜曲月莞尔笑着:“我就不担心,你不在这些日子,我们照样过。” 许黟满眼看她:“我却是极想你。” “咳咳。” “咳咳咳。” 两人同时捂嘴咳嗽,邢岳森是觉得没眼看,颜曲月是害羞的。 “邢郎君在呢,你收敛些。”颜曲月怒瞪他一眼,害她不好意思起来。 许黟却不怕她瞪眼生气,心里反而更加踏实,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窝。 回到家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人,他便觉得这小小的屋院哪哪都好。 两人对坐笑而不语。 邢岳森坐得不自在,不想继续留着碍眼。 “过两日休沐,我再来。” 他走后,许黟就拉着颜曲月说起带来的物什:“霍家大房送了盏灯,我瞧着不错,你要是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咱们就当了换钱。” “霍家的东西不好当,还是留着吧。”颜曲月笑笑。 许黟随意地“嗯”了一声。 他将带来的东西交给颜曲月和阿锦打理。 她们在看到里头有一箱银钱时,惊讶程度不亚于许黟。 第257章 门外传来敲门声。 阿旭跑去开门, 外头站着个拎盒子的布衫小厮,见门开了,主动问:“许先生可在家?” “你找郎君?”阿旭问。 小厮道:“我家大郎想请许先生出诊, 这是点小心意,还望收下。” “郎君在的,贵介稍后,我去回禀郎君。” 阿旭收了盒子回来, 里面装的是果子铺里的时令糕点, 很是适合拿来当见面赠礼。 他记了下来,想着以后去到其他家, 也可以端上这么一盒小礼。 阿锦依着屋前门楣, 看着哥哥提着东西回来, 轻笑着问:“哥哥是谁?” 阿旭道:“来请郎君出诊的。” 坐在屋里头的颜曲月和许黟听见了,有些意外。 “你才回来半日,就有人上门来了?”颜曲月讶然过后, 黛眉轻皱地看着许黟, “看来对方晓得你回来。” 许黟顺势应道:“去见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颜曲月点头:“让阿旭跟着,好有个照应。” “换二庆吧。”许黟笑着说,“让二庆也熟悉熟悉京都的路,另外我想派阿旭去药铺买点药材。” 阿旭闻言,进屋来了。 “郎君,买什么药?”他问。 许黟道:“我给你开个方子, 你照着方子上的药材多买一份。” 这药方也不是别人的,是许黟打算给霍家霍玉璿另外再开的方子。 当时让他先服用朱子读书丸一旬, 之后再复诊换药。 许黟临走前给霍玉璿把过脉, 知晓要换成哪个药方,便将炮制药丸的活计给揽下来。 “明日霍府会有人登门来取, 阿旭你把药材买回来就炮制上。” 阿旭拿过方子一看,上面没写药方名,只有几样药材,分别是:远志、百合、龙眼肉、大枣和白茯苓。 炮制的法子在另外的纸张上面,需要加入蜜糖调和,揉搓成梧桐子大小,再与煮熟的鸡羹同服。 旁侧,阿锦也凑过来瞧个仔细。 见了方子,她嗔怪地“咦”了一声,喊道:“郎君,我怎么没看过这方子?” 许黟听她问,借机给他们讲上一课:“这方子是化载过的,平时里叫你们看的医书里没有。不过你看它里面所用药材,就可知晓,这方子出自‘远志汤’。” 不同药不同形,初看陌生,仔细琢磨就可得出这方子熟悉在哪里。 因外面还有其他府家的贵介候着,他没说得详细,只简单地交代几句,便提着刚放下不久的药箱,唤上二庆出门。 …… 外面候着的贵介见着他带着人出来,笑着行了一礼。 接着便邀着许黟上马车。 与霍府的马车不同,这辆马车外面的帘子是用色碧福禄花纹宋锦,且用的软垫、靠枕皆是令人眼睛一亮的宋锦所制。 许黟再去看这位年纪不算大的贵介,身上的衣裳虽是布衫,但腰带用的是宋锦好料,只是色头有些暗淡了,应当是主家用过后打赏下来的。 都说富贵家的贵介女使,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的哥儿姐儿好。 这话并没有说错。 贵介跟着上来车厢,殷勤地给许黟倒上茶,笑着道明来意:“我家大郎有个哥儿,与霍太尉家的璿五爷一样,都不是好读书的料。” 他也不明说,只道了这么一句,就笑着不再说话了。 许黟:“……” 看来他给霍玉璿开个“聪明药”被传出去了。 也不晓得传成什么样,回去时得让阿旭去市井里打听一番,好叫他有个准备。 将近两炷香的时间,马车驶出朱雀门,往潘楼东街向北而去。 便再行个几里地,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住宅前。 许黟在霍府住了大半月,如今看到这么奢华的宅邸,面色不显地跟着贵介从旁侧的角门入内。 贵介进入府内,就带着许黟往后院走。 许黟目不斜视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在经过拱形花园门时,终于见到了今日要问诊的人。 穿着花枝招展的绿衣裳,头上戴着网状发巾,插着几朵艳红春花。 面红唇红,好似涂了胭脂。 伶人扮相的少年郎回头,手中还举着敲鼓的鼓槌,见到许黟,脸上多出震惊。 贵介看看自家郎君,又看看许黟,心里咯噔乱跳。 遭了,郎君这番模样被瞧见,怕是要发火。 蔚柳连忙将举着的手放下来,把鼓和鼓槌丢给旁边站着的丫鬟,气呼呼地走过来:“你带谁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他在家里扮戏子,被外人瞧见了不要面子的? 贵介脑门渗出冷汗,支支吾吾地垂脑袋辩解:“是娘子喊我来的,说将许先生请来了,便将人带来见郎君。” 不告诉蔚柳,也是怕蔚柳提前知晓躲起来不见人。 “许先生?”蔚柳诧异地看向旁边身形颀长的青年。 心里琢磨了一瞬,瞬间想起什么来,顾不上面子地问,“你就是那个治好玉璿脑子的大夫?” 许黟没有顺着他的话,摇头笑说:“霍五郎的脑子没问题。” 蔚柳不信:“那他怎么就突然会读书了?” 不待许黟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懂我懂,这等辛密怎么能随意乱说。我不问了,你回去吧。记得跟我娘说,许先生治不好我,让她别白费苦心。” 后面那话,是朝旁边的贵介说的。 贵介一脸为难地看向蔚柳,小声讨好地说道:“郎君,这许先生人都来了,你就叫他给瞧下,我也好给娘子个交代。” “我不是给你出主意了吗。”蔚柳见这贵介长得尖嘴猴腮,有些不满地推开他。 看着他就不顺眼。 但他看向许黟,见着许黟容貌极好,五官俊挺,神清气正,就是肤色差了些,不够白,但若是涂抹个面脂,扮做书生绰绰有余。 蔚柳看了一会儿有些手痒痒,拐弯抹角地探询:“许先生素日里可喜爱听曲?” “尚可。”许黟道。 蔚柳听了,更是心动:“那你觉得我这扮相如何?” 许黟:“……” 他无可置喙:“还行。” 然而,蔚柳没听出来许黟的意思,听到他说“行”,瞬间亮起星星眼。 仿佛是找到多年挚友,拉着他倾诉苦楚,“我从小就爱听曲唱曲,但我娘就非要我读书,还想把我塞进国子监,叫我好一顿难受。” “那你喜欢什么?”许黟笑着问他。 蔚柳嘿嘿笑地展开双臂,做了个有模有样的揖礼,接着抬起头来:“你没看出来吗?我在扮演个打鼓的乐师,很像吧。” 看着他求夸,许黟微微笑着。 就是苦了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和小厮,都不敢正眼瞧着,纷纷低垂着头颅。 很快,蔚柳就自露马脚,说到让许黟扮演书生的话题上。 还说只要许黟肯跟着他演一出戏,他不仅同意给许黟看病,还可以给他很多好东西。 闻此,许黟目光意动,对这少年郎的身份实在好奇。 他就没见过这样的纨绔子弟。 蔚柳看他没应声。 嬉皮笑脸突然冷了下来,目光灼灼盯着许黟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笑?” “没有。”许黟如实回他。 对上他这带有乖张的眼神平静道,“我从来没扮演过书生,可能会演不好。” 蔚柳听到他这么说,遽然扬起笑脸:“没事,我教你。” 许黟笑着答应:“好。” 这少年郎性情瞧着古怪,但许黟并没有在他身上感应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顺着对方来到屋里,蔚柳说他去换身衣裳,不一会儿,他就穿着一身正儿八经的圆领宽袖衫回来。 坐到许黟对面椅子,喝了一口茶,蔚柳很有契约精神地说:“你先给我把脉,咱们应付了我娘,再来扮演书生。” “行。”许黟点头。 蔚柳卸了面脂,肤色白皙,是常年不晒太阳的皓白,但看着不像是有病之人。 许黟为他把脉之后,也从他的脉象上看出来,这少年郎并没有得病。 “我就说我没病吧,我娘就是看到玉璿吃那聪明药,就想让我也吃,觉得我吃了就能读书了。”蔚柳哼哼地说着。 丝毫不觉得他与许黟头次见面,说这些有些逾越。 他问:“你说我能吃那聪明药吗?” 许黟回答:“无病无灾不用吃药,但你苔色带黄,舌尖微红,有上火之兆,可以适当喝些清热泻火的汤饮。” 蔚柳无所谓地点点头:“那就开些清热泻火的汤药喝喝,好给我娘有个交代。” 许黟没有含糊,既然要给方,便会仔细琢磨。 眼前这少年郎的上火情况不重,不需要开多么复杂的方剂,许黟选了药茶方剂。 用的是枇杷竹叶茶。 许黟持笔写方,蔚柳本不在意地把玩着手里小把件,回首猝然看到许黟笔迹,愣了一下。 他俯身凑近看向铺开的纸张,上面只写着短短两行字。 用以鲜枇杷叶,鲜竹叶和鲜芦根各三钱,切段煎煮一刻钟,盛出时加入少许盐巴,代茶饮之。 看着许黟写完了,蔚柳拿过纸张吹了吹,说道:“你这字真好看。” 许黟谦虚道:“练过几年。” 然后,他就看到蔚柳当着他的面,临摹抄了一份药方。 在看到上面画葫芦似的字迹,许黟沉默了。 蔚柳满意地欣赏一会儿,说道:“我写的也不差,就用我这张吧。” 许黟:“……” 一个多时辰后。 许黟从蔚府出来,身上的衣裳带着没散去的胭脂水粉味。 第258章 从蔚家回来后, 许黟结结实实地忙了好几天。 每天都有人登门拜访,多是来求许黟开“聪明药”。 不乏有领着小辈亲自过来求药的,便是听到许黟会拒绝, 带着人来,还能直接看个明白。 益智汤不是人人都能喝。 不爱读书,也不是人人都是看书犯头疼犯心悸,这群小年轻们, 见着许黟都成了不会说话的鹌鹑。不是怕许黟本人, 而是怕许黟一两句话,就将他们的谎话戳穿, 回家屁股不保。 “我家哥儿不是心肾不交?”上门者听到这话, 竟从语气中听出了遗憾。 不死心地又问, “那除了这益智方,可还有其他能益智聪慧的法子?” 得了许黟不用吃药的答复,面色不佳地拉着耷拉脑袋的哥儿出来。 外面还有其他人家候着。 见着有人出来了, 熟悉的还会问:“开方了?” “开什么方, 教儿无方呐。” “……”问话之人忧心愁愁,轮到他时,拼命拽着自家儿郎进屋。 瞧自家儿郎那抗拒的份儿,顿感觉得没戏。 许家每日车马盈门,引得周围邻居关注,从而知晓, 这来租住不久的许家人,就是近日里京都传得热闹的许先生。 名声好的大夫, 诊金都不低。 这些京都普通百姓, 得知许黟看病,只收三十文钱诊金后。 不日起, 许家门前排队看病的人多起来。 这人多了,除了求益智方的外,其他疑难杂症的病患跟着变多。 只许黟一人,自是看不过来。 许黟将不大的堂厅拾掇出来,分成左右两张长桌案,开设两个坐诊堂。 诊案后方,另设一张小床,上面有钩子和拉绳,靠墙垂着条帘子,有病人需要躺着检查,就会将帘子拉开,挡住外面视线。 京都没有挖采药材的山,药材也贵,他们只开方,不抓药。 许黟独占一张桌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脉枕,素棉手帕和金银花露等物。 对面桌是兄妹俩负责,有阿锦这个女娘子在,不出几日,就有妇人看诊。 不过京都贵女们不会轻易出府看病,哪怕是需要把平安脉,也是请有名望,或者常合作的大夫上门。 找阿锦瞧病的,多是在市坊上有差事的街妇,她们不怕羞,被人瞧着也不会扭扭捏捏,有性子泼辣的还会笑骂回去,根本不在怕的。 这些妇人多是来看妇科病的。 有她们攒临床经验,阿锦对于妇科疾病的辩证开方更为娴熟。 比起外科和内科,更是了然于胸,开出来的方子许黟偶尔会抽查过目,鲜少出现辩错开错方。 至于阿旭,他更擅长看外疡科,这回给他瞧病的病患里,有几个后背长疣需要割掉,都是他亲自操刀。 手术很顺利。 来找阿旭割疣的病患多起来。 许黟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兄妹两人都是能独立出师开医馆的水平,留在他这里,反而大材小用。 夜深人静时,许黟躺在床上和颜曲月商量,要不给阿旭阿锦换个好前程。 “他们跟着我,也太委屈了。”屋里烛光隐动,将他的目光照得若明若暗。 “阿旭跟着我不好成家,总不能继续耽误着。阿锦嫁给二庆,以后有了孩子花销要更大,他们得攒钱买房子,最好是再开间医馆。 可以阿锦主外,二庆主内,二庆欺负不了阿锦,要是他敢欺负,上头还有阿旭和我。” 话匣子打开,许黟说着睡意了无。 颜曲月闻声,诧异地侧目看他,洞幽烛微间,瞧出他的不舍。 她轻笑道:“你说这么多没用,得看他们怎么想。他们要是不想,你说这些也白搭。” 许黟轻叹口气:“我懂。” 他知道,兄妹俩为了报答他,行事面面俱到,连他都离不开两人,却也把两人耽误了很多。 什么丫鬟下人,去牙行里雇谁都成,不是偏要他们才成。 打定主意,许黟就跟颜曲月说,赶明儿有空就去趟牙行,雇个粗使婆子和厨娘,再雇个车夫赶车。 颜曲月摇头道:“就粗使婆子和车夫,厨娘便算了。” 许黟觉得她话有道理,就听她的。 开诊看病的时辰走得快。 聪明药闹起的风波余热渐熄,待许黟他们忙过这阵,发现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 雇粗使婆子和车夫的事不能再拖了,正巧邢岳森休沐,拿着几刀纸和几根墨条来找许黟。 听闻他要雇婆子和车夫,顺手就将这事揽去了。 “我好歹在京都几年,先前买宅子,又在郊外买了座种菜的庄子,跟牙人熟悉,他那里有好的,领两个回来,你们也省心,不用另外调教。” 许黟听了,感兴趣地问:“京都郊外的庄子贵吗?” 邢岳森笑说:“不算便宜,但买卖交易没有主宅交易约束大,商户和普通百姓也能买。” 说着,他话锋一转,“就是好庄子买不到,只有些偏僻的。” 许黟手里有银钱,放着太多不踏实,可他不想在京都买房子。 他没有官职,买到的房子门户都要矮人一等。 但庄子却在考虑范围内,若是有不错的庄子,可以入手买,留着种药材。 “黟哥儿想买?”邢岳森看他眼色,淡笑道,“你要是想买,我去找人打听。” 许黟不客气道:“行。” 邢岳森就问:“预算如何,我好有个底数。” 京郊庄子,占地几亩左右的都要两三万贯以上,好些的要十万贯以上,差些的就要一两万贯。 一两万贯的庄子,邢岳森让许黟不要考虑。 这种庄子虽然说是京郊,但离着京都上百里,早已经脱离了京郊范畴。 去趟庄子,来回一趟要两日时辰,实在太远了。 许黟沉思一番,目光看向颜曲月。买庄子不是小事,他要问颜曲月的意见。 颜曲月当着外人的面,自不会落了自家夫君的面子,何况她对买庄子也感兴趣。 见着许黟问她。 颜曲月笑说:“咱们手里头的银钱不多,两三万倒是能拿得出来。” “好,既然弟妹都说了,那我先回去,有好消息再来通知你们。”邢岳森畅然笑道。 他走之后,阿目就带了两筐新鲜的时令果蔬来,都是京郊庄子种的。 在京都要送礼的人家太多了,贵重的礼哪里送得来,这种价贱,但又实惠的物什,是再好不过的。拿来送给上司同僚,再添置些好物,送得出手还不会留下把柄。 人情世故做好了,想找麻烦的人就变少。 邢岳森在大理寺业绩表现平平,但这些需要学习的事儿都在仔细琢磨。 这半个月,跑来讨好他的同僚们又恢复原样,邢岳森家里是商户,霍府没有进一步动作,让这些同僚觉得他没有继续深交的必要。 邢岳森乐得自在,这几天他在着手办理一件刑事案件,忙得很。 …… 这日,许家来了个贵客。 尚弘深在得知许黟是消食丸的炮制医者后,并没有急着来找许黟。 他今日来,是来给许黟送个茶会帖子的。 有贵客上门,许黟让二庆将挂诊的牌子撂下,没再接待病患,亲自在拾掇过的堂厅里接待尚弘深。 堂厅拾掇得不伦不类,尚弘深很给面子,捋着胡须笑着说:“挺好,瞧着干净。” 许黟笑了笑。 可不就是“干净”,其他家具都没添,用来招待客人的桌几,还是用诊案临时弄的。 上面的物什撤走换成茶盘,好在用来接待的茶水是上好的雪芽。 许黟心里又感谢一回崔夫人和霍玉璿,上门拿药两回,又送了好多诊金和茶叶。 简单寒暄,许黟拿过帖子打开,讶然道:“太医院的茶会?” 这茶会不是普通聊天的茶会,而是诸多医者交流学术的茶会。 许黟来到京都后听邢岳森提起过,每三年会举行一次茶会,他赶巧,今年是开茶会的年份,但邢岳森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能参加茶会的医者不多。除了太医局、太医院等医者、医生外,只有少部分的民间大夫会收到邀请。 许黟微微激动:“尚教授,这茶会我能参加?” 尚弘深笑道:“你来京都后闹的动静可不小,据我所知,连官家都知晓你这号人物了。” 许黟噎住:“……” 这倒是没想过。 尚弘深见状,就知道他并不知情,便心情不错地多说几句。 “太医院举办茶会,便是不想让医者只局限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尚弘深说,“论道论心,能者居之,广泛交流没有坏处。” 这次茶会,送出去的帖子不少,只是京都,就有十几号民间大夫收到请帖。 “不用担心,收到请帖的人不止你一个。”尚弘深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想参加,补充了一句。 许黟摇头,喜溢眉梢道:“能收到尚教授亲自送来的帖子,后生心中喜悦,定会如期赴约。” 来到宋朝这么久,他还从没参加过这么大型的医术交流会。 他每次给病患辩证开方,用的多是古今演变结合的方子,偶尔也用古方,但更多还是根据前世所学去灵活运用。 有时候,古方和今方用法用量差距大,要重新斟酌,就会引起思考。思考是很好的事,能使得他大脑更加清晰,对以前学的知识重新巩固。 期间,他遇见过很多优秀的医者,比如吴关山、郭中攸、范大夫和庞敏才、林惠秀等人,与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能得到新的启发,受益良多。 第259章 初八前, 邢岳森趁着休沐,带来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车夫。 家里添了新人,落在兄妹俩和二庆身上的琐碎事就少很多, 都能将重心放在自己的事情上。 来到京都后,危机感最强的当属二庆,京都没有山可以打猎,他平日挣钱进账的项目少一半, 除了每日牵着小黄溜达解闷, 就是跑腿、当车夫、卖药丸。 眼下不需要他跑腿当车夫,他来找许黟, 问能不能去找份兼职干。 二庆道:“我看码头有招扛活的伙计, 每天能领八十文。” 这个价钱在京都低了些, 但能勉强温饱。 家里穷苦,有多余劳力的都会去码头兼职挣点钱补贴家用。 许黟听了直皱眉,不建议他为几个钱干苦力:“你得换个挣钱的法子。” 二庆挠头:“我只有力气使。” 动脑筋的活儿他干不来。 许黟笑着出主意:“如今天渐热, 码头干活的伙计容易累出热病, 你去卖药茶,反倒合适。” “药茶?”二庆眼睛瞬间亮起。 他跟着许黟多年,不是白跟着的,前几年跟着阿旭阿锦学字,后几年,他几乎能认所有字了。 有时候兄妹俩忙不开, 他会帮许黟挑拣、晾晒药材,耳濡目染, 多多少少懂得些常用药材的用药法。 听着许黟说起药茶, 旋即就想到了什么:“金银花茶。” 许黟道:“金银花茶太简单了,容易被模仿, 你就煎煮清热解毒茶。” 这茶也不麻烦,就是要用蒲公英、金银花、薄荷和甘草。有几味药,就不容易被模仿出来,要是被别人摸寻到商机,也在码头吆喝着卖也没事,京都这么大,他们可以换着来。 许黟立时把方子写出来,让他每个药铺买一样回来。 二庆晓得的。 兴冲冲地拿着药方就出去了。 二庆要去码头卖药茶没有瞒着家里其他人。 买来的药材要处理,阿锦拿过方子来瞧,就明白该如何制,使唤二庆去屋里搬惠夷槽。 这惠夷槽是在京都重新置办的,阿锦叫他擦去灰尘,先取薄荷和甘草。 阿锦仔细盯着他的动作,边嘱咐道:“你按着秤来,郎君给你的方子量大,不能出错了。” 二庆听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灶房里,新来的粗使婆子在洗铁锅,阿旭进来,看到她正准备煮饭,没客气地拦着,交代素日里做饭调料放在哪里后,把灶柜上的陶锅拿走了。 他在庭院另起炉子,添上几块炭火,便去外面井里打水回来。 水倒进陶锅,阿旭就不管了,等着二庆把碾好过筛的药材倒进去煮就成。 他站着看向阿锦:“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哥哥,怎么了?”阿锦用腹围擦了擦手,往他这边走来。 蹲坐在木凳上的二庆抬头看向他们,阿旭瞪他一眼,喊着妹妹去屋里说话。 阿锦狐疑,但听从地跟着哥哥进屋。 “吧嗒。” 阿旭把屋门关上。 他不说话时唇线抿直,神色不显,看着有些严肃。 阿锦收起脸上挂着的笑,问他:“是出了什么事,瞧着凶巴巴的,可是要吓我?” 阿旭张张嘴,压低声音说话:“你没发现郎君这几日心情不好?” “有吗?”阿锦琢磨半晌,两日前太医局的尚教授来送请帖,郎君还是很高兴的,说要带他们一同去。 这两天也在为去茶会做准备,瞧着不像是心情坏的模样。 阿锦道:“哥哥想多了?郎君从来不和娘子吵,也不跟我们吵,谁惹郎君心情不好了?” 阿旭摇头:“我说不清。” 他就跟妹妹说,这两天他起夜,看到郎君屋里还亮着灯。 听到这话,阿锦警惕了起来。 半夜还亮着灯,那就不是小事了,郎君很少熬夜,到点就睡觉,素来比他们恪守,遇到高兴事也少有兴奋到睡不着的时候。 “你问了?”阿锦问。 阿旭依旧是摇头,他不敢问。 阿锦拧着柳眉,烦躁道:“这有什么不好问的,你都觉出郎君心情不好了,那就是大事。” 阿旭抿嘴:“我嘴笨,怕问了郎君更加不高兴。” 阿锦:“……” 半晌,她轻声道,“我来问。” 从屋里出来,兄妹俩的脸色凝重,这会儿许黟和邢岳森出门了。 家里就只有颜曲月在。 阿锦打算先去颜曲月那里探探口风,先回到自个屋里翻出坏掉灯芯的油灯碟子。 “娘子,油灯坏了,我想拿着去市坊里找个师傅修。”阿锦聊家常的说着话。 颜曲月拿过来看,淡定道:“不用,我能修。” 阿锦惊叹:“娘子什么都会,好生厉害啊。” 颜曲月嘴角勾着笑出个弧度,取了小刀,在里面拨动几下,就把掉到下方的灯芯勾出来。 她随口道:“有话直说,我还不晓得你,这点事儿值当去找师傅修?” 阿锦脸蛋微红,低笑着喊:“果然都瞒不过娘子。” “娘子,郎君这几日是有事吗,为何瞧着不大高兴?” “你瞧出来了?”颜曲月没说原因,反而问她。 阿锦实话实讲,这回是哥哥看出来的。 “哥哥说郎君夜里不睡,但我没听娘子提过,想来娘子也不晓得。” 颜曲月手指捏了捏:“……” 她确实不知。 “那我等他回来再问。”颜曲月故意不说,笑着道。 阿锦着急了,娘子是郎君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连娘子都不知道,谁还知道啊。 颜曲月打趣她:“你为何不去问?” “我……”阿锦都嫁做人妇了,没有以前那般黏着许黟,怕被别人说闲话,坏了许黟的名声。 颜曲月笑着看了一会儿,方道:“你和阿旭都是夫君养大的,他待你们像亲弟弟妹妹,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不用专程来找我。” 阿锦没吭声。 理是这理,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怕有理说不清。 颜曲月挥挥手,还是那话,让阿锦亲自去找许黟问清楚。 …… 残照入院,将小院映照得红彤彤,许黟披着霞光回来。 进到院子就看到并排站在屋门前等着他的兄妹俩,阿旭看到他回来,连忙给他打了水净手。 许黟愣了下,就看到阿锦拿着擦手的帕子递过来。 两人一改寻常回到以前模样,许黟疑惑问:“有事?” 阿锦小声嘀咕:“是郎君有事瞒着我们。” “?”许黟更困惑了。 他没好气地说:“我有何事瞒着你们。” 阿锦胆子大,经过颜曲月提点,胆子更大了。她哼声道:“郎君夜里不睡,肯定是有什么烦心事,有事不说,那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被点出心事,许黟神态不变,沉稳道:“晚上喝多好茶,夜里睡不着罢了。” 闻言,阿锦急哭了,忍了半日的眼泪啪嗒掉下来。 也不抬手擦眼泪,使劲地咬着唇角,片刻才哽咽地说:“郎君说要雇人我就该想到的,郎君就是不想要我们了,才会想换着人使唤。” 许黟无声叹气。 阿锦的话算说对了一半。 “都多大了还哭。”颜曲月走过来,拉着阿锦擦眼泪,“你们有要事忙,耗在打杂上算什么事,郎君也要为你们前程着想,你这么哭,他又舍不得了。” 阿锦眨眨眼,夹在眼睑的泪花又掉下来,这回她使劲擦了把脸:“娘子也觉得我们该离开吗?” 颜曲月愣然,回头看许黟:“你想让他们走?” 许黟好生冤枉:“都是阿锦瞎猜,我没说让你们都走。” “那是让哥哥走,还是让我走?”阿锦执拗地想要知道答案。 许黟喟叹一声,心硬道:“当初我就说过,我不会留你们太久,你们早都出师了,跟在我身边只会被其他人忽略。” 他不想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拘束在旁,他们应该拥有更加敞亮光明的未来。 话音落地,好半晌没人出声。 烛火明明晃晃,将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像三根立着不动的柱子。 片刻,阿锦红着眼眶斟酌出主意:“郎君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比起我和二庆,哥哥更适合留下来。到时郎君要是离了京都,我和二庆可以留着帮忙打理庄子,邢郎君那边要用的药丸我也可以炮制,不用郎君托人送来。” 说着说着,她呼吸急促起来,怕许黟连这都不答应。 便又继续道,“郎君之前说想让我开医馆,我也可以在京都开个医馆看病的……” 许黟听着难受,打断她:“阿锦,这事往后再议。” “郎君……”阿锦更加焦急了。 颜曲月拉住她,对着她摇了摇头:“别为难他了,他也痛苦。” 放谁在京都,许黟都不放心。 京都不比其他地方,满地豪门贵胄,要是不小心得罪人,日子便会过得艰难。 许黟不舍得阿锦留在京都吃苦,也不舍得阿旭孤零零在京都。 左右难割舍,许黟连着两夜睡不着。 没想到会被阿旭发现,提前将这事说开,让他更难选择。 …… 初八这天,街巷口停了一辆马车。 尚弘深提早派人来接许黟他们,车夫恭敬候着,眼力见地搬凳子,提药箱。 许黟拒绝他提药箱,先入了车厢坐下,阿旭和阿锦紧随其后。 阿锦哭了两天,眼睛都是肿的,今早醒来,拿着煮鸡子揉眼睛,气色瞧着好些。 她高高兴兴地期待着茶会,看不出来昨天还哭过。 作为罪魁祸首的许黟不敢问起这事,顺着她的话头,讲了些茶会上要注意的事项。 第260章 此届茶会由尚弘深主持。 医者论道交流, 不讲究官场那套,脱下官服,大家都是以师长、教授、学生等辈分称呼。不是官医者, 多以姓氏加上“先生”、“兄”为主,少有用官威施压。 场内气氛多是放松,自由交流,但难免有疏漏的地方。 今日尚弘深也不得闲, 拿了些医案过来批注。 还没看几页, 外面小童敲门进来,语速飞快喊道:“尚教授不好啦, 莘教授拉着新来的许先生去药房啦!” * 尚弘深到达药房时, 偌大的屋子里挤了好些人。 这些人都是听到许黟是消食丸的炮制者后跟着过来的, 见到本人,积累许久的好奇达到巅峰转化凝聚成跃跃欲试的实质,恨不得拉着许黟说话的人不是莘淮而是自己。 “尚教授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声。 前方观望而耸动的人头频频回头行礼, 同时默契地让出一条路来。 尚弘深扫视他们一眼, 迈步进入内围,便见许黟在品鉴莘淮炮制出来的“消食丸”。 没有配方,莘淮拿到消食丸后自行品尝滋味,将能口尝出来的药材记录下来,再把药丸化水溶开,一点点地解析里面每种药材的含量。 太医院的官医自是要比沈家的大夫厉害的, 沈家倒台之前,对着陈氏消食丸只研究出来了其中几味, 另有两味药材一直没有确定是用了什么。 但莘淮只用了半个多月, 就已经将陈氏消食丸的配方摸清得差不多。 他靠的是多年专研药材的经验,才能这么快将配方拆解到这个程度。可惜还是差了些, 他炮制不出来一模一样的,并不止是蓬术和枳壳的用量不对,陈皮的用量也多了一些。 这才导致炮制出来的药丸出现味道不对的根本原因。 许黟不打算直接将这两味药材的用量说出来,他当着莘淮的面尝了一丸,真挚笑道:“在下着实佩服,莘吏目炮制出来的消食丸,其药效已经十分相近了。” 莘淮却不满意,皱着眉头:“差点,这药丸还不够好。” 他是越专研越对这个叫许黟的青年好奇了。 到底是师承哪个老先生,才能有如此高明的医术。 莘淮一问。 许黟就拿出从始至终的说辞,沉声道:“当年双亲劳累病倒,我在家中伺疾,偶然上山遇到一位隐世老前辈,他念及我弃文学医,教导我良多。可惜我学医太迟,双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在场的医者对这个说辞认同感很高,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甚至于,看向许黟的眼神多出佩服。 文人盛世,弃文学医者着实不多,就他们知道的,院中只有一位教授乃弃文学医。 恰好尚弘深走到跟前,许黟说完,见着他来,朝着他行了个晚辈礼。 “尚教授。” 尚弘深多看他两眼,转头无奈地看向莘淮:“茶会的规矩你可忘了,怎么能追着人家要配方!” 莘淮郁闷道:“只差一点我就知道这消食丸的配方了。” 他倒不是想拿这方子做甚,就是心有不甘。 许黟道:“行医开方千人千方,何况是一颗小小的消食丸。” 尚弘深赞同地捋了捋胡须:“许后生所言极是。” 言罢,他对着还在苦恼中的莘淮,低声点明,“你这把年纪顽固下去,就要坏了咱太医院的名声了。” 莘淮:“……” …… 极快,药房里围着的医者逐渐散去。 尚弘深与许黟前后出来,他寒暄几句,让许黟不要介怀。 顺带为莘淮的行为做出解释:“莘兄是药痴,对药材研制颇有章法,少有药丸经他手解不开,他才会拉着你做出这等逾越之事。” 许黟听了,很是理解的点头:“以前我也遇到过这等药痴。” “哦?”尚弘深诧异。 许黟惘然一笑,摇了摇头,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尚弘深便没再多问,参加茶会的医者都会带以前开过的方子,他问许黟要了方子来瞧。 看到其中有治黄瘤病的治疗方,目光多停留片刻,觉得这个治疗法子甚是有趣,就跟许黟攀谈起来。 “茵陈虎杖汤……这个汤方着实妙。”尚弘深道,“过食肥甘者少,民间大夫治疗富贵病的经验不足,用起药来反倒束手束脚。 但你这方子所用药物,都是寻常药,并未出现任何珍贵药材,实属难得。” 许黟还记得当初来瞧病的病患长得啥样,一副脑满肠肥,脸颊处和膝盖都长有扁平的脂肪疙瘩。 他是商户,常有应酬,日日夜夜喝酒吃肉,长出这瘤子时,吓得找了好些大夫瞧。 但那些大夫瞧不明白,刚好遇到许黟出诊摆摊。看他病症属于早期,许黟给他开的这个茵陈虎杖汤,一剂药才几十文钱。 对于商户来说,这钱连一碗好酒都买不到。 将他治好后,他送来了好些贵重的礼,许黟拿着占地方,让阿旭拿着去长生库当了几十两银钱回来。 回忆结束,许黟道:“若是严重者,这方子就用不成了。肝血不足的话,需要用到牛尾狸[注1]入药。” 尚弘深稍加琢磨,就知许黟说得有理。 他和蔼笑问:“老夫手里有一本古书杂记,其中有些药材记载颇为神奇,不知你可感兴趣?” 许黟欣喜:“学生求之不得。” 闻此,尚弘深便约好下次休沐,让许黟来他家里。 许黟自是连忙应下。 传到后世的医书只是少部分。很多千古书籍都泯灭在长河中,只知其名不知其书。他去书肆里采买纸墨,都会顺便淘下有没有古医书。 可惜书籍珍贵,多是世家珍藏,他能捡漏的概率极低。 另一处。 阿旭和阿锦没有跟着许黟。 他们出来药房就分开去到别处,不急着和别的医者交流论道,而是一人拿着茶点边吃边站在旁侧听别人如何论道。 即便如此,在场的医者还是注意到他们。 有人认出他们就是跟着许黟来的,对阿锦这个唯一出现在茶会上的女郎甚是好奇。 有个跟阿旭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举着茶杯过来问候。 他姓廖,名宁才,是太医院里的医生。上回院里关于许黟的话题,他还为许黟说过好话,今日见到许黟,更是对许黟心生好感。 廖宁才看她扎着已婚发髻,礼貌行了一礼,报了姓名后,笑着问:“这位娘子是跟着许先生来的,敢问与许先生是何关系?” 阿锦欠身,坦然道:“我是郎君的徒弟,姓许名阿锦。” 廖宁才恍惚道:“原来是许小娘子,我就说许先生不会带家眷来。” 说罢他看向旁边站着的阿旭。 阿旭拱手道:“我姓许名阿旭,是郎君的徒弟。” 廖宁才:“……”怎么觉得怪怪的。 但他没有多想,转头好奇地问他们益智方的事。 “许先生救了霍家玉二爷这事,没几日就在市坊里传开了。当初我们听到有民间大夫给霍家儿郎开益智方,好些医生觉得虚张声势,大家还议论了几回。” 百姓们爱听八卦,对于这种带有悬疑色彩的八卦事自然人人口传。 先是有缝合术传出来,后是“聪明药”,但太医局不比民间,知道这聪明药是益智方化载。 有人说,许黟刚来京都就打响名声,怕是为了名声而来,兴许没多久,太医院就会多一号人物。等了半个多月,迟迟不见院判出手,这时候,他们就又猜测,许黟怕是不会来。 到底来不来太医院,不是这群医生们说了算,更多是像廖宁才这般,单纯对许黟好奇的。 阿锦蹙着柳眉:“郎君只是救人,并不是为了名声而来。” “这事不重要。” 廖宁才摇了摇头,兴头上道,“连莘教授都对许先生赞叹有加,我等何其羡慕。” 他来到太医院好几年了,如今还是个医生,未能经过院里的考核成为一名御医,只能给其他御医和教授们打下手。 “你参加茶会,带了什么方子来?”廖宁才问。 阿锦不假思索回他:“安胎方。” 廖宁才“啊”了声,有些苦恼地说:“我对妇人科知晓不多。” 阿锦扬着笑脸道:“那可以看我哥哥的,他带来的是治黄瘤病的方子。” 廖宁才愕住,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我、我也不太懂……” 兄妹俩一言难尽看他:“……” 这时,有好事者过来解围,笑着道:“你们就不要为难廖学弟了,他主学内科,今日来参加茶会,便是来涨见识的。” “胥学长。”廖宁才尴尬笑着。 阿旭却道:“如此倒是可以请教郎君。” 那位姓胥的学长顺势问道:“哦?你家郎君擅长哪科?” 阿旭说起郎君,木讷的双眼霎时亮起,滔滔不断地说道:“郎君会的可多了,我和妹妹都是郎君亲手教导,他不仅擅内科,其他疑难杂症只要非死症,都难不倒郎君。” 阿锦在旁附和:“我们俩就没见过郎君不会治的病人。” “好大的口气。” 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冷笑声。 来者三十多岁,穿着灰色道袍,道袍外披着件蓝色鹤氅,是被邀请来参加茶会的民间大夫。 廖宁才和胥学长知道他,在京都也是小有名声。 两人拱手喊:“庄先生。” 庄先生是京都本地人,在马行北街开医馆,擅治疑难杂症,出师十年,他都不敢轻言什么都会。 “两位将许先生捧上天,也不怕摔下来。”庄先生看向兄妹俩,似笑非笑道,“你们初来茶会,应该不知这茶会还有一道环节,到时这许先生是否真高明,一试便知真章。” 第261章 这时候, 许黟才想起来阿旭和阿锦。 他要去寻人,小童见状便说一并安排人去请了,叫许黟放心。 许黟只好跟着几个教谕边走边聊地去往辩证的地方, 来到开设茶座的大厅,他见到尚弘深和莘淮都在。 身为太医院院判,尚弘深的茶座自在前排,周围都是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莘淮坐在后几排的位置, 他似有所感地回头, 便看到从门口进来的许黟。 许黟:“……” 很快,许黟又被他拉去说话了。 开口第一句话, 他便问:“我看到你递上来的药方了。” “你那方子用的药材多是扶脾益胃, 清热利湿之效, 只治黄瘤证确实有用,但若是这病人除了此等病症,还有虚火旺盛, 该如何治?” 许黟望着他, 淡笑问道:“莘吏目是在考问我吗?” “是。”莘淮没否认。 他直言不讳道,“年轻时,我见过不少与你这般了了者,可到后面却是小小不然。” 许黟眼睑微微一垂,不置可否,反倒是仔细地琢磨着莘淮抛给他的考题。 虚火旺盛者, 便难见肥胖,多是形体消瘦, 五心烦热, 往往肾水不够滋润心火。这种情况会出现阴火虚旺,看似人精力充沛, 有使不完的劲儿,可等真的熬干肾水,人就会病倒。 还有一种虚火旺盛则是心肾不交所导致。 只是这个假设很难成立,黄瘤病的病症特点,其一就是血热湿蕴郁于肌肤。两者同时存在的可能性极低,但也不是没有。 这两种情况的救治方不同,但无疑都需要在治疗黄瘤病前,先将这个“虚火旺盛”的情况处理了,要不然虚不补,对于药性来说也是同理。 “先治虚火,再治黄瘤病。”许黟说着,就将想到的两个病症列出来。 看着茶座上摆设文房四宝,他不客气地拿起笔,根据不同病症书写了两张方子。 直到写完药方,时间还未过去一刻钟。 莘淮很是意外地拿过方子端看起来,见着许黟所用药方,满意地点头笑着。 “好好好。” 他连道几声,拍手道,“老夫果然没小瞧你。你这用方,可比院中一些老顽固强多了。” 对上这话,许黟自然不能应答,答了就要得罪太医院的其他前辈了。 可莘淮不管这些,兴致勃勃地拿着方子去找尚弘深了。 许黟眉头挑了挑。 想着莘淮一时半会不会回来,起身去找阿旭阿锦。 其他大夫的茶座没有固定位置,先到先得,兄妹俩跟着廖宁才努力挤到前面一些,坐下后,两双眼睛都在张望找人。 许黟身形颀长,模样出众,只穿着寻常长衫在人群中依旧能一眼认出。 “郎君。” 阿旭阿锦先看到了他。 许黟过来坐到他们旁边空位,下一刻就注意到有个年轻人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在下廖宁才,是太医院的医生,久仰许先生大名,今日茶会一见,许先生果然如坊间传闻那般高明。” 廖宁才看到许黟朝着他看过来,难掩心中惊喜,主动拱手报了姓名。 今日好些同僚都想要见识一番,他和胥学长在茶会上没多久便收集到好几个奇方。 就是不知道这许黟提供的方子又当如何。 胥学长看学弟跟许黟套近乎,他也跟着报了姓名,姓胥名黎。又道他是顺昌府人士,随着族叔来到京都做客,没想到一入京都就再也没回去过。 如今他在太医院不远处的住宅区租赁了一间合租房。偶尔也会给左邻右坊瞧病,挣些银钱做生活费。 “我和学弟所学尚浅,只能勉强看些不难的病证。”胥学长叹气。 廖宁才微微羞涩地说道:“宋教谕说我短处明显,只让我攻读内科。” 听到他专攻内科,许黟微诧,时下中医不同现代医学,多是脉证并治,辩阴阳、虚实、胆腑、伤寒、少儿婴孺等,须是辩证开方,不分其他。 像廖宁才这般独特之处,少之又少。 许黟狐疑地问道:“如何学?” 看出许黟惊讶,廖宁才羞赧地说太医院里有很多医书,他可以挑着来看。 这番话,让许黟羡慕了一瞬。 几人说着话。 后方有个人一直盯着许黟看。 便是适才的庄大夫。 在看到许黟时,他恍然想起来,这人曾去他药铺里买过药材。 之所以记得这事,还是当时许黟问了他好几样药材的价钱,但问完却也不买。 这事常有,庄大夫也没那么在意,但还是将这事记住了。 他目光落在许黟身上没移开,很快就引得旁边的人也看过去。 同伴瞧见了,笑着问:“你觉得这许先生如何?” 庄大夫收回视线,冷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懂得藏锋芒,可不是好事。” “我想的正与你相反。”同伴笑道,“他此举又能扬名声,又引得多方关注,必当收获颇丰。便是得了几家权贵青睐,以后在京都便算站稳脚跟。” 虽说医者行医治病是本分,可医者也是人,也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 都说大夫挣钱,还真的挣钱。 像他和庄大夫两人只在京都开着一家小小的药铺,便在京都住着宽敞的房屋。 庄大夫凝眉沉默。 …… 片刻,厅外布帘从外打起。 小童进屋熄灭了香炉,又领了几个穿着朴素,打着补丁的人家进来。 被带进来的人有老有小,还有一个老妪。 老妪驼着背,背脊彻底弯曲,像是背着个大铁锅,她一出现,就吸引在场所有医者的注意力。 瞬息间,已有医者指着那老妪,朝着同桌之人低头交谈,还有的持笔飞快地写着东西。 许黟目光扫视一圈,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看向廖宁才和胥黎。 廖宁才道:“这五人都是院里派人找来的病患。” 胥黎打断他的话:“宋教谕说话了。” 这个宋教谕是刚才与许黟论道的其中一人。 他言简意赅地道明辩证规则,这五个病患都身患疑难杂症,或是合病者,诸位医者不可直言探询病患哪里不适,只能靠望、闻、切等三个步骤,来辩证开方。 这个规则很简单。 宋教谕说罢,茶座间已有医者站起来,朝着几个病患过去了。 许黟目光掠过他,落在了一个小孩身上,这小孩身形瘦弱,神色带有惊慌,只敢怯怯地瞧了周围一眼,就害怕地垂着脑袋没再抬头。 众人对这小孩感兴趣不大,都跑去观察那个老妪了。 这老妪双手满是过度劳作的粗茧,指甲缝都是黑黝黝的,藏着不少污垢。 再看她穿着,里面是条开裆裤,外面系着条挡风的酱色腹围,腹部有些臃肿,四肢却又细瘦干枯,皱巴巴的皮覆盖在骨头上,上面布满黑斑,看着有些吓人。她的脚下是一双漏脚趾的草凉鞋,脚指头粗厚变形,结着一层层冻疮。 多看几眼,就知道这个老妪吃了好多好多苦。 许黟敛起怜悯的神色,目光重新回到小孩身上。相较于老妪一眼瞧出来的诸多毛病,这小孩的情况就有些耐人寻味。 走到小孩身前,许黟从袖袋处摸出一块糖豆,温和笑着递过去给他:“给你吃糖。” 小孩见到糖,怯生生的双眸亮起一道光,扬起的小脸面色挣扎,小声地咽着口水问:“我、我能吃吗?” “嗯,能吃。”许黟把糖豆塞到他的手中,惊觉他手心发凉,神绪瞬间微动:“别怕,这里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 小孩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点头:“阿爹说,我只要来到这里,就能治好病了。” “病多久了?”许黟问他。 小孩再度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只是偶尔会喝一碗好苦的药汤,喝完就会困想睡觉,睡醒第二天吃饭会觉得难吃的菜粥也变好吃啦。 但这话不能说,带走他的人给了他阿爹一串铜钱,说要带着他去治病,很快就能回来。来这里之前,他吃了一顿好吃的饭菜,还被叮嘱什么话都不能说。 许黟见状,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对,来到这里,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说着,他重心落在小孩细瘦的胳膊上,捏着他的手腕,郑重地把脉着。 尚弘深和莘淮都在注意着许黟的动向。 见着他选择从小孩入手,两人相视,都露出满意地笑容。 “这小孩是有奇特之处?”莘淮问。 尚弘深摇头:“不,这小孩的病不难治。” 莘淮当即挑眉吹胡子,作色道:“不是说今年的茶会要多找些疑难杂症吗,怎么还挑了这么个小患者。” 尚弘深没有多做解释,敛容道:“障眼法。” 莘淮:“……” 他啧啧两声,眼中带笑道,“尚兄,你这是要搞事啊。” 尚弘深舒畅一笑,没有作答。 就在他们说话间,许黟已经摸完了小孩子的脉象,心里有些诧异,但也不多,情况和他想的一样。 这小孩的病……很好治。 不是说茶会此番找的病患都是疑难杂症吗,怎么会掺了这么一个小孩? 他敛眉思索,唤来阿旭和阿锦,叫他们也来把脉。 阿锦为这小孩把完脉,杏眼猛地睁大,抿了抿唇道:“郎君,这……” “只是身体瘦弱,受了惊。”许黟看着他们,缓缓说道。 阿旭欲言又止:“郎君,只这病也不算疑难杂症啊。” 这小孩粗看瘦肉,身上没二两肉,但再看他眼睛明亮,只受惊而怯懦的眼神惹得人怜爱。若是没脉错,这只要开个治疗受惊的小儿方便好了,喝个几副药汤,这小孩就能重新活蹦乱跳。 第262章 “铛——” 小童拉响铜铃, 两刻钟到。 众人停笔,几个小童收起案上的文房四宝,重新置上烹好的茶汤, 果品,又端上来茶器、香炉。 香炉焚着药香,袅袅烟雾飘出,瞬间有股香气扑面而来。许黟闻出这药香以香附子为主调, 再以木香、芍药为配, 有活络通经,疏肝健脾之效。 虽不知其配方, 闻着却好。 许黟听到耳旁有人在夸赞香炉里燃着的药香, 便也听到等下茶会散去, 太医院会将这药香作为伴手礼,给诸位参加茶会的医者带回去。 “这香是院中教谕所制,素来里只供给宫中尚宫四司, 极少拿出来到外面。”胥黎坐在许黟左侧, 主动地开口解释。 许黟侧过头看去,见着他含蓄示好,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既然是茶会,场内气氛放松,众人品完茶润过喉, 就来开始论辩适才的几个病患了。 这会,一直盯着许黟看的廖宁才眼力见地凑过来, 两眼发光地问:“许先生, 你刚才瞧那几个人,看出来名堂了吗?” “看出来一些。”许黟侧身看他, 反问,“你看出来什么?” 廖宁才摆摆袖子,拢着手道:“我觉得那个老妇人的病麻烦,怕是治不好。” 许黟说道:“她病是不好治,已是病入膏肓,拿命吊着。” “嘶,看来我没有脉错。”廖宁才涉足经验浅,见不得这么穷苦的人,回想着老妪身上穿着的衣裳,口吻里带上了可怜,“若是能早些时候就好了,我要是见着了,还能知道怎么救。” 胥黎残忍道:“人各自有命,廖学弟你救不了她。” 廖宁才的嘴角逐渐耷拉下来:“……” “许先生,你写了何方,可予我一看?”宋教谕施施然走来,目光扫了廖宁才和胥黎一眼,这两个医生倒是和许黟聊得来。 他适才就在等着许黟如何辩证,现在辩证时间到,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宋教谕是师长,不参与辩证环节,但论道不分身份,他欣赏的是许黟这个人。 许黟闻言,笑笑道:“请宋教谕过目。” 他附身拿了案上的方子递过去,素白竹纸都写满密密麻麻的小楷,笔锋犀利,却不失温柔。 宋教谕感叹了一声“好字”,瞬间将注意力全落在内容上面。 廖宁才瞥了一眼:“……!” 他惊呆了一瞬,就厚着脸皮凑过去瞧。 胥黎看看许黟,又看看宋教谕和廖宁才,也伸着头去看。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人瞧着许黟这边的热闹,跟着来看他写了什么。 庄大夫和同伴拿着方子路过,瞅见这边的热闹,他脚步微顿,有些迟疑。 同伴看出他的想法,笑呵呵地拉着他过来。 许黟写的方子中规中矩,惊在面面俱到,连一些细微病症都瞧了出来,还为此开了合病方。 其中有个病患是三阳合病,脉浮,但一闭目汗流不止,睡眠困难。 宋教谕在同僚们挑选病患时就知道的情况,当时几个教谕就共同商讨过用什么方子,还为此举例了两个药方。 其他人对比许黟的方子,和对比自己开的方子,发现许黟的方子和他们有些差别。 他们都是用柴胡汤或桂枝汤居多,而许黟用的是白虎汤。 以石膏、知母、甘草和粳米为主,又另加一味当参,煮成米汤服用就成。 “为何不用其他两个方子?”宋教谕问他。 许黟道:“桂枝汤证属表虚,解肌发表,但这个病人重在热盛神昏,其方不够,还需另外加减。至于柴胡汤,虽能治烦热不解,可用药多,还要用到犀角屑和川大黄,前者惜贵,后者要碾碎炒制,不如白虎汤简单。” 话音落地,众人先是被他的言论一愣,接着再想,觉得很有道理。 宋教谕缓缓吁出一口气,哂笑道:“我在太医院待久了,用方多是谨慎,也不在意病人用不用得起方子,自是有所欠妥了。” 许黟道:“在其位谋其职,宋教谕并非有错。” “是啊,民间有民间的用法,我等虽开的方子不是这白虎汤,却也用柴胡加减为之所用,把这犀角屑替换了下来。” 说话者是另外一名被请来的民间大夫。 这位常大夫并非京都人士,他常四处游历,但定居京郊,常到京郊下的乡县给百姓们瞧病,收的诊金不高,为人脾气好,不古怪,京郊百姓们见到他,多称呼他为“常良医”。 同行之人也爱这般称呼他,瞧着他开口,就笑着说,“常良医,你说说,那个小孩儿辩证如何?” 常良医瞪他一眼,撸着袖子道:“那小孩我瞧着奇怪。” 他话开口,立时有几个人跟着应和。 “可不,从脉象看,只看出来这小孩瘦弱,受过惊吓,只用汤药温养一段时间便能好。” “如何都称不上疑难杂症呀?” “宋教谕,你们太医院不会选错人了吧?” 宋教谕嘴角微扯:“……” 他不作答,反问道:“你道该怎么治,要是说得明白,老夫就为你解惑。” “我若是说得出来,还需要宋教谕解惑?”有人打趣。 宋教谕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目光落在许黟写的方上,上面开的方药是甘草汤。 和太医院几个教谕们开的方子相差无几。 除了宋教谕对许黟开的方子感兴趣,其他人也一样。 看宋教谕不说话,就凑过来去看竹纸上的内容,有人“咦”了一声,怪道:“我辩错了?!” 小孩脉小,不好把脉,常有脉不出来的情况出现,有好几个医者辩不出来,只能随意地写了个补身子的方子,可谓是无功无过,吃不死人。 因此他们看到许黟开的方子,有些后知后觉地回想着小孩的长相,确实瘦小得很。 常良医见了许黟写的甘草方,满意一笑:“好,看来我所查不错,果然是古怪。” 说罢,他目光一扫,见着一人,开口询问,“庄先生,你可瞧出来了?” 庄大夫微顿,冷着脸没吭声。 他本来是瞧出来了,可不确定,最后硬着头皮写了一个无功无过的方子。 眼下,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烧着。 常良医“嘁”了声,见他开的方子,追问:“怎么犯糊涂了,这不像是你能开出来的方子?” 庄大夫僵着脸:“……着道了。” “无妨无妨。”常良医拍拍他的肩膀,看向众人脸色,随口笑说,“着道的人不少。” 庄大夫的同伴点点头,知晓好友性子,岔开话题:“不知那位老妇人,几位如何看?” “难!” 一医者叹气,“我看她脉绝,已是将死之兆。” “哪怕治了,也只能是吊着命,治不好。” 廖宁才看着他们摇头晃脑,满脸期待地转头看许黟:“许先生有什么好的法子?” 许黟看他一眼:“老妇人身有七劳五伤,其手残足废,目不清耳不鸣,口有疾,五官不通,心神俱损。脉虚而断,身有重病,如今看似能走,不过强撑躯壳。” 见着廖宁才呆愣愣的样子,他耐着心又道,“你可问她,平日里全身可会疼痛难忍,阴雨时,关节可会肿疼。另外她腹部有积水,辩之气滞血瘀,是乃症瘕[注1]。” 听到“症瘕”二字,廖宁才脑子嗡了一下,彻底明白了。 “那许先生写了这么多方子,有何用?” 许黟叹息道:“虽病不能治,但用药能缓解痛苦。” 简单来说,不过是痛苦的死去和没有那么痛苦的死去。 若是放在以前,许黟或许不会多此一举,但这老妇人被选中,想来是用来考验此届参加茶会的医者。许黟没有猜错的话,太医院不想失信,就会尽力去救。 再看许黟开的方子,一是桃红四物汤,二是桂枝茯苓丸。 用的都不是贵重药材,以太医院的财力而言,完全负担得起。 许黟这边围了不少医者,阿旭和阿锦那边也不遑多让。 开始时,茶会上的人并没有将两人当一回事,瞧着那么年轻,医术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直到他们看过兄妹俩开的方子,才知兄妹俩安安静静的,实则深藏不露。 “以你们的高明,早可开医馆,怎么还跟在许先生身边?”有教谕惜才地跺了跺脚,为兄妹俩感到可惜。 阿锦眨眨眼,实诚道:“我们的命都是郎君救的,待在郎君身边是为了报恩。” 教谕:“……”这是何道理。 报恩也可换个法子。 教谕不知他们俩具体情况,但眼见着好苗子,不收进太医院着实叹息。 “太医院里有不少藏书,而我手中正好有举荐名额,可来找我。”教谕暗示道。 兄妹俩一愣。 看眼前教谕笑眯眯的模样,像极了拐卖孩童的拐子,心中警惕,佯装听不懂地换成其他话头。 教谕叹气,有缘无分呐。 …… 茶会结束,离开时,许黟专程来拜别尚弘深,顺便问太医院可为这几个病患治病。 尚弘深笑着点头:“自是如此。” 听到想要的答案,许黟朝着他行了一礼,闲聊几句,带着阿旭和阿锦离开庄院。 兄妹俩手里还拎着三盒太医院教谕们炮制的药香。 乐滋滋地上了马车。 * 事后,许黟将茶会上的经历书写下来,用纸钉打孔,缝成册。 他抄录两遍,一本存放着,一本揣到怀里,带着亲自炮制的安神药丸,敲响邢家宅门。 门房见到许黟,恭敬地请着他入内:“老爷在书房呢。” 第263章 邢岳森开口道:“这法子阴损了些。” 许黟看出他的迟疑, 平静地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茶道:“若是犯人死都不说,大理寺严刑逼供也只能是让他皮开肉绽, 要是打死了正如他的意。” 审问时严刑拷打,是大理寺狱中常有事,但这事不能拿来明面说。 可说这话的是许黟,作为好友的邢岳森干笑着不好说什么。 “有些罪犯顽固不灵, 不动刑确实问不出什么好歹来, 不过这事主审在我,得给死者一个交代。”邢岳森缓缓解释, 脸上多出无奈, “可动刑非长久之计, 黟哥儿说的这个法子,也不无道理。” 听他这般说,许黟眉眼多出沉思。 他边思索边道:“他口口声声说是为小儿子报仇, 那就拿他家人做突破口, 要是他致家人性命于不顾,那便是撒谎了。” “邢兄,或许还可以查他素来跟什么样的人交往。” 若人不是他杀,他为何要承认? 若人是他杀,为何杀人细节故意说错? 或者说,这里面还有另外一个凶手? 这些假设不少, 许黟和邢岳森边分析边震惊,觉得这里面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话毕, 邢岳森很是高兴。 与许黟这番分析, 给他提供不少可行的法子。 破案之事迫于眉睫,他急忙起身来到桌案前, 伏案将可行法一一列出。 待他写完,邢岳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怠慢了许黟。 抬眼却瞥见许黟在他忙碌时,未生怨气,反倒在旁墙柜上拿了本《乐经》在看着。 许黟手里的《乐经》看了一半,听得窸窣声,眼角余光看到邢岳森忙完,将书籍合上,放回原位。 邢岳森舒朗笑问:“喜欢乐经?” “只是恰巧看到便看了。”许黟轻笑地摇头,“忙完了?” “嗯,多亏黟哥儿啊。”邢岳森心里感慨,这个阴招好,可行! 只要上司同意,他就能将其家人抓入牢中,假装逼供。 许黟打趣他:“这招阴损了些。” 邢岳森哈哈笑起来。 笑完,他便问道:“黟哥儿今日来,应该不只来送药丸。” “是。”许黟坦然点头。 京都驿站里当值的小吏脾气大,许黟带着阿旭去驿站寄信和物去往蜀中盐亭,却遭了拒绝。那差爷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讨好处的意思,阿旭递了半角银子还嫌少。 许黟也是有脾气的人,对方既然不乐意,那就连半角银子都不给。 邢岳森听着,眉间掠过戾气,冷哼道:“这帮小吏心被养肥得很,素来拿捏百姓短处为虎作伥,迟早有天翻了跟头。”说罢,他安抚了许黟,“黟哥儿你要寄何物,拿给为兄来寄。” 京中官员俸禄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有不少福利在,其中一则就是在驿站上,他们要是想寄信和物回老家,送达时日都要比普通百姓快不少。 何况那些在驿站当差的小吏们,不敢轻易得罪他们这些官员。 许黟便是想到这处,才来找邢岳森。 邢岳森道:“正好我也想去京郊给你看庄子。” “有适宜的庄子了?”许黟微惊。 这才几日。 邢岳森笑说:“阿目办事仔细,晓得是为你找庄子,这几天跑了十几趟郊外。” 这些年里,阿目为邢岳森办了不少事,对这些都了如指掌,已不是普通随身仆从可比。 他挑选出来两个不需要如何修缮的老庄子出来,供郎君和许黟选择。 其一离着京都二十里地,占地八亩有余,里面设有蹴鞠场、茶会亭台楼阁、莲池垂钓以及月洞花木等等。是京中金贵哥儿姐儿玩乐的地方。 卖家离京做官,想将这庄子卖了换成银钱拿着做盘缠。 许黟咂舌,什么样的盘缠要用几万贯来凑数。 结果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样好的庄子几万贯哪里够,卖家开价八万贯银子。 许黟:“……”把他卖了凑数吧。 这样好的庄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问,“另外一座庄子呢?” 另一座庄子离着京都就远了些,要三四十里地,据阿目说这庄子朴素了些,院中设有几处房屋,其余地儿翻耕成田地,种着些时令蔬果,还有个养殖场,养了些家畜,以及一些驯养的野鹿。 邢岳森解释:“这庄子的主家是个食饕,极爱吃这野鹿肉,这鹿肉不易得,黟哥儿要是喜爱,买下无妨。” 许黟侧目看他:“我没吃过鹿肉。” 邢岳森愣了一下。 他想起许黟在盐亭有个叫张铁狗的干兄长,是个打猎好手,但野鹿不好猎,盐亭又少有野鹿出没,没吃过鹿肉实属正常。 邢岳森当即道:“后日是旬休,我带你吃鹿肉。” 许黟听到此话笑着应下,随口说:“要是我买了这庄子,送头鹿给你。” 邢岳森:“……” 好在他们都没忘记问阿目这庄子卖价几何。 知晓这庄子的主家没抬价,价钱合适,便商议着一同去瞧瞧。 …… 不一会儿,阿目将马车备好。 期间,许黟使唤邢家的门房去趟家里报个信,问颜曲月有没有兴致一同去看庄子。另外让阿旭把这些时日备好的物什拿来,他要将怀里记录的记事本同其他物什寄往盐亭。 自他们来到京都后,这信还没成功寄出去。 而盐亭那边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也不好将信寄来到京都。 许黟有时会担忧陈娘子和庞博弈的身体状况,怕他们有时候过于操劳,伤身伤神。 而陈娘子有张铁狗夫妇,以及安哥儿在膝下,许黟担心归担心,却也没那么担忧。但庞博弈却孤身在异乡,身边又没有个一儿半女的,总是让他安心不下来。 他想,要是庞叔年迈照顾不了庞博弈,该如何好。 “黟哥儿别担忧,你走前托付了他们几人,他们会照顾着庞先生。” 邢岳森瞧出他的思绪,又说道,“我也要寄信回去,可托家父时常去庞家走动,家父也经常念叨你,说你那极品沉香还剩一点,至今不舍得用。” “嗯,多谢邢兄。”许黟感激一笑。 邢岳森摆摆手:“你我之间怎么还谈个谢字。” 两人说罢,并行着出来院子,坐上马车。另一边,颜曲月和阿锦他们也备好车辆,从巷口出发。 片刻,两辆马车在街道口相遇。 双方只撩起帘子点头示意,并没有专程下车互相问候。 时辰不早了,他们要先去驿站寄信和物,再去到庄子,还要在天黑前回来,丝毫耽搁不得。 马车驶出京都外城,城外官道两侧,杨柳依河而建,清风徐来,葱蔚洇润。 他们一路往南城外驶了四十里地,两辆马车前后停在驿站外面。 邢家马车在前,出门时,车厢顶棚舆角挂上了铃铛,驿站里当差的小吏听到铃铛声,笑着脸出来迎接。 凡是挂铃铛的车厢,都是京都当官的,以此来区分身份。然而,这小吏看到从车厢里出来的许黟,神色微变,这人昨日来过,被他冷嘲热讽跑了。 邢岳森不悦道:“看什么?” 小吏连忙鞠躬喊道:“邢评事,小的这是看到你来,高兴呢。” “哦?那我带人来寄物,可要另外收钱?”邢岳森故意问道。 当即,小吏汗流浃背地连声喊不用,又热诚地给许黟等人端来好茶。 许黟和颜曲月不动神色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阿目和阿旭。 两人在小吏的指引下登记了地址等信息,然后就可以付了寄物的银钱便可。 小吏不敢收这钱,邢岳森让他拿着,淡笑地说:“你要是不拿,后面去大理寺举报我以公谋私,那我岂不是冤枉。” 小吏:“……” 他心惊胆战地送邢岳森等人出门离开。 折返回来时,看到桌上茶杯里的茶水,眼前一黑,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大理寺的官员。 …… 马车奔驰在官道上,一路畅通无阻,快马加鞭地来到京郊外三十多里地外。 待众人下车,除了许黟和颜曲月,其他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邢岳森扶着车厢,难受地捂着欲要呕吐的腹部,许黟走过来,从腰带处解下来一个香囊。 “你捂着鼻子一会儿,就不难受了。”许黟道。 邢岳森没拒绝,拿着香囊放在鼻翼处嗅着,一股好闻的药香味侵入鼻腔,压在胸口处的难受感很快消失不见。 不难受了,邢岳森拿着香囊翻来覆去地看。 许黟道:“你要是喜欢,我回去配个新的给你。” “黟哥儿帮我多配几个,柔娘和乐姐儿坐车会难受,给她们备上,素日里也就不怕出门了。”邢岳森道,“至于要多少钱不用跟我客气。” 许黟点点头:“行。” 说话间,阿目去庄子敲门,里头开门的仆人闻声打开,见着是他,还带了郎君娘子们来看庄子,弯着腰请他们入内。 很快庄子里的管家听到有人拜访赶来,请着他们去庄子会客的大厅说话。 去往大厅路上,许黟观察着周围亭子走廊,以及周围景色,果真和阿目说的一样,这庄子极为朴素。 瓦顶走廊下方铺着石板,两端则是铲平压实的泥土地,上面还撒着一层沙土,以防下雨时过于淤泥难堪。走廊尽头是间占地面积很宽敞的房屋,中间四面门开着,可见里面陈设,两侧是木墙,再者就是数道连着一起的门。 管家说这处除了是大厅外,还有客房、下人房。 许黟和邢岳森都很意外,他们很少看到客房安排在前院处的。 第264章 夏至, 白昼长。 许家小宅非依水而建,炎炎灼日晒得屋里避暑的一狗一猫恹恹地趴在地板上不动。 小黄和虎霸王都吐着舌头,引得许黟心疼得不行, 边摇着蒲扇给它们散热,边问阿锦:“阿旭还没回来?” “没呢。” 阿锦也热,穿着短袖薄罗衫裙,拧着冷帕子在擦额头冒出来的细汗, 甚是怀念以前的日子。 她吐槽道:“来了京都, 都不能自个炮制冰块冰水什么的,想喝冷饮子还得去外面买。” 许黟失笑:“阿锦慎言。” 阿锦撇撇嘴, 小声道:“我晓得的, 要是去药铺里买几百斤硝石来, 那衙差怕是要登门来问。” 许黟闻言,剑眉微挑地看她。 茶会结束后,看中兄妹俩人的太医院教谕来找过许黟, 意在言外地让许黟不要耽误了兄妹俩人。 这位教谕的话让许黟思量数日, 可惜阿旭和阿锦都不想进太医院。 此事无果作罢。 许黟笑了笑,阿锦胆子大,又自由惯了,进太医院不一定是好事。 “卖货嘞~卖货嘞~”院子外,挑担货郎的声音将许黟扯远的思绪逐一拉回。 他望了眼门外。 今儿颜曲月不在。早晨时,庄子里的管家进城, 说庄子里的母鹿昨晚下崽了,颜曲月担心夏天幼鹿难熬过去, 就带着二庆去郊外庄子。 眼瞧着太阳一点点地往头顶上移, 不知娘子和二庆会什么时候回来。 想到这里,阿旭提着盒子回来了。 他擦了把汗, 将盒子递给阿锦,自个去灶房里舀了把清水净手洗脸。 许黟拿了一碗冷元子给小黄和虎霸王解暑。 这时阿旭进屋来回话:“郎君,我在路口遇见霍家小介来送帖子,那小介说,这是他家玉二爷的拜帖。” 许黟讶然:“帖子呢?” 他拿过帖子打开,便见霍玉清在贴上写了拜访时日。 算了下日子,便是明日。 明日是国子监旬休,放学子归家的日子,霍玉清休假不在家里待着,怎么跑来找他了。 他从霍家回来,就没想过要跟霍家继续有来往。 在霍玉清和霍玉璿兄弟两人不用继续服药后,许黟就没再跟他们有过联系。两人也像是察觉到他的疏离,有着京都贵子的傲气,没有热脸贴冷屁股。 许黟对这样的结果挺满意。 他将帖子随意地放在桌案上,目光落在吭哧吭哧舔着冷元子的一狗一猫,神色温和道:“明日霍家小郎要来,就给他开门。” 阿旭点头,问要准备什么。 许黟想着霍玉清是读书人,读书人清贵,又喜爱喝茶,那就借花献佛,把崔夫人送的雪芽拿出来待客。 阿旭阿锦:“……” 他们以为郎君会像待盐亭鑫郎君和陶郎君那样,给他们做枇杷薄荷饮。 待他们将心中疑惑问出来,许黟扫了他们一眼。 “我看是你们想吃了。” 阿旭和阿锦闻言,不好意思地捂嘴笑。 阿旭道:“郎君,今年吃不到枇杷薄荷饮,像是少了什么。” 阿锦连连点头:“连邢官人家的阿目都跟我提过,说好生怀念郎君做的饮子,还说京都卖香饮子的那么多,都没几个比得上郎君做的。” 许黟抬眸:“你何时跟阿目这般亲近了?” “上回去邢家送东西,阿目犯头疼来找我瞧病。”阿锦眨眨眼地说,“我看他疼得厉害,就给他拿了几颗治头疼的药丸。” 许黟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看小黄和虎霸王不再热得吐舌头了,便回到书房里,边摇着蒲扇边看书。 心静自然凉,燥热一点点从身体四肢褪去,不知不觉间,眼前视野变得暗淡,他再度抬头,外面已然是傍晚时分。 颜曲月和二庆是在街坊四邻屋顶飘起袅袅炊烟时回来的。 她一进屋,许黟便闻到了她身上带有鹿腥味。若是单纯去看幼鹿,不可能会沾染上这样重的味道。 他当即关心问:“娘子去庄子忙了什么?” 话音未落,跟着进屋的二庆先激动地喊道:“许大夫,颜娘子好生厉害,她竟然有救鹿的法子!” 许黟有些诧异:“哦?” 颜曲月撸了撸袖子,她今日穿的是碧青色长袖薄罗衫裙,戴上襟勃一捋,干活很方便。 但难免还是沾到一些血迹,那味儿才迟迟不散。 “哪有二庆说的那么厉害。”颜曲月道,“就是以前跟着哥哥走标,有回遇到同行的养畜户,他当时赶着好些山羊,结果有一头母山羊半路难产了,他救羊时没避着人,我就学着那法子试一试,没想到把幼鹿救回来了。” 许黟问:“庄子里不是有养鹿的下人,怎么会轮到你亲自动手了。” 颜曲月听了,皱着眉摆手:“别提了,那养鹿的几个人,以前遇到幼鹿难产,直接就死了,根本不会救。” 二庆在旁疯狂点头,他只会杀猎物,不会救猎物。 当时在场只能干着急。后来颜曲月一言不发撸起袖子,还把庄子里的管家下人们吓了一大跳。 他们就没见过这么彪的娘子。 何况上回颜曲月跟在许黟身边不怎么开口说话,这管家误以为她是个好说话的主。 见着她要亲自动手,想都不想地跟着几个婆子拦住了她。 “许大夫是没见到,那鲁管家还说‘哪有娘子做这等活的,这让我怎么跟郎君交代呦’,接着颜娘子直接一掌把他推开,鲁管家还摔在地上了!”二庆越说双眼越亮,眼里都是对颜曲月的崇拜。 颜曲月被他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 星眸一抬,就见着许黟含笑的眸眼在看着自己。 “你不觉得我有辱斯文?” “娘子就是娘子,何来有辱斯文。” 颜曲月嗔怪他一眼:“……” 她身上味道重,说罢这事,就想要去沐浴。 家里的婆子连忙去烧水,阿旭跑着去帮忙。 颜曲月则是去到屋里,坐到梳妆台打算拆解发簪发髻。 许黟走来,站在她身后为她脱簪,一面跟她说起霍玉清明日要上门来的事。 “他来作甚?”颜曲月扭过头,仰着脸看向许黟。 温柔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丝毫不影响她眉目英秀。 许黟目光所及皆是她,淡笑道:“他来应是有事,但我也不知何事。” 颜曲月不太喜欢霍家人,不为别的,只因为当初许黟想回家,霍家三爷将人压了。 他们霍家在京都是权贵之家,别说平民百姓得罪不得,一些京都小官见到霍家人都得低身下气,她不想许黟接近霍家,便是不想许黟受这等委屈。 然而,这不是他们不想接近,就能不接近的。 这霍玉清也太没眼色了。 “要是不为难咱们,咱们就见见,若是为难,咱们就离开京都。”颜曲月捏捏拳头,“他们总不能半道拦路,不让我们走。” 许黟笑了笑:“这里是天子脚下,霍家也要守规矩的。” 颜曲月还是不放心:“最好如此。” 在聊天时,许黟也没停下手中动作,将固定发髻的发夹拆下来,用梳子为颜曲月梳顺秀发。 颜曲月舒坦地享受完许黟的服务,满意地起身去隔壁厢房沐浴。 …… 翌日清晨,阿旭天亮时起床穿衣,揣上铜钱出门去市井买菜。 六月的市井走几步就能闻见藕香,阿旭瞧着新鲜上市的莲蓬模样好,买了好几个放在篮子里。 再去到屠户那里割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来三条猪肋排。 接着去到瓜果店,听着店保吆喝从泸州新鲜采摘而来的红荔枝。 时下水路交通发达,荔枝种植地也不仅限于琼州和两广一带,蜀中也有几个地区种植荔枝。 这些荔枝成熟之前会摘下来运往汴梁,反倒是出生在盐亭的几个人没吃到过新鲜荔枝。 想着郎君今日要会客,不准备一些鲜果说不过去,阿旭便问吆喝的店保,这荔枝怎么卖。 店保笑呵呵道:“按篮子卖,一篮子五贯钱。” 看到那篮子荔枝,阿旭沉默了:“……” 这也太贵了。 那篮子里的荔枝还带着鲜绿的枝叶,一颗颗红彤彤地在碧色中着实鲜艳好看。 可量不多,数一数不过二十来颗,这么点荔枝卖这个价,谁吃得起。 在阿旭犹豫时,已有几个官人提着钱来买荔枝了。 眼见店里的荔枝越来越少,阿旭咬咬牙掏钱买了。 回家时,他跟许黟和颜曲月吐槽荔枝昂贵,颜曲月就笑着让他多尝几个。 阿旭摇头:“太贵了,还是郎君娘子吃。” 他尝一个就好。 阿锦和二庆也没吃过荔枝,两人吃了一个,被这入口满嘴香甜,带着浓郁果香的荔枝惊艳到了。 可让他们继续拿着吃,都摆摆手说不吃了,这样的好东西,还是留着会客吧。 许黟无法,去取了交子拿给阿旭,语重心长道:“咱们是刚买了庄子,但也不至于连荔枝都舍不得吃几颗,你再去买两篮子来,别舍不得。” 阿旭捏着交子,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把交子揣在怀里,表示明日再去:“方才买过,就要再买,郎君实在不会顾家,要是真这般想吃就买,咱们在京都就要入不敷出了。” 许黟捏捏眉心:“如今你和二庆在相国寺卖消食丸和安神丸,每回都能卖个五六百丸,一回入账就有十几贯,不至于到那等地步。” 阿旭听了,却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他们在京都有哪些开销,以及买了庄子后,要养着庄子里的人。那庄子不小,还种植养了那么多东西,光是雇的下人,就有十三个。 第265章 许黟惊了一瞬, 手指拂过笔身,在笔端处,摸到细腻刻痕, 上方用草书刻有“吕道人”三字。 他脸上惊异之色显露。 霍玉清便笑着介绍:“这笔乃是歙州吕道人所制,吕道人是歙州制笔大家,所制之笔不多,实在一笔难求。” 为了这两支笔, 霍玉清费了些心思, 历经数月才拿到手。 整个国子监有此笔的学子不过百之一二,他将其中一支送来给许黟, 便是想表明心意。 “许兄可喜欢?”霍玉清心旷神怡, 眼底晕出喜色, 好似饮了一杯美酒。 读书人追求好笔,他自是如此。 他先前跟许黟交谈时,从许黟的谈吐中能感觉得出来, 许黟也是个好读书的。 许黟闻得他的回答, 收敛思绪地对着他笑道:“这好笔,自是令人喜爱。” 然而,霍玉清从许黟的眼神中,看到的却是思念更多。 仿佛透过这支笔,在想着什么。 霍玉清狐疑问:“许兄是见过这笔?” 许黟没瞒着,轻叹道:“早年间, 我有回乔迁新居,家师送了支笔给我, 我只道是好笔, 却不知如此珍贵。” 那支笔用了好几年,依旧好用。许黟也算珍惜, 每回用完都仔细清洗墨迹,晒干后会存放回盒子。 几年时间,那笔变化不大,只笔头处有些磨损。 他将笔拿来给霍玉清看。 霍玉清看到这笔,微微惊奇:“这笔像是吕道人年轻时所制,令师好本事,能得到这样支好笔。” 许黟回想着庞博弈用过的笔,好像不止一支。 他敛眉想,庞博弈的友人和门生遍布各地,哪怕他致仕归乡,手里掌握着的人脉仍然惊人。 “没想到许兄早比我用上了这歙州笔。”霍玉清略有些遗憾。可也对许黟的老师起了好奇,“令师也是医者?” 许黟摇头。 他言简意赅道:“家师只是个游历四方的先生,到盐亭会友时意外收我为学生,教导我心智,对我爱护有加。” 他游历能如此顺遂,有一部分是庞博弈的功劳。 这几年,余秋林和鑫幺等人寄过不少信给他,知他担忧庞博弈的身体状况,总会在信里提及庞博弈。 ……庞博弈身体又差了一些。 想必已是须眉皓然,不再是当年那位儒雅风流的中年男子。 许黟眉目勾出一抹笑,哪怕再怎么变化,待他回去,定是能一眼认得出他来。 霍玉清此番送笔,勾起许黟诸多回忆,当天,许黟便为新到手的歙州笔开笔。 这支歙州笔的笔毫用狼毛所制,笔锋润而尖,开笔后,许黟持笔洒洒洋洋地写着游记。 直到手腕发酸,眼也发酸,天都黑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笔。 颜曲月举着油灯进来,给书房再添亮光。 “这笔写出来的字比普通笔好看。”她双臂展开晾干笔墨的纸张,看着里面写着都是他们去过的地方,笑盈盈问,“给老师写的?” 许黟“嗯”了一声。 “等结束此行,咱们就回盐亭吧。”许黟拉着颜曲月的手,轻言道。 颜曲月笑了笑,她也想家了。 她道:“回去时,我想先去一趟昭化看哥哥嫂嫂他们,这几年都没回去过,他们定埋怨我了。” 许黟笑道:“娘子虽没回去,却也寄了不少信,他们就算怪,也只会怪我。” “说的有道理。”颜曲月煞有其事地担忧,“到时候哥哥要是想教训你,我也不好帮你。” “没事,要是骂我,我该骂,要是打我我就跑。”许黟轻快笑说。 颜曲月:“……”一点都不正经。 …… 盛夏不宜出远门。 天气更加炎热了,京都每个街巷都有卖冷饮子的店家和摊子。 白日里出来玩的人少,夜里却热热闹闹的。 七夕这日,龙津桥夜市张灯结彩,不同以往的各色绚丽彩灯悬挂街上半空,酒楼高处烟花璀璨,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食数不胜数,戏耍班子吹火龙变魔术,换着法子吸引百姓们驻足围观。 许黟为颜曲月梳妆打扮,给她戴上汴京时兴的花冠,髻发间插一株镶珠牡丹簪,再换上京中年轻妇人们都爱穿的宽袖襦衫。颜曲月长得好看,稍稍打扮,便别具风采,不输京中从小娇养的贵女。 接着,许黟捻了一点桃红胭脂,在指腹化开,点在颜曲月的两颊间。 颜曲月对上昏黄的铜镜,左瞧瞧右看看,好生别扭。 她回首看许黟:“感觉好奇怪。” “不奇怪。”许黟笑了一下,去到洗手盆前净手洗去残留的胭脂。 今日颜曲月身上穿的衣裳是他挑的,许黟觉得自己的审美还是在线的。 颜曲月挥挥手袖:“这么宽的袖子,穿着都不好干活。” 许黟无奈看她:“今夜是七夕,女子相约的日子,哪有干活的道理。你在京都只跟焦嫂嫂聊得来,她约你出去,可不是去干活的,你和阿锦好生去玩。” 颜曲月问:“那你们呢?” 许黟笑笑地说:“难得休息,我和邢兄在院里喝酒赏月。” 颜曲月挑眉看向窗外,哪来的月亮? 但时辰不早,她没再耽搁,穿上新鞋,外面已有马车停靠。 颜曲月挽着阿锦手臂,带着她出门了。 …… 她们出门没多久,邢岳森带着好酒上门。 许黟连忙招呼他一起去灶房端下酒菜,边解释道:“我给阿旭二庆放了假,这桌菜还是阿旭出门玩前备上的,今夜家中就只有你我两人。” 没有别人,只能自己动手。 邢岳森捋了捋袖子,二话不说地跟着端盘子。 “那婆子你使得习惯吗?”他想着婆子是赁来分担活儿的,就随口问。 许黟道:“厨艺没有阿旭好。” 邢岳森脚步微顿,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他:“有阿旭那等厨艺的婆子,我还会留着给你?” 许黟畅快一笑。 他们把屋里的桌椅搬出来,在窄小的院子里吃酒聊天,聊着聊着,许黟便问邢岳森明年的计划。 邢岳森拧眉道:“我想离京做官。” 许黟诧异看他。 邢岳森道:“在京中太安逸了。” 他能接触到的东西,只有一些案件审理和法律文书,待了数年,接触到的大大小小的案件累积够多了,是时候离京了。 “申请书写了?”许黟看他。 邢岳森说还没有,道不急,他再看看京都其他部门可有实权的好去处。 说着,他就跟许黟道:“上回那犯人招供了。” 原来受害者和犯罪者两家的羁绊不止是那十两银子。 当初两家祖父是旧相识,因而给彼此后辈定了一门亲,让两家的孙儿孙女缔结良缘。后来他家祖父先逝,两家关系没有之前亲密,加上对家借了十两银子后不承认,这亲事也就闹掰了。 哪想对家小儿行为孟浪,见着他家姐儿长得好看,便哄骗了去,不小心给暗怀胎珠了。结果对家不愿娶他家姐儿为媳妇,那哥儿也是个好逸恶劳,怕担事儿的,听家里的话,别抱琵琶与别人家的姐儿定了亲。 他家姐儿被误了终身,想不开要一死了之,被她哥哥给拦住了。 也不知犯人的儿子使了什么法子,让自家妹妹堕了胎,性情改变不说,还听话不再犯傻。后来才知他儿子想要杀了对方全家,只捅了门房,就被他给拦住了。 “他本想劝他儿不要杀人,但他儿不愿,便拿了柴房的砍刀,替他儿砍杀了人。”邢岳森目光沉沉的说完。 许黟沉默半晌,轻叹一口气。 “应该不止这些?” “对。” 邢岳森饮了一杯酒,复而继续说:“若是真只抛弃良家娘子,告官便是,怎会因为此事葬送这般前程。” 即使有亲人作为偿命要挟,到这时候,犯人还是隐瞒了一部分情况。 后来邢岳森对着证词觉得有所纰漏,又另外严审了罪犯儿子。他儿子没有他爹藏得深,几番攻心计就败下阵来,全盘托出。 许黟好奇问:“难不成是对家还做了过分的事?” 邢岳森想着审问出来的东西,两眼微冷:“他家死得不冤枉,当初他家祖父病逝,其实是对家所害,才叫他们家财两空,还害了他妹妹,这才让他起了杀人之心。” 之所以还继续瞒着,那自是杀死对家三口人的,并非他爹,他妹妹亲手砍了那负心汉。他爹来善后,本想放火烧了,但杀人动静不小,街坊们跑去报官。他爹为保儿子女儿,将全部罪责揽在身上。 听完,许黟唏嘘不已,跟着饮了几杯酒。 “黟哥儿,我这事办完,怕是要升官了。”邢岳森脸上带着一丝醉意,双目却清明。 他不急着写申请书,就是等着上头会有什么安排。 许黟给他倒酒的动作没停,低声道:“若升了,你怕是一时半会离不了京。” “……嗯。” 而后,两人沉默许久。 七月七夕一过,京都热闹几日,又恢复平静。 许黟家里的诊堂照旧开着,每天都有不少患者上门问诊。 其中不乏一些京中豪商巨贾,他们看病出手阔绰,看病的诊金不低于十贯钱,短短数日,许黟和兄妹两人收到的诊金就有几百贯。 很好地缓解了阿旭对于开销大的压力。 他买东西再也不扣扣搜搜了,见着市井鲜果铺里有买荔枝,奢侈地买了两篮子回来。 家里人都爱吃荔枝,上回霍玉清送来的两筐,许黟送了半筐给邢岳森,半筐拆成几份,搭配了一些别的物什,送去了尚弘深和莘淮,以及几个经常来找他论道的教授。 第266章 “参加医书编撰?”许黟听到这消息, 身体不自觉地坐直起来。 北宋重医学,除设有各州、县等医学院外,每隔一段时间, 太医局就会去到民间广进医方,将其收到的医方进行汇总校正,再进行重编。 能参加医书纂修的医者,都是太医局里资历高的官医, 譬如吏目、教授这种级别。 什么时候这样的好事会轮到自己? 许黟压住心中激动, 将注意力落在莘淮带来的医书上,这医书只简单纂修过, 连正经书目都没取, 只在外面写了“恶疮方集”。 “莘吏目, 你不是在开玩笑?”许黟问他。 莘淮老谋深算地笑着道:“这等事岂能随便开玩笑。” 许黟苦笑:“那这事也轮不到我呀。” 见他这般,莘淮也没瞒着。 此次重校旧本不像以往,只局限于太医局里的医者, 就像广进医方同样的道理, 太医局也要广纳人才。 茶会后,院中教授以及医生们对于许黟的讨论声持续不断,都觉得这等人才,该纳入到他们院里。甚至有教谕认为,许黟的两个徒弟也该进来。 只是这事后来不了了之。 直到这次需要重校的旧医书里,多有外疡方。这时莘淮就想起来, 许黟虽擅治疑难杂症,但外疡尤甚。 “我跟尚兄提及将你纳入纂修人之一, 尚兄应允了。”莘淮说完起因, 神色郑重道,“局中编纂医书从未有过外编人员, 你若是能进来,必定受益匪浅有所作为,这次机会难得可把握住了。” 这样好的机会,许黟自然不愿意将它从手指缝溜走。 许黟斟酌问:“我若参加,可提个要求?” “哦?你还讨价还价上了?”莘淮轻笑地看他一眼,“你想带上那兄妹俩?当初余教授要他们入院,他们不愿,这回你想带他们,怕是不妥。” 许黟摇头,自知之明道:“不,编纂医书是大事,怎能随意塞人。” 何况当初阿旭阿锦不同意进太医局,那位余教授很不开心,但也没刁难过他们。可此行此景他要是再提这样的要求,那就是将问题矛盾化了。 “我只是心里有小小一问,编纂期间,我能在局里看其他医书吗?”说罢,许黟两眼无辜地看向他。 莘淮:“……” 他笑道:“这何须要问,你都入院编纂医书了,院中书房里的医书自都是能看的。” 话到此,许黟再不答应就不识抬举了。 他连忙起身朝着莘淮一拜:“多谢莘吏目抬爱,许黟定将竭尽全力。” “行了。”莘淮拉他起来,笑呵呵道,“编纂医书耗精力,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载,这期间除非休沐日,其余时候不得归家,你可愿意?” 许黟闻言一愣。 莘淮也不急着让他回答,抿了口茶,悠悠然道:“听闻你家娘子聪慧,你与她商议了再来。” 说罢,他把帖子连同医书,一并放在了案上。 …… 三日后。 许黟背着装衣裳的箧笥,只身一人出现在太医院门口。 他递了帖子,门房拱手让他进入。 进到里面就有人认出他来,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听闻许黟是来找莘吏目的,热情地表示可以带他去到莘淮办公的地方。 路上,热心人士自来熟地说道:“没想到许先生还是来太医院了,这下可好,以后我们就有机会成为朋僚了。” 编纂医书就是来院里干活,可不就是短期同僚,许黟笑着没否认。 “对了,这入院一事应该是找尚院判,许兄怎么找莘吏目?”热心人士狐疑地问。 许黟道:“给我下帖的是莘吏目。” 热心人士恍然一瞬,暗自道还是许黟会做人,这事自是要先拜见莘吏目的。 于是,他说说笑笑地跟许黟聊起院中各处各院的情况。 太医院里分设三大院,一是授课学府,二是机要处,三是住宿。授课的学府再分等级,按照甲乙丙丁等来区分考核;机要处则是大杂烩,里面笼统着太医院里所有部门,譬如药材房、制药房、办公处、文书房等等,便是尚弘深和莘淮的办公区都在这处院里。 医生和官医们的住宿院落在后方,院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便是平时打杂的人都住在里面。 因此,除了一部分学生和教授,大部分都会在外面另外租赁房屋起居。 有热心人士的帮助,许黟很快就来到莘淮的办公处。 办公处里还有其他医者,许黟感谢地道别热心人士,背着箧笥进到里面。 屋里的人瞧到许黟,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一人笑呵呵道:“我们刚才还打赌,赌你今日会不会来。” 许黟朝着他们拱手:“宋教授,余教授,田教授。” “只你来?”宋教授问。 许黟颔首,车夫载着他来到太医院门口后,他便让车夫先回去了。 田教授说道:“此番重校旧本,编撰者就我们几人,还有莘吏目,要重校的本数不多,那些都是。” 他手臂一抬,指向后方桌案,上面高高地垒着两座书籍。 虽不多,但也有二十几本。 他们常年与这些医书打交道,知晓编纂医书不易。这两年里,局中又收集了不少医方,这些新医方都要统编进去,另外一些旧方在临床实践中琢磨出来新药效,也要将纰漏处修正补齐。 许黟刚上门,他们不急着拉着人家干活。 宋教授道:“莘吏目去尚院判那边汇报工作了,我先带你去将行李放好。” “有劳宋教授。” 许黟点点头,背着箧笥跟上他。 两人来到住宿院里,宋教授特意挑了个离他住宿比较近的房间,提前交代打扫婆子收拾出来。 宋教授道:“院里条件简陋,你若是有缺用的跟我说声,我去给你拿来。” 许黟放下箧笥,视线扫了一圈,这房间里床榻用物都备齐了,比他大学时期住的宿舍条件还好。 看着什么都不缺。 将东西归放好,宋教授带着许黟熟悉院中需要注意的地方。 “院中灯油是限供的,每人一月只能领一两灯油,若是不够用,要自个掏钱买。”宋教授提醒,院里房屋低矮,墙高,每当天将暗时,屋里的光线就差很多。 “灯油得时刻备着以防之需,我们每日校队医书,一看就废寝忘食,一两灯油根本不够用。” 宋教授每个月都要添一笔钱,花在买灯油上。 许黟将这事记下,打算休沐回家时,在家里带些灯油回来。 两人边走边聊,又回到办事处,这时候,办事处里的田教授和余教授都不在,跟着消失的还有那些需要重新编撰的医书。 宋教授习以为常道:“他们去书房了,我们也去。” 等来到书房,许黟看到了在里面忙碌的莘淮。莘淮见到他来了,没什么反应,只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来,指着一面书墙道:“把这些书统计一下,有用。” 许黟微诧,但见到这么多医书,眼睛瞬间发亮:“统计归类?” 莘淮满意一笑:“是,归类好了交给我。” “懂了。” 许黟应下,没急着干活,眼睛余光落在书房各处。 周围有好几个忙得头都没抬一下的医者,多是穿着褐衣长衫,一手拿着打开的白纸书,一手持笔,边寻找边抄录着什么。 跟着他进来的宋教授也被莘淮安排了工作,他撸着袖子去到洗手盆中净手,擦干双手,去到桌案拿纸笔。 桌案处,有几个小童模样的少年郎在安静研墨…… 许黟走过去,看到净手盆里飘着药材,有金银花和蒲公英等几样,都是寻常净手会用到的药物。 便学着宋教授的模样,净手擦干,拿了纸笔去到指定位置。 许黟这些年一直有编书的习惯,把书籍统计归类对他来说不难。这个工作烦在枯燥上面,需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先粗劣地过目一番,在从里面依次抽出相同类目的书籍,抄录下来名字,再归档到一排。接着,他发现这样归类依旧不明显,很容易从一整排黑压压的字迹下遗漏掉。 许黟把书籍归类好后,去到桌案,问小童:“可有拆纸的小刀?” 这东西书房里自然是有,小童很快把拆纸的小刀拿来给他。 许黟将一张纸折叠,拆剪成几十份,在上面写下不同门类的名称。 把名字贴在书架上面,这样找书就方便许多。 “你在做什么?”终于有人发现许黟的不同。 许黟抬头,就看到余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盯着许黟看了许久。 许黟道:“我想着只归类统计,却不标注,过些时日,这些书籍就会再次被打乱,就打算按照我常用的法子,自行归类一处。” 余教授眯起眼睛:“你这法子有用?” 许黟没将话说满,只道会有些用处,又说他手里没有糊浆,只能将纸条塞在书架和书籍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一角,每排都有,他在用时,就可以按照纸条找书,而不是在一面书墙前本本去找。 余教授听了,眸光意动:“这法子好。” 说着就要带着许黟去找莘淮。 “何事?” 莘淮坐在案前翻阅书册,见着他们来找,狐疑地挑眉看向许黟。 对上他的目光,许黟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拆了些纸条写类目,归类于书柜里,余教授觉得有用,就带我过来了。” 闻此,莘淮又看向余教授。 余教授激动道:“那法子我看了,确实比我们之前归类法有用,我觉得能提倡,以后就不用担心书籍乱放找不到了。” 第267章 此事不宜迟。 很快莘淮便做主拍板定下, 交由余教授去安排整理书架的医生。 今日时辰不早,已来不及叫医生过来,众人就把手头剩余的工作忙完, 抱着书籍陆续离开书房。 许黟待人走得差不多时,来请问莘淮,书房里的书籍能否外带。得知可以将书房中的医书带去宿舍,许黟拿了一本外疡方集, 用干净的布帕裹住外面, 妥善塞到怀里。 这时宋教授来喊许黟一同去吃饭。 “院外整条街都是饭店酒馆,我等素来都去那里解决用食, 你今儿刚来不熟悉, 哥哥带你去吃。咱们来两碟卤肉, 酿煮莲藕,再要一盅清酒,小酌两杯。” 不过半日, 宋教授的称呼改了又改, 对许黟更加热情。 此等盛情难却,许黟揣着医书跟他出门。 太医院地广,两人从书房出来后,穿过几条长廊,走的太医院南门。路上,他们遇到好些也出去吃饭的医生。 那些医生见到宋教授, 都停下来行礼。 有的认出许黟,纷纷投来注目。 “许先生。” “许先生。” 识得许黟的医生在见到他时, 内心都很是惊讶, 许黟是来太医院了吗? 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定脚步行礼。 许黟没有失了礼数,面对他们的行礼问候, 跟着宋教授微停脚步,与他们寒暄几句。 短短一段路程,硬是叫许黟和宋教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 宋教授调侃道:“你这一来,这些医生又有话题要聊了。” 许黟:“……”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没多想,跟着宋教授来到一家小食店。 这店里气氛融洽,有两个店保来回穿梭端盘送菜,见着他们来,热情招呼着他们入座。 宋教授要了两盘卤肉,再要个酿煮莲藕,见着店里今日有炒河虾,也要了一盘。 再来一盅杏花酒。 宋教授道:“这家店卖的杏花酒最为正宗了,喝着芳香留韵,清冽不烧喉,就是不能贪多,后劲儿大着呢。” “宋教授。”许黟斟酌地唤了一声。 他还来不及说别的,宋教授打断他的话,“黟哥儿太客气了,唤我声哥哥即可。” 看着比自己大上十几岁,留着胡须的宋教授,这声肉麻的“哥哥”着实难开口。 许黟吁出一口气:“宋兄,我不胜酒力,只怕等会要扫兴。 ” 听到是这话,宋教授也不恼怒,反倒笑说:“那酒我一人也能饮,你要是喝不了,不用勉强自己。” 等酒菜端上桌,许黟为他斟酒,自己也倒了小半杯。 宋教授对此很满意,不会饮酒也要饮,许黟这是心里有他。 这酒……喝着比平日都香甜了。 …… 与此同时,廖宁才和胥黎相伴出来,胥黎在院外租赁屋子,那屋子住着几家人,其中一家占着灶房,另外三家想要做吃食都要经他家门口,时不时就有吵嘴的时候。 胥黎还未成家,又不会下厨,每日都是靠外面的吃食度日。 廖宁才去年成了亲,娘子和父母住在京郊,除非休沐,要不然他也不归家。 “咱们去那家吃吧。”路过一家小食店,廖宁才停下脚步,“他家有卖杏花酒,宋教授就爱吃他们家的酒。” 胥黎眼珠子一转,掂了掂他带来的钱袋子,点头说好。 他们入内,目光所及之处,就看到许黟和宋教授,眼里划过怔愣,不由自主地朝着许黟走去。 “许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廖宁才激动问。 许黟笑笑:“我今日刚来的太医院,对周边还不熟,宋教授便请我来喝酒。” 胥黎震惊程度不亚于廖宁才,听得这话,当即抓住重点:“许先生是进太医院了吗?” “以许先生的高明,若是来太医院,是来给我们当教谕的吗?” “他不是来给你们当教谕的。”宋教授板着脸出声道。 两人唰的一下脸颊浮起红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怠慢了宋教授,急忙行揖:“宋教授。” 他们内心对许黟这个时辰出现在太医院外街道食肆太好奇了。 哪怕有宋教授在,廖宁才依旧忍不住地问:“许先生不是来给我们当教谕的,那是来找人的吗?” 宋教授嘁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向许黟:“你看看你,这才过去多久,便有这么多医生来问。” 许黟无奈失笑,对着廖宁才和胥黎道:“我是来修纂医书的,修完了就回去。” “修纂医书……”两人皆是怔了怔。 想着他们来到太医院七八年,至今还没有考核成为医官,而许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已是这番能耐。 两人心情激动又复杂极了。 但转念一想,他们以后就能经常在太医院里见到许黟了! 许黟和宋教授还在吃饭,两人不敢继续打扰,离开前,胥黎趁机问:“许先生,以后我们有不懂的问题,可以来请教你吗?” “自是可以。”许黟没拒绝。 胥黎听后很激动,礼貌地朝着他们行了个学生礼。 如今的许黟已经能心平气静地接受别人的学生礼,淡笑着目送他们匆匆寻了个位置落座。 他收回视线,就看到宋教授一直在盯着他看。 “我脸上有东西?”许黟故意问。 宋教授故意答:“你脸上是没东西,但你身上有点东西。” 回到宿舍,许黟点灯换衣,重新出来唤了个打杂的小童,给他十几个钱,问他要一壶开水和一盆热水。 小童拿了钱,兴匆匆地跑去给他烧水去。 没多久便提着壶烧开的水来,许黟提着壶泡茶润喉,门外再度响起敲门声,是小童搬着装热水的木桶来了。 他打发小童离开,简单地洗脸泡脚,便披着外衣,坐在油灯下看书。 昏黄而黯淡的光线间,映照出书中晦涩难懂的医方,许黟家里有许多传书,从小便跟着家里人接触古方,加上这么多年来,天天跟古人打交道。 读起这样晦涩难懂的医方,并不困难。 饶是如此,他看书速度依旧不快。 在民间书肆,很难买到医书。大部分的医书都是师承传本,代代相传,寻常人几乎碰不到。 这也是为何民间的大夫水平参差不齐的缘故,常有百姓看不起病,或者是被庸医骗取银钱,丢了钱也丢了命。 许黟很珍惜来太医院的日子。 他边看医方边琢磨,时间很快就消逝而过。 一个时辰左右。 许黟合上医书,抬手揉了揉眼角,熄灭油灯,回床睡觉。 …… 翌日睁开眼睛,屋外墙角有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在聊天。 许黟当即起身,练拳片刻便出来屋外。 昨夜的小童跑来问他可要跑腿买早食。许黟闻言取了铜钱给他,打发他去买羊杂汤饼,多出来的银钱算是赏给他的。 食过汤饼,许黟揣着两本医书去书房。 他来得不早不晚,书房里已有人在,许黟跟他打完招呼,便开始把带来的医书放在莘淮桌前,再去到昨日还没整理完的墙柜前,把剩余的活干完。 待他忙完,余教授带着好几个医生过来了。 许黟挑眼一看,便看到里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廖宁才和胥黎他们。 两人是自告奋勇报名的,余教授看他们如此积极,便应允他们。 余教授带着人往许黟这边走来,接着就将人交给他来处理:“那法子是你想出来的,你最为了解,便由你来讲如何分类,好叫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法子简单,许黟三言两语便将分类法说清。 便又示范了一回,拆剪出模样相同的纸条子,在上面写下辩证病脉分类。 “辩阴阳,其中细分为太阳病脉、阳明病脉、少阳病脉、太阴病脉、少阴病脉和厥阴病脉,其六经辩证,我们可以按照这样来细分,将这六种类别的医书归类整合,放在同个位置。” 许黟说着,把写下来的纸条糊上层米糊,竖贴在清空的书柜框边,在对应的标签格子上,摆放上他归类好的医书。 从心里讲,作为一名新时代年轻人,这种分类法对他来说太熟悉了。看到这样的排列循序,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回到了以前。 他恍惚一瞬,很快清醒过来,笑着对那几个来帮忙的医生道:“这类分法,只适合医方集,若是像这本总录,就要另外分类。” 胥黎拱手问:“许先生,那这类该怎么分?” “另归一处。” 许黟目光扫过他们,伏案写下两张纸条,分别为“综合方”和“杂类方” 书房里这两类书籍不少,想要重整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没有这些免费劳动力,只靠许黟和几个教授,两三年都不一定彻底分完。 这是细活,几个医生都不敢松懈,听许黟说罢,余教授皱着眉头,慎重地带着他们开始干活。 接下来这里就没有许黟什么事儿了。 他如今主要的任务是纂修医书,留着余教授在这里监督,他和宋教授几人搬着找出来的书册,去到昨日办公处。 纂修医书,需要抄录、归类、统合。 目前他们要先进行的步骤就是把夹杂着外疡方的医书找出来,再将其抄录在册上。 许黟拿了书来到座位,这项活不轻松,许黟拿着医书翻看几页,找到一处,就开始研墨。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期间,许黟偶尔停笔,一面抬手捏着发酸的脖子,一面手不停地翻阅医书。 待众人都饥肠辘辘,发出抗议的呼噜声时,众人才想起午时已经过去一刻钟。这时,外面有小童提着食盒进来。 第268章 七月廿三, 休沐日。 今日的太医院门外,有一辆尤为醒目的驴车,车首上坐着的青年, 脚边趴着条肥壮的老黄狗。 老黄狗神态已显垂老,但那双金瞳猛鸷锋锐,使得人瞧去寒毛卓竖。 好犬啊! 这黄狗年轻时定是打猎一把好手。 许黟的身影刚从大门处出现,小黄便兴奋地站起来, 朝着他“汪汪”叫着。 “郎君。”阿旭见着许黟, 跟着高兴喊。 许黟坐上车,小黄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晃着脑袋抖了抖毛发, 转头用鼻子撩起帘子钻进来。 它趴在许黟腿处, 许黟温柔地顺着脑袋摸到它的脊背,问阿旭:“家里一切如何?” 阿旭边驾车边回道:“家里都好着呢,娘子怕闲得慌, 这几日都去庄子里忙。” 许黟笑着问:“阿锦二庆呢?” 阿旭驾车的手顿了下, 慢吞吞地回答:“阿锦说今日是相国寺交易的日子,郎君回来又不是稀罕事,便叫上二庆去相国寺摆摊了。” 许黟:“……” 他也不生气,只笑笑道:“无碍,晚点见都一样。”接着问起这几日他不在家里,可有人来找他。 事实还真的有人找, 且不少。 其中大部分都是来找许黟瞧病的,许黟的名声在京都打开后, 只要家中挂着出诊的牌子, 便日日都有人来。 这几日也不例外,但出诊的是阿旭和阿锦。 有的病患家属见许黟不在, 会勉为其难的让他们看诊。但也有家属看不上他们,见着许黟不在就离开了。 阿旭坐直起腰杆子:“霍家的两位郎君都来过,见着郎君去太医院了,便什么都没说地告辞了。除此外,便是蔚家送了帖子,帖子上留的是蔚柳二字。 娘子也分不清这人是要请郎君去作甚,便将这帖子留下来了。” 许黟收敛神色:“蔚柳本人可有来?” 阿旭摇摇头,说来的是个尖嘴猴腮的小介。 那就是上回来请他的小厮了。 许黟有些头疼,蔚柳行事乖张不定,性情幼稚娇憨,跟他相处像哄小孩那般。 不确定他送帖子是为何,许黟担忧是来找他扮伶人的。 担忧一会儿,许黟敛起恼人的思绪,没再把时间浪费到这处,脚边的小黄哼哼地叫唤,已在向他讨要肉干。 许黟拿了肉干给它吃。 垂眸看着小黄津津有味地磨着肉干,两人一狗便很快回了家。 颜曲月抱着虎霸王在屋里等着他们回来,听得声响,虎霸王从她的腿上跳下来,慢悠悠地勾着尾巴出来庭院迎接。 被许黟牵着的小黄看到小伙伴,吭哧吭哧地小跑过去。 亲昵地互相蹭着额头,小黄身后的尾巴摇得飞起,像是在跟虎霸王聊着路上有趣事。 屋里凉丝丝的。 角落里放着降温的冰鉴,桌上放着切好的冰镇瓜果,许黟眉梢勾了勾,瞧着那切得大大小小的,便知出自谁的手。 “咱家里还有冰?”许黟随口问。 颜曲月道:“是焦嫂嫂送来的,说是邢兄办事有功,上面赏了两筐冰块,便送一筐来给咱们用。” 许黟心中一暖:“邢兄家里四口人,用冰不比咱们少,他送着来,自个就不够用了。” “我也觉得是这理,便打发阿旭去几家问问,可有关系买到冰。”毕竟如今才七月下旬,该用的冰不少,几人都不是亏待自己的性格,要是能有冰用,那也不用省着这笔钱。 颜曲月接着道,“结果没买到冰,反而是有个卖药材的货郎要折价卖了剩余的药材回老家,阿旭见着他货里有多出来的硝石,便都要价买下。” 不用通过药铺买到硝石,那他们用来制成冰水冰渣,放在冰鉴里,也可以达到降温驱署的效果。 能制冰水,便可做枇杷薄荷饮。 别说是阿旭他们想喝,颜曲月也想念这口。 看着今日许黟休沐回家,就要交代许黟亲自下场给他们做一回。 许黟刚来到家里,还没跟娘子亲热,就被催赶着来到灶房,无奈只好撸着袖子忙活。 一刻钟,他端着几碗冷饮子出来。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两个雇用来的婆子和车夫都不在。 “他们人呢?”许黟狐疑地问。 颜曲月饮了一口想念许久的香饮子,缓缓道:“都被我打发到庄子里去了。” 许黟:“嗯?” 颜曲月解释道:“庄子那边如今能营生了,我便想在朱雀街大街盘个小摊,卖些时令瓜果,想着他们两人在宅子这边也干不了多少活,不如到庄子里换人手来。” 她瞧中两个手脚干净又麻利的,想培养着他们到摊子里做买卖。 要是这两人足够聪明,到时候还能抬了身价,等雇赁期结束,他们还能自个攒点钱盘个摊子。以后便不用再继续给别人家当下人使唤了。 庄子的事都是颜曲月在管,许黟不用操心,听着她安排,比他想的要妥当。 许黟点头道:“好,要是还差人手,咱们再去牙行里雇几个。” “暂时不用。”颜曲月摆摆手,新来的人还要重新调教,她用庄子里的旧人,反而顺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碗里的香饮子很快见了底。 连饮两碗,许黟便不许颜曲月再喝了。 谈罢这几日发生的琐事,许黟和颜曲月、阿旭聊起在太医院的日子。 白日里他在书房里抄录完医方,晚上就回屋里继续看医书,他担心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住下第二天就直接点上两盏油灯。 屋里灯火通明,透过纱窗照得外面都亮堂了。 饶是宋教授这等身份都抵不住诱惑,厚着脸皮来蹭了几回。 便是这么奢侈用着,一两灯油快要用完了。 颜曲月:“……” 阿旭:“……” 略一怔愣后,颜曲月淡定地笑说:“该用的不能省着,明日回去,我让阿旭多备一份,你送份给宋教授。” 说完,她敛起脸上的笑意,有些生气地瞪他道,“你以前没少说夜里看书不好,如今自个看起书来反倒没节制。” 许黟赔笑说:“时间急迫,这次难得在太医院里,我得把书看够本了。” 颜曲月扯扯嘴角,不予再理会他。 …… 午时,阿锦二庆驾车回来,在相国寺里买来莲叶烧鸡,瓦罐煨牛肚和枣饼。 阿旭另外烧了两道菜,今儿的午食很是丰盛。 吃完,许黟在庭院里来回溜达消食,屋外有人敲门,像是蹲点儿,门外来的是蔚柳本人。 他今个没穿那花花绿绿的衣裳,一身月牙白斜领长衫,礼貌地朝着颜曲月拱手问好,接着就把许黟借走了。 坐上车时,许黟头疼地按着太阳穴,问他有何事。 “上回你说有病可来找你。”蔚柳懒洋洋地斜靠在冰凉的藤垫上,手撑颐,笑意阑珊地盯着神色变幻的许黟,“我瞧着好像病了。” 许黟眯眼看他,说道:“我给你看看。” 蔚柳不给他看手腕,意有所指地说:“我娘说我这般乖僻邪谬,便想着要把我送去京郊庄子,我不想去。” 许黟额头青筋跳了跳:“那你就老实读书。” “我不读。”蔚柳撇撇嘴角,“读书有什么好的,整日之乎者也,我曰你曰的,可烦了。还有我们书院的夫子是个老顽固,我要是去读书,就是去挨板子的,那板子可疼了。” “许黟你挨过板子吗?” “没有。” “那你知道最近霍玉璿考试成绩如何?” “不知。”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该知道吗?” “……” 蔚柳被他这反问给问得一愣,不死心地气鼓鼓说:“但你答应做我朋友了,就该要知道!” 许黟耐着心跟他解释:“这没道理,做你朋友就该什么都知道,这不是朋友,这是无所不通。” 蔚柳瞪圆双眼地盯他:“可在我看来,你就是无所不通的。” “先前你便一眼瞧出我装病,今日也瞧出来我没病。” “你比我聪明,要是你替我去读书,是不是就能考取个功名回来,让我娘高兴了。” 蔚柳说着说着,便把下巴抵在曲起来的膝盖处,神色黯淡迷茫,仿佛是头找不到方向的幼狮。 许黟眼角余光瞥见他这一幕,语气温和道:“你若是想让你母亲高兴,有很多法子。” “真有?”蔚柳眼睛亮起一瞬,很快熄灭道,“你肯定也是要我去读书的。” “……”许黟摇头,“不是,不让你读书。” 蔚柳来了兴致:“那是什么,你快说。” 许黟没急着回答,反问他:“你为何想要与我做朋友?” 蔚柳逻辑自洽道:“你看病厉害,扮伶人也厉害。我只会扮伶人,所以你比我厉害。” “……”什么歪道理。 许黟清清嗓子,道:“你既觉得我厉害,那便跟着我学医,要是能学会,你就不用读书了。” 蔚柳蠢蠢欲动,但还是有理智的:“我娘不同意吧。” “你可以跟你娘打赌。”许黟义正言辞道,“你要是连医都学会了,便不再催你读书,要是你学不了,那便老实回去读书。” 蔚柳眨眨眼:“学医难吗?” 许黟睁眼说瞎话道:“不难,比读书简单。” 蔚柳高兴了:“那我学。” 把人哄好,许黟成功地从蔚柳的车厢里出来,让他先过了他母亲那关,再来太医院找他。 第二天,许黟早早起床。 他在庭院里练完拳,阿旭备好车,送着他去到太医院。 赶到南门,他就在南门见到蔚柳,以及背着大包小包的厮儿。 第269章 “你可算来了。”蔚柳见着他回来, 自我找补地说,“这床和家里的不一样,我才铺不好的。” 许黟没有拆穿他, 把洗漱工具放到旁边,说道:“太医院的小童都是穿的小衫,你既来了也不能例外,可会自己换?” “嗯。”蔚柳没有扭捏不穿。 他在家里扮伶人时, 衣裳都是自个换的, 不一会儿就把许黟拿来的衣裳换上。 换完,许黟便道:“我要去办事处抄录医方, 你来为我研墨。” 蔚柳本能地跟上许黟, 过了片刻回过神, 问他:“你不是要教我学医吗?” 许黟瞥他一眼:“不急。” 学医有章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许黟休沐回来,就带了个像仙童一样好看的小童, 书房里其他小童, 都侧目地往蔚柳看去。 这少年郎实在好看,眉目雌雄难辨,若不是穿着青色小衫,做小童打扮,只这模样气质,便以为是哪家俊俏儿郎来此游玩。 当然了, 要是他们知道蔚柳的身份,怕是要大吃一惊。 莘淮和宋教授都知道蔚柳的身份, 见着他穿成这模样, 眉梢猛跳,不忍直视。 许黟好似没瞧见别人的打量, 带着蔚柳来到座位,指挥着他倒水研墨。 蔚柳不会。 他先盯着别人怎么做。 等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拿着墨锭顺着砚台绕圈圈。 待他磨好墨汁,许黟持笔抄录医方,没再搭理身旁的蔚柳。 蔚柳磨得手腕发酸,停下来揉着手。 这里是太医院,哪怕他爹爹身居高位,但这里毕竟不是在家里,没有许黟吩咐,他知趣地没乱瞄。 他眼睛落在许黟抄录的方子上,不到半晌,开始头晕眼胀。 飞快地扭开眼睛不再看。 又片刻,蔚柳两条腿站得酸了。 他低头看许黟,许黟还在继续抄录着医方。 蔚柳:“……” 不累吗? 他努努嘴巴,想要张嘴说话,奈何整个房间里都是沙沙作响的抄书声,他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蔚柳。” 不知何时,许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发呆的蔚柳唤了回来。 蔚柳睁着眼睛亮亮地看他。 许黟微扬下巴,对着他说:“没墨了。” 蔚柳:“……”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许黟,觉得许黟和房里其他教授,都不像人。 “你不累吗?”他终于忍不住地问出口。 许黟轻揉持笔的手腕,淡定道:“还成,把这本抄录完便可歇息。” 抄录医方是枯燥无味的,许黟有意为之,佯装没见到他脸上的无聊乏味,继续伏案书写。 等他将这本医书里的外疡方都查抄出来,他才彻底搁笔,带着蔚柳出去外面转转。 说是去转转,其实主要是来书房拿书。 自他想出分类法,将分类的活交给医生们后,负责纂修的医者就不需要再另花时间用在找书上。 许黟带着个小童来太医院这事,已经在书房里传开。 真见到人了,他们都被蔚柳的相貌惊艳住了。 好个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他们中有人去过那等风月楼,都没见过这等好看的伶人,有几双眼睛直直地落在蔚柳身上,好久都没移开。 蔚柳恶狠狠瞪向他们,几个年轻的医生当即臊红着脸,呆愣愣地把目光挪开了。 蔚柳咬咬牙:“真不要脸。” 许黟也看向了那几个人,将他们记了下来。 院里也不是所有学医的医生品性都好,他带着小孩来到这里,就要负责他的安全。 “你平日里别乱跑。”许黟叮嘱。 “他们不敢。”蔚柳冷笑道,“他们要是知道我是谁家的郎君,便会点头哈腰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许黟摸摸脸颊:“你想跟我做朋友,莫非是因为我不怕你?” 蔚柳充满生气地笑起来:“被你发现啦。” 看把他骄傲的,许黟失笑带着他去找廖宁才和胥黎。 顺便给他们介绍蔚柳:“他是蔚中书令家三郎,蔚柳,未及冠还没取字,如今给我当学徒,你们叫他名字即可。” 廖宁才和胥黎:“……” 他们哪敢! 两人规规矩矩地拱手喊道:“蔚三郎。” 蔚柳叉腰板着脸:“叫我名字。” 两人愣住,朝着许黟瞧去,接着匆匆改成叫蔚柳名字。 蔚柳高兴了。 没有故意刁难他们。 他是来找许黟学医的,没有功夫把精力放在别人身上。 许黟问胥黎要来两本医书,示意他拿给蔚柳,胥黎大热天的惊出冷汗,忍着担忧把书交给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郎。 拿到书,许黟带着他回办公处。 “不再继续逛逛?”蔚柳不想这么早回去。 “放饭的时间到了,不回去的话,我们就要出去外面吃,一趟来回便要半个多时辰。”这样会浪费时间。 尚弘深赁的两个做饭婆子,炒出来的菜式没阿旭的好吃,但也不算差,每餐都有两道荤菜一道时令,煮的是豆饭或者豆粥。 偶尔也会烤胡饼,配着羊杂汤、猪杂汤、什锦汤。 快到食午食的时刻,几个小童提来的食盒装着两道菜,便是胡饼和羊杂汤。 蔚柳平日里的饮食都是他娘在管,吃的多是普通人家没吃过的山珍海味,这会看到胡饼和羊杂汤,眼睛都亮起来了。 他学着别人摸样,骄矜地拿过饼子和汤,把饼撕成块,浸泡在汤里,等吸满了汤汁,再捞出来吃到嘴里。 胡饼吸满浓浓的羊汤汁,入口即化,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蔚柳吃得脸颊热得红扑扑的,把最后一口汤喝尽,发出一声美味的惊叹。 他吃相好,看得其他人都变得有食欲起来。 宋教授忘记了他的身份,像热心大叔地关怀问:“可还要再来一碗?” “还能吃吗?”蔚柳去看许黟。 许黟点头,拿起他的汤碗,给他再盛了一碗。 开心地吃饱喝足,蔚柳憋屈半日的郁闷消失殆尽,跟着众人在庭院里来来回回地散步消食。 许黟散步完,笔直站着把带来的医书翻看半本。 接着,让蔚柳继续研墨。 研墨完,许黟刷刷地写了个方子交给他,交代他去到药房里取药。 宋教授正好交代小童去拿药,见着他也要去,便主动招呼:“像以后跑去药房取药的事还有很多,你跟着小鹿,让他带着你熟悉药房的路。” 蔚柳干巴巴地道谢:“谢过宋教授。” 宋教授见他没有官家子弟的架子,有些爱屋及乌,慈祥地看着他说:“学医辛苦,你能跟着许黟来到太医院,我们这些老前辈也该关照关照。” 辛苦? 蔚柳捕捉到关键词汇。 还没多想,就被许黟催促着赶紧去拿药。 …… 多出一个蔚柳,这对许黟在太医院的日子,有了新变化。 他照常在办公处下值后,带着医书回到宿舍,如今多出个蔚柳,他就要分出点时间教他如何自理。 自理这事容易,蔚柳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也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许黟不打算将自己编撰的新版药性赋拿给他看,而是找出太医院里的药性抄。 太医院里的药性抄,分为寒、热、温、平四类,许黟先把寒卷拿来给他,让他熟读背诵。 蔚柳盯向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里面都是他不认识的药材,怔愣了好久好久。 恍惚间,他总感觉自己被许黟欺骗了。 这学医怎么跟读书好像呐? 许黟神色肃清道:“想要给人看病,便要先知其病,想要辩证开方,就要知晓所用何药,你若是不知何药何证,如何给人看病?” 蔚柳抿直嘴角:“我知晓了。” 许黟眼神扫过去,轻笑道:“你刚学,可以慢慢来,今日只看这一页便好。” 蔚柳眉梢扬起。 这一页只记着几样药材,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可看完。 许黟接着道:“明日我要抽查。” “啊?” “时候不早了,早背早歇息。”许黟看着他,“要是明日背不出来,我会有惩罚。” 说罢,不理会蔚柳哭丧着的脸,心情不错地回到自己屋里看书。 …… 第二天,蔚柳果真背不出来。 许黟罚他在宿舍楼外的空地跑十圈,一圈是三十丈,十圈折合下来就是一千米。 对于体质欠佳的蔚柳而言,跑到第三圈,整个人的胸腔都快要跳出来了。 到第五圈,他的双腿发软,眼前视野飘飘忽忽,宛如走马灯绚烂变幻。 蔚柳咬咬牙,跑完十圈,虚脱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教授站在屋檐遮阳处,担心地翘首盯着,看着他瘫在地上,连忙撩着袍衫跑去给他把脉。 见着他无碍,宋教授松开口气,有些埋怨地看向缓步走来的许黟:“他素来四肢不勤,你这样折腾他哪里受得住。” 闻言,许黟嘴角微抽。 他道:“我说过,做得不好就要惩罚。” 说着看向睁着眼睛的蔚柳,问他,“累吗?昨日偷懒今日就要受累,今日可要好好背着?” “……”蔚柳听到了,背过脸,很是不开心。 许黟失笑地拉着他起来,拍拍他身上衣裳沾着的灰尘,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他学不下去,就要听他娘的话,回书院好好读书了。 这激将法好,许黟说完,蔚柳就不再跟他置气,恹恹地跟着许黟去到办事处,开始今日的研墨日常。 * 时间转眼过去半月。 蔚柳依旧坚持着,这让蔚家夫妇惊讶不已,难不成他家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反而是学医的料? 第270章 木门“咯吱”打开一道缝。 里面钻出个扎着戴红绳小揪揪的黄毛丫头, 她明亮的大眼睛轱辘转动,趁着周围没人,偷摸地溜出家门。 巷口处, 有个卖油果子的老伯伯,老伯伯嘴里吆喝着,看到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往她招了招手:“澜丫头, 来买油果子啦?” “嘘!”小女孩示意他小声些。 “阿娘不晓得我出来啦, 你不要叫太大声,要是把隔壁的连哥哥喊来, 他会告状的。” 老伯慈和笑说:“好好好, 老夫听你的, 你爱吃的枣馅果子给你留着嘞。” 小女孩眼睛噌地亮起:“多谢老伯伯。” 老伯脸上笑开花,故意吓唬她:“欸,小点声咯, 别让人听见了。” 小女孩小手捂住嘴巴, 左瞧瞧右看看,阿娘没来,连哥哥也没来! 她一点都不害怕。 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锦袋,里面装着今年得的压岁钱,她掏出五个铜板板,递给了面前的老伯伯。 “老伯伯, 给你钱。” 老伯伯用箬叶包好油果子递给她。 小女孩拿着油果子刚咬一口,巷口走来个穿着书生长衫的小少年。 少年瞧着不到十岁, 脸盘白净, 乌黑双眸炯炯有神,见着躲在巷口偷吃油果子的小女孩, 稚嫩的眉宇间多出无奈。 “澜妹妹。” 远远的,安哥儿朝着妹妹喊了声。 小女孩听到声音,吓得手里的油果子“啪嗒”掉在地上。 来不及心疼那油果子,澜姐儿撒腿就要往家的方向跑,可她四肢短小,哪跑得过比她高两个头的安哥儿。 “哥哥,我、我不敢啦~”澜姐儿被抓现行,撒娇地晃着哥哥的袖子。 安哥儿叹气:“阿娘说了,你热疾才刚好,这油果子吃不得。” 澜姐儿扁着小嘴巴,可怜兮兮地说:“我都好久没吃油果子啦,肚子都饿瘦了,阿娘凶巴巴的,哥哥也凶巴巴的。” “不拦着你,下回你要是还病了,又要哭。”安哥儿拉着她的手,牵着她回家。 家里,李梦娘找不到澜姐儿,便打算出去找。 还没走出庭院,外面先进来了人,安哥儿背着箧笥,牵着狗狗祟祟躲在后头的澜姐儿回来了。 李梦娘看到澜姐儿嘴角挂着还没擦的油脂,无奈地摇摇头。 拿出帕子给她擦脸。 “你要是实在想吃,就告诉阿娘,阿娘给你买。” 澜姐儿眼睛亮闪闪地眨着,欢乐地拉着娘亲的手:“阿娘我现在就想吃。” 李梦娘:“……不行。” “明日再说。” 说罢,她才有空看向从私塾里回来的儿子:“明儿放假?” “嗯,夫子说明日是他生辰,便允了我们一天休息。”安哥儿说着,把身后的箧笥放下来。 李梦娘问:“可用给夫子备礼?” 安哥儿摇头说:“我已经送了夫子墨锭,夫子说很喜欢。” 那墨锭是他拿挣到的银钱买的,书肆掌柜要价三钱银子,安哥儿觉得太贵,砍价少了三十文钱。 李梦娘微微一愣,她这儿子着实不用他们夫妇俩操心。 很快,天还没擦黑,张铁狗提前回家了。 李梦娘以为发生何事,原来是张铁狗收到京都来信,时隔这么久,许黟终于来信了。 “太好了,我去叫干娘来。”李梦娘欣喜,连忙去东屋请陈娘子过来。 一家人整齐来到堂屋。 在陈娘子的示意下,张铁狗深吸口气地把拿到手的信封拆开,一面跟他们解释道:“这信是寄到邢家的,邢家老爷派了管家去酒肆里寻我,跟我说,庞家、何家、陶家和鑫家都收到了信。” 路途遥远,能送封信到他们手里不容易。 虽然不知道其他家有没有收到别的物什,但张铁狗还收到了一根三十年的野人参。 说是给陈娘子补身子的。 陈娘子听了,抬手抹眼泪,她两鬓如霜地抖着嘴角低声道:“黟哥儿在外,都还想着我,我这个做干娘的,却什么都帮不上忙。” “干娘莫要这么说,干娘好好的享清福,我们这些小辈的才能尽孝。”李梦娘轻拍她的背,眼角挂着泪珠说道。 张铁狗大大咧咧地喊:“是啊,我们挣了钱,也乐意给干娘花。” “阿婆,澜儿以后挣钱了,也要给阿婆花~” 澜姐儿趴在陈娘子怀里,仰着的小脸瞅着星眸憨爱,逗得陈娘子一笑,也不再哭了。 她抬头,便看到了静静看着她的安哥儿。 陈娘子问:“安哥儿是想干爹了?” “嗯。”安哥儿点头,板着脸蛋道,“我会好好读书,长大后孝敬阿婆和干爹。” “乖孩子,都是乖孩子。” 陈娘子感慨地摸着两个小孩的脸蛋,她这一生做的最好的决定,就只两个。 一个是和那人和离。 一个便是认了张铁狗和许黟做干娘。 陈娘子抬眼问张铁狗:“黟哥儿在信里写了什么?” 张铁狗早等不及了,陈娘子话音未落,他便将许黟寄来的信一言一句地念出来。 众人一听,许黟这是要回家了?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李梦娘问。 张铁狗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说道:“没啊,黟哥儿没说时日,只说待京都事了就回乡。” “如此说来,怕是还不急着回来。”陈娘子稍稍琢磨,便对他们夫妇两人道,“你去何家找余哥儿,问他可要寄物回去?京都物价贵,他们在京都吃穿用度不比盐亭,他要是寄银子回去,你也寄一些。” 这些年,陈娘子也攒了些银子。 张铁狗不要她的钱,如今他将老丈人的酒肆盘了过来,那酒肆是他在当家做主。 每个月都有不错的进账。 就算是要寄银子,也是他来出。 “干娘,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张铁狗拍拍胸脯,“多的没有,一百两我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 京都,太医院。 许黟向莘淮告了半日假,拿着阿旭送来的书信,脚步加快地回到宿舍。 他先将庞博弈的来信拆开。 信中,庞博弈照常先写他们在盐亭发生的趣事。 趣事了,庞博弈告诉他,去年他去涪州见了潘文济,潘文济上任后经过几番改新,如今涪州百姓比以前富裕不少。 甚至还从庞博弈的信中,侧面知晓了程宜然的消息。 程宜然师承许黟,又在涪州开了医馆,这事自是引起潘文济的关注。 潘文济发现此子可教也,在涪州发生灾疫时,向程宜然下了救灾召令。程宜然不失所望,在去年夏旱时,救回了好些百姓的性命。 许黟沉浸在庞博弈洒洒洋洋的笔墨间,心绪起起伏伏,感慨良多。 笔墨最后,庞博弈问他何时归家。 许黟辗然一笑,他给庞博弈的书信里可没透露自己想要归家的想法,但庞博弈却能在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他想回家的思绪。 看完庞博弈的书信,许黟拆开张铁狗和余秋林的。 这两人寄来的信,信纸都没写满。 特别是张铁狗写的信,那手字依旧写得又大又丑。 余秋林便要好些,先是关怀了几句,再说了他们这些没能联系上的日子里,他们共同经营的卖药事业如何。 接着,就是一沓厚厚的交子。 许黟数了下交子的数量,竟是有数百贯钱。 短短几年,通货膨胀越来越大,以前几百贯就能在盐亭买间还不错的房屋,如今几千贯都不一定能买到许家那样的好宅子了。 许黟咂舌一番。 阿旭省着用钱倒是省对了,他们要回去盐亭,怕是要花上不少银子。 把余秋林寄给他的银钱收好,许黟便要来拆其他几家的书信,哪想一张纸飘飘落下。 是一张大额交子。 一百两。 许黟微微愣住,便见张铁狗写的信纸后方,还有两句话,说是给他送了点钱,让他在京都吃好的喝好的。 “……” 他们是有多怕他在外面过得多惨。 许黟心情复杂,像是高兴,还是高兴……弯腰拿起那张交子,妥适地放到手边书册夹层。 他又拆开了陶清皓和鑫幺的信,两人都是老生常谈,只报喜不报忧,都说家里都好,生意也好,孩子也好,没有什么让许黟操心的事,且默契地都问许黟什么时候回家。 让他给家里的哥儿姐儿带些京都的好玩意…… 也不问他有没有钱花,还问他要是有更好的挣钱法子可以告诉他们,他们都想参股。 许黟破颜而笑,把这些信纸都好好地收起来。 有此等挚友,何惧这数千里。 接着,许黟便伏案给他们一一回信。 …… 秋霜后,冬雨至。 早晨时分,屋檐外结着一层寒霜,几个穿着厚实棉袍的小童,拿着扫帚清扫着落叶。 随着天光越来越盛,陆续有屋门打开,几个教授结伴出门,皆是双手揣在袖子里,哆哆嗦嗦地呼着白气,暗叹这天气怎么一年比一年还冷。 许黟没有随他们同行,他来找赖床的蔚柳。 蔚柳耷拉着脑袋不愿意从暖和的被窝里离开,手臂刚离开被褥,极快地收回来:“许黟,这天太冷了,我今日想告假不去。” 许黟道:“不行。” 蔚柳嗷叫一声:“为什么不行啊。” 许黟看着他,义正言辞道:“我都没告假。” “……”蔚柳嘴角抽抽,不满意地嘀咕,“你练武之人,怎好意思跟我比?” 许黟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都能把你当小童使唤了半年,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第271章 忙忙碌碌五个多月, 骤然清闲,许黟一时半刻有些不适应。莘淮和宋教授几人知晓他要收拾行囊归家,知趣地没来打扰。 蔚柳跟着许黟来到宿舍, 神色阴翳,一路上情绪都不高。 许黟看出来了,但没出声劝慰,怕他说多了, 反倒让蔚柳心情更加不好。 待他将行囊收拾得差不多, 蔚柳自己调节好了情绪,懒散散地躺倒在床榻上, 仰着脸问许黟:“今儿就走?好歹在太医院住了这么久, 走之前, 去酒馆里践行一番。” 许黟回首看他:“明日还要当值,你要是跟着我去吃酒,赶明可起得来?” 下回, 可没人会敲开门直接进入把他叫醒。 按照蔚柳的性子, 多怕是要贪睡,其他人碍着他的身份不好多嘴,但时日久了,总要被其他人诟病。 “那你……”蔚柳到嘴的话咽回去,说再多又如何,反正许黟不会留下来。 “你这一走, 以后还在京都?” 许黟看他心思转了,没瞒着, 说道:“明年春回晴, 我就要离开京都了。” 蔚柳懵了一下,猛地从床榻上跳起来, 急声问:“去哪里?” 许黟道:“回蜀中。” 蔚柳沉默了。 好不容易调节回来的情绪又不高兴了。 他嘟嘟囔囔的埋怨,听着他叨叨,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许黟这个当老师的不合格。 “我还没学会看病,你就走了,也太不负责了。”蔚柳双手抱胸,语气坚定道,“许黟,你当初果然不是真心教我学医的!” 许黟无话可说。 他拍拍蔚柳的肩膀,淡定道:“那你回去读书吧。” 蔚柳:“……”好个厚颜无耻。 他就算回去读书,也不是这个时候。 被这么打岔,蔚柳忘了践行一事,许黟没有主动再提,将剩下的行囊收好,从一个装书的箧笥里拿出本手抄本。 这本手抄本不是别的,是给蔚柳准备的道别礼。 蔚柳没有学医基础,这几个月跟着许黟认药材,大抵认了数百种。有这份基础后,许黟便为他量身定做了本医书,多数都是他行医时的经验之谈。 从辩证、治则、方选,每个医案选都无不详细地抄录在册,很适合新手期。 拿到这书,蔚柳的神色变了变。 “为何要给我?”他手指微微颤抖,像是看什么一样地看向许黟。 许黟道:“你想学医,此书对你有利。” 虽然蔚柳没有行拜师礼,可这对于许黟来讲问题不大,他既想过认真教一教,直接甩手不合适。 也怕他误会,许黟对他道:“你总说我不是真心,这也算是歉意,以后在太医院好好学,宋教授余教授他们都很好。” 几个月的相处,宋教授几人都接受了蔚柳这个贵公子哥的存在。 蔚柳捏紧手里的医书,心下暖暖的,嘴里却得理不饶人:“早该给我了,等到现在才给我,看来是害怕我后面找你麻烦。” 许黟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指了指外面,示意蔚柳老实待着,他出去开门。 尚弘深带着院长的话来问许黟,可有什么想要的,这话无疑是带有打赏的味道。 他不想许黟误会,斟酌而道:“你不入院实属可惜,但这也在我意料之内。淮兄应允你能自如看院中医书,是为你入院纂修医书的要求,如今纂修一事了,我也可应允你一事。” 太医院不缺医者,但却缺高明的医者。 无论许黟留不留在京都,只要他提的要求不过分,尚弘深都会卖他面子。 许黟闻言,心底情绪微动,他深深一躬,朝着尚弘深行揖道:“我有一事相求,望院长和尚院判应允。” 尚弘深扶他起来:“不用如此,说吧,是何求。” 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许黟以前就开始生出一些想法,宋朝重医学,其中以宋徽宗尤甚,可眼下还没到建中时期,虽当今官家也注重医学,但更多的是将目光放在太医院上。 这些对于民间百姓而言,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底层平民依旧会遇到有病没钱医的囧境,甚至于,在偏远落后的县城乡下,连好大夫都难以找到。 许黟在沿途游历时,就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 当时,他只想着,或许他在游历时遇到好苗子时将他收为徒弟。 他教徒弟们救死扶伤,乐善好施,愿意扶手穷苦之人,虽不能强求徒弟们,但以他挑人的目光而言,教出品行端正的徒弟还是没问题的。 当今下,就该多一些这样的医者。 他也愿意在有限的能力下,多教这样的徒弟。 可在太医院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许黟偶尔会想,人生短短几十载,他已经用了三十载了,留给他用来教徒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个个徒弟去教,效率太慢了。 许黟再度鞠躬:“尚院判,我想回蜀中开医馆,但不止是医馆。” “民间良医太少了,当初我不愿进太医院,便是想要留在民间收徒。我想广收徒弟,只有一间医馆远远不够,若是能办所民间医学,自是再好不过。” 言毕,周遭寂静良久。 尚弘深目光深然地看向他:“你之志,可不小。” 许黟垂眸,将神色掩入睑羽中:“我深知这想法荒唐,但不试一试,又怎知是成是败也。” “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诚也。”[注1] 尚弘深捋了捋胡须,神态肃冷道,“你既有如此鸿鹄之志,我岂能不应,允你在民间办医学收徒又如何。” 许黟猛然抬头。 他本以为尚弘深在听到他说出这等要求事,会叱骂他狂妄自大。 毕竟他一个小小的民间大夫,怎么敢和官办的医学院抢人。 但尚弘深却答应了。 “尚院判,你能做主?”许黟罕见地有些迟疑问出声。 尚弘深淡定道:“这事我能说服院长。” 说完,他目光锐然扫向许黟,语气一转又道,“可你要在民间办学,也不是全然无阻。” 许黟当即了然,诚然道:“请尚院判放心,我在太医院所看过的医书,绝对不会私授他人,只是想着将所学师承下去,让百姓们多些大夫可瞧病。” 他还向尚弘深保证,在蜀中也不会抢了梓州医学院的名头,也会低调行事,不给太医院惹出麻烦。 这样一来,他便不会轻易得罪梓州那边的官医们。 “明白就好。”尚弘深摆摆手,让他先行回去。 …… 尚弘深来找许黟的事没瞒着其他人,莘淮很快就找来,此时蔚柳已不在许黟屋里。屋中所用事物都被收了起来,空荡荡的,变回原来没住人的模样。 许黟想要给莘淮倒茶都不行,茶具都收起来了。 他拉了张椅子给莘淮入座,揣着手问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莘淮皱着眉扫视了屋子一圈,嘴里嘀咕道:“怎么连火盆也收起来了?” 深冬寒冷,他进屋才一会儿,手脚就冷得不行,哈着气地问许黟,“怎么突然想要办什么民间医学?” “这么快就知道了?”许黟挑眉。 莘淮不理解:“你要收徒,开间医馆,收几个徒弟便好,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办医学。” 许黟开始时也是这么想的。 开个医馆,平日里给病患们看看病,遇到好的苗子就收做徒弟,叫他学医辩证治病,日子也不算差到哪里去。 可人的想法是很奇妙的,在他的认知跳跃到另外一个层面后,这种安稳度日的念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要开医馆的。”许黟纠正他的话。 “……”莘淮翻了个白眼,吹胡子道,“你可知办医学需要多少钱力支撑?” 许黟自是不能告诉他有法子解决银钱的事,便随口道:“变卖老家的家业,应当是能凑上些。” 莘淮嘴角猛抽,觉得他大抵是疯了。 眼看着劝不动他这疯狂的想法,莘淮就给他拿主意,让他多接洽接洽那些有钱人家。 “有些大户人家,多是人傻钱多,你给他们开些个养生丸保命丸,他们就会给你送钱来。” 许黟似笑非笑地看他:“莘吏目如此熟悉,莫非是经常这么干?” “胡说八道!” 莘淮否认地大声喊起来,“我岂是那种人。” 许黟回答得很快:“不是。” “多谢莘吏目提点,这主意非常好,我打算回去后就这么干。”许黟眨眨眼,畅快地笑起来。 见着他如此没心肺,莘淮也不再多说了,他这次过来,除了来找许黟问这事外,还来还医案册的。 许黟道:“这些医案册是我重新抄录的,原本都留在家中,莘吏目若是不嫌弃,留着吧。” 莘淮也不客气,当即重新揣回怀里:“那我就收下了。” 两人闲聊几句,眼见着冬日时辰短,窗户外面天色又灰蒙蒙起来。 瞧着像是要下雪了。 莘淮道:“我就不送你了。” 许黟点点头。 来之前,他背着箧笥,离开时,倒是多出好几个箱笼。 里面多是过冬的被褥和厚衣裳,许黟两手拿不完,便想打发个小童来帮他提行囊。 这时,蔚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要送他。 他将小童挥走,主动地提起地上的箱笼,示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许黟快点。 “不是要走?怎么磨磨蹭蹭的。” 许黟笑了笑,大步上前,跟着蔚柳并行地出来太医院。 两人刚到院门口,天空中忽然飘起鹅毛雪,雪花粘在头发、眼睑上,视线好像受到影响,蒙蒙中,蔚柳看到一条黄色的身影朝着他奔跑过来。 第272章 发阳气, 故曰初岁。[注1] 今日是腊月初八,京都相国等寺俱设五味粥,这粥便是俗称的腊八粥了。这日家家户户除了煮粥吃粥, 也会互相给长辈、亲友等赠粥。 天还黑时,阿旭就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举着烛火来到灶房,把昨夜泡上的米豆枣粟等各色谷物倒入到烹煮的瓮里。 他捡着柴火丢进灶堂时, 许黟穿戴整齐地过来帮忙了。 自颜曲月把婆子和车夫赶去到庄子里后, 阿旭又兼顾起家里的吃食。许黟晓得他的辛苦,这么冷的天不愿他一个人在灶房里待着。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不一会儿灶房便暖和起来。 许黟舀了热水到碗里, 碗底盛着糖块, 热水把糖块化开,待粥煮好,就可以将糖水搅和到粥里。 阿旭舀出小半碗尝了下甜味, 觉得差不多了, 便把陶瓮取下来,放到小灶里。 小灶下方烧着两块炭火,这样子,等颜曲月和阿锦起来了,腊八粥都是热的。 “我去叫她们起来。”许黟瞧了眼灰蒙蒙的天,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昨夜窗外响了一夜北风, 雪也下得不停,颜曲月睡得不踏实, 到三更天才睡着。 许黟轻推开门, 看到颜曲月已经醒来了,披着夹棉褙子在梳妆, 见着许黟回来,问他后面戴着的头花有没有歪。 颜曲月扶了扶头上的冠子,对着许黟解释:“待会要去见焦嫂嫂,她上回就打趣我的头花戴歪了。” 许黟道:“不歪。” 说着给她加了一根镀金绕丝钗。 片刻,两人携手从屋里出来,阿锦和二庆两口子也从屋里出来了,二庆刚出来屋里,便跑去给北屋过冬的两头毛驴添干粮。 腊八粥要趁早吃,阿锦看向许黟和颜曲月,问道:“哥哥把要送去邢家的腊八粥盛出来了,可要二庆送过去?” “我自个去。”许黟道,“你们先吃,不用等我回来。” 颜曲月嘴里应着,唤了阿锦进屋陪她吃粥。她等会要跟着焦氏去相国寺,今儿相国寺除了设腊八粥以外,寺里还有斋供,两人约好为家人祈福,不带着男人去。 二庆要驾车,也跟着去。 但阿旭要留在家里守着家门,这日,怕是有不少人家会来送粥。 许黟披着披风,提着食盒出门,不同于他日,清晨街坊们的房屋门开着,门里热热闹闹的,见着他都会停下来打招呼。 “许先生,出门呐?” “吃腊八粥了没有?咱家里煮了不少,进屋来吃碗?” “许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看样子,许先生这是要去送粥了。” “……” 走走停停,许黟来到邢家门口,邢家的门也敞开着,门房揣着手指挥着两名搬物什的闲汉仔细点,回头就看到了个高大笔直的身影站在门外。 他一惊,赶紧小跑地过来:“许先生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食盒,脸上挂着陪笑说,“外面冷得很,昨夜下的雪都没化呢,这腊八粥你差人说一声,小的亲自去取便是了。”又道,“老爷刚还来问,说给许先生准备的腊八粥煮好了没有,这不巧了,老爷才回书房呢,您就来了。” “那我去书房找邢兄。”许黟道。 门房哪会让许黟独自过去,当即笑说:“小的跟许先生过去,正好让老爷尝尝这热乎的腊八粥。” 许黟道了声不用,“你这里还有事忙,粥拿给我吧,我顺手带过去给邢兄。” 一面说着,一面从善如流地将食盒从他手中拿了回来。 转身带着腊八粥去到书房。 许黟会亲自过来,邢岳森没觉得多意外,笑着塞了个暖手炉给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过来。” 他接过食盒还没打开,先闻到了甜丝丝的香味儿,这腊八粥闻着加的糖,豆子粟米都煮得软糯,稠得能挂勺,看起来就很不错。 许黟淡淡一笑,说道:“亲自送来,这粥意义才会不同。” “黟哥儿说的是。” 邢岳森点头。 亲自出门去,过了一会儿,端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回来。 这粥是邢岳森亲自在陶瓮里盛出来的,也算是亲自送给许黟。 许黟把外面披着的披风解下来,两人坐到桌前,一面吃着粥,一面聊着天。 许黟要回盐亭办民间医学一事没有瞒着他,先前从太医院回来,便将这事告知给邢岳森听。 邢岳森惊讶一瞬,就理解了许黟这么做的道理。 这会年关将近,邢岳森上交的申请外调的文书一直没有审批通过,许黟有些替他担心,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觉得会是谁想扣着不通过?”许黟问他。 邢岳森沉着脸,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他在大理寺里素来低调,只上回破案所用手法有些荒唐,可幸的是案子成功揭破,受害者有罪,犯罪者虽可怜但行事极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涉及杀人者都一律流放。 这刑罚一出,犯人家里直接三人入狱,将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后来,邢岳森知晓对方没多久便举家搬迁,不知去往了哪里。 至于入狱三人,在秋后流放蛮人之地,若能活着,这个时候应该是到流放之地了。 “莫非是这事?”许黟面色古怪的看他。 邢岳森:“……” 他摸了摸下巴,有些好笑地说:“要是因这事被迫留在京都,怕是有人故意要整我了。” 如此说来,这风平浪静反倒是好事,后面会如何,就要等年节后了。 这事急了也没有用,许黟点点头,说道:“先把这个年给过了再说。” 说到过年,邢岳森正好有事要找许黟。 离着年节越来越近,邢岳森要给几位上司准备年礼,往年时候,邢岳森都是在蜀中来的商队里订货,送的川蜀土产物品和蜀锦。 他家就是做蜀锦买卖的,每年六月时,邢老爷就会雇标行,运送一批上好的蜀锦过来。 便是念着这份难求的蜀锦,同僚们都不会跟邢岳森交恶。 不过今年邢岳森想送点别的东西,上次许黟给他送来的那头鹿就很不错。 “庄子里可还有鹿?”邢岳森问。 许黟道:“有两头成年鹿,两头幼鹿,这幼鹿得养到明年秋。” 这鹿肉大补,冬日食鹿的贵人们越来越多,邢岳森听到还有两头鹿,心中一动。 三个上司每家送半只鹿,留着半只自家过节的时候吃,再挑些家中送来的蜀锦,今年的年节便安排妥帖。 邢岳森问许黟能不能将鹿卖给他。 许黟笑说:“你要鹿哪里用得着买,我送你就是了,这鹿我和颜曲月都不爱吃,卖的话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卖不吃留在庄子里还要吃粮食,不如送到你这里来。” 都是至交好友,送两头鹿,对他来说不碍事。 而且邢岳森在天冷时,打发了阿目送过来好几匹质量颜色都上好的蜀锦,说是给他们做今冬的衣裳。 那一匹蜀锦就值得数百贯钱。 可比鹿值钱。 邢岳森却不要,一头鹿能卖好些钱。 “我不要你的,多少钱你说,不行的话我去问别人。”邢岳森敛着剑眉说话,“你回盐亭后,要开医馆办医学,处处都要用到钱,平日里出手还这么阔绰,以后该怎么支撑?” 许黟笑了笑:“行,那按市价卖给你。” 如此,邢岳森才满意地拿出银钱,预定了那两头鹿。 …… 很快。 年节前夕。 这日,尚弘深打发了小童过来,说是之前答应他的事办成了。 许黟欣喜不已,去拜见尚弘深之前,先快马加鞭来到京郊庄子。 冬日寒,新鲜时蔬不多,时人送的年礼中,也会备上一筐普通百姓难以吃到的时令,正好庄子里种着韭黄和兰芽。 鲜嫩的韭黄大益人心,炒着吃煮着吃都是美味佳肴,很受京都贵人们的喜爱。 而兰芽,其实是一种兰花的嫩芽,其诗句:“雪霁墙阴,偏觉兰芽嫩。”[注2]里的兰芽,说的便是它。 许黟也是在鲁管家送来的年礼里看到的,发现庄子里还有这等可食用的兰花嫩芽后,觉得这兰芽用来送人再好不过了。 他一到庄子,便喊鲁管家去准备一筐韭黄和兰芽。 等待时,他见庄子里的婆子在割薄荷,便想起来家里还有炮制而成的薄荷膏。 这些薄荷膏,在年节送礼的时候,会给各家准备的年礼单添上一份。 送给尚弘深的上门礼也不能少。 当天,许黟驾着车赶在天黑前回到城中。 他周身裹着寒气,步履带风地进来屋里暖身,颜曲月看他冻得手指都是僵的,快速地往火盆里添了炭火。 此时天色已晚,这个时候贸然拜访有失礼数,许黟先让二庆跑腿去尚家送拜贴。 第二天大早,他带着礼来到尚家。 尚弘深在书房会见了许黟,将许黟心心念念数日的文书递给他。 尚弘深说:“有它,你在蜀中办医学就不会遇到阻碍,届时要是有人寻你麻烦,还可以去梓州医学讨公道。” 许黟打开文书一瞧,上面不仅盖着太医院的公章,另有一个刺目红章格外显眼。 “这是……” 他看着那章,心里蓦然生出大胆的想法,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尚弘深。 尚弘深淡笑说道:“你想办医学,这事怎能不经官家允许,院长将这事告知官家,官家听闻你如此为民着想,还在院长面前赞扬了你。” 能得官家赞扬,整个太医院也不过一二人。 这等殊荣,连尚弘深在知晓以后,都难免生出嫉妒之心。 许黟恍惚一瞬:“……” 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是鞠躬行礼,恩谢他们为他求来这一张薄薄的文书。 第273章 尚家院子里种着腊梅, 腊月里开得红艳艳,小童跪坐在旁烧水烹茶,茶香四溢, 萦绕在四方亭间。 有香炉添香,许黟却无心赏景品茗,心底急切切,要将这好消息告诉家里人。 他起身告辞, 尚弘深亲自相送。 没走几步, 尚弘深想到一事,停住脚步问许黟:“办医学不易, 除却要用到银钱外, 人手也要够, 你只一人,如何收那么多学徒?” 许黟对此心中有数,回他:“家中阿旭阿锦随我行医多年, 以二者能耐, 教些学徒不是难事。” 尚弘深眼睛微微眯起。 他问:“你何时动身?” “快的话年后雪化时就可以动身,晚的话怕是要清明后。” 这趟离开,他们不知何时才会上京来,届时需要将京都事宜处理完才能走。 要是庄子要卖了去,得找到卖家才成。所以许黟回答的时间留有余地,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尚弘深听了, 缓缓开口:“年后雪化前,若你想来太医院看书, 我也能允。” 太医院那么多医书, 半年时间哪里看得完,若是能继续在太医院里看书, 对许黟而言自是极好的。 尚弘深此举也是成人之善。 “多谢尚院判。” 许黟喜然,行揖致谢。 如此方离开。 …… 回去路上,许黟驾着驴车入了宽敞京道,两旁堆着积雪,路上湿滑,他放慢驾车速度。 哪想这一慢,他便听到路边传来呜呜的低鸣声。 他拽住手中绳索,堪堪将车停住,跳下车首,往后方走几步,矮下身找了几秒,从枯草丛里找出来只受了伤的小奶狗。 这小狗黑黄开脸,背脊上都是橙红色的毛发,四肢踏雪,毛发脏兮兮、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瞧着不到两个月大,左后腿有血迹,耷拉着,看起来是受伤了。 “嗷呜——呜——呜——” 这狗好生灵性,见着许黟,呜呜地叫唤着,亲昵地往他这边挪靠过来。 天寒地冻,还受着伤,若是不救,怕是熬不过今天。 许黟连忙脱下外面的短褙子,把它抱起裹在里面,将小狗带回了家。 家里几人见许黟出门一趟,回来还捡了只受伤的小狗,都焦急地忙碌起来。 “家里可有热水?” “有的,郎君我这就去端来。”阿旭应了声,速度极快地去到灶房里端热水来。 有了热水,许黟才将外面的褙子打开,把小狗露了出来。 颜曲月眼睛微亮:“好漂亮的小狗。” “看着好可怜,郎君从哪里捡来的,怎么腿伤得这么重?” 许黟一面拧着帕子给小狗擦拭身上的污秽,一面语速飞快地说:“在京道捡的,当时腿就有伤了,瞧起来像是被什么碾到了。” 京道人来人往,车辆推车也多,这狗不知是被丢弃的还是从哪里掉的,被路过的车辆碾过的概率极高。 一路颠簸着驾车回来,小狗的精神看着比先前还要差些。 “能救活吗?”二庆担忧地出声。 猎人爱狗,二庆也不例外。 他素日里跟着小黄好,见着这么小的狗受伤,有些受不住。 家里的小黄和虎霸王也凑了过来瞧,虎霸王还亲昵地蹭了蹭小狗的鼻子,对它十分友好。 看来,在它们眼里,这个弱小的小家伙也很可怜。 许黟眼睛余光瞥了两小一眼,动作没停,将小狗身上的雪污擦掉,摸着有些失温,立时把它抱到暖炉旁。 阿锦惊呼地问:“它怎么看着快不行了?” “是不是饿坏了?”颜曲月拧着眉,有些发愁地问许黟,“这么小的狗儿,能不能吃肉?” 许黟摇摇头,还不能。 要是有羊奶的话,可以喂它羊奶,可惜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知要去哪里找羊奶。 “喂米粥。”许黟退求其次,去灶房里盛了碗米粥过来,拿着勺子一点点地喂。 小狗感受到他们的善意。 闻到米粥的香味,呜呜地将脑袋凑了过来,很是配合地将那小半碗米粥给喝到肚子里。 有米粥下肚,小狗的精神瞧着好些了,频频扭头去看它受伤的左腿。 许黟松了一口气,立时给它处理伤口。 他一摸,小狗就痛得嗷嗷叫着。 伤处里面的骨头断了。 无力耷拉着。 许黟面色不改地清洗创口,涂抹上药膏,拿着固定板给它固定住。 做完这些,小狗也折腾得累了,恹恹地趴在褙子上闭着眼睛。 这褙子脏得不成样,不适合给它继续睡着,阿锦做主将小黄以前用过的狗窝拿来,铺上厚厚的稻草,再垫上几条用旧的棉帕子在上面。 “郎君这样可成?”阿锦问。 许黟点点头,说道:“再给拿个汤婆子放在后面,这样小狗才不会觉得冷。” 用汤婆子给小狗取暖,家里其他人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待这些都做完了,小狗的窝也暖和和的,一点都不冷。众人这才放心,开始商讨起来这狗如何处理。 “留着吧。” 家里两只家伙都不排斥它。 “行,就留着,咱们养得起。”颜曲月应着。 兄妹俩和二庆对此都高兴,已经在想着给它取什么样的名字。 “不能给郎君取,他取得不好听。” 阿锦首先将许黟排除出去,若是叫他取名字,可能就取成“小黑”“小橙”之类的。 许黟扯扯嘴角,他可不会取名“小黑”。 颜曲月明眸皓齿地看着他,捂着嘴笑说:“要是真取了这名字,我以后怕是见着它,就要想起你来了。” 许黟:“……”可不兴这样呀! “换一个!” 他喊着,其他人就捂嘴笑起来了。 阿旭比较老实,挠着后脑勺地看向许黟:“郎君,那该取什么样的名字好?” “哎呀,你怎么还让郎君取。”阿锦笑嘻嘻地拦住他,饶有兴致地说道,“咱们自个想着,是《楚辞》还是《诗经》,总有合适的名儿。” 颜曲月稍稍琢磨一会儿,说道:“便叫冬耳吧。” “冬耳?”许黟眉梢一抬,问她,“这是有什么典故?” 颜曲月道:“典故是没有,但它是冬日捡到的,开脸黄耳,瞧着机灵,取名‘耳’字是它今儿聪慧,这么冷的天也能靠着耳力喊人救命。” 许黟一笑。这还在昏睡中的小狗就有了名字。 今日许黟出门去,是去尚家的,颜曲月问:“文书可拿到手了?” 能不能办民间医学就靠这一纸文书了,只要有它在,他们以后便能自如安排。 这事本是不急,可文书不拿到手,他们怕会有节外生枝。 “拿到了,没想到这文书连官家都盖了章。”许黟心底的喜色溢于言表,对着他们道,“以后我们就能办医学了。” 家里几人同他一样的兴奋和紧张,颜曲月除了激动以外,已然在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咱们不能真的变卖了家业办学,但这笔钱不能少,如今是得好好规划下那箱金子如何使了。” 当即就看向许黟,等他做决定。 这金质铜钱想要出手,不能原模原样,得融成金疙瘩。 许黟沉默片刻,看向他们:“这边都是住宅,有个什么动静街坊们都能晓得一清二楚,路上又要赶路,不适合在半道处理。” 如此的话,就只有京郊的庄子最合适了。 周围几公里左右都没有什么人烟,哪怕有,也是其他大户的庄子,住着的都是些下人们和看庄子的老仆。他们想要在庄子里做什么,只需要避开鲁管家他们就好。 听完许黟说的,颜曲月就意识到了什么:“给庄子里的下人们放个岁假,让他们好好回家过年。” “放多少天的假?”阿锦怔得一问,她脑子活络,那一箱子金质铜钱想要融了,没有个七八天可不行。 许黟道:“放七日。” 官定的元日休假便是七日,不过这个规则只放在公务员上。在主家里当值的仆人们可没有这样好的运气,皆是轮着换休。毕竟元日、寒食、冬至等这种大节日,主家们都有操办宴会,当值的下人们比平日里还要忙。 他们也乐意忙些,到时能拿到更多的赏钱。 商定好,许黟没拖着,翌日就去到庄子里通知了鲁管家那边。鲁管家在听到元日给他们休假七日时,还担忧了一番,后来听许黟说赏钱照发不误,他们才放心了。 …… “呜呜~” 怀中小狗撒娇地仰着脑袋讨奶喝,许黟熟练地拿抹布擦了它挂着奶渍的嘴巴,不给它继续喝了。 “少吃多餐,你这肚子再吃都要撑破了。”许黟说着,把它抱着起来拍后背。 过后,他再去检查他左后腿的伤口。 经这几日的救治,小狗的伤势好转不少,虽骨头还没长好,但精神气十足,调皮的性子初显,没讨到奶喝,抓着身下的毯子练牙功。 它咬得起劲,粗布毯子皮糙肉厚很耐造,经过它的一番努力依旧完好无损。 它不满地“嘤嘤嘤”叫着。 把趴在玄关处的小黄吸引过来。 小黄晃着尾巴来瞧这个新加入家庭的小家伙,对着它一顿舔,毛绒脑袋好似淋了场雨,看着惨不忍睹。 许黟拍了拍它,不让小黄继续舔口水。 “你给我老实点。” 小黄似懂非懂地听着,赖在许黟的腿边不走,比平时要黏人。 许黟关心着小狗,也没忘记关心它,瞧出它的在意,掏出肉干哄它。 小黄一如既往地好哄,有肉干吃尾巴翘得高高的。 第274章 这一趟去庄子住以熔金质铜钱为主, 度假过年节倒是其次,因为庄子里的物事都有,也不用担心吃食的问题, 许黟他们只搬了一辆车的行囊。 二庆驾着车,旁边有小黄陪同。 另一辆车厢围坐几个人,虎霸王被颜曲月抱在怀里当暖手炉,冬耳黏在许黟身上, 一路上眼睛都好奇地转动四处瞅着没停下。 “哒哒哒——” 寒风疾步追随, 撩动窗帘一角,窥见外面雪色天地, 视野里皆是白茫茫, 不见人影。 因周边人烟稀少, 天冷百姓也不爱进城,这个时辰路上几乎见不到任何行人。驴车在京郊官道上畅通无阻,许黟他们比平时还要提前赶到庄子。 出发前, 已通知鲁管家等人放假归家, 庄子里静悄悄的,阿旭跑去开门。 众人陆续下车,开始静默地搬车上行李。 不多时,冰冷的庄子里烧起暖炉。 灶房处也燃起炊烟,他们赶了一个时辰的路,此时正好快要到吃午食的时辰, 阿旭和二庆先将今日的午饭做出来。 食过午,许黟带着颜曲月来到后院查看情况。 后院留有一片空地, 靠近从京郊河流引进来的溪流边, 冬日杂草枯黄,看着有些许荒凉。 不过挺好的, 方便许黟他们在这处临时搭建个熔炉。 而砌炉子需要红泥,河沟边就有,他们不用跑去别的地方挖。 接着,去柴房检查情况的阿旭过来,说柴房里的柴火和炭火都不是特别多。 要是他们拿来熔金子,后面鲁管家他们回来,怕是会看出问题。 这次过来没带柴火,哪怕庄子里没有多余的柴火给他们用,也不用担心。 这时候荒郊外枯萎的干柴都没什么人捡,隔一段就能捡到不少。许黟便合计,他和二庆去捡柴火,阿旭和阿锦留在庄子里,先砌个烧炭的泥炉。 这样,烧出来的木炭便可以拿去熔金子了。 “我也跟你们去。”颜曲月对着许黟说,她不会砌炉子,留在这里也无用。 许黟同意点头:“行。” 在他看来,颜曲月体力不输男子,把她当成柔弱的娘子,是对她的不尊重。 当即,他们三人带上砍柴的工具出门。 从庄子后面出去,后面有个低矮斜坡,山坡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三人踩着雪上去,边捡着地上的干柴丢到身后的大竹筐里,边观察周围。 或许是鲜少有人到这边来,地上干柴随处可见,只半个时辰,三人的竹筐都填满了。 于是他们折返回来,倒空竹筐再度出门。这次,他们绕过先前走的路,往另外的方向。 没一会儿,许黟看到被雪覆盖住一半的野山药叶子。 冷寂后,山里的野山药叶子转变成金黄,连着枯萎的藤蔓匍匐在地,上面有积雪,扫去积雪,下面的土壤冻得僵硬,不好挖。 野山药是好东西,许黟花费了点力气,将这处的几株山药挖出来。 二庆看到许黟在挖东西,好奇地过来,见是野山药,疑惑地问:“这里怎么还能见到野山药?” 都长大这么大了,没人挖吗? 许黟思索着说:“这里离着庄子太近了,其他老百姓不敢靠近,怕是有主地。庄子里的人有吃有喝,能自给自足,怕也是不乐意这么冷的天上山来挖东西。” 这才能让这野山药留到他们来。 带着回去,可以让阿旭给他们煮野山药甜汤。 “咱们再看看可还有别的。”颜曲月兴奋地左右瞧,都上山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二庆也激动着说:“不知可能猎到东西。” 他来到京都这么久,都没去打猎。 再不打点猎物,他身上的打猎本事就要生疏到荒废了。 许黟道:“你去右边瞧下。” 他们上山捡柴的同时会注意周围的动静,那边灌木多,可能会有小动物。 二庆是猎户出身,对环境的了解不比许黟差,听到许黟这么说,便知道是允许他自由活动了。 他没急着跑去检查,把该捡的柴火捡了,才去到那边查看雪地里的脚印。 山鸡野兔会在天冷时出来觅食,积雪难化,早晨的落雪到此时都还没化,小动物们留下的足迹自然还在。 二庆根据足迹判断了一会儿,在周边挑了些石头和木棍,把带出来捆柴火的麻绳抽出两条系在一处,一头连着石头,一头连在木棍上面,做成吊顶式的陷阱。 在周围接着做了几个陷阱后,二庆才罢休,带着捡来的干柴去找许黟和颜曲月。 另一边,许黟和颜曲月顿住脚步。 夫妻两人相视一眼。 颜曲月道:“有动静。” 听那动静不像是动物的声音,反倒是像脚步声。 这么冷的天还会上山来,有可能是附近庄子的人,或者是住在京郊附近的百姓。 许黟看向身旁的颜曲月,彼此眼中闪过想法,默契地选择避藏。 等待片刻。 前方被雪覆盖的小道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是对祖孙,略显年老的妇人头上裹着粗布巾子,手臂挎着个竹篮,小的是个半大小孩,看不出年纪,灰扑扑的脸被同款粗布巾子裹住,只露出两个黑溜溜的眼睛。 两人步履艰难地踩在雪地上,哆嗦着捡着地上掉落的山货。 突然,小孩高兴地喊:“阿婆,有竹子。” 有竹子意味着可能有冬笋,冬笋难找,要是能找到就是道美味佳肴,乡下人要是有过冬的衣裳穿,就会带着挖笋的工具上山找笋,拿着去城里卖。 城中酒楼、饭馆等食肆店里都会收冬笋,要的量非常大,要是找到的冬笋多,可以拉着去这些食肆里卖,价钱会比散卖的便宜,可也比在大冷天里挨冻吆喝卖货强。 这祖孙两人看到有竹林,都激动得不行。 也顾不上其他的,加快步伐地朝着竹林靠近……然而,许黟和颜曲月恰巧就避藏在竹林旁边。 只要祖孙两人再近一些,就会发现他们。 “哎呀,有人!”竹林里有动静响起,小孩眼尖,立时看到竹林里走出两个人来。 突如其来的变化叫他本能地喊出声,旋即撒腿就要跑,跟在他身后的老妇人都没反应过来,差点被自己的孙儿给撞了个正着。 颜曲月“欸”了一声,赶忙伸手把人扶稳,对着那吓傻的小孩喊道:“你别跑,小心地滑摔了。” 小孩脚步顿住,神色呆愣愣的,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的阿婆被一个好看的年轻娘子扶着。 紧紧攥着篮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许黟温和笑问:“这天这么冷,你们怎么还上山来了?” 老妇人回过神,看向许黟,又看向颜曲月,瞧着都是和善的人。 她收起脸上的害怕,小声地回话:“这天冷,别人就不爱到山上来,老身就想着这个时候能捡点东西回家煮着吃,就带着孙儿过来了。” 说着说着,她怕许黟误会,又连忙赶紧解释,“我们没乱拿东西,是听别人说这处没人管着,才来的。” “我没怪你们。”许黟摇摇头。 只不过这祖孙两人穿的衣裳都很单薄,不知在外面待多久,露在衣裳外的肌肤都冻得通红。 便是这时候,小孩一直在醒着鼻涕,可见着外人,没敢上手去撸。 许黟拿出帕子给他擦鼻涕,趁机问他们是哪里人。 老妇人没瞒着,他们是隔壁村的,离着这处有好几里地,他们村的山上有什么东西都被捡光了。 像他家就只剩他们两人了,年老弱小的,根本捡不过那些成年村民。 这不,就跑来这里捡东西,还没捡多少呢,便遇到了许黟他们。 夫妻二人:“……” 许黟眯了眯眼,道:“那片竹林我们瞧过了,没见着冬笋,怕是被人挖走了。” 旁边的颜曲月附和地说:“不如你们祖孙随我们去庄子拿点吃的,也好过在这里找冬笋。” 颜曲月想着他们干柴捡得差不多了,带着他们去庄子里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小孩听到有东西拿,眼睛都亮起来了,期待地看向自己的阿婆。 老妇人没他那么天真,摇头说:“我们怎么能好意思白拿你们的东西。” 颜曲月对着祖孙二人说:“那处便是我们的庄子,你也不用觉得拿了我们的东西该怎么办,对我们来说拿点吃食算不得什么。” 但对他们来说,这些吃食能让他们吃上好些天。 这时,后面有脚步声过来。 是二庆找他们来了。 看到有外人在,二庆愣了一下,目光盯着祖孙两人一眼,便将视线投向许黟身上。 “许大夫,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带上他们。” 听得这新来的青壮喊许黟作“许大夫”,祖孙两人没再犹豫,忐忑地跟着他们下山。 庄子就在山脚处,远远看着就能看到里面庄子里好生宽敞,能一览庄子里都有什么。没多久,祖孙二人看着近在眼前的庄子围墙,眼神慌乱地四处瞄着,其紧张形于言色。 进入小门,三人将背上的竹筐放到地上,二庆先去旁边的水缸里舀了清水来洗手。 那水还冒着寒气,看着就冷! 祖孙二人看得直瞪眼睛,对这个青壮实在刮目相看。 许黟和颜曲月就要精致些,没他那么糙,带着人去到里面的灶房,提着壶倒了些热水到盆里净手,再给他们两人倒热水喝。 接着,他顺手在盖着盖的锅里拿了个蒸熟的洋芋给小孩垫肚子。 “快谢谢许大夫。”老妇人催着孙儿。 小孩怯怯地拿过洋芋,小声地道了谢,便狼吞虎咽地咬着洋芋吃着。 第275章 阿旭和二庆把金砖挖出来的时候, 大家都惊呆了。 好大一块! 比砌房子用到的土砖还要大。 金灿灿的卧在熔炉底部,下面垫着的沟槽型瓦片早已经碎得不成样。 阿旭两只手合力将它抱出来时,金砖还是温热的。阿锦和二庆都好奇这金砖有多重, 轮流接手抱在怀里感受重量。 “嘶~好重。”阿锦没心理准备,抱起时差点闪到腰。 盯着她看的二庆快速地伸手去扶,语气着急地问她有没有哪里扭到了。 阿锦笑道:“你也太小瞧我了。” “没,这金子看起来比想的还要重。” 得有个几十市斤以上。 许黟很清楚那箱金质铜钱的重量, 哪怕熔了, 也不会出现缺斤短两的情况。 但这古法熔炉有个弊端,他们砌炉子时, 采用的是半封闭式, 只留上下通风口, 上面的通风口添木炭,下方的通风口连着鼓风机。封闭炉壁前,需要将全部要熔的金币放到底部, 接着在上面增添隔离层, 把灰烬隔档住。 鼓风机作业时,一抽一拉的过程中,会带动风力,把炉内的温度拔高。 如此的话,全部金子就会熔成一体。 好处就是能尽快地达到熔点,不需要反复停炉启炉, 缩短熔化时间,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全部金子熔了。 金子质地较软, 熔成金砖后, 可以用锥子将它一点点地敲下来,小块的金疙瘩容易出手。 也不容易被人轻易察觉。 明日鲁管家等庄子里的仆人就要回来了, 他们不急着在庄子里把金砖分解。 而是先将熔炉和泥炉给整体敲毁,许黟,阿旭和二庆倒掉泥炭、土块,处理燃烧痕迹,颜曲月和阿锦就帮忙将带来的行李收拾好,装进箱笼里。 行李本来就不多,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收好。颜曲月将那块金砖放到装着许黟衣裳的箱笼里,外面用棉布裹紧,再垫上些折叠好的衣裳。 这样一来,任谁也不会想到里面藏着这样金贵的物什。 等大家都忙完,已经是申时末了,空中烟霞云蒸霞蔚,斜阳悬挂西头,后山坡白茫茫的积雪渡上耀眼金红,美得不似人间。 这么晚了,也来不及做顿如何丰盛的晚餐。 不如将从山坡里猎到的山鸡宰了,做个鸡汤边炉。 跟着他们来到庄子养伤的冬耳,受伤的腿好得差不多,已经能掂着爪子走路。 平日里他们在忙着时,会主动地找小黄和虎霸王玩。 虎霸王年纪大了之后就变得喜静,不喜欢这么活泼的小家伙,它颠颠跑来时,虎霸王便跳到高凳上,老神在在地俯瞰着嘤嘤撒娇的小奶狗。 小冬耳摇头晃脑,尾巴翘得高高的,又呜呜地耷拉下来。 但很快,又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小黄玩儿。 小黄超喜欢舔它圆圆的脑袋。 舔着舔着,小冬耳的毛绒脑袋变成挂着一缕缕毛的湿毛球。 许黟看着它们嬉闹,担心冬耳贪玩忘记伤腿,将它抱到狗窝里,不让它瞎乱跑。 “还没好就闹腾,你可比小黄小的时候调皮多了。” 许黟想着以前养小黄时,当时比冬耳大不了多少天,但已经很乖了,无师自通看家本领。 “汪汪~” 小冬耳像是能听懂许黟说它,不乐意地哼哼叫着。 许黟捏捏它的鼻子。 它便伸出爪子来,要去扒拉许黟的衣袖。 扒着扒着,它的注意力被其他物什吸引,仰着脑袋,鼻息耸动,像是嗅到了什么。 另一边阿旭正在处理野山鸡,烫水、拔毛,剁成鸡块。 丢入到锅里咕噜炖煮,又削了几块野山药,切段放到里面一块煮,鸡肉煮好时,野山药也煮得软糯,用筷子轻轻一夹就能夹断。 “呜呜——” 小冬耳不知何时跑了过来,伸着脖子往锅里瞅。 炉子暖烘烘的,越瞅越近,火星都要烧到毛发啦。阿旭扭头,就看到这么只小小的家伙,当即提溜起冬耳的后颈,轻放到远处。 接着,小黄慢悠悠走来,把它叼走。 …… 翌日辰时,许黟几人坐着车离开庄子。 年后,天气回暖前,许黟照旧去太医院里看书,期间廖宁才和胥黎偶尔会拿着问题来询问他。 许黟很乐意给他们解答,还会一并将蔚柳带上。 ——给他们出些辩证考题。 他的考题不同于太医院的正式考核,题目比较单一,先出个疑难杂症的辩题,再通过这个题目衍生出数个举列法。 譬如在基础病症在发病的过程中,会演变成哪些方面的病证。 开始时,廖宁才和胥黎在对应这种辩题时都是满头雾水,后面经过几道难题的磨砺,他们渐渐地找出规律,各凭本事地从容应对。 甚至到后面,他们逐渐享受这种难题的考验。 在下一场考核时,他们在拿到教谕们给他们出的题目时,竟觉得考核的题目变简单了。 蔚柳学医的时间还很短,像这类考题自不是他能解答的。 许黟带着他一起,是想让他先多听多看,再给他定制初学者的一问一答,以及辨别药材真假。 许黟问:“这药是何名?” 蔚柳拿过许黟递来的药物,放在鼻前嗅了嗅,回答道:“是款冬花。” 许黟便问:“有何药用?” 蔚柳边想边作答:“尝闻款冬花润肺,祛痰,嗽以定喘。”[注1] 许黟继续问:“若是久咳不愈,已成内伤,这药该如何用?” “……”这题对蔚柳来说有点难,他琢磨许久,才想到之前许黟教他的,立时开口,“咳至内伤,生服无用,需要炙服才能。” 这款冬花归肺经,性温,其能用于偏寒、肺热等,不同病症入药用法不同。 蔚柳能记住这么多,许黟兴感意外,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问完款冬花,许黟拿起另外准备的药材递给他:“这是何物?” 蔚柳看了一眼,这味药材尤为熟悉,昨日他才跟着许黟去到药房里开过一个药方,其方就有用到这味药材。 “是仙茅。” …… 考问完,两人歇着喝茶,蔚柳问起冬耳:“它的腿伤可好全了?” 许黟笑了笑:“能蹦能跳了。它皮实得很,总是记吃不记打,有时候蹦得欢,扯到伤腿就嗷叫,哄过便忘记。” 蔚柳听完,有些唏嘘。 自他知晓这奶狗有了名字,他就没再提要养的事。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非君子却也是明事理的人,许黟和他家里人对这奶狗都喜爱有加,他要是真要去,这狗也不一定愿意跟他。 养狗讲究缘分,他跟冬耳有缘无分,无奈笑说:“我虽无缘养它,不过准备了见面礼,是些软口的肉干,你带着去给冬耳吃。” 冬耳能吃肉了,这几天沾过荤腥,连米粥都不爱吃了,整日盯着灶房瞅,晓得里面有好吃的。 许黟笑着替冬耳收下见面礼。 对着蔚柳说有时间可以去家里看它,它长大了点。 毛茸茸,圆滚滚的。 比起刚捡到那会儿,更加可爱了。 蔚柳摇头:“赶明儿吧。” 他怕见了,以后就再也看不上别的小狗。 * 惊蛰后,气候渐暖。 庄子里迎来第一波春收,冬日里种的过冬蔬果熟了,鲁管家安排人手割了好些,装在牛车里进城。 一下子运来这么多,许家就几口人,哪里吃得完,留够自家吃的量,其余都拿着去送了人。 便是胥黎都有份,也得到许黟送来的小筐时令,足够他吃好些天。 廖宁才和胥黎都得过许黟不少好处,两人拿着这些时令,皆是羞红脸,他们没给许黟送礼,许黟倒是先想到他们来。 “廖学弟,我们拿了先生这么多好处,眼下许先生想必是要离开京都,我们若是什么都没表示,怕是要寒了他的心。”胥黎忧心忡忡,他住在院外,平日里靠给街坊邻居们看病挣钱小钱。 若是送礼,便要使银子,可他手里能拿来花的银钱不多。 廖宁才问:“那我们该买些什么送许先生?” 见着他这么问,胥黎道:“我们凑钱去相国寺买副画送给许先生,可好?” “好啊,好啊。”有胥黎这个主意,廖宁才迫不及待地想现在就去相国寺了。 胥黎拦住他,让他别急,他先回趟家拿钱。 两人相约来到相国寺,在交易奇珍异宝和图画的大殿后资圣门前,挑挑选选好久。 最后挑中一副春桃芬芳图。 等到下一回休沐日,廖宁才和胥黎携手登门来。 他们送的是画,略显寒酸,但诚意满满。 胥黎拱手道:“许先生将要办医学收徒,愿先生以后‘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注2]” 廖宁才亦是拱手:“我亦是如此。” 他们煞有其事,许黟不得不将那画满桃花的图画收了下来。 此时,邢家。 邢岳森和焦熙柔相对而坐。 他们面前案上,放着刚收到的上任书,邢岳森将从大理寺调任离开,去到开封府任判官,从六品官职。 焦氏难以置信地拿着上任书来回看:“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到开封府当判官,这会不会出错了?” 邢岳森叹了一口气,如此重要的事,如何会出错。 想来他的申请书迟迟不通过,是有人想要将他调去别的好出处。 判官乃州府僚属,辅理州府大人处理政事,通常是由派遣京官充任。但邢岳森原职是大理寺评事,这种好职位按理来说轮不到他。 第276章 打从年后市井八卦话题全都是今年春闱, 年前就已经有一批考生进京,年后街井客栈更是住得人满为患。 城内各茶楼酒肆热闹喧天,都在议论春闱会元出自哪位举子, 殿试又是哪三位夺得进士及第。 有赌坊设局,霍玉清就在名列之中,他是这几年国子监新秀,自进入国子监后就才名初显, 得诸多教谕夸赞其才。去年因当街刺杀闹得街坊议论纷纷, 都以为他是风流浪荡子,后来案件查办, 他名声恢复清白, 一度令人唏嘘不已。 看好霍玉清的人有不少, 除了他的师长同窗外,许黟便是其中一个。 自年前,霍玉清神清气爽地来见他, 说要闭关读书, 许黟看他神情状态,就直觉他会在这届春闱大放光彩。 他若是能在春闱夺得好名次,在许黟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许黟不爱赌,赌坊里设赌局和他无关,但阿旭去市坊里买吃食回来提过几回。 连颜曲月和阿锦都开始在意起来, 兴致勃勃地说要搏个好彩头。 两人想玩,都拿了几贯钱堵霍玉清能中进士。霍玉清的赔率低, 只有一比一点五, 几贯钱哪怕赢了也得不到几个钱。许黟便觉得要玩那就玩个大的,拿出伍佰贯钱, 压他能中。 颜曲月和阿锦:“……” 当然了,也有人赌霍玉清今年春闱落榜。 他还这么年轻,又因这事伤了身,如何有心力与别人挣? 就算是霍家儿郎又如何?他们霍家还有个不爱读书的五郎君呢。 哪想放榜那日,霍玉清不仅春闱没落榜,还得了省元! 这让压霍玉清落榜的赌徒们捶胸顿足,恼恨那些说霍玉清肯定会落榜的人。而那些大放厥词传播者,如今都灰溜溜地掩面逃了。 省元的含金量是其他名次无法相提并论的,霍玉清已是解元和省元,若是在殿试上夺得头魁,那便是三元及第! 三月初九。 天晴,万里无云。 殿试结果出来了,在众人以为霍玉清会得状元时,他被官家钦点做探花郎。 数日后,霍玉清参加完琼林宴,来寻许黟。 许黟拿着赢来的钱去到景灵宫东墙的长庆楼订了一桌上好的席面,十数道昂贵精细的菜肴装在木雕食盒,由着两个闲汉快跑着送来。 到许家时,这菜肴都还是热乎乎的。 霍玉清从小在京都长大,见着这一桌席面,便知出自哪家酒楼。 他讶然看向许黟:“你今儿订的这桌菜肴,怕是要上百贯钱。” 许黟笑了起来,看他一眼说道:“你如今是探花郎,要宴请你的人不在少数,却来这陋室寻我,我要是还不给你安排桌看得过去的席面,说出去怕是要遭骂。” 又道,“过几日我便要启程离京,也算是践行酒。” 说到践行,场面气氛陷入微妙,霍玉清沉默地举着杯饮尽杯中桑酒。 他情绪半喜半忧,如今进士及第出身,接下来的三年会留京。 人越往上走越身不由己,三年后,他必定会离京派任地方,无论去哪里,都无法擅自离开管辖之地。 川蜀远离京中权势,而霍家在汴梁也算门楣显赫,去地方上任不过是为了增添履历,只要不遭逢家道中落,霍玉清此生都不会去到川蜀当官。 这便意味着,以后他要与许黟联系,只能靠书信往来。 “你若是到了川蜀,可给我来信。”霍玉清又倒了酒喝。 桑酒度数不高,入喉果香醇郁,酸甜口,余味带有一丝酸意的涩。 “你酿的?”他问。 许黟摇头:“是阿旭酿的,他酿得好,这几年我们都会采桑果酿酒。” 霍玉清笑了笑:“甚好。” 他有时候会很羡慕许黟,能游历四方,逍遥自在。 也许是喝了很多酒,这会的霍玉清优游不迫地靠在软垫上,手撑着颐,神色懒懒的,尽情不拘地畅快释放自我。 “便是在家中,我都从未如此快活。”霍玉清轻松笑着说道。 许黟叹了一口气。 他没劝说霍玉清少喝些,反倒是行云流水地举杯倒酒,一杯接一杯地陪着。 后面,两人喝得醉意朦胧。 皆是毫无形象地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软垫。 两人对坐聊天吃酒,外头守着的阿旭听得里面动静渐少,探头进来瞧了一眼,就回屋告诉颜曲月,许黟和霍郎君喝醉了。 接着端着盆温水进来,给他们净手洗脸。 许黟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却也清醒着,看着阿旭进来,笑问:“不是让你先回屋去?” “郎君和霍郎君都在这里吃酒,随时都要找人。”阿旭说着,拧着帕子给霍玉清擦脸。 许黟自个擦完,问阿旭霍玉清的随从可还在外面。 阿旭点头说:“在的,我让他进屋歇也不愿意,只在檐下坐着,哪也没去。” 许黟应了声。 须弥,阿旭去外面喊霍玉清的随从进来,要他扶着他家郎君回去。 临走时,许黟让阿旭去灶房取几壶桑酒,给随从带回去。 …… 三月二十日,宜远行。 邢岳森告假来相送,两家车马一路摇摇晃晃出来京城南门,往外几十里,官道两边杨柳纷纷,春意盎然。 “回去吧。”许黟眺望前方,对着身旁的邢岳森说道。 邢岳森沉着脸,不语。 他给许黟备了不少践行的物什,许黟只拿了点吃食留着路上吃,那塞在篮子底下的交子被发现,塞回到他的袖袋里了。 邢岳森捏了捏眉心,郁闷道:“我直接给你不愿拿,偷着给怎么还发现了。” 许黟也很无奈。 他道:“我不缺钱。” 邢岳森执着道:“眼下是不缺钱,可回去盐亭就该缺钱了。” “那也不该是你这个在京里做官的操心。”许黟嘴角轻扬,心情不错地打趣说,“要真缺钱,我就去找清皓和鑫幺借。若他们不借,那我就去找秋哥儿和张兄,他们若是不借,那我还能变卖宅子庄子。” 邢岳森没好气:“就你话多。” 许黟爽朗地笑起来:“嗯,你就忍忍。” 等他们一会儿启程离开,就能两耳清净了。 另一边,焦氏和颜曲月也在做道别。 此番来京,颜曲月就交了这么个知心好友,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平日里有不少话儿聊。 眼下焦氏跟着邢岳森来送行,颜曲月心底感激,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腰间随身佩刀比较珍贵,便解下来要送给她。 颜曲月道:“这刀是精铁锻造,可削铁如泥,你拿着防身用。” 焦氏红唇微启,被她这么随手送刀的举止惊讶到了。 “你将刀给了我,那你用什么?”焦氏拿着刀,有些无措地问她。 颜曲月道:“我还有一把。” 这路上她送出好几把弯刀,其中还有一把她常用惯的,后来她找打铁师傅锻造几把弯刀,每一把都锋利无比。 送给焦氏这把弯刀,则是在京都打造的。 当时他们在相国寺摆摊卖药丸,在其他摊子里瞧见块巴掌大的精铁,精铁价钱昂贵,极难遇到。 颜曲月不愿错过,花了大价钱将它买下来做成弯刀随身带着。 不过这刀还未见过血,煞气不重,焦氏拿着不碍事。 “嗯,多谢弟妹。” 焦氏声音温温柔柔的,说着话时,手里还紧紧握着弯刀。 ……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 骡车每到一城都会入城歇息,期间,阿旭和二庆会乔装打扮,带着金疙瘩去到金银铺和长生库。 两人轮换着去,到金银铺里将金疙瘩换成碎银子,一两黄金能换十两到十二两白银。 他们带去的黄金纯度高,金光发亮,看着都喜人,通常能换到十二两白银。 至于拿到长生库的金疙瘩,则是全都死当,只要交子,不要别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换。 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偶尔还要走水路。 骡子不好上水路,要多交好些银钱,许黟他们便会在船上摆摊看病卖药。 起初船上的乘客怀疑他们是光棍骗钱的,直到有个乘客晕船呕吐不止,吃了许黟开的药丸后,立时见效不晕了。 渐渐的,来找他们看病的也不少。 还有人来找他把平安脉。 许黟脉出一个四十岁的妇人为滑脉,还道有喜三个月。 那中年妇人面对夫君的质问支支吾吾,最后承认她有三个月没来葵水了,她夫君听到这消息掩面哭泣,当着众人的面直呼养不起孩子了。 后来许黟他们才知道,这妇人两年生养一胎,他们夫妻二人共有十二个哥儿姐儿。 她夫君是做跑商买卖的,挣到的银钱都不够养孩子了。 这事后来成为船上不少人的谈资,有人笑话有人羡慕,道他们是晚年享福之人。 日子转眼过得很快。 仲夏至,天气渐渐炎热。 装在箱子里的金疙瘩日渐减少,到后面,许黟没再将金疙瘩换成白银和交子。 越近蜀地,道路越难行。历尽数月,骡车翻山越岭,终于驶入期盼已久的金牛道。 再次见到道路两端熟悉的崎岖山崖,众人一扫数月来赶车的疲惫,趴在车窗津津有味地瞅着。 山高谷深,林荫遮天蔽日,时不时就有各种奇怪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欸,是猕猴!” 忽而听到啼叫,阿锦惊讶地指向高处。 有数只红脸猕猴占据在高耸的树梢间,这些猕猴丝毫不怕人,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下方行驶的骡车。 许黟眯了眯眼。 第277章 薄暮冥冥, 离着下一个驿站还有十数里,骡车停下歇息。 今夜要在半道留宿。 他们要在天黑前将临时帐篷搭建起来。 几人分工合作,阿旭负责挑水, 许黟和二庆负责搭帐篷,颜曲月观察周围动静,阿锦则是起火烧炉,做吃食。 将帐篷搭起来时, 阿旭也把水挑回来了, 上流岸边水质清澈,烧开便能喝。 阿锦拿出预存的肉干, 削了些在水里煮开, 趁着煮汤的时间里, 揉了面团,揪成面疙瘩扯开,放到汤里煮沸。 配上腌制的咸菜, 便凑合地吃上一顿。 夜里, 周围静悄悄的。 只有眼前燃着的柴火堆里,时不时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明亮的火光照在颜曲月的脸上,她垂着眸,睫毛遮盖了眸里浮动的情绪,一直在擦拭着手中的弯刀。 许黟侧目,柔和地笑问:“紧张了?” “我在想这么多年没见到哥哥嫂嫂, 他们如今怎么样了。”颜曲月轻叹口气,以前她还笑话闺中好友, 说她嫁人后就甚少回来娘家。 哪想一语成谶, 轮到她,竟是这么多年都没回去过。 要不是常有书信往来, 她怕是连家里是何情况都不晓得。 他们提前去往驿站送了书信,按时日来看,那书信应该是到她哥哥手里。不出意外,明日便能在家里见到思念许久的亲人。 许黟说:“哥哥嫂嫂正值青壮年,想来模样变化不大。” “总不能老得认不出来。” 颜曲月柳眉弯了弯,笑容明媚,过了一会儿说,“明早提前出发。” “好。”许黟应着。 天色很晚了,许黟在帐篷外守夜,其他人都沉入梦乡中。 后半夜阿旭和二庆起来替换他,许黟的睡眠质量很好,哪怕生物钟被打乱,躺在铺着软垫的帐篷里,闭上眼,很快也能入睡。 翌日,天亮时,几个人收拾好,重新驾着骡子出发。 骡子驮着沉重的车厢,在这崎岖的蜀道间跑得不快,在它们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两头毛驴。 半日左右,许黟和颜曲月他们遥遥望见昭化县的城墙。 昭化到了。 “到啦~” 阿旭微微激动地攥紧手中绳索,他们离着盐亭又近几分。 越近城墙,颜曲月越坐不住,撩着帘子来到外面车首,远远的,他们便看到城墙口停着辆马车。 出入城墙的百姓不多,这辆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格外瞩目。 “是哥哥。”颜曲月心底生出涟漪,声音微微哽咽,双目湿润地看向许黟。 许黟眼睛带笑地看向她,伸手紧紧握住颜曲月的手心。 手心传来的温度好似烫了她一下。 颜曲月没有松开他的手,直到阿旭驾着车在那辆马车面前停住。 在看到亲人那瞬间。 颜曲月激荡着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颜景明和文淑谨两人在看到妹妹时,皆是满眼通红,思念的情绪难以掩饰。 “哥哥!嫂嫂!” 颜曲月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小跑地来到两人面前。 “都嫁作他人妇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德性。” 颜景明见到,嘴里不赞同地说着,但那双眼却带着笑,满心地欢喜都溢出来了。 文淑谨推了推他,双手微颤地握住颜曲月的手,上上下下,满心地打量着:“瘦了,都瘦了。” “是不是路上没吃好?你这手心都没肉了,哎呀,我们收到你们寄来的信,还想着会不会迟着几日到。” “但你哥哥说,你们肯定会提前到,这两日便在城门口等着。” 颜曲月听着听着,又哭又笑地说:“我急着见你们,后面的行程就加快了些。” 文淑谨笑着给她擦眼泪:“都哭花了。” 说着话,她看向跟着丈夫说话的许黟,这几年不见,许黟看着比以前更加的成熟稳重,谈吐举止更显不凡。 从他们这几年寄来的书信里,文淑谨也晓得这位姑爷的本事,颜妹妹跟着他,并没有吃苦。 城门口不是叙旧的好地方,寒暄几句,众人进城,来到颜家。 颜家这天颇热闹,家中的练家子们都晓得嫁出去的颜姑奶奶回来了。这么多年,这些已经成为标师的练家子,都想见见,几乎所有没赶标的标师都过来了。 见着颜曲月几乎没甚变化,几个以前关系和她很要好的伙伴,还嚷嚷地要跟她比划比划。 颜曲月还没答应,身旁的颜景明先不乐意了。 瞧着他们架势,颇有想要带着颜曲月去练武场不罢休,颜景明怒瞪他们,骂道:“去去去,几个糙老爷们,也不害臊。” “家主,我看月姐儿想跟我们比试来着。” “她不想!”颜景明抬腿踹向说话的家伙,骂骂咧咧道,“再胡言乱语,非罚你不可!” 许黟看向说话的青年,扎着头巾,头发高高束起,一身短打装扮,看着很是强壮。 他轻抬眉梢,说道:“不如跟我比试。” 颜景明愣住:“……” 那位躲开飞踢的青年也是一呆,不可思议地看向许黟:“许姑爷,这可不是玩笑话?” 在他看来,眼前的许姑爷斯文有理,就不像是个会武的人。 颜曲月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问:“真要跟他比?” 许黟点头:“嗯。” 这人都想找他娘子比试了,他缩在后面算什么事儿。 颜曲月道:“他身手不弱,以前就能跟着我打平手,眼下想来还要更强些。” 许黟淡淡看他一眼,道:“比试下就知道了。” 青年:“……” 怎么觉得,这许姑爷的眼神有点吓人。 不多时,众人稀里糊涂地来到练武场。 文淑谨轻摇头,好好的相聚怎么就成这样了,她看向颜家兄妹俩,只要不跟颜曲月比试,颜景明对于许黟要不要跟家里的标师比试根本不在乎。 反正在他看来,许黟再如何都没有自家妹妹重要。 再说了,自家妹妹都不心疼夫君被打,他这个做哥哥,有何担心的。 虽这么想,不过颜景明没有真的让自家标师打姑爷的道理,意有所指地喊道:“点到为止,明白吗。” 青年闻言拱了拱手:“明白。” 许黟颔首。 面前的青年抬手起势,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下一秒,他躬身虎拳,拳风凛凛地袭来。 许黟避开,手刀击在他肘关节处,步伐向前一迈,稳稳地落在他身侧。 在青年反应过来,且快速回击的同时,许黟身形霎时变化,身形忽动间,一掌化拳,击在他的肩膀,击中那刻,拳头松开抓住对方,倾身猛击…… 下一秒,许黟袭来的手掌停在他面前。 青年眸孔地震,呼吸猛然骤停,连连后退几步。 他稳住身形,心跳不平地震然看向许黟,不止是他,颜家其他标师都满眼诧异,便是颜景明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来。 “你会武?”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儿。 哪怕亲眼见到,众人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拳法怎么比他们学武之人还厉害。 且那拳法他们闻所未见,身形飘忽不定,丝毫不差他们颜家拳。 他们颜家真的得了个了不起的姑爷啊。 “好好好,这身法妙啊。”颜景明畅快大笑,上前拍拍许黟的肩膀,不愧是他妹妹的夫君,很给他颜家长脸面。 比试后,其他标师再也不敢小瞧许黟,其他几个人不再围着颜曲月,转头将目标对准许黟,激动地嚷嚷着要跟他比武。 许黟好久没有热身了。 刚才与青年的比武时间太短,他都没好好地感受,见着他们如此热情,笑着答应。 …… 文淑谨看着他们男人都热衷比试,摇摇头地带着颜曲月去屋里说话。 姑嫂两人有很多话聊,文淑谨拉着颜曲月问道:“你们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了?” “嗯,暂时不走了。”颜曲月笑说。 文淑谨听到他们不走了,很是高兴,连忙问:“可有想过做什么营生?许姑爷是大夫,可要在盐亭开家医馆?” 颜曲月点头:“是要开医馆,还要办医学。” 文淑谨:“?” 什么医学? 她只知道这医学都是官办的,还未听过寻常的民间大夫也能办医学。 这事说来话长,颜曲月在寄给娘家的书信里还没提过,这会儿说起,便言简意赅地跟嫂嫂说道。 文淑谨听后缓缓吁出口气,对着她道:“这事听起来就不易,若真要办医学,这银钱得花不少。要是缺银钱跟我们说,家里这几年置办不少家业,能支持一二。” 颜曲月笑说:“嫂嫂莫担心,我们不缺钱。” 要是真缺了,还有她的嫁妆呢。 相较于缺钱这事,他们反而缺人手,办医学难的不是把医学办起来,而是将医学运作起来。 不过这事许黟心里有主意,颜曲月并没有那么担心。 她看向文淑谨,看着她眼角多出来的细微皱纹,张嘴问:“嫂嫂,你和哥哥这几年过得如何?” 文淑谨笑着说都挺好的,昭化有书肆收女学生,家里哥儿姐儿都去到学堂读书了,想着什么,跟她道:“文玮这孩子前年成亲了,娶的是隔壁县的秀才家的姐儿,我瞧过了,是个贤惠有礼数的,也识得字,与文玮很是般配。” 颜曲月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嫂嫂不说,我都没想过这事。” 既是成亲了,她该去送份礼。怕忘记这事,她先出去交代阿旭,让他帮忙去置办些送人的礼回来。 第278章 第二天, 许黟和颜曲月被外面的声响吵醒。 他们穿戴好衣裳出来,便看到管婆子在指挥着厮儿搬莲藕。新鲜挖的莲藕还带着湿漉漉的泥巴,颜曲月见了, 眼睛都亮起来。 “这莲藕哪里来的?”颜曲月拦住管婆子问。 管婆子喜笑颜开地说道:“是大郎一大早亲自去乡下找的。这不,天刚亮就打发人送来,都新鲜着呢。” 颜曲月爱吃莲藕,不用想就知道这筐莲藕是为谁买回来的。 这时节莲藕还没上市, 颜景明这个做哥哥的想着妹妹爱吃, 天蒙蒙亮时,就叫上家里的小厮, 找的种藕的老农特意挑选的。 颜曲月带着许黟来见哥哥时, 颜景明正沐浴换衣好, 一派神清气爽。 “哥,你怎么还去挖藕了。”颜曲月嘴上这么说,心情别提多高兴。 颜景明摆摆手, 说道:“不就是一筐藕, 便是天上的东西我都能给你找来。” 颜曲月道:“那我要月亮。” 颜景明瞪她:“……” 哪有如此蹬鼻子上脸的,这月亮哪里能找来。 午时,文淑谨安排厨娘做了一桌子颜曲月爱吃的菜肴。 厨娘光是用莲藕就做了数道不同口味的菜肴,有酒糟莲藕羹、莲藕肉酥、莲藕饼和莲藕糕。 每样都做得精巧讲究,不说颜曲月爱吃,其他人都赞不绝口。 颜家在饭桌上没有那么多规矩, 阿旭、阿锦和二庆都上桌吃饭,文淑谨热情地给他们夹菜吃。 阿旭趁机询问文淑谨桌上那道莲藕肉酥如何做。 文淑谨也不晓得, 便把厨娘叫来问个清楚, 厨娘热忱地介绍起这道吃食的做法。 “莲藕要切得像饼那样薄,里外沾上油, 抹上调好的肉沫,加上葱花、姜丝,外面裹上粉儿,要热油下锅,等个一炷香,便能出锅了。” 阿旭虚心地请教她:“那这肉该怎么调才好吃?” 厨娘笑着又道:“这简单,你便先把肉剁成糜,要挑二八肥瘦的,这样才香哩……” …… 饭后,颜景明喊许黟去书房说话。 “淑谨昨夜都跟我说了,你们这次回来是要办民间医学。” 颜景明好似淬了火光的眼睛看向许黟,直接开门见山道,“这事不小,只靠你们几人怕是忙不过来,要是缺人,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人选可以挑给你。” 许黟先谢过颜景明,接着道:“我在盐亭有几个友人能相助,他们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不是这个问题。”颜景明摆手打断他。 他虽没去过盐亭,可也从当年齐叔和文玮口中知晓许黟在盐亭那边的人缘如何。 但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使唤人。颜景明在心底补充。 许黟点点头,他是有这样想过,所以本来也没打算靠着余秋林和陶清皓什么,就是想问他们要不要入股。 便问颜景明可要入股医学。 颜景明脸上的神色逐渐肃然,问他怎么入股。 “这医学办起来,便要日日花钱,我想在盐亭盘座山,在山上种药材,药材收成的盈利可投入到医学中,教出更多民间医者。” 而这药材的收成不单单用在医学上,还可以用在医馆上面。 医馆能盈利,挣到的钱可以循环利用,他想要让颜家入股,便是看中颜家的标行。 标行闯南闯北,拥有的渠道不少,可以将他种出来的药材带到北宋任何地方。 还能将他所办的民间医学传播出去。 只是在盐亭这个小地方收徒,注定是收不到多少徒弟的,他贪心,他想要更多的人来到盐亭。 这就需要把所有能够利用起来的人脉利用起来。哪怕今日颜景明没来找他聊起这事,许黟也会来找他商讨入股一事。 颜景明听完,沉默地思忖许久。 半晌,他开口道:“这事容我考虑。” 许黟道:“兄长不急,若是想好了可以派人来盐亭寻我。” …… 在昭化歇息两日,许黟他们和颜家兄长嫂嫂道别,该收拾行囊回盐亭了。 文淑谨很是不舍地拉着颜曲月说了好些话,把人送到城外数里地,才依依不舍地停住脚步,目送车辆远去。 “走吧。”颜景明看向妻子。 文淑谨眼中带着泪花,哽咽道:“我后悔将月姐儿嫁那么远了,见一面都难。” 颜景明僵着脸,不语。 总不能叫月姐儿跟许黟和离归家。 对此,许黟他们一概不知,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他们都在赶路中,将到盐亭时,他们在半道与来接他们的张铁狗相遇了。 “黟哥儿!” 张铁狗洪亮的嗓音在耳畔炸开。 他翻身下马,脸上带着憨笑地朝着许黟他们的车辆走来。 许黟和颜曲月当即下车。 许黟问他:“不是说在城中等我们便好,怎么还来接我们?” 张铁狗咧着嘴角说道:“干娘不放心,硬是要我来,我想着这不刚驯了头马,正好试下脚力如何。” “是头好马。”许黟眼神亮起,问他,“这马哪处买的,看着颇为健壮。” 说到买马,张铁狗就有不少话要跟许黟聊,这马是外藩商人从茂州赶来的,都是没法上战场的残马,能买来当坐骑,或是驮车驮物。 托的是陶家的关系,陶清皓这几年买卖做得大,陶家商队规模扩大不少,这次他从外藩商人手中买下六匹马。 那外藩商人带来八匹马,另有两匹,一匹被鑫幺买去,剩下的那匹,就是眼前这马了。 张铁狗絮絮叨叨地埋怨:“我还想给安哥儿买一匹,结果这小子说他不喜欢。” 许黟“嘁”地一笑,安哥儿丝毫不像张铁狗,不怪他这样气急败坏。 “他还小,等过几年你再挑匹好的给他学。”许黟出主意。 君子学六艺,其礼、乐、射、御、书、数。等再大些,安哥儿就会接触到御,到时候再送匹漂亮的马给他,安哥儿会喜欢的。 张铁狗憨憨笑道:“还是你有主意。” 又道,“走,咱们先回去。” 他翻身上马,回首高声喊了句,手臂一挥,身下的马四蹄发动,朝前哒哒跑去。 后面车辆紧紧跟随。 半日,一行人抵达盐亭城门。 古朴的“盐亭县”三字映入眼帘,众人心底归家的喜悦难以言表,脑海中只想更快些,再快些。 车辆越过城门,越过街道,东街市井陈旧不变,街道两边的小摊热热闹闹,贩卖着各色熟悉杂货。 终于,车辆停在许家门前。 “黟哥儿他们回来了,快开门!”张铁狗的大嗓门再度响起。 里面的人听得动静,提着裙角飞快奔来,下一瞬,门向外敞开,巧琴泪眼婆娑地大声喊:“娘子!” 颜曲月脚步微顿,看向自己的贴身丫鬟喜色溢于言表。 “巧琴,这几年苦了你。” 她伸手擦了擦巧琴掉下来的眼泪,主仆两人相视而笑,颜曲月眼低亦是带上泪花。 门后,林氏也紧跟着过来,看到许黟他们,激动地跑到跟前:“日日盼着,终于把你们盼回来了。快快,郎君娘子先进屋,这处交给我们来。” 说着,就立马朝着里面喊了两声。 很快就有两个健硕小伙子过来,是林氏的两个孩子,这几年不见,长高不少。 他们齐声地朝着许黟和颜曲月行礼,乖乖喊过人后,便跑去帮忙搬箱笼。 外面有阿旭和二庆,许黟便带着颜曲月和阿锦先进屋说话。 这么久没回来,林氏将许家打理得很好,家中陈设变化不大,有人住着,宅屋有着人气便看不出旧。 许黟目光扫视一圈,问:“刘叔呢?” 刘叔刘壮便是刘伯的儿子,林氏的丈夫,当年跟着林氏留守许家,今儿却没见他出现。 林氏边走边说:“他去庄子里忙了,陈六他们在庄子里种了不少药材,最近有些药材要收割,缺人手哩,他想着闲着也是闲着,过去帮忙还能省笔工钱。” “陈六和小豆子他们可常来?”许黟笑着问。 “常来的,他们种的作物多,经常送时令过来,也不收钱,倒是给我们省了好些方便。”林氏说着,边喊大媳妇去把烧好的水提过来。 颜曲月瞥了那一脸腼腆模样的年轻妇人。 林氏瞧见,便解释:“怡娘是去年刚进门的新妇,跟着我们住在倒座房里。” 颜曲月诧异:“怎么不去南屋?” 南屋之前住着阿旭和阿锦,还剩下两间厢房没住人。许黟说过,他们不在的日子里,除了东屋和阿旭阿锦的房间不能住人外,其他屋都是可以住人的。 林氏笑着摇头,许黟作为主家感慨,她这个做下人的却不能不知礼数。 何况他们家能有如今这么体面的日子,都是她公公换来的,承着许家这么大的恩情,他们再不识好歹,就该令人厌恶了。 “郎君娘子刚回来,咱们先歇歇脚,说说话,这些恼人的事儿不说也罢。”林氏仔细地擦了擦手,拿来好茶叶给两人沏茶。 这样的好茶他们时常备着,因为余秋林偶尔会带着陶家、鑫家两位郎君过来闲聊谈事。 说是来许黟这里谈事更自在。 林氏不懂这是何道理,这几位她都得罪不起,自是不会拒他们在门外。 闻此,许黟噎住。 他没听这三人在书信里提起过一次,瞒得还挺深。 “都是偷摸地过来。”张铁狗笑话他们,“好没本事,怕着自家婆娘,连酒肆酒馆都不敢去,什么自在话,那都是充脸面的说辞。” 第279章 大家看起来都很忙, 每个人来来回回地走着,车厢里的东西越搬越空,没人搭理竖着耳朵看来看去的小冬耳。 它一点都不害怕, 浅铜色的圆眼睛盯着周围看,又去看看跳下车的小黄和虎霸王。 这两只回到熟悉的地盘,慢悠悠地踩着步伐进入到院子里。 小冬耳歪了歪耳朵,欢快地跳下车厢跟着跑进去, 头顶有个惊讶的声音响起:“是条小狗?!” “它跑进去了, 要把它抓回来吗?” “不用,那是冬耳。” 小冬耳没去搭理那些声音, 眼前所有物什瞧着都好大, 它仰着脑袋, 惊奇地适应这所新居。 踩着短小四肢来到一个木盆前,里面放着好几条游来游去的鱼儿,小冬耳用爪子去扒拉水。 没抓到鱼, 爪子湿漉漉了。 它甩了甩爪子上面沾着的水珠, 继续往里面探索。 爬上眼前的楼梯,有双黑色的男靴出现在眼前,面前穿着青黛色长衫的青年男子蹲下来,伸手摸摸它的脑袋,惊喜地问:“许黟,这是你们捡回来的小狗?” “嗯, 它叫冬耳。”许黟过来,把小冬耳抱在怀里。 小冬耳挣扎着四肢嗷嗷叫唤, 这几个月它在外面野习惯了, 不爱被人抱着,闹腾的力道不小, 许黟无奈地把它放回去。 鑫盛沅啧啧两声,笑道:“它看起来又矮又胖的,没想到还挺灵活。” 跟以前威风凛凛的小黄相差很大。 许黟:“……” 他也很想知道为何养的小狗有猪的潜力。 鑫盛沅和陶清皓两人匆匆过来,许黟这边都还没安置好,阿旭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几人说话间,都在将带回来的物什一一搬进院中。 瞧着院子里堆着那么多箱笼,陶清皓有些吃惊:“你们都带了多少物什回来?” 许黟道:“没多少,路过几个郡时看到有奇特的便买了些回来。” 什么样的都有,他给每家都买了一份,到时候每家搬一箱回去。 想到什么,许黟问他们:“你们怎么来得那么快?” 陶清皓便笑着说:“收到你寄回来的信后,我们就在算着日子,想你应是这两日回来。” 鑫盛沅接着说:“张兄去接你时就给我们报了信儿,我们算着时辰过来的。” 刚到许家门口,便看到外面停着的骡车,以及搬箱笼的阿旭和二庆。 实在是赶巧。 谈到回家这事,陶清皓心底感触良多:“这些年,你和邢五虽时常寄信回来,但总归是不同的。今日见到你,便想到诸多以前相处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未及冠的少年郎,脑海里愁的都是些小家子气的东西。 他不爱读书,只想着接管家里的生意做买卖,家里人谁都不理解他,只有许黟当时支持他的选择。 那时候陶清皓就想,自己和许黟果然是一样的,许黟选择弃文学医,他选择弃文经商,谁都阻止不了他们。 许黟摸了摸鼻梁:“我想起来,当时你身上的熏香太重了。”以至于不讨喜。 “啊?”陶清皓对这事丝毫没印象。 反倒是旁边的鑫盛沅听了,回忆起这事,哈哈笑着道:“便是翠湖那回,许黟当时跳湖救人,把我吓一跳。”叫他如今都忘不了那瞬间的心惊胆战。 陶清皓愕然,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儿了。 脑海里对这事早已经模糊,可鑫盛沅这么一说,他便想起来,那会儿他是讨厌许黟的。 许黟那嘴……确实讨人厌。 回过神,陶清皓叉腰地喊道:“行了,当年事何须再提,咱们换别的话头。” 许黟和陶清皓听后,互相对视,眼底皆是浮现笑意,下一秒,爽朗大笑。 门外忙碌的几人闻得笑声,停顿动作地回首看向庭院。 在聊什么有趣事吗? 阿旭和二庆两人茫然一瞬,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 回家的感觉真好。 便是夏日炎炎,累得身上热汗淋漓,那种漫长飘荡中的虚缈感终被落地的实感填满,生出由内到外的安稳。 …… 待他们把车厢里的箱笼全都搬进院子里,张铁狗驾着牛车,带着陈娘子、何娘子和余秋林等人过来。 木板车上挤满人,李梦娘手里牵着个玲珑可爱的女娃娃,澜姐儿左瞧瞧右看看,小声地问她娘:“阿娘,许家叔叔回来了吗?” 李梦娘纠正她:“该叫干爹。” 澜姐儿眨了眨大眼睛,不是很明白。 她疑惑地看向旁边的余连,今天大家都被叫来许家,说是要见从没见过面的叔叔。 “连哥哥,你知道许干爹吗?”澜姐儿问。 余连双手背向身后,回她:“我常听我爹说起许叔叔,他是阿爹最好的朋友。” 澜姐儿抿着嘴角,小声嘀咕:“哥哥也说过,许干爹是他最喜欢的人。” 她站在李梦娘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仰着脸看向前面温和笑着和阿婆阿娘说话的高大人影。 见着人,澜姐儿的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那个“许干爹”长得比阿爹好看多啦。 下一秒。 她“呀”了一声,偷看被发现了! 许黟朝着她轻柔笑着,对着她招手:“这就是澜姐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李梦娘摸着她的脑袋,点头笑说:“带着她过来认人,快,叫干爹。” 澜姐儿站出来,软软糯糯地喊道:“干爹。” 身旁,余连也走出来,有模有样地朝着许黟行了一个晚辈礼,喊道:“许叔叔好。” 余秋林看向儿子,满意地说道:“我小儿子,今年春上私塾了。” 许黟看着两个可爱的萝卜头,心里生出喜爱之情,解下腰间佩囊,拿出两个平安玉珠扣,送给他们当见面礼。 又给他们介绍颜曲月:“这是我娘子。” 澜姐儿甜甜喊:“干娘。” 余连也不甘示弱,立时道:“颜婶婶。” “欸,你们都好可爱。”颜曲月见着他们,就喜欢得不行。 捏捏他们的脸庞,甚是高兴地拿出见面礼给两人。 她送东西向来随性,豪爽,之前在路上就听许黟说起家里那边的几个小孩,今日虽只见到两个,但见面礼是早就备着的。 给澜姐儿的是个素圈金手镯,余连的是套玉连环。 这两件物什都不差,李梦娘和余秋林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可在看到这样的见面礼,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太贵重了些。”李梦娘不敢叫澜姐儿收下。 颜曲月却已经将金手镯套在澜姐儿白嫩嫩的手腕上,莞尔笑道:“不过是给小孩的东西,哪算得上贵重,你们瞧,戴着多好看。” 许黟点头:“你选的都好看。” 陈娘子和何娘子两人微微一愣,都笑了起来。 便喊小辈们把这见面礼给收下。 何娘子说道:“黟哥儿回来了,这样的好东西不会少,你们不收,下回也要收的。” 余秋林自在道:“娘说得是。” 张铁狗瞧瞧那精巧的玉连环,有点心动:“黟哥儿,那小玩意可还有?” “嗯?”许黟挑眉。 张铁狗嘿嘿笑道:“安哥儿也是男孩子,他也要玩玉连环。” 李梦娘瞪眼看他:“……” 许黟笑道:“有,我买了好几个。” 不仅余连有,便是陶清皓和鑫盛沅家的孩子都有份。 听到有份,张铁狗拉着许黟要去挑个好的,他为了这个儿子实在操碎心。 “你说哪有小孩不贪玩的?”张铁狗忍不住地向许黟埋怨,“他在私塾里看书,回家还是看书,都不找其他小孩儿玩。” 要不是长得像梦娘,他都怀疑那是捡来的孩子。 许黟说道:“每个孩子的心性不同,并非所有孩童都贪玩,他爱读书,你便送他喜欢的书,也不必强迫他出门玩。” 但孩子的心理健康很重要,他几年未见安哥儿,也怕他这般爱读书,心性出问题。 张铁狗没想那么多,他单纯地觉得安哥儿太安静了。 他这么小的时候就爱爬山掏鸟蛋,漫山遍野地跑,跟人打架就没输过。 许黟对张铁狗甚是了解,安哥儿这事,还得交他来办。 …… 半日光阴,都在相聚中度过。 陈娘子开口喊众人先回去:“大家只顾着叨唠,忘了你们才刚回来,黟哥儿和月娘好生休息,赶明儿我们再来。” 说着,又不舍地拉着许黟道,“我晓得你心里记挂着庞先生,但今儿很晚了,你明早再过去。” “嗯,干娘说得是。”许黟点头,听她的。 晚间时,人渐渐少去。 许家却不复往日寂静,廊道里点着灯烛,夏风缓缓吹拂,灯火摇摇晃晃,廊下光影斑斑点点。 院中枣树枝条倾垂,绿叶之间结满鹅黄花蕊。枣花甜甜的香气随风沁入鼻息,甜淡的雅香勾得人睡意朦胧。 夜色很晚了,大家兴奋过后,困意逐渐爬上眉宇,许黟喊着家里几人各自回房歇息。 堂屋灯火熄灭,门窗轻合,很快万籁归于平静。 酣睡一夜,许黟早早起来。 他在庭院中打完拳,林氏披着衣裳起来,见着他微愣,回过神喊道:“郎君还是这么早。” 许黟礼貌笑回:“林妈妈早。” 林氏笑吟吟地去到灶房里烧水,今日的早食格外丰盛,量也多,林氏的大儿媳和小儿子都来帮忙烧火做饭。 阿旭和阿锦要去帮忙,被她拦在外面。 “你们刚回来,哪有叫你们干活的道理,快歇着去。” 阿旭的灶活被抢了去,一时半会不知该做些什么,许黟就打发他去庄子里喊陈六和小豆子过来。 第280章 聊完正事。 该来聊些别的, 比如庞博弈这几年的身体状况。 许黟每回寄书信回来,都会在信中叮嘱他要好好修养,不可太过劳费心神, 有庞叔在旁盯着,庞博弈多少会收敛些。 “我能吃能睡,身体好着呢。”庞博弈拢着袖子,不乐意将手伸出来。 许黟拿着脉枕, 目光坚定地看向他。 “老师。” 庞博弈撇开眼不去看他, 然许黟的笃定的声音依旧传入耳内。 许黟的声音还在响起:“老师,伸手让我瞧下。” 庞博弈冷声道:“你怎变得如此啰嗦, 实在令人生厌。” “嗯。”许黟笑笑, 拿过他的手道, “只要能给老师瞧个平安脉,老师讨厌我也无妨。” 庞博弈:“……” 揣着手看着他们谈话的庞叔,没忍住地呵呵笑出声。 大郎年纪上来后, 变得有些固执, 便是他这个看着长大的老仆人,有时候也拗不过他。 如今能有个压得住大郎的人,在庞叔看来,是好事。 许黟给庞博弈把脉中,听得庞叔笑声,瞥了他一眼, 声音幽幽飘过去:“庞叔,等会你也要瞧。” 庞叔:“……”不是, 怎么还有他啊。 这下子, 庞博弈才算满意。 许黟瞧得认真,庞博弈的脉象微小, 其气血不足,身体阳气虚,不算健朗。 论年纪,这样的情况已经很好了,许黟所担心的老年病都没出现。他一问,就知道这些年,庞博弈算是听他的医嘱,没有再如何饮酒。便是饮酒,也是饮许黟酿煮的药酒。 当年为这事,许黟特意酿煮了不少酒放在他这里。有庞叔约束着,他时不时就小酌一杯,反倒是有健身之效。 庞家对吃食方面有所讲究,庞博弈素来不喜大鱼大肉,饮食多是清淡为主。 这习惯很好,许黟让庞叔以后继续按这个饮食来安排。 阳气虚,气血不足在许黟看来问题不大,开几个药膳调理便好。 庞博弈施施然地看他伏案写方,对着许黟和庞叔道:“你们就爱瞎操心,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是个清散闲人。” 许黟头也不抬:“老师说的是。” 下一刻,庞博弈榔头捶在他头顶,气笑骂道:“你可在听老师的话?” 许黟捂着被捶的地方,紧皱着眉梢,疼得来回揉:“老师,疼……” 庞博弈不为所动:“疼就对了。” 他都没用力,疼字从何而来。 许黟清朗一笑,将揉着脑袋的手放下来,案上的方子已写好,他叮嘱庞叔几句,便请庞叔坐到旁边来。 庞叔犹豫地坐下来:“我怎也要瞧呐,别看我满头白发,身子骨比大郎还硬朗着。” “……”庞博弈在旁瞪他几眼。 许黟温和道:“庞叔的身体我自是明白,可惜年岁不饶人,古稀之年难见,庞叔身体再如何硬朗,平日也该保重身体。” 庞叔点点头。 对上医者,他们这两个年纪大的老叟,说不过。 他乖乖给许黟把完脉,许黟敛眉快速写方,接着道:“我给庞叔开了个方子,待会回去就给抓好送过来。” “是哪里有毛病?”庞博弈出声问。 许黟想了想,斟酌道:“庞叔年轻时腿部受过伤。” 庞叔一愣,下意识地摸向年轻时受过伤的腿部。 庞博弈瞥眼看到他的小动作,沉着脸问:“你那腿平时会疼?” 庞叔连忙解释说:“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疼也不严重,大郎莫急。” 庞博弈不信:“你嘴里没句实话。” “这……这……”庞叔张张嘴,知晓自己说的话大郎不信,便眼神求着许黟为自己说几句好话,“黟哥儿你快说说,我这老毛病了,不严重的。” 许黟失笑,主仆两人都不想对方担忧自己,身上有些小毛小病的,都忍了不说。 他既做了坏人,好人当然也能做。 便宽慰庞博弈几句,说庞叔的腿没多大毛病,喝几贴药汤就能缓解。 然这样几十年的陈年旧伤,几副药剂自是治不好的,事后,在庞叔亲自送他出门时。 许黟微顿脚步,看向年迈的庞叔:“待我回去,便多炮制些治疗舒筋通络的药丸来,届时庞叔服用着就好。” 庞叔承了他的情,轻叹口气道:“黟哥儿要是不说就好了。大郎容易思虑,今日这事他必定多想,怕又要头疾犯了。” 许黟听后眉头动了动:“有我在,庞叔不用担心。” 他回来了,便会时常过来。 …… 从庞宅回来,阿旭告诉他,陈六和小豆子在书房等着。 许黟直接过去找他们,陈六将这几年庄子里的收成账本都带过来了,他的记账本领是许黟教的,做的账目清晰了然,许黟快速过目一遍,就把账本放下来。 “喊你们过来,不是为账本一事,而是有别的事情交代你们去办。”许黟说着,便说他想要雇用工匠盖房子。 他要盖的不是普通房屋,至于房型设计图,他在回来路上就在逐步完善,到达盐亭时已画成。 游历这么多年,路上他见识过不少名胜古迹,其中不乏令人感叹万千的雄伟建筑。 以及令人赞叹的精湛不已的建筑技巧。 北宋的建筑风格更显多变灵活,在布局上面,不在严格遵循对称的格局方式。建筑间坐落有致,内部建筑技巧更加成熟,且工匠们在雕刻和装饰上面,技艺更为精湛。 许黟能在民间办医学已是引人瞩目,在学校建筑上面,可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现代学校的建筑风格。 另类的建筑,不会给他带来更多便捷,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太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时常观察院中建筑,画出来的图纸,多是参考太医院的布局。 陈六在听到许黟要请工匠盖房屋,怔愣好一会儿,还没人告诉他,许黟回来是要来办医学的。 不过他什么都没问,郑重点头:“郎君放心,我定找盐亭最好的工匠来。” 许黟道:“多找几个。” 小豆子听得满头雾水,他挠挠头地狐疑问道:“那是要盖多大的房子啊?” 许黟沉声道:“不小,占地四亩以上。” 陈六:“……” 小豆子:“……” 那岂不是比郊外庄子还要大。 当然了,整体面积自然没法占地这么大,而是根据布局安排,需要占地这么大。 只是…… 在工匠找来之前,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那便是找适合盖房子的地方。 盐亭城内没有这么大的地方给他挥霍,他们想要盖学校,就要去到郊外。 许宅离着东郊近,东郊还有他们的庄子,要是能在东郊买下一块足够大的地皮,再好不过了。 对此,许黟打算分工去办。 陈六和小豆子负责找工匠,颜曲月和阿旭兄妹俩负责建筑材料一事,许黟则是要去到牙行找黄经纪。 …… 几日后,黄经纪带来好消息,东郊有块地,占地十六亩有余,十数年前被官府缴收,如今这地挂钩在盐亭县府的产业上,属于官家田宅的范畴。 但这片地一来土壤不良无法开荒成田地,二来地处偏僻,周围左右无邻舍。 也有县令拿这地来种经济作物,比如桑、麻等,可惜土地贫瘠,种了好些年,每年的收成都不好,官府投入了银钱,至今还没回本盈利。 后来上任的县令不想在这片地上多做投入,想把它卖出去,就将它一直荒着。 这么多年了,也没卖出去。 若非许黟来问,黄经纪都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一片地的存在。 翻到记录后,他当即来找许黟:“这地你想要的话,我可去县衙那边托关系问问,想来,县令也愿将这块地脱手出去。” 许黟略微思考,拱手道:“麻烦黄经纪了。” 黄经纪露出商人标志的笑脸:“不麻烦不麻烦,要是能办成这事,也是件善事呐。” 就是不知,许黟买这么大的一块地是想要干嘛。 他狐疑问出口。 许黟没直接言明,微笑道:“想买来办件事,若是成了,黄经纪自然知晓。” 盐亭不大,许黟要是真办了什么大事。 不用他特意打听,那事便会传入耳中。他一听,就知道这事不小,目前来看,是不能为外人所知了。 黄经纪露出了然神色,拱手呵呵笑道:“那我就祝许大夫万事亨通。” 许黟拱手:“多谢。”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之人,黄经纪道别许黟后,回去便举步生风地托关系去到县衙,问清楚这地一事。 另一边,许黟叫上阿旭备车,他把事先准备好的礼带上,拿着拜帖,拜访县令府。 许黟手中有京都太医院文书,他想在盐亭办医学,自要通知盐亭县令。 盐亭县令正好在家休沐,听到有大夫拜访,一时愣住。 “许黟?” 这名字尤为熟悉,他叫来管家问,才想起来这人和邢家有些关系,且这人在盐亭名声不错,哪怕几年前就早已不在县城医诊,但市井里还有他不少传闻。 县令眯眼琢磨:“他回来了?为何要找本官?” 他作为县令,哪是个民间大夫想见就见的,可在看到管家递上来的帖子里,含着一张文书。 看到文书上面的盖章,他猛地站起来,那……那是官家印章!!! 他急声喊道:“快去请他进来。” 话音未落,他又拦住管家,“不,本官亲自去。” 不多时,许黟便被请到县令府书房,喝着丫鬟端过来的好茶,他慢条斯理地将要在盐亭办医学一事道明。 第281章 八月初二, 宜动土。 一大早张铁狗就带着帮工人来到东郊,在一众粗汉中,有个文文静静的小书生夹在里面。 小书生在看到许黟和颜曲月时, 乖巧地行礼喊人:“干爹,干娘。” 颜曲月看到他,莞尔笑道:“安哥儿,快过来。” 安哥儿看看她, 又看看旁边的许黟。 许黟正眼眸柔和地看向他。 这块地买下来后, 许黟和颜曲月带着阿旭他们来视察过,这边地势平整, 周围有翻修过的痕迹, 杂草间, 能看到一部分没有被砍伐掉的低矮桑树。 许黟看到这些桑树,就决定将它们留着,等土壤贫瘠的问题解决, 不仅能种桑树, 还能种其他药材。 十几亩地,划出几亩用来盖房屋,剩下的十来亩地,圈起来围墙,多雇些干苦力的帮工,把这片地重新翻垦, 此时多花些心思,以后就能省很多麻烦。 张铁狗大大咧咧地喊了声:“黟哥儿, 弟妹。”就把儿子拽到旁边来, “秋老虎真热啊,咦, 你们带了好东西来?” 安哥儿在长个头,身形抽条,看着细细瘦瘦的。 被他拽着毫无反抗能力。 许黟哑然,瞬间有些明白安哥儿为何与他爹不亲近了。 他顺势从张铁狗的手下解救出来干儿子,拍拍他被抓得起皱的袍子,声音放柔道:“怎随你爹过来了?可吃过早食?我这儿带了阿旭做的紫苏饮,给你倒碗解渴。” “我今日不用上学,吃过早食了。”安哥儿说着话,接过许黟递给他的碗,“多谢干爹,阿旭叔叔不在吗?” 许黟道:“他去招呼工匠们了。” 有工匠和工人们,许黟留在这里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今日是开工第一天,他和颜曲月都过来了。 颜曲月给张铁狗倒了紫苏饮,感激道:“张兄,最近怕是要多辛苦你来回跑了。” “不碍事。”张铁狗把紫苏饮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乐呵呵地说道,“你们到时留阿旭陪我就成,弟妹和黟哥儿该去忙别的事就去忙,这里不用你们操心。” 盖这么大的房屋,没个几月半载的,竣工不了。 他去乡下找有盖房子经验的工人,每月有十贯钱,包一顿午时吃食,带荤腥,他们听了都很乐意过来。 这趟活干完,他们能得好几十贯钱,比劳作一年卖的粮食挣到的钱更多。 但许黟在听到这个工钱时,还是惊讶了,比起京都,盐亭这边的薪资膨胀速度还没那么快,一贯钱能买到的物什不少,十贯可以让一家几口人过上不错的日子。 张铁狗问他:“对了,黟哥儿何时出诊?” 他道,这次去雇工人时,路上遇到相熟的老主顾都来问他许黟这次回到盐亭,可还要再离开。 尤其是那些四处跑的商人们。 他们在外面,时常听到许黟的名号,知晓他每到一处,就留下不少好名声。都是夸赞许黟医术高明的,吃过他开的药方,十方九方药到病除,还有一方实乃神效。 得到许黟不会离开的答复后,便想着来找许黟看病。 这些日子,许黟都在忙着盖医学,还未曾开诊。听张铁狗说到有人想等着他出诊,他心里也有些想法。 毕竟短时间内这医学是办不起来了。 他想趁着这些日子,一面把医学教案给编写出来,一面开诊堂看病。 想好这些,许黟道:“再过几日,等这边稳定下来再说。” 张铁狗点头:“是不急,你们这次回来都没如何休息,还要忙着那么多事,够辛苦了。” 许黟笑着摇了摇头。 比起来,那些挥着锄头干体力活的粗汉们更加辛苦。初秋日烈,这么会功夫,那些在太阳底下干活的工人们,身上都流着热汗。 今日过来的几个工匠被分为两组,一组拿着测量工具比划标注位置,一组把要挖的地基给画出来,再让工人们开始动手。 阿旭和二庆分开两边指挥,如此一来,他们盖房子的进度就能翻倍加快。 挖地基是辛苦活,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雇来的工人有二十来人,许黟留在这里没有用,他交代张铁狗几句,带着颜曲月和安哥儿先回去。 两大一小坐上驴车,许黟看着乖巧跪坐在蒲团上面的安哥儿,拿出红枣糕给他吃,边问他:“书读到哪里了?” 安哥儿拿着红枣糕没吃,如实地回答:“学到《孝经》了。只是夫子说,我年纪小,目前只让我背读下来,还未教我注解。” 私塾里,以年岁分班学制度,安哥儿在乙班,这个时候读《孝经》还是夫子看他聪慧,破格让他读的。但夫子也担心拔苗助长,便只让他读,暂不学注解。甲班的学生,小的十四五岁以上,大的二十多岁都有,他们目前在读四书经、注,另有本经传等,安哥儿虽也羡慕,却明白这些不是他这个时候该去想的。 他要把书读好,就不能好高鹜远。 安哥儿想了想问许黟:“干爹,想听我背《孝经》吗?” 话是这么问,可他两眼亮晶晶的。从干爹回到盐亭,他就没能好好地单独跟干爹相处,虽车厢里还有个干娘,但没有讨人烦的阿爹在,安哥儿很珍惜这个相处的机会,心底不自觉地就想表现一番。 许黟微诧:“能背?” 安哥儿点头,说他会背。 “仲尼居,曾子持。子曰……” 他语速不急不缓,背诵时,脑袋轻轻摇晃,稚嫩小脸神色严肃,看得出来很是认真。 听着安哥儿清脆的少年音,许黟和颜曲月相视一笑,两人心里都暖暖的。 朗朗读书声中,时间眨眼过去。 很快,车辆来到东郊庄子,陈六在外面候着,见着他们回来,立马上前,抱着从车厢里出来的安哥儿。 安哥儿脸色红扑扑的,小声地道谢。 “郎君,娘子。”陈六兴奋地说,“要播种的药材种子都备齐了,随时都能种下。” “分好了?”许黟问。 陈六说都分好了,又问:“郎君,这分出来的种子,是要种到别处?” 许黟“嗯”了一声,说道,“医学那边,后面留着几亩地没动,我想把药材种子种到那边,到时候你跟小豆子一块来,在庄子里挑几个好手,跟着过去就成。” “可是那边不是说土壤不行吗?也能种药材?”陈六挠挠头。 许黟颔首:“能种,只是收成会差。” 但收成不是他的目的,虽是种药材,可他打算直接按照野外生长环境来播种种植,种植的生态环境完全野生化,这样种出来的药材,药效才不会出现偏差。 这方面,鑫盛沅早好几年就已经在研究种植。 许黟有打算找鑫盛沅合作,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在医学后面的空地试着种植一波。 一行人进入庄子,许黟把安哥儿交给颜曲月,他跟着陈六去到后院仓库。仓库里堆放着今年夏时收到的药材,许黟每样都挑了些,打算拿回去做药效研究。 接着,又去看陈六挑选出来的种子。 陈六种出经验来了,他挑的种子都很不错,每颗瞧着都充满生命力,许黟惊喜地检查完,忍不住地夸他好几次。 把陈六夸得老脸通红,堂堂七尺男儿露出娇羞的神态。 他们在东郊庄子待到傍晚时分才走。走时,小豆子将许黟乘坐的车辆后面空位塞满庄子里种的农作物和蔬果,在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外,翘首以盼地看着车辆渐行渐远。 “小豆子,别发呆了,趁着天还没黑,把板蓝根和黄精先种到后院去。”陈六大声地喊他。 小豆子连忙“诶诶”几声,拔腿快跑进入院子。 …… 初九那天,颜景明带着几个人来到盐亭。 他先跟着许黟来到东郊,前头工人们都在忙着挖地基,后面空地,堆满高高的木材,旁边整齐地晒着刚做好的石砖。另有十几名石砖师傅在和着泥巴,和好的泥巴嵌入到石砖模具里,再搬到一旁,把模具打开,完整的石砖就露了出来。 每道工序都在有条不絮地进行着,这里很快,就会拔地而起一座震撼人心的民间医学。 “看来入股不亏。”颜景明笑道。 他难得来一趟盐亭,并不急着走,颜曲月许久没跟哥哥好好说话,这次见着他亲自过来,就说她要自己接待。让许黟去忙他的事。 许黟没敢真的撒手不管,这可是大舅哥,大舅哥好不容易来一趟盐亭,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不表示,岂不是没道理。 因此,许黟拿出几日时间,陪着娘子和大舅哥四处走。 哪想去到哪里,都能遇到认识他的人,见着他就高高兴兴地来打招呼,一问才知,都是以前给许黟看过病的病患。 “许大夫忘记老夫了吗?我这腿伤就是你给治好的啊。” “许大夫,别来无恙啊,可还记得我,当时我娘腿上浓疮就是你给治好的。”杨某人拱手,心情复杂而感激地说,“这些年,我都想来谢谢许大夫,结果你这一游历就是数年,我都没找到机会。” 许黟神色怅然,模糊的记忆渐渐涌现,变得越来越清晰。 旁边的颜曲月握了握他的手,轻笑道:“你看,他们都还记得你。” 闻言,许黟万千情绪都化成一个“嗯”字。 颜景明打趣:“你要是在盐亭开间医馆,我想梓州内会有不少人千里求医。” 许黟眉梢动了动,是吗?他也有些期待。 数日后,颜景明回昭化,带过来的几个人留下来帮忙。 许黟一点都没客气,立时把这几个人交给张铁狗和阿旭,让两人去安排任务给他们。 他自己则是把诊堂开起来。 第282章 正文完结 许黟给他开了甘草水冷敷, 这甘草水不止有甘草,还加入枇杷叶、黄连、黄苓和黄柏,煎煮好过滤药渣, 再加入石膏粉搅成膏状就可以敷在湿毒疮处。 青年是读书人,没煎煮过药,这活交给林氏去办。这一道上,林氏做的活儿仔细, 来看病的病患要是不会煎煮药的, 她都能办好。 这湿毒疮需要内服外用,许黟另给他开一个化斑解毒汤的药方。这药汤, 自也是交给林氏来。 青年付了银钱, 就在许家附近临时租赁了一间合租房, 每日早时和晚时过来敷药服药。 三日后,青年手上湿毒疮好转。 五日后,青年不用再敷甘草水, 只再服用药汤。 十日后, 青年来告谢许黟,他身上的湿毒疮已解,该回梓州府了。 …… 时间转眼来到年节前夕,这是许黟和颜曲月他们回来过的头个年,两人商议着要热热闹闹地好好办。 离着年节还有十日,许黟就叫停东郊医学那边的工程, 给工匠们和工人们放假,要过年了, 他也不吝啬, 给每个人包了一串铜钱,再去到百里村, 找张村长买下一头肥壮的猪,请着屠户来杀猪分肉。 工人们听到今年收到的年礼这么丰盛,都感恩地叩谢,两眼盼望地跑着排队领猪肉了。 对盐亭的平民百姓来说,不是天天都能吃到肉的,也就过年过大节时,家里才会舍得割点肥肉回来。那肥肉也不是敞开肚子吃到饱,每餐切一小块下锅煎,煎出油脂捞出来,再用来炒菜,煮汤,尽量让每道菜都沾上油腥,等把这小块肉利用到极致,才切成薄薄的几片,给每年辛苦干活的顶梁柱吃,接着再分给小孩儿,老人。 今日,他们每个人都领到三斤肉。每块肉肥瘦相间,白白花花的,看着就诱惑极了。 这头猪有百来斤重,几十个工匠工人分完,还剩下好些猪下水和四截猪蹄。这两个部位都要用大料做才好吃,那些工人们舍不得拿价贵的香料来腌卤这些猪下水和猪蹄,舍不得地望了望,便提着钱和猪肉去到张铁狗那边按手印回家去。 人都走完了,张铁狗抄起登记册拐在腋窝下,走过来瞧了一眼:“呦,这些可是好东西。” 许黟道:“是不差,可以带回去,今晚处理好便能吃上。” 张铁狗看向在收拾刀具的屠户,又看看旁边帮忙搭手的阿旭,笑说:“阿旭做的猪蹄汤可香了,要不这几截猪蹄,做成猪蹄汤多好。” 阿旭听后点点头,很是乐意道:“那我先带着回去,晚些时候,铁狗哥和梦嫂嫂过来吃便成。” 许黟在旁补充:“把干娘和澜姐儿都叫上。” 要年节了,私塾里这几日的学业比平时忙,安哥儿要在私塾里夜读,快要到戌时才能回家。 “行,我把干娘他们都叫上。” 阿旭先提着猪下水、猪蹄,带着屠户离开。 许黟和张铁狗趁着天黑前,巡视完一遍周围环境,在过年前后,这段时间他们都不会特意过来。几个月的时间,医学楼盖得差不多了,四周砌着两米高的围墙,锁着道大铁锁,巡逻到后方,会遇到一间竹子搭建的棚子。这棚子占地很大,里面囤放着好些木材和石砖。 张铁狗摸摸那些木材,把门锁上,对着许黟道:“没想到呐,咱们也能干成这么大的事儿。” 这可是民间医学啊。 听着就不一样。 许黟听得轻笑:“到时你也来当老师。” “我?当老师???”张铁狗瞪大牛眼。 不是,他哪里懂医学啊。 张铁狗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是算了吧,虽然我也想当个老师过过瘾,可我要真当老师了,就要误人子弟了。” “不至于。” 许黟被他逗笑,片刻才止住笑,认真看向他,“当医者,健身锻体很重要,你能打拳能射箭,有一身好武艺。若是能教着医生们练身锻体,他们以后出门游历,爬山涉水,便是上山挖采药材都有自保能力。” 如此说,张铁狗摩挲双拳,有些腾云驾雾。 “我真能成?” “能成。” …… 这几个月,陈娘子、何娘子,还有李梦娘跟方彩衣几人,都聚在一块做针线活,他们要赶在过节前,给家里人做两件衣裳。 何娘子的针线活最好,只是这几年上来年纪,有些老花眼,做活的速度变慢,便把技巧教给儿媳妇方彩衣。方彩衣以前在家里就常做针线活,连带着李梦娘也想学,何娘子看她想学,便也一同教她。 李梦娘要多做两身,给安哥儿和澜姐儿,还要给一身张铁狗。别他人都有,就张铁狗没有。 方彩衣笑着打趣:“张哥要是知晓,赶明儿就要穿着好看的新衣裳来我家炫耀了。” 李梦娘听得红起脸。 自家夫君是什么德行,她哪会不知。 “我做的,那他自是喜欢。”李梦娘脸红归红,却也不害臊,“你看你手上这件,丹青色的料子,摸着就柔软舒服,不也是给你家余秋林做的?” 方彩衣娇瞪她一眼:“他一年到头都在外跑,总要件体面衣裳。” 李梦娘捂嘴笑:“是是是,彩衣妹妹说得极对。” 又道,“今年黟哥儿回来,咱两家都更忙了,前两天听那边工程停了,我以为就能好好歇息,结果夫君说,黟哥儿要他和秋林兄弟去收什么柴火灰,说明年有大用。” 方彩衣道:“这事我知晓,以前秋林就去收过,能拿来制药散,还能用来改善土壤。” 余秋林还说了很多,她不是很懂,便只记住这些。 两个年轻的凑在一块聊,旁边屋里何娘子跟陈娘子亦是聊着天。 她们俩人是要给许黟和颜曲月夫妻俩做衣裳的。家里人的新衣裳,有儿媳妇忙,许家却没长辈,颜曲月不会针线活她们都知晓,便趁着年节前,把衣裳赶出来。 忙大半个月,就剩袖子上的花纹还没绣好。 “听说这房子盖好,明年就能把医学办起来,盖那么大的屋子,得收多少徒弟啊。”陈娘子有喜有忧,叹息道,“庄里都雇着好些长工,医学里却只有那几个孩子在教学,不得多累。” 何娘子笑道:“你就是爱担忧,咱们盐亭才多少人,想学医的又多少人,就算医学办起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有那么多徒弟来的。” 陈娘子一愣,她就没想过不会有徒弟这事。 她当即将心提到嗓子眼,急切切地问,“那要是没徒弟来怎么办?”真没有,黟哥儿岂不是要失落。 何娘子:“我虽不懂,但以黟哥儿的高明,不会缺徒弟的。” 他们都期盼着医学能办起来。 两人没因这事耽误手里做针线活的速度,再快一些,就能明日拿去许家给许黟夫妇两人试穿如何。 这时,颜曲月带着阿锦过来。 她们先前就得消息,要他们今年不用做新衣裳,会给她们备上。颜曲月没好意思白拿,这长辈要给他们做衣,那是长辈的心意,她做晚辈的,也要付出份心意才成。 今儿过来,是带着年礼来的。 颜曲月给何家、张家都准备齐了,不叫他们再忙活一趟,什么年节要用的物什,用的红烛、灯笼、灯油等,吃的话便是肉食、蔬果,甚至到红豆、红枣、干货等,也都有。 喊着庄里四个壮汉,给她们搬过来。 一下子就将张家庭院给铺满。 做绣活的四个人出来瞧,眼睛都不知该放到哪里:“你说不让我们准备,竟都备这么多?” 这得用到、吃到什么时候呐。 “家里添了不少人,要用的东西便也跟着多起来,这些看着多,分一分就没多少了。”颜曲月说着,拿出里面两个锦盒。 一个给到陈娘子,一个给到何娘子。 她道:“这是夫君给干娘,婶子准备的,里面是养颜的丸儿,和粥服用就成。” “黟哥儿还有空炮制这些?”陈娘子激动打开。 颜曲月莞尔笑:“自然有,给干娘婶子的,当然要他自个炮制。” 不止她们俩人有,方彩衣和李梦娘,以及陶家、鑫家两位娘子,吴关山的娘子等好些相熟的都有,但炮制的养颜丸药方不一样。 何娘子道:“黟哥儿有心了。” 这东西,外面药铺里可买不到。 闻着香香甜甜的,味道极好闻,根本不像是药丸儿。 另一边,阿旭和二庆去乡下渔农收鱼,他们把收到的鱼带回城内,去到陶家酒楼。 陶清皓在酒楼里等着他们,见着他们搬着两筐活泼乱跳的鲤鱼回来,高兴地撸起袖子,大声喊后厨的人快来搬进去。 后厨的汉子把鱼搬进去,不一会儿就称好重量,回来告诉他们几人。 陶清皓道:“这鱼就放在我这里,两日后你们来取货。” 阿旭道:“陶郎君,这是订金。” 陶清皓看着他递来的钱袋子,挑了挑眉:“咱们两家是何交情,订金就免了。” “不行,郎君说亲兄弟都明算账。”阿旭固执摇头。 陶清皓扯扯嘴,把钱袋收下来,想了想说道,“你们该知道这鱼做成鱼丸儿,十斤只能出五斤鱼丸,这两筐鱼有八十六斤,到时能出个四十三斤左右的鱼丸。” 阿旭和二庆都明白的,想着过两日能来拿几十斤鱼丸,眉眼都带着高兴的笑儿。 待他们一走,陶清皓深深看他们一眼,转头就叫上后厨的人,把鱼搬到牛车上,他坐着另外一辆放着暖盆的驴车,打发车把式去到陆厨娘家。 这鱼丸,是许黟托陶清皓请陆厨娘做的。 陆厨娘知晓是许黟委托,没推辞,收下鱼和订金,就请陶清皓离开。 …… 过节的物事都准备就绪。 年到了。 早时天刚刚亮,阿锦和巧琴都穿着喜庆的褙子裙来敲门,催促着许黟和颜曲月去到门口,点炮竹。 “你是郎君,得你亲自来。” “快啊,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着郎君你嘞。” 许黟淡淡一笑,携手颜曲月出来,廊道上粱挂着两排红灯笼,庭院上那棵光秃秃的枣树,系着彩色的红布条儿,下方的石凳桌椅,摆放着喜色果子盘,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过年的热闹气氛。 颜曲月轻推了下他,对上许黟侧目看过来的眼睛,明眸皓齿间,声音里带着催促的笑意:“我也等着,快去。” “好。”许黟拿着根香,走过去,把挂在门上的炮竹点燃。 “啪——啪——啪——” 炮竹声声响,新的一年开始了。 许黟仰头,迎着冷冽寒风,却不觉得冷,好似周围有一层暖和的风将他包裹住,他每走一步,便越来越踏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