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未歇》 第一章:背叛 牢房阴森潮湿,四处充斥的刺鼻的恶臭,囚犯一直张牙舞爪地向外伸着手,希望有人能将自己救出这恐怖的地方。 也确实有人来了。 一道青色身影出现在牢房过道中,身后跟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俏丽女子,二人嘴角的笑迟迟不曾落下,靓丽的身影与这死牢格格不入。 走到最后的那间牢房时,二人顿住了脚步。 看管这间牢房的狱卒见了他,只道了一声“殿下”后便退了下去。 里面的人都缩在角落,睡着的睡着,发呆的发呆,毫无生气。独有一人蓬头垢面,痴痴的望向牢房外的身影。 祁治嘴角的笑带着讥讽,看着里面的女子,似在看什么可笑的东西。 江诗的目光越过祁治,落在了他身后的女子身上,一股寒意忽然升起。 许云瑶为何会出现在这? 似乎是看出了江诗眼中的疑惑,许云瑶轻笑着唤了她:“表姐,别来无恙。” 几日前忽然有人带兵闯入江家府邸,那些人在府中四处翻找,在江政的房中搜出与人来往的信件,两日后一道圣旨便落了下来。 江家勾结朝中重臣,意图谋反,有害江山社稷,九族皆诛。 江夫人听完后当即气背过气,不等入狱人就没了。 江政一世清廉,却落得如此下场,百姓中不免有心存疑惑的,更多的仍是指骂江家是乱臣贼子,江政入狱后便一直沉默不语,连旁人叫了他也没有反应。 江家少公子江词在被官兵抓捕时拒不认罪,反抗时被就地格杀。 本是文臣之首的首辅江政,盛极一时的江家,就此没落,明日午时江家八十人将在宫门外问斩。 许家与江家乃是姻亲,九族之中怎会没有许云瑶? 不等江诗发问,祁治先一步打开牢门,又向里面塞了个身形与江诗相似的人进来,许云瑶看了眼牢房内的人,眼神里透露的尽是嫌弃。 许云瑶见江诗迟迟不动,便伸手将她拉了出来,正欲离开牢房时,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吓了许云瑶好一跳。 众人看过去,竟是江政。 江政虽穿着破烂的囚服,发丝凌乱,却也掩盖不了他的眼神。 印象中的父亲,从来都是这般坦荡无惧。 江诗心中一痛,江家突逢大难,江政一生为民到头却是被人诬陷而满门皆诛,江诗不甘。 江政并没有看许云瑶,而是看向祁治。 祁治同样看向江政,“老师。” “呵,”江政忽然冷笑了声:“不知殿下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老臣是你的老师。” 江诗心中大骇,如五雷轰顶。她几乎没有怀疑过祁治,甚至担心江家出事会连累他,可今日久不说话的父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江诗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引狼入室。 她打小就爱慕祁治,心疼他乃弃妃之子,从小不得圣宠,便央求着父亲帮他,收了他做学生,而祁治自己也争气,连江政都屡屡称赞其天赋,这才让贤昌帝重视起了这个皇子,这才有了今日的荣王。 江诗看祁治的眼神从震惊到厌恶再到鄙夷,想起从前的一切,只觉得此人无比恶心,可恶至极。 还有许云瑶,她一介女子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机城府?许家在其中究竟扮演者什么角色,她什么都不知道,浓浓的背叛感和无助感涌上心头。 祁治看了眼江诗,才开口道:“若老师不想救江小姐,大可继续说下去。” 江政一怔,缓缓看向江诗,满眼的不舍深深刺痛了她。 他松了手,跪在地上,重重地对祁治磕了个头。 “老臣,叩谢荣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江诗被套上了黑色斗篷,帽子罩住了她整张脸脸,狱卒回来后见牢房内并未少人,便不去管祁治身边的究竟是谁。 江诗被带着上了马车,周围坐着的除了祁治以外还有两名侍卫。 江诗讥笑道:“殿下如今得偿所愿,还费尽心机将我换出来,总不能是良心发现吧?” 祁治盯着她看了许久,若江家没有被定罪,江诗就仍是京城的天之娇女,才情满怀,貌美绝艳。 可惜,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这种出生起就众星捧月,长大后依然光芒四射,将他人的光都遮盖的人。 祁治移开目光,淡笑不语。 江诗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江家明日问斩,而她可能活不过今日。 祁治余光瞥见江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才缓缓道:“江小姐蠢了一辈子,临了总算聪明了一回。” 江诗指尖发冷,咬牙切齿道:“你不怕遭报应吗?” 祁治笑了笑,一把钳住江诗的脸,眼中再无往日温柔。 “本王早就不怕报应了,倒是江大小姐,红颜薄命啊。” 江诗死死盯着祁治,仿佛要将他的脸刻进骨子里。 祁治松了手,轻声道:“江小姐很快就可以跟江少爷团聚了,啧,江少爷死时身首异处,极其惨烈,不知江小姐是否还能认出自己的弟弟。” 江诗终于忍不住,想起自己那明明生在文臣之家,却向往成为武将上阵杀敌的弟弟江词,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 她扑向祁治,试图与他同归于尽,却被侍卫一脚踹开,祁治将江诗的脸狠狠踩在地上,命侍卫挑断她的手筋与脚筋。 殷红透过衣衫渗透出来,江诗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仍是恶狠狠瞪着祁治。 祁治见她动弹不得,才松了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江诗被侍卫连拖带扔地丢到一个破院的偏房中,她看着眼前的几个壮汉,心生绝望。 房间内不停传出女子的哀嚎声和男人的嘲笑声,门外正喝着茶的祁治却觉得声音分外动听。 江诗被骑在身下动弹不得,无尽的屈辱、愤恨、绝望充斥了她,她不甘,她想报仇。 可是眼前这些壮汉愈来愈起劲,江诗垂眸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躯,淫笑声回荡在耳,眼皮如灌了铅般越来越重,直到再也睁不开。 若能重来一世,她绝不会放过今日任何一人,他们每一个才是真正的罪该万死。 第二章:重生 青天历历,明星白石,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空中挂上新月,初夏将至。 江诗于沉睡中苏醒,醒来便看见一个扎着双环髻的丫鬟趴在自己床边,似是睡着了。 她在黑暗中游荡了很久,漆黑中她看见正气凛凛的父亲,温柔细腻的母亲,神采飞扬的弟弟,他们笑靥依旧,而她却想到他们皆因自己惨死,何其不公! 房中灯火轻晃,江诗目光落在那发亮的暖色上,红烛被烧得流下红泪,她神情漠然的看着。 直到天露鱼肚白,一盏红烛燃尽,江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床边的丫鬟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见江诗盯着自己看,先是吓了一跳,却也很快就回过了神。 金玉扁着嘴,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一直掉,还得边哭边道:“小姐可算是醒了,小姐要是再不醒,奴婢都要写信给边关的老爷了。” 老爷?边关? 江诗一头雾水,眼前的丫鬟也不似寻常人家的丫鬟,穿着的衣裳都是极好的料子,而她印象中似乎还见过这个丫鬟。 江诗在脑海的记忆中搜索片刻,才想起眼前的人是松岳将军白都督独女,白皛的侍女。 白皛的侍女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又唤自己小姐,她的主子不应该是白皛才对么? 江诗嘴角微动,想要从床上坐起身来,这一动,她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从前江词总说自己瘦成纸片,可如今眼前的自己却腰似水桶,丰腴腻脂,胖得一人占满了一整张大床。 江诗看向金玉,仍是不死心道:“你去给我拿面镜子来。” 金玉吸了吸鼻子,胡乱在脸上抹了把眼泪,转身走向床边不远处的梳妆台,取了面铜镜过来。 江诗,哦不,应该是白皛。白皛见了镜中的自己后倒吸了口冷气。 这肥头大耳的不是白皛又是谁?她竟重生到了白大小姐身上! 前世她还是江诗时对这位白大小姐可是映像深刻,她乃文臣之首的首辅府嫡长女,而白皛则是武将之首的松岳将军独女,江诗以才貌双绝而名动赫京,白皛却是以脑满肠肥而闻名赫京,二者截然相反,也毫不相干设,只是赫京的百姓常拿她二人来教育幼儿,白皛不出意外的成为反面教材。 去年冬至时她还到都督府观了白大小姐的及笄礼,所以此刻才能将金玉给认出来。 白皛眯了眯眼,若此刻她是白大小姐,那么原来的白大小姐又哪去了? 白皛将那雕花铜镜放到一旁,撑着床沿艰难坐起,她看这金玉道:“我为何会昏睡这样久?” 金玉有些不解,却还是如实相告,她想了想道:“前天小姐跟奴婢和良缘一同到城外的天宁寺上香,上完后小姐说想自己走走,奴婢们也就没有跟着,哪知小姐竟意外坠湖,大夫都说小姐没救了,奴婢偏不信,一直守着小姐,这不,小姐现在还好端端的在奴婢面前,依奴婢看,那些根本就是庸医。” 白皛:“……” 大夫说得的确不假,白大小姐确实死了。 白皛目光沉了沉,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江家如何了?”她声音很轻,白皛不知金玉是否听得见。 金玉像是一时间不知白皛问的是哪个江家,歪了歪头皱着眉没说话。 白皛:“前首辅江家。” 这样一说金玉就懂了,只是下一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般地摇了摇头,连忙道:“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小姐还是告诉奴婢您今早想吃什么吧,江家的事太残忍了,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白皛又道:“江家的尸体都在哪?” 她想去祭拜。 金玉见白皛不依不挠,只好继续道:“自然是乱葬岗了,不过江首辅的头颅被宫里收了回去,说是以示警告。” 白皛心痛如绞,以示警告?何其荒谬!本就无罪,何以警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金玉眨了眨眼,问道:“小姐,您今早想吃些什么呢?肘子还是鸡腿?” 白皛如今整个人都沉浸在浓浓的悲痛中,想到全家惨死,就算身首异处也不放过,死后竟还要被这般羞辱。 她恨!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未能发现祁治狼子野心。她恨!恨当今皇帝是非不分,听信谗言,滥杀忠臣。她恨!恨世道不公,江政清廉为民,落得如此下场。 她仍记得死前祁治对自己说,他早就不怕报应了。 白皛眼神冷冽,不怕报应只是因为报应未到,如今她重活一世,便好好告诉祁治什么叫因果有报!欠她的八十多条人命,她一定会一一讨回,百倍奉还。还有许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许家定是做了什么,才将自己摘除开。勾结外人陷害自家人,许家的唯利是图,铁石心肠她如今总算是领教到了。 金玉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周围温度降了许多,明明是初夏,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再看自家小姐的眼神,金玉怎么都觉得小姐眼中充满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什么东西撕成碎片。 罢了!小姐看起来也不像是想吃东西的样子,她还是赶紧告诉良缘和夫人,小姐醒了。 金玉走后,房内再次陷入安静,除了院子里粗使丫鬟的的扫地声,窗外鸟唱蝉鸣,几乎没有人声。 白皛坐在床上看向窗外,窗外的梨花树树枝几乎要破窗而入,却又在快到窗边时恰到好处地换了个方向生长,盘根错节,枝繁叶茂。 重新拾起铜镜,白皛仔细端详黄铜色的镜子中的脸,两道弯弯的小山眉,眉下一双桃花眼,鼻头小巧,朱唇薄红,本应是花羞玉颜的容貌,白大小姐怎就如此浪费? 白皛看着自己三角形般的手指,开始怀念自己当初那双柔葱蘸雪般的手。 想到前世自己被人活活凌辱致死,白皛的眸光黯淡了下来。 白皛体胖倒还能减,可江家的罪该如何洗清?又该如何让祁治付出应有的代价?这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白皛盯着铜镜出神,若是从前,她还能与父亲商讨法子,难过了还能到母亲那撒会儿娇,若是生气,还有个弟弟能当出气包,可如今只剩她一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金玉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回来时同行的还有良缘,良缘与金玉乃一母同胞的姐妹,金玉生的灵动可爱,良缘虽作为妹妹,看起来却要比金玉成熟稳重许多。 良缘将食篮放置在桌上,朝白皛走来,看着她的目光喜忧参半,问道:“小姐可还有不适的地方?可否需要请大夫瞧瞧?” 白皛摇了摇头,“无碍。” 又打量了白皛一会,仿佛是要确认白皛是否真的没事,见白皛无奈的模样,良缘才放下心来。 良缘:“小姐没事就好,小姐才刚醒,不宜吃重口的食物,奴婢吩咐了厨房给小姐备了清淡的小米粥,小姐过来吃点吧。” 金玉见状打趣道:“良缘年纪不大,却跟个老妈子似的,只怕夫人都没你能操心。” 良缘被说红了脸,小声嘟囔道:“这不是应该的么?小姐昏睡的这些时日,夫人可一次都没来看过。” 白皛眉头微皱,松岳将军原有一妻子,夫妻二人感情极为要好,只是白夫人一直未有所出,直到松岳将军年近五十了才生下一个女儿,却又因高龄产女不幸过世,松岳将军思念亡妻一直不愿再娶续弦,倒是贤昌帝认为他一个大老爷们既要带兵又要照顾幼女定会手忙脚乱,大手一挥便赐了桩婚事,直接让郡主祁乐锦嫁进白家。 乐锦郡主嫁给松岳将军还不出半月,松岳将军就带兵去镇守边关,乐锦郡主委屈得不止一次进宫告状,她出嫁时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却让她守活寡,沦为赫京笑柄。也不知宫里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乐锦郡主就再也没闹过了,许是觉得日子过得无聊,子嗣上也不奢求什么了,便专心照顾起了白大小姐,后来还成了赫京的一段佳话。 还是江诗时她便听说,乐锦郡主与白大小姐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凡事都亲力亲为,几乎有求必应,按理说白大小姐出事,乐锦郡主祁氏断不会坐视不管,可这会儿自己都醒了,祁氏却一点表示都没有,着实反常。 她也不愿将人都往坏处想,只是死过一次,对于将要发生的危险都会特别敏感,白皛总觉得这个乐锦郡主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连白大小姐的死也可能不是意外。 白皛草草用了两口小米粥便让金玉将碗撤了下去,良缘以为是粥不合胃口,说什么也要给白皛换个厨子。 白皛:“……” 若是一小碗便罢了,良缘给她端来的是盛汤的盆,一整盆的小米粥,就算是餐餐吃天天吃,没个两三天也吃不完啊! 白皛被白大小姐的饭量惊到了。 第三章:立冢 风雨破寒,乍暖轻冷,都督府的池塘中有荷新绿,尚小如钱,池边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惟有垂杨自舞。 较江家府邸的简朴清素不同,都督府充满奢靡之气,目光所及之处皆种满珍贵奇异花草,随处可见价值连城的瓷瓶玉雕,就连花园的凉亭柱子上要镶些奇珍异石。 江政生前常自掏腰包救济穷苦百姓,恨不得将身家都捐献出去,府中库房基本空空如也。清官一生为民却蒙冤惨死,真是讽刺! 良缘将披风披到白皛肩上,轻声道:“小姐出门时竟没带披风,仔细着凉了。” 白皛握住良缘系带子的手,淡笑道:“还是你细心。” 白大小姐生前名声不甚好听,两个丫鬟却是忠心耿耿。 良缘的眉头紧紧皱着,她看着白皛,担心道:“奴婢看得出小姐自打醒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吃得也少了,人都瘦了一大圈,小姐,奴婢是跟您一起长大的,您从未像这几日般消沉过。” 她将白皛的手反握在自己手中,哄孩子般道:“小姐可是有心事?” 白皛微怔,原来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么? 白皛嘴角又弯了弯,笑道:“小小年纪就这般唠叨,当心以后没人敢娶。” 被白皛打趣了一通,良缘的眉头才展开,娇嗔道:“小姐惯会取笑奴婢。” 白皛揉了揉她的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良缘的眼神也严肃起来。 “夫……母亲这几日可有表示?或者有什么动作吗?”白皛这几日在都督府观察发现,祁氏除了派了个嬷嬷来询问白皛是否无恙,便再也没来理过她了。 事出反常必有因,难道说祁氏与白大小姐母慈女孝都是假的不成?这若是能装十几年,白皛也敬祁氏是个狠人。 她还是忘不掉那天那个嬷嬷看自己的眼神,万分惊恐,分明是被自己吓到了,白皛几乎敢肯定,白大小姐落水不是意外,所以让良缘盯着点祁氏的院子。 良缘有一个好姐妹在祁氏的玉兰院做事,消息也灵通些,每日都有跟良缘说起玉兰院的事。 良缘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低俯在白皛耳边悄声道:“唤雪说夫人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性情大变,常拿下人出气,动不动就说要挖人眼睛,玉兰院人心惶惶。” 白皛:“性情大变?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良缘沉默片刻后才道:“是从小姐醒来后……” 白皛眸色一沉,良缘反应极快,马上便道:“小姐是觉得夫人是有意针对您?” 白皛轻哼了声,冷冷道:“针对倒还好,怕就怕她根本就不想我活着。” 自己的猜想被证实,良缘脸色巨变,她并非不知官家府内宅院的斗争,只是都督府一直就只有乐锦郡主和白皛两个主人,相安无事了十几年,原先还以为祁氏真心待白皛,将白皛视如己出,却不曾想到祁氏早已对白皛暗藏杀心。 她就说白皛天生怕水,连府中的池塘都绕得远远的走,又怎会一个人到湖边,甚至坠了湖。 她看向白皛,只见白皛凝眸远望,平静得看不见一丝波澜,眼中早已没了从前的天真无邪。 不仅是夫人变了,小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良缘看着白皛,问道:“小姐早就知道夫人容不下您了么?可是夫人夫人为何……”为何要杀您? 良缘没有问出来,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表面看起来温柔大方的祁氏竟是这样的人。 白皛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祁氏与白大小姐有何过节,竟让祁氏想杀了她,不过祁家人在这一点倒是格外相似,冷血无情,手段残忍。 白皛想天黑些时出去一趟,可自己这体型走出去,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是白皛,着实招摇。 她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相比自己显得格外瘦小的金玉身上,忽然有了主意。 …… 南风携细雨铺卷而来,轻雷阵阵,云遮月避,四方无声。 白皛撑着大伞,蹑手蹑脚从厨房后门出了都督府。 青丝高束,粗布发带随意系着,身着宽大粗衣,白皛轻车熟路地拐进小巷中。 约莫拐了三个转角,白皛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门上的倒福被雨水打湿晕开一片乌黑,木门年久失修,已经出现了几道小指宽的裂缝,白皛抬手轻轻叩响木门。 不多时,一名半老妇人急匆匆赶来将门打开,见白皛孤身一人面色平静地站在门外,微微一怔。 妇人擦了擦额间的雨水,问道:“公子深夜造访,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白皛出门前让金玉从厨房伙计那忽悠来了套衣裳,穿上后俨然是一副壮汉模样。 白皛从袖中摸出一锭银,粗着嗓子道:“给我拿一块墓碑,一叠纸钱,三柱香还有一枚火折子。” 那妇人见了银子瞬间两眼放光,困意一扫而去,连忙喊自家男人去准备着。 须臾,那妇人带着个男人走了出来,男人将手上的包袱给了白皛,好意问道:“公子真的不需要提字?不会多收钱的。” 白皛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多谢老板。” 夫妇二人见她执意如此,便也不再相劝,站在门口目送白皛撑伞离开。 白皛走了没两步路,忽然回头看着那对夫妇,轻笑道:“婶子日后可莫要再打虎儿了,我看那孩子方才还在房里哭呢,孩子小,该疼着点。” 妇人呆滞在原地,直到白皛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才回过神来,神情怅然地问身边的男人:“他是怎么知道咱们的娃叫虎儿的?方才我明明没打他,他又如何知道我平时会打虎儿?” 男人也愣在门口,闻言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刚刚那位公子有些熟悉……” 白皛怀中抱着包袱,因为体型庞大,大半身子被越下越大的雨打湿,她视若无睹,自顾走着。 好几年前赫京闹瘟疫,救治的药物稀少昂贵,一时间病死百姓无数。江政一向爱民如子,得知此事后心痛不已,亲自抄录死者名字不说,还为其每人都提笔写了碑文。 得了疫症而死的百姓不能就地掩埋,需得集中火化,可尸骨都烧成灰,消弥如烟,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家人的是哪一捧骨灰? 江政苦想一宿,终于想出应对之策。火化了的骨灰就地掩埋,立下一块大的墓碑,集中哀悼祭奠。而有家属的则可立衣冠冢,江政将病死百姓的衣冠冢立在了赫京城外的一座山上,山顶风光旖旎秀丽,一眼可望尽赫京城。 前世她幼时顽皮,常带着江词在赫京乱窜,放眼赫京,也绝对找不出比他二人更熟悉路的,莫说是街道小巷,就连极为隐蔽的出城小路也被他二人误打误撞找到。 白皛顺着记忆中的路径走着,很快就出了城。 此时已是深夜,雨脚如丝,淅淅沥沥落在地上的水坑砸出一圈圈涟漪。 白皛不得不感叹,白大小姐不愧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吃得又白又胖便罢了,一点远路都没走过,这才刚出城,双脚就被磨出了水泡,早已喘上大气。 上山的路上修了路,是江政生前劝贤昌帝修的,为的就是上山祭拜亲人的百姓好走些。果不其然,路修好后赫京的百姓无不跪谢皇恩浩荡,皇帝贤明。 她也没少来这定宁山,年纪小些的时候只是贪恋城外风景,等长大了就来的少了些,只是每次来这都会让家丁小斯买许多瓜果分给那些从外地来祭拜亲人的百姓。 再次踏上这条山间小径,却是用白大小姐的身体。 白皛心想,若不是因为自己,白大小姐兴许一辈子也不不会上定宁山。 上了山,路过那片摆放整齐的衣冠冢墓地时,白皛仍没忍住酸了鼻头,那些受过江政恩惠的百姓都说江政好人长命,子孙多福,可事实上江政非但没有长命,江家甚至惨遭灭族。 深吸了口气,白皛绕进深处的林子里,继续往前走。山里湿气重,又因下着雨,此处也没有官府修的路,白皛每走一步都要陷进泥泞,鞋袜尽湿。 在棵二人高的树前,白皛停了脚步。 与江词和父亲共同种下此树的场景历历在目,父子二人的笑声回荡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第四章:祁昀 白皛将包袱放在一旁,从袖中抽出把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和一个小坑。 她从包袱中拿出了个长盒,盒中放着卷书画。那是去年白大小姐及笄时,她与父亲共同绘制,赠与白大小姐的及笄礼。 江家被满门抄斩,府中大小财务尽数充公,府中下人也皆被流放,一时间竟连能为江政里衣冠冢的东西都找不到。 白皛也是昨日收拾库房,清点白大小姐的资产时才想起自己送过这么一幅画给她,没想到这竟成了江政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将长盒合上,放进大坑中,一捧捧黄土往上盖着,直至盖起了座小山丘。 白皛将木制墓碑放进那个浅浅的小坑中,将土盖上固定好墓碑后才起身。 她将伞立在墓旁,似是在为墓碑遮挡雨水,又将包袱中的纸钱和香拿了出来。她一直抱着包袱,所以这些东西也没有被雨水打湿,点好香后,白皛将纸钱统统燃尽。 她看着纸钱在眼前烧得旺盛,眸中火光熊熊,却难掩少女神情哀伤。 白皛:“父亲,原谅女儿不孝,暂时无能为您在碑上提字。” 暂时无能马上就告诉天底下人您的冤屈,暂时无能让昏君和小人偿命,暂时无能给您和母亲还有弟弟报仇。 江诗自出生起就是江政的掌上明珠,受着明晃晃的偏爱长大,唯一求过江政的事就是收祁治做学生,却不曾想赔上了整个江家的身家性命,她引以为傲的所有,毁于一旦。 江家出事那几日,江政也未责怪过她一句,她还以为父亲是对自己失望透顶,而祁治来狱卒将她带走时,江政以为她会得救,甚至对祁治磕头谢恩。 白皛身侧的手紧攥成拳,烈火丝毫减少不了滔天怒意,想到江政死后还要被宫中百般羞辱,不由冷笑。 到底谁是乱臣贼子,没人比贤昌帝更了解了吧? 投敌叛国,逼宫造反,诛杀亲兄弟,祁家人的手段还真是如出一辙。 火光燃尽,白皛正欲起身离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脖颈微凉。 有刺客?祁氏派来的?那也不对啊,祁氏若是想杀自己,哪还有站在身后不动手的?还想听自己交代遗言不成? 白皛瞥了眼抵在自己肩上的利剑,眉头皱起。 说不怕是假的,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江家大仇未报,她不能就这样丢了性命。 她得想个法子活着脱身,可身后的人既能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又岂是等闲之辈?硬来是不太可能的了,那就只能…… 眼前的庞然大物忽然矮了一截,祁昀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顿。 白皛直直跪在地上,字正腔圆道:“大哥别杀我!”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只能跪地求饶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得辱中辱,方为人上人。 白皛吸了吸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丝丝血腥味,身后的人迟迟未有动作,她斗胆慢慢将头侧了侧。 天光微亮,眼前男子黑衣黑袍,银线在黑袍上绣着复杂的样式,他剑眉轻蹙,一双好看的瑞风眼微微眯着,整个人瞧着清冷矜贵。 祁昀垂眸扫了眼无字碑,目光又落在白皛脸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在教我做事?” 白皛见他答话,也不管那人是何表情,连忙道:“哪敢,这是在求饶,你若今日放了我,他日我必将报答!实在不行,你暂时放了我,等我做完了我的事,再任由你处置,如何?” 祁昀收了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如何报答?” 白皛见状眼神一亮,第一次求饶就这样有用,果然那些话本就是好使。 白皛站起身拍了拍膝盖,笑道:“只要不违背伦理道德,不杀人放火,其他都是可以的。” 她自认白大小姐不矮,可与祁昀比起来还是差得多,见祁治久久不说话,白皛心里也没了低。 须臾,头顶传来声音。 祁昀:“走吧。” 白皛长舒了口气,学着话本中的男子,对祁昀抱拳道:“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白皛转身跑得极快,生怕祁昀会突然反悔似的,脚底抹油般一溜烟跑得没影。 祁昀见白皛走远,对着空气唤了声“赤鸿”。 一道红黑色身影立刻出现在祁昀面前。 “去查,白家独女,白大小姐。” 赤鸿:“是。” …… 白皛一路跑到山脚才停下来,此时日头大了些,已有百姓陆陆续续上山了,见白皛气喘吁吁,脸色红中带紫,难免好奇地多看几眼。 白皛看了眼身后,确认没人追上来才松了口气。 真是好巧不巧,在这碰见活阎王皇太孙。 谁不知皇太孙祁昀天资卓绝,少年成才,乃当今太子独子,龆年得贤昌帝亲封皇太孙,后来便被送去拜了名师,直至今年弱冠才回了赫京。 据说皇太孙待人冷淡,性子捉摸不定,连太子和太子妃都奈何不了他,就连贤昌帝安排的接风宴他也敢一并推了不出现,狂妄至极,可偏偏贤昌帝就宠着这宝贝独孙。 若不是凭借那一身银边黑袍,她还真不敢相信那人是祁昀。 似乎和小时候见到的祁昀不一样,小时候的祁昀又傲又欠,每次她随江夫人进宫都得被他换着法捉弄。有一回往她身上扔了只巴掌大的蜘蛛,吓得她哮症发作,命悬一线,从此再也没进过宫,直到他离京后才偶尔陪着江夫人进宫坐坐。 如今的祁昀桀骜中更多的却是冷漠,她方才分明看见,祁昀的眼眸如万年寒潭,哪还有年少时的光。 这大清早天没亮的,皇太孙殿下总不能也是来上香祭拜的吧?况且她明明闻到了祁昀身上的血腥味,难道说他在被人追杀?或者说他要杀谁? 这个想法一旦萌生,白皛就阵阵后怕。若是换作是她,绝不会留下活口,免得多生事端,而祁昀却把自己放了……她不相信祁昀会这么蠢。 罢了,日后远离他便可,祁昀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人。 趁着都督府的厨子都在忙活,白皛赶紧溜回韶华院。 刚打开房间门,前脚还没迈进门槛,一道幽怨的声音飘进了耳。 白皛僵着脖子缓缓抬头,果然看见良缘皱着眉看着自己,眼下乌青明显,她也一夜未眠。 良缘埋怨道:“小姐一宿未归,可知奴婢有多担心吗?” 昨夜用过晚膳后,白皛便说自己要出去一趟,有了天宁寺的前车之鉴,良缘说什么也不敢让她再落单,还是白皛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她才让自己出去。 白皛说自己一定会在亥时前回府,良缘在房中足足等了一宿,现在好嘛,直接天亮才见到人。 “嘿嘿,”白皛笑得心虚,边走向床边边道:“这不是回来了嘛,哎哟肚子好饿呀,可有给我准备早膳?嗨呀,又累又饿,我得先睡会了,有事再叫我哈!” 良缘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白皛换下的衣服卷成团揽在怀中,替她关好房门便退了出去。 躺在床上的白皛忽然睁开了眼,盯着床幔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今日她还得出趟门,江家出事前几日,府上的管家陈故忽然辞去职务回了老家,此人在首辅府二十多年,走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说,匆忙的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果然,此人走后不久,江家就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奴仆尽数流放。 她偶然碰见过陈故和祁治说话,当时祁治只跟自己解释说为了了解她的喜好,她也就信了。 白皛恨得牙痒,若自己当时就发现了这二人勾结到了一起,或许江家就能逃过一劫。 白皛叹了口气,阖上了眼皮。 希望祁治还未能发现陈故身处何地,让自己先一步找到此人。 …… 荣王府。 “砰!”的一声响,跪在地上的人头上瞬间鲜血直流。 “殿下息怒,属下已经翻遍赫京,可这陈故就像人间蒸发,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啊!”侍卫捂着头,神情痛苦道。 祁治听完,心中更是来气,江家问斩后他便一直在找那个叫陈故的管家,可时至今日还没有半点消息!那个人知道得太多了,若是一直不除,迟早成为隐患,就橡根刺扎在自己心里。 祁治黑着脸,眼神阴鸷得可怕,道:“继续找,找到后就地格杀。” 第五章:师傅 白皛吃得极少,即使自己又累又饿。放下筷子那一刻,连金玉都看傻了眼,嘴里连连念叨着“乱了乱了”。 良缘心里道:可不是乱了么,小姐都开始节食了。 白皛伸了个拦腰,起身准备出门。 良缘惆怅道:“小姐又要出门啊?” 金玉正逗着缸里的鱼,闻言抬起头朝二人看来,疑惑道:“又?你们几时出去了?” 昨夜离府的事金玉并不知情,此时正一脸审视地看着二人。 白皛轻笑了两声,笑道:“哪有,在府里闷得慌,咱们出去走两圈。” 金玉到底孩童心性,一听到出去玩,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连忙张罗着。 走到门口时,白皛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良缘。 “你留下来,”顿了顿又道:“替我盯着夫人。” 她自己还睡了小半个时辰,良缘却是一夜未合眼,小丫头本来就还在长身体,实在不宜再出门。况且祁氏若是真想对自己做些什么,怎么可能一连几日都让自己过得这样舒坦,多少还是得留个心眼。 良缘有些不放心得看了眼白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一想到先前白皛说的话,也就只能低头应下了。 左右都是在京城内,四处都有人巡着,总不能夫人还能胆大到在天子脚下动手。这样一想,良缘便放心了许多。 …… 雨后的赫京变得闷热起来,出摊的百姓扯着嗓子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伴随鸟雀啼鸣,鲜活美好。 白皛坐在马车内,闭着眼听着。 金玉以前就没少同白大小姐出门逛,对这一切已经觉得习以为常了,她手托下巴,睁着葡萄大眼打量白皛。 白皛出门时择了件鹅黄色上衣,翠色下裙,梳了个单螺髻,头上别了支白玉梨花簪,闭目时鸦睫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樱唇轻抿。 白夫人生前在京中是排得上名的美人,而白皛也将白夫人的貌美遗传了至少八成,即便是吃得胖了些,也颇有娇憨可爱的味道。可惜白大小姐平日就喜欢穿金带银,着艳色衣裳,活活掩盖了灵气。 马车行驶了约一个时辰,金玉早已无聊得将头倚在窗边打盹,马车停下时她才似惊醒般揉眼坐起。 车夫将马车停好,朝着车内道:“小姐,西市到了。” 坊市贸易繁荣,东市靠近皇亲达官宅邸,多是奢饰品经营,西市靠近百姓住宅,多为衣、药、烛之类的生活用品类经营,较东市更为繁盛,故聚集了许多外商。 白皛下了马车,强光忽然刺眼,她有些不适的微眯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写着西市两个大字的牌匾。 金玉为她披上梨白绣花披风,主仆一前一后进了西市。 白皛脚步坚定,并不像她出门时所说的随便逛逛,每个拐弯都不带犹豫,路上的摊子也不看一眼,俨然有备而来。 金玉还在出神,小姐何时来过西市了?以前都是到东市买买买的啊。 在她出神之际,白皛已经拐进一条小巷中,金玉回过神时险些跟丢,赶忙跟上脚步。 小巷极小,只能容纳二人并肩同行,而白皛生的肥硕,一人刚好占了俩人的位置,也好在此时并没有别的人进出,金玉边左右瞧着边跟在白皛身后。 越往里走,巷子越是阴暗,偶尔几阵寒风掠过裙摆,吓得金玉激起层鸡皮疙瘩。 小姐来的是什么鬼地方啊! 巷子最深处,一道黑色木门虚掩着,散着微弱橙光,看着万分诡异。 白皛在里门半丈远的地方停下,看了眼虚掩着的门,摇响了墙上挂着的铜铃。 别看门外一个看守的都没有,可若是没人出来接应就敢贸然向前一步的人,必然会触发这里的机关,万箭穿心都算轻的。 铜铃声厚重沉闷,听得人心发毛,片刻不到,虚掩着的门被打开,走出一个耄耋妇人。 金玉只看了眼那老人便被吓得退后了一步,老人脸上皱纹沟壑,嘴唇紧紧抿着,牙齿尽数脱落,躬着背,一双眼睛细长尖锐,看着白皛的眼神阴森探究。 白皛神色平静,淡笑道:“还烦请婆婆,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老妇人眯了眯眼,看白皛的眼神中又带了些防备,哑着嗓子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皛闻言并没有要着急的意思,继续道:“弥音若还记得江诗,便出来见见我吧。” 听到这句话,老妇人的表情似乎出现了裂痕,僵持在原地,布满红丝的眼睛紧紧盯着白皛,可眼前的人丰腴娇俏,并不是自己想看到的人。 老妇人似死了心般,深深叹了口气,无力道:“跟我来吧。” 白皛闻言,仍站在原地,脸上还是挂着笑道:“婆婆,机关还没关上,让我如何跟着您啊?” 那老妇人微微一愣,自嘲道:“倒是我老太婆忘了,上年纪了,对不住。”说着,便举着拐杖轻叩了手边的墙。 听见机械运作声后,白皛才抬步跟上。 金玉看得目瞪口呆,看着自家小姐义无反顾的背影,她只能掩着嘴跟着往里走。 刚进门,身后的木门便“轰”一声合上了,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白色烛火燃着微光,金玉忍不住往白皛身边靠了靠。 老妇人掀了帘子,往屋内走去,白皛坐在一旁,熟稔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拿了个空杯子给金玉倒了杯。 前世她待她的丫鬟极为宽容,一直将贴身丫鬟当姐妹看待,白皛想到自己的丫鬟棠儿,为了不让官兵带走自己,不惜撞死在官兵刀剑之下,鲜血飞溅。 她抱着棠儿的尸身,从温热到冰凉,血液流尽。 白皛握着杯子的手关节泛白,恨不得将杯子捏碎般。 正好一盏茶的功夫,珠帘敲打声响起,白皛循声看去,脸上又挂上了笑意。 弥音生得美艳,常着一身红衣,衬得她肤白圣雪,血红的朱唇娇艳欲滴,眼尾上扬,妩媚娇艳,水蛇腰一步一扭,勾魂夺魄。 白皛站起身,对着弥音笑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弥音秀眉微皱,方才婆婆同她说有人找,她还想着该怎么找个借口推了,可婆婆又补充了句,那人说着与江诗说过一样的话,她心生好奇,才答应出来的。 弥音眼神快速扫过白皛,迟疑了会才道:“这边请。” 她领着白皛,掀开帘子走向深处。 金玉想要跟上去,却被老妇人一根拐杖给拦下,“主子谈事,小丫头还是莫掺和了。” 金玉试了试,发现老妇人力气极大,自己根本推不开拐杖,像个泄了气的羊皮筏子般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白皛跟着弥音到了一个似琴房般的地方,房内摆放了琵琶,竖琴等乐器,窗幔赤红,房内烛火烧得明亮。 弥音指了指椅子,开口道:“坐吧,听说你认识我那徒儿,说吧找我何事?” 白皛没有坐下,而是看着弥音,许久不见师傅,没想到师傅也会生褶子。 弥音年轻时本是青楼艺妓,曾以弹得一手好琵琶名动京城,无数勋贵求纳为妾,甚至还有不顾家里反对求娶为妻的,弥音虽为妓,性子却清高自傲,最是看不起有权有钱之人,在名声鼎盛时干脆直接退隐,从此赫京再无人听过弥音的琴声。 她作为江诗时自然听过弥音的名声,一直向往自己能像她一样弹得一手好琴,便常抱着琵琶到学馆教乐理的先生那请教,许是老天垂怜她刻苦学琴,碰巧先生和弥音是挚友,弥音听说有这么一个好学的学生,便提出要收她为徒。 得了弥音的亲自教导,她的琵琶技艺甚至超过了学馆先生,弥音也很是喜欢自己收的徒儿,常跟她分享自己的往事,带她与别的琴友共同抚琴弹琵琶。 对于这个师傅,她既感激又愧疚。 弥音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般教导,而她却不听劝诫,执意将江家与祁治绑在一起,乃至家破人亡。 白皛眼神微动,轻唤了声:“师傅。” 弥音错愕,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白皛咬了咬唇,鼻头酸得厉害,开口道:“师傅,我是阿诗,我没死。” 弥音颤抖着手,舌桥不下,伸手抚上白皛的脸,颤声道:“阿诗?真的是阿诗吗?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熟悉的触感传来,似母亲般柔软的双手,令白皛再难抑制自己的眼泪,任它似决堤倾泄般涌出。 第六章:变天 白皛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一告诉了弥音,弥音起初还存有疑心,而白皛娓娓道出所有事后便对白皛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弥音心里很是难受,江诗是她的得意门生,更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江家遭逢大难,江诗即便是活着,又怎能活得痛快。 这样的责任和记忆,对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姑娘来说太沉重了。 她紧紧握着白皛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好受些。 白皛踌躇道:“师傅,其实今日前来,阿诗是想请您帮阿诗一个忙,不知师傅愿不愿意?” 弥音埋怨地看着她,怪道:“你我师徒二人何时这般见外了?你每每要我帮忙,哪次客气过,这会儿倒讲起规矩来了。” 白皛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抽出卷纸,交到弥音手上。 “徒儿知道师傅待徒儿极好,只是这次恐怕真的要为难师傅了。”她有些纠结,却还是继续道:“徒儿请师傅重回月影阁,帮我寻一个人。” 弥音闻言果然脸色瞬变,连一直握着白皛的手都松了开来,白皛有些愧疚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是何时知道的?”须臾,弥音平静下来后问道。 白皛扭过头看向桌上立着的那面琵琶,琵琶似许久未曾弹奏,桌上已经落上了层薄灰,而那黑白的琵琶却依然釉色明亮,崭新如初地立着。 白皛将目光收回,开口道:“月出皎皎,月影昏沉,佼人僚兮,追月追影。故此,月影阁的标志便是满月中有一美人,据说每一位月影阁的人都有一个专属标志,而师傅的琵琶上正好是美人抱琴。” 月影阁中皆为女子,个个身怀绝技,在江湖中不仅买卖情报,寻人杀人的卖卖一律来者不拒。传闻月影阁曾有一琴女,琴声可于柔情婉转中杀人不见血,但是却没人见过其正脸,后来这琴女更是销声匿迹。 若不是她前世贪玩,闯进过弥音的卧房看到那面琵琶,只怕到现在还不知弥音就是月影阁那消失的琴女。 弥音的思绪飘得老远,仿佛看见了自己才十五六岁时在月影阁的日子,那样自在快活,每日和师姐们分享接下的任务,为那盘中仅剩一块的肉跟师姐大打出手…… 若不是遇见了那个人…… 弥音忽然回神,看着手中画着人像的图纸心里五味除杂。 犹豫了半炷香的时间,弥音终是松了口,苦笑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帮你便是了。” 白皛难得打心里开心了会儿,下一刻又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道:“还请师傅快些,必要在祁治之前找到陈故,若是被他捷足先登,只怕就再难找到能证明江家清白的人了。” 弥音点了点头道:“我自然知晓,天黑前我便起身出发。” 白皛感激不已,走向前紧紧抱住弥音。 弥音轻拍着她的背,连连笑道:“你呀你,跟以前真是一点没变。” 临走时,弥音递给了白皛一把短刀,短刀上雕着满月之下美人抱琴的图案,是弥音当初离开月影阁带走的东西,现在给了白皛防身用。 除此之外还叮嘱了白皛要少吃零嘴多练琴,气得白皛头也不回地带着金玉走了。 看着白皛越走越远,弥音的脸色愈发阴沉。 …… 东宫。 黑白色调清冷肃杀,院中除了一棵高大绿槐,便只有几盆矮松,墨绿松针锋芒毕露,就如这里的主人般危险。 祁昀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个白玉茶杯,垂着眼帘吹着杯中茶水,剑眉入鬓,眉宇间慵懒自得。 轻抿了口,祁昀道:“我那皇叔最近风头正盛,你有什么想法。” 坐在对面的男子着翠色绣竹白袍,腰系月白色玉带,转手开扇动作行云流水,摇扇时嘴角微微上挑,勾起了个玩味的笑。 徐听文:“极好,极好。” 祁昀并没有多满意,反而轻哼一声,冷声道:“刚有点势头,那位就着急动手了。” 若是不说,徐听文几乎要忽略了祁昀有些发白的脸色,他脸色沉了沉,停住了摇扇的手。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顿了顿,徐听文又道:“他既然都敢对你下手,难保不会对东宫其他人动手,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祁昀淡淡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他对付东宫,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徐听文微楞,随即笑道:“也是,毕竟构成今日这局面,我们皇太孙殿下也是功不可没,这肩上的伤啊就是不小心被自己养的狗咬了,咱们殿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东西呢?” 说到这伤,祁昀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竟没想到祁治还敢在京中对他动手,趁他离京办事,在回京必经之路设下死士埋伏。埋伏就罢了,打不过他就用偷袭那一套,本就以一敌众分身乏术,一个没留神就肩上中了一箭。 不知是不是祁治觉得刺杀他一事十拿九稳,那箭上连毒都不淬,除了肩上多了个伤口,祁昀并未觉得有什么地方感到不适。 见祁昀吃瘪,徐听文心情颇好,他又摇起了手上的折扇,好奇道:“诶,我听说你在查白家那胖丫头,怎么回事?一向不近女色的铁树要开花了?可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白家的丫头,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当将军的爹,掌管了半个齐良的兵,傲得很。” 祁昀明显不耐烦,冷冷道:“再多嘴你就滚回太医院,聒噪。” 生气的祁昀一点都不可爱。徐听文耸了耸肩,白了眼祁昀后起身离开,走时还不忘骂祁昀:“没良心的!” 徐听文走后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赤鸿的身影出现在了院中。 祁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杯中茶汤后开口道:“查到什么。” 赤鸿从衣襟中摸出本册子,双手呈给了祁昀。 祁昀展开册子,草草看了几眼便将东西丢进手边的炉子中,火苗瞬间壮大,将册子吞噬殆尽,不一会就化作缕黑烟飘走了。 “再查。”祁昀皱着眉,想起那日天宁寺中他分明看见白皛的尸体飘在湖中,而罪魁祸首祁乐锦在湖边冷眼旁观,丝毫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可今早他却看见白大小姐身着都督府厨子的衣裳,好端端的出现在定宁山。 祁昀凤眼微眯,还有那块无字碑,他有些好奇白皛究竟是要祭拜谁,不写碑文,又需得深夜出行。他实在是好奇,天宁寺那日白皛绝不是装死,可今日她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若说是有人假扮,那长得也爱像了,从容貌体态都一模一样。 他更好奇,白皛醒后会如何对付祁乐锦,因为祁乐锦曾真心想取了她的性命。 祁昀眸中有些许兴奋,他抬头看向凉亭外的天,乌云上涌如泼如墨,大雨将至,而昏暗中又似有一个小角空隙露出薄弱微光。 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