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梦笔记》 楔子·日落 时值隆冬,这座滨海之城即便不是晴天,空气也还是清透的。 我正驱车赶往距离市区三十公里外的机场。 此时市郊的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空旷宽阔的道路两旁,迷雾般的灰白景致,在我目之所及间不断飞逝而过。 心底那些零散又飘渺的思绪,似乎有了足够的空间得以释放,宛如道路两旁飞逝而过的景致,层层叠叠,在心头不断涌现。 我叫苏攸攸,在一个普通而又温暖的家庭中成长。父亲是工程师,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职,母亲曾是图书管理员,我还有一个妹妹叫苏苒苒。 四口之家,并不富贵,但只要不贪慕虚荣,便足以衣食无忧。 而我知道,这是上苍对我的恩赐,因为,我原本不属于这个家庭。 在北部一座重工业城市,我出生后还不满两周岁、尚无任何记忆的时候,一场鲜为人知的重大工业事故,导致我的亲生父母双双离世。 生父在弥留之际,将我托付于他的挚交好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养父。 养父性格敦厚,温良和善,感念我的生父自幼孑然一身,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却又英年早逝,极为伤怀。遂与妻子经过几个昼夜的思量,毅然决定收养了我。 于是我便随了养父姓苏,而以生父的姓氏“攸”为名。 后来我生母的家乡也有人来寻过我几次。虽然我亲生父母的婚姻当初并不被生母家中长辈所支持,但随着生母的意外身亡,留下我这一份对他们来说若有似无的牵挂,终是抵不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难以舍弃。 只是,当他们见到养父母对我视如己出的情状,几番思量,便也做罢了,毕竟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无论再如何折腾,也终是令人徒增伤悲罢了。 我的养父母不负所托,哪怕是在收养了我两年之后,他们自己的亲生女儿降生,作为父母给我的那份爱,也依然没有改变。 几年后,养父工作调动,举家迁至这座滨海之城,我与妹妹也在新环境中悄然成长。 养父母在我十六岁那年,当着我和妹妹的面,郑重告知了有关我身世的一切真相。 依然记得母亲的那一番话: “攸攸,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们觉得你对自己的身世应该有知情权,其实我们也可以选择不告诉你,但这样的话,对你和你已故的亲生父母都不公平。 我们也不想因为任何理由而隐瞒,所以才选择让你和苒苒都知道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都是我们的女儿,是苒苒的姐姐,这一点,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 其实后来母亲跟父亲谈及此事时还相当后怕,曾一度担心我得知真相后深受打击而一蹶不振,影响学业,甚至自暴自弃,离家出走……,着实脑补了许多画面。 然而,时光如梭,事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不堪,我的学习成绩自幼就不曾让父母过多操心过,一直优秀而稳定。 高中三年处于全年级的上游水准,高考更是顺利发挥,得到了较为理想的成绩。 受养父影响,我选择了工科院校,最终被江南那个繁华都市里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四年后,我拿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学位,一个工学学士传承了父亲的衣钵,另一个是自己喜爱的艺术设计类专业。毕业后,我没有选择继续读研,在系主任极度惋惜的长吁短叹声中,我就地入职了一家曾实习过、并且薪水颇丰的跨国公司。 与此同时,妹妹苏苒苒高考结束,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offer,并选择赴美就读。 刚毕业时的我,谈不上对未来有什么规划,父母也不曾对我寄予过多期许。 除了学习,工作,我大多时间是宅着,偶尔出趟远门去旅行。 我性格清冷内敛,实则有些社恐,不喜与人打交道,更不擅结交朋友。那些成群结队叽叽喳喳的社交,对我来说并不能带来多少乐趣和用处,反而会耗费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参加工作不久,我便以一己之力贷款买了辆车。每逢周末或者闲暇假日,除了回家看望父母,便是或近或远的驾车出游。也会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偶尔出国旅行。 越是去的地方多了,就越是会厌倦繁华都市的喧嚣。 工作三年,车贷还清后我便辞了工作,花了近一年时间,独自驾车于大江南北游走了一圈,最终回到了父母所在的滨海城市。 …… 远远近近的往事回忆,随着汽车平稳驶入机场停车库,便告一段落,我的思绪回到现实。泊好车,直奔妹妹所乘航班的国际到达出站口。 妹妹苏苒苒一直忙于学业,已有两年没有回国,期间我陪同父母一道去看过她一次,现在正值毕业前夕,早就计划好了这一次回来过春节。 接站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身白色羽绒服,牛仔裤,长马尾,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的苏苒苒,出现在我的视野,两秒钟后,她也看到了我,兴奋喜悦地朝我招手。 我上前接过行李箱的当儿,胳膊瞬间就被牢牢挽住,两人笑语连连,一路走出机场大厅。 …… 出了机场路段,车辆依然稀少,看着副驾驶座上前一秒还叽叽喳喳的妹妹,后一秒便悄无声息地打起小盹儿来,我不自觉会心一笑,放稳车速。 天色向晚,云开雾散,天空不再灰白,夕阳透过云层向天边染了几缕金黄,让整个天地都变得温软起来。我打开cd机,让自己喜欢的音乐轻轻流淌在这片温软天地里,不知为何,内心泛起无限哀伤。 直到几分钟后的那个瞬间,我才恍然,原来在冥冥之中已然注定,无论我多么贪恋这世间我所能企及的一切美好,却不得不在这段短暂的路途中,向这个世界做最终的告别。 当我下了高速,等待第一个红绿灯时,心中想的是:再有十几公里就到家了,这个时候父亲也该下班回家,待见到我和妹妹,该是多么开心的场景。 绿灯亮,缓慢起步。 与此同时,左前方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型货车迎面呼啸而来,刹那间闪现在眼前。 那庞大却失控的车身不断在放大,周遭空气瞬间凝结,感觉自己仿佛被禁锢在了一个正不断缩小的幽闭空间中,而我,妹妹,以及我的这辆suv,终将被挤压殆尽,窒息而亡。 面对那近在咫尺的巨大车身,电光石火间,我环顾四周,下意识做了一个决定。 万分庆幸的是,后方并无来者,只有我一辆车,所以在我倾尽全力向右打方向盘的时候,便没有了后顾之忧。 “姐!”副驾驶上打盹儿妹妹被呼啸声惊醒,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我没有去看她,既然避免不了,那就只有一个选择,我要把副驾驶的伤害减到最低。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闭上眼睛等待一场剧烈撞击的到来。 所谓的等待,不过刹那之间。 时间凝滞,一声巨响如期而至。 世界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断断续续,耳边传来各种嘈杂,急救车急促的鸣笛声由远而近,我无法睁开眼睛,直到耳边传来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姐!……姐!……你们救救我姐姐,快救救我姐姐……” 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睁开双眼,确认妹妹性命无忧的那一刻,我瞬间释然。 很想告诉她:替我照顾好我们的爸妈。 但却始终无能为力。 透过支离残破的车身,我看见夕阳的金色余晖,正穿过远处的树林,从影影绰绰的枝叉间,洒向大地,心中轻叹:好美啊! 然而,无论我多么贪恋这世间我所能企及的一切美好,却终须在这一刻,与这个世界诀别。 第一章 尚在人间·美貌老爹 似乎睡了很久很久,断断续续间,苏攸攸的意识偶有回笼。周身药香萦绕,耳边时而山谷鸟鸣,时而溪水潺潺,时而人声低语。 即使无法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到这必然是一处风景绝美所在。 是在做梦吗? 只是,已死之人,又怎会有梦! 半睡半醒中苏攸攸勉强思考着。她自幼所接受的教育使得她向来相信科学,不轻信怪力乱神之说,所以就目前境况来看,不论是梦是真,可以肯定的是: 自己尚在人间,还活着。 紧接着闪现的念头是: 如果自己还活着,父母妹妹就不至于太过伤悲。 那真是太好了! 只是这是哪里呢?不像在医院,更不是在家里,如果是梦境,倒也罢了,如果是真,莫非自己这是被送去山里疗养了? 耳边似有人声传来,待要仔细倾听,究竟是何人在说些什么,奈何声音低切,始终听不清楚。 大概是因为这一番思量耗费了太多气力,一阵倦意袭来,苏攸攸再一次昏睡过去。 …… 恍惚间,眼前出现一番场景,她看到了家中父母及妹妹三人,正在餐桌上有说有笑地吃着饭,还有一休,趴在母亲脚边怡然自乐。 其乐融融的画面,顿时令苏攸攸内心一片安定。 她想要走过去跟家人一起,可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想要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母亲的衣袖,却在刚刚触及到的刹那,母亲瞬间远离,心下大惊,遂多次伸手过去,依然如此,明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无论如何都触不到三人,情急之下,苏攸攸是真的慌了,车祸时她没有哭,但此时却是嚎啕大哭,边哭边喊: “妈!……爸爸!……小苒!……妈妈,你们等等我……” 苏攸攸不停挥动双臂,用尽了全身之力,企图抓住他们…… “攸儿,醒醒,攸儿……” 耳边传来几声轻唤,将苏攸攸从梦中拉回现实。 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人的怀中,刚刚挥动着的手臂被一只大手握紧并安抚着,一只触感微凉的拇指在她脸庞轻抚,像是在轻轻拭去刚刚梦中哭泣的泪水。 待苏攸攸缓慢睁开双眼,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禁呆滞了。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虽有明显的苍白病态,但怎么说呢,实在是俊美异常! 儒雅中透着清冷,月白长衫,木簪束发,欣长瘦削,虽未着锦衣华服,却高贵如谪仙落入凡间,俊逸出尘,整个屋子似乎都因此人的存在而沾染了几分仙气。 “攸儿,你醒了~” 男子声音极轻,温柔中带着一丝小心,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眸中,蕴藏了太多情绪,有关切,有爱怜,有欣喜,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和愧疚。 “攸儿刚才是做了恶梦吗,别怕,爹爹在。” …… 此男子看年纪绝不比自己大,居然称自己是……爹爹? 苏攸攸机械地轻动双眸,转眼看到眼前男子保持不变的姿势,一只瘦削的手握着一双幼小的手臂,这小胳膊不是别人,正是苏攸攸自己的! 第一反应是:自己又陷入另一个梦中。 然而,感受到被那只手紧握的力度,还有这怀抱中传来的温度,都是那么真切! 苏攸攸还尝试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因为在梦中时挥舞得过于用力,现在胳膊上还隐有些微酸痛之感,同时右脚踝处也有一丝丝绵延的疼痛袭来…… 种种迹象表明,一切都是真实的。 温和的声音再次入耳: “丰伯,去备热水和粥”。男子轻声吩咐。 苏攸攸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这人同身边自称爹爹的美貌男子比起来,要年长许多,大约四十上下,红黑面庞,身材壮实魁梧,一身青灰布衣短衫,见到自己醒来,也是面露欣喜之色。 “是,少主人,我这便去准备!” 听到年轻男子的吩咐,丰伯爽利应声便出了屋子。 屋内,清俊美男也没有在意苏攸攸的呆滞,而是顺势松开握着女娃小胳膊的手,将她手腕放平,修长指尖轻点,给她号起脉来。 一时间屋内陷入片刻安静。 苏攸攸努力平复心中凌乱,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胳膊,细弱绵软,还有这白嫩的小手,最多六岁,不能再多了…… 面对这已然发生的事实,她想到了各种可能性: 异度时空?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魂穿? 哪个朝代? …… 思来想去,心底不禁一声长叹,刚刚发现自己没死时的那份欢喜,现已荡然无存。 原本以为上苍垂怜,自己仍可回到父母家人身边,如今看来,怕是不太可能的了,今生与他们的缘分,终是尽了。 再看眼前男子,搭在小手腕上的微凉指尖,时而轻动,神情专注。 苏攸攸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这面庞有些熟悉,脑中搜罗了一番,便想起父亲曾经给她看过生父生母的照片,细想生父那英俊面庞,的确是同眼前这人极为相似,只是照片上生父现代装气质完全不同。 思及此,苏攸攸不禁又有些小期盼,前一世不能与生父生母同生活、享天伦,这一世若能让她得尝所愿也是好的。因此,看向美貌男子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热切与敬意: 这真是自己的爹爹啊! 男子号完脉,又掀开被子,仔细探查了女娃的脚踝,然后重新把被子盖好,见女娃抬眼看向自己,漆黑明亮的双眸中还有残留的泪光,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四目相对,男子眼底泛起悲恸之色,愈加浓烈,似是发觉自己在女娃面前的情绪太过明显,便起身离开,走到窗边。 苏攸攸裹着被子,看着窗边那瘦削的背影,心道:刚才美貌老爹那个神情,莫不是因为诊断出我得了不治之症,小命不保不成? 于是开口问道: “我怎么了?” 话一出口,就惊到自己,这软糯的声音是几天没吃饭了吗?奶声奶气的,好在吐字还算清晰。 美貌男子闻声转过身来,已经调整好情绪,走回床边坐下来,面容温和,伸手摸摸女娃的头,柔声道: “攸儿无大碍,只是扭伤了脚,又着了凉,睡了几日,现在已经退烧了,只是攸儿的脚还要过些时日才可痊愈。” “……哦”。心下腹诽,既如此,那为何还那副表情? 旋即又想了想,尝试感受一下这具身体是否还有原来的记忆。 果然,一些零散的记忆画面像过电影般地冒出来,大概年纪太小,这些记忆很不连贯,也没什么逻辑,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苏攸攸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从记事起,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就与父母,爷爷,还有那个丰伯,生活在这座山上,这座山名曰洛明山,山中风景奇秀,四季宜人,被传为方外仙山。 爷爷姓苏名一笑,是个医术高超之人,世人都称他为“苏神医”。 父亲苏见尘,母亲攸倾音,也都会医术,经常去山下为一些穷人治病,据说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外祖父,也是一介名医,后因家中遭难,在家人的拼死保护下母亲才得以逃出生天,机缘巧合下得遇爷爷苏一笑相救,并收养了当时无依无靠的母亲,后来父亲娶了母亲便生下原主。 原主与自己同名也叫苏攸攸,今年不满六岁,虽尚未启蒙,但也认得几个字。 丰伯是跟随爷爷多年的侍从,姓秦名丰,除了爷爷直接呼他“秦丰”,其他人都称他“丰伯”,在原主心目中,丰伯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会飞檐走壁,还会做吃食,甚是美味。 此外,家中还有一位常客,经常同爷爷喝茶下棋聊天,都称他“文先生” 文先生比父亲年长一些,三十岁上下,长相丰神俊朗,即使上了年纪,也仍是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但他不像父亲那般寡言沉静,相反性格爽朗,很爱说话,爱玩笑,有时甚至有些……怎么说呢,厚脸皮! 从原主记事起,文先生就常来小住,寄住在父亲书房隔间,到后来每次来了都赖着不走,又觉得占用父亲书房不方便,索性在旁边给自己造了个房子,毫不见外地住了下来。 苏攸攸在原主杂乱记忆中快速筛选,找出这些重点来,不禁疑惑,自己上一世姓苏,是因为随了养父的姓氏,原本是姓攸的,何以到了这一世,老爹还是那个老爹,却姓了苏?自己的名字仍是苏攸攸,是因为这一世的母亲姓攸……,总觉得有点不那么合乎逻辑,但又一想,自己魂穿重生这件事本身就荒谬至极,却在一个姓氏上讲究逻辑,不是有些可笑吗,就当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注定姓苏,与苏家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苏攸攸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姓氏,继续接着寻找原主的记忆。 那一天,得知山下的一个村庄染了瘟疫,母亲便欲与父亲一道前去救治,父亲认为这次与以往不同,担心母亲安危,让她留在家中,他一人前去便可。谁知在父亲下山后,母亲便偷偷跟了去,临行前让丰伯留在山上照看原主。 原主的爷爷早在三个多月前同文先生一起下山云游去了,归期未定。此时山上便只剩下原主同丰伯在家,等待原主父母归来。 直到天色将晚,二人仍是未归,丰伯面色凝重,以往他们下山也有赶不回来便留宿山下的时候,但这次却感觉不同寻常。 果然没过多久,一朵圆环状烟花随着一声尖锐嘹亮的声响在远处上空炸开,这是苏家特制的联络信号,丰伯眼中精芒一闪,叮嘱了原主一句,便急切闪身飞掠而去,直奔山下那颗信号所在的方向。 丰伯走得极为匆忙,留下原主一人,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担忧,在丰伯走后不久,便按耐不住离家下山而去,没走多久便在山间迷了路,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知被什么跘了脚,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便失去了知觉,只记得那时太阳正落山……,然后原主的所有记忆便戛然而止。 苏攸攸顿时心神巨震,原主最后一刻所定格的画面,竟然同自己车祸后看到的日落完全重叠起来! 这个诡异的发现,让苏攸攸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血脉喷张,似乎找到了一个关键性证据,或者说是自己能够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同一时刻,画面重叠! 此时门外一阵响动,打断了苏攸攸的思绪,于是收敛心神,回到现实。 “少主人~” 说话间,丰伯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木盆稳步走来,将木盆放在屋内的方木桌上便又转身出去。 美貌男子应声而起,拿起搭在木盆上的一块布巾,浸水湿透,捞出略微拧了拧,便开始给床上的小女娃擦脸擦手。 一顿操作,轻柔娴熟,温热微烫温度刚刚好,使得苏攸攸极度舒适,即便那个擦脸面巾触感不怎么柔软,还是让她顿觉神清气爽。 忽觉额头处奇痒,不自觉地便抬手去抓,小手还未触及痒处便被一只大手握住。 “莫要碰,此处已结痂,万不可抓挠。” 苏攸攸暗道,怕不是伤到了脸毁容了不成,前世的她虽非那种贪慕虚荣过于注重外貌之人,但若说毁容,那也是难以接受的,遂一脸惊恐,望向爹爹。 美貌老爹怔愣片刻,随即恍然: “攸儿可是担心伤处会有疤痕?放心,有爹爹在,况且只是小伤,不信攸儿自己摸一摸看。” 随即将掌中小手放至伤处,让苏攸攸自行感知。伤口的确不大,大约不足两厘米的一块狭长硬痂。 见女娃松了口气的样子,男子又道:“约莫再有两三日,结痂便可脱落,攸儿可要记牢爹爹的话,这两日不可抓挠。” “嗯”苏攸攸含糊应道,只觉尴尬至极,自己又不是五岁孩童,何须这般啰嗦。 但同时也只能轻叹,眼下你可不就是五岁孩童吗! 虽然现在身体年幼,但毕竟在前世也是为人二十六载,即便心理年龄再小,相比于五岁孩童,那也是有着极大落差的。所以自己终是无法像原主一样,毫不违和地坦然接受美貌老爹无微不至的关爱。 而苏攸攸亦不愿故作姿态、扮作孩童模样去迎合,尤其,在如此真挚的父爱面前。 门外再次传来丰伯稳健的脚步声,一个托盘,一小碗热粥,还有一小碟貌似咸菜的东西,被送到眼前。 苏攸攸把一切收入眼底,看着眼下的这些个生活物件:碗是陶瓷碗,粥是小米粥,调羹也是陶瓷的,看那瓷质,虽不及现代的骨瓷精细,但也光滑精致,想来这时代的物质文明还不算太落后,心下稍安。 毕竟在前世,苏攸攸也算是个对生活用品品质比较有要求的人,且不论家境贫富,如果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如先秦那般连米面这些基本食物都没有的话,恐怕自己是难以适者生存了。 那碟咸菜看着像是榨菜,待吃起来才知道是萝卜丁,味道与前世不甚相同,许是躺久了多日没有进食的缘故,这一刻吃起来竟是很合胃口,不禁食欲大增。 待那碗粥全部吃下,美貌老爹看着她意犹未尽的模样,温言道: “攸儿病体初愈,饮食不宜过量,待过几日大好了,爹爹再让丰伯给你做些美味吃食,让攸儿吃个够。” 一番话,让苏攸攸不禁展颜一笑,心中踏实了几分。心道,今生能有如此美貌老爹,如此这般待自己,也必是会幸福的。 随即又想到,自己醒来这半天了,为何不见母亲?心下不觉有种不祥之感。 美貌老爹爱抚地摸了摸苏攸攸的头,让她躺下休息,守在床边又稍坐片刻,待苏攸攸再一次倦意袭来,便起身为她掖好被子,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未有异常,方才轻轻移步出门。 第二章 山野生活·世外桃源 许是病愈后吃了些粥垫了底,身体不再如之前几天那般虚弱无力,这一次苏攸攸小睡片刻便醒转,一则心中放不下这前世今生的林林总总,总要想得再明白些;另一方面,是自己想要上厕所了…… 正踌躇间,却听屋外有人说话,这次却是听得真切: “那妇孺三人可还在?”是美貌老爹的声音。 “回少主人,他们还在山中,住在后山旧屋,老奴曾几次劝他们走,但那妇人抵死不肯,言道:少夫人是为了救他们才……,所以誓死也要留下来报答少主人与少夫人的救命之恩。” “罢了,就让他们留下吧,得空给他们送些吃食过去。” “是,少主人!”丰伯应声,随后又犹豫道:“不过,这三人虽是妇孺,却也是来历不明之外人,若长住山上,老奴担心万一……,怕是不妥。” “无妨,都是家破人亡逃难之人,下得山去也是危机四伏,并无落脚之地,倒不如留在山上妥当,丰伯若不放心,多盯着些便是。” 丰伯应是,随即又道: “少主人气色很差,可有用药?” “无碍。” 一声叹息。 良久后,美貌老爹幽幽道: “丰伯,方才攸儿梦中呓语,你可有听清?她可是在喊倾音?” “老奴听到小主子梦呓有两声似乎确是在唤少夫人,但另外说的何意老奴不知,许是小儿口齿不清,是别的意思也未可知……,”顿了顿又道:“小儿梦见母亲,也是常事。” “倾音必是托梦给了攸儿,否则攸儿何以在梦中哭泣?”美貌老爹哀伤不已。 “少主人,都是老奴失职,没能照顾好小主子!” “丰伯何出此言,那日若不是丰伯赶到,我们怕是都……,”一时语滞,沉吟片刻才接着道:“倾音走了,是我没能护好她!”语毕,悲恸不已,一阵隐忍低泣。 “生死有命,少夫人泉下有知,亦不希望看到少主人如此自责!” 很长一阵沉默后,男子起身迈步出门,丰伯拿了披风追出: “少主人,穿上披风,莫要着凉!” 男子似未有所闻,早已远去,隐身没入山林,只留下丰伯望着那落寞悲怆的瘦削身影,一声叹息。 屋内苏攸攸听罢,心下怅然,原来母亲已经去世了,还以为这一世会父母双全,没曾想是这么个情况。 虽然未曾谋面,但从原主的记忆里了解到,这位叫攸倾音的女子,温婉聪慧,美丽善良,与老爹苏见尘伉俪情深,感情极为深厚,对原主也是极尽温柔呵护,百般疼爱,如今竟意外离世,不禁令人唏嘘。 苏攸攸甩了甩脑袋,打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找厕所去。 于是起身下床,试了试右脚,可轻轻落地,但却不能借力,便单腿蹦到门口,推开门是一间大屋,与自己刚刚的房间相连,内有隔断,再穿过这间屋子,开门便是厅堂。 丰伯听到声音,过来便瞧见一个小人儿,仅着一身单衣,单腿着地站在门口,试图蹦过门槛,奈何门槛过高,让她面露难色。 “小主子可是要出门?”丰伯敛起满目伤怀,转而向苏攸攸含笑问道。 “丰伯,我想出去走走。”苏攸攸怎肯告诉他自己是想上厕所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屋内屋外都可上厕所,屋内用的是便桶,屋外则是一处独立的厕所。 如果直言自己要如厕,因为脚伤行动不便,丰伯势必会让她在屋内用便桶解决,苏攸攸哪里肯用便桶!自己又不能处理,到时要么是丰伯要么是美貌老爹来给她倒便桶,那是万万不可的,太难为情了! “小主子脚伤未愈,不便行走,外面风大,不若就在门口廊下坐坐,我去给小主子拿个软垫来。” 丰伯说罢便朝屋内走去。 “不用不用,我想出去,丰伯背着我走走可好?”苏攸攸连忙道。 “好,小主子莫急,先穿戴好了,万不可再着了凉。” 丰伯脚下没停,进了屋,先是找了件夹袄给苏攸攸穿好,外面又裹了披风,从上到下包的严严实实,这才蹲下身让苏攸攸爬上后背,起身向门外走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今天算是第一次出屋,苏攸攸对自己生活的地方极为好奇,迫不及待想要看个究竟。 穿过堂屋,出得门来,豁然开朗。 一处宽阔平整之地,也可以说是半开放式的院子,院中有几棵古树分布在不同位置。各处看似浑然天成,却是平衡有度,相得益彰。 苏攸攸虽不懂风水格局,但也能感知此处实为舒适玄妙之所在,单说这树荫与采光分布,就极为均衡合理。 院中视野开阔,北面椅卧崇岭,高而宽阔,放眼望去,高岭之上林木丛生,枝叶繁茂,即使冬季也不乏青翠,远近层叠,绵延环抱,如一扇巨大屏风,将房舍小院护在脚下。 南边一条石径尽头,在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树掩映下,两扇并不很高的柴扉,虚掩半开着。 过了木门,可见东侧是一片较为开阔的缓坡,一条石径往东北方向延伸开去,想来是下山的路。沿着石径步行不远处,有一个凉亭,设有桌椅,可在此处喝茶对弈、远眺观景。 此处往南的一面缓坡上,竟是一大片桃林,此时隆冬,仅有光秃枝干,但可以想见待到春暖花开,必是一番山花烂漫的热闹美景。 西侧自北向南,一带山泉蜿蜒直下,或急或缓,时狭时阔,涓流不息,汇入下游形成一面宽阔河流。 远处群峰叠嶂,云遮雾绕,绵延无边,近处蜿蜒小径,曲折缓坡,水流淙淙,清澈见底,更有参天古树,清风翠竹,鸟鸣山涧,空谷幽香…… 好一番辽远壮阔! 好一番秀美清灵! 饶是苏攸攸前世踏遍山河,见过美景无数,此刻也被震撼了,况且,这还是在自家院中便可得见! 细细打量一番这院子,西南边一棵古树下,随意摆放了几块大小姿态各异的怪石,别有情趣。原主记忆里,常在此处玩耍。 而古树另一侧,紧邻山涧处,一排竹篱搭建的矮墙,赫然在目,苏攸攸顿时眼睛一亮,厕所终于找到了! 按耐心底的激动,趴在丰伯背上的苏攸攸伸出小手,指着古树下那一丛怪石道: “丰伯,我想去那里。” “好嘞!” 丰伯迈开大步,转眼便来到古树下,直接将苏攸攸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好,口中却道: “小主子身体尚未痊愈,此处寒凉,不可久坐。” “无妨,我不觉着冷!丰伯若是不放心,便回屋拿个软垫和一杯热水给我。” “好,我这就去,小主子稍等片刻。”言罢转身朝房舍走去。 苏攸攸瞅准在丰伯进屋的同时,便开始行动,一路往厕所蹦去,待到了竹篱近前,探路进去,着实蹦出一身汗来。 见丰伯还没有从屋里出来,遂安心进去开始解决人生大事。 单是研究如何解开里衣裤子,便是耗了不少时间,然后尝试右脚轻轻点地,再蹲下,虽然有些吃力,但也能勉强应付得来,同时也不忘打量这座古代厕所。 说实话,起初苏攸攸是很担心的,对这时代的厕所不敢抱有什么希望,毕竟即使在现代,穷乡僻壤中各种脏乱简陋怪异的厕所,她也是见识了不少的。 然,这个厕所却是让她出乎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惊喜异常! 先是这四周的篱墙,大约一人多高,上方的顶棚,是一个风雅凉亭的样式,工艺也有点讲究,下面有并排二个蹲坑,都是用石头砌成,四周平整干净,居然很有现代感。 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最令苏攸攸叹为观止的,是这厕所居然有下水道。 当然不是现在意义上的下水道,而是巧妙地在溪水上游分渠,直通坑位下方,利用地势高低,将浊物随水排至远处,苏攸攸猜想,通往树林,或田地,既不污染水源,又可为植物灌溉天然肥料,一举多得。 如此一来,这厕所内气味很淡,几乎可以碾压前世任何一个乡间茅厕,甚至是某些卫生不过关的城市公用厕所。 更绝的是,还有一根竹管通往厕所内部,直接从蹲坑那一侧的篱墙中间探出一小段,水可直接流入蹲坑里。苏攸攸猜想这难道也是冲厕所的吗,随即环顾四周,看到对面角落里有一只木盆,恍然,原来是可以用来净手的!甚或,如果水不那么冰,还可以净身。 这一切让苏攸攸禁不住怀疑,这里是不是有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 正在苏攸攸兀自惊叹陷入思考的当儿,那边厢丰伯很快拿了软垫和热水出来,却看到石凳上空无一人,顿时虎躯一震,电光火石间已经脑补了各种可能性。 环顾四周,收敛心神凝神静听,山间溪水鸟鸣不绝于耳,但仍是捕捉到了微弱的呼吸之声,便在不远处的茅厕之中,遂心下稍安,探步近处,轻唤: “小主子?小主子可在?” 苏攸攸刚好解决完毕,听到丰伯的声音,也不迟疑,当下便应声道: “丰伯,我在这里呢,稍后就出来。” 因为厕所的流水声比较大,自己现在这小奶音也不够洪亮,所以苏攸攸喊得很用力,生怕丰伯听不见。 而实际上她着实是多虑了,丰伯习武之人,辨音毫不费力。听了苏攸攸的回话,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小主子脚伤不便,下次还是在屋中为好。” 苏攸攸没有回应,不是不想回应,而是压根儿就没心思回应,因为她现在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没带厕纸!咋办? 正犹豫要不要问丰伯来给她送纸,恰好瞥见在篱墙上挂了个小巧的竹篓,还有些许精致,和前世的抽纸盒差不多大小,瞬间惊喜,心道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只是这厕纸体验感极差,但无论如何,聊胜于无。 起身理好衣衫,用溪水净了手,苏攸攸一蹦一蹦地从厕所出来,丰伯已经等在厕所门外。 “小主子可还要去那里坐坐吗?” “不必啦,丰伯,带我去别处转转吧。” 丰伯应声,随即再次俯身蹲下背起苏攸攸。 “爹爹是去哪里了呢?” 苏攸攸倒不是真的在意,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目标,让丰伯带她去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 “少主人他……有事下山了。” “哦~” 见丰伯答得迟疑,苏攸攸心中已有猜测,便就此打住,任由丰伯背着自己去哪里。 在丰伯看来,苏攸攸在屋子里闷了几天没出门,就是想出来透透气,所以也不走远,就在院子里转悠。 苏攸攸倒也不介意,将所到之处尽收眼底。 从怪石处向北,四十五度视角,便基本可以窥见所住房舍的全貌。 一排房屋依山而建,坐北朝南,正房三间,东西两侧各有一耳房。 正房进门入厅堂,东边一间大屋,当是原主爷爷的屋子,西边一间是原主父母所住,在这间屋里又隔出一个小次间,便是原主的房间,也就是苏攸攸这几天睡觉的屋子。 西边耳房门前几杆翠竹,想必是美貌老爹的书房,清幽雅致。东边耳房紧邻原主爷爷屋子,想必是丰伯住的。 在东边耳房朝南不远处,原本应该是东厢房的位置上,仅有独立的两间小屋,其中一间灶台隐现,应当是厨房和堆杂物的库房。 库房南墙边,一排葡萄架,看藤蔓已是生长多年,脑海中记起原主娘亲说过,这是美貌老爹特地在她怀有身孕时为她种的葡萄。 小厨房与东耳房之间,形成一方小院,一棵树,枝干曲折,没有叶子,看不出是什么树,探出的树杈上挂着几块腊肉,树下石桌上晾晒着干菜,萝卜之类的,很有生活气息。 在院子西厕,也就是紧邻怪石古树以北,另建有厢房三间,苏攸攸特意观察了一下这三间厢房,跟那排正房不太一样,看起来比较新,想必就是原主记忆里那位文先生所建的房子了。 西厢房门前两棵矮松,再往北便是美貌老爹的书房,这里形成的一小片四方院落中,除了几杆翠竹,还有几株枝干嶙峋遒劲的梅花老树,枝叉姿态各异地延展开来,此时梅花将开未开,雅致异常。 有松,有竹,有梅——岁寒三友齐活了。 丰伯止步于此,苏攸攸见沿西耳房边上还有条小路通往屋后,便央求丰伯往后面走走,丰伯依言迈步过去。 后面两间类似于后罩房,但只有两间,一间是早几年原主母亲尚未与父亲成婚时住的屋子,另一间是放药材的药室,平日自山中采集的药草便会在这小院中晾晒、研制。 苏攸攸趴在丰伯背上,东看看,西瞧瞧,这便是她将来生活的地方,她很喜欢。 归隐山林,远离喧嚣,几间屋舍,简单快活。 ——这不就是苏攸攸前世所梦想的生活吗? 即使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也不见得比眼下更能令苏攸攸满意的了,毕竟,前世的苏攸攸有些微社交恐惧,不喜人多,更安于独处一隅。 最为庆幸的是,这个家,人少,不会有古代传说中那种高墙后院,家长里短,勾心斗角。苏攸攸自认若在那勾心斗角的宅斗宫斗剧中,绝对活不过半集。 所以现如今这个家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当然,是母亲还在的情况下。 家中房屋简单,却并不粗陋,虽无雕梁画栋,但屋内陈设简洁质朴,一应物品以实用为主,却又不乏一些精巧别致之物,实是令人琢磨不透,究竟是身在乡野者皆如是,还是只有她苏家如此?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在之后下山领略一番,方才知晓。 第三章 灭门惨案·南疆之毒 在后院逗留片刻,天色将晚,丰伯将苏攸攸送回里屋,便去了厨房置办晚餐。 此时忽闻院外有人喊:“丰伯!”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在原主的记忆里,似曾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正在厨房忙乎的丰伯听得喊声,出了厨房,看见迎面来人,道: “是黎安少掌柜来了!可是来找少主人?” 黎安,苏攸攸想起此人,原主记忆中的黎叔叔,山下县城的一家药房掌柜的儿子,似乎跟爹爹的关系很不一般,时常上山给家里带些米面肉等生活物资。 “嗯,我带了些大米上来。”顿了顿,又道,“尘公子他……可还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少主人此刻当是在后山谷,你且自去寻他便是。”丰伯上前接过米袋,回身放入厨房。 “黎安这便过去!” …… 后山,密林掩映处有一片空谷,谷内幽草丛生,虽是冬日,却也绿意盎然。 一座新坟尚无碑文,白衣男子坐靠在坟前如落魄谪仙,黯然神伤。 忽闻异动,极速起身,向密林深处掠去。 “尘公子,黎安来迟了!” 来人一袭赭色布衣,虽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容貌清秀。 “可有查清?” 白衣男子负手而立,绝世出尘,正是苏攸攸的美貌老爹苏见尘。 “回尘公子,夫人那日所中箭矢,貌似寻常,实则质地非同一般,属下花了些时日方才查实。其打造工艺与质地同皇家兵器库的特制箭矢如出一辙,但式样却同民间所用的普通箭矢并无二致,更无皇家印记。” 言罢自怀中取出一物,长约不足一尺,以粗布包裹着的,正是那枚断箭,继续道: “至于这箭上之毒,想必尘公子已有眉目,或可据此推断一二。” 苏见尘接过断箭,长睫掩映下,眸色深不见底,良久后才道: “县衙那边是何情形?” “那日洛县知府李积李大人一家惨遭灭门,尸首共计一十八人,老幼妇孺皆未能幸免,其中一具尸首是主簿方良,却独不见李积幼子。 听闻当日方良携其妻并一子一女匆忙赶往李府,入府后不久便案发。 属下猜测,那日方良必是闻得风声,携家眷去李府知会,并相携逃离,奈何为时已晚,危急中救出李积幼子,舍身护妻女逃出,自己却殒命李府。” 黎安言罢,略作停顿,又道: “那日尘公子与夫人所救妇孺三人,正是主簿方良妻女和李知县幼子。而方良之子不知所踪,各处未曾发现其尸首。” 苏见尘皱眉沉吟,道: “可知是何缘由?” 黎安道: “这李积李大人上任一年多,勤勉政务,体恤民意,深受洛县百姓拥戴。主簿方良因敬重其为官清廉,共事极为默契。 二人在查一宗旧案时发现疑点颇多,便顺藤摸瓜,扯出许多惊天内幕,更是牵扯到众多高位之人,并且证据确凿。 最要紧的物证,乃是一本账簿,详细记录了涉事诸人及其所贪墨银钱数额,此账簿一旦被公之于众,朝堂将风云巨变。 听闻早有各方势力暗中收买李积,奈何此人不为权势所动,怎奈还未来得及上书密奏,便惨遭杀戮。” “账簿安在?” 黎安摇头道: “那账簿究竟落入谁人之手、是否被销毁,尚未可知。” “何人审理此案?” “州府新委任之人,姓谭名胜字辛柏,原溪县人士,致仕后任溪县主簿,因颇有些才智,处事圆滑机敏,后直接调去了州府任职。如今被委任洛县知县也算升了半个品级。 这谭胜今日午时方才抵达洛县,忙于安顿家眷及一应事务,案件尚未正式开始审理。” 苏见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随即道: “此事暂不必查了。” 接着又道: “叶鸣那边可有消息?” “正要与公子说及此事,叶鸣抵达京城已有月余,今日属下收到京城来信,便即刻赶来,书信在此,请公子过目。” 此时正值日薄西山,林中树影婆娑,苏见尘伸手接过那封洒满金色余晖的信封,当下拆开读将起来,初时面色凝重,读至后来,眼底已然涌起千层巨浪,片刻看罢,收信入怀,面色已恢复平静,转而对黎安道: “让叶鸣暂且留在京城,有任何异动及时回报……,今日天色已晚,你且下山去吧。” 黎安应声告辞,转而又回神看向眼前的瘦削男子,夕阳金辉从一侧倾洒在男子身上,白衣耀眼,苍白的面庞染上一抹暖色,却依然掩盖不住男子周身散发出的无限凄绝孤冷之意。 黎安心下戚然,由衷道:“尘公子,还请节哀!”言罢飞身离去。 …… 皇城,芳华殿。 年届六旬的皇帝赵广桓正在同皇后薛芳共用晚膳,闲话家常。 “皇上近日为了那鲁地百姓之事,甚是操劳,臣妾瞧着,比之年前又清减了些许,须得保重龙体才是,大正月里的,不妨多歇一歇。” 皇帝闻言冷哼一声道: “朕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那老三竟如此急功近利,实不堪重用!” 皇后一时无言,默默替皇上夹菜。过了片刻,皇上似又想起什么,道: “萧敬前几日告了长假,说是要携家眷去江南,皇后可知晓此事?” “正是今日启程。他妹妹萧敏年前携了夫婿回萧家省亲,过了年,便欲启程回姑苏林家。可巧萧敬之妻文氏也有几年不曾回金陵娘家,兄妹两家约好相偕同行,昨儿个过了十五,今日便早早启程了。” 皇帝听罢,似又想起一事,道: “年前听闻萧牧那孩子旧疾复发,如今可好了?” “正要说与皇上,牧儿刚入冬就发了病,卧床静养两月有余,过了年,方才略见起色。太医也是束手无策,说怕是难以根治。” 皇后轻叹一声,又接着道: “我那二妹也是爱子心切,听闻在江南洛明山一带有位神医,或可有治愈牧儿的法子,竟让萧敬萧敏他们带着弟弟一道下江南了。” 皇上正欲开口,堂下内侍冯元来禀: “皇上,薛统领求见。” “可有说何事?” “说是有一封江州洛县的加急密报。” “让他去御书房。”皇帝说着便也起身,皇后为他披了披风,又叮嘱一番,目送皇上向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侍卫统领薛铭早已恭候。 “呈上来。” 冯元接过薛铭手中密报并一本册子,赵广桓当即拆开密报看了起来。 片刻,龙颜盛怒,拍案而起,又随手翻开那本尚沾有血迹的册子,一列列名单赫然在目…… 老皇帝怒火攻心,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冯元急速上前搀扶…… …… 山野小屋内,苏攸攸正半躺在床上,研究着被褥枕头等一应细软,这摸摸那瞧瞧,在淡黄色被面的映衬下,此时的小苏攸攸,肤若凝脂,姿态慵懒,神情却极为认真。 之前一直处于昏睡中,即使清醒时身体也极为虚弱,无暇顾及床铺被褥是软是硬,现下赫然发现,自己所用被褥,面料竟是真丝锦缎的! 不禁感叹,在这山野乡间,自己身处的这神医苏家很是土豪啊! 从这面料质感及工艺不难看出,这时代的纺织业发展已然很是先进了。 被子手工缝制,针脚细密,想必是出自原主母亲攸倾音之手。 想到这位美丽女子,苏攸攸穿越到此,还未曾与其谋面,便意外离世,甚为遗憾,只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救下的那妇孺三人又是怎么回事。 正兀自出神,丰伯的声音在隔壁响起: “少主人,您回来了!” “嗯,攸儿可还在睡?” “小主子在您走后不久便醒了,让老奴背着在外面院中转了小一个时辰,现下饿了便回房休息了,老奴已备好吃食,正要送过去。” “给我吧,丰伯自去用餐便是。” 遂接过丰伯手里的托盘,顿了顿,低声问道: “可有找她母亲?” 丰伯想了一下道: “倒是不曾。” 便回身又去了厨房。 苏见尘敛去神伤,推门进去,见小女娃已穿好鞋子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双目晶亮看向自己,唤了声:“爹爹。” 苏见尘心底霎时泛起柔情无限。将托盘放至桌上,又去取了水,与苏攸攸净了手,方才在她身旁坐下。 和午间一样,晚餐仍是小米粥和萝卜丁,不过多了两个馒头,显然还是病号餐。 苏攸攸也不挑剔,直接拿起调羹打算先喝口粥,抬头见老爹看着自己兀自出神,便道: “爹爹也一起吃可好?” 听到女娃软语,苏见尘回过神正待回答,门声轻扣,随即丰伯开门进来,手中托盘上,一大碗粥,两只叠放的空碗,几只馒头,还有一盘炒菜,和一碟酱料。 将托盘放到桌上,丰伯温声道: “少主人,您也在此用一些吧。”言罢不待苏见尘发话,便退了出去。 苏见尘未置可否,见女儿看着自己,面有期待之色,便拿了空碗,一边盛粥,一边道: “爹爹同攸儿一道吃。” 苏攸攸心下稍安,展颜一笑,父女俩各自用餐,一时无话。 饭后,苏见尘自行收拾了碗碟出去,不多时回来,将桌上油灯点亮,又将屋内墙角处的一个长方形小暖炉挪至屋子中央,开始生火加炭。 苏攸攸此时才感觉到,随着夜幕降临,气温也开始骤降,好在没多一会儿,屋子就暖和起来。 结束一阵忙碌后,苏见尘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瓷瓶,还有热水及手巾之类的进屋,为苏攸攸洗脸擦脚,将额头与脚踝处分别上了药膏,随后,又把了脉,探手试了试额头体温。 “攸儿已无大碍,待会儿再吃一副汤药,明日便可大好了。” 言罢,爱抚地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随即心念一动,去隔壁屋的妆台上取了梳子,给她梳理起来。 苏攸攸这才感觉到,自己这头发怕是几天没梳洗了…… “少主人,汤药好了。” 丰伯端着汤药从门外进来,苏见尘放下梳子,伸手接过汤药,便拿起调羹,准备给她喂药。 一小口一小口喝药?倒不如一碗干尽来的痛快! “爹爹,我自己来。” 于是双手端起药碗,心一横,眼一闭,便咕咚咕咚喝起来,中途差点呛出眼泪,终是全部喝光,苦得直吐舌头。 苏见尘看着女儿苦不堪言的样子,一面觉着滑稽有趣,一面又勾起内心伤痛,这么小,玲珑心思已初见端倪,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该如何告诉她,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 “爹爹,我要漱口……爹爹?” 苏见尘一时心神恍惚,苏攸攸唤了几声,才回过心神,随即拿起茶壶倒了水,递给了苏攸攸。 “攸儿先喝口水,待爹爹去拿齿刷。” 苏攸攸:齿刷?牙刷?对了,原主记忆中是有这种东西的,一个细竹棍头部有两排鬃毛,每次都是娘亲为她净齿,但她很不喜欢,经常逃避。至于那个齿刷,也只有自家人才会用,就连文先生之前都还没见识过,因为那是爷爷亲手制出来的! 想到这里,苏攸攸不禁感叹:自家爷爷也是个能人啊! 原主记忆中,许多事情都是娘亲为她做,娘亲为她洗澡,娘亲为她净齿,娘亲为她梳头,而眼下娘亲换成老爹,自己却若无其事一般欣然接受,这似乎很不合逻辑。 且不说别的,就是她这一整天都不提起娘亲,就很不正常了。 在老爹和丰伯看来,她并不知晓母亲去世这件事,所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才不致穿帮? 思来想去,无解,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小杯水下去,口中苦涩略淡去一些。随即苏攸攸便见老爹拿了个托盘进来,一块布巾,一只竹杯和一支“齿刷”,还有一个瓷瓶。 下方用小桶接着,苏攸攸先漱了口,然后老爹从瓷瓶中倒出少许粉末于齿刷上,略显生疏却非常轻柔地给苏攸攸刷起牙来,那粉末闻起来有些药香,但入口略感苦涩,没有泡沫。 事毕,老爹为她盖好被子,放下纱帐,方才拿着一系列洗漱物件离开房间。 这一夜,苏攸攸睡得很不踏实,时睡时醒。 一个翻身不小心抻了脚踝,苏攸攸“咝”一声痛醒了,以为睡了很久,睁眼瞧了瞧,仍是沉沉夜色正浓,看来离天亮还早。 隔间外毫无声息,老爹没有回房就寝,想必是一直在书房。 想到这位美貌老爹,苏攸攸总有些许别样情怀,毕竟这是她来到这个新世界所见到的第一个人。老爹周身那浓郁的悲伤气息,无时不感染着她,每每神色黯然,却又要在她面前强作掩饰。 而自己今世既同他父女一场,总要为他分担一些才好。 一番思量,当下主意已定,心里一松,倦意袭来,便踏踏实实睡去。 …… 寒夜似水,万籁沉寂,仅闻远处山泉汩汩之声,静谧院落中,一道微弱亮光自西耳房透出。 房内,苏见尘面色深沉,坐于案前,一双冷眸聚焦于案上的书信和一枚断箭,寒意彻骨。 此信正是今日黎安送来那封京城来信,信中所述大体两件事: 一则说的是当今三皇子,康王赵云崇,近日被参了一本,言其在工部任职督查鲁地兴修水利期间,纵容当地官员强行征用平民作苦力,霸占田产民居,苛待修水民工,致使万民家破人亡,民不聊生。皇上盛怒,将其革职,并软禁于王府。 另一则,是关于十二年前太医院掌院攸行之攸大人,因渎职受贿、谋害皇嗣被判满门抄斩的那桩旧案,经几处暗桩几年来潜心探查,终是挖出一个关键线索,当年涉案一位妃子畏罪自杀,此事实有蹊跷,妃子死后,其宫女侍者亦按照律例皆被处死,但其中一位贴身侍婢是在被处死前便遭毒杀,所中之毒源自南疆。 而宫中只有一位贵人与南疆有关系,这位贵人便是景妃,二皇子与五皇子之生母,她的母族为南疆朗族。然,根据史料记载,当年景妃却与此案毫无任何相关,只是,结案后不久,景妃便被升为景贵妃…… 苏见尘将目光锁定在毒杀、南疆、景贵妃,二皇子几处,神色凛冽,良久,将信掷于脚旁的暖炉中,炭火跃动,明灭间,信件化为灰烬。 伸手拿起案上那枚断箭,苏见尘俊逸深邃的双眸中瞬间晕染嗜血仇恨,紧握的指节泛出青白,切齿低吟: “南疆之毒!” 南疆有奇木,其汁液剧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第四章 玲珑心思·有趣之人 翌日,苏攸攸醒来时已天光大亮,这一觉睡得不错,起来时神清气爽,就连脚踝伤处也感觉比之前灵活许多,着地时,可以轻轻借力,不会那么疼了。 自己胡乱穿好衣衫,按照昨日丰伯那个套路,把夹袄和披风都招呼在身上,一瘸一拐但又轻手轻脚地穿过隔间和堂屋,苏攸攸顺利来到院中。 先是往丰伯住的东耳房及小厨房方向瞄了几眼,没人,又往西瞧瞧,老爹的书房也是房门紧闭,暗自庆幸,当下一瘸一拐地朝厕所挪去。 轻车熟路地上完厕所,苏攸攸刚走到西厢房门前的松树下停下歇息,西耳房的门开了,美貌老爹顶着一脸憔悴从屋里出来。 “爹爹~”苏攸攸也不打算回避,索性先打了招呼。 “攸儿怎么出来了?” “攸儿刚刚醒来见爹爹不在房里,便出来找爹爹了,丰伯好像也不在呢。” 苏攸攸厚着脸皮找了个理由。 苏见尘上前抱起苏攸攸正待说话,便瞧见丰伯从远处疾步而来,见到父女俩都在院子里,停下脚步便道: “少主人与小主子都起了,早餐已备好,在锅中温着,我先去打水。”言罢便朝厨房走去。 苏见尘抱着苏攸攸直接进了屋,屋内暖炉仍有余温,把她放在凳子上,褪去披风和夹袄,还顺势给苏攸攸的头发理好。 丰伯很快提来一桶热水,一个木盆和大小两块面巾。父女二人净了脸和手,丰伯又将二人餐食端来。 早餐仍然是小米粥,不过多了包子,山野菜馅的,味道极好,苏攸攸一口气吃了两个,要不是见美貌老爹也只吃了两个,她还想再多吃一个的。 父女二人用餐完毕,苏攸攸暗自酝酿一番,道: “爹爹,带我出去转转可好?” 不肖片刻,苏见尘便背着穿得严严实实的苏攸攸出了屋子。 出了柴扉,朝东南沿石径下坡,迎着朝阳,一路下行,苏攸攸指着前面的亭子道: “爹爹,我想在那里晒晒太阳。” 苏见尘便迈步过去,将她放下,背对阳光坐着,自己则坐在她身边,用手臂揽着,以防她掉下去。 朝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偎在一起,不知是在眺望远山,观云中仙境,还是俯瞰山谷,听山涧鸟鸣。 微风轻拂,发丝盈盈,衣袂飘飘。 静默了片刻,苏攸攸开口道: “爹爹,娘亲她……” 苏见尘心中剧震,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终究还是到了要面对的时候。 “你娘亲……她离开了……” “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苏见尘心痛地将苏攸攸紧紧拥在怀中: “攸儿是想娘亲了吗?” “嗯,想!” 苏攸攸点头,接着又道: “昨天攸儿做了个梦,梦见娘亲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也很美,她很喜欢,便不回来了。她不许攸儿哭,还让攸儿劝爹爹不要难过。” “……那攸儿难过吗?” “嗯,攸儿自然很难过!但如果娘亲确是不能回来了,攸儿希望娘亲在那边能够安好,如此,攸儿便不会难过太久……,爹爹,攸儿这样想,可对?” “攸儿~” 苏见尘悲恸不已,早已泪目。 攸攸小小年纪,究竟是怎样的玲珑心思,才能说出这番话来。同女儿比起来,自己反倒成了那个更需要宽慰的人。倾音果真托梦给了攸儿…… “攸儿说得对,……都是爹爹不好,没能将娘亲留下……” “爹爹,娘亲在梦里让攸儿劝爹爹不要难过……,攸儿也不想爹爹难过……” …… 苏见尘拥紧苏攸攸静默了良久,才低哑道: “爹爹听攸儿的,不难过。” 心下却黯然神伤:攸儿孩童之心性,至纯至简,自可如此这般洒脱释怀,然,面对倾音离去,自己却万万做不到。 曾记初见时,倾音才十一岁,从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小姐,沦落为流离失所的小乞丐。 后来父亲得知她的身世,将她带回山上,才有了栖身之所,她的性情也日渐开朗起来,那笑容明艳动人,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但长久以来,哪怕在与他成亲之后,她每每午夜梦回,或饮泣,或惊惧,白日里却依旧笑意盈盈若无其事,但那刻骨的伤痛,令他感同身受。 她不说,他便也不问,但却暗自发誓,此生定要拂去她内心的阴影,治愈她的伤痛,让她一生无忧无惧。 于是自己便开始暗中调查当年的旧事,然而很多线索在当年便被抹杀干净,更遑论多年之后,世人对此事早已淡忘。 但他没有放弃,她说过她父亲是个好人,医者仁心,他相信她,所以要让她看到父亲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经过几年的潜心布局,暗中探查,如今终于有了进展,真相昭然若揭。 然而造化弄人,倾音竟然在此时意外身亡。 想到那箭上之毒,再联系到李家被灭门一事,他有九成的把握断定,致使倾音丧命的这一箭,与当年陷害她父亲之人,必属同源。 因此不论倾音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新仇旧恨,那人都逃不脱。 想起倾音临去前同他说的话: “……这几年来,尘哥哥呕心沥血所做之事,倾音何尝不知,倾音也有私心,希望攸家有朝一日沉冤昭雪,将那害我攸家之人碎尸万段……,可如今,倾音只想要尘哥哥同我们的攸儿逍遥自在地活着……” “尘哥哥,……倾音要走了,答应倾音,莫要伤怀,……倾音能够得遇父亲与尘哥哥,必是上苍垂怜,此生能有尘哥哥相伴,倾音……死而无憾……” 攸倾音的离去,令苏见尘心灰意冷,痛不欲生,要让他不伤怀,如何能做得到! 原想着,有朝一日让倾音看到她的父亲沉冤昭雪,但如今想来,仅凭眼下这些杂证,要翻案,希望渺茫。 若倾音仍安在,此事或可徐徐图之,但现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取了那害人之人的性命,直接为倾音报得此仇,以了却此生残念。 父女二人在凉亭静坐了许久,直到山风袭来,感觉面庞有些微凉意,苏见尘惊觉,低头看向怀中小人,竟窝成一团睡着了,于是直接抱起她迈步回家。 将苏攸攸送回房间安顿好,苏见尘又去了书房,刚坐下不多时,丰伯轻扣房门,端了热茶进来,将茶放于案上,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丰伯,可是有话要说?” 苏见尘见状,开口问道。 “少主人,老奴今日一早去了趟旧屋,给那妇孺三人送了些吃食。” “那三人可都安好?” “两个孩子有些精神不济,想来是因那日受了惊吓,其他倒也无恙。” 丰伯顿了顿,又道: “少主人,昨日黎安过来,可是有查实那妇孺三人身份?” “嗯,我也正要告知丰伯此事……”当下,便把李家灭门一事说了。 丰伯听罢,不免唏嘘,同时心下松了口气,暗道那妇人所言非虚。 “那三人能得少主人与少夫人舍命相救,也算是造化……” 见苏见尘沉默不语,心念一动,又道: “眼下,小主子尚且年幼,身边离不得人,而家中皆是男人,照顾起来总有不便。老奴想着,不若就留下那三人,伺候小主子,那小女娃看着同小主子年纪相仿,倒也合适。那男娃将来也可学些拳脚功夫,为小主子所用。” 苏见尘略一沉吟,想到那李积与方良尸骨未寒,案件结果也未有定论,那三人最终将会做何打算,尚未可知,且两家皆为读书为官之家,岂能甘为奴仆?便道: “此事莫急,过些时日再说,如今倒有一事,需那方氏帮忙。” “少主人且吩咐,我去传话便是。” “倾音是正月十二那日走的,今日十七,前几日攸儿尚在昏睡中,凡事不可为,如今攸儿既已醒来,孝衣与一应祭奠之物总是要置办的。” 丰伯一惊,问道: “小主子可是得知少夫人过世之事了?”。 “嗯,她已知娘亲离去,不再回来。……倒是未曾同她说起“过世”实为何意。” 丰伯闻言也是大大松了口气,道: “老奴认为如此甚好,小主子聪慧过人,心思通透,也必不是那只懂啼哭小儿。” 随后又道: “少主人是想要请那方氏为小主子制孝衣?” “嗯,实则那方氏三人自身皆需置办丧葬一应物件,想那方良与李积的尸首怕是仍在县衙,等着那新知府审案之用,也不知何时才可入土为安……” 苏见尘略一沉吟,忽而又到: “丰伯,去同那方氏说,你欲下山置办孝衣及一应丧葬祭奠物什,烦请她先核算出小主子制孝衣所需用料,你按数买回,再请她帮忙制衣,问她可愿意否?另问她可有需要由你代买之物,列个单子出来,你一道买回便是,至于银两,她若有便罢,她若没有或未提及,你自行垫付了便是。” 言罢,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交与丰伯:“这些银两想是足够了,余下的,家中若有其他需置办之物,丰伯自行定夺便是。” 丰伯应声,接过银子,看了看天色,已近晌午,便打算先去方氏那里传了话要了单子,待午餐过后再下山去采购一应物品。遂直奔后山旧屋方向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丰伯拿了单子回来向苏见尘回话: “方氏听闻要给小主子做孝衣,自是极乐意的,但又颇有顾虑,论习俗,制孝衣者须得是全可人方为吉利,而她如今却是家门不幸,怕对小主子不好……,便让我再请少主人示下。” 苏见尘当即便道: “无妨,我苏家向来不拘于此等俗礼,此事交由她做便是。” 丰伯会意应声,又接着道: “至于那三人所需置办之物,方氏也只列了制孝衣所需布料与针线,及一点香烛与纸钱,再无旁的,并当即给了银两,让我先拿去置办,回头再多退少补。” 苏见尘闻言点头,一时无话,丰伯便去厨房准备午餐了。 阵阵香气自东边厨房飘来,苏攸攸一个大回笼觉,最后竟是被“香”醒的,第一反应便是:老妈今天又做什么好吃的了?顿时忍不住要流口水。 待睁开眼,雕花木梁,锦被纱帐……,世界已经不同了。 苏见尘见苏攸攸醒来,吩咐丰伯备午餐来。 不一会儿,苏攸攸便吃上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菌菇汤面,面条筋道爽滑,面汤鲜美异常。 苏攸攸边吃边想,自打来了这里,因为家中新丧,顿顿都是素食,且品种单一,但却顿顿美味可口,让她念念不忘。 一顿热乎乎的手擀面吃完,苏攸攸浑身舒畅暖意融融,连丰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忽闻远处一声马嘶,同时老爹神色异动,当即起身,让苏攸攸且在屋中安心等着,待他出去看看。 苏见尘步出堂屋,到了院中,便见远处石径上一人正疾行而来,一匹马则被拴在溪边树下饮水,看似疲累不堪。 转眼间,那人已来到苏见尘近前。 “见尘老弟,文某还是回来得太迟了!” “文先生!……”苏见尘看着来人,心中千言,一时却也无从说起,竟是沉默了。 那文先生见状,便道: “我与苏老此次行至北辽雪岭,一切安好,十日前取道西南至京城,逗留几日后,你父亲时有心绪不宁,卜得一挂,言家中有变,遂让文某快马加鞭先行归来。今晨到得洛县,已从那黎安处得知,弟妹她……,唉,终是回来迟了!” “文先生无需自责,京城路途遥远,先生必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实是让先生受累了!” “见尘老弟休要见外,我与令尊,忘年之交已有多年,你与弟妹在少时便已同文某相识,在文某心中,早已如同家人一般。” 又见苏见尘神情悲戚面色憔悴,不免安慰道: “事已至此,还望见尘老弟节哀!想来苏老再有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即可归来,切莫再郁结伤身,让你父亲徒增担忧。” “文先生所言极是!见尘并无大碍,请先生放心便是。” 文先生正待说什么,便见一个小人出现在堂屋门口,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一双灵动黑眸清澈见底,惹人怜爱,遂冲她笑了笑。 而此时的苏攸攸,心中暗道:终于得见那个记忆中的文先生了!只见他身着墨兰锦衣,身材修长挺拔,与老爹苏见尘身量相仿,同样的气度不凡,不同的是老爹是清冷绝尘,令人不敢接近;此人年龄稍长,却是温文尔雅,笑容可掬,虽是风尘仆仆、面有倦意,却仍令苏攸攸观之可亲,当下便也矜持地回他一笑。 苏见尘这才想起苏攸攸,过去将她抱起,道:“攸儿,过来见过你文伯伯。” 苏攸攸规规矩矩地喊了声:“文伯伯。” 文先生闻言,笑意直达眼底,道: “三月不见,小攸攸长高了不少啊!”随即又对苏见尘道: “听黎安说,攸攸姑娘前几日大病,如今可好了?” 许是有苏攸攸在场,气氛变得轻松许多,苏见尘闻言便道: “已大好了,只是这脚踝扭伤需得过些时日。” 随即又道: “文先生可有用过饭?” “午餐倒还不曾用过……”随即环顾四周: “为何不见丰伯?……出门在外这些时日,甚是怀念丰伯的手艺。” 苏见尘道:“丰伯下山了,我与攸儿刚用过午餐,想来厨房还有……” 话未说完,文先生已身在厨房,打开锅盖,里面竟还有小半锅汤面,依然热气腾腾,便也顾不得别的,直接捞了一大碗出来,在廊下靠椅上一坐,便吃了起来,入口便是一脸享受,还一面叹道: “世间珍馐美味,不及这山间一碗素面!” 苏见尘抱着苏攸攸站在一旁,二人见状竟都一时无语。 苏见尘对此见怪不怪,苏攸攸则是有些讶然,这人一身锦衣华服,想必也是富贵出身,观其言谈气度,亦似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不曾想竟会这般洒脱行事,心道:是个有趣之人。 尽管这面条在锅里已放得有一阵子了,有些坨了,文先生依然吃得很尽兴,两大碗面下肚,锅中见底。 苏见尘见他吃得差不多了,便道: “先生一路劳累,不若先回房休息,其他事容后再说。” “也好,那文某便先回房去了。” 文先生也不客气,将面碗放入厨房后,便朝西厢房走去,轻车熟路地迈步进了屋。 第五章 方氏夫人·拜祭娘亲 父女二人在院中坐了片刻,苏攸攸手指的溪水的方向道: “爹爹,去那边走走可好?” 苏见尘会意,原来她是对那拴在树下的马儿感兴趣,遂又将她背起,朝下游缓步走去。 “爹爹可曾去过京城?” “嗯,爹爹年少时随你祖父去过京城。” “那娘亲可去过京城?” “你娘亲自幼便生长在京城。” “那京城是在何方?” …… 苏攸攸借着方才文先生与老爹一番对话的由头,打开话匣子问个不停,实则是想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 父女俩先是到了溪边树下,看了马儿,又沿着溪水继续向下游一路走去,直走到了那条大河,在河边小坐片刻,再折返回来,父女俩有问有答地闲聊了一路。 苏攸攸问的问题都是简单常识,出自孩童之口再正常不过,大都出于无知与好奇,因此苏见尘也答得耐心。待回到家时,苏攸攸对这一世已有了基本了解。 现在所在的国名为“瑞”,大瑞国的国都,即京城为长安,长安城位于洛明山西北千里之外。 与大瑞国北部接壤的邻国称为北辽,幅员辽阔,寒冷多山,高岭终年积雪;东部临海;西部荒漠沙地,人烟稀少,有多个番邦部落统称为西域,对大瑞统一朝贡。 南部疆域就比较复杂,诸多氏族部落各自为政,终年战乱。十几年前在大瑞的干预下,被南宫氏统一为南麓,成为大瑞的附属国,只是近几年又呈分崩离析之势。 洛明山地处大瑞中南部,山脉绵延数百里,群峰不计其数,被世人誉为方外仙山。 洛明山下一小镇名曰清江镇,便是离他们此处最近的镇,辖区内有几个山村,清江镇隶属于洛县,洛县隶属于江州城,江州城下除洛县,还有溪县、浔县与泽县。 “瑞历”为大瑞自开国以来即使用的年历,苏攸攸生辰是瑞历十六年四月初三。 今年则是瑞历二十二年,今日是正月十七,距下山那日已过五日。 苏攸攸心里默算,也就是说自己是正月十一那天来到这个世界的,而娘亲正月十二凌晨亡故。自己现在还差二个多月才满六岁。 不禁纳闷,记得前世车祸那天是腊月中旬,还没过春节,穿过来就变春节后了,这是怎么个原理?不过自己的生日倒是同前世的农历生日相同,也是四月初三。 苏攸攸原本通过眼下的生活细节,判断出这时代应该和前世历史上的宋代有些接近,没想到竟是闻所未闻的“大瑞国”,而其他方面又不是全然陌生,比如都城长安,便是苏攸攸前世熟知的唐代都城;还有江州城,便是前世的江西九江;而大瑞国领土疆域同前世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知这长安也好,江州也好,是不是同前世的地理位置也相同? 说起这洛明山,又让她有些困惑,根据老爹的描述,洛明山的位置似乎与前世的庐山,黄山或九华山都有些接近,但又不同,绵延数百里的话,那几山相连合为一山的可能性都有了…… 另外,这时代买卖交易所使用的货币,竟是同前世清代相仿,以官制铜钱及金银为主,大额交易则使用银票,各类公私钱庄遍布大瑞各州县,专营银钱兑换及存储,竟是同前世金融机构——银行极为类似了。 苏攸攸思来想去,发觉也确是没什么逻辑可循,既如此,便也不再纠结,一切未知,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苏见尘把苏攸攸送回屋里,自己则去了书房。 待到日暮时分,丰伯挑了个担子回来,里面是似是祭祀用的香烛纸钱等一应物品。苏攸攸当即脆生生打了招呼: “丰伯回来啦~” 丰伯朝她温和一笑,道: “小主子又一个人出来了,当心脚伤。” 听到屋外的动静,苏见尘推门出来,看了看丰伯带上来的东西,便道: “去过旧屋了?” 丰伯见苏见尘并未避着苏攸攸,便也直接回道: “是,少主人,一应物什置办妥当,先将衣料布匹及方氏三人所需之物送至旧屋,按少主人吩咐交与方氏,方才回来。” “嗯,有劳丰伯了,先将这些放入库房,待打理一番,明日十八,便是七日……” “是,少主人!那方氏也算着日子,说明日一早会将小主子的孝衣制好送来。” 苏见尘点头,又道:“文先生回来了。” 丰伯闻言,面露惊喜之色,关切道:“主子一路可都安好?” “父亲安好,尚在途中,快则十日便可归来。” 丰伯闻言低喃:“那便好,那便好。” 旋即又道:“今日回来迟了些,小主子怕是饿了,我这便做晚饭去!” 言罢将担子里的东西送入库房,便自去厨房忙碌了。 直到吃过晚餐,由老爹伺候着苏攸攸就寝,西厢房的那位文先生却是一直没出来,丰伯自是给他留了饭,也不去打扰,任他睡到几时。 第二日清晨,苏攸攸同老爹一道吃过早餐,便见到了一身清爽容光焕发的文先生,自西厢房出来,直奔丰伯的厨房而去。 只闻厨房内几句寒暄后,丰伯端了早餐出来放在堂屋的案上,文先生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就吃了起来,吃完又闲聊几句,逗了逗苏攸攸,便随苏见尘一道进了书房。 苏攸攸则在丰伯的那方小院里,看丰伯整理那些萝卜、干菜,还时不时地学着样子帮个小忙。 不多时,丰伯似有所感,放下手中活计,起身向院外走去,苏攸攸也探头张望。 只听丰伯道: “方夫人来得甚早。” 一道温和的女子声音响起: “不早了,苏姑娘的孝衣要紧。” 呼吸间还有些微气喘,想来是山路走得急了些。 苏攸攸心道:这位想必就是那日自家爹娘救回来的那位妇人。 丰伯道:“有劳方夫人了。” “哪里,前几日不敢叨扰,今日便借此过来拜见恩公和苏姑娘。” 说着二人便朝院里走来,苏攸攸放眼看去,但见那女子年约二十六七,身着布衣素服,发髻间无配饰,手中拿了一个棉布包袱,面容白皙,未施粉黛,眉目清秀,一双柳叶眼,隐有微红血丝,微笑时眼角微垂,观之温柔娴静。 此时二人已走到苏攸攸近前,丰伯看她二人正彼此打量,遂向方氏道: “这便是我家小主子。” “苏姑娘。”方氏向苏攸攸微笑施礼。 苏攸攸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只朝她点头微笑。 “这两日身子可大好了?” “嗯,已大好了。” 方氏看了苏攸攸片刻,眼底不乏温柔慈爱,但亦隐藏了些许悲伤,随后向丰伯问道: “恩公可在?” “少主人在书房与人议事,待我前去回禀,方夫人请稍后。” 丰伯随即迈步去了西耳房,站在门口向房内低语几句,屋内似有回话,丰伯点头应声,片刻后丰伯回来,对方氏道: “少主人让老奴谢过方夫人为小主子制孝衣。另言方夫人感恩之心少主人已知晓,便也不必见了,少夫人的事,乃是天意难违,生死由命,方夫人无需挂怀。” 方氏面现悲泣之色,片刻后收敛心神,将手中包袱递与丰伯,道:苏姑娘与我家小女身量相仿,这孝衣便是按照小女尺寸制来,想来是合适的。” 顿了顿,看了看苏攸攸,又道: “若苏姑娘不嫌弃,日后姑娘所需一应针线活计,只管吩咐我便是。” 丰伯道: “方夫人客气了。” “那我这便告辞了。” 丰伯将方氏送至石径处,方氏忽又想起什么,转身向丰伯道: “如今苏夫人既已入土为安,我想带那两个孩子去夫人墓前叩头谢恩,行拜祭之礼,以慰心安,劳烦丰伯带我前去苏夫人之墓认认路。” 丰伯略一沉吟,道:“那便请方夫人先去前面凉亭处略等片刻,我家小主子怕是要回屋歇息了,待我去安顿一番,便过来为夫人引路。” 言罢回到小院对苏攸攸道:“小主子在此坐了小半个时辰了,外面风凉,回屋歇息可好?” 苏攸攸原本是想同他们一起去墓地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没穿孝衣,更无祭拜之物,这样去一趟也过于随意了,于是便点头,丰伯拿了放在石桌上的包袱,抱着苏攸攸,将她放回屋,安置一番后,便出门自去为方氏引路了。 苏攸攸在屋中百无聊赖,便打开方氏送来的包袱,细细看了起来,里面从头到脚,竟连鞋子都有,而且针脚细密,叠放整齐,平整无皱,心道:这位方夫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这手工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遂一样样打开细看,发现除了一身麻布行头,竟还有一套素白衣裤并两件素白外袍,材质是柔软的细棉布,而这几件的做工又格外考究,那外袍的领口袖口还用丝线缝了明线嵌边,若不是时间短促,指不定还要绣些花边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两朵白花,花瓣以布料制成,花柄用的是银丝,精致小巧。 这方夫人很是贴心啊,苏攸攸心道:居然做了这么多东西,昨日傍晚才拿到布料,今日一早就送了来,必定是连夜赶制,难怪刚刚见她双眼微红,还有些黑眼圈,怕是一夜没合眼。 当苏见尘从书房出来,走到里屋门口,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一个小人儿双手支着脑袋,看着铺满了一桌子的衣物,一会儿意趣盎然,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不禁莞尔,心道:果然是孩童心性,至纯至简,没有烦忧,如此甚好。 苏攸攸一抬眼瞧见老爹在门口,便起身道: “爹爹~” 苏见尘迈步进屋,朝桌上那堆衣物瞧了瞧,也有瞬间的诧异,苏攸攸适时道: “这些都是那位方夫人今日一早送来的。” “哦?”苏见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 “攸儿觉得,那方夫人如何?” 苏攸攸略想了想道: “……攸儿觉得,方夫人甚好!” 这倒是苏攸攸的真心话,虽只打了个照面,但却不难看出,这位方夫人言谈行止有度,无论在丰伯或是她面前,既不卑微亦无傲慢,且从面相上观之,就是个知书达理、温恭良善之人。 苏见尘闻言,也不再细问缘由,上前将衣物一件件归类理好后,对苏攸攸道: “爹爹要为娘亲整理衣物,攸儿同爹爹一道可好?” 苏攸攸点头,便随苏见尘进了隔壁房间。 在山间深居简出,衣物本就不多,父女二人用了半个时辰便理得七七八八,单衣一包,冬衣二包,鞋袜一小箱,被褥铺盖一箱,荷包香囊首饰等小物件一个木盒。 苏攸攸知道这是要去烧给母亲的东西,她便也不多言。 “攸儿,今日午后,爹爹要带你去给娘亲烧七,爹爹知道攸儿不懂,攸儿也不必懂,只需知晓我们这样做了,娘亲才会走得安心,攸儿可明白?” 苏攸攸对丧葬习俗并不是很了解,前世也未曾经历过,仅从耳闻目睹的经验来看,这是极为复杂的一套习俗,并且每个地区都有不同,更何况在古代受传统封建道德礼教的影响,怕是更为复杂繁琐。 好在从目前看来苏家隐居深山,怕是也没有被这些俗礼束缚,一切从简,并无过多讲究,只自家至亲用心拜祭而已,因此认真点头:“知道了,攸儿听爹爹的。” 整理完不多时,丰伯已在堂屋摆好午餐,苏见尘与苏攸攸及文先生,三人一起用了午餐。 餐后稍事休整,苏见尘便帮苏攸攸将孝衣穿起,从头到脚被裹在了粗麻布里。 文先生,丰伯则身着玄衣已候在屋外。 苏见尘将苏攸攸交与文先生,自己与黎安拿了整理好的包袱,丰伯挑了担子,一行人沿着石径下坡而去。 几番辗转,大约走了两刻钟,一行人来到那片树林掩映的山谷,停在那座坟前。 苏攸攸按照苏见尘的引导,先完成了一系列圆坟仪式,丰伯拿出香烛纸钱及贡品,各自分别行了祭拜之礼,再将纸钱并衣物包袱箱子都烧了去。 苏攸攸多少也知道一些,民间传说中烧头七的意义,便是送亡魂正式归天。 她不禁想到了前世的生父母,自己不曾在他们去世时做这些拜祭缅怀,今生此刻便算补偿,毕竟他们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 随即又想到自己离养父母而去,种种生离死别,不禁悲从中来,跪在墓前,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香烛燃尽,方才止住哭声,直看得苏见尘心痛不已:原来攸儿并非不懂娘亲过世为何意! 丰伯与文先生亦是满目悲戚,心下怅然:原来小姑娘前几日未曾哭泣,并非无情,而是都攒到今日此时才爆发出来。 事毕,临行前,苏攸攸瞧见远处有一大两小三人,皆着麻衣孝服,向这边走来,那大人正是方氏,手中提了篮子,上面用布盖着,身后背了一个两岁大的娃娃,身旁还有一个小女孩,同自己现在差不多大年纪,牵着方氏的手,背上背了一个竹筐,正朝这边看过来。 方氏远远朝几人施了礼,爹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不等那妇孺三人走近,便带着苏攸攸一行人离开山谷。 第六章 静观其变·奇门遁甲 这日用过早餐,苏攸攸同老爹与文先生在缓坡上的凉亭处小坐。 但见远处有一人沿石径一路上行而来,片刻行至近前,此人年约二十出头,面目清秀,神态恭谨。 “尘公子,文先生,攸攸姑娘~” 苏攸攸一听声音方才解开心中疑惑,原来此人便是黎安。 “黎少掌柜啊,可有给那马儿找了好人家?若是不好,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苏攸攸这才发现,那匹马不知何时已不在那里了,想来也不是文先生的专用座驾,从京城至此,一路上也不知换了几匹马了。 “文先生,那马儿尚未找到买主,如今还养在我家后院。” “那便养着也好,我还可时常去探望!” 黎安:…… “可是有事?”苏见尘直接向黎安问道。 黎安这才如蒙大赦般避开文先生,向苏见尘道: “回尘公子,昨日洛县县衙传出消息,说是皇上下了口谕,前洛县知县李积惨遭灭门一案,直接转交由京城大理寺审理,洛县及州府各处不必参与审理此案,死者尸首也不必再留验查。” 顿了顿又道: “今日一早府衙便张贴告示认领尸首,有亲眷家人尚在的,便可认领回去安葬了,无人认领的,便先送去义庄,待京中有了定论后,亡故官员一应丧葬抚恤分拨下来,再行安葬……” 文先生闻言,讥讽道: “言下之意便是,若尸首无人认领,官家又不下拨抚恤银两,那谭知县便对死者尸首弃之不顾了!” 苏见尘面色凝重,沉吟片刻,对黎安道: “你随丰伯一起去趟后山旧屋,将此事告知方氏,她若下山认领尸首,你便随她同去。只方良一人倒罢了,想来那方氏夫妇既舍命救下李积幼子,便不会弃李家于不顾,要安葬那一家上下十几口,幼子又不济事,一个妇人亦是难为,你伺机帮衬帮衬,助她办了一应安葬事宜。” “是!”黎安应声便沿路上去找丰伯去了。 “见尘老弟委实面冷心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文某敬佩!” 苏见尘淡淡道: “那李知县与方主簿,为官清正,奈何不得善终,留下方氏三人孤儿寡母,换做是文先生,也必不至袖手旁观。” 文先生闻言,不免唏嘘: “那李积为官确可称道,听闻青年才俊,衣锦还乡,任知府一年,勤政爱民,他这一去,不知这方百姓命运又将如何……” 苏攸攸此时才算弄明白事情的大致脉络,心道:所幸母亲所救乃忠义之人,否则,也是枉送了性命。 另一方面也是惊奇,此事居然还惊动了皇上,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必内里也是暗流涌动,牵扯了不知多少位高权重之人。 回屋后不久,苏攸攸便听到丰伯在廊下向老爹回话: “那方氏三人已收拾细软随黎安下山去了,临行前让老奴给少主人带话:恩公大恩没齿难忘,此次下山,想那丧葬之事也非一日两日便可办妥,故此暂且别过,待山下事了,必再来郑重拜谢恩公。” 老爹应声似若有所思,又与文先生一路去了书房。 书房内,二人面色凝重。 “如此看来,见尘老弟还是静观其变,看大理寺那边如何结案。” “只怕大理寺与那起人是同党,此案便成了无头公案遥遥无期。” “文某倒觉得未必,一则,江州府徐大人原本就与那起人沆瀣一气,此案一旦水落石出,他自身便也难保,因此,要想此案遥遥无期,州府自会料理,又何须大理寺多此一举?且上头申明州府不必参与审理此案,这便说明二者不想有关联。” 顿了顿又道: “二则,且看这案发时间,距离皇上口谕到此,仅不足十日,京城到洛县,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最快也需四五日,这消息一来一回,可见是一刻也不曾耽搁,试想,若是那起人先犯了案,后又以最快时间让皇上知晓,这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 故此,文某以为,大理寺必然不会与那起人同伙,至于何时结案,倒未可知。” “先生所言有理。只是此案的要害,还是那账簿,大理寺即便秉公审理,若手上没有那账簿,怕也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又倘或大理寺手握账簿,知其真相,但其中牵扯甚广,最终又将如何定夺,能否秉公办理,亦未可知……” “眼下朝堂纷争,局势本就复杂微妙,见尘老弟,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苏见尘沉默良久,一时无话。 到了晚间就寝时分,苏攸攸心下合计:如今娘亲头七也过了,应该可以沐浴了吧,问题是,到底如何自己完成洗澡这件事,这让她犯了难。 思来想去,索性直接跟老爹说,她要洗澡! “爹爹,今日攸儿可以沐浴了吗?” 老爹:…… 要说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在前世,由父亲给洗澡那也是不在话下的事情,但如今毕竟时代不同,更何况,苏攸攸心理上还是个成年人,要在沐浴时不回避老爹,那是万万不可的! “爹爹只要将热水给攸儿打好,攸儿自己沐浴便可,娘亲教过的。” 苏见尘略有迟疑: “攸儿当真自己可以沐浴?” 苏攸攸点头如捣蒜,生怕老爹不相信。 苏见尘无奈便依了她,帮她备好干净换洗衣物,及皂角浴巾之类沐浴用品,拿了苏攸攸曾经沐浴的木桶来,桶并不高,她一个人进出不至于有危险。 待厨房那边丰伯将热水烧好,苏见尘将浴桶里加了热水,试了水温,便出了屋掩了门,道: “攸儿定要当心,有事唤爹爹便是,爹爹就在门外。” “嗯,知道了。” 当下褪去衣物,钻进浴桶,如鱼得水般畅快自在。直到水已微凉,才恋恋不舍地出来。 穿好衣服,唤了老爹过来收拾了战场,并在暖炉旁为她擦干头发,这才上床就寝。 连日来,对新环境从陌生到熟悉,如今能洗个澡,苏攸攸便觉得圆满了。 …… 第二天用过早饭,丰伯去山间挖冬笋,苏攸攸便央求着老爹,让丰伯带着她一同去了。 文先生见苏见尘心事重重,似一愁未了又添新愁,便道: “见尘老弟可还有旁的顾虑,如此愁眉不展?” 苏见尘沉默片刻,暗叹一声道: “眼下倒是有一事,不瞒先生,小女攸攸尚不满六岁,原本日常起居均由倾音照料,如今倾音走了,我自然责无旁贷。 只是攸儿毕竟是女娃,即便再大一些可以自理,此间生活也会有诸多不便,因此我想寻个妥当之人,伺候攸儿日常起居,顺便做些浆洗衣物的活计,替丰伯也分担些杂务。” “见尘老弟言之有理,如今这家中都是爷们,虽也可照顾攸攸姑娘,但确是比不得妇人来得方便。” “只是这人既要品行可靠,又要身份简明,倒不大容易找,牙行的那些怕是不妥。” 文先生闻言,略一思索,随即道: “这事交给我便成!” 将近午时,丰伯先是在溪边将一篮子冬笋表面的泥土清洗干净,方才背着苏攸攸回到院中。 午餐吃了冬笋炒菌菇,虽然不是炒肉,但也是鲜嫩香脆,连文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饭后,文先生便下了山,直到傍晚才回来。 堂屋饭桌上,苏见尘也不避着苏攸攸,直接问道: “可有了合适人选?” “有有有,寻得两人,可选其一,不过要明日才得见。”文先生边吃边说了起来: “我原想着明日把那二人都带上来,让见尘老弟和攸攸姑娘瞧了,中意哪个留下便是。后又觉着不妥,不若明日咱们下山去,选中了哪个再带上来,便与联络之人商定了一个地方,明日去了便成。” “嗯,还是下山看了方好,不知先生与那人定在何处?” “便是烟雨楼内的一个……” 话到此处,文先生突然尴尬起来,苏见尘也是面色有异。 “咳咳!……文某此次便是托了烟雨楼的莫愁姑娘打探消息找的人,因此定在了烟雨楼,倒是疏忽了,见尘老弟与攸攸姑娘眼下不适合去那声色场所……,不然明日改个地方,我先去将那二人……” “罢了,”不等他说完,苏见尘打断道,“明日文先生带攸儿过去便是,那二人如何选,先生与攸儿酌情定夺即可,见尘相信文先生自有判断,我便不去了。” “既如此,也罢,文某定不负见尘老弟所托!” 沉吟片刻,苏见尘又道: “稍后待我取些银两,文先生明日带去送与那莫愁姑娘,权当谢礼。” “哎~见尘老弟不必如此,那莫愁姑娘所在之处本就鱼龙混杂,最是消息灵通,这事于她而言,举手之劳罢了。” 想了想又道: “见尘老弟若定要送谢礼,倒不妨送一块丰伯制的腊肉与她,必定欢喜。” 苏见尘闻言,当下吩咐丰伯,将腊肉备好,明日一早交与文先生。 苏攸攸也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给自己找个佣人的意思。原本觉得自己有手有脚,哪里用得了别人伺候,但经过这几天的山间生活,看着老爹忙里忙外地伺候自己,委实不易。 一方面,自己年纪小,有些时候的确需要人帮忙,即使能自己洗脸刷牙洗澡,但端水,洗衣服,都还是有难度的,自己的衣服,总不能让老爹或丰伯洗吧。 另一方面,这时代的生活确是没有前世那般便捷,没有家用电器,没有热水器和淋浴,没有冲水马桶……,日常生活颇为繁琐耗时,再者,老爹毕竟是个男子,有诸多不便。 所以现在若是有个得力的人,能替老爹分担些,帮她做做杂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于是便对明日下山心怀期待起来。 翌日,苏攸攸穿了方氏给她制的棉布素服,老爹给她梳了头,头顶绾出两个小辫,垂在两侧,一朵白花别在鬓边。 在堂屋用过早餐,丰伯将一块约三四斤重的腊肉用宽大竹叶裹起,再用细绳捆紧,交与文先生。 苏见尘又从里屋取了一个连着风帽的斗篷,将苏攸攸从头到脚罩住,叮嘱了一番,方才目送二人下山。 苏攸攸脚伤虽有好转,但仍不能走山路,由文先生背着,从石径向东南一路辗转而下。 文先生脚下生风,健步如飞,约莫走了两刻钟,前方一湾青潭,如一面碧绿镜子,静卧山谷,岸边泊着舟子。 文先生将苏攸攸轻轻放上小舟,解了系在岸边树上的绳子,又将小舟向水中推进一些后,一跃而上,拿了竹竿撑舟前行。 不多时便到了对岸,苏攸攸见对岸也泊着一方小舟,想必是黎安之前带方氏三人下山用的。 二人弃舟登岸,行至不远处,但见前方峭壁林立,完全无路可寻。 苏攸攸心下讶然,正环顾间,只觉文先生脚下起动,却并不是笔直向前,而是忽而左行几步,忽而前行,忽而向右,忽而退后,苏攸攸只觉天旋地转耳边生风,那些峭壁似在周身旋转环绕。 如此行了片刻,文先生脚步渐收,风声渐止,放眼瞧去,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密林小径,陡坡直下,之前那些挡在前方的峭壁,已在身后。 苏攸攸心中剧震:好家伙,传说中的奇门遁甲之术! 难怪苏家在山中久住,宛如世外桃源,并无外人打扰,原来是设了“结界”啊,这想必是出自苏老爷子的手笔,看来自己这位爷爷,不仅仅是个神医,简直堪称方外高人呐! 穿过密林小径,一路陡坡下行,远处村落已隐约可见。 文先生脚步不停,快速走过一个村落,又行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街道逐渐热闹起来,路旁各种铺面已开门营业,也有摆小摊的,或挑着担子叫卖的,苏攸攸不禁问道: “这可是到了清江镇的镇上?” 文先生答曰: “正是!” 随即又道: “待会儿去县城,小攸攸是想乘船呢,还是坐马车?” 苏攸攸想了想,道:“哪一个更快些呢?” “相差无几。” “那就乘船,待回来的时候坐马车,可好?” “那便听小攸攸的!”文先生爽朗笑道,迈步朝江边码头走去。 清江镇不大,只步行了片刻,便到了码头。 码头上早有船家在等候,文先生背着苏攸攸随意选了一条船,船家是位矮瘦精干的老者,向船家道了目的,便立刻启程。 苏攸攸从老爹那里了解到,这条江名曰洛春江,流经整个江州城,沿江乘舟而行,便成了江州一带居民的主要交通方式。而洛县便是以洛春江得名,地处江州东部,与隔壁宣州的泾县相邻。 苏攸攸在船上坐观两岸风景,秀美怡人,不觉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一路前行,江面愈发宽阔起来,几乎望不见岸边的景致,颇有烟波浩渺之感。 又行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方渐闻丝竹之声,岸边所过之处,房屋林立,隐现高墙庭院,车马廊桥,更有楼阁亭台,伫立水中。 “敢问客官是在哪里下船?这边的烟雨楼,还是北码头?”船家放缓速度,开口询问。 “烟雨楼停靠便可。” 苏攸攸心道:烟雨楼竟然还是个停靠点,倒是方便。 那老者应声驱船向前,不一会儿便见岸边人来船往,此处俨然是个很大的码头。 紧挨着码头旁边,一座临江而立的楼阁,阔大高耸,很是气派,江中所闻丝竹之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烟雨楼了。 在此靠了岸,文先生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老者,抱着苏攸攸下了船,苏攸攸趴在文先生肩头,看着那老者接过碎银,面露惊喜,随即躬身朝他们抱拳施了个大礼,而此时他们已走出很远。 苏攸攸虽然对当下的银钱没什么概念,但看那老者的反应,显然是多给了不少,心道:这文先生出手阔绰啊! 出了码头,沿一条宽阔的街道走了百十来步,便行至楼阁近前,抬头可见楼阁上方“烟雨楼”三字巨牌高悬。 门口车水马龙,各色人等骆驿不绝。 苏攸攸估算了一下时间,从出门开始算起到现在,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 也就是说,以后自己若想出门到县城逛个街,路上来回就得花去四五小时,这还是文先生脚程快的情况下。 不过转念一想,从山上到山下,又从镇上到县城,仅用一个多时辰的话,这距离实不算远,已经很便捷了。 第七章 莫愁姑娘·新仆周氏 思虑间,二人已经进入烟雨楼的大堂,迎宾的小丫头极为热情: “云先生您可来啦,莫愁姑娘一早就差翠儿在这儿等着您呐,快请~” “有劳翠儿姑娘啦~”文先生呵呵一笑,随着那翠儿往里走去。 转至一处回廊,就见对面远处一女子款款行来,身材高挑,身着轻纱罗裙,袅袅婷婷,一路不时同旁人打着招呼,笑语连连。 行至文先生近前,微笑点头,打发了翠儿,转身带着文先生二人沿着回廊继续往前,至尽头向右一转,进了一个僻静的走廊,又走了一段,便推门进了一个屋子,随即关上房门。 “文先生先喝口茶,稍事休息,且不急,那二人也是方才才到,在隔间侯着。” 一进屋,女子便收了面上那刻意维持的笑容,拿起案上茶壶,为二人倒了茶,语声温而不糯,带着低柔磁音,甚是好听。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晶亮有神,看着文先生放下苏攸攸,替她解了斗篷,露出一身雪白衣衫,莫愁姑娘打量了眼前的小姑娘片刻,道: “这便是尘公子的千金,攸攸姑娘?” “正是。” “果然不俗,将来必定也是仙人之姿。” 说着冲苏攸攸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苏攸攸竟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自然,我家小攸攸天生丽质国色天香……” 苏攸攸…… 文先生伸手揽过苏攸攸坐下,喝了口茶,道:“那二人是何情状,你再与我细说一遍。” 莫愁姑娘当下张口娓娓道来: “年长一些的妇人,娘家姓周,早些年曾是这县城里一家富户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年纪大了,那小姐也出了阁,念着主仆一场,给她消了奴籍,找了个庄户人家嫁了,夫家姓纪,二人倒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曾想那丈夫竟得了不治之症,没几年就没了,亦不曾有子嗣,留下她孑然一身,无所依靠,又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说她克死了丈夫,实是在那地方待不下去,便又回到县城,替人做些浆洗的活计维持生计。” 莫愁姑娘这一张嘴干脆利落,把这妇人的情况说了个清楚明白,随后又补充道: “如今这烟雨楼里的姑娘们都喜纪周氏活计做得好,常找她浆洗衣物,虽赚得银钱不多,尚可维持生计。只是这活计粗累,常年做下来容易落下病,非长久之计,若有适合的好去处,想来也必是乐意的。” 紧接着又说起另一个: “那年轻一些的小丫头,便是方才那个迎你们进来的翠儿的同乡,叫江秀儿,前年春,村里遭了瘟疫,家里人都没了,只剩她一个,便奔了翠儿来了县城,恰逢已故知县李大人刚上任,体恤民情,凡遭瘟疫病死者,每户按人头拨了抚恤银两与死者家属,江秀儿便也得了几两银子,还了起初为家人治病欠的债,手头也所剩无几,所幸这江秀儿有些女红刺绣的手艺,便不愿像翠儿那般卖身烟雨楼做个伺侯姑娘们的小丫鬟,而是进了蓉绣坊做学徒,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虽非奴籍,实则日子极为清苦,故此也是动了别的心思,欲寻个更好的去处。昨日莫愁正与先生寻人,翠儿便荐了她来。” 文先生与苏攸攸听罢,心下都有了合计。文先生沉吟片刻,道: “有劳莫愁姑娘了,烦请姑娘叫那二人分别进来,我与攸攸瞧了,再做定夺。” 莫愁姑娘应声去了。 文先生又对苏攸攸道:“待会儿见了人,小攸攸若有要问的,只管问她们便是。” 苏攸攸点头。 不一会儿,莫愁姑娘便带了一人进来,此人年约三十出头,高挑身材,粗布窄袖衣裙,虽荆钗素面,但仪容整洁有度。苏攸攸了然,这便是那纪周氏了。 但见纪周氏进得屋来,向文、苏二人见了礼,便立于堂下,微微垂面,神态恭谨自持。 文先生率先开口: “听闻你已脱了奴籍,如今若伺候了这位苏姑娘,便是再入奴籍,你可愿意?” 在众人充满探寻与期待的目光下,纪周氏沉吟片刻,答道: “奴本贱籍,幸得前主垂怜,方得解脱。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倘或能有一处,可倾己之力得以安身,便不在意那薄纸一张。” 文先生闻言点头,再问: “这苏家并非是城内豪门宅院,而是远居山野一处清净所在,常年见不得这繁华世界,市井喧嚣,你可愿意?” 纪周氏闻言,点头应到: “奴愿意。” 面色恭谨,平静无波,但可见其眉间舒展。 文先生看了看苏攸攸,示意她可还有没有要问的,苏攸攸先是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又轻轻点了点头,文先生了然,便示意莫愁姑娘将纪周氏先带下去,再叫了江秀儿过来。 江秀儿看上去比那翠儿还要小一些,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容有几分秀丽,同二人见了礼之后,文先生把方才那两个问题又问了江秀儿,意思大体差不多。 江秀儿毕竟年幼,有些局促,对于这两个问题,她也同纪周氏一样,答了愿意,但苏攸攸看得出来,她回答的时候并不像纪周氏那般深思熟虑过才答,尤其当她听闻苏家住在山野之时,眉间微蹙了一下。 这边莫愁姑娘见也问得差不多了,便带了江秀儿下去,很快回来,掩了门,笑道: “先生与苏姑娘意下如何?” 文先生促狭心起,道: “我看那江秀儿样貌甚是俊俏,不如选了她吧!小攸攸觉得呢?” 苏攸攸…… 莫愁姑娘也是在一旁但笑不语,其实心中亦与他二人意愿相同。 苏攸攸对文先生一阵腹诽加白眼,淡淡道: “文先生若喜欢那江秀儿,带回去专门伺候先生便是,我自是要选那位大娘的。” 言罢,端了茶杯喝起茶来。 “哈哈哈哈哈……我家小攸攸果然厉害!” 莫愁姑娘也在一旁笑道: “苏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识人用人的玲珑心思,令莫愁好生叹服呢!” “莫愁姑娘谬赞了!” 苏攸攸谦虚了一下,见事情也差不多了,便提醒一旁嬉皮笑脸的文先生: “我爹爹给莫愁姑娘的谢礼,文先生莫要忘记了。” 文先生闻言,在莫愁姑娘饶有兴致地目光注视下,自怀中掏出那块竹叶包裹的腊肉,见莫愁姑娘面露疑惑,便道: “这可是人间美味,莫愁姑娘有口福喽~” 闻言,莫愁姑娘双眼放光,轻轻拨开一片竹叶看了看,惊喜道: “这可是我上次有幸吃得的那腊肉?” “正是!” 莫愁姑娘又是喜笑颜开道: “先生有所不知,上回那点子肉,我可是分了好几次才舍得吃完,一直念念不忘呢,不巧就又有了,这么大一块,能吃上好久呢!” 苏攸攸…… 原来这莫愁姑娘也是个吃货! “猜就是如此,原本我那老弟是要拿银两谢你,只是我提了一句,这才拿了这个与你。” “那便多谢文先生啦!”随即又正色道:“论理,为苏姑娘寻人这事,于莫愁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须尘公子如此客套?若是银两,我是断不能收的,但这腊肉,莫愁实在喜欢,便厚颜收下了,还请文先生替莫愁谢过尘公子。” “你安心收下便是,何须谢来谢去。” 莫愁姑娘便也不客气,坦然收起腊肉,道: “既如此,莫愁这便去告知纪周氏,让她回去收拾随身之物,好随你们一道回去。那江秀儿原是从蓉绣坊告了假过来,如今让她自回蓉绣坊便是……。我已安排小厨房,备了午饭,文先生与苏姑娘在此处用过饭再走不迟。” 莫愁姑娘将一切安排交代妥当,带着腊肉移步出门。 屋内一时无话,苏攸攸有心想让文先生带她在这烟雨楼里转转瞧瞧,又想到自己服孝在身,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怕是不太合适,便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文先生也是没有出屋的意思,而是打开窗子,欣赏起江景来,苏攸攸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正临着江。 苏攸攸忽然想起一事,道: “方才那翠儿为何叫你“云先生”?” “哦?小攸攸怕不是听错了吧?”文先生促狭道。 “攸攸并未听错,她确实说的是“云先生”。” “噢,那便是她唤错了,口误,哈哈!” 苏攸攸内心无数个白眼。 “哈哈,小攸攸莫恼,文伯伯开个玩笑罢了,适才那翠儿姑娘的确称我为“云先生”,本人雅号闲云,此间人只知云先生,而不知文先生,小攸攸可明白?正如你爹爹和你娘亲,下山为人治病时,只对外人道是“陈公子”与“琴姑娘”。” “哦~,那莫愁姑娘是知道的,对吗?” “聪明!” 苏攸攸便也不再多问,遂又想起一事,道: “若是那纪周氏去我家做事,每月发多少月银与她,文先生可有与她提过?” 文先生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昨日已同莫愁姑娘提及月银之事,只说不会比当下县城内大户人家一等奴仆的月银少,想必那二人来之前自是知晓此事。” “那么县城内大户人家一等奴仆的月银,又是几何呢?” “这个嘛……,也得看是怎样的大户人家,不过最高也高不过一两银子……” “可我家并非高门大户……,这可是我爹爹的意思?” 文先生:…… “咳咳……,小攸攸啊,其实你老爹他……不差钱,再不济,这不还有你文伯伯嘛!” 苏攸攸正待说话,一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一样样拿出来在桌上摆好,恭谨道:“先生与姑娘请用餐,莫愁姑娘正在待客,说用了餐稍后便来。”言罢便退身出门。 此时已是午时,赶了小半天的路,二人也确是饿了,苏攸攸与文先生一同落座,吃了起来,四个小菜,一份羹汤,味道自然不及丰伯做的菜,不过倒也精致。 刚用完午餐,莫愁姑娘便带了纪周氏匆匆赶来,文先生便起身告辞,莫愁姑娘也不挽留,将他们送出烟雨楼,便又脚不沾地地转身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出了烟雨楼,文先生雇了辆马车,三人上了车,便启程朝清江镇方向而去。 马车内,苏攸攸见那纪周氏只是背了个花布包袱,再无他物,便问道: “大娘家中可是还有未带的行李?不若先去大娘家中取了一并带走。” “有劳姑娘挂心,奴家中并无他物,仅这几件随身衣物而已。” 苏攸攸又道: “听闻大娘的娘家姓周,我便叫你周妈妈可好?” 纪周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头应道:“姑娘怎样唤都好。” 一时车内无话,苏攸攸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瞧,此时马车行在一条宽阔主街上,街边店铺林立,让苏攸攸目不暇接。 又行了大约一刻钟,过了那繁华地段,街道逐渐变窄,人也稀少起来,苏攸攸一个哈欠,睡意袭来,文先生见状,便示意周妈妈坐过来,扶苏攸攸躺下,给她盖了斗篷,片刻后苏攸攸便睡去,文先生自己则坐到了对面,闭目养神起来。 由于马车颠簸,苏攸攸只睡了一会儿便醒来,听到车夫出声询问:“清江镇到了,敢问客官在何处下车?” “劳烦继续前行至山前村。” 马车便又一路前行,直接停在了山脚下,三人下了马车,文先生又是很豪气地给了车夫一块碎银,背着苏攸攸,迈步上山。 这处山坡略陡,怕周妈妈跟不上,文先生便行得略慢些,好在周妈妈体力也不弱,步子矫健利落,不多时,三人便已到了那峭壁林立之处。 文先生顿了顿,向周妈妈道:“稍后你跟紧我,只管随着我的步子走,一步不能有错,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周妈妈点头应声,便跟在文先生身侧,学着他一步一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走着,心下大惑不已,偶有偏差,幸被文先生眼疾手快纠正,最后顺利通关。 过了峭壁结界,上了小舟,摆渡至青潭对岸,再一路辗转而上,不多时,苏攸攸便看到了凉亭和自家院落。 回到家,文先生放下苏攸攸,带着周妈妈见了苏见尘和丰伯。 苏见尘让丰伯去将后院那间屋子打扫一番,让周妈妈住下。 苏攸攸一时好奇,也随着去了后院凑热闹,周妈妈坚持自己动手打扫,只让丰伯打了水来,便撸起袖子自己干起来,各处擦擦洗洗,极为利落。 忙乎了小半个时辰,小屋里焕然一新,干净清爽,床上换了一套半新的被褥,丰伯还拿了个暖炉过来,苏攸攸这看看,那瞧瞧,配置基本齐全,遂让周妈妈自行休息,晚饭时再过去,这才跟着丰伯离开,回了自己屋里。舟车劳顿了大半日,自行上床休息去了。 书房内,文先生将日间在烟雨楼的情况向苏见尘悉数说了。苏见尘听后,面色诧异,道: “攸儿当真问了月银之事?” 文先生苦笑道: “可不是?昨日你我原未曾提及此事,当莫愁姑娘问及,我方才自作主张……,见尘老弟你有所不知,当时小攸攸板着小脸问:我爹爹可知晓此事?那语气,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我登时是直冒冷汗呐……” 苏见尘却是另一番心思:倾音走后,攸儿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心中既宽慰,又伤感。 自从周妈妈上得山来,除每日照料苏攸攸起居外,亦是揽了房中一应洒扫及浆洗衣物之责。 这些原本由丰伯抽空做的活计,自是不如她做得细致,因此,周妈妈来了几日,整个家里里外外也越发清新爽利了不少。就连周妈妈住所隔壁的小药房,药架桌椅台面,也被擦拭打理得干净整洁。 这周妈妈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却又极为沉默寡言,除日常礼仪招呼,如非必要,从不多言半句,也从未因苏攸攸年幼而向她套取关于苏家之事的任何闲话出来。 因此几日来,瞧见了周妈妈的为人做派,苏家几人都颇为心安。只是苏攸攸发觉老爹苏见尘却是日渐憔悴,愈发消瘦,心中隐有不安。 这一日午后,苏见尘唤了丰伯来,道: “今日天气暖,攸儿脚伤也渐好,丰伯带着攸儿并周妈妈,去西边山谷温泉那里,让攸儿泡泡温泉,想必她定然欢喜,待尽兴了再回来。” 丰伯应声便去找周妈妈,准备一应换洗物什。 这边苏攸攸一听也是双眼放光,在山里泡温泉,想想就美。 周妈妈收拾妥当,一行三人便朝西山温泉去了。 刚走出院子,就见黎安匆匆而至,与他们打了招呼,便错身而过,直奔苏见尘去了。 第八章 拜师文斐·神医归来 且说丰伯三人先行至大河处,沿河一路向西,爬了个缓坡,自坡顶向下看去,一片深谷内散发氤氲之气,想来温泉便是在此处了。 下坡穿过一片密林,行至密林尽处,苏攸攸感觉周身渐暖,但见前方一潭碧泉,由一丛横卧的巨石半包围着,从水底汩汩散发出的热气,向四面八方散发开去,扑面而来。 而距温泉不远处,竟还有一座茅草屋,丰伯将苏攸攸二人带至岸边巨石上,交代几句,便自去了茅草屋歇息。 这巨石砌了台阶,直达温泉底部,从近处看,整个温泉还分了大小两个池子,小的这边极浅,刚好适合孩童,或坐或躺,大的一边就很宽敞,像个小型泳池。 周妈妈附身试了水温,正适宜,便帮苏攸攸褪去衣衫,小心扶她入了水。 一进池子,水温微烫,待适应一会儿,苏攸攸顿觉通体舒畅。见周妈妈只在岸上为她拆了头绳,待要给她洗头,便道: “周妈妈去那大池子里,这样给我洗头擦背也方便些。” 周妈妈为难再三,见苏攸攸丝毫不介意,方才褪去外袍,但依然着了中衣,下了池子,站在大池里为苏攸攸洗头,苏攸攸则枕在石上闭目养神,甚是享受。 书房内,苏见尘看着匆匆赶来的黎安,凝了神色,道: “可是有京城来信?” “回尘公子,正是叶鸣来信。” 说着将信递上前来。 苏见尘接过信件,当即拆开,读完之后心神恍惚,一旁的文先生瞧他神情古怪,忍不住问道: “信中如何说?可是大理寺那案子有了定论?” 苏见尘也不言语,直接将信递给了文先生,便兀自坐下发起呆来。 文先生急忙拿过信,一目十行扫了几下,一旁的黎安也是好奇,文先生便念道: “瑞历二十二年正月十六,大理寺奉皇帝口谕,连夜审理江州洛县李氏灭门一案。 正月十七,大理寺结案,并当朝宣判,二皇子安王赵云城暗中勾结工部,户部及江州府上下一应大小官员十余人等,于江州泽县一处私建兵器库,私造兵器,藏弓弩箭矢数十万只。涉事殒命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洛县知县李积一家与主簿方良。二皇子赵云城罪不可恕,数罪并罚,削其王位封号,押入大牢,三日后问斩。 其母妃景贵妃因教子无方,铸成大错,降贵妃为嫔,并二皇子家眷子女数人一道打入冷宫。 五皇子宣王赵云晟虽未有证据显示参与其中,但连带其罪,软禁八年。 账簿名单在列者,京城内的,视其情节轻重,或削官职,或入大牢,或问斩,江州府、彭县一众官员,由京城委派钦差查办,罪证确凿者,当即问斩。 瑞历二十二年正月二十日,二皇子赵云城于长安城西市,斩首示众……” 良久,黎安叹道: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李知县与方主簿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文先生淡淡道: “于皇家而言,人命官司倒是其次,二皇子私造兵器,野心昭昭,这才是触犯皇上逆鳞之关键。皇权天威,容不得半分挑衅,不论这二皇子如此积存实力,是要同太子及其他几位皇子争权夺嫡,还是要举兵谋反,手握兵器,终是对皇权的极大威胁,那老皇帝怎能姑息!” 苏见尘此时回过心神,问黎安可还有别的事,黎安便将这几日同方氏下山去县衙认领尸首,又助她逐一安葬之事回了,如今方氏三人在家中守孝,待过了七七,再做打算。 苏见尘点头,又算了算日子,对黎安道: “我父亲许在这几日回来,你在驿站或码头多留意,适时接应。” “是!” 黎安应声,告辞下山。 那边厢苏攸攸泡了半日温泉,极为尽兴,待三人回来已是日暮时分。 这日晚间,苏攸攸照常由周妈妈伺候着就寝,而老爹依然在书房内彻夜未归。 第二日吃罢早餐,苏见尘便将苏攸攸领进书房,当着文先生的面,各自落座,随后,苏见尘郑重开口道: “攸儿如今将满六岁,虽未到启蒙的年纪,但聪敏早慧,已现端倪,见尘有心想请文先生收了她做学生,不知文先生可愿意?” “哎~见尘老弟哪里话,文某不才……” “先生莫要谦虚,想当年……,谁人不知先生大名。以先生之才,对攸儿实是大材小用,见尘此番请求,无非仗着父亲与先生的交情,厚颜为之罢了!” 苏攸攸听老爹如此说,不禁对文先生好奇起来。 只听苏见尘又道: “我亦不望她将来能有何大才,只要能识得几个字,知书达理便够了,还望文先生看在她没了母亲的份上,收了她这个弟子,让她行了这拜师礼,如此,见尘日后也好对倾音有个交代。” “见尘老弟,快莫如此,莫说与令尊的交情,文某也是看着攸攸姑娘长大,与她亦是投缘,教她读书识字本就不在话下,自家人何谈拜师不拜师的。” “先生既愿意教攸儿读书识字,那便须得有个规矩,拜师之礼少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行了这拜师礼,先生莫要推辞,除非先生不肯教,那便罢了。” 文先生见苏见尘如此,眉心微皱,心下有了几番思量,片刻后,便应允下来。 遂各自准备去了。 至午后,待拜师帖与束修礼品备齐,便在文先生的西厢房堂屋内设了坐,准备行拜师之礼。 文先生坐于堂上主位,丰伯立在苏攸攸身后,手执托盘,托盘中为束修六礼,即六个小碟,分别放了芹菜、莲子、桂圆、红枣、红豆、腊肉,还有一个红包。 苏攸攸跪于堂下铺好的毡垫上,对文先生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叫了师父,然后将拜师帖呈上。 拜师帖由苏见尘代笔,苏攸攸大略看了一眼: “今有苏氏之女苏攸攸敬拜文斐文松年为启蒙恩师,……谨遵教诲,终生敬师如父……云云,瑞历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 至此苏攸攸方才知晓文先生的大名,姓文名斐字松年。 文先生接过拜师帖,放于案上,又拿起笔,沾了朱砂,在苏攸攸眉心轻点,苏攸攸接过身后丰伯手中的托盘,将束修六礼及红包一并呈上。 文先生接过束修之礼,又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与苏攸攸,作为师父给弟子的见面礼。 苏攸攸恭谨接过,向师父道了谢,方才细看手中之物,原来是一枚极为精致小巧、通体莹白、玲珑剔透的玉佩,苏见尘见之,面色微变,道: “先生之礼,过于贵重了!” 文先生却难得正色道: “该当如此,见尘老弟既将攸攸托付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传家之物留着亦无甚用处,如今也算名正言顺,物尽其用。” 苏见尘闻言,不禁动容,心中暗道:文先生果然是心思通透之人,知晓自己何以执意要攸儿拜他为师,看来这番心思没有白费!遂安下心来,当即让苏攸攸再次谢过师父。 至此,拜师之礼算便算是完成了。 这日,文先生与苏见尘在书房一直谈话至深夜。 第二日,苏攸攸一早见到老爹,竟吓了一跳,面色愈发苍白,眼窝深陷,薄唇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爹爹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苏见尘温和一笑,柔声道: “爹爹无妨,攸儿不必担忧。” 遂出了门,苏攸攸目送老爹飘然远去的瘦削背影,如无绳风筝般轻飘飘消失在远处,顿时心中无比沉重,爹爹定是又去娘亲墓前了。 这日是苏攸攸正式启蒙第一日,文先生在西厢房设了课堂,考虑到苏攸攸年幼,不必过于苛刻,每日上午从辰正时学至巳正时,一个时辰,下午未正时至申正时一个时辰,如此每日学习两个时辰便可。 文先生先是板着脸训了一番话,只是训至一半,自觉无趣,索性作罢,于是拿出三本册子,让苏攸攸选一个。 苏攸攸看了,居然是三百千,经典儿童启蒙读物,《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心道:这倒是和前世完全相同! 至于选哪个先学,三字经什么的,装不会是很容易的,但若装不认字,倒是容易穿帮。既然入学,自然是先须把字认全了才是首要的,所以苏攸攸当即选了《千字文》,再看文先生,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显然对她的选择表示首肯。 于是第一堂课便教了她四个个字:天,地,玄,黄。 午时苏攸攸用过午饭,因为记挂着老爹,也不打算睡午觉了,唤了丰伯道: “丰伯,带我去一趟后山谷,瞧瞧我爹爹可还在那里。” 丰伯原本就记挂着自家少主人,见他不曾回来用午餐,早就想去看看,奈何又怕自己打扰到他,此时苏攸攸提起,他自是迫不及待地带着苏攸攸朝后山幽谷奔去。 山风冽冽,碧草萋萋,白衣男子靠坐在孤坟旁,似一尊沉睡千年的绝美雕像,茕茕孑影,不胜凄绝,道不尽的苍凉孤寂。 见此情景,二人不禁湿了眼眶,苏攸攸遂上前轻唤: “爹爹……” 男子长睫微动,缓慢睁开深邃双眸,一汪深潭隐有微光闪动,令苍白如雕像般的面庞有了些许生气。 “爹爹这样睡在这里会着凉,随攸儿回家可好?” 男子探手轻抚苏攸攸的头,语声低哑: “爹爹无妨,这就同攸儿回家。” 遂起身,牵起苏攸攸的手,丰伯在不远处等候,父女二人未走出几步,苏攸攸突觉手中一松,只见老爹翩然撒手倒下,如一片轻鸿,无声无息…… “爹爹!” “少主人!” 二人同声惊呼,丰伯一个箭步跃至近前,扶起苏见尘,伸手探了探鼻息,附身将他背起,又捞过苏攸攸,提气跃步向家中飞奔而去。 …… 回到家等候片刻,苏见尘依然昏睡在床,不见醒转,家中几人无不心急如焚,忧心忡忡。 此间唯一一个医术高明之人,便是苏见尘本人,丰伯虽略通医理,但此时亦是束手无策。 文先生断然道:“丰伯,去请黎掌柜来。” 丰伯闻言即刻向屋外走去。 与此同时,黎安携一老者已行至院中,竟无人察觉。待二人走至堂屋门前廊下,与丰伯撞了个正着,丰伯看清来人,险些喜极而泣。 “主子,您回来了!” 屋内文先生与苏攸攸闻声快步出门,此时三人已进堂屋,苏攸攸认得,这老者便是原主记忆中的爷爷,神医苏一笑。 但见他青衣长冉,两鬓斑白,虽风尘仆仆却也精神矍铄,苏攸攸见了,脑海中浮现起前世武侠小说中仙风道骨的黄药师来,晚年时想必也就这般模样。 堂屋内攸倾音的灵位赫然在目,苏一笑见之黯然神伤,见了文先生与苏攸攸后,道:见尘安在?”此时丰伯终是绷不住,扑通跪地: “秦丰无能,未能照顾好少主人与少夫人……” 老爷子闻言一惊,转头看向黎安。家中近况,黎安在路上时已悉数告知于他,何以丰伯又出此言? 黎安也是暗自心惊,脱口道:“尘公子昨日尚且安好,如今究竟发生何事?” 文先生见状,当即说了原委。 苏一笑进得屋内,当下便给苏见尘把起脉来。 但见老爷子面色深沉,又探了眼敛、舌苔各处,甚至拨开苏见尘胸前衣物细细查看。随后自怀中取出针盒,拿出银针开始施针。片刻后起身道: “秦丰随我来。”言罢走出屋子,拿起放在堂屋的行李药箱,直接绕过西耳房,去了后院的小药房。 小药房内。 苏一笑放下药箱,将包裹置于案上,一边打开包裹,一边道: “你将那日之事细细说与我听,倾音回来时是何情状,见尘又是如何救治?” 丰伯细细回忆了一遍,道: “那日我下山时,少夫人已中箭昏迷,回到山上,少主人先是为她施针,后来我发现小主子不见了,便又出去寻,直至亥时末才寻到小主子,到家时,少主人在给少夫人用药……,” 苏一笑从包裹中拿出数只大小不一的木盒,留了两盒在案上,其余则收入药柜中,闻言打断道: “可知用的何药?” “秦丰不知……,当时小主子也是周身发烫昏迷不醒,少主人给小主子配了药,着秦丰去煎药,回来时少夫人已醒来,少主人强喂小主子喝了药,便与少夫人单独在房内呆了有大半个时辰,到丑时初,少夫人便没了……” “在山下时,见尘自己可有受伤,或中毒?” “少主人并未有外伤,至于中毒,秦丰认为也不大可能,少夫人是远距离中箭,唯有那箭上有毒,也无暗器中伤。” “可知那箭上是何毒?” “少主人不曾说与秦丰,但前几日我无意中听到少主人与文先生说起“南疆之毒”……” 苏一笑闻言眸中精光一闪即逝,道: “去请松年过来。” 丰伯闻言即刻去了前院,带了文先生来到小药房。 听闻苏一笑问及那箭上之毒,文先生当下便将南疆之毒,及牵涉到的李氏灭门,二皇子、景贵妃等事,悉数说了。 老爷子听罢,思虑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丰伯见状,心中惦记着苏见尘,道: “主子可是诊出少主人体内有毒?” “见尘的症状与中毒无异,且多种剧毒并行。” 苏一笑面露痛惜之色,又缓缓道: “我料想他当日定是为了救倾音,解那箭上之毒,情急之下,自己试了毒……,否则,倾音也熬不到丑时……,中了南疆之毒,多则一个时辰,少则一柱香的时间,即刻毙命。” 丰伯闻言剧震,语无伦次道:“那少主人他……少主人现下该如何……” “若时日尚浅,以他自己的法子,用针封住穴脉,辅以几味药与体内之毒相克,再以良药调理,好生将养,或可暂保性命无虞,待日后再寻了良方,解他体内之毒亦非不能。” 文先生闻言接道: “如今他可是自行断了治疗的念头?” 老爷子点头: “至少已有两日未曾施针用药,之前被压制的毒性加剧扩散,加之倾音亡故令他郁结于心,眼下已呈亏虚之状……” 说着,将案上木盒打开,剥离表面一层青苔,一只硕大完整又新鲜的野山参赫然在目。 文先生见了,心下了然,前些日子他们在北辽雪岭挖得几只百年野山参,这应是其中最大的一只。 苏一笑并未继续说下去,将野山参小心取出,放在盛药的簸箕上,又从药架上拣出几味草药,与丰伯交代一番,三人走出了小药房。 第九章 临终托付·京城萧家 深夜,万籁俱寂,仅闻远处山涧流水之声,苏攸攸辗转难眠,忽听屋外廊下有人说话。 “见尘不知几时能够醒转,苏老还需珍重,切莫哀思过度伤了身子。” 良久,老爷子叹息道: “见尘已昏睡两日,老夫观其脉象体征,今日本应醒来才是,唉……他是自己不想醒啊!” “尽人事,听天命,苏老已是竭力而为,但您也知道见尘的性子,倘或已做了决定,任谁也强求不得。” 老者又是一声叹息: “松年啊,他若能有你一半豁达洒脱,也不至如此!” “松年惭愧,见尘是个重情又有抱负之人,若非隐居深山,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哼,即便隐居在此,又哪里束得了他的手脚,我又何尝不知,这几年他……,可如今倾音一走,到头来……我看还是过于痴情所致……” 又是一番良久沉默。 “主子,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丰伯轻声道。 …… 长安城,西市一家铺子后方院落中。 一只白色信鸽于夜色中翩然而至,一个十七八岁身着玄衣的少年,剑眉星目,身法灵动,跃身上前打开系于信鸽脚上的字条,上书寥寥几字: “公子病危,速归。” 落款之印:尘音阁。 少年身躯一震,面色微凛,当即一个飞身,消失于夜色中。 …… 这日,苏攸攸吃了午饭后,在爹爹床前守着,手上拿了本千字文,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这几日因为苏见尘昏迷不醒,师徒二人无心教学,每日只上午一个时辰,让她学两个字便罢了。 此时周妈妈端了茶来,苏攸攸正待喝口茶提神,忽听院外有人同黎安说话,黎安近日为了守着苏见尘,每日都在,有时留宿山上。 “黎兄,公子如何?”年轻人声音急切。 “叶鸣,你回来了!公子他……尚在昏睡中。” ……苏攸攸待要在记忆中搜寻这个被黎安称作“叶鸣”的年轻人的影子,无意间却见卧在榻上的爹爹几番呼吸起伏,当下也顾不得旁的,轻摇苏见尘手臂,脆声唤道: “爹爹,爹爹……,周妈妈,去叫爷爷和师父,爹爹醒了!” 苏见尘悠悠醒转,见到面前稚嫩的小脸上挂满关切地神情,眼底泛起无限温柔。 屋外几人早就闻声而至,苏一笑快步过去把了脉,片刻后竟是神色颓然,众人的心也纷纷沉了下去。 只听老爷子怅然道: “料定会是如此,有什么话,且与他们说吧。”说着,竟只身走了出去,苏见尘看着父亲的背影,眸中充满心痛与愧疚,看向屋中诸人,仍是缓缓开口道: “文先生,黎安,叶鸣,你们三人先留下。” 于是丰伯和周妈妈便领了苏攸攸出了屋。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门声响动,黎安与叶鸣出来,二人双目通红,神色悲戚。 黎安道:“公子请攸攸姑娘过去说话,丰伯与周妈妈也一道过去。” 三人进得屋内,文先生扶着苏见尘半靠坐于床上,见苏攸攸进屋,伸手唤她到身边。 苏见尘竟是先对文斐道: “文先生,见尘有愧,此生未能尽到子与父之责,如今把攸儿与我父亲托付于你……,攸儿年幼,还望先生多加费心,护她周全……,先生大恩,见尘……来世必报!” “见尘莫要见外,我文家虽世家大族,然父母亡故后,于我而言已并无过多牵挂。我与你父亲之交自不必说,对于攸攸姑娘,拜师那日,已然决意,我文斐此生定当视她如己出,尽我所能,护她周全,见尘自当安心才是!” 苏见尘点头垂眸,修长手指轻抚苏攸攸的柔软乌发,低声轻喃: “攸儿……,”竟是看了她良久,才道: “爹爹……要去找你的娘亲去了,不能在这里陪着攸儿长大,是爹爹对不起攸儿……,往后,攸儿要听你师父的话,孝敬祖父……,等将来攸儿长大成人,也要孝敬你师父……” 苏攸攸泪流满面,拼命点头: “攸儿知道了!” 缓了缓心绪,苏见尘又看向丰伯,道: “除父亲外,丰伯是见尘幼时最亲近之人,见尘自幼便随丰伯偷偷习武,心中早已视丰伯为长辈亲人……,见尘曾常与倾音谈起,我二人将来要为丰伯养老送终……” “少主人!”丰伯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如今见尘不但是要食言了,还要拖累丰伯,往后……还望丰伯费心为见尘照顾年迈父亲与年幼攸儿……” “少主人,莫要再说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照顾好主子和小主子,秦峰万死不辞!” “见尘谢过丰伯……” 不待丰伯说话,苏见尘紧接着对站在丰伯一旁的周妈妈道: “周氏,你来山上时日尚短,我苏家并未将你纳入奴籍,故此你仍是自由之身,你想离开,直接提出即可,届时给你结了月银……” 未等苏见尘说完,周妈妈便扑通跪下,含泪道: “少主人,奴不想离开,愿伺候姑娘到老!” 苏见尘长出一口气,道: “既如此,便罢了,日后你的去留便由攸儿做主了。” “是~”周妈妈应声起身。 言尽于此,苏见尘让大家都散了,独让丰伯唤了父亲苏一笑过来。父子二人在屋内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是日,瑞历二十二年二月初三,未时三刻,苏见尘离世。 二月初四,山下守孝中的方氏从黎安处得知噩耗,悲恸莫名,又为苏攸攸赶制了一身孝衣送上山来。 二月初六,苏见尘与攸倾音合葬于后山幽谷。下葬时,苏攸攸又是一场嚎啕大哭。 一方面,虽与这位美貌老爹相处仅半月时光,但也能感受到其父爱致微,温暖亲切,而亲眼目睹这位气质出尘、谪仙之姿的爹爹离世,必然心有万般不舍。 另一方面,重生以来,苏攸攸虽不奢望双亲健在,但至少能有一个老爹常伴左右,也不算过于遗憾。奈何终是抵不过老爹对娘亲的痴情,竟令他抛下幼女,随亡妻而去……,同前世比起来,苏攸攸觉得如今的身世似乎更为惨淡。 于是便在双亲的墓前哭了个痛快,把前世今生所有的伤悲、自怜统统在那一刻发泄出来。 事后,便如常人般,该吃吃该睡睡,而身边诸人见她如此,只道是孩童心性,反而心下略感宽慰。 过了头七,文斐对苏攸攸的启蒙教育开始正式恢复,每日仍是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单教苏攸攸识字练字。 这一日下午下了课,苏攸攸留在西厢课室练字,屋外黎安从山下带了米、面,及一袋红薯,还有一封给文斐的书信过来,交代一番之后,又匆匆下山去了。 文斐回到西厢课室坐于案前,将信拆开,读了一半,一拍大腿: “瞧我这记性,竟然把这事忘了!” 苏攸攸闻言抬头,待他将信读完,便好奇道: “师父何事?” “咳咳!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且让我看看,你的字练得如何了?” 文斐故作高深莫测状,又刻意板着脸,来到苏攸攸的桌前。 苏攸攸连忙放下笔,小手上还沾了未干的墨汁,拿起写好的几张纸在桌上一一摆正,站在桌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每张纸上都是这二十四个字,虽未有何运笔力道可言,但字字工整端方,一丝不苟,文斐瞧着,面露微笑,点头道: “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不愧是我文斐文松年的徒儿。” 苏攸攸也就学了这二十四个字,每日学四个字,加上之前学的,有心想要学得再快些,但又怕引起怀疑,不想被人误当作神童,还是一步步来吧!至于书法,前世虽极少练习毛笔字,但是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字,倒也不至于上不得台面。 说起师父文斐的字,不知在这时代如何,但若拿到前世,必是名家手笔。所以如今趁着年幼力弱,索性抛开一切,从零开始,规规矩矩跟着师父学起来。 随后文斐又随机抽了几个字让她默写,自然准确无误,于是在文斐的一番夸赞加自夸声中,彻底结束今日课业,师徒二人准备去堂屋吃饭去也。 当然因为苏攸攸手上及衣袖上都沾了墨汁,自是免不了周妈妈一阵忙活。 自从苏见尘去世后,苏攸攸每次用餐时总觉得莫名冷清,因此便让家中所有人包括丰伯与周妈妈在内,都聚在一张桌上用餐。 老爷子和文斐对此没有过多讲究,也是体谅她年幼失去双亲心有孤寂,便依着她。 只是丰伯与周妈妈却是万般不适应,他二人每次用餐是将自己的餐食分装好,再上桌各自用餐。 这边大家用餐接近尾声,文斐开口道: “苏老可曾记得京城萧家?” 苏一笑略一思索道: “松年说的可是当今卫国公萧衍那个萧家?” 苏攸攸一惊,萧衍?梁武帝?可梁武帝远在隋唐之前,显然没有如今的文明程度。 “正是!”文斐说着,似乎又有些难于启齿,“恕松年冒昧,竟自作主张为苏老揽了桩麻烦事。” “何事?你且说来。” 文斐思量一番,道: “这卫国公萧衍的长子萧敬,与我金陵文家结了亲,其妻文红袖,便是松年的亲侄女。 松年自幼与这侄女最为投缘,她嫁入京城后多年未曾相见,前些日子松年与苏老自北辽雪岭返至京城,便与红袖侄女见了一面,无意间说起她婆家之事,萧敬有一幼弟,名唤萧牧,年十三,天人之姿,才智过人,奈何自幼体弱,每年适逢入冬或酷暑,天气骤变之时节便容易引发旧疾,或长或短,去年刚入冬又发了病,躺了两个多月才略见起色,太医也是束手无策,阖家为此愁云惨淡。” 苏攸攸听至此处,粗略判断那位叫萧衍的卫国公,起码有四五十岁年纪了,而梁武帝这个年纪早已在位了,因此心下释然,重名而已。 只听文斐继续道: “松年闻言,便向她举荐了苏老,原想着趁苏老刚好也在京城,直接去卫国公府为那小公子诊治一番,但又顾及到此类顽疾非一朝一夕可治,苏老也不便在京城久留,因此只同她说,我与洛明山神医有忘年之交,不妨带着萧家小公子前去洛明山,或可有望治愈。最后留了黎生草堂的联络地址,以便日后书信往来。 之后松年本欲将此事告知苏老,但从那日之后,家中之事接二连三,便忘了个干净,如今收到来信,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码事。” “那信中如何说?可是那小公子果真来了?” “正是如此!适逢过了年,萧敬告了假,我那侄女本是要携夫婿回金陵省亲,便顺带向公婆提及起洛明山一事,那卫国公夫妇自是颇为意动,二人晚年得此幼子,爱之心切,竟是决意让其兄嫂带上他一同下了江南,寻求苏老诊治。 此次同行的还有萧敬的妹妹萧敏与其夫婿静远侯世子林伯阳,他们是回姑苏林家,如今一行人已在途中,最迟二月底可抵达金陵、姑苏一带。 信中说,届时想请苏老为萧牧小公子看诊,无论是他们来洛明山,或是苏老去金陵或姑苏,皆可,一切看苏老方便。” 文斐喝了口茶,又道:“此事也是松年鲁莽了,未曾想家中遭此变故,苏老此时确有不便,可要松年跟他们说,推迟些时日再说?” 苏一笑闻言向他摆手,道:“松年无需自责,世事本就难料,更何况,老夫年少时,曾与这萧衍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故交。” 又思虑片刻,道:“金陵与姑苏到此处路途相差无多,不若如此,三月初,看他们是在姑苏与金陵哪一处更得便,我下山去走一趟,倒也无妨。先看诊,其他的日后再说。” “那便等月底他们到了,传信过来再定即可。此事也是难为苏老了,松年在此替侄女谢过苏老。” “无妨,皆为行医者之本份。” 见二人暂且无话,苏攸攸适时开口: “爷爷和师父都去吗?可否带着攸儿?” 说罢,瞪着漆黑双目瞧着二人,充满期盼之色,二人见状,老爷子面色和蔼,但笑不语,文斐故作严肃道: “那得看小攸攸课业学得好不好了。” 苏攸攸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展颜一笑,眉眼弯弯道:“那自然是要让师父满意的。” 几人看着她,都难得面露笑容。 文斐心念一动,道: “过几日师父带小攸攸下山去转转可好?” 苏攸攸眼睛登时又是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 京城,芳华殿。 老皇帝赵广华与皇后薛芳用罢晚餐,又唠起家常。 “老六也去江南了?” 皇后闻言叹道: “洛儿走了有五日了。” “身边可有人跟着?” “只带了李笙一人,臣妾派了几个暗卫跟着,目前那几人还不曾被撵回来。” 老皇帝闻言哑然失笑: “孩子大了,不似当年,对我们还有依赖,可还记得老六幼时有一年去姑苏,失踪了三日?” “臣妾如何不记得,瑞历十四年春,青元与驸马大婚的第二年,那时洛儿才八岁,随姐姐去姑苏林家,偷偷跑去寒山寺游玩,不慎失踪,三日后,被驸马爷找回。从那以后,臣妾再未敢让他离开身边,可如今,终是长大了……” 话未说完,见老皇帝似乎倦意袭来,在软塌上打起盹儿来,待要拿了毯子给他盖上,却又听他道: “是啊,孩子都大了,朕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是时候该放手了……” …… 在淮南地界,由寿州通往庐州的官道上,路旁杂草树木正萌生点点绿意。 一锦衣少年驾马飞驰,英气勃勃,姿态从容,身后紧随一骑,行至前方狭窄处,放缓马速。 “殿……,公子,前方似是封路了,公子在此稍后片刻,待小的前去看看。” 少年星目微闪,不耐之色略显,却也勒马停下。 片刻后,那人回来道: “殿……,公子,前方是卫国公世子与静远侯世子两家的车马仪仗,去往金陵,在此处歇脚,殿下哦不……公子可要前去一见?” 少年心道:原来是敬表哥他们,随即想到那表嫂文氏,登时一个激灵,直摇头,道: “不见也罢,咱们绕道便是!” 正待打马回头,但见前方车队动了起来,片刻道路便通了行,于是少年也不必绕路,直接策马而过,行至一辆马车旁,微风拂起车窗布帘,车内端坐一少年,眉目俊秀,温文尔雅。 马上少年从马车旁飞驰而过,腹诽道: “原来那小病秧子也跟着一道来了,难怪行了这许多时日才至此处。” 第十章 黎生草堂·等闲山人 这日天气晴朗无风,暖意融融,山间林木已开始抽出新绿,一片生机盎然。 文斐一早便带着苏攸攸下了山,行至清江镇,上船直奔洛县县城,这次是在北码头下的船。 北码头距离烟雨楼也并不很远,站在此处,可隐约瞧见那座烟雨迷蒙的水中楼阁。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商业街,北起北码头,南至烟雨楼,名曰永丰街。此时正是店铺开业不多时,小摊贩刚刚摆开架势中气十足开始叫卖,一派生机繁荣景象。 二人行至一家铺子门前,匾额上书“徐记布行”,文斐牵着苏攸攸迈步进去。 店家一边招呼一边打量着二人,见文斐一身天青色锦衣,气度不凡,身旁的小姑娘则是一身白衣素服,便道: “客官可是要为这位小姐选衣料?小店一楼都是各色粗细麻棉布料,花色一应俱全,二楼是丝织布料,有烟花罗,凌云缎,还有上好的苏锦。” “去二楼瞧瞧。” “好嘞!客官这边请~” 店家热情地引着二人上了楼。 苏攸攸心中感念:这是师父在替老爹为她尽父母之责啊,自从娘亲走后,家中原有衣物就那么几身,能穿的没几件,要么色彩鲜亮不适合,要么是显小了,毕竟自己一天天长大。这阵子除了披麻戴孝,就是日日穿那方氏给制的两身素白布衣,眼看冬去春来,天气渐暖,也确是到了置办新衣的时候了。 文斐让店家一一介绍了哪些料子适合做什么,将内外衣裙让苏攸攸根据自己的喜好每样都选几款料子。 最终苏攸攸选了素白与玉粉两色薄丝绸各一匹,用做里衣,又选了烟花罗、凌云缎用做裙子、中衣与外衫,颜色选的都是月白、浅水蓝、浅杏等素色,纹样也是简单的单色织花。而店家口中上好的苏锦,苏攸攸认为过于华丽,不适合守孝期的她,便没有选,之后文斐又为苏一笑挑了两身衣料,置办妥当,二人下了楼,苏攸攸看着楼下各色棉布,道: “师父,咱们在一楼也瞧瞧,给丰伯和周妈妈选两身衣料可好?” 文菲闻言爽朗笑道: “就听小攸攸的!” 最终给周妈妈和丰伯选了淡紫、烟青两色,搭米黄与浅灰细棉布中衣,另又选了两匹白色细棉布料内搭备用,还配了辅料,针线,及刺绣工具与各色绣线。 店家一边让伙计楼上楼下点货,一边道:“本店也可制成衣,客官选的这些衣料可要一并在本店裁制了?” 文斐正待答话,苏攸攸扯了扯他的衣袖,文斐附身听她悄声道:“我回去想好了样子,让周妈妈缝制就好。” 文斐微笑点头,起身对店家道:“不必了,只买了布料回去便是。” “好嘞,这便给您结账!”店家也是爽快,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共计六两三钱银子。 文斐付了银子,店家还送了两卦常用的制衣线,又问打包好的布料是否送到府上。 那些布料有的是一整匹的,有的是半匹或零散尺寸,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匹左右,文斐道:“暂且放在此处,午时来取。”于是店家给了一块木牌,凭牌取货即可。 文斐收了牌子,二人出了徐记布行,一路向南逛去,街上的车马行人及各种叫卖的小摊贩陆续多了起来,愈发热闹,师徒俩这瞧瞧那看看,苏攸攸觉得很是新奇。 走至一家叫“臻宝斋”的铺子,苏攸攸一看,原来是卖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文具店。 文斐带她进去转了一圈,买了些纸笔并二个砚台和几块墨,文斐直接拎着东西出门,领着她就往斜对面一家铺子走去。 走近几步,苏攸攸定睛看向那家铺子,门口贴着一幅对联: 上联:但愿人间常无病 下联:何妨架上药生尘 横批:童叟无欺 门头匾额四个大字: 黎生草堂 心道:这想必就是黎安家的铺子了,没想到还颇有些气派。 进了门,黎掌柜一眼认出二人,远远打了招呼。 这位黎掌柜,苏攸攸前些日子是见过的,苏见尘下葬那日,他也在,一个干瘦精干的小老头,略微有些驼背,黎安同他长得并不十分相像,苏攸攸一度怀疑,他们是否亲生父子。 此时药铺内还有不少顾客,黎掌柜正在为一位顾客开药单子,两个伙计也分别忙着抓药。 文斐对黎掌柜点头示意,便带着苏攸攸直接从一个小门进了铺子后方,穿过一个屋子,便是一个小院。 苏攸攸竟在这小院里见到了那日文先生的那匹马儿。文斐过去拍了拍马儿,道:“看来老兄你近来日子过得不错啊!” “文先生,攸攸姑娘,你们来了!” 二人转头便见黎安与叶鸣两人都在,文斐点头向二人打了招呼,黎安瞧见文斐手中之物,道:“文先生今日是专程带攸攸姑娘来买东西的吗?” “正是,适才还在徐记布行买了些衣料布匹,怕是要劳烦黎少掌柜得空儿去取了送回山上。” 黎安恭敬拱手道: “文先生吩咐便是,黎安自当从命。”又道:“先生可还有别的东西要黎安一并带回山上的?” 文斐道:“此时尚早,也不急,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望江楼吃饭,饭后再各处逛逛,看有无要买的东西,到时你同我们一道回去便可。” 黎安应是,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叶鸣突然道: “文先生,那日叶鸣把东西交与烟雨楼的莫愁姑娘,莫愁姑娘看了甚为惊喜,说:这回可巧了,二月十五日烟雨楼就有一次拍卖盛会,刚巧赶上。” 黎安道: “二月十五日,那不就是今日吗,难怪今日这永丰街与以往不同,愈发热闹。” 文斐心念一动: “可知盛会具体在什么时辰?” 叶鸣道: “正是今日午后,未时一刻开始。” 文斐一笑,对苏攸攸道: “小攸攸,今日为师带你看热闹去。” 随即又对叶鸣道: “今日望江楼必定人多,眼下刚到午时,叶少侠脚程快,先去定个雅座,我们随后便到。” 叶鸣应声,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文斐取出徐记布行的牌子对黎安道:“既如此,劳烦黎少掌柜先去那徐记布行取了布匹,暂放此处,待吃了饭,看了热闹,下午回来再一同上山。” 黎安应声接了牌子出去,大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取了布匹回来,随后又去前台叫了黎掌柜,黎掌柜推说已让伙计在小厨房做了午饭,便不同他们去了,三人这才出发前往望江楼。 望江楼就在烟雨楼不远处,也是临江而立,不过没有烟雨楼高大宏伟,但论酒楼,望江楼的规模却是这县城内数一数二的了。 此时的望江楼内果然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堂内伙计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三人正踌躇间,叶鸣不知从何处闪现,带着三人去了二楼订好的雅间,叶鸣解释道,临江的雅间已没了,只有这边临街尚有两间。文斐倒也不在意,几人落座,唤了小二点菜,点的大多都是素菜,外加一些点心。 文斐道:“这望江楼的菜品一般般,点心倒是一绝。” 黎安笑道:“先生是吃惯了丰伯做的美味,才会如此说,此间不知有多少人,都是为了望江楼的几道名菜一饱口福而来。” 苏攸攸好奇道:“是哪几道名菜呢?” 文斐道:“这望江楼千年不变的头号招牌,便是蟹粉狮子头和清蒸鲈鱼,只是这两道菜都是大荤,小攸攸如今吃不得,为师点了另两道,也算招牌菜,什锦豆腐羹和上汤蒲菜,算一素半荤,尝尝倒也无妨。” 苏攸攸心道,原来是淮阳菜苏菜系。 说话间,陆续有菜端上来,每道菜都颇为精致,文斐将每道菜都夹了一点在苏攸攸面前的碟子里,又给她盛了一小碗豆腐羹,大家方才一起开动。 从窗户放眼瞧去,楼下街道车水马龙,烟雨楼门口更是挤满了各色马车行人,黎安道: “看情形,今日来的也不只是洛县本地的高门大户。” 话音刚落,便听隔壁雅间一阵响动,似刚入座两人,点了菜后,便开始聊了起来。 “周兄可知这次烟雨楼拍卖盛会何以如此盛况空前?” “李兄可有内幕消息?愿闻其详!” “一则,听闻这烟雨楼的东家今日要来。” “烟雨楼的东家,不是玉夫人吗?” “周兄有所不知,明面上玉夫人是烟雨楼的东家,实则,幕后另有其人。” “……即便那幕后的真正东家要来,又如何呢?” 隔壁四人同有此问。 “听闻这烟雨楼的东家,是个极为神秘之人,行踪不定,极少为外人见,因此能睹其真容者寥寥。 有传言其是年方二八之绝色女子,又有说其是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还有人说,不论其是男是女,其美貌必是位列大瑞之首。” “竟有如此人物!” “故此,得知这位东家会亲临此次拍卖盛会,多少好事者纷纷赶来,只为一睹其风采。” “如此看来,这拍卖会本身,倒是虚张声势了。” “哎~周兄此言差矣!前面所说只是其一,这另一则……” 说到此处,那位李兄竟是先喝了口茶,顿了顿,才道: “周兄可曾听过等闲山人?” “李兄说得可是那位书画大家,字画千金难求,无论写意还是工笔都堪称世间一绝,就连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那位等闲山人?” “正是!此次拍卖会据说有一幅等闲山人的新作首次亮相!” 那位周兄闻言兴奋到: “这等闲山人几年来鲜有新作问世,此番一出,确是万众瞩目,怪道不仅洛县本地,就连江州城的高门大户也都来了,甚至不乏姑苏金陵一带的达官显贵。” 那李兄也是一阵附和,又道: “故此,听说烟雨楼今日设了门槛限了人数,周兄与我二人今日怕是进不得这烟雨楼喽~” “那倒也无妨,能与李兄在此品佳肴美酒,看个热闹也不错,只是不能一睹等闲山人的真迹,倒是甚为遗憾!” …… 隔壁苏攸攸对这八卦先是听得极为畅快,后又听说不一定进得去,面有失望之色。 却听叶鸣低声道:“文先生与攸攸姑娘不必担忧,适才我已告知莫愁姑娘,她已有安排。” 黎安在一旁拱手笑道:“叶少侠英明!” 叶鸣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低头吃饭。 众人却是觉得有趣,文斐促狭道:“不知叶少侠觉得这望江楼的菜品,同丰伯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谁知叶鸣却是认真道: “什锦豆腐羹,胜在刀工与表面功夫做得花哨,味道平平。” “上汤蒲菜,尚可。” “翡翠白菜,卖相极佳,口味略淡,不及丰伯的腊肉蒸白菜。” “冬笋烩松蕈,食材本就鲜香,故此这道菜味美可口亦不足为奇,同丰伯比,仅略逊一筹。” “点心的话,这水晶龙凤糕不错。” 叶鸣一番点评下来,众人莞尔的同时,又深以为然。苏攸攸心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冷面少年,原来还是个美食爱好者。 几人没了顾虑,便也吃得从容,直到午时末,望江楼内食客渐少。 从窗外看去,烟雨楼门前已是人声鼎沸,终是有大半人被拒之门外,没能进场,扫兴而归,别说等闲山人的大作,便是这传闻中大瑞第一美貌的烟雨楼东家,也是半个人影儿也没瞧见。 几人吃罢又略坐片刻,待烟雨楼那边该进场的都进了场,门前未能进场的人也散得差不多时,文斐方才结账起身,带着几人出了望江楼,闲庭信步地往烟雨楼走去。 “云先生,这边请。” 门口仍然是翠儿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从小门带着几人进去。 拍卖会场设在二楼,翠儿带着几人上了二楼,并未直入会场大堂,而是沿一侧走廊绕了大半圈,又上了楼梯,停至一间雅座门口。 “云先生里面请,莫愁姑娘说她得空便会过来。” “有劳翠儿姑娘啦。”文斐向翠儿道谢,便迈步进了雅间。 从雅间向下看去,整个会场一览无余,大堂内座无虚席,约有百人上下,而同他们一样的雅间,共有七八间。 从半敞的帘门看去,可见雅间内高矮胖瘦老中青各色人等不一,但却无一不是锦衣华服,贵气十足。也有的雅间帘门紧闭,颇有神秘之感,不知内里何许人也。 此时场下已拍了第三件东西,是个精致的玉器摆件,起价白银二百两,竞价并不激烈,三下两下便一锤定音,被隔壁雅间一位中年夫妇以三百两银子拿下。 此时有小丫头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场下又接连拍了几样东西后,唱官示意稍事休息,场下顿时人声嗡嗡,开始躁动,有耐不住性子的,竟脱口喊道: “咱们都是大老远赶来,不如别耗费那无谓辰光,且直接上了那压轴物件,能入得了手最好,入不了手,让咱瞧瞧也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便炸开了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 洛县毕竟是个小县城,能竞拍的宝贝本就不多,且这些宝物在本地人眼中,或可青睐有加,而此时堂内大多来自各大州城的达官显贵,对一般的宝物还真是瞧不上眼,于是便一呼百应。 大家心知肚明,哪个不是为了那等闲山人的大作才来此? 台上唱官倒也不慌,让大家稍安勿躁,他即刻去请示东家。 不多时,便见那唱官回到台上,高声道: “应各位贵客要求,下一件拍品,便是本次盛会的压轴之宝——等闲山人新作《松鹤仙居图》……” 场下一片哗然,紧接着唱官又道:“待此件拍品拍卖结束后,为答谢各位对本楼的捧场,本楼特备几件精巧别致小物,低价竞拍,有意者不要错过!” 唱官说罢,抬手向侧方后台示意,只见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抬着一个长方木盒走上台,敞开的木盒内,躺着一轴画卷,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二小厮将木盒放于案上,一人踏上中央所设地台,平举画轴,另一人双手托起地杆两端,将画卷缓慢向下打开,一幅宽约二尺,高四尺的立轴画卷,呈现于众人眼前: 苍松下一双仙鹤伫立,顾盼有致,神情高傲,一只回眸凝视,另一只仰天而啸,姿态优雅灵动,呼之欲出,远处青山隐隐,云雾缭绕,观之如身临仙幻之境,不愿离去。整幅画设色浓淡有致,清新流畅,近处有工笔之谨巧细腻,远处有写意之简逸放纵、隽秀洒然。 苏攸攸看了心中不禁叹服,前世她对国画略有了解,只是前人能把工笔与写意融合运用得如此游刃有余相得益彰的画作,并不多见,看来这等闲山人果然了得。 待看到落款题字,苏攸攸不禁一怔,这字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 于是心念电转,想起叶鸣先前的话,又看向身边的师父,只见他也不去看那画,却是老神在在地喝着茶,苏攸攸恍然,等闲山人,难道竟是自己这便宜师父的小号? 第十一章 皇子云洛·美貌东家(上) 场内众人对这幅松鹤仙居图细细观摩了一阵子之后,于不绝于耳的赞叹声中,唱官高声公布:“等闲山人《松鹤仙居图》,起价——白银三千两!” 话音刚落,全场顿时热血沸腾,立刻就有人出价: “三千五百两!” “四千两!” “五千两!” “五千五百两!” “五千八百两!” “六千两!” 台下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八千两!” 八千两一出,场内安静片刻,苏攸攸循声望去,与他们相隔两间的雅间内,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年,金冠华服,玉面红唇,剑眉英挺,目若朗星,苏攸攸暗叹,这古代连富二代的气质都非同一般呐! 只见那少年负手而立,神情倨傲。 站在文斐身侧的叶鸣面色微变,附身向文斐轻声耳语,苏攸攸就坐在文斐身边,故此也听了个真切,叶鸣说的是:此人乃当今六皇子赵云洛! 苏攸攸一听,好家伙,这哪里是什么富二代,原来是皇二代啊! “八千五百两!” 此时,场下又有人出价,是一个声如洪钟,满面虬髯的大汉,气势如虹。 “九千两!”少年毫不示弱。 “九千五百两!”那大汉紧追不放。 “一万两!”另一雅间内一个文雅中年男子幽幽开口。 “九千两,”少年声音又响起,“黄金!” 场内一片哗然,九千两黄金! 此价一出,场下大汉偃旗息鼓,再看那雅间内中年男子,思虑片刻,开口道: “黄金九千五百两。” 少年依然面不改色道: “黄金一万两!” 中年男子终是拱手相让,败下阵来。 唱官高喊三次,最终一锤定音: “等闲山人《松鹤仙居图》,黄金一万两,成交!” 此时雅间内,少年身旁的李笙面如苦瓜,心道:祖宗哎~你当这是只过嘴瘾的吗! 少年自己却浑不在意,淡淡道: “去跟那几个暗卫说,下月父皇寿辰,我替皇兄寻了份大礼,这腿是我跑的,银钱还是得他自己出才行,一万两黄金,三日内务必送到洛春江畔烟雨楼,否则,谴了他们几人回去,自会有人治罪。” “殿……公子,咱们后头有两波暗卫呢,是跟哪一波说去呢……”李笙为难道。 “蠢材!当然是皇兄派的那一波了!……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成天殿公子殿公子的,我现在是骆公子!” “是是是,骆公子~”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李笙连忙闪身出去找暗卫去了。 赵云洛往椅子上一坐,长腿一伸,百无聊赖地等着人来送画。此时忽听门外隔壁屋有人在走廊说话,是一个小厮的声音: “去望江楼,要一份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快去快回,主子等着吃呢!” 小丫头应声一溜烟地走了。 赵云洛心中一震,蟹粉狮子头,水晶龙凤糕,这是刻在他心底多年的两样……吃食也好,名称也罢,总之是忘也忘不掉的东西。 思绪回到八年前,自己还是个八岁孩童,随皇姐去姑苏,也是这个时节,独自一人偷偷跑去寒山寺,不慎在枫桥落了水,春寒料峭,自己那时还不会水,扑腾了几下便没了知觉…… 醒来已是三日之后,隐约感觉自己被一人所救,三日的悉心照料,却未见其人,只隔着帘子听到那人说,要吃什么楼的“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着下人去买。 后来自己便被送到城门附近一处巷子,刚巧被那率领一众侍卫满城寻他的驸马姐夫发现,带了回去。 回京后跟母后提起过,救人者并非驸马爷,而是另有其人,但母后并未当真,自己也没有坚持,毕竟母后多疑,唯恐她下令去查,把那人当作歹人灭了口,便不敢再提。 多年来,此事一直藏在心底,想着总有一日,要找到那人,当面感谢救命之恩。 这次只身来江南,也是存着这番心思,只是,自己对那人的唯一记忆,就是“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所以当听到有人说起这两样东西时,内心一紧,当下便想去隔壁一探究竟。 但随即一想,当年被那人所救是在姑苏,又不是这个小县城,哪里就那么巧了,必定是自己想多了。 正在赵云洛兀自出神的当儿,那拍卖的唱官带着烟雨楼掌柜玉夫人来了。 “这位小公子,请问怎么称呼?” …… “小公子?” 赵云洛回过神来,一个激灵站起来,又摆出那倨傲的神情,负手而立,道: “本公子姓骆,请问阁下可是来送画的?” …… 那边厢,苏攸攸瞧着师父,终是忍不住道: “这画可是出自师父之手?” “小攸攸何出此言?”文斐故作惊讶道。 “徒儿瞧着那画上的字,便是师父写的。” 文斐老脸一红,打着哈哈: “果然是逃不过小攸攸的慧眼!……咳咳……你老爹既已将你托付于我,为师便先给徒儿赚点银子来花花。” 其余两人心道,这哪里是一点银子,一万两黄金,可以让普通百姓好几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苏攸攸听师父如此说,心下感动,于是便投其所好道: “徒儿要跟师父学画,将来也为师父赚许多银子。” 文斐闻言果然老怀大慰,直呼孺子可教。 正说话间,莫愁姑娘风风火火飘然而至,先笑着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对文斐正色道:“先生,莫愁怕是唐突了,适才东家问起先生的画,莫愁便如实相告,东家得知先生在此,想请一见,不知先生可愿移步隔壁雅间,前去一会?” 言罢又补充道: “东家是个可信之人,但倘或先生有不便,不见也无妨,莫愁去回了便是,不必勉强。” 文斐略一思索,倒也没什么顾虑,再看看身边的徒儿,似乎面有期待之色,心中猜想必定是因那东家的传闻颇为好奇,想去一探究竟,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莫愁姑娘让黎安与叶鸣在此稍后,带着文斐与苏攸攸去了隔壁。 门帘掀起,莫愁姑娘侧身请了二人进去,自己则放下帘子,止步于此。 一缕幽香扑鼻,似檀香,又带有一丝清甜,沁人心脾。一男子端坐于红木小几一侧的软塌上,白衣华服,金冠玉带,青丝如瀑,骨骼颀长,修逸飘然,面若凝脂,唇似丹霞,顾盼间,眉梢几许愁思,眼角万缕风情,修眉染墨,深眸似水。 苏攸攸心道:怪道传闻中道不明此人是男是女,这样一张脸,着实是雌雄莫辨,不仅如此,还分辨不出年龄,观其神态,时而纯净似二八少年,时而又深谙世故,人情练达。 苏攸攸一直觉得,论姿容,自己的老爹苏见尘,这世上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而眼前此人同爹爹比起来,却是毫不逊色。 只是二人气度不同,此人虽也清冷出尘,但多了几分妩媚惊艳,连风情万种的莫愁姑娘在他面前也逊色了几分。 第十一章 皇子云洛·美貌东家(下) 美貌男子见文斐与苏攸攸进来,眸中隐现一丝讶然,随即起身从容一礼,语音柔润悦耳: “久闻先生盛名,幸会!” 遂请二人就坐于对面软塌。 文斐微笑回礼,牵着苏攸攸一同落座,身旁小厮为二人倒了茶。 美貌男子看向一身白衣素服的苏攸攸,道: “这位是?” 文斐道: “这是在下徒儿,……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美貌男子微笑道: “鄙人姓林。”答得极为简练。 文斐若有所思,缓缓道:“听闻姑苏静远侯府的三公子,少年早慧,擅经营,容貌更是绝世无双,不知林公子可认得?” 那林公子闻言,竟哑然失笑: “先生说笑了,正是鄙人林叔明,至于旁的传闻,不过是世人谬言罢了!……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一介布衣,不足挂齿。”文斐好整以暇。 林叔明闻言微微扬眉,倒也不再追问,而是对身旁的小厮低声耳语一句,小厮闻言快步出了雅间。 “先生莫要见怪,只因这烟雨楼虽是叔明一手创办,但并非姑苏静远侯府的产业,是以叔明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还望先生为叔明保守此秘密。” 文斐忙道: “林公子放心,在下定会守口如瓶!” 美貌男子抬手拢袖为文斐二人添了茶,姿态说不出的悠然静美,从容雅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叔明一直以为,等闲山人是一名儒林老者,不曾想今日得见,先生竟是如此丰神俊朗、轩逸洒脱之人!” 文斐洒然一笑,道:“林公子谬赞了!承蒙拙作借公子宝地抬爱,今日如此这般,终是浪得虚名。” “先生过谦了,是烟雨楼沾了先生的光才是!先生画作本就千金难求,今日也算实至名归。” 正说着,那小厮手中拿了两个木盒进来,将木盒放于案上,便退立一旁。 苏攸攸好奇地看向木盒,只听林叔明道: “今日叔明与先生一见如故,心生欢喜,仓促之下略备薄礼,还望先生笑纳。” 说着打开其中一个木盒,只见盒内一套大、中、小三只毛笔,笔尖锐直尖挺,毫毛紧致饱满,笔杆上花纹精雕细琢,极为精致。 文斐面露惊叹之色,道: “敢问林公子,这可是出自泾县诸葛氏的梦花紫毫?” “先生慧眼,正是梦花紫毫,前几日叔明在宣州泾县小住,碰巧得了这两套,如今权当叔明赠与先生师徒二人的见面礼。” “梦花紫毫乃宫中御用珍品,民间极为稀有,价值不菲,一笔难求,林公子这份大礼,过于贵重了!” “叔明一介商贾之人,将之留在手中也是暴殄天物,不若赠予先生师徒,也可物尽其用,先生莫要见笑才好。” 文斐闻言,也不再推辞: “林公子美意,令在下却之不恭了……攸攸徒儿,快快谢过林公子~” 苏攸攸当下脆声道: “攸攸谢过林公子!” 林叔明向她微笑,忽闻帘外有小丫头道: “主子要的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到了。” 一旁小厮见林叔明点头,连忙出去,拎了食盒进来。 与此同时,文斐起身向林叔明告辞: “林公子,今日多有叨扰,天色已晚,我师徒二人这便告辞了!” 林叔明见状,也不刻意挽留,起身送至门口,道:“他日若先生去姑苏,定要知会叔明,以尽地主之谊。” “林公子客气了,后会有期!” 师徒二人拿着两盒梦花紫毫离去。 而此时,后面雅间门口,一少年正呆立在那里,怔怔盯着林叔明的背影出神。 那少年正是六皇子赵云洛,想是已谈完了拍卖后续事宜,适才从雅间走出来,待要离开烟雨楼,恰巧听到林叔明在门口同文斐说的话,便当场呆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林叔明的背影,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这声音,他是认得的,正是当年救他之人! 赵云洛心念电转,姑苏,蟹粉狮子头,水晶龙凤糕,加上那人云淡风轻的柔润之音,全都一一印证,此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再不会有错了! 少年激动万分,待要上前相认,那人早已不在门口,少年情急之下迈步过去要进门瞧个究竟,却被门口小厮拦住: “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正在休息,外人不可打扰。” “本公子与你家主子是旧识,还请行个方便,让我进去一见。” 那小厮只管守着门,二人僵持不下,屋内之人察觉异样,遂问道: “伍月,屋外何人?” “……”赵云洛一时不知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倒是那个被称作伍月的小厮爽快回到:“回主子,是适才买了等闲山人画作的那位小公子,称与主子是旧识,想进来一见。” 屋内静默片刻,柔润之声缓缓响起:“这位公子定是认错人了,伍月,送客!” 小厮睨着门外之人,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神情道: “小公子,请~。” 赵云洛何曾遭受过如此怠慢,本就少年心性,心中早已恼怒,欲要硬闯,周围突然不知从哪里闪出几个黑衣人,将他牢牢牵制在原地,一时无法进门。 正在此时,李笙飘然而至,将赵云洛护在身后,同时亦有另一波黑衣人出现,双方对峙起来。 这阵仗若论往常,赵云洛不会退让半分,且不说自己的武功实力本就不弱,单是身边的李笙,足以以一敌百,更何况,身后还有母后派来的人,若是他想进去,那几个暗卫又怎能奈何得了? 只是此刻,他却是心思百转,生平初次被人拒之门外,固然恼怒,但此人却是他寻了多年的救命恩人,虽然对方不承认,但他笃定此人一定是他要找的人,因此他告诉自己不可莽撞唐突,让恩人误会了更是麻烦,且等日后徐徐图之,慢慢相认。 遂挥手示意李笙与黑衣人退下,自己则默默转身离去。 身后李笙不禁呆了一呆,这屋内之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令自家这位上天入地向来无所顾忌的小主子转了性! …… 那边厢,文斐与苏攸攸师徒二人前脚刚回了雅间,莫愁姑娘后脚便赶来,与文斐细说了烟雨楼的拍卖规矩,以及后续的银钱交付流程。 文斐将一切后续事宜直接交给叶鸣处理,自己则带了苏攸攸与黎安先行离开烟雨楼,回到黎生草堂,拿了布匹等物,上了马车赶回洛明山。 回到家已是酉时末,黎安也只得留宿山上。 第二日苏攸攸才将买来的布匹让丰伯挨个打开,交代了周妈妈哪些用来做什么,二人得知还有他们自己的一份,心中自是欢喜,也不免叹慰一番。 三日后,叶鸣上山将拍卖后续向文斐交代了一番:六皇子赵云洛不出三日便着人将一万两黄金送至烟雨楼,按规矩烟雨楼抽去一成佣金,剩余九千两,留了一部分在黎生草堂,其余全部存入钱庄,兑了银票若干,悉数交与文斐。 接下来几日,苏攸攸白日里除了上课练字,就是跑去看周妈妈制衣。 周妈妈不愧是在大户人家做过大丫环,不仅手脚麻利,针线活计也是做得熟练精细。不几日,便将几人衣物裁制了个七七八八,剩下需要刺绣的部分,则是耗费了些时日。 另外还根据苏攸攸提出的奇思妙想,为每人做了一套睡衣睡裤。 大家起初颇为好奇,待穿过后,又都是极为喜爱,索性让周妈妈又为每人做了两套,成了家中诸人日常起居必备衣物。 第十二章 姑苏之行·公子萧牧(上) 一晃,到了二月底,各处已是春意盎然。 文斐收到侄女文红袖来信,其一行人已抵达金陵文家,文斐即刻提笔书信一封,告知老爷子下山看诊的安排。 五日后收到回信,信上说萧敬奉诏,于三月初三启程回京,文红袖母女二人与萧牧,则随同萧敏夫妇一道,前往姑苏林家静远侯府暂住些时日。 老爷子苏一笑掐指一算: “那便定在三月十二日,姑苏林府,老夫为那萧家小公子看诊。” 待过了苏见尘的第五七,三月初九这日一早,苏一笑,文斐,苏攸攸并周妈妈与丰伯一行五人,带了简单行李,下山启程去往姑苏城。 从清江镇乘马车向东,沿官道进入宣州境内,一路行了两日,于初十傍晚抵达太湖湖畔,第二日一早登船,行了大约三个多时辰,抵达姑苏城外的渡口。 接着又换了小船沿胥江从城外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达姑苏城内。 一行人在平江路弃船登岸,在距静远侯林府两街之隔,选了一家客栈住下。 一路舟车劳顿,老爷子、丰伯、周妈妈三人在客栈简单用了餐便各自休息去了。 文斐则带着苏攸攸出了客栈,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街道两旁除了酒楼茶肆,其他店铺大半已关门,但街上仍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十分热闹。 因二人尚未用餐,文斐怕苏攸攸饿着,便直奔不远处的望江楼。 这个望江楼比洛县那个要大一些,里面格局相似,此时正是晚餐高峰,堂内人声嘈杂,二人便上了楼。 与此同时,二楼一座雅间内,一个十三四岁的俊美少年,正在点菜。 “上汤蒲菜, 太湖三白, 冬笋烩松蕈, 什锦豆腐羹, 两份米饭。” 少年一派儒雅温和,心中想着,大嫂与小阿遥喜欢吃这家的糕点,便接着道: “最后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 “好嘞!”小二又唱了一遍所点菜目,确认无误,退了出去。 那边厢文斐与苏攸攸刚落座,不见小二过来,便喊了一声,恰巧这个小二从隔壁出来,高声应道: “来了,客官!二位要吃点什么?” …… 这边厢,俊秀少年对旁边的小厮道:“墨临,去把窗户打开。” “公子,傍晚凉,还是小心些。”墨临犹豫着迟迟不肯去。 “无妨,你去开了就是。”少年依然温润谦和,但语气却是不容妥协。 “是,公子。”墨临只得从命。 窗户一打开,春风沉醉,温暖和煦,与此同时,隔壁语声也清晰入耳。 但听一男子欣然朗声道: “小攸攸想吃什么?” 一道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 “徒儿觉得上次吃得那上汤蒲菜和冬笋烩松蕈都可以,点这两个,师父觉得可好?” 无意间听得,少年只觉这语声极为特别,虽然说的是官话,但又不同于京城女子说话的腔调,而与眼下姑苏城内小姑娘说话的腔调也是不同,加上声音清脆软糯,洋洋盈耳,甚是好听,忍不住好奇,侧耳倾听起来。 只听那男子说: “自然好的,可还有其他要点的?” “徒儿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师父也点些个自己想吃的吧,不必迁就徒儿只吃素菜的。” 男子促狭道: “是小攸攸想吃荤菜了吗?” “师父~” “好好好,是师父想吃,嗯~,那就再来个什锦豆腐羹……” 那小二见点的这几道菜,不禁歪着脖子看了看手中的上一份单子,竟鬼使神差地介绍起来: “客官想来不是姑苏本地人,不妨试试太湖三白,这可是只有咱们姑苏城的望江楼才有的,别处的望江楼是吃不到的。” 男子爽快道: “好,就来一份太湖三白!再配两份米饭,……小攸攸要吃点心不?” 店小二也是眨着眼睛极为期盼的样子,心里默念“水晶龙凤糕,水晶龙凤糕……” 小女孩似是思考了一下,终于开口脆声道:“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吧!徒儿想带回去给爷爷和丰伯、还有周妈妈吃,他们在客栈吃得一定不甚可口。” 一旁店小二竟如得了不得了的彩头般,兴奋不已,两个雅间一前一后点的吃食居然一模一样,心道今日定非寻常,又高声唱了一遍单子: “客官要的是: 上汤蒲菜, 冬笋烩松蕈, 什锦豆腐羹, 太湖三白, 两份米饭, 再打包两份水晶龙凤糕!” 见二人点头无误,便退身离去。 “他们居然同公子点了相同的吃食~”墨临笑道。 俊秀小公子也是丹唇微扬,面露轻松惬意,墨临一旁看得不禁心中一叹,公子有多久不曾如此释怀了。 公子自幼体弱,纵有万般聪慧,才华无双,终是一筹莫展,郁郁寡欢。 此次从京城远赴江南求医,一路着实辛苦不易,好在明日神医即可赴林府为公子看诊,一切终究是有希望了。 …… 提起水晶龙凤糕,苏攸攸突然想起那位美貌绝伦的林三公子林叔明,那日便是特地打发人去望江楼买了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想必是极爱吃的。 于是挑起话头道: “师父,爷爷明日要去的静远侯府,是不是和那林三公子是同一个府上?” 文斐点头道:“正是。” 苏攸攸思忖道: “静远侯世子林伯阳是京城萧家的女婿,林三公子林叔明那日见过的,那么林二公子又是何许人也呢?” 文斐淡淡道: “这林二公子林仲晔,是位驸马爷,娶了当今青元公主。” “哦……”苏攸攸想着这三兄弟的名字,伯仲叔季,不禁又问:“师父,可还有林四公子?” “林四公子林季晨,娶的是当今国舅爷荣国公薛英的嫡次女薛锦。” 苏攸攸不禁乍舌,这静远侯府着实不简单,娶的不是公主就是国公的女儿。 “那卫国公府萧家,可也是皇亲国戚吗?”苏攸攸又好奇问道。 文斐笑道: “卫国公的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你说是不是亲戚?” 随即又促狭道:“小攸攸这般爱打听,可是想要早早为自己寻个好婆家不成?” “师父!”苏攸攸一时气结。 听闻师徒二人说起“爷爷明日要去的静远侯府”,隔壁那位小公子不禁心念一动,有了猜测。又听那小丫头打听林萧两家的事,被师父打趣,觉得甚是有趣。 两边近乎同时上了菜,苏攸攸一边吃着一边又道: “那日在烟雨楼,林公子说若是师父来姑苏城,定要找他去,那明日师父可要去林府拜会林三公子?” “嗯……,此次为师无甚要紧事,便不去叨扰了,况且林三公子行踪不定,或许此时不在府内亦未可知。” “哦~” “小攸攸若是想去,明日随你祖父去就好,为师去别处转转。” 苏攸攸想了想道: “徒儿正在服孝,还是不去为好,况且爷爷是去为人诊病,徒儿去了也甚是无趣,不若随师父一道出去转转。” “也好。” 第十二章 姑苏之行·公子萧牧(下) 那边厢,俊美少年更是确定了二人身份,原来小丫头的祖父,正是明日为自己诊病的苏神医,那位师父,想必就是大嫂的小叔父文斐了。 这位俊美少年,正是卫国公萧家的小公子萧牧。 桌上几道菜,萧牧挨样吃了,但都是浅尝辄止,而这在一旁的墨临看来,公子今日已经算是胃口大开了,暗中把这望江楼的厨子夸了一番,果然名不虚传。 墨临年纪与萧牧相仿,也是少年心性,见公子不再动筷,自己便开始风卷残云大快朵颐起来。 吃罢稍坐片刻,墨临见公子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想是贪恋这外面的世界,毕竟难得出来一次,今日也是二人从林府偷偷溜出来的。 “公子,时候不早了,两位世子夫人不见了公子,必是要着急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牧心中何尝不知,轻叹一声,让墨临唤小二结了账,便起身出门,墨临拎了两盒点心紧随其后。 路过隔壁雅间时,恰巧文斐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着苏攸攸从里面走出来,俊美少年驻足相让,文斐点头以示谢意,迈步先行。 苏攸攸随着文斐出了门,似有所感,回身看了一眼,但因为个子小又有些逆光,并未看清身后那人是何模样,便迈着小短腿,一溜轻快地跟着文斐向楼下走去。 只见小丫头一身白衣胜雪,头上的发绳因为一整日的行路奔波,有一边已经松开,摇摇欲坠,随着她轻快的步子,颤巍巍一路飘摇,自己却浑然不知。 …… 师徒二人出来时天色已晚,直接回了客栈,老爷子苏一笑尚未就寝,二人叫了丰伯与周妈妈,与老爷子一道,吃了带回来的点心,并商定明日的安排,一夜无话。 第二日,苏一笑与丰伯早早起身,在客栈用了早餐,拎了药箱,丰伯揣着文斐的亲笔书信,便启程去了林府。 只隔了两条街,二人一路步行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静远侯府,丰伯递了书信,等候片刻,出来一小厮,见到二人便热情地招呼道: “请问可是苏神医一行?” “正是。” “世子夫人一早便侯着二位了,快快请进!” 小厮说着,引着二人进了侯府,又一路辗转来到一个独院,名曰“春晖园”,刚至院门口,便有一众人迎了出来,为首的是静远侯世子林伯阳,携夫人萧敏,还有一位同萧敏年岁相仿的夫人,正是文斐的侄女,卫国公世子夫人文红袖。几人相互寒暄见了礼,便直奔萧牧小公子的住处。 除了萧牧主仆二人,苏一笑与丰伯,只留了萧牧的长姐萧敏与大嫂文红袖在屋内。 苏一笑先是对眼前少年一番细看,才请落座把脉,良久之后,问当初是如何得的此病? 萧敏代为答道: “当年母亲怀他之时,正值父亲挂帅出征南麓,母亲在家中忧思过度,又是高龄产子,因此舍弟出生时尚不足月,生来体弱。后又在三岁上得过一次伤寒,久病不愈,便坐下了病根。” 苏一笑点头沉吟,又把这些年来与此病相关的一切仔细问了个遍,包括每次发病的症状,时间,太医又是如何诊治,用了什么方子,服了哪些药,等等。 萧敏、文红袖与萧牧三人将各自所知悉数作答。 苏一笑闻言,再一次为萧牧把了脉,之后便细细思索起来,萧牧命墨临为苏神医与丰伯倒了茶,几人耐心侯着。 “小公子此症确为顽疾,”老爷子轻捋髯须道:“但也并非不可解。” 话一出口,屋内几人顿时动容,萧敏松了口气,文红袖面现喜悦,就连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公子萧牧,也是难掩激动神色,身旁的墨临更是激动万分,几欲落泪。 “可有何良方良药,还望神医赐教!”文红袖忍不住好奇追问。 苏一笑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 “若论用药,以往几位太医的诊治,就表症而言,并无差错,只是若长期这般,确实难以根治。” “老夫观小公子体征,乃属气阴耗伤、脾虚肺弱者,单靠治疗表症之方,实难痊愈。须知此症每发病一次,对内耗损便加深一层,待伤及根本,便无力回天…… 好在小公子年岁尚浅,虽生不足月,许是调养得当,先天之正气并无大不足,眼下来看,损伤尚未触及根本,或可一治。” 老爷子一番话,屋内几人听得心头起起落落,但都耐心等着下文。 老爷子喝了口茶,继续道: “只是这法子却是颇为棘手,非须经年累月而不可为。要治此等顽疾,医者须常随左右,观其体征,根据病者不同症期,酌情以相应药物祛邪扶正、固本培元。 除此之外,还需病者身心配合。前者易,后者极难,首要一点,切忌忧思劳倦,再则,远离人群聚居之喧嚣闹市,择山水灵秀之所,吸天地之精华,纳自然之灵气,再加以时日,方可有望痊愈。以上诸条缺一不可。” 言罢,屋内几人陷入沉思,老爷子又道: “或若身居山林这一条做不到,在家中悉心将养,其他逐条照做,虽不能痊愈,也可保性命无虞,只是平生不可忧思动怒,否则,终将前功尽弃。” “除此之外,老夫所知有限,别无他法,更无立竿见影之灵丹妙药。” 听罢,萧牧问道: “神医所说山水灵秀之所,那洛明山如何?” “洛明山自是疗愈此疾绝佳之所。” 众人闻言均面露喜悦,萧敏正色道: “神医若能带舍弟回洛明山,常随医治,我萧家定当感念神医大恩,奉重金酬谢!” 老爷子闻言摆手道: “若诸位信得过老夫,老夫自然可以安排小公子去洛明山治疗。至于重金倒不必了,这本是医者本分,况老夫与令尊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算是旧识,自当尽力为之。” 几人闻言,心中对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医更是百般敬重,萧敏则婉言道: “原来神医与父亲是旧识,是萧敏唐突了。” “无妨,世子夫人无需多礼。” “若按神医之法,需得多少时日方可治愈?”文红袖问道。 “老夫不敢妄下断言,或三年,或五载,甚或数年,又或期间得了良方,加速治愈,都未可知。” 闻言文红袖与萧敏都看向萧牧,萧敏道:“这三年五载,须得常居山林,三弟可愿意?” 萧牧多年来被病体拖累,心中多少志愿不得实现,如今听闻有望治愈,哪里还有不愿意,别说隐居山林三五载,就是十年八年,只要能得痊愈,他都愿意。遂当即点头:“我愿意!” 萧敏见状,又向老爷子问道: “不知神医几时回洛明山?” “老夫最多在此逗留一两日,便启程回去,原本小公子可随老夫同行,奈何老夫家中新丧,恐有不便,小公子需得再等上些时日。” 老爷子说着,掐指算了算时间,道: “待三月二十五日之后,过了七七,小公子即可前往,届时提前书信至江州洛县黎生草堂,告知行程即可。” 众人闻言心中了然,文斐曾在信中提及苏一笑之子苏见尘与儿媳攸倾音双双离世之事。 萧牧不由想起昨日那个白衣小女孩,摇摇欲坠的发绳似仍在眼前晃动,一时间竟在心底生出一丝生平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 萧敏遂道:“如此也好,舍弟此去几年不能回京,还需知会家父家母,看二老有何旁的嘱托,萧敏也好有所准备。” 老爷子闻言点头,见诸事已交代清楚,天色尚早,便起身告辞。 萧敏意欲留他二人用午膳,被老爷子婉拒,几人便亲自将老爷子送出府门,方才作罢。 第十三章 寒山古寺·算命道士(上) 苏攸攸一觉醒来,已近午时,爷爷与丰伯早已经回了客栈,遂忙起身梳洗。 “周妈妈,师父可曾出去?” 周妈妈道: “文先生不曾出去。” 苏攸攸:原来师父也睡了懒觉! 收拾妥当出了门,见文斐恰巧从房间出来,正往老爷子与丰伯屋里去,遂也与周妈妈跟着一道去了。 进了老爷子房间,文斐问起那萧家小公子的情况,老爷子便把看诊始末同大家说了,后又叹道: “若非这小公子生于公侯权贵之家,怕是也难调理成如今这番光景。” 文斐略有所思地道: “如此说来,最迟月底,那小公子便要上山常住了,苏老打算如何安排住所?” “老夫也正在考虑此事,若是临时住几日,那么西耳房的书房或你那西厢课室,稍微打理一番皆可,只不知那小公子会带几个随身伺候的人,若是长期居住,倒显得有些不便。尤其攸儿如今独自住在西隔间,本就不甚妥当。” “是,松年亦有同感。”文斐略一思索,道: “不若将后山那几间旧屋重新改造一番,让那小公子住去?” “也可,只是初期诊病怕是略有不便,况若小公子只随身一个小厮,自己生火做饭怕是不会的。老夫原是想将后院整治一番,让攸儿搬去后院,主仆二人日常起居在一处也方便,只是那小药房需得有个去处。” 文斐道:“依松年看,索性将后院扩建,多加几间房舍,住人及仓储兼而有之,后山旧屋也一并整治起来,日后指不定都会用得上。” 老爷子点头,叹道: “见尘与倾音在时,也曾有此规划,要给攸儿建一个像样的闺房与院子,只是如今老夫力不从心……” 文斐闻言即刻朗声道: “苏老无需多虑,将此事交与松年即可!” 文斐接着又问老爷子接下来如何安排,老爷子道: “攸儿初次来姑苏,老夫也有多年未曾来此,可在此多逗留一日,松年安排大家四处走走看看,后日再回洛明山。” 文斐欣然应了。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到了饭点,众人随着老爷子去了平江路一个巷口,在一家面摊吃了面,味道竟然相当不错,随后便逛起了姑苏城。 苏攸攸前世去过几次苏州,各处景点也都了然于心,如今却是大相径庭,虽说依然有平江路,依然有伍子胥的历史典故,但却没有拙政园等一系列苏州园林。 姑苏城最大的园子,就是静远侯府的府邸了,倒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自己不曾随祖父同去。 大家走走停停,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于望江楼吃了晚餐回到客栈,约定第二日去姑苏城外一游,顺便去寒山寺拜上一拜。 江南春色撩人,此时的姑苏城外,正是一片醉人风光。 一行五人,早早出了城,一路上文斐不时向苏攸攸解说着各处典故由来,得知虎丘剑池在眼下竟也是闻名遐迩。 苏攸攸想起前世,虎丘剑池游客常年络绎不绝,拍照都排着长队,如今已是隔世,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风光。 到了虎丘山下,果然同前世景致极为相似,唯独不同的是,此处并无那许多文人墨客到此一游的石刻字迹,仅有寥寥几处,且有些残缺不全难以分辨。 一行人在虎丘逗留个把时辰,又一路步行,欣赏沿途风光,用了半个多时辰,便到达运河畔的寒山寺。 此时寺院香火鼎盛,往来上香还愿之人络绎不绝,寺内僧人诵经之声不绝于耳,院内还有达官贵人的马车长排开去,寺院后方有专为前来上香的贵客们所设休憩之所。 因前世不曾礼佛,苏攸攸随同祖父一起,有样学样,行了上香参拜之礼。 礼毕,已是午时末,文斐早已安排了一间小舍,几人歇息片刻,便有僧人送来斋菜,用餐完毕,于舍内小憩。 苏攸攸并无睡意,与周妈妈出了寺院,一路向枫桥方向漫步,没多远,便瞧见一座横跨水上的石桥静卧在不远处。 此时午时刚过,阳光正浓,岸边杨柳依依,微风拂面,苏攸攸驻足,仿佛在时光交叠中,寻找着前世同在此地驻足那一刻的自己。 周妈妈见她在烈日下发呆,便上前拿帕子为她遮着,一边道: “姑娘,午后日头晒,找个阴凉处歇一歇吧。” 苏攸攸回过神来,遂寻了一棵大树底下的阴凉处,坐在一块石凳上,悠哉地看着寺庙内外南来北往的人。 不远处有几个小贩,支了摊子,有卖糖果小吃的,有卖香囊小物件的,竟还有个八字胡的道士,就在距离苏攸攸十步开外,摆了算卦看相的摊子,苏攸攸觉得有趣,就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道士坐在那里打着瞌睡,头一点,重重磕在了几案上,然后便清醒了一瞬。 此时正有一妇人领着一个大约七八岁、胖乎乎的小女孩经过,那道士无意间扫了小女孩一眼,随后便瞬间瞪大他那双鱼目,高声道: “凤命啊,此女乃凤命!” 那妇人闻言驻足,道士示意她二人走到近前,又是一番相看,大概是报了小女孩的生辰八字,那道士一算,竟是极为动容,一番口沫横飞,把个小女孩与那妇人说得眉开眼笑。 最后那妇人竟掏出一枚银元给了道士,带着小女孩欢天喜地地走了。 待那妇人与小女孩走到近处,苏攸攸不禁打量了一下,只见小女孩淡淡眉毛,细长小眼,鼻子也是矮趴趴的蒜头鼻,肉乎乎的脸上,点缀着几颗小雀斑,似是刚掉了门前两颗乳牙,手里还拿着一串糖糕,一旁的妇人为她擦着额头晒出的汗…… 那道士将银元收入袖中,心满意足地整了整道士帽,似是对今日的收入颇为满意,悠哉悠哉地哼着小曲,不一会儿,却又打起盹儿来。 “公子,咱们出来有一个多月了,再等下去怕是来不及了……” 苏攸攸忽闻大树后方有人说话,循着声音瞧去,树后一块大石上,一锦衣华服的少年,双手交叠在脑后,懒洋洋的翘着腿躺在那里,旁边一青衣小厮恭谨地同他说着话。 苏攸攸从侧后方看去,觉得那少年的模样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那少年道: “今日不是说有林府的马车过来吗?” “公子,奴才早就查探过了,今日林府来上香的,都是女眷!” “那就再等,既然说他每月必来寒山寺上香,我就不信等不到!” “……公子”那小厮一脸无奈,却又忍不住道: “打从公子从那洛县的烟雨楼回来,每日都往林府递帖子,可那林三公子要么不在府里,要么不便见客……各种推托,如今,公子又在这寒山寺守了十来天,却是连半个人影儿都没瞧见……,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一听到烟雨楼,苏攸攸顿时豁然开朗,这锦衣少年正是那日拍卖会上,万两黄金买下师父画作的六皇子赵云洛。 “你再啰嗦我就封了你的嘴!”少年不耐烦道。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皇后娘娘也着人催了好几次了,您若再不回京,怕是赶不上圣上的寿……” 还没等那小厮说完,赵云洛一个起身随手抄起手边石子就朝那小厮扔过去,吓得小厮连连后退闪躲。 此时一辆马车从另一头的街口经过,赶往寺院中去,赵云洛跳下大石,无意间看了一眼在马车外随行的小厮,心头一动,疾步向前赶去,李笙见主子走了,自然紧随其后。 路过道士的小摊,那道士又瞪起那双死鱼眼,扯着嗓子高声道: “这位小公子,帝王之相,帝王之相啊!” 第十三章 寒山古寺·算命道士(下) 赵云洛压根儿就没理会,而是面色凝重的去追前面那辆马车,李笙在后面瞪了那道士一眼: “休得胡言!” 说罢也一阵风似地走了。 那道士被吓了一跳,缓了缓心神,嘀咕了一句什么,过了片刻后,却是又扯起那破锣嗓子道: “凤命啊,小姑娘,凤命……” 苏攸攸正想着六皇子赵云洛与那林三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听到这道士的叫声,不禁扶额,内心腹诽:这老神棍,真是厚颜呐! 放眼瞧去,只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与自己年龄相仿,从寺院方向嬉闹着跑来,见那道士招手让她们过去,看着道士长相奇特,两个小姑娘倒也不惧,个子稍稍高一点的小女孩好奇道:“何为凤命?” “呃……这个,凤命就是大富大贵之命,将来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那你说的又是我二人中哪一个?” “二位……都是凤命!”道士信誓旦旦。 苏攸攸实在听不下去了,见两个小女孩身边无大人跟随,便跳下石凳,对周妈妈道:“咱们也去瞧瞧。” 遂迈步朝那三人走去。 “……这位小姐,此生虽有一番劫难,但终归是绝处逢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道士对那高一些的小姑娘一通解释。 “那她呢?”小姑娘指着身旁略矮些的小女孩,问道。 那道士细细打量了一番,道: “这位小姐更是福自天来啊!富丽好韶华,姻缘莫强求,静待得佳音,水到即渠成!是难得的……” “这位道士,那你瞧瞧我,又是何命呢?”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道士的话。 三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一袭白衣胜雪,站在艳阳下,面如凝脂,下巴微扬,嘴角噙着笑,漆黑的双眸中闪烁着丝丝慧黠,光彩照人。 那道士似被烈阳刺了眼,抬手揉揉双眼,再次打量起苏攸攸,竟是面露惊奇,吃吃道: “这,这……” 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苏攸攸倒是因他没脱口说出自己是凤命略感意外。 不禁问道: “我可也是那大富大贵之命?” “当然,姑娘此命……将来必是富贵无边,儿女双全……” 苏攸攸一阵无语,别人都是凤命,到她这儿就是个儿女双全?啥玩意! 但见那两个小女孩先是打量着她,后听道士说她儿女双全,不禁掩嘴偷笑,搞得苏攸攸一阵尴尬。 那道士似对苏攸攸产生了浓厚兴趣,当下追问她的生辰八字,打算进一步细细算来。 正在此时,听到有人朝这边喊: “若溪小姐!表小姐!”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一边唤着两个小姑娘,一边随着身旁一位美妇人,疾步向这边行来。 “娘亲!”高个儿小姑娘看到美妇人率先招手喊着。 美妇人虽身着锦衣华服,却是步履矫健,身姿飒爽,走至近前责备地看着女儿,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想是寻了一路,颇为心焦。 “阿遥,你又乱跑!” 被唤做阿遥的女孩吐了吐舌头。 “大舅母!”矮个儿小姑娘斯斯文文地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苏攸攸看到就在美妇人身后不远,自己那便宜师父也正朝这边行过来。 “师父!” 文斐早已看到她与周妈妈二人,快步行至苏攸攸身边,待要说话,只听一道清亮女子声音道: “小叔父!” 苏攸攸抬眼看去,只见那美妇人面露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师父文斐。 此时细看面庞,倒是与文斐有五分相像。 “红袖?”文斐笑道:“适才在寺院看到林府的马车,便猜你有可能也来了这里。” “正是!今日林老夫人带着林家一众女眷来寒山寺上香,我同阿遥也随她们一道来了。” 文红袖说着,又低头对那唤做阿遥的小女孩道:“阿遥,快叫小外公!” “小外公!” “你就是小阿遥?几岁啦?” “六岁了!”小阿遥脆声答道,又转头问: “娘亲,阿遥的小外公,若溪表妹该如何称呼呢?” 文红袖道: “若溪也叫小外公便是!” 只见那矮一些的小女孩规规矩矩向文斐行了个礼,轻声道:“若溪见过小外公!” 文斐温和应声,遂向文红袖询问道:“这是……静远侯世子的千金?” “正是!比阿遥小一岁,可是比阿遥要知礼懂事多了!” 文红袖说着,又看向苏攸攸,笑问: “这便是那位苏神医的小孙女?” “嗯,我徒儿!”文斐颇有些得意地笑着。 苏攸攸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是文斐的侄女,自己又是文斐的徒儿,该是同辈,但观其年龄似乎比师父文斐小不了几岁,遂唤了一声: “世子夫人!” 文红袖打量这小姑娘,虽是白衣素服,同自家两个女孩站在一处,却是毫不逊色,且不论那眉清目秀的长相,单就那股子从容坦荡气度,便令她刮目相看,越看越是喜爱,不禁直白道: “真是好看!” 文斐哈哈一笑,道:“不若我们回寺院内再叙?” 文红袖点头同意,众人朝着寺院走去。 那道士待要向苏攸攸讨要生辰八字,却是没人理会,张口结舌了半天,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走远。 文斐带头走在前头,苏攸攸由周妈妈领着紧随随其后,文红袖则是一手牵着若溪,一手牵着阿遥,小丫鬟跟在最后。 刚走进寺院里头,苏攸攸只听身后一阵慌乱,同时几声惊呼: “大舅母!” “娘亲!” “世子夫人!” 连忙回头去瞧,只见美妇人文红袖脚底一软,竟是晕了过去,小丫鬟连忙上前,文斐也闪身过去将她扶起。 苏攸攸脆声道:“师父,可要去请爷爷过来?” 文斐对周妈妈道: “快快去刚刚用膳那间屋子,告知苏老,让他在那里等候,我们随后就到。” “是,先生!”周妈妈快速小跑着去了小屋。 这边文斐直接将文红袖抱起,旁边不远阴凉处有一个回廊,遂将她放在廊椅上靠坐着缓了片刻,方才幽幽醒转,只是面色苍白。 两个小姑娘可吓得不轻,小阿遥脸上已经挂了泪珠,见娘亲醒来,含泪喊了声“娘亲”,就要扑过去,幸好那小丫鬟及时抱住她。 “表小姐当心!莫要撞了世子夫人。” 文红袖额上冒着汗珠,朝女儿虚弱一笑:“娘亲无事,想是在太阳底下走得久了,一时撑不住。” 小丫头拿着帕子为她拭汗。 “你自由习武,如今怎会如此脆弱?”文斐心有疑虑道。 “红袖亦不知为何,近来总是虚乏……” 说着便要撑着起来,文斐连忙与小丫头一起扶着文红袖,缓步前行,直到进了小屋,苏老爷子已侯在那里。 第十四章 世子夫人·萧牧上山(上) 文红袖向老爷子见了礼,周妈妈为她倒了茶,由小丫鬟扶着坐下喝了口茶,又缓了缓,老爷子方才开始为她把脉,大家凝神静候。 片刻,只见老爷子神色一松,道: “世子夫人是喜脉,已有两月,暂无大碍,恭喜了!” 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只那两个小姑娘却是似懂非懂,神色略有迟疑。 文红袖却是有些哑然,道: “这,这可如何是好,原打算将小叔送去洛明山,我便同阿遥启程回京……” 老爷子温言道: “世子夫人要回京,须得再过一阵子,四月中旬以后,待腹中胎儿坐稳了再启程,方为稳妥。” 文红袖闻言点头:“神医说的是,只是月初时,萧敬奉诏匆匆回京,至今音讯尚无,红袖甚是担忧……” 文斐抱着小阿遥,在一旁劝道: “月初到今日尚不足半月,书信有所耽搁也是常事,想是那边无甚要紧之事,才不急于来信,你且放宽心便是。即便有事,家中长辈及兄弟都在,你再担忧也是鞭长莫及,眼下保重身子最是要紧!” 正说着,有人扣了扣门,正是刚刚那个小丫鬟,站在门口道: “林老夫人与我家世子夫人听闻卫国公世子夫人适才晕倒了,甚是担忧,特地赶来瞧瞧。” 说着,一位与文红袖年龄相仿的温婉美妇人,扶着一位头发花白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婆子,已迈步进来。 “祖母,娘亲!”小姑娘若溪先跑上前去,站在老太太身边。 “老夫人……”文红袖待要起身,老夫人连忙示意她快坐下,关切询问了一番,才知是有了身孕,自是一番恭喜,萧敏也是松了口气。 文红袖向老太太介绍了苏一笑,文斐及苏攸攸,大家自是一番热闹寒暄。 文红袖又说起回京之事,老太太与萧敏都劝她安心在林府住下,不要急于回京。 苏攸攸打量着众人,文红袖虽是晚辈,林老夫人对她和蔼可亲,并没有端起长辈的架子,包括老夫人与萧敏之间的婆媳相处,也甚为融洽,心道,这卫国公的地位确是比静远侯在世人眼中更位尊贵。 三个孩子也凑在一起,由陌生到逐渐熟络起来。 小阿遥全名萧渐遥,上面还有个两个哥哥,此次不曾与他们同来江南;那个表妹林若溪,是静远侯府的嫡长女,今年也是五岁,上面也有两个哥哥,大哥林若澜是嫡亲的哥哥,二哥林若浦非萧敏所出。 萧渐遥性格爽朗率真,生的模样倒是有七分随了母亲文红袖。林若溪则性格温婉知礼,大家闺秀气度已显,长相随了萧敏三五分,估计大半随了林家人的长相。 两个小女孩难得遇到年龄相仿的小伙伴,自然对苏攸攸很是关注,尤其萧渐遥,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还因娘亲晕倒哭过鼻子。 众人畅聊了一阵子,知道文斐与苏一笑都是不喜应酬之人,文红袖便适时向林老夫人道: “都是红袖今日孟浪,让老夫人担忧了,还兴师动众巴巴地跑过来。眼下红袖已无大碍,不若咱们回老夫人那边去,就不叨扰苏老神医了。” 老太太自是欣然同意,遂命两个丫鬟好生服侍着世子夫人,同苏一笑等人告了辞,牵着林若溪移步出门。 文红袖临出门前,让丫鬟先行一步,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精致雕花白玉簪子,送给苏攸攸。苏攸攸却是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先看向爷爷和师父,文斐见状道: “红袖何须如此客套?” 文红袖道: “今日并非只因苏老神医相助,是红袖看着这孩子,打心眼里喜欢。况小攸攸是小叔父的徒儿,于红袖而言,又是亲了一层。 仓促之下也没什么好送的,这簪子也非是什么了不得的贵重之物。年前皇后娘娘寻了个能工巧匠,大家伙都凑热闹,在他那里打了几枚首饰,阿遥和若溪也有,我这枚簪子不曾用过,送与小攸攸再合适不过。” 文斐闻言道: “既如此,小攸攸就收下吧!” 苏攸攸见老爷子亦无话,方才上前双手接过: “攸攸谢过世子夫人!” 文红袖爽朗一笑,又向老爷子与文斐告了辞,这才牵着小阿遥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那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正值苏攸攸也在目送母女二人,遂彼此会心一笑。 三日后,回到洛明山。 文斐马不停蹄地安排修整房屋之事。 请来了两年前给他造房子的那批人,掌事者姓陆名方,似是在房屋建筑方面颇为专业,同文斐相熟。花了两日时间大体规划丈量一番,便开始置办材料、破土动工。 先是解决苏攸攸的闺房,将后院周妈妈住的屋子和小药房打通,再接着向东加盖一排屋舍,成为真正的后罩房,小院也做了规划。待这边全部完工后,再去修整后山旧屋。 周妈妈暂时搬至苏攸攸那个隔间,于南窗下加了一个床榻,主仆二人睡在了一间屋子里。 那批工匠总共十来号人,白日里施工,晚上收工后暂住后山旧屋。每日饭食则是由丰伯在周妈妈的帮衬下,为大家张罗。伙食自然不差,一群人每日干劲十足。 天气渐暖,到了播种的时节,丰伯除了张罗二十几号人的伙食,每日还在西厢屋后原有的一片小菜园里忙活翻地与播种。 老爷子要么去山中采药,要么就是制备新的草药。原来小药房内的东西,暂时挪至厨房隔壁的小仓库。 师父文斐除了每日授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与陆方商议修整房屋的一应事务。 叶鸣也被文斐叫上山来,直接住在丰伯的东耳房,时而监工,时而跑腿,时而做些家中杂物。 周妈妈则将冬季的被褥衣物,做了全面浆洗晾晒,再收纳整理一番,整个家虽因后院施工而显得闹腾,但却仍然打理得整洁有序,不显凌乱。 家里人人都在忙乎。 苏攸攸自己也没闲着,关于自己的闺房,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因为空间不小,便在内部划分了几块区域,分别做了一个主卧,两个隔间,还有一个净房。 净房就是洗手间,苏攸攸想要在里面铺瓷砖,做排水设施,再定制一个陶瓷马桶。自来水的话眼下怕是不行,日后或可徐徐图之,即便能用人工储水冲马桶,也是好的。 只是想法虽好,鉴于苏攸攸的身份,如果直接把具体方案提出来,怕是要被所有人质疑。于是便央求师父找陆方来,她有问题要请教。 陆方倒也爽快,让她有啥问题尽管说。 苏攸攸假装旁敲侧击问问题,实则是将一些点子不着痕迹地提出来,还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些自己设想的东西,包括马桶。 这陆方本就术业专攻,遇到此类问题更是心思敏捷,一点就透,且思虑得更为周全。 没想到在一个小女娃的启发下,竟能产生如此奇思妙想,且又切实可行,陆方理了理头绪,想到最后竟兴奋至极,连连称妙。 通过与陆方的一番交流,苏攸攸也了解到,这个时代,陶瓷业已是较为发达,一般百姓家中陶瓷用具基本普及,只是品质有等级之差,但绝大多数家中是没有浴室的,浴室只有皇室贵族才会用,而且也极为奢华,用料都相当考究,而排水的基本原理也是相通的。 苏攸攸提出的瓷砖,陶瓷马桶,以及排水用的陶制管道,用料本身并不算多昂贵,但毕竟是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在工艺上仍有未知因素,需要花些时日去研究定制。 文斐得知此想法也是大呼妙哉,便让陆方尽管按此想法去做,回头在每人屋中也搞一套出来。 陆方那批匠人动作也快,不几日,打通的屋子内部已规划成型,木匠已就位,开始着手打制家具了。净房预留好排水位置,只等着管道与瓷砖等定制物料的就绪。 第十四章 世子夫人·萧牧上山(下) 七七的前两日,萧敏派了一个姓吴的管家亲自来了洛县,由黎安带着上了山。 吴管家此行,一方面先探探路,告知萧牧一行将于月底出发,预计四月初三会上山来。还带了一封卫国公萧衍的亲笔书信交与老爷子苏一笑。 另一方面,萧敏是想让他先来看看山上的一应生活设施,有无需要添置的,好回去报备。 吴管家在山上各处瞧了,看到正在加盖的屋舍,以及屋中的设施和用度,虽与静远侯府相差甚远,但也绝非寻常百姓之家所能及,有些也是他平生所未见的新巧物件,不禁讶然,心道这神医苏家绝非等闲,不可小觑。 苏一笑引着吴管家看了西耳房书房与西厢课室两处,让其任选一处作为萧牧小公子的起居之所。 吴管家见西耳房书房门户独立,还有个雅致的四方小院,便选了这处。又言萧公子所需一应家具物品,均由世子夫人那边出资置办。 文斐闻言,告知他眼下苏家也正在打制一批床榻家具之物,选的材料是黄花梨,如果萧牧小公子不嫌弃,便也一并给他那份也打制了,银钱过后再算也无妨。 吴管家略一思量,便爽快应下,只是四季被褥等细软之物,则仍是由世子夫人置办。文斐自是无意见,遂着人将书房内原有之物搬至西厢课室后方空处,让陆方安排木匠先打制西耳房的一套家具。 过了七七,餐桌上陆续有了荤菜,苏攸攸终于尝到了丰伯腌制的腊肉,配山野菜或笋堪称一绝,难怪莫愁姑娘会念念不忘。 转眼到了月底,西耳房一应家具基本就位,床榻桌椅,矮几橱柜一应俱全,隔间本就是有床榻的休憩之所,只等萧牧主仆拎包入住了。 静远侯府那边,文红袖原本是要与萧敏一同送萧牧去洛明山,但因有了身孕,只能作罢。 考虑到神医隐居深山,不宜大张旗鼓,一切从简,除了萧牧主仆二人,萧敏只带吴管家与刘妈妈夫妇二人前去。 临行前一日,萧渐遥与林若溪两个小丫头,硬是闹着要与他们同去,无奈之下便又带了她俩。 一行四辆马车,其中两辆装的全是萧敏为萧牧置办的一应生活用品,行了三日到达洛县,由黎安为他们安排了客栈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赶往山上。 黎安先将萧牧主仆、萧敏及两个小女娃带至山上,留了吴管家夫妇与马车夫在山下卸货。 黎安带几人过了峭壁行至潭边,便瞧见对岸文斐与丰伯及叶鸣三人已候在那里。 将萧敏萧牧几人渡至对岸后,丰伯与叶鸣随黎安一同出去接应吴管家夫妇及一应物品。 两个小丫头则挂在了小外公身上,上山而行,一路上都极为兴奋。 辗转上行了约莫两刻钟,便瞧见前方不远处,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牵着一身月白春衫的小姑娘,站在一座凉亭上,向山下眺望,而二人身后是一大片将将开花的桃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苏攸攸远远打量行来的几人,萧渐遥和林若溪一前一后挂在师父文斐身上,旁边跟着萧敏,萧敏身后两个少年想必就是萧牧主仆二人了。 只见走在前面的少年,虽苍白瘦削,但身量却是欣长笔挺,行路仪态从容端方。待走近些,可见少年鼻梁高挺,眉目俊秀,微扬的唇角于斯文儒雅中又透着些许坚毅果断,虽才十三岁,非凡气度已现端倪。 身后小厮同他年龄相仿,一张娃娃脸,步履矫健,一路紧紧相随。 萧渐遥与林若溪见到远处苏攸攸,便从文斐身上下来,自己跑着上去了。 几人在凉亭处相互见了礼,又停下来歇了歇脚,三个孩子就由周妈妈跟着,自去各处撒欢了,萧敏也不担心,由着她们去了。 苏一笑则与文斐引着三人进了柴扉院落。这日文斐让陆方给工匠们放了假,因此院内极为清净。 吴管家之前已将此处大体情况如实回禀萧敏,因此姐弟二人心中有数。萧牧对生活起居设施并无太多讲究,如何安排都无所谓,萧敏则要认真许多,待看过西耳房的一应设施后,才算是安了心,遂又是一番对苏一笑与文斐的感激之言。 小半个时辰后,吴管家夫妇及黎安叶鸣几人陆续将萧敏置办的两车东西搬至山上。萧敏着吴管家与小厮墨临二人逐一分类清点,并挪至西耳房,样样归类收纳入柜。又亲自带着刘妈妈将床褥铺好,甚至连茶具、文房四宝都一一摆设妥当。 萧敏还带了两套精致名贵的茶具,作为见面礼送与苏一笑与文斐。还有几套崭新的日用碗碟餐具,瓷质细腻,价值不菲。另有二十匹各色名贵锦缎,说都是自家产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金贵物什,尽管用去,以后若缺了什么,只管提便是。 苏一笑与文斐虽有心推却,但也深知静远侯府产业庞大、富可敌国,虽是勋贵之家,单单朝廷俸禄一项对林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而萧敏作为萧牧长姐,如此这般,也都是对幼弟的一番关爱之心。 因此也就不再推辞,悉数收下。 直忙到午时末,三个孩子也玩饿了才回来,丰伯置办好了午餐,几个炒菜一份羹汤,在堂屋设了三桌,苏一笑、文斐、萧敏萧牧姐弟一桌,周妈妈与刘妈妈伺候着三个小姑娘一桌,吴管家、丰伯、黎安、叶鸣及墨临一桌。 初次品尝丰伯手艺的,无不夸赞美味。 饭后,黎安告辞下山,萧敏担心萧牧一路舟车劳顿,便让墨临伺候他去西耳房休息去了。 萧渐遥与林若溪依然处于兴奋状态,饱餐一顿美味之后,更是精神百倍,缠着苏攸攸与她们一起玩。 苏攸攸虽有心想要去休息,但又不忍扫了她二人的兴,遂央求丰伯说晚上想吃鱼了,让他带着她们几个去大河抓鱼。 两个女孩一听,登时欢喜雀跃。 萧敏无奈,本欲待一切安排妥当,休息片刻就打算下山的,见她二人如此,只得由她们去了,且再多等一会儿也罢。 苏一笑见状,则让周妈妈引着萧敏与刘妈妈去了西隔间苏攸攸的卧房,让她二人在此休憩。 第十五章 依依不舍·风过林梢(上) 四月的天,早已没有了料峭春寒,即便是在山野之中,也是处处暖意融融,轻风和煦,鸟语花香。 午后的艳阳下,湍流不息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如仙子随手撒下大把大把的珍珠,耀眼夺目。 水边的浅滩上,三个小女孩嬉闹成一团,笑声阵阵,清脆悦耳,好似水面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天籁之音,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萧牧与墨临来到河边,看到的便是这番风景。适才在房内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与墨临一道出了小院,漫步至此。 三人之中,萧渐遥最是调皮,脱了鞋子,在浅滩上嬉水,苏攸攸与林若溪正在岸边大石上数着竹篓里的鱼,一个不留神,被萧渐遥扬了一身的水,苏攸攸一阵气恼便追了过去,两人闹在一处,林若溪则在一旁大笑观战,不时为苏攸攸助威。 但见浅滩上水花四溅,苏攸攸终是弱小了些,被溅得像个小落汤鸡,晶莹的水珠沿着湿哒哒的发梢滴在莹白无暇的额头与脸颊上,眨着漆黑如水的双眸,心道,也就是我如今个子小,不然我还治不了你个小丫头片子! 而这一幕看在萧牧眼中,竟是泫然欲滴,我见犹怜,不禁摇头。 “阿遥,休得无礼!” 少年温和出言制止。 几个孩童闻声向岸边看去,萧渐遥吐了吐舌头,停下了那股子不安分,却是欣然打着招呼: “小叔叔!” 林若溪也招呼道: “小舅舅!” 三人上了岸,一直在岸边候着的周妈妈这才拿了干布巾上前为苏攸攸擦水,苏攸攸拿过布巾自己擦着,示意周妈妈去帮萧渐遥擦,毕竟她也没比自己好多少。 萧牧看在眼中,嘴角噙笑。 身边墨临不知何时已下了水,跟着丰伯学捕鱼,片刻后二人手中各拿了一尾大鱼回来。 回去路上,苏攸攸道: “丰伯,今日捕了好多鱼啊!” “小主子今日想怎么吃呢?”丰伯随口问道。 “嗯……,我想吃前几日丰伯做的鱼丸汤,……还想吃酱焖鱼。” “我也要吃酱焖鱼!”萧渐遥在一旁兴奋道。 “我喜欢吃清蒸鱼!”林若溪也不甘示弱,发表着自己的观点。 一路吵吵闹闹地回到院中,萧敏早已收拾妥当,候在堂屋,与文斐、苏一笑三人正喝着茶,见三个小姑娘衣服鞋子都滴哒哒的回来,萧敏登时扶额。 文斐吩咐周妈妈去找几身苏攸攸的衣服鞋袜,给她们三人都换了,以免着凉。 待换了衣服,萧渐遥和林若溪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才出来到了堂屋,只见林若溪期期艾艾地对萧敏道: “娘亲,若溪今日不想下山,可否多留一日,就一日……” 萧敏则温言道: “若溪,我们已在此叨扰一日,娘亲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若溪听话,随娘亲回去,以后若溪想来了可以再来……” “姑母,阿遥也不想走……” 萧敏闻言一时语塞,若溪以后过来倒也方便,但阿遥若回了京城,再来可就不容易了。 “就让她们多留一日吧,难得来一次,”文斐笑道:“明日下午让黎安妥妥将她俩给你送至客栈!” 萧敏闻言只得答应: “你二人只能在此留宿一日,我与吴管家、刘妈妈在洛县客栈等你们,你们在这里要听小外公的话,不可欺负攸攸,不可叨扰苏老神医,不可影响小舅舅休息。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二人异口同声,欢喜雀跃。 当下萧敏也不多留,嘱咐了萧牧一番后,与苏一笑众人告了辞,便同吴管家夫妇二人下了山。 临行前萧敏又与文斐道: “阿遥和若溪就拜托先生了,她二人若有不守规矩处,只管教训便是!” 文斐爽朗一笑,让她无需担忧,尽管放心去。 这日晚餐时,苏攸攸如愿吃到了小白菜鱼丸汤,萧渐遥如愿吃到了酱焖鱼,林若溪如愿吃到了清蒸鱼。 萧牧因中午吃得比平常略多了些,此时只喝了一小碗鱼丸汤,别的几乎没怎么动。 而墨临因为所有人都在一桌吃饭而感到无所适从,好在最终仍是抵不过美味诱惑,吃了个痛快。 丰伯还单独给苏攸攸做了一小碗面,长长一根面条,座中除了苏一笑与文斐,其他人方才知道,今日原来是苏攸攸的六岁生辰,因在孝期,不做庆祝,一碗长寿面总还是要吃的。 萧牧得知今日是苏攸攸生辰,也是略有诧异,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初见那日的小小背影。 再看这小丫头,面色从容如常,毫无悲戚落寞之意,哪怕这个生日只一碗长寿面,也吃得津津有味,吃罢还不忘与丰伯道了谢。 萧牧自认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亦或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不论男女,不论贫富,从未有如苏攸攸这般的人,包括他自己,纵然知书达理,却与她的行事风格仍有不同。 萧牧不禁觉得自己心底某处的那份怜惜,对眼前这个小女孩来说,竟成了多余的了。 玩了一天的三小只挤在一张床上早早就寝。 阿遥对苏攸攸的牙刷产生了好奇,一边想着一边入睡; 若溪则是琢磨着苏攸攸穿的睡衣,样式奇特,不知穿在身上究竟是何感受; 苏攸攸则是啥也没想,倒头就睡…… 第二日醒来方才知道,昨夜竟下过了一场大雨,西耳房旁边的竹林,原本有冒出的小笋,一夜之间都长大了许多。 吃过早餐,几人便跟随丰伯在竹林里挖笋。 萧牧与墨临及阿遥都是在北方长大,不曾见过,极为新奇,若溪虽生长在江南,但也是不出深宅大院,亦不曾接触乡野山林,对挖笋颇为陌生。 竹林里凡是冒了头的笋尖,不论大小,全部被这群大小孩子们洗劫一空,消停之后,小姑娘们又在桃林里疯跑了小半天,玩得满身是汗,可算是尽了兴。 吃过午餐,文斐让丰伯与周妈妈带着她们三个去西山谷泡了温泉,三人昨日那身湿衣早已被周妈妈清洗晾干,泡完温泉又伺候三人换了上去。 下午申时初,黎安同吴管家一道上山来接萧渐遥与林若溪,二人虽有万分不情愿,但毕竟昨日答应过的,自知不能食言。 苏攸攸早已让周妈妈给准备了两支新牙刷,两瓶洁牙粉,和两套自己的新睡衣,送与二人。牙刷是前几日爷爷新做的,睡衣是之前那批布料有剩余,周妈妈便给她多做了两套出来,因为还在长身体,周妈妈刻意做得大了些,因此她二人都可以穿。 二人见了几样东西十分欢喜,遂依依不舍地同苏攸攸告了别,随着黎安与吴管家下山去了。 …… 第十五章 依依不舍·风过林梢(下) 第二日,一切回归正轨,苏攸攸休了两日的课业,照常恢复。后院的工匠们也继续开工。 苏老爷子开始为萧牧配制草药、调理身体。因丰伯每日忙着二十几号人的伙食,又要打理小菜园,甚是忙碌,因此老爷子便亲自熬药。 午饭过后,苏攸攸倦意袭来,因卧房距离后院工地不远,略有些噪音,所以同前些天一样,直接拿了抱枕去院外的凉亭睡去,并嘱咐周妈妈到了上课点儿再过来叫她。 阳光和煦的春日,格外令人嗜睡,如果不是还要上课,苏攸攸怕是会睡上一个下午。 风过林梢,吹落桃花片片,落在额头发梢,扰了清梦。 苏攸攸待要翻身继续睡,听闻有脚步声传来,便迷糊着道: “这么快就到点儿了?” 遂十分不情愿地闭着眼睛坐起,一只手高举着发绳,对身后之人道: “快把这劳什子给我系上,去晚了师父又要说了……” 苏攸攸有个习惯,因为周妈妈给她梳的头,不只单单编了小辫,还将两个小辫向上用发绳绾起两个小包子,躺下的时候容易碰变形,而且硌着头很不舒服,因此每次睡觉、即便白日里,也是要把小包子拆了睡的。 此时只觉得身后之人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发绳,给她弄起来。 阳光正浓,苏攸攸还未完全醒来,也浑不在意,更不打算睁眼,坐在那里还可再眯上一会儿。 只觉头上双手极为小心轻柔,心道周妈妈今日怎么如此心不在焉,动作也太慢了。 直到发间动作停止,苏攸攸抱着枕头爬下美人靠,也不看身后之人,出了凉亭晃晃悠悠直奔柴扉院落,还差点一个趔趄撞到低垂的桃枝上,稳了稳身型,又继续往前迈着小短腿一路小跑着,像是一个误入凡间的小精灵,消失在古树柴扉之中。 凉亭处,目送苏攸攸的俊美少年嘴角噙笑,身旁的墨临更是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只是片刻后回过神来,忿忿道: “公子!您怎么就由着她,这,这成何体统!” 墨临心道,自家公子清清白白,高贵自持,今日竟屈身受一个小丫头片子指使,还为她绾发! “不知者不怪,墨临,此事休要再提!” 俊美少年依然温雅从容,负手而立,如临风玉树,而耳廓上那一抹烟霞,却还没有褪去,在阳光下与纷纷飘落的花瓣交相辉映,令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 山中匆匆数日,不知人间何夕。 苏攸攸每日学字练字,由之前的每日两个时辰,增加为三个时辰,每日识六个字。 萧牧有时会去课室看苏攸攸练字,也时常会拿着诗文史册请教文斐一些问题。文斐倒也爽快,知无不言,萧牧则是一点就通。 文斐常与苏老爷子言道: “萧牧小公子灵慧过人,果然名不虚传。” 遂时常让萧牧督导苏攸攸练字默写,自己倒也乐得清闲。 一开始,苏攸攸颇为尴尬,自从萧牧上山之后,她都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总不能随师父称他萧公子,或随阿遥称他小叔叔?那辈分就有点乱。 最终文斐让他二人兄妹相称,毕竟日后要在一处生活几年。苏攸攸无奈,只能从命,但这一声“萧牧哥哥”,总觉得很难启齿,故此平日里除非万不得已,能不叫就尽量避开。 后来她越发觉得,这位萧牧小哥哥才情甚为了得,一手字画在她看来也是堪称一绝,且待人处事极为周道有礼,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时常让人如沐春风,遂不敢小觑,虚心以待。 这日黎安上山,向大家说了一则消息,老皇帝于三月底的寿宴上宣布,立诏传位太子赵云乾,将于四月十八日举行册封大典,昭告天下,举国同庆。又封六皇子赵云洛为宁王。 萧牧在上山前从大哥萧敬给大嫂的来信中已得知册封一事,因此并不十分惊讶。 文斐闻言直言不讳道: “没想到这老皇帝终于肯做太上皇了,倒是省了一番腥风血雨,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太子赵云乾继位之后,怕仍是免不了朝堂之上的一番风起云涌。” 黎安道: “以往只知其他几位皇子风头正劲,这太子不显山露水,不知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单凭他能稳居东宫多年,想必不简单。” 萧牧淡淡道: “太子殿下,是个心思细腻,又极能隐忍之人。” 作为太子赵云乾的亲表弟,萧牧的评价自是所言非虚。众人闻言一时无话。 黎安另外还带了一封文红袖给文斐的来信,信中说京城那边一切安好,萧敬回京亦是为了准备太子的册封大典,朝中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她准备四月二十日携小阿遥启程回京,顺道再回金陵家中探望父母,问他可有何要嘱咐的事宜。文斐当即提笔书信一封,让黎安带走。 此时距离册封大典仅有三日,苏攸攸才不管什么大典不大典,这里山高皇帝远,谁当皇帝又与她有何相关?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新闺房的洗手间。 陆方花了一个月时间,试出了瓷砖和陶瓷马桶的样品来,带来给文斐和苏攸攸瞧了,虽不及前世那般细腻光滑,但功能上基本没有大问题,遂让陆方再略做调整,便可正式制作,开始安装了。 半个月后,苏攸攸闺房的洗手间已装修妥当,还让木匠打制了一个马桶盖,以及一只沐浴的木桶,木桶下面设了排水阀门。 装修洗手间时,墨临见叶鸣指挥匠人搬瓷砖,不知瓷砖为何物,颇为好奇,便去观摩了一番。 “真真是妙极!莫说咱们国公府,就是宫里的浴室,虽用料奢华了些,但却不及这整个地面墙面都是“瓷砖”铺就而成,看着就精致,地面有排水,更妙的是那马桶,样子虽是怪了些,但水箱里蓄了水,一按阀门便打开,将污物冲洗得一干二净,连气味都没有……” 墨临一回到西耳房,便同萧牧说起后罩房那个新装成的净房,滔滔不绝,赞不绝口。末了,又兴奋地补充道: “文先生说了,要把每个人的屋子都弄一个这样的净房出来,包括咱们住的这个,往后沐浴便方便许多,平常也不用跑到外面如厕……” 萧牧道: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来那位陆师傅也是位高人。” “公子有所不知,叶鸣哥说,这瓷砖和马桶起初还是苏姑娘的想法,陆师傅受了启发,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萧牧闻言,不禁秀眸灵光闪动,唇角微扬,原来如此,真不知这小丫头还会带来哪些惊喜。 五月中旬,后罩房加盖的七间屋舍也已基本成型,只差屋顶瓦片及内里的边边角角。其中东侧两间做仓储,沿东边一条小径直通前院东耳房及小厨房。另外考虑到煎药方便,厨房边上的小仓库,清理一番,又添置了一些橱柜几案,直接改为小药房。 紧邻西侧苏攸攸闺房的三间做客房,都各有隔间与净房。剩余两间暂时空置。在西耳房小院的西侧,做了个抄手游廊,直通后院苏攸攸闺房。后院还修了一处平台,放了两口大水缸,旁边打了一个可以生火的灶台,可直接在后院烧水,不必去前院的厨房。 至五月底,已是入夏的节气,苏老爷子择了个吉日,苏攸攸与周妈妈正式搬至后院,开始过上了起初设想的舒适家居小日子。 此时后罩房已全部完工,包括院中的石径、绿植等设施。三间客房的净房,也是同一配置,只是空间比苏攸攸房间的那个略小些,客房配套家具床榻设施,木工细活正在收尾阶段。 陆方紧接着开始处理前院各处的净房修造适宜。陶制管道、瓷砖和马桶,早已按数定制妥当。主屋东西两间,东西耳房,西厢房,一共五间净房,几乎同时进行。因为是独立空间,与卧房隔开,屋内各人也不用搬离,仅用了半个多月便已完工。 到六月下旬,这边各处焕然一新,陆方的施工队全员转战后山旧屋。 第十六章 自家产业·又见方氏(上) 别处私塾或学院,都是每隔十日,休假一日。苏攸攸虽年纪小,但不仅聪慧,且认真乖巧,课业优秀,文斐十分欣慰,遂每隔五日,便放她一日自由。 苏攸攸虽有心要加快些学习进度,但又想要多一些自由,于是也欣然接受,只是又主动提出了课上多学些东西的要求,比如,如今也识了几百个字了,三字经,百家姓也都能看懂一些了,所以向师父提了提。 文斐自然随了她的意,每日抽出小半个时辰给她讲解三字经,百家姓,文斐也不要求她会背诵,只明白其间含义便可。不几日,苏攸攸便全部领会,能够畅读了。 这日适逢苏攸攸休假,早餐后师徒二人及萧牧陪苏老爷子在堂屋内小坐,屋外丰伯、叶鸣与墨临三人正切磋武艺。 丰伯与叶鸣除了轻功了得,其他功夫各有千秋,墨临作为萧牧的小厮,实则也是贴身护卫,自小练就一身功夫,虽也不弱,但自知不及他二人,遂每日切磋钻研,乐此不疲。 正打斗着,叶鸣忽闻异动,率先掠至门口,片刻后,丰伯向苏一笑道: “是黎掌柜与黎安,有事来见主子和文先生。” 闻言,萧牧主仆回了西耳房,丰伯叶鸣忙各自的去了,苏攸攸待要离开,文斐示意她且留下。 黎掌柜先是汇报了黎生草堂近几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随后呈上几本账簿与银票若干。 通过几人一番交谈,苏攸攸这才晓得,原来黎生草堂是爹爹苏见尘一手创办,黎掌柜父子都是忠于苏家的人。 且黎生草堂除了洛县有一处,竟然还有几处,分别在溪县、宣州的泾县、姑苏城以及京城各一家。只是京城那处在爹爹临终前,嘱咐停业解散了。 苏一笑老爷子本就不问世事,自从苏见尘夫妇去世之后,更是置身世外。原本两鬓斑白,只三个多月,竟已须发皆白,愈发仙风道骨。如今除了尽心为萧牧调理身体外,皆无心旁的,全由文斐自行定夺。 文斐知晓黎生草堂也算苏见尘留给苏攸攸的一份产业,让他代为掌管,待几年后苏攸攸长大了再全权给她。 对于苏攸攸的事,文斐虽诸事尽心,但也有自己的喜好。 比如琴棋书画修造房屋之类的奇能巧工之事,他极有兴致。但诸如打理铺子看账簿这类事务,就颇为意兴阑珊。 虽是忙了些,几个月了也不曾去过问经营状况,黎掌柜便只好自行上门来汇报了。 待黎氏父子走后,苏攸攸有了一番思虑:黎生草堂既然是老爹留给自己的,那么总该要打理好,自己前世也不懂经营,没什么商业头脑,但前世商家的经验,还是可以借鉴的。只是眼下自己年纪太小,不能一步到位,只能徐徐图之。 遂在第二日上午的课间,苏攸攸对师父道: “师父,如今徒儿已学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每日除了继续学字练字,徒儿还想学些别的。” 后方书案上正在读书的萧牧闻言,颇有兴趣地凝神静听,也是好奇她想要学什么。 文斐道:“哦?攸攸徒儿想要学什么呢?” “徒儿想学算学!”苏攸攸脆声道。 “嗯,甚好,孺子可教,待过两日为师……” “师父,今日就开始可好?” “呃……,小攸攸啊,为师这不是怕你学得太多太快累坏了吗?” “徒儿不累!除了算学,徒儿还想学些拳脚功夫!” “……你老爹可没让我教你拳脚功夫……,况且女孩子家,打打杀杀的不好。”文斐故意找借口推托。 “我爹爹虽未言明,但却未必没有这个意思,正因为徒儿是女孩子,才应当学些功夫傍身,免得手无缚鸡之力,被人欺负了去,况且,世子夫人不也是自幼习武的吗?” “咳咳……,小攸攸啊,学功夫是很辛苦的!你若想要将来不被人欺负呢,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个武功高强的夫婿,保护你,一举两得,岂不是更好!”文斐促狭道。 “师父!” 师徒二人的对话,让萧牧忍俊不禁,心道这对师徒着实有趣!别人都是师父逼着学生学,这里反倒是学生逼着师父教! 其实文斐也并非不想教她多一些,只要她想学,自己必定会倾囊相授,只是急功近利不若顺其自然,又不是要急着去赶考,何须那么拼命学,到头来反倒没了乐趣。 不过既然她坚持如此,那便找个台阶,随了她的意,于是道: “小攸攸不妨问问你萧牧哥哥,他如你这般大时,可有学了这些?若是有,为师便答应教你!” 苏攸攸低头不语,片刻,起身下了座椅,行至萧牧书案边,抬头道: “萧牧哥哥,你像攸攸这般大时,可有学算学?”说罢眨着漆黑双眸等待萧牧回答。 萧牧原也赞同文斐想法,让她无忧无虑快乐地多玩几年不是更好吗,况且,文先生说得也没错,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家中的女孩,绝大多数都不会武功,攸攸不会武功又何妨,只要有人护着她…… 但面对苏攸攸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若是今日不能让我如愿,往后我便不想理你了……,想着她的倔脾气,萧牧心中轻叹,如实点头温和道:“有学。” “可有学武功?”女娃眸中晶光闪动,璀璨耀眼。 “自三岁起,父亲便教我习内功心法……” 还不等萧牧说完,苏攸攸早已笑意盈盈,眉眼弯弯,唇红齿白,转头看向文斐:“师父!” 文斐爽朗一笑,正待开口,只听丰伯在门外轻叩:“文先生,小主子。” 随即推门走进课室,见萧牧也在,点头招呼一声萧公子,便对文斐道:“先生,可还记得少主人与少夫人救下的那方氏妇孺三人?” 文斐闻言点头,丰伯继续道: “那方夫人在山下办完了丧事,如今带着女儿还有那李积幼子,求了黎安将三人带上山,适才见了主子,说是有意投奔至此,为感念救命之恩,想侍奉小主子左右。” “苏老怎么说?” “主子说,如今攸攸姑娘已逐渐知事,让她自己做主便是,劳烦文先生在一旁提点着些。” 文斐沉吟片刻,看向苏攸攸,道: “攸攸徒儿有何打算?” 苏攸攸道: “不若先见了再说。” 文斐知她心中自有主意,便也不多说,示意丰伯去叫人,直接在课室隔壁的堂屋见。 方氏带着两个孩子进来时,苏攸攸与文斐已坐在堂屋,周妈妈为二人倒了茶,与丰伯、黎安立在一旁。 只见方氏三人依然身着白衣素服,距上次见面已有四个多月,方夫人似乎清瘦了些,依旧温婉娴静,身边的小女孩,容貌与她相仿,模样白皙灵秀,那个小男娃似乎长大了些,站在方氏身边,虎头虎脑的,颇为可爱。 三人同师徒二人见了礼,苏攸攸开口道: “方夫人有何打算,不妨说与我和师父。” “苏姑娘,文先生,年初家中遭逢大难,所幸上苍垂怜,恶人伏诛,只可怜恩公与夫人,因此事而长眠地下……,我三人被恩公与夫人所救,心中无时无刻不感念救命之恩,只求回报。然我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唯有以身投报。若能侍奉苏姑娘左右,我母女二人,此生无悔!” 言罢掩面拭泪,又道: “李大人之子,尚且年幼,我自不便替他做主,何去何从,且待他长大之后,由他自行定夺。只是眼下我要担负起养育之责,既然我夫不惜性命从刀下救了他,我便不会任由他自生自灭。想求丰伯收他为徒,教他些拳脚功夫,将来无论何去何从,也可有一技傍身。” 听罢,苏攸攸先是开口问那小男孩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逵!”小男孩憨声憨气,口齿略有不清。 苏攸攸不禁脱口而出:“叫什么?!” 第十六章 自家产业·又见方氏(下) 众人不知她为何突然高声问询,方氏以为她没有听清,便解释道: “他叫李逵,木子李,走之底逵路之逵。” 文斐了然,这个字她还没学过,然而苏攸攸不但知道这个字怎么写,还知道曾有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这小孩居然与李逵同名!李逵虽是前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但其杀孽深重,着实可怕。 苏攸攸想着,让他跟随丰伯学武也好,跟随师父学文也好,毕竟这孩子也算忠良之后,须得有个可靠的人教导,也算没有白瞎那么多人救他。 苏攸攸记得老爹临终前对丰伯的那番话,丰伯也算是自己的亲人,若能有这么个徒儿,常伴左右,彼此也算有了依靠和牵挂,对他二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而且方氏也可安心放手。 当下主意已定,又接着问道: “几岁了?” 方氏见李逵因方才那一问,反而变得有些怯怯的,于是直接代为回答:“已满三岁。” 苏攸攸向丰伯道: “丰伯觉得如何?他可是习武的料子?” “回小主子,此子根骨不错,若勤学苦练,将来在武学上有望大成。” 众人闻言,都看向这虎头虎脑的小孩,把小李逵看得更是不好意思,直往方氏身后躲,引得众人失笑。 苏攸攸见丰伯也是满脸笑意看着李逵,心下了然,丰伯孑然一身,何尝不愿意有这样一位徒儿? “小李逵,你可愿跟随这位大伯学习武艺,将来保护大家?” 只见小男孩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又转头看向方氏。方氏闻言,喜极而泣,示意小男孩说愿意。 小李逵得到方氏首肯,对苏攸攸点头道:“我愿意!” 紧接着方氏扶着小男孩来到丰伯面前,教他叫师父,并跪下叩头。 丰伯一时无措,看向苏攸攸,苏攸攸却是冲他眨眼点头,展颜笑着,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遂欣然受了小李逵的叩拜,伸手将他扶起。 “小李逵以后便留在山上,随风伯习武吧!” 苏攸攸脆声宣布,黎安笑向丰伯道了贺,周妈妈也面有喜色地打量着小李逵。 苏攸攸又向方氏问道: “请问夫人叫什么名字?方家一族可还有旁的人?夫人的娘家没有亲人了吗?” 方氏闻言,垂首道: “我娘家姓陈,名唤清媛,原是溪县人,祖父在时,尚有些薄产,至我父母这一辈,因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家中除父母外,唯有一兄长。 十年前,父母与兄嫂为谋取私利,设计将我卖于一年届六旬、妻妾成群的富户家中做小妾,当时家中一老仆得知消息,助我离家出逃,从此后,与娘家人再无瓜葛。 后逃难至洛县,得遇亡夫方良母子所救。方良曾与我是同乡,自幼家贫,父亲亡故后,随母亲迁至洛县,多年寒窗苦读,在县城做了主簿,母亲于去年春亡故,族中便再无旁人。” 方氏一番话,屋内诸人各自唏嘘,周妈妈更是红了眼眶。 苏攸攸继续问道: “夫人也是读书识字的吗?” “早年祖父仍在时,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 苏攸攸闻言思虑片刻,又问她身边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方慧,今年六岁。”小女孩规规矩矩地答道。 文斐忽然道: “听闻,方主簿尚有一长子,不知所踪,如今可有下落?” 提及此,方氏潸然泪下: “吾儿方智……,吾儿方智,年长方慧两岁,至今……至今杳无音讯……” 方氏终是泣不成声,一旁的方慧也不停抹着眼泪。 待二人情绪略有缓和,文斐继续问道: “按大瑞律例,亡故官员均有抚恤津贴,可有下发?” 方氏收回悲戚之色,道: “下葬半月之后,便通知家属去县衙领抚恤银两,共计四百五十两,当时还是黎少掌柜陪同我去的县衙。” 黎安在一旁点头补充道: “江洲府衙及泽县一众官员接连被查办,连洛县县丞亦未能幸免,而那谭知县此次竟未被牵连,是他亲自督办的抚恤津贴事宜。按律例,知县补贴一百两,主簿三十两,此次情况特殊,便多补了三百二十两。” 方氏接着道: “当日发丧的银子是黎少掌柜垫付的,十八具棺木,寿衣,香烛纸钱,雇的抬棺人,林林总总加起来,用了三百六十两,余下九十两,我原也有些存银,添了十两,凑齐一百两,打算给李逵傍身之用。” 方氏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继续道: “如今李逵既已拜了师,跟随师父在山上,我便把这交与丰伯,往后这孩子,就拜托丰伯了!” 丰伯待要推辞,见苏攸攸点头,他便收了银票,道:“那便由我代为保管。” 方氏谢过丰伯,又道: “李大人家中尚有两处庄子,无人打理,我曾去打探过,其中一个还好,另一个颇为棘手,要收回怕是要费些周折,日后还要请丰伯或黎少掌柜相助。” 二人闻言皆是不在话下。 文斐又问道: “夫人家中可有宅院田产?” 方氏道: “方家现有一个两进小院,距离黎生草堂不远,另在清江镇有一处庄子,薄田几亩。其他便没有了。当日下山办了丧事,原本是打算过了七七便早些过来的,只因处理庄子的事,耽搁了许多时日。” 文斐闻言道: “夫人既有宅院田产,如今李逵也有了托付,你母女二人想来生计无忧,大可不必来此投奔。” 不等方氏回答,又向一旁的小女孩道:“在山下,你可自由自在同你娘亲一起生活,来这山上,便是要听人差遣,辛苦劳累,你是愿留在山下呢,还是要上山来?” 此番话一出,众人皆看向小女孩方慧,方慧不禁看向娘亲,只见娘亲也看着她,神色坚定,于是便开口道: “娘亲教导慧儿,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慧儿自当要来山上报恩。” “报恩有多种方式,又何须选了这种?” 方慧一时无言以对,看向娘亲。 方氏微叹一声,斟酌道: “我孤儿寡母,即便守着宅院薄田,虽可维持度日,然终是碌碌无为,又何谈报恩?再则,不瞒先生与苏姑娘,我亦有私心,方良在时,我二人也曾有过一番为方家创立基业的心思,好让他兄妹二人将来有所倚仗。可如今经此一遭,我早已对世间繁华心灰意冷,若非有几个孩子牵累,我……” 方氏一时语滞,然不言自明,顿了片刻,才又接着道: “眼下凭我一己之力,自认实难护他们周全,况市井生活,是非纷杂……也实是令人厌倦……” 说到此处,方氏似乎有些晦涩不明的情绪,苏攸攸见她微微垂首并无异样,无意间又瞥见立在一旁的黎安,竟是神色有异,苏攸攸尚未来得及多想,便听方氏继续道: “这山中生活,看似清平寡淡,实则远离市井喧嚣,清净自在,最是安心。……我虽愚钝,也看得出恩公与先生皆是方外高人,侠义仁心,苏姑娘因我母女不幸失去双亲,我母女二人即便委身侍奉,又有何妨?” 第十七章 长得好看·竞争对手(上) 听了方氏一番话,苏攸攸看向文斐,见他微微颔首,于是脆声道: “夫人一番心意,攸攸已知晓。只是爹爹说过,生死由命,皆为天意,倘若爹爹仍在,也会让夫人不必挂怀。攸攸不幸,失去双亲,但方慧又何尝不是失去爹爹,李逵更是失去诸多亲人……,所以报恩之事,攸攸心领了便好。 今日小李逵与丰伯有缘,往后便留在山上了。至于夫人与方慧,攸攸觉得,实不必委身于此,不若先下山回家,说不准,将来还会有更好的前程。若夫人在山下有难处,我便请黎安叔叔帮夫人解决。 或许,日后攸攸也会有需要夫人帮忙之处,只是眼下还没想好,待我想好了再去找夫人可好?” 众人没想到苏攸攸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文斐也是有些意料之外,原以为她会答应方氏母女留下。 方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这苏姑娘小小年纪,心思竟是如此玲珑剔透,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但她报恩之心,已然决意,便不会轻易改变。于是红着眼眶道: “苏姑娘如此心地良善,设身处地为我母女着想,让我二人更是愧不敢当!既如此,便听苏姑娘的,我与慧儿在山下,随时等候苏姑娘差遣。” 此处一番对话,被隔壁课室的萧牧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禁轻叹,这小丫头究竟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长了这么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你说她有城府吧,平日里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尤其那双眼睛,总能让人将她心绪一览无余,但若说她心无城府,又怎会有如此这般思虑周全的行事? 此时已近午时,苏攸攸留方氏母女吃了午饭,方才由黎安陪同她二人一道下山去了。 下午,苏攸攸如愿,上了算学课。 下课后,文斐想起方氏母女之事,不禁问苏攸攸: “小攸攸为何不留下那方氏母女?” “徒儿有手有脚,何须那么多人伺候?那方慧也同徒儿一般年纪,何以就要去伺候别人?” 苏攸攸一边练着字,一边理所当然地答道。 文斐竟是无言以对。 站在苏攸攸身侧看她练字的俊美少年,低头俯视小丫头的包子头和长睫毛,笑意直达眼底。 “原来如此,为师还以为小攸攸不喜那母女二人……” 苏攸攸放下笔,认真道: “爹爹还在时,曾问过攸攸,觉得那方夫人如何?我当时答:攸儿觉得,方夫人甚好。 而今,我依然如此认为,方夫人知恩图报,知书达理,有分寸,有担当,且有始有终……,人长得也好看!” 文斐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萧牧也被她这最后一句弄得忍俊不禁。 “原来小攸攸竟会以貌取人!” “那倒不是,但若人长得好看,也会成为被喜欢的一个理由,除非人品不好另当别论。” 二人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那小攸攸还觉得谁长得好看?” “我爹爹和娘亲,还有那林三公子。” “还有呢?” “还有萧牧哥哥。” …… “还有卫国公世子夫人和静远侯世子夫人。” …… 苏攸攸瞧着师父那着急失落的样子,继续促狭道: “那六皇子赵云洛,也不错,……还有叶鸣,莫愁姑娘也好看,黎安叔叔……” 萧牧在一旁但笑不语,文斐气极,一拍桌案: “自明日起,为师身体不适,放假五日!” “师父!还有师父!师父是这世上最帅之人!” “帅是何意?”文斐与萧牧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帅就是英姿飒爽的好看!” 苏攸攸眉眼弯弯地向文斐讨好地解释道。 文斐这才满意,理了理仪容道:“咳咳……,为师身体略有好转,明日且勉为其难,照常上课吧!” …… 自从小李逵跟着丰伯住到山上,苏攸攸便也同他一起,每日晨昏由丰伯指导,各练一个时辰的基本功,虽辛苦了些,但看小李逵才那么小,心想自己总不能还不如一个三岁孩童吧,便也日日坚持,不曾落下。 七月中旬,已是盛夏时节,院子里的葡萄架上已结满了葡萄,绿油油的饱满圆润,甚是可爱诱人。 山中虽无酷暑,但也偶有闷热无风之时。这日,萧牧面色苍白,精神不济,墨临一早便叫了苏老爷子去了西耳房。 上午上完课,师徒二人不见萧牧,便来西耳房探望,老爷子为他施了针,已有起色,正坐于软塌上看书。墨临说如今这般已算是好的了,往年此时早已卧床静养。 苏攸攸见塌上只有坐垫,没有靠枕,便在午饭后回房休息时,让周妈妈从自己房间拿了两个大靠垫和一个小抱枕送去西耳房。 一觉醒来,周妈妈给梳了头,苏攸攸直奔前院课室,却在堂屋里见到了黎掌柜及黎安,二人正与师父汇报黎生草堂的事。 “瑞康斋?”文斐疑惑道。 “先生有所不知,就在咱们铺子对面,臻宝斋隔壁,新开了一家药铺,名曰瑞康斋。”黎安解释道。 “瑞康斋上个月刚开张,咱们铺子里有的,他们大多数也都有,且价格比咱们便宜。上月咱们倒还影响不大,可这个月才过半,近乎六成的老主顾都到了那边去,散客更是图那边便宜,不愿来咱们这边了。”黎掌柜愁容满面。 “那瑞康斋的草药同咱们比,如何?”文斐问道。 黎安道: “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且这一个多月来,也有不少回头客,这说明瑞康斋的草药本身也没有大问题。可那个价格,对于黎生草堂来说,是要亏本的。” “尘公子在时,向来主张黎生草堂要为平民百姓行方便,价格亲民,还免费看诊,所以咱们的草药除少数珍惜名品外,绝大多数都是薄利。”黎掌柜补充道。 “那可是货源价格有异?” 黎掌柜摇头道: “这个说不准,但以咱们多年来的经验,即便进货渠道不同,相同品质的草药,各家都相差无几,除非是个别药农私价,但这种量极少,且品质难保,还不会长期供应。” 文斐奇道: “要这么说,那瑞康斋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所为何意?” 黎掌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道 “特地托人从瑞康斋买了几样草药,我仔细查看过,似是参了陈药,但卖相又与新药无异,今日带了来,想请主子过目一辨……” “我去请爷爷过来瞧瞧!”还不等文斐吩咐,苏攸攸便一溜烟跑去主屋,见爷爷不在东间,丰伯正在小院里教小李逵扎马步,见苏攸攸急匆匆跑来,便道: “主子应当是去了萧公子房里。” 苏攸攸便又朝西耳房跑去,进了屋,只见老爷子正在为榻上的萧牧把脉,墨临叫了一声“苏姑娘”,榻上少年朝她温和一笑,苏攸攸看到榻上的靠垫及抱枕,心道,颜色还挺搭的,遂展颜一笑,表示甚为满意。 老爷子把完脉问她何事,苏攸攸便把黎掌柜及瑞康斋的事情说了个明白,请爷爷移步去西厢堂屋瞧瞧那包草药。 第十七章 长得好看·竞争对手(下) 西厢堂屋内,案上摆着几小堆草药,众人围坐,面有期待之色地看着苏老爷子。 “主子,这草药可有异样?”黎掌柜率先发问。 片刻,老爷子轻捋髯须道: “倒也没有大不妥,只是有几样参差不齐,同一味药中,有些较为新鲜,有些则时日略久了些,但尚未失效,只是买回去不可久置,须尽快熬制服用。” 黎掌柜双眼一眯:“这个情况,许多药铺也常会如此,只要新陈比例适当,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瑞康斋是新开店铺,并无滞销陈药,那便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在个别药农手中选择一部分即将失效但卖相尚佳的草药,一次性低价购入,混入正常好货中,表面极难分辨。” “这样一来,他们的成本必然要比黎生草堂低了。”文斐道。 “但具体低多少,按照现下售价,究竟是否有利可图,还得看新陈配比,黎安认为,也并不见得有利可图。”黎安分析道。 “就眼前这几样看,新陈配比约在五五之数。”老爷子细细研究查看了一番,得出结论后,又匆匆去了西耳房。 虽取样不多,但也有了大致参考。 黎掌柜道: “五五之数!大多药铺不会超过三七,我黎生草堂几乎不参旧,只在个别品种偶有新陈混销,陈药至多不会超过一成!” 众人陷入沉思,片刻后,文斐道: “瑞康斋如此行径,确有令人不解之处:一则,那类低价草药只是一锤子买卖,并非能够长期供应,一旦断货,价格势必有变。再则,若有五成即将失效,那么买药之人现买现用倒罢了,若是买多了囤放至失效,这瑞康斋的口碑可就砸进去了……既如此,黎掌柜倒也不必担忧,瑞康斋总会有撑不住的一天,黎掌柜只要坐等看戏就成了!”” 黎掌柜却仍是愁容满面,道: “话虽如此,如今咱们门庭冷落,每日里只看那边人来车往,络绎不绝,甚或有些人在咱们这里看了诊,竟又跑去那边抓药……,瑞康斋既开了张,便终究是有所图才是,究竟是图什么?现下如此,只不知往后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文斐问道: “可知这瑞康斋的东家是谁?何以要把药铺开在黎生草堂对面?” “回文先生,瑞康斋开业一个多月,东家一直不曾露面,辗转打探到,说这东家是一位姓齐名弘的商人。黎安前几日去查了这个叫齐弘的人,此人是江州城出了名的纨绔,家中做的是丝绸生意,还有,这齐弘竟是洛县知县谭胜的表弟……” 黎安说到此处,竟是面色突变,众人皆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自顾思索半晌,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迟迟没有下文,急得文斐直拍大腿: “黎少掌柜,你倒是说句话啊!” 黎安一阵尴尬愧疚道: “这瑞康斋,恐怕就是冲着黎生草堂来的!” “为何?”众人同问。 “齐弘是谭知县的表弟!” 众人…… “莫不是你在外惹了事,得罪了什么人?”黎掌柜急道。 “孩儿并未惹事!只是……,那谭胜也是溪县人,与方夫人是同乡。” 众人…… 黎安两句话,众人听得更是莫名其妙,文斐道: “就算谭知县与方夫人是同乡,这与黎生草堂又有何关系?” 苏攸攸见状却是心有所动,记起那日方氏提及厌倦市井生活时,黎安神色有异,便预感到必是有隐情,本来是打算找黎安问问清楚的,后来竟把这事给忘了。此时不禁有些小兴奋,要有八卦可听了! 黎安几番挣扎,似是难以启齿,奈何众人都等着他解惑,遂把心一横,说出了实情。 原来那日方夫人由黎安陪同下山,去县衙认领尸首,新任知县谭胜一见到方氏,便上演了一段他乡遇故知的戏码,自认为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只是造化弄人,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不曾想她居然还嫁给了方良那个穷小子。 如今方良已故,谭胜对方氏余情未了,竟三番五次向方氏表明心意,方氏屡屡拒绝、不胜其烦。因每次去县衙办事,都由黎安陪同,且平日家中杂务也常有黎安相助,故此谭胜便质疑方氏之所以拒绝自己,必是因为看上了黎生草堂的少掌柜,黎安那个小白脸…… 众人听闻此事,皆是莞尔,苏攸攸好奇道: “这谭知县可有家室?” “自然是有的!据说其妻泼辣彪悍,谭胜惧内已是众所周知。”黎安忿忿道。 苏攸攸顿时有些后悔,当日没能收留方氏母女,竟又将她置于难处。事已至此,她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补救。 “原来这瑞康斋,是冲着你黎少掌柜来的!”文斐也是有些八卦上头,打趣着黎安。 黎安又是一阵尴尬,一旁的黎掌柜却是愁容更甚,叹道: “若是如此,眼下可如何是好!本本份份做生意倒罢了,只怕那瑞康斋搞出仗势欺人那一套!” 文斐沉吟片刻道: “那谭胜不足为患,只是眼下确是要想个对策,解决一下门庭冷落的问题。” 苏攸攸当初知晓黎生草堂是自家产业时,便有过一个想法,自家用的牙刷,牙粉等物件,连阿遥和若溪这种皇亲国戚公侯勋贵之家的孩子都不曾见识过,想必民间更是没有的了,且又是极受欢迎,连萧牧也赞不绝口。 如此受欢迎的日常所需,何不借助黎生草堂,将牙刷,牙粉推广面世,在民间普及,单从商业角度来看,前景极为可观。 原是想要徐徐图之,而眼下黎生草堂既有了危机,便不妨就此一试! “小攸攸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吗?” 听师父问自己,不禁腹诽,定是自己刚刚在想牙刷生意的时候,眼冒星光,被师父瞧见了。 “攸攸确有一个法子,能令黎生草堂重回昔日盛况。” 三人闻言,既有些许激动,却又是将信将疑。 苏攸攸整理了一下思路,道: “既然瑞康斋走了低价的路子,且由他去便是,论草药品质,他定是不及黎生草堂,虽在短期之内看不出来,但时日久了,自见分晓。” “小主子的意思是暂且按兵不动?”黎掌柜忍不住开口。 苏攸攸顿了顿,又继续道: “就草药而言,黎生草堂有的,瑞康斋也有,的确只能如此。但若黎生草堂有了某样东西,瑞康斋却是没有的,那情况便不同了!” 三人闻言,眸中精光闪烁,文斐见她胸有成竹,便道: “小攸攸想必已想好了这某样东西?” 苏攸攸当即便把牙刷的事情提了出来。众人恍然,又沉思片刻,黎掌柜仍有顾虑,道: “小主子想法虽好,只是咱们黎生草堂是药铺,往来顾客均是冲草药而来,牙刷既非药品,会否让人以为走错了铺子?” 文斐却在一旁道: “我倒认为这个法子可行。黎生草堂虽以草药为主,而草药也有治病、防患及滋补养生之分,往来药铺的顾客,所求无非是身体康健。洁齿是百姓日常所需,以求牙齿康健,牙刷与牙粉自是对牙齿康健大有裨益,与草药之于身体各处之康健,并无不同。况牙粉亦为草药制成,与黎生草堂再契合不过了!” 苏攸攸心道,还是师父睿智英明,这番话也正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只见黎掌柜听了文斐一席话,终是打消了顾虑,黎安更是点头赞同。 苏攸攸适时道: “既然大家都认可了这个法子,接下来,还需要细细谋划一番,我先同师父与爷爷再琢磨一下牙刷的材质和式样,以及牙粉的配比,是否需要加以改良。” 众人点头,苏攸攸又道: “黎掌柜与黎安叔叔需要继续守着铺子,尽量推介瑞康斋没有的几样草药。有人来看诊便照常看,但要提前告知,只看诊不买药,须得收诊金。再撑上一阵子,最多一个月,等着牙刷上架,莫要心急。” 黎掌柜与黎安早已没了刚来时的愁容满面,而是欣然领命,又约定了下次碰头时间,二人满怀希望地下山去了。 第十八章 新品研发·忧思劳倦(上) 因为黎生草堂的事,在苏攸攸的提议下,师徒二人每日只上午上一个时辰的算学课,除却每日晨昏跟随丰伯练习基本功之外,其余时间全部与老爷子泡在小药房内,研究牙刷与牙粉的改良。 原本是想停了所有课业,全心投入到新品研发当中去,而之所以选择保留算学课,是因为接下来苏攸攸可能会参与到批量生产,定价,销售账目这些需要数字运算的事务中,若不掌握点算学知识,她一个六岁孩童岂不是要穿帮?为了以防万一,不得不每日装装样子,继续上算学课。 萧牧自上山以来,经过几个月的调理,气色已比之前有了些许变化,只是到了盛夏时节,仍有旧疾复发的迹象,老爷子悉心为他重新调配了药方,静养几日后,身体已有好转,遂依旧每日去课室读书。 这日上完课,师父下山办事去了,苏攸攸则仍在案上涂涂画画,脑子里想得是:自家产品,总该有个专用标识,以便日后识别及管理售后。 而黎生草堂四字虽好,略显繁杂,想如前世那般,取了拼音首字母代之,这种设计她是手到擒来,却又觉得这样过于怪异,与这时代格格不入。 正纠结着,只听一道温润之声自头顶上方传来: “攸攸是遇到难解之题了吗,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苏攸攸抬头,支着脑袋,看向面前这个俊美少年,心念一动,遂将自己要在牙刷上印制标识的想法与萧牧说了。 萧牧对黎生草堂的事已有耳闻,且苏攸攸爷孙三人每日忙碌,用餐时也在谈论制作牙刷之事,他自是知晓。 “攸攸此法甚妙,不知将采用何种工艺,是印是刻?又置于何处,尺寸大小几何?” 苏攸攸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道: “竹制与木制两种,工艺应当以刻为主,陶瓷的话,须得等师父请了烧陶的工匠师傅来,才能确定何种工艺为佳。” 萧牧闻言点头,苏攸攸又道: “至于位置和尺寸嘛,”说着拿起笔,在纸上简单画了牙刷,瓷瓶,还有杯子,于相应位置上画了标记,向萧牧示意。 “大概就是这样子。” 萧牧了然,心中有了思量。 苏攸攸突然心念一动,不知这时代是否有印刷术,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儿时的刷牙口诀: 小小牙刷手中拿, 上牙自上向下刷, 下牙自下向上刷, 咬合面,来回刷。 每日早晚勤刷牙, 牙齿洁白人人夸。 萧牧看了只觉言语直白有趣,只见苏攸攸抬头问道: “我还想在每一个牙刷的盒中放一张这个刷牙口诀,要用工整的小楷,只要这么大小的一张,”说着一边拿手比划着,“若只写一张出来,可有法子弄出相同的几百上千份?” “攸攸说的是印刷,自然是可以的!” 苏攸攸一时兴奋抓住萧牧的衣袖,道: “那太好啦!萧牧哥哥的书法好看,可愿帮攸攸写一个范本?” 萧牧微笑点头答应,当即按照苏攸攸比划的大小,将纸折了几下,提笔在折痕框内写下这几句口诀,但见笔力劲峭,挥洒自如,一气呵成,字字规正,却又不乏秀逸之骨气。 苏攸攸看了赞叹不已。 “公子,苏姑娘,午餐已备好了!” 墨临边说着,边从门外走进来,将一个擦手布巾递与萧牧。 同时周妈妈端着一盆水进来,苏攸攸收了桌上的笔墨纸砚,撸起袖子,伸着两只染了墨的黑黢黢的小手,自去洗了。 二人一同去了堂屋吃饭,今日吃的是粉蒸排骨,清炒扁豆,酱焖茄子,还有一个凉拌菠菜。 苏攸攸正含着一块排骨吃得津津有味,一个不小心,只觉牙齿被骨头生生硌得痛极,不禁伸手摸去。 对面萧牧发觉她的异样,投去关切目光,只见苏攸攸双眸隐含泪光,神情如苦瓜一般,口中缺的一颗门牙,已拿在手中。 众人见状,除了小李逵一脸惊恐,大家都笑看着她。 旁边周妈妈连忙倒了水,让她漱了口,拿帕子将那颗牙裹了起来。 老爷子一脸宠溺笑道:“攸儿长大了,记得莫要舔舐伤处,待吃过饭,去将这颗牙抛至山谷。” 苏攸攸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吃,萧牧本就吃得少,二人先下了桌,自去扔牙去了。 院外凉亭处,俊美少年与小女娃迎风而立,看向山谷深处。 没了门牙,不敢张嘴笑,说话还漏风,真真是尴尬至极,苏攸攸内心一阵烦躁。 萧牧见她心绪不佳,温言道: “换牙乃人人皆须经历之事,攸攸无须担忧,耐心等上些时日,自会再长出新牙。” 苏攸攸知他是在宽慰自己,看着眼前这俊美少年,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也曾有过没有门牙的时候,这么想着,心里便也平衡了许多。 萧牧只觉小丫头瞪着黑亮亮的眼睛,在自己的脸上滴溜溜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见她眉间愁云似乎已散去,便也释然。 若是萧牧知道她在想象他没有门牙的样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午后苏攸攸小睡片刻,便起来,周妈妈道: “姑娘不再多睡一会儿吗?” “不睡了。” 周妈妈便拿了发绳给她绾发。 出门刚从穿过西耳房回廊,苏攸攸便瞧见师父回来了,还带了陆方和一个木匠师傅。三人直接去了西厢堂屋,文斐示意苏攸攸将老爷子新制出来的牙刷样品,及几张木盒图纸拿来。 西厢堂屋,那位木匠师傅拿着两柄牙刷细细看着,点头称妙。 “李师傅,单就这两样手柄,你手底下那些个工匠,每日大约可做多少支出来?”文斐问道。 “若要打磨到这样的细致程度,这竹制的会快些,只是这木制的,工艺就复杂些,分成两个部分,头部钻孔,手柄部雕花,结合处还有旋式卡锁,须得精工细做,至于每日能做多少,不好说,得试过才知晓。” 文斐闻言点头,又向陆方道:“后山旧屋那边修整结束后,可还有旁的活计?” “正是无事可做呢,文先生只管吩咐便是!” “那便好!先劳烦李师傅按照这两柄牙刷,以及这几张图纸所示之木盒,先制出几个样品出来,也好估算一下工期。” 李师傅爽快应了,又看了看图纸,问了几处尚未明确的问题,文斐一一解答,无疑后,李师傅便带着样品与图纸,同陆方一道告辞下山了。 “师父,怎么不见烧陶的师傅来?” 文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她笑道: “小攸攸的门牙是不小心被自己吃掉了吗?” 苏攸攸…… 第十八章 新品研发·忧思劳倦(下) 文斐这才笑道: “上次制瓷砖的窑厂,就在山下清江镇,陆方已知会那边,咱们明日带了图纸和样品过去便可。” 苏攸攸又想起标识的事情,明日之前须得将标识设计好,只是现在一时还没有好想法,却又听师父道: “明日既下山,咱们不是还要打制几样安装刷毛的工具吗,小攸攸待会儿去找你祖父来,咱们再细细琢磨一下,确定好工具的最佳造型与尺寸,今日将图纸画好,明日去了窑厂之后,再去找铁匠铺直接将工具打了。” 苏攸攸点头答应,安装工具也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如今没有机械化,只能靠手工,工具显得尤为重要。 也就是说他们不单单是研发产品,还要设计出制作产品的工具来。 爷孙三人一个下午都在忙工具的事,好在晚饭前,几种工具式样及尺寸已确定,图纸也画了一部分。 饭后老爷子指导墨临为萧牧熬了新药,亲自去西耳房看他喝下,又嘱咐了几句,便回屋休息了。 苏攸攸师徒二人在西厢课室,继续画未完成的图纸。 二人都是对细节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因此磨磨蹭蹭直弄到深夜,文斐几次让她回去睡觉,却终是陪着师父。 周妈妈为二人煮了绿豆羹,当作夜宵吃了,又一直熬到亥时末,方才由周妈妈陪着回了后院。 迷迷糊糊中,竟是没注意到,西耳房内一直亮着灯。 第二日一早,因记挂着下山之事,苏攸攸早早起床,梳洗妥当后,去前院堂屋用早餐。 众人也都在,独不见萧牧主仆二人,丰伯说墨临已拿了早餐去西耳房。因萧牧时而也会在房内用餐,大家并未在意。 饭后,苏攸攸与文斐去西厢课室,将昨日画好的图纸,以及窑厂所需图纸,还有萧牧写好的刷牙口诀,一并整理好,准备下山。 此时墨临在门口唤了一声“苏姑娘”,苏攸攸转头,只见墨临朝自己走来,手中拿了一个方木盒,面色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公子让我将这个给苏姑娘送来,说可能是姑娘想要的东西。” 说着将木盒递给苏攸攸,冷着脸转头就走。 苏攸攸一时好奇,将木盒打开,两枚玉石印章赫然在目,一大一小,大的是正方形,小的是圆形,上面刻的字是小篆体,但又有些变化,因反着看,一时看不明确究竟是何字,心中却是有些激动,连忙找了朱砂印泥沾了,盖在纸上,这才一目了然。 方的印章是黎生草堂四字,虽是四四方方,框内四字排列却并不呆板,而是疏密得当、错落有致,竟有种高山流水、隽逸洒脱之感。 那枚小圆印章,更是精致,字体变化比方印章更甚,细看之下才知,是取了“黎生”二字,直径不超过一公分,雕琢得十分精巧细腻。 两枚印章,苏攸攸越看越爱,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却一时没有理清设计思路的品牌标识吗?! 昨日因为忙着工具图纸,竟把标识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确也无暇顾及。此时墨临送来这两枚印章,真是太及时了,而且完美得超乎她的想象!当下便想跑去向萧牧道谢。 那边文斐将图纸捆好,催促苏攸攸出门,走过来看到这两枚印章,也是颇为欣赏,知道苏攸攸的用意,夸赞一番后,让苏攸攸带着印章,随他一道出门下山去了。 今日有三处要去,时间紧迫,不能耽搁,二人到了清江镇,按照陆方的交代,找到了那家窑厂,当下说明来意。 窑厂管事得知二人是上次做瓷砖与马桶的陆方的主顾,便对他们十分热情,叫了两个师傅一道看了图纸。 与窑厂管事借了笔墨,苏攸攸将印章的位置现场做了标注,不同物件所用印章不同。 两位师傅初时以为小女娃就是跟着来看热闹,没当回事,此时见她这番操作,很是震惊,因缺了颗门牙,说话听着还有些漏风,但语言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实不可小觑,遂正色应对。 苏攸攸与师傅商定了工艺,在图纸上盖章留了样,以便拓印,自己则将两枚玉印又小心收入盒中,随身带好。 师傅又拿着苏老爷子用木材做出来的实物样品,研究思索了半晌,说物件虽小,但构造精细,又要制模,打样至少须十五至二十日,另外两个水杯,虽样式古怪了些,好在构造并不复杂,十二日可出样品,还有一个瓷瓶倒是寻常式样,会快一些。 这比苏攸攸预想的时间晚了几日,于是最终双方商定十二日后,过来看所有样品。 师徒二人一个上午都耗在窑厂,午饭在镇上随便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下午又去了铁匠铺。 铁匠铺那边,因为要打制的工具大多都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新巧物件,还有一些改良的剪刀、镊子之类,同窑厂一样,颇费了些功夫与铁匠师傅钻研图纸,细细交代,文斐又出了高价,最终商定八日后过来拿货。 紧接着师徒二人又去了纸行,订了一批包装用的纸张,还有刷牙口诀的印制。 饶是夏日昼长,二人回到家也已是掌灯时分,丰伯给二人热了晚餐,周妈妈陪着,吃完收拾了碗筷,便各自回房休息。 苏攸攸行至西耳房,心念一动,想去同萧牧打声招呼,致谢印章一事,便让周妈妈在回廊处稍等,自己上前扣了门。 片刻墨临开门,见是苏攸攸,脸色瞬间变冷,走出来关了门,道: “苏姑娘,何事?” “我来找萧牧哥哥!” “我家公子已经歇息了,苏姑娘请……”墨临话未说完,只听屋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声,随后一道温雅又略带倦意的声音道: “墨临,不得无礼,让苏姑娘进来说话。” 墨临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开门让苏攸攸进屋,只见萧牧穿戴整齐,站在软塌旁,屋内灯光昏黄,但苏攸攸依然可见眼前的少年面色苍白,两片薄唇更是毫无血色。 萧牧神情自若,眼光柔和地看向苏攸攸道: “今日攸攸与先生下山,诸事可还顺遂?” “嗯,”苏攸攸点头,又脆声道,“萧牧哥哥今早给我的印章,正是我想要的,不是,比我想要的还要好!我很喜欢!谢谢萧牧哥哥!” “攸攸喜欢就好。” “那萧牧哥哥早些休息,我也回房了,晚安!” 不知从何时起,“萧牧哥哥”这四个字苏攸攸竟是张口就来,丝毫不觉尴尬了。 让墨临将苏攸攸送走后,萧牧只觉一阵眩晕,坐于榻上,额头尽现细密汗珠,片刻后才有所缓和,面色苍白虚弱,耳边回响起苏攸攸刚刚那句“我很喜欢!”,两汪深眸中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晚安?又是何意?”俊美少年不禁轻声低喃,“想必是夜晚安睡之意”,遂回褪去外衣,回了床上就寝。 苏攸攸出了屋子,示意墨临跟着,她有话要说,直到找了个远离萧牧卧房的角落处才停下,低声问墨临道: “萧牧哥哥是不是又病了?” “哼,还不都是因为苏姑娘!”墨临忿忿道。 “因为我?”苏攸攸不解。 “要不是你让我家公子刻那劳什子印章,昨日夜里一直刻到天明,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啊,那他今日如何?我爷爷可知晓?” “今日一整天都精神不济,还让我不要与苏姑娘说,更不要去找苏老神医!” 苏攸攸无言以对,墨临忍不住继续道: “……当初看诊时,苏老神医就说过,我家公子这病切忌忧思劳倦,可苏姑娘还偏偏让我家公子忧思劳倦!以后苏姑娘的事,请不要劳烦我家公子!” 说罢,竟自顾走了,留下苏攸攸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周妈妈过来唤她,方才回过神来,随着周妈妈回了屋。 墨临虽是误会了她,但也没说错,萧牧终究是因她的事,忧思劳倦,累坏了身体。苏攸攸心中很是愧疚,脑海中尽是灯下那瘦削少年呕心沥血为她刻印章的画面,久久不能入睡。 第十九章 施了法术·山人墨宝(上) 接下来几日,萧牧不曾来课室看书,三餐亦是在房内。苏老爷子见状一时费解,前几日原本已有好转,何以又有复发之状?遂将几味固本益气之药加大剂量。 因每日服药品类繁杂,老爷子索性专门为萧牧配制了药丸,便于日常服用。在吃食上也做了规划,每日进食一些对治疗有益的膳食,如以百合,黄菊,银耳,山药等等药用食材,让丰伯变着花样地做出各类吃食,或清粥,或菜品,或点心,或羹汤。 苏攸攸因心中愧疚,每日去西耳房探望,萧牧知她忧心,每次见她时都精神饱满,状态极佳,苏攸攸见状,略有心安。 距离下山那日后第三日,陆方与李师傅带着制成的牙刷柄及一系列木盒,来见文斐与苏攸攸。 师徒二人对样品很满意,苏攸攸提出要在每件物品上面烙印黎生草堂标识。李师傅表示工艺上没有问题,只是工期会略微延迟一些,文斐师徒二人当即敲定订货数量,让工匠们先做起来。 竹柄暂定五百支,木柄分头部和手柄两段,手柄两百支,头部六百只,材质以花梨木、红豆木边角料、或香樟木等细密好料为主,四款木盒各四百只,其中两款用樟木,另两款则用松木。 李师傅一一记下,估算了时间,又问出货顺序,师徒二人商定,先出五百支竹柄,及六百支木柄头部,再出余下两百只木手柄,以及一款装牙刷的木盒,做好送至山上,另外三款木盒最后出,做好后直接送至黎生草堂。陆方二人领命下山。 苏攸攸让丰伯开始着手处理前几日采购回来的马鬃毛,先是浸泡、漂洗,再置于水中煮沸,捞出晾干,整理,剔除不合格毛,最后码齐扎成一捆捆的放好备用。 首批牙刷头,苏攸攸与师父商量着,不打算在外面请人工,全部由自家人上阵制作,将后院库房旁边一间空置的屋子作为工作室,搞个小流水线,先试一批出来,看看效果如何,若是畅销,再开始着手雇人,逐步扩大生产力,将黎生草堂其他几处也全面上架,大范围推广起来。 到了铁匠铺交货的日子,文斐带着苏攸攸去铁匠铺看了制好的成品工具,基本没有大问题,有几处需要修正的,当即就让师父做了调整。 师徒二人又去了黎生草堂,先是让黎安带他们去了方氏的小院,母女二人见到苏攸攸,很是惊喜,听闻要她二人上山帮忙做活计,当下收拾了简单行头,跟着几人上了山,同时上山的还有叶鸣及药铺两个伙计。 先是安排方氏母女在苏攸攸隔壁的屋子住下,黎安叶鸣及两个伙计,则是暂住后山旧屋。 当晚,全员聚集在后院那间工作室里,接受培训。 苏攸攸讲解了牙刷的整套制作流程,及流水线各处职责。 文斐将人员大致做了安排,叶鸣带着苏攸攸与方慧,负责鬃毛裁切与分股;周妈妈、方氏、丰伯三人负责做刷头;黎安负责后期修剪刷毛,两个伙计负责刷头打磨,文斐则负责最后检验。老爷子主要负责技术指导。分工好之后,众人各自学习并熟悉工具的使用。 隔日,陆方将第一批货送来,五百支竹柄与六百只木柄头部,大家便正式开工。 先是叶鸣用铡刀将鬃毛切割成固定长度的小段。 所用铡刀与前世办公室裁纸的基本同款,还有标了刻度的托板,刀是铁匠铺打制的,带刻度的板子是老爷子按苏攸攸的想法装上去的,使用起来极为方便。 苏攸攸与方慧将切好的小段鬃毛按固定数目分成相同的一个个小股,分别放入设有一排凹槽的条形托架上,每个凹槽里放一股刷毛,以便周妈妈三人在制刷头时拿取。一条托架刚好可以放置一支刷头所需数量的刷毛。 周妈妈,方氏,丰伯三人,在苏老爷子的亲自示范下,制做刷头,三人很快上手。 黎安则是在苏攸攸的指导下,拿着改良过的剪刀,对做好的刷毛进行修剪。 两个药铺伙计用苏攸攸特地从溪边找来略带粗砂的鹅卵石,对修剪好的刷头进行打磨,直至从各个角度刷时,触感不刺痛皮肤为准。 此时萧牧经过几日的调理与休养,已大有好转,见大家都在后院工作室忙,主仆二人观望了一阵子,颇有兴趣,便也参与进来。 苏攸攸担心萧牧过于劳累,便让他同自己一道切割鬃毛。苏攸攸将鬃毛位置摆好,萧牧一刀下去即可,既简单又轻松。 因做刷头人手不足,丰伯还要负责大家的三餐伙食,文斐便将各岗位做了调整,黎安做事细心又有耐性,便安排他与方氏她们一道做刷头。 萧牧实则也可胜任,但苏攸攸强烈反对,便作罢了。 由叶鸣负责修剪刷毛,手起刀落又快且有准头,墨临则时而与叶鸣一道修剪,时而与两个伙计一道做打磨工作。 而小李逵如今也已识数,丰伯让他同方慧与苏攸攸一道,学着分股,一根根数,磨炼心性。 萧牧看着工作室内各种新巧物件,叹为观止,虽在京城也见识过工部那些能人异士,但这爷孙三人仅短短几日,竟有这许多奇思妙想,不禁令他折服。 再看苏攸攸,时而安安静静配合着他整理鬃毛,时而这瞧瞧那看看,小小身影穿梭于众人各处,风风火火,而最终又回到他身边,口中还念念有词,像极了一个小精灵,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让他忍不住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又想到她对自己的关照,处处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受累,对此他十分无奈。 自从上次病倒之后,她对自己便是这种状态,不禁向墨临投去一记眼刀,弄得墨临莫名其妙一阵心虚,心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怒了自家公子。 众人齐心协力,第一日做下来,产出成品不足八十支。第二日,技能趋于娴熟,做出两百支。 苏攸攸合计着,按照这个进度,再有五日,便可将第一批货品备齐。 第三日是约定去山下窑厂看样品的日子,苏攸攸与文斐一早便下了山。 看着陶瓷刷柄的样品,苏攸攸极为失望,心中暗叹,传统陶瓷工艺显然做不到前世那般精细,师傅说须得花上些时日,或许能够有突破。而眼下时间紧,这个想法恐怕是行不通了,只能以后再慢慢研究。 好在两款杯子和装牙粉的瓷瓶还是比较成功的。于是当即订了一千个瓷瓶,两款杯子各四百个,分批陆续出货。 两款杯子是搭配牙具刷牙用的,一款是前世马克杯造型,另一款是比马克杯细高一些,杯身不带手柄,却有五指凹痕。在前世看来都是极为简单普遍的款式,但在这时代人们的眼中却是极为古怪新奇。 与窑厂管事谈好后续事宜,师徒二人又去了纸行,取了定制好的一系列纸张。 因陶瓷刷柄失败,文斐又找陆方追加了两百只木柄及配套刷头。 老爷子这两日已开始着手制作牙粉,在原来基础上加了苏合香与薄荷粉,优化功效的同时,也多了一些香气。 苏攸攸见万事俱备,她得筹划上架事宜了。 第十九章 施了法术·山人墨宝(下) 这日午后,师徒二人叫来了黎掌柜,在西厢课室敲定了一系列上架前期准备工作。 主要三件事,第一件,将上架时间定在了八月十三日,中秋节前两日。在此之前,黎生草堂关门歇业,由黎掌柜按照图纸,将铺子内部格局略做调整,为牙刷系列产品腾出展示空间。 黎掌柜在见到几个产品成品时,就已经折服了,欣然领命。 第二件事,是给这几样产品定价。 苏攸攸虽对当前物价没有概念,之前在算学课上问过师父,大体知道一两银子都可以买些什么,遂心中有数。 黎掌柜认为走亲民低价路线,可为店铺招揽更多顾客,增加流量,所以两档牙刷,竹柄卖三十文,木柄至多卖三百文,饶是如此,也有三成以上的利润。 文斐则是以高端消费角度出发,认为木柄牙刷卖一两银子也不为过。 三人经过一番商讨,最终确定,竹柄牙刷五十文一支,但若在黎生草堂买满二百文的草药,牙刷便可优惠至四十文。 牙粉分单瓶装与双瓶礼盒装,单瓶一百文,若与竹柄牙刷搭配购买,也可减十文。双瓶礼盒两百文。 这两样承袭了黎生草堂一直以来的平价亲民主张,让一般百姓对牙刷牙粉也可以购买,虽然昂贵了些,但不至于望尘莫及。 另外也有针对高端消费者的木柄牙刷礼盒,一两银子一套。两款刷牙水杯,均价八百文一只。 木柄牙刷在造型上与竹柄不同,手柄更为舒适,工艺考究,选用的木料都是顶级好料,极能彰显贵族身份,刷头的造型也与竹柄刷头不同,是精心修剪的波浪形,触感更舒适,清洁更彻底,并且一支手柄配三只刷头,相当于一次买了三支。而瓷制刷牙水杯,不是消耗品,只要不摔碎,想用多久就能用多久。 总体来说,这个价格同前世同类物件比起来,可谓是天价,但却有它存在的道理。 一方面,现在这些东西毕竟不是工业化产物,全靠手工制作,造价本身就高。 另一方面,对这时代人来说,尤其贵族,刷牙这件事还是有些仪式感的,作为牙具中的全新事物,一旦被大众接受,即使价格高,也会认可。 第三件事,苏攸攸想借等闲山人之名,为黎生草堂造个势。 文斐自然不在话下,见识过上次拍卖会的盛况,他明白苏攸攸的意图,商议好了具体细节,当即写了封信,让黎掌柜带下山,连同一整套牙刷牙粉成品,送与烟雨楼的莫愁姑娘。 后院流水线上第一批牙刷已在收尾阶段。 虽然包装盒与包装纸并不是前世那种食品级的,但苏攸攸仍然将这些制好的牙刷进行了一次蒸气消毒处理,虽说木制手柄不宜高温,但牙刷是消耗品,几个月换一次,无需考虑保养问题。 苏攸攸让周妈妈与方氏用浆洗干净的细麻布为每人做了口罩与围裙。众人穿戴整齐,净了手,在苏攸攸的示范下,开始包装。 竹柄牙刷装入一枚长条形的纸质信封内,封口处加盖黎生草堂印章即可。 木柄牙刷,一柄配三只活动刷头,放于木盒相应位置卡牢,上面覆盖一张带有黎生草堂印记的薄纸,再将一张刷牙口诀置于上方,入盒封盖即可。 牙粉瓷瓶也陆续到货,定量称重装瓶,每瓶大约可使用一个月左右。 苏攸攸又单独对黎安与两个伙计在销售话术方面做了简单提点,因三人都参与了牙刷制做,这几日也是人手一把在使用着,对产品有相当的了解,自是一点就通。 黎安带着两个伙计提前两日下了山,将货物运至黎生草堂,加之窑厂运来的八百只杯子与陆方送来的木盒,当场一一进行了包装封盒,清点入库。又对店内货柜进行了一番布置。 …… 洛春江畔,烟雨楼的一个包间内,两位身着锦衣的男子,正听着小曲,品着茶,一派悠然。 “周兄,你我上次一别已有半载,别来无恙?” “不瞒李兄,自上次自烟雨楼拍卖会与李兄别后,我因家中事务拖累,直至半月前才从金陵返回。近日又犯了牙痛之症,每日寝食难安,用药收效甚微,迟迟不见好转,这才约了李兄至此排解烦忧来了。” “哈哈,果然这嫣红姑娘的琵琶曲子,比那良药还有效!”李兄打着哈哈调侃道。 “这话倒也非虚,那瑞康斋的药,实不如往年在黎生草堂拿的草药效果好。”周兄面有愁容地解释。 “既如此,周兄再去黎生草堂抓药便是,何来烦忧?” “李兄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差家仆去买药,回来竟说黎生草堂已关门歇业了!” “哦?竟有此事?” 周兄点头道: “自从瑞康斋开业以来,黎生草堂便门庭冷落,想是不敌瑞康斋药价低廉,终是撑不住了。” 李兄叹道: “黎生草堂这几年来,在洛县县城可谓是有口皆碑,不仅草药品质上乘,掌柜也颇有诚信,确如那匾额所书:童叟无欺。如今此番变故,实为可惜。” 此时一曲完了,嫣红姑娘放下琵琶,移步案前,纤纤玉手拿起茶壶,笑道:“两位官人,嫣红倒是有一则关于黎生草堂的消息。” 说罢,便姿态优美,恬淡娴雅地专心地为二人倒起茶来。 “哎呦,嫣红姑娘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听听!”李兄急道。 嫣红好整以暇放下茶壶,才缓缓道:“听闻,黎生草堂并非因瑞康斋迫得走投无路才关门停业,而是出了一批新货,正在整顿筹备中。” “哦?莫非又有了几个月前那批上等野山参?当时我竟是未能抢到半根。”李兄闻言好奇道。 “既是要出新货,直接上架便是,又何须关门歇业?”周兄接着道。 嫣红笑道: “这新货并非草药,却是极为新鲜,多数人不曾得见呢!” “那是何物?嫣红姑娘可曾见过?”李兄追问。 “是洁齿用的物件,叫做牙刷与牙粉,嫣红有幸见过,那牙刷极为精巧,牙粉据说是一位神医以多种草药配制而成,不但可洁齿,还可镇痛消炎,用它刷了牙之后,口中竟还留有余香……” “竟有如此妙物!不知那黎生草堂何时开门营业,我定要去瞧瞧!”周兄闻言甚是激动。 嫣红姑娘嫣然一笑,道: “昨日黎生草堂门前张贴告示,八月十三日开门营业。” “那便是明日了!” 嫣红继续道: “据说,那等闲山人用过此物,赞不绝口,还为之亲笔题字赠与黎生草堂,明日开业之时,想必便可看到等闲山人的墨宝真迹。” 此话一出,周兄更是恨不能当下就去黎生草堂门口守着。原本对牙刷兴趣缺缺的李兄也不淡定了,想着上次拍卖会没能一睹等闲山人大作,这回可不能错过。 …… 一时间,烟雨楼内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大体获得两则消息: 一则,黎生草堂明日开业,推出前所未有之新鲜货品。 另一则,明日在黎生草堂可见等闲山人亲笔所题墨宝真迹。 总之,黎生草堂成了明日焦点。 第二十章 皓齿留香·品貌无双(上) 瑞历二十二年八月十三日,清晨的微风中略有些许入秋的爽气,还时而参杂了桂花的香甜。 马车里,苏攸攸睡眼惺忪地坐在文斐身侧,另一边坐着陈清媛母女。 苏攸攸自从知晓谭知县与方氏的事情后,便有意让母女二人上山,经过几日相处,日渐熟络,总唤她方夫人又显见外,苏攸攸便唤她陈姨。 此次让她母女二人跟着下山,一来是去黎生草堂看看有无需要帮忙处,再则便是让她们回家取了秋冬细软,以后上山常住。 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中,身披墨蓝金丝斗篷的俊美少年,端坐车内,贵气逼人,墨临与叶鸣则坐于少年对面。 几个月来,萧牧主仆还是第一次下山,原也无事,便跟着出来看看热闹,虽是起了个大早,萧牧气色不错,墨临也精神抖擞地看着车外景致,不时与叶鸣聊着天。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洛县永丰街,在即将抵达黎生草堂的路口处,已是人群聚集,熙熙攘攘,马车转入小巷,在黎生草堂后院门口停下。 众人下了车,从后门进入店铺,此时刚开门营业不久,但见铺子里人声嘈杂,乱成一团,两个伙计脚不沾地,黎掌柜更是对纷纷前来付账的人应接不暇。 牙刷系列柜台前挤满了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看着面前两款杯子,爱不释手,却是拿不定主意选哪一个,伙计也是等了半天,分身无暇,小姑娘身旁妇人见状对伙计道: “既如此,两个都买了吧!再要一套木柄牙刷礼盒,一盒牙粉礼盒。” 伙计连忙应声备齐了货,引着二人去付款。 铺子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的人问询产品,有的人则是驻足瞻仰挂在货柜上方那一卷横幅,四个大字:皓齿留香。 笔力遒劲,行云流水,气势恢宏,率意畅然,正是出自文斐之手,落款为:等闲山人题于洛县黎生草堂。 一众人站在那里,迟迟不肯离去。 黎安守在门口限制客流,门外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望眼欲穿,只见几个妇人扯着黎安的袖子,一口一个黎少掌柜,各种软磨硬泡,要他放行,眼看黎安就要招架不住,文斐道: “叶鸣去守门。” “是!”叶鸣一闪身,快速穿过人群,来到门口,虽是英姿俊逸,却是神情冷漠,周身散发寒意,一副生人勿近的派头。 那几位大婶见状不禁打了个寒颤,松了手,向后缩了缩,黎安这才松了口气。 苏攸攸让陈姨去帮助黎掌柜收款记账,方慧也跟着她在柜台里,不时帮忙搭把手递个货。 苏攸攸又见两个伙计被人围着应接不暇,便想要上前帮着介绍产品,刚迈出步子就差点被人撞倒,萧牧眼疾手快将她捞回来,护在身后,道: “攸攸就在此处莫动。” 语声温和,却是不容置疑。 言罢吩咐墨临去助叶鸣守门,替回黎安。 有了陈清媛几人相助,黎掌柜与两个伙计才算缓了口气,一切按部就班,送走一波,放行一波。 黎安不停从仓库往外拿货,苏攸攸见状,问了库存情况,这会儿还不到一个时辰,所有货品已售出大半,木柄牙刷礼盒仅剩不足六十套!照这个速度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售罄了。 苏攸攸与师父商量了一番,决定将剩余的库存每日限量供应,以获取部分客流,撑到下一批货到。 当即让黎安保留库存,每样货品各留一百件,木柄牙刷礼盒五十件,剩余今日售完即止。自明日起,每日限售十件、五件,十日内售完。 至巳时末,除库存保留的那部分外,店内最后一支竹柄牙刷,被一位身着细棉布衣的少年搭了二百文草药买了去,黎安当即宣布今日新货已售罄。 那些买到的人兴高采烈,没抢到的人则是懊恼不已,又听说明日会少量上货,便带着一丝希望走了。 这次黎生草堂可谓盛况空前,整个永丰街因此而沸腾起来,黎生草堂附近几个铺子生意都被带动得比往常好,而对面的瑞康斋,却独独门庭冷落,不胜萧条。 文斐见今日已收到成效,便索性让黎掌柜关了门,下午歇业半日也无妨,先核算一下账目情况,他要安排接下来的生产事宜。 黎安将仍在瞻仰等闲山人墨宝的那几位客客气气请了出去,让他们明日再来。 大门一关,众人欢喜雀跃,尤其店铺两个伙计,何曾见过今日这种场面,黎掌柜红光满面,算盘打得啪啪响,黎安与陈清媛在一旁清点一堆铜钱银两及银票,方慧则是站在身边看着他们数钱。 “共计八百三十五两七钱整!其中草药也有一百多两的入账!” 黎掌柜报了账目,黎安难掩激动,道: “今日一个多时辰,竟抵得过往常半年!” “若是库存货品充足,今日收入怕是不可估量!当日小主子提出这个法子,言说可令黎生草堂重回昔日盛况,眼下看来,何止如此,今日盛况,前所未有啊!” 黎掌柜感慨万千,此时已对苏攸攸彻底叹服,尘公子后继有人了! “都是大家齐心协力,才将事情办成。”苏攸攸谦虚着,又对师父文斐眨眼促狭道: “况且,要不是借了等闲山人的势头,怕是也没有今日这番场面!” 众人心下了然,萧牧对文斐大名早有耳闻,又曾在宫里见过一幅等闲山人的早年画作,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稍作联想,便能知晓等闲山人便是文斐的别号。 “咳咳,攸攸徒儿打算如何答谢等闲山人……” 苏攸攸不等他说完,便脆声道: “自然不能用金钱答谢,等闲山人随便一幅画就价值万金,根本不会在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的小钱,师父您说是吗?” 众人都被她的话逗乐了,文斐也是哈哈一笑,道: “等闲山人不在意,为师倒是在意,小攸攸打算如何犒劳大家呢?” 苏攸攸道: “中秋节,每人都有重赏!” 众人闻言心中喜悦,苏攸攸也是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只是缺了两颗门牙颇为滑稽,只听她又对文斐道: “眼下徒儿也是有些饿了,不若师父先带大家去望江楼庆祝一番可好!” 一行十人,在望江楼内一个大包间里落座,不分主仆,苏攸攸一侧是师父文斐,另一侧是陈姨,接着是方慧,黎安,黎掌柜,两个伙计,叶鸣,墨林,萧牧,萧牧与苏攸攸之间隔着文斐一人。 文斐点了菜,又让小二上了酒,萧牧体弱不宜饮酒,叶鸣则是不喜饮酒。便只有文斐与黎氏父子及两个伙计畅饮一番。 陈清媛多半都在照顾苏攸攸,竟不曾发觉方慧伸着筷子在夹一颗蒲菜,却怎么也夹不起来,一旁黎安见状,将蒲菜盘子端至方慧近前,方慧十分乖巧地夹了一颗,又将盘子递给黎安,投去略带矜持的一笑,同样是缺了门牙,只不过是下面的两颗。 苏攸攸见师父几杯酒下肚,面不改色,很是艳羡。想起自己前世对酒精极不耐受,也不喜酒的那股味道,遂滴酒不沾,但却最是羡慕那些千杯不醉之人。 思及此,苏攸攸突然心念一动,说不定这一世自己的身体是可以喝酒的呢? 越想就越是急着要验证一下,于是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拿起师父手边酒壶,往自己茶杯里倒了半杯酒,浅尝了一口,觉得似乎并不像前世那般难喝,随即又喝几口,心中暗喜:这一世自己真的可以饮酒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些小动作,早就被萧牧尽收眼底。 第二十章 皓齿留香·品貌无双(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酒足饭饱。因下午放了假,黎掌柜与伙计们告辞各自回去休息。黎安负责送陈清媛母女回家拿行李。文斐打算将一些生产接洽事宜交由叶鸣去做,因此带着苏攸攸与叶鸣二人去找陆方及窑厂各处。 萧牧主仆直接乘马车回山上。 只是马车还未走出去多远,便被叫停,只见文斐把苏攸攸往车上一放,对萧牧道: “小攸攸吃了酒,先随你们一道回去,可要照顾好她!” 萧牧了然道:“先生放心便是!” 说罢文斐与叶鸣匆匆走了。 苏攸攸被文斐放上马车,就便坐在了墨临身侧,萧牧坐在对面瞧着她,只见小丫头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双慧黠灵动的眼睛,此时竟是闪着迷离的笑意,紧挨着墨临,对任何人毫不设防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副自持的小大人模样,不禁暗自摇头,明明不胜酒力,还偷尝,原来她也不是事事把握十足。 马车突然一个晃动,苏攸攸小小身板没坐稳,向墨临身上倒去。 刹那间,苏攸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鼻息间似有淡淡药香萦绕,坐稳之后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被萧牧捞了过来,揽在身侧。 与此同时,那边墨临也避开老远,生怕被她碰着似的。 坐在萧牧身侧,苏攸攸有种莫名的心安。不知为何就想与人亲近,于是趴在萧牧身上,抓着他刚脱下的那件斗篷,研究了半晌,道: “这颜色,真好看!花纹也好看!” 又把斗篷扔在一旁,贴在他的衣袖上看了半天,道: “萧牧哥哥的衣服,都好看!” 萧牧知道她这是酒劲儿上来了,只能由着她。 马车行了片刻,路途略有颠簸,苏攸攸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往上涌。 萧牧见状果断快速扯过身旁那件斗篷垫在身上。 墨临高声阻止道: “公子,使不得!这可是太后娘娘钦赐的……织金斗篷……” 然而话未说完,已经迟了,苏攸攸吐完还不忘拿它胡乱擦了擦嘴,墨临满目痛惜。 “太后娘娘?……” 苏攸攸迷迷糊糊寻思了半天,才想明白太后娘娘应当是萧牧的姨母,浑不在意地笑道: “太后娘娘……嘻嘻,太后娘娘很喜欢萧牧哥哥呀!” 墨临翻着白眼,小心将斗篷从萧牧身上取下,傲然道: “那是自然,我家公子天资过人,品貌无双,哪个不喜欢?” “墨临,再多嘴便出去赶车!”萧牧出言制止。 苏攸攸仍旧趴在萧牧身上,听着墨临的话,抬头看向萧牧,正值萧牧低头一脸关切,拿帕子为她细细擦拭嘴角残留秽物。 苏攸攸不禁呆了呆,口中喃喃道: “品貌无双……” 竟不自觉伸手触摸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庞,修眉深眸,高挺鼻梁……, 一旁墨临见状急得直跳脚,若不是萧牧拿眼神警告了他,他恨不能一把将她从自家公子身上揪下来。 苏攸攸小小手指在萧牧俊美无匹的脸上轻戳,吃吃笑道: “萧牧哥哥果真好看……” 萧牧无奈,伸手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待要制止,突觉小丫头胳膊一软,脑袋一歪,竟是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 …… 苏攸攸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发现自己已经是身着睡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周妈妈见她醒了,喂她喝了一小碗醒酒汤,又拿来一盘桂花甜糕,和一串刚摘下来的葡萄。 苏攸攸一边吃着,一边回想着自己在望江楼喝了师父的酒,还在马车上吐了萧牧一身,接下来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山。 周妈妈说是萧公子背着她回来的。 接下来的两日,苏攸攸没发现萧牧状态有何异样,略有心安,只是墨临对她却是又冷面相向了好一阵子。 中秋节,苏攸攸如实兑现承诺,先是找了师父文斐一起,将之前老爹留下来的家底作了盘点清算,中秋福利便从中拨出。 凡是参与牙刷制作的每个人,包了一两银子的红包,连墨临与萧牧也有,而丰伯,周妈妈,黎掌柜,则是每人二两银子。除此之外,每人获赠一只水杯,及牙刷牙粉一套,只不过需要等有货之后再补发。 牙刷牙粉的后续生产,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进行中。 牙粉仍是由苏老爷子亲制一批,以后逐步交由黎生草堂自制。 牙刷是消耗品,将来必定需求量极大,单单李师傅那里无法满足生产需求。 文斐那日先是带叶鸣去窑厂加订了一批瓷瓶与杯子。这才去找了陆方与李师傅订货,说起增加产量的事,陆方欣然回应,李师傅的木工队正打算扩充人手,只是眼下这批货确是有些吃力,便向他推荐了一户姓杨的木匠。 老杨头是清江镇上土生土长的木匠世家,家中二十来号木工学徒,平常接些零散活,也曾为陆方做过木工,活计手艺不亚于李师傅他们。 文斐打算先将几款木盒交由杨家来做,牙刷柄则集中由李师傅这边独家制作,毕竟关键工艺不宜外传,陆方自己人他是放心的。 老杨头家中此时正是青黄不接,接不到活计的时候,一听说是长期供货,量大,又是小件,价格也公道,自是爽快接了,当下便去安排打样了。 剩下便是牙刷头的制作,这是有独门技术的一环,当初之所以要把刷柄与刷头分开制作,也是基于这个考虑,因此师徒二人早就商量过,这部分须得是自己人,也就是说,眼下要组建自己的制牙刷作坊了。 作坊的选址,综合考虑定在了洛县县城,一方面距离黎生草堂近,便于管理;另一方面,此处四通八达,将来为其他几家铺子供货,运输也比较便利。 牙刷这种小物件,无需占用太多空间,师徒二人便看好了方家小院,做工兼住人,对于初期规模不大的作坊来说刚好合适。 于是同陈清媛商量,打算租下方家小院,每年付方氏十两银子的租金,比市面租价高了许多。陈清媛一听,哪里肯收租金,恨不能直接将房契给了苏攸攸。 文斐却道毕竟是方家的宅子,且方慧还有个哥哥,若是他日寻到了,回来也算是有一处根基所在。于是最终以每年五两银子的租金,租了下来。 小院很新,稍作调整布置一番,便可入住开工了。小院西边还有一处空地,同方氏商量过,日后加盖一排屋舍,七八个房间,设计成日式榻榻米大通铺,容纳五六十号人不成问题。 中秋节一过,苏攸攸便随同文斐及黎安去了牙行,虽然苏攸攸对人口买卖极为抵触,但这时代现状便是如此,只能接受。 三人在牙行精挑细选了三十人,大多是周边几个村镇的落难村民,或因瘟疫失了亲人无所依托,或因家贫生活无以为继,还有被没落富户遣散的仆人。 三人将人带去方家小院,做了具体分工。 从三十人中选出两个管事,一位负责管理流水线上的生产业务,另一位负责后勤,监管众人衣食起居。两位管事直接向黎安汇报工作。 其余二十八人中,三人专门负责伙食与小院各处清洁洒扫,归后勤管事统筹管理。剩下二十五人便是流水线上的生产主力军。 当日将众人住宿安顿好,第二日由黎安负责技术培训,第三日试生产,陈清媛下山去协助技术指导与品质把控。 苏攸攸师徒还对工具做了改良,尤其后期打磨环节,设计了一个手摇打磨装置,省时省力。 经过几日的磨合,新工具到位,方家小院的牙刷作坊逐步步入正轨。 第二十一章 草堂失窃·公子叔明(上) 且说那日黎生草堂因推出牙刷牙粉系列新品而盛况空前,火爆异常,后续几日虽因库存不足而限量发售,但店铺仍是客流居高不下。 一方面,物以稀为贵,每日十件货品越发成了众矢之的,争相抢购,一大早便有许多人至黎生草堂门前排队等候。另一方面,等闲山人的墨宝对许多文人墨客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前来观瞻者络绎不绝。 自人牙处买了人回来,悠闲自在了两日后,苏攸攸便恢复了往常课业。因黎生草堂的事情耽搁了许多时日,文斐打算让苏攸攸先将以往所学巩固一番再授新课。 这日一早,文斐让萧牧督导苏攸攸练字,自己则找老爷子品茶下棋去了。 萧牧让苏攸攸默了几个字,又问了释义,见苏攸攸不假思索,对答如流,便放了她自由,二人在课室各看各的书,各练各的字。 苏攸攸练了一会儿字,突然想起一事,黎生草堂这次若是没有莫愁姑娘从中造势,怕是也达不到这个效果。烟雨楼这个存在,就好比前世的媒体,是最好的宣传渠道。 不论莫愁姑娘与师父究竟是何渊源,既然请人家帮了忙,就得还她这个人情,况且烟雨楼的许多姑娘都为此出了力,于莫愁姑娘而言,又是一份人情。 思及此,苏攸攸主意已定,便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半天,又踩着凳子打开放纸的柜门,在里面一通翻找。 “攸攸在找什么?” 萧牧一脸关切,生怕她从凳子上摔下来。 苏攸攸看着上面一层那叠质地厚实白麻纸,奈何踩着凳子也依然够不着,便对萧牧道:“我想要那个。” 萧牧先是过去将苏攸攸从凳子上捞下来,然后才伸手将那叠纸拿出来。 苏攸攸从一叠纸中取了一整张出来,剩余的又让萧牧放了回去。接着又去后院工作室拿了铡刀,将纸切成同样大小的长方形小块,然后便提笔在每一张小纸片上写写画画。 萧牧好奇地拿了一张她写好的纸片,只见正中五个大字:八折优惠券。上面一行小字:凭此券在黎生草堂购物享八折优惠。下面又有一行小字:有效期:限瑞历二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前使用。沿四周边缘还画了个花边框。 不禁问道: “八折是何意?” “就是只需付总价的八成,比如一瓶牙粉总价一百文,八折就是只要八十文便可购买。”苏攸攸一边画着花边,一边向萧牧解释。 萧牧闻言了然,沉吟片刻道: “攸攸要做多少张优惠券?何不去印制?” “不多,二十张就好!” “那攸攸将花边画好,我来帮你写字。” 苏攸攸闻言顿时眼中放光,那是再好不过了,萧牧的字可比前世的印刷体还要标准好看,当即脆声道: “那便多谢萧牧哥哥啦!” 说罢向萧牧灿然一笑,一颗门牙处已长出一小截幼嫩新牙,另一颗还未冒出头,只是粉嫩的牙肉,萧牧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心情愉悦。 二人配合着,很快将二十张优惠券写好。苏攸攸取出萧牧当日所刻黎生草堂的方形玉印,在每一个优惠券上盖了章。 与此同时,叶鸣上山,在堂屋见了文斐,带来一个消息:黎生草堂昨夜失窃,等闲山人的题字不翼而飞! “除了那字,其它可有丢失?” 苏攸攸拿着制好优惠券跑进来时,正听到师父的话,不觉乖乖在老爷子身边坐下,只听叶鸣回道: “其它不曾有失。一应草药皆原封不动,牙刷系列货品本就那几件,每日一早便全部售空。” “撑了几日,终是有人按耐不住了!”文斐放下棋子,冷笑道。 “按照先生前几日的吩咐,每日都在留意,昨夜那行窃之人,叶鸣认得,是一个混迹江湖的无业游民,名字叫做冯三,昨夜得手后在县城内兜兜转转,最终竟是进了烟雨楼,找了个叫阿梦的姑娘……”叶鸣说到此处略有尴尬之色,“我离开时,二人还在,未曾与其他人接洽,已经派我们的人继续盯着了。” “齐弘那边可有动静?” 叶鸣如实回道: “黎生草堂开业那日,齐弘亲临洛县,在烟雨楼混迹了两日,中秋节便回了江州城。” 文斐闻言沉吟片刻道: “你再去趟烟雨楼,将此事知会莫愁姑娘,顺便查查那个叫阿梦的姑娘,……齐弘那边,继续盯牢。” “是!”叶鸣应声,顿了顿又道:“那眼下黎生草堂这边,要不要报官?” 文斐断然道: “不必,且再等等,若真是齐弘所为,待他露出狐狸尾巴,有了实证,直接写了状子告他便是,倒要看看那谭知县如何断案!” 文斐内心倒是希望是齐弘所为,瑞康斋来者不善,于黎生草堂而言,终是个隐患,趁此机会除了方可安心。若不是,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牙刷系列经过这几日,想必会有些口碑出来,黎生草堂倒也不必靠那幅字招揽客流,反倒招来些只看字不买货的人。 文斐思量一番又问道:“方家小院那边进展如何?” “听黎兄说明日正式开工,先将之前追加的两百套木柄牙刷制成。另李师傅与杨家那边,也有几百支牙刷柄与若干木盒送来。新的纸质包装材料三日后到货,只是那水杯与牙粉瓷瓶,怕是要迟些时日方可陆续到货。” 文斐道: “黎生草堂还有三处铺子,尤其姑苏城那一处,日后牙刷销量必不会比洛县少。眼下小院这些人怕是仍有不足,加盖屋舍之事可有安排?” “昨日陆方师傅已带人过去丈量尺寸,核算物料,便在这几日即可动工。” 文斐闻言点头,一切尽在预期进度之中。一转眼瞧见苏攸攸,手里拿着一叠纸片坐在老爷子身前,遂刻意板起脸来问她: “课业可都温习好了?” “徒儿已全部温习好了,不信师父去问萧牧哥哥!” 文斐心道,你萧牧哥哥对你还不是处处维护,当下也不深究,只问道: “你手上拿着何物?” 苏攸攸立马将优惠券摆在桌上给大家看,向众人细细解释了一番,又道:“攸攸想将这些优惠券送与莫愁姑娘,分发给那些为黎生草堂出过力的人,黎生草堂能有当日盛况,少不了她们的功劳,作为黎生草堂,自然要给一些实惠,以求回报!” 老爷子看着这鬼灵精怪的小孙女,笑道: “攸儿的字,如今竟是写得这般好了吗?” 文斐早已看出来这字是谁写的,苏攸攸羞愧道: “爷爷,这字……是萧牧哥哥写的,攸儿只画了花边。”说着用小手指着上面的花边给老爷子瞧。 老爷子闻言但笑不语,文斐却是道: “不得了啊!你课业学得如何尚且不知,如今竟学会指使萧公子做事了!” “是萧牧哥哥主动帮助徒儿的,并非徒儿指使!……师父,徒儿做这优惠券,也是为师父着想,不能总欠着莫愁姑娘的人情!” 文斐闻言哈哈大笑,拿着一张优惠券看了片刻,道: “小攸攸这算盘打得精明,说是实惠,实则还是要让更多人来买,赚更多的银子,是也不是?” 第二十一章 草堂失窃·公子叔明(下) 苏攸攸被师父一语道破心机,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却又不甘道: “反正牙刷牙粉都是日常所需,必然是要买的,既是要买,这八折优惠总归是比旁人没有优惠的要实惠一些,也算黎生草堂的让利之举。” “哈哈,小攸攸说得倒也在理,叶鸣,且将这些优惠券一并交与莫愁姑娘,再知会黎掌柜,让他知晓此事。” 叶鸣领命,拿了优惠券告辞下山去了。 …… 三日后。 宣州泾县,一处豪华私宅内。 绝世清冷又美艳绝伦的公子,姿态慵懒地斜靠在软塌上,身旁恭敬立着两人。 美艳公子正在细细端详欣长指间的一柄牙刷,轻声低喃:“黎生草堂……”随后幽幽开口向身旁的小厮道: “伍月,这牙刷似在哪里见过?” “公子,这牙刷,同几个月前若溪小姐与表小姐从洛明山带回的极为相似,只是这个更为精巧了些。” 美艳公子似有些印象地点头, “可知是何处所制?” 伍月道: “若溪小姐与表小姐带回的牙刷,据说是洛明山的苏老神医亲手所制,老神医的孙女,名唤苏攸攸,听闻与两位小姐甚为投缘,临别以此相赠。” “苏攸攸?”美艳公子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 小厮伍月见公子颇有兴趣,便继续八卦道: “这苏攸攸,便是表小姐小外公……哦,就是卫国公世子夫人娘家小叔父的徒儿。那卫国公萧家小公子此次得以去洛明山治病,想必也是凭着这层关系,那日老夫人在寒山寺上香,与世子夫人……” “攸攸?徒儿!”不等伍月说完,美艳公子似是想起什么,突然起身拿起折扇来回踱步,自语道: “当年金陵文家出了个才名远播、轰动京城的状元郎,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后却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文斐文松年,等闲山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日在洛春江畔一见,我早该猜到的!” 小厮伍月也是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叫攸攸的小姑娘,竟是洛明山苏老神医的小孙女!” 这美艳公子,正是洛春江畔烟雨楼的幕后东家,静远侯府的林三公子林叔明,林若溪的三叔是也。 “洛县黎生草堂……”林叔明沉吟道:“黎生草堂难道是文家或苏家的产业?” 中年男子道: “黎生草堂明面上的东家就是洛县黎氏父子,不过听闻黎氏父子与洛明山的苏神医颇有渊源。” 林叔明看着案上的牙刷礼盒,盒面印有黎生草堂标识,从牙刷到外盒都做得极为精妙,盒内还有一张纸片,随手将之拿起,读到最后一句“牙齿洁白人人夸”时,不禁泛起笑意,想起那个小女娃,似乎确是出自她的口吻,心中暗赞,如此好物,日后想不畅销都难。 再看那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美眸中尽是赞叹之色,除了等闲山人,谁还有这样的手笔? “林升,这幅字难不成也是你买下来的?” “正要与三爷回禀此事,不知三爷可还记得江州城有个姓齐的富户?” 林升见林叔明一脸茫然,干咳一声继续道: “那齐家曾与咱们有过一点生意往来,两日前,齐家长子齐弘托人找到我,拿着这幅等闲山人的墨宝,说是孝敬三爷的,知道三爷喜爱收藏奇宝珍玩,恳请日后多多照拂齐家生意,当时我也未曾多想,便收下了。” 林叔明淡淡道: “字是好字,只是那齐弘与黎生草堂是何关系?这字他又是如何得来?” “回三爷,原本并无关系,只是前日因着这幅字,我便留心打探了一下,方才知晓,那齐弘名下尚有一个药铺叫做瑞康斋,新开不久,恰巧就在洛县的永丰街上、黎生草堂的正对面!……且这几日坊间纷纷传言,黎生草堂的镇店之宝——等闲山人题字,不翼而飞……,故此,属下便将这幅字急急带了来,请三爷示下。” 只见林叔明听到最后,已是面沉似水,一掌拍在桌案上,旁边二人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喘,良久,却听他幽幽道: “既收了,那便罢了,不过,那齐家的生意,往后便不与他们做了。” 林升闻言冷汗直冒,心道,偷鸡不成蚀把米,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齐家的家业恐怕要断送在齐弘手上了! 只听林叔明又道: “林升,你带上这幅字,去洛县烟雨楼,交与莫愁姑娘,她自知如何处置,……你且留在那里,待事情办妥了再来回我!” “是!三爷,我这就动身!”林升说着,麻溜卷起字轴告辞而去。 林升走后,伍月见自家公子仍面色阴郁,忙为他添了茶,道: “公子且息怒,此事若换做旁人,也实属寻常,奈何那齐弘不知等闲山人与公子相识……” “心术不正,当弃之。” “是,是,公子英明果断……” 伍月点头附和着,良久,又斟酌道: “公子……,咱们已在此处逗留半月有余,想必那骆公子也早已离开姑苏,不会再烦着公子了,……月底便是侯爷寿辰,公子不若早些回去……” 听闻伍月提起骆公子,一想到那狗皮膏药似的顽劣少年,林叔明不禁扶额,一阵无奈,打断道:“月底回去也不迟。” …… 洛春江畔,望江楼的一个雅间内。 “周兄今日胃口大开,想来是那牙痛之症已大好了?” “哈哈,不瞒李兄,用了黎生草堂的药,加之每日使用那牙刷牙粉,确是有效!李兄可有在用?那牙刷,真真是妙哉!” “快莫提此事!当日我只去得晚了些,黎生草堂竟又关门歇业,若不是听人说起那盛况,我还以为不曾开业过!待到过几日再去,不仅牙刷无货,那等闲山人墨宝竟也不翼而飞,我竟是连个影都没瞧见!” 李兄一阵扼腕叹息。 周兄见状笑了半晌方才止住,道: “早知如此,我便差人先送两套去李兄附上,那日我是多买了些,可巧赶上中秋节,除了自家人用的,余下几套全当礼品送人了,眼下竟是一套不剩!” “不劳周兄费心,如今黎生草堂每日限量供货,若是运气好,也是买得到的,据说过些时日便有货了。” “说起等闲山人的墨宝,李兄可有听闻昨日之事?” “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岂有不知之理?昨日黎少掌柜去县衙状告瑞康斋的东家,指使他人在黎生草堂行窃,听闻明日县衙正式开堂审理此案。” 周兄点头道: “打从黎生草堂重新开业以来,瑞康斋便门庭冷落,那东家瞧着眼红动了歪心思,倒也说得通。依我看,此事十有八九属实。” 李兄却是摇头叹道: “只怕即使属实,黎生草堂也未必能讨得了公道!” “哦?李兄何出此言?” “周兄可知那瑞康斋的东家是何许人也?” 见周兄困惑摇头,李兄才接着道: “听闻,这瑞康斋的东家姓齐,与知县谭大人是表亲!那姓齐的因走了知县大人的关系,才得以低价购入那间铺子……” “竟有此事!原以为这谭知县虽比不上前任李大人,但行事多少也会有分寸,至少没被卷入那场官司。如今看来,也无非如此而已!” “周兄有所不知,这谭知县之所以能够明哲保身,倒是多亏了家有悍妻,事事干预,才得以逢凶化吉,仕途坦荡。” 周兄闻言不禁思索起来: “知县夫人?柴大小姐?当年确是性情磊落不让须眉,只是过于彪悍了些。以往只道谭知县惧内是个笑料,可如今谁又能说这不是件福事呢?” 李兄笑道: “无论如何,这回可有热闹瞧喽!” 第二十二章 公堂审案·知县夫人(上) 洛县县衙位于永丰街以西,是个远离闹市的庄严僻静之所,在经历了年初那场灭门惨案之后,这里更是车马稀少,人迹罕至。 这日,县衙门口却是一改往日清冷,一大早便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就连往常在永丰街叫卖的小贩,都把担子挑到这边来吆喝了。 苏攸攸昨日一整天都在央求文斐带她下山去县衙看热闹,原本文斐已将诸事安排妥当,今日只打算在山上等结果,但终是架不住苏攸攸的软磨硬泡,遂一早便带着她去了洛县县衙。 公堂之上,知县谭胜的样貌出乎苏攸攸的意料,原以为谭胜是个猥琐之人,或者是长着酒糟鼻的矮胖中年油腻男,实则却是五官周正,面白无须,年纪与师父文斐相仿,身着暗紫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端坐于公堂之上,同堂下那位油头粉面的纨绔公子哥齐弘比起来,竟有些许丰神凛然。 惊堂木一拍,谭胜沉声道: “堂下之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黎安一袭烟青色布衣,眉目清秀,身姿挺拔,闻言眼光越过中间那个双手被捆了绳子的人,看向负手站在另一边的齐弘,便仍是巍然不动。 谭知县一个眼神朝齐弘瞪过去,二人方才陆续跪下。 “齐弘,黎生草堂少掌柜黎安状告你指使他人行窃,盗取等闲山人题字,你可知罪!” 齐弘一派悠然,好整以暇道: “草民不知!” 谭知县指着当中被捆双手之人道: “这便是那日闯入黎生草堂行窃之人冯三!你可认得?” “草民不曾见过此人!” 谭知县又对冯三道: “冯三,将你行窃之事如实招来,可有受人指使?” 那冯三个头不高,二十出头,面目倒也周正,闻言垂首道: “回大人,黎生草堂行窃确是小的所为,小的听闻等闲山人字画价值不菲,一时起了贪念,不曾受人指使!” 谭胜指着齐弘对冯三道: “冯三,你可认得此人?” 冯三朝齐弘看去,摇了摇头,道:“小的不曾见过。” 齐弘面有得色,斜睨着黎安笑道:“看来,是有人栽赃陷害啊!” 谭知县又瞪了他一眼,沉声道: “黎安,你还有何话说?” 但见黎安神色从容道: “大人何不问问冯三,那日行窃之后又去了何处,将那幅字卖与何人,得了多少银子?” 谭胜惊堂木又是一拍: “大胆!本官断案何由尔等置喙!” 言罢却是将黎安原话又问了一遍冯三。 冯三道: “回大人,小的借着烟雨楼的关系,第二日便寻了一位买主,将那幅字卖了五十两银子。” “那买主姓甚名谁,是何样貌,你可还记得?”黎安紧接着追问。 “买主并未透露姓名,小的记得那人三十上下,中等身量,左边嘴角有颗黑痣,右手虎口处还有一道疤痕。” 黎安即刻道: “大人,此人我认得,乃是齐弘府上的管家,姓齐名仁,想必大人也不陌生,此时就在门外,请大人传来一见!” 黎安话落,只见齐弘面色有异,谭胜蹙眉,心道:竟被黎安这小白脸牵着鼻子走!但又迫于当前形势,众目睽睽之下,只得道:“传齐仁上堂!” 门外叶鸣将齐仁交与衙役,推搡着进了大堂。 谭知县例行问话: “你可是齐府管家齐仁?” “回大人,小人正是齐仁。” “冯三,此人可是那日买字之人?” 冯三早在齐仁进来时便已认出,遂道:“正是此人!” 齐仁待要说话,谭知县挥袖制止,一旁的师爷插话道: “即便如此,也仅表明这是桩自由交易,证明不了冯三行窃是受了齐弘指使。” 黎安道: “回大人,此桩交易并非寻常买卖,而是早有预谋!” 师爷道: “证据何在?黎少掌柜莫要空口无凭!” “回大人,我有人证!烟雨楼的阿梦姑娘,可证实此事。” 听闻阿梦姑娘这四个字,堂下冯三立即变了脸色,齐弘虽面不改色,但细瞧不难发现,身侧双拳紧握,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坦荡了。 谭知县也是眉头紧锁,不禁对齐弘投去满面的怒其不争,显然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令他始料未及。 “传阿梦姑娘!” 不一会儿,衙役引着一位年约十八九岁、身材娇小,姿容姣好的女子进来,女子还领了一个十二三岁、相貌与其相仿的瘦弱男孩,二人双双跪于堂下。 齐弘一见那男孩,额头青筋直冒,狠狠看向身边管家齐仁,齐仁颓然垂首。 “堂下之人报上名来!” “民女阿梦,本名孟珍,洛县本地人。”又伸手揽着身边男孩道:“这是民女幼弟孟玉,早年父母相继离世,留下民女与幼弟相依为命。” “孟珍,将你所知与本案有关之事速速如实道来!” “是!那日冯三去黎生草堂盗取等闲山人题字,皆因受了民女唆使……” 冯三闻言急急打断道: “阿珍!大人,不关阿梦姑娘的事!行窃之事皆由冯三一人所为!” “大胆冯三!扰乱公堂,罪加一等!”谭胜又一记惊堂木,“孟珍,你因何唆使冯三行窃,如实道来!” “回大人,民女唆使冯三行窃,并非出自本意,实属迫不得已!黎生草堂重新开业第二日,也就是中秋节前一日,有人将我幼弟孟玉掳去,迫我替他办事,扬言若我不从抑或走漏了风声,我姐弟二人便永生不得相见!而所办之事,竟是让我唆使冯三去黎生草堂盗取等闲山人题字,得手后再假做中间人寻他们作为买家,低价将那幅字买下……”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冯三早已目瞪口呆,一旁齐弘双拳紧握,额上已现汗珠,堂上谭胜则是面色阴郁。 阿梦姑娘看了冯三一眼,难掩愧疚之色,继续道: “民女万不得已,便以需要银钱为民女赎身为由,唆使冯三去黎生草堂行窃,得手后又安排了那场交易。冯三得了银子后,悉数交与民女,作为赎身之用。”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 “那五十两银票在此,请大人过目!” 一旁衙役接过银票,谭胜过目后交给了一旁的师爷。 阿梦姑娘又继续道: “民女将事情办妥,却迟迟未能等到他们放我幼弟回来,几次央求,却称未得到他们主子的命令,不肯放人。所幸两日前我幼弟逃出囚禁,又遇侠义之士相救,幸免于难。”说到此,阿梦姑娘深吸一口气,凛然道: “今日,民女斗胆前来作证,那胁迫民女之人,正是他!” 众人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正是那个油头粉面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齐弘,围观人群开始议论纷纷,有的愤愤不平,有的指指点点,嗡嗡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却见齐弘先是怒视阿梦姑娘,后又面露鄙夷,不屑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大人,此处乃庄严肃穆之地,岂容她一个风尘女子在这里血口喷人!” 还不等谭胜开口,阿梦身边的男孩突然指着齐弘愤愤道: “就是他!那日就是他让人将我抓去,情急之下我还咬了他的右臂,不信请大人查验,看他右臂有无伤痕!” 只见齐弘失笑道: “大人,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右臂确是有伤,也的确是被这小子咬的,但却并非如他所说,而是那日在永丰街,他冲撞了我的马车,我只教训了几句,却不曾想被这小子咬伤。” “你胡说!”男孩怒道。 “你姐弟二人才是胡说八道,污蔑本公子,可是要坐牢的!” “你做了坏事,你才要坐牢!” …… “荒唐!” 谭胜出言制止这孩童般的争吵,向一旁的师爷使了个眼色。 第二十二章 公堂审案·知县夫人(下) 师爷会意道: “孟珍姐弟与被告齐弘各执一词,一时难辨真伪,然证词终是空口无凭……” 围观者又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认为齐弘是明显狡辩,有的则表示对姐弟二人有怀疑,但大多偏向于前者,已有人对于师爷的包庇之词表现出明显失望与鄙夷,甚至在窃窃私语中偶有“表兄弟”等字样隐约传出。 堂上气氛僵持间,却又听阿梦姑娘道: “大人,民女有人证,可证明民女所述皆为实情!” ……谭胜扶额。 “传证人!” 片刻,只见衙役带上一人,年约二十出头,因被绳子缚了手脚跌跌撞撞,头脸还有伤,甚是狼狈。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的刘二,是江州城齐府的家丁,八……八月十三日,小的奉大……大公子之命,绑……绑了孟玉,并将他囚禁于江州城外……一处废弃旧……旧屋中,前日大公子发……发话,要将孟玉发……发卖,不料竟被他逃……逃脱,小的在追捕途中,被不……不明身份之人擒……擒获……” 这刘二许是紧张过度,竟不等询问,便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那结结巴巴的急切模样,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齐弘却是冷汗直冒,心道:两日前还诸事妥当,怎得自己好不容易约了心仪已久的莫愁姑娘,携手畅游了两日洛春江,尽兴而归,今日事情竟变成这样了! 谭胜面色阴沉,他虽有心要袒护齐弘,但如若这位不争气的表弟真做了这等事,还让人抓了把柄,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秉公处置,毕竟好不容易才混到八品知县,年初被那场官司闹得人心惶惶,如今更不能有任何差池,于是皱眉怒道: “齐弘,你如实回答,可有做过此事!?” “一派胡言!他定是被屈打成招!这些人必是同黎生草堂串通一气,污蔑于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齐弘想的却是,既然事已至此,便来个抵死不认,毕竟表兄也不会将他如何,所以倒也轻松起来,狡辩起来振振有词。 谭胜正待开口,只见一小厮从后门进来,与他耳语几句,谭胜面色一白,对师爷道: “你且盯紧这里,本官去去就来!” 说罢,竟慌里慌张地往后门去了。 众人不禁莞尔,师爷见状只得高声道:“谭大人临时有要事处理,暂且休堂片刻!” 谭胜一走,周围看热闹的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之前的窃窃私语,也放开了声音。 “处理何要事?还有比公堂之事更要紧的不成!” “对谭大人来说,自然是知县夫人的事更要紧!哈哈……” 堂内顿时一阵哄笑,师爷与几个衙役尴尬之余,也忍俊不禁。 …… 县衙后宅。 “你那表弟是个什么货色,你心里难道没个数吗?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妄图袒护他,我看你头上乌纱也戴不了几天了!” 谭胜被夫人柴娇指着鼻子一通数落。 “夫人息怒,并非我有意袒护,若真是齐弘犯了案,我绝不姑息!只是……,这断案总要讲究证据的嘛!” “少给我找借口!要说证据,今日证人都排到大门口了,证词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嫌不够,我看你就是有私心!” “我,我能有什么私心!”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干的那点事!” “夫人说笑了,我哪敢有什么事瞒着夫人呐……” 柴娇闻言一气之下也不跟着往下说,直接欺身上前一通乱拳往谭胜身上招呼,一边打一边怒道:“还嘴硬!你还嘴硬!”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我知错了!”谭胜抱头求饶。 “错哪了?”柴娇问道,手下却是没停。 “我,我不该利用职务之便,让齐弘低价购得那间铺子。” “还有呢?” “没有了……啊!……有有有,还有,我不该在公堂上袒护齐弘……啊!夫人,手下留情……啊……” “你为何偏偏让齐弘选了那间铺子,还做起了他从未接触过的药材生意,你难道不解释一下吗!” …… 前堂之上,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有人对齐弘指指点点,道: “我看那姐弟二人所言非虚!” “没想到瑞康斋的东家,竟是如此仗势欺人!” “齐家大公子在江州城,这种仗势欺人的事也没少做,不足为奇。” “且不说齐家家财万贯,凡事都能用钱财解决,就说今日这主审谭大人,是他的亲表兄,又能奈他何?说到底,这公堂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又有人说: “瑞康斋的药也有问题!瑞康斋刚开业时恰逢家人感染风寒,买过一次,服用后药效还不错,想着价格便宜,便又囤了一些,结果前几日家中小儿又感染风寒,用了那药竟是丝毫不见起色!亏得黎生草堂重新开业,及时买了新药,病情才见好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不止我一人有此疑惑,瑞康斋的药确有问题!” “便宜没好货呀!当初就不该贪便宜!” “如此说来这东家也真是黑了心肠,居然行此缺德之事!” …… “话说那幅字只卖了五十两银子,也真是辱没了等闲山人的威名。” “那本就是偷来的赃物,万众瞩目,最要紧的是能早日脱手,自然是不敢狮子大开口了。” “等闲山人字画千金难求,这区区五十两银子就将这幅字买到手,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知县大人谭胜归位,面色倒也并无异常,只是细看不难发现,脸颊处有两道划伤,像是被指甲挠的。 苏攸攸只觉身旁有不少人都在极力憋着笑,再看师爷与众衙役,却像是已经见惯了,一脸的云淡风轻。 谭胜先是干咳两声,惊堂木一拍,带着先前那股怒意,直接向齐弘发难: “齐弘!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可有做过此事?!” 齐弘心道,表兄如此逼问自己,怕是又着了表嫂的道了,想到那位彪悍的表嫂,齐弘不禁皱眉,当年若不是顾及到柴家家境殷实,以她的姿色,表兄谭胜怎么会娶了她!如今表兄行事却是处处受制于这么一个后宅妇人,真是晦气! 齐弘面上气定神闲道: “若如他们所说,等闲山人题字如今是被我的人买了回来,但我敢对天盟誓,我家中并无此物,请大人明察!” 齐弘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道: “齐公子所言非虚,那等闲山人题字确不在齐公子手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仪表堂堂,步态从容,身后还跟了个小厮,那人对齐弘拱手朗声道: “齐大公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齐弘看见来人,心下讶然,有心要打声招呼,却又猜不透眼前此人意欲何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堂上谭胜见有人大摇大摆擅入公堂,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怒气更盛,待要发作,定睛看清来人,却是瞬间变了脸色。 此人他认得,是静远侯府林三公子麾下的掌事林升。 林家在江州一带的织造产业及商务往来,皆由此人掌管,与州府及各县衙官员自是熟识,这可是州县府衙的财神爷,别说是他一个小小县知府,就是江州城的最高长官见了这林掌事也得客客气气,恨不得贡起来。 第二十三章 卖个人情·赚个铺子(上) 谭胜遂陪笑道: “林掌事,久违了!不知林掌事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林升这才抬眼直视谭胜,笑到: “恕林某冒昧,今日前来,确有一事,要借此公堂向知县大人言明。” “林掌事言重了,此刻堂上审理之事乃民间琐事,何以劳动林掌事大驾?”谭胜客气道。 “林某所说之事,正是与等闲山人墨宝有关。五日前,林某受齐大公子所托,替林三公子收了一份大礼。”林升说着,转头对小厮沉声道:“呈上来。” 那小厮将手中木盒打开,盒内呈现一幅卷轴,齐弘先前已是提心吊胆,眼见此物顿如五雷轰顶,谭胜则是呆了一呆,围观众人心中起了猜测。 小厮见林升向他点头示意,便从木盒中取出卷轴,缓缓展开示于众人,“皓齿留香”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围观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其中有半数是见过这幅题字的,如今再见,不免唏嘘。另有不曾见过之人,难掩激动。 只听林升道: “这便是等闲山人为黎生草堂所题之字,因此适才林某才会说,这幅题字如今确实不在齐大公子手中。” 说着,又转向齐弘道: “当日还是齐大公子亲手将之交与林某手中,齐大公子不会不记得了吧?” 围观者中好多人都是一副早知会是如此的神态。 齐弘此时面若死灰,眼下他是无从反驳,莫说林升说的是实情,就算是污蔑于他,他也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反驳,毕竟得罪静远侯府会是怎样的后果,他也不会不晓得。但心中却是暗恨,何以至此! 其实按照齐弘自己的处事逻辑,他认为把这幅字送给林三公子,是最稳妥的去处。想那公侯权贵之家的林三公子,既是收了这份大礼,才不会理会这东西从何而来,只要攥在手中,谁敢问他要去?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巧取豪夺的事,他齐弘自己可没少做。 原本一举多得的事,谁料竟是这么个结果,所以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林升接下来的话,恰是为他解了惑。 “我家三公子向来对等闲山人大作仰慕至极,爱不释手。只是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我家三公子与黎生草堂颇有些渊源,听闻此题字与黎生草堂失窃之事有关,便着林某将此字奉还,物归原主。实在抱歉,齐大公子,得罪了!” 林升此话,也是经过一番考量。之所以说与林三公子有渊源的是黎生草堂,而不是等闲山人,一来,等闲山人作为方外高人,素来是个不理凡间俗务的存在,单看自家公子言语之间对此人的景仰相惜,想必也不想他被牵扯进去。 二来,黎生草堂十有八九是苏家的产业,那等闲山人的爱徒,据说父母双亡,唯有祖父苏神医一个亲人,既然自家公子管了这档子事,想必也是有心照拂,不妨卖苏家一个人情,往后黎生草堂凭着这层关系,也会诸事顺遂些。 三来,近日通过此事及牙刷系列产品的事情,越发感觉自家三公子慧眼,这苏家也好,等闲山人也好,绝非寻常之辈,指不定日后又会有何惊世壮举,确实值得结交。 齐弘闻言自是颓然无语,只得认栽。黎生草堂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还同林三公子有交情,只能说自己这次是倒了大霉,怎么当初就自告奋勇,管了表兄这档子闲事! 谭胜见齐弘没有否认,若说先前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他还能含糊过去,眼下是人证物证俱在,即使齐弘再不承认,他也不能姑息了,想想适才自家夫人的耳提面命,这个表弟,他算是无能为力了。 但认罪归认罪,他作为表兄在事后还是可以替齐弘争取一番,能私了最好,毕竟这事起因在于自己,想想那清雅秀美、温顺柔和的陈清媛,再想想自家后宅那位,内心虽有万般不甘,但总不能因此丢了乌纱,只得暗叹一声,罢了! 谭胜发话道: “黎安,这字可是你铺子里丢失的那幅?” 黎安上前细看之后回道: “正是!” 谭胜顺势朗声道: “既如此,失窃之物已物归原主,本官建议,此事不妨私了,原告在此期间所受任何损失,报个定数,皆由被告齐弘赔偿,双方意下如何?” 齐弘巴不得私了,自是无话。黎安略一沉吟,傲然道: “私了也不是不可,只是大人适才说的话,可做得数?只要我报个定数,皆由齐大公子赔偿?” 谭胜闻言,心中踏实了大半,欣然道: “自然作数!但黎少掌柜也须依据实情,不得漫天要价。” “大人请放心,我黎生草堂向来诚信为本,童叟无欺,此事亦不会例外,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我黎生草堂自不会漫天要价。” 黎安此话意有所指,围观者不乏纷纷附和之人。 “自我黎生草堂失窃至今已有十日,除每日铺子客量锐减之外,我等为追查此事也是花了不少银子和人力,若单论财物损失,粗略估计少说有三百两银子。然这也不算什么,只是经此一遭,家父抑郁成疾,整日不愿出门,皆因一瞧见对面瑞康斋便头痛心塞……。于我而言,无论多少银子也抵不过家父安康。因此,除了那三百两定数,再多的银钱我也不要,只想要了那瑞康斋的铺面,以便让家父解了心头烦忧,早日康复!” 黎安言罢,谭胜与师爷低声嘀咕半晌后,道: “黎少掌柜所言倒也合乎情理。被告齐弘,赔偿黎生草堂三百两银子,外加瑞康斋这间铺子,你当无异议吧?” 齐弘自是没有异议,区区三百两,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甚至还觉得占了便宜,毕竟那铺子他当初买下也没花几个银子,并且,瑞康斋本就是亏本的买卖,原也没打算长期经营。 于是齐弘当下从怀中取出三百两银票,往谭胜面前案堂上一拍,谭胜狠狠瞪了他一眼,让衙役将银票交与黎安,黎安收了银票,道: “只是关于那铺子,还有一事须事先说清楚,听闻齐大公子同这铺子先前的东家,还有些未了事宜,还请知县大人做主,将此事处理妥善,以免我黎生草堂日后牵扯不清。” 谭胜对此事心知肚明,未免事情过度声张,他自是爽快应下。当即叫了瑞康斋的前东家邱掌柜,双方协商后,齐弘按市价向邱掌柜补齐了银钱,又与黎安当场办了过户手续,三方诸事清爽。 邱掌柜原与黎安父子熟识,如今了结了这桩糟心事,自是对黎安万分感激。 师爷见被告私了事宜处理妥当,便开口询问道: “大人,那冯三与孟珍姐弟如何处置?”。 谭胜闻言,神色一凛,又恢复了官威,沉声道: “冯三虽是受人唆使,但行窃属实,且供认不讳,便按盗窃罪收监……” “大人!冯三皆因民女才涉此案,求大人开恩,黎少掌柜既已私了,可否从轻发落?”孟珍戚然,冯三却是垂首默不作声。 谭胜遂向黎安道: “黎少掌柜意下如何?” 黎安道: “冯三行窃之过,也可私了。作为从犯,只要陪付黎生草堂二十两银子便可。” 冯三听闻可以私了不用坐牢,面有惊喜,后又听闻二十两银子,虽说比起齐弘三百两再加一个铺子而言,不值一提,但对他一个无业游民来说,二十两仍是一笔巨款,神色为难起来。 第二十三章 卖个人情·赚个铺子(下) 只听黎安又道: “若你拿不出二十两银子,也无妨,黎生草堂近日正缺伙计,我看你也没什么正经营生,若肯来我的铺子里做伙计,以月银抵债,二十两的话,两年即可清还,你可愿意?” 冯三闻言一时怔愣,两年清还二十两,均摊到每月有八百多文,这在当下也算是收入颇丰,他没想到黎少掌柜会如此行事,颇为诧异,不由看向孟珍,只见她也看向自己,热切点头,几乎含泪。 只听黎安又道: “只是这两年内,你便卖身于黎生草堂,须按黎生草堂的规矩行事,若再有逾矩犯错,必当与前罪并罚!两年之后,恢复你自由之身,届时是继续留在黎生草堂还是去别处高就,皆由你自己定夺。” 冯三闻言,向黎安恳切道:“冯三愿意!” 黎安又看了眼一旁的刘二,也是同样论处,那刘二既已背叛齐弘,便也是走投无路,黎安能够收留他,自是爽快同意。 谭胜暗叹,想不到这位黎少掌柜还有此狭义心肠,收拢人心也颇有一套,遂点头道:“如此甚好!齐弘,明日派人将刘二的卖身契拿来!” 又问黎安:“那孟珍又当如何论处?” 黎安道: “孟姑娘虽是从犯,只因受人胁迫,也算是受害者,后又冒险挺身而出指证,我黎生草堂便也不予追究。但至于……是否要针对齐大公子对孟家姐弟所做之事进行问责赔偿,便不与我黎生草堂相关了。只是今日此事既已摆明于公堂之上,想来还是得有个说法,须得由知县大人定夺!” 事情发展到现在,谭胜也感知到周遭围观百姓对整件事的态度变化,于他而言,正是树立他为官清正、仁义爱民形象的大好时机,于是便直接做主,将方才孟珍作证时呈上来的那五十两银票,直接作为齐弘对她姐弟二人的赔偿,交还于她,任她还债也好,赎身也罢,或是修缮房屋,总之,这姐弟二人终是不必如从前那般潦倒拮据、困苦度日了。 孟珍也是不曾料到,这次竟会因祸得福。但她心中清楚,若不是黎安派人救出弟弟孟玉,将他保护起来,适才又对知县大人做了提点,自己与弟弟这次就白白受了一场劫难,而且后果不堪设想,心下对黎安自是感激不尽。 至此,黎生草堂失窃一事算是完结,涉事诸人也都有了处理结果。事了,齐弘直接抬腿走人,多一刻也呆不下去,齐仁紧随其后,主仆二人灰头土脸远遁公堂。孟珍姐弟则由叶鸣一路护送回家。 黎安趁围观众人尚未散去,朗声道: “各位,自明日起,黎生草堂牙刷系列产品已有批量到货,不再每日限量供应,欢迎大家前去选购!” 周遭一阵热烈响应,人们欢欢喜喜陆续散去。 林升看了半日热闹,见事情已了,也该回去向三公子复命了,便在婉拒了谭胜的邀约后,向黎安拱手道别。临行前,朝人群角落里的文斐师徒二人微微点头致意。 黎安则留在县衙办理冯三户籍归属事宜。 “师父,没想到林三公子与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此次竟不惜得罪那齐大公子,仗义出手相助,只是他如何得知黎生草堂与我们相关呢?” 苏攸攸一边同师父随着人群往外走,一边提出心中疑问。 文斐心中亦在想,经过上次萧敏送萧牧上山,林若溪与攸攸已十分熟络,身处静远侯府的林三公子倒也不难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便道: “林三公子是个聪明睿智之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否则,林家那么大的产业,怎会有近半数都交由他来打理,近几年来,林家产业更是日趋繁盛,莫说江南一带,放眼大瑞,林家的财富也当是首屈一指了。” 苏攸攸虽非贪恋财富之人,但闻言也不免艳羡,文斐见状笑道: “今日你黎安叔叔辛苦了半日,为你赚回一个铺子,小攸攸的产业也有所增益,你可高兴?” 苏攸攸展颜一笑,眉眼弯弯,上面门牙一颗已长好,另一颗也长出半截,脆声道: “徒儿自然高兴!都是师父和大家的功劳,攸攸在此先谢过师父啦!” 心中却在合计要用这铺子来做什么好,一路思索着过了街。 车水马龙中,俊美少年如临风玉树,站在一辆马车旁,清雅卓越,正笑看着苏攸攸亦步亦趋地跟着文斐从远处走来,令人如沐春风。 墨临欢脱地朝二人招手,几人上了马车,往黎生草堂行去。 “你们何时来的?”文斐问道。 “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我与墨临也有些时日不曾下山,便出来走走,刚好来这里瞧瞧热闹。适才虽未进去旁听,便在此处也有所知悉,不知此番审理结果是否在先生意料之中?” 文斐点头道:“料想当是如此。” “那便好!”萧牧欣然微笑道。又见苏攸攸一副若有所思状,时而眉头轻蹙,不禁问道: “攸攸可是觉得哪里有不妥?” “……嗯,没有不妥,我只是在想,用这铺子做什么好呢?” 众人莞尔,文斐打趣道: “唉,为师原想着,银钱总是会花光,而这铺子是活的,若是经营得好,将来小攸攸的嫁妆里,也多了一个进项,岂不很好?没想到攸攸徒儿反倒因此平添烦恼,早知如此,便让你黎安叔叔问那齐弘多要些银钱了事……” “师父!” “哈哈……” “攸攸不必忧心,铺子的事需要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萧牧温言劝慰。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黎生草堂门口,几人下车,碰巧遇见陈清媛与两个婆子拎了食盒过来,见到他们,陈清媛笑道: “料到你们今日会来,特地从小院多带了些吃食过来,先生,姑娘,萧公子,各位若不嫌弃,就在此一道用些。” 文斐爽朗笑道: “有劳了,听闻黎掌柜这边近日都不开火了,每日餐食都从小院送来,我们正好也尝尝小院厨子的手艺!” 正午时分,店内没什么客人,黎掌柜见大家来了,吩咐两个伙计轮流换岗,引着众人去了后面屋子,一道用餐去了。 都是简单家常菜,味道虽比不上丰伯做的,但也还不错。陈清媛一直守在苏攸攸身边,时不时为她添菜。 席间文斐将县衙的大体情况与黎掌柜众人说了,得知处理结果,大家也都很解气,陈清媛道: “说来惭愧,黎少掌柜之前对我母女多有照拂,不曾想却让黎生草堂遭此祸事,此事因我而起,实在愧对黎生草堂!” 苏攸攸道: “陈姨不必自责,这又不是陈姨的过错!” 文斐笑道: “看看,连小攸攸都晓得这个道理,夫人又何须介怀?” 萧牧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黎掌柜感慨道: “是啊,瑞康斋确是给黎生草堂带了些麻烦,但若不是瑞康斋,咱们也不会这么快推出牙刷系列,更不会有如今的火爆势头,如今的黎生草堂,名头更盛了。” “小院那边进展如何?”文斐问道。 陈清媛回道: “一切顺利,自从改良了打磨器械,省时省力不说,每只打磨方向与次数都有了定数,不像之前那般没个准头了。 昨日窑厂订单已有到货,今日检品包装,保证明日顺利上架。其他三处铺子试销的货品,也将在这两三日内备齐,那三处的掌事与派过来学习的伙计,也会在明日前抵达。” 文斐闻言点头,饭后稍坐片刻,黎安带着冯三与刘二回来,一一见了众人,文斐便带着苏攸攸及萧牧墨临四人告辞上山。 第二十四章 纸价上涨·宁王驾到(上) 山中秋意渐浓,丰伯小院的那棵树上,结满了枣子,硕果累累,有些正在由绿转红,即将成熟。每日苏攸攸与小李逵在树下练功时,便想像着那枣子成熟后的味道,必是清脆甘甜。 萧牧身体状态日趋稳定,老爷子研究出一套呼吸吐纳的法子,结合萧牧自幼所习内功修炼之法,让萧牧于每日清晨日出之前,随他一起去北山山峰处,打坐大半个时辰,吐陈纳新,运转周身,以达润泽滋养之效。 一切看似寻常,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 陈清媛多半时间在方家小院协助黎安管理作坊,留方慧在山上,跟随周妈妈学些简单的家务,伺候苏攸攸的日常起居。 被一个同龄人伺候,苏攸攸总有些过意不去,遂每次上课时,都带着方慧旁听,一方面让她做些研墨铺纸整理书案的琐事,另一方面,便是让她多学些东西,以后总会用到。文斐自是没有意见,陈清媛得知后,又是一番感激涕零。 这日下午算学课上,文斐出了三道题: 第一,鸡兔同笼。 第二,物不知数。 第三,三女归家。 苏攸攸一看,好家伙,都是出自《孙子算经》的经典题目,作为一个前世的优秀大学毕业生,在小学时就拿过数学竞赛大奖,大学时高等数学也是优,解这几道题对苏攸攸来说自是易如反掌。只是眼下她只能藏拙,拖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答案写出,饶是如此,文斐仍是对她的聪慧大加赞赏,萧牧也颇有兴致,几人凑在一起分享多种不同的解题方法,苏攸攸仿佛回到了前世学生时代,极为畅快。 师父与萧牧都是极聪慧之人,若在前世,必定属于高智商学霸级别的,就连方慧也不弱,虽然旁听没多久,私下里倒是没少下功夫,有不懂的,不敢去问文斐,却知道请教苏攸攸帮她解惑,苏攸攸看她勤奋好学,自是耐心教导。 方慧时常有种奇怪的感觉,同样是上文先生的课,所接收的内容都一样,何以这位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苏家小姐,所能领会到的东西却是比自己多得多?每次请教她的时候,为了能让自己更好地领会,她有时竟会以不同于文先生的方式来讲解,令她豁然开朗。心中不免对苏攸攸佩服至极,时常对母亲说,从未见过比苏姑娘更聪慧的人了! 正当几人在课室讨论得热火朝天,以至于苏攸攸差点忘乎所以地把二元一次方程式的解题思路贡献出来时,黎安与叶鸣到访,方才压制了她这不甚理智的冲动行为。 方慧见到二人,兴奋道: “黎叔,我娘亲可有回来?” “你娘亲怕是要过两日再回来。” 黎安见小姑娘有些失望,又笑道: “今日你娘亲去庄子里,让人摘了好些橘子,说你最爱吃,适才顺便带了些来,快去丰伯那瞧瞧,拿些过来给大家尝尝!” 方慧一听到橘子,又高兴起来,脆声道:“我去拿!” 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众人笑着,只见叶鸣将手中一封书信交与文斐,说是姑苏静远侯世子夫人写给苏老爷子的,老爷子适才看过,让文先生或者萧公子给回个信。 文斐接过看了,又转手递与萧牧。 萧敏信中说自上次一别已有半载,适逢九月二十七日是萧牧生辰,她想过来看看,顺便为弟弟庆生,又怕叨扰了山间清净,所以提前知会一下,问神医是否方便? “苏老怎么说?” 黎安道: “老爷子说自然方便,过来小住几日也无妨,恰好九月二十六日又是文先生生辰,你们也不必守制,自是该当庆祝一番。” 文斐点头,对萧牧道:“既如此,那便有劳萧公子回信吧。” 萧牧应声,即刻提笔。 “师父……” 苏攸攸开口,却又有些犹豫。几人都好奇看着她,萧牧也停了笔,文斐笑道: “攸攸有何话不能直说?” “徒儿在想,要不要邀请一下林三公子?” 毕竟上次黎生草堂的事情,还欠他一个人情,此次静远侯世子夫人过来,想必他也极有可能会知晓,不若借着师父生辰这个由头,邀请他来,以表谢意。至于他来不来,便由他去了。 文斐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 萧牧会意,奋笔疾书。 方慧拎了一小篮橘子进来,大家也不客气,纷纷拿了吃起来。 苏攸攸早先便听方慧提起过,她家庄子上有几棵大橘子树,结的橘子有多么好吃。 “酸甜可口又多汁,确是美味!”众人吃着赞不绝口。 “黎安,明日让方夫人再多摘些,咱们按照市价收购,带去小院犒劳一下那些工人。” “先生有所不知,方夫人今日便让人送了一批橘子去小院了,我要按市价折算银钱与她,却是如何都不肯收……” “陈姨这阵子可都是在为黎生草堂忙乎,就把橘子的这笔账补在陈姨的月银里,由黎生草堂来出,可好?” 苏攸攸说着,看向文斐与黎安,文斐表示没有意见,黎安更是赞同。 “那三处铺子牙刷系列试销结果如何?”文斐问道。 黎安欣然道: “正要与先生和姑娘回禀此事,溪县与泾县两处,每样货品各发了五百套,均不出两日便已售罄。三日前已补发第二批货品。姑苏城那边,昨日传来消息,首批货品竹柄牙刷一千套,其余各八百套,除每样各留出一百套库存外,所有货品仅不足一日便一抢而空,接下来几日只能限量发售。发往姑苏城的第二批货今日已启程在路上了。” 文斐闻言点头,皆在意料之中,又问了一番生产供货情况,二人如实回报。文斐思索片刻,吩咐道: “黎安,明日你与方夫人去牙行再选十人,但求稳妥可用。尽快安排新人学习技能,上手开工。叶鸣,你盯紧小院屋舍的修建,尽可能加快进度,但要保证质量。” “是!”黎安叶鸣同时应声。 静默片刻,叶鸣又道: “还有一事,那个做包装纸的宝方纸行,供货倒是没有问题,只是自九月开始,价格突然上涨,眼下由于我们急需出货,迫于无奈,只得暂订一批。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先生与姑娘定夺。” “涨了多少?可知因何涨价?” “相比以往涨了有一成。据宝方纸行的余掌柜说,今年下半年原材料短缺,成本上浮,所有纸业价格均有上涨。我前两日去了臻宝斋等几处零售纸张的铺子打探过,自八月份以来,确有一些品类已涨价。” 众人陷入沉思,文斐道: “那余掌柜怕是所言非虚,当初首次订货时,就曾说给咱们的是尾货所以价低,如今看来只能接受现状。 木柄牙刷售价本就高,影响不会太大,竹柄牙刷利薄,所受影响确是会明显些,若不想舍弃那份盈利,便提高售价。” 黎安道: “眼下几个铺子牙刷都是新上架不久,提高售价恐怕不妥。” 此时萧牧已将书信写好,交与叶鸣,文斐见天色不早,便道: “纸价上涨之事暂且放一放,你二人先下山,明日将其他事情办了。” 黎安与叶鸣领命告辞。 …… 几日后,萧敏回信,信中说小若溪自从几月前与攸攸一别,时常挂念,得知可以在山中小住几日,甚为高兴。母女一行将于九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文斐生辰前一日抵达。 三公子叔明近日在宣州泾县办事,不在府中,对于他们的邀请,她已代为转达,回话说他会亲来为文先生与萧公子庆生。 第二十四章 纸价上涨·宁王驾到(下) 一转眼,枣树上的枣子已红了大半,丰伯每日会用长竹竿敲打一些下来,新鲜的大枣又脆又甜,竟然比苏攸攸想象中的还要好吃。 这日,到了萧敏一行约定上山的日子,文斐给苏攸攸停课放假三日。 山中院落各处洒扫一新,几处闲置的屋子,经苏攸攸提议,在陈清媛与周妈妈接连几日的巧手拾掇下,都焕然一新,添置了崭新绵软的被褥铺盖和一应生活物品,温馨舒适。 早饭后,苏攸攸与方慧及小李逵在丰伯小院四处捡着刚打下来的枣子。 “师姐,慧姐姐,你们看!” 枣子捡了差不多之后,只见憨声憨气地小李逵手中拿着一个果子在苏攸攸与方慧面前展示着。 苏攸攸凑近一看,这不是苹果吗!红彤彤的,形状类似于蛇果,煞是好看,心道:这时代难道已经有苹果了吗?当即兴奋地问: “这果子哪来的?” “早上墨临哥哥给我的!” “墨临?” “嗯,墨临哥哥和萧公子从北山摘的,但墨临哥哥说不好吃,都扔了,我觉着好看,便要了一个来玩。” “咦,是挺好看的!”方慧拿在手中把玩,“真的不好吃吗?你可尝过?” 小李逵摇头道:“师父说过,东西不可乱吃,弄不好会中毒的!墨临哥哥尝过,说很难吃!” 苏攸攸心道,这小李逵还真是,一点都不莽撞,这么小竟然如此谨慎。本想着让他尝尝,实在是太好奇这苹果的味道了,看来只有自己尝过才行。 “小师弟,这个果子给我吧,明日我让墨临再去摘些回来给你玩,可好?” 见小李逵爽快点头,便让方慧将苹果拿去和枣子一起洗了。 “师姐,你当真要尝啊!” “攸攸……还是不要吃吧……” 苏攸攸手里拿着红彤彤亮晶晶的果子,方慧与小李逵一边神色担忧地劝着,一边却又有几分期待地候在一旁,看着她慢慢往嘴边送去…… 萧牧从西耳房出来,远远地就看到这一幕,当即想要飞身过去阻止。 “攸……” 还不等开口,只听喀嚓一声,苏攸攸一口咬下去…… 味道酸爽至极。 众人只见她小脸皱成一团,也都情不自禁地皱起了脸,不料吃完一口,她竟又咬了一口…… “怎么样?” 方慧与小李逵异口同声。 “啊,还好,就是酸了些。” 苏攸攸咂着嘴得出结论之后,将果子递给方慧,方慧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咬了一小口,也是被酸地皱起了小脸,立马将果子递给小李逵,小李逵却是躲开不肯接。苏攸攸见状拿回来竟是又吃了一口…… 萧牧皱眉,有些担心又有些好笑,远远看着她,她却浑然不觉。 墨临见状瞪大了眼睛,忍不住一口酸水咽下去,走上前去,看着那果子,难不成这个味道不一样?不应该啊,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不可能不一样,于是道: “如此酸的果子,苏姑娘竟也吃得!” 事实上,苏攸攸的确是比较能吃酸的水果,前世的杨梅,李子,百香果,凤梨,甚至柠檬,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心中合计着,这苹果直接吃确是酸了些,但加点糖,做成苹果酱,想必是可以的。 见墨临来了,便问道: “这果子是在哪里摘的?” “就在北山,离我们打坐的地方不远。”墨临道。 “那明日带我去可好?我想摘些回来。”苏攸攸一听,来了精神。 “呵呵还是算了吧,苏姑娘你又起不了那么早的,而且那树又高,你也够不着……”墨临很是不情愿。 苏攸攸连忙抓了墨临的袖子,讨好笑道: “我起得来,起得来的,我虽够不着,但对墨临哥哥来说,上树摘几个果子还不是小意思?听闻墨临哥哥轻功了得,我早就想见识一下呢,你就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墨临被苏攸攸弄得有些飘飘然,回头看向萧牧,征询道: “公子,……” 苏攸攸这才看到萧牧站在那里。 只听萧牧沉声道: “墨临!世子夫人就快上山了,你还不快下山去接应!” 墨临闻言很是纳闷:“公子刚刚不是说不……” 话没说完,只见萧牧一个凌厉眼神飘过来,吓得连忙道:“是!墨临这就下山!” 说着一溜烟跑了。 向来温文尔雅的萧公子面有不豫之色,虽说看上去仍是温雅少年,但远处的三小只明显感觉到一股寒意,不禁都呆愣在了原地,远远看着萧牧,小李逵甚至还往方慧身后缩了缩。 “酸涩之物对牙齿不利,攸攸还是莫要多吃的好!”萧牧语声温润,面色沉沉,言罢拂袖而去。 苏攸攸心道,他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身体又不适了?连忙扬声道: “我不多吃!就是觉得这果子样子好看,摘些来摆在屋子里,也是很有趣的!” 脆糯的声线传入耳中,俊美少年无奈叹息一声,没有回房,而是快步向西北而行,消失在竹林深处。 …… 巳正时分,文斐与萧牧去了潭边接人,丰伯与周妈妈及陈清媛在厨房忙着午餐,老爷子则带着苏攸攸、方慧与小李逵,在凉亭处迎候。 不一会儿,苏攸攸便瞧见远处几人上行而来,萧敏牵着林若溪走在文斐身后,与身侧的萧牧说着话,身后跟了刘妈妈与墨临。 走在最后还有两人,苏攸攸以为是林三公子,但看那行路仪态,实在过于跳脱,显然不是林叔明。 待走近些定睛一瞧,心中一惊,他怎么来了!于是转身与老爷子悄悄耳语了一句,老爷子闻言点头,向那二人看去,面色如常,显然并不十分在意。 后面二人正是六皇子赵云洛和他那个侍卫李笙。 苏攸攸心道:虽说他是萧牧的表哥,但这人怎么说也是个被封了王的皇子,堂堂宁王殿下来了,大家少不得给他叩头行礼。她从来到这一世,除了爹娘,师父,爷爷,还不曾给外人跪过。再看那赵云洛,一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抵触。 正想着,林若溪远远地朝她这边招手,走到近处,挣脱萧敏的手,率先跑上来,先向老爷子行了礼,又看见方慧与小李逵,不免好奇,苏攸攸向她一一介绍。 随后萧敏等人也行至近前,大家一一见礼寒暄,轮到宁王赵云洛,萧敏只是介绍道: “这位是骆公子,与我姐弟二人是表亲,大家不必拘礼。” 众人闻言便也不拘礼,简单招呼了一下,但却是心知肚明。 赵云洛大大咧咧无所谓地道: “本公子特地为我这病秧子……咳咳……牧表弟庆生来的,李笙,把东西拿来!” 身旁侍卫忙上前将手上一个蒙着布罩的鸟笼呈上,在赵云洛示意下揭开布罩,只见里面是一只五彩鹦鹉,脑袋灵活转动,瞪着眼睛东张西望,在笼子里上串下跳。 苏攸攸看着那尖尖的嘴巴和绚丽的羽毛,不禁有些胆怯。前一世她是惧怕禽类的,这一世还是不敢触碰这类尖嘴的飞禽,每次遇上,都躲得远远的,这也是为何山中从不养家禽。 “牧表弟,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名贵品种!送你做生辰礼物,平常用它来解闷儿,好好养病,早日康复!” 只听那鹦鹉也跟着学道: “早日康复!早日康复!早日康复!……” 大家觉着有趣,萧牧只觉一阵聒噪,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恭敬道: “萧牧多谢洛表兄。” 言罢示意墨临接过鸟笼。 文斐引着一行人向柴扉院落行去。 第二十五章 孩童心性·腹黑公子(上) 萧敏这次来,不出所料地和上次一样,也是带了好些东西。布匹锦缎,名贵补品药材,茶酒器物,萧牧主仆的冬衣若干,甚至还给苏攸攸带了些金银玉石的精致首饰和小挂件。吴管家与黎安等人直忙乎到正午时分才全部搬好。 一别半载,萧敏细细端详萧牧,见他气色不似往年那般苍白羸弱,个头也长高了许多,甚至还壮实了些,很是欣慰。 “这半年来可有发病?” 姐弟二人坐在西耳房的软塌上,萧敏拉着萧牧的手问道。 “不曾。” 听闻萧牧的回答,萧敏有些质疑地看向墨临,墨临略一犹豫,如实回道: “刚入夏时,曾有几日不妥……,”墨临看了一眼萧牧,又立即道,“不过经苏老神医悉心调理,很快便好了!……苏老神医想了许多法子,又是药丸,又是药膳,还每日带公子去北山打坐,如今公子气色大好,这可是往年都不能比的!” 萧敏虽有疑虑,但看着眼前的弟弟,确是气色大好,也就安心许多。不经意间看到几案上一碟红彤彤的果子,好奇道: “这是什么果子?” 墨临也是才发现,奇道: “咦,公子……” “就是山里摘的野果,平日里赏玩的,吃不得。”萧牧不等墨临说完,连忙解释着。 萧敏点头笑道: “怪道我不曾见过,这果子长得倒是好看。” 萧牧想起一事,立即转移话题: “宁王殿下为何会来?” 他可不信这位傲娇的六皇子会专程为他庆生而来。 “说起来我也是一头雾水,前几日我与若溪在寒山寺上香,偶遇宁王,他拉着若溪去玩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就说要同我们一道来洛明山。” 萧敏话音刚落,刘妈妈进屋回话: “世子夫人,三公子,苏老神医与文先生已在堂屋,等候二位过去用餐。” 萧敏点头起身,又问: “骆公子呢?” 刘妈妈有些迟疑地道: “骆公子……在厨房……” …… “骆公子,要做蟹粉狮子头也不难,只是山上没有螃蟹,所以做不来。”厨房传来丰伯的声音。 “那就是说你会做这道菜啦,很好!螃蟹不是问题,本公子明日……,不用明日,今晚就让人将螃蟹送来,明日庆生宴,本公子要吃这道菜!” 因文斐与萧牧的生辰只差一日,二人的庆生宴便统一设在文斐的生辰,九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明日。 赵云洛说着,又招来李笙耳语一番,“务必今日弄来,快去快回!” 李笙苦着脸,心道,看来这顿饭是吃不上了。 丰伯道:“也不急于一时,骆公子请先去堂屋用餐。这位小兄弟在这里吃了饭再去也不迟。” 说着拿了大碗盛了饭,又将每样菜装入另一个大碗中。 李笙其实早就饿了,又闻到这饭菜香味,实在扛不住诱惑。他先是感激地看了丰伯一眼,又看向自家主子,见他不置可否地移步去了堂屋,不禁咧嘴一笑,接过丰伯递来的两大碗饭菜,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 午后无风,阳光灿烂,除了山间流水与啁啾鸟鸣,院落里一片闲适安静。 锦衣玉带的不羁少年躺在离枣树不远处的古树上,惬意地吃着枣子。 树影婆娑,星星点点,投映在少年如玉的面庞上,令他眯起一双星眸,原本藏起的一些小心思,却是愈发明显愈发强烈了起来。 自从得知当年那救命之人的真实身份,自己这大半年来,除了父皇寿辰与皇兄登基时回了一趟京城,其余时间全都耗在江南。 一方面,是因为厌倦了京城宫中胡乱猜忌、不得自由的无趣生活,如此远离纷争,也省却不少麻烦。 另一方面,便是因为那人在江南,为了能证实当年之事,向他当面郑重道谢,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也不知为何,那人越是说他认错人,他便越是笃定自己没错;那人越是避而不见,他越是契而不舍。 以至于,到最后,竟成了只要有那人在的地方,他都想去…… 疯了,一定是疯了! 少年甩了甩脑袋,不愿再想下去。手中一把枣子不知不觉已经吃光光,正要再去摘些来,听到动静,只见三个小丫头嘀嘀咕咕有说有笑,正从后院沿东耳房一路走过来。 树上少年促狭心起,伸手拿过立在树旁的竹竿,等到小丫头们走至枣树下,劈劈啪啪一阵敲打,枣子像冰雹一样落下…… “啊~”女孩们齐声惊呼,抱头闪躲。 “小表舅!”林若溪抬头看到树上赵云洛,气急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苏攸攸抬头看到树上之人,不禁气结。 东西耳房同时开了门,萧牧、墨临及丰伯闪身而出。 “哈哈哈哈~”赵云洛在树上哈哈大笑,意犹未尽,竟是挥动竹竿又一阵敲打。 方慧与林若溪已躲在檐下,苏攸攸却仍站在那里怒视赵云洛,被枣子砸得眼圈含泪。 “攸攸!” “小主子!” 萧牧飞身过去将苏攸攸护在身下,丰伯同时跃起,眨眼功夫,便将树上兀自得意的宁王殿下赵云洛给揪了下来。 “哎~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你大胆!竟敢挟持本……” “骆公子!”萧牧凝气沉声打断了赵云洛的话,让他生生将还未说出口的“王”字又咽了回去。 赵云洛瞪了萧牧一眼,心道,小病秧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本王身份吗? 一旁的墨临面现为难之色,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萧牧面无惧色,依然沉声道: “骆公子,你一把年纪,欺负孩童,都不知廉耻的吗?” “哎,你个小病秧子,我怎么一把年纪了,我才十七岁好吗!” “呵,十七岁,你也好意思说,眼下这些人里,除了丰伯,哪个不比你小!” “那又如何,本公子高兴,想怎样就怎样!” 赵云洛一向对自己的身手颇有自信,此时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丰伯的束缚,挣扎了几下,毫无用处,不禁纳闷,心道这家厨子竟也如此身手不凡?偏偏李笙这会儿不在,心中不免有些没底。心想待李笙回来,定要好好教训这厨子一番才行。 此时老爷子与文斐在远处止步围观,萧敏与陈清媛等人也从后院闻声匆匆而至,林若溪与方慧见到各自母亲,委屈地扑过去。 第二十五章 孩童心性·腹黑公子(下) 只听萧牧沉声道: “骆公子,这里是洛明山,不是你自家后花园,任由你没轻没重惯了,此处可由不得你,还请骆公子好自为之!” 萧牧心道,眼下李笙不在,那些暗卫又被隔绝在山下,教训他一下也无妨。 萧敏还不曾见过萧牧如此咄咄逼人,别人倒罢了,只是这位毕竟是宁王殿下,不能闹得太僵,遂开口道: “萧牧!慎言!看在骆公子大老远为你庆生的份上,莫要伤了和气!” 又向苏攸攸道: “苏姑娘,实在抱歉,我代骆公子向你陪罪了!” 文斐见状忙道: “世子夫人言重了,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碍事,虽然这……咳咳……骆公子年纪是大了些哈,但也都是孩童心性,孩童心性,哈哈……” 赵云洛一个白眼,嘀咕一声:你才年纪大! 文斐的话虽是打圆场,实则当众挖苦了赵云洛,听了倒也解气。 丰伯适时松了手,赵云洛冷哼一声甩手抬步要走,萧敏将他一把扯到身边,毕竟这人是她带来的,怎么说也有责任看牢。 这一扯也是用了些力道,赵云洛没能挣脱,便也顺势站在萧敏身侧,他自是不想一走了之,否则这一趟就白来了。 心中也是气恼,不就是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兴师问罪嘛!尤其萧牧,又没碰着他,关他屁事,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攸攸徒儿,快过来让师父瞧瞧。” 苏攸攸走到文斐与老爷子身边,小姑娘细皮嫩肉的,额头上明显有几处泛红。 “还疼吗?”文斐轻抚苏攸攸的额头温声道。 “好些了。” 苏攸攸垂下眼帘闷声答着,泪湿的睫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根根分明。 萧牧看在眼中,不自觉地紧握双拳,恨不能砸在赵云洛脸上。 事实上并非苏攸攸自己想哭,而是那大枣砸在头上,实在是疼啊! “徒儿啊,咱们是主人,骆公子毕竟是客人,这事就不要计较了,可好?” 其实早在萧牧奚落赵云洛的时候,苏攸攸就已经不再计较了,况且也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些小屁孩,要让赵云洛这种人认错,也是不大可能的,不如给个台阶,大家也都省了麻烦,于是点头道: “嗯,徒儿没事,徒儿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徒儿担心,打下来那么多枣子,不捡起来就可惜了。” 嗐~ 众人闻言松了口气,萧敏笑道:“是啊,这枣子甚是好吃,不捡起来可不行!刘妈妈,去拿个篮子,咱们一起捡。”说着,推了赵云洛两下,向他努嘴:“去捡,去捡!” 刘妈妈闻言不敢怠慢,其他人见状,也都动起来,一群人蹲在地上四处捡枣子。 …… 傍晚时分,苏攸攸与小李逵照常在丰伯小院练功,方慧与林若溪在一旁凑热闹。 赵云洛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拿了根枝条拆树叶玩,心里想着,都这时候了,李笙怎么还没把螃蟹带回来。 萧牧从堂屋出来,与赵云洛打了个照面,二人互不搭理,萧牧径直回到西耳房。 “早日康复!早日康复!” 萧牧看了一眼挂在门口廊下的鹦鹉。 “墨临,将它放了。” 墨临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坐在不远处对着树叶嘀嘀咕咕的那位祖宗,小声道: “公子,还请三思,这可是宁……骆公子送的,放了怕是不妥……” “他既送与我,我如何处置便与旁人无关!” 墨临仍是迟迟疑疑不肯动手: “……公子,这鹦鹉一看便是娇生惯养惯了,若是被放归山林,怕是……难以生存……” “你何时变得同它一般,如此聒噪!既如此,明日你将它带下山,送与黎掌柜,且留给他老人家解闷儿去!” 萧牧说罢径直抬腿进屋,不再理会,留下那鹦鹉与墨临在门口面面相觑。 萧牧一回屋,不经意间又瞧见几案上的果子,想到晨间因为小丫头一句话,自己竟跑去北山摘了这些果子,不由暗自苦笑。 随即心念一动,喊了墨临,如此这般吩咐一番,自己则好整以暇坐于案边看起书来。 片刻后,便见墨临端了一碟红彤彤的果子从西耳房出来,沿着廊下往东走去。 “哎,那个小什么临子,你给我站住!” 墨临停下脚步道: “骆公子,您有何吩咐?” “你手上拿着什么?” 墨临想起自家公子的交代,一字不差道: “回骆公子,这是我家公子送给苏姑娘的果子,这果子味道十分特别,苏姑娘甚是喜爱……” 赵云洛早已拿了一个在手中端详着,“味道特别?”一边说着一边凑近闻了闻。 墨临在一旁闭了眼睛不忍直视,不幸的是,终于听到喀嚓一声,赵云洛一口咬了下去,还嚼了两口…… 墨临端着剩下的果子一溜烟跑到东耳房的小院,头也不敢回,直到跑至苏攸攸跟前,不自觉地就躲在她身后,似乎要这样才有安全感。 一声哀嚎响彻院落,众人莫名其妙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宁王殿下像是中了邪一般在廊下直跳脚。 西耳房内,俊美少年唇角微扬,沉郁了一下午的眉目,终于舒展开来。 …… “你个小兔崽子,竟敢捉弄本公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云洛指着墨临,气急败坏,墨临早已将果盘交给苏攸攸,自己则在苏攸攸身后躲着赵云洛的指责。 “骆公子息怒,小的并未说错呀!” “是你说这果子甚是美味!” “骆……骆公子,冤枉啊,小的只是说:这果子味道十分特别……,苏……苏姑娘甚是喜爱……” “那又有何区别!”赵云洛又低头看向苏攸攸,“小丫头,这可是他说的,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喜……爱……” 不等赵云洛说完,苏攸攸便拿起果子咬了一口,做陶醉状道: “啊,美味!” 赵云洛狐疑地看看苏攸攸,又看看那盘果子,难道,他们故意把不好吃的一只放最上面让自己拿了? 正寻思着,忽闻院外有异动,同时传来丰伯的声音: “原来是李笙小兄弟,得罪了。” 赵云洛闻言一喜,对墨临道: “回头再找你算账!” 言罢闪身迎上前去: “可有带了螃蟹回来?” 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无比想念李笙。 “公子,这是您要的螃蟹!” 李笙脱下身后的背篓,放在地上,将盖子揭开,众人好奇地围上去,只见里面大半背篓的河蟹,十分鲜活,个头不小。 赵云洛一心挂念着蟹粉狮子头的事,哪里还想其他的,缠着丰伯要看如何做蟹粉狮子头,丰伯告诉他须得明日现做才新鲜。 李笙一边吃着丰伯给他留的晚饭,一边说着如何与蟹农在田里捉螃蟹的趣事,几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赵云洛却是怏怏无趣,玩了一会儿螃蟹,便早早回屋去了。 苏攸攸则端着果子,唤了丰伯一起,去厨房研究做果酱去了。 第二十六章 齐聚庆生·西厢夜话(一) 第二日一早,苏攸攸在西厢堂屋为师父文斐拜了寿,亲手奉上礼物,也非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她自己写的一幅字: 松青柏翠 岁岁无忧 字迹稚嫩而工整,细看却是风骨隐现,可见已得文斐真传。 文斐见了自是欣慰。 宁王赵云洛昨夜睡在后院萧敏隔壁的客房,一早起来便坐立难安,胡乱吃了早饭,便跑到院外凉亭处翘首期盼。 辰时刚过,叶鸣拎着一大块鲜肉和几个猪肘子率先上山来,将东西交与丰伯,又对文斐道: “文先生,林三公子已上山,由黎兄带着,这会儿应该已经过了青潭。” “好,”文斐又向苏攸攸道: “攸攸徒儿,咱们去迎接一下。” “我三叔来啦,我也去迎接!” 不等苏攸攸回话,林若溪拉着苏攸攸的手就往外跑。 在凉亭处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远远瞧见一行三人,黎安在前头引路,后头跟着仪态优雅的林叔明和那个叫伍月的小厮,主仆二人轻便简从。 三人很快行至近前。 看着那姿容绝艳、临风玉立的林叔明,赵云洛呆立一旁,他还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距离,像这般面对面坦然相向,一时不知所措。 林叔明瞧见赵云洛,也是怔愣了一下。 文斐上前打招呼: “林三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有劳先生记挂,叔明一切安好。” 林叔明音容笑貌温雅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若溪见过三叔!”林若溪规规矩矩向林叔明见礼,俨然大家闺秀的风范。 林叔明微笑点头。 “攸攸见过林三公子!”苏攸攸脆声上前恭敬一礼。 林叔明含笑打量着苏攸攸,向文斐道: “先生这徒儿比上次见面时长高了许多!” 文斐哈哈一笑,不经意间瞥见呆头鹅般的赵云洛,少不得引介一番: “这位是骆公子!” 林叔明面不改色,礼貌朝他略略点头。 不等赵云洛开口,林叔明环顾四周,感慨道: “怪道先生久居深山避世不出,今日才算见识了这方外仙境,实在令叔明艳羡不已!” “哈哈,不过是山野乡间罢了!今日风大,咱们进屋再叙吧,林公子里面请!” 一行人进入柴扉院落。 赵云洛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后。 原来他是这样的林三公子。 原来他不是冷若冰霜之人。 原来他笑起来竟是如此…… “公子!公子!快来看,丰伯在弄螃蟹了!” 李笙从厨房飞奔出来,一脸兴奋地拉着赵云洛: “公子不是要看蟹粉狮子头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赵云洛反应过来,低喃道: “蟹粉狮子头……” 抬头看去,一行人早已不见踪影,他甩甩头,朝厨房走去。 …… 因林叔明今日不在山上留宿,庆生宴定在午时。 大家齐聚厅堂,老爷子苏一笑初见林叔明,眼底隐现一丝讶然。 “久闻神医盛名,今日得见,神医仙风道骨,果非凡人,叔明三生有幸!” 林叔明说着,向苏一笑行了礼,老爷子道: “林三公子客气了,此处山野陋室,也无甚讲究,不必拘礼,自在随意些便是!” “是!不过叔明以为,此处虽非琼楼玉宇,却胜似仙人居所,叔明也曾想远离尘嚣,偏安一隅,隐居此等佳境,奈何此身常为凡尘俗事所累,只能心向往之!” 老爷子闻言笑道: “林三公子说笑了!若是喜欢,日后得空常来便是!” “那叔明一定来!若是叨扰了山中清净,还望神医恕罪!” 众人闻言开怀一笑,气氛轻松愉悦。 苏攸攸暗中佩服这林三公子,不仅礼数周全得体,还会搞气氛,连爷爷这种不喜应酬之人都对他态度不一般。 此时赵云洛主仆二人从厨房出来,到了堂屋,不知为何,这位顽劣少年此时竟是异常乖顺,萧敏让吴管家引着二人在她旁边悄声落座,并未打断厅中诸人叙话。 寒暄过后,林叔明让小厮伍月将装着礼物的三只木盒取出。 “今日适逢文先生与萧公子生辰,又与苏老神医初见,叔明略备薄礼,还望诸位笑纳!” 林叔明示意伍月将三个盒子按次序分别送与苏一笑、文斐与萧牧三人。 老爷子先接过木盒,打开一瞧,竟是一本书,名曰: 《青囊百草鉴》 老爷子眼中精光一闪,道: “当年医圣所着《青囊医书》,共有三册,传于后世,老夫有幸拜读过其中两册,唯独这册《青囊百草鉴》不曾见过,想来失传已久……,林公子竟能寻得此书,实属难得!” “叔明也是偶然得之,想来以苏老的医术,见识过的草药何止千百种!叔明赠予此书,不过是给苏老闲暇时用来解闷儿罢了!” 老爷子闻言,哑然失笑: “呵呵,又说笑了!林三公子有心了!” 伍月又将第二只木盒送与文斐,文斐接过木盒打开,里面也是一本书,名曰: 《妙音散记》 文斐颇为动容道: “这可是那妙音真人的绝世琴谱《妙音散记》?” 林叔明点头含笑道: “正是出自妙音真人。叔明早先听闻先生通晓音律,特地寻了这本琴谱来,他日若有幸能听得先生抚琴一曲,也不枉虚生一世了。” 文斐闻言笑道: “原来林三公子赠送在下琴谱,实则是藏了这番私心,哈哈~” “让先生见笑了!” “哈哈~,先谢过林三公子的这份大礼!不过在下倒是有些日子不曾抚琴了,今日一见到这琴谱,竟有些手痒,得空试试。” “先生客气了,叔明等着洗耳恭听!” 第三只木盒略小一些,却极为精致,萧牧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如意挂坠,通体翠绿,晶莹剔透,造型看似朴拙,却难掩其灵动溢彩,令人禁不住想去触碰。 一旁萧敏叹道: “水光盈透,通体无暇,可谓极品!这般成色的翠玉,我也只是多年前在宫里见过一次,当年太上皇统一南麓诸国,南麓使者朝贡时进献过一件翠玉簪子,只是后来随葬于一位妃子,再无缘得见。” 赵云洛印象中,似乎有那么一件往事,但却时日久远,当时年幼,记不真切了。 苏攸攸与林若溪夹塞坐在萧牧与萧敏之间,所以也将那件宝物看了个真切。苏攸攸暗叹,这怕是翡翠中的极品,只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盛行,林三公子真是神通广大,什么宝物都能搜罗到。 只见林叔明洒然一笑,轻启朱唇: “大嫂果然慧眼,见识广博,此玉确实产于南麓,听闻此乃灵性之物,贴身佩戴,可滋养生息,以助康健。是以将此物赠予萧公子,愿萧公子早日康复。” 萧牧收起木盒,起身朝林叔明恭敬一礼: “萧牧多谢林三公子!” 林叔明摆手道: “自家人,无需客套!”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老爷子授意丰伯开始上菜,午宴正式开席。 宴席颇为丰盛,周妈妈、陈清媛及叶鸣三人,周旋于席间,为众人上菜换碟,斟酒添茶,不分主仆,来者即是客。 苏攸攸自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吃这么丰盛的大餐。父母去世后,家中守制者仅她一人,老爷子心疼她年幼,便也不苛求,过了七七,荤素不忌,只要节制适度便好。 初次品尝丰伯手艺的林叔明和伍月,自是被美味惊艳到了。伍月不禁暗叹,侯府也好,望江楼也罢,平日里自认为的美味吃食,在这里简直不值一提,就说那蟹粉狮子头,便胜过望江楼几分,主子以后怕是又要惦念了。 那边厢的赵云洛,恐怕是唯一吃得心不在焉的一位,时不时偷偷看向林叔明,甚至心中默数着他吃了几口蟹粉狮子头,每见他吃一口,自己就莫名激动,竟会觉得与有荣焉。 而赵云洛身旁的李笙,却吃得极为走心,且颇有感触,别说他以前跟着主子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就是宫里的宴席,也就只有样子比这个精致些罢了,味道是真比不上这里。 佳肴美酒,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苏攸攸紧挨着萧牧,因为有了上次醉酒的经历,萧牧便时刻留意,不让她碰酒。 赵云洛喝了不少酒,但却面不改色,毫无醉意,苏攸攸看在眼中,颇为羡慕,这家伙是真正的千杯不醉啊! 同时,苏攸攸也发现了赵云洛与林叔明之间似乎有些微妙,她还悄悄问过萧牧,他这表兄是不是真的只为他庆生而来,还有他和林三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萧牧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如此八卦,只道,骆公子究竟为何而来他不甚清楚,若论单纯为他庆生,怕是不大可能。 餐后,众人小坐片刻,老爷子率先回房休息,萧敏等人随后也去了后院房里小憩。 “林三公子,天色尚早,不若在此歇息片刻,醒醒酒再下山不迟。” 林叔明饮了酒,此时确有倦意,见文斐如此说,便也不推辞,主仆二人由文斐引着去了西屋。 一时间,众人散去,各自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苏攸攸被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唤醒,瞧着天色,阴云密布,也不知什么时辰。 堂屋里,文斐与林叔明正品着茶。 “林公子,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雨天行路不变,若无要紧事,今日不若在此留宿,待明日雨停了再下山。” “倒也无甚紧要之事,只是原不曾打算在此留宿,便在烟雨楼约了人谈些生意上的事。” 黎安在一旁担忧道: “眼下已至申时,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黑了,即使不下雨,也不便行路。” 林叔明闻言道: “如此说来,我今日只能爽约了。” “非是我要留客,这是天意留你,哈哈~” 文斐笑着,又对黎安道: “你与叶鸣今日也留下,咱们晚上也别叨扰老爷子,让丰伯备些水果点心和夜宵,直接在我那西厢堂屋再聚!” “好,我去与丰伯说!”黎安说着移步出门。 …… 雨一直下到入夜,不见停歇。 老爷子与小李逵用了晚餐,早早各自安寝。 西厢堂屋内,灯光灿灿,暖意融融,茶壶在的暖炉上沸腾,茶香四溢。 厅内设了一长排矮几与软垫,众人围坐一处,吃着水果点心,或闲聊,或对饮,或玩闹。 文斐坐在首端,林叔明与萧牧分坐两侧,萧敏挨着萧牧,接着是林若溪、苏攸攸、陈清媛、方慧、周妈妈、刘妈妈、吴管家。林叔明下手是赵云洛、李笙、伍月、墨临、叶鸣,黎安。 经过一日相处,大家也都熟络起来,萧敏与陈清媛隔着俩孩子也会聊上几句,黎安同吴管家聊着,时不时会为她们这边添茶倒水递果盘,俨然一副绅士派头,这时代,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得见。 墨临原本就与叶鸣要好,二人划拳自乐,一旁的伍月也是不甘寂寞的性子,很快加入到他们。 李笙要比他们年长些,更多的时候是看顾自家主子,自打林三公子来了,自家主子一反常态,他心中颇为担忧。 苏攸攸看着对面的赵云洛和林叔明同框,一个清冷优雅,雌雄莫辨,一个少年如玉,英气翩翩,实在是养眼得很,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萧牧隔着萧敏与林若溪看着她那痴痴傻笑的样子不禁摇头,顺手拿了一碟葡萄,递给若溪,示意她俩一起吃。 那边厢,文斐与林叔明聊起黎生草堂的事,三言两语道明了自己与苏老神医,以及苏攸攸的父母苏见尘、攸倾音,还有黎生草堂的渊源,林叔明听了唏嘘恍然。 二人又聊到不久前的那场官司,文斐当即喊了黎安,道: “黎少掌柜,这次你可要好生谢过林三公子。” 黎安闻言当即斟酒一杯,遥敬林叔明,道: “草堂失窃一事,幸得林三公子仗义相助,黎安万分感激,在此敬公子一杯,以表谢意!” 说罢,先干为敬。 “黎少掌柜客气了,于我而言,举手之劳罢了!” 林叔明说着,端起酒杯也饮了。 文斐似又想起一事,问林叔明道: “敢问林公子可是从泾县来?” “正是,家中在泾县有份薄产,时常有些事务需要处理,因此叔明偶尔会在那里小住。” 林叔明说着,似又察觉有些不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赵云洛,只见他正在凝神静听李笙说着什么,双眸低垂看不出神情,唇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林公子可知纸价上涨一事?” 江南一带的纸,主要出自泾县,因此文斐有此一问。 苏攸攸、叶鸣几人听文斐说起正事,也都停了玩耍闲聊,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林叔明点头道: “自然有所耳闻,先生何故关心起纸价之事了?” “纸价上涨,对黎生草堂多少有些影响,因草药及牙刷包装皆有用纸。” “原来如此,倒是我糊涂了,竟未能想到这一层。不知黎生草堂的包装用纸,是在哪家采购?何种质地?价格几何?” 见林叔明问起,文斐便让叶鸣逐项如实答了。 “宝方纸行?”林叔明哑然失笑,“宝方纸行是我林家的产业。实不相瞒,方才所说在泾县的产业,正是几个造纸工坊,也是因为原料价格上涨一事,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泾县逗留。” “原来如此,静远侯府产业庞大,是我等孤陋寡闻了。” “先生言重了!知道宝方纸行是林氏产业的人本就不多。” 林叔明沉吟思索片刻,又道: “算起来,那余掌柜所报价格倒也不虚,……既是自己人,今日我便做个主,日后凡是黎生草堂在宝方纸行订货,供价均比市面供价低一成,先生意下如何?” 文斐道: “那自然好,只是黎生草堂又要欠林三公子一份情了!”又转头对苏攸攸道,“攸攸徒儿,林三公子这份情你可要记住了,将来是要还的!” 众人闻言轻笑,林叔明待要开口,便听苏攸攸脆声谢过林三公子,紧接着又道: “师父,徒儿有个想法!” 众人忍不住好奇,林叔明也觉得有趣,静待倾听。 文斐笑道: “说来听听!” 苏攸攸先是扶着几案站起来,向萧敏道: “攸攸想先问世子夫人几个问题。” 和众人一样,萧敏先是疑惑不解,又笑道: “苏姑娘尽管问便是!” “世子夫人可有在用黎生草堂的牙刷与牙粉?” 萧敏闻言点头,还不等开口,旁边的小若溪道: “我娘亲,我爹爹,我大哥还有我,都在用!”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萧敏略显尴尬地嗔了女儿一眼,只听苏攸攸又问道: “那整个静远侯府又有多少人在用?” 文斐会心一笑,似乎有些明白了苏攸攸的意图。萧敏作为林府长媳,主理家务,府里上下日常开销用度,她自然清楚。这徒儿怕是又要以优惠为由,打侯府的主意了。 第二十七章 齐聚庆生·西厢夜话(二) 萧敏思索着道: “眼下各院的主子们,不论长幼倒是都在用着,至于丫鬟奴仆,别的院我不甚清楚,单说春晖园,一等丫头,妈妈,还有管家,也都用。粗略估算,整个侯府用牙刷牙粉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吴管家与刘妈妈纷纷点头表示确是实情。 苏攸攸接下去道: “牙刷牙粉都是消耗品,一瓶牙粉可供一人使用一月左右,而牙刷使用三个月后,便容易滋生细……滋生污秽或者霉变,不利健康,需要及时更换……” 苏攸攸语声清脆软糯,语调特别,口齿间还有少许漏风,而说的却是认真严肃的科普问题,在座诸人无不被她吸引,凝神静听,就连赵云洛也是饶有兴致,林叔明则是面露赞许之色。 萧牧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又想起当初在姑苏望江楼的包间里,初次听她在隔壁说话时的情景,一时有些走神。 苏攸攸接着又道: “那么请问世子夫人,府上四十多人所用牙刷牙粉的开销,是府里公中出钱还是各自自己出钱?” 萧敏如实道: “起先大家觉着新奇,大多是自己出钱买的,后来老夫人做主,将各院主子们日后牙刷牙粉的开销,统一由公中出。至于丫鬟奴仆,就看各院主子们的心意了。” 苏攸攸点头对萧敏道: “多谢世子夫人解惑!” 随即又看向文斐: “师父,徒儿的想法是,想让静远侯府及林三公子成为黎生草堂的高级会员,也就是贵宾级顾客,凡是在黎生草堂购买任意物品,无论牙刷还是草药,都享有优惠特权,购买牙刷牙粉统一六折优惠,至于草药优惠多少,徒儿还需要与师父和黎安叔叔商量一下再做定夺!师父觉得可好?” “六折优惠是何意?”赵云洛忍不住率先脱口问道。 “六折,便是以总价六成购买即可!”苏攸攸脆声解释。 众人恍然了悟。 “咳咳~攸攸徒儿是想以此回报林三公子对黎生草堂的照拂之情,为师自然赞同。只是……这点开销对静远侯府来说,恐怕也是无关痛痒,不值一提,倒是让世子夫人与林三公子见笑了。” 萧敏闻言忙道: “先生此言差矣,再大的家业,也不能挥霍无度,这日常开销看似琐碎不值一提,却是最经不起耗损,稍有差池,日积月累下来,便有亏空。” 吴管家沉吟细算片刻道: “若如苏姑娘所说,六折优惠,单单牙粉这一项,侯府每年少说也可省下二三十两银子。” 林叔明点头附和道: “大嫂所言极是,数额虽小,积少成多,不可小觑。 我夜园人虽少,但各处工坊、庄子上的人,加起来可比侯府多得多。再有两月便到了年节,给各处工坊大小管事们的福利,还打算考虑黎生草堂的牙刷与牙粉,若是如苏姑娘所说,成为黎生草堂的高级会员,享六折优惠,自然可省下不少开销。 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互惠互利,不论规模大小,让利多少,只要量力而出,大家欢喜,又有何不可?” 座中诸人听着林叔明的话,虚心颔首,细细思量,暗自折服。 坐在林叔明身侧的赵云洛,看着眼前之人的绝美侧颜,心中暗忖,原来他是这样的人,世事洞察,慧智仁心。同他比起来,自己简直拙劣不堪,甚至不如一个六岁孩童。 苏攸攸却是暗自兴奋不已,大客户啊,还是长期的,这林三公子真是不可多得的贵人呐! 文斐洒然道: “林三公子言之有理,我等受教了!既如此,林三公子与世子夫人便是黎生草堂的高级会员,哈哈,草堂的生意就有劳二位多多捧场了!黎安,叶鸣,咱们一起敬世子夫人与林三公子!” 说罢,三人举杯分别敬了萧敏与林叔明。 周妈妈不知何时离了席,此时与丰伯一起端了两大盆热气腾腾蟹肉粥上来,还有芝麻糯米糕,香气四溢,令人胃口大开,众人也不客气,纷纷盛了粥吃起来。 “丰伯这手艺真是一绝!”李笙赞叹道。 墨临附和: “是啊,一想到以后公子痊愈回了京城,便再吃不到,就觉得可惜。” “那便让你家公子留在这里,不回京城不就行了?”赵云洛挪揄道。 “那怎么可能!且不说我家公子父母亲人皆在京城,日后还要在京城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呵,算了吧!京城有什么好,我看倒不如就留在这里……”说着,看着对面的萧牧,又看看苏攸攸,想起昨日萧牧对她的回护,眼珠一转,继续道,“当个上门女婿,过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岂不快哉!” 萧牧沉声道: “骆公子,吃个粥,也堵不住你的嘴!” “哎呦,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苏姑娘虽年纪小,但聪敏早慧,能赚钱持家,最难得还是神医之后,我看比京城里那些公侯小姐更适合你哈哈,不若让皇……,不若让你的皇帝表兄直接为你二人指婚……” “骆公子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萧牧见他越说越离谱,出言制止,又向文斐与林叔明道: “抱歉,这人不请自来,不知礼数,如有冒犯,还请先生见谅!让林三公子见笑了!” 赵云洛见萧牧说自己不知礼数,一拍桌案待要反驳,却在听到林三公子时,瞬间偃旗息鼓。 墨临与李笙二人默默吃着碗中早已见底的粥,恨不能把头埋进碗里,后悔自己多嘴,同时又为各自的主子捏了一把汗,生怕起了冲突。 文斐呵呵笑道: “无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萧敏只是笑而不语。 林叔明则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萧敏身处公侯世家,门户之见根深蒂固,她认为苏攸攸虽好,但没什么家世背景,甚至无父无母,将来终是无所依仗,对萧牧及萧家而言,得不到半点助力。文家倒是不错,可惜文斐与她只是师徒,不是亲父女,归根结底,苏姑娘于萧牧而言,并非良配。 文斐心中想得却是,萧牧人品样貌虽不错,只是与攸攸年龄相差太多,年长七岁,不划算! 再者,萧家乃皇亲国戚,又是武将世家,皇权政坛风云变幻,最是无常,攸攸若是嫁入这样的人家,他于心不安。文家有一个文红袖嫁入萧家,已经够了,他只希望攸攸能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生活。 再有,公侯勋贵之家,规矩多,后宅是非也多,若是萧牧将来再弄个三妻四妾的,他可不想攸攸成为一个深宅怨妇。不妥,很不妥! 不过赵云洛那小子有一点倒是没说错,攸攸将来必是才貌双全的非凡女子,既能赚钱,又会持家,绝非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此时,才貌双全会持家的苏攸攸,正在心无旁骛地喝着蟹肉粥,赵云洛那些无稽之谈,又当不得真,她才不理会,也丝毫不在意。 林叔明实则早已知晓赵云洛的身份,听到萧牧说他“不请自来”,便有了猜测,原来根源在于自己,如此说来,倒是让他们见笑了。看来是得找个机会,同这人好好谈谈,不可再任由他胡闹下去了。 正当大家各怀心思,浮想联翩时,萧敏身边的林若溪突然惊呼一声: “不可以!” 萧敏吓了一跳,连忙柔声道: “若溪怎么了?”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众人不禁莞尔。 只听林若溪继续说道: “我不要攸攸嫁给小舅舅,那样她便成了小舅母,以后就不能和若溪一起玩了!小舅舅,求求你,不要让皇上指婚,指了婚就不能反悔,我不要攸攸嫁给小舅舅,呜~” 说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萧敏安抚道: “若溪不哭,谁说攸攸要嫁小舅舅了,不嫁不嫁……” 林若溪推开萧敏,过去抓着苏攸攸的手臂,道: “我要你说……” 萧敏面色微变,低声道: “若溪!” “咳咳……,若溪啊,攸攸的事呢,都是由小外公做主,小外公向你保证,这门亲事我也不同意!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听了文斐一番话,林若溪虽有疑虑,但终究是不再哭闹了。 对面的赵云洛却是好奇道: “你为何叫他小外公?” “因为他是阿遥的小外公,所以若溪也叫小外公!”小若溪理所当然,粉面上还挂着泪珠。 赵云洛恍然,却又疑惑地看着文斐、林若溪、苏攸攸三人,自语道: “小外公,师父,徒儿……这辈份也不对啊……” “主子!这葡萄好甜,橘子也好吃,您要吃哪个?” 李笙见势不妙,在一旁试图岔开话题。 谁知赵云洛还在纠着那个问题不放,仍自顾地说着: “徒儿,师父,小外公……这,这小舅母变成小……姨~呜~” 李笙情急之下,将手上剥好的一粒葡萄和两瓣橘子一把塞进赵云洛嘴里,赵云洛本欲说的“姨母”二字变得含糊不清。 苏攸攸默默为李笙点赞,真是心思敏捷又彪悍! 赵云洛猝不及防下,葡萄橘子一股脑卡在了喉咙里,想要怒斥李笙又说不出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竟是伏在左手边的林叔明腿上一阵猛咳。 李笙也是吓懵了,待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为赵云洛拍着后背,焦急地唤着: “主子!主子!” “公子!” 李笙另一边的伍月见自家公子被冒犯,急得起身过去要去拉扯赵云洛主仆二人,林叔明摆手示意他退下。 就这样,赵云洛趴在林叔明腿上连咳了几息时间,李笙在他后背猛拍一通,可算是把东西吐了出来。 萧敏亲自倒了茶递过去,让赵云洛喝了顺了顺气,又示意刘妈妈过去将林三公子的衣袍拿去清理,文斐示意陈清媛去找了件他的衣袍,暂且给林叔明换上,众人一阵忙活。 那边厢林若溪却在琢磨适才赵云洛的话,忍不住问苏攸攸: “小表舅刚刚说小舅母变成什么?” “你管他说什么!他的话不作数的!若溪,我保证,以后无论如何,总是会和你一起玩的!”苏攸攸为了让她彻底安心,直击要害。 “真的?” “当然!” 林若溪闻言果然放下疑虑,展颜笑道: “攸攸,若溪,还有阿遥,我们永远一起玩!” “嗯,还有阿遥!” 林若溪这才关心起别人的事来,看着对面的赵云洛与林叔明道: “小表舅总是惹麻烦,三叔最爱干净了!” 那边厢赵云洛被呛了一番,本欲对李笙发作,但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伏在林叔明身上,一时失了神。 喝过萧敏递来的茶,又见林叔明换外袍,赵云洛觉得自己应该对林叔明说点什么,于是吞吞吐吐道: “林……林三公子,抱歉,适才多有冒犯,还……还请见谅!” “无妨!骆公子可好些了?” 林叔明丝毫没有介意,一派云淡风轻。 “好……好些了。” “那便好,以后吃东西时,还是莫要说话的好。” 林叔明的话,意有所指,赵云洛争辩道: “我那不是……”话只说了一半,突然有所顿悟,看着林叔明的侧颜,不再做声,顺手拿了碟子里的芝麻饼,往嘴里塞,似乎是想堵住自己的嘴。 李笙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文斐拿起小碗一边盛着蟹肉粥,一边笑道: “美味当须趁热吃,大家继续,别辜负了这美食!林三公子,再来一碗蟹肉粥。” 林叔明接过文斐盛的粥,含笑谢过,众人才又继续开动。 片刻后,两大盆蟹肉粥已经见底,周妈妈适时过来清理战场,陈清媛与刘妈妈起身帮忙,将桌上的碗碟杯酌收拾停当。 随后,又拎了几壶茶上来,并为诸人换了茶杯。 墨临伸手接过叶鸣手中茶壶,自行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只觉味道极为特别,却没来得及细品,不禁好奇道: “咦,周妈妈,这又是什么新茶?” 周妈妈一边为萧敏倒茶,一边道: “这是用姑娘昨日新制的果酱冲泡而成,姑娘管它叫……叫什么……果茶?” 苏攸攸笑道: “周妈妈,是叫苹果茶!” “苹果茶?”林叔明也充满好奇,他也算见多识广,天南海北什么茶没见识过,却从未听说过苹果茶。 “嗯,好喝!”林若溪率先点评。 文斐道:“此茶味道酸甜,却又与橘之酸甜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入口酸爽甘怡,却又不失清润,此物甚好!”林叔明赞道。 萧牧浅尝一口,凝思片刻,俊美容颜泛起温润笑意。 萧敏又添了一杯道: “初尝味道怪异,再品便是停不下来,的确好喝,不知苏姑娘是用何制成?” 墨临突然灵光乍现,道: “苏姑娘,这苹果茶,该不会是用了……用了……那个果子……” 苏攸攸笑道: “正是用了昨日萧牧哥哥送的果子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 “真是没想到啊!味道妙极,我这一杯下肚,竟是欲罢不能!”墨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什么什么,你是说,这里面有昨天那个难吃至极的果子?!”赵云洛正品得津津有味,闻言一惊,想起昨日之事,突然就对眼前这杯茶嫌弃起来。 苏攸攸纠正道: “骆公子,我可不觉得那果子难吃哦!” 说着,又冲萧牧眨眼道:“是吧,萧牧哥哥?” 与她相隔两人的萧牧,此时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灯光下,少年俊美无俦,双眸深邃,神色晦暗不明,苏攸攸不禁呆了一呆。 只一瞬间,二人便错开目光,因为苏攸攸突然想到一事,当即向身边的方慧耳语一番,方慧会意出了屋。 林若溪因为哭闹了一场,又吃了东西,终究抵不住困倦,竟是躺在萧敏怀里睡着了。 刘妈妈见萧敏也是面有倦意,便道: “世子夫人,不若带若溪小姐早些回房歇息吧。” “什么时辰了?”萧敏问。 “已是亥时了。” “外面雨可停了?” 周妈妈拿了手巾至苏攸攸身边,见萧敏问,便回道: “雨已停了,略带些细细湿雾。” 萧敏点头,由刘妈妈接过林若溪,向萧牧嘱咐了一句,便起身向文斐等人告辞,与刘妈妈一同回房去了。 周妈妈帮苏攸攸理了理衣袖,又将她那被葡萄橘子等水果弄得黏糊糊的小手擦干净,苏攸攸道: “周妈妈辛苦了一日,也回房休息吧!” “姑娘,这里可还有何需要我去制备的?” “没什么要做的了,我还要再玩会儿,周妈妈安心去睡,不必等我。” 一旁陈清媛也道: “周妈妈只管去歇息便是,这里有我呢!” 第二十八章 齐聚庆生·西厢夜话(三) 周妈妈刚走,方慧便跑回来,坐在苏攸攸身边与她耳语一番,苏攸攸点头,将一杯果汁递给方慧,二人会心一笑。 陈清媛起身去暖炉边拿起煮沸的茶壶为大家添热茶。 这边厢人走了大半,黎安见吴管家一人坐在末端,便拿着酒壶过来,坐在方才刘妈妈的位置与他对饮闲聊。 苏攸攸则是挪到萧牧身边,细看他的气色,见他并无倦意,便未劝他回房歇息,而是冲他展颜一笑,然后趴在案上隔着萧牧对文斐道: “师父,攸攸有一事,想借此机会让大家帮忙出出主意!” 文斐闻言促狭道: “且让师父先来猜一猜,小攸攸可是想说那间铺子的事?” “师父英明,与攸攸想到一处了!” 一旁林叔明闻言疑惑不解,文斐便将黎生草堂因失窃官司而得了一个铺子的事解释了一番,让大家集思广益,想想这铺子做什么好。 众人了然,思索片刻后,吴管家率先道: “既是在黎生草堂对面,何不开个医馆,一边诊病,一边拿药,两厢便宜。” 文斐叹道: “医馆想来也是好的,只是自从我这徒儿双亲离世,苏老便无心俗务,攸攸尚且年幼,我又不懂医术,实在难为。” “要我说,开个酒楼,丰伯主厨,生意绝对好过望江楼!” 李笙直言不讳,墨临也拍手赞同,只是一想到丰伯若是当了主厨,山上就没人烧饭了,又觉得不妥。 方慧突然凑趣道: “开个卖衣服的铺子,卖好看的衣服,好看的枕头,还有睡衣!” 方慧之言,起先大家觉得小女儿心性遂一笑置之,但听到睡衣,有人却是眼前一亮 林叔明道: “成衣铺子确也使得,只是睡衣所谓何物?” 座中除了他和伍月还不曾见过睡衣,其他人都晓得。 “睡衣便是睡觉时穿的衣服!”方慧解释着。 见林叔明与伍月仍是不明所以,苏攸攸便对陈清媛道: “烦请陈姨将前几日为林三公子备好的睡衣取来,让林三公子瞧了。” 片刻后,陈清媛拿了一叠薄薄的丝质衣物过来。 “这是姑娘特地为林三公子主仆二人准备的睡衣各一套,已洗净熨贴,沐浴后贴身穿着就寝即可。” 其实原本是每人两套来的,只因赵云洛不请自来,便分了一套给他和李笙,反正睡衣宽松,几人身量稍有偏差也不打紧。 伍月一听,还有自己的,眼睛一亮。 林叔明道了谢,伍月接过衣服,好奇展开打量,只觉款式奇特。 文斐笑向林叔明解释了一番这睡衣的妙处,林叔明点头赞道: “苏姑娘奇思妙想,实是令人叹服!” 吴管家道: “这睡衣确是好物,只是乃房中私密之物,公然在铺子里出售,怕是多有诟病。” 伍月及墨临点头附和,众人对卖睡衣颇有顾虑。 赵云洛懒洋洋道: “做这做那都麻烦,不如直接租出去,只管拿了租金了事!” 文斐笑道: “骆公子此言,倒也是个法子,眼下除了开医馆尚有困难之外,酒楼和成衣铺子都使得,各位认为,哪个更合适呢?” 李笙:我赞同酒楼! 伍月:我赞同成衣铺子! 墨临:我赞同酒楼,但不赞同丰伯下山! 众人一阵哄笑。 文斐又问叶鸣: “叶少侠有何高见?” 大家纷纷聚焦于那位沉默寡言的冷面美少年,苏攸攸也凝神静候,叶鸣话虽不多,但思路清晰颇有见地。 只听叶鸣道:“我赞同酒楼。 成衣铺子除了铺面之外,还要有制衣作坊,成衣不比牙刷那等小物件,原料、仓储及生产皆需大量占地,除了铺面之外,还得另外置办宅院场地,更少不得花气力管理这一摊子人和事。 相比之下,酒楼虽看似繁琐闹腾,但所有人都在一处忙活,只要后厨与采买食材是自己人便可,其余人等则没有过多拘限。” 文斐点头赞许道: “叶少侠所言颇有见地,实情确是如此。不知黎少掌柜是何想法?” 黎安道: “我较为赞同成衣铺子。” “哦?说说理由。” “黎安认为,成衣铺子若是售卖如睡衣那般不同于其他铺面、新奇且又实用的货品,便如同黎生草堂牙刷牙粉一般,从长远看,日后在各处多设店铺,扩大规模,前景极为可观。 再则,酒楼也有麻烦之处,一来眼下那铺面不适于开酒楼,势必需要重建,耗时耗力,二来这山上确也离不开丰伯,酒楼日后主厨人选也是个麻烦。” 座中有人原本偏向酒楼的,被黎安这么一说,又开始倾向成衣铺子。 苏攸攸见陈清媛皱眉凝神,知她有想法,便开口道: “陈姨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陈清媛略一迟疑,便开口道: “我赞同酒楼。” 此话倒是出乎众人意料,包括苏攸攸、文斐、黎安等人,以为她会赞同成衣铺子。 “为何?”苏攸攸问道。 “黎少掌柜适才所说,成衣铺子前景可观,但睡衣仍是不比牙刷,还是存有诸多风险。或许将来大有可为,只是眼下怕是不行。 如叶少侠所言,成衣铺子需要耗费更多可靠人力,眼下小院牙刷作坊还处在扩建中,方方面面仍有不足需待改善。眼下这些人,精力有限,稳妥起见,先一步一步来,量力而行,待时机成熟,再着手开办成衣铺子也不迟。” 伍月忍不住疑惑道: “如此说来,将那铺子空置或出租,待时机到了,直接开成衣铺子,岂不更好?何以又要大动干戈开酒楼?” 陈清媛接着道: “铺子闲置,总是有些暴殄天物,即便出租,租金也寥寥无几,非是最优选择。 我赞同开酒楼,是因为酒楼也有酒楼的便宜之处。一来,这永丰街上的酒楼,除望江楼一家颇具规模之外,再无其他值得一提。看那望江楼整日座无虚席的势头,若是再有一个规模相当的酒楼,只要菜品可口,想来也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如此,即使花些气力重新修建,也值得! 二来,有了酒楼,还可兼顾到黎生草堂及小院作坊两处,小院那边不必专门配厨子开火,直接由酒楼提供餐食即可。而草堂这边黎掌柜与几个伙计每日用餐也更为便利。 三来,说起主厨,我倒有一个人选,便是眼下小院的那位厨子,那人先前也曾在酒楼当过差,手艺也不差,若是再经丰伯调教一番,十有八九不会比望江楼差。” 陈清媛一番话,苏攸攸叹服,眼下开酒楼确是可行性更高些,如此一来,小院小厨房直接升级为酒楼,人也是现成的,还不浪费资源。 文斐笑道: “小院厨子做的吃食,我也吃过,确是不错。方夫人妙想!原来开个酒楼,竟是一举多得!” 陈清媛继续道: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李积大人家中尚有两个田庄,比我方家田庄要大上许多,自从家中遭难,我方家那田庄只收了些桔子和稻米,而李家两个田庄已搁置一年无人打理。 若是开了酒楼,日后所需蔬菜粮食必不可少,何不将这三个庄子规划打理一番,种些粮食与蔬菜瓜果,也好过白白荒废了,还能省却一笔采办开销。” “如此甚好!酒楼从庄子直接采办粮食蔬菜,既可靠且便宜,又是一举多得!” 在座诸人频频点头,黎安看着眼前这温婉女子,心悦诚服。 林叔明更是吃惊,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见地,审时度势,思虑周全,颇有经商之才。不禁感叹,这山野之中,人才济济。 “萧牧哥哥觉得如何?” 苏攸攸看向萧牧。 “我赞同方夫人所言,先开酒楼为宜。民以食为天,酒楼不分时节,何时都适宜,只要地段与人选对,妥善经营,便不会差。 至于成衣铺子,还需从长计议。或许,可以不必局限于成衣,凡是新巧之物,皆可在铺子里售卖。攸攸最擅奇思妙想,这样的铺子想来也是攸攸喜欢做的,必定十分有趣!只是眼下精力有限,不急于一时。” 苏攸攸被萧牧一番温润之语触动心弦,原来最了解她的人竟然是他!心道,他如何得知我喜欢做什么,难不成会读心之术? 自从来到这时代,生活方方面面同前世比起来,总有诸多不便,遂想借着两世为人的优势,将前世一些好的生活物件,在这里普及,往大了说是传播前世的先进文明,往小了说便是让生活更加舒适便捷,也算是她这一世的一大愿望。 而眼下自己尚且年幼,确是时机不成熟,只能过几年再说。 文斐点头赞许道: “萧公子眼光透彻,我这徒儿就是鬼点子多,哈哈~” 林叔明道: “苏姑娘年纪虽小,却是心思玲珑,单看那牙刷的主意,便是令人叹服!如此心智,日后必有大成!” 文斐谦虚道: “哎~话虽如此,攸攸毕竟一个女娃,我这做长辈的,也不求她有何大成,只求她能够一生平安喜乐,自在快活便足矣!” 不觉间,师徒情深的戏码悄然上演,苏攸攸一看,师父显然是跑偏了,遂悄声提醒道: “师父!铺子的事,还未请教林三公子呢!” 文斐回过神来:“若论经商,静远侯府涉猎广博,林三公子更是商界翘楚,恐怕整个大瑞尚无人能出其右!咱们这点小买卖,属实让林三公子见笑了!” 林叔明身旁的赵云洛听了众人一通长篇大论,昏昏欲睡,兴致缺缺,正无聊地往嘴里扔枣子玩。 此时听到文斐把话题转移到林叔明身上,瞬间来了精神。 只听林叔明道: “先生折煞叔明了!” “还望林三公子指点一二!” 林叔明道: “古人云:农夫朴力而寡能,则上不失天时,下不失地利,中得人和而百事不废。 叔明以为,经商亦是如此,不论酒楼也好,成衣铺子也罢,甚或新巧之物,都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只要三者皆备,便诸事可行。 适才座中诸位所言,亦关乎此三者,如这位夫人与萧公子所言,想必大家亦被二人说服,皆因二人所言之中,酒楼之天时,地利与人和,比成衣铺子更为完备,故此更赞同开酒楼。” 众人闻言细细思索,竟果真如此。 “林三公子之意,也是赞同开酒楼?” 林叔明含笑点头。 文斐与苏攸攸师徒二人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当下主意已定。 “小攸攸觉得如何?” 苏攸攸道: “师父做主便是!” 文斐当众宣布决意——开酒楼!并现场征集酒楼名。 众人几番思索,纷纷提议: “醉仙楼?” “珍馐阁?” “知味斋?” “苏记酒楼!” “洛明食府……” 苏攸攸默然不语,这些名字听着过于耳熟,总归还是差了点意思。 正沉默间,身旁的萧牧道:“叫‘方外居’如何?” 苏攸攸眼睛一亮,看向师父,文斐点头笑而不语,只听林叔明沉吟道: “方外居,深居世外境,品美酒佳肴,人间难得。方外居,甚妙!” “果然好名字!” “萧公子睿智!” 众人交口称赞,文斐笑道: “小攸攸可喜欢“方外居”这名字?” “徒儿喜欢!”苏攸攸笑得眉眼弯弯,“就叫方外居!” 思索片刻又道:“攸攸还有一个想法。” 大家饶有兴致,凝神静听。 “既然叫做“方外居”,不若酒楼与客栈兼而有之,既能用餐,又可住宿,岂不更好?” 苏攸攸说完,众人点头称妙。 黎安道: “攸攸姑娘想法甚好,只是眼下那铺面虽说比黎生草堂大了少许,后院也算宽敞,日后建个两层或三层的酒楼尚且够用,但若做客栈,恐怕还是太小了些。” “这还不简单,直接将隔壁铺子买下不就成了!” 赵云洛这话虽是霸道了些,不得不说,还真是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文斐思索道: “那铺子北边是卖文房四宝的臻宝斋,南边可是一家粮铺?” 叶鸣道: “铺子南边是一间小茶叶铺,占地不大,再往南才是粮铺。” 文斐道: “如此说来还是臻宝斋的铺面合适。” 黎安道: “只是臻宝斋是老子号,生意一直不错,而且年初才翻修过,怕是不会轻易转让。 南边的茶叶铺和粮铺倒是生意一般般,或可商榷。若是能将两个铺子一并买下,倒是更宽敞了。最好的一点是,粮铺再往南,便是一个小巷,客栈的门从那里开,甚为方便妥当。” 文斐闻言一拍大腿: “如此甚好,茶叶与粮食,日后也是酒楼所需。黎安,明日你去找那两个铺子的掌柜谈谈转让铺子的事,价钱可以商榷。” “是!” 诸事商定,众人举杯欢庆。 宁王殿下赵云洛原本并不关心开什么铺子,只是想到若是开个酒楼,日后说不准会有林叔明喜欢吃的菜,遂跟着举杯道: “这方外居若生意红火,日后在姑苏城和京城等处开上几个分号,本公子一定前去捧场!” 说道姑苏时,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林叔明,而后者正一派云淡风轻,手执酒壶含笑为文斐斟酒。 文斐朗笑举杯: “那便借骆公子吉言了!” 众人一番开怀畅饮。 至午夜子时,因顾及到苏家尚在丧期,不宜过度喧哗,大家纷纷散去,各自回房歇息。 …… 西耳房内,沐浴更衣后的俊美少年,一时了无睡意,随手从案上拿了一本《艺文志》,于床榻之上翻读。 只是刚刚打开书页,一片薄纸从书中飘然而落。 灯光下,少年清澈双眸中,倒映着落于枕畔的纸片上八个字: 生辰愉快 幸福安康 字迹稚嫩而工整,没有落款,但他却无比熟悉。 笑意在少年眼中不断扩大…… 是啊,已过子时,今日是他的生辰。 …… 雨后清晨,青山隐隐,碧树含烟,整个柴扉院落被笼罩在云雾之中,宛若空中仙境。 凉亭处,琴声流淌,似泉水淙淙,时而清悦婉转,空灵如诉,时而松沉旷远,飘渺悠长。 迷迷糊糊中,苏攸攸从榻上翻身而起,揉着眼睛含糊道: “周妈妈,几时了?” “辰时将过,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适才睡梦中听到琴音,是师父在抚琴吗?” 这时方慧进来,看苏攸攸醒了,周妈妈正在给她穿衣,欣然道: “早先文先生与林三公子在凉亭处弹琴,萧公子也在!” “萧牧哥哥也会弹琴吗?” 方慧点头: “林三公子与文先生都对萧公子的琴技赞不绝口呢!” “那我也去瞧瞧!” 说着就要跳下床,周妈妈揽着她的小胳膊,道: “姑娘,当心!头还没梳呢!” 方慧却是扑哧一笑: “他们早已不在那里了,林三公子已告辞下山了!” 说着拿起梳子,在周妈妈的指导下,给苏攸攸梳起了头发。 不多时,突闻隔壁院中一阵高呼: “你说什么?!他下山了?……几时走的?……你是猪啊!不早叫醒我!” 片刻后,只闻一阵脚步声,匆匆远去。 第二十九章 阿遥来信·洛县街头(上) 转眼秋去冬来,年关将至。 萧敏因忙于侯府内务,无暇抽身,却仍是在年底前派吴管家送了一批年货过来。 与此同时,黎掌柜带了一大堆账簿和银票,上山来向文斐与苏攸攸做年底的总结汇报。 自从牙刷面世以来,黎生草堂四个铺子的销售业绩突飞猛进,仅这四个月,便占了年销售总额的八成之多,利润更是可观,单看那厚厚一沓银票,就让苏攸攸心中甚是欢喜。 师徒二人一合计,便给各个铺子的掌柜,伙计,还有小院的所有工人,发了颇为丰厚的年终奖,包括因为盗窃官司卖身黎生草堂的冯三和刘二,都得了赏银,就连正在忙于修建方外居酒楼的陆方,也收到了文斐的大红包。 而周妈妈,丰伯,陈清媛,黎掌柜,黎安,叶鸣几人,对苏攸攸来说,就如同自己的家人,除了红包之外,还给他们统一置办了两身新衣。 腊月二十五这日,西厢课室内,苏攸攸练完字,便与方慧闲聊起来,话题也不外乎过年的习俗。 “每逢过年,娘亲会做好多吃的,我极爱的是那春卷,好几种口味,我喜欢甜的,爹爹和哥哥喜欢……” 方慧正饶有兴致地说着往年过年的吃食,不经意间提起故去的爹爹和失踪的哥哥,一时语滞,黯然神伤。 苏攸攸见状立即转移话题,问文斐道: “师父的家乡在金陵,那里过年都吃些什么呢?” 前世苏攸攸生长在北方,后去江南读书工作了几年,生活习惯及饮食喜好南北兼而有之,但过年吃饺子却是她作为北方人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习性。 而想吃饺子这事,却不能直言,一旦这里没有吃饺子的习俗,甚或这时代压根还没有饺子这一物种,她冒然提起,岂不惹人怀疑? 文斐正手拿布巾仔细擦拭古琴,闻言停了手上动作,追忆起金陵家中过年的吃食: “那可多了,除鸡,鸭,鱼,肉,什锦素菜之外,春卷,汤团,屠苏酒这几样也必不可少!” “又是春卷,难道处处过年都吃春卷吗?萧牧哥哥,京城里过年可也吃春卷或者汤团?” 萧牧如实道: “往年过年家中不曾吃汤团或春卷。” 方慧奇道: “不吃春卷,那吃什么?” “除夕之夜,除猪、羊肉及各种菜品、点心之外,角子必不可少。” 苏攸攸闻言眼睛一亮,方慧却是疑惑道: “角子?” “角子即牢丸。” 萧牧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了“角子”二字,苏攸攸看了却又不敢确定是否同她认为的饺子是同一物种,便问道: “这角子是何模样?” 萧牧又提笔在纸上简单勾勒几笔,只见一个带着花边的月牙形饺子跃然纸上。 苏攸攸看着萧牧画在纸上的饺子,兴奋至极,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牧不明所以,以为是他画的角子的形状把她给逗乐了。 文斐却是笑道:“小攸攸何以见了角子如此激动?” “攸攸是觉得……这角子,看起来就很好吃!” 萧牧闻言忍俊不禁。 文斐笑道: “哈哈,看起来好吃?不愧是为师的徒儿,好眼力!为师也是多年前在京城吃过此物,如今提起,竟有些怀念了!” 苏攸攸顺势道: “那等到除夕时,咱们也做些角子吃,可好?” 话音刚落,只见墨临兴冲冲进来: “公子,公子,京城来信了!” 说着将手中书信交与萧牧,萧牧一看便知是长兄萧敬的笔迹,也不回避,当即将信拆开,里面除了两页信纸,竟还有一个信封,萧牧一瞧,嘴角噙笑,直接将那信封递给苏攸攸。 “还有我的?” 苏攸攸瞪大眼睛,好奇地接过信封,上书: 苏攸攸启 字迹稚嫩,却又与自己不同,遂拆开,先看了落款,笑道: “是阿遥写的!” 二人便各自读起信来。 萧敬信中大多是诸如“家中一切安好、父母康健、勿念、安心养病”之类的话。 小阿遥的信中倒是颇为有趣。 先是说了自己如何捉弄先生被母亲责罚,在府中禁足,整整练了一个月的字,还不忘向苏攸攸炫耀一番自己的书法。 得知姑母带若溪上山为小外公与小叔叔庆生,还在山上小住了几日,这让她羡慕至极,恨不能插翅飞来与她们同聚,一起玩个痛快。 最后一件,说起母亲终于在上个月十五日生产,她原是想要一个妹妹,出来的却是一个弟弟,不免失望。不过这一个月来,小弟弟不哭不闹甚是可爱,祖父给他取名渐远,母亲说小阿远比她和哥哥小时候都好看,以后便拿他当妹妹也不错。 文斐笑道: “这小阿遥,同她母亲当年一样!” 苏攸攸腹诽:怎知她像的不是师父您老人家呢? …… 这个年,是苏攸攸重生后的第一个新年,因在守丧期内,不贴春联,不挂红灯,不放爆竹,因此,气氛与平常并无不同。 能让她感受到些许年味的,便是她和几个孩子们包括萧牧和墨临,向老爷子与文斐拜年,都得了压岁钱。 再有便是除夕之夜的美食,尤其是,吃到了怀念已久的饺子。 正月十一,是方良与李积一家的祭日,陈清媛带着方慧与小李逵下山祭拜。 正月十二,是娘亲攸倾音祭日,陈清媛又带了方慧与李逵随同苏攸攸一起,着孝衣于坟前烧纸行了祭拜之礼。 正月十五元宵节,洛春江畔花灯盛会,热闹非凡。原本老爷子让文斐带几个孩子去看花灯,苏攸攸印象中,原主四岁时父母曾带她去看过,听说年年都有,便也不甚好奇,遂以守孝在身为由推说不去了。 如此一来,方慧与小李逵自然不会去,萧牧墨临便也不去了,最终竟是无一人下山。 直至过了二月初三父亲苏见尘的祭日后数日,陆方上山告知,方外居已基本落成,只差内部装饰和家具打制,预计再有月余便可全部齐备,待酒楼各处人员到位,即可开张营业了。 说起方外居,数月前黎安买下隔壁两个铺子后,便开始动工。酒楼分餐饮和客房两个部分,图纸由文斐与苏攸攸师徒二人共同商议设计并着手绘制。如今既已落成,山中诸人难免心怀期待。 二月里气候渐暖,草木复苏,虽仍有些料峭春寒,但终是一片生机盎然。 洛春江上,轻舟翩然,舟上翩翩少年俊美无俦、温润如玉,锦衣男子气宇轩昂、倜傥风流,还有素白衣衫的女娃,玉雪可爱。 风景如画的洛春江,因着这一行几人,景致愈发美不胜收,引得江中其他船客频频侧目,更有妙龄少女不知是被哪一个触动了心弦,竟兀自娇羞起来。 第二十九章 阿遥来信·洛县街头(下) 永丰街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常。 辰时刚过,臻宝斋开门营业不久,伙计做完了门里门外的洒扫清洁,闲来无事,便同一旁摆摊卖包子的夫妇招呼闲聊几句。 “老张,今早这么快收摊了?你这生意可真好啊!” 张顺一边收着“张记包子”的简易招牌,一边嘿嘿笑着,在一旁整理笼屉的女人朝那伙计笑道: “生意再好也没几天做头了,过一阵子那边酒楼开业了,我们怕是也得另寻去处了。” “话虽如此,你们两口子手艺好,到了哪生意都不会差!” 张顺夫妇二人闻言一笑,只见一个小伙子来到近前指着笼屉里仅有的两个包子道: “老板,来两个包子!” 说着伸出手里的铜板,正要递过去,张顺连忙摆手道: “不好意思这位小兄弟,我们已经收摊了,早间的包子已经没了,待午时再来吧。” “这不是还有俩呢么!” “这两个不卖,自己留着的呵呵,不卖不卖,呵呵。” 小伙子无奈,满脸失望地走了。 夫妻俩见人走远了,那伙计也回店里招呼客人去了,这才收了笑容,张顺望着行人渐多的街道,似有所感,连忙拉着妻子背过身去整理摆摊的家伙事,待再回过头来,笼屉里已然空空如也。 女人嗔怪地看了张顺一眼,道: “两个包子卖了至少还能得个铜板,偏偏要留给那小叫花子白拿,咱们还得装没看见,这要让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天底下哪有你这般痴傻之人!” 张顺听了妻子的抱怨,倒是没有不耐,望着那消失在人群中的小小身影,只开口说了一句: “咱们福生若是还活着,也有他这么大了。” 女人闻言一顿,掩了眼底的泪意,一边催促着张顺赶紧收摊回家蒸午间的包子去,一边手脚麻利地收了笼屉,就在她拿起最后一个笼屉时,发现底下竟有两块碎银…… …… “小公子要买些什么,笔墨纸砚咱们这里一应俱全!” 臻宝斋内,伙计正热情招呼着刚走进铺子的萧牧主仆二人: 萧牧道: “可有上好的砚台?” “有!小公子这边请!” 伙计将二人引至砚台柜面,掌柜在一旁打量着那俊美少年,虽是谦逊温和不倨傲,但却周身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富家子弟的尊贵气度,令人不可小觑。 只听伙计介绍道: “这些都是咱们铺子里好货,这两方是端砚,这一只是极为珍贵的洮砚,这边几只是歙砚,都是上等品相,质地极佳,小公子可有中意的?” 萧牧看了眼那一排砚台,其中确有中上之品,但与心中诉求仍相差甚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 “可还有更好的,精致小巧些的?” 伙计闻言一顿,掌柜的见状忙道: “精致小巧的有!”说着向伙计示意,让他去库房拿货,又回头向萧牧笑道:“还请小公子稍候片刻!” 不一会儿,伙计拿来一个精致木盒,掌柜的一边接过木盒打开,一边道: “说来也巧,这是去年一位客人委托定制的,足足花了三个月功夫货才到手,原本约定年前来拿货,如今都过去两个多月了,那客人想必也不会来了,虽说当时付了订金,但咱们也搭了不少本钱进去,眼下若有合适的买主,自然是要出手的。小公子先看看货品,可否中意?” 萧牧细看那方砚台,色泽幽碧,边缘雕刻的流云纹案工艺细腻,造型小巧却又不失大气,遂开口道: “这是洮砚,质地的确比柜台里那只略胜一筹,不知价值几何?” “小公子果然识货!洮砚在咱们这里极为少见,尤其这种品相,恐怕只有京城宫中御用贡品才有。至于价格,不瞒小公子,眼下这一只成本属实太高,咱们就给个实价,五十两银子,小公子是识货之人,自当明了。” “五十两,比京城同品质洮砚价格高出许多。” 听到小公子如此说,掌柜的惊讶之余也不否认,解释道: “确实如此,这里洮砚毕竟少见,因其产地太远,成本高,相反,歙砚就较为常见,即便宫中御用品质的龙尾砚,咱们若要定制也不算难,价格也必定比京城便宜。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只洮砚在整个江州城乃至江南一带,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件来了。” 萧牧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倒不是在意要花多少银子,重点是那小丫头会不会喜欢。 想想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她的生辰,时间倒也充裕,不妨先买了再说。 当下便让墨临付了银子,掌柜的还附赠了两块上好的墨锭,拿了东西,伙计恭恭敬敬地将二人送出门。 …… 天色已近午时,徐记布行。 苏攸攸正与陈清媛挑选酒楼厨师与伙计的衣料,打算回去先打个样,再批量定制。 门外不远处行来一辆马车,车内坐着一位锦衣妇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公子,都是浓眉大眼,妇人长相颇为硬朗,小公子却是带了几分秀气,那双眉眼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长得恰到好处。 只见那小公子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妇人无奈安抚道: “咱们不在家这三个月,你爹爹公务繁忙,昨日回来你也是见到的,人都消瘦了许多……” “是,父亲公务繁忙,两个多月了,竟没腾出时间来!哪怕是吩咐个人,也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但凡让人跑个腿早点去取了,也不至于白白让别人买了去!” “卓儿,这件事确是你父亲疏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去想了,那定银不是也退了吗,以后遇到好的再买就是……” “母亲,那是孩儿花了心思等了那么久才定制出来的东西,怎会不去想!” 小男孩越想越是不甘心,红着眼睛叫停马车: “孩儿出去走走,母亲先回去便是!” 说着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直奔臻宝斋方向冲去。 车内妇人忙唤了车旁的小厮跟着他,自己则吩咐车夫继续赶路。这孩子她很了解,虽说是闹脾气,但也知道分寸,且随他去吧。 徐记布行内,陈清媛与苏攸攸选好了若干布匹,等着结账送货,不巧布行伙计人手不足,陈清媛便让方慧先去黎生草堂找人来取货。 方慧欣然出门,步调轻快地沿街向南行去,没走多远,只觉身后有人飞奔而来,她来不及闪躲,竟被撞了个结实,直接坐在地上,定睛一看,是一位锦衣玉面的小公子,身量同她相仿,撞了她之后径直冲出去很远才收住步子。 小公子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地上的方慧,道: “你没事吧?” 说着上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面上却是一副忙着赶路的神情。 “……” 方慧看着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原本痛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却没有理他,而是试着自己站起来,一低头才发现,手掌上已蹭破了皮,有血珠慢慢溢出。 “少爷,少爷,可有伤到?” 小公子没有理会后面赶来的小厮,看着方慧站起来便也松了口气,转身继续赶路。 “喂,你等等!” 听到方慧喊他,小公子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对方。 方慧一步步上前,向他展示手掌上的伤,小公子看了一眼,略带歉意地道: “既如此,前面有家药铺,你去看了拿了药,多少银钱我来付,可好?” “不好!” 方慧心道,前面那家药铺?那还不太便宜你了! “那你又当如何?” “十两银子。” 方慧移步上前靠近小公子。 “……”小公子腹诽,这是敲诈呀,看不出这小姑娘竟是这般无赖,面上原本的几丝歉意,瞬间变成了鄙夷不屑。 正在小公子犹豫要不要给银子打发她的当儿,方慧猛然一脚踩上小公子的脚,顺带狠狠碾了一下,碾完撒腿便跑…… 听到身后的嚎叫,以及那小厮“少爷少爷”地喊着,方慧感觉手上的伤似乎好了很多,屁股也不那么痛了,步调轻快地直奔黎生草堂。 第三十章 谭小公子·张记包子(上) 臻宝斋的掌柜正琢磨今日怎么就遇上这么不凑巧的事,新买主前脚刚走,原主后脚就来取货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的是,拿回十两银子定金的小公子,刚走没一会儿,竟又回来了! “小公子,东西已经被旁人买去了,再说订金也给你退了,可莫要难为咱们了!” “我可以再加钱,只要能把东西追回!” “不是加不加钱的事,卖出去了就是卖出去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再说上哪去追啊!” “明明是我先定制的货!”小公子情急之下,涨红了脸。 这话伙计听着就不高兴了: “小公子,咱们也是诚信做生意,为了这件货,搭了银子不说,也是费了不少周折,是小公子逾期未曾取货在先,照理说,即使定金不退,咱们也占着理!” “你怎么说话的!你可知我们少爷是谁?他可是堂堂知县谭大人的公子!” 一旁的小厮见不得自家公子受委屈,便想以势压人。 掌柜的本不觉得伙计的话有何不妥,但此时仍不得不出来打圆场: “咳咳,……原来是谭小公子!恕老朽眼拙,只是……这事咱们也确是无能为力,谭小公子若是不急,不如再重新订制一件,你看……” 小公子迫不及待地打断道: “实在等不了那许多时日,掌柜的,你们可还记得那买主是何模样,何时走的,去了哪里?我自去寻他!” 掌柜简单说了萧牧主仆的样貌,谭卓与小厮听得直纳闷,印象中洛县可没这样的人物,不禁狐疑地瞧着掌柜与伙计,不会是这俩人瞎编的糊弄人吧? 只听伙计又道: “算起来那位公子走了有小半个时辰,起先是直奔黎生草堂去的,眼下还在不在咱们便不……” 不等他说完,谭卓疾步出门,直奔斜对过的黎生草堂而去。 “少爷,慢些,当心脚伤!” 小厮紧随其后。 一进门,谭卓先是一愣。 快至晌午,铺子里没什么人,黎安带了冯三等人去徐记布行取货,店里只有黎掌柜与一个伙计,还有小方慧,黎掌柜正在往小方慧的手上涂抹药膏,还叮嘱着这几日不可沾水不可擦碰,小方慧乖巧点头。 伙计见有客人,便上前招呼, “这位小公子是抓药还是买牙刷?” “请问可有见过一位十四五岁的俊秀公子,大约在半个时辰前来过这里。” “来这里的小公子可有好几个呢,怎知你说的是哪个?” “哦,那位公子身着月白锦衣,身量比他高些,”谭卓指了指身边小厮,又道,“主仆二人,那小厮长了一张娃娃脸,名字里似乎有个“墨”字……” 伙计听到这里自然知道他要找的人了,只是不明就里的,也不好直言: “小公子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印象。” 谭卓闻言激动地拔高音量: “可知他人在何处?” 漆黑的眼睛精光乍现,满含期待,恰巧方慧包扎好了手,一抬头看到门口这副模样的谭卓,以为是来找她算账的,于是指着谭卓道: “是你先撞的我!” 黎掌柜迈步过去,看向谭卓眼神中带有丝丝谴责之意。 那小厮不等谭卓开口,抢先道: “我家少爷脚伤到了,麻烦掌柜的给瞧瞧,用些什么药好?” 谭卓一心要找人,哪里顾得了旁的,抓着伙计就追问着。伙计见状反倒是警惕了起来,转头看向黎掌柜,耳语一番。 黎掌柜想的是这小公子不仅撞了方慧,还牵扯到了萧公子,不如先稳住他,弄明白事情原委再说。 “小公子要找的人,老朽认得,不过你得先向方姑娘赔个不是。” “原来你们和那丫头是一伙的,我家少爷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你们可知我家少爷是谁?他可是……” 谭卓立即打断小厮道: “赔不是可以,只是她还踩了我的脚,算不算是扯平了?” 黎掌柜看看方慧,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心道这孩子看着乖巧,原来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 方慧看向谭卓挪揄道: “你的脚至少还能走路,我的手却是几日不能劳动,哪里就扯平了!” “慧儿,你手怎么了?!” “娘亲!” 谭卓循声看去,只见门口一美妇人,神色关切,直奔那丫头而来,身后还站了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而当看到这小女孩身边之人时,谭卓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看来臻宝斋的掌柜没骗他,洛县县城里还真有这样的人物。 …… 黎安让人将取来的布匹放入库房,便又带了冯三匆匆去了对面酒楼。 黎生草堂后院,几个半大孩子,围成一桌,谈判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不知公子可否割爱,将那只砚台让与我?” “我家公子难得看中的东西,凭什么再让给你?” “我可以出两倍的价!” “呵,笑话,你看我家公子像是缺银子的人吗?” “……” 该说不说,墨临确是一张利嘴,谭卓一时无语。 苏攸攸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好奇,开口道: “萧牧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砚台,攸攸也想瞧瞧。” 萧牧先是一顿,随即释然,从怀中取出那枚木盒,当场打开。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除了萧牧。 此刻萧牧的视线未曾离开过苏攸攸,见她先是好奇,进而欣赏,随后又歪着脑袋陷入思考。 而对面的小公子,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热切,盯着那方小砚,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萧牧暗叹,心中已有定夺。 苏攸攸开口问道: “这个砚台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 苏攸攸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萧牧见到小丫头这副样子,心中好笑: “攸攸觉得如何?” “好是好,就是太贵了!况且,这砚台对于萧牧哥哥来说,是不是略小了些?” 萧牧闻言又是一顿,耳廓微红,墨临在一旁气得直扶额,腹诽道,这苏姑娘真是白瞎了公子一片心意! 谭卓却是容不得说这砚台任何不好,急忙道: “这是上好的洮砚,产自西北临洮,南方极为少见,自然价高!别说五十两,就是八十两、一百两也是难求!” 方慧在一旁不屑道: “再好的砚台,还不是研墨用的,难不成用了贵的砚台,你写出来的字画出的画就格外好了不成?” “……哼,你又懂什么!不可理喻!”谭卓小声嘀咕着,此时的他对方慧可谓厌恶至极。 方慧待要发火,却听苏攸攸道: “洮砚在南方价格昂贵,那么这里常见的歙砚,在北方、在京城岂不也是稀有昂贵的?” 萧牧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 “那便去北方买洮砚,在江南买歙砚,岂不便宜?” 听了苏攸攸的话,众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除了萧牧。 苏攸攸回神一想,也的确是自己脑回路过于出格了,这时代交通不便,哪能像前世那般,飞机高铁,大江南北任你随处来去?想去京城买个什么,网上下个订单,直接快递到家,再不济,乘飞机一个来回,也就一两天的事而已。 而在这时代的人看来,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也正因如此,价格差异才会那么大。 “萧公子,到底要怎样才肯将这只砚台让与我?” 第三十章 谭小公子·张记包子(下) 其实萧牧心中早已有了定夺。一来,看小丫头对这件东西的反应,远不及那小公子的喜爱程度。二来,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小公子看上去与攸攸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跟个孩童争,也属实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君子当有成人之美,既然小公子如此珍爱这只砚台,拿去便是!” 谭卓愣在那里,似乎不相信对方这么痛快就将砚台让给他。 “喂!我家公子说让给你,你不要我们可收回了!” “……要,要!当然要!”谭卓激动又欣喜,将砚台捧在手中,生怕被别人抢了去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只见他伸出小手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整十两,又转头问那小厮: “你身上可有银钱,四十两!” 小厮神情窘迫地摸遍了全身,只找出几块碎银…… 正值此时,陈清媛过来问话: “姑娘,萧公子,先生与陆方师傅他们去望江楼用餐了,问二位要不要同去?” 苏攸攸与萧牧闻言对视一眼,知道师父今日宴请陆方和一众师傅,便回道:“不去了,我们就随陈姨一道吃!” “好,那咱们今日午餐就将就着吃包子、喝羹汤可好?” “好,陈姨安排就好!” 陈清媛又看了一眼谭卓主仆,回身与黎掌柜不知说了什么,向方慧瞪了一眼,带了伙计出门,直奔街对面的张记包子。 “少爷,要不咱们先回家,取了银子再来?”小厮与谭卓商量着。 “那你回去,我在这里等着。”谭卓神色坚定,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东西。 小厮哪里肯让他独自留下: “夫人让小的跟着少爷,少爷不走,小的也不能走,否则夫人定要责罚!” 墨临打趣道: “小公子拿着东西不放,怕不是担心我家公子反悔不成?” 谭卓被说中心事,向萧牧质疑道: “我,我若走了,你可还会在此处?当真不会反悔?” 萧牧笑道: “你放心去便是,无论我在与不在,这砚台定会给你留在此处,或者你留下别的随身信物,将砚台带走也无妨,待拿了银钱再来取回信物即可。” 谭卓闻言转忧为喜,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在小厮欲言又止的神情下,交与萧牧,正色道: “我姓谭名卓,家住城北,烦请萧公子在此等候,午后我必会回来!” …… 此时正午时分,张记包子已卖出去半数,陈清媛一合计,又将剩余的包子买去了大半。 张顺夫妇自是开心,目送他们拎了满满几个食盒的包子走进对面黎生草堂。 陈清媛与伙计来到后院,放下包子,又直奔小厨房,洗菜生火煮羹汤。 “方夫人今日为何不让沈兴师傅做餐食送过来,而是买了包子?” 小厨房内,伙计疑惑不解,他所说的沈兴,便是方家小院的厨子。 “小院的菜他们早先吃过,今日就想让苏姑娘与萧公子也尝尝这包子。” 伙计点点头,似懂非懂。 陈清媛又反问,“你觉得这张记包子如何?” “味道自是不错,早间咱们常去买,比街北头那家永祥包子铺的好吃多了。” “怎么个好吃法?” 伙计摸摸头嘿嘿一笑: “那小的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看着好、吃着香!” 陈清媛闻言一笑,手脚麻利地将煮好的一锅汤勾芡出锅。 众人在后院围坐一桌,吃着包子,喝着羹汤,虽是粗陋简单了些,但吃得很香。 “姑娘觉得这包子如何?” “好吃!面皮松软香甜,馅料也足!这是哪家的?” “张记包子,一个没有铺面的小摊。就在咱们铺子对面,臻宝斋旁边,夫妻俩,每日早晨和中午出摊。” “哦?是新来的吗?之前似乎没见过。”苏攸攸思索着。 “去年秋天,就是咱们酒楼开建前后来的,也有小半年时间了,这张顺的手艺属实不错,别看来的时间不长,如今永丰街上的包子可就属他卖的好。” 黎掌柜附和道: “这张氏夫妇一来,街北头那家永祥包子铺,生意可大不如前了,那老板被迫卖起了汤面,才有了些许起色。” 陈清媛接着道: “若是咱们酒楼日后能有个如他这般的面点师傅,单单卖包子馒头这一项,便可撑起一面来。” 苏攸攸眼珠一转: “陈姨是想为咱们方外居物色一位面点师傅?” 陈清媛含笑点头: “正有此意,前几日与黎少掌柜商议过此事,觉着张顺是个不错的人选,今日让姑娘品尝这包子,便是想听听姑娘的意思。” “攸攸相信陈姨的眼光,只不知除了包子,他旁的点心会不会做?包子是平民餐食,经济实惠但利润不高,若再有些精致点心,价高一点,到时既有客流又有利润。” “姑娘想得周全!点心的话,过几日酒楼那边后厨完工,让他来试做几样点心,到时一试便知!” 苏攸攸心念一动,欣然道: “既如此,那便公开招聘面点师,将公告张贴出去,不仅限于张顺夫妇,其他人都可前来应试,只要有真手艺,最终看谁做得好,靠实力取胜。” 萧牧闻言唇角轻扬,黎掌柜琢磨了一会儿赞道: “姑娘此法甚妙,如此一来,可选择之人更多,各人之间有比较,必定会全力应试,到时优劣自见分晓,咱们只需择最优者即可。” “不止如此,日后酒楼开业,这拔得头筹的面点师傅,自然成了酒楼的活招牌。”萧牧补充道。 “如此说来,这法子可谓妙极!”众人纷纷附和。 …… 吃罢,陈清媛又想起那小公子的事。 “黎掌柜可有给那小公子瞧了脚伤?” “瞧过了,有些红肿,并未伤及筋骨,给他配了消肿止痛的药粉,无大碍。” “那便好,有劳黎掌柜,今日属实给您添麻烦了!” “无妨,夫人莫要见外!” “娘亲,你猜猜他是谁?他爹爹便是那谭知县……” 陈清媛却是面色沉沉: “不论他是谁,你今日都犯了大错,下次可莫要如此行事了!” “是他有错在先……” 陈清媛一拍桌子,给方慧吓得一哆嗦。 “他撞了你,是无意之失,你踩了他,却是有意为之!万幸这谭家公子还算知礼数,若你今日遇上的不是他,而是蛮不讲理的街头恶霸,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吗!” 一番话下来,众人也是汗颜,没想到一向温婉柔和的方夫人,竟有如此严厉霸气的一面。 再看小方慧,眼中含泪,却仍是心有不甘,嘀咕道: “他哪里知礼数,撞了人还不认错……” “你竟仍不知悔改!” “我就是讨厌他!就是要踩他!” 陈清媛一气之下扯着方慧的小胳膊将她一把拽下来,抬手就是一顿打。 方慧大哭,黎掌柜见状连忙起身将方慧拉开护起,伙计也上前扶了陈清媛,连连劝道: “方夫人息怒!” 黎掌柜也劝道: “今日之事,小方慧确是鲁莽了些,只是眼下孩子手上还有伤,夫人莫要再伤着她了!” “她这次若不知悔改,日后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夫人之所以动怒,也是出于担忧之心,只是孩子毕竟年幼,恕老夫直言,让这么小的女娃独自出来,本就是草率之举!” 陈清媛闻言一滞,默然良久,终是一声叹息,哑声道: “让黎掌柜见笑了。” 黎掌柜正要说些宽慰之言,只见店铺中另一个伙计突然急急跑来: “不好了,掌柜的,出事了,出事了!” “何事?” “咱们铺子门口,要闹出人命了!” 第三十一章 卫氏兄妹·街头惩恶(上) 黎生草堂门前,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从四面八方涌来。 苏攸攸跟随众人来到门口,就听到有人高声呵斥: “小杂种,敢偷到老子头上,给我打!打断他的腿!” 一个尖嘴猴腮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正唆使两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殴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而靠近黎生草堂门口处,另一个孩子躺在地上,磕破了头,不省人事。 身边围观者议论纷纷: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人命呐!赶紧报官吧!” “报官?有个屁用!贱命一条,谁管呐!” 有人叹息,有人不愤,却无人肯出来阻止。 只见小男孩奋力挣脱,向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爬去,口中喊着: “阿嫣,阿嫣!” 没爬几步却又被壮汉捉回去,男孩眼中露出嗜血仇恨。 “给我打!”八字胡发号施令,另一壮汉挥起拳头向男孩砸去…… 苏攸攸生平初次目睹这样暴力场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萧牧将她护在身侧,向墨临使了眼色,墨临刚要有所行动,只听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在街对面,那人个头不高,一脸憨厚,竟是张顺,围观者大多都认得他,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八字胡与两个壮汉朝他这边看去,不为所动,鄙夷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个卖包子的,你想怎么着?” 张顺原就是老实巴交的性子,哪里遇过这种阵仗,若非实在看不下去,也不会出这个头,那孩子,正是每日来他这里拿包子的小叫花。 被八字胡这么一问,张顺只得硬着头皮道: “这位大爷,不知这孩子拿了你多少钱,我替他还,还求大爷手下留情!” “呦,你替他还,你又算老几?难不成你是他老子?你替他还……” 八字胡说着,踱步走到张记包子摊上,一脚踹在案脚上,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摊子,被这么一踹,濒临散架。 “我让你替他还!让你替他还!给我掀了!” 一个壮汉过来抬手一掀,整个摊子垮下来,上面还有一屉没卖完的包子,笼屉包子满地滚…… “你这无赖!我跟你拼了!”张顺见状终是忍无可忍,抄起地上一根木棍,身旁妇人死命拽着他,张顺红了眼,挣脱妻子冲向八字胡。 “给我打!敢在老子面前碍眼,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 张顺还没碰到八字胡半分,便被壮汉一拳打在腹部,夺了手中木棍,又从后背砸下,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 此时众人目光聚焦在包子摊,一时没留意那边被另一壮汉捉住的小男孩,不知何时挣脱束缚,手中拿了一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匕首,双目赤红,从后方直向八字胡腰间刺去。 苏攸攸暗道:这男孩怕是凶多吉少! 猛然抬头看向萧牧,只那一瞬,萧牧便在她眼中读到两个字:救他! 就在匕首触到八字胡腰间的刹那,接到萧牧授意的墨临,还未来得及出手,男孩便被壮汉一脚踢飞。 这一脚力道之猛,男孩像只断线的风筝,越过围观人群,飘向远处。 那只匕首也脱手飞出,围观者一阵惊呼闪躲,更有人以手遮面,不忍卒睹。 苏攸攸不觉间也紧闭双眼,片刻后,只听到人群中嗡声四起,有人赞叹: “小公子好身手啊!” 午后艳阳下,少年一袭月白锦衣,仿若从天而降,俊逸出尘,凛凛不可犯,唯有和煦春风轻拂少年那如墨发丝,动人心魄。 方慧兴奋道:“是萧公子!萧公子救下了那个男孩!” 苏攸攸睁开双眼,目及前方不远处,看到萧牧正附身查探臂弯中小男孩的鼻息。 “公子!” 那边厢,墨临看着远处的自家公子,暗暗自责,若非自己学艺不精,怎会劳动公子亲自出手。 “哼,多管闲事!” 八字胡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晃,啪啪两声脆响,只觉自己双颊火辣,正要开口,猝不及防间,嘴巴里竟被塞进一个大包子,还带了些许泥沙,真可谓“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一系列操作只在一瞬间,待那两位壮汉反应过来,八字胡已经被一掌劈在脖颈上,整个人瘫软在地。 墨临冷哼一声,既然自家公子都出手了,便也不用客气了! 墨临看着眼前两名虎视眈眈的壮汉,心道,也是太久没有打架了,正好来练个手。 这一反转来得突然,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待看到地上八字胡那滑稽模样,围观者一阵哄笑。 守在张顺身边抹泪的妇人见状,捡起地上木棍狠狠往八字胡身上砸去,发泄着心中怒意。 那边厢萧牧救下的小男孩片刻醒转,萧牧看向他胸前那枚吊坠,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可是姓卫?” 男孩极为警觉,快速将吊坠放回衣衫内,没有理会萧牧的问话,而是挣脱了他,跌跌撞撞,向黎生草堂门口而来。 此时黎掌柜在苏攸攸的示意下,二人正上前去查探那躺在地上的孩子。 “阿嫣!阿嫣!你醒醒!阿嫣!” 男孩一个踉跄跌倒在那孩子身边,身上已是伤痕累累,看见黎掌柜与苏攸攸,似乎有种强大的力量支撑着,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爬至苏攸攸脚边,伸手抓住她一角素白衣袍,仿若抓住一颗救命稻草: “救救她,救救我妹妹……” 苏攸攸低头看向男孩,那充满血污的苍白面庞上,镶嵌了一双如黑曜石般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即使蓬头垢面,也难掩剔透光芒,那份与生俱来的坚定,仿佛贮藏了无限能量,令人为之意动。 苏攸攸附身,待要扶他起来,却在伸出手的那一瞬,男孩软塌塌地倒在一旁,人事不知。 此时萧牧来到苏攸攸身边,只见她抬起头,眼中充满悲悯,向黎掌柜道: “救救他们!” 黎掌柜顺势上前将两个孩子一一查探,只见他神情越发凝重,当即唤了陈清媛将昏迷中的女娃抱进铺子,吩咐伙计去准备草药及冷水,即刻以冷水擦身,不可耽搁。 “这孩子发烧已有几日,需快速退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黎掌柜又看着地上男孩,叹道: “这孩子,此处肋骨、左腿小腿骨均有断裂之相,脏器有无受损尚未可知,眼下尚有一丝气息……” 围观者闻言,唏嘘不已: “伤成这样都不吭声的?” “真是个硬骨头啊!” “应该还不到十岁吧?” “啧啧,造孽啊!” 有人将那边厢散架包子摊的案板拿来,黎掌柜与伙计一道,将男孩小心放置在案板上,抬进铺子。 那边厢墨临与两名壮汉缠斗正酣,墨临没有直接放倒他们,如同猫儿抓了老鼠般,总要玩耍戏弄一番。只见那二人身上脸上彩头越来越多,却就是奈何不了眼前身法灵动的少年。 “墨临,够了。” 墨临见公子发话,刚踢完壮汉面门的脚,顺势一收,一个回旋掠至萧牧身侧,说不出的英姿飒爽,周围人一阵赞叹。 两位壮汉也是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苦不堪言。 八字胡挨了张顺媳妇几棍子,虽未伤及筋骨,也是深感皮肉之痛,大呼小叫地醒来,两名壮汉慌忙上前将他扶起,三人瞪着彼此鼻青脸肿的猪头般模样,一时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到了这步田地。 “主子,咱们还是先走吧!” 八字胡一边往后退着,一边骂骂咧咧: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小兔崽子,你们给我等着!” “咱们就在这等着呢,看你能怎么着?”墨临不无挑衅地回应着。 果然,八字胡梗着脖子: “你们可知老子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们,老子是当今知县谭大人……大舅哥的拜把子兄弟,今日的帐,我可都记下了,日后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墨临嗤笑一声,低声向萧牧道:“公子,就让他这么走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萧牧尚未开口,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个浓眉大眼面庞秀气的小公子,朗声道: “我怎么不知我舅舅有你这般仗势欺人的狐朋狗友!” 第三十一章 卫氏兄妹·街头惩恶(下) 苏攸攸一瞧,原来是谭卓小朋友来了。 “谭……谭公子……” 八字胡嚣张气焰登时偃旗息鼓。 “你既是要算账,那便当着众人的面,把帐算清楚了再走!” 八字胡哪里敢得罪知县大人家的小公子,站在那里不吭声。 谭卓继续开口道: “有道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说那小孩偷了你钱,他偷了多少,你可有证据?” “有,有,这个钱袋,便是我的,上午在码头丢失,后来看见从那小叫花身上掉下来,空空如也,里面原有些碎银总共二……三两有余……” 谭卓手一挥: “那就当是他偷了你三两银子。” 说着让身旁小厮掏出钱袋子,拿在手上,道: “暂且当这是他欠了你的三两银子。此为第一笔帐。” 顿了顿又向张顺夫妇道: “敢问这摊子,连同损毁的笼屉,及尚未卖完的包子,总共价值几何?” “这,没多少钱,没多少,算了……”张顺憨声推辞着,认为这事不值一提。 “无妨,不管多少,报个实数出来。” 张顺媳妇开口道: “都是不值钱的材料,就照五百文算吧。” 谭卓点头,向八字胡道: “这五百文,是你欠他们的,故此,这里还剩二两五百文。大家觉得可对?” 围观者纷纷点头表认同。 “不止五百文!”苏攸攸脆声道,“他欠这夫妇二人的,不止五百文!” 众人目光聚焦于这个小女娃。 谭卓疑惑道: “此话怎讲?” “谭公子只计算了摊子和笼屉本身的花费,却未曾将误工费计算进去。” “误工费?” “试问这位大伯,要重新买材料,修摊位,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好?” “至少需要两日。” “那么这两日,便不能正常卖包子,也就耽误了两日的工,损失了两日的收入。这便是误工费!” 围观者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误工费的确是要算进去,不然白白损失了这么多收入!” 苏攸攸继续道: “除此之外,大伯的伤势,除了看诊吃药的花费,同样也涉及到误工费,养伤的几日,便是耽误出工的几日,照样也得算进去。” “是是是,这么算起来,损失可不小,张顺媳妇,快算算~” “那就……按照误工五日,总共五百文吧,医药费的话,要不就算了,毕竟我也打了那人一顿。” 围观众人点头,这夫妇俩,可真是实诚人呐! 八字胡听到说“打了那人一顿”后,一愣神方才反应过来,指着张顺媳妇破口大骂:“你这毒妇……” “你闭嘴!”谭卓继续道,“误工费五百文加上之前的五百文,便是一两银子!那么这里面还剩二两银子!此为第二笔帐。” 谭卓看了看八字胡: “你可听清楚了,接下来咱们算算第三笔帐。你怂恿下人殴打一个无还手之力的孩童,若不是这位公子及时出手相救,那孩子早就一命呜呼了。既是杀人偿命,你该感谢这位公子,他救的也是你的命! 或若再迟一些,耽误他为那另一个孩子求医,导致她不治而亡,便又是一条性命断送在你手上!” 八字胡颇为不屑地撇了撇嘴,心道,那贱命两条,哪能同自己相提并论! 只听谭卓又道: “虽是杀人未遂,但导致他重伤断骨,是你欠下他的,这救治的费用,须得由你来出!” “凭什么!谁爱救谁出,反正老子不出!” 八字胡心道,老子向来嚣张惯了,就不信今日还能被这几个半大孩子给摆弄了!管他什么知县什么公子,爱谁谁吧! “……”谭卓毕竟年幼,面对这种无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一直旁观的萧牧此时开口道: “谭公子,他不愿出钱也无妨,但须得有一个条件。” 众人见说话的正是那位救下小男孩的俊美少年,不禁凝神收声,洗耳恭听。 “什么条件?” “只要也折断他三根骨头,自可给他二两银子让他走。” 这声音明明温润悦耳,让人听了却是不寒而栗。 萧牧言罢向墨临示意,墨临当即朝那八字胡三人一步步逼近: “骨头嘛,折哪三根好呢?” 八字胡只觉双腿发软,只听墨临又道: “要不你同他俩商议一下,帮你分担分担,你们仨每人折一根可好?” 身后那俩壮汉一哆嗦,立马与主子拉开距离,他们深知墨临的功夫,自己远不是对手。 “你,你敢动老子试试!” 八字胡还想逞强,话音刚落,墨临迅速抬起他一直胳膊,一拉一拽,动作麻利一气呵成,只听喀嚓一声响,八字胡发出杀猪般嚎叫。 “放心,只是脱臼而已,你还有机会!” 八字胡嚎啕大哭: “我出!我出!要多少钱我都出!” 苏攸攸忙向方慧道: “去问问黎掌柜,救治那男孩,直至痊愈,大体需要耗用多少银钱?” 片刻后,方慧回来道: “黎掌柜说,单论骨折这一项,若要痊愈的话,少说也需半年,不用最好的药材,加上人工看护,费用粗略估计十几两银子总要的!” 萧牧向八字胡道: “你可听清楚了?除去属于你的那二两,你只需出十两,即可走人。十两银子和三根骨头,你自己选。” “我出银子,出银子!我这胳膊……还请少侠……啊……呜~” 墨临总是在猝不及防间给他惊喜。 接回了脱臼的胳膊,八字胡哭哭啼啼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整十两,哆哆嗦嗦地交给墨临,墨临拿了银票交与萧牧,向八字胡道: “还不快滚,不要让我家公子再看到你!” 八字胡三人踉踉跄跄,仓皇远去。 “大家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围观众人陆续散去。 苏攸攸从袖中摸出平时用来榜身的一枚银元,交与方慧,方慧会意,拿着银元走到正在收拾烂摊子的张顺夫妇跟前,将银元交与二人。 与此同时,谭卓拿着先前那枚钱袋,似是也要给那张顺夫妇送去,却在看到方慧将银元交与二人时,止步在身后。 张顺夫妇拿着银元,看向萧牧、苏攸攸,以及谭卓,感激涕零。 谭卓身旁的小厮怕自家少爷忘了正事,小声提醒道: “少爷,少爷,玉佩,玉佩!” 谭卓回过神,向萧牧等人走来。 墨临见他过来便调侃道: “谭小公子,这回可带足了银子来?” 谭卓面色一红,赫然取了银票,与萧牧交换回玉佩,收入囊中。 那小厮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地。 谭卓又向萧牧行了一礼,正色道: “萧公子侠义仁心,惩恶有道,令谭卓钦佩!” 萧牧闻言一笑: “谭公子小小年纪,便可明断是非善恶,未来可期!” 言罢,与苏攸攸等人转身回了黎生草堂。 第三十二章 烟火山居·酒楼开业(上) 阳春三月,山野滴翠,春花烂漫。 苏攸攸一个大懒觉醒来,已过辰时,屋内静悄悄的,周妈妈与方慧都不在,便也没有声张,起来去净房洗了一把脸,自行穿了衣服,出了卧室。 一出门瞧见周妈妈拿着一叠衣物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从敞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方慧与卫嫣二人正在整理绣线。 卫嫣便是当日在黎生草堂门口救下的那个发高烧的小女孩。当时兄妹俩情形极为严峻,山下诸人不是忙着铺子里的事,就是酒楼的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手悉心照料两个病患,为稳妥起见,当天下午就把妹妹带回了山上,哥哥因多处骨折不宜挪动,便留在了黎生草堂。 如今过去半个多月了,在苏老爷子的调理下,妹妹已脱离危险,正在慢慢恢复中,心智也未见异常,只是却不记得先前的事情,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更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哥哥。 山下的哥哥昏睡了几日,一醒来就吵着要找妹妹,任谁跟他说妹妹的去处他都将信将疑,还不肯配合黎掌柜为他疗伤。 直至昨日苏攸攸随文斐与丰伯下山去酒楼后厨面试面点师,顺便去黎生草堂看了他一眼,亲口将他妹妹的情况告知,并答应待酒楼开业之时,会带妹妹过来与他相见。 男孩总算放下戒备,犹豫半天才告诉苏攸攸,他叫卫诚,妹妹叫卫嫣,父母相继亡故,只有兄妹二人乞讨为生。 “姑娘起来了!” 周妈妈见苏攸攸出来,连忙放下手中衣物,去卧室拿了梳子,为她梳头。 “睡过头了,周妈妈怎么不叫醒我?” “今日文先生不在山上,姑娘想来也是不必上课的,昨日在山下累了一天,回来也晚,该多睡些时候。” 周妈妈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着。 苏攸攸指着适才周妈妈拿的那叠衣物道: “那可是给方外居伙计的样衣制好了?” “制好了,按姑娘说的,大小两个尺寸,先制了春夏两季,共四套。” 这衣服是苏攸攸自己设计搭配的款式,除了伙计的,还有厨师的,只是厨师身型差异较大,需量身定制,便交由陈清媛直接让徐记布行做了。伙计的衣服统一尺码,先由周妈妈将样衣制好,再去徐记布行按样批量订制。 现下样衣既已做好,苏攸攸迫切想要找人试试,看看效果如何,不行还可以就地整改。 待周妈妈给她梳好了头,又拿来几块昨日从方外居带回来的点心,当作早餐吃罢,苏攸攸便让周妈妈拿着两套衣服随她去了西耳房。 “攸攸?” 萧牧亲自过来开的门,将二人请进屋内。 “萧牧哥哥,墨临可在?我有事找他。” “墨临下山去了,不知攸攸找他何事?” “哦,下山了?不知何时回来呢?我是想请他帮个忙……” 苏攸攸看着萧牧疑惑的神情,不自觉眼神一亮,指着周妈妈手上的衣物继续道: “这是给方外居伙计制的样衣,我想请墨临帮忙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萧牧扬眉: “哦?” 初次听到“效果”一词,萧牧一时不甚明了,但他知道苏攸攸经常会说出类似这种他不曾在书中见过的词语,早就习以为常,结合整句话,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 …… 一刻钟后,苏攸攸看着萧牧身着布衣短衫站在面前。 都说人靠衣装,可偏偏就有那么一类人,风华卓绝与生俱来,从来无需靠旁的东西来衬托,哪怕穿上乞丐的衣服,也掩盖不了自身的卓尔不凡。 萧牧虽然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高已过了一米七五,给他穿的是大号,刚好合适。 只见他这身穿的是春秋装,藏青色细棉布衣裤,内搭纯白中衣,足蹬黑色软底靴,头戴蓝黑遮发帽,腰系灰色汗巾,外搭同色小围裙。 不得不说,这身衣服穿在萧牧身上,反被他衬托得有了几分“贵气”,竟然穿出了西装笔挺的感觉。 苏攸攸歪着脑袋看了许久,不禁浮想联翩,真真是一副好皮相啊!若是弄套西装穿在他身上,在前世怕是要迷倒万千少女了…… “姑娘觉得可有不妥之处?”周妈妈见萧牧被她看得一时有些无措,忍不住开了口。 苏攸攸连忙摇头: “我觉得很好!” 说着又指着另外一套夏服,笑眯眯向萧牧讨好道: “有劳萧牧哥哥再换这套试试!” 夏装料子薄些,是淡淡天蓝色,内衬也是白色衣领,帽子灰蓝,足下一双暗灰色软底轻便布鞋,腰系同色汗巾,搭白色围裙。 这一身穿在萧牧身上,整个人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俨然一个美玉无瑕的居家小哥哥。苏攸攸看着眼前这个将一套普通布衣都穿出几分仙气的少年,暗自感叹:若是方外居的伙计都按照这个颜值标准,日后生意必定火爆…… 周妈妈也是眼前一亮,笑道: “单看衣服并不出奇,穿在萧公子身上竟甚是好看,如此方知,姑娘这两套衣料选得极好!” 苏攸攸嘿嘿一笑,心说恐怕再难看的衣服穿在这模特身上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禁脱口而出: “是萧牧哥哥穿什么都好看!” 话一出口,有些后悔,是不是过于不矜持了? 好在算上自己也只有三个人在场,萧牧向来不动声色,面上倒是看不出有何异常,为避免尴尬,苏攸攸嘴上不停继续道: “这两身除了鞋子需按个人尺寸定制,衣服帽子都是统一尺寸,只分大小号,萧牧哥哥穿在身上感觉如何?可有何不妥之处?” 萧牧自幼锦衣玉食,鲜少穿过布衣,伸展走动了几下,忽略衣料差异,道: “这身衣服虽非量身定制,穿着倒也妥帖,并无不妥之处。” 苏攸攸笑道: “如此甚好,多谢萧牧哥哥!” …… 日暮时分,萧牧正在书案上临摹字帖,墨临风风火火地飘进屋内。 萧牧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道: “事情可都办好了?” “回公子,都办好了!公子写的家书,已托叶鸣哥寄出了。 臻宝斋那边,按公子吩咐说了,掌柜看了图纸说没问题,歙砚不同于洮砚,定制起来较为方便,月底即可交货。” 萧牧点头道:“好。” 此时从院中飘来一阵香气,墨临吸了吸鼻子,似乎想到了很好笑的事,忍不住乐起来,道: “公子可知是谁在厨房烧菜?” “不是周妈妈吗?” 因文斐与丰伯自昨日便留在方外居,筹备酒楼开业事宜,山上的三餐暂由周妈妈负责。 墨临摇头笑道: “适才从山下回来,一时口渴,便先去厨房喝口水,哪知竟瞧见苏姑娘踩在凳子上,正往锅里倒菜呢!哈哈……” 看到萧牧一脸狐疑,墨临又道: “公子不如亲自去厨房,一瞧便知!苏姑娘那样子,甚是有趣……” 话未说完,萧牧已经出了西耳房。 第三十二章 烟火山居·酒楼开业(下) 厨房内,两大一小三口锅,两口大锅盖着盖子,正冒着热气,第三口锅较小,甚为别致,还有个手柄,据说是前几日专门为方外居打制的一批新锅。 只见小女娃踩在板凳上,腰间系着小围裙,一只手扶着小锅的木手柄,另一只手正挥着锅铲劈劈啪啪翻炒锅内蔬菜,阵阵香气扑鼻。 周妈妈在一旁的砧板上切着春笋,不时指导一下灶台边的方慧添柴加火,卫嫣则是蹲在地上剥着小葱。 萧牧看到周妈妈也在,原本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他自幼生长于公侯之家,从未踏足过厨房半步,不曾见过厨房中生火烧菜的场景,如今看在眼中,觉得甚是有趣,便驻足观看起来。 只见苏攸攸翻炒了一阵子后,拿起锅边早已备好的盘子,开始出锅装盘。 这番操作虽手法娴熟,萧牧却是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端不动那盘子,好在周妈妈切好菜,立即过来接过苏攸攸手中的东西。 “好香啊!” 方慧凑过来闻了闻这盘山野菜炒腊肉,赞道。 “姑娘还是下来吧,当心摔了!” 苏攸攸跳下小板凳,又指着中间那口锅向周妈妈道: “打开瞧瞧,肉煮熟了没?” 周妈妈依言打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 “应当熟了,姑娘,接下来该如何?” “把切好的春笋放进去,煮开后小火焖约莫一刻钟,出锅,再撒些葱花即可。” “晓得了,这里烟气重,姑娘先出去等着吧!”周妈妈一边将切好的春笋下锅,一边道,“方姑娘和阿嫣姑娘也出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方慧会意,见卫嫣已将剥好的小葱放到砧板上,便叫上她,拉着苏攸攸,一道出了厨房。 “萧牧哥哥,你怎么在这?” “……路过此处闻到香气,便来瞧瞧……”萧牧看着眼前花脸猫一样的小丫头,忍着笑,又道: “我竟不知攸攸还会烧菜!” 苏攸攸嘿嘿一笑: “也不曾烧过,只是平日里常看丰伯烧菜,自然晓得一些套路,便有样学样啦,但愿不要太难吃就行。” 事实上,前世的苏攸攸也是会烧几个菜的。下厨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只是这个时代的厨房比较原始,和前世的各种现代化厨具没法比。 就说那个炒勺,便是按照苏攸攸的意图,找铁匠铺打制出来的,并获得丰伯及方外居几个厨子们的一致首肯,灵活便捷,很好用,已列为方外居后厨必备锅具之一。 苏攸攸说着,突然与方慧互相指着彼此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刚刚在厨房里没注意看,此时才发现对方已成了花脸猫,只有卫嫣脸上没有沾灰,此时显得格外白净秀气。 看着花脸猫一阵风似的直奔后院,少年的笑容不断绽放。 夕阳下,微风轻拂,炊烟袅袅,饭香四溢。 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山居中,他感受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一种舒心和愉悦。 …… “爷爷,这汤如何?” 餐桌上,苏攸攸看着老爷子尝了一口汤,面有期待地问道。 老爷子夹起一块笋细嚼慢咽,又喝了口汤,才点头道: “此汤鲜香味美,春笋清脆鲜嫩,甚好!这叫什么汤?” 苏攸攸歪着脑袋想了想,实则在考虑如何向大家解释腌笃鲜这道菜,在前世的江南,每到春季,便是吃腌笃鲜的季节。而这道菜最早可追溯到清代,显然在眼下还不曾出现过。 “这是攸攸胡乱琢磨着让周妈妈做的,用的都是现成的食材,有丰伯腌的腊肉,还有新鲜的肉和春笋,……名字嘛,不如就叫……腌炖鲜?” 她刻意把“笃”改回了“炖”,这样比较好理解些。 “腌炖鲜?” 方慧道: “这名字听着就新鲜,让人想吃!” 萧牧沉吟道: “腌炖鲜,这名字倒也直白,每样食材都包含在内,有趣!” “味道确是鲜美,若是方外居酒楼有这道菜,想必大受欢迎!”墨临已经喝光一碗,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盛第二碗汤。 苏攸攸闻言眼睛一亮,可行! …… 十日后,清江镇码头上,几个等客的船家正在闲聊。 “月银八百文?还有这等好活计?” “这还有假!不信你问问老姜,他家那二小子阿生,便是前几日去应了招,这还不等开工,衣服就发了四套,从头到脚,都是细棉布的!好看着呢!对吧老姜?” 老姜正从江里拎了桶水,冲洗船板,闻言憨笑一声: “不过是个跑堂的!” 嘴上这么说,面上却都是掩不住的喜悦,自从家里老大折了腿,出不了工,底下还有三个弟妹,老伴身体不济,家里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如今老二阿生找了这份工,还不用卖身做苦力,对这一家子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那回头也让我家小子去!” “你家小子今年才十五吧,不满十六岁,人家也不收!” “这酒楼也是新鲜,半大小子能干活就成,管他十五十六的,就跟他们说是十六了,难不成还查户籍去?” 老姜解释道: “你还别说,但凡应招者,必是要看了户籍,方可签订契约,叫什么“劳务合同”。” 那人闻言一阵懊恼,另一人道: “我家大宝行,今年十七!” 另一人鄙夷道: “就你家大宝,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人也胖成了球,还是算了吧!”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那人不服道: “胖怎么了,看着和气啊!再说了,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识字的,不识字怎么就不能干跑堂了!” “人家招工告示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要年过二八,身长体重也都要在一个定数范围以内,反正就是人长得太矮不行,太高不行,太胖也不行,再有就是识字者优先……” “竟有这种事?这当真是去当跑堂的伙计,不是当那伺候人的小倌?” “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要是真选小倌,怕是还得加上一条,人长得太黑不行,太丑也不行,哈哈哈哈……” “要我说,这也无甚不妥,人家饷银给得多,门槛就高,这说法自然就多!” 此话一出,多数人倒也认同。 “老姜,阿生那酒楼何时开业啊,咱们也去县城见识见识!” “见识啥,那酒楼的席面,像是你能吃得起的?别的不说,听闻单单那做点心的厨子,便是由好几十号厨子参与比试,唯有拔得头筹之人才入选!” 众人闻言一阵唏嘘。 “吃不起,还不能去看看了!” 老姜道: “阿生说昨日便已开工,说是试营业,明日正式开业。” “啥叫试营业?” “咱也不晓得,据说试营业这两日,只招待酒楼东家的亲朋好友和贵客,不接待外客。” “这酒楼花样可真不少哇!” …… 方外居三楼一间客房内,苏攸攸推开窗户,放眼望去,远处是烟雨迷蒙的洛春江。 楼下则是酒楼后方一处僻静小院,颇为雅致,仅供自家人在此处乘凉饮茶用餐,此时陈清媛正在小院指挥伙计挪动桌椅。与之一墙之隔的一排屋舍,是酒楼员工宿舍。 三楼仅有五间客房,其中三间是专门留给苏老爷子、文斐与苏攸攸三人的,房内配置都与山上一样,一应俱全。 自试营业前一日,文斐便带了山上所有人全部下山,入住方外居,苏攸攸已在这里住了两日。 昨日试营业,请的都是自家人,包括方家小院那边四十来号人,黎生草堂几个伙计,还有陆方和他的施工队。 今日来赴宴的就比较社会了,洛县一众官员及家眷,外加一些熟络的街坊邻里,如臻宝斋、徐记布行、宝方纸行的掌柜与伙计们,还请了烟雨楼的几个头牌献曲献艺。整个方外居餐饮部,从一楼大堂到三楼贵宾包间,那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苏攸攸向来不喜这等浮夸场面,一直呆在房内,拿着那本《青囊百草鉴》读得津津有味。直至过了午时,楼下人声渐稀,方才打算出门透透气。 此时包间内仅有的几位客人也陆续离开,苏攸攸便与周妈妈出门下楼。 “清媛?” 楼下陈清媛刚安置好小院的桌椅,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名字,回身一瞧,心中一惊。 第三十三章 故人相逢·生辰礼物(上) 来人竟是知县谭胜! 只见谭胜衣冠楚楚,刚下了酒席,眼中略带醉意,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期盼: “清媛,真的是你!……看来,你同那黎安是真……” “谭大人!黎少掌柜于我有恩,如今是我的东家,非是如你所想那般。”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清媛,我……” 谭胜闻言转忧为喜,她这是在向自己解释吗?,一时激动,上前想要去拉她的手。 陈清媛连忙后退,冷言道: “谭大人吃了酒,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谭胜正要开口,只听身后有人道: “她就是陈清媛?” 谭胜闻声变色。 陈清媛循声望去,只见谭胜身后,站着一位身材略显魁梧、身着米黄锦缎衣袍、头戴凤钗、珠光宝气的妇人,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打量着自己,面上似乎正压着一股怒气待要发作。 妇人身边还站了一个小男孩,正是那日被方慧踩了脚的孩子。陈清媛心下明了,想必此人便是传闻中的知县夫人柴凤英了了。 谭胜此刻只觉头皮发麻、双腿发软,有心要讨好夫人,又碍于陈清媛在场,面子上下不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谭卓帮他解了围。 “母亲……手……” 柴凤英这才发觉,自己一时手劲大了些,竟忘了还牵着孩子,连忙松开握着谭卓的手。 “卓儿,你先出去等着娘亲。”又吩咐身后的丫鬟: “小兰,先带卓儿出去!” “是,夫人。” 小兰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谭卓走远。 与此此时,周妈妈正牵着苏攸攸往这边走来,恰好瞧见小院门里门外站着的三人。 眼前的谭胜,苏攸攸是认得的,他身后的这位妇人,略一猜想便明白了个大概。今日方外居宴请洛县大小官员及家眷,知县夫人自然也会前来赴宴。 原是为了避免尴尬,特意没有安排陈清媛去招呼那一桌女眷,不曾想还是在这里碰上了。 “谭胜!” “陈姨!” “大小姐?” 柴凤英、苏攸攸、周妈妈三人同时脱口而出,剑拔弩张的柴凤英已出手揪住了谭胜的耳朵,正要怒斥,听到身后那两声唤,扯着谭胜脑袋回过身来,看到苏攸攸与周妈妈两人,不禁怔愣了起来。 苏攸攸原是怕陈清媛吃亏,喊了一声“陈姨”,有唤她过来之意,没想到身边的周妈妈竟同时唤了一声“大小姐”,只见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揪着男人耳朵的夫人,再次确认道: “真的是大小姐!” 知县夫人瞪着她那双卡姿兰大眼睛,看着周妈妈,松开揪着谭胜的手,迟疑道: “你是……兰芝?” 周妈妈喜极而泣,连连点头。 她二人陷入久别重逢的情绪之中,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人。 被放了生的谭胜,可算是松了口气,干咳一声,道: “既然夫人遇见故人,便在此处好好叙旧,我同卓儿先回去了!” 说着也不等柴凤英回话,脚底抹油似的离开了方外居大堂。 堂堂县太爷,当着别人的面被夫人揪耳朵,颜面扫地,任谁也扛不住。 柴凤英对谭胜的话充耳不闻,上前拉着周妈妈的手,万语千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身旁的苏攸攸道: “周妈妈,不如请这位夫人去那边坐坐吧!陈姨,咱们去后厨瞧瞧,不知张伯那里还有些什么点心,带些去草堂给方慧他们几个尝尝。” 张伯便是张记包子的张顺,如今方外居的面点师。 周妈妈与陈清媛二人同时应声,引着柴凤英去了小院落座,陈清媛则出来同苏攸攸一道去了后厨。 “这小姑娘是谁?” 柴凤英看着苏攸攸的背影不禁好奇。 周妈妈擦了擦眼泪,道: “这是苏姑娘,我新东家的小主子。……兰芝有愧,辜负了大小姐当年的一番心意!” 周妈妈想到当年,大小姐念在主仆一场,临别时为自己除了奴籍,如今自己却又找了新东家,心中甚为惭愧。 “快别这么说!你那夫家的事,我也是去年回了洛县才听说,早知如此,当年便让你跟在我身边了!后来又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算一算,从我出嫁到现在,咱们这一别也有十年了,你如今可好?” “难为大小姐还记挂着兰芝,托大小姐的福,我如今很好,东家小主子也待我极好!……当年一别,大小姐嫁去了溪县,后又听闻随夫家去了江洲城,兰芝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了大小姐了……,不知这些年,大小姐过得可好?” …… 久别重逢,二人似有叙不完话,陈清媛为二人拿了茶水点心过来,周妈妈连忙起身道谢: “多谢方夫人,姑娘可有话吩咐?” 陈清媛笑道: “姑娘去草堂找慧儿和那几个孩子去了,特地让我转告周妈妈,只管安心叙旧便是!” 说罢,又向柴凤英微微一礼,离开了小院。 柴凤英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 “这方夫人究竟是何等样人?” 谭胜与陈清媛之事,周妈妈自然有所耳闻,顾及到几人的关系,不便多说什么,只叹道: “这般年纪,家破人亡,也是个苦命之人!” “这个我自然知晓!只不知她是否如传闻中那般,与男子…牵扯不清?” 周妈妈闻言颇为惊讶: “这……怎会如此!方夫人向来行止有度,绝非轻浮女子,大小姐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传言?” “咳咳,许是常在这永丰街抛头露面,身为孤身女子,难免会遭人非议。兰芝既如此说,我便晓得了!” 又聊了片刻,柴凤英道: “时候不早了,我不便在此久留,今日一见,所幸兰芝安好,我也安心了,日后若有何为难之处,定要来谭府找我!” “大小姐只管安心便是,兰芝别无所求,只愿大小姐能好好的。” 周妈妈起身将柴凤英送出方外居,直至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 次日,方外居酒楼正式开业。 洛县本就不大,去过方外居的一众达官贵人及永丰街各商号的掌柜伙计们,在坊间口口相传,加上烟雨楼的小道消息,不过三五日,便有如下传闻: “酒楼门头“方外居”三字,疑似出自等闲山人之手!” “方外居菜品新颖,美味可口,价位适中,与望江楼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外居跑堂伙计都是清一色年轻后生,个个着装济楚,待客周到有礼,看着就赏心悦目!” “有一道菜叫做“腌炖鲜”,推荐为春季必点菜品!至于夏秋冬会出何新鲜菜品,且拭目以待!” “方外居客栈配置奢华,整洁舒适,据说住一晚方外居的客房,再回去睡自家被子便是如何也睡不香了!” “方外居的点心,初次品尝平平无奇,但若吃上两次,品出其中妙处,原香醇正,回味绵长,竟是爱不释口。” “吃了方外居的点心,便会觉得望江楼的点心过于甜腻。” “永丰街张记包子没了,但却可以在方外居买到同样美味的包子,最要紧的是价格实惠,竟然也是一个铜板两个!” “要吃方外居的包子,需要早起排队,否则根本买不到!” ……凡此种种,一时令方外居成为整个县城的热门话题之最。 第三十三章 故人相逢·生辰礼物(下) 人们争相去品尝方外居的各色菜品点心,更有一些达官贵人专程去方外居客栈体验豪华客房住宿。而那些既住不起店,又吃不起席的贫困百姓,会早早起来去方外居排队,买上几个热乎乎的大包子,一饱口福,以求满足。 事实上,酒楼门头“方外居”三字确是出自文斐之手,只是并未官宣。有心之人通过研究笔迹,再从去年黎生草堂那幅题字,联想到黎少掌柜与等闲山人必然有着一些渊源,便不难发现端倪。 而黎少掌柜黎安,作为明面上黎生草堂与方外居的东家,更是成了热点人物,况又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凡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前来说媒者骆驿不绝。 而登门者除了说媒,还有来托关系的,只为自家小子能在方外居谋个跑堂的差事,不管是那八百文的月银,还是四季衣裳,又或是方外居每日提供的饭食,无一不令人眼馋艳羡、趋之若鹜。 更有甚者,实在当不了方外居的伙计,去黎生草堂当伙计甚或打杂也都成,反正都是同一个东家,至不济,还能每日吃上方外居提供的餐食…… 诸如此类行事,属实让人哭笑不得,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酒楼开业第二日,苏攸攸便随老爷子回了山上,恢复往常生活,每日照常上课。 一本千字文,苏攸攸在年前已全部学完,无论文斐如何考问,都可从容应对。从年初开始,文斐便给她讲授四书五经,进入新的学习阶段。 闲暇时,苏攸攸会从祖父苏一笑那里讨几本医书来看。 自从苏见尘去世后,老爷子也有心想要苏攸攸继承他的衣钵,自己毕生所学,总得传承下去,攸攸虽是女娃,但也是苏家后人。 原是想再等两年,待她长大一些再教她。如今看她有意求学,便顺其自然地引导她入门,从基础典籍开始习读,日常也会潜移默化地教她些草药知识。看她对这些兴致盎然,领悟能力也极强,老爷子很是欣慰。 转眼又是四月初三,苏攸攸生辰。 这日一早,老爷子有意让文斐带她下山去方外居庆祝一番,苏攸攸执意不肯,毕竟父母过世才一年。 “爷爷,师父,咱们才从山下回来没几日,在酒楼里都吃了个遍,现在攸儿不想下山,只想安安静静在家呆着,吃丰伯煮的长寿面!” 老爷子与文斐见苏攸攸如此说,哪能不知她的心思,只得随了她的意。心中却因她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而对她倍感怜惜。 虽是假日,苏攸攸仍同往常一样,由方慧陪着去西厢课室,看看书练练字,这已成为她的日常习惯。 “咦?这是什么?” 方慧取了纸,来到课桌旁铺好,准备研墨,却看到桌上放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忍不住好奇。 再看苏攸攸,正坐在那里,手中拿了一张纸头,若有所思。 方慧瞄了一眼纸头上的字,写的是“生辰愉快”,一看便知是萧牧笔迹,笑道: “萧公子给姑娘的生辰礼物?快打开瞧瞧!” 方慧迫不及待等着看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苏攸攸也是好奇,打开锦盒。 只见锦盒内嵌着一只精工雕琢的椭圆形砚台,雕工细腻,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风景题材。 “好一只精致的砚台!” 苏攸攸与方慧正趴在桌子上看着锦盒里的东西,忽闻头顶上方传来师父一句赞叹。 “师父!” “先生!” 文斐向二人点头,道: “如此歙砚珍品,小攸攸从何处得来?” 还不等苏攸攸回话,方慧道: “先生,这是萧公子送与姑娘的生辰礼!” 文斐扬眉一笑: “哦?” “师父适才说这是歙砚珍品?” 文斐先是拿起砚台细细赏玩片刻,方才开口道: “质地坚密,温润如玉,这般成色,当属歙砚中之极品,为师幼时家中亦有此一方,寒冬储水不冻,盛夏储水不腐,乃当年祖父在世时最心爱之物。而这一枚,雕工更胜一筹,这般雕工,为师也是难得一见。” 苏攸攸心念一动,问道: “那同洮砚比,又当如何?” “洮砚也分上中下品,若同为上品两相比较,各有优劣,上等洮砚虽下墨略有不及,发墨倒是胜于歙砚。” “方慧不懂什么“设宴”“讨厌”,反正就是觉着这只砚台极好!比那个什么谭桌子的“讨厌”要好一百倍!” 方慧听苏攸攸提起洮砚,不由想起那日谭卓的事,心中仍有怨气。 文斐与苏攸攸被她的话逗乐了,文斐好奇道: “小方慧说的谭桌子又是什么?” 方慧遂把那日萧牧在臻宝斋买砚台又被谭卓追到黎生草堂将砚台买回去的事说与文斐。 苏攸攸想到的却是,难道当日萧牧买砚台原不是自己用,而是给她的礼物?如此说来,当时自己还说那砚台对他来说小了些,想到萧牧的神情,不禁暗自懊恼一番,也是有些尴尬了! 文斐听了那日之事的原委,面上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偏偏此时方慧又道: “瞧,这上面还刻有姑娘的名字呢!萧公子对姑娘就是极用心的!” …… 西耳房内,老爷子苏一笑正在为萧牧例行望闻问切。 “如何?”萧牧期待地问道。 老爷子神色一松,道: “眼下看,萧公子康复得甚好!当是得益于每日晨间在北山行气打坐,这半年多以来日益巩固,气血渐行充沛,先前肺弱脾虚之症已有半年之久不曾有反复,面色观之亦有大不同,想来,萧公子离痊愈之时已不远矣!” 此时墨临刚从外面回来,只听了苏一笑最后那句话,便激动地跑进来,不等萧牧说话,追问道: “痊愈?真的吗?我家公子要痊愈了吗?” 老爷子捋须点头笑道: “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不过,在彻底病愈前定要遵从以往饮食作息,切不可懈怠大意!病愈后,也要在此巩固半年为好。” 主仆二人闻言激动万分,原想着要在这里呆个三年五载,如今还不足两年,便得到如此成效,这怎能不让人高兴。 墨临千恩万谢地送老爷子出了门,一时激动过头,竟忘记带了书信过来,还是在萧牧的问询下才想起来,遂连忙从怀中取出信件交与萧牧。 信是萧牧的大哥也就是卫国公世子萧敬写来的。 大哥的来信往常仅有只言片语,这封信却写了厚厚几张,萧牧通篇浏览一遍,沉思片刻,又细读一遍后,将信销毁。 墨临见状,面色凝重,道: “世子爷信中可是提及了谢小侯爷的副将卫衡当年叛逃之事?” “嗯,此事关系到谢王两家恩怨,不似面上那般简单,的确另有隐情。” “唉,就说那卫将军,一身浩然正气,又怎会轻易叛逃!” 萧牧的思绪回到几年前,曾与卫衡有一面之缘。 当时京中一众武将世家子弟聚在一处进行骑射比试,大哥萧敬与二哥萧致也在其中,卫衡则是陪同谢小侯爷谢忆而来。 卫衡虽出身低微,一身骑射本领却绝不逊于众多世家子弟。 众人尽兴之后,一哄而散,当时尚且年幼的萧牧无意间拾到一枚造型朴拙的象牙吊坠,正观赏间,只听有人道: “萧三公子,此物乃在下随身之物,适才不慎遗落,可否请萧三公子还给在下?” 萧牧抬头,只见去而复返的卫衡正看向自己,那双星目,连同那枚吊坠,渐渐与当日洛县街头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萧牧一番思虑,将这些时日以来心中的千头万绪逐一理清之后,起身去了老爷子苏一笑的东屋,又让墨临去请了文斐,三人在屋中密谈良久…… 第三十四章 不讲武德·一掷千金(上) 春去秋来,葡萄架上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枣树上的枣子由青转红。 方外居的特色菜品也由春季的腌炖鲜,换成夏季的冬瓜甑、凉粉拌瓜丝、酸梅汤、绿豆冰沙、雪梨冻,继而又换成秋季的酸菜鱼、蟹肉粥、苹果茶……,总之,洛县百姓在方外居见识到了诸多令人欲罢不能的花样美食。 这半年来,萧牧的康复状况,也是渐入佳境,老爷子断言: “过了这一冬,若萧公子安然无恙,来年春,便可下山回京了。” 喜悦之际,萧牧心底深处隐有一丝临别在即的怅然。 且说山下卫氏兄妹,几个月来,一直由张顺媳妇照看,经过大半年的调理将养,卫诚的骨伤已基本康复,只是妹妹卫嫣仍未恢复记忆。 至九月底,文斐与萧牧生辰之际,众人齐聚方外居设宴庆贺。 第二日,便带了卫嫣上山,拜在老爷子苏一笑膝下,尊其为师公,跟随老爷子学习医术。 而卫诚则是拜别张顺夫妇与黎掌柜,离开洛县不知所踪。 转眼已入冬,这日,萧牧派墨临下山寄信,至晌午时分,墨临在方外居简单用了餐,打包了几盒点心便往回赶路。 墨临脚程快,每次独自下山,只有去程是在清江镇乘船,回程时从不乘马车或船,而是一路施展轻功,抄小路徒步山林。 行至清江镇的一处竹林,墨临忽觉周遭有异动,停步凝神片刻,却又无甚异常,遂继续奔走。 走出不远,又感知到不妥,如此一路走走停停,墨临总有被人尾随之感,且不止一人,但对方却又藏匿得极好,看不出破绽。 墨临终是沉不住气,索性止步沉声道: “来者何人?不妨出来一会!” …… 周遭除了风吹竹林的沙沙声,一片静默,无人回应。 墨临继续道: “若是拦路抢劫,你墨爷我是没钱给的,趁早灭了这个念头,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周遭依然无人回应,墨临耐性有限,直接喊话: “有种的就出来比试比试,若是怕了,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像那缩头乌龟般躲在背后!” 此话一出,只见两道人影闪身而出,两人都蒙着面,一高一矮分别从墨临左右两侧进攻而来,墨临全神戒备,与二人缠斗在一处,只片刻功夫,已过了几十招,墨临手上的几盒点心虽不曾脱手,却也有乏力之感。 “小子可以啊!”那高个蒙面人轻声一笑,向后方吹了一声口哨,高声道: “该你出场了!” 墨临正琢磨着,这人说话似乎有些耳熟,但蒙着面,又听不真切,忽然间,从后方林间闪现出第三个蒙面人,身法轻盈,却又极速如鬼魅,周身散发冷意。 在墨临猝不及防下,三个蒙面人同时出手封住墨临去路,只在几息之间,墨临手中的点心已脱手,被矮个蒙面人夺去,那人似乎对这些点心更为感兴趣。 而墨临则被高个蒙面人挟制着,第三个蒙面人手执长剑,指向墨临脖颈。 被制服的墨临只觉寒意阵阵,有了片刻绝望,但继而感受着三人的气息,突然灵光一闪,转忧为喜,激动道: “你们是……” “我们是来打劫的!”拿着点心的矮个蒙面人打断墨临的话。 “你是妙……”墨临听道这熟悉的语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时激动,要说什么却又被高个蒙面人打断了话头: “我们不劫财!只劫个色,嘿嘿!” “你们……” “没好果子吃,倒是有点心吃,不错不错!” 矮个蒙面人一边说着,竟自顾打开食盒,揭开面巾,闻起点心来,完全不把墨临当回事。 许是点心香甜好闻,让她会心一笑,嘴角瞬间凝出两只小小梨涡,甚是可爱。 “果然是妙竹……,果然是你们!公子说会安排你们过来,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见到来人真面目,墨临惊喜不已。 “怎么,不欢迎我们?你小子可算是占尽了便宜!当初公子只带你一人走,把咱们三个留在京城,再不出来,都要发霉了!” 身后之人也松了手,摘下面巾,墨临挣脱束缚,回身一个照面打量对方后,一拳打在那人身上: “砚寻!一年多不见,竟高出这么许多,难怪方才一时没认出来!” 身后那被称作砚寻的少年一拳又打回去,笑道: “一年多不见,你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啊!” “嘿嘿,彼此彼此!不过你们以多胜少,不讲武德……”墨临说着,又激起斗志,与砚寻两人缠斗起来。 那边被唤作妙竹的女孩,则向那沉默寡言的执剑者招手道: “落宣,不管他们,反正都不是你的对手,快来吃点心!” 落宣摘下面巾,冬阳下,只见她肤白胜雪,冷若寒冰,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令人敬而远之,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扑捉到此刻这冷面少女神情中所流露出的一丝愉悦。 日暮时分,墨临带着砚寻、妙竹、落宣三人上了山。主仆几人一别近两年,自是相见甚欢。萧牧早已向老爷子与文斐有所报备,让三人一一见过山中诸人。 晚饭后,众人在堂屋内闲聊,主要是听妙竹与砚寻叙说从京城一路而来的趣事见闻。 妙竹长了一张娃娃脸,眉眼弯弯自带笑意,让人一看就欢喜,一张嘴说起话来绘声绘色,爽脆悦耳。砚寻则在一旁不时提点补充几句,二人配合得活像是说相声的一逗一捧,常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连文斐和老爷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群山匪正得意间,忽然狂风大作,落叶纷飞,但见一黑衣少女手执长剑,飘然而至,寒气袭人。山匪尚未看清少女面貌,便被一套追风穿云剑打得落花流水,哀嚎遍地,那个头目更是被一剑削掉头顶束发,抱头鼠串,直呼“女侠饶命”!” 妙竹说着颇为自豪地抬手指向角落里独自饮茶的冷面少女: “这黑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冷面女侠——落宣是也!” 众人已经开始忍俊不禁,后者却是不为所动,似乎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苏攸攸看着落宣心道:她该不会与叶鸣是亲兄妹吧,这冷若冰霜的面瘫脸做派,也太像了! “后来呢?那个险些被抢去当压寨夫人的官家小姐呢?” 方慧忍不住好奇追问妙竹。 “那压寨夫人嘛,自然得救啦,我们将她一路护送回府,那户人家为了感谢救命之恩,是天天好酒好肉,好衣好住地伺候着咱们。若不是后来担心那压寨夫人要收了砚寻做上门女婿,耽误咱们的大事,我还想多住上几日呢!” “少来,分明是那家少爷想让你留下做贴身丫鬟!”砚寻纠正道。 “才不是!……” “上门女婿又是什么?”小李逵好奇道。 二人斗嘴本就引得众人大笑,小李逵这么一问,越发收不住,文斐向小李逵解释道: “这上门女婿嘛,就好比将来小李逵长大了,被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看中,将你娶了回家,那你就是上门女婿,往后便吃穿不愁啦!” “还可以这样啊,我才不要当上门女婿!” 众人笑过一波之后,萧牧道: “传闻鲁地这两年民不聊生,山匪横行,看来所言非虚。” 砚寻点头正色道: “确是如此,鲁地多山,这一路诸如此类山匪,屡见不鲜,直至到了江南,才算太平。” 妙竹附和道: “是啊!还是江南好!都入冬了,这山上的树还是绿的呢!就算是作山匪,在这里也要舒坦许多!” 墨临白眼道: “我看你倒真是沾染了些匪气,索性也别回京了,在此寻个山头,落草为寇得了!” 妙竹知他下午着了三人的道,意有所指,笑道: “不回京那可不行,除非公子不要我们了!嘿嘿,况且传闻中南麓第一美人南宫玥,怎么也要回京城见识见识才行!” 苏攸攸好奇道:“南宫玥既是南麓第一美人,何以要去京城见呢?” 第三十四章 不讲武德·一掷千金(下) 萧牧为她解惑道: “南麓近几年战乱四起,内忧外患,已呈分崩离析之势,南麓王南宫瑜心有余而力不足,势单力薄下只能依附于大瑞,去年便借朝贡之名,将其堂妹昭阳郡主南宫玥进献于当今圣上,今年底送嫁,想必眼下已经快至京城了吧!” “原来如此。” 文斐道: “确是没有比和亲更容易借势的法子。” 萧牧却是沉思道: “这一联姻,于南宫瑜而言,是福是祸,只怕亦未可知。南宫玥尚有一胞兄,承和郡王南宫瑾,此人雄才大略,行事狠辣果决,不可小觑。” 砚寻道: “说起承和郡王南宫瑾,此次送亲使团首领正是他!我们刚入姑苏城,便遇上南麓使团北上的仪仗。虽未见到南宫玥,却是目睹了承和郡王南宫瑾的风采……” 说着瞄了一眼妙竹,笑道: “我看有人心心念念的怕不是南宫玥,而是她的这位哥哥南宫瑾吧!” “就你话多!管他哥哥妹妹,只要是美人,谁不爱看?别说是我,你不也是对那传闻中的大瑞第一美貌明公子甚是好奇,成天跑去茶楼去听那话本子吗!” 大瑞第一美貌明公子?话本子? “什么话本子?”苏攸攸、方慧、墨临几人异口同声。 妙竹道: “咱们在姑苏城那两天,听得大街小巷酒楼茶肆议论最多的两件事,其一便是适才提起的南麓昭和郡主送嫁使团,其二则是明公子与洛公子的故事,名曰“洛明赋”,乃是眼下风靡整个姑苏城的头号热门话本子!” “哦?”文斐扬眉,似是颇感兴趣。 苏攸攸心道,好家伙,这该不会就是她以为的那二位吧?不禁偷瞄一眼萧牧,恰巧萧牧也向她看来。萧牧了然她心中所想,亦对那话本子颇为好奇。 只见妙竹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开口道: “这洛明赋大致讲的是:京城望族贵公子,洛公子在年幼时去江南游玩,不慎遇险,被少年明公子所救,多年后洛公子奔赴江南寻找当年救命恩人。 多方探查下得知明公子乃江南名门之后,据传此人有大瑞第一美貌之称,多少妙龄女子趋之若鹜,而明公子虽已过婚配年龄,却迟迟不曾娶妻。 洛公子日日派人登门拜贴求见,以谢当年救命之恩,却屡屡遭拒。长此以往,洛公子更是契而不舍,一年三百六十日竟有大半都耗在江南。 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下,洛公子与明公子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除却惊为天人的美貌,明公子的人品修养,学识见地,为人处世,无不令尚且是莽撞少年的洛公子为之倾倒,自此,少年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对明公子是念念不忘。 听闻明公子喜爱收藏奇珍异宝,洛公子便四处搜罗奇趣珍玩,博明公子欢心。 听闻明公子喜爱那望江楼的点心,洛公子便一掷千金买下整个望江楼! 只是洛公子一番心意,明公子却始终没有回应。” 妙竹一口气讲到这里,喝了一大口茶。 “后来呢?”方慧又忍不住好奇追问着。 “后来嘛,就没有下文了,说书的也就讲到这里了!” 众人闻言,一笑置之,多数人都只当一个闲人胡编乱造的荒唐韵事罢了。 苏攸攸却不这么想,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还当真劲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时代的人对于同性题材的接受度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啊! 此时天色已晚,老爷子率先告辞回屋歇息去了,随后众人也陆续散去。 周妈妈为三人准备好了铺盖,砚寻与墨临睡在一处,妙竹落宣则睡在陈清媛与方慧屋内尚且空置的一个小隔间里。陈清媛不在时,方慧原是同卫嫣挤在一起,睡在周妈妈处,如今来了妙竹二人,她便也乐意回自己的屋子睡去了。 山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个半大孩子,每日里嬉笑打闹,或是一起跑去山里摘果子打野味、处处猎奇,一时间好不惬意,为冬日里平添了些许以往不曾有过的热闹。 妙竹通些医术,每逢老爷子带苏攸攸与卫嫣上山采集草药,她便随着一起,时不时向老爷子讨教一二。闲了便去逗弄每日里认真练功的小李逵,弄得小李逵不胜其烦。 落宣则是神龙不见首尾,时常不见她人影,一有事找她时,便又随时现身。这番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方慧甚是仰慕,当下决定也要练就这一番功夫,遂跟着苏攸攸与小李逵在丰伯小院练习基本功,不出几日,便觉自己不是那块料,打了退堂鼓。 几人当中,砚寻较为心细沉稳,在日常切磋武艺、玩耍之余,常去厨房帮助丰伯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顺带学学厨艺,不出几日,便会上手尝试烧菜了。 …… 洛春江畔,烟雨楼内。 衣着华丽、姿态雍容的玉夫人站在三楼窗边,看着窗外永丰街上的车水马龙,听着身后仕女的禀报: “……那位莫先生已在此处逗留不下五日,每日找不同的姑娘听曲饮酒畅聊,原也无事,只是有两次似在有意无意中打探咱们东家……” “那人是何来路?” “此人守口如瓶,一口官话甚为流利,除却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点口音,疑似南麓口音外,便无甚旁的消息。” “且盯着他。” “是!” “明公子可到了洛县?” “回夫人,明公子已抵达洛县,眼下正在方外居用晚餐,适才让人传了话,说晚上不用在烟雨楼安排住宿,直接住方外居了。” …… 方外居二楼雅间内,美艳公子林叔明正优雅地品尝一只精致小巧的蟹黄包,一身蓝衣白领的伙计又端上来一大份蟹肉粥和一壶苹果茶,恭谨微笑道: “二位的菜齐了,请慢用!” 言罢退出雅间。 小厮伍月忙拿了小碗先为林叔明盛了粥,林叔明见他一副两眼放光的饿狼模样,笑道: “这几日可是饿着你了吗?” 伍月自知失态,嘿嘿一笑: “虽是不曾饿着,但见着这几样美味,便觉着饿得很!” “既如此,你且吃你的吧!” 伍月有心谨守礼节,理当伺候完自家公子再吃,奈何实在禁不住诱惑,公子既然发了话,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伍月一边吃着一边心道,自家公子为了躲避那位阴魂不散的骆公子,在泾县住了一个多月,眼下又快到年底,本要劝着公子早些回家,在侯爷和老夫人面前多露露脸。但一想到那可恶的话本子,虽是隐了姓名,但有心人还是会联想到自家公子身上。 自家公子本就不得老夫人欢心,如今这么一闹,公子的处境愈发不好了。伍月无奈之余,简直恨透了那骆公子。 …… 街对面,一位青衣长衫、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中拎了一包草药从黎生草堂走出,抬眼看向方外居,驻足片刻,神情若有所思,又意味深长地一笑,神情倨傲地朝江畔烟雨楼行去。 第三十五章 青云书院·再赴姑苏 冬至节后,萧敏安顿好侯府中诸多杂事,抽身带了林若澜与林若溪兄妹前来探看萧牧。 萧敏早已得知萧牧病愈即将回京的消息,姐弟二人相见自是一番欣喜。 林若澜初次来,谨守礼节,规规矩矩随在母亲左右。 林若溪一上山就同苏攸攸腻在一处,似是有聊不完的天。 “攸攸,若是小舅舅病愈回京了,我还能再来山上吗?” “当然,只要你娘亲允许,你随时想来便来!” “你会一直都在这里的,对吗?” 苏攸攸暗叹,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如此,只是世事难料,谁又知道以后会如何呢? “那可说不准,你将来也不一定一直在姑苏城啊。” 林若溪闻言思索一番,点头道: “就好比我小姑姑,明年就要远嫁南麓……” “你小姑姑?” “嗯,听说是那南麓承和郡王有意求娶我小姑姑,并想让皇上赐婚,皇上起初并未应允,先是问了我祖父,祖父不同意。但小姑姑两个月前见过那承和郡王一面,觉得他长的好看,竟是说什么也要嫁,祖父很生气,将小姑姑禁了足。只是后来那承和郡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皇上同意为他二人赐婚,还给小姑姑封了个什么乐遥郡主,小姑姑可高兴啦,只是祖父因为此事现在还病着。” 觉得长得好看就要嫁? 苏攸攸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关乎到家国利益,这类联姻不晓得内里有多少弯弯绕绕,牵扯到多少权利与利益相互制衡的无奈,也唯有从孩童嘴里说出来才显得如此简单,似是一桩寻常人家的趣事般。 只听林若溪又道: “攸攸说得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光你我,就是阿遥,将来也有可能不在京城!” “是啊!” 二人不知的是,多年后竟是一语成谶。 萧敏将带来的一大堆年货物品清点安置妥当后,看着正在里里外外搬东西的砚寻他们几个,不免忧心道: “之前大哥信中说,你来年开春启程回京,家中安排了人前来接应。我原以为母亲会安排几个稳妥可靠之人,没想到来的竟是他们几个孩子!” 萧牧道: “是我特地恳求母亲让他们只身前来的。如今我既已康复,回京后自有一番打算。他们四人自幼便跟随于我,眼下正是时候让他们出来历练一番,日后方堪得大用。” “话虽如此,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只怕有个万一,几个半大孩子,让人如何安心……” “长姐大可安心,他们几人的功夫,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江湖盗贼劫匪之流,奈何不得他们。况且我已痊愈,练功从未懈怠,自保无虞!” 萧敏心中虽仍有顾虑,但她深知这个弟弟非是鲁莽托大之人,便由他去了。 午后,林若溪与苏攸攸、方慧、卫嫣几个,则在廊下晒着暖暖冬阳,很是惬意。 堂屋内,萧敏与老爷子及文斐正饮茶小叙。 “先生,恕萧敏冒昧,眼下有一事,怕是有求于先生!” “世子夫人无需见外,但说无妨!” 文斐凝神等待下文,屋外苏攸攸也竖起耳朵细听起来。 萧敏道: “我儿若澜,自幼于家中请了西席教导,前不久西席年迈告假回乡,原是想再请一位,奈何澜儿却是自有主意。他久闻金陵青云书院盛名,心向往之,青云书院乃先生祖父文大学士一手创办,至今已有数十载,人才辈出,天下文人士子慕名求学者多不胜数,甚或远在京城之世家子弟,宁愿舍了去入国子监的机会,也要不远千里去青云书院求学。 我与世子在家中合计一番,澜儿如今年满十二,也该有个打算,他既有心去金陵求学,倒也是条正路,不妨随了他的意。奈何青云书院门槛颇高,须得有人举荐,方有应试资格……” 苏攸攸听到此处,不禁对文家以及青云书院产生了浓厚兴趣。 文斐闻言了然,道: “世子夫人何不直接让红袖修书一封举荐令郎?” “萧敏自然想过拜托大嫂,只是眼下听闻书院年前最后一场应试,是在腊月二十,仅余不足一月。大嫂远在京城,书信一来二去怕是耽误太多时日,赶不及应试,故此冒昧向先生求助!倘或有幸过了这场应试,来年开春便可直接入学。但若错过这一场便要再等上几个月了。” 文斐一拍脑袋: “瞧我这脑子,京城大老远的,也确是舍近求远了!世子夫人放心,今日我便修书一封向兄长举荐令郎,不过也仅限于举荐,至于应试考不考得过,来年能不能入学,可就全凭他自己了!” “那是自然!萧敏在此先谢过先生,有劳先生了!” 言罢又让刘妈妈去叫林若澜过来,告知原委,让他亲自谢过文斐。 林若澜一听说年底即可去青云书院应试,自是欣喜万分,忙向文斐行拜谢之礼。 “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文斐也不耽搁,当即回屋提笔写了信,萧牧又命墨临速速送至山下驿站。 几日后,萧敏一行返回姑苏静远侯府,临行前悄悄留下书信一封并一万两银票,旨在代表萧家感谢苏老爷子对萧牧的救治之恩。 回姑苏后不久,林若澜便收到青云书院的应试通知,侯府上下一片喜庆。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早年也是世代书香,静远侯林业恒便曾是一届探花郎,林业恒的胞弟林业慎也有功名在身,只是当时他们的父亲老侯爷审时度势,让兄弟二人远离庙堂,偏安一隅,一门心思发展商业。到了林伯阳这一辈,林家基业空前鼎盛,却无一人考取功名,这让林老夫人甚为遗憾。 在她看来,与钱财相比,权势才是一等一的重要,静远侯府远离庙堂数十载,虽出了个驸马爷,勉强算做皇亲国戚,但却没什么实权。林家世代人杰,再这样闲散下去,怕是赚再多的钱财也不如在朝堂谋取一官半职更能为子孙万代造福。 如今长孙林若澜难得有求取功名之心,林老夫人自是老怀甚慰。谁人不知,只要进了青云书院,日后仕途朗朗、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因此上,虽是百忙之年关,林老夫人仍是让林伯阳与萧敏夫妇二人亲自陪同林若澜前往金陵。 腊月二十日,林若澜顺利通过应试,一家人返回姑苏过年。过了正月十五,萧敏又忙着为林若澜准备行头,月底便正式入学青云书院。 萧牧这一头,则是定在了二月初启程返京。 于苏攸攸而言,自是感到高兴。一方面,爷爷这两年来的辛苦终是有了成果,也感受到了医者治病救人的莫大成就。另一方面,萧牧少年英才,能早日回京大展宏图,实现心中抱负,便是最好的结果! 今年过年因为山上人多,所以比去年热闹许多。 年底各处铺子业绩更是喜人:黎生草堂四个铺子依然保持良好业态;方外居在扩建改造时所投入的一大笔资金,已基本收回,年底前一个月已经开始盈利了,这个结果完全超出预期。 苏攸攸与师父文斐合计了一番,眼下方外居无论从口碑还是自身发展潜力,都是极好的,既如此,何不趁热打铁,索性在姑苏城也搞一个方外居出来? 要论方外居的规格配置,比起小小洛县,事实上更符合姑苏城那类大城市,将方外居开在姑苏城,生意定当更火爆。 师徒二人商量着有必要先去姑苏城做一番调研,看看情况,选选地段,毕竟距离较远,具体如何操作,还需从长计议。 适逢萧牧返京,首当去姑苏静远侯府拜别,师徒二人便决定与萧牧一行同赴姑苏,顺便为他送行。 二月初,萧牧向老爷子苏一笑郑重叩谢拜别,主仆五人轻车简从,启程回京。 同行的除了苏攸攸师徒二人和黎安,老爷子还特地安排了丰伯随行。文斐本想带上周妈妈照顾苏攸攸起居,又考虑到此去是为考察酒楼事宜,便带了陈清媛同去,周妈妈则留在山上照顾山中老小。 一行人第三日午间便抵达姑苏城,萧牧原是答应萧敏在姑苏暂且逗留三日,再启程回京,遂邀请文斐一行人去静远侯府下榻,但师徒二人执意不肯,便也作罢,带着墨临等人先行去了侯府,约定明日午时望江楼再会。 文斐则带着苏攸攸黎安等人在平江路上的繁华闹市寻了一家客栈入住。 放下行李出来,也不急着用餐,而是沿着商业街一路走走停停,吃吃看看,行了一个下午,直至天色已晚,方才去望江楼用了晚餐。 “小二,听闻这望江楼如今易了主,请问这新东家是何许人也?眼下可在姑苏城?” 文斐点了菜后,便与小二打探起来。 “小的只知新东家是个姓骆的公子哥儿,至于他在不在姑苏城,小的实在不知,小的连新东家的样貌都还没见过呢!” 众人闻言心中了然,这新东家果然是六皇子赵云洛没跑了! 文斐又问: “那这酒楼换了新东家之后,可有什么不一样?” “不瞒几位客官,如今这易主不易主的,和咱们倒无甚关系,往常如何,如今也照旧,整个酒楼上至掌柜大厨,下至咱们跑堂打杂,都是原班人马,就连菜单都不曾变过!” 这倒的确像是那位六皇子宁王殿下赵云洛的做派,钱花了,自己却做起了甩手掌柜。 第二日,几人依然在平江路转悠了一个上午,看了几家出租和售卖的铺子,大致了解了一下租金与地价。苏攸攸算来算去,再加上扩建改造的费用,确是一笔巨额投资了。 虽说师父那里不差钱,即使单靠老爹留给她的那笔钱,加上黎生草堂近两年的收入,投资一座酒楼也足够了,只是毕竟投资有风险,不能保证稳赚不赔,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要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苏攸攸就觉得肉疼。 午时在望江楼,萧牧准时赴约,众人在萧牧早已订好的一个雅间内落座。 席间谈起选地段建酒楼一事,文斐、苏攸攸、陈清媛将这两日来所到之处,做了分析总结,有几个可行之策,却始终觉得不够完美。 萧牧听罢道: “若是将这望江楼改为方外居,何如?”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文斐也好,黎安也好,苏攸攸或是陈清媛也罢,几人其实都有想过,望江楼改方外居那是再好不过,酒楼地段不用说,隔壁还刚好有一家待售铺子,将铺子买下扩建成客房部,现有酒楼内部无需重建,只改变一下装饰风格便可,大大节省扩建成本。 只是这望江楼如今也正常经营,若要改换门头,恐怕没有充足理由,况且,这个东家也实在是有些棘手。 文斐当下说出了心中所想,萧牧点头,沉吟片刻道: “这事我来办,先生与攸攸且等我消息!” 次日一早,墨临来客栈捎口信,说是望江楼之事已同骆公子谈妥,并拿出一份字据交与文斐,文斐接过一看,不禁乐了: “萧公子果然稳妥!” 黎安喜道:“可是成了?” “不但成了,咱们还占了大便宜!” 苏攸攸连忙拿过那份字据与陈清媛一同读起来。 那字据是宁王赵云洛亲笔所书,大体意思为: 第一,赵云洛同意将望江楼更名为方外居,而他本人不参与管理。 第二,方外居餐饮部房产地皮归赵云洛所有,无需苏家出资。初始运作资金,包括内部改装,人员配套,物料采购等,双方各出一半。 第三,日后餐饮部盈利双方三七分成,赵云洛三,苏家七。 第四,方外居客房部属苏家单独经营,一切资金往来与赵云洛无关。 这几项条款很显然是偏向于苏家的,如此一来,省却了许多资金投入不说,管理上,分成两个板块,泾渭分明,也方便许多,免得日后牵扯不清,可谓是完美至极。 苏攸攸想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解决,真不知萧牧用了什么法子,让那混不吝的赵云洛立下了这份字据。 墨临交代清楚此事,又取出一份请柬,交与文斐,道: “今日侯府举办晚宴,为我家公子践行,侯爷与老夫人得知文先生和苏姑娘也在姑苏,盛情邀请二位前去赴宴,我家公子亦希望文先生与苏姑娘前来临别一见,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回京了。” 师徒二人见盛情难却,便答应下来。 下午,侯府马车早早地便在客栈外候着了,原是想要所有人一起去,只是丰伯几人都不去,便只有师徒二人上了马车。 一到静远侯府,二人先由小厮引着去了春晖园,也就是静远侯世子林伯阳住的园子。 林伯阳与萧牧在门口迎候,寒暄几句,林伯阳便带了文斐与萧牧同去见静远侯林业恒。又差人将苏攸攸送去后院夫人房内。 苏攸攸跟着婆子一路向院内行去,只是人还未过垂花门,林若溪便急急跑来拉了苏攸攸往后院她的闺房走。 “才得知你也来姑苏了,你来了也不来找我!” “这两日我随师父在外办点事,一时抽不出时间来……” “早知道我便去你住的客栈找你去,小舅舅和娘亲都不告诉我,可恶!” 苏攸攸笑道: “我这不是来了吗,还不赶紧带我四处瞧瞧,让我见识见识你家的大园子!” 林若溪展颜一笑,先是带苏攸攸去了萧敏的屋子,却未见其人,丫鬟回说夫人去了老妇人那边。 二人便也不急,林若溪先是带着苏攸攸在春晖园中转了转,随后出了春晖园,对身后的两个丫鬟道: “你们不用跟着,我与苏姑娘自去走走!” 一路蜿蜒,先是路过一个“静远堂”,林若溪道: “这是祖父祖母住的地方,每日晨昏,娘亲都带我来这里请安用膳。” 又行了一段路,林若溪指着牌匾上的“曦园”道: “这是四叔的园子。” 苏攸攸打量着,心道这林府怕是要比前世那书中的贾府还要大上许多。 又行了片刻,至前方一面湖边,湖水清碧,上面有些星星点点的嫩绿,是刚刚发出来的荷叶,可以想见,待到盛夏时节,荷花盛开,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二人沿拱桥行至湖对面,不远处一个大门,门头上书“华园”,打眼瞧去,园如其名,如华丽宫殿般,雕梁画栋,在夕阳金辉的映衬下,愈发金碧辉煌,宏伟壮观。 “这是二叔和青元公主的园子,印象中他们只回来住过一次。” 苏攸攸观摩了一阵子,脑海中浮现出林叔明那张清冷绝世的脸,忙道: “那你三叔的园子呢?” “三叔的夜园要往另一个方向走,还要再远些。”林若溪顿了顿,又悄悄补充道,“三叔喜欢清静,那个园子人少,总是静悄悄的,平常我一个人不敢去……” 苏攸攸正寻思间,迎面遇见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跑来,见到二人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道: “若溪小姐,晚宴就要开始了,老夫人和夫人让奴婢带若溪小姐和苏姑娘过去呢!” 第三十六章 侯府夜宴·萧牧回京(上) 二人跟在丫鬟身后一路向静远堂行去。 林若溪悄声对苏攸攸道: “待会儿人多,你只跟着我,见见我祖母和母亲即可,旁的人不用理会。” 苏攸攸点头,若溪小小年纪,竟也如此心思细腻周到。 进了静远堂,外部看去此处屋舍草木朴拙雅致,但厅堂内却是另一番气派。许是此时堂内人多,个个珠光宝气,把整个屋子映衬得金碧辉煌琳琅满目。 只见林老夫人端坐上首,依然如两年前那般雍容威严,只是鬓边增添几许白发。老夫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娃,粉嘟嘟肉乎乎甚是可爱。 老夫人左手边是一位妙龄少女,身着烟粉锦缎春衫,紫色云纱罗裙,粉面含春,目若朗星,老夫人唤她“晓星”,想必便是林若溪口中的小姑姑,那位即将嫁给南宫瑾的林晓星。 老夫人瞧见她二人进来,忙招手笑道: “若溪,快到祖母这里来!” 来至近前,林若溪拉着苏攸攸的手向老夫人道:“祖母,这是苏姑娘!” 苏攸攸向林老夫人施了个礼: “攸攸见过老夫人。” 老太太打量着苏攸攸道:“这孩子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祖母见过苏姑娘的!两年前在城外寒山寺,祖母可是忘记了?”林若溪提醒着老太太。 老太太琢磨了起来,林若溪又道:“那天大舅母也在呢!” 提起大舅母,老太太这才有了印象,道: “是了,当时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在……瞧我这记性!唉,人老啦……” “也怨不得老太太,两年前,苏姑娘毕竟还小着呢!这么大的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就算记着原来的样子,如今也变样啦!” 说话之人是位年轻妇人,只见她接过老夫人怀中的女娃,端详着道: “哎呀,咱们沁舒这是又重了,同昨日比,也仿若变了个人嘛!” 林若溪悄声告诉苏攸攸:“这是我四婶,抱着的是我堂妹沁舒。” 苏攸攸了然,师父曾经说过,林家的四公子林季晨娶了荣国公薛英的嫡次女薛锦,这样算起来,薛锦也是萧牧的表姐,萧敏的表妹,萧家姐弟都是持重内敛,这薛锦却是截然不同,性子热络得很,一番话,把老太太逗乐了,众人也随着说说笑笑起来。 老太太笑着拉起苏攸攸的手,打量了半晌,搞得苏攸攸前世的社恐症又犯了,才听她道: “是个好孩子,怪道若溪成天念着要去洛明山找你玩!” 此时一个婆子来报: “老夫人,酉时三刻将至,侯爷已带着诸位哥儿过来了。” 老夫人一挥手:“那便入席吧!” 因为是家宴,林府上下都聚在一处,男女分别设有二个主桌。 老夫人在众女眷的簇拥下入席,林晓星仍然紧挨着老夫人坐于左侧,林若溪则拉着苏攸攸坐在了老夫人的右手边,接着是萧敏、薛锦母女。老夫人又将两个小孙子叫过来随着各自母亲一起就坐,免得在男人那桌拘束了。另一主桌上则是二房的几位夫人与小姐。 静远侯林业恒与文斐,萧牧,林伯阳,林叔明,林季晨一桌。二房林业慎那边一众人也各自就坐。 先是侯爷林业恒起身举杯开场,祝贺萧三公子身体得以康复、少年未来可期,为其举杯践行云云。 林业恒与老夫人年岁相当,但看面相,却是比老夫人年轻许多,仪表堂堂,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是个风采翩然、倜傥风流之人。 众人纷纷举杯共饮后,萧牧起身道: “承蒙静远侯与侯夫人对长姐和萧牧的抬爱,这两年来萧牧对侯府上下多有叨扰,晚辈在此谢过侯爷,谢过夫人,谢过各位!”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静远侯笑道: “萧三公子说得哪里话!都是自家人,莫要见外!” 那边老夫人也道: “萧三公子客气了,实则咱们也没帮上什么,倒是你这姐姐,平常忙着府里上上下下,偶尔得空才去同你见上一面,这两年她可没少操心!好在你这身子也养好了,可算是能给国公爷一个交代,咱们也就安心了!” 萧敏道: “承蒙父亲母亲抬爱,对我姐弟多有照拂,儿媳也只是尽本分罢了,亏得神医妙手,让他得以康复。” 姐弟俩同样说辞,让静远侯和老夫人赚足了面子。 一旁的薛锦笑道: “牧表弟如今身子大好,真是可喜可贺!回京以后姑母与国公爷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众人纷纷附和,气氛一上来,大家说笑着推杯换盏,吃将起来。 席间老侯爷发现林叔明与文斐相熟,便将二人座位调在一处,让林叔明好生招待文先生,如此一来,二人都要自在许多。 散席后,苏攸攸随林若溪陪在老夫人身边,吃了些茶点,萧敏从外面进来道: “母亲,文先生在侯府门口等着苏姑娘回去呢!” 老太太道: “马车可否安排好了?” “早就安排了!” 苏攸攸连忙起身,向老夫人告辞,林若溪也向老夫人道了晚安,二人跟着萧敏出了静远堂。 林若溪不舍道: “攸攸今晚不回客栈可好?” 萧敏道: “若溪,莫要任性!攸攸不回去,文先生也是要担心的!” 林若溪闷闷不乐了一路,直到苏攸攸告诉她,还会在姑苏城呆上两日,她才转忧为喜。 将苏攸攸送至侯府大门口,远远便瞧见文斐和萧牧都在大门外站着,墨临砚寻等人也在。 “师父,萧牧哥哥!”苏攸攸向二人招呼着,走到师父身边。 萧牧笑看着她道: “攸攸可吃饱了?” 苏攸攸一时怔愣,何出此问?难不成他知她宴席上没吃几口东西不成? 萧牧不待她回答,又问: “望江楼的事,攸攸可还满意?” 苏攸攸这回点头如捣蒜: “十分非常超级无敌满意!多谢萧牧哥哥!” 萧牧知道她又在天马行空冒新词儿了,面上笑意渐浓,诸人也是忍俊不禁。 苏攸攸本欲问他如何让那骆公子同意立下字据的,但又觉得这个场合不便多说,便作罢了。 片刻后,萧牧道: “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京,先生与攸攸不必再相送,今晚在此别过,……保重!” 文斐点头道: “萧公子保重!” 苏攸攸跟着道: “萧牧哥哥一路平安!” 萧牧等人目送师徒二人上了马车,直至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三十六章 侯府夜宴·萧牧回京(下) 两日后,文斐与苏攸攸一口气买下望江楼隔壁紧挨着的两家铺子。 原本只想买一家,但考虑到姑苏城大,酒楼体量也相应要大些,再则,刚好酒楼餐饮那块省了不少钱,手头也宽裕,因此索性一步到位,将两个铺子全部拿下。 自此,苏攸攸在姑苏城也算是有房产的人了。 当晚,文斐于望江楼设宴,庆贺姑苏方外居工程即将启动,同时邀请了林叔明,感谢他特地派了人协助他们购买铺子。 饭后,林叔明道: “不知诸位何时动身回去?” 文斐随口道: “酒楼之事已办妥,左右在此也无事,明日便启程回去,好尽快安排后续事宜。” 林叔明点头: “明日叔明亦打算启程去泾县,刚巧顺路,可与先生同行。” 文斐欣然道: “如此甚好,那咱们明日辰时初,在平江路码头汇合!” …… 姑苏城南一座私宅内,一位年轻男子把玩着一颗硕大夜明珠,低垂着一双细长凤目,牵动起近乎妖孽的红唇一角,一声轻笑,漫溢着天生自带的傲慢,道: “姓齐的消息可准确?” 身旁一位青衣长衫的中年男子道: “林叔明是烟雨楼幕后东家这件事,必不会错。至于黎生草堂和方外居的东家,当是另有其人。” “哦?莫先生可知那东家是何人?” 莫先生摇头,缓缓道: “明面上是黎氏父子,但有传闻说是苏家,也有人索性说黎生草堂和方外居的东家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等闲山人……但这些也仅限于传闻,无论是这苏家抑或等闲山人,都颇为神秘,莫某在洛县逗留三月有余,对此仍是无从查实,也尝试去洛明山走访,终无所获,甚为诡异。” “苏家?” 莫先生忙又补充道: “嗯,也就是为那萧家小公子治病的洛明神医,传闻姓苏,乃隐居山林的方外高人。” “这洛明神医你可曾见过?” “不曾亲眼所见。有传是鹤发童颜之老者,有传是俊逸出尘之年轻男子,亦有传是位绝色女子,甚或有人说那神医就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 “哼,无稽之谈!”妖孽男子颇为不屑,随即又问道,“前几日与萧家小公子一路同行的人,可知来路?” “莫某只认得一位是黎生草堂的少掌柜黎安,另一妇人是两年前洛县知县灭门惨案中遇害主簿方良之妻,当年方良遇害,其子下落不明,妻女有幸逃生,同行有一个小女娃,看年龄倒是与其幼女相符。同行者还有二人,一位男子仪容不凡,与那小女娃甚为亲近,另一年长者为仆从模样,此人武功修为深厚,再加之随行于萧公子左右之人极为警觉,我们的人不敢贸然靠近,并未探出什么消息。” 妖孽男子陷入沉思,莫先生又道: “还有一事,前日林府设宴为萧家小公子践行,去赴宴的竟是那位仪容不凡的男子与小女娃。而今日那男子同黎安一起,买下了望江楼隔壁的两家铺子。” “哦?”妖孽男子扬起朱唇,意味深长道,“黎生草堂,方外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随即眯起凤目,沉声道: “此事容后详察!那姓齐的可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莫先生道: “回殿下,姓齐的对黎氏父子,林叔明,甚或等闲山人多数都是诟病牢骚,认为他们一干人沆瀣一气仗势欺人,他口中除却烟雨楼之事,委实无甚有用消息……” 妖孽男子不屑道: “这姓齐的也是自不量力,他是什么身家,竟也会对林叔明恨之入骨?” “殿下有所不知,自从出了那场盗窃官司之后,林叔明断了齐家的生意往来,可谓是断了齐家的命脉,短短一年,齐家元气大伤,已呈颓败之势……” “哈哈哈哈,想不到林叔明此人也是有趣,竟如此嫉恶如仇,只是可惜了,留不得!” 妖孽男子说着,眼中厉芒一闪,手中夜明珠堪堪碎裂。 莫先生见状,一张处变不惊的儒雅面庞,微微动容,进而试探道: “殿下是要准备动手了?” 妖孽男子轻启朱唇: “让那批人盯紧了,若不出意外,他就在这两日出城前往泾县,一路埋伏,伺机而动!……事成之后,不留活口!” “是!” 妖孽男子突然又想起一事,神情暧昧道: “那骆公子可还在姑苏城?” “回殿下,赵云洛三日前出现在望江楼,与萧家那位小公子见了一面,二人相谈甚久,之后便不知去向。莫某猜测,八成是回京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不会悄无声息,再则,三月底便是他老子赵广桓的寿诞……” “如此甚好,免得节外生枝!暂时还动他不得。” 此时一名侍卫匆匆而来,先是向二人见了礼: “殿下,莫先生!”随即上前在妖孽男子耳边低语一番。 妖孽男子凝神听罢,取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刚刚粘了夜明珠粉尘的修长手指,随后随手将帕子丢在那堆破碎的夜明珠残渣上,露出邪魅一笑。 那只被丢弃的帕子一角,绣了一颗星状图案。 …… 望江楼,三楼一间小室内。 赵云洛伸着一双大长腿,懒洋洋躺在榻上,胡子拉碴,眼神空洞,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连李笙飘然入室,端了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盖饭在他面前晃悠着,他也视而不见。 “咳咳!殿下起来吃些东西吧!” “……” “殿下!明日辰时初,在平江路码头……”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别来烦我!” 赵云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殿下!林三公子明日启程去泾县,与文先生他们约定……” “你说什么!!” 赵云洛一听林三公子,本能地条件反射般,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吓了李笙一大跳,直言道: “殿下三日不曾出门,该不会憋出病来了吧?” “不对,你刚刚说什么辰时……什么汇合?” “回殿下,明公子明日启程去泾县,与文先生他们约定,明日辰时初,在平江路码头汇合!” “当真?” 李笙点头:“当然,小的亲耳所听,还能有假?” 赵云洛一时兴奋,从榻上蹦下,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明日辰时初,平江路码头,辰时初,平江路码头…… 一旁李笙按耐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道: “殿下,不如咱们还是先回京吧,月底又是太上皇的寿辰……,脚程快些的话,说不定还能追上萧三公子……” “别跟我提他!”赵云洛一听到李笙提起萧牧,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他让我立了那个狗屁字据,我何至于郁闷至此!此事简直是本王生平奇耻大辱! 也不知苏攸攸那小丫头给萧牧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那么向着她!真当自己是苏家女婿了不成!” “李笙倒是觉得,萧三公子这么做,无可厚非,毕竟人家苏老神医可是将他的病给医好了,那可相当于重生再造之恩,和救命也没什么两样,如此大恩,区区一座酒楼又算得了什么!” 李笙这么一说,赵云洛倒是沉默了,论救命之恩,他最能体会。李笙以为又触动了他的烦心事,便继续开解道: “殿下也不必郁闷,高低不是还有这酒楼的三成分利呢吗,再说酒楼若是由苏姑娘的人管着,殿下真可安心去做甩手掌柜了,哪像眼下,说是甩手掌柜,但还不是三天两头的要管些杂事! 再则,萧三公子也说了,以苏姑娘的本事,这方外居生意定不会差,听闻在洛县,方外居可比望江楼火爆多了,到时殿下那三成分利说不定比眼下还多呢! 殿下想想,日后一边逍遥自在,一边拿钱,岂不快哉!” 赵云洛一拳挥过去,没好气地道: “你该不会是那小病秧子派来的细作吧!” 李笙连忙抱头闪躲,高声道: “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小的可是一心为殿下着想啊!” 赵云洛仍心有不甘: “老子砸了那么多钱买下这座酒楼,明明应该我多她少的,至不济也要五五分成!” 李笙道: “那么敢问殿下,当初买下这座酒楼,可是为了指望它为殿下赚更多的银子吗?” “那倒不是,本王又不缺钱!” 那你郁闷个什么劲! 李笙翻着白眼腹诽着,临走时扔下一句话: “殿下早些睡,明日还得赶路!” 第三十七章 外生枝·身陷险境 这一夜,赵云洛窝在这间小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半是兴奋,一半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这让他不断地回想往事,回想他与林叔明的种种经历,种种感受。一遍遍地想着林叔明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地追问自己、确认自己的真实心意。 直至天外朦朦泛白,赵云洛才迷迷糊糊睡去。 “殿下,殿下,时候不早了……” 赵云洛感觉刚刚睡了没一会儿,本能地一个翻身又拱到被子里面继续睡,只是几秒钟后脑子有了片刻清醒,一个翻身起来,瞪大双眼问道: “什么时辰了?” 李笙看着眼前少年苍白面庞上那对黑眼圈,心有不忍,回道: “殿下,辰时末了……” “啊!蠢材!你怎么不早叫醒我!” 说着腾地跳下床,胡乱捡了衣服穿着,李笙道: “殿下莫急,咱们若是冒然前去,一准被明公子发现,若是他再有意躲着殿下,那就不好了。不若先乔装一番,等等再出发,反正就是一条路,也不会走岔了去!” …… 两个时辰后,太湖之上,细雨绵绵,烟雾缭绕,几只大船于湖上稳稳缓行。 赵云洛主仆二人一袭黑衣,各自脸上粘了两撇小胡子,立在船头,李笙为他撑着一把油纸伞,眺望前方,彼岸在望。 “殿……,公……,老爷……,咳咳,再有小半个时辰即可到岸了,不若下去歇息一下,昨日睡得……” 赵云洛突然抬手打断李笙的话,双眼一眯,低喃道: “那人怎么会在此处?” “殿下看到谁了?” 赵云洛低声道: “南麓的人,若是我没有看错,南宫瑾也在其中!” “南宫瑾?不是说南麓使团才离京不久吗?最快也要十日后抵达姑苏城,还给静远侯府下了拜贴准备届时登门拜见岳父岳母大人呢……” 李笙一边说着,一边手搭凉棚向前方看去。 此时远处最前方一座船已靠岸,船头几人身着玄色劲装,手握兵器,身形矫健,还有一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 李笙道: “确是南麓人,南宫瑾身边一个侍卫我认得!那披着斗篷的,八成是南宫瑾!只不知他们刻意隐瞒行程是想干嘛?” 赵云洛面色凝重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咱们怎么办?” “盯着!” “那明公子他们……” 赵云洛断然道: “至少目前看来都是同路方向!下船后隐匿行迹,莫要妄动!” “是!” 李笙于兴奋之余,不免也有一丝担忧。 这次江南之行,自家主子是与皇太后翻了脸的,还未出京郊,那起尾随的暗卫便一个不留地被撵了回去。眼下自家主子身边只有自己一人,无论如何定不能出了岔子! …… 距离太湖西岸不远的一处密林之中,一位劲装侍卫正在向身披墨色斗篷的人回话: “殿下,前面的人传来消息,说人多有些棘手,且除了那妇孺二人,其余人等都是练家子。问眼下该当如何?” 那披着斗篷之人抬手将风帽摘下,露出妖孽般容颜,此人正是承和郡王南宫瑾,只见他凤目一眯,道: “按兵不动,莫要打草惊蛇,过了明晚,两波人马势必分两路而行,让他们后日再出手不迟!” “是!”侍卫领命而去。 …… 苏攸攸趴在陈清媛腿上打着盹儿,两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已经适应了马车上的颠簸起伏,正一路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马车停下来。 陈清媛掀开帘子,外面天色阴暗,也看不出什么时辰,只见丰伯走来道: “今日走得快,先生说既已到了清风客栈,不若且住下歇息,今日就不往前走了。” 苏攸攸知道清风客栈,两次姑苏之行,来回必经之地,洛县距此仅一日路程。 一行人下了马车,拿了简单行李,进入清风客栈。 “几位客官,今日来得早啊!” 黎安道: “要四间上房,可还有?” “亏得客官来得早,眼下上房刚巧尚有四间!” 是夜,清风客栈三楼,四间上房空了三间。 陈清媛为已睡着的苏攸攸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屋,关好房门。她不知的是,在她走后,原本睡着的女娃一个翻身,悄悄下了床,趴在门口听起了墙角。 屋外是一个大套间,所有人聚集在一处,个个面色凝重。除了文斐、丰伯、黎安,还有林叔明主仆,以及跟随林叔明的五名暗卫。 “……对方一路隐匿行踪,迟迟未有异动。”文斐皱眉思索着,“既如此,何以不动?” 黎安道: “当是没有把握,在等候时机。” 文斐又追问: “目的何在?劫财?寻仇?绑架?灭口?” 丰伯道: “绝非劫财那般简单,那起人不下二十之数,训练有素,个个武功修为不凡,非是寻常劫匪。”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唯有林叔明主仆二人始终沉默不语。 “林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 林叔明面色晦暗,锁眉凝眸,在昏黄灯光映照下,眼波微动,星光点点,只见他轻启朱唇平静道: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之所以按兵不动,是要待明日,我与诸位分路而行后再动手。” 众人齐齐看着他,一时有诸多疑惑不解。 “是叔明一时失策,未曾想连累到大家……,明日一早先生带着苏姑娘你们尽快离开即可……” “公子!”看着自家公子心意已决的样子,小厮伍月眼睛都红了。 文斐开口道: “此事尚未明了! 第一,林公子何以知晓他们是冲你而来?” 第二,即便林公子所料不差,明日更是万不可分路而行,当有更好的法子应对才是!” 林叔明闻言,似是举棋不定该如何表述,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 “那些人是南麓承和郡王南宫瑾指派而来,知他迟早会来寻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南宫瑾?他不是前不久与令妹定了亲事吗?又为何要与静远侯府为敌?” 众人愈发不解。 “此乃叔明私人恩怨,与静远侯府并无相关。……此事涉及到多年前一桩秘辛,恕叔明暂不能如实相告!” …… 文斐试探着问道: “那南宫瑾是单纯找林公子寻衅滋事,还是……” “取我性命!” 林叔明直言。 文斐断然道: “即如此,明日林公子改道洛县,与我们同行。虽非万全之策,也好过你独去泾县!” 黎安与丰伯亦点头附和。 林叔明歉然道:“叔明只怕连累先生与苏姑娘,万一有了闪失,叔明……” 文斐打断他的话: “林公子多想无益,此事文某定不会袖手旁观,眼下最要紧的是,明日该当如何应对。” 黎安道: “咱们行了这两日,那些人按兵不动定是有所顾忌,明日只要咱们仍在一处,想必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文斐道: “不动手最好,只怕未必!若那南宫瑾对林公子有必杀之心,他大老远从南麓来一趟也不容易,又怎肯错过这次机会!” …… 次日清晨,清风客栈先后驶出出三辆马车,两辆向西南而行。 另一辆则驶向西北,在通往泾县的官道上奔驰,十数名黑衣人尾随而去。 一个时辰后,道路崎岖狭窄,一只箭羽“嗖”地从后方刺入马车,紧接着,又是嗖嗖几只箭羽射来,马儿受到惊吓,长啸嘶鸣,与此同时几名黑衣人已如影随形掠至马车近前。车夫先一步飞身上马,弃车而去。 后方箭矢不断射向那逃离的一人一马,车夫策马狂奔,身已中箭依然马不停蹄,直至消失在密林深处。 黑衣人奔向插满箭矢的车厢,掀开帘子,内里竟是空无一人! “该死!中计了!” 后方百丈开外,南宫瑾得到下属回报后,面色阴沉如鬼魅,令人不寒而栗。 “去洛县,给我追!” …… 午后,天空阴云密布,山雨欲来,文斐一行人各自在车内简单吃了干粮,让马儿饮了水稍事休息后便继续赶路。 “丰伯,咱们还有多久到洛县?”苏攸攸望着外面的愈发昏暗天色,心中不安愈甚。 “咱们已在洛县的地界了,再有一个多时辰,过了前面那片林子,便能看到洛县县城了!” 正在驾车的丰伯向她解释着,语气中还带着刻意的安慰,似是想要消除这弥漫在空气中的丝丝不安。 昨日夜里,他们将一路而来的三个马车夫给打发了,买下三辆马车。一来免得伤及无辜,二来是减轻马儿负担,毕竟三辆车的人要挤在两辆车上。 让一名暗卫扮作车夫,驾一辆空车前往泾县,冒着殒命的风险,为他们争取半日辰光。 ——这是他们昨夜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 丰伯与黎安二人驾着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山林,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忽闻雷声乍起,大雨倾盆而落,一路穿林打叶,不消片刻,道路已湿滑泥泞起来。 林中小路本就不甚平坦,此时走得更是吃力,加之马儿未得到充分休息,体力有限,一时行进迟缓。 行了两刻钟的光景,丰伯突然勒马停车,下车回身看向面色惊疑的苏攸攸与陈清媛二人,道: “小主子稍安勿躁,请稍候片刻!” “丰伯可是察觉有异?”黎安也忙停了车,身后文斐等人也掀开帘子面色凝重地看向丰伯。 “尚未。眼下雨势太大,百丈以外,很难察觉到异动。不若咱们早做打算,先生带着小主子和方夫人及林公子,速速弃车先行,我与黎安留下断后!” 林叔明道: “他们要寻的是我,文先生,你带他们先走一步……” 文斐断然道: “事不宜迟,大家一起走! 丰伯,你脚程快,带攸攸先行,到洛县后让叶鸣来接应! 黎安,你护好方夫人,骑马绕道而行,这条路上有任何事,莫理会! 林公子,有劳你那几位兄弟……” 文斐安排完丰伯与黎安,又向一路跟随林叔明的那几名暗卫如此这般一一交代着。 丰伯与黎安虽不肯撇下文斐各自先行,但此时已容不得推辞。 陈清媛早已为苏攸攸包裹严实,穿好披风,又从行李中取了一件衣袍,丰伯接过,将苏攸攸用衣袍绑牢在自己背上,一刻也不耽搁,提气施展轻功,疾速前行。 黎安解开一只马儿,跃身而上,向陈清媛伸出手道: “方夫人,得罪了!” 生死攸关,陈清媛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臂,黎安运力轻松将她提上马背,二人同乘一骑,向密林中奔去。 雨一直在下。 苏攸攸趴在丰伯背上,风雨混沌中难以睁开双眼,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心中却是一直挂念着后方的师父,但愿不要有事才好。 奈何天不遂人愿,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从后方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响彻山林,似还夹杂着人的呼喊声。丰伯脚步随之一顿,苏攸攸道: “是不是那南宫瑾的人追上我师父他们了?” “嗯,刚刚应当是他们中了先生设好的埋伏,只是来者人多……” 苏攸攸心中焦急万分,先前这一路,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自己重生以来的点点滴滴,除了爹爹苏见尘、爷爷苏一笑两个亲人之外,这一世同她最亲近之人便是文斐,她不能想象,这样一个人若不幸离去,她将如何面对! 于是断然道: “丰伯身上可带了信号弹?就是能让叶鸣看到的那种烟火。” “临行前带了!” 苏攸攸继续道: “那些人既已发现师父行踪,咱们便也不怕暴露了,立即向洛县那边发射求救信号,这样要比我们赶过去快许多!” “发烟火可以,只是……” “丰伯,我们回去救我师父!” “小主子!文先生定不想让小主子身陷险境!何况眼下回去,我亦没有把握……” “丰伯!这次听我的!不管有没有把握,也要去拼一下,至少可以多拖延一点时间!” “刀剑无眼,小主子倘或……” “我就趴在你背上,不乱动!我相信丰伯!事不宜迟,快快发射信号!” 那边厢,文斐等人已同黑衣人短兵相接,缠斗在一处。 文斐所料不差,南宫瑾的确不肯放过这次机会,在他们即将抵达洛县的前一步,黑衣人大肆出手,毫无顾忌,可见诛杀之心切切,势在必得。 林叔明看似羸弱,实则身手相当了得,即使在雨中打斗,也丝毫不显慌乱,气定神闲间,一名黑衣人已被他夺了手中之剑,直刺向另一名黑衣人背心,一招毙命。 就连小厮伍月在黑衣人面前也是不遑多让。 此时突闻前方不远处传出一声尖锐轰鸣,直入云霄,于空中爆开几朵环状烟花。 后方密林深处,身披墨色斗篷,胯下一骑高头大马的南宫瑾,凤目凝视烟花消失的上空,沉声道: “速战速决,一个不留!” …… 双方缠斗正酣,奈何黑衣人层出不穷,林叔明几人身上已或多或少都挂了伤,四名暗卫有两名已然殒命。 文斐一掌劈向一名黑衣人后颈,在他倒地之前夺过其手中长剑,直取咽喉要害,黑衣人血溅当场。文斐随即挥剑迎上前方斜刺来的进攻,不得片刻喘息,却未曾察觉后方另一名黑衣人执剑向文斐背心疾速刺来,眼看无暇回身招架。 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就要得手的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原本该刺入文斐背心的长剑,此刻竟被刺入自己胸口……,瞪大惊悚的双眼,直至倒地身亡的瞬间,也没想明白为何会如此。 “师父!” 化险为夷间,文斐听到苏攸攸一声唤,大惊: “攸攸?丰伯!你们怎么回来了!” “文先生……” “是我让丰伯回来救师父和林公子的!” “胡闹!” 即便文斐恼怒于她,但由于丰伯的加入,情势有所扭转,黑衣人前赴后继,渐呈败退之势。 丰伯因顾及背上的苏攸攸,对身后的关注更胜于前方。 隐蔽在几十丈开外的南宫瑾,将这边的战况尽收眼底。 “容涉,你再带二人前去,亲自会会此人。”身边侍卫容涉知他意指丰伯,领命去了。 南宫瑾盯着前方乱战中的林叔明,即使多处负伤、即使一身白衣沾了雨水、鲜血与泥污,却依然不见一丝狼狈,仿若炼狱中从容赴死的谪仙,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睥睨众生,艳绝世间。 南宫瑾扬起唇角,狭长凤目中闪烁着嗜血光芒,随即一声令下: “拿弓箭来!” 那边厢,黑衣人片刻间少了大半,文斐与林叔明等人方有喘息机会,丰伯却被突如其来的三名劲装侍卫围困起来。 原本稍有起色的局面又陷入困顿,文斐的一颗心也渐渐开始下沉,他最担忧的不是别的,而是苏攸攸的安危。 第三十八章 舍身相救·山中疗伤(上) 容涉与另外两名侍卫起初只是对丰伯试探,几个回合之后,容涉突然向丰伯斜后方近身一剑刺向苏攸攸,丰伯身体微转,迎面回击。 如此一来虽是让苏攸攸躲过危险、处于安全范围内,但自己却是门户大开,另二人趁虚而入,强势攻来,招招狠辣。 丰伯双足点地,腾空而起,虽未伤及分毫,腰间捆绑苏攸攸的衣袍却未能幸免,被一剑划开,随着丰伯腾空时,衣袍翩然坠地。 容涉疾步上前,腾空跃起,顺势一脚踢向挂在丰伯身后的苏攸攸,他深知对方不惜行险招也要护住的这小女娃,必定是制敌关键。 苏攸攸双臂紧抱丰伯,奈何她那点力气哪里够用?眨眼之间,只觉胸腹剧痛,一股腥甜上涌,身体如断线风筝般抛向空中,朝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的粗壮树干砸去。 随即容涉又抛出手中长剑,直向空中的苏攸攸尾随而去。 后有大树前有飞剑,若不出意外,她将被一剑钉死在大树上。 苏攸攸闭上眼睛暗叹:吾命休矣! 文斐目眦欲裂,不顾身边黑衣人攻势,提气一跃,奋力将手中长剑向那柄飞剑掷去。 奈何距离过远,两柄飞剑空中交叠,文斐那柄剑在下方堪堪触及对方少许剑锋,便没了去势,向前跌落。 饶是如此,也让那柄飞剑角度有了偏移,不再对苏攸攸构成威胁。 只是文斐手中没了兵器,又是空门大开,立即成为众矢之的。 那边厢,丰伯在苏攸攸脱手之后,立即一个回旋提气,踩向身旁一棵大树,借力向苏攸攸疾速掠去。 同时,后方密林掩映下,南宫瑾手中第一支箭已离弦。 在丰伯托起苏攸攸,避开大树主干的刹那,南宫瑾射出的利箭直入丰伯后背。 丰伯在空中将苏攸攸护在怀中,凝起最后一丝气力,顺势撞向大树侧后方不算粗壮的枝叉上,以借力缓冲坠落之势。 原本闭眼等死的苏攸攸,突然感觉到身体似被人托起,随即猛地一个大力撞击,隐约听到喀嚓的断裂声,口中涌出一股腥甜,继而又开始失重,不断跌落,然后便没了知觉。 与此同时,文斐腹背受敌,林叔明隔空将手中兵器抛给他,又为他引开两名黑衣人,徒手与之周旋。 前方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叶鸣与十数蒙面人策马疾行而来。 “殿下!事不宜迟,须立即撤退!” 容涉率先回到南宫瑾身边低声催促。 而南宫瑾手中的第二只箭,恰在此时“嗖”地一声离弦而至,直指被黑衣人困住的林叔明。 林叔明早有感知,奈何被黑衣人封住去路,加之体力不支,虽躲过要害,却仍是被箭矢擦过右臂划出一道血痕。 随即,第三支与第四支箭接踵而至,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公子!”另一头与黑衣人缠斗的伍月,满面血污红着眼睛嘶吼着,企图奔向林叔明,却生生被黑衣人挥剑斩向左腿。 几名暗卫屡次以身护主,早已殒命。 透过林叔明的一双深潭美目,两支箭矢不断放大,微缩的瞳孔之中,世界仿佛已静止,周遭不闻风雨,不见厮杀,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相伴。 林叔明此刻心底一片清明,多少恩怨仇恨,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一世悲寂罢了,他闭上双眸,等待一场解脱。 绝望之际,忽闻有人大喊: “殿下!” 电光石火间,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疾速闪现,与那两只即将抵达的箭矢交叠而至,令人眼前一花,辨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叔明只觉鼻息间一缕陌生却又似熟悉的气息袭来,在这充满血腥气的山林之中,这气息闻之竟是如此清新畅然。 风雨中,那人站在林叔明身前,仿若一道屏障,将这半日来的腥风血雨统统阻挡在外,当然也包括那两枚索命之箭。 眨眼间,一枚箭矢当胸而入,强力冲击之下,那人向后一顿,林叔明只觉心口一痛,站立不稳,随即双双坠倒在地。 另一道人影堪堪将后面一枚迟来的箭矢击落,疾速朝那中箭倒地之人掠去,随手结果了两名企图向林叔明补刀的黑衣人,出手之快令其他人望而却步。 眼看叶鸣众人即将踏马而至,容涉再次催促南宫瑾撤退。 面色阴郁的南宫瑾看向前方被自己一箭双雕的两人,凤目中闪烁着无尽的狠戾与不甘。 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明明成功在即,却又节外生枝,此时理应再补上一刀,让林叔明死透。 虽是心有不甘,奈何当下情势所迫,身边人手不足,他还不想以身涉险,只得恨恨切齿下令: “撤!” …… 为数不多的黑衣人瞬间散去,雨势渐息。 文斐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奔向丰伯与苏攸攸跌落之处,探过二人鼻息,略松一口气,然后凝神聚气为中箭昏迷的丰伯,封住几个穴道,斩断箭羽。然后抱起苏攸攸,将她小心翼翼放在自己腿上,为她擦拭着小脸上的脏污和嘴角的鲜血,自责道:“都是为师的错,不该让你涉险……” “文先生!攸攸姑娘!丰伯!” 叶鸣于几丈开外纵身跃下马背疾速掠至文斐近前。 “快,快快让人将丰伯与攸攸带回山上!我无大碍!”文斐回过神来向叶鸣道。 “攸攸姑娘……文先生!丰伯,攸攸……,姑娘这是怎么了!” 陈清媛在黎安的协助下下马而至,不顾脚下磕绊,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来到苏攸攸身边,红着眼睛追问着,文斐一时一言难尽。 “公子!” 那边厢伍月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向林叔明爬去。 李笙则是跪坐在那倒地二人的另一边抹着眼泪: “殿下……殿下……,你这是何苦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李笙如何向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交代啊!殿下……” 这个时候他也全然不顾及身份了。 文斐将怀中苏攸攸平放在临时用树枝和衣袍制好的担架上,对黎安道: “去看看林公子与……骆公子、还有伍月小兄弟的伤势,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统统一并带回山上!” “是!”黎安应声,带了两名蒙面人过去细细查探几人伤势,就地处理,该用药的用药,该包扎的包扎,所幸赵云洛与林叔明二人仍有一息尚存。 李笙抹完了眼泪,一把揪住已被包扎好伤腿的伍月的衣领,几乎将他提溜起来,恨恨道: “都是你们害的,若是我家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李笙绝对饶不了你!” 伍月低垂着脑袋,面色苍白,原本红润的双唇如今也没了血色,他也不去理会李笙的威胁,只自顾喃喃道: “是伍月没用,没能保护好公子,是伍月没用……” 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直往下掉,滴在李笙揪着衣领的手上,竟把李笙弄得不知所措,似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连忙悻悻然松开了手,伍月却又又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黎安带着伤患队伍先行,有人要上前搀扶伍月,被他拒绝了,从地上捡了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跟着队伍走。 李笙呆愣愣地在后面看着,心中反思,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护好自家主子!即使将怨气撒在别人身上,也不能够为自己开脱。况且,罪魁祸首是那南宫瑾又不是伍月,他只不过和自己一样,是个倒霉蛋而已…… 正想着,便见那个瘦瘦弱弱的倒霉蛋,早已精疲力竭,被前面疾行的队伍落下一大截,包扎好的左腿上,又渗出血来,眼看一个没站稳,脚底一滑,就要摔跤。 李笙忙上前一把揪起他,不容分说抗在肩上就走。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伍月挣扎着,不肯任他摆布。 李笙冷着脸道: “就你这样走,是想让人停下来等你不成?不想让你家主子在半路上咽气,就给我闭嘴!” 伍月只得乖乖闭嘴,任由李笙扛着他向前疾行。 叶鸣向文斐道: “南宫瑾此时尚未走远,我们要不要去追?” 文斐摇头: “此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南麓,经此一遭,他们必会调查我与苏家。召集各处归尘令,让人盯着,一方面要掌握他在大瑞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盯牢他手下那些打探消息的耳目,尽量不要让他们查出什么来。” “是!”叶鸣领命。 第三十八章 舍身相救·山中疗伤(下) 半个月后,京城卫国公府。 已到家两日的萧牧正与两位兄长在萧敬的书房叙话。 “世子爷,这是刚从南边传来的密报!” 萧敬从侍卫手中接过密报,读完之后冷哼一声: “早知这承和郡王南宫瑾不安分,此次刻意隐瞒行程,私下提早赶回姑苏城,果然有阴谋!” 二哥萧致看了后疑惑道: “宁王殿下与静远侯府林三公子下落不明?他们与南宫瑾又有何瓜葛?” 萧牧拿过密报一眼扫过,目光停留在一句话上,迟迟未动: ……距洛县城东二十余里一处密林……除几枚箭矢疑似产自南麓,还有一只染血之履,当是七八岁女娃所穿…… 片刻后,萧牧只觉心口一阵压抑,双拳紧握,深眸泛红,心中默念:小丫头,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 两位兄长见萧牧如此,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 洛明山。 天将朦朦亮,西耳房内刚刚醒来的伍月,看着面色苍白的林叔明从外面回来,便知他一准是在西屋守了赵云洛一宿。 “公子身上的伤,尚未大好,也要多多卧床休养才是,骆公子就在咱们隔壁,还有李笙在,倘或是有什么事,公子再过去也不迟,何苦亲自夜夜在床边守着。” 伍月说着就要起身去为他倒茶。 “你腿伤未愈,莫要下来了,我不碍事。” 林叔明自行喝了口凉茶,便脱了外袍上床躺下。 半月前,一群伤患被带上山,为便于老爷子随时查看伤情,所有人都安置在了前院。 赵云洛伤势最为严重,住在离老爷子最近的正房西屋。丰伯仍住在自己的东耳房。林叔明主仆则住在了之前萧牧所住的西耳房。 苏攸攸直接住在老爷子的东屋,每日由老爷子亲自守着,直至前两日渡过危险期,方才被挪回后院自己的闺房,由陈清媛母女和周妈妈轮番照看。 文斐伤势虽不重,但也元气大伤。 连日来,老爷子带着卫嫣与周妈妈各屋跑,不是诊脉熬药,就是守夜查伤。 这日早餐后,周妈妈拿了老爷子刚研制的药粉,去东耳房为丰伯换药。 “秦大哥莫动!” 丰伯见周妈妈拿着药物进来,连忙起身,试图自行处理,总让一个女子为他处理伤处,丰伯颇难为情。周妈妈连忙上前阻止: “昨日方才有了起色,莫要再抻到伤处,万一有个反复,白白让老爷子跟着受累!” 丰伯只得坐好,单手将里衣褪下露出后背伤处,道: “……有劳了!” 周妈妈小心翼翼拆下绷带,用温湿的布巾轻柔擦拭伤口。 “小主子如何了?” “姑娘好些了,只是夜里总睡不踏实,老爷子说姑娘伤了肋骨,此时最为疼痛,熬过这几日,往后慢慢便好了。” 周妈妈一边涂着药粉一边说着,丰伯听了不由心痛道: “唉,都是我没能护好她……” “秦大哥已经尽力了,听先生说,那日亏了有秦大哥在,不然他们便回不来了!” 周妈妈手中不停,干脆利落地包扎好后背的箭伤,又去处理那只伤了筋骨的右臂,以及小腿处的外伤,又继续道: “……秦大哥若不是舍了命的保护姑娘,以秦大哥的身手,也不至落下这满身的伤……” 丰伯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一如既往地整洁干练,鬓间一支荆钗,布衣素面,发丝光洁,没有因为劳累而有一丝凌乱潦草,而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她面庞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这些时日,山上的活计都压在你身上,还要熬药照顾病患,让你受累了……” 所有伤处处理妥当,周妈妈收了东西,道: “我不累,秦大哥只管安心,在此好生休养。姑娘还等着吃你烧的菜呢!” 说着移步出了东耳房,直奔小厨房而去。 丰伯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丝丝暖意在周身蔓延,原本隐痛的伤口,似乎在顷刻间得到了抚慰,这种突如其来的、生平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莫名心安。 后院,陈清媛端着托盘从苏攸攸房中出来,迎面碰见文斐,点头施礼道: “先生来看攸攸姑娘了~” “攸攸今日如何?” “比昨日精神好些,早上吃了粥,方才服了药,又睡下了。” 文斐点头,迈步进屋在床边坐下,看着床上正睡着的小女娃。 许是做了梦,又或是伤处犯了疼,只见她眼睫轻颤,眉头紧锁,额头上冒着细密汗珠。 而此时的苏攸攸,的确陷入了梦境。 梦中她正驾着车,在雨夜林间飞驰,撞倒了无数棵树,还有那些追杀自己的黑衣人,场面惨烈无比。然而无论她如何拼命踩刹车,却是怎么也停不下来,车速不减,最后直冲下悬崖,瞬间有了那种失重的恐怖感觉,随即惊叫出声: “啊……” 苏攸攸睁开双眼,看见师父文斐正为自己擦着额头上的汗,且满目担忧地轻问: “攸攸可是做了噩梦?” 苏攸攸无言默认。 文斐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 “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莫怕,有为师在!……伤处可还疼?” 苏攸攸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想起两年前她刚来到这里时,爹爹苏见尘也是这样安慰睡梦中惊醒的自己。 如今爹爹早已不在,而此时的师父,与当时的爹爹一样,充满了内疚与自责,苏攸攸心底一番感触。 “师父,徒儿没事,必是觉睡得太多,才会做出乱七八糟的怪梦来!” 苏攸攸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右侧肋下,道: “这里还有一点点疼,但比前两日好很多了,师父不必担忧,爷爷说用不了多久就好了呢!” 文斐见她竟反过来宽慰自己,越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 “攸攸可要听爷爷的话,好生休养,快快好起来!为师答应攸攸,待你痊愈时,送你一件大礼!” 苏攸攸眼睛一亮: “真的?” 气氛瞬时轻松起来。 “为师何时骗过你?攸攸想想,可有什么想要的?” “什么都可以吗?” 文斐笑道: “只要为师能办到!” “那徒儿可要好好想想!……徒儿……想学师父那套剑法,可好?” “就那么想学?” 苏攸攸看向师父文斐,眨着眼睛认真点头:“嗯!” 文斐煞有介事地皱眉沉吟一番,摇头道: “这个不算!想个别的吧!” 苏攸攸不干了: “师父明明说了什么都可以的,一套剑法而已,怎么就办不到了!” 文斐看她气急的样子,大笑道: “哈哈哈哈,攸攸莫急!听为师把话说完,这剑法嘛,为师迟早都要教你的,便也算不得什么大礼!” “哦,这样啊,嘻嘻~”听文斐这么一说,苏攸攸就高兴了,“那徒儿慢慢想,等想好了再告诉师父!” 第三十九章 回忆往事·一定是你(上) 小厨房隔壁的药室内,案上摆满了一小堆一小堆的草药及瓶瓶罐罐,老爷子正忙着研磨草药,卫嫣在一旁帮着分拣归类。 “神医!神医!动了,动了!……我家公子方才动了!” 李笙从堂屋冲出来,兴奋地喊着,直奔小药室: “神医!我家公子方才动了,怕是要醒了,请神医前去……” 不等他说完,老爷子放下手中器物,直奔堂屋西间。 西耳房正在睡回笼觉的林叔明,忽地从床上坐起,准备披衣下床,却在听到纷纷前往隔壁的脚步声后,放下衣服,又回到床上,心绪不宁。 “伍月,去看看……” “是!”伍月早就准备过去,但看自家公子又躺了回去,一时踌躇不前,见公子吩咐,便果断移步出门。 几人围在昏迷不醒的赵云洛床前,看着老爷子一番查探,李笙急道: “方才分明是动了的,还出了声呢!” 老爷子也不言语,把完脉,文斐问道: “如何?” “从脉相看,确有回转之势。且看今明两日,如若醒来,则救治有望。骆公子所中这一箭,当胸而入,贯穿至后背,若非位置稍有偏差,早已毙命。饶是如此,些微的脏器损伤在所难免,即使醒来,也得假以时日方可疗愈,若非身强体健,定也挨不过去……” “那……醒不来如何?”李笙急道。 “明日若仍未醒转,老夫亦无法可解了。” “不!我家公子不能死!……求神医一定要救活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 “咳咳……谁在咒我……” 躺在床上的赵云洛语声虽弱,在场却是人人都听得见,面露惊喜,李笙更是喜极而泣: “公子……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隔壁林叔明起先听到李笙的嚎啕大叫,心已经跌至谷底,眨眼工夫,竟又说醒了,该不会是…… 正胡思乱想间,伍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兴奋道: “骆公子醒了!神医说有救了,公子可安心了!” 是夜,林叔明一如既往地守在赵云洛床边。 沉睡中的赵云洛,面色如纸般苍白,但却比前些天多了一丝生气。 林叔明凝视着这张脸,他真的就是十年前,自己所救的孩童吗? 思绪回到十年前。 瑞历十四年春,远在京城的驸马爷,即林家二公子林仲晔,携大婚半载的妻子青元公主回姑苏静远侯府省亲。 侯府上下乃至整个姑苏城一片欢腾,唯有他这个林家三公子林叔明,驸马爷的弟弟,因为一件事惹怒了母亲,受了责罚,连带跟着自己的小厮也统统被打发了,自己则被赶去城外寒山寺斋戒一月不得回家,孤身一人无人问津。 从记事起,自己便不受母亲待见,同样是侯门嫡子,自己与两位兄长的待遇时常天差地别。年幼时还曾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惹了母亲不喜,于是百般努力费劲心思只为讨母亲欢心。 后来方知,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因为自己并非她亲生,自己的生母未曾谋面,出生后不久便被父亲抱回家,作为嫡子养在这位侯夫人的名下。 寒来暑往十数载,从一个弱小幼童成长为翩翩少年,无论他如何懂事乖顺,却从未在这位嫡母眼中寻到那种她对两位兄长时常流露出的溺爱与怜惜之情。 呵,命定如此,又何须强求? 在寒山寺百无聊赖的少年,最喜去枫桥发呆,看着人来车往,远眺江上烟波浩渺,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那日恰巧遇见一个小公子,虽是只身一人,却能自得其乐,那无忧无虑的样子,令他颇为艳羡。 随着天色渐晚,行人渐稀,枫桥上呆了大半日的少年也正欲离去,却见那位小公子蹲在水边,似是在观看水中的鱼儿,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少年心中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看他也当是出自锦衣玉食的豪门显赫之家,如此年幼,却孑然一身,难道也同自己这般,受尽冷落,无人关心? 待林叔明缓步走下枫桥,再看过去,却是不见了那小公子的踪影。天色昏暗,依稀可见水中有水花翻腾,片刻间水面又恢复平静。林叔明暗道不好,遂疾步冲过去救人。 时值初春,春寒料峭,傍晚的江水凉意沁骨。 待他将人捞上岸来,吐了几口水,小公子仍是人事不知,只得将他带回寒山寺自己的住所。 小公子当晚便发起了烧来,林叔明束手无措,所幸寺里有位通晓医术的老方丈,为小公子看了诊还送了药来,那是林叔明生平第一次学了煎药,亲自照料。 第二日,小公子仍不见醒转。侯府倒是来了人,是父亲的老管家林叙的儿子林升。 林叔明冷然道: “你来做什么?” 林升比林叔明年长几岁,一直跟随林管家做些杂事,性子比较沉稳,人也机灵,见他如此态度,便知是受了委屈,正对侯爷有怨气,遂道: “三爷,侯爷也是昨日晚间方才知晓三爷在此斋戒,身边没了人,今日便吩咐小的赶来,跟着三爷……” 林叔明嘲讽道: “既然不是接我回去,又何必假意派人来,是生怕我跑了,败坏侯府明声,故此才派你监视于我吧!” 林升忙解释道: “三爷冤枉侯爷了,昨日侯爷得知三爷受了夫人责罚,被赶到寒山寺斋戒,也是动了怒的,只是碍于眼下家中有贵客,且前两日那小皇子还……,咳咳,总之府里眼下一团乱,侯爷不便因三爷的事再与夫人起了冲突……,侯爷让小的转告三爷,且委屈三爷安心在此静后,待一月之期满,侯爷定会补偿三爷。” 心不在焉地听着林升的话,不经意间捕捉到那半句“前两日小皇子”,林叔明好奇道: “你方才说前两日小皇子……又是何事?” 林升立即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才悄声道: “回三爷,此事乃是府中机密,侯爷下了严令不得声张,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此次随驸马爷回来省亲,青元公主还带了幼弟六皇子同来,不想刚到侯府第二日,这六皇子便不见了踪影!青元公主大发雷霆,驸马爷亲率公主府的侍卫,侯爷与世子爷也带领侯府所有家丁侍卫四处寻找,在城里寻了两日仍是没有下落,只得通报府衙借用官兵,虽未声张,却也搞得人心惶惶,今日已寻到城外来了!若是再无消息,小皇子怕是凶多吉少,侯府这次也要有大麻烦了……” “那六皇子多大年纪,是何模样,你可曾见过?” 林升想了想道: “那日在侯府,远远的瞧了一眼,估摸着有八岁上下……” “你随我来!”林叔明转身向隔间走去。 当林升看到躺在榻上沉睡不醒的小男孩,不禁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叔明问: “这可是那六皇子?” “这……这……正是……,他……他怎会在此?” 林叔明看着床上的小公子,联想到他脖颈上挂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上面刻有一个“洛”字,心中了然。 六皇子赵云洛,与当年的皇太子赵云乾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青元公主赵云碧则是他的亲姐姐,他们的母亲便是当时的薛皇后。 林叔明不由苦笑:竟然真是六皇子!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这世上即便有人与自己同病相怜,也绝不会是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六皇子! 放下帘帐,回到外屋,林叔明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林升听罢,思索道: “原来如此!既非有人绑架,那必是小皇子一时贪玩,偷偷溜出来至此……,所幸遇到三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找到六皇子,咱们侯府也不必担惊受怕了!……若是侯爷知晓是三爷救了六皇子,必定欢喜,说不定,会立即让三爷回府!……我这便传信去……” 林升说着就往外走。 “你回来,不要去!” “为何?” “此事非同一般,眼下六皇子尚未醒来,暂且不要让人知晓此事为好。” “……是林升鲁莽了,不知三爷有何打算?” 第三十九章 回忆往事·一定是你(下) 林叔明一时半刻也不言语,而是打量了林升半晌,直把林升看得心里发毛,才缓缓开口道: “侯爷派你来跟着我,可是让你什么事都听我的?” 之所以有此一问,他是想知道林升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办事究竟是否可靠。 “那是自然,只要三爷吩咐,小的立马去办!” “既如此,现下你三爷我想吃望江楼的蟹粉狮子头和水晶龙凤糕,你速速去买了回来!” “……这……” 林升一脸为难,想说斋戒中不宜吃荤,却又想起昨日侯爷吩咐自己定要照顾好三爷,每日吃食不可马虎了,那是否意味着,不需要顾及什么斋戒不斋戒的? 林叔明见他犹豫,嘲讽道: “怎么?是不想去?还是说我吃不得?” 林升忙道: “三爷自然吃得,自然吃得,只是这望江楼远在城里,距离咱们这寒山寺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小的是怕到时候东西拿回来冷了……” “哪来这许多废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小的这就去!” 林升走后,林叔明长舒一口气,至少此人不是站在侯夫人那边。 过了没多久,隔间那位小皇子便有了动静,林叔明隔着帘帐瞧了瞧,小皇子果然是醒了,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简陋的床塌。 林叔明心中一喜,正要掀开帘子进去,又觉不妥,若是就这样让这小皇子瞧见他,回去势必闹得人尽皆知,一旦被心怀叵测之人拿此事做了文章,编排自己别有所图,岂不麻烦? 遂叫了一个小沙弥,喂他吃了些清粥,让老方丈也瞧过了,说是烧退了,暂无大碍,只因受了寒,仍需好生将养些时日,方可痊愈。 当林升拎着食盒,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时,小皇子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城里什么情况?” “四处都是官兵,正挨门挨户搜查着……三爷,要不咱们还是给侯爷捎个信吧,早点把这烫手的山芋送回去,恕小的直言,万一这小皇子醒不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他已经醒来了,无大碍。你手上可有侯府的令牌?” “哦……哦,令牌有!有!昨日家父给了小的一块,特地嘱咐说小的此次跟着三爷在外,万一遇了麻烦,有此令牌,行事会方便些。” 林叔明点头道: “那便好!” 第二日凌晨天将亮,林叔明让林升雇了马车,带上睡梦中的小皇子,一同向城中进发。为稳妥起见,还点了小皇子的睡穴,防止他途中醒来。 原是要进城将小皇子悄悄送回府,再人不知鬼不觉地回寒山寺,谁知还未至城门,林叔明便远远瞧见自己那位二哥,即驸马爷林仲晔,黑着眼圈指挥着一队人马在街头巷尾逐一排查。 林叔明当即让林升将小皇子赵云洛抱走,悄咪咪放在附近一处无人小巷子里,又设法引了官兵过来,让驸马爷第一时间发现小皇子。 不消片刻,林叔明与林升在马车里,远远瞧着林仲晔亲自将赵云洛带走,二人方才调头启程赶往寒山寺。 “三爷何不亲自将六皇子送回府,也好让侯爷知晓此事?” “知晓又如何?我虽救了六皇子,可别人并见得会如此认为!” 林叔明宁愿无人知晓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不愿回侯府去遭人质疑,到头来自讨没趣。 林升虽不甚理解,但也不可否认三爷在侯府处境委实不易,倒是白白让驸马爷捡了便宜,居了大功! 半月之后,青元公主与驸马爷起驾回京。林叔明也回了侯府,侯爷果然兑现了承诺,对他做了补偿,不仅在府中单独设了一处园子给他,还答应让他跟着林管家学习打理林氏部分产业。 也不知父亲是如何说服了母亲,从那往后,这位对他向来苛刻的侯夫人,虽是仍然没有好脸色,但却极少无故苛责于他了。 一晃多年,林三公子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受人冷落、郁郁寡欢的少年。经过多年的历练,他既能行事周全,玲珑通透,轻而易举地让人人欢喜;也时常冷酷无情,狠戾果决,令人望而生畏、捉摸不透。 于外界而言,林三公子无疑是可在达官贵人的圈里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而在侯府,一说起夜园的明三爷,人们则是既敬又怕,不敢招惹,敬而远之。 就在当年那件往事几乎要被他淡忘之时,洛春江畔竟又被那顽劣少年唤起回忆。 当年的小皇子长大了! 且千里迢迢竟是为了寻他而来! 然而在林叔明看来那件事本就不值一提,况且他也不想同皇家之人有任何瓜葛,故此选择了否认与回避。 谁知那孩子竟是百折不挠,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放,令他不堪其扰。一晃又是两年,这两年里,不知闹出了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林叔明不由地连连摇头,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看向床榻上沉睡之人。 两年前还是一个顽劣少年,如今已是肩宽背阔、英气逼人的男子。想起那日在风雨交加的密林之中,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背影,坚毅挺拔,竟比自己还高出些许! 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此人同自己当年救下的小男孩并非同一人? 想到此处,林叔明心念一动,看向赵云洛的脖颈处,因为穿着睡衣,从领口处可窥见,锁骨下果然挂了根绳,末端隐藏在睡衣里。 林叔明凑到近前,仔细瞧了瞧赵云洛的脸,可闻到微弱的气息,确认是熟睡的样子,这才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拿起那根绳。 即使再小心翼翼,指尖还是碰到了锁骨,林叔明心中一紧,手指顿在半空,片刻后见赵云洛仍在熟睡,没有反应,才又继续顺着绳子慢慢将吊坠拿出。 看着眼前那枚刻着“洛”字的玉佩,与当年小皇子戴的并无二致,林叔明不由轻叹一声,低喃道: “果然还是你!……当年那么小一个,还不会水……” 林叔明没有继续说下去,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心中百转千回。 片刻后,收拾心情,将玉佩放回,又将赵云洛敞开的衣领拉好,正欲起身离开,不料突然被人抓住一只手。 “当年不会……现在会了……” 林叔明吓了一跳: “什么?” 床上赵云洛紧握他的手,将他又拉近了些,看着他笑道: “我现在会水了。” “……” 林叔明自知失言,看着赵云洛那苍白虚弱却又充满生气的笑颜,一时无言以对,也忘了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 赵云洛顺势抬手似是想要触摸他的脸,却不知是因为没了气力还是别的什么,一只手终是停留在半空,最后搭在他的手臂上,继续道: “你终于肯承认了,……我就知道,我没有认错人,当年救我的人……一定是你!” 第四十章 袒露心扉·不想两清(上) 因身体虚弱气息不稳,加上一时激动,赵云洛说话时带着喘息,但搭在林叔明手臂上的手,却是越握越紧,直至发觉林叔明面色不对,才慌忙松了手,歉然道: “对不起,我竟忘记你这里有伤,弄疼你了……” “无碍。”林叔明忍着伤处隐痛,顺势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何时醒来的?” 赵云洛见他仍是避而不谈当年之事,便也一笑置之,一双星目凝视着林叔明的眼睛道: “今日一早醒来的,我知你一直在等我,这才拼了命地醒来……” “你,我问的不是……”林叔明发觉在赵云洛面前自己竟会如此笨嘴拙舌,有心要同他辩白,但看着赵云洛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自己越是与他争辩,就越是遂了他的意。 罢了,还是告辞离开吧,只是还未等开口,赵云洛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 “你可不能见我醒了就要走……,你可知……我为了醒来见你,得罪了多少阴曹地府的大官小鬼……,不要……咳咳……不要走,再陪我……咳咳……陪我一会儿……可好?” 几句话下来,赵云洛已经咳出了汗,似是忍着胸口剧痛,令人看了甚是不忍。 面对赵云洛那毫不掩饰的灼烈目光与句句直白露骨的话语,林叔明一时有些无措。 赵云洛的心意,他如何不知? 但他向来只当他是少年一时的荒诞不经,从未将他当回事,丝毫不予理会。 然而自从那日经历了那场生死之战,在面对死亡的一刹那,他心中的信念已经崩塌。当赵云洛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了那一箭,他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 这世上还不曾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觉得自己被如此珍视,以至于自己在看到那人危在旦夕时,会如此心痛。 然而,这又能如何? 有太多东西,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可逾越。 赵云洛一番折腾,也是倦了,气息微弱道: “水……” 林叔明向隔间里看了一眼,见熟睡的李笙并无动静,便伸手拿起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自己先试了试。 “冷了,稍等,我去烧……” “我就要冷的……”赵云洛不等林叔明说完,手指着那只茶杯,似乎迫不及待的样子。 林叔明略一迟疑,便依言将茶杯倒满,竟是不曾发觉床上的赵云洛正微眯着眼睛,唇角轻扬,暗自窃喜。 林叔明慢慢将赵云洛扶起,生怕牵扯到伤处,不敢让他半身全起,一手托着赵云洛的脖子,一手将茶杯递到嘴边喂他喝了起来。 奈何杯子里的水太满,林叔明一时没掌握好分寸,倒了一大口进去,差点没把赵云洛呛到,多余的水洒出来,全都顺着赵云洛的下巴一直流到脖子里。 林叔明慌忙放下杯子,情急之下直接拿衣袖帮他擦拭。抚过下巴,发现下颌侧方仍有一滴水珠,索性伸手去抹,奈何手指过于修长,竟是不小心触碰到了赵云洛的耳垂…… 刹那间,只觉指尖处柔软腻滑,触感微凉。林叔明像触了电般连忙收回手,继续用衣袖向下擦拭,却又好巧不巧,指尖又从隆起的喉结上划过…… 林叔明还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正狼狈不堪时,那只无处安放的手被赵云洛一把抓住,只听他低哑道: “别擦了!无碍……” 林叔明忙收回手,目光也从赵云洛那线条分明的下颌线上移开,低头看向手中茶杯,道: “哦……那……骆公子还要喝水吗?” 赵云洛也端端正正躺好,道: “不……不用了。” “时候不早了,骆公子好生歇息,我先告辞了!” 也不等赵云洛回话,林叔明匆匆起身,落荒而逃。 …… 姑苏城,静远侯府。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夜园,片刻后又绕过大半个附院,飘至静远堂后方一处深宅小院,在一间屋外轻叩窗棂。 须臾,窗户“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黑衣人一跃而入,随手关了窗户,取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张妖孽般的俊脸,向屋内少女邪魅一笑。 少女面若桃花,星目中满是迷恋与惊喜: “瑾哥哥!为何……” “嘘!” 妖孽男子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道: “多日未见,本王甚是想念郡主!” 少女娇羞道: “今日夜宴时,瑾哥哥不是才见过晓星……” “那个见和这个见,怎能一样……” 妖孽男子说着,用指背轻轻划过少女凝脂般的面颊,语音低柔魅惑,少女早已面色绯红,只听男子又道: “你可欢喜本王来此?” 少女垂首点头,男子轻笑: “那本王便放心了,今日初次登门,还怕这府中有人不欢喜本王呢!” 少女闻言抬起头,瞪大一双含水星目看着他道: “怎么会!晓星日日盼着瑾哥哥回来!今日为瑾哥哥接风特设夜宴,府里上下也是花了很多心思呢!” 此二人正是不久前被大瑞皇帝指了婚的承和郡王南宫瑾与乐遥郡主林晓星。 林晓星说着,拉起南宫瑾的手,走到小案前,为他倒了杯茶,各自坐下。 南宫瑾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含笑道: “说起夜宴,何以未见……” “说起夜宴,瑾哥哥可有……” 南宫瑾本是想说“何以未见你三哥?”结果两人异口同声,同时开口,林晓星与他相视一笑,南宫瑾只得识趣地请她先说,林晓星灿然一笑,便大大方方地开了口: “说起夜宴,可有瑾哥哥喜欢吃的菜?我最喜的是油焖春笋和叫花鸡!不知瑾哥哥喜欢吃哪些菜,告诉晓星,下次晓星专挑瑾哥哥爱吃的做!” 说着,眨着眼睛期盼地瞧着南宫瑾,等他回话。 南宫瑾一时心不在焉,只得又喝了口茶: “……咳咳!都好吃,都好吃……” “瑾哥哥莫要敷衍晓星,且说几个瑾哥哥在家乡喜爱的吃食与我,可好?” …… 约莫的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南宫瑾已经五杯茶下肚,林晓星笑颜如花,似突然想起: “瑾哥哥方才是想说什么?” 南宫瑾暗自切齿,居然被这个蠢女人带了节奏!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 “哦,本王一直好奇,今日夜宴,何以不见你三哥?” 林晓星愣了一下,许是因为话题转移太快,一时转不过弯来,似乎要仔细想一下她三哥是哪个。 “三哥他……向来性子孤僻古怪,不大喜欢参加宴会,除非万不得已,家宴也是时常缺席,我们都习以为常了。近日三哥当是不在姑苏城,故此今晚没能赴宴,非是对瑾哥哥有怠慢之心,望瑾哥哥莫要在意!” “原来如此,本王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嗯嗯,倘或改日三哥回来,我让他设宴请你来,可好?” “那倒不必,要请也该本王设宴请他才是!” 敷衍了一句,南宫瑾早已意兴阑珊,起身道: “时辰不早了,郡主早些歇息,本王就此别过!” 林晓星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四十章 袒露心扉·不想两清(下) 南宫瑾回到城南住所,恭候多时的莫先生为他倒了茶,问道: “殿下,今日在静远侯府可有收获?” 南宫瑾正憋着一肚子气,看到茶水更是烦躁,一拍桌子,低吼道: “愚蠢!” 莫先生吓得一哆嗦,这莫名其妙的,是说谁呢? 片刻后,南宫瑾恢复平静,道: “林叔明销声匿迹,静远侯府竟毫无异常,适才去探了林府夜园,并无林叔明回来过的迹象。但静远侯林业恒那个老狐狸,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再多等些时日,必定露出马脚。” “殿下,恕莫某直言,眼下势态不明,殿下不宜在此久留。此事不单单是一个林叔明,还牵扯到一个宁王赵云洛。二人虽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但看情形,赵云洛怕是凶多吉少,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知晓,殿下还是趁早赶回南麓为好!” 南宫瑾何尝不知,锁眉沉吟片刻,道: “明日启程回南麓!洛县那边,让人死死守着,我就不信他们会凭空消失!” “是!那乐遥郡主那边……” 南宫瑾面露鄙夷道: “一无所知的蠢女人!” 随即又邪魅一笑: “不过,对本王来说,女人越蠢越好!” 莫先生不禁汗颜,暗忖:称自己未来岳丈是个老狐狸,而未来王妃却是个愚蠢之人……也是没谁了。看来方才郡王殿下那句愚蠢,便是指的乐遥郡主了,只是既是说越蠢越好,先前他又何以动怒呢? 莫先生摇摇头,想不通。 …… 洛明山。 自从那日林叔明与赵云洛俩人闹了个大尴尬之后,林叔明再不曾去过西屋,但却时常出现在药室和小厨房。 这日清晨,文斐与林叔明在西厢堂屋饮茶叙话。 “先生与苏姑娘此番因叔明而受到牵连,险些丧命,叔明心中难安……” 文斐道: “林公子不必如此!你我相识一场,公子对我师徒多有照拂,文某岂会袖手旁观。……如今事隔多日,不知令尊是否知晓林公子遇刺一事?” “尚未告知家父。眼下南宫瑾不知我下落,必会凭借他与侯府亲事,登门拜见我父亲,以探虚实。故此,在他离开大瑞之前,我暂不会同侯府联络。” 文斐点头: “南宫瑾若证实此次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侯府这门亲事……”说到此处,文斐不语。 林叔明知道他的意思,冷笑道: “南宫瑾与侯府结亲,乃是别有所图,他自不会轻易放弃。而刺杀叔明一事,他不会放在明面上,即便日后大家心知肚明,他也不会承认。况且,这门亲事是皇上赐婚,由不得侯府,若非皇上亲自下旨撤销婚约,无论如何都势在必行。” 文斐叹道: “南宫瑾此人手段确非常人能及!不知林公子往后有何打算?” 林叔明道: “经此一遭,先生于我便是生死之交,实不相瞒,南宫瑾之所以想要取我性命,皆因叔明身世,于他南宫一族而言,甚为忌惮。个中原委,且容叔明日后再叙。 眼下叔明虽身不由己,但终究并无他那般野心,如今更是对权势地位无欲无求,不想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倒是想学先生,远离世事纷争,归隐山林。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白白连累大家,遭受这般池鱼之殃,还险些枉送了性命!” “原来竟有这般曲折!莫要再提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师徒二人自是无妨。” 只怕那宁王殿下,不找南宫瑾寻仇,定是不会善了的主。文斐虽作如此想,却也不说破,顿了顿继续道: “说起归隐山林,林公子与文某不同,抛开身世不谈,单就静远侯府林三公子这一身份而言,多年来为侯府打理家业,当真放下这些怕是不易。” 林叔明自嘲一笑: “这有何难!侯府多得是掌管家业之人,这些年来叔明殚精竭虑,也无非是替父兄代劳罢了,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不若趁此机会做个了断,往后叔明也想如先生那般,过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文斐深知,这话看似一番笑谈,实则绝非表面这般云淡风轻,其中蕴涵了多少悲苦艰辛,个中滋味恐怕只有林叔明自己知道。 “既如此,文某以茶代酒,祝林三公子早日得尝所愿!” 二人正聊着,叶鸣上得山来,带来一封书信和一则消息。 消息是,南宫瑾已于三日前离开姑苏城,启程回南麓。 书信则是京城萧牧写给文斐的加急密信。 文斐正看着信,李笙跑来匆匆向二人一礼,道: “我家公子有急事,烦请林公子过去一会!” 林叔明心中一紧,起身匆匆去了。 文斐看罢书信,示意叶鸣随他去了书房,问了一些山下的情况后,便提笔给萧牧写回信。 西屋内,林叔明来到赵云洛床榻前。 “找我何事?” 几日不见,赵云洛气色渐好,不似刚醒来时那般虚弱。 “若非我让李笙去请你,你是不是都把我忘了?” 赵云洛说罢,觑着林叔明的神色,只见他面色清冷修眉轻蹙,才又道: “呵呵,开个玩笑……咳咳” 林叔明看着他一字字道: “李笙说你-有-急-事。” “当然!本……公子要见你,便是急事啊!” 林叔明转身便走,急得赵云洛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伸手去捞,结果牵扯到伤处,“啊”的一声痛呼出来。 林叔明停下脚步,看到桌上已备好的药和绷带,还有早餐。这早餐还是自己一早亲自下厨煮的瘦肉山药白米粥,还冒着热气,想来应当是李笙刚从锅里端出来。 “今日的药还没换?” “嗯……” “早餐也没用过?” “嗯……” “那李笙……” “李笙下山办事了,走得急……” 赵云洛幽怨地看着他。 “……” 林叔明早知这是他惯用的无赖伎俩,虽有无奈,但作为堂堂宁王殿下,为保护自己险些丧命,林叔明心中本就愧疚,如今这般无非就是向自己讨些关心而已,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先是喂粥,接着换药,赵云洛各种心满意足。 张开双臂,看着林叔明为他悉心包扎伤口,赵云洛心底有种莫名的欢愉与悸动。因二人贴得极近,林叔明身上那抹特有的淡淡檀香气息充斥在鼻间,令他心荡神迷,竟贪婪到有种想要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却又怕打碎了这份美好而隐忍克制着。 “往后莫要再做这等罔顾自己性命的傻事。” 林叔明将绷带收了口,为赵云洛穿上睡衣。 心神恍惚的赵云洛这才回过神来,道: “见你有危险,我便没想那么多。” “虽说我曾救过你,但着实不必因此……” “不是因为这个!” 不等林叔明说完,赵云洛凝视着他,郑重其事地道: “我为你挡箭,绝非是要还你的救命之恩!而是……,而是……,” 赵云洛一时情急,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林叔明的手紧握在胸前道: “我为你挡箭,是因为,我见不得你受伤! 看到你有性命之忧,我心痛! 在我心里,你是我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在我心里,你是我这辈子都想珍惜的人!” “……” 心里话一旦说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赵云洛也不顾林叔明是何反应,只自顾继续道: “我也常问自己,我如此待你,是不是因为你曾救过我的命?但如今,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咱们两个应当两清了,不是吗? 可是,为何我还是会如此在意你,着紧你,心心念念都是…… 除你之外,我赵云洛活到现在,还不曾遇见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在意,如此牵肠挂肚。 我想我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两清了,至少我不想两清! 你呢?” 赵云洛星目闪动,几许深情,几许期盼,几许不安,凝视着林叔明。 林叔明收回手,一双深眸隐在暗处,看不出神情,只淡淡道: “药换好了,宁王殿下该卧床歇息了。” 第四十一章 师父大礼·天色尚早(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称他“宁王殿下”,虽说他的真实身份二人早已心照不宣,但此时这样的称呼,让他有着一种无比疏离之感。 赵云洛苦笑: “呵,我就知会如此!这些时日,我知你夜夜守在我床边等我醒来,也知你亲手为我煎药,亲自下厨为我做吃食。然而我也知道,你做这些,皆因我救了……” 林叔明打断他的话道: “殿下再不躺下歇息,不快些养好伤,又如何与我谈那两不两清之事?” “哼,养好了伤,你便不再……,……你……你方才说什么?!” 两不两清之事?! 他这算是回应我了吗?! 待赵云洛反应过来,林叔明已经收拾停当离开了西屋,只留下他一人傻愣愣地兀自发呆。 两个多月后,已进入仲夏五月。 今年与以往不同,因出了那档子事,端阳节前后,清洁洒扫、驱秽辟邪做得格外讲究。 陈清媛与周妈妈将各屋铺盖帐幔等细软物品统统做了清洗更换,还为每人都备了崭新的夏季衣衫。 老爷子带着卫嫣与小李逵上山采集了大量草药,除了储存留用之外,还泡制了药酒,余下的角料碎物,便用来制成香囊随身佩戴。 这日午后,苏攸攸屋内,几个孩子正围坐在小桌旁,一边摆弄着针线布料,学着缝制香囊,一边有说有笑地闲聊。 “什么!林三公子和骆公子就是那话本子里的明公子和洛公子?” 向来处变不惊的卫嫣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方慧与苏攸攸。 “嘘~”方慧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大人在,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之前的话题道: “现在的重点不是话本子,而是,林三公子已经下山一个多月了,你们说,他还会回来找骆公子吗?” …… 苏攸攸重生一世,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伙同两个娃娃磕起了林叔明与赵云洛的cp。 只听卫嫣道: “林三公子临走时既已答应骆公子会回来,那便一定会回来!” “你怎知他不是受了骆公子胁迫才答应的?再说,倘若只是回来同骆公子道个别,那还不如不回来了……” 方慧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手中缝好的两只香囊,留了自认为比较满意的一个,开始往里面装药草。 卫嫣道: “骆公子救了林三公子一命,林三公子又非那忘恩负义之人……” 方慧抢白道: “要说救命,林三公子不也救过骆公子一命,如今两人扯平了,互不相欠!” “那怎会一样!林三公子当年救骆公子,是出于陌生人的良善之举,又未伤及自身性命。可这次骆公子是舍了性命去救的林三公子!” “……”方慧思量了半晌: “阿嫣这么一说,也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林三公子未必会回来。” 苏攸攸道:“为何?” “林三公子家大业大,都说如今的姑苏林家富可敌国,林三公子什么身份?又岂会轻易为了区区一个骆公子抛家舍业?” 苏攸攸笑道: “如果说骆公子也是身份尊贵,又当如何?” 方慧放下手中香囊,用手支着脑袋想了片刻,道: “那也不妥,林三公子不仅人好看,待人也和气,最重要的是有经商的本事!我娘亲说,姑苏林家能有如今的势头,有大半的产业都仰仗这位林三公子打理有方呢!” 方慧说着,面露一副崇拜神色,紧接着想到赵云洛,变了面色,略有不屑地道: “再看那骆公子,样貌嘛,虽也不差,但肯定比不上林三公子,身份尊贵又如何?整日游手好闲,也没看出有什么过硬的本事,……哎呀!反正骆公子除了救了林三公子一命,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林三公子回来的理由了。反正,若是我,便不回来!” 方慧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要配得上林三公子,既要门当户对,又要人品样貌相当,还要有本事…… 卫嫣却是对这些颇不在意,道: “喜欢便是喜欢,想回来便回来,哪里都像你这般,想这么多!” “我又没说错! 攸攸,你觉得呢,林三公子会回来不?” 苏攸攸汗颜道: “这个嘛,难说!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回来!” 免得宁王殿下闹起失恋来,殃及她们这些池鱼。 三人正聊着,小李逵从外面跑过来,好奇道: “师姐,惠姐姐,阿嫣师姐,你们在说什么呢?” 方慧道: “你小孩子不懂,别问!” “哼,不问就不问,我还不想知道呢!” 小李逵朝方慧做了个鬼脸。又向苏攸攸道: “先生让我来请师姐去课室,有话与师姐说。 还有,义父适才去捕了鱼回来,问师姐今晚是想吃清蒸还是红烧,或是别的什么烧法?” 早在年前,丰伯便将小李逵认作义子,如今也到了启蒙的年纪,索性让他与卫嫣一起,跟随文斐开蒙识字。 因此小李逵称卫嫣为阿嫣师姐,对苏攸攸则直接以师姐相称。 苏攸攸从桌上挑了几个制好的香囊塞给小李逵,道: “红烧吧!” 自受伤以来,一直清淡饮食,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身体基本康复,倒很想吃点重口味。 小李逵拿着香囊凑近鼻子闻了闻,留下一句:“多谢师姐!”欢天喜地一蹦一跳地走了。 苏攸攸随后来到西厢课室,心中知道师父让她来,大概率是要兑现一份大礼的承诺了。 两个多月前文斐答应苏攸攸,待她身体痊愈,便送她一份大礼。苏攸攸思来想去,什么宝物都不及师父的字画好,一来不需要花重金求得,二来将来留念也好,收藏变现也罢,都胜过别的东西。 于是便向师父讨了一幅字画。 记得文斐当时的话: “这有何难!为师往后每年都送些字画给攸攸,直到攸攸出嫁,就当是为师给攸攸攒嫁妆了!” 西厢课室内,文斐正在倒腾柜子里的纸张书籍,案上随意平铺了几张尚未装裱的画作。 苏攸攸打眼瞧去,确定是师父的大作没错了。这些世人不曾得见的画作,任意拿出一张都价值千金,竟被如此随意地摊放着,苏攸攸也算是开了眼。 文斐见她来了,笑嘻嘻过来指着案上那几幅画道: “小攸攸快来看看,喜欢哪个?” “这么多!都是师父这些时日画的吗?” “自然也有往年的,小攸攸看看,喜欢哪个就留下,剩下的便拿去卖了换银子,给小攸攸存嫁妆!” 苏攸攸上前细细看了起来。桌上大大小小共有五幅画作,其中三幅山水,行云流水,气势恢宏。一幅花鸟,栩栩如生,细腻秀逸。还有一幅最为别致,写意山水中,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下,一个小女娃正奔向古树掩映的柴扉院落,远近虚实相得益彰,气韵生动,色彩浓淡相宜,集浑厚与灵动于一身,让人看了便移不开目光。 欣赏了良久,文斐指着桃林那幅道: “攸攸可是喜欢这一幅?” 苏攸攸点头:“嗯!” “乖徒儿果然有眼光哈哈!” 却听苏攸攸又道: “其实这里每一幅徒儿都喜欢,若是拿去卖了徒儿舍不得,都留下可好?” 文斐闻言更是眉开眼笑,将那幅桃林拿了出来放至一旁,又选了两张山水出来,道: “乖徒儿既如此说,那便将这三幅留下,剩下两幅为师做主,不必留存,待装裱妥当,拿去烟雨楼卖了便是!往后每年为师都会画,攸攸不必舍不得。” “师父,徒儿希望师父作画是因为有了兴致才画,而不是只为了给徒儿攒嫁妆才画,如此,师父便没了作画的乐趣,那便不像是真正的等闲山人了……” 文斐听苏攸攸如此说,内心颇为触动,面上却是大笑道: “哈哈哈哈,乖徒儿言之有理,只是为师一想到要给小攸攸攒嫁妆,便有了乐趣……” “……” 第四十一章 师父大礼·天色尚早(下) 小厨房飘来阵阵香气,令人垂涎欲滴。 日暮时分,大家齐聚堂屋用餐。 西屋内,闻了半个下午从小厨房飘来的鱼香味,早就饥肠辘辘的赵云洛神情沮丧地看着李笙端来的一碗清汤面,心道:就这? “神医再三嘱咐,主子眼下伤未愈,切不可沾荤腥油腻,这碗清汤面还是丰伯特地煮的,殿下吃些吧……” 李笙苦口婆心劝着。 赵云洛看着这碗面,哪怕是丰伯做的,在闻到了红烧鱼的香味之后,被勾起了馋虫,哪里还会对这碗清汤面有食欲! “本王不饿,先放着吧。” 打发走了李笙,赵云洛躺在床上兀自想念起了林叔明,以及林叔明曾为他煮过的粥…… 一个月前,林叔明伤愈下山,临行前给了他一句承诺: “……待我处理好山下各处事务,便回来找你。等我。” 尽管他不明白林叔明所说的“回来找你”究竟所谓何意,但后面那两个字——“等我”,委实让他喜不自胜。 这两个字似乎充满无限魔力,让他心怀期待,得以踏踏实实安心在山中养伤。 …… 寒山寺,一间隐秘禅室内。 “荒唐!” 静远侯林业恒拍着桌子,茶杯被震得叮当脆响,晃出了茶水。 坐在桌对面的林叔明却是不动声色,漠然垂眸。 “你是对这个家有多不满意!……将手中事务交与你长兄和老四,撒手不管,你意欲何为?! 还有,……前几年你背着我在江州洛县搞的那座青楼,虽不在我眼皮子底下,可并不意味着我不知晓它的存在!我林家世代儒商,不要仗着我对你的纵容……” “叔明并无不满,只是想放手而已!父亲难道不觉得,近来家中皆大欢喜吗? 至于那烟雨楼,若是父亲担心辱没林家名声,那大可不必,烟雨楼与林家本就没有半点关系!” 静远侯林业恒一时气结,指着他道: “你……你这是想同林家断绝关系?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查明家的事!你给我记着,便是到死,你林叔明都是我林业恒的儿子!” “呵,父亲知晓又如何!我的身世,父亲既不齿相告,我自己查又有何不可!” 林业恒又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查到又如何?还不是招来杀身之祸!” 林叔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难道父亲不知,给我带来杀身之祸的是什么吗! 我身体里流着明家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与我查不查又有什么相关!” ……看着一向性格内敛的林叔明,此刻因激动而双目猩红向自己大吼,林业恒一时无言,颓然坐下,良久后才道: “……为父隐瞒你的身世,自有苦衷,这些年,为父处心积虑,谨小慎微,为的就是想保你一世安稳,没曾想还是……” 林叔明嘲讽道: “父亲以为瞒着我,就能改变这一事实吗?父亲以为瞒得过我,就能瞒过所有人吗?无论如何,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如今我庆幸自己知晓原委,不致于哪天突然一命呜呼成了一个糊涂鬼。” 林业恒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曾听到林叔明在说些什么,突然道: “叔明,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外祖暗中派人找过你?是不是他许诺了你什么,是以才让你如此不管不顾,抛下所有?” 林叔明心底一叹,也不否认。 林业恒见他默认,眼中情绪纷杂,有失望,有痛惜,有苦涩,也有一丝丝悔恨。 “为父知晓你的个性,非是觊觎权势地位、野心勃勃之人,若为自保,在侯府,为父便可护你周全,又何须去……” “呵,侯府?一个圣旨,便可让父亲最疼爱的晓星妹妹远嫁南麓,这侯府又能护谁周全?” 林叔明打断父亲的话,不无嘲讽地提起了林晓星指婚一事,见林业恒眉心郁结,知是触动了父亲的心事,虽心有不忍,但这次与侯府割离,他心意已决,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日后不牵累到林家,只得如此,遂继续道: “不过,单论这门亲事,侯府倒也不亏。至不济,那南宫瑾也算是晓星妹妹心仪之人,父亲大可不必忧心。 至于叔明,日后自有自保之法,不劳父亲费心。” 林业恒颓然良久,终是自嘲一笑,道: “为父无能,这侯府,确是不值得你留恋,走吧,走吧……” 林叔明隐了眼中情绪,当即起身,向林业恒行了大礼。 “今日与父亲一见,言尽于此,诸事已了,叔明……就此别过!” 说着迈步出门,却又在门口处停步,道: “父亲养育之恩,叔明谨记,日后无论发生何事,叔明绝不会与侯府为敌。……保重!”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候在屋外的伍月与管家林叙二人,一个追上前去,一个进了房内。 “侯爷,明哥儿就这么走了,这可如何是好!那与京城谢家联姻之事……” “罢了,他去意已决,又何必做那徒劳之事!” “可至少也该让明哥儿知晓侯爷的一番苦心。谢家世代簪英接武,功勋显赫,放眼整个大瑞,除了萧家,便是谢家,此次若能与谢家联姻,明哥儿便可得到谢家庇佑……” “哼,知不知晓又能如何,只怕他还瞧不上!” “侯爷……,也许明哥儿他……只是不想因明家而累及侯爷,累及林家,是以才……” 林业恒长叹一声,为父二十余载,又怎会猜不出他的心思。 片刻后,林业恒起身敛了神色沉声道: “日后在侯府不许任何人提起他的事,对外只说“下落不明”!” “是!” 管家林叙躬身应声,跟随侯爷出了禅房。 …… 三日后,洛春江畔烟雨楼内。 看着玉夫人领命告辞出了雅间,伍月道: “公子今日是在此留宿还是去方外居?” 林叔明起身整理衣衫,披好斗篷,将风帽罩在头上,边走边道: “都不必了,天色尚早,直接上山吧!” 伍月看看窗外,薄暮沉沉,日落西山。 天色尚早? 二人从烟雨楼小侧门出来,直接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突然警觉到有人逼近,伍月直接一个回旋挪移,将来人死死钳制。 那人被卡了喉咙,一时又发不出声,只能任人摆布,伍月定睛一瞧,原来是林升,低声道:“怎么是你?” “咳咳!上车再叙!” 马车内,林叔明疑惑地看着林升道: “你怎么来了?可是交接出了岔子?” “回三爷,各处交接一切顺畅,并无差错。小的这次来,是侯爷打发小的来给三爷带个话……” 第四十二章 情不自禁 ·暴殄天物(上) 林升顿了顿,见林叔明不动声色,才继续道: “侯爷说:泾县那纸厂,才建了三年,看近两年的收成,于侯府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世子爷和四爷又不懂那造纸的弯弯绕绕,留在手上也无非是多了个累赘。故此……” 听到此处,林叔明淡淡道: “侯府既不要,那停工解散便是!” “不不,请三爷听小的把话说完! 侯爷的意思是,这泾县纸厂并那几家纸行铺子,不打算纳入侯府产业,但仍是交给三爷,……往后如何,只凭三爷经营,与侯府无关。” 林叔明神色淡然道: “那便还是解散了吧。” “三爷!” “公子!” 林升与伍月同时相劝: “泾县纸厂是三爷一手创办,几年来三爷投入了多少心血,咱们有目共睹……” “是啊,公子这几年有大半的时间都扑在泾县,才有了如今的势头,若真解散了,公子不觉得可惜,伍月可是心痛得很呢!” “与侯府其他产业比,这纸厂虽算不得什么,但于三爷而言,多少也算是个依仗。请容林升斗胆说一句,侯爷对三爷一片心意,三爷必定是知晓的,若是因一时之意气而辜负了,让侯爷寒心不说,日后三爷心中也是难安呐!” 林叔明沉默良久,终是开口: “罢了,去方外居,明日启程去泾县走一趟。” “是!” 见自家公子松了口,伍月甚是开心,驾着马车往方外居方向行去。 …… 因遇袭一事,文斐与苏攸攸在山中养伤,原本计划好的姑苏酒楼改造也耽搁了一阵子方才步入正轨。 这日,西厢堂屋内,刚从姑苏赶回来的黎安与陈清媛,风尘仆仆,正在向文斐汇报姑苏方外居餐饮部开业情况,以及客房部的筹建事宜。苏攸攸也坐在师父身边,细细听着。 “……望江楼停业整顿后,卢掌柜带了几个厨子与伙计到咱们这里学了一个月,上月底,姑苏望江楼正式更名为方外居。开业半月以来,座无虚席。” 苏攸攸道: “姑苏望江楼原本生意也不差,不知改成方外居后,菜式与点心风评如何?老食客吃惯了望江楼的菜品,对新口味可还适应?” 陈清媛道: “刚开业前两日,全部按照咱们这里的菜单,确有一些食客点名想吃望江楼的菜,我们与卢掌柜合计了一下,既然厨子仍是原来的厨子,两份菜单并存倒也无妨,遂保留了望江楼的菜单。 起初几日两份菜单点单量各占一半,至后来我们离开时,点望江楼菜单的食客只占了三四成,可见已有多数食客开始偏爱方外居的新菜品了。” 苏攸攸闻言笑道: “这个法子好!辛苦陈姨和黎安叔叔了!” 黎安笑道:“不辛苦,说起来,这法子还是方夫人想出来的。” 说罢向陈清媛投去赞赏目光,陈清媛连忙谦让一番,苏攸攸见陈清媛面有倦色,道: “陈姨走了这许多时日,也是多有劳累,不若先回屋歇息,有话回头再说不迟,方慧每日可都盼着陈姨回来呢!” 陈清媛推辞一番,奈何几人人一致坚持让她先去歇息。 陈清媛走后,文斐问道: “客房部那边,要几时完工?” 黎安目送陈清媛背影,有那么一瞬失神,听文斐问话,方才回过神来道: “陆方师傅说,最迟年底前可完工。” 文斐点头,忽又想到一事: “那卢锦生卢掌柜,其人如何?” 黎安琢磨了一会儿,道: “卢锦生乃姑苏人士,祖上也是商户,此人做事谨慎,待人和气周全,御下是个笑面虎。在姑苏望江楼当掌柜已有八个年头,望江楼曾于五年内两度易主,而这掌柜之职却是不曾换过人。 当初骆公子买下望江楼,为便宜行事,将所有人员也一并买了下来,签了契约。” 文斐道: “如此说来,那卢掌柜可知骆公子真实身份?” 黎安道: “提起骆公子,卢掌柜多是愁眉苦脸,怨声载道,倒是未见胆怯,想来宁王殿下这一身份,他是不知晓的。” …… 此时的宁王殿下,正歪在西屋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子,一会儿乐得直拍大腿,一会儿气得直拍大腿。 前阵子李笙怕他困在山中无聊,也不知从哪淘腾来了一些话本子,床头案上放了厚厚一摞。 只是这些话本子虽解得了一时烦闷,却治不了心底郁结。 看完最后一页,赵云洛将话本子随手一扔,双手交叠躺在榻上,又开始百无聊赖起来。片刻后,索性起身出屋。 李笙从山下回来,远远便瞧见自家主子只身一人在凉亭处凭栏远眺,心事重重,忙上前道: “殿下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伤着腿脚,怎么就不能出来!让你去办的事可都办了?” “回殿下,小的已将话带到,只是尹侍卫……他们不肯回京,想要亲见殿下一面。说太后娘娘此次派他们前来,便是保护殿下、听凭殿下差遣的。 ……太后娘娘也下了死令,待殿下养好了伤,他们必定要带殿下回复命,否则……” “去告诉他,亲见本王倒也不必了,让他们安心住在江南,本王这伤怕是没个几年也养不好呢!” 赵云洛一笑置之。 李笙腹诽:神医昨日还说,骆公子再有半月便可行动无碍,只是受损脏腑若要完全康复,仍需调养半载。 赵云洛继续道: “你让他们先把事情查清楚,顺便将南宫瑾那厮留下的探子给一锅端了。……还有,查查静远侯府,总感觉他……堂堂侯府嫡子,却与府中旁人颇为疏离,此次出事,侯府竟毫无动静,其中必有蹊跷!” “是!” “哎~等等……” 李笙停下静候半晌,见他又迟迟不说话,满脸疑问。 “静远侯府……不必查了。” 赵云洛心底一叹,还是等他回来,亲口问吧。 …… 河水清冽,湍流不息,虽是夏日,大河边也是凉爽宜人。 身着月白薄衫的少年躺在岸边巨石上小憩,眉心轻蹙,眼窝微陷,沐浴在阳光下,面色愈发苍白盈透,唇角泛着一丝落寞。 林叔明看着眼前这张面庞,心中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踏实。 感知到异动,赵云洛突然警醒,午后阳光刺眼,他用手挡了挡,微眯着眼睛,待看清来人,咻地坐起,喜道: “你回来了!” 星目含笑,掩不住的喜悦让他整个面庞立即生动起来,适才睡着时的那丝落寞早已荡然无存。 林叔明只觉眼前之人笑颜明亮耀眼,干净纯粹,喜悦中饱含着对自己的切切期盼与牵挂,在那双璀璨星目中一览无余。 这笑容于他而言,有如暗夜里的一丝暖光,让他愈发笃定,即便抛下所有,也不及眼前这个少年来得珍贵。 注视了对方片刻,赵云洛蹙眉道: “你怎么又瘦了?面色也不好,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了,你告诉我,我找他算……” 不等他说完,林叔明上前,双手托住赵云洛的面庞,俯身在他那因伤病而血色浅淡的双唇上印下轻轻一吻。 措不及防间,两人同时一惊! 如此情不自禁,林叔明始料未及。 横亘在两人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世俗高墙,仿佛在这一刻统统坍塌瓦解。 而连日来的身心俱疲,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慰籍。 赵云洛回过神来,喜不自胜,从巨石上跳下,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根子,也不说话,一把将林叔明扯入怀中,紧紧拥抱起来。 “咳咳!” 一时激动,赵云洛用力过猛,将林叔明箍地透不过气,而胸口伤处也有隐痛袭来。 发觉自己的鲁莽,赵云洛立即松开怀抱,歉意地后退了小半步。 林叔明唇角含笑看着他,四目相对,二人周身散发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就连大河的淙淙水声,也仿佛承载了喜悦的音符,延绵不绝地流淌着,格外地轻快悦耳。 林叔明道: “我有话要与你说……” “我也有好多话要与你说!” 二人相视一笑,张开怀抱,奔向彼此,再次紧紧相拥…… 第四十二章 情不自禁·暴殄天物(下) 半个月后,果如苏老爷子所言,赵云洛伤愈,不必整日卧床静养,日常服药也换了调理肺腑脏器的方子。 林叔明每月会下山几日,处理烟雨楼与泾县纸厂两处事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 这日午后,狂风乍起,山雨欲来。诸人纷纷出来收拾院中各处晾晒着的草药和衣物。 “啊~啊~!” 突然,杀猪般嚎叫自院中西南侧的竹篱茅厕中传来。 此时卫嫣与小李逵正在古树下收拾草药,距离最近,听到叫声吓得一哆嗦,面面相觑。 片刻后,只见赵云洛气急败坏地从厕所出来,手上拿了一打皱巴巴的纸,厉声道: “这是谁干的!是谁把这个放在那里的!?” 说罢,见小李逵目光闪烁,赵云洛上前一把揪住他: “说,谁干的!” “早……早上茅厕没纸了,是……师……师姐拿了这个给……” 赵云洛一把推开小李逵,恨恨高声喊道: “苏攸攸!臭丫头!你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伴着一声惊雷,大雨从天而降,小李逵与卫嫣匆匆收了草药撒腿奔向小药房。 赵云洛看着手中的纸瞬间被雨打湿,如百爪挠心。 这可是上好的蝉云宣,极为珍贵,连宫里的极品贡纸比之也要逊色几分。 上次林叔明特地从纸厂带了一打回来送他,便如获至宝,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恨不能睡觉时都抱着,如今竟然被苏攸攸那臭丫头给拿来当厕纸!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云洛一路咬牙切齿,直奔西厢课室。 “啪”一声将手中湿透的一团纸拍在文斐面前的书案上。 “看看你那好徒儿干的好事!” 文斐正在端详一幅新画作,见状连忙将画往旁边挪开,以防溅湿,人也躲得远远的,神色质疑道: “骆公子拿的这是……?” 赵云洛指着那坨湿透的纸道: “这是我的蝉云宣,被苏攸攸那臭丫头拿去茅厕当厕纸了!” 后院苏攸攸正在屋里研究一个计时沙漏,对前院的事毫不知情。 看着桌上那坨纸,文斐惊道: “蝉云宣!薄如蝉翼,洁白如云,韧而能润、光而不滑……,这么好的纸,啧啧,可惜,可惜!嗯,攸攸那丫头是该教训了,怎能如此暴殄天物! 只是,不知骆公子平日将这蝉云宣放于何处?怎知是我那徒儿拿了你的纸呢?” 赵云洛闻言一怔,跑回西屋,掀开枕头。 看着一打完好的蝉云宣静静安放在床头枕下,赵云洛愣住了。 然而心情却并未见好转,反而比之前还要糟糕。 原来他不只是送了自己,还送给了旁人! 心中甚是失落。 接下来两日,赵云洛一直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第三日林叔明归来,便发现他不对劲,莫名其妙不理人。 晚饭时给他夹的菜,他不仅没动,还把筷子一放,冷着脸道: “你随我来!” 林叔明心中担忧,便随着赵云洛出了堂屋,直奔西耳房。 前脚刚迈进屋,赵云洛便将房门落了锁,一把将林叔明扯过来,抵在门上,俯首凝视着他。 林叔明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便开口问道: “你……有何事?适才没吃几口,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赵云洛看着眼前之人,红唇一张一合,鼻息间满是他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对他有着致命魔力。 他闭了闭眼睛,甩甩头,所有怨气化作另一番情愫在心底翻涌,眸色晦暗,低哑道: “嗯,这里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改往日的处处小心与试探,此时的赵云洛,不由分说,极其霸道地覆上那双丹唇。 …… 黎明时分,赵云洛看着面前静静沉睡的绝色容颜,低声轻喃: “叔明……” “嗯?” 对方似有察觉,长睫微颤。 赵云洛以指腹轻抚着他白皙光洁的面庞,柔声道: “咱们在山上造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吧!” “好。” …… 西厢课室内,结束了上午的课业,其他小伙伴都下课玩耍去了,唯有苏攸攸被点名留了堂。 “你可知蝉云宣乃名贵之物,世间不可多得?” “……徒儿知错了。” 苏攸攸知道前两日赵云洛向师父发火之事,虽拿的不是他的纸,但做法也的确是欠妥。 此时见师父板着脸,连忙低头认错,态度诚恳。 心中唏嘘,还不是因为那蝉云宣柔软又有韧性,让她怀念起前世的厕纸来,虽然薄了些且不够软,但实在是比眼下用的厕纸触感好太多太多了。 “可知错哪了?” “徒儿不该暴殄天物,拿那么名贵的纸当厕纸,有辱文人风骨。再则,三叔所赠之物,徒儿未能珍惜,枉费了他一片心意!” 林叔明原本就与老爷子苏一笑一见如故,甚为投缘,又遇上那档子事,文斐也算是同他有了生死之交。得知他与静远侯府断了关系回到洛明山,老爷子便让苏攸攸唤他叔父,视为家人。 “哼,知道就好!待会儿随我去给你三叔郑重道歉!” 苏攸攸应道: “是!” 趁文斐起身整理案上书籍纸张的当儿,苏攸攸上前,眨着慧黠的眼睛,讨好道: “师父,徒儿有个想法……” 见文斐没说话,便继续道: “这个厕纸甚好,师父不妨也试试……” 文斐一记眼刀过来,苏攸攸连忙笑着解释: “师父莫急,且听徒儿把话说完…… 徒儿想着,三叔如今抛弃家业,与静远侯府断了关系,只剩一个纸厂……” “说重点!” “徒儿意思是,这纸金贵,只有皇室贵族用得起,而且只有读书人才会用,需求也有限,三叔那个纸厂怕是也不能指望蝉云宣赚多少钱。 但若是想办法将眼下的厕纸加以改进,产出类似于蝉云宣质感的纸,再设法降低成本,增加产量,专门用做厕纸,那需求量岂不是大增? 厕纸乃居家必备之物,管他是达官显贵还是贫苦百姓,又管他饱读诗书还是目不识丁,反正都要用厕纸啊!而且厕纸好,用着也舒畅,谁会拒绝好用的厕纸呢? 到时厕纸大卖,三叔又会赚很多银子了!” 苏攸攸说完,满目期待地看着师父。 半晌,文斐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三叔既已决定归隐山林,又怎会贪图那些?” “师父也归隐山林,不也卖字画赚钱?” “那能一样吗,为师还不是为了……,咳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师父为了徒儿用心良苦,徒儿怎会不知!” 苏攸攸恭恭敬敬为文斐倒了一杯茶,笑眯眯看着师父喝了,才又道: “徒儿想着,这事也不单单只关乎钱财,若是能将那理想中的厕纸做出来,咱们不就都能用上了吗! 然后再卖给更多的人,就如牙刷那般,从无到有,最终让千家万户都用上,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可是人类向先进文明又迈出了一小步啊! 第四十三章 自得其乐·厕纸研发(上) 文斐将书收至后方书架,一边整理一边道: “千家万户?想得倒挺美!你可知,现下这种你瞧不上的厕纸,也只有少数富贵人家才用得上,普通百姓,有些根本就不知厕纸为何物! 再说,造纸并非易事,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出你想要的纸来!你能想到的,旁人未必就没想过!” 苏攸攸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点头附和道: “嗯嗯,师父说的是,是以徒儿才先说与师父听,若师父同意,徒儿再向三叔讨教,看是否可行。” 文斐低头看着她,了然笑道: “这事你大可直接去同你三叔说,如今却偏要拉着为师为你出面,到时你三叔也不好当即回绝,为师没猜错吧?” “嘿嘿,师父英明!” 苏攸攸心道果然在师父面前,自己就是个小透明,任何小心思都逃不过他的法眼,遂硬着头皮补充一番: “不过徒儿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种厕纸虽是前所未有,但师父与三叔都是极聪慧睿智之人,大家同心协力,必能研究出制纸的好办法来!” “你倒是会说,待会儿见了你三叔,还是先请了罪,看他原谅不原谅你再说别的吧!” 文斐刻意板着脸,迈步走出课室,苏攸攸紧随其后,师徒二人直奔西耳房。 …… 西耳房内,赵云洛沐浴更衣后走出净房,看到早已洗漱妥当的林叔明,一袭白衣清新爽利,正坐在书案边,埋头看着几本摊开的册子。 遂迈开长腿移步过去,从背后伸出双臂揽他入怀,俯下身轻声道: “在看什么?” 感受到背后之人的双唇近在咫尺,就快触及肌肤,温热气息吹在耳朵与脸颊处,林叔明一阵颤栗,却故作镇定道: “纸行的账簿。” 赵云洛感受到怀中之人脊背僵硬,不禁唇角轻扬,垂眸看到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忍不住在那饱满盈透的耳垂上轻啄一下,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屋外叩门之声。 “我去开门!” 林叔明立即放下册子,趁机起身走开。 “松年兄,攸攸,快请进!” 文斐见他亲自出来开门,笑道: “伍月小兄弟呢?昨日没回来?” “近日纸厂事务繁多,便留他在泾县了。” 师徒二人进得屋来,瞧见赵云洛也在,且神情颇为不悦,倒也见怪不怪,照常打了招呼,便直奔主题。 “还不快向你三叔道歉!” 文斐板着脸向苏攸攸催促着。 “三叔,攸攸犯了大错,将三叔送的蝉云宣拿来当厕纸,糟蹋了好物,更是辜负了三叔一片心意,今日特来向三叔请罪,听凭三叔责罚!” 说着,苏攸攸恭恭敬敬向林叔明躬身行了大礼。 林叔明忙伸手将她扶起道: “无妨,无妨!那蝉云宣三叔既给了你,便任由你处置,何罪之有!” 转而又向文斐道: “不过几张纸罢了,算不得什么,松年兄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委实过于严苛了!” 赵云洛在一旁却是一幅愤愤的神情,昨日早将此事告知于他,没想到他竟不甚在意,一笑置之。想想平日里他对那丫头的宠溺,心中愈发不忿。若是当年他在父皇面前犯了此错,那还不得被打得屁股开花啊! 于是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开口道: “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过错不论大小,为师长者,若不加以惩戒,岂非害了她!要我说,先打个五十戒……尺” 不等他说完,林叔明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文斐道: “骆公子所言不差,是文某失职,此事任由叔明责罚!” 苏攸攸心道,不愧是师父,明知三叔不会责罚于她,就大胆甩锅。 只听林叔明温言道: “攸攸既已认错,心中必有自责,又何须再责罚于她!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三叔是原谅攸攸了吗?” 林叔明向她微笑点头。 文斐见桌上摊满账簿,适时打开话题道: “纸行这半年生意可好?” “不瞒松年兄,纸行生意并不尽如人意。” “哦?所为何故?” 林叔明淡淡道: “这两年虽说纸价一直居高不下,实则纸厂并无多少利润,宝方纸行向来做的是高品质纸,需求量本就不大,更因涨价致使一部分文人墨客转而选择纸质稍差却经济实惠的纸去了。 再则,宝方纸行原本遍布大瑞各处共计二十三家分号,因有些分号掌柜是当年林氏老人,上月侯府出面将这批人遣散收回。眼下叔明也是精力有限,便舍弃了八家分号。” 文斐道: “原来如此!” 苏攸攸道: “那洛县的宝方纸行可还在?余掌柜可还在?” “余掌柜是当年泾县纸厂的人,并非侯府之人,故此还在。 松年兄与攸攸不必忧心,即便换了人,宝方纸行与黎生草堂的供货亦不会有碍。” 林叔明说罢,看了一眼赵云洛,之前他也问过纸厂之事,却从未与他说内里细节。此时见他眉心轻蹙陷入沉思,知他是为此事上了心,遂道: “其实也无甚紧要,叔明既选择了归隐山林,便也不在意那黄白之物。这纸厂原也打算舍弃,只是想到那些跟了叔明几年的人,还要依仗此营生养家糊口,便不能就此不管。 眼下摊子虽小,也不贪求大利,只求将这纸厂及剩下的十五个铺子维持下去,旱涝保收,叔明便知足了。” 文斐叹道: “若非亲耳听闻,委实想不到这话竟是出自大名鼎鼎的林三公子之口,看来叔明确是一心归隐山林,志不在此了!” 林叔明闻言一笑: “原来松年兄竟是对叔明的归隐之心有所质疑?” “非也!文某只是在想,叔明有经商之雄才大略,若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林叔明自嘲道: “叔明自幼生长于公侯之家,打理家中产业虽是身不由己,却也还算兴致所至,这些年能勉强守住基业、不曾令家族蒙羞,已是万幸,哪里当得起雄才大略!自古唯有文武治国之才,才堪称雄才大略,经商最是令人不齿,况如今,离了侯府,叔明不过贩夫走卒,做点小营生糊个口,自得其乐罢了!” 文斐道: “既是能够乐在其中,便足以令人艳羡,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眼看铺垫地差不多了,便对苏攸攸道: “攸攸不是还有事向你三叔讨教吗?” 林叔明闻言,颇为好奇地看向苏攸攸。苏攸攸遂把关于研发厕纸的想法大体说了出来。 听了苏攸攸一番话,先是赵云洛按耐不住道: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就跟厕纸过不去了,你是对现下厕纸有多不满意!你可晓得,哪怕是宫里用的厕纸,也无非比你现在用的只好了那么一点点,普通百姓更是连纸都没得用,你就知足吧!造厕纸,怕不是过于异想天开了吧!” 苏攸攸心道,可不就是不满意嘛!很不满意! 第四十三章 自得其乐·厕纸研发(下) 林叔明却是沉思半晌,道: “蝉云宣,花了两年功夫才制成如今的模样,且造价高,产量又极低…… 要做到蝉云宣那般质感,原料昂贵且不论,单就工艺而言,极为复杂。 若将品质、产量与成本这几样同时兼顾,可谓是难上加难。” 文斐道: “看来的确是小攸攸异想天开了。” 林叔明摇头道: “这世上有多少事物,不都是始于异想天开?攸攸这个想法,倒也未必全然不可行,但还需从长计议。” 苏攸攸心道,三叔果然不凡,思维先进,颇具发展眼光。 “不知三叔下次何时去泾县?可否带上攸攸?攸攸想去纸厂走走看看,学习学习,涨涨见识~” “这有何不可!攸攸何时想去直说便是,三叔随时带你过去。” “多谢三叔!” 苏攸攸前世毕业实习时,曾在一家造纸厂参观过造纸的全过程,印象深刻。 此时,不禁对这古代造纸厂颇为期待。 …… 几日后,泾县,林叔明私宅内。 “在纸厂呆了两日,攸攸对造纸可有了些了解?” 林叔明让伍月倒了茶,大家坐在一处叙话。 苏攸攸点头道: “嗯,造纸大体分为“切,浸,捣,洗,打,抄,晒,揭”八个步骤。而对于不同纸类,又细分出许多不同的工艺处理方法,比如蝉云宣,细数起来,便是用了近百道工序……,攸攸说得可对?” 林叔明与文斐相视一笑,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许之意。 “伍月,去请孙掌事与雷师傅来。” 伍月领命,约莫两盏茶的时间,带了孙、雷二人过来,与诸人见了礼。 孙掌事相当于是厂长或车间主任的角色,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有些微发福。 相比较而言,雷师傅作为搞技术的,就比较内敛拘谨,身材瘦削,不苟言笑。 林叔明让这二人来的目的,便是与他们共同探讨研发新厕纸的可行性。 因这半年来纸行业绩下滑,纸厂产量不如往年,因此大家自然希望可以开辟新项目。 孙掌事的意思是,避开难度大的新品研发,只做眼下通用的大路货,风险小,收效快。 而雷师傅虽然没有表态,但在孙掌事说到“时下通用什么纸,咱们就做什么纸”这句时,苏攸攸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丝不屑。 心道:有门! 苏攸攸深知,此人懂技术,他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他不认同,即便林叔明下达了研发任务,最终也是白搭。反之,如果他打心底里萌生了研发新品的欲望,那这事便离成功不远了。要知道,科研人员研究新事物的那份狂热是天性,一般人阻挡不了。 诸人讨论到最后,林叔明最终表态,让雷师傅带领两名学徒,由苏攸攸主导,专职负责厕纸研发。 …… 夜里躺在床上,想到即将开始研发厕纸,苏攸攸心中兴奋不已,同时也带着些许忐忑。 印象中,在前世生活的地方,人们大规模使用厕纸还是在二十世纪中后期,在那之前的几百年,在生活用纸方面,同现在所处时代似乎大差不差。 那么她如果要研发厕纸,并将厕纸在民间推广,那便是相当于将这一文明进程提前了几百年!而且还是在非机械化条件下! 是不是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 是不是应该先从研发造纸的机械设备开始,先实现工业化? 不对,应该先研究电磁原理,把电发出来才行! 思来想去,脑子一团混乱。 …… 接下来一段时日,苏攸攸每隔几日便去一次泾县。 到后来四书五经全部学完,文斐彻底放她自由,索性在三叔林叔明的陪同下,直接住在了泾县,还派人去接了周妈妈与方慧来。 如此一来,赵云洛在山上也呆不住了,不再顾忌山下虎视眈眈等着接他回京的侍卫尹衷,寻了差事让他们去办,自己则直奔泾县找林叔明去了。 文斐虽不常住,也是隔三差五会过来看看。 而雷师傅与两名学徒,起初自顾埋头试验,对苏攸攸毫不理会。直到半个多月后,连续试验了几批物料,所出成品均以失败告终,不是没有韧性,就是触感粗糙,虽有勉强可用的,但却原料昂贵不可取。 最终在苏攸攸的建议下,先明确一点,一定要选择价格低廉、随处可见的原料,例如稻草或毛竹等。再在此基础上,深究每一道工艺,千锤百炼,不断尝试,最终达到理想效果。 她自己则针对现有造纸所用工具设施设法做一些改进,虽然无法达到机械化自动化,但花些心思在工具上做些讨巧的设计,提高生产效率,努努力还是能做到的,这也是提高产能降低成本的一个关键。 同时她还请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在雷师傅那个实验流水线的隔壁,做了个微缩版的全套造纸器具,形成一个小型流水线,并且带着周妈妈与方慧,自己动手,取了厂里现成浸泡好的毛竹,从蒸煮开始,一步步干了起来。 这一举动,着实惊呆了纸厂众人,大家越来越觉得,这小姑娘不简单。 雷师傅等人之前对她尊重客气,完全是因为林叔明,内心实则并未把她当回事,不过一个小女娃,能懂什么。但随着研发进程的深入推进,雷师傅总能因她某些想法得到启发,因此,逐步对她所提意见开始重视起来,到最后,索性在那个小型流水线上一起探讨、共同试验。 转眼又入寒冬腊月,文斐亲自来泾县接苏攸攸回家,毕竟老爷子几个月不见孙女,甚是挂念,适逢年底,不论如何也得回去了。 “姑娘,你慢些,当心脚下!” 在从纸厂作坊去往林叔明私宅的小路上,道路两旁是大片竹林。穿着厚厚冬衣的苏攸攸与方慧各抱了两打半尺见方的纸包,在前面一溜小跑,周妈妈手上拿着披风在后面一边追,口中一边絮叨着。 刚穿过宅院大门,苏攸攸便兴奋地喊着: “师父!三叔!快来看我们刚出炉的纸样!” 屋内文斐与林叔明、赵云洛正在喝茶,商量着陆方在姑苏城那边完工后,再去山上造新屋的事情。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文斐不禁摇头苦笑: “这丫头……” 赵云洛挪揄道: “还不是因为你来了,她才得意忘形有恃无恐!” 林叔明笑道: “攸攸也难得如此欢喜,看情形,雷师傅那边想必是有眉目了。”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风风火火进了堂屋,见过礼,便将手中的纸包放于案上,一一打开。 厚厚四打长方形的纸,大小一致,尺寸大约b5那么大,码放整齐,细看有两种不同质感。 几人分别拿了几张观摩起来。 苏攸攸指着左边两打较深色的纸道: “这是以稻草和芦苇为原料制成,和现下厕纸所用原料基本相同,但在工艺上有所改变,柔软度和吸水性都要好很多。” 又指着另外两打: “这是以毛竹为原料制成,虽说在色泽和细腻程度上远不如蝉云宣,但经过反复试验,不断调整纤维长短配比,使其柔软度与韧性兼而有之,表面还做了细微褶皱处理,可以说比蝉云宣更适合做厕纸用!” 文斐点头夸赞道: “确实不错!尤其这竹制的,质感上佳。” 赵云洛将纸拿在手上又是蹭又是扯的研究了半天,最后索性顺手拿了一整包,道: “这包我先拿去用了!” 好家伙,这家伙还挺识货,苏攸攸心道,还好自留了一包让周妈妈藏着了。 “三叔觉得如何?” 林叔明点头笑道: “大大超出我的预期!仅用不足半年,攸攸功不可没!” 遂叫了伍月来,吩咐道: “眼下距离年节修沐尚有一段时日,厂里左右无事,原料也是现成的,让孙掌事安排一下,先试产一批出来。产出成品作为今年福利,按人头分发,各自回家试用。至于后续事宜……,年后回来再行商定。” 伍月应声领命。 “三叔,年前这批除了发福利,可否留一些卖与攸攸?” 第四十四章 病体未愈·斗米折腰(上) 林叔明闻言失笑,看向文斐道: “松年兄,瞧瞧你这徒儿,竟跟我如此见外了!” 随即又对苏攸攸道: “攸攸要自用的话,随时拿了便是,三叔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不不不,不是攸攸自己要用!而是这样,攸攸打算买了来,放到泾县和洛县两处的黎生草堂作为附赠品,凡是买了草药或牙刷的顾客,便赠送他们几张厕纸。一方面,可让草堂在年节期间涨涨人气,另一方面,先让一部分人体验这厕纸的妙处,便于日后打开销路。” 说罢,看向文斐道: “攸攸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同师父商量,师父觉得可好?” 文斐道: “好是好,只是小攸攸难不成想要日后在黎生草堂卖厕纸?” “这个嘛,攸攸还没想那么远,况且,这厕纸如何售卖,主要看三叔的意思。” 林叔明道: “攸攸此番想法甚好!三叔原也想过在宝方纸行先行试销,但宝方纸行向来只卖高档书画纸品,突然卖起厕纸来恐怕不太合适。故此想等年后再议。不过适才攸攸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有了新的想法。 至于年底这批纸,攸攸需要多少,只管报个数目,莫要管多少钱,到时先给你留了,派人直接送去黎生草堂便是。后续的事,待年后看情形再议。” “好!那攸攸在此谢过三叔了!” 赵云洛也难得开口道: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为何我竟会觉得在黎生草堂卖厕纸,居然比宝方纸行更合适呢!” 众人一想,都有同感。 厕纸研发事务告一段落,文斐当日便带了苏攸攸一行回了洛县。 林叔明因需留下坐镇至年底,赵云洛自然也同他一起留在了泾县。 夜里,二人一番酣畅淋漓后,赵云洛虽仍意犹未尽,但顾及到年底林叔明要处理的事务颇多,劳心劳神,不忍再折腾他,便只相拥聊起天来。 “叔明,你想在哪里过年?” “我已答允了文先生与攸攸,回山上过年。” “哦,也好!” 赵云洛虽有私心,想和他二人世界直到过完年,但又一想,山上人多热闹些,他往年在侯府过年不管怎样也是一大家子人,今年突然变得冷清,恐心中难免郁结,因此也愿意陪他在山上过年。 紧接着又想起心心念念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便道: “正好我们顺便在山上选选地方,咱们的房子,过了年就开始动工,可好?” “嗯,好。” 听着这慵懒的声线,赵云洛眸色暗了暗,情不自禁在他唇上吻了吻,结果身体某处瞬间再次斗志昂扬,一发不可收拾,直折腾到凌晨,方才睡去。 翌日醒来,已是巳时末,林叔明早已不在身边。赵云洛起床洗漱妥当,穿好衣衫来到堂屋。 见案上备着两碟点心,知道是林叔明给他留的,心中一暖。拿起点心刚要吃,突觉门外有异动,闪身出去。 来至院中,便见李笙带了尹侍卫尹衷向这边行来。 这几个月,李笙一直奉命带着尹衷那波人在外办事,此时回来见到自家主子虽有些面色苍白,好在完好无损,也就放心了。 不等二人上前见礼,赵云洛便开口问道: “事情都办妥了?” “回殿下,铺子的事,办妥了。”李笙从怀中取出一打地契文书,交给赵云洛,“这是先前那八家宝方纸行的铺子,按殿下吩咐,都收了,总共花费五千两银子。” 赵云洛接过看了看,悉数收入怀中,又道: “人找齐了吗?” “回殿下,掌柜人选共物色了十五人,暂且安置在洛县方外居。只是……”李笙有些犹疑地看了一眼赵云洛,才继续道: “这次寻人颇为棘手,小的们不得已,亮出了殿下的名号,还许诺了极高的报酬,一番威逼利诱,才勉强凑了十五人。” 说罢,尹衷上前将十五份卖身契呈上。 赵云洛对是否用了自己名号或者多高的报酬浑不在意,接过契据随手放入怀中。 又打量着眼前这个人,面相硬朗,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练家子。 “你就是尹衷?” “正是!尹衷见过宁王殿下!” 说着连忙上前单膝跪拜。 赵云洛一挥手: “起来起来!本王……啊~哈嚏!” 话还没说完,先是打了个大喷嚏。 李笙连忙道: “殿下,外面风大,当心着凉,还是先回屋里吧!” 赵云洛搓了搓手,此时寒冬腊月,又是刚刚起床不久,出门时只随意穿了件薄衣,站在院外被小风一吹,确实感到一些凉意。 遂转身向屋内走去,李笙紧随其后。 尹衷看着赵云洛略显单薄的背影,回想适才面色苍白,眼圈泛青,这宁王殿下明显是精神不济,甚至脚步还有些虚浮…… 心道:如此看来,倒像是李笙并未说谎,宁王殿下的确病体未愈。 进了屋,李笙又是煮水又是泡茶,好一番忙乎。赵云洛坐在火炉旁,这才想起点心还没吃,便就着热茶吃了几口。 尹衷是个直性子,自从奉太后之命来江南,为的便是带赵云洛回京,然而等了大半年,如今才算是见着面,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殿下何时回京?” “咳咳!……”赵云洛一口茶水刚喝下,冷不防被尹衷这么一问,口中尚未咽下的点心渣子连着茶水一个不小心呛到了气管,开始大声咳了起来。 “殿下,殿下,您慢些!” 李笙连忙关切地给他重新递了茶水,拍着后背,还不忘瞪了尹衷一眼。 尹衷被瞪得有些莫名心虚,看着宁王殿下那副不忍卒睹的病娇模样,原本心里燃起回京的念头,也被瞬间熄灭,说了句: “是卑职唐突了,殿下保重!” 然后便颓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赵云洛咳了半晌才有所缓和,端起手边茶杯饮了一口,不经意地扫了尹衷一眼,唇角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得意之色。 随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南宫瑾留下的探子可都摘除干净了?” “姑苏、江州洛县、泾县几处,当是没有了。” “可有探得什么消息?” “那些探子大都是小喽啰,只是奉命盯着烟雨楼、查探林三公子的行踪。倒是提及一人,人称“莫先生”,此人是南宫瑾的谋士。据烟雨楼的姑娘们透露,早在去年底,这位莫先生曾在洛县逗留过数日。事发后,便不知所踪,想必是随南宫瑾返回南麓了。 另有一位探子曾听他提起过一处叫做“皓月谷”的所在。旁的他们也不知道什么了。” “皓月谷……”赵云洛陷入沉思。 良久,抬眼瞧见李笙尹衷二人还在候着。 “你们可还有事要回?” “殿下……”李笙迟疑着刚开口,与此同时,尹衷那边厢锲而不舍道: “殿下回京之事……?” “咳咳!……这几个月你们也辛苦了,年前也无甚要紧事,尹侍卫回洛县与手下一众兄弟好生歇着吧,你们难得离京一趟,不妨好好感受一下江南风情! 李笙,你也回洛县,明日将那十五个掌柜带来此处见我。 去吧,本王乏了。” 说罢起身迈步离开堂屋,直奔卧房。 第四十四章 病体未愈·斗米折腰(下) 剩下李笙与尹衷二人呆立当场,李笙心道,明明还有事没说完…… 垂头丧气出了屋,一路上,李笙向尹衷埋怨道: “都跟你说了不要提回京之事,不要提回京之事,你怎么就……” “为何不提?我奉太后娘娘之命,首要任务便是带宁王殿下回京,到如今都等了大半年了,再不回去复命,太后怪罪下来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带殿下回京,前提是要等殿下养好了伤不是? 再说,就算殿下身体痊愈了,他若不想回去,你又能如何?” 尹衷冷哼一声道: “要你这么说,我岂非死路一条!” “倒也不能这么想!……总之回京一事,要徐徐图之。你想想,眼下最麻烦的是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这几个月你三番五次从我这借去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十两了吧?你打算何时还我呢?” “我这不是离京时只预支了三个月的差费嘛,谁曾想在这里一住就是大半年!待回京报了帐,领到银子就还你,难不成我尹衷还会白拿你的不成!” 李笙扶额道: “我又不是急着要你还,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当然明白!这也是为何我要急着带殿下回京啊!” 李笙道: “那我问你,如今殿下不想回京,你打算怎么办? 若是你能给他绑回去,算你本事,但若不能,难道你要自己巴巴的回京去问太后娘娘讨银子吗?” 尹衷闻言,面现颓败之色,从善如流道: “咳咳,适才见到殿下,面色苍白,弱不禁风,脚步虚浮,显然是病体未愈,实不宜远行奔波。” “这便是了!眼下你不回京不见得是死路一条,但你不想办法去解决身无分文之事,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到时你和你那些兄弟就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去吧!” 尹衷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是不言语了,李笙知他是把话听进去了,缓了口气,继续提点: “按说你这差事,饷银归太后娘娘管,我们殿下可管不着,但这几个月你们也没少为殿下奔波出力,讨个赏银总还是不难的,可你偏偏哪壶不开……” 话未说完,尹衷发觉李笙突然止步,抬眼一瞧,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人,衣袂飘飘,俊美异常,仿若谪仙从天而降,即便手中拎了食盒,也不见丝毫烟火气,不禁呆了一呆。 李笙陪笑道: “林公子,您回来了!” 林叔明向二人点头致意,又对李笙道: “请借一步说话。” …… 尹衷坐在宅院之外不远处的亭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两匹马儿在竹林里吃草,时不时看向宅院大门。 半晌,才见李笙从里面出来,神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深莫测,到了眼前,却又欲言又止。 尹衷忍不住问道: “你倒是说话呀!好事还是坏事?” “对尹侍卫来说,算是好事。” “莫不是回京之事有了着落?”尹衷欣喜。 “回京回京!我说你是急着回京娶媳妇还是赶着投胎啊?除了回京就没别的好事了?”李笙气不打一出来。 尹衷失望道: “那还能有什么好事!” “眼下有一个差事,酬劳丰厚,不知尹侍卫是否愿意接手去办?” “什么差事?” “林公子有一批货物,要从泾县运往齐州,因鲁地近两年山匪横行,一般商队不接这条线。林公子愿出高价,征用护卫十位,押送货物……” 不等李笙说完,尹衷傲然道: “想我堂堂皇家亲卫,高低也是有品级的,岂能为了区区几两银子,委身去为商贩押送货物……” 李笙顿了顿,不理他,拔高声音继续道: “……事成之后,除按日补贴途中吃住用度外,每位保镖还可得十两银子的酬劳……” 尹衷:“几时出发?” 李笙一扬眉,心道:还不算傻! 每位十两银子,十位便是一百两啊!外加途中补贴,连他都替林公子觉得肉疼。那批货到了齐州,能不能赚到这么多银子都难说! 不得不说,林公子出手可真是大方,这摆明了是要送钱,又不好直接给罢了。 不过,雇佣皇家亲卫押送货物,本身也算奢侈之举了。 …… 从泾县快马加鞭,用不上两个时辰便可抵达洛县。 到了永丰街方外居巷口,李笙将马匹交给尹衷,约定了明日碰头时间,便径直迈步进了方外居。 尹衷则牵了两匹马回了住所。 此次来京一行共有十六人,因属非官方行动,需隐匿身份,不便住驿站。 起初一直住在方外居,后来发现太费银子,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索性直接租了一个宅子,既经济实惠,行事也自由方便。 牵着马刚进院门,里面的人见是尹衷回来了,兴奋不已,一哄而上。 “头儿,可有见到宁王殿下?能回京了不?” “头儿,咱们几时回京?能赶上回家过年不?” “头儿,咱们这次差事办的不错吧?可有赏银?” “头儿……” “回个屁京!谁他娘的再跟我提回京,我扣他一年的饷银!” 尹衷一声怒吼,把一群兄弟吓得一哆嗦,心里合计着,扣一年的饷银,那可不得了!但又一琢磨,不对呀,自打从京城出来,这都大半年了,也没领过饷银呐,眼下大家已是个个身无分文,若不回京,便拿不到饷银,这扣与不扣又有什么两样?还不都是没钱花? 大家回过味来,窃窃私语,有一个小兄弟大着胆子开口道: “头儿,适才房东来过了,催着咱们交房租呢,已经拖欠两个月了……” 另一人打断他道: “你提这干嘛,没见头儿一路奔波劳累,面色欠佳吗!” 赔笑道: “头儿,您路上没吃东西吧,定是饿了,小的先去柴房弄点吃的哈~” 片刻后,这位仁兄从柴房跑出来,小心翼翼道: “头儿,柴房里的米缸……见底了,今晚咱们吃粥行不?” …… 想了想,又补充道: “或者,夜里去山上打些野味?” …… 尹衷无语凝噎。 打从进了这个门,听到的每句话,可谓是句句扎心! 当机立断,沉声道: “大家先集合!” 一群人训练有素,瞬间归位。 “怎么少了两人?!” “报!是秦冕和小吹,他二人……在方外居……” 说话吞吐,必有隐情。 尹衷扫视着诸人,目光犀利,指着其中一人,厉声道: “你,说说!他俩怎么回事!” “头儿,是这样,今日一早小的在方外居排队买包子,看到招工启示,是方外居在招收临时打杂和跑堂伙计。就想着眼下咱们日渐拮据,又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头儿必定也是为此事烦心,咱们总要为头儿分担些才行。 于是回来一合计,便决定去试试看。结果咱们去得晚了些,只秦冕和小吹二人入了选,剩下的人,就想着过两日再去碰碰运气,毕竟每人每日可赚三十个铜板,多少也是个进项,而且,还供应每日三餐呢!” 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这每人每日三十个铜板,两人就是六十个铜板,一个铜板两个包子,六十个铜板就可买一百二十个包子……” 尹衷心中五味陈杂,看着面前一个个熟悉的面庞,哪一个不是刀尖舔血、无所畏惧,为了主子可随时舍命的勇猛之士,如今却沦落到如此境地,不得不感叹,真是英雄为斗米折腰啊! 不等那位小兄弟掰着手指头算完包子,尹衷朗声道: “罢了!随我去方外居,……用餐!今晚有事要议。” 众人一听说去方外居,以为是要去揪那两人回来治罪,还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是去用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实在是太久没吃到方外居的美味了! 看来这次是得了不少赏银,苦日子想来是要到头了呢! 第四十五章 年俸几何·不醉不归 泾县,林叔明私宅。 “菜已备齐,公子请慢用~” 中年妇人手脚麻利地上完最后一道菜,又将两壶温酒备好,准备告退。 “有劳伍婶了!” “公子不必客气!明日午时我再来,有事尽管让阿月找我!” 赵云洛看着那妇人背影远去,好奇道: “这是你新请来的厨娘?” 林叔明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先自饮了一杯,才道: “算是吧!这厨娘也不是外人,她是伍月的姑妈,儿子在纸厂做学徒。” 赵云洛接过酒杯也饮了,继续问道: “这偌大宅院,之前就没有奴仆吗?” “先前有几个,自从我离开侯府,这里的奴仆便全都遣散了,只留一个老伯定期来这里打扫庭院。” “那你每次来……” “我每月来此也住不上几日,没必要开火,纸厂有伙房,直接同孙掌事他们一道用餐也便宜。” “既如此,现下又何必请厨娘,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纸厂吃就行了。” “我怕你吃不惯。前阵子攸攸在时,有周妈妈张罗每日三餐,如今她们走了,我不能让你每日吃我带回来的冷食。 再说,……你病体未愈,还需多加调养,吃食上不能马虎。” 说着拿起筷子为赵云洛夹了一块红烧肉。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 “谁说我病体未愈!” 前一秒还感动得柔情似水,后一秒便炸了毛,腹诽道:我像是病体未愈吗?明明生龙活虎好吗! 林叔明想起午时在院中听到尹衷与李笙的对话:殿下面色苍白,弱不禁风,脚步虚浮…… 想到此处,忍俊不禁。 赵云洛见状更是气恼,斜睨着林叔明,突然邪魅一笑,道: “叔明既如此说,那我便听你的,多补补。” 说着,夹起红烧肉,端起饭碗,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心中却道:到底是不是病体未愈,我很快会证明给你看,保证让你心服口服! 林叔明看着他,绻缱含笑的眸光中,隐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沉与落寞。 想起晚饭前,当赵云洛将厚厚两打地契文书交与他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复杂情绪,林叔明生平还不曾体验过。 从小到大,向他谄媚讨好的人不计其数,但那些人为他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带着各种目的而为之。 还从未有人如赵云洛这般不求回报,只凭着心中本意,默默为他做好一切,让他可以接受地如此坦然,如此毫无顾虑。 能与这样的人携手一生,做相知相守的神仙眷侣,此生无憾。 然而,自己可以舍弃家业,离开侯府,了无牵挂。 但赵云洛不一样。 出身皇家,自幼万千宠爱,如今身为王爷,父母健在,兄长为一国之君,这一身份,注定不能如自己这般随心所欲。 按皇家一贯的思维方式,即便他想要远离庙堂做个闲散王爷,也要活在父母兄长的眼皮子底下,才会让他们安心。 这次遇袭一事于皇家而言,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莫说皇太后发了话,让他养好伤之后立即回京。便是没有这档子事,他离京也快一年了,再不回去,恐怕也说不过去。 这半年来,二人无话不谈,唯独回京一事,却似极有默契一般,一直避而不谈。 可有些事不是回避就能解决,该面对的终归是逃不掉。 今日听了尹衷一番话,与他心中所料不差,京城那边果然是已经催着他回去了。 “怎么不吃?在想什么?” 发觉他神色不对,赵云洛关切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为我做的那些事,定是花了不少人力和银钱。其实,我没有这些铺子也不打紧的,你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赵云洛知他说的是那八个铺子和十来个掌柜的事,遂道: “那算什么,我不过是吩咐人去跑个腿而已,况且那些本就属于你!至于银钱,不必在意,我又不缺!” 见他说的轻松,林叔明道: “说起银钱,我有一问。” 赵云洛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做洗耳恭听状: “明公子请讲,小王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叔明挑了挑眉稍,道: “不知宁王殿下年俸几何?” 赵云洛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 “嘿嘿,区区二万两,让明公子见笑了!” 顿了顿,又认真道: “所谓不缺银子,也不是说我有花不完的钱。 同我那些皇兄比起来,他们的家底可比我丰厚多了,明面上房产铺子田庄遍地都是,私底下的礼尚往来那就更不用说了。 皇长兄当年还是太子时,私库里就极其壮观,说是金山银山都不为过,其他皇兄应当也差不了多少。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挖空心思处处敛财,还总在父皇母后面前哭穷。 这些年我除了年俸会比皇兄们多一点,其他也没什么进项,同他们比,可谓是九牛一毛,但我却从未觉得手头不宽裕。” 林叔明叹道: “那是因为同他们比,你心地纯良,既不贪心,又无野心,而且,洁身自好,没有家室拖累……” 说到此处,突然住了口,脑海中已在想像他妻妾成群的样子。 赵云洛却是深深注视着他,直到看得林叔明有些无措地又端起酒杯,方才作罢。 原本有一堆话要与他理论,然而话至嘴边,却又作罢。深知有些话多说无益,嘴上说得再好,不如实实在在做出来,更能让他看得清楚明白。遂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赵云洛道: “早年我也有几间铺子的,当时觉得不好玩,就与皇兄换成了别的。” “换了什么?”林叔明随口问道。 “你猜?” “银钱?” “那多无趣!”赵云洛摇头否认。 “那是……珍宝物件?” “非也~” “宅子?” 赵云洛:“我又不缺宅子,京城两处宅院,再加前年皇兄又赐了一个宁王府,这么多地方,一年到头也住不上几日,白白空着,还要那劳什子做什么! 告诉你吧,我换的是京郊两座山头和好些个田庄!” 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林叔明。 只见他点头道: “嗯,倒也不错!不知那山头和田庄,每年可有产出?进项几何?” “这个嘛,这些年都是母后着人打理,我还不曾问过,只是闲暇时常去山上游玩打猎,常年困在皇城,只有到了那里,才玩的畅快。” 林叔明闻言点头,夹了一片笋干入口,细嚼慢咽,心中想的是,他作为皇子,在母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心思单纯,委实是幸运的。 而对面的赵云洛看他面上似乎并无喜色,一拍脑门,懊恼道: “哎呀!早知你更喜欢铺子,我就不换了!” 心道,日后定要多多搜罗好铺子才行。 林叔明心中却是一叹,将铺子换做山头,这是有多么向往自由! 或许他也并非真正无忧无虑。 并且,看来他除了年俸,确实也没有别的进项。 之前在烟雨楼万两黄金买下等闲山人的画作,后来又在姑苏城一掷千金,买下望江楼,单凭这副做派,断定他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如今看来,是自己错看了他。 这次为寻回那八个铺子加上那些人力,恐怕是花掉了他小半年的俸禄,看来,得想法子速速赚回些银子才行,万不能靠着他有限的年俸来贴补自己。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默默吃了几口菜,赵云洛突然又一拍大腿兴奋道: “对了,我竟忘了,在姑苏城还有半个酒楼呢!这也算是个进项吧! 也不知那臭丫头有没有给我赚到钱……” ...... 方外居三楼一间上房内,案上摆着几摞厚厚的账簿,苏攸攸与方慧正一头扎在账簿里,看得昏天黑地。 只见二人翻着账簿,时不时口中念念有词,一个报数,一个拿着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 “姑娘,时候不早了,歇一歇吧,别累坏了眼。” 周妈妈拿了暖手炉过来,又将案上的灯点亮。 昨日文斐一行从泾县回来,已是傍晚,便直接下榻方外居。 今日一早文斐与黎安出发去往姑苏,临行前让陈清媛指导苏攸攸学习看账簿,不知不觉就看了一整日。 看完最后一页,苏攸攸放下笔,对最后的数字很满意。方慧一边整理着账簿,一边神情夸张地道: “姑苏城那个方外居,是不是超级无敌大,起码得有三四个这里那么大吧?” 因同苏攸攸朝夕相处,方慧言语间也不时会冒出诸如“超级”“无敌”这类词汇。 “为何这么说?” “看了账簿,我猜的呀!就拿十月份来说,单单餐饮那一块,就比这边餐饮客房加在一起的总收入还多了!若不是门面极大,又怎会如此?” 苏攸攸道:“从占地面积看,姑苏方外居的确是大了一些,但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大。 姑苏城是大城市,无论客流量还是消费能力,都是洛县一个小县城没法比的。所以即使相同大小的铺子,只要地段相当,经营妥当,在姑苏城的收入必然会比洛县要高,黎生草堂如此,方外居亦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方慧点头思索着,待年底姑苏方外居客房部开张,那岂不是赚得更多! 这么说,想要赚多多的钱,就得去大城市开酒楼开铺子! 遂又问: “那京城呢,比之姑苏城又当如何?” 苏攸攸前世踏遍山河,领略过的大小城市不计其数,但这一世,去过最远最大的城市也就是姑苏城了,在方慧面前,也不过是个五十步笑百步的程度,但还是凭着经验道: “京城是大瑞都城,与姑苏城比,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方慧抱着账簿,面现神往之色,仿佛憧憬着在京城自己开的铺子里打着算盘数钱的样子。 苏攸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 “周妈妈,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冬日昼短,已是掌灯时分。 周妈妈带着苏攸攸与方慧下了楼,来至二楼最角落的一处雅间。酒楼上下都知道,这是陈清媛特地为他们留的专用包间。 小伙计见人来了,客客气气打了招呼,便立马去后厨传菜。 此时已至酉时末,用餐高峰将过,大批客人陆续用餐完毕结账离席,也有小波食客刚刚赶来用餐。 陈清媛正在后厨指挥着两名杂工,将后厨刚刚备好的几大桶饭菜装上后院角门的马车。 又让人去大堂叫了冯三。 冯三身着方外居伙计制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瞧了一眼马车上热气腾腾的大桶吃食,道: “夫人,这是要送去小院的晚膳?” “嗯,大冷天的,偏又赶上小院赶工,你且带两个伙计跑一趟,将今日晚膳送过去!” “是,夫人!我这便过去!”冯三也不耽搁,直接喊了刚刚搬运的两名杂工,套好马车出发。 刚起步,陈清媛想起什么,喊住冯三: “前日孟姑娘染了风寒,这两日硬撑着没停工,眼下不知怎样了,你顺带去草堂配几副药,给她送去。” “有劳夫人记挂,昨日小的已经送了药过去,看情形倒也无大碍。” “那便好,快去吧!” 马车再次启动,陈清媛又嘱咐道: “让她不要硬撑着,该歇息就歇息!” “小的定将夫人的话转告于她!” 马车穿过巷口,话音飘远。 这冯三便是那两年前因偷盗而被迫卖身黎生草堂的行窃者。 起初在黎生草堂打杂,做事倒也卖力,后来派他做些跑腿的事务,比如去各处点货送货,协调货源。方外居开业后,因他为人机灵,这边又缺人手,便安排他做了跑堂领班,同时协助做些酒楼上下的管理事务。 如今两年期满,欠下的二十两赔偿金已全部还清,而他最终也选择了继续留下,追随黎安。 适才提及的“孟姑娘”,便是当年在公堂作证的烟雨楼“阿梦姑娘”孟珍。 那场官司过后不久,她便从烟雨楼赎了身,带着弟弟孟玉投奔黎生草堂,以谢黎安救命之恩。 正值方家小院扩建招工,黎安便安排孟珍跟随陈清媛左右,协助她打理小院的生产事务。 方外居开业后,陈清媛多半精力都放在方外居,小院那边逐步放手,交给孟珍打理,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 目送马车走远,陈清媛回到后厨,正巧碰见从二楼小包间下来传菜的小伙计。 “苏姑娘已去了雅间,夫人可要一道前去用餐?” 陈清媛探头向大堂内瞧了瞧,见客人稀稀拉拉,不似先前那般多了,点头道: “也好。” 片刻后,几个伙计端着五六样刚出锅的菜品点心,随着陈清媛直奔二楼。 一上楼,走廊前方一个大包间,半开着门,可闻屋内人声嘈杂,喧哗不断。 “……老子还怕了他们不成,那山匪再凶,还能奈何得了咱们?” “是啊,到时候指不定是谁劫谁呢!” “哈哈哈哈……” “不回京也罢!待从齐州回来得了酬劳,咱们也能过个好年!” “来来来,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秦冕和小吹那俩小子呢?不说在这里打工吗,咋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他俩忙着呢,说过会儿再来找咱们!” 屋内十来号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还有人冲着门口大声豪气地喊着: “小二,小二!拿酒来!” 陈清媛停下脚步,见附近没有旁的伙计,便接过身旁小伙计手中托盘,并向他使了个眼色。 小伙计会意,快步上前去招呼雅间的客人。 小包间内,饭菜上桌摆好,几个伙计退出去。陈清媛拿起汤勺为每人盛了一碗羊汤。 “今日天气寒冷,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苏攸攸用汤碗捂了捂手,拿起调羹浅尝一口,入口不腻,热度适宜,便又尝了一口细品,鲜香味美,原汁原味,遂道: “好喝!这是今冬的新菜品吗?” 陈清媛笑道: “正是!为了这汤,沈师傅可没少折腾,试过好几种法子,最终大家还是觉得原汁原味最好!” 一口气喝了半碗羊汤,原本有些微凉的手脚暖和起来。 羊肉可谓冬季滋补佳品,做法也是花样繁多。想想前世那些美味:手抓羊肉,烤羊排,烤肉串,羊肉火锅……,拎出来任何一个,都极有可能成为爆款菜品。 只是今年把精力都放在了研发厕纸上,竟忘了研究秋冬菜品这档子事儿。 这边正想着,却瞧见一旁的方慧正一颗一颗地将汤里的葱花拣出来,半晌,碗里一颗葱花不见,这才拿起汤匙喝起来。 苏攸攸见怪不怪,周妈妈但笑不语。 陈清媛皱眉,却是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年幼时亦是如此,只暗叹一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苏攸攸看着方慧碟子里的一小撮葱花,若有所思道: “陈姨,来酒楼用餐的客人,可曾有过吃了忌口的东西而起了争端的?” 第四十六章 南山九酝·横生事端(上) 陈清媛略一思索,道: “咱们洛县还不曾有过,最多是对某样东西不爱吃罢了,还谈不上一口也不能碰的那种程度。” 说到这,瞪了一眼方慧。 又接着道: “不过上次在姑苏城…… 突然,门外一阵嘈杂,打断了她的话头。 只听一人高声道: “什么?二十五两!你这账怕不是算错了吧!” 小伙计赔笑道: “客官,这账没错,确实是二十五两银子。” “不过吃了几个菜,几壶酒,竟要二十五两!这要不是算错了,便是敲诈了!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听到此处,陈清媛起身: “攸攸周妈妈你们慢慢吃,我过去瞧瞧”。 方慧之前见到那间包房里黑压压的一屋子人,粗声豪气,孔武有力,当时就觉得怪吓人的,遂担忧道: “娘亲,还是别去了吧……” 苏攸攸也开口道: “陈姨不若先等等,先让冯三去解决。” “冯三去小院送餐了,这会儿怕是还未回来,还是我去,无妨!那些人应当不会是来吃霸王餐的。” 说罢开门出去。 门外不远处,大包间半开着的门口,站着一位黑衣中年男子,带着些怒意,气势逼人,相形之下,小伙计显得矮小瘦弱,局促不安。 一抬眼瞧见陈清媛向这边走来,小伙计顿时松了口气。 “夫人!客官,这位是……” “管你是谁,快去叫掌柜的来!” 陈清媛微笑道: “这位客官,掌柜外出了,今日不在,我是这酒楼管事的,您有何事,找我也是一样的。” 男子瞥了一眼陈清媛,不屑道: “一个妇人能管什么事!” 陈清媛并未理会,而是直接问伙计: “阿生,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是这样,这间包房,今晚所用酒菜共计二十五两银子,但这位客官硬说是咱们算错了帐,不肯结账……” “哎,你这话说的,老子又不是不结账,你一上来就要二十五两银子,这一顿可抵得上寻常十顿了!咱们总得弄个清楚明白,省得花了冤枉钱!” 陈清媛忙道: “客官稍安勿躁,阿生,去拿菜单来,咱们当着客官的面,再重新算过。” 恰巧另一个伙计正从楼下跑上来: “菜单在此,菜单在此!” 陈清媛接过菜单看了看,道: “菜品点心等吃食,共计一两零十文,南山九酝二十四壶,十二斤,共计二十四两,酒菜总计二十五两零十文,适才已给您抹去了十文零头,收您二十五两整。 这账目并无不妥之处。 只是,不知客官点的这些菜品点心和酒的数量可对,还请客官过目。” 那黑衣男子也不理会旁的,一把夺过菜单。 此时身后的门也大开了,十来号黑衣人纷纷围在男子身后交头接耳。 为首那男子面色愈发难看,道: “咱们是点了这些东西没错,可这酒,凭啥竟要二两银子一斤!老子也不是没见识过,京城聚福楼最好的阡云酿,一斤也无非二两半银子!” “是啊,你们这小小县城,坐地起价啊!” “不对啊,咱们也不是没在这吃过酒,之前也没见这么贵的呀!” 陈清媛道: “客官息怒,诸位原来是咱们的老顾客了,有话好说。 只是今日这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南山九酝,我们这里最好的酒。 此酒因酿制的法子过于繁琐复杂,每年咱们这酒楼能得的存货不多,统共也就不过百斤。 物以稀为贵,卖的也都是实价,二两银子一斤属实不高,若是在江州城或者姑苏城,这酒一斤也是要卖到二两半的。 各位若不信,自可去别处打听,一问便知。 至于这酒如何,诸位今日也尝过了,想必是心中有数的。” 众黑衣人听罢,又开始嗡嗡议论: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南山九酝啊!” “早知就不喝那么快了,都没来得及细品!” “其实,头儿,您也不必点这么好的酒的,嘿嘿!” …… 为首黑衣人冷着脸,大手一挥,身后诸人全体噤声。 “我等并不知晓此酒,亦未曾点过。必是你们拿错了,今日这酒钱,不能这么算!” 陈清媛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伙计阿生。 阿生从容道: “是客官亲口说的,要这里最好的酒!否则小的也不会擅作主张……” 黑衣人眼睛一瞪: “老子何曾说过!” 又回头向诸人道: “你们可有人说过?” 众人迟疑地摇摇头。 阿生急红了脸: “适才你们唤我来时,分明是这样说的:去拿你们最好的酒! 我是听了这话才上了这酒。 起先也只是拿了六壶,也就是三斤,后来你们又叫了小的来,说这酒好喝,又加了两次,若不是夫人曾嘱咐过,要留些库存备用,你们今日喝的怕是还不止这十二斤呢!” 旁边另一个伙计小方点头附和,他与阿生最为要好,理直气壮道: “就是,分明是你们自己要的,还怨别人拿错了!反正,反正这酒你们也喝了,又不肯付钱,是想赖账不成?” 此话一出,为首黑衣人寒意凛然,二话不说直接揪起小方的衣领子,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陈清媛一看不好,连忙上前拉了那黑子人的袖子试图劝解道: “客官息怒,莫要动手!有话好说……” 黑衣人冷哼一声,心道:说了半晌,还是被当成赖账的! “这他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白白浪费老子口舌!” 说完,一甩手,看似不曾用力,实则竟是将陈清媛和小方一起甩飞出去,众人惊呼。 “头儿……” “夫人!小方!” 被甩飞的伙计小方,摔在走廊过道,滚了几滚,堪堪停在了楼梯口,距离楼梯只差小半步。 好险! 所幸未伤及筋骨,还能爬起来,只是人已经鼻青脸肿吓懵了。 陈清媛虽没有飞出多远,但却重重撞在了墙上,恰巧那里放置了一个一人来高的陶瓷摆件,只听哗啦啦一声巨响,陶瓷碎了一地,眼见着陈清媛整个人软绵绵晕倒在了地上,额头已经在流血了。 阿生也是慌了,忙上前扶起,急切唤道: “夫人,夫人!” “娘亲!” “陈姨!” 一时间,方慧,苏攸攸与周妈妈,从走廊尽头的小包间里冲了出来,向陈清媛奔去。 与此同时,楼梯上也传来匆匆脚步声。 率先上来的是冯三,见状直奔陈清媛那边,并吩咐阿生道: “快去草堂请黎掌柜来!” 阿生飞奔而去。 黑衣人却是浑不在意,冷笑道: “还别说,老子若是真要赖账吃霸王餐,你们又能奈老子何?” 言罢,便瞧见楼梯口站着三人,正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一时尴尬,无言以对。 中间一人正是李笙,另外两人则是先前随冯三去小院送餐的两名杂工。 几人正尴尬对视的当儿,后面窜出一个小女娃。 “方慧!” 苏攸攸见势不妙,追了过来,只是还来不及阻止,猝不及防间,方慧已经抓起黑衣人的一只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第四十六章 南山九酝·横生事端(下) 苏攸攸的心也在往下沉,不由看向楼梯口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李笙。 这人若是存心要伤方慧,那简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眼下除了向李笙求助,别无他法,只能坐以待毙。 李笙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刹那间,黑衣人已经变了脸色,李笙一个闪身,在黑衣人动作之前,将方慧捞过去,苏攸攸松了口气。 方慧被李笙揪过来,心有不甘,张牙舞爪地想要再次冲向黑衣人,却被李笙拦住,只能朝着黑衣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无赖!欺负我娘亲!大坏蛋!吃了饭不给钱,不要脸!无赖!大坏蛋!不要脸!……” 黑衣人赫然而怒,但又不能当场发作,心知单打独斗不是李笙的对手,尽管自己人多,却架不住李笙是宁王的人。 再说,今日这事着实有些丢人。 小女娃叽里呱啦不停骂着,李笙也不忌讳,直接指着他大笑道: “尹衷啊尹衷,没想到你堂堂……咳咳,还有今日,哈哈哈哈……” 旁边那两个杂工也是强忍着笑意,脸都憋红了。 黑衣人气急败坏,心道,我奈何不了李笙,还治不了那俩小子吗,遂指着那二人道: “秦冕!小吹!你们俩给我过来!擅自离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二人正犹豫间,那边冯三喊道: “你们俩,别在那傻站着,过来搭把手!” “哎~”二人异口同声,颠儿颠儿地跑过去,还不忘对黑衣人解释: “头儿,今日工钱还没结,咱们不能早退,得把活儿干完才行!” 苏攸攸见状,原本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同时对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也大概猜出个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阿生带着黎掌柜匆匆赶来。 …… 大包间内,尹衷将一众兄弟打发回去,只剩他与李笙二人。 “说说吧,霸王餐!” 李笙瞧着尹衷裹着绷带的右手,揶揄道。 “我又不是存心!这不是钱不够吗!” “没钱你还带了一帮兄弟来吃酒?” “我这不是想着明日便要押送货物去齐州了,临行前犒劳一下那些兄弟……,哎呀,我又不是一个子儿都没有,吃顿饭的钱总还是有的,可谁知,这顿饭竟吃出了天价!” “那你说说,你口袋里还有几个银子?” “十……十五两。 我原想着,吃顿饭,顶大了不起五两银子总够了吧,可谁曾想,兄弟们不过多喝了几杯,这酒楼竟要收我二十五两! 那那那什么酒,叫南山什么玩意,竟要二两银子一斤!它也不是我们点的,早知那么贵,谁还会喝那么多! 二十五两啊,这都够寻常吃多少顿了啊!那我能不急吗!” “这么说,你酒也喝了,人也伤了,还扬言要赖账,对吧?” “谁说……,那酒……,是,酒是喝了没错,但老子既没想要赖账,也没想要伤人……” “没想伤人,那伙计被摔得鼻青脸肿,方夫人不省人事,我可是亲眼所见!” “我只是轻轻一推而已,谁知那二人竟如此柔弱不堪!” “你当是别人都如你尹大侍卫这般壮硕!亏得我眼疾手快,把那小女娃给救了,不然,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祸事! 还有,“老子若是真赖账吃霸王餐,你们又能奈我何?”你这句话,我可是亲耳所闻。 尹兄啊,今日这事,我看那小女娃骂你骂得也不冤。” 说到最后李笙忍不住窃笑起来。 “无赖!不要脸!大坏蛋!” 尹衷耳边回荡起方慧的骂声,一时气极,他堂堂皇家侍卫,何曾受过这等谩骂,竟生出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心酸之意,遂黑着脸道: “那老子也不能任人宰割啊!” 李笙却是白了他一眼,道: “这方外居做的是正经生意,价格又不是乱开的,又何至于讹了你? 再说,就算是有什么误会和不妥,你来此已有大半年了,这方外居的东家是谁,我想你自然也查得清清楚楚了吧?” “东家?黎氏……哦,神医苏家,那又如何,我还怕了不成!” 李笙一副怒其不争样子: “你既知晓,还惹事! 宁王殿下重伤垂危,若非苏神医救治,怕是早就性命不保。于殿下而言,苏家有救命之恩。 而林公子同苏姑娘的师父,也是过命的交情 你今日所为,苏姑娘可都看在眼里。这位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娃,你若是得罪了她,别的且不说,林公子那边就不会袖手旁观,如此一来,你这差事,怕是也要泡汤了……” 李笙每说一句,尹衷的面色都要白上一白。 李笙却是继续道: “还有,你大概还不知晓,姑苏城那个方外居,咱们宁王殿下也算是小半个东家呢,虽说与这个方外居不大相关,可两个方外居的大东家可都是苏家……” 后面说的啥,尹衷早就没在听了,纠结了片刻,一咬牙,道: “兄弟,借我十两银子,不,十五两!” 李笙一愣,为难道: “尹兄,这回可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也没钱啦,今日在泾县原本是要向殿下报账的,结果你张口就回京回京,把殿下惹了,害得我钱也没要成。” 说罢,见尹衷哭丧着脸,又继续道: “不过,你也无需多虑……” 话未说完,有人过来叩门,李笙见是冯三,因在方外居常来常往,二人也是熟识,忙问道: “方夫人如何了?” “已经醒了,黎掌柜说除了外伤,暂无大碍。” 李笙与尹衷暗中松了口气,冯三又道: “黎掌柜与苏姑娘在楼上,让小的过来请二位移步过去。” …… 三楼一间上房内,暖炉上炭火正旺,屋外寒夜似水,屋内温暖如春。 冯三带着李笙与尹衷进来,黎掌柜与苏攸攸向两个伙计阿生与小方问完了话,正打发他们出去。 周妈妈从卧房端了托盘出来,苏攸攸问道: “可都睡下了?” 周妈妈点头,将手中托盘放下,又为苏攸攸与黎掌柜倒了新茶。 “夫人原是要出来的,说黎少掌柜临行前将酒楼托付于她,今日之事总得有个交代才行。奈何方姑娘因受了惊吓,睡得不甚踏实,竟是一直拽着夫人的衣袖,不肯撒手。 夫人伤了头,想来也是乏了,没一会儿便也睡下了。” 苏攸攸道: “那便好,我看她这一日也不得闲,又受了伤,”说着,捎带敌意地瞥了尹衷一眼,“这事我们也晓得来龙去脉,就不劳她费心了。” 黎掌柜叹道: “方慧那孩子,向来机灵,就是这鲁莽性子,可真得改改才行。”说着看向李笙,“今日亏得有李小兄弟在,不然怕是要吃大亏了。” 李笙点头笑笑,尹衷却是尴尬至极,将受伤的右手藏于后背。见苏攸攸与黎掌柜都不再言语,李笙笑道: “黎掌柜,苏姑娘,这位尹兄与我熟识,都是自己人,今日之事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知二位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黎掌柜率先开口: “酒楼之事,老夫向来不参与,但就伤人这一桩,老夫以为,阁下须得有个态度,先将这药钱结了。” 尹衷朗声道: “在下虽为无心,但确有伤人之过,一应诊疗药费,尹某自当不会推托。” 李笙笑着附和道: “不知药钱几何?” 黎掌柜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毛,道: “那伙计用些外敷药粉即可,只是方夫人这伤,最快也得将养个三五日。药钱总共按照五百文算吧。药方在此,二位尽可去药房打听核实。 至于诊费,于老夫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便不与阁下计较了。” 李笙与尹衷二人相视一眼,认为黎掌柜的要求也在理,点头应允下来。 苏攸攸却是拧着眉,黎掌柜见状问道: “小主子,可有何不妥?” 第四十七章 广结善缘·打工还债(上) 苏攸攸道: “陈姨伤在额头,虽未危及性命,但也关乎到女子容颜,若留了疤,那可是终生抱憾的大事。 不知黎掌柜适才的方子上,可有消除疤痕的灵药?若没有,攸攸以为,应当加上此药。” 黎掌柜恍然道: “是老夫疏忽了!那方子上皆为寻常外伤及凝气安神所用草药,并不能保证不留疤痕。我黎生草堂眼下也并无消除疤痕之灵药。 不过老夫倒是知晓一物,叫做百灵膏,可去腐生肌,消除疤痕。只是此物世间少有,说是价值千金,亦不为过……” 苏攸攸接过话头道: “那便是了!不知这位大叔可有法子寻到此药?若能在三日之内寻得,此事便作罢,若不能,少不得出些银子,我们自己想办法求药了。” 尹衷身为皇家侍卫,听命于太后娘娘,后宫故事也见识了不少,他自是知晓,容貌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别说是能够消除疤痕的灵药,便是用了可以容光焕发的胭脂水粉,在后宫或是达官贵人的后宅,也是争相抢购,紧俏得很。 若是在京城,这事他说不准还能设法一试,可眼下在这小县城,实在是一筹莫展,遂皱眉不语。 李笙心道,这苏姑娘一开口,又是一笔巨款呐!于是打圆场道: “咳咳,说起来尹兄也并非那蛮横跋扈之人,只是一时冲动,下手也没个轻重,今日之事皆为无心之举……” 不等他说完,苏攸攸道: “因他一个无心之举,我陈姨却要白白遭受无妄之灾,凭什么?” 一句话将李笙堵在那里,闭口不言,一时陷入尴尬。 此时,一道温婉柔和的语声从隔壁卧房传来: “攸攸且过来,陈姨有话与你说。” 卧房内,方慧在床上睡着,陈清媛披了件冬衣坐在床边,一头松散的乌发如瀑,额头上缠了绷带,面色苍白。 苏攸攸关切道: “陈姨怎么醒了,说好了你只管安心休息,这事我们自会处理。” “攸攸,我听闻那桌客人,似是从京城来,又与李笙相熟,想必身份非同一般,无论如何,咱们还是要以和为贵。 我这伤无碍,看得出来,那人也是无心,咱们莫要得理不饶人。这事就按照黎掌柜说的,让他给个五百文就行了。” “不妥!这岂非太便宜他了!陈姨这么年轻,若是因此而留了疤,那……” 陈清媛笑着打断道: “便是平日里稍有不慎,也有磕了碰了的时候,留疤不留疤的,随他去,我也不在意。 今日这事,最要紧的不是我的伤,而是那酒钱,须得算算清楚,酒楼可以不赚他的,但却不能亏本。” “陈姨!攸攸觉得,酒钱是小事,人才是最要紧呢! 那人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明目张胆仗势欺人。他既然肯留下同我们协商了结,便是能够讲通道理的。既如此,那就应该把道理讲清楚,是谁的责任便由谁来负,该当是我们的权益,能够多争取一分便是一分。” 陈清媛怔怔看着她,着实被这番言论吓到了。 只见苏攸攸又促狭一笑,悄声道: “不过陈姨放宽心,那除疤的灵药,山上便有!陈姨这个伤,最多一月,便可恢复如初。 明日陈姨随我们一道回去,酒楼的事就莫要操心了!” 陈清媛神色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许湿意,看来这孩子是真正拿自己当家人了。 “攸攸,陈姨知你是非分明,凡事皆以理论公道。但这人世间,并非事事都有公道,不是所有人都会跟你讲道理。 倘若那一桌子人真是霸道蛮横之辈,有如山匪那般行事,你黎叔与先生他们又不在,怕是也只能任由人欺负了去。 今日亏得有李笙在,听说还从那人手上救了方慧,回头我必是要重谢他的。 那位客官,能留下跟咱们讲道理,可见并非恶人。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还有需要人家照拂之处。 咱们开酒楼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和气生财,若能广结善缘,那便更好。” …… 片刻后,苏攸攸从卧房出来,回到座位上坐好,道: “陈姨说,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况这位大叔亦为无心之过,灵药之事便算了。” 尹衷闻言一愣,向卧房方向一揖,朗声道: “多谢海涵!” 苏攸攸拿起桌上菜单,扫了几眼,正色道: “那么接下来咱们说说那酒的事。 据酒楼的伙计说,是你们吩咐说要最好的酒,是以才给你们上了咱们酒楼最好的南山九酝。一共二十四壶,十二斤,酒菜总计二十五两银子。 而大叔的意思是,当时不曾要过最好的酒,是以不肯按照二十五两结账。 对否?” “是这么个事儿!” “鉴于现场没有监控……咳……没有第三方证人,真相究竟如何,不在场之人无从知晓。那我便谁的话也不信,只看结果。 其一,这十二斤酒,你们是实实在在喝了的。 其二,南山九酝二两银子一斤,这价格你们在这之前并不知晓,而伙计以为你们是酒楼常客,理当知晓酒价,因此也并未告知。 可对?” “虽是常客,以往咱们喝的都是普通清酒,今日喝的这酒价值几何我们确实并不知晓。” 苏攸攸继续道: “按惯例,理应是吃了多少酒就要付多少钱。 但今日这事,酒楼伙计也有疏忽,上酒之前若是多说一句,告知各位这酒要二两银子一斤,那便没有后面那些事了。 故此,酒楼甘愿承担一部分责任,但这酒你们毕竟也是实实在在喝了的,总不能一点都不承担。大家各退一步,单就这酒钱,给你们打个五折,便是十二两,加上菜品点心那一两,总共收您十三两银子。 二位觉得可行?” “苏姑娘说得在理~” 李笙率先开口,并拿胳膊肘捅了捅尹衷。心道,人家道理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有什么不行的,若非你老兄囊中羞涩,付全款都不在话下,哪里还会有今日这事。 对尹衷而言,这个结果已经超出预期,默然点了头。但转念一想,原本只要一个零头便能解决的一顿饭,生生花了十三两,不禁仍是肉疼。 见尹衷点了头,苏攸攸又向一旁的冯三道: “冯三,适才可有去查过酒楼的饰品摆件册子,那打碎的陶瓷摆件是多少钱?” 冯三忙道: “回苏姑娘,查过了,那件打碎的三彩凤尾瓶,是同另两件一起入的账,三件共计五十两,并未细分这一件是多少。”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翻开标记好的那页,呈了上去。 周妈妈接过册子,苏攸攸瞧了瞧,问道: “另两件可与它相同?” 冯三道: “这个采办时我记得,三件同是凤尾瓶,大小相差无几,花纹略有不同。” “那便五十两三件均摊来算,一件十六两六百六十六文。 这位大叔,那摆件是酒楼财物,现下碎了,由您而起,便理应由您承担,这账也是明摆着的,我们也不跟您扯谎,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 苏攸攸见他默认,便道: “摆件,加上之前那药钱五百文,酒菜十三两,烦请黎掌柜算算总共是多少?” 黎掌柜略一思索,道: “总计三十两零一百六十六文。” 苏攸攸当机立断: “那就抹去零头,算三十两吧! 这位大叔,今日您须得付酒楼三十两银子。” 说罢,众人齐齐看向尹衷。 第四十七章 广结善缘·打工还债(下) “苏姑娘,这钱……尹某不是不给,而是一时真拿不出这么多来。” 苏攸攸早有预料,也不强求,心平气和道: “既如此,看在你们是酒楼常客,又与李笙大哥相熟,这账便记在骆公子账上。 冯三,回头将这三十两银子的来龙去脉记清楚了。” “是!” “哎,慢着,不妥!” 尹衷纠结着,心道,宁王殿下若要知道这事,定是又不待见他了,那到时回京之事可就更是遥遥无期了。 瞧了一眼李笙,只见他抿嘴不语。 一咬牙,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想了想,还得留一些补交房租,又把那袋碎银子放了回去,将银票递与冯三,道: “这是十两,今日只能先付这些,余下二十两,先欠着,年底一并还清!” 冯三接过银票,苏攸攸却道: “这位大叔,您若是不肯记在骆公子账上,便只能将三十两全数结清了。” “为何?既然能记骆公子的账,怎么就不能记尹某的账了?于你们而言,这不都是一回事吗?” “那肯定不是一回事啊!骆公子与咱们酒楼有合作关系,都是熟人,随时都能找得到,记在他的账上,年底清算时,将这笔钱直接扣除就行了。 可大叔您就不同了,今日若答允了您先欠着账,改日若找不见人了,我们问谁要银子去?” “苏姑娘多虑了,尹某言出必行,说了年底还清,绝不会赖账!” “大叔这话即便说得再令人信服,也终究是空口无凭。” “这……这……难不成,就没别的法子了!” 黎掌柜忍不住道: “法子肯定有呀,要么你先问熟人借,或者抵押个值钱东西,咱们也都好商量。” 熟人?尹衷瞄了李笙一眼,李笙瞪着他:熟人也是囊中羞涩呀! 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还真就没个值钱东西! 尹衷正愁眉苦脸,苏攸攸却是灵机一动: “要不然……,还有个法子,不知大叔愿意不愿意。” “且说来听听。” “今日同大叔一同在酒楼吃饭的那些人,可都是大叔手下听命于大叔?” “是,又当如何?” 苏攸攸又转向冯三道: “昨日听闻黎叔与我师父说起,考虑招些个身手好的人,组建一个小队,专门负责酒楼以及草堂的安全保卫工作。 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咱们酒楼一到临近年底这两个月,就格外忙碌,而这个时候恰巧又是一些盗贼、或是吃白食的无赖最为猖獗之时,酒楼杂工伙计本就人手不足,还要提防那些人,实在顾不过来!” “招工告示可张贴出去了?” 不等冯三回话,尹衷道: “苏姑娘的意思,是想让尹某和那些个兄弟来这酒楼当差,以抵还所欠那二十两银子?” “正是,大叔可愿意?” “也不是不愿,只是自明日起我还有别的差事在身,只怕……” 不等尹衷说完,李笙捅了捅他,低声提醒道: “去齐州只要十人。” “哦哦,那便还有六人!咳咳,敢问苏姑娘,若是我出六人在此当差,不知几时才可清还?” “这个嘛,按照每人每日的工钱算算就知晓了,冯三,眼下咱们的伙计和杂工工钱是多少?” “回苏姑娘,方外居跑堂伙计是每人每月八百文,每月有三日休沐,年底有额外奖金。而最近招的临时杂工,工钱是每日清算,每人每日三十文。” 苏攸攸道 “那便都按照每人每日三十文来算,除此之外,还提供每日三餐。” 这在洛县县城,已经算是高薪了。 尹衷掰着手指算起来: “每日三十文,六人一百八十文,十日一千八百文,一百日……才十八两……,这要还清二十两,可要四个月了!” 冯三挪揄道: “阁下这二十两,只需还四个月,真当是轻松得很!我当年那二十两可是还了两年之久呢! 在方外居当差,多少人求之不得。阁下自可四处打探打探,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可都争着抢着来呢!” 尹衷唯有苦笑。 李笙则是朝着他的后脑勺一拍,笑道: “我说你是不是傻,你那差事办完回来,有了银子不就直接还上了吗,又无需让他们在此一直呆满四个月。 留他们在此,便算是你对苏姑娘的一个承诺,不至于日后赖账找不着人。 那六位兄弟虽不能跟着你去齐州,但在此处一日三餐不用愁了,于你而言,也少了后顾之忧不是?” 尹衷摸摸头,一想也是,便也释然。 只听冯三又道: “只是,适才苏姑娘所说那安保人员,尚未张贴告示,工钱几何也尚无定论,原是想等少掌柜与先生归来再做定夺的。” 苏攸攸想了想,道: “既如此,那杂工和别的差事可还缺人手,将那六人先安排上,待黎叔他们回来,再做调整。 冯三略一思索,道: “三四个人当是没有问题,六人的话,恐怕……” 不等他说完,尹衷突然道: “哦,我想起来了,不是六人,是四人,四人! 另有两人,秦冕和小吹今日已在此做了一日工了!” 冯三闻言回忆起来,今日是他亲自招的工,想到之前随他去小院送餐的那两位,恍然大悟道: “秦……哦,原来他俩竟是阁下的人,难怪身手敏捷,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李笙但笑不语,尹衷却是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这一整日,皆是弄得这般哭笑不得,狼狈不堪,此刻只想离开此处,自己静静。 “今日之事既已了结,那在下便先行告辞,明日自会让那六人前来当差。” 尹衷向黎掌柜及苏攸攸等人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开。 李笙在后面喊道: “尹兄,明日寅正时,咱们在巷口汇合!” 待尹衷走远,苏攸攸向李笙道: “今日多谢李笙大哥了!” 随即又眨着眼睛,一脸八卦地问道: “这人到底是不是骆公子的人?” 李笙笑道: “要说不是,他们也会为我家公子做事,可要说是,他们又不归我家公子管。” “哦,那是……你家公子家中派来的?却又不受你家公子待见?” 李笙竖起大拇指: “苏姑娘英明!” “你们明日可是要去泾县?” “正是。” “那劳烦李笙大哥顺便带些酒楼的点心过去给三叔他们,三叔那宅子里没有厨娘,吃食颇为简陋。” “苏姑娘有心了。” 苏攸攸又吩咐冯三: “稍后去与张伯说,让他明日略提早些,将点心做好,打包好了交与李笙大哥。三叔最喜爱水晶龙凤糕,可多做些,天冷多放几日也无妨。” 冯三应声,李笙左右无事便也告辞。 屋内只剩下苏攸攸、周妈妈,及黎掌柜与冯三。 “明日陈姨随我回山上休养几日,酒楼这边可有问题?” 冯三是个机灵的,见苏攸攸如此问,当即回道: “说来也是冯三失职,少掌柜临行前曾嘱托于我,酒楼之事多多尽心,莫要让方夫人过于劳累,谁知今日竟让夫人受了伤。 苏姑娘放心,尽管让方夫人安心修养便是,酒楼这边有我在,实在不行,还有黎老掌柜呢!” 黎掌柜叹道: “老夫早与黎安提过,多寻些可用之人,莫要再劳动她一个妇人抛头露面!” 第四十八章 改进服务·莫名心忧(上) 苏攸攸道: “论经商才干,我觉着陈姨可不输于男子。从小院到酒楼,大家有目共睹。 黎叔想必也因此而觉得陈姨无可取代,是以委以重用。” 冯三点随即头道: “莫说是少掌柜,连我都觉着,小院也好,酒楼也好,只要有方夫人在,心里就格外踏实。” 黎掌柜道: “话虽如此,女子在外终不比男子,今日若非那人与李笙相熟,也是个讲理的,还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呢! 要我说,这次回山上便就此歇了也好。” 说罢向卧房方向瞧了一眼,也并不怕陈清媛听到。 苏攸攸知他并非是对陈清媛有何不满,只是传统思想根深蒂固,一时很难转变。且坊间一些闲言碎语,他虽未提及,但心中多少会有些芥蒂。 因此只道: “黎掌柜虽是一番好意,但攸攸以为,这事还得看陈姨自己,她若闲不下来,便由她去。” 黎掌柜也无从反驳,苏攸攸喝了口茶,心念一动又道: “还有一事,原是想等黎叔和我师父回来再议,但今日就便说了也无妨。 你们觉得,今日之事阿生可有错?” 阿生便是那点酒传菜的小伙计。 黎掌柜沉吟道: “按常理说,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事到如今,多少也与他有些干系。” 冯三不无担忧地道: “苏姑娘……可是要罚他?” 苏攸攸摇头道: “今日之事,阿生若是换做别人,也同样会出问题。 以往酒楼伙计向客人主动报价并非硬性要求,因此错不在伙计,而是酒楼管理上的疏漏。 这一问题若不解决,日后类似事件还会发生。” “苏姑娘的意思是……” “鉴于今日之事,咱们酒楼须得对跑堂伙计的服务,做个梳理和调整,不妥之处须得重新立规矩,把服务做到位,尽量不要让人挑了错处。 咱们让每个伙计都按照酒楼的规矩来,这样日后若与客人发生口角纠纷,咱们有理有据,说得清究竟是谁的责任。” 冯三似懂非懂,求知若渴道: “不知哪些地方需要调整,具体要立些什么规矩,还请苏姑娘明示!” “其一,往后酒楼所有菜品、点心、酒水,统统明码标价。 除了大堂原有的一套菜牌,二楼三楼每个包间都要放一份全套菜牌,且菜牌上注明当日价格。食客们点什么菜,什么点心什么酒,多少钱,一目了然。 对于不识字的食客,也不打紧,咱们只要有问必答,不欺不瞒,也挑不出错来。 其二,每位伙计,需要熟记菜品名称与相应价格。 点菜时,伙计们必须要当着客人重述一遍点了哪些东西,让客人确认,且必须使用菜牌上的统一名称,不能像今日这般只说是“最好的酒”,菜牌上可没有“最好的酒”这一选项。 不论熟客与否,伙计必须告知客人所点酒菜的具体名称。 对于容易产生混淆,价格又相去甚远的,必须要主动报价提醒食客。 还有一点,点好菜后,伙计必须询问客人:有无忌口之物?提醒客人自行注意,若有,定要向后厨传达到位,以免做错。 一旦有人无视提醒,在咱们酒楼吃了某样忌口的东西而导致身体不适,那便错不在咱们。 …… 今日我能想到的便是这些,你们若有想到的也可以先记下,待黎叔和我师父回来,再提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最终将这些想法逐条归纳,形成明文章程,再安排所有伙计认真学习。必要时,对他们进行考核查验,以确保顺利实施。” 话落,屋内鸦雀无声,黎掌柜与冯三目瞪口呆。 苏攸攸心想,大概是刚刚用了很多他们不理解的词汇,还需要时间消化,便也不急,而是悠哉地喝起茶来。 半晌后,黎掌柜欣慰颔首: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冯三激动地直拍脑门: “妙啊!我怎么竟没想到这些!如此一来,那些刁钻的食客便再也不能拿各种由头来寻咱们的错处了!” 摩拳擦掌地激动了好一会儿,又忙不迭地从案上找了纸笔,神色尴尬又恭谨道: “苏姑娘,可否再说一遍……” …… 次日寅时,天尚未亮,李笙与尹衷各自带了一批人,于方外居巷口汇合后,一起向泾县进发。 原本尹衷一队人马,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便能抵达。李笙所带的十五个掌柜皆是些商人,分乘四辆马车。 而此去泾县,尹衷一行还要仰仗李笙这个中间人向林公子引荐,于是便也跟着马车同行。 抵达泾县林叔明私宅,已近晌午,伍婶正在宅内准备午餐,李笙拎了方外居的点心,与尹衷率先进入宅内。 “你怎么也来了?” 一看到尹衷,赵云洛颇为嫌弃地皱起眉。 尹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毕竟私下办差干私活,也不知这位爷会怎么想,况且这还没说好的事,不便妄言。不由看了一眼李笙,李笙则是看看林叔明,二人心照不宣点了点头,后者开口道: “是我让尹侍卫来的。” 赵云洛不解地看着林叔明,心中多少有些警惕。 只见林叔明继续道: “咱们宝方纸行在齐州有两个铺子。 这两年鲁地山匪横行,又是咱们去齐州的必经之路,这条线上的商队陆陆续续都断了,货送不出去,齐州那两个铺子已有大半年不曾供货了,前几日收到书信,就连积压库存的滞销品都要售罄了。 故此,我便想着,劳烦尹侍卫他们为我押运一批货送往齐州,以解齐州燃眉之急。有他们护卫,我也安心。 只是这事竟忘了与你商量,你若是觉得不妥或是对尹侍卫另有……” “并无不妥!并无不妥!如此甚好!往后这种事,你做主便可,不必与我商议。” 赵云洛有些兴奋与小窃喜,心道,这样一来,尹衷有事可做,便不会成天想着带他回京,自己眼不见心不烦,还解了宝方纸行的燃眉之急。 一举两得,再好不过了。 只要能为林叔明做点事,不论大小,都会让赵云洛心中欢喜雀跃。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尹衷为何会甘愿去齐州押运货物?林叔明自然也不会与他说高薪聘请他们的事。 接下来,二人一一见过剩下那九位保镖和十五位掌柜后,由伍月带着众人去纸厂用餐去了。 去往齐州的货早已备好,整整八辆马车,各配一名车夫,整装待发,尹衷等人餐后便动身启程,向齐州进发。 而那十五名掌柜,暂且被安顿在泾县,先在纸厂“实习”,待年后再行安排。 第四十八章 改进服务·莫名心忧(下) 苏攸攸起床时,隔壁养伤的陈清媛早已不见人影。周妈妈说她一早就在后厨与大堂忙活了。 梳洗妥当出了卧室,周妈妈早已为她准备了热粥和点心,苏攸攸简单吃了几口,便听到门外走廊传来孩童嬉闹,还有咚咚咚地脚步声,片刻,只见方慧与小李逵两小只旋风一般跑了进来,带来一阵凉风。 小李逵手上拿了两串糖葫芦。 “师姐,给你吃这个!” 几个月未见,小李逵又长高了些,依然憨声憨气,许是在外玩得久了,小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苏攸攸接过糖葫芦,摸着他的头笑问: “你怎么来了?” “义父带我来的!先生去接师姐,两日未归,义父不放心,便下山过来瞧瞧,顺便带些鲜肉和米面回去。” 屋内暖和,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任由周妈妈将他的斗篷解下,咬了一口糖葫芦,继续道: “师姐,今日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苏攸攸示意他坐下,将一碟点心推到他面前,点头笑道: “嗯,陈姨也和咱们一起回去!” 小李逵心满意足,一口糖葫芦,一口点心地吃着。 苏攸攸这才注意到方慧手上拿了一个盒子,上面还有一封书信。 “这是给我的?” 方慧点头道: “像是从京城寄来的,今早刚送至黎生草堂,我娘亲便让我带上来了。” 苏攸攸拿了书信,看了一眼字迹,心中了然,是阿遥的笔记,并未当即拆开,而是问方慧: “陈姨可有说过咱们几时出发?” “娘亲说,还要整理一些物什带回去,恰好丰伯来了,也不用急,大家吃了午饭再走。” 苏攸攸点头,方才拿起书信,拆开读了起来。 …… 午后,天空飘起了雪花,丰伯带着苏攸攸一行,回洛明山。 因为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两辆马车在风雪中前行,其中丰伯所在的那辆车上,装了大半车的行李和粮肉等物什。三个孩子与陈清媛及周妈妈则挤在另一辆车内。 江洲地处江南之南,并非每年冬季都会落雪,故而方慧与小李逵觉得颇为新奇,一路探头探脑,不畏寒冷,看着空中纷纷飘落的雪花,兴奋不已。 相比之下,苏攸攸却要安静许多。 “攸攸是有什么心事吗?” 陈清媛见苏攸攸一路不语,即使方慧与小李逵同她搭话,她答得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打从看了小阿遥的来信,整个晌午到现在,苏攸攸一直思虑重重,精神恍惚。 待回过神来,见陈清媛一双温柔杏目正满含关切地看着自己,白皙细腻的额头上还缠着绷带。 苏攸攸有心不想让她操心,想说没事,却也知道自己本就不会掩藏情绪,这点小心思必定逃不过她的眼,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便开口道: “攸攸给陈姨看样东西。” 说着打开一直抱在怀中的那只盒子,从中取出一个细长纸袋,递给陈清媛。 “这是……?” 陈清媛疑惑地接过,又从开口处瞧了瞧,奇道: “怎么像是牙刷?” 苏攸攸示意她打开取出来瞧。 果然,陈清媛从纸袋中取出一柄牙刷,细细端详后,又以手触之,感受了片刻,最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根刷毛用力一扯,竟把这根毛生生扯了下来,有些不解道: “牙刷柄是上好的红木,雕工也精细,就是这刷头做得过于粗糙,且似是未经打磨……” “阿遥说,这样的牙刷,在京城要五两银子一支,好多达官贵人都争相抢购。” 陈清媛闻言不禁莞尔,沉思片刻后道: “咱们的牙刷问世至今已有两年多,虽说只有四个铺子,少不得被一些有心人学了去,不过看情形,他们想来也只学了些皮毛而已,远不及咱们的品质好。” “嗯,不过京城那么大的地方,被别人占了先机,攸攸总觉着有些可惜。” 陈清媛看着苏攸攸,小小年纪,竟是想着一些大人都还不曾顾及到的事情,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与一旁没心没肺的方慧对比起来,不禁令她有些心疼。 “京城遥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攸攸莫要为此事忧心,待你师父和黎少掌柜回来,咱们一起商议。” 苏攸攸点头,知她是在关心自己,随即展颜一笑,不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二人一同聊起了昨晚提起的那个改善酒楼服务的话题,又说起了年底各处的年终福利该如何发放。二人聊得甚是投机,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山脚下。 雪越下越大,好在他们赶在山路积雪之前上了山。 苏攸攸先是拜见了阔别已久的老爷子苏一笑。为讨老爷子欢心,她与方慧一起,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向老爷子和卫嫣讲述着这几个月来在纸厂研发厕纸的点滴过程和奇闻趣事。 晚饭后,老爷子查验过陈清媛额头上的伤,又看了黎掌柜给配好的草药,点头表示无大碍。并且不出所料的,让卫嫣从药室取来一瓶药膏给她,并告知用法用量,苏攸攸向她眨眨眼,陈清媛心中感念,这便是那传闻中千金难求的除疤痕灵药了。 直至入夜,大雪方停。 屋内炉火正旺,温暖如春。苏攸攸洗漱完毕上了床,周妈妈将一切收拾停当,为苏攸攸掖好被子,便熄了灯,自行去了隔间睡下。 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苏攸攸却是久久无法入睡,心中千头万绪,嘈嘈杂杂,此起彼伏。 酒楼的事,牙刷的事,厕纸的事,她在心中一一过了几遍,发觉这几件事倒也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自己何以总觉得莫名忧心? 思来想去,才又想起阿遥的那封书信。 阿遥信中除了大谈京城盛行的那款山寨牙刷之外,还提及了一件事。 那便是阿遥的父亲卫国公世子萧敬,奉皇命出征,率军五万,平定西北边陲番邦之乱。而萧牧亦随兄长一起奔赴西境战场。 阿遥信中说是爹爹与三叔已经出征两月余,眼下算上书信和那件包裹从京城寄来的时间,至少也有大半个月,如今算起来,西征大军怕是已出发有三个月了。 苏攸攸一时无法想象,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之久的温润美少年,身披盔甲在战场厮杀究竟会是怎样的画面。 而似乎正是萧牧出征这件事,隐隐让她莫名心忧。 意识到这一点,她开始分析自己何以会如此: 第一,前世生长在和平年代,乍一听闻边陲战乱,难免会有些心慌。 第二,萧牧作为自己认识的人,随军参战。这种感觉就好比在前世,听闻某国某某街区发生枪击案,死伤者众,而恰好自己一个同学就在那个街区工作。导致自己不自觉地就会做一些不好的联想。 继而,她又为疏导自己这种担忧而寻找各种佐证: 第一,自己身在江南,西北边陲尚且遥不可及;即便有朝一日战火蔓延整个大瑞,只要躲在这山上,便如设了结界般无人打扰。 第二,萧家乃武将世家,在世人眼中,保家卫国是他们义不容辞的天职。萧敬也好,萧牧也好,带兵出征上阵杀敌,金戈铁马定国安邦,是他们责无旁贷的使命。 而无论她眼中的萧牧曾是怎样的芝兰玉树、脱离凡尘,终究,戎马一生,才是他身为萧家子弟该有的宿命。 第三,再看看小阿遥,作为他们的至亲,字里行间虽也有对于征战的担忧,但更多的却是视他们为傲世英雄的崇敬,以及期待他们凯旋的必胜信念。 这才是将门之后该有的样子。 思及此,苏攸攸自嘲了一句:贪生怕死,且杞人忧天。 翻了个身,拉了拉被子,打算安心睡去,然而窗外呼啸的寒风,却又撩动着她的思绪,朝着另一个方向飘远。 这个冬天,江南尚且如此凛冽,那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岂非更是天寒地冻?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在狂风凛冽中,踏着尸横遍野的戈壁踽踽而行,天地间一片混沌与荒芜…… 想着想着,就突然难过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羊肉火锅·草堂赠纸(上) 大雪落落停停,下了几日后,天空终于放晴,山上积雪并未消融,银装素裹,在冬阳的照耀下,别是一番美丽景致。 几个孩子每日都会在凉亭处的缓坡玩上半天的雪,时而追着打雪仗,时而一起滚雪球堆雪人,几日下来,已经堆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雪人,形态各异,甚是有趣。 这日傍晚,陈清媛拿了手炉来至凉亭处,原是想着叫几个孩子回家,玩了大半天别冻坏了手脚。 “娘亲,快来看,我们堆了一个巨大的雪人!” 方慧见她来了,兴奋地喊着。 陈清媛一瞧,好家伙,那雪人竟比几个孩子还高出许多,不由也来了兴致,将手炉递给了苏攸攸,转身回到小厨房,片刻后手上拿了一支不大的冬笋出来,将冬笋插在雪人脸上,一个长长尖尖的鼻子就出来了。 苏攸攸眼前一亮,这效果竟然比胡萝卜还好上那么一些,卫嫣掩嘴窃笑,方慧挤着鼻子说真丑,小李逵却是嘿嘿一笑说有点好看。 众人正欣赏雪人的当儿,一阵咯吱咯吱踩雪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待陈清媛与几个孩子反应过来,二人已行至近前,笑看着他们以及一众雪人。 来人正是文斐与黎安。 这二人从姑苏城归来,冯三向他们简短汇报了这几日发生之事,黎安一听陈清媛受了伤便急了,当即跟随文斐回了洛明山,就是为了看一眼她的伤。 “师父,黎叔,你们回来啦!” 陈清媛见二人风尘仆仆,文斐拿着行李,山路积雪难走,又是这个时候上山,想必在洛县也没做停留,便道: “这里冷,他们几个也玩了大半日,且先回屋再说。” 文斐点头一步当先,带着孩子们走向柴匪院落,还不忘揶揄道: “为师不在这几日,你们莫不是连书都未曾看过一眼呐!” 以苏攸攸为首的几个小同学悄喵地跟在文斐后面,收了先前的散漫,没走两步后,却又是原形毕露,一路嬉闹着走进院子。 黎安一直站在最后,看着陈清媛目送孩子们进了院落,便轻声唤住了她。 陈清媛一回头,夕阳下,她面色白皙红润,唇角仍带着一丝浅笑,一双杏目温柔含水,看向黎安,身后一片白雪皑皑。 此情此景,令黎安一时恍惚,直至对方出声唤他: “黎少掌柜不进去吗?” 黎安这才回神,轻咳两声,又将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伤处已经解了绷带,虽已结痂,但看上去仍有些触目惊心。 适才远远见着她第一眼,他便盯着她额头那伤处看了许久,确认已结痂方才略有心安。 “我……听冯三说了前几日酒楼的事,就想着过来看看,你的伤……” 他说着,竟不自觉地抬起手,缓缓向陈清媛的额头探去…… 还好院子里方慧高喊一声“娘亲”,及时制止了他想要触摸伤口的冲动。 陈清媛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先是向院中瞧了一眼,又回首对黎安道: “无妨,这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冯三也是,这等小事也值得提。” “你无事便好,那……我改日再来,你多在山中修养些时日……” “娘亲,周妈妈问那只三彩如意大汤盆放哪里了?” 方慧趴在柴匪门口,向她传话。 “哦~,我这就过来!”陈清媛向院子里应了一声,又对黎安轻声道: “黎少掌柜这就要走吗?就要吃晚饭了,天色这么晚了,山路又积雪难行,不若留下明日再下山!” 黎安来时原打算看一眼就走,也没想那么多,此时听她如此说,一时踌躇不前。 “黎叔莫走,今晚攸攸还有事与我师父和黎叔商议呢!” 黎安抬头一瞧,这回换苏攸攸趴在柴匪门口看着他,而陈清媛早已快步向小厨房走去。 黎安释然,迈步进了柴匪院落。 堂屋餐桌上,一个铜火锅置于中央,低下加着碳,锅内的汤咕嘟咕嘟散发香气,整个屋子热气腾腾。老爷子已入座,丰伯与周妈妈正将一碟碟的肉片和蔬菜往桌上端。陈清媛则守着一堆瓶瓶罐罐和碗碟,调制着酱料,一小碗一小碗的调好后,分别放在已落座的老爷子和跃跃欲试垂涎欲滴的几个孩子们面前。 文斐与黎安见状甚是好奇,不由道: “这是要在桌上烹饪菜肴不成?” 老爷子但笑不语,女孩子们掩嘴窃笑,小李逵憨声憨气地道: “先生,黎叔,这叫羊肉火锅。” “羊肉火锅?” 文斐疑惑地看向苏攸攸,心道,八成又是这丫头弄出来的新阵仗。 果然不出所料,还不等苏攸攸开口,方慧率先道: “羊肉火锅,就是把羊肉片和这些东西放到锅里,边煮边吃,这是攸攸想出来的新吃法!” 小李逵连忙纠正道: “不对不对,是煮熟了才能捞出来,还要蘸这个才好吃!” 方慧白了一眼小李逵:“就你懂!” 这时丰伯上完最后一碟菜,众人纷纷落座,陈清媛将萝卜片倒了半盘入锅,一边笑道: “这吃法虽是粗陋了些,但这大冷天的,这样吃菜不会冷,确是暖和!” 老爷子点头道: “以沸水烫过的羊肉,不仅鲜嫩味美,且解了油腻,蔬菜亦是原汁原味,此法甚好。” 丰伯也笑道: “呵呵,还省得在厨房生火了。” 火锅再次沸腾,看着老爷子开动,文斐与黎安早已拿着筷子跃跃欲试,不消片刻,二人便领会了吃火锅的妙处,竟开始自行调制起符合自己口味的酱料了。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饭后文斐还对着那口锅研究了半天,苏攸攸向他解释着如何加碳,如何调整大小火,看得他与黎安二人连连称妙。 入夜,为了不打扰老爷子休息,苏攸攸随了文斐黎安一众人来到西厢堂屋,周妈妈为大家煮了苹果茶,方慧卫嫣和小李逵也来凑热闹,原本还有些寒意的西厢堂屋,顿时暖和了起来。 “师父,黎叔,姑苏城方外居客栈开业可还顺利?” 文斐喝了一口苹果茶,点头道: “还不错。” 黎安道: “虽不及餐饮那边热闹,但试营业头一日,几十间客房便已客满。不过这还要归功于卢掌柜,原本还拿不准客房部的掌事人选,不曾想这位卢锦生,不但会打理餐饮,对客栈住宿倒也懂得不少,看来此人可堪大用。” 文斐笑道: “那卢锦生确也是有些经商的才能,倒是让骆公子捡了个宝!” 苏攸攸道: “既然卢掌柜是骆公子的人,那他参与客房部那边的管理,要不要另外算工钱呢?还有咱们要不要派个自己人去做账房先生呢?” “哈哈,果然还是小攸攸算得细致! 这事我和你黎叔已经商定,卢掌柜作为姑苏方外居的总掌柜,餐饮和客房都由他管,只是他作为客房部掌柜,工钱当由咱们另出,与骆公子那头无关。 至于账房先生,小攸攸大可安心,自然是咱们自己人!” 文斐看着苏攸攸,话锋一转: “对了,说起账房,为师让你看的账簿可都看了?都看明白没有?” “徒儿都看过了,有不明之处便请教陈姨,现在想来是都明白了的。” 陈清媛笑道: “先生走后,攸攸便与慧儿一道,把那方外居全年的账簿都看完了。后来又将各处黎生草堂的账簿悉数带回来,这几日都在看着呢。 这区区账簿连慧儿那榆木脑袋都能看懂,攸攸怎会看不明白。” 小李逵掩嘴窃笑,方慧白了他一眼,有些气恼道: “娘亲,慧儿才不是榆木脑袋!” 众人闻言一笑。 陈清媛道: “你若不想将来蠢笨如牛,便把心思都花在学习正经事上,不要成天尽是些外路精神!” 随即又向文斐与黎安正色道: “不知冯三可曾与先生和黎少掌柜提起酒楼立新规矩一事?” 二人点头,黎安从怀中取出两张写满字的纸,道: “这新规距甚好,已让冯三安排定制菜牌,并教伙计们按照这些先做起来了,日后若再有旁的,随时增加即可。” 文斐道: “要尽快将此事知会卢掌柜那边,两处须统一行事。” “是,明日我便书信一封,恰好后日小院有批新货要运往姑苏黎生草堂,将信一并带去给卢掌柜。” 苏攸攸突然问道: “小院那边,能否再扩建,增加牙刷产量,提高产能?” 第四十九章 羊肉火锅·草堂赠纸(下) 文斐挑眉道: “产能?” “哦,就是……做更多的牙刷出来。” 陈清媛知晓她如此一问,大概率是和京城牙刷之事有关,便凝神倾听。 黎安闻言道: “小院眼下共有五十人,前后院加东西两厢,除了工厂与库房,其余房舍已住满,再加人,怕是无处安置了。” 文斐沉吟道: “提高产能……,眼下小院为四个铺子供货尚且无虞,难道小攸攸是还想再开铺子?” 苏攸攸抿唇略一犹疑,便把阿遥信中提及的京城山寨牙刷一事说了。 文斐拿着那柄牙刷陷入沉思。 良久,苏攸攸试探地开口道: “攸攸记得,黎生草堂在京城也曾有一间铺子的,师父可知晓?” 闻言,原本被陈清媛奚落地有些意兴阑珊的方慧,登时眼睛亮了起来。 文斐则与黎安对视一眼,又看着手中牙刷,徐徐开口道: “黎生草堂牙刷问世至今两年多,这等大受民生喜爱之物,迟早都会有人去仿制去贩卖。 如今京城有了这个亦不足为奇,除此之外,或许也有别的,除京城之外,别处也会有。 那么为师问你,这四海之大,你是想在处处都开上一个黎生草堂,与他们争个高下吗?” 苏攸攸闻言,呐呐道: “徒儿倒是未曾想过那么多,也并未要与旁人争个高下。 徒儿只是觉得,京城乃大瑞都城,想来必是繁华之最,而我们黎生草堂的牙刷同京中盛行的这款牙刷比起来,质优价廉,若能在京城得到推广,日后必定大受欢迎。否则,白白舍弃这诺大市场,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那京城百姓的银子,都让别人赚了吗?” 文斐戏虐地瞧着她。 苏攸攸一滞,心道,自己在师父眼中,怕是成了一个贪财好利的财迷了。师父出身书香世家,即便性情洒脱为人豁达,但骨子里对商贾多少还是会有些轻慢。 苏攸攸前世也并非是那贪慕虚荣之人,奈何那是一个物欲横流、崇尚商业的浮华世界,出于一种惯性,不自觉就会以通用视角去抓住一些潜在商机,比如,将牙刷向京城推广。 她也问自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吗? 答案首先是肯定的,毕竟,钱财的确可以让许多事情变得简单易行,尤其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为自己和亲人多赚些银钱傍身,心里会更踏实些。 另一方面,这一世所处境况与前世大不相同,没有先进科技,文明相对落后,自然灾害和战乱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尤为巨大。所幸自己拥有前世记忆,那些知识与经验若能为今世所用,让更多人得益于此,也不枉来此走这么一遭。 她想尝试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之旅,只要问心无愧,便尽管随心所欲吧! 思及此,苏攸攸道: “师父,银钱只是一方面。徒儿以为,京城是大瑞都城,那里的人也见多识广,但却没见识过咱们这么好的牙刷,实在是不应该。 所以,让京城乃至整个大瑞的人,都能用上咱们黎生草堂的牙刷,是徒儿的一大心愿。” 仗着自己还是孩童之身,说起此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诸人闻言不禁呆了一呆,唯有文斐不动声色。 他琢磨着,这话怎么听着似曾相识呢,说得如此大义凛然,和当初研发厕纸的那套说辞如出一辙。 再看这小丫头,双目晶亮,继续道: “当然,攸攸也知晓,眼下咱们人力财力有限,还需量力而行。 攸攸的想法是,先把京城的铺子开起来,其他地方不一定都开铺子,慢慢想别的法子。师父觉得如何?” 文斐沉吟片刻,道: “京城路途遥远,你当开个铺子就那么容易吗?且牙刷作坊的扩建也并非易事。此事且容后再议吧!” 苏攸攸见师父态度果决,知他有自己的考量,或许还有什么她所不知的隐情,便也不再多言。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陈清媛适时道: “你们觉着,羊肉火锅如何?” 一语打破沉寂。 黎安道:“甚好!” 大家又围绕这个新的话题展开热论,连小李逵与卫嫣都争先恐后的发表意见,甚是热闹。 最后商定,年前先行订制一批铜火锅,年后方外居大堂专门开辟一处作为火锅专场。 …… 一晃又是十日过去,这日已是腊月二十。 晌午时分,黎生草堂迎来了来自泾县的一辆马车,上面装了大半车厕纸,大小裁切一致,百张一包,共计三百包,两种质地,各占一半。 黎掌柜与伙计们早先便得到苏攸攸与文斐的知会,当日便将那些纸进行了清点分装,留下一部分作为自己人的福利,剩余全部当作赠品。 同时在门口张贴早已拟好的告示:年底酬宾,即日起,凡在黎生草堂购物者,不论消费多少,都将免费获赠高端手纸十张,每人每日限领一次。 …… 几日后,洛县北码头。 船夫老姜拎着几包草药和一卷似纸却又比正常纸柔软许多的东西行至岸边,敏捷一跳,稳稳跳上自己泊在岸边的船。 正值晌午时分,船客稀少,隔壁一只船上,老孙正躺在甲板上打着盹儿,见他回来,手上大包小包,便道: “买了这许多药,是嫂子病又重了?” 老姜叹了口气,没支声,算是默认了。 另一船上的矮胖船夫道: “我说老姜,咱们镇上你家门口便是药铺,今日怎么舍近求远,巴巴地跑这县城里来抓药了?” 还不等老姜开口,另一高瘦船夫道: “听说这几日县城里的药铺买药还有东西送,老姜,这可是真的?” “诶,那是何物?” 一人指着挂在一包草药上的那一小卷纸,好奇道。 老姜点头,将那卷厕纸向众人展示道:“这便是买药送的。” “这是啥?” “说是什么高端手纸。” 众人一脸失望: “这玩意咱穷人也用不上啊!” 老姜呵呵一笑,道: “药铺的伙计说了,这是新品,只送不卖,给大伙体验体验,管你有钱没钱,都能试上一试。”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卷手纸摊开,每人分了一张,十张纸最终手里只剩了五张。 众人也不客气,拿了纸,摸摸看看,有人叹道: “上次楼员外家娶亲大摆宴席,我去做了一回轿夫,有幸在他家茅厕里见识过如厕用纸,也算是开了眼界,只是如今想来,同这纸一比,那纸实在上不得台面!” “嗯,这纸软似布帛,若是用它如厕,咱这屁股也显得金贵!” “哈哈哈哈哈……,” “要这么说,这还真是好东西啊!我也去那药铺瞧瞧去,讨个几张回去给家里婆娘也试试。” “这纸虽是不花钱,但也不白送,你得买了人家的东西才有的送!” “反正也年底了,买点常用药在家备着也使得!” 那人说着将纸又递回给老姜,准备离船上岸。 “等等,我也去!” “我也去!” 几个船夫纷纷上岸,直奔永丰街黎生草堂而去。 第五十章 年终聚餐·首立军功(上) 随着年关临近,无论山上山下,年味愈发浓郁了,也许是这个冬季寒冷异常,过年的气氛竟是比往年更要浓一些。 这日到了腊月二十六,文斐带着苏攸攸下山,直奔方外居。 半个多月前委托订制的一批铜火锅已到货,黎安请了师徒二人至方外居,安排一众后厨人员与伙计们一道试火锅。同时,黎生草堂与小院作坊全体放假半日,分午、晚两拨,提前搞起年夜聚餐。 忙过午时末,待酒楼内最后一波客人离开,便清了场,挂上歇业半日的招牌。 陈清媛与苏攸攸亲自在后厨指导沈大厨及一众厨师切肉备菜、调制酱料,面点师张顺则准备起主食面条和各类点心。 黎安带着冯三及一众伙计们,将大堂内的桌椅做了重新布置,按照五至六人一桌,一桌一锅,各就各位准备妥当。 十来个铜火锅端上来,底下装了碳,生了火。一大碟一大碟的羊肉片、萝卜、冬笋、白菜、菌菇、豆腐、鱼丸、肉丸……,凡是时下有的,都悉数搬上桌,所有人纷纷落座。 黎安做了简短陈词,并示范说明了吃火锅的几大要领后,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氛围下,各桌开动。 苏攸攸与文斐、陈清媛、方慧一桌。黎安则是与几位厨师一桌。 冯三自是带着几个伙计一桌,同时也时刻关照着各桌的菜品酱料与茶饮。好在大家也都有职业素养,有点小事都自行解决,妥妥的自助式餐饮,冯三和同桌的几个伙计也乐得自在。 正吃得起劲,突闻门外有马嘶声,还似有人叩门,冯三放下筷子跑过去。 推开门,屋外竟站了十来号人,只见为首二人各着一件大氅,一青一白,配了同色的毛皮领子,越发映衬得二人面冠如玉、丰神俊朗,站在一处煞是好看。而这对璧人身侧,是两位小厮,后面则是整齐划一的黑衣人。 整个阵容看上去极为庄肃,且威风凛凛。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林叔明、赵云洛主仆四人,及尹衷一行。 冯三一时看呆了,还是林叔明因酒楼关门,皱眉不解,率先开口道: “今日怎么歇业了?” 冯三这才反应过来,笑道: “呀!是林公子与骆公子回来啦!快快请进,今日大家聚餐,文先生与苏姑娘也都在呢!” 一边让着林、赵二人及李笙、伍月进屋,转身又瞧见尹衷一行人站在那里踟蹰不前,不忘陪笑道: “尹兄也请!” 里面秦冕与小吹他们六人那桌恰好离门不远,瞧见自己的头儿率兄弟们进来,一时兴奋不已,随即才意识到,那前面两位美男里,莫不是有一位是宁王殿下?顿时慌乱不已,有人竟准备好了行叩拜之礼。 黎安远远瞧见林叔明他们,当即起身相迎,将主仆四人直接带至文斐那桌入座。回头又吩咐冯三再加两桌火锅,安排尹衷一行十人就坐。 秦冕等人与尹衷他们自是相见甚欢,但因为有赵云洛在,兄弟们都显得有些拘谨。当他们亲眼目睹了宁王殿下赵云洛在林叔明的协同下,从从容容坐在了文斐身侧,全场竟是无一人行叩拜之礼时,不禁汗颜。 更令人惊讶的是,所有人同席而坐,吃着同一个锅里的菜,没有人因有赵云洛在场而表现出任何谨小慎微的状态。更有甚者,苏姑娘对那位林公子和颜悦色,有说有笑,对宁王殿下却时不时揶揄斗嘴,他却浑不在意,似是习以为常。 若非亲眼目睹,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不禁腹诽:这宁王殿下,莫不是个假的吧! 那边厢,文斐向林叔明道明歇业原委,又简要解释了火锅的吃法,几人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林叔明神色一松,放下担忧,开始研究起眼前的火锅来。 赵云洛拿起筷子有样学样地夹起一块羊肉片,一边往锅里涮着,一边意有所指地说着话: “适才见这酒楼关了门,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也不知姑苏城那边的酒楼如何了,年底能赚几两银子……” 文斐道: “骆公子安心便是,姑苏城方外居生意好着呢,那卢掌柜是个妥当之人。” 陈清媛也接过话头道: “到底是姑苏城,那边餐饮部自开业以来,月月进账盈利都比咱们这洛县方外居多上许多。” 见赵云洛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苏攸攸道: “你若不信,尽管去姑苏城,找卢掌柜一问便知!对了,陈姨,卢掌柜送来的那些账簿还在楼上吧,今日刚好让骆公子亲自过目!” “我看那劳什子做甚!”赵云洛不耐道。 苏攸攸闻言皱眉不语。 林叔明暗叹一声,道: “你既是半个东家,哪有不看账的道理!” 赵云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儿戏了,便收了那份散漫,道: “哦,那便看看吧。”说罢埋头吃着肉片。 过了片刻,才又悄声对林叔明道: “你陪我一道看可好?” 林叔明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苏攸攸转移话题道: “三叔觉得这火锅如何?” 林叔明赞道: “这铜锅甚妙!现煮现吃,这吃法颇为新奇有趣,很适合冬季。若是能在方外居推行,想来会极受欢迎!” 苏攸攸闻言笑眯眯道: “那就借三叔吉言啦!”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拿汤勺从锅里捞了两个丸子隔着文斐放入林叔明碗中,搞得文斐夹在二人中间颇不是滋味,向林叔明道: “我看她倒是像你的亲侄女,亲得很呢!不像我这做师父的,唉,到底还是个外人呐……” 苏攸攸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在吃三叔的醋,遂不等他说完,连忙又捞了一大勺又是蔬菜又是丸子的,一股脑放到文斐的碗中,讨好道: “师父,这是徒儿孝敬您的,快尝尝,嘿嘿,徒儿可从未拿师父当外人!” 桌上几人看着这师徒二人,觉得甚是有趣。恰在此时,黎安、冯三、尹衷三人拿了酒杯过来敬酒。 方慧见到尹衷,立马充满敌意,却是被陈清媛瞪了一眼。 “方夫人,上次尹某无状,失手误伤了夫人,多有得罪,幸得夫人海涵,尹某在此自罚一杯,向夫人赔罪了!” 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尹衷一番郑重其事的致歉,陈清媛忙欠身道: “不必如此,小事而已,都过去了。” 说着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额头伤处,虽是已经落了痂,但仍可看出痕迹,新生肌肤与周围肤色略有不同。 黎安从冯三处得知事情原委后,本就对尹衷存了些许敌意,此时见他致歉态度诚恳,便也释然。 从陈清媛的额头上移开目光,黎安刚要说句场面话,一抬眼瞧见尹衷目光还停留在陈清媛光洁的额头上,心中泛起一股无名之火,面色沉了沉。 冯三适时开口笑道: “哈哈,这可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夫人常说,咱们做生意要广结善缘,日后说不准还要相互照拂着呢!” 尹衷正色道: “日后方夫人若有用得上尹某之处,尹某必当尽力而为!” 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儿,苏攸攸已将事情原委悄悄向文斐与林叔明讲了个大概。罢了,抬头看向尹衷道: “这位大叔,道歉归道歉,可别忘了你们欠方外居的银子,还是要还的。” 第五十章 年终聚餐·首立军功(下) 尹衷朗声道: “苏姑娘放心,尹某非是言而无信之人,回头待兄弟们安置妥当,便将所欠银两、连同今日这餐饭钱,悉数清还!”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赵云洛一眼,只见这位爷只顾着吃,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也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没有半点儿主人翁的意思,心底一叹:这年头,哪个主子都靠不住啊,还是得靠自己! 苏攸攸道: “大叔既如此说,慢慢还便是,不必急于一时。至于今日这一餐……” 她转向文斐和黎安道,“师父,黎叔,这位大叔今日既是随同我三叔一起来的,碰巧赶上自家人聚餐,那边两桌就不收钱了,可好?” 黎安看看文斐,文斐看看苏攸攸,又看看林叔明,笑道: “瞧瞧,小攸攸既是看了你的面子,我们还能如何?” 林叔明打趣道: “先生若是替方外居心疼这顿饭钱,我付便是,还有我与骆公子的这份也一起算上,定不会让方外居吃了亏!” 文斐大笑:“你们可都听到了? 阁下尽管放开了吃去,无需担心钱的事,即使要算账,黎少掌柜也只问林公子要! 只不过,咱们若收了的钱,不知我这徒儿会不会与我翻脸!哈哈哈哈~” 众人跟着一阵哄笑。 尹衷心底一松,憨笑一声,向坐中诸人恭敬一揖,踏踏实实回自己桌上吃饭去了。 一顿火锅,其乐融融,直吃到申时三刻方才散席。 席间已同黎安商定,火锅既然已经到位,无需等到年后,明日便可推行起来了。 散席后,后厨留下几人继续筹备晚间小院工人的聚餐,其余人等难得放假,外出的外出,回家的回家,自由活动去了。 尹衷带着一众兄弟回了阔别已久的住处。 林叔明与赵云洛去三楼研究账簿去了。 黎安与陈清媛则留在大堂与文斐师徒二人共同商议火锅定价事宜。 待诸事商议妥当,不觉间已至酉时,冬季昼短夜长,天色已晚,师徒二人便留下参与第二波聚餐,并留宿方外居。 第二日,文斐与苏攸攸、方慧,以及陈清媛,林叔明,赵云洛,伍月、李笙,一行人,带着黎安为大家备好的满满一马车年货,一道回了洛明山。 …… 除夕夜,外面飘着大雪,堂屋内热气腾腾。 丰伯置办了一大桌子菜,大家围坐一桌,周妈妈与丰伯又陆续端着几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了桌。 李笙眼睛一亮: “这是……角子吗?” 丰伯笑道: “正是!” “不曾想在这里竟能吃到角子!我可是有两年没吃了,甚是怀念!” 李笙说罢幽怨地看了赵云洛一眼,后者虽说不动声色,仔细看,却也掩藏不住眼底对那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的欣悦之意。 他率先用筷子夹了一只入口,林叔明那句“小心烫”的提醒还未说出口,赵云洛一只饺子已经下肚。 丰伯笑问: “骆公子觉得这饺子如何?” 赵云洛点头道: “嗯,虽是模样怪了些,倒是比宫里御膳房做得好吃!” 说罢,嘴上不停,又接连吃了好几个,竟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毫不掩饰身份将“宫里御膳房”脱口而出,旁人尽管早已知晓他的身份,此时也不由怔在了当场。 李笙见主子吃得欢,也迫不及待尝了一个,大家原本以为他也会赞上一赞,却半天也没动静,只见他吃着吃着,竟是兀自抹起了眼泪。 苏攸攸心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好吃到哭”吗? 赵云洛白了李笙一眼: “瞧你那出息,吃个角子,何至于哭成这样?” 李笙拿袖子擦了两把眼泪,嘴里还有半个饺子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道: “我娘做的角子,就是这个味儿……” “你说你娘死的时候你才五岁,恕我直言,五岁你能记得什么味儿?” “就是这个味儿!我自然记得!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记得……”李笙还同赵云洛犟上了嘴。 赵云洛没好气地想骂他,却被一旁的林叔明捅了一下,夹了个饺子给他,示意他少说话。 老爷子见状笑道: “李小兄弟怕是想家了!” 周妈妈笑道: “既是爱吃这饺子,那就多吃些,咱们平日里也都做得,不一定单单等了过年才吃!是吧,秦大哥?” 丰伯忙附和道: “是啊,这饺子咱们小主子也爱吃,先前萧公子在时,咱们也是常吃的。” 苏攸攸吃着盘中的饺子,不觉间竟想起那个儒雅温和的俊美少年。 心道,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怎么样了?身体可还康健?是否仍在西北边关?战事又是如何?此时可会吃上饺子? “小攸攸在想什么呢?” 文斐注意到她似有心事,连老爷子给她夹了菜她都没反应。 苏攸攸回过神,先是起身分别为老爷子和文斐以及林叔明斟了一杯屠苏酒,回到师父身边,突然灵光一闪:师父的侄女便是卫国公世子夫人,夫君率军出征,她必定会有第一手的消息,她若与师父通信,说不定师父会知晓一些内情呢!遂有些迟疑地问道: “师父……可有京城的消息?” 文斐闻言一顿,随即心下了然,向她摇了摇头。 果然,苏攸攸失望至极,垂首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 文斐这才好整以暇、斜睨着她道: “虽没有京城的消息,为师却是有西北边关的消息……” 被师父捉弄,苏攸攸虽有些气恼,但还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热切中又带了些许惴惴不安,这模样看在文斐眼中,甚是有趣。 遂扬了扬眉道: “西北边关战事告捷,大瑞镇北军大获全胜。” “真的?” 不等文斐答话,赵云洛便接过话头道: “不错,此次可谓是给了那几个番邦部落一记重挫,令他们元气大伤,西北边陲想来也是能够太平几年了。” “那,那镇北军可有伤亡?” 苏攸攸一着急,便问了一句颇没脑子的废话。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便遭到赵云洛的讥笑: “切,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林叔明温和道: “攸攸当是记挂萧三公子的安危吧?” “哼,放心~,那小病秧子好着呢,出去这一趟,也算是立了军功。且等着吧,不日便会受到封赏。” 赵云洛这话虽说得不大中听,但苏攸攸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 过了年,林叔明与赵云洛便开始为他们的新居选址。 起先,老爷子与文斐一致同意让他们住后山旧屋,现成的屋舍,前年才翻修过,离这里又不算远,再合适不过。 可二人仍是坚持再四处找找看看,最终果然是选定了位于东南峰的一处所在。距离比后山旧屋稍远一些,老爷子看过之后,也颇为认可。 整个正月里,二人有大半时间都在埋头设计新居,苏攸攸也对他们的设计颇感兴趣,时不时跑去“观摩指导”。 赵云洛见识过苏攸攸参与设计的方外居客栈,嘴上虽不说,心底里对她的能力还是颇为认可的,尤其,年底时他还拿了姑苏方外居的分红,虽说只有半年,却是比他独自经营望江楼那小半年要好得多,并且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有了这层关系,他也乐于与苏攸攸探讨新居设计的细节,他们还为新居取了个名字:洛明居。 一语双关又简单直白。 过了十五,陆方上山。 交代完各项事宜,林、赵二人便直奔泾县,毕竟还有诸多事务等着去做,纸厂开工,厕纸上市、新铺子开业等等。 月底,洛明居正式动工。 第五十一章 别来无恙·皇家密信(上) 这是苏攸攸来此过的第三个年头,过了二月初三,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便算是完成了她为期三年的守孝。陈清媛母女及小李逵,也同样出了孝期。 初春二月,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这日休沐不上课,吃过早餐,陈清媛与周妈妈在后院整理库房。前两年萧敏送来的许多锦缎布匹,因色彩艳丽而被压了箱底。 这几年守孝,大家皆是白衣素服,此时将这些布料倒腾出来,打算做些春装。 苏攸攸、方慧、卫嫣三人坐在库房门口,有说有笑,挑着各自喜欢的布料,忽闻小李逵边跑边喊: “师姐!师姐!先生让师姐过去呢!” “何事?” “黎叔和叶鸣哥哥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有先生和师姐的书信,还有……” “书信?” 苏攸攸眼睛一亮,立即起身,抓住小李逵的小身板,急切问道: “可是从京城来的?” “师姐有好几封信呢,应当是有吧……” 不等小李逵说完,苏攸攸便先一步向前院跑去。 西厢堂屋,地上堆了好几箱东西,有锦缎布匹,有各类珠宝玉器,还有陶瓷碗碟和摆件。 苏攸攸先是与黎安叶鸣打了招呼,又绕着这些东西看了一圈,极为好奇道: “哪里来的这么许多好东西啊?” 黎安笑道: “有京城卫国公府送来的,也有姑苏静远侯府送来的。” “噢~”苏攸攸一边回应着,一边在思考着,他们为何要送这些东西来。 姑苏静远侯府,应当是因为三叔林叔明的缘故;而京城卫国公府嘛,想必是师父文斐或者爷爷的缘故。 正想着,便听文斐促狭道: “小攸攸若是喜欢这些,都留给你做嫁妆可好?我看这些东西做嫁妆最合适不过了!” 苏攸攸一阵无语。 “师父叫徒儿来,不会就是看这些吧!小逵说有我的书信,在哪呢?” 文斐从桌上拿起三封书信递给她。 苏攸攸双手接过书信,看了看封面字迹,不难看出,一封是萧渐遥的,一封是萧牧的,另一封字体稚嫩娟秀,是林若溪写的。 文斐瞧着她对书信兴致极高的样子,摇摇头,摊开手指着地上那几箱宝贝道: “难道这些宝物不比书信好看?” 苏攸攸并未当场拆信,而是将三封书信收在一起,道: “那师父就慢慢看吧!徒儿先走了~” 说罢转身欲走。 文斐却是将她喊住: “且慢!” 苏攸攸停步转身道: “师父还有何事?” “呶,这还有样东西是给你的……” 文斐拿起手边放着的一只长方形木盒递给她。 苏攸攸接过木盒,将其与书信一股脑抱在胸前就往外跑。 文斐见状不禁莞尔,随即颇为懊恼地怨声道: “这丫头,如今看个信都躲着师父了,唉……” …… 西耳房前,刚刚过了盛开时节的梅花老树,枝干嶙峋,树下一片雪白零落花瓣,几处枝桠上仍有几朵尚未凋谢的梅花,柔风拂过,幽幽一缕暗香萦绕。 苏攸攸坐在树旁的石凳上读信。 萧渐遥的信篇幅最长,写了厚厚好几张纸,信中因父亲萧敬与三叔萧牧的凯旋归来,字里行间欢快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且如流水账般事无巨细,比如:当今圣上如何封赏,家中得了多少宝物,整个国公府如何热闹,整个京城如何热闹等等…… 林若溪的信则不像阿遥那般随心所欲,天马行空。她的信虽短,但措辞与格式却是极为规范严谨,仿佛在信中便能看到一个礼数周到的大家闺秀。她信中内容也颇为简单,先是问候,再是对昔日一处玩耍时的念念不忘,还提及了好几桩当年趣事,最后说她母亲已答允,待到今年四月,来洛明山与她相聚。 读完萧渐遥与林若溪的信,苏攸攸方才拆开萧牧那一封。 自从萧牧走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收到他的书信,之前几次他都是通过写给师父文斐的信,向她转达简单问候而已,并无旁的只言片语。 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攸攸,姑苏一别,已近一载,别来无恙? 吾在京中一切安好,唯常念山中岁月。去年秋,随长兄出征,于军中历练,岁末归京。 行军塞外,沙海浩瀚,天地荒芜,昼暑夜寒。然西域番邦,亦是别有洞天,偶食一物,状如冬瓜,甘爽多汁,暑热食之,清凉解渴,令吾念及昔日盛夏,方外居所制冰沙,此等好物,攸攸定当品尝,奈何归期未定,遂取其籽随身携之,或可播种。 另得西域精巧小物,以趣相赠,亦可防身之用。 顺致安好,萧牧。” 看罢书信,苏攸攸打开木盒,一把小巧而精致的匕首赫然在目,刀鞘上的花纹充满西域风情,刀把上还镶嵌了各色玛瑙宝石,甚是好看,想必价值不菲。拿在手上把玩一阵,竟有些爱不释手。 木盒底部,有一个纸包,苏攸攸放下匕首,打开纸包一瞧,果然不出所料,里面竟真的是一大把黑亮饱满的种子! 西瓜籽! 原来此时西瓜并未传入中原。 看着这曾经无比熟悉又极为寻常的东西,如今却是珍贵至极,苏攸攸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原本以为,萧牧信中会写一些有关征战之事,然而只一句简简单单的“于军中历练”,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什么战争场面,什么首立军功圣上封赏,竟是只字未提。 却是千里迢迢给她捎来了这两样东西。 看罢之后,收起信件与木盒,沿西边抄手游廊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屋子,将东西放好,想了想,又将装西瓜籽的小纸包揣入怀中,出了屋。 库房内,丰伯已将适才在西厢堂屋的几箱东西搬来,周妈妈与陈清媛继续整理东西,方慧与卫嫣则是这摸摸那看看,兴奋不已。 苏攸攸观摩了一会儿,便去找丰伯研究种西瓜的事情了。 …… 宣州通往泾县的官道上,一队黑衣轻骑策马奔驰,为首一人正是尹衷。 遥望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茶肆,尹衷方才放缓马速,挥手示意大家下马歇息。 “头儿,咱们已经到了泾县地界儿,今日回去又能领到银子了!” “是啊,此去庐州送货,比上次去齐州可是顺畅了许多,不知这次能得多少银子?若是也能得个十两八两的……” “想得美!庐州又怎能同齐州比,离得近,路又好走,要我说,最多五两!” “唉,哪怕是三两,我也满足了,若非林公子体恤,咱们可不见得有银子拿,依着宁王殿下的做派,怕是光让咱们跑腿了!” “是啊,亏得林公子给了咱们这差事,解了燃眉之急不说,还有机会去各地走走。” “这倒也是,话说,秦冕他们几个去金陵,不知回来没有……” “怕是不会那么快,他们那可不是单单送货过去,金陵的新铺子开张,必是要忙上一阵子了!” 几人一边喝着茶,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尹衷却是面色凝重,双眉紧蹙,不发一言。 “头儿,您这是咋了?” “头儿,今日领了银子,加上年前齐州那次攒下的,还有秦冕他们这次的,应当攒下不少银子了,省着点花,够咱们用上小半年了吧?” “听纸厂的老孙说,这个月还有一批货要送往信阳,照这个势头,咱们这差事也不会断。” “是啊,头儿,即使一时半会儿不回京,咱们也不用为生计犯愁了!” 尹衷喝光最后一杯茶,沉声道: “信阳,怕是不能去了。” 第五十一章 别来无恙·皇家密信(下) 众人闻言一愣,不等他们问出口,尹衷旋即起身,飞身上马,一声令下,启程出发。 …… 泾县,林叔明私宅。 “那我问你,金陵的铺子既开得,姑苏城怎么就开不得?你是往后都不打算去姑苏城了吗?” 见林叔明沉默不语,赵云洛调整了一下语气,继续道: “你既不愿去姑苏城,那也无妨,铺子那边自然有人打理,无需你亲临。可你若是连铺子都不开,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大一间铺面?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花那么多银子帮你买回那铺子!” 赵云洛说着,竟兀自郁闷起来。 林叔明暗叹一声,道: “眼下金陵、江州几处铺子正待陆续开业,尚且无暇顾及其他。姑苏城那间铺子,我另有打算,且待日后再说。” “好吧,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妨碍了你,那静远侯府虽是你曾经的家,但那个家里真正对你好的又有几人?都是些见利忘义之辈罢了,你大可不必碍于他们而束手束脚。” 林叔明垂下双目,淡淡道: “你多虑了,我并非因任何人而束手束脚,只是不想与侯府再有任何牵扯罢了。” 略一沉吟,又道: “今日诸事安排妥当,明日我们回洛明山。” 赵云洛见他转移话题,也从善如流,悦然道: “好啊,刚好回去瞧瞧咱们的洛明居建的如何了!” 话音刚落,李笙风风火火跑进来道: “公子,林公子,尹衷回来了!” “他回来便回来,你何以这般兴奋?” “他……他说他有要事要与二位公子说……” 赵云洛心中不由一阵烦闷,心想他除了回京还能有什么要事,没好气地道: “让他候着去!” 林叔明却道: “带他进来吧。” 李笙领命,旋即,尹衷进来向二人见了礼,先是向林叔明汇报了庐州一行交货事宜,林叔明听罢,点头道: “有劳了,待会儿去工厂找伍月结账即可。” “多谢林公子!” 林叔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又见他仍站在那里,踟蹰不走,欲言又止,遂问道: “还有何事?” 尹衷看看赵云洛,林叔明立即会意,起身欲离开,却被赵云洛按下,道: “尹衷你有话就直说,林公子又不是外人。” 尹衷这才自怀中取出两封信呈上: “殿下,京城密信,请殿下过目。” …… 洛明山,临近午时,阳光正暖,春风和煦。 “这些孩子真是见风就长,去年的春装,今年就短了一大截!” “可不是嘛,年年做衣裳,每回都得量,生怕做出来不合身!” 后院陈清媛的屋中,堆满了昨日从库房中整理出来的布料,五颜六色,满目锦绣,煞是好看。 周妈妈与陈清媛二人一边扯布裁剪,一边闲聊。 “昨日那批新料子,可真的是从京城大老远送来的?” 陈清媛点头道: “文先生说是他的侄女卫国公世子夫人特地差人运来的。前两年萧公子在这里养病,老爷子治愈了他多年旧疾,萧家可一直念着这份恩呢。 听闻去年萧公子随兄长卫国公世子率军上了战场,还立了军功,得了圣上的封赏呢!” “要这么说,昨日那些物件……,啧啧,咱们也真真是开了眼界哟!” 二人一阵唏嘘。 陈清媛端详着一块桃红色的织花锦缎,笑道: “这料子好,攸攸穿这颜色定会好看!” 周妈妈瞧了也点头表示认同,却又问道: “这可是她自己选的?” “嗐,别提了,你看看她选的那几样!” 陈清媛颇为无奈地指了指角落里放着的那几匹布料道,“穿了三年的素服,竟是还没穿够!” 周妈妈看了一眼,多是淡雅素净的颜色,叹道: “那孩子怕是一时还不习惯。 打从我来此,就未曾见她似别的孩子那般,在意那些艳丽的布料和衣裳。” “如今既已出了孝期,她们这个年纪呀,就应当穿些艳丽的。这款料子我悄悄给她做了,待她生辰那日给她穿上!” 此时的苏攸攸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正在东耳房院落的枣树下,与丰伯一起,看着眼前的三小碟西瓜籽,若有所思。 “小主子怎知此物适宜沙质土地?” “咳咳,萧牧哥哥信中说,西域沙海浩瀚,既能长出此物,攸攸猜想,那必定是适宜那边的土壤了。 噢对了,还要日照充足!” 苏攸攸前世对西瓜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具体如何播种,也确实拿不准。 为防播种失败,她将那些种子分成了三份,先试一份,看看效果,再分批播种。其中一份,外面裹了一层厕纸,并用水打湿,等待发芽中。 只见丰伯陷入沉思,道: “若是如此,咱们这里的菜园怕是不行,须得另寻他处。” 苏攸攸追问: “那这山中可有肥沃疏松的沙质土地?” “有是有,不过以往并未在意,除却土质,日照,还得便于灌溉,样样都全的话,怕是少不得要四处去寻了。” “嗯,那明日攸攸与丰伯一起去走走看看,还有爷爷和阿嫣时常出去采药,说不准,也会有新发现…… 咦,三叔回来了!” 不待丰伯回话,一行二人走进柴扉院落,正是林叔明与赵云洛。 …… 午后,诸人在西厢堂屋喝茶叙话。 林叔明端起茶杯,浅尝一口,奇道: “咦,这茶不错,松年兄何时私藏了这等好茶?” 赵云洛也尝了一口,点头表示认同。 文斐笑向林叔明道: “这恐怕还是托了你的福!” “噢?此话怎讲?” “你道这茶是哪里来的?正是静远侯府送来的,还有好些物件,昨日刚到,都收在后院库房,等你回来瞧呢,不过这茶,我自作主张,且先用了哈哈哈哈哈!” 林叔明闻言神色一暗,随即淡淡道: “松年兄说笑了,我与静远侯府已无瓜葛,此事与我无关。那些物件想必是世子夫人答谢苏老与松年兄的,可莫要将我牵扯进来,也不必让我去瞧,松年兄自行做主便是!” 文斐原本无意触及他的痛处,闻言朗笑一声道: “既如此,我可是都想好了,除了这茶,旁的物件统统留给小攸攸做嫁妆,你看可好?” 赵云洛那边一口茶没咽下去,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嫁妆?这小丫头才几岁! “师父!”苏攸攸白了师父文斐一眼。 林叔明却是神色一缓,哑然失笑,原本想说你做主何须来问我,最终却是欣然道: “如此甚好!” “哈哈哈哈……” 苏攸攸无奈,转移话题道: “三叔,纸厂和铺子如何了,厕纸打算如何卖?” 林叔明道: “今日回来,正是要同松年兄和攸攸商议此事。 年前照攸攸赠纸的法子,除了黎生草堂,那两款新厕纸,泾县的宝方纸行也赠了一阵子,元宵节后竟有许多人回头问及何处可买。 今日在洛县黎生草堂,黎掌柜说也有不少回头客来问,那纸何时再有,想来已有收效。 纸厂月底会出一批货,我想在黎生草堂和宝方纸行都尝试售卖。” 文斐点头,还未等开口,只听林叔明继续道: “不过,还有一事须事先言明。” 说着,与赵云洛对视一眼,后者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想必二人已有过沟通。文斐与苏攸攸凝神静候下文。 “厕纸一事,从头至尾都是攸攸的主意,且耗费了半年心力才做成新品,在此期间,还改进了纸厂诸多设备。故此,我决定,此后将纸厂总盈利之两成分与攸攸。” 第五十二章 小小股东·商业觉悟(上) 话落,文斐与苏攸攸师徒二人怔了一怔,心道:这不合适吧? 林叔明见他们不说话,便道: “若是觉得两成不合适,攸攸想如何分成,尽管提,咱们都好说。” 文斐略一沉吟,道: “这,确实不大合适……” 话未说完,赵云洛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拍,急道: “我说你们是怎么想的?那可是纸厂总盈利的两成啊,这厕纸能不能大卖还是两说,这明摆着是……” 林叔明将手轻轻压在他的手臂上,示意他莫要口不择言。 其实林叔明的确是想要借着厕纸一事,送些好处给苏攸攸。起初赵云洛是相当反对的,毕竟纸厂可是林叔明辛辛苦苦一手创办,经历了几年,才有了如今的规模,这要白白送出一部分,在他看来,那是相当离谱的事。 但当时林叔明说了一句话:“若非松年兄,我恐怕早已尸骨无存,那次攸攸还险些丧命,皆是因我而起。”赵云洛无言以对,毕竟当时他也在场。 只听苏攸攸脆声道: “三叔,攸攸其实也没做什么,研发厕纸只是兴致所至,承蒙三叔抬爱,任由攸攸在纸厂折腾了大半年。如今那厕纸才将上市,前景未知,若是三叔要将整个纸厂平白给攸攸分利,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当! 我师父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吧?” 说着看向文斐,文斐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 赵云洛一怔,方才知晓,原来是误会他们了。 文斐向林叔明道: “正是! 哎呀,叔明老弟啊,我知你做这个纸厂生意呢,只是图个高兴,钱财多少倒在其次。但怎么说呢,这般平白送出两成利给攸攸,那岂不是助长了她不劳而获之心?作为长辈,这可使不得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松年兄言重了,此次攸攸功不可没,又怎会是平白送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文斐道: “不然这样,那厕纸既是要在黎生草堂售卖,往后在供货价上让些利,如何?” “嗯,这个无需多虑,本就理当如此!” 文斐一时语塞,这怎么还越说越贪心了,遂极力辩驳道: “……咳咳,我的意思是……” 林叔明摆摆手,道: “此事我心意已决,你们就莫要推辞了!” 文斐抿唇不语,看向苏攸攸,于他而言,此事点到为止即可。一来,攸攸虽年幼,但却事事都能自己拿主意;二来,自从去年林叔明来了洛明山,与攸攸感情日渐亲近,如同家人,这叔侄二人之间的事,自己也不便干涉。因此索性让她自己做主。 苏攸攸心中合计了一番,道: “三叔一番心意,攸攸却之不恭,但可否容攸攸说个想法?” 林叔明温言道: “你说便是!” “虽说攸攸此次对纸厂略尽绵薄之力,但实则攸攸所创造的价值,远不足以与三叔这份馈赠相提并论。 三叔不若再等等看看后续,厕纸销量情况和市场反应。倘若后续成果不甚理想,那么此事便罢了,权当三叔陪着攸攸胡闹了一场。 倘若厕纸能如我们起初所期望的那般大卖,那自然最好。但那时也会有新的问题,三叔也曾提过,以纸厂眼下的生产规模,要为那么多铺子供货,恐怕是不够的,势必需要扩建。 攸攸想着,三叔扩建纸厂时,让攸攸也出些银子,到那时,三叔再分利给攸攸,可好?” 不待林叔明回话,文斐朗声大笑道: “哈哈哈哈,我看如此甚好!叔明老弟,就这么办了!” 林叔明无奈一笑,心中叹服。就连赵云洛那向来玩世不恭的眼中,也对苏攸攸流露出几许赞许之色。 …… 是夜,西耳房内。 “怎么了,睡不着?” 林叔明感觉身侧赵云洛似有心事,辗转难眠。 “无妨,必是换了床榻,睡不习惯。” 赵云洛虽如此说,但林叔明心中明了,他定是有心事了。从昨日收到那两封京城密信后,他便是如此了。 于是,林叔明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道: “说说吧,究竟是何事,惹得宁王殿下如此烦躁,彻夜难眠?可是昨日收到那两封密信的缘故?” 赵云洛一个激灵,侧过脑袋看着他,只听林叔明又道: “噢,是我听不得的?那便罢了……” 不待林叔明说完,赵云洛坐起身,直言道: “那两封信,一封是我皇姐青元公主写的,另一封是我皇兄亲笔所书,我想他们都是由太后授意,让我早日回京……”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垂首不敢面对林叔明。 “既如此,那你回去便是。” 赵云洛又睁大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瞧了瞧林叔明脸上的神情,似乎想从中发现他到底是不是不高兴了。看了半天,没发现任何异状,很是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真想让我回京吗?” “不然呢?” “那你就不怕……,我回京之后,就回不来了吗?” “那你会不想回来吗?”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怎会不想回来!” “那便是了!” “可是……” “没有可是,只要你想回来,那便够了。” 说罢,林叔明侧过身,背对着赵云洛,自顾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赵云洛仍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竟泛起湿意,从背后躺下,将他拥在怀中,低声道: “其实,我也可以不回京……” 良久,见林叔明沉默不语,赵云洛又自顾道: “皇姐信中,只有一句:太上皇病危,速速回京!” 林叔明缓缓睁开双眼,只听赵云洛继续道: “但皇姐的话,我是不信的。 她之所以会如此说,无非是奉太后之命,召我回京罢了。 呵呵,我这皇姐,向来狠绝,为达目的,什么话最有用,便说什么,旁的事一概不管不顾。” “那另一封信呢?” 林叔明轻声问道。 赵云洛拥紧他,在鬓边印下轻轻一吻,继续道: “皇兄信中说,我离京已有二载,母后甚是思念,成日在他面前念叨我……,还说……太上皇年迈,盼我能在三月底太上皇寿诞前回京,否则,母后便要亲来江南寻我了……” “那你打算几时启程?” “我……我还没想好,我不想离开你独自回京……” 良久,林叔明才道: “……你是怕,回京之后,便再也回不来了吗?” “我岂会不回来!只要我想回来,这世上恐怕还没人能够拦得住我,母后也好,皇兄也好,都阻挡不了!” “那你还有何顾虑?” “我……我是不放心你!” 林叔明原本心中担忧,听他这么一说,不禁莞尔,遂皱眉道: “有何不放心的?” “叔明,你……随我一起回京可好?” “……” “唉,算了,当我没说。” 二人不再言语。 有些事他们心照不宣,于林叔明而言,去京城,无疑会让他陷入更加深不可测的危险境地,反而是此处更为安全。 良久,赵云洛以为怀中之人已经熟睡,轻轻收回手臂,拢了拢他的乌发,侧身平躺过来,正打算睡去,耳畔传来低低语声: “不能再耽搁了。” 赵云洛一愣:“嗯?什么?” “你回京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赵云洛闷声道: “你这是在催着赶我走吗?” 林叔明顿了顿,道: “既然免不了要回京,与其拖到最后,不如赶早。 况且你皇姐的话,也不可全然不信,一旦……,你岂非抱憾终生、追悔莫及!” “你放心,我有数。待你那几个铺子顺利开了张,我再走不迟。” “那怎么能行!那几个铺子须得从长计议,又不急于一时,你若赶不上三月底之前回去,那……” 不待他说完,赵云洛已然一个深吻下去,深切绵长,起初林叔明还在抗拒,到后来便任由他去了。 良久,赵云洛方才住了口,俯首看着林叔明,双眸星光闪动,低声道: “我们能不能先不说这个,好好睡觉可好?” …… 第五十二章 小小股东·商业觉悟(下) 第二日,西厢堂屋内。 林叔明、赵云洛同文斐、苏攸攸,及陈清媛、方慧,聚集一堂,主要针对厕纸上市前,做一些详尽部署,比如定价,各店铺配货量,以及纸厂的生产储备等等。 原本这些事林叔明自己做主便可,但如今他有心想要苏攸攸参与进来,并且始终认为她会有不少好点子。另外,陈清媛的才干,他之前也是见识过的,因此也将她请来。方慧则是带着对林叔明的无上崇敬,前来旁听凑热闹的。 果然,苏攸攸提出了几点建设性意见,比如品牌概念,包装样式,陈列方式,同城店铺统一售价等等。 “三叔,咱们最好给这厕纸取个好听些的名字,否则总是直呼厕纸厕纸的,似乎有些不雅。” 诸人点头表示赞同。 唯独赵云洛道: “那还能叫啥?名字叫得再雅致,到头来还不是如厕用的? 再说,若换做旁的叫法,岂非让人不知这纸作何之用?” 苏攸攸道: “既然是新品,前期总要有个引导消费的过程。即使就叫它厕纸,那没用过的人,也还是会各种质疑,究竟有无购买必要。除非他们亲自使用过,对其有了了解并有了购买欲。而这个时候,无论这纸叫什么,都不大会影响人们去买它用它。” 文斐补充道: “叫个雅致些的名字,反而比直呼厕纸更能让人产生好感,越发使人想买了用上一用。” 林叔明沉思道: “引导消费,便是前期赠纸试用,加之店铺伙计口头介绍,如此一来,的确很有用。” 陈清媛点头道: “别处我尚且不知,单就洛县,年前便有不少人都已知晓这厕纸,还回头打听何处可买。如今正是直接售卖的好时机,到时自然会有人识货,有个雅致些的名字,那些人买回去再口口相传,便如同当年牙刷一般,人尽皆知,争相购买。” 众人纷纷认同,赵云洛也无可辩驳。苏攸攸道: “大家想想,给这厕纸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众人还在思考的当儿,方慧率先道:“这纸软软的柔柔的,我一直叫它柔柔纸!”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文斐一笑置之。 赵云洛嗤之以鼻。 陈清媛略显尴尬。 苏攸攸却是眼睛一亮。 林叔明似在思索。 陈清媛道:“小女儿家信口胡说,大家莫要见怪。” 苏攸攸率先表态道: “我倒觉得叫柔柔纸很好!有柔软呵护之意。” 说罢,与方慧二人会心一笑。 赵云洛嗤笑一声道: “果然都是小女儿家!” 苏攸攸立即辩驳道: “小女儿家怎么了,小女儿家可是这厕纸的大用户,若是能得到整个大瑞的小女儿家的认可与青睐,谁还能说它不好呢?” 文斐眉梢一扬,笑道: “哈哈哈哈,小攸攸这番话,确实说服为师了!” 赵云洛却道: “你们就不怕若是叫了这名子,男人们就不买了吗?反正我是不会买!” “你不买不代表别人也不买!” 苏攸攸一时气恼,心道也就这中二少年会如此幼稚,不买你就没得用! 又向文斐道: “师父,若这纸叫柔柔纸,师父会买的吧?” 众人看向文斐。 文斐叹了口气,假装无奈道: “若这世上再无比这柔柔纸更好的厕纸,那是必定要买的啊!谁让我那徒儿喜欢呢?” 言罢又笑道: “柔柔纸这名子,虽无文人墨客们心目之中那般高雅意境,但厕纸本就家常之物,若真取个高雅之名反倒有些刻意了,倒不如这柔柔纸亲昵有趣。” 苏攸攸在心中为师父点赞,师父果然睿智。 又转头问林叔明: “三叔觉得如何?” 林叔明缓缓道: “柔柔纸,乍一听的确是有些小女儿格调,但转念再品,此纸之柔韧,呼之欲出,简单明了。这名子虽有些不合常理,却会更易令人牢记在心,不会转头就忘。 松年兄适才所言极有道理,一味追求高雅,过之反不及也。 如此说来,柔柔纸,似乎并无不可。” 苏攸攸心道,还是得三叔,果然有商业觉悟。方慧听了更是心中欢喜,没想到自己的想法竟然会被林三公子认可!还瞄了娘亲一眼,似乎在说:看吧,我才不是胡说呢! 陈清媛也懒得理她,但内心难免有些许欢喜。这孩子一直文不成武不就,却是对经商表现出了极大兴趣,日后若能成为攸攸一大助力,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苏攸攸见大家意见一致,便道: “大家不反对,那就用柔柔纸命名。 既是宝方纸行出品,就叫宝方柔柔纸,每一份外包装上,印上宝方柔柔纸字样,让人一目了然,印象深刻。” 林叔明点头道: “如此甚好!” 文斐却道: “但两款纸,都叫柔柔纸,又如何区分?取两个名子?” 林叔明道: “两个名子不妥,一个足矣。” 苏攸攸略一思索,道: “这个简单,只要在外包装上注明款型,比如那款软一些的,注明为超柔款,而另一款注为舒适款,外包装所有字体相同,再以不同颜色加以区分即可。” 众人似懂非懂,苏攸攸遂跑去课室,众人随之一起,围在书桌旁,只见她用笔墨在纸上粗略画了两个包装示意图,边画边解释,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直呼妙哉,搞得苏攸攸无比惭愧,这不过是前世惯用的简单伎俩,被她照搬过来而已。 接下来几日,苏攸攸负责设计包装印制方案。林叔明则下山召集各处铺子掌柜,宣贯新品柔柔纸上架筹备事宜。 …… 临近二月底,各处万事俱备,泾县纸厂开始陆续向临近市县的宝方纸行和黎生草堂发货了。 而泾县本地的纸行和黎生草堂,因近水楼台,已提早售卖了几日。 这日,纸厂内一片忙碌。 伍月与孙掌事正在向林叔明汇报情况。 “公子,这柔柔纸,咱们泾县原本是备了十日的货,现下还不出五日便已售罄!孙掌事正犯愁呢,怕到时候拿不出货来!” “原定那几处,货都配好了吗?可有发出?” 伍月回道: “附近市县的货,昨日已发出了,还有三批货,金陵、姑苏和庐州三处,今明两日即可发出。 之后便只剩下较远的信阳、齐州,还有京城三处,不过信阳与京城两处,原本这月有大货要发。” 林叔明道: “信阳与京城的大货,可否备齐?” 孙掌事道: “大货早已备齐,只是新货柔柔纸尚未准备,照眼下来看,厂里存量怕是不多,那两处要不要发,发多少,还需公子定夺。” 林叔明沉吟片刻,道: “知道了,此事明日给你们答复,先下去忙吧!” 二人领命告退。 第五十三章 宁王回京·归尘闻音(第一卷完结) 傍晚,林叔明私宅。 伍婶置办了一桌酒菜后,与林、赵二人告退。 赵云洛端起酒杯,向林叔明道: “近日两个新铺子顺利开张,厕纸亦有望大卖,恭喜恭喜,生意兴隆啊!” 林叔明亦端起酒杯,笑道: “能有如此佳绩,都是托宁王殿下的福。叔明在此敬殿下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赵云洛看得哭笑不得,颇有自知之明地道: “你这是在说我不曾给你添乱便是帮了大忙吗?” 林叔明正色道: “哪里,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此次若非有尹侍卫那拨人鼎力相助,恐怕单单发货这一项便不会如此顺畅,还有李笙,他也被你派去送货了吧?” 赵云洛夹了一口菜,浑不在意地道: “嗐,这算什么,那尹衷若是好使,回头我向母后讨了来,听你差遣便是!” 林叔明欣然道: “如此甚好,那我便静候佳音了!不过眼下有两批货,要发往信阳与京城,想劳烦尹侍卫跑这一趟,不知殿下可否允准?” 赵云洛不假思索道: “那有何不准的,你直接同他们说便是了!……等等,你是说要送往京城?” “正是,宝方纸行在京城有个分号……” “你……”赵云洛深深看了他一眼,瞬间明白他的意图。 尹衷若是此时押送货物去京城,刚好可在三月下旬抵达,到了京城,他们势必不便隐藏身份,也必不会再千里迢迢赶回来,那时他自己也不得不回京城了。 “你这是算准了,要让我同他们一道回京吧?” 赵云洛语气冷了下来,林叔明不去看他的脸,而是自顾斟酌了一番,道: “京城路途遥远,难免会有危险,我是想,借着押送货物,你们还可隐藏身份,再则,京城那个铺子,我不能亲临,若你能代我过去瞧瞧,我也放心…… 你若不愿意,那便罢了,我去找别的商队,不劳烦尹衷他们……” “罢了,我去。” 林叔明一愣,这才抬眼去瞧他,见他也看着自己,神色虽有些清冷,却极为认真,不似玩笑。四目相对片刻,赵云洛移开目光,拿起酒壶去倒酒了。 林叔明心道,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还以为又要费尽唇舌。 赵云洛自行饮下一杯酒,顿了顿,问道: “何时出发?” 林叔明道: “三日后,待尹衷的一班人马送货归来,便启程出发。” “好,让他们先行,我与李笙过些时日再走,直接在京城与他们会合。” “……,好吧。” 林叔明还要再说几句,但见赵云洛神色严肃,语气坚定,不容反驳,心知说了也无用,弄不好反而会惹得不愉快。无论如何,能让他答应在三月底前回京,也算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饭后,林叔明又拉着他去书房,认真道: “给你看样东西!” 遂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长木盒拿出来,示意赵云洛打开看看。 赵云洛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瞧,到底是吃了一惊,是一幅写意山水,色彩浓淡相宜,笔触极为畅然飘逸,意境深远。 “等闲山人?” 林叔明点头笑道: “正是。还记得三年前,在烟雨楼,你万两黄金拍下等闲山人画作吗?” 赵云洛目中星光闪动,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喃喃道: “是啊,怎会不记得,正是那日与你相逢……”赵云洛陷入回忆之中。 良久,林叔明道: “这份寿礼,你觉得可好?” 赵云洛回过神来: “寿礼?” “是啊,太上皇的寿诞,以此作为寿礼,可好?” 赵云洛恍然道: “好是好,只是过于破费了!” 说着将画收起,看着林叔明,认真道: “这画你花了多少银子?不若换回银钱,寿礼我自会再想办法,眼下你手头也不宽裕,好些个铺子等着开张,纸厂还需扩建,用钱之处太多了……” 此画原是去年在烟雨楼拍卖的三幅其中之一,因林叔明个人十分喜爱,怕被旁人拍走,便直接找了文斐,让他开个价,自己买下来。文斐得知后哪里还肯开价,直接将画赠与他了,执意不肯收银子。 想到此,林叔明知他尚不知晓文斐就是等闲山人,便也不说破,只道: “无妨,银钱之事你无需担忧,等闲山人画作可遇不可求,既已有了,你安心收了便是。 你已有两年不曾回京,他们本就对你心有怨怼,此次太上皇的寿礼不可怠慢,定要送最好的才……” 不待他说完,赵云洛霸道地封了他的口,将他一把抱起,向卧房走去…… 三日后,尹衷得知要回京城的消息,激动不已,并再三确认宁王殿下赵云洛务必要在约定日期内在京城与他们会合。 临行前,林叔明让伍月取了二百两银子,私下交与尹衷,作为此次送货的工钱与途中盘缠,但尹衷执意不收。 “这些时日以来,承蒙林公子照拂,已是感激不尽,万不能再收林公子的钱。这次回京刚好顺路,送货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就当是尹某与兄弟们此番对林公子的答谢了。” 尹衷既如此说了,林叔明便也不再强求。 一转眼,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原定赵云洛与李笙出发的日子。 林叔明日日催促,赵云洛却是油盐不进,依然赖着不肯走,生生又与他多厮磨了两日,方才启程。 临行这日,林叔明与伍月乘了马车,将赵云洛与李笙二人直送至城外,方才止步。 赵云洛端坐于马上,英姿飒爽,李笙背了简单行头,牵着另一匹马,等着林、赵二人告别。 赵云洛对林叔明道: “你放心,洛明居建成前,我必回来!等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回来前,你少回洛明山,少同那文松年说话。” 林叔明不解道: “为何?” 赵云洛看着他,星目中暗藏一丝幽怨,心道,为何?还不是因为每次看着你与他畅谈,让人极其不爽!遂道: “你听我的便是!” 说罢,转身策马疾驰而去,李笙紧随其后,心道:这走得倒也痛快。 林叔明与伍月站在原地目送,直至二人在视线中消失,方才上了马车。 接下来,各处店铺捷报频传,柔柔纸果然大卖了。 纸厂扩建迫在眉睫,林叔明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按照先前的约定,纸厂扩建时,苏攸攸需投入一笔资金,才算名正言顺的成为纸厂小股东。 所以她也没闲着,在师父文斐的陪同下,带着一大笔银票,亲自跑了一趟泾县,除了投钱,还与林叔明一道,对纸厂扩建做了一番详细规划,甚至考虑到废水污染的处理问题,当然这是后话。 一转眼,到了三月底,文斐收到静远侯世子夫人萧敏的来信,信中说,小女若溪与攸攸有约,四月初三为攸攸庆生,奈何府中俗务缠身,她无法亲自陪同前来,恰逢若澜自金陵休假,便由吴管家带了他兄妹二人前来叨扰云云。 四月初二,苏攸攸生辰前一日,吴管家带了林若溪与林若澜两兄妹上了山。 一年未见,相见甚欢。 兄妹俩比上次见面时又长高了许多,气度越发不凡。 林若溪原本娴静端淑,但每次见了苏攸攸,总会不自觉地就抛开那些拘谨礼仪,无拘无束、叽叽喳喳、有说有笑。 林若澜则依然温文有礼,颇有兄长风范,与文斐攀谈,聊些学业上的事。 瑞历二十五年四月初三,苏攸攸九岁生辰。 这日一早,苏攸攸被迫换上了陈清媛为她做的桃红色织花锦缎春衫,配烟粉色罗裙,头上插了一只白玉簪,耳朵上戴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红玛瑙耳坠。 说起这副耳坠,竟是文斐送她的生辰礼物,说是托了莫愁姑娘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寻到品相如此好的一对呢!想想也当真是哭笑不得。 老爷子则按照苏攸攸早先提的想法,亲手给她打制了一个可以记录十二个时辰的计时器,令苏攸攸叹为观止,当作宝贝摆在了床头。 碍于林若溪两兄妹在,林叔明没有亲来为苏攸攸庆生,但早已差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只极为精致的雕金镂空花纹首饰盒,比前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都好看,最厉害的是打开盒盖,上面镶嵌了一枚极为清晰的小镜子! 林若溪看着从头到脚打扮一新的苏攸攸,差点没认出来,拉着她左看右看,赞不绝口。 “攸攸,我从未见你穿这样艳丽的衣衫,竟是如此好看!” 林若溪送了苏攸攸一对小巧的纯金花钿。 “怎么样?我可是挑了好久呢!我知你不喜这耀眼金饰,但总还是要有那么一两件,反正我觉得这一对你戴着一定好看!” 苏攸攸赏玩了半晌,点头笑道: “若溪竟如此懂我,谢谢!我喜欢这个!” 林若澜则是代表萧敏送了一个精致陶瓷摆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丰伯精心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肴点心,当然一碗长寿面必不可少。 过了生日,苏攸攸带着林若溪兄妹,又如当年那般,把山上的项目玩了个遍,去竹林挖笋,去溪边捕鱼,甚至还带他们去了那片西瓜地,看了前几日种下的西瓜幼苗,并相约到了西瓜成熟时节一起来吃西瓜。 尽兴玩了两日后,林若溪与苏攸攸依依惜别,随林若澜下了山。 送走林若溪兄妹的当日午后,黎安与叶鸣便来了,苏攸攸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果然,文斐将她叫到西厢课室,神色凝重地关了门,当着黎安与叶鸣两人的面,开口道: “年前攸攸曾提过要在京城黎生草堂卖牙刷一事,当时为师有颇多顾虑,并未赞同此事。 眼下看来,柔柔纸也算大卖了,你这喜爱折腾的性子,我看是收不住了,如今,为师也想通了,同意在京城重开黎生草堂。 你是想卖牙刷也好,柔柔纸也好,都随你!但有一点,为师是不会带你去京城的。” 苏攸攸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不解道: “不去京城的话,那……” “人的事无需你操心,你黎叔与叶鸣过两日便会去京城,将一切安排妥当。” 苏攸攸看向黎安与叶鸣,黎安道: “攸攸姑娘请放心,京城咱们的铺子还在,只是停业了,之前的掌柜与伙计,只要召集一下即可到位。” “噢,那小院的产量……” 文斐道: “先备一批货过去,到了那边再看情形,以半月为期,若是畅销,京城路途遥远,远水解不了近渴,索性直接在京城开设牙刷工厂。半月之内若不销量平平,那便罢了,慢慢来,一年发一两次货也无妨。” 苏攸攸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还未来得及消化,文斐又向黎安二人道: “你们此去将陆方那边的木匠带两个过去,再在小院选三到五人一并带去。若要开设工厂,也能很快上手。若是不开工厂,将人带回来便是。” “是!” 苏攸攸忍不住问道: “那柔柔纸呢?” 文斐道: “你三叔的宝方纸行在京城也有分号,眼下纸厂在扩建,柔柔纸尚未推向京城,因此短期内还不能在京城售卖。我已同他打过招呼,日后柔柔纸发往京城宝方纸行时,顺带发些到黎生草堂。” 最后,文斐道: “京城与江南不同,很多事不可控,牙刷在那边究竟能够如何,尚未可知,一切从长计议,不可急于求成。叶鸣可继续留在京城,黎安两月之内务必回来。” “是!” 二人领命,欲告辞离去,文斐却示意他们留下,他有话说。 等了片刻后,文斐才缓缓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向苏攸攸道: “攸攸啊,如今你又年长了一岁,有些事,为师也该让你知晓了。” 顿了顿,又道: “你老爹除了给你留了几个铺子,还给你留了一样东西。”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椭圆状的铜牌。 黎安与叶鸣见之,瞬间神色肃穆。 文斐将铜牌递与苏攸攸。 苏攸攸迟疑了一下,方才伸出双手接过,拿在手中细看,铜牌边缘刻着精致花纹,当中写着“归尘”二字,再翻过去,另一面则写着“闻音”二字。 不禁疑惑,抬头问道: “这是什么?” 文斐道: “这是尘音阁的令牌。” “尘音阁?” “此事说来话长,简言之,尘音阁是你老爹生前所创,分为归尘与闻音两派,归尘者,有数千之众,遍布于大瑞各处,皆为普通百姓,藏匿于民间,各自生活,互不相知。闻音者,现下不足百人。内里详情,日后你自会慢慢知晓。 这令牌,也许无用,但也许会有大用,你要收好它。” 苏攸攸听得一头雾水,正拿着令牌发呆的当儿,黎安与叶鸣二人竟向她行起了大礼,异口同声道: “黎安拜见阁主!” “叶鸣拜见阁主!” 苏攸攸吓了一跳,文斐却似幸灾乐祸道: “我可算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出去了!哈哈!” 苏攸攸一阵无语,师父果然还是师父,正经了没一会儿,便又打回原形了。 “对了,这还有你一封信。” 苏攸攸接过一瞧,是萧牧的笔记,心中泛起一丝欣悦,却并未马上拆开。 文斐等着她拆信的心思眼见落空,到最后一副“就知道会这样”的失望神情,挥了挥手,道: “行了,没别的事了。” …… 夜里,苏攸攸趴在床上,先是看了萧牧的来信。 信中首先对于自己忽略西瓜种植问题而表示了一番歉意,并在收到她的信后,立即去大牢找了几个西域的囚犯,问出几套种植方法与注意事项,写在另附的一张纸上。 苏攸攸看了看,大都是日晒充足与施肥之类的,但有一条比较特别,就是关于灌溉,要在西瓜多大时进行灌溉,写得颇为具体,值得参考。 萧牧还在信中耐心解答了她关于京城的一系列疑问,甚至还画了一张地图,详细标注了京城主要街巷与建筑。除此之外,还捎带提了提他在京郊军营里的生活日常,以及周边局势。 最后是祝她生辰愉快。虽然迟了两日,但苏攸攸没想到萧牧还记得她的生辰。 收起书信,了无睡意。 床头的沙漏计时器指针显示在亥正时,相当于晚上十点。 苏攸攸无意间看到计时器旁那块令牌,归尘闻音,想到白日里师父的那番话,心中生出无数个问号。 尘音阁,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既让她知晓,又不全让她知晓,这又算什么? 这令牌也许无用,也许会有大用? 简直莫名其妙! 恍惚间,思绪又回到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与老爹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时光短暂,但却感触最深。 那样谪仙般的人物,究竟深藏了怎样的秘密? 而她自己,又将面对怎样不可预知的未来? ……………………………………………… 第一卷《世外》完 番外 种西瓜 这日一早,苏攸攸与小李逵、卫嫣在丰伯小院练完功,便与老爷子说起了种西瓜一事。 问及山中何处有沙质土壤,老爷子思索一番,道: “倒是有那么两处,大的那一处,往南翻过几座峰,有一片向阳处,长了一大片黄芪,便是沙质土。” 卫嫣思索道: “一大片黄芪……,想起来了!那地方我记得去年端阳节前去过,那日天将亮就出发,傍晚日落后才回来。” 老爷子点头道: “正是,若是中途不做停留,一个来回约莫四个时辰。” 苏攸攸心道,好家伙,四个时辰!一大早出去,傍晚才回来! 想象这样一幅场景:抱着西瓜翻山越岭,连滚带爬的,一个不小心便落得个瓜滚筐空……,那可实在是太不现实了! 不行,太远了! 只听老爷子又道: “另一处倒是不远,往东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就在你三叔那新居以南不远。” 丰伯一拍脑袋:“对呀,我竟没想到,那处确是沙质土!” 苏攸攸兴奋道:“那待会儿吃了早餐,咱们就过去瞧瞧!” 丰伯应声,随即去了厨房。 卫嫣好奇道: “师公,是不是只要长了黄芪的地方,就是沙质土?” 老爷子点头道: “理当如此,黄芪多生于北方,江南少有。” 苏攸攸突然有些气馁道: “这么说,西瓜也应当在北方种植,并不适合这里了,唉。” 此时的她,多么希望在这一点上与前世有着大不同。 只听老爷子道: “那倒未必。 虽说从大处看,理当如此,但细究起来,凡事总有不尽相同之处,尤其如洛明山这般广袤之地,包罗万象。比如那片山坡,可生出江南少有的黄芪,那便是不同之处。 花草树木,不论南北,只要寻到适宜其生长之处,便可存活。” 经老爷子这么一说,苏攸攸心中释然,能够找到这样一块地方,种点自家人吃的西瓜,倒也足够了。 至于将来如何让整个大瑞的人都吃上西瓜,那是以后再去想的事了。 文斐一觉醒来,从西厢房出来,院中竟是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不禁十分纳闷儿。又往西耳房瞧了瞧,也没动静,想必那两人还未醒来。正要迈步自行去厨房寻些吃的,从东耳房的过道上,冲出来一个小方慧。 “先生起了,方慧这便去给先生拿早餐!” 文斐一把揪住她,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都去哪了?” “他们都去看沙地去了!周妈妈和我娘亲在后院制新衣!” “什么沙地?” 文斐一脸懵圈,方慧道: “就是攸攸要种那个西瓜的沙地呀! 噢对了,西耳房还有两个懒虫未起呢!” 突然西耳房的门咣当一声被打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臭丫头,吵死了,说谁懒虫呢!” 赵云洛率先出门,迎面向方慧瞪了一眼,林叔明后脚便跟着出来了。 方慧缩了缩脖子,向文斐说了句:“我去拿早餐了!”便一溜烟往厨房跑去。 三人用了早餐,又与方慧一同出了柴扉小院,直奔洛明居方向。 …… 待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洛明居工地回来时,已是日薄西山,且个个疲累不堪。 一回到西耳房,赵云洛喝下一大口凉茶,一屁股坐在软塌上,踢掉脚上沾满泥泞的靴子,气恼地开始絮叨起来: “原是去看看咱们的新居建得如何了,不曾想竟是帮着那臭丫头开垦了一整日的荒地,本王从小到大,还从未干过此等活计,哼,真是便宜了那丫头……” 林叔明将脏污的外袍与靴子换下,一边整理一边道: “我倒觉得做这些农活颇为有趣,待到那西瓜成熟时节,咱们的洛明居想必已建成,可以在那里品茶吃瓜,岂不美哉?” 顿了顿,又默默在心中补充道:如果那时你能回来的话…… 本欲再絮叨两句以泄心头之愤的赵云洛,听到他这么说,倒也平静了下来,片刻后,仍是心有不甘道: “到时候那瓜若是长不出,或是不好吃,我定饶不了那臭丫头!还有那小病秧子,若不是他……” 林叔明将一叠衣物劈头盖脸向他掷去,赵云洛接了个猝不及防。 “快将衣服换了,晚上还有事要议!” 说罢,林叔明也不搭理他,径直出门找老爷子聊天去了。 十日后,首批西瓜籽已在丰伯的苗圃里长成幼苗,可以移栽了。 这日早餐过后,老爷子带着卫嫣去南山采草药了。 陈清媛带了方慧去山下的庄子上了。 小李逵因课业不精,被文斐罚了通篇抄写千字文,怕是一整日都不能出来了。 师父文斐,则又在闭关作画了。 院里一下子清净起来,丰伯将几十株西瓜苗连土挖出,挑着担子,苏攸攸背着竹筐跟在后头,出了柴扉小院。 一路向东,迎着朝阳,踏着朝露,来到这片不久前开垦好的西瓜地。 不远处,洛明居的工地上,工匠们已经开工,房屋地基已打好,房屋框架初显,陆方远远地同他们打了招呼。 丰伯用锄头刨好坑,苏攸攸蹲在土里刚刚栽好第一株西瓜苗,便听到远处有人说话。 “丰伯,攸攸!” “林公子,骆公子,你们来了!” 丰伯与来人打着招呼。 苏攸攸因蹲在地上,视线比较低,待二人走到近处才看清。 “三叔,今日怎么这般早?是直接从山下来的吗?” “嗯,昨日便回来了,一直在洛县。你们这是在种西瓜?” “嗯!”苏攸攸栽好第一棵苗,又拿了第二棵继续栽种。 林叔明颇为意动,不自觉地挽了袖子,拎起衣袍,身旁赵云洛警觉道: “你要做什么?” “咱们也来种吧!” “我才不要!” 说话间林叔明已经从竹筐里拿了一只西瓜苗,学着苏攸攸的样子,栽种起来。 赵云洛负手而立,带着几分嫌弃,又有几分好奇地看着西瓜地里忙碌的三人。 “三叔,蚯蚓!” 苏攸攸指着林叔明的手,提醒道。 林叔明正往刚栽下的瓜苗上填土,闻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微微翻转手腕一瞧,果然,一条约三寸长的蚯蚓在他手背上蜿蜒蠕动着,通体呈暗紫色,像极了一条无鳞的小蛇。 “哎呀!” 林叔明惊呼一声,猛地一甩手,手上的蚯蚓斜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朝着赵云洛的方向飞去。 赵云洛也是一惊,以为林叔明受了伤,神色关切正要过去,突然眼前飞来一物,赵云洛下意识地便抬手一抓,只觉手上软腻凉滑,定睛一瞧,一只通体光滑的紫色大虫正在蠕动着,瞬间让赵云洛头皮发麻,一连串的尖叫脱口而出: “啊!啊!啊!” 闭着眼睛撒了手,不停地在原地跳脚,毫无形象可言。 之前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苏攸攸大笑,再看林叔明,朝阳下,面容柔和,唇角微翘,一双美目在长睫掩映下,暗藏了一丝促狭,轻启朱唇打趣道: “原来堂堂……骆公子,竟害怕区区一只蚯蚓!” “谁怕了,我那不是怕,是厌恶厌恶!别说我,你不也怕了吗?” “那你可敢过来同我们一起种西瓜,咱们比比到底谁更怕?” “来就来,我才不怕!” 说着,赵云洛撸起袖子,撩起衣袍,迈步走进西瓜地,开始有样学样地栽种起来,只不过时不时会一惊一乍地缩一下胳膊、跳一下脚。 午后,柴扉院落。 丰伯在整理西厢房后面的小菜园,林叔明与苏攸攸在枣树下浸泡剩余的西瓜籽,赵云洛躺在廊下晒着太阳。 “臭丫头,过几日我要回京了,你可有东西要带给小病秧子?” 赵云洛懒洋洋地随口说着。 “你要回京?” 苏攸攸有些意外,瞧了林叔明一眼,见他面色平静,替赵云洛答道: “嗯,今日过来便是想在临行前看一眼洛明居。” 苏攸攸点头,也不多问,直言道: “噢,那我要写封信,烦请你帮我带给萧牧哥哥。噢对了,还有阿遥上次要的牙刷怕是又要换新了,再给她带些过去。还有周妈妈新制的几套睡衣,对了,还有柔柔纸……” “哎,差不多得了哈,还没完没了了!” 赵云洛不客气地打断她。 “是你说要帮我带的!” 苏攸攸小声嘀咕着,但转念一想,这人向来洒脱不羁,回京必是轻装上路,她这大包小包的确实不合适。 第二日,林叔明与赵云洛告辞下山,苏攸攸将写给萧牧的厚厚一封信交给了赵云洛,再无旁的东西。 而与这位宁王殿下再次见面,已是半年之后了。 第一章 重情之人·金陵探病(上) 寒来暑往,时光匆匆。 四年后,瑞历二十九年春末。 洛明山下,清江镇西南七八里外的一个农庄,绿意盎然。 田边的缓坡上是一大片果树林,橘子树正开着花。在橘子林以东,有几株枇杷树,树上已是硕果累累。 “今年这枇杷比去年多了好多呢!个头也大!” 一个身着鹅黄春衫的少女,身旁放了一只箩筐,正蹲在地上捡树上掉落的枇杷。 另一个少女身着藕粉色春衫,坐在不远处的树下,一边专心地剥着一只熟透了的枇杷,一边道: “去年是头一年结果,自然没法同今年比。” 说着,咬了一口,枇杷汁甜爽口,赞道: “不愧是三叔从歙县大老远移来的枇杷,果然好吃!看来,这里的土质也很适宜。” 黄衫少女道: “是啊!这果子结得太多了!要是阿嫣也在就好了,咱们今日还能多带些回去,顺便送些去洛明居。” 藕粉少女点头,随即若有所思道: “阿嫣已三日没回来了,黎掌柜怕是摔得不轻,不若咱们待会儿过去瞧瞧?” 黄衫少女面色微暗,淡淡道: “还是不去了吧,反正有我娘亲在,我去了又能如何?他最想见的是那个成天就知道吃吃睡睡的小不点,又不是我!” 藕粉少女忍不住笑道: “平日里你这爷爷待你也不薄,这会儿怎么还吃起亲弟弟的醋来了!” 黄衫少女闻言静默了几秒,捡了几个枇杷扔进箩筐,才又道: “那日若不是为了多看几眼他那宝贝大孙子,在山上耽搁得久了些,又何至于在下山时看不清路崴了脚……” 此时,身后树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身法灵动,扔下一把刚摘下的枇杷,本是要扔到黄衫少女身旁的箩筐里,却在少女挪动的瞬间,悉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和后背上。 少女一阵气恼,捂着后脑勺,猛地回过头向树上男孩怒目而视。 “啊!小逵!!” 树上男孩露出圆嘟嘟的小脸,扬着浓眉道: “我是要往筐里扔的,谁让你挡着了,再说,你不会躲啊!” “这怎么能躲得过!” “怎么就躲不过?” 少女不由分说一把抓起枇杷朝男孩掷去,口中愤愤道: “我让你躲,让你躲!” 树上男孩略一侧身轻松躲过,甚至在最后一只枇杷飞过来时,还气定神闲地伸手接住,大笑道: “哈哈,你躲不过,我看是你蠢,你瞧,我能躲过,攸攸师姐也能!” 不远处,那个正悠然吃着枇杷的少女,眉梢轻轻一扬,心道:承蒙小师弟看得起。 这三人正是苏攸攸、方慧与小李逵。 方慧在树下气得直呼: “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只见她足尖点地,一跃身飞上那棵枇杷树,伸手要去捉男孩。 枇杷树本就不甚粗壮,方慧身量比小李逵高些,又因学艺不精,致使这一跃不似他那般轻盈灵动,显得有些笨拙,好巧不巧又踩在一个细小的枝丫上,还未站稳,那树枝便断了,方慧惊呼一声,摔了下来。 …… 三人回到山上,老远就瞧见凉亭处坐着三人,正饮茶聊天,还有一人在坡上扶着一个一岁多点的孩子蹒跚学步。 苏攸攸率先向亭中三人招呼道: “师父!三叔!黎叔!” 林叔明转头看向苏攸攸三人,笑道: “你们这是去哪了?” “我们去庄子上摘枇杷了!”苏攸攸脆声答着,放下身后装满枇杷的背篓递与师父文斐,又向黎安道: “黎掌柜的伤,现下如何了?” 黎安道:“伤了脚踝和腰,年岁大了……”话未说完,瞧见方慧似乎不大对劲,走路一瘸一拐的,手腕上还有擦伤,连忙起身过去,拉起她的手腕,关切道: “慧儿,你这是怎么了?” 小李逵率先道: “她在庄子上摔了一跤!” 方慧白了一眼小李逵,乖顺的唤了黎安一声:“爹爹。” 这一声唤,黎安极为受用,她与陈清媛成婚近三年,小黎旭都有一岁半了,方慧一直唤他黎叔,直到今年初,才算真正改口。 那边厢赵云洛逗弄着小黎旭学走路,一个不慎给他摔了一跤,哇哇大哭,赵云洛一时失了耐***将娃娃扔给黎安,黎安却似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关切地问着方慧: “脚也伤了?可还伤着别处了?走,去上药去!” 说着径自领着方慧往柴扉小院里去了。 众人莞尔,到底哪个才是亲生的? 好在周妈妈适时出来将小黎旭抱了回去。林叔明笑道: “黎少掌柜对夫人真可谓情之深、爱之切啊!”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方慧与小黎旭身上,小李逵悄悄跟在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地要往回走,文斐却叫住了他,沉声道: “让你抄的书,可都写完了?” “写……写完了,先生。” “哼,写完了?你这出去玩了大半日,不用看也知你没好好写!” 话落,小李逵垂头不语,静默了几秒钟,见没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了文斐一眼,这让文斐又有了几分气,继续数落道: “但凡你那字能有你师姐一半好,我也不会成日里让你抄书了,你若还练不好字,往后可别说你是我文松年教出来的学生! 还愣着干什么,回去练字去!” 小李逵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柴扉深处,林叔明道: “这世上孩童各不相同,如攸攸那般资质又有几人?先生莫不是过于严苛了?” 文斐轻叹一声,道: “若说资质,李逵这孩子倒也不算差,算学课也能领会得清楚明白,唯有这手书法,简直不堪入目!” “这便是了,若是人人书法都能入得了先生的眼,岂非都是书法大家了,哈哈!” 众人说笑一番,林叔明想到先前的话题,道: “先生打算几时动身去金陵?” “今晚先与苏老商议一下,最快明日,最迟后日启程。” 苏攸攸一愣,好奇道: “师父为何要去金陵?” 文斐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封书信道: “你自看去吧!” 苏攸攸心中一紧,拿起书信,读了起来。 信是师父的侄女、卫国公世子夫人文红袖写的,信中说文红袖的父亲文怀旻因年初染了风寒急症,一病不起,如今竟有病危之势,而她母亲亦因此积虑成疾。上个月她求了皇上恩准,从京城带了太医一名,并阿逸与阿遥两兄妹匆匆赶回金陵探望双亲,于半月前抵达金陵,奈何这半月来父亲的病并无起色,太医亦束手无策,她与母亲心急如焚,遂给叔父文斐写了这封信求助,希望能请苏老神医前去一探。 又因弟弟文展远在齐州当职无法归家,家中书院只有兄长文重一人操持,兄嫂又要照顾病中父母,二人颇为力不从心,望叔父能回来助兄长一臂之力。 另阿遥与若溪也在,二人自三年前于洛明山与攸攸一聚,再未相见,甚是想念。 看罢书信,苏攸攸心底颇为沉重,师父看似洒脱不羁,实则却是重情之人,文家如今这般,他必是责无旁贷。 “先生这一去,不知几时归来?” 林叔明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文斐闻言却是默然不语,众人了然,这事确实难说,短期内必是回不来了。林叔明宽慰道: “先生安心去了便是,青云书院乃当年先生祖父创办,凝聚了文家几代人的毕生心血,如今有了难处,先生自当责无旁贷。 至于苏老与攸攸,先生不必担忧,他们回来后,还有我们呢!” 赵云洛懒洋洋道: “你就是三年五载不回来,又有何妨?再说,金陵又非是远在天边,你们师徒见面亦非难事,那里不但有宝方纸行,去年还开了黎生草堂,三五不时的还会送货过去。要我说,索性在金陵城开个方外居也不错!” 说着,话锋一转,对苏攸攸到: “臭丫头,你可得快去快回,那地里的西瓜,可别指望我们帮你捉虫!” …… 第一章 重情之人·金陵探病(下) 当晚,老爷子听说金陵文家之事,道:“此时宜早不宜迟,山中左右无事,明日便出发吧。” 丰伯本欲跟着一起,老爷子不允,道:“你如今亦非孑然一身,山中有妇孺,还有这房前屋后的一些物事,你走了,留下周氏一人,你能放心?” 丰伯闻言沉默了半晌,终是同意留下来。 两年前,在老爷子的敦促下,丰伯与周妈妈这对早已两情相悦的人,成了亲。二人膝下无子,对小李逵视如己出,小李逵如今也算是父母双全的人了。 说起小李逵,丰伯有心让他跟着文斐去金陵,一来这孩子虽小,但拳脚功夫不错,让他跟着攸攸,一旦有事,多少还能有点用。二来文斐一走,小李逵的课业势必也停了,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又怕他去了之后,文家事多,给文斐惹麻烦。 丰伯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没料到文斐直言道: “小逵学业不能耽搁,我想让他借此机会去青云书院,不知丰伯意下如何?” 丰伯始料未及,连忙道: “先生能让他跟着去金陵,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这孩子愚钝,进青云书院也是要门槛的,这样冒然去了会不会不合适?” “无妨,先让他跟着旁听,等到了考核的时候,再考过就行,理当不难。” 丰伯感激道: “如此委实给先生添麻烦了!” 晚上,周妈妈给苏攸攸与小李逵收拾细软,方慧也在一旁凑热闹,只听周妈妈念叨着: “姑娘这一去,身边也没个人照料,我这实在是不放心。 等姑娘去了金陵,见了萧家姑娘与林家姑娘,叙叙旧,便早些回来吧!” “周妈妈无需担忧,我爷爷和师父都在呢,还有小逵……” “那能一样吗,你一个姑娘家,他们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日常起居,穿衣梳妆,还不得靠你自己?” “哎呀周妈妈,我都十三岁了,这些事我自己能行的!” 周妈妈摇头道: “旁的不说,就梳头这一项,我看你就不会!” 方慧原本因他们明日要走,一脸落寞着,此时一听这话,忍不住噗嗤笑道: “这倒没错,记得有次周妈妈忙,她自己竟然只把头发在脑后束了一束,就那样跑出去了,结果先生见了吓了一跳,还亲手给她重新梳了半晌。” 苏攸攸不得不承认,这古风发式确是不好梳,且她还有个习惯,白日里只要躺下睡觉,就得拆了,睡醒了再重新梳,平时都是周妈妈给她打理,遂嘿嘿一笑,道: “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现在我会梳了!。” 话虽如此,周妈妈与方慧二人却是心照不宣,不置可否。 …… 翌日一早,丰伯将四人送下山,一直送到洛县黎生草堂。 文斐与老爷子向黎掌柜、黎安陈清媛夫妇,以及卫嫣等人匆匆交代一番,方才上了黎安为他们备好的宽大马车。 一路向西北而行,第三日一早,抵达金陵城,因文斐心中记挂兄长病情,一行人进了城便直奔文府。 苏攸攸亦是舟车劳顿,一觉醒来便被拉下马车,都没来得及欣赏一下这座名城的风采,直到听到有人大声唤自己的名字,才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置身文府。 “攸攸!你可算是来了!” “攸攸,我都想死你了!” 苏攸攸看着一边一个拉着她的两个少女,几年未见,依然儿时般模样,只是多了些许少女初长成的气韵,一个蛾眉皓齿,飒爽清丽,一个钟灵毓秀,纤柔袅娜。 看着两张兴奋又喜悦的美好面庞,苏攸攸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的欢喜雀跃所感染,由衷笑道: “我也想你们了!” 一转头,不见了爷爷和师父他们,问道: “我祖父师父还有小师弟呢?” 萧渐遥笑道: “哈哈,你是还没睡醒吗,他们适才便被我娘亲和大舅母请去博雅堂,见我外祖父外祖母去了! 我大舅舅还在书院,要下了学才回来,娘亲说让我们先带你去歇息,晚些时候再去见他们。” 林若溪补充道: “嗯,你的行李已拿去后院倚兰轩,与我们同住,快随我们去吧!” 三人一路叽叽喳喳,朝后院走去。 博雅堂,小李逵规规矩矩坐在隔间等候,一个小丫鬟拿了茶果点心来,请他自便。隔壁房间的床榻上,躺着年过半百的文怀旻,面色灰暗,眼窝深陷,许是见到了多年未见之人,目中有了些许神采,精神状态不错。 苏一笑坐在塌前,手指搭在文怀旻那瘦骨嶙峋的手腕上,神情专注。 文斐看着塌上老者,双目已泛红,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兄长。 在他的记忆中,兄长一直都是丰神俊朗、博学儒雅之人,承袭了父亲文显的温儒谦恭与坚毅勤勉,将大半生都投入在青云书院。 文红袖扶着母亲谢氏,身旁站着大嫂江氏,个个敛声屏息,目光切切。 一番望闻问切后,苏一笑略一斟酌,开口道: “眩晕目涨,昏蒙乏力,心悸少寐,纳差食少,舌淡苔薄,先生乃风阳上扰、痰湿中阻,并有气血亏虚之症。” 文红袖闻言道: “神医所言痰湿中阻之症,太医也曾提及,只是用药之后,并未有大起色。” 说着将身旁丫鬟早已备好的几张药方递与他,继续道: “这是太医开的方子,起初用了确有好转,只是好了三五日的光景,便又回复如初时那般。后又改了两次方子,终是无甚起色。” 苏一笑接过方子细细看了,点头道: “此方对症!” 众人不解,只听老爷子继续道: “只是此方对先生不适宜。先生脾胃虚弱,虽服了诸多药,但并非每一味药都得其作用,皆因不能将药悉数收纳所致。” 老夫人谢菱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如何可解?神医可有良方?” 苏一笑沉吟片刻,缓缓道: “温和用药,先行补益气血,健脾和胃,加以针灸疏通脉络,再以对症之药循序渐进,或可一试。 只是先生这病非一日两日所致,再加年长体弱,能否治愈,老夫不敢妄下断言,只能尽力而为。” 三位夫人闻言喜极而泣,连连向苏一笑道谢,文斐也是松了口气。 “有劳神医了!” 文怀旻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被文斐制止了。 苏一笑提笔将药方写好,道: “先用此方一试。另于每日睡前,老夫将为先生施针一次,最少需半月方可起效。” “多谢神医!” 文怀旻与夫人谢菱又是一番道谢后,安排人带了苏一笑与小李逵去下榻之处歇息了。文红袖与江氏随之告退,文怀旻夫妇二人单独留了文斐在房中叙话。 第二章 书香世家·作壁上观(上) 晌午时分,文红袖带着萧渐遥三人出了后院的倚兰轩,前往博雅堂用午膳,路上将诊病结果告知三人。 得知外祖父病体有望康复,萧渐遥自是欢喜,又听说苏神医与攸攸至少要在此住上半个多月,更是雀跃起来。 到了博雅堂东侧一个偏厅,文红袖引着苏攸攸见了阿遥的外祖母谢菱及大舅母江氏。谢菱知晓这苏家祖孙与小叔文斐及女儿文红袖的一些渊源,又见自家外孙女阿遥与她颇为亲近投缘,自是对她和蔼可亲,喜爱有加。 苏攸攸眼中,这位外祖母气度不凡,虽年近六旬,容貌依然姣好,可见年轻时何等花容月貌。更难得的是,看她言谈行事,率性爽利,有股子英气。苏攸攸可算明白,为何出身书香世家的文红袖,竟会有股子将门之后的气度。 众人简单用了午膳后,谢菱因连日来忧心文怀旻的病,精神有些不济,先行回房歇息了,文红袖与江氏略坐片刻亦各自散去。 从博雅堂出来,萧渐遥与林若溪带着苏攸攸转遍了整个文府。 文家书香世家,远不及静远侯府那般恢宏大气、华丽精致。文府占地不大,但各处无不清幽雅致,甚至连花香都比别处淡泊幽远。 “这园子好清静!” 萧渐遥见苏攸攸发出如此感叹,笑道: “攸攸是不是也觉得我外祖家人好少?” 苏攸攸在山中生活,平日接触的人本就不多,对于人少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但听阿遥这么一说,才意识到,文家也是世家大族,今日所闻所见,府中除了一些奴仆,也就见到阿遥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大舅母,即使加上大舅舅文重及表兄表姐们,那也不足十口之家,的确是少了点。 连她都觉得人少,又更何况是身处大家族之中的萧渐遥和林若溪呢? “听我娘亲说,她如我们这般大时,家中可是极为热闹的呢! 娘亲的太祖,就是我外祖的爷爷,曾在翰林院任职,是太上皇幼时的开蒙老师,太上皇尚未继位时,便告老还乡,远离朝堂。起初为邻里三五学子讲讲学,后来那些学子陆续高中,前来求学之人便愈发多了起来,索性在家中设了讲堂,办起了书院。” 三人沿着一条幽深小径,穿过一个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怪石嶙峋的假山旁,是一个池塘,池中大片碧绿碧绿的荷叶上,已有零星几多粉嫩的花苞冒出头。 苏攸攸与林若溪二人跟着萧渐遥来到假山旁,还不忘好奇道: “那后来呢?” “后来嘛,青云书院在金陵小有名气,正值太上皇登基后国泰民安,心中挂念着幼时恩师,给太祖加封太傅,还曾亲来金陵探望过他呢! 那时的文家,声名显赫,在金陵城无人不晓。 太祖有两个儿子,也就是我娘亲的祖父和叔祖。适逢叔祖中了状元,圣上钦点他留任翰林院,这一任就是几十年,在京城扎了根,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娘亲的祖父则承担起了打理书院的重责。 当时文府里除了外太祖这一脉,还有好多叔辈旁支,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诺大一个家,占着这份荣光,难免有那心生贪妄之人,屡生事端,闹得家中不得安宁。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反正太祖一气之下便分了家。从那以后,潜心开办书院,青云书院这才慢慢壮大起来。 分家时我娘亲还小,但据说这府里同眼下比,还是要热闹许多的。 到我外公这辈,也只有他和小外公两兄弟,我外公自然责无旁贷,大半辈子都扑在书院里。后来我娘亲远嫁京城,小外公嘛,年少便考取功名,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归隐山林,也鲜少回来了。” 听罢,苏攸攸一番感慨,这些事,师父文斐从未向她说起过,她也不曾多问。如今的情形,不知师父会作何打算,若是就留在金陵,那她又将何去何从? 萧渐遥从攀到一半的假山上径自一跃而下,回头向还在假山上的二人笑着招手,苏攸攸跟在林若溪身后,二人并未学她那般跳下去,而是一步步顺着台阶走下来。 萧渐遥也不急,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上,待二人也过来坐下,继续说道: “我同你们说,若是早几年来,这府里人也不少呢,那时我二舅舅一家也在,除了我二舅母、二表姐和一个小表弟外,我二舅舅还有两个妾室,一个庶出表弟,一个庶出小表妹,那时可热闹得很呢,三五不时就闹得鸡飞狗跳。” 说到这里,阿遥好似想到可笑之事,掩嘴笑起来,林若溪也笑道: “我倒是记得,咱们一起从京城回来那年,我和娘亲也来过,那时是挺热闹的!” 萧渐遥一副我没说错吧的神情,接着又道: “前年我二舅舅升了品级,调离江宁,任齐州知府,本想只带两个妾室过去,但外祖母不允,说要么你独自一人过去,要么便把一家子都带去!二舅舅无奈,便将二舅母和一众表兄弟妹们全带去了齐州。 他们这一走,家里人少了一大半,一下子就冷清了。” 林若溪好奇道: “那为何你大舅舅没有妾室?” “呃~”萧渐遥一愣,不觉与苏攸攸对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苏攸攸也不说话,而是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苏攸攸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很想知道眼前这两位生于公侯之家的小姐,对此有着怎样的观点,或者说,这一时代的女孩们如何探讨关于男女平等的问题。 只见萧渐遥挠了挠头,索性直言道: “我外祖父也没有妾室啊,我爹爹也只有我娘亲一个……,这世上又不是每个男子都得有妾室啊!” “可是我爹爹……” 林若溪没有再说下去。 萧渐遥见状,似想到一事,当即道: “说起这个,我倒是听我爹爹和娘亲说起过,当年你娘亲从京城远嫁姑苏,我祖父祖母,也就是你外祖父外祖母可都不同意呢,若非你娘亲中意你爹爹,这门亲事也成不了。且林家人还一口允诺,说你爹爹只要娶了你娘亲,日后绝不纳妾。结果倒好,明明你娘亲都有了你大哥,成亲没几年,你爹爹还是纳了妾!” 林若溪无言片刻,辩驳道: “可是侯府中每个成了婚的男子都有妾室,不光侯府,整个姑苏城就鲜少有只娶妻不纳妾的……,我祖母常对母亲和小婶娘说:丈夫纳妾,也是身为男子的体面,以夫为天,是为人妻者的本分。” 林若溪一番话,虽说全在苏攸攸意料之中,但亲耳听闻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继而在心底一叹。 萧渐遥却是不假思索地讥讽道: “哼,说得好听,我就不信,当年你祖父纳妾时你祖母她会兴高采烈?” 萧渐遥顿了顿,完全不曾注意到林若溪的面色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仍自顾道: “你爹爹纳妾这事,我看多半都是你祖母撺掇的!嗯! 林家人出尔反尔,这也是为何我祖父和爹爹一直不愿同林家过从甚密,因为心里都有着怨气呢……” “咳咳!” 苏攸攸一方面在心中为萧渐遥的话大为赞赏,另一方面为林若溪感到尴尬,见她紧抿双唇,面色泛红,目中似已有水光泛起,我见犹怜。若自己再不阻止口无遮拦的萧渐遥,今日三人怕是要不欢而散了。 第二章 书香世家·作壁上观(下) 于林若溪而言,祖母是极为疼爱她这个长孙女的,眼下萧渐遥如此讥讽自己的祖母,任谁心中都不会舒服,但她的性子又不像萧渐遥那般直接,不会直言不讳,而是隐忍不发。 萧渐遥被苏攸攸打断,似是猛然警醒,尴尬一笑,向林若溪道: “嘿嘿,那个,你说的也是实情,莫说是你们侯府,还有姑苏城,便是整个京城,别的不敢说,就是这纳妾的男子,遍地都是! 皇帝陛下更是三宫六院嫔妃成群…… 如此说来,怕是整个天下皆是如此呢!哦,当然,除了你那个亲二叔哈……” 林若溪:…… 她的亲二叔林仲晔,是娶了青元公主的驸马爷。 眼看林若溪原本缓和的脸色又要变了,萧渐遥意识到话锋不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这张嘴,诚恳道: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说,先前那些话,若溪你莫要往心里去。那些都是大人们的事,和咱们无关!” 林若溪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深知她心直口快的性子,只是一时还缓不下来面子,仍气呼呼地嘟着嘴不说话。 萧渐遥见状,学着江湖中人那般,向林若溪抱拳,朗朗道: “在下一时失言,无意冒犯,无意冒犯!还望这位女侠海涵!” 林若溪仍是不理,转过身去,不让萧渐遥见到她忍着笑的样子。 萧渐遥则在后面跺脚急道: “哎呀,好啦好啦!实在不行,你当着攸攸的面,也说一个我的错处总可以了吧!” 林若溪闻言,故作认真道: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说哪个好呢……” 正琢磨着,萧渐遥不耐道: “你快说了便是,我又不怕!时候不早了,待会儿还要带攸攸去书院瞧瞧呢,你赶紧的!” 林若溪听她提起“书院”,眼睛登时一亮,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萧渐遥暗道不妙,连忙想上前去捂林若溪的嘴,但为时已晚。 林若溪快速向身旁的苏攸攸耳语一句,苏攸攸一听,三个字脱口而出: “段公子?” 萧渐遥腾地红了脸,撸起袖子追着林若溪跑,后者一边往苏攸攸身后躲,一边道: “是你自己让说的,这会儿倒不让了,什么人呀!” “那你也不能乱说!” “我可没乱说,明明就是你倾慕那段公子,每次都偷偷跑去书院假装偶遇同他搭讪,我大哥都知道的!” 苏攸攸也好奇道: “阿遥你快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段公子又是何许人也?” 萧渐遥在苏攸攸与林若溪二人颇为玩味的目光下,倒也不忸怩,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这才振振有词道: “是!我是倾慕段宵段邺行,那又怎样?他学识广博,课业优异,温文有礼,书院的先生没有不夸赞他的,学子们都以他为榜样。再说了,这金陵城里,上到知府家的千金,下至铁匠铺打铁匠的女儿,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多我一个又有何不可?” 苏攸攸与林若溪对视一眼,笑道: “我们可没说你不可倾慕于他呀!” “是啊,咱们快快去书院吧,别耽误了你见那倾慕之人!” …… 笑闹了一阵,三人回了倚兰轩。萧渐遥翻出不知何时备好的三套行头,淡青色长衫,从发冠到靴子,都是统一式样,正是青云书院学子们的校服。 三人从头到脚忙活了好一阵子,才鬼鬼祟祟地出来。看看彼此,不禁掩嘴窃笑。 都是翩翩美少年模样,萧渐遥个头最高,本就飒爽的姿容越发显得神采飞扬,林若溪则是温文灵秀中透着俏皮可爱,苏攸攸看不到自己是何模样,只知她二人看向自己的眼光明亮异常。 趁着府中诸人都在午睡,三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府,穿过乌衣巷,直奔东南不远处的青云书院而去。 越是靠近书院,越是鬼鬼祟祟,萧渐遥倒罢了,就连平日里乖巧端庄的林若溪,此时也学得跟做贼似的,大家闺秀的风范荡然无存。苏攸攸暗自好笑: “阿遥,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阿遥压低嗓音道: “我娘亲不允我出门,更不允我们擅自来书院!” 林若溪在一旁补充道: “上次她大摇大摆地出来,还跟书院的学子打架,被院长抓住,直接送回府,被我舅妈禁足了三天呢!” 萧渐遥转身提醒道: “嘘,小声点!……嘿嘿,今天才第二天。” 苏攸攸:…… 有种被坑的感觉。 但心中对青云书院充满好奇,早想去领略一番这江南的最高学府。 继而又后知后觉地想着,虽然早已知晓这时代女子有诸多不便,但她的童年一直在山中生活,爷爷与师父都随着她的心意,颇为自在,可以说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并未真正踏足这种深宅大院接受封建道德礼教的洗礼,直到此时,方才真切体会到,这时代对女子真是太不友好了! 思及此,当下也不得不收敛心思,小心翼翼起来。 萧渐遥引着二人,绕过书院大门,轻车熟路地来到书院西北侧一处院墙外,背靠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墙头处恰好有一个树叉,粗壮的枝干伸到院墙内。此处的地势似乎要高,显得那院墙比别处矮了一些。 萧渐遥四下瞧了瞧,在苏攸攸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拍了拍大树道: “就是这里了!来,上吧!” 苏攸攸目瞪口呆,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就在萧渐遥伸展手臂,作势要攀树跳墙的当儿,忽听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三人一惊,连忙躲到附近的另一棵树后,屏息观望。 随着来人脚步临近,语声也渐渐清晰。 “……知味斋的点心竟又涨价,不瞒朱兄,我这月又是囊中羞涩了!” 另一人嗤笑一声,揶揄道: “你可别哭穷,谁不知晓,令尊前些年那买办之职可是油水丰厚啊!” “朱兄慎言!” 只见先前那少年连忙打断他的话,越发哭丧着脸道: “这些年来,家父向来任劳任怨,不想竟积劳成疾,今年年初告病离职,这事,孙公子也知晓的!” 那朱姓少年听了他的话,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面上却不露声色道: “哎,木白兄莫要忧心,待令尊身子养好了,再谋高就便是!再怎么说,你也是文家子弟,旁的不说,便是来这书院读书,一无需举荐,二不用出束修之礼,只这一项,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呐!” 萧渐遥探头一瞧,看清来人,悄声切齿道: “冤家路窄!” 这二人穿着同她们相同的校服。其中一个面色阴郁的,叫文宾,字木白,是文家的远房子弟。另一个手拿食盒的叫朱瑞,面庞白净,但却一脸奸滑之相,一身校服愣是让他穿出了黑店小二的气质,萧渐遥上次便是同他打了一架。 文宾却不以为意道: “哼,那又怎样,我这个文和他们那个文可差得远了,在书院读书,又算得了什么?如今书院对旁的阿猫阿狗,行的方便还少了吗!” 朱瑞瞬间明白他意有所指,顺着他的话,不无嘲讽地道: “这是说那姓段的吧?哈哈,就他那穷酸样,若非纪先生举荐,他连书院的门都摸不着!平日里若非有林公子接济他,怕是买纸墨的钱都没有呢!你同他计较,岂非自降身份? 哎呦,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别让孙公子久等了。” 说罢,二人轻车熟路地攀树翻墙而过,到了墙那边,朱瑞继续道: “放心,为孙公子跑腿,他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继而又猥琐一笑,压低声音道: “在这书院里,想弄点碎银子花,又有何难?我同你说……” 语声越来越小,二人脚步也渐行渐远。 第三章 绝不打架·兰音掌书(上) 树后,萧渐遥早已攥紧拳头怒火中烧,若不是苏攸攸与林若溪二人拦着,怕是早在那两人翻墙前就冲上去了。 林若溪关切道: “阿遥,这就是上次同你打架的人?” 萧渐遥点头道: “嗯,就是那个朱瑞,那日对段公子不敬,我教训了他。哼,下次别再让我碰见,否则,我见一次打他一次!” 明明一个公侯小姐,却不知从哪学了这一身的江湖气。而那朱瑞,明明年纪要比她大上几岁,个头也高,竟被她一个女孩子给教训了。苏攸攸不由暗自乍舌。 林若溪抬眸望向耸立在面前的青灰色院墙,神色有些踌躇地道: “那要不,我们还是不进去了,省得再碰见他们,到时候闹起来,惊动了院长,又要挨训受罚了……” “那不行!不进去看一眼,今日岂不白来了!” 林若溪小声嘀咕着:“你就非见那段公子不可么……” “说什么呢!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带攸攸来玩的嘛!攸攸你说,想不想进去瞧瞧?” 苏攸攸心道,我能说啥?不过一想,出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又是换衣服又是换发型的折腾了半天,倘若就这么回去,确实有些不甘心,于是从善如流地配合着点头道: “我都行!进去看看也好,顺便也瞧瞧阿遥的心上人到底是何模样,嘻嘻~” 萧渐遥闻言一乐,信誓旦旦地打包票道: “放心,咱们悄悄地进去,悄悄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我保证,今日绝不打架!” …… 院墙不算太高,对于自幼习武的萧渐遥来说,翻个墙易如反掌。林若溪倒是费了点劲,好在有她二人一上一下一拉一托,也顺利翻了过去。 眼看着她二人翻过了墙,苏攸攸双足点地,腾空而起,足尖又顺势向树干处轻点一下,借力向院墙一跃,稳稳落在墙顶,稍作停留,在萧渐遥的赞叹和林若溪艳羡的目光中,飘飘然落地。 四下打量了一下,此处是一片稀稀拉拉的竹林,极为僻静,不远处有一排屋舍,门口有水缸以及晾晒的衣衫等生活物品,还有一口水井,想必是学子们的寝舍所在。 竹林远处,偶有读书声隐约可闻。 望着眼前通往三个方向的竹林小径,苏攸攸道: “我们去哪?” 萧渐遥神秘一笑,道: “随我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三人兜兜转转,有意避开书声朗朗的教室,来到一座楼阁前,上书“藏书阁”。 萧渐遥停下脚步,顿了顿,道:“我们进去吧!” 说着,整了整头上发冠,抚了抚衣袖,径自大摇大摆的朝藏书阁里走去。 此时大部分学子都在教室上课,偶有零星几人进出藏书阁,见到她们,虽不免多看几眼,但也因当她们是新来的学子,便不以为意。 苏攸攸与林若溪连忙跟上,随着萧渐遥进了藏书阁,还未来得及在一楼细看,便直奔二楼而去。 一上楼,三人放轻了脚步,萧渐遥在林立的书架间悄无声息地晃悠着,煞有介事地这翻翻,那瞧瞧。 林若溪忍不住悄声道: “阿遥,你何时竟这般喜爱读书了?” 萧渐遥不答,继续作势翻阅书籍,眼睛却在四下张望,似在寻找什么。口中喃喃自语: “奇怪,今日怎么没在……” 苏攸攸笑道: “我看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嘘!” 萧渐遥突然向她们做了噤声的手势,示意有人来了,随即三人趴在书架的隔板上,向外偷窥。 “掌书可在?兰音掌书可在?掌书?兰音掌书?” 随着语声渐近,只见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身材高挺步伐矫健,右手揽了两卷书籍在身侧,左手拎着一个食盒。见无人回应,踌躇了片刻,便将食盒放于书案之上。 三人一看,那食盒上的“知味斋”三字,顿觉眼熟。再看那人,约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脸轮廓分明,只是不语时,神情极为倨傲。 萧渐遥一副了然模样,林、苏二人向她投去询问目光,萧渐遥悄声道: “这人叫孙凌羽,是江宁知府孙正之子,刚来书院没多久。” “哦~”原来是个官二代。 苏攸攸看着桌上食盒,想到适才翻墙时遇到的文宾和朱瑞,二人口中所说的孙公子,想必就是他了。 “那兰音掌书又是何许人也?” 林若溪率先笑着掩嘴悄声道: “她呀,就是……” “嘘!来了来了!” 林若溪话还没说完,被萧渐遥打断,只见那边有两人上得楼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年方二八的女子,身型修长,虽也身着同款校服,但却梳着女子发髻,鹅蛋脸,未施粉黛却清丽无瑕,举止娴静,神色清冷。 她的身后则是一个瘦高的儒雅少年,此人气场内敛,若是放在在人群中颇不引人注意,但细看其面庞,眉宇间似乎暗藏了无限锋芒,让人很想一探究竟,却又始终无迹可寻。 苏攸攸不禁纳闷儿,这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竟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身旁萧渐遥一见到那少年,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她心中了然,原来他就是阿遥心心念念想要见的段公子段宵。 与此同时,孙凌羽看到女子身后的少年,神色却是有一瞬的阴沉,随即向那女子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道: “兰音掌书这是去哪里了?” 女子脚步未停,并未瞧那孙凌羽一眼,越过他,径自来到书案前,垂眸一边整理书案上的纸张书籍,一边开口道: “我去了哪里,不劳孙公子费心,在这书院里,除了院长,我还无需向任何人汇报行踪。” 顿了顿又道: “不知孙公子来此何事?” 孙凌羽握着书卷的右手紧了紧,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口道: “哈哈,掌书说笑了,来这藏书阁,自然是借阅或者归还书籍,不然还能做甚?你说呢,段公子?” 说着,眼神犀利地看向立在一旁的少年段宵。 少女并为理会他二人,自顾将书案上的书理好,移步朝里面的书架走去,将书籍逐一放置归位。 眼看着那兰音掌书离这边越来越近,萧渐遥三人抱头蹲在一处,屏息静气,直到听到她远去的脚步,方才松了口气,继续透过书架偷窥。 那边段宵见孙凌羽有意将矛头指向自己,垂眸恭谨道: “斋长说的是,即是来藏书阁,不外乎为书而来,邺行亦是……” 话音未落,这边兰音掌书拿了两卷书朝他二人走过去打断道: “段邺行,这是你要的《羡门》与《三略》。” 段宵连忙伸手接过书卷,道: “多谢掌书!那邺行便告辞了~” 说罢利落将书揽在身侧,迈步转身下了楼。 兰音掌书径自来到书案边从容落座,拿起手边的一个册子,提笔沾墨,似是记录着什么。 直至段宵走远,孙凌羽才敛了适才面对段宵时的那副倨傲姿态,试探地看向眼前正在专心写字的少女。只见她微微垂首,鹅颈欣长,眉如山黛,面若凝脂,气质如兰,不禁看得呆了。 “孙公子是来借书还是还书?” 女孩开口,并未抬头,笔下未停,始终一副漠然如水的清冷神色。 孙凌羽从善如流地将手中书卷呈在她面前,道: “我来还书。” 顿了顿,又道: “兰音掌书以后直接唤我剑光便好,总叫孙公子听起来过于生分了!” 少女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两本书,也不伸手去接,漠然道: “书放在这里即可,还有什么要借阅的吗,剑光斋长?” 语气虽有平和,却不无逐客之意。 第三章 绝不打架·兰音掌书(下) 孙凌羽听到她称自己剑光斋长,虽然加了斋长二字颇显疏离,但剑光和斋长这两个称呼无论哪一个,都让他听起来极为受用,遂扬眉道: “上次借的书还有几本尚未读完,今日便不劳掌书了,剑光就先告辞了!” 临走前,弯了弯唇角,指指桌上的食盒,快速道: “这是知味斋的点心,给兰音掌书无聊时打打牙祭,若是喜爱,何时兰音想吃了,随时与我说!” 这人竟直呼她兰音! 属实有些冒犯了,就连躲在书架后方的三人,也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被一个不甚相熟的人这般叫着,总让人有种被玷污之感。 女孩面色愈发沉郁,只是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孙凌羽早已脚底生风,直奔楼下扬长而去。 她看着桌上食盒,皱眉呆了片刻,似在考虑如何处理它,但很快就不再理会,而是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出来吧,人都走了,还躲什么!” 萧渐遥三人相视一眼,原来早被她发现了,原本还合计着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现下只能乖乖出来。苏攸攸见她二人面无惧色,反而有些欢喜之意,心中不免疑惑。 “萧渐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日仍在禁足之中吧? 若溪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了?” 林若溪率先认错,乖巧道: “宁表姐,是若溪错了,今日之事还请宁表姐莫要告诉院长和舅妈,不然阿遥又要受罚了。” 苏攸攸恍然,原来她就是阿遥常提起表姐文之宁,大舅舅的女儿。 只见文之宁听了林若溪的话,起身走到三人面前,用手指点了点林若溪的额头,道: “她都教唆你犯错了,还帮着她说话!” 语气中不无维护之意,林若溪知她心软,定不会拿她们怎样,遂神色一松,抿唇偷笑。 萧渐遥也忙笑嘻嘻道: “嘿嘿,宁表姐……,那个今日,今日可不一样哦!” 边说边拉着苏攸攸颇为神秘又炫耀般地向她道: “表姐可知她是谁?” 文之宁打量着苏攸攸,直言道: “你就是小叔公的徒儿?” 萧渐遥怪叫一声: “哎,你怎的知晓?莫不是今日小外公回来,还有苏神医为外公诊病之事,你都知道了?” 萧渐遥原是想要卖个关子,因为今日小外公他们来的突然,府里事先并不知晓,故以为这位一整日都在书院的表姐什么都不知道呢。 文之宁原本淡漠的面庞终是有了些许变化,那是激动与欣喜混杂的情绪,虽有克制,但依然看得出来,她眼眶有些微泛红,只听她道: “适才去给父亲送书籍,他已将今日家中之事告知于我。” 苏攸攸这才向文之宁微笑道: “我叫苏攸攸,常听阿遥提起你!” 文之宁微微颔首一笑,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清冷疏离,而是温婉端庄,令人如沐春风。 “我叫文之宁,表字兰音,是这书院的掌书,你想看什么书,只管找我借。” 她从记事起,就未曾见过文斐,但这位小叔公的过往事迹,她可是没少听家里人提起,深知文斐当年何等才俊,那么苏攸攸作为他的爱徒,也定有非凡之处。况且论辈分,她还要比自己大上一辈呢。因此,文之宁对苏攸攸的言语态度颇有分寸,不似同阿遥若溪那般随意。 苏攸攸忙道: “那便多谢兰音掌书! 掌书同阿遥她们一道唤我攸攸即可!” 萧渐遥可不耐烦听她二人谈论什么书籍,直接冲着桌上那个食盒就去了,毫不见外地打开,用帕子胡乱擦了擦手,就开始拿起点心品尝起来。 文之宁想要阻止又哪里来得及,一时气结,只能苦笑。 萧渐遥边吃还边慷他人之慨地道: “攸攸,若溪,你们也来尝尝!表姐你也吃啊!” 苏攸攸也有心想要尝尝这知味斋的点心究竟如何,倒也不客气,几人围坐在一起吃起了点心。 “这点心同你们方外居的点心比,如何呢?” 方外居的点心,苏攸攸与林若溪自然是常吃的,萧渐遥却极少有机会吃,遂有此一问。 林若溪道: “倒是同望江楼的点心味道有些相似,比方外居的要更甜些。” 苏攸攸点头表示赞同。 文之宁道: “知味斋是整个金陵最受欢迎的点心铺子,价格也是最贵的。” 萧渐遥促狭道: “那表姐可喜欢吃?” “我喜不喜欢吃,你会不知?” “哦~,如此说来,那孙公子……” 文之宁立刻伸出手,揪住萧渐遥耳朵,道: “你再给我乱说话,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萧渐遥猝不及防着了道,连连求饶: “疼疼疼疼疼,表姐饶命……好好好……我再不乱说了!” 文之宁松开手,认真道: “明日我会将这盒点心的钱还给他。” 萧渐遥揉着耳朵,不以为意道: “要我说,没必要!他又不差钱!再说了,这点心又不是他亲自去买的,谁知那钱是不是他出的!” 文之宁面露疑惑,萧渐遥也不卖关子,直言道: “是文宾和朱瑞午间偷偷翻墙出去买的,我们亲眼所见!” 文之宁眉头微皱,随即又道: “这点心是他亲手拿来送与我,我既收了,便只管出钱与他,表明我没有白白收受他的东西,至于旁的则与我无关了。 众人琢磨了一阵,纷纷点头表示有道理,萧渐遥又突然问道: “对了,适才表姐为何称那孙公子为斋长?” 文之宁淡淡道: “不为何,只因他就是斋长。” “不对啊,学院的斋长不一直是若溪的大哥、若澜表哥吗?” “现在不是了,前几日刚选过。” “这样啊!可这孙凌羽才来没几个月,听闻他仗着父亲是江宁知府,平日里傲慢得不得了,性情更是霸道狠戾,大舅舅怎么能让这种人当斋长呢?” “书院选举斋长又不是院长一人定夺之事,斋长每年选一次,每次都是由书院先生与学子共同投票选举。 今年孙公子得票最高,自然就当选了。” “那我就更不懂了,怎么会是他得票最高?无论学识品行,这书院里有几个能比得上若澜表哥的?就算不是若澜表哥,段公子也比他强上一万倍呀!书院里的人眼睛都瞎的吗!” 文之宁神色复杂,冷笑道: “他们才不瞎!” 随即又转移话题道: “不说这些了! 阿遥,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书院里到底有什么引着你,让你三天两头往这边跑?” “哪里就三天两头了,这不是……这不是呆在府里甚是无趣,出来透透气嘛。” 文之宁也不拆穿,但表情已很明确,根本不信她。 萧渐遥忍不住又道: “表姐,我记得那段公子他不是经长吗,怎的不来藏书阁整理典籍了。” 文之宁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道: “你来的很不巧,典籍今日上午已经整理妥当,不过你今日也不算白来,刚刚不是也见到了?” “哦……啊,见到什么?哎呀表姐你说什么呢!” 林若溪与苏攸攸此时终于知晓,为何萧渐遥会带她们来藏书阁了,二人哈哈笑道: “是啊,不算白来!” 几人笑闹了一阵子后,文之宁又拉着萧渐遥细细问起了苏神医今日为祖父文怀旻诊病的详情,直至问道萧渐遥词穷,方才作罢。末了,文之宁收起空空如也的食盒,向三人道: “时辰不早了,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学了,你们若不想被院长抓到,还是趁早回家吧!阿遥你惹了祸不打紧,但不能让攸攸和若溪跟着你平白受累。 我下学后同父亲和阿宣阿逸一道回去。” 第四章 校园霸凌·大打出手(上) 三人离开藏书阁时,最后一堂课刚刚开始,路上还看到几个贪玩迟到的学子,正急匆匆地往教室跑。 为了避免被某个先生不分青红皂白抓她们去教室,三人躲躲藏藏,专挑僻静处走。 绕过讲堂区,来到一座假山底下驻足片刻,前方竹林已隐约可见,想来此处离来时翻墙之处已经不远了。 三人刚要迈步往竹林跑,却听假山背后有人在说话。 “你们要干什么,让开,我们要去上课了!” 出于好奇,三人透过假山的石洞朝里看去。 只见里面是一方被石壁环绕的空间,极为隐蔽,刚刚说话的是个小胖子,身旁站了一个同他个头差不多的少年,那少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正怒视着面前的两人。 苏攸攸看着这男孩,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另三人背对着她们,个子都要比小胖子二人高出不少,仗着身高优势,一步步将二人逼到背靠石壁,退无可退,其中一人才道: “想去上课?那就乖乖把口袋里的钱给老子交出来!” 三人一听,这不是朱瑞的声音吗!那另一个瘦瘦的八成就是文宾了,还有个粗壮的之前没见过。 好家伙,跑这来搞校园霸凌了! “凭……凭什么!”小胖子虽已露了怯色,却仍在抵抗着。 那粗壮男开口道: “哈哈哈哈,凭什么,就凭你不听老子的话!邱嘉元,上次选斋长时,你怎么答应老子的?结果呢,你投了谁?” “我……我……” 小胖子邱嘉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而身旁的少年却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他身前道: “是我让他改了主意,他想投谁就投谁,凭什么要听你卢勇的指示?” 朱瑞怪叫一声道: “哟,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土鳖?” 一旁那被称作卢勇的粗壮男向他耳语了一句,朱瑞嗤笑一声道: “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碍眼呢,原来又是那姓纪的老匹夫举荐而来!” 小胖子腾地红了脸,一步上前向朱瑞怒道: “朱瑞!你……你……可恶!” 这孩子显然不会吵架,场外三人甚是替他着急。 朱瑞却是阴阳怪气道: “哦,我差点忘了,死胖球,那姓纪的是你舅舅,呵,我今日就骂他了,你能怎么着?有本事回家找你老子来打我呀,你问问你老子,他敢吗?” 朱瑞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指戳着小胖子邱嘉元的胸口,又将他逼退到了石壁上。 那卢勇也顺势道: “今日你们乖乖把钱交出来,再给老子磕几个响头,老子就放你们一马,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了!” 邱嘉元身旁的少年忍无可忍,怒道: “朱瑞,卢勇,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朱瑞转头向文宾揶揄道: “文兄你瞧瞧,你们文家这书院都招来了些什么阿猫阿狗,一个个的脑子不好使啊!” 文宾面色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一方面他预感到今日这哥俩怕是要玩脱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拂了朱瑞的面子,毕竟这事也是因自己的一句“囊中羞涩”而起。 只见朱瑞撸了撸袖子,抬着下巴高声道: “今日老子不教训教训你们,你们还真当不知这里的规矩了!” 那少年冷笑一声,负手凛然道: “我看,不懂规矩的应当是你们才对!其一,出言不逊,辱骂诋毁师长;其二,仗势欺人,公然勒索他人;其三,该上课时不去上课,闲谈废时!……触犯了多少条书院的规矩,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去你的!” 卢勇直接一拳挥过去,结结实实打在那少年的面门,还一边骂骂咧咧: “你小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老子面前说教!” 少年一个趔趄,还不等他站稳,卢勇又是一脚直接将少年踢飞,因为空间狭小,也没飞出多远,直接撞在石壁上又落下,倒在地上,朱瑞也跟着上前踢了一脚。 “你给我记住了,在这儿,老子就是规律!” 邱嘉元吓傻了,急得跑上前去,扶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年直呼: “阿卓!阿卓!你们不要打他!你们要钱,我给你们便是,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这阵仗,场外三人也是始料未及,竟是呆立在原地。 原本看着那少年一派凛然,在朱瑞和卢勇的淫威下尚能气定神闲侃侃而谈,以为他多少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不曾想竟是如此羸弱不堪,一拳打来竟连躲都不躲一下,就那么被打趴下了。 苏攸攸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阿卓?是了,她知道那少年是谁了! 定是谭卓无疑了 几年前,在洛县黎生草堂,解救卫氏兄妹那次,他便是这般气定神闲有理有据。 虽然长大了一些,但那眉眼,和他母亲柴夫人极为相像,令她印象深刻。 谭卓的父亲,当年的洛县知县谭胜,两年前因升迁离开洛县,举家又迁回了江州城。周妈妈与丰伯成婚时,还特地悄悄请了柴夫人在方外居与他们小聚。 没想到谭卓如今也来了青云书院求学,看来这车马慢的世界也不算大。 苏攸攸一时沉浸在回忆之中,想起当年之事,记得那日还是因为萧牧在臻宝斋买了一方端砚,不想却是谭卓所定制,他不肯放弃,追至黎生草堂讨要…… 后来她才得知,萧牧之所以买那砚台,是为了送她生辰礼物…… “阿遥!” 林若溪的一声惊叫,让苏攸攸回过神来,紧接着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只见萧渐遥已经同那朱瑞卢勇拳脚相向打了起来,三人打得忘乎所以,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假山,打到外面来了。 阿遥虽说功夫不差,但架不住那两人个头比她大,且那卢勇看起来不弱,阿遥一时占了下风。 林若溪情急之下,一跺脚,跑到邱嘉元和谭卓那边,不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小胖子邱嘉元懵懵懂懂地扶着谭卓,一瘸一拐地朝书院讲堂那边挪去,还不时回头看向正在打斗的三人。而文宾此时已经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书院下学的钟声响起,传遍书院各个角落…… 苏攸攸心道,萧渐遥啊萧渐遥,说好的绝不打架呢? 下学钟声宛如提醒她奔赴沙场的冲锋号角,回荡在耳边,经久不绝。 得了,今日这祸算是闯定了! 还等什么,动手吧! 苏攸攸飞身加入战局,三人战变为四人战。 在家时,她常与小李逵和卫嫣切磋,但也仅限于切磋,不曾如今日这般真打,所以刚入战团,便打得很不得章法,原本十成的战力,竟然只发挥了不到两成,打得很憋屈,心道这要是让师父看到她此时的表现,还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萧渐遥看到她加入,精神一振,打得更欢实了。 而原本以为势头不妙的朱瑞,此时见苏攸攸束手束脚、处处闪躲避让,竟咧嘴猥琐一笑:“呦,哪来的小兔儿爷,细皮嫩肉花拳绣腿的,还敢跟爷斗,看爷爷我怎么收拾你!” 正与阿遥缠斗的卢勇听了这话也笑得十分猥琐。 看着朱瑞那可恶的嘴脸,苏攸攸觉得今日实在失策,她怎么没把小李逵也带出来呢?好想看看他二人被揍成猪头的样子。 心里这么想着,手随心动,朝着朱瑞的面门就是一拳。 结果是,手很疼。 “打得好!”萧渐遥一边忙着接招,一边还不忘凑她这边的热闹。 再看朱瑞,被打得愣在原地,眼冒金星,两道红色液体从鼻孔下缓缓流出,不自觉地伸手一摸,直接发出杀猪般嚎叫: “小兔崽子,你死定了!” 又是一轮恶斗,双方都杀红了眼。 第四章 校园霸凌·大打出手(下) 林若溪在一旁提心吊胆,却又帮不上忙,原想着让邱嘉元他们先一步回去找大哥来解决,不要惊动太多人,谁料那俩人还没走多远,下学钟声就响了。 此处似乎是从教室到后方寝舍的必经之路,已经能看到远处一大群学子,正成群结队地的朝这边走来。 刚从课室走出来的孙凌羽,一把抓住迎面而来慌里慌张的文宾,道: “都下学了才想起来去上课?” “孙,孙公子,那个……” 孙凌羽不耐烦听他啰嗦,直接打断道: “朱瑞和卢勇是不是同你在一处,他们人呢?” 文宾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 “孙公子,他们,他们在那边……忙着呢……” 孙凌羽瞪了他一眼,咬牙道: “你给我好好说话!” “朱瑞他们……和人打起来了!” 孙凌羽闻言失笑: “我当什么事,不就打架吗,我瞧瞧去!” 孙凌羽脚下未停,随着人群向前走,文宾心念电转,眼珠一转,忙追上前阻止道: “孙公子,且留步!” 孙凌羽被他挡住去路,心生怒意,冷声斥道: “凭你也敢拦本公子的路!让开!” 文宾壮着胆子道: “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若是去了,会对公子不利!” “哦?那我倒更要去瞧瞧了!” 文宾情急之下,直接大着胆子凑上前去,附在孙凌羽耳畔悄声说了一句。 “干什么!你有病吧!……什么……当真?” 文宾退出一步,与他保持了正常距离,伸出手指起誓: “千真万确,我不会看错!” 孙凌羽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文家的表小姐,卫国公世子的千金,萧大小姐,确实是个硬茬。 文宾见状,继续道: “公子三思,他们不论是谁伤了谁,于孙公子而言,都不便出面,毕竟朱兄和卢兄……日后还要为公子所用……” 孙凌羽当然不傻,他要是去管了这档子事,那俩货定然心有芥蒂,确如文宾所说,还是装作不知此事为好。 他总算是正眼瞧了文宾一眼,傲慢薄唇轻启,笑道: “听闻杏花楼新到了一批佳酿,文兄可有雅兴随我前去一品?” 文宾受宠若惊,欣然应邀,二人调转方向,直奔书院大门而去。 与此同时,三个俊秀挺拔的少年,随着涌出的人群一路走来,与孙、文二人擦身而过。 其中两人一路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这文老二怎么一下学就跑没影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长着一张娃娃脸少年向身旁剑眉英挺的少年絮叨着,剑眉少年道: “他去藏书阁了。” 娃娃脸若有所思道: “哦?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他姐弟二人不对劲啊,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咱们吧!” 剑眉少年懒得理他,也不搭话,娃娃脸见状,按捺不住道: “哎,萧老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呀?快跟我说说!” “我能知道什么,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这张嘴吧!换我有事也得瞒着你!还有,谢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别再叫我“萧老二”!” 被唤作谢恒的娃娃脸少年笑呵呵道: “嘿嘿,我这不是打小就这么叫着呢吗,早都叫习惯了,要改也得慢慢来呀……哎你别急嘛,以后我注意就是了!” 剑眉少年本不予理他,忽又想起一事,认真道: “对了,今晚你当真不去了?” 谢恒眼中带笑,朝走在二人前面两步之遥的另一个少年抬了抬下巴,故作无奈地道: “他不去,我有什么办法,你又不能留下来,也只能我来舍命陪君子了!” 走在前面那个少年步履矫健,背影有些冷冽,始终不曾回头,对身后二人的话也置若罔闻,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前走。 “你若不去,外祖母定要念叨了。” “放心,我已同院长大人报备了,过两日休沐,必当去看她老人家。”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高声道: “前面有人打起来了!” 勾肩搭背的两个少年登时来了精神,和其他大多数学子们一样,随着人群蜂拥而聚,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四人战场外形成一个包围圈。 谢恒二人挤在了前排,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 “好身手啊!” “阿恒,你觉不觉得,那个和卢勇打斗的小子有点眼熟?用的招式……也有点眼熟?” 谢恒看了看身旁的剑眉少年,终是叹了口气,扶额道: “我说萧老二,你是读书读傻了吗,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认不出来?那是阿遥阿遥啊!” 被称做“萧老二”的剑眉少年正是阿遥的二哥萧渐逸,这次随母亲同来金陵,一为探病,二来顺带让他进书院读书。 “你说什么?阿遥?还真的是阿遥!好你个卢勇,看我不……” 萧渐逸一激动,连谢恒对他的称呼都忘了纠正,作势想冲上去,却被谢恒制止了,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道: “你急什么,我看阿遥未必会败! 哎,你再瞧瞧那个和朱瑞过招的,是不是长得很俊俏?身法和招数也很奇特,嗯,有趣,有趣!” 谢恒唇角轻扬,看得津津有味,萧渐逸也平复了情绪,但一双星目却是一直盯着卢勇,全神戒备。 随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小,林若溪被挤得不断向场中挪动,突然背后又被人猛然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就要倒地。 电光石火间,林若溪只觉被人拦腰一带,将她整个人带出了包围圈,由于速度极快,令她有些头晕目眩,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挪了位置,恍惚间,听到有人说了一句: “文二公子,有人在书院公然打架斗殴,也该好好管管了!” 等她定了定神后,便看到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正盯着她看。 “若溪?你怎么在这儿?为何穿成这样?” 林若溪看清面前之人,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道: “宣表哥,你可算来了,我大哥呢?” “你大哥?院长找他谈事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急之下,林若溪语无伦次道: “我们,我们看到有人欺负人,阿遥就出手和他们打起来了!” 林若溪口中的宣表哥,即文家二公子文之宣,文之宁的胞弟,萧渐遥的亲亲二表哥。 文之宣见林若溪又急又怕的样子,便将她领到离人群较远的一处,温声道: “你在这里莫动,我去看看。” 说罢转身朝人群走去。 林若溪惊魂稍定,望着文之宣那临风玉树一般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泛起一丝涟漪,回想着刚刚的一番经历,心惊胆颤中却又有着那么一点小兴奋和小喜悦。难道,适才将自己从人群中带出来的人就是他? 那边朱瑞已经体力不支,他一边力不从心地应付着苏攸攸古怪刁钻的招式,一边心中纳闷,这小子一开始可不像这么能打的,难道是故意扮猪吃老虎? 苏攸攸看着朱瑞那副鼻青脸肿的猪头模样,甚是满意,倒也不再主动进攻,只是东一下西一下的虚晃着他。 此时突然有人大喊: “院长来啦!院长来啦!快走啊!” 第五章 文二公子·心随风动(上) 一时间,学子们四处逃散,现场顿时闹成乱哄哄一片。 朱瑞见状正中下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于是趁乱脚底抹油般逃之夭夭了。 而那卢勇,功夫远在朱瑞之上,与萧渐遥堪堪打了个平手,事到如今,也是无心恋战,心道今日真是邪门,费了半天劲,那胖球的钱好不容易就要到手了,谁曾想半路竟杀出这货,真是晦气!还是撤吧! 萧渐遥见他要跑,哪里肯放过,今日至少也要将他打成猪头才行!奈何那卢勇腿长步子大,她一时追不上。 情急之下一瞥眼,瞧见萧渐逸和谢恒两人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睛一亮,连忙高声道: “二哥,谢恒,快追!他欺负人,别让他跑了!” 十四五岁的少年,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碰上这种热闹哪有不凑上去的道理?一听到阿遥的话,萧渐逸与谢恒二人毫不迟疑,撒开长腿就追了过去,萧渐遥紧随其后,一眨眼功夫,几人就跑得不见踪影。 此时日已西斜,随着围观学子慢慢散去,稀稀拉拉流动着的人群里,独自站在那里发呆的苏攸攸就显得格外醒目了。 文之宣恰在此时走了过来,一双凤目打量着她,发冠歪歪斜斜的扣在头上,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嫩白的小脸上蹭了些泥,加上略带茫然的神情,模样颇为滑稽,但整个人沐浴在夕阳暖暖金辉之下,却又让人感觉她在闪闪发光,少年不自觉地翘起唇角。 但在下一秒,当他看到挂在她脖子上的白色玉佩吊坠时,俊脸瞬间变色。 苏攸攸见阿遥一眨眼就跑不见了,心中正踌躇着: 要不要先走一步? 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等阿遥? 要不,还是先走吧! 可就一个人回去吗? 那也挺尴尬的啊! 算了,还是留下吧! 对,不能丢下阿遥和若溪! 若溪,若溪又跑哪去了?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真想一走了之啊…… 一时间,犯了选择困难症,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呆在原地。 突然,一个身影窜到近前,猝不及防之下,苏攸攸的一只手臂被那人牢牢抓住。她猛然一惊,试图挣脱,但不知是自己力竭还是对方力气太大,竟是怎么也挣不脱,任由对方将自己拖行至不远处的竹林,抵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苏攸攸瞪大双眼,看着眼前比她高出不止一个头的少年,明明是一张温文儒雅的脸,却配了一副极为不相称的狠戾表情,似乎跟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看得她心里直发毛,不自觉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可我看着不像啊……” 那少年却是不理会她的话,只俯首盯着她胸前的白玉吊坠,沉声道: “这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苏攸攸一愣,低头一瞧,才知道刚刚打斗时竟然把吊坠抖了出来,第一反应就是伸出那只尚未被束缚的左手,将它再塞回去,结果还没碰到吊坠,这一只手也被少年钳制住了。 因为她这个动作让少年越发断定她急于掩藏、做贼心虚。 “快说!这玉佩哪来的?” 苏攸攸一时气结,这自己戴了多年的东西,好好的,怎么就遭人惦记了呢?这要是任他宰割还得了! 略作调整后,她猛然用自己的头向那少年的下巴撞去,同时脚也狠狠踩在他的一只脚上。 猝不及防间,这一撞一踩虽没有达到让那少年狼狈不堪的理想效果,但总算是让他手上的力道有所松动,苏攸攸趁机挣脱出来,撒腿就往回跑,途中有心提气运轻功,但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根本提不起气,暗叹一声,看来自己这实战能力还是太差了。 那少年腿长步子大,毫不意外地,苏攸攸没跑多远就被捉住了,她认命地瘫坐在地上,实在是太累了。 少年从后面紧扣着她胳膊,让她动弹不得,还在紧紧逼问: “快说,你这玉佩从哪里来的!” 苏攸攸沉默不语,心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结果一个越是不说,另一个就越是不放手,二人就那样僵持了良久。 苏攸攸心中默念,阿遥啊,你倒是快回来啊,我可是被你害惨了! 尽管她能感受到这少年并非想伤她性命,但她却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被人这样控制着,有种深深的无力感,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只待宰羔羊。 正在苏攸攸陷入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阿宣!休得无礼!” 在她听来,犹如天籁。 苏攸攸抬起头,前方不远处,几人一字排开站在那里,从左到右依次是林若溪,文之宁,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男子侧后方站着一个老仆,最右边是比中年男子还要高上些许的林若澜,几人都愣在那里,看着她和身后那个少年。 中年男子向身旁老仆低声吩咐了一句,老仆便转身走了。 身后少年不知何时松了手。 以苏攸攸所剩无几的清醒意识判断,刚刚那声呵斥,应当出自文之宁。 林若溪率先跑过来,将她扶起关切道: “攸攸,你没事吧?” 苏攸攸揉了揉胳膊,着实有些酸痛,口中却道: “我没事。” 这简直是彻彻底底的社死啊! 眼下自己这副德行让文家人看了不知作何感想,这才刚来第一天,就整这么一出,前世今生加起来都没像此时这般丢人过啊!自己丢人倒罢了,关键是,师父怎么办,师父的一世英名,不会被我给毁了吧? 林若溪似是知晓她的心思,确认她真的没事之后,十分善解人意地帮她拍了拍身上尘土,理了理衣衫,小声道:“不用担心,没事的。” 同时林若溪也不忘回头瞧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文之宣,眼中充满了困惑不解。 文之宣从松手的一刹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 她竟然是个女孩! 而且还是自己不该冒犯的人。 午后父亲将他与姐姐叫去,说了今日家中之事,阔别多年的小叔公带了神医回来,为祖父医病。小叔公的爱徒,与阿遥年龄相仿,是苏神医的孙女。早听姑母说过,这苏姑娘与阿遥若溪自幼相识,三人甚为亲厚。 看着眼前与林若溪同样穿着学子校服的半大少女,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一定是苏姑娘了。 回想起刚刚拧着她胳膊时,那纤细绵软又轻柔的触感,确与男子不同。 此时,她正垂首整理衣衫,还时不时揉着泛着红印的手腕,文之宣内心除了无措,便只有愧疚。 夕阳下,少女背对着自己,粉颈欣长,微风拂过,发冠下露出毛茸茸的细小发丝随风轻轻摇曳,少年心底某处被这些翩翩起舞的发丝轻扰着,看似不着痕迹,却已然心随风动。 苏攸攸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便任由林若溪挽着胳膊来到那三人面前,林若溪率先向她介绍中间那位中年男子: “这位是青云书院的院长,就是阿遥的大舅舅!” 苏攸攸早猜到了,连忙向院长文重见了礼。 “攸攸见过院长!” 文重显然早已知晓她的身份,只是看着她这副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点头笑了笑算是了事。 林若溪又指着文之宁和林若澜道: “之宁表姐和我大哥,你都见过的。” 文之宁和林若澜二人都换下了校服,穿着日常衣衫。文之宁一身淡兰提花罗裙,越发显得清丽雅致;林若澜则是一身银丝米黄长袍,锦衣玉带,比之几年前更加俊雅挺拔,还多了几分温厚内敛。 苏攸攸向二人点点头,二人回以礼貌的微笑颔首,便算是招呼过了。 随即林若溪又转过身,指指仍在远处呆立的文之宣,向她介绍道: “那是……宣表哥……” 第五章 文二公子·心随风动(下) 苏攸攸面色沉了沉,垂首摸着酸痛的手腕,并未同他打招呼,也没看他一眼。 她这反应,在场诸人尽收眼底,文重干咳一声,指着文之宣斥道: “你还杵在那里做甚!还不速速去把阿遥和阿逸给我找回来!” “是!” 文之宣垂着头恭谨应声,迈步跑远。 “你带着她们两个先回去。” 文重转头吩咐文之宁,语气柔和了许多。顿了顿,又向身旁的林若澜道: “若澜也同她们一起回吧!”心道:别又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林若澜恭谨领命,四人结伴出了书院。 夕阳下,三个女孩走在前面,俊秀挺拔的林若澜跟在她们身后几步之遥。 也不知是校园打架的事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四人也不说话,大家一路沉默着。直到穿过乌衣巷,路上行人渐稀,文之宁打破沉默,开口道: “今日阿宣多有唐突,还望攸攸莫往心里去,他……向来性情温和,对攸攸并无恶意。” 苏攸攸笑笑,心中一直在琢磨,那玉佩究竟怎么回事? 林若溪也附和道: “嗯,宣表哥平常最是好脾气的,我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想来定是有原因的。” 是啊,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要不要和她们探讨探讨?也好解开这个误会。 只是还未等苏攸攸张口,文之宁就笑道: “管他什么原因,改日,我让阿宣向攸攸赔礼道歉!” 苏攸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文府大门在望,今晚要面对的事情还多着呢,想想等会儿爷爷和师父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知该当如何? 此时的文府内,除了文老爷子卧床静养,以及那位从京城来的郑太医拉着苏一笑去研究药方,其余诸人皆在博雅堂坐立不安。 老夫人眉头紧锁,文斐虽面色淡定,但手中茶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反复复,就是无心饮茶。文红袖更是急得团团转。 三个女孩子,跑出府大半日不见踪影,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那还得了! 文红袖甚至脑补出了各种画面,阵阵心惊。 倘或她们三个毁了清白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这事要早做打算! 攸攸和若溪,自家老大和老二一人负责一个,嗯,就这么办! 还好,家里有儿子可用! 那阿遥呢,阿遥怎么办?她这样子,定是没人要了!唉,实在不行就不给她嫁人了,养着她吧! 想到阿遥,她又怒从心头起,这个孽障!我真是上辈子欠她的呀,从小到大闯了多少祸,这次若是连累了攸攸和若溪,我绝不轻饶! 大舅母江氏性子温吞,不时安慰着老夫人和文红袖母女两人。 这时,老夫人派去打探消息的张妈妈急匆匆从门外进来,神色释然道: “老夫人,叔老爷,大小姐,大太太,大爷刚从书院差人捎了口信,说是几个孩子都安好,无甚大事,请老夫人安心!” 老夫人长舒了口气,继续追问: “还说了什么?” “哦,说是之宁小姐已经带着若溪小姐和苏姑娘回来了,林家大公子也同他们一起,说话这会儿就该到家了!” 老夫人连忙吩咐人去门口迎候。 文红袖听闻若溪和攸攸回来了,抚了抚胸口,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 她继续问张妈妈: “那阿遥呢?” 张妈妈道: “大爷说,表小姐和表少爷稍后跟着他和宣哥儿一起回来!” 文红袖听了点点头,又蹙了蹙眉,但愿闯祸的只有阿遥一个…… 老夫人听了张妈妈的话却是松了口气,道: “都回来了就好!” 不多时,大门外就有了动静,文红袖率先冲了出去,文斐也迈步走出去。 苏攸攸从进了门,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上话,就被文红袖拉着从头到脚细细查看又盘问了一番,然后吩咐丫鬟带着她和若溪去沐浴更衣了。 文斐见两个小姑娘除了衣冠不整样子有些滑稽外,其他倒也并无异常,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剩下文之宁与林若澜,则向文斐行了见面之礼,一行人前往博雅堂叙话。 在老夫人及众人的问询下,文之宁将阿遥三人偷偷去了藏书阁,以及从林若溪口中得知的一些事情,比如阿遥如何与朱瑞卢勇他们动手打架、苏攸攸如何上前帮她之事如实告知,唯独没提文之宣胁迫苏攸攸一事。 听罢,林若澜在一旁若有所思,面上却不露声色。 文斐拿起茶杯呷了口茶,神色莫测,心中不知在合计着什么。 文红袖扶额道: “我就知道,都是阿遥引头干的好事!这次再不重罚,以后还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老夫人开口道: “偷偷出府确实有错,但那两人也是该打!既如此,多禁足她两日便是了。看在今日你小叔父与苏神医才来,红袖你莫要再责罚与她。 至于其他的,由你大哥出面便是。” 这话是冲着文红袖说的,她深知母亲又在护着阿遥了,但说得也是实情,遂点头应了。 这边正说着,有人来报: “老夫人,大爷回来了!” …… 那边厢,浴室正中放着一只硕大木桶,丫鬟婆子们将热气腾腾的水蓄满大半桶后,苏攸攸与林若溪打发了伺候的人,褪下一身脏衣服,钻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起澡来。 刚泡上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进来。苏攸攸定睛一瞧,为首的穿着学院校服,脸上身上全是脏污,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这不是阿遥又是谁? “哈哈,我回来啦!你们猜我把那卢勇怎么着了?” 萧渐遥一进来就冲着浴桶里的两人大声豪气地炫耀着。 她身后跟了两个丫鬟,手上拿了换洗衣物,二人努力屏着气,想用手捂着鼻子又觉不妥,只能借着挥动雾气来驱散那要命的气味。 “表小姐还是先将外衣褪下,奴婢先收了拿出去可好?” 萧渐遥抓着自己的衣服袖子闻了闻,无可无不可地道: “行吧。” 苏攸攸和林若溪捏着鼻子对视一眼,心道:不会吧,她这是经历了什么?难道她要和她们一起洗? 好在萧渐遥刚脱掉靴子,就有两个婆子将一个小号浴桶搬了进来。 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萧渐遥开始自顾讲述她与二哥和谢恒如何将那个卢勇摁到粪坑里痛打一顿的光荣事迹。 听得苏攸攸与林若溪已经开始有些同情那个卢勇了。 丫鬟将褪下的衣物收走后,过了好一会儿那气味才算消散。 婆子守着浴桶,换了两次水,又擦了地,才退下。 四月里天气渐暖,浴桶里的热水一时半会儿也不凉,三人一边泡着澡,一边聊着天,好像回到几年前在洛明山一起泡温泉的时光,好不惬意。 “什么!?宣表哥他竟然……,不会吧,你们定是弄错了!宣表哥那么温吞的性子,怎么可能……”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你看看攸攸这胳膊又红又肿,明日怕是要有淤青了,我看还是想法子弄点药敷一下为好。” 苏攸攸忙道: “无妨,过几日就好了,万不可惊动了府里的人,不然又是麻烦!” 萧渐遥听着二人的话,看着苏攸攸的手臂,不可置信地道: “我的天,难道是我错看了我这宣表哥?难不成,他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继而又眯起眼睛摇头道: “这事不对,定是有什么咱们不晓得的秘密!” 第六章 文府夜宴·玉佩疑云(上) 三人出了浴,苏攸攸率先穿好衣服,小丫鬟过来整理衣物,发现桌上放着的一枚玉佩,奇道: “咦,这玉佩……可是苏姑娘的?” 苏攸攸正在由另一个丫鬟擦着头发,闻言点了点头。 小丫鬟恍然,笑道: “原来苏姑娘也有这玉佩,呵呵~” 正在擦头发的丫鬟闻言哂道: “就你大惊小怪的,苏姑娘自幼跟着叔老爷长大,自然会有玉佩了!” 苏攸攸心念一动,好奇道: “府里还有人戴着和这个一样的玉佩吗?”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道: “原来苏姑娘竟是不知,这玉佩呀,咱们府里的少爷和姑娘都有呢!” 那边正在被丫鬟伺候着穿衣服的萧渐遥闻言道: “对对对,我见过宁表姐也有一块的!” 另一个丫鬟补充道: “听闻是当年太傅传下来的,家中子弟到了开蒙的年纪,都会佩戴这个,原是只传男不传女,到了这一辈才男女都有了的。” 萧渐遥道: “难怪我娘亲都没有。” 苏攸攸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父亲让她拜师文斐的场景。记得她行了拜师之礼后,师父便拿出这枚玉佩,作为师徒见面礼给了她。 当时父亲看到师父拿出这枚玉佩着实有些动容,现在她终于明白,原来父亲知晓这玉佩是文家世代传承之物,于师父而言相当珍贵。而那时师父应当知道父亲早有将自己托付给他的打算,因而向父亲展示出了最大的诚意。 苏攸攸原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玉佩的事情,奈何两个丫鬟似乎也所知有限。 等到三人擦干头发梳理妥当,大舅母江氏亲自过来带着她们前往博雅堂。 到了博雅堂前厅,一大家子人都在,男女各占一桌,已经开始传菜入席了。 因与在座诸人都见过面,也不必再行见礼,江氏带着三人直接在女眷一桌落座,萧渐遥紧挨着外祖母,依次是苏攸攸,林若溪,文红袖,江氏母女。 因老爷子文怀旻尚在病中,未能出席,文斐虽年龄比文重还要小几岁,但因为是长辈,也是这次家宴的主角,所以坐在了主坐,苏一笑与文重各居左右,小李逵挨着苏老爷子,紧接着是郑太医,萧渐逸,文之宣,林若澜。 整个晚宴气氛祥和,充分彰显了书香世家的斯文有礼,并无过多的觥筹交错与笑闹喧嚣。但却不难看出,文家人个个发自内心的欢喜愉悦。 一来,文老爷子病愈有望,二来,因文斐的归来,让原本陷入窘境的文家人松了口气,一直以来的压力似乎瞬间得到缓解,心中踏实了许多。 老夫人谢菱感慨道: “自从前年老二一家子去了齐州,咱们这家里可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江氏附和道: “是啊,还有宇儿,去年也去了京城,这一走,便只在年上回来过一次。” “要说宇哥儿中了状元,虽是好事,却被留在了京城,家里一摊子事是指望不上他了,到头来还得是我大哥扛着。” 隔壁桌文重听到妹妹文红袖这话,知她是心疼自己,心中感慨,文斐似也触动了心头往事,二人对饮了一杯。 她们所说的宇哥儿,便是文重长子,文之宁和文之宣的大哥文之宇。 苏攸攸不禁感叹,这文家人中个状元怎么就那么容易呢!四代人出了三个状元一个进士,不过文红袖说得也没错,正应了那句老话: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老夫人却是瞪了文红袖一眼,心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般口不择言,在座的虽说都是自家人,但那桌可还有旁人呢。 苏神医乃方外之人不问世事便罢了,但还有静远侯林家的大公子,虽说静远侯与卫国公也是儿女亲家,但和文家还是隔了一层。 这且不论,那边还有个郑太医呢,看着人畜无害的,一门心思只缠着苏老爷子探讨病情,可他毕竟是宫里来的人,不可不谨言慎行。 只听老夫人开口道: “宇哥儿是得了圣上赏识,才让他留任京城,说起来,文家也好,书院也好,都是与有荣焉!” 又瞧了一眼闷头夹菜的江氏,见她眼圈泛红,知她又在惦念儿子了,宽慰道: “这宇哥儿呀,向来稳重,如今虽离了家,在京城也不算无依无靠,你叔公一家子都在呢,你有什么可担忧的,至不济,他还有红袖这姑母呢!” 文红袖忙道: “母亲说的是,大嫂无需担忧,宇哥儿在京城还有我呢,我定不会让他受人欺负!” 文红袖的话让江氏莞尔,苏攸攸看了看萧渐遥,看来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老太太扶额道: “咳咳,就算他们都指望不上,还有我谢家呢!” 江氏温言道: “让母亲费心了,宇儿是个有分寸的,倒也无需担忧。” 这话既像是安慰老夫人,又像是安慰自己。 说起谢家,老夫人向邻桌瞧了瞧,问道: “今日怎么没见阿恒那孩子?” 文红袖也疑惑着,萧渐遥想说话,但一想到先前三人的光荣事迹,心道还是不要惹火烧身为妙,闷头干饭吧! “阿逸,你外祖母问,阿恒怎么没来?。” 文红袖转头问身后邻桌的萧渐逸。 萧渐逸看了看文重,他正同文斐说着什么,便转过身回道: “外祖母,阿恒与孟灏今日有事,便不来了,他说等过两日休沐,定来看望外祖母!” 老夫人点头笑道: “这样啊,那便好!” 众人继续低头吃着饭,心中却有了思量,文红袖率先小声道: “我看定是那孟灏不愿来,这孩子性子别扭得很,阿恒又不能撇下他一人。” 老夫人道: “要说那孩子之前也来过咱们家,今日不来,怕是有什么旁的原由。罢了,不来也好,省得大家拘谨。” 顿了顿,末了又道: “阿恒这孩子看着整日脸嬉皮笑脸,却是最懂察言观色,能体谅人,是个好孩子。” 说罢有意无意地看了江氏与文之宁母女一眼。 文之宁只低头吃饭,江氏恭谨笑道: “呵呵,母亲说的是!” 老夫人见状,暗叹一声,也不再言语。 …… 散席后,林若澜告辞回了自己的住所,是林家专门为他在金陵求学而置办的一方宅院。 其他孩子们便各回各屋。 因折腾了大半日,萧渐遥与林若溪已有倦意。苏攸攸舟车劳顿,加上又打了一下午的架,更是早就乏了。一回到倚兰轩,便早早上床就寝。 三人仍如当年在洛明山那般,挤在同一张床上。其实原本给苏攸攸安排了独自一间屋,却被阿遥和若溪给拉了过来。好在这床也不小,三个半大少女也挤得下。 刚躺下没多久,还未来得及熄灯,就听门外有丫头在说话,她们也没理会,又过了片刻,有人轻叩房门道: “表小姐可睡下了?” 萧渐遥起身道: “是彩墨姐姐吗?且进来说吧!” 第六章 文府夜宴·玉佩疑云(下) 倚兰轩本是文之宁的住所,彩墨是文之宁的大丫环,倚兰轩的事都归她管。 萧渐遥披衣下了床,苏攸攸与林若溪也坐了起来,二人隔着床幔,可见到一位身形高挑的丫鬟走了进来,手中拿了一个瓷瓶。 “表小姐,苏姑娘,若溪小姐,彩墨叨扰了!” 彩墨先是向三人告了罪,才将手中瓷瓶递与萧渐遥,道: “二少爷适才打发人送了这个来,说今日表小姐在书院与人动了武,难免有磕碰,这是活血化淤的药膏……” 萧渐遥哑然失笑道: “哈,这,宣表哥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我哪用得着……” 不等她说完,帐内林若溪连忙打断道: “咳!阿遥!宣表哥一番好意,怎可辜负!” 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指着苏攸攸的胳膊,萧渐遥这才反应过来,接过药膏,笑嘻嘻道: “有劳彩墨姐姐,这药膏不错,我们收下了!回头定会当面向宣表哥致谢!” 彩墨走后,萧渐遥手拿瓷瓶,眼珠一转,原本的瞌睡一扫而光,满脸兴奋地钻进幔帐上了床,将瓷瓶在苏攸攸眼前晃着,促狭道: “宣表哥的一番诚意哟~” “都说了是给你的,表小姐!” “这你也信!摆明了是打着我的名号,来向某人致歉呢! 唉,我还真有些后悔,当时没有留下来,见识见识那百年一遇的场面呢,宣表哥文弱秀气得像个女子,竟威胁起人来……我想象不出来,哈哈!” 苏攸攸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臂,心道,文弱么,但是没看出来! 林若溪催促道: “行啦,还是快快把这药膏给攸攸擦上吧!” 苏攸攸任由二人在她两只胳膊上涂着药膏。其实她也有想过问爷爷要药膏的,但又怕惹老爷子担心,或者被师父知道,又要问东问西的了。 所以眼下这样也不错,虽然这药膏的效用同爷爷所制药膏怕是要逊色些,但也聊胜于无。 至于文之宣,本就是一场误会,只是当时确实让她很难堪,心中有了怨气,因此才不愿搭理他。不过看在他确实如众人所说,本性温文有礼,又如此这般用了心思送药膏的份上,且原谅他了吧! 第二日,苏攸攸醒得很早,许是换了地方,睡得不甚踏实。起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胳膊,阿遥和若溪两个人睡得正香,于是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抱着衣服去净房里穿好,简单洗漱后,又自行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出了屋。 倚兰轩清幽雅致,有一方小而精致的院落,靠近西侧是一片花圃,里面长满各式兰花,站在院中,微风拂过,可闻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苏攸攸在一棵大树旁蹲下,细细观赏花圃中盛开的兰花,一丛一丛,有白色,粉色,还有大红,清晨的朝晖透过栏杆洒在滴着朝露的花瓣上,阵阵幽香,沁人心脾,此情此景,让苏攸攸怀念起前世,若是有手机在手,定要拍几张美照。 正在苏攸攸对着兰花遐想之际,东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定睛一瞧,是文之宁与彩墨主仆二人走了出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却在听到二人低语的瞬间,收了脚步,躲在树后。 “小姐,还是让彩墨陪着小姐一起去书院吧!” “你去能做什么?家里人手本就不足,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母亲找你怎么办?再说阿遥她们还在这里,这倚兰轩你是不想管了?” “可小姐一个人在书院奴婢不放心……,上次小姐的衣服不小心被泼了墨,又弄丢了玉……” 文之宁沉声打断她: “彩墨!莫要再提此事!除你我之外,只有阿宣知晓,昨日阿宣已经因此冒犯了苏姑娘,好在父亲那边已搪塞过去,祖母她们也尚不知晓,总之,在玉佩找回之前,若家中再有第四人知晓,我惟你是问!” 彩墨抿唇不语,文之宁缓了语气又道: “我又非是一个人在书院,父亲和阿宣都在,你无需担忧!我走了。” 苏攸攸看着彩墨目送文之宁远去、忧心忡忡地转身回了屋子,这才慢慢从树后出来。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文之宁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丢了玉佩这种随身之物,还是在书院那种青年男子扎堆的地方,一旦被心怀不轨之人捡了去,那无异于毁了清白!难怪文之宣会那般急切。 细想起来,这事确实棘手,倘或就是找不见了,那也罢了,就怕冷不丁又从哪里冒出来,比如,在某个妙龄学子的荷包里…… 还是静观其变吧。 …… 青云书院。 早起的学子们已陆陆续续离开寝舍,小胖子邱嘉元手里拎着食盒,从外面一路小跑地朝着自己的寝室匆匆而来,同时还不忘向迎面而来的同窗学子们打着招呼。 进了寝室,便瞧见原本躺在床上的人正在尝试着坐起来穿衣服。 他赶忙放下食盒,跑过去不管不顾的将人又按回床上。 “你起来做甚,我已向先生告过假了,今日你就安心卧床养伤!” “嘶……,啊!邱嘉元!你让我起来……” 谭卓顶着一只乌青的眼圈,嘴角处的伤还未完全结痂,忍痛捂着那只被邱嘉元不小心碰了伤处的胳膊肘,作势仍要起来。 邱嘉元见状一脸歉意,却坚持道: “不行!你不能起来,这伤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 谭卓气极,憋红了脸,咬牙道: “不起来,你让我如何如厕!” 邱嘉元一愣,连忙松开抓着他肩膀的小胖手,尴尬地笑笑。 …… 待谭卓一瘸一拐地回来,邱嘉元立马狗腿地将食盒拿到他面前,笑嘻嘻道: “阿卓,这是早餐,有粥和肉包子,赶紧趁热吃吧!” 说着,将碗碟一样一样取出,放在几案上,谭卓顺势坐下,开始用餐。 邱嘉元则坐在另一侧,双手支着下巴,自顾地碎碎念起来。 “阿卓,昨日我都要吓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我娘亲交代啊,我娘亲又怎么跟你娘亲交代啊!幸亏大多是皮外伤,除了脚伤,大夫说休养几日就好了。 哼,都怪那朱瑞和卢勇,他们真是太可恶了!还好有人教训了他们!哎,听闻他俩人昨日被打得很惨,比你还惨,哈哈! 就是不知救我们的那三人后来如何了,会不会被院长罚……,不过他们看上去年纪不大,可真真是好身手啊!说来也怪,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他们,难道是新来的学弟? 阿卓,你说我们要不要同他们结交一番,日后若是朱瑞他们再来找麻烦,也……” 谭卓终于忍不住,将粥碗往桌上一顿,道: “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上什么课,我也告假了呀!” “你又没受伤,为何告假?” 邱嘉元心虚道: “这不是你受伤了,身边须得有人照看嘛!咳咳,对了阿卓,明日休沐,我娘亲定会准备许多好吃的等我们呢,不若咱们今日就回……” 他试图转移话题,可还没说完,谭卓就打断道: “要回你自己回,我不去你家。” “这是为何?先前每次休沐时你都去的呀!” 谭卓白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我就这副样子去了你家,你母亲定会大惊小怪,过不了多久便会传到江州,我不想让家里人知晓昨日打架之事。” 邱嘉元知他向来行事有度,思虑周全,不让家人知晓是怕他们担忧,而两人的娘亲又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如此说来,这事还真不能让自己的娘亲知晓,遂点头认同,随即又道: “可我舅舅就在书院,迟早都会知晓此事呀!” “无妨,我会同纪先生说。” “那既然阿卓不回,我也不回!” “不行,你必须回!” 谭卓皱着浓眉,态度坚决,邱嘉元却振振有词道: “可我一个人回去,娘亲会问的!” “你若不回去,岂不更令人生疑!到时你就说是先生将我留下即可。” 邱嘉元一时无话。 谭卓吃罢放下饭碗,在邱嘉元的协助下,将膝盖手臂等伤处上了药,处理妥当后,便赶着邱嘉元去上课,并威胁说若是不去,他就拖着伤自己去上课。 “最好是将先生的每句话都记录好给我!” 邱嘉元无奈,只得背了书本文具心不甘情不愿地往课室去了。 第七章 师徒谈话·市场调研(上) 书院的一间课室内,刚结束一堂课业的孙凌羽,看了看旁边两个空座,朱瑞与卢勇两个玩伴今日都没来,这让他有些许无所适从。 正百无聊赖地合了书本,想要起身出去,一个小学弟来到他座位前,将一串铜版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 “这是兰音掌书归还剑光斋长的钱,共计两百三十文。兰音掌书说,书院的规矩,不得携带任何点心吃食入藏书阁,望剑光斋长知悉。” 小学子留下这一句话,便飞也似的转身离去。 孙凌羽面色阴沉地看向桌上那串铜钱,良久后,傲慢的唇角微微扬起,神色玩味,似乎有了新的决定。 …… 苏攸攸自打来了文府,还未曾同师父文斐说上几句话,就想着今日定要找个时间和师父说说体己话,尤其问问有关玉佩的事。 许是师徒二人心有灵犀,当苏攸攸与阿遥若溪在博雅堂向诸位长辈请了安用了早膳后,就有人过来回话: “叔老爷请苏姑娘去常青阁一叙。” 常青阁是一座独立小楼,原是文家收集藏书之处,同时用作书房课室,后来有了青云书院,便将课室改为书房起居之所,或为家中客人下榻之用,只是楼上仍有少量藏书。 文斐自幼常随祖父与父亲在此处读书,颇为怀念,因此一回来便让人打扫一番住在了这常青阁。 书房里,师徒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在等对方先说话。僵持了片刻后,还是苏攸攸先笑嘻嘻道: “师父叫徒儿来,不知有何指示?徒儿洗耳恭听!” 文斐却是扬着眉反问道: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为师说的?” “徒儿的话倒也没那么要紧,还请师父先说!” “昨日书院打架之事,你难道不打算与师父说说? “昨日之事师父不是早已知晓了嘛……” “只知晓一个大概,之宁那丫头又不曾亲眼目睹你们动手,你还不快细细与为师说来!” 苏攸攸无奈,便将昨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文之宣那一部分。既然文之宁不愿让人知晓她丢失玉佩之事,那么她也不想多事。 思及此,自己原本还要问师父的玉佩之事,也索性不提了,免得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文斐听完沉默半晌,苏攸攸小心道: “徒儿是不是给师父闯祸了?” 文斐端起茶杯斜睨了她一眼,道: “哼,我看你这架打得理直气壮,竟还有心顾及为师的面子?” “那师父是觉着徒儿不该打这场架吗?可徒儿也是为了帮阿遥……” 文斐呷了一口茶,正色道: “为师问你,若非阿遥先动了手,以当时的情形,你会如何?” 苏攸攸想了想,道: “那朱瑞与卢勇两人仗势欺人,殴打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学弟,按理说徒儿不能见死不救,况且他们打的那个谭卓,师父晓得的,是徒儿旧识,理当出手相助。 不过他们当时拿了钱本是要走的,这种情形下,徒儿便不一定会出手了。毕竟失了钱财不同于性命之危,钱财日后尚可缓缓图之。 再说徒儿也不晓得那二人实力,若是轻举妄动,一旦打不过,徒儿受伤事小,丢了师父的脸面可是大罪过……” “行了行了,少拿为师打岔!我看你这道理也懂得不少,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你可知,那朱瑞和卢勇是什么身份?” 苏攸攸一愣,对于那二人身份她早有猜测,既然他们同江宁知府之子孙凌羽在一起厮混,也无外乎同他一样是官二代,只不过那两家的官级肯定比孙家这个知府要低上一些罢了。 文斐也不等她回话,直言道: “朱瑞的伯父朱郢,是江宁府团练使,而卢勇则是隔壁扬州府通判卢庆海之子,这卢庆海与江宁知府孙正有同窗之谊,且两人的夫人又是亲姐妹。” 苏攸攸了然,看来师父已经做足了功课,从院长那里了解到这些信息。 闹了半天,卢勇和朱瑞一个是孙凌羽的两姨表兄弟,一个是他老爹下属的侄子,难怪他们要仗势欺人,遂忿忿道: “凭他们出身如何,既在书院求学,那他们的身份不就是书院学子吗?既是书院学子,就该有学子的本分,谨守书院的规矩!” “你说得倒是大义凛然!你与阿遥呈一时之气打了人,心里算是舒坦了,可留下的烂摊子,还不得由书院出面料理!” 听师父这么一说,苏攸攸沉默了,听闻那卢勇被阿遥他们打得不轻,莫不是家长找书院来闹了? 文斐见她面有愧色,眼底闪着笑,面上却是揶揄道: “怎么?良心发现了?” 苏攸攸垂首黯然道: “徒儿给师父和文家惹麻烦了……” 其实从昨日知晓她偷偷溜出府,并且在外面同人打架时,文斐便一直心事重重,他倒不是怕她惹了什么麻烦,而是感觉到孩子突然间长大了,他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实刻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这让他心中怅然若失,一时不大能接受。 单就打架这件事而言,文斐也并不认为她有错,此番训话,不过是想敲打她两句,遇事不可冲动,免得日后吃亏。 但见她现在这副模样,终是于心不忍,反倒自责起来,这孩子已经算是难得的周全稳妥,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咳咳!这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书院自然也有书院的章程。青云书院能够历经风雨几十载,岂会因这点小事而乱了章法?” “那师父,这事如何补救?需要徒儿做些什么不?”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来补救! 此事你也莫要再操心了,我那大侄子文重……咳咳……书院的院长自会处理!” 苏攸攸点点头,想说句什么,却被文斐摆摆手打住。 “为师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打银票,在苏攸攸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将银票一张张在桌面上摊开,面额有二千两的,三千两的,还有五千两的,最小的面额也是一千两,一共不下十张。 “师父,这是……?” “这三万两银票,是临行前为师从这几年给你攒的嫁妆里取出的,原本在家时就应当同你商议此事,奈何那日走得匆忙,又想着也许这钱也不一定能用得上,便未提及。 攸攸啊,你也知道,为师离家多年,却不曾为家中之事尽过心,眼下……” 不待文斐说完,苏攸攸瞬间明白师父的意思,直言道: “师父的钱师父自己做主便是,又何须与徒儿商议?” 文斐道: “既说好了是给小攸攸攒的嫁妆,为师如今要用在别处,自然要同你商议了,否则等哪天你发觉钱少了,还不得找为师算账啊?” 苏攸攸佯装生气道: “师父!原来徒儿在师父心中竟是这般小气,哼!既如此,那这笔帐徒儿就记下了,到时候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文斐哪里不知她是故意的,这师徒二人向来有默契,此事三言两语就商议妥当,文斐收起银票,苏攸攸认真又好奇道: “所以眼下师父的家里很缺钱?” 文斐长叹一声: “原以为我文家世家大族,虽非大富大贵,但祖辈尚有基业留存。多年来我闲散离家、不曾过问家中诸事,皆因家有父兄守护,至不济也可让这几代人衣食无忧。 若非此次兄长病重,我竟不知如今家中境况已然不同以往。” 第七章 师徒谈话·市场调研(下) 师父难得同她说起文家的事,苏攸攸也想多了解一些,遂问道: “那以往如何,现在又如何?” “为师年幼时,祖父尚在,受先帝眷顾,曾赐良田铺子若干,在父亲的治理下,青云书院也日益壮大,前前后后扩建过三次,你如今见到的青云书院,便是在祖父过世后不久落成,算来也有近三十年了,当时文家盛况空前,青云书院便是在那时成为大瑞首屈一指的学府。 十年前,为师父母相继离世,为师便也极少回来了。 如今的文家,虽说面上也算风光无限,慕名前来求学者仍是络绎不绝,但书院却依旧是三十年前的模样,想必你昨日也见着了,房舍已老旧,多处需待修缮扩建。 至于田产铺子,这些年来被文家那些叔辈旁支消耗去了大半,剩下的也是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据兄嫂所言,近两年府里为节约用度,遣散了一批又一批奴仆,甚至还精简了书院的教员。” 苏攸攸暗叹,细细想来,文之宁一个女孩会去清一色的男子书院藏书阁任掌书之职,想必也是无奈之举。 “可那些学子来书院求学,不都应缴纳束修之礼吗?起码也可维持书院开销吧?” 文斐摇头道: “杯水车薪而已。 历来学子入学青云书院,举荐和考核两个门槛,缺一不可,考核自不必说,举荐则多由书院先生或其他有识之人为之,书院向来爱才惜才,束修之礼不过是走个过场,家境宽裕的便多给些,家境普通的,每年差个三两五两的,书院也不强求。 单凭这点收入,远不足以维持书院日常开销。” 说罢,文斐长叹一声陷入沉默,片刻后突然拍了拍脑门儿懊恼道: “嗐,我跟你一个小丫头说这些做甚!” 回头一想,不对呀,是她一直问东问西,所以才说了么多! “罢了罢了,你一个小孩子操心这些做什么,还是去找阿遥她们玩去吧!为师还得给你那个不成器的小师弟安排入学考试。” 文斐朝苏攸攸摆摆手,让她爱去哪去哪。 苏攸攸听说要安排小李逵考试,便随口一问: “是去书院考吗?怎么个考法?” “书院每年两次召考,一次在夏季,一次在冬季,眼下距夏季召考还有一个月,小李逵等不了那么久,昨日我已同院长商议,今日给他单独安排考试。 书院按照高低长幼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年组,以李逵的年纪,理当在丁组,不过我想让他丙丁两组都考考。” 文斐看了看苏攸攸,心念一动,道: “不若小攸攸也去考考试试?” 苏攸攸连忙摆手道: “呵呵,还是算了,书院又不收女学子!” 文斐却道: “虽说这书院不收女子,为师倒是真想瞧瞧我这乖徒儿同那些学子比起来会如何……” “师父,徒儿学艺不精,还是……” 还是先走为妙吧!说着起身作势想要往外走。 “等等,为师的话还没说完呢!” 文斐叫住她,越发来了兴致,语重心长道: “攸攸啊,你是为师教一手出来的,如此妄自菲薄岂非小瞧了为师! 哎,你若觉着这样去考不踏实,那便把阿遥和若溪两个也叫上一起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们昨日能假扮学子去书院打架闹事,今日去考个试又有何妨,怎么说也比打架强多了! 再说,你们三个一起考,小若溪我不甚清楚,但有小阿遥在,你肯定不会垫底。” 苏攸攸已然目瞪口呆,她知道师父是个性情洒脱不受俗礼约束之人,但却没料到会这般思路清奇。 莫非,他是怕小李逵考不好给他丢脸,所以才拉上她?这还不算,竟然还要拉上阿遥她们!! “师……师父,这不太好吧,要是让旁人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不太合乎规矩呀?”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自家书院怕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哈哈!” “可徒儿如何与阿遥若溪讲?她们不愿意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你就同她们说,为师说了,带你们一起去知味斋吃午饭,吃完再去书院玩,这次可是光明正大地出去哟。” 好吧,这招的确管用,禁足中的阿遥一听说小外公要带她们出去,心里乐开了花,正巴不得呢! 老夫人得知文斐要带阿遥她们去书院,思虑一番,觉得还是女扮男装更稳妥些,昨日她们穿的那三套校服,脏的脏,扔的扔,便让江氏特地从库房里又找了三套书院校服给三人穿上。 晌午时分,一行五人出了文府,坐上马车直奔知味斋,小李逵第一次出府甚是开怀,哪怕是吃完了饭要去考试,也浑不在意。 五人在知味斋二楼包厢里落座,文斐直接对伙计道: “将这里的招牌菜和点心每样都来一份!” “好嘞!” 片刻后,苏攸攸看着满满一大桌子菜品点心,赞叹道: “知味斋的菜品果然精致!” 心下不禁揣测起师父的用意,想起临行前在洛明山上赵云洛的话: “……要我说,索性在金陵城开个方外居也不错!” 其实之前在常青阁,听师父说起文家之事,苏攸攸便萌生出这个的想法。而此时,师父带着他们在金陵城最受欢迎的知味斋逐一品尝招牌菜品,像极了在做市场调研。 难道师父也有此意? 正想着,萧渐遥附和道: “是呀,你快尝尝,味道也不差,不然也不会如此大受欢迎!” 文斐笑道: “哦?那你说说,如何大受欢迎呢?” “旁的不说,这里的点心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买这些点心的人,一整日都不断呢!” 苏攸攸想到昨日在藏书阁吃的点心,单看品相,就感觉价格不菲,遂问道: “这里可有便宜的吃食?就是那种普通百姓也吃得的?” 萧渐遥一时愣住了,普通百姓?她倒是并未想过呢!在她的认知里,人们喜欢什么追捧什么,才是关注的重点,至于那些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她从不在意,因为于她而言,实在是对富有和贫穷没什么概念啊! 林若溪若有所思道: “知味斋菜品精致,味道也好,但光顾这里的多是达官贵人。” 小李逵边吃边道: “这里的点心比方外居贵,更没有一文钱就可以买两个的大包子。适才在门口,我亲眼所见,两个伙计拿着棍棒,将一个衣衫褴褛之人给轰走,这便是它同方外居的不同之处。” 文斐面有笑意,这小子还算有些洞察,竟不自觉地将知味斋和方外居两相比较起来。 林若溪赞同道: “还有,这里的菜品似乎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都是老样子,不像方外居那般每季总有新式菜品,好吃又有趣。 伙计的穿着也远不如方外居看着干净爽利又好看,我最喜今年新换那身春装,攸攸说那颜色叫西瓜红,穿在男子身上竟也那般好看! 可惜金陵城没有方外居。” 文斐与苏攸攸师徒二人相视一笑,明了各自心中所想。 萧渐遥仿佛恍然大悟般,拍手兴奋道: “是啦!小外公,攸攸,何不在金陵城也开一个方外居? 你们看,知味斋单单是一些达官贵人捧场,就如此受欢迎,那方外居若是能让普通百姓也光顾,岂不是要比知味斋更受欢迎更火爆了! 这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再多,也多不过普通百姓啊!” 文斐笑道: “小阿遥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第八章 书院考试·难得佳作(上) 青云书院,院长室的隔间是一个可容纳四至六人的小型课室。从知味斋吃过午饭,文斐带着苏攸攸四人来到书院,便被安排在此处考试,时长以四柱香为限由文斐与院长文重亲自监考。 每人两份考卷,小李逵是丙组与丁组两份全做。苏攸攸与萧渐遥林若溪三人比他年长,则是从乙、丙两组考卷当中各选其一即可。 古代书院的考试内容,在苏攸攸看来,不外乎语文数学和政治,当然琴棋书画那些艺考除外。 这几份考卷也不例外,有字词填空释义,文章阅读归纳,也有算学题,却唯独没有政治题目,不过这些需要谈经论道的政治题目,通常是给那些饱读诗书、即将面临乡试会试的学子们准备的,只有甲组考卷才有,乙组、丙组在日常课业中虽有涉猎,却不在这入学考试的范畴。 苏攸攸选的是乙组考卷,之所以选这个,倒不是她不屑于去做难度较低的丙组,而是因为乙组考卷中的一道算学题目吸引到她: 巍巍古寺在山林, 不知寺内几多僧。 三人共食一碗饭, 四人共用一碗羹。 共计八十四只碗, 算来寺内几多僧? 这题目本身没什么难度,她只是觉得有趣,三个和尚共用一碗饭,那是怎样的场景? 很快解完这道题,又三下五除二地将前面的小题答完,仅用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最后一题:以近日所见,做五言绝句一首。 好家伙,非命题作文啊! 苏攸攸执笔思量起来:近日所见,无非文府和青云书院,还有从文府到书院的一番景致,金陵城,朱雀桥,乌衣巷…… 不如就偷个懒吧! 想到此,苏攸攸提笔蘸墨,在纸上一挥而就。 最后检查一遍,题无遗漏,字迹工整,完活! 偷眼瞧了瞧邻座的小李逵,见他正在奋笔疾书,两份试卷已答完近半。 坐在前面的林若溪,也埋头专注于纸上,而她邻座的萧渐遥,则是用手支着脑袋冥思苦想中。 原想等着他们一起交卷,但坐了一会儿,不知是因午饭吃得过饱,还是这暖洋洋的天气使然,竟有了些许困意。苏攸攸揉了揉眼睛,怕自己真就这么睡着了很不妥,还是出去透透气吧,遂率先交卷出了屋。 鉴于昨日之事,书院里很多学子都见过她,因此也不敢贸然走远,只在附近转了转。午后阳光正烈,苏攸攸有些耐不住初夏的热气,只在外面呆了一小会儿,就又回到了院长室。 百无聊赖中,她打量着这间充满书卷墨香的屋子,率先吸引她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工工整整一篇诫子书,瘦劲有力,字字严谨,却又不失秀润之风。 一看落款才知,原来这字出自师父的祖父、太上皇的启蒙恩师、青云书院的创始人文承道。 “请问,院长何在?” 苏攸攸正仰头欣赏墨宝,听到有人问话,转头看向门口,一位少年,长身玉立,手拿一本册子,正探寻地看向她。 这人她认得,正是昨日在藏书阁见过的段宵,阿遥的倾慕之人。 苏攸攸心里合计着,阿遥也不知何时能出来,之前她不惜违背母亲偷偷溜出府,就为了远远瞧上他一眼,现在这人近在咫尺,不让她见一下也说不过去。眼下估摸着距离三柱香的时间也差不多了,遂开口道: “院长正在里屋会客,学长不妨在此稍后片刻。” 段宵收起眼中疑惑,点点头,彬彬有礼道: “这位同学可是新入学?之前不曾见过。” 语声清润,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苏攸攸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未答话,实则是不知如何作答。 段宵见她如此,回以一笑,也不再搭话,找了个位子坐下。 就这样两人都静默了。 这尴尬的气氛,苏攸攸是再熟悉不过了,经过前世各种社恐经历的锤炼,她委实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但能够泰然自处,而且还深信那句话: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果不其然,段宵等候了片刻,站起身来,朝门口迈出步子,苏攸攸见状,心急如焚,阿遥啊,你倒是争口气呀! 情急之下,苏攸攸挽留道: “学长请留步,院长应当不久便来!……”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又进来一人,与段宵打了个照面。 段宵见到来人,招呼道: “文二公子。” 文之宣却只盯着他后方的苏攸攸,怔在那里,一时没反应。段宵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苏攸攸,终是选了文之宣,看着他手中的册子,硬着头皮笑道: “咳咳,文二公子也是来送名册的吧?院长暂且不在,这是甲组的报考名册,烦请文二公子一同转交院长,邺行便先告辞了。” 段宵说着将手中册子递与文之宣,临走前还不忘礼貌的向苏攸攸点头致辞。 苏攸攸见他还是走了,面露失望神色,心道阿遥啊,我尽力了! 而这明晃晃的失望写在她脸上,让对面的文之宣一览无余,再联想起她先前迫切挽留段宵的话,不禁眉头轻蹙,拿着两本册子向院长的书案走来。 站在书案旁的苏攸攸这才瞧了一眼文之宣,原想同他打个招呼,但却发现此人不知何故竟摆着一副臭脸,便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不但如此,还刻意往旁边挪了两步远离他,心道,人人都说文二公子如何斯文有礼,可为何她怎么看都不像呢!又一想,适才他若是不来,那段宵就不会走,也不至于让阿遥错失良机,加之又想到昨日之事,苏攸攸登时就不爽了,一时的情绪全部都写在了脸上。 文之宣见她刻意挪了步子远离自己,眉头蹙得更紧了,本就白皙的面庞越发青白。 正在二人互不搭理之际,里间课室的门开了,呼啦啦走出来五个人,神情各异。 文重手中拿着一叠考卷,与文斐有说有笑的出来,见到苏攸攸,笑意更浓。 萧渐遥像霜打的茄子,一副恹恹的表情。小李逵却是气定神闲,但在师父文斐眼皮子底下,倒也规规矩矩。 林若溪依然温婉有礼,拉着萧渐遥朝苏攸攸这边走来。因为是在院长办公室,几人也不喧哗,而是聚在一旁的角落里,偶尔窃窃私语。 文之宣一时诧异,先向已落座的文斐和文重见了礼,文重看到他,不由板起脸道: “何事?” 文之宣忙将两本册子交与文重。 “这是甲、乙两个年组今年秋闱乡试的报考名册,请父亲过目。” 文重接过册子,大体翻了翻,又想到一事,道: “丙组可有人报名?” “丙组有报考资质者共三人,其中两人前不久才考取秀才,自认学识尚浅,不足以参与乡试,且等三年再考。 还有一人,倒是可行,但今日告假未来上课,纪先生说他会亲自过问,晚些时候再给院长答复。” “哦?你可知此人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此人姓谭名卓字怀安,今年一十三岁,江州人士,是由纪先生举荐而来,入学仅三个月,但听闻两年前便已考取秀才。” 文重点头道: “嗯,后生可畏,如他这般,青云书院自建院以来,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第八章 书院考试·难得佳作(下) 苏攸攸听了文氏父子的谈话,也是暗叹,没想到这谭卓小公子竟然是个学霸,想起当年萧牧的话,果然未来可期! 青云书院甲乙丙丁四个年组中,丁组通常为十二岁以下的学子。丙组则是十三至十四岁,谭卓、邱嘉元都在丙组。乙组十五至十六岁,文之宣,萧渐逸与谢恒等人都在这组。 甲组的年龄范围就大多了,凡十七岁及以上者,都在甲组,甚至还有三四十岁考了多年未中的老同学。林若澜、段宵、孙凌羽等人都在甲组,也是今年秋闱的备考人选。 文之宣走后,文重当即判了试卷,给小李逵定了年组,他所答的两套试卷均正确无误,唯有书法一项不足。即便如此,文重亦是对他赞许有加,虽年仅十岁,也还是让他进了丙组。 明日休沐,后日便正式入学。 而剩下三人的考卷,显然文斐与文重二人都已看过,但却并未多言,考卷尚且留在院长的书案上,文斐便带着四人回了府,想来,这场考试也不重要了吧。 书院后方的学子寝舍,谭卓正半靠在榻上看书,邱嘉元推门进来,谭卓一愣,刚要质问他怎么还未下学就回来了,待见到后面进来的人,却是一惊,连忙起身下床见礼道: “谭卓见过纪先生!” 来人正是纪渊纪凌云,负责他们这一年组的授业先生,邱嘉元的舅舅。 纪渊看上去比院长文重稍年长些,中等身材,瘦削而笔挺,两鬓有些微银丝,蓄了胡须,却并不显老态,反倒是自有一番文人风骨,儒雅中平添几分威严。 纪渊显然早已知晓昨日之事,确认过谭卓伤势无碍后,便直奔主题: “再有三个多月,便是三年一度的秋闱乡试,咱们书院已在征集应试者报名,谭怀安,你有何想法?” 谭卓闻言颇为激动,点头道: “怀安自是想去一试,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我亦有此意,眼下你年纪虽小,但课业成绩在丙组之中也算佼佼,大可前去一试,即便未考中,也算一番经验,看清不足,对日后巩固学业亦有裨益。” 纪渊的鼓励,让谭卓越发有了信心,邱嘉元在一旁也兴奋道: “太好了!阿卓,这次你要是中了,便是咱们书院里年龄最小的举人了!” 纪渊瞪了他一眼,道: “考中了,也莫要骄纵,要谨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青云书院自建院以来,也不是没有过此等先例。” 谭卓恭谨道: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邱嘉元却道: “我知道,舅舅说得可是文大公子文之宇?当年也是十三岁中举,刚及弱冠之年便中了状元。” 谭卓也补充道: “还有更早的,当朝宰相程毅程思谦!十二岁便中举,只是后来却不知何故屡试不中,直至而立之年,方才一举夺魁,自此便仕途一路青云直上。” 纪渊微微颔首,陷入回忆之中,神色怅然道: “说起这状元郎,咱们书院也算屡见不鲜,但多年前文家还曾有一位年仅十九岁的文武状元,却是绝无仅有,当年,此人可谓惊才绝艳,世间无双。奈何造化弄人,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不为世人所见。” 谭卓道: “先生说的可是文斐文松年?” “正是,文松年乃太傅文承道之孙,老院长之幼弟,当年我在书院求学,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你小小年纪,又是如何知晓?” 谭卓略显羞涩道: “学生仰慕青云书院已久,故此对其历来过往颇有兴趣,遂略知一二。” 随即又好奇道: “只是不知如此天纵奇才之人,因何而放弃大好前程,隐匿人间?” “是啊是啊,为何如此?” 圆头圆脑的邱嘉元也凑过来,眨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纪先生,等他解惑。 纪渊一个指头弹在他脑门上,喝道: “你这精神但凡能用在课业上,也不至于连个秀才都考不过!” 邱嘉元捂着脑门不敢吭声,谭卓也收了先前的好奇之心,恭谨垂首。 “管好自己,莫要妄议他人是非!” “是,学生谨遵教诲!” “知道了,舅舅~” 纪渊起身,作势要离开。 “先生,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见纪先生转身看向自己,谭卓顿了顿,方才继续道: “怀安受伤一事,还望先生不要说与怀安的家人知晓。” 纪渊闻言一愣,随即点头,算是答允,看向谭卓的目光中不乏赞许之色,临行前又嘱咐了一句: “距离秋闱还有三月,不可懈怠!” …… 纪渊离开寝舍,直奔院长室,一进门,便瞧见院长文重正拿着一纸试卷面带笑意,啧啧赞叹。 “何事令院长大人如此开怀?” 文重抬眼一瞧来人是纪渊,连忙笑着向他招手,不无炫耀地道: “老纪啊,你快来瞧瞧,这诗如何?” 说着将手中卷纸递过去,纪渊好奇地接过,见是一份考卷,上书小诗一首: 桥边野草花, 巷口夕阳斜。 旧时堂前燕, 飞入百姓家。 字迹工整,却丝毫不显刻板拘泥,运笔有力而又不失秀逸灵动。 纪渊先是赞叹: “好字!好字啊! 印象中,并未见过哪位学子有此书法,定非书院学子所写,敢问院长,可是新收的学生?不知是哪家子弟?” 文重讳莫如深地朝他一笑,道: “你再说说这诗如何?” 纪渊又将这首诗默念了两遍,摇头笑道: “好一个“旧时堂前燕,飞入百姓家”! 此诗看似浅显,细品之下,又引人深思,确属难得佳作!” 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人,好奇道: “院长,纪兄,什么佳作?竟让二位如此喜上眉梢?” “哈哈,来来来,你们也瞧瞧……” …… 后续下课的先生们纷纷前来围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份考卷便已在书院各位先生之间相互传阅了不下三轮。 而临下学的最后一堂课上,不知是谁将那首无题小诗抄录下来,在各年组的学子当中传了个遍,到下学时,整个书院都在传诵。 下学钟声已响过,课室里仍有学子们谈论着八卦,热火朝天,迟迟不肯散去。 “这诗当真是一个小姑娘所作?” “院长大人亲口所言,岂会有假?” “我看这诗不过尔尔,并无甚出奇。” “你懂什么!院长和纪先生都赞赏有加呢!咱们这书院里有几个能得如此赞誉的?” “不知这作者是何许人也?” “你们可知,当年轰动一时的状元郎文斐文松年?” “这我知道,他是老院长的亲弟弟,想当年,天纵奇才,乃我平生最为仰慕之人!” “是啊,若有生之年能得见此人,一睹风采,此生无憾!” “老院长的弟弟?那如今岂非白发苍苍?” “非也非也,他与老院长相差二十余岁,算起来比院长还年轻几岁呢!” “可这和那作诗的小姑娘又有何相关?” “莫非是他女儿?” “不能吧,传闻他并未成家,又怎会有女儿?” “他成没成家我不知,但听闻,作这首诗的小姑娘,是这文斐文松年的亲传女弟子,二人情同父女!” “原来如此,果然名师出高徒啊!” “如此说来,这师徒二人岂非已回了金陵?还来过咱们书院?” “不知可有机缘得见……” “那他为何不成家?” “这谁晓得!” “听闻,他是为情所伤……” 第九章 长远之计·心生嫉恨(上) 趁下了学,先生们不在,学子们也放开了胆子,尤其是在这休沐的前一日,越发自由散漫,谈论的话题可谓天马行空、肆无忌惮。 闹哄哄的课室里,谢恒、萧渐逸两人附身趴在文之宣肩头,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看着文之宣手中那张纸上的诗。 谢恒笑道: “若我没猜错,这便是昨日和阿遥一起打架的那位吧?” 萧渐逸首肯道: “你猜得很对,正是那位苏姑娘,芳名苏攸攸。” 谢恒欣然道: “我说呢,当时就觉着她非同一般,身手不错,模样长得也俊俏,没想到文采竟也这般出众! 苏攸攸,这名字也别致,哈哈! 哎,文老二,明日休沐,我去你家,这师徒二人你可要帮我引荐引荐,尤其是那位才貌双全的苏姑娘!嘿嘿~” 在谢恒与萧渐逸侃侃笑谈的衬托下,端坐于下方座位上的文之宣显得尤为沉默安静,与身后两位阳光灵动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只见他墨色双眉微蹙,盯着手中的白纸黑字,眸光流转,神色晦暗不明。 谢恒等了半天不见回话,从后面推了他肩膀一下,道: “哎,文老二,你听到没,倒是说话呀!” 一旁的萧渐逸却一巴掌拍在谢恒肩膀上,道: “我说你干嘛非得让他给你介绍啊,我也可以呀!我家阿遥与她最是要好,她师父又是我的小外公……” “哎呀,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你快跟我说说,这苏姑娘性子如何?平日里有何喜好?有什么爱吃的,或者爱玩的?” 萧渐逸被他这么一问,气笑了: “我哪知道这些,我看你不如直接问阿遥去! 不过,你问这些做甚?” 谢恒笑嘻嘻道: “像苏姑娘这般才貌双全之人,谁不想……” 话音未落,却听“啪”地一声,文之宣将手中纸重重拍在书案上,长身而起,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冷冷道: “下学了,你们还不走?” 谢恒与萧渐逸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萧渐逸:“他这是怎么了?” 谢恒:“谁知道!该不会是孟灏附体了吧?咦,孟灏呢?” 萧渐逸:“刚才还在呢!孟灏,孟灏!” 谢恒:“快别喊了,出去找吧!唉,这一个两个的,也真是不让人省心!” …… 文府常青阁,传闻中才貌双全的苏姑娘正在与师父文斐探讨在金陵城开办方外居事宜,而对于她那首抄袭前世名家的小诗已在青云书院争相传颂之事却是毫不知情。 “师父是不是也想把方外居开在金陵城?” “哦?这么说小攸攸也有此意?” 苏攸攸点头道: “嗯,先前听了师父一席话,得知家中现状,虽说师父拿出银钱,解了燃眉之急,但那钱终归是有用尽的一天。 徒儿想着,若是能将师父先前说的田产铺子多加利用,想法子提高收成,方才是长远之计。 师父觉着如何?” 苏攸攸看着师父,这番话里虽说没有一句提及方外居,但文斐是谁?他怎能不明了苏攸攸的言下之意,其实他也正有此意,师徒二人可谓不谋而合。 遂促狭道: “小攸攸这是看上我文家的铺子了?那你说说,日后打算如何分成?” 苏攸攸原本只是初步设想,能不能成还得看文家有没有适合开酒楼的铺面,除此之外,还要看文家人是否同意,想来这事八字还没一撇,谁知师父竟然胸有成竹般直接同她谈起日后分成来。苏攸攸眼睛一亮,问道: “此事当真可行?” 文斐含笑点头: “明日休沐,老夫人安排了人带为师去看铺面!” 苏攸攸瞪大眼睛吃惊道: “老夫人已知晓咱们要开方外居的事?” “那倒还不知,不过是让我去各处的田庄和铺子走走,近年来收成不好,看看有无化解之法。 据为师所知,有一处铺面是个茶楼,距离书院不远,地段尚可,但门面老旧,除了附近一些闲散老客偶尔去消遣半日,几乎无人光顾。若是将其修整一番,倒也可用,不过还需看过才知。” “师父明日可否带上徒儿一起?” “明日为师可不止是看看铺面那么简单,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查问核实,可不是个好差事,弄不好一整日都忙不完! 再者,明日休沐,家里必定热闹,你我若是都出去了,丢下你祖父和小李逵,也不大妥当。 你明日还是在家中玩耍吧!” 苏攸攸虽有失望,但师父说得在理,遂应声道: “徒儿知道了。” …… 从书院下了学的文宾,根本无心去听旁人议论八卦,急匆匆地回到家,带着不同以往的兴奋心情,推开家门。 一进门便听到堂屋里发出一阵叮叮咣咣摔东西的声音,还伴随着母亲的抱怨: “同是姓的一个文,怎么人家做了官能节节高升,风风光光!再看看你,当了个比芝麻还小的差,几年了,整日里低眉顺眼担惊受怕,没捞到多少好处不说,到头来竟连这个差使你都保不住!” 父亲低吼: “我为何担惊受怕,你会不知?这几年你让我利用职务之便得的好处还少了吗!” 母亲的声音更尖锐了: “我那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冷笑: “呵,我看是为了你孙家吧!这些年你拿了多少去贴补你那娘家兄弟,别当我不知!” “好你个文成,明明是你自己无能,反倒怪罪起我来了!我贴补娘家怎么了,你但凡是个有本事的,又怎会混到这步田地!”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自从去年江宁府换了知府,短短两个月,原先那些同僚轻则降职,重则入狱,你倒是说说,我若不趁早请辞,难道还等着被人拿了把柄治罪不成!” “官场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懂,我只知道,你赋闲在家已有半年,若是再不去寻个差事,我们娘儿俩就得跟着你喝西北风了! 呜呜呜~,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母亲开始哭天抹泪,父亲铁青着脸,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自从父亲请辞以来,这种争吵,隔三差五就会来上那么一次,所以文宾宁愿住在书院,也不愿回家。 只是今日,他有了回家的理由,也许他将会成为挽救这个家的一大功臣,文宾这么想着,以从未有过的平静,看着父亲母亲发泄完情绪,才迈步进屋。 刚哭完的孙氏这才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回来了,忙理了理仪容,道: “宾儿回来了,饿了吧,娘亲这就去给你准备晚饭!” 言罢起身,吩咐下人将满地狼藉清理了,自己则亲自去了厨房。 饭后,文宾趁父母都在,郑重其事地将白日里孙凌羽所提之事告知父母。 孙氏闻言一愣,与文成对视一眼,随即大喜道: “当真?只要办成此事,你父亲便可官复原职?” 文宾点点头。 “行,这事包在我身上!” 孙氏胸有成竹,喜形于色: “瞧我说什么来着,让宾儿同那孙公子多来往,准没错儿! 哎呀,还是我的宾儿能干,比你那窝囊废爹可强多了!” 母子俩有说有笑,文成虽沉默不语,却也难掩意动之色。 第九章 长远之计·心生嫉恨(下) 翌日,苏攸攸起床时,文斐早已在文重与文红袖兄妹的陪同下,出府去查看铺子田庄了。 文老先生在神医苏一笑这两日的针灸加药物调理下,今日气色见好,早餐也比往日多用了些,甚至还下了床,趁着清晨空气爽润,在佣人的搀扶下在园中散了一会儿步,老夫人谢菱甚感宽慰。 在博雅堂用过早膳,女孩们陪着老夫人和江氏闲聊,老夫人把文之宁叫到身边,端详着她的脸,慈爱地道: “宁丫头啊,这阵子被拘在书院,真是难为你了,我瞧着人都瘦了!可有难为之处?或是谁欺负了你?跟祖母说,祖母替你做主!” 文之宁笑道: “祖母,之宁在书院很好,藏书阁清净又自在,之宁很喜欢那里,哪里就为难了!有父亲在,没人敢欺负我,祖母安心便是!” 老夫人叹道: “那就好,再几日,书院招了人,你莫要再去了,在家陪着祖母可好?” “之宁谨遵祖母安排!” 老夫人释怀一笑: “呵呵,好,好!今日休沐,难得好天气,我特地把你父亲他们打发出去办事了,今日你们姐妹兄弟几个尽管放开了玩去!。” “是!” 萧渐遥高兴坏了,抱着老夫人的胳膊讨好道: “我就知道外祖母最好了!” “就你最皮,你娘虽不在,你也莫要给我闯祸,不然我也饶不了你!” “是,阿遥都听外祖母的!” 老夫人似又想起一事: “宁丫头,待会儿让你那两个兄弟去书院跑一趟,把阿恒给我带来,哦,还有那个那个孟灏,这俩孩子,若不去请,还不定拖到何时才肯来!” 文之宁欣然领命,萧渐遥忙道: “外祖母,还有若溪的大哥,让他也一起来吧!” 老夫人宠溺地瞧了她一眼笑道: “好好好,瞧我这记性,都叫来都叫来,今日都由着你们!” 萧渐遥欢呼一声,拉着文之宁就走,出了门,与她悄声耳语一番,文之宁一副“我早料到”的神情,也不多说,直奔西院找文之宣和萧渐逸哥俩去了,剩下萧渐遥一人在回廊徘徊。 片刻后,文之宁回来,面无波澜,萧渐遥兴奋又忐忑地问道: “如何?” 文之宁淡淡道: “话我是带到了,至于他来不来,我便不知了。” 萧渐遥点头,自语道: “他与若澜表哥最是要好,定会来的!” …… 青云书院学子寝舍内,睡得正香的谢恒被一阵不紧不慢的叩门声吵醒,一时气极。 强撑着睁开惺忪睡眼,向外望了一眼,瞧见同屋的孟灏不仅已经起了床,而且还衣冠整洁地坐在书案旁看书,仪态悠然,对敲门声充耳不闻。 “哎,你就不好奇是何人敲门?” “不。” 谢恒忍了忍,耐着性子又道: “那你就不能去开下门,说不准是找你的呢?” 孟灏头也不抬: “不能。” 翻了一页书后,顿了顿补充道: “不会找我。” “……” 谢恒气得拿脑袋直捶枕头,最终还是起了床,蓬头垢面地直接去开门,心中恨恨道,扰了小爷清梦,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开门见到面前之人,谢恒愣了。 “文老二?你不在家睡觉,跑这里做甚?” 文之宣也不跟他废话,直奔主题道: “谢恒,我祖母要见你,让我来带你……和孟兄回去。” …… 那边厢,萧渐逸在距离藏书阁不远的修远亭找到了正在对弈的林若澜和段宵,向二人道明来意。 林若澜无可无不可,但段宵身为一个外人,还未曾去过文府,难免会有迟疑。林若澜怕段宵为难,便推辞道: “不巧了,今日我已与邺行兄相约赴钟山一游……” 萧渐逸才不信,直言道: “若澜表哥,你可别诓我,不然我回家可没法向表姐交代!” 段宵道: “今日邺行多有不便,就不去叨扰了,佑凝兄尽管随萧兄去了便是,不必因我拂了兰音掌书美意……” 佑凝是林若澜的表字。 萧渐逸不耐烦听他二人的相互推让之辞,扶额道: “我说你们两个怎的都听不明白我的话呢,之宁表姐……咳咳,兰音掌书可是特地嘱咐过,让若澜表兄带着段公子一同前去呢!” 考虑到此处有来来往往的学子经过,萧渐逸改了称呼,他们几个的身份关系在书院虽说并未刻意隐瞒,但却一直低调行事,知道的人极少,段宵算是其中之一。 见二人不再开口推辞,萧渐逸又凑上前游说道: “反正你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去哪里玩不都是玩?你们放心,今日院长不在家,外祖母说了,让咱们不必拘礼放开了玩。” 林若澜看向段宵,似有鼓舞之意,段宵终是微微一笑: “既是兰音掌书相邀,那邺行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他们前脚离开书院,后脚便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书院门口,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衣着华丽,拎着食盒,由丫鬟携扶着下了马车。 一路行至寝舍附近的竹林小径,丫鬟向一位刚从寝舍出来的学子问路。 “请问,段宵段公子的寝舍在何处?” 书院难得遇见妙龄女子,那学子颇为热情地指路: “最北边西侧数第三间便是!” 片刻后,主仆二人来到段宵寝舍,却是扑了个空,又一路打探,说是段公子常去藏书阁那边的修远亭与人对弈。 结果到了修远亭,确实见到有人对弈,却不是段宵,华服小姐失望又心焦。 “请问你们可曾见过段宵段公子?” 一位学子抬眼打量了主仆二人一眼,立即作彬彬有礼状,含笑道: “段公子适才还在此处与林公子对弈,刚走不久,不知这位小姐找他有何事,在下不才,可代为……” 华服小姐根本不想听他啰嗦,急切道: “可知他去了何处?” 学子一顿,面色尴尬,随即换了一副面孔冷嘲道: “哎呦,这谁晓得,他去了何处又怎会告诉咱们这些不相干之人!” 华服小姐神情沮丧,另一位学子忽然道: “我倒是听闻,他临走前似乎提及“兰音掌书相邀……”,莫不是……” 说着,两名学子相视窃笑起来。 …… 江宁知府孙正的府上,一对母子正在屋中谈话。 “你姑母前日来信,说甚是想念凌珊,要接你妹妹去京城住一阵子,派来的人已在路上了,最多再有半月即可启程。我昨日同你父亲商量了,让你也跟着一起去京城……” 孙凌羽断然道: “母亲!我不能去!” 孙母疑惑不解,孙凌羽顿了顿,解释道: “如今孩儿在青云书院求学,受益良多,今次秋闱,孩儿已报了名,若此时去京城,岂非错失良机?” 孙母不以为意道: “嗐,我当是什么事!你即便不走那科考之路,你父亲与你姑母还能让你仕途无路不成!不过你若能考取功名更好,母亲不强求。 我看你姑母的意思,你父亲最多再有两年就可去京城,你们兄妹提早去了也好,有你姑母在,我也安心。再者,你与凌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在京城跟着你姑母,必能结识些王公贵族,总比这金陵城……” 孙凌羽坚持道: “母亲!既然父亲如今还在金陵,那就让孩儿考了这次乡试,若是中了,来年春闱再进京,岂非两全齐美?” 孙母见儿子如此求考心切,像是转了性一般,心中甚是宽慰,虽未表态,也算是默许了。 后院,孙凌羽妹妹孙凌珊的房内,地上一片狼藉,食盒被摔得七零八落,点心滚了满地都是。 “那段公子真是不识好歹,可惜了这些点心,还是小姐一大早亲自下厨做的呢!” 丫鬟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同仇敌忾的宽慰着自家小姐。谁知这话不但没起到消解作用,反倒令坐在那里的孙凌珊面色愈发阴沉。 只见她狠狠绞着手中帕子,一双水目蓄满仇恨,狠戾地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文,之,宁!” 第十章 青春作伴·齐聚文府(上) 文府博雅堂内,萧渐遥自从见到跟随林若澜一道款款而来的清俊少年段宵,便难掩心中激动,直至被身旁的文之宁狠狠掐了几下胳膊,才不致失态忘形,但不难看出,她心中欢喜、雀跃不已。 先是林若澜向老夫人和江氏见了礼,又向她们介绍了段宵,寒暄落座后,便是谢恒向老夫人与江氏见礼: “谢恒见过姑祖母!见过大伯母!” 孟灏也随之一礼: “见过老夫人、院长夫人。” 江氏微笑颔首,老夫人伸手虚扶一下让二人免礼,随即嗔怪地瞧着谢恒道: “你这猴精,若非我让他们去请,你打算几时才肯来见我呀!” “哎呀,姑祖母,阿恒虽身在书院,心里可时刻挂念着您老人家呢,恨不能天不亮就来请安,可又怕扰了府里清静,惹了姑祖母和大伯母还有这些表姐妹们怪罪!” 谢恒长了一张娃娃脸,眉眼弯弯自带笑意,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但却字字清润,哪怕是胡言乱语,听着也让人欢喜。 此一番话,萧渐逸萧渐遥兄妹二人听了是直翻白眼。孟灏与文之宣面上不动声色,眉梢却是微不可查地轻搐了几下。其余众人掩嘴轻笑。 老夫人也失笑,指着他道: “臭小子,少贫嘴!” 目光掠过文之宁萧渐遥等人,最后看向林若溪身边的苏攸攸,笑道: “攸攸姑娘啊,你莫见怪,这是我娘家兄长的嫡孙,名唤谢恒,他边上那位是孟灏孟公子。 阿恒啊,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小叔公前日回来,本该让你见上一见,只是今日他随你大伯出门了,不在家。这位是他的徒儿苏姑娘,与阿遥同岁,你可莫要在人面前失了礼!” 谢恒快速打量了一眼苏攸攸,心道,她今日这副女儿妆扮,与那日不同,竟是另有一番俏丽,忙上前一揖,笑道: “谢恒久闻苏姑娘大名,幸会幸会!” 因并非人人知晓昨日书院作诗一事,他这话说得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久闻一个小姑娘大名,这都什么跟什么!在座诸人大都替他感到尴尬,有垂首憋笑的,也有不忍直视的。 苏攸攸倒是见怪不怪,欠身微笑回礼。 不经意看向他侧后方的孟灏,见他也正看向自己,彼此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 苏攸攸原本还对师父这个辈分颇感尴尬,总是不知如何称呼人家,但此时却是相当受用,见人时礼貌性的应付一下就好,不必有小辈那种礼数不周的顾虑和担忧。 而另一边的段宵,在听到老夫人介绍苏攸攸时,方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时有些错愕,想起昨日在院长室的一幕,原来竟是她! 老夫人忽又想起一人,对苏攸攸道: “怎么不见你那小师弟?” “适才见他去我祖父那里了。” 老夫人忙吩咐身边的张妈妈: “快叫人去请了来,那孩子虽说比他们小了些,也是个好动的,今日这般热闹,可莫要冷落了他。” 张妈妈立即吩咐下去,片刻后,便见小李逵亦步亦趋地跟着丫鬟来了,老夫人让文之宣带他一一见了众人后,小李逵便自觉站在了苏攸攸身旁,苏攸攸悄声问:“爷爷还与郑太医在一处?” 文之宁抓了一把果子让萧渐遥传了过去,小李逵规规矩矩接了,一边吃着,一边点头应着苏攸攸的问话。 萧渐遥、林若溪与文之宁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不知商议着什么。 那边厢老夫人拉着谢恒关切道: “你们在书院可还住得惯?” 这话是问他与孟灏两人的,不久前他们初来金陵时,原是安排二人和萧渐逸一起住在府里的,但他们却坚持要住在书院。 虽说他们住在书院,却与别的学子大有不同。别人都是四人一室,他们则两人一室。府里还会三五不时地派人给二人打理寝舍,取送换洗衣物。 谢恒闻言笑嘻嘻道: “托姑祖母的福,住得惯住得惯!” 老夫人点点头: “那就好,若有哪里不妥,或是缺了什么,尽管与你大伯母说!” “阿恒晓得!姑祖母与大伯母费心了!” 闲聊几句后,老夫人一挥手: “行了,我也乏了,今日难得你们这些小辈都聚在一处,自去玩吧!” 说着起身,在众人的恭送下与江氏一道离去。 …… 常青阁门前有一处宽敞空地,是一个练武场。 世代书香的文家向来重文轻武,但到了文显这一代,意识到拥有强健体魄要文武结合才是家族发展及培养人才的硬道理,因此不但请了武学高人教授小辈们习得武艺,还与京城谢家联了姻。 初夏的朝阳灿而不烈,草木幽香,清风和煦,令人满心满眼地畅快舒爽,心旷神怡。 一群少年意气风发,嬉笑打骂着来到这片武场。萧渐逸谢恒等人见文之宁正指挥着两个小厮从常青阁里往外搬东西,禁不住好奇道: “之宁表姐难不成是想要咱们切磋武艺?” 萧渐遥道: “单单切磋武艺,那多无趣,咱们今日玩点有趣的。” 说着便有两个小厮正抬着一个铜壶从常青阁出来。 谢恒见了笑道: “哦~,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我可最是拿手了!” 萧渐遥不屑道: “你可莫要得意,咱们今日可不比谁最厉害。” 谢恒好奇道: “那比什么?” 萧渐遥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姿态,瞧了瞧那边又抬出两个与先前那只一样的铜壶,由文之宁指挥着将三只铜壶摆在场中央。另一边摆上放置计数的算台,若干箭矢,还有一面击鼓,一切安放就绪,文之宁召集众人道: “今日人多,咱们换个玩法,分组比试,除却一人司箭,一人击鼓掌乐,还剩九人,三人一组分三组,这左中右三壶各归一组。” 萧渐遥接着道: “共比三轮,每人每轮执箭四支,三组轮投,至于怎么个投法,自然要难些才好,就按照咱们以前玩的那样,第一轮,投壶者距壶四矢远,第二轮六矢远,第三轮六矢盲投。” 说到这里,众人开始私下议论起来,常规投壶大都以距壶二矢半起投,他们这个规则显然起步难度就大,不过有人认为这样才有趣,跃跃欲试,如谢恒萧渐逸萧渐遥等人,也有抱怨盲投太难,十分不情愿的,如林若溪。但文之宁解释道: “分组的意义就在于将能力不同的人打乱组队,胜负结果难料。强的人并非一定会赢,弱的人也不一定会输。” 见众人无异议后,文之宁继续道: “每组每轮以组内三人得筹数累计,三轮过后,所得筹数最高的一组胜出,得数最低的一组,任罚。” 萧渐逸道: “我有一问,输者认罚,罚的可是酒吗?” 谢恒道: “萧老二,你若是馋酒就认输,我可不同你一组!” 众人哄笑,萧渐逸却是不以为意,想了想又道: “那胜者有何奖赏?” 文之宁道: “输了罚什么,暂且无从知晓,将由获胜的一组来定夺!为免胜者刻意刁难,需由中间那组全员认同方可施罚。” 众人听了,觉得这规则合理公正,纷纷表示赞同,随即又提出新的疑问,如何分组?司箭和掌乐又由谁来担任? 此时,较为年长的林若澜与段宵二人主动请缨,包揽司箭和掌乐之职。对此,除了萧渐遥表现出失望之外,其他人并无异议。 剩下九人则是先通过手心手背黑白配来选出三人作为组长,再由三个组长各自挑选组员。 几番黑白配下来,文之宁,谢恒,孟灏三人当选组长。 三个组长再通过剪刀石头布来确定选组员的先后顺序。 第一轮选人,孟灏先选,谢恒次之,文之宁最末。 只见孟灏在剩余六人当中扫视了一遍,抬手指向萧渐逸,道: “你。” 萧渐逸心领神会,大有意料之中的样子,走过来拍了拍孟灏肩膀笑道: “有眼光!” 还不忘向谢恒投去一个故作无奈又略带挑衅的神情,谢恒并未搭理他,而是看向剩下的五人,文之宣,萧渐遥,苏攸攸,林若溪和小李逵。 片刻后,在大家都以为他会选文之宣或者萧渐遥的时候,却见他唇角一勾,抬手向苏攸攸道: “苏姑娘可愿同我一组?” 第十章 青春作伴·齐聚文府(下) 虽说投壶与切磋武艺不同,更为简单且有技巧,但多少也会有些关联,谢恒来自京城谢家,武功底子想必不差,若同他一组,还是有些保障的,于是苏攸攸点点头,大大方方走到他这边来。 谢恒笑得见牙不见眼,悄声道: “你说接下来咱们选谁好?” 苏攸攸毫不犹豫道: “选我小师弟,稳赢。” “好!” 三位组长再一次剪刀石头布,这轮又是孟灏赢,文之宁次之,谢恒最后。 谢恒抱歉地与苏攸攸对视一眼,心道,若不出意外,最后只剩林姑娘了,这样的话,他们组的境况可就堪忧了。苏攸攸原本对这种游戏也并无过多胜负欲,胜了自然欢喜,输了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过程,于是回他一个无妨的眼神,谢恒瞬间释然。 待选的三人,文之宣气定神闲,小李逵也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没有半分焦虑,但林若溪就不同了,时不时紧抿双唇,既怕没有人选她,又怕有人选了她。没人选会觉得失落,有人选又怕自己拖了人家后腿,越想就越是陷入忐忑与纠结之中,紧张的小脸已经开始微微泛红。 这次仍是孟灏率先选人,萧渐逸已然是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神情,却在看到自己的组长指向林若溪而不是文之宣的那一刻惊得目瞪口呆。 “我选你。” 林若溪也呆了呆,看着孟灏,似乎在问: “你确定选我吗?” 孟灏却是面无波澜道: “怎么,不相信我们的实力?” 继而又转向身边的萧渐逸,盯着他道: “你也不相信?” 孟灏难得说了句算是完整的话,嗓音极为特别,低沉浑厚,让人禁不住去想,这个少年究竟有着怎样的发声系统,胸腔共鸣如此深不见底,这嗓音与他少年英俊又冷冽的气质似乎并不搭调,但回味起来又极为和谐动听。 在他不怒自威的目光注视下,萧渐逸终于回过神来,冲着林若溪拍了拍胸脯道: “若溪表妹放心,有表哥在,咱们不怕,定会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那边厢文之宁与谢恒见孟灏选了林若溪,也都始料未及,就在谢恒认为这回自己有望选到苏攸攸的小师弟时,萧渐遥却与文之宁耳语了一句,文之宁抬手便指向小李逵道: “我选他!” 这回轮到谢恒愣在了那里,苏攸攸也纳闷,她们应当并不知晓小李逵的实力,为何又会舍了文之宣而选他呢?如此一来,胜负当真难料。 只见萧渐遥正不无挑衅地看着谢恒,两人瞬间明白,适才他们的对话,八成被萧渐遥听了去,是以才让文之宁选了小李逵。 而未被选中的文之宣,站在那里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莫名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 今日这是怎么了,第一轮没被选上倒也罢了,竟还沦落到最后!以自己的实力,怎么也不至如此吧!孟灏谢恒两个,怕是被美色所左右,情有可原,如今连亲姐姐都不选自己,让他情何以堪! 如此一来,他要与苏攸攸一组了,多少还是有些别扭,遂不自觉地朝她看去,只见她正与被文之宁点名的小李逵对视一眼,向他点头以示鼓励。 文之宣甚至在想,如果是苏攸攸当组长,她会选谁,会选自己吗?可能不会。如果段公子不去做司箭和掌乐,她应当会选他吧…… 而此时的林若澜与段宵,正在算台那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的热闹,还不时低语着什么。 正在天马行空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文之宣,猛然间被谢恒一把勾住脖子,带着他边走边道: “来来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文老二,我可是一早就想选你的哦!” 文之宣:“……” …… 第一轮在一阵由弱及强的鼓声中拉开帷幕,率先出场的是孟灏组的林若溪,她接过小厮递来的箭矢,默默调整一番,直接向左边的铜壶掷去,箭矢速度不快,落在壶口时稍有停滞,好在有惊无险,最后落入壶中,众人拍手称赞,她也默默松了口气。 林若澜宣判: “有初,得十筹!” 算台上对应着左中右三个铜壶的位置摆放着三个筹盒,盒上分别贴着“孟”,“宁”,“谢”三字,彩墨将十支竹筹放入写着“孟”字的盒内。 紧接着第二支箭也成功落入壶中。 “连中,得五筹!” 第三支较为可惜,落在了壶侧,被弹落在地上。第四支却是稳中,又是一阵喝彩之声,萧渐逸声音最为洪亮,孟灏虽不动声色,唇角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林若澜亦面露笑意,高声宣道: “有终,十五筹!” 接下来上场的萧渐逸和孟灏两人就快多了,每人四支箭矢毫不迟疑,刷刷刷刷轻松出手,说不出的潇洒快意,气定神闲。 “有初贯耳,得二十筹!” “连中贯耳,得二十筹!” “连中贯耳,得二十筹!” “有终,得十五筹!” 算台上彩墨与段宵核算筹数后,林若澜宣: “孟组第一轮共得一百八十筹!” 随后,文之宁组萧渐遥上场前,与小李逵道: “你且看好,这四支箭,就按照适才我二哥他们的投掷方位顺序来投,方得最高筹。” 小李逵应声点头。 萧渐遥与上一组的萧渐逸孟灏二人如出一辙,也得了最高筹。 苏攸攸这才明白,为何文之宁会毫不犹豫地选她,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那飒爽英姿在场无人不赞。 小李逵有样学样,支支按照萧渐遥的套路投掷下来,毫无悬念得了最高筹。 文之宁除第三支入壶未贯耳,得五筹,另外三支与前者无异。 “宁组第一轮共得二百一十筹!” 谢恒组在这一轮也是毫无悬念地,人人四支全中。只是所得筹数有所不同。 苏攸攸第一投未贯耳,得十筹,谢恒与文之宣两人得最高筹。 “谢组第一轮共得二百零五筹!” 第一轮下来,孟灏组落后二十五筹,林若溪面有愧色,萧渐逸还不忘安慰她道: “若溪表妹已然大有进步,下面两轮交给我们就好,无需担忧!” ?第二轮将投掷距离改为六矢,由谢恒组先投,谢恒率先拿下满贯七十五筹,文之宣第三投未贯耳,得六十筹。 苏攸攸执箭观察片刻,箭矢长度目测六十至七十厘米,六矢大约有四米左右,这个距离对于她而言,投中不难,但贯耳有难度,毕竟不如谢恒文之宣在身高臂长上占优势,因此打算保守为之。 第一投,“有初,得十筹!” 第二投,“连中,得五筹!” 第三投,“贯耳,得十筹!” 第四投,“有终,得十五筹!” 第十一章 毫厘之差·上门提亲(上) 谢恒拍手叫好,赞道: “苏姑娘果然好身手!” 苏攸攸被他这么一夸,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说来惭愧,在场的起码有半数以上身手好过自己许多,这谢恒,也真是长了一张好嘴! 林若澜宣: “谢组第二轮共得一百七十五筹!” 此时,文府的小厮家丁及丫鬟婆子们纷纷前来围观,有忙完了手头活计的,也有为了看热闹扔下手头活计的,人越聚越多,拍手喝采之声不绝于耳,看得不亦说乎。 “宁组第二轮共得一百七十筹!” “孟组第二轮共得一百八十五筹!” 第二轮下来,宁组与谢组打成平手,孟组落后十五筹。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别小看这十五筹,不到最后,难见分晓。 第三轮决胜局为盲投,这与通常所指的在人与壶之间设障碍物不同,而是直接拿布条蒙住眼睛进行投掷,想来这也是阿遥他们平日里常玩的把戏。 林若溪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任由文之宁将蒙眼的布条给她系好,手握箭矢气息不稳。 萧渐逸在旁低声道: “无需担忧,不管能否投中都无碍!” 第一投未及壶身便先落地,第二投与壶耳擦边而过,第三投触碰壶腹被弹落在地,第四投更是偏离甚远。 孟灏与萧渐逸二人相继上场,虽蒙了眼,但总让人觉着那块黑布条似是对他们的视线毫无阻碍,竟是双双掷出大满贯,令人叹服,就连小李逵也露出惊艳神色。 怪道两人自始至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确实是有这个底气,林若溪暗自庆幸。 “孟组第三轮得一百五十筹!” 下一组文之宁率先上场,投中两只,共得十五筹。 萧渐遥许是求胜心切,每一投均锁定壶耳,却是错失第三投,得五十五筹,这成绩显然并未达到她的预期,一把揭开布条,懊恼地直跺脚。 文之宁安慰道: “已经很不错了!” “哈哈,是啊!至少碰到壶了,已经很不错了呢!” 谢恒拍手笑看萧渐遥,有那么几分幸灾乐祸,还有一丝挑衅。 萧渐遥气得直跺脚: “哼,臭猴子,你莫要得意,有本事咱们再来单挑!” “来就来,谁怕谁!” 文之宁道: “好了好了,这还没比完呢,谁胜谁负未见分晓,有什么好吵的! 小李逵,该你了,能投多少算多少,莫紧张!” 小李逵默默点头上场,在场诸人数他年纪最小,个头也最矮,前面两轮却从未失手,不知这最后一投又当如何,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唯有苏攸攸了解这个小师弟,悄声对阿遥与文之宁道: “放心,他不会让你们失望。” 只见场上小小少年静止片刻,四支箭矢相继出手,快,稳,准,悉数落入同一只壶耳! 场中一片拍手叫好之声,无人不赞,不管是林若澜还是那边击鼓掌乐的段宵,都投之以赞赏目光,就连那个冰块脸孟灏,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小李逵一番,若有所思。 “宁组第三轮得一百三十五筹!” …… 博雅堂文老先生的寝居内,老夫人谢菱亲自伺候老爷子文怀旻用了一碗桂圆小米粥,看着他歇下,这才起身离开。 “老夫人,适才文成的媳妇孙氏来了,说有要事求见,眼下正在偏厅候着呢。” 老夫人困惑道: “文成……哪个文成?” 张妈妈道: “就是桥西那个,年前辞了官赋闲在家的文成。” 老夫人想了想,似是有点印象,张妈妈继续道: “这孙氏前些年没少打咱们家铺子的主意,后来他家小子文宾入了书院,这才安生了几年。夫人您不记得这些,老奴可都记着呢!” 老夫人看了一眼屋外天色,道: “这都快晌午了,让老大媳妇去见见吧。” “是。” 张妈妈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回话: “大太太见过了,那孙氏说要给大小姐提亲,老奴看着,大太太的意思是想回绝,却又抹不开面子,说大爷不在家,这事她作不得主。 谁知那孙氏竟不肯罢休,说老夫人总能作得主吧,就闹着非要见老夫人。” 谢菱扶额沉吟,张妈妈见状忙道: “您若身子不适,老奴这便去回绝了。” 老夫人摆摆手,问道: “提的是哪家?” “孙家,哦,不是她娘家那个孙家,是江宁知府孙大人的嫡长子,今年十七,也在咱们青云书院求学,叫孙……孙什么来着……唉,瞧我这脑子,刚才说的就没记住!” 老夫人凝眉沉思,宁丫头已过及笄之年,是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之前也有人上门提亲,只不过都寻了各种由头回绝了,实则她心中早有打算,也曾提点过江氏,奈何这母女二人似乎并未上心。 先前因老爷子病情所困,无心顾及此事,眼下情况好转,是该早些定下来了。思及此,老夫人道: “去叫宁丫头过来,我有话问她。” 张妈妈应声而去。 …… 常青阁那边,已是最后一轮的决胜局。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文之宣,按此时各组的得筹情况,如不出意外,他们这组将会胜出,谢恒已然胜券在握,拍了拍文之宣的肩膀笑道: “文老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得好好想想待会儿如何罚他们。” 骄阳下,文之宣站在场上,一袭月白锦衣,眼睛蒙着黑布,一张脸越发显得唇红肤白,好一个俊秀温润的少年! 这文二公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至少以苏攸攸的审美来看是这样,虽然说不上他这五官到底哪里好,但放在一处总让人瞧着舒服。 站在萧渐逸身旁的林若溪更是眨着一双星星眼,目不转睛看着骄阳下的如玉少年,一颗心不知何时开始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有初,得十筹!” “贯耳,得十筹!” 文之宣举起第三支箭矢,萧渐遥突然喊道: “宣表哥当心!有只飞鸟盘旋在壶口!” 文之宣侧头凝神,并不十分在意,略一停顿后,依然气定神闲地掷出手中箭矢。 “连中贯耳,得二十筹!” 场中一片拍手赞叹之声。 再看上空那只飞鸟,被突如其来的箭矢一惊,慌不择路地直冲围观人群而来,恰好在苏攸攸头顶扑腾了一下翅膀,苏攸攸“啊”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惊出一身冷汗。她两世为人,都有惧怕尖嘴禽类的毛病,明知这只鸟也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伤害,但就是感到莫名恐惧。 “攸攸你没事吧?” 身边的萧渐遥听到她出声,立即关切询问着。 而与此同时,文之宣的第四支箭矢刚好脱手而出,却在出手的一刹那,听到她们这边的异动,而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抖动,最终与壶口毫厘之差而错失最后一投。 这个结果令谢恒始料未及,冲着萧渐遥大喊道: “萧渐遥!我看你是诚心啊!”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行,这回不算!重新来!” 文之宣扯下布条,第一眼便朝苏攸攸所在方位看去,见她除了面色略显苍白,倒也没有什么受伤迹象,便立即转头向谢恒道: “是我失误了,与阿遥无关。” 又转向林若澜道: “佑凝兄,宣吧!” 谢恒与文之宣同龄,但文之宣性子较为沉稳内敛,谢恒多少还是会听他的,遂也住了口,不再与阿遥闹腾。 林若澜则是看了看文之宁,见她点了头,便与彩墨在那边核算起来,片刻后,看着三组所得结果,两人对视一眼,似是有些诧异,随即宣道: “谢组第三轮得一百三十五筹! 三轮总计得筹数: 孟组,五百一十五筹! 宁组,五百一十五筹! 谢组,五百一十五筹! 三组平局!” 第十一章 毫厘之差·上门提亲(下) 众人一听是个平局,一时诧异不已,萧渐遥率先道: “不行,再重新比过!” 谢恒道: “比就比!反正输的又不会是我们!” 文之宁道: “若是从头再比,午饭前怕是比不完的了,咱们只比最后一轮,一轮定输赢可好?” 还未等众人回应,便远远瞧见张妈妈一路小跑着来了。 “张妈妈?” “大小姐,老夫人让大小姐过去一趟。” “可说了何事?” “大小姐亲自去一趟便知晓了。” 文之宁见张妈妈来得急,又答得隐晦,怕有什么急事,便向大家交代一句: “先不比了,你们先玩着,待吃过午饭咱们再比!” 说罢,跟着张妈妈匆匆走了。 …… “祖母,找之宁何事?” “祖母问你,书院可有一位孙公子,他父亲是江宁知府?” 文之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答道: “嗯,江宁知府孙大人之子孙凌羽确是在书院求学。” 老夫人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试探道: “那你可知这孙公子品行如何?” 文之宁愈发纳闷,面上仍是回道: “在藏书阁借书还书倒是并无不妥,至于旁的,之宁知之甚少。” 其实书院那些拉选票的传闻,和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很多事都是他那两个跟班朱瑞和卢勇干的,即便是他指示,这凭空也没个证据,也不好就此下了定论,尤其在一个长辈面前,说一个不相关的旁人的不是,倒也没那个必要。 老夫人见她答得模凌两可,便也不再兜圈子,直言道: “那孙家托了人,来给孙公子与你说亲,宁丫头,你可知此事?” 文之宁闻言一惊,面色白了白,当即在老夫人面前跪下,神情绝然道: “老夫人明察!之宁对天发誓,绝不知此事!之宁在书院与那孙公子确是见过几次,但都是在藏书阁因借书还书之日常事务才有的往来。 除此之外,绝无任何私交!” 老夫人盯着她瞧了片刻,见她面色决绝,当是没有说谎,只是不知是否有所保留,于是又问道: “那孙家小公子去藏书阁,除了借书还书,可有说过旁的?” 文之宁垂首思量一番,还是将前日孙凌羽送点心的事照实说了,并补充道: “当时阿遥她们也在,此事祖母自可去问阿遥、若溪还有攸攸,那日孙公子走后,大家一起吃了点心,昨日之宁便让人将买点心的钱一分不差送还与那孙公子,并以院规告诫,不可再带任何吃食到藏书阁。” 老夫人心道,看来那孙家小公子确实对她有意。 文之宁继续道: “原本之宁不打算提及,但祖母既然问起,之宁也不妨如实相告,那孙公子在书院向来傲慢无礼,经常指使他人仗势欺人,前日阿遥和攸攸教训的那两人,便是常追随在孙公子左右的人。 祖母明鉴,之宁就算再糊涂,又怎会与这种人有来往!更遑论什么…… 之宁恳求祖母,祖父病愈之前,不,两年内,之宁不谈婚嫁之事,可好?” 老夫人心道,适才问她还说知之甚少,一听说人家上门来说亲,倒是不管不顾了,看来她是半点也没有瞧上那孙家小子的意思,如此甚好。 “罢了,快起来吧,祖母有数了。” 说着伸手将文之宁扶起,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安心,又转头向张妈妈道: “随我去偏厅,那孙氏,我倒要见上一见!” …… 博雅堂偏厅,江氏与孙氏见老夫人来了,忙起身见礼。 “母亲。” “侄媳妇见过大伯母!有些日子不见,大伯母还是那么硬朗!” 老夫人坐上主座,听了孙氏的话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佯装叹道: “唉,自从你大伯病倒,我这身子也是大不如从前了,难得你这侄媳妇还有孝心,这不年不节的,还知道过来瞧瞧我们!” 这番话说得孙氏一时哑口无言,她一个晚辈,冒然登门不先去探望病中长辈不说,连句起码的问候都没有,但凡有些礼义廉耻的,怕是要羞愧地无地自容了。 孙氏也只是尴尬地干笑两声: “呵呵,大伯母言重了,言重了!咳咳!不过侄媳妇今日来,是特地给大伯母道喜来了!” 说完,顿了片刻,见老夫人与江氏都各自端起茶杯,默不作声,孙氏便只得继续道: “江宁知府孙大人家,对咱们之宁赞不绝口,当着我的面夸过好几回呢!这不,特地托我来为他家的嫡长子说亲呢!呵呵,您说这不是天大的喜事?” 老夫人道: “天大的喜事?你的意思是他有意与我们结亲,是我们之宁求之不得、高攀了他吗?” “……哎呀……这,大伯母!您莫要误会,莫要误会!侄媳妇的意思是,咱们之宁呀品貌无双,一般的男子哪里配得上?那孙大人家的嫡长子孙凌羽,我可是见过的,哎呦那模样生的,比女子还俊,更是文武兼备,一表人才!今年十七,年纪也相当!与咱们之宁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这做婶子的想想都替他们欢喜,若能促成这等好姻缘,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老夫人淡淡道: “那倒是难为你这做婶子的一片心了,只是近来府中事务繁多,暂无心顾及此事,况她祖父仍在病中,委实不宜谈婚论嫁。” 孙氏忙道: “哎呀,大伯母的意思我懂,我都懂!但良配难觅,眼下既然遇着了,咱们不妨先定下这门亲事,心里也踏实,至于何时嫁娶,日后再从长计议,岂不两全其美?” 说到此,见老夫人似乎无动于衷,孙氏似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笑道: “哎呦,瞧我这脑子,也是忘了说,咱们文家世代书香,大伯母必是担忧与孙家有门户之差。这个您老尽管放心,若论家世,那孙大人的祖父也是有爵位在身的,论功名,孙大人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官居正四品,比咱们家二爷那还高上半个品级呢! 不但如此,大伯母怕是不知道,那孙凌羽的姑母,也就是孙大人的亲妹妹可是嫁了京城的一位贵人呢!日后若是……” 老夫人没有等她说完,便道: “那孙家既是如此显赫,咱们属实高攀不起,时候不早了,她婶子,请回吧! 张妈妈,送客!” “哎……这,您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呐……” 孙氏急了,但张妈妈不由分说,直接连催带拖地将她请了出去。 一出府,大门便被咣当一声关了起来,孙氏一个踉跄,算是碰了一鼻子灰,愤愤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啐道: “呸!你不高攀人家,难道还是人家高攀你了不成!能瞧上你家姑娘是人家看得起,还真当自家姑娘有多了不得,成天眼高于顶的!一个姑娘家每日里往书院那种地方跑,在那么多后生堆里抛头露面,保不齐就有什么龌龊事,谁知道还是不是清白之身呢!” 正午的阳光正浓,孙氏抬起袖子挡了挡,幽怨道: “特地赶了个晌午过来,这婆媳俩也是抠门抠到家了,连个午饭都不留,晦气!” 第十二章 一起认罚·钟山采樱(上) 孙氏走后,老夫人问江氏: “那孙家的人,几时见过咱们家之宁?” 江氏闻言思索着道: “那孙知府的夫人姓刘,我倒是见过两次,却不曾介绍过之宁与她,至于书院那边,也未听闻哪家大人去书院见过之宁,想来那孙家人也是道听途说。” 老夫人似是有了猜测,随即又道: “江宁知府孙正与那文成家的虽说都姓孙,但也是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托了她来说亲呢?” 江氏道: “那位刘夫人向来眼高于顶,不大会与孙氏这样一个辞了官的家眷结交,我看孙氏的话多半不实。 又或许,他们是看着文成与咱们是本家,更亲近些,以为由她出面,咱们更容易应下这门亲事?” 老夫人冷笑道: “哼,亲近?外人看着是一家,可对咱们,怕是连旁人都不如,若非有利可图,她能安什么好心! 早不来晚不来,偏巧赶着饭点儿来,厚颜至极! 你记着,对这种不知礼数的人,也别跟她讲什么情面,你越是让着,她就越是蹬鼻子上脸!” 江氏点头受教,解决了孙氏这一麻烦,老夫人长出一口气: “行了,这也耽误了半晌,赶紧传饭吧,那些孩子们也该饿了!” “是。” 江氏应声吩咐人传饭去了。 一墙之隔的文之宁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 因为人多,午宴比往日也丰盛许多,男女各占一大桌。 江氏问起阿遥一上午都玩了些什么,有哪些趣事之类的,阿遥噼里啪啦一顿说,桌上气氛热闹起来。 席间众人有说有笑,唯独文之宁神色郁郁,老夫人见她如此,难免心疼,这孩子心思重,适才那番试探,怕是在她心里有了疙瘩,一时半会还无法消解,但当时的情况若不如此,她也很难掌握实情。 老夫人瞧她这副样子,怕是午后也无心比试了,遂道: “我看你们既是打成了平局,也别想着怎么罚别人了,不若由我来罚你们,可好?” “啊~,外祖母~” 萧渐遥第一个不干了,她还想着下午要赢回一局呢。 接着谢恒萧渐逸也怨声载道,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江氏笑道: “不妨先听听老夫人要怎么罚?” 众人虽不情愿,倒也作洗耳恭听状。 老夫人道: “前几日去灵谷寺上香,老方丈说咱们后山的那片樱桃树今年结的果子极好,想来这几日已可采摘了,我今日便罚你们全都去给我采摘樱桃,每人给我带一斤回来,可好?” “外祖母说的可是真的?当真让我们去钟山采樱桃?” 老夫人点头笑道: “你们可认罚?” “我认罚!我认罚!” “我也认罚!” “我也认罚!” “哈哈,外祖母~,我就知道外祖母最好啦!” 萧渐遥干脆放下筷子,直接跑过去搂着老夫人的脖子就撒起娇来,看得众人忍俊不禁,就连文之宁也有了一丝浅笑。 临桌的林若澜与段宵对视一眼,欣然一笑,二人原本也是计划今日去爬钟山,如此倒是殊途同归了。 …… 午后,四辆马车从文府一路驶向东北十多里外的钟山灵谷寺方向。 四个女孩一辆马车,萧渐遥一路探头探脑兴奋不已: “长这么大,钟山我就去过两次,摘樱桃也只是听母亲提过一回罢了,宁表姐,那樱桃树有多大多高?摘樱桃可要爬树?” 萧渐遥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问着,但等了半晌不见回音,回转身碰了碰身边心不在焉的文之宁: “宁表姐?宁表姐!” “哦?哦,你说什么?” 萧渐遥发觉自打她中午被外祖母叫去之后,感觉就一直不对劲,遂也无心再问樱桃的事,而是道: “宁表姐,外祖母究竟同你说了什么,搞得你如此魂不守舍?” 苏攸攸与林若溪也早就察觉到异样,只是不便多问,此时见萧渐遥问起,便双双坐在对面眼巴巴瞧着文之宁,等她解惑。 “也没什么,与你们无关。” 萧渐遥一听气笑了: “你这话说的,管他有关无关,反正我想知道,你不说我就一直缠着你,直到你说了为止!” 林若溪道: “宁表姐若是遇到什么难为的事,不妨说给我们听听,就算我们帮不上,但说出来总好过闷在心里。” 苏攸攸虽无意打探别人隐私,但连日来与文之宁相处下来也算相熟,便也点头表示赞同。 萧渐遥急道: “是啊是啊,你不与我们说,难道要与宣表哥和谢猴子他们说不成!” 文之宁举手锤了一下萧渐遥,笑骂: “就你话多,我看你更像个猴子!” “嘿嘿,快说快说!” 文之宁看了看三人恳切的目光,抿了抿唇,道: “适才文宾的母亲孙氏来了。” 萧渐遥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实在记不起那孙氏的模样,浑不在意道: “她来做什么?” “给我提亲。” 萧渐遥惊叫一声,一下子蹦得老高,一头撞在马车顶棚上,连带马车都晃了几晃,马车夫忙勒了缰绳,小心道: “大小姐,可有事?” 文之宁道: “没事,走吧。” 车内恢复平静,萧渐遥刻意压低嗓子,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地道: “提亲?跟谁啊?” “孙凌羽。” “怎么是他? 要说这孙公子嘛,长相倒还过得去,当然比段公子还差得远,嘶~就是他那副死样子让人受不了,跟欠了他多少钱似的!还有他那两个跟班,拿出去也实在是丢人现眼! 不妥,不妥!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萧渐遥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晃脑得出结论,俨然一副家长模样,其他三人都被她这样子逗乐了。 林若溪问道: “那宁表姐,后来呢?” “对啊,莫非外祖母和大舅母应下了这门亲事不成?” 文之宁果断道: “当然没有!” 遂将孙氏如何如何说的,外祖母又是如何回绝的,整个过程细细说了一遍。 萧渐遥听罢,直拍大腿: “说得好!我就知道,还是外祖母厉害!能生出文宾那样的人,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随后又纳闷道: “那你为何还闷闷不乐……哦~,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心悦那个孙……唔……唔~” 文之宁情急之下直接动手捂住萧渐遥的嘴,低声道: “阿遥!莫要胡说!” 萧渐遥用眼神示意:那要不然呢?苏攸攸与林若溪也有此一问。 文之宁黯然道: “祖母先前叫我过去,问我孙凌羽的事,祖母怀疑我在书院与他有私交。” 众人沉默了一瞬,萧渐遥开口道: “那,那你说清楚了不就好了吗?” “我是说清楚了,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是有些不畅快。” 林若溪想了想,道: “老夫人应当并非不信任宁表姐,只是作为长辈,要弄清楚事情原委,才有此疑问,也是情理之中。” “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祖母自然是为我好的,我不是在闹这个别扭。 我只是……只是觉得,身为女子,明明已经极尽所能恪守礼仪规矩做到很好了,可一旦发生何事,世人却总是会先挑女子的错?” 苏攸攸心念一动,知道她是由此事想到丢失玉佩一事,心中忧虑,是以才会有此感慨,一时也不知如何开解,只听林若溪叹道: “这世上本就如此,女子生来便注定与男子不同。” 文之宁怅然道: “四海之大,难道就没有一处,对女子不那么苛刻的地方吗?” 苏攸攸见她如此,宽慰道: “我知道有一个世界,男女生来平等。” 第十二章 一起认罚·钟山采樱(下) 三人闻言,不可置信却又莫名期待,好奇道: “啊,那会是怎样的世界呢? “在哪里在哪里?可是小外公告诉你的?” “攸攸你可曾去过?” 苏攸攸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年幼时,我爹爹告诉我的,他和我娘亲曾去过那个世界,那里的女子可以和男子做同样的事情,抛头露面,是再寻常不过的了,那里的书院,也不单单只收男子,女子也同样可以去书院读书求学。 还有,那里都是一夫一妻制,就是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男女婚嫁也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男女双方自由选择。夫妻在家中也不是男子说了算,而是谁有道理便听谁的。若是夫妻不和,也不是男子一纸休书休了妻子就行的,而是在双方都同意的前提下,由专门的机构判定夫妻和离。” “当真有这样的地方?” 三人瞪大眼睛,宛如听天书一般不可置信。 “那女子去书院都学些什么呢?” 苏攸攸不假思索道: “自然与男子学同样的科学文化知识了。” 文之宁道: “什么是科学文化知识?” “额,就是书院所学课业的统称,反正男子学什么,女子也一样学什么。” 林若溪好奇道: “那女子学了这些又做什么呢?” 萧渐遥道: “哎呀,攸攸不是说了吗,女子可以做与男子相同的事,那就是考取功名呗,对吧攸攸?” 苏攸攸不禁汗颜,有些后悔开启这个话题,但仍是点了点头。 林若溪像个好奇宝宝,又问: “那书院里教女子女红刺绣和礼仪那些吗?” “额,那个世界的礼仪,也是男女都一样的,没有专门限定女子要遵循的礼仪,女子在男子面前,不比低三下四循规蹈矩,大家都是彼此平等,彼此尊重。 至于刺绣那些,属于专业技能,不会在普通的书院里教这些,但有专门开设这样的学校或者课程,由专业老师来授课,当然也是男女都可以去学的。” 这回三人竟都掩嘴窃笑: “竟有男子学刺绣?” “当然,男子刺绣,女子行医,男子烹饪,女子教书等等等等,在那个世界都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 三人听得无限神往,正要继续询问时,马车忽然停了。 “大小姐,表小姐,林姑娘,苏姑娘,灵谷寺到了。” 三人下了马车后,文之宣林若澜等众人已候在那里,同行的还有文府的老管家陶坤及四个赶车的家丁。先由陶管家带着他们入了寺院,与老方丈打了招呼,便引着众人去了后山。 灵谷寺位于钟山脚下,从寺院后方一条山路上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站在钟山的东南坡上放眼望去,便有一大片樱桃树林豁然出现在眼前。 据说这片樱桃林是当年太傅文承道告老还乡后,在此置地百亩,享归隐田园之乐,后来种植了樱桃树,文承道过世后,因文显忙于打理青云书院,这片樱桃园闲置在此,当初的百亩,荒废了大半,几十年来文家无暇顾及,便交由寺院代为打理与看管。 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似是脱了僵的马儿,徜徉在这片樱桃林里。樱桃树看上去都是有些年头的老树,枝干嶙峋,浓绿的枝叶间,挂满颗颗果实,有的红得发亮的,有的熟透了转为偏紫的暗红,让人看了垂涎不已,还有一些尚未成熟的仍泛着白。 樱桃枝高高低低,有的触手可及,有的则是高高在上需要爬树才够得着,陶管家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小竹篮,众人便在这片樱桃林里边吃边玩,边玩边采。 有人喜欢爬到树上采那些最难采到的熟透了的樱桃,有人则坐在树下荫凉处悠哉悠哉地品尝着哪棵树上的樱桃最好吃。 萧渐遥脚下生风,很快便采了满满一篮樱桃,朝着坐在树下的林若澜与段宵二人走去。 “若澜表哥,段公子,这是阿遥采的,给你们吃!” 虽说她的话是对林若澜和段宵两人说的,可手中的篮子却是只递向了段宵。 林若澜看着她篮子里的樱桃,个个红得发紫,个头也比自己手上的大,想伸手去拿一颗尝尝,却被她下意识地往段宵那边闪躲了一下,林若澜瞬间会意,不禁哑然失笑,看着段宵道: “邺行,阿遥表妹送的樱桃看着就不同寻常,快快收下吧!好让我也尝尝。” 段宵接过萧渐遥手中的篮子,彬彬有礼道: “多谢萧姑娘。” “不客气,把你的篮子给我!” 段宵看着她伸出来的手,不明所以,但仍是将自己的篮子递给了她,萧渐遥接过竹篮,将里面的小半篮樱桃一股脑全都倒进旁边林若澜的竹篮里,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下一蹦一跳的走了,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段公子以后叫我阿遥就好!” …… 苏攸攸与文之宁林若溪在一棵最古老粗壮的樱桃树下乘凉,见到萧渐遥提了个空篮子跑来,奇道: “阿遥你去哪了?这么半天你一颗都没采吗?” “阿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是爬树晒的吗?” 阿遥冲进三人堆里,双手捂着脸,闷声道: “他同我说话了!” “谁?” “瞧她这样子还能有谁,定是段公子呀!” “那他同你说了啥?” 萧渐遥仰起脸,陶醉道: “……他说:多谢萧姑娘!” 三人瞧着她,就这? 萧渐遥依然沉醉其中,像只快乐的小山雀,将三人挨个儿熊抱了一遍,然后拎起篮子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在樱桃林里吃吃玩玩逗留了一个多时辰,陶管家见大家在此也都玩得尽了兴,待每人篮子里采满樱桃,便召集众人下山。 路上萧渐遥与文之宁不知悄声说了什么,文之宁不答应,萧渐遥闷闷不乐,文之宁于心不忍,又向她耳语了一句,萧渐遥意有所动,却又担忧道: “那他不愿意怎么办?” “你是他表妹,他不会不愿意。” 萧渐遥怀疑道: “那可不一定,反正我就说你也同意的!” 说罢还不等文之宁反驳,就直接追上前面的林若澜,拉着他去说悄悄话了。 到了灵谷寺,陶管家先是同老方丈打了招呼,又留下两大筐刚采摘樱桃留给寺院的众僧人,这才带着众人出了寺院。 看着人都齐了,陶管家刚要宣布打道回府,林若澜忽然道: “今日难得好天气,眼下天色尚早,咱们不若顺路去后湖泛舟,可好?” 苏攸攸恍然,他说的后湖,八成就是玄武湖了,再看看阿遥,那昭然若揭的小心思,这无疑也是她的主意了。 而谢恒萧渐逸他们一听说去划船,哪有不乐意的,这一提议可谓一呼百应。 唯有陶管家略显为难地看了一眼文之宁,毕竟老夫人可是嘱咐过他,一定要把这些孩子安全带回府,不能有什么闪失,这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了,向来稳重的林公子怎么就要闹着去后湖划船呢? 还说顺路! 那也不怎么顺路呀! 到底还是比直接回府绕了些。 文之宁与陶管家低声道: “坤伯无需担忧,老夫人今日高兴,既让我们出来玩,那就玩个尽兴,您也难得出来,就安心闲散半日,咱们去了后湖,让马车先行到湖西码头那等着,天黑前定能回家。” 陶坤见大小姐说了这话,倒也释然,既要去划船,那便宜早不宜迟,吩咐家丁将众人采摘的十几篮樱桃放到他的马车上,众人也上了马车,立即出发去后湖。 第十三章 后湖泛舟·四方茶楼(上) 夏浅胜春最可人。 尤其在这满眼皆为湖光山色的地方,越发令人心旷神怡。 眼前的后湖,并非如苏攸攸前世所见的那般有着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此处更多的是原生态自然景观,湖中各洲的格局也与印象中大不相同,想来这片湖在前世历史上的那次消失以前,应当也不是她曾经所见的那般吧! 四辆马车抵达东南湖畔,一群人下了马车,与陶管家约定半个时辰后在西南码头会合,便各自组队选择船只上了船。 他们选的皆为可容纳四人的小船,萧渐遥硬拉着文之宁上了林若澜与段宵那一艘。文之宁本意欲与苏攸攸、林若溪及小李逵同乘一船,此时见她们这里只剩三人,便冲着正要上另一只船的文之宣喊道: “阿宣,你上这只!” 文之宣见她指的是苏攸攸所在的那只船,略微有些迟疑,他原本要与谢恒四人一起划船,但又想到两个女孩和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再瞧瞧那五大三粗的船夫,便妥协了,直接飞身一跃,上了苏攸攸这只船,挺拔修长的身躯让船身微微一沉,待平稳后,在林若溪身旁的空位坐下。 此时日渐西斜,金色阳光倾洒在两人身上,再映入湖中,这画面甚是养眼,坐在对面的苏攸攸不禁多享受了片刻,直到她突然发觉,林若溪垂首浅笑,有些欢喜又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拘谨,准确一点说,就是一种娇羞,这才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 林若溪全部心思都放在身旁的少年身上,一颗心砰砰直跳,哪里会注意到苏攸攸的目光。 而文之宣就不同了,他发觉苏攸攸的目光一直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莫名其妙的同时,也难免有些不自在,索性扭头去看风景。 小李逵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船一离岸,便趴在船沿伸手玩起了水花,自得其乐。 相比于他们这一船的安静气氛,另外两只船上可就热闹多了。萧渐遥与段宵不知谈论着什么,那爽朗的笑声仿佛传遍了整个湖面。 而谢恒与萧渐逸争夺着船桨,一通乱划,扑腾得水花漫天,老船夫无奈的坐在孟灏对面,有心要抱怨几句发个脾气,但一看到孟灏的眼神,便吓得什么念头也不敢有,任由船停留在湖中原地打转。最后眼看着另外两只船都走远,还得是孟灏叫停了两人,换回了船夫执桨。 …… 陶管家带着四辆马车赶到西南码头,将车停在紧邻知味斋的一个有树荫的宅巷,几人便在车上打起了盹儿。 恰逢此时,另一辆刚停在此处的马车中走下来两个锦衣少年,一位丰神俊朗,神情倨傲,另一位尖嘴猴腮,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淤青,正是孙凌羽和朱瑞。 二人下了马车直奔知味斋,孙凌羽却是回头瞧了一眼那四辆马车若有所思。 二人进了楼上包间,打发了小二,朱瑞一边端起茶壶为孙凌羽倒茶,一边道: “剑光兄,卢兄回扬州养伤,不知几时回来?” “呵,他哪里是养伤,我看他那是不想在书院读书,刚巧有个借口罢了。” 朱瑞:“……唉,可真是羡慕卢兄……” 孙凌羽不想与他继续谈论那日打架之事,便转移话题道: “你方才说,午时碰见凌珊的丫头秋霜,她找你何事?” 朱瑞慌忙压低声音与孙凌羽耳语一番,孙凌羽听了,面色凝重,随后沉声道: “此事莫要妄动,不可再让任何人知晓!” “那凌珊小姐……” “无需理会。” 朱瑞欲言又止,二人一时无话,一边喝茶一边眺望窗外湖景,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朱瑞再次开口道: “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文木白怎么还不来,他不会是要爽约了吧?” 孙凌羽默然不语,朱瑞见他正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窗外,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湖中的一艘船上,坐着四人,正面对着他们的是两个妙龄少女,与对面二人有说有笑。 “那不是兰音掌书吗?咦,她旁边这位姑娘,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船正在靠向码头,待船身一横,方才看清对面坐着的两人。 朱瑞立即变了脸色,恨恨道: “怎么又是那个段邺行!” 孙凌羽始终未说一句话,但神情却是让一旁的朱瑞不寒而栗,尤其,在看到四人下船时,文之宁随着船身一晃脚下不稳,被一旁的段宵伸手相扶的那一瞬,孙凌羽已是双拳紧握,险些将茶杯捏碎。 那边刚下船的四人却是浑然不觉,尤其萧渐遥满面春风,向后面那只船上的苏攸攸与林若溪招手,似要急于分享心中喜悦。 陶管家已先候在码头,待众人都下了船,便领着他们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在文府用了晚膳,林若澜与段宵向老夫人告辞,回了自己的住所,谢恒与孟灏也回了书院寝舍。 文斐一行直至入夜,方才从庄子上赶回文府。 第二日,小李逵早早地便由文重带着去了书院,与纪先生说明情况,安排在了他所负责的年组。 文宾打从一进书院,就鬼鬼祟祟地似要躲着什么人,到了课室外面,从窗口缝隙向课室内窥探一番,见孙凌羽的位子上空无一人,大大松了口气,刚要迈步进去,后脖领子被人一把揪住,那人毫不客气地将他拖至一个僻静处,切齿道: “敢耍老子,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文宾早有预料,不顾书本散落一地,举起双手,恳求道: “剑光兄莫急,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昨日……昨日我确实有去知味斋赴约,只是……只是去得晚了些,未曾见到剑光兄!” 孙凌羽松了手,却依然将文宾压制在墙角道: “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事情办得如何?” 文宾道: “昨日家母早早便去文府提亲了,只是回来晚了些,又拖着我说了些旁的事,这才……” “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说那些没用的!” “好好好,我说我说……”文宾此时心乱如麻,他知道孙凌羽急于知晓提亲结果,可若如实告知于他,那岂非是母亲办事不力?不仅父亲复职一事泡汤了,自己在书院也不会好过。 想起昨日母亲回来哭哭啼啼的一番话,权衡再三,文宾把心一横,道: “母亲从文府回来,说老夫人,哦,就是我堂姐的祖母,起先以老院长病重为由,说家中暂不宜谈论婚嫁之事,后在母亲的极力劝说下,那老夫人竟说……竟说……” “说什么?” “她说你们孙家……与他们文家门不当户不对,不同意这门亲事,还直接将我母亲赶出了门!” 文宾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文老夫人那句门不当户不对,在孙凌羽听来,那必然是文老夫人认为他孙家配不上文家,把一切原因都归咎到文老夫人那边,而他们母子也算尽力了,如此既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又不算说谎。 果然不出所料,孙凌羽面色阴沉,一拳砸在墙上,文宾趁机又道: “剑光兄莫要气馁,俗话说,好事多磨,提亲之事一次不成还可再去,说不准……” “滚!” 孙凌羽面色铁青,怒吼着打断文宾的话,文宾慌忙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灰溜溜地朝课室跑去。 片刻后,孙凌羽恢复平静,迈步向藏书阁走去。 …… 第十三章 后湖泛舟·四方茶楼(下) 文府常青阁内。 “师父,昨日可去看了那铺面,如何?” 苏攸攸一脸期待地看着师父文斐。 文斐见她一大早跑来就问这个,心道这孩子当真是心急,便没有立即答她,而是随手拿起镇纸在书案上将纸铺开,苏攸攸见状,十分狗腿的抓起笔槽里的笔双手递给师父,又拿了砚台开始研墨,文斐忍着笑,提笔蘸墨开始写信。 “师父可是给黎叔写信?咱们来了有几日了,是该写信回去报平安了,师父,不若顺带也说说方外居的事?” “报平安?亏你还能想得到,为师早在两日前就写信过去了!” 苏攸攸闻言一愣,随即兴奋道: “那师父便是要说方外居之事?那铺子……就定下来了?” 文斐点头笑道: “为师此次写信便是让你黎叔与陆方前来,一是看看那掌柜和现成的伙计能否一用,能用最好,不能用再想法子找人。二来就是直接动工改造,此事宜早不宜迟,争取在两月之内完工开业。” 苏攸攸一听,可高兴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下来了,遂问道: “那师父可否带徒儿去瞧瞧那铺子?” “莫急,为师今日便会带你去,在陆方来之前,咱们这几日须得将酒楼改造图纸绘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事要定,可有的忙了,到时候小攸攸可莫要偷懒!” “师父放心,徒儿谨遵师父安排!” 文斐笔走如飞,不肖片刻将信写完,又瞧了瞧苏攸攸,促狭道: “你就不好奇,这酒楼日后如何分成?” 苏攸攸嘿嘿一笑: “都是自家人,怎么分都使得,既是师父做的主,想来也定然不会亏待了徒儿! 对了,师父可有在信中让黎叔多带些银钱过来,做酒店改造和置办一应设施之用?” 文斐哈哈一笑,道: “小攸攸想得周全,只不过,这笔钱不用咱们再出了!” 苏攸攸听了一愣,随即掰着手指念道: “那这么说,铺子,掌柜伙计,改造装修这些都不是我们出?那如何分成?” 文斐哑然失笑: “这回你倒关心起分成来了!” 然后笑着伸出手张开五指道: “五五分,小攸攸可还满意?” “啊,这……府里都同意了吗?” “放心,我文家虽不擅经商之道,却懂得这酒楼收成好不好,关键在于如何经营,而非是铺面这些死物。 那铺子地段说好也不算好,说差倒也不差,占地也不小,起初倒也风光热闹了几年,只是后来这些年,一直半死不活的,如今一年的收成都赶不上咱们方外居一个月的。 昨夜为师与兄嫂及诸人合计了一番,若能就此改头换面,自然再好不过。又因那改造的费用,也是从为师这次带来的钱里出,故此他们一致认为三七或四六分成,咱们占大头,后来是为师坚持五五分的,小攸攸不会怪为师吧?” 苏攸攸举起大拇指,笑眯眯道: “师父英明,徒儿也觉得五五分甚好!” …… 青云书院藏书阁内,几个借书还书的学子相继离去,孙凌羽来到文之宁书案前驻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文之宁头也不抬,淡淡道: “借书还是还书?” 孙凌羽直言道: “文之宁,我有话与你说!” 文之宁闻言一顿,学子直呼掌书名讳,是为不敬,但以孙凌羽的为人,她对此倒也并不奇怪,依然没有抬头看他,沉声道: “剑光斋长理应知晓,此处乃书院藏书阁,不应谈论与书籍、课业无关之事。” 孙凌羽置若罔闻,双手直接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案上笔槽内的笔滚落在地上,文之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地瞪大眼睛,抬头看向孙凌羽。 孙凌羽此时已完全无所顾忌,附身靠近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道: “昨日有人去文府提亲,你可知此事?”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那我问你,你怎么想?” “此事皆由家中长辈作主,我自然不曾想过。” 孙凌羽一气之下竟伸出手捏住文之宁的下巴,又靠近了几分,道: “那你现在就给我想!我娶你,你嫁入我孙家,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可愿意?” 这原本该是求娶心悦之人的情话,却被这孙凌羽生生说得充满协迫与狠戾,文之宁生平从未被人如此协迫过,忍着下颌处被拿捏的酸痛,仍保持着从容的语气道: “嫁娶之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少跟我扯这些!我只问,你可愿意?” 孙凌羽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文之宁不动声色的将手边砚台缓缓攥在手中,道: “不愿意。” “为何?” “不为何,昨日我祖母已说得很清楚了,还请孙公子莫要执迷不悟。” 孙凌羽原本心中还存着一丝自信,以为文之宁会对他有意,结果竟当着他的面说出这话,顿时像被狠狠打了脸,万念俱灰。 “好……好,好!文之宁,你莫要后悔!” 孙凌羽松了手,扔下一句狠话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文之宁这才松开紧紧攥在手中的砚台,惊出一身冷汗。 孙凌羽大步流星直奔书院大门,恰巧碰到四处寻他的朱瑞,朱瑞见他面色阴沉,小心道: “剑光兄今日不去上课了吗?那不若咱们出去找点乐子?” 孙凌羽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沉声道: “凌珊要做的事,你去做了便是,只是……” 二人悄声耳语一番,各自离去。 …… 刚用过午饭,苏攸攸就迫不及待地要文斐带她去看铺子,文斐也由着她,顺便带了两个家丁丈量尺寸。 铺子并不远,因正午阳光太晒,文斐还安排了一辆马车,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如文斐先前所说,这是一座茶楼,名曰四方茶楼,占地极大,足有三层,目测与姑苏方外居体量不相上下,苏攸攸很满意。 此处虽不及后湖湖畔的知味斋那般属于闲客云集的热闹地段,但好在交通便利,且与青云书院只隔了一条街。 师徒二人观察过,书院学子有不少都来自外乡,平日里会有不少家长亲眷来此探望,大凡能来书院读书的,家境普遍都不差,无论用餐还是下榻客栈,都是方外居的目标客户。 尤其到了每年两季的入学时节,此处餐饮住宿更是紧俏,若与书院联手,以方外居作为学子亲眷家长下榻的指定酒楼,那客源便更有了保障。 并且,完全不用担心没有回头客,以目前方外居的配置,那是金陵城任何一家酒楼客栈都没有的,只要入住体验过,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拒绝。 苏攸攸跟随文斐在茶楼内转了转,大致了解了它的内部结构,茶楼内除了几个伙计在打盹,几乎空无一人,两名家丁在文斐的指示下,忙着丈量各处尺寸。 苏攸攸站在顶楼四处眺望,远近各处景观尽收眼底,远处秦淮河蜿蜒无尽,再看近处,青云书院红墙碧瓦,院内古树掩映,郁郁葱葱,与藏书楼遥遥相望,此时,藏书阁内的文之宁若推开窗棂,想必会看到彼此。 正在苏攸攸遐想的当口,原本安静的街道突然有了动静,马蹄声,脚步声,还有兵器与衣物的摩擦声,由远及近,异常清晰。 放眼瞧去,只见一队武装人马沿街从茶楼门前匆匆而过,大约有三四十人,看衣着应当是官府的人。 再看这队人马的去向,竟是直奔青云书院而去! 第十四章 知府千金·玉佩现身(上) 苏攸攸心中升起一丝不安,连忙下楼告知师父,文斐当即派了一名家丁前去书院打探消息,不多时家丁小跑着回来道: “回叔老爷,苏姑娘,书院被围了,里面的人只能进不能出,是以小的也没敢进去,只在门口打听了一下,说是有人在书院丢了贵重东西,报了官,官府的人正奉命逐一搜查……” 苏攸攸越听越是觉得蹊跷,既是在书院丢了贵重物品,那多半也是书院的学子,为何不在书院内部解决,而是要大张旗鼓地惊动官府? 如此一来,不但偷盗者会身败名裂,书院也会因此而受到不良影响。 那失窃者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真的只是想找回失物那么简单吗? 文斐皱眉道: “可知是什么人报的官?” “报官之人并未现身,不过搜查文书应当都有的,否则院长也不会任由他们进去搜查。 想来也非是了不得的大官司,叔老爷无需担忧。” 文斐默然点头,且静观其变吧,遂继续指示家丁丈量尺寸。 苏攸攸心念电转,经由师父那么一问,似乎抓住一个关键,报官者并未现身,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报官者并非真正的失窃者,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想要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别有用心之人? 那便说得通了! 猛然间她想起文之宁丢失玉佩一事,难道说…… 不管是不是冲着文之宁来的,想法子应对一下总是好的。一时间,苏攸攸能想出的最佳解决方案,就是将自己这枚玉佩送去给文之宁,以便否认她丢失玉佩的事实。 问题是,怎么送? 考虑过让家丁带着玉佩去书院找文之宣,就说是苏姑娘给的,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但如此一来,必然瞒不过师父,倘若今日这事并非冲着文之宁来呢?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师父知晓此事。 主意已定,苏攸攸打了个哈欠,含糊道: “师父,徒儿有些困了……” 文斐毫不意外,道: “就知道会如此,行了行了,这里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去马车上眯一会儿,或直接回府踏踏实实睡吧!” “那徒儿便先回去了,这里就有劳师父了!” 文斐摆摆手,苏攸攸走了两步又回头道: “师父量好了也早些回去,咱们还得赶图纸呢!” …… 离开四方茶楼,苏攸攸并未上马车,而是快速穿过巷口,来到青云书院门口。 此时除了守门的几名官兵,门口也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甚至还有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 正在苏攸攸犹豫是直接闯进去还是避开官兵偷偷溜进去时,华丽马车里下来一位华服少女,兴致盎然地在丫鬟的陪同下,旁若无人地径直往书院大门走,却被一名侍卫拦下。 少女板着脸,神情倨傲,丫鬟道: “你可看清楚了,我家小姐你也敢拦!” 侍卫显然不认得她家小姐,待要发话,另一名侍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神情随即变得恭谨起来,道: “原来是知府家的千金孙大小姐,卑职奉命行事,书院只进不出,小姐非书院学子,恐有不便……” “既是可以进,那便进,有什么不便的,我们就是进去看个热闹,热闹不看完,也不急着出去。” 官兵无奈,实在不敢得罪这位知府千金,她既说了不急着出去,那也就不会给他惹麻烦,遂放了行。 后面的人见那主仆二人进去了,自然也想跟着凑凑热闹,男男女女一哄而上,官兵这回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统统拦了下来。那位前脚刚进去的孙小姐见状,眼珠一转,对官兵道: “不过是看个热闹而已,本小姐倒是喜欢人多一些,一起看才有趣!” “可这……” “放心,只要我不出去,他们也定不会出去,秋霜。” 孙凌珊向丫鬟秋霜使了个眼色,秋霜会意,从荷包里掏出几块碎银,塞给了几位守门的官兵。 如此,苏攸攸便也跟着看热闹的人,顺利混进了书院。 一走进书院,苏攸攸便发觉孙凌珊似乎目的非常明确,直奔藏书阁方向而去,心中不禁有了猜测,看来她可不是只看热闹那么简单。 时间紧迫,她定要赶在孙凌珊之前见到文之宁,遂避开人群,提气狂奔,不消片刻,便来到藏书阁。 藏书阁门口也有两名官兵把守,苏攸攸躲在藏书阁侧方回廊的柱子后面探头探脑,一时犯了难。 与此同时,突然感觉身后有人逼近,待要出声,被身后之人率先捂住了嘴,苏攸攸瞪大眼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她要找的人之一,传说中斯文有礼的文二公子文之宣。 “你怎么在这?” 二人异口同声,苏攸攸来不及解释,直接道: “事不宜迟,你可知除了正门,还有何处可进藏书阁?” “你去藏书阁做什么?” “我就问你,你想不想救你姐姐?” 文之宣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钟,神情莫测,二人距离很近,近得连彼此瞳孔中映出的各自的影象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苏攸攸急得想要上去给他一拳时,文之宣终于开口道: “随我来!” 二人飞快跑到藏书阁后身,抬头可见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樟树掩映下,藏书阁二楼撑开的窗户仿佛在向他们招手。文之宣提气纵身一跃,在横斜于窗口近处的树干上落了脚,同时回身向苏攸攸伸出手,苏攸攸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气一跃,伸出手被文之宣一把抓住手腕接应了上去,二人快速越窗而入。 文之宁听到动静,跑过来便瞧见这一幕:文之宣一只脚蹬在窗台,弯着腰伸长手臂托起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的苏攸攸的腰身。 苏攸攸一见到文之宁,立马挣脱文之宣的怀抱,稳了稳身形,二话不说,摘下颈间玉佩,塞给了文之宁,道: “快戴上这个!” 文之宁愣在那里,不自觉地看向文之宣,难道是这小子将她挟持而来不成? 文之宣则呆望着那枚玉佩,心头一颤,她果然,竟是为此而来! 文之宁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倒也不像,罢了,她深知情势严峻,戴好玉佩,看着苏攸攸道: “攸攸怎会来此?只你一人吗,阿遥她们可也来了?” 苏攸攸端起案上半杯凉茶咕咚几口喝下去,长舒一口气,才道: “就我一人,阿遥她们应当还在家中睡午觉。 适才我与师父在四方茶楼丈量铺子,恰好瞧见有官兵进了书院,我想着……过来瞧瞧,便趁机进来了。” “小叔公……可知……” “师父不知我来书院,我只说困了想回去睡觉,便来了。” “那玉佩……?” “玉佩的事,那日清早,是我无意间听到你同彩墨的话方才知晓,不过你放心,我并未告知任何人,包括阿遥和若溪,还有我师父,他们都不知晓此事。” 不等文之宁发问,苏攸攸噼里啪啦一通说,把事情一股脑儿说了个清楚明白,因为她知道,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下一步,这些事早说明白早了事,不应浪费过多时间。 姐弟俩还在消化她说的话,苏攸攸突然一惊: “那些官兵来搜藏书阁怎么办?我是说这些书籍若被他们乱翻一通岂不糟蹋了?” 文之宁傲然道: “哼,给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动藏书阁!” 苏攸攸不解,文之宣道: “藏书阁乃书院圣地,内有先帝题字匾额及亲笔批注的藏书若干,非皇命不得以任何缘由进驻官兵行事。 适才在院长室那边看过搜捕文书,他们说这次主要搜查后方寝舍,已与父亲打过招呼,这些官兵不会进藏书阁。” 苏攸攸安下心来,又想起那位知府千金,问道: “对了,你们可认得江宁知府家的千金,孙大小姐?她也来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藏书阁了。” 文之宁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苏攸攸心道肯定有情况。 文之宣皱眉道: “孙凌羽的妹妹孙凌珊?她来做什么?” 苏攸攸看着文之宁淡淡道: “说是来看热闹的,还特地让守门的官兵开门放行,让更多外面的人进来看热闹,一进来就直奔藏书阁,我怀疑她与那报官之人脱不了干系。” 文之宁不禁扶额,这兄妹俩真是阴魂不散。 文之宣忍不住问道: “阿姐,这孙凌珊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十四章 知府千金·玉佩现身(下) 苏攸攸不解,文之宣道: “藏书阁乃书院圣地,内有先帝题字匾额及亲笔批注的藏书若干,非皇命不得以任何缘由进驻官兵行事。 适才在院长室那边看过搜捕文书,他们说这次主要搜查后方寝舍,已与父亲打过招呼,这些官兵不会进藏书阁。” 苏攸攸安下心来,又想起那位知府千金,问道: “对了,你们可认得江宁知府家的千金,孙大小姐?她也来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藏书阁了。” 文之宁眉头紧锁,默然不语,苏攸攸心道肯定有情况。 文之宣皱眉道: “孙凌羽的妹妹孙凌珊?她来做什么?” 苏攸攸看着文之宁淡淡道: “说是来看热闹的,还特地让守门的官兵开门放行,让更多外面的人进来看热闹,一进来就直奔藏书阁,我怀疑她与那报官之人脱不了干系。” 文之宁不禁扶额,这兄妹俩真是阴魂不散。 文之宣忍不住问道: “阿姐,这孙凌珊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文之宁便将之前发生的事简要说与二人。 原来早在半个月前,文之宁与段宵作为掌书和经长,奉院长之命在藏书阁整理一批典籍。 那孙凌珊先前不知如何与段宵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可谓一见倾心,三五不时来书院找人,段宵每次都避而不见。 孙凌珊屡次无功而返后,得知他除了上课便一直呆在藏书阁,后来有一日,就是苏攸攸来金陵的前两日,孙凌珊带着丫鬟秋霜,直接去了藏书阁,恰好瞧见文之宁与段宵正在一处阅读同一本书籍,还不时谈论着什么,顿时妒火中烧,将案上东西摔了一地,为了保护书籍,文之宁不惜被掉落的砚台砸在身上,泼了一身的墨。 文之宁无奈,去三楼一间休息室换了一身衣服,回来之后,一切恢复如初,那孙凌珊主仆已不见踪影,而她的玉佩也在那时不见了。 也是在那一日,阿遥假扮学子来书院,路上遇见孙凌珊哭哭啼啼向朱瑞倾吐着委屈,朱瑞忿忿不平要找段宵算账,结果被阿遥教训了一通,惹了院长知晓此事,阿遥便因此被禁了足。 苏攸攸恍然,她记得之前萧渐遥曾说过,段宵深受众多少女青睐,其中就包括知府千金,听文之宁这么一说,原来如此,只不知那玉佩会出现在哪位学子的寝舍…… 未及思考,便听到楼下有吵闹之声,三人不看也知,定是孙凌珊带着那群看热闹的人找文之宁来了。 “上头有令,任何人不得进藏书阁!” 孙凌珊见两位官兵油盐不进,一时气极,扬言过了今日要将二人革职治罪。 两名官兵对视一眼,依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抱怨,门口那几个货,放这么多人进来,是脑子进水了吗? 在这金陵城当差时间久了,多少都会知道,哪些事情碰不得,比如,这青云书院,能不碰就别碰,好吧,就算今日奉了那位才上任几个月的朱同知的命,前来青云书院搜捕盗贼,但这藏书阁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别说这知府千金,就是知府大人亲来下令,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虽说横竖是个死,怎么也得选个更值当的死法。 不是他们瞧不上这江宁知府,而是与之相比,他们更加畏惧皇威。 周围看热闹的人,只要有热闹看,才不管在哪里,当场就议论起来。 “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的呀?” “听闻丢的是只镯子!” “什么镯子,我分明听闻是只玉佩呢!” “玉佩倒罢了,那镯子可是女子随身之物,这书院里都是男子,又哪里偷得女子之物……” “那报官者究竟是何人呐?” “难道不是书院学子?” 孙凌珊听着议论之声越发跑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别管那报官者是谁,难道你们就不好奇这玉佩或是镯子到底是何模样?我倒是想要去见识见识!” 说罢,最后瞧了一眼藏书阁,心道不进去也罢,且在后头等着便是,于是率先向寝舍方向走去。 其余人瞧这主仆二人走了,自然也跟了上去,毕竟他们之所以能进来看热闹,皆因这位官家小姐带的头,有热闹自然不能落下。 …… 因刚过晌午,大多学子都在寝舍午休,萧渐逸虽不住在这,但每日午间他都会与文之宣一起,到谢恒与孟灏的寝舍去,只是今日文之宣被院长叫去,说要迟一会再来。谁知他们没有等来文之宣,却等来了来搜查的官兵。 先是包围寝舍、限制学子出入,再由三个官兵为一组,共两组,同时挨门挨屋地搜查,用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搜查到了他们这边。 “我等奉命搜查,几位学子还请先移步门外。” 谢恒开口道: “这位官爷,不知这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主人又是谁?谁报的官?总得知会咱们一下,好让咱们也想一想,到底见没见过……” 官兵不耐烦道: “少罗嗦,速速出来配合搜查!” 萧渐逸一听就不干了,他与谢恒自幼在皇城长大,这种场面也是见多了,区区一个小官吏又哪会放在眼里,遂直白道: “凭什么你说要搜老子就得给你搜!” 那带头的官兵见状,也收了先前那颇有几分礼貌的态度,不再跟他们客套,换了一副面孔道: “哟,这是不打算让我们搜了?怎么,做贼心虚了?” 孟灏面色阴沉,谢恒与萧渐逸站在门口,没有半分移步的意思,反倒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来人,给我进去搜!” 带头的一声令下,两个官兵提剑上前,刷拉一声拉开剑鞘,本是作势吓唬他们一下,就不信区区两个嘴硬的学子,见了真刀真剑会不害怕。谁知萧渐逸与谢恒两人竟然毫无惧色,依然守在门口。 官兵心中也在犯嘀咕,上头交代,书院的学子伤不得,但谁知今日竟碰上这种刺儿头,正合计着要不要豁出去,给他们点教训,却听另一位始终一言不发的学子开了口,淡淡道: “你们两个退后,今日莫要在此动手。” 孟灏是冲着谢恒与萧渐逸二人说的,果然两人听话的后退至屋内。官兵心道还是这位识时务,刚要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却听他又开口道: “都听好了,这屋里的东西,他们碰了任何一件,格杀勿论!” 仍是淡淡的语气,嗓音低沉浑厚,动听得很,门外三人却是如闻丧钟般不寒而栗。 细听起来,这话也是古怪,既然不让那二人动手,那他这是在跟谁说呢?看样子不像是吓唬人的,气氛莫名古怪,大热天的,感觉阴风阵阵,脊背发凉…… 就在三位官兵细思极恐,却又硬着头皮僵持在那里的当口,隔壁屋传来捷报: “找到了,找到了!赃物找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寝舍内学子纷纷跑来围观,寝舍外的人也陆续向这边蜂拥而来,孙凌珊率领着一众人首当其冲。 一时间,消息传遍整个书院。 而隔壁剑拔弩张的三位官兵也松了口气,谢恒向他们投去一个眼神一个耸肩,三人这才神色木然地转身去了隔壁,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放过了谁。 谢恒与萧渐逸也是充满好奇地跑去隔壁,孟灏则在人都走后嘭地一声将门关起,回屋继续睡觉去了。 二人回头看了一眼,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理会,挤到隔壁人堆里,只见一只绢帕包裹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只翠玉手镯,另一样是一枚白色玉佩。 萧渐逸道: “那玉佩,总觉着有些眼熟…… 对了!文老二,这玉佩和文老二戴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十五章 私相授受·耐人寻味(上) “陈都头,赃物在此!” 带头的官兵上前瞧了瞧,确认是上头交代要找的东西,遂一声令下开始发威: “连人一起带走!” 围观众人也都禁了声,退出到安全范围。 “不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 两个学子缩在角落里,拼命否认着。 “这屋中只你二人,竟说东西不是你们的?” “官爷明察,除我二人外,这屋还住了一人,适才那箱子是他的。” 谢恒与萧渐逸对视一眼,心道,怎么是他? 陈都头问道: “那他人呢?现在何处?” 两位学子摇头表示不知。 “一组听令,速速缉拿盗贼!” “是!” 陈都头又指着那两名学子道: “这两人也统统带去,指认盗贼!” 七八个人领命,押着噤若寒蝉的两名学子走了。 没走几步,一名官兵跑回来问: “头儿,那盗贼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陈都头瞪了他一眼: “你问我?!” 说着作势要拿脚踹那名官兵,官兵见势不妙立即跑开,去追押送的那两名学子了。 有人拿了凳子过来,陈都头顺势坐下,心里仍是骂骂咧咧:老子又不是他同窗,哪知道他姓甚名谁! 恰在此时,孙凌珊一众人赶来,眼瞅着两名学子被官兵带走的阵仗,面上笑意更浓,心道:文之宁,今日有你好看! “听闻那丢的东西被查出来了,到底是个什么稀奇物件?不若拿出来给大家瞧瞧,让咱们也见识见识!” 陈都头正要惬意地在门口晒会儿太阳,不耐烦被人打扰,对身边的人道: “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连个人也拦不住,去去去,将那些闲杂人等统统清出去!” “头儿,这位是……” 经人提醒,他这才看清来人,慌忙站起身,殷切地笑道: “哟,是凌珊小姐来了! 还不快给凌珊小姐看座!” 有人快速拿了座椅过来。 孙凌珊微微一笑,施施然落座,心道,可算是遇到一个长眼的了。 “这便是查出来的东西,请凌珊小姐过目。” 陈都头亲自拿着托盘将两个物件呈现在孙凌珊面前,孙凌珊瞧了一眼,看到那镯子时微微一愣,看了丫鬟秋霜一眼,似在询问:这镯子又是怎么回事? 丫鬟也是不明所以,但随即指着那玉佩道: “小姐你瞧,这玉佩……” 孙凌珊只瞥了一眼,便刻意拔高声音道: “咦,这玉佩好生眼熟啊!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你们书院的兰音掌书佩戴的贴身玉佩吗?怎会在这男子的屋中?” 此言一出,在场的书院学子也好,校外看热闹的闲人也罢,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官兵们见状,也参与热议。 “没想到书院竟然也有此等风流韵事!” “不会吧,那可是兰音掌书啊!” “如此不检点,真是有伤风化!” “就是,院长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终究是我错看了她!唉!” “哼,平日里看着冷若冰霜、冰清玉洁的,竟然做出与人私通之事!” “呸!亏我还夸赞她品格端方,洁身自好,真是瞎了眼!” 眼看着周遭的议论一句比一句难听,孙凌珊十分满意。 那边厢谢恒与萧渐逸实在听不下去,萧渐逸嘲讽道: “你们是傻吗?说了是盗窃所得赃物,哪有丢了东西还反过来骂失主的!?” 孙凌珊不以为意,刚要反驳,却见人群里走来三人,为首的正是文之宁,后面跟着苏攸攸与文之宣。 谢恒与萧渐逸立即凑过来,与文之宣使着眼色,大体上也明白了几分,今日之事怕是冲着文之宁来的。 苏攸攸远远瞧见那两件东西,扯了扯谢恒的衣袖,问道: “可知是在谁的屋里搜到的?” 谢恒与她低声道: “是段宵,只是他人不在,正等着捉拿归案呢!” 苏攸攸若有所思,怎么就那么巧! 文之宣闻言看向苏攸攸,目光中满是探究与困惑。想起那日在院长室她极力挽留段宵的那一幕,而昨日投壶泛舟,又是另一番做派,今日她又仗义拿出自己的玉佩……,实在猜不透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孙凌珊挑衅地看着文之宁,语气夸张道: “哎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兰音掌书丢失的玉佩可算找到了,快来认领一下吧!” 文之宁看也不看那托盘里的玉佩,冷冷道: “孙小姐,话不可乱说,我与你并不相熟,你为何说我丢了玉佩?又为何一口咬定那个玉佩是我的?!” 孙凌珊掩嘴娇笑: “兰音掌书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藏书阁,我可是亲眼所见,你脖子上挂的,就是这枚玉佩呢!若非弄丢了,又怎会在这里出现?哦,我知道了,如兰音掌书所言,这玉佩不曾丢失,而是私相赠于某位学子的,是吗?” 文之宁道: “既然孙小姐认为那玉佩是我丢的,不知又是哪位有心人替我报了官呢,孙小姐可否告知一二?” “兰音掌书说笑了,我一个看热闹的,哪里知道是谁报的官!你们也听到了,文大小姐适才不承认自己丢失玉佩,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丢的就是赠予的呗,谁报的官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当然要紧!” 说话的是苏攸攸,她不能再任由孙凌珊乱带节奏了,孙凌珊瞥了一眼苏攸攸,皱眉道: “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苏攸攸并未理会她,直接上前道: “自古以来,谁丢了东西谁报官,天经地义,哪有自己丢了东西,却是不相干的旁人报官的道理!更没有没丢东西却胡乱报官的道理!若真有这种事,你们不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吗?” 声音响亮而干脆,说话腔调洋洋盈耳,甚是好听,众人一时都被吸引了,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啊! “苏姑娘说得好!” 谢恒笑着向苏攸攸眨了眨眼,又向那带头的官兵道: “这位官爷,可否请那报官之人亲自过来一趟,当场确认失物,这办案讲究的就是个人证物证确凿,若不当面认准了,你们岂不白跑一趟,倘或再被那些不知情的人误会了去,毁了人家姑娘和书院的名声不说,也累你们办错了案子,出了力还不讨好!” 陈都头看着谢恒心道,怎么哪都有你?想要怼回去,但转念一想,上头交代了速速结案,那盗贼尚未捕获,这边可别再弄出什么差错来,遂与手下吩咐一番。 那边孙凌珊哪里肯罢休,依然抓着文之宁不放,冷笑道: “能有什么误会,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文大小姐与男子私相授受……” “你住口!” 文之宣忍无可忍,对孙凌珊怒目而视,一张俊脸因震怒而微微发红。 孙凌珊并未见过文之宣,面对这张脸竟一时失神,倒是那丫鬟在一旁悄声提醒: “小姐,他就是文二公子。” 孙凌珊回过神来,恨恨咬唇,她文之宁凭什么有这么许多人护着!越想越觉得不忿,越发不肯放过文之宁,刻意浅笑着向文之宣道: “文二公子切莫动怒,你怕是还不甚了解你这位姐姐的为人,既然不相信我的话,那便请她拿出证据,证明这玉佩不是她的,若拿不出来,那这私相授受之事,可就莫怪旁人多想了!” “好一派胡搅蛮缠!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了?那我还说那镯子是你的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不是你的?” 谢恒一番话点醒了那些不带脑子的人。 “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我说这玉佩是她的,自然有我的道理! 此玉佩乃文家世代相传之物,文家后人各执一件,这件若不是她的,那便让她拿出自己那只玉佩出来给大家瞧瞧! 文之宁,你敢吗?” 众人恍然大悟,孙凌珊以一副胜利在望的姿态注视着文之宁。 第十五章 私相授受·耐人寻味(下) 在周遭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文之宁从容取下颈间玉佩,悬在孙凌珊面前,阳光下,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莹白剔透。 周遭哗然,孙凌珊却是始料未及,随即又反应过来,有意无意地看向文之宣,道: “哼,我又怎知这玉佩不是你自家兄弟给你救急的?” 文之宣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玉佩,呈在众人面前。 周围议论之声渐渐大了起来。 “还真不是兰音掌书的玉佩啊,那又会是谁的呢?” “管它是谁的,我就说兰音掌书不会做出那种事!” 孙凌珊紧锁眉头,突然一把抓住文之宁手中那枚玉佩,仔仔细细瞧了一番,高声道: “这玉佩不是兰音掌书的!兰音掌书的玉佩上刻有一个宁字,这只玉佩上根本就没有!那一只才是兰音掌书的玉佩!” 孙凌珊伸手指向托盘。 那名守着玉佩的官兵闻言,拿起玉佩仔细瞧了瞧,果然看到在背面穿孔的底下刻有一个小小的宁字,又递给那陈都头瞧了,其他官兵也伸着脑袋上去一探究竟。 “还真有刻字!” “是个宁字!” “这要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呢!” 孙凌珊再次露出胜利微笑。 文之宁收起玉佩,道: “我记得孙小姐那日只是远远瞧了一眼我戴在身上的玉佩,即使有刻字,也根本无法看到,孙小姐怎的如此笃定我的玉佩刻了字呢?” “除了你,谁还会在玉佩上刻“宁”字,文之宁,你私相授受,铁证如山,抵赖也没用!” 苏攸攸见孙凌珊口口声声硬要把话题往私相授受上面引,也是够丧心病狂的了,遂高声道: “诸位,我有一问!” 众人见又是那个说话好听的小姑娘开了口,便很配合地安静下来等着听下文。 苏攸攸顿了顿,继续道: “适才大家有否注意到,这位孙小姐可有亲手碰过那枚玉佩?” 她指的是官兵托盘里的那只。众人想了想,木然摇头,有的表示没碰过,有的表示不曾注意她到底碰没碰,陈都头生怕被人挑错儿,斩钉截铁道: “这是盗窃赃物,与本案无关之人不得触碰,凌珊小姐当然没碰过!” “好!既是不曾碰过,那也就是说,孙小姐并未仔细看过那枚玉佩,众所周知,玉佩上的刻字不细看实难发觉,适才孙小姐只远远瞧了一眼,又怎知那上面就有刻字呢?更神奇的是,这位孙小姐还知晓那上面刻的是兰音掌书的名讳!如此看来,除非那枚玉佩在被搜查之前,不,在“被盗”之前,孙小姐已然对其了如指掌,否则孙小姐也不可能说出刚才那番话。而适才兰音掌书也说了,她与孙小姐并不相熟,兰音掌书的玉佩,孙小姐也只是远远瞧见,如此说来,这枚刻了字的玉佩究竟从何而来,还真是耐人寻味呢!” 孙凌珊无言以对,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法自圆其说。 周围不管是有脑子的还是没有脑子的,统统开始思考起来,而一些看向孙凌珊主仆的目光,也渐渐变得玩味起来。 文之宣还不曾听过苏攸攸一口气说出这么许多话,一时看呆了。 谢恒抚掌大笑: “哈哈哈,苏姑娘这么一说,这位……孙小姐是吧,还真煞费苦心呐!可就是这脑子似乎不大好使!” 孙凌珊气得面色铁青,身旁的丫鬟秋霜见自家小姐被人当众羞辱,指着谢恒骂道: “大胆狂徒,竟敢辱骂我家小姐,你,你且等着!” 人群中不知是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引得众人也开始大笑。 那陈都头尴尬地脚趾乱挠,心道,这里又不是断案公堂,怎么就吵起来没完没了了!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在这秀才扎堆儿的地方,他这个兵也是一筹莫展!虽有心想为这孙大小姐说句话吧,又觉得人家那小姑娘说得句句在理,根本无从辩驳,除非直接动粗的,可他瞧了瞧谢恒,一想到方才在那三个小子屋门口的经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攸攸继续道: “孙小姐可知,这枚耐人寻味的玉佩,究竟是在哪位学子的屋中寻出来的呢?” 孙凌珊讥笑道: “哼,那等与文之宁同流合污、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的人,我又怎么会认得!” 苏攸攸道: “哦,看来孙小姐还不知道,这玉佩是从段宵段公子的屋中搜查出来的。” “你说什么!?” 孙凌珊霍地站起身,从起初的不以为意到现在的不可置信,再从疑惑不解到惊慌失措,神色可谓十分精彩。 她忍不住质问身边丫鬟: “秋霜,怎么回事?” 丫鬟秋霜吓得双腿发软,颤声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 孙凌珊完全失了理智,喃喃道: “怎会如此!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苏攸攸原本只是试探,眼下看来,确实如此了。 “孙小姐这是怎么了?看来今日之事好像并没有按照孙小姐原本设定好的方向发展,对吗?” 众人虽觉这位苏姑娘用词古怪,却不耽误他们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有人已经吃笑起来。 孙凌珊此刻恨不能立即消失,但又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不是段宵,遂冷笑道: “哼,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怎么可能是段公子,我才不信!” 还未等苏攸攸开口,有人来报: “头儿,盗贼已擒获!” 人群中一阵骚动,几名官兵押着一位身着校服的学子来到跟前。 “段公子!” “果真是段公子!” 孙凌珊险些跌倒,被秋霜扶回座椅上。 陈都头抬了抬眼皮,瞧了一眼段宵,问道: “这位学子姓甚名谁?” 段宵沉默不语,旁边那位官兵笑道: “头儿,他姓段名宵字邺行!” 带头的白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便又有人来报: “头儿,那报官者带来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轻纱罗裙、姿态妖娆的女子款款而来,场中顿时一片哗然。 “竟然是她!” “妙玄姑娘,妙玄姑娘!” 苏攸攸低声问文之宁: “她是什么人?” “妙玄姑娘是杏花楼的一名乐师,颇有些才名。” 始终面色沉静、不发一言的段宵,见到妙玄,也只是打量了一眼,便如常人般冷眼旁观,似乎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关。 再看孙凌珊,愣愣地坐在那里,仿佛所有事情都脱离了她的掌控,一时失了心神。 苏攸攸心中明了,今日之事除了孙凌珊,果然幕后另有其人,不但是冲着文之宁,也是冲着段宵而来。 “你就是报官者?说说丢了什么东西?” “是,小女子丢失的是一只翠玉手镯。” “可是这只?” “正是!” 陈都头道: “可看清楚了?这玉佩可也是你的?” 那妙玄姑娘显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丝毫不怯场,巧笑嫣然地道: “官爷放心,小女子看得清清楚楚,这镯子就是小女子的镯子!至于这玉佩,小女子不曾见过。“ 第十六章 人赃并获·尔等何人(上) 妙玄姑娘施施然又将那玉佩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 “这玉佩瞧着倒是精巧,像极了心爱之人送与情郎的定情信物呢!” 说着竟掩嘴轻笑起来,目光还有意无意地扫过文之宁,孙凌珊以及苏攸攸等人。 苏攸攸心中暗叹,这幕后之人也太狠毒了吧,分明是想把段宵往死里整啊! 不仅要让他担上这盗窃的罪名,还要制造他与女子私相授受的假象,这两样一旦坐实,他将是彻彻底底地身败名裂,本该触手可及的大好前程就算是全完了。 陈都头向妙玄摆了摆手道: “行了,姑娘先请回吧,待公堂审理之后,定会物归原主。” “是,那便有劳官爷了,小女子先告退了。” “慢着!” 孙凌珊回过神来,叫停了妙玄的脚步,妙玄转身看向她,淡定从容道: “原来孙小姐也在,不知有何指教?” “你凭什么说是他偷了你的东西?” “哦?他吗?” 妙玄好奇地看向孙凌珊指着的段宵,与他四目相对了一瞬后,突然笑道: “果然是个俊俏的少年郎!早知如此,不如不惊动官府了,咱们私了如何?” 段宵垂眸不语,大家都心知肚明,事到如今,已经惊动了官府,外人也都知晓他偷盗的嫌疑,若是此时私了,那就算不是他偷的也说不清楚了,反而坐实了他偷盗的罪名。 孙凌珊道: “你休要打岔,还没回答我呢!” “孙小姐可冤枉妙玄了,妙玄只知丢了东西,又听说有人在这里瞧见那东西,是以才报了官,至于是谁偷的,妙玄可并不知晓呢! 孙小姐,没别的事妙玄就先走一步了。” 孙凌珊一时无话。 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妙玄姑娘就这样走了,与段宵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钟声响起,是书院下午上课的时候到了。 那陈都头见该搜的东西也搜出来了,该抓的人也抓到了,人赃俱获,长舒一口气,一拍大腿,站起来道: “行了,回去交差!” 所有官兵轰然应是,各自行动起来,撤岗的撤岗,押解的押解,整装列队待发。 “等等!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陈都头一瞧,说话的竟然是孙凌珊,无奈道: “凌珊小姐,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只管拿了人回去,至于这案子如何,那要到了公堂之上再论,凌珊小姐莫要为难咱们了!” “你放了他,我会向父亲给你求情,不怪罪于你!” 这种儿戏之言陈都头自然不去理会,只道: “咱们赶着回去交差,瞧这大太阳的,凌珊小姐还是别在这儿晒着了,回去吧回去吧,大家也都散了吧!” 孙凌珊气极,一跺脚:“我这就找父亲去!”说着便与丫鬟秋霜匆匆离去。 陈都头暗自摇头,带着那一队人马列队刚要出发,又有人喊道: “诸位且慢!” 这次出头的是文之宁,陈都头不禁扶额,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给他添乱。 “文大小姐,有何指教?” “敢问那失窃者何时失的窃?又是何时报的官?” 苏攸攸与文之宣几人相视一眼,瞬间明白文之宁的用意。 “昨日失窃,今日午时报的官!怎样?” 文之宣道: “据我所知,昨日段公子从辰时至戌时都不曾在书院,亦没有与那妙玄姑娘有任何接触,此事多人可以作证!” 萧渐逸道: “我作证,他说的属实!” 谢恒也道: “我也作证,昨日段公子一直同咱们在一处,根本没空去偷人家姑娘的东西!这位官爷,你们今日怕是抓错人啦!” “这些话你们到公堂上再说,休要在这里妨碍办差! 我说你们还停在这儿做什么,倒是快走啊!” 陈都头不耐烦地催促着那群下属,一位官兵跑过来报: “头儿,前面走不了了。” 只见院长文重在林若澜与纪渊等人的陪同下,后面聚集了书院所有教员,甚至还有饭堂的厨子和杂役,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恰好将寝舍通往外面的路堵了个严实。 “父亲!” 文之宁拉着苏攸攸与文之宣率先站到文重这边来,谢恒与萧渐逸紧随其后。文重看到苏攸攸,颇感意外,但也并未多言。 那边围观的众学子见状,也不由自主地向这边靠拢过来,如此一来,陈都头率领的那一小撮官兵瞬间显得不够看了。 他不由皱了皱眉,上前拱手道: “院长大人来得正好,今日我等奉命来此办案,多有叨扰,现已人赃并获,须一并带回官府复命,院长大人还请行个方便!” “这位都头,我书院自创办以来,向来对学子品格修为督查严明,不知这学子因何被捕?” 陈都头耐着性子解释道: “实不相瞒,适才在这位学子屋中查获被盗赃物,请院长过目。” 文重不经意扫了一眼,见到玉佩时神情微顿,苏攸攸明显感觉到身旁文之宁有一丝气息不稳。 文重不动声色道: “便是如此,也并不足以证明他就是盗窃之人。” 此时,一直沉默的段宵突然开口道: “院长,纪先生,邺行问心无愧,随他们走一趟便是,大家无需担忧!” “邺行,不可!” 林若澜面色凝重,适才他与段宵从外面回来,刚到书院门口段宵就莫名被官兵抓捕,他情急之下去找了院长道明原委,若是段宵此时被押送官府,必是先入大牢,何时审理还不知,他本就怀疑此事有人栽赃陷害,铁了心针对段宵,若是不让他吃些苦头,不可能顺利出来,搞不好还有可能丢了性命。 即使能顺利脱身,但大瑞有律例,但凡有过牢狱官司在身者便失了参与乡试的资格,无法考取功名,无异于断送了一辈子的大好前程。 纪渊也开口道: “这位学子品学兼优,向来谨言慎行,绝非做出此等行径之人,此事怕是另有蹊跷,还望明察!” 林若澜紧跟着追问: “敢问那报官者何在?何时报的官?又是何时失窃?昨日他……” “够了!” 陈都头一个头两个大,不容林若澜说完,便打断道: “适才我已说过,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各位若对此案有质疑,大可去公堂理论。 此处既非公堂,我也不是来审案的!你们和我一个当差的说这些,没用!” 文重道: “陈都头,可否听我一言? 此事既是发生在我青云书院,陈都头可否将人交由书院来查办,书院定当秉公彻查,若此人确有作奸犯科之实,自会将人送去官府,依法处置! 陈都头意下如何?” “院长大人,您就别为难咱们这些当差的了,今日我若不将人带回去复命,便是我失职,这些兄弟也都得跟着受罚! 此事多说无益,今日无论如何,这人我都是要带走的!” 林若澜道: “那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带走!” 陈都头好话说尽,此时终于变了脸色: “大胆!……” 文重一摆手,凛然道: “你们可知,今日区区一名学子,有可能便是他日国之栋梁! 身为院长,我要对每一位学子负责,既不姑息作奸犯科,也不任人冤枉诬陷,若因一桩官司一个错判就毁了一名无辜者的前程,不但是书院过失,亦是国之损失!还请阁下三思!” 众学子们听了院长这番话,肃然起敬,热血沸腾,不管是与段宵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甚或有些嫉妒、平日里瞧不上的,此刻也都站在了同一阵营。 第十六章 人赃并获·尔等何人(下) 文重低声对身旁的文之宁道: “之宁,你带着苏姑娘先回去!” “父亲不走,我便不走!” 苏攸攸也跟着道: “我也不走!” 文重见状便也不再多言。 那边陈都头看着这些个目光灼灼的学子们,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是在以一个帝王的视角,审视着未来的文武百官。 但很快他便恢复理智,抱起手臂,好整以暇道: “院长这么说,是不信任咱们官府办案了? 呵,院长说的也没错,日后这些个学子指不定都要封侯拜相,权倾朝野,但那又与我何干?我等小小官差,能顾得了眼前生死便已自求多福,哪里管得了那么长远?” 说罢,将手一挥,高声道: “都给我听好了,我等今日乃奉官府之命捉拿窃贼归案,任何人不得妨碍! 还是那句话,各位若对此案有质疑,大可去公堂理论,此处不是公堂,我也不是审案的!若再有人胆敢阻拦,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此言一出,官兵们齐刷刷亮出了明晃晃的兵刃,而以文重为首的书院众人,仍是丝毫不肯让路。 官兵一步步逼近人群,眼瞅着就要碰道挡在文重身前的文之宣与萧渐逸等人的衣角时,后方寝舍突然传来“咣当”一道开门之声,一道低沉浑厚的语声响起: “你不是审案的,那就去找审案的来,莫要在此处吵吵嚷嚷!”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苏攸攸听得出来,这嗓音除了孟灏没别人。 陈都头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想起适才阻止他们搜查的那三人其中之一,心头一阵烦躁,骂道: “尔等何人?敢跟老子发号施令,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那边却又不见任何动静。 “这位都头,我看你还是听话,尽快把你们知府大人请过来为好!就地审案,倒也两全其美!” 谢恒说着,笑着看向陈都头,目光中除了戏谑,竟还有着一丝同情,陈都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仍然不信邪。 “笑话!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老子今日忙,懒得……” 还不等他说完,便突然感觉嘴巴里被人强行塞了东西,同时脖子上也感觉到一丝凉意。 十多个劲装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眨眼的功夫,两人挟持了陈都头,其余人则将距离文之宣谢恒等人最近处几个官兵的手中兵器给缴了,官兵们都傻了眼。 陈都头急得呜呜乱叫,却又不敢动,只得向最近处的一个官兵使眼色,奈何那官兵看了半天也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劫持的那个黑衣人看不下去了,冷着脸道: “速速去叫知府过来审案,否则他性命不保!” 那人说罢,还紧了紧手中匕首,陈都头汗如雨下,拼命点头。 那官兵恍然大悟,领命撒腿就跑,只是没跑多远又回来了,道: “那若是知府大人他……他不肯来怎么办?” 还不忘同情地看着被挟持的陈都头。 陈都头心里五味陈杂,也不能怪他,以他对那位新知府大人的了解,上任半年来一贯狠戾冷血的做派,的确是不大会把他这么个都头的性命放在眼里。 此时屋内传出低沉语声: “他若不来,便是罔顾他人性命,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趁早脱了乌纱。” 那官兵吓得不敢走了,习惯性地看着自己的头儿,陈都头眼睛一瞪,还不快去!这回他倒是看懂了,再次撒腿就跑。 …… 江宁府衙内,两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在饮茶叙话。 “这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裘大人请。” 户部侍郎裘天明端起茶杯,浅尝一口,叹道: “都道江南佳丽地,果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好地方,一年不见,晋中老弟越发容光焕发了!” 江宁知府孙正孙晋中微微一笑,道: “裘大人说笑了,此处纵有万般好,又哪里比得上裘大人,能够守在天子脚下,呼风唤雨,左右逢源呢!” “欸,这是哪里话,不过混口饭吃饿不死罢了!晋中老弟仕途坦荡、春风得意,去京城还不是迟早的事!” 二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此时忽然有人来向孙正回报: “凌珊小姐说有要事,要见大人一面。” 孙正敛了笑容,道: “她能有什么事!我正忙着,无暇见她!” 继而又沉声道: “让她好生在家中学习礼仪规矩,进京前这些时日,莫要再出门了!” “是。” 属下退下后,孙正向裘天明摇头苦笑,裘天明道: “晋中老弟这是要将令爱送去京城?” 孙正叹了口气点头道: “是康王妃的意思!” 裘天明恍然: “康王与康王妃多年来伉俪情深,奈何膝下无所出,康王妃与晋中老弟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自然也是令爱至亲之人,此去京城,于晋中老弟而言,说不准也会是好事一桩!” 孙正端起茶杯,正待说话,属下又匆匆走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孙正面不改色连问道: “哪个都头?在哪办差?谁派的差事?” “回大人,是陈都头,在青云书院,说是朱大人派的。” “青云书院?”孙正若有所思,随即又道: “既是朱郢派的,那找他去便是!” 属下面露难色,道: “那小吏说,书院那边只让孙大人去,还说有话带给大人。” “书院?文重吗?”孙正与裘天明对视一眼,心中疑惑。 “小的不知,但听那小吏的意思,似乎……” “让他进来回话!” 属下应声去了,片刻便带了那官吏上来,一上来便双膝跪地,哭喊道: “知府大人救命!” 孙正皱眉道: “是谁让你来的?带的什么话?” “是……是……?小的也不知是谁……” 裘天明看那小吏傻不愣登的模样,觉得甚是新鲜,极力忍着笑。 孙正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杯叮当作响,那官吏吓得忙道: “回大人,是陈都头,陈都头让小的来请大人过去,去……去青云书院审案,大人若是不去,那些人便会杀了陈都头!” 那官兵说到这里,果然见孙正不以为意,便硬着头皮继续道: “还……还说……大人若是不去,便是……便是罔顾他人性命,在其位不谋其政,还有,还有……” 那官兵摸着脑袋一时想不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孙正,眼睛一亮,指着他的帽子道: “哦,不如趁早脱了乌纱!” 孙正紧握双拳,面色铁青,切齿道: “文重!” 那官兵连忙摆手道: “不是不是,这话不是书院院长说的!” “那是何人!?” “小的也不知,只听到那人说话,未见其人!” 孙正还在气头上,裘天明却是若有所思,青云书院向来不问世事不涉党争,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历来在此执政的地方官员即便不主动交好,也会与之行方便。今日之事看似闹剧,但那说话之人,既非书院院长,定然身份特殊,难道…… 孙正见他神色有异,也恢复理智,问询道: “裘大人有何指教?” 裘天明呷了口茶,断然道: “既是审案,只要人在,哪里不是申?不若我随你同去青云书院,咱们路上细说。” 孙正见这位纵横官场多年的老狐狸竟然是这个态度,便也不敢怠慢,忙道: “速速备车!” 紧接着又吩咐一句: “去叫朱郢也来!” “是!” 跪在地上的小兵顿时如蒙大赦,心中默念: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第十七章 真相大白·别开生面(上) 书院内,因陈都头被挟持,又有黑衣人与书院众学子虎视眈眈,官兵一筹莫展,只能坐等知府大人前来解围。 书院门口因无人把守,大门敞开,陆陆续续又有许多路人出于好奇,走进书院一探究竟,便见到这样的场面: 三四十名官兵缴了兵器,聚成一堆席地而坐,个个焉头耷眼,有的甚至挨在一起打起盹儿来。 一部分学子在先生们的督促下整顿寝舍,各自负责整理因搜查时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 一直被挟持着的陈都头此时被缚了手脚,绑在一棵树下,口中的破布已被拿走,以便让他下令再次传唤报官者来。 百无聊赖中,他小心地向身边黑衣人打听道: “哎,这位壮士,请问,里面那位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出乎意料地并没有不理会他,而是直接淡淡道: “三皇子殿下。” 陈都头听了嗤笑一声,瞪大眼睛道: “什么?三皇子?他是三皇子,我还是三国舅呢!呵呵呵……呜呜呜……呜……” 黑衣人二话不说,直接将破布又塞回他口中,世界变得安静了。 …… 院长文重此时正在谢恒寝舍里向文之宁等人了解事件详情。 “说说玉佩是怎么回事?” 文之宁闪过一丝愧色,将如何丢失玉佩,今日又是如何借用苏攸攸的玉佩与孙凌珊辩驳一一交代清楚。 听罢,林若澜与段宵惊诧不已,没想到竟还有这等事! 文重却是一拍桌子: “胡闹!怎可当众扯谎!事已至此,那多出来的一枚玉佩,如何解释!” 文之宁见父亲动怒,连忙跪下道: “是之宁不知谨慎,弄丢了玉佩,让人有了可乘之机,情急之下,才想着借攸攸的玉佩一用……” 眼看着文之宁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苏攸攸一把将她拉起来,道: “这不怪她!是攸攸出的主意,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眼下看来,的确不是个好主意,攸攸会想法子弥补!” 文重扶额皱眉不语。 文之宣道: “父亲,适才若非苏姑娘相助,今日阿姐便要被那孙凌珊当众辱没了清白!” 谢恒也附和道: “是啊是啊,那姓孙的害人之心昭然若揭,若非苏姑娘急智,今日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苏攸攸突然道: “事已至此,一切如实说就好了,只要真相大白,众人知道之宁没有私相授受便可以了。 至于之前为何要用另一枚玉佩顶替,那不过是我们为了引出孙凌珊的破绽,不得已而为之!” 文之宣与谢恒面露赞许之色,文之宁闻言神色一松,补充道: “我回想了一下,适才当众所言,无论是我还是攸攸,并没有明说那刻字的玉佩不是我的!” 几人想了想,萧渐逸道: “还真是这么回事!” “那院长,这样是不是……也不算当众扯谎呀?” 苏攸攸笑眯眯地看向文重,众人从未见她这般欢喜的模样,谢恒忍不住笑着附和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算扯谎嘛!” 屋中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连自始至终端坐一旁事不关己的孟灏,也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文重又怎会不知,若非她二人秉性纯良,没有撒谎的习惯,又怎会在那种情况下做到句句谨慎,既打压了对方,却又不歪曲事实呢? 他看着苏攸攸,忽问: “你师父可知你在此?” “啊!”苏攸攸一个激灵,神色大变,坏了,师父这会儿肯定已经回家了,若发现她不在…… 看她大惊失色的模样,众人又是忍俊不禁,文重道: “适才我已让人回去知会你师父了,眼下你若要先回去,便让之宣送你回府。” 文之宣不由看向苏攸攸,因之前含着笑意,此时的目光温柔清澈,甚至暗藏了几分期待。 苏攸攸想了想,腼腆道: “攸攸想知道那幕后之人除了孙小姐,究竟还有谁,所以想等这案子审完再回。” 谢恒哈哈一笑: “苏姑娘怕不是想看那孙知府如何治罪自家千金吧?哈哈,我也十分想看呢!” 萧渐逸道: “那幕后之人究竟会是谁呢?” 文之宣道: “此人必定与段兄有过节,想来也极有可能是书院学子。” 段宵目光深沉凝眉不语,林若澜欲言又止,文重道: “若澜可是想到了谁?” 林若澜恭谨道: “院长,说起与邺行有过节之人,若澜确是想到一人。” “?” “孙凌羽。” “孙凌羽?” 几人异口同声,有人是疑问句,有人是肯定句,末了萧渐逸说了一句: “我也怀疑是他!” 林若澜继续道: “上次斋长选举,支持邺行的人数本是多于他的,最终却是孙凌羽当选,有些学子认为他名不副实,邺行才是当之无愧,故此他对邺行始终心有不忿,屡次当众羞辱,只不过邺行不予理会罢了。” “既是如此,为何你方才似有疑惑?” 林若澜抿唇沉默片刻,方才道: “那孙凌羽虽与邺行有怨,但却不至陷害兰音掌书,这一点若澜想不通。” 萧渐逸愣头愣脑地问: “若澜表哥何以见得孙凌羽定然不会陷害宁表姐?” 林若澜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文之宁,踌躇中不知如何启齿,苏攸攸却是心明嘴快道: “因为孙凌羽倾慕于兰音掌书!” 除林若澜与段宵外,在场诸人惊得目瞪口呆,文之宁刷得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苏攸攸却是未曾注意,仍自顾沉思道: “不过也不一定就不是他! 院长可知昨日孙家托人上门说亲一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这回连林若澜与段宵也不例外,除文重之外,在场都是年轻人,此时都各自垂首避免尴尬,心道这苏姑娘果然与众不同,这种事竟然也如此直言不讳。 文之宁更是羞愧难当,苏攸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窘态,抱歉地朝她笑笑。 文重点头道: “倒是听她母亲提过此事。” 苏攸攸道: “所以那孙凌羽会不会因老夫人拒了这门亲事而对此怀恨在心?” 众人恍然:原来老夫人没应下这门亲事。 文重:…… 虽然觉得未免过于荒诞,但又不是没有可能。 而文之宁对此早有怀疑,想起早晨孙凌羽来藏书阁的事,越发觉得那幕后之人必是孙凌羽无疑。 林若澜释然道: “如此说来,幕后之人极有可能是孙凌羽,只是眼下并无证据。” 文之宣沉吟道: “倘若是孙凌羽所为,他先是知晓孙凌珊手中有阿姐的玉佩、并意图陷害阿姐,便答应帮她处理此事……” 谢恒接着道: “然后他与那妙玄姑娘串通,或达成某种交易,再设法将赃物放入段兄屋中……” 萧渐逸道: “最终再由妙玄姑娘去报官!” 苏攸攸道: “只要能找出将赃物放入段公子屋中之人,再加上妙玄姑娘,将这二人审问清楚,便可真相大白!” 众人点头一致赞同。 文之宣问段宵道: “段兄昨夜回来,屋中可有异样?” 段宵道: “自昨日一早出门,我便不曾回过寝舍,昨夜借宿于佑凝兄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谢恒开门一瞧,是小李逵带了两人过来。 “院长,师姐!” 苏攸攸好奇道: “你怎么来了?” 小李逵指着身后两人向苏攸攸介绍道: “师姐,这位是谭兄,这位是邱兄,谭兄有话要与院长说!” 第十七章 真相大白·别开生面(下) 苏攸攸一看,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谭卓和邱嘉元,那谭卓额头的淤青还未散去,正看向苏攸攸,苏攸攸知晓他这是认出自己来了,但此时不是叙旧的时候,只微微颔首致意。 谢恒忙将三人让进屋内,谭卓与邱嘉元向院长文重见了礼,文重看向谭卓道: “你就是谭怀安?” “正是。” “常听纪先生提起,你有何话要与我说?” “事关今日盗窃一案,学生有事要报!” 众人一听,立即来了兴致,谭卓顿了顿道: “昨日书院休沐,学生因有伤在身,一直在书院未曾出去,大约正午时分,学生从饭堂打了吃食,在回寝舍的路上,听到有一女子说话,学生恐有打扰便隐了身形打算绕路而行,却无意中听到两人对话,意图陷害兰音掌书,便留神细听了片刻。 那女子向一男子言道她家小姐一大早亲手做了点心来书院找段公子,可段公子却赴了兰音掌书的邀约,小姐心中难过至极。 那男子听了恼怒不已,扬言定要为那小姐讨回公道,那女子道她家小姐已有一计,可让兰音掌书名节尽失。 那女子鬼鬼祟祟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今日那枚玉佩,女子说她对书院不熟,害怕出了差错,请那男子帮忙,男子见到玉佩,稍有迟疑,但仍是收了,并答应那女子,所托之事他定会想法子去办。”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苏攸攸道: “那女子可是今日孙小姐身边的丫鬟秋霜?” 谭卓点头:“正是!” “那男子是谁?” “那男子,是朱瑞!” 此时门外喧哗之声渐起,文重一拍桌案,起身道: “想来孙知府也该到了,此案眼下已是八九不离十,便看他如何判断,是大义灭亲还是徇私枉法了! 谭怀安,你可愿为此案作证?” 谭卓正气凛然道: “学生愿意作证!” …… 屋外,正当陈都头几欲靠在黑衣人的肩头、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有人喊: “看,那是知府大人的马车!” “是知府大人来了!” “知府大人果真来了!” 陈都头猛的一个激灵,知府大人?放眼瞧去,只见官府的马车驶到竹林外,孙正与裘天明及朱郢先后下了马车,身后只带了几个随身护卫,穿过竹林小径,朝着这边走来。 这不是做梦吧? 知府大人真的来了!陈都头瞬间因自己这条命被如此重视而感激涕零,若非被缚了手脚堵了嘴,此时定会跑过去匍匐在孙正脚下高呼知府大人仁慈,并嚎啕大哭。 与此同时,寝舍内的人也陆续出来,文重等人也出了屋。 孙正神色凝重,一路风行,却是连正眼都没瞧陈都头一下,直接越过他,止步于寝舍门口十步开外,与门口诸人遥遥对视,裘天明一眼便看到站在正中间的那位身着学子服的少年,目光深邃,神情冷冽,顿时心头大震,果然是他——赵灏!虽说眼下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到底也是皇子啊! 裘天明慌忙扯了扯孙正的衣袖,拱手高呼: “微臣裘天明,拜见三皇子殿下!” 随即行了跪拜之礼。 孙正虽未见过三皇子,却是面过圣的,此时见裘天明如此,哪里还不明白! “江宁知府孙正,拜见三皇子殿下!” 孙正也跟着裘天明一道,跪拜在地。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官兵,然后是书院学子和围观群众,片刻间,寝舍前方的空地上跪倒一片,陈都头则是被黑衣人一脚踹跪在地。 唯有与孟灏站在一处的文重等人,在他的示意下免去跪拜之礼。 苏攸攸对孟灏的身份早有猜测,此时也不甚意外,他不是孟灏,而是赵灏。 因自幼便与出身皇家的宁王赵云洛打过交道,所以并未感觉他们与寻常人相处起来有何不同,但此时此刻,苏攸攸方才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家威严。 只见赵灏淡然道: “都起来吧!” 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普普通通的学子布衣,却掩盖不住他那与生俱来的皇族气势,也许是那副低音炮嗓音的缘故,使得他看似比纵横官场多年的裘天明与孙正更为沉稳。 众人敛声屏气,见裘天明率先起了身,方才陆陆续续从地上爬了起来。 赵灏看向孙正,沉声道: “江宁知府孙正!” “下官在!” “可知你今日为何而来?” “回殿下,下官是因……,下官为审案而来!” “那便好,本宫身为青云书院学子,绝不希望任何一位同窗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孙知府能秉公审理,查明真相,对作恶之人严惩不贷,还书院一个清净!” “是!下官定当秉公审理!” …… 是以,金陵城一场别开生面的露天公堂在青云书院拉开帷幕。 由江宁知府孙正主审,三皇子赵灏、青云书院院长文重、以及奉旨巡查江南各州府税收账目的户部侍郎裘天明督查旁听。围观者除书院一众先生学子外,外来之人也越聚越多。 惊堂木一拍,从段宵,妙玄,到文之宁,谭卓,再到孙凌珊的丫鬟秋霜及朱瑞等人,一一上去走了过场后,主审人孙正早已汗流浃背,一身官服湿得透彻。 不出意外的,秋霜一再声称,以玉佩陷害文之宁之事是她自己的主意,与她家小姐无关,然而谭卓的证词很明确,那日她与朱瑞的谈话中,确实有提及秋霜所为皆为孙凌珊指派,再加上后续围观时孙凌珊那番意有所指的惑众之词,即便她再嘴硬,也无济于事,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心知肚明,孙正只得秉公处置。 “孙凌珊意图陷害兰音掌书文之宁,并当众口出恶言诋毁其名节,罚杖二十! 丫鬟秋霜挑唆主子同谋共犯,罚杖十!” 秋霜算是躲过了替主子背锅一劫,然而朱瑞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被官兵找到时,正与孙凌羽在杏花楼饮酒作乐。带走的时候,孙凌羽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让他自己看着办。 因为整件事情只要朱瑞不说,便没有证据表明孙凌羽参与此事,所以朱瑞终是揽下所有罪责。 他倾慕于孙凌珊,是以对段宵怀恨在心,在得知孙凌珊嫉恨文之宁并要陷害她时,便挺身而出,并以重金收买妙玄,配合演了这么一出戏,同时报复了文之宁与段宵两人,可谓一箭双雕。 对此,朱瑞供认不讳。罚杖五十,并于青云书院除名。 而朱瑞的伯父朱郢,身为官府同知,未经明察随意批捕搜查文书,有滥用职权之嫌,罚奉半年! 陈都头行事草率,不明所以,办案不力,罚奉三个月! 另,此人出言不逊,对三皇子殿下不敬,自行掌嘴三十,因三皇子殿下不喜目睹掌嘴之人,特恩准,陈都头回家自行掌嘴,面壁思过! 至于妙玄,因受人胁迫,且不知晓全部真相,情有可原,责其将所收银钱五十两悉数退还,再罚银钱十两,以此为戒! 而孙正本人,因教女无方,治下不严,自罚俸禄一年! 不得不说,孙正的这一波操作下来,除了孙凌羽那个漏网之鱼外,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处罚,可谓果断雷厉,且对自己也够狠。尤其是他的女儿孙凌珊,挨了二十大板,被人扶下来时已是奄奄一息。 经此一遭,江宁知府孙正,公正严明,大义灭亲,名动金陵。 而只有苏攸攸等极少人知晓,此次事件的幕后真正主使并非朱瑞,孙正对此亦不可能一无所知,因自那日起,孙凌羽告了长假,再未曾去过书院,传闻在家中养伤…… 第十八章 冰镇西瓜·京城来信(上) 不几日,三皇子不远千里微服求学青云书院,青云书院学子遭人陷害险些入狱,江宁知府亲临书院审案、大义灭亲,传遍金陵城大街小巷,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保留话题。 文府也不例外,老夫人谢菱得知孙氏兄妹所为竟险些让自家孙女名节毁于一旦,气愤至极,再想到那日孙氏上门提亲,就越发不爽,当日便下令,往后永不再让孙氏登门。 而反应最大的要数萧渐遥了,她因未能亲临现场为段宵打抱不平,一度痛心疾首,耿耿于怀了很长一段时间。 经此一事,老夫人本欲让文之宁辞了书院掌书回家,但文之宁这回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言道: “在家中亦是闲散度日,不若去书院还有些用处。” 江氏心有余悸,生怕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出来,语重心长道: “书院那边你父亲自有安排,你一个女孩在外抛头露面总有不妥,即使行得再端正,也难免授人以柄!” 文之宁一听这话,愤然道: “自古女子抛头露面多受人诟病,可世人怎么不想想,他们既不让女子抛头露面,甚至连读的书都与男子不同,却又埋冤女子见识短浅,这又是何道理?” 江氏一时无言以对,拿她无法,老夫人并非古板守旧之人,因笑道: “你这丫头,难不成还要让女子和男子一样,去书院读书,考取功名?” 文之宁不语,众人也都当做笑谈,随她去了,但在她内心深处,却隐约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信念。 青云书院很快恢复常态。三皇子赵灏依然以学子身份留在书院,学子们虽多有忌惮,但他行事低调,加上原本就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无论是否以皇子身份自居,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当然,更多的是避而远之。 因秋闱在即,各年组报名的学子包括林若澜段宵在内,开始进入备考阶段,因告了长假,孙凌羽卸任的斋长一职,便因此一直空缺,日常杂务偶尔会交由不参加乡试的谢恒与萧渐逸暂代。 二人虽常随赵灏左右,可性子却没他那么冷,尤其谢恒甚至截然相反,与学子们很快熟络。 这一来二去的,便有学子开始向谢恒打探,那日将知府千金驳斥地哑口无言的苏姑娘是何许人也。 当他们得知这苏姑娘便是那位才高八斗的文斐高徒、写出那首无题诗的作者时,整个书院哗然,学子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热议,有的甚至已成为这位苏姑娘的仰慕者。 而被学子们仰慕的苏姑娘,对此却是毫不知情,皆因连日来一头扎在常青阁,忙着与师父文斐绘制四方茶楼改造方外居的图纸,同时还有书院有待修缮的寝舍与课室仍需规划。 “师父,书院是否也要请陆方师傅他们来修缮?” 文斐点点头,道: “你可知,当年为师的父亲是与谁一道营造起如今这座青云书院的?” 苏攸攸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期待下文。 “正是陆方的祖父。” 苏攸攸恍然,原来师父与陆方还有这般渊源,难怪师父很早就与他相熟,并请他来洛明山营造房屋。 几日后,黎安与陆方赶来金陵时,师徒二人图纸已画好,几人与老夫人及文重等人筹划一番,当即关了四方茶楼,开始动工。 至于原来茶楼的掌柜和伙计,鉴于他们都是文家的人,便暂时留用,又找了几个厨子人选,由黎安统一安排他们去洛县方外居学习半个月,再去姑苏城方外居实习一个月。 这些人平日清闲懒散惯了,听闻还要被安排去别处学习,表面恭顺,实则并没有什么热情。但当他们听那位叔老爷和他小徒儿一唱一和地说: “等你们去了洛县和姑苏城自然知晓,等这酒楼开起来,生意定然比眼下这茶楼好上许多!” “日后你们的月银也会跟着翻番!” 一群人这才来了兴致,由着黎安安排他们前往洛县去了。 …… 一转眼,苏攸攸来金陵已有半个月了,文老爷子在苏一笑的针灸与药食调理下,果然一日好过一日,文府上下对神医感激不尽。 老夫人盛情邀请苏一笑再多留些时日,一方面因营造方外居酒楼,文斐与苏攸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洛明山,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文老爷子病情再有反复,让神医多留些时日总归是稳妥些。 苏攸攸想到若是此时爷爷自己回去,无人陪着,也甚是不放心,也劝老爷子暂且留下,苏一笑便也不坚持。 郑太医已然告辞回京,苏一笑在文府除了每日为文老爷子例行看诊,闲暇时没了郑太医的叨扰,便与文老爷子煮茶对弈,或去钟山登山,偶尔在灵谷寺歇脚,那里的方丈也通晓些医术,常为附近的贫苦百姓义诊,一来二去,便与苏老爷子熟络起来,遇上疑难杂症,也会请他指点一二。 随着几场大雨过后,天气逐渐变得闷热,盛夏已然来临。苏攸攸开始怀念舒爽怡人的洛明山,文斐也有意让她先陪着苏老爷子回洛明山避暑去。 这日,又逢书院休沐,在博雅堂用过早膳后,一众人都聚在老夫人处闲聊,此时张妈妈匆匆自门外进来,向老夫人一礼,道: “老夫人,静远侯府派了人来,要接林姑娘回姑苏,已在门口候着了。” 林若溪闻言欲起身向众人道别。她来金陵小住如今已有月余,再过几日是祖父寿辰,她知晓侯府会派人来,左右不过这两日,是以早就做好了启程回姑苏的准备。林若澜因要备考,侯夫人特地嘱咐让他安心留在金陵,不要回姑苏折腾了。 老夫人道: “请他们进来喝口茶,找个住处安顿一下,林姑娘过两日再走也不迟。” 张妈妈道: “他们昨日便到了,在林大公子处歇脚,说是侯夫人多日不见若溪小姐甚是想念,打算今日便启程,不敢再耽搁了。” 老夫人还未等回话,门外又有个丫鬟跑进来道: “老夫人,大太太,洛明山来人了!带了一车的东西来,有牙刷牙粉,还有好些柔柔纸,还有十来个花花绿绿的瓜!有这么大个头!叔老爷让苏姑娘过去呢!” 小丫鬟一边比划着一边兴奋地说着。 苏攸攸一听,便知是丰伯来了,前几日师父给黎安去了信,让丰伯来接苏攸攸和老爷子回洛明山。 萧渐遥笑道: “那花花绿绿的大瓜莫不就是攸攸种的西瓜?我还是两年前才吃过一次,如今早忘了什么味儿了,这回是真有口福啦哈哈!若溪,你今日莫要走了,再留一日吧!” 说着便拉起林若溪跟随苏攸攸跑出去看西瓜了。 出了博雅堂往前院去,只见垂花门处聚集了不少人,师父文斐正与丰伯说着话,文重则指挥家丁们搬着东西。 恰巧谢恒与赵灏也来了,与文之宣、萧渐逸几人正好奇地研究着地上那一堆西瓜。 文斐命人取了两只西瓜,以冰水浸泡起来,待午时食用。 与丰伯同来的还有周妈妈,而静远侯府来接林若溪的不是别人,正是吴管家和刘妈妈夫妇二人,也是老熟人,几人未曾料到能在文府相见,场面甚是热闹,老夫人顺势让大家都留了下来,并吩咐人将林若澜也叫来。 第十八章 冰镇西瓜·京城来信(下) 午间餐桌上,众人对冰镇西瓜赞不绝口,苏攸攸还亲自去厨房制了两大碟西瓜冰沙,炎炎夏日,尤其受半大孩子们欢迎。 谢恒看着空碟子里的西瓜籽道: “此物甚妙,可谓浑身是宝!肉可生食,皮可熬汤,不过,就是这籽不能吃!” 苏攸攸道: “这西瓜籽,将其晾干,炒熟,去了壳,里面的瓤也是好吃的呢!” “当真?”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赵灏手上把玩着一颗西瓜籽,突然问: “不知这种子起初从何处得来?” 苏攸攸斟酌一番道: “此物原产自西域,不过想来也只是民间小范围种植,尚未广泛流传。” 当年萧牧出征西北,千里迢迢给她捎来一包西瓜籽,这也算是从国外引进的吧,不知这种做法是否合乎当下的规矩,按理说,引进农作物需要官方授权才行,但几年过去了,西域年年朝贡,也未见有西瓜进献,想必这西瓜在西域还只是小部分人种植,尚未被更多人发掘。 谨慎起见,她并没有当众说出这西瓜籽是萧牧给她的,在座除了文斐、苏老爷子、丰伯和周妈妈之外,无人知晓此事,阿遥也只知三叔给她捎了一盒东西,却不知具体为何物。 谢恒道: “原来如此,哈哈,我还道是洛明山土生土长出来的呢!” 赵灏道: “如此好物,当多多种植。” 文重点头道: “不知种植此物有何特殊讲究?” 苏攸攸道: “倒也无甚特别,主要是需要沙质土壤,还有阳光充足的地方!” 老夫人道: “如此说来,江南多雨,反倒是京城的气候更合适些。” 文红袖拍手道: “正是呢!土壤是不是沙质的我不知晓,单单阳光充足这一样,京城就比金陵更合适。” 苏攸攸也想过这个问题,京城地处中北部偏西,前世西北气候干燥,土壤沙化,正是适宜西瓜生长的好地方。 文斐开口道: “既如此,待你们回京城时将这种子带回去一些,明年春即可播种一试!” “倒也行,只是这种植的法子,那边也没人晓得,不知到时候能不能成……” 文红袖颇有顾虑,萧渐遥急道: “这还不简单,让攸攸随我们同去京城不就成了!” 众人闻言莞尔,文红袖瞪了她一眼道: “你少说浑话!等到明年长出西瓜来,攸攸岂非要在京城住上一年半载?且不说你小外公不答应,便是苏老神医也舍不得呀!” 文斐指着萧渐遥道: “小阿遥啊小阿遥,攸攸一个小姑娘家,你竟然让她去京城务农!你可别想着把攸攸给我骗走,别说是去一年,就是一个月也不成!” 萧渐遥吐了吐舌头,众人一阵哄笑,知道文斐虽是玩笑,但也是真不同意让攸攸去京城。 苏攸攸道: “其实种植西瓜的法子也不难,待我与丰伯细细理一理,给你们写一个种植说明书,到时候逐条照做就行,间或有不明白的,也可写信给我。” 文红袖笑道: “如此甚好!” 赵灏看着苏攸攸,若有所思。 …… 午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江氏为文重换上新制的夏衫,各处细细看过,拉了拉宽松的腰身叹了口气道: “上个月才量的,比去年整整减了两寸了,怎么穿着还是空荡荡的!” 文重笑道: “夏衫宽松些好,穿着舒坦!” “父亲的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你可不能再病倒了!” 见江氏闷闷不乐,文重握起她的手,道: “夫人多虑了,我身子好着呢,就是这一到夏季便会清瘦些,你又不是不知。 如今叔父回来,家里境况日渐好转,近来虽也整日忙碌,心中却踏实得很,你放心,咱们再不会如先前那般辛苦了。” 江氏知他说的是实情,心中宽慰,却又想起远在京城的大儿子文之宇,靠在文重肩头怅然道: “不知宇儿在京城怎么样了?” 文重道: “宇儿性子沉稳,又有叔祖父一家在,你大可不必担忧,再说他远在京城,你担忧又有何用?且放宽心,随他去吧!” 说罢,思索了片刻,又道: “倒是家里这两个,宁儿和宣儿,也到了该操心的时候……,对了,母亲可有同你提过,她有意将宁儿许给阿恒?” 江氏默然片刻,垂眸道: “虽未明言,但却有暗示过。” “怎么,夫人不喜阿恒?” “阿恒……性子讨喜,是个好孩子,只是……” “只是什么?因他比宁儿年纪小吗?” “你不也比我小了几日,我又怎会计较这些!” 江氏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随即垂首伤感道: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宁儿远嫁京城…… 可如今母亲既与你明说了,想必是主意已定,你怎么想?” 文重能够理解江氏的心思,温言道: “母亲虽有此意,但也并未强求,夫人若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沉吟半晌后,突然道: “夫人觉得,若澜如何?” 江氏一愣,知他向来对林大公子赞许有加,怕是真的中意于他了,刚要开口,门外陶管家道: “大爷,大太太,可歇下了?” “何事?” “有京城来信,一封是给大爷的,还有一封给世子夫人的。” 文重夫妇对视一眼,目中有欣喜之色,文重道: “拿进来吧!” 文重接过陶管家递来的信,瞧了瞧信封上加急字样的印章,面色微微一凝,留下自己那一封,让陶管家将另一封给文红袖送去。 江氏感觉到文重神色异样,紧张道: “可是宇儿出了什么事?” …… 因林若溪与苏攸攸二人即将启程各回各家,萧渐遥也无心睡午觉,三人凑在一处闲话惜别,直至未正时分方才有了困意,苏攸攸迷迷糊糊刚要睡去,忽听门外有人道: “张妈妈来了!” 张妈妈面色凝重,摆了摆手,直接进了屋,隔着纱帘道: “表小姐可醒了?老夫人叫过去呢。” 萧渐遥微微一怔,平日里都是小丫鬟传个话就行了,或者彩墨过来,今日张妈妈亲自来,心中不免有些疑惑,暗自嘀咕,我好像没闯祸吧? 萧渐遥起身道: “张妈妈,可知外祖母找我何事?” 张妈妈没有回答,看见她身旁的苏攸攸,犹豫了一下,道: “苏姑娘也在,那便一同去吧。” 二人随张妈妈出了门,路上张妈妈走得很急,烈日炎炎的夏日,听着树上蝉鸣,心中总有一种浮躁与不安。 博雅堂内,已屏退了所有下人,文重夫妇与师父文斐都在,气氛极为凝重,祖父苏一笑竟然也在,老夫人见张妈妈带了阿遥和苏攸攸过来,招手将阿遥唤到身旁,苏攸攸则站到了苏老爷子身侧。 萧渐遥茫然不解地看了看外祖母,又瞧了瞧母亲文红袖,这才发觉,母亲双眼泛红,神色悲戚,显然是刚哭过不久,不觉一惊。 老夫人谢菱沉声道: “阿遥,你母亲打算明日启程回京,你二哥须留在书院,暂不带他回去,原是要将你也留下,但又怕你处处惹祸不放心,便带你一起回去,是以有些事也该让你知晓……” 萧渐遥闻言一惊,苏攸攸心中也是咯噔一下,不由想到仍在镇守北疆的萧牧。 她知晓几个月前,一向安静的北辽突然进犯大瑞东北边陲之城兴越,圣上钦点卫国公世子萧敬为镇北大将军,萧牧与永安侯王裕之子王速为左右副将,萧敬长子萧渐达为先锋,起兵前往北疆镇守兴越城,如今已有三个多月,不知战况如何。 老夫人叹了口气,黯然道: “内里详情还是让你娘来说罢。” 第十九章 急赴京城·久别重逢(上) 萧渐遥看向母亲文红袖,眼中已有雾气上涌。 见女儿这副样子,文红袖心有不忍,竭力平静地道: “你二叔信中说,镇北军中混入北辽细作,你大哥不慎被俘,好在你三叔深入虎穴,将你大哥救出,只是两人……都受了些伤,已先行回京。” “那我爹爹呢?” “你爹爹暂且无恙,待过些时日打了胜仗便回来。” 萧渐遥心中稍安,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她极少见母亲哭,若非发生什么变故,又怎会如此?遂又追问: “那……我大哥伤在何处?还有我三叔,可有性命之忧?” 果然,文红袖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道: “你大哥被救出来时……伤了腿,你三叔中了箭,太医们正在全力施救……” 说到这儿,文红袖的眼睛又红了,萧渐遥也红着眼圈追问道: “大哥伤了腿……,是……是不能站起来走路了吗?” 文红袖垂首拭泪没有答她,萧渐遥又看看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众人都垂眸暗自神伤,她的心也在往下沉。 大哥最善骑射,若是因此而再无法纵横疆场上阵杀敌,那对他将会是怎样的打击!怪道母亲会如此,萧渐遥突然向苏老爷子和苏攸攸这边扑过来,跪在苏老爷子面前道: “请神医救救我大哥……” 不等她说完,苏攸攸连忙上前将她拉起来,一时又不知如何劝解。 当她听闻萧牧也中了箭时,心中也是一沉,一般情况下,为了不让她们过于担忧,这种信的内容都会有所保留,实际情况定然要比信中所述更惨烈更糟糕,不由看向正在凝眉沉思中的师父文斐。 那边厢老夫人敛了敛黯然神色,沉声道: “自古将门担负保家卫国之重任,多少子弟战死沙场,致伤致残者更是司空见惯,旁的不说,我谢家这几代人中,哪一代没有为国捐躯的?萧家也是一样,阿遥的二叔,几年前在平南一战中失了一只手臂,但萧家子弟又何曾因此而不去征战沙场了? 你母女二人既身为萧家人,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今达儿既已获救,便是万幸,阿遥是个孩子倒罢了,红袖你莫要在此无谓伤怀!” 说罢又转向苏老爷子,歉然道: “让苏神医见笑了!红袖她亦身为母亲,忧心切切,还望神医能够体谅!” “夫人言重了,老夫亦曾为人父,怎会不知。” 老夫人又斟酌了一番,才道: “神医此次能来金陵,我文家对神医早已是感激不尽,眼下我亦只能厚着脸皮再问上一问,不知神医可愿随她们去京城走一趟,为我那外孙看看腿?” 此一问也在诸人意料之中,遂纷纷看向苏一笑。 “老夫虽通些医理,却并非如传言那般神乎其神,当年能治愈萧三公子顽疾,皆因洛明山乃休养生息之绝佳胜地,老夫以为,自古医理相通,京中亦不乏良医高人。 老夫并无推诿之意,实则去与不去,于世子夫人家的小将军而言,怕是助益无多……” 文红袖听了,忙起身向苏一笑恭敬一礼,道: “红袖深知此事于神医而言,实属不情之请,只是……只是红袖……实在别无他法,除我儿渐达腿伤,还有他三叔,为救我儿中了箭,信中虽未详述,红袖猜测怕是亦伤及要害……” 说到此,文红袖顿了顿,看了看文斐与苏攸攸,苏攸攸原本抓着萧渐遥衣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萧渐遥顺势拉着苏攸攸的手,含泪道: “攸攸,求你了,让神医爷爷随我们去京城好不好?你若不放心,也随我们同去!对,攸攸随我们同去!” 说着又转向文斐: “小外公,阿遥求小外公,就让攸攸和神医爷爷随我们去京城吧……” “阿遥!莫要为难攸攸与你小外公!” 文红袖向阿遥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请神医前去京城,红袖的公婆亦有此意,却又怕让神医为难,毕竟京城路途遥远,神医又一把年纪,莫说是小叔父和攸攸会担忧,若是换做我,也不希望神医去折腾这么一遭,是以他二老让红袖遵从神医意愿,去与不去,皆由神医做主,不强求。” 老夫人谢菱颔首表示认同,却又叹了口气坦诚道: “咱们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不管是朝堂还是后宫,人人各怀心思,那些太医,我是信不过的,不单单是医术。 渐达那小子的腿,倘或有苏神医在,不管能不能治好,咱们也安心,治好了那是他的造化,若治不好,便是他的命,咱们也认了。” 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待她们说完,苏老爷子爽朗一笑,轻抚须髯道: “老夫虽是一把年纪,身子倒还硬朗,便随世子夫人去京城走一趟!” 此言一出,屋中诸人神色转忧为喜,尤其文红袖与萧渐遥母女,更是喜极而泣,对苏老爷子致谢不已。 文斐与苏攸攸却是早在意料之中,因为他们知晓,苏老爷子虽说不问世事,却是医者仁心,为人治病这事,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拒绝。 众人商议妥当,叫了丰伯与周妈妈来,告知原委,他们原本是来接老爷子和苏攸攸明日回洛明山的,如今改成了一行四人随文红袖母女去京城,也是始料未及,好在随身行头也算齐备,洛明山那边也只得捎信托付给黎安与陈清媛了。 文斐原是不同意苏攸攸跟着去的,奈何她执意坚持,加上萧渐遥也巴望着苏攸攸能一同去,闹个没完,最后文红袖向文斐保证,此行定然会护这爷孙俩周全,文斐这才妥协,无奈默许。 出了博雅堂,苏攸攸跟随师父去了常青阁,她知晓师父因她要去京城而心中不畅快,这一去又不知何时回来,临行前总要与师父多聊聊。 文斐何尝不知,他亦有话嘱咐苏攸攸,师徒二人在常青阁一直聊到博雅堂那边来人请去用晚饭。 晚餐后,当萧渐逸得知家里出了事,拼了命的想要跟随母亲一起回京,结果被文红袖一顿训斥,老夫人继而又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才作罢。 而林若溪也是明日一早便回姑苏,遂正式向大家辞行。文红袖特地叮嘱林若溪,回去后尽量不要向她娘亲萧敏提及京城之事,免得她担忧。 一时间,离情别绪充满整个博雅堂,文红袖见老夫人神色落寞,看向文重道: “待明年春,大哥若能抽出身来,便带着母亲来京城小住吧,大嫂和阿宁阿宣也一起来,正好阿宇也在,你们一家也可在京城团聚!” 文重还未开口,老夫人就道: “他们去他们的,我可不去,我和你父亲都老了,也走不动了!再说你大哥哪里就那么容易抽得了身!” “外祖母哪里老了,去嘛去嘛,阿遥在京城等外祖母来!” 老夫人被外孙女逗乐了,屋中气氛也缓和起来。 文重笑道: “明年春,还真说不准,今年秋闱乡试中了举的学子,明年春便会赴京会试……” 说到此,众人眼睛一亮,文红袖率先道: “是呀!如此正好,那便说好了,明年春大哥大嫂你们都去!” 江氏与文重对视一眼但笑不语,文之宁文之宣姐弟二人虽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早有意动。 文之宣更是深深看了一眼正在与林若溪说着什么的苏攸攸,在心中问道: “明年春,你可还会在京城?” …… 第十九章 急赴京城·久别重逢(下) 翌日,天将朦朦亮,两波车马便相继离开文府,分别驶往姑苏城与京城。 文红袖作为卫国公世子夫人,排场不算大,从京城过来时带的一队国公府护卫,早被文红袖打发随郑太医一道回京了,眼下只留下了四名护卫及两名车夫。 再就是一直跟随她母女二人的许妈妈,据说当年曾是文红袖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了国公府上的一位家生子,便一直留在了文红袖身边。 四名侍卫骑着高头大马护送三辆马车向西北而行,一路轻车简从,马儿体力不济便直接换一批,一刻也耽搁。夏日昼长夜短,夜间赶上没有酒楼客栈的乡野之处,便索性在马车里睡上一晚,天亮了继续出发。 好在接连几日天公作美,不曾下雨,直至第八日入夜前,一行人抵达京郊的一处宅邸时,才突然下起大雨来。 众人下了马车,站在门前屋檐下避着雨,一名侍卫上前扣了扣门。 萧渐遥悄声向苏攸攸解释着: “这是我家在京郊的一处别院,平常无人住,由这位老伯夫妇打理照看。” 不多时,大门“之呀”一声被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借着灯光一瞧,喜道: “世子夫人和大小姐回来了!快,快进来!” 一行人随着老伯往里走。 “今日一早府里传话过来,说世子夫人今日会到,若在城门关闭前赶不上,便在此留宿。老婆子一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等着世子夫人回来呢! 哦,对了,明早二爷会亲自来接!” 文红袖向老伯点点头: “七伯,有劳了。” 之前已有侍卫快马加鞭提前赶回文府报信,故此家中已知晓他们的行程。 进了内院,便闻到饭菜香气,一位妇人连忙小跑着出来迎候,许妈妈唤她魏大娘,是七伯的老伴。 七伯问道: “世子夫人是先用饭还是……” 文红袖看向苏老爷子,想先问问他的意思,只是还未开口,萧渐遥的肚子便咕噜咕噜叫了两声,众人听了个清楚,萧渐遥吐了吐舌头,文红袖瞥了她一眼,道: “罢了,先用饭吧!” …… 连日来,苏攸攸可算是吃了顿还算可口的晚餐,又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打算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 入夜,雨仍未停。 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着明日便可踏足传闻已久的京城长安,见识声名显赫的卫国公府,以及,见到阔别已久的萧牧……,苏攸攸心中有兴奋,有猜测,更有担忧,翻来覆去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恍惚中,她置身于一个开满鲜花的庭院,兜兜转转找不见来时的路,正彷徨间,看到前面有人向她招手,阳光有些刺眼,她定了定神,揉了揉双眼,方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牧。 只见他竟然仍是当年的模样,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温润如玉的俊秀少年,苏攸攸一时有些恍惚,难道是自己重新穿越了不成?萧牧面色苍白却笑容和煦地看着自己,然后慢慢转身,示意让她跟着走,结果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就见一只箭矢正插在他的后心,鲜血浸染了后背衣衫,而他却似浑然不觉,依旧闲庭信步般朝前走着,苏攸攸想大声喊住他,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姑娘,姑娘,醒醒!” 苏攸攸猛然惊醒,眼前是周妈妈一张关切的脸。 “姑娘可是哪里不适?出了这么多汗,莫不是又做了什么梦?” “嗯,做了个梦,没事。” 苏攸攸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问道: “周妈妈,现在什么时辰了?” 周妈妈黑暗中凑近床头计时沙漏仔细看了看,道: “未到寅时,还早,姑娘再睡会儿吧。” 苏攸攸依言躺下,翻了个身,摸了摸湿哒哒的额头,忽然又起身下了床,去了净房开始擦洗。 “虽说是夏日,可这大清早的,姑娘当心着凉!” “无妨!” 周妈妈知她爱干净,只道: “姑娘洗好了便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反正这会儿天也快亮了,一时也睡不着,睡着了又怕睡过了头。” 苏攸攸简单洗了洗,换了一身清爽的粉白色夏衫,看上去神清气爽。待周妈妈刚为她梳理妥当,院里便有了动静,诸人都相继起身,就连向来不爱起早的萧渐遥也没睡懒觉。 经过几日车马劳顿,苏老爷子精神状态还不错,苏攸攸心中稍安。 魏大娘备好了早餐,有小米粥和馒头,众人刚刚落座,便听到前院有动静,七伯匆匆来报: “世子夫人,二爷来了,正在前厅候着呢!” 文红袖立即起身,向苏老爷子道: “神医请先慢用,红袖去招呼一下。” 苏老爷子道: “既是家里来了人,想必城门已开,不若早些出发为好!” 文红袖略一沉吟,实则她最为心焦,恨不能立即飞回去,此时天色尚早,赶回家只需一个时辰,家中定然也为他们备了早餐,遂点头道: “也好!” 几人直接拿了行李,直奔前院。 此时天刚朦朦亮,薄雾中,一位挺拔瘦削的独臂男子站在院中一棵古树旁。 “二叔!” 听到萧渐遥的一声唤,独臂男子回头。 此人正是阿遥的二叔萧致,萧牧的二哥,三十岁上下,剑眉英挺,神色淡然从容,波澜不惊,是那种饱经风霜过后又呈现出的一种淡定平和。 见众人从月亮门内走来,萧致迈步迎上前来,朗声道: “大嫂!阿遥!” 继而又看向苏老爷子与苏攸攸等人。 文红袖向他一一介绍,又问: “二叔怎的来得这般早!” 萧致微笑道: “知晓大嫂请了神医回来,母亲昨日念叨了一整日,又放心不下,再三叮嘱我,定要早早来接,今日城门一开,我便来了。” 大家也不耽搁,出了别院,辞别七伯魏大娘,便上了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 一个时辰后,卫国公府。 萧三公子的寝室内,卫国公萧衍与国公夫人薛莹屏退所有下人,屋内只留苏一笑与苏攸攸爷孙俩,而伺候萧牧起居的墨临与妙竹二人则守在门外。 雨后薄雾将将散去,丝丝清新爽气随着晨间微风送入窗子,帘幔轻动,冲淡了积聚在屋内的浓重药气。 床榻上,男子面庞瘦削,鼻梁高挺,因尚在昏睡中,无法领略他眉眼间的神采,但却丝毫不影响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之美,原本坚毅果敢的双唇因失了血色而显得格外柔和,仔细看去,还多了些许落寞。 雪白丝薄的里衣微微敞着,隐约可见脖颈间挂着的一只朴拙的檀木平安扣,随着裹着绷带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苏攸攸未曾料想,与萧牧的久别重逢,竟是这样一番场景。 许是几年来在外征战,眼前的萧牧,已然褪去当年的文秀之气,面色虽因病而灰白暗沉,但肌肉精壮紧实,俨然一副成熟男子的模样。 “伤口已在愈合,为何仍是昏睡不醒?” 苏一笑查验完萧牧胸口的箭伤,重新包扎妥当,一边开始诊脉,一边向一旁的卫国公萧衍及国公夫人薛莹询问着。 第二十章 卫国公府·忘忧之毒(上) 卫国公夫人薛莹,萧牧的母亲,看上去与文老夫人谢菱年岁相当,面容白皙,仪态端庄娴静,相比之下,卫国公萧衍则要比她年长一些,两鬓斑白,身型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见苏一笑发问,薛莹率先道: “不瞒神医,说来也是奇怪,牧儿虽是伤在胸口,但伤处处理得当,刚到家时,人尚清醒,眼看着日渐好转,甚至有两日都可起身走动了。 可后来不知为何,常有头晕目眩之感,日间少食,夜不能寐,至前日突然晕倒,便一直昏睡至此......” 说罢,心疼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小儿子,眼圈泛红。 苏一笑闻言,思索片刻,又问: “先前诊病的太医如何说?” 薛莹默然不语,卫国公萧衍顿了顿,道: “并未查出症结所在。” 苏一笑为萧牧把完脉,又细细查看了舌苔眼睑各处,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卫国公夫妇见状对视一眼,薛莹试探道: “神医可是察觉有何不妥?” 萧衍亦沉声道: “苏兄不妨直说。” 苏一笑遂直言道: “小公子似有中毒之状。” 苏攸攸想起母亲当年因中了毒箭而身亡,脱口而出: “可是那所中之箭上有毒?” 苏一笑摇头: “非也,若是箭上有毒,不会等到此时才发作,且伤口亦不会愈合地这般顺利。” 卫国公夫妇二人本就忧心忡忡,闻得此言,神色并无过多波澜,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苏攸攸不禁疑惑不解,想起在金陵时,文老夫人的话,果然这天子脚下,人心叵测,事事都不简单。 只是,究竟是谁,要置萧牧于死地? 片刻后,萧衍斟酌道: “倘若查不出下毒之人所用何毒,仅凭他眼下之症,苏兄可有解毒之法?” 夫妇二人面露期盼之色。 苏一笑沉思片刻道: “小公子所中之毒似曾相识,不过苏某亦不敢妄下断言,只能尽力而为。” 薛莹终于绷不住,啜泣道: “有劳神医!多谢神医! 实不相瞒,前些时日往金陵去信时,牧儿还不曾如此,当时还让我那儿媳莫要强求神医,后来当真是追悔莫及……,所幸神医不远千里赶来,否则我牧儿......” 见薛莹语滞,萧衍正色道: “苏兄能来,实属万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苏兄之恩,我萧家定然铭记在心!” “二位言重了,苏某所为,皆为行医者之本分。 眼下要解此毒,尚有几点疑惑,不知先前为小公子诊治的太医……可还在?” 萧衍夫妇二人又是一顿,唤了妙竹进来,薛莹指着妙竹道: “这是妙竹,略通些医术,牧儿自受伤以来,有何症候,何时用了何药,她都一清二楚,神医有何疑惑问她便是。” 妙竹向苏老爷子和苏攸攸见了礼,神色颇为激动。 几年不见,妙竹与墨临两人除了个头见长,都仍是当年模样。 苏老爷子与妙竹详细询问了萧牧的伤情与用药之后,点了点头,思索一番道: “解毒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当务之急,先配这几味药来。” 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几种药,妙竹接过瞧了瞧,虽有不解,但仍是欣然道: “这几样府里就有!” 说罢兴冲冲出去抓药了。 萧衍歉然道: “萧牧昏迷一事,暂且不宜让更多人知晓,还望苏兄与苏姑娘莫与人言。” 爷孙二人点头表示知晓。 萧衍夫妇随即又带着他们匆匆去了世子萧敬与文红袖所在的卓锦园,为阿遥的大哥萧渐达看腿伤。 刚进园,便恰巧遇上拎着药箱前来为萧渐达例行看诊的郑太医。郑太医一见苏一笑,惊喜不已,一番寒暄过后,进了屋。 萧渐达与萧牧年纪相仿,长相却是不同,也不似萧渐逸与阿遥那般像文红袖多一些,萧渐达则与祖父更为相似,简直就是年少版的萧衍。 少年半躺在榻上,两条腿都缠着绷带,夹了木棍。 “眼下这断骨算是接了回去,至于能否康复尚未可知,可这只腿筋脉受损尤甚,内外用药多日,无甚起效,怕是难以回天了。” 郑太医一边打开一只伤腿绷带,一边向苏一笑说明情况。 绷带去除后,一条伤痕累累的腿呈现在众人眼前,单单皮外伤就触目惊心,小腿以下连着脚踝更是肿起呈青紫色。 文红袖登时就落了泪,自从嫁入萧家,她也不是没有随军出征过,这样的伤,她完全能够想象出,自己这位长子被俘后都经历了什么。 一直沉默的萧渐达见母亲如此,终是开口道: “就是看着骇人,其实不怎么疼了。” 声音低哑,想来也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萧衍见他如此,面上有些许欣慰之意,薛莹红着眼睛道: “红袖,你先带阿遥和苏姑娘出去候着吧,此处人多恐神医多有不便。” 文红袖知道婆婆一来是让自己出去缓和情绪,二来也是怕吓着阿遥。遂应了一声,便拉着萧渐遥与苏攸攸出了里屋。 许妈妈为三人端了茶水点心来,文红袖这才想起适才一回家就直奔着萧渐达而去,水都没喝上一口,又哪里顾得上吃早餐。 文红袖饮了一口茶,将一碟点心推到苏攸攸面前,歉意地道: “先吃点垫垫肚子,我也糊涂了,不如一早在别院用了餐再回来!” 苏攸攸刚拿起点心,便听门外一声唤: “大嫂!” 三人扭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身材娇小的少妇迈步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与那少妇模样相似,鹅蛋脸,皮肤白皙,眼睛细长,一看便知是母女。 只见那小女孩细声细气地向文红袖与萧渐遥见礼道: “大伯母,堂姐。” 文红袖向小女孩笑笑,起身招呼道: “是二弟妹来了!” 来人正是萧致之妻陈月娥及女儿萧渐迎。 萧渐遥起身向陈月娥一礼: “二婶娘!” 陈月娥忙笑道: “若非二爷适才告知,我还不信大嫂竟回来得这般快!路上必是辛苦了! 几个月不见,阿遥竟像是又长高了不少呢! 哟,这位姑娘是……” 陈月娥打量着苏攸攸,萧渐迎也好奇地瞧着。 文红袖介绍道: “这位是苏姑娘,苏神医的孙女,名唤攸攸。” 苏攸攸向她一礼道: “二夫人。” 陈月娥执起苏攸攸的手,笑道: “攸攸姑娘,果然姿容不凡,怪道阿遥和她三叔时常提起你,念念不忘!” 这陈月娥显然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正当苏攸攸被她的话弄得尴尬不已时,却又听她道: “苏姑娘是第一次来京城吧?既来了便安心住下,这京城里好玩的好吃的倒是有不少,改日我让二爷带着你们去四处走走玩玩,家里缺了什么也只管找我!” 苏攸攸点头微笑。 紧接着陈月娥又看向文红袖,将话题转到萧渐达的伤势,表示担忧与痛惜。 苏攸攸心中暗叹,这位二夫人也算得上是位社牛了。 聊了一阵子,文红袖似乎察觉哪里不对,总觉得少了什么,突然看着阿遥问道: “你弟弟呢?” 第二十章 卫国公府·忘忧之毒(下) 阿遥愣了愣,似乎还沉浸在大哥的腿伤之中,迟迟未能缓过神来,摇了摇头道: “还不曾见过!” 文红袖不由紧张起来,今日一回来便只顾着大儿子,竟把小儿子给忘在脑后了,才六七岁的小孩子,分别几个月的娘亲回来,理当第一时间就扑过来才是!此时已过去半晌,那孩子竟是不见人影,不由纳闷,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陈月娥却是笑道: “原来大嫂竟还不知,前日太后娘娘派了人来,将小阿远接去宫中,为太后解闷儿去了!怎么二爷和母亲还未曾与大嫂说及此事?” 文红袖一愣,道: “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是犯了嘀咕,那小子向来一本正经,能解什么闷儿! 正疑惑的当儿,里屋的门开了,萧衍率先走出,郑太医与苏一笑相继出来,薛莹仍与萧渐达说着安抚的话,几人面上看不出喜忧,至少在公婆面上未见喜色,文红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郑太医率先告辞离去,薛莹瞧了一眼陈月娥母女,吩咐道: “正好月娥也在,你先带着神医与苏姑娘去你三弟的院子歇息,那边若是缺了什么你看着置办,他们主仆四人,你好生安置,切莫怠慢了。” “是,母亲放心!” 薛莹又看了看萧渐遥,道: “阿遥晓得苏姑娘的喜好,也跟着过去瞧瞧吧。 对了,你三叔需要静养,你们莫要去打扰他!” 阿遥应声,与陈月娥母女一道,带着爷孙二人往萧牧的榆园去了。 薛莹这才向文红袖道: “你随我们来!” …… 明辉堂。 “什么!三叔被下了毒?” 文红袖不可置信,见公婆面色凝重,急问道: “可知何人所为?” 萧衍道: “先前为他诊病的冯太医,几日前告了假,再去请时,人已不在京城,说是举家回乡探亲去了。” 文红袖闻言一惊,看向公婆二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低声道: “可有派人去追查?” 萧衍点头道: “那冯太医家在信阳,落宣与砚寻已去了三日,想来就快有消息。” 文红袖冷然道: “达儿被俘一事,我思来想去,仍有蹊跷,镇北军大多都是萧敬麾下旧人,又怎么那么容易就混入内奸?那副将王速向来急功近利......,此事定要彻查! 武定侯王家如今仗着王皇后,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中,三叔此时被人下毒,我怀疑定是与王......” “红袖慎言!” 薛莹厉声阻止她,随即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文红袖默然沉思,唯有宫中之人方可指使太医行事,而此事若是王皇后所为,那十有八九也是受了皇上的默许,可他们这样做,难道就不顾及母亲与太后的姐妹亲情了吗? 想起太后,突然心里又是一颤: “不好,阿远他......” 想到自己的小儿子此时还在太后那里,文红袖更是慌了神,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间又问不出口,只愣愣地看向公婆,薛莹轻叹一声,萧衍道: “看来你已知晓阿远被太后接进宫一事,你放心,他暂且不会有事。” 顿了顿,又道: “待那边有了消息,我与你母亲会亲自进宫一趟,接他回来。” 薛莹见文红袖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语重心长道: “今日叫你过来,就是让你知晓眼下事态非同小可,要切记谨言慎行!但你也不必担忧,只要有你父亲与我在,还没有人敢对萧家怎么样! 牧儿昏迷的事,眼下除了他身边四人与老二,便只有神医和苏姑娘知晓,老二媳妇尚且不知,你莫要声张。” “是,父亲母亲,红袖知道了。” ...... 那边厢,陈月娥将主仆四人在榆园安置妥当,便带着女儿萧渐迎告辞离去。 榆园虽不大,但屋舍却颇为精致,配置也齐全,还有个小厨房。 墨临特地告知苏攸攸道: “这都是我家公子按照洛明山的样式,请了专门的工匠营造的,只是这几年,我家公子在外征战,不常回来住。” 苏攸攸各处走走看看,屋内设施果然与洛明山有些相像,尤其净房内的瓷砖与抽水马桶,让苏攸攸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家小院。 萧渐遥自从见了大哥的伤腿,到现在一直魂不守舍,不似往日那般活跃,此时周妈妈已将苏攸攸的床铺整理妥当,两人便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因连日来车马劳顿,二人很快睡去。 苏攸攸醒来时已是傍晚,萧渐遥已经走了。 周妈妈见苏攸攸醒了,忙打了水给她擦了脸,又梳了简单的发髻,道: “国公夫人适才打发人送了晚饭来,姑娘趁热用些吧!” 苏攸攸出了卧室一瞧,外面是一个小厅,几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爷爷和丰伯呢,可用过饭了?” “都吃过了,见你睡着,便未唤你起来。这会儿他们正与妙竹姑娘在西屋配药呢。” 苏攸攸三口两口将饭吃完,便去了西屋。 ...... “这药真的能解我家公子所中之毒?” 妙竹看着苏老爷子将研磨好的几种药粉混在一起倒进一个大碗,好奇地问道。 丰伯递过来调制好的一小碗汤汁,老爷子拿了汤匙舀了一小勺,慢慢倒入装着药粉的大碗中,一边搅拌一边道: “只要在他醒来之前开始服用此解药,醒来后再连用一月,便可解毒。” “敢问神医,我家公子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老爷子道: “此毒名为‘忘忧’,中毒后即陷入昏睡,通常五日后自会醒转。 醒来后看似并无异常,只是日复一日,中毒之人的记忆将逐渐衰退,习武之人内力亦将慢慢散失。 数月之后,中毒之人将忘记生平所有经历之人与事,心智回到三岁孩童,且武功尽失。” 苏攸攸听了暗暗心惊,妙竹亦是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 “天下间竟有这般奇毒!原本以为神医用这寻常草药解的也不过是寻常之毒,不曾想此毒竟是这般刁钻,是妙竹孤陋寡闻了......” 老爷子怅然摇头道: “此毒非但不寻常,且知之者甚少,妙竹姑娘不知也不足为奇。 当年制此毒者乃老夫旧识,是以略知一二,‘忘忧’,便是忘记生平一切,此毒虽不至死,却是阴损至极,是以那制毒者亦极少使用此毒,直至他入土归西,忘忧也随之销声匿迹,想来已有几十年了,谁知竟又在此出现。” 几人唏嘘不已,见老爷子开始将调好的药粉糊糊搓成指甲大小的药丸,便也纷纷上手帮忙,片刻后,妙竹突然回忆道: “记得那日冯太医是晚间才来看诊,还带了一副新药方,因公子伤势渐好,换了方子也无甚不妥,我便不曾起疑。 当时因有一味药府里找不到,他又说是必不可少,我便出去买了,想必就是在那时他对我家公子下的毒,第二日那冯太医便告了假,后来再未曾来过。 不过神医适才说中毒后即昏睡,可我家公子是两日后才开始昏睡的,这又是为何?” “这也是老夫疑惑之处,是以才向妙竹姑娘问明萧三公子负伤后所用药方。” 妙竹恍然大悟道: “哦,我明白了,是公子疗伤的药中恰好含有解毒之药,是以令那毒药迟了两日才起效!” 老爷子微笑点头: “想来那位用药的太医,对忘忧亦是知之不多。” 苏攸攸后怕道: “若非如此,萧牧哥哥岂非今日便会醒来!” 妙竹连呼: “好险!好险!” 随即又问: “那若醒来之后再用这解药,可还有救?” 老爷子道: “醒来之后再用解药,仅可延缓,无法彻底消解,最多三年,中毒之人仍逃不过心智变回三岁孩童的命运。” 言罢,将搓好的若干药丸放入一个平底瓷盘中,递与丰伯,道: “小火烘干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