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尤神剑》 第1章 鸠尤神剑1 长白山又到了雪季的尾声。洛神峰顶莹雪苍茫,间或缀以墨绿的松冠。山腰处土色渐朗,奈何云雾缭绕,无论立于山顶俯瞰还是站在山脚仰视,多半时候只见得一片惨白。至山麓又有了绿意,红松、毛榛、水曲柳、桦树、春榆蔚然成风,绿梢枯枝纵横交错,远看去,不乏沧桑之感。 通往重明观的青灰石径上落了脚印,站在洛神峰最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脚印一路匆忙,自冷杉中来,冲向山门。山门以内立着苍劲的侧柏,树间又密密生着百枝蔷薇,开花时节暗香乘风而上,把重明观前院熏出些凡间气象。非要跨上百尺来高的石阶,逼近重明阙,闻到远处毕方殿内终日焚烧的夜罗香,这重明观的仙家气韵才有了着落。 黄玉笙永远不会忘却她初登洛神峰的情形。山门两侧的朱红砖、侧柏树间的鸟鸣、观门石檐下那万年金桃雕就的重明鸟,每一样都那样稀奇。进了观门,过前院那片金桃林,杵在石阶下仰望重明阙,稀奇之余,无非神往、崇敬了。那阙门是黑中透红,红中纳紫的,阙门两侧以小篆镌着门联,上联曰“和风醉柳,黛山承玄窍厚泽,生奇峰异壑”,下联曰“旭日扶桑,天池溢玉清宝气,蔚紫雾苍云”。阙顶以玄石雕出飞檐,张扬灵俏,尽是重明鸟翅羽的形容。烟云缭绕下,石斗拱、介石、阙身显得过于沉重,好像阙基直直贯穿山体,深扎于百丈之下,不可动摇。这在年方九岁的黄玉笙,已经是世上至尊至圣的存在了。 接任掌门以来,这些往昔的记忆便不时翻跃而出,叫黄玉笙忧心忡忡。毕竟她入门时,重明观正值鼎盛,是仙界三派之首。这样的基业,黄玉笙牢牢守住还好,若在她手上败落,颜面不保事小,愧对祖师,那才算真真刺心的罪过。然而再多忧虑,该来的总要来,黄玉笙天资平平,重明观的处境,她是一清二楚的。这几十年来,昆仑白泽观的丁贤梓野心日盛,黄玉笙担心的,已不是重明观在仙界的地位,而是本门的存亡。她早下誓言,欲与重明观同生共死,只是放眼山门,定睛于毕方殿门额上写着“毕方”二字的金桃匾,再看殿内打坐、殿外修法的同门,又觉得哪怕自己殉道而亡,也还不清师父华清师太的百年恩情了。 重明观由盛而衰,黄玉笙卸不去责任,只怪她一人,却有失偏颇。本来仙界三大派自古便以降妖伏魔为任,供奉三清天尊,是同气连枝的。长白山重明观供奉元始天尊,由赤焰老母开宗,至今已逾一千五百年。赤焰老母修行圆满后列玉清圣境,传位玉和仙姑,玉和仙姑飞升之际传位于华清师太魏辛,至朱雀仙子黄玉笙执掌已是第四代了。昆仑白泽观则供奉道德天尊,开宗的是太虚上人。开宗之初,白泽观是建在天山玉竹峰上的。后来太虚上人为叛徒所害,走投无路之下炼化八面冥灵咒,将自己和叛徒冰封在玉竹峰顶。此后灵池上人接掌白泽观,遵太虚上人之意,在昆仑山重修白泽观,传衣钵给苦玄真人,苦玄真人飞升后,再传位丁贤梓,这前前后后也足一千三百年了。三派中最后开宗的是玄鹤宫,位于丹霞山,立派宗师为紫云老祖。玄鹤宫供奉灵宝天尊,论修行法门,玄鹤宫不及重明、白泽二观,可丹霞山通幽谷是当年鸿钧老祖始生始灭之所,因而仙家法器但有些威力的,多半出于此地,也正因如此,玄鹤宫仙灵之气反胜过重明、白泽二观。 仙界三派开宗之初并不分什么主次,互以兄弟姊妹相称,还算和睦。每百年,三派仙侠便同往南海则居山,论道比法,起初只为切磋,待三位开宗祖师或飞升或殉道,这百年之期就成了仙家正宗之争的赛会。千百年来,仙界正宗之争倒也有些波澜。玉和仙姑执掌重明观时,头一百余年重明观连续两次赢了正宗之位。然而灵池上人主持白泽观的四百余年,仙界改以道德天尊为正神,白泽观霸占了正宗之位。灵池上人飞升后,长白山重明观才重登三派之首,元始天尊又成了正神。此后百来年,白泽观虽略有式微,与重明观尚有一争高下的资格。直至华清师太执掌重明观,两百年间白泽观再未有挑战元始天尊正宗的企图。这主要因为重明观的神霄和合阵得以成型,得了仙界第一大阵的名号,所向披靡之势,恐怕连玉和仙姑这创阵之人也未曾预料。 华清师太殉道之际,重明观风光虽在,内里却大不如前了。一则当年诸魔来犯,重明观死伤惨重,二则神霄和合阵失了一道重要的阵门,倘若外敌入侵又或者仙界比试,莫说白泽观了,便是玄鹤宫一众,黄玉笙也无十足获胜的把握。执掌重明观七十二年来,她广纳门徒,只盼神霄和合阵重振神威。这事说来容易,要达成却有千难万阻。 单论阵法格局,神霄和合阵算不得复杂,不过生、死、晦、明四门。四门应了兑、震、艮、巽四卦,法力托在重明观的四件法器上,分别是白龙剑、幽冥鉴、青天印和逍遥旗。黄玉笙是幽冥鉴的主人,青天印和逍遥旗的主人分别是黄玉笙的师叔姚晓霜和师妹许燕飞。神霄和合阵缺失的道门在兑卦,这也正是此阵最关键的一门,托于白龙剑。这白龙剑炼化自丹霞山通幽谷,也算得重明观里足以当家的法宝。可是法器再有威力,没能遇上有缘之人,是难得发挥的。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仙人魔三界万物逃不出八卦之变,都在那八八六十四门卦象之中。人有仙根,物有灵须,天地造化自有各人各物的命数本分。譬如白龙剑灵须属兑卦,那么有缘人必仙根扎于兑卦,旁人再高的修为,拿起白龙剑,那剑也空有其形,与人间寻常宝剑并无二致。可黄玉笙要补齐仙阵道门,单单寻到有兑卦仙根的人还差得远。因为天底下的法器,凡化自仙山灵地的,都有它自个的禀性,恰似鹰犬,主人寻它,它也挑剔主人。若强行驱使,它便心猿意马,法威也好、灵气也罢,哪还做得指望? 黄玉笙一干门徒中,唯有两人仙根属兑卦,一人仙缘薄浅,未能驾驭白龙剑,如今尚在册外,另一人名叫苏荣,是黄玉笙五弟子,修行至三十二年,总算做了白龙剑的半个主人。说她是半个主人,只因那白龙剑虽听她驱使,论法力,比之寻常法器并无所长。众弟子中,苏荣也算勤勉,加之仙根丰厚,修为不低,可是这许多年苦修并不能达成人剑合一的境界。 打从苏荣收服白龙剑,黄玉笙每年中元节都会在长白山顶布设神霄和合阵,一年年过去,仙阵法力竟无半点长进。非但如此,由于兑门溃缺,余下三门真元错乱,苏荣修为越高,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越容易走火入魔。有好几次,若非黄玉笙及时下令撤阵,许燕飞便真元逆转,险些丧命了。眼看百年之期将至,神霄和合阵却指望不上,黄玉笙自己的修为又远不及丁贤梓,思来想去,要阻止丁贤梓吞并重明观,她只剩最后一招了。只是这最后一招事关重明观声誉,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愿使出来的。就算抛开本门声誉,黄玉笙对待这件事也必须谨小慎微,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一个藏在鹜孤峰碧洗池下的秘密。而这秘密,又与黄玉笙的大弟子顾乘风的身世息息相关。 顾乘风打小养在重明观,五岁正式入门修行,已有六十七年修为。他只知自己父母双亡,是黄玉笙在山下抱养的孤儿。既是孤儿,人间别无牵挂,他便潜心修炼,但求正果得成,位列仙班。寻常人修行,三十年修得法宝已属不易,顾乘风仙缘深厚,只修十二年便在长白山后山收服一件威力非凡的法器,名叫天罡猎月檠。这法器本是赤焰老母的双凤簪,赤焰老母飞升那日,才入二界玄明恭庆天,那铜簪自发髻脱落,下坠时化做一道青光,直落长白山西南的鹜孤峰顶,砸出一方天坑,后来天坑积雨成潭,玉和仙姑唤它碧洗池,那双凤簪便在池底化作天罡猎月檠。 天罡猎月檠原由白泽观玄隆子所得,玄隆子失踪后,法器归隐鹜孤峰,几百年来未曾现世。当年顾乘风得此法宝,是黄玉笙头一回见识这长白山头等威名的法器。当年她听华清师太说,长白山上共有一百二十余件法器,可独当一面的,除了神霄和合阵四门法器,还有拈花剑、九曜莲花戟、太阴锁魂锥和天罡猎月檠,分属离、坤、坎、乾四卦。这八样法器,独独天罡猎月檠炼自长白山,偏巧它又是重明观中禀性最乖张,最难现世的宝贝。当日顾乘风收服天罡猎月檠,黄玉笙只道他仙缘深厚,并未思及,这法器炼化自鹜孤峰上、碧洗池底。最近几日,当她考虑将碧洗池底的秘密告与顾乘风后,她才恍然大悟,这天罡猎月檠是顾乘风与他生母命定的联系。在这联系之中,黄玉笙悟不透孰因孰果,可正是这母子命定的联系,坚定了黄玉笙将秘密和盘托出的决心。 顾乘风并未做好迎接秘密的准备。他是黄玉笙大弟子,对师父向来恭顺,所以黄玉笙的吩咐,他只管遵从,是不会去细细揣度的。就说这天,黄玉笙将他带来鹜孤峰,本来是不同寻常的。因为鹜孤峰是长白山禁地,重明观中人,除了掌门黄玉笙和她师妹许燕飞,其他人等是不得靠近的。 一路上,黄玉笙不言语,顾乘风也不开口。师徒两飞抵鹜孤峰顶,黄玉笙回头瞧一眼顾乘风,顾乘风看出师父面色有异,虽有疑惑,并不多思一分,守着为人徒的本分。两人行了几丈小路,再朝一块高耸的巨石飞去,立在石边,可将碧洗池尽收眼底。日头刚起,映在碧洗池中,铜锣大小,火红一片。池面如镜,水色翠绿,浅处池壁上的石纹分毫毕现,美则美矣,却有几分怪诞。毕竟周遭绿树成荫,池边落叶成毯,这池中却不见一片叶子,且池中既无鱼虫,也无苔藓水藻,若非这碧洗池位于仙山,顾乘风真要疑心这池里有妖怪了。 黄玉笙面朝碧洗池,问道:“你可知鹜孤峰为什么是本门禁地?” “徒弟不知。” “你想知道吗?” 关于鹜孤峰的秘密,同门早有议论。师父既然问起,想必重明观里的流言,她已有耳闻。顾乘风本想答“不”,可这谎话显而易见,虽是个好答案,未必是师父愿意听到的。如此,他垂眼答了声:“想。” 黄玉笙转身一笑,说:“想知道,你便随我来。” 话音未落,她已飞身化作一道剑气,直冲碧洗池。顾乘风亦纵身跃起,入池的刹那,天罡猎月檠散出金光,把他肉身团团护住。那碧洗池水寒凉入骨,虽有金光护体,顾乘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越往深处钻,天光越暗,再钻十来丈,前方却逐渐明朗。回头望去,竟漆黑一团,好像上下颠倒了。 池底是一处空穴,正中有颗青白宝珠,闪闪发光,照得四壁通明。师徒两落达池底,顾乘风抬头环顾。只见池水悬于头顶,略有些波光,好似一面银镜,照出池底的一切。再看周遭石壁,青灰底色缀以白斑,时而闪一抹灼目的虹彩。脚下石板莹白而坚硬,乍看是冰块,踩上去非但不滑,倒有三分涩滞。 黄玉笙站在那颗宝珠跟前,自印堂引出内丹,化在宝珠内。刹那间,青白宝珠转为朱红,光芒拂于石壁,烈焰融冰般开出一条隧道。黄玉笙收起内丹,朝隧道走去,顾乘风紧随其后。那隧道内寒气加重,尽头闪出幽幽蓝光,更有烟云缭绕,在那蓝光中显出狰狞面孔。到蓝光近处,顾乘风这才看清,那蓝光发自一块千年寒冰。寒冰一丈见方,依稀透出当中的人形。只是寒冰敷了白霜,那人的面孔是全然模糊的。再走近些,顾乘风便发现那寒冰顶上竖一柄长锥,锥体刻有符文,紫光频闪。这铜锥,顾乘风虽头一回见,单凭那紫红电光的凛冽之气,他也断定这法器非同一般。 黄玉笙上下打量那块千年寒冰,对顾乘风说:“风儿,你跪下。” 顾乘风扑通一声跪下来。黄玉笙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本门上下,只有你一名男弟子?” 顾乘风答道:“弟子也想过这个问题。我问过师叔,她讳莫如深,我便不好追问。这些年下来,我倒不去琢磨个中缘由了。” “我们重明观,自祖师赤焰老母立派以来,便有一条不收男弟子的规矩。为师收你入门,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收。”黄玉笙叹道,“你现在跪拜的人,是我师姐,人称北落仙姑,冷惊鸿。她便是你母亲。当年师姐珠胎暗结,我师父为了保全本门清誉,将她关在此地。你出生后,师姐冲撞师父,师父为了惩戒她,才拿这太阴锁魂锥将师姐禁制在千年寒冰内。” 顾乘风愣怔着,心头坠下去。万千思绪烧成灰烬,留下来的不是震惊、错愕,不是愤怒、沮丧,好像莫名卧床半生,临死前弄清病因,哪怕时日不多,总算释然了。黄玉笙见他不言语,拉他起身,道:“这件事,为师本不该瞒你。但是这个秘密,关系到重明观和师姐的声誉,我的苦衷,你可明白?” 顾乘风木然点头。黄玉笙继续说:“当年,师姐修为远在我之上,本来这重明观掌门的位子是非她莫属的。若不是那日,境、阴两魔助天、人、阳三魔破阵,人魔再将你母亲掳走,她也不会落得此等境地了。” 黄玉笙所言“天、人、阳”三魔,是魔界的三个护法明王。天魔飞天试道,为护法明王之首,托身赤耳狐狸,化作人形是一副书生模样,玉面朱唇,手执一把玳瑁扇;人魔乱人意志,诱人痴迷,托身虎斑蟒,化作人形是个细腰妇人,长眉杏眼,额发垂鬓;阳魔操弄凡夫眷属,精于阻道克圣,托身四目犬,化作人形是个粉面杏目、身姿娥罗的女子。助他三魔的境魔最是诡谲,擅以迷境幻术作茧,缚人元神,托身万年延香木,化作人形是个发长千尺的青衣美女。阴魔则操纵梦魇,托身白喙鸦,化作人形是个黄毛巨人,前后两副面孔,一悲一喜,常以笑声索人性命。 天、阳、人、境、阴五魔之外,还有地、神、鬼、病、妖五个魔界护法明王。地魔专司火灾水祸,托身金鼻鹿,化作人形是个白发老者,披一身黑斗篷,背一只金葫芦。神魔食人贪欲,托身火貔貅,化作人形是个鼓眼凸嘴的光头大汉,双手执锤,吼声如雷。鬼魔统领冤魂恶鬼,托身长尾蝠,化作人形是个佝偻老妪,撑一把青玉杖,善以魔诀驱使鬼魅。病魔驱驭毒邪,以业病害人,托身犀角兔,化作人形则左男右女,舌如烈焰,声若洪钟。妖魔擅驭人形未成的山魁河怪,托身三头狼,化作人形是个彪形大汉,声音时尖时哑,变化多端。 十大护法明王炼自魔界尊主兕虎神君的十根手指头,成形至今,已足两万八千年了。盘古开天地之前,混沌之中便有一股浊邪之炁。鸿蒙初辟,这浊邪之炁游荡百万年,终于沉入人间,借山川河流炼化九千年,修得元神,再藏身不周山贪狼洞内修炼九千年,得肉身,自封兕虎神君,成为魔界尊主。当年共工怒撞不周山,折了天柱,毁了贪狼洞。女娲断鳌足立四极,又平了洪水,灭了祸害人间的九条黑龙巨兽,便协九天玄女剿杀兕虎神君。兕虎神君被九天玄女斩去十指,危难之际巧逢天狗食日,这才侥幸逃脱,匿到太和山妙一谷中的灵璧峰下。 人间至阴至邪的所在,除却不周山贪狼洞,单余太和山妙一谷、丹霞山凤鸣谷、长白山子虚谷、天山玉梅岭。兕虎神君所以匿身太和山,一是因为太和山为盘古之心所化,若论天地华光、日月精气,丹霞山也不及太和;二是太和山阴阳逆位,虽为盘古之心所化,却以浊邪之炁为盛,居妙一谷修炼魔功最是事半功倍。只是妙一谷浊邪之炁过盛,长居此地,纵然道行深如兕虎神君,也免不了身染寒毒,因此兕虎神君一面苦修,一面也在伺机出关,以谋宝山灵洞,享受人间富贵。 总之在灵璧峰下,兕虎神君精进了万年道行。他那十根断指没于尘埃,待上古神明返九霄、化星辰,方吸取人间戾气,托身幻变,九百年后各成一方魔主。亏得这十魔一盘散沙,未能在人间掀起滔天巨浪。至武王伐纣,天庭诸神归位,兕虎神君魔功大成,这便出关携魔众危害苍生,妄图一统人间。仙界三派后山各立一块玄武石碑,记载了三派始创以来,数次仙魔之战的前因后果。据碑文所记,赤焰老母、太虚上人各据长白山和天山,立派纳徒,维护一方正气,就是在那道消魔长的紧要关头。两百年后,紫云老祖又在丹霞山建玄鹤宫,天下正道便呈三足鼎立之势。此后百来年,魔界气焰虽受了压制,兕虎神君到底有万年道行,人间邪气不除,仙家三派终有存亡之虞。于是三派祖师合力,创九天九地归元阵,将兕虎神君同他七个护法明王禁制于太和山灵璧峰下。 九天九地归元阵分天地两关,两关各占九宫。中宫镇兕虎神君,其余八宫,乾、坤两宫分别镇守天、阳和地、阴共四魔,另六宫各镇一魔。除中宫外,八宫共占十六阵门。每道阵门由一件法器镇守,那十六件法器均出自丹霞山通幽谷。发动九天九地归元阵,需要正道派出九名弟子,每人守一宫。仙阵发动,三派祖师便发功将阵中这九名弟子的元神逼出躯壳,与阵法合一。寻常邪魔单是靠近这九天九地归元阵,就会形神俱灭,化作飞灰。兕虎神君道行极高,便是九天玄女下凡,与彼时的兕虎神君单打独斗,胜算也不足六成,三派祖师皆知,九天九地归元阵威力再大,不施谋略,是没法收服兕虎神君的。 当然,兕虎神君诞于宇宙混沌,便逃不出宇宙混沌之道。所谓福祸相依,利弊相生,魔界护法明王们炼自兕虎神君的十指,这才得了永生不灭的元神,成为兕虎神君的得力爪牙。正因如此,每个明王连兕虎神君一系心脉,而兕虎神君练就的魔功,偏以心脉为根,血魄为枝。断其心脉,兕虎神君自然血魄不支,再合三位祖师之力,便能将他降服。如此,仙家三派当年一口气收了七个护法明王,单叫阴魔、病魔、境魔逃脱在外。 这三个护法明王最擅匿藏,其中病魔修为和法力虽在十个魔头中排行末流,仅略胜于鬼、地二魔,却从未被仙家收服。好在断去七系心脉,兕虎神君已如强弩之末。趁他法力溃泄,真元大乱,三派祖师合同门之力拿出看家本领,便将他逼入九天九地归元阵了。然而兕虎神君贵为魔界尊主,九天九地归元阵虽勉强禁制了他的修为和道行,一旦天象有异,冲破阵门于他仍易如反掌。要将他永封在灵璧峰下,非破他肉身不可。据碑文记载,那九名守阵弟子乃卫道牺牲,以元神合九宫伏魔咒,灭兕虎神君肉身,从此仙道昌盛,世人免于魔界荼毒。 斗转星移,天象无定,阴阳之炁起伏跌宕,一千多年来,仙魔屡次交锋,终究是邪不胜正的。兕虎神君肉身不全,唯有十大护法悉数脱阵,他心脉十全,才能吸天地邪浊之气,继而重生。可要大破九天九地归元阵,谈何容易?这一千年间,正道小劫历经无数,大劫仅两遭。一遭发生在五百年前,有惊无险,另一遭发生在七十三年前,也是这次浩劫给正道带了些许惨痛教训。 那时候正值六月,重明观前庭的金桃刚入果期,昆仑白泽观外冰雪始融,丹霞山玄鹤宫则到了幽兰吐蕊的时节。仙界诸人夜观天象,都察出异兆,算出七日后荧惑大冲。本来大冲算不得稀奇,可不日还有一场月食,若荧惑大冲撞上血月凌空,太和山阳炁亏损,九天九地归元阵便有阵门失守之险。翌日清晨,玄鹤宫掌门天枢道长以通天幻形大法将白泽观掌门丁贤梓和华清师太传声化形至玄鹤宫玲珑阁,与他们商讨应付噩兆的对策。 三人之中,丁贤梓年纪最大,道行最深,也是唯一一个经历过五百年前正道大劫的人。荧惑大冲适逢月食是大险的天象,天枢道长与二派掌门商议,是谨慎起见,生怕天罡炁衰,兕虎神君破阵。他提议三派掌门出动,前往灵璧峰镇守九天九地归元阵;华清师太随声附和,丁贤梓却不以为然。丁贤梓虽知天象凶险,到底见过大世面,不禁冷笑道:“荧惑大冲煞炁虽盛,灵璧峰下的魔头要破阵门也没那么容易。当年荧惑守心,又赶上七杀骤亮,天地间浊煞之炁勃然,九天九地归元阵五宫失守。我师祖灵池上人、重明观玉和仙姑、令尊师济航真人和师伯苍霞老人在灵璧峰与诸魔斗法数个时辰,三魔破关而逃,单剩阳魔困在阵内,眼看兕虎神君重生在即。那夜的情形我还历历在目哩,偌大一座太和山竟遭邪炁团团拢蔽,更别说天地歪风四起,一时间飞沙走石,那情形,您二位不得亲见,到底是想象不出来的。诸魔与我们仙界斗法,亥时为始,至丑时仍胜负难分。胶着之际,我师父以元婴珠镇住天地两魔的道行,我们仙界才占了上风,将四个魔头送回仙阵。守到日出,这场浩劫总算得以平定。谢师侄,倘若区区一个荧惑大冲都要我们三人出动,那来日临逢更大的凶险,我们又该当如何?退一万步说,我们三派这两百年来广纳门徒,总该让徒弟们历练才好。有朝一日我等飞升,伏魔卫道的责任总归是他们的。” 天枢道长陪笑道:“丁师叔言之有理。只是这一次,荧惑大冲和血月凌空挨得太近。若不巧正好撞上,灵璧峰恐有……” 不等天枢道长言毕,丁贤梓抢道:“撞上又如何?如今十大护法魔头,只有境魔、阴魔在人间作乱,便是大冲撞上血月,逃出三两魔头又如何?人间罡炁大盛,单凭天象异变,兕虎神君是破不了阵的。我主意已定,今日午时便差犬儿带上三两人等前往太和山。天枢师侄若不放心,你亲自出马我也不阻拦。至于华清师妹,想你重阳观贵为仙家正宗,若为了区区一场荧惑大冲便大动干戈,难免惹人耻笑了。” 华清师太本不打算多言,丁贤梓这样说,她沉不住气,笑道:“丁师兄见多识广,我是自愧弗如的。其实上次仙界百年之期,我已真元大损,这二十几年闭关修炼,刚恢复元气。当日丁师兄不惜耗去五十年法力,非与敝派一争高下,想来内伤还未痊愈,差弟子应险也在情理之中了。但是长青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仙魔两界已逾四百年无有大战,虽说依近日星象,兕虎神君破阵绝无可能,我却以为,谨慎行事总不为过。既如此,这次伏魔大任,劳烦长青亲自出马了。丁师兄派出三名弟子,我重明观也遣三名弟子出征,长青意下如何?” 天枢道长捋须道:“也好,也好。这般说定,五日后,我们三派便在太和山南麓会和吧。” 最先抵达太和山的是天枢道长谢长青、其长徒张松年,及其师弟玉衡道长蒋善之。半日后,重明观的人到了,分别是金花妙手杜凛、北落仙姑冷惊鸿和朱雀仙子黄玉笙。等来昆仑白泽观的人,已近子时了。白泽观领头的是丁贤梓长徒丁莫一,随行的是丁贤梓次徒韩中直和师兄上官龙。九人寻了一处洞穴,在山底将就一夜,翌日天不大亮,便向灵璧峰赶去。 不出半个时辰,众人飞至灵璧峰顶。灵璧峰窝在妙一谷内,这妙一谷虽得谷名,其实是个深坳,自上往下看,几成正圆;围壁直陡,石笋密布,垂落千尺。灵璧峰拔地而起,位于谷心偏西南处。九天九地归元阵严严实实盖着妙一谷,云烟氤氲时,站在灵璧峰上是看不到阵门的。唯晴空朗朗,阳光照拂,把守阵门的法器才有些微闪耀。要见识仙阵全貌,需天地阴阳失调,邪炁大涨之际。但有魔头冲阵,那十八宫阵门便以金光连结,形成一面波光微漾的网,光洁如镜、质地似水,时隐时现、变化多端。 众人在灵璧峰顶打坐静修,待夜幕初临,各个仰头望天。这日,天幕无一缕云丝,满月当空,皎洁如玉,相形之下,繁星失了光彩,好像不起眼的白尘,密密铺开。火星自东南向升起,红光环绕,璀璨非常。再朝灵璧峰下看去,树木奇石晦暗一片,毫无生机,便是虫吟也比白日里弱却三分。黄玉笙沉不住气,问冷惊鸿:“师姐,师父不是说,荧惑大冲,邪炁昌盛,是邪魔出动的时机吗?可是依我看,灵璧峰下什么异样也没有呀。” 杜凛低声道:“邪魔都诡计多端,你莫看这时仙阵内别无异样,兴许这正是邪魔的伎俩,万不可掉以轻心。” 白泽观上官龙摇开他的白折扇,笑道:“本来荧惑大冲也不算什么大险的天兆,我们仙道九人坐镇,那邪魔再有计较,谅他们也掀不起多大的浪。” “上官师叔,此言差矣。”玄鹤宫玉衡道长说,“惊鸿、玉笙是小辈,不知轻重也罢了,您这做长辈的,怎也糊涂起来?我们修行之人,最忌心浮气躁。此刻阴阳逆转,浊邪炁盛,岂有大险小险之分?这几百年来道长魔消,我们仙界也不全然仗着天数。到底是事在人为啊。” 上官龙哼着鼻子,并不辩驳,倒是他师侄韩中直讪笑道:“我听我师父说,四百多年前正道那场大劫,还是我太师公灵池上人以元婴珠扭转乾坤哩。玄鹤宫通幽谷法器了得,怎么贵派苍霞老人反叫魔功所伤,以至仙根尽废,不日身亡呢?” “莫要放肆。”上官龙合上白折扇,插入后领,对天枢、玉衡说,“两位贤侄休怪韩中直无礼。他素来口直心快,实话实说。得罪之处,二位海涵才好。” 杜凛说:“降妖除魔本是我仙家分内事。灵池上人修为过人,着实可敬,苍霞老人卫道负伤,也令我辈钦佩。灵池上人如今身在三十六重天之上,若知晓他竟出了如此浅薄的后辈,恐怕要汗颜吧。” 丁莫一至始至终没开口,他此行虽代表他父亲丁贤梓,奈何上官龙是他师伯,人前还须给他几分脸面。可要他附和上官龙,为小事得罪重明观、玄鹤宫两派,他又觉得愚蠢,所以一言不发才是最好的态度。玄鹤宫这边,张松年是打小就不善言辞的。天枢道长呢,身为一派掌门,跟上官龙和韩中直一般见识有失身份。再说他师弟玉衡道长已经为本门出了头,自己多说一句无益,少说一句无妨,做个观客倒也清净。总之杜凛一番话落音,众人都闭了嘴,又将心神聚在头顶这片天了。 火星愈发明亮,悬在满月下方,红光闪出紫晕,煞是好看。周遭星辰稀疏,再远些,靠近天际,星辰群现,这才成了气候。然而垂头一看,灵璧峰下依旧死气沉沉,好像阵内空空,又好像仙阵压根就不存在。天枢道长生了疑心,起身迈步,走到一处悬崖边。玉衡道长和杜凛随之起身,跟在他身后。天枢道长双臂开展,由丹田送出一股真元,施五岳指诀,自中冲穴射出。那真元化作一团紫气,再平展开去,直坠妙一谷,顷刻消失在黑暗中。天枢道长大惊,回身道:“不好,我们中计了。” 天枢道长一提醒,上官龙旋即运功,放出他后领那把白折扇。上官龙仙根尚可,只是仙缘不佳,虽有近六百年道行,仅收了三样法器。三样法器中唯独这把白折扇有些许威力,成了他善用的武器。这扇子炼自天山,叫青白扇,嗅探魔功妖法尚可,拿来攻敌,分量轻了些。只见它飞向高空,绕灵璧峰盘旋两周,便遭邪炁侵损,落下来。亏得上官龙眼疾手快,才以真元抢住它。杜凛随即放出金花坠,天枢、玉衡再送神羊、游龙两剑上天,试图冲开魔阵。 几个小辈也要应战,杜凛喝道:“我们在魔头的法阵内,你们修为尚浅,不要轻举妄动!”她话音刚落,天枢道长便将元神逼出躯壳,以内丹护持,化在麒麟珪内,冲向天顶。霎时间,苍穹裂作一群乌鸦,四散而去。众人脚下也随之大变,灵璧峰、妙一谷乍然消逝,四下一瞧,竟身在太和山地界内一处平地。 “想必是昨天夜里,境、阴二魔已施法布阵。”杜凛收起法器,对天枢道长说,“还好道长及时发现。” 天枢道长抬头观星,见天狗食月已过初亏,火星赤芒夺目,凶炁逼人,对众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赶往灵璧峰。” 众人未抵达目的地,身上法器已察出邪魔气焰,纷纷躁动。同时,一寒一灼两股魔界真元盘绕而来,好似汹涌波涛,妄图阻挡众人去路。天枢道长释内丹、凝真元,须臾间,内丹化作一柄八卦金伞,为众人顶住那两股真元。越靠近妙一谷,邪炁越发厚重,由天上远眺灵璧峰,只见绿光森森,歪风大作,峰顶叫一团烟灰重重包围,并无落脚之处。妙一谷下则轰鸣不断,仿佛百雷齐响,好不热闹。再靠近些,但见谷底的九天九地归元阵已被煞炁所侵,阵门都荧光闪闪,五彩缤纷,被阵内几股力道顶撞着。 “大家不要落在灵璧峰顶。”玉衡道长说着话,运真元于合谷穴,喷出九股先天罡气。这些罡气散在妙一谷四周,变作九方莲花座。众人飞达妙一谷,各踩一座,同时运功护住肉身,以免煞炁趁虚而入。 这时,阴魔以人形现身,飘在烟灰中哈哈大笑,朝天枢道长撞来。天枢道长不慌不忙,放出麒麟珪,由真元运化,将麒麟珪延成一张大网。玉衡道长则以游龙剑相助。游龙剑在玄鹤宫算不得上乘法器,全赖了玉衡道长的先天罡气,才将威力尽展。寻常邪魔自不必说,便是天、境二魔,虽为十大护法明王之魁首,叫游龙剑刺中也要耗损些许道行。阴魔见状,登时隐去人形,缩成一团蓝色火焰,没入烟灰,避开了麒麟珪和游龙剑。 杜凛趁机朝妙一谷内放出金花坠。这金花坠炼自丹霞山通幽谷,是离卦上好的法器,本是一把流星锤,稍以真元运化,锤身便开展紫金狼牙,形若金花。金花坠刚要入仙阵,一道紫光打灵璧峰顶的烟灰射出,擒住了金花坠。杜凛忙运真元,行三清指诀,自右手少泽穴弹出一缕红光,护着金花坠,要将它引回来。冷惊鸿、黄玉笙各运真元,从旁相助。 其余六人刚要出手,忽有万千冰锥从那烟灰迸出,射向众人。天枢、玉衡两道操弄麒麟珪和游龙剑,为众人挡住大半冰锥。上官龙把真元聚于印堂,再以他炼到至高境界的灵隐神功炼化真元,推向灵璧峰顶,困住烟灰。丁莫一、韩中直一面躲避冰锥,一面运功相助,将上官龙这股真元炼化得密不透风,牢不可破。 重明观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锥乱了方寸。杜凛修为深厚,冷惊鸿仙根扎实,与那束紫光斗法之余尚有余力避让冰锥。黄玉笙修为最浅,一时心神涣散,右肩中了一枚冰锥,顿时真元大乱,自那莲花座跌下。冷惊鸿大呼“玉笙”,撤回真元,纵身一跃,抓住黄玉笙左臂,再送她回莲花座上。黄玉笙打坐凝气,冷惊鸿归位,以白龙剑炼化太乙金罗,罩着黄玉笙。 天枢道长仰面观月,只见食既将临,漫天浊炁,九天九地归元阵阵门失守已成定局。他没来得及回神,阴魔和境魔便从那灵璧峰顶的烟灰中现出人形,借着邪煞之炁破了上官龙的法门。与此同时,杜凛趁二魔分心,欲收回金花坠,却因真元耗损,吐了一口黑血。 阴魔以阎罗瘴中一道唤作九寒阵的法门侵蚀麒麟珪和游龙剑,境魔则施展大须弥万相功,迷乱众人心神。魔界护法明王以五瘴三诀二功为害三界,其中二功分大、小须弥万相功,是境魔和妖魔的看家本领。大须弥万相功以无尘梵音为本,藏着万般变化,无不是幻相化境之法,使人真假不辨,方位不分。这会子境魔又吸取了至阴至邪的煞炁,魔功威力更翻了两三倍。 “大家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当心中计!”言毕,天枢道长对众人说,“师弟、松年,你们快念苍南咒,助我以通天幻形大法破它魔功。杜师叔、上官师叔,你们真元护体,待我为你们引路,冲破幻境。我师弟还有冷师妹他们道行太浅,我怕他们挺不过去。待我们三人破境魔的魔功,只要再封住她的真元,其他人也就出境了。” 通天幻形大法本是一道传声移形的法门,虽不能克敌伏魔,练到至高境界,对付境魔和人魔迷幻视听的瘴法却是手到擒来的。天枢、杜凛、上官龙冲出幻境之际,那境魔自知不敌,索性褪去人形,隐入林中。 阴魔抬头一望,见食既已过,食甚将临,惨笑两声,向灵璧峰顶的烟灰里钻去。天枢、杜凛、上官龙三人也仰面朝天,只见血月当空,阳炁尽没,火星尤其闪亮,苍穹一片肃杀。 霎时间,天地煞炁汇于妙一谷下,乾、坎两宫破溃,天、阳、人三魔逃脱,自谷底一拥而上。阴魔、境魔随之现身,五魔相汇,各自魔光护体。天魔、阳魔、阴魔与天枢、杜凛、上官龙斗法,另二魔则施法禁制尚在幻境的六人,将他们卷起,带向北方。 天枢和杜凛虽与天、阳二魔斗法,见同门有难,不得不各自腾出真元,拖住阳魔与境魔。方才为了破大须弥万相功,天枢真元已有溃散之象,杜凛怕他支持不住,说:“天枢道长,你真元溃散,我们如此僵持总不是办法。” 她踯躅片刻,由印堂送出内丹,不等天枢道长阻拦,将内丹投入境魔口中。这是一招险棋,就算内丹毁去境魔肉身,她元神是无半点损坏的,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她便可借凡人肉体重生。反过来,若这内丹叫境魔收服,杜凛五百年道行便废了。在天枢道长看来,这绝非明智之举。好在内丹下肚,境魔旋即色变,没来得及作法将其逼出体外,便叫那内丹轰作飞灰。她的元神则凝作一缕红光,遁入地下,不知所踪了。境魔肉身被毁,大须弥万相功自然失了法力,原先困于幻境的六人清醒过来,一齐作法,挣脱了人魔的禁制。 人魔见那六人逃出她的禁制,一时火冒三丈,朝那六人施下迷仙诀中一道法门,名曰六欲淫心瘴。迷仙诀与大须弥万相功有三分相似,包含的法门大都长于乱人心神,大须弥万相功大多以声迷心,迷仙诀则以形乱神。然而为大须弥万相功所困者,神智十全,唯眼耳受阻;中了迷仙诀,轻则心智失调,淫者愈淫,戾者愈戾,重则堕入魔道,成为人魔的傀儡。 六人之中,玉衡道长修为最深,他见人魔施法,遂将游龙剑化形流珠,捆住张松年、丁莫一、韩中直、冷惊鸿和黄玉笙,再以先天罡气将他们送向天枢道长,单留他自己身陷六欲淫心瘴中。 人魔见状,放一束白光,击散流珠,那流珠捆住的五人即刻下坠。天枢道长、杜凛和上官龙各展法器,麒麟珪截下张松年,金花坠托住韩中直,上官龙的青白扇不知怎的,竟一人也未救起。天魔趁机投出一张大网,青光闪闪,为煞气凝聚而成。丁莫一、冷惊鸿、黄玉笙落入这张大网,登时被青光牢牢束缚,动弹不得。人魔大喜,朝这大网施以五乘离合香,欲将这三人连同玉衡道长一并带走。杜凛见状,立时真元归心,一跃而起,收回金花坠,将韩中直送上半空,她自己却追在人魔身后,朝北面飞去了。 上官龙本与阴魔斗法,这当儿只得撤回真元,飞身接住韩中直。他二人刚要落归先前那方莲花座,却见那莲花四分五裂,转眼功夫化作齑粉,散在风中。其余八方莲花座也如此没了踪影。不得已,仙家众人只好运气浮空,免遭地面煞炁侵扰。 杜凛一去,妙一谷单剩天枢道长、张松年,外加上官龙、韩中直应付天、阴二魔了。本来天枢道长真元大损,在这大煞的天象之下,他们四人绝不是那两个魔头的对手。好在月食过半,只要四人拖到月食结束,待妙一谷近处煞炁稍落,四人全身而退还是可行的。 当然,这“拖”字诀救得了天枢道长一众,于金花妙手杜凛并无半点益处。她先前以内丹破毁境魔肉身已动摇仙根,此刻再铆足劲追赶人魔,真元早乱了,拖得越久,她反吃亏。兜兜转转追了一刻钟,快出太和山地界,人魔乍然回身,立在一棵雪松顶上,再将她禁制的四人化作一朵蓝光烁烁的四瓣小花,捏在指间。半刻有余,杜凛才赶上人魔,落足龙柏树梢,虚汗淋漓。人魔哈哈大笑,说:“一千年前,仙家人才辈出,怎么如今,你们仙界连个像样的也派不出来了?” “你这魔头,休得胡诌。”杜凛怒道,“你把人交出来,我还可饶你。” 人魔摇着指间那束花枝,道:“你且凭本事救走他们。” 杜凛沉真元于丹田,合中泉、太冲四方血魄,聚作一息内劲绵长的剑光,自百会穴冲出。那剑光凌空分作百来根紫色软针,向人魔涌去。人魔小瞧了这剑光的威力,抟身而起,身上未伤分毫,指间花枝却叫一根软针击中,逸去一片花瓣,为杜凛所获。人魔在松尖立定,娇喝一声:“亏你还是仙家正派,竟使这等下流暗器!” 杜凛并不理会她,以金蝉咒解开了花瓣上的禁制。人魔趁机使出幽冥迷魂瘴,杜凛金光护体,后退十丈有余,落在一根竹枝上。此时杜凛已血、元、气三华大亏,却强打精神,放出金花坠,带那花瓣朝西方逃去。 人魔冷笑着,飞近三丈,朝杜凛打来血掌。那血掌阴寒至极,由人魔掌心飞出,快比闪电。杜凛一面后退一面挥袖抵御,奈何那血掌透骨蚀髓,才接人魔十来掌,杜凛便口吐鲜血,仙根不稳了。人魔见她全无反抗之力,停下血掌,再放幽冥迷魂瘴。 此瘴并不伤人性命,仙家弟子若为瘴毒所伤,轻则神志恍惚,重则堕入魔道。就算叫人魔拿毒瘴困住,杜凛仍有一线生机,最多成为人魔的傀儡,来日得同门搭救,也有重见天日的可能。然而杜凛修行至今,早已看透生死。要她为人魔所惑,成为魔界中人,她是宁可赴死的。如此,她靠最后一线真元炼肉身为三缕赤光,穿过幽冥迷魂瘴,直奔人魔。 杜凛炼化的,是重明观一道玉石俱焚的法门,叫作轰雷咒。这法门虽以肉身炼化,却专攻魂魄,中咒者无论仙侠、凡人、邪魔,重则形神俱灭,轻则魂魄不全抑或经脉折损。人魔猝不及防,叫那赤光团团围住,一时乱了阵脚,腾空而起,指间那束花枝随之坠入峡谷。若非杜凛身受重伤,修为大不如前,人魔是逃不出去的。可惜杜凛牺牲自我,却未能灭人魔形神,只毁去她两魂三魄。黄玉笙至今思来,仍不免流泪。 “难怪后来诸魔齐攻我们长白山了。”顾乘风道,“子虚谷煞炁磅礴,虽无魔界灵宝,却有聚邪魔魂魄之功,邪魔歪道元神不全者一入子虚谷便可痊愈。可是那子虚谷是我们长白山至阴的魔关,八方都有法器把守,人魔要入关,恐怕没那么容易。况且,人魔由兕虎神君指节所化,师父不是说过,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就算形神俱灭,也可借兕虎神君灵体重生吗?” 第2章 鸠尤神剑2 黄玉笙冷笑道:“人魔身为护法明王,的确有重生的机会,不过依此法重生,她需自缚于太和山妙一谷,再要现世需借天象之变,谈何容易?若能补足其元神,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借体重生,恢复如初。兕虎神君一脉虽多有不和,却也知人多方才势众的道理,能补人魔元神,其余护法明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人魔元神亏损,她自己是闯不进子虚谷的。当日来我们长白山的,是天、境、阴、阳四魔。他们收合人魔散落在人间的部分元神,附在一把玄阴剑内,一入山门便大开杀戒。你莫小瞧这些魔头,镇守子虚谷的法器克制寻常妖精魔怪当然容易,然而对付魔界护法明王,那八方法器最多阻他们一炷香的功夫。若是单打独斗,你师祖收服那些魔头自不在话下,可天、阴、阳、境四魔齐犯,莫说你师祖了,就是我们祖师婆婆在世,也未必能轻松应对。其实重明观这一劫,你师祖早算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黄玉笙凝望封困在万载寒冰内的师姐,七十二年前的旧事刹那间涌上心头。那天四魔头率弟子兵分两路闯入山门,天、阴二魔一众拖着华清师太,阳、境二魔及门徒则应付一众重明观弟子。这场恶战僵持了半日,重明观众弟子不敌阳、境二魔,六人殉道后,终于叫他们冲破剑阵,过了鸠蓝血池,将玄阴剑送入子虚谷。 说来也是天意,本来当年四代弟子有一对复姓夏侯的孪生姊妹,以双剑合阵闻名三界,若有她俩在场,阳、境二魔要破阵是绝无可能的。无奈做姐姐的顶撞华清师太,便连累妹妹,被华清师太一并罚至后山面壁半个月,加之其时,冷惊鸿已叫华清师太封禁在碧洗池底,这才叫魔头占了便宜。 玄阴剑入谷,人魔的魂魄即刻脱剑,朝谷底的子虚洞飞去。那子虚洞内满布雷霆业瘴,既是轰雷咒法门之根,也是轰雷咒唯一的克星。人魔的魂魄吸取谷内瘴气,不过一刻便化解轰雷咒,元神归一,再附身玄阴剑,打子虚谷飞出,缩成一根发钗,扎入境魔高耸的发髻。 当日,华清师太卫道牺牲的诸多细节,黄玉笙并不愿意过多回忆。人魔元神归一后,阳、境二魔又打伤七名重明观弟子,带着人魔的元神离开了长白山。黄玉笙和六师叔姚晓霜、师妹许燕飞在鸠蓝血池边的焦明阁安置好受伤的同门,这便赶回毕方殿,打算助师太一臂之力。哪知毕方殿内一片狼藉,幔帐、竹帘、衣什物件满地堆延,仔细一闻,更有焦灼的气味。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三人里外寻个遍,并未发现华清师太和天、阴二魔的身影,单单察觉到一股戾气,在金桃林内游蹿不定。可是站在重明阙下扫一眼金桃林,并不见任何异样。 三人正疑惑,却见金桃林上方凭空展开一抹青光,自那青光内钻出华清师太的身影。黄玉笙唤一声“师父”,华清师太并未理会,朝东面飞去,化作一道青绿剑气,消失了。少顷,又见一抹青光闪在金桃林上空另一处,这次现身的却是天魔,周身红云护体,才刚出现又隐去了。 “是五浊金斗。”黄玉笙对许燕飞说,“师父在五浊金斗里。” 五浊金斗为重明观祖师赤焰老母所创,是一道锁妖囚怪的法门。当年仙家三祖收服魔界七大护法明王,天、地、阳、神四魔都是被赤焰老母的五浊金斗擒获的。这法门以内丹推动,施法者道行越高,法门的威力越大,道行不足两百年者,除非仙根绝异,若盲目修炼这道法门,一定会走火入魔。便是道行深厚者,使出这道法门也需速战速决,因为这法门既以内丹推动,每拖一刻便折去一成血魄,血魄耗尽,施法者是性命堪忧的。 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道行不足,多次运气,试图闯入五浊金斗,皆以失败告终。那五浊金斗无形无界,一旦发动,斗外人再要闯入其中,须打通金蝉咒的七重境界。然而当日,整座长白山上,打通金蝉咒七重境界的,除了华清师太,只剩冷惊鸿和夏侯姊妹三人。偏偏这三人都不在,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华清师太真元尽损,肉身不存,只剩二魂五魄同天、阴二魔一齐被锁在五浊金斗的法禁之内,化作一颗时绿时红的明珠。那明珠遁地而去,跨过千山,终没入太和山灵璧峰下。 想起这日的情形,黄玉笙仍不胜唏嘘。“若我师父不以太阴锁魂锥惩戒大师姐,师父是绝不会身亡的。若当年杜师叔救下的不是我,而是你母亲,重明观便不会损失惨重。退一步说,当年大师姐与那二人困于魔瘴,纵有肌肤之亲却未能受孕,她便不会受罚,这一切灾劫也可避免。当日大师姐自觉身怀六甲,被你师祖禁足于碧洗池底,我为了替她求情,不知跪了几宿,哭了几回。师父并非无情人,只要求师姐说出那几日,她和玉衡、霄明在峡谷内的作为,好歹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也好从长计议。可大师姐既道不出他们三人那几日的所作所为,又说不清自己腹中胎儿生父是谁。究竟是她身中毒瘴,以至于对那几日的记忆全然模糊,还是她有意隐瞒,谁又知晓?” 黄玉笙长叹一声,又对顾乘风说:“我跟你母亲都是孤儿,被华清师太收养,才得以入门。你母亲虽然是被你师祖关在碧洗池底的,其实最痛心的人也是她。我们重明观立派至今,早有弟子与人婚配的先例,只要明媒正娶,绝无一人阻挠。” 说到此处,黄玉笙略有些哽咽,收拾心绪,这才继续说下去:“本来你母亲珠胎暗结,不全是她自己的错。那人魔的迷仙诀,法门多污浊邪恶,又以六欲淫心瘴为淫邪之最,专攻神庭、上关、玉枕穴,凡人中了此法必日夜秽乱而亡,便是我们修行之人,也免不了心魔乱神、淫欲肆然。当年我侥幸得师叔所救,被她的金花坠带去太和山外的一个山洞。我也不知自己在那洞中困了几日,是你师祖寻到金花坠和幽冥鉴的下落,这才找到我,为我吸除瘴气。后来我带你师祖、天枢道长、丁贤梓一路向东,你师祖和丁贤梓再循二派法器的慧光,这才从峡谷密林中发现你母亲和丁莫一。玉衡道长不知去向,那会子大家都想,是人魔中轰雷咒之时,将玉衡道长散去他方了。玉衡道长毕竟修为深厚些,也许自行化解瘴气,这便先行离去了。总之,丁莫一仙根尽断,魂魄不全,只剩一线气息,丁贤梓吸去他体内瘴气,他又撑了两日才死。师姐虽中了毒瘴,调息一月,法力倒也恢复了七八成。又过了两个月,师父为她运气调息时察到胎象,这才向她逼问那几日峡谷中发生的事情。中了迷仙诀,虽心魔涌动、神智不清,并非记忆全无的。我修为道行远逊师姐,尚有三分记忆,想必那几日峡谷中的事情,师姐是多少记得一些的。可是师父问她,她只说她记不得,随即泪流满面,好似言不由衷。当日若只有丁莫一和师姐困在那峡谷,这倒不是难题了。玉和仙姑飞升前便立下规矩,若本门弟子与别派男子互生情愫,便依凡俗婚嫁之礼,离开长白山,或入他山,或入凡俗,旁人不得阻挠。丁莫一若是你生父,纵然他死了,只要由白泽观差人前来迎娶师姐,从此她便是白泽观的人,虽不是白泽观弟子,并不耽误修行,这也不算什么丑事了。但是师姐一问三不知,你生父是谁便成了谜。自你师祖执掌重明观,三百多年来,我们长白山重明观一直是仙界正宗。你母亲是重明观大弟子,倘若叫昆仑白泽观和丹霞山玄鹤宫知道她怀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我们重明观颜面何存?” “所以,师祖才把母亲囚在这儿?”顾乘风道。 “师父把师姐关在碧洗池底,是想等她产下孩儿,养到一岁便送下山去,交给无子无女的夫妇收养。”黄玉笙将目光移到万载寒冰上,不无惋惜地说,“师父的为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想把你送走,也是为师姐打算。你师祖收了十一名入册的徒弟,七十年前仅余五人,仙根卓绝者不过三人,这三人之中,仙缘深厚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你母亲仙根虽属兑卦,刚入门修行三年,便收了白龙剑。后来我和你许师叔先后入门,得了幽冥鉴和逍遥旗,再加上你师叔祖的青天印,玉和仙姑创下的神霄合和阵总算成了气候。依你师祖的想法,你母亲是长徒,仙根仙缘俱佳,原是接任重明观的不二人选。若叫一个孩子断送前程,实在可惜。于是她琢磨着,既然你母亲不肯说出你父亲是谁,那么干脆送你下山,做个了断,从此你母亲也好专心修炼,将来承掌门之位。” “那后来为什么又把我留下来?” “其时,你母亲怀有身孕的事,整个重明观,只有你母亲、你师祖、我,还有你那两位背叛重明观的师叔知晓。你师祖对外称你母亲闭关修行,叫我每日为你母亲送去饮食。你母亲什么话都同我讲,我虽知你师祖有意送你下山,却不敢对你母亲提半个字眼。只是那日你母亲突然对我说起取名的事,她说生个儿子就叫乘风,生个女儿就叫梦岚。又说等她诞下孩子,要亲手为你做衣裳,缝棉鞋。你尚未出世,师姐就动了为母之心,将来师父送你下山,她如何断得了这母子情份?当日你母亲那番言语,我听在耳中,落在心底。你出生后,约摸半岁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把你师祖的打算全说出来了。”黄玉笙连摇头,接着说,“师姐四岁入门,修行两百余年来从未顶撞过师父,可是因为这件事,她却对师父动了手。我赶到池底的时候,她们二人正在斗法。师姐的道行自然比不过师父,好在师父一再忍让,未伤师姐仙根,单是收去师姐的白龙剑,再以金箭玉鸾指命中师姐的神庭穴,封住她的真元。我立时跪下,替师姐求情,师父却问了师姐一句话。” “什么话?” “师父问她:你可知错?这本是再容易不过的问题,师父如此问她,她只答一声知错,师父绝不会为难她。可师姐却不吭声,只垂头看地,她未回答,其实是在跟师父赌气。你师祖脾气虽好,这会子也恼了,便放出这块万载寒冰,将师姐封禁,再拿太阴锁魂锥镇住师姐的真元。你的天罡猎月檠和九曜莲花戟是重明观一等一的法器,仅次于此二宝的,便是这太阴锁魂锥。这件法器威力无边,师姐叫它镇住真元,只消九九八十一天,元神便被它吸去,全靠内丹保命。单拿太阴锁魂锥镇守真元也罢了,我们重明观法门众多,总有克这太阴锁魂锥的方法。你师祖却在太阴锁魂锥上施了法咒,能拔下太阴锁魂锥的,除她本人,只有与你母亲阴阳交合,共育麟儿的男子。你师祖是何用意,我至今也猜不明白。她一向面恶心善,我想她以法咒禁制你母亲,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半个月后你师祖卫道牺牲了,我怕事情败露,提前将你从这池底抱出去,藏在天池边的山洞内,过了半月才将你抱进山门,谎称你是我捡到的孤儿,收养下来。余众来池底寻你母亲,见她冰封在万载寒冰之内,自然有诸多不解,我便告诉他们,师姐因瘴毒攻心,走火入魔,师父才不得已,将她困在禁制内。好在她们未生疑。总之,师父死了,师姐又封在碧洗池底,我勉为其难做了掌门。如此这般,你才留下来,成了我的大弟子。” 顾乘风怔怔地望着他那困在万载寒冰内的母亲,过了半晌,冷冷地问道:“师父,这些事情你既瞒了我许多年,如何现在又告诉我?” 黄玉笙苦笑道:“我们重明观过去三百多年虽然是仙界正宗,内里早虚空了。我几位师叔殉道的殉道,出走的出走,后来单剩六师叔一人尚在长白山上,到我执掌重明观的时候,上上下下哪还有独当一面的能士?我且问你,我们重明观立派的根本是什么?” 顾乘风思忖着,答道:“莫不是匡扶正道、降妖伏魔?” “降妖伏魔固然是职责所在,却非我们立派的根本。仙界三派所以相安无事共存千年,是因为我们各有各的法宝,各有各的阵法本事。虽然每百年有一场比试,以定正宗,却因各派相互制衡,这才得了太平。如今我重明观人才不兴,丹霞山玄鹤宫又素来孱弱,白泽观却如日中天。丁贤梓自不必说,他徒孙辈中又有李冬寻、宋渠这样前途无量的弟子。至于他师兄和他二弟子,这些年来,修为和法力也长进颇多,形势大为不妙啊。况且丁贤梓这个人一向野心勃勃,早有吞并重明、玄鹤两派的意图。为师担心,这次百年之期,就是丁贤梓灭我两派之时。” “弟子明白了。师父是想把我母亲救出来,促成神霄合和阵。” “不错,凭丁贤梓今时今日的实力,我们要求生存必须保住仙宗的地位,而重明观保住仙宗唯一的指望,只有神霄和合阵。你五师妹仙缘虽丰,仙根却浅薄了些,驾驭不了那把白龙剑。修炼道行逾长,法力逾厚不假,奈何修为受限于仙根,仙根之短不是光靠年月堆叠足以弥补的。这些年来,她法力增进倒还过得去,修为却无长进,怕是再练百年也达不到人剑合一的境界。”黄玉笙叹道,“倘若你父亲是玉衡道长,你请他来长白山一趟,这便再好不过了。若你父亲是丁莫一,这也是天意,人事已尽,但听天命吧。” 顾乘风奉师命下山是两天后的事。清晨出发,一个时辰便飞离长白山地界,至午时已可见零星村落。天黑后,他在一间小店歇脚,用过晚膳,这便睡下了。至半夜,天罡猎月檠忽然由顾乘风印堂逸出,悬在窗边,轻轻摇晃。顾乘风睁开眼睛,并不起身,只收回法宝,盯着窗户屏息凝神,不久便听得异响从窗外传来。 这是个月明之夜,月光清晖尽洒,把树影投在窗户上,微风一吹,那树影便抖个不住。顾乘风将真元聚在神道、悬枢两穴,肉身化为虚影,蹿出窗外,立在一个黑衣人身后。那黑衣人刚要回身,却叫顾乘风施了定身咒,压低嗓门问道:“是谁?” 顾乘风已认出这黑衣人是他五师妹苏荣,凑近她左耳,笑道:“我还没问你是谁,你倒问起我了。” 苏荣大喜,喊了声:“师兄!”顾乘风担心她吵醒住店的其他人等,忙解开定身咒,示意她小声些,这便将她领回自己的房间。 苏荣一进屋便跳上桌,捻燃身旁的油灯。顾乘风合起房门,到榻边坐下,问:“你怎么跟来了?” “我如何不能来?”苏荣摘下面罩,两条腿绞在桌边,抖个不住,“再说了,就许师父遣你下山,不兴她遣我下山吗?” 顾乘风哭笑不得,说:“若当真是师父遣你下山,你何必鬼鬼祟祟,作这身打扮?” 苏荣狡黠一笑,答道:“我偏欢喜这般打扮,师兄管得也太多了些。” “你倒说说看,师父遣你下山作甚?” “她老人家遣我下山,自有要事,我怎能随便告诉你?” 顾乘风长叹一声,就势躺下,说:“既如此,我便睡了。” 苏荣本指望师兄把床榻让与她,这当儿顾乘风倒头便睡,她不想自讨没趣,只好在席上将就了一宿。翌日天不亮,苏荣还睡眼惺忪,顾乘风早梳洗完毕,要继续赶路了。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一片市集。途经一家面铺,顾乘风点了一碗面,苏荣也随他点了一碗。二人坐定,顾乘风笑问:“昨晚你不是说,师父遣你下山有要紧的事吗?你还跟着我作甚?” “谁说我跟着你了?顺路还不成吗?” 顾乘风摇头道:“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私自下山,当心她罚你去天池焦明阁闭关思过。” 苏荣拿起筷子把玩,说:“我就不信,师父要罚我,师兄不帮我求情。” “我就是替你求情,师父也未必肯饶你。” “师父饶不饶我是师父的事,你若不帮我求情,真真是没良心。” “你倒说说看,我如何没良心了?” 苏荣撇嘴一笑,说:“长白山和丹霞山相隔万里,我陪你去,路上总有个照应。你若不领人情,可亏了我们同门一场。” 苏荣这番话,说得顾乘风心悦诚服。他抿嘴笑了笑,看着苏荣右眉梢那颗朱砂痣,一时出了神。按重明观的规矩,弟子不得师遵是不许下山的。苏荣上回下山还是五六年前的事,也难怪她这次憋不住,要偷偷跟来。修行之苦,非修行者不能明了,尽管凡尘俗世里人人都道神仙好,愿意上山修炼的,却寥寥无几。单说重明观吧,入门的弟子没有哪个不是苦命人,要么父母双亡,要么遭人遗弃;双亲健在,生活无虞的人,对于得道成仙这种事,并没有多大的热情。 若非突遭变故,苏荣是绝不会上长白山修行的。她出身官宦之家,父亲位至州牧,兄长在军中任职,本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然而北魏新帝登基,苏家成了党争的牺牲,落了满门抄斩的大祸。幸得乳娘相助,苏荣才逃出生天,躲在荒林中,受尽苦楚。那日顾乘风和两个师妹下山采药,遇着苏荣。顾乘风见她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自作主张带她上山去,半年后,她便入了师门。 苏荣虽自幼娇生惯养,却是个勤修苦练的孩子。这勤奋的劲头,一半是她天性使然,一半出自灭门之恨。修行最初的十年,她天天盼望来日闯入皇宫,取那皇帝人头。再过十年,她修为越发深厚,却对报仇一事丢了兴致。黄玉笙只当她道法参悟有了长进,对于凡俗恩怨看得透彻了些。道法的参悟略有长进是事实,看透恩怨却未必。苏荣所以打消了报仇的念头,是因为她那年下山,经过北魏皇城,看到了杀她全族的皇帝。那男人步履蹒跚,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观感,二十年前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是一星半点也寻不着了。这一瞬间的所见,抹去了苏荣久郁心头的仇恨。确切地说,是这皇帝老态龙钟的病容给苏荣带来了一种激烈的快感,比杀死那皇帝,取下他人头还要畅快百倍。时隔二十六年,再度飞越北魏皇城,眼前的气象比之当年并无分别。黛瓦粉墙依旧,楼阁亭台尤在,便是青石板路上的纹理,似乎也毫无变化。然而宫门外行色匆匆的大臣、后花园旁安坐于轿撵的妃嫔、聚在院墙边斗蛐蛐的年轻太监断不是旧人了。老皇帝十三年前已然作古,家仇酿过四十余年,竟比白开水还淡上三分,于苏荣,既在意料之中,又多少有些伤感。 第3章 鸠尤神剑3 过了北魏京城望都,再飞一日就到国境线了。如今天下三分,正好把仙界三派分在三个不同的国家;长白山属北魏,丹霞山属南淮国,昆仑山属西梁。这三国之中,西梁国力最强;北魏贫苦些,地界却是最大的;南淮国尚文,都城纪南更是文人辈出,诗赋书画极负盛名。 这天下三分之势已呈四百余年,虽然仙界三派各据一国,各国敬拜的国教尊神却未必是本国仙家的宗主。就说西梁和南淮国吧,本来昆仑白泽观奉道德天尊为宗,丹霞山玄鹤宫奉灵宝天尊为宗,西梁和南淮国的国教尊神却刚好颠倒过来,一个奉灵宝天尊,一个奉道德天尊。当然,在这四百余年三足鼎立的历史中,三国的国教尊神本来就是时时有变的。譬如西梁,三百年前也曾拜道德天尊为国教尊神。后来广成大司马叛变,另拥新君,除去皇都上尹城,国家被分成十二个藩地,大司马亲信各封藩王,这一君多王的局面从而延续至今。既改了制,原先的国教予以废除也顺理成章,上尹城太庙的道德天尊便在二十年后换作灵宝天尊了。可是话说回来,不管国体怎样革新,国教如何变化,人间的烟火气从女娲造人为始,便遵循了最质朴的逻辑和规则。国事再大,大不过吃喝;家事再小,小不过皇城。 南淮国到底多了些南国风韵,街道、房屋秀气而规整,就连京城纪南也透着一股子小家碧玉的气息。顾乘风和苏荣飞了整整两日,这才进入丹霞山地界。 顾乘风曾随师父多次造访丹霞山,那层叠的赤砂岩于他算不上稀奇,苏荣上次来丹霞山还是二十年前,远眺绿林红石相间的奇异景致,不觉惊呼“师兄你快看”。顾乘风自西向东扫一眼,却见一处密林中隐隐闪出绿光。他指给苏荣看,问:“你可见那片磷光?” 苏荣凝神望去,道:“看是看见了,许是散仙在那里修炼?” “若是散仙修炼,必有五彩霞光护体,怎会是这般景象?我看是有妖怪作乱。” “丹霞山是仙家地界,这里又不是凤鸣谷,妖怪怎敢在这里作乱?” 顾乘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阴阳本一家,正邪本同源。天罡之炁虽是邪魔的克星,若那邪魔参透了炼化天罡之炁的法门,便可借天罡之炁助他修炼妖法魔功。一日顶十日,一年顶十年,你说他敢不敢?” 为谨慎起见,二人隐去肉身,化在各自的法器内,悄悄落在那绿光近旁的灌木中,这才现身。妖气弥漫,直往顾乘风和苏荣鼻孔里蹿,二人相视,断定那妖气的源头,拨开枝叶,朝那边挪去。这一方树高百尺,虽值正午,走在林间天光却比傍晚时分还暗。那妖气时浓时淡,越靠近,绿光也越发明亮,到那妖怪跟前,妖气反闻不出来了,却见一个面色煞白、绿发如索的妖女正闭目盘坐在一枝树丫上练功。两男一女被妖女绿发卷在半空,动弹不得。这三人皆作道童打扮,中了妖法,一个个面如死灰,随妖女运息行气,周身抖个不停。 不等顾乘风盘算攻敌之计,苏荣已纵身向那妖女飞去,同时放出白龙剑,欲以剑气割开那妖女的长发。妖女并不睁眼,只探出两股发辫,一股直逼苏荣,一股应付白龙剑。这两股发辫都有碗口那般粗细,来势汹汹,快比闪电。苏荣正要运气劈开袭向自己的发辫,却被顾乘风扑向一旁,引到远处一枝树丫上。 “这妖怪道行平平,修为却不浅。”顾乘风低语,“你若劈她头发就上当了。” 顾乘风话音未落,那股发辫已探到近处,另有七八股发辫紧随着,自妖女那头冲将而来。发辫绿光烁烁,好似一条条巨蟒盘绕林间,呼啸声不绝于耳。顾乘风拽着苏荣,飞身向右,绕着几棵大树飞,将那几股发辫甩在身后,再朝那妖女疾飞去。二人飞抵那妖女的所在,绕到她身后,刚要一齐出掌攻她命门,那妖女头颅忽然急转,面朝二人,随即双目圆睁,两股煞气自瞳仁射出。顾乘风眼疾手快,推开苏荣,再释天罡猎月檠吸去煞气。为保真元,顾乘风和苏荣各栖一枝树丫。天罡猎月檠吸完煞气,顿时通体朱红。眼见两股发辫再从那妖女头上探出,向二人袭来,顾乘风将真元运至双肩,以金刚指诀射出,直达天罡猎月檠。那法宝受真元炼化,红光迸开,将顾乘风和苏荣护在其中。妖女发辫一触及红光,都像着了火,哧溜溜化作灰烬,散在林间,形成薄瘴。顾乘风再施阳雷指诀,将天罡猎月檠推向那妖女的所在。妖女飞身逃遁,顾乘风紧追不放,苏荣索性跳上白龙剑,跟在顾乘风身后。 飞去不足一里,那妖女抱住一棵大树,陡然回身,以连环掌急攻天罡猎月檠。她掌气刚猛,落在红光之上,弹起道道涟漪,却未能破天罡猎月檠的法力。如此,她又掉头飞遁,在林子里兜了个大圈子。顾乘风担心这般拖着,那三个道童挺不过去,遂凝聚真元,默念金蝉咒,再将体内五行之气运至廉泉穴、经云门、膻中、灵台,下至命门穴。霎时间,天罡猎月檠红光内缩,化成一把金伞,要将那妖女收进去。妖女头颅回转,口吐绿焰、眼放绿针,企图燔毁金伞。顾乘风忙施五岳指诀,将真元由丹田提至中冲穴,朝金伞发一抹白光,使它旋转起来。苏荣见状,也以五岳指诀从旁相助。那金伞得了两股真元,转得飞快,将妖女的绿焰绿针统统挡回去。妖女为绿焰所伤,大喝一声,随即自断发辫,放开了三名道童。见那三人自半空坠落,顾乘风和苏荣忙撤去五岳指诀,同施三山诀,将真元化作黄白剑气,由少商、商阳、少冲三穴射出,在三人身下织出一张大网,兜住他们。再寻那妖女,她早趁机遁形,不知所踪了。 顾乘风收回天罡猎月檠,飞向那三名道童,并将真元推向双手双足,行七宝骞林指诀,施展落英神功。落英神功是重明观一道移形换影、分身聚力的法门,分九重境界,一重可聚水成冰,至九重修为便可呼风唤雨、磊石成山。顾乘风仙根极深,才修行七十二年,已将落英神功练至三重,便是他师父黄玉笙,才至四重境界。神功既出,那三名道童旋即腾空,同顾乘风相向而来,稳稳地落在草地上。顾乘风和苏荣先后落在他们身旁,察这三人气息,全细若游丝,好在真元尚存,保得住性命。 “这三人看起来是玄鹤宫的弟子。”顾乘风对苏荣说,“他们中了妖毒,而且这妖毒已深入五脏,凭你我二人的法力恐怕吸不出来。” “那该如何是好?” “只能先为他们调真元,将妖毒封在胸背大穴内。妖毒不入印堂,他们是不会有事的。” 言毕,顾乘风行八卦指诀,自丹田提两股真元,入两臂,汇于双手掌心。苏荣也要运功,顾乘风却道:“你修为太浅,当心被妖毒伤着!”苏荣听他这样说,只得卸下真元,立在一旁干看着。顾乘风掌心两股真元缓缓流出,淌在那三名道童间。少顷,三名道童浮立而起,面朝顾乘风,神智稍有恢复,口吐恶血,眉头紧锁。一炷香的功夫,那三名道童神色舒和了些,顾乘风这才收纳真元,长吁一口气。 顾乘风额头上大汗淋漓,苏荣上前,拿衣袖为他拭汗,说:“你跟他们又不相识,何必费这许多真元保他们性命?” “同是仙家弟子,你我与他们相遇,也算缘分。方才我若不封住他们体内妖毒,不出一刻,这三人的仙根便废了。就算性命无虞,他日能否修行,怕是做不得指望的。” “我看你是逞能。你自己道行还不足百年,跟那妖怪斗法,你已折损真元。我还是觉得量力而为比较稳妥。刚才见你嘴唇发紫,我真担心你压不过妖毒哩。” 顾乘风哈哈一笑,说:“我自有分寸。” 二人休息片刻,苏荣便把白龙剑炼化成一道长达一丈的剑气,托住那三名道童,飞上天去。她和顾乘风则跟在后头,不过半个时辰,已飞抵玄鹤宫。 玄鹤宫建在丹霞山驼峰岭上。山门巍峨,中央大门顶额上写着大篆“玄鹤仙宫”四字,两侧附联“黄道中来,九渠五沟送六面白鹤;仙门此去,三峰六岭迎八方仙君”。两扇小门的楼瓦上各立一只白身黑尾的桃木仙鹤,左边那只引项高歌,双翅开展,右边那只单腿伫立,回头眺望。过了山门,是一条长而陡的踏步,两侧白兰花开,一路芳馥扑鼻。踏步尽头另立一座独门石牌楼,祥云舞鹤、流水桃花自基座而上,覆满了牌楼。牌楼后头有一方开阔的平地,兰草、地钱、毛蕨铺成一片,乌压压的。飞过这片平地,后方谷底便闪出五座楼宇,烟雾缭绕,仙音弥漫。 院墙爬满藤蔓,依稀透出朱红漆色。正门进去,偌大的庭院内有一面八方池塘,一口紫铜香鼎,却无花木亭榭,略嫌冷清。迎门大殿通体灰黑,瓦片泛出银光,太阳一晃,鱼鳞似的,门额悬匾,上书“清风殿”三个大篆字。顾乘风和苏荣报过名姓,守门弟子开了正门,掌门天枢道长和天权、开阳、瑶光三位道长,以及天枢道长的弟子张松年和翁绍泽便迎上来。 六名弟子将那三名道童抬到院内,天权道长屈身,查看那三名道童的面色,再以掌气探其内伤,对天枢道长说:“无碍。”旋即转头,对顾乘风和苏荣说:“多谢两位师侄以真元相救,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应该的。”顾乘风道。 天枢道长命人将那三名道童抬入内室,这便迎顾乘风和苏荣入大殿。殿内陈设简洁明了,非黑即红,厅堂正中供奉着灵宝天尊。殿左有十来弟子打坐修行,殿右摆了两把琴,铺了一张未完的工笔画,画边有一支长笛。想必方才那仙音便是从这里传出的。众人落座,苏荣望着那两把琴,笑问:“敢问四位师叔伯,谁人抚琴,谁人吹笛,谁人作画?” 天枢道长捋须道:“让两位师侄见笑了。抚琴的是开阳、瑶光两位道长,吹笛的是我,作画的是天权道长。” 苏荣说:“南淮国当真是地杰人灵,我们长白山,可没有这等雅致。” “不过落得清闲罢了,哪谈得上雅致?”天权道长说。 “师伯过谦了。”顾乘风道,“我们方才刚入山门便听笛琴和鸣。琴声一清一浊,似一对仙鹤欢唳不止。笛声驰缓不定,又似鹤落云霞,翅舞东方。若非得道剑仙,哪有这般仙逸的境界?我没猜错的话,方才几位师伯师叔所奏曲目,应该是《虹贯九霄》吧。” 天枢道长笑道:“师侄好耳力,方才我们合奏的,正是本门祖师紫云老祖谱写的《虹贯九霄》。” 苏荣道:“师父说过,《虹贯九霄》为仙家神曲,今日得听此曲,果然是妙不可言。我听说人间有个琴痴,乃高渐离的传人,琴技出神入化,琴曲更是玄妙至极,可令枯木起死回生。我想凡人乐痴,若能听一回《虹贯九霄》,便死而无憾了。” 玄鹤宫诸道皆笑开了。天枢道长对苏荣说:“你这妮子真真俏皮,不怪你师父二十年前来我们丹霞山赴擒魔大会,别人都不带,却独带你来呐。”天枢道长又扭头对顾乘风说:“按理说,这是你初听《虹贯九霄》,你又何以断定我们方才所奏正是此曲呢?莫非你也精通音律?” “音律之道何其艰深,晚辈不识音谱,粗通都远着。方才的确是我初听此曲。不过师父曾说,这《虹贯九霄》不同于凡曲,琴笛和鸣之间自有一股仙门气象,若以真元演奏此曲,更是威力非凡。方才几位前辈合奏此曲,虽未动真元,却将仙鹤群舞、彩虹贯日之象展现无遗。我正是凭这曲子的意境猜出来的。” 天权道长叹道:“你道行不足百年,又未精通音律,才听一段便能参透这仙曲内里乾坤,看来师侄除了仙根卓绝,恐怕仙缘也非比寻常。” 顾乘风赧然,苏荣抢道:“我听师父说,我们仙家修行者,最要紧的一个是仙根,一个是仙缘。我师兄入门十二年便收服了本门至宝,若单论仙缘,在我们重明观,也只有玉和仙姑可与师兄相比了。加之我师兄勤修苦练,修为早胜了我师叔许燕飞,只是受限于道行,法力尚有不足罢了。” 天权道长恍然,对顾乘风道:“原来如此。刚才我拿掌气探那三名弟子内伤,便觉他们体内有一股至阳真元,脉息遒劲有力,以你二人年纪和道行,不该有此等修为。才几年不见,想不到你修为又有此等精进。” 天枢道长问顾乘风:“不知师侄可否见到伤我弟子的邪魔?” “是个女妖,以发辫吸取真元。”顾乘风答道。 “可是浑身绿气?”开阳道长追问。 顾乘风直点头,天枢道长起身,踱步道:“都怪我当年一念之仁。想来是那只绿荧蝶修得人形,这便害起人来了。” “绿荧蝶?”苏荣道。 “五十年前,这孽畜在丹霞山外以妖毒害人,被我收服。彼时,她蝶身未褪,求我可怜她百十年道行。我嘱她日后向道,不可再练魔功,便放了她一条生路。没想到如今她人形得成,竟变本加厉,上丹霞山害我弟子。”天枢道长说,“也怪我那三名弟子。平日里我便多番交待,要他们行大道进出丹霞山。他们爱贪近路,非打北面走捷径。如今让他们吃点苦头,长点记性也是好的。” 大殿内众人闲扯一通,用过晚膳,苏荣由瑶光道长领去厢房休息,顾乘风则随天枢道长入偏厅议事。偏厅不及大殿气派,入门正对一副工笔松鹤图。左面一桌三席,立一面画有百鹤图的四折屏风;墙上字画各有风韵。右面牵着黑帷幔,帷幔后头有一方竹榻,榻上摆着竹几和一鼎香炉。天枢道长把顾乘风请上竹榻,为他倒茶,又将一支产于通幽谷的云檀点上,丢进香炉中,与他相对盘腿而坐。 “师侄不远万里而来,想必是有要事吧?” 天枢道长开门见山,倒省了顾乘风的心。他嘬一口茶水,道:“师伯爽快,既如此,我也不啰嗦了。我此行是为玉衡道长而来。” 天枢道长捋顺问:“你找玉衡,所为何事?” “有一件事,我要当面问他。”顾乘风微微一笑,接着说,“方才用膳只见师伯您、天权、天璇、开阳、瑶光五位道长,不知玉衡道长可在山中?” “实不相瞒,玉衡两年前便不辞而别,只留了一封简信,说他兄弟尚在人间,寻他兄弟去了。” “那么,师伯可曾寻到他法器所在?” 天枢道长摇头,叹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通幽谷有一件法宝,叫作十方晷,是紫云老祖以谷底一块奇石打磨而成的石镜。这面石镜可探八方物像,也可观过去未来。玉衡师弟两年前修为突进,在通幽谷收服了这件法器。他以十方晷得知他兄弟尚在人世,这才下了山。这宝贝既可辨影觅物,便有遁身匿形的本事,凡收此宝者,都得了十方晷的庇护,寻常法门是找不到的。我曾以通天幻形大法寻到游龙剑和辟邪凌的踪迹,可是不久便寻它们不到了。我竟不知,究竟是玉衡师弟炼化他那两件法宝,纳入十方晷中,故意避开我的法门,还是他遭邪魔所害,法器都受了禁制。” “那师伯可知,蒋师叔的兄弟究竟是什么人?” 顾乘风这一问,倒把天枢道长难住了。他只知玉衡道长蒋善之三百年前家破人亡,胞妹蒋秀之落水溺亡后,他与亲弟弟蒋义之走失,后侥幸遇上济航真人,这才上山入门,修为小成便升作入室弟子,成为丹霞七杰之一。入门近三百年,蒋善之对弟弟鲜有提及。一个七岁小儿流散于乱世,活下来的机会本就不多,就算活着,茫茫人海,又从何寻起,便是百八十年后在人间找到线索,恐怕他也不在了;天枢道长如是想,便觉得玉衡道长平日里不提他这个亲弟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现在顾乘风为玉衡道长不远万里而来,天枢道长细细回忆,又不免生出疑惑了。 玉衡道长自入门以来,话虽不多,对于玄鹤宫大小事务是极其上心的。然而七十三年前太和山一役之后,他脾性大变,为人也日渐冷漠了。天枢道长一向认为,玉衡道长是因为遭迷仙诀所困伤了心智,这才性情大变。这会子他却怀疑,七十三年前太和山一役,兴许另有文章。可是那件事与眼前的后生有没有关联,天枢道长是猜不透的。他既担心这两件事关系甚密,不小心毁了师弟的名声,又担心这两件事本无关系,硬生生叫自己弄复杂,还担心这两件事有些许关系,若不加以厘清,日后难免误会。再说七十三年前太和山一役,实在疑点重重,倘能从顾乘风身上探出些信息,玉衡道长性情之变总算能找到合理的解释了。 思来想去,天枢道长顺势将话题引向了七十三年前太和山那场仙魔战。顾乘风有些吃惊,他自然明白,天枢道长引出这个话题,多半是对某些事情起了疑心,谨慎些总不会有错。天枢道长见顾乘风防着他,不禁苦笑,长叹道:“当日我师父收玉衡入门便说过,玉衡虽与仙家有缘,命中却有两大劫数。上次太和山一役是他第一个劫数,这第二劫,怕与他弟弟有关。” “师伯何出此言?” “玉衡这个弟弟既然还在人间,定是修行之人。然而仙家只有我们三派,你们长白山自赤焰老母开宗,历来仅收女弟子,你是唯一一个例外。他弟弟若在昆仑山上,他直言便是,何必偷偷下山,不让我们知道?何况我以通天幻形大法在昆仑和天山都找过数遍,并未发现他的行踪。当然,他弟弟若修为深厚,也可能已化作散仙。可玉衡道行不足三百年,他弟弟的道行只少不多,就算他弟弟天赋异禀,两百多年道行也绝不可能炼成散仙。我想——”天枢道长喝下最后一口茶水,说,“我想,他弟弟八成是入了魔道,玉衡自知正邪不两立,所以偷偷下山寻他,打算引他入正途。” “您是担心玉衡道长的兄弟对他不利?” 天枢道长放下茶杯,说:“我师父飞升前再三叮嘱,要我护好几位师弟师妹。他尤其不放心玉衡,因为玉衡命犯危月燕(笔者注:危月燕为北方七宿之一)、心月狐两宿,在我们丹霞七杰中,命途最是凶险。当日荧惑大冲,我本来不想带玉衡前往太和山镇魔。可那几日,你天权、天玑两位师伯正在闭关修炼,不可妄动真元。你天璇师伯在九十八年前那场仙界百年之期,为丁贤梓所伤,损了些许仙根,当日仍在养伤。至于你开阳、瑶光两位师叔,论修为远不如你玉衡师伯。除了玉衡,我也实在派不出更好的人了。想来,那一劫玉衡是无论如何躲不开的。不过今日贤侄既来寻他,或许你是他命中的救星也未可知哩。” 顾乘风喃喃念着“危月燕”和“心月狐”,天枢道长见状,问道:“你可想起什么?” 顾乘风支支吾吾,说:“这倒没有,只是连日赶路,有些乏了。” “既如此,你便早点歇息。”说罢,天枢道长将顾乘风引出偏厅,再吩咐弟子领他去厢房就寝,这便回丹房炼化内丹去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天枢、天权两位道长带上张松年、翁绍泽、顾乘风、苏荣飞去通幽谷。通幽谷位于驼峰岭西北,长而窄,蜿蜒如蛇,凹在两座山峰之间,两峰各名五子岭、七星岩。飞在云中乍看那通幽谷并不觉得稀奇,是一条墨绿的带,间或杂以鹅黄色花丛,谷底稍有云烟,淡薄如丝,好似人工点缀。众人降在七星岩顶,苏荣左右张望,好奇得很,问两位道长:“这就是我们仙界的法宝圣谷?我怎么觉得平平无奇呢?” 天枢、天权相视一笑,再同时发功,以真武指诀散出两抹红光。那红光所到之处,绿叶都闪出银斑,枯枝都发了新芽。才一眨眼功夫,花朵、蜂蝶便铺满了谷底。苏荣啧啧称赞,顾乘风头一回见识通幽谷的真面目,情不自禁地笑着。天枢道长对两位弟子说:“松年、绍泽,这六十年你们俩修为也有了些长进,你二人且入谷一试仙缘。”张松年和翁绍泽拜谢师恩,这便化作赤青两道剑气,飞下七星岩。他们沿山谷而行,绕过一道大弯,匿在一片花海里了。天枢道长对顾乘风、苏荣说:“昨日我玄鹤宫弟子幸得两位师侄相救,这才保住仙根。我们玄鹤宫也没什么好答谢你们的,独独这通幽谷里法宝众多。所以我跟天权道长商议,让你们入谷。” 天权道长笑道:“至于你们能不能收服法宝,能收服怎样的法宝,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救死扶伤本是我们修道之人分内之事。何况我们仙界三派本是一家,两位师伯不必如此见外。” 顾乘风话音未落,苏荣便抢道:“师兄,既然师伯盛意拳拳,你这般拒绝,那才见外呢。” 天枢道长说:“想当年,我赴师命前往北魏,上长白山求取拨云谷中的漪波泉,归途上遇到一阵妖风,陷入魔阵,险些丧命。幸得一位前辈散仙相助,我才逃出生天。这位前辈不是你们重明观弟子,却自称是长白山人氏,与你们开宗祖师赤焰老母有些故交。除救我性命,他还授我四象弥天幡、一道玄冥太乙咒。我既得长白山这位前辈仙恩,这许多年都无机会报答,如今你二人救我弟子,我准你们入谷收服宝物,倒是上天成全我报恩之心哩。” “原来师伯与我们重明观还有这般渊源。”苏荣咧嘴笑着,对天枢、天权二人拱手道,“既如此,那晚辈谢过师伯了。” “你们快入谷吧”天枢道长说,“切记,在谷内须顺势而行,莫要逆势而飞,否则有性命之虞。” 顾乘风、苏荣遵照两位道长的嘱咐,化作两股剑气,依张松年和翁绍泽的路线,钻入通幽谷底。七星岩上一丝微风也无,怎料钻到谷底,却有一股软风由西向东吹来。风中夹带浓郁的花香,拂过肌肤,先凉后暖,再由暖转凉,如此反复,实在稀奇。二人索性卸去真元,全凭那软风推行,在半空滑着,穿过湖海般茂密的花朵,朝东北向行进。飞了一炷香的功夫,花朵渐稀,谷底两旁露出火红的岩石。那岩石都闪闪发光,好像敷了一层薄金粉,只是那金粉迸发金光之外还会忽闪青绿光点,乍看去竟分不清它究竟是何颜色。苔藓和蕨见缝插针地生在那闪光的岩石上,从其色泽和形象看,绝非凡品;有五彩的,有灰白的,有鹿角状的,也有恍如人眼人手的。 再飞一段路程,便看见花朵间有闪电涌动,岩石之下隐隐显出蓝黄两色光芒,在岩石上窜来窜去,极不安分。霎时间,几股蓝光在岩壁上汇聚,凝成一颗蓝色光珠,冲向顾乘风的印堂。顾乘风忙由丹田上提真元,炼化体内那颗蓝色光珠,再施五品莲花印,把它禁在右手五指正中。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即将出谷,一丛橙黄花海内突然紫光凝聚,跳出一颗淡紫色光珠。苏荣以为这是她收服的法宝,正打算运功,却见那光珠直奔顾乘风,自他印堂纳入,经炼化,聚于五指正中,与先前那颗光珠几乎融为一体。 二人出了通幽谷便掉头往回飞。顾乘风将两颗光珠藏在掌心劳宫穴,苏荣不无艳羡,说:“也难怪神霄和合阵总是练不成,看来我不止仙根浅,连仙缘也比师兄差远了。” 顾乘风笑道:“师父说过,我们修行之人不可贪慕法器。若道行不足,法力太浅,提前收了威力太大的法宝,有真元逆行、走火入魔之险。你并非仙缘浅薄,只是法力有所缺失,时候未到罢了。” “你莫劝慰我了,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张松年和翁绍泽飞得不紧不慢,他们前脚刚落地,顾乘风、苏荣后脚便到了。天枢、天权两位道长笑脸相迎;天枢道长扫过四位晚辈,问:“你们各自都有什么收获啊?” 张松年和翁绍泽相视一笑,分别自百会、少冲两穴引出法器,托在手中,一个是银光闪闪的槽锁,一个是通体乌黑、长约一尺的石锤。天权道长笑道:“松年果真仙缘深厚,你得的宝贝是你师祖入门以后收服的首件法宝,叫作三光离魂锁,专门禁制邪魔法力。” 天枢道长上前一步,指着翁绍泽手上那件法器,说:“绍泽,你收服的法宝叫作燔天锤,至阳至刚,既破邪魔真元脉息,又可助你内丹修行,是本门比卦法宝中数一数二的圣物,比你的凌天剑威力要大上许多。” 第4章 鸠尤神剑4 苏荣见张松年、翁绍泽皆有收获,不禁叹道:“看来就我什么也没有呀。” 天权道长甩开拂尘,对苏荣说:“你想要什么法宝,但说无妨。” 苏荣一时说不上来,支吾着,答道:“法宝岂是我想有便有的。” “你既收了白龙剑,仙根定在兑卦。我们丹霞山上八十余众,独我一人仙根属兑卦。这便是你我的缘分。”天权道长说着话,开始摇动拂尘,挥出一轮月白罡气。右手指节稍松开,那拂尘便缩入他掌心。他就势行玄武印,一股真元便化作九缕青烟从他手背溜出,被那罡气吸进去。眨眼功夫,那轮罡气缩成一颗光珠,悬在半空。天权道长再行三清指诀,光珠便直奔苏荣眉心。苏荣凝息运气,在膻中穴将那光珠炼化,再运抵右手,这才显出真身,是一轮九齿金环。 苏荣掂着金环,问天权道长:“师伯,敢问这是什么法宝?” “这法宝叫作千叶九心环,由本门祖师紫云老祖采通幽谷底灵气饱满的金石,在凤鸣谷外以地煞之炁煅之;亦正亦邪、变化无穷,擅化妖气毒瘴。如今我把这法宝送给你,寻常邪魔的阴毒瘴气,再伤不得你分毫了。” 苏荣大喜,拜谢过天权道长,问顾乘风:“师兄,你也让我们看看你得了什么宝物吧。” 天枢道长已看出顾乘风收服了两件法器,捋须道:“真是后生可畏。你一人收二宝,仙缘如此丰厚,甚是罕见。” 顾乘风羞赧地抿嘴一笑,再定气凝神,将两件法宝由百会、神庭二穴引出。蓝紫两色光珠在半空显出法器真身,是一把宝剑和一挂流珠。顾乘风飞身抓住那挂流珠,再转身翻向宝剑,大跨三步,把宝剑握在手里。天枢道长看着顾乘风右手的宝剑,说:“这是无尘剑。”再看他挽在左手的流珠,说:“这是血影流珠。” “不知这两件法宝可有来历?”顾乘风问。 “无尘剑又叫无尘珪。当年颛顼来我丹霞山,在通幽谷底发现一块通灵的碧玉,便将其一分为二,一块裁作麒麟珪,一块裁作无尘珪。不久,这两块玉珪被一只大雕掠去,藏在不周山顶。九天玄女仙游至不周山,发现这两块美玉,遂驱走大雕,将麒麟珪化作一支玉簪,无尘珪化作一把宝剑,带上三十六重天。后来黑龙巨兽横行、兕虎神君作乱,九天玄女重回人间,与黑龙巨兽斗法之际,才将这一簪一剑遗落在通幽谷。” 顾乘风问:“这么说,无尘剑与师伯的麒麟珪是同气连枝的咯?” 天枢道长摇头道:“麒麟珪和无尘剑虽同根而生,却相互克制,是彼此为敌,阴阳不和的。” 苏荣性子急,指着师兄的左手,问道:“那这件血影流珠又是何来历呢?” “血影流珠本是我师叔苍霞老人自炼的法宝。这珠链上二十八颗玄珠都是五子岭东南一棵千年紫萝金香上结的果子。紫萝金香是我丹霞山一带的特产,叶、根都是上乘仙药,平素只开花不结果,一旦结果,三年后必死无疑。苍霞老人采得二十八颗果实,以胡须串结成链,再将它炼入血魄,足了七七四十九日,它才灵备神通,有了法力。” 天枢道长言毕,天权道长接着说:“这血影流珠,遇弱则弱,遇强则强,若与凡人对决,它便法力尽失。在我们丹霞山这许多法宝里,还未见其它法宝有这等本事。不过这法宝既为苍霞老人所炼,并非自然之造化,乃全卦之物,虽与你有缘,施用却需小心,恐为他人收归己用。” “这两件法宝如此珍贵,我何德何能,怎好收下?”顾乘风说。 天枢道长笑道:“你既得了这两件宝贝,正是与它们有缘。天意不可违呵。” 顾乘风、苏荣下山,是两天后的事,因为翌日骤雨狂风,天枢道长留了他们一日,顺道切磋两派法门的玄机。下山之际天色微熹,云层还厚着,飞出丹霞山,云开日现,又是一派清爽气象了。飞了一日一夜,过了邑州,二人飞入都城纪南地界。荒林渐没,农田逐现,耕牛、农人、牧童、草舍芝麻一般洒在苍绿的田野上。湖泊碎在农田之间,亮得耀眼,往往叫小树林围挡半圈。偶尔可见白鸟群起群落,在过于静谧的田园景象中,倒也添了些诗情。再往前飞,农舍密了,树林深了,田地失了规模,多冲一截,城墙和护城河就闪现出来。 城墙外已有繁华之景,农户挑来水果、粮食,摆在路边,星星点点。也有摆酒水摊的,也有摆小食铺的,旗旌招摇,好不热闹。民居都四角棱正,隐在树荫下,以小路为中心,一溜溜排下去。护城河玉带一般,困住青砖建起的城墙;城楼巍峨之气不足,清秀之色有余,青瓦紫墙红柱撑起双层结构,配着城楼下矮而窄的拱门,颇有些小气。目光越过城墙,那如流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屋宅、缓步穿行的马车轿撵、东大街数不清的红灯笼便将帝都气象分毫不差地铺展开去。 同为都城,纪南与望都单说城池景象,便大为不同。北魏大部夏短冬长,望都建于北魏腹地,自然脱不开北国特色。民居以夯土砌就,造型敦实,格局上大开大合,墙色素净而窗小,屋顶非黑即靛。至于街市布局,则横平竖直、规整肃穆,房子都坐北朝南,鲜有偏斜的。纪南的民居虽四角棱正,却因以竹木为料,显得轻盈别致。大户人家多建两层,小门小户的多建一层半。屋顶极斜,有铺红瓦的,也有铺青灰瓦的。墙面多有雕花,窗大门阔,讲究些的还要在门楣窗楣上凿些花鸟装饰。街市布局上看,南北两城门间拉出一根轴线,皇宫是压在轴线上的,然而其余街道并无规则,大路接小路,小路套巷道,从天上看去,好似凌乱的树枝铺了一地。房子半数以上坐北朝南,还有小半却因街道歪扭,做出妥协。不过歪歪扭扭也有歪歪扭扭的妙处,那股自然潇洒的劲头,毕竟不是望都可以比拟的。 “师兄,我听天权师伯说,你这次来丹霞山是为了找玉衡道长。你找他做什么?” 苏荣抽冷子问出这句话,顾乘风来不及细想,答道:“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仙界百年之期近了,师父差我来找几位道长商议对付白泽观,也不是特意为玉衡道长而来的。” “这便奇怪了。天权师伯可不是这么说的。”苏荣笑道,“你不说实情定有缘由,我不逼你。” 顾乘风扭头看她一眼,说:“你个机灵鬼,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瞒我也没用呀。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玉衡师叔不知去向,你可有头绪?” “哪有什么头绪?我连他是否尚在南淮国都不知道哩。”顾乘风长叹一声,朝纪南城北大街瞥去。这一瞥,白茫茫的蒸汽便从包子铺门前鼓进他的视野,热热闹闹扑成一团薄纱,漫过街上的人头,浸入对街烧饼铺的地界。余光里闪过一个快速移动的身影,顾乘风定睛看去,只见一名瘦高男子正挤过街心的人潮,高喊道:“抓贼啊,抓贼啊!” 向那男子的去路看,却见一个紫影左右蹿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全然辨不清。从那紫影的身形步法和罡气内劲看,该是白泽观法门。顾乘风腰身一转,朝低处飞。苏荣唤了声“师兄,你去哪儿”,随他降下去。 二人飞到离地三丈高处,那紫影突然加快速度,在人潮里蹿出七八丈,旋即跃上屋檐,遛往西南向。顾乘风穷追不舍,在屋顶上跳着、冲着。那紫影道行虽浅,却足智多谋,善用地形之便,跟顾乘风始终保持七八个身位。 追了两里路,顾乘风没了耐心,本想放出天罡猎月檠制服对方,正要运功,却对他新得的无尘剑威力如何生出好奇心来。于是他将真元运至右手神门穴,左手行剑指诀,自右手腕射出一道青绿色剑气。剑气飞上半空,现出剑形,向那紫影刺去。紫影左闪,顾乘风索性将无尘剑运到其身前,再一挥指,无尘剑便绕那紫影飞转起来,形成一只箍,困住那紫影。紫影被剑气挡住去路,现出真身,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子,穿一身锦服,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他朝高处飞去,顾乘风恐他逃脱,一步冲上前,行三山指诀,封住那孩子悬枢、灵台、大椎三穴。那孩子大叫一声,跌下来,重摔在一家当铺的屋顶上。 顾乘风收回无尘剑,与苏荣落在那孩子身前。那孩子抬头看他们,捂着左肘,嚷道:“你们两个坏人好不知羞耻,欺负我一个小孩子家。” “你为什么偷人家东西?”顾乘风问。 “你哪只眼睛见我偷人家东西了?”那孩子狡黠地笑着,说,“听你说话,该是北魏人氏。你可知栽赃嫁祸,在我们南淮国,是要刖足斩手的?” 苏荣蹲下来,抚那孩子的头发,说:“南淮国律法我们自然不懂,我只知在北魏,偷人财物倒真是双手不保。” 苏荣一年也出不了几回山,凡俗世事经验不足,只顾着说话,没留意那孩子嘴里的四枚毒钉。顾乘风眼疾手快,喝道“当心”,推出一掌,将毒钉打回去。那孩子中了毒,登时嘴唇发紫,双耳流出鲜血。顾乘风忙为他把脉,从他脉象推定,那毒针并不致命,这才松了口气,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我叫叶琮,住在尚书府。我父亲是兵部尚书叶长庚。”言毕,那孩子厥过去了。顾乘风行八卦指诀,输与那孩子几分罡气,这才将他背起,寻一条小巷跳下屋顶,打听了三个买卖人,总算找到了叶府。 大门口蹲两座石狮子,台阶有五层,深红大门矮而阔,一对奇大无比的青铜门耳上盘着两尾螭龙。大门上头,深灰斗拱托起靛青色挑山,黑色匾额周边雕有饕餮纹,圈住拿行草写的“尚书府”三个红色大字。院墙白里透灰,脊瓦朱红,将斜逸而出的翠竹衬得娇嫩欲滴。那院墙也矮得出奇,若非预先知道这里头住着南淮国的兵部尚书叶长庚,顾乘风和苏荣还以为这只是普通商贾之家的宅邸。 管家本应通传主人,得了命令再放顾乘风进府,见顾乘风背着少爷,赶忙将顾乘风、苏荣让进屋来,再命下人去请叶长庚来前庭会客。 尚书府进门有一方天井,天井三面引出三条道,通往不同的厅室。顾乘风背着那孩子,随管家穿过天井,绕开一座假山,来到前厅,将叶琮放在一把长椅上。下人斟茶的功夫,叶长庚已经赶来了。他长着一副中年面孔,浓眉细眼,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概;穿一身蓝色狐裘大氅,头发来不及整理,发髻略毛躁了些。主客行过礼,顾乘风三言两语说明事情经过,叶长庚未听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我误伤令公子,还未致歉,却不知尚书大人为何事而笑?”顾乘风问。 苏荣忙插了一句,说:“我师兄误伤公子不假,可是,若非公子使出暗器,他也不会自食恶果的。” 叶长庚踱到叶琮身旁,脱去他的鞋子,单拿指甲在他脚心一挠。叶琮眉心稍皱,憋着一口气,终于忍不住痒,睁开眼睛,嘻嘻哈哈地跳起来,坐在椅背上。叶长庚回身对顾乘风和苏荣笑道:“犬子顽劣,让二位见笑了。” “难道那几根毒针……” 顾乘风话没说完,苏荣便接过话头,甩着手指头,对叶琮说:“好呀,原来你在装神弄鬼。亏得我师兄还传了你几缕罡气。” “我这儿子,打小便调皮。”叶长庚请顾乘风和苏荣落座,自己也坐下来,端起茶杯,说,“琮儿自幼丧母,我公务繁忙,平日里由两个师傅管他。说起来,他惹是生非的性子,也是我这为父的责任。” 叶琮嘟着嘴,打椅背蹭下来,说:“父亲,我哪里惹是生非了?是这两个坏人冤枉我的。” 顾乘风笑道:“若当真冤枉了你,你又何必逃?” “我哪里知道你们是何许人?你们若要掳劫我,难道我任你们处置不成?”言罢,叶琮看着叶长庚,继续说,“父亲,你莫轻信这两个坏人。他们方才出手之狠,你可没见着。” 叶长庚嘬着茶水,并未理会儿子,对顾乘风和苏荣说:“看二位打扮和口音,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是长白山重明观的弟子吧?” 师兄妹二人对视,顾乘风抱拳道:“大人好见识,我们正是重明观的人。” “我虽不是修行者,对于仙界三派还是有所知的。丹霞山玄鹤宫以法宝和仙符着称,拜的是灵宝天尊。昆仑山白泽观以丹术、符阵、幡阵立派,拜道德天尊。长白山重明观则以法阵、神咒闻名,拜元始天尊。”叶长庚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说,“数十年前,我也拜过师,学了些玄门之术,不如——” 叶长庚拉开“如”字的尾音,双脚一蹬,化作一团青辉,扑向顾乘风和苏荣。二人转身闪避,各自化作剑气,冲出屋顶。叶长庚紧随其后,冲上去。叶琮拍手叫好,大声嚷嚷着,缩成紫影跟在三人身后。四人来到屋顶,各自现身。叶琮一屁股坐在正脊上,左手把玩一只脊兽,喊道:“父亲,打死他们!” 叶长庚一言不发,真元凝于双肩,振臂,行剑指诀。他退跃至半空,以真元为本,推出几股至阴至柔的罡气,再由剑指射出。可惜他道行太浅,那几股罡气威力平平,苏荣单以一招天池浣花手便轻松化解。叶长庚见状,将真元沉回丹田,自封膻中、天突、天池穴,再行观音指诀。却见他印堂处红光闪闪,还有一股绵长的脉息从他丹田处散向膻中、天突、天池诸穴。顾乘风对苏荣低语:“他真元脉息都出自昆仑山白泽观,可他所用法门绝非白泽观正宗。” 顾乘风话音刚落,叶长庚已化作一串火球,朝顾乘风、苏荣冲来。那火球颇有些法力,顾乘风因为轻敌,躲闪迟了些,衣袖被火苗灼到半寸。苏荣腾在半空,真元汇入右手中冲穴,弹出一股金色丝光。顾乘风歪嘴一笑,朝那丝光推去一掌,将丝光炼化成万千金芒,扎向叶长庚肉身幻化的火球。叶长庚避有不及,叫几根金芒刺中,顿时现出真身,抟身翻滚着跌到不远处厢房的屋顶上。 叶琮见父亲败阵,双手招成喇叭,对叶长庚嚷道:“父亲,你快使七煞珠对付他们!” 叶长庚摇头,自嘲地笑着,飞向前厅屋顶,对叶琮说:“你这孩子太不知天高地厚。”再转身,对顾乘风和苏荣行了个拱手礼,道:“两位仙侠法力无边,谢你们手下留情,给我叶某挽回了些许脸面。” 顾乘风回礼道:“尚书大人能有此等修为,在人间已属罕见了。” 叶长庚留二人用过午膳,便在花园一隅的八角亭内同顾乘风对弈,苏荣则从旁观战。下人送来葡萄、蜜饯和美酒,在石桌上摆了一溜。叶长庚要为顾乘风和苏荣斟酒,苏荣说:“我们修道之人是不饮酒的。”叶长庚笑道:“既如此,我便独饮了。” 三人畅谈了半个时辰,由天南聊到海北,由市井小民聊到宦海沉浮。醉酒的人各具特色,痛哭、大笑、悔不当初、沉默寡言,应有尽有,叶长庚却有一副优雅的酒品,无非多些话语,排开他那张微红的面颊,谁也看不出他已醉意沉沉。 喝完整壶酒,叶长庚命下人撤去酒具,叹道:“酒量大不如前呵。” 顾乘风笑着,放下一枚棋子,说:“大人,我有一言相劝,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适才你与我二人斗法,我发现你脉息虽出自昆仑,法门却来得邪乎。须知真元以脉息为本,脉息又以心脉为纲。烈酒迷乱心神,心神不定,则脉息不稳,脉息不稳则真元不固。昆仑白泽观的脉息极为阴柔,配合他们本派法门,自然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可是你法门不正,道行又浅,已有走火入魔之险,再饮烈酒,恐怕损及心脉呵。” 叶长庚摇头苦笑道:“我这个人生来好酒,若无美酒,便是做了大罗金仙,又有什么滋味?” “大人如此豁达,我也无话可说了。”顾乘风说完这句话,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只是我有诸事不解。” “什么事?” 顾乘风捡起棋盘上吃下的黑子,问:“南淮拜奉白泽观,大人生在南淮,长在南淮,为何修炼的却非纯正白泽观法门?而且,大人道行不深,却会施用白泽观上乘法门,似乎不合情理。白泽观中能教大人施用冰寒五行大法的,应该只有丁贤梓一人,可是他绝不会授你此法的。” “其实我的修行法门并非出自白泽观仙道,而是我远在西梁国的一位姨父所授。” “西梁?” “不错。我生在南淮,母亲却是西梁人氏。母家共三姐妹,我母亲骆玉颦排行老大,两个妹妹,一个叫骆玉兰,一个叫骆玉华。” “骆玉兰?莫不是法号莲香子的骆玉兰?” “正是。我这位大姨幼年得玄鹤宫天玑道长点化,九岁便上山修行。修炼了四十余年,却突然嫁了人,留在凡间。夫家在西梁国太岩城,经营一家医馆,名号叫善华堂。我幺姨骆玉华曾得世外仙人授法传道,与我父母一样,都是俗修者。她的丈夫是付千钧,人称冷面狐,我的道行法门便是他传授的。” “付千钧,冷面狐。”顾乘风嘟囔着,低声问道,“这名字好生熟悉。他可曾是白泽观正室弟子?” “他与白泽观的关系,我并不清楚。”叶长庚摆下一枚棋子,说,“其实我父亲当年是禁军统领,为避通敌之嫌,我母亲与我幺姨就是书信来往也少之又少。何况后来她们姊妹交恶,断了联系。日后我虽与这位姨母恢复了往来,到底生分了。那些年,西梁与我南淮倒处得太平,每隔两三年,我也能寻个机会去西梁探望两位姨母。只是四十多年前,我幺姨突然失踪,此后我只去过一回西梁,便再未离南淮半步,算起来,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付千钧可还在西梁国?” 叶长庚道:“我这位姨父乃西梁国师,自然身在西梁。” “原来如此。”顾乘风陡然想起这名字,道,“说起来,我跟这位国师还曾有一面之缘呢。” 叶长庚笑了笑,揪起一颗葡萄,喂进嘴,问道:“那么敢问两位仙侠。你们来我南淮首府,所为何事呢?” 苏荣扭头瞥着顾乘风,顾乘风回了她一个眼色,轻松地答道:“我们此行,为一个道长。可惜他不在山中。” “可有线索?” 顾乘风摇头。叶长庚继续说:“两位仙侠一身好本领,若能为南淮国效力,自然是我南淮国百姓之福了。” 苏荣说:“人间有人间法令,仙界有仙界的规矩。我们修道之人,对于凡尘俗世是一概不关心的。” “话虽如此,我却以为仙家正派应心怀悲悯。对于人间疾苦漠不关心,又怎堪正派仙名?”叶长庚一脸笑意,说得不紧不慢,“两位仙侠若不嫌弃,请在鄙府小住几日。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兵部尚书,能耐还是有几分的。二位既要寻人,又无线索,我愿全力相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顾乘风与苏荣相视一笑,拱手道:“若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寻到这位道长,在下感激不尽。” “不知这位道长是何身份?” “道长法号玉衡,姓蒋、名善之。他右眉峰处有一颗朱砂痣,瘦高身材,常用一把游龙剑,那把剑极易辨认,剑尖平钝,剑柄棱角分明,剑锋一面泛青一面泛红。他还有一样法器,叫作十方晷,是一面奇石磨就的八卦镜。” 叶长庚思忖着,喃喃道:“玉衡道长……我记得去年,睿王府中确有一位道长出没。” “愿闻其详。” “那时候睿亲王之子穆郡王身染恶疾,危在旦夕。有一位道长仙游至纪南城,一路应诊开方,传出扁鹊在世之名。睿亲王登门求医,才把他请去王府。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穆郡王果真病愈。我记得那位道长右眉确有一痣,身材细长,外貌倒是如你所述的。” 顾乘风大喜,问:“既然睿王认得这位道长,不知大人可否为在下引见?” 叶长庚笑道:“这有何难?明天是初五,晚上我和琮儿要去睿王府议事,你们随我前往便可了。” 睿王熊嘉树爱才,纪南城内人尽皆知。坊间盛传他有门客百人,其实王府上下豢养的邪魔、俗道,加之穆郡王的老师、书童,也不过五六十。睿王在府上专门修了个儒园,供门客和前来拜访的儒生居住饮食。儒园南堂有个大厅,可纳百人议事,坊间误传他门客过百,源头便在此处。睿王府内每月初五、二十定要邀多方儒生、亲信及玄门中人一聚,除了自家门客、外省儒生术士,还有睿王的三个亲信携子女参与,分别是叶长庚、朱弼文和常庭岳。 叶长庚少年时便投靠睿王,他可官至兵部尚书,跟睿王的提携襄助脱不开关系。朱弼文是御史大夫,任廷慰时贪赃遭人揭发,幸得睿王搭救,这才保住官帽,此后便跟了睿王,以门生自处。常庭岳出身魔界,却胆识过人、足智多谋,投入睿王门下便在军中任职,由都尉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大名鼎鼎的虎威大司马,军中地位仅次于国舅爷镇威大司马了。朱弼文无儿无女,常庭岳的弟弟常庭钧天生一副少年模样,朱弼文便收他做了干儿子。在顾乘风看来,常庭钧虽面色黝黑了些,单论长相,与朱弼文确有几分肖似。待叶长庚介绍完毕,他便低声回了一句:“说他们是亲父子,都无人怀疑哩。” 叶长庚微微一笑,说:“常氏兄弟野心勃勃,你别看他们现在跟朱弼文穿一条裤子,将来必有反目的一天。” 第5章 鸠尤神剑5 叶长庚话音刚落,一股浓香便由厅外袭来。顾乘风和苏荣都朝厅门看,却见两名紫衣少女打着紫色小灯笼将一位红衣女子引进大厅。那红衣女子戴一顶淡紫纱笠,步履轻盈,身后跟了四名素衣丫鬟。她走到常氏兄弟身旁,盘膝而坐,那股香味又浓了些。 “这香味浓而不烈,该是以上百草药调制而成的。”顾乘风说。 叶长庚刚要说话,却叫叶琮抢了话头:“这叫血魂香,草药是用了不少,可是单凭草药,你也调一份试试!” 苏荣说:“我闻这香,总觉得邪门。” 叶长庚对二人道:“这女子名叫常朝云,法号擎羊子,是常家小妹,擅用迷香,修为道行都远在我之上。我有一名家臣死在她手上,尸身无半点伤痕,五脏六腑却尽碎了,足见其修为之精。这血魂香的确是拿百余草药精粹调和而成,可是初调的香料非但不香,反而恶臭难闻。” 叶琮探着身子,接过父亲的话说:“他们常府把丹房建在花园底下,我曾溜进去偷过一钵初调的血魂香。那味道,只消沾上一星半点,是一个月也褪不干净的。比茅房臭多了。” 苏荣忍不住笑,问叶琮:“那如何才能把那奇臭无比的东西调得这般好闻呢?” “用壮年男子的血肉。”叶琮压着嗓门,说,“取七七四十九个壮汉的心,在丹炉中以九寒炽火炼化百日,直到金丹成形,便将那初调的香料投进去。只消半日,血魂香就炼成了。” 顾乘风和苏荣面面相觑。叶琮还要继续说话,大厅突然静了。通往内室的垂帘已经拨开,睿王大摇大摆走了出来,身后跟一名貌美如花的妇人。睿王着一身紫底金线绣花的深衣,戴一副通天冠;身后妇人着白衣,高高的斜髻上戴一支奇大无比的流云步摇。叶长庚凑近顾乘风的耳朵,道:“这便是睿亲王和他爱妃柳令如。柳氏为白夷女子,穆郡王生母病故后,她便由妾室升为王妃。你别看这柳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其实颇有些魔界修为,不可小觑。穆郡王生母之死,我觉得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郡王呢?怎不见他?”顾乘风压着嗓门,也凑近叶长庚说话。 “穆郡王成年后去了封地。睿亲王虽不舍得,奈何祖制如此,他也不能违抗皇上的圣意呀。” “那睿亲王自己怎么不去封地?” 叶长庚道:“当今皇上得以顺利登基,靠的是丞相李幼桓和睿亲王。三十年前先帝北巡染了恶疾,归途中宾天,留下太子和当今皇上二王争夺皇位。其时,纪南城以外半数兵权在常庭岳之手,还有一半,掌握在当时的镇威大司马谢涛手上。睿亲王收买了谢涛的两个亲信,将谢涛刺杀在军营。常庭岳趁乱发兵围住纪南城。当今国舅爷司马焱与常庭岳里应外合,生擒太子,废其封号,将他押在地牢,不久他便离奇病亡了。你想,睿亲王和当今皇上是同胞兄弟,他又对皇上登基有功,他想留在纪南,皇上怎好赶他回封地呢?” 二人低语的功夫,众儒生已经叽叽喳喳论起时事了,顾乘风心想,当年诸子百家争鸣也该是这般光景。说话的儒生虽多,依顾乘风看,有些真本事的只有两人,一个叫张必用,一个叫双阳。张必用是邑州人氏,开了一间私塾,在邑州也算得上名士。由于邑州紧挨着纪南,他又仰慕睿王,所以每月他必来纪南拜见睿王。双阳投靠睿王已有三年,在睿王诸多门客中,以才思敏捷着称,谈吐铿锵,舌灿莲花,深得睿王器重。可在叶长庚看来,双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叶长庚若非官居高位,顾乘风都要以为他如此评价双阳,纯粹是出于妒忌了。 “此人确有口舌之才,然而心术不正,再高的才气也是枉然啊。”叶长庚凑在顾乘风耳边说,“本来睿亲王广邀天下儒生,是为江山社稷、人民福祉。这个双阳却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大发忤逆之词已有多番。那些话若叫好事之徒传出去,岂不污了睿亲王一世英名?若为人利用,大做文章,睿亲王恐招大祸啊。” 方才听双阳所言,虽言辞激烈了些,顾乘风倒未听出忤逆之词。叶长庚这一提醒,他再联系张必用的话,竟也察出双阳言辞不妥了。譬如说到外省民疾,张必用认为,“纪南城集主干之旺,断枝蔓之源。国家大小事务全由皇城调度,却因为亲疏远近不同,失了公平尺度。故纪南富,邑、辉二城次之,边区贫苦。这是为臣之失,更是国制之憾。臣子食君俸禄,当尽忠辅政,以立君身。如今边区多逢天灾,怨声载道,圣名蒙尘,实乃佞祸。地方官吏好大喜功,瞒隐民愿民情,是为欺君大罪。” 双阳听罢,却哈哈大笑,起身道:“君不立,臣不端;吏不治,民不安。边区天灾,官吏瞒报固然有罪,然而一国之君不能明辨是非,轻信人言,这岂是为君之道?我听闻有个父亲,独断专裁,虐打成性。还听闻他有个儿子,凡事惯于撒谎,只为免皮肉之苦。为君为臣,比之为父为子,确有七分相似理。” 双阳才坐归原处,张必用便说:“既然君臣如父子,我倒有一问了。为人子的,哪个能选择父亲?为人臣的,哪个又能选择君王?我倒以为,臣不端,则君不立;民不安,则吏不治。既有恶父,为人子的更应仁厚诚实。我竟不信,这天底下有如此混账的父亲,会把仁善之子害死的。君臣之道,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双阳身旁有个儒生,叫杨沐白。他生了一张瘦长脸,由于缺乏笑容,看上去有些木讷。张必用话音未落,他忍不住起身,拿一种和缓轻柔的语气说:“读书人理应心怀天下。但是你可知,纪南城中读书人是不敢公开议论国事的?若妄议圣上,更是死罪。幸有贤德之士如睿亲王,纳我等为门客,论社稷大事,尽栋梁之才。这是我南淮国之福。听闻在西梁国,万民皆可品评国君,读书人各尽其能,实非我南淮国可比拟。我以为,国之根本在乎国制,可国制乃君主衣冠,绝非臣子可以左右。既如此,圣名蒙尘,又说什么佞祸呢?” 双阳笑着,待杨沐白言尽,补上几句:“适才张兄所言,有一点在下不敢苟同。古有石碏为社稷大义灭亲,父可诛子,子又为何不可诛父呢?若那父亲为害一方,儿子弑父,未见得不是造福乡邻哩。张兄说,子不能择父,我却以为,那父亲若有失德行,为人子的,不认这父亲也罢!” 此话一出,张必用即刻闭了嘴。顾乘风看得出,张必用所以沉默,不是因为他辩不过双阳,而是因为再辩下去,有忤逆之险。众人都看向睿王,睿王却哼笑道:“诸位所言都有道理。这一月来,边区灾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要解民疾,须治根疗本。本王且问诸位,若我南淮国今年的天灾发生在西梁国,单论治灾之道,比之我国,孰优孰劣啊?” 张必用起身道:“自然是西梁优我南淮国劣。” 常庭钧问:“为什么?” “此乃国制使然。西梁一君多王,县郡再偏远,也由藩王辖管自治。藩王于西梁为臣,于地方县郡却是君。若报喜不报忧或放任不治,百姓颗粒无收,将来是藩王自己的负担。我南淮国虽行分封之制,封主既无兵马也无财权,百姓是死是活,是富是贫,封王俸禄无差,辖地百姓疾苦与他何干?便是有几个如实报灾的,怕也只是诈些皇粮库银,趁机中饱私囊。如此,也不怪我南淮国天灾难治了。” 朱弼文许久未发言,听完张必用的话,此刻笑道:“张学士所言极是。俗世凡人,哪个又无私心?西梁国最近两百多年来繁盛不衰,我以为,与它这一君多王之制密不可分啊。” 双阳起身道:“我淮建国之初,也曾是三邦之首。学生以为,朱大人还漏了一条。” 朱弼文道:“且讲。” “我南淮国立业,奉灵宝天尊为正神,虽未行一君多王之实,却有王税之制。怎料三百年前西梁国广成大司马逼宫事成,掌了大权,十年后又对我们南淮国动了心思,扶廉王继位,废黜仁宗,我南淮国便废了灵宝天尊正神之位,改奉道德天尊。实暴治之始也!” 双阳说到“王税之制”的时候,叶长庚对顾乘风低声道:“这封王税,是我们南淮国的旧制。那时候封王不领俸禄,却有一项额外的权利,可在国税之中分出一半,据为己有。封王对封地的管理经营,皇上一概不过问。所以民富则封王富,民穷则封王穷。” 顾乘风说:“听来倒是极妙的。” “你有所不知。这封王税名义上是国税的一半,其实落到百姓头上,是一笔额外的负担。好比说一亩田地本来交三石粮税即可,可既然国税须分一半给封王,那么为了避免国库紧张,一亩地便收四石粮税,两石上国库,两石进了封王府。国泰民安的时节,这王税之制确能激励封王治郡理政,活络商贾经营。可惜后来战事连连,国库亏空,苛税越发多起来。税一多,自然民怨沸腾,谋反之势也蠢蠢欲动。廉王继位后,由其生母康庆太后摄政,如此,这王税之制才得以废止。” 对于人间政事,顾乘风本来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可听这大厅里儒生舌战,又得了叶长庚这细细的解释,他竟悟出些许门道来。而且正因为有了感悟,对多方的态度和立场,他也有了几分结论。儒生虽争辩得面红耳赤,其实就国制而言,他们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说来说去,南淮国的一切弊端都源于国制,多派的异见,无非是有人说西梁好,有人说北魏好,有人哪国都瞧不上。 常氏兄弟和朱弼文只是偶尔插上几句。常氏兄弟武将出身,言辞之才虽不及儒生,倒也一针见血。朱弼文发言,总有一股子无所谓的态度,语气轻巧,用词随意,一路听下来,很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力道。让顾乘风奇怪的是,除了跟自己耳语,叶长庚并不发表任何意见。他把叶长庚这置身事外的态度视为谨慎。于是一个问题由此而来,冲出顾乘风的嘴:“我有一事想不明白,睿亲王把这许多儒生招来府中妄议国事,岂不平白为自己惹祸吗?” “当今圣上疑心本来就重。虽然他夺下皇位全仗了睿亲王和丞相李幼桓,他一心提防的也是这二人。李幼桓居宰相之位,女婿梅嵩乃禁军统领,朝中小半大臣都得了他的提拔。南淮国兵权虽在国舅爷司马焱手上,奈何镇南、镇北、镇东三将都是常庭岳的老部下,若睿亲王与李幼桓联手,取圣上而代之并非难事。”叶长庚饮一口酒,接着说,“睿亲王无论在哪里干什么事,皇上都会疑心他与丞相私通联手。万一皇上疑心过了头,当真给睿亲王罗织个罪名,那也是极有可能的。睿亲王所以要留在纪南城,又所以要正大光明招募儒生,就是做给皇上看的。这些个儒生,虽有三寸不烂之舌,多数只是些不得志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在皇上看来,不足为患。双阳和杨沐白虽有魔界修为,却不与魔界拉帮结派,实在算不得人物。” “我懂了。睿亲王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堂堂正正地议论朝政,皇上反而放心。况且睿亲王在宫中眼目众多,他也不怕人家出卖他。” 叶长庚眯眼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常庭钧正好言毕归位,睿亲王便将目光投向叶长庚,问道:“叶大人,不知你对收复四城一事有何看法呵?” 叶长庚放下酒杯,起身向众人拱手道:“三百年前,因宫变内乱,我南淮国痛失六城,德宗皇帝登基之时国力衰弱,抗梁乏力,实乃形势使然。幸惠宗皇帝励精图治,收回五城。至先帝孝宗,又失三城。此国之大辱。下官以为,收复失地势在必行,但切忌操之过急。如今太平盛世,万民安居,两邦若轻易开战,苦的是百姓。况且国舅爷急功近利,虽统领军士二十余年,并无大战经验。若与虎威大司马出征,他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万一收地不成,反落了敌人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依你的意思,收复四城岂不遥遥无期?”朱弼文笑道,“圣上自登基之日起,便立志收失地,复我大淮三百年前的开国盛世。尚书大人瞻前顾后,实在不妥啊。” 叶长庚淡然应道:“圣上有宏图大志,是南淮国臣民之福。下官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一家之言。大人若有高见,我自然洗耳恭听。” 朱弼文并不搭腔,常庭岳起身道:“尚书大人既知道四城之失乃国耻,便不该说出方才那般话。在朝中为官,应解君忧、释君愁,岂有灭自家威风长他国志气的道理?镇威大司马虽无大战经验,到底是国舅爷。你又怎知两国开战,他定会中埋伏,落下风?既然皇上想收回四城,我们为人臣的,莫不该全力支持?都似你这般唯唯诺诺,如何成大事?” 叶琮有驳斥常庭岳的意思,刚要起身,却被叶长庚按住了肩头。叶长庚面带笑意,对常庭岳说:“将军说的极是,我受教了。”言毕,他行了个拱手礼,坐下来,再未发言。余众议论的当口,睿王朝叶氏父子和与他们同席的顾乘风、苏荣投来几个冷峻的目光。顾乘风总觉得,睿王的目光里夹带了几分杀气,他不能确定的是,这杀气从何而来,又指向谁人。很快,他就说服自己去相信,这目光中的杀气只是政治家的习惯,好像木匠手上的茧,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了。 儒生散去已入亥时。睿王和柳令如退回内室,叶长庚便领顾乘风、苏荣去王府偏厅,给一位管事几两银子,请他通传睿王,说要引荐两位仙侠。 他们在偏厅候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位管事便将叶长庚、顾乘风和苏荣引至书房;叶琮懒得去,留在偏厅。到了房门口,管事报了一声“叶大人到了”,这才推门把他们让进去。进门有一幅山水画,桌椅柜什都在左厢,临窗处设一面三折屏风,屏风上绘有百鸟朝凤图,设色浓艳,雍容华贵。顾乘风和苏荣虽是修行之人,见过睿王,该行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睿王和善地笑着,说:“两位既是仙侠,何必行此大礼。” 三人坐定,睿王命人上了好茶,这便直截了当进了正题。顾乘风说明来意,睿王点头道:“去年的确有位道长来王府,为我儿治过病。不过,本王问他法号,他并未告知,只说他在丹霞山玄鹤宫修炼。而且巧的是,他也是来纪南寻人的。” “可是寻他兄弟,名叫蒋义之的?”顾乘风问。 “是不是寻他兄弟,道长未明言,本王也不便细问。不过那道长形容,确与你描述之人极其相似。” “王爷可知那位道长的去向?” “道长医好我儿便告辞离去了,说是要前往北魏,再去西梁。” 顾乘风又问:“道长可曾透露其他细节?” 睿王思忖片刻,道:“我记得他说,他所寻之人道行颇深,用法宝搜觅,只能断其死活,不可见其行踪。” “道长用来寻人觅物的法宝,可是一面石镜?” “正是一面石镜。” 顾乘风喃喃自语:“是他,是他。” 睿王饮毕茶水,道:“不知仙侠急寻这位道长,有什么要紧事?” 苏荣道:“实不相瞒,这位玉衡道长的去向关系到仙界两派的存亡。” “恕本王孤陋寡闻,莫非仙家圣境也与凡间无异,总要争个你死我亡才罢休吗?” 苏荣道:“自三百六十五正神受封,此后四百余年,仙界三足鼎立之势渐成。数百年间,三派虽因正宗之争,稍有分歧,绝无一人有吞山灭派的野心。然而如今,昆仑白泽观掌门丁贤梓却妄想……” 才说出“想”字,苏荣便留意到顾乘风的眼神。她不确定顾乘风的意图,只好采取最保险的方法,转而道:“总之仙界比之凡间,并无大异。我二人寻玉衡道长,确有要事相议。若王爷有更多线索,还望悉数告知在下。” “这件事,本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言毕,睿王对叶长庚说,“叶大人,两位仙侠在你府中,你务必好生招待哩。” 叶长庚说:“下臣自当如此。” 谈话的当口,顾乘风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那面绘有百鸟朝凤图的屏风后面传出,初闻只辨出那是女人的体气,再运真元嗅探,顾乘风便判定那屏风后面藏匿的是柳令如了。他向苏荣递去眼色,苏荣顺他目光看向屏风,左右瞧瞧,回他一个不解的目光。重明观有一道以心传意的法门,叫通冥大法,境界有三。练到至高境界可在十丈内,将心音择人灌耳,再以心音起伏乱人真元;二层境界只能在三丈内将心音择人灌耳,亦无伤人的威力;一层境界法力最弱,三丈之内虽可心音灌耳,却不得择人的要义。顾乘风的通冥大法只破了一层境界,所以屏风那头究竟有何异样,他是不能以通冥大法传音给苏荣的。然而回转一想,屏风后的秘密,苏荣知与不知,这一刻并不重要。柳令如既然藏在屏风后头,自然有她不便露面的理由。想来真正重要的事情,反倒是装傻,因为柳令如藏在屏风后面,睿王是一定知情的。 直到叶氏父子和顾乘风、苏荣坐上回叶府的马车,顾乘风才问苏荣:“你猜方才在王府书房内,那屏风后头躲的是什么人?” “若非师兄示意,我都不曾发现那屏风后头有人呢。” 顾乘风笑着,对叶长庚说:“叶大人说的没错,王妃绝非等闲之辈。单凭她屏息定神的功夫,躲在屏风后头师妹竟察不出来,修为恐怕不浅。” 叶长庚有些讶异,说:“王妃方才当真躲在屏风后头?” 顾乘风点头。苏荣问:“依师兄之见,她可是木石鱼虫所化的妖怪?” 顾乘风道:“妖气倒闻不出多少。我只有一事不解。” 叶长庚说:“仙侠何事不解?” “堂堂王妃,何必躲在屏风后头偷听?” 苏荣问:“师兄是说,她躲在屏风后头,是在探我们的道行?” 顾乘风道:“我方才嗅她体息,动了真元。以她的道行,应该对我的修为和脉息有所了解了。” 叶琮突然插嘴道:“整个纪南城,除了皇宫和睿王府,没有我翻不进去的地方。叫我说,王府里有道行的高人不止王妃一个。” “那王府的院墙不过一丈来高,怎会翻不进去?”苏荣问。 “院墙自然翻得进去,可是翻进院墙无论朝哪边走,都会绕圈子。就是飞到高处,看准了屋顶降下来,也会迷路的。而且翻入院墙容易,再翻出来却要费些真元才成,总有一股阴柔罡气挡住去路。”叶琮答道。 “听起来,倒似玄天金罗阵。”顾乘风说。 苏荣问:“这是什么阵?” “我入门之初,随师父去过一次昆仑山,刚入山门便遇到玄天金罗阵。这阵法变化多端,一旦落入陷阱,布阵之人便可追寻落阵者的位置。我听师父说,这阵法共五道关门,只要布满五关,寻常道行者是无法逃脱的。”到此处,顾乘风转脸对叶琮说,“以你的道行,竟可逃脱,要么你修为修为太浅,未能完全闯入关门,要么这玄天金罗阵五关不固,或有一两处关门另有玄机。” 叶长庚恍然道:“说起这阵名,我倒想起来了。我姨父付千钧在西梁皇宫四周也布了玄天金罗阵,他说这阵法威力尚可,只是破绽甚多,道行稍高者便难以困住。其时我想学这仙阵法门,我姨父却道,他虽不在师门,仙阵法门不外传的规矩却破不得。我便死了心。” 顾乘风说:“大人道法习自西梁国师,真元脉息既是白泽观正宗,那么这位西梁国师通晓白泽观阵法也是不稀奇的。” 苏荣问:“难道布阵的竟是白泽观的人?” 顾乘风说:“这阵法,未必是白泽观中人所布。王侯府邸人才济济,睿亲王权高势众,既然能养那许多读书人,私底下豢养的俗修仙道怕也不少。” 平日里,顾乘风和苏荣是亥时入寝的,这天却捱到了丑时。入眠不久,一阵微弱的马蹄声吵醒了顾乘风。那声响由远及近,蹄声齐整,好似滚雷翻腾。顾乘风坐起来,抓上衣服,将房门豁开一道细缝,侧耳聆听。确信那声音在向近处延伸,他穿好衣裳,飞上屋顶,朝声源眺去。只见三纵队伍直奔叶府,在岔路口分开,一路涌向正门,另两路涌向其余三个小门。为首的十来人身骑骏马,步行士兵各个举着火把,照亮了一张张木讷而年轻的脸。 顾乘风化作剑气,飞入苏荣卧房。苏荣一惊,朝顾乘风放出蜂针。顾乘风转身躲闪,接住蜂针,对苏荣说:“是我。” “师兄?”苏荣翻身下地,问,“出什么事了?” 第6章 鸠尤神剑6 二人飞上屋顶,越到花园一角的凉亭上。但见方才府外那群人,已有多半闯入府中。两个管事的妇人哪见过这等场面,一个吓厥了,一个朝内堂奔去。管家向几个小厮嚷道:“快去通传大人。”话音未落,已被两人擒住双臂,反剪于身后,拖出叶府了。顾乘风拉着苏荣,一路飞到叶长庚卧房门口。推门而入,却见叶长庚安坐于榻前,朝服穿得工工整整,正在理他头顶上的皮弁。 顾乘风说:“大人,有人夜闯尚书府。” 叶长庚应着:“我已经知道了。” 顾乘风说:“大人若信得过,且随我来。只要出了国界,我保大人平安。” 叶长庚笑着,起身道:“我既无徇私贪赃,更未犯上作乱,若随你们逃走,岂不自认罪责?” 苏荣说:“看样子,大人早知会有此劫。” “这两年,朱弼文和常氏兄弟过从甚密,狼狈为奸,离间我和王爷的关系。他们今日不动手,来日也会来害我的。我父亲当年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是睿亲王多方搭救,我才保住性命。身为罪臣之后,我却能仕途平坦,官至尚书,全是睿亲王所赐。况且我为官六十二年,自问无愧于天地。就算他们要加害于我,我不相信王爷会如此糊涂,叫这些奸人蒙蔽;圣上疑心虽重,也却绝非滥杀忠良的昏君。再说我们叶氏本为下贱,蒙惠宗皇帝恩泽,方脱贱籍,便是打回原形,恐怕也是天理循环吧。”说到此处,叶长庚打开房门,回身对顾乘风和苏荣说,“两位仙侠快些走吧。这凡尘俗事本与二位无关,若因叶某损了二位仙侠的修为,那才是我的罪过哩。” “我寻找玉衡道长本来也与大人无关,大人却尽心相助,如今大人有难,我怎可不管?” “仙侠长年深居山中,这世事之复杂错结,你到底所知甚少啊。这次朱弼文夜闯我叶府究竟所为何事,我还没弄清楚。你二人若留下来,非但帮不上我,倒有弄巧成拙的可能。” 这时,官兵叫嚣声近了。叶琮慌忙跑来,衣衫不整,正要开口说话,却捱了叶长庚的教训:“琮儿,你身为尚书府的公子,遇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父亲难道不知,府里闯来官兵,要以通敌卖国之名捉拿父亲?” 叶长庚哼笑道:“通敌卖国。想不到他们挖空心思,竟给我挖了这么个罪名。”言毕,他对顾乘风说:“仙侠对叶某无须多虑。我对睿亲王、对圣上忠心耿耿,一片丹心,日月可鉴。朱弼文要以如此荒谬的罪名除掉我,没那么容易。” 顾乘风和苏荣劝不动叶长庚,只好听他的话,飞出了叶府。然而叶氏父子一刻不得周全,顾乘风心里是一刻不得安宁的。于是他与苏荣栖在街头的屋顶,由正脊跳至垂脊,由出檐跃向戗脊,一路跟踪押解叶家人的兵马。 折过几道弯,押解队伍来到一座小院内,院门颇为气派,匾额书有“凝香”两个隶书大字。院墙边栽满垂柳,飞上院墙,只见院子中心有一口大水缸,月光下可见水缸里浮了两朵莲花,却不辨是白是粉。正对院门有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台阶上。房子里有光,透过纸窗照出立在飞檐下的朱红柱子。微风拂面,便带来百种花香,其中似乎还有药草的味道,似曾相识。 叶家上下一百四十余口人全站在那房子近前,下人都戴镣子,叶氏父子未上镣子,各有两名士兵左右看守。押解队伍里,为首者兴冲冲爬上台阶,跪在房前禀报:“兵部尚书叶长庚带到!”房里并无动静,少顷,那人又报一声:“兵部尚书叶长庚带到!” 纸窗上的灯光晃悠了一下,随即,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把叶大人和公子领入地牢,其他人等,且放了吧。” 跪在台阶上的人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说:“二老爷有命,尚书大人府内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也不能放出去。属下若放了他们,实在不好交差啊。” 屋内女子道:“我为他们各人施一道净心符,让他们忘尽发生在尚书府的事情。如此,他们不再是叶府人,你不杀他们,也不算违逆二老爷。可好?” 她话音未落,便有数十道白光从那房子里飞出,一一打在叶府下人的印堂之上。白光一入印堂,即隐作紫辉,铺满众人额头,眨眼功夫,叶府下人齐刷刷倒地,人事不省。下跪之人立身,命部下将叶府下人抬出院去,这便走下台阶,亲自领路,将叶氏父子押入地牢去了。 “此地不宜久留。”顾乘风对苏荣说,“那屋内女子,修为恐在我之上,我们先在附近落脚,见机行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顾乘风已经怀疑,房内女子是睿王府里姗姗来迟的常朝云了。顾乘风不能笃定此事,因为他鼻子素来敏锐,任何气味闻一遍就能记住,可那房内传出的气味并非血魂香,一个甜意更甚,略带清凉,一个药味显着,暖意融融;只共用了金桂、白梅、薄荷、紫苏、丁香、辛夷、龙涎香七味香料而已。所以这怀疑更像是一种猜测,或连猜测都不算,纯粹因为顾乘风人生地不熟,除开常朝云,别无它选。 顾乘风和苏荣在这院子近旁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两日。这天夜里,二人照例躲在院墙上头,以观动静。刚入子时,却见地牢那边开了门,门内行出一辆双马拉动的囚车,囚笼里关的正是叶氏父子。叶长庚盘腿坐着,正闭目养神,皮弁不知去向,发髻乱糟糟地挽在头顶,额发遮了小半张脸,衣衫倒维持原样,只是前襟开敞了些。叶琮卧在囚笼一角,月色下,单见他苍白的面色和搭在囚笼外的手,身上漆黑一片,融在夜色里,分不清轮廓。囚车出院后,一路西行,被送到刑部大院门口。接手的是个矮胖男子,在一册文书上勾画了几笔,这便协助押囚的士兵,将囚笼卸下,吩咐他人把囚笼架进刑部大牢去了。 叶氏父子显然受了私刑,可是在救与不救之间,顾乘风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抉择。他怕叶氏父子决意死扛到底,自己出手反而办了坏事。又怕自己再不搭救,叶氏父子枉送性命。若叶氏父子熬不住酷刑,全盘招供,这难题反迎刃而解了。 翌日清晨,顾乘风正在床边打坐调息,苏荣突然冲进他的房间,举着两张画像,展在他眼前,嚷道:“师兄,你看这是什么!” 顾乘风接去画像,笑道:“这画中之人,该是你我吧?” “你还笑哩。我们平白无故成了缉犯,哪里好笑了?” 画像右旁各有三行字,写着:兵部尚书叶长庚纵子通敌,证据确凿,着刑部缉拿北魏细作顾氏、苏氏,见此二人者,速报官府,立功者赏良田百亩、布匹千丈。顾乘风看完这三行字,思忖片刻,对苏荣说:“从这缉令看来,叶家公子怕是招了。” 苏荣拿起通缉令,默念缉文两遍,说:“叶琮大概是背不住酷刑招了,但是叶大人应该没有。否则,怎会说叶大人纵子通敌,却不说叶大人自己通敌卖国呢?” “不管叶大人招与不招,这通敌卖国的死罪,他是背定了。” “既如此,我们现在便去刑部大牢救人。” 顾乘风垂头细思,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陷阱呢?” “师兄是说,他们早料到我们尚在纪南城内。出这缉令,是为诱我二人上钩?” “这件事不简单。我总觉得白泽观与睿王府有见不得光的勾当。你难道不觉得太巧了吗?纵然叶长庚与朱弼文、常氏兄弟素来不睦,他们有这许多时间对付叶长庚,为什么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们扯进来?” “依师兄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顾乘风说:“人自然是要救的,且看如何救。” 日暮西垂时,顾乘风和苏荣已在刑部四面八方设下暗器。他们的策略是,苏荣守于外围,顾乘风独自一人深入大牢。两人约定,无论顾乘风救人成功与否,两刻钟后,都在刑部西北角汇合。若顾乘风两刻钟还未出来,苏荣便逃出南淮国,回长白山求援。 南淮国的刑部大牢设在刑部大院右侧。地上关押的都是普通犯人,小偷小摸的、强取豪夺的,最多不过奸淫妇女的流氓。由一条弯曲的步道通到地下,可见一道厚约两寸的大铁门,铁门后头便是地下囚室,共三层。以铁门为端,开出一条螺旋向下的坡道,直达牢底。牢房沿坡道外侧排成一溜,螺旋坡道中心却空无一物,好似封顶的中庭。顾乘风化作青辉,一路飞至铁门。那地下囚室施过法咒,顾乘风冲不破铁门,只好现了真身,放法器破咒。他也不知哪样法器正好克制那法咒,索性将法器悉数放出,再用八卦指诀一一加以炼化。 他本以为破咒的会是天罡猎月檠,不料这法器刚近铁门,便急于强攻;罡气散在铁门上,非但没能破咒,反叫铁门吸去,化作煞气,扑向顾乘风。好在他眼快,由印堂释出一抹金光,拦下煞气。无尘剑脾性温和,剑锋光泽如玉,颇有些君子气韵;随顾乘风真元炼化,褪去剑形,变作凶禽,五彩夺目,周身泛出银华。可惜这无尘剑擅破法阵,论起解符破咒的功夫,顾乘风三样法器中,唯有血影流珠可独当一面。 寻常法器的法门变化,全凭真元和指诀操纵,这血影流珠的三番法门变化,却须借三处穴道,才见效力。自关冲穴释出,则闪红光,擅破符咒,亦可变为草木花卉;自阳池穴释出,闪白光,擅纳浊邪之气,亦可变化飞禽;自玉枕穴释出,闪青光,专攻人穴位,封锁真元,亦可变作走兽。顾乘风自收服这件法器,便因它其貌不扬轻看了它,既轻看于它,每日练功自然对它操练不足。这当儿现学现用,浪费了好些真元,才将它训得服帖。顾乘风未料,才半盏茶功夫,血影流珠竟顺利破去铁门上的法咒。这意外之喜,不仅让顾乘风对血影流珠刮目相看,更叫他生出自责,把血影流珠握在掌心,喃喃叹道:“亏我修行数十载,竟有眼无珠,亏待于你。” 穿过铁门,顾乘风放眼一望,便发现了关在牢底的叶氏父子。他纵身一跃,落在牢底。许多犯人看见他,各自嚷着,都说自己受了冤,央他搭救。他径直跑向关押叶氏父子的囚室,行金刚指诀,击碎了门锁。 叶长庚盘腿靠墙而坐,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听见铜锁破碎,抬眼看着顾乘风。叶琮头枕叶长庚的左腿,侧身躺着,也撑开眼皮,朝顾乘风睄去,哼了两声。顾乘风留意到叶氏父子腕心阳池穴各有一根铜钉,抬起二人手臂细看,问:“叶大人,你们手腕上的是……” “这是常庭岳的修罗钉。”叶长庚有气无力,浅咳一声,继续说,“顾兄弟,你何必犯险来救我们父子?” “叶大人,你真元大乱,心脉虚浮,我用法宝将你们二人渡出去。我师妹在外头接应,你二人出去,随她西行。如何?” 叶长庚苦笑道:“我若投奔西梁,岂不坐实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顾乘风说:“大人难道不知,今日城中已大肆张贴缉榜,说你纵子通敌,要捉拿我和我师妹?” “儿子不争气,昨夜他们在修罗钉上施了数倍煞毒,儿子受不住,胡乱招认了。”叶琮说得有气无力,目光在叶长庚和顾乘风的脸上游走。 叶长庚轻叹一声,抚着儿子的脸,说:“父亲不怪你。” 顾乘风正要说话,却感到身后卷起一股气浪,顿时汗毛倒竖。猛回身,看到红白两缕煞气从天而降,直逼过来。顾乘风速行紫微印,将两股阴阳对峙的真元各运抵左右手劳宫穴,射向那两缕煞气。两股煞气被他真元所困,在半空现出真身,是两个身披黑斗篷的蒙面人。顾乘风纵身飞出囚室,与此同时,一道金色剑气自头顶俯冲,直奔顾乘风印堂穴。顾乘风翻身躲避,那剑气便迅速回转,绕向蒙面人,破解困住他们的真元。顾乘风落地的一瞬,两个蒙面人也落下来,那金色剑气翻腾了两圈,坠地现出真身,是个头戴青灰纱笠,身着红衣的高大男子。 “我早知有埋伏,却不料来了两个废物。”顾乘风挖苦地笑着,踱步道,“有什么本事,且使出来。” 蒙面人面面相觑,刚要出手,却被那红衣男子展臂阻拦。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已化出八九个分身,把顾乘风团团围住。顾乘风不慌不忙,行太上老君指诀,一股紫光登时由丹田迸射而出,护住他肉身。那男子的分身齐攻顾乘风,一碰紫光竟成碎屑,没了踪影。他随即化身金龙,朝顾乘风冲将而来。顾乘风后退三步,将肉身缩入天罡猎月檠,再把天罡猎月檠炼化为紫冠凤,沿着螺旋坡道一路飞上去。那金龙穷追不舍,紧要关头吐出五团火球,挡在紫冠凤身前。 顾乘风急中生智,同时放出无尘剑和血影流珠。无尘剑化身凶禽,将那五团火球吸进肚去。血影流珠青光烁烁,二十八颗玄珠散作二十八枚五楞钉,群鱼一般游向金龙。蒙面人见状,飞身扑上去,联手逼退十二枚五楞钉。那金龙口吐两股寒气,十三枚五楞钉顿失威力;余下的,金龙转身躲开了两枚,还有一枚正中金龙前驱,封了膻中穴。那金龙疾速落地,回复真身,行三清指诀,将那枚五楞钉逼出穴道。顾乘风也现了真身,趁那红衣男子真元不稳之际,将叶氏父子纳于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飞身逃出天牢。 天牢外法战正酣。得亏顾乘风和苏荣先前布下机关,包围刑部的十余仙门中人都为暗器所伤,实力大损,苏荣方有气力应对。顾乘风将将冲出天牢,两个蒙面人便一前一后追出来。三人在刑部大院上空绕了小半圈,靠近苏荣时,顾乘风顺势推出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苏荣朝围住她的五人各击一掌,再冲向高处,对准两门法器放出袖纱。那袖纱刚卷住无尘剑,却叫一股剑气劈作两截。苏荣飞扑上去,抢过无尘剑,天罡猎月檠却被那剑气掳走了。只见那剑气冲天十丈有余,红衣男子便现出真身,疾坠而下,施金刚指诀,射出一缕白辉,击中了顾乘风的后背。 苏荣见师兄受伤,速将白龙剑引向红衣男子。红衣男子瞥见白龙剑,施三清指诀,把真元传至印堂,由穴位喷出一把柔长纤细的金丝,这便朝顾乘风飞去。那丝线如千百灵蛇,缠着白龙剑,直往地上拽。若是寻常宝剑,早被那金丝扯下去了,白龙剑被金丝所缚,却红光频泛,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将那金丝化作飞灰。 顾乘风受伤后,抟身翻向西北面一片屋顶,同时炼血影流珠为二十八面八卦盾,再疾速抟身,将其散向蒙面人。八卦盾分成两拨,并作两个笼球,分别困住那两个蒙面人。顾乘风回头看看紧追他不放的红衣男子,在屋顶点一下脚,朝正北向飞遁而去。 蒙面人与血影流珠斗法之时,顾乘风和那红衣男子已飞去一里之外了。一路上,红衣男子连发十六掌,顾乘风连躲了十六道掌气。那红衣男子掌气刚猛,修为虽不够精深,道行却远在顾乘风之上。顾乘风早瞧出来,自己与那红衣男子硬拼,是绝无赢面的。他看准不远处一棵高耸的杉树,绕到树尖背后,真元凝于双手合谷穴,回身施五品莲花印,将五股罡气由五指射出,击中红衣男子怀里的天罡猎月檠。法宝得了主人的罡气,登时滚烫如火,打那红衣男子怀中挣脱。红衣男子见状,右手行剑指诀,自印堂引出一束金光,罩住天罡猎月檠。 顾乘风方才受的伤虽不严重,怎料那白辉竟不偏不倚,打中他悬枢穴,泄了他一成真元。凭顾乘风的修为,那红衣男子法力再高上数倍,他收回天罡猎月檠也该手到擒来。然而这会子,天罡猎月檠却悬在他二人中间,几无进退了。 顾乘风拼尽全力,那红衣男子也累得大汗淋漓。胶着之际,红衣男子趁顾乘风不备,腾出一缕真元,聚作掌气,击中顾乘风的左肩。顾乘风登时口吐鲜血,退了两三丈远,险些坠地。红衣男子夺走法宝,正沾沾自喜,天罡猎月檠却紫光突闪,蹿出几股掌气来。那掌气力道孱弱,虽掌掌命中要穴,并未伤及红衣男子根本。红衣男子丢开天罡猎月檠,向高处退了几米,再定睛看那紫光。却见叶长庚肉身闪现,手托天罡猎月檠,对顾乘风喊道:“仙侠且带琮儿去西梁吧。我已油尽灯枯,救无可救了。”一面说话,一面将法器推向顾乘风,自己则化作一串火球,扑向那红衣男子。 叶长庚这以卵击石的举动,顾乘风但有八成功力,也能勉强阻拦。可眼下他自身难保,苏荣、叶琮又尚未脱险,除了飞回刑部大院,带师妹和叶家公子逃跑,他是别无他选的。 逃出纪南城并非易事。若不是苏荣炼千叶九心环为五彩霞光,一路保护他们三人,单是那两个蒙面人施撒的毒瘴便可取他们性命了。出了纪南城,过邑州时顾乘风急中生智,把苏荣带入一片黑压压的山林,如此才摆脱了追杀他们的仙门中人。他们连夜赶路,飞到翌日晌午在南淮西陲的一家小酒馆里歇脚果腹,买了些干粮。又飞了两个时辰,总算进入西梁地界。 天黑后,顾乘风和苏荣商量在一处小山坡上落脚休息。那坡地上有个浅凹,三面又有密林,还算安全。顾乘风落地便吐了一口老血,苏荣扶他,他只笑道:“不打紧的。” “师兄真当我看不出来?”苏荣嘟嘴道,“昨夜你与那些法力平平之辈打斗尚且吃力,若不是真元大损,凭师兄的修为,怎会如此不堪?” 顾乘风就地盘腿打坐,对苏荣说:“那红衣人未伤我命门,已是万幸。昨夜也怪我大意,未料得纪南城内竟有此等高人。那人脉息厚沉,应有两三百年道行。好在修为并不精深,否则,你我绝无活路。” “师兄与他交过手,可探出他法门路数?” “他是昆仑山白泽观修为。怪的是,我与他多番斗法,他却未使法宝。若他放出法宝来禁制我的真元,我未必逃得出大牢。” 苏荣说:“如此看来,这个人师兄认得。” “我也认为此人我一定认得。他不放法宝,多半是怕我认出他来。不过白泽观道行二百年有余而修为浅者,尚在山上的都有七八人。我没法断定,那红衣人究竟是谁。” “我竟不知,白泽观的人如此大费苦心对付我们两个小辈,所为何事。” 顾乘风哼笑道:“师父说的没错。丁贤梓野心勃勃,早有一统仙界的图谋。这次他派弟子对付你我,怕是想栽赃嫁祸,离间我们重明观和玄鹤宫的关系。玄鹤宫地处南淮,若我二人死在南淮都城,嫁祸玄鹤宫是轻而易举的事。届时两派相斗,他便坐收渔人之利,就算两派不因此事成仇,嫌隙既生,仙界百年之期,两派哪还能齐心应对白泽观?” 趁着苏荣拾柴生火的空当,顾乘风放出藏在无尘剑中的叶琮,察看他的伤情。叶琮神志不清,顾乘风唤他名字,他只低声哼着,嘴唇略微动两下,一个字眼也说不出来。喂他水喝,喂他粮吃,他只勉强咽下几口,便不肯张嘴了。苏荣打了一只野兔,剐皮开膛后架在柴火上烤着,顾乘风笑道:“师父一直教导我们慎杀生、广积缘。你倒好,我们明明有干粮,你却取了一只兔子的性命。” “师父的教导我岂会忘记?”苏荣说,“但是她只教我们慎杀生,没说不许杀生呀。况且这兔子今日入了我们的肚肠,说不定我们倒为它渡了一劫,积了仙缘呢!” 顾乘风无奈地摇头。苏荣翻动野兔,凑近闻了一闻,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今日晌午只问店家讨了几块盐巴,现下若有大蒜、胡荽下料,岂不妙哉?” “果然出身大家,我们可在逃难,你倒有心思斟酌滋味。” “师兄这话说的。我们在山上日日食素,现下师父不在,若不趁机大快朵颐,更待何时?再说了,若当真叫人捉去,关入天牢,怕只有馊饭残羹吃,现下更不可亏待自己了。我就不信,一会儿你不馋我这烤兔。” 顾乘风笑出声来,叹道:“得亏你上山修行,若在人间安享富贵,还不吃成个胖姑子?” 苏荣嘟嘴道:“你且由着我去。便是成了母猪,也有公猪般配不是?” “你倒想得开。” 苏荣添了些柴火,喃喃地说:“师兄,你说叶大人究竟图计什么?他若听了你的话,一早便随我们逃走,何至于白白断送性命。” “人间俗事,你我旁观,自然看得透彻明晰。可是反过来,我们身为仙界中人,又如何看得清仙界的纷争呢?叶大人为人忠烈,自有他忠烈的道理。你说叶大人枉送性命,他却未必这么想。人、仙、魔三界,大概各有各的不值,各有各的值得吧。” 苏荣把兔肉架高些,走到顾乘风身旁坐下,看着病恹恹的叶琮,问:“师兄,你看叶公子可还有救?” “我适才欲由他膻中穴打入真元续命。可他体内有一股煞气,游在丹田、命门、天容、神庭穴间。我的真元与这股煞气不合,一入他体内便冲突不绝,危及心脉。那股煞气时寒时热,飘忽不定,莫说我的修为了,便是凭师父的修为,要祛尽这煞气也绝非易事。” “如此,叶公子必死无疑了?” 顾乘风道:“叶公子手腕上的修罗钉是以浊邪毒气炼化而成的,且由阳池穴渗入,游遍了周身大穴。要除他体内的煞气,须拔出这两枚修罗钉。叶大人的姨娘莲香子素有赤眉药仙之称。普天之下,最擅用毒解毒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丁贤梓的师兄上官龙,人称万妙毒王,另一个便是莲香子了。上官龙是绝不会浪费真元来救叶公子的。至于莲香子,我只听师父说,此人孤僻桀骜,虽有一身解毒的功夫,对登门求救的人,救或不救全凭她心情喜好。不过我想,叶公子到底是她血亲,单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说起莲香子,不光在太岩城,便是濯州辖属其余五城,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她夫家祖上曾出过一位御医,致仕后回太岩城开创善华堂。善华堂起初只是一家纵一丈三尺、深两丈的小医馆,传到莲香子丈夫薛鸿儒手上,已经发展到纵二丈二尺、深四丈一尺之大了。莲香子自嫁入薛家,常以仙门脉息炼化奇花异草为人治病。她又最爱应付疑难杂症,别家不收的、无方可医的,她却尽收尽治;寻常病患,她反拒之门外。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她便得了药仙之名。后来她试药中过一次剧毒,双眉一夜俱赤,这才有了赤眉药仙的称号。 莲香子九岁上山,在丹霞山上修行的八十余年没用过俗名,所以骆玉兰这个名字,她是不大用,亦不习惯人家称呼她的,便是她丈夫薛鸿儒也不曾唤她骆玉兰。若不是嫁人以后时时同丈夫提及两位姐妹,她早忘记自己是骆家人了。骆家本是上尹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可惜骆父早亡,骆家无男丁,骆家主母又受兄嫂欺诈,丢了两处园子、大半田产,莲香子九岁时,骆家已然败落。所以莲香子上山修行,她母亲虽有不舍,一想到女儿有了依靠,也不无安慰了。 第7章 鸠尤神剑7 那日莲香子与母亲去舅舅家讨债。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轿子里哭哭啼啼,她却一言不发,从轿窗的缝隙看出去,盯着沿街的摊点和商铺。轿子行至街尾,却见一位乞丐披头散发,靠墙坐着,左腿只剩半截,右腿边摆一只陶钵。乞丐身前立一位坤道,正要给那乞丐银两。 莲香子忙唤轿夫停下,落轿,走到那位坤道跟前,打怀中摸出一些碎银,从那乞丐的陶钵里捡起坤道的锭银,再把自己的碎银投进去,对坤道说:“这位道长,我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些事理。你若施舍他这许多银两,他日后便赖着行乞为生,就是有人雇他做工,他也未必愿意,倒不如日日守在此处,受人施舍来得方便,岂不是在害他?”言毕,她将坤道的银子物归原主,这便要回轿去。 这位坤道正是天玑道长,听骆玉兰这番话,再看她样貌身形,忙叫住她,问道:“那么按你的意思,你给他碎银,他照旧得了行乞的方便,又作何解释呢?” 骆玉兰笑着反问:“道长,我有两问,你若答出来,我便不用解释,你若答不出来,我更不用解释。” “但问无妨。” “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 天玑道长听罢,只蹙眉片刻,便微笑起来,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 “道长果然明理。这乞丐腿有残疾,道长若要助他,使些仙门法术让他康健,总比给他银两来得妥帖。道长既不施法助他,想必是人命在天,而天意不可违,所以施他锭银,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以积善缘。我方才从他钵中取走锭银,他若与我争抢,我是不会给他碎银的。他既淡然处之,可见他并非贪心之徒,我给他碎银,已非施舍,而是奖赏。我以为,这是人道,亦是仙道。虽然仙道人道,无道为道,可是下至凡俗苍生,上至三清圣祖,哪个又不从无中生有,再从有中归无呢?我听人说,道在天地万物,我也听人说,道在我心我意。道长以为,道究竟在物,还是在我呢?” “道既不在物,亦不在我。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莲香子笑着,歪头说:“我却以为,道在物,亦在我。无中寻道固然是大道,道长又如何知晓,物我定是有,不是无呢?” 天玑道长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年轻小姐竟有如此见地。照仙界的规矩,不经掌门首肯,任何弟子都是不得收徒的。可是为了莲香子,天玑道长却破了例,先收她为徒,后领上丹霞山,告知掌门师兄。莲香子倒也争气,入门丹霞山后勤修苦练,加之仙根扎实稳健,修行三十年已有小成,收服了流英剑和紫阳龙杖,比许多道行百年有余的册外弟子修为还要精进得多。 又过了五十余年,昆仑山两名弟子为千年雪皇蛛所伤,要祛千年雪皇蛛的剧毒,需用到生于丹霞山西麓的枯荣草。其时丁贤梓虽已贵为白泽观掌门,到底根基不稳,玄鹤、白泽两派关系尚佳。于是天玑道长和莲香子奉掌门天枢道长之命,将枯荣草带往昆仑山。回丹霞山的路上,飞经一片山林,莲香子听到凡人呼救,再循声望去,便在一处陡壁边发现了薛鸿儒。薛鸿儒摔断了双腿,背篓里的草药倾了大半,手里却牢攥一把紫花。天玑道长为他封穴止血,再同莲香子一道将他救出山林,送回薛府。 薛鸿儒父亲已故,家中只有一位守寡多年的母亲薛陈氏。薛鸿儒上山采药,一向谨慎,若不是为了那几株紫菱草,他是犯不着冒险攀爬陡壁的。薛陈氏哭哭啼啼,拉着薛鸿儒的手嚷道:“老天爷果真不长眼。你父亲一生救死扶伤,却年纪轻轻暴毙而亡。你采这紫菱草,本是好心一片,为什么落得如此田地。” 莲香子问薛鸿儒:“紫菱草生于悬崖峭壁,你采这药草,究竟所为何事?” 薛鸿儒抿嘴一笑,李陈氏抢着说:“前日一名女子来我们善华堂,抱着七八岁大的病儿,哭嚷着要我儿救那孩子。那孩子满身恶痈,已奄奄一息。我儿是为那孩子治病,才去采紫菱草的。” 薛鸿儒生得相貌堂堂,莲香子初见他,本就动了凡心,再听薛陈氏所言,对他更生出敬意来。薛陈氏接着说:“我丈夫去得早,我们薛家只有鸿儒这一根独苗。如今他摔废了双腿,我们该如何是好!” 莲香子仔细察看薛鸿儒的腿伤,见他双腿筋脉尽断,右腿皮肉尚全,左腿皮开肉绽,只剩两寸皮筋相连。她回身看看天玑道长,将她拉去一旁,低问道:“师父,此人伤重至此,可有医治之道?” 天玑道长早看出徒弟心思,反问她:“若有医治之道,却要折你修为,你可愿意?” 莲香子稍作迟疑,说:“师父请讲。” “我们玄鹤宫有一道法门,叫百浊神功。这道法门本作炼毒萃瘴之用,若以内丹驱使,再通凡人丹田、命门、印堂、百会四穴,辅以真元炼化,却可令凡人断肢续生,返老还童。不过这道法门用在凡人身上,便折损你一半的修为。你要考虑清楚。” 此后半月的事,天玑道长全算到了:莲香子牺牲了自己一半的修为,换来薛鸿儒康健之躯;薛鸿儒则对莲香子渐生情愫,央她留在凡间。莲香子对薛鸿儒虽动了情思,却因自幼上山修法,绝不敢动返俗之心。这天傍晚,天玑道长索性开门见山问她:“你对这位薛公子,是不是动了真情?” 莲香子一时语塞,噗通一声跪地,道:“师父,徒弟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天玑道长扶起莲香子,笑道,“为师早算到你命中有一份情债未偿。既是命中注定,为师如何怪你?” 莲香子面有惭色,天玑道长继续说:“八十年前你我师徒偶遇,我见你仙缘匪浅,破例收你为徒,你可记得当日,你问过为师两个问题?” “徒弟倒记不清了。” “你问我,仙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人道之道,无可道,是何道?我说,仙道人道,俱无可道。俱无可道,无道为道。正因为师父一生信奉无道为道,对于天命,我是绝不敢违逆的。但是你可知,薛家公子终生残废本是天意,你偿他情债也是天意。你若救他,逆了他的天命,你若不救他,又逆了你自己的天命。如此,救与不救,你都与天意为敌。为师竟不知,什么是有,什么是无,更不知何为道了。” “师父,我以为我们修道之人,最忌弄明白的反是这个道字。虽说无为道之根,道为无之本,可是道与无,兴许更像影与光,是截然相反的东西。既如此,哪个是影,哪个是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玑道长拉着莲香子的双手,说:“还是你看得透彻,为师自愧弗如。” “师父莫说此话。徒弟只是随口胡诌罢了。” 天玑道长会心一笑,叹道:“我们丹霞山小辈弟子虽众,依我之见,将来有缘飞升者,非你莫属。你在凡间情债偿毕,再回玄鹤宫修炼不迟,又或者来日你另有仙缘,这也是天命使然,不可强求的。但是切记,你是仙界中人,在这茫茫浊世,莫贪富贵享乐,更不可以仙门道术害人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天玑道长的教训,莲香子是不曾忘记的。与薛鸿儒做了两百年夫妻,她只以道术救死扶伤,害人之心半点也无。最近十来年,人家都说她性情越发乖僻,这却怪不得她。薛鸿儒顽疾不愈,全靠莲香子内丹续命,她哪还有心思去医治旁人?所以善华堂大小事务,她全交由一对儿女打点。 女儿薛蕲虽打小跟随莲香子修炼玄鹤宫道法,对于仙门仙界并无兴趣,所以她空有百来年道行,修为境界却比苏荣还差的远。儿子薛蓬修炼刻苦,奈何他资质愚钝了些,仙根不稳,仙缘贫薄,修为境界并不比他姐姐高出多少。不过性情方面,姐弟二人却比莲香子通情达理,绝无半点乖僻。顾乘风进了善华堂,道明来意,薛蕲便叫薛蓬带顾乘风和苏荣前往薛府了。 薛府离善华堂不算远,飞去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从天上俯瞰,是个小巧的院子,院墙上爬满青藤,有开鹅黄大花的,也有开绯红小花的,一簇簇堆起来,好看极了。薛蓬领二人落在大门口,刚踏上台阶,便从门内传出一个声音:“蓬儿,跟你说过多少次,莫要随便带人回府。母亲的话,你到底是听不进半句。”这声音透出内劲,虽字字惯耳,却好像远在天边。薛蓬刚要开口,顾乘风却抢道:“在下顾乘风,这位是我师妹苏荣,我们是长白山重明观的弟子。今日来打扰夫人,是受南淮国兵部尚书叶长庚之托……” 顾乘风话未说完,却见院墙内飞出一道紫红剑气,直愣愣刺过来。顾乘风和苏荣同时飞腾两丈有余,在半空施天王君指诀,各射一缕罡气,绕住那紫红剑气。剑气受了禁制,登时现出流英剑真身,剑柄细长、剑刃起伏如浪,是莲香子的法器之一。 顾乘风、苏荣落地,又见一股真元透墙而出,打在那流英剑上,震开了二人适才释出的罡气。随即,那宝剑银光迸射,裂作千百花瓣,分为两股,朝顾乘风和苏荣汹涌袭来。苏荣忙后翻躲闪,顾乘风则后退二十来步,同时由中冲穴放出无尘剑,在身前飞速绕转,形成一气墙,挡住半数花瓣,再施缚鬼诀,炼真元为万千金丝气脉,由少冲、关冲、中冲三穴弹出。金丝气脉交织成网,兜住顾乘风跟前的银花瓣,便朝苏荣飞去,将她身侧花瓣悉数兜起来。 就在此刻,一团紫辉由院墙内疾窜而出,顾乘风刚要收回金丝气脉结织的网,却不料那紫辉抢先一步,截下金丝气脉,绕空飞了半圈,落地现身。单看面容,那人竟是个美艳的半老徐娘,身材略肿了些,头发乌黑,却有一副火红的柳叶眉。金丝气脉散作细粉,银花瓣迅速聚拢,在她右手变回方才那把流英剑。 “夫人定是赤眉药仙莲香子了。”顾乘风收起无尘剑,拱手道,“夫人修为之精,在下佩服。” 莲香子冷冰冰地问:“无尘剑是我们玄鹤宫的法宝,怎会在你手上?”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日我与师妹救下玄鹤宫弟子,天枢掌门便许我二人入通幽谷摄取法宝。我得了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师妹一无所获,天权师伯便授了她千叶九心环。” “原来如此。”莲香子回身,对薛蓬说,“这次我且饶你,下次再随便带生人回府,我便罚你两日不得饮食。” 薛蓬委屈极了,说:“是姐姐叫我带两位仙侠回府的。” “姐姐犯了错,你也要随她不成?”莲香子走到门口,突然问了句,“康儿和鲁儿今日可去了医馆?” “我可没见他们,许是又去喝花酒了。” 管家开了门,莲香子跨进门槛,长叹一声,对薛蓬说:“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该时时管着他们。” 薛蓬道:“做娘的都不管,我的话,他们哪听得进去?” 莲香子未搭腔,只吩咐管家备茶,便将顾乘风、苏荣领入正厅去。薛府人丁单薄,薛蕲出嫁后,与丈夫鹿连城另立门户,府里只剩莲香子、薛鸿儒和薛蓬。下人本有十余,薛鸿儒染病后,她便遣走数人,只留了一个管家,三个仆从和两个老嬷嬷。 进门是个庭院,院子中心栽了一棵桃树。桃树后头是正厅,正厅左右分别是书房和膳厅。四个厢房布在庭院左右,两间用着,两间空着。正厅后头开了一片菜园,灶房、丹房、下人的居室绕菜园分布。这实用的布局,在西梁司空见惯,在北魏和南淮却稀罕得很。北魏地广人稀,便是京城望都,城乡界限也并不明晰,稍有些脸面的府邸都把菜园放在后门外头,既方便管理,又不失体面;院内的空地,只栽花木观赏,实在连花木都懒得种,只管空着也是无妨的。南淮统统是大乡小城,城里人都住成一片,挨得近了难免攀比,院子再小也要讲排面,小户充中户,中户充大户,大户充官邸,官邸充王府。于是南淮诸城全都寸土寸金,西梁盖四间房的院子,在南淮非盖出六间不可,房子都恨不得建在石头缝里,哪有余地种菜?所以南淮城里普通人家要吃蔬菜,大都是上街购买的,买菜卖菜的多了,商贸自然活络,商贸活络,城池方显繁华。也正因如此,西梁人氏便是长在都城上尹,来到南淮稍像样些的城池,眼界也要大开几分,更别提在纪南城里逛上一圈了。 四人坐定后,顾乘风长话短说,将他与苏荣偶遇叶琮、夜访睿王府、叶氏父子被擒、叶长庚赴死草草过了一遍。莲香子从头到尾不吭声,只端起茶盏,间或嘬上一口。待顾乘风言毕,她只轻蔑地笑了一声,道:“我这外甥,死不足惜。” 顾乘风与苏荣面面相觑,薛蓬说:“母亲也太无情了些。表兄这三十几年虽不曾与我们走动,过去对我们家,也是多有照顾的。他现今去了,便是当真作了恶,母亲如此说他,总是不妥。” “你懂什么?”莲香子放下茶盏,厉声道,“你这表兄冥顽不灵。我曾多次劝他卸职归乡,他却说那睿亲王有恩于他,愿效什么犬马之劳。若他早听我言,离那些朝廷纷争远些,我竟不信他会枉死。” 说到此处,莲香子又端起茶盏,拨着杯盖,问顾乘风:“叶长庚是不是临死还以为,是他们南淮宰相要害他?” 顾乘风说:“叶大人的心思,我无从揣测。” “叶长庚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他成天念叨他们叶家四代忠烈的旧事,满口忠勇仁义,实则贪图富贵权势之徒。也只有这等人,才做得了那睿亲王的棋子,还做得心甘情愿,得意洋洋。他竟从未怀疑,他父母冤死,兴许也有睿亲王的功劳。他只道那睿亲王于他有恩,依我之见,他不过是睿亲王豢养的一条猎犬。他倒识趣,人家当他是狗,他便一心一意做条忠犬,也不枉费那睿亲王一片苦心了。” “夫人言之有理,只是人各有志,叶大人怕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顾乘风说。 “他有何苦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莲香子笑道,“你们与叶长庚只算萍水相逢,他死了便死了,你们特意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是受叶大人临终所托,来求夫人救人一命的。” “谁的命?” “叶家公子。” 薛蓬大惊,问:“琮儿怎么了?” “他体内有一股煞气,我曾想输他真元,为他祛煞,却不料那煞气甚为古怪,与我的真元相汇便伤及心脉。而将这煞气封在他体内的,是两枚修罗钉。” “修罗钉?”莲香子思忖道,“叶琮当真叫修罗钉封了穴道?” 苏荣说:“千真万确。叶大人和叶公子都叫人拿修罗钉封了阳池穴。” 莲香子抿嘴一笑,说:“那修罗钉是魔界法门,威力平平,只是法门路数复杂多变,毒性至阴至柔,需以自身真元化解。若中毒者修为薄浅,不能自行化解,这修罗钉便会沿经脉流转,只要入印堂、命门或百会穴,便无药可医了。” 顾乘风拱手道:“还请夫人救救公子。” “你且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救他?” 莲香子这一问,顾乘风愣怔了许久,竟答不上来。薛蓬说:“母亲,琮儿毕竟是表兄独子,你若不救他,岂非……” “岂非什么?他是叶家子孙,与我们薛家何干?” 苏荣道:“夫人的意思,是要见死不救咯?” 莲香子睄了苏荣一眼,反问:“我当真见死不救,你们又拿我如何?” “夫人误会了。你救与不救,自然是你的事。只是普天之下,能救叶家公子的,除了白泽观万妙毒王,单剩夫人你。我们来找夫人,绝不是要迫你救叶公子。无非……” “你不必说了。叶琮既然中了修罗钉,他又没法自行化解,这便是天要他亡。”莲香子起身,走到门边,眼望云丝散漫的蓝天,说,“世人唤我赤眉药仙,以为祛毒化瘴是手到擒来的功夫,可是谁人又知,我顶着药仙之名,并无药仙之实。修罗钉在魔界,远算不得上乘法门,但是你们可知,这世上最难医的并非绝顶剧毒,反而是修罗钉这等不起眼的毒瘴法门。欲以外力化解叶琮体内的修罗钉,需要七星荻萝。这七星荻萝生于天山潜龙谷,只有雌雄两株,九十年开花,九十年结果,九十年成熟。果实熟透便坚硬如铁,果皮深红,有七颗鹅黄星点。此后每十年,那果实上的星点便褪去一颗,七星褪尽方可采摘,只消四十九日,果皮便开始腐败,露出橙红果籽。那果籽奇香奇辣,至阳至烈,专克修罗钉、九花寒虫瘴这等至阴至柔的法门。没有七星荻萝,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叶琮。” 顾乘风说:“既如此,我们即刻去昆仑山求丁掌门赐药。” 莲香子回身笑道:“七星荻萝虽原生于天山,现下恐怕尚未成熟,你找白泽观索要此宝怕是要白跑一趟。你们要找它,需到西梁皇宫里走一遭。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把它偷出来。” 不消莲香子明言,顾乘风已经猜出来,七星荻萝在西梁国师付千钧手上。付千钧本是南淮人氏,三百年前,西梁广成大司马扶持南淮德宗皇帝继位,与废帝仁宗的亲信打了两年内仗。西梁趁机霸去南淮边陲六城,致使百姓颠沛流离,付千钧便是其中一员。他时年七岁,在西梁国流浪了小半年,后遇苦玄真人,受了点化,成为昆仑山白泽观弟子。 三界称他冷面狐,一是因为他寡言少语,为人冷漠,二是因为他脸型瘦长,眉眼斜吊,神情尤肖狐狸。入门的前五十年,他倒是苦玄真人时时夸赞的弟子。勤勉、恭顺,单这两点,在白泽观众弟子中已经堪称典范。苦玄真人性情温和,鲜有怒容,责罚弟子更是难见一回,弟子们偷懒懈怠并不稀奇。能让他满意的,一个是二徒丁贤梓,一个是九徒付千钧。丁贤梓仙根深厚,平日修炼刻苦,修为了得。付千钧仙资不亚于丁贤梓,也正因如此,他入门最晚,修炼不过五十年,论修为,在白泽观三代弟子中已名列第三。然而仙资再优、功夫下的再多,修为长进总不及他的期待,日子一久,他便生出偷习禁地法门的念头来了。 自白泽观迁离天山玉竹峰,灵池上人便立下新规,除了掌门,寻常弟子不得靠近玉竹峰,更不可偷习玉竹峰顶的法门。玉竹峰顶究竟有哪些法门,付千钧自然不晓,也正因对玉竹峰一无所知,他越发顶不住玉竹峰的诱惑。可惜玉竹峰四面布下法阵,以他彼时的功力还无法破阵而入。于是他时时在苦玄真人跟前旁敲侧引,刺探玉竹峰的秘密。苦玄真人未怀戒心,偶尔说漏嘴,他却听者有意,筹谋了七八年之久,终于从西北向一处破绽闯过法阵,上了玉竹峰顶。 旧日的白泽观仍完好无损地冰封在峰顶东侧,八面冥灵咒将寒气困在白泽观正殿之内,远望去,闪出幽幽蓝光。飞鸟稍靠近些便叫那寒气所伤,摔下云头,付千钧见状,朝玉竹峰西侧飞去,很快便看到并排矗立在峰顶西侧的六座石碑。付千钧落下来,却见六块石碑上并无文字,又在近旁寻觅一番,未发现任何异处。整整两个时辰,他寻遍玉竹峰西侧的每个角落,还是一无所获。如此他便失去耐心,朝一面石碑打出一掌。 那石碑吃他一掌居然完好无损,叫他吃了一惊,更令他讶异的是,那石碑吸了掌气,竟自行移动起来,另五座石碑也相继挪移,围成一个六方圈。付千钧大喜,走进那六方圈内,细细观摩六座石碑,却见石碑都红光熠熠,顶部各放闪电,织连成网,将付千钧罩住。头顶上的网忽蓝忽白,付千钧抬头看着,忽然有所领悟,飞身冲破那忽蓝忽白的网,滞空俯瞰,这才参透玄机:那石碑该是钥匙,白泽观禁习的法门定藏在石碑之下。他旋即运功,将真元提至膻中穴,再行龙头指诀,俯冲而下。那六座石碑受他指诀操引,即时转了三圈,霎时间,石碑周遭晃动不止,一方土地形似八卦,随石碑迅速下沉,现出密道入口。付千钧顺势化作剑气,由那入口进去了。 密道里红云腾腾,两尺开外已看不明晰。付千钧在红云中飞了一盏茶的功夫,冲出红云,但见天青云淡,四野一片雪霜,是个沉寂的山谷。起初他并不知这是何处,直到飞抵一汪寒潭,在那寒潭边看到七星荻萝、兰馨草和苦黄藤,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潜龙谷底。飞过寒潭,不久可见一面铁灰色石壁,在那石壁上,刻了白泽观四道绝顶威力的法门,分别是九宫迷魂阵、玉龙神功、冰寒五行大法和元婴珠。 九宫迷魂阵是一道迷人心智的阵法,含九宫三门,以二十七般变化迷幻阵内之人,若由乾、坤、离、坎四卦仙根者合力布阵,威力之大,便是大罗金仙也有困阵之险。玉龙神功是一道修炼真元脉息的法门,虽无克敌之力,却可炼符化咒、祛毒疗伤、精进内丹修为。冰寒五行大法顾名思义,分金、木、水、火、土五路,以阴寒之气为本,攻防皆可。四样法门中威力最大的,便是元婴珠。当年太虚上人的二弟子聂于飞便曾偷炼元婴珠,欲取太虚上人而代之,趁太虚上人不备,以元婴珠吸去他大半真元。太虚上人自感不敌,这才牺牲自我,炼化八面冥灵咒,封住聂于飞。 付千钧将那四道法门强记于心,此后,每逢苦玄真人闭关或下山,他就偷跑到潜龙谷底,潜心修炼这四道法门。他凭着小聪明,本以为自己行踪隐密,无人察觉,三年后,却叫上官龙一路跟踪,发现了他的秘密。上官龙本打算随他闯入玉竹峰顶,奈何他不识入阵的法门,只好在阵外百丈之远的狮子岭上候着。两日后,付千钧破阵而出,上官龙即刻飞冲过去,拦住他去路,笑道:“师弟莫着急回昆仑,我还有话要问你哩。” 付千钧面有诧色,问:“你跟踪我?” “你若没做亏心事,又如何怕我跟踪?”上官龙摇着他的青白扇,说,“九师弟啊九师弟,你可知私闯禁地是什么罪过?” “你想怎样,直说便是。莫装正人君子,叫人作呕。” 上官龙猛合纸扇,道:“师弟爽快,我便直言。你既然进了玉竹峰,想必玉竹峰里的法门,你都知晓了。师兄并非贪心之人,你若能授我一道法门,我便保守秘密,可好?一道既可。” 付千钧冷笑一声,趁上官龙不备,将内丹提入印堂,分真元于左右阳池穴,在双手掌心炼化出两股灼气,疾速打向上官龙。上官龙躲避不及,叫一股灼气击中发髻,登时披头散发,好不狼狈。付千钧一连打出八掌,上官龙真元稍稳,再避那余下七发掌气,便轻松自如得多了。一回合战毕,为节省真元,两人一前一后飞往狮子岭,在山顶两棵雪松上歇脚。 “玉竹峰的法门果然厉害。”上官龙道,“可惜你修为道行尚浅。要不然,方才那几掌,已经伤我筋骨了。” “更厉害的我还未使出来呢!”付千钧话音未落,真元已散在他四肢二十八处大穴,再行翻天印,将真元炼作紫红耀光,围在周身。上官龙见状,把青白扇抛向高空,行剑指诀,炼扇为火凤,问道:“付千钧,你这是什么法门?” “大师兄,你想见识玉竹峰顶的法门,我今日且让你见识个够。”付千钧歪嘴一笑,改行五品莲花印,那紫红耀光外即刻迸出七道金色火焰,焰光翻旋纽转,化作七条金蛇,直逼上官龙。上官龙仙根虽不算出众,到底比付千钧多出三百年的道行,见金蛇来袭,并不慌张,单单纵身飞向高处,默念天山玉龙咒,行金刚指诀,将一股罡气化在劳宫穴,由中冲穴射向青白扇炼化的火凤。那火凤受罡气操引,裂成七个分身,分别应付那七条金蛇。付千钧自知方才这招不敌上官龙,忙释出他的法器旋龟甲,以三清指诀炼化为九十九根毒针,专攻上官龙的脸孔。上官龙忙退后十来丈,运气挥袖,挡开毒针,大喝一声:“好生卑鄙。” “要说卑鄙,我可不如大师兄你。” 上官龙冷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第8章 鸠尤神剑8 白泽观有一道分形化影的法门,叫作六合神通。上官龙翻掌运气,将真元引入十指,付千钧便知他要出此法门。六合神通虽是白泽观弟子入门修习的第一道法门,却也是白泽观最高深莫测的法门。这法门分三重境界。练破一重境界,可将身形一分为六;练破二重境界,可分出三十六个身形,且每个身形各带一番变化,可男可女、可禽可兽,亦可金石草木;练破三重境界,便可分出八十一个身形,更有千里移转之便。自太虚上人创派以来,只有太虚上人、聂于飞和灵池上人三人练到三重境界。付千钧和上官龙的六合神通虽同在一重境界,奈何付千钧道行太浅,两人都使六合神通,付千钧是必然吃亏的。可上官龙的六合神通既出,付千钧却想不出别的法门去应付,也只能以六合神通与上官龙拖下去了。 二人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付千钧真元耗去小半,叫上官龙封了几处穴位,眼看要输了。上官龙见付千钧力不从心,多少有些轻敌,嚷了一声:“你且束手就擒,师兄绝不伤你,也不会去向师父告密。你是个聪明人,如何想不通其中道理?” 恰在此时,付千钧记起冰寒五行大法中火门有一招毒瘴之法,这法门以内丹为本,将纯阳罡气萃化为阳毒,再将毒瘴导入奇经八脉,敌人但凡近身以真元伤了自己,这阳毒便借敌方真元导入敌方命门。这一招威力刚猛,却非毫无破绽,因为阳毒虽直攻敌人命门,未入敌方体内的阳毒却会反噬己身,伏在后颅的天冲、玉枕、风池穴,每日子初二科发作,直至猝亡。至于阳毒几分攻敌几分噬己,便是练至最高境界,也难以把控。付千钧才零零星星修炼了三年,此刻使出这招实在是险中求胜;阳毒萃化得少了,他怕伤敌不深,萃化得太多,他又担心毒性反噬过猛,反害死自己。斟酌之际,上官龙已飞扑而来,化出六个分身,各施一道指诀,将他围住。他顾不得许多,奋力飞冲百尺;上官龙见状,随他飞向高处。借这飞冲的空当,付千钧已将阳毒打入奇经八脉,只等上官龙六个分身赶上,便虚晃一招,朝他两个分身各打一拳。 上官龙笑道:“师弟啊师弟,你莫仗着学了几天上乘法门,便在大师兄面前放肆。”话音刚落,三个分身各酝一掌,齐攻付千钧。那掌气直落付千钧胸腹,他应声坠落,好在及时调运真元,稳落在狮子岭西侧一处悬崖边上。 落地的一瞬,阳毒登时散入天冲、玉枕、风池穴,叫付千钧脖颈一惊,比之胸腹的掌伤,倒不觉疼痛。他抹去口鼻边的鲜血,抬头看仍在高处的上官龙。阳毒经少泽、阳谷、合谷穴,过膻中、神道、至阳侵入上官龙的命门。一时间,上官龙痒痛交加,在半空翻腾了几圈,悻悻而逃。付千钧忍着剧痛打坐调息,却因心神不定,真元不稳,接连吐了几口鲜血。他自知上官龙此去,定要抖出他偷习法门的事,赶出师门还算轻的,若按门规处罚,他连修为都未必保得住。 事已至此,他索性折返玉竹峰顶,入了潜龙谷,将兰馨草和苦黄藤偷去大半。他本打算将那两株七星荻萝连根拔起,带下山去。转念一想,若当真这样干了,苦玄真人再有容人之度,怕也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单单摘下所有果实,以昆仑绝尘大法将这些仙药奇草缩在发簪里,出了玉竹峰,逃向西梁国都上尹城。 付千钧私逃出山的前因后果,莲香子知晓得并不多。当初得知妹妹要同他结为夫妇,莲香子也曾多方打探付千钧,只是骆玉华对他曾为昆仑正室一事闭口不提,莲香子只当他本是仙门俗修弟子,实在无处打听。后来骆玉华又执意要嫁给付千钧,莲香子便懒得多管了。 按上官龙的说法,他本来好心好意劝付千钧回昆仑,待苦玄真人回山,也好真心悔过,可付千钧不识好歹,竟出手伤他真元。他这说辞,白泽观的人是没有理由怀疑的。因为上官龙擅用毒瘴,却为毒瘴所伤,若非他手下留情,哪能叫付千钧占便宜?而上官龙的“手下留情”,除了同门情深,再无其他解释了。对于上官龙的说辞,莲香子并不尽信,因为谈及此事,上官龙对他如何发现付千钧三番五次偷习禁地法门、如何劝付千钧回昆仑山、如何被付千钧毒瘴所伤、如何千辛万苦逃回昆仑山讲得巨细靡遗、绘声绘色,单单对他在狮子岭上等候两天的动机避之不谈。按理说,上官龙要劝付千钧认错悔改,直接回昆仑山,待付千钧回来,再劝他不迟。其时上官龙修行近四百年,行事总该稳妥些才对。 “我有一事不解。”顾乘风说,“国师既然是白泽观弟子,白泽观的人当真要找他,怎会任他躲在上尹城一百五十余年,乃至身任国师之位?” 莲香子笑道:“你都能想到的,这只狐狸怎会想不到?据我妹妹所言,我猜这付千钧一出玉竹峰便向北而行,飞到玉梅岭,以冰寒五行大法禁制了他的法宝旋龟甲。须知玉梅岭乃天山至邪之所,那旋龟甲虽是上乘法宝,法力受了禁制,又被付千钧推入玉梅岭九寒洞中,任由浊邪之气污毁侵蚀,想来一日未毕,旋龟甲便入了沉眠之境,除非再遇有缘之人,否则难以现世了。关于付千钧私逃之事,玉华所言,必是付千钧告诉她的。其实大半我都不信,独独这件事,我是信的。毕竟苦玄真人法力高强,这付千钧能逃过他的法眼,非毁掉白泽观的法器不可。” 苏荣不解,问:“方才夫人叫我们去西梁皇宫内偷盗七星荻萝,这又是何道理?国师既然是叶大人姨父,从前也授过叶大人几道法门,如今叶公子有难,他又岂会坐视不管?” “你们有所不知,当年玉华执意嫁给此人,我姐姐是反对的。姐姐离得远,眼不见为净,玉华成婚后便与她彻底断了往来,直到姐姐姐夫获罪身死。后来我下山嫁与入薛家,本来我对付千钧这等背叛师门之人并无好感,然而太岩城紧邻上尹,我丈夫又为人忠厚,时时劝我,我们薛家同这付千钧,便免不了往来。后来叶长庚做了南淮国兵部侍郎,西梁、南淮两国又因北魏跋扈而交好数十年,叶家才跟我们薛家和付家有了联系。那二十来年,我们三家关系虽不亲密,明面上看,倒还和气得很。”莲香子落座,端起茶杯,继续说,“可是四十几年前,玉华却突然失踪了。那付千钧说,我妹妹只是一时赌气,不日便回。然而一月又一月,足足半年,玉华照旧杳无音信。我知道付千钧撒了谎,又去皇宫问他,他仍一口咬定玉华只是赌气出走,至于人在何方,他并不知情。再问玉华的女儿付晚香,她只知玉华失踪前夜,付千钧与玉华确有争执,其他的一概不知。当天夜里,我想在皇宫里搜寻玉华的下落,然而搜至御花园,却叫一道阵法破了我的法门。我疑心玉华已然遇害,便去了一趟昆仑山,把西梁国师的身份以及他杀害玉华的事告知丁贤梓。” 顾乘风说:“夫人是想借丁贤梓之手除掉国师?” “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我随天玑道长上山修炼,不过两年,我母亲便遭奸人所害。此后我和姐姐便跟玉华失去了联系,也不知她是生是死。直到她与付千钧成亲,她才上丹霞山找到我。她法门颇杂,脉息却还精纯,是我们玄鹤宫修为,我问她师从何人,她却缄口不答,只说授她法术的是一位俗修方士,若透露其身份,恐有杀身之祸,我便不多问了。也正因如此,付千钧是何来历,我当时并不知晓。只是后来玉华无意中说漏嘴,我才知道他原是白泽观弟子。我虽不太清楚他跟白泽观究竟有何恩怨,不过他背叛师门既然错不了,丁贤梓身为白泽观掌门,便有清理门户的责任。那付千钧起初大概还对丁贤梓有所顾忌,几十年来隐姓埋名,同我妹妹只做些小买卖,过着凡人夫妇的生活,后来我外甥不幸身故,又过了几年他竟堂而皇之做起了西梁国师。我想那时候他修为定已大进,才如此肆无忌惮了。其实丁贤梓早该知晓西梁国师便是当年背叛师门的付千钧,我所以上昆仑山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使些激将法,逼他出山清理门户罢了。当真计较起来,也不算我借刀杀人。” 苏荣说:“夫人竟如此笃定,令妹已遭不测?她便当真不在人世,也未必与国师有关呀。” 莲香子轻蔑地笑着,嘬一口茶,说:“以我对玉华的了解,她就算赌气出走,也该把晚香带上。况且整个西梁国,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她不来投奔我薛府,岂不怪哉?我所以笃定是付千钧杀了玉华,理由很简单。其一,付千钧修为深厚,玉华则法力平平。她法门学得多,无奈都是入门的修为,付千钧要杀她,易如反掌。其二,付千钧口口声声说他跟玉华琴瑟和鸣,然而玉华失踪,他并不心急,更未遣弟子寻找,却在宫中闭关三月,突然练成元婴珠。岂非怪哉?我疑心他元婴珠得以炼成与我妹妹三缄其口的恩师有关,当年她不肯告诉我她师从何人,说不定付千钧正是为这秘密害死玉华的。” 言于此,莲香子长叹一声,眼角泪花忽闪,竟说不出话来了。她流泪不全因为玉华之死,多半缘由,是觉得自己未能替玉华报仇雪恨,顿觉惭愧。本来丁贤梓为人跋扈,照莲香子设想,只要以言辞对他稍加刺激,他定要下山替苦玄真人清扫门户。可丁贤梓听完莲香子的话,却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一面踱步一面说:“苦玄真人在世便道,我们修行之人需存物我两忘之心,他虽犯下大错,只要将来不入魔道,不在人间行恶,网开一面又有何不可?他在西梁担当国师,十几年来倒还安分,若已改过自新,我又何必多生事端?” 莲香子道:“丁掌门所言差矣。我辈分虽低,本无资格与你理论,但是你方才说他安分,我竟不知,害人性命者如何安分了?他若当真改过,又如何要害死发妻?” “你说他害你胞妹,可有真凭实据?” “丁掌门要真凭实据,随我下山便是。” 丁贤梓笑道:“既无真凭实据,我又何须下山?” 丁贤梓这般说辞,莲香子已知她借刀杀人的门路是行不通了。她当时认为,丁贤梓所以置身事外,是担心付千钧元婴珠得成,又门徒众多,若他贸然下山在付千钧的地盘与之斗法,未必有十足的胜面。便是胜了,万一受了重伤,恐遭人趁虚而入,毕竟在白泽观,欺师背祖之事也算不上稀罕了。现在回想起来,却在这原因之外多了一种可能。丁贤梓何等聪明,说不定莲香子借刀杀人的图谋,他早已识破。聪明人说聪明话,只看聪明话叫谁听去,又听进几分罢了。无论如何,劝不动丁贤梓,莲香子便伤不得付千钧一分一毫。她也想过借叶长庚之力,在南淮寻得俗修道人相助,可叶长庚并不相信骆玉华已死,反说“姨娘此前失踪数十年,后来也好端端的,大概是同国师生了意见,出走也是不稀奇的”。至于付千钧害死骆玉华的说法,他更觉荒谬。后来因西梁、南淮双边紧张,莲香子索性与叶长庚绝了往来。 莲香子对付千钧的看法,薛鸿儒倒确信不疑。奈何他仙根几近于无,虽从莲香子身上习得不少玄鹤宫的法门,获了延年之益,他的修为却远不如一对儿女,哪里帮得上忙? 薛鸿儒有一种老实人独有的豁达,对生活种种看得开想得透。他自知仙根不足,绝无飞升仙境的可能,常对莲香子说:“我与你做一世夫妻,便心满意足了。”莲香子听不得这种话,定要责怪他修炼时偷懒耍滑,可事后想想,却禁不住心慌,因为薛鸿儒修为不精,总有真元涣散,油尽灯枯的一天。特别是二十年前薛鸿儒患了喘病,气色日衰,真元渐乱,莲香子便不得不面对他们夫妻缘尽的事实。得亏莲香子仙根丰厚,每月以内丹助他压瘴蔽浊。然而一年年保下来,薛鸿儒奇经八脉早已溃朽不堪,二十年前还是中年模样,这会子竟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了。单看他相貌身板,顾乘风万万想不到,这位老汉竟是莲香子的丈夫。薛鸿儒见了顾乘风和苏荣,忙撑起身子,要坐起来。莲香子帮他抽起身子,问:“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薛鸿儒对顾乘风、苏荣笑道,“两位仙侠来我薛府做客,我却如此失礼,请莫怪罪。” 苏荣说:“薛先生有病在身,如此言语,倒与我们见外了。” 顾乘风和苏荣在厢房待了两刻。这期间,管家端来了黍米粥和一碗莲子燕窝羹。莲香子对丈夫倒细心温和,每次舀半勺,轻轻递在自己嘴边吹凉些,才喂与薛鸿儒吃。薛鸿儒久卧病榻,来了客人格外高兴,缠着顾乘风和苏荣问东问西。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燕窝羹,薛鸿儒望着莲香子,叹道:“长白山虽有绝世美景,今生我与夫人怕是不能同往了。” 莲香子叠好两只空碗,搁在木盘上,笑道:“如何不能去了?等你病愈,我们即刻启程,不过三日功夫。” 管家在走廊尽头候着,厢房门一开,他便上前,从莲香子手中接过木盘,端去灶房。小雨淅淅沥沥下着,地上湿气未满,石板间的小草更见绿意了。莲香子看着青灰天色,失魂落魄地说:“我这赤眉药仙救人无数,却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夫君。” 顾乘风说:“薛先生的喘疾,难道普天之下,真的无药可医?” “我且问你,入仙门修行,最要紧的是什么?” 顾乘风看看苏荣,思忖片刻,答道:“是仙缘。” “仙缘的确要紧,若仙缘薄浅,任你道行再高、修为再精,也难列仙班。可是单说入仙门,最要紧的事,实在轮不到仙缘。能入我们仙界正室修行的,便是仙根平平者,也绝非常人可比。金石草木、飞禽走兽皆有仙根,然而仙根短长有异、厚薄有别,全凭造化。仙根雄厚者,但受点化,由法门入道、勤修真元,精进修为便可事半功倍。仙根贫瘠者,自然另当别论。若仙根几近于无,又或者奇经八脉尽断,折了仙根,再行修炼者,除了多活几十年,修为是不会有什么长进的。”莲香子摇头道,“鸿儒喘疾的根源,正是他仙根太浅。虽然我们玄鹤宫宝物甚多,可滋养仙根的宝物,本是锦上添花,并无雪中送炭之效。修行之初,真元脉息微弱,他尚有余力固持;道行越高,真元脉息越发强劲,他的仙根便无力固守真元。长此以往,真元渐乱,化作邪毒,入肺便作咳喘之疾,入肾便作血尿之症,入心便作心痛之病。单治鸿儒的喘疾,确有几味仙草,即用即效。可是他体内瘴气本是真元所化,以仙草祛瘴,则真元渐弱,瘴尽之日亦是气绝之时。这些年来,我每月以内丹和冰蒺雪蟾珠压制他的真元,已损及他奇经八脉,我担心,他活不过今年。” 顾乘风和苏荣都不作声,莲香子转身看着二人,继续说:“鸿儒虽无药可医,这世上却有一道法门,可以救他。” “敢问是何法门?竟可起死回生?”顾乘风问。 “正是白泽观太虚上人所创的元婴珠。” 苏荣说:“我听师父说,元婴珠威力非常,专吸真元、魂魄。此等法门,如何救得了人?” “元婴珠的秘密,写在天山玉竹峰顶,朱雀仙子自然不知。其实我也不知那元婴珠究竟有何等玄机,我只听玉华说过,这元婴珠是亦正亦邪的法门,既可废人修为、取人性命,也有培扶仙根、扭转乾坤之效。”莲香子不禁长叹一声,继续说,“可惜当今世上,练成元婴珠的,除却付千钧,只有一个误入歧途的魔女。我曾专程上过仙界三山,求诸位掌门救鸿儒一命。是丁贤梓告诉我,元婴珠有此法力,可为天资薄弱者助长数倍仙根。可惜修为精如丁贤梓,也有练不成的法门。为了救鸿儒,我只好厚着脸皮,去宫里求那付千钧。谁想他非但不答应,反出言不逊,将我羞辱一通。罢了,天意如此,我也不去强求了。本来我与鸿儒夫妻一场,是我命里注定的一笔情债。他去了,情债便还清了,于他于我,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苏荣说:“这个付千钧,果真如此冷血无情。按理说,薛先生与他也是连襟,他竟见死不救?” 莲香子苦笑道:“他这只狐狸,岂止冷血无情?你们想想看,我赤眉药仙跪地求他,他尚且见死不救,你们二人去向他讨要七星荻萝,他如何肯给?更莫说,这叶琮他只见过几面,勉强算个熟脸,以我对他的了解,便是他女儿开口,若单为叶琮一人,他也未必答应。” 三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丹房。莲香子对顾乘风说:“你让我看看叶琮伤势如何。”顾乘风自印堂放出无尘剑,再行五岳指诀炼化剑身,只见一抹银光游过剑刃,再化作白辉,落地现出叶琮肉身。莲香子俯身察他双目,探他眉心,这便起身运功,行三清指诀,自丹炉内汲来一枚红丸,再行八卦指诀,将红丸纳在手印正中,炼得紫光闪耀,方导入叶琮印堂。那红丸在叶琮体内紫光四射,缓缓游至膻中穴,安定下来,紫光逐渐褪色,终变为纯白。 “这孩子中毒不深,现下毒瘴还在双臂,并无大碍。至于他体内的煞气,有我紫香玉露丸护体,是不会伤及他根本的。你们既然决心去皇宫盗取七星荻萝,便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那付千钧诡计多端,擅用幡阵,你二人修为尚可,我只怕你们经验不足,落入他的陷阱。”说着话,莲香子行金刚指诀,自印堂穴引出两颗青光闪闪的仙珠,推向顾乘风和苏荣,道,“付千钧在皇宫四周布下了玄天金罗阵,你们只要翻入宫墙,必然惊动他。这两粒定元珠可破他玄天金罗阵。但是你们切记,西梁皇宫内阵法密布,你们靠我这定元珠单能闯进皇城,至于能不能寻到七星荻萝,又能否全身而退,就全凭你二人本领了。” 莲香子言语的空当,顾乘风、苏荣已然运功,将定元珠浮在右手中指尖,稍加萃化,引入印堂了。莲香子吩咐下人将叶琮抬去厢房,三人这便出了丹房。顾乘风来找莲香子,医治叶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的事。毕竟玉衡道长是莲香子的师伯,莲香子在太岩、上尹两城行走频繁,说不定从她身上可问出些许线索。于是顾乘风清了一把嗓子,慢条斯理地说:“夫人,玄鹤宫玉衡道长,想必你很是熟悉。” “这是自然,我与玉衡师伯何止熟悉?众多师叔伯中,他为人最是风趣谦和,又品性端良、一身正气。老实说,除了我师父天玑道长,我最敬重的,正是玉衡师伯,天枢掌门倒在次哩。” “你可知,他两年前离开了丹霞山?” 莲香子并不吃惊,道,“他两年前,确来我薛府小住过几日。” “夫人可知他去向?” “我不曾过问,他也不曾交待。总之,那几日他早出夜归,行踪颇有些诡秘。我想,他既不说下山所为何事,必有他不说之理。那么他将去何方,我便是问他,他也未必如实告之。” 顾乘风满足地笑了,对莲香子说:“若夫人再见玉衡道长,请他务必去一趟长白山。有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也关系到重明、玄鹤两派的存亡。” 莲香子轻轻点头,应道:“我只管通报,玉衡师伯去与不去,我是不管的。” “他会去的。”顾乘风看看苏荣,又看看屋檐下垂落的雨帘,喃喃道,“他一定会去的。” 天黑以后雨水停了,虽然天上薄云未散,月亮却露了脸,毛绒绒的。西梁比长白山一带黑得晚些,顾乘风本打算申时动身,却捱到酉时一刻,天光渐暗,薛蓬回了府,他才和苏荣飞往上尹城。抵达上尹城时夜色已浓,俯瞰上尹城,论热闹不及纪南城,论面积不及望都,可论皇城气派,上尹却比纪南和望都强上数倍。一条轴线穿皇宫、太庙,将上尹均分为东西两片。街道都横平竖直,便是小巷子也有它成形的规矩。房子一间间挨得紧,大小相似、造型相近,一圈圈围着皇宫,发散开去。 飞到皇宫附近,顾乘风和苏荣降到低处,在一家青楼的屋顶歇脚。站在正脊上眺望皇宫,只见月光下重重屋顶如山峦起伏,屋檐下灯火昏沉,不似宫外灯光通明。他们确定御花园所在的方位,按莲香子的指引,径直飞去,出于谨慎原则,在宫墙之上逗留了片刻。宫人低声说话,在宫墙内侧举着灯笼,缓缓走着。顾乘风看到御花园方向有紫气升腾,对苏荣低声道:“那儿想必是丹房,国师该在那附近。”言毕,他化作一道青辉,朝那紫气飞去,苏荣也随他化身青辉,跟得小心翼翼。 二人在御花园西北角落下,现出真身,藏在一片灌木丛中。附近并无人声,二人出了灌木丛,沿一条石径而行,经过一方池塘,来到一座八角亭边。再行几步,二人脚下一麻,却见几缕金光由脚下铺展,迅速蔓延开去。 顾乘风道一声“遭了”,苏荣便知他们入了幡阵。那金光韧如蛛丝,将他二人紧缚,莫说逃出去,便是举臂迈步也万分艰难。苏荣转头,对顾乘风说:“师兄,我助你出去。” 顾乘风没来得及开口,苏荣已自印堂逼出一股罡气,将他团团围住。有这股罡气加持,顾乘风只将真元导入周身诸穴,缚体的金光便消融殆尽。他借机缩入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团白辉,闯出幡阵。回头看去,竟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棠,月光照着海棠枝,把墨影投在石径上。幡阵没了踪迹,苏荣也不知去向了,倒有一股声浪飘在风中,叫顾乘风警醒起来。他左右瞧瞧,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八角亭边有一口井,遂化身剑气,匿在井底。 来者是御林军侍卫,在八角亭附近搜了好半天,一无所获,这才原路返回。顾乘风飞出井,在一丛灌木旁现了真身,刚要出去,又听到几个女子的声音,便伏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近了,他看见八个宫婢各端一张竹托,自岔道而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个说:“宫里许久未办喜事,如今两国和亲,总该大赦才好,如此,我哥哥兴许可提早放出来了。”一个说:“大赦是一定的。你哥哥又没犯什么大罪,不过在太岩城说了几句浑话。他虽开罪于晋王,可他对皇上是一片忠心的。我想,这次大赦,他便直接给放出来也未可知呀。”一个又说:“我竟不知哥哥为什么要说那些浑话。便是臣不像臣,君不像君又如何?藩王拥兵自重虽是事实,可连皇上都未有异议,我们平头老百姓,又何必妄议政事,惹这等麻烦?”另一人说:“真是人各有命呀,那付晚香本是国师的闺女,太后认她做义女已是好运,如今她又嫁给北魏太子,将来兴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等风光唷。”一个便说:“你快闭嘴,文琲公主的名讳岂是我们叫得的?” 这些宫婢稍走远些,顾乘风便化身飞蚊,藏在一名宫婢的发钗上,随她们出了御花园,绕过琦春阁,进了长明殿。宫婢在正殿石阶下立定,把竹托高举过额。 为首者报:“明月梅花暗绣石榴襦裙四件、如意青蟒袍两件、薄荷桂馥香囊八件、嵇山玛瑙紫铜炉一对、运祚永定图一幅、比翼双飞华胜四件、漆雕麒麟缶一对、懿和朱雀盏八件。”殿内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送进来吧。”殿外两名宦官齐下台阶,将八张竹托全恭恭敬敬地端进殿去。 顾乘风趁机遁影飞入殿内,主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迎门的一面髹漆柏木浮雕甚为气派。主厅左侧有一张席、一张几、一把琴,帷幔拉起来,许久未动的样子。右侧有个暖阁,挂了一张虎皮毯。打空隙挤进去,只见一面三折屏风挡在窗前。屏风边上有一张云纹黑漆长几,长几上铜镜、脂盒、玉篦等一应俱全。长几另一头挨着一帘靛青帷幔,可依稀看见帷幔里头有个半卧的女子。正对屏风的墙上挂了一幅仙人指路图,图上有个白发仙翁,正给四名素衣朝臣指路。顾乘风灵机一动,扑向那张画,成了四位朝臣中的一员。 宦官们两进暖阁,将四张竹托搁在屏风边的长几上,对帷幔里头的女人道一声“奴婢告退了”,这便出了长明殿,将殿门合上,仍守在殿外。不多时,帷幔叫一只肤色白净的手掀起来,挂在一侧铜钩上。手的主人是个身姿纤细的女子,眉淡目圆,直鼻樱口,披一件猩红斗篷。她拿起步摇,盘腿坐在长几前,对着铜镜把步摇插在发髻上,左右瞧瞧,取下来,放归原处。她再捧起襦裙,抖开来看了看,旋即解去斗篷,欲试那件襦裙。 顾乘风到底是男子,见那女人解衣,便转过脸去。他一转脸,这女子即刻察出异样,披回斗篷,转身盯着那张仙人指路图,同时行三清指诀,由商阳穴冲出一把三尺来长的气剑,指向画中五人,道:“来者是敌是友,且现出身来!” 第9章 鸠尤神剑9 顾乘风无奈,只得从那画中飞出,把无尘剑握在手中,挑开那女子的气剑,笑道:“莫非你就是国师之女,付晚香?” 付晚香上下打量顾乘风,收回气剑,语带轻蔑,说:“看你相貌堂堂,竟是个无耻淫贼。” “姑娘此言差矣。我若觊觎姑娘美色,方才姑娘解衣,我只管欣赏便好。避而不视,叫姑娘发现,何苦来哉?” “你这淫贼口齿倒很是厉害,你竟不怕我剜去你的舌头?” 顾乘风将无尘剑化作一根软鞭,纳入合谷穴,说:“我方才化身飞蚊闯入这长明殿内,你尚不能察觉。若不是我一时大意,你又岂能发现我?如此看来,姑娘虽有些仙门法术,但修为和道行都远在我之下,你又如何剜我舌头?” 付晚香刚要说话,却听殿外宦官问了一声:“公主殿下,可有吩咐?”付晚香看看顾乘风,高声道:“并无吩咐,你们下去吧。” 接下来,二人在殿内既不言语也不动弹,一个背手立在屏风前,一个攥紧斗篷前襟,面色渐红。打头二人都盯着对方,盯得久了,顾乘风有了三分笑意,付晚香矜持不已,垂眼看向顾乘风双脚上的泥土,轻声问道:“听你口音,该是北魏人氏,来皇宫作甚?” “南淮兵部尚书,叶长庚叶大人,姑娘可还记得?” “叶长庚是我表兄,我如何记不得他?”付晚香眉头紧锁,问,“你来皇宫,莫不是为他而来?” “实不相瞒,叶家公子现在太岩城薛府。他中了修罗钉之毒,危在旦夕,只有七星荻萝可解他身上的毒。”顾乘风娓娓道来,将叶家父子被擒、叶长庚身死、莲香子拿紫香玉露丸为叶琮护体一一细述。待顾乘风言毕,付晚香问他:“你空口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顾乘风思量片刻,行剑指,将定元珠由印堂引出来,托于指尖,说:“你父亲在皇宫布下玄天金罗阵,若没有这颗定元珠,我早被你父亲抓住了。这定元珠你总识得吧。” 付晚香只知莲香子炼成定元珠,可破玄天金罗阵,至于定元珠的模样,她并不知道。可顾乘风夜闯皇宫,凭他的修为和道行,是肯定做不到的,既如此,这定元珠应该不假。只是单单确定了这一点,付晚香还不能尽信顾乘风的每一句话,于是她斟酌一番,问道:“既然你闯入皇宫还仰仗这定元珠,又如何有本事破解七魄风雷幡?” “七魄风雷幡?” “七魄风雷幡是我父亲创下的法门,将十四道符箓以七种异兽的鲜血写在金箔幡上,再以南冥燮血神功加以炼化而成。若无我父亲的都天屠龙符,外人稍靠近些,那金幡便化作金丝缚体,叫人动弹不得。长明殿、琦春阁、伏虎殿八面皆有此幡,凭你的修为,怕是破不了的。我若没猜错,你必有同党。” 顾乘风纳回定元珠,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此行确非一人。方才在御花园,我和我师妹的确叫七魄风雷幡所困,若不是我师妹以罡气相助,我哪里逃得出来?” 付晚香抿嘴一笑,问:“我表兄与你们是何交情,你竟冒此大险,盗取七星荻萝?” “并无多少交情,只是叶氏父子因我落罪,又因罪获刑。我若见死不救,与邪魔歪道有什么分别?” “这些道貌岸然的话,你且留着说给别人听去。你是名门正道,自然有你名门正道的理。可是你找到长明殿来,自然也有所图谋。你是想让我帮你偷东西,还是帮你救人?还是又让我帮你偷东西,又让我帮你救人?” 顾乘风笑道:“我来找你,的确有所图谋。你能帮我救师妹,我是万分感激的,若能带我找到七星荻萝,来日我必万死不辞。不过我也有一问,姑娘方才明明可以唤人进来,却替我掩护,你又有什么图谋?” 付晚香一时语塞,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修为远在我之上,我便是唤人进来,他们也降不住你,何必多此一举,还叫人家枉送性命?” “姑娘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在下很是钦佩。今日若非救人心切,我也不会闯入长明殿,得罪姑娘。所以……”顾乘风话音刚落,已将两股罡气炼为冰针,拿金刚指诀送入付晚香丹田。付晚香浑身一颤,顿时感到一阵腹痛,后退了两步,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抓住帷幔,粗声喘气。 顾乘风说:“我在你身上种了两道我们重明观的凌霄散。这法门以罡气炼化,毒性时寒时热,每日午时发作。起初不过腹痛,三日后毒瘴游至四肢,若不得破解,便全身溃烂,瘙痒不止。” “想不到你们仙家正派,也使这等手段。” “姑娘只要救下我师妹,再助我寻得七星荻萝,我自然会为你解去法门。” 付晚香冷笑道:“你竟不怕我告知父亲,让他来抓你?” “我有办法进来,自有办法逃出去。姑娘貌美如花,若满身长了烂疮,姑娘不觉可惜,我还心疼哩。” 顾乘风此话一出,付晚香登时羞得满面通红。她自幼长在皇宫里面,不得付千钧应允出不得宫门半步。每日与皇嗣作伴,她富贵有余,却少了寻常人的自在快活,又哪里听过这般轻浮不羁的话语?顾乘风在长白山上跟师妹们从无男女间的戒备,师妹们不介意,他口无遮掩便成了习惯。见付晚香这般羞愧,他有些后悔,可是话已说出口,哪有吞回去的道理? 付晚香抬眼瞥他,一见他那副细长的眉眼,又避开了目光,低声道:“你师妹既然叫七魄风雷幡收去,现下定在我父亲的鹿角囊中。能否放她出来,我并无十足把握。再说,鹿角囊中困者众多,便是叫我拿到鹿角囊,我怎知哪个是你师妹?” 顾乘风默念金蝉咒,行阳雷指诀,将法咒炼于罡气之内,印在付晚香双手,说:“你且放心地去,我在你双手施了两道清微神烈符,关键时刻可助你一臂之力。” 顾乘风等到子初一刻,付晚香才回长明殿,不紧不慢地进来,不紧不慢地撩开虎皮毯,再不紧不慢地放出奄奄一息的苏荣。为了不让父亲起疑心,付晚香特意前往御膳房,吩咐厨子现熬了一碗参汤,送去伏虎殿。付千钧法力高强,却因修炼元婴珠时不得其法,以致真元大乱,伤了几处大穴,视力衰退之余日日头疼,最近三十年视力更是每况愈下,几乎全盲了。付晚香深夜送来参汤,对付千钧来说并不突兀,只是她现在成了文琲公主,再做这样的事情,有失身份。 宫婢摆好参汤,这便低头退到暖阁外去。付千钧端起参汤,柔声道:“公主如此屈尊,怕是要折煞老臣啊。” 这句话,付千钧说得冷冷清清,付晚香听得真真切切。从前父亲对自己冷清,付晚香早习惯了,并不觉得难过。如今自己要远嫁千里之外,父亲还是这冷冰冰的态度,付晚香却禁不住心酸,甚至生出几分沮丧来了。 她本想叫父亲放下这些君臣之礼,可是话到嘴边又闪了舌头,她只好摆出笑意,故作轻松地说:“父亲眼睛不好,一直是女儿调理的。下个月初八女儿便离开父亲了,往后再要见面怕是难得很,便让我多尽几日孝心吧。” “公主的心意,老臣是明白的。只是从今往后,公主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才好。” “父亲放心。女儿是有分寸的。” 付千钧点头,不再言语。付晚香则垂眼看他腰间的香囊,那香囊朱红底色,中心有一轮八卦图,是几十年前骆玉华绣给付千钧的,名叫鹿角囊。内容的香料,是将七魄风雷幡烧作白灰,与麝香、龙胆地丁、兰馨草、苦黄藤、甘松调和炼化而成。凡入七魄风雷幡阵不得脱身者,全进了这香囊之中。 待付千钧喝完大半参汤,付晚香方开口道:“父亲,你也早些安歇吧。”言毕,她将随行宫婢唤进暖阁,命她为付千钧铺开被褥,点上夜香。付千钧喝完参汤,付晚香忙扶他起身,朝床榻走去,一面走着,一面摘下付千钧腰间的香囊。付千钧在床榻边坐定,歪嘴一笑,问道:“公主深夜来我这儿,怕不单是为了送一碗参汤吧?” 付晚香一惊,险些将香囊落在地上。 “父亲何出此言?”付晚香一面应着父亲,一面打开香囊,将右手劳宫穴对准囊口,苏荣便叫清微神烈符引出香囊,缩进付晚香掌心了。 “老臣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公主也不必多心。” 付晚香跪下去,为付千钧脱靴,随手将香囊挂回原位。付千钧道:“公主,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父亲养育女儿,教女儿为人处世,授女儿仙门之术,女儿为父亲尽孝,本是常理。现下并无旁人,父亲还是父亲,女儿还是女儿,讲那些君臣之礼,女儿才难过呢。” 付晚香说出这番话,自然有掩饰她偷放苏荣的目的,可要说这番话情不真意不切,倒着实委屈她了。骆玉华失踪那年,付晚香刚满八岁。八岁以前的记忆虽逃不开宫墙殿瓦、御辇障扇,却得了父慈母爱的熏染,成为她回味至今的珍藏。 母亲的失踪与父亲的改变几乎同时发生,对她来说,这是两个永生难解的谜题。她不相信母亲已死,更不相信是父亲是凶手,可是这疑团一日不解,她便一日不得安心,时间一长,她竟养成了对父亲百依百顺的性子。就说和亲这件事吧,本来北魏太子人才不差,宫里庶出的公主嫁给他并不委屈。坏就坏在现如今,北魏国力衰弱,经过两次失败的变法,在三国之中最为贫困,所以愿意和亲的西梁公主一个也无。若非付千钧主动献计,让太后封付晚香为文琲公主,一时半会儿皇帝和太后还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对于嫁人这件事,付晚香并无准备。她自知仙根贫薄,绝无飞升的可能,又打小困在宫中,对于人生前景,她是并无期盼的。总之父亲叫她修习法门,她便勤修苦炼,父亲叫她端茶递水她便端茶递水,父亲叫她嫁人她便嫁人,好像日子都是别人的,她只是看客,既不关心也不动情。 父亲跟前,付晚香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犯了错,惹他生气,可事实上,付千钧从未在付晚香面前发过火,甚至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对于父亲的惧怕融在付晚香的血液中、骨髓里,然而这深入肺腑的恐惧又仿佛黑漆漆的深渊,吸引付晚香一次次探头,一次次失望,偏一次次欲罢不能。在这恐惧之中包含了一种怜悯之情,是一个女儿强加于己的义务,由沉重中生出痛苦,再由痛苦中沁出甜蜜来。 付晚香怜悯父亲,是因为每年六月二十四,付千钧拜祭儿子的时候,他定然一反常态嚎啕大哭,把攒下一年的眼泪,在这一日全部献给儿子。付晚香出生的时候,哥哥付洵已经死了十八年。她只知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是叫恶霸秦东鲁活活打死的,而秦东鲁与付洵发生争执,只因为二人同时看中了一幅字画。付洵定金已付,秦东鲁强抢,付洵不让,便叫秦东鲁的贴身护卫封了肉身和元神,当街吃了一百杖。付千钧后来以冰寒五行大法断了秦东鲁全身骨骼,叫他生不如死,又杀了他三名护卫,也算替儿子报了仇。然而丧子之痛非但未被时光冲淡,反而日积月累,一年胜似一年了。 付晚香仰面,看着父亲阴气沉沉的脸。下颌黑密的胡须簇成一朵乌云,悬在他坚毅的薄嘴唇下,隐隐透出一丝危险感,叫人窒息,又叫人心痛。然而归结到付晚香心里,那不过是付千钧为父的威严,利刃一般,亮出醉人的光彩。 回长明殿的路上,付晚香嘤嘤地哭了一鼻子。落了轿,她擦去泪水,将宫婢打发走,这才进殿,把苏荣放出来。顾乘风盘腿打坐,为苏荣输了些罡气,她面色稍转,睁眼看看顾乘风,唤着“师兄”。顾乘风右手行剑指,顶住她印堂穴,同时把真元提至膻中,再将内丹经由苏荣印堂送入她体内。霎时间,一抹朱红磷光自苏荣印堂扩散开去,裹住顾乘风和苏荣。聚在顾乘风膻中穴的真元一分为四,流往风门、天突、神藏诸穴,苏荣便知顾乘风要用火辰经为自己调理真元。她颤颤巍巍地说:“师兄,你不必为我折损三华,我并无大碍。” “你莫分心,万一走火入魔,我们都有大险。”顾乘风言毕,将他散在风门、天突的真元导向苏荣印堂。方才裹住二人的朱红磷光登时化作金粉,钻进苏荣口鼻。苏荣忙行三清指诀,双手垂在膝头,将她体内真元凝于双掌劳宫穴内。如此调理了一盏茶的功夫,苏荣真元稍稳,顾乘风这才收回灌在她体内的真元和内丹,长舒一口气。苏荣则将真元由劳宫穴导入华盖穴,改行真武指诀,将全身罡气并入廉泉、神藏、天宗穴。真元缓缓沉入丹田,她已满头大汗。 “师兄这是何苦?你道行不足百年,火辰经中调元疏气的那道法门太过刁钻,你适才使出来,也不怕伤了仙根。” “你竟不知方才你处境何其危险。”顾乘风说着,抬眼看看付晚香,问道,“你父亲的香囊,究竟用了什么东西?” 付晚香笑道:“鹿角囊里的香料,我也不知有哪些。我听父亲说过,那里头用了两种天山独有的仙草。那两种仙草,独用都是治病良方,一旦合用,却有乱真元、迷心智的毒性。” “难怪。”顾乘风对苏荣说,“你真元才将稳沉,需净心调养七日,我以无尘剑渡你出宫,你速回太岩城,每日以金蝉咒调息,免留余患。七星荻萝的事,你便不用操心了,师兄自有办法。” “此地陷阱丛生,你独自行动,我怎么放心?”苏荣说着,环顾四周,又对付晚香说,“敢问这位姑娘是何身份,竟可自由出入皇宫大殿?” 不等付晚香开口,顾乘风说:“这位姑娘是我多年前一位故交,只是今日我才知,她就是太后义女文琲公主。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对宫内的各处了如指掌,有她助我,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荣出宫之际,已过子正二刻。虽然无尘剑循顾乘风来路出宫,为免意外,付晚香还是在无尘剑上施了一道都天屠龙符,以防剑气不慎触动余下七道幡阵。 顾乘风立在琦春阁屋顶上,眼看无尘剑平安飞出皇宫地界才放心。付晚香道:“我父亲每日卯时以前必入冰窖练功。你要偷七星荻萝,只有两个时辰。” 顾乘风道:“便是只有半个时辰,我也要闯一闯。” “你与我表兄当真是一面之交?” “果真是一面之交。” “你落在我父亲手上,便是不死,也要半废,你可得想清楚了。” 顾乘风笑道:“你且带我寻七星荻萝。万一我落在国师手上,那便是我命中劫数,与人无尤。” “既如此,你随我来便是。”言毕,付晚香纵身一跃,化作一窜紫红飞影,朝东南向冲去。顾乘风跟得紧,绕过一列举着灯笼夜行的宫人,打屋顶的瓦缝挤进一座造型别致的小房子。房子里漆黑一片,付晚香打指尖弹出一对火舌,点燃了墙壁上两盏鲸油灯。灯火并不明亮,照着猩红色大门和正对大门的一尊灵宝天尊青铜塑像。这铜像高八尺,宽三尺有余,磨工颇为粗糙,由于长年受潮,已铜绿斑斑。天尊发髻上镶嵌了九颗沁色浅淡的和田籽玉,皮色棕红,油光温润。面孔倒有些乏味,只能说五官俱全,并无半点神采。道袍上蹋着团云花饰,左右衣缘各阴刻了四面卦象,分别是坤、离、震、巽,乾、坎、兑、艮。天尊坐在莲花台上,手执如意,付晚香转动那如意,铜像便缓缓沉入黑黢黢的地窖,寒意也随之扑面而来。铜像沉到底,就看见许多金环由暗处飞来,浮在地窖里,闪闪发光,照亮了地窖内景。 这地窖深达百尺,付晚香领顾乘风飞入地窖,顾乘风才发现,这地窖之大,远在他意料之外。金环纵横排列,放眼扫去,看不到边界。头顶波光粼粼,细看才发现,那竟是银针密密麻麻、堆叠成浪。冰窖底下起初是一片云海,往前多飞百来丈,云海沾了胭脂,呈现绯红,最后索性变成血海了。付晚香法力低微,飞出百丈便筋疲力竭,只得脚踏金环而行。顾乘风担心有诈,问道:“为何迟迟不见幡阵?” “你着急什么?我们过了血云池,就离幡阵不远了。” 顾乘风嫌付晚香行得慢,将血影流珠炼化成一片金叶子,托起付晚香,横冲直撞。不过一盏茶功夫,身下的血海颜色渐淡。再往前多飞十来丈,血海又成了云海,却见那浮在半空的金环越来越密,几乎要挡住二人去路了。 二人先以掌气开路,又飞出几丈,顾乘风便放出天罡猎月檠,将其炼化为一面太极盾。那金环碰了太极盾,好像冰体遇了火炉,化作金水,哗啦啦流向云海。再飞去百丈,金环忽然消失,身下的云海向上翻腾,付晚香嚷一声:“入阵了。”话音刚落,只听头顶银针漱漱作响,随即冲向高处,变作滚滚乌云。一时间电闪雷鸣,银针纷纷下坠,雨滴一般,时快时慢、时疏时密。 “这是无极八荒阵第一门,霹雳阵。”付晚香说着话,拔下一根发钗变作长剑,在头上挥舞,挡住银针。这一招可挡银针,却无力抵御闪电侵袭。眼看一道闪电劈将过来,付晚香抟身一跳,飞天百尺,这才气喘吁吁地躲过去。 付晚香应付得吃力,顾乘风是看在眼里的。他即刻行五岳指诀,把天罡猎月檠炼成气团,与自己肉身合二为一,朝付晚香冲去。银针、闪电虽有些法力,却伤不到天罡猎月檠一分一毫。银针触及那气团,登时化作寻常雨水,再无半点气焰;闪电劈中气团,登时化作袅袅云烟,绝无一丝威力。气团护着顾乘风与付晚香,安安稳稳落在金叶子上。直到双脚踩实,付晚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顾乘风怀里。 方才情势危急,付晚香心生恐惧,恰好顾乘风赶来搭救,她趴在顾乘风怀里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可她一想到自己是和亲公主,早有婚约在身,便忍不住羞愧之情,将顾乘风一把推开。她这一推,半截身子探出气团,立即为银针所伤。若非顾乘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要寻死我不拦你,却要等我拿到七星荻萝再动这心思。”顾乘风说着,朝付晚香印堂推出一掌,逼出她肩胛上的两根银针。付晚香口吐鲜血,双眼垂着,低声道:“你才寻死哩。过了霹雳阵,你便知这法阵的厉害了。” 无极八荒阵并非白泽观法门,而是付千钧以玉龙神功为本,在九宫迷魂阵的基础上演化而来。此阵无须法器镇门,三道阵门各坐八面幡幢,对应二十四星宿。首门霹雳阵八面幡幢分属亢金龙、尾火虎、鬼金羊、张月鹿、奎木狼、参水猿、危月燕、壁水貐;次门冰火阵八面幡幢分属角木蛟、氐土貉、柳土獐、翼火蛇、昴日鸡、毕月乌、斗木獬、室火猪;三门晦明阵八面幡幢分属房日兔、箕水豹、井木犴、轸水蚓、胃土雉、参水猿、虚日鼠、壁水貐。霹雳阵走到尽头,头顶银针逐渐发红,身下的云海逐渐厚重,再飞百来丈便进入冰火阵了。 顾名思义,冰火阵里地冰天火,云海结为冰锥,银针转为赤焰,全都上下飞腾,凡人稍有不慎便有形神俱灭之险。那冰锥至阴至邪,专攻膻中、命门、风府、天冲、百会五穴,钻入体内,冰锥融于血脉,即蹿及全身,凡人必死无疑,仙门中人则仙根折损,修为大耗。 那赤焰至阳至刚,由一股阳毒幻化,触及肌肤便急冲印堂,专攻元神。顾乘风的天罡猎月檠应付冰锥尚可,无奈那赤焰力道刚猛,竟可轻易撞破天罡猎月檠炼化的气团,顾乘风身上没有多余法器,只好收回血影流珠,再将其炼化为一道水障,裹在气团外层。起初倒也见效,赤焰叫水障挡住,强攻几次不成,反叫水障浸灭了。可惜那水障不耐冰锥寒气侵袭,半盏茶的功夫凝成冰障,十余冰锥齐攻便碎裂了。顾乘风忙收回血影流珠,提真元至阳池穴,再行五品莲花印。血影流珠顿时分作二十八条金龙,自他阳池穴飞冲,绕在气团四周,挡住了大半赤焰。然而如此一来,冰锥却挤向气团正前方,将二人倒推了十来尺。二人全力抵御,才勉强减缓后退之势。 付晚香说:“这冰火阵攻势虽猛,却并非毫无破绽。以你的法器和修为,不足以同时应对这两般攻击。不如让冰火互攻,你我合力开出一条生路。” 顾乘风听罢,改施三山指诀,把真元散向四肢,对付晚香说:“我授你四道鸣凤昊天符,我一会儿分不出心思应对闯入天罡猎月檠内的赤焰,你便以这四道符箓襄助。”言毕,他闭目冥思,将体内罡气凝作四道鸣凤昊天符,收在天冲穴,再睁眼,那四道符即以电光火石之速由顾乘风双瞳迸射,直入付晚香双眸。付晚香身子一抖,再运真元于劳宫、合谷穴,四道符箓便在掌心隐现。顾乘风收回血影流珠,再行押煞指诀,由关冲穴射出万千花瓣,附在气团外推抵的冰锥上。赤焰横冲直撞,少数攻入气团,腾出多数攻击血影流珠幻化的花瓣,于是冰火互攻,阴阳之气湮灭于无,挡住去路的冰锥被灭去大半。如此这般,顾乘风、付晚香二人才得以前行,熬了一炷香的功夫,总算冲出冰火阵,闯入一片白亮的蒙蒙雾气。 在那雾气中飞了片刻,顾乘风嗅到一股青草的腥气。然而雾气浓厚,五尺开外已模糊不清,那草腥气来自何方,是难以分辨的。不多时,这雾气暗下来,再往前飞,好像穿入了隧道,周遭完全黑了。顾乘风将血影流珠炼化成一团火球带路,不多时,雾气薄了,前方又有了光亮。未曾想那光亮竟乍然晕开,顾乘风与付晚香不约而同避开目光,又拿手掌遮了一下眼睛。 等那光亮柔和下来,顾乘风才发现他们正在树林间穿梭。水杉、刺槐、白杨、雪松一根根高耸入云,树干底部满是苔藓,看上去湿漉漉的。地表灌木丛生,也有半人高的蕨,展开墨绿枝叶,非要同藤蔓较量一番。阳光从树冠间的缝隙漏下,碎金一般,嵌在粗壮的树干上,不细看倒以为是蘑菇,得意忘形地长出来。再往前飞去四五里路,可见一汪清潭,潭水深绿,水波粼粼。清潭四周叫树林环绕,再远些便是光秃秃的山峦,一片绿色也无,山壁青灰,偶见突兀的石块泛出明亮的红褐色,倒像人工所画。 顾乘风与付晚香在这清潭周遭的树林里转了个遍,并未发现异样,却发现此地天色变化快得出奇,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已由亮转暗,又由暗转亮。付晚香虽知道这晦明阵中朝夕一瞬,亲眼目睹此等奇观,却是生平头一遭。为节省真元,顾乘风收起天罡猎月檠,同付晚香降在清潭边,环顾四野,问付晚香:“这晦明阵里究竟有何乾坤?你不是说,无极八荒阵中,晦明阵最难冲破吗?可我们飞了一圈,未伤分毫,我竟不知,此阵法力高在何处。” “无极八荒阵的秘密,我父亲怎会全部告诉我?此阵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些古怪。” “不知哪里古怪?” 付晚香道:“亏你还是重明观大弟子,方才竟未留意,我们入阵的路已经不见了。” “当真如此?” “你若不信,飞到高处再察看一番便是。” 顾乘风听罢,展臂冲上高空。前后左右一瞧,这才发现清潭四周的树林叫远端的山峦围得密不透风,别说入口了,连一条缝隙也看不到。顾乘风朝高处飞冲,想看看山峦外头的景致,不料他飞高一丈,那山峦也增高一丈,无论他飞多高,总不能看到山外的世界。他降回原处,对付晚香道:“看来这晦明阵,是要困死闯阵人呐。” “没错,四面皆为死路。” “我师父说过,天下法阵皆有破绽,便是九天九地归元阵,虽有伏魔第一阵之名,每逢星象大变也有阵门失守的时候。你父亲这门晦明阵果然阵局奇巧,却必有失算之处。” 付晚香笑道:“便是有破绽又如何?你解得出来吗?” “事在人为,我不信我顾乘风会死在此处。” 第10章 鸠尤神剑10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同我说过一件往事。那时候我父亲刚入宫,还未在宫里布下玄天金罗阵和七魄风雷幡阵。一日夜里,人魔的徒弟三修和尚觊觎我父亲的七星荻萝,闯入无极八荒阵。想他千年道行,又得了人魔亲传,法力何其了得!可他偏偏败在这晦明阵内,叫我父亲废了小半道行。你仙根雄厚不假,可你道行太浅,法力不足,单是方才的冰火阵已经费了全力,要破我父亲的晦明阵,谈何容易?” 顾乘风仰头看看天,再看看清潭,对付晚香说:“我们长白山有一座鹜孤峰,峰顶有一汪碧洗池,池底别有洞天,竟是一座地堡。你说,晦明阵的破绽,会不会就在这清潭底下?” 付晚香扫一眼清潭,笑道:“我们下水一探便知。” “这潭水恐冰寒入骨,你修为浅,怕是受不住。我用天罡猎月檠护你肉身,我在前头探路,你且跟在后头,若有险情,你勿须管我,自己逃命便是。”顾乘风说完,放出天罡猎月檠,炼作白辉,罩住付晚香。他自己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将血影流珠炼作赤辉,护住周身,飞出十丈高,投入潭心。付晚香双手行剑指诀,真元提至头面,中冲对颔厌,将真元凝于神庭穴,这才展臂,大步点水,至潭心飞天三丈,坠入潭水中。 有天罡猎月檠护体,付晚香并不觉着潭水之寒,倒是因为不识水性,她入水后难免心慌,真元稍有些涣散。所以她坠到一半便难以下沉,白白耗去大量罡气,若非她提前汇真元于神庭穴,沉水片刻怕已体力不支了。 这清潭虽深,浸在其中却十分敞亮。付晚香环顾四周,才发现潭壁萤石幽光灿然,一侧泛黄,一侧泛紫,好看得很。越往下沉,潭壁越发外展,潭水越发澄澈透亮,可是沉到某处,潭壁又开始内缩。再沉十来丈,付晚香竟头上足下破水而出,本以为出了幡阵,四下打量一番才发现,自己仍在阵中。她在半空浮定,寻到立在岸边的顾乘风,翻身打挺,朝他飞去。 “我早说这晦明阵不简单,你却不信。”付晚香道,“也不知现下什么时辰了。” 顾乘风望着渐暗的天空,再侧耳倾听,说:“你可听到什么响动?” 付晚香屏息凝神,左右瞧瞧,忽地转身,但听身后树林里窸窣作响,却不见分毫动静。顾乘风回身,抓住付晚香的胳膊,退后三丈,落地即闭目,行天眼指诀。罡气化于双手诸穴,紫光闪烁,随他真元运转忽明忽暗。付晚香还未反应过来,顾乘风已睁眼,改行天罡指诀,由双手商阳穴各弹一缕金光。两缕金光分出百千细丝,盘结成网,罩向树林。 就在这时,那树林中响动陡增,只见黑压压一群蝙蝠冲出树林,与金丝网相向而撞。蝙蝠碰到金丝,顿时着了火,可那金丝网耐不住蝙蝠之多,顷刻间叫蝠群扯作碎末,失了法力。顾乘风抓起付晚香的手,纵身冲上高空,那蝙蝠也尾随其后,如黑泥涌动,咄咄逼人之势,把一向沉稳的顾乘风也惊出冷汗来。他仍将天罡猎月檠炼作气团,却不料那蝙蝠并不畏惧,虽叫罡气伤得血肉模糊,还是奋不顾身往气团里钻。 直到此刻,付晚香才看清那蝙蝠的模样:全身漆黑,却在头顶长出三撮暗绿长毛;眼睛红彤彤的,竟不知是它们本来如此,还是叫天罡猎月檠所伤,眼睛都渗了血;最令人难忘的是它们嘴里那口牙齿,短时不过毫厘,长时可达半尺,伸缩自如,凶悍非常。眼见这招失了灵,顾乘风索性将天罡猎月檠炼作紫金瓮,按理说,以蝙蝠血肉之躯,是无力破局的。谁料那些蝙蝠竟以死相搏,齐齐撞向紫金瓮。一眨眼功夫,瓮身就瘪了小半。顾乘风无奈,只好携付晚香脱身,冲向林间。 这当儿天色已黑,那蝙蝠竟荧光闪耀,每只飞行必在身后留一条绿轨。顾乘风将天罡猎月檠炼作火轮,勉强护着他与付晚香,再将血影流珠炼作一只周身发光的飞马,一面照明,一面在林间为他们开路。 蝙蝠起初都跟在二人身后,不久分为两股,一股仍在二人身后追逐,一股却冲出树林,跨过清潭,企图挡在二人前方,夹击攻之。顾乘风早做了准备,复施天眼指诀,眼见前方蝠群即近,忽行金刚指诀,把一股真元打入血影流珠炼化的飞马。那马儿急转直下,朝地面飞奔,顾乘风、付晚香也疾速俯冲。两股蝠群便撞个满满当当,一声巨响后,头排死了大半。付晚香回头一瞧,只见一海的荧光应声而坠,有中途裂作荧灰的,有擦过树叶引发火苗的,总之灿比星河,壮观非常。余下的蝙蝠并未放弃,乱糟糟冲出树林,稍加调整,又列成一群,追向顾乘风与付晚香。 “你父亲可曾授你十八阙天山玉龙咒?”顾乘风一面驾驭法器,一面说,“如此僵持下去,我真元大耗,总有不济之时。若有天山玉龙咒相助,配合我们重明观的金蝉咒,可事半功倍,省下我许多真元。” 付晚香道:“父亲只授了我六阙,可有效力?” 顾乘风喘一口粗气,笑道:“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你且施咒。” 付晚香刚施完那六阙心咒,天色忽然亮了。怪的是,方才还在身后窸窣作响的蝠群,此刻竟没了动静。顾乘风正专心施咒,并未留意身后的变化。付晚香回头睄了一眼,推他一把,道:“你施了什么法门?那蝙蝠竟烟消了。” 顾乘风睁开双眼,引指飞马冲出树林,四下俯瞰着,随即降在清潭边一块两丈余长、一丈余宽的巨石上,对付晚香说:“我并未施法对付它们。” “这倒奇了,方才天色一亮,那群蝙蝠便没了踪影。” 付晚香说话的当口,太阳爬上了山头。此刻万里无云,阳光直愣愣洒在二人肩上、脸上。二人都朝日头看去,那太阳比不得寻常太阳的模样,小了一圈,也红了些,须爬到头顶上,才与寻常的太阳辨不出差异。顾乘风与那蝠群斗法,已伤及经脉,一口黑血先前窝在肺腑,此刻叫那红日晃了眼睛,黑血忽然上翻,呛在嗓子眼。他禁不住咳了两声,黑血喷了一地,把付晚香吓了一跳。 “你不要紧吧?”她扶着顾乘风的臂膀,又怕过于亲近,忙松开手,说,“你且运功疗伤,若那蝙蝠再来,我还有鸣凤昊天符,抵御片刻应无大碍。” 顾乘风双目紧闭,运功疗伤,付晚香就在他旁侧打坐调息。她将真元聚在双臂阳池穴,本来做好了应付蝙蝠的准备,却不料等来了万条毒蛇。那毒蛇从树林里爬出,黑的、白的、赤的、黄的、梅花斑的、星点纹的,应有尽有。蛇群彼此挨靠纠缠,远望去,倒像生了霉花的菜油,缓缓地流着。付晚香虽生于仙门之家,却因儿时在御花园内陪公主们玩耍,叫水蛇咬过一遭,格外怕蛇。她察觉异动,睁眼扫过树林,一认出逼近巨石的蛇群,登时面色惨白,慌张打出几掌。顾乘风此刻真元散在四肢,正在紧要关头,问道:“可是蝙蝠又来了?” “是蛇,是蛇。”付晚香声音抖个不住,再朝左右两侧各击三掌。 顾乘风无奈将真元收拢,沉入丹田。好在他真元还剩七八成,罡气虽溃去大半,与强敌斗法还可勉强维持一阵子。眼见蛇群逼近了巨石,顾乘风忙行慈尊印,把天罡猎月檠化在双手之间。双手再拉开三尺,天罡猎月檠顿时变作一把紫光熠熠的瑶琴。顾乘风运真元于十指诸穴,稍抚琴弦,便有一股脉息至阳的罡气由指尖漾散,传至八方。这罡气扫过蛇群,好似一阵强风,把近处的蛇冲出一丈开外。可是叫罡气冲开的蛇并无损害,依旧横冲直撞、神气活现。而且日头越高,蛇群法力越强,才半盏茶的功夫,顾乘风指间的琴声竟效力全无了。 他索性竖起瑶琴,左手执琴,运气转动琴板,右臂携付晚香,直冲三丈之高。猛压瑶琴,二人又借力冲高十丈,那瑶琴却直愣愣砸向巨石,轰然碎作千百流火,将巨石近处的蛇烧成黑炭了。顾乘风下坠之际,照旧炼血影流珠为金叶子,二人栖在上头,总能省些真元。 他原以为,既然敌方是蛇,他们浮在半空,自可不战而胜。却不知那蛇群还有一招,竟彼此缠结合构,以万蛇之躯并作一条形若巨蟒的庞然大物。那巨蟒粗壮无比,便是它身旁那块巨石,也可轻易吞下。它扭转移摆迟钝了些,却有一项骇人的本领,能以蛇体作箭,一口气喷射百余。趁那巨蟒未完全成型,顾乘风与付晚香都拿出毕生所学,全力攻袭其头颅,然而巨蟒周身青辉护体,单凭二人修为,是无法伤它分毫的。 进攻毫无指望,只能转而防御。顾乘风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面长宽一丈二尺的尖甲盾。那尖甲盾通体金黄,上宽下窄,盾身布满符箓,盾背光滑如镜,盾甲正面却有四十九根尖刺,七横七纵,长短错落。同时,二人乘着金叶子,疾飞到巨蟒背后。巨蟒吼声如雷,左右盼顾一番,回身的一瞬,二人又见机避开了它的视线。 巨蟒旋即张开大嘴,一声长鸣仿佛千尺利剑从天而降,直震得潭水荡漾、林木婆娑。付晚香捂上耳朵,顾乘风则运转真元,封住听宫穴。这长鸣声还未落定,巨蟒头颅已自口腔处一分为二,上下颚各自膨大,各成头颅,齐齐对准顾乘风与付晚香,喷来蛇箭。毒蛇触到尖甲盾便浑身蹿火,也有叫遁甲尖刺所伤的。可是毒蛇百余,总有未能即刻毙命者,这些余孽只消血口一张,便把赤色毒液喷到尖甲盾背后来。 顾乘风与付晚香对蛇毒皆有些大意,未料那毒液散作雾气也可伤人。只是顾乘风修为精进,那毒雾不能伤他,付晚香却未能幸免,一时间双目刺痒,只得打坐调息,把真元聚在睛明穴,逼出蛇毒。付晚香驱毒之际,顾乘风默念金蝉咒,右手划出一面金轮,收起两样法宝,再将自己同付晚香缩入金轮法界内,坠入清潭。他已看出,那蛇群为阳邪之炁所化,不耐阴寒之气。于是他在潭水之中冲破金轮,反将金轮收在自己印堂内,再凭真元困住一方潭水,带上天际,达百丈之高。趁那巨蟒还未探上来,他先将血影流珠炼作二十八层云气,遮住太阳,再汇合全身的阴寒罡气,试图凝水为冰。 失了阳光,那巨蟒果然开始瓦解,外层蛇体一条条摔落,起初还不成规模,半盏茶功夫,便呈暴雨之势了。尽管地上还有蛇群源源不断地爬上去,企图弥补,那巨蟒却活力尽失,探着两颗沉重的头颅,摇摇欲坠。这时,为顾乘风真元所困的潭水已成冰晶,顾乘风再将罡气聚在阳池穴,一掌将那冰晶震碎。一时间冰凌乱坠,由高空俯瞰,却似一片密密的芦花,彼此重叠,相互牵扯,盖住地上的树木、沙石、潭水,还有那条笨拙不堪的巨蟒。霎时间,巨蟒轰然倒塌,群蛇砸在地上,顿时扬尘扑扑,砸到潭中,则水花飞腾,雾气皑皑。 顾乘风将天罡猎月檠化作莲花,再从印堂穴放出金轮与付晚香,栖在莲花上。付晚香嘴唇发紫,有毒气扩散之兆,顾乘风本想以火辰经为她调元祛毒,可是方才炼化冰凌他已耗去小半真元,真元不济,内丹便不稳,体内经脉多有阻滞,以顾乘风的修为,火辰经无法施展。不得已,他只好用金蝉咒为其化解蛇毒。 金蝉咒为重明观宗祖赤焰老母所创,同昆仑白泽观的天山玉龙咒、丹霞山玄鹤宫的苍南咒一样,都是本派法门的入道根基。金蝉咒五行属火,分四门,合十六阙,修丹、练气、驱邪、破法、萃炼之道全在其中。正因金蝉咒属火、土,重明观弟子的真元脉息普遍至阳至烈。而玄鹤宫的苍南咒五行属金、木,分七门,合十四阙,修炼玄鹤宫法门真元脉息至阳至寒。天山玉龙咒共十八阙,分属九门,由于它五行属水,修炼白泽观的法门,真元脉息至阴至寒。 倘付晚香修炼的是重明观或玄鹤宫的法门,顾乘风以金蝉咒协助解毒,是并无难处的。可她修炼的偏偏是白泽观的法门,顾乘风真元入体,好一会子才助她打通奇经八脉。经脉一通,付晚香稍运真元,体内蛇毒便由百会穴缓缓排出。 付晚香凝神运气,睁眼俯瞰地上的蛇群,再抬头看看挡住阳光的乌云,叹道:“以你我的修为,那巨蛇成型后,我们是必死无疑的。想不到你竟破了这蛇阵之法。” “这蛇阵的确威力不凡。若与它硬斗,便是我师父也未必斗得过。”顾乘风笑道,“世间邪物多为至阴至寒之炁所化,所以我出手便以纯阳罡气攻之。谁料纯阳罡气未伤其分毫,我当时还以为是我功力太浅,现在想来,倒是我用错了法子。” 二人言语间,太阳已然西沉。地上的蛇群纷纷化作黑灰,瘴气一般隐向树林,须臾之间,竟一条不剩,连蛇尸都没踪影了。顾乘风、付晚香降回清潭边那块巨石。还未站稳脚跟,便听头顶雷声翻滚,电光频闪,一眨眼功夫,竟下起冰雹来。顾乘风忙收回血影流珠,将它炼作二十八块条石,在巨石上拼合成一座石屋,同付晚香一道,躲在里头。冰雹砸在条石上,咚咚作响。顾乘风食指尖上聚以磷火,轻轻一吹,那蓝莹莹的火光便脱离指尖,分作三颗光粒,浮在半空。 “你可曾留意,刚才日出的方位与前一次,有所不同。”顾乘风道,“我记得前次,太阳在这巨石正左方升起,方才太阳却在巨石正前升起。莫非……” “你是怀疑,这晦明阵每一番昼夜变化,阵局也随之变化?” “正是。古云: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笔者注:此典出自《楚辞·天问》)这晦明阵内虽有许多威力了得的邪魅,我倒觉得,那只不过是国师的障眼法,这幡阵的关门,不在阵内,而在阵外。” “何以见得?” “汤谷、蒙汜,依我看,这晦明阵的关键便在汤谷、蒙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入阵出阵的关口并未关闭,只是藏在这晦明阵四周的山峦间。日出日落的方位兴许正是入阵出阵的关口。只是……”顾乘风望着石屋外黑黢黢的夜色,说,“只是不知,出阵的关口,究竟在日出之向,还是日落之向。” 付晚香笑道:“若以先后论,幡阵无入便无出,太阳无起便无落。那么幡阵入口该是汤谷,出口该是蒙汜。可是依我父亲的脾气,他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么说,你觉得幡阵出口在日出的方位?” “我也不知,只是我父亲向来多疑罢了。其实我放走你师妹,我父亲恐怕是知道的。说不定他是不想戳穿我,让我们彼此下不了台,仅此而已。”这番话未说完,付晚香哽咽起来。 顾乘风低声问:“莫不是说到伤心处?” 付晚香摇头拭泪,打领口内掏出两把金锁,抚着锁片上的云纹,道:“有什么可伤心的,我本是苦命人,八岁母亲便出走,从此杳无音信,除了我满月之时送我的金锁和玉坠,连个念想也无。此后许多年,父亲与我只有师徒之情,任我百般讨好,他终究冷面对我。在这宫墙内活了一辈子,困了一辈子,如今我作了和亲公主,婢女们都道我福泽深厚,她们又怎知,我不过谨遵父命罢了。什么富贵、什么荣华,我才不稀罕呢。” 顾乘风不无触动,叹道:“你还有个冷面相对的父亲,我竟连父亲是谁都不知。” “我还以为仙山修行的剑侠,都看破生死人伦呢。” “看破生死人伦,谈何容易?我自小无父无母,虽然师父待我如亲子,师叔和师叔祖对我也疼爱有嘉,可是父母之爱,到底是不同的。我上月方知,我母亲尚在,只是被法咒禁制于万载寒冰,不能与我相认。那日见她,她封在寒冰中动也不动,青春犹在。我明知她是我生母,却无半点振奋,倒不如我日日思念的亡母,叫我觉得亲切了。至于父亲,实不相瞒,我下山前往丹霞山,正是为查出我父亲身份。” “难道你父亲是丹霞山上的道长?” “究竟是不是他,我也不知。”顾乘风偏头问道,“你在宫中可见过仙山道人?” 付晚香笑道:“这是自然,莫说玄鹤宫的道长了,便是你,我也见过的。只是你记不得我,恐怕竟未留意我呢。” 顾乘风略有些讶异,可出于谨慎原则,他并未多问一句。二人有一会儿没说话,付晚香觉着冷,蜷缩身子,抱紧双腿,下巴偎在双膝间。顾乘风睄她一眼,放出天罡猎月檠,再行金刚指诀,将其炼作一团通体紫红的火焰,焰顶闪出蓝彩,焰底闪着绿光。霎时间,石室内暖似暮春。付晚香瞥向顾乘风,说:“你何必白白浪费这许多真元?若寒气太盛,我自会运气御寒。你明日若出不得晦明阵,也不知遇上怎样的阵局,还是好生休养吧。” 顾乘风歪嘴一笑,说:“就许你冷,不许我冷呀?再说天亮以前,这冰雹怕是止不住的,若冻坏了身子,明日你我元气两虚,如何应战?” 付晚香听罢,不觉怅然,只是这惆怅的根源究竟来自顾乘风的言辞,还是他说话的态度,她并不清楚。总之自己是最可恼,也是最可悲的,若想得深些,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可憎的人。顾乘风见她心事重重,问:“你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与你何干?” 顾乘风哈哈大笑,道:“果真是赤眉药仙的外甥女,口气如此相似,我都疑心你是她亲闺女了。” 付晚香本想回他一句,可是左右觉得不妥,终于什么也没说,面颊倒霞晕尽染了。就在此刻,石室外泛出一丝光亮,原本漆黑一团,这当儿却将远山映出些轮廓来了。闪电鸣雷并未停歇,冰雹越下越大,顾乘风起身,朝石室外细细扫过一眼,道:“看来要天亮了。却不知这次,太阳打哪方出来。” 付晚香也起身,趴在石室门边,看着密密麻麻拳头大的冰雹,问:“你可有把握?我父亲擅用陷阱,你若入他寻常陷阱,我还能帮你脱困,若进了那些法门乖张的陷阱,我可帮不了你。” “且赌一赌吧。”顾乘风道,“若我命不该绝,上天自然护佑我,若今日是我死期,我也愿赌服输。” “你倒说得轻巧。你死了,我身上的凌霄散怎么办?” 顾乘风在长明殿内本是一时胡诌,编出凌霄散来吓唬付晚香。听她提及凌霄散,顾乘风琢磨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哪有什么凌霄散?我是唬你的。” “早知如此,我该告知父亲,叫他杀了你。” “我不信你会杀我。”顾乘风说,“若我顾乘风顺利出阵,拿到七星荻萝,公主这个人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你如何还我人情?” “你想我怎么还?” 付晚香垂眼沉思,说:“我还未想好。等出了无极八荒阵,我再告诉你。” 顾乘风抿嘴一笑,再看晨光渐浓的天色,对付晚香说:“我现在作法冲阵,你快打坐运气,护住真元。万一冲阵失败,也不至损及根本。”付晚香忙施三清指诀,打坐凝气,同时默念她那六阙天山玉龙咒。顾乘风行双白鹤指诀,逼出丹田内仅有的一丝纯阳罡气,绕于周身护体。再连施反天印、九色莲花印,将九成真元导入少商、商阳、关冲、少泽诸穴。默念金蝉咒,石屋中心的天罡猎月檠即刻旋转、膨大,裹住石屋。顾乘风改行七宝骞林指诀,那拼凑石屋的二十八块条石纷纷回体,再由他左腕阳池穴窜出二十七尾五色凤凰和一只白龟。凤凰绕二人飞翔,各自有些许法光,形成屏障;白龟则巨大无比,成了二人坐骑,只是法力有限,不能自行飞移。 顾乘风大喝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起!” 那白龟登时飞腾,驮他二人冲过越发密集的冰雹,朝日出向飞去。顾乘风双目紧闭,做足了撞山的准备。若是寻常山石,有法器护体,撞上倒也无妨。可是无极八荒阵以幡幢镇守,阵内树木、沙石、岩壁都有法力加持,顾乘风全速相撞,实在冒险。付晚香倒趁他闭目的机会,好生打量了他一番。顾乘风浓眉长眼,阔鼻厚唇,面庞稍宽,算不上美男子;自有一股轩昂之气,却因体格宽厚,稍嫌莽撞了些。正看他发髻上那把铜簪,付晚香却因心神涣散,在触及山壁的一刻,为幡幢法力所伤,身子一蹿,扑在顾乘风肩头。 “你怎么样了?”顾乘风见她嘴角淌出鲜血,关切地问着。 “都怪我修为太浅。并无大碍。” 付晚香说话的空当,二人已冲破壁障,在关门内穿行。周遭顿时静了,雷鸣与冰雹坠地的轰响一律听不见。接下来,二人被几股罡气撞得东摇西摆。顾乘风行天眼指诀,只见凤凰屏障之外八方彩光乱舞,那些罡气来自何处,是看不清的。不久便有几声巨响随那罡气的动向,传入二人耳中。顾乘风只觉头晕目眩,忙以真元封住自己听宫穴,再行剑指诀,为付晚香封住穴道。又过了半盏茶功夫,一尊金甲麒麟不知从何而来,挡住二人去路。 这麒麟口吐绿云,碰到天罡猎月檠,即以电光破它法力,迫其化归原型。顾乘风忙行三山指诀,将真元散入双手,由商阳、少冲两穴射出真元,助天罡猎月檠抵御那绿云的电光。顾乘风真元所剩无几,罡气已然枯竭,才对峙片刻,口鼻便鲜血淋漓。付晚香恐他坚持不住,凝气于印堂,再将内丹提入膻中,以真武指诀导罡气于顾乘风通天、风池、天柱、天骥诸穴。 顾乘风道:“你法力不足,方才又受了内伤,不宜再动气。” “我的事,你莫要管。” 付晚香话音未落,但见一片白光忽闪,打五彩凤凰的赤羽间漏下,恰如万千银丝,垂在二人脸上、胸前。那金甲麒麟乍然消逝,二人随即撤回御敌的法力。顾乘风驱白龟飞去三丈,遂闭目行天眼指诀,见周遭云气翻滚,道:“我们出阵了。”他言毕起身,以三清指诀收回血影流珠和天罡猎月檠,再携付晚香飞在茫茫云海中,直冲百丈之外熠熠夺目的白辉。 闯过白辉,视野陡黯,寒气骤浓。顾乘风环顾四周,只见冰莹霜润,寒雾奔腾,冰堆上夜明珠流光闪耀,虽不及阳光明亮,却有一股凌厉的气势。顾乘风猜想,这该是地窖的本来面目,落地后回头一看,无极八荒阵内种种物像果然没了影。而且此刻,顾乘风才发现,这地窖长宽不过十来丈,适才他与付晚香忙活了小半天,也只在这方寸间活动罢了。付晚香怀着好奇的目光,左右瞧瞧,说:“这冰窖打我出生便有了。可是当真进来,这却是我头一遭。” “我想这冰窖里,不止七星荻萝一样宝贝吧。” “那是当然。单是我,便知道七星荻萝、苦黄藤、兰馨草、枯荣草,还有紫萝金香的根茎,好像叫白戚子。其他种种仙草怕还有十余。” 顾乘风问:“枯荣草、紫萝金香本是丹霞山特产,你父亲从何得来?” “这我便不知了。许是我姨娘赠予我母亲的也未可知哩。再说管它们产自何处,只要能去病消灾不就好了?” 顾乘风笑笑,由左至右睄一眼冰窖边上的冰堆。仙草都封在碎冰之中,经夜明珠照耀,各自闪出奇光,有紫、粉的、青的、白的。枯荣草颜色最是艳丽,一半黄中点赭,赭中染褐,一半则朱中晕蓝,蓝中泛紫。兰馨草颜色最是朴素,叶、茎、花俱绿。七星荻萝因为一颗颗小巧玲珑,藏在一众仙草中并不起眼,若不是独它一种为橙色,当真发现不了。 “这便是七星荻萝?”顾乘风捡起一块碎冰,凝视冰中一颗橙色果籽,道,“赤眉药仙说,七星荻萝为果籽入药,是橙色的。” “我又未曾见过,你问我,我如何识得?” “也罢,这冰窖才这么大一方地儿,总不会错的。”顾乘风再拾起两块封了七星荻萝的碎冰,掂在掌心,将它们化入劳宫穴,这便同付晚香逃出冰窖,飞上附近的屋顶。此时刚过寅正一刻,皇宫里静悄悄的。天幕上云丝褪去大半,于是半月皎洁,清辉遍洒,未干的屋顶上映出月亮的反光,星星点点的。 付晚香道:“你不是说,要还我人情吗?” 顾乘风说:“你只管告诉我,如何还你人情,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我定做到。” 付晚香踯躅片刻,吞吞吐吐地说:“下月初八我便离京了。你本是北魏人氏,我只要你一路护送我,前往北魏即可。” “堂堂和亲公主,必有一干随从护卫,我怎方便靠近?” “这个我自有办法。我乘坐的马车,只有我可信的人护在近旁。你……”付晚香斟酌字句,慢吞吞地说,“你进我车舆,便是了。” 顾乘风犹豫片刻,道:“一言为定,我下月初八自会来找你。” “你可不要食言。” 顾乘风咧嘴笑道:“我定不食言,你便放心吧。” 第11章 鸠尤神剑11 顾乘风赶回太岩城,已入卯时。莲香子候在院内,见他平安归来,不觉赞道:“未料你道行不足百年,竟能全身而退。” “不过运气好些罢了。我师妹可还好?” “她在丹房静修,经脉略有些滞塞,并无大碍。”莲香子道,“你可取得七星荻萝?” 顾乘风右手行金刚指诀,左手行剑指诀,左手顺经脉一推,将三颗七星荻萝自右手中冲穴授予莲香子。莲香子把七星荻萝纳在右手少商、商阳、中冲三穴,问道:“这七星荻萝,可是在皇宫一座冰窖下盗得?” “正是。” “我问你,除了七星荻萝,里头还有哪些宝物?” 顾乘风说:“宝物倒是不少,全是些奇花异草,可惜我孤陋寡闻,都不认得。” “你既知是宝物,怎不多盗些出来?” “偷盗已属不义,非叶家公子急用,我本不该盗取七星荻萝。若趁机顺走旁物,岂非鼠辈所为?” 莲香子冷笑道:“你年纪不大,竟如此迂腐。那付千钧私藏的仙草,哪样不是他偷去的?依你所言,倒在纵他这卑鄙小人哩。” 言毕,莲香子转身进了西厢房,弹一指磷火,点燃桌上灯盏,坐在叶琮床榻边,替他把脉。顾乘风见叶琮唇色比头一日惨淡,说:“叶公子为何面色越发难看了些?” 莲香子冷笑道:“你还怕我害他不成?他现下若红光满面,便离死期不远了。紫香玉露丸有凝血敛气之效,若他经脉通畅,血魄旺盛,煞气早入印堂、百会诸穴,便是七星荻萝也救不了他了。” 莲香子行三清指诀,将全身纯阴罡气散入双手,纯阳罡气则沉入丹田,用以炼化内丹。她与上官龙就施毒祛瘴而言,是不分伯仲的,只因二人法门有异,施毒和祛毒的法子,各有不同。莲香子以真元炼毒,却以罡气解毒,上官龙正好相反。真元为枝,罡气为叶,因而莲香子解毒,不动真元,只损罡气,碰上再难解的毒,休息数日便自动复元,倒是炼毒损及真元,牵扯根本,不若上官龙,炼毒无碍修行,解毒却有折损修为之险。所以莲香子和上官龙,一个人称药仙,一个人称毒王,是不无道理的。 现下她炼化内丹,是想以都天万圣五雷经为体,以微尘伏魔大法为用,将七星荻萝融入内丹。只见她额角渗着汗气,面颊涨红,掌心发亮,忽紫忽白。内丹吸足了罡气,她便封住云门、天池、神藏穴,行九色莲花印、请神指诀,将内丹逼入印堂,再左手行单白鹤指诀,右手行三山指诀,以右手食指引出印堂穴中的内丹,轻轻朝指尖一吹,那内丹便脱指而去,悬在叶琮胸口上了。 寻常内丹不过绿豆大小,莲香子的内丹因吸足了纯阳罡气,竟比芸豆还大些,红光闪烁,好似一粒烧红的炭珠。莲香子闭目,深吸一口气,改行慈尊印,将那三颗七星荻萝于双手之间炼作细粉。真元稍动,细粉由右手劳宫穴所纳,莲香子再行真武诀,便打中冲、商阳穴释出那细粉,直冲内丹。 起先那细粉绕内丹旋转不休,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细粉便叫内丹吸个干干净净。莲香子再把真元推入右手中冲、商阳两穴,内丹便朝叶琮印堂飞去,入他身体,经天突、膻中、丹田、悬枢、至阳、大椎、风府、百会,再回印堂,如此一周,需耗去半盏茶的功夫。内丹在叶琮体内兜了四周,莲香子这才收回内丹,对顾乘风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他真元脉息出自白泽观,过于阴柔,与我的内丹有所克制,若他全无法力,倒还好办些。” “他几日能有好转?” “你莫担心。我每日为他化解修罗钉之毒,七日便可好转,再七日,他就可痊愈了。”莲香子起身,行三山指诀,由商阳穴逼出一枚金珠,道,“你气息不稳,似有内伤。我赠你一颗冰蒺雪蟾珠,你将它炼入内丹,每日运于命门、神道、神堂、天宗、大椎、百会穴,再配合你重明观金蝉咒,可助你早日复元。” 顾乘风回屋,运功疗伤后倒头便睡,到午正三刻,听门外吵嚷,这才起床梳洗。闻声来正厅,便看见莲香子、薛蕲、苏荣,还有三副陌生面孔:一个男子面白蓄须,着一身紫褐茱萸纹深衣,头戴玄色进贤冠,腰间配一把宝剑、一副双麒麟戏珠佩玦;另两人是一对兄弟,都浓眉大眼,只有凡人十五六岁的样貌,着云纹暗花袍,一个全身月白,一个全身青灰。这三人正是莲香子的女婿鹿连城和他两个儿子薛康、薛鲁。薛康、薛鲁兄弟俩打小便由莲香子亲授法门,哥哥薛康资质愚钝些,仙根也差了薛鲁半截,弟弟薛鲁性子鲁莽、天生受不得管束,莲香子却对他疼爱有加。 苏荣一见顾乘风,忙起身拉住他的胳膊,问:“师兄,夫人说你受了内伤,可好些了?” “多亏了夫人的冰蒺雪蟾珠,我罡气已恢复大半,真元也沉稳些了。” 莲香子右手摆向女儿女婿,对顾乘风说:“我女儿薛蕲你已见过了。这是我女婿鹿连城。” 鹿连城起身,以拱手礼敬顾乘风,道:“昨日听我夫人说,有两位仙山侠士拜访母亲大人。我也算半个仙门中人,虽资质平平,对修道之士却是倾慕有嘉的。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顾乘风回礼道:“鹿兄弟这便言重了。我与师妹道行尚浅,仙侠之名,怕还担当不起。” “仙侠莫要自谦。单凭你二人夜闯皇城,取仙草救人性命,仙侠之名,你们就担当得起了。” 莲香子不等顾乘风回话,对鹿连城冷笑道:“这些场面话,你且留在后头慢慢说吧。”言毕,她左手摆向那对兄弟,对顾乘风说:“这是我两个孙儿,薛康、薛鲁。平日里难得见他们一面,今天倒难得。” 薛鲁撇嘴道:“祖母说这话,竟是埋怨孙儿了。” 莲香子说:“我可错怪你们哥俩?康儿还好些,你是最偷懒耍滑的。叫你修炼、读书、多关心医馆的事务,你何尝听得进去?成日只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们舅舅勤修苦练的劲头,你们但有一半,如今修为也要精进数倍了。想来,你们兄弟虽仙根丰厚,到底是浪费了。” 薛鲁正要狡辩,却叫鹿连城劫去话头。他对莲香子说:“康儿、鲁儿不思进取,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是。只是平日里,薛蕲对他们多有娇纵,我又诸事繁忙。所以……” 薛鲁道:“我与哥哥专营博戏之术,还不是为了光耀门楣,怎的不思进取了?父亲过去也曾入仕,可那点俸禄,只顶了善华堂每月盈利的零头,父亲后来不也辞了?说到底,凡俗人世里,最要紧的还是银子。若无飞升之望,倒不如富贵来得实在哩。” 莲香子猛拍竹案,对薛鲁喝道:“才说你几句,你还放肆起来了。” 苏荣笑着,踱到薛家兄弟跟前,道,“所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我竟不知,博戏之术还可光耀门楣。古人云: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笔者注:此典出自《诗经·唐风·蟋蟀》)你兄弟俩目光炯炯、脉息绵长,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道行,怎还如此不明事理?” “你才几岁,竟文绉绉充起长辈来了!”薛鲁说着话,已将一股罡气运于掌心,顺势推出。这一掌威力非凡,苏荣避让不及,竟叫那掌气扯去一缕头发。鹿连城大怒道:“鲁儿,休得放肆!”薛鲁哪肯听他,朝苏荣丢下一句“不怕死你且出来与我斗法”,这便化作灰影,蹿去屋外了。 苏荣一时怒火攻心,随他飞去屋外。薛蕲、鹿连城起身,朝正厅外小跑而去。顾乘风也回身,朝正厅外看。莲香子却端起茶盏,问薛康:“康儿,你弟弟与人斗法,你怎么也不出手相助?” 薛康不敢看她,垂头道:“孙儿不敢造次。” “该打!鲁儿为人莽撞无礼,固然有他的错。可你与鲁儿既是同胞,他与外人斗法,你便不该袖手旁观。” “孙儿知错了。” “罢了罢了。”莲香子说着话,将她茶盏直愣愣抛上空中。茶盏下坠之际,茶水四溅。莲香子抬眼,右手一挥,以一股纯阴罡气凝水为冰,再转身飞旋而上,借着旋转的力道,将真元导向空中的寒冰。一时间,冰粒光华激闪,朝正厅之外飞弹而去。 此刻,薛鲁与苏荣正在院中比试罡气。薛鲁道行刚过四十年,修为却十分了得,罡气尤其富足充沛,只可惜未得仙山滋养,法力薄弱,元气稍有挥霍便有三华衰竭之险。苏荣头天晚上折了真元,与薛鲁斗法,她是半点便宜也占不到的。此刻薛鲁使出擎天烈烨指,才推出两掌罡气,苏荣便应对不暇了。 苏荣退上屋顶,本想放出白龙剑教训薛鲁,又怕届时薛鲁笑她胜之不武,只好以金蝉咒炼化内丹,将阴阳两股罡气由内丹导入左右两臂,再行三山指诀,双手同时激射罡气,对抗薛鲁的擎天烈烨指。这套擎天烈烨指为苍霞老人所创,三门四式八招,以苍南咒催动指气,却由都天万圣五雷经施以变化。苍霞老人所以创出这套指法,是因为玄鹤宫法门虽多,此前数百年却无一道法门精于近战。每次仙界百年之期,玄鹤宫弟子只能以符法和幡阵应战,一旦单打独斗,破绽极多。这指法本该有三门八式十六招,共四十八般变化,可惜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苍霞老人卫道牺牲,这套指法未能尽善。济航真人有心补全这套指法,却始终不得其道,至丹霞七杰,再无人才可以做到了。 虽然擎天烈烨指仅有二十七般变化,只要修炼者修为精深,运用得当,也能有不凡的威力。且说眼前,论修为、道行,苏荣都略胜薛鲁一筹,偏被薛鲁的指气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莲香子推来寒冰搅局,薛鲁再发几指,她便输了。那寒冰来势汹汹,飞至正厅外即分作两股,一股攻薛鲁肩背,内劲强韧,动向刁钻,一股直攻苏荣头面,劲道速度都缓些。 薛蕲抓着前襟,大喝一声“当心”,薛鲁和苏荣才腾出心神去应付。眼见寒冰迫近,苏荣翻身退去数丈,将真元聚在掌心,接连挥臂运气,卸去寒冰的法力。薛鲁急翻筋斗蹿入高空,一路以指气融化穷追不舍的寒冰,偏漏了两枚,一枚入掌,一枚入腹。他一时因痛分心,真元散去几缕,自高处跌下来。薛蕲顿时化作青辉,蹿上半空,托住薛鲁,落在左厢房屋顶上,扶着薛鲁的肩膀问:“鲁儿,你伤势如何?” “不碍事。” 薛鲁话音刚落,莲香子便遁影而行,现身于正厅门外。苏荣落回院中,对莲香子说:“夫人的罡气苍劲有力,脉息柔而不虚,令人钦佩。” “你道行不深,却有此等修为造诣,也算难得了。”言毕,莲香子转而对薛鲁说,“鲁儿,还不快来谢过女侠,方才我不解围,你便输了。万一女侠出手重了些,可有你苦头吃的。” 薛蕲携儿子飞下屋顶,薛鲁还未落定便说:“祖母怎么糊涂了?方才明明我占上风,您却说我要输了,是何道理?” 莲香子笑道:“你只知一味强攻,又如何明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道理?若不是苏女侠让着你,凭你那点法力,岂有占上风的机会?” 薛蕲道:“母亲,你教训鲁儿本无可厚非,只是方才你竟使出轻寒北辰大法,未免严重了些。” 鹿连城说:“你又纵他。苏女侠今日是贵客,自然不与他计较。若他日鲁儿不自量力,冒犯了法力高强之人,怕是性命不保。” 莲香子摇头,对薛蕲说:“你可知为人母的道理?” “为人母的道理,我自然所知不多。母亲有什么教诲,我听着便是。” 薛蕲这样一说,莲香子便知,女儿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埋怨她。她原以为,只要女儿女婿成了亲,有了子女,时日久了,女儿自会原谅她,却不知论固执,薛蕲与她这母亲无二,又岂会轻易改观?薛蕲与鹿连城的婚姻,外人看来倒还和睦,寻常夫妻争争吵吵,他们家却格外太平,太平过了火,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再看不过眼的事、再咽不下的气,闭上眼咬紧牙,不几日也就淡忘了。薛鸿儒康健的时候,薛蕲只同他吐露衷肠,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又是怨恨,又是沮丧。薛鸿儒只劝她看开些,憋不出别的话来,可便是这些意料之中的体己话,薛蕲也不能指望从旁人那里听到。 若不是父母反对,薛蕲的丈夫该是一个世家子弟,名叫朱厚才。本来朱厚才一表人才,父亲曾是太岩令,配薛家女儿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薛蓬生来愚笨,又因天宦,子嗣无望,若薛蕲出嫁,薛家便要绝后,善华堂也后继无人。薛鸿儒虽口口声声说“天意如此,不可强求”,莲香子却自觉愧对夫家,动了招入赘女婿的心思。媒婆四处一说,挑来挑去,她便相中了鹿连城。 鹿连城本姓龙,先人龙霈曾官至京兆尹,无奈龙霈效忠西梁废君,为广成大司马所杀,只要大司马钟氏一族不倒,龙氏自然没有出头之日了。鹿连城的父亲龙郅一心只求入仕,虽有几分才气,终因自己是龙氏子孙,除了入藩王府第做个门客,仕途并无指望。后来他在上尹城结识了两个太监,见一干朝臣对他俩唯唯诺诺,礼让三分,索性丢下妻儿,入宫为宦。谁知龙郅刚入宫不久,却因一桩失窃案受了牵连,死于乱棍之下,时年二十六岁。龙郅死后不过一年,他发妻萧氏便改嫁鹿云山,龙连城遂改姓鹿,彻底断了与龙家的关系。 鹿家在太岩城里经营一家铁匠铺,这也是祖业,传到鹿云山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鹿云山为人和气,一直将鹿连城视为己出,与萧氏还算恩爱,特别是后来萧氏为他生下儿子鹿青,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这样的好日子,也过了七八年。 鹿云山三十六岁那年,鹿青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旁人唤他,他竟全无反应。远近的疾医都请了,无不摇头摆手。三日过后,那孩子便卧床不起,萧氏哭个半死,鹿云山则同堂兄商议儿子的后事。晌午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进屋便说鹿连城煞气冲天,与鹿青命理相克。鹿云山听罢,忙遵那乞丐的吩咐,上山采来九样草药,以符水煎熬,再割破儿子和鹿连城左手中指,将血液混于符水,灌入儿子口中。不过一个时辰,鹿青双眼就恢复了神采,再过半个时辰,他竟嚷着要吃要喝了。 虽然那乞丐说,鹿连城煞气已解,鹿云山心头终究留了疙瘩,此后几年,他便时时提防鹿连城。鹿青的饮食衣裳,鹿连城是碰不得的,碗筷也要细细地分开,不容半点马虎。鹿连城深知继父不待见自己,每日除了帮他做活,余下的光阴便躲在附近的山林里读书。当年龙郅入宫,萧氏把他的藏书卖去多半,只留了《吕氏春秋》、《淮南子》、《孙子兵法》、《四书》,后来她改嫁迁居,又在一口大箱子里翻出两卷《韩非子》,这五部古籍就成了鹿连城少年时代打发光阴的宝贝。鹿连城十五六岁的时候,常跑去城外,偷听几位经馆的老先生讲学,比起城内太学馆内老夫子们的儒学宣讲,有趣得多。书听得多了,思及龙氏门第兴衰,鹿连城也有了“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笔者注:此典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的感触,继而存了离开鹿家的打算。捱到十九岁,听媒婆说及善华堂有意招婿,他便满口答应了。 对于婚姻生活,鹿连城并无太多期望,好歹薛府也算个小康之家,仅此一条,鹿连城已经心满意足了。更别提莲香子还是远近闻名的药仙,成了薛家人,自得长生之道,虽免不了修炼之苦,对长在铁匠铺的鹿连城而言,再苦又能苦到哪儿去呢?薛蕲原打算同心上人私奔,未曾想朱厚才嘴上应了,真到那日并未现身,薛蕲便知,他舍不得锦绣前程。如此,薛蕲心灰意冷,听从父母安排,同鹿连城结了婚。这漫长的婚姻,因为漫长,所以冷清,也因为漫长,消弭了冷清带来的痛苦。提及女儿女婿,莲香子也有几分自责。有一日她同顾乘风闲谈,便哑声叹道:“我留在人间,本为着了却一段情,不曾想,竟明明白白欠了更多债。” 顾乘风不解,问:“夫人济世救人上百年,何出此言?” 莲香子苦笑道:“我们修道之人,本应洞悉世事人心,透观宇宙乾坤。我明知蕲儿有了意中人,却顾及薛家传承,迫她招婿,这岂是修道之人所为?可纵使大罗金仙,活在这茫茫俗世,怕也免不了说些不由衷的话,行不由己的事吧。” “天地万物,逃不过一个命字。夫人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我虽为仙门中人,却并不那么相信天命之说。俗世凡人也好,仙家修士也罢,不过是各自成全,各自作孽。所谓天命,只是开脱自己的说辞罢了。”说到此处,莲香子起身,踱到窗边,眼观天象,道,“你与你师妹不远万里赶去丹霞山,究竟所为何事?” “我们去丹霞山,的确是为玉衡道长。个中曲直,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 “愿闻其详。” “这件事关系到我们重明观的千年声誉,所以……” 莲香子回身笑道:“你不说便罢了。我只是担心,正道会有一场攸关生死的大劫。自从你二人来我府上,我夜夜观星,发现南天星宿大变,却不知是福是祸。” “莫不是因为仙界百年之期将至?” “从星象看,还未可知。”莲香子摇头道,“也许是我过虑了。” 二人说话的当口,鹿连城正在丹房为岳父炼制滋补罡气的金丹。平日里,鹿连城一个月最多来薛府两三回,那些天也是出了奇,竟隔日来一回,不是为岳父送人参,就是为岳父炼制金丹,也有为岳父和叶琮煎熬汤药的时候。苏荣闲来无事,见他来薛府炼丹煎药,少不得搭把手,攀谈几句。鹿连城话不算多,谈吐间自有一股温润之气,却因出身不佳,并无一般读书人的傲气清高。他这谦卑的态度,在苏荣看来倒是天大的优点。一开始,两人除了聊些琐事,倒没别的好话题。苏荣在熟人面前口无遮拦,遇着生人,却有几分趑趄,到底出自官宦之家,该有的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到第四次见面,两人便熟络起来。鹿连城为薛鸿儒送来一株千年人参,拿一副锦盒装着。在正厅会过岳母,他便捧着灵芝,径直走向厨房,经过西厢房的时候,咳了一声。一位嬷嬷在厨房里摘菜,一见鹿连城,便“姑爷”前“姑爷”后地叫他,又说他孝顺,又说他忠厚勤快。苏荣进了厨房,那位嬷嬷才闭嘴。 “这千年人参甚是稀罕。莫不是我们长白山所产?”苏荣问。 鹿连城咧嘴一笑,说:“女侠好眼力,这株人参是多年前一位故人所赠,的确出自长白山。” “什么故人所赠?我看是过去你为官,收受的贿赂吧。”说着话,苏荣将灶台上的枸杞、人参和黄芪各倒了一小把,喂进药罐子逼仄的开口。 鹿连城说:“说是贿赂,未免严重了些。不过与人方便,人家略表心意罢了。” 苏荣哼着鼻子,抢过鹿连城手中的药罐,兑上半瓢清水,掇在柴炉上,道:“古语有云: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笔者注:此典出自《礼记·儒行》)。我以为,这才是你们士人官宦的本分哩。” “那古人还说: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笔者注:此典出自《论语·阳货篇》)。女侠与令师兄潜入皇城盗取七星荻萝,敢问你们是君子还是小人?” 苏荣一时语塞,思忖片刻,狡黠地笑着,说:“我又没说我跟我师兄是君子,就当我们是小人,那又如何?” “仙山侠士都甘做小人,我做几回小人,也未尝不可哩。” 苏荣说不过鹿连城,瞥一眼坐在厨房门口摘菜的嬷嬷,回身离去了。半个时辰后,鹿连城将汤药端入岳父房中,竟发现苏荣坐在薛鸿儒榻前,面上现出三分喜色,却无半点讶异之情。苏荣见鹿连城进屋,忙起身,抽起薛鸿儒的枕头,扶他半卧,再对鹿连城说:“我来吧。” 薛鸿儒道:“你是贵客,这种事情,你如何做得?” 苏荣笑道:“我得夫人冰蒺雪蟾珠,不仅医好了内伤,法力也增进许多。我还未言谢哩。” 薛鸿儒喝过汤药,不一会儿就睡去了。苏荣和薛鸿儒坐在榻前,本来聊着薛鸿儒的病况,可是聊到一半,苏荣见薛鸿儒熟睡,转而问道:“你既入赘,为什么不住在薛府呢?” “这宅子是二十年前才建的。父亲大人原想建好这宅子,我们都搬来住。然而薛蕲却不允。” “为何不允?是嫌这宅子不如旧居?” “这倒不是。”鹿连城示以笑意,说,“母亲大人与拙荆不睦已久,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来如此。”苏荣不禁点头。她头上的发钗竟滑脱而下,摔到鹿连城脚边。她刚要弯腰拾起来,鹿连城却抢了先手,捡起发钗,把玩着,又放在鼻子跟前嗅着,说:“这发钗竟自带一抹清香哩。” 苏荣忍着喜色,说:“这发钗是我母亲的遗物,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了。” 鹿连城睄向岳父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确定他睡熟了,这才将发钗纳入怀中,压着嗓子对苏荣说:“我后日再来,送你一支三珠钗。” “谁又稀罕?”苏荣道,“我赠你铜钗,你便拿去,不必再赠我一支。” 说完这番话,苏荣端起榻边的竹托,离去了。直到鹿连城告辞,二人再未言语了。 一日清晨,莲香子为叶琮运功疗伤,随后将自己关在丹房,调息养气。苏荣起得早,卯初二刻已经修炼了一个时辰,本打算同顾乘风一道,去市集转转,不想顾乘风以冰蒺雪蟾珠修炼罡气,正在紧要关头。她便独自出了门,往太岩城南门走。太岩城共六道城门,东西向各两门,都是守城兵马的驻扎地,南北向各一门,市集设于城门口,紧贴市集的,是太岩城有名的酒肆、青楼、客栈。苏荣在市集相中一枚华胜,握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华胜做工极细,三十二片黄铜牡丹花瓣上錾出纤细的脉络,孔雀石点出花蕊和花萼,色泽艳丽。然而看了好半天,她并未买下那支华胜,一则因为价格,二则因为她一年下不了几次山,在师父面前,如此美艳的头饰她是不敢用的。挑来挑去,她选了一支錾花方羽钗,付过银两,便簪在头上了。 一回头,却见鹿连城着一身靛青棉布大氅,杵在一间染坊的招牌底下。苏荣愣怔着,出于习惯,笑了笑,上前道:“怎的这般凑巧。” 鹿连城撩开大氅,步下石阶,说:“昨日药堂伙计失手,摔碎了几只研钵、药臼。我来购置些。” 二人并肩而行,起初都不言语。走到一个卖胡麻饼的小摊,鹿连城突然问:“你可欢喜胡麻饼?” 苏荣看向那小摊上叠成一摞的胡麻饼,答道:“我还未上山修行的时候,倒是极欢喜的。” “说来也怪,小时候馋它,却难得吃上一回,如今吃得起,倒不觉它可口了。” 苏荣没有搭话,鹿连城便问她:“我看你聪颖灵秀,像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何缘故竟上山修行呢?” “你说我是官家小姐?”苏荣大笑,问道,“可有凭据?” “凭据倒没有。你且告诉我,我猜得对或不对。” 苏荣故作深沉,道:“算你聪明,我父亲曾位至北魏埙州州牧。那年北魏兴宗皇帝登基,我父兄因为得了前太子的提携,那狗皇帝便以谋逆之罪灭我全族,那年我才八岁。若非我乳娘将我从狗洞里背出来,后来我又遇师兄,上了长白山,现下我怕是尸骨无存了。” “难怪你与你师兄情同血亲手足。” “那是自然。”说到这儿,苏荣像突然想起来,反问鹿连城,“我有一事不明,我若问你,你可如实答来?” 鹿连城笑道:“我若不说实话,来日必遭烈焰焚身,死无全尸。” “你如实说便是了,还发毒誓作甚?”苏荣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既是罪臣之后,继父不过是个铁匠,薛家虽也算富贵,到底上不得台面。却不知你从前竟如何入仕?” 第12章 鸠尤神剑12 “如今咱们濯州刺史张行张大人几十年前曾任太岩令。我记得那年仲夏,他突发恶疾,四肢生满脓疮,须发尽落,危在旦夕。张夫人来我们善华堂问药,是我以百毒玄蜂针化解了张大人体内的瘴气。我每日午初三刻去他府上治病,未时才离去。祛瘴之时,我便与他论世事、议古今。张大人很赏识我,与我结拜。一年后他升任濯州都慰,恰好太岩府衙空缺了县丞之职,我便得他举荐,补了这个职。不过我心性散漫,做了几年官,又向张大人举荐了十余人才,便辞去官职了。” “这位张大人可是仙门中人?” 鹿连城道:“非也。” “这便怪了,但凡有些头面的人物,免不得佩戴符箓傍身,岂会侵染寻常毒瘴?若果真遇上修为精深的仇家施瘴,普通凡人是活不过半个时辰的。除非……” “你这些疑惑,我也是有过的。然而其时,张大人乃朝廷命官,我只是布衣草民,哪能多嘴过问事发因果。所以张大人不说,我也只当不知就里了。” 苏荣并不深究,只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家五口。走在中间的男孩子冲她一个劲地笑着,她便回以笑脸。鹿连城留意到她头上新簪的发钗,停步,取下腰间那块玉,说:“你昨日赠我发钗,我这块玉,你便拿着吧。” 苏荣瞥那玉佩一眼,道:“你快收好吧,我要你这些东西做甚?我当真收了你的玉,叫师姐们发现,那还了得?” “你不收下,真真伤了我的心。”鹿连城拿起苏荣的左手,将玉佩摆在她手心,道,“你若明白我的心,便收下这块玉,丢在长白山脚下也罢了。” 苏荣握着玉佩,说:“我本是世外人,你又是有妇之夫,我竟不知,你能有什么心思,我又为什么要明白你的心。我赠你发钗,是我的事,你莫要妄自揣测我的用意。” 说着话,苏荣将玉佩还给鹿连城,也不多看他一眼,兀自向前走去。此后几日,鹿连城几乎天天都去薛府,苏荣却刻意躲开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同他说话的。苏荣虽八岁上山,对于俗世的男女之情,一点也不陌生。可是陌不陌生是一回事,了不了解又是另一码事。若鹿连城尚未婚配,苏荣确有嫁与他的心思。这鹿连城虽说不上英俊潇洒,谈吐间却有一股仕人的儒雅风采,乍看去,竟与苏荣的二哥有几分神似,十分亲切。然而仔细想来,鹿连城再好,终究是薛家女婿,纠缠下去于己于人又有什么益处呢?对苏荣来说,断掉鹿连城的心思,也就断了自己的三分指望,指望没了,自己的牵挂、痛苦也就没了。只是每夜睡下,望着月色迷蒙的窗,多少有些心有不甘而已。 那些日子,叶琮一天天好转,体内煞气虽有残余,血魄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只是心神不宁,每晚梦魇,白天又懒懒的。有一日,莲香子为叶琮疗伤完毕,顾乘风随即进屋,授他鸣凤昊天符的法门。叶琮打小修习昆仑山白泽观的法门,真元脉息过于阴柔,本无法修炼重明观法门。好在他修为粗浅,冲、任、阳维三脉未通,顾乘风传他一缕真元、一阙金蝉咒,以金刚指诀为他开出云门、鸠尾、天宗、大椎诸穴,助他冲破法门。叶琮铭记法门要义,将真元运入灵台穴,凭那一阙金蝉咒,化真元为两股紫气,流抵劳宫穴,于双手掌心化出符文。 见叶琮大功告成,顾乘风说:“论威力,这道鸣凤昊天符只算得入门,但它妙在朴实,就算是玄鹤、白泽二派的弟子,只要修行尚浅,亦可催动法门。不过正因如此,这符箓作不得当家的法门,若遇修为胜你一倍的敌人,靠鸣凤昊天符取胜是绝无指望的,但是凭它脱身保命,应该足用。” 叶琮行三清指诀,真元沉入丹田,道:“方才你打入我体内的那股真元怎如此刚猛?竟在我命门、天宗、玉枕间横冲直撞。” “你脉息乃白泽观一路,我真元入你三脉,水土不服,这是自然的。” 顾乘风下了榻,正要离开,叶琮却叫住他,问:“当日我与父亲为奸贼所害,你为何不让我与父亲同死?我这般废物,死了才好。” 顾乘风忖度片刻,回身坐在榻侧,说:“你是叶大人独子,他当日舍身阻那红衣人,原指着我救你性命。你说这样的丧气话,哪里对得住叶大人?便是我这外人听来,也不免痛心。” 叶琮掩面哭了一阵子,抽泣道:“母亲过世前,跟父亲一再交待,叫他辞官归隐。若父亲早听她的,也不至于此了。” “你父亲确有归隐之心,只是他受恩于睿王,睿王不许他辞官,他也不便违逆。再说……” “睿王扶持我父亲,不过看我父亲为人忠勇罢了。得罪人的事,哪一桩不是我父亲做的?我父亲愚忠,听不进旁人劝言,我有心救他,可他开口闭口都是睿王仁厚、睿王于他恩重如山,我的话,又有什么分量?” 顾乘风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 叶琮苦笑道:“莫非你真当我只是个孩子不成?” “从你面色、呼吸看,最多十来年道行,我原以为你不过二十岁哩。” “说来你不信,我入仙门已逾五十年了。我们俗修者比不得你们这些正室弟子,可吸日月华精,得仙山罡炁护佑。若仙根不足,又急于求成练了些刁钻的法门,便有走火入魔之险。本来白泽观正室弟子都以天山玉龙咒作为根基,先修脉息,再由六合神通入门修炼,步步为营,走不得半点捷径。当年我随父亲入西梁皇宫拜会国师。我父亲学了三阙天山玉龙咒,外加三式南冥燮血神功和两门冰寒五行大法。我嫌六合神通、南冥燮血神功难于精通,入门境界又威力平平,便央国师传了我一门冰寒五行大法。” “那便如何?” “冰寒五行大法是极上等的法门,便是一重境界已属高深法术。大法共五门,每门七式,我修炼的是土门的七式。修炼之初并无异样,修到第五式,我才现出还童的迹象。其时我已年满二十岁,却在半月之内退为童身,还好我父亲及时制止。我休养了一两年,总算回复了几分少年的模样。”叶琮叹道,“非但如此。因我急功近利,国师所授的三阙天山玉龙咒未能练到火候,加上我仙根浅薄,所以即便我停练冰寒五行大法,我的经脉也受了折损,修为再难长进了。” 顾乘风大悟,道:“难怪你三脉不通、五脉淤滞。我只当你是道行太浅,又受过毒瘴侵害方如此。不想竟有这些缘故。” 二人再聊了一刻,顾乘风才回房休息。翌日清晨用过早膳,他陡然想起与付晚香的约定,这便匆忙辞别莲香子、薛鸿儒与叶琮,赶往狄都。所以直奔狄都,是因为照常理推算,初九晌午送亲的队伍便该离了上尹城郊,进入狄都地界了。他本打算叫苏荣回长白山,独自一人去见付晚香,苏荣却不依他,非要同往,他也只好答应下来。 “你便好生调养吧。”顾乘风对叶琮道,“我将文琲公主送到北魏皇城,他日自会来看你。若我们重明观与你有缘,师父肯收你为徒,我便接你上长白山,如何?” 叶琮道:“我本是仙根折损之人,也不求仙山修行了。” 莲香子道:“他在我薛府,我自然保他周全。那位公主助你盗得七星荻萝,你护她去北魏也是应当的。只是她此去既为和亲,路上恐怕不会太平,你们自己留心却是正经。” 莲香子此言并非赘语,顾乘风、苏荣刚飞到上尹城郊,便发现一条郊道两旁的竹林中紫雾偶现。二人落地察看,那紫雾却没了踪影,便以天眼指诀也看不到任何异样了。苏荣道:“师兄,这法门不像我们正道三派的。” “我们快些赶上和亲的队伍,看来有人要在上尹城外行刺公主。” 二人飞上高空,不出一刻便在多处看到团团紫雾,单比方才那几缕紫雾浓些厚些。顾乘风向低处飞去,苏荣紧随其后。二人才降百来尺,顾乘风印堂穴白光突闪,为无尘剑所化,此刻凝在他印堂,呼之欲出。 “附近有邪魔!”顾乘风说着话,施请神指诀,自印堂放出无尘剑。再行五品莲花印,运真元于双手阳溪、合谷、灵谷穴,化作赤辉,裹绕双手。苏荣亦行三山指诀,由右手商阳穴释出白龙剑。无尘、白龙双剑直冲不远处的橡林,一白一青,各攻南北。 剑气入林,那紫雾即刻四散。同时,百千匕首自林中射出,朝顾乘风、苏荣二人袭来。顾乘风调罡气于双臂,稍一用劲,手上的赤辉便灼灼而展,由赤转青,再由青转白,将顾乘风、苏荣护在当中。匕首未尽,却见林中蹿出三团紫辉,奔顾乘风、苏策而来,半途现了真身,从身形看,是两男一女,都蒙面、着紫衫,各执一柄弯刀,气势汹汹。 顾乘风收回罡气,同苏荣一道打了个急转,绕到紫衣人旁侧。一个左手行金刚指诀,把无尘剑引出橡林,攻向紫衣人;右手行剑指诀,放出天罡猎月檠。一个行三清指诀,收白龙剑于身侧,稍运真元,化剑体为九粒金珠,直溜溜推出去。紫衣人见状,纷纷隐去身形。一个托身于百余匕首,硬生生冲撞无尘剑;另两人,女子化身蜂群,男子人刀合一,为蜂群开道,齐攻苏荣。 苏荣唯恐对方施瘴,后退百尺,把千叶九心环化在中冲穴,轻轻一弹,便在身前开出一面气盾,银光迸射,耀眼非常。那把弯刀还未迫近苏荣,便为银光所阻,化入刀身的紫衣人即刻现形。那人将真元散入弯刀,猛劈下去,千叶九心环登时归于原形,退回苏荣中冲穴内。此刻白龙剑已然归位,九粒金珠由背后刺向那现形的紫衣男子。 蜂群中隐约显出一张脸,喊道:“师兄当心!”那紫衣男子刚要回身,却叫金珠贯体,未发一声便坠入橡林了。 蜂群立即四散,分作八股,向苏荣疾攻而来。苏荣收回白龙剑,以玄武指诀炼剑身为流火,自双手商阳穴呼啦啦蹿腾而出,绕着自己舞了十来圈,围成一只火球。蜂群叫这火球挡住,迅速在火球之外聚出一张面孔,再散开时,蜂群成了漫天沙砾,攻破了白龙剑幻化的流火。 苏荣猝不及防,大喊一声,这便收回白龙剑,逃向地面。顾乘风本与那托身匕首的紫衣人斗法,听苏荣大叫,回头看去。见苏荣不敌,顾乘风朝那百来只匕首推出一掌,这便追着苏荣和黑压压的沙砾,也冲向地面了。 那托身匕首的紫衣人遭一掌重击,退去两丈,回复真身后,也朝低处飞去。橡树林枝叶繁密,两个紫衣人图行动之便,又化作两团紫雾了。苏荣寻到一棵粗直的橡树,右脚一勾,将白龙剑炼作一口银钟,要把紧追不舍的紫雾吸入钟口。 顾乘风抓住良机,放出血影流珠,以剑指诀炼作一把拂尘,再靠罡气挥动拂尘,将追逐苏荣的那团紫雾推向白龙剑幻化而成的银钟。只听一声惨叫,那紫雾中现出一张人脸、半截身子,稍作挣扎,便为白龙剑所灭。跟在顾乘风身后的那团紫雾即刻没了影。顾乘风想,那紫衣人定是见败局已定,不愿枉死,索性逃走了。他飞向苏荣,与她同栖在那棵大橡树上,刚站稳当,苏荣便问他:“师兄可知这些人法门来历?” “师父说过,魔界有十大护法明王,以四瘴四诀二功危害众生。四瘴是天魔的锁神瘴、阴魔的阎罗瘴、地魔的七绝穿心瘴、病魔的百毒瘴。四诀是神魔的勾魂诀、人魔的迷仙诀、阳魔的弥尘诀、鬼魔的婴灵诀。最厉害的是二功,一个是妖魔的小须弥万相功,一个是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从方才那三个邪魔歪道的法门路数看,倒像极了小须弥万相功。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都拜在妖魔门下。” “何以见得?” “小须弥万相功是以天地阴炁为根,以万物五行之属为源,再用真元催生炼化,以逆修五行之法,从而得脱五行。炼得此功,可超脱五行,托身万物,破我们正道的法器。只是此功三百年一小成,九百年一大成,方才那三个妖孽,道行定不足两百年,还未达小成,若不然,你我是不能取胜的。” “难道就没有克制小须弥万相功的法宝?” 顾乘风笑道:“须知天底下的法门,锁即是匙,匙即是锁。小须弥万相功破我们仙家法宝,是因为仙家法宝各有五行之位,既在五行之中,必有各自的缺口。而练过小须弥万相功的人,不限于五行,只要法力高强,自然能找到法宝的破绽。然而古人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五行之位各有缺口,也就各有所长。只要修为精深,法宝的破绽也有反过来破去小须弥万相功的能耐。” 苏荣嘟嘴道:“师父果然偏心,这些魔界的事情,她老人家很少讲与我听。怎在师兄名下,便说了这许多。” “等你修为够了,师父自然会讲。”顾乘风道,“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苏荣狡黠地笑着,说:“你净担心你的文琲公主,也不怕把我累坏了。人家既是和亲公主,自然有人护卫,师兄如此担心,莫不是……” “你且把这些贫嘴的功夫花在修炼上吧。”顾乘风说着话,蹿向高空,苏荣紧跟他飞出橡林。 二人在半空飞了一刻有余,忽见东北向一片竹林中剑气冲天,至近处,才看到那楠竹之下一场恶战正酣。降到低空,顾乘风便看到满地的死尸、死马,以及三台妆红挂绿的马车。两车横在竹林间的小径上,车辕已折,车舆四周垂着帷幔,里面想必无人。另一台马车卡在竹林中,车辕还完好无损,一匹马死在左轭下,右轭单剩辔头和当轳,却不见马儿。恶战的双方数量上看并不均衡,一方皆蒙面、身着紫衣,不过七人,另一方却打扮得花花绿绿,有着朱红锦服的,有着青绿深衣的,想必是送亲的使者,女的都梳锥髻,扎玛瑙镶花黄铜华胜,男的都梳圆髻,裹以深红淄撮,少说也有三十余人。 顾乘风同苏荣化身两抹青辉,落在马车附近,各放天罡猎月檠和白龙剑,攻那七个紫衣人。一位送亲的男子见状,一个筋斗翻过来,将长剑指向顾乘风和苏荣,问:“两位是敌是友?” 苏荣怒目圆睁,道:“这句话本该我们问你,你倒先问起我们了。” 顾乘风拱手道:“不知阁下可知文琲公主下落?”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顾乘风笑道:“我们是长白山重明观弟子,此次乃奉国师之命,暗中保护文琲公主的。” “休得胡言,我怎未听师父提及!” 顾乘风道:“国师是怕送亲的使者里有叛徒,这才吩咐我们悄然随行,又怎会把我们的行踪告知你?” 那人思忖道:“西梁皇宫中,藏了一样仙家至宝,叫作七星荻萝,家师既然如此信任你们,叫你们来保护公主,你定知道,七星荻萝藏在何处吧?” “七星荻萝生于天山,自然要藏在冰窖之内。” “家师在冰窖之内布有幡阵,知道这幡阵名目者,除了师父师娘,只有我和公主。你若答得上来,我便信你。” 顾乘风笑道:“那冰窖中确有一道幡阵,叫作无极八荒阵,分霹雳、冰火、晦明三门。我说得对不对?” 那人细细打量二人,迟疑片刻,终于放下长剑,说:“你们若蒙骗我,我自当取你们性命。不过你们方才从旁相助,我姑且相信你们。” “等见到公主一切自有分晓。”顾乘风道,“却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在下单青,乃国师二弟子。”言毕,单青化作一道绿影,沿小径一路向前,至岔口,拐向左边,再一连拐了几个岔道,进入一片草木葳蕤的丘陵。翻过丘陵,又迎来一片竹林,单青左手行剑指诀,口中念念有词,将真元导入指尖,再握长剑指向前方,左手两指贴刃,喊一声“开道”,话音刚落,那长剑即刻飞出,带着众人一路飞出七八里,直到一条细长的峡谷方才停下。 “师兄,怎么不见人影?”苏荣低声问顾乘风。 顾乘风早留意到地上崭新的车辙,凑在苏荣耳边,说:“你看这车辙,马车定在前方,我们所以看不见,定是那送亲的队伍叫人施了道法。” “你倒有几分见识。”单青笑着,右手执剑,竖于眼前,左手剑指扶住剑身,默念一阙天山玉龙咒,右手朝天一送,剑身冲出一丈即化作白辉,向前方扑去。三人跟在白辉后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那白辉乍然摊平,继而勾出车舆、行人、骏马外廓,白辉散尽,五辆马车、四十余骑兵、百余随从便清清楚楚现在道上了。 随从中飞起两人,都持剑而来,落在顾乘风、苏策和单青跟前;身材魁梧些的叫霍通,矮瘦些的名叫陈汝阳。同时,五辆马车停住,正中那辆车舆中探出一只手,微微撩开车尾的垂帘。霍通上前一步,问单青道:“二师兄,这二人是谁?” 顾乘风拱手道:“我们奉国师之命,暗中保护公主……”他话未说完,便听得一个侍女的声音:“公主谕,二位仙侠是国师故交,不得无礼。还请苏女侠入舆同公主小叙,顾侠士便与忠义将军同舆而行吧。” 这侍女说话的空当,已有四名太监将马凳摆在打头和中间的两辆马车边了。侍女为苏荣撩开帷幔,一股浓香便扑面而来,熏得苏荣眼睛发胀。付晚香毕恭毕敬坐在厢内,披着孔雀翎毛织就的大氅,前襟露出内里的褂裙,朱红底色辅以黑衬边,格外端庄。头上的假发、步摇、华胜更是繁杂耀眼,透出皇室贵气。苏荣虽见过付晚香一面,此刻见她,却颇觉陌生,不仅因为付晚香这身打扮,还因为她脸上那莫名的,仿佛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苏荣坐定,侍女便放下帷幔。付晚香掀开窗纱,确保无人在侧,问:“你的身子,可痊愈了?” 苏荣道:“早无大碍了。” “想必你们在太岩城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不曾有什么事情耽误。”苏荣说完这句话,又改口道,“不过叶家公子中毒颇深,这两日才好转了些。” 付晚香莞尔一笑,好一会子没说话。苏荣冷不丁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我师兄说他与公主是旧识。可师兄尊师重道,没有师父的应允他是从来不会私自下山的。公主可否告诉我,你跟我师兄是如何相识的?” 付晚香怔着,凝望苏荣的双眼,支支吾吾地说:“我跟顾侠士,是在北魏结识的。” 苏荣打趣道:“原来如此,我倒要好生拷问师兄了。他在凡间交了这许多朋友,竟不告诉我。” 付晚香以为苏荣当了真,说:“当年在北魏,我与你师兄不过一面之缘,若不是我认出他来,他早把我给忘了。你便是问他,他也未必记得起来那许多事情。” 苏荣笑道:“我不问他便是了。” 付晚香同苏荣一路聊得冷冷清清,打头阵的马车里,顾乘风和忠义将军单青却谈得火热,几分幽默、几分调侃、几分无奈,只差两斤酒水二人便要义结金兰了。 单青虽是仙门中人,并无仙门中人冷清的脾性,为人率真而坦诚,尤其多话。他本是上尹守城卫队的一名马夫,八十年前不慎养死了长官的一匹爱马,长官正要断其双臂以示惩戒,正巧付千钧入城,见他有几分仙根,这才施法救了他,保其健全。后来单青苦修法术二十余年,付千钧入朝为国师,他便参了军,其后屡立奇功,这才爬到忠义将军的位置,虽算不得大官,对出身贫寒的单青而言,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师父法力无边,若不是修炼元婴珠心急了些,伤了双眼经脉,莫单说人间了,便是仙人魔三界,能与他老人家独斗者,怕也不多。”单青一面说着,一面拨开窗纱,睄向马车外,“可惜他老人家师门凋零,除了大师兄,我们其余师兄弟都仙根平平,不能将他独创的法门发扬光大。不料大师兄又早逝……” 顾乘风唯恐说漏了嘴,谈及国师,他只见机搭两句。付千钧那些徒弟,莲香子曾提过一次,他却记不住了。他只依稀记得单青口中这位“大师兄”姓杨,是位不可多得的仙门人才,其余信息,全然想不起来。据单青所言,这位“大师兄”仙根不凡之外,还是一位形容倜傥的美男子,如此才俊落得死无全尸的地步,也难怪单青扼腕叹息。 “大师兄别的都好,就是为人轻浮了些。他原是名将之后,只是他伯父不满几个藩王的作为,伙同一些个京中大臣唆使先帝削藩,不料削藩不成,却叫武胜大司马反咬一口。先帝和那几位大臣推罪于他,他们杨家便遭了大难。大师兄的父亲及两位伯父是大名鼎鼎的美髯公,我拜入师门之时,大师兄已入门十六年,用读书人的话来讲,当真是面若冠玉、唇红齿白。他修八尺有余,武器是一把金扇,上尹城中,他倾慕者众多,难免骄傲了些。我们这些俗修者不比你们仙家正室弟子,没那些规矩,师父虽屡次训斥大师兄,却多有放纵,只要他不惹麻烦,便由他去了。” 顾乘风见缝插针,问道:“不知武胜将军何许人也?” 单青道:“你该知道广成将军的大名吧?” 顾乘风点头,单青接着说:“武胜将军是广成将军嫡子,他膝下无儿,如今的至贤司马是武胜将军三弟之子。” “原来如此。” 单青摩挲他那把长剑,不紧不慢地说:“大师兄死后,师父师娘都格外伤心。师父对人素来冷淡,不露笑面,也从不动怒,可是大师兄死后,他竟发了两次无名火。我估摸着,师父对大师兄之死,多少有几分自责。其实人各有命,自责是大可不必的。” 单青说话的当口,顾乘风陡然想起来,付千钧大弟子名叫杨雄,待单青言毕,问道:“那么杨雄究竟是如何死的?” “我记得那日下了大雨,天不亮便下起,直到晚上师父回来,一刻未停。那日寅时,师父算出上尹城外有强敌入侵,便带上大师兄,出了宫。我本想随行,师父说我修为不足,同去无异于送命,叫我照顾好两位师弟与公主。天黑以后,师父总算回来了,浑身上下湿透,左肩上还有血迹。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大师兄已经死了。听师父说,大师兄是困在一个法阵中,被一股罡气活活炸死的。晚香师妹当时才八、九岁,听说大师兄如此惨死,登时大哭。就连师娘也厥过去了。” 顾乘风嘀咕道:“难怪莲香子说他仙根不凡、仙缘了了。” 单青未听明白,问:“你说什么?” “噢,我只是感叹天命无常。” “天命难违,师父也说,那是他命中的劫数。”单青叹道,“可惜我天资有限,无论怎样修炼,修为终究平庸。虽然在师门中我资历最老,当真论起仙家本领来,三师弟、四师弟都在我之上。好在师父器重我,几个师弟对我,该有的尊重还是有的。好比说这次文琲公主和亲,路途遥远,艰难险阻不知几许,本来三师弟、四师弟自告奋勇,要来做和亲使,师父却派了我做和亲使,再命老五、老七从旁襄助。我倒时时觉得,自己对不住师父的厚爱哩。” 和亲队伍慢悠悠走到天黑,四下净是荒草,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付晚香命侍女传下口谕,就地安营扎寨。护卫们搭帐篷、太监宫女负责生火炊事,单青和两个师弟则在东西南北四面下符,再由单青施法,布下灵火瞒天阵。 这符阵以四道属火的符箓为引,由三阙天山玉龙咒和一套南冥燮血神功发动。一旦发动符阵,布阵之人便可随心隐匿阵内人、物,法力平平者便是穿过符阵,也不能看到、听到阵内隐匿者的形容、动静。就是法力高深些的,离得稍远些,便难以发现符阵,纵有破阵之道,也是枉然。不过当真要破阵,却没什么难处,别说顾乘风、苏荣这样的仙山侠士了,便是叶琮这样的半吊子也有的是办法。这符阵是付千钧逃出白泽观后首创的法门,威力弱些是自然的,却因难于发现,长于防守,仍不失上好之名。 付晚香到底是公主,虽非皇族血亲,带了公主名号,该尽的礼仪一样都不能缺。八道菜一盘盘端进帐内,再一盘盘撤出来。菜品用完,又上蜜瓜一份,美酒一壶,付晚香吃了一半蜜瓜,将剩下的一半赏给她的贴身侍女,只留了一壶酒,一只玉觞。待侍女退出去,她在帐篷内捡起一片树叶,真元凝在食指商阳穴,对着树叶凌空写下“你且进来,我有话问你”,然而忖度片刻又觉不妥,改了五六遍,写作“未知你伤势如何,且入帐一叙”,这便行剑指诀,将那树叶化作蚊蝇,指出帐去。 顾乘风、苏荣正同单青和他两个师弟围火畅谈。单青一众是俗修者,本无飞升之计,所以酒肉少不得。单青健谈,喝得醉醺醺的,更是啰嗦。霍通也不遑多让,又哭又笑,洋相出尽。陈汝阳喝酒节制,他又素来寡言,坐在这篝火边,不过凑了个数。付晚香放出来的那只蚊子飞到顾乘风跟前,绕了两圈,叫他一把抓住。展掌一看,顾乘风不禁笑了。苏荣凑过来,问:“师兄,你笑什么?” 第13章 鸠尤神剑13 “我能笑什么?我笑你。”言毕,顾乘风起身,闪到自己帐中,遁土而行,溜进付晚香的帐篷里。 付晚香跪坐在塌边,见他来了,憋着喜色,道:“我听你师妹说,你伤得不轻,可完全复元了?” 顾乘风留意到塌前的木桌边铺了席,走近些,盘腿坐下,双臂摆在桌上,笑道:“多谢薛夫人的冰蒺雪蟾珠,我才好得如此之快。” “姨娘素来悭吝,虽有药仙之名,她的冰蒺雪蟾珠从不轻易赠予他人。想来,你得此宝珠必定使了些手段。”说到此处,付晚香垂下双眼,不知是叫灯火闪了眼睛,还是叫顾乘风直直看着,多少生出几分羞赧来。 “薛夫人何等聪明,我哪有什么手段,能瞒过她?公主说她悭吝,我却不以为然。薛夫人面冷心热,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实则心怀恻隐、内仁外义。想必,公主于她有些误会。” 付晚香道:“你唤我晚香便是了,公主前公主后的,我才听不习惯。” 顾乘风道:“私底下,我唤你名字尚可,人前还是称你公主为好。” 付晚香举起酒壶,看着木桌上那孤零零的玉觞,说:“我这里只有一只杯。我想顾侠士乃仙家正室弟子,必不饮酒,我便独酌了。” “公主请便。” “说起来,我虽长在宫中,却连个对饮的人也难寻。师兄师弟们大都忙于国事公务。唯独陈汝阳和孙笛两位师弟偶尔与我交心相谈,把酒言欢。不过碍于宫中禁忌,亦是点到为止,只在出宫前几日,我才放肆一回,与陈师弟豪饮一场,好不痛快。若永生醉下去才好哩。”付晚香抿一口酒,目光移到顾乘风脸上,道,“前日我出上尹城,候了你半日,本以为你不来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怪我前些天,日日修炼内丹,研习薛夫人传授的三套破法袪瘴的心咒,竟忘了日子。” 付晚香笑道:“姨娘授你的三套心经可是无上灵宝咒、玄明耀日经、天英火融咒?” “你也修炼过这三套心咒?” “我母亲曾教我背过,可是如何修炼我并不知晓。这三套心咒与玄鹤宫的苍南咒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姨娘毕竟是玄鹤宫出身,法门路数仍是玄鹤宫一系的,若你是玄鹤宫弟子,要悟透这三套心咒并无难处。可你不是玄鹤宫弟子,单凭重明观的法门根基,要练这三套心咒,怕是难比登天。” “薛夫人这三套心咒的确大有乾坤,我苦练多日,竟未入其门。我本以为这三道心咒不依苍南咒而创,只要是仙门弟子便可修炼自如,却不料以我重明观的法门根基修炼这三道心咒,竟如此困难。可见仙家三派,但凡威力尚可的法门,到底是屏障重重的。” 付晚香道:“其实我姨娘还有一套破法袪瘴的心咒,叫作昊天九宸经,法门路数和变化比她授你的三套心咒少得多,也不依苍南咒而作,却是一道绝顶上乘的法门。我母亲当年向她讨教,她未曾传授,只因这昊天九宸经乃玄鹤宫苍霞老人所创。那三套心咒虽扎根于玄鹤宫,到底是她自己创下的法门,授与外人,她倒心安。亲姐妹尚如此,她不授于你,更是理所当然了。” 顾乘风摇头笑着,说:“仙家三派本是一家,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两百年来,三派对立之势愈烈了。依我之见,只要同在仙门,哪怕不是仙家正室弟子,也不该以门户之见硬分出彼此来。同道中人,本该互为表里,彼此取长补短,方为正道之福。” “你们男人总爱说些大道理。” “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了。”顾乘风转开话头,问道,“你可知今日那群身着紫衣的蒙面刺客,是受了谁的指使?” “我也不知。我们还未出上尹城郊,单青师兄就发现异象,将送亲的队伍分作两列,各施一道灵火瞒天阵。入狄都以后,他吩咐霍师兄、陈师弟护送我走林间小道,他自己便撤去另一路人马的符阵,率他们沿大道而行。” “你父亲可曾得罪魔界中人?” 付晚香道:“父亲的事,他向来不准我过问。我只知皇上、太后极信任他,宫中诸事,无论大小,都要得我父亲首肯才行。至于他在宫外的交际,我确实不知。” “今日在上尹城郊,我与那些紫衣人交过手。想是几批刺客埋伏在不同地段,令你们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那三个紫衣人一身煞气,使的是魔界法门。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妖魔的徒子徒孙。” “我听母亲提过这妖魔。我父亲刚入皇宫,西梁国便发了一场战争,本来将士们英勇非常,眼看要夺下北魏三城,却不料北魏军中突然来了几个魔界高人,一些将肉身化作群蝗,驱赶西梁兵士,还有一些口吐黄烟,兵士吸进体内,便心智大失、互相残杀。若不是我父母奉命前去搭救,西梁恐倒失数城。我母亲说,那些人化蝗的法门,便是妖魔的拿手功夫,叫什么万相功,而那口吐黄烟的法门,是人魔的迷仙诀。” “魔界的护法明王在人间爪牙甚众,北魏那些王侯将相豢养些魔界中人,用来谋权邀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看来,那些刺客该是北魏遣来西梁国的?” 付晚香摇头道:“我既是和亲公主,如今西梁、南淮、北魏又剑拔弩张,要杀我的人,何止一二?那些刺客受了谁的指使,我不知,也并不关心。” 顾乘风笑道:“你不关心,我却不得不关心。” 付晚香心头一颤,支支吾吾地说:“你关心这些事情作甚?你该关心你师妹才是。她娇俏凌厉,又是官宦出身,你……” “除去早逝的那位,我有四个师妹,各个师妹我都视如血亲。关心苏荣,那是我分内之事。但是我既然与你说定,要送你去望都,自然保你平安无恙。那些刺客的身份,我又如何能不关心?” “如此说来,你竟是迂腐之人。” “何出此言?” “我现下若告诉你,我改了主意,不用你遵守诺言,你又当如何?” 顾乘风怔着,即刻笑开了,说:“我偏要随行,难不成你还赶我走?” 付晚香听他这般说,脸上一阵潮热,不禁垂头,生怕叫他看出异样。二人又攀谈了一刻钟,顾乘风离开帐篷前,付晚香叫住他,低声道:“明晚你可否与我对弈?” “顾某棋艺不精,怕要惹你笑话。” “我也说不上精通,哪有资格笑话你?”付晚香腼腆地笑着,右手探出袖口,将指尖所夹的一片山杏叶亮出来,说,“明日我便以叶笛为信。你且去吧。” 翌日,送亲队伍进了狄都城内,狄都守城都令把一众人等迎入府中,好生服侍。入了夜,付晚香沐浴更衣,由侍女搀着进了厢房。对镜取下步摇、簪花,再放下头发,由侍女梳顺了,付晚香便吩咐侍女退下。她在榻几上摆好棋盘,拿山杏叶吹了三声,这便跪在虎皮席上候着顾乘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顾乘风化作一抹青辉,由屋顶落下。付晚香抿嘴一笑,抬手示座,压着嗓子对他说:“仙侠,请。” 顾乘风跪坐在另一张虎皮席上,扫一眼崭新的棋盘,打趣道:“公主先请。” 挂上对角星,博弈开始,至中盘顾乘风已落颓势。第一盘付晚香轻松取胜,她一面收棋子,一面说:“你当真是看不起我。” “这便从何说起?” “你若看得起我,自当全力以赴,又怎会让我?” 顾乘风无奈地笑着,并不搭话,二盘开局便气势凌人。付晚香专心致志,到底技不如人,收官之际已无力回天,不免气恼,嘟囔着:“真真是无情无义,将我赶尽杀绝,竟无半点迟疑。” 顾乘风放下一枚棋子,道:“方才叫我全力以赴的是你,现在说我无情无义的也是你。公主好歹放个准信,顾某也好遵命不是。” 付晚香不作声,直到第三盘险胜顾乘风,方笑道:“你昨日还说棋艺不精,刚才你却精打细算,不多不少输我半目。” “我哪有精打细算?方才不过一时大意,叫你钻了空子。” 如此这般,此后十余日,顾乘风每晚定陪付晚香下棋解闷;换作寻常男子,早起了色心,顾乘风却本分得很。付晚香原敬他有君子风范,可他当真端起君子做派,付晚香又不免失落了。 这日,送亲的队伍扎营于崆峒山麓,还行一日,便抵达西梁、北魏国界了。付晚香只听母亲说过,崆峒山上有一处绝壁,名叫相思崖,毗邻胭脂河。当年骆玉华身患重病,得一位散仙搭救,后来便随散仙在相思崖顶勤修苦练。十九年后,这位散仙助仙界三派降伏境魔、阳魔、天魔七名徒子徒孙,得了他们数百年道行,由此飞升天界,成为太乙金仙。散仙曾再三叮嘱骆玉华,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离开崆峒山。若骆玉华谨遵散仙教诲,想来是另一番命数了。 既然到了崆峒山地界,付晚香自然想去相思崖看看。于是刚入亥时,付晚香、顾乘风便化作剑气,闯出灵火瞒天阵,向崆峒山深处飞去。 顾乘风对崆峒山地形并不熟悉,好在此刻月光皎洁,崆峒一带河湖清晰可辨,只要找到胭脂河,再沿河寻觅,看到大篆“相思崖”三字便到了。 相思崖顶有一穴山洞,洞口结了厚厚的蛛网,顾乘风恐那蛛网有毒,以罡气除之。洞内黢黑一片,顾乘风聚真元于阳池穴,推出一掌,便将真元化作千百幽蓝磷光,浮在二人身前。 初入洞内还嫌逼仄,进两丈,视界始阔,再深十丈,可见一处空腔,方圆足达百米,中心偏北有一洼小潭,潭水侧顶部竟有个不圆不方的天漏,直径一丈有余,泻下一杵倾斜的月光,冷飕飕的。小潭一侧立一株梅,枝节扭转,形容枯槁。靠近那株梅,可依稀看见附近岩壁上的灯盏和数行文字,文字记载的是半套法门的详细路数和练法。左边不远处还有数十行文字,可惜其文字内容叫人抹去大半,原文已无从解读了,单余“赤”、“通”、“天人”、“灵台”、“上行”、“下泄”、“合”、“散”、“离”、“汇中”等千余字及半句诗,云:“一箭双贯落碧空”。 空腔内除却入口,还有两条小道。一条道蜿蜒而下,连通一处更大的空穴,再往前走,是一座宽约五寸,长逾三丈的石桥。石桥下腾着茫茫雾气,未知底下深浅几何。过了石桥,入山洞,走上几步可见绿光闪在前方。再走近些,绿光渐作鹅黄,终于成了月白。不仅如此,二人还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说它奇异,是因为这味道时香时臭,刚觉出香,它便臭了,刚觉出臭味,它又香甜起来。走到尽头,只见一座光彩夺目的冰室,中央生了一棵矮粗的树,树枝上开了数十朵红花。那月白光芒和奇异的香味正出自这些花朵。 “母亲说过,相思崖上有一棵玄凰木,生在玄凰洞中。这玄凰木不比寻常树木,见不得日月之光,只能在洞穴中生长。这棵树莫不就是玄凰木?”付晚香凑近些,摘下一朵花,想仔细看看,不料那花朵一离树枝,白光即刻退去,花瓣也由鲜红变为灰褐色。 顾乘风道:“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等奇树。” 付晚香回身道:“我听母亲说,这玄凰木虽为树木,却偏在五行之外,二月开花,四月结果,有些毒性,却也是医治某些内伤的良药。当日我母亲正是拿玄凰木医好了父亲的内伤。” “国师逃出昆仑,不是直奔上尹城了吗?” 付晚香摇头道:“我父亲先是在青城山上修炼了几年,后来他在崆峒山脚寻到狐尾苍蒲,便在崆峒山修炼。父亲所练的玉龙神功和冰寒五行大法都是至阴至柔的法门,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经脉。那狐尾苍蒲生在崆峒山低洼处,由纯阴罡炁滋养,将叶子嚼碎,含在口中,可助他练功。如此,他在崆峒山上一待就是十余年。那日,父亲正在紧要关头,却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刚有了些道行的蛇精。那蛇精原是想趁我父亲不备,从身后攻他命门,吸取真元。好在我父亲警醒,未等那蛇精近身,便回身一掌,将他打回原型。这一掌出去,父亲真元大乱,登时走火入魔,危在旦夕。还好当日晌午,我母亲飞跃山谷之际发现了他,这才将他带回相思崖,以玄凰木救回他的性命。” 付千钧在相思崖昏睡了三天三夜。每日辰时至未时,骆玉华便将玄凰木的鲜果化在自己内丹中,以真武指诀导内丹于付千钧体内。玄凰木的纯阴之气消磨了付千钧郁结于膻中、百会、天冲、风府诸穴的阳毒。三日后,玄凰木非但治好了他的内伤,还助他真元大长。他刚醒来便觉体内罡气涌动,精力充沛无比,正要出洞,骆玉华竟拎一篮山果进来了。 付千钧将真元化作一把金剑,护在胸前,问:“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骆玉华一惊,随即笑道:“我要害你,任你昏在谷底便是了,何必大费周章?我是冬青子,这儿是相思崖。我还未知你姓甚名谁呢?” 付千钧道:“你便叫我阿钧吧。” “我虽未拜在仙家三派,道行也浅,为你疗伤的三日,便知你出身昆仑山白泽观。只是不知,白泽观的仙侠,怎会来崆峒山修炼。”骆玉华放下篮子,说,“最怪的是,你脉息深沉,修为道行俱优,身上竟无法宝。” 付千钧杵在原地,收回真元,吞吞吐吐地说了声:“你问这么多,是何居心?” 骆玉华笑道:“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了。” 二人在相思崖上同住两日,彼此熟络了些,付千钧才放下警惕,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骆玉华,又编了个还算圆满的故事,将他逃出白泽观的因果关系解释清楚。故事里的罪魁祸首,一个是丁贤梓,一个是上官龙。故事的起因,是丁贤梓和上官龙先骗他闯天山禁地,后以法阵迫他交出仙草、法门。至于故事的结尾,便是他误伤上官龙,得了逃跑的机会。 “既如此,你何不待苦玄真人回山,将实情告之?”骆玉华问。 “当初是他们骗我,说师父在山下遭邪魔所害,需取玉竹峰顶的仙草疗伤。他们能骗我,自然会串通一气,蒙骗师父,说是我自作主张,私闯禁地。我人微言轻,师父怎会信我?”付千钧叹道,“总而言之,我逃出白泽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骆玉华听罢,气忿之余,又对付千钧生出同情来。她并不知道,此刻付千钧的心思全在玄凰洞里。彼时玄凰洞口有符箓镇守,趁骆玉华外出,付千钧曾多次闯洞未果。他自知,破符的心咒骆玉华绝不会告诉他,于是故技重施,从骆玉华的只言片语中套出镇洞符箓的五行之位和法门路数,再凭玉龙神功硬破符箓。如此这般试了数日,竟叫他悟透玄机,当真破了符。 进洞见那玄凰木果实累累,他不禁大喜,摘下一颗,狼吞虎咽起来。还未吃完,便有一阵剧痛自腹内传出,沁他一身冷汗。他忙封中朊、关门、幽门穴,打坐运气,排出方才咽下的果肉。调息片刻,寒毒散尽,他这便起身,在林中抓来两尾狐狸,将一只摔在玄凰洞外,以罡气炸得粉碎,另一只则摔死在相思崖边写着“相思”二字的岩壁上,血肉糊成一片,远望去,倒似岩壁上开出一朵红花。半个时辰后,骆玉华飞回相思崖,瞥见岩壁上的狐尸,忙闪入洞中。 付千钧右手鲜血淋漓,手背上杠了三道抓痕。骆玉华见他受了伤,箭步上前,问:“付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付千钧道:“并不碍事。方才我正在修炼,两个狐妖突然闯进来。一个缠住我,另一个便强闯玄凰洞。我怕伤了仙根,将真元锁在丹田,只以罡气与那两个妖孽搏斗,不想竟被抓伤了。” “想不到师父飞升不过二十年,这些妖怪便放肆起来了。” “我只担心将来再有妖怪前来盗取玄凰洞中的仙果。” 骆玉华笑道:“这你却不用担心。玄凰木本是我师父拿来炼太华伏魔珠的。我师父的太华伏魔珠对于邪魔歪道是奇毒无比的,只要入百会、玉堂、灵台三穴,普通邪魔登时形神俱灭。便是那魔界的十个护法明王,叫太华伏魔珠伤着,也要折损百年道行。可是玄凰木本身并没有此等法力,只因它至阴至寒,又在五行之外,对付那些稀奇古怪的内伤很有些效力,若是寻常内伤,它倒无用了。” “难怪我的内伤可以玄凰木医好。冰寒五行大法占尽五行之位,我真元大乱之际,若以寻常仙葩异果医治,则顾此失彼,非但克不住我体内的真元,还可能变本加厉,伤我仙根。” “我那日初探你伤情便觉得奇怪,原来白泽观真有五行占尽的法门。”骆玉华道,“其实五行占尽者,反在五行之外。你该知道,魔界有一道十分厉害的法门,叫作小须弥万相功的。” “这是自然。” “那小须弥万相功法门不在五行中,是妖魔的看家本领。可它偏有一样克星,这便是玄凰木。说起来,这玄凰木与邪魔原是一家,它化自兕虎神君的精血,既是魔界圣物,也是众邪魔的催命符。除了兕虎神君本尊,魔界中人没有不怕它的。只可惜,玄凰木畏惧日月之光,一见日月,无论枝、叶、花、果,即刻烟消云散。正因如此,我师父才以它炼就太华伏魔珠,避开它这先天的短处。” 付千钧道:“不知这太华伏魔珠,骆姑娘可否让周某一见,也算开开眼界。” 骆玉华说:“太华伏魔珠是我师父毕生仙门道法的精华,岂是人人炼得出来的?” 付千钧顿时来了兴致,问道:“那么星辰子老人家飞升之前,可将法门授予姑娘?” “前日你不是问过我这洞壁上的半道法门有何玄机吗?我便告诉你,这半道法门,与太华伏魔珠大有关系。我师父出身丹霞,尚未修成散仙便悟出赤灵神功和鸩鸾掌两道法门。原先他将法门详细记在这洞壁上,供弟子研习,飞升之际,他担心我修为不足,守不住相思崖,本打算将这文字抹净。可是他转念一想,与其抹净文字,倒不如留下半篇赤灵神功,再将鸩鸾掌中一式法门要义添在末尾。若有贪心的玄鹤宫弟子试练这半套法门,定会走火入魔,神志大乱。我不怕告诉你,两道法门各有四重境界,练罢通天幻形大法方可练赤灵神功。赤灵神功练至四重境界方可修炼鸩鸾掌。再将鸩鸾掌炼至三重境界,便可以掌气,配合五麝神鼎炼化玄凰木的花、果为太华伏魔珠了。我修炼十九年,赤灵神功才破二重境界,还不知要修炼多少年,才可炼鸩鸾掌哩。何况我师父的五麝神鼎已为两个叛徒盗走,便是我练完了鸩鸾掌,也断然炼不成太华伏魔珠。” 付千钧问:“你说的五麝神鼎,我早闻其名,不过这法宝百来年从未现世,它究竟有什么妙用?” 骆玉华笑道:“有什么妙用我也所知不详。我想,总不过降妖伏魔之用罢了。” 付千钧看向洞壁另一边零散的文字,又问:“不知这些只言片语可与五麝神鼎有关?” 骆玉华犹豫片刻,说:“我说毫无关系,你是绝不会相信的。不过我师父飞升之际曾再三叮嘱,这面石壁上的秘密与我命数相联,我一旦授之他人,必死无疑。” 付千钧听罢,方才的勃勃兴致顷刻间没了影。骆玉华朝玄凰洞走去,付千钧跟在后头。过了石桥,骆玉华看到洞口的血渍,蹲下来仔细察验,咕哝道:“师父的绝尘符法门并不寻常,这些妖孽却如何破解呢?” 付千钧上前两步,说:“我看见这只狐妖手握一把冰剑,剑身似有梵文。那冰剑一触洞口的符箓便红光闪闪,竟不知破符的玄机究竟在于那把冰剑,还是那剑身上的梵文。” 骆玉华正要搭腔,付千钧恐她深究,识破自己的谎话,右手稍用力,手背的伤口随即鲜血涌动。骆玉华见状,忙扶他手腕,说:“你快打坐调息,我帮你止血。” “这等小伤,骆姑娘不必担忧。”付千钧说着话,垂眼去看骆玉华的双眸。骆玉华这才发现自己抓着付千钧的手腕,忙松开指节,欲收回右手。付千钧一把抢住骆玉华的手指,拉向自己胸口。骆玉华半推半就,一时间面红耳赤,舌头打了结,说:“你我孤男寡女,如此,甚是不妥。” 付千钧马上松了手,骆玉华不急着把右手收回,反在付千钧胸口轻揉了两三下。数日后,二人颠鸾倒凤,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虽然同样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付晚香与顾乘风却无半点逾矩的心思。他们飞上相思崖近旁一片高地,站在一块磐石上眺向北边。赶上无云的天气,本已群星璀璨,二人站得高,便有伸手可摘星辰的观感。远山隐约显出轮廓线,像靛青布上染了墨色,极费眼力。付晚香叹道:“我这次嫁去北魏,还不知今生能不能回西梁呐。” 顾乘风道:“我竟不知,你们人间诸国和亲,究竟图计什么。世世代代和亲不断,战事又何曾停歇?不过得一夕安寝罢了。” “话虽如此,单说平息战乱,难道还有比和亲更好的办法吗?所谓和亲,不过将敌国公主当作质子,彼此钳制罢了。” “既如此,你何必委屈自己?” 付晚香苦笑道:“是父亲上谏,让太后封我为文琲公主,与北魏和亲的。我自己又做得什么主?” “国师既是你父亲,本不该如此待你。他既如此待你,你也不该任他摆布。难道因为他是你父亲,你便把性命都交与他不成?” “父亲不幸,生于乱世,幼时父母双亡,好不容易成了仙山正室弟子,却遭同门所害。我哥哥死后,他更是万念俱灰。不想我母亲后来又离他而去。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怎可有负于他?” 顾乘风道:“你还说我迂腐。你自己岂不比我迂腐百倍?”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又如何不明白?” 顾乘风摇头道:“我读书不多,却也知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的典故(此典出自《鲁穆公问子思》)。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并非圣人之言。反过来,正是那些好爵禄、近功名之辈讨好君王,才编出这等混账话,叫圣贤之名平白受污罢了。” 付晚香无力反驳,只喃喃低语:“纵然不是圣人之言,他到底是我父亲。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的孩儿只有我那死去的哥哥。无论我做什么,他总不领情。他好不容易开口,叫我替公主和亲,我实话告诉你,只有那一刻,我才感到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 顾乘风一怔,对于他下山寻父这件事,生出几分质疑来。站在师门的立场,寻父的初衷是为了破去太阴锁魂锥上的法咒,释出生母,重振神霄合和阵的威名。而站在私人的立场,寻父的目的,不过是求个为人子的安心,指望将来活得明白些罢了。顾乘风虽非红尘中人,到底难逃红尘俗世的羁绊。本来所谓“道”者,是无来无去,无形无容的。那么父母是谁,自己由何而来,向何处去自然不是修道之人该放在心头的事。顾乘风自幼认定父母双亡,对于自己的来历,原无多少兴趣,若非黄玉笙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父亲是谁”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困扰。这就像斋戒之人未曾尝过荤腥,破斋的欲望纵使闪在脑海,也终究是一闪而过而已,可一旦尝过荤腥的妙处,再想安心斋戒,便多少困难了些。 下山之初,顾乘风对于寻父这件事的结果并无太多期许,然而得知玉衡道长不在丹霞山,不知是好奇心捣鬼,还是为人子的本能作祟,“父亲是谁”这个问题突然使他焦虑起来。个中滋味纷繁杂芜,殷切之外透出不安,不安之余又多了畏惧。渐渐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为重明观第五代大弟子的使命,只作为一个儿子去思考寻父这件事了。 顾乘风整宿未眠,除了因寻父的线索不明而苦恼,还有多半心思,都为了付晚香。他自然明白,付晚香此去北魏,真真是前途未卜。可他与付晚香既非血亲也谈不上知己,做个旁观者是再好不过的态度。非要插手干预,他既缺立场,又无动机,就算付晚香真往火坑里跳,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世间有这许多无奈,再高的法力、再深的修为,也有全然无效的时候。这在凡人习以为常,在他这个修道之人,却比捱了一刀还要难受。 第14章 鸠尤神剑14 天色微熹,送亲队伍便出发了。绕过崆峒山地界,走过一片森林,未正三刻便靠近国界了。单青飞出车舆,撤去灵火瞒天阵,飞在队伍前方,抵达国界卡防方才落地,与戍守卡防的兵将交涉。戍边大将验过通关文书和皇帝的手谕,给属下打了个手势。十八名士兵分成两列,排在卡口木闸两侧,“一二一二”地吆喝着,拉动铁索。木闸上端固定在两座了望塔中间,下端削尖,扎在泥土中,铁索拉开,木闸下端缓缓外移,直到木闸与地面几近平行,士兵才将铁索锚定在周身挂刺的铜桩上。 送亲的队伍又近了些,守在国界的将士纷纷垂头避讳,待车舆过卡,戍边大将便抱拳道:“臣恭送文琲公主。”五辆马车依次过卡,他竟说了五遍。国界之外有一条长约七丈的小道,小道中心是国界线,尽头是北魏卡防,单青已向北魏卡防通报完毕,送亲队伍在卡防外候了片刻,卡口木闸才缓缓吊起,由木闸那边涌出两列骑兵。领头者在送亲队伍前下马,行了跪礼,道:“下臣章柏劳恭候文琲公主多日了,请文琲公主过境后,在驿馆休憩一晚,明日一早下臣便安排两支精锐护送公主入京。” 驿馆设在距国界一里远的一方梅园里。绿梅清香四溢,才入园子,众人便嗅到花香。驿馆周围砌了半人高的花墙,入口铺着条石,直通大门。进门是个中庭,和亲使臣和随从都住在中庭周边的房间里。付晚香身份尊贵,住在驿馆后庭的三合院内。两个侍女也住在这里,方便付晚香使唤。 用过晚膳,章柏劳便打着红灯笼,领四位老嬷嬷来驿馆。老嬷嬷各捧一盘黑漆木托,分别搁着粉衣、绿裳、鹅黄足袋、香粉胭脂。侍女通传后,四位老嬷嬷这便进了驿馆后庭,服侍付晚香沐浴更衣。顾乘风、苏荣、单青、霍通、陈汝阳正在中庭对月赏梅,见四位嬷嬷来了,苏荣不解,嘀咕道:“公主又不是没人服侍,还差这四个嬷嬷?” 单青笑道:“女侠有所不知吧,凡和亲公主都要经这一遭。那四位嬷嬷说是服侍公主沐浴,其实就是来验身的。一来,防范公主身上藏了利器,二来,查验公主是否为童女之身。” 苏荣问:“这么说,那四位嬷嬷都是仙门中人咯?” “仙门之术,多少是会些的。”单青饮下烈酒,哒吧着嘴唇,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献出来,做什么和亲公主。本来北魏贫苦些,宫中又盛传北魏太子腿有残疾,便是最不受宠的庶出公主也不愿意接这等差事。我听宫中太监们说,太后原打算从晋王、灵王两位藩王府上挑一位郡主,认作义女,出嫁北魏。晋、灵二王素有跋扈之名,太后本想借此机会,压压他们的气焰。谁知师父竟在朝堂之上自荐晚香师妹。太后和皇上不好回绝,这件事便定下来了。” 苏荣道:“如此说来,文琲公主竟不是自愿和亲的?” 单青苦笑道:“哪有自愿和亲的公主?自从天下三分,这四百年来不知多少和亲公主枉死他乡,究竟是病亡还是死于非命,又有谁知道呢?” 霍通道:“晚香师妹素来孝字当头,既然是师父的意思,她绝不会说个不字。她背地里流泪,我都不知见过几回。然而师父拿定主意的事,谁又劝得动?” “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苏荣忿忿不平,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身为人父,怎可如此草率,竟不顾女儿死活?” 顾乘风凝视苏荣,微微摇头,苏荣这才闭嘴。单青又灌了一口酒,说:“师父是何用意,我们做弟子的,也着实猜不透。” 苏荣不屑地说:“凡世这些筹谋,左不过为了权势富贵。” “凭师父的本事,他当真要权势富贵,何须牺牲晚香师妹?其实我跟了师父这许多年,他的脾性喜好,我是一丁点也不清楚的。”单青摇头道,“还是你们仙家洒脱自在呵。” 顾乘风道:“人间有人间的是非,仙家也有仙家的难处。” 顾乘风话音未落,便听得章柏劳的声音。他由走廊边慢步踱来,道:“月下饮酒赏梅,五位真是好兴致。” 单青道:“将军若不嫌弃,不如与我们哥仨小酌几杯。两位仙侠不饮酒,我这里正巧空个酒杯哩。” 章柏劳虽为武将,谈吐举止倒颇为儒雅,便是四杯酒水下喉,仍不失君子风度。单青不识章柏劳,章柏劳对单青其名却早有耳闻。四十年前,北魏攻打西梁,单青曾为北魏所俘。十余被俘的大小都统和一位副将,唯他一人打死不降。若不是后来至贤大司马亲自率兵北上,攻下北魏八城,反败为胜,单青便客死异乡了。谈及此事,单青竟红了脸,笑道:“军士当以忠、勇自勉。不勇而忠,是为蠹栋,不忠而勇,是为斜檩。做国家栋梁,忠勇是最低的要求,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章柏劳笑道:“将军过谦了。这忠、勇二字说来容易,当真要做到却难得很。虽然你我各事其君、各尽其职,沙场之上,更是死敌,但是章某对单将军十分钦佩。只盼我们西梁、北魏两国从此交好,但有三十年不动干戈,我便知足了。” 霍通举杯道:“看来章将军也是性情中人。我霍通敬将军一杯。” 章柏劳、霍通喝完杯中酒水,从头到尾不作声的陈汝阳又为二人满上了。四人再喝了一席酒,苏荣便将话题引向刺杀公主的紫衣人。章柏劳听闻此事,甚是惊愕,酒杯举到嘴边又放下,眉头紧蹙,问:“女侠可看清了?那群刺客使的当真是魔界法门?” “我跟师兄看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的 ” “北魏权贵豢养门客者不胜枚举。而那些门客中以魔界法门立世的,据我所知,全在京城望都。” 顾乘风追问道:“这么说,指使刺客的人必定是望都的王侯咯?” 章柏劳撇嘴一笑,说:“我不过是个四品武将,哪有资格妄议京中贵胄。” “将军既然为难,我们不提便是了。”顾乘风转脸对苏荣道,“再说了,便是知道行刺的幕后主使,又能如何?” 翌日天色大亮后,章柏劳率领百余骑兵护送公主。按北魏的规矩,和亲公主的车舆只许她一人乘坐,于是苏荣钻进顾乘风和单青的马车。好在车舆还算宽敞,三人同坐,并不拥挤。顾乘风担心苏荣私自下山个把月,惹师父生气,劝她早回长白山。苏荣自然不愿回去,嘟着嘴,说:“师父要生气也已经气了,我早迟几天回去,又有什么分别?” “你说这话便该打。人人都依了你这个理,杀一人也是杀,杀百人也是杀,天底下可还有王法规矩?”顾乘风道,“你快些收拾包袱行李,今日晌午便回吧。” 苏荣还不服气,狡辩道:“师兄好没意思,我早迟几日回去,怎比得杀人?我陪着你,好歹多个帮手,万一遇上危险,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单青暗笑,顾乘风瞥他一眼,对苏荣说:“你留在此地,我还要分心顾着你的安危,你不帮倒忙,我便谢天谢地了。” “不如师兄跟我一同回去。师父当真责罚,你也帮我求求情。” 顾乘风笑道:“你便对师父说,是我拉你下山的,责任全在我,可好?师父心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最多罚你去山下菜园施肥半年。” 苏荣自知说不动顾乘风,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山?” 顾乘风犹豫片刻,道:“把文琲公主平安送到望都,我便回去。” 苏荣当日用过午膳,又顺手抓了两只打皱的蜜橘,方才依依不舍地朝长白山方向飞去。送亲队伍穿过一片树林,绕过沼地,这便费去一日两夜。在业城落了一宿,补充了一些干粮、水果和酒水,送亲队伍继续赶了两日,便进入戈壁滩,林木渐次稀疏,土地渐次荒芜,黄沙也渐迷人眼了。付晚香未见过戈壁滩的模样,加上马车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甚是无聊,索性揭开窗纱,吩咐侍女撩起帷幔,让她看看戈壁滩上的风貌。侍女揭开纱笠一角,对她说:“公主,戈壁上风沙太大,当心沙子入眼。” “你便撩开些,让我看看吧。我看一眼就好了。” 侍女掀开马车外的帷幔,茫茫戈壁登时闯入付晚香的视野。日头气焰嚣张,耸在西南向,惨白一片。怪的是,天空并不见蓝色,也无云丝,单见那日头的白光洋洋洒洒晕出万里,罩住沙尘乱舞的大地。付晚香原以为戈壁滩上只有一片黄沙,却不知黄沙之外还有砾石,砾石之外还有砂岩,砂岩之外还有半黄不绿的杂草。再过一个月,天气温和些,戈壁滩上兴许要多些绿意。侍女放下帷幔,付晚香又正襟危坐起来,只是双眼望着繁复无比的车舆内饰,一时间心绪不宁,泪水便泉涌而出,湿了她半张脸。 戈壁滩接了一片胡杨树林,林中有片水域,章柏劳眺见林中的小河,吩咐属下止步,把马缰轻轻一兜,调转方向,骑到付晚香乘坐的马车边,下马,行了跪礼,起身抱拳道:“禀公主,前方有林地,不如让马匹在林中歇息片刻,再赶路不迟。” 付晚香道:“将军做主吧。” 送亲的队伍赶到树林,骑兵们和赶马的太监把马儿牵到河边饮水。剩下的人或取下水壶去河边打水,或就地休息。大家歇了一刻钟,正打算继续赶路,树林正北向忽然蹿出一群飞鸟,似乎受了惊吓,翅膀扇得慌张。它们越过众人头顶,径直飞出树林去了。 顾乘风最先察出异样,对单青说:“有人。”单青修为远逊于顾乘风,侧耳倾听片刻,方察出远方的响动,一把握住配在腰间的长剑。马嘶与一众骑兵的嗓音紧随其后,同时传来的,还有一股异香。顾乘风缩身化作一束青光,飞到付晚香的车舆内;单青随之以剑气容身,冲到一棵胡杨树梢上。 顾乘风一现身,付晚香便问:“外面出什么事了?”顾乘风来不及应答,三道寒光已由马车顶盖扎来。 二人挽手共幻银华,逃出车舆,朝一棵粗壮的胡杨树飞扑而去。那三道寒光为纯阳煞气所化,所到之处无不烈焰腾腾。付晚香趴在胡杨树边,现形回看,只见那马车为火舌所吞,就连四匹拉车的骏马也未能幸免。再看别处,太监和宫女们哭天抢地,四下逃窜,会些道法的竟一个闲下的也没有。骑兵各个都有道行,只是修为太浅,需八九人合力才能勉强应敌。于是百余骑兵分作四股,每股力量各战二人。论拳脚功夫,章柏劳远在单青之上,然而斗起邪魔歪道来,他却不能独当一面,好在修的也是白泽观法门,与霍通、陈汝阳合力应敌,倒可勉强合阵。单青以一敌二,才使出六合神通与那二人斗了一个回合,便疲态尽露。顾乘风刚要去帮单青,不料两团赤影从天而降,朝付晚香各出一掌,若不是顾乘风反应敏捷,以无尘剑炼化铁扇,挡住掌气,单那两掌已经要去付晚香的性命。 那两团赤影落地,显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形,都是蒙面打扮,一袭麻衣,与其同党无异。 顾乘风问道:“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要置文琲公主于死地?” 那二人对视一眼,并不应声,却齐齐飞腾,一个幻化蓝光,一个幻化朱光,在半空彼此绞绕,欲绕开顾乘风,袭击付晚香。顾乘风看出二人企图,转身飞冲一丈来高,将真元输入右手商阳穴,朝付晚香放出一把金丝,卷起她的身子,拉入自己怀中。那两道光穷追不舍,付晚香趁机放一缕至阴罡气,推向两道光芒,顷刻间,那两道光攻势大减,各显出一张若有若无的面孔来。顾乘风搂紧付晚香,见势行三山指诀,将无尘剑炼作一面八卦镜,由商阳穴放出去。那两道光经不住无尘剑的法力,打在八卦镜上,迅速折回,落在地上现出真身。顾乘风收回无尘剑,正要去助单青御敌,却见一口金钵从天而降,那两个蒙面人却遁地不见了。 顾乘风转身逆飞两丈远,右手行金刚指诀,凝真元于中冲穴,对付晚香说:“把手伸出来。”付晚香伸出左手,顾乘风一面逆飞,避免沾到金钵,一面将鸣凤昊天符画在她掌心,道:“这金钵的主人法力恐在我之上,只是修为似乎不够精湛。你以这道符助我,我以三件法宝斗这金钵,兴许有胜出的机会。”言毕,顾乘风改行三清指诀,将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自印堂引出,再行剑指决,由阳池穴释出血影流珠。鸣凤昊天符威力平平,加之付晚香脉息浅浮,符法落在金钵上,仿佛春风拂面,只叫它行速稍缓了些。顾乘风那三件法器则各显神通。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团真武圣火,将那金钵团团围住,烧得里外通红。无尘剑变作一把金扇,顾乘风默念金蝉咒,再把真元汇在右手劳宫穴内,以金刚指诀导入金扇。只见那金扇眨眼功夫大了十倍,前后摇动,扇羽便飞脱而出,攻向那金钵。金钵虽有神光护佑,终不敌无尘剑的法力,霎时间叫那扇羽扎得千疮百孔。血影流珠则白光闪烁,二十八颗流珠先化作二十八只白凤,试图挡住金钵去路。金钵腹背受敌,法力没了着落,登时现出原形,是一条软鞭,铜柄赤身,鞭尾有三撮金黄尾毛。那法器一现真身,原先附在其中的人也被迫现身,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好不狼狈。尽管那人蒙了脸,顾乘风却从其法器、身形判定,他正是白泽观四代二弟子韩中直。 韩中直站稳脚跟,喝道:“你若识相,便把公主交给我。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韩中直话音未落,只听一把粗野的男子笑声,由四面八方传来。这声音近了些,便听那人道:“醉仙姑何等法力高强,连师父也要忌她们三分,却不想教出这等酒囊饭袋。” 顾乘风携付晚香落在地上,即刻闭目,行天眼指诀。才刚探明那人的方位,却见一串寒气自那方冲袭而来。顾乘风拉着付晚香纵身跃上头顶的树枝,躲开寒气,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将血影流珠运至百会穴释出。血影流珠在空中散作二十八粒火丸,齐刷刷扑向前方。只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隐身的七人以剑气抵御火丸,现出真容来。 为首的是人魔大弟子杜枭娘和四弟子三修和尚,跟班的是杜枭娘近四百年来收纳的五名入室弟子。杜枭娘原是一只白喙紫冠枭,三千六百年前得人魔栽培,历三百年修得人身,再历九百年练成人魔的绝学迷仙诀,从此祸害人间。一千多年前,仙界三派合九天九地归元阵之力镇住兕虎神君。那次仙魔大战之中,魔界有头有脸的弟子无一幸免,死的死、伤的伤。杜枭娘被打回原形,还好内丹未散,同法力大损的三修和尚一道躲在山中苦修两百余年,这才回复人形。至于三修和尚,他原是寒浞部下,寒浞死后,他恐少康加罪于他,隐居山林(笔者注:寒浞、少康皆为夏朝君主)。后来他受人魔蛊惑,扮作樵夫诱捕童男,供人魔修炼魔功,从此入了魔界。他本以三修道长的面目示人,只是在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中,他叫玉和仙姑削去头皮,才不得已改名三修和尚。 杜枭娘和三修和尚报过家门,韩中直笑道:“原来是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别来无恙呵!” 三修和尚道:“我竟不知堂堂仙山正室,竟要同不入流的魔界小辈为伍,奇哉怪哉。” 韩中直道:“要巴结我们,直说便是,倒犯不着贬损你们魔界同道。” 杜枭娘对韩中直说:“我们今日来塔城,只为这位文琲公主。你若有本事杀她,我们不用动手,倒省了心。就怕你学艺未精,连这个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 韩中直听罢,一时气上心头,将真元散入四肢,使出南冥燮血神功。霎时间,四股勃然罡气充盈他四肢经脉,左臂左腿主阴,右臂右腿主阳。韩中直再以五品莲花印将这四股罡气合于指端诸穴,顺势一推。只见四股罡气互为表里,卷起落叶飞沙,直冲付晚香胸口和印堂。 付晚香道行虽浅,付千钧自创的几道符箓咒语她却熟记于心。这南冥燮血神功虽以真元发动,却是以罡气进攻的。正因它仰赖散在四肢的四股罡气,付晚香马上想起一件事:父亲的七魄风雷幡,是以南冥燮血神功为基础,演化而成的幡阵。既然父亲的都天屠龙符可破七魄风雷幡阵,说不定也可破南冥燮血神功。 顾乘风正要放出天罡猎月檠,付晚香道一声:“你且慢些,我为你法器下一道符。”说着话,她将真元聚在中冲穴,一面默念天山玉龙咒,一面将都天屠龙符写于半空,浮在顾乘风跟前。 顾乘风行双白鹤指诀,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把弯刀,推向都天屠龙符。符箓烙在刀身上,顿时闪出鎏金光泽。几乎同时,韩中直体内的四股罡气怀着逼人之势,涌扑而来,撞向天罡猎月檠,激起夺目的白光。 本来南冥燮血神功配合韩中直两百余年道行,冲开顾乘风的天罡猎月檠是并无难处的。然而都天屠龙符正巧克制了南冥燮血神功的四重关门,双方便僵持了好一会子。付晚香急中生智,趁韩中直集中精神对付顾乘风,以她左掌的鸣凤昊天符向韩中直印堂攻去。韩中直受了惊扰,稍一分心,便叫顾乘风破了法门,登时口吐鲜血,受了内伤。 付晚香方才下符之时,三修和尚只觉那符箓眼熟,韩中直败下阵来。他突然想起那道符箓是付千钧的都天屠龙符,上前一步问付晚香:“你可拜在付千钧门下?” “西梁国师正是我生父。你这手下败将,竟不认得我?”付晚香轻蔑地说,“当日你入西梁皇宫盗我父亲的宝物,被父亲废了多年道行。我还以为你一命呜呼了哩。” 三修和尚怒道:“你不提此事还好,我正想找付千钧算清这笔账哩。你是他女儿,那便父债女偿吧。” 三修和尚正要动手,杜枭娘却一把拦住他,对付晚香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原想给你个痛快,你既然不识趣,我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一落,杜枭娘便将真元导入阳池、百会、玉堂穴,双臂凭空画出两面磨盘大的转经轮,对顾乘风笑道:“臭小子,看你法门路数,该是重明观弟子,你且尝尝我们魔界万业经轮的厉害。” 万业经轮是迷仙诀的九大法门之一。魔界护法明王各自的绝学虽各有偏重,却都占尽九宫方位,并无明显破绽。譬如人魔的迷仙诀,除万业经轮占离宫外,其余八大法门分别为乾宫的五乘离合香,坎宫的修罗大法,艮宫的销骨迷心咒,震宫的百花万毒幢,巽宫的镇灵诀,坤宫的浮尘瘴,兑宫的生死冥王鉴以及中宫的幽冥迷魂瘴。九宫法门可单独施用,亦可多门配合。杜枭娘所以用万业经轮应付顾乘风,是因为她虽藏身悬瓮山苦修千年,并未完全冲破迷仙诀的玄关,九宫法门中唯五乘离合香、浮尘瘴和万业经轮练到了十成火候。五乘离合香用来摄取凡人元神是再好不过的,用来对付仙门中人,却多少缺了几分威力,只可作禁制之用。况且当年北魏犯西梁,杜枭娘的五乘离合香曾为付千钧所破,付晚香修为虽浅,保不齐她还有什么符箓法咒可以破解五乘离合香,为万全起见,还是不用为好。浮尘瘴倒是威力惊人,可此瘴一出,需费杜枭娘大半真元,若无十足把握,反落下风。至于万业经轮,则以梵咒谱瘴,法门一旦发动,施法者默念梵咒,转经轮便将梵咒炼作瘴气。这道魔法无论威力、法门难易、真元损耗,在迷仙诀的九道法门中都属上乘。以杜枭娘今时今日的道行修为,唯有万业经轮最能当家。 杜枭娘只将两面转经轮下力一推,转经轮便红光绕缠,攻向顾乘风。顾乘风看出这万业经轮的门道,对付晚香喊一声:“快封上耳门,用天山玉龙咒消解梵咒。”付晚香打坐凝息,反复念她所学的三阙天山玉龙咒。顾乘风以真元封住自己耳门穴,随即行三山指诀,将无尘剑化作一把五彩拂尘,挥向那两面转经轮。付晚香虽封了耳门,念了天山玉龙咒,却因道行短、修为浅,那梵咒铺就的毒瘴才刚袭来,她便支撑不住,眼鼻处血流不止。顾乘风见状,将真元打入手脚末端,行七宝骞林指诀,使出落英神功,分出三个身形。一个身形引指无尘剑,一个身形携天罡猎月檠,直攻杜枭娘,还有一个身形打坐运气,为付晚香输入纯阳罡气,抵御万业经轮的侵蚀。 三修和尚见顾乘风以分身应战,对五个师侄说:“你们随我助师姐一臂之力。”杜枭娘眉头微皱,一面应付顾乘风袭来的分身,一面嚷道:“三修,你莫要自作主张。” 若非三修和尚道行折损,他早抢在杜枭娘前头,同顾乘风斗法了。杜枭娘的话,他是自然听不进去的。六人分成三拨,一拨留在杜枭娘身边与天罡猎月檠斗法,一拨袭击顾乘风引指无尘剑的分身,三修和尚自己则携一名师侄径直扑向付晚香。韩中直见状,也顾不得自己的内伤,跟在三修和尚身后,朝付晚香袭来。顾乘风两个分身都因气血两亏,显出真元涣散的迹象,唯独向付晚香输出罡气的分身,真元稳健、精气充沛,不等三修和尚近身,已经由百会穴放出血影流珠,勉强挡住韩中直、三修和尚和他师侄的去路。 可惜好景不长,才半盏茶功夫,顾乘风的落英神功便为魔界一众轻松破法。顾乘风分身归一,护着付晚香,纵身飞腾百尺,冲出胡杨林顶。此刻他已为毒瘴侵蚀,真元混乱,面色发青了。杜枭娘和三修和尚一行七人穷追不舍,各施魔功;韩中直因伤痛难耐,栖在胡杨林高处观战;与他同来的一众邪魔早不知去向,连韩中直也不确定,他们是藏在近处还是溜之大吉了。 顾乘风方寸大乱,只好将三门法器炼作护体金钟、寒冰斗和吞噬煞气的二十八只白凤,进攻之势半点也无了。双方在胡杨林上空兜了个大圈,顾乘风正愁真元耗尽之际,忽见胡杨林中腾起两个身影,定睛一瞧,是章柏劳和霍通。这二人联同陈汝阳灭了围攻他们的刺客,方分头行动,陈汝阳襄助单青,章柏劳、霍通襄助顾乘风。 人魔一众七人见状,立即分作两路,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对付顾乘风,余下五人应付章柏劳和霍通。顾乘风自知久拖下去不是办法,对付晚香道:“我撑不住了,待会儿我用天罡猎月檠渡你离开此地。” 付晚香道:“你不随我一道逃走吗?” 顾乘风苦笑道:“那杜枭娘十分厉害,我跟你一起逃,如何逃得脱?我用法宝渡你,你只管打坐调息即可,切不可冒险现身。” “你不随我逃,我也不走。” “现下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不走我要分心保护你,你得了平安,我自有办法脱身。” 第15章 鸠尤神剑15 付晚香拗不过顾乘风,只得依他的主意,缩形化作剑气,由顾乘风纳入天罡猎月檠中。先以三清指诀炼天罡猎月檠为金燕,顾乘风再行五品莲花印,便从五指穴道中放出五股真元,为金燕点了护体霞光。金燕既飞,追在顾乘风身后的杜枭娘识破他的策略,对三修和尚道:“你拖住这小子,我去追那只金燕子。” 顾乘风回头一看,见杜枭娘调转方向,去追金燕,遂放出无尘剑,任它攻袭三修和尚,自己却跟在杜枭娘身后,一路赶了七八里。顾乘风真元不济,追不上杜枭娘,只好释出血影流珠,将其炼作二十八只秃鹫,困住杜枭娘。杜枭娘随即化身烈焰,冲出重围,继续追逐金燕。不巧的是,三修和尚斗败无尘剑,此刻也赶了上来。他化作一支穿云箭,熠熠生辉,追到顾乘风前头,现出真身,挡住顾乘风去路,笑道:“这位侠士,何必来去匆匆哩?你我未分胜负,岂非憾事!” 顾乘风急着去追杜枭娘,怒道:“你这邪魔还不让道,我与你正邪不两立,没有心思同你较量。你若固执,休怪我废你道行,取你性命。” 三修和尚哈哈大笑,说:“好大的口气。你方才法门为我们所破,早有内伤,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取我性命。” 顾乘风道:“你既然拜在人魔门下,便该知七十三年前仙魔一役,人魔为我们重明观的轰雷咒所伤,差点形神俱灭。” “你休要唬我,轰雷咒以元神炼化,施咒者魂飞魄散,我竟不信,你肯为那臭丫头如此牺牲。” “我既然受了伤,与你斗法,并无把握。你们魔界中人心狠手辣,我栽在你手上,又岂有活路?倒不如以身殉道来得痛快!”言毕,顾乘风双手行剑指诀,将一股真元运抵玉堂,再分两股直达双手中冲、商阳穴。三修和尚见状,不觉后退数尺。 顾乘风高呼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开!”开字拖出去,但见他凝在双手的真元化作一赤一绿两色霞晕,膨到三尺见方。开字音落,那霞晕便扩向四面,仿佛轰雷裂炸,气焰非凡。 三修和尚吓个半死,化作穿云箭,逃开了,却不知顾乘风这道法门,只是混元大法首门五霞神光。混元大法是重明观当家的法门,分五霞神光、紫微伏魔剑、阴阳一线风雷子、灵火燔天经四路。五霞神光一经发动,气势最为磅礴,可是除了让霞光内的人幻觉顿生,并无更多威力。顾乘风眼见那三修和尚遁向远方,继续追赶杜枭娘。杜枭娘的踪影早在目力之外了,好在天罡猎月檠还在近处,顾乘风以请神指诀引路,化作一道朱红剑气,不过一刻钟便追上杜枭娘。 此时他们已入山林,杜枭娘伸直左臂,放出袖纱,眼看要卷住天罡猎月檠炼化而成的金燕,那袖纱却捱了一记剑气,断作两截。杜枭娘再放右臂那条袖纱,那剑气便插在袖纱中央,飞速迫近杜枭娘。杜枭娘以左手食指引出印堂穴内一股纯阳煞气,攻向那迫近的剑气。煞气一触袖纱,登时燃起熊熊火焰,刚要烧至剑气,那剑气乍然冲天,现出顾乘风的真身来。 “你身受重伤,还要来逞英雄!”杜枭娘冷笑道,“今天你怕要死在我手上。” 说着话,杜枭娘收回袖纱,飞向一棵杉树,踩在树桠上,聚了两股纯阴煞气,炼作百余玄冰锥,朝顾乘风放去。顾乘风躲闪玄冰锥之际,杜枭娘听声辨位,打算继续追逐付晚香,却未料顾乘风早有准备,将血影流珠化作二十八颗炫目的磷光,在杜枭娘眼前一晃,她顿时头晕眼花,差点跌下枝头。 “你这小子!今日我杜枭娘本不想杀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那便休怪我心狠手辣,废你阳寿了!”杜枭娘双目紧闭,再以真元冲破印堂,开出天眼,朝顾乘风飞来。顾乘风笑道:“你若有这等本事,我倒求之不得。我师傅说我寿足千岁,满了功德修为方可飞升。你取我几百年阳寿,岂不助我早登三十六重天?”杜枭娘喝道:“你满口胡言,我现在便叫你形神俱灭,看你如何飞升!” 顾乘风应势退了几丈,抱紧一棵杉树,索性与杜枭娘兜起圈子来。杜枭娘不比寻常妖怪,手段自然高明得多,看出顾乘风想借杉林绕圈,就此拖住她,随即将一股纯阳煞气聚在右手掌心,横向一劈。只见一束金盘自杜枭娘掌心飚出,匍在地表一圈圈飞着。树干碰到金盘,无不齐刷刷断开,才一晃眼的功夫,顾乘风前后左右便一棵杉树也没有了。杜枭娘拔下一根白中透红的玉簪,稍加炼化,掷向顾乘风。那玉簪起初还是寻常大小,飞近顾乘风却陡然扩大数十倍,再裂出八个分身,将顾乘风困在其中。顾乘风此刻真元已然涣散,罡气所剩无几,便是竭尽全力也无法应付这九根玉簪了。杜枭娘得意地笑了笑,尖声尖气地嚷着:“我这便拿轩辕笄将你捣作碎泥,也省得你师父来替你收尸了。” 杜枭娘正要运功,忽听一声巨响,传自地下,却似惊涛拍岸。那声响刚要褪去,一道七彩虹光便由地下腾飞,直蹿到杜枭娘那九根玉簪处。杜枭娘再欲施法操纵,那九根玉簪却不动分毫了。虹光稍有挪动,玉簪便合九为一,缩回原型大小,浮在虹光里,白处更白、红处更红。随即,一抹黑影破土而出,浑身电光不绝,掠过轩辕笄,于虹光内现出真身,是个须发皆白的仙翁。他将轩辕笄捏在指间把玩,笑问杜枭娘:“这簪子可是你的?” “快把轩辕笄还与我。”杜枭娘一面说着,一面冲向仙翁,欲夺回玉簪。然而触及虹光,她便为一股纯阳罡气所伤,自半空跌落,若非及时以袖纱击打地面,撑住身子,她已结结实实摔下地了。顾乘风自然看出来,这仙翁法力冠绝。莫说杜枭娘了,就是魔界那些护法明王,他也可轻松应付,只有一事叫顾乘风不解。那仙翁使出的法门虽与重明观法门大相径庭,其脉息却与重明观脉息极其相似。顾乘风揣测这位仙翁是一位背离重明观师门的前辈,可转念一想,重明观自祖师婆婆立派,不曾收过男弟子,于是他断定此人曾是重明观俗修弟子,或者与重明观某些前辈有极深的渊源。无论这仙翁是何来历,能出手相救,顾乘风对他是感激不尽的。 杜枭娘缓过神来,自知不敌,转身就想逃去追赶付晚香。那仙翁见状,右手一挥,放一缕赤霞,禁制了杜枭娘的法力。杜枭娘困在空中,手脚动弹不得,道:“你究竟何方神圣?” 仙翁道:“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本来你作恶,也不该我来管,只是今日我偏要救他,便不得不管了。” “我听闻北魏地界有个修炼千年的散仙,叫作玄牝真人。此人常云游四方,多管闲事,莫非就是你?你若要杀了我,只管果断些,我杜枭娘可不怕你。” 仙翁摇头道:“你苦修数千年,历经坎坷波澜,实属不易。我不杀你,只劝你一言,望你从今往后少行恶事,早离魔界。” “我既得魔界恩惠,岂有背弃师门的道理?你且少费些唇舌吧。” 杜枭娘如是言,顾乘风倒对她肃然起敬了。他怕仙翁废她道行,说:“这位老前辈,天地万物自有其命数。这杜枭娘虽是魔界中人,难得有此等忠义之心,晚辈恳求您网开一面,今日便放她一马。” 仙翁回头瞥他一眼,对杜枭娘道:“既然这位侠士为你求情,我便饶你一次。”言毕,仙翁右手再一挥,罩住杜枭娘的赤霞随即散去,轩辕笄也回到她略微松散的歪髻上。杜枭娘跌下地,吐了一口黑血,抬眼看看顾乘风,化作一缕青光,冲上天去。 这时,顾乘风一口气上不来,真元散去大半,神智模糊,摔入灌木丛。仙翁并不慌忙,指间弹出一粒金珠,扩成云气一团,直坠在顾乘风身上。他再行真武指诀,那云气便托着顾乘风腾空飘起两丈来高了。 顾乘风醒来已是两日后,睁开眼睛,只见璀璨霞光耀及四野。流云如瀑,自不远处的一座高峰顶端滚翻而下。高峰两侧各有山峦起伏,霞光罩护山峦,映出琼楼仙阁,无不是金瓦玉柱、朱梁粉栋,可惜稍纵即逝,想必只是海市蜃楼。近处繁花似锦,只有芍药、木槿、海棠顾乘风还认得,其余花卉既非凡品,亦非长白、昆仑、丹霞三山的仙葩,那浓淡相宜的芳馥之气,只嗅一息便叫人脾肺清爽。 顾乘风睡在一斗凉亭下,那凉亭粗看并无异处,通体洁白,似白玉砌就,看得仔细些,顾乘风便发觉,亭子的底座、栏杆、柱子、顶盖尽是云丝所化。出了亭子,沿一条花径走入一幢小楼,那楼体同样为云丝所化,门楣上有个匾额,“玉尘阁”三字若隐若现。门窗上的雕花时时变换,很有些花开花落、四时更迭的妙趣。小楼内堂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几,两面草席。木几上卧一把瑶琴,黑质金纹,却无琴弦。 穿过小楼,推开后门,但见一方幽深的竹园,地面云腾雾绕,头顶霞光五彩缤纷。初踏竹园静谧无比,深入园中便有鸟鸣不绝于耳,却不见鸟雀踪影。多行几步,又来了一段笛曲,旋律和缓,却因内劲绵长,挑起清风,把竹叶摇得飒飒作响。那笛声越大,内劲越是刚猛,竹枝叫那股内劲压弯了腰、点着头,全是无奈的模样,顾乘风迈步子也较方才困难百倍了。 这法门处处透出混元大法的影子,可是与混元大法又有诸多不同。顾乘风欲以混元大法克制那笛声的内劲,也不知是他道行不足,还是法门不对路子,并未成功。既如此,他又试了试落英神功、灵宝七绝咒和火辰经,均未能破解笛声中的法门。至此,顾乘风已难进寸步,只得把罡气沉入足心,默念金蝉咒,才勉强停在原地。这时候,他突然想起莲香子赠给他的定元珠,既然别无他方,遂以灵宝七绝咒将其炼作护体霞光。这本是没有法子的办法,不想却破了笛声内的法门。 顾乘风再行百丈,出了竹林,便看见一汪湖水,莹绿澄澈,映出天幕里数缕霞光。怪的是,那湖面不见一丝涟漪,好像笛声只在岸上传开,并未在水上扩散。玄牝真人飘在湖心,背对顾乘风吹笛,银发盘了一半放下一半,发长及膝,叫靛青袍子衬得雪白。顾乘风踏上湖面,即刻在如镜的水面上点出涟漪。那涟漪传到玄牝真人脚下,他便停了笛子,回身道:“你醒了?” 顾乘风与玄牝真人隔了百尺有余。顾乘风正要飞到玄牝真人跟前,玄牝真人却微微一笑,眨眼功夫便上了岸。顾乘风未及反应,那如镜的湖面已然崩塌,好在顾乘风及时腾空,只湿了襜褕下摆。他狼狈极了,回身跃上岸,对玄牝真人行了个拱手礼,道:“仙翁救命之恩,晚辈没齿难忘。” 玄牝真人回道:“不过举手之劳。” 顾乘风问:“仙翁方才使的是什么法门?怎与我们重明观的混元大法有些相似的路数。” 玄牝真人捋开长须,笑道:“方才我使的正是混元大法。” 顾乘风不解,问:“难道天底下竟有两套混元大法?” 玄牝真人摇头道:“你学的混元大法并非正宗,我方才那道法门才是哩。” 玄牝真人一面说话,一面朝竹林走去,笛子随手一扔,顾乘风才发现那笛子只是一截竹枝。走到半路,玄牝真人突然问:“你道行不足百年,方才如何破我的法?” “实不相瞒,我有一粒定元珠,是西梁国一位仙门高人所赠。她曾是丹霞山玄鹤宫弟子,后在西梁太岩城行医百年,修为在我之上。说起来,我能破仙翁法术,不过瞎猫撞了死耗子,歪打正着罢了。” “原来如此。”玄牝真人抬头看看竹枝,吹一声口哨,但见百十鸟雀从四面八方聚来,各个色泽艳丽,鸣声婉转。他伸出右手,一只蓝翅白脸紫喙的鸟雀便落到他手背上,三短三长三短地叫唤着。玄牝真人抚摸鸟雀的颈背,问顾乘风:“你与那妖孽究竟为何结怨?她竟要取你性命。” 顾乘风说:“我与她并无宿怨。她要杀西梁国的和亲公主,我阻她行刺,她才对我下狠手。” “你脉息纯正,定是重明观正室弟子。那和亲公主死活,与你何干?难道你也被人逐下长白山,索性投奔西梁权贵去了?” 顾乘风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与那和亲公主有陪护之约。她当日助我救人一命,我护她周全也是应该的。”说完这句话,他思忖片刻,反问了一句:“敢问仙翁与我们重明观有何渊源?” 玄牝真人照旧抚摸那只鸟雀,轻描淡写道:“说起来,你该叫我祖师爷才对哩。” “仙翁如是言,我便不解了。我们重明观由赤焰老母开宗,距今一千五百多年。难道这还有假?若你是我祖师,赤焰老母又如何传衣钵于玉和仙姑,将我们重明观发扬光大?” 玄牝真人右手一挥,栖在他手背的鸟雀登时飞向高处,再化作青辉,消隐于密密麻麻的竹叶背后。他不急着开口,领顾乘风入了玉尘阁,在木几边坐下,木几上摆一张瑶琴,却无琴弦。仙翁示意顾乘风坐在木几另一边的草席上,顾乘风才坐定,只见玄牝真人悬起左手,指头一甩,便从指头诸穴放出九根金丝,绷在无弦的瑶琴上。 “你可会抚琴?”玄牝真人问。 “可谓一窍不通。”顾乘风道。 玄牝真人眯眼笑着,右手在那九根金丝上一划,清音入耳之余,小楼内堂也发生了变化。原先洁白的地板、窗户、天顶,显出黑漆的色泽来。顾乘风讶异万分,环顾周遭。玄牝真人问:“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顾乘风摇头,玄牝真人道:“我所以救你,一来,因你仙根深厚,若遭那妖孽毒手,实在可惜;二来,因为你是重明观弟子。我虽为一介散仙,却与你们重明观渊源颇深呵。” 话音未落,他右手中指勾起一根金丝,指节稍转,只听一声脆响,琴音所到之处又生变幻。屋顶化作天空,日头斜在西南角,白中透粉;四周墙壁、窗户没了影,延出起伏的雪山,近些的稍白,远些的映出天色,蒙了一层蓝辉;地板化作雪地,日头照耀下泛起莹白光泽,间或缀以紫红小花,歪头咧嘴的模样,煞是讨喜。顾乘风只觉得周遭景致颇为熟悉,定在长白山上,却想不起这是何处。 “不知仙翁可否告诉我,您这是什么法门?” 玄牝真人笑道:“仍是混元大法。” 顾乘风眉头一皱,问道:“晚辈道行浅,混元大法虽炼得不精,四路法术还是略知一二的。怎不知混元大法竟有这般变化?” “你们重明观弟子所学混元大法,当真只有四路?” “晚辈不敢隐瞒。混元大法是我们重明观头等法门,正室弟子入门先修金蝉咒、灵宝七绝咒、通冥大法、落英神功,待修为长进,得了法器,便开始修习混元大法、火辰经、六合擎天伏魔瘴等一众法门。混元大法确实只有四路,分别是东路五霞神光、西路紫微伏魔剑、北路阴阳一线风雷子和南路灵火燔天经。混元大法我师父和师叔使过那许多次,全在这四路之中。” “我再问你,你练的混元大法,每路又有几重境界?” “五霞神光和阴阳一线风雷子都是四重,另两路法门为五重境界。” 玄牝真人捋须笑道:“难怪方才,我在闭月湖上以凤吟穿心诀吹曲,不过一重境界你都不识。而这化境幻影的法门,不过是五霞神光的七重境界,你才修习四重境界,自然也不认得。” “敢问仙翁,混元大法究竟几路法门,几重境界?” “当年我创混元大法,分了七路法门,除了你所学的那东西南北四路,还有上路毕方凌云瘴、中路青天朗日符、下路凤吟穿心诀。每路法门各有七重境界,把我这七路混元大法练至最高境界,无须其他法门或法宝,已经可以打败魔界护法明王手下任何一名弟子了。如配以乾、坤二卦法器,再施些上乘法阵,与冥火金尊打个平手,也未必不可能。” 顾乘风来了好奇心,问道:“听闻冥火金尊厉害非常,便是与兕虎神君相比也不落下风,仙翁可与那冥火金尊斗过法?” “这便夸大其词了。兕虎神君现下若破阵而出,纵然法力不全,那冥火金尊与他斗法,也绝无胜算。我虽未与冥火金尊斗法,却会过他三个部下。七百年前,我凡体未脱,匿在泰山顶上修炼九耀神珠。大功告成之际,那冥火金尊觊觎神珠法力,命他三名尊使来泰山窃我神珠。冥火金尊虽为魔界中人,却自成一家,并不归附于兕虎神君。他本是昆仑山脚一块绝世美玉,黑龙巨兽横行之时,小妖将它嵌于金冠,献与巨兽。后来九天玄女斩杀黑龙巨兽,这美玉便由天际坠入丹霞山凤鸣谷底,受煞炁滋养万年,修得人形。他虽有万年道行,论魔功法力到底比不得兕虎神君,所以兕虎神君被正道降服之前,他倒本分。后来兕虎神君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降,这冥火金尊的魔功也精进了些,他便收纳门徒,在人间为害了。”玄牝真人说着,左手朝瑶琴一摆,登时四弦齐响,周遭雪景也随之大变。光线骤暗,日头化作一轮明月,清辉遍洒。远近雪山变了颜色,无不黢黑一片,只因月光照拂,多了些浓淡相宜的美感。玄牝真人接着说:“冥火金尊那三个尊使,一个叫魑邪童子,是一棵千年银杏;一个叫金面妖尸,乃上古时代,一只金面貘的干尸所化;一个叫青目魈,是一只千年山魈。当日,我苦修九耀神珠,正在紧要关头。那三个妖孽来袭,我动不得真元,只能以罡气抵御。” “我听师父说过九耀神珠的法门。欲炼九耀神珠,需将日月精气聚入内丹,再将内丹碎化,散入周身大穴。泰山、黄山和华山顶上生有乌须兰,每株一年开一朵花,一花开半年,花瓣白天包合,夜间开放,有奇香,这兰花的香气就是修炼九耀神珠的关键。不过正因九耀神珠以内丹炼化,道行不足五百年者不可轻易修炼,轻则内丹受损,道行半废,重则仙根损毁,性命堪忧。” 玄牝真人笑道:“不错,九耀神珠是我派弟子脱凡归仙之前才可修炼的法门,修炼成功方可脱凡成仙。所以那三妖来犯,我虽有七成胜算,却动弹不得。因为一旦走火入魔,不仅修炼九耀神珠的十二年心血前功尽弃,我近千年道行也会叫那三妖尽数吸走。”玄牝真人说着话,天上的明月突然缺了一角,原先隐约可见的远山全然丢了轮廓。 顾乘风环顾四野,只见三个妖孽周身闪着磷光,由西北和东北角飞来。魑邪童子身材矮小,梳一头朝天发辫,握一柄三叉戟;金面妖尸瘦骨嶙峋,却是道姑打扮,脸上金光熠熠,执一把拂尘;青目魈则虎背熊腰,喘息如雷,发长过腰,挽一串九节鞭。 玄牝真人接着说:“那三妖来犯,是算准了那晚天狗食月,煞炁大盛。万一我冲出玄关,他们三个也好利用天地间的邪煞之炁,克制我的混元大法。其时我虽有八百多年道行,奈何凡体未脱,罡气再充盈,始终有个限度,是耗不起的。” 玄牝真人右手拇指朝瑶琴上一勾,金丝琴弦上登时飞出两缕白光,绕向远处,勾出两个飞影。玄牝真人望着那两个飞影,说:“我与三妖斗了数个回合,他们虽都有千年道行,修为却远不及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只是我硬以罡气应对,七八回合斗下来,虽未叫妖人的毒瘴魔功侵害,却已累及经脉,七窍流血不止。再多斗几个回合,我是定要败下阵来的。怎料得此刻,两道剑气从天而降,现出真身。一人使出紫云老祖的轻寒北辰大法,一人使的法门我并不知晓,然其真元脉息也在玄鹤宫一路。想来,这二人是我命中贵人,助我渡过此劫的。” 顾乘风想起天枢道长曾说,他的四象弥天幡和玄冥太乙咒是得北魏一位散仙所授,遂问玄牝真人:“不知那两位玄鹤宫的人,究竟是谁?” “他二人现身时,我经脉已有逆行之兆。趁他们与妖人斗法,我便使出最后一股罡气,遁地而去,离开了泰山地界。那二人面目,我并未看清,单从身形看,似乎是一男一女。再说就是看清他二人面目,我也认不得。一千多年来,我隐居山林,居无定所,三界的恩怨我是从不关心的。”玄牝真人长叹一声,道,“说了这许多,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哩。” 顾乘风报上姓名,又补上一句话道:“我们重明观只收女弟子,听师父说,晚辈是立派以来唯一一个男弟子。” 玄牝真人一怔,随即微笑道:“这不收男弟子的规矩,可是姜凌定下来的?” 顾乘风只识赤焰老母,并不知其俗名叫姜凌。一千五百年前,长白山一带受元始天尊点化者分出三系,各据山麓一方。姜凌与四名师妹占西麓,南麓由玄牝真人和五名师弟师妹所占,东麓另有四人。后来三系合一,在洛神峰上兴修殿宇,立派毕方观,便是重明观的前身。众人里,玄牝真人和姜凌道行最高,为定掌门位,二人斗法四天五夜。起先都全力以赴,到第三日,玄牝真人却有心让了一掌,叫姜凌识破。姜凌性子刚烈,虽有求胜之心,却断不能接受玄牝真人的施舍,遂落脚于树尖,嗔道:“你这人未免欺人太甚!” 玄牝真人说:“此话怎讲?” “你让我一掌,岂非看不起我?” 玄牝真人笑道:“我哪有胆子看不起你?只是我们胜负难分,如此斗下去,总不是办法,不如……” 姜凌道:“你倒会做好人。今日你让了我,来日你不服我,便可因今日你让我一事叫我难堪。况且你那几个师弟师妹本不服我,我若不靠真本事赢你,将来他们岂不造反?” 姜凌言毕,举起清风剑,纵身一扑,化作青灰剑气,袭向玄牝真人。她这一招看上去气势汹汹,玄牝真人只一转身便轻易躲开了。依姜凌的修为,玄牝真人躲闪的一瞬,她可以罡气再补一掌,纵使伤不到玄牝真人,也可乱他真元,好歹占个先机。她袭而不攻,足见她手下留情,除了还人情,别的意思多少还有一些。 只此一招,玄牝真人便看出,对于掌门之位,姜凌也并不看重。于是二人心照不宣,都放下戒心,名为斗法,实则切磋技艺。其时,玄牝真人已创三路混元大法,分别是五霞神光、阴阳一线风雷子和毕方凌云瘴。阴阳一线风雷子戾气太重,他只施展了五霞神光和毕方凌云瘴。五霞神光虽变化多端,却难不住姜凌,一者玄牝真人其时修为有限,五霞神光只练到三重境界,二者姜凌收服了坤卦至宝太阴锁魂锥,配合火辰经,稍作炼化即可破五霞神光之法。而毕方凌云瘴以至阴罡气为体,由属水、木、土的真元炼化成烟瘴。起初烟瘴无色无味,单有一股香气,若不及时警醒抵御,一旦瘴毒发作,中瘴者登时耳聋目瞎,妖精怪物道行不足便会现出原形。姜凌嗅到香气,即刻以落英神功护体,再将灵宝七绝咒施在太阴锁魂锥上,不过一刻钟便破了毕方凌云瘴。 “不曾想,你竟创出此等法门。”姜凌收回太阴锁魂锥,笑道,“你且会会我的五浊金斗。” 所谓五浊金斗,乃以五行阳火现命、见、脑、生、时五浊,融世间一切苦痛于金斗之内,是一道至简至圣的法门。说它至简,因为它独宫独路,五行方位明明白白摆在金斗阵内,论法门之简,世上无出其右者;说它至圣,因为三界之中,少有能看透五浊之苦的圣贤。 玄牝真人入了金斗阵,即刻头晕目眩,恍如身处海市蜃楼,山峦、树林、楼宇彼此交叠,全然辨不明方位了。待这海市蜃楼褪去,心魔便大行其道,散出响声、气息、光影。玄牝真人俗名费政,父母早亡,由祖父养大。刚满十一岁,祖父病亡,他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原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他一位远房婶娘的侄女,乳名子叚。二人到了十三四的年纪,情窦初开,本已私定终身,不料子叚遭商军一位马夫奸污,她不堪其辱,投湖死了。费政心如死灰,原打算跳崖自戕,却遇上云游四海的元始天尊。天尊见他仙根深厚,禀赋过人,遂授他金蝉咒法门,赐他法号玄牝子。如此,费政才得以入道修行。 玄牝真人修行百年,这些陈年往事他是很少想起来的。可五浊金斗法门一经发动,便有一股纯阳之气钻入他印堂,引出这些俗尘苦痛,霎时间响声、气息、光影一拥而上,叫他脑热胸胀。这响声、气息、光影一过,心魔又在他前方勾出千军万马来。骏马飞尘,绕着蹄声,一串串一浪浪,好似惊涛乘风而来。他也不多想,只飞身迎去,将真元调至双手劳宫穴,运三山指诀,向那飞驰的兵马释出五彩电光。 第16章 鸠尤神剑16 兵马受电光挟制,仿佛遇着寒气,突然结了冰,起先还能缓缓蠕动,半盏茶的功夫,便凝固了。战马四蹄凌空的也有,失足侧翻的也有,前蹄落地后蹄悬空的也有;骑兵有大惊失色的,有张口唤马的,有趴在马背上虚眼避尘的,有站在马镫上扬鞭策马的。为了挟制这如潮的兵马,玄牝真人耗了不少真元。然而制服这千军万马后,稍加忖度,他便发觉此中有诈。 五浊金斗威力无比,却并非毫无破绽,施法者修为深些,破绽自然隐蔽,若施法者修为不足,叫入阵者发觉破绽,破此阵反比破解寻常法阵来得容易。五浊金斗法门虽为赤焰老母所创,以她彼时的修为,也只能将金斗阵发挥到一重境界。这一重境界,以五行阵法撩拨入阵者心魔,诱其自耗真元;施法者不能将自己的肉身化入阵中,也无法主动攻击,一旦入阵者发功破阵,施法者在阵外是从无补救的。 玄牝真人单凭混元大法,冲出了五浊金斗。他将肉身化在紫霄岐云鉴中,出了金斗阵,靠近一棵生于崖顶的雪松,这才现出真身,歇在树顶道:“师姐的金斗阵果然厉害。” 姜凌莞尔一笑,飞到玄牝真人近处,也在一棵松树上落脚,笑道:“ 你还有什么法门,只管使出来。” 玄牝真人道:“我哪里还有别的法门?过去同邪魔斗法,全仗着法宝的威力,单靠我那几套尚未完善的法门是不行的。” “既如此,我们便以法器相斗。你意下如何?” “那么师姐先请吧。” 二人以太阴锁魂锥、清风剑、青鸾锁,紫霄岐云鉴 、无尘剑、玄天樽斗了一天两夜,终究难分胜负。最后众人商议,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由二人共同执掌毕方观。 姜凌与费政共坐掌门之位长达三百零四年。这三百多年中,有一多半时光,二人是关系融洽的。便是不太融洽的时间,对于姜凌来说,也像寻常夫妻闹了别扭,明面上气恼,心底里不乏快意。她与费政,除了没有同衾而眠,与人间的夫妇并无太多差别。一同打坐悟道,一同入林修炼内丹,一同饮茶抚琴,一同作画赋诗,只要魔界中人不来滋扰,这快活日子,几乎叫姜凌忘却了飞升之志。三十六重天之上,倒未必有此等惬意呢。她沉湎于快乐,出于习惯,将快乐当作本能。于是她误以为她跟费政是全然一体的,当真如世间的眷侣。在这自以为是中,费政的心思叫她彻底忽略了。而她意识到费政心有它属,是一个阴风阵阵的秋日。 那天,魔界一众人等前来长白山拨云谷盗取漪波泉水。才入长白山地界,守在山门外的毕方观两名弟子便入毕方神宫,向姜凌、费政禀报异象。 姜凌问过异象方位,便叫弟子退下,右手行三清指诀,真元汇于指尖诸穴,围成一面紫光。紫光射向前方,那魔界一众便在紫光中浮现出来。带头的是天魔、人魔和境魔,各随了两名弟子。天魔的两名弟子一个是二弟子醉仙姑,原是一只红尾山雀,修成人形后独爱饮酒,将酒葫芦炼成法宝墨匏樽,在十个魔界护法明王的弟子中,法力最是高强;一个是三弟子灵虚子,是一只豹精,投奔天魔之前已有些许修为。 随人魔前来的,自然是杜枭娘和头发尚在的三修和尚。境魔两名弟子分别是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玉面判官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山贼,受境魔点化,在九华山自断其首,自死地炼出了不坏之身,生得剑眉星目,玉树临风,法宝是一块名曰虎界方的奇石,因他这法宝形似惊堂木,所以人家都唤他玉面判官。燔花童子原是一只得道的鹞鹰,武王伐纣时,误入三霄仙子的九曲黄河阵,虽侥幸捡回性命,却失了道行,只得匿在九华山近旁的曲生湖一带。境魔以魔功复他一半道行,他便拜于境魔门下。 毕方观大弟子董芾道:“师父,这些邪魔歪道擅闯我长白山,却不知有什么阴谋?” 赤焰老母扭头看着玄牝真人,问:“玄牝子,你有何看法?” 玄牝真人道:“他们自西南而来,朝西北而且去,没猜错的话,他们是为漪波泉而来的。” 漪波泉水是长白山西北拨云谷一带的仙家至宝。虽出自仙家圣地,这泉水去滞化寒,疗伤补气自不必说,对于妖怪魔灵心脉之损,却有药到病除的奇效。拨云谷虽大,出产漪波泉的地方却仅有三处溪涧。这三处溪流每日午时水流中部变作紫红色,只维持半个时辰,便恢复无色之态。那紫红溪水正是漪波泉,由于它畏惧金石草木,需以冰器盛之,又因其五行俱全、阴阳共存,经不得阴阳之气长久侵蚀,故一日过后,便因阴阳失和法力尽失,成为凡物了。那九魔来取漪波泉,是因为兕虎神君修炼魔功受阻,伤了两道心脉,需以长白山的漪波泉助其疗伤。其实仙魔两界本可两不相犯,只是仙家占了天时地利,论灵宝之物,魔界比其万一尚不足。这便怪不得魔界中人时时冒犯仙家圣地了。 按理说,那漪波泉日日皆出,魔界中人盗去些本不算大事。玄牝真人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认为息事宁人方为上策。赤焰老母却以为,魔界中人诡计多端,贪得无厌,若忍其一时,他日必得寸进尺。商议片刻,赤焰老母便召集师妹赵玉寒及三名弟子,同她飞去拨云谷阻挠魔界中人。三名弟子分别是大弟子董芾、二弟子宜静和四弟子陆知秋。董芾和宜静仙根深厚,道行逾两百年,有他二人从旁相助,赤焰老母对付三个护法明王是并无难处的。魔界那六名弟子,玄牝真人应付四人绰绰有余,剩下二人,交给赵玉寒和陆知秋,这便万无一失了。 双方在拨云谷入口相会,也不多费口舌便开始斗法。不过一刻钟,天魔叫赤焰老母的太阴锁魂锥封了两处穴道。他怕继续斗下去自己吃亏,收起玳瑁扇子,撤去法力,对灵虚子和醉仙姑嚷道:“我们走!” 人魔见状,冷笑道:“天魔,亏你还是护法明王之首,才刚斗法便自乱阵脚。” 杜枭娘也道:“你们要走便快些走。魔界不昌,便因怕事贪生之徒太多。” 醉仙姑不服气,收回酒葫芦,笑道:“识时务方为俊杰。你们斗不过人家,偏要逞强。魔界靠你们还想大昌,怕只是笑话。” 天魔与灵虚子已然离去,众人都以为醉仙姑也要就此逃走,却不料逃遁之前,她转身对准赵玉寒和陆知秋,各放一掌。 赵玉寒应付的是三修和尚,三修和尚道行不浅,论修为,在这魔界一众弟子中却排在最末。醉仙姑那一掌过来,赵玉寒分出心思,将罡气凝在左手,一掌既出,便化去醉仙姑的掌气。陆知秋入门最晚,仙根算得出众,加之勤修苦炼,修为比之赵玉寒并不落后多少。可她应付的是燔花童子,此魔修为在兕虎神君一干徒孙中,仅次于醉仙姑和玉面判官,陆知秋应付他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有余力抵挡醉仙姑的掌气?醉仙姑那掌气使了七成法力,若生生落在陆知秋身上,不废她十年道行也定要伤其经脉。 好在玄牝真人眼疾手快,以七宝骞林指诀放出紫霄岐云鉴和无尘剑,拖住杜枭娘和玉面判官,再纵身一跃,化作一抹青辉,在醉仙姑的掌气将达陆知秋右肩的一瞬,挡在掌气前方,卸去八分威力。 陆知秋受掌气余力侵害,退了几丈,眼看要坠入山谷。玄牝真人左手施展混元大法,应付燔花童子,右手则行三山指诀,放出九轮金环,锁住陆知秋。但见玄牝真人右臂一挥,那九轮金环便将陆知秋引到玄牝真人怀里。 “知秋,你无大碍吧?”玄牝真人搂住陆知秋,问道。 陆知秋惊魂未定,唇边血迹殷红,眼睛忽闪着,应了声:“我伤得不重。” 这一幕,赤焰老母看在眼里,心头虽生了疑惑,仍全力御敌。邪魔来犯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两三年来一次还算稀疏,碰上护法明王带头,弟子难免负伤。作为掌门人,玄牝真人爱护弟子也是他本分。可不知为何,偏这一次叫赤焰老母起了疑心。 待魔界中人纷纷逃去,毕方观一行六人回了毕方殿,疗伤的疗伤,休养的休养,姜凌却将费政怀抱陆知秋的一幕拿出来反复温习。她计较于费政那声“知秋”,计较于费政如新月般流畅的臂弯,计较于陆知秋温柔甜腻的答语。然而计较归计较,她与费政既非夫妻,纵然费政对陆知秋动了凡心,除了赶二人下山,她还能做什么?可是转念一想,若当真将二人赶下山去,岂非成人之美?当然,无论有多少猜测假想,她始终怀着希望,祈祷自己是在胡思乱想。真相如何,她是既想知道,又怕知道,不探明白不甘心,探明白了又恐懊悔。此后小半年,她便在这不安和焦躁中度过了。 她以目光作剑,将费政和陆知秋的脸片成细条,一缕缕收着,再一缕缕剔出来,摆了又摆,看了又看。汗毛的方向、眉眼的流转、瞳仁内的闪光、鼻翼的张合、嘴唇的形状全顶着暧昧的嫌疑,被她视作蛛丝马迹,吞进吐出,咀嚼千万次。越是无所发现,她疑心越重,好像叫蚊子咬了一口,却不痛不痒不见包,于是担心咬自己的不是寻常蚊子,而是某种害命的毒虫。这疑心病弄得她寝食难安,终于在仲春的一日落到了实处。 这天阴风阵阵,并无春天的样子,山下洇了细雨,冷风鼓一遭,雨雾便扫上山门。姜凌头几日以火辰经修炼混元大法,因急于冲破玄关,又不愿请教费政,经脉略有损伤,便独自飞往鸠蓝血池,躲在焦明阁内调息疗伤。所谓鸠蓝血池,池水自然是血红一片,又因结冰后,迎光泛蓝,故得鸠蓝之名。鸠蓝血池边建有一阁二亭,焦明阁位于正东,青鸾、白凤二亭位于血池东北、西南。鸠蓝血池虽至阳至烈,却叫常年冰寒压了火气,修炼金蝉咒为本的法门,凡有真元涣散、气逆伤身的毛病,吸取鸠蓝血池的氲气,是最有效力的。 姜凌调理了一个时辰,回毕方殿却不见费政身影。一问守在殿内的弟子才知,她离开不久,费政便出了山门。至于陆知秋,她是天不亮便领了两个师妹去后山采药的,两个师妹早早地回来了,她却不知去向。姜凌气急攻心,一口热血涌上咽喉,甜得发齁。不祥的预感还未印证,她已从一系列推断中嗅到了背叛的味道。然而令她痛苦的,并非预感的不祥,而是无论站在什么立场,背叛二字她都没有资格去说。这一厢情愿的背叛,对应了她一厢情愿的爱慕,而她的爱慕之情,在费政眼里恐怕分文不值。 姜凌躲去后山,默念金蝉咒,以真武指诀化出一面金盾,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寻到紫霄岐云鉴的下落。若以火辰经搜寻法器,更节省真元,她所以弃之不用,是因为那样一来,费政的法器会有所呼应,采用金蝉咒可避开这等麻烦。 她依循紫霄岐云鉴的位置,朝西北向飞去百里,在一片松林落下。虽在长白山上住了三四百年,这片松林她却一次也未来过。松林底下枯枝成毯,蕨草还未繁茂,稍稍透出绿意,若生在山下,早成气候了。姜凌为除声息,化作紫烟,飞在松林里。靠近一条涓流,费政的嗓音传来,姜凌这便现出真身,绕过几棵粗壮的古松,栖在一根枝桠上,眺向涓流边的两个身影。 费政说完一番话,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涓流。陆知秋道:“你我毕竟是师徒,若叫旁人知晓,我怕你声威不保。” 费政苦笑道:“声威又值几何?我连飞升都不在乎,岂会在意声威?这掌门之位不要也罢,甚或你我离开这长白山,去一处荒僻之地,不必理会旁人,岂不美哉?” “万万不可。”陆知秋说着话,将灵蛇剑紧握于胸前,道,“你若为我荒废了修行,我成什么人了?自我上山入道,凡间的举案齐眉、琴瑟之好我已抛诸脑后了。你心里有我,我便知足。”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我们日日相见,却不能像俗世夫妇那般恩爱。你现在索性断了我的念想,倒给我解脱了。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当真不愿与我长相厮守,你我只有师徒之情,从今往后,这些荒唐事我不提便是了。” 陆知秋看着费政,痴痴地。费政则转身探出左手,攫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了些。 姜凌不等陆知秋言语,仍化作紫烟,冲向松林深处。真相大白,疑心病没了存在的必要,姜凌反轻松了。半个月后的一天,她将董芾、宜静和陆知秋三名弟子带去鸠蓝血池,同他们商议收服兕虎神君的大事。自紫云老祖上丹霞山开宗,仙界三派成形,因不胜邪魔之扰,各掌门都有收服兕虎神君的打算。奈何那兕虎神君魔功盖世,又有十个护法明王从旁襄助,当真要收服他,实非易事。前前后后点点滴滴都须从长计议、小心谨慎,若有差池,恐降魔不成,反将仙界葬送。 三派掌门人中法力最高的,是玄牝真人和赤焰老母,所以降魔大计理应毕方观领头。玄牝真人素来懒得操心,对这件事自然一条建议也无,不过话说回来,二人执掌毕方观而相安无事三百年,与他这得其所哉的态度多少有点关系。这许多年来,赤焰老母也确实在琢磨伏魔之策,只是思前想后,未能理出万全的法子。当然,不那么万全的法子,她倒想出了一个,只是这法子损人祸己,当真要施行,正道必有重大牺牲。这日她将三名徒弟带去鸠蓝血池,正是下了决心,要联合玄鹤、白泽两派,收服兕虎神君。 师徒四人来到青鸾亭,赤焰老母迎池而坐,三个徒弟站得毕恭毕敬。她满面愁容,说:“邪魔怪道日益猖獗,为师担心长此以往,我们仙界会有一场大劫。兕虎神君一直有统领三界的野心,眼下仙魔两界虽共处于世,无非因为他魔界教众尚寡,未成气候。来日若正道门徒凋敝,后果不堪设想。” 董芾道:“正邪不两立,降妖除魔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上次我们仙家三派在南海则居山早有收服兕虎神君的共识,莫非师父已经想出镇魔之方?” 赤焰老母抿嘴一笑,道:“不错,为师这些年想了许多法子,前些日子,总算创出一道阵法,可将那兕虎神君镇住。” “是何阵法,当真可镇压兕虎神君?”宜静问。 “这阵法叫作九天九地归元阵,须设于太和山灵璧峰下。灵璧峰乃兕虎神君老巢,既是他魔功煞气之源,也是他命门之所在。兕虎神君有不死之灵,想镇住他,必须灭他肉身。而要灭他肉身,须废其心脉,断其血魄。他那十个护法明王为他手指所化,只要收服六个,他便血魄不通。而为师这道阵法中包含了九天九地之纯阳罡气,变化莫测,威力无边,可封禁兕虎神君法力。这兕虎神君修为再精、道行再深,一旦血魄不通,又无法力护体,肉身便会烟消云散。此刻抓准时机,借天象之利,合阵法聚拢的罡炁,便可将兕虎神君元神收入阵中。我把你们三人叫来,是有重任相托的。这件事关系着正道的存亡,也关系着人间苍生的福祉,你们须知肩上责任之重大。” 董芾拱手道:“弟子得师父点化,才免遭恶人毒手,有了今日的修为。师父有什么重任,只管吩咐,弟子定不负厚望。” “芾儿,你能有此等决心,为师很是欣慰。”赤焰老母起身,正欲施法,却因一口寒气冲顶,不免眩晕。 宜静和陆知秋忙上前搀扶。宜静问:“师父眩晕、咯血的毛病近些年怎越发严重了?” “为师并无大碍,恐怕是修炼之时心急了些,气瘀久积,伤了经脉。”赤焰老母笑道,“好在有这鸠蓝血池的氲气助我调理。只可惜我最近百年的修为折损了大半,竟不知是何缘故。” 说着话,赤焰老母左手行三清指诀。三道红光由她少商、商阳、少冲三穴射出,于一尺开外各自凝作一面符幡,呈黑、白、黄三色。她右手一挥,这三面符幡便飞到董芾、宜静、陆知秋跟前。 “我们毕方观为仙家三派之首,所以这次收服兕虎神君的大事,便由我们毕方观主导,其余二派协助。”赤焰老母言毕,转身对董芾说,“本门弟子中,你修为道行都最为精深,也已将五浊金斗练至三重境界。你现在手执白幡,幡上有金斗吞云符,我会在三派弟子中抽出四成,为他们种下金斗离合符,届时你携领仙家弟子,以五浊金斗将那些护法明王诱至太和山灵璧峰下。你只要先入金斗阵,再以金蝉咒炼化白幡,所有种下金斗离合符的弟子都会入金斗助你。为师没猜错的话,只要三两护法明王受擒,那兕虎神君便会前往太和山施救。我们三派掌门和你们一众师叔自会在灵璧峰守阵,可是那兕虎神君修为精深,法力高强,合我们三派之力,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所以这件事,你需速战速决。” 董芾道:“弟子明白了。” 赤焰老母再对宜静说:“静儿,你手执黑幡,幡上有真武晦明符。为师会授白泽、玄鹤二派大弟子张谦和星辰子黑幡各一面,幡巾施以五难微尘符和南海玉坤符。这三面符幡可发动万剑离心阵。我怕届时,那兕虎神君来得太早,我们未能及时禁制他六个护法明王,叫他强行破了九天九地归元阵。你便同张谦和星辰子守在太和山外围,布下这道万剑离心阵。这道幡阵是元始天尊点化为师时传授的一道法门,阵法一经启动,便由阵内散发剑气无数。普通邪魔叫那剑气击中,即时法力尽失,若强行闯阵,便有形神俱灭之险。那兕虎神君有万年道行,万剑离心阵自然难不住他,可是他要破阵,总归费些时辰,能阻他一刻便多了一分胜算。只是要发动这万剑离心阵,便是我们这几个掌门也颇有些为难,所以你需率领一众弟子合力布阵,将你们所有人的真元尽数化入三面符幡。届时,你赵师叔、尹师叔和钟师伯会助你们发动阵法,你可明白了?” “弟子明白了。”宜静道,“只是不知幡阵若为兕虎神君所破,诸多邪魔入山助那兕虎神君,又该如何是好?” 赤焰老母笑道:“太和山虽是兕虎神君老巢,他却不在太和山久居,你竟不觉奇怪?” “莫非太和山阴寒煞炁盛极,魔功深如兕虎神君也难以忍耐?” “不错。邪魔以阴浊邪炁为食,精修法门,寻常阴浊邪炁只叫邪魔身中寒毒,可是太和山既为世间至邪至浊之地,邪魔一旦入山,虽功力倍增,却也寒毒蚀体。邪魔不似我们仙门中人有罡气护体,唯魔功修为极精者方可顶住这蚀体之痛。除了兕虎神君那十个护法明王,据我所知,还有那护法明王麾下十余弟子。我想万剑离心阵应该可以除掉几个。”说到此处,赤焰老母忽地想起一人,道,“我倒忘了冥火金尊。我想冥火金尊和他三个弟子是有这本事的。他那三个弟子未必敢深入妙一谷,入山应该不难。不过那冥火金尊虽在魔界,与兕虎神君并非同路,这几百年来倒也安分,从未有兴风作浪之举。我想他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宜静道:“既如此,弟子便放心了。” 赤焰老母笑着,点点头,这才将目光投向陆知秋,道:“知秋,你手执黄幡,幡上有一道翻云符。九天九地归元阵以十八件法器镇守两门九宫,中宫镇兕虎神君,其余八宫可镇那十个护法明王。但是那兕虎神君和他的护法明王皆非寻常邪魔,单凭法器是镇不住他们的。所以九天九地归元阵一经发动,便须九位仙门中人入阵把守九宫阵位。这九天九地归元阵乃以逆行之道生出千变万化来,所以宫位匹配与寻常阵法恰恰相反。譬如乾宫,虽以乾卦法器镇守,守位之人仙根却需在坤位。依此类推,凑足仙根在乾、坤、兑、离、震、巽、坎、艮者倒无难处。至于中宫阵位,本不在八卦之中,守位者仙根卦位倒不打紧,只是中宫阵位最是凶险,守位之人修为太浅是行不通的。师叔师伯们各有其职,白泽、玄鹤二派的二代弟子中,修为精深者,只有白泽观二弟子聂于飞、大弟子张谦以及霁云圣姑座下大弟子卓嫣红,还有玄鹤宫的星辰子。张谦、星辰子要同你师姐合布阵法,聂于飞和卓嫣红需要从旁襄助。至于我们重明观,你师兄已有职责在身,那么把守宫位的重任,非你莫属了。” “师父的意思是,叫弟子率八人入阵,把守宫位?”陆知秋道。 “不错。为师左思右想,只有你才是最佳人选。那灵璧峰位于妙一谷内,是个至阴至邪的所在。这幡上的翻云符可护你们一众九人的肉身,保你们七日内不被邪浊煞炁侵蚀,陷入魔道。” 赤焰老母收服兕虎神君的计划,过了两日,玄牝真人才从三名师弟的闲谈中得知。他性子素来平和,那日却怒不可遏,闯入地宫丹房,质问赤焰老母,道:“你意欲降伏兕虎神君,我绝不会反对。可你竟欺瞒于我,这便是何道理?” “我欺瞒于你?”赤焰老母收回内丹,将真元沉入丹田,冷笑道,“我若有意欺瞒,你又如何知道此事?” “你也不必狡辩,我并不想与你争论这些是非。我且问你,你叫弟子入阵把守宫位,是何居心?” 赤焰老母不慌不忙,反问他:“你倒说说看,我能有什么居心?” 玄牝真人一时语塞,提及陆知秋吧,担心赤焰老母反将他一军,若不提陆知秋,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倒不怕被赶下长白山,若能与陆知秋厮守终生,便是荒废修行他也心甘情愿。只是陆知秋心眼太实,玄牝真人担心当真向赤焰老母坦白一切,自己两头落空。这艰难的选择,纵然横越千年,仍是玄牝真人心头的伤疤。他双手拨动金丝琴弦,指尖好似蜻蜓点水,漾出涟漪。这涟漪散向远方,所到之处尽是荒凉,月夜、秃岩、黑黢黢的树林、清冷的鸟鸣。 “当日我若将我与知秋的私情和盘托出,兴许还能救她一命。那兕虎神君法力高强,哪怕心脉不全,也绝非一般邪魔可比。我们二十余人合力,不过勉强胜他一着,才将他镇于灵璧峰下。须知这二十余人中,法力最弱者是紫云老祖的师妹坤元师太,那时候也有两百年道行。所以我一早便有不祥之兆,总觉得入阵把守宫位的九人是有去无回的。”玄牝真人叹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姜凌的鬼话。当日她信誓旦旦,向我保证只要兕虎神君肉身被毁、法力尽失,入阵之人便可全身而退。那入阵的九人,四人是你们重明观弟子,另五人来自白泽、玄鹤两派。我想,既然有别派弟子,她总该保人家周全才是。退一万步说,她纵然知晓了我与知秋的私情,有意要为难她,也该多少有些顾虑。却不曾想……” “你怀疑祖师婆婆派陆知秋入阵,是别有用心?” 第17章 鸠尤神剑17 玄牝真人道:“姜凌其人自视甚高,仗着自己仙根奇绝,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与她名义上同坐掌门之位,她又几时顾及过我?这种性子极强,事事争先夺势的人,是不会把心迹表在脸上的。” “仙翁的意思是……” “打从一开始,她应该就算出,那九天九地归元阵是必须牺牲入阵之人的。”说到此处,玄牝真人不免唏嘘,左手一挥,便由金丝琴弦上散出九缕寒光,飘向四野,化作百余人形,“董芾一众诱来阳、妖、地三魔,我等将其压入阵中,那兕虎神君感知护法明王不测,便向世间邪魔精怪发令,命他们攻向太和山。一连三日,太和山一带灵光四闪。万剑离心阵果真威力非凡,但有强攻而上的邪魔,死的死、伤的伤,入了夜便听得四面哀嚎阵阵。兕虎神君号令他那些徒子徒孙本是理所当然,可正因如此,余下七个护法明王率弟子先后赶来太和山,岂非自投罗网?待兕虎神君赶到,十个护法明王已有七个被困在九天九地归元阵中。另三个魔头眼见大势已去,在境魔大须弥万相功的掩护下逃脱了。” 顾乘风问:“我们长白山后山有块玄武石碑,据石碑记载,这次伏魔之战,正道死伤百余人,可当真?” 玄牝真人道:“太和山外死伤的弟子逾百,至于守在灵璧峰顶的二十余人,死者也有三五人了。自贪狼洞被毁,那兕虎神君便匿在太和山中修炼魔功。所以一入太和山地界,妙一谷内的邪煞之炁便助长他的法力。至灵璧峰,他的修为法力已增长两倍还不止。有这些死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仙翁方才说,祖师婆婆曾许诺,待兕虎神君陷入妙一谷底,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困,阵内九人可全身而退。可是后山的石碑上却写着,入阵的九人乃卫道牺牲,那兕虎神君入阵后,肉身并未湮灭,是阵中九人合后来失传的九宫伏魔咒方灭其肉身的。难道这记载也有假?” “哪有什么九宫伏魔咒?”玄牝真人道,“你们仙家三派果真有这等说辞?” “晚辈不敢胡言。” “想来是入阵的九人死得冤枉,总归冠上殉道的美名,以慰余众罢了。” 玄牝真人如是言,顾乘风不便评说,只微笑点头。他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既然眼前这位玄牝真人是重明观开宗鼻祖之一,为何后山石碑上竟无关于此人的记录。本来这问题含在腮窝里,脱口便出,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出于谨慎原则,将它吞下肚去。所以问不出口,一者,对方是位老前辈,若这问题触其痛处,自己身为后辈难免失礼,二者,从常理推测,这位玄牝真人定是被赤焰老母赶下山的,可纵然被赶下长白山,石碑上无所记载,悠悠众口是封不住的。重明观传至顾乘风,不过五代,此等大事,总该有闲言碎语传下来才对。既然这秘密封得如此严实,那么当事人不说,自己最好不问。当然,话题一路顺下来,总要轮到此事。玄牝真人说得轻描淡写,顾乘风也拿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他说什么,自己便假意信什么,好歹不发一声质疑。 “知秋死了,我心灰意冷。虽然我一直怀疑知秋的死与姜凌有直接关系,然而拿不出证据来,我又怕当真冤枉了好人。总之留在长白山时时睹物思人,不过一日日徒增伤感,我便下了山,云游四海,后来又辟出这玉尘山庄,倒乐得自在逍遥。”玄牝真人说完这番话,长叹一声,再拨弄琴弦,只见一团磷火由指尖飘出,于一丈开外混作一位舞剑的女子。那女子一袭荧光耀目的青衣,一双青绿素鞋,发髻上系着朱红发绳,垂下一尺余长。她屈腰飞足、扬臂挥剑,绕玄牝真人和顾乘风舞了一圈。舞到热烈处乱风稍劲,磷火便由她周身散去,如暮春时节东风簇拥的柳絮,漫在微红的晨光里。恍惚间,那磷火迸作烟霭,女子便乍然消失了。 二人沉默片刻,顾乘风抽冷子说:“晚辈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其实我下山是奉了师命,要寻找一位玄鹤宫道长。可惜他此前已然离开丹霞山,如今音讯全无,未知仙翁可有法子,寻出这位道长?” 玄牝真人道:“他既是玄鹤宫修行的道人,理应有法宝在身。只要以他们本门的脉息法咒寻觅法宝,便是他离得远些,不过多花些时日,总能寻到。又如何会音讯全无呢?” 顾乘风说:“仙翁有所不知。这位道长有一样法宝,叫作十方晷。” “可是紫云老祖以奇石打磨的十方晷?” “正是。” “难怪了,打磨这十方晷的奇石乃北极玄武真君落在人间的一颗七彩流珠所化。它遁至丹霞山通幽谷,吸取谷中天罡纯阳之炁,炼作灵须,更是光彩夺目。紫云发现这块奇石,便以玄玉金砂悉心打磨,足足一年功夫才将它磨成十方晷。这十方晷不能御煞降魔,不能解毒破咒,却能随主人心意根据蛛丝马迹寻世间万物。当年收服兕虎神君那些护法明王,这十方晷功不可没。”玄牝真人捋须笑道,“既然你要寻找的道人做了这十方晷的主人,寻常法门是断然找不到他的。”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你且容我思忖几日。我想到破解十方晷的法子,自会帮你。” 顾乘风本打算即刻离开,仙翁如是言,他只好留下,陪了仙翁三日。许是常年独居的缘故,顾乘风留住的三日,玄牝真人盛情款待。顾乘风灵芝为餐、蜜浆为饮、花团为席、云朵为枕,本是他有求于仙翁,现在他倒成了仙翁的贵客。二人下棋、悟道、品茗,时而抚琴吹笛,时而挥毫泼墨,实在惬意。 这日清晨,二人来到闭月湖边。玄牝真人右臂一挥,三道紫光即由他袖底迸出,划过湖面。紫光所到处寒气森森,顷刻间冻上了湖水。玄牝真人双手再行三清指诀,两抹青辉便自他双手飞脱而出,扬至高空,乍然坠落,一入闭月湖,原先如镜的湖面登时窜出几座冰峰,高达百尺。顾乘风正要言语,玄牝真人突然蹬地,朝前一蹿,只见他身形化为紫红虚影,直冲最近处一座冰峰的顶端。 显出真身,玄牝真人对顾乘风说:“你且上来。”这声音响比洪钟,由湖底散出,拖着长长的回音。 顾乘风飞达峰顶,玄牝真人右手一挥,释出青、黄两色光华。青光触及湖面,晕出一片幽蓝幻波;黄光触及湖面,却如铁镐凿冰,使冰面裂出奇异的纹理。幽蓝幻波渗入冰纹,一时间流彩飞花,滋出万千色泽,艳丽无比。 玄牝真人道:“那十方晷法力非凡,我也不能完全破解其法。所以我现在便以昊天搜魂大法向四面八方撒出天罗地网,攻其法门卦位,只要十方晷稍有应和,我至少可以探明其大致方位。” “只要能探出大致方位,晚辈已经感激不尽了。” 玄牝真人行七宝骞林指诀,赤绿两股真元由膻中灌入双臂,直达手印。改行双剑指诀,两股真元即刻自手部退入膻中穴,其肉身缩为金珠,轰然冲天,再化作九缕金光,乱飞一气,终于降至湖面。金光绕冰峰而行,好似灵蛇狂舞,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那湖面色彩斑斓的冰纹随之变换,初看并无章法,打量仔细些,却从其轮廓、长短、色泽中看出些斗转星移的意味。少顷,那九缕金光各自腾空,在顾乘风头顶盘旋片刻,坠于他旁侧,现出玄牝真人的身形。 顾乘风问:“仙翁可探得十方晷的所在?” 玄牝真人道:“那十方晷就在西面,该是西梁境内。而且这法宝似乎五行不全,只是不知为何如此。” “莫非玉衡道长有难?” 玄牝真人摇头道:“十方晷是五行俱全的法宝,若五行有亏,多半是因为阵法阻滞,又或者为符箓、幡幢所护,倒未必是那道人有难。” 顾乘风在玉尘山庄又多住了一日,终于耐不住性子,向玄牝真人道别了。玄牝真人还想留顾乘风多住几天,顾乘风说:“我既许诺护那公主平安,总归信守诺言才是。这三日蒙仙翁关照,我已痊愈,也该回去寻她下落了。” 玄牝真人笑道:“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你仙根出类拔萃,我们既然有缘相会,我有意授你两套法门,你可愿拜我为师?” “仙翁这些日子盛意拳拳,晚辈都不知如何感激。怎可再受恩惠?”顾乘风道,“再说我由师父扶养长大,自小拜她为师,再投于他人门下,实在不妥。” 玄牝真人笑道:“我要你拜我为师,又未叫你背叛师门,你竟有这等顾虑,可见是个迂腐之人。” “但是……” “罢了罢了,你不肯拜我为师,难道也不想学我两套无上法门?依我之见,你们重明观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你天资卓绝,又是五代大弟子,若能习得上乘法门,定能提早飞升三十六重天。须知寻常仙门弟子,便是求我授法,我也未必肯教哩。” 顾乘风抱拳道:“我们修道之人既悟道便须懂得道中要义。古人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笔者注:该典出自《道德经·第二十二章》)一切得失,本由天道,我又何必强求呢?” “既如此,你不拜我为师,我却收定你这个徒弟了。”玄牝真人满脸笑意,捋着胡须,不动声色间化作一道金色剑气,绕在顾乘风周身,将他带去稍远处一座小山上。 山顶云海涛涛,近旁有一处内陷的断崖,云海由此淌入数十丈深的山谷,形成一面云瀑。因这云瀑宽不过三丈,远些看形如玉带,便得了“玉叠”之名。玄牝真人同顾乘风在云海中现身,惊动了藏身云海的百余蝴蝶。那蝴蝶都通体洁白,扇动翅膀便由翅尾散出点点磷光,那磷光起初泛金,飘远些便闪出淡蓝色。二人行至玉叠瀑布边,玄牝真人道:“现下若叫你收尽这茫茫云海,你可有办法?” 顾乘风四下一望,说:“这云海一眼不见边际,如何收得尽?” 玄牝真人笑道:“你该记得,我的混元大法里,有一道法门,叫作凤吟穿心诀。这道法门共三十六招,三十六般变化,每招包含一句心咒三样指诀配合。风吟穿心诀虽不长于攻袭,却是一道障目攻心的上乘法门。若你日后再遇强敌却真元不足,可用这道法门恫吓敌手。” 言毕,玄牝真人一面传授心咒,一面以三样指诀化出斗大的金轮,将云海尽收。他问一声“可记住了?”顾乘风答道:“记下了。”他便右手一挥,将那金轮抛上半空,道:“你再看我这招。”话音未落,那金轮已吐出云团。他再授心咒,并施三样指诀,那云团即刻弥散,同时化作漫天飞雪,从天而降。 以凤吟穿心诀为始,以毕方凌云瘴为终,授完混元大法全部路数要义,玄牝真人道:“你师父教你的混元大法所以只能练到四重境界,是因为混元大法共有七道玄关心经,而你所学的混元大法心经不全,自然无从突破。” 顾乘风借机问道:“既然重明观乃三系合一,当初又有互授法门的共识,为何如今传下来的混元大法竟有残缺呢?” 玄牝真人道:“姜凌其人刚愎自用,仗着自己天资过人,总把她那道五浊金斗和火辰经奉为毕方观头等法门。你们后山石碑上既无只言片语提及我,那么她删减我所创法门,又有什么稀奇的?” 玄牝真人言辞间的漏洞,顾乘风很快就发现了。只是玄牝真人好心救了自己一命,现下又传授自己上乘法门,再纠缠他为何撒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他单笑了笑,不去追究玄牝真人所言几分真几分假了。习完混元大法全套法门,顾乘风施展了一道毕方凌云瘴,才到一重境界,已初识其威力。 玄牝真人道:“毕方凌云瘴虽以仙瘴困敌,其实与阴阳一线风雷子互为表里,是以风雷神珠克敌制胜的。所以你毕方凌云瘴能练到几重境界,取决于风雷神珠的修炼。风雷神珠小成则气韵刚猛,势如炸雷,至大成则气韵刚柔相济,势如劲风,一经发动摇天撼地,波及方圆数里。” 听玄牝真人如是说,顾乘风便按方才他教授的那套玄关心经发动阴阳一线风雷子。法门一出,但见顾乘风印堂通红,一股纯阳罡气贯通上下,游走于印堂和丹田之间。双臂挥出一轮阴阳盾,真元流入双掌劳宫穴,登时于掌心闪出紫青两色光华。这两色光华各自迸射五彩电光,在阴阳盾正中交汇,化出一颗银珠。这银珠虽银光频闪,却自内部透出靛蓝光泽。顾乘风合掌,将那银珠含在掌心,再行五品莲花印,那银珠便裂作五粒风雷神珠,由他手印疾冲而出。飞出十丈,风雷神珠逐渐扩开,相互旋转,至一里开外即成一股方圆百米的龙卷风。 顾乘风大喜,道:“若非仙翁授我心经,我还不知阴阳一线风雷子还有这等变化哩。” “这算什么?你再炼它数年,这风雷神珠的威力可增数倍。”玄牝真人笑着,双手行三清指诀,灌入两股真元,于是光华凝于掐指处,左赤右蓝。中指同时弹出,两粒光华随即飞出,交于一丈之外,闪出一块冰晶,那冰晶时时变换,起先呈八面,后来呈十二面,再后来又呈九面了。每面色泽不一,半透,却映着玄牝真人的形容。 顾乘风问:“这却是何法门?” 玄牝真人说:“我再授你这道分光六阳大法。”话音刚落,他便攫着顾乘风的手,朝前一扑,二人缩形钻入那冰晶之中。冰晶内流光溢彩,二人飞去一盏茶功夫,来到一方八面明黄的所在。这地方难辨方位,只有数不清的白蝶四下飞窜。那白蝶同玉叠瀑布边的白蝶并无二致,翅尾金辉灿然,随它们飞窜的轨迹留下道道金链。玄牝真人踩踏金链,沉了真元。顾乘风跟着他,也踏金链而行,仍吊起一股真元,担心脚底踏空。 “分光六阳大法有三道玄关,第一道玄关专司分光移形之术。”玄牝真人言毕,释出一把拂尘,抛向远方。随后,只见他右手行三山指诀,凭空画一面金轮。玄牝真人缩入金轮的同时,他抛去远处的拂尘便银光闪耀,阔出一抹紫辉。 “这道玄关以法器为托,可让你借法器瞬时移形换位。不过此法依托日月光华,又或以水气贯通。紧要关头用来逃生是极好的法术。”这话音未落,紫辉已飞至顾乘风身旁,现出玄牝真人的形容来。 “分光六阳大法第二道玄关专司断体分身之术。”玄牝真人一面说话,一面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七股真元由抻直的七指推出。七股真元在头顶化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火凤、麒麟、貔貅七样瑞兽。玄牝真人改施双剑指诀,这七样瑞兽便齐齐坠落,合入玄牝真人体内。再行双白鹤指诀,只听一声细长的嗡鸣,玄牝真人从头至脚裂作十余碎块,卷腾而上,展于天际。 碎块旋飞片刻,渐次聚拢,玄牝真人形容刚复,陡然扑向顾乘风。顾乘风未及反应,已裂作十余碎块。奇的是,他肉身四处漂飞,却无异样感觉,手脚仍可自如活动,只是与头颅隔得远了,难免迟钝。顾乘风刚要言语,忽觉天旋地转,眨眼功夫又回复整身。玄牝真人立在他身旁,捋须笑道:“这断体分身之术分身容易,复原甚难。用于凡人需小心谨慎,若施法者修为不足,分身的凡人是必死无疑的。” 顾乘风道:“我原以为仙翁这法门是一道障眼法,现在看来,竟是当真碎了肉身?” “若只是障眼之法,我也不必授于你了。”玄牝真人道,“至于分光六阳大法第三道玄关,并无其他用处,只是入我玉尘山庄的法门罢了。我这玉尘山庄以玄黄三十六离合阵为根基,谷内一切楼宇、花草、物件都在阵中之阵。想入玉尘山庄,要么凭分光六阳大法打通玄黄三十六离合阵的两大关门,要么强行破阵。” “仙翁这套分光六阳大法精妙绝伦,晚辈何德何能,竟受仙翁垂爱,得授此法。” 玄牝真人摇头,长叹一声,说:“这些时日我夜观天象,总觉得正道大难在即。这几百年我隐居玉尘山庄,对世事并不关心,可我毕竟出身长白山,仙界三派门徒凋零,痛心是难免的。况且你我既有缘相会,我今日授你全套混元大法以及分光六阳大法,来日我若遭遇不测,我这两门绝学也算后继有人了。” “仙翁早脱凡胎,已列地仙之位,何出此言?” “我虽脱去凡胎,却因不在三清门第,还需修得太乙金仙之身,才可飞升三十六重天。三清门第但脱凡胎便得九宫仙格,可飞天为大罗金仙,我们这些三清门外的修行者,脱去凡胎,只得八宫仙格,空有仙体却仙格匮缺,要修成太乙金仙之身,须将中宫格位修满才成。届时仙格为本,仙体为用,便是仙体尽毁也不会有丝毫损伤。可这九宫仙格中,偏中宫最难修满。修为法力和机缘,缺一不可。我虽为散仙,不惧寻常妖法魔功,无奈仙格不全,只能以仙体为本,仙格为用。而仙体破绽甚多,但有困锁元神的魔功阵法,我并无十足把握。”说到此处,玄牝真人将真元聚于四肢,化作紫辉,扑向顾乘风,道,“我现在授你分光六阳大法。你速速封闭百会、印堂、玉堂、命门四穴。分光六阳大法由三股真元发动,阴盛则气竭,阳盛则血衰,要达成阴阳和洽的境地,需广聚日月精气才成。我现下附在你体内,将真元运转的门路演示一遍,这套法门不同于寻常,其真元运转并不依奇经八脉走势而定,你记住真元运转之道,却只可记其体感,不可生搬硬套。我会授你心咒口诀助你参悟,一旦悟透关节,自然可以灵活运用,一旦运用自如,再以罡气运化配以指诀灵活施用,即可变化多端。” 玄牝真人授法完毕,将顾乘风带出冰晶,一路飞到玉尘阁边,这才离开他的肉身。顾乘风顿觉体力充盈,胸口一股阳火喷薄欲出。 玄牝真人笑道:“分光六阳大法虽不能克敌,除却那三道玄关的法力,还有润气泽丹之功。你勤加修炼,定能事半功倍,修为大增。除此以外,此法还可将你与法器合一,便是你与法器相隔千里,只要你与法器同沐日月湖海,也可凭借此法,须臾间收回法器。总之在那三道玄关之内,是变化无穷的,分光六阳大法可发挥到什么地步,取决于你的仙根与悟性。我想长白山上,除了你,恐怕难有人将此法发扬光大了。好在我创法之时已脱凡身,这套分光六阳大法不依三华运转,自然就没有门户之分,若别派弟子中有天资过人者,你也不妨授他此法。需知仙界本是一家,仙家法门虽多,其实这些年来,依我之见,实在是一代不如一代。所谓道消魔长,要重振仙界雄风,单靠一门一派是行不通的。” 顾乘风思忖道:“不知仙翁可有一道法门,叫作玄冥太乙咒?” 玄牝真人道:“我这道咒法平平无奇,又何足挂齿?” “我还知道一样宝物,乃仙翁所炼,叫作四象弥天幡。”顾乘风道,“玄鹤宫天枢道长未执掌门之位时,曾得仙翁授法。既然仙翁希望将分光六阳大法发扬光大,为何当年不将此法授予天枢道长呢?” 玄牝真人大笑,捋须道:“原来一百多年前我所救之人,今日已做了玄鹤宫掌门!实不相瞒,我所以将四象弥天幡和玄冥太乙咒授与那小道,只是念在玄鹤宫道人曾助我脱险,他又恰好是玄鹤宫正室弟子,我便借机还个人情罢了。然而那小道不比你仁厚坦率,为人过于谨慎,遂拘于小节,反失了些慷慨大义。我若把分光六阳大法授予他,难保他不将此法据为己有,反助长了野心。” “仙翁就不怕我也将此法据为己有?” “我方才叫你拜我为师。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不知,就算你拜我为师,你自己不说,出了我的玉尘山庄,又有谁人知晓此事?你不肯拜师,足见你并无贪欲。我把此法传授予你,自然有我的考量,我不相信我会看走眼。不过你若授此法与他人,单授前两道关门即可,我不喜他人打扰,求见者多了,实在讨嫌得很。” 二人在玉尘山庄前又小叙片刻,顾乘风便告辞了。玄牝真人右手化出一面金轮,稍一挥臂,那金轮即刻退去两丈,扩大数倍。金轮内幻波起伏,仙雾飞腾,美不胜收。玄牝真人说:“这一千多年,我也炼了十余法宝,本来我自炼的法宝六十四卦俱全,样样都可赠予你。可是你仙根偏巧又在乾卦,我这些法器,论威力自然不如你那三门法器,恐怕于你并不合用。我便赠你一门符箓、一道阵法,你将来再遇险境,可绝地求生。”言毕,玄牝真人行金刚指诀,在半空画了一门符箓,手背一摆,那符箓便扑向顾乘风,附在他体内。 “这门万劫符是我以玄冥真火淬炼金丝玉蟾之心,历经七年得成的。金丝玉蟾存世不足百,要炼成万劫符,便需折九只玉蟾的性命,更需耗去我一个甲子的道行。单是找齐九只金丝玉蟾,已属不易了,我自仙体大成,这万劫符,迄今也才炼得一门。此符并无抗敌之力,也无变幻遁身之功,却可化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救人于绝境。若有一日你遭遇大难,性命堪忧,只要将此符散化周身,这符中法力自会聚化七窍玲珑心。不管你是肉身大伤还是仙根折损,保你即刻无恙。只是你需牢记一点,这万劫符压在你奇经八脉之上,虽可救你于绝境,一生却只可用一回,所以不到生死关头,切不可用它。” 顾乘风点着头,玄牝真人遂翻身飞出七八丈,化出四个分身,各自背内面外围作一个圈。只见他左手行三清指诀,聚拢一抹至阳至寒的磷光,右手则行剑指诀,凌空划一道翻云符,再化其为金珠,朝顶空一抛,那金珠坠地之时散作朱红磷粉,匀匀地落在玄牝真人本尊和其四个分身之上。玄牝真人及其分身再腾空而起,各自抟身化影,再落回地面,仍围作一个圈,各自面朝圈心,都行七宝骞林指诀,将真元凝聚在圈心。 玄牝真人道:“此阵名曰穹窿曜日阵,是我当年还在长白山修行时所创法门。不过据我所知,自玉和仙姑继任掌门,她便废了此法,我想连你师父也只听过其名罢了。这阵法虽不擅进攻,却可聚天地灵气,真元溃散之际,可凝日月精华助你最后一搏,杀出一片生机。此阵既可配合你们重明观的落英神功独自施用,也可多人合力布阵。不过施布此阵也需格外谨慎,因为此阵一经发动便势不可挡,布阵之人必定元、气两空,若可全身而退自然再好不过,如若不得脱身,叫敌人逮住,你就全无反抗之力了。所以此阵虽绝妙非常,你却不可授予他人,须知许多时候你纵然怀着好心授法,却可能害了人家。” 顾乘风道:“想来这天底下的法门,无论多么精妙绝伦,总是利害相随的。” 第18章 鸠尤神剑18 “不错。我们修行之人最忌贪婪。多少人仙根卓绝,只因贪得无厌,又为捷径所迷,多年道行毁于一旦。你道行不足百年,能有这般觉悟,已属不易了。 二人又攀谈片刻,顾乘风抱拳谢过玄牝真人,随即化作剑气,飞入方才玄牝真人化出的金轮,半盏茶功夫,离开了玉尘山庄,来到一片杉林。他落在一枝树桠上,左右瞧瞧,除了深浅不一的绿色针叶,并无他物,于是垂直蹿飞,冲到杉林上方,踩着水杉纤细的顶梢,四下远眺。他看见灰蒙蒙的山峦,山峦上头是滚滚白云,山峦下头有绿树,也有荒凉的黄土地。四周望了一圈,并无太大差别。再用金蝉咒搜寻天罡猎月檠,许久未有回应,可知天罡猎月檠不在近处。于是他现学现用,降到杉林中,欲施分光六阳大法。 “阴为阳体,阳为阴用,虹贯督冲,气沉股肱。金入神庭,木归天井,水火相济,共化曲泉。气浮血沉,元由气生,阴左阳右,土在眉心”。顾乘风反复诵念这几句,即刻悟到分光六阳大法第一玄关的要义既不在自身,也不在法宝,只在日月华光、湖海水气罢了。若凝神于自身形神和法宝,反而本末倒置,难于参透其中精髓。寻常法门最忌元气散漫,顾乘风此刻偏放纵真元,顺其自然,才试三次,便觉肉身飘忽轻逸。垂眼打量双手,皮肉骨骼竟是半透了。 顾乘风虽天资过人,要现学现卖分光六阳大法却有许多难关要闯。他依葫芦画瓢,试着化出金轮,一连试了五回,都因他过于心急,功亏一篑。练到第六回,他总算划出一面金轮来,然而这金轮勉强成型,因有数道缺口,他刚要缩形飞入其中,那金轮即刻内坍。 此后他琢磨了好几遍,终在这金轮上差一口气。顾乘风自知,单凭蛮干,短期内想要冲破玄关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打坐苦思,想出一个法子,这便飞出杉林,寻到一洼水塘,将金轮化在水塘里。说来也奇,许是这分光六阳大法既依日月华光,又依湖海水气的缘故,顾乘风化出的金轮浮在半空多有断口,浮在水里却是个斗大的整圆。顾乘风得意地笑着,足尖蹬地,朝前一蹿,化入金轮中。下一刻,百里之外的天罡猎月檠便紫辉忽闪,登时扩大数倍。 这法器跟着付晚香,本不甚起眼,这会子有了异样,把付晚香吓了一跳。她回身盯着天罡猎月檠,只见那法宝周身的紫辉愈发明亮,起先还透出红色,到后来却近于深蓝。电光火石间,那紫辉陡然飞离法器,在半空现出顾乘风的真身。付晚香做足了御敌的架势,直到顾乘风现身,她才沉下真元,喜出望外地喊了一声:“你还活着!” 这一声刚出口,泪水便打付晚香眸子里汩汩而下,染红了她那张放肆的笑脸。她几乎使出浑身力气,朝顾乘风奔去,脚下的碎石、坑洼,她全然顾不得。这一系列动作和反应脱离了付晚香的自觉,好像哭的是一个人、笑的是一个人、奋力奔跑的又是另一个人。顾乘风笑意盈盈,见付晚香跑来,也上前了几步。他不曾想,一个女子竟有这等力气,生生撞进他怀里,差点将他扑倒。二人搂着彼此,这一刻倒忘了男女有别,一个只管嚎啕大哭,一个只管拍肩安慰。付晚香流尽了眼泪,嚎啕大哭转为啜泣,抬眼看看顾乘风,她又咧嘴笑起来了。那些日子,付晚香跋山涉水寻觅顾乘风,脸上满是泥垢,顾乘风看她那张花脸,觉得滑稽非常,也笑起来。付晚香看出他笑得不寻常,问道:“你笑什么?” 顾乘风反问:“你又笑什么?” 付晚香羞红了脸,说:“我还以为你遭那些妖人毒害。你而今好生活着,我怎不高兴?” “我师父说我是王八命,哪那么容易死?” “你又胡说了,哪有人是王八命的?” 顾乘风拿袖口为付晚香拭泪,付晚香这才发现顾乘风衣衫齐整,再抽鼻子仔细一嗅,便有一缕花香涌入鼻腔。她心生疑惑,低声问道:“这几日,你去了哪里?” “那日我身受重伤,本来要死在杜枭娘手上,幸得一位散仙出手相救,我才逃过一劫。这几日,他留我在他谷内疗伤,又授我法门、符箓,想来是我命中的福星。” 付晚香放了心,道:“我听父亲说,世间万物也好,一切缘分际遇也罢,皆由道中生,又由道中灭。我想你与那位仙人定有再会之日的。” 顾乘风说:“这次得散仙搭救,我倒有个重要收获。” “什么收获?” “我要找的人,在西梁国内。” “你是说,丹霞山那位道长?” “正是那位道长。”顾乘风笑道,“我现在便送你去望都,答应你的事,我是不会食言的。待你平安了,我再回西梁寻人。那位散仙虽探出十方晷大致方位,却并未破其法门。西梁国百余城池,也不知玉衡道长究竟在哪儿。” 付晚香心头一紧,支支吾吾地说:“你当我这般莽撞去望都,人家当真认我是和亲公主?两国途经县郡的牒文、越境的文书,以及皇上的诏书缺一不可。若非如此慎重,岂非人人都可自称和亲公主?” “既如此,我送你回西梁皇宫可好?” 顾乘风这样问,付晚香不免气恼。她方才所言并无捏造,然而说了那许多话,究其根本,只说了“不想去”这一层意思。她所以气恼,不是因为顾乘风蠢笨如猪,听不出她的言不由衷,而是顾乘风一门心思,只想送她去做和亲公主,竟无半点挽留劝戒的态度。她一半赌气,一半试探地说了一声:“你若送我回西梁皇宫,倒不如直接送我去北魏皇宫来得方便哩。我左右是件货物,总归叫人搬来搬去的。” 顾乘风歪嘴一笑,问:“莫不是你压根就不想去和亲?” 顾乘风如此开门见山,付晚香倒有三分诧异。再细想他方才的言行,付晚香揣测,顾乘风一早便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他所以不说破,无非因为他是个修道之人,而自己好歹是个公主,他若贸然说破,有轻浮之嫌。如此看来,竟怪自己态度暧昧了些,若直接了当告诉他,自己不愿和亲,兴许连这趟和亲的过场都可免了。然而付晚香想到此处,愧疚与不安却探出脑袋,爬上了心头。 愧疚有二。一是父亲养育她长大,虽待她冷漠了些,到底尽了为父的本分,自己此去和亲,总归为着回报亲恩,若自己脱逃责任,岂非不孝? 二是她自幼长在宫墙内,太后、皇帝从未亏待过她,和亲乃国家大事,关乎社稷民生,现在她违抗君命是为不忠。 至于不安,则源自她几近本能的焦虑。她又担心单青、霍通、陈汝阳,又担心她那些随从侍女们,甚至才见过几回面的章柏劳和北魏的骑兵,她也忍不住担心人家的安危。担心人家万一死了,父母亲人何等痛心,担心人家要是活着,又该面临怎样的惩处。 可是这一切愧疚与不安刚爬上心头,她的脑海却叫一种田园诗般的憧憬填得满满当当了。这憧憬温暖而朴实,不过一座茅屋、一畦菜园、一洼堰塘、一方农田、一头耕牛、一群鸡鸭、一夫一妻三两娃娃。她谨言慎行、唯命是从的人生里,容不下这小小的憧憬。多少年来,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放开憧憬,拥抱忠孝仁义,然而这一刻,却不知从哪里冲来一股力量,使她下定决心,要与忠孝仁义一刀两断。她凝望顾乘风的面颊,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我要你带我走。” 付晚香说得如此认真,一瞬间驱散了顾乘风脸上的笑意。他轻声问道:“你想我带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只要不去做和亲公主。” 多年后回想这日的光景,顾乘风还会出于惯性,抿嘴一笑。人间的笑容自有千百意味,然而顾乘风这抿嘴一笑并无任何意味,单是一笑,皮肉抽动、心神空空,是无悲无喜、无甜无苦的笑容。这空泛的笑容正如他此刻的表情,是被几股力量围剿,索性投降的表情。他依稀感觉自己在笑,可这表情映在付晚香眼中,却不单是笑容。哪怕这笑容当真无滋无味,付晚香也总能品出味道来。 因连日饥饿,付晚香没说几句话,忽地晕倒了。顾乘风输她两股罡气,这便带着她朝西面的集镇飞去。飞过一片飞沙漫舞的戈壁滩,总算看到集镇的影子。商贾牵着骆驼,行在逼仄的小道上。羊群叫得欢,都仰着小脑袋,瞪着好奇心十足的大眼睛,彼此靠拢又彼此嫌弃。羊倌儿不过十五六岁,戴一顶歪帽,嘴边叼着一根草茎,东张西望。 这集镇比之西梁的集镇,面积大得多,规模反显小气,跟南淮更不能相比。集镇上多是些做工粗糙的产品,农具为多,也有卖粗麻布和粗布鞋的。唯一的吃食,只有一种叫呱呱的荞麦面皮。付晚香进食的当口,顾乘风留意到这集镇里虽人来人往,却鲜见幼童,纵有父母牵着幼儿经过,那幼儿也统统戴着骇人的昆仑奴面具。顾乘风以为这是当地风俗,多嘴问店主:“怎么你们这里,幼儿都时兴戴昆仑奴面具?” 店主听罢,面色乍变,四下瞧瞧,对他说:“你们这些外地人切莫再提此事。” 付晚香同顾乘风面面相觑。那店主继续说:“你们若在附近见着幼童,戴着面具的不去沾惹还好,若未戴昆仑奴面具,你们速速躲开就是了,切记。” 付晚香来了好奇心,问道:“难道这附近有妖人出没?” 店主示意她压低嗓门,一屁股坐下来,凑在她跟前说:“正是。我并未见过那妖怪。只听亲见过的人说,那妖怪身如幼童,圆眼小嘴,全身皮肤却糙似树皮。这妖怪专吸幼童精血,三四岁的孩子,只要被他相中,无论怎样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趁孩子入眠,先吸其精血,再施法种下妖毒。翌日天亮,孩子妖毒发作,便有杀人嗜血的癖好,能压制这妖毒的,唯有昆仑奴面具。” “莫不是魑邪童子?”付晚香道,“敢问,那妖怪可吸过大人精血?” “说来也怪了。那妖怪在我们这一带由来已久,怕是几千年前就害人了。可是他并不吸取大人的精血,只有碰上不识好歹的,他才取其性命。而且被他施了妖毒的幼童,只要平平安安长到十来岁,则妖毒不解而散。总之游方术士请得不少,竟拿这妖怪毫无办法。” 付晚香笑道:“那便是他了。” 顾乘风问:“你如何肯定是魑邪童子?” “这魑邪童子伙同金面妖尸,曾入西梁皇宫,妄图杀我父亲,取他的元婴珠。魑邪童子乃以幼童精血修炼星罗淫血大法。幼童以三四岁为宜,最大不可超过十岁。因为星罗淫血大法虽是一门至邪至阴的魔功,却容不得半点浊气,唯独幼儿精血才可使用。幼童年纪越大,越受尘世浊气所污,于他修炼不利。孩子过了十岁,精血于他便毫无用处了。” 顾乘风笑道:“想不到对这些邪门歪道,你所知竟远胜于我。” “你们这些三清门第的正室弟子成日躲在仙山清修,不问凡人疾苦,又怎识凡间作乱的邪魔?” 听闻顾乘风是位仙侠,那店主喜出望外,问道:“敢问这位仙侠,在哪座仙山修炼?” 顾乘风道:“我在长白山重明观修行。” “既如此,不知仙侠可否施法除了这妖怪?便是想个法子,将他撵走,日后再不敢靠近我们奉城半步,也是好的。” 顾乘风面露难色,道:“我虽在仙山修炼,道行却不足百年。那魑邪童子有千年道行,以我今时今日的法力,恐怕还降不住他。便是勉强靠我那三样法宝取胜,也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犯贵地。所以……” 店主苦笑道:“我们奉城家家户户供奉元始天尊,可是这三百年来,天尊从未降世,好不容易见到一位重明观修行的仙侠,竟无力除妖。唉,倒不知我们供奉神灵,究竟图计些什么?” 顾乘风无言以对,朝付晚香望去,对于店主的感慨既无法认同,又无法反驳。直到翌日傍晚,他们在西梁国境内寻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顾乘风还在思索那店主的问题。倘若仙界中人不造福凡尘俗世,凭什么自称正道呢?这问题说来简单,当真细究起来,却矛盾重重。就拿降妖除魔来说吧,若将它看作正道的本分,那么古人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笔者注:此典出自《道德经·第七十七章》)”又如何解释呢?既然天道匀称调和、四平八稳,总有其均衡之术,正道去降妖除魔,岂非逆天而行?然而回头去想,既然“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这“高下”之误可否为邪门之恶,“抑举”之为又可否为正道之光呢? 顾乘风正打坐悟道,却听房门扣响,开门一看,是付晚香。她端了一只木托,木托里有三碟小菜,两碗黍。进了房,付晚香将小菜和两碗黍米饭摆在桌上,道:“我叫小二备了这些小菜,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我们修行之人,粗茶淡饭就好,哪有那些挑剔?”顾乘风笑道。 二人用饭的当口,突然打房门外传来一阵躁动。顾乘风不以为然,付晚香却来了好奇心,将窗户扒开一条缝,仔细听着。躁动来自楼下,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起初七嘴八舌,声音彼此叠着,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几个声音弱了,单留两个声音一来一去。他们说到至贤大司马百岁生辰,随即说到今年献祭的十名圣女。顾乘风张耳听着,并未关心,直到有个男人说到“道长”二字。他放下碗筷,一个箭步冲到付晚香身旁,也将耳朵凑在窗缝处。 “听说十年前,至贤大司马九十寿辰,丹霞山来为他老人家贺寿的,便是这位道长。不知黄兄可有幸见道长一面?” “十年前,我还在郡守大人手下当差,只护送我们大人去司马府上,哪有入府的资格?那道人自东南向飞来,所到处仙云缭绕,我只看到一抹绿影,他就入了司马府邸。此等仙客,哪是我们这些下人有幸得见的?” “这次寿王既然吩咐我们承送进献大司马的生辰贺礼,到了司马府,总该让我们进去吧。都说大司马府上的耗子,比皇宫里的猫还大上一圈,我这大老粗能见见广,也算不枉此生了。” 付晚香低声道:“他们说的这位道长,莫不是你要找的人?” 顾乘风说:“这也未必,不过好歹是条线索。” “不过那至贤大司马的府邸可不比寻常人家,你闯得进皇宫,未必闯得进司马府哩。” 顾乘风笑道:“你知道什么便说吧,莫卖关子了。” “自广成大司马兵变,废武帝、扶显宗皇帝,我们西梁国便奉灵宝天尊为仙界正宗,此后大司马府邸由玄鹤宫道人施法庇护。我儿时就听母亲说过,要入大司马府邸,需由正门过三重阵法,而入阵之法,是一道乾天九死符。这道符箓进那三重阵法即化入经脉,出阵则消弭于无形,再入那三重阵法,便不能了。你可知这乾天九死符非比寻常,我们要进司马府,非弄到此符不可!” 顾乘风道:“这乾天九死符又是玄鹤宫四大仙符之首,降魔、除瘴、破阵皆为上乘,我怎会不知?” 付晚香未作解释,笑道:“你知道便好。问题是,我们如何弄到这符箓。” “寻常符箓只以符文行法,并无门户之隔,只要看到符箓,依葫芦画瓢,总能混个八九不离十。高深些的,依各派心咒而生,只要修为精深,要盗走现成的符箓也不难。玄鹤宫四道冠绝仙门的符箓,是以血魄、真元为根炼作仙符之形的。四道符箓各有其乾坤奥义,只是不知这乾天九死符可不可以用真元盗走了。” 二人夜里以瘴气迷晕那伙护送贺礼的莽夫。二十余人,只有四个头头身上种有乾天九死符,而且符箓种得极其隐蔽,一个种在左侧章门穴,一个种在右侧承扶穴,一个种在左侧委中穴,一个种在右侧极泉穴。由此看来,种符之人修为极浅,唯恐被种下符箓之人察觉,才往这些穴位种去,若修为精深,是不必在乎这些的。其次,既然此符种埋之法不限修为,足见其精妙之处在乎炼符,倒是种起来容易,盗起来也容易的。顾乘风这才以内丹导元,由两人身上吸出符箓,一枚种于付晚香印堂,一枚种在自己膻中穴中。二人各回各房,安安稳稳睡到翌日辰时,用过早饭,这才不紧不慢飞去饶城。 饶城在上尹城的南侧,两城间隔了一片绵延百里的落叶林。大司马府所以建在饶城,一是因为广成大司马本为饶城人氏,其二,据坊间传闻,是因为饶城有一眼仙泉,叫作慈灵泉,常饮此水有延年之效,广成大司马虽雄才大略,却耐不住修行之苦,于是将慈灵泉围在府邸内,时时饮用,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尽管上尹才是西梁国都,飞入饶城地界,顾乘风却感觉比之上尹,饶城更有国都风范。城郊良田新绿如翠,田垄横平竖直,画出棋盘格,竟有几分精巧灵秀之气。迫近城池,达官贵人们的隐庐别院就露出脸来,一簇簇一排排,以绿树联接。小道隐在竹林间,缀着驷马拉的车、双人抬的轿。就在此时,天罡猎月檠突然冲破顾乘风的阳池穴,在半空飞旋片刻,又钻回顾乘风印堂穴。二人就近落地,付晚香问:“方才你法宝为什么破体而出?莫不是附近有邪魔?” 顾乘风不作声,右手行三山指诀,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把双凤簪。稍运罡气,那双凤簪浮至四尺开外。再以九色莲花印将其炼化,那双凤簪化作一颗赤珠,在二人头顶盘旋几周,这便乖乖回到顾乘风手中。 “白龙剑定在附近。”顾乘风说着,自言自语道,“难道苏荣未回长白山?” 付晚香说:“你如何知道苏女侠未回长白山?” “天罡猎月檠产自长白山碧洗池,我母亲便禁制在池底。听我师父说,我收服这件法宝,是因为这法宝与我母亲有缘。而苏荣那把白龙剑,本是我母亲的法宝。我们仙界多数法宝都是从一而终的,一旦认过主人,只要主人尚在世上,绝不另寻归宿。我母亲未亡,苏荣虽得了白龙剑,白龙剑认定的主人还是我母亲。” “难怪天罡猎月檠有所反应。想必是它察出白龙剑了。” 顾乘风道:“非但如此,从它的动静看,白龙剑也察出它了。” “苏女侠来饶城所为何事?” “我这位师妹打小便淘气。却不料现如今,她竟如此胆大妄为,私自下山也罢了,我叫她回去,她却四处游荡。到时候师父责罚她,我可不为她求情了。” 二人在城外不紧不慢地行了一刻,这便看到一摞马车打白杨林中鱼贯而出。领头的是三个全副武装的将官,各骑一匹枣红马。马车全配着双马牵拉,车头各配一名马夫。马匹步履有些艰难,车舆恐怕不轻。顾乘风对付晚香道:“你看那些马车,看样子是朝城里去的。” 付晚香说:“带头的三个将军,一个是从三品大将,另两个为四品。我猜马车里装载的,定是外地郡县进贡给至贤大司马的生辰纲。” “既是生辰礼品,必然贵重,怎么不多配些护卫?万一遇上匪徒,岂不因小失大。” 付晚香笑道:“你当寻常匪徒能入那些马车?别说给至贤大司马送礼的马车了,便是寻常郡王的车轿,也有符箓守着,非仙门高人不得破解。若当真碰上仙门高人,单凭那些个护卫,又哪有办法抵御?” 二人入了饶城,首先映入眼帘的,倒不是那些气派非凡的建筑、整肃划一的城卫、车水马龙的街道,而是铺满城池中轴线的大小灯笼,祥龙、麒麟、飞马、莲花、散财童子,造型各异,大小不等,从天上俯瞰,密集之势蔚为壮观。中轴线外的街道也挂了灯笼,只是造型单一些,柿子灯笼、椭球灯笼、八面灯笼、鲤鱼灯笼,依序罗列,左右开枝,展开数里。迫近大司马府邸,二人便觉出一股气浪,越往前飞,阻力越强,只好落在大司马府邸西北角外的一条小巷内。 他们在街上闲逛了片刻,买了些干粮,在距大司马府邸不远处看到一家客栈,这便进去。客栈店家见他二人一身侠士打扮,堆笑道:“二位来得真巧。月底是至贤大司马的百岁生辰,我们客栈这几日本来住得满满当当的。刚好今日晌午一对兄弟走了,腾出一间房来。那房间大,家具物什都是崭新的,正合二位住下。” 顾乘风问:“只这一间房吗?” 店家道:“就这一间房了。别说我这里,您再问十家客栈,能有一家腾得出一间房来,那都算好运了。大司马百岁寿辰排场何其大,马夫、各地官员的护卫、还有那些特意赶来我们饶城看花灯的外地人,早把远近的客栈挤满了。我这客栈还算好的,您二位若去那些老旧些的客栈,巴掌大的床,别说二人睡下了,就是您一个人睡,那也挤得慌唷。” 顾乘风看看付晚香,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付晚香回他一眼,对店家说:“我们这便住下了。倘再空出房来,你知会我们一声,可好?” 店家咧嘴笑得欢,道:“那是自然的。” 客房敞亮整洁,一切物件都是崭新的。一张大床雕龙画凤,二人同睡并不局促,然而男女授受不亲,顾乘风只得问店主要来草席和被褥,铺在房门旁,将就睡下。第二天入了夜,顾乘风又要睡地铺,付晚香却道:“现下夜里寒气还重着,你每晚睡在地上,如何使得?不如你我轮换着来,昨日我睡床榻,今日我便睡地上吧。” 顾乘风撇嘴一笑,说:“若论寒气,长白山上比这里不知重了几倍。我本有数十年道行,哪有此等娇气?” “长白山乃仙家圣地,自有仙云道雾,虽则寒凉,却是滋养仙根的绝好所在。你拿长白山比这凡俗之地,甚是不妥。至贤大司马的生辰是本月二十六,按我们西梁的规矩,生辰要贺满三日,所以我们进司马府,最早也是二十四。算下来还有十二天呢。大司马府邸危险重重,万一你受寒气侵害,损了真元,当真要与人斗法,岂不吃亏?” “若睡几夜地铺我便真元溃散,这大司马府,不去也罢了。”顾乘风言毕,铺开草席,朝付晚香递去微笑,一屁股坐下来。 付晚香回以笑容,拔去头上的发钗,轻轻躺下。她这一生中,如顾乘风这般善待于她的男子,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加之她长期困于深宫,又没有母亲教导,男女之情于她,实在陌生。付晚香当然知道,以顾乘风的修为,莫说睡地铺了,便是夜夜睡在冰窟里,寒气也伤不得他分毫。她说这些话,是因为她既然铁了心要跟随顾乘风,那么该说的话,该表的意,需清楚明了,再不能模棱两可了。她心疼顾乘风,这固然无可置疑,可是这些话说与不说,在顾乘风那里兴许无关紧要,于付晚香,却是大事。她因为渴望而急切,又因为急切而焦虑,生怕自己说错话,引起顾乘风的误会,又生怕自己该说的未说,叫顾乘风以为她漠不关心。其实她何尝不知,顾乘风绝不会叫她来睡地铺,然而这看似多余的客套正因为看似多余,成为一种义务,融在她血液中,再也洗不干净了。 这十来天,饶城里比过节还要热闹百倍。花灯是入夜便要点上的,城北和城南还各辟出一块地儿用来打铁花。男男女女挤在大街小巷,恍如流沙,被那叫卖的吆喝声,麦芽糖的香味儿,绫罗锦缎的花纹轻轻推着。孩子骑在父亲肩头,举着小吃,仿佛漂在河中的船。与孩子一道漂在人头上方的,是游方术士们破破烂烂的幡旗、支愣着冰糖葫芦的草耙、青年侠士偏阔的纱笠、顶在农人头上的竹篓。 司马府外,大家只图个热闹劲,司马府内,一干人等却忙得不可开交。进府的物什、人员一一登记、归纳、收整,出府的物什一样要登记、归纳,人员若要出府,不复入府的登记完就成了,若外人还须入府,又或者是府里的丫鬟下人,要由一位至贤大司马的家将为他们种符。乾天九死符的法门本来繁复刁钻,可这位家将偏想出一个法子,将符箓化入慈灵泉水,纳入自己双手诸穴,只需对准他人穴道,手指略弹,便凭一股罡气,将符箓种下。府内各人干着份内之事,扫地的、修剪花木的、备菜的、装饰房屋的,一个个活似暴雨前的蚂蚁,忙的不可开交。二十余有头有脸的俗修仙侠早早地来了,住在西苑的厢房里。十二个藩王也陆续赶来,各携眷属数人,住在东苑的厢房里。各郡贺寿的官员来到,便在南苑的厢房下榻。北苑的厢房尚且空着,按照惯例,是留给仙家正室弟子居住的。 四月二十四这日,各郡官员先后入府。顾乘风同付晚香混在人群里,过正门,进入一座小花园。那花园里芍药争春,蜂蝶成群,美若仙境。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众人须过两座石桥,入一条弯曲的回廊。入大司马府邸的三道阵法,分别位于正门、石桥和回廊。二人既出回廊,三道阵法便过了。 绕一面方圆二里的堰塘走入一座小园子,园子入口是个月亮门,门楣拿小篆写着“杏芳园”三字。还未入园,便有一股花香沁来,清冽微甜,似有还无。入了园子,那满目的杏花便架起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杏花粉、白相济,调出朝云的色泽。嫩叶打花瓣的空隙钻出脑袋,不细看,倒以为是贪食的小虫,趴在花朵上,舍不得离开。色泽艳丽的蝴蝶舞在半空,却不见蜜蜂的身影,须走近些,才看见蜜蜂全匿在花心。也有白蝴蝶歇在花朵上的,若无动静,当真辨不出哪是花瓣,哪是蝴蝶的翅膀。一条弯曲的小径将这园子划作两片,小径绕过一座假山,再行几步上十级台阶,便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这走廊每一丈立两根圆柱,圆柱上雕着猛兽,每根上各有不同。那浮雕甚为熟悉,顾乘风这才想起,自己曾来过此地。他凑到付晚香耳边,低声道:“这府邸我来过的。” 第19章 鸠尤神剑19 付晚香笑着,也凑到顾乘风耳边,道:“你还记得你来过大司马府?那你可曾记得,西梁皇帝登基那年,二十四郡瘟症蔓延,玄鹤宫四位道人、我父亲、你师父,还有你在封禅台上布七宝灵霄阵,祛除疫瘴之事?” 与玄鹤宫道人布阵祛瘟一事,顾乘风自然记得。本来那病魔伎俩甚多,人间瘟症是从不间断的。碰上寻常瘟症,但有些修为的仙门中人便有克制之法。只是二十四郡同时爆发瘟症,实在不同寻常,乃病魔携二徒以疫瘴吸人精气所致。病魔和二徒虽已遁去,疫瘴仍祸害人间,要除尽疫瘴,最好的办法便是摆一道七宝灵霄阵。这七宝灵霄阵以乾、震、艮、泰、蒙、渐、丰七卦为七门,将天地精气化入阵内,炼作天罗地网,便可收纳八方瘴气。付千钧既是三清叛徒,玄鹤、重明二派与他本无往来,只是为解苍生瘟症之苦,两派又凑不齐七宝灵霄阵,只好放下成见,在西梁国封禅台上与付千钧布阵三天三夜,收了疫瘴。 关于此次布阵的细节,顾乘风是一星一点都不曾忘记的,独独付晚香的存在,他挖空脑子却想不起来。至于三年后他来大司马府邸所为何事,顾乘风一时也记不得了。于是他压着嗓门问付晚香,付晚香抿嘴笑着,答道:“那些年,魔界七大护法明王危害人间。仙家正室连同人间的仙门中人商议降魔大计。我父亲与藩王和那至贤大司马是素不往来的,于是派单青和霍通两位师兄来饶城。我恳求父亲允许我出宫,父亲因为要闭关修炼,便由我去了。” 付晚香说到此处,顾乘风想起那日的情形,道:“如此我便记起来了。我师父与两个魔头斗法,损了真元,需静休养伤。我们重明观来大司马府邸商议降魔大计的,有我师叔许燕飞,我,还有左仪、柳浊清两位师妹。”说到此处,顾乘风笑了笑,继续说:“我竟不知你也在场哩。” 这四百多年来降魔大会举办了二十几次,起先人间小国割据,多年纷乱不断,降魔大会只在仙山举行。后来三邦既定,便由三邦轮流举办。那次降魔大会本商定在北魏望都举办,只因至贤大司马身染风寒,经不得舟车劳顿,北魏皇帝便主动提议将降魔大会地点迁来西梁。过去,降伏护法明王是仙界三派的事,这三百年发展到凡间,名义上是因为天下三分之势已定,凡间虽小战不免,大处看也算得太平,然究其根本,实在是仙家的无奈之举。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虽以仙界胜出告终,实际上仙家是元气大损的。玄鹤宫本就势弱,苍霞老人一死,更是每况愈下。重明观的情形还算好的,玉和仙姑的两位师妹身受重伤,损了仙根,还折了十余弟子。华清师太入门,已是仙魔大战二十年后的事了。白泽观本有两系传人,一系拜灵池上人为师,一系拜灵池上人的师姐霁云圣姑为师。仙魔大战中,霁云圣姑一系弟子阵亡了小半,她本人仙根大伤,此后四十余年她虽日日苦修,终挡不住油尽灯枯之势,死在天山玉虚峰顶的黄龙阁。她死后不久,照白泽观的说法,黄龙阁新主狄樱修炼之时走火入魔,毁了黄龙阁,其余人等或死或失踪,玉虚峰自此荒芜了。灵池上人法力非凡,无奈门徒不兴。除了大弟子苦玄真人出类拔萃,余下几位弟子死的死,走的走,再无一人顶用的。苦玄真人继任掌门不过三百年,便因从玉面判官、燔花童子、杜枭娘和三修和尚手上救了一株人形未全的万年灵芝,受赠九阳灵珠,修为倍增,提早飞升了。 苦玄真人提前飞升于他自己当然是好事,然而其时,白泽观人才凋零,在任命继任掌门一事上,实在叫苦玄真人为难。其大弟子上官龙仙根不足,凭其修为长进,绝无飞升之望。好在天山七十二奇峰中有一座山峰顶冠平整,方圆不足三里,人称百瘴岭,岭中毒物奇多,上官龙自知天资有限,索性另辟蹊径,借百瘴岭钻研毒术,这才有了万妙毒王之称。他虽是大弟子,苦玄真人总觉得他心性浮躁,要他继任掌门,苦玄真人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的。苦玄真人诸多弟子中,付千钧天资最是不俗,又颇有统帅之才,奈何他急功近利,背叛师门。苦玄真人想来想去,只有破例将掌门之位传于二弟子丁贤梓最是稳妥。 丁贤梓修为精深,自可独当一面,不过他脾性孤傲,虽不乏掌门气度,为人师表、治理门徒却欠了火候。所以丁贤梓继任掌门之后,虽广纳门徒,立志将白泽观发扬光大,其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亏得五代弟子中又有李冬寻和宋渠两名得力徒孙,比之重明、玄鹤二派,倒属实力雄厚了。 正道一代不如一代,一旦星势不利,要收服兕虎神君那些护法明王越来越吃力。镇魔大会起初可开可不开,最近一百年,却是非开不可了。妙一谷乃天下至邪至煞之所,一近妙一谷,便有不尽的邪浊煞炁,邪魔得煞炁助法,魔功自然大增。别说收护法明王入阵了,单是破其魔功,在太和山地界也要多费数成力气。因而说来说去,主动降魔远不如守好阵门来得容易,只要将多数护法明王困在阵内,人间与仙界自然太平。 降魔大会上也曾有人提议,由仙界派出人手,守在太和山外,每年轮换一次。然而这提议,仙界三派都未同意。一者,仙家修炼讲究天人合一、法道归元,各派法门契合各派仙山的阴阳五行之属,太和山外虽也有两处仙界宝地,到底不如各派自己的山头,若只为防范计,要仙家弟子耽误自己的修行,真真得不偿失。二者,每逢天象变化,邪煞炁涨,逃逸在外的护法明王难免要来太和山一带助阵内明王破阵而逃,若要派驻人手,普通弟子是绝对防不住的,那么驻守之责恐怕只能落在各派掌门头上。七十三年前,丁贤梓正因轻敌,致独子遇害,所以派驻弟子常年守阵的提议,他绝不会考虑。对重明、玄鹤二派来说,丁贤梓本就野心勃勃,二派掌门若有一人常年驻守太和山,岂不正中丁贤梓下怀? 如此这般,正道后来便达成共识:只要护法明王破阵者不足七名,便由他们去,一旦有七个护法明王逃逸在外,正道才齐心协力,依天时之便将些许护法明王收入九天九地归元阵,能降伏四五个最好不过,实在未承天时之利,能降伏三两也算凑合。只要不碰上大凶的天象,倒不必担心兕虎神君破阵。 顾乘风对那次降魔大会印象不深,是因为他和两个师妹虽然来了司马府,除了增长些见识,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本来黄玉笙叫许燕飞带他们参加降魔大会,也并未指望他们当真为降魔之事尽力,只是觉得弟子们有了些修为,在正道前辈跟前多些学习锻炼总是好的。顾乘风是仙山正室弟子,降魔大会上位列上座,付晚香留意他一点也不稀奇,令顾乘风吃惊的是,三十年前的细节,付晚香竟记得一清二楚。这也难怪了,毕竟仙界五代弟子中,顾乘风和李冬寻天资最高,修为最精,顾乘风虽算不得英俊,摆在仙家一众男子中间,倒也算得鹤立鸡群。 付晚香还记得,降魔大会上,为了确定降魔领袖,依惯例,仙家三派各遣两名弟子,在大司马府邸的后花园里斗法。那后花园围湖而建,湖方圆一里,中心有三座小岛,岛上各立一亭,湖边则种满了名贵花草,连廊、阁楼、宝塔、亭子穿插其间,好不气派。六人在那湖上斗法,余众则在湖边的连廊上观战。按规则,三派其余人等可依形势为斗法者口传攻防战略,却不可出手相助。斗法者为罡气所伤抑或落水都是输家,哪派弟子坚持到最后,哪派便作降魔的首领。 白泽观派出四代弟子韩中直和五代大弟子李冬寻,玄鹤宫派出五代弟子张松年、翁绍泽。许燕飞下山之前,黄玉笙早有交待,让她莫争这领袖之位,她便派出顾乘风和左仪,叫他们量力而行,又叫柳浊清随他们同行,长些见识。六人之中,韩中直修为虽不甚精深,却因道行最高,本该稳操胜券。哪知他与张松年斗法之时不慎放出他师伯上官龙炼制的奇淫香,翁绍泽眼疾手快,出手推去一掌,为张松年挡住奇淫香。韩中直自己乱了心神,忙中出错,沾染了奇淫香,一时头痛无比,跌入湖中。 站在岸边的丁贤梓见罢,羞得满面潮红,低声自语:“我竟教出这等徒弟!”余下五人继续斗法,不出半个时辰,单余张松年和顾乘风二人。 张松年虽有一百多年道行,却因仙根平平,若论真元和罡气的内劲法力,并不比顾乘风高出多少,若论各自的法宝,他更要吃大亏。起初,二人不出法器,单比真元、罡气,交战数十回合,在那三座小岛间往返着。过了半个时辰,始终胜负难分,张松年道:“顾师弟,我们如此空斗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我们不出法器,是分不出输赢了。” 顾乘风笑道:“张师兄使出法宝便是,我纵然输了,也心服口服。” 张松年挥出一股罡气,笑道:“我比你道行高出百年,岂可占你便宜?” 顾乘风不使出天罡猎月檠,本来是担心靠着法器,轻松赢了张松年,对方怨他胜之不武,张松年这般表态,他倒没了顾虑。只见他双臂一展,足尖点着小岛上一棵桂花树,借这力道翻了个筋斗,同时双手抱拢,行请神指诀,将两股真元经双臂导合,由中冲穴射出天罡猎月檠。 那法器一出,即化作紫红辉光,扑向张松年。天枢道长恐弟子为天罡猎月檠所伤,喝道:“松年,移魂大法!”张松年调真元于膻中穴,双臂一抻,真元化入左掌,射出十丈,他身躯便随那真元移到十丈以外。紫红辉光扑了空,旋即变作一把铁扇,旋飞而来。张松年行三山指诀,由商阳穴释出龙胆戟。刚要攻那铁扇,天枢道长却以通天幻形大法传声入耳,对他说:“切忌攻他法器,以守为攻方为上策。” 张松年退去数丈,将龙胆戟炼作冰盾,挡住铁扇。顾乘风紧追而来,行金刚指诀,传一缕朱红真元于天罡猎月檠,将它化作烈焰,融了冰盾,将龙胆戟团团围住。天枢道长再传声于张松年,道:“你用九霄玲珑子炼化龙胆戟便可破它。” 九霄玲珑子并不是一道强于进攻的法门,它以九门心咒炼化真元,冲破前三门心咒,可将真元炼作白色玲珑子,至第六门,可炼真元为红色玲珑子,九门练足,即可炼出金色玲珑子。玲珑子本为护体防御之物,紧要关头也可增进法器的威力,只是这玲珑子一旦炼成,极少出体施用,不是天枢道长指点,张松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的。 慈尊印既施,一颗红色玲珑子便聚在张松年双手之间。那玲珑子形如水滴,表层起伏不定,光芒四射,悬在半空。他只运一股掌气,朝玲珑子下力一推,只见玲珑子疾飞而去,穿入天罡猎月檠炼化的烈焰。不过眨眼功夫,那玲珑子竟扩大百倍,把天罡猎月檠纳在内部,死死困住。 许燕飞一时好胜心起,担心顾乘风吃亏,提醒一声:“风儿,快用火辰经。” 顾乘风早以火辰经将体内真元化作三股,再行三清指诀,用那三股真元炼化天罡猎月檠。但听一声巨响,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只金凤,冲破玲珑子的禁制,腾飞高空,再俯冲而下,要将玲珑子吞下肚去。天枢道长未及传声,站在一旁的天玑道长已经迫不及待,脱口而出:“松年,化身入玲珑子,方可置死地而后生。” 天玑道长这一招实在妙极,若张松年依她所言,是可以出奇制胜的。然而张松年并非天玑道长的弟子,他素来只服师命,天枢道长既未传声于他,他对天玑道长的提点便多少有些不放心。正是这本能的质疑叫他犹豫了片刻,电光火石间,他转而提一股罡气,试图收回玲珑子。这一招看似保险,却恰恰落了顾乘风的陷阱。张松年罡气一出,那俯冲而下的金凤陡然化作一抹绿辉,附在玲珑子上,由张松年劳宫穴入体,蹿入他玉堂穴内。他忽觉心窝一阵巨痛,旋即真元涣散,朝湖中坠落。 顾乘风早有准备,凭五品莲花印放出五彩霞翳,接住张松年,同时再弹三股罡气,打通张松年天突、鸠尾、至阳三穴。张松年调定真元,以至阴罡气推玲珑子至天突穴。一束绿光由他颈部贯入印堂,飞逸而出,回到顾乘风体内。顾乘风落在湖心一座小岛的亭子顶上,张松年则落在另一座小岛的竹尖上。二人相视一笑,张松年道:“顾师弟天资过人,仙根奇绝,我输了。” 顾乘风抱拳道:“张师兄真元雄厚,罡气尤为充盈威猛,我不过占了法宝的便宜。” “技不如人,输了便输了。”张松年笑着,朝岸边的连廊飞来了。 付晚香眺着顾乘风,头一次有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朦胧快意。然而这快意风驰而来、电掣而去,此后三十年,她甚至忘了这一刻。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在她这寡淡的人生路上,顾乘风原是一粒最不起眼的星火。不曾想,这星火经不起春风吹拂,如今蓬勃燃烧,竟有了燎原之势。付晚香不禁苦笑着,偷觑身旁慢步赏花的顾乘风,当初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快意似乎又重上脑海了。 大司马府自有大司马府的气派。出了“杏芳园”,绕开一丛秀丽的假山,穿过一片高低错落的阁楼,一行人这才进入内院。迎面是一座大殿,殿门足有三丈之高,挂着鎏金匾额,上书“毓明殿”三字,殿内供奉灵宝天尊及五方五老。毓明殿后头有一片广场,正后方是一座规格更大的殿宇,殿名“神秀”,正厅是历任大司马会要人、议大事的场所,两侧偏厅可供五百余人用膳。广场东西向各建两座楼宇,供门客、投奔大司马的仙门中人,以及家将下人等居住。神秀殿后方又有一方广场、一座花园,花园后头建东西南北四苑,北苑有楼阁三所,其余三苑有楼阁六所。四苑北面便是后花园,再朝北走,才是大司马及其妻妾儿女的居所。 一众人等被领到神秀殿,远远地,顾乘风就看到殿内已有先到者。按身份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座次。中轴为界,东西侧各设九排,前三排坐席前都设有案几,案几上陈着鲜果,后面的只有坐席,密密地列开。顾乘风同付晚香假扮藩王家臣,挤在人堆里,倒是极好的掩护。不多时,人群一众众赶到,至辰正三刻,除至贤大司马及其家眷还有玄鹤宫道人,该来的都来了。 神秀殿中堂展一面高丈余的大篆“寿”字,底板拿珍珠密密地嵌着,寿字则以芍药花拼合,花瓣裹一层金粉,光华夺目。听旁人议论,这面寿字用足一万颗珍珠、一万朵芍药花、一千两金粉,乃西梁十二位藩王共献的贺礼。殿内九根朱红大柱间垂着造型繁复的灯笼,顾乘风默数着,发现每两根大柱间都垂了九挂灯笼。他向付晚香问及这灯笼数量的学问,付晚香笑道:“若寻常官员,甚或藩王悬九挂灯笼、绣九足龙纹,那便是死罪。这等规制,唯大司马府邸和皇宫才可使用的。” 顾乘风一面点头,一面听旁人议论那灯笼的乾坤所在。说是这殿内悬挂的一百四十四挂灯笼是由一百四十四个婴孩的腿骨臂骨作笼架,再以婴孩背腹之皮作灯身的。每挂灯笼的灯身上皆镂刻百余寿字,到了晚上,灯笼里的鲸油光便将灯身上芝麻大的寿字投向神秀殿四壁,寓意万寿无疆。这奇巧的心思设计,听者无不啧啧大赞。顾乘风修行七十余年,见识不算少,然而这等骇人的灯笼制法,他却头一回听闻。最令他吃惊的倒不是这灯笼的制法,而是身边那些听者,竟无一人错愕,连付晚香也似乎习惯成自然,对那一百四十四条性命的牺牲毫无讶异之情。 “这灯笼无非是些摆设,为何要枉杀那些婴孩?”顾乘风问付晚香,语气愤然。 付晚香反问道:“难道北魏、南淮没有此等做法?” “我们重明观虽在北魏,与北魏皇室也有些联系,我却不知,北魏有如此荒唐残忍的规矩。” 付晚香正要说话,殿外传来大司马家臣的声音:“至贤大司马到!”话音未落,丝竹声已由殿外涌来,将那五丈宽的大门堵得满满当当。 众人都起立,朝殿外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二十四名童男童女,各人拎一只花篮,将芍药花瓣抛撒空中。那芍药花全被施了法术,飘在空中竟化作金线银丝,彼此穿引,结作游光,朝神秀殿飞来。童男童女后头是三十六名头戴粉白纱笠、身着粉白衣裳的少女,身形婀娜,步伐轻盈。每人手上提一盏莲花灯,那灯火或蓝或绿或紫或朱,跃在莲花灯座上,好似舞姬折腰曳袖,曼妙非凡。紧随少女的,是一架三十二人抬的辇轿,辇轿左右侧跟了两位略有些老迈的家臣。这轿厢长宽皆一丈有余,四周垂了两重纱幔,轿杆都缠了明黄绸布,将轿厢四角的玄色柱子以及顶部的朱红盖衬出皇家气派来。 站在神秀殿内,隐约可见那纱幔内的情形:居中坐了一名男子,身侧有些许水果美酒供其食饮,男子的相貌并不清晰。这二十八抬辇轿后头接了一溜的辇轿,规格递减为十六抬和八抬。由广场两边聚到正中,悠哉游哉地一一跟着。二十八抬辇轿稳稳当当上了神秀殿门前的三十六级台阶,停在神秀殿大门口。辇轿落了地,守在两侧的家臣即刻走到轿厢前头,各自掀开一条纱幔,挂在轿柱边的铜钩上。 旋即,左侧那位家臣扑通一声跪下,道:“恭请至贤大司马下轿!”至贤大司马起身,踏着那位家臣的背,右侧那位家臣则搭手扶着至贤大司马,待他双脚落地,这才躬身碎步退到一边去。 单从面相看,这位至贤大司马不过四十出头。只是他仙根虚缈,虽得了慈灵泉水滋养,头发却白得厉害。他迈着大步,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入了殿。几乎同时,先前芍药花幻化的游光爬上殿内九根大柱,变作九条金龙。至贤大司马见状大喜,道:“晋王、灵王果真费心了。”一面说着话,他一面盯着中堂那面“寿”字,踱至近处,又道:“这寿字出自谁人之手啊?” 晋王拱手答道:“这是南淮书仙双阳的字。”说着话,他右手一摆,作了个手势。只见三排座上,一个男子走到殿中,行了个躬身大礼,道:“不才双阳见过至贤大司马。”神秀殿内人头攒动,顾乘风打从入殿,并未留意到双阳。听晋王说出这名字,突然觉得耳熟,这会子见到双阳,细细打量一番,便知此人正是在南淮睿王府中所见之人。按理说,最近十年南淮与西梁国交紧张,双阳既为睿王门客,哪有为敌国大司马贺寿之理?尽管人间政事顾乘风并不了解,然而单凭双阳所为,顾乘风已经对他生出嫌恶来了。 至贤大司马在主座上坐定,示意殿内诸人落座,望着双阳,笑道:“我说这字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双先生所书。免礼吧。” 双阳挺直腰板,至贤大司马这才仔细端详他一番,接着说:“人家都说,人如其字。过去只见双先生来书,今日得见,倒与先生的字相去甚远哩。双先生的字行笔潇洒不羁,乍看去,竟有三分泼辣,而我看您形容俊逸,神色平和,若字如其人,总该秀气些才对。” 双阳拱手道:“大司马有所不知,双某的字,原是文气十足的。是我们睿王说,大司马英雄盖世,去书大司马,理应有豪情万丈之风。我既为睿王执笔,也只好勉为其难,凑出些豪气来,却唯恐失之自然,惹将军笑话。” 双阳说话的当口,至贤大司马的妻妾儿女这便一一入了殿。夫人由侍女搀着坐在副座上,三位妾室各在偏位,十七个儿女也按嫡庶各落其座。至贤大司马听双阳言毕,笑道:“虽然今天我才头次见双先生,这十年算下来,我与睿王通书百余件,与双先生也算旧相识了。他上回说咳疾复发,不知近况如何啊?” “多谢大司马关切,给我们睿王捎去千年寒参,睿王煎服半月,便有好转,我出发之时,已可下地了。” 至贤大司马说:“睿王该比我小二十来岁,况且他自幼修习仙门道术,怎么连个咳疾都反复发作?” 双阳说:“我们睿王仙根不实,三十年前修习一道白泽观法门,略心急了些,这才伤了心肺。其实这些年已好多了。” “他一把年纪了,也该调理些才好。你此次来,为你们睿王捎些仙葩异草去,对他这心肺虚糜的身子,是最好的。”说到此处,至贤大司马右手一摆,示意双阳归位。随即他对坐在晋王右侧的灵王看去,问,“灵王,兵马粮草备得如何了?” 灵王起身,拱手道:“精兵五万已调至涵谷、齐川一带,粮草不日便可运抵。只是……” 至贤大司马见他欲言又止,笑道:“灵王但说无妨。” “只是皇上太后似乎略有不满。据北方探子来报,北魏在国界诸地屯兵二十余万。皇上太后怕我军兵力不足,一旦开战,恐吃亏。” 至贤大司马哈哈大笑,摸着下颌的胡茬,道:“皇上到底年轻,又从未上过沙场,怎知用兵之道?若一早听我的,去年借那北魏使臣大不敬之罪兴师讨伐,今年那文琲公主也无须枉死了。” 晋王起身道:“大司马所言,字字在理。这一仗早晚要打,晚打便不如早打。北魏这百年虽因党争之乱国力衰溃,可到底幅员辽阔,根基雄厚。不趁早攻城掠地,将来后患无穷。” 坐在晋王正对面的寿王也起身,说:“这一仗,自然是要打的,不过,敌方屯兵二十余万,我方区区五万兵力,差距为免悬殊了些。万一南淮出兵……” 晋王撇嘴笑道:“大司马既然下令调兵五万,自有大司马的用意。涵谷、齐川一带地势险峻,守易攻难。而越过国境,北魏一方却是一马平川。由此处突击北魏,我方纵然稍有失利,也吃不了多少亏。再说我方边防守军尚有百万之众,现下若有大举动,敌方自有防范之策。越是不动声色,敌方越摸不清我方战略,岂不妙哉?那南淮皇帝果真出兵,我们西梁精兵强将,又怎会惧怕?” 寿王无话可说,不紧不慢地跪坐下来。至贤大司马手扶酒樽,道:“北魏虽国力衰弱,却不可小觑。我所以调兵五万,的确有我的用意。本来这次北魏求亲,我们西梁遣了文琲公主,是一心求和的。既然我国一心求和,那么公主客死他乡,纵然他北魏有千般道理,也难逃其责,所以我们发兵,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按北魏那边的说法,文琲公主是为乱臣贼子所弑,可真相如何,谁又知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由着他们自说自话罢了。不过诸位且想,既然死无对证,那么刺杀文琲公主的,可不可以是南淮人呢?” 灵王道:“大司马的意思是,放出假消息,让南淮皇帝以为,北魏人栽赃于南淮?” 至贤大司马正要说话,神秀殿外忽然闪过一片紫光。众人朝紫光看去,那紫光没了踪影,却见一团红云滚卷而来,引出一只长鸣的白鹤。那白鹤背上坐两位道人,刚入神秀殿,二人便化作两串青影,齐落在殿中。顾乘风对那两个道人的身份怀了十二分的期望,瞪大眼睛追他们飞驰的身影。那两串青影现出真身,竟是天权道长及其师侄翁绍泽。而那长鸣的白鹤绕着殿内的大柱来回舞了几圈,终于缩形为一把拂尘,蹿入天权道长手中了。 顾乘风不免失望,付晚香凑到他跟前,问:“可是这位道长?” 顾乘风摇头不语。至贤大司马起身笑道:“道长远道而来,令我这神秀殿蓬荜生辉。” 天权道长兜着拂尘,还礼道:“大司马身体康健,实乃西梁百姓之福。贫道此来祝寿,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天权道长说到此处,翁绍泽行慈尊印,由双掌合谷穴泄出两缕真元,聚作一只长宽尺余的红漆锦盒。天权道长打翁绍泽手中接过锦盒,施法启开盒盖,说:“这锦盒内有三样产自丹霞山的神物。枯荣草,将军定不陌生,余下两样,一个叫作紫萝金香,一个叫作虎斑雪蟾。” 至贤大司马绕过案几,上前几步,从那锦盒中拿起一根形如人参的宝物,仔细打量。天权道长说:“将军手上拿的,正是紫萝金香的根须。这紫萝金香只在我丹霞山中南的山坡上才可生长,果实落地需十年方破土,破土发芽者,百中才有二三。再生长百年始开花,此后四五年开花一次,并不结果,只要结果,这紫萝金香必死无疑。其叶、根皆有延年益寿之效,对付内伤,是再好不过的。” 至贤大司马抿嘴笑着,放下紫萝金香,拿起一只浑身闪着蓝色磷光的蟾蜍。这蟾蜍黄质而黑章,纹如虎斑,头顶微隆,雪白一片,虽已死去多日,摸在手里却像活物。天权道长说:“这虎斑雪蟾生在丹霞山凤鸣谷底,长至成年便由谷中逃逸,能逃出者,万中无一。母蟾下籽,仍回凤鸣谷。幼蟾孵化,长半年定回谷中将母蟾咬死,吮其精元。” “世上当真有如此奇异的蟾蜍?”至贤大司马放下雪蟾,问道。 第20章 鸠尤神剑20 “这虎斑雪蟾因生于凤鸣谷,所以天性凶猛,奇毒无比。凡人莫说叫活蟾咬上一口,单是触及它的肌肤,便有性命之忧。仙家三派,只有我们玄鹤宫的苍南咒中,有专破其毒性的法门,配合五绝冰蒺,可炼冰蒺雪蟾珠。只可惜冰蒺雪蟾珠需以真元催动,化入奇经八脉,大司马道行太浅,不可服用。所以我们玄鹤宫才决定将这雪蟾献与大司马,大司马练功之时将它吸入任督二脉,奇效自现。” “你说这虎斑雪蟾奇毒无比,我方才触过,莫非也中了毒?” 站在一旁的翁绍泽笑问:“大司马可留意这虎斑雪蟾头顶那突出的白瘤?雪蟾活时,通体虎斑花纹,死后半个时辰,头顶才会变白。只要头顶变白,它周身的剧毒便自行化解了。” 天权道长接着说:“没错。这虎斑雪蟾一旦死去,便成了仙家圣品。它虽不可延年益寿,也不可增进修为,偏有滋养经脉之效,对我们修行之人,最是大补。对凡夫俗子,也有固本培元之功。” 翁绍泽补了一句:“大司马虽有慈灵泉水,然而那泉水再神通,并不能解大司马仙根之患。唯有我们玄鹤宫这几只虎斑雪蟾,可助大司马稳固经脉,以弥仙根之不足。” 至贤大司马方才眉开眼笑,翁绍泽一番话,朝他脸上泼了一瓢冰。十二位藩王和数十郡县官员无不面面相觑,都从至贤大司马脸上看到了愠色。天权道长也知道弟子说错了话,忙笑道:“大司马无须担心仙根之患,依我看,大司马双目炯炯,红光满面,仙根还稳当得很。” 宾客齐了,宴席也备好了,神秀殿内三百余人这便涌往神秀殿侧厅用膳。东厅容一百余人,有大司马一家子、天权道长及翁绍泽、十二位藩王及眷属,其余二百多人则在西厅用膳。大司马一家子同十二位藩王共坐在长长一张桌边。至贤大司马坐在北端,两名宦官为他奉菜,一名宦官试毒,两名侍女斟酒。余下诸人坐在长桌两侧,每人配一位奉菜的宦官、一位斟酒的侍女。藩王家眷则分三拨,围在另三张长方桌边。馔品一样样摆上来,共三十六道,分十八道肴俎、九道珍蔌、九道果脯。 西厅酒品都是上好的稻米酒,甘甜怡人,东厅酒品除稻米酒,还有葡萄美酒。至贤大司马和他两位公子只饮葡萄美酒,且各有一盏犀角酒樽,至贤大司马所用的是麒麟樽,两位公子用辟邪樽。天权道长及弟子不可饮酒,一些俗修的仙门中人也不喜酒品,至贤大司马想得周到,专门备了青梅茶,供这些人饮用。 午饭吃到一半,殿外忽然有人通传:“圣旨到!”东西两厅的人纷纷放下餐具,挨个走到殿外,站成好几排,恭候由上尹城送来的圣旨。传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三品宦官,携着圣旨,由两位大司马的家臣领着,大步流星地走过广场,上了阶梯,打开圣旨。 众人皆跪,那宦官便扯开喉咙,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太后足疾又作,朕不便离宫为卿贺寿。大司马一门世受国恩,恪忠尽职,实国之肱骨,邦之栋梁。想我西梁建业之初筚路蓝缕、曾为北魏、南淮所欺,幸广成大司马雄才大略,佐君除佞,经纶大展,方得两百余年盛世。反观北魏之衰,南淮之糜,殷鉴昭然。为嘉爱卿家门世勋,朕特赐良田千亩,锦帛万匹。奉被。诏书如右,符到奉行。丁丑年三月十八日下。”至贤大司马接过圣旨,那传旨宦官笑道:“皇上对大司马可是一片厚爱啊。” 至贤大司马道:“我们身为臣子,为皇上太后分忧,是我们的本分。皇上如此厚待,本司马日后自当鞠躬尽瘁。太后足疾复发,皇上只管尽孝,大小事务有我在,皇上是不必操心的。”言毕,他将传旨宦官请进东厅,用完午膳,这便把众人引入后花园去了。 后花园有两座又大又高的阁楼,一座阁楼是浴池,一座阁楼专供歌舞欣赏。众人落座,丝竹再起,十八位舞姬便由阁楼外飞袖而入。她们身材样貌如一,着绕衿裙,黑地红章,舞态妖娆多姿,面颊上的胭脂清香四溢。各人座次同他们在神秀殿内并无分别,只是给传旨宦官多添了一座,安排在晋王身侧。除了大司马一家子以外,照例是前三排才有案几。案几上酒饮也好,水果也罢,比宫里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怪不得那传旨宦官连赞“大司马府上的蜜瓜才有这等滋味”。 两支舞跳罢,舞姬退出去,又来了一位歌姬,身后随了八个舞姬,各提一把短剑。歌姬稍矮,顶着纱笠,舞姬高她小半个头,全戴着面具。九人刚上场,顾乘风便察出异响,抬头看看,凑到付晚香耳边道:“屋顶上有人。” 能藏匿许久才叫顾乘风发现,足见屋顶上的人很有些法力。而且顾乘风能有所察觉,天权道长及翁绍泽也必然察觉到了。歌姬唱着“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舞姬分作两列,四人持剑舞到歌姬身前,四人则留在歌姬身后。当那歌姬唱到“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在她身前舞剑的四人忽然剑锋齐转,朝至贤大司马飞蹿而来。晋王大呼“刺客刺客”,话音未落,只见五道辉光从阁楼顶棚探下,全奔着至贤大司马。 至贤大司马并不动弹,犀角杯举在唇边,神色怡然,似乎置身事外。晋王和灵王同行的家将化作赤影,扑向至贤大司马,与至贤大司马的贴身家将一道,以肉身炼化金盾,挡住四位舞姬的剑气。天权道长向师侄使去眼色,翁绍泽随即运气,右手一挥,便将一股罡气扫向从天而降的五人。翁绍泽这股罡气威力了得,对付那四位舞姬是绰绰有余的,却不料那伏在屋顶的五人中间,偏有一人修为颇深,竟将那罡气挡住,又回敬了翁绍泽一股掌气。翁绍泽一时不忿,将真元化入双腕阳池穴,左手行剑指诀,右手行三山指诀,弹出两束真元,在远端结为冰钟,将那五人罩住。 阁楼中余众四散之际,两队共十二名锦衣家将涌进来,各执一把弓,将银箭搭在弦上,对准四名舞姬。那四名舞姬见状,各飞蹿成影,眨眼功夫将那十二名家将的银箭折去箭头。与此同时,悬在房梁下的冰钟自大门飞出阁楼,削去门框一角纤巧繁复的雕花,掠过一座假山,飞向湖面。只听一声巨响,那冰钟四分五裂,先前困在当中的五人现出真身,各自点水腾空,返至岸边。 翁绍泽早候着他们,更有三位道行尚可的俗修者从旁相助。那五人刚站稳脚跟,双方便各显神通。顾乘风抓着付晚香的手,随散在阁楼外观战的众人看这双方斗法。那五名刺客有高有矮,从身形看有男有女,却统一黑衣蒙面,单露双眼双手。他们所使的法门各有不同,独独为首者所使法门竟像极了叶氏父子与付晚香,脉息是白泽观一派的,路数类似白泽观法门,却多少有些不同。 顾乘风盯着那人,悄声问付晚香:“你看那人的法门,与你的法门竟如出一辙。” 付晚香道:“莫非他们是白泽观弟子?” 顾乘风笑道:“那五人,三个是玄鹤宫法门,一个是我们重明观法门,独此一人,所用法门路数杂而不乱,是以白泽观法门为基础加以变化的。依我看,他该师承你父亲。” 二人说话的当口,殿内十二位家将已把四名舞姬包围起来。余下四名舞姬和那歌姬则被后入阁楼的几名家将反剪双臂,缚在一旁了。那十二位家将虽道行不济,却各有两道玄鹤宫的符箓,一道冰火神雷符,一道坎离双花符。 冰火神雷符在玄鹤宫四大符箓中仅次于乾天九死符,然而单论法力攻势,却是玄鹤宫一众符箓中最拔尖的。那四名舞姬虽有数十年道行,在冰火神雷符面前,占不到半点便宜,唯有合纯阴罡气强行抵抗,才未叫冰火神雷符伤到肉身。可是久拖下去,罡气总有竭尽的时候,若无外援,十二位家将只需把坎离双花符运于银箭之上,射中四人云门穴,封其真元,她们也只得束手就擒。至贤大司马到底见过世面,起身绕过案几,仍端着他的犀角杯,抿嘴展眉,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传旨宦官方才在一旁吓得半死,此刻回过神来,问至贤大司马:“这些刺客究竟是何人?” 至贤大司马笑道:“公公莫急。不管是什么人,总归逃不出我这司马府。” 殿外斗法不过一刻钟,由岸边斗到湖心,由水上斗至小岛,明面上各有长短,实际上胜负已决。双方所以僵持着,无非那行刺的五人同心协力,藏着破绽,勉强支撑罢了。可是这勉强的支撑,并不能缓解五人真元之亏、罡气之散,一人沉不住气,则五人俱败。这一点,顾乘风看得出来,翁绍泽也看得出来。翁绍泽所以迟迟不出法器,也是看准了五人修为平平,若他们知难而退,倒免了些是非。不曾想这五人竟如此愚钝,不肯领他人情,非要以卵击石。不过如此一来,翁绍泽倒少了顾虑。总之拖下去,那五人迷途知返更好,当真要一条死路走到黑,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又斗了一刻钟的法,那五人终于败下阵,叫几位俗修者封了大穴,带进阁楼来。而阁楼内,与大司马家臣斗法的四位歌姬早被符箓禁制了法力,跪在至贤大司马案几边了。歌姬的面具一一摘下,司马府管事即刻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至贤大司马跟前,哭道:“大司马,这批舞姬是老奴两个月前从岳王府挑来的,一共二十四人。可老奴从未见过这四人呐!” 晋王道:“既然舞姬是从岳王府挑来的,岳王总该给个交待才好。” 岳王夫人不等至贤大司马发问,道:“大司马,王府里歌舞姬来来去去的,我心里自然有数。这四人确非我府上舞姬。若早知今日有人胆敢冒充舞姬,行刺大司马,我们岳王府亲自派人将舞姬送来饶城倒好了。” 至贤大司马并不言语,只打了个手势,家将们便将方才舞剑的另四人和那位歌姬的面具揭下。岳王夫人细细端详那五人,对至贤大司马说:“这五人确是我府上歌舞姬。” 至贤大司马弯腰,放下犀角杯,踱到五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跟前。他双手背于身后,步子轻巧,嘴角边漾着微笑,从左至右走了四步,又从右至左走了四步。岳王额头沁汗,与夫人对了一眼,再看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管事。他因过于肥胖,将衣裳后摆撑得异常饱满,此刻跪着,身子前倾,那屁股又圆又宽,乍看去,像极了孝子贤孙耐心堆填的土馒头。至贤大司马突然立定了,杵在最左边的黑衣蒙面刺客面前,稍弯腰,拿指尖抹开蒙面的黑布。随即,他又踱到第二个刺客跟前,相同的动作重复一遍,如此这般重复着,直到五个刺客的脸全清清楚楚展露出来。 付晚香眼尖,一下子便认出右起第二人是父亲付千钧最小的弟子孙笛。她攥紧衣袖,身子一颤,顾乘风问她:“怎么了?” 付晚香未开口,灵王大声嚷道:“这不是国师的弟子,人称斗月星君的孙笛吗?” 传旨宦官一听,上前几步,确认那刺客是孙笛,错愕不已,对至贤大司马说:“大司马,此事实在蹊跷。国师乃皇家心腹重臣。这孙笛虽拜在国师门下,我想,此次行刺大司马断不是国师的主意,否则……” 至贤大司马哈哈大笑,道:“我们钟家三代承皇家恩泽,皇上太后绝不会加害于我。”他向贴身家将使了个眼色,那家将心领神会,聚真元于双腕阳池穴,再行五品莲花印。只见红光数十道自他五指射出,四散开来,封了九个刺客脖颈部的天突、天鼎、廉泉穴,使他们不得言语。至贤大司马接着说:“这些刺客定是受了北魏细作的唆使,才如此胆大妄为,行刺本人。” 晋王道:“大司马言之有理。国师对皇上太后忠心耿耿,岂会纵容弟子,行刺大司马?想那北魏人奸诈狡猾,这招离间计骗得了别人,又怎能蒙蔽大司马?” 岳王道:“如此看来,我也真是糊涂。文琲公主既克死北魏,两国必有一战。大司马百岁寿诞何等大事,我早该想到那些北魏人会有所行动。若多加防范,此事本可避免。” 至贤大司马笑道:“岳王莫要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传旨宦官松了口气,叹道:“想不到那北魏恶贼竟如此下作。” “所谓兵不厌诈。两国交恶,哪还讲什么下作不下作的?”灵王道,“况且那北魏近百年来国力衰落,要想赢我们西梁,也只能使这等伎俩了。” 这阁楼内每个人的言语顾乘风都听得仔细,记得牢靠。然而将每人的话联系起来,顾乘风又总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有人撒了谎。至于撒谎者是谁,谎言有哪些,撒谎的目的何在,顾乘风不知,付晚香也猜不出来。二人伺机遁地逃出后花园,借血影流珠和无尘剑化作两抹紫辉,匿在神秀殿北广场边的虞美人花苞中,捱到子时,方由花苞中飞入灌木,现出真身。 单是这几个时辰缩形匿影的功夫,顾乘风的真元已耗去小半了。平心而论,顾乘风同孙笛素未平生,顾乘风绝没有为孙笛冒险的必要。按师父素来的教导,世间众人各有其命,修行者本不该多加干涉。可这孙笛既然是付晚香的师弟,付晚香要救他,叫顾乘风袖手旁观,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当然,回头细细思忖,这于心不忍无关悲悯,最多是出于利益攸关方的责任。付晚香搭救孙笛的欲望,同顾乘风搭救叶氏父子的欲望并无本质区别。搭救的逻辑隐藏着不被搭救的理由,在救与不救的取舍中,顾乘风感受到的,仅仅是“袖手旁观”带来的种种不安。 他时时想起古人一席话:“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人间世》)”既然有无用之用,那么不救之救、不义之义、不善之善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哪怕作为利益非关方,仅仅出于自保而袖手旁观,恐怕也并不违逆天道。再说师父常教他“替天行道是为魔”,因为古人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笔者注:此典出自《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而善恶、美丑、好坏皆为自然,那么善有善道,恶也有恶道,美有美道,丑也有丑道。好比猎人杀了扑羊的老虎,便说他悲悯羊羔,然而虎子嗷嗷,又有谁去怜悯它呢?这份悲天悯人,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只是想到这一点,顾乘风便情不自禁,生出五分失落,五分虚空来了,甚至觉得自己勤练苦修也没什么意思。 比之师父“替天行道是为魔”的教诲,他更赞同莲香子的见解。譬如对道与魔的异同,莲香子认为,“道在乎物,魔在乎我”,顾乘风继续请教,她便说:“我入道之初,以为道既在乎物,又在乎我,下山这百来年,我却有了新的领悟。古人说,‘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知北游》)’如此看来,道是宇宙万物的本质,是石头所以为石头,鲜花所以为鲜花的根本缘由。若道在乎我,我说石头是鲜花,鲜花是石头,那么石头就是鲜花,鲜花就是石头,哪里还有道的藏身之处哩?道是宇宙间永存的东西,它是宇宙的根基,宇宙的源头、宇宙的归宿,宇宙的生死。它始于物,终于物,便是大罗金仙也不过是茫茫道法中一粒微尘。唯有魔性困于我,是生于心灭于心的东西。一个人看到银两贼心顿起,闻到脂香色欲陡生,绝不是银两和脂粉的罪过。悟道法而得道飞天者,万中无一,你何曾听人悟魔道?说到底,也只因为魔性是天下苍生与生俱来的东西,是生灵本性一隅罢了。” 同样的问题,在黄玉笙那里却有截然不同的解答。她说:“正道虽分三派,实则殊途同归,都以道法为宗。道法无处不在又无可捉摸,早已超脱物我了。它在物不在物,在我不在我,与它自己无关,只在你我心中。魔则恰恰相反,它在物我之内,不管你心中有魔无魔,魔总要诱你步入邪道。”顾乘风不解,追问道:“那么魔与欲,又是何关系?”黄玉笙思忖片刻,道:“欲是魔,魔却不是欲。悟道之人若不能忘却欲念,便时时刻刻受那邪魔诱惑。就连善欲,也是危险的,因为引发善欲的,未必不是邪魔,诱使善行的,未必不是歪道。正道所以为正道,因为正道以心守道,以意护法。只要心如止水,排除一切凡念俗欲,邪魔是不能入侵的。” 顾乘风虽连点头,对于黄玉笙这套说辞并不信服。然而师父到底是师父,做徒弟的哪有质疑的资格?只是顾乘风行事,多数时候仍依着自己的良心,而这“良心”二字,因为稀松平常而世俗,又因为世俗,与他这仙山修士的身份多有不称。譬如助付晚香搭救孙笛这件事,尽管顾乘风并不在乎孙笛的生死,可是落实到营救本身,他却尽了十二分的力。天底下再难的事,凡以良心去撬动,便有此等结果。这在人间俗世司空见惯,在仙界倒稀罕。 他们二人飞在暮色中,行在屋脊上,试图在司马府邸这三百六十间房中寻到进入地牢的方法。到底是国师之女,付晚香对大司马府邸的了解,自然非常人所能比拟。譬如饶城人都知道大司马府邸富丽堂皇,可是去过上尹城的总要说一声“皇宫到底是皇宫,便是大司马府,也比不得呵”。单论庭园规格,大司马府邸的确比不得皇宫,可是论建筑格局之繁复,皇宫反落下风。因为大司马府邸地上建筑一目了然,下了地宫,却是另一番世界。而大司马府邸地宫之谜,是付晚香打小便知的。母亲曾告诉她,这府邸建筑之初,广成大司马便将地宫设在九环南星阵内,此阵为济航真人所创,包含了九九八十一道关口,所以阵内地宫环环相扣,依南天星斗位移而变,只有坎离双花符可破其阵门。大司马府上,有坎离双花符的除了至贤大司马的十二位锦衣家将,只有大司马本人。顾乘风的打算是,趁锦衣家将们入眠,去他们房中盗走一张坎离双花符。付晚香却道:“此法不可。” “为何不可?” “我听父亲说过,大司马府上的阵法、符箓都是玄鹤宫上乘法门。最难盗的恰好是坎离双花符。这道符箓一旦入体便与主人合一,伏于奇经八脉,依每人修为、禀赋不同,伏寄之处各有差异。你想盗走坎离双花符而不惊动符箓的主人,是绝不可能的。” 顾乘风道:“若以瘴气迷晕那人,他又如何发现呢?” 付晚香思忖片刻,道:“说不定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你要确保他整夜醒不过来才好。” 顾乘风笑道:“那大司马的贴身家将法力不凡,况且大司马寝殿内外定是阵法重重,我们近不得半步。可那十二个锦衣家将法力平平,我竟不信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们。” 计划再周密也有赶不上变化的时候,何况匆忙而生的计划?单是寻找那十二位锦衣家将的居所已经费去他们半个多时辰,寻到锦衣家将的居所,破护殿的符阵,顾乘风又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最让顾乘风吃惊的是,那十二位锦衣家将虽法力平平,却因天赋异禀,莫说寻常毒瘴,便是重明观上乘瘴法也难将他们彻底迷晕。非用混元大法中那路毕方凌云瘴,使出十分功力,顾乘风才将一位锦衣家将迷晕。 顾乘风正要飞进屋内,一道青辉突然由西北向飞窜而来。他来不及躲避,叫那青辉卷住,同付晚香一道,被牵向天空。顾乘风急中生智,双手行剑指诀,调真元于双手商阳、中冲二穴,默念金蝉诀,左手放出天罡猎月檠,右手放出无尘剑。两法器化作一黄一紫两抹光华,与卷起他与付晚香的那道青辉纠缠起来。 顾乘风对付晚香道:“我将你化入血影流珠,你莫动真元,当心受伤。”他将血影流珠逼入左手阳池穴,只见一缕白光由他左腕迸出,围住付晚香,顷刻间缩成一只白鹰,挣脱那青辉的束缚。顾乘风见付晚香平安逃脱,自己则化作一束剑气,追上白鹰,就近落在后花园一座凉亭的顶盖上,同付晚香一道现出真身。 那青辉与天罡猎月檠、无尘剑纠斗片刻,终于在半空现出真身来,竟是玄鹤宫的天权道长。他行五品莲花印,由劳宫穴放出一把拂尘。那拂尘眨眼功夫扩至三丈来长,浑身闪着红光,将无尘剑牢牢捆住。天罡猎月檠现出原形,刚要追攻天权道长,却受顾乘风真元操纵,化作一粒金珠,回到顾乘风印堂穴内。 “天权师伯。”顾乘风话音未落,天权道长已凭右手剑指诀画出一面金轮,只拿玄武指诀一推,那金轮便朝顾乘风、付晚香扑去。顾乘风挽着付晚香,化身剑气,疾速后退。怎料那金轮一分为六,从多面围堵二人,再彼此射发电火,以点围面,以面围体,将二人困在金轮法阵中。 顾乘风默念金蝉咒,以金刚指诀凝真元于双手中冲穴,在空中各画一道清微神烈符,再对付晚香说:“你快在我这两道符上施你父亲的都天屠龙符。” 付晚香听罢,以剑指诀凝真元于右手商阳、中冲穴,轻喝一声,将罡气顶入右臂,画都天屠龙符于左手掌心,再朝那两道漂浮空中的清微神烈符各打一掌。顾乘风趁机默念火辰经,由印堂穴导出天罡猎月檠。稍加炼化,那法宝便浑身透亮,如一粒拳头大的水滴,悬在四道符箓中间。顾乘风行慈尊印,一团红云即刻在他双手间翻滚不息。他真元已有亏损,此刻不能硬拼,只好四两拨千斤,用罡气弥补真元之不足,借符箓的法力,破天权道长的金轮。那红云由他双手一拨一推,迅速散开,笼罩着天罡猎月檠和那四道符箓。一触红云,符箓便如冰块遇了火,登时融化,坍向天罡猎月檠。 四道符箓全化入法宝之中,顾乘风大喝:“灵宝无量,普告九天,开!”随那声“开”字,天罡猎月檠朝四面八方抛出无数荧光,赤橙黄绿,好不夺目。 天权道长的金轮一碰那密密的荧光,登时千疮百孔,顾乘风单以七宝骞林指诀聚真元于双腕阳池穴,颅顶百会、前顶、神庭穴,抟身弹开数道银光,这便破了金轮法阵。二人飞在空中,四下一望,却见天权道长立于西北向一处屋顶,正看他二人。顾乘风一把拉住付晚香,飞扑而下,也立在那屋顶之上。直到这时,顾乘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大司马府内了。 “天权师伯,别来无恙。”顾乘风拱手道,“我想以您的法力,恐怕早发现我了。” “顾师侄仙根奇绝,可惜收服无尘剑和血影流珠的时日尚短,未能完全炼入脉息之中。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叫我发觉。” 付晚香抢着说:“你这道士,怎么如此讨嫌?我们在大司马府里救人,于你何干?为何要坏我好事?” “救人?”天权道长侧目望着付晚香,笑道,“你们要救的,可是昨日被俘那些个刺客?” 顾乘风道:“正是。” 天权道长捋须道:“你们在大司马府上救人,是与我无关。不过我倒要问问这位姑娘,你当真以为,光凭一道坎离双花符,你们就可自由出入大司马府上的地牢?” 付晚香语塞,踟蹰少顷,支支吾吾地说:“我只知,要入九环南星阵,需坎离双花符才成。” “不错,凭坎离双花符的确可以入我们玄鹤宫的九环南星阵。然而你入了阵,又如何出阵呢?莫非你以为,破我们玄鹤宫当家的幡阵,竟如此轻而易举?”天权道长说着话,再画出一面金轮,轻推到顾乘风、付晚香眼前。他左手行三山指诀,翻手一指,一束白光便由他商阳穴冲入金轮,在那金轮上勾出浑圆的地宫轮廓,内外分了九层。他接着说:“这九环南星阵创阵之初,只有坎、离二门,出入幡阵,单靠一道坎离双花符的确可行。然而大司马府上的九环南星阵却并非如此。阵内有坎、离、乾、坤四门,坎门和离门司入阵之口,乾、坤二门司出阵之口。凭着坎离双花符可以入阵,但要出阵,却需另一道仙符。” 天权道长右手一摆,五指挥出五彩光芒,染透金轮。那金轮当中的地宫旋即转动,阵内四门光彩熠熠,坎、乾二门顺位而转,离、坤二门逆位而转。此外,那四门还在九层宫室间来回跃动,变化之频,令人叹服。 “当年广成大司马兵变得势,兴建这偌大的司马府邸,最花心思的便是地宫。广成大司马生性多疑,他怕家将背叛于他,便令我师父济航真人为地宫布阵,使这地宫既有多番阵局变化,又要出入两难。我师父这便在九环南星阵中加了一面幡旗,开出四门。”天权道长说。 付晚香道:“玄鹤宫四大符箓中乾天九死符变化最多,冰火神雷符最能克敌,论禁制破法之术,坎离双花符最是了得,莫非破九环南星阵出口的,竟是紫霞丹阳符?” 天权道长上下打量付晚香,捋须道:“你道行不深,竟对我们玄鹤宫法门如此熟悉。还未请教师门。” 付晚香道:“我师父无名无姓,不过与仙山诸派颇有些渊源罢了。” 天权道长笑了笑,说:“你猜的不错,要出我们玄鹤宫的九环南星阵,需一道紫霞丹阳符。” 顾乘风问:“我只听师父说,那紫霞丹阳符神秘非常,连她也未曾见识过,却不知此符有何妙处?” 第21章 鸠尤神剑21 天权道长说:“这紫霞丹阳符既不能攻敌,也不能除瘴,更无多少法禁之力。在我们玄鹤宫四大符箓之中,排行末位,历史也最短。要说此符有什么特别之处,当属两难,一难在其炼化手段,二难在其种符之道。也正因这两点难处,自我师父济航真人创下此符的法门,这天底下,唯有两道紫霞丹阳符。” “唯有两道符?”顾乘风说,“我想一道该在大司马身上,还有一道,莫非在夫人身上?” 天权道长摇头道:“从广成到武胜,再到如今的至贤大司马,无不多疑善忌,是绝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女人的。紫霞丹阳符,一道在大司马身上,另一道,在他的贴身家将身上。若论忠心,大司马府上,是没有人比得过他那位贴身家将的。因为要做府里的贴身家将,无论仙根如何深厚,都要与大司马同生共死。大司马油尽灯枯之际,贴身家将胆敢苟活,便有九族尽灭之险。可即便如此,这贴身家将也只有一道紫霞丹阳符。你们想想,这贴身家将有出阵之符,却无入阵之法,那十二位锦衣家将有入阵之法,却无出阵之符,所以锦衣家将要出入地宫,必由贴身家将相伴,同样的,贴身家将要出入地宫,也要得锦衣家将相佐,虽说锦衣家将与贴身家将也有串通的可能,比之全权托付于一人,到底可靠多了。” 付晚香冷笑道:“大司马心思缜密,却不尽周全。若这两道符都叫人偷去,他一样防不住地宫哩。” 天权道长说:“要盗走坎离双花符,已非常人可以办到。若想盗走紫霞丹阳符,那更是痴人说梦了。” 顾乘风问:“此话怎讲?” “当年广成大司马将地宫建在九环南星阵内,早想到符箓被盗的后果,这才令我师父创下一道与元神合一的符箓用以解出阵之门。那紫霞丹阳符所以有两难,原因也正在此处。要将符箓种于元神,符箓本身也需以元神炼化的。” 顾乘风道:“这么说,炼化紫霞丹阳符,必须折损凡人性命?” “不错,炼就紫霞丹阳符,需童男童女各九人,以枯荣草为引,以苍南咒为基,拿我们玄鹤宫的太阴圣火熔那童男童女之精血七七四十九日,才可大功告成。紫霞丹阳符不似寻常符箓,炼成以后并无定形,更像一股玄阴真气,凝作焰冰,修为浅些的,单是靠近些,便有灼伤之险。”天权道长说着话,左手中指一弹,放出一粒金珠,融在金轮中,将先前金轮中映现的地宫化作一张若隐若现的符箓。他接着说:“寻常符箓,种于穴道的都不多见,种在经脉里的,更是凤毛麟角,而种于元神的,仙魔二界,也只有紫霞丹阳符。要种符于元神有两个法子。其一,是由一位修为精深的仙门中人吸去受符之人的元神,以内丹将紫霞丹阳符炼入此人元神内,合而为一,再将元神归体。其二,受符之人亦可凭一阙苍南咒将自身元神化入他人体内,那紫霞丹阳符便一并归他人所有了。” 天权道长见二人默然,又道:“那紫霞丹阳符与受符者的元神同生同灭,绝不可强行逼出。你们便是杀了大司马和他的贴身家将,也得不到他们身上的符。况且,以你们二人的法力,就算身怀坎离双花符和紫霞丹阳符,要闯过阵内迷局,找到关押刺客的囚室,怕也没那么容易。” 付晚香问:“那么按道长的意思,我们是没法救人的?” “你非要涉险救那几个刺客,我倒有几分好奇了,不知那些刺客与你有什么关系?” 付晚香道:“实不相瞒,那刺客中有一人是我师弟。此次他刺杀至贤大司马,我不救他,恐怕他是死罪难逃的。” 天权道长浅笑道:“你们听我一劝,若当真要从大司马府上救人,唯有两个办法。要么,你们有本事说服至贤大司马放人,这正大光明的路子,自然行不通。还有一条路,却有三分希望。” 付晚香问:“道长请明示。” “不怕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只知大司马府上的地宫建在九环南星阵内,却不知这地宫还有一处机关,就在一眼仙泉之中。那仙泉名慈灵,泉水有延年益寿之妙,而那泉眼,正好是发动九环南星阵的紧要关口。只要关闭九环南星阵,那么一切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了。我们玄鹤宫,有两道法门是只传掌门人的。一是昊天八仙阵,另一道法门便是九环南星阵。关闭九环南星阵的方法,你天枢师伯是一清二楚的。只要他肯帮忙,救那几个刺客又有何难?” 顾乘风、付晚香回了客栈,原计划收拾包袱,即刻赶赴丹霞山。正要出房,却见四股黑影从天而降,现出真身。为首者身材异常魁梧,倒是个相貌堂堂的汉子,剑眉星目,直鼻阔嘴,紫金麒麟冠束着乌黑发髻,殷红虎纹袍罩着靛青素面衣。身后三人,一个矮如小儿,金发赤面,顶两根朝天辫儿,双目如炬,长眉连鬓;一个细长身材,面泛金光,眉目清秀,拂尘握于右手,鬃毛束垂至膝盖,虽作坤道打扮,却梳一对双环灵蛇髻,右额垂下碎发,遮了眼尾,更显娇媚;一个人高马大,青目白唇,长发透出紫色,蓬在脑后,臂膀覆满黑毛,穿一身青铜铠甲。顾乘风护着付晚香,自右掌劳宫穴放出无尘剑,架在身前,问:“你们是何方邪魔妖道?” 四人大笑,作坤道打扮的说:“亏你还是仙山少侠,竟如此孤陋寡闻,连我们都不认识。” 付晚香认出那青目白唇之人,凑到顾乘风耳边低语:“右边那两个妖怪我见过。我记得师兄说过,那矮如小儿的叫魑邪童子,另一个叫作金面妖尸。此二妖道行不凡,当日他们与我父亲和四位师兄弟斗过法,竟能全身而退。你可千万莫要轻敌。” 顾乘风听罢,问那为首者:“莫非你便是冥火金尊?” 魑邪童子笑道:“算你有几分见识。” “想必你是魑邪童子。”言毕,顾乘风转脸对另二妖说,“你们二位,一个是金面妖尸,一个是青目魈。” 冥火金尊道:“二十几年前,我与仙侠有过一面之缘,你虽记不得我,我却还记得你呐。” 冥火金尊如是说,顾乘风即刻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夜,冥火金尊一行四人同兕虎神君一脉八妖在黄山地界争夺万年灵芝。那灵芝早已化得人形,本来匿在嵩山天鹰谷底,只是头一晚恰逢九星连珠,天鹰谷底阳火陡升,这灵芝才不得已,遁出谷外,为冥火金尊的法禁所缚。然而冥火金尊辛苦一场,正要抓住万年灵芝,却叫埋伏一侧的天、人二魔师徒六妖及玉面判官、燔花童子占了便宜。若单打独斗,兕虎神君门下的护法明王们都不是冥火金尊的对手,不过此刻仗了人多势众,与冥火金尊和他三位部下斗法,并不吃亏。 双方斗了半个时辰,正在胶着之际,便叫黄玉笙、许燕飞、顾乘风及两位册外弟子搅了局。重明观五人下山原是因北魏新帝登基,宫中飞鸽传书,请他们下山作法。只是飞临望都,黄玉笙和许燕飞发现嵩山地界邪气冲天,这才带着三名弟子入天鹰谷一探究竟。冥火金尊和护法明王两方专心斗法,眼见仙界五人现身,都因一时分心,泄了真元。那万年灵芝看准法禁一处破绽,顺利脱逃,遁回飞鹰谷底,眨眼功夫便不见了。冥火金尊一番筹谋落了空,对护法明王六妖不免气恼,然而仙界五人近在眼前,轻重缓急他却分得明白。 “大敌当前,我且饶你们一回。我们双方斗法多时,已真元大损,还是合力对付仙界那帮人才好。”冥火金尊言毕,率他三位部下攻向重明观师徒。 人魔本来计较就多,自打吃了轰雷咒的亏,行事更加谨慎。十大护法明王中,她与天、境二魔也算交好,要人魔全然摒除私心,那是绝无可能的。于是天魔领着醉仙姑、灵虚子及境魔两名弟子同重明观一行人苦斗,人魔却传声于弟子,叫他们怠慢应战,保存实力。 重明观一行五人自然不是众邪魔的对手,斗法不出一刻钟,左仪和苏荣便支撑不住了。黄玉笙担心继续斗法,己方吃亏,行七宝骞林指诀,炼幽冥鉴为一面八卦幡,率师妹及三名弟子乘幡旗南逃。 冥火金尊四妖假意追了他们一程,然因真元不济,所谓“追敌”,只是做做样子,待重明观一行飞离嵩山地界,他们便散去了。 想起这件事,顾乘风不觉冷笑道:“原来是你。当日你与兕虎神君两个护法明王斗法,眼看要败下阵,说起来,你还真该感谢我师父师叔哩。” 魑邪童子喝道:“你瞎说什么?那两个魔头怎斗得过我们?” 冥火金尊对魑邪童子道:“斗得过又如何,斗不过又如何?陈年旧事,莫提了。” 付晚香道:“你们这些邪魔深夜来此,究竟是何意图?顾侠士乃重明观大弟子,你们胆敢胡来,重明观定不会放过你们。” 魑邪童子、金面妖尸和青目魈相视大笑。金面妖尸道:“你好大口气。当真以为搬出重明观那帮道姑,竟能唬住我们?” 冥火金尊朝部下扬手,三人这便乖乖闭嘴。他上下打量顾乘风与付晚香,轻描淡写道:“你们不是要救人吗?我可以帮你们。” 顾乘风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金尊一番美意,顾某只能心领了。” 冥火金尊哈哈大笑,说:“你以为你去丹霞山求天枢,他会为了几条小命得罪至贤大司马?” 顾乘风道:“我们仙界的事,自然不劳金尊操心。” “你这小子,真真顽固得很。天权那个臭道士的话,你竟全信了?九环南星阵虽然厉害,以天权五百余年的道行,他当真要助你救人,怎会毫无办法?大不了硬破幡阵,把大司马府闹个底朝天。他所以阻你入阵救人,是怕你真叫九环南星阵所困,他却袖手旁观,在仙界落个罪名。而他所以唬你去丹霞山,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希望你们救下那些个刺客。” “天权师伯乃得道高人,怎容你这邪魔如此诋毁。”顾乘风话音未落,已将手中无尘剑刺向冥火金尊。冥火金尊撇嘴一笑,双目射出两股电光。那电光通体银白,一触无尘剑,竟如一对身姿灵巧的幼蛇,卷住剑身。顾乘风急运一股真元,将无尘剑炼作一根软鞭,左右摆闪,探向冥火金尊。冥火金尊并不动弹,捱了鞭子,登时化作齑粉,呼啦啦落了一地,身后三个部下也随之消散。几乎同时,客栈四壁、天顶、地板四分五裂。付晚香踩了空,惊呼一声,顾乘风转身拉住付晚香,右手行剑指诀,化无尘剑为一只巨隼,携付晚香跨坐其背上。 周遭阴风阵阵,八方黯然。巨隼一声长鸣好似万丈利刃,在黑黢黢的天幕上划开一条豁口。白光耀眼无比,自那豁口外一泻千里。顾乘风对付晚香道:“抓紧咯。”旋即驱使巨隼,飞向那道白光。 白光之内烟云缭绕,还有一缕清香不知从何而来。巨隼冲出烟云,忽然滑入一处绿光粼粼的异境,好似水底,举手抬足都有重重阻力。于是绿波之中,那巨隼便轻舞翩然,两只巨翅宛若鲸鳍,悠然起落,好不潇洒。 “这是什么地方?”付晚香抱紧顾乘风,问道。 顾乘风说:“我们定在冥火金尊的魔阵内。” 巨隼又飞了片刻,绿波之外便传来一个嗡嗡呜鸣的声音,雄厚而凛冽,时左时右,忽前忽后。顾乘风才听了开头,即刻封住天门、听宫穴,道:“快封住天门、听宫穴,这呜声里藏了法咒。”付晚香修为太浅,虽及时封了穴道,仍为法咒所伤,一不留神,从那巨隼背上摔落。刹那间,绿波褪作灰白磷光,似漫天沙尘,翻卷着,浪涌着,聚到二人身下,先前的阻力一并消散,于是付晚香急坠而下,叫那磷光兜住了。 顾乘风驱着巨隼,回身去追付晚香,不料那团磷光忽然缩至葫芦大小。同时周遭骤变,月亮、星辰闪在头顶,再朝下俯瞰,竟是一片密林。冥火金尊及三名部下陡然现身,立在不远处的树尖。磷火飞向冥火金尊,他伸出右掌,把磷火握在掌中,抿嘴笑着。巨隼驮着顾乘风直逼冥火金尊,顾乘风运真元于玉堂穴,行五岳指诀,胸中真元顿时化作一团幽蓝火焰,扑向他双手。再行玄武指诀,但见一条金龙脱指而出,口吐紫焰,袭向冥火金尊。 冥火金尊自然识得这条喷火的金龙为天罡猎月檠所化,大意不得,这便扬起左手,食指轻弹,散出一面气罩,将他与部下围在当中。金龙喷出的火焰叫这气罩挡住,威力再大也伤不了冥火金尊一分一毫。顾乘风见状,自巨隼背上一跃而起,收回无尘剑,将真元运向双臂,左手三山指诀,右手剑指诀,送出一青一白两束电光。金龙受了两束电光的驱驭,即刻怒目圆瞪,收起前爪,挺直身子,撞向那看不见的气罩,一连三次。天罡猎月檠到底是乾卦圣物,才得了顾乘风两成真元,便险些将气罩冲破。冥火金尊推出左掌,这才抵御三道攻势,稳住气罩。 冥火金尊有万年道行,顾乘风当然知道,以己之力,莫说对战冥火金尊,便是与他一名部下斗法,最多也只有一半的胜算。他所以动手,并非出于鲁莽,恰恰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对方深夜找上来,若怀了恶意,自己先下手为强,兴许有机会逃走;若对方并无恶意,自己动了手,对方理应防御为主,攻击为辅。冥火金尊只拿气罩阻挡天罡猎月檠,并无其他动作,顾乘风便知,冥火金尊此来定是对自己或付晚香有所图谋,不管这图谋是什么,他绝无害命之心。如此,顾乘风收回法器,稳稳落在一棵水杉顶上,喝道:“你这魔头,快放了付姑娘!” 冥火金尊笑道:“我监视你二人半月有余。你大可放心,我果真要杀她,哪还等到现在?” 跟踪监视顾乘风半月,他竟未发觉,单是这一点,已叫顾乘风冷汗沁背了。冥火金尊不待顾乘风搭腔,继续说:“我今日现身,是想跟你们做一场交易。我虽为魔界中人,到底是你二人的前辈,绝不占你们半点便宜。你们只要照我吩咐的做,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邪魔妖道的话,我是不会相信的。我也决不跟魔头谈什么交易。” 魑邪童子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们尊主是跟你做交易?” 顾乘风不解,冥火金尊道:“你可知东海以南有座穷奇岛,穷奇岛附近,有个翠鸢岛,岛上有个翠鸢阁还有个望春庭,寻常时候是觅它不到的。那穷奇岛上,每逢阳盛之日,到了午时便可见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浮现之际,就是闯入翠鸢岛最好的机会。” 顾乘风问:“这些与我们有何关系?” 冥火金尊看着右手掌心那团磷光,冷笑道:“于你并无关系,可是于这位姑娘,关系可大着。那翠鸢阁是茑萝仙子狄樱的居所(笔者注:茑萝出自《诗经.頍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她有一件仙界圣物,叫作五麝神鼎,此物法力非凡,可惜为法禁所封。而能破解神鼎法禁的,天底下只有这位姑娘。” “付姑娘修为浮浅,神鼎上的法禁连你这道行万年的魔头都破不了,她又如何破解?”顾乘风问。 “你有所不知。五麝神鼎原是一位散仙修炼内丹的宝物。那散仙出身丹霞,法号星辰子,犯了门规,连同一位师弟被紫云老祖赶下山,便在崆峒山一处宝地修行,自称玄凰圣君。修行期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他竟灭了五个修成人形的麝怪。那五个麝怪各自有千年道行,只可惜他们练的是魔界法门,玄凰圣君其时凡胎未脱,又未炼成伏魔仙珠,不能直接收纳五怪的真元,遂以玄凰木雕琢木鼎,借他一位弟子的法宝,将五个麝怪的元神炼入玄凰木鼎中,再得九年日月华光之浴,终于炼成了五麝神鼎。你们这些仙山弟子占尽地利之便,仙山外修炼之难,你们自然不会明白。玄凰圣君天资过人,被赶出师门之时,修为已然了得,若留在丹霞山,再修两三百年,兴许就可飞升。那崆峒山相思崖虽有几分仙家元炁,到底比不得仙家三山,若不另辟蹊径,单是修成地仙,怕也要千年。有了五麝神鼎,一日修行可顶两三日,说起来,这也是玄凰圣君的造化。”冥火金尊道,“至于这五麝神鼎如何落到茑萝仙子手上,又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总之茑萝仙子原是这玄凰圣君的姘头,她盗走五麝神鼎,逃去东海,后来成了东海之主。怎料那玄凰圣君早有防备,竟在五麝神鼎里下了一道法禁,茑萝仙子解不开法禁,自然无法在神鼎中修炼内丹。自她做了东海魔主,这两百年来,她也曾四处打探破法之术,可惜屡屡失败。直到前些时日,这破法之术却叫我知道了,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从冥火金尊的话语中,顾乘风已经理清了五麝神鼎与付晚香的关系。她母亲的师父必定是那位玄凰圣君,既如此,骆玉华一定知道五麝神鼎的秘密,那么付晚香有破法之术也就不稀奇了。他忖度片刻,故作疑惑,问:“那神鼎的秘密,茑萝仙子寻了两百年都未查出来,你又如何知晓?” 冥火金尊笑道:“狄樱聪明绝顶,可正因聪明绝顶,反钻了死胡同。她盗走五麝神鼎之后,不过百来年,玄凰圣君便收了一名女弟子,人称冬青子,出身非常神秘,几十年来无人知其俗名。茑萝仙子也曾想过将冬青子掳去,逼她就范。然而崆峒山地界,茑萝仙子不敢踏入半步,那冬青子又从不独自出山,要从玄凰圣君身边掳走弟子,怕是比破解神鼎法禁还要难上百倍。玄凰圣君飞升后,她本来有机会去崆峒山掳走冬青子,可惜那十来年,她并不知玄凰圣君业已飞升,若非金面妖尸和青目魈无意间闯入崆峒山,发现玄凰圣君已然飞升,恐怕到今时今日,她还不知道哩。可惜彼时彼刻,那崆峒山已空空如也,连那山中宝树也废了。总之此后百年,茑萝仙子便四处寻觅冬青子的下落,西梁、北魏、南淮找了个遍,半点线索也无。她哪里知道,那冬青子竟是西梁国师的发妻骆玉华。而五麝神鼎的秘密,就藏在国师女儿身上。” “国师发妻拜在玄凰圣君门下这件事,便是她亲姐姐也并不知情。这秘密藏了这许多年,你到底从何处听来?” 冥火金尊讪笑道:“我倒要问你,既然这秘密知情者无几,你又如何知道?” 顾乘风语塞,冥火金尊继续说:“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自有我打探消息的方法。你莫要以为我们魔界中人都是背信弃义之徒。我应诺的事,必然兑现。只要付姑娘随我前往翠鸢阁,破除五麝神鼎上的法禁,她的师弟,我自然会救的。” 顾乘风道:“现下付姑娘已为你所俘,你又与我啰嗦什么?” “这丫头对你情深意切,莫非我还看不出来?她身为和亲公主,居然同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不随我同行,她如何肯听我的话?我听闻重明观大弟子天赋异禀,胆识过人,强迫你就范,怕是行不通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我不跟邪魔歪道做交易。” 冥火金尊道:“你不是要寻玄鹤宫的玉衡道长吗?你若能叫付姑娘乖乖地听话,破了神鼎上的法禁,我便帮你找到玉衡道长。” 顾乘风稍有迟疑,毋宁说刹那间,对于冥火金尊的提议,他的确动了心。冥火金尊见他犹豫,追了一句:“只要付姑娘肯随我前往翠鸢阁破法,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我是好商量的。若你们一意孤行,我也绝不为难你们,不过,至贤大司马已经下了密令,生辰过后,即刻对那些刺客施醢刑(笔者注:古代一种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算起来,也就是后天了。” 冥火金尊的话,顾乘风是信多疑少的。顾乘风所以信他,一是因为冥火金尊与仙界三派素无过节,过去一千多年,双方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别说杀了顾乘风,单是伤了他,凭白得罪重明观,于他又有何益?二者,冥火金尊法力高强,他能自由出入大司马府邸,自有真本事闯入地宫救人。其三,付晚香的母亲师出崆峒山,按理说,只有付千钧、付晚香、顾乘风三人知晓,那冥火金尊能探到这个秘密,可见他耳目甚广。 玉衡道长的下落事关重大,若冥火金尊对打探玉衡道长一事食言,顾乘风并不吃亏,若他果真探出线索,权当意外之喜,索性不作指望也就罢了。何况眼下,付晚香要救下孙笛,并没有多余的选择。冥火金尊说两日后孙笛一众将受醢刑,无论真假,摆在付晚香面前的都是一场赌局。因为就算冥火金尊撒了谎,若天枢道长不肯出手相助,孙笛照样是个死。若他所言非虚,天枢道长便是有心救人,他们还未赶到丹霞山,孙笛已无活路。既然左右为难,何不择捷径而行? 权衡再三,顾乘风这便应承冥火金尊,待他放出付晚香,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与她分析一番。国师虽然背叛了师门,却从来自视正道中人,付晚香自幼耳濡目染,对于邪魔歪道,是绝无好感的。她本料定顾乘风不会去理会冥火金尊的提议,顾乘风劝她助冥火金尊前往翠鸢阁破法,她着实吃了一惊。可是吃惊归吃惊,静下心来细细思度,她又觉得顾乘风的分析不无道理。唯独两点,付晚香还心存疑惑。其一,她并不清楚自己该如何破解五麝神鼎上的法禁;其二,既然冥火金尊说孙笛一众后日便受醢刑,理应冥火金尊救人在前,付晚香助他破法在后。针对前者,冥火金尊笑道:“我且问你,你身上可有一枚太华伏魔珠?” 冥火金尊提及太华伏魔珠,付晚香这才想起,大师兄杨雄死后不久,母亲的确传了她两枚金珠。其时,骆玉华并未告知她,这金珠是何来历,又有何法力,只授了她一套心咒,共三阙,并叮嘱她牢记这套心咒,莫告诉任何人。付晚香问骆玉华:“父亲也不能告诉吗?” “尤其不能告诉你父亲。”骆玉华道,“这是你保命的东西。任何人说起来,你只一问三不知。” 想起母亲的话,付晚香不禁迟疑了。迟疑过后,她却对冥火金尊说:“不错,我的确有太华伏魔珠,是母亲传给我的。” 冥火金尊道:“想当年,这颗太华伏魔珠在我们魔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此珠威力非凡,精于攻袭自不必说,以此珠施行的法禁也非寻常法门可以破解,须由此珠炼化,方得破法之道。我听说此珠共三阙心咒,各含五般变化,首阙专司祛瘴破咒,二阙专司移形化体,三阙专司降魔克敌之法。我想你母亲授你太华伏魔珠,必定将驱驭此珠的心咒一并授与你了。你且随我前往翠鸢阁,破了五麝神鼎,我自然信守诺言。” 付晚香冷笑道:“我虽长在凡间,也知道正邪不两立的道理,你们魔界中人诡计多端,倘我破了五麝神鼎之禁,你却翻脸不认人,那又如何?” 冥火金尊道:“你便直说,如何你才信我?” “你先救我师弟,我再随你前往翠鸢阁不迟。” 冥火金尊思忖片刻,笑道:“好,就依你的。” 冥火金尊答得如此爽快,付晚香倒起了疑心。无奈她跟顾乘风势单力薄,便是冥火金尊确有阴谋,他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底是修行万年的魔头,护着大司马府邸的三道阵法自然难不住冥火金尊。他单是在大司马府邸外凭空画了一只金圈,再对准金圈,轻轻一吹。那金圈越来越大,飘向院墙,即在院墙上镂出一面月亮门,门内五光十色,好不绚烂。众人一一化作剑气,飞冲而入,落地现形后,全在后花园湖心的一座小岛上。 第22章 鸠尤神剑22 冥火金尊将一股寒气聚于右掌,朝天抛出。那寒气飞到至高处,悠然坠落,散成一面大网,将大司马府邸罩个严实。冥火金尊对三个护法尊者说:“魑邪,你摆青龙;金面妖尸,你摆白虎;青目魈,你摆玄武。” 三尊者各凝一股炽气于双掌,待冥火金尊施法,将双掌炽气推向天上那面大网,三人便紧随其后,也将炽气推出。八股炽气直达天空那面大网,但见一缕银光忽闪,大网变作一面镜子,映出地宫格局。冥火金尊大喝一声:“随我入阵!”六人这便化身六缕剑气,冲入苍穹。 六人现了真身,已在地宫中。地宫高不足一丈,前后望不到头,左右壁上燃着油灯,每丈两盏,仍不觉亮堂。走了十来丈,便可见一扇木门,门上拉着铁链,链上挂着铜锁。冥火金尊问付晚香:“你那位师弟仙根在哪一卦?” 付晚香答道:“丰卦。” 冥火金尊闭目,真元凝于印堂,化作数缕红光迸射而出。那红光在半空映出几团云翳,冥火金尊双掌合十,指尖氲出幽幽蓝光,旋即双掌一推,将那几团云翳吸到近处。冥火金尊朝那云翳猛吐一口气,只见一道白光由云翳中心轰然爆闪,霎时间亮比正阳。爆闪过后,周遭黯下来,冥火金尊掌中唯余两抹紫辉,颤巍巍地闪烁着,只比萤火稍亮些。 这时,一串隆隆怪响由八面涌来。众人四下打量,却见一面石壁自上而下生出纵纹,那纵纹再扩至细缝,才眨眼功夫,石壁已一分为二。两段石壁渐行渐远,空缺处透出亮光,内里又现数面墙体,左右挪动,前后推移。 魑邪童子道:“此阵平平无奇,难怪一千多年来,玄鹤宫不及重明、白泽两派哩。”说着话,他纵身冲向那数面挪移不止的墙体,试图找出一条通路。然而他才将冲出数丈,那墙体便增了三四倍,移转速度也快了许多。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墙体移速之快已达眼花缭乱的地步,将魑邪童子身形掩在其中。又过片刻,只见三束银光自墙阵内飞扑而来,一束落地现出魑邪童子的两腿和半截躯干,一束落在半截躯干上,现出胸脯、脑袋和一条胳膊,一束归体,现出另一条胳膊。如此,魑邪童子方才完好如初了。 金面妖尸揶揄道:“魑邪,你素来行事鲁莽,尊主训了你多少次,你竟无半点长进。” 魑邪童子狼狈极了,嘟囔道:“这九环南星阵如此厉害,自然不是我等可以破法的。” 青目魈细细打量那移速渐缓的墙体,对冥火金尊说:“魑邪童子方才未入地宫深处,这墙阵移转倒还平缓。他一入墙阵,阵内才生变数。可见阵内必有通眼的幡幢。我想只要找到那些幡幢,便可破墙阵之法。” 冥火金尊笑道:“若是寻常幡阵,此法可行,然而九环南星阵是玄鹤宫看家的阵法之一,你能想到的破绽,济航又如何想不到?” 言毕,冥火金尊将一股至阳煞气运抵左掌,右臂画出一圈金环,再以右手商阳穴引至印堂,双足一蹬,右臂抻平,朝墙阵飞去。那蠕行的墙阵即刻加速运转,淘开气浪,吹得墙阵外的五人睁不开眼睛。 半盏茶功夫,那墙阵内忽然传出冥火金尊的声音,道:“你们速速飞入我的玄天钹!”随话音而来的,是一面形似铜钹,大如腰盆的紫褐云盘。这云盘穿出墙阵,旋聚而成,虽由烟云汇构,却自有一抹恍如金玉的光泽。 青目魈和魑邪童子先行飞入那玄天钹,金面妖尸回头睄一眼顾乘风、付晚香,见二人犹豫不决,笑道:“尊主真要杀你们,你们还能活到现在?”说着话,她也化形为影,入了玄天钹。 顾乘风抓住付晚香的手,说:“抓紧了。”这便纵身一跃,带着付晚香,朝玄天钹深处飞去。 玄天钹内霞光四耀,前方稍亮,却不见尽头。烟云丝丝缕缕,由内壁渗出,仿佛鱼苗落了单,游得慌张。钹内听不见墙阵的响声,却有呲呲嗡鸣,声音又细又弱,宛如游丝。在这玄天钹内飞了片刻,前方亮光陡增,那嗡鸣陡逝,墙阵隆隆的响动随即灌耳。下一刻,五人已飞出玄天钹,各自落在冥火金尊身旁了。 顾乘风落地,四下打量一番,却见周遭怪石嶙峋,紫青两色磷光星点成群,绕着怪石飞得惬意平和。魑邪童子说:“莫非这里便是地宫的腹地?” 冥火金尊道:“哪有如此简单?我看这地宫腹地机关重重,格局变化多端,天权未曾夸大其词。”说到此处,冥火金尊从印堂穴导出一丝赤黄磷火,右掌轻轻一摆,那磷火便飞向一块上粗下细的怪石,在那怪石上开出一道金门,继续说:“我为你们辟出一条路,你们直往前走,目视前方,千万莫被旁物干扰。” 五人皆入金门,冥火金尊才化作剑气,随他们进去。那金门里头云海茫茫,众人起先行在山顶小径上,随后要踏过云海,飞向一片奇峰密布的所在。当真飞在云海之上,付晚香才发现,脚下的云海竟是一片蛇池,一条条你缠我绕,皆是拳头粗细,苍白皮色。她吓得直打哆嗦,差点喊出声来。顾乘风怕她跌入蛇池,折返到她身旁,右手扶她肩头,左手行剑指诀,由中冲穴释放无尘剑。再行三山指诀,无尘剑旋即化为一朵莲花,飞到付晚香脚底,将她一路托到一座奇峰顶上。 冥火金尊并不随五人一道歇脚,却朝高空直飞百丈。那奇峰密集之地,由高处俯瞰,竟合井、鬼、柳、星、张、翼、轸七个南天星宿。冥火金尊的破法之道,简言之,便是以毒攻毒,以法灭法。既然九环南星阵遵循南天星宿之变,那么在阵内再施一道遵循南天星宿之变的阵法,便有以阵毁阵的可能。用这法子对付九环南星阵实在笨拙,不过冥火金尊道行万年,笨拙的法子他人去用才显笨拙,由他使出来,反见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劲头来了。 他双臂挥出两道蓝幽幽的火势,头下足上,朝地面打出两掌。掌气坠入奇峰之间,叫云海淹没,先是在云海之下击出一声巨响,那巨响回声未尽,云海中便升起绿潮,顷刻间没过稍矮的山峰。歇在峰顶的五人先后腾空,才飞出数十丈,原先歇脚的山峰已没入水底了。顾乘风将无尘剑化作巨隼,同付晚香一道骑在隼背上。青目魈拔下一根头发,化作金龙,再与魑邪童子、金面妖尸一齐,乘金龙飞冲到冥火金尊旁侧。 “我现在要毁了九环南星阵,你们跟紧些,省得受伤。”冥火金尊言毕,抟身俯冲,将一股煞气运在印堂,再把煞气化作紫光,以护周身。他离那上涨的绿潮还有七八丈时,当头的潮水便内凹成涡,随他飞冲之势越陷越深。那旋涡中心仍是墨绿一片,越到外围色泽越浅,百丈开外,便呈灰白,尽是浪花飞沫了。魑邪童子三人驾着金龙,紧随冥火金尊。顾乘风见状,也驱驭巨隼,朝那漩涡飞去。 降到低处,近观绿潮,顾乘风才发现,那莹绿的潮水中竟有人脸起伏,每张人脸各有差异,却难辨老幼男女,全张口闭目,蒙了一层绿液。往漩涡深处飞落,周遭光照并不见暗,付晚香回头看去,天空只剩巴掌大一片,绿潮不断内涌,侵蚀天空的边际。她因为恐惧,伸出双臂,搂紧顾乘风的腰。顾乘风道:“你莫怕,依我看,九环南星阵已经为冥火金尊所破了。” 顾乘风话音刚落,绿潮忽然化作白雾,迷了人眼,霎时间难辨方位了。顾乘风忙闭目,行天眼指诀,这才察出冥火金尊的位置,朝他赶去。那白雾起初极浓,顾乘风飞了半盏茶功夫,雾气略微淡薄了些,却见远处闪出耀光。再飞出片刻,白雾越来越薄,顾乘风便清楚地看到,那耀光所在竟是一面八卦镜。众人在那八卦镜前落地,方才漫天的白雾只剩几缕游丝了。四下一看,左右望不到边,前后两面是石壁,石壁上仍点着油灯,好像又回到刚入地宫的位置,不过石壁上多了一面八卦镜。 冥火金尊上前两步,伸手去触那八卦镜。金面妖尸道:“尊主,当心有诈。” 冥火金尊冷笑道:“九环南星阵多数关口已破,区区一面八卦镜,如何伤得了我。” 他刚要触及八卦镜面,那八卦镜中的阴阳两仪盘便飞速旋转起来。冥火金尊三名护法各自凝聚真元,做出御敌之势,冥火金尊却不慌不忙,将右掌贴近太极盘。说来也奇,那八卦镜看起来坚硬无比,叫冥火金尊一碰,竟质若泥浆,阴阳盘中两仪之相顿失,单剩黑白两环彼此镶套了。众人正在生疑,那太极盘中的黑白色环陡然爬上冥火金尊的右臂,随即将他整身围困。魑邪童子和金面妖尸不禁后退一步,青目魈却将真元聚在双掌,推向冥火金尊右臂。 冥火金尊运至阳煞气于右臂,试图挣脱那太极盘。魑邪童子和金面妖尸见状,这才想起为他输补煞气。不料二人煞气输得越多,那太极盘缠得越紧,冥火金尊索性丢下一句“你们撤回真元、煞气,不得我的指令,莫近这八卦镜”,这便缩形化影,钻入那太极盘中。霎时间,阴阳盘归于原貌,仍飞速转着,只在盘面闪出紫红电光。 魑邪童子道:“想不到这阵法竟如此厉害。” 金面妖尸道:“此阵既有八十一道关口,我猜这面八卦镜,便是护守阵心的一关。要不然,也不会有此等威力。” 魑邪童子问:“倘尊主竟未能破这八卦镜,我们又该如何脱身?” 金面妖尸回身看看顾乘风,笑道:“我想那至贤大司马总不会杀了他,凭白得罪重明观。我们只要挟着他,谅那钟至贤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宫中机密,我们所知甚多。钟至贤与宫中那位貌合神离,若叫他知道那位正与国师密谋,想借西梁、北魏之战夺他的权,他又如何舍得杀我们?须知这许多年我们尊主四处布局,安插眼线,自有他高明的用处。那钟至贤必定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倒容易应付了。尊主当真为这八卦镜所困,我们索性同这位大司马结盟,也不怕他为难我们了。” 付晚香听完金面妖尸这番话,不禁悲从中来,浑身上下凉透了。大司马以为她死了,国师必然得知了她的“死讯”。尽管过去几十年,国师对付晚香态度冷漠,付晚香总觉得父亲对她,到底是有几分关爱的,只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喜言表罢了。在她看来,女儿死了,做父亲的多少该有些悲痛才对,便是性格乖僻之人,也不该急匆匆利用女儿之死谋取功利。纵然国师有千般苦衷,付晚香还是很难相信,他对自己有哪怕一丝亲情。 都说无毒不丈夫,但看自古功臣名将,似乎各个都在印证这个道理。父亲铁石心肠,付晚香岂会不知?然而为人子女的本能总爱摇旗呐喊,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怀揣父爱的希望。她忍住眼泪,想想母亲当年叮嘱她的话语,总算理解了母亲的用意。再想姨娘莲香子当年说过的话,对于母亲出走之说生出更多疑惑来了。姨娘口口声声说,母亲已然遇害,而凶手正是父亲,倘若真如父亲所言,姨娘只是出于积怨,凭空污蔑于他,姨娘并非愚钝之辈,撒这种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一旦怀疑父亲,付晚香便不得不面对父亲杀害母亲的可能。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父亲的动机、母亲尸首的所在。结果思来想去,“父亲杀害母亲的可能”,随着“父亲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而分崩离析,由此产生了一个更为合理的结论:姨娘和父亲都未撒谎。至于二人言辞的不同,站在姨娘的立场,是出于姊妹情深,站在父亲的立场,是出于爱妻心切,归根结底是个误会。惟其如此,付晚香才感到安心。 顾乘风见付晚香垂头沉思,低声问:“你怎么了?” 付晚香不抬头,答道:“只是真元有些乱罢了。” 顾乘风刚要说话,只听一声轰响,八卦镜四分五裂,太极盘化作齑粉,散了一地,余下的分作尖锐的碎片,朝八卦镜前的五人袭来。魑邪童子三人眼疾手快,将真元炼作气盾,抵挡碎片。顾乘风大步一跨,转身护住付晚香,同时将两股罡气由后背逼出,抵御碎片和轰炸带来的气浪。 八卦镜既破,石壁上顿时现出一个大窟窿,一束紫电由窟窿中劈出,划一道弧光,弧光落地,现出冥火金尊的真身。他面色略有些难看,调息片刻。在这期间,石壁上的窟窿逐渐扩大,将眼前的石壁分作两段石墙。随即,一串促响由身后始发,迅速传遍四方。众人朝身后看去,石壁上裂纹纵生,须臾间,已分作数不清的石柱。石柱那头是一排牢室,左右望不到尽头,以石壁纵隔。再看方才挂了八卦镜的石壁,那石壁后头复杂得多,又有牢室,又有横平竖直的通道,通道两侧还有许多紧锁的铁门,也不知这通道长几里,又通向何处去。牢室里零星关了些犯人,除去几个神色木讷,打量冥火金尊一行六人的,多数都入了眠。 魑邪童子说:“尊主,这地宫格局何其复杂,要找到那些刺客,怕是不容易。” 冥火金尊说:“那些人并没有关在附近。” 金面妖尸问:“尊主何出此言?” “你们看这近处的牢室,木栅上既无符箓又无幡旗,关押的必定是毫无法力的凡人。那些刺客各个都有道行,单凭这木栅栏,如何困得住他们?”冥火金尊说着话,将一股真元凝于双手商阳穴凌空画出卦象,左离右震,一上一下。再双手成掌,轻轻一挥,离、震两卦即合丰卦,在空中闪出朱红光彩。 随即,冥火金尊由印堂导出一抹紫辉,那紫辉裹住“丰卦”,缩成一团,左右探了探,朝前飞出十余丈,再向右侧拐去了。冥火金尊道一声:“随我来。”这便化作紫影,按那“丰卦”的去向疾飞。五人或化影或化作剑气,跟在冥火金尊身后,穿梭于地宫内数不清的石柱、石墙、石洞之间。遇了守卫、哨兵,冥火金尊便以毒瘴迷之。遇到死胡同,那“丰卦”便另寻出路,绕上七八转又绕回原处也不稀奇。总之在这庞大的地宫中耗了半个时辰,六人总算找到了关押要犯的牢区。 迷了四名守卫,六人闯入一扇石门。石门内灯火幽暗,走了几步,下十来级台阶,再走几步,折了方向,下八九级陡阶,牢室便沿两侧各呈一字排开了。左右各七间牢室,牢内挂了铁链、铁锁,都上了法禁。放眼看去,十四间牢室空了九间,九名刺客三人一间,都叫铁链锁着。余下两间牢室,一间关着两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一间关着五名衣衫单薄的女子。付晚香一眼认出孙笛,轻喊一声:“孙师弟!”孙笛正打盹,抬眼看看付晚香。付晚香冲到近处,隔着木栅栏,说:“是我。” 孙笛认出付晚香,喊了声“师姐”。付晚香一时忘形,双手扶了木栅栏一把。那栅栏上的符箓即刻显现,闪出灼灼金光,将三股电光劈向付晚香的双手。付晚香缩回双手,“嗯”了一声,退步打了个趔趄,险些摔跤。她一松手,电光也好,符箓也罢,全没了影。 “从这符箓的法门看,它是以九霄玲珑子施在木栅上的。施符者修为精深,所以这符箓无影无形,却又威力非常。你方才迟疑半步,便有真元溃散之危了。”冥火金尊笑着,双目圆瞪,自瞳仁射出两道橙光,满满地铺在木栅之上。符箓显现,朝木栅四面迸放电光。冥火金尊单掐住中指,凝一丝煞气于中冲穴,轻弹指头,那煞气由中冲穴射出,击中木栅,符箓旋即烟消。 顾乘风入牢室,破去各人链锁上的法禁。那法禁威力平平,血影流珠一触链锁,法禁便失了效力。付晚香上前,拉着孙笛,问:“你可受刑了?” “稍受了些皮肉之苦,并无大碍。”孙笛道,“前些日子,北魏来报,说师姐和亲途中惨遭不测。如今西梁、北魏两国局势紧张,战事一触即发,不曾想你竟活着。” “此事说来话长。北魏境内,我的确遭了刺杀,好在有顾侠士相救,我才幸免于难。” “原来如此。”孙笛看看顾乘风,又对付晚香说,“既然师姐活着,那么两国交战可免,百姓也不必流离失所,受战事之苦了。” 付晚香摇头道:“师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师姐请讲。” “我还活着这件事,你务必守口如瓶。我已决定追随顾侠士,人间再无付晚香了。” 孙笛愣怔着,问:“这又为何?难道师姐忍心看到生灵涂炭不成?” 付晚香苦笑道:“天下苍生各有各的命数,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左右的?” 冥火金尊四人候在外头,听这二人说话,好不耐烦。魑邪童子道:“你们还要啰嗦到几时?我们快些出去要紧。” 孙笛一众出了牢室,冥火金尊却不施法破余下牢室木栅上的符箓。孙笛看得出,冥火金尊并无搭救他人的意思,对付晚香说:“我与这些义士早有盟约,师姐来救我,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若要我弃党朋于不顾,师姐这番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 孙笛的脾性,付晚香再清楚不过。在国师一众弟子间,孙笛是最信仰忠孝仁义的。霍通成日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挂在嘴边,落到实处,反不如孙笛来得虔诚。孙笛五岁拜入付千钧门下,打小就心怀悲悯,别的孩子热衷于戏弄虫蚁,他却不忍,这慈悲心肠一日日演化,终于变作忧心苍生的情怀。忠义二字于霍通,最多不过是信条,于孙笛却重过性命。况且对霍通而言,忠义是有来有去有头有尾的存在,他忠君、忠师、忠亲,义兄弟姊妹、义友朋知己,虽不图人家回报,私心还是有的。可孙笛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责任感,似乎天底下的男男女女、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与他有关。显然,他将忠义无限地扩大了,从一个点扩大到整个人生,甚至扩大到他眼中的苍茫宇宙。这本来算不得坏事,只是付晚香偷进大司马府,下地宫营救他,若他只为成全“忠义”二字,枉费付晚香一番辛苦,他又如何对得起付晚香?退一万步说,就算“忠义”二字重比泰山,他大可以求冥火金尊大发慈悲,做个顺水人情,把另六个同党救下,又何苦叫付晚香难堪呢?说到底,孙笛并不是不想出去,也不是不想叫冥火金尊救他们一众九人,无非是脸皮薄,开不了口,又笃定付晚香会替他恳求冥火金尊罢了。 付晚香无可奈何,只好向冥火金尊开口。冥火金尊笑道:“方才我们说得清楚,我救你师弟,你随我去翠鸢阁助我破法,我可没答应你救他朋党哩。” “想你冥火金尊魔功盖世,多救几个人又有何妨?” 冥火金尊道:“我多救几个人自然不费多少力气,不过我也要多加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我要你破解五麝神鼎法禁之后,将你的太华伏魔珠和运化此珠的心咒传授于我。” 孙笛和顾乘风都劝付晚香三思。付晚香却对他二人说:“那太华伏魔珠在我身上这许多年,本来也没有大用。既然他要,我给他便是。” “太华伏魔珠乃仙家至宝,又是你母亲所授,岂可随意处置?”顾乘风转身对冥火金尊说,“我身上有一枚冰蒺雪蟾珠,虽不及太华伏魔珠神通广大,也是仙界圣物。你救下那六人,我便当即将此物授与你。” 冥火金尊笑道:“你竟跟我讨价还价。我若要定了太华伏魔珠,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想你冥火金尊得道万年,魔界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却亲自跟踪我和付姑娘多日,只为一件五麝神鼎,足见那东西于你十分重要。你明明可以威逼付姑娘,又或者拿我的性命要挟她,却耐着性子等待时机,抓了付姑娘的软处,以互惠之策诱惑我们与你达成交易,可见你性情稳沉,行事谨慎。现下你多救几人,不过顺水推舟,你是吃不了半点亏的。可是若你执意图谋付姑娘的太华伏魔珠,我们且僵持着,便看谁先让步好了。当真僵持几个时辰,叫这府中家将发觉,须知现在府中仙门高人甚多,万一事态不可收拾,这位孙公子又或者付姑娘有什么闪失,你岂非因小失大?况且那太华伏魔珠法力了得,并非你魔界的宝物,你又怎知你必定降它得住?我这颗冰蒺雪蟾珠乃滋体固元之物,你若受用,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若不受用,想来不会伤你。这道理你该想得明白?” 冥火金尊哈哈大笑,说:“罢了罢了。区区一颗冰蒺雪蟾珠我又怎么看得上眼?你且自己留着吧。” 冥火金尊话音未落,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近旁一间牢室里传出。众人朝那边走去,只见牢室内关着两名男子和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两名男子对顾乘风道:“多谢侠士前来搭救。” 那老妇人冷眼瞥着顾乘风,道:“什么侠士?若当真是侠士,怎会与魔头为伍?” 一名男子低声道:“个中曲直尚不分明,你且少说两句。” 那老妇盯着金面妖尸,说:“八十年前,正是这妖怪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擅闯皇宫,盗走宫中至宝金玉岐香鼎。我和宫中四位巫士曾与她斗法,中了她的尸毒,那四位不日身亡。我天生异禀,命不该绝,却仙根大损,以至阴阳紊乱,落得如今这不男不女的模样。” 金面妖尸在牢室外听这老妇所言,隔着木栅栏上下打量那妇人,笑道:“难得这许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 老妇咬牙切齿,扬起嗓子说:“大家莫要上当,这些邪魔歪道心狠手辣,怎会如此好心,当真来救我们?” 顾乘风道:“我们此来,原只为孙笛一人。付姑娘念着同门之情,不忍见他身受醢刑,我二人才与冥火金尊做了交易。你果真有骨气,独自留在这地宫便是,想来大司马仁义,兴许念你体弱身衰,免你醢刑也未可知。省得付姑娘好心一片,你非但不领情,反以为受了坑害。” 顾乘风这样说,那老妇登时闭了嘴。冥火金尊也不多说一句废话,即刻施法除去这牢室木栅上的符箓,又照孙笛的指引为另一间牢室破符。付晚香见这三名刺客都脱了链锁,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出去才好。” 两名男子出了牢室,都抱拳谢过付晚香,只有那位老妇满脸愠色,凑到付晚香耳边,低语:“你既是国师之女,我且信你一回。你们若耍花招,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付晚香并不介怀,只冲她笑了笑。孙笛忙对付晚香道:“师姐,你切莫恼她。她性情如此,并无恶意。” 付晚香道:“我恼她作甚?我只是恼你,平白给自己惹出这些祸端。” 顾乘风去为另三名刺客解去链锁,却听斜对面牢室传来声音,又低又弱:“求侠士也把我们救出去。”众人朝那边看,那牢室比寻常牢室稍大,关押的五名女子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 顾乘风走到牢室木栅边,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孙笛替她们答道:“说来是我们连累了这几位姑娘。她们是岳王府上的歌舞姬。” 顾乘风听罢,回身对冥火金尊说:“劳烦尊主再做个顺水人情,救出这几位姑娘吧。” 冥火金尊大笑,说:“我只当仙界中人都是些自命清高、顽固不化之徒,想不到,你还算知进退识大局。”言毕,他施法破去那牢室木栅上的符箓,随后索性好事做到底,为另一间关押着两名男子的牢室破去符箓之法。 顾乘风进了牢室,再以血影流珠为五人解开链锁。一名女子跪下,另四人随之跪下。那带头女子道:“侠士救命之恩,奴婢沐秋桑没齿不忘。”这便叩谢三声。另四人亦作叩谢之礼。待五人起立,顾乘风才认出这名叫沐秋桑的女子正是吟唱“隰有苌楚,猗傩其枝”的歌姬。顾乘风对她微微一笑,这便转身,来到另一间牢室跟前。那牢室内关押的两人全懒洋洋地盯着顾乘风,一老一少,一矮一高,衣不遮体,怪可怜的。 顾乘风问道:“不知二位所犯何事,被关在此处?” 年轻者道:“我们犯事,于你何干?” 顾乘风笑言:“你们犯事,自然于我无关。不过,我们既然来地牢救人,救一个是救,救十个是救,救一百个还是救。若你二人未行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救你二人,难道你们不愿意?” 年长者道:“你若真心救我,倒不如助我自裁,一了百了,省得受刑罚之苦。” 付晚香道:“你们也太不识好歹。” 年长者讪笑道:“我便问你,我二人仙根断去大半,经脉折损,已成残废。你们救我二人出去,预备如何安置我们?” 顾乘风道:“若你二位愿意,我可带二位上长白山。师父为人大义,定会收留二位。” “原来是重明观弟子。”年长者摇头道,“我再问你,这天底下的凡人,偏瘫的、瘸腿的、目瞎的、恶疾缠身的,何止千万,你们长白山为何偏收留我们,不去管他人?” 第23章 鸠尤神剑23 顾乘风一时哑口,正思忖着,那年长者又说:“亏你还是仙山正室弟子,竟如此糊涂。天底下的疾苦,各有各的无稽,各有各的道理。对那受苦之人,苦比天大,可是天地无穷,再大的苦,对于茫茫宇宙,又算得了什么呢?古时戴晋人给魏王讲了个蜗国相争的故事,说是两国建于蜗牛之角,左角之国名触氏,右角之国名蛮氏。两国争地,战亡数万,单是追逐败退之军,撤返而归也花了五日。这两国之争在你我看来,自然是可笑可悲的,然而你我在这宇宙之中,又何尝不像这蜗角上的小人般微不足道呢?(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杂篇·则阳》)我求生或求死,于你并无分别,于他人亦无分别。你以为救我出去,让我苟延残喘,是为大义,殊不知助我身死,免遭折磨,也是大义之举,你便是置身事外,任我自生自灭,同样不失大义。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上种种生灵、境遇并没有什么好坏、优劣之分,我生或死,幸或不幸,自有命数。莫说你还凡体未脱,便是飞升大罗金仙,又如何逆天地而行?” 此人所言虽则过激,对顾乘风的触动却极不寻常。若从字面看,他这番说辞与黄玉笙的“替天行道是为魔”并无二致,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口,却有了别样的意义。站在黄玉笙的立场,她心思全在飞升之道和重明观正宗之名上,只要不损道行修为,无伤本门地位声誉,凡间的琐事,她才管不着。可站在这二人的立场,他们一心求死又在图计什么呢? 人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凡人求生的渴望,顾乘风是从未质疑的。诚如这年长者所言,凡尘中偏瘫的、瘸腿的、目瞎的、恶疾缠身的,不止千万,可再痒的癞疮、再痛的痈瘤也不能阻止凡人求生的本能。这二人究竟是何想法,顾乘风来不及了解。正因如此,他更下不了狠心杀这二人。倒是魑邪童子性子急躁,见顾乘风犹豫不决,说一声“他们既然想死,让他们死便是了”,随即出手放出两股煞气。顾乘风反应不及,欲拿法器护那二人,可惜迟了半步,法器刚要脱出,那二人已为煞气所伤。年长者登时毙命,年轻者似乎有话要说,喉头上下窜动,鲜血自口鼻汩汩而出。 顾乘风上前问:“你可有话要讲?” 那年轻者嘴角抽着笑意,薄唇抖了几下,眼睛里逐渐失了光彩,脑袋耷下来,终于咽了气。 付晚香道:“我听说魑邪童子心狠手辣,专取幼童精血修炼魔功,今日看来,你果真是冷血无情之徒。” 魑邪童子笑道:“你莫不是聋子?方才他二人求死,我不过助他们一臂之力,给他们个痛快。我心狠手辣不假,你也大可不必惺惺作态。国师的底细,我可清清楚楚,莫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付晚香不再言语,顾乘风道:“纵是他二人求死,你断他们心脉即可。适才你那两股煞气寒冰入骨,若不是他二人已受重伤,还不知要被你这煞气折磨多久才能断气。他们又安得痛快?” 魑邪童子还要争辩,冥火金尊却道:“人已经死了,还说这些作甚?现已近寅正三刻,我把你们带出地宫要紧。” 毕竟修为精深,冥火金尊单是右手一摆,众人尚未回神,已经身在大司马府外了。冥火金尊对顾乘风、付晚香说:“该救的人我已经帮你们救出来。那么你们允诺的事,也该兑现了。” “我应诺的事情,自然会办到。”付晚香说着,回身对方才救下的十余人道,“今日之事,大家莫向外人透露。”她再特别叮嘱孙笛及其朋党:“倘有人问是谁救了你们,你们只说是重明观的顾侠士便是了。” 孙笛低声问:“师姐,你究竟要随那些人去哪儿?” 付晚香道:“那地方我也是头一次听说,叫作翠鸢岛。” “翠鸢岛?”孙笛思忖道,“可在东海穷奇岛以北?” “你如何知道此地?” “这件事我慢慢说与你听,总之穷奇岛我是去过的。那岛上凶险非常。师姐,那些人既然是魔界的,你跟顾侠士势单力薄,恐怕上了穷奇岛,要吃大亏,不如我与你随行。” 付晚香刚点了头,那五位歌舞姬也上前来,名叫沐秋桑的歌姬说:“女侠,我们自幼被卖入岳王府,并无父母亲人,若你跟顾侠士不嫌弃,我们愿追随左右,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这五人的处境艰难,付晚香是想象得到的,只是她们没有法力,路上当真遇了险情,反成拖累。于是付晚香说:“我们此去翠鸢阁,还不知前途几多凶险,你们全无法力,我担心到时候我们自身难保,你们……” 沐秋桑笑道:“这件事女侠就不必操心了。我们五人既是官妓,又无法术,迟早会叫官兵抓去的,到头来难逃一死。此去翠鸢阁,便是死在路上,总归得些体面。我们这些人虽没有大本事,却吃得起苦头,你只当我们是粗使丫鬟,再不济,当我们是小猫小狗也好。” 此人话说到这一步,付晚香实在不便拒绝,这便答应带她们一同上路。于是八名被救的刺客与众人道别,朝上尹城飞去,冥火金尊一行便向东海出发了。此去东海数千里,虽有冥火金尊运功带路,毕竟拖了五个毫无法力之人,这一行十二人硬是花费两三日才抵达穷奇岛。 一路上,孙笛关切于付晚香如何遇刺,又如何逃出生天的细枝末节。他这一生,真正全心相待的人,除了师父付千钧,只有师兄陈汝阳与师姐付晚香。起初得知付晚香遇难,孙笛私底下不知哭了几回,现下看到师姐好端端活着,他又忍不住眼泪,哭了两三次。付晚香以为自己逃出重围,两位送亲的师兄也平安无事。打孙笛口中方知,霍通已然身故,单青勉强保住性命,却折了仙根,法力大失,逃回上尹城时已须发尽白了。 按理说,众师兄弟中,除去陈汝阳、孙笛,与她最亲近的莫过于单青。单青仙根有限,法力修为上本无多少指望,如今又遭了大损,恐怕活不了几日了,付晚香原该伤心才对。然而涌在付晚香心田的,并非伤感、沮丧,却是一种遗憾,遗憾之余是几分怅惘,怅惘之余又有些释然了。人生也不过如此吧,倘若无望脱凡成仙,早死晚死又有多大分别呢?这样一想,对于单青、霍通的遭遇,她竟无所谓悲喜了,甚至对于自己茫茫不可知的未来也突然信心全无,好像刹那间,世间一切都与己无干似的。 飞临穷奇岛,于高空俯瞰,只见那海岛青光熠熠,数缕云烟缭绕,仙气十足。落于岛上一处高地,环顾四野,尽是葱茏之景。岛上油棕密布,花柏参天,更有花色艳丽的乔木,嚣张跋扈的树藤,一簇簇挤得不透风。这海岛西南处多有高耸的岩质高地,高地上灌木丛生,又有嶙峋巨石点缀其间。高地以外都呈低平之势,入海的浅缘露出或血红或明黄的区域,也不知是成片的珊瑚还是海草。冥火金尊带着大家沿一条小径,走得小心,并吩咐所有人紧跟着,切不可踏入灌木丛中。 “若能长住于此,该是何等美妙。”付晚香顾乘风说,“只是不知山丘下的密林中可有妖孽。” 顾乘风说:“师父曾向我提及此岛,只说这岛邪气逼人,不许我们私闯,却不知岛上究竟邪在何处。” 孙笛对付晚香说:“师姐,你可记得师父有一道阵法,叫作九宫迷魂阵?” “自然记得。只是那阵局太大,他便将此阵修作无极八荒阵了。莫非这岛上竟布了九宫迷魂阵?” 孙笛道:“除了九宫迷魂阵,还有四道百香玉萝瘴。茑萝仙子将百香玉萝瘴炼入九宫迷魂阵中,每日子、卯、午、酉四时启阵。三年前,我险些丧命于此,切不可马虎大意。” “孙师弟,本来你的事我不该多管。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问。你参与行刺至贤大司马,究竟受了何人挑唆?” 孙笛抿嘴一笑,答道:“我并未受人挑唆。钟至贤那个恶贼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双刀会此举,实乃替天行道。” “你是双刀会的人?” “不错。我不仅是双刀会的人,我还是苦泉堂堂主哩。” 付晚香久居深宫,对宫外的事所知不多,偏从师兄弟口里听过双刀会。这双刀会总堂在西梁都城上尹,九个分堂安插在西梁九座城里,伪作客栈、医馆或酒楼,分别是酆泉堂、重泉堂、黄泉堂、寒泉堂、阴泉堂、幽泉堂、下泉堂、苦泉堂、凕泉堂,每堂各纳百余会众。 这双刀会成立已足二十年,并未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名声在外,一是因为其总帮主身份神秘。别说外人了,便是九位堂主也从未见其真面目,甚至连总帮主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照孙笛的说法,总帮主召见他们总是一袭青袍,黑巾蒙面,嗓音则一回男一回女,交待完事情绝不多说一个字眼,来无影去无踪。双刀会声名远扬的第二个原因,则因为其立场神秘。许多人以为双刀会反对至贤大司马,于是理所当然效忠皇帝。可西梁皇帝却多次剿会,只因双刀会堂所不定,会众平日里皆以暗号接应,剿会才屡屡失败。有人揣测西梁皇帝所以下令剿灭双刀会,不过做做样子,这双刀会本就是皇帝布置于各处的耳目,只是碍于至贤大司马的权势,双刀会一出纰漏,皇帝便不得不佯装剿会,撇清关系。还有人言之凿凿,说双刀会会众是北魏、南淮派来西梁的细作,更有人说双刀会实受至贤大司马操纵,是以反制反的棋子。总之二十年来,双刀会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它立会之本、有什么图谋、又有什么靠山,谁也不知,单留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成了西梁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付晚香对双刀会并无兴趣,过去师兄弟们讲起双刀会,她都懒得多听。这会子,她巴巴地追问孙笛,与其说是出于同门之情,不如说是出于姐姐对弟弟的关爱。 付晚香虽打小与皇子公主作伴,却没有一天不感到孤独的。公主们与她再亲密,到底人家是君,自己是臣,公主可以拿她当知己,她却不得不摆正位置,时时警醒。母亲在的时候,付晚香还在她跟前撒撒娇,母亲失踪后,她只有跟师兄弟混在一起,才稍有些寻常少女的自在快活。 在这诸多师兄弟中,又数陈汝阳和孙笛与她最为亲近。这主要因为陈、孙二人入门时年纪尚幼,付晚香看他们长大,不知不觉把他们当作亲弟弟对待了。孙笛沉默寡言,这本算不得优点,可正因沉默寡言,付晚香才把窝心话说与他听,他单听着,听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好,做个乖乖的聆听者,付晚香便心满意足了。陈汝阳生得口齿伶俐,刚巧填补了孙笛的不足,又为付晚香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 往事一旦涌上脑海,付晚香便忍不住心酸,一想到孙笛险些为双刀会丢掉性命,明知道孙笛听不进去,她还是劝道:“师弟,你入这双刀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你为双刀会多次身陷险境,我倒想知道,你又图计什么?” “如今西梁国内看似太平,实则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北魏虽国力孱弱,到底幅员辽阔,基底雄厚。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魏如今的颓势乃多派党争数十年内耗所致,一旦集权而治,北魏将是西梁最大的威胁。至于国内,钟家三代把持军机大权,虽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实则狼子野心。古人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笔者注:出自《论语·八佾》)。自广成大司马拥显宗登基,迄今五代帝君,哪个薄待于钟家?可钟家人,除广成大司马还稍有些为人臣子的本分,武胜、至贤二人,哪个又把帝君放在眼里?西梁国叫那些野心家把着实权,我担心终有一天,他们会造反。届时国情动荡,百姓不安,我于心何忍?师姐,我所以入双刀会,并不为功名利禄,只凭了一颗赤子之心,但求无愧于天地。别的图谋,我是半点也无的。” 付晚香道:“你既无官职又无爵位,国家大事自有那些当大官的去管,你又何必让自己身陷囹圄呢?你若为一己私利,我倒放心了,” 孙笛笑道:“所谓君子谋道不谋食。我心系家国兴亡,志在社稷安危,与西梁百姓的福祉相比,我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么依你所言,双刀会是皇上太后扶植起来的咯?” “这些我并不知晓,我单知道,双刀会以除大司马为任,可惜那狗贼有玄鹤宫撑腰,要取他狗命,实在不容易。” 付晚香道:“这便怪了。既要刺杀他,如何偏要选在他贺寿之日?纵然贺寿之日,大司马府进出人员繁杂,你们容易混进去,却如何偏要选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师姐有所不知,这钟至贤为人狡诈,疑心极重,但凡出府,定要摆一道八仙过海阵。这阵法与师父的灵火瞒天阵极其相似,却比灵火瞒天阵厉害些。八仙过海阵一旦启动,阵内人、物全无踪影,寻常法门不能察出半点蛛丝马迹,单是入其阵,就难比登天。所以我们只得收买他府上一位厨子,趁他这次百岁大寿,入府行刺他。”孙笛长叹一声,接着说,“至于行刺的时机,我们并无更好的选择。我们双刀会总帮主修为法力非凡,可我们这些分堂的堂主们,修为和法力都算不得上乘。那钟至贤的寝殿四周设有三符三幢,单凭我们九人,别说趁夜行刺了,恐怕还未近其寝殿,已然惊动家将护卫。” 付晚香思忖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 走在前面的顾乘风回头道:“已然过去的事,多说无益了。方才来了南风,我便嗅到一股妖气,大家还是小心些为好。” 顾乘风以为自己嗅到的是百香玉萝瘴,实际上那顺风而来的,只是高地下方天狼蝎散发的邪气。天狼蝎为穷奇岛特有,各个长足一尺,凡人叫它螫上一口,必死无疑,仙门子弟却不必怕它,毕竟比之百香玉萝瘴,天狼蝎的毒性实在微不足道。那百香玉萝瘴是一种毒香,以百种馥草香花淬炼而成,初闻甜香怡人,若未及时抽身,那香气便沿经脉渗入周身,只消半个时辰,中毒者便由内而外奇痒无比,以至于挖目断舌,浑身肌肤挠作烂泥;运气好的,当日身亡,运气不佳的,捱过三五天才死,真真惨绝人寰。 单听冥火金尊这番解释,顾乘风已汗毛倒立。他不禁多问一句:“这茑萝仙子究竟是何方妖孽?手段竟如此卑劣残忍。” 金面妖尸冷笑一声,道:“百香玉萝瘴又算什么?她的手段,就连我都自愧弗如哩。” 走到一株粗壮的花柏树下,冥火金尊朝西南两面望去,对众人说:“茑萝仙子的阵法就要启动了,我在这树上施一面梵光法鉴,你们随我入鉴藏身,便可避那百香玉萝瘴。”言毕,他将一团紫火聚在右掌,翻手朝那花柏树干上隔空一推,紫火便蹿出掌心,在花柏树干上散作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冥火金尊缩影入镜,魑邪童子三人随他进去,余下八人,付晚香、孙笛凭自身法力飞入镜子,五名歌舞姬则由顾乘风化入血影流珠,随他一同入镜。 那镜内上下分作两截。下部黑漆漆的,不是土壤水流,更像沉甸甸的黑烟;万千金光从天而降,仿佛纤细的金针,直愣愣斜插在墨黑之中。奇的是,众人飞入其中,那金光一触肌肤、头发、衣裳,便化作淡淡紫烟,稍纵即逝。镜内的天地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转来转去,还在原地,总之冥火金尊落在那黑烟之上,余众也一一现出真身,全踩在黑烟上头。五名歌舞姬看看脚下的黑烟,有些心虚,生怕坠下去,彼此抓着手,满脸恐惧。顾乘风和孙笛四下盼顾,付晚香却陡然生出疑惑,对他二人说:“九宫迷魂阵乃白泽观法门,莫非这个茑萝仙子与白泽观有关系?” 顾乘风说:“我并未听师父提起这位茑萝仙子。倘若此人真是白泽观弟子,丁贤梓又岂能容她在东海称霸一方,修炼魔功,败坏白泽观的名声?” 冥火金尊听顾乘风此言,哈哈大笑,道:“你们当真以为茑萝仙子是等闲之辈?若单打独斗,丁贤梓离了他那几门仙家宝贝,绝非狄樱的对手哩。” 魑邪童子道:“若不是尊主的梵光法鉴护着你们,现下你们恐怕已身中剧毒,回天乏术了。白泽观的九宫迷魂阵虽然威力无边,却需四人守关,不宜久布,况且这阵法难破不假,却单有困敌之功,阵局又过于庞大,实在大材小用了些。茑萝仙子为四门百香玉萝瘴施下四道符箓,替了四人守关的功用,才将这阵法的威力发扬开去。只要你凡胎未脱,任你多高的道行,多深的修为,稍不留神便有中毒之险。能不能活命,全看她茑萝仙子的脸色。” “狄樱自幼拜在霁云圣姑门下,天赋异禀,仙根奇绝。当年太虚上人为弟子聂于飞所害,一众徒弟非死即残,余下的又多是聂于飞的同党,他弥留之际便授意传位给他师弟灵池上人。论道行资历,霁云圣姑比灵池上人还深上数十年,灵池上人执掌白泽观,霁云圣姑并不服气。于是灵池上人迁白泽观于昆仑山,霁云圣姑便留在天山玉虚峰黄龙阁,名义上两系仍为一派,实则各自为政,互不相干。”冥火金尊撇嘴笑着,道,“那霁云圣姑道行虽高,却蠢笨如猪。仙魔大战之日,她和她五名弟子身受重创。她那些弟子虽道行折损,到底还保住了仙根,她倒好了,仙根断去大半,道行几近全失,此后三四十年不过苟延残喘罢了。霁云圣姑油尽灯枯在即,她便将天山玉竹峰上的四道法门授与狄樱,指望她能承继衣钵。” 说到此处,冥火金尊看了付晚香一眼,说:“那四道法门,你该知道的,九宫迷魂阵正是其中之一。不过要论威力,四道法门中最厉害的,当属元婴珠。可是有一事我还未探明,这元婴珠如此厉害,白泽观立派千年,炼成元婴珠的却只有太虚、聂于飞、灵池、你父亲和茑萝仙子五人。按理说,丁贤梓天资过人,又自幼入门,蒙仙山罡炁滋养,道行近六百年,连你父亲都可以炼成元婴珠,如何他竟炼不成元婴珠呢?付姑娘,这元婴珠的秘密,你可知晓?” 付晚香道:“既然是如此重大的秘密,父亲又如何会说与我知?” 冥火金尊道:“罢了,这元婴珠的秘密我也不感兴趣,只要得了神鼎,我才不把元婴珠放在眼里呢。” 顾乘风问:“你方才说,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茑萝仙子身受重创,险些折了仙根,后来又得霁云圣姑亲传衣钵。她竟如何要离开天山?” “恐怕她那几位师姐师妹的死,她是脱不开干系的。短短几个月死了五人,唯独她一人活下来。那五人,据白泽观的说法,全因修炼法门走火入魔而亡。这番说辞,大概他们自己都不会信。不过话说回来,狄樱既已承继霁云圣姑衣钵,本无害死同门的动机,其中曲折因果,也只有她自己晓得了。总之她一把火烧了黄龙阁,消失了百来年,后来我才得知,她躲在崆峒山相思崖上,做了星辰子的姘头。”冥火金尊轻蔑地笑着,继续说,“狄樱虽则聪明,论心机城府,到底不如星辰子。她虽盗得五麝神鼎,却不能用它,便宜未占到,反时时担忧星辰子找到她。其实星辰子早已脱去凡胎,就算没有五麝神鼎,飞升太乙金仙也是迟早的事,狄樱也是料定星辰子不会为了五麝神鼎与她大动干戈,这才有了盗宝的胆量。不过到底是做贼心虚,在南淮国躲藏了数年,她终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生,索性躲在她的烛阴玉璧中。后来那星辰子找到了烛阴玉璧,日夜以玄音乱其心神。她不胜其扰,只好放弃烛阴玉璧,一路东逃,后来便在东海寻到了翠鸢岛。此地煞炁勃发,又是一座远离我们中土大陆的小岛,狄樱待在翠鸢岛上,只要再不惹事,星辰子自然不会找上门来。她仙根卓绝,若跟着星辰子本分修炼,不那么急功近利,原有飞升天界的机会。可叹她一身仙界脉息,在翠鸢岛上为煞炁所侵,天长日久,终于入了魔道。” 说到此处,冥火金尊转身,将目光落在顾乘风脸上,又说:“你们这些仙界弟子,真真入了魔道,竟比我们这些生而为魔的,还要恶毒百倍。狄樱修炼的魔功叫作无量千机大法,主要有三道血咒、三道心经,加以变化又成瘴法、阵法三十余道,总之是以凡人躯体炼化内丹的无上法门。初入法门,每月必食一位处女的脑髓,修得七成境界,便需每月初一、十五各食两名处子的脑髓。” 付晚香听罢,不禁捏紧拳头,手心渗出汗来。沐秋桑同那四位舞姬虽无半点法力,到底见多识广,并无诧色。顾乘风与孙笛相视一看,虽面色镇定,目光里里却暗含诧愕。尤其是得知,无量千机大法竟源自仙界,为一对兄弟所创,顾乘风更是眉头微蹙,满脸的不可思议了。 那对兄弟,哥哥叫蔽月公子,弟弟叫金翎法王,原是南海则居山上一对守林的信天翁。这对信天翁乃元始天尊髭须所化,私下则居山后,据东海诸岛为王。他们虽出身仙界,却无内丹护体,所以择东海而居,是因为东海向来清苦,正邪两道但凡有些本领的,都不屑于留在东海。也正因没有仙家脉息,兄弟俩一入翠鸢岛,便为岛上阴浊之炁侵染,入了魔道,无量千机大法便由此而创。 说起来,这兄弟二人创出无量千机大法,实属无奈。举凡自立门户者,天时地利人和是缺一不可的。正道三派的祖师也好,邪道的兕虎神君和冥火金尊也好,无一不是占尽先机,方得立身之本。这两兄弟虽托化自元始天尊的髭须,到底缺了些底气,加之他兄弟俩落了后手,既不愿寄人篱下,又要自保,只得走捷径,既然要走捷径,自然不择手段,法门恶毒与否,他们才顾不上。好在兄弟俩虽无天时之便,却无意中占了上好的地利。因为二人刚在翠鸢岛立足,竟在翠鸢岛西北一个山洞中发现一处暗泉,泉底又通一处五色池,池水浊滞如胶,不在五行之内,却有和合归元之力,于是池中阴阳俱存、罡邪同在,兄弟二人谓之辟陵池。寻常凡人入这辟陵池,可增寿百年;修行之人入池,无论正邪,亦可法力大增。正因得辟陵池相助,二人才修五百年,已得人形,俱作明眸皓齿之容,挺拔俊逸之态,是一对翩翩公子了。一千多年来,他二人在东海诸岛度化妖孽十余,又广施毒瘴,待辟陵池的秘密走漏出去,他们已羽翼丰满,莫说寻常妖精魔怪,便是道行深如冥火金尊,也不能与他兄弟二人硬拼了。 狄樱跟随星辰子多年,加之她仙根卓越,修为自然精深,又修成了元婴珠,实非寻常仙门中人可比。纵然如此,当年她逃至穷奇岛,蔽月公子和金翎法王还未出手,狄樱便为兄弟俩部下所俘。个中缘由,一是她当年盗走星辰子的五麝神鼎,虽藏身洞府,却为星辰子玄音法咒寻获,终于仓皇逃跑,丢了坤卦头等法宝烛阴玉璧;二是星辰子的法咒凶险非常,伤了她全身经脉,致使其血魄、仙根俱受阻滞,纵有精深修为,却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她败在东海诸妖手下便在所难免了。好在她宽颐丰颊,天生一对桃花眼,加之蛾眉入鬓,鼻直唇红,那兄弟二人一见她,便为其美色所迷,不忍出手杀她。狄樱索性勾引兄弟二人,不日竟成为东海诸岛的半个主人。 东海虽大,岛屿虽众,仙灵之炁却极度匮乏,倒是煞浊之炁满布翠鸢岛。狄樱法子想尽,却未有门路破去星辰子的法咒,仙根再佳也是枉然,加之时时出入翠鸢岛,身子难免受煞炁侵蚀,真元早有溃散之象。她自觉飞升无望,干脆入了魔道,随那兄弟二人修炼无量千机大法,不足百年已修为了得。 第24章 鸠尤神剑24 蔽月公子与金翎法王贪恋狄樱美色,却不知狄樱成日里算计他兄弟二人。虽说在这东海诸岛,狄樱是半个主人,然而依狄樱的性子,莫说半个主人,便是做了东海的正主,她也并不满足。要想取兄弟俩而代之,单靠法力自然行不通。好在那兄弟俩空有两千年道行,并无多少城府,狄樱筹谋许久,一天夜里对蔽月公子说:“你我情投意合,若能如人世间的夫妻那样,才逍遥快活呢。” 蔽月公子笑道:“我们与人世间的夫妻又有何异?” “人世间哪有一女侍二夫的?我对你的心意,你莫非还不懂?你是金翎的大哥,本来事事让他无可厚非。你却不知我与他同床而寝,竟是何等煎熬。他那个人又不解风情,又待人粗鲁,虽与你生了一模一样的脸,要说温柔体贴,竟不及你一半。” “这便如何是好?” 狄樱娇叹一声,道:“我只当你与别人不同,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想来,是我痴心错付了。” 蔽月公子听罢,虽无任何行动,他心头那根隐刺,狄樱却看得明明白白。几日之后,她又对金翎法王说:“都说双生兄弟心联意通,却不知,我与蔽月快活的时候,你可知晓?” 金翎法王大笑,搂住狄樱的香肩,道:“他不施法,我又如何知晓?再说了,他是他,我是我,他与你如何快活,我并无兴趣。” 狄樱推开金翎法王,道:“好没意思,我当你真心对我,你竟如此没心没肺。” “这又从何说起?” “蔽月同我快活,你却毫不在乎,如何算得真心?你哥哥可不像你。” 金翎法王来了气,厉色道:“你莫要挑拨离间。这样的话,以后你再说,我便不客气了。” 金翎法王发火,并不在狄樱意料之中。她原打算叫兄弟间互生嫌隙,以后稍加推助,便可让兄弟成仇。金翎法王不吃这一招,狄樱着实诧异,不过很快,她便将错就错,有意惹恼金翎法王,或在他跟前大夸蔽月公子如何柔情蜜意,床笫之欢如何快活,或长蔽月公子威风,拿尖酸刻薄之语挖苦金翎法王。每捱巴掌,她还故意将脸上的伤口划深些,见了蔽月公子,对方问她,她便将过错尽往自己身上揽,又说是自己睡梦中唤了蔽月公子的名,金翎法王吃醋,这才动了手,又说自己不该在金翎法王跟前多嘴,只因说了句“若不是蔽月发现辟陵池,如何有今日的翠鸢岛”,才叫金翎法王动怒。蔽月公子听罢,自然愠色满面,不过与金翎法王碰头,仍和颜悦色,有说有笑。 兄弟关系真正破裂,是两三年后的事了。 起因是三修和尚、燔花童子伙同阳魔四弟子悬空道人擅闯穷奇岛,盗取龙须仙草和天狼蝎。本来这三人闯岛偷取仙物也不是一两回了。龙须草和天狼蝎在穷奇岛上遍地皆是,叫他们盗些去原也无妨。在蔽月公子看来,这三妖各有人魔、境魔、阳魔撑腰,为了龙须草和天狼蝎得罪那三个大魔头,实在划不来。这道理,金翎法王自然明白,可是三修和尚一行频频来犯,他又觉得有必要给那三妖些许教训。于是这次,三妖刚在穷奇岛上落脚,金翎法王便现身,将他们堵在一面悬崖边,喝道:“大胆蟊贼,竟敢擅闯穷奇岛,偷取宝物。” 三修和尚上下打量金翎法王,笑道:“原来是金翎法王,多年不见,你模样未变,脾气倒大了不少。” “你们快些滚,我便不与你们计较。” 悬空道人环顾四野,说:“就凭你一人,如何有把握斗赢我们三个?” 金翎法王哼着鼻子,道:“莫说你们三个小妖,便是再来一个护法明王,我也不放在眼里。” 三修和尚冷笑一声,自右手弹出两团紫焰,攻向金翎法王双眼。金翎法王双臂急挥,退去数丈,转身运气,朝那两抹紫焰推出一掌。紫焰为金翎法王掌气所驱,反过来攻袭三修和尚与燔花童子。三修和尚由印堂导出一缕白光,紫焰叫那白光一照,瞬间化作黑烟,消于半空。燔花童子则将真元凝于咽喉,吐一口寒气,灭了紫焰。 在这同时,悬空道人已将两股煞气汇于双掌。只见他双臂一上一下,各划半弧,煞气滞留半空,构成一个浑圆。那煞气起先灰白,后转朱红,渐成幽蓝。悬空道人转身而跃,拔下发簪,凌空一挥,发簪即刻化作一把短剑,他再将真元送入短剑,刺向那蓝光闪烁的煞气。煞气受他真元驱驭,裂作七段,每段各化一枚蓝色雷珠,朝金翎法王射去。 金翎法王双腕一转,由他掌心化出两把金翎扇。这金翎扇是他炼化千年的法宝,每把扇子各有十八根金翎,金翎尾端施了毒瘴,攻防两宜。他腾空避开数枚雷珠,再不紧不慢以掌中金翎扇挥施煞气。金翎扇自有一股刚猛的劲道,雷珠叫那连绵不绝的煞气吹出十余丈,砸在岩石、草木、藤蔓之上,登时爆炸,热闹极了。 翠鸢、穷奇二岛相隔百里,金翎法王与三妖斗法,若他经脉不损,蔽月公子是浑然不觉的。却不料金翎法王一时大意,叫三修和尚钻了空子。人魔的迷仙诀以毒瘴为本,却含了数道幻影化物、劈电轰雷的法门,威力虽有所不济,与瘴门相配,也算得上乘了。三修和尚趁金翎法王分心之际,使了一道元神出窍的法门。本来三修和尚修为不精,元神飞脱而出,是瞒不过金翎法王的。可正因三妖修为有限,金翎法王应付得游刃有余,斗了半个多时辰的法,他难免懈怠,竟未察觉三修和尚的元神已溜至他脑后。 三修和尚将七枚修罗钉化在一团赤焰中,朝金翎法王背脊推去。金翎法王到底修为了得,那赤焰未及近身他已察觉,遂抟身而起,放出金翎扇。扇子上的金翎,八根射向三修和尚的肉身,九根射向其元神,余下的齐攻那团赤焰。三修和尚施法,以银光护着元神,悬空道人则以掌气推出千百冰晶,在三修和尚肉身周边构筑一面弧墙,抵御金翎的法力。至于三修和尚那团赤焰,经金翎攻袭,眨眼功夫失了威风,却在将熄之际陡然放出七枚修罗钉。 这修罗钉来得突然,金翎法王躲开五枚,右肩、左肘却叫两枚命中。修罗钉本身并无多少威力,可是命中金翎法王的两枚修罗钉一入他体内便经诸穴通达其经脉,折了他些许真元。 到底是双生子,金翎法王经脉受损,蔽月公子旋即真元涌动,心神不安。他掐指一算,再飞到翠鸢阁高处,眺望穷奇岛。狄樱紧随他飞到屋顶,问:“究竟怎么了?” “金翎在穷奇岛上受了点伤。我去看看。”说着话,他现出原形,如一道闪电,飞向穷奇岛。 狄樱原打算随他同去,稍作犹豫,她却换了主意,留在翠鸢阁,等着一场好戏。两个时辰后,一对信天翁冲入翠鸢阁,落地现出蔽月公子和金翎法王的身形。蔽月公子一脸怒容,迈着大步,走向狄樱,一屁股坐下。金翎法王虽中了修罗钉之毒,方才回翠鸢岛的途中,他已逼出两枚修罗钉,单因真元折损,胸口有些许疼痛。 狄樱抿嘴笑着,挽起蔽月公子的胳膊,故作不知就里,说:“平安归来便好,那些蟊贼来我们东海,不过盗些龙须草、天狼蝎,以解寒毒。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又何必动怒?” 蔽月公子抬眼盯着金翎法王,道:“我早告诉你,兕虎神君的徒子徒孙只要不犯翠鸢岛,万不可开罪于他们。今日你与那三妖斗法,当真要了他们性命,你可知有何后果?” 金翎法王冷笑道:“你只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却不知得寸进尺的道理。你且思忖,兕虎神君手下那帮魔头今日来盗宝,明日便有鸠占鹊巢之心。觊觎我们岛中辟陵池水的魔头可不少,他们不闯翠鸢岛,是因为他们不能,还是因为他们暂且不敢?” 金翎法王一番话说得字字在理,蔽月公子倒不知如何应答了。那辟陵池虽有无上的法力,却因四方受困,气淤风阻,只要周边稍生变移,就有阴阳大乱、罡邪不调之险。仙魔两界觊觎辟陵池者众多,所以无人硬闯翠鸢岛,是担心蔽月、金翎兄弟俩毁了辟陵池。金翎法王这“不敢”二字,原是提醒哥哥莫要低估外敌侵占翠鸢岛的野心,可在蔽月公子耳朵里,却像在嘲讽他胆小无能。 说起来,蔽月公子贪图享乐,凡事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虽然名义上他是东海诸岛的大当家,真正管事的,却是金翎法王。过去这许多年,金翎法王就着哥哥的面子,对蔽月公子有什么意见,总是私下商讨,蔽月公子对他,是全然放心的。眼下金翎法王竟在正殿之上公然训责蔽月公子,事后想来,除了金翎法王那无礼的态度与略显傲慢的语气,蔽月公子再无心思去管他说得有没有理了。 猜忌是颗遇水的豆,加上狄樱的枕旁风,一旦生根发芽,便蓬勃生长,不可阻挡。蔽月公子起初怀疑金翎法王存了异心,半年后便疑心某些属下对自己不够忠心,成了金翎法王的党羽。 他最看不顺眼的是一位鹿仙,名曰玉须老怪,原是望月岛的主人,九百年前得金翎法王点化入魔道,修得八尺之身,金眉褐目,头顶一对棕黄犄角。玉须老怪性子急躁又无丝毫心机,时时记着金翎法王点化之恩,对金翎法王格外恭敬些。蔽月公子看他不顺眼,也正因为此。稍有些眼力见的小妖,早瞧出蔽月公子与金翎法王不睦,在蔽月公子面前,是从不提金翎法王的。玉须老怪倒好,不光频频提他,还总要说些溢美之词。蔽月公子也不打断玉须老怪,但由他说,自己却闭目养神,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其实蔽月公子早有教训玉须老怪的打算,无奈玉须老怪办事稳妥,蔽月公子找不到借口,遂一日日忍着。忍耐持续了一两年之久,终于在仲夏的一日,功夫不负有心人,叫蔽月公子逮到了借题发挥的大好机会。 按规矩,东海诸岛的小妖每个月初五都要轮流离开东海,十日为限,以带回处子,供东海众妖享用。三个当家的,一月享用两名处子,余众每人享用一名处子。那时候东海诸岛有小妖二十八名,所以每次小妖回东海,带回三十四个处子便刚好够用。那年六月轮到玉须老怪离海掳取处子,凭他的法力,十日内掳获三十余处子并非难事,不想中途却遇上神魔大弟子屈半娘、天魔三弟子灵虚子、阴魔及其弟子八面佛。玉须老怪的无量千机大法已练至上成,应付屈半娘自不在话下,便是灵虚子与屈半娘齐攻玉须老怪,他也可勉强抵抗片刻。然而与阴魔斗法,玉须老怪是全无胜算的,他自知不敌,只得想法逃命。这会子他本俘了十余处子,纳在软鞭中。然而为了逃命,他不得不将处子放走,再炼软鞭为金钵,自己藏在钵内,耗了大半真元,这才甩开敌人。 三日后,玉须老怪狼狈而归,只带回十七名处子。过去也有小妖未完成任务的,蔽月公子最多不过责骂两句,所以玉须老怪决未料到,他会因这件事而丢掉性命。东海诸岛上的小妖各有各的精明,就拿俘猎处子这件事来说,别的小妖但凡凑足了数,定要偷懒耍滑,一个多余的处子也不愿去抓,独独玉须老怪死心眼,规矩定的是十天内往返,他硬要争分夺秒,能俘几个是几个。按理说,他这次未能凑齐的人数,单是他前一次多猎的处子,已足够抵上。然而蔽月公子好容易抓住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当天晚上便将众妖召至翠鸢阁,决计从重处罚玉须老怪。蔽月公子、金翎法王和狄樱并排坐于中堂主位的竹席上。众妖分两拨,跪坐在正殿两侧。玉须老怪孤零零跪在正殿中央,脑袋微垂,头上那对犄角正对中堂主位。 蔽月公子开门见山,对众妖说:“我们东海不比中土大地,虽有辟陵神池、千年乌珠、龙须草、天狼蝎和紫辰木,其余物产实在贫瘠。诸位皆知,无量千机大法需萃化凡人脑髓,精炼成气,沉入内丹之中,以长真元。我们东海诸岛并无凡人定居,大家修炼所用的处子只能由中土俘获。今日我召诸位前来,是因为玉须老怪此去十日,带回来的童女,竟不足二十人。我今日若不惩戒他,来日你也偷懒,他也偷懒,岂不乱了套?误了修炼事小,坏了规矩事大。” 金翎法王冷笑道:“大哥,你我私下则居山至今,已近两千年。这么些年,我也不见你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怎么今日你突然讲起规矩来了?要说别人偷懒,我也不与你争论了,可玉须老怪什么性子,你莫非不知?他出了差错,自有他出差错的缘由,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口断定他偷懒,难以服众呵。” 蔽月公子道:“任他有千般借口,该罚的总要罚。如若不然,将来这东海的众妖各个都扯由头,偷懒的偷懒、违令的违令,再往后,岂不要造反?” “便是施以惩戒,也该有轻有重才是。”金翎法王眉头一皱,转而问玉须老怪,“你且从实道来,这十日,你为何才俘来处子十余人?” 玉须老怪长话短说,将他路遇阴魔一行人的前前后后讲了个大概。金翎法王听罢,对蔽月公子说:“既然事出有因,依我看,惩戒就免了。玉须老怪势单力薄,莫说有阴魔在场,单是那三妖,玉须老怪便斗不过。他能全身而退,又在最后三日带回十余处子,实属不易了。” 狄樱笑着,对蔽月公子说:“这玉须老怪路遇强敌,丢了那许多处子,听上去确也情有可原。公子啊,说来说去,玉须老怪犯下的,是无能之过。这无能之过因无能而起,恰如无心之失因无心而为。可是无心之失终究失了,若无心之失害了人家性命,依凡间律法,纵然免于死罪,也难逃苦役、剜目、刖足抑或碎骨之刑。那么无能之过……” 金翎法王不等狄樱言尽,喝道:“你这妇人,莫要从旁煽风点火。” 蔽月公子瞥一眼金翎法王,道:“樱妹言之有理,如何又成了煽风点火?今日我召众妖前来,无非是想问问大家的意思。我未定其罪,你也不必急着替玉须老怪求情。”言毕,蔽月公子朝堂下睄去,不紧不慢地说:“诸位是何看法?但说无妨。” 堂下二十余众垂头的垂头,养神的养神,既不吭声,也不去看堂上三个当家的,只有两妖一前一后说话,一个叫苦头陀,是修炼八百余年的槐仙,一个叫百蛊郎君,是一条道行近千年的土公蛇。 那苦头陀道:“公子要惩戒玉须老怪,我自然无权干涉。不过依我愚见,玉须老怪此番失职,换作我们,未必做得比他好。公子要立规矩,我不敢反对,只是这规矩立下来,目的何在哩?” 百蛊郎君接过话头,说:“公子今日惩戒玉须老怪,明日便可惩戒我等。凡间的书籍我也读过一些,自然知道,所谓惩戒,乃惩之以戒也。玉须老怪因无能而受惩处,在理与否且置一边,却不知公子戒在何处,我们也好聆听教诲,下不为例。” 蔽月公子面色自如,搭在膝头的右手却紧紧攥起。狄樱瞥他一眼,对那二妖说:“凡人都说,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公子立规,自然为了东海着想。哪个不服的,大可离开东海,自立门户。既在东海二十四岛上修炼,又守不得规矩,天底下哪有此等便宜?百蛊郎君,你方才说玉须老怪因无能而受惩处,恐怕是误会了。玉须老怪所犯,的确是无能之过,可他受惩处,却不是因为他无能。他道行不济,斗不过阴魔一行,公子怎会责怪他?他千不该万不该,逃生之际,竟放了到手的猎物。他技不如人,是为无能,可他为了逃命,竟放走那二十余处子,岂是无能二字可以开脱的?”说到此处,狄樱移开眼,目光朝众妖一扫,继续说:“你们修炼之初,哪个不是得了公子和法王的荫蔽,才有机会去中土吸取处子精气,修得人形?若人人效仿玉须老怪,来日偷懒耍滑,都说自己遇了强敌,却无半点惩罚,我们东海诸岛恐怕离灭顶之灾也不远了。” 蔽月公子撇嘴一笑,问狄樱道:“樱妹,依你之见,该如何惩戒玉须老怪?” 狄樱思忖道:“我才来了几日?这样的事,还是公子和法王定夺为好。” 蔽月公子道:”我们东海何曾有过刑律?樱妹到底见多识广些。” 狄樱抿嘴笑道:“玉须老怪之过,大也不大,小也不小。若罚重了,莫说他不服气,公子仁义,恐怕也不忍心。若罚轻了,又不足戒之他者。依我看,蟢刑是最合适不过的。” 蔽月公子和金翎法王不知何为蟢刑,都朝狄樱看去。狄樱便将蟢刑如何施行,说与众妖听。所谓蟢刑,乃蟢子之刑,是南淮国八刑之一,西梁也时有施行。行刑之时,拿铁钩挂住犯人双手双掌及下颌,再面下背上以铁链悬吊起来,因犯人形似蟢子(笔者注:蟢子是蜘蛛的一种),故得蟢刑之名。若犯人身怀法术,便拿金针封其大椎、天宗、神道、魂门、悬枢、命门穴,以绝其内丹凝元化气之路。 狄樱言毕,玉须老怪垂头不语,金翎法王却对蔽月公子和狄樱说:“你们好狠的心。玉须老怪虽有小过,断不至于受此等刑罚。” 狄樱笑道:“法王此言差矣。古人有云: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重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笔者注:此典出自《商君书》)治国如是,治城如是,治我东海诸岛亦如是。既能以刑去刑,自然也能以罚去罚。若因过小而纵容,我倒要请教法王,何为大,何为小?法王口口声声说玉须老怪所犯事小,莫不以为这天底下,只有欺师灭祖才算大过?殊不知天下众生,无论仙道、人道、魔道,无一不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之辈。今日因事小而纵之,明日事大,恐怕亡羊补牢,悔之晚矣。我们东海二十四岛无依无靠,外敌又时时觊觎翠鸢岛上的辟陵神池,若内里再生怠惰之心,岂非自取灭亡?” “你也不必说这些文绉绉的大话。”金翎法王说罢,问堂下众妖,“莫非你们都认为,玉须老怪理应受此刑罚?” 除了苦头陀和百蛊郎君,堂下众妖面面相觑,皆道:“但听公子、法王、茑萝仙子吩咐。” 金翎法王闭目叹息,丢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这便化身赤焰,冲出正殿。 玉须老怪旋即上了刑,因背上诸穴埋了银针,不能以内丹护体,手脚掌心叫那铁钩戳穿,登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他被悬在翠鸢岛以西,按蔽月公子的意思,需受刑七日。然而才两天,他便身中剧毒,一命呜呼。毒瘴由他手脚伤口渗入,是一种九阳奇毒,名叫天香玉棠散,为百蛊郎君所炼。金翎法王验明玉须老怪的尸身,并不相信害死玉须老怪的当真是百蛊郎君,反疑心起瑶仙圣女来了。 百蛊郎君擅以无量千机大法炼化毒虫毒草,常用的九门毒瘴中,又以天香玉棠散毒性最烈,最为张扬。玉须老怪身受重创,法力全无,百蛊郎君当真要杀他,明明有那许多杀人于无形的手段,何必用天香玉棠散,生怕旁人不知下毒者是他?他性子虽耿直,却非蠢钝之辈,绝不会犯下此等大错。而那瑶仙圣女原是散修的蝠妖,误入东海地界,为蔽月公子所俘,遂投身门下。金翎法王所以怀疑瑶仙圣女,只因为她与百蛊郎君相好,若要栽赃陷害百蛊郎君,于她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金翎法王说得头头是道,瑶仙圣女听罢,扑通一声跪在蔽月公子和狄樱跟前,泪眼婆娑,道:“我与百蛊郎君虽无凡间夫妻之名,却也有百年的情分。我害他,于我有什么好处?” 狄樱扶她起来,对金翎法王说:“玉须老怪死于百蛊郎君的天香玉棠散。这可是证据确凿。你说瑶仙栽赃百蛊郎君,可有真凭实据?” 金翎法王道:“既是栽赃陷害,岂会轻易留下把柄?玉须老怪虽死于天香玉棠散,我竟不知,百蛊郎君动机何在?这件事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查明事实之前,谁也不得定百蛊郎君的罪。” 一连查了半个月,金翎法王并未发现瑶仙圣女栽赃陷害百蛊郎君的证据。既然他没有反证,蔽月公子和狄樱便一口咬定,下毒者是百蛊郎君。 这日,蔽月公子下了密令,让五个信得过的小妖前往蛊毒岛捉拿百蛊郎君。金翎法王得了苦头陀的消息,赶到蛊毒岛,与那五妖呈对峙之势。金翎法王与苦头陀刚离开望春庭,狄樱便来蔽月公子丹房,与他缠绵片刻,忽又轻描淡写地说:“今天苦头陀也是奇怪,平日里不见他登我们翠鸢岛,方才我来你这儿,却见他匆匆赶去法王那儿。” 蔽月公子身子一震,问道:“当真?”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却不知他为何事而来。” 蔽月公子道:“你真真糊涂,他来找金翎,还能有何事?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叫他去蛊毒岛。他自知不敌,这便通报金翎来了。” 蔽月公子、狄樱火速赶去蛊毒岛,还未临岸,已远远地看见岛上焰光煞气虹贯东西。蔽月公子派出的五妖应付苦头陀和百蛊郎君是绰绰有余的,与金翎法王硬斗,却是自讨苦吃。且不论修为道行之悬殊,单说肉身,金翎法王到底脱胎自仙界,哪是凡间俗胎可比?蔽月公子与狄樱赶到之际,那五妖已现真元溃散之迹,只凭着体内几股煞气撑在那儿。 金翎法王见蔽月公子、狄樱现身,收回他的金翎扇,冷笑道:“大哥,你要抓百蛊郎君,正大光明地抓他便是,何苦偷偷摸摸?” 蔽月公子道:“既如此,你把百蛊郎君交给我便是。”话音刚落,蔽月公子飞身化作一团白影,朝金翎法王、百蛊郎君和苦头陀扑来。金翎法王不慌不忙,双手一摆,只见三十六支金翎由他十指飞射而出,将那白影团团围起。白影再化灰白烟尘,从金翎空隙逸出,反而裹住金翎。蔽月公子面露凶色,双臂划出两顶紫盾,顺势一推,由掌心散出青绿电光,将那紫盾炼作两面方绫,飞向半空,试图裹住那团灰白烟尘。苦头陀与百蛊郎君见状,一齐调运真元,送向那两面方绫,紧紧困住蔽月公子。 狄樱即刻对五妖下令:“还不助公子一臂之力?” 五妖虽真元大损,却不敢违令,只好各自化身剑气,再合作一股,朝方绫刺去。那方绫为纯阳煞气所化,又得金翎法王、苦头陀、百蛊郎君真元不断炼化,自然是刺不破扎不穿的。狄樱眼看蔽月公子即败,凝真元于双掌,调出一阴一阳两抹煞气,在掌间化出一团无量天宗灵火,投向半空。那两面方绫抵御蔽月公子的法力,将他困在其中,金翎法王已尽八九成法力,这会子遇了无量天宗灵火,金翎法王一股真元接不上来,方绫登时气散,溃作千万游丝。蔽月公子冲破束缚,双手握着金翎扇,现身于百丈高空。 “想困住我?”蔽月公子说着话,绿焰涌上双臂,将金翎扇融作两把短剑,“金翎,你既然下了死手,休怪我这个做大哥的,不顾兄弟情分。” 第25章 鸠尤神剑25 蔽月公子抟身俯冲,与那两把短剑合为一体,攻向金翎法王。几乎同时,助蔽月公子的五妖落地现身,运煞气于掌,朝苦头陀与百蛊郎君连推掌气。 百蛊郎君对苦头陀道:“你助法王,这五妖真元不济,我应付得来。” 随即,百蛊郎君将内丹化在口中,喷一团雾瘴,挡在苦头陀身前。苦头陀则化为赤影,与金翎法王合体归一。蔽月公子手中短剑刚要刺中金翎法王,只见金翎法王双目红光迸射,在他身前化出一面气盾。这气盾挨了蔽月公子的短剑,顿时火星闪迸,蓝紫交辉,炫目非常。 此刻,两个选择摆在狄樱眼前,要么拼尽全力帮助蔽月公子,或许可以杀了金翎法王和苦头陀、百蛊郎君,要么敷衍一阵子,等双方真元耗去大半再做打算,兴许可以将蔽月、金翎兄弟俩一并消灭。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双方真元大耗,以她彼时的修为和法力,要想对付这兄弟俩,并无多大把握。她虽已将无量千机大法练至八层,到底道行浅薄了些,与蔽月、金翎相比,还差了许多火候。若她可以调出体内的元婴珠,待兄弟俩真元大损之际对付他二人,倒有六七成的把握。可惜元婴珠为白泽观脉息所化,自从狄樱修炼魔功,元婴珠便叫她丹田内一股罡气所禁,封在神道穴内,既不能进一步修炼,也无法调用。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帮助蔽月公子才是上策。 这么着,双方便在蛊毒岛上大斗了半日,直至黄昏时分。百蛊郎君同那五妖斗法,本来念了往日情分,并未动用毒瘴。可是拖了三四个时辰,他真元已然亏空,再耗下去,他未必挨得住那五妖的法力,于是将两道瘴法化在掌心,施与五妖。若同生人斗法,他这两道毒瘴无影无形,便是仙门高手,也难防御,奈何那五妖对百蛊郎君知根知底,他才刚施瘴,五妖便封了几道要紧的穴位,再由四周吸来树叶、藤蔓,以至寒至阴的煞气将其凝作密密麻麻的冰片,阻了大半瘴气的去路。余下的少许毒瘴,这五妖以内丹炼化,便可尽祛了。 百蛊郎君见状,又在掌中施了一道毒瘴,名叫七绝香。此瘴法门异于寻常毒瘴,中此瘴者,若全无反抗,这瘴气由大穴入体,在体内转上一圈,便由百会穴逸出,半点伤害也无;若稍有反抗,无论以元、气抵御还是以内丹炼化,这瘴气便随经脉窜入头面,郁于印堂,使人目不能视、耳不能闻、鼻不能嗅、口不能言,唯有凝元封气,静养七日,毒瘴方可自行消去。这七绝香,百蛊郎君自炼成以来,从未实用过,这会子放出去,那五妖哪有提防?一时间,五妖大呼,惊动了蔽月公子。 蔽月公子旋即腾出一股真元,将其炼作一排飞刀,直逼百蛊郎君。百蛊郎君飞身躲闪,蹿上高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融七绝香于指尖,缩成一粒赤珠,朝蔽月公子轻轻弹去。蔽月公子修为法力非凡,却小瞧了百蛊郎君这粒赤珠。倒是狄樱看出那赤珠大有乾坤,急忙闪开。蔽月公子单挥开左臂,放出一道电光,将那赤珠劈得粉碎。 霎时间,七绝香弥漫开去,渗入蔽月公子体内。他仗着自己修为精深,本打算将这毒瘴炼归真元,纳为己用,未料内丹一动竟耳聋目盲,遂大喝一声,将浑身真元聚在双臂,朝四面八方乱打一气。狄樱避开了七绝香,却未能避开蔽月公子的掌气,所幸她单是肩头擦了一掌,并无大碍。 百蛊郎君和苦头陀便无此等运气,一个玉堂穴正中一掌,栽入林间,一个身中掌气,与金翎法王肉身分离,同时七窍流血,摔下云头,幸得金翎法王一把拉住,才免于粉身碎骨。金翎法王趁机收回金翎扇,虽未受伤,眼见两名部下身受重创,自己又初现真元涣散之迹,遂坠入林间,救起百蛊郎君,逃离了蛊毒岛。 蔽月公子真元耗尽,终于法力不支,落到林间。狄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朝他喊了几声,他也不应,狄樱便知,蔽月公子是且聋且瞎的。她倚在一枝树丫上,琢磨一件事:蔽月公子,杀是不杀? 蔽月公子有两千年道行,杀了他,取其内丹,纵有个别小妖不服气,她也不怕造反。这件事若成了,她便是东海二十四岛的主人。不过蔽月公子虽中了毒瘴,方才又损耗了大量真元,狄樱并不确定,蔽月公子此时法力究竟如何。当然,就算杀蔽月公子不成,以蔽月公子彼时的处境,狄樱全身而退是绝无问题的。只是她好不容易在东海安身,若叫她从此离开东海,在中土四处漂泊不定,她哪里舍得?可当真叫她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机会,她又实在不甘心。不安与不甘势均力敌,在她心头博弈,不一会儿,野心终究占了上风,不甘终究打败了不安。她蹿向数十丈之外的一棵榕树,刚要施法试探蔽月公子的虚实,就听到他说:“樱妹,你若无恙,速来救我。” 这声音由狄樱颅顶灌耳,是蔽月公子以真元送来的,因而初听起来音色浑厚有力,有如磬钟。然而细细回味,那声音却透出微颤,音节之间气力不足,单是传声入耳的法门尚有不济,可想他真元所剩无几。 蔽月公子话音才落下,他又双臂大展,引两束真元于指端,炼作一黄一朱两色磷光。翻掌迎天,那两色磷光即刻闪作两团火焰,稍作运化,肩头一震,火焰便轰然冲天,将蔽月公子头顶枝叶烧成灰烬。那两束火焰散于高空,蔽月公子再拿真元传声入耳,道:“樱妹,你若看见信火,速来寻我。” 这声音比方才更虚了些,对于杀蔽月公子取而代之,狄樱也多了一分把握。她随手拈来三枚树叶,炼作火雷钉,掷向蔽月公子。火雷钉由无量千机大法中一道阴阳移位的法门衍生而来,飞在空中,似一根火苗忽闪的银针,攻入敌人体内即刻爆裂。狄樱原以为蔽月公子眼盲耳聋,察不出这三枚火雷钉,可他到底脱胎自元始天尊,有仙骨护持,虽则七窍封绝,偏能神通意会。三枚火雷钉离他还有两三丈,他便抟身蹿至半空,右掌单是一摆,释出一排寒冰煞气,挡开火雷钉。 火雷钉撞在周遭的树干上,连响三声。与此同时,狄樱又听蔽月公子传声道:“樱妹,方才那三支火雷钉可是你放的?” 狄樱大惊,抛出数段袖纱,绕大树围出五面纱墙,将蔽月公子困在当中。若狄樱未入魔道,在蔽月公子真元大损之际,将他困住并不算难事。只是她彼时已无罡气护体,强施仙家法门,自己也难免受伤。若以无量千机大法施阵,狄樱道行太浅,想难住蔽月公子,实在冒险了些。在这紧要关头,她但凡犹豫半分,当真叫蔽月公子抓住逃命的机会,她多年的筹谋便前功尽弃了。于是狄樱退后十余丈,咬破食指,将指血化作游丝,送到纱墙处,忍痛画出六道都天屠龙符,在东、西、南、北、天、地六面再各施一符。这六道符箓虽算不得白泽观上乘法门,用来对付彼时的蔽月公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蔽月公子传来一声:“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年我便不该留你!” 狄樱身为邪魔,方才强下仙符,经脉已有损伤,嘴角涌了鲜血。此刻听蔽月公子这番话,她却淡然一笑,同样传声与蔽月公子,道:“你们兄弟二人也配在我面前提恩情?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念在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些缘分,我留你全尸,便对得住你了。” 狄樱原先的打算是,蔽月公子既然被困在纱阵之内,不出一个时辰,他体内所剩煞气便为都天屠龙符罡气所克,届时她再撤去纱阵取蔽月公子内丹,自可万无一失。然而她算计再妙,却未料蔽月公子还有一招行尸诀。所谓“行尸诀”,是以心诀断人心智,使其如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法门。这法门威力并不大,却需将无量千机大法修至十层,方得开悟。况且施用行尸诀,施法者务必凝神定心,稍稍分神便有元散气绝之险,因此,若无人护法守卫,行此心诀实在危险。蔽月公子与金翎法王自悟得此诀,一次也未用过,不过这会子,蔽月公子叫都天屠龙符困在纱阵之内,久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使出这道行尸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此诀一出,狄樱登时头昏眼花,险些从树丫上坠地。仿佛千万蚁虫由她耳鼻钻入颅脑,痛非痛、痒非痒;又似冰火涌遍全身经脉,寒中带烫、烫中生寒。她不禁高喊几声,在林间飞蹿不止,霎时间真元大乱。狄樱比不得寻常小妖小怪,虽然才入魔道一百多年,毕竟天资过人,又有元婴珠在身,蔽月公子欲以行尸诀操纵狄樱,实在是打错了算盘。不过狄樱受此苦痛,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应对的法子,索性施法将那纱阵收成半尺见方的圆球,指望速战速决。 她这一急,便叫蔽月公子找到破绽。原来她方才布阵,只在东南西北天五面设纱,地上的符箓直截了当施在土地上。现下她将纱阵收拢,离了地面,六面之中便有了破口。蔽月公子虽逃出纱阵,却因急于脱身,未收行尸诀法门,仅余的一丝真元也散尽了。他趁狄樱尚未回神,化归原形,冲上高空,再向西北边飞去。可惜他七窍不通,朝西北边飞了片刻又转向东南,飞了一盏茶功夫,到底在蛊毒岛上空兜了个大圈,叫狄樱的火雷钉击中翅羽,坠入林间。肉身既不中用,他干脆元神出窍,托于内丹,遁地而逃。 狄樱冷笑着,凝一团无量天宗灵火于指尖,朝地上一弹。那灵火刚落地,单听“噗”的一声,迅速朝四周扩开,眨眼功夫便烧了方圆数十丈。既无真元对抗,又无煞气庇护,蔽月公子的元神哪经得起灵火灼烤?狄樱清楚看见一抹白辉破土,登时化作一股紫红剑气,俯冲而下,擒获了蔽月公子的元神和内丹。 她将那白辉困在掌心,笑道:“蔽月公子,你苦修两千年,如今道行尽归于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她只动了一丝煞气,便将蔽月公子的元神灭于掌心,再将其内丹由印堂炼入体内,打坐调息片刻,蔽月公子两千年的道行便叫狄樱化为己有。大功告成,狄樱长舒一口气,不慌不忙来到蛊毒岛南端,寻到那五个小妖。她原打算将五妖尽除,可是火雷钉刚要离手,她却犹豫了,终于留了一只兔妖,唤作苍灵圣使,收在掌中,余下四妖则以天香玉棠散灭之,纳其内丹。如此这般,她才化身为影,飞回了翠鸢岛。 此后几年,狄樱肃清了金翎法王余孽八人,剩下十六个小妖,她各封一岛,予他们岛主之名,这些小妖何曾想过自己也有独占一岛的日子,对狄樱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不久狄樱从无量千机大法中悟出普度神功的法门,再以普度神功隐去翠鸢、蛊毒、霞飞等八岛,又在穷奇岛费尽心思布下了九宫迷魂阵。从此往后,外敌难攻翠鸢阁,狄樱也稍安心了些。 自从普度神功大成,狄樱便在中土各地收服散修的小妖,带回翠鸢岛。小妖中有得狄樱搭救,感恩戴德的。狄樱便挑些信得过、模样又周正的,留在身边作侍从;余下的,分与十六岛主,或为侍女,或为弟子。狄樱强行收服的小妖,听话的都留在翠鸢阁或望春庭做粗活,性子乖张桀骜的,只有风吹雨淋的份,日日夜夜锁在翠鸢岛四角,有做不完的苦差,挨不尽的鞭子。日子久了,再桀骜不驯的小妖也收起性子,服帖起来,于是各个又想邀功,一心往翠鸢阁里挤。 狄樱打理东海二十四岛手段如此强硬,却一个造反的小妖也没有,一是狄樱素来奖惩分明,说到做到,二是因为岛中弟子都中了般若蚀心蛊。将天狼蝎养在辟陵池边,再喂以童女之心九枚,由无量天宗灵火炼化,即成般若蚀心蛊。此蛊经天灵盖入体,散于前胸后背九处穴位,发作之时,蛊毒由穴位涌出,聚在心脉上,刺痛难忍。通常一月发作一次,一次持续半个时辰,若无狄樱为其解毒,发作频次便逐月提增,直至一日九次。 说起这般若蚀心蛊,就连魑邪童子也不禁感叹:“魔界擅用毒瘴者虽众,要说阴狠毒辣,能比之茑萝仙子的,怕是没几个了。” “茑萝仙子既然如此了得,怎么我们正道竟无人提及?”孙笛问。 “你才几岁?莫说我们魔界了,便是你们正道的事,你又晓得多少?”冥火金尊冷笑道,“狄樱掌管东海二十四岛之初,也曾雄心勃勃,想在中土霸山为王。东海虽有辟陵神池,总体言之却堪称贫瘠之地,哪比得中土大地物产丰饶,山灵水秀?凭她的修为法力和她座下百余妖众,要占下一座山头并无难处。当初她大胜阴魔,夺了武夷山,在中土站稳脚跟本是水到渠成,却不想七八年后,她竟回了东海,将武夷山拱手相让。后来她又遣小妖四处打探破除五麝神鼎法禁的门路,我便疑心她身有异样,离不得辟陵池。” 顾乘风问:“莫非辟陵池也同我们长白山的鸠蓝血池一般,有凝元聚气之效?” 冥火金尊道:“这辟陵池神秘异常,七百多年前,我在衡山一带曾俘获东海二十四岛一名小妖,从他嘴里略问出一些门道。不过以他的道行,又哪里参得透辟陵神池的奥妙?据他所言,这辟陵池水除了可以助长法力,更有化寒去浊之效。我们魔道中人比不得你们仙家弟子,虽然我们修炼魔功离不得邪物阴炁滋补,然而阴邪过盛免不了寒淤浊沉,所以魔道中人修炼之余,还需时时化寒去浊,以免肉身经脉阻滞。化寒的宝物虽多,可十之八九都在你们仙家三地。散落在别处的宝物,要么已为天、境、神三魔所据、要么化寒之力甚微,要么需以内丹炼之方有成效,用之元气大损。可依那小妖所言,只要在翠鸢岛上的辟陵神池调元运气十个时辰,不仅身上寒毒俱散,来日再练魔功,寒浊之气也不易淤积。能有此等神力的,除了辟陵池,恐怕只有你们长白山拨云谷底的漪波泉了。” “难怪你们虽在至浊至邪之地修炼,却从不在至浊至邪之地久居。”顾乘风道,“我听师父说,你脱胎仙家宝物,只是受煞炁侵染,才入了魔道。你若听我一劝,弃暗投明,重归正道,岂不……” 顾乘风未说完话,金面妖尸已哈哈大笑,打趣地说:“我们尊主有万年道行,你是什么东西,尊主又何须听你啰嗦?” 冥火金尊左手一摆,示意金面妖尸闭嘴,对顾乘风说:“人各有志,你们仙家弟子总以正道自居,要我们这些邪魔改邪归正,殊不知,正之为正、邪之为邪,此一时彼一时也。” 冥火金尊如是言,顾乘风便撇嘴一笑,任他讲得天花乱坠,在顾乘风听来,不过是歪理邪说。自幼养在长白山,顾乘风对于俗世生活并无多少深刻体验,虽也读了许多诗书,却不知凡尘世事断不是非黑即白,非正即邪的。然而“正邪不两立”的信念早已生根发芽,对他来说,正为正,邪为邪是无可置疑的真理。若问他何为正,何为邪,他并不能确切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既然道可道,非常道,那么正邪为何物,无以名状反而有理了。他并不会深究这推论中的矛盾。“正邪”若作“道”,“正之为正、邪之为邪”更无作“常道”之理。可是一旦“正之为正、邪之为邪”成为金科玉律,它又有什么“非常”之处呢?仙家归“道”于“玄”,足见“道”之深,“道”之难,“道”之不可捉摸,“道”之变化莫测。顾乘风不去深究“正邪之辩”,并不是他浑然不觉这矛盾的存在。与其说是他不愿去深究,毋宁说,是他知难而退,省得庸人自扰罢了。 又过了一刻,冥火金尊右掌化出一面明镜,青目魈上前问:“尊主,外面瘴气可消?” “瘴气是除了。只是——”冥火金尊瞥向付晚香、孙笛和沐秋桑一行,道,“天黑前,我们需寻些吃喝的。只有盼到海市蜃楼,我们才可破狄樱的普度神功,闯入翠鸢岛。还不知要在这岛上待到什么时候哩。” 言毕,冥火金尊推出右掌,那面明镜即刻飞脱而出,长到半丈来高,镜面闪闪发光,上红下紫,绚烂无比。冥火金尊对顾乘风道:“你与青目魈出去猎些食物来,两个时辰内务必回来。” 付晚香望着顾乘风,满面焦虑。顾乘风对她低声道:“他还等着你帮他破法呢,不会害你们的。” 付晚香道:“我是担心你。这岛上凶险非常,那青目魈又不是善类,你要当心。” “这是自然的。”顾乘风说罢,同青目魈一前一后由冥火金尊那面明镜飞出去了。才过一个时辰,二人便带回野兔、鲜果,足够梵光法鉴内诸人饱食一日了。 付晚香同沐秋桑及那四名舞姬烹烧野兔,一面聊着。歌舞姬都是打小被卖入富贵人家的,说起身世各个垂泪双行。两名舞姬五六岁入了西梁岳王府,沐秋桑同另两名舞姬十来岁才入府。沐秋桑进岳王府之前,已在一户城守府上学习歌舞技艺多年。那年岳王同王妃去那城守府上做客,王妃见她面容姣好,身段轻盈,便从城守那儿要去,并赐她秋桑之名。 她本名白子辛,原是南淮阴州人氏。父亲白东瞿是阴州赫赫有名的帛商,自有良田千顷,仆役数百人;母亲张氏娘家在邑州,祖上是书香门第,也有过富贵的时候,怎奈父辈奢靡成性,败了家产,待她出嫁时,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几件来了,只好以两块玉如意撑个门脸,其余两大箱东西,不过图个堆头,充个数罢了。 三十六年前,西梁、南淮大战半年之久,阴州及西北邻区共三城为西梁霸占。既然成了西梁国土,阴州人易制移俗自是理所当然。道德天尊陶像一一砸碎,换上了灵宝天尊的圣像,祥龙飞下衣裳、物什,取而代之的是仙鹤和玄武。西梁新占南淮三城,为求地方平稳,只将反民乱党收拾了一通,对各方顺服的大户、乡绅并未行抄家之举。 怪只怪白东瞿私下里供奉道德天尊,二十几年后又偏叫一个多事的老嬷嬷发现。这老嬷嬷受了儿子的怂恿,竟向官府检举。于是白家上下成了阶下囚,白东瞿及两子,还有他的胞弟和三个侄儿都被砍了头。女眷中年纪大的卖作粗使奴仆,年纪小些的或卖作丫鬟或卖作官妓,彼时沐秋桑不过六岁。 “那个发举你父亲的老妪,她可得偿所愿了?”付晚香问道。 沐秋桑轻笑道:“叛主弃义之徒,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后来几经人贩转卖,入了岳王府,与在王府膳房劳役的一位婶婶重逢。她告诉我,那嬷嬷原指望官府能赏她几两金银,却不料讨来了毒酒。她身死不久,家中余下四口便齐齐悬梁自尽。究竟是自尽,还是叫人谋害,谁又知道呢?” “你方才说你本是南淮人氏,那么南淮国中,可还有靠得上的亲人?” “我父亲那边尚有几个远房表亲,不过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与他们便不曾走动,多半是靠不上的。至于我母亲的娘家,她倒有个兄弟,叫张勃,我只记得他在邑州做过多年刺史,还有两个儿子,同我母亲关系还算亲密融洽。旁的事情,我全不记得了。不过我若投奔他,我想他总不会撵我走的。” 付晚香又问那四名舞姬。一名舞姬说:“我们几个都是西梁人士,便是亲人在北魏、南淮,我们去投奔他们,也是惘然的。我们都是被舅姨叔伯卖作奴婢的,当年他们便狠心卖了我们,如今我们闯了祸,他们又如何肯将我们收留在家中?” 付晚香思忖片刻,道:“如此,待我们回了中土,便将你们安置在邑州,如何?” 沐秋桑道:“我们五人得姑娘和顾侠士搭救,能保住性命已然知足了。只是我从未与舅舅谋面,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晓哩。” 付晚香笑道:“邑州能有多大?既然姑娘的舅父有名有姓,要寻他,也不难。” 姑娘们说话的当口,顾乘风与孙笛也聊开了。孙笛以儒生自称,对于修道之人却格外崇敬。他虽跟着付千钧散修三十余年,未从付千钧那里习得哪怕半点道家学问,书籍读了不少,只因少了高人点拨,难免一知半解。他请教顾乘风,顾乘风便把所知所悟悉数说与他听。可是道门深奥无比,莫说顾乘风了,便是他师父黄玉笙,也不敢说悟通了道门学问,凡胎未脱者,能悟个七八分已然了得了。当然,孙笛虽请教顾乘风道门学问,落脚之处却在家国社稷。对顾乘风来说,道门与家国社稷是毫无瓜葛的,前者关乎世外,后者在乎世内,若非孙笛强行关联,顾乘风甚至从未想过道门学问还能拿来观家国、思社稷。于是他笑道:“家国社稷我是不懂的。不过我们修道之人以自然为尊,关照的是玄学。这仙门大道,不同于凡尘俗世之道,乃天地万物、宇宙恒常之法。人、兽、鸟、木、石、日月星辰都在这仙门大道之中。何为道门,大者是也,何为家国社稷之门,我以为,小者是也。你既为红尘中人,心系家国社稷,还需以小观小才是。” 孙笛不解,又问他:“都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家国社稷在仙家弟子看来,自然是小之又小的,可是它再小,也由道门而生,如何偏不能由大见小呢?若果真如此,道门学问又有何用呢?” 顾乘风稍加思忖,答道:“小中见大易,大中见小难。蜉子朝生暮死,小则小矣,却足见天地宇宙兴衰之大像;宇宙似无边无际,大则大矣,却难解人世悲欢无常。可见大者虽大,却有其不能,不能者,小也。小者虽小,却有其无垠,无垠者,大也。至于道门学问,其无用乃其用,其无为乃其为。世俗之人,莫不以功名利禄为用,莫不以土石污淖为无用者。遭大洪之灾、山火之难,功名利禄又有何用?土石无用,却可避洪,污淖无用,却可滋养花木。有用无用,从来不在其自身,而在乎时势。” “既如此,我还有一事不解,请侠士赐教。”孙笛说,“杀身成仁,有用无用,有为无为?” “自然有用。” “既然无用是为有用,又何须杀身成仁?索性放任自流,以无为作有为,岂非道门至理?” 顾乘风有些为难,由掌中化出无尘剑,抵着孙笛的咽喉,道:“若我当真要害你,你防是不防?” 孙笛笑道:“防又如何?不防又如何?” “你防或不防,我当真要杀你,结果并无不同。那么你防我,有为是无为,你不防我,无为还是无为。我若无杀你之心,你防我,有为是有为,你不防我,无为是有为。可见有为无为并不在你防或不防,而在乎我杀或不杀。而我杀或不杀又因你死或不死而断,足见天地间一切因果,看似由因而果,实则由果而因。你杀身成仁,有为或无为,且看身杀未杀,仁成未成,无果无以断是非。我说杀身成仁乃有用,因为既是杀身成仁,那么杀身的目的本来就是成仁,身杀之则仁成之,杀身是因,成仁是果,自然是有为有用之举。” 顾乘风这解释牵强至极,孙笛显然未能被其说服,摇头笑道:“那么依你之见,这天底下最了不起的智慧,岂不是守株待兔?” 第26章 鸠尤神剑26 孙笛这一问,倒把顾乘风难住了。他虽有数十年道行,从黄玉笙那里所习道门之法却远谈不上精深。黄玉笙时刻担忧重明观为丁贤梓所吞,一门心思都扑在道术研究之上,弟子们请教道法,她便将华清师太所授依葫芦画瓢再授与弟子,弟子参悟几何,所授内容有无矛盾,她是一概不管的。 好比“有用”、“无用”之说,顾乘风方才所言,正是黄玉笙教授他的道理,然而顾乘风自己也明白,这解释初听有理,却经不起推敲。倒是回想当日在玉尘山庄,玄牝真人一番话,拿来参悟这“无用之用”,格外在理。他说:“世人形形色色,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欲求,然而万千欲求究其根本,只在一个果字。皇帝求皇帝的果、乞丐求乞丐的果、父母求父母的果、子孙求子孙的果。然而皇帝可以是乞丐,父母亦是子孙,归根结底,大家的果并无不同。不同人求着相同的果,所以人与人不同,人生与人生不同,这不同之处,皆在不同的因。古人说:吾无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又说: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笔者注:前典出自《庄子·内篇·德充符》;后典出自《庄子·内篇·齐物论》)足见大道之境,在乎忘情、忘我、忘物。所谓情、我、物,不就是一切果吗?人人都说入魔易入道难。以我之见,是因为道司来,魔司去,道在因,魔在果。所以入魔易,无非忘因而求果乃庸庸世人之天性;所以入道难,无非忘果而求因,非圣贤不可及。你定要问我,既然道门师法自然,而求果又是世人天性,为何忘果而求因,反是入道之门呢?可是我们且想一想,世人虽以求果为天性,求果而得者、不得者,孰多孰少?皇帝、乞丐、父母、子孙,无论怎样求果,求怎样的果,得偿所愿者,十中无一也。故求果是为自然,求果而不得,亦为自然。明知求果而不得,却一味求之,又如何顺应自然?知果报之难得而忘果求因,这才是自然之本。至于无为有为,无用有用,也是这个道理。无为者,求无为之因也,无为本是无为,求之,有为也;无用者,应无用之本也,无用即是无用,应之,有用也。所以无为之为,无用之用岂不刚好印证了求因而忘果,方为道门之法?而拿我们修行来说,自仙家三派开宗,修为精深、法力高强者不知几多,然凡胎得脱,飞升三十六重天者才几个?仙根再丰,仙缘再深,不悟天机皆是枉然。我离了长白山,虽修为增进困难重重,反在这云游四海之途参悟甚多,得以脱尽凡胎,尽管才修个地仙之位,也比那些徒有一身修为法力,却为凡胎所困,终究油尽灯枯者幸运多了。” 抛开因果论,道门这“无用之用”的难题似乎迎刃而解了。可是遵照玄牝真人的说法,莫说以道家学问治国理政了,便是拿去安抚民心,也似乎虚无缥缈了些。想到这一层,对于道门的前途,顾乘风忽然多了一丝忧虑。他望着孙笛幼鹿般的杏仁眼,叹道:“人生际遇,便是仙人也未必算得尽。谁又敢说,守株待兔非智者所为呢?” 孙笛收起笑脸,道:“莫非仙侠也认为,天地间芸芸众生,贫贱生死皆有定数?” “道门讲求万物归宗,究的是源头、探的是根本。在我们道门看来,命理飘忽不定,也无多少意义,命理定数之说反为异端了。” “我明白了,你是说,在你们仙家弟子眼中,众生众物本同源而生,一切际遇,虽有形色之变,根本是从来不变的。那便难怪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样的说法了。”孙笛叹道,“可是我们活在俗世中,却没有此等洒脱呵。君不仁、则民苦,夫不仁、则妻苦,亲不仁、则子苦。百姓劳苦奔波,为的是一日三餐;官吏劳苦奔波,为的是锦绣前程;帝君劳苦奔波,为的是大好河山。红尘中人,若不为果报,是活不下去的。” 与儒生畅谈,顾乘风还是头一遭,一连半月,日日谈下去,他对凡间的事务了解越多,对于仙家道门之法,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小时候,他只知刻苦修行仙家法门,心头所思一桩是光大重明观仙威,一桩是飞升成仙。稍大些,他下了凡尘,看了人间疾苦,不免心生仁念,有了些匡扶正义的想法。如今,他又觉得这茫茫尘世,最需要的倒不是正义,而是庸碌的生存,庸碌的权利,是沉湎于情、我、物的平凡。有一瞬间,他甚至生了凡心,有了一丝对于男耕女织的向往。不过那短暂的一瞬,单是闪过心头,马上又被其他事务淹没了。 在这半个月的等待中,付晚香对于将来的种种设想,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她得了自由之身,此后可以同顾乘风长长久久地生活;忧的是,她若随顾乘风上了长白山,此后与他师兄妹相称,心有不甘之余,还要忍受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师妹。一有闲暇,付晚香便忍不住陷入一种自寻烦恼式的遐想,又觉得顾乘风一个男人叫众多女子围着,彼此难免生出暧昧之情,又担心他那些师妹对她这半路上山的女子心生排挤,又想象有朝一日她能名正言顺嫁给顾乘风,在长白山上做一对神仙眷侣。不时想着想着,她竟笑出声来。旁人问她,她便红着脸蛋,说一声“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总之一日日等着,总算等来海市蜃楼,冥火金尊只道一声“准备攻岛”,众人便打起精神来了。 海市蜃楼在别处算得稀罕,在穷奇岛上却是每月必现的景观。说是蜃景,其实与寻常的海市蜃楼并不相同。茑萝仙子的普度神功虽则厉害,偏巧法门中五行不均,金旺而土衰。东海八岛虽承普度神功之法得以隐匿,耐不住日月更迭,东海水势总有五行不稳的时候。而东海五行之位动荡之际,普度神功便露出破绽,在穷奇岛以北形成海市蜃楼。蜃景将临,穷奇岛上的鸟群便齐刷刷飞上天,高声呼叫,绕岛而行。那鸟鸣聒噪无比,又因绵绵不绝,此起彼伏,在海岛四周围作声浪。 众人出梵光法鉴之时,正值鸟鸣渐盛之际。立在高处环顾四野,黑压压的鸟影已分不得彼此,黑的变灰,灰的变白,长尾的变喙尖的,喙尖的变顶冠的。鸟与鸟之间,缝隙越来越小,起初各有形状,不久竟散作小而密的圆点,再往后,鸟儿便彼此摩擦、碰撞,也不知是坠落海中,还是叫其余鸟儿分了尸。这海鸟织就的墙,自下而上围出百十丈高的卷筒,此刻虽日头当空,有一阵子却将天色蒙得暗比黄昏。 付晚香紧攥着顾乘风的左手,手心净是汗水,把顾乘风的指缝都濡湿了。顾乘风垂眼看看她,扭头问冥火金尊:“这鸟群可会攻袭我等?” 冥火金尊道:“你大可放心,这鸟群乌压压一片,不过唬唬人罢了。” 冥火金尊刚说完话,便从那鸟群中滋出一列形似乌鸦的怪鸟。那鸟雀通体土红,爪、喙却白如雪,慢悠悠地,仿佛一股粘稠的胶油,从西北向绕到东北、东南向,呈螺旋之势,靠近众人。 顾乘风对付晚香、孙笛及沐秋桑一行人道:“大家当心些。” 金面妖尸笑道:“堂堂仙山大弟子,竟如此没有见识,实在可笑。” 那一列鸟群飞到众人跟前,速度放缓了些。可是很快,它们便飞向别处,照例是一面绕圈,一面前进。如此飞了一盏茶的功夫,只听一声怪叫,好似晴空霹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紧接着,方才那一列鸟儿陡然化作一簇叶片,纷纷扬扬四散开来。叶片飘至岛外的鸟群,就像火星引燃了鲸油,将其化作赤黄绿蓝紫五色叶子。方才还高鸣的鸟群霎时间没了声息,都变成叶子刷刷坠海。再朝北面看去,一片烟云之中,蜃景便隐约浮现出来。 那蜃景初现,只见黑白两色,也分不清哪是飞椽,哪是楼柱,哪是亭亭树盖,哪是儳儳纱幔。待云烟洇散,金黄瓦、靛蓝脊、紫红柱、翠青纱、苍绿乔木、葳蕤树藤渐次露脸。阁楼一重压着一重,屋顶勾出俊逸的线条,在树影和纱幔间透出杀气,剑一般利、刀一般刚。金瓦闪着灼目的光辉,烟灰似的,东一块西一方地浸染阁楼上空的树盖、飞鸟和两面硕大的旌旗。 冥火金尊眺着蜃景,对顾乘风说:“我现在用玄天钹将你们渡进去。”话音未落,玄天钹已从冥火金尊印堂飞出,在他双掌间扩大数倍。脱了冥火金尊的手,那玄天钹蹿上高空,即刻由钹心放出青色辉光。凡为辉光所照者,都缩至葫芦大小,叫那玄天钹吸进去,单余冥火金尊一人。冥火金尊左臂一震,将玄天钹收入印堂,这便飞身冲向云烟缭绕的蜃景。 越往前去,云烟越发浓厚,渐成隧道。云壁中闪出点点光晕,蓝中泛紫,有大有小。少顷,这光晕冲破云壁,原是十四只磨盘大的飞鸟,白羽红喙,拖着狮尾,光晕正是它们尾端的荧光。这些飞鸟一现身,便张开嘴,哇哇大叫。法力不济者听这鸟鸣,有真元涣散之虞,凡人更会毙命当场。一面叫唤着,这些飞鸟各自将尾巴甩向前方,尾端的荧光随即扩开,朝冥火金尊袭来。 冥火金尊只将一丝煞气送出体外,裹住周身,那荧光自然不伤他分毫。反过来,冥火金尊凝真元于双瞳,以目光点燃那飞鸟的白羽。飞鸟翅膀起了火,并不惊慌,待火焰燃尽,方显真身,白羽之下竟藏着银丝绒毛。脑袋经火灼烧,露出蛇头,红质而黑章,双目异色,左黄右蓝。这怪物也是普度神功所化,乍看并无不同,便是细看,寻常人也很难发现它们头部黑色纹理的细微差别。原形才露,这些怪物顿时口吐黑雾,将冥火金尊困于雾中。 黑雾虽无毒性却黏着无比,便是冥火金尊,手脚沾染了黑雾也好似坠入泽池,难于动弹。好在他有三阙梵音法咒,才念到一半,便由玉堂、丹田散出紫、黄两色磷光,漫至体外,逐渐构成护体神光,把黑雾挡在外头。那十四只怪物隐去身形,融在黑雾中,黑雾登时分作两股,一股化作金剑,一股化作弯刀。金剑与弯刀凌空一击,巨响犹如轰雷,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电光,内青外白,亮比晴日,由刀剑相击处射向冥火金尊。那电光非同小可,破去冥火金尊的护体神光竟毫不费力,若非冥火金尊眼疾手快,化出一面金轮加以抵挡,恐已为它所伤。金剑、弯刀同时碎作齑粉,冥火金尊一时大意,几点齑粉从金轮边缘飘到他衣袖上,顿时火蛇狂舞,将他围困当中。 此火有天青之名,却鲜红如血,由三条海蛇经太阴真火所炼,可化百物。冥火金尊领教过天青焰的威力,虽已打足精神应对,却未料这焰火还有这等变化。他先运两束寒冰煞气于天青焰中,那焰火虽减弱了三分,并无熄灭的迹象。如此,他只得炼化内丹,由双臂震出万千银丝,火蛇飘到哪儿,那银丝便生到那处,再一生三,三生九,将火蛇裹起。 天青焰一灭,冥火金尊凝元沉气,银丝又缩回他体内,聚入内丹。下一刻,他冲入一团姹紫嫣红的花瓣,又飞一程,破开一道气盾,隐匿的东海八岛便闯入眼帘。 冥火金尊回头看,花瓣、云隧全无踪影,倒是穷奇岛浮在身后,渐行渐远,比芝麻还小了。就在此时,两道剑气由东北向袭来。冥火金尊身子一翻,轻松避开,那两道剑气又在他身边绕飞一周,方现出真身,是两名身形样貌相差无几的女子,手执弯刀,一人着粉衣,一人青衣。 “好大的胆子,敢闯我们东海二十四岛!”粉衣女子道。 “你们两个小妖有眼不识泰山,要这眼睛有何用?”冥火金尊撇嘴笑着,话才说到一半,已将双手拟作螳螂爪,向二女推去。只见他手影飞脱而出,直攻二女头面。二女举刀抵御,却各叫手影推出七八丈。待手影力道卸尽,二人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弯刀已被手影指力摁出两道深坑。二人相视一看,齐声问冥火金尊:“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冥火金尊又推出两记手影,道:“待我挖去你们的双眼,再告诉你们不迟。” 二女各放煞气,试图化去冥火金尊手影上的法力。奈何冥火金尊这手影戾气十足,以煞气卸之,并无多少成效。这二女只好以真元炼化各自的弯刀,构成斗大的气盾,挡住那手影的去路。冥火金尊微笑着,右手轻轻一弹,那两记手影顿时消散。二女纳回真元,气喘吁吁,险些跌入大海。 冥火金尊道:“我今日来东海,是想与你们主人茑萝仙子叙叙旧。看她的面子,本尊且饶了你们不敬之罪。” 二女不敢吱声,任凭冥火金尊飞身冲往翠鸢岛。离岛还有两三里远,已经闻到阵阵香气,一半是花香,一半是翠鸢阁中的炉香。刚在石滩上站稳脚跟,冥火金尊就放出众人。魑邪童子和金面妖尸两人飞向高处,各自栖在一棵云杉上,随即回到石滩边。 魑邪童子说:“多年不见,这翠鸢阁还是老样子,只多了些辉煌的气派,竟比人间皇宫也不逊色了。” 魑邪童子刚说完,只见三男三女从天而降,拦住众人去路。那三男,一人执剑,一人执钺,一人执鞭;三女一人执金环,一人执矛,一人执铁扇。执剑者厉声道:“冥火金尊,我们东海与你已多年未曾来往,今日你强闯翠鸢岛,究竟所为何事?” 金面妖尸笑道:“你们这些虾兵蟹将也配来训问我们尊主?” 执鞭者说:“你这婆娘口气好大。素闻冥火金尊座下有三名护法尊使。魑邪童子专吸孩童精血,修得一身星罗淫血大法。金面妖尸以冤魂野鬼为食,看家本领是赤练真经。青目魈入人梦魇,以凡人元神炼化镇元诀。想必你便是金面妖尸咯?” 金面妖尸笑道:“算你有几分见识。我让你尝尝赤练真经的厉害,你也死得其所了。”言毕,金面妖尸甩出头发,发丝展至百尺,卷起三名男子和手执长矛的女子。另两人避开长发,朝金面妖尸袭来。那被缚的四人稍使法力,便将发丝挣断,齐攻金面妖尸。 魑邪童子和青目魈见状,相视一看,飞扑上去,截住那四人。四人立即分作两拨,分别应对魑邪童子和青目魈。六人起先在石滩斗法,后来金面妖尸和那两名女子飞入一片杉林,魑邪童子和执矛女子、执剑男子冲上云天,青目魈和两名男子则由石滩飞往大海,又从海面飞向陡峭的崖壁了。 杉林中,金面妖尸炼袖纱为火,欲在那两名女子周遭布下阵法。执金环者看出她的企图,将金环化作一只紫金葫芦,吸去金面妖尸袖纱所化的火焰,可惜她法力不济,紫金葫芦才吸四团火焰,便阴阳失调,现了裂痕。那女子正欲将金环收回,紫金葫芦已然爆裂了。 执铁扇者比执金环者道行稍深些,方才见执金环者主动出击,还叫了一声“当心”,这会子见那紫金葫芦炸得粉碎,反升起一丝斗志。她使出九成真元,运在铁扇之上,翻手一扫,那铁扇随即化作九条毒蛇,扑向金面妖尸。 与此同时,魑邪童子跟那一男一女也斗得难分难解起来。男子化剑为链锁,勾着魑邪童子的左臂,与他比试煞气,一个以阳火煞气出击,一个凭寒冰煞气抵御,各自大汗淋漓,却谁也占不到上风。魑邪童子右臂专门应付那手执长矛的女子。那女子将长矛炼作万千毒钉,朝魑邪童子刺去,魑邪童子则腾出一半真元,于右掌心化出冰盾,任毒钉来自何方,他总有办法以冰盾阻挡。眼看毒钉不伤魑邪童子分毫,那女子索性将长矛炼作两团毒墨,朝魑邪童子面颊撒去。魑邪童子将计就计,将那毒墨吸入右掌,再运入左掌,借寒冰煞气导向执剑男子。执长矛者见状,自知中计,刚要出手断开二人煞气,那毒墨已抢先一步渗入执剑男子体内。毒墨算不得上等毒物,然而执剑男子陡然中毒,霎时间经脉受阻,一息真元提不起来,竟跌下云头。幸得那执矛的女子相救,他好歹捡回一条性命。 崖壁那边,青目魈占了些上风。三人都以内丹斗法,险则险矣,却比斗真元、煞气干脆得多。青目魈的内丹至阳至刚,与他所修镇元诀正好相反。那两名男子原有数百年旁门道行,又混杂了无量千机大法的数十道法门,内丹刚柔相济,阴阳共生,按理说,这二妖与外敌斗内丹法力,无论对方内丹是阴是阳,都该占尽先机出对。可惜这二妖修为不精,内丹虽无短处,亦无独当一面的长处,遇上青目魈这道行数千年的邪魔,实在吃亏。双方在崖壁上各自挽一根树藤,内丹相斗之余,又以煞气攻袭彼此。那崖壁虽不甚高,底下却礁岩密布,当真叫煞气击中,摔下去,不死也要废去多年道行。所以双方都格外小心,攻势虽猛,却不急于击败对方,仍以防为主。 这九人斗法之际,冥火金尊对付晚香说:“一会儿进了翠鸢阁,我会想办法将五麝神鼎弄到手。届时你专心破法,我自会护你。” 直到此刻,顾乘风仍不能理解冥火金尊何以急着破去五麝神鼎的法禁。毕竟五麝神鼎是仙家宝物,魔界中人拿去又有多大用处呢?他哪里知道,五麝神鼎不同于寻常仙宝,邪魔外道凭此宝物一样可以修炼内丹,精进魔功!事实上,五麝神鼎乃打通仙魔二界的至圣之宝,就是冥火金尊自己,对于五麝神鼎的秘密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他只知五麝神鼎需以心咒催动才可顺利驱驭,待他夺走这宝物,若能从付晚香口中探得心咒法门那便再好不过,实在不行,那便挟持茑萝仙子,与她共享此宝,自己也不吃亏。 冥火金尊单从经验出发,以为茑萝仙子这许多年寻觅冬青子是为了修炼之便。只是冥火金尊老谋深算,却忽略了一个细节:茑萝仙子稳坐东海魔主之位已一百余年,起初几十年虽也关切冬青子的所在,并无迫切之举,直到她霸占阴魔的武夷山,后来又弃山逃回东海,这才四处探寻冬青子的下落。若只为修炼之便,早些年她便狠下功夫探寻冬青子了,何必耽搁那许多年? 冥火金尊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他因为同茑萝仙子有过一段情,便以为自己对茑萝仙子的脾性了如指掌。自信导致盲目,盲目又滋生愚蠢,其结果是:他甚至不知茑萝仙子体内三华运化之法同寻常妖精魔怪大不相同。寻常邪魔并无仙家罡气,只吸取天地煞炁滋养灵体便是了。茑萝仙子出身仙界,入魔之初,需将大半仙家真元逆行化入经脉,沉入仙根,再吸取浊煞之炁,浸润仙根,以化魔界灵体,少数仙家真元及先天罡气未能逆化,只能封于大穴之中,好在并不碍事。而真正碍事的,恰好是她体内那粒元婴珠。 本来入魔之后,元婴珠与她体内骤增的魔元煞气相互抵触,遂一直沉于丹田,除了护体之效,并不能加以驱驭,无量千机大法未大成之时,也没什么妨碍。然而自从她得了蔽月公子的内丹,体内魔元大增,元婴珠便时时攻袭她经脉内的煞气。修为越高,这两股力量的抵触越发显着,长此下去,终于损了她奇经八脉。只是这损害缓慢发生,她又时时入辟陵神池修炼内丹,并无症状显现。若非后来霸占阴魔的武夷山,不能时时吸取辟陵池水,以致痉挛之症发作,起先半月一次,后来每日发作,痛苦不堪,她还未能发现元婴珠之害。也正因如此,她才放弃了辛苦抢到手的武夷山,同时下定决心破除五麝神鼎的法禁。 说起这五麝神鼎的威力,仙魔二界只知它长于攻敌,弱于防守,至于它打通仙魔二界的用法,知之者却不多。焚以金、火属的香料,修炼之时嗅其香薰,则有助炼罡气之效;焚以水、土属的香料,修炼之时嗅其香薰,则有助于煞气修行;焚以木属的香料,则有罡气化煞、煞气转罡的法力。单知道这些用法,不知心咒法门仍是徒劳,而天底下知道神鼎心咒法门的,更是寥寥无几了。冬青子作为玄凰圣君的关门弟子,理应知道玄凰圣君的全部秘密,就算她所知有限,对于茑萝仙子破解神鼎上的法禁,也应该大有启发。其实要破去神鼎上的法禁,也不是非找到冬青子不可,只是另一个法子需用到紫云奇龙砚,这宝物灵须已断,并无神威,说来说去是条死路。相形之下,倒不如把冬青子找到,兴许还有意外之喜,也不枉茑萝仙子这许多年的等候了。 付晚香虽从她母亲那儿得了太华伏魔珠,却一次也未实用过。一者,她修为过于浅薄,催动太华伏魔珠十分吃力,更别提自如驱驭了,拿来应战确乎鸡肋了些。二者,她只知此珠非同寻常,并未见识此珠威力,她又非尚武好斗之人,若不是冥火金尊提及,她压根想不起自己体内还有一对太华伏魔珠。 她不禁想到,母亲当年授她此珠,原指望以此仙珠护身,是保她平安的,现下她却用太华伏魔珠为邪魔破法,若母亲知道,还不知要痛心疾首成什么样呢。她还记得母亲常说,修道之士能飞升自然好,切不可妄求捷径,以至走火入魔,必要时卫道牺牲亦不失正道之志。依母亲这番教诲,她原不该同邪魔交易,孙笛死了便死了,就算不是卫道牺牲,终究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可付晚香总觉得,天下之事大不过生死,什么天地道义、宇宙正气,在生死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她不会去考虑天地道义、宇宙正气中也包含了数不清见不着的性命,所谓生死的问题,于付晚香,须眼见耳闻才能作数。到底是肉体凡胎,天地宇宙恰因浩瀚无垠,落在她眼里,反而是空空如也万事皆休的。 那九人斗法眼看要分出胜负来,忽听一声怪叫,从岛心飘来层层红纱,仿佛夕阳下曳动的波浪,卷着边儿,拂过高耸的乔木,由远及近。顾乘风道:“莫不是茑萝仙子来了?” 冥火金尊撇嘴笑道:“大家当心些才好。” 他这话才讲完,却见红纱中蹿出万余金针,齐刷刷刺向众人。斗法的九人各自避闪,顾乘风刚要施法,却叫冥火金尊抢在前头。他化出一面冰盾,将他自己和顾乘风一众八人护得严实。金针化在盾中,才没了踪迹,又见一阵攻势从那红纱中发起,直逼众人。远看以为是剑阵,近看才知,那形如宝剑的竟是一根根白骨。冥火金尊即刻运气,将冰盾融作百余液团,附于白骨之上。那液团一着白骨又复凝作冰晶,冥火金尊再振臂一挥,那冰晶裹覆的白骨便通通摔入大海之中。沐秋桑眼尖,看到白骨入海后,水面白沫翻腾,又听得崖壁、林中传来惨叫,不禁嚷道:“这白骨有毒。” 冥火金尊望着那飘渺不定的红纱,道:“这是狄樱的拿手绝活,千尸腐骨阵。此阵看似普通,那腐骨却由百虫精炼而成,不仅奇毒无比,还脆如雪淞,若避开还好,只要粘了衣物,又或者你试图反攻,它便碎作齑粉,由眼鼻入体。任你法力再高,修为再精,十二个时辰内必死无疑。便是脱了凡胎的仙人,法力也要折损大半。” 第27章 鸠尤神剑27 方才中毒的,一个是崖壁边执软鞭的男子,另二人,是执金环的女子以及金面妖尸。三人叫唤着,各自腾在半空,翻滚不止。腐骨之毒至阳至烈,一入眼鼻则在毒粉行经处生出火辣辣的痛感,比烈焰焚身还要难受百倍。 冥火金尊摇头丢下一句“空有数千年道行,竟如此丢脸”,这便化身虹光,飞入杉林,与执铁扇的女子对了一道掌气,将金面妖尸救出。那执铁扇者自知冥火金尊修为精深、法力高强,也不去追他,只径直飞向崖壁,助那执钺的男子同青目魈斗法。冥火金尊将金面妖尸带至石滩边,封其百会、本神、通天、承光诸穴以止其疼痛,再由双手弹出四股至阴至寒的真元,逼入金面妖尸天柱、灵台、悬枢、命门四穴,助她驱化毒粉。 就在这当儿,那红纱之中升起一只似犬非犬的巨兽。此兽头面、四肢俱为犬形,偏生了一对鹿角,一对蝠翼,尾巴又如孔雀尾翎,略微展开,白底透出丝丝红纹,纹理时时变化,好不稀奇。这巨兽脖颈处套了银链,牵出一台茑萝花簇拥而成的花床,花床顶棚上垂着桑寄生和菟丝子,花色红白相间,叫嫩绿枝叶衬托得分外娇艳。顶棚内沿是几片长柔的猩红纱幔,被海风吹得张牙舞爪。 花床后方立六女,着白纱衣、粉罗裙,执一支半人来高的花杖,每支花杖开出九朵茑萝花,与花床纱幔的色泽相得益彰。花床两侧伴四女,穿藏青衣裳,系猩红腰带,梳着又高又方的发髻,以猩红绳束扎,各托一盏明晃晃的麒麟铜灯。还有一人立在花床侧前,全身紫红,面容清瘦,正是茑萝仙子最信得过的护法女使,法号元坤子。花床之上依稀可辨一个身形,却难见其面貌,是男是女也分不出来。 那两个身中剧毒之人大喊:“仙子救我。”方由花床内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你们且退下,把法尘、香尘带回翠鸢阁去吧。” 听其声,倒似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孙笛自语:“莫非这便是茑萝仙子?” 同魑邪童子、青目魈斗法的四人得了命,各自推出一股瘴烟,趁魑邪童子与青目魈避闪之际调回真元,化作四团磷光,将中毒的二妖卷向岛中。 魑邪童子不禁笑道:“我还以为翠鸢岛上各个神通广大,却不过如此。” 冥火金尊喝道:“魑邪,休得无礼。六尘尊者再不济,也容不得你如此贬损。” 魑邪童子与青目魈飞到冥火金尊跟前,各自施法助金面妖尸祛毒。花床内传出声音,道:“冥火金尊,多年不见,你手下这些个小妖还是如此不懂规矩。你也该管管才是。” 冥火金尊笑道:“仙子莫跟魑邪童子一般见识。” “自上回你我一战,也近百年了。今日你大驾光临,是想与我再续鱼水之欢呢,还是惦记我岛上的辟陵神池?” “这些年来,我对仙子甚是想念哩。” 花床内笑声忽起,震着床顶垂下的花朵。止了笑声,茑萝仙子才道:“你当真想我,如何又不来寻我?还是你又结了新欢,竟把我给忘了?” 冥火金尊道:“当年你我郎情妾意,多么逍遥快活,我如何能忘了你。” “罢了罢了,你再说这些哄人的话,我可不信了。你便直说吧,今日你带这许多人来我的翠鸢岛,究竟意欲何为?” 冥火金尊含颐浅笑,道:“我大老远赶来翠鸢岛,当真是为了帮你,你却不信,实在伤了我的心哩。” 花床里头静了片刻,随即送出茑萝仙子的声音:“我们东海的事,犯不着你冥火金尊来操心。” “东海的事,自然轮不到我来操心。不过五麝神鼎上的法禁,你当真不想破了?” 茑萝仙子笑道:“莫说你没这本事,就算有,你竟肯如此好心?” 魑邪童子道:“茑萝仙子,你方才说我不懂礼数,如何你自己也不懂了?人间有古籍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我们尊主既然有本事助你破法,岂有受惠而不回谢的道理?” 魑邪童子刚说到“回谢”二字,但见两条长达半丈的蜈蚣,自那花床之内飞出,一左一右,直奔魑邪童子。那蜈蚣左青右黄,背上布满尖刺。魑邪童子主动迎战,由掌心化出两团血雾,向前飞窜而去,对准两条蜈蚣将血雾推出。血雾脱离掌心,瞬即化作殷红磷光,蜈蚣一触那磷光,躯壳便着了火。 魑邪童子正得意,却见那着火的蜈蚣并无大碍,仍朝他袭来。他翻身冲向高处,将真元聚于双目,左手行剑指,右手出掌,发动星罗淫血大法中一道霹雷引电的法门。紫红电火由双手引出,直逼那两只大蜈蚣,怪的是,两只蜈蚣竟毫发无伤,单是叫电火挡在原处,近不得魑邪童子的身。 冥火金尊本不打算出手,然而自己座下已有一人中毒,若魑邪童子再有损伤,终究于己不利,也只好拉下脸面,朝半空弹出一缕真元。这缕真元化作蛛网,把两只蜈蚣困在中央。冥火金尊再吹一口气,只听一声炸响,蜈蚣便化作碎屑,在半空飘了片刻,又在红纱间穿梭,游回花床里头去了。 魑邪童子落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冥火金尊瞪他一眼,对茑萝仙子说:“魑邪不会说话,多有得罪,仙子小惩他即可,何必下狠手呢?” 茑萝仙子笑道:“我若下狠手,他哪有活命的机会?冥火金尊,你也不必故弄玄虚了。既然你有破去五麝神鼎法禁的办法,直说便是。当真破了五麝神鼎之法,你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依你便是了。” 冥火金尊道:“听你口气,竟不信我有法子破去五麝神鼎上的禁制?” 茑萝仙子道:“你冥火金尊神通广大,我哪敢质疑?只是我这神鼎由一方奇龙神砚中炼得,那神砚灵须已断,要复其法威可不容易。你就算找到奇龙砚,如何有本事将它复原?奇龙砚灵须不复,你又如何破我神鼎之咒?你当真弄到奇龙神砚,我可提醒你一句,小心惹祸上身才是。” 冥火金尊笑道:“那奇龙神砚灵须已废,我弄到手又有何用?不过仙子莫非忘了,还有一件东西,一样可以破去你神鼎上的禁制。” “你是说太华伏魔珠?”茑萝仙子心头一震,问冥火金尊,“玄凰圣君飞升以后,太华伏魔珠从未现世,莫非这太华伏魔珠当真在冬青子身上?” 冥火金尊道:“我在凡间经营多年,可不是白费心思。玄凰圣君飞升太乙金仙之前,早已将太华伏魔珠及崆峒门下一干法术机要授于冬青子。那太华伏魔珠炼自五麝神鼎,双宝灵须相通,五行阴阳各有关联,自然也可以破开神鼎上的禁制了。” 茑萝仙子思忖道:“可是我后来遍寻冬青子无果,难道你竟知道她身在何方?” “冬青子身在何方我并不知晓。不过太华伏魔珠现在这位付姑娘身上,你让她一试便知了。” 冥火金尊话音刚落,茑萝仙子便由那花床中飞冲而出,在花床前头的巨兽背上轻踏一脚,直飞到离众人不远的一张红纱之上。为花床护法的十一人全跟在后头,踩着红纱,身姿轻逸,落在茑萝仙子身后一丈开外,无半点声息。此前半个多月,冥火金尊说了许多有关茑萝仙子的轶事,众人已知此人貌美,当真见了她,仍不免惊叹。这茑萝仙子天生一对入鬓的浓眉,双眸黑亮有神,偏闪出三分寒光,拒人于千里之外,鼻子小巧精细,双唇朱红微翘,配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是少女才有的模样。可她一开口,那眉目间流露的神采,到底是老气横秋了。 “你说的付姑娘是谁?”茑萝仙子朝付晚香以及沐秋桑一众看去,问着。 冥火金尊左手一摆,道:“这位便是。付姑娘的父亲是西梁国师,母亲叫骆玉华,法号冬青子。” 茑萝仙子道:“西梁国师?莫不就是付千钧?我听闻他本拜在苦玄门下,说起来,我还是他师叔呢。却不知他如何摇身一变,竟得了西梁皇帝的信任,做了国师,又如何娶了玄凰圣君的关门弟子?” “当年付千钧私下昆仑山,盗得白泽观禁地法门,原浪迹四方散修。后来他在崆峒山发现一处炼法宝地,偶遇了冬青子,二人遂结为夫妇。付千钧炼成冰寒五行大法,二人便出山,在饶城西郊置地筑屋,买来仆役家丁百人,也有些大户人家的气派了。二人得一子,名付洵,不料二十出头便为晋王兄弟秦东鲁所害。这晋王是西梁大司马亲信,付千钧日后投奔西梁太后,得其重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茑萝仙子仍半信半疑,冷眼问道:“我在人间寻那冬青子一百来年,半点音讯也无,你又如何知晓这许多秘密?” 冥火金尊道:“我自有我的法子。那冬青子下山后隐姓埋名,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这苦衷,与她所知的秘密和她身上那枚太华伏魔珠是脱不了干系的。” “那是自然,太华伏魔珠乃仙界至宝。我没算错的话,冬青子的修为道行最多只到中人,就凭冬青子,哪守得住太华伏魔珠?” 冥火金尊摇头浅笑,说:“仙子果然谨慎,在我面前还有这许多遮掩。我早知那太华伏魔珠与寻常仙家神珠大有不同。它虽为仙家宝物,却由魔根而生,与你手上的五麝神鼎一样,都是亦正亦邪的宝物。太华伏魔珠一旦入体,便化作精血,附在奇经八脉之中,只有以法咒运化,方可由精血逆化而成。外人若强取此珠,其主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化作飞灰。而那太华伏魔珠脱离主人,若遭人继续炼化,施法之人便有引火烧身之险。万一叫太华伏魔珠所伤,便是你我,也难保道行不损哩。所以太华伏魔珠只可亲授,外人是不可强取的。” “既如此,冬青子又何必躲躲藏藏?” “冬青子仙根虽在乾卦,仙缘却不甚丰厚。况且她才入道二十余年,玄凰圣君便飞升了,此后她荒于修炼,道行法力增进缓慢。凭冬青子的本事,单是催动此珠恐怕已经吃力了,所以她虽有宝珠在身,并无多少功用。况且太华伏魔珠植根奇经八脉,不可强取,是崆峒一门的秘密,外人并不知情。仙门从来不乏贪心之徒,冬青子不隐姓埋名,恐怕要招来杀身之祸。” 茑萝仙子道:“真想不到,你冥火金尊竟如此神通广大,连这些细枝末节,你也有本事打探出来。看起来,那付千钧身边,必有你的接应。” 冥火金尊单是撇嘴一笑,付晚香却心生疑惑了。她叹于冥火金尊所知甚广,却并不相信父亲身边真有叛徒,然而太华伏魔珠不可强取的秘密知者甚少,冥火金尊如何得知,确实令人不解。她朝孙笛投去目光,孙笛并未留意,只凝神望着茑萝仙子。 茑萝仙子继续说:“冥火金尊,你现下在我的地盘,切莫打错了主意,怀上半点歪念头。若这丫头当真破了五麝神鼎的法禁,我自会如你心愿,与你所需,若你唬我,可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你要什么直说吧,能办到的,我许你便是。” “你这翠鸢岛的辟陵神池威力了得,当年我讨了多次,你竟不肯给我,所以我要入你神池修炼,此一也。” 茑萝仙子冷笑道:“我劝你莫要太贪心。” 冥火金尊道:“我不贪心,除了入辟陵神池修炼,我只剩一个要求。” “说!” 冥火金尊笑道:“我要你与我分享五麝神鼎。听说此宝有打通神魔二界的威力,想来,若以此鼎炼化仙家灵宝甚或仙门道人的肉身,定可化罡为煞,为我们魔界中人所用吧。当年玄凰圣君不也是拿这神鼎炼化妖精形神,将数千年魔界道行转为仙灵之炁,收归己用,方能提前数百年修得仙体么?” 元坤子上前一步喝道:“你别得寸进尺!” 茑萝仙子拦住她,笑道:“就依你所言。” 冥火金尊道:“我也有言在先,既是你的地盘,为防我帮你破了五麝神鼎你却食言,如何破法、在何处破法,需由我说了算。” 茑萝仙子起先不语,随即笑道:“你且说说看,你想怎么个破法?” “你先领我们去辟陵神池,在神池外破法。付姑娘破法之时,你我离那神鼎各距三丈。五麝神鼎法禁将破,你便放我进去。可好?” 冥火金尊说话的当口,茑萝仙子冷冷地盯着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眼,冥火金尊抿嘴轻笑,目光虽落在茑萝仙子脸上,眼神却空洞无物,好像神游四海去了。 茑萝仙子盘算着一件事,付晚香就在眼前,凭她的修为,掳走付晚香是再轻松不过的事。然而转念一想,她能有此筹谋,冥火金尊早该想到这一层风险。冥火金尊方才告诉自己这许多有关太华伏魔珠的秘密,未尝不是在提醒她,莫要轻举妄动做了傻事。若茑萝仙子掳走付晚香,冥火金尊有的是办法取付晚香性命,说不定他早在付晚香身上下了蛊毒或煞咒,一旦茑萝仙子自作聪明,他便出手反制。 冥火金尊也在盘算一件事,他虽修为精到、法力高强,这翠鸢岛毕竟是茑萝仙子的地儿,自己的两个要求,茑萝仙子答应得爽快,一旦五麝神鼎法禁破除,茑萝仙子绝不会信守诺言。为了今日这绝好的机会,两个月前冥火金尊便苦炼血咒,历十二个日夜才修炼成功。待付晚香破法之际,便是他施咒之时。到时候五麝神鼎为他所控,倒不怕茑萝仙子不听话了。 二人沉默片刻,茑萝仙子先开了口,故作轻松,拿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我这翠鸢岛才多大点地方,堂堂冥火金尊竟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吃了亏。也罢了,你们且随我来吧。” 茑萝仙子长袖一甩,转身飞回花床,身后十二人又随她归了原位。拉动花床的巨兽裂嘴长吼着,发出似马嘶又似狼嚎的叫声,前腿一扬,朝身子左侧拐个大弯,踏在红纱之上,朝岛中飞奔而去。花床退远了,如海的红纱也随之后退。众人跟在花床后头,隔了十来丈远,如此飞行半盏茶的功夫,只见红纱忽地卷起百丈之高,再飘然坠落,巨兽、花床皆无踪影,那翠鸢阁却在红纱后方浮现出来了。 翠鸢阁实含九宫九阁,每宫有四屋围作小院,每阁有三层。层楼累榭间云烟缭绕,还有黑白双色鸱鸟或栖息房脊,或悠然自得掠于高空。阁楼门窗皆以竹帘、青纱遮掩,微风拂过,高处帘飞纱舞,颇有仙都气象。每阁顶部都插了鹅黄旌旗,旗面上各绣一只目光凶狠的鹰,翅膀收拢的也有,振翅欲飞的也有,展翅翱翔的也有。翠鸢阁西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展开去,迎出望春庭来。这名字虽气派,却只有巴掌大的地方,一座正殿夹带左右两侧耳房,再看不见别的东西。虽说历代翠鸢岛主都居住于此,外人看去,倒以为这是牛棚马圈了。 众人随那红纱落地,立在一海的鸢尾花中,前方不远处,一条细长的小河贯穿鸢尾花海,河水莹绿,水汽蒸腾。河边花枝招展,粉、白、红三色花瓣落了一池,打着转儿,迎着水势,悄然漂远。河上有一座浮桥,近看才知那是一条一丈宽,七八丈长的白纱,两头悬空,飘荡不息。冥火金尊疑心那纱桥是陷阱,叮嘱大家莫去碰它,众人这便飞过小河,到了翠鸢阁入口牌楼。 这牌楼也为白纱所筑,楼额处写着大篆“翠鸢”二字。入牌楼,上一条百步冰阶,再穿过一片枫林,越过两宫两阁,又来到一片杏林。林中鸢尾遍地,都开出蓝紫花朵,好不绚丽。 一路上,岛中仆从冷眼盯着这一众来者,付晚香心头发怵,攥着顾乘风的手,低声道:“这些人面色不善,我们不会死在此地吧?” 顾乘风早生出自责,悔不该同冥火金尊交易了。可是这心里话,他却不便直言,一来似有怪罪孙笛的嫌疑,二来事已至此,悔或不悔都无道理,还是宽心些为妙。再说了,那日的情形,置身事外方为上策,付晚香非要救孙笛,那么无论怎样策划,总归有这样那样的风险。他同意冥火金尊的提议,固然有私心作祟,然而当真计较眼下的处境,最该负责的还是付晚香。顾乘风轻叹一声,对付晚香笑道:“若那茑萝仙子当真要杀我们,你便是操碎了心,也是逃不过的。倒不如随遇而安的好。” 孙笛听罢,对付晚香道:“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师姐和顾侠士。” 顾乘风回头看看沐秋桑,对孙笛说:“你害的哪是我跟你师姐?对沐姑娘她们五人,你倒真该赔礼谢罪哩。 这几人正说着话,四面青纱忽然从天而降,将众人围住。青纱落地,他们已经身在正殿之外了。那正殿同别的殿宇并无显着区别,一样的气派一样的宏伟。门廊上写一副楹联,曰:“蓝花碧叶,四时风姿独到;大略雄才,三界胆色一流。”若非茑萝仙子居住的殿宇,想来是不会有这般楹联的。 入了正殿,放眼看去,前后左右无不是曼妙轻盈的红纱。朱红圆柱上以红白纱挽出细密的纹理,鱼鳞一般,由上至下,在离地八尺处收拢,改缀流苏。顶棚也叫红纱遮了大半,纱幔九缕结成花球,抬头粗粗一扫,十二三只是有的。花球的空隙也垂着长短不一的红纱,微微飘动着。再看正殿左右,红纱垂地,依稀可辨纱幔后头的木几,共二十张,此刻却空出十八张,唯有紧挨中堂的两张木几后各跪坐一人,一个是苍灵圣使,为千年槐精,另一个法号夜观音,为雉鸡所化。 自金翎法王逃离东海、蔽月公子形神俱灭,茑萝仙子便将翠鸢岛交与苍灵圣使打理。苍灵圣使也就顺理成章,成为望春庭主,做了东海十六位岛主之首。苍灵圣使外,余下十五位岛主平日里各自守着自己的小岛,不得茑萝仙子召唤,是不可轻易登翠鸢岛的。那夜观音原是个不起眼的小妖,苍灵圣使做了望春庭的主人,见她生得风流俊俏,便向茑萝仙子举荐她来翠鸢岛望春庭,得了个堂主的名位。 顾乘风等人朝正殿中堂看去,可惜高处垂下一丈来长的金色流苏,流苏后头仍是红纱,也不知有几层,总之老老实实垂到地上,堆了一团红云。中堂后头什么也看不见。 茑萝仙子命人拨开中堂前的红纱,侧卧于一张寒气森森的冰椅,左臂撑着头,笑道:“冥火金尊,当年我对你痴情一片,你却心心念念只想着辟陵神池。这许多年过去了,我变了不少,你却半点也未变呐。” “茑萝仙子,此言差矣。”冥火金尊道,“你说当年你对我痴情一片,那便笑死人了。我跟你彼此都知根知底,当年你的千尸腐骨阵尚未大成,又频频遭受金翎法王的攻袭,与我交好也不过是想占我的便宜。何必说得这般肉麻呐?” 茑萝仙子下了台阶,冷笑道:“也罢了,算我小瞧了你。”随即抛出两条袖纱,直通正殿门外,说:“你们随我来。” 茑萝仙子带着护法女使元坤子和四名侍婢,飞出正殿,一众人等遂沿袖纱入一片杏林。只是由那杏林冲出,却见两面紧挨着的石壁。茑萝仙子双手间弹出绿火,石壁一触绿火,随即朝两侧移开,露出一口长宽各数尺的井。茑萝仙子二话不说,化作赤影,同随从投入井中,冥火金尊一众也随她下去,不久便至一处偌大的空穴,方圆足有两三里。这空穴得名辟陵洞,洞内磷火如星,四壁发出微蓝的光芒,照拂数百棵灌木。那灌木通体泛着白光,叶子大如巴掌,花朵却小如指盖,放眼望去,一粒果实也无。虽是地下空穴,却从各处传来声响,四下细看,众人便发现空穴四面各有一条瀑布。 “想不到翠鸢岛下,竟别有洞天。”冥火金尊道,“怪不得金翎法王占了鬼魔的齐云山,还时刻惦记着东海哩。” 茑萝仙子笑而不语,将众人带到空穴东面,吩咐四名侍婢守住瀑布,对冥火金尊说:“这瀑布后头,便是辟陵池。” 冥火金尊盯着那面瀑布,撇嘴笑了笑,随即在近旁相中一片略凸的空地。他右手掐出一面金环,轻轻一甩,那金环在半空扩大数百倍,这才落在空地上,频闪不止。他背着手,对茑萝仙子说:“我们便以此圈为界,你在南,我在北。付姑娘在圈心破法,期间谁也不可入圈半步。可好?” 茑萝仙子犹豫片刻,道:“我可有言在先。你敢耍花招,我纵然杀不了你,哪怕折损我自己的道行,也绝不会让你得一丝便宜的。” “这是你的地界,我如何耍得了花招?”冥火金尊笑道,“你且细想,你我相好那阵子,我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茑萝仙子虽对冥火金尊有所顾虑,奈何她急于摆脱痉挛之症,这会子除了姑且信任对方,她也别无它选了。冥火金尊是下定决心要先行夺下五麝神鼎的,所以此刻茑萝仙子越是犹豫不决,他越是故作镇定,生怕茑萝仙子看出他的心思。 二人磨蹭了片刻,茑萝仙子终于下定决心,由百会穴放出五麝神鼎来。那五麝神鼎在半空现出真身,打头是并不起眼的。四足、方身、束口,比升子稍大些,周身赭红,除了炉身上的木纹,实在看不出稀罕处。可是它一落地,便在四足底部牵出青、白、墨、朱四簇游丝,分别在炉身四面汇作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与此同时,付晚香忽然头晕目眩,那四象一成型,她全身便泛出金光,随即厥在顾乘风身旁,过了半盏茶功夫,金光褪尽,她才舒醒过来。 “不碍事吧?”顾乘风搂着她,关切地问。 “单是心慌气短,现在好多了。” 那太华伏魔珠为五麝神鼎所炼,五麝神鼎现身,太华伏魔珠在付晚香体内动了罡气,付晚香道行又太浅,体内罡气一时充盈,真元压不住,这才晕厥。冥火金尊说冬青子是付晚香的母亲,茑萝仙子本来将信将疑,付晚香这一晕,茑萝仙子便彻底放了心,道:“五麝神鼎性子极烈,你道行不足,当心破法不成,反丢了性命。” 如何破去五麝神鼎的法禁,付晚香并不知晓。母亲曾告诉她,太华伏魔珠虽由心咒驱驭,实与主人心神相通。神动则心摇,心摇则元散,元散则气消,驾驭太华伏魔珠最忌硬来,须与此珠互为知己,脾性契合,再以心神导引,方与此珠合一。天底下再厉害的法禁,无论以符箓、蛊术镇迫,还是以法宝、咒语封合,总逃不出元、气二力。破法之道讲求逆气而疏、顺气而节,元、 气不畅则法禁不除,气为元所生,元为气之本。付晚香化出太华伏魔珠,以三清指诀引其动向。那太华伏魔珠才靠近五麝神鼎,付晚香便觉胸口一阵闷痛,罡气郁于心脉,上下难通。再默诵一遍心咒,那闷痛更加剧烈,她竟大汗淋漓了。行玄武指诀纳回太华伏魔珠,再运化片刻,改施五品莲花印,只见五缕紫烟由她抻直的五指流泻而出,细若游丝,绕着五麝神鼎飞了片刻,终于在炉心凝聚成珠。 霎时间,那炉心紫光大耀,生出一片幻境,付晚香元神出窍,飞入幻境中广袤的松林。松林里时而浓雾茫茫,时而大雪纷飞,时而流火如雨,时而电闪雷鸣。刚要在林间歇脚,却发现那参天的松树稍有碰触便化作烟灰,悄然坍塌。她环顾四周,抛出两条真元炼化而成的长链,原地旋了一周,叫长链沾到的松树无不分崩离析。就在此时,她开悟了心咒中一句“阴阳正气归之,莫知何时止而不盈;天地混元泄之,莫知何时已而不虚。”说来也奇了,这句心咒得悟,她登时元神归体,方才胸口的闷痛也没了影。再施真武指诀,将两股真元导入五麝神鼎,那神鼎便上下震颤不止,炉心的紫光也逐渐收敛起来了。 冥火金尊和茑萝仙子都凝神观望着付晚香,二人虽未施法,却比平日里斗法还要紧张。冥火金尊已将真元调入悬枢及双臂双手神池、中冲诸穴,付晚香大功告成,他才好及时出手将血咒施在五麝神鼎上。茑萝仙子虽也做了冥火金尊夺取神鼎的防备,可她料定冥火金尊并不知五麝神鼎的法门心咒,所以防他夺鼎固然重要,更要紧的却是及时杀了付晚香,以绝后患。毕竟过去,五麝神鼎的驱驭法门,普天之下,除茑萝仙子外,只有玄凰圣君一位徒孙知晓。那位仙道隐居天禄岛,势力不可小觑,断不会受制于冥火金尊。只要付晚香死了,就算冥火金尊抢到五麝神鼎,茑萝仙子至少不怕他据为己有了。 俄顷,五麝神鼎法禁即破,茑萝仙子突然心脉大震。她侧耳聆听,对元坤子低语一声“不好,有人闯岛”。 第28章 鸠尤神剑28 闯岛的是人魔师徒仨和阳魔师徒四人。兕虎神君座下的护法明王从来不守君子道义,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于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七魔齐攻翠鸢岛,茑萝仙子又恰巧脱不得身,光凭岛上那些小妖,哪里拦得住?茑萝仙子即刻念诵灭绝心经,召唤其余岛上岛主、小妖前来翠鸢岛,然而远水不解近渴,其他岛主尚未赶到,夜观音已将七魔带来了。 那七魔闯入辟陵洞,直奔茑萝仙子和冥火金尊一众。茑萝仙子先发制人,抛出三股袖纱,一股挡在那七魔身前,另两股直飞其身后,试图将敌人暂时截住。冥火金尊担心付晚香法禁未破,却遭七魔毒手,遂以双臂化出两面金斗,推向付晚香。金斗抽出青紫两束游丝,绕着付晚香疾飞,缠了一个圆溜溜、光灿灿的茧。茑萝仙子的袖纱困住道行浅薄的小妖尚可,在人魔、阳魔一众面前,自然是毫无用处的。七魔冲破袖纱,将夜观音推入灌木丛,霎时间,二十余众在辟陵洞内分出五丛,各自斗法。人魔对战茑萝仙子;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对战茑萝仙子的护法女使元坤子和四位侍婢;阳魔同冥火金尊斗法;冥火金尊部下三魔应对阳魔三弟子悬空道人、四弟子厉魇尊使;顾乘风、孙笛则同阳魔六弟子白夜叉斗法。 论法力修为,人魔是远不及茑萝仙子的。她的迷仙诀虽有九道法门变化,能应战无量千机大法的,不过三四。可她既身在辟陵洞中,东海诸岛主还未至,她倒不必畏惧茑萝仙子。再说依阳魔推测,茑萝仙子弃武夷山而避于东海数十年不离半步,恐怕是身有异样;冥火金尊行事一向稳沉,他与茑萝仙子宿怨未消,论法力修为又占不到便宜,却胆敢硬闯翠鸢岛,足见他拿准了茑萝仙子的软肋。人魔虽斗不过茑萝仙子,却在心防上略得优势,于是每一记攻袭都留了些许后手,将茑萝仙子牵制住即可。茑萝仙子担心五麝神鼎落入人、阳二魔之手,一时分了心,只拿出三五成法力敷衍应对。 至于杜枭娘与三修和尚,虽以法力论,他们对阵的四位侍婢在东海二十四岛算不得上乘,那元坤子却是个厉害角色。四名侍婢围作阵法,将四道寒光聚于阵中那位侍婢,使其肉身化出一斗冰晶,散放万千冰刀,刺向杜枭娘和三修和尚。那冰刀自有一股寒煞阴柔之气,力道却颇为刚猛,杜枭娘、三修和尚各以真元化出数层阳火旺盛的气盾,才免遭寒气侵害。元坤子擅用银针炼化金石鱼虫,杜枭娘原低估了元坤子,只以三成法力攻她,不料元坤子轻松破了她的法,她这才打起精神,全力对战。三修和尚到底受过重创,应付那四名侍婢的冰刀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再无余力襄助杜枭娘了。 较之人魔,阳魔的修为虽不够精深,却因她审时度势,更得取巧的智慧。她的弥尘诀含七路,合计五十六道法门,脉息虽则刚猛,运化真元的功夫却颇为细腻。冥火金尊脉息亦偏于刚猛,却因法门修行急功近利,真元运化之细腻娴熟实不能与阳魔相提并论。尽管如此,由于二魔修为道行悬殊,实战起来,阳魔哪是冥火金尊的对手?冥火金尊未尽全力,已叫阳魔应接不暇,才一柱香的功夫,她便气喘吁吁,有了些真元溃散的迹象。 冥火金尊三位尊使各有各的本领,合力应战却现出不少拙处来。这一方面因为三魔并非冥火金尊的弟子,投奔冥火金尊以前,法门修炼互无联系,后来修习冥火金尊的法门,又因天资所限始终不得其要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另一方面则因为青目魈其人特立独行,与魑邪童子和金面妖尸虽无不睦,也实在谈不上多少情谊。合力法斗,求的是法力相合,谋的却是心领意会。这三魔难得齐心,于是人家合战,三人足顶五六人的威力,他们仨合战,倒不尽三人法力之和了。 反观悬空道人和厉魇尊使,二魔所施法门互为表里,以阴济阳,以乾补坤,于是磷光煞气浑然一体,将魑邪童子三人团团围住。魑邪童子三魔也想反守为攻,奈何悬空道人与厉魇尊使的法门一丝破绽也无,要以巧力突围,三人不齐心摆阵是绝无机会的。于是越是被动,三魔越不齐心,你拉我扯的结果是,魑邪童子和金面妖尸干脆以自保为要务,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单留青目魈一人在那里拼命反制。 白夜叉虽道行浅薄,却很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痴气。孙笛这样的对手,再多十个,白夜叉也是不怕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小瞧了顾乘风。待顾乘风放出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他方知此人大有来头。凭他的修为,单是抵御天罡猎月檠已然费劲,何况双宝奇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冲着悬空道人和厉魇尊使大唤:“师兄救我。” 悬空道人有一件法宝,名叫神蝶锥,以九百九十九只南海百幻神蝶的鳞翅淬炼而成。他听得白夜叉呼救,即刻由印堂导出此宝。这神蝶锥通体莹白,经他真元炼化,变作一朵粉白芙蓉花,悬在半空,煞是好看。厉魇尊使立即明白悬空道人的意图,双目圆瞪,自瞳仁引两缕真元,驱驭那芙蓉花。霎时间,芙蓉花心散出青红两色烟瘴,直逼魑邪童子三人。悬空道人这才撤回真元,飞向白夜叉。 茑萝仙子那边,人魔一时大意,险些为茑萝仙子的千尸腐骨阵所伤。她在掌中化出一团赤光,双手合十,那赤光顿时扩开,将她周身围裹,同时,她口吐数十只白背灵蛛,以真元导之,霎时间灵蛛结出一张大网,朝茑萝仙子飞扑而去。茑萝仙子双臂一震,抖出两条袖纱,兜住那张大网,讪笑道:“多年不见,你这些雕虫小技竟无半点长进。” 人魔也笑着,尖声尖气地说:“当年你染指中土,霸占阴魔的武夷山青源宝阁,今日我们闯进了你的辟陵洞,可见风水轮流转。” 冥火金尊那边,阳魔因真元渐乱,不得已改变策略,转而以真元炼出一只火鹫,攻袭付晚香。付晚香为梵影神光所护,按理说,单凭阳魔的修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其法门的。可冥火金尊对五麝神鼎志在必得,阳魔虚晃这一招,他反因得宝心切而失智,分出三成法力去阻那火鹫,殊不知,那火鹫只费了阳魔零星真元,待冥火金尊出手阻拦,阳魔便以内丹化出一把七彩利剑,由指尖飞弹而出,命中冥火金尊右胸。 冥火金尊乃仙灵美玉所化,寻常法宝即便命中其肉身,也难伤他分毫。阳魔以内丹攻他,本属冒险之举,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其如此,才有损伤冥火金尊根本的可能。那七彩利剑穿透冥火金尊肉身,即刻回转,由阳魔纳入体内。 冥火金尊自知上了阳魔的当,吐了一口金光闪闪的鲜血,落到一片洼地上,捂着胸口,对阳魔说:“你修炼不精,便以此等卑鄙手段暗算我。传扬出去,也不怕后辈小妖们笑话。” 阳魔趁机朝冥火金尊打出两掌,笑道:“我从来不讲这些脸面。况且你冥火金尊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卑鄙?” 冥火金尊转身飞上半空,躲过那两道掌气,问道:“什么意思?” 阳魔道:“你既救了那些刺客,后来却施法杀了他们,足见你也不是什么守信之人。你以为杀了那些刺客,便没人知道你来东海找狄樱?” 冥火金尊画出一面金轮,推向阳魔,道:“狄樱心狠手辣,一众部下又修为了得,你们也不怕有来无回?” 阳魔化出两条金链,缚着冥火金尊的金轮,道:“几十年前我便疑心狄樱身有异样,只是无凭无据,不好轻举妄动罢了。再说了,你冥火金尊行事一向稳沉,连你都不怕她,我们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有一事不明。”冥火金尊化出两把短剑,冲向阳魔,道,“你如何知道杀死那些刺客的是我?就算你寻到那些刺客,单凭一堆尸身,你又如何知晓我来东海的?” 阳魔一面退着,一面化出两把拂尘,卷住冥火金尊的短剑,道:“大司马府上的刺客叫人掳走,那地牢中死去的二人又为一股阴狠的真元所伤,我思来想去,除了你冥火金尊,还有谁可以做得如此干净利落?本来常人为你的千里梵音大法所伤,是必死无疑的。可惜你百密一疏,万万想不到那一众刺客里,竟有一个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四柱纯阳之人。此人半男半女,虽为你梵音所伤,只断了仙根、折了全部道行,奇经八脉竟无多少损害。我们寻到此人,以迷仙诀诱惑他说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起来,是天助我也。” “原来如此。不过——”冥火金尊笑道,“你们此行似乎早有准备,而且我若没有猜错,你们对我东海之行的目的,似乎也早知道了。莫非我放在人间的耳目,竟有不知死活,出卖我的?” 阳魔道:“冥火金尊,你说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 冥火金尊同阳魔言语之际,正是悬空道人、白夜叉和顾乘风、孙笛艰苦鏖战的紧要关口。顾乘风的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化作一隼一虎,各攻一敌。那隼银头金翅绿爪,翅展一丈有余,金黄翅膀扇着阵阵罡气,左阴右阳,合作一团旋风。悬空道人虽为这旋风所困,却沉着应战,放出一把青玉拂尘。拂尘兀自旋转,那灰白鬃毛登时四散如雨,再聚拢,则呈一面铜镜,这铜镜神似八卦镜,单是乾坤二卦颠倒了位置。镜面赤光熠熠,一照天罡猎月檠,便叫那隼浑身上下燃起绿火。无尘剑所化之虎周身银白,裂开大嘴却露两排朱红门牙,一见白夜叉,这银虎便高声吼叫,声浪中罡气勃发,差点叫白夜叉站不稳脚。 白夜叉虽将弥尘诀二十八道法门各学了三分,到底道行太浅,当真应付无尘剑这般厉害的仙家法器,不免捉襟见肘。悬空道人见他疲于应对,从头上拔下发簪,抛向白夜叉。发簪受无尘剑罡气攻袭,顿时融作一面展开的红绫,飞速旋转,吸去小半罡气,白夜叉这才轻松了许多。 悬空道人破了天罡猎月檠,遂化出三个分身,从四面攻向顾乘风和孙笛。顾乘风随即放出血影流珠,将二十八颗流珠炼作二十八只乌鸦,回击悬空道人。悬空道人再化出六个分身,以分身应付血影流珠,真身则抄两把短剑突破乌鸦的阵列,朝顾乘风、孙笛飞来。顾乘风与孙笛也各自化出两把剑,与之打斗。 打了三个回合,悬空道人突然问顾乘风:“你以重明观脉息炼气,法门又修得如此精纯,不似俗修弟子,你究竟是谁?” 顾乘风咧嘴一笑,将肉身化入剑中,直逼悬空道人颜面,道:“我是谁人,与你何干?” 悬空道人抟身避闪,随即接过孙笛一道掌气,再还他一掌,对顾乘风道:“听闻重明观七十年前收了一名男徒,莫非就是你?” 顾乘风落地现身,道:“是我又如何?” 方才顾乘风专心斗法,并未留意冥火金尊与阳魔的对话。这会子阳魔一番言语灌耳,得知那些得救的刺客又叫冥火金尊所害,叫他实实在在吃了一惊。顾乘风与悬空道人斗了几个回合,这便朝悬空道人推出一道鸣凤昊天符,同时收回三样法器,冲向冥火金尊,朝他后背施了一门阴阳一线风雷子。 冥火金尊轻松避开风雷神珠,顾乘风则栖在一根灌木枝上,怒喝道:“方才那阳魔所言,可是真的?” 冥火金尊尚未及开口,远在两里之外的人魔已传声而至,道:“可笑可笑,堂堂仙家弟子竟叫冥火金尊骗得团团转。若叫你师父知道你帮这魔头的旧情人破法,重明观颜面何存?” 孙笛飞冲过来,丢下一句“你这魔头,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话说到一半,已化身剑气,直奔冥火金尊。顾乘风喊着“莫行傻事”,放出天罡猎月檠,缚住孙笛,将他拽回身旁。 冥火金尊冷笑着,对顾乘风说:“我只答应助你把人救出司马府,可从未答应你不杀他们。那些人既知晓了我们的行踪,我便留不得活口。” 顾乘风道:“你有万年道行,那些刺客都是修为平平之辈,你定有叫人忘情失忆的法门,何必夺人性命?” “没错,我确有法门叫他们失忆。然而你可知人魔的迷仙诀、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都有令人失忆重追的法门?为免后患,也只有牺牲他们了。只可惜……” 冥火金尊正说着话,白夜叉突然射来两把飞刀,意图偷袭顾乘风和孙笛。悬空道人随之纳回发簪,将其化作银钟,也朝顾乘风和孙笛身后推去。那银钟磨盘大小,一条蟠龙趴在钟体外围,身姿笨拙地爬着。钟声细软绵长,脆如铮鸣,有摄人心魄之威。 顾乘风听得钟声,回头见飞刀来袭,忙推出两掌,将飞刀逼回去,并对孙笛说:“速速封上听宫穴。”一时间,阳魔、冥火金尊、顾乘风、孙笛、悬空道人和白夜叉六人陷入混斗。冥火金尊以一敌五,顾乘风、孙笛除了对付冥火金尊,还与阳魔、悬空道人、白夜叉打斗。 悬空道人卸了两分力,襄助阳魔之余,单拿些许煞气攻袭顾乘风。白夜叉起先仍以蛮力同顾乘风、孙笛打斗,后来元、气两亏,自知硬拼下去,自己占不到便宜,回身又恰好看见沐秋桑一众五人,索性朝她们扑去,以作人质。顾乘风见状,将血影流珠引到白夜叉身前,将他束在当中。不料白夜叉竟缩形成鼠,挣脱流珠束缚,再用力一蹿,落到沐秋桑肩头,现出人身,由指尖生出千万游丝,将沐秋桑一众牢牢缠住。 顾乘风追来,以三山指诀化出一团莹绿磷光,对白夜叉说:“你休得乱来。这几位姑娘并非仙门中人,你莫要为难她们。” 白夜叉笑道:“我为不为难她们,全在你们。” 就在此刻,一声锐响骤起,裹护付晚香的茧随之炸裂成粉,雪花般四处飘零。众人都朝付晚香看去,只见她栖身莲台,双目紧闭,左手掐三清指诀,右手托着五麝神鼎,浮上半空。那神鼎灵光闪烁,忽蓝忽赤,炉中散出奇香,初嗅似金桂,多闻几口,便成腐尸的味道。 杜枭娘察出这香味不寻常,封住自己鼻香、素髎穴,提醒三修和尚道:“这香味有异。”三修和尚听罢,忙封上穴道,茑萝仙子五名部下也随之封穴避害。 此刻五麝神鼎中的香味由一股五行俱全的罡气所化,对仙家弟子非但没有损害,反有助修行,然而魔界中人多闻几口,便有伤及根本之虞。若付晚香修为再精进一倍,纵是人、阳二魔,也招架不住的。白夜叉在这一众邪魔中道行最浅,虽封了穴道,仍为罡气所伤,一时间瘫软如泥,差点现出原形来了。 顾乘风飞到沐秋桑一众身边,关切地问:“你们无恙吧?” 五个姑娘七嘴八舌,道:“并无大碍。”沐秋桑又道:“侠士不必为我们分神。我们生得下贱,死了便死了,莫叫那些妖人得逞才好。” 顾乘风刚要开口,只听身后一阵轰鸣,原来是杜枭娘冲向付晚香,企图夺走五麝神鼎,却叫冥火金尊的玄天钹击中了胸脯。随即,人、阳二魔,茑萝仙子和冥火金尊都朝付晚香飞去。 茑萝仙子五位部下分作两路,一路应付三修和尚,另一路则化作群鸦,阻拦人魔。厉魇尊使和魑邪童子三人各自化作剑气、飞梭、红绫、焰瘴,分别阻挠冥火金尊和茑萝仙子、阳魔。霎时间,辟陵洞内电光四起、磷火乱舞。 顾乘风和孙笛有心去佑护付晚香,然而群邪魔聚在付晚香四周,顾乘风和孙笛哪里近得了付晚香的身?顾乘风一把抓住孙笛的胳膊,将他拽到地上,低语道:“这些邪魔各个都想得到五麝神鼎,但是彼此制衡,谁也不占先机。我们且静观其变。” 夜观音原受了内伤,躲在灌木丛中调息,这会子见众人混斗,其余岛主又未赶来,便退回原形,企图趁乱逃出洞去。茑萝仙子与金面妖尸、青目魈斗法之际,一眼睄见化作原形的夜观音,狠狠地丢一句“你这叛徒,还想逃”,这便由指尖弹出一粒雷钉,将夜观音肉身炸得粉碎,再投一把袖纱,吸去她元神及内丹。 孙笛望着这场恶斗,问顾乘风:“顾大哥,师姐可有把握成功破法?” “这五麝神鼎乃散仙所炼,个中奥妙,旁人岂能猜得出?”顾乘风说着,心头生出一问,“不知西梁国师门下共有几名弟子?” “若加上已卫道牺牲的几位,共八名弟子。” “那么,跟你师姐走得最近的,有哪些?” 孙笛垂头思忖,道:“二师兄为人宽厚,待同门如手足,跟师姐是很亲近的。除了他,大概只有我和陈师兄了。” 孙笛正说着话,付晚香陡然睁了眼睛,与此同时,她右手所托五麝神鼎升空数尺,融作一枚五彩神珠,坠入付晚香掌心,登时没了影。 众妖见状,斗得更卖力了。茑萝仙子使出浑身解数,将青目魈一掌推出十来丈,冲向付晚香。冥火金尊和阳魔也不甘示弱,各自以十成法力朝悬空道人和魑邪童子打出两掌,再向付晚香扑来。人魔稍落后些,索性甩出两缕长发,试图缠住茑萝仙子和冥火金尊。茑萝仙子早有防备,指尖化出青焰,朝身后一挥,斩断了人魔的发丝。另一缕发丝缠住冥火金尊的腿脚,他双腿一曲一抻,便挣脱而出了。然而这一毫厘的空当,却叫茑萝仙子占了先机,于是付晚香正欲飞下莲台,便叫茑萝仙子抓住右腿。 谁也未曾料到,茑萝仙子这一抓,付晚香右掌竟闪出一道白光来。那白光耀目至极,才亮一瞬,却将辟陵洞晃得亮堂堂的,仿佛六月的阳光泻了一地。茑萝仙子首当其冲,又未有防备,叫那白光一照,登时散了三成真元,惨叫着跌入灌木丛。阳魔、冥火金尊也受了重创,只比茑萝仙子稍好些,余下众邪魔则各受了些轻伤。顾乘风和孙笛离得最远,伤得也最轻,顾乘风单是心神有些恍惚,孙笛嘴角淌出鲜血,面色煞白,倒像伤了五脏六腑。付晚香飞向顾乘风和孙笛,满面惊恐,问道:“你们无大碍吧。”顾乘风笑言“没什么要紧的”,孙笛则摇头不语。 正在此时,数道剑气由辟陵洞入口降至茑萝仙子跟前,现出八位岛主。为首的叫岩华尊使,是一块血红磐石,为金翎法王点化修得人形,原在麒麟岛苦头陀手下,却不似苦头陀那般不识时务。百蛊郎君逃离东海后,茑萝仙子便将其蛊毒岛赐给岩华尊使,后来又赏他姬妾、侍从三十余;东海十余岛主,除了苍灵圣使,最受茑萝仙子器重的便是他。八位岛主一现身,即刻拜跪茑萝仙子。茑萝仙子问:“怎么才来了你们几个?” 岩华尊使道:“蜃景尚未消退,我怕还有外敌来袭,命其余岛主在翠鸢阁候着。辟陵洞外我也安排了人手。” 元坤子扶起茑萝仙子,厉声道:“你们救驾来迟,可知罪?” 未等岩华尊使解释,茑萝仙子已摆摆手,道:“今日情势紧急,也难为他们了。”随即,她向岩华尊使问了声:“苍灵圣使人在何处?” “苍灵圣使已亡。” “我原想着,当初也多亏他誓死护主,我才免遭金翎法王那个叛徒的毒手,这才让他掌管翠鸢岛。不曾想竟害了他。罢了,从今日起,你便是翠鸢岛的主人。”茑萝仙子叹息着,在八位岛主脸上扫了一个来回,目光定在一位白发苍苍的男子脸上,说,“九头翁,你在临仙岛也有数十年了吧?” 九头翁道:“回仙子,属下任临仙岛主已五十七年整了。” “好,临仙岛在我们东海最是贫瘠,地方又小。你任岛主期间风评甚佳,数十年竟无半句怨言,说明我没有看走眼。既然岩华尊使来接掌翠鸢岛,蛊毒岛就由你来掌管吧。” 待九头翁谢过恩,岩华尊使再看不远处调息疗伤的冥火金尊和人、阳二魔,问道:“却不知仙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若从感情出发,茑萝仙子恨不能把人、阳二魔及其弟子通通抓起来炼化内丹,可是当真这么做,茑萝仙子又不确定是否于己有利,而没有把握的事,茑萝仙子是绝不会做的。从过往的教训出发,一切筹谋务必大处着手,最忌讳的便是感情用事。她杀了人、阳二魔及其弟子,眼下的确解了恨,也除了两个大敌,可是魔界中人皆知,兕虎神君十位护法明王各存心思,互为牵制。若茑萝仙子杀了人、阳二魔,等于与护法明王们公开为敌,正好给了人家齐攻东海的借口。万一几个明王联合金翎法王攻袭东海二十四岛,茑萝仙子是守不住东海的。 况且护法明王由兕虎神君十指所化,兕虎神君一日不灭,纵然杀了他们,每到天象大变之际,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在太和山上借兕虎神君之体重生出世,只在修为道行上有所折损罢了。至于冥火金尊,站在私人的立场,自然是茑萝仙子的敌人,可是站在东海二十四岛的立场,若能趁此机会与他结盟,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真叫茑萝仙子不知所措的,倒不是这些邪魔,而是付晚香。她既收服了五麝神鼎,叫她再交出来,怕是不容易了。对茑萝仙子而言,付晚香一行不出翠鸢岛,她就还有霸占五麝神鼎的希望。只是那五麝神鼎威力非凡,方才自己已经吃亏,强取是不可行的。而要智取神鼎,除了掳走付晚香身边众人以作要挟,茑萝仙子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办法固然简单,却是一招险棋。单以眼见耳听判断,那付晚香身怀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恐怕还知道崆峒一门全部机要秘密。固然付晚香修为不济,茑萝仙子却不敢轻举妄动了。可她回头一想,总觉得事有蹊跷。五麝神鼎有一道强攻元神的驱驭法门,方才付晚香若使出来,茑萝仙子已经魂魄不全了。付晚香此刻身处险境,别无顾忌,何以她手下留情,仅施用一道伤人经脉的法门? 莫说茑萝仙子此刻身受重伤,便是她毫发无损,面对五麝神鼎这等法宝,还是不敢大意,更不敢放手一搏。倒不如先稳住局势,仔细打算一番。想到此处,茑萝仙子长叹一声,对岩华尊使说:“我与冥火金尊到底有些旧情分。他既然受了伤,我自有安排。至于那两个魔头……” 说到这儿,茑萝仙子飞到阳魔跟前,道:“阳魔,本来我要杀你是易如反掌的。你们现下已经被重重包围,趁早断了占我便宜的念想,我也不计较你们闯岛之过了。不过你费尽心思,闯我翠鸢岛,若白跑一趟岂不扫兴?再说你我同为魔道中人,你体寒之苦我也是清楚的。” 阳魔打坐调息,将两缕真元聚在胸膛,哼着鼻子,说:“狄樱,你要如何处置我们便直说。” 茑萝仙子朝付晚香瞥去,咳了一口黑血,捂着胸口道:“人魔、阳魔,我今日且给你们一个机会,谁能拿到五麝神鼎,我便与谁共享此宝,至于日后入辟陵神池精修,更不在话下了。” 茑萝仙子此言一出,人、阳二魔先是一怔,随即一前一后哈哈大笑。人魔道:“好你个狄樱,你竟妄图叫我跟阳魔替你卖命。” 阳魔吐一口紫血,说:“你莫要枉费心机了。别说我现在受了重伤,便是毫发无损,我也断不会冒险替你效力。” 顾乘风细心观察这几个魔头,沉着嗓子对付晚香说:“看来你身上这件宝物法力了得,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恐怕就看此宝了。” 付晚香“嗯”着,脸上镇定,心头却慌乱无比。因为方才她以五麝神鼎击溃众魔,纯粹是瞎猫碰了死耗子。她既不知方才自己是如何唤出神鼎的,也不知方才那神鼎所放的白光如何炼化而成。只是一股散蹿的真元在体内游荡不止,她叫茑萝仙子一抓,登时受了惊吓,那真元便在体内冲破了几处穴道,正合五麝神鼎一道攻袭经脉的法门。总之从头到尾都是机缘巧合、歪打正着,叫她再来一次,是万万不能了。 她深知经方才那一记重击,茑萝仙子等人对她已有三分忌惮,古书上说:“千人而成权,万人而成武。”又云:“有者无之,无者有之,安所信之。”(笔者注:两典都出自《尉缭子·战权第十二》,都言用兵之道,重在谋略欺诈)在这多方对峙中,唯诈讹之法难破,而要诈讹茑萝仙子、冥火金尊这样的大魔头,颜面稍有怯色,便有被他们识破的风险。不过单说这一层,付晚香倒想错了。茑萝仙子、冥火金尊也好,人、阳二魔也罢,正因见惯了尔虞我诈,疑心太重,付晚香不说出实情,他们是绝不敢轻举妄动的。纵然付晚香留出破绽,在他们眼里,也有陷阱之嫌,于是魔界三方僵持着,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想动。 顾乘风见他们各自按兵不动,高声对茑萝仙子说:“今日我们闯岛,实为情势所逼。本来我们与冥火金尊做了交易,他助我们救人,我们同他来你这翠鸢岛上为五麝神鼎破法。未料这魔头竟暗中杀了那些无辜的人。”顾乘风又对更远处的冥火金尊说:“冥火金尊,原先那交易,便休怪我们不予兑现了。” 冥火金尊一面调息一面冷笑道:“你这小子倒说得义正言辞。只怪我一时大意,才叫这臭丫头占了便宜。” 茑萝仙子道:“依你的意思,五麝神鼎你们是不打算交出来了?” 付晚香看看顾乘风的眼色,对茑萝仙子说:“我若不交出来,你又打算如何对付我呢?我母亲是玄凰圣君的关门弟子,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的秘密,真人全传于我母亲了。方才那道法门只是给你们些许惩戒,你若胡来,当心这东海二十四岛毁于一旦。” 第29章 鸠尤神剑29 付晚香目光如炬,背上却沁着冷汗。茑萝仙子一时气淤,踉跄着,元坤子忙上前搀扶,却叫她让开了。 “五麝神鼎乃仙家至宝不假。我却不信,就凭你能以神鼎扫平我们东海二十四岛。”茑萝仙子道,“当年星辰子已修得散仙之位,才将五麝神鼎用至化境,你才几年道行,纵然五麝神鼎在手,也未必能胜我的无量千机大法。” 孙笛道:“师姐,何须同邪魔废话。现下神鼎在你手上,哪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孙笛此言一出,付晚香倒不知如何接话了。本来她只想唬住茑萝仙子,所谓“废话”正因为是“废话”,方显出妙处来。孙笛说到这个份上,付晚香若继续与茑萝仙子废话,倒真真露了怯,可是不同茑萝仙子废话,付晚香又实在没有对付茑萝仙子的真功夫。 正在她为难之际,还是顾乘风解了围,对茑萝仙子道:“我听闻金翎法王原是东海之主。这些年来,你能稳坐东海霸主之位,一方面靠着普度神功,另一方面,恐怕也要靠诸位部下齐心拥戴。你纵然斗得过五麝神鼎,也要掂量划算与否。万一斗得真元涣散,道行大损,普度神功失了法力,支撑不住事小,届时金翎法王若趁虚而入,你这些部下能不能齐心拥戴你,还未可知哩。” 元坤子听罢,对茑萝仙子说:“仙子,此人所言甚是。要三思呵。” 顾乘风所言,茑萝仙子早想到了。前后左右细细盘算,付晚香不交五麝神鼎,她并无稳妥之计,眼下她硬撑着局面,一半存了侥幸,一半则为了颜面。顾乘风把这些关节直言出来,反为她给了个绝好的台阶,再加上元坤子从旁相劝,她索性摆出为难的模样,对元坤子说:“既如此,你便把她们带出去吧。”随即转身,对付晚香道:“你夺了我的五麝神鼎,这笔账姑且记着。方才我一时大意,中了你的奸计,才叫你占了便宜。下次再与你碰上,你可要当心了。” 付晚香拱手道:“小女子本来修为平平,今日得此宝物,还未谢过仙子,来日我悟透五麝神鼎至高法门,定当登门道谢。” 冥火金尊见茑萝仙子当真要放走付晚香,讪笑道:“狄樱,亏你还是东海霸主,居然叫个黄毛丫头唬住。我竟不信单凭她那点道行,仅凭五麝神鼎和太华伏魔珠,能翻起天大的浪来。” 言毕,冥火金尊化作紫影,朝付晚香袭来,三个尊使亦跟在身后。付晚香的困境,顾乘风已猜出几分,然而此刻冥火金尊来袭,究竟是试探付晚香还是当真要与之斗法,顾乘风却毫无把握。他与付晚香彼此递了个眼神,接下来,付晚香便盘腿打坐,双手掐三清指诀,闭目养神。顾乘风见状,立即明白付晚香用意,也将真元沉入丹田,打坐练气。孙笛见二人皆打坐,未解其意图,反化出一把长剑,孤身冲出去。 沐秋桑在这三人身后看得分明,孙笛飞身的一霎,她本想唤住他,然而“莫”字未出咽喉,她又吞下去了。这并非深思熟虑之举,只是大敌当前,既然孙笛已经犯了错,不如将错就错。沐秋桑虽为家奴,未读多少诗书文章,更不知道门学问,可她毕竟在王府多年,见多而识广,自然懂得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 冥火金尊法力了得,然而他这阵仗虽大,魔界一干人等却无人相信他会全力对付付晚香。原因很简单,这辟陵洞内,茑萝仙子虽身受重创,毕竟救兵已至,人、阳二魔除去不中用的白夜叉,还有六人之众,各个修为都不简单,最势单力薄的,正是冥火金尊。若他真的拼尽全力与付晚香斗法,兴许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为别人做了好事;聪明如冥火金尊,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这虚晃一枪,与其说是为了试探付晚香,毋宁说是为了试探茑萝仙子。 眼下付晚香打坐练气,既不出击也不防御,倒出乎冥火金尊预料了,加之孙笛冲锋陷阵,更叫他疑窦丛生。这孙笛道行之浅,冥火金尊取他性命,不过挥挥指头。然而付晚香、顾乘风绝非蠢笨之徒,让孙笛应战,岂非眼睁睁看他送死?明知送死而为之,当中必有蹊跷。这样思忖着,冥火金尊对身后三个尊使喝一声“有诈”,这便放出一排雷钉,随即落回地上。 孙笛挥剑拨开眼前三枚雷钉,再抽身避了两枚,奈何那雷钉轨迹刁钻,孙笛左臂未及抽离,肘处着了一枚雷钉。好在那雷钉未深入骨骼,只在皮肉处炸开,泻了他些许罡气。他忍着疼痛,抟身点了一根细枝,飞回原处,右手捂着伤口,满是鲜血。 人魔笑道:“想不到冥火金尊也有胆小怕事的时候?” 青目魈说:“我们尊主魔功盖世,哪知惧怕为何物?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周易》)魔道所以不兴,便因有你这等鼠目寸光,不知进退之徒。” 付晚香睁开双眼,问孙笛:“你伤势如何?” 孙笛道:“皮外伤罢了。” “当心雷钉有毒。我授你两道清微神烈符,你将符箓炼入内丹护好心脉。”顾乘风说罢,双手齐书,凌空划下两道符,抓在手心,聚作两粒金珠。孙笛在顾乘风身旁盘腿打坐,吸去金珠,化符于丹。 如何处理付晚香,茑萝仙子原有些举棋不定,这会子她倒想得清清楚楚了。兵家讲究以退为进,当初她能从玄凰圣君身边盗走五麝神鼎,只要找到机会,将来从付晚香手上抢走五麝神鼎也并非不可能。既如此,暂时放走付晚香一行又有什么关系?反过来说,先解决眼下的危机显然是更为务实的策略。而以轻重缓急论,最要紧的,显然是处理好自己与冥火金尊,人、阳二魔的关系,其次是自己的内伤。虽说身为东海魔主,眼睁睁叫人家抢走宝物难免丢脸,这在茑萝仙子,却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孙笛运丹完毕,付晚香睄他一眼,对茑萝仙子说:“仙子,今日多有打扰,我们改日再会。” 元坤子上前道:“你夺走五麝神鼎,哪能说走就走?” 茑萝仙子摆开右手,拦住元坤子,对付晚香说:“能有本事从我这儿夺走宝物,你也算第一人了。五麝神鼎与你有缘,便是你的造化。我茑萝仙子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你们要走便走,恕我不送了。” 付晚香同顾乘风相视一看,各抱拳丢一声“告辞”,这便携着身后五人冲出洞,朝岛外飞去。岩华尊使不解,问茑萝仙子:“要不要闭阵,将他们擒住?” “五麝神鼎不同于寻常法宝。方才她只使出五麝神鼎一成威力,我已元、气大损,寻常阵法哪困得住她?好在她道行浅,今日若与我硬拼,说不定两败俱伤,她给我台阶下,我又何苦自找苦吃呢?”茑萝仙子言毕,又传声于元坤子道:“那丫头方才虽然使了一道法门催动了五麝神鼎的焰气,我总怀疑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神鼎的法门不比寻常,明面上只有十来句心咒,实则咒中有法,法中有术,藏了百余法门。我听说付千钧为人狠毒,当年是偷练天山禁地法门被发现才逃出昆仑的。那冬青子是他女人,太华伏魔珠却在那丫头身上,足见冬青子信不过他,想来五麝神鼎的秘密也不会告诉他的。那丫头道行不过三四十年,资质也不算出众,就算她知道全部心咒,应该也悟不透全部法门。你派人跟在他们身后,若跟得住自然好,若跟不住,便在魔界散布消息,说她盗走我岛中宝物,魔界凡捉拿此人的,都可得授我们东海法门,且可入辟陵神池修炼。魔界之中不乏天赋异禀者,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我倒不信她没有命中的克星。” 付晚香一行飞出辟陵洞,守在洞外的小妖并未阻挠,他们便顺顺当当飞过望春庭和翠鸢阁,一路向西。孙笛道:“我们来辟陵洞,是茑萝仙子引路,穿法阵而至,如何出了洞,她竟未困住我们?” 付晚香莞尔一笑,道:“她若要困住我们,方才在洞里便将我们降伏,哪还会多此一举?” 出了东海地界,顾乘风又问:“你且实话实说,方才在辟陵洞内,你当真有把握应付那一众邪魔?” 付晚香道:“莫说那一众邪魔了,便是茑萝仙子的侍女,我也奈何不得。” 孙笛道:“师姐莫要谦虚,那五麝神鼎一出,连冥火金尊这样的大魔头都不敢动你,如何连小小侍女都奈何不得了?” 顾乘风笑着:“你这呆子,方才在洞内情势何其危险,你还不知?” “五麝神鼎虽入我体内,其实我是没有办法驱驭的。适才洞内那一招半式,全靠运气。我唬那个茑萝仙子的话,怎么你也信了?”付晚香对孙笛说,“好在今日我们的劲敌是些老谋深算的魔头,若是碰上你这样不知深浅的,我们能不能活着出洞还未可知哩。” 孙笛问:“此话怎讲?” “你读了那许多书,竟是惘然。古书上说,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笔者注:出自《中庸》)。老谋深算之辈正因心思太多,顾虑太广,才容易上当。那冥火金尊要与我斗法,我不动,他定要起疑,未必会真动手;我若动了,他却定要出手,我接得住还好,若接不住,我们要出那岛,怕是不容易了。我哪里料到,你竟莽莽撞撞冲出去应战。你可知你有几斤几两,他冥火金尊又有怎样的本事?我们从大司马府上逃出来,他一刻也未离开我们的视线,却可悄无声息杀了你那些同党,你去应战,无异于送死。你竟不知当下我有多担心你呐。” 孙笛诧然,道:“这么说,师姐当真不知如何驱驭那宝物?” 付晚香道:“我若知道如何驱驭五麝神鼎,怎会任由你一人冲上前与冥火金尊斗法?” 付晚香说到冥火金尊,顾乘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黄玉笙曾告诉他,这世上仙魔两界的法门虽众,能千里寻踪的法门除去玄鹤宫的通天幻形大法,只剩下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便是这两道法门,也各有掣肘。通天幻形大法以一门遁天咒化形于千里,虽有千里传影觅踪之妙,到底是障眼法,只可眼观耳闻罢了。至于大须弥万相功,则以一门追魂幡行千里觅踪之法,虽可于千里之外伤人,却因法门破绽百出,往往未寻到敌人,先叫敌人发现,遑论隔空取人性命了。冥火金尊的千里梵音大法若比通天幻形大法和大须弥万相功还要厉害,如何连黄玉笙都不曾提及?想到此处,顾乘风顿感不妙,对付晚香道:“糟糕,他在我们身上落了蛊。” 付晚香满面狐疑,见顾乘风飞下云头,也随他飞下去,落在一片竹林。众人站稳脚跟,顾乘风对孙笛说:“我怀疑冥火金尊的千里梵音大法要配合蛊毒或符箓方可隔空害人。” 付晚香道:“你是怀疑,冥火金尊早在那些人身上做了记号?” “不错。冥火金尊道行虽高,我却不信他真有千里寻踪杀人之道。所谓千里梵音大法,恐怕只是事先种蛊于人,再传梵音唤启蛊毒。”顾乘风言毕,开马步,行慈尊印,内丹化氲,浮于双手间,再将氲光分作两股,导入太阳穴,随即封双臂太陵、内关、郗门、曲泽穴。真元顿时上下贯通,在他百会、廉泉、玉堂、膻中、石门、伏兔、曲泉、悬钟、太白穴间涌动。他抟身冲上半空,使出混元大法中那路凤吟穿心诀,霎时间竹叶四处飘零,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这凤吟穿心诀虽是一道迷心的法门,其中一番变化却可将元神凝作遁影,在自身体内沿经脉穿行。 众人皆抬头看着顾乘风,只见他周身为赤光缠绕,浮在离地三丈的高空,双目紧闭,嘴唇发白。付晚香不禁担忧,喃喃自语,旁人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正在此时,顾乘风陡然睁眼,解去双臂诸穴,再行五品莲花印,大喝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破!”“破”字落地,众人便看到一束青梭由他指印冲出,飞了七八丈远,这才轰然炸开,成了齑粉。 顾乘风抟身落地,嘴角边溅出黑血。付晚香忙上前扶他,说:“你可受了内伤?” 顾乘风摆手道:“方才我将蛊毒由梁丘穴逼入神池,稍心急了些,并无大碍。” “我有一事不明。顾侠士乃仙山正室弟子,那冥火金尊下蛊,为何连你都未曾发觉?”孙笛道。 顾乘风摇头道:“冥火金尊是万年魔王,以他的道行修为,下蛊也好,种符也罢,岂是寻常人等可以发觉的?我虽为仙山正室弟子,道行毕竟不足百年,莫说发觉他下蛊,方才单是驱蛊,已经十分费劲了。” 顾乘风调息片刻,再以混元大法驱除他人身上的蛊毒,一时元、气两亏,付晚香便在附近寻到一棵大榕树,一行人在树下将就了一宿。 翌日清晨,顾乘风真元恢复大半,众人继续西行。途中顾乘风察觉身后异动,又嗅出些许浅淡的妖气,也不与众人解释,只将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只鹞鹰,驮着众人飞入一片山林,又在谷间穿梭往复,这才摆脱了东海的四个小妖。 他们随即绕回正途,飞过北魏都城,再行数百里,凡间景象与从前相比,竟大不相同了。田野成了荒地,树林成了火场,男女老幼结队东移,仿佛暴雨前搬家的蚂蚁。天气虽则晴好,地面上却蒙了青纱,顾乘风起初以为那是林火所致,又飞了一刻钟才发现,青纱的源头是城池烽火台上的狼烟。西梁军队黑压压一片,将城池西门以外的空地补得密不透风。原先稻田是稻田、苞米地是苞米地、田垄是田垄、谷仓是谷仓,这会子全成了盔甲阵,好像一匹脏兮兮的麻布,扎了数不清的针眼。想必这兵临城下之势,在城池内外是令人动魄惊心、忐忑不安的,然而飞在云端俯瞰,顾乘风却是另一番心境,好像这地上的战事凝在琥珀中,是这样的大悲,那样的大喜,这样的张牙舞爪,那样的垂头丧气,一眼眼望去,一幕幕散尽,比那四散的狼烟还要冷清。 飞过西梁军队,前方所见更是狼藉一片了。农舍烧作炭黑、瓦屋成了破瓦堆、苞米地成片倒伏、荞麦田里猪牛横尸,尤见乡民抱团而亡者,尸身铺作碎花,点缀了略嫌单调的荒草地,更有赤条条的肉山,衣裳不知所踪,白臀朝天、黑发掩地,猛禽围着肉山大快朵颐,不时长啸两声,倒是国泰民安的曲调。 “到底是开战了。”孙笛道,“好容易止戈了几年,如今开了战,却不知何时才能太平了。” 顾乘风道:“人间的纷乱哪有止息的时候?若要人间永无战事,便是灭绝凡人恐怕也做不到。天下生灵莫不以争夺为本能,以杀戮为天性。世上只见求和之战、求战之战,何曾有过以和求和者。你莫以为,太平是战事的终点,恰恰相反,太平是战事之根,争锋之源。太平与战争是阴阳、乾坤、表里,阴即为阳,乾即为坤,表便是里,太平正是战争,战争亦为太平。所谓太平,不过是战事的另一面罢了。” 孙笛思忖着,苦笑一声,说:“难道这天下苍生,总归逃不出战乱灾苦的命运吗?” 付晚香道:“你总以儒生自居,空怀满腔热血,殊不知天下之大,一切生死兴衰绝非你我可以操纵。西梁、北魏之战,确由我这和亲公主而起,可是我想,就算不是因为我,该打的仗还是要打的。你们这些读书人,读了那许多之乎者也,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哪还有什么本事去平天下大事?你莫怪师姐多嘴,你心存大志,固然是好事一桩,可是古人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你但凡致知,便不该冒冒失失随你那些党朋入大司马府行刺。若不是我和顾大哥恰好在府中,你打算如何自救?心系天下苍生者,若都是你这般莽撞无知,我想这天下苍生,也指望不上你们这些读书人了。” 孙笛自知理亏,未再多言,直到众人飞到南淮与北魏交界处,孙笛要回西梁,顾乘风同付晚香要送沐秋桑五人去南淮投奔其表兄,只得在此分道扬镳。众人落在一座山头,孙笛抱拳道:“师姐,你我此别,可有重逢之日?” 付晚香笑道:“能不能重逢,皆在一个缘字。总之今日一别,我不再是你师姐,你也不再是我师弟。我尚在人间这件事,你务必保守秘密,以免师父来寻我。” 孙笛同付晚香又絮叨了两三句,这才化作剑气,朝西北向飞去了。 付晚香一行则飞往南淮,夜里住了店,翌日继续赶路,晌午抵达辉城。这辉城虽与都城纪南并不接壤,论市井繁华,却不亚于邑州。众人寻了一处位于城南的酒楼,点了几个小菜。正吃着饭,店外走进三名青衣男子,身材瘦削,全是富家公子打扮。 顾乘风背对店门,本未留意三人,直到一人对掌柜说话。顾乘风听那声音,觉得熟悉,回身看那三人背影。此刻另一人说了句:“师父又不在,还吃这些素?给我们来两斤牛肉,一只烧鹅。” 顾乘风咧嘴一笑,挥指攫来桌上三支竹筷,掷向那三人。竹筷各自穿过三人发髻,稳当当钉在掌柜身后的木壁上。掌柜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顾乘风。那三人回身,各行剑指,罡气凝于劳宫穴,齐嚷着:“谁?” 一看是顾乘风,三人都卸去罡气,露出本来面目,雀跃着冲上来,大喜过望。付晚香认出了苏荣,另两人,一个肤色略黑,狭面阔嘴,乃左仪所扮,一个是柳浊清,生得圆脸樱口,峨眉入鬓。苏荣一把抓住顾乘风的衣袖,说:“大师兄,方才白龙剑在我玉堂穴呼之欲出,我便知你在附近,却不知竟在这儿撞上你。” “我还以为你又偷跑下山哩。”顾乘风转而问那狭面阔嘴的女子,“左师妹,你们三人下山,可有要事?” 左仪道:“师父派我们下山找你。” “莫非长白山出事了?” 苏荣抢道:“师父说,她夜观星象,发现鬼宿天狗、天社星官似有异样,可能有魔头要冲破九天九地归元阵。如今世上已有天、境、人、阴、阳五魔,再有魔头破阵,恐怕煞炁骤升,九天九地归元阵压不住兕虎神君,那便麻烦了。” 左仪接着说:“所以师父叫我们三个下山找大师兄,回长白山商议镇魔之事。” 顾乘风道:“原来如此。” 柳浊清道:“我们下山已有十日,在北魏、西梁寻了个遍,也未发现师兄。这倒怪了。师父说,苏师妹的白龙剑与师兄的天罡猎月檠素有渊源,白龙剑理应带我们找到师兄,可是不知为何,此前十日,她的白龙剑竟无半点反应。若非今日飞过辉城,白龙剑显出异样,我们便与师兄错过了。” 顾乘风道:“苏荣虽得了白龙剑,白龙剑却未完全由她收服。人剑未能合一,又如何能发挥白龙剑的法力呢?” 苏荣笑道:“还好找到了师兄,我们也可早日回山了。” “待我把这几位姑娘送至邑州,便可回山。” 左仪这才留意到跟顾乘风同行的几位女子,打趣地说:“师兄得亏是仙山弟子,若是俗世凡人,这般艳福,恐怕还消受不起唷。” 顾乘风道:“左师妹,你这玩笑若叫师父听去,不责罚你才怪呢。” 苏荣细细扫过沐秋桑五人及付晚香,目光定在付晚香脸上,嚷道:“这位姑娘,不是西梁的和亲公主吗?” 付晚香抿嘴笑着,示意她压低嗓门,道:“苏女侠小声些,若叫好事者听去,又不知要惹出怎样的事端。” 苏荣问:“如今西梁、北魏大战,听说起因便是北魏丞相密谋刺杀了西梁国的和亲公主。如何你竟活着?” 付晚香道:“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我们路上再详谈吧。” 沐秋桑一行向左仪、柳浊清、苏荣行过礼,顾乘风便将他与沐秋桑一行五人相遇的经过以及这五人的身世略略说与三位师妹听。苏荣听罢,竟湿了眼眶,对沐秋桑说:“白姑娘,你只管放心,我们定助你寻到你舅舅一家。” 沐秋桑笑道:“寻到也好,寻不到也好,我们几个自幼为奴,现下得了自由身,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左仪道:“白姑娘乐天知命,生性豁达,倒比许多凡间散修之人更懂得大道之理。” 沐秋桑羞红了脸,说:“大道之理我哪懂得?身为官奴,诸位不嫌弃,我已受宠若惊了。” “人生在世,际遇是不由己的。”苏荣道,“家破人亡的滋味,谁又愿得去尝?” 苏荣这话未尽,酒楼外忽然来了官兵。领头者下了马,手执缉拿令,直闯进酒楼。掌柜冲那人眨巴眼,再将目光移向顾乘风等人。那领头者展开缉拿令,对过画像,径直走向顾乘风等人,对余众喝道:“奉城守太尉令,捉拿要犯,不相干的,给老子滚。” 众人丢下碗筷杯盏,都朝门外跑,楼上的客人伙计也急匆匆下来,遛出门去。只见那领头者双臂齐挥,候在门口的十二名士兵便蹿进酒楼,举长剑将顾乘风等人团团围住。 苏荣、左仪、柳浊清早将罡气运至掌心,待那领头者排出两叠符箓,三人便将掌气送出去。那两叠符箓分作两路,一路各符化入士兵的长剑,一路攻袭顾乘风等人。单以苏荣三人的掌气并未破符箓之法,倒将桌子掀翻,饭菜洒了一地。顾乘风忙放出血影流珠,将己方众人渡至酒楼屋顶上。那领头者见状,再排一面幡旗,轻轻一挥,便将自己和十二名士兵也渡至屋顶。 “就凭你们几个,也想抓我?”顾乘风笑着,行七宝骞林指诀,放出二十八枚磷珠。磷珠脱手即刻牵出百余金丝,金丝又结金网,将敌人困住。 那领头者还想以符箓破去金网,苏荣笑道:“我们重明观的灵火燔天经岂是你这点雕虫小技可以破法的?”言毕,她行三山指诀,由灵宝七绝咒炼出一缕毒瘴,经商阳、少冲穴放出。那些官兵中了瘴毒,浑身奇痒无比,顿时上窜下跳,又哭又笑。 顾乘风责骂苏荣,道:“你又顽皮了。他们未作大恶,不过奉命行事罢了。”说着话,他行玄武指诀吸去那些官兵身上的瘴气,对他们说:“这金网一个时辰后便自行破法,你们好自为之吧。” 付晚香以为顾乘风行踪暴露,要急着离开此地,却不料他又回了酒楼,坐在原位,看着满地狼藉,对掌柜笑道:“依方才的菜,再来一桌。” 掌柜唯唯诺诺地赔笑着,哈着腰,冲两名躲在楼梯后头的伙计使了眼色,那两名伙计便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饭菜又一一上好。顾乘风一众饱餐一顿,掌柜和几个伙计杵在一旁,看得毕恭毕敬。结账的时候,顾乘风给了掌柜三贯五铢钱,掌柜说:“大爷给多了,给多了。”一面说话,一面将两贯钱推给顾乘风,手指抖着,又说:“这一桌饭菜,一贯钱已经有余了。” 顾乘风笑着,将一贯钱推回去,道:“店家这酒楼虽大,收我一贯钱怕也要吃亏。那一贯钱付方才那桌饭菜,这一贯钱,付我们打翻的那桌,至于这一贯……”顾乘风掂着另一贯钱,摊回桌上,轻轻推出去,道:“店家的蒙汗药总不是凭空捡来的,头一桌用量少,后一桌却是分量十足的,我想这一贯钱,不能免。” 那掌柜垂着头,手脚直哆嗦,顾乘风话音刚落,他便把算盘和五铢钱一拨,闪出柜台,扑通一声跪下,叩头如捣蒜,连喊:“侠士饶命,侠士饶命。”伙计们见状,也知趣地跪下来,齐喊“侠士饶命”。 顾乘风扶起掌柜,说:“我既然是你们南淮国的缉犯,你认出我来,报之官府,尽了为民的本分。你信了缉文告示,自然以为我乃穷凶极恶之徒,菜中下药,在情在理。试问你何罪之有?又何须我来饶命呢?” 掌柜挤不出一个字眼,又不敢抬眼看顾乘风等人。顾乘风见他如此惧怕,未多言语,只说了声“我们走吧”,这便同三位师妹、付晚香一道施法,众人化作遁影,飞出去了。 左仪、柳浊清虽早从苏荣嘴里得知顾乘风同她被南淮列为要犯之事,此中细节,苏荣却未尽述。在酒楼里,左仪恐怕这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忍着没问,这会子飞在云端,她便问顾乘风:“大师兄,我有一事不明。若那纪南城中的王爷当真要对付叶氏父子,随便找个理由,总能治他们的罪,何必拿你跟苏师妹做幌子呢?” 顾乘风道:“这件事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去刑部大牢救叶氏父子那晚,我发现守牢人中有一个道行高深的红衣蒙面男子。他脉息刚猛,是白泽观的门路,道行虽高,修为却不够精进。” 左仪问:“此人可使出法宝?” 第30章 鸠尤神剑30 “若用了法宝,便不难猜了。可是这人不使法宝,足见他那宝物我是认得的。白泽观弟子中,有他这身形和道行的倒也很有几位,不过我总觉得,此人是韩中直。” 柳浊清道:“莫非这件事表面上看,是以你和苏师妹为由头,诬陷叶氏父子,实则有人想借叶氏父子之名,残害大师兄你和苏师妹,重挫我们重明观?” 左仪笑道:“我看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既然韩中直效忠那睿亲王,想必白泽观投奔睿亲王者甚众。要杀大师兄和小师妹,何须费这些麻烦?再说了,丁贤梓当真干出这种事,恐怕白泽观也离灭教不远了。我们仙家三派同气连枝,互相牵制,虽门派不同、尊神有异,终究要顾忌些手足之谊。他若不仁,我们重明、玄鹤两派自然不义,丁贤梓野心再大,本事再高,也耐不住两派合力对付。我想,他是断不敢做这种事的。” “丁贤梓不敢做,他那些徒子徒孙可难说了。”苏荣道,“我听说一直以来,上官龙那个老贼都跟西梁人有些许勾结,谁又知道,是不是他唆使韩中直投奔了睿亲王?这个人恐怕同丁贤梓面和心不和,还不知丁贤梓的徒子徒孙中,多少人是听上官龙摆布呢。” 左仪问:“上官龙勾结西梁人?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苏荣支支吾吾,道:“是有一日,师父跟师叔谈事情,我无意间听去的。” “师父同师叔谈话,你也敢听,胆子太大了些。你偷听了师父师叔谈话,藏着掖着也罢了,竟然又说出口来。”左仪道,“你这脾性不改,将来是定要吃亏的。” 苏荣生怕说漏嘴,直到众人飞抵邑州,再未开口。邑州紧邻南淮都城纪南,人称副都,繁华之象并不比纪南城逊色多少。众人在城北一条小巷里现出真身,不料刚出巷道,便在对街一家布匹店旁看见一排边角起卷的缉令。那缉令一一看下来,除了顾乘风和苏荣,通缉犯全顶着“叶氏同党、私通敌国”的罪名。苏荣看看自己的画像,竟有些气恼,说:“原先在纪南城,那画像还好看些,怎到了邑州,把我画得如此凶神恶煞。” 柳浊清笑道:“你现下是人家朝廷要犯,竟有心思管自己画像周不周正,好不好看?” 左仪对顾乘风道:“师兄和苏师妹还是变个模样为好,省得又叫人报了官府,惹些麻烦。” 一行人就近寻了一家客栈。顾乘风和苏荣一个化作白须老翁,一个化作青年男子,左仪、柳浊清索性化作两名中年汉子,作家丁打扮,付晚香修为不深,唯恐化形中途露出破绽,单是乔装一番,扮作老妪。待众人收拾完毕,忽听街上铜锣声响,好不热闹。朝窗外看去,只见一名男子小跑着,一面打锣,一面哑着嗓门喊道“申初二刻,东市问斩”。行人给他让道,再三五相聚,议论纷纷。几个半大小伙带着一群孩子跟在那敲锣者身后,蹦着跳着,高兴坏了。苏荣爱凑热闹,出了客房,下楼便向客栈老板打探这问斩的消息。 客栈老板说:“最近两个月,问斩的人可不少,这次问斩的,恐怕又是受叶家牵连的。” 顾乘风同苏荣面面相觑,问那客栈老板:“莫非都因通敌卖国之罪获刑?” 客栈老板笑道:“是不是通敌卖国又有什么关系?能与京官搭上关系的,非富即贵,人家活着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无关,如今犯了死罪,我才懒得关心哩。” 顾乘风冷冷地哼了一声,又问他:“不知店家可认得一位老先生,叫作张勃的?” “张勃?” “他曾任邑州刺史多年,现下若健在,刚过花甲之年。” “咳,莫说他只是区区刺史了,便是现今邑州太守,姓甚名谁我也不知呀。” 沐秋桑上前一步,问道:“那么店家可知,这附近有谁消息灵通些的?” 那人捋一捋胡须,思忖道:“要说消息灵通,你们沿街朝南走,看到一家铁匠铺,顺那铺子边的小巷拐进去,走个百来步便可见一间小屋,屋主是个儒生,大家叫他李墨生,写得一手好字,是专替人家提碑书信写状子的。你们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 大家按客栈老板所言,找到这位代书的儒生,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众人进了小屋,李墨生也不抬头,继续伏案写字。屋内乱七八糟,除了门槛近处两三尺尚有空处落脚,别处全是废弃的字画、卷轴和笔头分岔的毛笔。墙壁上霉污成片,文字龙飞凤舞,在霉污空隙爬得分外潇洒。李墨生的案头倒整洁得异乎寻常,一张老朽的木桌上,单摆了一口砚、一把镇尺、一尊笔山,笔山上搁置了一支小楷笔、一支大楷笔、两支提斗。再看他本人,白发也不好好挽起来,只在头顶粗略扎个马尾,眉色与山羊胡子一并花白了;眉骨高耸,颧弓外扩,面色土红,皱纹无几,似有些仙门修为。 顾乘风抱拳道:“不知阁下可是李墨生,李先生?” 李墨生偏不吭气,手腕一摆,带出长长一笔。苏荣问:“你可认得张勃?” 李墨生正写“贤”字,上半截刚写完,听苏荣所言,右肘凝于半空,说了一声:“哪个张勃?” 顾乘风道:“多年前,他曾任邑州刺史。” “你们找他做甚?”李墨生陡然抬头,将毛笔轻轻一抛,那毛笔便稳稳落于笔山,一滴墨汁也未溅开。 沐秋桑道:“实不相瞒,张勃是我舅父,我现下寻他,是有求于他的。” 李墨生上下打量沐秋桑,问:“他既是你舅父,你又为何来问我?” “我生在阴州,与舅父才见过两回。自阴州为西梁所占,我再未见舅父一眼。后来我们白家获罪,我被卖做官奴,幸得这几位侠士相救,方才脱离苦海。只是我与舅父见面时年岁尚幼,这二十年过去,我只记得他曾任邑州刺史了。” “阴州白姓人家……”李墨生喃喃自语,“当年大名鼎鼎的帛商白东瞿与你是何关系?” “正是家父。” 李墨生由桌后走出来,扑通一声跪下,给沐秋桑磕了三个响头。众人皆诧然,沐秋桑不知所措,忙蹲下扶起李墨生,道:“老先生如何行此大礼。我哪里受得起?” 李墨生抿嘴苦笑,说:“小姐有所不知,当年若非得你父亲相助,我早客死他乡了。” 往事由李墨生娓娓道来,众人才知,这李墨生是黄州人氏。李家三十几年前也算小康之家,有兄弟姊妹四人,各个知书识礼,论文才,李墨生又是最出色的。西梁与南淮交战之际,李墨生姐姐已经嫁了人,长兄参军,后来战死,李家只剩了李墨生和弟弟李瑜生二人。黄州为西梁所占,官府本没有为难李家,只是一帮儒生结社,成日里写些反西梁的诗文,李墨生又参与其中,这便为李家带去大祸。李墨生提前得了抄家的消息,遣散家丁,同弟弟一路逃亡。不料半路遇了山贼,将李家兄弟随身财物洗劫一空。赶巧李瑜生染了疾病,李墨生走投无路,只得背着弟弟沿路乞讨。 这日白东瞿出城,在马车上看见了跪在路边行乞的李墨生,一眼便叫他身旁的三行文字吸引了。那三行字写在一方霉迹斑斑的麻布上,是隶书,白东瞿坐在马车里,虽未看清麻布上的文字内容,却觉得那三行字笔力苍劲,绝非等闲之辈所写,忙叫车夫拉住马,下车细看那麻布上的文字,一面看一面念出声来:“邀不夜侯兮翰墨香,冷露寒霜兮月映江。顾星野茫茫兮渡鸦忙,蒺藜葳蓁兮旷六合,哪见棠棣苍苍?(笔者注:棠棣一典出自《诗经.小雅.常棣》,指兄弟之情)” 李墨生抬眼看看白东瞿,道:“先生若可怜我们兄弟,便施舍些吧。” 白东瞿打量李墨生和躺在他身侧的李瑜生,指着麻布上的字问李墨生:“这字可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这隶书写得端庄俊逸,你该读过书,怎么落得行乞的地步?” 李墨生苦笑道:“我也不瞒先生了。我是因为写了反诗被西梁人抄了家,才沦落至此的。” 白东瞿早知朝廷在抓捕反贼,一听李墨生此言,忙示意他闭嘴,再命车夫帮忙,将李瑜生抬上马车,把李家兄弟带回府去。 马车再次启动,白东瞿朝窗外看了又看,对李墨生低声道:“你这人当真糊涂,你可知现下,我们阴州到处张贴了通缉令,一个人头悬赏一锭官银。我若没猜错,你定在那缉榜之上。你方才说你因谋反叫官府抄了家,若遇上贪图富贵之人,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李墨生道:“寻常人若不识字的,绝不会多看我一眼。识字的,纵然舍得花功夫看看我们兄弟二人,有些善心的,给我们一枚钱便了,断不会留意我们兄弟的面貌,更不会同我言语。” “所以我方才观字读文,你便觉得我不是狡诈恶毒之人?” 李墨生笑道:“先生从马车上下来观字,足见先生赏识我,既然先生赏识我,便是我之知己,我又何须多虑呢?” 白东瞿浅笑着,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和胸怀,想必出身书香门第吧。” “也算不得什么书香门第。我祖父李怀壁在州府任过几年闲职,到我父辈,便无人向仕了。我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自幼还算勤勉罢了。”李墨生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呵,我姓白,名东瞿,不过一介商贾。” 回了府,白东瞿只对夫人说,李家兄弟是一位故友的后人,路上偶遇,便带回家中安置。然而李家兄弟才住两日,便有官府差人挨门挨户质询有关逃犯的线索。李墨生担心连累白家,打算即刻离开,却叫白东瞿留住了。 按李墨生的计划,他跟弟弟只要越过阴州同南淮的边境,便一路向南,去南淮京城附近安家。这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很。首先是李瑜生病况才刚好转,长途跋涉实在堪忧;其次,就算他们顺利穿过阴州,抵达边境,还需翻过一座小山才可入境南淮,万一叫西梁的士兵抓着,也只有死路一条。白东瞿提议李家兄弟在自家多住几日,待李瑜生痊愈再走不迟。临别之际,他为兄弟二人备下钱粮,又赠予两把短剑防身。李墨生曾赞他一口传家的砚台石质温润,声若玉碎,白东瞿便将那砚台并上好的笔墨赠之,再叫车夫趁夜将他二人送出城外。 说到此处,李墨生已热泪盈眶。沐秋桑问:“既如此,怎不见你兄弟呢?” 李墨生望着沐秋桑,两行眼泪齐齐滚出双眼,张口犹豫着,又合上嘴唇,深吸一口气,答道:“死了。” 沐秋桑回头看看顾乘风等人。李墨生接着说:“我们下了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累了就寻一处山洞、一棵大树、一间破落的茅舍休憩。毕竟先前吃过蟊贼的亏,所以我们兄弟二人轮流睡觉,一有风吹草动也好做足逃命的准备。如此这般在小道、丛林里走了三日,总算抵达边境了。” 李墨生停了片刻,稍整理思绪,说:“阴州以南有一座丘山,附近的人叫它马尾岭,小姐该知道的。这马尾岭方圆二十余里路,漫山遍野长着马尾松,故得此名。自从南淮割三城与西梁,双方便在马尾岭南北两麓设了哨卡,白天要翻过去,是几乎不可能的。我们兄弟到了马尾岭,在北麓附近勘察了两日,终于发现了靠西处一个哨卡的破绽。我记得那哨卡只驻了四人。白天,那四人散在哨卡近旁,每人隔了半里路,天黑以后,却只留一人守在外头。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便伏在草丛间,爬向马尾岭。” 夜幕下,李家兄弟身子紧贴大地,如两只慵懒的蛞蝓,抻着腰身、薅着杂草,蠕动着。起初月色极佳,二人生怕动静太大,爬一米歇一刻。后来起了寒风,吹来阴云,遮了月光,二人胆子才大了些,加快了速度。 时值初冬,本来夜里寒气浓重,二人此刻却浑身上下汗涔涔的。若从不远处蹿出鸟群,又或者传来鸦声,二人心头一紧,登时伏地不动,腋下背后便汗如雨下了。本来这样爬着,过了哨卡,入了松林,二人便得了平安,李瑜生却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其实这喷嚏,守在哨卡外的士兵并未听见,然而紧张加之心虚,叫李墨生慌了神。慌神导致恐惧,恐惧又导致愚蠢,结果李墨生竟拉着弟弟爬起来,朝马尾岭跑去。 他这一生,从未那样竭尽全力地跑过,好像跑在生死之间,除了跑,旁的东西,不管什么他都来不及多想了。打头他拉着弟弟的手,可是跑进马尾松林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兄弟俩的手便松开了。于是各顾各的,从西梁跑向南淮,从死跑向生。 李墨生面色越发难看,说:“又跑了片刻,我突地听到弟弟的声音。那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喊着哥哥、哥哥你快跑,莫要管我。” 李墨生扶着一棵松树,回头看。在那厚密的马尾松针间,借着士兵的火把,他看到了一只粗壮的胳膊、一副宽厚的背,紧接着他又看到另一副肩膀、另一张面孔,在这面孔下方,他看到了李瑜生。李瑜生仍大声嚷着,哥哥快跑,莫管我,叫了几遍,声音哑了、破了、弱了,再出两声终于没了声息。很快,李墨生看到两支火把向他靠近,火光照亮了两副盔甲和两张略显苍老的脸,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两张面孔上令人不安的表情。他转身朝马尾岭高处逃跑,攀着树干树枝,薅着杂草野蕨,拼尽了全力。 李墨生跑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身后听不到声响,他才止步。回望去,满眼皆黑,此刻虽来了月光,马尾松到底枝繁叶茂,松林内,是不得月亮关照的。李墨生靠在一棵松树下,一时间泪流满面。他愧疚难当,想原路返回,就算救不了弟弟,至少与他同生共死。然而一想到死亡,愧疚又叫恐惧遮住面孔,这天底下再重大的事,也比不过逃命了。他继续走着,双腿沉重无比,爬上一处高地,穿过一片峡谷,便入了南淮地界。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上戍守边界的士兵。趁着天黑,他飞快地跑入一片树林,过了一个时辰,途经一棵奇大无比的榕树。那树冠方圆十余丈,主干之粗,二人未必能抱合。三十余支干,粗的如磨盘,细的如指头,全由树桠悬垂而下,落了土,扎了根。李墨生困顿不堪,本打算靠在树干边小憩片刻,不料眼睛一合一开,天色竟大亮了。 他慌忙爬起,继续赶路,路过一条溪流,他便蹲下去,捧水喝。那溪流中映出他的面孔,与他怔怔地对视,顿时红了眼眶。活下去作为他唯一的目标,为他的四肢注入力量。这样走着,历时半个多月,总算抵达纪南城。人生地不熟,要在一国之都立足,绝非易事。为了讨生活,跑堂干过,挑夫干过,还在铁匠铺里做过徒工。后来一次机会,他进了一户大富之家,教人家两位公子读书写字,生活总算有了转机。 “那么你如何又离开了京城呢?”顾乘风问道。 “孝宗皇帝突然驾崩,当今圣上废了前太子,将其党羽一并铲除。我那位雇主虽有家财万贯,却不该投奔太子一党,终落得家破人亡的惨境。我同一众下人被发配边疆服苦役,十二年后才因大赦,得了自由身。可是京城我再也不想去了,便在邑州替人家写字为生。” 左仪道:“我看你方才投笔,似有些许法力,却不知师从何人?” “那位仙门高人并未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李墨生道,“我还记得那是个夏天,我得了大赦,途径六城,快入邑州地界时,突然遇上一场雹子。那雹子大的似拳头,小的也比蚕豆大些。我就近避入一处山洞,说是山洞,更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隧道。石钟乳数也数不清,在那隧道顶上垂着,靠近洞口还看得清清楚楚,往深处走,便是漆黑一团了。可是拐过一个弯,却在尽头看到一片红光。” 那红光极不寻常,李墨生本来是有些害怕的,然而害怕之余,更多的却是好奇。于是犹豫再三,靠着好奇心的驱使,他循那红光走去。地上湿漉漉的,顶上的石钟乳也在那红光的映射下,泛出一种润泽的质地。离红光再近些,李墨生这才发现那竟是一条长约五尺的灵蛇。蛇体本身是灰色的,紫褐斑点构成菱形花纹,红光便由那菱形花纹中迸射而出。李墨生吓得魂飞魄散,不禁喊了一声。他不慌张倒好了,一声大喊,反滋扰了灵蛇。只见那条蛇腾空而起,扑向他肩头狠咬了一口。不久他便没了知觉。 “我醒来时还在那山洞之中。刚要起身,便看见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青光闪烁。走近去一瞧,原来是一位道人在那磐石后头修炼。他眼睛不好,大概是听到我脚步声,劈头盖脸道:我的赤甲龙好不容易吸足了八荒精气,却便宜了你。这赤甲龙便是那条红光闪烁的灵蛇,据他所言,是修炼之用的。” 付晚香一听赤甲龙,略有些诧异,因为付千钧刚巧有一件宝物,就叫赤甲龙。她并不确定,李墨生所言的赤甲龙正是父亲的宝物,不过李墨生说那道人眼睛不好,仅凭这一点,付晚香便有七分把握,这道人是她父亲。 付晚香问:“那道人是何打扮?” 李墨生道:“打扮上并无特别之处。不过他虽作道人打扮,身上却有一股叫人入迷的麝香,好闻得很。” 听李墨生如是说,付晚香完全肯定那道人是她父亲了。只是依付千钧的性子,李墨生吸走了赤甲龙的精气,能保住性命已属幸运,还从付千钧那里习得法门,不得不说是稀奇。于是她追问道:“授你法门的,当真是这位道人? 李墨生说:“正是这位道长。他起初说,看我身着囚衣,我若当真犯下大罪,他绝不会放过我。其时我已厌倦了人生,本不想苟活于世,只可惜胆小如鼠,不敢自裁。那道长如是说,我便将我写反诗,后来又逃回母国,途中因贪生弃兄弟于不顾的种种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便是我胞弟,他虽未死在我手上,却是因为我见死不救,只顾自己逃命才惨遭不测的。我原以为说下这些话,那道长便要了结我的性命,我也解脱了。不想他竟授我三套法门,又说‘人各有其命,你胞弟身死皆为他命中注定,与你何干’,随即遁光而去。总之那道长所授法门虽然只是些不起眼的小法术,应付寻常凡人,甚至未得人形的妖怪,是不在话下的了。” 去往张府的路上,付晚香一直在想李墨生的话。她原以为自己了解父亲,然而照李墨生所言,父亲显然有另一副她全然陌生的面孔。她不禁感到,作为子女,自己是相当失败的。这失败中付千钧占了多大责任,且放在一边,至少在付晚香的立场,自己并未尽到女儿的细致体贴。这么想着,再看顾乘风伟岸的背影,她又突然担心自己对顾乘风的情感是徒劳无功的了。同父亲生活几十年尚不能了解他,眼前这个仙山弟子,我又能看透几分呢? 越是胡思乱想,令她胡思乱想的情绪越是嚣张跋扈。她未尝不知,人生是一本读不懂的残书,聪明如她,理应看开些。然而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固执,明知道人生这本书没有看懂的希望,还是忍不住拥抱“不信邪”的态度。这聪明人的固执,仿佛一个赌徒明知庄家设局却奢望凭借自己精湛的赌术去破局似的,至少在“不妨试一试”的层面,她很难去反驳自己。 李墨生并不知晓张府的确切位置,他只需知道张勃的次子是邑州州府大名鼎鼎的儒生张必用便够了。张勃死后,两个儿子分了家。长子张必克变卖田产,举家迁往京城。次子张必用留守旧居,在邑州州府城西开设私塾讲学,门生鼎盛时,竟有百人之多,甚至有京城子弟慕名前来的。 他的私塾虽设在城西,张府却在州府西郊一片梅林中。他所以不愿离开旧居,主要也是因为这片梅林。头年冬月至来年二月,腊梅、乌梅、白梅渐次吐蕊,住在这梅园之中,自然雅趣无穷。再者,张必用虽开设私塾,却不靠私塾养活,毕竟家有田产万亩,张勃死后他又缩减了家丁的人数,单靠田产,养活一家人是足足有余的。 出了城西,只问了两个老农,李墨生便将顾乘风一行人带到了张府。梅林枝叶茂盛,可想入冬后群艳齐展,何其壮观。沿一条石板路来到张府大门,由管家通传,众人在门外候了一刻钟,便由管家领入偏厅。 到底是书香门第,偏厅虽小,墙壁上却挂着十余墨宝。中堂画是一幅松鹤延年图,行草题字虽则潇洒,却多少燥气了些。众人品茗赏画之际,张必用打着扇子,携妻子杨琰满脸笑意地踱入偏厅。 众人都客套一番,顾乘风一见张必用,马上认出此人正是之前睿王府上诸多儒生之一,同苏荣对视了一眼。随即,他便捋着白胡子,佯装初次见他,道:“久闻张先生乃邑州名士,今日得见,果然气宇不凡。” 张必用收起扇子,道:“老先生过奖了。想我南淮人才济济,张某又算得了什么。” 顾乘风笑了笑,开门见山道:“不知方才管家通传可道明我等来意。本来我们兄弟几个都是粗人,若无要紧的事,是不该来打扰先生的,只是机缘巧合,半路上遇到了这位白姑娘。” 张必用顺着顾乘风的目光看去,上下打量沐秋桑。顾乘风继续说:“我们是北魏人,却在西梁和南淮两国跑买卖。那日在太岩城办完事,忽见这几位姑娘急匆匆跑着,后有追兵。我们担心这几位姑娘遇了歹人,叫她们上了我们的马车,待那几个追赶她们的汉子跑远了,才从她们口中得知,她们是从官府家中逃出来的。” 张必用道:“在下却不知,这几位姑娘与我又有何关系?” 顾乘风道:“张先生可记得,你还有一位姑母,嫁入阴州一位帛商,叫白东瞿的?” 一听白东瞿三字,张必用恍然大悟,盯着沐秋桑道:“敢问这位白姑娘,可是白东瞿家眷?” 沐秋桑答:“我是白家幺女。” “你真是表妹?” “家父白东瞿,子元德,家母单名一个席字。我本名子辛,无表字,白家遭祸那年,刚满六岁。” “我只知十几年前,姑父一家惨遭灭门,不曾想表妹居然活着。”张必用又问沐秋桑,“你两位兄长可好?” 沐秋桑摇头道:“两位兄长同我父亲一道被砍了头,本来我母亲可免死罪,是她自己求死,随我父亲和哥哥们去了。” 杨琰走到沐秋桑跟前,拉着她的手,说:“想来妹妹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沐秋桑正要言语,却叫顾乘风抢了话头:“白姑娘被卖于一户人家做丫鬟。好在那户人家原先的主母仁义,待她倒是极好的。可惜那主母一死,做儿子的当了家,竟要将白姑娘等人卖掉,白姑娘等人这才想办法逃出来的。” 顾乘风言毕,沐秋桑一众五人都满怀感激地看他。付晚香则搭上腔,说:“白姑娘若在别处有依靠,也不会来投奔先生和夫人。我们把白姑娘送来张府,还望先生夫人妥善安置才好。” 杨琰回身看看丈夫,道:“这是自然的。莫说是表妹了,便是不相识的,身世如此凄惨,我们张府也不会置之不理。” 众人在偏厅坐了好一会子,左仪巴望着早些回长白山,对顾乘风道:“大哥,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以免叨扰先生和夫人了。” 第31章 鸠尤神剑31 张必用笑道:“这位先生怎与张某见外了?我这宅子地处偏郊,平日里清净倒是清净,可是清净过了头,难免落寞了些。暂不说我这位表妹得了诸位的搭救,我理应略表谢意,诸位便只是来我府上闲坐,我也是欢迎的。唯一可惜的,是现在未入冬季,要不然,我张某与诸位一面赏梅,一面把酒言欢,该是何等快活惬意哦。” 张必用一再挽留,顾乘风等人只好在张府留了一晚,翌日清晨方才离开。用过晚膳,杨琰将沐秋桑五人领入后厢,吩咐下人收拾房间,她则同沐秋桑五人促膝长谈。其余人等则聚在府中一株千年古梅下,顾乘风师兄妹四人借口体虚,改饮茶水,张必用、付晚香、李墨生则饮桂花美酒。张必用从头到尾没有留意李墨生,这会子与他面对面坐着,细细打量一番,问道:“这位好生面善,不知你我可曾见过?” 李墨生道:“张先生贵人多忘事。三年前你曾将一幅行草《战城南》交托裱画行,不料那字竟遭画行学徒损毁,他们便找上我,叫我照你的字临了一幅。” 张必用大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去取字,发现那字有异样,逼问之下,裱画行才承认他们做了偷梁换柱之事。你临摹的功夫实在了得,我想见你一面,便命那学徒带我去你屋中小坐了片刻。” “说起来惭愧。我本不该为了几个铜钱,做那奸商的同谋。” 张必用道:“你卖字为生,自有你的苦衷。再说,你短短一日便将我那幅《战城南》临出九分,实非常人可及,那日取字,若非我细看,哪认得出那是赝品?我只是可惜,你这样一手好字,竟沦落到卖字为生,于国于民都是憾事呵。” 李墨生道:“家国之事,不是我这一介草民该操心的事。我以为,读书人自食其力,卖字也好,卖文也罢,并非什么憾事。难道为国为民,非要入仕为官?” 张必用摆手道:“为国为民者,自当心系社稷,萦怀万民。怎可囿于一己之安?习武者以武报国,习文者以文侍君。读书人无此等情怀,如何不成其为憾事?” 李墨生浅笑不语,顾乘风说:“我倒以为,这天底下既有千千万万人,便该有千千万万的志向。张先生忧国忧民自然令人钦佩,李先生生性豁达、随遇而安也有他的道理。恰如我们修道之人,虽同在道门,对于道为何物、道有何因、道有何果,却是众说纷纭的。若非要争个子丑寅卯来,反失了道。” “此言确有道理。”张必用点了头,又抬眼瞅着顾乘风说,“可我总觉得,读书之人若不为天下计,读再多的书、怀再高的才也是枉然了。” 李墨生反问道:“那么依张先生之见,读书人何以为天下计,又冀望了怎样的目的呢?” 张必用嘬一口桂花酒,扇子朝左手心一打,说:“读书人为天下计,凭的是丹心一片,靠的是满腹经纶。读书之人需明天文地理、读古今文章,更需通治国之道、辅君之法。至于目的,我想这倒是百人有百理了。” 李墨生道:“先生何须管人家的?当年诸子百家争鸣,不过各抒己见,哪个又能说服别家门徒呢?先生才高八斗,定有独到的见解。” “李先生过誉了。我以为,天下之福不外乎三样。一者,不闭户而无盗抢之虞;二者,无子嗣而免老养之忧;三者,不顺言而绝获罪之险。这三样达成,天下也就泰安了。” 付晚香思忖着,喃喃地说:“这三样听来容易,可单单挑出一样来,当真要落到实处,也是难比登天哩。” 张必用笑道:“盗抢者,贫也、困也。百姓所以有盗抢之虞,乃民生不济所致。人人有肉食,户户有田耕,又哪里会有人犯险盗抢呢?张某以为,不闭户而无盗抢之虞并不算难事,唯治国者怠惰而预其不可行也。至于老养之忧,古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老养之忧,本质上也是幼养之患。人我固然有别,倘人人都有了自觉,做到及人之幼、及人之老,无父母者,又哪有幼养之患,无子嗣者,又哪有老养之忧呢?” 顾乘风问:“那么不顺言而绝获罪之险,对于平头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诸位不是本国人氏,我也就直说了。”张必用咪一口酒,吧着嘴唇,道,“我以为,一国之君最大的忌讳,在于独断专权。独断者,定刚愎自用,专权者,不容异己也。我南淮虽地理优渥,人才济济,奈何国体陈腐,皇上独断刚愎,我们这些读书人空有一腔热血,竟是报国无门啊。” 付晚香问:“如何又报国无门?” “别的不说了,单这十来年,纪南城中因言获罪者,不在少数。有人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朝廷新政,遭人揭发而入狱;有人不过传了些皇上、皇后的秘闻,便因大不敬之罪发配边疆;还有儒生只在茶楼酒馆抒发一些政见,竟为官府所擒,屈打成招,以叛国之罪受了酷刑。一国之君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是为无能。我听说在西梁国,儒生大议帝君,各抒己见,绝无牢狱之灾、性命之虞,足见西梁国体之优越!” 李墨生摇头,拿一种莫可奈何的语气说:“那么先生的意思是,读书人忧心天下苍生,重中之重便是修国体革国制咯?” “读书以明世理、达人情、通万千学问。可是世理之根、人情之心、学问之源实实在在逃不出家、国二字。只可惜,皇上并非思变之君,我们这些读书人只能睁眼看着国家沉沦。长此下去,南淮国前途未卜呵。” 付晚香与顾乘风面面相觑,道:“先生此言,我倒不解了。我们也去过纪南城,其繁华泰安,便是西梁京都也难得比拟。先生怎说南淮前途未卜呢?” “所谓繁华泰安,只是虚浮之景。诸位不是南淮人,自然看不到南淮的隐患。” 顾乘风道:“我不懂治国之道,不过我想只要天下太平,有饭食有衣穿,对于平头百姓,已经是幸事一桩了。” 张必用笑道:“民智未开,只图衣食住行倒也情有可原。他们既无学问也无见识,温饱不愁便可心安理得地安稳度日。又哪里看得到国家之弊病?然而我们读书之人断不可为眼前苟且之利失了宏远大志。国有所亏,当采他邦之盈;国有所失,当习他邦之智。若一国之读书人只在乎有饭食有衣穿,则灭国之日不远呵。” 付晚香笑了笑,低声说:“张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可是方才先生说,天下之福,其一为不闭户而无盗抢之虞,又说这一点关键在于人人有肉食,户户有田耕。现在你却说,平头百姓只图衣食住行,乃民智未开,岂不自相矛盾了?” “这位夫人心思细敏,张某佩服。不过我方才所言,夫人到底误会了。所谓民以食为天,关心衣食并无错,错在一个只字。我们读书之人也要穿衣吃饭,却不会一生只图柴米。要让百姓看到衣食住行以外的问题,需以礼仪诗书加以教化。这也是我们读书人的职责之一呵。” 苏荣好半天没吭气,这会子却忍不住,放下茶杯笑道:“我单读过几本书,略识几个字罢了,要论诗书学问自然不能与张先生相提并论。不过先生那天下之福的说法,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却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张必用道:“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位先生请讲,张某洗耳恭听。” “先生那三福之论,我只说不闭户而无盗抢之虞吧。按先生的解释,平头百姓所以盗抢,或因贫瘠,或因无业,那么予之肉、分之田,便可绝盗抢之行。可是一个人若只关心口腹之欲、就业之安,依先生之理,偏又是心智未开之辈。这里头真正的矛盾,倒在于民智有用无用,读书有功无功了。若开民智,百姓除了柴米油盐自然有别的关切,有了别的关切,自然有别的欲望,欲而不得,难免忿忿不平,就算不闭户当真无盗抢之虞,那么奸淫之患、烧杀之患、虐笞之患是有是无呢?反之,若民智不开,兴许予肉给田的确可以达成夜不闭户之好,可是如此一来,读书岂非祸端?民智岂非灾源?” 张必用同来客热切议论的当口,下人已经收好一间稍大的厢房,给四位舞姬住下。杨琰领着沐秋桑去另一间厢房,那房间本作客房之用,只需换下床褥被子即可。杨琰命两个丫头收拾屋子,她便趁这机会拉着沐秋桑来到厢房外的走廊边,道:“子辛妹妹,你我虽未曾谋面,我一见你却格外亲切,你便在我们张府安心地住下吧。” 沐秋桑道:“夫人的恩德,子辛永生难忘。” “你那几位姊妹,我跟你表兄会妥善安置的。我们张府虽不算什么名门世家,在邑州一带到底也有些脸面。那四位姑娘各个生得花容月貌,我一定帮她们各自寻个好归宿。你尽管放心,她们既是与你同甘共苦的人,我们张府不会亏待她们。” “如此甚好,我便代她们先行谢过夫人了。” 沐秋桑要行跪礼,杨琰忙扶住她肩头,道:“你既是姑母之女,在我们张府便如同回了自己娘家。你还要行这等大礼,岂不见外了?再说老爷是你表兄,你却对我夫人前夫人后的,就不能唤我姐姐?” 沐秋桑羞赧地喊一声姐姐,杨琰便喜笑颜开地说:“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你莫要再趑趄才好。” “就怕我在这里,打扰了你们。”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也看见了,我们张府人丁不旺,平日里,老爷出了门,屋里就几个丫鬟和老妈子陪我说说话。他便是留在家中,也总是一个人关在书房写写字,读读书。可怜我毅儿早早地去了,若不然,今年便九岁了,我们张府也不至于如此冷清。”见沐秋桑不搭腔,杨琰接着说,“我自幼有不足之症,生下毅儿又落了新病,为老爷添丁是没有指望的。本来前几年我便劝老爷再纳偏房,奈何老爷脾气倔,不同意,一日日拖下来,眼看他近四十了,连个子嗣也无,唉……” 沐秋桑道:“表兄和姐姐宽厚仁义,上天不会薄待你们的。” 杨琰撇嘴一笑,问:“你今年几岁了?” “虚岁二十了。” “年纪是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沐秋桑睡下时,张必用同顾乘风一众还在高谈阔论着。直到子夜时分,众人才由丫鬟、小厮各领入厢房。翌日清晨,张必用备下好菜,招呼众人,众人用过膳,这便告辞了。临别之时,李墨生将一方砚台赠予沐秋桑,说:“此砚乃白先生所赠,当年他赠予我,我如今再赠予小姐,也算物归原主了。小姐将来若有用得着我李某的,尽管开口,我定当竭尽所能,报答白先生救命之恩。” 沐秋桑泪眼婆娑,接过砚台,抚摸着砚台底部阴刻的文字,目送顾乘风一众离去。顾乘风师兄妹与李墨生同行至城门附近,便分道扬镳了。李墨生进了城,顾乘风师兄妹恢复真身,同付晚香朝北面飞去。 晚上众人在一家客栈歇息,翌日刚启程,便看见一束剑气由西北向直直袭来。左仪远眺那红彤彤的剑气,问顾乘风:“师兄,你觉得那剑气是敌是友?” 顾乘风道:“是友固然好,若来者不善,我们四人便摆一道四海诛仙阵。” 那剑气冲到近处,忽然朝天一跃,由剑头分出一股金云,随即闪出真身。重明观四弟子本做足布阵的准备,顾乘风一见那人是鹿连城,对左仪道:“且慢。” 鹿连城将剑气收拢,合作一把玉笛,握在手心。顾乘风对两位师妹道:“这位鹿兄是自己人。他岳母莲香子是天玑师伯的弟子。” 左仪、柳浊清同鹿连城彼此抱拳行礼。付晚香单听过鹿连城的名字,见他本人这是头一遭。顾乘风未将鹿连城介绍与她,她倒轻松地舒了口气。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鹿连城既不会吃人又非面目狰狞之徒,纵然顾乘风把她真实身份告之鹿连城,自己又有什么可紧张的。可她打从下了决心要追随顾乘风,便对自己过去的身份生出嫌恶来了。莲香子与她总归是血亲,这位鹿连城虽然同她隔了几重关系,一见他,付晚香便不免联想到父亲,继而想到过去几十年被父亲关在深宫的寂寞日子,如此,她便浑身发冷了。 顾乘风道:“鹿兄来南淮,莫不是有要事。” 鹿连城回礼笑道:“我此来南淮,的确有些事情。”说完这句话,他朝苏荣瞥去一眼,再问重明观四弟子,道:“不知诸位可由南淮京城而来?” 顾乘风道:“我们从邑州出发,一路向北,倒经过纪南城北郊了。” 苏荣道:“敢问鹿大哥去纪南城所为何事?” 鹿连城道:“是为叶家公子。” 顾乘风一惊,问:“叶琮又怎样了?按理说,他的伤势理应痊愈了才对。” “正是因为伤势痊愈,他突然不辞而别。岳母本以为他贪玩,后来他两夜未归,岳母担心他一人跑回南淮替他父亲报仇,这便差我来寻他了。” “真是胡闹。”顾乘风眉头一皱,问鹿连城,“他可留下信笺?” 鹿连城摇头道:“若他留下只言片语倒好了。” 顾乘风道:“叶家灭顶之灾还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叶琮如此鲁莽,若叫他叶家仇人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岳母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琮儿虽聪敏过人,到底修为浅薄,他若死了,叶家便绝了后,岳母原想自己亲自来南淮寻他,怎知岳父大人心脉骤衰,靠着岳母日日为他调养续命。无奈之下,才遣我来的。只是这纪南城我虽来过几次,实在谈不上熟悉,更不知琮儿会去何处,所以最好的结果是我先他一步赶到纪南城,也好施法抓住他。” 顾乘风问:“他何时离开薛府的?” “他三日前还在薛府用过午膳,想来,是下午离开的。” 左仪问:“此人道行如何?” “以叶家公子的道行,若独自遁飞,从太岩城到纪南,三天三夜是足够的。”顾乘风应着左仪,再对鹿连城说,“不过他若在路上耽搁些时间,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截住他。” 鹿连城听罢,抱拳道:“若顾侠士能助在下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过的。” 左仪对顾乘风道:“师兄,我们还赶着回长白山呢。” 顾乘风道:“若星象大变在即,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这几日星象平稳,我想一月之内不会有事。我们晚回几日,既为救人,师父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们。” 如此,这六人便朝纪南城飞去,不过三个时辰已抵达纪南;顾乘风、左仪、付晚香守住北向,余下三人守住西向。守到天黑,并不见叶琮,六人遂于城外汇合,商议下一步的对策。鹿连城来过纪南城两三次,不过每次都与莲香子和薛蓬同行,来去匆忙,对城中格局是十分陌生的。再说他对叶家变故的细节一无所知,自无半点依据去揣测叶琮的去向。顾乘风和苏荣对纪南城格局倒是熟悉,可这纪南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要猜出叶琮的去处,着实不容易。二人推究好一阵子,方得共识:叶琮多半是去了朱府。 “睿王府布了玄天金罗阵,凭叶琮的道行绝无破阵的可能。”顾乘风道,“常氏兄弟虽与叶大人不和,将叶府抄家的,到底是朱弼文。叶公子性子急躁,那朱弼文既是抄家之人,就算并非害死叶大人的主谋,取他性命也绝不会冤枉他的。所以……” 鹿连城道:“顾侠士方才说,那睿王府布了玄天金罗阵?” 苏荣道:“没错。这还是叶琮说的。他曾试闯睿王府,却因修为不精,始终不得入内。” 鹿连城笑道:“此阵乃白泽观法门,我们西梁皇宫便是以此阵守卫宫城的。阵法分三层五关,一旦入了二三层又无法攻破关门,便会困在阵中,七日后元、气两衰而亡。亏得叶琮修为不足,连第一层都冲不破,这才未被阵法困住。” 顾乘风道:“我原以为是那布阵之人修为不济,以至阵法五关不全,叶公子才得以逃脱的。想不到,那阵法中竟还有这些个门道。” 鹿连城喃喃道:“难怪他要盗走定元珠。” 苏荣问:“你是说叶家公子离开薛府前盗了薛夫人的定元珠?” “不错。他不止盗了定元珠,还盗走了紫香玉露丸和冰蒺雪蟾珠。”鹿连城说,“定元珠是岳母专门练来破玄天金罗阵的,若那睿王府以玄天金罗阵围护,琮儿有无可能去了睿王府呢?” 顾乘风思忖着,说:“若他当真去了睿王府,那便遭了。不说别人了,单是睿王府上那位王妃,已足以取他性命。” 左仪道:“师兄,这睿王乃南淮皇帝的亲兄弟,其宅邸内恐怕大有乾坤。我们几个贸然进去,会不会……” 未待左仪言毕,柳浊清抢道:“那睿王府既然有阵法围护,我们又无定元珠,如何进得去?” 苏荣对两位师姐说:“我跟师兄去西梁皇宫盗取七星荻罗时,薛夫人赠了定元珠。” 鹿连城叹道:“可惜那小子竟把岳母丹房里的丹丸盗得一粒不剩,定元珠我身上也无多余的。” 大家说着话,都把付晚香给忘了。顾乘风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你可知破解之法?” 付晚香嗫嚅道:“破解之法我自然知道。这玄天金罗阵虽是上乘阵法,乾、坎二关却有多处破绽。道行高者是可以硬破的,而最省力的方法是以玉龙神功破之。可惜你们又不会这道法门,知道破解之法也是惘然。” 众人议定,鹿连城、苏荣和顾乘风闯府,另三人则守在睿王府东门外,以便接应。付晚香有心帮顾乘风,奈何她入不得王府,只好对顾乘风千叮万嘱,叫他当心。顾乘风笑道:“不曾想,你竟如此啰嗦。我道行虽浅,却因仙根奇绝,修为精深,又有三样乾卦的法宝,那睿王府中纵有仙门高人,要取我性命,却不容易。况且我又非只身一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付晚香听他这语气,一时竟红了脸,反问道:“我如何放得下心?你没心没肝,自然洒脱,我可不像你。” 顾乘风不语,鹿连城却打趣地说:“顾侠士虽为仙山弟子,断不至于没心没肝唷。”言毕,他细细端详付晚香,不禁低语道:“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听口音,该是西梁人氏。” 苏荣刚要说话,付晚香忙抢道:“我自幼拜在西梁一位散仙门下,只可惜仙根平平,修为并无精深之处。” “原来如此。”鹿连城点着头,对顾乘风和苏荣说,“我们进府以后,先分作三路。一个时辰以后若寻不到叶琮,则回此地汇合。一个时辰以内若有任何一人寻到叶琮,便以罡气向西北两方发青、白两色剑气。” 说到此处,鹿连城调真元于双腕神池穴,双手行剑指,再将真元推入中冲穴,凌空画出两道符箓,融作两粒赤珠,导入顾乘风、苏荣二人右掌,道:“我种在你们二人掌中的,叫作风火邪雷符,本是一道镇元压邪的符箓,也是炼制紫香玉露丸的不二法门。叶琮体内有岳母的紫香玉露丸,距他九丈以内,你们掌心的风火邪雷符便会导引你们寻到他。” 三人筹谋妥当,飞入睿王府内,鹿连城一路向南,苏荣向西,顾乘风向北。虽过了二更天,睿王府中足有一半房里仍有灯光。家丁和丫鬟们靠在门外的阑干上打瞌睡,有的还提一盏八面宫灯,有的索性将宫灯搁于地上,在阑干上坐着,斜靠朱红柱子,微鼾绵绵。睿王喜欢鸟雀,亭子里,房檐下到处挂着鸟笼,笼子里的鸟儿都入了眠,就算未眠的鸟雀也止了聒噪,在月光下抖抖尾巴,理理羽毛。睿王府内格局十分简单,前前后后三楼、五殿、七宫、九亭,加之米仓、厨屋,共一百零八间房。府邸左右对称,中后部有个小巧的花园,园中有几棵高大的乔木,花园以外,再不见大树了,无非是些矮小的松柏盆景,最多的则是芍药、金桂和忍冬。行走在睿王府各宫各殿的屋顶上,稍来一丝南风,忍冬花香便揪着风尾,四处蹿动。 这香味,顾乘风起初并未留意,待他抽动鼻子,留意那香味时,忽然从那气息中闻到一丝不同于寻常忍冬的芳香。这一丝微弱的芳香,几乎同时引起了顾乘风和苏荣的注意。他们俩循着气味,奔向同一处。二人碰头,相视一看,齐齐落在屋顶正脊上,再施天眼诀,这便将屋内景象纳入眼帘。 主位坐着睿亲王,着一身藏青便装,草草梳个圆髻。王妃倒打扮得细致,只是面颊上脂粉微脱,略有些惨白。堂下坐着六人,由里到外分别是李幼桓、常氏三兄妹、杨沐白和刚回纪南城的双阳。顾乘风不认得李幼桓,单从他穿着打扮和坐次判定,其地位该在常庭岳之上。正说话的是杨沐白,他一身枣红,由于肤色晒黑了几成,原本狭长的面颊显得更窄更长了。他说:“由此看来,皇上是准备出兵了。” 睿亲王抚须道:“便是皇上打算出兵攻打西梁,与我又有何干?” 双阳道:“皇上出兵,名义上自然是援魏,可是他的目的必然是当年失守的三城。这几年国内儒生对皇上颇多不满,加之天灾不断,皇上若当真夺下三城,政治上自然是一大功绩,若他当真如了意,王爷将来再要起事,怕难了。” 这时候,常廷岳抽冷子问道:“那朱弼文与西梁国师暗通款曲,当真不是王爷授意?” 余众默然,皆看向睿亲王。睿亲王撇嘴一笑,道:“我并不知晓此事。我若授意朱弼文与那西梁国师勾结,怎会瞒着诸位呢。” “这便好办了。”常廷岳道,“既然朱弼文私下做出这等事来,要么我们将截获的信笺呈与皇上,一方面断了皇帝出兵的念头,一方面也可尽早除去朱弼文。要么……” 睿亲王道:“不好。那信笺既然有血咒封书,连诸位和昆仑山上的仙道都不可破其法术,他若死不承认,我们也没有法子证明信笺上的内容,更不能证明这信笺是西梁国师所写。再说,朱弼文跟随我多年,此事还有些许疑点,不宜早下结论。” 常廷岳道:“既然如此,我们干脆来个将计就计。” 双阳道:“将军的意思是,既然那朱弼文主战,皇上也蠢蠢欲动,我们索性推上一把。皇上想借这机会收服失地,我们便促成此事,再由丞相力荐国舅爷带兵出征。皇宫卫戍统领早已是我们的人,只要国舅爷一离京,届时王爷要逼宫,便易如反掌了。” 睿亲王揪着自己微卷的髭须,问李幼桓:“丞相觉得现下可是起事的时机?” 李幼桓道:“老臣但听王爷吩咐。王爷只要下定决心,老臣分内之事一定办得妥帖便是了。” “那么对于朱弼文与那西梁国师通信一事,丞相有何看法?” 李幼桓道:“朱弼文的身份,我早有怀疑。据探子报,他半年前便与那西梁国师互通往来。这次皇上召老臣进宫,密谈出兵之计,说是有人请奏他下令出兵攻梁援魏。以皇上的脾性,毫无把握的事,他绝不会做。国舅爷对皇上言听计从,自然不会从旁鼓捣出兵之事,我思来想去,挑唆皇上发兵之人,唯有这朱弼文。” 第32章 鸠尤神剑32 “然而此事想来,却颇为蹊跷。西梁国师乃西梁皇帝、太后之亲信。西梁国师既然与朱弼文暗通书信,朱弼文却挑唆皇兄发兵西梁,思来想去,大概是西梁皇帝想借我国与北魏的兵力前后夹攻,借机迫使那位至贤大司马交出兵权。否则,哪有西梁国师鼓捣别国出兵攻打西梁的道理?又兴许,是那西梁国师做了叛徒,倒未可知了。本王还是觉得,此时贸然起事甚险。西梁钟家由广成立业至今已三百年,要那钟至贤放权,恐怕没这么容易。”睿亲王打摆在木几上的一串葡萄摘了一颗,喂进嘴,说,“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双阳道:“西梁皇帝勾结他国势力反攻本国,听起来虽然荒唐,依学生之见,却荒唐得有理。” 王妃伸手,兜在睿亲王嘴边,接住葡萄籽和葡萄皮;睿亲王则直勾勾盯着双阳,问:“如何有理?” “王爷莫非忘了,上个月钟至贤百岁大寿遇刺之事?” “本王自然记得。不过那西梁皇帝年纪虽不大,断不会如此蠢笨,当真派刺客于众目睽睽之下杀了钟至贤。且不说那些刺客有无能耐杀掉钟至贤,就算刺客当真杀了他,他还有两个儿子,其子若借此机会谋反,索性自己当皇帝,岂不失算?由此可见,密谋刺杀者另有其人,甚至有可能,正是钟至贤自己。” 双阳笑道:“王爷英明,果然看得深想得透。那么王爷细想一下,若王爷是那西梁皇帝,又会如何看待此事呢?从此往后,与钟至贤的关系,是更为信任,还是多了几分忌惮呢?” 睿亲王蹙眉一想,道:“必然对那钟至贤更为忌惮了。” 双阳道:“如此看来,那西梁皇帝要坐稳自己的皇位,冒个险,又有何不可?” “此话怎讲?” “西梁皇帝此举,真真要冒的险,只有两处。一是亡国之险,二是与那至贤大司马决裂之险。可是学生倒以为,这两险是压根就不存在的。且说北魏,自其太宗皇帝以来,因子嗣不兴,为君者多昏庸无能,故行双弼之制(笔者注:弼指辅臣。我国历史上各朝多为丞相制,所谓双弼之制是笔者杜撰的一种政治形态)。现在这小皇帝虽很有些志气,奈何体弱多病,两个皇子又先天愚笨,朝政几乎由丞相和镇国将军二人把持着。尽管如此,丞相却时时刻刻压了镇国将军一筹。此次北魏与西梁开战,虽然传闻都说是因为北魏丞相刺杀了西梁国的和亲公主,我却以为,密谋刺杀的是北魏的镇国将军。那西梁皇帝和太后也必然不会相信刺杀和亲公主的是北魏丞相。武将要立威,除了挑动战事,可有它方?然而那北魏丞相权倾朝野,岂会由着镇国将军借战事立威?我国纵然出兵攻打西梁,虽集两国之力,确实足以灭了西梁,可是王爷想想看,万一西梁被灭,那北魏镇国将军岂非名垂千古?北魏丞相一贯强势,多半要中途主和,那北魏皇帝是出了名的窝囊废,还不是丞相说什么便是什么。站在西梁的立场看,只要北魏撤了军,我南淮国孤军作战,反要顾忌战事久拖,国库空虚。届时我军为攻,西梁军士为守,守易攻难,西梁国又哪来亡国之险呢?自然,一旦我国参战,西梁局势必然紧张。西梁国的一帝多藩之制虽利于钟家揽权,可是关键时刻,未必不是钟家的绊脚石。西梁与北魏交战,两国实力强弱分明,钟至贤调兵遣将不会有难处。可是若我国出兵,钟至贤必须调动全部藩王手下的兵力前后御敌,问题是,那些藩王会不会全力以赴?西梁诸藩王明面上都是钟至贤的人,私底下却各怀心思。据我观察,至少有七八位藩王对钟至贤是颇为不满的。若西梁局势紧张之际,西梁皇帝主张议和,钟至贤其人刚愎自用,绝不会答应,然而那些各自肚肠的藩王,会不会纷纷倒戈,就很难说了。依常理,西梁皇帝忌惮钟家兵权在握,是不敢与之决裂的。然而大难临头,钟至贤的兵权再大,到底敌不过各藩王的私心,那西梁皇帝和太后稍使些手段,倒由不得钟至贤飞扬跋扈了。王爷莫小瞧了西梁太后,此人心思缜密,堪为女中豪杰。照学生看来,西梁国师勾结朱弼文说服皇上出兵定是那太后的计谋,看起来愚蠢,却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绝招哩。” 睿亲王轻快地点着头,问常庭岳:“不知常将军对双阳所言有何看法?” 常庭岳笑道:“双学士所言极是。不过还有一点,双学士倒漏了。北魏国内尚不齐心,两国合力起初兴许有些同心对敌的劲头,战事一长,互相猜忌是难免的。王爷不要忘了,北魏与我们南淮过去也是拉扯不断的。所以最近这几十年相对和睦,皆因西梁中兴罢了。一旦两国合力迫使西梁节节败退,二国难免为战利争执,对战策略也难免生出矛盾来。西梁未灭而北魏、南淮自乱,三邦交战,还不知哪方大胜,哪方吃亏哩。由此可见,那西梁皇室,真真是不简单哟。” 睿亲王道:“那么依诸位的意思,皇上有意出兵,我还真该推上一把咯?” 李幼桓道:“只要王爷首肯,我即刻请奏皇上,出兵西梁。” “我倒觉得,王爷的顾虑,自然有王爷的道理。”杨沐白道,“王爷顾虑的是,万一朱弼文是皇上的人,整件事都是皇上设的局。那朱弼文既无主战之意,皇上也无出兵之心。从头到尾皇上不过虚晃一招,借此机会清辨忠奸罢了。不知学生猜得对或不对?” 睿亲王撇嘴一笑,双阳与李幼桓面面相觑。常庭钧看看哥哥,对杨沐白道:“我这位义父行事稳重,杨先生此言也未必没有道理。” 李幼桓道:“王爷多虑了。就算朱弼文是皇上的人,怂恿皇上出兵,却是西梁国师的主意。我想,大不了是皇上与那西梁太后有什么交易,绝不至于只为了试探王爷便作这出戏。况且朱弼文当真背叛了王爷,皇上又何须来试探王爷呢?” “那么我这皇兄一早便看出来我想趁乱夺他皇位了。”睿亲王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咽下一口葡萄,又问李幼桓,“丞相,你说朱弼文私通西梁国师,既然通信内容并无斩获,你又如何肯定,是那西梁国师叫他上柬皇兄,攻打西梁的?” 李幼桓道:“除了一名贴身护卫,我还在朱弼文身旁安插了一个侍妾。那侍妾在他枕边旁敲侧击,探出的秘密也不少了。这件事王爷大可放心,没有确证,我是不会瞎猜的。” 顾乘风、苏荣二人窥到此刻,调元运气,相视一看,化作两道虹光,离开此殿。二人再四下搜寻一番,掌中符箓并无异样,不到一个时辰便在花园上空汇合,朝王府东面飞去。 出了王府,苏荣道:“这些凡人成日里勾心斗角,却不知宇宙万物皆归乎天命,实在可笑。” 顾乘风不以为然,反问:“那么你说,究竟什么是天命?” “有道是: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笔者注:此句出自《道德经》)。天命不可知、不可预,世人便以为命不在天,甚而恣意妄为,胆敢说什么我命由我,殊不知命数之大忌恰在一个敢字。”苏荣抢先一步,落在王府门外不远处一棵马尾松上,继续说,“敢则争,争则多事,多事则不安不定,既然不安不定,又谈什么我命由我呢?凡人你争我夺,恰好因为他们不知天命,看不透敢之不安,更不懂勇于不敢则活的智慧。天下之难,莫过于争,天下之难,又莫过于不争。怎么师兄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左仪领着柳浊清、付晚香飞到苏荣身旁,栖在一根横枝上,问道:“你又在说什么?连师兄也不明白?” 苏荣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左仪问:“你们可在王府发现叶公子?” 顾乘风摇头,苏荣道:“叶公子是没发现,不过,王府里头倒是热闹得很。” 苏荣话音未落,鹿连城便由王府内化影而出,踩在一丛松针上。顾乘风问:“可有发现?” “并无发现。你们呢?”鹿连城道。 顾乘风道:“我想叶家公子未必来过王府。” 鹿连城问:“何以见得?” 顾乘风道:“我起初以为他盗定元珠,必然是为了进王府。可是方才在王府里,我突然想到,我与苏师妹为了进西梁皇宫盗取七星荻罗,才由薛夫人那里得知定元珠破解玄天金罗阵的秘密。叶家公子虽盗走定元珠,却未必知道定元珠可破玄天金罗阵之法。那么说不定他盗走薛夫人的定元珠,并不是为了硬闯睿王府,只是将丹丸一股脑全盗去,也未讲究所盗丹丸有何功用便是了。” 这时候,一股真元从天而来,脉息强劲,灌声入耳:“你们想找到叶琮,随我来便是。”这声音是化在真元中传入耳际的,由那真元的来路判断,声音来自正东向。顾乘风问众人:“你们可听到一名女子的声音?” 左仪、柳浊清异口同声:“听到了,似乎由东面传来。” 付晚香对顾乘风道:“此人修为了得,我想应该不在你之下。” 柳浊清道:“她修为精深又如何,我们六人,难道还斗不过她?” 左仪道:“你又懂什么?所谓兵不厌诈,还是小心些为妙。” 顾乘风道:“我以天罡猎月檠炼化气盾,大家藏在气盾内,莫要轻举妄动。” 言毕,顾乘风行慈尊印,将天罡猎月檠于双掌间化作一粒紫珠,再抛入高空,足尖一蹬,腾上三丈有余,以掌气催动紫珠,使其膨作一团紫红气盾。余下五人各自窜空而起,钻入气盾,朝东方飞去。 也不知飞出多远,一抹异香忽然迎头袭来,顾乘风四下俯瞰,付晚香却因这异香疑窦丛生。她不禁嘟囔一声:“这香气好生熟悉。”这时,顾乘风右手行三清指诀,由伸直的三指射出三缕青光,正对树丛中一条隐隐发亮的枝条。青光才刚触及枝条,那枝条便化作辉光,冲向顾乘风一行。顾乘风、鹿连城、左仪、苏荣都各自推出罡气以应战。那辉光却无半点惧意,乍然散开十倍,将天罡猎月檠炼化的气盾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顾乘风忙行五品莲花印,将真元导入双手劳宫穴,默念火辰经。只见其真元合二为一,起先化出纤丝百缕,随顾乘风罡气运转,沿气盾内壁而飞。顾乘风再以灵火燔天经将纤丝炼作六阳星火,封上自己玉堂、天突、云门穴,双臂一展,那星火随即穿盾而出,破了气盾外的辉光。辉光大半遭星火焚尽,余下的聚作一道剑气,落在一棵樟树顶冠之上,现出真身。顾乘风随之收回天罡猎月檠,领五人落在一棵银杏树顶。 “常姑娘。”顾乘风拱手行礼,不无恭敬地说,“想不到你竟有如此修为,若投身仙家,前途无量呵。” “你们有本事自由进出睿王府,也不简单了。可惜你同你那位师妹都闻过我的血魂香,不管你们怎样屏息宁脉,还是逃不出我的鼻子。” 苏荣不解,厉声问道:“莫非你这血魂香中有毒?” 常朝云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若在血魂香中使毒,以你们的修为,怎会察觉不出?可正因血魂香无毒,你们嗅过以后并不会运气阻滞。待血魂香深入印堂、膻中、命门三穴,便与你们经脉相融。除非你们修为在我之上,否则此后十里之内,我都有办法寻到你们。” 常朝云说话的当口,付晚香已经想起,当日在北魏境内遇袭,她也闻过常朝云身上的香气。她凑到顾乘风耳畔,低声道:“顾大哥,你可记得那日胡杨树林中一群妖人偷袭我。刺客靠近时便有此香气?” 常朝云动了真元,偷听到付晚香的话语,哈哈大笑,道:“不错,那日行刺你这文琲公主的,的确有我。” 鹿连城听罢大惊,上前一步,对付晚香说:“你当真是国师之女?如今西梁、北魏交战皆因你而起,不曾想,你还活着。你竟不知,岳母听闻你客死他乡,有多伤心。” “我活着或死了,与姨娘有何关系?”付晚香冷冰冰说着话,故意转身,背对鹿连城,道,“你们当我死了才好哩。” 鹿连城无话可说,单苦笑一声。顾乘风再问常朝云:“天下各人各忠其主,各谋其事,你刺杀付姑娘,未必是你的错。我只有一事不解。那日胡杨林一战,为首的既有白泽观的韩中直,也有人魔两大弟子杜枭娘和三修和尚。你们南淮奉道德天尊,有韩中直相助并不稀奇,可是杜枭娘和三修和尚都是大魔头,你如何要与他们狼狈为奸?” 常朝云道:“我们常家与谁合流是我们自己的事。你说杜枭娘和三修和尚是大魔头,只因为你自己是仙家正室。你又怎知,在我常朝云眼里,杜枭娘和三修和尚不是正人君子,你们这些仙家弟子不是魔头?” “你这妖女休得胡言。”左仪化出五梅剑,喝道,“我们仙家三派乃天地正炁所归,祖师得三清老祖点化,恩承仙泽。岂是你这妖女可以诋毁的?” 常朝云冷笑道:“你若不怕死,我倒可以成全你。” 柳浊清行三清指诀,由劳宫穴放出墨玉金幢,对左仪道:“师姐,莫同这妖女废话。”言毕,柳浊清化影而出,左仪紧随其后,朝常朝云扑去。顾乘风未及阻拦,嘟囔一声“太冲动了”。苏荣轻声问道:“师兄,要不要助师姐一把?”顾乘风说:“先静观其变。” 左仪、柳浊清来袭,常朝云并未躲闪。柳浊清以墨玉金幢施放电火,攻其头面。不料一股电火迸出,才触及常朝云额发,常朝云已将化出一滩血水,喷了柳浊清一脸。左仪、柳浊清双双栖在常朝云方才落脚的地方,背对彼此,寻其踪影。那常朝云却从天而降,化出许多冰锥,反攻左仪、柳浊清。二人各自以法器化出一面金轮,竭力挡住冰锥。奈何常朝云攻势凶猛,二人力有不逮,只好各自飞离树顶,任由常朝云将那棵大樟树从中劈作两截。 左仪知道再斗下去自己同柳浊清都要吃亏,遂在左手掌心画出一面鸣凤昊天符,击向常朝云,右手行剑指诀,由中冲穴梭出一条金链,导向柳浊清,道:“柳师妹,你不是她的对手。”柳浊清倒也识相,连忙抓着金链,由左仪拉到身侧,双双飞向顾乘风。 常朝云落在一棵银杏树上,笑道:“我还以为仙家弟子多么了不得,想不到竟是酒囊饭袋之徒。” 顾乘风道:“常姑娘修为精深,在下佩服。方才两位师妹多有得罪,我替她们赔礼便是了。” “你倒识大体。” 顾乘风道:“常姑娘把我们一行人引到此处,既然为叶家公子,我们便归正传吧。” 常朝云问道:“你同那叶家父子究竟有怎样的交情?先前你闯刑部大牢救出叶琮,如今你又要来救他。莫非那叶长庚当真与你有所勾结?” 苏荣道:“我师兄乃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怎会醉心凡间政事,与人勾结?当日,我们与那叶家公子不过偶遇,后来叶大人以礼相待,视我师兄为知己,我师兄重情重义,方才对叶公子舍身相救。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常朝云冷笑道:“好厉害的嘴,我若剜去你的舌头,不知你会不会憋死哩。” 鹿连城道:“看你衣冠楚楚,明眸皓齿,竟有此等蛇蝎心肠。” “左右我是魔界中人,我再良善仁慈,你们还是视我为敌,蛇蝎心肠又有何妨?”常朝云轻哼一声,继续说,“你们要寻叶琮,我可以帮你们,但是我这个人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我帮了你们,你们也需帮我。” 顾乘风道:“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明言。” 常朝云盯着付晚香,讪笑道:“文琲公主,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 付晚香道:“我如何帮得了你?” 常朝云道:“你是西梁国师的女儿,他的龙葵血符,想必你是知道破解之法的。” 龙葵血符脱胎自白泽观一道不起眼的法门,曰龙葵符。龙葵符以天山玉龙咒炼制龙葵浆果,辅之兰馨、紫菱二草,经七七四十九日得成。而龙葵血符则在龙葵符中加了枯荣草和三种毒蛇的鲜血,去了紫菱草,增了兰馨草的分量。也正因如此,龙葵血符的破解之法异于龙葵符,白泽观的道人自然无从破法。付千钧自创法门甚多,论破解之法,龙葵血符算不得复杂,付晚香是打小便知的。只是常朝云一身邪气,付晚香猜不透她所为何事,问道:“凡是我父亲施龙葵血符的东西,绝非寻常之物,你叫我破血符之法,究竟有何企图?” 常朝云道:“你这位顾大哥同他师妹二人在王府里头偷听了那许多话,还未及告诉你吧。” 顾乘风对付晚香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你父亲与南淮大臣私通书信已有半年之久。那书信皆以血符封禁,南淮丞相截获了一封,却无从辨读。” 付晚香点头道:“原来如此。” 常朝云道:“于你们、于我,这都算一桩好买卖。你们要救人,我帮你们平安救出来,我要那些信笺的内容,你们助我破法即可。只要你们答应,我即刻带你们去救叶琮。” 顾乘风问道:“你们既然断定朱弼文可能受西梁国师指使,上谏南淮皇帝出征西梁,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看他们通信上的文字呢?” “我也不怕你们知道。当今皇上虽起了出兵的心思,若无丞相和睿亲王的支持,他要主战,说服朝中重臣并不容易。丞相早已投奔睿亲王,只要睿亲王松了口,他自然要主战。睿亲王对朱弼文有恩,朱弼文对睿亲王有无异心我们虽不大清楚,明面上该尽的忠他倒尽了。现下虽然我们截获了他私通外敌的铁证,由于信笺内容不明,睿亲王并不确信,皇上是真心想要出兵,还是虚张声势,给他做一出好戏。我们需要知道这信上的内容,一者,让睿亲王放心大胆地主战,又放心大胆地准备起事造反,二者,到时候我们要除掉朱弼文,这信上的内容可至关重要。” 常朝云连珠炮一般说了这么些话,顾乘风等人,除了付晚香与鹿连城,都听得云山雾绕。付晚香忖度片刻,道:“你们挖空心思,无非就是要攻打西梁。我父亲出于怎样的目的,要促成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我倒想问一问,你们又究竟是何企图?” 常朝云道:“现今这南淮皇帝有他舅父镇威大司马辅政,我大哥虽居虎威大将军之位,到底叫镇威大司马压了半头。好在这位镇威大司马为人刚愎,虽不乏将才,却少了些筹谋之力。如今天下百姓明面上虽则安泰,读书人怨气却重得很,都说如今的南淮‘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笔者注:此典出自《过秦论》)。可见推翻旧政,乃众望所归,大势所趋。睿亲王虽疑心重了些,到底比他兄弟聪明,绝不会重典而治,专断而为。所以唯有助睿亲王一臂之力,将他推上皇帝宝座,南淮才可摆脱‘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的局面,南淮子民方得大好前景。现下北魏、西梁大战,南淮掺一脚,我们便有机会作乱,作乱方可逼宫,逼宫事成才可夺江山。届时南淮朱颜大改,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如此说来,倒是你们在利用我父亲了。你就不怕我回西梁,告诉我父亲?” 常朝云扬袖,吃吃地笑着,说:“你父亲巴不得你死。你若回了上尹城,怕是未进皇宫,便横尸街头了。” “你这妖女,莫要信口雌黄。”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父亲早盼着这一战,你若不死,西梁、北魏如何开战?西梁、北魏不战,南淮又如何参战?只是阴差阳错,你侥幸捡了一条命,大家又皆当你身故,仅此而已。西梁国师希望南淮出兵,总不会毫无道理。我并不相信,他来这一出,是西梁太后的意思。不过思来想去,我也确实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总之多方都希望南淮攻梁援魏,西梁国师究竟目的何在,我也懒得管了。我只要一句话,方才我所言破法之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平心而论,付晚香是不愿答应常朝云的。一来,她想到霍通惨死、单青重伤,虽然未必是常朝云所为,到底跟她脱不了干系;二来,因这常朝云美貌非凡,付晚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醋意,单是顾乘风看她的眼神,同她言语时颇为温柔的语气,便叫付晚香心中不悦。可是不愿意归不愿意,就眼下的情形看,付晚香又似乎没有多少选择余地。本来叶琮与她无关,可是顾乘风如此在乎他,自己不去救他,平白做了恶人,实在划不来。再说之前为了救孙笛,顾乘风不可谓不尽心,单说人情,付晚香也绝无袖手旁观之理。这么着,她终于应了常朝云,常朝云抿嘴一笑,丢下一句“事不宜迟,你们快随我来”,这便化作朱红遁影,朝东南向飞去。 众人随常朝云飞了半个时辰,来到邑州东部,身下草木渐深,乔木一棵高似一棵,再飞片刻,入了山区。那山体全直愣愣拔地而起,山间谷地雾障沉沉,阴炁浪动。 常朝云现出真身,回头瞥一眼,道:“叶琮被禁制在灵蛇堡。那灵蛇堡藏在赤兔峰底,你们跟紧些,万一迷了方位,就凭你们几个,只有死路一条。”言毕,她由发髻上摘下金钗,拿舌头一舔,那金钗登时磷光忽闪。她将金钗轻轻一抛,只见那金钗绕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大环,随即一面绕圈,一面向前,在半空开出一条光道来。常朝云飞在光道中心,顾乘风一众紧随其后,飞出百余丈,众人这便穿过山壁,闯入一片瘴气。这瘴气尽头是一条高宽数丈,深达百丈的玄关。常朝云默念心咒,施法破开玄关的禁制,穿过玄关,至入口前,再以两股掌气推开洞口,众人方入得灵蛇堡内。 这灵蛇堡方圆不知几里,目力所及,尽是鲜花绿树,远方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是雾是雪。溪涧冒着白汽,嗤嗤作响,贯穿树丛间。鸟鸣蜂语忽东忽西,却不见鸟儿、蜜蜂的身影。只有行在林中才可看见一种赤冠蓝身、小如秋蝉的鸟雀,成群结队,舞在树梢间。蜂语并非蜜蜂所发,竟是一种长约五尺的扁头蛇,名曰翠玉翁,蛇身白底而缀以绿梅花斑,信子一吐,便发出嗡鸣声,神似蜂鸣。 灵蛇堡入口处全是这翠玉翁,有千余之多。须往深处去,蛇种才多起来,蛇群也越发密集,以至于树冠、藤蔓、蕨草,甚至花朵上都缠满了蛇。这蛇群中,大的有一拳粗细,长达三丈,小的细若指头,比筷子也长不了多少;黑的、白的、黄的、青的,菱花的、点斑的、斜条纹的、细环的一应俱全。苏荣有些畏蛇,见身下这成山成海的蛇群,眉头紧皱着,尽量飞往高处,不朝下看。 再飞片刻,穿过湿漉漉的白雾,一排瀑布闪在眼前。那瀑布高达两百余尺,宽越万仞,其声如雷鸣,其色如白帛。瀑布底下烟气欢腾,瀑布顶上从左至右几近刀削,平得异乎寻常。这瀑布远望去,除了雄伟壮观,并无更多稀奇。飞近些方知,那飞流直下的并非河水,竟是彼此交缠的白蛇。蛇体都般般粗细,也不知从何而来,去往何处,总之是头尾相交,腹背相连,绝不留半点空隙,好像叫大火追赶,全卯足劲头,没命地冲下去,落下去。看得仔细些,可见蛇瀑中些许蛇儿探头吐信,虽都是白蛇,信子却各有其色,朱红、猩红居多,也有橘黄的、蓝紫的。蛇头间或咧唇,暴露尖牙,狰狞之余,又有些许猥琐。 众人随常朝云悬在半空,离那蛇瀑不足十丈。付晚香不禁攥起顾乘风的左手;苏荣更是手心沁汗,瑟瑟发抖,鹿连城见状,挤到她身前,她也顾不得许多,身子贴近鹿连城,闭了眼睛。 常朝云道:“你们要救的人,就在这烛阴玉瀑后头。烛阴玉瀑有白蛇千万,蛇分九品,除了七八九品无毒,前六品都是剧毒灵蛇。所以要入蛇瀑,需以真元或法宝护体。蛇瀑共九层,途中最忌分心,若叫灵蛇咬上一口,只要是前三品的毒蛇,一日之内不得解救,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回天乏术了。” “我看这蛇瀑正向南方,不像是天然而成。而且这蛇瀑虽则阴森可怖,却无邪煞之气。”顾乘风道,“莫非是哪位仙家高人布下的阵法?” 常朝云不无钦佩,凝神睨着顾乘风的脸,道:“不愧是仙山大弟子。这烛阴玉瀑的确是一位仙姑以一件仙家至宝所辟。听我大哥说,仙姑辟阵之时,由东至西置七面金幡,分属金木水火土日月,再以元婴珠催动金幡,历时九九八十一日,蛇瀑初成,又经七七四十九日,才有现在的规模。” 顾乘风咕哝一声“元婴珠”,同付晚香相视一看,问常朝云:“那仙姑可叫狄樱?” “我只知那仙姑法号茑萝仙子,俗名我并不知晓。不过据我大哥所言,这位仙姑虽为仙家弟子,对于仙家三派却似乎多有不满。” “那么她那件辟阵的法器,你可知是何物?” 第33章 鸠尤神剑33 常朝云道:“是一块通体润白的玉璧,就叫烛阴璧。” 左仪忙问:“那法器当真是烛阴璧(笔者注:烛阴指烛龙,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人面蛇身)?” “这还有假?当年这位仙姑身受重伤,为我大哥所救。为了避开敌人,她便在这赤兔峰底开出灵蛇堡,又辟下此蛇瀑幡阵,藏身蛇瀑中心,勤修苦练。不料她那位敌人修为精深,竟以千里传音之法破了烛阴玉瀑的法障,日日夜夜以玄音扰其心神。仙姑几次险些走火入魔,不得已方才离开赤兔峰,遁向东面。我听大哥说,自那以后灵蛇堡便没了主人,他索性将其霸占,修炼了数年。后来我师叔又发现了灵蛇堡,算出其妙用颇丰,便将其霸占。待我师父栖身此处,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后来我大哥投奔睿亲王,又帮睿亲王牵线搭桥,与白泽观的仙道结盟,他们便在王府和我们常府布下玄天金罗阵。你们是仙家弟子,自然知道那玄天金罗阵有一道阴亏阳损的关门,立于兑卦。将此关门通联烛阴玉瀑,入阵被缚者由此关出阵,便会困在蛇瀑之中,为法障禁制,永世不得逃脱了。” “看来那位仙姑果真是狄樱了。烛阴璧出自丹霞山通幽谷,相传为女娲眼泪所化,是仙界坤卦的无上法宝,与乾卦至宝鸠尤神剑,素有双圣之名。难怪这蛇瀑在灵蛇堡内立百年而不倒。”顾乘风言毕,行慈尊印,化出天罡猎月檠,再以七宝骞林指诀将其炼作一捧甘泉。朝那甘泉轻轻一吹,只见那泉水牵出三股水柱,在七人四周围成液茧,顾乘风对众人道:“大家凝神调息,莫要乱动。”遂改施玄武指诀。但见他面泛紫霞,七人周围的液茧随之青光频闪,这便带着他们朝蛇瀑冲去。 苏荣原以为蛇瀑内暗无天日,待那液茧冲入蛇瀑才发现蛇体各个荧光熠熠,有青有黄,全裹紧液茧,仿佛刻在茧壁上似的。由茧内朝外看,那一条条蛇体彼此纠缠,过于密集,竟不似蛇群,更像迎光的水波了。蛇头互不相让,都朝茧内挤着,将内壁挤出或大或小的包块。冰冷的蛇眼、尖利的蛇牙在那包块之下费力地蠕动着,令苏荣不安的,并非蛇眼和蛇牙,却是这群蛇蠕动的费力劲儿,好像再多加一份力道,蛇群便要破茧而入。当她意识到鹿连城握紧她右手时,二人手心贴合的地方已然湿透了。她抬眼瞥着鹿连城,目光里本来是七分恐惧三分羞涩,这一眼过后,恐惧退了两分,让给不安了。鹿连城温和地笑着,苏荣忙抽回右手,扭头、眨眼、不知所措。待众人穿过蛇瀑,来到中心的空穴,苏荣忙绕到左仪身旁,生怕旁人看出些许端倪。 空穴里亮得反常,头顶是一团五彩云,各色光线由云中泻下,抬头去看,竟有些炫目。云朵翻滚不息,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连云团深处的五彩光源也并无规律可循。云团下浮着奇异的花草,茎干和叶子神似水母,枝端的花朵都呈莲花状,花心洁白,花瓣透亮如冰,共十八片,叫云中五彩光一照,各处花朵随即显出不同色彩。 地上全是绿藤和浑身长刺的灌木,藤蔓矮的不足三尺,高大些的足有两三丈,灌木形态相近,果实猩红,拳头大小。藤蔓的叶子初看并无异样,众人走近些,叶子便扭转蠕动,延出尺余,抻出脑袋和信子,成为毒蛇。灌木也随众人靠近,有了微妙的变化,尖刺摇头晃脑,抽出半尺长的灰白细丝,悬在半空,盲目地探索着。 常朝云道:“这烛阴玉瀑之内遍布奇花毒草,万不可伸手去碰。” “真想不到,蛇瀑后头还有如此稀奇的一片天地。”左仪四下看着,对顾乘风小声说,“那位狄樱前辈想来修为了得,才能创出这般阵法来。” 付晚香道:“我原以为父亲的阵法已经叹为观止。不想在这地方,还有这等瑰丽奇绝的阵法。” 顾乘风问常朝云:“这中心的空穴虽大,却是一览无遗的。你说玄天金罗阵所困之人都被纳在此处,怎不见人影?” 常朝云抿嘴一笑,双手施剑指诀,腾空,抡臂画出两面金轮,再翻身倒立,双掌推动金轮。只见两面金轮疾速下坠,触及藤蔓、灌木,即刻碎裂,化作金色齑粉,散向四面八方。说来也奇,灌木尖刺上探出的纤丝一碰那齑粉,登时伸展开去,仿佛万千蜘丝,纠盘结网。与此同时,灌木上的猩红果实迅速膨大,果脐处奓开七条细纹,随后细纹加深,果实裂作七瓣,呈一丈见方,完全裂开便可见果实中心有一面蛛网。这空穴内绽开百余果实,小半果实内缚着活人或尚且完整的尸身,余下的全成了白骨。 顾乘风放眼一望,在这层叠的灰白丝网、猩红果实和那嶙峋的森森白骨中,隐约看到一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仿佛世间万物从无到有、由生至死的历程,近乎刻板地重复、演化。付晚香望着猩红果实中央的白骨,突然生出惆怅,惆怅之情还未及排解,心头又被凉意塞满了。方才常朝云说,付千钧巴不得付晚香死去,付晚香嘴上说不信,心里却信了七分。实际上,就算常朝云不说,付晚香自己也知道,在父亲眼里,她的性命是毫无价值的。明知自欺欺人,还要在自欺欺人中聊以自慰,就算可笑了些,对付晚香而言,也是人生必备的良药。再说一想到付千钧同自己父女一场,他竟如此冷血,付晚香便多少有些不解。而正是这不解,为她留了一丝希望,似乎父亲的一切举动都有更为合理的解释,所谓“冷血”,不过是种种误会罢了。她厌恶常朝云,不是因为常朝云说了付千钧的坏话,而是因为常朝云非要扯破付晚香对于父亲最后一点美好的想象,纵然这想象漏洞百出,常朝云也没有半分品评的资格。 最先发现叶琮的是鹿连城。叶琮被丝网缚在一颗猩红果实的正中央,双腿岔开,双臂伸直束在头顶,神情颇为恍惚。鹿连城纵身一跃,向叶琮飞去,双手触及缚他的毒丝,登时叫丝线上的寒气伤及掌心和手臂筋骨,又原道返回了。 常朝云大笑道:“我师父的百邪千丝索岂是尔等可破的?” “百邪千丝索——”顾乘风道,“难道你是天魔的弟子?” “天魔不收凡人为徒,我是拜在醉仙姑门下的。” 顾乘风叹道:“难怪了。那醉仙姑修为卓绝,在仙魔二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魔界修行不比我们仙家,有得天独厚之优势,千年魔道往往不及三五百年仙家修行。你道行两百余年,虽法力略有不足,修为竟如此了得。可见醉仙姑法门修行之深,授法传业之精。” 柳浊清问:“师兄可与那醉仙姑斗过法?” 顾乘风摇头道:“醉仙姑性情孤僻乖张,除了天魔本尊,她很少与其他魔道中人来往。听师叔说,她虽魔功盖世,却从不轻易害人,对我们正道还算客气。我十多年前见过她一回,那次我是随师父、师叔一道下山的,她非但没有与我们作对,还教我们避开了阴魔、妖魔设在五台山的一处陷阱。” 柳浊清道:“如此说来,这醉仙姑倒也不坏。” 常朝云哼着鼻子,忽然足尖一蹬,化作赤影,蹿到叶琮跟前,以七绝咒于双掌炼出两朵金灿灿的兰花。兰花脱掌,常朝云再送出两道雷火扞天符,魔符一触兰花,那兰花登时化作金烟。常朝云蓄力推出一掌,金烟扑向叶琮,缚他的蛛丝顷刻间为那金烟所融。 鹿连城见状,化身剑气,朝叶琮飞去。常朝云眼疾手快,左臂划出金轮数面,阻挡鹿连城,右手就势弹出一枚青珠,将叶琮肉身纳入其中。鹿连城左右开弓,避闪金轮,同时双手行三山指诀,由商阳、少泽穴射冥火神钉,以攻常朝云。 常朝云翻身躲开四枚神钉,道:“冥火神钉。你修的是玄鹤宫法门?” “我修的什么法门,与你何干?” “这么说,你当真是玄鹤宫弟子?” 鹿连城再射数枚神钉,笑道:“莫非你同玄鹤宫有什么过节?” 常朝云以掌气挡开神钉,收青珠于印堂,道:“你若不是玄鹤宫弟子,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鹿连城见常朝云收了叶琮,折回地上;常朝云随之凝元泄气,也落了地。苏荣方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鹿连城平安落地,这才好受了些。顾乘风关切鹿连城,见他无恙,对常朝云说:“你收了叶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常朝云道:“我们有言在先,我帮你们救人,你们帮我破解龙葵血符,难道你忘了?” “我们在你的地界,你这妖女休想耍什么花招。”言毕,苏荣对顾乘风道,“师兄,你切莫中了这妖女的奸计。现下我们若帮她破了血符,她定要将我们困在此地。” 常朝云冷笑道:“我是妖女不假,你们也大可不必时时刻刻端出正人君子的模样。你们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可没有闲功夫。我师父在这蛇瀑内布了八道毒瘴,我当真要困死你们,易如反掌。便是你们侥幸逃出蛇瀑,你们以为这灵蛇堡是你们想走便走的吗?”讲到此处,常朝云由左掌化出一封信,攥在手中轻摇着,又说:“现下你们助我破解信笺上的血符,我便交出叶琮,带你们出去。你们若与我讨价还价,休怪我不客气。” 顾乘风刚要开口,忽觉脚下一震,随即听到一串巨响,由地下传来。常朝云也面露诧色,以灵光护体,四下搜寻可疑之物。那震颤连绵不绝,持续了半盏茶功夫,终于停下。巨响也戛然而止,留下空乏无边的静谧。接下来,十余股气氲徐徐升腾,由四面八方聚到空穴正中,显出一张长宽数丈的人脸,只是这人脸空有一副疏松的轮廓,似乎一阵微风拂过便有消弭之险。 付晚香凑在顾乘风耳边,道:“这是什么妖法?” 顾乘风抽着鼻子嗅了又嗅,答道:“并无邪浊之气,恐怕有仙家高人在此。” 常朝云凝元泄气,对那人脸说:“今日是我与这些人的私事,同师父她老人家并无关系。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那人脸咧嘴,哈哈大笑,不紧不慢地说:“玄鹤宫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的私事我自不会管,不过我提醒你,若你胆敢伤玄鹤宫弟子分毫,你师父醉仙姑绝不会饶你的。” “你莫拿师父来唬我。” 顾乘风拱手问那人脸:“不知阁下与玄鹤宫究竟有何关系?” 那人脸反问:“你是玄鹤宫弟子?” 顾乘风摇头,那人脸又问:“那么方才使出冥火神钉的是谁?” 鹿连城道:“正是在下。” “你是玄鹤宫弟子?” 鹿连城同顾乘风对视一眼,拱手答道:“我虽修习玄鹤宫法门,却未拜玄鹤宫道长为师。我这身仙门法术,是得我岳母所授,她师父正是玄鹤宫天玑道长。” 那人脸长叹一声,道:“我被困在这烛阴玉瀑中,也不知多少年月了。论辈分,我还是你的太师公呢。” 常朝云讪笑道:“你早被逐出师门,何苦再同人家攀这等关系?” 顾乘风忽然想起,玄凰圣君是被紫云老祖赶出丹霞山的,遂问:“不知这位前辈可知一位散仙,法号玄凰圣君的?” “玄凰圣君?”那人脸问,“莫不是星辰子?” 顾乘风道:“正是这位老前辈。” “此人是我师兄。”言毕,这气氲凝合而成的人脸骤然四散,纷纷向付晚香涌来,再汇成一条气带,绕付晚香飞了十余圈,归于原位,显出人脸,问付晚香:“这位姑娘体内的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不知从何而来?” 付晚香道:“太华伏魔珠是我母亲传于我的。至于五麝神鼎,那便说来话长了。” “你母亲又是何人?” “她是玄凰圣君弟子。圣君飞升太乙金仙前,便将太华伏魔珠传于我母亲了。” 那人脸轻叹着,却比先前那声叹息少了三分惆怅,多了五分欣慰。这气氲幻化的人脸究竟是何身份,顾乘风一行,是无人确知的,便是常朝云,作为醉仙姑的弟子,也仅仅知道这人脸是一位玄鹤宫道人元神所化,为何此人肉身尽灭,为何他元神为醉仙姑所俘,醉仙姑又为何费尽心思保他元神不灭,常朝云不知,也绝不敢多问一句。 说起来,这位玄鹤宫道人曾是紫云老祖最喜欢的弟子,名叫长孙齐,法号追云子。他自幼生得俊俏,在彼时仙界弟子中,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加之他身姿潇洒,才情横溢,便难怪醉仙姑这魔界女子对他也动了真情。 同醉仙姑初次相见,追云子早忘了,醉仙姑却记得清楚。那会子仙魔两界还势均力敌,十个护法明王在兕虎神君的庇佑下各据一方,天魔霸着大明山,毗邻丹霞。其时,灵虚子尚未拜天魔为师,醉仙姑则初得人形,还是一副少女模样。 大明山附近有一片竹园,园中有一方温潭,得名虎潭,乃当年女娲补天之时滴下的鲜血所化,天魔和醉仙姑修炼之余,常入温潭去寒消浊。这虎潭虽比不得仙山中的神池灵泉,论祛除寒毒之效,却并不逊色几多。 那天醉仙姑练完魔功,只身去温潭沐浴,以祛寒毒。才将脱去衣衫,浸身池中,醉仙姑忽闻异响,循声看去,只见竹枝瑟瑟,似有奇风来袭。她大喝一声“是谁”,那竹林深处旋即探出一道紫红剑气。剑气冲出竹林,在虎潭边现出真身。其人一袭紫衣,身姿伟岸,玉面乌发,平眉悬鼻,一双长眼炯炯有神,两片丹唇漉漉多情。醉仙姑本来怒火中烧,单这一眼竟火气全无了。 追云子右臂一抻,由劳宫穴化出劈雷剑,剑尖指向醉仙姑,道:“你这妖孽,今日遇了我,便是你的死期。” 醉仙姑将湿答答的头发拢至颈后,道:“我一个弱质女流,你要杀我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一身浊煞之气,还说自己是弱质女流。”追云子哼着鼻子,道,“我猜你在大明山修行,是或不是?” “我在哪里修行又有什么分别?你既然决计杀我,那便干脆利索些,给我个痛快,也算你仁义了。” 追云子抬肘举剑,左手行剑指诀,将一缕朱红剑气由剑尖引出,刺向醉仙姑。醉仙姑以为追云子当真要取她性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却听剑气过耳,裁断一撮头发,才睁眼,便看见那撮头发卷在剑气中,朝追云子左手飞去。 追云子握着醉仙姑的头发,轻轻一簸,道:“今日我且留你一命,来日若叫我见你作恶,我这把劈雷剑斩断的可不止是你的头发了。”言毕,他朝醉仙姑撇嘴一笑,人剑合一,化归紫气,直冲云霄而去。 他这一笑,便是阳春三月的晴日也要黯淡两分。醉仙姑双目发直,抬头凝望追云子遁飞的方向,在那蓝天白云的分界处细细寻觅,好似一块寒冰,融在烈日下,越发卑微,越发渺小。她感到一阵乱风掏空了自己的心,托住她四肢的,是一丝界乎陌生与熟悉的快意,又像受了鼓舞,又像受了打击,又像舔了蜜糖,又像灌了苦酒。这迷乱的一刻才刚过去,她便头晕目眩起来,好像憋了一口长气,濒临窒息,喘得发慌。再闭目凝神,追云子那一笑偏又浮上脑海。他唇上的纹路、嘴角边铁青的胡渣,人中处略微发亮的起伏一再重复,一再强调,由细节蔓延至整体,再由整体微缩至细节,洋洋洒洒铺开,顷刻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醉仙姑无从知晓,追云子这一笑,将成为她一生的羁绊。后来她在人间奔走,看惯了凡尘俗世的悲欢,又忍不住庆幸于这羁绊的存在。在常朝云面前,醉仙姑素来寡言少语,只有一回,醉仙姑授她一道自创的法门,常朝云久久不得要领,醉仙姑训了她几句,遂飞天百尺,化出一条软鞭,垂直下坠,狠狠抽在常朝云身上,喝道:“凝元于心,运气于臂。你真元未凝,自然气行不顺。”旋即化身青影,游在几棵乔木间,又道:“血魄冲顶,五脉齐通。你三脉未通,血魄淤于廉泉、风门,长此以往,终有心脉折损之险。” 话音刚落,醉仙姑现形于常朝云身前,继续说:“练我这道绝情瘴,单单心如止水是不够的。调元之势若无杀气,真元不得内丹炼化,便不足以固穴通脉,瘴气自然放不出来。” “可是既已心如止水,如何还能有杀气?弟子实在不明白。” “谁告诉你心如止水便要摒除杀气?你并不知,为师这道法门,是因何而创的。”言毕,醉仙姑望着悬在山头的弯月,连连叹息。 她这怅然若失的模样,常朝云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常朝云一直以为醉仙姑铁石心肠,是个放下情爱欲念的魔女,其时她并不知醉仙姑的酒葫芦里还收着追云子的元神,她也不会想到,七百年前玄鹤宫两名弟子被紫云老祖逐出师门,竟与醉仙姑有关。 那件事的起因,要从醉仙姑和追云子的第二次相会谈起。是个春雨蒙蒙的日子,稀疏的小雨下下停停,尽管持续了一两日,地上却未尽湿。醉仙姑练罢魔功,又到那温潭中沐浴。每次来这温潭,她都不知动了怎样的歪心思,时时企盼着,总觉得追云子会再次出现。失望一次次光临,捱到下回,又变成了崭新的希望,化在潭水中,流在她白皙纤长的手指间。于是沐浴祛寒的时间一再延长,起初才两刻,后来变成半个时辰,再后来终于接近一个时辰了。这还不够,她又备了好酒,沐浴完毕便栖在一旁的竹枝上,一面喝酒一面盼着追云子。当真等到他,醉仙姑又不禁脸红起来,甚至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妖,对方是道。 同上回一样,追云子匆匆而来。不同的是他一身樵夫打扮,戴了一顶斗笠,手上捏了一朵石榴花。醉仙姑转过身去,垂着脸,等他开口说话。才等了一小会儿,她便没了耐心,对追云子说:“三十年不见,道侠别来无恙。” 追云子厉声问:“这三十多年来,你可害过人?” 醉仙姑不曾想追云子如此开门见山,莞尔一笑,兜着一捧水,合在胸前,道:“我在天魔门下,岂有不杀人的道理?” 追云子不动声色间摘下斗笠,掷向醉仙姑。醉仙姑以掌力挡了两下,终究被那斗笠抵住咽喉,动弹不得了。她盯着追云子,低声问道:“你方才多使一分罡气我便死了。为何要手下留情?” “我并非手下留情。只是想你寄人篱下,纵然害人性命,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追云子言及此处,犹豫片刻,继续说,“我看你道行匪浅,何不脱离魔道,皈依我们仙门正道?” 醉仙姑冷笑道:“你是仙山弟子,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妖怪的难处。举凡深山幽谷、雾障浓重之地,狐鼠雉鸠为浊邪阴炁滋养,总有灵体得成的。可是光有灵体却不足以修得人身,还需尽吸日月华精,遍寻奇果异花。机缘好的,数百年可脱原形,时运不佳的,千年之久也未必能得偿所愿。个中艰辛,非我族不可想象。我本是五台山上一只鸟雀,苦修两百余年始得人面。后来偶得天魔栽培,前后不过三百年,我便雀体得脱。你且告诉我,天魔于我有恩,便是他无恶不作,我又怎可背弃于他?” 追云子听罢,对醉仙姑倒生出几分敬意来了。他行五品莲花印,由指中弹出几缕金丝,飞向抵住醉仙姑的斗笠,施了一分力道。醉仙姑咽喉生痛,哑口哼了一哼。追云子抿嘴笑道:“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若想活命,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即可。” 醉仙姑嗓子发颤,反问他:“什么事?” “你助我布个圈套,囚住天魔,我便饶你。” 醉仙姑毫不犹豫,道:“你要抓天魔,自然有你正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答应你,也有我的理由。既然身为魔道中人,便该维护魔道。试问你们仙家正派,又如何处置欺师灭祖之徒呢?” 追云子道:我们仙家弟子乃匡扶正义之辈,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自然该诛。你们魔界荼毒生灵,你助我灭天魔,实在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之举。怎可与仙家弟子欺师灭祖之举相提并论?” 醉仙姑轻轻一笑,说:“你在仙界,这是你的命,我在魔界,这也是我的命。命该如此,又说什么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你要杀我便杀,我能死在侠士手下,也能死而无憾了。” 追云子听罢,行七宝骞林指诀,只见施于斗笠的几缕金丝微微一震,斗笠便飞回追云子手中,现出劈雷剑真身。醉仙姑垂脸,睨着追云子,问:“你若放了我,便不担心我再替天魔害人?” 追云子道:“天魔大弟子为我们仙家所灭,他便收了你和灵虚子为徒。我杀了你,天魔还有灵虚子替他卖命。便是杀了灵虚子,他日天魔要纳个为他害人的小妖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不杀你,是念在你虽为邪魔,却不失忠义之情。” 醉仙姑还要言语,追云子打袖中摸出红艳艳的石榴花,又道:“方才我在山谷中发现几株石榴,虽过了花期,却独见这一朵仍开得娇艳。想来,花也如人,开在山中寂寞,叫我看见也算得缘分。” 言毕,追云子将石榴花掷向醉仙姑,这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尽管如此,快感却鲜活而勃发,自醉仙姑颈部的压痕流向她手中的石榴花,终于扩散至全身。她望着追云子消隐的方位,右手拈着花蒂,凑向鼻子,左手情不自禁扬出水面,在脖颈上摩挲那略略发痒的痕迹。 此后好几天,每想起追云子,她便伸手去摸脖子。脖子上的压痕自然早没了踪影,然而在这神经质的摩挲中,那熟悉的快感又变得陌生起来,好像一股洗不掉的鱼腥,顽固得令人作呕。 过了三五年,在远离大明山的一片桃林中,醉仙姑又见到了追云子,只是这一回,追云子是与重明观弟子董芾、陆知秋同行的。醉仙姑生怕三人嗅到自己身上的浊邪之气,远远地藏在一棵桃树的顶冠中。那桃树生得极高大,倚着顶冠,正巧可以眺到桃林边际,一窥三人的身影。她并无偷听三人谈话的初衷,一门心思全放在追云子身上,虽然以她当时的修为,三名仙家弟子的声音她是听得再清楚不过的。 追云子一袭青衣,束了个红玉冠,举手投足间俊逸非凡,醉仙姑看得面红耳赤,比之凡人少女并无二致。她未料两日后,还是在那温潭边,她又见到了追云子。跟前两次不同,追云子现身时,醉仙姑已然出浴,躺在一根压弯的竹枝上饮酒。二人隔了温潭,醉仙姑垂足坐起,面颊绯红,望着追云子,追云子目光凌厉,比前两回少了些温情。 先开口的是追云子,嗓子绵软,问道:“前几日你偷听我与重明观两位仙侠谈话,有何阴谋?” 第34章 鸠尤神剑34 醉仙姑愣怔着,随即笑道:“我偷听你们谈话?不瞒你说,你与那二人说了什么话,我是毫不关心的。” “你难道不是受天魔指使?” “你这是明知故问。”醉仙姑翻身飞下竹枝,落在潭边一块磐石上,道,“既然你早知那日我在桃林中,你又为何不当着那二人的面逼我现身?” 追云子不吭气,嘴唇蠕动着,垂眼看向潭中一丛漂浮的落叶。醉仙姑接着说:“你不当着那二人的面逼我现身,已经笃定我并未受别人指使,你也笃定我不会说出那日你们所谈之事。我说的对或不对?” 追云子道:“这些年,你修为长进颇深,本来你躲在桃林中,我并未察觉。是你一时分了心,气息不沉,才叫我嗅到一丝邪气。我不当着两位侠士的面逼你现身,是怕桃林中还有帮凶,以我三人之力,并无必胜的把握。” 醉仙姑冷笑着,问:“你是怕我有帮凶,还是怕那二人伤了我?” 追云子道:“你莫说这等混账话。我乃道门弟子,你是魔界妖女,正邪不两立,我本该一早便废你道行,不过念你苦修数百年方得人身,实属不易。再说这浑话,我便不客气了。” 追云子这番话说得硬气十足,在醉仙姑听来,却是言不由衷的。她当然知道自古正邪殊途,就算追云子对她动了凡心,以他二人的身份,绝不会有好结果。正因知晓了追云子的苦衷,醉仙姑对他,更多了三分异样的好感来,似乎追云子所作所为不光在为他自己,也为了醉仙姑。于是追云子话音刚落,醉仙姑便问:“别的事我们暂且不提了。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何目的?” “我只想知道,那日在桃林,你偷听了多久?听到了哪些?” 醉仙姑索性盘腿坐在石头上,仰面灌一大口酒,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我在桃林捉了一只还未修得人形的狐狸,正要吸她精元,便听到你和那二人的声音。其实前前后后不出两刻钟。至于我听到了什么,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追云子道:“我如何能信你?” “你若信不过我,便不会与我废话,这会子我恐怕已经没了性命。”醉仙姑盯着追云子的双眼,语气陡然冷峻,道,“我是怎样的心思,你该清楚的。我竟不信,如果我也是正道中人,又或者只是个凡间女子,你还会如此问我。” “我们仙界三派打算合力收服兕虎神君。你身为魔界中人,应知兕虎神君一旦失势,你们魔界再要与我们仙界并驾齐驱可不能了。说起来,你是天魔大弟子,天魔又是兕虎神君护法明王之首,你向兕虎神君告密,也是在情在理的。” 醉仙姑道:“我是魔界中人,理该为魔界卫道,可是你莫非不知,这世上还有一人,比我自己的修行、性命重要千百倍。若我向天魔告密,届时兕虎神君横了心要对付尔等,你们正派未必有法子降伏他。需知兕虎神君法力无边,十个护法明王合力也不及他一半。你们正派其他人等死了便死了,与我无关,唯独你……”言及此处,醉仙姑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又说:“你是紫云老祖最倚重的弟子,他日老祖飞升,我想玄鹤宫掌门是非你莫属的。你大可放心,我虽倾心于你,决不会痴心妄想,但求你日日平安,我便知足了。” 追云子道:“这次正邪交锋,势必伤亡惨重,你……” 醉仙姑怅然若失,抢过话头,说:“你不必明言了,你什么意思,我是明白的。仙魔之战在所难免,你在仙界,有你仙界之义,我在魔界,有我魔界之规。其实对于这些纷争,我是再厌恶不过的,只是天命如此,由不得我自己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将来若你我迫不得已,非要分个胜负,斗个死活,你便杀了我吧。我决不怪你。” 醉仙姑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三年后的一天,当境魔及其大弟子玉面判官,天魔弟子醉仙姑、灵虚子,阳魔大弟子幽罗汉、二弟子翌谷仙君同玄鹤宫弟子狭路相逢时,她也确实做足了准备,打算为追云子而死。 那日紫云老祖遣弟子九人,护送枯荣草、紫萝金香和虎斑雪蟾去往长白山。九人半程未及便遭境魔一众拦截。本来从灵虚子那儿得知玄鹤宫弟子护送仙灵宝物,境魔只打算劫走宝物,无意伤人。怎料那九人拒不交出宝物来,惹恼了境魔,她这才施法强夺。 大须弥万相功一出,霎时间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朗朗晴天,眨眼之间电闪雷鸣,乱风四起,九名玄鹤宫弟子即刻布阵,以御魔功法力。这九名弟子,除去追云子,还有紫云老祖大徒星辰子、四徒舜英仙子和六名册外弟子。论道行修为,星辰子是最拔尖的,舜英仙子本来与追云子不相伯仲,无奈在仙魔大战中受了伤,虽有神草灵池滋养,不经百年苦修是难得复原的。 境魔虽有旧伤在身,得弟子和一众师侄相助,其大须弥万相功已近十成威力。此魔功含三十五番变化,分金木水火土五路,每路七道法门,金路为毒瘴、木路攻障眼之法、水路攻人耳鼻以摄魂震魄、火路以雷珠迷人心神,土路为隐遁之术。玄鹤宫这边正室弟子才三人,其中舜英仙子又修为不济,境魔对付玄鹤宫九人却丝毫不敢大意。一方面因为星辰子法力惊人,若与他单打独斗,除了境魔,余下妖怪毫无胜算,便是两两合力魔界这边也占不到便宜;二者,追云子仙根属乾,其法宝劈雷剑威力了得,寻常妖怪自不必说,纵是境魔也要打起精神抵御,叫它伤着半分,不免折损数十年道行。 双方斗法,各有各的艰辛,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输赢,好在醉仙姑暗自卸了真元,才叫星辰子找到破绽,领着八位同门搅了境魔的阵法。境魔不甘心,阵法告破仍全力出击,终于猝不及防,为劈雷剑剑气所创,登时口吐鲜血。 星辰子道:“你魔功已破,若还不识好歹,不知进退,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玉面判官道:“你们这些小子,道行不过两三百年,口气倒大得很。若非我师父上回大战重伤未愈,真元不固,就凭你们几个,哪是我师父的对手?” 舜英仙子道:“废话少言,你们这些魔怪误了我们玄鹤宫的事,师兄放你们一马,你们不感恩戴德便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玉面判官还要还嘴,境魔却拦住他,冷笑道:“这些口舌之争,我也懒得与你们计较。今日你们侥幸胜了,保不齐明日便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我们走。” 境魔一众离去,玄鹤宫九人继续赶路。回想方才那场恶斗,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来。星辰子道:“那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威力了得,若不是她内伤未愈,她也不需要她那些后辈妖众助她施法。以我们九人的法力,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舜英仙子说:“不瞒师兄,刚才与那些魔怪斗法,我已做了卫道牺牲的准备。幸好你破了境魔的阵法,我们才得以逃出生天,反败为胜。” 星辰子摇头道:“你错了,我哪有本事破境魔的阵法。纵然境魔真元亏空,得那几个妖怪相助,她的阵法本来是无从破解的。怪的是,千钧一发之际,竟然有两方关门突现松溃。我想妖众也并不那么齐心,有人在斗法时撤了法力。” 舜英仙子问:“大师兄可探知撤法之人是谁?” “那邪魔可无声无息间撤去法力,足见其人道行之高,修为之深。境魔所带的这些个后辈,能有此等境界的,应该只有玉面判官、醉仙姑和幽罗汉。玉面判官是境魔弟子,境魔失势于他并无好处,按理说撤法之人定不是他。至于醉仙姑和幽罗汉,他们的师父天、阳二魔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压,如今他二妖投奔境魔,恐怕只是权宜之计。莫非他们想利用我们玄鹤宫之手,收服境魔?可是如此一来,他们又能讨什么好处呢?邪魔外道行事,最求利己,我想这件事,远没有我们想象的简单。”星辰子说到此处,扭头问追云子,“长孙师弟,你有何见解?” 追云子自然猜到,方才斗法之时,中途撤去法力的是醉仙姑,可正因如此他才一言不发,原指望同门议论一番,自己当个听客,置身事外。师兄问这一句,他全无预备,一时措手不及,说话都结巴起来。支吾好半天,他这才说:“魔界中人诡计多端,兴许他们是故意放走我们呢?” 舜英仙子说:“此理不通。境魔既然有意放走我们,她何必急着动手?况且她有意放走我们,总不该损及自己的修为,何故她阵法为师兄破解之际,她还多次施法攻袭,以至于叫长孙师兄的剑气所伤?” 听舜英仙子一通解析,追云子竟莫名其妙面色尽失,整个人仿佛大病初愈一般。星辰子面浮疑云,问道:“师弟,你并无大碍吧?” 追云子唇色煞白,道:“并无大碍,劳烦师兄关心了。” 半月后,一连数日,追云子都去温潭候上半个时辰。醉仙姑一次也未现身,此后追云子便来得稀疏了。二人再见面是半年后的事,醉仙姑刚要脱衣,追云子便来了。醉仙姑嫣然一笑,由掌中放出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便以煞气将葫芦抛给追云子。追云子接过酒葫芦,道:“我们修道之人饮不得酒,你该知道才对。” 醉仙姑施法,由双掌放出五彩霞光,攫走追云子手中的酒葫芦,说:“你又怎知,我这葫芦里是酒,不是别的东西?” 追云子哑口无言,醉仙姑接着说:“你们这些仙家弟子最是放不开陈见,见了酒葫芦便笃定葫芦里装了酒,见了妖精魔怪便咬定妖精魔怪皆是无恶不作。你方才接了我的酒葫芦,只消嗅一嗅便知葫芦里的不过是柘浆,你却先入为主了。惘你们仙家正派成日里修身悟道,竟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本性纯良,我是知道的。”追云子道,“上回在洞庭湖畔,幸有你相助,我们玄鹤宫弟子才得以脱险,我还未谢过你。” 醉仙姑笑道:“我要救的,只是你一人,你那些同门师兄师弟们,我才不管他们死活。而我救你又是我心甘情愿,你何须道谢?” “不管怎么说,你撤真元助我们脱身,稍有不慎便会叫境魔发觉。纵然你不必冒险,只是顺水推舟,那也是我欠你人情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有恩于我,我自当铭记于心,来日我定要还你。” “你错了。”醉仙姑解开罗衫,缓缓步入温潭,目光却聚在追云子眉间,“你与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怨。我早告诉你,我对你别无奢求,只盼你平安。你若受了损伤,我如何安心?你只看到我救你,又如何看得到你也救了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虽然是雀妖,却很有些傲气,断不会占人家便宜。你说你欠我人情,来日要还我,那便大可不必了。你并未欠我人情,又何须还我?便是你当真欠了我人情,我也不稀罕你还我。至于我冒险与否,那是我自己的事,就算叫境魔察觉我吃里扒外,于你并无关系。须知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追云子思忖片刻,几次欲言又止,醉仙姑便后悔方才说这番话了。她本来是听不得“人情”二字,觉着追云子说出“人情”来,不止生分,还多少有些明知故犯的意思。这会子追云子无话可说,醉仙姑便知是她自己多心,小事化大了。于是她又低声说:“你当真要还我人情,我给你记下便是了。” 追云子撇嘴一笑,道:“你冰雪聪明,资质不俗,若投身仙家,将来必有飞升的一天。” 醉仙姑苦笑着,捧一把潭水,浇在脸颊上,说:“由正入邪易,由邪归正难。我们这些修得人身的邪魔若要改投仙界,需由一位脱去凡胎的仙人先行点化,再入仙山吸纳罡气,尽除体内邪煞之气。这一过程短则数十载,长则逾百年,日日夜夜痛苦非常。单是痛苦也罢了,煞气越虚,我们越难维持人形,到煞气尽除之日,我们也法力尽失了,又要从头苦修,历经百年才可重获人身。”追云子痴痴地听着,醉仙姑瞥他一眼,继续说:“天下万物各有其天命所归。你们生而为人,哪知为人之幸?我们身为异类,单单是修得人形,便要历经劫难。多少妖灵苦修不成,或为同类所杀,或遭凡人所屠,或受道法戕害。我有今日的成就已属万幸中的万幸,你说一句改邪归正倒也轻巧,殊不知改邪归正当真做起来,是难而又难的。我且问你,你要我改邪归正,我从哪里寻个仙人来点化我?纵然侥幸得了仙人点化,哪座仙山又容得下我入山修行?纵然我入了仙山,熬过了几十年的苦痛,退回原形,这过程中谁又可护我平安,保我不受外敌侵害?纵然一切平安顺利,谁又能保我重新修得人身?这每一劫都需天时地利,可不像你说得那般容易哩。” 追云子道:“我自然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可是古往今来,脱凡胎得仙体者,哪个又不是历经劫难呢?你若不放手一试,又如何知道不会成功?” 醉仙姑道:“你们仙家三派得三清庇护,重明观踞长白山,玄鹤宫踞丹霞山,白泽观更是霸了天山、昆仑两座仙山。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下灵宝之炁向来是此消彼长的。因人间供奉三清圣祖,天地罡炁多聚于仙山宝地,你们仙家三派占了四座仙山,等于独霸了九成罡炁;散落人间的罡炁,又叫一些散仙所得。莫说得以上山的弟子了,便是俗修仙道,哪个不是生而为人的?人胎得以修炼仙法者万中无一,我们这些异类要修炼仙家法门,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你们这些仙家弟子总以为是我们妖灵生而为魔,却不知魔仙两界本来就如阴阳、天地、上下、南北,是互为因果的。你们仙家弟子苦修,无非是为了脱凡胎得仙体,我们这些妖灵魔怪苦修,只为得人形、求永生,究其根本,又有何分别呢?不同的是,你们占尽地利,就算要历难渡劫,与我们妖灵相比,也要幸运百倍。我们这些异类入魔道,只因这天下之大,除了阴寒邪浊之地,并无我等藏身之处。就算你长孙公子信我醉仙姑本性纯良,你那些同门,你那位尊师,又如何会相信我本性纯良,如何助我在仙山立足?改邪归正体肤之苦倒在次,就算我下了决心甘冒粉身碎骨之险,日后能否成功,却由不得我自己。” “所以你想不想改邪是一回事,仙界能不能容你归正是另一回事。” “不错。改邪归正所以难,从来不在邪处,而是这正道难有我容身之所呵。” 追云子垂头思度,喃喃道:“为何正邪两道非要分个彼此呢?” 醉仙姑笑出声来,说:“亏你还是修道之人,竟不懂这个道理?若我等妖精魔怪见容于正派仙山,你也不怕妖灵鸠占鹊巢?人间争战或为良田城池、或为金银布帛,仙魔两界虽不争土地财富,当真不分彼此,恐怕也如人间诸国,是逃不出争斗的。仙山宝地到底有限,若不是多年来得了一众天神护佑,未叫兕虎神君霸占,如今仙家正派该是我们这些妖灵把持才对。在你们仙家看来,兕虎神君当年藏身太和山,专猎幼儿,以骨髓修炼魔功,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你们又怎知,那太和山阴寒至极,虽利魔功修炼,却是个蚀骨锥心的所在。那山中阴寒之毒,你们仙家弟子因有罡气护身,自然不怕,可对我们这些魔界中人,却是痛之根、苦之源,莫说我们这些寻常妖灵了,便是护法明王,在那太和山地界也不能久处。倘有别的门路,兕虎神君何必自讨苦吃,身受苦痛不说,还要背万世恶名?你们仙家总说正邪两道水火不容,若当真我们魔界要与你们水火不容,兕虎神君又为何忍气吞声,从无灭三派而代之的打算?说到底,是你们仙家弟子非要视我们魔界为死敌,而个中缘由,恐怕也并没有你们说的那般堂皇。” 醉仙姑所言,追云子虽不认同,却未多作辩驳,总之二人又言语两刻,直到天色阴沉,飘起小雪,追云子才离去。只是追云子未料,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星辰子眼里,刚飞出百里,便叫一面八卦镜挡住去路。追云子行五品莲花印,将劈雷剑化作赤辉,分五股射出。赤辉直逼八卦镜,一股封住中心铜面,另四股又在半空各自一分为二,蒙住镜周八幅卦相。那八卦镜登时急转不止,只听一声脆响,镜盘炸得粉碎,由镜中逸出一道剑气,在追云子眼前显出星辰子的真身。 追云子一惊,道:“师兄,怎么是你?” 星辰子冷笑道:“长孙师弟,你又如何在此地出没?” 追云子行三山指诀,纳回劈雷剑,道:“我只是四处寻觅仙草,途经此地。” “那我倒想知道,师弟采了哪些仙草?” 追云子支吾着,答道:“这一路寻来,并未发见,只在西北面看见一些寻常灵芝。” 星辰子道:“师弟,师父一向器重你,说你忠信仁义,灵颖无双,却不想,你非但不忠不信,怎么撒起谎来,连灵颖之气也所剩无几呢?” 追云子一怔,挤着笑脸,道:“师兄此言,是什么意思?” “等见了师父,你自然明白。”星辰子言毕,化身赤影,直奔丹霞山。追云子跟在他身后,进了清风殿。紫云老祖刚巧出了丹房,由侧门入殿,还未落座,星辰子便将追云子与醉仙姑竹林私会的前后略略报与紫云老祖。紫云老祖听罢,双目微合,捋须问道:“长孙齐,你师兄所言,可属实?” 追云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抬脸看师父,道:“师兄所言非虚。弟子与邪魔私会,已犯门规,请师父责罚。” 紫云老祖睁眼,又问他:“为师自然要罚你,只是你八岁入门,品性如何师父是再清楚不过的。你快如实交代,你与那雀妖私会,究竟是何目的?” 追云子思量片刻,仰起头来,满脸木讷,答道:“弟子不该隐瞒,其实今日,已不是我与那妖孽头一次私会了。然而我与她私会,绝无半分歹意,师父大可放心,我决没有出卖玄鹤宫,更未背弃仙家正道。” 星辰子冷笑道:“师父问你话,你却答非所问,实在可笑。” 追云子继续说:“我与那雀妖确有些许私交。可是要说目的何在,徒弟实在不知如何回答。” 立在一旁的舜英仙子道:“长孙师兄,莫非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星辰子道:“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是同那妖怪情愫暗生,各自道不尽的‘悠悠我心’(笔者注:此典出自《诗经·郑风》)罢了。” 舜英仙子怒目圆睁,对星辰子说:“季师兄,莫要空口无凭说这等话。我们玄鹤宫乃仙家正派,长孙师兄是入册弟子,怎会如此糊涂,同个妖女结下私情?” 星辰子抖开拂尘,笑道:“我空口无凭?长孙师弟与那妖怪所言,我可听得分明。那妖怪情真意切,同师弟的关系绝不寻常。师妹可记得半年前师父遣我们护送宝物前往长白山,途中遇了几个邪魔?” “自然记得。那日情势危急,我们也不过险胜对方。”舜英仙子言及此处,陡然想起醉仙姑在那六魔之列,旋即自语,“莫非那日撤去真元,助我们脱身的,竟是她?” 紫云老祖问道:“长孙齐,你实话告诉师父,你与那妖孽,可行过不轨之事?” 追云子道:“徒弟不敢。” “如此说来,你与那雀妖确有私情?” 追云子默不作声,脑袋垂得更低些。紫云老祖长叹一声,道:“看来你我师徒缘尽了。” 舜英仙子忙跪下求情,对紫云老祖说:“师父请三思。我想长孙师兄绝没有对那妖孽动凡心,师兄为人良善,八成是那妖孽自作多情罢了。” 星辰子道:“刘师妹,事实摆在眼前,你说这话,未免自欺欺人了些。” 舜英仙子还要言语,紫云老祖却截去话头,说:“你们无需多言,我已有主张。”半个月后,紫云老祖便从玄鹤宫名册上除去追云子,只是念在他入门两百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紫云老祖非但没有收回他的霹雷剑,反在临别之际,许他入通幽谷,得了无尘剑。 追云子提起无尘剑,顾乘风一惊,行慈尊印,释出无尘剑,再以剑指操纵剑身,送到追云子元神化就的人脸跟前,问道:“老前辈所得法器,可是这把无尘剑?” 那人脸散出几缕烟丝,绕在无尘剑周边,旋即开口道:“看来你我在此相遇实乃天意。”言毕,那数缕烟丝将无尘剑推向顾乘风,顾乘风则施真武指诀,化剑为气,纳入玉堂穴。 “依老前辈所言,犯下玄鹤宫门规的只有你一人,那么星辰子又是如何被赶出丹霞山的?”付晚香问。 追云子道:“师妹告诉我,师兄被师父赶出丹霞山,是因为他偷练师父的轻寒北辰大法。据说师父初创此法门,尚有两道玄关未通。他将法门要义写在羊皮卷上,收在一棵老朽的紫萝金香残桩内。师兄禁不住诱惑,强练玄关未通的法门,终至元气逆行。幸得师父及时出手,师兄才保住了修为和道行。不过以我对师父的了解,师兄仅仅是偷练法门,他绝不会将师兄逐出师门的。恐怕师父早想赶师兄出去,师兄偷练法门正好给了师父一个充足的理由罢了。” 常朝云听罢,嗤嗤地笑着,说:“这个星辰子,我师父倒时时提起。听说他虽为道门弟子,却尤其好色,哪怕脱去凡胎,他也放不下男女交欢之乐。关于他的轶事我听了不少哩。” 苏荣说:“紫云老祖也算仁义了。我若是紫云老祖,就算此人没有偷练法门,也断不会留他在身边。师弟犯了门规,他本可私下警醒,就算要禀报师父,也该寻个有进有退的场合。他在大殿之上忙着慌着行揭发之举,实在居心叵测。”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追云子苦笑道,“总之我被逐出师门,不得已只好在雁荡山一处峡谷落脚,之后陆续收了三名弟子。雁荡山上仙灵宝物自然远不如丹霞山,精纯罡炁更不及万一,我虽仙根卓绝,苦修数百年,却未能脱去凡胎。反观季师兄,他仙缘远胜于我,在那崆峒山相思崖顶发现了玄凰神木,又机缘巧合收了极乐仙姑为徒,炼得五麝神鼎,修行四百余年,便成仙体了。” 顾乘风问:“既然老前辈在雁荡山自立门户,还纳了弟子,如何现下落得这般田地?” 追云子道:“这件事,还要从五百年前一场仙魔之战说起。” 顾乘风与几位师妹面面相觑。左仪问道:“莫非五百年前那场仙魔之战,老前辈也曾参与其中?” 追云子道:“其实自师父飞升大罗金仙,我师妹接任掌门以后,她便多次前往雁荡山,希望我能回丹霞,重归玄鹤宫名册。只是既然师父已经除了我的名,我再回玄鹤宫,总要有师父的赦令才算名正言顺。刘师妹虽已继任掌门,却断不可越俎代庖,擅自违抗师父的意思。况且,我回不回丹霞山,丝毫也不妨碍我与玄鹤宫的关系。玄鹤宫有难,我便有难。仙界有大劫,我如何能袖手旁观?当年星象大变,太和山九天九地归元阵有异,我一算出太和山异动,便去丹霞山与玄鹤宫弟子商量对策。其时,刘师妹已然飞升,玄鹤宫能担大任的,只有掌门方少平和他师弟周贽二人。” 追云子口中的方少平和周贽,正是苍霞老人和济航真人。舜英仙子飞升之际,传位于苍霞老人,两百年后苍霞老人油尽灯枯,济航真人才接任掌门之位。苍霞老人仙根超绝,又占位乾卦;论资质,在玄鹤宫诸多传人中他也是数一数二的,除擎天烈烨指、昊天九宸经外,玄鹤宫四大符箓便有二者为他所创,可惜他仙缘有缺,未得善终,实在令人唏嘘。五百年前星象大变,他已有不祥之兆,对济航真人说:“此次正道大劫,我恐怕不能全身而退,万一不幸身故,本门当由你来执掌。” 济航真人不解,道:“师兄法力何其深厚,因何如此悲观?” 第35章 鸠尤神剑35 “你可记得师父飞升前夕,带我们上驼峰岭,将九霄玲珑子的秘密授予我二人。她说你仙根虽非绝顶,仙缘却见涨势,我则正好相反,虽天资聪颖、仙根仙缘皆呈过人之相,却有大厦将倾之势,稍有不慎恐怕日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济航真人思忖道:“师父的确说过这番话,不过师兄吉人天相,何必介怀于此。” 苍霞老人摇头道:“我近日夜观天象,发现心、牛、虚、奎、毕五宿皆于我命卦不利,而且我仙根渐弱、仙缘日衰,飞升是没有指望的。此次仙界大难,我定然凶多吉少,在劫难逃。我们仙界三派自祖师先后飞升,一向多有不睦之处。我担心重明、白泽二派不会竭尽全力应战。届时邪魔大胜,万一兕虎神君冲破玄关,它定不会放过我们仙界三派。到时候天下由邪魔统帅,人间免不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既然我仙缘将尽,还不如……” 苍霞老人虽未言尽,济航真人却明白他的意思,忙说:“师兄是想以肉身炼入九霄玲珑子,封住九天九地归元阵的关口?此事万万不可。那兕虎神君修自宇宙间邪浊之源,有不死不灭之灵,师兄遁入阵内,若叫兕虎神君施法困住,定然肉身尽毁,一旦肉身毁去,短则一刻,长则数日,你的元神灰飞烟灭是迟早的事。” 苍霞老人豁然笑道:“我们修道之人,虽各个都以飞升大罗金仙为任,其实纵观苍生万物,除了个人得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天地之大,无论凡人、草木、猫犬,哪个的生命又不宝贵,哪个的死亡又不可惜?若能舍我一人而换天下苍生之福,我形神俱灭又有何妨呢?” 济航真人望着师兄的面庞,不禁叹服,道:“师兄心系天下苍生,我自愧弗如。” 苍霞老人仰头望月,道:“仙家三派中,我们玄鹤宫力量最是薄弱。重明、白泽二派如今只争个高下,来日未必不生出一家独存的野心。我们玄鹤宫恰因势单力薄,反而有平衡掣肘之势。师弟,若我当真闯不过此劫,待你执掌玄鹤宫,需时刻谨记,与那二派交往,强则疏之,弱则辅之。若疏弱而辅强,一旦弱者亡,我们玄鹤宫离灭派之灾也就不远了。” 尽管苍霞老人做足了卫道牺牲的准备,翌日黄昏,追云子赶来丹霞山,与苍霞、济航二人共商降魔大计,听闻苍霞老人的打算,却泼了凉水。他说:“你虽修为了得,有足够的法力将肉身炼入九霄玲珑子,我却担心,你并不能封堵那九天九地归元阵的关口。我且问你,那兕虎神君魔法如何,你可见识过?” 苍霞老人道:“我入门之际,兕虎神君已被封压一百余年,自然不曾见识他的法力。” “那么九天九地归元阵如何布阵,阵门玄机何在,你又是否尽知?” 苍霞老人道:“还望师伯赐教。” 追云子哈哈大笑,说:“你是刘师妹的长徒,仙根何其丰厚,天资何其出类拔萃?你一心克魔,我当然理解,可你身为玄鹤宫掌门,若贸然犯险,将掌门之位随意传于你师弟,那么来日玄鹤宫上下一盘散沙,或有灭派之虞,你又如何对得起你师父的嘱托?” 济航真人一时间面红耳赤,未待苍霞老人开口,道:“师伯此言有理,师兄还请三思。” 追云子又道:“两位师侄不必担心。届时若邪浊之炁久聚不散,那兕虎神君破阵在即,便由我入阵稳住关门吧。只是那九天九地归元阵变化莫测,法门刁钻无比,要入阵守关需看准时机,早一分晚一分,兴许都会枉费心机。” 至荧惑守心前夜,太和山已然煞炁腾腾,多路邪魔歪道聚在太和山附近,各有各的盘算。有的笃定了兕虎神君出阵在即,守在太和山附近,只是想在魔尊面前露个脸,来日得些便宜;有的却因道行浅薄,单顶着顽皮劲儿,图个新鲜世面;自然也有妖怪奉了逃逸在外那些护法明王的命令,在太和山近旁接应,忠心的倒还尽职,多数却只想着自保,一旦护法明王失利,便溜之大吉。 其时逃逸在外的护法明王分别是天、境、人、妖、阴、病六魔。这六魔徒弟诸多,徒孙更是难计其数,然而修为道行足够抵御太和山阴寒之毒的,只有天、境二魔的弟子醉仙姑和玉面判官。所以荧惑守心当夜,来太和山灵璧峰助余魔脱阵的,也只有六魔和醉仙姑、玉面判官,其余邪魔妖怪则伏在太和山周边,等待太和山内护法明王们的讯号。 仙家三派都算到此次荧惑守心不同以往,掌门各携了十来名师叔师弟师妹及得力弟子,来到灵璧峰顶,同八魔斗法,加上追云子及其徒弟三人,共四十余九。起初煞炁虽盛,八魔却占不到便宜,同仙界四十九道侠几成平手。不料双方斗至丑时,七杀星忽亮,一时间荧惑辉光陡涨,人间煞炁也冲至顶峰,八个魔头法力激增,将仙界众侠压制得仅剩还手之力。 煞炁源源不断,聚在妙一谷底,助着阵内魔头的法力,神、地、鬼三魔头终于先后冲破了关口。灵池上人本来略有保守,并未倾尽全力应战,见神魔出阵,这才慌了神,封双臂间使、曲泽、极泉穴,行九色莲花印,由手印中放出元婴珠。此珠红白双色,却泛一抹微蓝的光泽,刚出手印小若鸽蛋,飞出一丈远迅即膨大如斗,周体钻出万千金磷,在东西南北各方汇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齐鸣,声浪中罡气澎湃,将灵璧峰顶浊邪之气压了小半。 境魔双臂一振,方才众人还在山顶,顷刻间通通没入水底。八方投来蓝紫光亮,水景逼真无比,迷了仙界众人的眼,竟叫人分不出方位了。 灵池上人由印堂引出两股真元,在身侧划出两面气盾,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只见气盾中心白光熠熠,那白光随灵池上人指诀驱驭,浸至气盾外围,旋即轰然裂作碎波,朝元婴珠汇去。 那元婴珠登时如流沙般分出赤白两条辉带,在半空绕出两仪之象。元婴珠周边的四兽各自飞舞,再齐声高呼,声浪便如涟漪,在那两仪之象处交汇,掀起一口巨大的漩涡。须臾间,那漩涡扩大千百倍,众人还未回神,境魔幻化的水底之景已乍然消退,再四下顾盼,又置身灵壁峰顶了。 诸魔见识了元婴珠的法力,立时兵分三路,天、境、神魔应付仙家三位掌门和霁云圣姑、追云子;妖、阴、地、病四魔连同醉仙姑和玉面判官应付其他四十四名仙家弟子;余下二魔则朝妙一谷施法,助阳魔破阵。 仙家三位掌门和霁云圣姑见人、鬼二魔助阳魔破阵,不得不分身压制妙一谷底的煞炁。玉和仙姑以落英神功化出一股旋风,将灵壁蜂周边的磐石卷来,再由苍霞老人施一道乾天九死符,合作一只巨蝎。苍霞老人再施冰火神雷符,驱使巨蝎攻击人、鬼二魔。追云子则于左手商阳、中冲、少泽穴射三缕真元,再行玄武指诀,由双目导出十余赤辉,于手印中心炼成九把紫光闪闪的飞镖,飞向方才放出的三缕真元。飞镖一近真元,登时分作三股,每股又与真元合体,时而变作飞龙、时而变作九尾虎,朝妙一谷底飞去,吸噬浊邪之炁。 人、鬼二魔毕竟是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此刻又吸取煞炁,修为法力增了一倍不止,那石蝎子自然无力阻拦他们。霁云圣姑眼见那石蝎节节败退,用六合神通化出两个分身,再由玉堂穴引出内丹,以冰寒五行大法炼入这两个分身内。 灵池上人见状,以脉息传声,对霁云圣姑道:“师姐,你未免太冒险了些。你的冰寒五行大法虽臻炉火纯青之境,可是你拿来炼化内丹,也不怕折了仙根?” 霁云圣姑回道:“你莫要仗着自己是掌门便对我指手画脚。”一面传声于灵池上人,霁云圣姑一面运气,将两个分身推出去了。 追云子担心霁云圣姑分身法力不支,凌空画了两道冰火神雷符,再将劈雷剑和无尘剑化作一凤一凰,以移魂大法将冰火神雷符融入那对凤凰体内,运真元于双手指端,行金刀指诀。只见数缕青黄游光自他少泽、关冲穴逸出,牵引那对凤凰直奔人、鬼二魔。 至丑正三刻,仙界弟子因罡气亏空,已有十余人受了重伤,而诸魔头却因周遭邪煞炁盛,体内煞气不绝,自然真元充沛。霁云圣姑两个分身都为邪魔煞气所伤,迫于无奈,她只好运功,试图收回分身。不料才收回同鬼魔斗法的分身,那人魔却放出一把金索,将霁云圣姑的另一个分身栓住。 追云子以劈雷剑化就的凤鸟虽有意撞断人魔的金索,却因被人魔生死冥王鉴魔光所迷,空有法力,却失了法门指引,在半空来回兜着圈子。霁云圣姑自己则疲于应付天魔的火阵,腾不出余力破解人魔的金索,那人魔见霁云圣姑分身束手就擒、全无还击之力,便拼尽全力,朝霁云圣姑分身的天灵盖猛击一掌。只听那分身一声惨叫,即刻化为剑气,却仍为金索困着,霁云圣姑本人亦口吐鲜血,真元涣散不止了。 霁云圣姑共有正册弟子六人,皆为坤道,其时罡气也各有亏损,此刻听得师父惨叫,都分了心。狄樱眼见霁云圣姑分身所化剑气为金索所困,飞身冲向妙一谷正上空,行威灵指诀,配合卓嫣红分身炼就的赤虎,将两股力道雄浑的罡气聚于手印正中,推向那剑气。霁云圣姑另四名弟子贺凌霄、季萍、伍月升、王英也来助她,贺凌霄输以罡气,季萍则以昆仑绝尘大法化身烟瘴,以分人魔心神。伍月升、王英入门将将一百余年,只跟在两个师姐后头协助罢了。 那人魔在护法明王中,无论修为、法力都只排在第四位,此刻却因煞炁相助,每施一法,其威力都比往日高出许多。霁云圣姑弟子六人中,便是仙根超绝如狄樱,要接她一招也吃力得很,况且狄樱斗法多时,又要分心抵御周遭的浊邪煞炁,元气所剩不足一半,早已无力与之对抗。那人魔看准贺凌霄、季萍、狄樱法力不支,朝三人各放一股毒瘴。 狄樱大喝一声“当心”,另二人忙运气反击。狄樱看出那毒瘴有诈,道:“师姐快收罡气!”话音未落,那二人已中瘴毒,霎时间失了心智,反过来攻袭狄樱。 狄樱翻身躲过二人掌气,险些沾染人魔毒瘴。伍月升、王英此刻没了主意,只好连连后退,生怕贺凌霄、季萍近了身。人魔收拢金索,将霁云圣姑分身化就的剑气炼作齑粉,单取其真元纳入体内,对狄樱笑道:“你那两个师姐蠢笨如猪,你倒有几分见识。”言毕,放出千枚修罗钉,立三面钉阵,推向狄樱。 霁云圣姑大弟子卓嫣红本与苦玄真人、丁贤梓师徒和重明观三位仙姑对付阴魔,见两位师妹中了瘴气,忙收回分身,朝阴魔击出一掌,化作剑气,冲到狄樱身后。只见她左手行三山指诀,放出法宝旋龟甲以攻人魔,右手则化真元为两朵五彩莲花,翻掌送出,唤一声“中”,两朵莲花随即飞向贺凌霄和季萍。莲花幽光暗放,靠近二人身体,二十八片花瓣尽散,由穴位钻入二人体内。花瓣全数入体,贺凌霄、季萍二人方才恢复神智,霎时间满头大汗,各自就近寻一处尖峰,打坐运气,以除瘴毒。 卓嫣红再运真元,化出两团气盾,罩着贺凌霄、季萍,这才放心地飞到狄樱身边,以旋龟甲助她灭了钉阵,对人魔道:“好个女魔头,二十年不见,你的迷仙诀越发阴毒了。” 人魔撩起一缕乌丝,拉开半尺,咧嘴笑道:“我们这些邪魔歪道哪比得你们仙山弟子?” “废话少说。”狄樱行五品莲花印,放出五缕青光,汇成一面玉璧,再以掌气推出,道,“你方才损了我师父百年道行,真有本事,你便收了我的烛阴璧。” 狄樱此刻法力已有所不济,须使出九成真元,驱驭烛阴璧。那烛阴璧神威了得,然而要驱驭它,却极耗真元。卓嫣红早看出狄樱罡气有亏,差点伤及仙根,遂双手行三清指诀,将真元由狄樱天宗、风门、至阳穴输入其体内,助她炼化烛阴璧。那玉璧旋即飞出两丈远,扩大百十倍,周身红光夺目。 人魔双臂划出几面金轮,攻向那烛阴璧,每攻一记,那玉璧周身的红光便黯淡一分。狄樱自知真元不济,正在竭力支撑,忽听霁云圣姑以脉息传声入耳,道:“你跟嫣红本来就不是她的对手,此刻你们真元大损,更不可与之硬战。为师现在将些许真元化在袖纱中,你速速封华盖、膻中、云门穴,得我真元即以南冥燮血神功炼化烛阴璧。”话音刚落,一捧粉白袖纱便从天而落,束在狄樱左臂上。 狄樱依霁云圣姑所言,施南冥燮血神功,将烛阴璧炼成一条独爪赤龙。人魔见状,忙施展万业经轮,但见她双臂连挥,四十九把转经轮便由她袖底飞脱而出。人魔原以为那独爪赤龙会朝她扑来,哪料那赤龙直奔劈雷剑所化的凤鸟,一面躲避转经轮,一面绕凤鸟而飞,口吐绿火,便将那凤鸟燃作一团五彩磷光,同时也破了她的生死冥王鉴之法。 人魔大惊,现出蟒身,长尾一摆,击中那赤龙和五彩磷光。赤龙险些跌入妙一谷中,回身一口吞下五彩磷光,身形登时扩大两三倍。 另一边,霁云圣姑分身已撤,鬼魔只需应付无尘剑化就的凰鸟,自然腾出余力朝妙一谷底施法。鬼魔的婴灵诀虽不若人魔的迷仙诀阴狠毒辣,却因含三十六玄关,分出三十六道法门,其变化之多、之杂,在十大护法明王的当家魔功之中,仅次于地魔的七绝穿心瘴。婴灵诀三十六道法门中,九道为法禁之术,九道为变形之术,余下十八道全是招魂驭邪之术。这鬼魔修为有限,却因擅于驾驭鬼魂及浊煞之炁,只在灵璧峰顶稍施法术,便从八方招来各路邪灵,攻向妙一谷底。 苍霞老人虽有心阻挠鬼魔,却因元气有亏,又为天魔玳瑁扇纠缠,分不开法力。他一面施法应付天魔的玳瑁扇,一面以通天幻形大法传声于追云子,道:“师伯,现下煞炁仍上行不止,若任由鬼魔施法攻阵,我担心九天九地归元阵最后一关会守不住。” 他这话音未落,人魔已现蟒尾,击中了烛阴璧变幻而成的独爪赤龙。追云子闻声回头一望,传声于苍霞老人、玉和仙姑、灵池上人与霁云圣姑:“少平,我现在收回无尘剑和劈雷剑,你快用你的擎天烈烨指将血影流珠、无尘剑和劈雷剑三宝合体。宜师姐,我授你两门冰火神雷符,我不在的当口,万一少平有险,还望你出手相救。赵师叔,我们五人之中,你修为最是精深,届时血影流珠、无尘剑、劈雷剑三宝合体,以少平一人之力是无从驾驭的,恐怕要借你元婴珠,才可发挥其法力。吕师叔,方才你分身被毁,已损及仙根,我授你乾天九死符和坎离双花符,希望可以助你凝元聚气,不至于真元大散,积重难返。” 追云子一面传声,一面封印堂、云门、膻中、太乙、天枢穴,随即收纳双剑,再将四道符箓和双剑运抵双手,由掌气送出,这便行慈尊印。只见他通体金光闪耀,境、神二魔虽以法力攻袭他,法力却为金光所挡,伤不得他一分一毫。追云子再行五品莲花印,那金光即刻变作紫焰,眨眼功夫其人缩至一拳大小,朝妙一谷那边飞去了。 天魔化出一张金网,企图拦住追云子去路。玉和仙姑眼疾手快,同赵玉寒一齐以混元大法中阴阳一线风雷子化出二十余风雷神珠,由指尖弹出。那风雷神珠左右包抄,将金网炸个粉碎。鬼魔察觉追云子逼近,回身施法,将邪灵吸在掌心,化作两只牙尖爪利的梅斑虎。 玄鹤宫法门众多,九霄玲珑子不长于攻击,无论在仙家魔界,它都并无多少名声,鬼魔自然无从猜到,追云子肉身炼入九霄玲珑子,莫说邪灵化就的梅斑虎,便是境魔、天魔这等修为精深的大魔头,也休想近其身。那两只梅斑虎张着血盆大口,才将追云子吞下,登时爆裂,化作齑粉。 鬼魔大惊,再招来邪灵煞炁,一面后退,一面将其化作一团紫红彩云,推向追云子。那紫红云是婴灵诀中最后一道法门,曰岐蜂霞,远观似一抹霞云,绚烂夺目,霞云飞到近处,才可见云中藏了万千毒蜂,凡人被其蜇刺,当即毙命,便是道行颇深的仙门高人以法力护体,也有性命之忧。 若追云子只是施了缩形化影之术,此刻遇了岐蜂霞,还需耗些真元抵御。他既已将肉身炼入九霄玲珑子,一切血脉便不复存在,自然不惧毒蜂,反因九霄玲珑子是一道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刚则刚、遇柔则弱的法门,轻轻松松便将岐蜂霞化为己用,倒攻鬼魔。鬼魔慌忙化出一团气盾护身,再以冰寒煞气凝岐蜂霞为冰凌,这才未受伤害。而趁这空当,追云子已然抵达妙一谷底了。 鬼魔自知追云子这招非同寻常,传声于诸魔,唤他们前来克制追云子。境魔最先回应,双臂朝天一撑,由掌心释百千波光,霎时间天色大亮、狂风急作,周遭山体或拔高千尺或下陷百丈。原先妙一谷所在处化出一棵擎天巨树,树干宽达百尺,直冲云霄,横枝螺旋而上,撑出墨绿树冠,方圆数里。尽管周遭飞沙走石,这巨树却纹丝不动。诸魔受境魔指引,都朝巨树涌进。 灵池上人瞧出些蹊跷,大喝一声:“拖住这些邪魔,莫叫他们靠近那棵树。” 众侠听他此言,都以防御之法对抗魔界中人,重明观弟子更是以阵法阻挠诸魔。那天魔眼见此路难通,忽然自断双腿,化出两个赤面青发的妖女,上半身则趁机化作朱红磷光,借狂风而逃。 苍霞老人见状,喝道“休想逃跑”,这便化作紫影,去追那朱红磷光。按理说,那天魔该往巨树方向飞逃才对,然而朱红磷光只在树梢近旁溜过,便拐向西北方了。苍霞老人又追了百来丈远,忽觉不妙,回头一看,只见一抹赤光正朝那巨树逼近,这才知道上了天魔的当,其真身并不在这朱红磷光中,而是藏在其左腿幻化的妖女身上。 就在此刻,那朱红磷光陡转方位,朝苍霞老人扑来,慌乱中,苍霞老人行七宝骞林指诀,化出一面气盾,那朱红磷光却分出几股,趁那气盾尚未完全成形,炸成齑粉。苍霞老人来不及防备,将齑粉吸入体内,霎时间魔火攻心,自高空坠落。 其时,灵池上人已紧随天魔身影,在那巨树中与天魔斗法;济航真人正率三名晚辈与阴魔和醉仙姑斗法。能救苍霞老人的,只有玉和仙姑与霁云圣姑。两位仙子正与境、神二魔斗法,尽管血影流珠、无尘剑、霹雷剑三宝合体,已由灵池上人以元婴珠炼作一盏八卦神灯,不断释出纯阳罡气,仅凭二人之力,到底单薄了些。 霁云圣姑眼见苍霞老人坠空,对玉和仙姑道:“不好,少平恐为那魔头毒瘴所害,宜静,我将方才长孙齐授我的两道符箓再授于你。你先顶上片刻,我救下少平便回。”说着话,她将两道符箓化作两点赤焰,弹向玉和仙姑。玉和仙姑翻身以右掌接过符箓,将乾天九死符炼入八卦神灯,只见那焰火高了两三倍,罡气越发苍劲雄浑,玉和仙姑一人对抗二魔虽则吃力,勉强支撑些许功夫还是无妨的。 这会子,霁云圣姑早已截住苍霞老人,将一缕袖纱铺在半空,二人于袖纱之上盘腿打坐,以祛瘴毒。天魔的锁神瘴为护法明王瘴法之首,分十八道法门,一半为毒瘴之法。毒瘴之法尤以三花蛊最为恶毒阴险,苍霞老人所中的正是此瘴。 锁神瘴中有一法门曰五绝魇,凭此法门可吸食凡人梦境,炼入元、气。梦境入真元,则增进修为,入煞气,聚九梦则成九瓣莲花。所谓三花蛊,是以紫、朱、青三色九瓣莲花合炼而成的蛊毒,紫色为禄梦所炼,朱色为淫梦所炼,青色为财梦所炼。蛊毒得成,据五行位转各有差异,有的有色有味,有的无色无味,也有有色无味,无色有味的,其色味又各不相同,因色味之不同,其毒理存异,有的以肌肤沾染使人中毒,有的又以口鼻吸入传毒。说此瘴恶毒阴险,是因为这瘴毒变化多端,并不依一定之规。譬如苍霞老人中毒之际,此瘴五行归水、土二位,有色无味,经口鼻侵体,霁云圣姑助其祛瘴时,那瘴毒五行却转归木、土,无色有味,经真元反侵入霁云圣姑的肉身了。 苍霞老人闻得一股焦香,撑着气息,对霁云圣姑说:“圣姑当心,蛊毒已生变数。” 霁云圣姑并无归元定气的打算,左手行三清指诀,右手行白鹤指诀,仍以内丹为苍霞老人祛瘴。 苍霞老人又道:“圣姑为救我沾染瘴气,我如何安心?” 霁云圣姑道:“我救你,是因为当年聂于飞之乱,你师祖和师父曾来天山助我们白泽观镇压叛徒,后来你师父舜英仙子又助我光大黄龙阁,我欠她几个人情罢了。再说我们修道之人需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我若仙泽深厚,便是沾染瘴毒又如何?我若仙缘有亏,今日全身而退,他日也必有大劫。一切因果尽在天道之中。” 霁云圣姑为苍霞老人祛瘴的当口,那巨树中忽然传来银铃的响声,声量有大有小、音色有明有暗,一串接一串,蔓向巨树之外。狂风依旧,飞沙未息,铃声来袭倒为这缤纷景象平添了些许静谧。巨树以外的道侠、邪魔都朝树冠眺去,只见数缕蓝烟由树冠中心溢出,缭绕成团,随即银铃声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钟声,好似涟漪,漾开成团的蓝烟。众人还在诧异中,却见灵池上人灵光护体,冲出树冠,将他的麒麟幡化作一朵青莲花以落脚。 境、神二魔自知大事不妙,趁灵池上人元气未稳,一个化出两股紫焰,一个化出一团雷钉,朝他推去。灵池上人见状,以六合神通化出二十余分身,不仅躲开了紫焰和雷钉,还趁诸魔眼花缭乱之际再次放出元婴珠。方才灵池上人放出元婴珠,对诸魔虽有些许威慑,到底没有主动进攻,就连境魔也以为,是灵池上人真元有损,拖累了元婴珠,才未显威力。这会子,灵池上人双臂平展,双手各行三清指诀,将真元凝入双手中冲穴内,呼一声“罗千齿神、令我通真,灭!”只见那元婴珠化身千足玉虫,直奔境、神二魔。 那玉虫威力惊人,神魔一面应对玉和仙姑的符法,一面腾出余力施法,数掌击在玉虫身上,那玉虫竟毫发无损。境魔见玉虫阵势非凡,对神魔道:“莫叫这玉虫近身!”境魔一面说话,一面化身绿影,朝东面遁去。 霎时间天光尽失、风止沙绝,巨树、高岭、深渊都化为灰烬,妙一谷、灵璧峰再现,头顶又弯月如眉、朗星似目了。神魔仓皇而逃,由于元气未归,连吐了几口血。 那玉虫扭体,朝其他邪魔飞去。地、阴二魔猝不及防,为那玉虫所创,登时现了原形,朝灵璧峰外逃遁。此刻境魔抬头观天,见星象有变,又迟迟不见天魔现身,对神魔说:“难怪方才我突感元气不济,现下七杀失辉,太和山邪煞之炁已有涣散之势。难道天魔方才已被那灵池上人封回妙一谷底?” 神魔道:“想不到这个灵池上人如此厉害。” “不如你我入谷底一探究竟,兴许放手一搏,还可转败为胜。” “境魔你修为精深,我如何比得你?天魔法力高强,尚身陷陷境难以逃脱,我又哪有什么办法去救他?”神魔一面说着,一面将金锤化入掌心,笑道,“至上回我被那个舜英仙子逼入归元阵,在这阵中已足两百年。如今我才刚脱阵,又无得力弟子助我,你要去谷底一探究竟,大可带玉面判官去,我若去了,万一拖累你,那便不妙了。” 境魔鼻子一哼,化作青辉,飞到玉面判官身旁,道:“玉面判官,你随我入谷。”说着话,将一缕头发牵出千尺,手指一弹,斩断发丝。那发丝顷刻间化作煞气十足的银针,朝苦玄真人、丁贤梓等人袭去。 醉仙姑听境魔所言,道一声“我助你们一臂之力”,境魔便将弟子和醉仙姑带向妙一谷。灵池上人发现三魔靠近妙一谷,行九色莲花印把玉虫炼成磷光,飞抢到三魔前头。 境魔将玉面判官和醉仙姑推向两侧,道:“我们分开行动。”说着话,她已施法在灵璧峰顶化出百镜阵。只见百余铜镜自她掌心飞出,全是八卦镜的模样,却无卦象。阵中有团白光,把那镜子照得华彩熠熠;镜子铺展开来,彼此旋移,在灵璧峰顶映出三魔百余镜影。灵池上人叫那百镜阵耀得头昏脑胀、心绪大乱,忙凝神闭目,行天眼指诀,试图滤去镜影,找出三魔真身。 在这当口,苍霞老人、霁云圣姑和玉和仙姑赶来灵池上人身旁,各踩一朵莲花,为其助法。论法力,百镜阵在大须弥万相功三十五道法门里算不得上乘,然而论破解之难,却在前五。 百镜阵难以破解,原因有二。一是此阵法门规整简单,正如一切书法、绘画、曲艺,越是看来简单的字、物、调门,越有其见功夫的地方。二是此阵分八面,各面含喜、怒、哀、乐、贪、痴、恐、妒,乍看去,阵中不过百余镜影,然而镜影中尽含这八种情思,喜者见喜、悲者见悲,稍不留神便有迷情入境之险,而要破此阵,偏需置死地而后生,入晦境而后通明,空有法术修为却未能透悟道法是不够的。 灵池上人虽有把握破此阵法,却担心境魔趁此功夫,入妙一谷底毁了追云子压阵之术,对霁云圣姑道:“师姐,你同少平受了伤,在这镜阵之外守住便好。待我与玉和掌门入妙一谷底襄助追云子压阵降魔。” “除魔卫道是我们修行之人的本分。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理该迎难而上。”言毕,霁云圣姑对玉和仙姑和赵玉寒道,“宜静、赵师妹,少平体内的毒瘴我虽助他清出大半,余下未祛的恐怕已入他骨髓,你们便在此助他疗伤吧。” 灵池上人道:“师姐你这又何苦?我看你真元已泻了四五成,若再强行入谷……” 霁云圣姑冷笑一声,化作赤影遁向百镜阵,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灵池上人紧随其后,入了镜阵,旋即收回元婴珠,将其化作一只大隼,跨坐其上。霁云圣姑则摘下玉簪,化作一只玉麒麟,同那大隼一齐开出一条通道,绕开了镜阵,入得妙一谷。 谷底幽蓝一片,不见追云子。境魔、玉面判官和醉仙姑并不敢深入谷底靠近九天九地归元阵,只在妙一谷中上处各占一方,朝谷底连输煞气。 灵池上人和霁云圣姑一入谷,境魔便发现他二人,推出百余袖纱,将二人围在纱茧之内,笑道:“灵池上人果然修为精深,短时间破不了我的百镜阵,却仍有办法绕开阵法。”灵池上人和霁云圣姑破纱茧而来,境魔即刻移至别处。 霁云圣姑道:“现在七杀星势已弱,你们没有机会了,我劝你莫要再痴心妄想,做些徒劳无功的蠢事。” 境魔道:“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九天九地归元阵此刻全仗着追云子才未尽溃。他肉身已入阵内,只要我找到他藏身的卦位,今夜魔仙之战,还难说谁胜谁负哩。你们来了正好,妙一谷外煞炁大不如前,谷内却是另一番光景。你们二人修为再高,可未必是我的对手。” 境魔话音刚落,已由双掌化出两把长剑,朝灵池上人、霁云圣姑刺去,同时由眉心引出两粒金珠,掷向玉面判官和醉仙姑,并对二人传声曰:“你们速速找出追云子肉身藏匿之位。只要在阵面中找到他,速将这五毒万相珠打入卦位,逼他出来。我就不信,他能忍受虫蚁钻心之痛!” 第36章 鸠尤神剑36 白泽观二道与境魔斗法,玉面判官则专心致志,飞在妙一谷中,俯瞰谷底的九天九地归元阵。此阵除中宫既不在五行内又无卦象,余下八宫每宫各占八个卦象,合六十四卦。要在这六十四卦中找出异象并不容易。不过凭玉面判官的法力,只要时间充裕,找出追云子是迟早的事。 醉仙姑也做足了样子,心思却在别处。若玉面判官找出追云子,她强加阻挠,等于背叛魔界,来日魔界便再无她立足之地;她若放任不管,万一追云子受了重伤,她又心有愧意。这场面于她,实在进退两难。她也知道,放任不管是眼下最聪明的做法,可她既然入了妙一谷,就没打算置身事外。在这两难的选择中,她其实早有倾斜,如若将来魔界无她立足之地,纵然灰飞烟灭,只要追云子对她还有一丝记挂,她便觉得死而无憾了。 这会子灵池上人又放出了元婴珠。以境魔的修为,单凭元婴珠的法力是难以近其身的。不过元婴珠得了灵池上人和霁云圣姑的真元,威力增进大半,境魔一时元气不支,差点叫元婴珠破了她的冰灵神甲。 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三十五道法门里,防御之术不过三样,分别是冰灵神甲、火云幢和二十四金佛手。冰灵神甲以童灵寒气凝就,在这三道法门中最是厉害,也最难持久,只因其寒气乃七八岁岁小童元神所萃,而这孩童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父母又皆需四柱纯阳,要搜寻这么个幼童,再吸其元神锤炼寒气,实属不易,而这童灵寒气用一分则少一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境魔是不轻易使出此法的。至于火云幢和二十四金佛手,虽不若冰灵神甲,却比其他护法明王的防御之术有过之而无不及。火云幢法门并不稀奇,施法时,以五彩火云化经幢,寻常罡气或克魔的法宝都难以穿越火云之光。二十四金佛手则以二十四名童男的头骨炼化,童男需甲午、丁午、辛午年午时出生,十二周岁生日午时咽气。二十四具头骨凑齐,以法门引化,遂成二十四只金光灿灿的护法佛手。 境魔自知童灵寒气已有不足,忙施二十四金佛手,以佛手围阵,将元婴珠困在其中。灵池上人行事谨慎,施九色莲花印将九股罡气借指印送出,从境魔的佛手阵中找到破口,收回元婴珠。 霁云圣姑睨着灵池上人,冷笑一声,这便行北斗指诀,将内丹凝于双手商阳穴间,喝一声“罗千齿神、令我通真,合”,肉身随即缩入内丹中,成一团青色火焰,直愣愣冲向佛手阵,破其法后,再扑向境魔。 霁云圣姑此法是冰寒五行大法中金门七式的最后一式,名曰流星贯日,虽则威力无穷,却有折损道行之险。那境魔见识过冰寒五行大法,霁云圣姑尚未近身,她已连连后退,并施气盾加以阻挡。那青火并无受阻的迹象,穿破十余气盾,眼看要与境魔相撞。 就在此刻,那九天九地归元阵内传出隆隆巨声,紧接着,一根光柱托起万千浮烬,直冲云霄,把妙一谷内一干人等震向谷壁。谷外人也叫这光柱吓了一跳,纷纷凝元聚气,眺向这白色光柱远端。 霁云圣姑本已负伤,此刻又因元气未聚,遭这光柱一震,终于祸及仙根,真身现出来,头发眉毛白了一半,接连咳了几口脓血。光柱周边风如浪卷,裹着浮烬,哧溜溜冲出谷外。这浮烬小似灰粒,大若鹅毛,铺在妙一谷中,迷了众人双眼。 灵池上人好容易发现霁云圣姑的身影,攀着谷壁上一根枯藤,穿过如雨的浮烬,荡到霁云圣姑身边,道:“师姐,你莫动元气。”一面说着,他在掌中化出一朵红莲花,行灵官指诀,将霁云圣姑化入莲心,再以麒麟幡渡红莲出谷。 眼看霁云圣姑平安出谷,灵池上人回头看那光柱,才隐隐发现追云子的身影。他仰面浮在光柱正中,动也不动,衣若花影,发若云丝。自有一股力道将他稳在光柱当中,浮烬匆匆掠过,追云子的身躯却升得不紧不慢,轻盈洒脱,不带一丝凡俗之气。 霎时间,几点星火由追云子发丝飞迸而出,赤红的、蓝紫的、莹黄的,如血、如霞、如焰,扎根于追云子的洁白衣裳、靛青腰带,逐一萌芽开花。那星火迎着惨白的光柱,燃烧了追云子,将他沉静的躯壳抠出空洞,刨出参差不齐的虫眼。最先消逝的是他的手指,随后是他的布履、他的膝盖、他的胳膊、他的额头。这消逝的节奏由慢而快,甚至无人看清他最后消逝的是哪个部位。原先醒目的星火,则随追云子肉身的消逝,一并没了踪影。 接下来,那由下而上的劲风忽然扭转了方向,刚刚还上扬的浮烬转瞬之间坠向妙一谷底。起初风势如旧,才半盏茶功夫,风势大了一倍,妙一谷外的人都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谷中诸人自不必说。 玉和仙姑本来一面同阴魔斗法,一面以三件法器助苍霞老人祛瘴,这会子风势大变,她受了惊,血魄逆行,导致那三样法宝罡气倒施。苍霞老人顿觉真元外溢,忙封自己华盖、鸠尾、梁门穴,再行七宝骞林指诀,这才稳住玉和仙姑的三门法宝。然而正因那法宝罡气倒施,才将祛除的瘴气又回流至苍霞老人体内,并直接倒灌入骨髓,伤了他根本。 玉和仙姑忙行真武指诀,收回三样法宝,同时以混元大法中一道灵火燔天经化出三面金丝网,暂时逼退阴魔,随即飞到苍霞老人近处,道:“都怨我方才心神不定,才教法宝罡气逆转。” “宜师叔不必自责,一切皆属天命。我早已算到自己仙缘将尽,此劫或无可避免。”苍霞老人面色苍白,喘一口粗气,扭头眺向妙一谷,道,“只是不知长孙师伯现下如何了。” 这时,济航真人带着四名师弟由北面踩着八卦镜飞遁而来。恰好阴魔破了灵火燔天经,朝玉和仙姑、苍霞老人迫近,济航真人吩咐四名师弟应付阴魔,他自己则栖在苍霞老人身旁,见其面色不佳,问玉和仙姑:“宜师叔,我师兄可有大碍?” 玉和仙姑摇头叹道:“瘴毒小半已入少平骨髓,仙根大伤是在所难免了。” 济航真人道:“这便如何是好?宜师叔可有法子救我师兄?” 玉和仙姑对苍霞老人道:“待我以混元大法将我形神与九曜莲花戟炼合为一,再入你体内,兴许还可保你仙根。” 苍霞老人说:“师叔此举,岂不元气大损?” “眼下保你仙根要紧。别的事,哪还顾得上?” 济航真人道:“方才我和两名师弟同白泽观几位仙姑合力应付人、鬼二魔,忽见霁云圣姑御幡而来,身受重伤。我想妙一谷底恐怕魔涨道消,万一……” 苍霞老人听师弟说罢,对玉和仙姑说:“宜师叔,我们修道之人当以匡扶正义,降妖除魔为己任。眼下是仙界存亡之际,师叔切莫为我一人损了元气,应以大局为重。” 济航真人问:“师兄中的究竟是什么毒瘴,难道不能由我助你祛毒?” 苍霞老人道:“此乃天魔的拿手绝活,三花蛊。此毒变化莫测,要祛此毒瘴,修为精进如宜师叔尚且费劲,你又如何能助我祛瘴?” 济航真人思忖着,对玉和仙姑道:“师叔若不嫌我周贽愚钝,可否将师兄未入骨髓的余毒打入三两穴位中?我想就算我不能为师兄祛瘴,总能想办法稳住余毒,莫教其再入师兄骨髓。待此仙魔大劫告终,再从长计议。可好?” 这建议合情合理,玉和仙姑也未多想,便双手行三清指诀,以灵宝七绝咒将两股真元于指端化出金锥,飞窜至高空,再倒栽而落,把指端的金锥扎进苍霞老人天灵盖中六处大穴。苍霞老人登时面泛赤光,双手双足抖动不已。 玉和仙姑随即化身为剑气,封了苍霞老人风门、魂门、至阳、中枢、命门穴,这才现真身,归于原位,对苍霞老人说:“我已将你体内余瘴凝于玉堂、华盖二穴了。”再对济航真人说:“我授你两道鸣凤昊天符,少平镇毒之时,必定燥火淤滞,你只动罡气,以此符解他燥火即可,切忌动用真元。这三花蛊非同小可,若你以真元助少平,不仅你有中毒之险,少平体内的瘴毒也会冲破穴道,入经脉,侵骨髓。” 玉和仙姑交待完毕,肉身化入九曜莲花戟,飞向妙一谷。境魔见玉和仙姑入谷,炼出两串青光闪闪的转经轮,授予不远处的醉仙姑和玉面判官,道:“你们去应付那婆娘。” 醉仙姑神情恍惚,心思叫那光柱中的追云子分出大半,只勉强接住转经轮,应了一声“遵命”,这便逆风而飞,同玉面判官一东一西,挡住了玉和仙姑的去路。灵池上人见状,行七宝骞林指诀,朝醉仙姑、玉面判官二人放出元婴珠,却叫境魔的一道气盾引向别处了。他改行威灵指诀,以一股五行俱全的电光驱驭元婴珠,将其化作玄冰阵,推向境魔。 境魔连连后退,双臂急挥,以雷钉抵御冰阵之威,同时樱口大开,喷出一条黄澄澄的飞焰,反攻灵池上人。灵池上人喝道:“天、阳二魔已破阵无望,你莫仗着自己法力高强,以为我竟拿你没办法。我能把天魔送入阵内,也就能降伏你!” “你要降伏我自然有你的能耐,不过你当真要降伏我,何必拖到现在?”境魔冷笑道,“我倒不信,这追云子耗尽毕生修为,能撑到天亮?” 双方才斗片刻,丑时将过,那冲天的光柱陡然消逝,疾风也随之停下,原先密密麻麻的浮烬忽地磷光闪耀,火萤一般舞在妙一谷中,轻盈无比。醉仙姑眼尖,一下子发现光柱原先中心所在有一粒紫光珠,正疾速坠向谷底。那紫光珠正是追云子的九霄玲珑子,只因纳了追云子的元神,金珠这才泛出紫彩。醉仙姑登时化作流光,朝那玲珑子俯冲而去。玉和仙姑、灵池上人与境魔也先后发现了玲珑子。 玉和仙姑推出一掌,掌气化作飞剑,直追玲珑子,灵池上人则以六合神通化出八个分身,其五用以攻袭境魔,掩护其真体脱身,另外三个分身则奔向醉仙姑,试图稍加阻拦,拖她片刻。玉面判官身姿矫健,左手弹出七枚雷钉,右手抛出虎界方。雷钉蹿到玉和仙姑掌气所化的飞剑跟前,相继炸开,冲开了罡气,那飞剑旋即烟消。虎界方则扩至原来千倍大小,通体泛青,电火忽闪着,捣向醉仙姑,替她挡开灵池上人的分身。 醉仙姑靠近了九霄玲珑子,这才放出她的酒葫芦,将玲珑子收纳其中,再由印堂化入自己体内,传声于玉面判官,道:“追云子元神已为我所收,炼化三日则灭,你速速掩护我出谷。” 此后的事——譬如怎样被醉仙姑带出妙一谷,醉仙姑又如何穿过雾霭,将他带离太和山——追云子是一无所知的。他当日的记忆终结于妙一谷底,九天九地归元阵中。他只记得其时,天、阳二魔于阵中施法,联合阵外的浊煞之炁,九天九地归元阵乾门关口已有所松动。追云子虽有九霄玲珑子镇关,阵中十六件法器到底受了煞炁侵蚀,若玉面判官当真寻到他的藏身之所,叫他真元大亏,那么九天九地归元阵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站在追云子个人的立场,他已不在仙家三派之中,雁荡山里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奇珍异物,就算十个护法明王尽逃法阵,兕虎神君得以重生,于他也未必有多大影响,损失就更谈不上了。可用他弟子们的话说,他为人迂腐,总对紫云老祖怀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执念。紫云老祖从前善待于他,是他这执念的根基。追云子自幼丧母,父亲又在饥荒中病亡,自紫云老祖领他上山、入门,紫云老祖于他便亦师亦父,两百年的恩情,他是永世难忘的。当日紫云老祖逐他出师门,他自然明白,此事紫云老祖不得不做,虽做得不情不愿,可身为一宫之主,不遵门规驱逐追云子无以立威,若在追云子名下破了例,来日人人都要破例,自然无规矩成不得方圆了。 眼下仙界大劫当前,按理说,追云子冒险入阵已经对得住仙家三派了,若法阵得破,自是天意所归,谁也怨不得追云子。然而追云子左思右想,竟生出以身护阵的念头来,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扎下根,盘踞在他脑海,成就了一个信念。正因如此,他才将自己几百年道行连同肉身炼作那道白光,以复阵内乾门玄关的神力,断了天、阳二魔破阵的指望。只是五百年后回想起来,说到这生死之际的抉择,追云子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态度,看客似的。 “现在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若那时候当真死了,万事皆休,未尝不是善终。你们兴许要说我不知足,又哪里知道我的苦处。”追云子言及此处,喷出一股紫灰烟团,继续说,“自醉仙姑将我带入这灵蛇堡,两百多年来,莫说外人了,便是在常朝云面前,我也极少露面。无论你们因何而来,我与你们总算有缘。我方才听你们与常朝云喋喋不休,互不相让,虽不知前因,倒也猜出些缘由来了。本来你们两方之间的事与我是无关的,不过我既然现了身,便无坐视不管之理。” 顾乘风道:“不知老前辈有何妙方?” 追云子将身前那股烟团一分为二,推到顾乘风和常朝云身前,道:“你们双方所以争执不下,无非是因为你不信我,我不信你。依我看,你们再争上百年也未必能争出个结果来,倒不如由我来做个中间人。常朝云,你将那信笺和那孩子交与我。顾少侠,你先破那信笺,待我验明内容,我便将那位公子交于你。如何?” 常朝云笑道:“你是师父心爱之人,我不得不敬你,可是那信笺何其重要,你叫我交给你,我如何放得心?” 追云子道:“我长孙齐从不食言。你若放不得心,待我唤你师父来。你总该信得过她。” “那倒不必了。师父她老人家替你寻银华苔,少不了翻山越岭、劳碌奔波,我这点破事,实在犯不着惊动她老人家了。”常朝云笑道,“我只是担心这几个仙界弟子耍诈,长孙老前辈可当心叫他们蒙骗了。” 苏荣道:“你这妖女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重明观弟子行事光明磊落,岂会言而无信?” 顾乘风对常朝云道:“常姑娘是聪明人,聪明人好在聪明,坏也坏在聪明。我听闻这几百年,醉仙姑几乎不与魔界中人来往,想来凡尘俗事她更不会插手。那么由此推测,将睿王府或你们常府上玄天金罗阵与这烛阴玉瀑打通的,绝不会是醉仙姑,而是你。据我所知,醉仙姑先前有弟子数人,只是死的死、跑的跑,最后竟成了孤家寡人。既然如今单剩你一个弟子,你又天资聪颖,她自然纵容了些。你为那睿王卖力,她多半懒得管你,可是现在想来,有件事一旦发生,她是绝不会饶你的。” 常朝云冷眼睨着顾乘风,问:“什么事?” “我道行虽浅,仙家三派的事,大大小小也知八九分了。怪的是,追云子老前辈元神未灭之事,在我们仙界从未有人提过。恐怕五百年前,仙界众人便以为追云子前辈已经形神俱灭了。我今日若不能救回叶家公子,除非你能把我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否则我逃出去,定要带人前来夺取追云子前辈的元神。你师父醉仙姑不辞辛苦守着追云子前辈,想必她对追云子前辈情比金坚,若她得知你这好徒弟为她招来此等麻烦,不知她会不会将你逐出师门呢?” 常朝云哪里料到顾乘风心思如此缜密,竟借机将了她一军。思虑再三,她对顾乘风说:“你可知我有一道法门,叫净心符,可令人忘事迷情?” 苏荣笑道:“原来是净心符啊,我跟师兄早已领教。若不是我师父告诉我,你这净心符只对凡人有法力,我还真以为是魔界上乘的法门哩。” 毫无疑问,常朝云失去了全部筹码,除了相信追云子,她别无选择。然而生性多疑的常朝云实在过虑了,追云子虽出身仙界,并未偏帮对方。待付晚香破了国师的信笺,他将信笺还给常朝云过目之后,才把叶琮交还顾乘风,由顾乘风纳入无尘剑内。 双方各得其所,正欲辞别追云子。追云子却从口中泻出三缕烟丝,冲到蛇瀑之外,随即对众人说:“灵蛇堡外有人。” 常朝云凝神倾听,道:“似乎不止一人。” 那三缕烟丝疾速冲回蛇瀑,融入追云子元神所化的人面之中。追云子随后对常朝云道:“是你师叔灵虚子和他两个徒弟。” 灵虚子与醉仙姑虽同拜于天魔门下,却早有不和。一方面因为醉仙姑天资更胜一筹,天魔偏爱于她,另一方面则因为当年仙界三派收服兕虎神君及七个护法明王之后,醉仙姑以师姐之名处处压制灵虚子,天长日久,二人心生嫌隙。当然,两百多年前,醉仙姑赶走灵虚子,强占灵蛇堡,才是二人相见如仇的根本原因。 灵虚子自拜归天魔门下,共纳徒九人,其中七人已然殒命。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仙家大获全胜后在太和山外围猎了百余小妖,当中二妖便是灵虚子的徒弟。他另五名死去的弟子,一人折于玄凰圣君之手,一人折于丁贤梓之手,另有三人死于付千钧之手。如今剩下的两名弟子,一个叫司空徒,一个叫地藏无门。 司空徒本是山间一株白梅,得日月华精,养成妖灵,灵虚子见其姿仪动人,灵息不凡,遂点化他修得人形。到底是千年白梅所化,司空徒生得油头粉面,早先与杜枭娘有染,后来又勾搭上金面妖尸,虽天资不足、法力平平,在魔界各处偏能左右逢源。比之司空徒,脱胎于鳄龟的地藏无门便要丑陋百倍,尖颅阔腮、粗皮糙骨,虽有人形,却未褪尽本胎。 毫无疑问,灵虚子与两名弟子是来者不善的,而且以常朝云对灵虚子的了解,他现下守在堡外,一定有个明确的目标。只是这目标究竟是灵蛇堡内的宝物,还是常朝云自己,又或者是正派这一干人等,常朝云却直言她无从肯定。至于追云子的存在,仅有醉仙姑、常朝云和她死去的几位同门知晓,只要那几位死去的同门未曾泄露此事与外人,灵虚子绝不会知道灵蛇堡中还藏着追云子的元神。 醉仙姑共纳门徒八人,常朝云排行第七,入门时前头六名师兄师姐仅余三人,后来这三人连同一位师弟又接连死去,常朝云便成为醉仙姑门下唯一的弟子。醉仙姑收徒最看忠义二字,不忠不义者,天资再高她也不会纳入门中。因此,顾乘风疑心灵虚子师徒三人守在灵蛇堡外,目标是追云子,常朝云未待他说完便一口否定了。 她说:“你们需知,魔界也同人间、同你们仙界一样,是千人千面的。我师父醉仙姑虽为雀妖所化,却比寻常凡人还讲礼义廉耻。我入门较晚,那时候师父已经在灵蛇堡安身,我入门的头等大事便是在烛阴玉瀑面前发誓,不得将堡内秘密泄露给外人,否则遭万蛇钻心之刑,形神俱灭,与人无尤。凡拜于我师父门下者,都要立此毒誓,我师父虽不轻易伤人,对不忠不义者却毫不留情。我敢肯定,灵虚子绝不可能知晓长孙老前辈的元神藏身于灵蛇堡。” 鹿连城道:“既如此,他们守在灵蛇堡外,究竟所为何事呢?而且奇怪的是,我们由王府外飞至此地,并无旁人知晓,莫非……” 常朝云笑道:“你有所不知,灵虚子入天魔门下之前已有道行,曾悟得一道法门,叫作百灵通神大法。此法门练至七重境界,百里之内却可与寻常鸟兽通神,见鸟兽之所见。只可惜这法门破绽百出,极易为人发觉。都怪我一时疏忽,在王府外未运功试法,才会叫他钻了空子。” “想不到魔界竟有此等法门。”付晚香对顾乘风叹道,“我原以为我父亲自创的阵法已然了得,不曾想,魔界法门竟如此神通广大,令人防不胜防。” 追云子大笑道:“这位姑娘太看得起灵虚子了。这道百灵通神大法虽可与鸟兽心神相通,却只通其目,不通耳鼻,而且稍有法障这百灵通神大法便会失效,若不是你们大意,那灵虚子又恰巧将法门施在你们附近,他是无从追踪你们的。” 苏荣对付晚香道:“你还未见识玄鹤宫的通天幻形大法,此法门可化形传声于千里之外,哪是魔界这些雕虫小技可比的?” 常朝云哼着鼻子,道:“好个雕虫小技,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打败灵虚子。” 苏荣还要说话,顾乘风一把拦住她,道:“我与灵虚子的徒弟地藏无门斗过法,此妖修为极精,当日我凭天罡猎月檠,单打独斗亦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我虽多了两样法宝,恐怕也只能勉强与之战平。现下他们师徒三个都在,我想我们几个若与他三妖硬斗,定要吃亏。”说到此处,他向追云子行了个拱手礼,问道:“不知老前辈可能指点一二?” 追云子看向鹿连城,问道:“你道行几何?” 鹿连城上前一步,道:“我仙根中人之下,不过道行却有百年了。” “好,我且试试你根基如何。”言毕,追云子元神所化的面孔骤然坍缩,抽出一根纤长的烟柱,袭向鹿连城。鹿连城足尖一蹬,跃飞五丈之高。那烟柱穷追不舍,在他周身疾速旋绕,缠作烟笼。鹿连城行玄武指诀,将两股真元由丹田导出,经灵台穴炼作六股玄火罡气,游入双臂,汇至手印,化出绵绵气波,涟漪一般扩向烟笼。烟笼并无动静,鹿连城再运真元,额头上登时大汗淋漓。那烟笼旋即四散,再汇作人面,仍浮在原位。鹿连城则凝元聚气,落到地上,喘着粗气。 “可惜,可惜。你修为不精,内丹不稳,法力也不过尔尔。”追云子道,“你们要应付灵虚子师徒三人,恐怕只能靠这位付姑娘了。” 付晚香看看顾乘风,对追云子道:“老前辈有所不知,我虽有太华伏魔珠,也确知它三套心咒法门,却因道行浅薄,难以催动其法力。更别提五麝神鼎了。” 追云子笑道:“这两件法宝都是我师兄所炼,虽非仙家正统,却以我们玄鹤宫的苍南咒为根基。姑娘你脉息混杂,又未练过三派上乘法门,不能自如驾驭太华伏魔珠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凡事利弊相生,恰好因为你道行浅薄,修为不精,虽脉息混杂,却无元、气对冲之险。我现在暂时将你体内修为尽数化去,你可愿意?” 付晚香道:“我虽自幼修炼白泽观法门,到底仙根不足,加上我自己也未尽心,才将入个门罢了。老前辈若有办法教我们斗赢堡外三魔,只管化去我修为便是。” 追云子道:“我只是暂时将你修为化入内丹,十二个时辰后,你的白泽观修为又会逐渐恢复如初。你速速打坐,将内丹运至印堂,再封神藏、天突穴。”付晚香照做着,追云子言毕,自口中吐出一枚形似水滴的金珠。 左仪忙低声对顾乘风说:“师兄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西梁国参加降魔大会,师兄和张松年斗法之际,他也使出了一枚法珠,与这法珠肖似,单是颜色不同。” 顾乘风记不得当日别的琐事,经左仪提醒,倒马上想起张松年那枚九霄玲珑子了。他对左仪道:“难怪这位追云子前辈可保元神五百年不散。光靠那醉仙姑以银华仙苔替他续元,恐怕是不足以保他元神不散的。你可记得师父曾说过,玄鹤宫一众法门中,最不起眼的,便是九霄玲珑子,然而九霄玲珑子也正是玄鹤宫最神秘莫测的法门,道行不出三百年无以练至最高境界。我想追云子前辈元神不散,与这颗九霄玲珑子息息相关。” 二人说话的当口,九霄玲珑子已入付晚香体内。只见她面泛紫光,九霄玲珑子所到之处,腾起一绺金色氲气,那氲气散至体外一尺之远竟汇作蜂蝶,振翅飞向远处。才半盏茶功夫,九霄玲珑子便由她印堂飞出,归于追云子口中。 玲珑子一出体,付晚香脸上紫光渐消。追云子对她说:“你体内白泽观修为,我已为你化尽。我现在将昊天九宸经炼入两道坎离双花符中授予你,你封上双耳听宫、耳门穴,借昊天九宸经的力道将太华伏魔珠炼入内丹。”话音未落,已有两缕青色烟丝逸出追云子元神化就的面孔,聚作两道符箓。追云子念念有词,一股罡气自他口中泻出,扩至两道符箓,咒语则融在其中,把坎离双花符染成朱红色。他再轻轻一吹,两道坎离双花符便缩为朱红磷光,朝付晚香脑门袭去。 付晚香闭目凝神,那昊天九宸经九阙八十一条心经咒语便明明白白显在她脑海。她调元运气,一面默念昊天九宸经,一面将太华伏魔珠和内丹分别运至双手劳宫穴。随即,她念叨一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合”,那“合”字一出,她双掌即合,只见一道白亮的闪光由她掌心迸发,闪光过后,付晚香周身紫气蒸腾,如此这般持续片刻,待紫气消去,她才睁开双眼。 追云子道:“你且驱驭太华伏魔珠试看看。” 付晚香默念心咒,封双臂间使、曲泽、青灵穴,先行双白鹤指诀,把两股罡气经臂背诸穴推向双手阳池、中渚穴,再双手行剑指诀,举臂收气,以中冲对顶曲鬓穴,将内丹由丹田提起,升至风府穴。只见点点磷光由她曲鬓穴散出,再连作游丝,入她中冲穴,经阳池、天井、消泺诸穴回聚于玉堂穴。 霎时间,付晚香胸口磷光跃动,周身散起两层赤黄交替的护体法光。她再行北斗指诀,便将风府穴中蠢蠢欲动的内丹自印堂导出。内丹出体,即刻分作三股流光,冲向远处的蛇瀑。但听三声巨响,流光竟撞开蛇瀑,由空穴之内便可循流光的轨迹看到蛇瀑外的景观了。众人叹服之际,付晚香改施七宝骞林指诀,冲出蛇瀑外的流光登时回头,原路折返,由她印堂归体。 追云子又道:“十二个时辰内,太华伏魔珠都会与你内丹合一,此后神珠渐归血魄,你原先的修为便会复原。这太华伏魔珠由我师兄所炼,法门中藏着哪些秘密,我自然不知。不过当年他靠这太华伏魔珠威震神人魔三界,便是白泽观掌门灵池真人,虽炼成了元婴珠,也要让他三分。也多亏这颗太华伏魔珠,他才能在六百年前得脱凡胎,修成地仙之位。五百年前那场仙魔恶战本是他历劫积缘,登修太乙金仙的绝好机会,可惜他与一位游仙大斗了一场,伤得不轻,无力参与那场星劫。罢了,这些事我本不该说与你们这些后辈。” 付晚香捂着胸口,对追云子说:“老前辈,方才我驱驭太华伏魔珠,调元运气时并无不妥之处,然而收回仙珠,胸口却暗痛不止,这是何故?” “我师兄炼成此珠时已有数百年道行,此珠威力如何,你是可想而知的。以你的修为和道行,要自如地驱驭此珠与人斗法,本来是痴人说梦。我授你昊天九宸经,明面上是将你内丹与这太华伏魔珠合而为一,其实是损你经脉,甚至于你仙根有害的。你因道行浅薄,真元不足以催动此珠法门,只有以内丹带动此珠,凭你此时的修为,方可轻松驱驭此珠。然而你每运此珠,内丹都要出体一次,风险不小。说到底,这不过是舍本逐末的权宜之法。”言及此处,追云子对顾乘风道,“这位少侠仙根卓绝,你们出堡后,若与那灵虚子恶战,望你务必以法器保护这位姑娘,再替她输元送气。以你们二人之力,是可以勉强应付灵虚子的。” 顾乘风道:“我定谨遵老前辈教诲。” 追云子问:“你可与那灵虚子斗过法?” “晚辈未曾与他斗法。” 追云子道:“此妖师承天魔,天魔的锁神瘴共七十二道法门,此妖无不精通。而且他在那七十二道法门之上,还悟出了五道阵法,威力虽则平平,却个个阴狠毒辣,都是要人性命的。不过朝云是他师侄,这些同门法术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她自有应对之法。我怕的是他那三道毒瘴。” 苏荣道:“我有一件千叶九心环,不知能否克制他的毒瘴?” 第37章 鸠尤神剑37 “千叶九心环乃我派威力中上的法器,你小小年纪竟有缘得此宝物?”追云子叹道,“此宝五行缺水,金位虚浮,至阳,性温,可护你抵御多数阴毒,阳毒之中性寒者也可稍作防御。而灵虚子的毒瘴皆为至阳至烈之毒,你的千叶九心环不是其对手,顶多削减其攻势,若指望它来抵御灵虚子的毒瘴,实在危险。”追云子踟蹰片刻,又叮嘱顾乘风、左仪、柳浊清和鹿连城道:“不过付姑娘的太华伏魔珠是一切魔道蛊毒的克星,只要她内丹不散,那灵虚子的毒瘴便奈何不了她。你们几个道行都不深,除了这位顾少侠有仙家至宝天罡猎月檠护体,余下的,如无必要,万不可靠近灵虚子。” 言毕,追云子再对常朝云说:“朝云,你虽拜在魔界,需知你师父醉仙姑素来不与魔界中人勾结,除了对天魔尽些点化之恩,从不与仙家作对。虽说正邪不两立,眼下你师叔在灵蛇堡外虎视眈眈,于你、于这几位道侠都可谓大敌当前。不管那灵虚子所为何事,你们不将他斗败,他是绝不会罢手的。你与这几位道侠同心协力才好。若不然……” 常朝云冷笑道:“长孙老前辈何以断定那灵虚子是冲着灵蛇堡而来?师父每月只在堡中逗留十日,别的时候,也不见灵虚子来,偏挑了今日。我倒觉得,灵虚子是为这几个人来的。既如此,我何必同他们掺合,惹一身麻烦?” “灵虚子同他两个弟子要对付这几位道侠,实在是轻而易举,何苦要等到现在?况且这位顾少侠既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灵虚子要伤他,还需掂量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追云子道,“朝云,我虽不是你师父,却也眼看你拜入醉仙姑门下,一日日锤炼苦修,终有如今的修为。以你的法力,自保而逃并无难处。你同你师父一样,都是嘴硬心软,我岂不知你担心灵虚子会借你出堡之际冲破玄关,闯入灵蛇堡,于我不利。我现在只求你一事,务必保这几位道侠全身而退,可好?我虽出不得烛阴玉瀑,却自有办法保这灵蛇堡入口紧闭。你只管护他们几人逃出赤兔峰便是了。待你师父回来,若得知今日之事,由我一人承担即可,你便说,是我算出与这位顾少侠有缘,才将他带来见我。你师父不会责罚你的。” 常朝云听得此言,对追云子陡增了几分好感。她打小长在灵蛇堡,也见过追云子多次,却因鲜少与之攀谈,对他了解甚少。追云子虽是醉仙姑的心上人,站在为人徒的立场,常朝云倒觉得他是个十足的祸害。想那醉仙姑修为、法力俱强,本可以活得逍遥自在,若不是为了保住追云子的元神,何苦为难自己,寻遍四野,只为采到银华苔,为他炼制凝魂丹?那银华苔极为罕见,生在山泉水边,阴阳互根之处。这地方要闻金不见金、嗅木不见木、流水不见水、存火不见火、立土不见土。单是寻到这地方已属不易,而银华苔偏又生得乖张,每日只生几个时辰,无人采摘即枯萎成泥,需再等一两日,也不定什么时辰萌发,总之,要采这银华苔真真是费心费时的苦差。 常朝云过去也曾好意助师父采撷,却不料手脚粗苯,损了苔体,醉仙姑责备一番,便再不带她出去。然而单那数回,常朝云已觉辛苦,想到师父如此这般劳作了五百年,她便一面对师父生出敬佩,一面又对追云子生出嫌恶来了。这嫌恶的源头,往浅处说,是她不能理解醉仙姑何以对追云子一往情深,往深处说,是她根深蒂固的,对于世间情感的偏见。不过此刻,追云子这席话倒解开了常朝云心头的一个疑惑:追云子心思细腻,为人又重义气,也不怪醉仙姑垂青于他了。 追云子言语的当口,人人都在细听他说话,唯独付晚香盯着常朝云,琢磨一件事。依常朝云所言,叶琮所以在灵蛇堡内,是因叶琮入了玄天金罗阵,为法阵所困。然而鹿连城早前又说叶琮盗走了莲香子的丹药,其中便有定元珠,可破玄天金罗阵之法。由此可见,对于叶琮如何被俘,常朝云并未如实交代。付晚香不戳破常朝云的谎言,一是因为常朝云这谎话并不高明,不费她戳穿,大家恐怕都心照不宣,二是顾乘风在场,付晚香端着淑女的架子,生怕一言不慎叫他讨嫌,也难为她心思细密,想得面面俱到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将追云子的担心里里外外应验了个遍。众人在常朝云的引领下,自玄关飞离灵蛇堡,趁这当口,灵虚子师徒三人果真闯入玄关,发起攻势,打算强行闯堡。 司空徒与地藏无门各放一排雷钉,企图驱散常朝云一众。常朝云、顾乘风、左仪早有准备,那二妖将将释放雷钉,三人便各行其责,常朝云以光盾阻挡雷钉,顾乘风和左仪则以混元大法中阴阳一线风雷子还击二妖。 灵虚子本打算趁常朝云一众分散之际冲入灵蛇堡,眼看她一众有备而出,对弟子喝道:“司空徒、地藏无门,你们快助我布繁星擒龙阵。”说着话,他自双掌抛出两面赤绫,司空徒、地藏无门落于赤绫,各以掌气向灵虚子推出九团绿焰。灵虚子口中念念有词,抟身后翻,将十八团绿焰纳入体内,再化为千百绿丝,疾速涌向常朝云一众。 这绿丝一遇常朝云的光盾,即刻电光四射,蚀出些许空洞,叫其他绿丝得以遂穿。苏荣见状,以白龙剑化出一面八卦镜,将遂穿的绿丝挡出去。付晚香、鹿连城和柳浊清也朝白龙剑运气,一时间,那八卦镜金光灿灿,灵虚子的绿丝靠近半分也难。那灵虚子忙以剑指诀化出四个分身,再对司空徒传音道:“司空徒,你以指血化气,助我布云空阵。” 灵虚子自悟的五道阵法中,云空阵最是威力了得。血魄化阵,分身为关,阵法得成则使五行乱位,陷此阵中,再施仙门之术便因五行之变而法力大折。 常朝云见司空徒咬指,便知灵虚子要施云空阵,对众人道:“你们快凝元聚气,灵虚子的云空阵专攻法门五行之位,入阵后一定要见机行事,以奇制奇、以乱克乱。” 常朝云正说话,众人已入云空阵。顾乘风唯恐灵虚子借机闯堡,行威灵指诀,将真元游调的穴位做了些许更改,自玉枕穴放出血影流珠,把二十八粒青珠化作二十八只白虎,分三路,暂时拖住灵虚子师徒。付晚香随即放出太华伏魔珠,助血影流珠攻袭灵虚子。顾乘风担心付晚香元气不支,一会儿出了玄关,再对付灵虚子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对左仪说:“左师妹,你快为晚香输些真元。” 付晚香的太华伏魔珠本来威力非凡,只怪这会子他们身处玄关之内,为那云空阵所限,她又因天资不足,无以循五行之异而见机改行法门要义,所以她虽尽了全力施法,那太华伏魔珠的法力却大打折扣。 灵虚子一眼就识出太华伏魔珠,错愕不已,喃喃自语道:“莫非天禄岛外,星辰子还有传人?” 灵虚子一面应对太华伏魔珠,一面将一股至阳至刚的煞气逼至印堂,化出一粒金珠,再引至右手掌心,融作一团荧黄蒸汽,抛入云空阵中。这荧黄蒸汽名曰青黄散,奇毒无比,本体色泽荧黄,以磷火炼之则由黄转青,故得青黄之名。灵虚子投奔天魔前早已修得人形,悟了五阵三瘴。那三道瘴法都阴狠非凡,长于进攻,法力最高者便是青黄散。欲练此瘴,需以七种毒蛇、七种毒蜂加七种毒蚁蛰咬壮年男子。待其毙命后,取其毒血喂食处女,不出七日,那处女就遍体脓疮,再七日,脓疮破溃,那女子周身始沁朱红砂粉。三日后女子肉身尽化砂粉,经烈日暴晒七七四十九日,砂粉褪去原色,泛荧黄即成。 此毒一入云空阵,遂绕阵心将阵中诸人团团围困。常朝云对众人道:“这是青黄散,沾上分毫便为其毒性所侵。”顾乘风原以天罡猎月檠应付地藏无门,听常朝云此言,收回法宝,对苏荣道:“你来应付此妖。”旋即化天罡猎月檠为五彩笼,护住众人。 灵虚子大笑一声,对常朝云说:“师侄,这灵蛇堡连我都进不得,为何你竟带了这些仙界鼠辈进来。莫非你跟你师父与仙界私通,背叛魔界?”说着话,他已推开太华伏魔珠,挤着云空阵与岩壁的空隙,窜出数丈之远,眼看要冲破玄关,抵达灵蛇堡入口。 常朝云见状,对顾乘风道:“你快用法器将我渡出去,不能让灵虚子入堡。”顾乘风回着“我们与你一同出去”,这便行七宝骞林指诀,自手印散出紫红华彩。那五彩笼登时缩小数倍,带着众人飞向云空阵边界。顾乘风低估了此阵法力,五彩笼在云空阵边撞了三次,皆未能破壁。顾乘风大喝:“左仪、柳浊清、苏荣,快以落英神功传我些阴寒的真元。” 重明观三名弟子各封左侧曲泽、天泉、云门、天池四穴,再将内丹提至玉堂,引出一股真元,由左掌灌入顾乘风至阳穴内。那五彩笼登时金光熠熠,猛地撞破云空阵,追上了灵虚子。顾乘风再行五品莲花印,将天罡猎月檠纳回体内,众人便将灵虚子围起。这时候,司空徒与地藏无门也紧跟上来,双方便在这逼仄的玄关内再次斗法。 灵蛇堡入口就在前方,灵虚子若先行一步,早进去了,也省得再废力气与常朝云和仙家诸人斗法。许是因为胜券在握,灵虚子应付顾乘风、付晚香与常朝云稍稍怠慢了些,险些叫太华伏魔珠伤着肩背。他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大爷没这许多闲工夫陪你们玩,你们如此不知趣,我也不客气了。”言毕,他运气调出三花蛊,于双手指间化出八根冰凌,将毒瘴凝在冰凌之中,朝三人猛掷过去。 付晚香以太华伏魔珠破了其中三根冰凌的法力,另五根冰凌,三人各自躲闪开了。灵虚子直奔灵蛇堡入口,刚要硬闯进去,却见一缕青烟由那入口内逸泄而出,在入口越聚越浓,时而青波闪闪,时而紫影翳翳。灵虚子不敢轻举妄动,在入口跟前抡右臂化出一口紫金钵。 那紫金钵通体紫黑,钵内自有一道刺目的金光,是锁神瘴中一道破法解咒的法门。那灵蛇堡入口的青烟叫紫金钵一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浓郁厚实了些。灵虚子正欲运气,助长紫金钵的法力,常朝云已将一对墨玉刀刺来。灵虚子翻身避开墨玉刀,由指尖弹出雷钉数枚,将那墨玉刀炸个粉碎,再团出一股气浪,把常朝云、顾乘风、付晚香三人推得老远。就在此刻,那入口处的青烟陡然爆出一缕白光,所到之处尽是灼灼焰火。 灵虚子对弟子嚷着,“此地不宜久留”,这便化作遁影,飞出玄关。常朝云和正道众人则借天罡猎月檠,迅速逃到玄关之外。 双方于赤兔峰顶现出真身。灵虚子冷笑一声,对常朝云道:“师侄,你好大胆子,我竟不信,你让这群仙界弟子进灵蛇堡是你师父的意思。” 常朝云道:“方才师叔还说我师父私通正道,怎么现在又换了说辞?再说灵蛇堡的事,师叔还是少管为妙。您老人家记性不好,莫非忘了四十年前那件事?” 常朝云所指,乃三十八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来与三修和尚有关。这三修和尚夜闯西梁皇宫盗取七星荻萝,入了付千钧的圈套,虽侥幸逃出生天,却叫付千钧废了百十年道行。为了速速恢复道行,他竟杀害弟子,吸其内丹精元。其时,三修和尚有四名得力的入室弟子,一个是狼仙癞沙弥、一个是银尾狐、另两个是狸妖和龟仙。那狼仙突遭不测,最先发现他为三修和尚所害的是银尾狐。三修和尚虽折了道行,仅凭银尾狐、狸妖与龟仙,仍不能斗败他,于是三妖前往庐山朱霞洞,求杜枭娘救命。杜枭娘是三修和尚师姐,按理说,只要她收留三妖,三修和尚绝不敢再动歪心思。然而杜枭娘思虑片刻,却反问那三妖:“你们说三修杀了癞沙弥,可有真凭实据?” 银尾狐道:“癞沙弥尸身上有两处大伤,一处由口鼻侵入,累及五脏六腑,为浮尘瘴所害。另一处伤在印堂,由一股刚猛的煞气所创,震碎了天灵盖。能以浮尘瘴伤透五脏六腑的,除了人魔师祖,只有师伯和师父。” “既如此,你又如何断定,害他的是你师父,不是我?” 银尾狐答道:“凭师伯的道行,单那一道浮尘瘴,取癞沙弥的性命是绰绰有余的。可由他尸身看,浮尘瘴虽累及五脏六腑,并未登时致命。师父刚折了道行,法力自然大不如前,恰这一点,证明杀害癞沙弥的是师父无疑。况且,癞沙弥印堂那一掌除了要他性命,最重要的目的,自然是强取他内丹精元。我听闻五百年前,师父便莫名其妙丢了两名弟子,师伯岂会不知,他向来是不择手段的。” 杜枭娘眉头一蹙,叹道:“你既然说你们师父不达目的不罢休,现在来找我,我又如何有法子救你们?” 狸妖道:“师伯贵为人魔大弟子,是庐山的主人,要救我们三兄弟实在易如反掌。您只需向师父开口,将我们要过来为奴为仆,师父又怎会说个不字?” “我虽是你们师父的师姐,若你们以为我可随意向他要人便大错特错了。无规矩无以成方圆,便是同门之中,也有不必成文的规矩。”杜枭娘撇嘴一笑,歪靠在石椅上,说,“你们与你们师父的事,按理说,与我并无关系。我若强行去管,你们师父自然要卖我这个薄面,退让几分。可是说到底,所谓人情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们师父卖我面子,并不是因为我是他师姐,而是因为他本就势单力薄,不得不卖我这个面子。说得难听些,我当真如此行事,便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将来传出去,如何在魔界立足?” 狸妖还要言语,却叫银尾狐抢了话头。他说了声“既如此,我们便告辞了”,旋即领着狸妖和龟仙离开了庐山。 三妖商议了一夜,决计投奔醉仙姑。那时候,除了常朝云,醉仙姑还有一名弟子,名叫何彪,原是仙门俗修弟子,因得罪白泽观弟子韩中直,中了上官龙炼就的两门毒瘴,以致仙根半废,幸得醉仙姑搭救,方捡回性命,后来便索性拜在她门下,入了魔道。三妖飞至赤兔峰,醉仙姑正在灵蛇堡内炼制凝魂丹,常朝云与何彪一同在堡外护法,见三妖是三修和尚的弟子,将他们拦在赤兔峰顶。何彪问:“你们三个究竟所为何事,要见我师父?” 银尾狐道:“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三兄弟也不会来惊扰醉仙姑。你们大可放心,我们此行并不是受三修和尚之命。请二位通报尊师,让我们同她见一面。” 常朝云笑道:“你我虽同在魔界,总该知道,除了天魔师尊,我师父醉仙姑是不与其他妖精魔怪走动的。莫说你们是三修和尚的弟子,便是杜枭娘门下,我师父也不放在眼里。” 何彪接着说:“你们要见我师父,需有充足的理由。你方才说你们仨走投无路,这倒怪了。谁不知魔界中境、阳、人三魔门生最是飞扬跋扈,你们遇了麻烦,自然有三修和尚撑腰,若三修和尚都摆不平,还有杜枭娘哩,又如何会沦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银尾狐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我们兄弟这次的麻烦,恰恰是三修和尚。” 银尾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何彪听罢,叹道:“我只听闻那三修和尚行事歹毒阴狠,却不料他连自己的弟子都不放过。” 常朝云关心之处不在三修和尚,倒在杜枭娘,讪笑道:“那杜枭娘人前莫不以维护人魔声威利益为己任,怎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她说无规矩无以成方圆并无错处,不过魔界的规矩有其一,还有其二,她怎未想到,三修和尚弑徒汲元之举,损的不仅是三修和尚的声誉,连同她自己和人魔,哪个又能当真作壁上观?” 常朝云话音才落,醉仙姑便藏声于气,由赤兔峰底拍着茫茫雾瘴,漾至峰顶。三妖随常朝云、何彪跪下,银尾狐道:“望醉仙姑救我们一命。” 醉仙姑那声浪亮如磬、洪如钟,问道:“你们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三修和尚当真做出这等丑事来?” 狸妖道:“我们不过是些刚得人形百来年的小妖,哪敢诓骗您?此番来灵蛇堡,只因我三兄弟法力低微,无力自保,在这魔界之中,除了灵蛇堡,我们也实在想不到第二个去处了。” 银尾狐也道:“魔界护法明王之中,法力最高强者,莫过于天、境、神三位魔祖。而醉仙姑您身为天魔弟子,更是天资非凡,修为卓越,便是病、鬼、地等魔祖,贵为护法明王,也要忌您三分。若连您也坐视不理,我们三兄弟便只有死路了。” 醉仙姑道:“你这小妖油腔滑调,实在讨嫌。我要救你们,便是我法力低微也要想方设法,我不愿出手,纵然我修成魔界尊主也不会多看你们一眼。” 银尾狐道:“醉仙姑所言极是。” 醉仙姑长叹一声,道:“我且将你们收在墨匏樽中,不过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我保得了你们一时,保不住你们一世。” 银尾狐领那二妖叩谢道:“若我们逃过此劫,醉仙姑大恩大德,来日定当报答。” 醉仙姑道:“人心险恶,还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这世上多少凡人尚且恩将仇报,你们这几个小妖来日不害我,已算有良心了。” 如此这般,醉仙姑便将三个小妖收入法器之中。墨匏樽内自有一股阴阳不定的煞气,可蔽寻常法门,三妖藏身其中,那三修和尚费了好大气力才觅得他们的踪影。三修和尚自知不是醉仙姑的对手,遂前往九华山玉莲谷,登门拜访玉面判官。 那玉莲谷虽有玉莲之名,谷内却无半朵莲花。守谷的妖童引着三修和尚入得谷内,经过一片花海,过几重小楼,才到玉面判官修炼魔功的洞府。一入洞府,便有暗香袭来,三修和尚道明来意,却隐去他被付千钧废去数百年道行之事。玉面判官并不起身,仍闭目打坐,轻问一声:“你明知自己不是醉仙姑的对手,又何必凑上去受辱?” 三修和尚盘腿坐下,同玉面判官正对,歪嘴一笑,道:“我若不除了那几个小畜牲,来日他们四处造谣,说我杀徒害亲,岂不毁我名声?” 玉面判官运气于双掌,掌心相对,浮在胸前,道:“你也不必在我跟前装腔作势了。你便直言,癞沙弥之死与你究竟有何干系?” “我三修和尚可曾在你玉面判官跟前撒过谎?” 玉面判官大笑,归气于丹田,睁眼道:“三修,我们俩也算互知底细,你再说这些鬼话,真真要笑死我。” 三修和尚反问:“玉面判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你从来是利来利往,你莫再同我讲什么兄弟情谊。自兕虎神君遭禁,这几百年来,我也帮了你不少忙,你占尽便宜倒罢了,莫非还想卖个莫名其妙的人情?需知那醉仙姑修为非凡,我与她又无冤无仇,你叫我助你去向她要人,我有什么好处?” “玉面兄此言我竟听不懂了。你说我占尽便宜,你难道忘了我也多次助你?” 玉面判官道:“远的我倒懒得提了,单说我们天、境、人三门那次在嵩山天鹰谷底与冥火金尊抢夺万年灵芝。我跟燔花童子分明成功在即,若非你跟你师父私心作祟,生怕天魔师伯和我们得了先机,霸占万年灵芝,又何以同冥火金尊纠缠许久?那天若能速战速决,也不至于后来叫那帮臭道士捣乱,眼睁睁丢了万年灵芝。” 三修和尚思忖着,似笑非笑,拿一种自嘲的语气说:“玉面兄,那冥火金尊修为之精你是知晓的。当日天魔师伯和我师姐皆有伤在身,凭我们八魔的实力,要完全压制冥火金尊本就不容易。再说了,当日你使唤我和杜枭娘如同凡间大官吩咐仆从,你那师弟也不遑多让。你们兄弟俩修为精深、法力高强,我不得不服,然而论辈分,杜枭娘和我与你们俩是平起平坐的,你们那自视甚高的劲头,竟不知从何而来。” 玉面判官撇嘴一笑,说:“我且问你,这许多年来,你为何不与那鬼、地、病三魔门下弟子交好?便是阴魔二弟子八面佛,若不是他天生五行丰盈、阴阳冲和,乃魔界千年难遇的十全之体,你跟杜枭娘又如何看得起他?你以为我不知,你所以同我和燔花童子往来,是因为我们修为法力俱强,于你有利可图?你今日来找我,无非因为我与醉仙姑实力相差无多,万一醉仙姑不交人,有我在场,你也不怕吃亏。我说得对或不对?” 三修和尚忿忿地说:“我当玉面兄为知己,却不想玉面兄如此看我。” “从前我们合作,是因为彼此各有所图。你同你师姐虽占了不少便宜,我也并无损失,我便不与你计较。然而今日,你竟开口让我去灵蛇堡与醉仙姑斗法,且不说醉仙姑修为、法力皆在我之上,纵然我有十成的赢面,我当真去了,也定会惹祸上身,真亏你说得出口。” “玉面兄过虑了。那醉仙姑并无盟友,连她同门师弟灵虚子也视她为敌。你与她斗法,如何会有麻烦?” “她既无盟友,又不与众魔相争,我更不可轻易犯她。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犯她,需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若为你一己私利而犯她,你打算拿什么来回报于我?”玉面判官凝元起身,一面踱步一面说,“几千年来,魔界四野各自为政,相互联系制衡,倒也勉强太平。尤其兕虎神君为仙界镇压之后,魔界更无内讧的道理了。可是一边,冥火金尊不可小觑,大有一统魔界的野心,另一边,我们兕虎神君一脉因群龙无首,本就各怀心思。我若轻易进犯醉仙姑,败了,颜面扫地,成了,天魔又怎么想?你不要以为醉仙姑不问魔界纷争,她就没有分量。正因为有她,护法明王十门呈境、天二门双雄鼎立之势。明明我们境、天二门合作互赢,皆大欢喜,我为什么要得罪天魔,给自己招惹这么大个麻烦?” 三修和尚大笑道:“想不到玉面兄魔功了得,竟如此胆小。” 玉面判官则回身看他,哼着鼻子道:“我纵然胆小,总好过你残害弟子。” 三修和尚在玉莲谷碰了一鼻子灰,便退而求其次,去往祁连山甘霖洞中找到醉仙姑的师弟灵虚子。灵虚子与醉仙姑的恩怨,三修和尚是一清二楚的。那灵蛇堡内的烛阴玉瀑虽为仙家坤卦的法器烛阴璧所化,烛阴璧的罡气却叫阵法限制了大半,法力全化作群蛇,余下的罡气也性平气温,不会伤及魔道中人了。正因如此,这仙家一等一的法器倒成了化解魔界中人体内寒毒的宝贝。更要紧的是,烛阴玉璧隔绝日月光华达十数年之久,又一直与主人疏离,已入沉眠之境。邪魔歪道在蛇瀑中稍施法术便可借其法力猎捕煞炁,练功一日约有平日里两三日的功效。灵蛇堡虽比不得煞炁丰饶的山林河谷,对灵虚子这般修为中上的邪魔,也该知足了。他自立门户后,一直居无定所,发愁的头等大事,便是体内寒毒难解,时时疼痛,好不容易发现这么个好地方,自然不会放过。 可惜不到五年,灵虚子赶走常庭岳,霸占灵蛇堡一事便叫醉仙姑知道了。 第38章 鸠尤神剑38 此前数百年,醉仙姑一直在祁连山上修炼。祁连山中有七处山洞浊煞之炁还算丰饶,加之山北有一条溪流,窝在四阴之地,却由五行俱全之处而来,向五行俱全之处而去,也有祛除邪魔寒毒的功效。若不是为了追云子,她在祁连山修炼再好不过了,实在犯不着得罪师弟。 追云子肉身尽毁之后,要保他元神不散,除需时时将凝魂丹炼入他的九霄玲珑子中,还需确保他不受日月风雷的侵害,浊煞之炁更沾不得半分。祁连山虽有利邪魔修炼,于追云子这般肉身尽失的仙道,却算不得好地方。得亏醉仙姑有墨匏樽这等法器,追云子躲在里头倒免了大半危害。 醉仙姑成日里忧心追云子,她既然不知茑萝仙子已放弃灵蛇堡,逃去东海,那么灵蛇堡由谁霸占着,她更不会知晓了。直到常庭岳为上官龙所伤,被人魔救下,从此堕入魔界,灵虚子霸占灵蛇堡一事才从人魔嘴里传至天魔,终于进了醉仙姑的耳朵。那烛阴玉瀑为仙家阵法所化,就算入了沉眠之境,于追云子这样的仙道中人自然有益。若能将追云子安置在烛阴玉瀑中,也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他沾染煞炁,元神溃散了。 醉仙姑起先并不打算与灵虚子交恶,只向他提出易地而居的建议。灵虚子寻思,赤兔峰一带并无浊煞炁盛之处,若能以灵蛇堡换醉仙姑的祁连山,自己是不吃亏的。然而司空徒一番话却提醒了灵虚子,他说:“师伯法力高强,她要霸占人家洞府,按理说是手到擒来的。师父需知,这天底下便是三岁小儿也绝不会做赔本买卖,师伯何其精明,若不是这灵蛇堡中另有玄机,她如何舍得祁连山,竟要与师父您主动易地而居?” 于是第二回,醉仙姑再次登门提及此事,灵虚子便改口道:“师姐,论地利之优,我这赤兔峰怎比得你那祁连山?我虽贪心,总还有几分脸面,若占了你这便宜,实在心有不安哩。” 醉仙姑道:“灵虚子,你我既在同门,又哪有占便宜一说?我不怕告诉你,若灵蛇堡中的烛阴玉瀑非仙家法器所化,我自然看不上赤兔峰。” 灵虚子道:“但闻其祥。” 醉仙姑笑道:“你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关系?” 司空徒道:“师伯此言差矣。这灵蛇堡现下为我师父所据,是否易地而居,便由不得师伯你一人说了算。我竟不曾听闻,世上还有人不明不白做交易的。师伯不会不知,灵蛇堡内的烛阴玉瀑虽由至宝所化,可惜那烛阴璧毕竟是仙家宝物,我们魔界中人借它修炼,到底效力有限。师伯为了烛阴玉璧甘愿放弃祁连山,莫非这烛阴玉璧藏着什么天大的机密?” 醉仙姑并不朝司空徒多看一眼,对灵虚子道:“灵虚子,我如何用灵蛇堡内的法宝自然是我的事。我只能告诉你,这烛阴玉瀑于狄樱,不过是藏身之所,于我却是宝地,于你们,定不如祁连山。灵虚子,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占你的便宜。这烛阴玉瀑的妙处,你们知不知晓,结果并无分别。何必与我浪费时间呐?” 灵虚子道:“师姐,听你这口气,我若不答应你,你莫不是准备强取豪夺?” 醉仙姑蔑笑道:“你将那俗修术士赶出灵蛇堡,难道不是强取豪夺?” “既然师姐说到这一步,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灵虚子言毕,携弟子遁入灵蛇堡中。 于是灵虚子师徒六人和醉仙姑师徒四人一守一攻,在灵蛇堡入口斗了两个时辰,仍胜负未分。醉仙姑自知那灵蛇堡由仙家至宝所镇,守易攻难,索性放弃强攻,回祁连山苦思闯堡之策。由此契机,她才以百灵通神大法为根基,创下绝情瘴。绝情瘴虽归于瘴法,却以咒法催动,法门施展开去,遇敌杀敌,遇法破法。接下来,醉仙姑顺顺当当成了灵蛇堡的主人,并信守她最初许给灵虚子的诺言,将祁连山让与他了。 醉仙姑入主灵蛇堡后,在入口外布阵,设了一条长长的玄关,莫说外人,便是她那些弟子也进不去。只是后来收了常朝云为徒,因她天资过人,醉仙姑甚是喜欢,才视她为亲女,许她进出。 多少年来,灵虚子对醉仙姑强占灵蛇堡一事仍然耿耿于怀,奈何他修为不及醉仙姑,若无帮手,他是不敢挑衅醉仙姑的。然因醉仙姑从不树敌,灵虚子这一等就是一百多年。三修和尚找上门来,灵虚子喜出望外之余,甚至生出一丝“天助我也”的感想。二魔一拍即合,商议一番对策,同去赤兔峰,向醉仙姑要人。二魔和司空徒、地藏无门在赤兔峰顶候了四五日,醉仙姑才同醉仙姑一道归来。 灵虚子一见醉仙姑,呵呵一笑,道:“师姐,半年不见,你越发貌美如花了。” 醉仙姑在崖边一块磐石上落定,道:“师弟,你这轻薄脾性不改,小心日后吃大亏哩。”又对三修和尚说:“三修倒是稀客,不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三修和尚道:“醉仙姑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弯了,我有三个不成器的弟子前些时日盗了我一颗灵珠。这三妖全是些满嘴胡话的奸徒,我以生死冥王鉴搜了许多时日才发现他们竟藏在你的墨匏樽中。那些奸徒定是说了些混账话,醉仙姑才受其蒙骗,收留了他们。我此来,便将他三妖捉回去,还望醉仙姑行个方便。” 醉仙姑抿嘴笑道:“你找我要人,自己来便是,何必带上灵虚子师徒?你们这阵仗,依我看倒像是来找茬的。” 灵虚子道:“师姐此言差矣。三修毕竟不在天魔门下,师姐你又素来孤傲,他是担心吃你的闭门羹,才请我为他引见。谁又不知师姐你魔功盖世,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你作对呀。” “这些废话你也不必说了。”醉仙姑转而对三修和尚道,“你说你那三个弟子蒙骗了我,可你那三个弟子的说辞竟与你所言截然相反。我既然管了他们三个,便不会听信一面之辞,倒不如你们师徒对质,可好?” 说着话,醉仙姑已由劳宫穴释出她的酒葫芦,抛上一丈有余,放出三个小妖。小妖都落在醉仙姑身侧,各个面色惊惶。三修和尚怒喝道:“你们三个小畜牲背叛师门,还敢诓骗醉仙姑,实在胆大包天。” 银尾狐道:“我唤你一声师父,只因当年我受了你点化之恩。然而你为一己私利弑杀癞沙弥,已违三界为师之义,莫说你要害我,纵然你放我一马,我也当弃暗投明才是。你说我们诓骗醉仙姑,那么我且问你,癞沙弥遇害之际,你身在何方?” 狸妖道:“师兄,这种卑鄙小人,又岂会如实回答?” 三修和尚则蔑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质问我?” 醉仙姑道:“既然你说他们三个诓骗我,我倒也想知道,你那弟子遇害之时,你身在何地,又在做什么。” 三修和尚道:“自然是打坐练功。” 醉仙姑问:“在何处练功?” “我练功还能在何处?龙虎山明溪洞。” 三修和尚才答“打坐练功”,灵虚子已察觉那银尾狐所问内藏玄机。待三修和尚答到他练功的洞府,醉仙姑便追了一句:“你又如何这般确定?” “我自然确定。癞沙弥之死与我是绝无关系的。” 醉仙姑笑道:“那么敢问,癞沙弥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醉仙姑这一问,三修和尚恍然大悟,支吾着说:“我如何知晓?” 银尾狐道:“既然癞沙弥遇害时辰师父你不知,方才你又如何肯定癞沙弥遇害之际,你在龙虎山明溪洞中打坐练功呢?” 狸妖和龟仙听得此言,也吩咐嚷道:“可不是?你作何解释?” 那三修和尚恼羞成怒,喝道:“你们三个小畜牲,看我如何收拾你们。”这便由双手关冲、中冲、商阳穴各放一束紫色电光,朝三名小妖劈将过去。醉仙姑右手一摆,送出一缕掌气,那紫色电光一遇掌气,登时改了向,劈到不远处几棵矮树,将其炸得粉碎。 灵虚子冷笑道:“师姐,三修毕竟是客人,你这待客之道,未免失礼了些。” 醉仙姑道:“灵虚子,你莫要阴阳怪气,当心我不顾同门之谊,连你一块儿赶。” 三修和尚使出万业经轮,醉仙姑不敢大意,把那三妖收回墨匏樽,退了十来丈,再由印堂引出赤辉,将墨匏樽化作一条巨蛇,吸噬万业经轮炼化的瘴气。 灵虚子对三修和尚道:“三修兄,我这师姐脾气大,你莫见怪才好。” 三修和尚对醉仙姑道:“你一向独来独往,何必为了三个小畜牲,开罪于我们人魔一门。” 醉仙姑道:“你休拿人魔来唬我。我竟不信她老人家会糊涂到纵容你弑徒汲元。” 三修和尚施行万业经轮之余,再将内丹调入玉堂,化出两股绿气,聚在双掌。灵虚子看出三修和尚使的是浮尘瘴,可惜他道行大不如前,浮尘瘴威力已打了折扣。他传声于三修和尚,道:“这毒瘴你先不要打出去,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将毒瘴炼至十成火候再攻她不迟。” 说着话,灵虚子已将两股真元调至丹田,经内丹炼作一粒金珠,导入右掌心,再对司空徒道:“司空徒,我授你一枚金珠,你快朝三修和尚命门弹去。”随即,他将金珠偷偷推于司空徒。司空徒遵其命令,把金珠打入三修和尚命门穴中。金珠入体,直奔丹田,融作两股气势汹汹的真元,朝三修和尚双掌冲去。三修和尚以这两股真元精炼浮尘瘴,方才将毒瘴混在万业经轮中,打向醉仙姑。 常朝云来得极巧,那浮尘瘴刚出三修和尚之手,她便由东方飞近赤兔峰,双掌各出一张金绫,试图拦住浮尘瘴。那浮尘瘴虽未达十成火候,却绝非常朝云可阻,何况几乎同时,地藏无门也朝常朝云打来数掌,常朝云急于应付地藏无门,自然无暇驱驭那两张金绫。结果三修和尚的浮尘瘴才触及金绫,便将其焚毁,疾速袭向醉仙姑。 地藏无门一出手,灵虚子与司空徒也加入法斗,一时间,赤兔峰顶灵光耀目、法气冲天。醉仙姑不敢轻视浮尘瘴,冲天百尺,展臂化出几簇红云,头下脚上倒栽着,把红云推向浮尘瘴。 灵虚子趁她应付浮尘瘴,将两道源源不绝的煞气炼成千余火钉,汇在掌心,只将五指一抻,那火钉便如飞禽一般化出阵型,朝醉仙姑扑去。 另一边,常朝云虽天资过人,彼时却因道行浅薄,单应对地藏无门已然吃力,再加个司空徒,她自然真元大损,节节败退。司空徒的掌气刚柔并济,比那地藏无门更难对付,常朝云连中他三掌,登时惨叫一声,七窍流血。 醉仙姑挥臂掸拂灵虚子的火钉阵,却不料那火钉一遇煞气便分出九团,醉仙姑忙化出一把拂尘,扫出一团方圆十丈的气阵,以阵应阵。以醉仙姑的法力,应付这火钉阵并无难处,只是常朝云惨叫传来,醉仙姑不禁分神,回头一看。 便是这回头的功夫,一枚火钉钻了空子,刺中了醉仙姑的左臂。她也顾不得伤,将拂尘变作紫金钵,推向浮尘瘴,再咬破无名指头,以血魄凌空画出一个“情”字,字迹本为殷红,此刻却闪出金光,单是轻轻一吹,便由字迹边缘牵出万千游丝,朝灵虚子冲去。 旋即,醉仙姑飞向常朝云,对她说:“朝云,你真元已大亏,我授你九道三花瘴,你只以三花瘴应付地藏无门,莫再动元气。”一面说话,醉仙姑一面从左掌放出两排雷钉,攻袭灵虚子二徒,同时炼出九道三花瘴,由少泽、中冲、商阳三穴各泄三道,入常朝云陶道、神道、至阳、悬枢诸穴。 醉仙姑九道三花瘴才刚授毕,灵虚子与三修和尚便飞至近处,各发一串掌气。醉仙姑推开常朝云,再纳回墨匏樽,吸去掌气。 灵虚子道:“师姐,你的绝情瘴越发厉害了。” 醉仙姑笑道:“方才我只拿出三成法威,你想开开眼,师姐成全你便是。”话音未落,她已拿左手拇指划破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头,以血魄写出一个斗大的“情”字。 灵虚子传声于三修和尚,道:“你快出其不意,下狠招攻她玉堂穴。”醉仙姑施行绝情瘴之际需调用全身元、气、血,打通各处穴位、经脉,独独玉堂穴仅通气、血,并无真元护佑。灵虚子明知醉仙姑软肋所在,自己却不动手,换作别人,已对他动机存疑,三修和尚却顾不上这许多,使出修罗大法,将五缕煞气由神道及左右天宗、魂门共五穴引出,各属金、木、水、火、土。这五缕煞气归于印堂,合出一抹五彩辉光,经三修和尚指引,朝醉仙姑玉堂穴撞去。 醉仙姑早有防备,却未料三修和尚会冒险使出修罗大法。单论威力,此法门乃迷仙诀之冠,便是放在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里,也是排得上号的顶层法门。只是凡事利弊相生,这修罗大法是以内丹炼就的法门,施行此法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根本。三修和尚已叫付千钧废去百年道行,本不该冒险用这道法门。醉仙姑与他早打过几次交道,也知此人鲁莽,却不料他行事如此难于揣测,吃惊之余忙急匆匆施毕绝情瘴,再凝元聚气,抡臂画出一面气盾护体。 这道绝情瘴元亏气短,灵虚子手掌一挥,便以五道游光将其尽化齑粉。醉仙姑方才略略慌张,真元已有不稳之象,此刻应付三修和尚的修罗大法,已叫灵虚子看出疲态。他传声于地藏无门,道:“你快朝醉仙姑大椎、风门、魄户各放一梭雷钉。” 地藏无门的雷钉自然伤不了醉仙姑,然而醉仙姑分神踢开雷钉,却叫灵虚子逮到机会,将一股至阳至烈的煞气炼作赤火钉,命中了醉仙姑右躯云门、天府二穴。 醉仙姑喘了一声,即时运气,排出赤火钉,喝道:“灵虚子,你好卑鄙。” 灵虚子笑言:“师姐,你修为了得,我不使些手段,如何能赢你?” 赤火钉里熔了一道毒咒,名曰蚀骨禅,是锁神瘴中唯一一道咒法,上下共九阙,每一阙因施法不同而威力、法效各异。醉仙姑所中,为此咒第五阙,经灵虚子百会穴一股水属至阳的真元炼化,呈目障之法。这蚀骨禅的法门,醉仙姑自有法子破解,然而此咒法门繁琐,又有诸多变化,不费些时日是无从破法的。醉仙姑一时头晕目眩,随即视野斑斓,连东西南北也辨不出了。那三修和尚与地藏无门见醉仙姑中了毒咒,连同灵虚子,拼尽全力向醉仙姑发起进攻。 醉仙姑看不到敌人,唯有以声辨位,可灵虚子、三修和尚和地藏无门偏以八方声浪加以干扰。醉仙姑虽修为、法力过人,视听受阻,终究乱了阵脚,只凭真元雄厚,乱施掌气。 不远处,常朝云一面应付司空徒,一面回头张望,见醉仙姑没头没脑乱打一气,忙调出血魂香,在掌心融作香雾,再以一丝真元团成赤光珠,抛向三修和尚。三修和尚见那赤光珠来袭,放出一枚雷钉将其炸碎,霎时间香气四溢。 常朝云喊着:“师父,你将眼耳诸穴封上,以我的血魂香辨他三人方位。”那血魂香极易沾附,天底下唯独常朝云可以真元将其纳入内丹,他人一旦沾染血魂香,需以祛毒之法略行真元才可气味尽褪。灵虚子、地藏无门和三修和尚才嗅到血魂香的气味,便各调出一股真元,堵在口鼻周边诸穴,防止血魂香融入经脉。然而血魂香沾在三魔体肤头发之上,一时半会儿却不能除去,三魔又未行元气将这香味逼走,这便叫醉仙姑发现了三魔的方位身姿。 醉仙姑传声于常朝云,道:“我授你一个分身,你与我分身合一,应对灵虚子两个徒弟。我才好专心对付灵虚子和三修和尚。”旋即,醉仙姑将一束磷光推向常朝云。 司空徒以为那磷光是一件宝物,飞身扑去,妄图抢走,却叫其伤了右手,登时鲜血淋漓。常朝云与这磷光合体,左手朝司空徒放出一排炽热的法光,右手展拳为掌,凝三道游光,攻袭地藏无门后背。地藏无门抟身避开游光,迫不得已又同常朝云斗起法来。 叫旁人看,醉仙姑受了伤,又将些许真元化作分身授与弟子,是不敌灵虚子与三修和尚的。就连灵虚子,身为醉仙姑同门师弟,也自信于此,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他哪里知道,方才斗了好半天,醉仙姑并未全力以赴,个中缘由,一是她几百年来独来独往,敌人盟友皆无,当真伤了三修和尚,若人魔一门借机前来滋事,单凭醉仙姑和两名弟子,是守不住灵蛇堡的;二来灵虚子与醉仙姑到底是同门,醉仙姑明知灵虚子来者不善,却不免心存侥幸,觉得他对自己总归有些同门之情,断不会下狠手。眼下灵虚子使出了当家的手腕,醉仙姑也就犯不上顾忌太多了,毕竟是灵虚子无情在前,自然给了她无义的理由。如此这般,她便化出七道三花蛊,五道施与三修和尚,另两道施与灵虚子。 三修和尚道行大不如前,那五道三花蛊他已应对得格外吃力;另两道三花蛊于灵虚子却算不得难关。灵虚子只当醉仙姑真元大折,已入山穷水尽之窘,怎料她把墨匏樽化作一片金叶子,在上面打坐运气,内丹调入印堂,双掌合十,由丹田提一丝阴阳相济的真元,自左臂贯入右臂,再回丹田。只见她印堂处一抹绿光荧荧欲出,她再以双臂凌空劈出两道虹光,心咒默念,双臂擎天,便从她百会、神道、中枢穴迸出百余焰气,燎向灵虚子。 灵虚子才将破去那两道三花蛊的法力,元气未定又见这焰气来势汹汹,不免吃了一惊。醉仙姑施用的这道法门名曰百鸟朝凤,虽为阵法,却无阵形,阵内五行缺了木,又半阴半阳、半寒半热、半虚半实,乍看去倒似半成的法门。这法门五行不齐,而仙界弟子除个别天资特异者,仙根都是五行俱全的,只要以木盛的法门应对,要破此法并无难度。然而恰因这阵法五行不齐,阴阳位法又不拘一格,魔界中非草木所化者,若以蛮力破法,这阵法便遇弱则弱,遇强则强,而且破法之力越盛,则此阵法焰气越烈。 灵虚子虽知这阵法的奥义,却因修为不济,未将此阵炼达十成火候,欲破此法需耗损小半真元。他自知小瞧了醉仙姑,被那层层焰气所困,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若耗损真元破法,他并不知醉仙姑底细,唯恐破得此法,再与醉仙姑相战自己吃亏;若不损真元破法,他唯有服输求饶,与醉仙姑单打独斗他倒不介意,只是眼下三修和尚同自己两名弟子在此,一旦求饶,丢面子事小,往日在徒弟跟前恐怕难以立威。 这么犹豫了片刻,灵虚子终于下定决心,耗去四成真元,破阵而出。其时,三修和尚已受了内伤,司空徒与地藏无门并未在常朝云跟前占到便宜,灵虚子悻悻地笑了一声,对醉仙姑道:“师姐,我今日多有得罪,你可莫要见怪。说起来,我也是为了你好。那三个小畜牲是三修的叛徒,不管他们师徒间有怎样的瓜葛,总归是人魔门下的私事。你偏要插手,当心惹祸上身哩。” 醉仙姑冷笑道:“师弟,你这好意我自然心领了。不过我既然是你师姐,有句话也不得不说。你且管好自己的事,我灵蛇堡的事情,往后你少管些才好。” 灵虚子牙关紧咬,生生憋下一口恶气,再佯装轻松地说:“多谢师姐的教诲。”这便右臂一挥,对两名弟子喝道:“我们走。” 三修和尚捂着小腹,嘴边挂血,道:“醉仙姑,我今日便不与你计较,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此话,三修和尚化作青梭遁去了。 常朝云飞至醉仙姑身侧,问:“师父,你伤情如何?”醉仙姑收回身下的金叶子,落回赤兔峰顶一片灌木丛间,神色不免恍惚,道:“我方才真元已近枯竭,好在灵虚子知难而退,否则,今日便是你我丧生之日了。” 常朝云忧思未断,蹙眉道:“只是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来?” 醉仙姑思忖道:“以我对灵虚子的了解,短时间内他是绝不敢轻易靠近我们灵蛇堡的。不过这个三修和尚诡计多端,此后如何行动却难猜了。” 醉仙姑千算万算,终究没能料到,三修和尚竟连人魔都敢诓骗,而人魔竟听信于他,几月后,同杜枭娘、三修和尚一道来到赤兔峰,要醉仙姑交出三妖。常朝云察言观色,凑在醉仙姑耳边,道:“师父,我看人魔此来只是借题发挥。” 醉仙姑听常朝云所言,心中已有三分底气,待三修和尚控诉完其弟子欺师灭祖的行径,她对人魔笑道:“既是三个小妖作乱,何须劳烦您亲自出马?” 人魔道:“我不亲自出马,你岂肯交出他们?我倒懒得管这些子闲事。本来是弟子无能,竟教出此等徒孙,我都觉着丢人现眼,可那三妖弑杀同门,我便不得不管了。我现下不管,来日若他们三个做出不利魔界的事,则亡羊补牢,为之晚矣了。” 醉仙姑道:“这件事我倒觉得不可听信一面之词。那三妖所言与三修和尚所言相去甚远,我以为,其中疑点重重。” 杜枭娘道:“这么说,你是不肯交人咯?” 醉仙姑莞尔一笑,道:“既然师叔开了口,我自然不敢不从。然而我到底是天魔门生,遵照规矩,这件事我还是向我师父禀报一声为好,否则来日我尊师得知此事,定要责骂我自作主张。为那三个小妖捱师父责骂,于我是毫不值当的。况且将来,此事若为旁人知晓,人家说我不懂规矩也罢了,若一些长舌多事之人说师叔您尊为兕虎神君护法明王,竟以大欺小、以长逼幼,实在是划不来。” 三修和尚还要言语,却叫人魔抢道:“贤侄言之有理,那么今日我便先行告辞,你去大明山知会你师父一声,再把三个小妖交给我不迟。”三修和尚心有不甘,欲言又止,可是看看醉仙姑又看看人魔,终究没有说话,只丢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随人魔遁去了。 醉仙姑这缓兵之计人魔不会看不出来,只是戏台子辛苦搭起来,没戏本也要唱一出罢了。天魔那些时日在大明山清风洞中闭关修炼,只有四名侍婢在洞外守关,醉仙姑在山中候了半月,天魔才出洞见她。醉仙姑掠过灵虚子所为,择要点道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天魔待她言尽,摇着玳瑁扇,冷笑道:“那人魔如此小题大做,分明是要让我难堪。” 醉仙姑道:“弟子不敢揣测师叔的意图。不过三修和尚说,他那三名弟子所以背叛师门,只为盗他一粒灵珠,后头又说,那三个小妖杀害癞沙弥是因为癞沙弥忠心耿耿,要检举他们,这便奇了怪了。其一,若癞沙弥遇害之际,三修和尚不在场,他如何肯定癞沙弥被害的缘由?其二,那三个小妖当真在三修和尚眼皮子底下盗走灵珠,却没能瞒住为人木讷的癞沙弥,委实说不过去。其三,他口口声声说他那一颗灵珠何等玄妙,何等不凡,然而再能增进修为的灵珠,由三妖分去,恐怕修为之增进也聊胜于无了。我竟不信,那三个小妖会犯这等糊涂,为了蝇头小利丢掉性命。不过这件事最奇怪的,却不在此事本身,而是人魔的态度。我不信三修和尚这说辞漏洞百出,人魔师叔会看不出来。” 天魔道:“她哪里会看不出来,不过装疯卖傻,想将我一军罢了。她过去位列三尊,这几百年却被神魔取而代之,我们天魔和境魔两门又不肯帮她压制神魔,她自然不满。她这点心思,又瞒得过谁?” “难怪当年,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合力废去神魔大弟子屈半娘的道行,她竟佯装不知就里了。想她精明于此,岂会看不出我在利用她那两个弟子?”醉仙姑道,“如此说来,我们要时刻防着人魔才是。” 天魔摇头道:“大可不必。人魔身为护法明王,绝不屑于亲自动手杀害一个晚辈。你修为远在杜枭娘跟三修和尚之上,人魔是不会怂恿她门下弟子来送命的。” 醉仙姑思忖道:“师父,你说那人魔此次明知三修和尚撒谎,却替他出头,逼我放人,会不会跟屈半娘当年那件事有关?” “你多虑了。当年你不过顺水推舟,虽利用了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其实他们二人也早恨透了屈半娘。你当年所为,恰恰给了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废她道行的借口。人魔纵然看出是你在背后推动此事,她也不会对你我心存怨气的。再说那屈半娘道行被废,也怪她自己不懂审时度势,一味以神魔大弟子自居,迷惑谁不好,竟打你师弟的主意。你不见她道行被废,除了她师妹凛梅仙,魔界竟无一人为她抱不平?她只知她在神魔门下,而论魔功修为,神魔与境魔不相伯仲,仅次于我,便养出一股傲慢劲来。她却不知神魔自私自利,莫说不受我们护法明王待见,便是你们这些二代弟子,有几个真心敬他的?虽然话说回来,我跟境魔也不过是浅面之交,但是仙人魔三界,能成为知己之交的,终归是少之又少。那屈半娘自以为高出杜枭娘、三修和尚一等,她自己修为却算不得精深,叫他二人废去道行,叫我看,实在是咎由自取,不足为惜。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废她道行,倒为魔界除了个祸害,此后声威大震,他们也落了好处,人魔怎会因你参涉其中,便怪罪于我们?”言及此处,天魔又问道:“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处理?” 醉仙姑道:“我既已答应那三妖,保他们一命,自然不能将他们交与三修和尚之手。可是人魔跟前我又答应交人。所以,我打算将他们放走,他们或生或死,全看天意了。人魔那边,我便说是我练功时大意,未封死墨匏樽入口,叫他们三妖自己逃走了。” “就按你说的办。”天魔收拢玳瑁扇,垂头道,“我只有一事不解。魔界的纷争,你素来不关心,如何要为三个微不足道的小妖开罪于三修和尚?” 第39章 鸠尤神剑39 醉仙姑道:“那三个小妖的确微不足道,可是天地万物,何以为大,何以为小呢?” 天魔摇头道:“自然是大者为大,小者为小。醉仙姑,你天资过人,可惜为人执着了些。我自然明白,你要救这些小妖,无非因为不忍,而不忍又源于仁慈。然而你对那三个小妖仁慈,又如何知道他们来日不会害你?你既然不知何以为大,何以为小,又如何确信何以为仁、何以为奸,何以为善、何以为恶?你该学学你师弟灵虚子,天底下万道归宗,逃不出一个理,这便是不择手段!三修和尚弑徒固然有违三界伦常,若他能瞒天过海,将此事做得无人知晓,这也算他的本事。他错不在弑徒,而在一时大意,竟叫其他弟子发见了癞沙弥尸首上的种种破绽。莫说在我们魔界,便是凡世间、仙山中,又哪有一尘不染的地界?此事你已插手,我本不该多言,可是我要提醒你,那三修和尚所犯之事其实是说大便大,说小便小,说有便有,说无便无的。魔界中人若各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事实真相,来日他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也不稀奇。然而人人都不出声,你偏要究根问底,得罪的未必是三修和尚和人魔,却可能是魔界众人了。” “这我便不明白了,我不过佑护了三个小妖,如何竟开罪于魔界众人?” 天魔摇开玳瑁扇,飞上大明山巨仙峰顶。醉仙姑紧随其后,还未落定,天魔便由十指放出十把飞剑。那飞剑冲出两三丈,化作十只白毛碧眼的鸟雀,喳喳叫唤着,绕飞在醉仙姑近旁。 天魔道:“我这十只银雀各个敏捷,你可有本领活捉一只?” 醉仙姑笑道:“这有何难?”旋即飞身而起。 乍看去,银雀飞得并不快,然而这银雀全化自天魔血魄,五行中独占了水,故其移挪转旋皆如水势一般变化莫测。醉仙姑眼看徒手捕捉无望,便把两股真元聚于掌心,炼作金丝万千,在空中织出六面大网,试图围住银雀。哪知十只银雀陡然汇拢,合作阵型,动势如一,在天空兜了好几个圈子,那六面大网硬是困它们不住。醉仙姑见状,使出绝情瘴,炼出十余金珠,散在四面八方,再默念心咒,双掌一拍,金珠应声而爆,释出滚滚雾霭,这才困住银雀,使其如陷泥沼,难以动弹。 醉仙姑轻笑着,手指一勾,近处一只银雀就朝她手心冲来。怪的是,那银雀悬在半空还叫个不住,一碰醉仙姑手心,却如烟灰般杳然而逝了。醉仙姑又擒来一只银雀,并不近手,而以一丝真元化出气团,将那银雀护在其中。不想那银雀扑腾翅翼,惨叫一声,竟断了气。醉仙姑接连又捕了三只银雀,无不气绝身亡。天魔大笑,只将左臂一挥,那余下的五只银雀便化作五支飞剑,回他掌中。 醉仙姑飞到天魔跟前,天魔道:“莫说你抓不住我这十只银雀了,纵使大罗金仙,也是办不到的。” 醉仙姑思忖道:“莫非师父的银雀乃阴阳和合化育,不为人捕获则为阳极之体,一旦为人捕获,阳气化阴,为全阴之体?” “你说对了一半。”天魔笑道,“寻常化物阳盛则生,阴盛则亡,我这银雀恰恰相反,阳盛则死,阴盛方生。这银雀一旦出体便为纯阴之身,遭人捕获,则阴阳互育,阴衰而阳盛,唯有死路一条。” “弟子明白了。” 天魔道:“任你法力再高,杀我这银雀容易,活捉我这银雀反而难了。天下的困境往往如同活捉我这十只银雀,看上去容易的事,倒有格外的难处。不过话说回来,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却是宇宙的本真。你护那三个小妖,原是无所谓大小的事,除了三修和尚,其余魔怪是绝不会关心个中细节的。然而你若刨根究底,那便顷刻间成了大事。因为你捅破了窗户纸,不管那窗外的风雪与你有无关系,你又怀着怎样的目的,屋里受了冷风的人只记得你捅窗户纸,也只怨得了你,断不会埋怨风雪的源头。你当魔界上下谁又未曾犯过错?你能在三修和尚这件事上一路走到黑,怎怪得他人怕你将来也揭他人之短,于他们不利?凡人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你该明白,你刨根究底,便将一池浑水变得至清至澄,岂不得罪了满池的鱼?” 醉仙姑道:“师父所言句句在理,是弟子愚钝,自以为是了。” 天魔摇头道:“你哪里是愚钝,不过心性使然罢了。有句话我本不该说,可是我不说,有朝一日你若遇了灾劫,便是我未尽警醒的义务了。你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你身在魔道,须尽魔道本分。自古仙魔不两立,莫要费尽心思到头来却引火烧身,修行数千年实在不容易,你还是珍惜些才好。” 天魔的言外之意,醉仙姑自然听得出来。她更清楚,天魔这番话,字字都是为她考虑的。然而人生道理是一回事,落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了。 离开大明山,回赤兔峰的路上,醉仙姑一刻不停地琢磨天魔这番话。追云子元神藏于灵蛇堡的秘密,天魔是否知晓,醉仙姑是不敢贸然断定的。就算他已发现此事,从他语气推测,他只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他是否知晓此事也就毫不重要了。可是他言之凿凿,说到“引火烧身”,醉仙姑便不得不审时度势,对于自己和追云子的前途暗生忧虑来。好在醉仙姑生性豁达,并未将这忧思长长久久绕在心间,反而做了最坏的打算,再不去愁这等烦心事了。至于那三个小妖,醉仙姑当真放了他们,还叮嘱他们处处当心,三妖拜谢醉仙姑,这便朝西北向遁去。 随后醉仙姑上贺兰山崎林洞,向人魔请罪,谎称三妖逃遁。人魔并未多言,却和颜悦色道:“想你醉仙姑法力了得,怎会让三个小妖从身边逃脱? 醉仙姑道:“都怪我那日以墨匏樽练完功伤了血魄,只全心调理着,不曾记起法宝上还有一道玄关未开,这才叫他三妖借机逃走了。” 人魔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请罪了。你是天魔爱徒,我若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你师父岂会袖手旁观?” 醉仙姑道:“师叔若要责罚我,我自当认罚。我受了罚,是我自己的事,与我师父并无关系。师叔大可放心,我师父识大体、明大义,既然是我错了,师叔责罚便有理有据,他老人家绝不会盲目护短,罔顾三界伦常的。” 人魔听罢,对于醉仙姑所言虽有几分不满,到底挑不出她话中纰漏,只得浅笑道:“醉仙姑你并非刻意为之,实在情有可原。无心之失本算不得大错,既非大错,我哪有责罚你的道理。不过你也休怪我多话。三修和尚同他徒弟的事原与你无关,你素来又不与他人来往,此番却多管闲事,也不怪三修误会你,说你仗着自己修为过人为难他。我自然知道你断不会针对我人魔门生,不过换作他人,倒未必有我这等胸襟了。” 醉仙姑点头不语,又听人魔教诲一番,这便回去了。途经一片山谷,醉仙姑嗅到一股血腥,循那气味落入林间,只见司空徒和金面妖尸正围住三对青年男女,吮其精血。金面妖尸睨向醉仙姑,道:“真是赶巧,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醉仙姑倚着一枝树桠,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们。” 司空徒由玉堂穴放出内丹,将吸来的精血炼入其中,道:“师伯果然修为精深,你中了我师父的蚀骨禅,不过一月,竟然恢复如初。” 醉仙姑冷笑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师父,本来我这些年频炼灵丹,虽不伤真元、煞气,却因调理不足,血魄阻滞。你师父的蚀骨禅和赤火钉正巧助我疏脉通血,导我体内血、元、气三华合修,反将内丹萃炼得愈发饱满精锐,比苦修十年还要顶用许多哩。” 司空徒鼻子一哼,将他内丹化作一团烟絮,双掌一推。只见那烟絮抽作七缕游光,朝金面妖尸飞去。金面妖尸也引出内丹,与那七缕游光合一,再抡起左臂化出一面气盾。气盾中心透出一只白玉鼎,鼎身莹白,鼎足却金光灿灿。此鼎一出,司空徒与金面妖尸同时施法,将二人合一的内丹引入鼎腹。醉仙姑认出那法器是金玉岐香鼎,道:“金面妖尸好本事,金玉岐香鼎失踪多年,想不到竟然在你手上。” 金面妖尸道:“我们不及你天资卓绝,自然要谋些歪法子。” “你们若精炼内丹修为我也不说什么,可依我之见,你们此刻淬炼的,应是蛊毒才对。而且你们以活人精血炼毒,此蛊必定阴狠毒辣。” 司空徒浅笑道:“我们炼的是修为还是蛊毒与你何干?” 金面妖尸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现在炼的是九死一生蛊。中此蛊者即刻并不会毒发,需九九八十一日后方现出迹象。起初肌肤溃烂不止,三日后毛发始脱,十日后方才气绝身亡。” 醉仙姑道:“好残忍的蛊毒。” 金面妖尸大笑,道:“若说蛊毒之阴狠,谁人不知天魔的锁神瘴中有一道三花蛊,法门变化无常,中毒者需以内丹化解其毒,若中毒太深,纵然剧毒得解,仙道有仙根尽废之险,魔界中人也有灵体损毁之虞。我这九死一生蛊再阴狠,到底有以毒攻毒的破解之法。你说我的毒瘴残忍,我可真真当不起呢。” 司空徒道:“师伯,我劝你莫再多管闲事。你窝藏人魔门下叛徒,现如今已在魔界传得人尽皆知,莫非你还嫌自己恶名不够臭,要另添一桩?” 醉仙姑道:“司空徒,我看你是晚辈,不与你计较。不过你若胆敢多说一句话,我定要让你师父尝尝你舌头是何滋味。” 司空徒即刻闭了嘴,金面妖尸还要言语,醉仙姑已由左掌放出一团紫焰,蹿向金玉岐香鼎。金面妖尸和司空徒大惊,各自运功。司空徒纳回内丹和鼎内炼成的蛊毒,金面妖尸则奋力拉回金玉岐香鼎。那紫焰围住宝鼎,任金面妖尸如何运气、调元,都不能将其挪动半分。金面妖尸为保内丹,只得先将内丹由鼎内引出,纳回印堂。就在这分神的当口,金玉岐香鼎便落入醉仙姑掌中。 金面妖尸怒喝:“醉仙姑,你这是什么意思?” 醉仙姑扬眉一笑,说:“我借你神鼎一用,来日再还你。”这便化身紫影,飞去了。 那金玉岐香鼎常朝云只用过三回,每想起来却犹在眼前。鼎身白中透青,四面各镌风雨雷电四象纹理;四角则高出一截,各顶一只兽首,分别是混沌、饕餮、梼杌、穷奇,各表东南西北四方;鼎足镶有金丝线,每足嵌出一个大篆字,依东南西北向各为“元亨利贞”。常朝云过去只听闻金玉岐香鼎虽为仙门宝物,偏利于魔界弟子修炼。一切邪魔歪道皆可以此宝炼制丹药、增进修为、疗伤复元或萃化毒蛊。落到仙道手中,反而形同鸡肋了。 常朝云何曾想到,醉仙姑为了助她化解司空徒那三记掌气,竟不惜得罪冥火金尊的门徒,抢来金玉岐香鼎。提起这些往事,当时的诸多细节便接踵而至,雪崩一般滚下来、卷过来,再思及醉仙姑往日里对她的纵容与疼爱,常朝云忽然对师父生出一丝愧疚了。 本来醉仙姑将灵蛇堡玄关的法门告知常朝云是因为她自己长期在外,担心常朝云在常府练功不得清净,予她个方便。常朝云在凡世所为,醉仙姑不想管,也管不了,就连常朝云将玄天金罗阵关门联于灵蛇堡内,她也不过提醒一句“莫要聪明过头,反叫别人钻了空子”,便再不多问了。常朝云自作聪明,引来了灵虚子,方才却险些叫他趁玄关大开,闯入堡内,常朝云面色自若,心里早发虚了。她本打算借仙界的力量替醉仙姑除掉灵虚子,然而筹谋得再好,她终究高估了仙道的实力,眼下对峙得艰难万分,她竟有三分后悔了。 灵虚子到底有千年道行,方才虽未能成功闯堡,却由堡内逸出的青烟断定,堡内藏有仙门高人,此刻常朝云又提及四十年前的事,遂冷笑道:“师侄,你不提还好,我差点忘了,师姐她原有藏人的癖好。哎呀呀,凡人有金屋藏娇之说,不知现下藏于灵蛇堡内的,可是师姐的姘头?” 常朝云也笑开了,道:“师叔果然爱说笑,灵蛇堡是我师父练功休息的场所,何来外人?更别说什么姘头了?莫不是师叔大限将至,竟胡言胡语,不分是非曲直了?” 司空徒道:“常朝云,就凭你们几个,可不是我师父的对手。方才那灵蛇堡内若无他人施法,怎会凭空多出一缕青烟?” “司空徒,我师父魔功了得,在灵蛇堡中施几个阵法,你不认得也不稀奇。自我师父在这灵蛇堡中定居,创下的阵法何止一二。”言及此处,常朝云又对灵虚子说,“师叔,司空徒没见识也罢了,你该不会也如此孤陋寡闻吧。” 灵虚子摸着鼻子,道:“究竟是我孤陋寡闻,还是你师父恬不知耻,藏了汉子,只要你带我进去看看,不就见分晓了?” 常朝云道:“师叔,你方才趁我出堡,闯进玄关之中都未能入堡,现下我们已在赤兔峰顶,你还想入堡,未免不自量力了些。” 灵虚子大笑道:“我今日既然来灵蛇堡,自然是做足了准备。你师父每月遍寻银华苔,我原以为她是要炼毒瘴、灵珠。可是这么些年来,她也没炼出什么东西,我早有疑惑。现在看来,想她寻银华苔是另有所图,如果我没有猜错,定与灵蛇堡内所藏之人有关。” “我师父寻银华苔自有她的妙用,就不劳烦师叔揣测了。” “你师父拿银华苔做什么,我才懒得管。不过今天我不入灵蛇堡,是绝不会罢休的。” 常朝云道:“上回我师父是念了同门之情,才放师叔一马,你不要以为我师父当真奈何不了你。” 灵虚子哼了一声,道:“你莫要拿醉仙姑来唬我了。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灵虚子此刻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他已向金翎法王放出假消息,说那银华苔可炼毒瘴催动元婴珠,令元婴珠反噬其主。金翎法王一心想要斗倒茑萝仙子,但有一丝希望都不会放过。而那银华苔极为罕见,普天之下产银华苔的地儿不过十八处,这十八处地界的银华苔又依星象移转交替而生。这会子,金翎法王与醉仙姑都已抵达黄山,各自从星象中寻找蛛丝马迹,争夺银华苔。一场恶斗是在所难免的。 黄山地界内,泉口有数百处之多,阴阳互根之地却因天象不同,时刻移转。至于闻金不见金、嗅木不见木、流水不见水、存火不见火、立土不见土的地方,又随气象之异、四时更迭而生变数。醉仙姑与金翎法王都算出银华苔滋生之所,一前一后赶来。金翎法王夜至黄山,着实叫醉仙姑吃了一惊。 放眼望去,除了金翎法王、百蛊郎君和苦头陀,还有一女一男。那女子绿发白面,一袭青衣,法号玉娇娥,常年潜伏在丹霞山附近练功,乃绿荧蝶所化,只因拜在金翎法王门下,金翎法王又行踪神秘,三界中知其法号的,寥寥无几。那男子颇为面善,醉仙姑却一时想不起他便是多年前自己救下的银尾狐。投靠金翎法王前,那银尾狐便将整张脸浸火焚毁,再纹红黑两色火焰刺青覆盖右脸,自称无念子。 金翎法王还未落定,已放出声来:“醉仙姑,上回与你相见,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别来无恙啊。” 醉仙姑道:“不知你金翎法王深夜来黄山,所为何事?” 金翎法王携四妖栖在一棵笔直而高大的白果树上,道:“我为银华苔而来。” “果真巧了,我也是为银华仙苔。”醉仙姑笑道,“可惜这银华苔产出极低,恐怕今日你要空手而归了。” 百蛊郎君道:“醉仙姑,你也太跋扈了些。这银华苔既非你赤兔峰特产,又非天魔所霸,我们法王一向先礼后兵,你莫要不识抬举。” 醉仙姑道:“当年天、境二魔偷袭东海二十四岛,我们不过七人,却可敌东海妖众数十人。若不是蔽月公子和你们法王合力借翠鸢、南烛、蛊毒三岛的罡煞和合之气摆了个三煞七仙阵,你早没了性命。你说我不识抬举,我不怕告诉你,普天之下,除了我恩师天魔,还无人给得起我醉仙姑什么抬举。” 金翎法王道:“百蛊郎君一向快人快语,还需醉仙姑多多包涵才好。我金翎法王行事讲求一个义字,我想醉仙姑也是明事理的人,若今日你叫我让出这银华苔,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需有言在先,往后银华苔再生,由你我平分。若醉仙姑还有不满,你六我四也是可以商量的。不知醉仙姑意下如何?” 醉仙姑略有些犹豫,思虑片刻,问:“这银华苔虽则稀罕,在我们魔界是一向无人问津的。便是仙山弟子,所需也极有限度。你金翎法王怎么突然跟我抢起银华苔了?” 玉娇娥尖声道:“我们法王要这银华苔自有他的用处。你虽法力高强,名声在外,到底只是天魔的弟子,我们法王可是仙灵所化,当真说起来,你还是法王后辈哩。” 醉仙姑尚未开口,金翎法王已抢过话头,对玉娇娥道:“娇娥,你这说辞不妥。醉仙姑虽为天魔弟子,在魔界,若论及声望,醉仙姑可与护法明王媲美。都说醉仙姑是个与世无争,桀骜孤僻之人。”金翎法王浅笑着,再对醉仙姑道:“若非确有所需,我也不会与你相争。我从不以君子自居,却以君子之德律己。醉仙姑你虽特立独行,我却看得出你心性良善,绝非寻常邪魔可比。也不知……” 醉仙姑打断金翎法王,冷笑道:“你这般溜须拍马之辞,且留给别人吧。你要我让你别的东西都可,唯独这银华苔,我是不能让的。” 金翎法王道:“如此说来,是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无咯?” 醉仙姑道:“你若有本事在我眼皮子底下抢走银华苔,我也服你。” 金翎法王一行同醉仙姑还未开斗,赤兔峰顶,灵虚子师徒已经与常朝云和正道诸人激烈交锋了。 本来灵虚子计划由他对付常朝云、顾乘风二人,司空徒与地藏无门应付余下几位。然而付晚香有太华伏魔珠在身,灵虚子不得不一人敌三,原先的筹谋统统作废,只能另寻速战速决之策了。付晚香方才在玄关之内已真元大耗,虽得顾乘风相助,终归底气不足,也同灵虚子一样,只想着尽快分出输赢,于是双方打头便拼了八九成力。 灵虚子在周遭布下云空阵,再以神虚夺魂大法和蚀骨禅攻袭顾乘风、付晚香、常朝云三人。付晚香全神贯注于太华伏魔珠,顾乘风一面为她输送真元,一面领她避开云空阵的虚浮阵气。常朝云动了大半真元炼化三花蛊,心思却在别处。醉仙姑魔功了得,灵虚子对她一向畏惧,若非十拿九稳,常朝云诱他来灵蛇堡,他总该有所顾虑才对。方才他直愣愣往灵蛇堡里冲,似乎料定醉仙姑赶不回来。可是依惯例,醉仙姑采得银华苔便会即刻折返,天亮之前定要回堡。灵虚子如此胆大,常朝云登时紧张起来,厉声喝道:“灵虚子,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灵虚子笑道:“师姐魔功盖世,我能把她如何?师侄,你未免太抬举我了。” 司空徒道:“常朝云,你莫要血口喷人。残害同门之事,我师父怎会干?叫我说,醉仙姑同你定是勾结仙界弟子,妄图对天魔师祖不利,取而代之。你倒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污蔑我师父!” 司空徒讲话的当口,白龙剑叫苏荣炼作一只鹞子,赤喙蓝羽,朝司空徒扑去。司空徒化出一团寒气,攻向柳浊清,随即翻身飞入半空,退了几丈,躲开鹞子的攻势。那鹞子扇着翅膀,翅下羽毛竟如暗器,一排排掷向司空徒。司空徒双臂急展,运两股火气十足的真元,炼作紫焰,一面后退一面将紫焰由掌心推出。苏荣和柳浊清一齐行北斗指诀,由双手中冲、商阳穴射出两束游光,引导鹞子的羽毛避开紫焰。司空徒到底有数百年道行,单比法力,苏荣、柳浊清不是他的对手,顷刻间,上百羽毛就叫紫焰灼毁小半。 鹿连城正同左仪一道应付地藏无门,见苏荣、柳浊清吃了亏,忙施威灵指诀,朝鹞子羽毛送出一团灰白磷光。紫焰触及磷光,失了些许气势,苏荣急中生智,封天突、神藏、华盖穴,再行雷祖印,将一缕纯阳罡气育于咽喉,喷向手印。那罡气在手印正中凝作赤珠,苏荣解印归掌,双掌一合,那赤珠登时爆裂,闪出一束刺眼的金光,聚在那鹞子头部。鹞子即刻四分五裂,化作三排剑阵,自司空徒左、右及后方攻袭。 苏荣以混元大法中紫微伏魔剑为法门带动白龙剑,乃是一招以剑化剑的用法。剑阵为形,剑气为神,紫微伏魔剑为表,白龙剑为里,剑阵中但有一支伤了司空徒,剑阵便坍为一把白龙剑,实在妙极。柳浊清见状,嘴角撇笑,放出墨玉金幢,尽全力施一道六合擎天伏魔瘴。此瘴法为重明观头等神瘴,法门既施,或呈幻音,或呈瘴气,或呈瘴焰,或无形无态呈一股瘴香。柳浊清以七宝骞林指诀导一阴一阳两缕真元入双目,再封鸠尾、璇玑穴,使血魄倒冲入脑,与那两缕真元交合,凝作九缕游光,缠进墨玉金幢中。霎时间,墨玉金幢熔作紫红焰光,由司空徒头顶和脚下攻击他。 另一边,地藏无门趁鹿连城分心,以三指电火攻他胸口。鹿连城忙行五岳指诀,靠两股罡气在胸口化出一面八卦盾。他虽修为平平,若全力运功,那三指电火是伤不了他的,只是他为助苏荣,方才着了慌,元气未稳便急着施法,八卦盾略有些破绽,这便叫一指电火透过气盾,伤在他胸口。所幸伤处卡在神封、灵墟之间,未将穴位封住,他虽呛了一口鲜血,并无大碍。 左仪见他负伤,施落英神功,将赤兔峰顶卵石、枯枝、落叶卷入风团之中,推向地藏无门,随即飞向鹿连城,问一声“你伤势如何”。 鹿连城道:“不妨事,仙姑无须担心。” 左仪盯着鹿连城的双眼,道:“我又何须担心你的伤?自然有人来担心你的。” 鹿连城愣怔着,未及多思,却见卵石、枯枝遭地藏无门掌气挡回,唰拉拉折返而来。鹿连城朝左仪喊一声“当心”,退去数丈,左仪则一面退去一面默念灵宝七绝咒。灵宝七绝咒共七阙,各属风、雨、雷、电、日、月、星。发动此咒并不费多少真元、罡气,而是以血魄为纲,聚天地仙灵为己所用的。也正因不耗三华,此咒每阙都有多处破绽。譬如风阙,阳平阴衰,五行中金、水、土富而木、火贫;雷阙则阳盛阴平,五行中水、火、土富而金、木贫。左仪行此咒,盖她真元未凝,此咒既可御那卵石、枯枝之势,她又可借此功夫调息凝元。待卵石、枯枝来势泄空,左仪便放出五梅剑,再施阴阳一线风雷子,灌入五梅剑内,化剑为虎,唤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去!”那巨虎仿佛受了惊吓,长吼不止,朝地藏无门飞奔而去。 左仪对鹿连城道:“我授你一道符,你以此符禁制这妖孽。”她左手驱驭五梅剑,右臂凌空画一道鸣凤昊天符,以剑指诀化作一抹青辉,指头稍甩,那青辉便飞抵鹿连城掌心。 至于灵虚子同常朝云三人,才十几回合双方已显疲态。单论修为,那三人合力也不是灵虚子的对手,双方所以僵持许久,无非因为顾乘风与付晚香各为天罡猎月檠和太华伏魔珠的主人。 仙魔斗法,仙家历来是先机占尽的。毕竟天地间的法宝,无论是自然天成,还是仙道自炼,全以罡气为根。纵然魔界中人也有天资卓绝者炼出法器的,能与仙家法器媲美者,少之又少。 灵虚子本有一件自炼的法宝,叫作震天锤。它原是一支精钢匕首,却在山谷中吸足浊煞之炁,生了灵须,叫灵虚子发现。灵虚子耗时一个甲子才于心脉中融其本形,自印堂凝出一柄周身盘龙的魔锤。这法器不如醉仙姑的墨匏樽,早几百年在魔界却很有些威名。然而五百年前仙魔大战,魔界虽得天时之利,却不敌正派诸仙。正派退离太和山地界时,星象移转,煞炁陡亏,天地四方呈罡盛之势,伏在太和山近处的魔界弟子逃去大半,未及时逃离者遭正派诸仙剿杀,或死或伤。震天锤便在那晚被玄鹤宫济航真人所废。 灵虚子才受了些轻伤,未损道行,已属幸运,然而从此往后,他再未能炼出一件像样的法器,与正派斗法总归心虚了些。眼下顾乘风、付晚香二人若无法宝加持,灵虚子早将他们降伏了。灵虚子并非蛮干之人,斗至中途,他对顾乘风道:“没猜错的话,你便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我竟不解,你们这些仙家正室,为何要与常朝云为伍,替她卖命。” 顾乘风自然听出,灵虚子此言是何用意,顺势放出一把雷钉,道:“我们仙家正室弟子路见不平,本该拔刀相助。你持强凌弱,欺压同门晚辈,我看不过去,当然要管!” 灵虚子笑道:“你说我恃强凌弱,你们这许多人与我师徒三人斗法,难道不是以多欺少?实在虚伪可笑了些。” 第40章 鸠尤神剑40 常朝云道:“你废话少讲。自上回你与三修和尚败在我师父手下,这许多年你从不敢进犯灵蛇堡,今日你却明目张胆地闯堡,岂不蹊跷?你定是使了阴谋诡计,加害我师父,是或不是?” 灵虚子推出十余掌气,道:“我也不怕叫你知道。今夜贪狼奇弱、巨门红光频闪,正巧是黄山地界银华苔滋长的征兆。我早计划周祥,叫那金翎法王同你师父醉仙姑争夺银华苔,今晚他二人必有一战。醉仙姑一贯飞扬跋扈,惹恼了金翎法王,我不信她能全身而退。他们俩都是不知进退的脾性,总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的。若醉仙姑死在金翎法王手下,那是再好不过的;若醉仙姑侥幸不死,她定要逃回灵蛇堡养伤,我只需要守株待兔,便可夺她内丹,为我所用,岂不妙哉?你不会以为是你把我引到这儿来的吧?我在你们常府周遭施用百灵神通大法已有数十年之久,从未精准无误探到你的动向。今日你泄露了行踪,又把这些仙门弟子带来灵蛇堡,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是有意为之?” 常朝云冷笑道:“师叔,你可真会胡言乱语。既然我刻意引诱你来灵蛇堡,你还敢来,竟不怕我害你?” 灵虚子道:“我这个人,素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妮子有多大的本事。” “我有没有本事,师叔岂会不知?不过——”常朝云向灵虚子连出六掌,目光发狠,道,“那银华苔于魔界中人并无大用,金翎法王如何要同我师父争夺?你满嘴谎言,总该编得严丝合缝些才好。” 灵虚子大笑道:“金翎法王要夺银华苔自有他的妙用,我如何得知?不过细细想来,今日老天真是赏脸。有这帮仙界弟子在,我只要将你们一网打尽,到时候,人人都以为是这些仙家弟子与你们师徒二人恶斗,以致两败俱伤,我倒省却许多麻烦了。你们现在孤立无援,我劝你乖乖听话,免遭皮肉之苦。你若识趣,献我些许温存,把我服侍好了,我倒可以给你个痛快。” 顾乘风道:“这等混话,亏你说得出口。”言毕,他炼血影流珠为二十八只火鸟,将灵虚子团团围住了。 灵虚子对常朝云未道尽实话,不过黄山那边,醉仙姑与金翎法王一众恶斗却是千真万确的。金翎法王离了东海便久居齐云山琴音洞,此山原是鬼魔的住所,为金翎法王强占。金翎法王虽则勤练苦修,在齐云山两百年间,修为长进却大不如前。个中缘由,恰在乎他自己的仙灵根基。蔽月公子与金翎法王皆以出身自傲,然而仙灵之体修习魔功,虽有寻常邪魔不及的长处,弊端也是与日俱增的。修炼初期,仙灵之体修为增进远胜于寻常邪魔,可是修为越精深,体内寒毒越不易散去,欲祛寒毒,比之寻常邪魔困难数倍,魔功修炼之效自然是大打折扣的。 醉仙姑不让半分银华苔与金翎法王,是因为她知道金翎法王和他两个部下苦头陀与百蛊郎君的底细,于是她想当然,以为玉娇娥和无念子作为金翎法王新纳的弟子,修为不过尔尔。后者天资平平,入不得醉仙姑法眼实在是理所当然,可是很快,醉仙姑便发现她低估了玉娇娥。 此妖五十年前险些命丧于天枢道长之手,痛定思痛,这才决计寻找个实力尚可的靠山。只是她素来独行,并无旁人引荐,她担心自己识人不善,拜师不成反自投火坑,于是多年下来,她仍孤身一人。恰好她在西梁采摘紫菱草时撞上魑邪童子,魑邪童子见她异骨奇肌,又未投师门,这便一路穷追猛赶,打算以她形神炼化灵珠。逃命路上,玉娇娥遇见了金翎法王和苦头陀、百蛊郎君、无念子四人,这才侥幸躲过一劫,索性求金翎法王纳她为徒,做了无念子的师妹。 玉娇娥得授无量千机大法,一时修为猛进,既得益于她过人的天资,也与她脾性有关。魔界中人,毋论道行修为如何,对于仙界三派,无不心存畏意。便是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们,除非确有必要,否则,也时时避开仙界三山,莫将麻烦惹上身来,玉娇娥偏有一股子赌徒的心性。尽管先前叫天枢道长捉过一回,自投拜金翎法王门下,她便觉得自己有了靠山,在修炼魔功这件事上,总该赌一赌才甘心。于是她三天两头溜入丹霞山地界,除去丹霞山通幽谷,地界内阴浊之处,她几乎蹿了个遍。正因她这不怕死的赌性,人家修炼,纵使下足苦功,修为增长不过寸进,她却事半功倍,法力修为日进百里的时候也有过。 说来竟是她天命所归,这许多年来,她虽讨尽了仙山的便宜,也曾多次遇险,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她倒养成习惯,越发放肆起来。金翎法王多次告诫于她,叫她见好便收,莫要贪心丢了性命。她却不以为然,嘴上应着,仍我行我素,未有丝毫顾忌。醉仙姑才接她两道掌气,已知此妖法力不凡,便是苦头陀与百蛊郎君这等道行数百年的邪魔,在玉娇娥面前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总之单论修为和法力,醉仙姑同金翎法王一众是半斤对八两,伯仲难分的,若论法器,醉仙姑倒颇有些吃亏。醉仙姑的墨匏樽应付金翎法王的金翎扇绰绰有余,因为金翎扇固然威力了得,却只擅进攻,不擅防御,毒烟蛊瘴自不必说,就连掌气焰浪金翎扇也难得抵抗。可百蛊郎君有一件威力非凡的法器,说它冠绝魔界也毫不夸张。那法器原是一把木杖,由千年黑檀木所雕,乃鬼魔二弟子乌鼻老怪的武器。当年金翎法王为霸占齐云山与鬼魔交战之时,鬼魔还余四名弟子。除二弟子乌鼻老怪,鬼魔另三名弟子无不惨死,还叫金翎法王收去元神,至于其肉身与内丹,则为金翎法王、苦头陀、百蛊郎君三魔平分。乌鼻老怪虽保住性命,武器却为百蛊郎君所获。百蛊郎君见那木杖颇有灵性,炼入体内,以血、煞二气滋养。他对这木杖本不抱太多指望,谁料才五十来年,这木杖陡然开窍,化作一方宝印,自百蛊郎君左眼飞迸而出。百蛊郎君见那宝印上阳刻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遂命其名曰六如宝印。 法宝炼就之初,其神威了得,连百蛊郎君自己也未料到。他头一回发觉六如宝印的威力,是因为阴魔二弟子八面佛与他争夺一名四柱纯阳的童男。那八面佛仗着自己是十全之体,百毒不侵,看轻了百蛊郎君,对他笑道:“若是你家主人来,我也便自认倒霉了。你却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也敢夺我八面佛入口的肥肉?” 百蛊郎君道:“我们主人乃仙灵之体,你这小妖哪配提他?三百年前你师父率弟子六人,加上妖魔师徒八人及杜枭娘、三修和尚硬闯东海二十四岛,我可记得你们最后是落荒而逃的。我自问修为、法力平平,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却不料有些人厚颜无耻,不知天高地厚。” 八面佛同杜枭娘、三修和尚交好,杜枭娘与三修和尚又时时吹捧他,天长日久,他便养成了高傲自负的脾性。百蛊郎君如此说他,他自然火冒三丈,所以百蛊郎君刚说完话,他就化出一把雷钉,朝百蛊郎君投去。百蛊郎君抟身躲开,以无量千机大法中一道神合化身诀将自己肉身分作四份,各化赤、绿、黄、白四抹磷光,在八面佛身侧绕飞。八面佛大笑,道:“你该使些当家的法门才好,如此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摆弄!” 言毕,八面佛将真元灌入右臂,于掌心炼出一粒白珠,握拳后开掌一撒,那白珠已成齑粉,触及他身侧的磷光,登时蹿起火苗。未料那四抹磷光并未退去,仍绕他飞舞,火苗追在后头,焰色倒斑斓夺目。 八面佛见状,颇为吃惊,足尖一蹬,身子飞蹿入云。那四抹磷光紧随其后,待八面佛悬于云端,磷光仍绕他舞动,只是火焰已灭,磷光本身色彩稍稍暗淡了些。八面佛忙把真元导入天灵盖,再封天池、天泉、曲泽穴。百蛊郎君见他导真元于天灵盖已有警惕,再看他封了天池、天泉、曲泽穴,便知道他要施展的,是阎罗瘴中一道威力惊人的法门,名叫罗刹经。 此法门以真元化境,凡入境者定入半梦半醒之态,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真假莫变,虚实不分。若能破境而出还好,若不然,则终身陷于半梦半醒之间,一日不破境一日不能醒来,遂成行尸走肉,虽能言语行动,却身不由己,任凭施法者操弄了。妖、阴二魔突袭东海二十四岛时,百蛊郎君已见识过阴魔罗刹经的威力,尽管八面佛法力远逊阴魔,百蛊郎君还是丝毫不敢大意,于是四抹磷光合一,显出他的真身,他再放出六如宝印,以两梭绿气将其炼作一盏金钵。 百蛊郎君此举原是为了防御,那金钵周身绽放五彩灵光,钵口涌出一团赤黄混杂的雾瘴,横在二人中间。八面佛双掌一合,他头顶诸穴便同时迸射几道白中透青的游光,那游光所到之处,无不在罗刹经咒法之中。奇的是,六如宝印化就的金钵一遇游光,登时晃颤不止,原先由钵口涌出的雾瘴忽然紫光熠熠,以爆裂之势疾速扩向四面八方。八面佛本来满脸自信,叫那雾瘴一围,体内元、气、血三华大滞,只得调息凝元,重施罗刹经。真元刚入他天灵盖,围在他脑边的雾瘴旋即靠拢,朝他印堂、百会、神庭、通天诸穴放射紫红电火。 百蛊郎君见势朝那金钵输去三缕煞气,金钵得了煞气,晃得越发剧烈,涌喷的雾瘴也越发浓厚了。趁八面佛运功施法之际,百蛊郎君奋力朝前一扑,化为赤影,靠近八面佛,对准他胸口推出两掌。八面佛本已满头大汗,再受两掌,真元即刻溃崩,口鼻涌血不止,神智昏沉,栽下云头。亏得他乃十全之体,离地十来丈时,周身金光闪闪,将他三华复原。他旋即苏醒,化作遁影,钻入林木间逃去了。 百蛊郎君收回六如宝印,铺在掌心,左右打量着。他如何想得到,这六如宝印能有此等威力,实在是因缘巧合。那千年黑檀原生在四阴之地,乌鼻老怪本是山谷间一块铁石,处四阴之地,经雷火煅烧始得灵气,又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修得人形,而百蛊郎君得金翎法王点化之时也赶巧对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另外,千年黑檀木、乌鼻老怪和百蛊郎君五行之位又恰为互补之势,六如宝印得此等法威也就水到渠成了。 天地间的法器,威力最强者无不是纯阳、纯阴之体,百蛊郎君得此至宝,莫说他自己,便是见多识广的金翎法王也颇为吃惊。也正因百蛊郎君得此等宝物,金翎法王便对夺回东海一事有了些信心。后来茑萝仙子霸占武夷山,东海二十四岛大小事务由元坤子、苍灵圣使和岩华尊使主持,金翎法王竟对夺回东海二十四岛一事认真筹谋起来。 其时,天地间正值道长魔消之际。鬼、人二魔先后为仙家三派镇入太和山妙一谷底,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仅余境、阴、病三魔尚有自由之身。除去兕虎神君,境魔是谁也不服的,便是天魔,身为护法明王之首,与她共事也不敢擅自做主,事事需与她商量。要说服境魔与自己联手夺岛,金翎法王信心全无。至于阴魔,其为人之圆滑在魔界是人尽皆知的事,常年交好于妖魔,又同阳、人二魔过从甚密,尽管妖、人二魔素有不和,阴魔偏能两面讨好;天、境、神魔虽看不起他,对他却格外客气些。金翎法王同阴魔本来是既算不上友朋,也算不得敌人的。百蛊郎君伤了八面佛,阴魔对金翎法王必定有些许不满,然而茑萝仙子将阴魔赶出了武夷山,百蛊郎君的作为比之茑萝仙子,实在不值一提。如此分析,金翎法王便认定,他可以说服阴魔与己结盟。病魔势单力薄,除了与地、鬼二魔来往,平素并不理会其余护法明王的纷争。金翎法王本瞧不起病魔和他那几个徒弟,可是多一分力量毕竟多一分把握,他筹谋再三,决定前往太行山桃花谷,先行拜会病魔。 桃花谷中有一条桃花溪,溪边有一座桃源亭,病魔便在亭中招待金翎法王。鲜果盛在盘中,由侍者一一端上来,摆在亭中的石桌上。病魔、金翎法王各坐东西面,病魔身后杵着两名护法弟子,一个叫玉沉舟、一个叫铁笔书生,金翎法王只带了苦头陀。 病魔虽左男右女,说话却为男声,听金翎法王明来意,拿客气的语气说:“我病魔修为薄浅,本不该树敌。法王要攻占东海二十四岛,自有高人相助,我又何德何能,竟可助你对付茑萝仙子?” 金翎法王道:“我已探明消息,狄樱一年中足有十月住在武夷山上。我想,我们趁她不在岛上,只要足够齐心,攻下东海二十四岛并非难事。” “攻下二十四岛又如何?茑萝仙子知道你霸占了东海,难道会拱手相让?” “明王大可放心,东海二十四岛由我和我那死去的兄弟所辟,东海内是何情形,无人比我清楚,就连狄樱也不敢说她知晓每座海岛的秘密。”金翎法王道,“东海是守易攻难的地界,只要我们拿下东海,是不必怕狄樱的。” “既然守易难攻,法王如何有信心拿下东海?”病魔冷笑着,垂眼看看石桌上的鲜果,道,“况且我竟不知,我为你开罪于茑萝仙子,又有什么好处?” “你该知道,东海翠鸢岛上有个辟陵神池。” “辟陵神池谁又不知?听说入神池修炼,一日可抵四五日,一季可抵一年。” 金翎法王道:“你若助我夺下东海,我便允你每月入辟陵神池修炼数日,可好?” 病魔道:“法王,我这桃花谷虽远不如其他护法明王的据所,我倒知足了。辟陵神池何等妙处,我怎敢心存奢望?不瞒您说,我虽顶了护法明王之名,修为法力却低微不堪,因天资所限,便是在辟陵神池修炼百年,修为长进莫说同天、境、神三魔比了,便是同醉仙姑、玉面判官这些魔界二代弟子去比,我也相去甚远。况且法王该明白一个道理,家贫而貌美者,美貌毒于砒霜;国弱而物丰者,丰物恶于虎豹。我能守住桃花谷,恰好因为桃花谷煞炁颓然,灵气空溃,但凡桃花谷稍有拔尖之处,早被人夺去了。你允我每月入辟陵神池修炼,我自然感激不尽,可是万一叫其他护法明王得知此事,我怕会麻烦缠身。更不要说,我因此得罪了茑萝仙子,来日她找我算账,我又如何应对?不是我不愿助你,实在是我力有不逮,帮不了你。” 金翎法王听出病魔所指,不禁咧嘴笑道:“我早知你与鬼魔交好,想来你对我占下齐云山一事颇有不满。” 病魔道:“鬼魔与我确有盟约,不瞒你说,鬼魔二弟子乌鼻老怪此刻也正在我桃花谷作客。然而三界之中,所谓人情,无外乎功来利往。法王与鬼魔的恩怨与我何干?说起来我倒该感谢法王看不上我们太行山,我病魔一门方免了祸事。” “你倒想得圆通。” “不是我想得开,实在是技不如人,不得不想开些。” 金翎法王摸摸鼻头,道:“可惜啊,你虽有几分小聪明,却未有尽万全的才智。你生怕开罪于茑萝仙子,却不怕开罪于我。也不怕我灭了你这桃花谷?” 病魔笑道:“法王何等聪明,怎会犯这样的糊涂?且不说,你有无本领将我桃花谷的人一网打尽,便是你有这本领,当真要灭我桃花谷,又哪里会差一个借口?” “如此,我竟低估你了。”金翎法王道,“不过你要想清楚,我与阴魔已然联手,你若拒绝,得罪我金翎法王,我自然不会计较,若得罪了阴魔,他可未必有我这样的胸怀。阴魔为人圆滑,心机深不见底,你得罪了他,恐怕也就得罪了好几个护法明王。你事不关己不操心本来无可厚非,可是有些事不在于你为,而在于你不为。你得罪了阴魔,他自有法子叫你难受,来日你再想过安生日子,怕是不能了。” 金翎法王言毕,铁笔书生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道:“法王此言差矣。我师父从不挑事惹非,就算开罪于阴魔,他又有何能耐,叫其余明王听命于他,来对付我们桃花谷?更何况阴魔一向看不起我们桃花谷,怎么阴魔此番竟为你金翎法王的私事想到我师父来了?” 病魔左手一抬,铁笔书生即刻退下。金翎法王道:“狄樱霸占武夷山,你们是知晓的。其实我与阴魔联手,实在是各取所需。当日狄樱杀害阴魔侍女仆从十余,又伤了他一名弟子,依阴魔的性子,这等奇耻大辱哪能罢休?至于同你病魔联手,则是我的主意。眼下天时不佳,魔道不兴,除了你病魔,唯有境魔和那冥火金尊可助我们一臂。然而境魔心高气傲,你是知晓的,要她助我夺回东海,怕是要分她半数岛屿,她才愿意出山,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至于冥火金尊,其人野心勃勃,我若邀他相助,无异于引狼入室。所以……” “所以你是无计可施,才找上我们桃花谷。”病魔微笑着,起身踱到栏杆边,道,“金翎法王,你我过去虽然少有来往,不过我的处境你是清楚的。我向来只与鬼、地二魔有些走动,对于魔界中的事务,实在无力参与。毕竟我只求保身,得罪不起任何人,也绝不想占谁的便宜。既然阴魔已同你联手,我答应助你们便是了。不过我有言在先,若我们打败茑萝仙子,你需保我桃花谷平安。我能帮你打败茑萝仙子,自然也能帮茑萝仙子打败你。” 金翎法王起身,问:“明王究竟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病魔回身望着金翎法王,道:“你说允我入辟陵神池修炼,恐怕并不能长久。那阴魔何等跋扈,入神池修炼的好事,我怎么抢得过他?倒不如来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听闻你有个部下,叫作百蛊郎君,擅以奇虫异草炼制蛊毒。众蛊中又以天香玉棠散最是了得。我也不贪心,只要他授我天香玉棠散的炼制方法,我便随你前往东海,助你夺岛。” 金翎法王犹豫片刻,苦头陀上前低语:“百蛊郎君的天香玉棠散是以紫蟾血咒炼得的。若要授他天香玉棠散的炼法,必先授其紫蟾血咒。而紫蟾血咒又是无量千机大法中唯一一道咒法,其余法门都以此咒法为根基,法王还需三思啊。” 金翎法王早已看出,病魔是个横竖不愿吃亏的人。他更看得出,病魔心思之细,城府之深,不亚于阴魔。病魔摆出这个筹码是料定了金翎法王夺岛心切,并无讨价还价的资本,索性开个高价,金翎法王成或不成,于他并无影响,总之是大小通吃,庄闲皆赢的。 金翎法王对苦头陀低声回道:“我自有分寸。”这便对病魔说:“天香玉棠散是百蛊郎君拿手的蛊毒,我虽是他主人,并不能当下替他做主张,待我回齐云山,与他商量一番再答复你,如何?” 病魔颔首道:“如此便好。我炼得此蛊,纵然茑萝仙子日后找上门来,我也多了个应付她的法子。” 离开太行山,金翎法王径直飞往莫干山天鹰坳。 莫干山原是地魔的居所,自多年前地魔为丁贤梓所擒,封在九天九地归元阵中,莫干山便由其三弟子绿瞳灵官把守。论修行之便,莫干山多少落了下风,当年阴魔丢了武夷山,若非别无选择,也不会躲去莫干山。其实阴魔起先是带上弟子和侍从往雪窦山上逃的,在境魔的梵天谷中也小住了几日。奈何境魔虽收留了他,却多有逐客之举。阴魔也知道,长住雪窦山绝不是办法,只是若去别处,灵气贫乏、煞炁枯竭的,他并不愿意,他看得上的宝地,又是人家的居所。尽管其时十个护法明王有七个被封在太和山中,阴魔却不愿轻易霸占别人的洞府。一是他奉行面面俱到的交际策略,力求左右逢源,若贸然霸占人家洞府,岂不平白得罪人?二是他对境魔多少怀了些不切实际的指望,以为多费些口舌,境魔会助他夺回武夷山。 境魔好几次不接话茬,阴魔不死心,索性使出激将法,对境魔说:“茑萝仙子单是蛮不讲理也罢了,她竟自称魔界尊者,怕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境魔浅笑道:“她便是自封天神又与你我何干?由她去吧。” “话是这么说,当日她杀我侍从,伤我弟子,何其嚣张。她明知我来投靠你,却道,莫说区区一个境魔,便是兕虎神君,我也不放在眼里。”说完这句话,阴魔又觉未尽善,改口道,“不过想来,她也只敢图口舌之快。魔界谁又不知天魔的大明山、你境魔的雪窦山,还有神魔的峨眉山灵气富余,阴阳和合。她当真有本事,怎瞧得上我的武夷山?” 境魔道:“茑萝仙子原在仙家正室,仙根非凡,天资过人。当年她有本事独霸东海,足见她手腕了得,修为精深,不可小觑。现下她将你赶下武夷山,语气傲慢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阴魔笑道:“她看不起我,我倒无所谓,左右我是个小角色。我只是为你不服。她纵然法力高强,万不该口出狂言,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我又算得了什么?她口出狂言,我又不失一根寒毛。我自然知道你听不过去,为我打抱不平,只是这天底下,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如此斤斤计较,不把三界一众杀个精光,我怕是不得安生了。” 阴魔此后几日又稍稍提了一两次茑萝仙子,见境魔铁了心不愿干涉,便道别境魔,离开了雪窦山。 护法明王之中,修为、法力最弱者正是病、地、鬼三魔。阴魔自然知道,以他当下的情形,除了占这些势单力薄者的便宜,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所以不选鬼魔的齐云山,是因为其时齐云山已为金翎法王霸占,阴魔若与金翎法王硬战,未必没有胜出的机会,然而谨慎原则替他做了主,只要胜算不大,他是绝不会冒险的。至于病魔的桃花谷,阴魔虽有十足信心将其拿下,转念一想,又打了退堂鼓;一是因为病魔的太行山物产匮乏,灵气空空,为其大动干戈实在不划算;再想到当下,地魔已为仙阵所封,莫干山比之太行山虽无长处,到底没了原主,只剩地魔三弟子绿瞳灵官带着两个师妹和一众侍从把守,若能借口住下,免去法斗,往后再想办法鸠占鹊巢,那便再好不过了。这般思度着,阴魔才向莫干山天鹰坳飞去。 阴魔一众浩浩荡荡而来,才入莫干山地界便惊动了绿瞳灵官安设在莫干山周边的法幢。绿瞳灵官心头忽震,再掐指一算,得知阴魔来访,忙招来芸姑、留夷妙人两位师妹,一同守在天鹰坳外一处断崖边。 若天魔或境魔来访,多半是有奇袭仙家正派的打算,总之是来议事的,若病魔来访,则为家常便饭,或为灵宝之物,或为嘘寒问暖;阴魔造访莫干山却是稀罕事。地魔还在山中的时候,阴魔便鲜少登门,当下地魔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囚,阴魔却带着一大波徒弟随从造访,实在奇怪。 芸姑担心阴魔来者不善,对绿瞳灵官说:“师兄,阴魔与师父素无往来,他此番大张声势来我们莫干山,依我之见,恐怕是别有所图的。” 绿瞳灵官道:“阴魔这次来我们莫干山,动机的确存疑,可是我们莫干山无论物产、灵气都乏善可陈,他虽然失了武夷山,当真要强夺宝物,大可以去神、人、阳魔的居处,现下这三魔都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制,他又何必来咱们这儿哩?” 留夷妙人笑道:“师兄这便不懂了。他要去别处强取豪夺,得罪了别个,人家当家的明王一旦逃出太和山,是迟早要找他算账的。你又不是不知师父为人,他一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天魔和境魔何等跋扈高傲,在阴魔名下,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可见此人手段。他如何不知,他最能得罪的,便是咱们师父?” 芸姑对留夷妙人道:“师妹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你说阴魔最能得罪的是师父,我便不同意了。师父乃兕虎神君指节所化,只要兕虎神君不死,师父便是形神尽灭,也可借神君之躯合煞炁重生,他老人家纵使修为法力不敌阴魔,绝不会怕他。你竟不知,师父息事宁人,并不是师父懦弱怕事,实在是为了保护咱们。我等若肉身损毁,虽可借凡体重生,却需魔界高人从旁相助,三日一过便魂飞魄散了。能助魔界弟子借体重生者,数来数去也不过二十的。你入门晚,未见大师兄惨死于三修和尚之手。更别说……” 留夷妙人抢过话头,笑道:“师姐教训得极是。我如何不知师父对别个忍气吞声是为了咱们?方才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师姐当真是误会我了。” 绿瞳灵官道:“这些事情两位师妹也莫争了。我想阴魔此来,也未必有什么阴谋,许是咱们多了心思也未可知呐。” 三妖在断崖边又候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眼见阴魔一众由云端落下。阴魔才将立定,便笑容满面走上前去,同绿瞳灵官和芸姑、留夷妙人寒暄一番。绿瞳灵官也拿出亲热劲儿,左一声师伯,右一声师伯,连他两位师妹也面面相觑,竟不知二人唱的是哪出戏了。 场面话道尽,阴魔便开门见山,对绿瞳灵官说:“师侄啊,这些年魔道不兴,你师父叫白泽观那帮臭道士抓去,你哪里知道我是何等痛心呵?我同你师父不常走动,原是因为你师父最怕魔界中的纷争是非,我怕给你师父惹麻烦,索性彼此离得远些,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你也该知道,东海二十四岛有个妖女,法号茑萝仙子的。她近日踏足中土,妄称自己是魔界尊主,我为了维护兕虎神君的威名得罪了她,这才一时大意为她奸计所害。前些时日,我在雪窦山梵天谷中住了一月有余,突然想到莫干山如今没了主人,单剩你们几个后辈守山,心中甚是不安。本来境魔一再挽留,叫我在她梵天谷中久居,以切磋修炼之道,可是那茑萝仙子阴狠无比,她若来莫干山挑衅,你们几个后辈哪是她的对手?我一想到来日莫干山血流成河便坐立难安,这便辞别境魔,特来莫干山,护你们周全。” 第41章 鸠尤神剑41 绿瞳灵官听罢,面露喜色,抱拳道:“那茑萝仙子的行径我们兄妹三人也有所耳闻。师伯如此关心我们这些后辈,我绿瞳灵官感激不尽。” 阴魔道:“这本是我应尽的责任。你们师兄妹如今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不光是茑萝仙子有侵吞中土魔界的野心,那冥火金尊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来日他若看上你们莫干山的魔草灵葩,恐怕这天鹰坳是难逃一劫了。我与你们师父到底同根所生,实在不忍见你们师兄妹遭此不幸呵。” 芸姑笑道:“师伯多虑了。莫干山但有个稀罕宝物,光凭我们几个小辈守着,恐怕几百年前早叫人家瓜分殆尽了,哪留得到现在?茑萝仙子的东海二十四岛上,像样的宝物也有好几件呐,她又如何瞧得上我们莫干山?便是咱们荧星池中的樱红莲,在莫干山算得极品,比之东海诸宝,又算得了什么?至于冥火金尊,他好歹也算半个尊主,同我们这些小妖小怪抢芝麻争谷子,竟不怕遭人笑话?就算他放得下身段,当真要与小辈争夺,神魔的峨眉山、天魔的大明山,哪处不是宝地?眼下峨眉山由神魔三徒把守,大明山由天魔七徒把守,冥火金尊要对付他们,实在轻而易举,何故偏要来我们莫干山费力不讨好呢?” 阴魔直勾勾看着芸姑,低声道:“师侄这番话,是说我多管闲事咯?” 留夷妙人见势,莞尔一笑,对芸姑说:“师姐,你聪明一世怎么此刻竟犯糊涂了?你莫非不知,那冥火金尊早有野心,妄图取我们兕虎神君一系而代之。你只见小处的仙灵魔宝,却不见还有大处的宏图伟业哩。冥火金尊若与茑萝仙子结盟,再将咱们的地盘一一夺去,你以为他们是不敢还是不能?我倒以为,师伯高瞻远瞩,句句在理。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师姐,你怎忘了?”留夷妙人又对阴魔道:“我师姐快人快语,师伯切莫同她计较。我们莫干山一向势单力薄,师父忍气吞声,这几百年来倒未惹什么是非,只是三界众生无不是得寸进尺之辈,忍气吞声固然保得了百年太平,如何保得了千年万年?我们虽不犯人,难保人家不来犯我们,莫说咱们魔界了,便是仙界三派,虽自诩为正道,又干了多少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丑事?师伯此来,自然是一番好意,我们做晚辈的也自然感激不尽。师姐若有冒犯,还请师伯宽宏大量了。” 芸姑还要言语,却叫绿瞳灵官抢了先:“师伯若不嫌弃,便在天鹰坳住下吧。就怕我们天鹰坳陋室贫窟的,师伯住不习惯。” 阴魔笑道:“你们师父都住得,我有什么住不惯的?再说狄樱和冥火金尊对我们虎视眈眈,岂容我等贪图享乐?用功修炼才是头等大事哩。”言毕,阴魔扭头,对八面佛道:“八面佛,你快领师弟在莫干山周边布下无常诛仙瘴和九寒阵。”八面佛领命,道声“是”,这便带着阴魔的四弟子净空舍人,朝西北向飞去了。 芸姑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天鹰坳,便闯入绿瞳灵官洞内,问:“师兄,留夷妙人对阴魔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我是不觉奇怪的。当年师父收她为徒,我就担心她生性凉薄,不忠不义,将来会背叛我们莫干山。为何师兄你竟引狼入室?” 绿瞳灵官道:“你当我不让他留下,他便会乖乖离开不成?阴魔此番来意昭然若揭,我又怎会不知他的企图?可是你想,莫说他带了两个弟子还有那一众侍从,便是他孤身一人,要取我们性命也并非难事。阴魔虽有些好虚名,依我看,他不过是装模作样,十足一个伪君子罢了。我邀他入山也好,将他拒之门外也罢,我想他既然来了,绝不会轻易离开。他无强夺之举,并不是顾忌师父,而是顾忌他自己的名声,省得日后其他护法明王提防于他。我又何必惹怒他,逼他对咱们痛下狠手呢?” “可是凡人有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担心那阴魔不光是要长据莫干山,万一到时候他索性霸占不走,我们那又该如何呢?” 绿瞳灵官摇头道:“芸姑,你且想个道理。百十年后师父总会借天象之便逃出太和山,届时,若连他老人家都不能赶走阴魔,单凭咱们几个又能拿他怎么办?留夷师妹虽时时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有些言辞也未必全无道理。这茫茫宇宙间,哪里不是弱肉强食,何处不见仗势欺人?阴魔为何不去别处,偏赖上咱们莫干山?仅凭莽夫之勇,又有什么用处呢?说到底,我们没有靠山,也只好委曲求全了。” 芸姑道:“这茫茫宇宙固然处处皆是弱肉强食,然而师兄既说到莽夫之勇,我倒想知道,守护莫干山如何竟成莽夫之勇了?” “就算不是莽夫之勇吧,左右一个败字,何苦难为自己呢?”绿瞳灵官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道,“芸姑,你愿意惘作牺牲,我也不会拦你。不过你且想清楚,师父点化你修得人身,历时数百年,其中辛苦不必我赘言,你却为了个达不到的目的浪费师父一番辛苦栽培,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我倒不知何为忠,何为义了。” 芸姑未再言语,至于是口服还是心服,只有她自己清楚了。不过此后几年,她对阴魔倒还客气,哪怕是表面功夫,也足以保全性命了。绿瞳灵官名义上仍是天鹰坳管事的主儿,然而莫干山内外事务,无论巨细,阴魔都要关心一番,久而久之,绿瞳灵官就成了摆设。留夷妙人头两年在阴魔身边走动,虽则彼此暧昧,明面上还讲些脸面,后来留夷妙人干脆与阴魔同吃同住了。阴魔对绿瞳灵官和芸姑说自己练功辛苦,需留夷妙人是为他运气护法的。芸姑早看破二人关系,只是万没想到,几年后,茑萝仙子放弃武夷山,阴魔打道回府,留夷妙人竟随他去了。又过了一年,留夷妙人便摇身一变,成了余容夫人。 三年后斗转星移,地魔得以逃出太和山,才回莫干山天鹰坳,芸姑就在他跟前说留夷妙人恬不知耻。 地魔听罢笑道:“我们魔道中人,哪个不曾取人性命修炼魔功?叫凡人看我们,哪个又不是罪大恶极?留夷为芍药精气所化,本性风流,她耐不住寂寞,这也是她天命所归,你也不必说她无耻了。”地魔信奉知足常乐,听绿瞳灵官和芸姑说尽阴魔霸占莫干山的事,他只长叹一声,道:“还好你们不与阴魔硬来。你们只知阴魔油滑,却不知他阴狠无比,修为、法力虽不上不下,手腕却真真残忍。我们魔界之中,以手段闻名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天魔三徒灵虚子,再一个是人魔四弟子三修和尚。” 绿瞳灵官道:“我也见识过他的法门,虽道道重于进攻,却并无稀奇之处。” 地魔摇头道:“阴魔的阎罗瘴分九关,每关又分九道法门。这九九八十一道法门中,分三十六道毒瘴,二十七道化形之法,九道移形换位之法,九道阵法,你们才与他打了几年交道,如何得知他那三十六道毒瘴之残忍?别的不说,单说那饿殍蛊,已非比寻常了。” 芸姑问:“不知这法门有何讲究?” 地魔道:“此蛊以凡女腹中刚成型的胎儿为引,三胎而小成,九胎而大成,得大成后再经煞焰淬炼七七四十九日,得一粒赤红灵珠。法门的关键之处,在于将此灵珠融灌体内多处经脉,再合内丹而成蛊华。发功之时,那蛊华自他肌肤蒸腾而出,无色无味。凡中此蛊者,必饥饿难耐,幻觉频生,修为不足者为幻象所迷,便会咬食自体双臂,双臂食尽而蛊毒未散,则会自断双腿而食之。” 芸姑倒吸一口凉气,叹道:“难怪叫饿殍蛊。想不到阴魔的阎罗瘴中竟有此等毒辣残忍的法门。” 地魔浅笑道:“好在他这类法门虽则毒辣阴险,却无多少法力,修为稍深者便可轻易破其法。不过对付你们,饿殍蛊之类的法门纵然要不了你们的性命,也足以叫你们臣服于他了。” 诚如地魔所言,阴魔那些毒辣残忍的法门虽叫人不寒而栗,却因法门破绽百出,阴魔本人是鲜少施用的。金翎法王也算好运,当年他来莫干山同阴魔商议共敌茑萝仙子一事,便亲眼目睹过饿殍蛊的惨状。 那日,金翎法王正与阴魔在丹房攀谈,一名侍女端了茶水却未离开,躲在房外偷听。阴魔和金翎法王早察出此人,却相视一看,故作不知,待那侍女离去,出了天鹰坳,领着八面佛、净空舍人、百蛊郎君和苦头陀一路跟踪。 侍女飞至一片竹林,阴魔一行则各自隐去身形,遁入竹枝中。那侍女四下看看,遂咬破手指,在左手掌心写下血咒,运气朝天打出一掌,只见一道红色游光自她左掌冲天而起,直飞万丈晴空。那游光飞至顶点,忽然爆裂,散作一团磷华,在蓝天下闪出橙黄色泽。 阴魔见状,牙关一咬,由竹枝中飞出,现了真身,直冲到那侍女跟前,将她一掌打出一丈开外。金翎法王等人也随即现身,立在阴魔身后。那侍女回过神来,捂着胸口,挪着胳膊,满面通红凝望阴魔,喉咙里憋出一声“主人”。 阴魔上前两步,道:“你跟我的日子也不短了,难道竟不知背叛我的下场?” 侍女忙不迭叩头,哭道:“主人饶命,我有几个胆子,敢背叛您?” 八面佛嚷道:“你死到临头还不承认?你若没有背叛师父,为何偷偷摸摸溜出天鹰坳,方才又为何放出讯号?” 侍女跪坐于地,抬眼看着八面佛,道:“我擅自出山的确犯了大错,可是我敢以性命发誓,我决未背叛主人。”说到此处,她跪行至阴魔腿边,垂头道:“主人,我所言句句属实,方才我并不是要放讯号,只是前些日子偷习了些雕虫小技,今日便试练一番罢了。奴婢自知犯下大错,只望主人看在奴婢服侍多年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金翎法王笑着,踱步到阴魔身旁,问那侍女:“你说你偷师人家法门,那你便说说,你是从哪里学到这血咒之法的?” 侍女抬头瞥一眼金翎法王,又垂下脑袋,说:“那日我同两个姐姐下山捉拿童男,我一时贪玩,与她们走散了。碰巧山谷中有个妖灵正在修炼魔功,我便记住他的血咒指法。后来又……” “满嘴胡言!”净空舍人喝道,“你纵使记下那妖灵的血咒指法,如何知晓他调元运气之法?” 侍女来不及解释,阴魔已将饿殍蛊化在右手中冲、商阳,少商三穴,冷笑道:“我阴魔绝不冤枉好人。你说你未曾背叛我,我便考验考验你。”话音未落,他已将右手三指掐入那侍女后颈。蛊华一入侍女体内,便蹿向她百会、灵台、会阴三穴,随即化出万千蛊虫,分别涌入她后脑、四肢。那侍女登时满地打滚,捂着肚子,连声告饶。 八面佛撇嘴笑道:“你若从实招来,师父还可饶你。你不曾见识饿殍蛊,又哪里知道这瘴法的厉害?” 阴魔道:“你也服侍我几十年了,理应知道我的脾气。你现下说了实话,我便饶你不死,你若嘴硬,到时候追悔莫及,我也帮不了你了。” 那侍女蜷成一团,颤着嗓子,哭道:“主人,奴婢所言千真万确。这些年您待我不薄,我背叛您又能有什么好处?若不是当年得您搭救,我早曝尸荒野了。奴婢对您的大恩大德感激还来不及,如何做得出背信弃义的事来?” 阴魔苦笑一声,道:“我也正想知道,你究竟从何人手里得了怎样的好处,竟然铤而走险,胆敢偷听我与金翎法王的谈话。纵然你没有通风报信,单凭窃听窥私,我便不能饶你。你中了饿殍蛊还企图蒙骗过关,可见你不知悔改,罪该万死。不过你放心,你不说实话,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说着话,阴魔将一缕真元引至左手掌心,轻轻一撒,点点磷光便朝那侍女扑去。 侍女好像发了疯,嘶声高喊着,举起右手,喂进自己嘴里。齿间一时鲜血淋漓,眨眼功夫,右手掌侧及拇指便露出嶙峋骨骼,丝丝筋肉挂于骨壁,悬在她殷红的唇边,晃荡不已。她忽地坐起,右臂下力拉开,手背肌肤尽脱,垂在她嘴外,已不见多少肤色,只叫鲜血染透了。 百蛊郎君和苦头陀看得瞠目结舌,金翎法王虽见多识广,见这侍女自食其手,也不免倒吸凉气。那侍女咽下嘴里的皮肉,双眼发直,再举起左手,狼吞虎咽起来。这一回她吃得细致些,五根手指舔得白骨森森,又将掌心肉剔得干干净净,这才一口咬在前臂上,脑袋一摆,胳膊一甩,连皮带肉生生扯下。 百蛊郎君喃喃自语:“这世上竟有如此阴狠的瘴毒。” 八面佛冷笑道:“她这叛徒,师父只让她尝尝饿殍蛊,已经仁至义尽了。” 阴魔回头看看百蛊郎君,道:“听闻百蛊郎君擅炼蛊毒,我这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言毕,他将一股紫红煞气化在右手中冲穴内,弹向那侍女。煞气灌入侍女大椎穴中,迅速借经脉扩至全身。那侍女仿佛大梦初醒,巴巴看着自己的双手,仰面倒地,喉咙里咕咕作响。 “饿殍蛊滋味如何?”阴魔绕侍女踱了小半圈,轻松地笑着,说,“我现在封了你全身经脉,以克制你体内的蛊毒。你若不想再受饿殍蛊的折磨,乖乖告诉我,你是受何人指使,我马上救你。你若冥顽不灵,我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侍女翻身,以肘为掌,爬到阴魔足边,哑声道:“主人,我说。是魑邪童子。” “魑邪童子?”阴魔背着双手,垂脸望着她,问,“他收买你,究竟想探哪些秘密?” “他只说,若看见主人闭关修炼或有访客,便时时留意,奴婢也不知,他想要什么秘密。” 八面佛对阴魔道:“师父,既然是魑邪童子收买她,依我看,这真正的幕后人,恐怕是冥火金尊。” 阴魔思忖片刻,睨着净空舍人,问一声:“净空,你怎么看?” 净空舍人道:“师兄的揣测未必没有道理。不过冥火金尊好歹有尊主之名,他要安插细作,手段总该隐蔽些、机智些才好。这奴才蠢笨如猪,我竟不信,收买此人是冥火金尊的意思。我听说金面妖尸才受冥火金尊封赏,得了玉龙雪山北部四座神峰,连同她之前的赏地,已有神峰十八座。想那魑邪童子为冥火金尊长徒,这许多年来,也只占了梵净山西北十二峰,他与金面妖尸恐怕是面和心不和的。所以……” 阴魔抢道:“冥火金尊老奸巨猾,我也不信这奴才是他收买的。多半是魑邪童子想从我这儿探些讯息,好在冥火金尊跟前邀功。不过无论如何——”阴魔踟蹰片刻,回身对金翎法王道:“那冥火金尊看着老实,恐怕早有称霸魔界的野心,我们不得不防。” 金翎法王道:“我也正有这样的担心。万一冥火金尊同狄樱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狄樱夺我地盘,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不过她的无量千机大法实在威力非凡,身边又有一个叫元坤子的护法女使,遑论六尘尊者和东海二十四岛那乌压压一众随从。要对付她,实在不易。” 阴魔话音未落,那侍女又嗷嗷大叫起来,拿一双只剩白骨和血丝的双手抱头翻滚,一面嘟囔着“主人救我,主人救我”。阴魔垂眼睄她一眼,浅笑着,右手微微一摆,扇出一股煞气,说:“你这蠢东西,但有一丁点儿聪明劲,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那侍女喊得撕心裂肺,翻滚了几个来回,突然抟身冲上半空,才将落地,便将两条胳膊啃得血肉模糊。 “阴魔,你这饿殍蛊真真是残忍至极。”金翎法王道,“当年狄樱以酷刑惩戒我一名部下,我原以为论手段之残忍,狄樱已经难逢对手,想不到你比她还要毒辣。” 阴魔道:“对于叛徒,不施严刑不足以惩治。再说了,我方才答应她,只要她说出实情,我便救她。她现下蛊毒攻心,我想她啃完自己的臂膀,过不得多久便会气虚血滞,半个时辰内定会一命呜呼。需知我若放任不管,她吃完臂膀便要吃自己双足双腿,此后再活七日才死。我对她,已算得仁慈了。” 金翎法王笑道:“你如何处置她自然是你的事。不过你既杀了她,魑邪童子迟早会发现。你可想清楚了,若魑邪童子知道你我相见,商议攻打东海之事,冥火金尊一定会有所行动。你现在不下决心,来日若冥火金尊也在武夷山上占几座神峰,你再想收回武夷山,恐怕难了。” 阴魔思度片刻,问两名徒弟:“你们怎么看?” 八面佛同净空舍人面面相觑,说:“茑萝仙子虽法力高强,我竟不信她毫无破绽。再说依法王之计,先趁茑萝仙子久居武夷山,进攻东海二十四岛,我以为胜算不小。师父想想看,去年茑萝仙子攻占武夷山,只是险胜,现下我们与法王联手,还有病魔相助,我不信东海二十四岛还攻不破。” 净空舍人未开口,金翎法王又道:“本来东海二十四岛守易攻难,纵然茑萝仙子不在,要将二十四岛悉数拿下,便是天、境二魔联手也并不轻松。不过有我在,明王你大可放心,东海的秘密,无人比我更了解。二十四岛各有破绽,不管狄樱使出怎样的阵法,我自有办法破解。” 阴魔道:“东海二十四岛为法王所辟,有法王在,我是放心的。不过法王也许不知,茑萝仙子的护法女使元坤子投身她门下以前,已小有威名。东海小妖小怪虽多,大都法力低微,不值一提。这个元坤子却不可小觑。” “我未与元坤子斗过法,对此妖却早有了解。她原是太湖一株五色莲,修行数百年始得人形,后以太湖南至邪圣物银霞贝珠为食,苦练魔功,长于心咒法阵,真元刚猛苍劲。狄樱篡权后,在太湖收了此妖,先封她在穷奇岛上做了两年岛主。瑶仙圣女被处死后,这元坤子才成狄樱的护法女使。”金翎法王笑着,看看苦头陀,继续说,“苦头陀和百蛊郎君与那妖精曾有一战。她道行不足千年,却可凭一人之力敌我两名部下,实属难得。不过阴魔大可放心,这妖精的法门路数仍以我们东海的无量千机大法为主。要对付她,难度是有的,太过忧虑却并无必要。” 苦头陀接过话头道:“没错。那元坤子虽天资甚高,无奈她内息过于刚猛,先前自练的法门又阳盛阴虚,五行不全,破绽极多。表面上看,她的确修为了得,可是她底子太野,运气调元急躁鲁莽,稍有不慎便有损及内丹之险。要应付她,切忌与她正面交锋,只要拖她两刻,待其血、气两亏,再逼她动用内丹,要破她法门便易如反掌了。” 阴魔听罢,抿嘴一笑,再看净空舍人,问:“净空,你是何看法?” “要攻东海二十四岛,我以为单凭我们三门之力,实在勉强了些。病魔一众凑数尚可,真叫他们应敌,我是不做指望的。病魔自己修为平平,他座下得力的弟子,无论玉沉舟还是铁笔书生,素来是但求自保的,余下那些更是唯诺之徒。若他们师徒几个全力相助,还顶得了几个敌人,可是照惯例,病魔一众愿出六分力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至于我们二门,单说法力修为,要打败东海那帮岛主,并无难处。只是对方为主,我们为客,东海二十四岛又以阵法和瘴法闻名。”到此处,净空舍人看向金翎法王,道,“法王虽为东海旧主,到底离了东海几十年,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听说茑萝仙子悟出一套普度神功,威力深不可测,不知金翎法王可知此法门的底细?” 金翎法王笑道:“普度神功我自然晓得。二十年前我便抓去她三名仆从,由那三妖口中得知,这普度神功是一道移形换位的阵法。狄樱既然从无量千机大法中悟得普度神功,此法便难不倒我。无量千机大法由我和我同胞兄弟所创,若算起辈分来,狄樱还须喊我一声师父呐。那普度神功难得住别人,要难住我,却是痴人说梦了。” 金翎法王言毕时,那地上的侍女已将自己两条胳膊啃得只剩骨头了。她仰卧于地,目光对着蓝天,痴笑不已,眼角却闪着泪光,不时推出一行热泪,滚入鬓发。金翎法王瞥到她时,但见一股鲜血自她嘴角渗出,爬过腮帮,没入耳后。这侍女随即又眼放凶光,下巴晃来晃去,使劲咀嚼。鲜血涌出嘴角,跟上了她下巴晃动的节奏,好像一条长虫,爬一会儿歇一会儿,没完没了。直到这时,金翎法王才发现,这侍女已经咬下舌头,正费力地咀嚼,只差咽肚了。 阴魔垂面思度着,低声道:“金翎法王魔功何其了得,我自然不敢怀疑你。不过凡人有句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以为颇有道理。进攻东海二十四岛的事,我还需从长计议。眼下不能给你答复。” 金翎法王笑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不过我探得消息,狄樱才将闭关,听说是在武夷山一处隐蔽的洞穴修炼灵珠。就算我们进攻东海一时不能拿下,狄樱也难得赶回,届时只要我们杀了元坤子、苍灵圣使和岩华尊使,东海二十四岛便群龙无首。我以为,眼下实在是大举进攻东海的最佳时机。” 阴魔道:“法王大可放心,三日内,我必给你答复。” 每回忆及此事,金翎法王便懊恼不已。聪明人避不开聪明人的愚蠢,金翎法王也未能幸免。他懊恼于自己急于求成,明知阴魔手下出了奸细,却未考虑周到,以至于东海攻破在即,竟半路里杀出个冥火金尊。然而懊恼归懊恼,成败既定,再多悔不当初也是徒劳,除了等待时机,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眨眼功夫,几十年便过去了。 那日金翎法王携苦头陀、玉娇娥前往太行山桃花谷,偶遇司空徒和地藏无门,攀谈之中得知二妖正为对付西梁国师付千钧寻觅银华苔,不免多问了一句:“银华苔虽则稀罕,却并无太多用处。莫非银华苔竟可以对付付千钧?我虽未同他斗法,也知此人修为精深,炼有白泽观无上法门元婴珠。连三修和尚当年都叫他废去小半道行。你们竟不怕他的元婴珠?” 司空徒笑道:“天底下的万物相生相克,没有固若金汤的法宝,也绝无牢不可破的法门。我们师父要银华苔,自有他的妙用。” 金翎法王眉头舒展,似笑非笑,说:“司空徒,你并非蠢笨之辈,我再问你一次,灵虚子寻银华苔,究竟有什么用处?” 司空徒面色一沉,道:“我若不说,难道你还杀了我不成?” “你且试试我敢不敢。”金翎法王盯着司空徒的脸,笑得寒气森森,“你们兄弟俩修炼至今,少说也有七八百年了。需知修行不易,自个还要多珍惜些才好。” 地藏无门支支吾吾道:“我们若告诉你,师父定不会轻饶。” 玉娇娥歪嘴一笑,说:“你们若不从实招来,难道法王会轻饶你们?” 金翎法王道:“你们只管交代,我们不说出去,你们师父又如何知道是你们透露的?” 司空徒、地藏无门面面相觑,这才将银华苔炼瘴一事告诉金翎法王。金翎法王再问炼化毒瘴的法门,司空徒思虑再三,说:“此瘴需五行归位,由东南西北中五处采银华苔,各归于金木水火土位。其中金、土二位最是讲究,各需在黄山、天目山、灵岩山和九宫山、王屋山、华山三山所围地界之内。五行齐全后,再以至阳至寒的煞气加以炼化,经七七四十九日便大功告成。” 等待磨走耐心,也终于磨去了金翎法王的理性。就说银华苔炼瘴一事,以金翎法王的才智,他不会想不到,倘若银华苔真可炼出毒瘴,催动元婴珠反噬,此等秘密灵虚子绝不会轻易让其弟子知晓。再往深处想,自太虚上人创元婴珠以来,金翎法王只听闻元婴珠法力了得,并未听说三界之中有克制元婴珠的瘴法。若真如司空徒所言,以银华苔炼化瘴法可令元婴珠反噬其主,何以仙魔二界千百年来竟无人修炼此瘴?然而等待了一百多年,报仇雪恨的念头早迷了他的头脑,对于银华苔的秘密,他也顾不得合理不合理、适宜不适宜了,总之是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 金翎法王与醉仙姑相遇于黄山,醉仙姑虽有些许讶异,倒未多心;金翎法王错愕之余,却对司空徒当日所言生出疑虑来了。醉仙姑独来独往,除天魔门下数妖,外人并不知晓她经年累月采撷银华苔以炼凝魂丹。依星象测算,这夜银华苔会于黄山滋长,偏巧醉仙姑深夜现身黄山,便由不得金翎法王怀疑,这是灵虚子同醉仙姑合伙设下的圈套。 然而转念一想,几百年来,醉仙姑从不与他人拉帮结派,对三界的恩怨更是漠不关心,就算醉仙姑同灵虚子联手,总该有些企图才是。只是金翎法王势单力薄,就算打败他一众五妖,醉仙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醉仙姑虽天资卓绝、修为过人,毕竟也只有两千年的道行,法力远胜寻常妖怪,要她以一人之力斗败金翎法王一众却颇为冒险。魔界中人无人不知她行事谨慎稳妥,当真与灵虚子联手,怎会独自来黄山?后来醉仙姑与金翎法王争夺银华苔,金翎法王的疑虑便一一打消了,想来司空徒所言句句属实,醉仙姑一定也是从灵虚子徒弟口中得了银华苔的秘密,这才连夜赶来黄山。直到醉仙姑尽全力与金翎法王一众斗法,金翎法王便确信,这银华苔非比寻常,真真是克制元婴珠的宝物了。 第42章 鸠尤神剑42 双方斗了三刻,胜负已初见分晓。醉仙姑只知金翎法王有个部下炼得一件奇宝,却低估了六如宝印的威力。那宝印并无多少变化,悬在半空,由百蛊郎君驱驭。苦头陀则炼真元为两串绿焰,助长宝印的法力。 宝印正面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十个阳刻大篆文字时而朱红,时而金光灿灿,六道电光由那宝印上的六个“如”字迸射而出,电光紫中透红,直直劈向醉仙姑。醉仙姑虽化出一道气盾护体,然而拖到两刻钟,气盾已有扩散之势,她只得再腾出真元,自印堂化出七彩虹光,以抵御六如宝印。 正是醉仙姑这分神的当口,金翎法王对玉娇娥和无念子大喊一声:“娇娥、无念子,快用火雷钉攻她法宝。”一面说话,金翎法王一面使出千尸腐骨阵。 醉仙姑担心墨匏樽为火雷钉所破,忙运气于左臂,在左掌化出一面紫金幡,推向墨匏樽。紫金幡才刚出掌,千尸腐骨阵便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此刻醉仙姑已知,金翎法王方才是在声东击西,以火雷钉攻墨匏樽不过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是诱使醉仙姑耗费煞气对付火雷钉,再无足够余力应对千尸腐骨阵。 醉仙姑右臂急挥,翻身退后十丈有余,只见她右掌五指皆赤焰腾腾,所到之处留下五色游光,一时间光芒万丈,璀璨无比。腐骨还未近身,已为这五色游光化作齑粉,反扑向金翎法王一众了。 无念子从头到尾未吭一声,一边是他恩师,一边曾救他一命,实在左右为难。师命不可不遵,未免良心不安,他只好压着真元,只以半力敷衍。金翎叫他与玉娇娥急攻墨匏樽,他自然猜到那是金翎法王的计较,见醉仙姑及时应对,一颗心悬在半空,这才落到实处。然而无念子也未曾料到,千尸腐骨阵还是幌子,金翎法王真正的杀手锏竟是苦头陀。 方才各人都忙于施法,并未留意到苦头陀早已缩形化影,附身于金翎法王手中那把金翎扇。醉仙姑真元亏损,金翎法王已有察觉,若同她继续耗下去,尽管胜券在握,自己却要白白损失许多真元,并不划算,唯有使些计谋方可提早胜出。 醉仙姑虽则灵秀聪慧,万万想不到金翎法王虚晃一招的真正目的并非千尸腐骨阵。金翎法王将金翎扇化作雾团,护着苦头陀,隐身于千尸腐骨阵内。醉仙姑的五色游光虽可化腐骨为齑粉,却奈何不了苦头陀肉身幻化的剑气。只见一团雾气破阵而出,金翎扇随即现身,醉仙姑又要抵御六如宝印的法光,又要应对千尸腐骨阵,这会子金翎扇来袭,许是手忙脚乱,许是轻敌了些,她单是凝元于喉,朝那金翎扇喷了一口至阴至灼的煞气。这口煞气应付金翎扇是足足有余的,要应付藏在扇中的苦头陀,却差了些力道。那苦头陀早将两道铜羚蛊铺于双掌,金翎扇一受煞气攻袭,他便从扇羽间飞脱而出,将掌中蛊毒打向醉仙姑双眼。 醉仙姑避开一蛊,另一道蛊毒却正中她眉心。无念子听她惨叫,心头一震,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苦头陀法力不及百蛊郎君,他的铜羚蛊却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便是修为精深如醉仙姑,中了他的铜羚蛊,也是元气大伤,甚至损及根本的。无念子有心去帮醉仙姑,怎奈金翎法王在场,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搭救醉仙姑,岂非背叛师门之举?何况当初无念子投奔金翎法王,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隐瞒,此刻莫说搭救醉仙姑,便是叫醉仙姑认出他来,也难在金翎法王门下立足了。如此犹豫了片刻,无念子终究什么也没做,单是暗自祷告,希望醉仙姑好歹保住性命和千年道行。 醉仙姑并非迂腐固执之辈,适才斗法已元气两亏,现在受了重创,伤及血魄、经脉,连内丹也有不固的迹象,她自然知晓,再不退步,自己恐怕要吃大亏,这便抹去唇边的鲜血,道:“金翎法王,你好卑鄙。”不等金翎法王回话,醉仙姑已化作剑气,迎弦月飞去了。 金翎法王采撷银华苔的时候,赤兔峰那边,灵虚子眼看胜利在望,却叫太华伏魔珠伤了经脉,一时怒火冲天,也顾不得谋略计划,只管卯足劲头急攻常朝云。这本是无奈之举,不想付晚香为顾乘风节省真元,见灵虚子只攻常朝云,便由太华伏魔珠中卸去大半真元,单作防御之备。 常朝云哪是灵虚子的对手?顾乘风看付晚香无心襄助常朝云,飞冲数丈之远,从灵虚子身后发动阴阳一线风雷子。付晚香刚要喊“顾乘风”,灵虚子已回头一瞥,由左掌打出五枚磷光闪耀的雷钉,三枚用以阻挡风雷神珠,余下两枚则反攻顾乘风。付晚香大惊,推出太华伏魔珠,将其化作一面虹盾,挡在顾乘风和雷钉之间。 就在这眨眼功夫,灵虚子将两道青黄散化于右臂,自丹田中调出一束至阳至烈的真元,推动青黄散抵达太渊穴,右手三、四指下力一弹,那两道蛊毒便呈流火之势,划向常朝云。 适才常朝云为挡灵虚子的掌气已手忙脚乱,气喘吁吁,青黄散袭来,她自知躲避不及,只好使出全力化出一排冰盾,试图挡其去路。常朝云此刻真元未能凝聚,哪怕尽了全力,冰盾并无多少气势,哗啦啦飞出一大片,还未触到青黄散,已为其焰气所融。常朝云别无他法,又运两股煞气,一面后退,一面划双臂以炼气盾。 灵虚子见状,趁机又放出五枚雷钉,助青黄散冲破常朝云的气盾。至此,常朝云已无计可施,气盾一破,青黄散直直打入她玉堂、天池二穴,叫她疼痛难忍,由半空跌入一片灌木。 顾乘风眼见常朝云负伤,对灵虚子道:“你这妖孽,连自己师侄都可下此狠手。我今日绝不放过你。”话音未落,他已放出天罡猎月檠,将其化作一一条火麒麟,试图困住灵虚子。随即对苏荣喊了一声“苏师妹,快以白龙剑助我一臂之力”。 苏荣将白龙剑驱至顾乘风跟前,顾乘风已放出血影流珠,以火辰经合二宝为一;白龙剑抻作一条软鞭,周身殷红,血影流珠则化作二十八根尖刺,生在软鞭侧身。顾乘风三件法宝虽皆为仙界上品,奈何他道行尚浅,纵然是天罡猎月檠这驾驭六十余年的法器,顾乘风也只能尽其三四成威力。灵虚子尽管有伤在身,应付这三样法宝却不算吃力,若非付晚香拼尽全力以太华伏魔珠助顾乘风一臂之力,灵虚子也不会节节败退。他只顾着左右避闪,未料顾乘风半途抽出那白龙剑化就的软鞭,抽冷子驱向司空徒和地藏无门。二妖受袭,各人脊背叫利刺扎中,顿时元气大泄,惨叫连连,由半空坠地。 顾乘风为这一记偷袭费尽了全部罡气,于是血魄不通,内丹不稳,口鼻涌出鲜血,身子一晃,由半空跌下,落在一棵银杏树尖,忙调息归元。鹿连城及重明观三名女弟子朝顾乘风飞扑而来。 苏荣扶着顾乘风的胳膊,问道:“师兄,你可有大碍?” 顾乘风道:“你们不要管我,齐心对付灵虚子才是正事。” 付晚香朝顾乘风望去,见他受了内伤本来是心急如焚的,然而转眼间顾乘风身边又围了三个师妹,她便觉得自己成了外人,再多担心人家也不会稀罕,索性豁出性命,朝灵虚子大喝一声:“妖孽,你两个弟子不中用了,现下你已是孤家寡人,还不知进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言毕,付晚香纳回太华伏魔珠,将其炼作一面八卦镜,撑在掌心,冲向灵虚子。 顾乘风见状,对众人道:“修为浅薄,她如此蛮干无异于送死。”又对苏荣道:“苏师妹,你以灵火燔天经炼化白龙剑,与我同来。”说着话,他与苏荣蹿出数丈,抢在付晚香身前,一个化白龙剑为金盾,以防灵虚子的攻袭,一个化血影流珠为二十八颗电光频闪的雷珠,推向灵虚子,以助天罡猎月檠。鹿连城及重明观三弟子紧随顾乘风,各自使出看家本领,或炼法宝出击,或拿真元化瘴、罡气化符,以期伤及灵虚子根本。 顾乘风问付晚香:“这妖孽已失左膀右臂,只要多拖片刻,他必落荒而逃,你为何行傻事?” 付晚香冷笑道:“我现下又不是你们重明观的人,我如何行事,你凭什么管我?” 左仪道:“付姑娘此言差矣。我们难得有缘才可结伴而行,你纵然不是我派弟子,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如何过意得去?” 付晚香睨向左仪,道:“我的生死自在天命,与你们并无关系。”说到此处,她又将目光移向顾乘风,说:“你罡气耗尽,现下还动内丹,真真是美人当前,只想着逞英雄之气,连修行都不顾了。” 付晚香话音刚落,司空徒与地藏无门已飞向灵虚子,助他应对一众法器的攻势了。灵虚子还不死心,传音于两名弟子,道:“我现在施云空阵。司空徒、地藏无门,我将青黄散炼入你们肉身。云空阵成型,你们便想办法拖住这些人。待我掳走常朝云,你们再脱阵。” 灵虚子这计划一旦落实,以他那些惨无人道的手段,要逼常朝云带他入灵蛇堡并非难事。按他原先的筹谋,若黄山那边,醉仙姑与金翎法王死磕到底,伤及内丹,那便再好不过;就算醉仙姑知难而退,她同金翎法王恶斗,真元是必然大损的,只要灵虚子赶在醉仙姑回来之前霸占灵蛇堡,届时来个瓮中捉鳖,将醉仙姑真元耗尽,再取她性命、窃其道行便易如反掌了。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灵虚子眼下的计划虽有八成胜算,他却低估了司空徒的私心。司空徒与地藏无门自然明白,灵虚子将青黄散与他们肉身合一,无论成功失败,冒险的总是他们,得利的总是灵虚子。地藏无门向来实诚,对于灵虚子的吩咐是言听计从,绝不犹豫的,司空徒却时时提防着。更别说方才二妖为血影流珠所伤,真元已折去三成,尽管仙家一众也各有元气之损,司空徒到底心虚。所以眼下灵虚子命他二妖赌上性命,地藏无门所思所想是为师父赴汤蹈火,司空徒所思所想唯有自保二字,才入云空阵便将青黄散乱施一气,随即瞄准苏荣和柳浊清的掌气、法宝,做出受创之举,跌入林中。 就在方才,灵虚子刚咬破手指,欲布云空阵,顾乘风便吩咐三位师妹及鹿连城、付晚香应对司空徒和地藏无门,灵虚子交由他一人对付。 柳浊清不解,道:“师兄,你何不以法器渡大家出阵?” 左仪撇嘴笑道:“适才我们在灵蛇堡玄关之内已领教这云空阵的法力。师兄的天罡猎月檠乃乾卦至宝,破阵尚且费劲,无尘剑虽威力惊人,却护着那位叶公子,然而眼下,天罡猎月檠尚可勉强拖住灵虚子,师兄又如何能将其撤回?” 左仪话未说完,云空阵已呈洪流之势,打灵虚子掌中铺展开去,泄至十里以外。众人有法宝的全将法宝亮出来,没法宝的也做足了应战的准备,将内丹提至膻中穴,元气各凝于中枢、命门二穴。 顾乘风喊一声:“你们专心对付他两名弟子,我自有对策。”再对苏荣说:“借你白龙剑一用。”这便飞出十余丈,一面放出血影流珠。 苏荣化白龙剑为银虎,唤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从!”顾乘风行天罡指诀,朝那银虎导一股纯阳真元,银虎血口大开,纳真元入体,这便撒开后腿,应顾乘风驱驭而奔。 可惜云空阵内五行之位变幻莫测,顾乘风同灵虚子才斗十来个回合,便真元大亏。付晚香顾不得许多,飞到顾乘风身旁,对他说:“你还要逞强!”这便推出太华伏魔珠,好歹扳回一局。 就在此刻,司空徒故意受伤坠地,单余地藏无门以一敌四。任那青黄散剧毒无比,到底双眼不及八目,才三两回合,地藏无门便叫苏荣的白龙剑刺中命门,当即现出原形,也跌入灌木丛里,没了踪影。鹿连城及重明观三名弟子齐刷刷冲向灵虚子,同顾乘风、付晚香将其围困。 顾乘风对灵虚子道:“你布下此阵已元气大损,眼下我们以六敌一,我竟不信拿不住你。” 灵虚子眼见大势已去,只好最后一搏,以内丹化出一粒雷珠,费去大半真元,将其炸开。一声轰响随着白色闪光荡彻天地,那闪光照拂之处别无他色,单是煞白一片,荧亮无比。众人全叫一股气浪推出二十余丈,各个都险些跌入山谷,只得抱住大树,才可稳住身子。各人的法器也叫这雷珠炸向四面八方,一时间真元骤断,五行俱亏,都化作玄光,各归其主。 顾乘风攀住一棵橡树,见付晚香双臂搂一根碗口粗的桑枝,身子被气浪冲开,悬在空中。他忙以剑指诀化出一根白索,缠住付晚香的腰身,下力一拉,付晚香便叫白索扯到顾乘风身旁。顾乘风扭头朝方才雷珠所在之处眺一眼,给付晚香丢一句“你抱紧这棵树”,随即双掌一撑,逆着气浪翻身折返。 付晚香回头,虚眼追着他的身影,喊道:“顾乘风,你要当心些。”白光卷着气浪刺得付晚香眼泪直流,她也不知顾乘风能否听到自己的声音,拼足力道喊完这句话,便将那棵橡树抱得更紧,脸庞埋在树皮上,动也不动了。 顾乘风才飞出几十丈,气浪陡停,白光也乍然收敛,周遭又漆黑一片了,只在不远处现出一抹磷光,磷光护着一粒内丹,正朝北面扑去。这时候顾乘风才看清楚,黑暗中掠过一道灰影,叫不太清朗的月光勾出一侧轮廓。那灰影同内丹汇合,顿时红光绕体,映出二人。 顾乘风认出那二人前者是灵虚子,正抓着后者飞逃,大喝一声:“妖孽你往哪儿逃。” 灵虚子回头一瞥,抛出两排雷钉。顾乘风放出天罡猎月檠,行七宝骞林指诀,将其化作冰剑,那剑身再扩至十倍,飞旋成盘。雷钉打在冰剑上噼啪作响,迸出赤绿黄三色火光,映出常朝云的脸。她显然受了伤,为灵虚子右臂所抓,面色不佳。除尽雷钉,顾乘风又将那冰剑炼作一条巨蟒,改行玄武指诀,同时放出血影流珠。巨蟒快如闪电,追上了灵虚子,蟒尾一甩,勾住了常朝云的双腿。 常朝云叫巨蟒一拉,灵虚子险些脱手,回身揪住常朝云的衣襟,翻了个筋斗,一时忘了那根巨蟒乃仙家乾卦宝物所化,竟欲将其扯断,手掌一触蟒身,就叫焰气灼伤。在这刹那间,常朝云已被巨蟒拖出几丈。灵虚子还不甘心,抟身追上去,不料血影流珠已赶到近前,法光激闪,耀得灵虚子双目刺痛难忍。顾乘风飞至灵虚子跟前,朝他天灵盖猛击一掌。灵虚子捱他一掌,喷一口黑血。顾乘风避闪不及,手臂沾了黑血,一阵刺痒由肌肤渗入骨骼,再入经脉,直灌心窝。 灵虚子栖在不远处悬崖边上的一根枯枝上,一面咯血一面说:“今天这笔账我姑且记着,来日再与你细算。”言毕,足尖一蹬,蹿飞而去了。 顾乘风收回血影流珠和天罡猎月檠,携着奄奄一息的常朝云,驾七彩虹云飞回赤兔峰顶。 苏荣见顾乘风印堂处隐隐透出绿光,问道:“师兄,你面色有异,莫非中了毒?” 付晚香本来怨气未消,见顾乘风飞来,避开了目光,听苏荣这番话,心头一惊,打左仪和鹿连城中间挤出来,上前盯着顾乘风的脸。 顾乘风苦笑道:“是我自己疏忽了。那妖怪方才那一招已折损大半真元,单使法器已足够将他逼退,我却近了他的身。” 付晚香一时间泪眼朦胧,道:“叫你当心些,你也不听我的。总之我的话,你是死活听不进的。”垂眼瞥到常朝云,见她脸面和双手皆绿光隐现,付晚香又嘟囔道:“这倒好了,连中毒都成双成对的。” 左仪上前细细打量顾乘风的脸色,对众人道:“我们尽快离开此山,寻一处可靠的地儿歇脚才是。”再问顾乘风:“师兄身上可有大碍?” 顾乘风道:“并无大碍,方才那妖怪降毒瘴炼在血魄中,我只沾染了他些许黑血,想来中毒不深。” 苏荣道:“不管怎么说,尽早祛毒才是要紧事。” 一行人飞出赤兔峰地界,本来商量着就近在邑州城郊借宿于张必用府上,可是考虑到顾乘风和苏荣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借宿几日难免露出破绽,何况张必用与常朝云彼此熟识,万一常朝云得救醒来却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反惹一身麻烦。如此,众人变化面貌,在邑州城中投宿,好歹安顿下来了。 顾乘风变作一位白须老翁,才进客房便因真元崩泄,现出真身。他额头虚汗不止,眼眶血红,在榻上打坐运气片刻,终于逼出一口脓血,呛了一地。付晚香同左仪守在他身旁,见他吐了血,忙上前异口同声地问:“可好些了。” 顾乘风强打精神,将内丹调至玉堂穴,低声道:“这毒瘴甚是怪异。灵蛇堡中那位老前辈曾说,灵虚子的毒瘴皆为阳毒,按理说,既为阳毒,我以至阴至寒的罡气克它,总该有些效力才是。然而适才我将至阳至烈的罡气封于大穴,至阴至寒之气却难以导入经脉血魄之内。我现下元气亏空,只能以内丹化气。”言及此处,他对付晚香说:“若罡气仍不能导入经脉,我想天底下能救我的,恐怕只有万妙毒王上官龙和你姨娘莲香子了。然而这瘴气扩散得极快,我想十二个时辰之内,这毒瘴便会渗入我全身骨骼,届时怕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了。” 付晚香道:“那位老前辈还说,太华伏魔珠可御天下所有阳毒,兴许我的太华伏魔珠也可助你祛毒哩。” 左仪也说:“师兄,付姑娘言之有理。你生性豁达,怎么此刻竟说起丧气话了。” “你道我说的是丧气话,我不过乐天知命罢了。若我过不了此劫,你便带着晚香上山吧。我曾经答应她,带她回长白山投身重明观。”顾乘风苦笑着,又对付晚香说,“我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付晚香道:“谁又稀罕做你们重明观弟子?我知道你言出必行,你却不必把我的事放在心上。眼下祛尽瘴气才是要紧的。” 左仪对付晚香道:“付姑娘,你助师兄祛毒,我来为你们护法。你修为不精,切忌急功近利。我们重明观有一道益元炼气、破咒祛邪的法门,叫作火辰经。待会儿我以火辰经炼出五根银丝,一根通你膻中、印堂,一根则通师兄神道及左右风门。这火辰经法门颇不寻常,我道行太浅,未能炼至驾轻驭熟的境界,所以一经发功便不能贸然中止,需元归气凝方可散功,我们三人都有危险。” 左仪吩咐苏荣守在门口,这便同付晚香、顾乘风于榻上打坐运气。灵虚子的青黄散因以男女肉身所化,毒性虽至阳至烈,化入血魄中却呈阴阳和合之势。寻常阳毒最怕至阴之气,青黄散未入躯体也惧怕至阴之气,然而一入经脉、融血魄,青黄散便遇阳则阳,遇阴则阴了。顾乘风自己祛毒未能成功,主要原因便在这一层。 再看太华伏魔珠,其母体玄凰木与邪魔同源,本为至阴的根底,可抵御阳毒倒不稀奇。然而说到此珠祛毒疗伤的妙用,则与玄凰木阴阳俱亏的性子息息相关。玄凰木生于邪魔却魔性尽脱,自然难容于世,故有纯阴之体而无纯阴之炁,有纯阳之炁而无纯阳之体,日月星辰之辉稍加照拂,无不克之毁之。太华伏魔珠以这非阴非阳的玄凰木炼就,天然一副非阴非阳的性子,融入血魄之中既可遇阳则阳、遇阴则阴,亦可遇阳则阴、遇阴则阳,化解青黄散的毒性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付晚香修为不精又因同灵虚子斗法,耗了半数真元,哪怕得左仪的火辰经相助,未尽祛顾乘风体内的毒瘴,还是花了半个多时辰。 顾乘风一连呕了三口脓血,再调元聚气,顿觉神清气爽。付晚香见他脸上绿光已消,面露喜色问他:“你可好些了?” 顾乘风抹去唇边脓血,垂眼朝手背上一瞧,说:“何止是好些了。我原有些陈伤旧患,经你的太华伏魔珠调理,竟祛了八九分。” 左仪笑道:“看来付姑娘的太华伏魔珠真真是仙家圣物。我从前只听师父提及,知道崆峒山中原有一位散仙炼得此宝,威力之大,虽不比那白泽观的元婴珠,倒也独当一面。今日才算开了眼界,真真切切见识了一回。此珠不仅长于攻敌,连祛瘴化毒也有这般神力,付姑娘,你能得此神珠,足见你仙缘了得呵。” 付晚香道:“我哪有什么仙缘?我母亲曾为我卜过一卦,依卦象看,我是仙根半悬、仙缘如萍之人,只是仙根怎么个半悬法,仙缘又为何如萍,卦象上全然看不透彻。正因如此,我母亲才叮嘱我,对于仙门法术我略知一二便可,并不强求我勤学苦练。至她离家出走,我父亲虽钻研仙门之术,又收了许多弟子,却不大管我学与不学。我也乐得轻松自在,脱凡胎也好,飞升太乙金仙也罢,我是毫无兴趣的。” 左仪道:“难得你洒脱,竟如此开悟。” 三人好端端聊了一会儿,后来付晚香同顾乘风却闹了别扭。左仪左右调停着,眼看双方各不妥协,只好把两位师妹和鹿连城叫来帮忙。二人争执的缘由众人稍作了解,鹿连城对付晚香道:“付姑娘,照理说,我该叫你一声表妹,不过我这人帮理不帮亲,我倒觉得顾兄弟所言更有道理。那位常姑娘虽为魔道中人,到底是凡人所生,不是什么木精石怪,兴许她也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才误入歧途。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仅因为她投身魔道便不管其死活,我们这些正道中人又与他们何异?”鹿连城浅笑着,再对顾乘风说:“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常姑娘虽然该救,顾兄弟,你却绝无道理逼迫付姑娘去救她。常姑娘该不该救是一码事,我这位表妹愿不愿救她却是另一码事。你不能坐视常姑娘毒发身亡,难道竟看不到付姑娘方才救你,是因为她对你一往情深?” 付晚香本来满面通红,听鹿连城这么一说,双颊更是憋透了血,几乎是酱色了。她咬着嘴唇,忿忿地说:“你们都说那妖女误入歧途,我倒想知道,你们与她非亲非故,如何确信无疑她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偏要说她撒谎成性,阴险狡诈。”付晚香望着鹿连城,继续说:“我记得你说过,叶琮逃离薛府,曾盗走姨娘的丹药。此事可当真?” 不消付晚香细说,单单这一提醒,鹿连城已发现叶琮被擒一事另有文章,道:“你是说……” 付晚香笑道:“既然叶琮有姨娘的定元珠,他又如何会为玄天金罗阵所困?这件事,那妖女未作半点解释,然而细想来,又有太多蹊跷。你们因为她本是凡人,便一口咬定她投身魔门必有苦衷,怎么不知凡间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凡间便没有恶人?还是说你们这些男人竟为其美色所惑,全然不顾是非曲直了?” 苏荣道:“付姑娘,我师兄处事向来公正不阿,谨慎稳妥,断不是见色忘义之徒。师兄要你救那位常姑娘,想来是希望她来日改邪归正,造福天下苍生。就算她对我们有所隐瞒,需知她在魔道多年,耳濡目染无不是些腌臜龌蹉的勾当,近墨者黑实在情有可原。倒不如待她毒瘴祛尽,醒来以后再问她个究竟。” 左仪见顾乘风默不作声,对顾乘风说:“师兄,付姑娘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常姑娘既为魔道中人,我们还是提防些为好。师兄宅心仁厚,我自然知道你所以救她,无非怜惜她修行不易,若见死不救,必然良心不安。可是眼下能救她一命的终归是付姑娘。她救不救常姑娘是她的事,师兄你又何必咄咄相逼哩?” 顾乘风抿嘴一笑,避开付晚香的目光,对左仪说:“左师妹言之有理,是我太咄咄逼人了。既然付姑娘不愿意,我实在不该强人所难。我想付姑娘必有她不救的理由,想来正邪不两立,我也是自作多情了些。” 顾乘风私底下唤付晚香,只喊她晚香,别人跟前,时而晚香,时而付姑娘,付晚香自己并未格外留心自己的称呼。然而刚才顾乘风久不吭声,一开口却“付姑娘”前,“付姑娘”后的,足见他对自己已然生分了,这样一想,付晚香又是伤心,又是失落,索性赌气道:“谁说我不救她了?” 第43章 鸠尤神剑43 左仪和苏荣面面相觑,鹿连城看看付晚香又看看顾乘风,不觉露出笑意,柳浊清一向直来直往,看不破付晚香的心思,问道:“付姑娘,你方才不是说那位常姑娘阴险狡诈吗?怎的又打算救她性命?” 付晚香支吾着,思度片刻道:“我只觉得她心术不正,品性不端,至于救不救她,我又未置可否。不过是顾侠士心急,我才说人家几句坏话,他便以为我见死不救,硬生生冠我以恶人之名罢了。 顾乘风怔怔地看着付晚香,一双眼睛里似乎空空如也,又似乎叫千愁万绪堵得拥挤不堪。鹿连城忙说:“既是如此,需快些施法才好。方才那常姑娘面上的绿光时时透出金黄色来,也不知是何征兆,不过从她体肤和脉息看,毒瘴已朝五脏六腑渗透,再拖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顾乘风听罢,这才对付晚香道:“我错怪于你,是我不对。我们先去隔壁,为常姑娘化瘴吧。” 顾乘风和常朝云皆为青黄散所害,却因二人受侵部位和瘴毒的剂量不同,祛毒之法抑或祛毒之难易程度都大相径庭。顾乘风和左仪先以火辰经各运内丹于体外,合而为一,自常朝云印堂入体,沿奇经八脉探其瘴气侵蚀之广、之深。二人纳回内丹,相视一看。 左仪道:“常姑娘督脉、冲脉和阴维脉毒瘴侵蚀甚重,好在她任脉、带脉几无损伤,合我们众人之力,应该可以为其尽除瘴毒。” 顾乘风道:“单凭我们几个人现下的真元,要为她祛毒,实在勉强。要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得布一个阵。” 苏荣问:“什么阵?” “当日我护送付姑娘前往北魏都城,路遇强敌,险些丢了性命,不是得一位散仙相救么?他授了我一道阵法,叫作穹窿曜日阵。此阵可聚天地仙灵之气,将一切法门威力发挥至极。不过此阵既发,布阵者必元气两空。我们六人,苏师妹道行最薄,付姑娘修为最浅,你们二人要恢复元气,少说也要半个月。”顾乘风对苏荣道,“所以我想,你就为我们护法,以防闲杂人等打扰。”顾乘风又转脸,对付晚香说:“晚香,有我们四人助你,我保证不损你半点真元。你只管专心驾驭灵珠,为常姑娘祛瘴便是了。” 付晚香望着顾乘风,面色木讷,眸子里亮晶晶的,无关悲喜痛痒,单是一丝惆怅,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由。她愿意相信顾乘风此言,终究是在关心她,可是多想一寸,她又隐约感到,顾乘风关心的不是她,而是太华伏魔珠的主人。客观说来,付晚香便是太华伏魔珠的主人,太华伏魔珠的主人便是付晚香,然而在付晚香眼里,这二者却隔了千山万水,几乎没有关系。于是她感到倾吐的必要,一句话堵在咽喉,奋不顾身往外挤。然而松开喉咙,那句话突然做了缩头乌龟,她只好抿嘴一笑,道声“知道了”,单是三字脱口,她竟觉得眼前这男人陌生起来了。 依顾乘风的计划,他同左仪、柳浊清、鹿连城布阵,将真元尽输付晚香。付晚香再以这四人的真元运化太华伏魔珠,为常朝云祛除青黄散。苏荣未参与其中,倒比阵中诸人更为紧张,时而饮茶时而踱步,双手搓来搓去,冷汗流个不住。 施布穹窿曜日阵,顾乘风毕竟是头一回,尽管此阵法门并不刁钻,顾乘风却格外谨慎,调元运气皆步步为营,不敢打半点马虎。他深知另三人修为并不精深,自己但凡出错,轻则令他们真元白白散失,不尽其用,重则伤其根本,毁其内丹,他们三人不止元气两空,连内丹和血魄也会折损。 鹿连城虽天资平平,终归有百年道行,比之左仪、柳浊清,倒不显吃力。左仪为化顾乘风体内的毒瘴,真元耗损比她先前同灵虚子师徒斗法还要多上几分,此刻她体内元气又叫穹窿曜日阵源源不断地吸去,额发已湿透了。三人之中,柳浊清修为最是浅薄,顾乘风为免她体力不支,在她所在关门略作倾斜,尽管如此,她仍手足微颤,面色发白,阵法力道再多一分,她便支撑不住了。 付晚香位于阵法中心,四股真元直抵她奇经八脉,与血魄相合,经由内丹萃炼,施于太华伏魔珠。此刻她真元充盈,驱驭太华伏魔珠倒比她平日里驱驭内丹还要容易。常朝云中毒已深,要化去她身上的瘴气,需以指诀变通,再合心咒之力才可将太华伏魔珠的法力发挥至最强最烈。此刻付晚香心无旁骛,所思所想无非是救人性命,方才的种种不痛快她竟忘了,既不在乎常朝云拜于魔道,也不在乎她生得是美是丑,更不在乎顾乘风救她是否藏了言不由衷的私心。倒是顾乘风忍不住担心,又担心付晚香为常朝云祛毒未尽心,又担心付晚香误会自己。他不时睁眼看看付晚香,明知再多担心都是徒劳,仍固执于此,好像多看她几眼,一切便尽在自己掌握中。 他这焦虑的心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苏荣看不懂他焦虑些什么,只低声提醒一句:“师兄,切忌分神,当心走火入魔。” 苏荣这句话本是好心,不料惊扰了付晚香。她睁眼睨着顾乘风,一时乱了脉息,血魄急涌,元气逆行,内丹叫太华伏魔珠反噬,顿时泄了真元。这真元推动血魄直冲脑门,迫出一口鲜血,由她口鼻喷出。 苏荣吓得捂紧胸口,顾乘风见状,行五岳指诀,由丹田滋一线真元,送入舌尖,默念“灵宝无量、普告九天,冲”。他才张嘴,舌尖上的真元就迫不及待飞向付晚香,在她印堂划出一道清微神烈符。符箓成型,登时赤辉闪烁,光华流淌,眨眼功夫,付晚香便为这赤辉所笼罩了。 “你现下调理脉息,将内丹沉入丹田,收纳罡气护住内丹。”顾乘风言毕,扭头对苏荣道,“苏师妹,你可记得混元大法中那道紫微伏魔剑中有一番以血化气,以气化剑的变化?” 苏荣道:“师兄有何吩咐?” “付姑娘内丹受损,恐怕难以自如驱驭那太华伏魔珠了。你快些以至阴血魄化剑,将剑气由常姑娘天宗、魂门、至阳、百会诸穴入其督、冲、阴维三脉,聚于太华伏魔珠则逆施法门,以剑化气,以气化血。” “我明白了,师兄是想以纯阴血魄镇住太华伏魔珠。”苏荣说着话,已就地打坐施法,先闭神藏、华盖穴,行玄武指诀,运丹于印堂,由血液中聚拢几缕至阴的血魄,再运内丹于廉泉穴,行威灵指诀,血魄登时化作十余股罡气,分别涌至左右掌心。苏荣再行五品莲花印,罡气便由劳宫穴炼作荧黄剑气,自苏荣五指射出,遵顾乘风的意思,打常朝云背部诸穴入她三脉。 顾乘风这法子虽来得急躁,却妙不可言,因为苏荣修为有限,既不能过分损耗其真元,又要稳住常朝云体内的太华伏魔珠,混元大法是唯一选择。只是紫微伏魔剑平日里都是拿来攻敌的,若非顾乘风提点,莫说苏荣了,便是以天资聪颖着称的左仪也难得想到以这攻势霸道的法门拿来救人。怪不得大功告成之后,筋疲力竭的左仪还不忘赞叹顾乘风,说他“定是仙家百年难遇的奇才”。顾乘风摇头道:“仙家人才辈出,我又算得了什么?” 柳浊清道:“师兄这便过谦了。你方才竟能想到以紫微伏魔剑入体镇住太华伏魔珠,这般奇思妙想,恐怕在我们长白山,还属头一遭哩。” 苏荣道:“我记得师父当初教我混元大法便再三叮嘱,混元大法中,五霞神光无需真元催动,法力最弱,不过是些障眼法。阴阳一线风雷子威力虽大,却颇耗元气,只宜急攻,不宜作久战之用。灵火燔天经最是好用,攻防两宜,又不大损真元。最需谨慎的便是这紫微伏魔剑。此法威力惊人,一经发动则攻势刚猛、招招致命,又因其法门耗损真元、罡气以外,还要动内丹、血魄,若修炼不精,叫敌人发现破绽,便有自伤之险。如此跋扈的法门,单是想到将其剑气逼入体内救人已不可思议,师兄还能算出入体的穴道位置,使我那几股剑气直抵灵珠所在而不伤那妖女经脉,我想在仙家五代弟子中,师兄的悟性自然无人可及,将来脱凡成仙更是指日可待的。” 顾乘风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三派之外还不知多少俗修的仙门弟子。谁又知,俗修之众没有悟性过人,仙根卓绝的?再说,能否脱凡成仙我并不强求,盘古开天地以来,这世上脱凡成仙者甚少,依我之见,可否修得仙体皆在一个命字,无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你仙根再绝、悟性再高、仙缘再佳,命中修不得仙位,终究是一场空。” 鹿连城道:“顾兄弟天资过人,我这般仙根薄弱者羡慕还来不及呐。你又何出此言?” “鹿兄,远的我也不提了,就说白泽观一位前辈吧。此人法号玄隆子,我的天罡猎月檠本为他所有,后来他莫名失踪,想来是遭遇不测,这法宝便飞归长白山鹜孤峰了。不知你可有耳闻?”顾乘风踱步道,“天罡猎月檠为乾卦法器,唯有仙根归乾者才可驾驭此物。据说那位玄隆子前辈聪敏非凡,自白泽观立派以来,若论天资,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只有当年因背叛师门,冰封于天山玉竹峰顶的聂于飞。” 鹿连城道:“我竟孤陋寡闻了,这位前辈的名号我并不知晓,不过聂于飞这名字我倒听说过。白泽观开山老祖便是因此人方才道行尽废,同他一道封在天山的。只是,这位玄隆子既然天资如此优越,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呐?” 左仪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纵然是天资平平之辈,单凭他一百多年的道行也不该悄无声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至于死因不明。” 顾乘风道:“这位前辈究竟因何而死,恐怕白泽观中,只有掌门丁贤梓略知一二。而丁贤梓入白泽观修行时,那位玄隆子前辈已死去数百年,他所知晓的,也未必是真相了。总之归根结底,天地间众生,无论魔怪、凡人、修道之士,生死成败皆由天命所定。今日我们为这位玄隆子前辈嗟叹不已,谁又敢说明日,我们不会步其后尘?” 柳浊清嘟着嘴,由桌上跳至顾乘风跟前,拉着他的胳膊,说:“师兄老说天命,师父也总说天命,师兄莫怪我愚钝,我虽入门五十余载,却不解究竟什么是天命。按理说,天命所定皆在于将来,既是将来,自然不可见不可闻,这般虚无缥缈,何以证得其有无呐?再说,若天命已定,世人何须劳碌奔波?静待天命岂不省事?平日里,师父教导着我便听着,也不敢多问她老人家。今日师兄可要说个明白,究竟何为天?何为命?” 顾乘风道:“古人云,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又云,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笔者注:两典各出自《庄子·天地》和《庄子·达生》)由此可见,命之所归,在乎根,在乎源。梅桃形肖花似,然而梅先花后叶,桃先叶后花,梅子酸而桃果甜。若将梅和桃的根本挖出来,常人哪里分得出差别?所以世人以为梅和桃的差别在其叶、其花、其果,其实梅李叶、花、果实之异只是眼睛可见、舌头可尝罢了,真正的差别,恰好在于眼不辨、舌不分的根本。只要知道根本是梅是桃,绝不会有人说梅树结得出桃子,桃树结得出梅子。梅得梅子便是梅树的命,桃得桃子则是桃树的命,你说天命所定不可见不可闻,是因为世人的命并非世人可见可闻之物。好比说拿一把根须,问你那根须是梅是桃,你也分不出来,然而种梅养桃的行家必有其分辨之道。命所以不知,并非命不可知,而是因为天下大道难得参悟,你未得知命之法罢了。” 柳浊清道:“师兄只说了命,那么天又如何解释呐?梅结梅子是梅的命,桃结桃子是桃的命,可是你非要说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倒觉得这是梅与桃自身禀赋使然。自然,师兄要说,万物禀赋皆由天定,可是梅也好,桃也罢,它们得以扎根生长却多在人为。譬如那位张先生,他有意栽下一株梅,那梅方才稳稳当当活在那儿。如此,你又怎能说梅结梅子全是天意呢?” “所谓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秋水》)天人既为一体又各有表里之别,我以为自然的本性是天人合一,天为阴则人为阳,天为阳则人为阴。由天可观人,由人可观天。命由天定,而天由人生,这才是天命的意义。天命有定并不是说,命里的富贵贫贱、悲欢离合与人为无关。恰恰相反,人为或不为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天之色,天之形,天之味。若命是梅桃的根本,天就是根须内的经络、水汽、一切可见或不可见的细节,而人则是根须以外的土壤。所谓天命,是命之所属,天之所归;天命之定,反在人之所为或人之所不为。为或不为皆是为,为作因,然作果,又反证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顾乘风言毕,左仪、苏荣、鹿连城、付晚香都叹服至极,不住点头,唯独柳浊清听不明白,又咕哝一句:“梅树虽然不结桃子,它也未必结得出梅子哩,碰上旱涝天气,枯死或淹死也是有的。” 左仪笑道:“叫你平日里多读书勤悟道,你尽贪玩去了。师兄是以梅桃喻天、人、命三者的关系,你却听不明白。” 付晚香盯着柳浊清搭在顾乘风胳膊上的手,嘟囔一声:“柳姑娘哪里是不懂,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左仪看看付晚香,瞪了柳浊清一眼,柳浊清却干脆搂紧了顾乘风,道:“我可不比付姑娘聪明绝顶,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好在师兄心疼我,也不嫌我蠢笨如猪。若在师父名下,揣着糊涂装明白我倒是行家哩。” 付晚香听罢,抿嘴不语,此后再未开口,便是左仪问她话,她也懒得言语,只“嗯嗯”应着。顾乘风好几次提到西梁国,本指望付晚香接过话头,奈何苏荣、柳浊清看不懂势头,偏要叽叽喳喳插几句嘴,一两天下来,顾乘风同付晚香硬是没能搭上几句话。左仪私底下跟柳浊清说:“莫非你当真是榆木脑袋,看不出付姑娘还在同师兄置气?” 柳浊清却道:“她同师兄置气,与我何干?难道我还喊她一声嫂子不成?来日她拜在我们重明观,还要唤我一声师姐呐。”柳浊清走到榻边,打坐凝神,双手行三山指诀,闭目道:“师姐也是管得细,付姑娘既然是自个要追随师兄,我们这些人实在犯不着费心去管她。师兄处事,连师父师叔都放心,师姐还有什么放不得心的?” 左仪跪坐着,说:“我哪是不放心师兄?我是怕你跟苏荣同付姑娘使性子,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付姑娘自幼养在皇宫里,脾性自然娇气些。你又何必去招她不痛快?” 柳浊清噗嗤一笑,睁眼看着左仪,道:“我便看不惯她那公主脾气,莫说她只是个过继的公主,纵然是正牌公主,我也犯不着迁就她。” 左仪轻叹着,不再与她争辩,索性盘腿打坐,以火辰经助柳浊清恢复元气。三日下来,左仪得顾乘风相助,真元已恢复六七成了。柳浊清底子薄弱,加之苏荣老来鼓捣她四处玩乐,每日安心静修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便难怪她真元恢复不足一半了。 这三日里,顾乘风除了炼气复元,还有两桩事情雷打不动。叶琮修为聊胜于无,在那玄天金罗阵中又困了多日,单剩几口余气了。顾乘风自己血魄、真元、罡气三华亏空,还要顾及常朝云,只能为他输气,勉强保住其性命。常朝云体内瘴毒虽祛了八九分,到底中毒太深太重,每日炼气还是下不得榻。顾乘风每日花半个时辰,以凤吟穿心诀助常朝云修炼血气,再以火辰经为她固元培本。 顾乘风每日所作所为付晚香看在眼里,好几次她想同顾乘风说说话,却见他运功炼气,不便打扰他,抬起敲门的手,又静静放下了。她同左仪尚有几句话可说,同苏荣、柳浊清每日打个照面,不过招呼一声。而且左仪为人客气,虽尽了礼数,却叫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了。 又过了一日,苏荣提议大家去邑州城东的市集看猴把戏和皮影。五人早上出门,中午才回,在掌柜处点了几道菜。跑堂伙计上完最后一道小菜,顾乘风听楼下喧哗一片,问伙计:“楼下如此吵嚷,不知所为何事?” 那伙计笑道:“不过是几个书迂,又在为社稷苍生说些不着调的空话哩。反正咱家这未入学堂的人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伙计拉门出去,一个声音格外响亮,打门外飘来,灌入左仪的耳朵。左仪蹙眉细思,对众人道:“方才那声音,你们可觉耳熟?” 付晚香说:“像极了那位替人写字的先生。一时间我竟忘了他名字。” 顾乘风放下碗筷,推门出去,倚在栏杆边朝楼下看去。只见东面一张桌边围坐三人,全是体面儒生打扮,一个肥头大耳,身着朱红缎裁就的常服,一个身形瘦长,也着红衣,另一人眉毛胡子皆呈八字,一身藏青,腰间挂着玉佩;西面一张桌边单杵个老头儿,上身穿件过于宽大的素净灰白麻布衣,下身着一条玄色粗棉裳,却稍嫌短了些,头发花白,松塌塌挽个髻子,虽背对顾乘风,由其身形已可断定,他正是李墨生。 双方的争执发端于一首童谣,据那肥头大耳的说,是从京城纪南传出来的。童谣长达二十八句,其中三句唱道:“凤鸟毒,百鸟苦,恶蛇霸了藏龙谷。一人言,天地肃,大虫饱了万民苦。大橘树,蟠龙附,酷日底下凉风驻。”孩子们不懂事,自然不解其中深意,寻常百姓识字的虽然不多,却也依稀读出这童谣所指。本来三个儒生并未提及这首童谣,只是客栈外一群孩子路过,嘻嘻哈哈唱起这童谣,三人才议论起来。 瘦长身材的儒生嗓门极小,旁桌的人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那肥头大耳者和眉须皆为八字的儒生却有两把大嗓门,一个痛斥当今皇上广施暴政,一个怜悯大众之劳苦,恶于赋税之高。本来这三人同李墨生并不认得,若不是他们高谈阔论吵扰了前来打酒的李墨生,李墨生也懒得与其争辩。 肥头大耳者口口声声夸赞西梁国一君多王之制,李墨生不觉大笑,肥头大耳者忿而问他何故大笑,李墨生反问:“敢问这位先生,可去过西梁?” 肥头大耳者上下打量着李墨生,撇嘴道:“去过又如何,未曾去过又如何?” “若先生去过西梁,无论先生所言是对是错,是偏是全,总有几分品评的资格。若先生并未去过西梁,我倒想请教先生,可知道听途说是什么意思?” 肥头大耳者一怔,支吾着,看看同伴再对李墨生说:“我的确未曾到访西梁。不过京中名士到访西梁国境者甚众,除去极个别见识浅薄者,无一不夸赞西梁国制之优。难道京中的双阳先生、杨沐白先生所言还会有假?”至此,他又换了口气,道:“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竟敢质疑京中名士,怕是来头不小。” 李墨生哈哈大笑,说:“我一个落魄书生,哪有什么来头?不过打小便在西梁住过十来年,对于西梁国况,好歹知道些罢了。我南淮与那西梁国制确有不同,可是先生非说西梁国制优渥,我便不解了。西梁一君多王不假,可是先生又如何断言,儒生在西梁国,不至于因言获罪?” “幼稚至极。我南淮国界之内,哪个不是奉皇上圣意为圭臬?反观西梁国内,各藩王属州每年皆上柬书,君主广纳各方意见。二者相形,高下立判。” 李墨生反问:“方才先生把当今圣上比做始皇嬴政,我却要问问先生,若圣上独断专行,容不得异己之声,先生现下如何还有性命在此高谈阔论?” 八字须大笑,起身道:“读书人心怀天下,若个个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国家前途何望,苍生福祉何寄?” “说到苍生福祉,我倒要请教先生,什么是民生之首?” 八字须道:“俗人皆道民以食为天,便想当然,以为有粮食、有衣穿、有屋居便是民生之首。然而读过书的人不会不知子路之死。当年伯姬、蒯聩欲谋卫公之君位,子路闻讯入城。蒯聩遂令石乞、壶黡与其交战,击断了子路的冠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随后因结缨而遭暗算身死。在下不才,曾以为君子死而冠不免乃儒生之志,直到前些年拜访我们邑州名士张必用先生,听他一席话,方才恍然大悟。君子气节若拘于儒生,实国之憾事,一国之民全无君子气节,命有何贵、死又何轻!” “如此说来,先生以为民生之首,在乎君子气节尊严咯?” 肥头大耳者笑道:“君子无气节,无以为君子,小民无尊严,无以为人。至今我还记得张先生这句话,实在是精到呀。” 八字须继续说:“我们南淮儒生虽心系社稷,无奈当今圣上尚武轻儒,我们这些有志之士读遍诗书,却难有入仕之路,实在可惜呵。再看村野小民,一个个为重税所迫,辛苦劳作,只谋了个衣食饫足,十之七八为国库所纳,然硕鼠贪官又为国库所养。这难道不是国制之祸?难道不是国君之过?” 李墨生道:“两位先生怕是未曾挨饿。我并无多大学问,比不得二位博闻广识,却也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脱开衣食而妄论气节尊严,实在可笑。而欲足衣食,必先民安民乐,欲使民安,必先令国家泰和。因而民生之首,民生之本在于邦国安定。当今圣上自然不是完人,要挑其毛病,别说一两桩了,便是百桩千桩也挑得出来。可他当年废黜前太子,只将忠于前太子的直系党羽一网打尽,凡识时务者,最多罢其官职,凡受牵连者也保住了性命,仅此一点,他便担得起仁义之名。” 八字须坐归原位,摇头道:“听这位先生谈吐,倒像是出身书香门第,怎犯起糊涂,说出这等浑话来了?自古人伦纲常不可不遵,弑兄篡位者,还说什么仁义?” “为君者,贤明与否、德性高低不该由嫡庶而定。先帝至孝而懦弱,故失三城,未尽为君之道。前太子刚愎自用,又无远见卓识,明面上为当今圣上所杀,其实是死在他自己手上的。若由这位前太子治国理政,恐怕他还不如先帝呐。这二十几年来,我南淮虽不比西梁国富庶,老百姓好歹过得安生太平。然而西梁不犯我国并非西梁仁慈,而是因为圣上重武精兵。百姓赋税重的确是事实,然不养锐军无以强国,国不强无以得太平,无太平则民不安,莫说赋税了,届时恐怕颗粒无收,饥民遍野了。至于硕鼠嘛,西梁、北魏莫非竟一只也无?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贪腐之辈也未尝没有他们存在的道理呐。” 瘦长身材那位儒生许久不吭声,这会子却冷笑起来,捏着细嗓门,道:“看来这位先生要与天下儒生为敌咯?我南淮国内何人不知睿亲王尊儒重道,你若与天下儒生为敌,岂不是公然同睿亲王作对?” 李墨生笑着,左手朝那肥头大耳者一挥,道:“方才这位先生才说我们南淮国内,人人奉圣上之言为圭臬,如何现下你竟说我与天下儒生为敌,与睿亲王为敌?个中矛盾,在下竟悟不透了。” 顾乘风在楼上细细观察,早看出那三个儒生不是睿王的门客,便是睿王门客的党朋。至于李墨生,顾乘风显然再不能将他视作一个卖字为生的落魄书生,兴许早已投身皇室,匿身于此,大概是打探谋逆之徒的,又兴许朝中还有许多见不得睿亲王揽权的臣子,李墨生效力于人家,也未可知。 顾乘风这般猜想,楼下那三个儒生自然也有这样那样的猜想。八字须捻着胡子,眯眼问道:“这位先生才思敏捷,却又处处与我们作对,敢问阁下是哪位大人的门客?” 李墨生摇着酒壶,摇头一笑,朝客栈门口迈了两步,答道:“我这人习惯了自由散漫的日子,又生得懒惰,哪位大人肯收我为门客?诸位也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有心与各位作对,不过借着酒劲说说话,解个闷罢了。平日里,我想找人说个话,还难得找呐。” 李墨生刚要跨出门槛,瘦高个儿忽将竹筷朝桌上一戳,那一双竹筷登时沉入桌面,却在李墨生跟前由地下直直冲出,李墨生方才若迈出半步,竹筷便要由其脚心穿入了。这法术虽不起眼,顾乘风却看出些许门道来。由那瘦高个施法的路数看来,该是源自仙家法门无疑,不过未与其交手,不能透析其脉息,倒难以断定此人法术习自哪一门派。 李墨生鼻子一哼,抬头看看扎在松木檩条上两根筷子,随手将酒壶递至左手,灌下一大口酒。只见他不经意间右手一旋,那两根筷子坠入他手心,即刻化作一团磷光。他右手握拳,再将五指一弹,竹筷便在那瘦高个儿身前五丈处现身,飞速扎向那瘦高个儿的双眼。 第44章 鸠尤神剑44 瘦高个儿不慌不忙,鼓起腮帮子喷出一口罡气,便将两根竹筷剖作百根竹丝。他再摆开右手,那百根竹丝竟彼此纠绕,结成竹索,由一抹紫光牵至李墨生。李墨生才将喝了一口酒,还未及抹去唇边酒液,便将嘴里酒水朝那竹索猛瀵一气。竹索遇了酒水,蹿出幽蓝火焰,一路飘向那三位儒生。瘦高个双手行白鹤指诀,乍然跃起,回身甩出两道气盾,一道荡开火焰,一道冲向李墨生,将他手中酒壶震至客栈外头,摔得粉碎。李墨生猝不及防打了个踉跄,亏得他右手把住门框,才未叫门槛绊倒。 掌柜的见势不妙,忙挪出柜台,堆出满脸褶子,说:“各位大爷好言好语。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必呐。” 苏荣凑到顾乘风耳边,低语道:“看来睿亲王当真要谋反了。” 左仪说:“这些人胆敢公然议论南淮皇帝的不是,若无人撑腰,我是不信的。不过起兵造反事关重大,就算那睿王已作筹谋,也不该如此张扬才是。” 鹿连城道:“仙姑莫非是认为,这些儒生明面上是睿王的人,背地里却为另一股力量所驱?” “凡尘这些权势之争我哪里懂?”左仪压着嗓子,故作轻松道,“其实人间百态,莫说这些大事了,便是再小不过的男女之事,也令我费解。譬如有妇之夫总该本分些才是,再有旁的心思,岂不害人害己?可惜这花花世界总有这样那样的诱惑,凡夫俗子情不自禁也罢了,怕就怕修行之人也失了定力,那便不妙了。” 苏荣听出左仪话中有话,睨了鹿连城一眼。鹿连城还要分辩,楼下又打闹起来。那肥头大耳者同八字须合力推出一道阴柔至极的掌气,李墨生双臂一挥,拨起一张木桌,再行威灵指诀,化出一束电光,护着木桌,迎向那道掌气。 八字须冷笑道:“你使的是白泽观法门,莫非你也拜在撼天虎韩中直门下?” 李墨生道:“白泽观乃仙家三派之一,你这些仙门小技若当真习自撼天虎韩中直,足见白泽观有些弟子也不过混日子罢了。” 八字须道:“你好大的口气。” 瘦高个儿行真武指诀,将一股纯阳真元调入双手,道:“我们哥儿几个本不想惹麻烦。你偏不识好歹,便休怪我们不客气。”话音未落,一青一赤两束剑气便由他双手射出。 眼看那剑气就要刺中胸口,李墨生咬破左手指头,以鲜血凌空一挥,化出一面血遁。那剑气登时为血遁所俘,一面魔光闪耀,一面颤颤巍巍,试图挣脱血遁之法。与此同时,李墨生再拿血指画出一面符箓,将其炼作金珠,以七宝骞林指诀推向那三人。 付晚香看得仔细,走近顾乘风,嘟囔一声:“他这道符箓像极了都天屠龙符,天地二柱却有所改动,符胆也并非出自都天屠龙符,倒神似我母亲的绝尘符。”付晚香“绝尘符”三字未脱口,李墨生那颗金珠已爆作金粉。三人颜面沾染了金粉,即刻红肿一片。 肥头大耳者挠着腮帮,嚷道:“你这卑鄙小人,看我如何收拾你。” 瘦高个儿一把抓住其胳膊,道:“莫要上当。”随即双臂开展,左手行剑指诀,右手行三清指诀,同时将一股寒凉的真元运至膻中,分作一阴一阳两束,各导入左右手心劳宫穴。 另二人见状,各行天罡指诀,真元送入印堂,罡气却逼至双腕,再行五品莲花印,将罡气缓缓运入那瘦高个儿体内。那瘦高个再行玄武指诀,一波耀目的银华便由他天灵盖一泻而下,银华所到之处现出细密的裂纹,裂纹阔开些,肌肤便朝四处散开,化出赤头马蜂,乌压压排成阵列,扑向李墨生。 掌柜的、跑堂的都抱头缩在墙角,原先倚在栏杆边的看客们也各自躲进房去。苏荣、柳浊清、付晚香预备运气,以防那蜂阵来袭,顾乘风却低声道:“不打紧的,这蜂阵火候不足,伤不了我们。 这三人修为不精、法力低微,顾乘风自然看得出,可他们此刻布下的阵法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天下蜂阵虽众,无外乎两类,一类有蜂阵之形,亦有蜂阵之实,以蜂毒袭击,为瘴法演变,一类空有蜂阵之形,无蜂阵之实,蜂阵中蕴含五行之变,以元气伤人,为符法演变。眼前这三人的阵法为瘴法演化而来,虽因三人修为不济而威力不足,对付李墨生却是绰绰有余的。偏巧李墨生经方才十余回合,自以为摸清了对方底细,略有些轻敌,那蜂阵才刚发起攻势,他便吃了大亏,右臂右肩叫毒瘴所侵,顿时疼痛难忍。 顾乘风眼看李墨生不敌那三人,悄悄运一丝真元,凝在右手中冲穴内,也化作一只赤头马蜂,轻弹出去。这马蜂飞向楼下,混在蜂阵里,除了顾乘风,谁也瞧不出来。它稳稳当当地绕至李墨生脑后,和在一窝嗡鸣不息的蜂群中。顾乘风右手一摆,这马蜂便疾速穿过蜂群,径直冲向李墨生后颈。 这马蜂还未触及肌肤,已化作金色游丝,正对李墨生风府穴灌入其体内,沿他经脉化入血魄。他方才中了蜂毒,真元、罡气溃散自不必说,血魄也已见虚亏之相。照原先的情势,三个儒生再多攻他两个回合便要分出胜负来了。那一丝真元于顾乘风自己,不过九牛一毛,于这场法斗,却担了秉轴持钧之功。三儒生原以为胜券在握,方才几个回合使了全力,再拖下去,真元一旦亏空,再精妙的阵法也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 那八字须坚持不住,撤下真元,满堂的马蜂顿时聚回原位,由足至腿再至躯干、脑袋,合出那瘦高个儿的真身。他随即吐了一口黑血,扶着肥头大耳者,对李墨生道:“莫非你师父竟是丁贤梓?” 李墨生笑答:“我师从何人与先生并无关系。不过有几句话,无论先生爱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当今圣上再多不是,百姓到底活得安稳,你们投靠谁是你们的事,我自然管不着,然而民富于安、贫于乱,福于和、祸于战,我劝你们还是顺势而为,少生事端才好。” 八字须道:“真是笑话,你我各事其主,所谓顺势而为,自然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见地。你说我们多生事端,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只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当今皇帝为圣主明君,我们又何必大费苦心,力求变革?” “诸位且听我说个故事。”李墨生道,“我听闻邑州城外有一户米姓人家,家中有母子二人,良田近百亩,还算得殷实。这米家同钱家有一桩娃娃亲,钱家女儿样样都好,偏生得貌丑。米家主母嫌弃钱家女儿,使了百般计较,总算退了这门亲。后来她托人说媒,相中了一位姑娘,那姑娘出身商贾之家,姓金,有三位兄长,生得一副俊俏模样,擅女红又识字,米家主母起初是再满意不过的。然而这儿媳娶回家中,毛病便出来了。既是幺女,难免娇养了些,除了女红,做起其余活计,是又拖推拉拉,又干不出样子来,若责骂她几句便哭哭啼啼,小姐脾气全来了。米家主母看这儿媳,越看越不满意,奈何已经娶进门,总不好平白无故休了她。” “你说这些废话所为何事?”瘦高个儿问。 “且听我说完嘛。”李墨生笑道,“说来也巧了。那位金家小姐才嫁入米家半年,忽染恶疾,不出半月便死了。米家主母本来就嫌弃这儿媳,现下一死,她又打起精神来,叫媒人给自己儿子寻了个姓权的女人,模样生得不丑,又并非娇生惯养,按理说总该满意了。刚娶回家来,米家主母只见她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一个顶俩,满眼里都是欢喜。不料天长日久,这位儿媳的缺点也渐次显露,口无遮拦便罢了,偏有一副泼辣脾性,米家儿子奈她莫何,成日吵嚷打闹,不得安生。后来勉强过了三五年,这位儿媳肚子没有动静,好歹叫米家主母抓到由头,将她赶出家门。再后来呐,那米家主母为儿子找了个能生养的女人。说是个鳏夫的女儿,姓侯,模样不差、脾性也温和,才入家门便有了身孕,次年生了个小子。可是孩子生下来,米家主母又嫌弃这儿媳了。一嫌她懒惰如猪,不仅农活不干,连烧火洗衣这般活计也唤她不动,二嫌她食量惊人,寻常汉子要让她三分,她还挑咸剔淡。总之回头一想,米家主母竟怀念起那钱家的娃娃亲来,逢人便道,若当初应了那门亲,眼下自己也该享清福了。” 说到此处,李墨生摇头长叹,继续说:“人人都有贪心,这本无可厚非。可是放纵贪婪,以至于时时刻刻所想全在有无、好坏、得失,贪心便没了止境,长此以往,眼睛里必定满是缺的、失的、坏的、劣的,有的、得的、好的、优的全然不见,岂不辜负了贪婪的初衷?你们对皇帝诸多不服,对国制诸多不满,正如那位米家主母,嫌恶于一众儿媳的短处。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天底下又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那瘦高个儿捂着胸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也不必说这些歪理。四季更迭、斗转星移方为自然,六合之限,未见亘古不变者,你只说什么贪婪、欲望,却不见宇宙万象之序,实在贻笑大方。你既然说到顺势而为,我便要问你,什么是势,什么又是为。你只见风和日丽,却不闻雷鸣雨啸,你只知花香果甜,却不预叶落枝枯。势者,实变也。你不思变,何以通天理,不通天理,何以为,何以不为?又说什么顺势而为,又要因循守旧,竟不知自相矛盾的究竟是谁哩。” 李墨生还要说话,那瘦高个却再道一声“今日我们技不如人,败在先生手下,输的心服口服。先生点到即止,未大伤我们兄弟几个,不失君子之风,在下也颇为敬佩。你我立场不同,再多争执已无意义。不如就此作别,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种种是非曲直,且走着瞧吧。”言毕,那瘦高个儿自怀中掏出些碎银,抛向躲在墙角的掌柜,道:“这些碎银赔与店家,该是足足有余了。” 掌柜的捧着碎银,起身点头哈腰,送走三位儒生,这便对李墨生道:“算我求求你,往后你要同这些外地人谈经论道,且寻个幽静去处吧。我们小本经营,可受不起这般折腾。”李墨生堆笑应和着,一面四下扫了一眼,再朝二楼瞥去。顾乘风一众早不见了。 入夜后,几声雷响引来了阵雨。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两刻却陡然停住,雷声便随之远去了。顾乘风和鹿连城修炼完毕,早早睡下。至半夜,顾乘风为异响惊醒,侧耳细听,发现那异响由屋顶传来。他翻身坐起,化作暗影蹿至临近一棵大树,伏在枝丫间,望着客栈黑黢黢的屋顶。 屋顶上一个黑衣人蠕动,似一团黑云,打屋顶一角移至另一角。顾乘风以为那黑衣人是个窃贼,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朝那黑衣人削去。树叶由法力驱动,如一支飞镖,正中黑衣人。怪的是,那黑衣人为树叶命中,单是轻轻一颤,并无其他异状。顾乘风方才虽只是略施小技,寻常凡人叫那树叶击中,不至损伤,却要疼上半日。那黑衣人受得住树叶上的法力,足见此人有仙门法术护体。 顾乘风还不愿现身,那黑衣人却朝他冲来,双手一挥,推出两掌。顾乘风足尖一点,飞向高处,那黑衣人两掌力道尚可,然而罡气匮乏,只折断了两根细枝。顾乘风看出此人修为有限,生怕重伤了他,只以一成元气同他交手。二人斗了三个回合,那黑衣人突然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昨日晌午以真元助我的,可是你?” 顾乘风已猜到黑衣人是李墨生,笑道:“你凭什么说助你一臂之力的是我?” 李墨生扯下两把树叶,抟身退去数尺,以两缕真元冲开手中的树叶。那两把树叶合作一股,对准了顾乘风的胸口。顾乘风右手行三清指诀,左手行剑指诀,引一苗磷火于左手中冲穴,凭一丝真元将磷火顶作点点火星,同那股冲来的树叶纠结起来。李墨生道:“你输与我的真元,五行之中金、火盛极而土弱,虽有纯阳之性,却刚柔并济,仙门中甚是罕见。我修为远不如你,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顾乘风道:“我却不解了。三更半夜你偷偷摸摸来此处所为何事?” 李墨生落在树梢,说:“我略懂些岐黄之术。昨日你输我的真元虽精纯苍劲,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象,似乎中过毒瘴,并未尽除。若不防微杜渐,我怕这瘴气来日会深入血魄,那便不妙了。” 顾乘风拱手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墨生随顾乘风回了客房,鹿连城早候着,未待顾乘风点亮油灯,已将一梭剑气抛出。顾乘风眼疾手快,将那剑气抓在手中,揉作碎粉,道:“鹿兄弟,是我。” 鹿连城道:“如何还有一位朋友?” 顾乘风指头一弹,点亮桌上的油灯,鹿连城一看李墨生的脸,勉强笑了笑。李墨生看看鹿连城,又看看顾乘风的脸,咕哝一声:“这位侠士好生面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顾乘风这才想到,眼下他以真面目示人,便是南淮国的缉犯,索性坦白道:“我也不隐瞒了,我是重明观弟子,也是官府通缉的要犯。” 李墨生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缉令上说你与一位侠女乃北魏细作,叶大人一家便因与你们私通而遭大祸。” “叶氏一门正因在下遭难。”言毕,顾乘风抬手指着躺在窗边榻上的叶琮,又说,“实不相瞒,这位奄奄一息的公子便是叶大人的儿子。” 李墨生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想叶大人遭难是迟早的事,只是碰巧你们二人牵涉其中,便叫他人抓了机会。”说到此处他又凝望顾乘风,问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我与你们并不相识,昨天你们为何要出手帮我?” 顾乘风思忖片刻,调一丝真元于掌心,化出一抹磷光,朝脸上一扑,登时化作白须老翁,一身衣裳也齐头齐尾地变了模样。李墨生上下打量顾乘风,错愕道:“是你。” 顾乘风道:“我在你们南淮乃缉犯之身,若不想些法子,实在不太方便。” “我这人虽孤陋寡闻,对长白山重明观还是略知一二的。侠士是仙山正室弟子,怪不得你真元如此精到。”李墨生说,“不过你虽为仙山正室,断不可小觑你体内那一丝残留的毒瘴。那瘴气非同寻常,似为魔界蛊毒,不知我说的对是不对?” 顾乘风同鹿连城相视一笑,说:“没错,我中的是灵虚子的青黄散。此毒性子乖僻,发作又急,并不能以寻常方法祛毒。” “这灵虚子可在天魔门下?” “正是。” “此妖我也有所耳闻,据说他的青黄散毒威了得,便是西梁国大名鼎鼎的赤眉药仙对这毒瘴也要惧上三分。”李墨生思忖道,“侠士能将这毒瘴祛除大半,已属不易了。” 顾乘风笑道:“我哪有本事祛除青黄散?多亏一颗仙家灵珠相救,我才保住性命和道行。” 李墨生道:“这便怪了。既有灵珠相助,何以在你真元之中仍有一丝瘴气未除呐?”言毕,他运一束罡气于左手劳宫穴,右手行剑指诀,将这罡气引作游丝,对顾乘风道:“侠士,我现下闭你任、冲、阳跷三脉,你莫动元气。” 顾乘风颔首示意,李墨生将右手朝前一推,方才以罡气引化的游丝登时脱手,飞冲至顾乘风天突、华盖穴中。李墨生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一阴一阳两股罡气各导入左右手阳池穴外,稍运真元,只见青红两色游丝自他阳池穴灌入手印,再各通达顾乘风幽门、通谷、商区、盲俞,左右供八处穴位。 顾乘风脸上忽现难色,李墨生又左手行白鹤指诀,右手行剑指诀,凝一缕真元于左手,随即化身为影,把真元种在顾乘风附阳、居髎、臑俞、地苍穴中。李墨生刚影归原位,顾乘风便禁不住体内剧痛,捂着胸口倒退几步,喷出一口似血非血的酱色脓液。 鹿连城忙扶住他肩头,问李墨生:“这是何故?” 李墨生道:“难怪连灵珠也不能尽除此瘴。这瘴气一入体内便扎根于体内各处要穴,与血魄纠合不分。我猜,灵珠的主人无论道行、修为恐怕都算不得出众。不过好在你修为精深,我明日赠你一味叫作无心草的灵药,你连服三日,以阴寒之元将那草药的阳烈之炁打入任督二脉,每日炼气三个时辰,以你的修为应该可以将余瘴聚入内丹。你们长白山乃灵山宝地,理应有仙瀑神池才对。你回长白山后,以神池炼丹修体,我想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你体内的余瘴应该就清得差不多了。” “如此,在下感激不尽。”顾乘风想起常朝云体内亦残毒未清,又问李墨生,“先生欲赠与我的仙草可是极难得的?” 李墨生道:“难得倒算不上难得,不过那无心草虽有妙用,却需用得巧用得对才有效力,否则非但不能祛毒,还有火上浇油之险。我母亲祖上曾为皇室御医,我是打小便随外祖父采药的,这才认得许多仙草。其实说起来,在我们云梦泽一带,东起纪南城东北郊,西至邑州,那无心草是随处可见的东西。此草红茎紫叶,开花不结果,结果便不开花。花果皆为藤黄色泽,花分雌雄,雌花单层五瓣,五铢钱大小,腥臭难闻,雄花却有四五层,每层八瓣,足有拳头大小,浓香扑鼻。果子由子芽膨大而生,油光锃锃,形同南瓜,却只有豌豆大小。此草浑身上下都有寒毒,唯独茎心自有一股阳烈之炁。” 鹿连城问:“那为何此草得无心之名呐?” “得名无心,是因为此草的茎干多为空心,唯有五行俱全的株体,草茎方得饱满。若无经验盲目去采摘,茎心饱满者万中也无一。所以这仙草,说它难得也难得,说它普通也实在普通。” 顾乘风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恳请先生明日多带些来。我有个朋友也中了青黄散,她修为虽精,奈何中毒比我深重,所以……” 李墨生笑道:“这有何难?我明日便赠你十日的剂量,你用三日即可,你的朋友,用七日也足足有余了。” “先生肯帮我这个忙,我竟不知如何感谢。” “侠士救下我恩公的女儿,便是于我有恩,我此次助你不过举手之劳,你又何必言谢。” 李墨生在顾乘风房中逗留了两刻钟。除与顾乘风、鹿连城攀谈,又顺带替叶琮把了脉、理了血气。翌日赶早,他便送来无心草和一粒丹药。 那丹药为李墨生母家祖传,是拿七味仙藤,配以菖蒲、茵陈、苦参淬炼而成。顾乘风正欲将这丹药喂入叶琮口中,李墨生忙摆手道:“侠士,这位叶公子体虚气弱,若直接服用,我担心他不胜药力。” 顾乘风笑道:“既如此,我便以真元化开这丹药,由他命门、百会二穴灌入他体内。” 左仪道:“师兄,得你相助,我真元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你每日既要助我修炼,又要为常姑娘和叶公子输罡气,现下真元才恢复六七成。这件事便交由我来做吧。” 顾乘风道:“叶琮修为极浅,又为玄天金罗阵所伤,为他灌输真元,需谨小慎微,我怕你……” 付晚香抢过话头,说:“左姐姐何等心细,你还有什么放不得心的?你莫要仗着自己天资过人,便把满世界的人都想得跟我一样无用了。” 顾乘风抿嘴一笑,左仪打他手上接过丹药,这便走向靠窗的木榻,扶起叶琮,再打坐运气,行慈尊印,以两股阴阳护生的罡气将那丹药钳在两掌之间。左仪为叶琮灌输丹药时,顾乘风已服下无心草了。李墨生化出三根银针,分别扎向他印堂和左右阳池三处。顾乘风就势提内丹至玉堂穴,冲出五股至阴至寒的真元。 李墨生道:“我再以四根银针导你穴位。你只管依序将真元打入穴位。待无心草阳烈之炁遍及全身,你再引真元游遍奇经八脉。每日以此法修炼数遍,三日后,你体内余毒自然尽收于内丹。”一面说话,李墨生一面化出四根银针,左右手各执两根。他只将双手一摆,银针便各分先后,分别扎在顾乘风鸠尾、左梁门、右中府和华盖穴上。顾乘风遵其言,试练一番,凝元聚气后,双手掌心各现一块乌青。 顾乘风道:“这无心草甚是怪异,按理说其性至阳至烈,青黄散的性子也阳烈非常,无心草入我血魄,该挑起青黄散的毒效才对。可是方才以先生的法子运气,青黄散竟未见丝毫发作的迹象。” 李墨生笑道:“无心草开花不结果,结果不开花,恰恰因为它无心。无心则无欲,无欲则无情,无情则无喜,无喜则无悲。人间一切因果纠葛皆在一个情字,情之源又在心。无心草开花者,虽有雌雄二花,却因无心无情,并不能结出果实来;结果者,乃无中生有,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正应了宇宙万象之本。所以无心草虽有阳烈之性,并不尽阳烈之用,乃是阳非阳,是烈非烈的仙草。” “这便说得通了。”付晚香道,“太华伏魔珠炼自五麝神鼎,神鼎原本是玄凰木,而那玄凰木也有类似的怪处。我母亲曾告诉我,玄凰木实为非阴非阳之物。” 李墨生问:“不知玄凰木为何物?” 付晚香道:“玄凰木生在崆峒山相思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本是玄凰圣君修炼法器灵珠的圣物。此树见不得半点日月光华,据我母亲说,是邪物所化。” “当真有此等奇树?我定要去一睹为快。” 付晚香苦笑道:“你有所不知。那玄凰木虽只有孤零零一株,却是一根生两枝,一枝为公一枝为母的。当年我父母离开崆峒山,我父亲为免玄凰木落入妖人之手,本欲毁掉它。是我母亲怜惜此树,我父亲才斩其雌枝,单留下雄枝。玄凰木的精华全在其果,空有雄枝存世,再也炼不出法器灵珠了。” 李墨生道:“我是有些仙门法术,然而对于羽化登仙之事并无半点兴趣。那玄凰木能不能炼化仙宝,我才不在乎。只要能看看这等奇物,一窥造化之玄妙,我便知足了。” 柳浊清道:“说得好。先生若是我师父,我也不必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心她老人家责骂我无心向道了。” 苏荣笑道:“论仙缘,除却师兄,长白山上谁人又比得过柳师姐?师父责骂师姐,还不是生怕师姐浪费了仙缘,将来悔不当初。” 柳浊清苦笑道:“成不成仙又有什么要紧的?我倒以为,修行之人洒脱些才好,谁说道人修仙便志在求仙,儒生入世便志在求仕?当真计较因果,那凡人总归一死,又何必尝尽人世辛酸,活这一场呐?” “难得这位侠女竟有此等豁达的境界。”李墨生叹道,“可惜世人不免为眼前种种迷住双眼,以至大道尽忘,只贪图小得小失。其实天地万物,无外乎来去二字。该来则来,应去则去。来与去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有来去之间,方见得些许颜色,美哉、智哉。凡俗之中,莫说寻常百姓了,便是帝王将相,还不是今日登高、明日下堂?然而为了一时的霸权,那些阴谋家们哪里又想得起大道之理,哪里又顾得上天下苍生?所以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实在可恶可恨。” 顾乘风道:“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干涉人间事务,不过我们既为仙家正派,凡人的疾苦,我等全然置身事外却说不过去。如今西梁、北魏激战,苦的是百姓。南淮未惹战事,百姓方可安居乐业。可是依昨日与先生斗法的三个儒生所言,南淮国内似乎有内战之象。实不相瞒,昨日我所以出手助先生,不光是因为我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更因先生丹心一片,胸怀天下,不像那三人,虽读了几本圣贤书,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天下苍生都如他们那般衣食无虞。古人有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笔者注:此典出自《论语·雍也》)又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将所谓君子气节置于民生之首,却忘了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读不上书,穿不上衣,吃不上饭。连君子立人都需立己为先,要让辛苦劳作才能吃上一口饭的老农去讲君子气节,岂非贻笑大方?” “什么君子气节,不过说出来哄哄人罢了。他们空有君子之名,哪里又懂何为君子,何为儒士之道?”李墨生踱步笑道,“他们道行浅薄,想必年纪尚轻,说什么睿王尊儒重道,是明君之选,他们又如何知道,当今圣上弑嫡夺权,也是打着尊儒重道之名,方得天下民心。帝王都爱以天子自居,然而苍天茫茫,不知纵横几万里,天上的神灵何来心思理会渺小的凡人?王权之义在乎金戈铁马,在乎万选青钱(笔者注:这两点简言之就是枪杆子和笔杆子);王权之重,在乎安内攘外,在乎民生福祉。我以为一国之君,帝位来得正或不正并无关系,只要其政治清明,百姓得以安居,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第45章 鸠尤神剑45 苏荣上前一步,道:“先生此言差矣。都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一国之君若以不义之举谋位,任他再多贤明之举,终究是个卑鄙小人。你们读书人总说伦常规矩,怎么到你这里,说起皇帝老儿来,竟把伦常规矩抛诸脑后了?好比这南淮国的皇帝,父亲才死便杀了兄长,以夺其位,若换了寻常人家,岂非死罪?再譬如我们北魏,那皇帝虽未弑杀兄弟,却因夺嫡之争,处死了一众股肱之臣。难道就因为他政治还算得清明,他那些血债便可一笔勾销?” 李墨生忖度着,垂头抿嘴一笑,又看看苏荣,道:“立场不同,各人所见自然也不同。北魏先帝死得晚,六个皇子中,只有两位最得大臣支持。无论哪个皇子继位,支持另一位皇子的大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北魏皇帝处死大臣不假,可是你若以为那些死去的大臣是因他而死,便大错特错了。皇权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那些大臣,无论支持当今北魏皇帝的,还是支持他那个五弟的,谁又不知这个道理?所以选边站,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押对了宝,自然平步青云,押错了,人头落地,这一切本在那些个大臣的意料之中。被处死的大臣,同那些赌徒是别无二致的。一个赌徒倾家荡产,决不能单单怪罪于赌坊,为人臣子的在政治斗争中惨遭灭门,也决不能单怪罪于皇帝。” 苏荣道:“照先生这么说,叫北魏先皇满门抄斩的大臣们都是咎由自取咯?” 顾乘风抢在李墨生前头,说:“人世间的权斗,或生或死,或富贵一生或祸及全族本无多少道理可讲。”说罢,他回头看看苏荣,道:“几十年前的往事,苏师妹何必还耿耿于怀呐?” 李墨生不禁问道:“莫非这位侠女原是北魏贵胄?” 苏荣冷笑道:“家父原是个区区州牧,我又算得什么贵胄?只是那皇帝灭我苏家三族,我侥幸保住性命,后遇师兄相救,才拜重明观门下。” “既如此,侠女莫怪我直言。侠女一家既然投身皇位之争,又下错了注,那么惨遭灭门之灾便是避无可避的事。”李墨生道,“当年我在京城严家教两位公子读书,那严家老爷明面上是个盐司,私底下却与北魏政客多有往来。南淮孝宗皇帝还在的时候,他同北魏五皇子便多次会面,到底商议些什么我虽不知,却可猜个大概,总不过是谋权夺位之事。严家老爷所以支持前太子,是因为北魏五皇子早在南淮朝中为其拉拢势力,一旦南淮前太子顺利登基,北魏五皇子便多了一分夺嫡的胜算。哪知后来人算不如天算,咱们南淮前太子的亲信谢涛竟遭叛徒所害,于是当今圣上占了宝座,前太子被废,死于监牢。” 柳浊清不解,问:“南淮局势之变与北魏又有什么关系?” 李墨生道:“三百年前,西梁国的广成大司马得势,虽助南淮国德宗篡位,却因行事跋扈,十年后,德宗和康庆太后忍无可忍,两国终于交恶。后来西梁接二连三,又夺下南淮、北魏共十一城,南淮、北魏便结了不约之盟。两国皇室各有各的勾结,各有各的利益,明面上都不说破,实则彼此联系,荣损相契。四十年前,北魏五皇子支持南淮前太子,自然是为了给自己增一分筹码。南淮前太子不中用,已是五皇子败北先兆,侠女的父亲若稍稍谨慎些,不去冒险将身家性命押于五皇子,未必不得善终。那五皇子确得北魏先帝宠爱,然而帝位之正,光有先帝宠爱是不够的。北魏先皇死于急病,未及立储,争取皇位,靠的是手段和武力。赌坊里、权场上,总归是愿赌服输,侠女三族殒命固然悲惨,要怪别人却有些无理了。” “我也未说要责怪他人,只是借你的话多说几句罢了。你们这些书迂,人家多说半句异己之言,你便恨不得开堂授业了。”苏荣笑道。 众人又说了片刻,左仪将丹药尽输叶琮体内,凝元聚气,起身道:“我也尽力了,只是他气虚血滞,我想这丹药虽可保他性命无虞,要保其道行法力恐怕是难了。” 鹿连城道:“我岳母赤眉药仙精通各种岐黄妙术,叶公子道行肤浅,要复他法力谅也不难。只是他偷去那许多丹药仙丸,我岳母脾性古怪,肯不肯救他倒是一说了。” 顾乘风道:“药仙脾性是古怪,却断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否则,叶琮跑了便跑了,她何必差你出来找他?”顾乘风突然想起常朝云,回身对李墨生道:“先生,我那位中毒的朋友,还请你去看一看。她中毒的部位和剂量与我迥异,如何以这无心草通经润脉,我也不敢自作主张。” 众人听他这番话,除了付晚香,谁都没有多心思。然而付晚香多了心思,便一发不可收拾,从一点心思抽出一根心思,又长出层层叠叠一大堆心思来。心思多了,她便忍不住责怪常朝云、责怪顾乘风、责怪她自己。 一时间,她甚至希望身中毒瘴的是她,躺在木榻上,等着顾乘风为她祛毒疗伤。这盼望变成妒忌,终于成了沮丧、怀疑。此后几日,但凡顾乘风去常朝云房中为她疗伤,付晚香总忍不住趴在门外偷听几句。有一日顾乘风又察觉她偷听,索性开门,杀她个措手不及。 付晚香满面通红,欲言又止,顾乘风问她:“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付晚香支吾着:“我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顾乘风便说:“我昨日买了一支山参,叫店家煎了汤药,要不你去催催。” 付晚香本来心有不快,顾乘风这般使唤她,更是窝火,回身撞到左仪,也不说句话,气呼呼地离开了。左仪问顾乘风:“付姑娘这又怎么了?” 顾乘风笑道:“她这脾气,习惯便好了。” 用了无心草,经三四日调理,常朝云已可勉强下地,只是胸口憋闷,多走几步便喘息不止。顾乘风每日为她运气疗伤,她也不说一句感激的话,顾乘风问她“可好些”,她只点头,要她喝参汤,她便乖乖喝药。 那日左仪见她蓬头垢面,扶她坐起梳头,她才多说了几句话。左仪出去,顾乘风再进房来为她运气疗伤,道:“七棵无心草已经用完了。等你伤好了些,回去再得你师父相助,你应无大碍。” 顾乘风刚要撑地起身,常朝云突然问他:“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救我?你是仙家弟子,我是魔界中人,你救我到底有何居心?” 顾乘风愣怔着,仍盘腿坐在木榻上,道:“莫非你们魔界中人,但凡救人一命都是有所图谋?” “难道不应该?你若对我无所图谋,我死了便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们仙家正派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我身受重创,你们本该除我而后快,何以要假惺惺救我?我有言在先,你们虽然救了我,我却不领这个人情。你也休怪我不知好歹。” 顾乘风大笑道;“我要卖人情,何必废损自己的真元?你也未免小瞧我了。我救你,是念你苦修百年不易,尽管你为魔,我为道,修行之苦,你我并无差别。况且你既修炼魔功,必受过寒毒之苦,若因你师叔的青黄散丢了性命或道行,那许多苦痛岂不白受了?” 常朝云道:“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竟不解了。你脾性如此乖张,难道你师父醉仙姑也纵着你?” 常朝云不屑地笑着,说:“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对她老人家自然是恭敬有加。你何德何能,也配跟我师父相提并论?” 顾乘风道:“我无德无能,自然不敢跟你师父比。我只是有一事不解。你仙根卓绝,天资过人,若能勤修仙家正道,说不定可以炼得仙体,何故非要混迹魔界,助纣为虐呢?” “空有天资又如何?当年我饥寒交迫之际,怎不见仙人临世,给我一口饱饭吃?你们仙家总以正道自居,然而天下之大,饿死者几多,枉死者几多,为奸人害死者又有几多?你们说得好听,然而凡人丰衣足食靠的不是几句空话,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师父保我吃喝,教我魔功法门,我若脱离魔界,岂不是忘恩负义之徒?你救了我,便以为你有资格来教训我,我劝你少费这些心思。我生为魔界中人,宁可形神俱灭,也绝不会投身仙界的。” “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你们常家财势雄厚,你身为虎威大司马之妹,怎会有衣食无着的时候?” 常朝云望着窗外的天色,怅然若失,道:“我与常家兄弟又非血亲,当年常庭岳任都尉时,我救过他一命,他便提议同我结拜。常家原是南淮仁宗国舅爷的表亲,后来德宗在西梁国广成大司马的扶持下废了仁宗,常家也跟着倒台。我本姓东方,祖父是个小吏,却家产颇丰。我母亲娘家曾是远近闻名的大户,我听母亲说,我祖母陪嫁时金银玉器堆成了山,单是带入夫家的田地,便达千亩之多。哪知那德宗篡权后,在南淮国内均产平地,竟将我东方一族害得家破人亡。我与常庭岳结拜,虽因我救他而起,真正的缘由却是因为我同常家兄弟有共同的敌人。” 顾乘风问:“就算均产平地,也不过家财散尽罢了,何以会家破人亡?” 常朝云瞥一眼顾乘风,继续说:“我祖父母才刚成亲两三年,德宗和康庆太后便得了势,为得民心支持,随即施均产平地之政,凡不从者,格杀勿论。我东方一族田产丰沃,自然是深受打击。我叔公因维护家业,连同两个儿子叫朝廷杀了头,我祖父为保一家平安,只好拿出地契、金银古董,一夜之间家徒四壁,祖业全便宜了旁人。其后我祖父母便隐居山林,修习魔功,两百年内先后生下两男一女。直至我祖父母为仙界俗修弟子所害,我伯父、姑母和我父亲才离开山林。不过那时候,我东方一族已泯然众矣,当年的辉煌荣光再不做指望了。伯父和姑母隐姓埋名,与我父亲断了往来,日后亦不知生死。我父母成婚后,我三位兄长和两个姐姐先后出生,可惜全部夭折。我母亲生我之际,恰逢寒毒发作,血崩而亡。我八岁那年,父亲又因修炼魔功心切,经脉尽断,神志错乱,以至于坠崖身亡,便只剩我孤身一人。” “原来如此。”顾乘风道,“可是我却听闻,南淮的德宗皇帝英明神武,深得民心,只是不知……” “真是笑话。德宗虽姓熊,实为当年康王从王妃母家过继的儿子,本姓徐的。德宗取仁宗而代之,尽管国号未变,其实江山早已旁落徐氏了。他母亲逼宫谋权已属大逆不道之举,他又并非熊家子嗣,哪有资格坐上皇位?至于他那英明神武,才德兼备的死后名,还不是些无耻之徒写下的溜须拍马之辞。岂可当真?均产平田,毁了多少商贾之家,杀了多少无辜儒生,但凡读过几册淮史的,谁又不知?” 常朝云说得义愤填膺,顾乘风不想为了这些陈年旧事开罪于她,于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反驳也无。顾乘风不吭声,常朝云倒泄了气,说到中途陡然停下,垂眼盯着门边一幅古画。画中远山如黛,河边菜畦旁立了一排青檀。近处有位执扇女子,背靠院墙边一棵桑树;院墙外一对喜鹊栖在一棵榉木上,一只仰首向天,一只振翅欲飞(笔者注:此画意指《诗经》中《国风.郑风.将仲子》)。常朝云元气大损,耳鼻都不比过去灵敏,本来付晚香躲在门外偷听,她是毫无察觉的。这会子她跟顾乘风都不言语,房内顿时静了。就在这安静的当口,她便听到门外有异响,目光移到顾乘风脸上,道:“躲在门口听人言语,莫非也是正派仙家的教诲?” 付晚香推门而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未行丑事,何必害怕旁人偷听?”言毕,她再对顾乘风道:“顾大哥,魔界中人诡计多端,你可要当心这妖女。” 常朝云捂紧胸口大笑,顺势倒向顾乘风,道:“你的顾大哥偏要同我这妖女快活,你要看,正大光明地看着便是。” 顾乘风推开常朝云,对付晚香说:“付姑娘,你莫误会。常姑娘跟我……” 付晚香不等顾乘风言尽,引一股真元至右手劳宫穴,化出一把金剑,道:“你这妖女,今日我便废去你道行。”说着话,金剑已然刺向常朝云。 顾乘风左手凝气,朝那剑背一弹,剑头顿时拐了方向。付晚香点足翻身,左手向顾乘风推出一掌,右手腕稍一使劲,将剑身一挑,直逼常朝云。顾乘风以三清指诀接住掌气,常朝云则以寒气化作磷光,抛向剑身,同时化身为影,蹿出房顶。那磷光沿剑身铺向常朝云右臂,及至右肩,登时凝作冰晶,使其右臂不得动弹。顾乘风欲为付晚香破法,付晚香却道“不用你管”,随即以左手封右侧中府、云门二穴,再行三山指诀,将一股炽烈的罡气由玉堂穴引入右臂,尽碎冰晶,随即飞上屋顶。 常朝云并未飞远,加之其运气太过急躁,血魄淤滞,不得已落在一棵白果树尖,应了付晚香一掌。 顾乘风飞在付晚香身侧,道:“晚香,你何必为难常姑娘?” 付晚香道:“我为难她?莫非你还心疼了不成?”这便行五品莲花印,将一阴一阳两道真元于手印和合,化作五枚雷珠,向常朝云顶去。 常朝云行威灵指诀,回身推出一面气盾,再轻点足尖,飞离白果树。那气盾挡了两枚雷珠,余下三枚,其一击中白果树顶,登时将树顶烧作焦炭,另两枚雷珠则紧追常朝云不放。 顾乘风眼见常朝云无余力抵抗,冲出十余丈,单以一道掌气便将那两枚雷珠化作齑粉。常朝云闻声,回头一瞧,却因血气不支,腹中一股黑血破喉而出。她忙封神藏、膻中、梁门诸穴,落在一户人家的屋顶,又从这屋顶跃至另一户,迅如疾风。付晚香还不罢休,冲至低处,截了常朝云的去路。她刚要运气,顾乘风忙放出血影流珠。法器扩至数十倍大小,将付晚香圈在其中,以七彩法光禁制其法力。 付晚香刚要开口,顾乘风已施法将其形神纳入血影流珠,再将常朝云纳入无尘剑,带回客栈。 方才三人在房内打斗,早惊动了在隔壁房中修炼的左仪和柳浊清。顾乘风在客栈近处撞见她们二人,也未多言语,便一道回了客房。顾乘风才将二人放出法器,她们又各自摆起斗法的架势来。顾乘风只好将两道定身咒施于二人。 付晚香动弹不得,瞪着一双杏眼,道:“这妖女不除,终是祸害。” 常朝云道:“你要杀要剐最好今日说到做到,不然来日我元气恢复如初,你可当心些。” 付晚香还要言语,顾乘风却道:“你们各自少说两句吧。”他对常朝云道:“常姑娘,你虽为魔道中人,一张嘴不饶人,却绝非歹毒无情之人。何必说那些话去激付姑娘?”又转身对付晚香说:“常姑娘入魔道实在是情有可原。我们身为正道,需导其向善,早归正途。你一口一个妖女,常姑娘听了作何感想?你这一来岂不适得其反?” 柳浊清笑道:“我当是为什么事情呐,原来一个是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一个是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笔者注: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出自《国风.陈风.东门之柳》;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出自《九歌.湘夫人》。柳浊清此处是说顾乘风对付晚香和常朝云各有各的爱慕之情)。” 左仪上前一步,对柳浊清说:“你才读过几首诗,又卖弄起来了。”她对顾乘风道:“师兄,你还是先解了付姑娘身上的咒吧。我想付姑娘也是担心常姑娘对你不利,不管常姑娘拜入魔界有怎样的苦衷,她到底是天魔的徒孙,想来付姑娘多些心思也在情在理。” 顾乘风思忖着,把两股真元导入双掌,行慈尊印,凝真元于双掌正中,炼出一枚紫珠。他再化紫珠为两股烟波,将双臂开展,双掌各带一股烟波,顺势朝付晚香、常朝云二人玉堂穴推去。二人定身咒得解,却各有空乏之感,彼此怒视着,不前进半步。 左仪对付晚香说:“付姑娘,你莫要怪罪我师兄。他这个人说话没轻没重,你若同他较真,白白生一场气,我都替你划不来呐。” 付晚香并不理会左仪,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问道:“她不过是个妖女,你为何要煞费苦心为她疗伤?” “不管常姑娘是不是妖女,她总归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我救她,是因为她虽身在魔门,却本性纯良,若见死不救,我们又如何以正派之名立足于世?” “她生性纯良?你又如何知道她生性纯良?” “当日朝廷查抄叶府,叶府上下一干仆从交由常姑娘发落,她本可将那些人处死,却放了他们生路。”顾乘风叹道,“总之我救她,自然有我的道理。若你身中剧毒,我也同样会舍身相救。你又何苦抓着常姑娘的出身不放呢?” 顾乘风说常朝云生性纯良,付晚香顶多只是气恼,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什么“若你身中剧毒,我也同样会舍身相救”。一听到这句话,付晚香的心顿时凉透,成了一块冰。她原以为顾乘风待她好,是区别于他那些师妹的,现在看来,在顾乘风心目中,她甚至无异于一个魔界女子。她冷淡地,近乎木讷地对顾乘风说了一句:“那你倒让她解释,叶琮明明有我姨娘的定元珠,为何还会为玄天金罗阵所困。” 常朝云也不隐瞒,答道:“不错,叶琮是有定元珠,可惜他闻过我的血魂香,又没有足够道行察觉此香,将其尽逼体外,才入邑州城内,已被我发现。他是被我抓入阵内的。我料定有人会来寻他,只是未曾想,竟等到你,正好替我解了那信笺上的血符。” “如此说来,我姨娘那些丹药,也为你所据咯?” “都是些平平无奇的丹药,我要去有何用处?自然是献与睿王,助他延年益寿去了。” 付晚香冷笑着,对顾乘风说:“纵然如此,你仍觉得她生性纯良?” 顾乘风未及言语,左仪便道:“付姑娘,你打小养在宫中,人世间的疾苦,恐怕你并未尽尝。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就说我们这些仙山正室弟子吧,哪个不是苦命人?可是我们得仙门而入,又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多少人卖身为奴,受尽凌辱;多少人做了孤魂野鬼,死后也不得解脱?常姑娘是否生性纯良,其实是无关紧要的。需知师兄为人仁厚仗义,纵然是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师兄也难得痛下杀手,总不免怀抱希望,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天地万物,总不过一念为道,一念为魔。何况常姑娘对我们并无歹心,叶家公子虽是她掳去的,到底她也只为个利字,并未重创叶公子。莫说她是魔界中人了,试问尘世凡人又有几个不是利来利往的?便是我们仙界,也不乏利字当头之辈呀。” 付晚香道:“左姐姐,你也不必说这些道理了。我长在宫中,见过的人、遇过的事自然比不得你们,可是该读的书,该晓的理我是一样也未落下的。”言于此,她将目光挪到顾乘风脸上,继续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也不必讨好我,说半句违心的话,只管如实回答。” 顾乘风点头不语。付晚香问道:“当日你护送我离开上尹,前往北魏和亲,是不是仅仅为了还我人情?” 顾乘风犹豫片刻,答道:“还你人情,自然是原因之一。” “如此说来,还有别的缘由?” “你我同是苦命人,我不希望你出事。” 顾乘风说完这句话,付晚香已经如鲠在喉了,可是眼泪并未现形,似乎当着众人的面,泪水突然害了羞。这天晚上她早早地睡下,思来想去,捱了半个多时辰,眼泪终于流出来,淌了一脸。半夜爬起来,她留意到窗户未关严实,缝隙处泻下月光,在地上劈出一道白亮的伤口。她才走到窗边,就听到左仪的声音,回头一看,左仪已经下了木榻,朝她走来。 二人迎着月色低声聊着,不知不觉提到重明观,左仪道:“我们重明观的祖师婆婆当年立下门规,只收坤道,本意是希望本门弟子都可断情丝、斩俗根,以潜心修炼,羽化飞升。可是大家既为凡人,要彻底摒除凡心谈何容易?且不说我们这些后辈,就说我师父她们那一辈吧。我随师父上长白山时,除了我师叔许燕飞,还有两位师叔,一个俗名夏侯丹、法号不言师太,一个俗名夏侯青、法号不辞仙姑。二人原是双胞姊妹,就连法器也是一对宝剑,不言师太执陆鸳剑,不辞仙姑执离鸯剑,合称陆离双剑。我入门之时,两位师叔还算和睦,然而三十六年后,她二人却反目成仇,在鸠蓝血池大斗一场,以至两败俱伤,各自折去小半仙根,被师父赶下山去。” 付晚香问:“既是同胞姊妹,究竟是何缘故要如此恶斗?” “说来可笑,竟是为了一个俗修的男子。那男子原在西梁一片大漠清修,说是一百多年前,他伤了天魔徒孙司空徒,后来金面妖尸、魑邪童子助司空徒一道前来寻仇,将他清修之地尽毁。他没了法子,只得藏在彭泽边一片峡谷密林中继续修行。”左仪道,“我那两个师叔如何同他偶遇,其中细节我倒不知了。我只知那时候,她们奉我师父之命,来玄鹤宫借了两件法器。那两件法器并无多少威力,单长于破符解咒,师父拿去有何用处谁也不知。总之两三个月后,她又叫这两位师叔还归玄鹤宫了。便是在这还归法器的途中,两位师叔遇上了那名俗修的男子。” “敢问那男子姓甚名谁?” “俗名单云岐,法号六蛟上君。” 付晚香思忖着,摇头道:“我父亲同俗修之人也有不少往来,我却从未听闻此人。” 左仪笑道:“其人鲜少露面,并不过问三界纷争。我想,便是你父亲也未必知道他。其实我也从未见过此人,不过听我师父和师叔所言,此人该是个油嘴滑舌的无耻之徒。” “左姐姐何出此言?” “这位六蛟上君仙根绝顶,可惜仙缘浅薄,加之他身为俗修者,若不占地利之便,实在难得天地灵炁,虽获白泽观仙道授法,修为长进终远不及我们这些仙山弟子。所以他道行虽深达三百余年,修为反不及我那两位师叔。就不辞仙姑所言,这六蛟上君同不言师太切磋法门,目的并不单纯。本来修行之人互相切磋钻研法门是再寻常不过的,可不言师太与这六蛟上君切磋法门,却倾其所知,将我们重明观法门的路数全说与此人,若非我当年亲耳听不辞仙姑所言,真真以为是那男子施了迷魂之阵。否则,以不言师太百余年道行,总不该做出这等糊涂的事来。” 付晚香道:“我便不解了。既然你说这六蛟上君所修乃白泽观法门,不言师太授他重明观法门又有何关系呢?仙家又不像魔界,除了些调元疏气的法门路数尚可通修,绝大多数法门都是互不相通的。莫非六蛟上君竟废去自己三百多年道行,重修你们重明观的法门?” 左仪道:“你父亲难道没告诉你,仙家三派原本是有契机融为一派的?” 第46章 鸠尤神剑46 付晚香直摆头,左仪继续说:“当年三派祖师各得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点化,方通仙门圣境,各创金蝉、苍南、天山玉龙三咒,再以这三门咒语各创法门。而元始、灵宝、道德三尊,本为一体,是谓大罗生玄元始三炁,化为三清天。所以仙家三派立派后,元始、灵宝、道德三尊曾化身入梦,托我们三派的祖师合作一体,以镇凡间邪魔歪道。师兄该告诉过你,我们重明观有一道法门颇为刁钻的心咒,叫作火辰经的。” 付晚香道:“火辰经是重明观的上乘法门,虽不擅进攻,却可以此咒炼气化元,若以此咒修炼其他法门,也有事半功倍之效。” “不错。火辰经的确威力了得。可此咒的来历,你又是否知晓?” 付晚香道:“莫非与三派合一有关?” “当年三派祖师既受三清托梦,便齐赴南海则居山,共商合派之事。要三派合一,首要难题自然是三派法门不通这件事。其实天地间,无论正邪、阴阳、清浊,都是同根同源的。若非人为阻隔,便是仙魔两界的法门也可互通互联。我们仙家三派开宗之初,祖师们所以各创一门心咒,再将法门与那心咒挂靠,就是为了区分彼此,独立于世。你且想,三派法门互不相通原是刻意为之,再要他们想办法使法门根结气连,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左仪笑道,“这其中困难有二,一者在乎能不能,二者在乎想不想。其实能不能也算不得困难,因为只要三派祖师都往一处使力,要打通三派法门,有的是办法。” “莫非三位祖师都不想?” 左仪道:“另两位师祖是何态度,我不便揣测,不过我们重明观的祖师赤焰老母却着实有三派合一之心。三位祖师在南海则居山上待了三天两夜,最后谋了一个法子,那便是各派祖师结合另两派心咒的特点,再创一套打通三派法门的心咒,届时三派互授心咒,三咒合一之日便是三派合一之时。” “难怪那日苏荣说,火辰经法门刁钻。想来,既然此咒融三派法门路子于一体,便怪不得苏荣有此言了。” “这火辰经与寻常法门极为不同。七阙之中,越是看上去跋扈嚣张、强于进攻的法门,越是容易;越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法门,越是难以催动,难以精之稔之。据说祖师婆婆为创此法门,在焦明阁闭关三年。出关之时,七阙火辰经已成六阙,祖师婆婆再邀紫云老祖和太虚上人赶赴南海。长白山后山的石碑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一次,三位祖师仅在则居山上待了半日,便各自打道回府了。总之三派合一之事未成,详尽缘由石碑上倒只字未提。” “这原是难办的事。三位祖师各有各的体面,并派之事若要尽善,恐怕……” 左仪说:“正是这个道理。三派合一说起来容易,真真做起来,总不能叫三派放下两座仙山,居于一处。若维持原状,总要有一座仙山辖领仙界,那这仙山该是我们长白山,还是丹霞山、天山呢?就算这件事容得商量,三位祖师总要分个主次出来,否则,并派又有什么意义?然而谁主谁次,这倒成了大问题。总之,并派一事便不了了之。” 付晚香问:“可是并派一事同左姐姐所言那两位师叔有何关系呢?” “你有所不知。正因火辰经是合三派法门路数而创,威力虽大,于我们重明观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是说,白泽观和玄鹤宫的道人可借火辰经打通派界藩篱,届时他派道人便可由此修习重明观法门?” 左仪莞尔一笑,说:“付姑娘果然冰雪聪明。白泽观和玄鹤宫的人虽不可直接修炼火辰经,然而火辰经中到底包含了三派法门的根基,一旦火辰经泄于他派,保不齐有些天资卓绝、悟性奇高的人参透其中奥义,找到修炼我派法门的途径,又或者创出专破我派所有法门的招数,那便是我重明观灭派之灾了。” “既然如此,赤焰老母当年为何还要将火辰经授予门徒呢?” “不瞒你说,我派诸多法门若要修得至高境界,单凭苦修是难之又难的。然而练过火辰经,到了一定火候,再反过去修炼其他法门,便可顿破关门,更上层楼。祖师婆婆所以不忍此咒失传,也有她的不得已。”左仪说,“无论如何,火辰经是我们重明观的命脉之所在,绝不可轻易授予外人。当然了,纵然是些不起眼的法门,作为重明观弟子也不该轻易授人,否则怎对得住我派先祖?” “如此说来,不言师太竟将重明观法门尽授那六蛟上君了?” 左仪抬眼看看月亮,道:“尽授恐怕还不至于,不过除了火辰经,本门的灵宝七绝咒、通冥大法,不言师太也授予那男子了。其实前前后后,他二人究竟见过几回,连不辞仙姑也未确知。我想,终究是不言师太动了凡心,抵不住那六蛟上君花言巧语诱惑,才做下这等糊涂事的。” 言及此,左仪看向付晚香,继续说:“我还记得六十八年前,我被师父领进山门,师父再三交待我仙门三忌。一忌恶念,二忌饮酒,三忌动情。恶念一出,心魔难抑,稍有不慎便会堕入魔界,前功尽弃。饮酒伤及血魄,而血魄为真元之根,内丹之叶,为飞升之计,最好滴酒不沾。俗修之人若单图法术修为,不求飞升,喝喝酒倒也无妨。至于动情,虽为三忌之末,却是最害人,最叫人防不胜防的。我们本为父母所生,肉体凡胎,既为凡胎,自然少不了情欲。情之所向,心之所往,其实情欲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正如地上不息的河流,本身滋养农田,是生灵之福,可是河水一旦泛滥,则过犹不及了。情奢而滥,滥而乱,心乱而摇移不安,动情便在所难免。说到底,动情之防恰如治水。如鲧那般掩堵是行不通的,需顺其势而应其性,常思大禹之智。其实鲧禹治水之异正如道法至理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鲧所以失败,因他不识自然之势;禹所以成功,因为他顺应自然,以疏代堵。天下仙门中人甚众,修习仙门法术自然各有各的目的,却不乏一味求术修功,而轻视悟道者。这些人总说,仙门之义在乎仙术,不在道论,实在是短视之至。” 付晚香自然听出,左仪这番话是刻意说给她听的。左仪也不等她搭腔,又说:“付姑娘,要入我们重明观,仙根仙缘虽也重要,却不是唯二重要的东西。你虽自小修习仙门法术,到底是个俗修者,仙门三忌你纵然知晓,也无须遵循。可是上了长白山,这三忌便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乐意不乐意了。师兄毕竟是我们重明观五代大弟子,若无意外,他将来便是重明观掌门人。有些话他未说出口,付姑娘却务必明白。你是聪明人,该理解我的意思。” 付晚香默默点头,左仪又同她言语片刻,二人便各回木榻睡下了。 不久,左仪酣然入睡,付晚香待她入眠,收了两件衣裳,摸出她打小便戴在颈上的金锁,取下其中一片,放在木几上,这便化作一缕游光,打窗口飞出去了。 翌日天不大亮,顾乘风已醒来,以火辰经助鹿连城淬炼内丹。临近晌午,顾乘风才刚收功,左仪便敲门进房道:“付姑娘走了。” 顾乘风闭目问:“走了?她去哪了?” “未留只言片语,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顾乘风一惊,睁开双眼,道:“既然她未留信笺,你如何知道她走了?” “今日拂晓,我练晨功时,付姑娘便不在房内。她素来并无修炼晨功的习惯,已属异样,我只当她这些日子闷在客栈,憋得慌,外出走动了,并未在意。后来日上三竿,还不见她回来,我便疑心她昨日为了常姑娘的事多了心思,这才发现她收走了两件衣裳,还在榻上留了这东西。”说着话,左仪自袖中掏出付晚香的金锁片,递到顾乘风手里。 顾乘风摸着金锁片上錾刻的云纹,叹道:“既然你早知她离了客栈,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告诉我?” “师兄方才助鹿公子练功,我若为此事惊动你,害你伤了经脉,岂不成了罪人?”左仪说着话,在顾乘风跟前席地而坐,道,“我想付姑娘不会出事的。她有太华伏魔珠护体,又有神鼎傍身,师兄实在无需忧虑。” 顾乘风摇头道:“她若没有这两样宝物我倒不必担心了。她空有五麝神鼎,却不知驱驭神鼎的法门。当真遇了强敌,只能以太华伏魔珠应付。你又不是不知,她修为过于浅薄,催动此珠颇感吃力,一旦真元亏损,太华伏魔珠非但无益,倒有拖累她的可能。这两件宝物在她身上,实在是祸福难定。再说她生在皇宫,哪知人心险恶?我既然答应带她上长白山,便该做到,就算她现在改了主意,好歹我要确定她平安才是。” “我有一事不解。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出自同一位散仙,既然付姑娘的母亲是这位散仙的关门弟子,何以付姑娘竟不知五麝神鼎的法门呐?” 顾乘风垂眼看着手中的金锁片,道:“晚香的母亲冬青子拜入玄凰圣君门下之时,五麝神鼎已为茑萝仙子所盗。兴许五麝神鼎的法门,她也不知晓哩。”言毕,顾乘风将那金锁片翻过来,发现锁片背面镌了一方九宫格,除中心一格空空如也,其余格位依八卦之位,各印刻了一个卦象。九宫格左右两侧各以小篆字镌了两行字,分别是:七札彻透乾坤定,鸿雁凄鸣坠弦音。 顾乘风忍不住念出声来,再朝凝心炼气的鹿连城望去,问道:“鹿兄,你书读得多,可知这两句诗的出处?” 鹿连城行慈尊印,将方才混入经脉的罡气依左阴右阳之势,各抽离经脉,聚于双掌劳宫穴,再行三清指诀,双手置于膝头,睁眼道:“这两句诗声律不通,怪得很。可是细品来,又似乎言外有言、意外有意。我不敢说通读诗文,但是凡有些名头的诗文,我还是知晓的。这两句诗,绝非名家手笔。” 左仪道:“许是付姑娘所作呐?” “我记得晚香说过,这金锁片是她满月时,她母亲给她的礼物,这上头的诗文又怎会是她所写。”顾乘风道,“不过这金锁片她打小便未离过身,如今她却留下这锁片,一走了之,莫不是想不开?” 左仪道:“师兄这便小瞧付姑娘了。就算她心思多些,怎会轻易寻短见?” 鹿连城道:“那位常姑娘不是说过,只要闻过她血魂香的人,但凡法力不若她,她便有法子寻到吗?顾兄弟何不让她帮个忙?再说我们费了这许多气力才救回她一命,还个人情也是应该的。” 鹿连城仍在房内修炼,顾乘风、左仪这便去隔壁房内,叫常朝云助他们搜寻付晚香。常朝云听罢顾乘风所言,单是冷清地笑了笑,说:“那丫头开口闭口唤我妖女,莫说她自个出走,便是叫人掳去,我又凭什么要帮你们寻到她?” 柳浊清瞪着双眼,跨到常朝云跟前,半蹲下来,指着她的鼻子喝道:“哎呀呀,这等浑话你也说得出口?亏得师兄每日替你疗伤,助你复元。我虽然也讨厌那个姓付的,但是她于你好歹有救命之恩。你现在说出这等话来,证明付姑娘唤你妖女,你可是当之无愧哩。” 苏荣也道:“常姑娘,你身在魔界,与我们立场不同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是你师父醉仙姑虽为雀妖所化,却有情有义,你生而为人,怎么比你师父还不如了?” 常朝云思忖片刻,道:“我师父至情至圣,我自然比不过她。”常朝云再对柳浊清道:“至于我的性命,是你们要救我,我可曾求你们?” 左仪道:“常姑娘,你不讲人情,我们便不与你说人情。你若与我们谈交易,只管明言好了。我们重明观弟子向来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 “这位仙姑爽快。”常朝云道,“我也不是贪心的人。只要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帮你们找到她。” 左仪道:“常姑娘请讲。” “我要你们答应我,来日重明观或与我师父醉仙姑、或与我两位兄长短兵相接,若你们占了先机,务必饶他们一次。” 顾乘风道:“重明观也有重明观的规矩,就算我们几个答应了你,我们师父、师叔也绝不会听任我们几个后辈放过魔界中人的。” 常朝云犹豫着,微皱眉头,垂面不语。左仪说:“醉仙姑是你恩师,你两位兄长虽非同胞,与你结义百年,同甘共苦,想来也是情谊匪浅的。常姑娘虽时时摆出一副冷面铁心的模样,依我看,也是个性情中人。” “你才认得我几日,就敢说你了解我?”常朝云苦笑着,再对顾乘风说,“既然如此,我只要你们四人给我承诺。来日若与我师父或两位兄长斗法,务必手下留情。我师父虽不问世事,奈何身在魔门,若天魔有令,她也不敢不从。我那两位兄长眼下与你们重明观并无瓜葛,可是时移世易,将来的事,谁又算得确切呐?” 顾乘风道:“你放心,我们答应你便是了。” 得了顾乘风的许诺,常朝云即刻施法。她将内丹提至百会穴,泻下三缕血魄,由经脉炼作真元,一缕导入印堂,另两缕淌入双掌诸穴,化出两把忽紫忽绿的磷光,朝脸上一敷,那磷光登时脱掌,为耳、鼻、目所纳,霎时间白光绕体。 约莫一刻钟光景,常朝云凝元聚气,咳喘着,对众人道:“她已经在十里之外了,我寻不着她。” 柳浊清道:“莫非她是回了西梁?” 顾乘风摇头道:“按理说,她与她父亲算不得亲近,她父亲能狠下心来,主动将她过继给西梁太后,去北魏和亲,她应该不会回去。” 苏荣道:“说不定她去投奔薛府呐?” 顾乘风思忖道:“我记得她同她姨娘曾为她母亲失踪一事闹过意见,已许多年不相往来。未必没有可能,但是依她的脾性,应该不大会去投奔她那位姨娘的。” 常朝云对顾乘风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虽不知她具体所在,按她身上血魂香的途径,大致方位我还是知悉的。我答应帮你找人,就一定有办法找到,多花些时日罢了。” 顾乘风道:“我看大家元气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午后便去找付姑娘。她法力平平,又身怀至宝,孤身在外实在危险。” 常朝云说:“我还需回灵蛇堡一趟。那日灵虚子说,金翎法王同我师父在黄山争夺银华苔。我领教过金翎法王和百蛊郎君的法力,实非寻常魔怪可比。师父同金翎法王一众斗法,是肯定要吃亏的。这几日我总有不祥之兆,若师父受了重伤,我怕有不知死活的趁虚而入,那便不妙了。” 左仪也道:“师兄,我们下山原是受师父之命,叫你回长白山商议要事的。现在耽搁了这么多天,已经不妥了。纵有常姑娘相助,要寻到付姑娘也不知还要多久。依我看……” 顾乘风正思度难定,苏荣却说:“要不然,师兄和师姐们先回长白山,我留下来便是。除非师兄信不过我。” 左仪道:“你一个人恐怕不妥。” “整个重明观正室弟子中,我修为最是低微,就算正道有了大劫难,也不少我一个。更何况师父不是说了,这次星象大变还要两三月之久,我想既然有常姑娘相助,这段时间是一定可以找到付姑娘的。如此便两头不耽误,岂不妙哉?” 左仪道:“既然如此,便让你柳师妹留下来陪你,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苏荣笑道:“柳师妹真元尚未尽复,理应回山静养才是。况且五代弟子中,除了师兄,就属柳师妹修为最精。此次劫数,师父定有重大安排,若缺了柳师妹,恐怕误事。” 左仪还要言语,顾乘风却道:“留你一个人还是不妥。倒不如我去问问鹿兄,若他能陪你寻找付姑娘,便再好不过了。” 顾乘风话未说完,左仪已转头朝苏荣看去。苏荣原望着顾乘风,左仪目光来袭,她即刻垂下双眸,再瞥向常朝云,道:“那敢情好。师兄正好顺带将叶公子送回薛家,若付姑娘投奔了薛府,也便安了心。我同鹿大哥若找到付姑娘,速速回长白山就是了;若实在找不到,一个月后我便回去。只是,她若不愿随我回山,我总不能逼迫她,那么……” “她不会不肯的。”顾乘风叹道,“她已无依无靠,就算是生我的气,也总该替自己打算。” 左仪道:“师兄,鹿大哥毕竟是个俗修之人,会不会……” 苏荣忙不迭道:“鹿大哥虽为俗修者,却有一副侠义心肠,师兄的忙,他不会不帮的。” 顾乘风道:“付姑娘与他们薛家本是亲眷,于情,他不该坐视不管;他既为叶公子而来,我们只要把叶公子平安送回薛府,再将实情告知薛夫人,于理,他也不该袖手旁观。我想这件事委托于他,我倒更放心了。”说到这儿,他对苏荣道:“若付姑娘不肯随你回长白山,便叫鹿兄将她带去薛家吧。薛夫人自有法子妥善安置她。留在凡间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未尝不是件好事。”言毕,顾乘风行反掌指诀,由玉枕穴引出血影流珠,落在手上,凝化一团绿气,栖在双手商阳穴顶。 苏荣未及开口,那绿气已飞入她玉堂穴中。顾乘风又说:“我将血影流珠化入你经脉内,你若身陷险境,只要将血影流珠逼出体外,我便知晓你的境况,届时我再以分光六阳大法前去助你。” 苏荣问:“分光六阳大法?莫非这便是那位仙人授予师兄的法门?” “不错,可惜我还未尽悟其妙,离此法门的至高境界相差甚远。好在我每日修习,已与血影流珠人器合一,便是相隔万里,只要血影流珠与我同沐日月华光之下,血影流珠有何异样我也可清楚知悉。到时候我再施传形移位之法,便可通过日月光华,于瞬息之间,借血影流珠现身。” 重明观三位女弟子面面相觑,皆叹服不已。左仪道:“天底下竟有这般神通的仙门之术。我看,倒比玄鹤宫的通天幻形大法厉害百倍。师兄,你若在两年内将此法练至一定境界,说不定仙家百年之战,我们重明观保住正宗之位便有希望了。” 顾乘风笑道:“此法门并非我们重明观之法,何况仙翁也说,他所以将此法授予我,是想将分光六阳大法发扬光大,以期仙界门户之隔有所摒弃,从而造福人间,可不是为了让我们重明观独霸,用来耀武扬威的。” 左仪道:“这如何是耀武扬威?白泽观丁贤梓野心勃勃,谁又不知?师兄可切莫在师父面前说这话。” 顾乘风抿嘴一笑,并不反驳。众人又各有各的话头,直到客栈伙计敲了门,端来饭菜,方才消停。总之用了午膳,收拾好衣物,这六人便分了两路,一路朝西梁而去,一路回了灵蛇堡。 回灵蛇堡的路上,苏荣和鹿连城并无多少言语,鹿连城单是提醒苏荣“这常姑娘到底是魔界中人,我们还是警惕些为好”。苏荣听他所言,先嗯了一声,后来才低声回了句“我有白龙剑和千叶九心环,你又没有法器,你自己且小心些才是”。 二人随常朝云才飞抵赤兔峰,便看到峰底红光一片,将峰底云烟染得恍如晚霞。常朝云冲在前头,落在峰顶一株水杉尖上,回头对苏荣、鹿连城道:“你们跟紧些,速速随我入堡。” 三人入了灵蛇堡,只见堡内赤焰冲天,先前生在堡中的灌木花草都成了火蛇,彼此纠缠,嗷嗷尖叫。三人各释寒气以御灼焰,蹿出百丈,越近蛇瀑,灼浪越弱,到蛇瀑跟前才见蛇瀑已为冰凌所护,群蛇缓缓蠕动,将寒气推出数十丈之外。 苏荣问:“怎么堡内变成这般模样?” 常朝云道:“我师父定是受了重伤。”话音刚落,已缩形化影,扑向蛇瀑,钻进去了。 苏荣对鹿连城道:“蛇瀑内也不知是何境况。”说着话,她已行五品莲花印,将白龙剑化作一支玉梭,再对鹿连城道:“白龙剑会渡我们进去。”言语间,其肉身已呈一股游光,钻进玉梭内。鹿连城见状,随之化身于梭。玉梭冲向蛇瀑,至中心二人才出法器,现了真身。 原先的草木藤萝依旧,只是灌木丛上方浮起一块忽蓝忽赤的冰。醉仙姑坐于悬冰之上,周身绕以白焰,苏荣、鹿连城现了真身,她方睁开双眼打量二人,问常朝云:“朝云,你为何带两个外人进我们灵蛇堡。”再对苏荣、鹿连城道:“你们身上罡气蓬勃,看来是正道中人。” 苏荣道:“不错,我是重明观弟子。” 醉仙姑道:“莫非你便是前些时日来我灵蛇堡的仙界弟子?齐哥说,你们重明观有一位仙根奇绝的男弟子。”言及此,她看向鹿连城,满面狐疑道:“齐哥所言,可是你?你既是重明观弟子,何以脉息如此古怪,竟与玄鹤宫弟子如出一辙?” 鹿连城正要开口,却叫苏荣抢去话头,道:“这位鹿大哥只是俗修之人,长孙前辈所指,是我师兄,俗名顾乘风,法号韦陀公子(笔者注:韦陀花即昙花)。” “原来如此。” 常朝云跪下来,道:“徒弟未经师父授意,将外人引入灵蛇堡,请师父责罚。” 醉仙姑摇头叹道:“想来也是天意。当日若不是你将这些仙界弟子领来,兴许灵虚子已经攻破灵蛇堡了。” 常朝云道:“灵蛇堡的玄关是套中套、阵中阵,就凭师叔和那两个废物,如何能轻易攻破?” “他们何需强攻?你又不是没尝过青黄散的滋味。一旦你中了他的青黄散,他说什么你也只好做什么,哪还由得你愿不愿意?” 常朝云垂头道:“我宁可一死,也绝不会出卖师父的。” “你当真以为中了青黄散,你还有办法寻死吗?一切自在天命,就算你放灵虚子进堡我也不会怪你的。”醉仙姑浅笑着,化出一个分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常朝云,攫住她双肩,带上半空。醉仙姑由双手中冲穴各发青红两色游丝,将其分身和常朝云裹在当中。霎时间,那二人疾速飞旋,几成幻影,束在二人周身的游丝则幻光摇曳,耀得苏荣、鹿连城睁不开眼。 鹿连城叹道:“不动声色间,已有此等法力,真真是叹为观止。” 苏荣道:“我听师父说,醉仙姑修为了得,便是护法明王,除了天、神、境三魔,其余七个也要让她几分。” 二人说话的当口,醉仙姑已收回分身,左臂一挥,那游丝便由常朝云玉堂穴入体。常朝云在半空凝元聚气,双臂开展,落回地上。 醉仙姑道:“能将青黄散毒性十去其九,仙界之中应该不出五人。从你体内残毒的分布看,灵虚子的青黄散是由你玉堂、天池二穴入体,再蹿入经脉之中的。你中的毒,既重且深,朝云,究竟是何人为你祛毒的?” 苏荣抢道:“青黄散之毒,以我们几个后辈的修为,自然无力祛除。付姑娘虽有太华伏魔珠,奈何她修为太浅。于是我师兄想出一个法子,集四人之力才救下常姑娘性命。后来又得一位先生相赠无心草,常姑娘总算恢复了些许真元。” 醉仙姑问:“太华伏魔珠当年威震魔界,想来已有一百来年未再现世。敢问你说的这位付姑娘拜在谁人门下?” 常朝云道:“那女子正是西梁国师付千钧之女。” “原来是他的女儿。”醉仙姑喃喃自语,再问苏荣和鹿连城,“不知两位此番来我灵蛇堡,所为何事?” 第47章 鸠尤神剑47 苏荣将付晚香置气出走,常朝云答应助顾乘风找到其人的前因后果略略说来。 醉仙姑听罢,对常朝云道:“那位付姑娘纵有千般不是,总归于你有恩,这件事,到底是你不对。既然因你而起,便该由你善终,你倒跟顾侠士讨价还价,实在不该。” 常朝云道:“师父,付晚香纵然有恩于我,却不该妖女妖女地唤我。她自以为出身正道,便高我们一等,又哪里讲得出仙界鄙夷魔界的道理来?自古,我们魔界中人在仙家弟子面前是处处落下风的。魔界对仙界总是一再忍让,可换来了什么?师父责骂我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此中道理,我却不服。” 苏荣道:“常姑娘,你错了。仙家所以为正道,是因为仙家弟子修仙悟道,不忘秉持匡扶正义之志,利凡间苍生。纵然不免败类污流,仙家修行至少是无害于天地的。然魔界法门多有凶残卑劣之术,或取人性命,或损人阳气,一些心狠手辣的妖精魔怪所行恶迹更是罄竹难书。醉仙姑不与那等恶魔同流合污,实属难得,正因难得,方见魔界之戾、之劣乃天然之性。纵然常姑娘你也同令师一般,身在魔门却不存害人之心,付姑娘与你并不熟识,她对你心存陈见,唤你几声妖女,也是人之常情呵。” “是啊,好事都叫你们做了,坏名便推给咱们。可比家财万贯的财主,朝街头饿鬼撒些残羹剩饭便成了大善人;行乞的灾民偷人半个馍便成了恶棍。又有谁去想,那财主落了难,未必不去杀人劫财;那乞丐得了势,未必不造福一方。你们仙家弟子自有灵山宝地,蒙荫三清仙泽,又哪里知道我们魔界修行之苦之艰?” 常朝云话音未落,醉仙姑已打断其话头,说:“休得对这位侠女无礼。仙人魔三界各有其位,各有其道,谁又能说服谁?自盘古开天地,仙魔二界已呈水火不容之势,一切是非曲直都逃不过天命。你入门第一日,为师便教你,立身于世,无论为魔妖、为凡人、为仙神,务必尽人事听天命。人事不尽,天命不遂,然天命所归,人事莫可违也。人家唤你妖女,你是或不是,又岂在人言?” 常朝云不再辩解,苏荣却对醉仙姑拱手道:“我只听师父师叔说,魔界之中,独醉仙姑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不与他魔同流合污。今日得见本尊,果然是名不虚传。” 醉仙姑苦笑道:“人间沧桑,改了多少朝换了多少代,宏图霸业终化作一抔黄土,哪有什么善终,哪有什么恶果?我们这些得修法门的,毋论仙魔,无不笑凡人愚昧、渺小,无不笑他们辛苦一生,到头来却徒劳无获。然而笑过凡人,偏又忘了自己比之日月星辰也是愚昧而渺小的。与其说我是洁身自好,莫如说我是看破世事,要说我与世无争,不与他人同流合污,女侠便大错特错了。各人有各人的固执,各人有各人的欲念,你说我与世无争,是从你的固执,你的欲念里看不到我争。你们仙家弟子莫不知无为之有为、无用之有用,其实不争也是争,不恶也是恶。” “好一个不争也是争,不恶也是恶。”鹿连城道,“醉仙姑可惜身在魔界,若在仙家修行,恐怕早升天界了。” 醉仙姑摇头一笑,突然捂住小腹,急封外陵、气海、中朊穴,随即口吐鲜血,一股黄雾自其天灵盖蒸腾而出。常朝云见状,唤一声师父,飞身蹿至那悬冰之上,要为醉仙姑灌输真元。几乎同时,悬冰四周十丈之内紫光焕然,灌木间鹅黄磷光和缓升腾,恍如点点萤火。黄紫双色交相辉映,煞是绚丽。 醉仙姑回身抓住常朝云的手,道:“你身上毒性未消,切莫冒险。” 常朝云一声“但是”才刚出口,那鹅黄磷光陡然聚作漩涡,在悬冰上方绕了两圈,向醉仙姑脊背猛冲来。苏荣和鹿连城环顾周遭,只觉紫光中掺杂了细密的烟尘,渐次浓厚,终于聚拢成团,现出追云子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来。人面得以成型,一时间飞沙走石,苏荣、鹿连城各举臂御沙。 醉仙姑望着追云子,道:“齐哥,你莫要再耗损玲珑子的法力。”说着话,她将体内磷光导至印堂穴,旋飞冲天,剑指一送。只见一粒金珠从醉仙姑印堂飞出,化作莲花的模样,消隐在追云子那副烟尘汇合的面孔下。然而追云子随即张口,喷出一条火蛇。那火蛇一近醉仙姑便四分五裂,变作猩红齑粉,朝她面门、胸口扑去。 “你血魄已有空乏之象,方才险些伤了内丹。你再固执,还不知何时才可痊愈。”追云子说着话,齑粉已贴上醉仙姑面门和胸膛,登时金光闪闪。与此同时,一团金色火焰在她周身燃起,火舌蹿至两丈之高,把醉仙姑身下的悬冰也染作金黄了。 只半盏茶的功夫,待那金焰灭了。常朝云才敢问醉仙姑:“师父,你可好些了?” “那铜羚蛊算不得狠毒,每到毒发之时,五脏六腑虽则血魄多有乱象,却无多少痛苦。正因为这毒瘴看上去平平无奇,修为不足者往往轻视。殊不知此蛊毒症越轻,害处越大,到头来水滴石穿、积重难返,便会伤及内丹,损失道行。”醉仙姑摆手道,“我是印堂中毒,蛊毒剂量又重,若不加控制,中毒翌日毒症便会消失,再七日则损道行,再七日则有肉身尽毁之险。” 苏荣道:“原来醉仙姑方才毒症大发,实乃解毒之方。” 醉仙姑笑道:“不愧为仙山正室,果真冰雪聪明。”她又问常朝云道:“朝云,你难道不觉奇怪,何以灵蛇堡内焰气冲天?” “想是师父中的铜羚蛊至阴至寒,需以焰气冲抵。” “恰恰相反。那铜羚蛊是至阳至烈的瘴法,而其法门五行中,又火位旺而水位衰。要克此瘴,不能依寻常之理。它旺火,我便给它火上加火,它畏水,我便以寒气凝水成冰,偏避它软肋。以错打错,将乱就乱,正是此中道理。” 鹿连城道:“素闻天魔一门长于毒瘴之术,想来,你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醉仙姑直摇头,说:“若是寻常法门炼出的毒瘴,以毒攻毒倒也行得通。不过苦头陀的铜羚蛊毒症几近于无,而且中毒越深,越是毒症轻微,若以毒攻毒,只怕铜羚蛊毒瘴未清,倒先叫攻毒的瘴法要了性命。我原先也有以毒攻毒的打算,多亏齐哥以九霄玲珑子入我经脉诸穴,发现此瘴另有乾坤,我便想了个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她转而对常朝云说:“你可还记得蚀骨禅有一大禁忌?此咒是法无虚发的,一旦施咒必将咒法玄关打入他人任督二脉,封其血魄。” 常朝云道:“自然记得。此咒一经施用便无退路,要么制敌,要么害己。” “为师用这蚀骨禅自封任督二脉上的血魄,再在灵蛇堡内助长铜羚蛊的法力,是要逼铜羚蛊现出毒症,每日发作,以知其位。这铜羚蛊是以退为进的法门,释毒缓慢不说,还频频游走于任督二脉。只有逼它毒症发作,再将其余经脉中的血魄引入任督二脉,以内丹化其毒性,或驱之体外,十天半月才可大致化解。” 常朝云道:“我同金翎法王和百蛊郎君斗过一次法,早知他二人魔功了得,却不想连苦头陀也有这般厉害的法门。” 醉仙姑说:“苦头陀的铜羚蛊虽然难缠些,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本为槐仙,偏偏五行中火旺而水衰,尽管炼出这等妙不可言的毒瘴,到底修为难有长进。再厉害的毒瘴,施而不中,又有什么用处?此次若不是他们多人一拥而上,我也不会为其毒瘴所创的。” “看来这个金翎法王不容小觑。”追云子说,“不过此事颇为蹊跷。银华苔自古以来便无多少妙用,加之其难以采获,莫说仙魔二界了,便是俗尘凡人也极少拿它入药。为何金翎法王突然要与你争抢此物呐?” 常朝云道:“师父,当日师叔来犯,我已感觉其中有诈。金翎法王与你争夺银华苔,正是师叔一手安排的。”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鹿连城道,“醉仙姑你采用银华苔,是为续追云子前辈的元神,只是不知那个金翎法王又是何目的。” 醉仙姑恍然大悟,道:“那金翎法王何等精明,竟也叫他诓骗了。”言及此,她对常朝云说:“朝云,你速速赶去洞庭湖南岸,没算错的话,就在这一两日,银华苔会在那一带现身。你若遇了金翎法王一众,便叫他细细思量一番。你只告诉他,定是有人误传了信息,好使我与他为银华苔相斗;传信的人我自然不知是谁,不过那人定受了灵虚子指使。”言毕,醉仙姑再对苏荣、鹿连城道:“寻找付姑娘一事,二位若不着急,便在我堡中歇息两三日,等朝云回来,她便带你们去找。你们也许不知,齐哥全仗着九霄玲珑子的法力方不至魂飞魄散,而他仙体未成,凡胎既失,无法修元炼气,只能以银华苔勉强维持九霄玲珑子。黄山一役我已丢了一剂银华苔,若不及时补救,后果不堪想象。” 苏荣道:“天地之大,要寻付姑娘实非易事,我想也不在乎耽误两三日。眼下力保追云子前辈元神不散更为要紧。” 当夜,常朝云便动身前往洞庭湖了,抵达洞庭湖南,天色已近拂晓。常朝云以百灵神通开天眼,漫山遍野地搜寻银华苔的踪迹,直到黎明时分,她见北天一颗流星划过苍穹,朝东南向落去,才在那头发现些许异象。飞至近处,只听得小溪淙淙,树林中隐隐透出紫气。常朝云刚要降至低处,却见三抹磷光由林间蹿至大树顶冠,现出真身,分别是金翎法王、百蛊郎君和无念子。常朝云随即落在一棵桑树上,道:“金翎法王可还记得我?” 天色微熹,金翎法王好生端详她一番,道:“你是醉仙姑门徒。” “我的确是醉仙姑弟子,不过我还有一个身份。法王定是忘了,几十年前,你曾与病魔联手,来当今睿亲王府——彼时的顺王府中盗取慈灵珠。那日我还同你斗过法哩。” 常朝云提及慈灵珠,金翎法王才想起她来,冷笑道:“原来是你。” “当年你盗走慈灵珠,我本来觉得奇怪,这慈灵珠乃仙家宝物,只利于仙道聚气凝元,你盗去是何目的?半个月后法王前往东海,同那两个魔头硬破茑萝仙子的普度神功,我才知道,你盗去仙家宝物,是何目的。”常朝云道,“我不喜拐弯抹角,想来法王也没这许多功夫听我废话,我便直说吧。我今日来此地,是为了银华苔。” 金翎法王同百蛊郎君面面相觑,他先是大笑一番,随即化出自己的金翎扇,轻轻摇着,说:“醉仙姑聪明绝顶,怎么竟糊涂到遣她弟子来送死?你师父尚斗不过我,你又有什么资格跟我抢银华苔?” 常朝云道:“法王误会了。我虽为银华苔而来,却并不打算与你争抢。只是我心头有两个疑问,还望法王解惑。” “且说。” “其一,银华苔虽为仙灵之物,历来只有些凝元聚气的法力,便是于元气之益,也单精于脉息,荒于经络。法王突然同我师父争夺银华苔,是何缘故?莫非还是为了攻破东海二十四岛?” 金翎法王道:“那么你师父要银华苔又有何用?” 常朝云早知他要反问,道:“五十多年前,我师父为了庇护三修和尚的三名弟子,同我师叔灵虚子和三修和尚大斗了一场,以至于惊动了天、人两位护法明王,法王想必知晓。那次恶斗中,我和师父都受了重伤,虽然我师父借来金玉岐香鼎疗体,奈何我师叔伤了我师父七魄,我师父时时陷于癫狂,痛苦不已。后来我师父遍寻镇魂之方,总算从鲸海一位半神半魔的高人那里得知银华苔的妙用,此后每月我师父便靠这银华苔练功,以镇元神。”常朝云思忖片刻又补了一句:“我师叔与师父不睦已久,这些事我本不该说与你听的。若叫我师叔知道我师父有这等痼患,怕是又要想法子害我师父了。” “难得你坦白,我也不废话半句了。我要这银华苔,确与狄樱有关。我与她法门同源同根,她天资远胜于我,当年又设计害死我兄长,霸了他的道行。同她交手,不以奇招我是没有胜算的。” “既如此,我便有第二问。不知法王又是从何处听说,这银华苔竟可助你斗败茑萝仙子狄樱。” 金翎法王听常朝云所言,心头已生出困扰,不自信地答道:“我从何人嘴里得知此事,于你有什么关系?” 常朝云道:“这本来是你金翎法王的私事,可是这件事若涉及我师叔或他那两个徒弟,又怎能说与我无关?” “既然你已猜出来,何必问我?” “法王是聪明人,却不免病急乱投医,误信他人。司空徒和地藏无门对法王说了什么,我自然不晓,不过法王且想一个道理。当真这银华苔有什么了不得的妙用,仅凭司空徒和地藏无门,是绝不可能知晓的。若那秘密来自他人,他二人是我师叔灵虚子的门徒,理应禀报灵虚子才对,怎么会透露给你?需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这样做,岂不等于自毁前程?若这秘密来自灵虚子,那便更加可疑了,倘银华苔有对付茑萝仙子的妙用,以我师叔的脾性,他是绝不会告诉司空徒和地藏无门的,应该直截了当告诉你金翎法王,趁机与你索取些好处才是。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生了例外,法王且想,这秘密又是从何处、从何人嘴里起的头?你金翎法王尚可打探出这秘密,莫非茑萝仙子一众门徒仆从竟毫不知情?究竟是你金翎法王消息灵通,还是茑萝仙子座下无能,法王且仔细想想。” 金翎法王垂面细思,无念子道:“法王,这女人讲得不无道理。仙魔二界多少人忌惮西梁国师的元婴珠?倘使区区银华苔便可操控元婴珠,破其法,恐怕也轮不到咱们来白捡这便宜。” 金翎法王对百蛊郎君道:“莫非玉娇娥真的上了当?” 常朝云道:“我没猜错的话,是司空徒告诉你座下,以银华苔炼出什么宝物灵珠可以应付元婴珠?” 金翎法王未予否定,常朝云又说:“我与白泽观几个道人也打了三十余年交道,从来只听说元婴珠威力了得,连白泽观弟子都不知破法之道。法王该知晓,白泽观当年出了叛徒聂于飞,开宗祖师太虚上人与之同归于尽才将其镇住,却未必知道,太虚上人所以未能全身而退,正是因为聂于飞偷练了元婴珠。元婴珠这般上乘法门岂是区区银华苔可以应付得了的?” “难怪,难怪……”金翎法王摇头道,“我只当玉娇娥行事机敏,以美色蛊惑那些色迷心窍之徒可一探信息情报。看来司空徒泄密一事,竟是我们大意了。” 常朝云道:“说来也巧。就在那日法王与我师父争夺银华苔之际,我师叔灵虚子便带着司空徒、地藏无门前往灵蛇堡了。还好我正与几个仙界弟子在灵蛇堡商议南淮朝中大事,那几名仙界弟子又与我师叔有些过节,尽了全力助我,灵虚子才未闯堡成功。” 金翎法王一惊:“真有此事?” “法王若信不过我,只消上我师叔灵虚子的洞府,一问便知。不过,法王开罪了我师父,也就是开罪了我,开罪了我,也便开罪了睿王府,开罪了白泽观。更不用说天魔师祖最疼我师父,若我将我师父受伤一事禀告天魔师祖,法王恐怕有麻烦。法王上了我师叔的当,这次可是吃了大亏哩。” 百蛊郎君道:“醉仙姑与我们法王本无恩怨,上次黄山一战本该避免的。只可惜我们双方都冲动了些,这才上了人家的当。我们打伤醉仙姑实属不该,更无意得罪姑娘你。不如就此言和,免得中人圈套,两败俱伤,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常朝云笑道:“我哪里做得了我师父的主。我此来,原是怕我师父同法王继续斗下去,如了我师叔的愿,并未告知我师父。不过我想,既然法王明白其中道理,不与我师父争那银华苔,我自有法子劝慰师父,叫她老人家消气的。” 常朝云采得银华苔,回灵蛇堡复命时,付晚香早已出了南淮国境,在北魏一个叫夜樨的边陲小镇上落脚了。这小镇在北魏最南边,虽远离战场,战事还是无可避免地影响了小镇上众人的生活。镇上的青壮一个也见不到,老人整日聚在一处,碰上镇外的过客便要说个不住,又问西面战事,又述营生艰难。妇人们或闭门不出,或在路上行色匆忙,对于西面的战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孩子们则里里外外跑着嚷着,男童女童都争当将军、参谋,也不管将军、参谋是做什么的。 付晚香身上银两所剩无几,只好下榻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客栈里。她只知道客栈是住人的,既是住人的,无论多么便宜,总该有些讲究,却不料那客栈外面看来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进去里面,比外观还要不堪。 推开房门的一霎,眼见屋内榻损桌破,一股子霉气,她便后悔了。又悔自己不该赌气出走,又悔自己不该将金锁片留给顾乘风。坐在榻边,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应该留张字条,至少给顾乘风些许提示,免得他寻不到自己。不过后悔归后悔,叫她主动去找顾乘风,或者索性跑去长白山脚下等着,她又拉不下脸面。于是折中考量,她决计在夜樨镇上住个三五日,毕竟从南淮邑州出发前往长白山,多半要经过夜樨镇。她设想了好几种可能,譬如顾乘风若化影飞行,就算掠过夜樨镇上空,也不能撞见她;又譬如顾乘风若在南淮国内找寻她,再回长白山,纵使他每到一处都歇脚,也未必会经过夜樨镇了。可是假设再多,她总怀了个奢侈的希望,觉得二人缘分匪浅,不日重逢乃天命所归。然而她在那破落客栈住了整整三日,每日见不到几个新客入住;客人都沉默寡言,进出皆无多少声响,倒是邻近的男人来此打酒,才听得楼下略有几响人声。 住店的头两日,天色阴沉沉的,第三天拂晓时分开始下雨,天亮后雨越下越大,好像西梁的刀枪剑斧乒乒乓乓翻卷而来了。临近晌午,自东面来了一人一马,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配把弯刀,那马通体漆黑,马蹄和身侧满是泥泞,挂一副脏兮兮的嚼子。付晚香听得马嘶,撩起窗户朝路上看。那人拴好马儿,进了客栈,要了两斤酒,一桌饭菜,狼吞虎咽一番,这便住下了。 付晚香并不知道此人与她的房只隔了两层木板,一个楼下,一个楼上。她更不会料到,此人夜里竟会溜进她房中。她察出异动,翻身刚要下榻,脖颈上便觉一丝凉意,又听得男人的声音,低喝一声“莫动”。 付晚香并不慌张,道:“你是谁?” “你莫管我是谁。如今魔界各人都在找你,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你竟落在我手上。” 此人嗓音沙哑,付晚香未记起这声音,只依他口音判断,此人该是北魏人氏。付晚香也懒得同他废话,冷笑道:“你是捉我,也需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话音才落,她已运气,化太华伏魔珠为遁光,逃向屋外。那人见状,化肉身为一道青黄电光,跟在付晚香身后,穷追不舍。此刻屋外仍细雨蒙蒙,二人你追我赶,在夜樨镇绕了半圈,终于双双蹿入一方竹林,正面交锋。 付晚香扳下一根楠竹,右手行剑指诀,凝真元于指端,画一道都天屠龙符,再将符箓吸入口中,化作齑粉,喷在楠竹上,朝那人身形化就的电光松开楠竹。楠竹弹起,将那齑粉播得又广又远。那人见状,现出真身,举起弯刀,将真元运至刀刃,左右抡刀,划出一面气盾,推开近身的齑粉。 付晚香绕过几根竹枝,攀向更高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大笑一声,挥动弯刀斩断挡路的楠竹,说:“好,我便让你看看我真面目。”说着话,他冲上高处,横起弯刀一拉,只见一波明黄焰气由他刀刃飙泻而出,焰气所到处破枝削叶,竹枝断口处蹿起赤焰,仿佛在二人中间撑起百余火把。付晚香搂住一根竹枝,回身一转,便在火光中看到一张狰狞面孔。 说那面孔狰狞,毋宁说怪异更为贴切,头上顶着脓包,只有稀拉拉几根头发耷在前额。眉毛不知去向,眼睛全无形状,只是两个大小不一的孔洞,眼珠子窝在洞里,映出断竹顶端的火焰。鼻子和嘴也不知哪是哪,乍看去,分不出各自的地界儿,细细打量,鼻子和上唇还是彼此勾连,叫大小不一的肉瘤裹着。付晚香惊得倒吸凉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哈哈大笑,说:“妖魔的小须弥无相功中有一道法门,叫作求死诀。所谓求死诀,盖生不如死,求死以得解脱也。中了求死诀,三日内法力尽失,下肢瘫痪,七日内皮肉腐化,直至筋骨折损而亡才算解脱。” “你究竟是谁?” “文琲公主自然记不得我,我却永生永世忘不了你呐。” 那人一说“文琲公主”,付晚香陡然记起他的声音,道:“你是当日护送我进北魏京都的章柏劳?” 章柏劳哼着鼻子,道:“你可害得我好苦啊。你大概不知,我全家上下四十六口人,全是因你而死的。” “因我而死?” “你是和亲公主,我是护你平安的将军,那日路遇魔怪将你掳去,我下令四处搜寻,到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叫我如何复命?那狗皇帝一怒之下,竟受镇国将军挑唆,下令处死我一家老小。我携长子侥幸逃出京城,却半途遭遇镇国将军的四名内臣。他四人都拜在妖魔弟子扶风圣君门下,虽然修为不精,却将几道手段毒辣的法门练出六分火候了。我大儿为符阵所害,死无全尸。我侥幸逃脱,却因中了求死诀之法,七日之内皮脱肉化,变得人非人,怪非怪。我双腿失力,又被困在峡谷之中,因饥饿难耐,便爬到一处蜂窝边,偷吃了几口蜜。哪知那蜂巢竟为火烈蜂所筑,我偷了它们的蜜,少不得浑身上下捱些叮蛰之苦。那火烈蜂本来是我们北魏的毒物,便是仙门中人,修为不精者,叫此蜂蛰上几口也有性命之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巧这蜂毒淤堵了我三脉诸穴,恰恰断了求死诀的通路,反救了我一命。”章柏劳冷笑一声,盯着付晚香,道,“我章家四十六条性命虽非你所害,却是因你而死的。你自然赔不起他们的性命,不过今日老天有眼,叫我撞上了你,文琲公主,我也不要你赔我性命,只需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定不为难你。” 付晚香道:“你一家惨死着实可怜可叹,但是你要将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却毫无道理。当日那群魔怪来袭,你未能护我周全,是为无能。北魏皇帝灭你全家,你却无力保住家人性命,还是无能。我若是你,便去皇宫取那皇帝人头,你现下对付我一个弱质女流,不止是无能,更有懦夫之嫌了。” “弱质女流?”章柏劳笑道,“你是弱质女流,如何能盗走东海的法宝?” “我盗走东海法宝?”付晚香正纳闷,章柏劳已然近身。她匆忙转身,指尖拨开竹枝,右足朝竹枝上重重一蹬,蹿出数丈。再左右开弓,借着竹枝往上升,冲破竹顶茂密的叶,踏竹海而行。章柏劳紧追不舍,同时抛出弯刀,以期阻挡付晚香的去路。那弯刀闪闪发光,刃口火花迸射,划至付晚香身前,火花便由刃口朝付晚香胸口梭来。付晚香双手行剑指诀,凝元于中冲、商阳穴,左阴右阳,再双臂横劈。这两股真元登时化作两条磷光熠熠的气链,扑向自弯刀刃口飞来的火花,非但灭了火花,还就着余力,缠住弯刀,甩向章柏劳。 章柏劳冷笑一声,道:“我竟小瞧你了。”说话的当口,他已由双手指尖掸出百余游光,缚着弯刀,浸入刀身。那弯刀立即撑开气链,化作一只鸾鸟,直撞付晚香的脊背。付晚香回头一看,侧身避开鸾鸟,行天罡指诀,将一股至阴至烈的罡气炼作气盾,试图将鸾鸟冲开。哪知那鸾鸟才遇气盾,周身翅羽便化作冰刀阵,顶着气盾刺向付晚香。付晚香一面后退,一面凝聚真元,将内丹提至膻中,封天突、华盖、神藏穴,将太华伏魔珠引入印堂,再行双剑指诀,驭灵珠破了冰刀阵。章柏劳收回弯刀,略有些错愕,道:“你道行修为皆浅,如何炼出此等威力了得的神珠?” 第48章 鸠尤神剑48 付晚香道:“你若不嫌命长,便来尝尝太华伏魔珠的厉害。” 章柏劳哼着鼻子,道:“什么太华伏魔珠,休想唬住我。”说着话,他已挥开弯刀,将刀身化作两仪之相,再人刀合一,自那两仪相面散发灼目金光。 若遇上道行三四百年以上的魔界中人抑或仙山弟子,付晚香的太华伏魔珠的确可以吓唬人家,奈何章柏劳并不认得太华伏魔珠,付晚香这策略登时失效,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她并不富余的真元同章柏劳耗下去。二人只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付晚香再无余力驱驭灵珠,于是血魄不定、罡气大乱,以至七窍流血了。章柏劳看准时机,人刀俱现,右手执刀,左手行三清指诀,借弯刀刃口射放三缕灼热无比的游光。 付晚香自知太华伏魔珠已不敌那三缕游光,忙撤回灵珠,行双白鹤指诀,化出两面气盾,推向游光。随即出其不意,咬破右手中指,拔一口鲜血,再施南冥燮血神功。付晚香道行不济,单施南冥燮血神功无以制敌,只得行此险招,以血魄助长南冥燮血神功之力。 说这是险招,因为南冥燮血神功有以血引血之效,一旦以鲜血为引,施法者血魄即为南冥燮血神功法门所用。本来南冥燮血神功靠真元催动,全身法门运化之道遵循内丹炼血,血化真元,真元制法的过程,若任由南冥燮血神功直接取血魄炼化罡气,虽有法力增助之功,到底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使不得的。好在章柏劳修为不算精进,虽竭力抵御,仍叫南冥燮血神功所伤。付晚香趁章柏劳元气紊乱之际钻入竹林内,章柏劳见状,人刀合一,也钻进竹林。那弯刀扩出熠熠炫光,一路飞旋。楠竹为炫光多斩,成排倒下,仿佛疾风吹动海浪,层层推着。二人在竹林内你追我赶,终于双双飞出竹林,越过一片湖泊。 章柏劳现出真身,朝湖面挥出一刀,只见一抹银光自弯刀刃口飞泻而出,栽入湖面,贯穿百丈之远,赶在付晚香身前,再由湖中扬至天空,掀起一排宽达二十余丈,高达十丈的水帘。付晚香未及思虑,卯足劲儿朝前一冲。她哪里知道,那水帘阻她去向是假,诱她冲撞是真。她才冲破水帘便发觉水中有毒,顿时头晕目眩,险些栽落湖中。 章柏劳笑道:“你已中了火烈蜂之毒,莫要再强撑下去了,否则经脉折损,累及血魄和内丹,恐道行尽废唷。”话音未落,章柏劳已将弯刀化作一把玄冰锁链,将付晚香扎扎实实锁起来了。 章柏劳拖着付晚香飞回岸边,栖在一块岩石上,拿三根沾血的金针封了付晚香命门、玉堂、百会三穴,这才替她解了蜂毒。付晚香三道要穴被封,以她的修为又不能冲出封穴的金针,运气之术不得施展,等于法力全无了。她神智刚恢复,便杏目圆瞪,道:“亏你还是仙家修为,手段竟如此卑鄙。” 章柏劳道:“人皆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中了求死诀,又因此诀为毒蜂所伤,那求死诀与那蜂毒相生相克,我能捡回性命已属不易,岂料那蜂毒渗入我经脉骨髓,竟叫我平白炼得一身毒体。有毒不用,岂不蠢笨如猪?你可知仙家正道一代不如一代是何缘由?正是被那些礼仪仁义迷了心、蒙了眼,成日里端出一副君子作派使然。” “你这些邪理歪道便不用说与我听了。”付晚香问道,“你且直言吧,你抓我究竟有何阴谋?” 章柏劳笑道:“果然是西梁国师之女,够爽快。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前些时日,我意外听得一众小妖私语,说那茑萝仙子在魔界四处悬赏,要抓西梁国师之女回东海,据说是你盗走了东海的宝物,若将你送回东海,她便授此人三道东海法门,再入她东海的辟陵神池清修,作为答谢。” 付晚香道:“你如此聪明,总不会上那妖女的当吧?她心狠手辣,奸滑无比,她说授你三道法门,且不说你有仙家道行,练不了魔界法门,便是练得了,你如何确定她会信守诺言?” 章柏劳说:“那茑萝仙子的三道法门,我自然不感兴趣。我这个人从来务实,自知仙根不足,无力羽化成仙,就算她授我三道仙家法门,若非神威中上之术,我都未必稀罕,何况是于我无益的魔功呢。不过眼下既然魔界的人在寻你,你便是从我手里逃走,不日恐怕也会叫什么妖精鬼怪给掳去,那么不如我做件好事,将你送归西梁。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他又身居高位,我救你一命,他总该许我些好处才是。” 付晚香撇嘴一笑,道:“恐怕你这筹谋要落空了。我确是父亲独女,可是自从我母亲失踪,他便当我是外人。我们空有父女之名,事实上,我二人的关系倒连寻常师徒的情谊也不如。你把我送去西梁,他可未必谢你。” “难怪你们西梁太后要收你为义女了。我只听闻你父亲城府极深,看来虎父无犬女,你也不简单呵。” “你不相信我?” 章柏劳笑道:“我这个人,只信法术仙灵、钱银珠宝、锦衣玉食。纵是我老子娘的话,我也信少疑多,你所言几分真几分假,我何必关心?若是你父亲许我好处,我自然善待于你,如若不然,杀一个已死之人,这也算不得什么罪过。况且那东海的法门与我虽无益处,我想茑萝仙子独霸二十四岛这许多年,岛中总有些我们仙道可用的宝物,又或者凡俗财宝,纵然不及你父亲的宝藏,总归聊胜于无。” 章柏劳天未大亮便启程,前往西梁上尹城。他进城的时候,顾乘风一行三人也离长白山不远了。头天三人途经悬瓮山遇了埋伏,虽有惊无险,却各有损伤。柳浊清伤得轻浅,倒是修为更精的顾乘风和左仪伤得略重些。好在三人上了长白山,黄玉笙、许燕飞各为顾乘风、左仪疗伤,重明观中又有灵芝仙草相助,调理两三日,二人倒也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了。 黄玉笙察出顾乘风体内的青黄散之毒,遂带他前往焦明阁,一方面授他化毒之方,一方面则是为了询问他下山这数月的收获、见闻。顾乘风长话短说,先择叶氏父子和莲香子多说了几句。黄玉笙听罢,摇头道:“风儿,本来你为人仗义,要救那位叶公子,我是不该反对的。不过你领着三位师妹入妖女洞府救人,却太欠考虑了。虽然醉仙姑不问仙魔二界的纷争,邪魔之中,她也算个积善成德的特例,不过你需明白,道便是道,魔便是魔,她终究拜在魔门,我们正道仙家还是要时时提防些才好。” “徒弟明白。” “不过话说回来,那灵虚子的青黄散毒性诡异,你中了他的青黄散竟可将毒性清去大半,也是福泽深厚了。莫非有贵人相助?” 顾乘风本不想提及付晚香,黄玉笙既然问起来,他便笑道:“确有一位贵人相助。她是西梁国师之女。” 黄玉笙道:“可是西梁的和亲公主?我听你苏师妹说,是你护送她前来北魏的。” “不错,只是途中遇了些意外,她险遭奸人所害,我便自作主张,答应带她上长白山,拜入我们重明观。” “那她现在身在何方?” “我也不知。苏师妹留在凡间,正是为了寻到这位姑娘。” 黄玉笙道:“这倒怪了。那西梁国师原是白泽观弟子,当年私下昆仑,距今也不过两百年。这位付姑娘既是他女儿,可见道行不深,如何有本领为你祛毒呢?” 顾乘风说到太华伏魔珠,黄玉笙吃了一惊,追问:“当真是太华伏魔珠?” “千真万确,听付姑娘说,是她母亲传与她的。” “莫非她母亲是冬青子?”顾乘风点着头,黄玉笙喃喃道,“此人是一位散仙的关门弟子,自那散仙炼得太乙金仙之位,此人便不知所踪,想不到竟然与他成了亲。”说到此处,黄玉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对顾乘风道:“风儿,你做得很好。这个付姑娘既有此灵珠在身,若能投身我们重明观,那是再好不过的事。百年之期将至,我们重明观若能得这位付姑娘的太华伏魔珠襄助,丁贤梓妄图吞我们重明、玄鹤二派便没那么容易了。” 顾乘风仍点头不语。黄玉笙又说:“我怀疑你们在悬瓮山遇上的埋伏,正是丁贤梓的安排。他这个人虽自幼拜入仙山,却无半点言无言、为无为、事无事的从容心性,同那西梁国师一样,不是个安分守己之人。这在他们白泽观,也堪称传统了。” 顾乘风道:“依弟子看,我和师妹在悬瓮山所遇的埋伏不像是丁贤梓所为。” “何以见得?” “丁贤梓乃白泽观掌门,除了元婴珠未得成,那九宫迷魂阵、玉龙神功和冰寒五行大法,以他的道行和修为,早该炼至炉火纯青之境了。若他存心要害我派弟子,当亲自出马,施这三道威力了得的法门才对,何苦大费周章,谴些不中用的弟子,在悬瓮山地界布下百余七魄风雷阵呢?”顾乘风道,“况且七魄风雷阵的威力我在西梁皇宫是领教过的。那西梁国师虽有元婴珠加持,毕竟道行比不得丁贤梓,论修为,我想二者应该相差无几。若悬瓮山的七魄风雷阵为丁贤梓所布,凭我和两位师妹的法力,哪里逃得出来?所以我以为,悬瓮山的埋伏与丁贤梓并无关系。” 诚如顾乘风所言,悬瓮山一带虽布下百余法阵,够火候的却是一道也无。那日,顾乘风一行才飞近悬瓮山,便触动了阵门,由一片密林中探出百千金丝,袭向三人。 左仪道:“师兄快带柳师妹离开,我来应付。” 顾乘风见这阵法十分眼熟,运两股至阳至寒的罡气于双臂,行五品莲花印,道:“左师妹,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又对柳浊清说:“浊清,你莫要轻举妄动。”随即由手印放出五缕游光,在一丈远处织作一面大网。 左仪见状,封廉泉、华盖、云门穴,再行雷祖印,便由手印导出一把赤黄交辉的磷光,附在顾乘风游光织就的网上。阵中金丝为此网所阻,顿时摇头摆尾,如挣命的虫,卯足劲头钻啊钻。 金丝渐增,单靠这一面网自无从抵御,顾乘风集中心智,对左仪说:“左师妹,你施六合擎天伏魔瘴,我以混元大法助你。”再对柳浊清道:“柳师妹,你将墨玉金幢炼作剑扇,我将天罡猎月檠炼入你这剑扇之中。你只需以落英神功推移剑扇。我在我们身外化一团法光,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出这法光。” 三人各尽其力,在这法阵中迎击自四面八方袭来的金丝。六合擎天伏魔瘴虽是一道瘴法,却因有顾乘风凤吟穿心诀襄助,法门多了几分变化,现出别样的姿态。瘴气化作云波,牵出冰凌阵,寒气逼人、数以万计。金丝为凌阵所阻,凌阵亦为金丝所融,几成均势。墨玉金幢合了天罡猎月檠的威力,十八根龙骨化作十八柄长丈余的金剑,合化剑扇;剑刃法光流溢,在柳浊清的驱驭下,散出方圆十余丈的旋涡。小半金丝未触漩涡已然湮灭,余下的卷入漩涡之中,须臾间失去法力,竟与那漩涡和合。 顾乘风见机放出无尘剑,为稳妥起见,只以七宝骞林指诀驱驭法宝,助其穿过阵中层层金丝,飞抵阵外,再对两位师妹说:“左师妹、柳师妹,我现在施法将我们三人渡到阵外,你们快些凝元聚气,以免伤了经脉。”一面说话,他一面施分光六阳大法,话音才落,三人便缩形化影,由阵内烟消,借无尘剑现身于阵外了。柳浊清施法,欲收回阵内法器未果,顾乘风再施分光六阳大法,这才将阵内三门法器移出阵外。 柳浊清纳回墨玉金幢,道:“看来我们要绕道才行。” 左仪对顾乘风道:“师兄似乎认得此阵。” 顾乘风说:“此阵名曰七魄风雷阵,是一道幡阵,与玄天金罗阵类似,擅擒捕,短于攻袭,而且悬瓮山为我等回山必经之地界,我看……” 顾乘风还未言尽,三人便听得身后传来几处异响。回身一看,只见南向天幕中闪出五道夺目的亮光。三人各自运气,左仪、柳浊清化出五梅剑、墨玉金幢,顾乘风则托天罡猎月檠于右掌。 那五道亮光飞至近处,终于现出真身,各个头戴青灰纱笠,身着猩红衣裳,依身形判断,该是五名男子。 顾乘风道:“来者何人?” 为首的男子立在正中,上前一步,双臂一招,另四人便飞蹿而出,各自化出剑气、游光,攻向顾乘风一众。 顾乘风行剑指诀,将天罡猎月檠引向身前一丈处,再行天罡指诀,把寒、烈两股真元合入手印,再倒冲至印堂,凝作一束紫光射向天罡猎月檠,登时法光疾闪,逼退了一排密集的剑气。 左仪则炼五梅剑为五把飞刀,再以混元大法中阴阳一线风雷子为引,将飞刀化作虎、鹿、熊、猿、鸟,径直攻袭对方五人。 柳浊清修为尚有不足,好在那墨玉金幢是离卦的上乘宝物。虽因修为法力所限,柳浊清并不能尽其用,然以墨玉金幢自保,多数情形下还算轻松。 双方才战片刻,顾乘风一众三人已落下风。这倒不是因为那五人修为精进,实在是顾乘风一众元气未复,方才为脱阵已耗去不少法力,这会子再与五人斗法,岂有不吃亏的道理? 顾乘风、左仪力有不逮,柳浊清看在眼里,她也是一时心急,竟将墨玉金幢炼作一梭剑气,引向那五人中为首的男子。顾乘风见状,大喝一声:“柳师妹莫要冲动。”还未言尽,墨玉金幢已飞抵那人跟前。 那男子一面退着,一面行三清指诀,抡双臂化出两面气盾,阻了墨玉金幢的攻势。柳浊清失去法器,要抵御来自对方的侵袭,非施法不可,然而一面施法自保,一面又要驱驭墨玉金幢,柳浊清两头都想顾,终于两头都没守得齐全。 墨玉金幢叫那人斗得节节败退,虽得了顾乘风元气相助,然因颓势已定,柳浊清信心全无,墨玉金幢终究叫那人破去法身,回复了原形。也正是这一刻,柳浊清自乱阵脚,少顷便真元大乱,无暇顾及对方五人放出的雷钉了。眼见两束磷光裹着雷钉,朝柳浊清后腰袭来,顾乘风奋力一扑,搂紧她腰身,侧身一让。顾乘风方才施法,已耗损大半元气,这一扑、一搂、一让虽一气呵成,迅疾如风,还是落后雷钉一步。一枚雷钉穿过柳浊清的发髻,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另一枚雷钉则正中顾乘风后背,仅与他灵台穴相距半寸。 那雷钉一入顾乘风体内,便爆裂开去,虽避开了穴道、经脉,却将他血魄伤得不轻。他右鼻登时鲜血涌动,淌过他厚而润的唇以及结实的下巴颌。柳浊清披头散发,大呼一声:“师兄,你伤到哪里了?” 左仪真元亏空,应付敌人本已吃力,听柳浊清的声音,只回头一睄,便叫接踵而至的四道掌气命中其胸口诸穴,由龙柏树顶摔下。 对方五人见顾乘风、左仪均负了伤,遂凝元聚气,齐刷刷落在他们三人跟前。为首的男子大笑道:“顾乘风,我们并不想伤你,若你们乖乖陷在七魄风雷阵中,我们也不必大费周章了。” 顾乘风听出这声音,道:“韩中直,你是我长辈,我本该唤你一声师伯。可惜你偏要与魔界中人勾结,败坏白泽观威名,实属不该。” 韩中直鼻子一哼,蔑笑道:“你与付晚香盗走东海二十四岛的宝物,难道是在替你们重明观长脸不成?” “我何曾盗走东海宝物?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也不管你跟东海二十四岛究竟有何恩怨。总之你们若交出付晚香,我自然善待于你们。如若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顾乘风一众面面相觑,左仪对韩中直说:“我们并不认识这位付姑娘。” 韩中直道:“顾乘风若不认得她,怎会护送她来北魏和亲?又如何同她结伴,前往东海二十四岛盗走茑萝仙子的宝物?茑萝仙子深居东海翠鸢阁,何必单单冤枉你们重明观弟子?” 柳浊清道:“这便怪了。茑萝仙子是魔界中人,就算她失了宝物,你堂堂白泽观正室弟子,竟如何知晓?况且你口中这位付姑娘盗了魔女宝物,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韩中直踟蹰片刻,支吾着,说:“魔界的事,我自然有我打探的渠道,毋须与你们细言。至于付晚香……她父亲是我们白泽观的叛徒,我身为白泽观四代弟子,如何管不得?” 柳浊清笑道:“看来韩师伯倒堪称我们仙家弟子之典范哩。” 韩中直右侧一名男子道:“你好不识礼数,我师叔好歹是你长辈,哪容得你如此揶揄?” 柳浊清听声辨出此人是丁贤梓的徒孙、白泽观五代弟子窦虎,冷笑道:“窦师兄承让了。我只知你师父本是白泽观四代大弟子丁莫一,你师姐和师兄可没忘记自己师父是谁,你竟倒头跟了你师叔,甘为犬马。我竟不知昆仑山上还有此等礼数。” 窦虎忿然,正要驳斥,却叫韩中直抢去话头,道:“窦虎,你何必与浊清计较,她道行浅薄,方才那些话,少不得人家教说。”再对顾乘风道:“乘风呵,你也是个聪明人,既是聪明人,我便与你说聪明话。自你们昨日清晨离开西梁国太岩城,我便得了消息,在此处做好埋伏。你不交待付晚香的下落,我是绝不会放你们的。你不要以为你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我便不敢杀你。不怕告诉你,就算我让你形神俱灭,你师父也查不到我头上来。”言于此,韩中直语气柔软了不少,继续说:“你大可放心,这一次我要付晚香,绝不会要她性命。她盗了东海的宝物,茑萝仙子又四处悬赏捉拿她,魔界之中,便是人形不全的小妖也在想方设法寻她。你若与我硬耗下去,便是你自己撑得住,那付晚香修为平平,我看她能藏身何处,竟不为魔界中人掳获。” 顾乘风讪笑一声,随即化出天罡猎月檠,托在右掌,道:“男子汉大丈夫,出卖朋友的事,我干不出来!”他将天罡猎月檠推向韩中直,再行威灵指诀,由印堂引出一脉寒光,正中天罡猎月檠。法宝登时青光万丈,将韩中直一众五人冲开十余丈。顾乘风这一招使了全力,血魄、真元俱损,一股腥甜随之涌入咽喉。他不禁干呕两声,呛出些许黑血。 左仪、柳浊清刚要出手,忽见一道剑气自不远处一座山丘的后方飞冲而出。那剑气冲至高处,现出真身,是个蒙面白衣人。左仪正疑心此人是敌是友,这白衣人已化出七梭焰气,抛向韩中直一众五人。 韩中直喝道:“窦虎,我来应付此人。”说着话,韩中直抟身化作赤影,直愣愣撞向白衣人。 那白衣人右臂一挥,顿时排出百余冰锥。韩中直现出真身,行七宝骞林指诀,化一团气盾,猛推出去,将那冰锥悉数挡回。白衣人左右开弓,以掌气化去冰锥。韩中直再施南冥燮血大法,将三股罡气汇于印堂,封云门、玉堂、鸠尾穴,行北斗指诀。霎时间,那三股罡气互斥互生,迸出太极印十余道,攻势凶猛。那白衣人不紧不慢,抛出一件法器,那法器初现不过斗大,升起五六丈便扩至牛车般大小,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鬲,鬲口正对韩中直,散着赤色波光。 韩中直不示弱,放出紫棘鞭,行玄武指诀,将这法器化作一只通体雪白的貔貅,巨口大张,将波光尽数吸去。然而白衣人右手一翻,由中指弹一缕真元,射在他的法器之上,那法器登时化作千百只毒虫,四散开来,由八面涌向韩中直。韩中直忙行雷祖印,将紫棘鞭炼作一条巨蟒,在他周遭盘浮着。可惜他慢了半步,百余毒虫让开巨蟒的长尾,由他耳鼻钻入体内,霎时间融入经脉。韩中直大叫一声,由天空跌落,好在半途揪住一根杏枝,落在地上才未伤到骨骼。 这头韩中直大败,那头窦虎领着三名白泽观册外弟子却将顾乘风三人逼得走投无路了。顾乘风忍着胸口之痛,勉强以天罡猎月檠应付窦虎。 左仪血魄虚乏,真元溃散,虽有五梅剑抵御一名白泽观册外弟子炼化的焰气,却无余力去帮柳浊清了。亏得方才得了顾乘风的保护,柳浊清仅受些许惊吓,并无大碍。况且她虽应付二人,对方皆为年轻的白泽观册外弟子,修为、法力远逊于她,平日里叫她以一敌二自不在话下,只是此刻她元气不及往日八成,才有些吃力。 窦虎步步紧逼,顾乘风纵有天罡猎月檠,奈何体内三华已乱,只得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了。他也曾打算再放无尘剑,将二宝合一攻窦虎要穴,只是鉴于他此刻元气两虚,再炼无尘剑恐心有余而力不足,倒有弄巧成拙之险。退让之际,他突然想起混元大法中那道五霞神光,尽管只是障眼法,凭窦虎的修为,他未必识得其中破绽。 如此想着,顾乘风便收敛所剩不多的几丝真元,将五霞神光施展到二重境界。五霞神光一出,凡为神光所罩者皆不免为幻象所困。顾乘风眼下虽只将五霞神光施到二重境界,却在窦虎眼前化出百丈巨焰,其声势之浩大,换作册外弟子,早吓得不知所以了。 窦虎修为不精,道行却过了百年,面对这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的巨焰,难免生出疑惑来。他先退了十余丈,行金轮如意指诀,排出九股至阴至寒的罡气,再施灵隐神功,将那九股罡气汇拢成冰柱,双掌一合,那冰柱便爆裂开去。照理说,即使窦虎的灵隐神功未炼到火候,那巨焰受了寒气攻击,总该萎退些才是。他见巨焰愈燃愈烈,起初有些愕然,随即便疑心眼前所见只是幻境,大喝一声,放出他的法宝月魂剑,化入剑身朝巨焰冲来,随即破了顾乘风的五霞神光。 顾乘风喷了一口黑血,自半空跌入灌木。窦虎由月魂剑中脱身,刚要以掌气攻袭他,双臂忽叫白衣人的两根金丝索自身后缠住,无以运气,再一回身,那两根金丝索便疾速收紧,将他捆得严严实实。顾乘风趁势,拼尽全力施展混元大法,朝窦虎神封、商曲、天枢打出四枚风雷神珠。窦虎高喊两声,旋即被白衣人拖了数十丈之远。另三名白泽观弟子见状,忙一拥而上,一人飞向窦虎,试图助其脱困,二人则向白衣人扑去。 这当儿,韩中直由附近一处洼地冲上云空,与那两名白泽观弟子呈前后夹攻之势,合力应付白衣人。白衣人并不慌乱,将他的法器托于左掌,抟身化作一团白影,待韩中直靠近些,陡然定住身形,只将法器顺势一送,那法器登时化作一把长剑,朝韩中直眉心扎去。韩中直挺身一闪,躲开长剑,再行灵宝普度印,自双手诸穴放出七彩波光,将那长剑融作一根软鞭。 那白衣人以法光击退那两名白泽观册外弟子,忙纳回法器,笑道:“数年不见,你的迷虹波炼得越发精粹了。” “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坏我好事?莫非你也想捉拿付晚香?” 白衣人双臂齐展,由胸口推出一面气盾,挡住韩中直的迷虹波,道:“真是笑话。你们是仙家正派弟子,竟也掺和我们魔界的事。那狄樱授你们魔界法门,于你们有何用处?我没怪你们坏我好事,你们倒贼喊捉贼了。” 韩中直改行天罡指诀,放出紫棘鞭,再以南冥燮血大法将紫棘鞭炼作一条金龙。白衣人则炼其法器为鸾鸟,待身后两名弟子来袭,由双手中冲、关冲、少冲穴各弹一缕金丝。金丝出手即三缕成股,拧成两根金丝索,试图缚住二人。那二人虽未入正室,到底是白泽观弟子,既然有了防备,单靠这两根金丝索自然捆不住他们,然而以他二人法力,要摆脱这两根金丝索却不容易。二人各施法以化真武磷火,寻常物件一近真武磷火,无不灰飞烟灭,这金丝索非但不怕真武磷火,反像得了磷火的法威,越发膨大粗壮,如狂舞的灵蛇,与这二人互搏不休。 顾乘风飞回两位师妹身侧,说:“韩中直已受重创,窦虎又叫那白衣人缚着,我们合力助他,白泽观这些人便不败而退了。” 左仪道:“我觉得不妥。那白衣人是魔界修为,虽出手帮我们,未必没有阴谋。此刻两方鹬蚌相争,我们何不借机逃跑?” “师姐,你聪明一世,如何竟糊涂一时了。”柳浊清道,“那白衣人的金丝索十分厉害,他若当真是敌,何不将我等收服。师兄跟你都身受重伤,他目标若在付姑娘,想从师兄嘴里打探付姑娘的消息,直接掳走师兄便是,何必以一战五,自讨苦吃?” 顾乘风道:“不错。方才我失力跌入林中。若非此人及时捆住窦虎,我恐怕不止元气亏空,连血魄也要折损些了。”顾乘风又对左仪道:“况且眼下你我都身受重创,他当真要抓我,我又如何逃得走?” 柳浊清道:“师兄师姐,你们受了伤,便让我出手助那白衣人一臂吧。” 言毕,柳浊清放出墨玉金幢,转身飞向那白衣人,将墨玉金幢送出,悬于半空。她再行玄武指诀,引一束青光至金幢顶部的墨玉,那墨玉登时熠熠生辉,幢体自旋不止,将龙骨抛散八方,化作十八片简牍。柳浊清咬破手指,凌空划出鸣凤昊天符,再行慈尊印,气沉丹田,元顶百会,张口吸入悬在半空中闪出血色的符箓。如此这般,她再封胸腹十余穴道,左手行剑指诀,指印堂,右手行三清指诀,将方才吸入的符箓之法自右手少商、商阳、少泽三穴送向墨玉金幢。只见三条焰气从她指端喷涌而出,也绕那墨玉金幢的轴柄绕飞了几圈,引燃周遭十八片简牍。柳浊清再收功凝元,面朝墨玉金幢所在处,嘟起嘴猛喷一口金粉。那简牍上的火焰顿时熄灭,十八片简牍完好,只各自多了一道鸣凤昊天符,在那简牍上紫辉灿然。 白衣人见状,似乎也领悟了柳浊清的意图,向她传声入耳,道:“他督、冲二脉已为我所伤,你趁他不备,攻他这二脉的要穴,他自然顶不住的。” 韩中直见柳浊清在二人近旁施法,喝道:“你可知此人是阳魔弟子,悬空道人?你身为仙家弟子,总不会犯糊涂,去帮这魔头吧?” 柳浊清道:“韩师伯,你方才打伤我师兄师姐,苦苦相逼的时候,可未曾惦记仙家同源同根之谊咧。”她嫣然一笑,翻身把那十八片简牍推向韩中直,再以金蝉咒炼之。简牍上的符箓登时金光闪耀,将韩中直重重包围。他抱头高呼,随即行九色莲花印,驱驭紫棘鞭甩打浮在周遭的简牍。悬空道人将他的神蝶锥炼作数条火蛇,双臂齐挥,驾驭火蛇兵分两路,或攻紫棘鞭,或攻韩中直。 韩中直本已元气大折,现下腹背受敌,一时恍了神,便叫三道简牍击中他上星、哑门、幽谷三穴。到这一步韩中直方才死心,降至稍低处,就近抱住一根枝丫,丢一句“咱们等着瞧”,这便蹬开树干,匿在林中飞逃而去了。 余下那四人,窦虎仍为金丝索牢牢捆着,另二人仍与金丝索斗法,剩下一人本帮着窦虎脱困,此刻见韩中直独自逃了,马上落在一处高地上,跪求悬空道人开恩。 悬空道人说:“我原以为丹霞山那帮人已经足够下作,却未料你们白泽观也出这些背信弃义,不顾同门死活的人。” 窦虎对那下跪之人喝道:“你向这魔头求情,他如何能饶你?”他再对悬空道人说:“你若识相些,便放了我们,我师公也不会来找你麻烦,如若不然……” 悬空道人大笑道:“我竟不信你们在悬瓮山布下百余法阵,对付这几个重明观弟子,是你师祖丁贤梓的授意。你这些唬人的话,且留着说与别人吧。”言毕,悬空道人栖到杉顶,对顾乘风三人说:“这几个人如何处置,便由你们三个说了算。我与他们本来无冤无仇,也不想叫这几条贱命污了名声。” 第49章 鸠尤神剑49 顾乘风道:“这几人在白泽观中也没多少地位,想来只有听话的份。既然韩中直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放了他们吧。” “若仙界人人都如你这般,也不至于一代不如一代了。”悬空道人一面叹息,一面收回金丝索,对窦虎一众说了声“你们好自为之”。 窦虎也不拜谢,只愤恨不已地瞪着顾乘风,说:“总有一日,我要叫你们输得心服口服。”这便对那三名册外弟子喝道“我们走”,遂化幽光而去。 柳浊清跑到顾乘风跟前,问:“大师兄,刚才那个窦虎是何意思?莫非你先前同他斗过法?” 顾乘风望着四人离去的方向,摇头道:“他这话说的不是我。” 左仪道:“他师姐李冬寻甚得丁贤梓欢喜,也难怪他要跟着韩中直之流鬼混了。” 悬空道人落在三人跟前,上下打量顾乘风,道:“我们又见面了。” 顾乘风抱拳道:“上次在东海,你得知我是重明观弟子,手下留情,我还未及感谢,不想今日又得你相救了。” 悬空道人捻须笑道:“不愧为重明观五代大弟子,修为之精令人叹服。我本以为当日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未料竟被你察觉了。” “阳魔的弥尘诀法门多刚猛,元气稍有保留力道便差了许多,以你悬空道人的修为,力道陡降,不是有意为之,如何说得通?”顾乘风说罢,岔开话头,道,“只是不知悬空道人既为魔道中人,如何要两次三番出手救我?” “你这话说得并无道理。其一,我上次出手虽有所保留,你和付姑娘他们出得东海全凭本领,我并未从旁襄助,又如何谈得上救你?” 顾乘风问:“其二呐?” “你难道不觉奇怪?何以韩中直在悬瓮山一带布阵,我也恰好身在此地?” 左仪上前一步,问:“难道你也在西梁跟踪了我们?” “我们阳魔门下有一道不起眼的法门,叫作影甲豸,是拿童男脊血炼就的。法门得成,便可以鲜血炼化虫豸,此虫通体透明,触人肌肤便融入体肤,三日之内,凡此人所见所闻所嗅所食,施法者都可知悉。” 柳浊清问:“莫非你在我们身上施了法?” “这影甲豸破绽甚多,只可用于毫无道行的凡人。不过你们既然进了薛府,要在薛府那几个仆从身上施法,实在是易如反掌。本来以那赤眉药仙的修为,要识破我的影甲豸是相当容易的。可药仙毕竟与凡人打交道为多,你们几个出入邪魔地界,身上沾了些许妖气也不奇怪,恐怕她是一时大意,竟未起疑心。”悬空道人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得知付晚香半途出走,便打算离开太岩城了。未料就在这时,韩中直一行也到了太岩城,在薛府跟前埋伏,半日后,我又见他们五人匆匆往北魏赶来,我心生疑窦,便跟在他们身后,直追到悬瓮山。” “从太岩城出发赶往长白山,悬瓮山是必经之地,难怪他们要在此处布阵。”左仪道。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你在悬瓮山现身,原是为了付姑娘。” 悬空道人说:“如今魔界之中,约有一半邪魔妖怪都在寻付晚香。你们未见识那茑萝仙子的手段,她要的东西,没有她得不到的。付晚香带走了茑萝仙子的宝物,茑萝仙子便引诱其他邪魔妖怪帮她寻找此人。付晚香当日是同你一道离开东海二十四岛的,你又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讯息灵通些的,自然要来找你。可惜韩中直一行人并不知道付晚香同你早已分道扬镳,这才冒冒失失想出这么个主意。” “这么说,付姑娘随时都有危险了。”顾乘风道。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魔界妖人虽众,到底不齐心,一个个只想着自己独捞一把好处,并无全盘打算,只要她不回上尹,不去太岩城,要在茫茫众生里寻到付姑娘也并不容易。” 顾乘风微微点头,柳浊清却走到悬空道人身前,说:“你这人好不实在。” 悬空道人笑道:“何出此言?” “方才我师兄谢你两次救他。头一次纵然是我师兄和付姑娘靠自己本领逃出东海,你身为魔界弟子,对我们仙家正派却能网开一面,要么是你别有用心,要么是另有隐情。这次我们三人为白泽观那几个恶棍设计打伤,本来仙家两派相斗,与你毫不相干,你却出手相助。最奇怪的是,你出手相助倒罢了,我师兄谢你,你却扯东扯西,把这人情抹去。”柳浊清定睛盯着悬空道人,说,“我们虽为重明观五代弟子,道行浅薄是真,然而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的恩惠?若当真这恩惠来得不明不白,倒令人可疑了。” 悬空道人大笑,眺向远山,说:“我以为仙家弟子都该是光明正大,心胸开阔之人,怎么这位小仙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乘风正要说话,柳浊清又抢了头,说:“就当我是小人吧。不过人世险恶,你到底是阳魔弟子,既有诸多隐瞒,我提防些也并无不妥吧。” 顾乘风说:“悬空道人若有难言之隐,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悬空道人左掌一举,道:“我也没什么难言之隐,既然你们想知道,我便说与你们听。”他回身看看顾乘风,再看看左仪、柳浊清,道:“你们可知道,当年玄鹤宫祖师爷紫云老祖曾将两名弟子逐出丹霞山。那两名弟子,一个法号星辰子,一个法号追云子。” 顾乘风点头不语,悬空道人接着说:“追云子天资过人,修为精进,离山后收了三名弟子,我便是其一,法号悬空还是恩师所取。” 顾乘风一众大惊,悬空道人撇嘴一笑,说:“这件事乃仙家耻辱,你们师父不告诉你们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顾乘风道:“我只知茑萝仙子本在白泽观门下,是自甘堕落方入魔道的,那你……” “仙家正派对我们这种人当然要冠以自甘堕落之名的。不过三界之中,但凡仙根优越些的,谁都不会蠢到心甘情愿放弃仙家道行,转投魔界。所谓自甘堕落,兴许‘堕落’是真,‘自甘’却未必。纵然不得已而为之,仙家正派容不得申辩,再多不得已也成自甘了。”悬空道人苦笑一声,接着说,“我所以改投魔界,原因有二,一是我恩师之死;二是恩师死后,仙界三派对他的态度。” 顾乘风同两位师妹面面相觑,佯装不知追云子元神尚在,问道:“不知追云子前辈,是如何身故的?” “你们是仙家正室弟子,对于五百年前那场仙魔之战,想必是有所了解的。长白、丹霞和昆仑山上各有一块玄武石碑,记录着仙界三派创立至今的大小事件。这三块石碑记载的内容是由三派掌门共议,统一拟订成文的。每添一笔都有如此这般的过程,因而三碑文字如出一辙,以为正史。恩师法号、入山离山的年月倒是有所记载,然而除此以外,石碑之上再无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了。一代代传下去,仙界弟子哪还知道,正是他舍身求仁,五百年前仙家才守住九天九地归元阵。否则魔尊既出,以彼时仙界三派的实力,断无力镇之克之,那么仙家三派能否延续至今,便难说了。” “可是我们打从入门便知,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是三派各掌门齐心协力,方力压群魔,特别是灵池上人的元婴珠,威力了得……” 顾乘风话未说完,悬空道人便按捺不住,道:“放他娘的屁!白泽观的元婴珠的确厉害,可是再厉害,终究比不过我恩师追云子的九霄玲珑子。你们哪里知道,我师父当日以肉身和元神合炼九霄玲珑子,放弃了数百年道行,岂是那灵池上人的元婴珠可比?仙界之中,怕是再找不出一人肯为天下苍生作此牺牲了。你们这些仙家弟子,虽打了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的旗号,有几个不是为了自己打算?或为权威,或为飞升之计,总之除魔只是手段,到底是自己的前途要紧。真真是可笑至极。” 柳浊清笑道:“你说得义愤填膺,我倒有一问了。你既然瞧不起仙家弟子,说仙家弟子无不自私自利,你自己到底入了魔界。我道行虽浅,却知你阳魔一门的弥尘诀中也有好几道手段毒辣的法门,每练成一道法门,不知要害多少活人的性命。难道你自己又不是自私自利之徒?” 悬空道人睨着柳浊清,道:“不错,我也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古往今来的至理。当年我师父既死,我与两个师弟势单力薄,雁荡山失守,为神魔弟子屈半娘和凛梅仙霸占,我们师兄弟三人只好在人间俗修。草屋两间勉强容身,靠着打铁铸器,总能混个营生。后遇四个俗修者找我们兄弟铸打宝剑,提及那场仙魔大战,他们竟说仙家险胜全靠灵池上人的元婴珠。我们兄弟与之争辩,方知是白泽观弟子向他们吹嘘,说什么白泽观为仙家正宗乃实至名归,若无灵池上人,天下苍生已为邪魔所辖。直到那时,我们三兄弟才知道,仙家三派竟然将恩师的功劳全然抹除了。” 柳浊清问:“这与你入魔界又有何关系?” 悬空道人说:“这里头的关联可大了。我们兄弟三人不服,连夜赶往丹霞山。守后山的四名童子阻了我等去路,虽说恩师出身玄鹤宫,我们与那四名童子也算半个同门,然而那时候我们正在气头上,与他四人斗法不免失了轻重,所以那四名童子,死了一个,伤了两个,还有一个落荒而逃,通风报信去了。我们将石碑上的文字好生看了一遍。诺大一块玄武石壁上,右半边镌了两千余字,字字读来,关于那场仙魔之战,所记虽细,却多有疏漏,总之有关于恩师的细节,是半点也未提及的。我们兄弟三人大怒,将那石碑上的文字震得粉碎,离开后山不久,便叫济航真人和他弟子天枢拦住去路了。济航城府颇深,得知我们抹了石碑上的文字,也不气恼也不慌忙,只叫我们道明缘由。我问他,当日我师父身死于太和山,是或不是?他答道,是。我又问他,当日我师父以形神炼化九霄玲珑子,是或不是?他也答,是。但是我再问他,仙魔之战,我师父丰功至伟,是或不是?他却矢口否认了。” 顾乘风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济航此言,不过欺我兄弟三人当时并未深入妙一谷底,未能亲见当时的情形罢了。” 柳浊清问:“那你又是如何知晓谷内情形的?” “当日前往灵璧峰降魔的,法力最高者,无非我恩师追云子,三派掌门,以及白泽观的霁云圣姑。这五人唯有我恩师当场毙命,就算他所作所为并未起到扭转乾坤的关键作用,好歹也该记他一笔,念他些功劳才是。更何况,后来我入了魔界,又从玉面判官和醉仙姑口中验证了此事,仙魔鏖战之际,确实是我师父以九霄玲珑子定了胜负。莫非这些魔道中人窜通一气来哄我不成?”悬空道人轻蔑地哼着鼻子,继续说,“可笑的是,那济航真人装模作样,竟留我在玄鹤宫,说是为正视听,欲邀重明、白泽两派掌门前来玄鹤宫对质,以消弭误解。我自然知道,所谓对质是毫无意义的。仙家三派虽多有矛盾,独在这一层齐心得很。” 柳浊清道:“我倒觉得,追云子前辈舍身成仁固然可敬,未入仙界正史也许并无不妥。你原是仙界中人,那些邪魔得知你与仙家三派的恩怨,编些谎话骗你,教你死心塌地为魔界卖命,也未尝没有可能。再说你们杀了玄鹤宫后山的童子,济航真人竟未追究,足见真人仁义慈善,他又有什么动机,非要同我重明和白泽二派掌门一道篡改真相呢?” “你这丫头道行尚浅,又如何知道仙界之伪善无耻?说实话,彼时我们三兄弟既然登了丹霞山,打死了玄鹤宫的童子,不单单是为了给师父正名,更为了替师父报他逐门之耻。我师父追云子被逐出师门的原委,你们师父可曾说与你们?” 柳浊清看看顾乘风,顾乘风道:“略略提过一句,却不甚详细。” “那是自然。恐怕连你们师父自己也并不清楚其中真相。总之在你们仙界,男女私情本来就颇为忌讳,若是仙家弟子与妖人传出情事,那更是天大的丑闻。恩师与醉仙姑并无私情,全因那星辰子无中生有,我师父又因凡心萌动,自惭形秽,原本不存在的事,硬生生叫星辰子几句话给坐实了。不过说起来,紫云老祖更是混账。那星辰子几句浑话一说,他也不加甄别,只本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说来说去,不过是害怕我师父名誉受损,连带坏了他的脸面。星辰子所言几句真几句假,我师父受没受委屈,他是不管的。至于我们兄弟三人打死后山童子这笔账,济航这个奸贼又怎会一笔勾销?”悬空道人面色一沉,眺向一只飞鸟,说,“我们三人在玄鹤宫住下,不出四日,玉和仙姑就带着二弟子沃若云仙郎清和三弟子华清师太魏辛赶到丹霞山,又过了两日,灵池上人和他长徒苦玄真人、徒孙丁贤梓也姗姗来迟了。丹霞山五子岭半腰有个熙来洞,洞中仙雾缭绕,东西南北中五处各有一颗夜明珠。济航便在此洞设下茶宴,迎洞口架了瑶琴,郑重之势令人生疑。我们诸人落座,他先是抚琴,又叫他大弟子天枢吹笛,二人合奏一曲。我们兄弟三人虽猜不透济航是何意图,却知他将我们引入这熙来洞中必有用意。他们师徒合奏完毕,济航也不拐弯抹角,对我们兄弟三人说:你们三人既是追云子师伯的弟子,为他打抱不平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是非曲直仅凭片面之词不足以论断,今日我们三派掌门齐聚于此,大家便将当日实情细细道来,你们三位有什么疑惑,也好现下开解,免得日后你们出我丹霞山门,又说我济航真人扯谎敷衍,诸多搪塞。” 说到此处,悬空道人不觉微笑,继续说:“我当真小瞧了这济航真人。直到他说了这番话,我才明白,他对质澄清是假,借此机会将重明、白泽两派拉上船是真。总之此后一刻钟,玉和仙姑、灵池上人全一口咬定我师父其时仙根已折,虽以形神炼化九霄玲珑子,终究法力不济,并未发挥效用。他们三派掌门合演这出戏,尽管看起来天衣无缝,却因其天衣无缝,反漏了破绽。那时候仙魔大战已过去八十余年,就算二人都记得细节,总该有些许踯躅不定之处,然二人娓娓道来,一干细节说得滴水不漏,二人所言又互为表里,各自补充,若非预先编排,我竟不信二人能把那故事讲得如此齐全。” 左仪道:“玉和仙姑在我们重明观,单论天资,比开宗祖师赤焰老母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能过目成诵,八十年前的事情巨细靡遗地记下来,这也不算什么。至于灵池上人,白泽观的绝学元婴珠,炼成者已是屈指可数,他更将元婴珠炼至最高境界,足见其悟性过人,那么记力超群又有何稀奇呐?” “就当你说得有理吧。”悬空道人将目光移到左仪脸上,说,“难道我师父为仙家正道,为天下苍生牺牲数百年道行,竟是惘然?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师父原不是个贪功逐名之人,你们仙界三派记不记他的功,他老人家才不会稀罕。你们以为我们师兄弟三人上丹霞山当真是在乎你们仙界那几块石碑?我们只是看不过眼,看不惯你们仙界三派仗着自己承三清仙泽恣意妄为。” 顾乘风道:“无论如何,追云子前辈为正道牺牲,按理说,石碑上的确该有他一笔。不过你也该知道,一千多年来,仙魔二界大小战事甚多,为正道牺牲者也是不计其数的。恐怕当时三派掌门也有他们的顾虑和想法。” 悬空道人冷笑道:“顾虑?想法?简直狗屁不通!我恩师原是玄鹤宫的人,若济航当真要记他一笔,另二派掌门又怎会为这点小事开罪于人?我师父卫道牺牲,当场毙命,尚无资格写入仙史,苍霞、霁云二人只因仙根折损,此后五十年内先后故去,却写在那石碑之上,饰以华辞丽藻,看得我难为情。说到底,他们抹去我师父的功绩,只因为我师父是被逐出师门的耻辱罢了,若记他功劳,岂不承认他玄鹤宫开宗祖师瞎了眼?” 重明观三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悬空道人继续说:“其实济航把重明、白泽二派掌门邀来,我们已猜到他三人会演这出戏,只是我们猜到了头,竟未猜到尾。三派掌门说完这件事,济航突然话锋一转,提及他丹霞山后山童子一死二伤。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济航真人邀玉和、灵池来丹霞山,以正视听是虚,说服他二人处置我们兄弟三人,省去自己的麻烦方为实。” 顾乘风问:“此话怎讲?” “济航真人略略道出那日我们兄弟三人闯山的经过,先问我们:我所言是真是假?我们兄弟三人点头认了账,他便对玉和、灵池道:本来追云子师伯是我玄鹤宫的人,只因犯下门规,遭祖师除名,于雁荡山自立门户。这三位仙友是我师伯在雁荡山收下的弟子,虽说师伯两百多年前便不是我派弟子,到底是藕断丝连的,这三位仙友与我们玄鹤宫人也可算得半个同门。此次他三人在后山误杀了一名童子,又致两名童子险些废去仙根,原该是我玄鹤宫的家事。不过自我们仙家三派开宗,便商定各立玄武石碑以书仙史。他三人来我丹霞山,自然因为追云子师伯出身丹霞,可他三人私闯后山既为仙史,便不单单是我玄鹤宫的家事,而与二位掌门也有关系了。我虽为玄鹤宫掌门,却不敢轻易处置他们,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万一我处置不周,毁我玄鹤宫名声是小,若连累重明、白泽二派,那才是罪过。二位掌门都是我的前辈,道行比我深,见识比我广,我想这件事,由二位掌门来裁决是再合适不过的。” 顾乘风道:“济航真人所言不无道理。此事因石碑仙史而起,既然仙史由三派共议而定,他若擅作主张,怕是不妥。” 悬空道人捋着胡须,讪笑道:“你认定那济航是个正人君子,自然信他这番鬼话,可你竟不知,他将这裁决之权交予玉和、灵池二人,实际上只是想自己逃开责任而已。我们兄弟背了人命,玉和、灵池二人若不严惩我等,势必坏了仙界规矩,来日各派自相残杀,他们还如何服众?他二人若严惩我等,试问又该如何严惩?是要我们一命抵一命,还是废我三人道行?总之济航此举,是打算叫玉和、灵池二人来做恶人的。他自己好歹不表态,对外,不必因对付我们兄弟三人背些不必要的恶名,对内,又为那三名童子讨了公道,交待得漂漂亮亮的。实在是不简单。” 左仪道:“玉和仙姑与灵池上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若连你都看出济航真人的目的,他二人怎会不知?” “这是自然。济航言毕,灵池便说:无规矩无以成方圆,三界各有各的规矩,也各有各的方圆。济航真人尊师重道,仙界之中是无人不知的,只是对这三人的处置,若由我跟仙姑裁决,恐怕不合规矩。他们三人擅闯丹霞后山,固然是不平于石碑上的仙史,可是他们损伤的童子,终归是玄鹤宫人。名义上,真人你是在处置丹霞山的事务,实际上却是代那三名童子讨个公道。我是白泽观掌门,仙姑是重明观掌门,我二人与那三名童子非亲非故,又无师徒关系,我们代其讨要公道,实在是说不过去唷。”悬空道人哼着鼻子,继续说,“趁灵池上人说话的当口,我与两位师弟使了眼色,各化剑气,妄图逃出熙来洞。不料飞抵洞口,洞中五颗夜明珠忽然艳光迸射,在洞口汇作一张金煌煌的网,将我三人挡住。济航真人这便抛出法器玉顶神钟,炼至一丈来高,把我们兄弟三人罩住。灵池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玉和仙姑终于开口了。她没有许多大道理,只说:这三人虽然杀了你玄鹤宫童子,要处置他们,却需谨慎才好。他们虽不属仙山正室,毕竟是长孙师兄的弟子。贵派祖师因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贸然逐长孙师兄出门已经丢了仙家脸面,若再贸然处置他三名弟子,保不齐一些多事之人要妄加揣测,说我们连长孙师兄的弟子也容不下。你若真要我来裁决,那不如你与他三人斗法,他们法力自然远不如你,届时你杀了他们,既对玄鹤宫一众有交待,外人议论起来,左不过拳脚无眼,只怪他们三人学艺不精罢了。” 左仪笑道:“我竟不信玉和仙姑会说这样的话。” “我只如实道来,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悬空道人仍捋着胡须,接着说,“玄鹤宫亏欠我师父,莫说丹霞山外的人了,便是丹霞山中,也有不少人怀了这样的想法。我也承认,我们一时莽撞杀了后山童子是罪不可恕的,但是济航真人当真杀了我们三个,别有用心之人一定有旁的揣测。就算他济航真人并无半点阴谋,仙门之中,恐怕也不免传出些坏他名声的谣言。你们且想,我师父好歹是他师伯,五百年前仙魔一役,若归功我师父,总好过功劳旁落于白泽观之手。济航仅因避讳我师父,便心甘情愿承认仙界大功在乎灵池上人的元婴珠,足见他是个视名誉如性命的人。玉和仙姑叫他同我们三人斗法,本不失为解决之道,然而他身为玄鹤宫掌门,与我们这些半吊子斗法,岂不失了身份?失了身份等于丢了颜面,坏了名誉,他怎肯接受?于是我便听到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我门祖师当年错怪我师伯,虽伤了玄鹤宫几分体面,却不至于颜面尽失。诚如仙姑所言,我对师伯这三名弟子格外谨慎,确有些私心,不过私心归私心,我守住了仙家名誉,于重明、白泽二派总归是有益处的。想我们仙界三派本来同气连枝,非要分个你我,实在是大可不必。我们玄鹤宫不比重明、白泽二派兴旺,向来是夹起尾巴做人,处处小心的。其实三派开宗以来,要说为仙界丢脸,我玄鹤宫又哪里比得过重明、白泽二派呢?当年赤焰老母命男弟子出山自立门户,又订下门规,往后各代掌门不得收纳男徒,究竟是何缘故,仙姑莫非不知?” 悬空道人言及此,柳浊清起了好奇心,忙问道:“我们祖师婆婆想立什么门规便立什么门规,莫非其中还有乾坤?” 第50章 鸠尤神剑50 不待悬空道人开口,顾乘风道:“你又忘了师父的教诲了?重明观弟子不得妄议祖师婆婆。”他又对悬空道人说:“我们重明观门规森严,祖师婆婆订立门规自有她的用意和苦心,我们这些弟子哪个又不是蒙荫于她?祖师是何初衷,我们不便打探,空空道长也不必细说了。” 悬空道人微微点头,道:“小兄弟放心,莫说我不知其中原委,便是我当真知晓赤焰老母不准收纳男徒的缘故,倘若那缘故有损赤焰老母的名声,我何必说出来,叫你们这些后辈难堪呢?” 顾乘风同悬空道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悬空道人继续说下去:“那济航真人既说出那番话来,你们也可猜到,他尚未详言,玉和仙姑已然动怒了。玉和反问他一声:你敢威胁我?济航笑道:不敢不敢,其实九宫伏魔咒的秘密,我本来是不知的。当年三派围剿兕虎神君,知道这个秘密的,应该只有我门祖师爷紫云老祖、仙姑的师父赤焰老母以及灵池掌门的师兄太虚上人三人。本来三位祖师说好保守秘密,不过我想,怕是连赤焰老母自己也未守住这秘密吧。不瞒二位掌门,紫云老祖飞升前夕,将掌门之位授予我师父舜英仙子之时,便将九宫伏魔咒的秘密和盘托出了。不过我师父并未将这秘密告知我师兄,我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那年我随师父下山采药,途径泰山,遇到一位仙友正为冥火金尊三名部下所困,情形万分火急。师父引我前去救他,那人正欲言语,我师父却急匆匆带我离开了泰山。我只问我师父一句,重明观不是只有坤道么,何以方才那名男子的脉息竟属重明观,且道行极深?我师父恐怕我回山之后将此事说与别人听,只好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柳浊清听到此处,不禁问顾乘风:“莫非此人便是师兄碰上的那位散仙?” “你道行不足百年,竟有幸得见玄牝子费政?”悬空道人问。 顾乘风向柳浊清睄去一眼,对悬空道人说:“见是见过,不过见得匆忙,若非今日你说及,我还不知他与我派竟有渊源。” “此人仙体得成之前便深居简出,鲜为人所知,修得仙位以后更是难得现身,这许多年,我们魔界也仅有数人见过他,仙界之中,恐怕有幸见他一面的人更少了。”悬空道人说,“不过从头到尾,玄牝子与重明观究竟是何关系,济航真人并未明言。我想恐怕是因为我们三人在场,他提及此人,只因此人牵涉一些重明观的丑事,当真摊开说了,万一张扬出去,反失了威吓玉和仙姑的效力。总之玉和仙姑一时间无话可说,还是灵池上人打了圆场,三个掌门才各自妥协,想出一个处理我三人的方案来。” 顾乘风说:“愿闻其详。” 悬空道人讪笑道:“你们仙界三位掌门合议的方案,自然是听上去体面,实际上绝不吃亏的。济航把我们兄弟三人又关了一宿,翌日天色大亮后,便召集全丹霞山弟子前往七星岩落仙台。那落仙台上乌压压站了正室弟子、册外弟子、灵官童子百余人,围了大半个圈。圈心立九根石桩,七仞之高。济航跳上石桩,装模作样地对徒众说:近日我丹霞后山遭外人偷袭,大家都已知悉了。本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同门既为这三人所杀,我们虽秉持道家正义,却不可姑息此等恶行。只是这三人为追云子之徒,追云子又出身丹霞山,且为正道牺牲。这三人所以私闯我们丹霞后山,是因为他们对后山石碑上所记之仙史多有不满,毕竟追云子卫道牺牲属实,仙史中却因种种缘由,未大书追云子的功绩。这三人维护恩师心切,虽行为过激了些,实不失忠肝义胆,我们三派掌门倒也钦佩。再说他三人既是追云子的徒弟,与我们玄鹤宫总算有些渊源,他三人仙魔大战之际也曾助我们正道克敌降魔,若我们贸然杀了他们,一旦外扬至凡间,恐遭人诟病。然而凡人常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闯山之举再多借口,终究伤了两名童子,夺去一人性命,这笔血债不可一笔勾销。我与白泽、重明二派掌门好生商议,总算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既可为三位童子讨回公道,又还了他三人仙魔大战襄助之谊。” 柳浊清瞪大双眼,问道:“是何办法?” “济航叫我们兄弟三人与天枢、郎清和丁贤梓斗法。一柱香的时间内,若我们保住性命,他便饶我们不死。” 左仪道:“这倒是个妙方。论辈分,除了我们师叔祖和丁贤梓与你们同辈,天枢道长是你们的晚辈,于情于理,挑不出毛病。便是你们不幸身故,仙家也可谓仁至义尽了。” “于情于理是这么一说,可是我们三兄弟毕竟不在仙山修炼,论道行,我们未必吃亏,比起修为来,可差得不少。然而祸是我们自己闯的,当下除了硬着头皮上,我们哪有别的选择?”悬空道人笑道,“我们兄弟三人同你们仙界派出的三人各择一根石桩而立。济航拨指点上香签,斗法便开始了。仙界三人之中,白泽观的丁贤梓道行不算深,却因天资奇高,修为远精于天枢和郎清。我们兄弟三人皆知,在这斗法中获胜是绝无指望的,唯有发现丁贤梓法门中的破绽,合力攻其罩门,方有勉强战平的可能。然而斗上两个回合,我便意识到丁贤梓法门中虽有薄弱之处,以我们兄弟三人的修为,却无力破之。不过半柱香功夫,我们兄弟三人已有元气损溃之相,好在天枢道人和沃若云仙也现疲态,我们才多坚持了片刻。然而双方修为悬殊,多坚持片刻也是徒劳。不久,我小师弟摔下石桩,我正要去助他一臂之力,丁贤梓却抛出拂尘,一把勾住我右腿。天枢趁机化作剑气,由我师弟胸膛贯穿其躯,他登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连他元神也为天枢收入法器之中了。” 柳浊清问:“既如此,你又是如何逃出生天呐?” 悬空道人说:“我小师弟既已惨死,大师弟索性豁出性命,飞到我身侧,说:我拖住他们,师兄你快些逃走,来日为我们报仇雪恨。他说完此话,一面以掌气送我,一面凌空画出冰火神雷符,将元神炼入符中,急攻丁贤梓。沃若云仙助丁贤梓抵御我师弟符箓的法光,天枢则飞离石桩,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快要飞出七星岩地界的时候,天枢将他的麒麟珪炼作一排金针,朝我掷来。那金针是拿轻寒北辰大法炼的,每根都带了极重的寒气,又呈阴阳和合之势,寻常法门不易防御。我翻身避开了大半金针,仍不免为十来根金针所伤。其中三根扎在我左腿阴陵泉、中背筋缩、后脑风府穴内。我登时头晕目眩,四肢又痒又痛,好似皮肉之下钻了蚁虫。迫于无奈,我只好拼尽全力,将内丹炼作七枚冥火神钉,打向天枢。” 左仪道:“冥火神钉虽然只是玄鹤宫入门的法门,要催动其法,却需血、元、气三华齐发。是一道弱则极弱,强则极强的法门。不过这法门既然以三华齐发来催动,你又拿内丹来炼化,未免……” “不错,我这一招的确冒险,可是那时候我也唯有拼死一搏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别的事情我哪里管得着?不过好笑的是,天枢那小子吃了我一枚雷钉,竟大言不惭地说:你害我同门,本来是罪该万死的,只是方才我师父传声于我,叫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这便放你一条生路,你且好自为之。”说到此处,悬空道人拿目光扫过众人,又道,“我虽修为不精,却早将冥火神钉练至化境了。这法门,玄鹤宫的人自然瞧不上,可我深知不得仙山滋养,我们这些俗修之辈法门练得再多也不及山中的修行者,便是与册外弟子相比,人家一季的修为精进便胜了我等一年之功。与其指望以博取胜,莫如专攻三两法门,以小搏大,由浅得深。所以就算不用内丹炼化,我的冥火神钉也比玄鹤宫那些人厉害得多,其时我以内丹炼化冥火神钉,更将其法力推大十倍还不止。天枢中了我的冥火神钉,根本无力再追赶我,他若大方承认倒也罢了,怎料他扯了这么个糊脸面的由头,也是你们仙界的好传统了。” 悬空道人语气越发和缓,轻蔑地笑着,双手背于身后,继续说:“无论如何,我活了下来,一路忍着剧痛,逃到丹霞山外百里之远,寻了一片湖泊,在湖边一个巴掌大的土洞里疗伤。若单是中了天枢的金针抑或独独耗损内丹炼化冥火神钉,最多修养两三个月,总能逐渐恢复元气。然而这两处损伤相互恶化,各自起了火上浇油的效力,我又无仙灵宝物襄助,在那洞中调理半年,情形每况愈下,虽保着仙根,终于折了大半道行。我修为本不够精进,再折大半道行,法力只与寻常俗修者相差无几。就在那时,我为阳魔大弟子幽罗汉所俘,带去莽山了。其时人、地、鬼三魔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缚,阳魔此前寻着时机破阵而出,回莽山清修二十余年,已恢复法力。她见我披头散发,起初未认出我来,后来弯腰细细端详,大笑道:你不是追云道人的大弟子吗,怎落得如此狼狈?她虽这样问我,却不待我答话,又问一句:听说你和你师弟前阵子闯了丹霞山,还杀了丹霞弟子,可有此事?我如实告之,她便扶我起来,说:我虽生而为魔,也见了许多俗世沧桑,凡间的道理并不比你懂得少。你虽拜了追云子为师,也算个仙家弟子,奈何仙门不待见你师父。你与我明面上说,各属仙魔,可是眼下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你是保住了仙根,然而道行失了大半,又得罪了仙家三派掌门,实际上仙门已无你容身之所了。世人多薄情寡义,难得你肯为那追云子的名声冒杀身之险,若能拜入我门下,我自不会亏待你。” 柳浊清道:“哦,难怪你改投魔门,原来是叫阳魔灌了迷魂汤。” 悬空道人不以为然,冷笑道:“什么迷魂汤?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我孤身一人,在仙门已无依靠,阳魔为了精进修为,又正需仙家男子与她合体双修,我道行折了大半,本已断了飞升之念,索性将剩下的道行赠予阳魔,改修魔功,又有何不妥?虽说修炼魔功,便永受寒毒之苦,可是别忘了,一入魔门,只要凡胎不毁亦得永生之道,与仙门修炼比,也算各有优劣。” 柳浊清凑到左仪耳边,悄声问道:“师姐,合体双修是怎么个双修法?” 左仪满面通红,说:“你回山了,自己去问师父。” 悬空道人也不避讳,微笑道:“阳魔的弥尘诀中有一道上乘法门,叫作正法灵心咒。若独修此法门,要么阳强而血火攻心,要么阴盛而气寒攻脑。不过这法门威力了得,才练两层境界已可独当一面,只是要进一步深入,除了合体双修,别无选择。至于这合体双修如何修炼,顾名思义,先男女交合,互授血魄真元,以呈阴阳和合之势。再由男女双方各以真元驱驭对方体内血魄,顺经脉之流推遍周身,直至血魄沉入丹田,汇入内丹,方可凝元聚气。” 柳浊清听罢,噗嗤笑着,道:“那女魔门下又不是没有男弟子,何必非跟你合体双修?” 悬空道人说:“你又懂什么?其时阳魔的确有两名男徒,然而合同双修,合体只是走过场,最关键的还是双修的功夫。魔界中人虽不耐仙家罡气,魔仙二界运气之道却并无差别,更不用说罡、煞二气皆由血魄化之了。只要避开经脉,将罡气打回血魄,先化入妖人体内,再由妖人自行将这血魄炼元化气,那么罡气非但不会伤损妖人肉身,比之同魔界中人合体双修,效力要好过数倍。当年阳魔一众男弟子中,能独当一面的只有两个。那翌谷仙君修为太浅,天资又平平无奇,阳魔同他双修是不作什么指望的。至于幽罗汉,阳魔靠他单破了一道玄关,此后再无长进。阳魔叮嘱幽罗汉掳我前去见她,一则因为我难在仙界立足,二则她料定我并非迂腐蠢笨之人。你们且想,我道行折去大半,若将余下道行赠她,她再同我一道修炼正法灵心咒,我们一旦将此法炼至最高境界,她得偿所愿,我在魔界也可站稳脚跟,比我继续修炼玄鹤宫法门容易百倍。我何苦为了个仙家弟子的虚名,枉费这个大好机会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同她合体双修于我利益有限,我既已叫阳魔捉去,其实是愿意也要答应,不愿意也要答应的。况且我两个师弟大仇未报,我决不能死。” 柳浊清道:“你这仇,恐怕难得报了。我们师祖已逝,剩下两位,丁贤梓法力非凡,莫说你了,便是再加个阳魔,也未必斗得赢他。至于天枢道长,你也绝不是他的对手哩。” 悬空道人大笑,捋须道:“谁说我要找他们报仇?仙界自恃清高,总摆出一副正义凛然,不可一世的姿态,我竟不信,没有魔兴道衰的一日。” 顾乘风道:“你如此憎恶仙界,为何又屡次助我?” “你错了,我看不惯仙界作派,并不是因为我憎恶仙界,而是仙界空有其名,早已不配统领三界了。而我所以多次助你,是为了还一位仙姑的人情。” “谁?”顾乘风问。 “这位仙姑,你们三人都未见过。她俗名冷惊鸿,法号北落仙姑。若不是她早亡,朱雀仙子如何做得了你们重明观的掌门?”悬空道人说,“一百多年前,北落仙姑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仙界自苍霞、霁云二人死去,总的说来,是一代不如一代的。玄鹤宫自立派便多有不足,若苍霞老人活得久些,兴许还有力压白泽、重明的指望。白泽观虽出了丁贤梓这么个奇才,可惜余众要么资质平庸,要么资质尚可却心性不正,苦玄真人后来好不容易收了个天资绝顶的徒弟,偏又偷师禁法,跑了去。重明观更是青黄不接。想那玉和仙姑天资何等卓越灵秀,却收了一帮蠢才作徒弟,好在后来华清师太收了冷惊鸿和夏侯姊妹。冷惊鸿天资聪颖,又有大仁大义之心,说起来,我能活到今日,是多谢了北落仙姑。” 顾乘风问:“北落仙姑入山之时,你已入魔界。自古正邪不两立,她如何能救你?”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我自入了魔道,因得了合体双修之便,不过十年,已将正法灵心咒修至三层境界。此后百来年我苦心修炼,将弥尘诀的二十八道法门一一练过,在魔界也算站稳了脚跟。阳魔为人精明,不过精明人总爱犯些精明人的毛病。譬如仙魔二界不乏弟子算计师父的事情,她因忌惮于此,对收纳弟子一事颇为谨慎。后来厉魇尊使、六臂灵姝、白夜叉数妖还是得我力荐,才入她门下的。” 柳浊清问:“你说这些,同冷师伯又有何关系?” 悬空道人笑道:“难道你不知,自从天下三分,我们魔界便与人间多有往来,以人间各方势力扩张我魔界的实力吗?你们仙界所以神气,一则因三派开宗之初便受了三清仙泽,我们魔界中人却全无靠山,二则因人间供奉,凡人死后若化罡炁,大多汇于仙山,你们自然得修行之便。食粮银两这些就更不必说了。要在三十六重天上寻靠山,于我们魔界中人,当然是异想天开。不过从人间得些好处,只要凡人各有纷争,各有贪婪,各有欲望,倒也不难。我们阳魔一门现如今辅佐西梁国至贤大司马,三百年前,却是同境、天二魔一道辅佐南淮国仁宗皇帝的。当年南淮行王税之制其实是我的主张,我们叫封王得了好处,他们少不得孝敬我们。所以台面上南淮国供奉玄鹤宫那帮臭道士,台面下,真正同王侯将相利益相关的,倒是我们。后来西梁国广成大司马发动兵变,以至于十年后他又扶持南淮国康庆太后和德宗皇帝,废了仁宗和王税之制,你们都该知晓。可是你们未必知道,西梁国的广成大司马所以能在南淮国推旧立新,是因为得了我们的支持,你们更不会想到,参与这件人间政事的,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那便是北落仙姑冷惊鸿。” 重明观三人面面相觑。顾乘风道:“自天下三分,我们重明观便一心辅佐北魏诸君。南淮的政事,我们重明观怎会干涉?” “你们重明观是不能也不愿干涉,可是世事无常,有时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呵。广成大司马要在南淮国推旧立新,唯一的反对者是玄鹤宫,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广成大司马扶持的康庆太后本是仙门中人,拜在白泽观门下。将来广成大司马废了南淮旧帝,南淮新帝登基,万一连同白泽观,将南淮尊神改为道德天尊,那么人间便有两国供奉白泽观,玄鹤宫在人间的地位几近于无了。”悬空道人说,“玄鹤宫素来羸弱,济航还在的时候尚且撑得住门面,那会子天枢已接任掌门之位,尽管对广成大司马在南淮国推旧立新一事颇为反对,然而仅凭它一门之力,要与白泽观公平谈判,还是不够份量的。如此,天枢才迫于无奈,求华清师太襄助。华清自己不出马,却派冷惊鸿和杜凛来,也算高明之举。一则,她毕竟身为掌门,若天枢一求自己便出马,难免叫白泽观疑心重明、玄鹤已然结盟。二则,名义上看杜凛是华清师太的师妹,理应是此次谈判的主角,可事实上却充了门面,真正代表华清师太本人的,竟是冷惊鸿。华清的想法恐怕是,冷惊鸿到底是四代弟子,倘冷惊鸿斡旋失败她再出马,好歹多了个转圜的机会。况且站在重明观的立场,就算天枢不来求她,她也必须干预此事,谴冷惊鸿斡旋,除了解决问题,还可探悉白泽观的态度。若白泽观退让一步,自然皆大欢喜,若白泽观不退不让,足见其野心勃勃,已经顾不上颜面了。” 冷惊鸿和杜凛随天枢道长前往昆仑山雪鹰峰,是在峰顶西北角的素馨阁中同苦玄真人会面的。苦玄真人只带了上官龙和丁贤梓两名弟子,另有一名灵官童子端着葡萄和上好的绿茶。素馨阁正中摆了一张长宽六尺的方几,苦玄真人、杜凛及冷惊鸿、天枢道长各坐一方,上官龙、丁贤梓跪坐在苦玄真人身后,灵官童子则远远地站着。 彼此寒暄几句,天枢道长便进了正题,放下玉盏,道:“听闻师叔公即将功成,飞升之日在即,实在可喜可贺。” 苦玄真人笑道:“恐怕还要几十年哩。还早还早。” 天枢道长说:“其实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干涉人间政事。上回我来昆仑拜访,有些话说得重了些,亏得师叔公海涵,未怪罪于我。我这次来,也算负荆请罪的。” 苦玄真人看看天枢道长,又看看冷惊鸿,道:“我们仙家本是同根所生,你说负荆请罪,倒真真得罪我了。” 天枢道长说:“我身为玄鹤宫掌门,必须为玄鹤宫考虑,站在玄鹤宫的立场,师叔公想必是理解的。” “那是自然。” “我这次把杜师叔和冷师妹请来,只因为她们是重明观的人。我们白泽、玄鹤两派的事务争来争去,恐怕是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的。杜师叔和冷师妹是局外人,自有她们局外人的清醒和公正。不管凡间政事如何发展,我们两派到底还是要达成共识才好。” 苦玄真人道:“长青言之有理。不过南淮那边,那皇帝一系实在是腐朽不堪,眼下连天、境两大魔头也倒戈了。若要阻挠广成大司马在南淮推旧立新,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天枢道长说:“我们玄鹤宫势单力薄,我自然知道,凭我们的力量,要保住现在这位皇帝,是难而又难的。我也仔细想了想,与其花功夫保现在这位皇帝,不如顺势而为。广成大司马要在南淮扶持新君,便任他扶持好了。只是师叔公可知,那廉王之母余康庆原是丁师叔在山下所收的俗修弟子。不瞒师叔公,我先前所以要干涉广成大司马推旧立新,是担心廉王一旦登基,那余康庆定会掌权,届时她若废灵宝天尊,另奉道德天尊为南淮尊神,我们玄鹤宫将来还如何立世?” “那么你的意思是……?” “那广成大司马虽不是西梁国名义上的皇帝,然而西梁兵权在他手上,他既然可以废西梁那位兴宗皇帝,立新君,来日便可废现下这位皇帝,再立新帝。连皇帝废立之事他都做得了主,那么改国教,易尊神,自然也是他说了算。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恳请师叔公做保,让那广成大司马同我重明观达成协议。他要在南淮扶持余康庆和廉王,我可以不干涉,但是廉王登基以后,若余康庆在南淮国废了灵宝天尊的尊神之位,我要他改立灵宝天尊为西梁尊神。又或者维持现状,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只要他答应我的条件,他在南淮国扶持什么人做皇帝,我便不管。否则,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他轻轻松松得偿所愿。” 杜凛见苦玄真人不搭腔,忙笑道:“天枢道长虽是站在玄鹤宫的立场说话,不过依我看来,他这建议对于白泽观也是不无裨益的。师叔且想,广成大司马所以要在南淮扶持新君,究竟图计什么?” 苦玄真人看着杜凛的脸,说:“除了良田锦缎,我也想不出别的来了。” 杜凛笑道:“可是他既然图着南淮的物产,又为何不索性吞了南淮呢?” 苦玄真人道:“他纵然有这心思,要做到也是不容易的。那北魏国眼下虽不动声色,一旦发现他有了吞并南淮的野心,恐怕并不会坐视不管。广成大司马何苦给自己找这等麻烦呐?” 杜凛看向冷惊鸿,冷惊鸿接过话茬,道:“师叔公所言有理,不过我却以为,除了这一点,还有一个原因更为重要。” “请讲。” 冷惊鸿道:“西梁历来尚武,这固然是优势,也导致西梁政治上过于粗糙。眼下西梁皇帝成了傀儡,西梁更倾于威权治国了。既然是威权治国,只霸占南淮几座小城尚可行,当真吞南淮而并之,师叔想想看,西梁要花多大功夫平乱治暴?所谓统治,乃先统而后治之意,统易而治难,广成大司马不会不知道。与其把南淮国整个吞并,再花功夫去治理,倒不如扶持个软弱的皇帝,如蚂蝗一般吸南淮国民之血哩。” 苦玄真人直点头,笑道:“惊鸿不仅天资了得,论治国理政之道,也非常人可及也。” “师叔公谬赞了。我说这些,只是希望师叔公想明白一件事。这广成大司马以威权治国,明面上看,使西梁成为三邦之首不假,可是威权治国能否千秋万代,却是个大问题。如今西梁皇帝听话,是心甘情愿做个傀儡皇帝的,可是下一个皇帝,下下个皇帝还会不会甘以傀儡处之,却难说了。古人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笔者注:此典出自《老子·八章》)。西梁今日之国制与此相悖,恐怕西梁国盛于此,来日也必将衰于此。今日西梁国盛,若西梁、南淮皆尊道德天尊,奉白泽观香火,他日西梁国衰,武治终而新帝起,必列新制而破旧,难说南淮国也不效仿,届时若二邦皆尊灵宝天尊而奉玄鹤宫,白泽观又当如何自处呐?”冷惊鸿叹道,“况且师叔公飞升在即,站在您自己的立场,少生是非确为明智之举。然而师叔公可曾想过,若因今日师叔公听之任之而致将来白泽、玄鹤二派不睦,甚或成仇,师叔公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苦玄真人思忖之时,天枢道长说:“今日我邀杜师叔和北落仙姑来此,也不是要师叔公登时给我答复的。我提的建议,师叔公与众弟子好生商量,择日我们三派再议不迟。我是师叔公晚辈,又是玄鹤宫掌门,有些话我原不该说,却又不得不说,便是得罪了师叔公,还望师叔公谅解。毕竟白泽、玄鹤二派有手足之谊,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将来生出嫌隙,甚至反目成仇。” 苦玄真人抿嘴一笑,说:“谢掌门放心。我们白泽观绝没有占你们玄鹤宫便宜的心思。无非是凡间俗人放不开执念贪意,又为邪魔歪道所诱惑,才叫我们仙界为难。你只管放心,待我与弟子细细商量,最迟下月便给你答复。”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天枢道长、冷惊鸿、杜凛这便辞别而去了。待他三人飞影入云,上官龙对苦玄真人说:“师父,我白泽观立派千年,除了灵池上人执掌期间威风过四百年,其余时候,无不叫重明观那帮人占去便宜。现如今,人间政事大变,若我们抓住机会,说不定可以重登仙家正宗之位。那么……” 苦玄真人摆手道:“你又不是不知,自打华清师太收了冷惊鸿为徒,重明观的神霄和合阵便成仙界第一阵,只有你师祖灵池上人的元婴珠可以勉强克制。你师祖飞升之后,我们白泽观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你以为单凭人间政事之变就可轻易动摇她重明观的地位?上官龙,亏你也有两百年道行,怎么如此糊涂?” 第51章 鸠尤神剑51 上官龙还要说话,却叫丁贤梓抢了先:“这次天枢道长请来冷惊鸿,用意是再明显不过的。若我们一意孤行,不止玄鹤宫要出手干涉人间的事务,恐怕重明观也会从旁襄助。到时候,我们又占不到便宜,反开罪了两派,万一魔界那些妖孽在西梁横加挑拨,我们再得罪西梁这位广成大司马,岂不失算?” “丁贤梓,莫非你也觉得,为师应当答应天枢的建议?” 丁贤梓笑道:“我以为并无不妥。倘若广成大司马扶持南淮那位廉王兵变大成,南淮又确实改了国教尊神,就算按天枢的想法,逼着西梁改奉灵宝天尊,明面上说,于我们两派似乎差别不大,实际上我们不仅卖了个人情,还占了便宜。以我对广成大司马的了解,此人见利忘义,虽口口声声奉道德天尊为国教尊神,对我们白泽观并不忠心。说句不好听的,这些武门军阀只忠于兵权,哪个做尊神,于他们并无差别。反观南淮那位廉王和他母亲余氏,余氏嫁入王府前便拜我为师,学了些许仙门法术,廉王虽未拜我为师,也从他母亲那里学了我们白泽观的几套掌法和阵法,来日廉王夺位,南淮奉我们白泽观为尊是水到渠成的事。” 苦玄真人道:“你是说,我们若促成此事,来日南淮皇室对我们更为忠心?” “何止是忠心?”丁贤梓道,“广成大司马所以想扶持廉王,无非因为当今南淮皇帝为政强硬,又亲北魏。广成扶持廉王夺位,廉王多少要受他些摆布。可是天底下,莫说皇帝了,便是一家之主常年受人摆布,也难免生出不甘的情绪。廉王当真做了皇帝,要想逐渐摆脱广成大司马的钳制,对我们只会更加依赖。反观那西梁国,虽为一国,实有二君,就算奉了玄鹤宫为国教,恐怕广成大司马和西梁皇帝都不会特别信任玄鹤宫的人。就说一家生二子,为父为母的稍有不慎,连两个儿子都要心生妒恨,彼此觉得对方更得父母偏心,何况我们仙界同那人间当政者的关系,远不若亲子呵。” 上官龙说:“你莫要忘了,南淮虽则富庶,却历来重文轻武,现下好不容易出了个重武的皇帝,又要被赶下台,此国前途堪忧也。那西梁以骑兵建国,又擅长拉拢奇人异士,论国力远胜于北魏、南淮。我们现在将西梁国教之位拱手相让,我只怕到时候,追悔莫及哩。” 苦玄真人道:“世人皆知水柔而石坚、绳弱而木强,然水滴可穿石,绳锯可断木。世间万物,强弱相生,有无同存。古人说: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笔者注:该典出自《庄子·山木》)。西梁与南淮,究竟孰材孰不材,现在断言,实在为时过早。就算西梁材而南淮不材,你又如何断言来日西梁不会因材而废,南淮不会因不材而立呢?”言毕,苦玄真人又回身对丁贤梓说:“你明日下山一趟,先去探广成大司马的意思,再去南淮。总之这件事我们已经不得不管了。” 冷惊鸿、杜凛与天枢道长出了昆仑地界,结伴飞至傍晚,这才分道扬镳。冷惊鸿同杜凛一路向东,飞到天龙山麓,嗅得一股妖气。降至低处,便知那妖气是由一方密林中泄透出来的。她们钻入林中,又见游光频闪,朝光亮处飞去,才发现是一众邪魔内讧。二人遁木而行,靠得更近些,看到一方是幽罗汉、翌谷仙君,另一方是悬空道人、厉魇尊使和白夜叉。悬空道人这边人数虽占了优,却因中了埋伏,各人叫雷钉伤了几分,直叫幽罗汉和翌谷仙君斗得节节败退。倘有六臂灵姝在,双方斗法也不至于如此实力悬殊。 本来邪魔内斗,冷惊鸿做壁上观便好,然而眼看幽罗汉下了死手,将一股掌气正对悬空道人印堂推去,她却忍不住,将白龙剑炼作一根长约一尺的七色针,惯入幽罗汉掌心。幽罗汉其时正将一股至阳至寒的煞气聚在右掌劳宫穴,叫这七色针一刺,煞气尽泻,痛得高声大叫。 翌谷仙君循声望去,向厉魇尊使、白夜叉推出两团焰气,旋即化身为影,朝那根七色针追去。不料七色针疾速调头,反朝翌谷仙君刺来。翌谷仙君双手弹出十余雷珠,未能将七色针拦下,只好双臂开展,曳出八波气浪,一面后退一面汇集真元于印堂,使出般若震元雷。此法门以真元炼化雷珠,却将雷珠藏在游光剑气之内,一旦伤人体魄,便蹿入丹田,使其真元运化受阻,若伤了法器,则令法器五行大乱,法力削减。般若震元雷受气浪推动,快如闪电,冲向七彩针,在其左右爆裂。 霎时间,那长针褪去七彩霞光,恢复白龙剑身,翌谷仙君不觉喊一声“白龙剑”,话音未落,冷惊鸿已化作赤影,由树干脱身而出,接过白龙剑,飞向另一棵大树,遁去身形。杜凛亦由树干脱体现身,行三清指诀,由手印放出数风雷神珠,攻向翌谷仙君,随即遁入地下。 与此同时,幽罗汉挡开悬空道人和白夜叉合力打出的毒瘴,蹿至翌谷仙君身旁,回头丢了声“算你们命大”,便同翌谷仙君一道,冲入高空了。 悬空道人见二妖已去,随即呛了一口鲜血,落地打坐,厉魇尊使、白夜叉也受了伤,都随他打坐凝元。悬空道人封住曲鬓穴,抬头扫过黑黢黢的树冠,道:“仙魔二界谁又不知,北落仙姑是白龙剑的主人。你们既然出手相救,何必躲躲藏藏呐?” 只见一道银光划来,冷惊鸿手执白龙剑,现出真身;杜凛亦现出身形,将金花坠化作一把弯刀,护着冷惊鸿。冷惊鸿将剑身直直戳向悬空道人,抵在他喉部。悬空道人抬眼看着她和杜凛,说:“北落仙姑、金花妙手。你二人为何要帮我们?” 冷惊鸿道:“我是看在你曾经拜在仙门方才出手相助。你若答应我改邪归正,我便饶你,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便取我性命?”悬空道人冷笑一声,说,“我并非贪死怕生之辈,你要杀我便杀。” 冷惊鸿道:“你当真不怕死,当年何以丢下同门师弟,独自偷生?可见你满口谎话。” “你不过听你师父胡诌,又未亲见,如何肯定她的话千真万确?” 杜凛道:“这件事也由不得你狡辩。莫非我师姐冤枉你,其余目击者也冤枉你不成?” 悬空道人说:“罢了罢了,仙界弟子杀人由头繁多,总不过什么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你要杀我,何必说这许多废话,动手便是。” 冷惊鸿听他如是说,撤回白龙剑,将法器收入劳宫穴内,叹道:“我杀得了你们三个邪魔,却杀不了你们向魔之心。莫说只杀你们三个了,纵然杀尽天下邪魔,魔性不除,魔界便永存。” 悬空道人问:“北落仙姑,我且问你,为什么仙界容不下魔界?” “自古仙魔二界便水火不容,魔界无恶不作,残害万灵,枉你曾拜于仙门,竟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好,就算我们无恶不作,荼毒生灵,可是自仙魔二界立世,魔界只求安身,对于仙界弟子,可鲜有杀戮之举哩。上古正神在世之际,魔界势单力薄,天地间,只求个藏身之所,便是那黑龙巨兽,明知女娲不会善罢甘休仍执意闹世,实乃被逼无奈而为之。兕虎神君更不必赘言。至正神诸仙退隐三十六重天,你们仙家三派开宗,数百年间,兕虎神君大可趁三派祖师修为不济,霸占仙山。可是他没有。恰恰相反,仙魔二界那些年头虽屡有不合,终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是你们仙界三派先下了死手,将兕虎神君禁制于太和山中,魔界才与你们仙界势成水火。你说自古仙魔二界水火不容,本是谬论。究竟是我们魔界要与你仙界水火不容,还是你们仙界容不得我们魔界,你自己回山好生问问你师父去吧。” 冷惊鸿一时语塞,支吾着:“纵然你说得几分歪理,却如何粉饰你们魔界法门之残忍?单这一条,你们这些邪魔便是形神俱灭也不冤枉。” 白夜叉喘着粗气,吼道:“北落仙姑,你废话少说。你杀我们,同我们杀人原无分别。若你要讲大道理,非要说我们该死,我们所杀的凡人不该死,你倒比我们这些邪魔歪道更可怖了。我们虽然杀人,却是为炼法门,为进修为,以求自保,在这天地间争个活路,是不得不杀,不能不杀。可是你们仙界弟子杀我魔界中人,又为了什么?我们既未霸你们仙山灵宝,你们杀我们,又难得从我们身上得到实在的好处。说来说去,仙家弟子杀我们魔界中人,只为了一句替天行道!好一个替天行道!我说天有不公,你替它行什么道?便是天地公正,你们又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替它行道?我们作恶,做了便做了,敢作敢当,竟不若你们仙家弟子,非要将杀生说成替天行道,好不知羞耻!” 悬空道人咳一口血,对白夜叉说:“你休得对仙姑无礼。仙魔二界本来各行其道,仙姑既然是长白山弟子,自然遵循仙家规矩。你何必咄咄逼人,与她争执?”说到此处,悬空道人又连咳几声,运在印堂的内丹散作黄色磷光,登时铺了他一脸。冷惊鸿见状,忙打坐调元,以火辰经炼白龙剑为数颗小如尘埃的金粒,弹入悬空道人天突穴中。 杜凛见状,劝道:“惊鸿,你这是做什么?他们与我等又非同路人,你现下救他,保不齐将来他还要害我们。” 冷惊鸿道:“师叔,我相信他堕入魔道也有他的苦衷,若我救他一命能导他来日多行仗义,于我们重明观也算一桩功德了。” 杜凛听罢,打坐助她运气。那数颗金粒延悬空道人经脉流淌,最后经督脉诸穴移入人迎、下关穴,终由印堂逸出,为冷惊鸿所纳。 冷惊鸿道:“想不到幽罗汉与你同为阳魔弟子,下手竟如此狠!”说着话,她又行五品莲花印,将白龙剑炼作一团赤焰,自悬空道人胸口推入体内。 悬空道人闭目道:“你是重明观大弟子,何必为我这个魔头浪费真元?” “莫要分心,我现在将你经脉中瘴毒引入双掌,你日后自行化解。” 冷惊鸿收功聚气是半炷香后的事。悬空道人封住自己双腕大陵、神门穴,睁眼望着冷惊鸿。满月泻下清辉,好像凌空浇来一盆水,漏过头顶的树叶,湿了冷惊鸿的脸。她虽聚敛了罡气,真元并未沉入丹田之中,双手施三清指诀,闭目默念金蝉咒。 悬空道人说:“你知道为何这天地之间,魔性难除吗?” “魔由心生,心由欲结。宇宙分清浊、晦明,欲念存多寡、善恶。只要恶欲不灭,魔性自然不除。” “你错了。”悬空道人摇头道,“欲存多寡,却绝无善恶。” 冷惊鸿双目微睁,道:“此话怎讲?” “你难道不知鲁侯养鸟(笔者注:该典出自《庄子·至乐》)的典故?” “如何不知?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我们拜入仙山的弟子,哪怕才做灵官童子也是知道的。” 悬空道人说:“我且问你,鲁侯将那异鸟供奉在庙堂之中,又为它奏乐,又以佳肴待之,是好心不是?然而那异鸟却因此受惊,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吃喝,三日而亡,是善终不是?难怪古人叹道,此以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凡人都以因果观宇宙万物,你们修道之人本应脱开因果,开天眼辨凡尘才对。鲁侯好心办了坏事,无论他存了怎样的好心,坏事终究是坏事。你说欲念存善恶之别,可曾想过,善欲亦可得恶果,恶欲亦可成善终?说到底,一切有无本是一体,一切善恶本归一源,连我这个大魔头都悟透的道理,你如何想不明白?” “那么你便告诉我,为何世间魔性最是难除?” 悬空道人哼着鼻子,说:“世上最难灭者有二,一是魔性,二是悲苦。不过魔性即是悲苦,悲苦亦为魔性,二者并无本质差别。凡人读过几本书的,都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大富之地无蟊贼,穷山恶水出刁民。然而知晓道理是一回事,明白道理却是另一回事。人世间的侯门公子、大户小姐、官吏儒生都以为作恶的皆是悲苦穷困者,便有了瞧不起悲苦穷困者的理由,他们竟不知悲苦穷困者作恶,也仅仅因为他们出身悲苦穷困而已。所谓魔性难除,并不是因为魔性本身顽固,你们这些仙家弟子若一心想着消灭天地间的魔性,就如治国者不理民间悲苦,却叹刁民难治,岂非本末倒置了?刁民所以刁、恶贼所以恶,多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刁,不得不恶;魔性所以难除,多因为魔者不得不入魔呵。你问我何以魔性难除,正如凡间的贵胄不解世上为何有人要行窃,为何有人要抢劫一般。倒有几分可笑哩。” “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依你所言,人间悲苦穷困的,岂不人人都有作恶的道理了?当真如此,世间又哪有太平日子可过?” 悬空道人笑道:“你竟不知一人作恶为贼,众人作恶为寇,举国作恶便是起义了。人间的贵贱、贫富、苦乐、悲欢无不是此起彼伏、循环往复的。人人都想过太平日子,可是要过太平日子,往往又不得不以作恶为代价,这难道不是人间常事?不过说起来,人间尚有贵贱之替,总比我们这些永世为魔者幸运百倍了。” 冷惊鸿踯躅片刻,说:“你既然放弃仙家道行,改入魔道,想来也如你所言,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当日在丹霞山,仙界三派联手对付我和两个师弟,此事前因后果你师父华清师太是一清二楚的。她若如实告诉你,我也不必多言,她若没有如实告之,我说再多,你也未必信我。” 忆及此处,悬空道人不免惋惜,对顾乘风道:“仙家弟子常因有幸拜入仙山,多少有些优越感。又因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对于凡夫俗子和我们这些邪魔歪道的疾苦难得感同身受。莫说正册弟子了,便是一些才入门的灵官童子,也不管天资几何,有无入册的机会,总有高人一等的态度。北落仙姑却与那些人不同,若非七十年前身故,他朝必成大器,羽化成仙是指日可待的。”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你救我们当真是为了还本门仙姑的恩情?” “一半缘由,因为你是重明观大弟子,将来要承继掌门之位。你入门之日北落仙姑已不在人世,我不知你师父可曾向你提及她,总之我蒙北落仙姑之恩,自然有义务叫你知道她为人之大义。另一半缘由,我现下还不方便说与你听。”悬空道人说,“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你们身为仙界弟子,难免视我们魔界中人为敌,我只提醒你,当下你们重明观最大的敌人,并不在我们魔界。白泽观那些道士可比寻常妖人还要卑鄙,你要当心些才是。古往今来,小至一门一户,大至一国一邦,总是自己人算计了自己人,才现败落之象,甚而分崩离析的。就说当年,幽罗汉和翌谷仙君再有本领,妄图以陷阱害我,若无叛徒相助,他们又如何能得逞?你既然同南淮国叶氏父子相识,便该知道白泽观的道士同魔界中人早有勾结。我言尽于此,你们回山之后,好生忖度吧。” 别了悬空道人,顾乘风师兄妹三人绕过悬瓮山,快入长白山地界,顾乘风领师妹落在一片高地上。左仪以为顾乘风伤痛难忍,关切一声,顾乘风却道:“我须尽快将魔界众人遍寻付姑娘的事告诉苏师妹,叫她防着常朝云些。” 柳浊清道:“师兄真是反复无常哩,起先又要费尽心思救那妖女,现在又疑心她要抓付姑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呐?” 左仪听罢,只撇嘴一笑。顾乘风说:“我们救常姑娘,只是尽正道本分。事已至此,就算是我错了,总要尽力弥补才好。上回我们一行人逃出东海,不过撞了好运,那茑萝仙子太精明,过于谨小慎微,以为付姑娘当真知道驱驭五麝神鼎的心咒,方才放我们一马。万一现在付姑娘叫妖人抓去,献与茑萝仙子,纵使师父、师叔出马,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言毕,顾乘风打坐运气,将内丹提至膻中,左手掐上清指诀,右手先封左右神藏穴,又自上而下封右云门、天突、梁门,再行白鹤指诀,便由内丹引出三道真元,皆流入右臂,涌至右手商阳、关冲、少泽三穴,一时间白光耀目。只见他运一缕纯阳罡气至左手劳宫穴,急翻三掌,掌心对天,那罡气顿时铺满掌面,隐现紫气。同时右手指头的白光逸出银色游丝,探至左掌,蜿蜒成字。 柳浊清凑到左仪耳边,咕哝着:“师姐呵,师兄说混元大法中失传了好几道法门,莫非这也是其中一门?” “我看不像,应该还是分光六阳大法。” “师兄不是说,那分光六阳大法只有三道玄关吗?” 左仪笑道:“仙根平平者,三道玄关便是三道玄关而已。师兄仙根卓绝,若悟透三道玄关,便可使出九般变化来。来日师兄道行再深些,创出威力出众的法门也不稀奇。” 左仪话音刚落,顾乘风右手白光已灭,银色游丝甩着尾巴,缩到他左掌心里。他即刻双掌相合,喝一声“灵宝无量,普度九天,现”。 “现”字才脱口,千里之外,苏荣便觉左掌发烫,翻掌一看,只见血影流珠自她掌心奔脱而出,化作一团磷光,回落掌心,顿时现出几行小字,曰:魔界众人皆寻付晚香,欲献东海以获利,需提防常朝云;此书切勿示于他人。落款写着“师兄乘风上”。 鹿连城探过头来,关切地问:“怎么了?”苏荣忙左手攥拳,道:“并无什么大事,是师兄传书于我,说他们已经平平安安回了长白山。” 常朝云带着苏荣、鹿连城出邑州已有两日。苏荣的心思本不在寻人这件事上,现下得知付晚香正遭魔界众人搜寻,更是觉得徒劳,盯着常朝云的背影,对鹿连城说:“鹿大哥,你说天大地大,付晚香会去哪儿呐?” “付姑娘虽然修为不精,到底有太华伏魔珠护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想,她既然由邑州出走,总能留下些痕迹,常姑娘法力高深,应该有办法找到她的。” 苏荣噗嗤一笑,说:“我有什么好担心她的?你同她算得半个亲戚,担心她还有些道理,若不是师兄一心念着她的安危,她便是现下叫妖怪捉去,我也懒得搭理。” 鹿连城看着苏荣的脸,笑道:“既如此,你又何必主动留在凡间找她呢?” 苏荣抬眼瞧瞧鹿连城,脸颊绯红,道:“你是身在凡尘,不知山中清苦。回了山,每日三修是雷打不动的,一日才十二个时辰,炼气淬丹花去六个时辰,还需悟道修心两个时辰,排开用膳的功夫、入眠的功夫,一日里同门说话的时候也未达半个时辰。更别提每日用斋,经年累月吃着,哪怕山中斋食花样也多,可是经不住日日食,餐餐食,实在讨厌。其实荤腥于修炼并无不利,只是师父为人刻板,不容我们沾腥罢了。我这个人偏偏话多,偏偏又贪食荤腥。每年也是挖空心思,蹭着师兄师姐的光,才得些下山的机会哩。” “既然山中清苦难耐,你可曾想过离山?” 鹿连城问得轻巧,却叫苏荣吃了一惊。她自然明白鹿连城是何意图,只是他已有了家室,再说这话,未免轻佻了些。可是一面这样想着,苏荣又一面遐想翩翩,甚至有一瞬间,把鹿连城有妇之夫的身份抛诸脑后,只想同他双宿双飞才好。她避开鹿连城的双眼,说:“我自幼丧父,六岁那年得遇师父点化,随她上山修行,至今已四十余年。我若下了山,又有什么去处?” 鹿连城道:“天大地大,怎会没有去处。人生在世,有没有去处倒在次。好比说我吧,虽有家室和孩子,却频生寄人篱下之感。人生之难,在于知己难求。就算颠沛流离,若有知己相伴,又有什么关系?” 苏荣心头一震,仍不看鹿连城双眼,垂头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道理?” “我视你为知己,自然对你无话不说。你若怪我口无遮拦,我往后不说便是了。” “你说这话才是无理。我哪是如此小肚鸡肠的人?只是你方才说,你虽有家室,却有寄人篱下之感。这话,你对我说也罢了,若叫你妻儿又或者岳母岳父听去,怕是不好。” 鹿连城叹道:“便是叫他们听去又如何?我岳父性子温和,加上后来仙根萎竭,身子越来越弱,薛家上下,说话的人只有我岳母一个。你莫看我岳母待我还算客气,其实她所以相中我这个女婿,不过看我家世困窘,入赘他们薛家,她才方便摆弄我罢了。我那位妻子原有心上人,与我成婚本来便是我岳母的意思。她瞧不起我,这也在情理之中,人家祖上四代为官,我却长在铁匠铺,虽也识得几个字,在薛蕲眼中,却无异于草包。你说在如此一个家中,我这不是寄人篱下又算什么?” 常朝云走在前头,时时回头看看苏荣和鹿连城,见他二人越来越磨蹭,嚷道:“那姓付的是死是活可与我无关。你们这般拖拖拉拉,万一正因延误时日叫她死在妖怪手上,她那位心上人怕是要唯你们是问了。” 苏荣双手招作喇叭,道:“你也莫忘了,是你师父吩咐你谨守诺言的。” 常朝云一听这话,动了怒气,飞冲至苏荣跟前,道:“你莫成日拿我师父来压我。” 苏荣笑道:“我不拿你师父压着你,难道拿我自己的师父来吓唬你?总之这个付晚香我们找到她便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西梁国师写下的信笺你既已飞剑传书于睿王府,寻找付晚香这件事又没人催你回去复命,你急什么?” 常朝云鼻子一哼,目光移在苏荣和鹿连城之间,冷笑道:“我自然不着急,有些人恐怕比我更不着急。若急忙忙寻到那姓付的,岂不坏了人家好事?那倒成我的罪过了。” 苏荣化出白龙剑,厉声道:“你个妖女胡说什么?” 常朝云并不理她,转身继续赶路。三人走了片刻,常朝云作法探路,领苏荣、鹿连城飞过两座小山丘,行在一片广袤的湖泊上。湖心有几十座小岛,巴掌大,生了密不透风的芦苇。常朝云双足一蹬,跳出水面,跃至芦苇顶,随后便在小岛间飞跃。也不知跃过几座小岛,她突然立定,掐指一算,对身后二人道:“前方有些异样,我没算错的话,姓付的在前面应该逗留了许久。说不定现下还在那儿。” 跃过群岛又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三人踏着细浪飞出湖泊,进入一片竹林,终于在天黑以前找到夜樨镇上付晚香曾下榻过的客栈。常朝云跨进客栈,四下打量着,随即闭目,深吸一口气。掌柜见来了客人,上前招呼。苏荣忙问:“掌柜的,你可见过一位姑娘,身形与我相仿,操西梁口音的?” 掌柜挠着右脸上一颗痦子,道:“前几日的确有个姑娘住过店,一连住了几日。不过也是怪哉,后来竟不声不响地走了,衣裳行李也未收拾。” 鹿连城问:“她可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52章 鸠江区神剑52 “姑娘家的,还能留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些胭脂水粉、几件衣裳。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衣裳都用着顶好的丝帛。”掌柜说,“莫非当真是出走的大家闺秀?我也觉着奇怪,姑娘家孤身一人投店,却是大户人家的打扮。” 常朝云问:“她是何时离开的?” 掌柜又挠他脸上的痦子,虚着双眼,道:“还真有好几日了,我记得头日白天里下了雨。”说到此处,他陡然眼睛一亮,挥着手指,说:“呵,我想起来了。头天还有个大爷住店,领了一匹脏兮兮的马。那位大爷住了一夜,第二日也不见了踪影,只带上了行李,却留下了他那匹马。我以为他过两天回回来,起先把那马儿养着,后来等不到他,便将马儿卖了。” 常朝云又问:“那男人是何面貌?” “那倒未见着。他戴着斗笠,檐口拉得低,脸上还蒙了黑布,哪里看得着哦。” 苏荣听这掌柜所言,想到顾乘风以分光六阳大法传与她的讯息,对于付晚香的处境有了几种猜测。常朝云不动声色,又问了掌柜几句话,这便对苏荣、鹿连城道:“天色也晚了,既然来了客栈,我们今晚便在此处下榻吧。” 为节省计,三人住了一间房。苏荣和常朝云睡木榻,鹿连城问掌柜要来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就地而眠。翌日天不亮,三人离了客栈。常朝云领着苏荣、鹿连城一路向北,才飞了小半个时辰,三人几乎同时发现地面荧荧一片,似有仙魔二道斗法。三人旋即化身为影,俯冲遁入荧光近旁三棵冲天的杉树。 散出荧光的是一面百尺见方的八卦阵。那阵中太极两仪图一半焰气腾腾,一半寒气森森。阵中是个黄毛小儿,梳着羊角髻,身披金甲,手腕足踝挂着金铃,随其身姿运动叮叮作响。这金铃的声响也颇有法力,将焰浪寒波推向四面八方,方圆一里之内,草木皆亡。八卦阵外围,东西两侧各有一众邪魔。病魔领着玉沉舟、铁笔书生及地魔二弟子绿瞳灵官、四弟子芸姑和五弟子留夷妙人守着东侧;西侧是妖、阴二魔及各自的弟子扶风圣君、八面佛。 常朝云现出真身,飞到苏荣遁形的树梢,道:“此地不宜久留。” 苏荣亦现出真身,说:“这些邪魔又在觊觎万年灵芝的九阳灵珠。我身为重明观弟子,怎可见死不救?” 鹿连城飞来,搂着树干道:“那阵中的小儿便是万年灵芝?” 常朝云冷笑道:“你们俩,一个孤陋寡闻,连万年灵芝都不认得;一个道行不足五十年,空有一把白龙剑,还未能完全驾驭。就凭你们两个,如何救他?便是你唤来你大师兄,单是应付妖、阴二魔,你们几个已经毫无胜算了。那万年灵芝自人形大成,虽因超脱五行,练得万灵归宗的无上法门,到底未入仙位,与这些邪魔斗法,尚不占便宜。你们要救他,岂非痴人说梦?” “纵然如此,我们也不能一走了之。”苏荣道,“万年灵芝有不死之身,这些邪魔对付他,只是为了得他身上的宝物。我们守在此处,静观其变。若这些邪魔将他掳去,我们也好及时搭救。” 鹿连城道:“我听岳母说过,世上有一株万年灵芝。当年黑龙巨兽横行之际,九天玄女的拂尘坠没泽地,历经万年沧桑,泽地成林,拂尘借朽木方才重见天日,化出这株灵芝来。这灵芝生而能语,修炼三百年而生双腿,再修三百年而生双臂。四肢初成,其周身沐月华便生玉露琼浆,那琼浆再历日华锤炼,百年可成九阳灵珠。” 苏荣道:“不错,当年我们重明观祖师婆婆为镇兕虎神君身受重创。幸好归途中偶遇万年灵芝,得他九阳灵珠,方仙根复元,日后才修脱凡胎,飞升大罗金仙。单这一点,我们重明观便立了门规,无论正室、册外,抑或灵官童子,只要知悉万年灵芝受难,绝不可坐视不管的。” “那九阳灵珠当真有此等神效?”鹿连城问。 “那是自然。九阳灵珠乃五行之外的神物,虽为仙界圣丹,邪魔妖灵亦可受益。师父说,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中,修为最高者原为境、天、人三魔,神魔只在其四,但是数百年前,神魔掳获了万年灵芝,由他眼中强行炼出五颗九阳灵珠,登时魔灵陡进,成了明王之首。”苏荣道,“不过要捉住万年灵芝,绝非易事。它不在五行之中,平日里遁没在林野山间,除非星象大变,它仙根受阴炁所阻,才会偶尔现身,浴日月华精。想来近日太行山一带阴炁蓬勃,又恰逢天象之变,叫这些邪魔算准了万年灵芝会在此处现形。本来师父已经算出仙界大难在临,若叫这些邪魔掳去万年灵芝,后果不堪设想。” 苏荣言毕,朝常朝云瞥去一眼。常朝云道:“你看我做甚?你只管放心,我师父从不参与这些纷争,我虽为魔界中人,除了我师父和师祖,并不为魔界其他人等效力。你们两个要救那万年灵芝,我绝不从中作梗。” 苏荣道:“我们仙界莫不道你师父有清莲风骨,她虽为魔体,仙家却不与她为敌。你知道分寸便好。” 三人又观战半个时辰,那万年灵芝终于支撑不住,气散元溃,叫诸魔擒获了。万年灵芝既不在五行之中,要困住它自然也不容易。世间可缚之者,唯有三样草木,分别是崆峒山中那株玄凰木、天山上的苦黄藤以及云梦泽一带的无心草。玄凰木见不得日月辉光,苦黄藤又封在玉竹峰顶,皆不可采用,阴魔便择无心草中五行俱全者,取其花蕊捻索。妖魔将万年灵芝缩形化影,以无心草索捆缚起来,炼成一颗通体荧光闪耀的明珠,又施下霹雳神火咒封住无心草,握在手心。 病魔携弟子及绿瞳灵官、芸姑、留夷妙人飞抵妖魔身侧,笑道:“筹谋多年,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呵。” 阴魔道:“若不是妖魔坐镇,恐怕此番也不会如此顺利。” 妖魔大笑道:“我们捉得万年灵芝一事,万不可叫他人知晓。只消一年半载,我们三魔称霸魔界,便指日可待。” 病魔睄一眼绿瞳灵官,叹道:“可惜地魔仍在九天九地归元阵中,要不然……” 阴魔对病魔说:“也罢了。有他无他,并没有太大关系。说起来,这次我们可擒获万年灵芝,多亏你算得太行山上空七曜同宫,万年灵芝有七宝俱损之劫。否则以那万年灵芝的道行,纵使七宝有亏,单凭我们几个,要擒住他还是难以想象的。” 病魔道:“话虽如此,终归还是因为我太行山极不起眼,仙界难得关注我这地方,魔界中人平日里也看不上眼。若不然,一旦叫旁人发现万年灵芝在我太行山一带现身,恐怕再多筹谋也是惘然呵。” “病魔此言过谦了。你竟不知前几日东海那位放出消息,说是有个女子连同重明观五代大弟子顾乘风一起盗走她岛上宝物,凡生擒此女者,皆有大赏。”阴魔道,“小妖们都把心思放在此处,便是途径你太行山地界,恐怕也不会观星占卜的。况且谁人不知,你的百毒瘴虽攻袭之力多有短处,却有一套辩机九星禅,莫说我们魔界了,便是仙界法门,论观天卜势,能与之媲美者也不过一二。此次七曜同宫转瞬即逝,你却可提前半年算知,足见你辩机九星禅的威力。” 妖魔对众小妖道:“我们此次捉得万年灵芝,切不可叫他人知晓。谁走漏风声,我定叫他形神俱灭。可明白了?” 扶风圣君道:“师父大可放心,我向来守口如瓶,也不同他人有许多密切来往,就怕有些人口无遮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八面佛怒喝:“扶风,你说谁呐?” 扶风圣君鼻子一哼,道:“可怜净空舍人,竟因你几句话稀里糊涂丢了性命。竟不知是谁说出那些话,又进了凛梅仙的耳朵。凛梅仙是个醋坛子,如何忍得那档子事?” 八面佛还要争辩,阴魔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扶风圣君此言虽有失偏颇,也是好意提醒你,你不领情,还与他顶嘴,师父平日的教诲你竟忘了?”八面佛知趣地看看阴魔,垂头不语。阴魔接着说:“你与杜枭娘、三修和尚走得近,我原纵着你,未曾管束。不过你也要听明白了,此次我们俘得万年灵芝实在不易,你若泄与杜枭娘他们知晓,妖魔要取你性命,我也救不了你!” 病魔轻笑道:“我想八面佛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犯糊涂了。眼下还是将万年灵芝尽快藏好,以免旁生枝节。” 妖、阴二魔又言语几声,这便随病魔飞入太行山中。苏荣正欲尾随其后,叫常朝云一把抓住,道:“你莫小瞧这个病魔,他除了长于观星,还擅用奇门阵法,你冒然入山,还未靠近桃花谷,已叫他发现了。”如此,苏荣三人这便遁地而行,入得桃花谷内,方借一株千年梅树,藏身其中。 苏荣三人入谷时,谷内除去守山的小怪,只有病、妖、阴、地四魔的弟子,并不见病、妖、阴三魔的踪迹。等了半日之久,三位护法明王方由谷内西北向化遁光而出,现出真身后,又立在桃花谷入口近处的石亭边,客客气气闲扯片刻,妖、阴二魔才携弟子离开了桃花谷。 他们前脚刚走,绿瞳灵官便道:“那阴魔好歹也是魔尊的护法明王,在妖魔面前却极尽吹捧拍马之能事,真真令人作呕。” “阴魔和妖魔几时正眼瞧过我们太行山和你们莫干山的人。”言及此处,铁笔书生转而对病魔道,“师父,此次万年灵芝现身,你联手妖魔和阴魔,我担心到时候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可能……” 病魔回身道:“我不同他们联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地魔尚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困,况且便是我与他联手,对付万年灵芝也是绝无胜算的。阳魔虽有悬空道人、白夜叉、厉魇尊使三名得力弟子,奈何她为人多疑,同她合作,实在自讨苦吃。天、境二魔呢,太过强势,我若告诉他们万年灵芝现身于太行山一带,他二魔必合力霸占,一杯羹也不会分与我。” 芸姑道:“师伯怎忘了,还有一位……” “我们跟那位眼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若为了一个万年灵芝,叫他人知晓我们与这位暗通有无,我们太行、莫干二山来日还如何立世?再说妖、阴二魔虽然狡诈,我们倒不必担心叫他们占太多便宜。他们毕竟忌惮天魔和境魔,对于我们处处还有依赖,你们看,他们俘虏了万年灵芝,甚至不敢带回自己洞府去哩。” 铁笔书生道:“那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尽早从那万年灵芝身上炼出九阳灵珠来。” 病魔道:“你能想到的,妖魔和阴魔如何想不到?妖魔在捆缚万年灵芝的禁索上施了法咒,哪能轻易解开?下个月十五他们会来我们桃花谷,趁大阴之时淬炼九阳灵珠。他们当真犯了糊涂,妄图独霸玄珠,那便休怪我将万年灵芝送入仙界三山了。这万年灵芝于仙家三派皆有仙恩,他们俩盗走了万年灵芝的道行,便看他们斗不斗得过仙界弟子,守不守得住九阳灵珠了。” 玉沉舟道:“这么说,我们只要守住万年灵芝便可高枕无忧了。” “妖魔性子一向跋扈,他千辛万苦擒获万年灵芝却将灵芝藏在我桃花谷,你们真当他是信任我,把我当兄弟了?他把万年灵芝放在我这里,不过担心此事走漏风声,万一天、境二魔找他讨要,他不给,势必吃大亏,他给了,又要损折面子。放在我这里,岂不省心?所以只要有天、境二魔制衡妖魔,我也不怕他和阴魔从我这儿抢走万年灵芝,更不怕他们独吞。”言及此,病魔眉头一皱,道,“不过最近有件事,我一直担心。” 铁笔书生与玉沉舟几乎异口同声,问:“师父担心何事?” “按天象推测,不出半年,天地间必将乾坤大变。只是此次星象不同寻常,乃逢五星连珠与血月凌空同夜而现。五星连珠之时阴盛阳衰,血月凌空则阴阳逆转,届时究竟是魔涨道消,还是道长魔消实在难定。我们有匿身之法,按仙界以往的策略,他们不会来我们太行山白费功夫,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提早做些准备才好。” 病魔等人言语的当口,常朝云已带领苏荣、鹿连城遁地而行,来到桃花谷北角。表面上看,桃花谷由七个大小不一的山谷以地道相连,然谷底还有两处空穴,是由桃花谷北角一口枯井作为入口的。 三人至枯井边现出身形,常朝云对苏荣、鹿连城道:“你们莫以为病魔法力远逊于境魔和我师祖天魔便可小瞧他。当年兕虎神君断指而生十大护法明王,唯独病魔生来便带了一样魔界至宝,名叫回光镜。此镜亦金亦木、亦冰亦火,为五行俱全、阴阳和合之物,形如镯,虽有镜名,却无镜面。若法门不运,正反两面都看不出什么稀罕之处来,然而一运法门,这回光镜便闪闪发光,正面可照己身,观往昔悲欢离合,反面可照宇宙万物,观古今沧桑变换。你们眼前这口枯井正是这回光镜所化。” 言毕,常朝云默念一句心咒,将两屡真元化作紫红曳光,导入右手关冲、中冲二穴,凌空大书一个万字符,再将符文纳回右手关冲、中冲二穴之内,点向苏荣和鹿连城玉堂穴,道:“我在你们身上种了天尊活佛印,希望可以骗过回光镜,顺利进入地宫。” 三人齐化剑气,由枯井入内。那枯井看来并不打眼,却足有百米之深,尽头略有些亮光,是地宫内的磷火。入得地宫,只见四壁人骨嶙峋,头盖骨随处可寻,黄绿磷火便从其眼窟窿内透穿而出。地宫入口附近逼仄昏暗,走过一条弯曲的隧道,视野逐渐开阔,地宫也越发深了。半空浮着头盖骨,头盖内透出白光,虽无眼珠,三人行在地宫当中,却觉着这些悬浮的头盖骨各个都盯着他们看。 他们又走了百来米,前方出现三个岔道。先择左面的岔道走,可见岔道内尽是些活人的尸骨,越往内走,血腥气越重。直至尽头,眼帘内闪出一口六足圆鼎,鼎下燃着蓝幽幽的磷火。药香和尸臭自鼎内溢出,苏荣不禁捂鼻,道:“这污浊之处定是妖怪炼化内丹的场所。”三人遂原道折回,至岔道口,择中路而行。 行数丈,便见万千蛛丝由头顶垂落,仿佛细密的根须,挡住三人视野。那蛛丝也是怪哉,才拿手指碰触,便弹出蓝紫火花,将蛛丝烧得噼啪作响。然而蛛丝起了火,并未见少,竟是一面燃烧一面生长,火焰熄灭后,又还了原貌。 常朝云笑道:“不过是障眼法。” 三人随即遁光而行,穿过蛛丝,来到一片异境。 眼前人骨堆叠成柱,骨柱成林,粗的一人还抱不过来,细的仅与碗口相当。骨柱上百足荧虫爬来爬去,间或撑起尾刺,释出青黄色流毒,好不骇人。常朝云嘱咐苏荣、鹿连城莫挨那骨柱上的荧虫,三人小心翼翼穿行于人骨林,越往深处去,骨柱越发壮观,最细的比木桶还要粗些,粗者怕是七八人也难以围抱了。除去百足荧虫,骨柱上又多了些蜘蛛丝,叫荧虫光亮照拂,显出惨淡的色泽。苏荣起了好奇心,稍凑近些,不细看还好,一细看,这便发现蛛丝之下竟然有一张人脸,口鼻尚有气息,轻轻吹开蒙在脸上的蛛丝。 苏荣惊叫一声,后退了好几步,鹿连城忙搂住她,问:“怎么了?” 苏荣喘着粗气,道:“这里头有活人。” 鹿连城左手行三山指诀,化出一团罡气,撩开那骨柱上的蛛丝和百足荧虫。丝网下登时现出两张活人面孔,一男一女,半截身子皆埋于骨柱内。男的腰胯以上还可明辨,是个武夫打扮,女的只有胸肋以上可见,是一副坤道打扮。那女子双目微睁,哼了一声,苏荣忙上前道:“你是何人?怎会困于此处。” 那女子并未吭声,常朝云上前两步道:“她已时日无多了。” 苏荣扭头问常朝云:“这是什么法术?” “这哪是什么法术?不过你道行浅,未见识病魔的手段,也不奇怪。病魔的百毒瘴中有一道最为致命,威力最是了得的法门,叫作七绝摄魂大法。此法门有三重境界,练得一重境界,则以瞳光吸人精血,使人疾病缠身;练得二重境界,可以瞳光、声浪致人于死地;练得三重境界,则以煞气化蛊,降疫于世。这法门虽则厉害,却是纯阴之术,修炼得越精深,体内阳气越易于溃散,阴寒之痛越发剧烈。为调和阴阳,病魔练功之时需以正派仙门弟子的肉身冲卸体内阴寒之气。这里定是病魔修炼七绝摄魂大法的所在。” “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在此受尽折磨?”鹿连城问。 “从这二人情形看来,这男子被俘恐有四五个月了,这女子恐被俘半年有余了。你们以为这成林的骨骸从何而来?” 常朝云话音刚落,陷在骨柱中的男子忽然开口道:“诸位可是正道中人?” 苏荣道:“我是重明观五代弟子。你是何人?” “我叫王庚,原是西梁人氏。我近旁这位姑娘是我师妹,叫纪紫竹。我们曾拜在六蛟上君门下。” “六蛟上君?”鹿连城喃喃道,“可是彭泽罄音谷底的六蛟上君?” “正是。” 鹿连城问:“龟蛇双煞竟是你同门师兄?” “不错。不知这位侠士如何认得我两位师兄?” 鹿连城未做答复,苏荣又反过来问那男子:“我听说六蛟上君修为法力也算了得。你既是他的门生,病魔如何敢抓你来练功?” 那男子苦笑道:“我早被他逐出师门了。师父为人乖戾,凡拜其门下者,十年内不得出罄音谷,修满十年,虽出得罄音谷,却不得参与凡俗之事,更不得犯淫邪之戒。西梁太后和皇帝欲扳倒那位至贤大司马,四处招揽人才,我两位师兄贪图凡尘诱惑,为美色所迷,破了童身,被师父逐出彭泽。我为两位同门求情,惹恼了师父,加之先前我庇护袁师兄逃出罄音谷,本已犯下大错。我唯恐师父一时怒火中烧,拿我出气,索性带上师妹,自行离开了罄音谷。我本在西梁国四处寻觅两位师兄,后来在西梁国偶遇几个双刀会的义士,得知西梁太后有意联合北魏、南淮二国除掉至贤大司马,于是我又来北魏寻他们。不料途经太行山,我中了铁笔书生的毒瘴,终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苏荣听罢,行天眼指诀,欲找出骨柱上的罩门。那男人叹道:“女侠莫要枉费心机了。我和师妹下肢骨骼已化入这骨柱之内,是逃无可逃的。那邪魔又封了我们督脉诸穴,叫我二人求死不能。你们三位若有心救我们,给我二人个了断,我便感激不尽了。” 苏荣同鹿连城面面相觑,对那男子和他身旁奄奄一息的女子道:“你们既然求死,我便给你们两道苍雷断魂符,你们只需将这符箓运入膻中穴,自然气绝身亡。”说着话,她行五品莲花印,五屡游丝自手印指端迸出,合作两道紫光闪闪的符箓。她改行掌法,朝符箓一推,便将苍雷断魂符种入那二人体内。 那男人道一声谢,旋即运气,只见数道电光由他胸口闪出,眨眼功夫他便七窍流血而亡了;他身旁女子到底体虚,稍费了些力气才死。 常朝云冷笑道:“你们这些正派弟子当真虚伪至极。既然要遂他心愿,给他痛快杀了他便是,却赐他一道符,由他自己寻死。你这究竟是心怀仁慈,还是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我竟忍不住要怀疑了。” 苏荣道:“枉你师父仁义,怎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若追云子前辈一心求死,难道你师父狠得下心去杀他?你与其怀疑我不杀此人原因何在,倒不如问问你师父,她煞费苦心保住追云子前辈元神不散,究竟是为了追云子前辈呢,还是为了她自己。” 常朝云道:“你不要以为我师父吩咐我助你们寻人,我便不敢杀你。” 苏荣哼着鼻子,道:“我死了又算什么。你既是魔界中人,也不嫌多杀我一个。不过你别忘了,师兄的血影流珠在我身上,你若杀了我,叫我师兄知晓,他定不饶你。我们重明观弟子既可以救你,自然也可以取你性命。” 苏荣说完此话,三人默然前进了百来丈,一个微弱的声响不知从何方袭来,拖着长长的回声,绕满了骨林。三人立定,皆环顾四周。那声响再现,常朝云即刻辨出其方位,化身为影,闪至一根直径半丈的骨柱跟前,以右掌化出一排焰气,烧去骨柱上的蛛网。 蛛网既除,一张老脸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花白头发松塌塌地挽在头顶,一缕缕碎发垂在前额,好像叫春风扰乱的牛毛细雨。胡子也泛出灰色,困住他湿漉漉的唇,再朝腮帮爬去,牢牢地牵住两鬓。脸孔上沾了许多污渍,唯独一双凌厉的眼,从那碎发之间透出灼光,直直戳出来,连同他依旧乌黑的粗眉,在百足荧虫的微光下排出滚滚热浪。 常朝云一眼就认出这张面孔的主人,不觉吃了一惊,低声道:“难怪我一入地宫便嗅到血魂香,原来是你。” 苏荣赶来,细细打量那张脸,道:“你竟还活着。” 鹿连城同叶长庚只见过两回,此刻也认出他来,唤他一声“长庚”。苏荣又道:“当日那几个红衣人法力精深,我和师兄还以为叶大人已经死了。未曾想……” 叶长庚道:“女侠,我只问你一句,我琮儿可还好?” 苏荣答道:“我师兄他受你嘱托,就必然不会让你失望的。叶公子现下在西梁国太岩城,你大可放心。” “女侠因何来此?” “我们是为救万年灵芝而来。” 叶长庚将目光移向常朝云,对苏荣道:“女侠又为何与此人为伍?你乃仙家正室,可知此人同邪魔多有勾结?” “这件事说来话长。”苏荣转头瞥一眼常朝云,道,“我会小心的。” 叶长庚低叹一声,对常朝云说:“我时日不多了,却有一事不解,若不能死个明明白白,我是死不瞑目的。常朝云,我也不管你们易氏为何要与我叶家为敌,眼下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便可怜我,与我如实相告吧。” 常朝云冷笑道:“我原以为他们早杀了你,不曾想他们精打细算,竟把你送给病魔练功。你放心好了,我常朝云一向利来利往。你既是将死之人,与我便无利益之争,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说便是,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难得你竟是个爽快人。我问你,要灭我叶氏的,究竟是你们常家,还是朱弼文?” 常朝云听罢,原本冷笑的脸上多了一丝怜悯之意,再看看叶长庚那灼热的双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苏荣道:“你若知晓,告诉叶大人便是,如此笑话他,所为何事?” “你又不知我笑什么,怎么信口开河,断言我在笑话他?”常朝云止了笑,继续说,“叶长庚呵叶长庚,都说你为人忠义,我看你不光是忠义,竟有三分迂腐,三分蠢笨了。你难道以为,要你性命的,只有我们常家和那个朱弼文?” 叶长庚若有所思,从常朝云目光中得到答案,垂头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你撒谎。” 常朝云摇头道:“你以为睿王当初提拔你,目的何在?不过想借你之手,在军中逐步安插自己的人,动摇国舅的力量罢了。可惜呵,你心蒙了猪油眼睛蒙了灰,既想着效力睿王,又不敢有背叛皇帝的心思,枉读了那许多书、经了那许多事,竟不知睿王和皇帝,你是不可二者皆忠的。” 叶长庚一言不发,常朝云又道:“你的心思,我们这些旁人自然清楚。你虽在兵部任职多年,骨子里却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嘛,总有些读书人的偏执。你效忠皇帝,原是尽你为臣的本分,想来与你和睿王的关系并无矛盾。可惜呵,站在睿王的立场,你既然效忠皇帝,便等于与他为敌了。这并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鹿连城道:“其实岳母也常说,你们叶家虽因睿王得势,将来终有一日,又要因睿王招祸的。长庚兄,好在叶琮平安,你也……” 叶长庚轻笑道:“本来人世沉浮,一切自有天命。琮儿既然好好活着,我也知足了。” 鹿连城道:“琮儿对长庚兄甚是思念,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琮儿?” 叶长庚摇头道:“他既然以为我那日便死了,我便是已死之人。何必再多此一举,为他平添伤感呐?鹿兄,我被病魔囚禁以练魔功的事,你务必瞒着琮儿。他性子急躁,又不知天高地厚,若叫他知晓我在病魔洞府中受尽折磨,还不知他会做什么傻事哩。” 苏荣一时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心酸,道:“凡人都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扶我畜我,长我育我。(笔者注:该典出自《诗经·小雅·蓼莪》)。叶大人如斯境地还在顾念叶公子,真叫人羡慕。我自幼失了父母家人,现在竟连双亲样貌都记不清朗了。” “女侠命系仙山,哪是我们这些凡间俗修者可比的?叶琮仙根平淡无奇,又没什么仙缘,除了盼他平安,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叶长庚道,“你们莫要管我,这病魔修炼的法门极其凶残,你们要当心些才是。你们要寻的万年灵芝,恐怕并不在此处。这百蛛穴内囚禁的,尽是我们这些仙门俗修弟子。万年灵芝并无血肉之躯,又是无上的仙灵之物,我想病魔一定将它藏在更隐秘的地方了。” 苏荣刚要言语,叶长庚又道:“这百蛛穴内凶险非常。你们进来容易,出去可要格外留神才好。我曾亲眼目睹四个俗修者闯进来救人,反身陷囹圄,为荧虫所伤的。一旦荧毒入体,百骨荧丝阵便会发动,稍不留神,若为骨柱上的蛛丝所缚,便逃无可逃了。不出七日,骨骼与这骨柱相融,纵然大罗金仙降世也无能为力了。” 苏荣道:“多谢叶大人提醒。” “女侠,我现在唯有一事相求。” 苏荣道:“只要你不求我杀你,别的事情都好说。” 第53章 鸠尤神剑53 叶长庚笑道:“我的确生不如死,不过你放心,女侠乃仙山弟子,我绝不为难你罔害性命。我这条命本来也是无足轻重的,与其寻死以求解脱,倒不如为正道苍生最后尽点余力。我只求女侠在我身上下一道奇毒无比的瘴法,这瘴法需深入血魄,不为病魔察觉为妙。” 苏荣抱拳道:“师兄果然没有看错人。叶大人心系苍生,甘愿用肉身滋养毒瘴,以制病魔,我苏荣万分敬佩。只是毒瘴埋入血魄,则疼痛非常,比你现下的境遇惨淡百倍,你当真愿意承受?” “女侠尽管施法,我绝不后悔。” 苏荣踯躅片刻,运气化丹,由内丹提出一缕至阳至寒的罡气,再封华盖、神藏穴,行北斗指诀,将那罡气自印堂引出,纠缠于手印之上。她对叶长庚说:“叶大人,我现在炼六合擎天伏魔瘴,再将这瘴气打入你章门、中府、少海、神门诸穴。”一面说着,她一面改行九色莲花印,将她手印中的罡气炼作七十二枚薄如蝉翼的冰凌,由指端射向叶长庚。 叶长庚一声低吼,周身顿时红光闪耀。苏荣又道:“我现在缩形化影,入你体内。”言毕,她化身一枚金针,由叶长庚左腕神门穴入体,将那七十二道瘴气一一封入他血魄之中,再由他中府穴遁出。 叶长庚一时疼痛难忍,颤抖不止,喉咙里咕咕作响。常朝云将右手中指掐出血来,只轻轻一甩,那血珠便闪出青光,点入叶长庚印堂。叶长庚登时垂下脑袋,仿佛遇旱的树苗,叶子耷拉着,失了活力。苏荣化出白龙剑,抵在常朝云颈边,喝道:“你这妖女,为何要害叶大人?” 常朝云冷笑着,拨开白龙剑,道:“他这将死之人,我何苦费力害他?只是看不得他这狼狈的模样,叫他昏沉睡去罢了。”见苏荣面有疑色,常朝云又说:“你放心好了,那病魔不来吸他精气,他是不会死的。” 三人别过叶长庚,沿原路折回,谨慎极了。苏荣、常朝云小心翼翼地盼顾四方,一面你一言我一语。鹿连城极少插言,实在忍不住说上一句,既要显出中立,又要暗下偏帮,实在不易。在苏荣的立场,魔就是魔,道就是道,叶长庚落得如此境地,常朝云逃不开干系。她所以一再过问叶长庚当日被俘之后的细节,常朝云如何回答,她是不在意的,左右认定了结论,常朝云正说反说,要么印证了结论,坐实了邪魔的作恶多端本质,要么与结论相悖,坐实了邪魔鬼话连篇的习性。 常朝云说了几轮,也摸透了苏荣的心思,道:“你既然认定是我把叶长庚送与病魔练功,现下又何必诸多诘问?” “白泽观那帮道士的确野心勃勃,有吞我们重明、玄鹤二派之心。你说他们与人间诸方势力勾结,我自然无话可说,但是你要说他们为卖病魔一个人情,干得出这等卑劣之事,叫我如何信你?你莫要以为你有几分姿色,迷得了师兄,便可挑拨我们仙界的关系。我们仙界有天大的矛盾,那是我们仙界内的事,对于魔界的态度却是一致的。一入魔界,恶念丛生,这许多年来,你们魔界哪容得下不作恶的妖精鬼怪?也只有你师父天资卓绝,练得一身翻天覆海的魔功,方守得丹心,不与一众邪魔同流合污。” 常朝云冷笑道:“连我师父都说,你们仙界是一代不如一代,也难怪了。你既然笃定我们邪魔必恶,我倒要问你,你如何又不怕我与病魔串通一气,才把你带入这地宫之中?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不回长白山,寻付晚香是假,与这男人卿卿我我是真?我也不瞒你,那付晚香的死活,我才懒得管。我不过遵了师父的命,才助你们。”常朝云又看看鹿连城,对苏荣道:“你敢发誓你同他没有私情,我便自断一臂。你不敢发誓,便少在我面前摆出仙家正室的作派。” 苏荣一声“你”字刚出口,周遭骨柱上的百足荧虫忽然躁动不安,各自牵出细丝,试图将三人围困其中。与此同时,三人脚下也传来异动,自地下钻出许多百足荧虫。 “百骨荧丝阵!”常朝云低喝着,点地悬飞半空,右臂抡出一道焰气。那焰气通体橘红,初现不过斗大,散出一丈已扩至百倍大小。荧虫喷出的细丝触了焰气,并未燃烧起来,反而氤出寒光,将那焰气屏蔽在外。 苏荣化出一朵莲花,踩着花心,放出白龙剑,对鹿连城道:“鹿大哥,你助我一臂之力。”苏荣行双环指诀,聚两股至烈至阳的罡气于双手诸穴,再改右手为剑指诀,左手二指掐右臂郗门穴,将一股朱红电光导向浮空的白龙剑。鹿连城则行五品莲花印,放射五缕游光,呈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势,以增白龙剑法威。只见白龙剑疾速飞旋成盘,由盘心激出一束青光,朝荧丝投去。 荧丝旋即断开,退回荧虫体内,苏荣、鹿连城尚未回过神来,百足荧虫已对准二人,将千百荧丝喷吐而来了。二人各化一面气盾,试图挡住荧丝,不料那荧丝纤柔似云,叫气盾一挡,登时四散开来,反有些许蹿到气盾后方,朝二人奔来。苏荣右手行白鹤指诀,拽回白龙剑,握在手心,施展落英神功。单以左手封右臂极泉、青灵、少海三穴,朝白龙剑推出一股真元,那纷扰龙游的荧丝便为白龙剑所吸,不由分说飞向白龙剑刃,一根根灰飞烟灭了。 常朝云看准一处罩门,对鹿连城说:“这荧丝不惧焰火,要以寒冰之气应付。”鹿连城听罢,同常朝云一道施法。常朝云化出水雾,朝荧丝推去,鹿连城则以寒冰罡气助之。水雾附着荧丝,遇了寒气,眨眼功夫凝作冰晶。常朝云再抡展双臂,卷出两道气浪,将那冰晶搅碎。荧丝即刻现出溃口,常朝云见机,遁光飞向溃口。 鹿连城对苏荣喊道:“苏荣,莫要恋战。”苏荣听罢,将白龙剑抛出一丈,一面同鹿连城遁光而逃,一面将白龙剑引出百骨荧丝阵。 三人好容易逃出百蛛穴,回了岔路口,择右道而行。入内数丈,可见不远处石壁上有团团磷光。三人又行了几步,最近处一团磷光突然裂开,众人这才发现那磷光是一群飞蛾,翅膀磷光熠熠,浅淡的黄中透绿,色泽深沉些的,竟是蓝紫一片。那飞蛾扑腾着翅膀,全飞向远处,在黑暗中拽出鲜亮的游光,好看极了。 跟随飞蛾再行了百余步,所到处,石壁上的飞蛾无不受惊而逃,都朝洞穴深处涌。不久便隐约听得异响,叮叮咚咚,好似清泉滴溅。及至声响明朗,众人才见一幕水帘挡住去路。飞蛾并不惧怕水帘,直愣愣扑过去。水滴拍着飞蛾的翅膀,溅起磷火,星星点点,铺了满满一大片。 常朝云对苏荣、鹿连城道:“病魔为人狡诈,当心这水帘。”言毕翻掌,推出气浪,把水帘撑开一道口子,三人这才化作剑气冲过去。 水帘那头别有洞天。飞蛾歇在石壁上,一只只紧挨着彼此,把这洞穴内照得分外亮堂。石壁上攀附着各色藤蔓,有开紫花的,有结赤果的,有叶似人面、通体发光的。常朝云道:“这病魔法力不济,却有本事收得这许多灵宝仙物,也不容易了。” 再往前走,空中多了些浮光,白的黄的,微如齑粉。浮光分出两方去处,一方通往烟波蒙蒙的温潭,足有十丈见方,另一方则通往暗室。三人立在温潭边,各左右扫上一眼。温潭四周密密地生着一种叶茎雪白的爬藤,迎着入口的方向,爬藤稀疏些,露出三个大篆字,曰云波池。 常朝云道:“这池水透出一股苍劲的纯阳罡气,恐怕藏了不少宝物。” 鹿连城道:“莫非万年灵芝就在池中?” “我让白龙剑入池试探一番。”苏荣放出白龙剑,导其入池,任白龙剑在潭中转了几圈,收回法宝,说,“万年灵芝果然在池底。只是他周身有一团滚烫的焰气,似乎中了法咒。” 鹿连城道:“既如此,不如由我入池一试。” 苏荣拉住他,说:“那法咒连白龙剑都无法破解,你冒然入池,恐有危险。” 鹿连城撇嘴一笑,道:“不打紧的,我自有分寸。”言毕,鹿连城自丹田提一缕至阳至寒的真元,引至百会穴,再行威灵指诀,只见其百会穴登时金光闪耀,扩出一团气晕,护其全身。 苏荣不放心鹿连城独自下池,正要施法,常朝云却笑道:“你莫非不知玄鹤宫法门以符法、咒法见长。他岳母莲香子虽半途还了俗,修为之精,比之许多道行足百年的仙山正室弟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既然要入池破法,自然有他的把握。你纵然对他有些男女之情,也该有几分矜持才好。何况他还是有妇之夫哩。” 苏荣面红耳赤,回一声:“我与鹿大哥清清白白,你这妖女莫要信口雌黄。”再对鹿连城道:“你万分小心才好。”这便目送鹿连城投身入池了。 候了半盏茶功夫,鹿连城破池而出,苏荣才算放了心。鹿连城手捧一枚明珠,落在苏荣身旁,道:“那病魔的禁制之法甚是厉害,岳母的无上灵宝咒、玄明耀日经和天英火融咒我逐个试过,竟不能破解,非以昊天九宸经才将万年灵芝解救出来。” 常朝云道:“我与莲香子曾斗过法,她自创的天英火融咒威力了得。我看是你修为不精。” 苏荣并不理会常朝云,看着鹿连城手上的明珠,道:“你可有法子叫万年灵芝回复真身?” 鹿连城打坐练气,使出浑身解数。虽然昊天九宸经神威不凡,奈何他修为不精,直到口鼻涌血,那明珠硬是岿然不动。苏荣见他流了鲜血,忙打坐助其凝元聚气,道:“你速速散功,再撑下去,怕是要损及经脉了。” 鹿连城撤了元气,道:“妖魔的咒法果真非比寻常,能破他这咒法的,恐怕只有我岳母和玄鹤七杰了。” 待鹿连城休息片刻,再将明珠藏入玉堂穴,三人这才原路返回。刚穿过那幕水帘,忽由远方传来异动。与此同时,石壁上的飞蛾齐刷刷离了石壁,气势汹汹地扑向三人。常朝云、鹿连城各挥掌气驱之,苏荣则放出白龙剑,将其化作金雕,扇动翅翼以逐群蛾。片刻后,这洞穴内开始暗暗发颤,须臾之间,摇晃陡剧,三人身后的水帘汇珠成串,形成一条纤长的水龙,朝三人发起攻势。 “我们恐怕出不去了。”常朝云说,“你们对付飞蛾,我来对付水龙,找机会退回那云波池。水下兴许有出路。” 三人合力应战之际,又从穴口方向蹿来两束红光,及至近处方现身,是铁笔书生和玉沉舟。 铁笔书生大笑道:“你们自作聪明,以为我们桃花谷的云波池是想来就来,想去则去的么?”说话的当口,他已挥臂化出一口金钵。玉沉舟则将六缕真元由双瞳、印堂、双手商阳穴、少泽六处穴位射向金钵。 霎时间,那金钵紫华飞腾,钵口涌出百千灵蛇,借着飞蛾的掩护,奔向三人。鹿连城猝不及防,左臂叫两条灵蛇缠绕,他忙运来一股罡气,将其震碎。 苏荣见状,对常朝云说:“我现在试着用白龙剑将我三人渡回云波池。只是我修为不精,你又并非仙家脉息,待白龙剑将我和鹿大哥化入剑身,你便见机自行化入白龙剑。”又对鹿连城道:“鹿大哥,这白龙剑并未与我心神合一,我施法之际,恐无余力抵挡那二妖的攻势。你需以全力抵御才好,如若不然,我们恐怕只有死路了。” 鹿连城应了一声,右掌化着气盾,左手画出两面冰火神雷符,再将双符化珠,朝铁笔书生的金钵导去。苏荣起先行玄武指诀,驱驭白龙剑渡身未果,只好冒险由印堂引出内丹,化入白龙剑内,再行玄武指诀,方使白龙剑玄关大开,闪出朱红曳光,将苏荣、鹿连城吸入剑刃。常朝云见状,散出一团气罩,化身为影,借白龙剑的曳光,匿身剑中。 白龙剑一头扎入云波池内,果然于池底寻到一条通路,再出水面,三人各自逸剑现身。那地方不过两丈见方,头顶缀着磷石,发出幽蓝光泽,把地上长宽一米的水面映得莹亮剔透。苏荣惦记着鹿连城左臂的伤,拽过他的胳膊,细细打量,不由分说将他胳膊上的伤口凑到嘴边,运罡气,拔了好几口脓血。 鹿连城忍住疼痛,说:“那灵蛇虽有些毒性,并不伤我性命,你且省着元气吧。” 苏荣仍垂头拔毒,直至脓血除去九成,这才松开鹿连城的胳膊,道:“你也是大意。那两个小妖方才并未尽力施法,你怎么竟中了毒?好在他们魔功练得不够精粹,灵蛇毒性尚浅。” 鹿连城仰头,四下看看,道:“也不知这里可能通向外面?” 常朝云望着头顶的磷石,道:“铁笔书生他们不追进来,可见此处是个地牢,并无其他通路。这磷石极不寻常,如果我没猜错,这地方是个死阵,进来容易,出去极难,莫非竟是五禽笼?” 苏荣想到顾乘风的分光六阳大法,嚷一声“我有办法”。这便打坐运功,将顾乘风打在她体内的血影流珠化在掌心。血影流珠光华四溢,三人六目都盯着它,候了半盏茶的功夫却不见别的动静。 常朝云嗤之以鼻,笑道:“这便是你的法子?” 苏荣道:“你又懂什么?师兄得仙人授法,是不会骗我的。按理说,此刻师兄应该知道我们遇了劫难,定会即刻带师姐们前来相救。” “莫不是顾兄弟的法术还有别的玄关?”鹿连城道。 “不会的。若当真有别的玄关,他也定会告诉我。”苏荣嘟囔着,“怎么会失灵呢,明明在外面我还收到师兄千里传书了。” 就在这时候,原本藏在鹿连城玉堂穴的万年灵芝突然由他百会穴冲出,仍是一颗明珠的模样,悬在苏荣眼前。苏荣正在诧异,那明珠内突然传出人声,像数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齐声说话:“小丫头,我问你,你师兄的法术可是得玄牝真人所传?” “前辈不是叫法咒所禁么?怎么又……” 不待苏荣说完话,万年灵芝大笑道:“妖魔的法咒只禁制了捆我的仙索,他才没有能耐将我禁制哩。可惜他既禁制了仙索,你们便不能为我解开索结,我只可与你们言语,却施不开法术了。如若不然,病魔这桃花谷岂能困住我?” 苏荣道:“原来如此。” “我若没猜错,授你师兄法门的该是玄牝真人。这道法门可是分光六阳大法?” 苏荣答道:“正是此法。我师兄将他的法器埋在我经脉之中。他说我若遇险,只要将此法运出体外,他便可感知,从而借法宝千里传身。但是我已运出法器多时,却不知为何失灵了。” 万年灵芝大笑道:“你竟不知玄牝真人的分光六阳大法是以日月光华、海湖水气联通法器和主人。我们现在身处地宫,并无日月光华照拂,又不得河流水气通融,你师兄如何知晓你身陷囹圄?” 苏荣问:“敢问前辈可有什么法子脱困?” 万年灵芝对苏荣说:“由你脉息看来,你修的是长白山重明观法门。”他游移至鹿连城跟前,道:“你修的是丹霞山玄鹤宫法门。”他再游至常朝云跟前,道:“你修的是魔界法门。”言毕,万年灵芝叹道:“想不到你们两个仙家弟子,为了得我的九阳灵珠,竟要与魔界中人暗下勾结。现下你们为病魔所囚,也是自作自受了。” 鹿连城拱手道:“前辈误会了。我们所以来桃花谷,并不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好处。这位苏姑娘乃长白山五代正室弟子,重明观因蒙前辈仙泽,固有门规,凡前辈遇险,山中弟子必助之救之。我们一行也是偶遇前辈,见诸魔加害前辈,方入桃花谷搭救。至于跟这位常姑娘结伴同行,则说来话长。这位姑娘也是奉醉仙姑之命,助我们寻找一个姓付的姑娘,对前辈绝无恶意。” 万年灵芝问常朝云道:“醉仙姑是你什么人?” 常朝云道:“她是我师父。”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还欠醉仙姑一个人情哩。当年我人形未成,与她和灵虚子有过一面之缘。她虽为天魔弟子,却不似寻常邪魔。灵虚子要加害于我,是醉仙姑见机放了我一条生路。” 万年灵芝才说完,众人便听得一把低沉雄浑的嗓音,念着一句含糊不清的咒语。那声音自空穴正中的潭水深处喷涌而出,激起两尺来高的水花,好似凭空升起炉火,煮沸了潭水。 常朝云一听那声音,忙对苏荣、鹿连城道:“当心这声音迷人心神。” 苏荣、鹿连城封上听宫穴,那声源又从水中移至头顶,声浪好似瓢泼大雨,哗哗淋透了三人。万年灵芝虽有不坏之身,此刻并不能施法,也叫这声浪压到地上,震颤不止。这声音并未持续多久,几乎在一瞬间戛然而止。随后从四面石壁传出病魔的笑声,好像一串闷雷,由南往北、自西向东地滚着。 万年灵芝浮上半空,道:“你这魔头甚是讨嫌,人家笑起来惹人快活,你却笑得人作呕。” 病魔止住笑声,道:“你被无心草捆着,无处可逃,怎么还如此不识好歹?枉你修炼万年,只修得人身,竟没学会说人话。” 苏荣道:“你们以多欺少,现下又满嘴恶臭,也有脸面说人家?” 病魔道:“我还要请教这位仙姑了。你既然是重明观弟子,难道你偷闯我桃花谷,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也是你师父所教?你们仙家正派自诩光明磊落,若都如你这般,恐怕非但算不得光明磊落,倒有伪君子之嫌疑呐。” 苏荣啐一口痰,道:“呸,你们这些邪魔歪道,也配与我谈礼义廉耻不成?” 病魔又哈哈大笑,说:“左一个邪魔,右一声歪道,你这仙山弟子偏与常朝云这等妖女为伍。可见正邪不两立也是骗人的胡话,你们仙界中人也并无那许多原则。”到此处,病魔又换了话头,说:“常朝云,你师父在仙界素有莲华妖灵的美誉。她不与人为争,更不拉帮结派,我们魔界中人也是无人不晓的。老实说,我对你师父确有几分敬佩。不过今次你却要给我个解释才好。否则,你同这两个正派弟子擅闯我桃花谷云波池意图盗走万年灵芝,我很难不去怀疑,你师父已与仙界勾结。本来醉仙姑独来独往,恐怕除了你师叔灵虚子,我们魔界诸君对她是全无敌意的。可她若与仙界勾结,便是与整个魔界为敌,她若与魔界为敌,便怨不得我们联手对付她了。” 常朝云道:“我与这二人闯谷,与我师父有何关系?” “好,既然不是醉仙姑指使你来,想必是你那两位义兄在背后捣鬼。我本想放了你,不过这万年灵芝是我同妖、阴二魔合力擒获的,我若放了你,届时你义兄来我桃花谷捣乱,万一夺去万年灵芝,我如何与妖、阴二魔交待。”病魔说着话,那洞穴中央的池水突然腾空,与此同时,地面也仿佛落入万丈深渊,疾速下坠。 苏荣不禁搂住鹿连城的胳膊,趴在他怀中,大口喘着粗气。鹿连城并未站稳,同她一齐摔倒,左手箍紧苏荣,右手扒着石壁上突起的棱角,不至于滚向那冲至天顶的池水。万年灵芝悬在半空,对病魔骂骂咧咧。常朝云则打坐定元,化出气罩护体。这阵仗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在病魔洪亮的笑声中消停下来。常朝云凝元聚气,收了功,长舒一口气。 万年灵芝落在苏荣肩头,喊道:“吓煞我也,吓煞我也。” 鹿连城扶起苏荣,问:“你可受伤?” 苏荣看看鹿连城,又瞥见常朝云的目光,忙推开鹿连城的手,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且当心你自己吧。” 万年灵芝由苏荣左肩跳至右肩,道:“你们还是快些想办法出去才好。我并非肉体凡身,这些魔头也就拿我炼炼九阳灵珠,可是你们被困于此,待下次月圆之夜,妖魔、阴魔来太行山炼制九阳灵珠,难保他们不杀你们。” 常朝云丢去冷笑,说:“放心好了。若是我们叫妖魔抓住,倒有丢命之险。那病魔老奸巨猾,才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呐。他势单力薄,我们若命陨桃花谷,他便凭空多出一帮劲敌,划不来呵。他何等聪明?理应明白,以我师父的法力,若她老人家当真要夺万年灵芝,区区一个病魔哪里守得住?他既然知道我与你们来桃花谷,绝非受我师父之托,方才却假模假式,明知故问,我便知他心中早有打算,是绝不会要我们性命的。”言及此,常朝云不禁低叹一声,继续说:“不信我们打个赌,不日病魔定会将我师父请来桃花谷,将我们亲手交与我师父。届时,他可卖了个好人情哩。” “也不知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苏荣喃喃道,“若真如你所言,病魔请来你师父,少说也要三四日,这里又没吃的,我们岂不要饿个半死?” 常朝云闭目打坐,并不理会苏荣。鹿连城凑近苏荣些,拉住她冰凉的双手。苏荣稍让了一分,然而睄着鹿连城殷切的目光,不禁抿嘴一笑,竟把小手揣进鹿连城的衣襟,头枕鹿连城的臂弯,几乎要睡着了。 苏荣并不知,此刻天色已晚,夕阳还剩一抹残香,不知羞耻地挑逗着远山近木。昆仑山一面朱红,一面微紫,除了山尖的岩壁,就连山腰以下成片的植被也全然失绿,染了艳色,好似烟花女子略嫌造作的额颊。 顾乘风和左仪飞至昆仑山剑指峰,落于半腰的青石阶梯,拾级而上。西天还剩一丝光彩的时候,二人抵达山门,由守山童子通传后,一名册外弟子出得山门,对二人说:“请随我来。”顾乘风、左仪才入山门,又爬了一盏茶功夫的石阶,抵达白泽观正门。 门口立两排松树,松树后方的蓝砖院墙上画了各色祥龙。大门朱红,推门可见那院内绿树成涛,由于夜幕初降,树林同苍穹几成一体,分不出彼此来。然而跨过门槛,眼前所见登时变了模样。正对大门的是天龙宝殿,高十仞有余,宽达二十余丈。宝殿入口外蹲一口紫铜方炉,炉中香烟不绝,缭绕入空。宝殿内灯火通明,殿内朱红大柱上处处可见黄符青幡。殿中供奉着道德天尊,为赤金所铸,高九尺。 宝殿大厅内只有两名灵官童子,见顾乘风、左仪,齐声道:“师祖有命,请二位前往麒麟阁议事。”于是二人又随那册外弟子由天龙宝殿后门而出,穿过一方花香四溢的小园子,绕过一座名曰长生的木塔,到了麒麟阁。 那麒麟阁坐北朝南,建于十八层高的石阶之上,有八面八角,呈八卦之态。阁外花开似锦,花形神似牡丹,却生着杜鹃的叶子,通体微泛磷光。进入麒麟阁,却见纱幔如云,好不飘渺。正对阁门挂一幅刑天跨海的工笔画,画下摆一张黑木几。木几上摆一鼎四方檀香炉,一口龙头砚台,一副虎面墨玉笔山,笔山上搁了三支狼毫笔,还有一方饕餮白玉镇纸。 丁贤梓盘腿端坐于木几后头,闭目养神,身后跪坐着白泽观五代大弟子李冬寻和四弟子宋渠。顾乘风上回见丁贤梓是五年前,不过上次见他,他还只是白泽观掌门,这回见他,他却多了一个可疑的身份。哪怕这可疑的身份未必有多少可能性,然而纵使一分可能,顾乘风面对他,也不能单单将他视作白泽观掌门人了。他甚至希望丁莫一便是自己父亲,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祖父。哪怕不相认,好歹有了归属,无论将来成仙与否,他总算安了心。 此次黄玉笙遣顾乘风和左仪前往白泽观,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面上的由头是因星象不详,天地间恐有巨变,仙家三派需提前商议才好。然而黄玉笙对于三派合作之事并未抱什么指望,叫徒弟前来商议,无非是探探丁贤梓的态度。毕竟七十几年前,丁贤梓错判形势,葬送了亲儿的性命。三派之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便是白泽观。虽然于情于理,丁莫一之死责任都不在重明、玄鹤二派,可要说丁贤梓心头没有疙瘩,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纵有数百年道行,要丁贤梓割舍父子亲情,却是万万不能的。黄玉笙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天象大变在即,眼看着正道会有劫数,若仙家三派不能齐心合力,后果不堪设想。黄玉笙的忧虑,顾乘风自然明白,然而以他对丁贤梓往日的印象,其人行事严谨,不像是感情用事之人。于是当着黄玉笙的面,顾乘风曾直言道:“丁贤梓既掌一派之舵,自然有他过人之处。仙家三派虽多有矛盾,到底休戚相关,同气连枝,他若因为往事心存芥蒂,以至在迎敌之事上,对我重明、玄鹤二派百般刁难,恐怕也……” 黄玉笙摇头道:“风儿,凡人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与那丁贤梓又打过几回照面,对他为人又知悉几分呐?你只见丁贤梓人前的一面,竟不去想,他身为白泽观掌门,如何竟有个亲生儿子?当年他犯下滔天大罪,若不是得苦玄真人包庇,他哪还坐得上白泽观掌门之位?怕是早被逐出师门了。” 丁贤梓的风流韵事,在白泽观是无人敢说的禁忌。练功之余,师兄弟们也会偶尔谈及叛徒聂于飞,然而关于丁贤梓的陈年旧事,莫说普通弟子了,就连上官龙,虽是丁贤梓的师兄,也不敢在山中与晚辈们议论。 要细说这件事,需提到一位道姑,而要提及这位道姑,便不得不说到重明观祖师婆婆赤焰老母立下的门规。 重明观历赤焰老母、玉和仙姑两位掌门,订了三戒七慎共十条门规。三戒之首,便是情戒。赤焰老母座下,因犯门规驱逐出山者倒有三人,却无一人是因犯情戒受罚的。至玉和仙姑执掌,才出了一名因触犯情戒而赶下山的弟子。此人便是沃若云仙,俗名郎清。她四岁上山,修行三十年入册,在玉和仙姑座下排行第二。 若不是她珠胎暗结,玉和仙姑对于郎清和丁贤梓的情事还一无所知。本来玉和仙姑念及师徒情分,又为了保全重明观的声誉,并不打算痛下狠心,逐郎清出山。玉和仙姑的盘算是,只要郎清斩断情丝,从此不与丁贤梓私会,纵然她生下孩儿,依然有许多法子加以掩饰。不料郎清情迷心窍,玉和仙姑好说歹说,她偏放不下这段孽缘。 玉和仙姑无可奈何,对她说:“你若执迷不悟,为师也保不住你了。当年为师领你上山,是看你仙缘深厚,将来恐有一番作为。你现在既然为情所困,为师也别无选择,只能赶你下山了。你莫要怪师父。” 郎清抽泣着,低声道:“师父的恩德我自然永世难忘。只是我与丁贤梓已暗下盟誓,师父要我斩断情丝,我若从了,岂不成了背信弃义之人?徒弟自知大错已铸,愧对师父栽培,师父赶我下山,我又怎敢有半句怨言?” 第54章 鸠尤神剑54 玉和仙姑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约法三章。其一,你出了长白山,从此便不是我重明观的人,今生今世不得踏长白山半步。其二,我要你当着我派上上下下的面脱离重明观,就说你耐不住修行之苦,动了凡念,再不能静心修道,以正视听。其三,你既然不听为师劝阻,自毁前途,那么下山之后你便不配以仙门中人自居,从此往后需与丁贤梓隐姓埋名。仙界的恩怨纷争,你再无权干涉。这三个条件,你可接受?” 郎清下跪道:“师父宽仁,弟子愿遵守这三条,死而无悔。” “你现下说死而无悔,为师只怕你将来要吃苦头呵。”玉和仙姑扶起郎清,叹道,“但愿那丁贤梓也能如你这般重情重义吧。如若不然,你为他放弃修行,他却负了你,你又打算如何自处呐?” 郎清踯躅片刻,道:“他若负了我,我便杀了他。”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明日我便召重明观弟子于焦明阁集会,你照我吩咐的去说,务必详尽些。至于你与丁贤梓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之事,除了我,你不得告之任何人。我原打算把苦玄真人请来,让他知道他徒弟干的好事,不过这样一来,便会小事化大,使我二派再生嫌隙。罢了罢了,世上众生皆有天命,你要走这条路,为师好话歹话说尽,你便好自为之吧。” 郎清出了长白山,在昆仑山界以东不足百里的横厝湖边寻了处落脚的地儿。竹屋木榻、石灶苇席,打头半个月,丁贤梓倒是日日下山,与郎清幽会。二人缠绵一番,郎清少不得催促丁贤梓离开白泽观。丁贤梓无不是满脸难色,要么说:“我师父执掌白泽观不足百年,根基未稳,我若为了男女之情背弃于他,岂不伤他的心?”要么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待我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郎清起初不满,只藏在心里,有一日憋不住怒火,直截了当问他:“若依你所言,你是不打算跟你师父实话实说了?” 丁贤梓道:“清妹,我跟你不同。我虽是白泽观三代二弟子,师父却最器重我,我便是离开白泽观,也该有个得体的由头,莫叫师门蒙羞才对。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又何苦急于一时呢?” “得体的由头?那么照你这说法,我与你光明磊落,两情相悦,倒十分不得体,给你丢脸了?” 丁贤梓叹道:“你这竟是无理取闹了。我几时说你丢了我的脸?我只是说,我要离开白泽观,也需堂堂正正地走才是。” “这有何难?”郎清睨着丁贤梓,道,“我告之重明观上下,我是耐不住修行之苦,方脱道返俗的。这理由,你又如何说不得?莫非你动了凡念,你师父还硬留你在山中修行不成?” “这样的谎话,如何唬得住我师父?” 郎清哼着鼻子,说:“你又不愿对你师父和盘托出,又不愿扯谎,如此说来,你竟离不得白泽观了?” 丁贤梓一言不发,痴痴地看着竹屋外白亮的天色。才将下了雨,虽然乌云渐散,日头却未露脸。雨滴羞答答地悬在窗沿上,安安静静站了一溜,间或掉下一滴,原位又叫一滴补上来。丁贤梓轻叹一声,拉着衣裳直往身上套,这便要起身。郎清拿胳膊撑住身子,满脸委屈,打他身后一把搂住,脸蛋儿埋在他肩膀上,急喘着气,说:“你现下走了,莫不是一去不回?” 丁贤梓抚着郎清的脸颊,说:“怎么会呢?你莫再胡思乱想了。” 接下来三日,郎清不再催促丁贤梓离山,丁贤梓不必应付郎清的质问,二人又和好如初了。这仿佛凡尘夫妻的生活仅维系了半个月,便在丁贤梓一连两日的缺席中走向死亡。郎清下定决心,还等丁贤梓一日,若一日后丁贤梓再不现身,她便上昆仑山去。不料翌日清晨,郎清没能等来丁贤梓,却等到了苦玄真人。郎清见了苦玄真人,略有些错愕,苦玄真人却奉着笑脸,开门见山道:“你在等丁贤梓吧?” 郎清点着头,将苦玄真人让进竹屋。苦玄真人四下看看,说:“这些时日,难怪丁贤梓总不在观中,原来是到此处来了。” 郎清扑通一声跪在苦玄真人身后,道:“我与丁贤梓两情相悦,还望真人成全。” “你在此处驻留,你师父可知?” “我已脱离重明观,不再是仙姑门下弟子了。” 苦玄真人轻捋髭须,叹道:“冤孽冤孽。你本来仙缘深厚,若在长白山勤修苦练,或有飞升之望。如今你为了男女之情,放弃百余年道行,实在可惜。” 郎清道:“可不可惜,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既已脱离重明观,便下了决心,要与丁贤梓厮守终生。” 苦玄真人道:“你可曾想过,丁贤梓仙根卓绝,仙缘也颇为丰厚,若他跟你一样脱道返俗,来日要修得仙位便难了。你若当真对他有情,便该为他考虑才是。” 郎清道:“丁贤梓在我面前发过毒誓,他若对不住我,将来必身首异处,元神湮灭。我可以放弃仙途,他又如何不能?真人若是来劝我,我也不怕与你直言,我今生今世认定了丁贤梓。你要我替他着想,我便问你,谁又来替我着想?” “你若不知好歹,我也救不了你了。白泽、重明二观虽各有芥蒂,到底是同根同源的,你若迷途知返,我定领你回长白山,替你向玉和求情。我这点薄面,玉和仙姑还是要给的。” 郎清冷笑道:“我既已当着重明观上下数百弟子的面自愿离山,哪还有如此不知羞耻,再腆着脸,求师父收留的道理?真人还是早丢下这打算,莫要白费心机了。” “如此,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咯?如果我不放人,难道你还上我昆仑山硬逼着丁贤梓娶你不成?” “他只有两条路,要么娶我,要么死。” “好。”苦玄真人道,“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也只有两条路:要么离开此地,再不纠缠丁贤梓,要么硬闯火海阵。” “千刀火海阵?” “不错。你若能闯过千刀火海阵,我便放丁贤梓下山。从此,他不再是我白泽观弟子,你与他郎情妾意、恩爱白头,都与我昆仑无关。” 顾乘风听见千刀火海阵,不由得一惊。此阵法力刁钻,三派皆有记载,各派法门虽有不同,实乃殊途同归,仙界弟子无人不知。它单单是一道惩处仙家罪人的刑罚,不过自三派开宗以来,除了当年因聂于飞背叛师门,灵池上人执掌白泽观后,为立威正法,在追随聂于飞的两名弟子身上用过千刀火海阵,仙界之中再无他人受过此刑。 千刀火海阵既是一道惩治仙家弟子的阵法,自然有它不同于人间刑罚的地方。阵形呈品字,分三关,分别是焰海、玄棘和红梅,三派之间稍有差异。所谓焰海,是以一面八卦镜为阵心,借阴阳和合的玄天焰气打通镜面五行之根,从而生出的一片勃勃焰火。仙门中人一入焰海关,若施法术抵御炽焰,则仙根为八卦镜所封,修为越精,禁制于仙根的力量越巨;若不施法术抵御炽焰,则周身焦痛难耐。至玄棘关,焰火尽退,化作千百尖刀悬于空中。一入此关,若施法推开尖刀,那尖刀遇了法术,无论罡气、真元,便于顷刻间返化玄天焰气,叫阵中人重回焰海关;若不施法抵御,尖刀利刃又如棘刺般开皮绽肉,叫人痛不欲生。过了玄棘关,尖刀便齐刷刷落在地上,化作梅花桩。此关得红梅之名,是因为那梅花桩下蹿着玄天焰气,梅花桩顶又是长长的尖刺,一脚踩上去,滚烫的尖刺贯穿足心,每挪一步,梅桩之上都是嫣红一片。在这红梅关内,若试图施法蒙混过关,则梅桩遥无尽头,道行再高,终有元气溃决之时,到头来,竟不如打头便踩足一百零八根梅桩来得痛快了。 当年灵池上人惩治叛徒,结果是众人皆知的:一个没能熬过玄棘关,一个连焰海关都未挺过去。依顾乘风设想,仙门中人除却凡胎既脱者,能过这千刀火海阵的,百中也未必有一。所以黄玉笙告诉他,郎清诞下孩子竟当真跑上昆仑山闯阵,顾乘风不免对这女子生出一分敬意来。然而敬佩之余,顾乘风对郎清所为又多少存了些疑惑。用凡人的说辞,郎清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过山中老虎未必吃人,千刀火海阵中的焰火、尖刀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倘若丁贤梓铁了心要离开白泽观,苦玄真人如何留得住他?苦玄真人不同意,丁贤梓竟不敢下山同郎清见面,可见在丁贤梓心中,苦玄真人比之郎清是重要得多的。玉和仙姑能收郎清为入册弟子,足见她聪敏过人,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既明白这个道理,她便不该上昆仑山闯阵,若要为她闯阵寻个迫切的理由,大概只是不甘心罢了。 当日郎清抱着孩子,立在天龙宝殿之外,对挡住她去路的一排灵官童子嚷道:“你们放心,天龙宝殿乃仙山圣堂,我虽已不在仙门,轻重还是知道的。你们不必防在那儿,我绝不踏入天龙宝殿半步。我此来只为丁贤梓,他若不肯出来,便把你们掌门叫出来。今日我既然来了,他不见我,我便不会走。” 她话音才落,便由天龙宝殿内冲出一个紫影,落在灵官童子前头,现出真身。郎清鼻子一哼,道:“上官龙,我要见的是丁贤梓和苦玄真人,你来凑什么热闹?” 上官龙道:“你已不是重明观正室弟子,哪还有资格见我师父?” “我若没资格见你师父,你又哪里有资格同我说话?” 上官龙恼羞成怒,化出青白扇,再行慈尊印。那扇子悬在他双掌之间,自旋不息,一时间,扇面青波粼粼。他只低吼一声“去”,那青白扇登时飞脱而出,直奔郎清。郎清后退几步,左臂搂紧孩子,右臂一挥,散出一面气盾。青白扇遇了气盾,后扑了两转,却得上官龙真元襄助,扇骨裂作二十一把飞刀,冲开气盾,分三路攻向郎清。郎清纵身而起,腾至半空,放出法宝墨玉金幢。金幢一出,顿时扩大百倍,光芒万丈。青白扇化就的飞刀旋即分出一路,去围攻金幢。余下两路仍气势汹汹,刺向郎清。上官龙擅用蛊毒,郎清为免那飞刀近身,只好卯足劲儿,以混元大法中那路灵火燔天经炼化紫光焰气护体,再行阴阳一线风雷子,试图以风雷神珠破去上官龙的法术。 另一边,墨玉金幢冲开飞刀的攻势,化作曳光,朝上官龙刺去。上官龙行北斗指诀,引两股至阳至寒的真元,导向墨玉金幢。霎时间,那金幢为冰凌所缚,动弹不得。此刻,郎清也破了两路飞刀的法力,飞刀化作游光,由上官龙纳回掌心,重归青白扇真身。郎清也收回墨玉金幢,架在身前,以御上官龙下一轮攻袭。 这当儿,天龙宝殿后方冲起一条金光闪耀的麈尾长毛。那麈尾毛抟转游弋牵作百仞之长,终于缩成一把拂尘。拂尘落地,苦玄真人随之现身,看着郎清怀中婴孩,道:“你终究没有死心。” 郎清道:“自脱离师门,我已然铁了心,此生若不能跟丁贤梓结为夫妇,宁可一死。真人要我死心,倒不如直截了当杀了我来得容易呐。” “你这又何苦呢?” “真人难道忘了,一年前,你曾说过,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弃丁贤梓,要么硬闯千刀火海阵。” 若非郎清提起来,苦玄真人早记不得自己说这番话了。他长叹一口气,道:“当日我与你说那些话,只是吓唬你,教你知难而退。你如何当得真?” 郎清轻拍襁褓中的孩儿,冷笑道:“真人乃一山之主,自当言出必行。我不管你当日是吓唬我,还是存了别的目的,总之你的话我可记得明明白白。你说只要我闯过千刀火海阵,你便放了丁贤梓,不再阻挠我与他长相厮守。是或不是?” 郎清此言一出,除了苦玄真人,在场者无不错愕。苦玄真人点头应道:“此事属实,我确实允诺过你。” 上官龙道:“你这婆娘当真是发了疯。你难道不知千刀火海阵是以术制术,以法克法的阵门。仙界弟子入阵,是动不得一丝真元,施不得半点法术的。你要硬闯千刀火海阵,岂不是自寻死路?” 郎清抿嘴一笑,说:“我的生死与你们有何关系?便是我半途死在阵内,我也是心甘情愿,与人无尤的。你们只管布阵,我过不过得了,如何过阵是我的事。我只望真人说话算话才好。” 苦玄真人甩开拂尘,定睛看着郎清的脸,说:“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 郎清颔首谢过,道:“我此上昆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我闯阵中途身死,还望真人好生抚养我的孩子。丁贤梓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只要贵派善待于他,我便瞑目了。” 郎清在昆仑山住了两日,这两日里,丁贤梓一直没有现身。她闯阵那日,才算见到了丁贤梓。一年未见,丁贤梓样貌依旧,神色较之过去,却大不相同了。郎清看到他,本来起了笑意,然而丁贤梓才与她四目相对,便垂下眼睛,登时将郎清嘴边萌动的笑意扑灭了。 那日晴空如洗,太阳刚刚破云而起,白泽观上下二百余人便聚在昆仑山北的叠松岭上。叠松岭东有一口方圆数里的湖泊,湖心碧蓝,湖泊外围常年结冰,俯瞰仿似猫眼。西侧一半是如云的松林;一半是略有些起伏的平地,黑色岩石上缀着黄土,夏日里黄土上生出小草,开着紫红花朵,煞是好看,其余季节皆为白雪覆盖,岩石只零星漏些棱角,好像白面馍上吝啬地撒着黑芝麻。 众人聚在叠松岭西的平地上,面朝九根龙柱。那九根龙柱摆成品字形,放眼看去,所占地界并不算大,其内藏有一面八卦镜,镜面以冰炭掩盖,阵内一经发动,那冰炭则生阴阳和合之焰。龙柱间以九色索彼此相连,九色索是采九种仙藤编制而成的,仙门中人一入此阵,便为这九色索禁锢其中,除了硬闯出阵,再无其他出路了。 苦玄真人对郎清道:“这千刀火海阵是专门惩处仙门弟子的阵法。入阵则无回头路,需一鼓作气闯过三关。一旦困于阵中,三个时辰内便会形神俱灭。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郎清回头看一眼丁贤梓,道:“世人都说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亦次之。我纵然身死,只要心不死,身死又有何惧?我若心死,纵得不死之身、不灭之灵,又有何欢?真人且将阵法发动吧。” 苦玄真人举臂绕指,先腾空而起,行九色莲花印,朝那九根龙柱射出九缕游光。再飞至龙柱上空,双臂开展,改行道指诀,一面以足尖点龙柱而行,一面由指诀化气,将纯金、纯木、纯水、纯火、纯土五股一组,共三组罡气灌入龙柱围就的空间。他旋即翻身落地,马步凝元,再行玄武指诀。只见一道金波自他手印翻卷而出,澎湃激烈,势不可挡。金波袭至阵心,忽见一团五彩晕光由阵心疾速涨开,吞了九根龙柱。那晕光高达百仞,并无定形,凹凸曳动、游丝浮沉,好像苟延残喘的活物。 众人目光全在郎清身上。她仰面打量这庞大的晕光,对苦玄真人道了声“多谢真人成全”,这便纵身跃入其中。 在场者哗然一片。上官龙歪头探向丁贤梓,道:“师弟一向聪明过人,怎么也有失算的时候?长白山上那许多标致的师妹,你偏挑了个疯子。” 丁贤梓并不反驳,抽着嘴角,耷着眼皮。泪水一滴滴滚过脸颊,勾着下颌,终于依依不舍,坠入雪地。众人都低声议论着,有说郎清是一心寻死的,有说郎清既然闯阵,定是受高人指引,有破阵之法的,有说郎清闯阵是由头,只为见丁贤梓一面的,至于郎清此刻的处境,谁也不敢设想。他们不知才一盏茶的功夫,郎清便闯过了焰海关。 一入玄棘关,她方才烧得焦黑的皮肤登时复原,又等着迎接千百利刃的洗礼了。刃口拉过皮肤,深深浅浅地割开她的肌肉、斩断她的筋节。血液本为温热,一旦淌遍全身,竟带给她阵阵寒凉。她原以为过这玄棘阵单是疼得钻心,闯了一半,疼还是疼,竟不觉其加深加剧了,反而是皮肉断口间持续不绝的摩挲,好像是水浪夹杂砂石,一遍遍、一层层、一股股地冲撞、拥抱、围剿、偷袭。这冲撞、拥抱、围剿、偷袭的错觉密密麻麻铺展开去,使她身体内部钻出奇奇怪怪的虫,源源不断,夺去力气、精神,将她掏空。眼睛何时失明、耳朵何时失聪、鼻子何时失嗅她浑然不知,正因痛到极致,她反而有一种坠落深渊的感觉,似乎四肢躯干全没了着落,只叫疾风托着。 时间流得又慢又轻,半个时辰的光景足有一生那么长。当尖刀渐次稀疏、皮肉渐次复原的时候,她又闻到了生铁的腥气、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响、看到了漫天似霞非霞、似焰非焰的晕光。这晕光紫红一片,此处透蓝,彼处透黄,好不炫目。垂头一看,她才发现自己足下悬空,身体为一股力量撑在半空,方才飞扬跋扈的尖刀正在身下聚拢,形成梅花桩。焰气也在汇合,红彤彤的,穿梭在梅花桩之间。梅花桩眼看被烧得通红,她感到支撑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本能地,她运一口罡气,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落下去。但是很快,她便泄去法力,咬住下唇,双目紧闭,任凭身子坠向梅花桩。 通红的、尖尖的桩顶由她左脚足心刺入,穿过薄弱的筋肉,绕开骨骼,顶破足背,把一股焦臭送向她的鼻孔。那疼痛来得太陡,以至于左足叫桩顶刺透之际她并无多少知觉,需待右足也被稍低矮的梅花桩刺穿,她才意识到一股寒热交加的痛感,好似未达的雷声,要从她足底流经膝盖、脊梁,传到她的胸口脑门。这一瞬间拉得又细又长,细到除却左足的伤处,她无暇顾及其它任何地方,长到足心与脑门相隔数尺,却好比翻山越岭,跨了几重天。 终于,痛感涌上了脑门,连带着堵了双目双耳。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与此同时,右足的痛感也迟来一步,挤进了脑门。虽说是疼痛,却非寻常疼痛可比,只是除去疼痛,实在没有更好的称呼。膝盖以下是又寒又麻的,及至伤处,却是火辣辣一片,也分不清那火辣辣的痛感来自足心抑或足背,足尖又是寒麻的,竟比浸在雪水中还要刺骨。足掌断裂的筋肉牵引足踝的脉向,叫她双腿情不自禁地抖着、颤着。 郎清因脑晕目眩,伤处以外的知觉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待她缓过神来,视野复原,她才不得不考虑迈开脚步的难题。要迈步向前,难处有二,一在抽腿拔足之痛,二在拔足之际,浑身重量压在另一侧足掌,动作若不轻巧些,陷得更深,下一步则更难拔离。她试图抬起右腿,不料双腿颤抖,竟使不上力气。于是她弯腰,以手抱腿,咬紧牙关,低吼着,硬生生拔起右足,再对准前方的桩顶,闭上眼睛,身子微倾,将右腿压下去。她不禁尖叫一声,右腿抖着,右臂也一并抖个不住。单这一步,她已拼了全力,汗水浸透额发,七零八落贴在她脸上,好似结痂的刀疤。她垂脸看看左足,一鼓作气,弯腰抽腿,对准一尺开外的桩顶,轻踩下去。 走完这两步,郎清气喘吁吁,朝前方看去。也不知何时,由那远处的晕光泻下丝丝氲气,竟在前方堆成雾霭了。梅花桩排向远处,冷漠地挺着尖顶,淹没在雾霭之中。她突然笑了,那笑容既无来由,也无目的,却意外的爽朗,甚或透出三分坦然了。似乎在这一刻,疼痛变成了希望的影子,单是看着影子,她已经想到了希望的面孔。 如此这般抬腿、跨步、放足,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数着。数到四十四步,她陡然发现不远处的梅花桩没了尖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小巧玲珑的莲花台座。苦玄真人法力高深,这千刀火海阵既然由他一人布置,断不会出这等差池。一百零八根红梅桩减去大半,郎清不会不知,这是苦玄真人有意为之的。她心头一喜,起了走捷径的心思,若跨过剩下的五根红梅桩,眨眼功夫便过了阵。可是这念头才刚抬头,她便对自己生出嫌恶来了。对她来说,苦玄真人送她人情是苦玄真人的事,她已占了便宜,若再钻空子,便成了不义之人。她所以下定决心闯这千刀火海阵,便是对自己怀了万分的信念,若此刻坏了规矩,纵然谁也不知,她却不能原谅自己了。于是一步又一步,艰难地走完剩下的五根红梅桩,她终于踏着五十九只莲花台座,走到了千刀火海阵的尽头。 从阵外看,那晕光骤失华彩,似有一涨一缩两股力量在那晕光内外博弈。忽听一声巨响,晕光应声坍缩,众人随即看见一抹白辉自阵心冲天而上。 苦玄真人目光追着那抹白辉,喃喃道:“她到底闯过去了。” 白辉落向近处,郎清现了真身。她左手撑着墨玉金幢,右手行剑指诀,飞得从容自若。一袭粉衣漾起绯云,好似勃勃焰火,在她身后腾至半丈开去。原先晕光笼罩的地界只剩九根孤零零的龙柱,八卦镜破了、雪地融了、九色索断了,岩石黑得发亮,困在白雪当中,好像一滴洇开的墨。郎清落在众人面前,收回墨玉金幢,目光扫过众人,定在苦玄真人脸上。 “真人,我既已破阵,你说的话,可能作数?”郎清问道。 苦玄真人掸开拂尘,道:“你大可放心,我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言毕,苦玄真人回身对丁贤梓道,“丁贤梓,这一年多来我不许你下山,虽是担心你沉迷男女之爱,误了修行,其实也不免有些私心。我们白泽观过去人才济济,自聂于飞叛教以来,便在收纳门徒一事上格外保守,生怕再出个像聂于飞这般仙根过人却心术不正的叛徒,动摇我派根基。也正因如此,这许多年来,白泽观弟子天资卓绝者甚少。为师不准你下山,也是因人才稀缺,担心来日难得寻一个像你这样禀赋奇佳的弟子。我毕竟是一派之主,这想法虽然自私了些,实在也有为师的不得已呵。” 丁贤梓上前两步,对苦玄真人拱手道:“师父心系仙家前程,弟子明白。” “你不怪师父就好。”苦玄真人看看郎清,对丁贤梓说,“为师一年前对郎清许下诺言,若她闯得过千刀火海阵,我便放你下山,本是笃定郎清不敢闯阵,理应知难而退。说实话,她胆敢闯阵已属不易,现下又得以破阵而出,更见她对你一往情深。我若再横加阻拦,不光于理不合,于情,也实在说不过去。罢了,今日你便随她下山吧。从今往后,你与郎清双宿双飞,为师再不会干预了。” “师父,我……” 苦玄不等丁贤梓言语,对郎清说:“你与丁贤梓的这段情缘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前日你上山,我已决计放丁贤梓归俗,所以布施千刀火海阵,只是最后试试你诚心几许。你对丁贤梓,到底是真心的。” 郎清喜形于色,跪道:“真人如此深明大义,我竟不知如何感谢。且受我三拜。” 郎清拜了两下,苦玄真人便将她扶起,笑道:“我为一己之私有意拆散你们二人,已属不该了。今日并非我深明大义成全了你,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呵。你为了丁贤梓甘受那千刀火海阵的折磨,足见你对他情比金坚。”言及此,苦玄真人又对丁贤梓说:“你虽下了山,不再是白泽观弟子,你我师徒之情仍在。来日你若遇了麻烦,只管来找我,我定当竭尽所能。” 丁贤梓垂头沉思片刻,闭上双眼,说:“师父,我是不会离开白泽观的。” 他此言一出,莫说郎清和苦玄真人了,便是旁观的众人也因诧异哗然一片。郎清痴痴地看他,道:“你说什么?” 第55章 鸠尤神剑55 丁贤梓睁开眼,垂头看着地上的白雪,道:“我丁贤梓自幼丧母,十岁丧父,十一岁偶遇师父,受师父点化赴昆仑清修。师父待我如亲儿,我才上山八年,师父便同师祖灵池上人商议,破格准我入册。师父对我的恩德,我尚未报答,如现下我离开白泽观,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再者,自三弟、四弟先后身故,霁云圣姑一脉又全军覆没,白泽观已呈青黄不接之势了。我若为私情离山,又如何对得起白泽观开宗祖师,如何对得起昆仑上下两百余众?” 郎清嘴唇发紫,右手行三山指诀,化出墨玉金幢,顶住丁贤梓的胸口,问道:“你不跟我走,对得起师父,对得起祖师爷,对得起昆仑山,竟如何对得起我?” 丁贤梓仍不抬头,几乎是泄气地说:“我也只好对不起你了。” “你可知道,去年我离开长白山,我师父问我,丁贤梓若日后负了你,你又当如何,我是怎么回答的?” 丁贤梓不吭气,苦玄真人却将一缕真元悄悄凝在指尖,对郎清说:“郎清,你莫要冲动。” 郎清并不理会苦玄真人,道:“我对师父说,你若负我,我便取你性命。” 丁贤梓仍不作声,郎清一时性急,右臂稍有动作,苦玄真人眼疾手快,登时弹出指尖的真元,将墨玉金幢打出数丈之远。郎清也叫这真元震得倒退几步,险些跌倒。她苦笑道:“真人当真以为我会杀了丁贤梓?” 苦玄真人叹道:“我只有一言相劝。丁贤梓是去是留,我绝不干涉。你若怨他恨他,甚或要杀他,那是你与他的恩怨,我们白泽观也无权干涉。但是在昆仑、天山地界,只要有我在一日,便容不得你伤我白泽观弟子。” 郎清说:“真人放心好了。我道行浅薄,法力低微,在你面前又能作多大的浪?”她又转脸对丁贤梓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走?” 丁贤梓望着她的双眼,答道:“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 “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且说给别人听去吧。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若如实答来,我立即下山,从此不再纠缠于你。你若撒谎,便叫白泽观来日遭灭门之灾,教众死无全尸。你敢立此毒誓么?” 丁贤梓瞥一眼苦玄真人,举三指立誓,道:“我白泽观三代弟子丁贤梓对天立誓。若对郎清有半句虚言,白泽观将来必遭灭门之灾,教众死无全尸。” “好,苍天在上,你既立此毒誓,便莫要后悔。我问你,你不肯跟我下山,单单是为了报答苦玄真人的恩情,单单是为了白泽观?莫非没有半点私心,是为自己的仙途考虑?” 郎清说到一半,丁贤梓已紧张得双手握拳了。轮到他回答,他又垂下脸去,一双眼盯着莹白的雪地,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眼来。郎清冷笑道:“你不敢说,你不敢说了。既然你不愿离开昆仑,为什么当初要信誓旦旦,说那些假话?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 丁贤梓仍不言语,郎清只摇头自叹道:“你不愿随我下山,本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诉我,何苦叫我闯那千刀火海阵呐?罢了罢了,你既然一门心思都在得道成仙上,我也无话可说。”话音刚落,郎清忽然展臂腾空,行七宝骞林指诀,自印堂逼出内丹,悬在身前两尺处,化作一朵红光闪闪的莲花。她再行九色莲花印,默念火辰经,便见她全身要穴散出七彩游光,全聚于红莲的花心。 苦玄真人看出郎清要自断仙根,高呼一声:“郎清,你莫要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郎清并不理会,只对丁贤梓说:“丁贤梓,你要飞升大罗金仙,我便助你一程。”说着话,她翻手成掌,打向那朵红莲花。丁贤梓见状,纵身一跃,刚说出“不要”二字,便听一声脆响。须臾间,那红莲花裂作齑粉,朝丁贤梓胸口飞来。与此同时,百余道金光自郎清奇经八脉各处穴道齐齐射出。郎清惨叫一声,自半空坠落。丁贤梓抟身翻出两个跟头,方才接住她。 郎清内丹已失、仙根尽断,丁贤梓眼见她乌丝染霜,再看她面颊,原先冰肌雪肤,眨眼功夫便爬上了皱纹,原先明眸善睐,眨眼功夫便敷了死灰,灭了灵气。 二人落地,丁贤梓已泪流满面,直问她:“你为何要做傻事?” 此刻郎清已面若老妪,拖着苍老的嗓音,道:“我发过誓言,要同你白头偕老,说过的话,岂能不算数?”言尽于此,她陡然咧嘴笑了。嘴边牵出密密的皱纹,深深浅浅割向她瘦削的颧弓。 丁贤梓未及开口,怀中女子已眉发尽谢,双目深凹,几乎是皮包骨头了。眼泪刷刷滴着,落在那老人额前,仿佛香签戳了许多窟窿。一时间,郎清的皮肤骨头灰飞烟灭。丁贤梓定睛再看她,迷蒙的视野下,只剩那一袭粉衣还软塌塌松垮垮地耷在他臂弯里了。 郎清之死从此往后成了白泽观的禁忌,在重明观虽未成禁忌,也是件鲜有人提及的事情。顾乘风早先只知道郎清其名,并不知她是自断仙根而死,更不知她自断仙根的缘由。不过按黄玉笙的说法,真正把郎清逼向绝路的,倒兴许是苦玄真人。她说:“那苦玄真人与丁贤梓情同父子,我竟不信丁贤梓不肯下山,他一早并不知晓。” 顾乘风道:“我却不明白了。既如此,苦玄真人何不直截了当告予郎清前辈,叫她彻底死心呐?” “想来苦玄真人也是用心良苦。丁贤梓在郎清面前许了山盟海誓,他若明明白白告之郎清丁贤梓不愿归俗,岂不承认自己的爱徒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佯装不知,反说是他自己不准丁贤梓下山,无非是自己做恶人,替丁贤梓保全名誉罢了。”黄玉笙叹道,“郎清上昆仑的那几日究竟发生了哪些事,只有他们白泽观的人才知道。若不是郎清死后,墨玉金幢自行回了我们长白山,玉和仙姑还不知她已然身故呢。后来仙姑上昆仑,就郎清之死问起苦玄真人,他才将郎清闯阵、自裁的前因后果细细说来。可是风儿你想,他是白泽观掌门,郎清死在昆仑山界,他的话难保没有偏袒隐瞒之处。只是郎清既已脱离重明观,玉和仙姑便是明知其中有怪,也不便过多质疑了。” 说到此处,黄玉笙回头看着顾乘风,继续说:“这次你跟左仪前往昆仑山,务必四处留意。我怀疑玉衡道长就在昆仑山。” “师父何出此言?” “玉衡道长既然是在凡间寻他兄弟,何必躲着同门呢?十方晷虽则厉害,却并无攻袭防御之力。他就算有什么苦衷,躲着同门,将他的游龙剑和辟邪凌藏纳其中,我不信他行走凡俗,竟没有碰上邪魔歪道的时候。遇了劲敌,他定要将法宝放出来。天枢道长的通天幻形大法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若连他都寻不到两件法器的踪影,我以为,玉衡道长多半是为法术禁制了。玉衡道长是玄鹤七杰之一,魔界中人擒获他,要么以其形神练功,若他已失踪多时,早没了性命。就算邪魔有办法困住辟邪凌,玉衡道长的游龙剑和十方晷只有天地间至邪之所方可困锢,玉衡道长若死了,这两件法器也必然飞归玄鹤宫。若邪魔不要他性命,无非押其为人质,向玄鹤宫索些好处才对,他既然失踪多时,魔界却无一人向玄鹤宫发难,依我看,禁制玉衡道长的人,一定不是魔界的。” 顾乘风道:“其实我也觉得玉衡道长的失踪与白泽观不无关系。” “你是不是在凡间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我虽然没有寻到玉衡道长的下落,却在南淮得知,他曾出入睿王府。睿王府门客中多为魔界中人,却有几人修的是白泽观法门。” 黄玉笙思忖道:“南淮本为白泽观势力范围,白泽观那些道人与睿王交好也并无不妥呀。” 顾乘风道:“师父有所不知,那睿王同南淮皇帝为一母所生,当初南淮皇帝可夺下皇位,睿王是头等功臣,不过时移世易,兄弟二人似乎芥蒂渐起,睿王同那皇帝面和心不和,都快成水火之势了。试想这二人不睦,白泽观道仙怎会不知?除非白泽观有意扶持新君,否则,睿王既然同魔界诸多联系,白泽观就算脚踏两只船,总该收敛些才是。半年前南淮兵部尚书只留宿我几晚,竟因此获罪,说我和苏荣是北魏细作,因里通外敌之罪遭了灭门大祸。我起初以为此事仅仅是那睿王借机铲除兵部尚书,以替新人,后来细细思度,却觉得此事极不简单。那睿王要取其而代之,还怕没有由头?怎么偏在我和苏荣留宿兵部尚书府上时下手?” “你是说,白泽观的人在后面推了一把?想借睿王的名义一并杀了你和苏荣?” 顾乘风摇头道:“他们是何动机,我也并不确定。本来我们仙界与凡间关系暧昧,对于凡间的权贵,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可是再不能得罪,睿王到底不是正主,白泽观的人不会不知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南淮又不似西梁,那皇帝是大权在握的,他们紧跟着睿王,竟不怕开罪皇帝?若当真想助睿王谋权篡位,又图计什么呐?只要供奉他白泽观,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分别?可是他们若想借睿王之名残害我们重明、玄鹤二派弟子,便说得通了。睿王需要白泽观的力量,就算知道白泽观借他之名残害重明、玄鹤二派弟子,恐怕也不会介意。左不过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如此说来。我的推测更不会错了。玉衡道长法力高深,普通仙门中人要想禁制他,并不容易。既然丁贤梓勾结南淮睿王,助他造反,睿王助他俘虏玉衡道长也在情理之中了。那丁贤梓狡诈非常,若玉衡道长当真在他白泽观,按理说丁贤梓是不该将他关在昆仑山的。你离了昆仑山,想办法绕道去天山,看看玉虚峰和玉梅岭上可有异样。玉竹峰为仙阵所护,是天山上最能保住秘密的所在,不过以我对丁贤梓的了解,他若要藏匿活人,反而会避开玉竹峰。一来,玉竹峰再安全,到底远离白泽观,不便掌控监视,二来,若玉衡道长在玉竹峰内破去法禁,他们白泽观的四道绝顶法门叫玉衡道长看去,那便糟糕了。玄鹤宫素以符法、幡阵闻名,白泽观绝顶法门悉数泄露,玄鹤宫若创出符阵专门克制白泽观那四道法门,他丁贤梓岂不成了白泽观的罪人?昆仑山看上去最不安全,我倒以为,丁贤梓会反其道而行之。谁又能想到,白泽观附近会藏匿活人呢?总之你既然有莲香子的定元珠,在昆仑山期间便可出入自如,到时候替为师留意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黄玉笙道,“还有一事,你定要牢记。那丁贤梓工于心计,你与他话语务必小心。若玉衡道长真在他手上,你不要自作聪明,企图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仔细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叫他得知我们重明观神霄和合阵关门不全,那便大事不妙了。” 修行七十余载,顾乘风对丁贤梓自然不会陌生,可是代表重明观与他会面,这却是顾乘风生平头一遭。 双方平和而愉悦地攀谈着,起初并不涉及重点,只是泛泛地说些客套话。丁贤梓身侧两名徒孙不大开口,丁贤梓不示意,他们便静悄悄地注视顾乘风和左仪。丁贤梓有一副粗糙的嗓门,语气略嫌强硬固执,面对晚辈,多少显出些平易近人的态度。左仪并不多言,时时看着顾乘风的面色,顾乘风虽牢记师父的教诲,在丁贤梓跟前并无半点拘谨。 他们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子,丁贤梓方言归正传,问道:“你们两位既然奉了朱雀仙子之命,想必有要事相议。老道若未猜错,该是为天象之变而来吧?” 顾乘风道:“不错,近几个月星象有异,师父算出天地间不日会有一股浊邪之炁由南天而降。而且此次星象之异变会持续两夜之久,万一中途又生意外,恐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丁贤梓道:“现下魔尊的护法明王还有五个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困,此次星象之变,未必会有大劫。我担心的,倒是另一场劫数。” “莫非此次劫数过后,天象还有异变?” “此次南天五星黯淡,北天三星陡亮,下个月底太白合月之际,南天阳衰至极而呈凶象。此星象凶则凶矣,却无多少煞气,只要我们守好太和山金位,使九天九地归元阵五行之气充沛,便可度过此劫。然而明年七月,恰逢荧惑守心,我担心届时木水二星恐有异象,那便麻烦了。” “掌门担心的是……” “这次南天诸星阳炁衰竭,我们务必守好九天九地归元阵。只要确保此次没有魔头破阵外逃,明年七月荧惑守心,便不难应付。否则,我们仙家正派就有麻烦了。需赶在明年星象煞变之前将三两个护法明王囚入太和山中。据我推算,唯明年三月星象略呈阳盛之势,要捉拿那些大魔头,实属不易。” 顾乘风道:“师父此次遣我二人前来,正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毕竟现下仙家三位掌门中,唯师叔祖您辈分最高,由您统领全局,是再理所当然的事。” 丁贤梓笑道:“朱雀仙子过谦了。我们白泽观法门虽众,却无一样是拔尖的。论符法,比不过玄鹤宫;论阵法,比不过你们重明观。我辈分是比朱雀仙子和天枢道长高些,可降魔除妖比的是谋略战术、道行修为,我曾错判形势酿成大错,统领三派这差事,我看还是免了。” 左仪见势道:“师父是想,由师叔祖主持大局,将我们三派集合起来,共商大计,至于镇魔降妖的具体事宜,倒不急于安排。若师叔祖能统领大局,那是再好不过的,师叔祖若实在不便带头,我想师父和天枢道长也绝不会强人所难的。只是论法力修为,我师父和天枢道长皆不可与师叔祖比,有些事情,还是要师叔祖多担当些才好。” 丁贤梓并未吭声,扭头给李冬寻眼色。李冬寻这便笑道:“我们师公近两年正在苦淬内丹,若单是纠集三派人等来我们昆仑议事,这倒没什么。若还有别的担待,我们师祖恐怕有心无力。” 左仪道:“果真如此,我们定如实回禀师父。”她本打算多说两句,见顾乘风使来眼色,随即打住了。 左仪刚住嘴,顾乘风则岔开话题,道:“我在长白山总听师父夸赞窦师兄勤学苦练,此次前来昆仑,正想同他切磋一番呐。怎不见窦师兄哩?” 李冬寻同宋渠相视一看。丁贤梓笑道:“窦虎不比你天资过人,自然要勤奋些才是。再说你道行虽浅,上回降魔大会你却可与张松年一战,可见窦虎不是你的对手。”他扭头唤着宋渠,道:“渠儿,你的南冥燮血神功练到几重了?” 宋渠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愚钝,刚刚练破七重境界。” “七重……”丁贤梓对顾乘风说,“你要与我白泽观弟子切磋法力,不如同宋渠一试。二人凌空而战,不可用法宝,点到即止。若不分伯仲,谁先落地,又或者先被逼出这麒麟阁,谁便是输家。” 宋渠领命,飞身蹿向顾乘风。顾乘风打出两道掌气,随即后翻三圈,浮在半空,行左手行剑指诀,右手行三山指诀,自右手商阳、少泽二穴射出两缕彼此交缠的游丝,直逼宋渠印堂。 李冬寻倾着身子,对丁贤梓低语:“他的混元大法怎么与重明观其他人等的略有些不同。” 丁贤梓道:“看看再说。” 宋渠大喝一声,行玄武指诀,由双目放出两道紫电,汇于手印,化出一片银辉闪耀的波光。波光遇了游丝顿时在二人中间辟出一面五色盾。二人各运真元,互不相让,五色盾便在二人中间忽左忽右,游移不止。僵持片刻,宋渠忽然翻手为掌,随即以六合神通化出五个分身,一个悬在远处,两个择左路攻袭顾乘风,两个从右侧攻他。 宋渠分身化得太快,左仪生怕顾乘风吃亏,脱口而出“师兄当心”。近身斗法最怕奇招,便是修为精如顾乘风,面对宋渠这招也有些许措手不及。好在他及时应变,一面翻身绕到一根立柱后头,一面施两道鸣凤昊天符,再以灵宝七绝咒炼为两面八卦镜。八卦镜成形,顿时光芒如炬,宋渠分身叫这光芒一照,顷刻间灰飞烟灭。他的真身却不惧其光,双手行三清指诀,炼出团团焰气,扑向顾乘风的颜面。顾乘风抱着立柱,撇嘴一笑,左手单行剑指,朝那焰气指着,焰气便像着了魔,纷纷缩入他左手中冲穴内。 宋渠也抱住一根立柱,惊问:“你这是什么法术?” “还是本门的混元大法。”说着话,顾乘风翻手成掌,又将方才纳入的焰气推还宋渠。 宋渠扭身,朝立柱轻轻一点,右手行剑指诀,左手行白鹤指诀。白鹤指诀收回焰气,再由真元运化,炼作冰凌,由其右手剑指冲出。眼看宋渠要飞到近处,顾乘风离了立柱,飞到近旁一根立柱上,双腿夹着柱身,行五品莲花印,以催灵火燔天经。只见他手印之中白光璀璨,五缕游光迎着追来的冰凌织成一张金丝网。 冰凌打在网中,纷纷消融,宋渠见状,咬破右指,在左掌画符,喝一声:“心明悟道,神乱迷真,中!”却见宋渠掌心青光流溢,符印飞脱,附至金丝网,那金丝网便随一声轰鸣炸得粉碎。他再推两掌,顾乘风以阴阳一线风雷子化解一掌,却飞身躲开第二掌,蹿至横梁。 宋渠抬头看他,又朝他推出一掌。顾乘风不紧不慢地躲开,飞至另一条横梁。宋渠见他防而不攻,略有些气恼,双掌一拍,默念天山玉龙咒,随即十指平摊,散出十枚雷珠来。顾乘风避无可避,由内丹提起数缕真元,冲入四肢,行七宝骞林指诀。但见他周身泛红,眉心处电火忽闪。那十枚雷珠都聚向顾乘风,触到他身子却既不贯穿也不炸开,竟原路弹回了。宋渠右掌一挥,以掌气收纳雷珠。 李冬寻按捺不住,喊道:“他罩门在眉心,尽全力攻他印堂穴。” 宋渠听罢,双手左右开弓,由指尖弹出雷钉,全对准了顾乘风印堂穴。顾乘风倒不慌张,反将印堂暴露无遗,双手行剑指诀,指对曲鬓,凝气于双目。只见两道紫电由他瞳仁蹿出,挡着雷钉,一时又陷僵持。宋渠真元已现溃泻之势,久拖下去终不是办法,于是灵机一动,憋一口真元,将内丹聚在督脉,游于诸穴间。六合神通中有一道法门,叫作箭影灵波,借内丹移形换位,以快制敌。左仪已看出端倪,对顾乘风喊道:“师兄,当心他出奇招攻你不备。” 宋渠未待左仪言尽,便将分身释出,以电掣之速冲到顾乘风跟前,打出一掌。这一掌打得又快又狠,几乎在宋渠击掌的一瞬,顾乘风肉身便裂作齑粉了。左仪错愕不已,下巴悬着,眼睛瞪着,身子抻得又直又挺。李冬寻也面色陡变,不觉一颤。宋渠更是大惊,内丹归体,落在地上,仰面望着头顶如烟似雾的齑粉。唯独丁贤梓镇定如初,只面露疑容罢了。 众人还在惊诧之中,那齑粉忽然缩成四团,各化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再合一,顾乘风方现出真身,缓缓落在宋渠身旁,拱手笑道:“宋师兄输了。” 宋渠也拱手一笑,道:“顾师弟法力了得,我输得心服口服。” 丁贤梓捋须道:“朱雀仙子能有你这样的徒弟,真真是好福气。你道行不足百年已有这般修为,我活了六百年,见过的人也不少了,除了当年本门一位仙姑,还说不出一位仙门弟子能与你一较天资的。” 顾乘风道:“师叔祖谬赞了。师父常说修行之人,天资固然重要,若想更上层楼,以成仙体,还是要勤字当头的。古往今来,仙根卓绝而功亏一篑者大有人在,仙根略逊却得登天界者也不乏其人。总之一切在乎天命,天命又关乎人为。今日我赢了宋师兄,实在是侥幸,以我之见,宋师兄功底深厚,内丹修得精粹无比,我不过耍了些小聪明,才将宋师兄骗下地来。” 宋渠道:“凡人都知兵不厌诈的道理,顾师弟机智过人,如此说道,竟是过谦了。” 众人又谈了片刻,至麒麟阁外童子报了戌时,丁贤梓才吩咐殿外的灵官童子带顾乘风、左仪前往斋堂用膳。用了膳,二人就被领到西苑厢房住下了。至子时,天龙宝殿的灯火灭了大半,只剩檐口下几挂红灯笼和大堂内几盏长明灯尚且亮着。麒麟阁、长生塔和后苑各处都暗沉沉的,尽管天空无云,新月清朗。 顾乘风偷偷爬起来,化作剑气飞上屋顶。不曾想左仪也未入眠,随他现身屋脊。顾乘风一惊,压着嗓门问道:“你不睡觉,出来做甚?” 左仪凑到他跟前,回问道:“那师兄又出来做甚?” 第56章 鸠尤神剑56 顾乘风没了法子,只好说:“我出来自然有要事处理。” 左仪不依不饶,问:“莫非是师父有什么吩咐? 顾乘风不便细言,说:“自然是师父吩咐我才敢行动,上回师父叫我去玄鹤宫借一件宝物,偏巧那宝物竟失窃了。师父怀疑那宝物是白泽观弟子盗去的,叫我来寻一寻。” 左仪道:“究竟是何宝物,白泽观弟子竟如此大胆?” 顾乘风笑道:“师父也未明言,只说那宝物定是为法禁所困。只要探到法禁,说不定便是宝物所在了。” 二人旋即兵分两路,一人由东至西,一人由西至东,除了弟子们就寝的内院,不过半个时辰就搜了个遍。内院围着一圈树篱,每日子时便由一名灵官童子开启玄天金罗阵,寅正一刻则闭阵开门。普天之下,除了莲香子的定元珠,要破白泽观内的玄天金罗阵而不惊动布阵之人是绝无可能的,于是左仪留守在内院门外,顾乘风则以灵宝七绝咒化身飞蝇,越过树篱,朝东面飞去了。 内院共三进深,灵官童子住一进、册外弟子住二进、正室弟子和掌门住三进。每进院子又叫长廊和竹屏柏障隔成许多小院,初入内院的,单是将这院内的屋子转遍,也要费些功夫。顾乘风一间间屋子飞着,至丑初二刻方入最里头的院子。 入院便见一方温池,池内温泉汩汩,池面白雾缭绕,经月华照拂显得格外清逸。一条回廊绕着温池,回廊接着一座大殿,几座小屋,小屋后头的楼宇便叫高高的竹枝遮挡了。顾乘风的灵宝七绝咒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纵然丁贤梓法力高深,若不设置阵法,要想察觉他也绝非易事。不过既然来到丁贤梓跟前,为防万一,他还是小心了许多,每飞一截定要看看周遭有无符箓、幡幢,以免落入阵法之中。这也不怪他,毕竟他和苏荣曾经吃过西梁国师的亏,那付千钧与丁贤梓本为同门师兄弟,顾乘风难免生出联想来。不过按黄玉笙的说法,付千钧既然背叛了师门,哪怕修为再精,法力再高,到底活不安生,所以创出那许多阵法,无非是怕死,反观丁贤梓,他因天资聪颖深得苦玄真人器重,为人颇有些刚愎,自然不会如付千钧那般谨小慎微。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顾乘风哪里料到,他才飞入丁贤梓的丹房,便叫丁贤梓的声音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一张面孔映着丹炉下的焰火,浮在黑暗中,嘴唇微启,双目紧闭。丁贤梓道:“我已恭候你多时了。你也不必浪费真元缩形化影,只管现出真身吧。” 顾乘风现了真身,上前两步问道:“师叔祖如何辨出我来?” 丁贤梓闭目笑道:“你师父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们白泽观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白凝香,以天山的苦黄藤、昆仑山北麓的折根瑞荆和龙爪蜂蜡炼得。要点燃此香,需将玉龙神功练至五重境界,寻常焰火是不成的。正因此香无色无味,附在人身上难于发觉,自然不易防范。三日之内,你脉息变化尽在我掌握之中。” “如此说来,我尚未入内院,您已知我动静了。” “我只是奇怪,你和你师妹深更半夜在我白泽观四处游荡,现在又入内院,究竟想找个什么宝贝?” 顾乘风道:“我要寻什么东西,自然不能告诉师叔祖。我师父早有吩咐,还望师叔祖见谅。” 丁贤梓睁开眼睛,盯着顾乘风,道:“你好大的胆子。不要以为我以礼相待,你便可以在我白泽观放肆。你伤我白泽观弟子,我还未找你算账呢。” “我如何伤得了白泽观弟子?” “你敢说窦虎之伤与你无关?” 顾乘风思忖道:“窦虎的确因我受伤,不过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他不先设阵伤了我与两位师妹,我们又如何要伤他?” “究竟是他和韩中直伤你们在先,还是你们先伤他,我也不去计较了。”丁贤梓起身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此次来昆仑,除了与我商议降魔之事,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顾乘风道:“师叔祖何必咄咄逼人呢。我身为重明观五代大弟子,师父交待我勿告他人,我怎敢违背?” 丁贤梓冷笑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顾乘风还在等他下句,只听丁贤梓双掌一拍,自己脚下便踩了空。他集中精力,试图运一口罡气,飞腾而上,脚下却好似拖着千钧重物,拽着他直落百仞。 在黑暗中坠了片刻,眼前陡现亮光,他随即落了实处,四下一瞧,远近皆是云海,单在自己脚下挺着一根笔直纤细的山柱。那山柱四壁都垂落千百丈,柱底没在云海中,还不知云海下淹了几许。柱顶是单够一人落足的,脚下生着红褐苔藓,柱壁倒光溜溜的,连一根野草也不见。苍穹湛蓝无比,单在远端嵌着白亮的云丝。 丁贤梓不知去向,却听他声若雷鸣,由天外传来。他说:“你莫要以为白泽观阵法薄弱,便没有拿的出手的仙阵。你现下困在万宗乾元阵内,阵外一刻,阵内一年。此阵既不伤你皮肉,也不迷你心神。可是我只须关你半夜,你便要在这茫茫云海之上独处十数年之久。若关你一日,你便在这里独处百年。你若服软,我即刻放了你,你若硬撑下去,发狂自裁是迟早的事。” 顾乘风道:“丁掌门,我在你白泽观内夜搜宝物的确是我不对,你要罚我,我是无话可说的。不过你要使这些法子叫我违抗师命,便打错了算盘。我们重明观弟子各个都有骨气,你便是拿出千刀火海阵来,我也敢闯一闯。” 顾乘风才将言毕,脚下山柱忽然松动,下坠数十丈,山石随即自他脚边开展,越铺越远,直至目力难及之处。云丝不知从何而来,积作云涛,在脚下翻滚不息。 丁贤梓现身云涛,踱至顾乘风跟前,捋须道:“你不说,我也大抵猜得出你师父是何意图。自玉和仙姑飞升,华清师太执掌重明观,你们重明观弟子便视我白泽观为敌。天枢执掌玄鹤宫后,重明、玄鹤二派更携手对付我白泽观。你师父派你来昆仑,恐怕搜寻宝物是假,窥探我白泽观机密是真吧。” 丁贤梓提起机密,顾乘风索性顺他话头说:“既然丁掌门猜出来,方才又何必逼我。” “你且替我带句话,说与你师父。你们重明观一向欺压我派,后年三月百年之期,我白泽观定当竭尽所能,打败重明观。” 顾乘风道:“这句话丁掌门不说,我师父也是一清二楚的。” 丁贤梓道:“她清楚就再好不过了。你再替我捎句话,叫她莫要抓着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放,当真旧事重提,连玉和仙姑的性命都是我师祖灵池上人所救,华清师太难道没说给她听?” 顾乘风自然意识到,丁贤梓所指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见机问道:“当年仙魔大战,我们仙界中人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过我前些时候在凡间也听得一些传闻,当然了,传闻到底是传闻,谁也不会去信。只是……” 丁贤梓道:“你有话便直说。” “凡间有人说,当年仙魔大战,仙界虽记着白泽观灵池上人的功劳,实际上,为仙界立下大功的,竟另有其人。甚至言之凿凿,说那人原是玄鹤宫道长,因败坏门风叫紫云老祖赶下山去,叫什么长孙齐。” 丁贤梓脸色陡变,问道:“你究竟听谁说的?” 顾乘风道:“不过是几个俗修之人胡言乱语罢了。我道行浅薄,又久居山中苦修,对于凡间俗事知之甚少,从不知玄鹤宫曾有此人。只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不便反驳罢了。我想,这长孙齐之名大概也是以讹传讹,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既然丁掌门提起仙魔之战,我便想起此人来。” “这个长孙齐确有其人。” “当真?” “此人法号追云子,原是紫云老祖座下弟子。”丁贤梓说,“当年仙魔之战,他的确出了几分力。不过要说他为仙界立下大功,那便夸大其词了。这些人恐怕是听信了悬空道人,你莫要理会才是。” 顾乘风道:“悬空道人?莫不是阳魔门下那个妖道?” 丁贤梓道:“正是此人。他原是追云子的门徒,只因追云子身死,他没了依靠,又不甘心做个俗修之人,便自废道行,改投魔门。此妖满口胡言,因出身仙门,对我们仙界法术了解颇深,你见了他,务必小心。” 丁贤梓此言一出,顾乘风便知,那日韩中直、窦虎在悬瓮山布设阵法,与丁贤梓是没有关系的。不过就算丁贤梓与此无关,也不能断言丁贤梓未与魔界勾结。毕竟魔界势力众多,白泽观与魔界勾结,恐怕其内部也是意见不一的。顾乘风正在思度,丁贤梓左手一挥,蓝天、云涛便皆为丁贤梓掌心所纳。顾乘风左顾右盼,眼看那苍穹急剧坍缩,好似一罐好酒,挤过罐底的的缝,打着旋儿,钻下去,流下去。不过晃眼功夫,二人便出了阵,重回丹房,四下瞧瞧,暗处还是漆黑一片,炉底的焰火还在半死不活地烧着。 丁贤梓道:“今晚我便当什么也没发生。你是受朱雀仙子之命,身不由已,我也不罚你。只是我们两派再多矛盾,终究是同气连枝的。除了百年之期,其余时间里,我还是希望你们重明观弟子与我白泽观弟子能和平相处,少生事端才好。” 顾乘风浅笑着正要离开,丁贤梓又问他:“你进得来内院,莫非身上有莲香子的定元珠?” “没错,我的确有定元珠。” “莲香子自归俗,除了偶尔同她师父天玑道长来往,并不与仙界中人打交道。你又如何有她的定元珠?” 顾乘风思忖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莲香子的女婿鹿连城为人仗义爽快,我与他偶然相识,便拜了把兄弟。我身上这枚定元珠是他赠予的。” “我再问你。你昨晚同宋渠斗法,最后那一道法门连我都未曾见识过。而且从你脉息运化看来,你也不是用你们重明观的金蝉咒催动此法的。莫非你们重明观最近又有法门失而复得?” 顾乘风笑道:“实不相瞒,我昨夜最后施展的,的确算不得重明观法门。此法唤作分光六阳大法,是我因机缘巧合偶遇一位散仙,得他相授的。” 丁贤梓叹道:“你道行不足百年却有此等仙缘。难道你们重明观兴盛竟是天意?” “其实这位仙人授我分光六阳大法,是希望我将此法广传仙界,以扶天地正道的。此法并无心咒,也无固定的指诀配合,是以真元运转之道打通奇经八脉,继而达天人合一之境的。仙人再三嘱托,此法不可独霸,我也正有传法于白泽观的打算。” “以朱雀仙子的为人,她怎会允你将此等妙法传授于我白泽观弟子?” 顾乘风道:“这件事,我自然要先斩后奏才成。我自幼得师父教诲,师命不可不从,但是那位仙人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既答应他广传此法,便不可食言。” 丁贤梓捋须道:“朱雀仙子何德何能,竟收了你这样的徒弟?昨夜你与宋渠斗法,从修为来看,你远在宋渠之上。本来你多次谦让,了不起拖得宋渠元气不支,自己认输也罢了。不过那样一来,你虽赢了,宋渠却多少丢了脸面。我未曾料到,你竟费尽心思寻了个两全之道,足见你心思之细,考虑之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师叔祖过誉了。” “有一件事,你与我如实说来,也不必有任何顾虑。前些时日,我白泽观几名弟子为人所伤,据韩中直所言,是他们与你、左仪和柳浊清狭路相逢,因你污蔑我们白泽观勾结邪魔歪道方起争执,双方便大打出手。韩中直说他伤得不重,自行调理,近日还未痊愈,我也懒得管他。窦虎的伤我是看过的,几处地方的确是由你们重明观法门所伤,可是他臂上两处勒痕却颇为蹊跷,细嗅来竟有些妖气。”丁贤梓背过身去,低声问道,“莫非当时在场的,另有其人?还是你们重明观弟子,竟私下藏了魔界法器?” 顾乘风无奈地笑着,说:“若我告诉掌门,窦虎身上的勒痕确为妖人所伤。而且那妖人是眼见我们重明观弟子不敌贵派弟子,方才出手相助,掌门信或不信?” 丁贤梓回身,凝望顾乘风暗沉沉的面颊,道:“也罢,韩中直惯于扯谎,不说实话也在我意料之中。已经过去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了。你回西苑歇息去吧。” 顾乘风出了后苑,在一棵雪松下现出真身。左仪忙蹿至近处,问道:“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顾乘风抿嘴笑道:“发现自然是有的,可惜不是宝物。” “那是什么?” “虽不是宝物,也值几分价钱,不算白跑一趟了。”说着话,顾乘风便化作剑气,回西苑去了。 左仪跟在后头,不觉喃喃自语:“究竟是何宝物,竟如此神秘。” 翌日清晨,天未大亮守更的童子已将观内两口大钟撞响了。二人各撞了七下,钟声荡漾,不知送来多少回响。顾乘风和左仪在屋里各打坐调息片刻,梳洗完毕便出了西苑,朝人声如潮的玉龙宝殿走去。 还隔得远,已嗅到宝殿中焚燃的香签。走到近处,便看见一群弟子在宝殿大堂打坐练气,另一群弟子则在宝殿前庭苦练晨功。顾乘风、左仪穿过宝殿大堂,至殿门,可见前庭弟子分作两拨,一拨全是灵官童子,练的是冥微化尘掌,此掌法是白泽观入门的法术,虽法力有限,却含九九八十一番变化,仙根不济者,单将此掌练透,三四十年功夫也跑不离了。另一拨是正室弟子和册外弟子,修炼的法门各不相同,有练灵隐神功的,有练南冥燮血神功的,有练六合神通的。 窦虎在这群弟子中分外扎眼,左仪看到他,他也看到了顾乘风和左仪,纵身一跃,落在宝殿的台阶上,化出月魂剑,喝道:“你们还敢来昆仑!”话音刚落,便将剑身打直,冲向二人。 顾乘风、左仪各让一边,一个遁光而逸,在前庭现身,一个朝窦虎推出一面掌气,飞下台阶。窦虎立在台阶上,刚要攻袭顾乘风、左仪二人,手中月魂剑却叫一枚雷钉打至数丈开外。窦虎回身,朝雷钉的来路看去,只见一束青梭由玉龙宝殿大堂内迎面劈来。窦虎大惊,慌乱之中,抟身退至前庭,落地才发现自己发髻松脱,丢了大脸。 那青梭落地,丁贤梓即刻现身。他手执发簪,踱到窦虎身前,将发簪递给他,厉声道:“学艺不精,处事更当仔细些。顾乘风和左仪奉师命来我昆仑山,便是我昆仑的客人,你如何尽为主之道,还用我这个做师祖的教吗?” 窦虎再不服气,此刻也不敢吭声了。待李冬寻、宋渠聚来,丁贤梓问:“韩中直今日可还好?” 李冬寻道:“师叔近两日已好多了。今日他本打算出关,只是得知顾师弟和左师妹来访,便作罢了。” “做贼心虚。他口口声声说是顾乘风一行挑事在先,这会子竟不敢出来,亏他还是个做长辈的。”丁贤梓转脸看看窦虎,道,“你这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还不去梳洗整理一番。” 窦虎毕恭毕敬退下去,丁贤梓便对李冬寻道:“昨夜你不也觉得顾乘风那道化身齑粉的法门玄妙非凡吗?不如今日由你与顾乘风比试一番,如何?” 李冬寻拱手道:“上回与顾师弟比试斗法,还是在西梁国大司马府上。彼时顾师弟修为已颇为精深了。想不到近年师弟修为越发精粹,又修习了难得一见的法术,实在可喜可贺。” 丁贤梓对顾乘风道:“你与冬寻比试,不得使法宝,且各限一门法术。你单施你那套分光六阳大法。”再对李冬寻道:“你单施灵隐神功。”他随即命灵官童子拿来两根香签,示给众人看过,道:“这两支香签并无异处,我将它们点在东西两边,一支由顾乘风守着,一支由冬寻守着。二人各想法子护好自己这支香签,再灭去对方的香签。谁先失守,谁便输了。”言毕,香签自丁贤梓手中抛出,隔了十余丈远。丁贤梓再弹出两团磷火,将香签同时点燃,道:“顾乘风,冬寻是主你是客,攻东守西还是攻西守东,由你来选。” 顾乘风左右瞧瞧,飞至东边,李冬寻随即飞至西侧。二人各行拱手礼,李冬寻运气凝元,右掌登时蹿出一团紫汽。那紫汽看似炽烈,实由两股冰寒罡气所化。这两股罡气一阴一阳,沿两路聚于李冬寻掌心,再经灵隐神功中一套心咒炼化成紫汽。 顾乘风瞧出这紫汽不同寻常,做足防备,然而单凭分光六阳大法,同时攻守却颇有些难度。不准用法宝,分光六阳大法第一关便难以施展,第三关又是通寻玄牝真人玉尘山庄的法门,等于眼下顾乘风的分光六阳大法只有一关可用。顾乘风在这一关之中的确悟出了许多变化,对付李冬寻却占不到半点便宜。因为李冬寻那边虽只许施用灵隐神功,仙界中人谁又不知,除去天山玉竹峰上的四大法门,白泽观威力最大的便是这灵隐神功了。 顾乘风上回悬瓮山一战身子并未痊愈,此刻与李冬寻斗法,虽然输赢无关紧要,他却十分顶真。毕竟自己和李冬寻分别是重明、白泽二派的五代大弟子,周遭那许多眼睛盯着,败得太难看,丢的是重明观的脸。他估摸着李冬寻的实力,再掂量自己现下的能耐,对于这场比试并无几分信心。灵隐神功分五路九品,每路都是刚猛擅攻的法术,以李冬寻的道行,能炼至六品已属难得。倘若李冬寻炼至六品,顾乘风三分赢面也无,若李冬寻才炼至五品,顾乘风的赢面也不过四成。况且李冬寻道行胜过顾乘风数十年,法力自然厚于顾乘风,万一双方僵持,法力厚者无疑占优,如此算来,顾乘风的赢面又要略打些折扣了。 自然,天下无不破之法,便是将灵隐神功炼至九品,也难保没有罩门,李冬寻上了顶才练至六品,顾乘风运气稍好些,当真寻到灵隐神功的罩门,还是有机会赢她的。只是这机会寄希望于运气,总不能叫人放心,以至于稳沉如顾乘风,此刻也因不安面色略嫌苍白了些。 李冬寻再行威灵指诀,右掌的紫汽便飞脱而出,霎时间膨大数倍,朝顾乘风脚下袭来。那紫汽打头还无半点异样,近了顾乘风陡然化作锋利无比的冰刺,正对顾乘风下盘几处要穴。顾乘风沉着应对,炼气合掌,将一股至阳至烈的罡气化在掌声之中。冰刺叫声浪震得粉碎,落到地上融作水珠,并不浸入土壤,却彼此吸引,汇作水链,几乎要绕过顾乘风,爬到他身后一仞之远的香签上了。 顾乘风方才只想到以火克冰,以炽攻寒,此刻要防住这水链,却左右为难了。若以火攻之,恐怕水作汽氲,随即紫汽复现,反中了计,若以寒气攻之,则水作凝冰,随即冰刺复现,还是一招死棋。他正心急,突然看到玉龙宝殿廊柱上一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单是“上善若水”四字,叫他灵机一动,他索性化肉身为水柱,将身后的香签封个严实。那水链爬入水柱之中,水柱便冲上高空,化出一片冰毯,飞速旋转着,攻向李冬寻。李冬寻略微错愕,后退两步,运三股真元,一股由印堂射出,另两股由双手剑指诀射出,将那冰毯原原本本推回高达三丈的水柱。冰毯才融入水柱,那水柱登时坍塌,顾乘风便回复了真身。 李冬寻叹服道:“顾师弟,你这套法门果然厉害。” 顾乘风道:“方才李师姐出招何等刁钻,险些导我犯错,更是妙不可言哩。” 李冬寻微微一笑,右手行三山指诀由少商、商阳、少泽三穴引出三脉游光。顾乘风以为这游光又要直攻他身后的香签,不觉双臂开展,以防奇袭。哪知三脉游光飞至高空,突然岔向三面,李冬寻再运真元于百会,左手掐三清指诀,随即腾空而起。那三脉游光绕了半圈,到底绕至李冬寻身侧,一时间法光耀目,绚烂至极。顾乘风则将真元由丹田送达四肢,却见李冬寻封华盖、鸠尾二穴,以天罡指诀稍作指引,绕在她身侧的游光好似堤溃浪涌,立即滚卷而来。 顾乘风深吸一口气,行玄武指诀,大喝一声“分”,只见他印堂蹦出一息磷火,眨眼功夫将其肉身包围其中。游光袭来,那磷火便分作五团,两团守着香签,两团抵开游光,一团则光芒飞射,抽出金蛇十余,身子纤长、尖牙毕露,迎着游光钻向李冬寻。 宋渠凑到丁贤梓耳边低语:“那十四条金蛇莫非是顾乘风内丹所化?” 丁贤梓道:“不错,他这招险则险矣,却是奇招。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冬寻若放手一搏,顾乘风必败。只是冬寻以法光化浪已然尽了十分气力,怕就怕她瞻前顾后,那么……” 丁贤梓说到此处,金蛇距李冬寻不过二尺了。宋渠置身事外,故而旁观者清,李冬寻身在其中,免不了当局者迷。她若放手一搏,不去理会那十四条金蛇,顾乘风是撑不下去的,然而眼看着金蛇吐信,近在咫尺,她却忍不住分出真元来,企图以玄天焰气将金蛇烧作飞灰。李冬寻憋一口真元,在喉中炼作玄天焰气,鼓起腮帮,朝那金蛇喷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十四条金蛇好似发了狂,彼此交缠,缩成一颗赤珠,直击李冬寻印堂穴。李冬寻大惊,一时乱了真元,法光难以为继,游光铺就的浪潮也顷刻间瓦解了。另四团磷火随即扑来,同赤珠合一,现出顾乘风真身来。 顾乘风打出双掌,李冬寻匆匆接住,叫那掌气震退了一丈。顾乘风也被李冬寻的掌力打退一仞。他凌空倒翻两个跟头,才落地,便朝李冬寻身前的香签推出两掌。李冬寻眼疾手快,双手各摆两道气盾,泄去顾乘风的掌气,旋即点足,飞身蹿出一丈,双手行白鹤指诀,将两股真元凝于手印,炼作两串雷珠。顾乘风顺势退了几步,趁机把血魄逼出奇筋八脉,借李冬寻的雷珠裂作两股血华。 丁贤梓叹道:“这法门果真威力了得。”他赞叹的当口,顾乘风两股血华已荡至李冬寻身后合一,显出人形血影。李冬寻急于掐灭顾乘风守护的香签,未及提防,叫那人影以掌刀劈中,登时由半空摔下去。 人影落地,顾乘风现了真身,李冬寻也爬起来,二人各看彼此身后的香签。李冬寻道:“多谢顾师弟手下留情。” 顾乘风道:“香签还余一指,看来我们是胜负难分了。” 李冬寻撇嘴笑道:“还没比完,何必把话说死呐?” 话音未落,她已双臂开展,双手各行剑指诀。只见两缕真元聚于双手指尖,一红一绿,抽出许多藤蔓枝叶。那藤蔓纠缠成束,终于形成两把无柄的宝剑。这两把宝剑似剑非剑,是凭灵隐神功第五路法门所化,名叫生死搏命剑。此剑一虚一实,既可虚实合一,又可各自裂作短剑飞刀;虚剑空有剑形,并不伤人,实剑方有攻袭之力,然而孰虚孰实,唯有化剑之人心中有数。这生死搏命剑炼至五品已威力非凡,寻常仙门弟子叫它实剑所伤,道行尽废也不稀奇,若炼至九品,一剑即可断人仙根。然而凡事利害相随,生死搏命剑威力虽大,却有一处显而易见的罩门。虚实二剑本为混淆敌人视野之用,若虚剑叫敌人辨出,又想法子加以操纵,敌方便可以虚驭实,反控双剑,施法者反而危险了。 以顾乘风的道行,反控李冬寻的生死搏命剑自然是痴心妄想。可是从李冬寻方才施法的威力看来,灵隐神功她才练至五品,而生死搏命剑恐怕只到四品境界,只要与她耗下去,拖到香签熄灭,双方便为平手了。如此想着,顾乘风运气合十,再行北斗指诀,几乎与李冬寻同时进攻。李冬寻拿绿剑刺向顾乘风,剑尖才刚贴近他的胸口,他便浑身上下裂作百余碎片,碎片又起了火,化作烟灰,散在李冬寻身旁。李冬寻疑心有诈,收功落在地上,左右盼顾,却未发现顾乘风的踪影。 宋渠施六合神通,以天眼指诀也未发现顾乘风,问丁贤梓:“师祖,顾乘风这隐身的法门竟连六合神通都不能破法?” 丁贤梓笑道:“傻瓜,便是大罗金仙下凡,六合神通也可破其隐身之法,何况顾乘风凡胎未脱?你不要以为他这是隐身之术,其实冬寻方才刺他的时候,他早遁入地下了。” 丁贤梓话音未落,李冬寻已觉出脚下异动,与此同时,一道光柱破土而出,绕李冬寻画了满满一个正圆。李冬寻纵身而起,俯身看着顾乘风守护的香签,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边打出一掌。眼见香签熄灭,李冬寻飘然落地,回身却看到顾乘风拿着她那支香签,抿嘴笑着。 李冬寻自嘲地摇头,问道:“顾师弟,方才我刺中的,莫非是你的分身?” 丁贤梓飞跃至李冬寻跟前,捋须笑道:“分身并无实形,全由真元所化,你一剑刺去,分身便化为乌有,你怎会不知他早遁了地?” “我还以为你这法门之中本来就有隐身之术的。”李冬寻道,“难道你朝我攻袭之前已遁入地下?” 顾乘风跃至近处,道:“实不相瞒,我方才本打算与师姐拖下去,直至香签自灭的。可惜师姐偏不上当,并未急着攻我那支香签,我又错判了师姐的行动,才致使双方香签皆提前熄灭。其实师姐化出生死搏命剑,我已知与你硬斗是打不过的。所以用分光六阳大法自断左臂,化作整身,余下肉身则遁入地下。” 李冬寻道:“都说重明观长于阵法。却不知重明观还有此等分身之术,令人叹为观止。” 顾乘风道:“我这套分光六阳大法并非重明观法门,是得遇一位散仙,由他传授于我的。这位散仙授我此法,是希望我们仙界能将此法发扬光大,所以嘱咐我务必向白泽、玄鹤二派传法。” 左仪听罢,唤一声“师兄”,拉着他避开白泽观弟子道:“你得散仙授法,是你仙缘所定。我们重明观有了这道法门本可在三派之中更立不败之境,你为何要授予他们?” “一者,我已答应散仙为他广传此法,自当说到做到才是。二者,我们身为重明观弟子,希望重明观长据仙家正宗之位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你不能只看三派之异,不识三派之同。我们重明、玄鹤、白泽三派既是同根同源,本该一致对外,降魔克妖方为正道。此法玄妙非常,若能得以发扬,必然造福仙界,仙界强盛,人间方得安乐,实在是好事一桩。” 左仪道:“你要将此法授与白泽、玄鹤二派,师父当真同意?” 第57章 鸠尤神剑57 “我并未告诉师父。” “师兄,你真真是糊涂。这么大的事,你竟自作主张,师父知道了,岂不罚你?” 顾乘风笑道:“师父罚我也有她的道理,我甘愿受罚。” 左仪自知劝不过顾乘风,只好轻叹一声,不再言语。顾乘风道一声“我自有分寸”,这便走回白泽观一众跟前,授以分光六阳大法要义。略略说完要义,顾乘风附身李冬寻,将分光六阳大法前两关的真元运行之法演示了一遍。李冬寻天资已属上乘,得授此法却有多处疑惑,一时间难于解开。顾乘风又不厌其烦,将自己所悟悉数讲授,绝无保留。 顾乘风身为重明观大弟子,就算信守承诺,广传分光六阳大法,实在无需这般细致入微地教导别派弟子。也不怪丁贤梓看在眼里,用过晚膳,领他进了丹房,取了些许益气养血的神丹赠与他,忍不住夸一句:“仙界数百年来,有你这等胸襟气度的,也难寻一二”。 顾乘风听得此言,却摆手道:“师叔祖过誉了。我们重明观与贵派多有嫌隙,实在令人痛心。依我之见,三派本该和气相处才好,就连凡人都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为何我们这些承仙泽、蒙神恩的修行之人,反而糊涂呢?” 丁贤梓道:“凡人都说家和万事兴,然而凡尘俗世中,无论家户、村里、州府、国邦,到底是和时少、乱时多的。我年轻的时候听过三兄弟的故事。说是山中有兄弟三人,住于崖边。父母在世时倒还和气,父母一死,便闹起意见来。原来崖壁甚高,三人饮水都担自山下,父母在世,三兄弟轮流担水,父母一死,你也偷懒他也耍滑,于是兄弟三人索性各担各的水。饮水如是,烧饭如是,起居各方各面也分得明晰了。最后三兄弟索性分家,比邻而居,各不相干。一日老大家中失了火,老大高声呼救,老二老三见状,纷纷从自家缸中打水扑火。三兄弟合力,总算灭了火势,免去一场灾劫。三人遂相拥而泣,感叹兄弟一场,到底是血浓于水。然而翌日清晨,老大下山担水,老二老三却叫他多担两缸,只因昨夜扑火,这二人水缸见底,只讨老大还水。老大道:你二人昨夜扑的是我家的火,救的却是你们自己的家,若我家火势不灭,你们又如何自保?老三便道:既然火势起于你灶房,你便有疏失之责,我们帮你扑火,你该感激才是,说我们自保,未免昧了良心。” 顾乘风问:“那么这老大究竟还没还水呐?” “该还的水自然是逃不脱的。不过从此往后,兄弟形同陌路,关系比之先前还不如了。总之到了年底,老大发现老二老三的屋子生了蚍蜉,原想告之二人,及时驱虫,然而转念一想,年初自家失火,那二人连两缸水都要我还,可见未把我当兄弟看待,我又何必管这闲事?又过了半年,一日老二看见一条毒蛇朝老大屋中钻去,本打算提醒大哥,然而回头一想,去年老大屋中走水,我和三弟为他扑火,他非但不感恩,反对我们生了意见,我又何必再管闲事?于是他见了老大,照旧不理不睬,当天夜里,老大便叫毒蛇咬死了。”丁贤梓眺望远山,长叹一声,“可怜那老大死了两日,尸身发臭,老二老三才发觉他死了。到底是手足情深,哥哥一死,老二又悔不当初,将他那日看见毒蛇的事告予老三。老二痛哭流涕,老三也良心发现,将一年前老大灶房失火的缘由和盘托出。原来那夜,他是去老大灶房偷粮,半途叫一只山枭吓着,不慎打翻了灯油。那灯油又流至灶膛,便将明火引到灶台上来了。老二老三葬了大哥,虽对他各有亏欠,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过三个月,什么愧疚、懊悔,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又过了数月,迎来梅雨季节。那夜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两兄弟早早睡下,还在担心翌日雨水不住,干不成活计。二人哪里料到,睡至半夜,屋子竟塌了,老二叫房梁压断了双腿,老三叫房梁压断了双臂,在那高高的悬崖边呼天喊地,不出三日便丢了性命。” 顾乘风思忖道:“这兄弟三人死于私心,然而天下万灵,最难摒除的便是私心。为公而损私者,是为圣人;为私而损私者,是为俗人;为私而损公者,是为罪人。人人皆仰慕圣人,嫌恶俗人,憎恨罪人,然而俗人最众,罪人次之,圣人最寡。也正因如此,天下所以难得太平。” “那么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解决呢?” “我以为仙家以道修身,方悟天地之源,宇宙之根,得以摒凡心、脱凡胎,飞升三十六重天。人间以德修身,方知天地之广,宇宙之恒,得以见本性、正良心,济人为公而后乐之。魔界无道无德,正是天地万恶之宗。有一日魔涨道消,便是人间生灵涂炭之时。” 丁贤梓摇头道:“道、德的确可以修身养性,但是你若以为道、德可平天地之乱,便大错特错了。” “此话怎讲?” “我告诉你那兄弟三人的故事,你只听到那兄弟三人各为私利,竟未留意这三人兄弟情深呵。若这三人当真薄情寡义,何以父母健在时又安然共处?若这三人只存私心,何以老大身死,老二老三又痛哭流涕,悔恨交加?说到底,天下万灵,唯人最是费解,最是复杂,最是不可理喻,最是善恶难辨。依你所言,要为这兄弟三人解困,以德义训之即成。我却要告诉你,就算这兄弟三人可以德义训之而脱此困局,九人又如何?百人又如何?千人万人又如何?道、德之功在乎个人,一旦放眼众生,仅凭道、德是远远不够的。” 顾乘风问:“那么掌门的意思是……?” “分必争,争必乱,乱必衰。合必齐,齐必和,和必盛。”丁贤梓笑道,“父母健在时,这兄弟三人所以相安无事,既不是因为他们相亲友爱,也不是因为他们德性过人,而是因为他们未分家。一家一户如此,一城一邦如此,天下万众更是如此。就说我们仙界吧,虽三派开宗各有先后,三位祖师还算和睦相亲,方能合力同心,开辟九天九地归元阵,制服兕虎神君,为我们后辈免了存亡之忧。后世数百年,仙界嫌隙渐生,虽然我也听不惯仙界之中所谓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的丧气话,可是你且想想看,倘若兕虎神君仍逍遥于世,如今的仙界三派,可有能耐镇住他?当年三位祖师提议三派合一,确有先见之明。三位祖师莫不知仙界呈三分之势,迟早会久分而致不和,甚或自相残杀,将仙界千年根基毁于一旦。只可惜三位祖师,除了你们重明观的赤焰老母,另两位却私心作祟,合教之事终于半途而废了。” “如此说来,掌门是觉得,仙界唯有三派合一,才可长盛不衰?” 丁贤梓道:“老夫正是此意。三派久分,弊病已暴露无遗。当年三位祖师未竟之事,再拖下去,恐怕魔涨道消已成定局。” 顾乘风道:“就依掌门所言,分必争,争必乱,那么魔界分支更众,理应比我们仙界更现颓势才对。掌门说魔涨道消,我竟看不懂其中道理了。” “我问你,仙界之中,得修仙位而登三十六重天者,自三派开宗,共计几人?” 顾乘风垂头思度,道:“俗修者不计,仙家正室得仙位者,不出十人。” “那么余众修不到仙位的,又会如何?” “仙根不济者,终究逃不出老死。仙根卓绝者,若修为不满,功德不全,修为越精暴毙之险越巨。” 丁贤梓捋须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仙门弟子虽有得仙位的希望,奈何那希望太过渺茫,仙家修行又过于清苦,除了无父无母又或者牵挂甚少之人,能上仙山修行的,实在寥寥无几。然而魔界法门,入门之术多以童男童女精血为引,一经修炼便可长生不老,若不是炼得魔法必有体寒之苦,不解寒毒则生不如死,痛苦万分,恐怕邪魔歪道早将世人全数蛊惑了。我们仙界至今已达五代。一代弟子死的死,飞升的飞升,二代嘛,除却死的,飞升的,更有改投魔门的。三代弟子只剩我、我师兄上官龙以及你们重明观的雪雁无痕姚晓霜。一代代看下来,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颇有些青黄不接之患了。然而魔界中人除了形神俱灭者,各个都有不死之身。就算他们修行艰难,我们得仙灵之利,到底架不住他们道行之深呵。” 顾乘风道:“我听师父说,练魔功者因元邪而气浊,修为难于精进。多数邪魔虽有不老不死之身,修一月却难比我们仙家修行一日,便是天资奇绝者,十日魔功修行也难及我们仙家弟子一日之功。况且他们因寒毒缠身,又有血魄外泄之患,虽诸魔头道行深厚,修为增进终是有限的。” “你师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丁贤梓背手远眺,怅然叹道,“魔界之中,兕虎神君一脉虽则声势浩大,他那十个护法明王却因托身于兕虎神君十指,修为有所限度,无非以道行换法力罢了。仙魔间,鲜有持久之战,法力再雄厚,若修为不济,到底徒然。你师父说得也没什么错处。然而魔界之中,还有那些出身仙门,抑或天生仙灵之体的。他们道行越深,法力越厚,修为也不停精进,眼下虽远不及当年兕虎神君那般嚣张跋扈,若放任他们勤修苦练,再过几百年,恐怕仙界弟子便难与他们抗衡了。” “难道掌门是说茑萝仙子狄樱?” “狄樱久居东海,你竟认得她?” 顾乘风道:“也是机缘巧合,我曾去东海二十四岛,与茑萝仙子见过一面。” “凭你的法力,竟可从她的东海二十四岛全身而退,已属不易了。”丁贤梓笑道,“其实除了狄樱,还有一个魔头也小看不得。” “谁?” “那魔头法号金翎法王,原是东海二十四岛的主人。” 顾乘风道:“我倒知晓金翎法王原是出身仙家的。” 丁贤梓答道:“他何止出身仙家?此妖同他死去的孪生兄弟乃元始天尊髭须所化,比我们这些仙家弟子更得仙灵滋养哩。” “原来如此。” “出身仙界的,但凡入魔,便比寻常邪魔更有修行之利。莫说金翎法王和茑萝仙子了,便是悬空道人,他仙根只中人偏上,才修几百年,修为、法力已胜过许多道行千年的妖怪。我们仙界若不能三派合一,不出千年,自会有灭顶之灾。” 顾乘风犹豫片刻,道:“师叔祖,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所得罪,还望包涵。” 丁贤梓回身看他,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你说分必争,争必乱,乱必衰,我同意;你说合必齐,齐必和,和必盛,我也同意。然而你说到三派合一,我却想知道,三派若要合一,怎么个合法?是文合,还是武合?文合,又当怎样,武合,又该怎样?” “若能文合自然好,若文合难成,武合也未尝不可。无论文合武合,三派既然归一,法门路数自然也要有所取舍。三派法门本来各让一步,就能打通彼此。这也不算什么难题。” 顾乘风又问:“打通三派法门的确不难。不过掌门既然说到取舍,我便要泼盆冷水了。三派法门各自发展千年有余,取舍二字说来容易,当真做起来,恐怕各派只能接受取,是断不能接受舍的。谁人不想以自家法门为正主,兼容它派法门?人人都想尊自家法门为正主,却不愿去并入人家的法门,三派合一如何实行?我便冒昧地问一句,掌门自己可愿为仙家合一之大计,将白泽观法门并入我重明观法门之中?” 顾乘风这一问,叫丁贤梓沉默了好一会子。他起先只眺望远山,思索片刻再转头看向顾乘风,嘴角微撇,似笑非笑地说:“凡人皆知成王败寇的道理。我白泽观若日渐衰落,技不如人,莫说将法门并入它派了,便是从此废黜本门之法,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乘风等着后半句,丁贤梓却闭口不语了。丁贤梓不语,究竟是本来就不打算说,还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顾乘风无从知晓,不过他未明言的话,顾乘风却自信十足地猜了出来。照他的意思,若重明观、玄鹤宫日渐衰落,白泽观是必定要将二派吞并的,二派不作抵抗,自然好话好说,如若不然,以丁贤梓力主仙界合一的想法,恐怕会不择手段。 翌日天刚大亮,顾乘风、左仪离开了昆仑山。刚飞出山门,顾乘风将头夜丁贤梓与他所言略略说与左仪。左仪听罢,满面惊愕,道:“师父直说这丁贤梓野心勃勃,我只以为他妄图统领仙界,要我们重明、玄鹤二派听命于他。依师兄所言,他竟有胆子灭我重明、侵吞丹霞?” “此人的确不简单。只是我又有一点想不明白。”顾乘风道,“我是重明观大弟子,他若有心吞并重明、玄鹤二派,为何要把心迹向我透露呐?便是凡间的黄毛小儿也知道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的道理,丁贤梓竟如何不知?” “师兄的意思是……?” 顾乘风道:“兴许他是有意而为之的。不过目的何在,我一时半会儿也猜不透。” 左仪道:“昨日丁贤梓提议,本月底三派聚于长白山共商降魔大事,我总觉得他是借此机会一探我们长白山虚实的。” “只要神霄和合阵关门不全的秘密不外泄,我想他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今明两年天象不利,他要对付我们重明、玄鹤二派,总要有所顾忌才是。若叫邪魔趁虚而入,他是划不来的。” 二人出了昆仑地界,这便绕了个大圈,往天山赶去。与此同时,为病魔所困的苏荣、鹿连城已经饿得头晕目眩了。常朝云到底修为精深,一直调息护气,尚能顶半日。苏荣因常朝云在旁,原先避着鹿连城,这会子却缩进鹿连城怀中,眯眼看着头顶闪亮的磷石,道:“也不知现下是白昼还是晚上了。鹿大哥,你可觉得冷?” 鹿连城身子一歪,右臂箍紧苏荣的肩头,道:“还冷么?” 苏荣将双手压在鹿连城胸前,鹿连城忙拿左手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揣入自己怀中。苏荣道:“若天意使然,叫我们死在此地,好歹与你为伴,也不算孤苦了。” “莫要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鹿大哥虽自幼失了父亲,到底还有生母在。我苏家遭难时,我才五六岁,许是抄家之际吓坏了心神,我对父母家人的面相竟一丝一毫也记不得了。我命中孤苦,只把师兄当作亲哥哥,时时预感自己将来要孤苦而亡。如今若能与鹿大哥同死于此,倒是好事一桩了。” 鹿连城苦笑道:“我有生母又如何?继父听信乞丐之言,认为我是个煞气缠身的不祥之人,处处防着我。母亲同继父和弟弟才是一家人,我又算什么?” 万年灵芝跳在苏荣膝头,道:“你们这些生而为人的,真真是怪哉。我承天地恩泽,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姊妹,若说孤苦,你们谁又比得过我?可是我自得千年之道,便因仙体渐成,为那些邪魔怪道所害,不知被多少妖怪囚了多少日夜。便是人形初成,我也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落入妖人之手,再陷不见天日之境。正是我日日不得安宁,全无心思去想什么孤苦之哀。你们既为父母所生,单此一点也该知足了。” 苏荣道:“你虽得人形,却不知何以为人,又怎知为人之苦?” “我是不知为人之苦,可是我却知,仙山正室弟子当凡心尽去,俗欲尽除才对。你既然入山修行,理应一心向道,以登天界。” 万年灵芝还未言尽,常朝云陡然睁眼,低声道:“有旁人在附近。” 苏荣听得此言,打起精神,屏息聆听异响。只听“咔咔”数声,黑暗之中也不知那声音来自何处。常朝云弹出一枚火珠,将洞穴照亮。过了片刻,石壁上现出纵横纹路,纹路又彼此交错,将石壁切得仿似砖块砌就。“砖块”挪移不定,突然“咯噔”一声,一面“砖块”陡然弹起,同时曳光闪过,那砖块落地,现出一只篮子。 再看那石壁,又恢复如初了,随即传来病魔的声音:“我这太行山中不比长白山仙资丰厚,仙姑是重明观正室弟子,恐怕也只好委屈几日了。我每日命小怪给你们三个送两次饮食,省得将来你们说我亏待于你们。” 苏荣忿忿地说:“你这魔头,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们仙家弟子是宁死不屈的。你莫以为你耍这些花招,我会屈从于你。就算……” “算”字没脱口,常朝云已拿真元传声入耳,对她说:“你少说这些逞强的废话,若你不想被这病魔利用,便按我说的来。” 苏荣即刻扭转话头,嚷道:“我师父和师兄最疼我了。若叫他们知道你亏待了我,你可莫怪我师兄血洗太行山。” 苏荣言毕,洞穴内又死寂一片了。常朝云的火珠几乎同时失了光彩,三人的面色由粉转赤,终于恢复了冷紫色泽。 苏荣朝那篮子爬了几步,拉过来抓起一枚仙果揣到鹿连城掌心,道:“鹿大哥,你也饿坏了吧。” 鹿连城凑到苏荣耳边道:“常姑娘想必也饿了,你给她拿去些。” 苏荣自己啃了一口仙果,嘟囔道:“她修为何等精深,便是你我饿得血魄尽化,她也挺得过几日。”然而说着话,她还是抓了两把仙果,起身来到常朝云身旁,向她递出左手。苏荣刚要开口说话,常朝云又传声入耳,对她说:“你先莫说话,我且问你,你们重明观的通冥大法,你修至几重境?若修到二重境界,你便拉扯我衣袖。” 苏荣并无动静,常朝云再传声入耳,对她说:“既然如此,我现下便施一道天都十二灵诀,此诀一出,你所思所想就会尽入我心神,不过此法极损我元气,经上次灵虚子毒瘴所伤,我法力才复原六成,所以我只可施法一次。你若明白,且拉我衣袖。” 苏荣拉过常朝云的衣袖,常朝云又传声于苏荣、鹿连城二人,道:“我原以为这洞穴密不透风,单由这池水通向外头。既然方才病魔可由石壁投来仙果,可见这石壁上定有出入之道。” 苏荣、鹿连城相视一看,都不敢言语,常朝云继续传声入耳,道:“我们在这洞穴中的言语,是逃不过病魔双耳的。他能否看见我们,还很难说,以他的法力,这也并非难事。如果这洞穴的破绽就在石壁之上,我们未必逃得出去,法器却兴许可以送去外面。如果顾乘风的分光六阳大法当真如此厉害,可以仅凭日月华光互通法器和主人,下次有人送仙果,我们只要合力找出这石壁上的罩门。苏荣再将顾乘风的法器送出石壁,顾乘风自会前来营救我们。他不是回了长白山吗?病魔现下又不在桃花谷,恐怕只消顾乘风带些个道行尚可的五代弟子便可轻松攻破谷中关节了。我们现在只耐心等候,下次有人送食,我便施展天都十二灵诀。你二人修为不济,不能以真元择人灌耳,我将天都十二灵诀施在你二人身上,两个时辰内,你们所思所想都会为我所知,到时候才好齐心攻破这石壁的罩门。你们若明白了,各咬一口仙果。” 鹿连城将仙果喂进嘴里,苏荣也咬了一口,道:“虽说这果子平平无奇,远不如我们长白山的物产,到底是饿了肚子,竟也吃出几分香甜来了。”言毕,她将双手的仙果都堆在常朝云打坐的腿弯中,起身回到鹿连城身侧,紧贴他蹲坐下来,说:“鹿大哥,凡人皆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也莫想什么死不死的,总之活命要紧,你说是不是?” “自然是活命要紧。”鹿连城道。 万年灵芝先跳上苏荣膝头,再蹦到她肩膀上,说:“我听闻朱雀仙子为人沉稳,一心向道,怎么竟收了你这么个反复无常的徒弟。方才还在悲春叹秋,现下又要求生了。” 苏荣道:“谁说我反复无常?方才我又饿又冷,血、元、气三华俱亏,自然以为那魔头要活活饿死我们。现下他既然送来仙果,不吃白不吃,何苦跟肚子过不去哩?” 三人用过仙果,常朝云仍不与苏荣、鹿连城言语,只打坐炼气,以复真元。苏荣枕着鹿连城的肩,小睡片刻,睁眼一看,鹿连城正垂头凝视她,顿时害了羞,直起身子道:“你看我做什么?” 鹿连城笑道:“我在想,若能一直被关在这儿,也不失为人生乐事哩。” 苏荣心中窃喜,却嘟着嘴,故作嗔怨,道:“你又在说笑了。你若叫病魔关于此处,怕是薛家有人要心急如焚。” 鹿连城道:“我的死活,薛家人才不理会。叶家公子不见了踪影,我岳母怎不遣别人来寻他,单遣我?不遣薛蕲还有些由头,毕竟现在善华堂全由她打理,腾不出功夫来。可薛蓬成日里在善华堂混日子,家中最闲的便是他了,岳母不遣他来寻找叶家公子,还不是怕他出事?总之我在他们薛家,也是个外人便是了。” 苏荣看看常朝云,凑到鹿连城耳边低声道:“既如此,你可当真有离开薛家的打算?” “我早有这个打算。” “我不信。你若早有打算,怎么这许多年还在薛府待着。” 鹿连城道:“若早遇了你,我便早早离了薛家。” 苏荣把他轻轻一推,道:“你安的什么心?依你所言,竟是我弄得你心旌荡漾,魂不守舍了。我自拜入仙门,本该舍断情缘,你要离开薛家那是你的事,莫要说是为了我,我可担当不起。” 鹿连城握住她的手指,赔礼道:“我哪有这等意思?你又误会我了。” “也不知苍天为何要作弄我,偏叫我遇了你。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我难道又不知你的处境?只是我与你这般不清不楚,也不知到头来害的是我自己还是你。” 鹿连城道:“什么害不害的,纵然为了你万箭穿心,我也绝无怨言。” “什么万箭穿心,你又说这些胡话。”苏荣道,“你安安生生活着,心中有我,我便知足了。这次我们若能平安出去便好,如若不然,紧要关头你还是自己保命吧。薛家再当你外人,你到底有两个孩儿。我又无亲人,无牵无挂的,死便死了。” 鹿连城道:“我们要死一起死。人间何等虚浮,死了倒干净。” 常朝云陡然开口道:“有功夫说这些死啊活的,不如养精蓄锐,把身子调理好。我竟不知仙家弟子也如此风流,连有妇之夫也不放过。” 苏荣喝道:“你这妖女嘴巴放干净些。” “我嘴巴不干净?真真是笑话。自己做得,人家倒说不得。也难怪仙界江河日下,大有分崩离析之势了。” 苏荣怒目圆瞪,右手朝地上一撑,化身为影,直冲向常朝云。常朝云并不睁眼,单是抟身翻了个凌空的跟头,足尖点着洞穴中央的池水,反身飞回远处,照旧闭目打坐。苏荣现出真身,足尖点着石壁,折身推掌。常朝云以掌对掌,一时间两股真元交汇,在二人接掌处迸发熠熠寒光。 鹿连城见状,蹿向二人,行慈尊印,将一股罡气化在两手间,随即改行请神指诀。只见那罡气凝于指尖射出,正对苏荣、常朝云接掌处,将她二人手掌震开。二人皆不服气,还要出掌,万年灵芝抢先一步,挡在二人掌间。二人这才撤掌。 万年灵芝落在地上,嚷道:“你们要斗法,出了病魔的桃花谷,多的是地方斗。眼下大家囚禁于此,还是和气些才好。” “我便看在万年灵芝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苏荣道。 常朝云嗤之以鼻,并不言语,苏荣同鹿连城回了原处,照旧蹲坐着。此后两三个时辰,三人再未开口。常朝云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便说:“也该来了。” 苏荣听罢,附和道:“鹿大哥,你饿不饿?” 鹿连城说:“这几个时辰调息养气,倒不觉饥饿。” 苏荣凑到鹿连城耳边,悄声道:“鹿大哥,你觉得这妖女会不会使诈?” 鹿连城也贴着苏荣的耳朵,道:“眼下我们困在这洞穴之中,哪还有退路?” “我只是怕她……”苏荣又担心常朝云在偷听,又担心她所言叫病魔听去,坏了常朝云的事,反而弄巧成拙,浪费了一个自救的大好机会。鹿连城痴痴地看着她,她只莞尔一笑,道:“左右我们困在这儿,大不了一死。”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世事皆在乎天命,何必胡思乱想呢?” 又过了半个时辰,常朝云听得两声响动,传声于苏荣和鹿连城,道:“似乎有人来了。” 苏荣和鹿连城各施法聆听。异响又来了几声,辨不出方位,起先倒强些,逐渐弱了、浅了,好似百米之外小儿撒尽的尿,不情不愿地嘀嗒几声。终于静了,半点声响也无,苏荣朝常朝云瞥去一眼,常朝云并不看她,却在右手中指掐出血来,运入几丝煞气,弹向洞穴中央的池水。血滴一入池水,顿时荧光熠熠,铺满了水面。 常朝云传声于苏荣和鹿连城,道:“我现在用凝魂大法将石壁外的声音投在水面,纵然那声音弱到我们听不出来,水面也会有荧波闪现。我们依荧波的方位确定声源,只要石壁上阵门移位,鹿连城,你便与我共寻罩门,苏荣,你便将顾乘风那件法器遁入池水中的荧波。你们可听明白了?” 苏荣、鹿连城二人面面相觑,各向常朝云点头示意。忽然那水面上荧光微皱,显出几条浅淡的波纹。苏荣并未听到确切的声响,直到荧波剧烈了几分,才隐约听到一丝怪声,仿佛春蚕食桑。接下来,响动陡增,那荧波也涌起一寸平峰,先在东面,缓缓北移。就在此刻,石壁上现出纵横光纹来。那荧波随之舞动,在水面上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竟无半点章法。 常朝云见状,闭目凝元,传声于苏荣、鹿连城,道:“我现在施天都十二灵诀,你们先闭膻中、天池、梁门穴。” 苏荣、鹿连城打坐闭穴,常朝云忽展左臂,以一股至阳至烈的煞气划出一面气盾,再将气盾引入百会穴,通体内三处经脉,借右掌打出两道焰气。那焰气各由苏荣、鹿连城印堂而入,天都十二灵诀便施在二人身上了。 第58章 鸠尤神剑58 常朝云传声道:“鹿连城,你现在助我搜寻罩门。你修的是玄鹤宫法门,玄鹤宫道人以符法见长,你便拼尽真元,炼化破法解咒的符箓,以攻这石壁上的法阵。” 鹿连城以心神传音,道:“我修为不甚精深,唯独坎离双花符和冰火神雷符尚炼到些许火候。不如你我各攻两面,万一我寻不着石壁上的罩门,也不至于拖累你。” 常朝云一面施法攻击石壁,一面传声道:“不好。我法力并未复原,这石壁上的阵法定是病魔所布,单凭我一人之力哪有能耐寻到其中罩门?你毕竟是仙门弟子,便是修为不精,符箓中也总有几分罡气可压制病魔的阵法。莫再拖拉,你快施法助我便是了。” 鹿连城施展符法之时,苏荣已行天罡指诀,将血影流珠导入荧波之中了。血影流珠一入荧波,登时将荧波染作血红。荧波一面变色一面呈沸腾之势,多处荧光激跃,好不夺目。苏荣待血影流珠完全遁没荧波,抬眼看那石壁上纵横交织的游光,掐破右指,将鸣凤昊天符画在左掌,朝石壁上推去。 常朝云传声道:“苏荣,你不是这法宝的主人,驱驭此宝并不轻松。现在你耗损真元,万一我们寻到罩门,你却无力送法宝出去,岂不浪费了大好时机?” 苏荣则以心音传声,道:“我只怕仅凭你跟鹿大哥,根本找不到石壁上的罩门。你们莫要忧心我,我自有办法将师兄的法器送出去。”苏荣一面以鸣凤昊天符襄助常朝云,一面放出白龙剑,驱入荧波之中。一时间,常朝云大汗淋漓,鹿连城口鼻涌出鲜血,周身颤抖不已。 就在二人元气溃泻之际,石壁上骤然现出一条紫缝。说它是缝隙并不确切,是细长的一条,由上至下弯弯曲曲。常朝云不禁喊出声来:“快把法宝送来。” 苏荣即刻行五品莲花印,由手印散出五缕游光,泻入荧波之中,以驱驭白龙剑,将血影流珠渡出洞穴。她并不知法宝早为荧波化为流光,与荧波融为一体,便是驱驭白龙剑也比平日里艰难些,现下又承载了血影流珠,更难操纵了。石壁上,细缝缩得越来越短,在这空当中,盛着仙果的竹篮现了身。苏荣竭尽全力,将荧波中的法器引至半空,却再也推不上去了。 常朝云本想腾出些许气力助她一把,可是才刚松懈,石壁上的细缝便陡缩了三分。她对苏荣说:“成败在此一举了。我跟鹿连城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现在你除了拼尽全力,再无别的法子了。” 苏荣道:“你以为我未尽全力吗?不过是……”她才将“是”字说出半截,久未吭声的万年灵芝突然腾空而起。 三人眼看一团拳头大小的明珠撞向悬在半空的白龙剑。白龙剑已呈流光之态,叫万年灵芝一撞,周身溅了少许光点,水花一般四散开去。苏荣还未反应过来,法器已脱开她的控制,冲向石壁,同那细缝融为一体了。常朝云、鹿连城见状,各自散功,都猛吸一口粗气,凝元聚气,以护内丹。至于石壁上的细缝,眨眼功夫便没了影。 万年灵芝“哐当”一声坠在地上,蹦着滚着,蹭上苏荣的膝头,道:“你那法宝好生重,把我脑门都磕疼了。” 苏荣抚着万年灵芝,笑道:“你若早些襄助,我们也不必如此狼狈了。” 常朝云道:“现下也不知病魔是否仍在太行山。你师兄的分光六阳大法若不灵验,我们几个恐怕有苦头吃了。” 苏荣道:“我师兄天资过人,既然此法得仙翁相授,自然是胸有成竹才的。”她睄见不远处的竹篮,起身捡回几个仙果,自己叼了一颗,又将一颗递向鹿连城,这才发现他口鼻处干涸的血块。她扯起衣袖,为鹿连城拭去血迹,问道:“鹿大哥,你面色不佳,似乎经脉有损。” 鹿连城闭目调息,道:“我不比你们仙山弟子仙根卓绝,方才真元亏空,以至血魄崩泄,经脉倒无多少损害。” 苏荣道:“不如我以内丹助你调理。” “你道行浅,内丹尚欠磨砺,若为我疗伤反伤了自己,我如何过意得去?”鹿连城双目微睁,道,“你莫要管我,我不会死的。你方才也折损了不少元气,还是赶快打坐调息吧。” 二人言语之际,白龙剑载着血影流珠已穿过一方深潭,遁入岩石之中。这深潭位于太行山西北,名曰摩罗潭,虽与云波池彼此隔绝,却互生互存。云波池属阴,性寒,摩罗潭为阳,性烈,也难怪困住三人的洞穴入口为云波池,出口竟是摩罗潭了。摩罗潭早年裸露在外,后来是共工怒撞不周山,折断了天柱,七块天石从天而降,从此将其匿藏于山石之下。 由外部通达摩罗潭有两条道,一条道由天石堆叠的缝隙连通,一条道靠的是病魔的离魂血咒,出口正是桃花谷西角一方八角亭。白龙剑虽遁入岩石,要硬冲出去却不容易。只因这岩石出自天界,自有天罡法力。白龙剑唯有侥幸探至天石交接处,方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往复折转了半个时辰,白龙剑总算破石而出。那一霎,山石轰裂,巨响胜于惊雷,远远地荡去,连桃花谷中也有所波及。玉沉舟有所警觉,在掌中化出一把青辉,朝身前一棵水杉撒去。青辉敷着树干,仿佛水面,映出太行山西北白龙剑破石而出的残影。 留夷妙人道:“那是什么?” 玉沉舟自语道:“莫非他们破了师父的荧丝寒茧阵,逃出来了?” “以他们的法力,如何破得了师伯的荧丝寒茧阵?”芸姑说,“要不我们下去看看?” “不行,师父再三交代,他离开太行山的这几日,任何人等都不得入地堡。那常朝云诡计多端,兴许这是她使的障眼法,诱我们入堡的。” 留夷妙人道:“那便如何是好?” 玉沉舟道:“不如我率几个小妖去那处一探究竟,你们在桃花谷守着。就算是常朝云的障眼法,也断不可掉以轻心。万一师父回太行山问起此事,我也好有个交待。” 玉沉舟同地魔两位弟子言语的当口,白龙剑已由流光之状恢复真身。此剑青光闪烁,在高空盘旋两周,径直朝桃花谷飞来。 千里之外,顾乘风与左仪刚要离开玉虚峰,前往玉梅岭,顾乘风突感内丹躁动,随即心神不宁起来。他栖在一棵雪松顶上,双目紧闭,左手以剑指诀护住印堂,右手行三清指诀,正迎旭日。他身后不远处,是一片残垣断壁,积雪掩映下,倒也显出些许悲凉的诗情。雪中隐约可见一方石匾,半截埋在雪中,半截斜抻着,显出半个大篆阳刻“龙”字,一个残缺的大篆阳刻“阁”字。石基、石柱和青瓦叠出错落的形态,簇拥着石匾,在新鲜莹白的积雪之中微微泛出几抹靛青色泽,说不上是石材的本色抑或是风雨侵蚀的成果,总之旧得很,有一种腐烂的、朽坏的、不堪怜恤的脆弱。只有走近些,在断壁的间隙处,发现一副头盖,再从那头盖骨缝的泥污上隐隐猜出这头盖主人活着的模样,方叫人真正意识到,黄龙阁曾经鲜活地存在过。 顾乘风栖落枝头,左仪也随他降至雪松顶上,问:“师兄,出什么事了?” 顾乘风右手劳宫穴突然赤光激闪,他旋即睁眼,道:“是血影流珠。苏师妹可能有难。” 他立刻施展分光六阳大法,携左仪,借血影流珠现身于太行山。左仪叫这法门惊得目瞪口呆,道:“玄鹤宫的通天幻形大法可千里传声现影,已令人叹服。只是通天幻形大法只传声、影,并不能将肉身传去千里之外。师兄可知传授此法的仙人是何来历?” 顾乘风笑道:“那位仙人与我们重明观颇有些渊源,往后我再细细告诉你。” 二人随白龙剑飞了一刻钟,离桃花谷还有四五里远,突见一排剑气飞涌而来。顾乘风早嗅到妖气,顺势推出两掌。左仪则行威灵指诀,以混元大法炼出一面灵火八卦,朝那排剑气冲去。那剑气登时散作两路,各化气盾,挡住顾乘风的掌气。接着,两路剑气合拢,一时间荧丝飞舞。剑气之中,玉沉舟现出真身,冷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擅闯我太行山地界,我便叫你们吃点苦头。” 话音才落,玉沉舟便将身前荧丝织就的网推向左仪的灵火八卦。寻常物什遇了混元大法炼化的灵火,是触之即燃,燃之即化的,何况左仪用灵火通八卦之形,威力更是倍增。然而玉沉舟的荧丝网非但未叫灵火点燃,反而就势折身,将灵火八卦裹得严严实实,随即扑向左仪。左仪虽有三分意外,却右臂一挥,不紧不慢放出雷钉,将荧丝网炸了个粉碎。 此刻,玉沉舟身侧十余小妖都现了真身。玉沉舟大喝一声:“七绝摄魂大法!”那一众小妖即刻化身赤辉,汇入玉沉舟百会穴。玉沉舟双臂开展,先以掌气化出两团游光,再运气合掌,由掌心迸出百余游光。他真身没了影,那游光却聚作一张面孔。那面孔高宽丈余,面颊金黄,双目却呈微绿。 顾乘风道:“莫看他的眼睛。”一面说话,一面要施法反击。 左仪却笑道:“他脉息极浅,修为平平,何需师兄出手。”言毕,她双目微闭,行天眼指诀,以磷光护目,再行北斗指诀,放出五梅剑,将其炼作双刀,握在掌中。 玉沉舟化就的面孔突然金光闪耀,一双眼睛射出荧绿光芒,投向顾乘风和左仪。顾乘风左手行剑指诀,右手作掌,运一股真元至右掌劳宫穴,化作一面八卦镜,将那绿光折回。左仪则以双刀互击,爆出一团火星。绿光触到火星登时黯然,左仪再趁势翻身,打了两个筋斗,正对那张面孔,投出双刀。双刀扎进那面孔的双眼,面孔旋即四分五裂,又归于游光,现出玉沉舟及一众小妖的真身。 双方为节省元气,都降至山坡上。玉沉舟对顾乘风道:“你莫非就是重明观那个五代大弟子?” 顾乘风微笑道:“你这妖怪倒有几分见识。” 玉沉舟道:“我们桃花谷并不与你们仙家为敌,你们擅闯太行山,所为何事?” 左仪道:“我们重明观有个弟子,在太行山一带遇了麻烦,不知你们可看见她?” 玉沉舟道:“既是重明观的仙姑,又怎会在我们太行山出没?” 顾乘风道:“我方才明明看见白龙剑朝南边飞去。白龙剑是我师妹苏荣的法宝,若她不在你们太行山,难不成她的白龙剑竟是你们偷走了?” “休得胡言乱语。莫说白龙剑是仙家法器,于我们并无多少益处,便是仙家的奇花异草、灵石神水,若为寻常宝物,我们桃花谷也犯不着去偷。我劝你们速速离开太行山,若惊动我师父,就凭你们两个,恐怕是自寻死路。” 顾乘风笑道:“是不是自寻死路,由不得你来定。”言毕,顾乘风放出天罡猎月檠,再行北斗指诀,配以落英神功,将其炼作百余莲花。那莲花洁白如玉,花瓣片片都带了利刃,飞至敌人近处方才自旋,花瓣随即脱落,朝敌人要害袭击。 玉沉舟大喝一声:“般若擒龙瘴。”小妖各施瘴法,由指尖喷出朱红瘴气。顾乘风并不知这般若擒龙瘴非同寻常毒瘴,以为这瘴气的目标是自己和左仪,遂架起指诀,气聚劳宫,以御瘴毒。直到天罡猎月檠化就的莲花与那瘴气相触,顾乘风才发现此法的精妙之处。原来那瘴气一触及莲花,便凭空生出万千荧丝,将那莲花裹缚起来。莲花虽花瓣尽脱,可惜为荧丝所缚,虽也有个别飞脱荧丝的,却失了力道,再无杀敌之势了。 “都说病魔法力低微,想不到也有独当一面的法门。”左仪道。 顾乘风笑道:“那又如何?只可惜这几个妖怪修为不精,拦不住我们的。”言毕,他行五品莲花印,发动混元大法。只见他手印中闪出阵阵白光,经左臂导入一股五行独占火位,偏又性寒的至阳罡气,经右臂导入一股五行独占水位,偏又性烈的至阴罡气。两气汇合,便有五缕游丝自他手印中五段指尖弹射而出。那游丝飞出两丈,忽然蹿了火,烧化了般若擒龙瘴化出的荧丝,一并点燃了众妖的衣裳。 玉沉舟大吃一惊,扑灭身上的火焰,朝顾乘风、左仪放出一掌,化作剑气,朝桃花谷飞去。众妖见状,也随他逃去了。 顾乘风、左仪追在众妖身后。左仪道:“师兄,你方才使的,不像是分光六阳大法。” 顾乘风道:“这是混元大法中一道路数刁钻的瘴法,叫作毕方凌云瘴。” “混元大法中何时有这道法门?” “这也是那位仙人所授。” 左仪道:“难怪师兄说那位仙人与我们重明观有些渊源了。” 顾乘风正要说话,忽见白龙剑在不远处盘旋。几乎同时,他听到几声异响,自不远处的桃花谷中传来。左仪虽也听到异响,并未察觉危险,顾乘风却眼疾手快,推开左仪,喊一声“当心”。左仪就势翻身,这才看到几枚细如蚕丝的雷钉。顾乘风指尖弹出一丝罡气,震断两枚雷钉,再翻身运气,由足尖摆出一道罡气,将数枚雷钉踢回桃花谷。 只听得六声巨响,桃花谷一片花海登时叫那雷钉炸得七零八落。花海里冲出一排磷光,磷光里显出三个身形,身形里又闪出几缕游光,游光旋翻而上,便直朝顾乘风、左仪撞来。二人各行指诀,一人放着焰气,一人放着风雷神珠,与那几缕游光对冲,霎时间激起耀目的火光。顾乘风和左仪趁此机会落到桃花谷内一方凉亭边。玉沉舟、芸姑、留夷妙人由花海中飞跃而出,落在二人近旁。与此同时,一众小妖也由树丛间飞出,立在玉沉舟、芸姑和留夷妙人身后,各个都青面獠牙。 芸姑眉头紧蹙,喝道:“你们既然是仙家弟子,也该知道病魔素来不犯仙家三山,今日你们胆敢硬闯桃花谷,究竟是什么意思?” “病魔素来不与仙界为难,我们自然知晓。不管他是当真本分,还是明哲保身,桃花谷不犯我们,我们也没必要多生是非。今日我们来太行山,是为重明观一位仙姑,她姓苏,单名一个荣字,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俗修的仙门弟子,以及醉仙姑的弟子,常朝云。”顾乘风指着北天盘旋不止的白龙剑,道,“白龙剑正是我这位师妹的法器。此剑盘旋于此,可见我师妹就在附近。” 留夷妙人道:“真是笑话。单凭一把白龙剑你便断言桃花谷中匿藏了你们重明观弟子。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桃花谷可还有安宁之日?” 左仪上前一步,对留夷妙人和芸姑笑道:“我们也懒得与你们拉扯。我未见过病魔,却知他左男右女,并非寻常样貌。况且他虽法力平平,到底是护法明王之一,绝不像你们这般丢人现眼。你们只管把病魔叫出来。” 玉沉舟喝道:“我师父岂是你说见就见的?”只见他双臂一震,身后小妖齐刷刷移形换位,跃到他身前,排成两行。他蹿上高处,隔空摘下不远处一截桃花枝,握在右手,对身下的小妖说:“速速摆阵,助我青冥灭绝大法。”小妖得令,各个化作血影,飞绕在玉沉舟身侧。 芸姑、留夷妙人见状,互视一眼,双臂各化两把银环,齐声道:“玉沉舟,你攻那丫头,我们对付这小子。” 玉沉舟将花枝衔在嘴边,双臂疾挥,掌心相对,顺势朝前一梭。绕飞他身侧的血影登时拉出嫣红血丝,攻向左仪面门。左仪行北斗指诀,退入凉亭,由双目引出两道五彩流光,与那血丝纠结博弈。 芸姑和留夷妙人放出臂膀上的银环,一个攻袭顾乘风左路,一个攻其右路。银环飞移之快,令人目不暇接,顾乘风反身飞上凉亭顶盖,行慈尊印,放出天罡猎月檠,再将双掌拉开,将其炼作一面径长两尺的八卦金轮,只轻轻一抛,这金轮便自旋而行,生成几股由外而内的旋风,将银环吸走大半。余下的十余银环,他又拿无尘剑一一挑入飞旋的八卦金轮,随后朝那八卦金轮推出掌气,念一声:“灵宝无量,普度九天,去!”“去”字才刚落音,原本飞旋的八卦金轮陡停下来,叫它吸入其中的银环则鱼贯而行,都朝芸姑、留夷妙人袭去。芸姑和留夷妙人退至一株桃树,指头弹出煞气,卸去银环上的力道,再施真元驱驭,收入掌心劳宫穴。 “好厉害的法宝。”留夷妙人道。 顾乘风收起天罡猎月檠,歪嘴一笑,说:“你们好没见识,竟不识我这仙家至宝天罡猎月檠。” 芸姑道:“原来这便是天罡猎月檠。我倒要领教了。”留夷妙人本想拦她,却不料芸姑遁化虹光,直愣愣朝顾乘风撞去了。好在芸姑虽鲁莽了些,倒不蠢笨,眼看要撞上顾乘风,却将肉身炼作紫电流烟,绕在顾乘风周遭,伺机以电火攻他。地魔的七绝穿心瘴法门最多最杂,却无一处精妙的,要么破绽百出,要么路数笨拙。紫电流烟在七绝穿心瘴中已算得上乘法术,制服寻常修为的仙家弟子是不在话下的。顾乘风法力尚未复原,为克此法稍使了些策略,若他三华俱全,与芸姑斗法硬来便是,只是考虑到眼下救人要紧,能节省些元气便尽量节省,于是他以血影流珠抵御紫电流烟,再放出无尘剑发动攻袭。 留夷妙人看出那无尘剑也是威力非凡的法宝,担心芸姑吃亏,忙飞扑上前,从旁襄助。然而姐妹俩拼尽全力,仍占不到半点上风,顾乘风却笑得轻松自在,道:“我劝你们莫要逞强。我现下还未尽三成法力,你二人已疲于应付。若还不收手,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头芸姑和留夷妙人无力应对顾乘风,那头玉沉舟和左仪倒斗得难分难舍。方才玉沉舟自知法力不济,将一众小妖的神形化归己用,也颇见高明。左仪起初小瞧了玉沉舟,并未施用法器,直到玉沉舟以桃花和一种小妖的肉身布施百骨荧丝阵,这才警惕起来,放出五梅剑。那花瓣一片片飞舞成霞,抽出万千荧丝。左仪驭剑斩除荧丝,一时半会儿荧丝要想近其身,也不容易。玉沉舟又隔空摘下两截桃花枝,指节捻转,花瓣立即飞脱而出,又在左仪四面八方牵丝围剿。若是病魔施法,此刻已困住左仪了,玉沉舟困不住她,却借她斩除荧丝的空当炼蛊化瘴,以掌气送入百骨荧丝阵内。那蛊瘴炼自九种毒物,其中一种毒物名曰赤目冥鼩,小如鹅卵,周身靛青,双眼通红,此瘴也因其得名,叫作冥鼩蛊。欲练此蛊瘴,需强迫冥鼩吞下另八种毒物,不死者万中一二,再用这侥幸不死的冥鼩吸取十二名少年的精气,直至那些少年臂若枯藤、身若黄叶、面若老翁,此时冥鼩通体火红,遂成炼化冥鼩蛊的妙物。 凡人中了冥鼩蛊,腹中便生出异物,经年累月,异物壮大不止,吸其精气,直至身亡。仙门中人中了冥鼩蛊,则血魄大损,元气两亏。 左仪虽未见识过冥鼩蛊,此刻却不敢大意,眼见蛊瘴扑来,左手以剑指诀驱驭五梅剑斩除荧丝,右臂凌空挥出一面气盾,再行白鹤指诀,将气盾顶出,以驱冥鼩蛊。蛊瘴中炼了一众小妖的元神,单以气盾驱挡,那瘴气又绕开气盾,向左仪攻来。左仪忙闭鸠尾、屋翳、天突诸穴,施灵宝七绝咒,右手改行三清指诀,将内丹运抵右掌劳宫穴。只见一团紫朱交汇的法光由她内丹散出,层层叠叠把她笼罩其中,瘴气便不得近身了。 她原打算撤下五梅剑改守为攻,可她自知灵宝七绝咒法力有限,那荧丝一旦聚拢,她并无把握以灵宝七绝咒将其摧毁。左仪正在筹谋攻敌之策,玉沉舟便叫天罡猎月檠伤了要穴。那冥鼩蛊顿时消散,百骨荧丝阵也衰弱了七成,左仪趁势将内丹提入印堂,施六合擎天伏魔瘴,冲出百骨荧丝阵,直攻玉沉舟面门。玉沉舟正应付天罡猎月檠,见左仪飞扑而来,一时慌了手脚,只以掌气相迎。 左仪行玄武指诀,喊一声:“灵宝无量,普度九天,中!” 玉沉舟眼看四缕神瘴由左仪手印中逸泄而出,忙撤掌翻身,躲过两缕。另两缕瘴气,各由他左腿中都穴、右肩秉风穴灌入体内。玉沉舟慌乱之中跌至草丛,遂撤功凝神,封左腿诸穴以及后颈处天柱、风府等穴位,以断神瘴入脑的通路。魔功既撤,那一众附在他体内的小妖又悉数出体归位,百骨荧丝阵单剩下片片花瓣随风飘零了。尽管左仪的六合擎天伏魔瘴火候未到,那两股瘴气蹿至玉沉舟周身多处要穴,仍叫他痒痛难耐,身子缩成一团,在草丛里惨叫着,翻滚不止。三个小妖即刻上前摁住玉沉舟,试图为他调元镇痛,余下十多小妖则站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 顾乘风见状,收回了天罡猎月檠;左仪则凝元聚气,落在地上。芸姑和留夷妙人听闻玉沉舟的叫喊,朝顾乘风齐刷刷推出数掌,退至玉沉舟附近。顾乘风看出对方无心再战,驱驭无尘剑拨开其掌气,再纳剑归元,落在左仪身侧。 留夷妙人看看玉沉舟,对顾乘风和左仪说:“我们认输了。” “既如此,你们现在可愿实话实说了?”左仪道,“我师妹到底在哪里?你们若乖乖放人,我们绝不伤你们分毫,你们若一意孤行,莫要怪我们痛下狠手,废去尔等道行了。” 留夷妙人道:“二位道侠要为难我们姐妹俩,我们自然是全无反抗之力的,只是这桃花谷是病魔的地盘,我们便是有心要放人,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呵。” 顾乘风道:“你们不是病魔弟子?” 留夷妙人道:“我和我师姐乃地魔门徒。” “噢,我想起来了。你莫非是留夷妙人?”左仪上下打量留夷妙人,笑着对顾乘风说,“师兄可还记得师父同师叔曾议及地魔门下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徒,法号留夷妙人的?” 顾乘风思忖道:“你若是留夷妙人,不是应该在武夷山吗?怎么还在地魔门下?” 芸姑掩面讪笑道:“我这个师妹成日里想着攀高枝,不料才做了几日余容夫人,那阴魔便喜新厌旧,同屈半娘和凛梅仙好上了。唉,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好师父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要不然……” “师姐说别的,我半句怨言也无,师姐若要说我攀高枝,真真是冤枉我了。我与那阴魔不过逢场作戏,师姐莫非以为我竟对他死心塌地了?我们莫干山素来羸弱,师父虽为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论法力,比之鬼魔强不出多少;论地盘,当年金翎法王丢了东海二十四岛,几成丧家之犬,也看不上我们莫干山;论匿影藏身的本领,我们师父只比神、鬼二魔略强一分。阴魔与我交好,于莫干山有利无害,师姐倒说是或不是?”言于此,留夷妙人又对顾乘风、左仪道,“师父出阵不过三十年,又叫你们仙界收服。我和师姐师兄受够了成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这才投奔病魔的桃花谷。谁人不知,护法明王之中,法力最弱者,无外乎病、地、鬼三魔。也因为法力不济,我们这三门弟子既不与魔界中人争什么好歹,也不与仙界中人论什么是非,便难怪二位道侠不识我们三派的法门之异了。” 左仪看向玉沉舟,问留夷妙人:“那么此人该是桃花谷的人吧?” 留夷妙人点头,左仪和顾乘风便一前一后跃至玉沉舟跟前。玉沉舟虽得三名小妖相助打坐运气,压着体内的蛊瘴,仍汗如雨下,面若死灰。左仪道:“你若乖乖放了我师妹,我便替你祛毒。你若不听话,可有你好受的。” 玉沉舟微微睁眼,道:“我怎么知道我若依了你,你肯信守诺言,当真给我祛毒?” 顾乘风道:“我们是重明观正室弟子,自然言出必行。” 玉沉舟嘴角一撇,道:“仙家正派言出必行?真真是笑话。” 左仪道:“你这妖怪休得胡言。我们仙界三派各有千年美誉,岂是你可以诋毁的?” 第59章 鸠尤神剑59 “你们仙界三派各有千年基业不假,若说什么美誉,便不知羞耻了。你们道行浅,未经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想来并不知晓你们仙界那些个前辈何其卑鄙无耻。当时魔界错失时机,阳魔未能借七杀星破阵。后来邪煞之炁消退,罡气渐涨,人、鬼二魔不幸为仙界降伏,重镇于妙一谷底。魔界大势已去,七位明王及醉仙姑、玉面判官遂退至太和山边界,与守在太和山外的两百余魔界弟子汇合。我们这些妖怪虽因法力不济,抵不住太和山的阴寒之毒,只能守在山界以外,到底人数众多。天、境、神三魔的意思是,天象之利虽已不在,我们却可放手再搏一把。毕竟我们在暗,仙界众人在明,再说仙界中人大多数也不过法力平平之辈,在太和山那浊煞之地拖了那许多时候,三华溃散是在所难免的。我们设下圈套施之毒瘴,以众敌寡,说不定可以灭掉一众仙道。”玉沉舟咯一口黑血,继续说:“你们仙界虽在妙一谷大获全胜,却也损伤惨重。苍霞老人、霁云圣姑及一众徒弟自不必说,追云子甚至丢了性命,小虾小鱼死伤之众是可想而知的。仙界一众撤至太和山界,三两个不知深浅的中了我们魔界的埋伏,眼看仙魔又要恶战一场了。” 顾乘风同左仪面面相觑,喃喃道:“竟有此事?我们仙界并未记载,叫我如何相信你。” 留夷妙人缓步踱来,道:“玉沉舟所言句句属实,至于你们仙界为何未予记载,也只有你们仙界的老人才知晓了。总之五百年前那场星变,太和山界内险些再战一场,是千真万确的事。” “险些?”顾乘风道。 玉沉舟道:“本来仙魔二界摆了架势,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肯罢休的。若不是你们重明观掌门玉和仙姑一番话,我想当今仙人魔三界定是另一番模样了。” 芸姑笑道:“至今想来,我还觉得好笑呢。我原以为仙界中人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不想玉和仙姑竟那般卑鄙下作。” 左仪道:“玉和仙姑乃我们重明观二代掌门,你有什么资格污蔑她?” 芸姑道:“她若还在世上你倒去问问她,当年是不是她危言耸听,提议要仙界与我们兕虎神君一脉各让一步。然而我们信守诺言,撤了围困太和山的阵法与毒瘴,她却趁人魔门徒失了依靠大开杀戒。三修和尚曾作道人打扮,他那满头的癞皮疤,便是得你们这位老祖宗所赐哩。” 顾乘风和左仪相视一看,并不反驳,因为芸姑声调虽有几分不敬,所言却是句句属实的。 说起来其时已过寅正二刻,黎明在即了。魔界弟子早算下仙家出太和山的路线,遂守在太和山以北,施以毒瘴,打算再与仙界一搏。天、境二魔的盘算是,此次天象大变,仙界虽侥幸胜出,却也伤亡惨重,若能多伤几个仙家正室弟子,下次天象生异,兕虎神君出阵的机会便大上许多。 神魔虽也赞成天、境二魔,动机却略有不同。他为九天九地归元阵镇压几近百年,抓他入阵的,恰好是灵池上人、霁云圣姑和苍霞老人。霁云圣姑、苍霞老人各受重伤,灵池上人却未累及分毫,若能趁这最后一搏,折了灵池上人的仙根,他才算心满意足。 余下四个护法明王,除病、地二魔是无所谓立场,随风摇摆的,妖、阴二魔却各有各的算计。 妖魔对于仙魔二界谁输谁赢是并不关心的。一旦开斗,左右都会有死伤,仙界中人死伤,他作为魔界一员,自然得利。魔界中人死伤,若恰好伤了天、境二魔的门徒,天、境二魔自然要多拉拢人、妖二魔才是,现下人魔被困,好处便由妖魔独享了。他自己早同弟子们通了气,果真斗起法来,只佯装出力,时刻防御自保要紧。 阴魔与妖魔交好,对天、境、神三魔的提议,妖魔不反对,阴魔自然要赞成的。不过他赞成归赞成,妖魔的心思他也猜了个八九分,关键时刻,他断不会冲锋陷阵,耗损己方的实力。只是为了确保面面俱到,他又对净空舍人和八面佛暗下了命令,叫他们斗法之际一个协助天魔,一个协助境魔,哪怕装装样子也好。 至于人、阳、鬼三魔的门徒,杜枭娘和三修道人一向是不甘于人后的,人魔方才又叫九天九地归元阵所缚,他们更需积极表态,以示为徒的本分。阳魔弟子幽罗汉、翌谷仙君得知魔界败北,阳魔被困,本想带着一众小妖一走了之。然而听闻仙界之中,追云子已死、霁云圣姑和苍霞老人又受了重伤,难免生出侥幸来。万一这最后一搏,魔界胜出,自己却未出力,叫人笑话还是小事,来日阳魔借天机出阵,定要责罚他们,实在不划算,这才留下来,以观其变。鬼魔几名弟子平日里便与病魔多有走动,鬼、病二魔又立有盟约,病魔同意留在太和山界外与仙界最后一搏,他们也别无选择了。 总之境魔在太和山以北方圆二十里设以法阵,诱导仙界众人入阵,再由天魔于阵内施以毒瘴,仙界中人一旦入阵,若想破阵而出,便有可能为瘴气所伤。神、妖二魔则领着余下众魔伺机而动。 魔道所以如此安排,因为玄鹤宫位于太和山东南,重明观地处太和山东北面,白泽观在太和山以北。其时,白泽观最是强盛,守在太和山之北,正好截住白泽观弟子。魔界三百余众对付白泽观一派,自然是胜券在握的。 魔界中人精打细算,到底算错了一点。重明观一行因多有伤情,灵池上人提议他们到天山百瘴岭采撷毒物,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疗伤。于是二派一并向北,叫诸魔吃了一惊。好在仙山中人都三华亏空,入了境魔的法阵竟无一人察觉。待玉和仙姑与灵池上人察出异样,则为时已晚。一时间地动山摇,黢黑的天幕紫云翻滚,脚下踩着火焰,却无灼热之感,周遭树林山峦也尽是红彤彤的火苗了。那火苗虽无热度,却散出邪毒,攻人脾肺,才半炷香的功夫,仙界二派便折损了三名弟子。 灵池上人对玉和仙姑说:“境魔故意把我们困在太和山界,恐怕是想拖死修为不济的册外弟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霁云圣姑虽身受重伤,由卓嫣红和狄樱搀扶着,此刻却对灵池上人说:“我们做长辈的,此刻便该为晚辈冲出一条血路来。境魔这阵法内虽混了天魔的锁神瘴,以我们的法力,如何破不得?无非冒中毒之险而已。只要我们仙家能保住后辈英才,假以时日,何愁正道不兴?” 玉和仙姑道:“吕师叔一心只为仙界正道,实在令人钦佩。可是我以为……”言及此,她以通冥大法传声于灵池上人和霁云圣姑,道:“那些邪魔歪道究竟在太和山外集结了多少徒子徒孙我们并不清楚。与他们硬来,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实在讨不到便宜。还是以智取胜为好。”玉和仙姑旋即放声道:“你们这些魔头当真以为凭这阵法和毒瘴便可困住我们不成?方才阴邪炁盛你们尚不能取胜,现在已近拂晓,日头一出,太和山邪气大退,你们又如何斗得过我们?” 神魔哈哈大笑,道:“你们方才仗着人多,才侥幸取胜,眼下我们有三百余众,玉和仙姑,你再夸海口,怕是不合时宜了。” 玉和仙姑冷笑道:“我们自入仙门,各个都做了卫道牺牲的准备。纵然不敌你们这帮邪魔,我们也死得其所。不过你们且想清楚了,我们若决计赴死,定会拼尽全力与你们斗法,能灭一个便是一个,能杀一双便是一双。神魔是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只要兕虎神君一日不死,你便是死了,也有重生之望,自然没什么好怕的。你竟不替你那些弟子着想?” 灵池上人听得出,玉和仙姑这话明面上说与神魔,其实是说给七个护法明王之外的妖怪们听的,索性附和一句:“此次离山,我早已交待上官龙,若我们此去无一生还,便由他执掌白泽观。今日能与重明观各位仙姑卫道牺牲,我灵池上人也不枉修行一场了。” 天魔道:“你们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们若葬身此地,仙界只剩玄鹤宫撑个脸面,你们当真以为,我们现下要杀你们,只图一时之快?你们一死,仙界分崩离析之日也就不远了。只要神君破阵,重见天日,你们仙界灭亡便指日可待。” 玉和仙姑仍笑着,不紧不慢地说:“你不说这些,我倒当真以为,魔界之中只有你们兕虎神君一脉了。那冥火金尊所以不与你们为敌,无非因为你们人多势众,还有东海那两位,只听说他们安分守己,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想投身魔门的,野心多少都有一些,所谓安分守己,大概等于自知之明,是不得不安分,不得不守己罢了。你们以为除去我们,兕虎神君便有出头的机会吗?恐怕最容不得你们声势壮大的,并非我们仙界,而是冥火金尊和东海那对兄弟。” 天魔道:“你不会以为,你拿冥火金尊和东海二十四岛那两个妖精吓唬我们,我们便会放了你们吧?” 玉和仙姑道:“天魔,你也是修炼几千年的魔头,怎么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都不懂?你执意与我们恶斗一场,难免两败俱伤。若是冥火金尊和东海那两兄弟结盟,趁你们伤亡惨重,势力薄弱之际将你们手下那些残兵败将一一收服,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呐?不如我们各退一步,省得互斗下去,闹得两败俱伤,到头来叫别个捡了便宜。” 天魔没了声音,玉和仙姑同灵池上人相视一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天、境二魔已撤去法力,法阵内天地骤变,很快便陷入黑暗,抬头又见天边的月亮了。 仙界众人朝太和山外飞去,才出地界不久,魔界两路人马旋即现身,将其围住。玉和仙姑扫去一眼,对灵池上人笑道:“我当这阵外布下了千军万马呐。却不想,才这么些小妖小怪。早知如此,方才我们便硬破那阵法了。” 境魔上前一步道:“你莫要吹破了牛皮打烂了脸。若有玄鹤宫那帮道士在,你说这大话倒有几分道理,就凭你们……” 玉和仙姑道:“你若不信,我只消一刻钟的功夫,便可叫你们溃不成军。” 境魔道:“好,我倒想见识一下了。” 玉和仙姑跃出三丈有余,对魔众笑道:“自古仙魔二界虽呈水火之势,我们仙家正派对于魔界中人从来都是宽大为怀的。入魔者各有各的缘由,有因恶入魔的,自然也有不得已误入歧途的。方才我们仙魔二界在妙一谷一战,双方各有损伤,人、阳、鬼三魔已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制,我们仙界中也有多人身负重伤。本来仙魔二界各卫其道,你们要与我仙家为敌,你们想借天象大变,助兕虎神君脱阵,自有你们的道理。不过我们仙界三派承三清仙泽,一切举动都是替天行道,人、鬼二魔再为仙阵所困,实在是因为倒行逆施,罪有应得。我们仙界的损失,倒是该好好算一算。别的账我们便不予计较了,只是霁云、苍霞,还有我两位师妹的伤,不可不计较。”说到此处,玉和仙姑瞟向天魔,又回头看看境魔,道:“这二位为天魔和境魔所伤,我们便只问他们讨公道。神魔虽然讨厌,看在你才刚出阵的份上,若再元气大伤又或者重归妙一谷底,实在可怜,暂且饶你一回。若有想帮衬天、境二魔的,留下不走便是,不想惹麻烦的,即刻离开!” 玉和仙姑此话一出,天、境二魔门下弟子皆低声耳语,魔界余众各个默不作声,只彼此看着,不见一人离开。 三修道人突然一跃而起,落在玉和仙姑身前,说:“你这技俩可笑至极,竟不知我们魔界中人也非贪生怕死之辈。” 阴魔见状,朝净空舍人和八面佛各丢眼色,二人便跃至三修道人身侧。净空舍人道:“你方才在阵中分明说要你我二界各退一步,怎么现在却出尔反尔?还自称为仙家正派,呸!” 玉和仙姑冷笑道:“我方才是说双方各退一步,却未说不与天、境二魔算账。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自找苦吃。” 杜枭娘飞至三修道人身旁,说:“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是邪魔歪道,自己是正人君子,现下却想离间我们魔界各门的关系,莫非这竟是正派的美德?你们要为霁云、苍霞报仇,我们却绝不会任由你们奸计得逞。” 杜枭娘话没说完,三修道人早将一阴一阳两股煞气聚在双掌,待她话音落下,朝玉和仙姑推去。重明观众人正要上前助战,却叫灵池上人拦住,道:“静观其变,稍安勿躁。” 魔界那边,天、境二魔相视一看,都秉着耐性,一面将内丹提入玉堂,做好时刻攻袭的准备,一面观望战局。神魔那边,屈半娘略有些沉不住气,真元运至右手五指,是勾魂诀中一道定身迷心的法门。神魔有所察觉,回头瞥她一眼,道:“人家要对付的是天魔和境魔,你掺和个什么劲?” 屈半娘虽是女子身形,却有一把男童的嗓门,凑到神魔耳边说:“徒弟只是看不惯这玉和仙姑蔑视师父的嚣张模样。” 神魔道:“她法力了得,你如何是她对手?还不如先看看局势再说。何必为了人家的麻烦,给自己惹一身骚?” 凛梅仙撇嘴一笑,道:“依我看,杜枭娘和三修倒是真心维护天魔和境魔,只可惜急功近利,人家未必领情。净空舍人和八面佛却难说了。” 此刻玉和仙姑放出十八枚风雷神珠,分作两路攻向三修道人。三修道人连翻五个筋斗,本以为躲过风雷神珠,哪知那十八枚神珠又朝他追去,他只好化出六个分身,以期分散神珠,逐一消灭。杜枭娘见状,足尖一点,飞上半空助他一臂之力。净空舍人和八面佛相视一看,也随杜枭娘腾空而起。 病魔不禁感叹:“这玉和仙姑真真是非同寻常,阴阳一线风雷子练到这般境界,便是她师父赤焰老母也不及哩。” 铁笔书生压着嗓门道:“师父,我们要不要也表个态。” 病魔摇头,传声入耳道:“你看杜枭娘和三修道人,一心想要讨好天、境二魔,人家几时又把他们当作自己人?我们素来不说好歹,不言是非,更无表态的必要了。今日我们若表态,站了天、境二魔的队,怕是未讨得他们欢喜,反将其他人得罪了,何必呢?” 地魔门徒那边,直到净空舍人和八面佛加入战斗,绿瞳灵官才轻声说了一句:“八面佛乃十全之体,仙界法术举凡毒瘴、雷珠都难伤他,怎么此刻他竟畏缩了。” 留夷妙人笑道:“叫我说,他这不过做做样子,倒是净空实诚,才做个帮衬,竟如此卖力。” 正说着话,天、境二魔几乎同时跃起,朝玉和仙姑袭来。灵池上人随即化身为影,拦在天、境二魔身前,双手行白鹤指诀,以冰寒五行大法炼出两面八卦镜,各袭一魔。天魔由印堂引出一道法光,破了八卦镜;境魔则双臂疾挥,以十余焰气将八卦镜烧作飞灰。八面佛飞至境魔身后,净空舍人见状,则飞至天魔一侧。 灵池上人正要施法攻袭天、境二魔,却闻玉和仙姑传声入耳:“对付天魔和境魔,我们以防代攻即可,眼下要紧的,是杀了杜枭娘和三修道人。” 灵池上人听得此言,立即放出麒麟幡,以玉龙神功将其炼作一方宽达百尺的金钵。那金钵内有一面两仪太极镜,法光便由那太极镜中倾泻而出,将天、境二魔及八面佛、净空舍人笼罩其中。灵池上人旋即转身,同玉和仙姑左右夹击,以灭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杜枭娘其时有三名弟子,人称鬼爪三雄,方才杜枭娘虽吩咐他们未得命令不许出手,此刻眼见师父遇了麻烦,三人便合化作一道金光闪闪的剑气,飞冲而出。三修道人其时有五名弟子,见鬼爪三雄出手,也飞向三修道人,以助他一臂之力。 丁贤梓凑在苦玄真人耳旁,道:“玉和仙姑方才明明说,要为师叔祖和苍霞老人讨回公道,现下却对天、境二魔消极对战,反而同师祖一道对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莫非……” 苦玄真人道:“宜师姐处事不惊,难怪方才她说,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叫魔界众人溃不成军哩。” 赵玉寒道:“方才宜静在那境魔跟前夸下海口,我当真捏了一把汗。眼下浊煞炁衰不假,可是他们魔界这许多人,当真齐心协力与我们斗法,我们哪有半点赢面?现在看来,竟是我多虑了。” 郎清道:“师叔祖,我师父足智多谋,办事何其谨慎。眼下,只要她跟灵池上人合力杀了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我想魔界之中,再无人敢襄助天、境二魔了。” 苦玄真人道:“宜师姐这招杀鸡儆猴,实在妙极,只是……” 赵玉寒问:“真人请直言。” “赵师叔,我们毕竟是仙家正派,方才宜师姐在阵内说好双方各退一步,莫使冥火金尊和东海那二位坐收渔翁之利,现在若当真杀了人魔门下一干弟子,岂非言而无信了?仙家三派得三清点化方得以开宗立派,既如此,原不该有不义之举。” 赵玉寒听罢,连连点头,郎清却说:“真人此言差矣。凡人都知兵不厌诈的道理,我们虽为仙家弟子,面对邪魔歪道,何须讲什么君子之义?师父除去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既为仙界长势,也为人间造福,何乐而不为呐?” 丁贤梓笑道:“郎师妹言之有理。我以为,义所义者,莫以为善之不足而弥之;仁所仁者,莫以为恶之不驯而辔之。仁义之道,只与仁义之士才有价值。这些邪魔歪道各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与他们讲仁义,如同对牛弹琴,反污了仁义之名,黯了仁义之辉。” 郎清入门五十余年,同丁贤梓虽也打过几回照面,此前并未有言语的机会。过去她只听玉和仙姑与赵玉寒时时提及丁贤梓,耳朵都起了茧,又说他仙根卓绝,又说他胆识过人,又说他机智灵敏。她原以为丁贤梓生得一表人才,在白泽观颇受宠爱,理应是个严肃清高之人。他此番言辞却温柔而恳切,配上爽朗的笑脸,叫郎清甚是惊讶。 她笑意盈盈,道:“只听说丁师兄仙根不凡,未知师兄竟有此等文采。好一个义所义者,莫以为善之不足而弥之;仁所仁者,莫以为恶之不驯而辔之。仁义所以为仁义,不在乎施仁者,施义者,而在乎仁义的目的。”言及此,郎清对苦玄真人道:“真人可听过人间一个典故?说是东海与北海之帝遇了中央之底浑沌,浑沌善待了二帝,二帝便报之以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于是每日在浑沌脸上凿之一窍,七日后,浑沌眼耳鼻口俱全却死了。二帝想让浑沌生七窍以视听食息,本为善举德报,却好心做了坏事,害死了浑沌。浑沌所以为浑沌,正因其无眼、无耳、无口、无鼻。邪魔所以为邪魔,正因其无仁、无义。非要以仁仁之,以义义之,便犯了东海、北海二帝的错,善不为善,仁不为仁,义也不为义了。(笔者注:此典故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 苦玄真人道:“话虽如此,我们仙界三派总归是天地正气的表率。以不仁不义治不仁不义,我始终觉得不妥。” 魔界那边,各妖精魔怪都暗下议论着,唯独病魔施了法力,偷听仙界众人的言语。听得郎清道毕“浑沌之死”,他卸下法力,对弟子们传声入耳道:“果然如我所料,玉和、灵池是要置杜枭娘和三修道人于死地。” 铁笔书生道:“师父,那么……” 病魔左手以摆,示意他莫要吭声,再传声入耳道:“仙界这帮人未必不是故意叫咱们偷听的。还是沉住气,谨慎为妙。万一玉和、灵池当真下狠手,我不信其他人不逃。到时候我们随人家逃命,也不算对不住天魔和境魔了。” 就在这时,只听三声惨叫,鬼爪三雄为玉和仙姑所伤。他们原已合体化作周身毒血的巨人,这会子中了神瘴之毒,三妖各自跌落,沉沉地摔在地上。 玉和仙姑乘胜追击,催动紫微伏魔剑,行九色莲花印,放出九道纯阳剑气,都对着三妖面门的要穴。杜枭娘忙施修罗大法,朝这九道剑气弹出九缕游丝,将其一一撞开。玉和仙姑趁她分心,凭落英神功卷起身下的落叶,再以阴阳一线风雷子将落叶炼作无数风雷神珠,挥向杜枭娘。尽管天魔出手相救,杜枭娘还是为风雷神珠所伤,登时口吐鲜血,抱住一棵高大的刺槐,喘着粗气。 玉和仙姑并未放过鬼爪三雄,一面敷衍着天魔,一面以六合擎天伏魔瘴将鬼爪三雄的肉身化作灰烬,并炼其元神入体,沉入内丹之中。 天魔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方才明明说要对付我和境魔,怎么现在连三个小妖也不放过?” 玉和仙姑道:“他们自寻死路,分明是你和境魔拖累了他们,你倒不知理,怪起我来了?” 第60章 鸠尤神剑60 天魔怒不可遏,双手一挥,灵虚子、醉仙姑得了令,一前一后飞蹿而来,与天魔一道,落在一棵银杏树上。 玉和仙姑只冷笑一声,左手行三山指诀,以释白龙剑,右手封华盖、神藏、云门诸穴,再行玄武指诀,将内丹运抵印堂。霎时间,她周身红光闪耀,天灵盖紫汽蒸腾。 天魔才道一声“五浊金斗”,只见玉和仙姑改行天罡指诀,一片磷光便由她体内飞脱而出,化作烟云,恍如五彩虹霞,罩住天魔师徒三人。天魔师徒即刻没了踪影,玉和仙姑这便飞至灵池上人那头,与他合力应对境魔师徒三人及三修道人师徒六个。 玉面判官早看出玉和仙姑与灵池上人的盘算,出手小心克制,只比敷衍了事多费了一分气力。燔花童子老老实实为境魔护法,却不知境魔此刻也有了别的心思。杜枭娘和三修道人向来跋扈,在境魔跟前虽不敢造次,却叫境魔很有些嫌恶。本来屈半娘和凛梅仙也有些嚣张气焰,然而她二人毕竟在神魔门下,好歹够了资格,境魔便懒得与她们计较了。可是杜枭娘和三修道人乃人魔弟子,十个护法明王通灵降世之初,人魔虽与天、境二魔一道,列三圣之位,后来到底叫神魔抢去三圣之位,也该认清形势才好。 那神魔自私自利,本来对于是否纳他入“三圣”之列,取人魔而代之,天魔起初还有些犹豫。是境魔提醒他,说:“神魔既已得灵珠滋补,玄脉升至人魔之上,若我们不支持他登三圣之位,恐怕我们两个往后也有失威望了。毕竟我们所以统领群魔,靠的也是魔功修为之精罢了。再者,那神魔自私自利固然讨嫌,倒也是好事一桩。试想我们统领群魔,多少有些许得罪人的地方。神魔自利,我们倒省去功夫将那些子怨愤引去他处了。岂不比将人魔摆出来顶人怨恨来得方便?” 当年天、境二魔达成一致意见,任人魔诸多奔走,再想跟神魔争夺三圣之位自是不能了。本来天下万物皆有其天命,人魔也该知进退才是。奈何她几百年来都不甘心,总要摆出些老谱,呈与众魔看。为师的如此,门徒自然也高傲了些。境魔本来也理解人魔的处境,不过魔界有魔界的规矩,人魔已不在三圣之列,却又时时刻刻将自己同天、境二魔摆在同一位置,不讲半点尊卑,日子久了,境魔早生了意见。因此人魔纵容徒弟横行霸道,便是无心,也有无心之过。况且人魔生得妖艳无比,更是错上加错,也怨不得境魔此刻动了借刀杀人,扫其门庭的心。 杜枭娘原打算置身事外,毕竟她有伤在身,也算情有可原。然而魔界这许多眼睛看着,她若任由三修道人拼命,自己却躲在一边,实在丢脸。稍加思虑,她还是飞上前去了。 天魔好容易冲破五浊金斗的玄关,飞上高空,对众魔喝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效忠兕虎神君,现下怎一个个都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众魔都不吭声,唯妖魔道:“不是我们不出手相助,实在是我等法力低微,心有余而力不足呵。” 天魔冷笑着,化出两股冰柱,朝玉和仙姑、灵池上人推去,道:“好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敢情你们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却不愿同当的。” 就在这一刻,灵池上人以冰寒五行大法化出七股五行俱全的寒波。这七股寒波好似水中涟漪,泛出荧荧绿光,寻常妖怪但叫这寒波触及发肤,便冻作冰体。境魔师徒三人、三修道人及杜枭娘自有法子护身,三修道人五名弟子只得闪避,其中三人却因迟疑片刻,叫寒波所伤,动弹不得了。玉和仙姑见机行三山指诀,放出三缕电光,将那三妖炸作齑粉,一并收了元神,化在右拳内。三修道人余下二徒见状,吓得不轻,索性栽落林间,也不知遁去何处了。 玉和仙姑对杜枭娘和三修道人说:“我便借这三个妖孽的元神,废去尔等道行。”言毕,玉和仙姑左手行剑指诀,于印堂引出一抹紫辉,凝于右拳,再改拳为掌,催动灵火燔天经。 此时天魔已从天而降,接连打来百余枚雷钉,境魔虽略有些怠慢,也拿出了看家本领,只未尽全力罢了。 灵池上人传声于玉和仙姑,道:“宜静,你全力对付杜枭娘和三修,我来应付他们几个。”一面施展传声入耳的功夫,灵池上人一面运气,封屋翳、云门、廉泉穴,再行威灵指诀,唤一声:“罗千齿神、令我通真,开!”元婴珠登时由他天灵盖冲上数丈,同时法光迸射,仿佛倾盆大雨,将魔界十人、玉和仙姑及他自己罩个严实。法光之外则疾风大作,方圆一里内只听得树叶沙沙作响。魔界中,除去几个护法明王和道行逾千年的十余妖怪,谁也未曾见识过元婴珠的威力,这会子,旁观的魔众免不得一片哗然。 法光之下,诸魔所施法术都失了些许威力。杜枭娘本已受伤,此刻更不能浪费元气,唯有行镇灵诀以求自保。三修和尚小看了元婴珠,错判了形势,此刻不求保命,却想以万业经轮反攻玉和仙姑。他并不知,方才玉和仙姑未能伤他,全因他有旁人相助,此刻他五名弟子不在身侧,天、境二魔又叫灵池上人拖住,凭他的万业经轮,莫说反攻玉和仙姑了,连抵挡玉和仙姑的灵火,也力有不逮。眼看灵火就要烧来,三修道人这才慌了手脚,改施镇灵诀,以阻挡灵火的攻势。 玉和仙姑看准时机,凌空画了两面五难微尘符,左手行三清指诀,右掌朝那两道符箓一推。只见符箓白光忽闪,扩至五尺来高,各朝杜枭娘、三修道人扑去。二妖虽有镇灵诀护体,却经不住五难微尘符的炽光,眨眼功夫便遭玉和仙姑破去法门,随即口吐鲜血,元气大亏。玉和仙姑再双手合掌,化出一团罡气,推向二妖。二妖虽也施法抵御,仍不由自主为那罡气吸引着,朝玉和仙姑飞去了。 这会子,醉仙姑和灵虚子合力冲破了五浊金斗。醉仙姑见杜枭娘、三修道人势单力薄,对灵虚子说:“你去为师父护法。”她自己则冲至杜枭娘和三修道人身后,以掌力拖住二妖,对玉和仙姑道:“仙姑乃重明观掌门,方才既然已说好我们双方各退一步,这场厮杀原不该发生。如何仙姑又要赶尽杀绝?” 杜枭娘道:“你现下同她讲道理,怕是笑死人了。她杀我爱徒,灭其形神,又何尝心软?她是铁了心要我们的命。方才我们便不该听她鬼话,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兴许已将他们尽数灭去了。” 玉和仙姑冷笑道:“你跟三修死到临头,你们身后那些妖精魔怪可有人冒险相救?你也莫再说方才你们不撤去阵法,便可将我们仙家众人一网打尽了。”她又对醉仙姑说:“醉仙姑,你虽身在魔门,却非作恶多端之徒。我曾导你脱离魔道,你说天魔对你有点化之恩,莫可背弃于他,我便对你多有钦佩。你替他们求情,本来理所当然,不过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杀人无数,残害人间,实在留不得。” 醉仙姑道:“若论及残杀凡人,玉面判官、燔花童子、甚至我师弟灵虚子,哪个又比杜枭娘和三修道人杀得少?仙姑要杀杜枭娘和三修,无非是想杀一儆百,既然鬼爪三雄已死,你何不见好便收呢?” “你错了。”玉和仙姑发动清微伏魔剑,由掌心放出百余冰刃,道,“不是我想要他们死,是他们自己跳出来,非要做出头之鸟。你们魔界之中,巴望我杀了杜枭娘和三修道人的,可是大有人在!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杜枭娘与三修道人急推焰气抵御冰刃。杜枭娘修为略精些,只因疏失,叫一枚冰刃伤了左臂;三修道人则多了五处伤,两处又赶巧伤在阳跷脉,以至血魄微损。三修道人低吟一声,泄了元气,虽得了醉仙姑法力相助,仍以坠空之势为玉和仙姑吸至跟前了。醉仙姑见状,凭全力化出一抹遁光,将杜枭娘渡到元婴珠法王之外,同时冲出十余丈,一把抓住三修道人的右踝。天魔也奋力冲出灵池上人化就的气盾,由双手指尖放出金丝索,紧缚着三修道人的腰背。 玉和仙姑哼着鼻子,腾出左手,行白鹤指诀,以风雷神珠攻袭天魔,再自右掌劳宫穴化出万千游丝,探向三修道人,缠住其发髻。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众人眼见三修道人的头发自他脑袋脱开,起初还以为他丢的仅仅是发髻。直到那脱开的发髻牵出皮肉绷裂处黏糊糊的血丝,旁观者方意识到,玉和仙姑已将他头皮一并撕下了。三修道人没了头皮,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好像一头嗷嗷待哺的羊羔呼唤母亲。他裸露在外的天灵盖叫元婴珠灿烂的法光照着,打头是白森森的,后来自他头皮的断面涌出鲜血,将那略嫌粗糙的骨头浸出一抹油光,倒格外鲜艳了。 玉和仙姑握着三修道人的发髻,道一声“也罢,念在醉仙姑替你求情的份上,我便饶你不死”,旋即将三修道人的头发和头皮烧成飞灰,再由双手射出九枚金针,各埋入三修道人百会、印堂、膻中、神阙、丹田、左右鹤顶、左右阳池九处。 天魔看出玉和仙姑是要废去三修道人的道行,忙由印堂引出一团磷光,掷向三修道人,以固他血元气三华。若在平时,凭天魔的法力,为三修道人保住道行并非难事,可惜现下,三修道人为元婴珠法光笼罩,那护体磷光失了大半效力,玉和仙姑仅靠一道掌气,便破了天魔的法。 霎时间,缕缕血魄由三修道人方才金针所刺的穴道游泄而出。玉和仙姑卸了法力,退至灵池上人身侧,醉仙姑则见势一拽,同三修道人一齐,退到元婴珠法光之外,赶紧将他体内九根金针逼出,方勉强保住他的性命。杜枭娘也来不及谢过醉仙姑,命人魔门下十余教众带着三修道人遁地而逃了。 旁观的魔众亲见了三修道人的惨状,个个都噤若寒蝉。灵池上人问一声:“还有为天、境二魔卖命的,只管留下来。” “天魔、境魔,我才刚刚破阵,法力还未复原,实在是爱莫能助。”神魔言毕,领着二十余门徒齐化剑气,转眼便没了踪影。 其余妖怪邪魔见神魔已逃,遁地的遁地、化影的化影,纷纷逃去,单剩阴魔一门尚在原地。八面佛和净空舍人见师父阴魔未逃,便按兵不动,候在境魔师徒身后。 境魔道:“我原以为仙家弟子各个都光明磊落,却不想玉和仙姑你如此狡诈。你当真靠本事打败我们魔界,我定然心服口服。你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也不怕辱没你们重明观数百年的威名?” 玉和仙姑还未开口,阴魔便传声入耳,对天、境二魔道:“所谓成王败寇,我们还是想办法逃跑为好。眼下我们三门只剩七十余众,如何斗得过他们?” 玉和仙姑说:“我们重明观的名誉自然与你们这些魔头无关。我只管斩妖除魔,用什么方法,也轮不到你来评说。” 玉和仙姑正要施展六合擎天伏魔瘴,却不料境魔早做了准备,拼尽全力使出冰灵神甲,阻挡了神瘴。 天魔得醉仙姑、灵虚子护法襄助,也尽十分气力施展蚀骨禅,以法咒稳固冰灵神甲的法力,使其不受元婴珠法光的侵蚀。有天魔相助,境魔这才得以全力布施七窍迷离瘴。此瘴虽得瘴名,实为一道阵法,凡入阵者都七窍失灵,各为幻境所迷,目所见、耳所闻、鼻所嗅、舌所尝皆为假象。 这七窍迷离瘴虽则威力非凡,境魔却不敢随意施用。一方面单是催动此法境魔便需折损少至几十年、多至百余年的道行,另一方面,此瘴一出,阵局面积虽广、法力虽强,便是境魔卯足劲儿也仅可维持半盏茶的功夫。若非紧要关头,境魔才不会施展此法。 灵池上人对身后仙界众人大呼一声:“境魔这七窍迷离阵威力非同小可,大家莫要自乱阵脚。”话音才落,仙界众人已入阵中,各人各入一方异境,对于彼此看不见听不着嗅不到。有的浮在云海之中,四面漆黑;有的立于冰窟,周遭尽是冰笋雪洼;有的身陷血池,为浮尸所围。 灵池上人行天罡指诀,纳回元婴珠,同时传声于仙界众人:“速速以法光护体,我来破阵。”他将元婴珠化入内丹,再运至印堂,喝道:“罗千齿神、令我通真,化!”只见他内丹顿化紫烟,由他天灵盖蒸腾而出,迅速游至两丈开外,散作太极图。他再施玉龙神功,双手行白鹤指诀,凝数股真元于双手诸穴,旋即冲上高空,顶破那内丹散化的太极图。太极图既破,登时闪出一团气晕,裹着隆隆巨响,辐射四面八方。 众人叫这巨响一惊,都如大梦初醒,或环顾四周、或面面相觑。至于天、境、阴魔的教众,全不知去向了。 玉和仙姑还要去追,灵池上人却缓缓落地,道:“仙姑莫要追了。那境魔经此一战,想必废了百年道行,数十年之内,我想她是不敢再生事端了。我们今日虽灭了魔界几名弟子,又重创了三修道人和杜枭娘,到底胜之不武,若再赶尽杀绝,实在不妥。” 玉和仙姑本想多言几句,瞥见师叔赵玉寒丢来眼色,便落在灵池上人身后,抿嘴一笑,道:“孔师叔言之有理,我只是觉得今日已挫了天、境二魔的锐气,若能多除几个妖孽,往后也省了气力。” “不急,我算出十二年后,岁星冲日之时恰逢日食,二煞互冲,反叫天地间罡炁骤盛。我们三派抓住时机,再将几个魔头镇入妙一谷便是了。”灵池上人抬眼望着远方微熹的天色,道,“方才那些魔头但凡齐心,单凭我们二派之力,哪里应付得来?仙姑往后还是谨慎行事为好,莫要逞一时之强坏了大事。” 玉和仙姑冷冷地笑着,一者,她笑灵池上人迂腐至极,语气中不忘强调其长辈的身份,二者,自赤焰老母飞升,重明观处处叫白泽观压了一头,经此一役,她到底给重明观长了脸,也提醒灵池上人从此往后莫再小瞧自己了。其实自此以后,不光是灵池上人少了些长辈自居的傲慢,魔界中人也对玉和仙姑多生敬畏,再不说“玉和仙姑远不及赤焰老母”之类的话了。 芸姑现下回想当日的情形,仍心有余悸,对于玉和仙姑生生撕下三修道人头皮一幕更是一句带过,不愿多述半个字眼。左仪追问:“玉和仙姑法力高强,她要杀三修,何必手下留情,放他一条生路?” 留夷妙人说:“你当玉和仙姑是发了善心,才留他一命?玉和让三修和尚活着,凡魔界中人看见三修和尚,自会想到那日情形,对你们重明观自然多有忌惮。她这一招,可比杀了三修和尚更具威慑哩。亏得三修和尚原是人胎,只失了头发,换了满头的疤,丢了大半道行,若是我等异类所化,单是重修人形,已是百来年功夫了。” 顾乘风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们并不关心。”言毕,他回身对玉沉舟说:“我只再问一句,我师妹你交是不交?” 玉沉舟猛抽一口气息,镇住腰间一阵剧痛,笑道:“我若死了,你便等着给你师妹收尸吧!我不信她凡胎未脱,若无食物,竟捱得住十天半月。再说她同常朝云那丫头关在一处,常朝云若将她生吃了,那才好看哩。” 顾乘风道:“你莫要吓唬我。我便不信你们桃花谷中,只你一人知道我师妹关在何处。”话音未落,他已放出天罡猎月檠,行北斗指诀将其化作一张五彩网,兜住玉沉舟身后八名小妖,拉至近处。 顾乘风才刚收回法宝,为玉沉舟运气镇毒的三名小妖便朝那五彩网各投三枚雷钉。网中八妖登时气绝身亡,被玉沉舟吸去元神。余下一枚打向顾乘风,叫顾乘风以掌气送回,差点伤了玉沉舟。 缩在玉沉舟身后的另四个小妖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左仪和顾乘风一个以五梅剑牵制玉沉舟及他身边的三妖,一个再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团玄冰,兜住那四名小妖。四个小妖由天罡猎月檠带至顾乘风跟前,顾乘风担心玉沉舟再杀他们,并不收回法器,问他们:“你们可知我师妹藏身何处?” 一名羊角兔唇的小妖看看远处的玉沉舟,再仰视顾乘风和左仪,拖着纤细的嗓门,答道:“我们若说了,纵然玉沉舟不杀我们,尊主回来,我们还是死路一条。” 顾乘风同左仪相视一看,顿时计上心头,蹲在四名小妖身前,说:“你们莫要怕,只要你们肯说实话,我便将其他人等统统杀了。到时候你们尊主回来,无人多嘴,你们尊主又如何知道是你们说的?” 玉沉舟喝道:“你们莫要上他的当,便是你们说了,他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左仪笑道:“你们信不信是你们的事,然而不说必死无疑,说了还有活路,聪明些的自然明白该怎么选。” 顾乘风起身,对左仪说:“师妹,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师兄想怎么赌?” 顾乘风看看跟前的四个小妖又看向玉沉舟那边,说:“我们就赌,是这四个妖孽不想活,还是那四个。” 左仪刚要说话,留夷妙人却道:“我告诉你们。” 玉沉舟道:“留夷妙人,你们几个巴结我们桃花谷,可得了不少好处,现在你竟敢背叛我师父。” 顾乘风对留夷妙人笑道:“还是你识时务。” 留夷妙人道:“我们巴结你们桃花谷不假,不过你要说单是我们得好处,那便笑死人了。别人不知,难道我们地魔一门还不晓得,你师父病魔最是精打细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芸姑刚要言语,留夷妙人又对顾乘风道:“这位道仙,我带你去找你师妹,并不为自己苟活,只望你多卖我个人情,饶玉沉舟不死。” 芸姑听得此言,颇为惊讶,玉沉舟更是错愕不已,道:“留夷妙人,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留夷妙人指着困在天罡猎月檠中的小妖,道,“你以为这两位道仙没有法子叫这四个小妖开口?便是你我不说,他们照样找得到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你也苦修了千年,如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我求道仙饶你不死,不过念在桃花谷与天鹰坳有数百年之谊,我们地魔一派得了病魔师叔的照顾,我又岂是不知好歹的人?” 一阵瘙痒来袭,玉沉舟大叫一声,忙化出六根银针,扎向自己面门诸穴,喘着粗气,对顾乘风和左仪说:“好。你们两个听着,我可以放人,不过我要你们发个毒誓,今日泄密之事与我玉沉舟和我这三个心腹无半点关系。”说到此处,他指向顾乘风跟前那四名小妖,喝道:“一切责任都在他们四个,是他们四个出卖了桃花谷。你们若能立下毒誓,我便放了你师妹。” 天罡猎月檠中四个小妖大惊,一个个下跪求饶。一个红发绿面的妖怪对顾乘风说:“道侠,莫要听信玉沉舟。那位仙姑被困在云波洞内,云波洞中有一方云波池,云波池通向一处密穴,名曰五禽笼。只要你杀了他们,我们可带你去找到那位仙姑。” 玉沉舟笑道:“你们四个叛徒,果然经不得诈唬。” 第61章 鸠尤神剑61 天罡猎月檠中一个模样周正的女妖对顾乘风道:“你快杀了他们,若你将我们放出这法器,玉沉舟还有那两个妖女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留夷妙人掩面大笑道:“你们这几个蠢货,当真以为五禽笼是那么好进的?” “你们胆敢背叛桃花谷便罢了,竟然想要我的命,那便休怪我心狠手辣了。”玉沉舟移开目光,看向顾乘风,道,“云波池虽通向五禽笼,奈何云波池底只可进不可出。他们几个要打五禽笼放人出来,终究要靠离魂血咒才行。就凭他们的修为和道行,要催动五禽笼,恐怕要合力费掉大半元气。这四个叛徒修为不精,法力低微,那五禽笼法门玄妙,万一这些叛徒失手,你师妹姓命难保。不如你现下把这四个叛徒交给我,我便将你师妹放出来。届时你们若向他人提及今日之事,便说你们俘虏我桃花谷十余教众以及芸姑、留夷妙人作为人质,放人的是他们四个叛徒。其余细节,一律不得透露给他人,可好?” “好,一言为定。”顾乘风道,“你师父病魔鲜与我们仙界为敌,我何必给自己招惹麻烦呢?这位左女侠更非长舌嘴尖之人,今日之约我们绝不外泄,你大可放心。苍天在上,若我来日食言,定遭五雷轰顶而亡。” 可怜天罡猎月檠中那四个小妖,虽撕心裂肺求饶,顾乘风一收法器,便叫玉沉舟吸入掌心,形神俱炼入其内丹之中了。玉沉舟身上的瘴毒,左仪为他化去大半,他倒听话,领顾乘风、左仪来到一座八角亭边,旋即默念离魂血咒。八角亭周边即刻银光忽闪,好似八面银瀑由亭子檐边倾泻而下。玉沉舟再合掌凝元,由掌心牵出一道虹光,双臂齐挥,朝八角亭推出两掌。只见八角亭中心虚影渐显,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五禽笼里的景象便在八角亭内呈现出来。 左仪不禁唤一声“苏荣”,顾乘风道:“他们应该听不到。” 玉沉舟归元敛气,对顾乘风道:“这五禽笼以虎、鹿、熊、猿、鸟五禽布五方关门。虎为金门,司阵内一切声响;鹿为木门,司阵内一切气味;熊为土门,司阵内一切形影;猿为火门,司阵内一切冰寒之炁;鸟为水门,司阵内一切炽烈之炁。以我的法力,只可开土、火二门,给他们送些果腹之物。你们要救人,进亭子里将他们拉出来便是。” 顾乘风冷笑着,放出天罡猎月檠,导入八角亭中。苏荣一见天罡猎月檠,不禁嚷道:“师兄,是师兄的法宝。”常朝云睁眼看着盘旋在头顶的天罡猎月檠,并不吭声。鹿连城随苏荣起身,道:“莫非顾兄弟已经来了?” “天罡猎月檠是我师兄贴身的法宝,师兄把天罡猎月檠放进来,就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出去。”苏荣道。 天罡猎月檠盘旋了十来圈,却无其他动静,苏荣心生疑惑,自语道:“师兄究竟是何意思?” 常朝云道:“就凭你师兄,这鬼地方他进得来,怕是出不去唷。依我看,这天罡猎月檠早失了控制,不过在这里没头没脑地空转悠。”说话的空当,她已由指尖射出一缕游丝,缠住法宝,扯到自己手中。 苏荣行三山指诀,炼出一把通体紫光的弯钩,从常朝云手中夺回天罡猎月檠,道:“此法宝是我们仙家乾卦至宝,岂容你这妖女玷污。” 常朝云单哼着鼻子,道:“什么仙家至宝,我说这东西脏了我的手才对。” 八角亭外,顾乘风对玉沉舟道:“我的天罡猎月檠乃仙家至宝,现下入这阵中,我竟无从驱驭。可见你并未尽开关门。你若欺我道行浅,便把我当了蠢货,竟是你自己愚笨了。” 玉沉舟避开顾乘风的目光,颇有些心虚,道:“我既然答应放人,自会做到,方才只是身有余瘴未清,法力未复罢了。” 左仪笑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不帮你祛除余毒呵。”说着话,她左手行剑指诀,以定曲鬓,右手借白鹤指诀引出三根金丝,扎向玉沉舟神庭、左灵墟、右太乙三穴。但见三缕瘴气自玉沉舟三穴溢出,沿金丝入左仪右手三指,才半盏茶的功夫,玉沉舟余瘴既除,面色竟比素日里还要红润了。 顾乘风道:“你要么将关门大开,我以天罡猎月檠渡他们三人出来,要么你自己进阵,护他三人出来。若再耍花招,我便没这么客气了。” 玉沉舟并不吭声,单是弓步运气,由双臂导出五色磷光,游至八角亭内。亭外众人只见得五色磷光蹿动不息,形成一片混沌。五禽笼内,鹿连城则发现穴中那巴掌大的池水忽作沸腾状,同时赤雾蒸腾,转眼便积出一尺来高的汽团,在洞内悠然涌动。苏荣和鹿连城各自运气于掌,都做足了御敌之备。常朝云却不动声色,仍打坐调息,默念心咒。 突然,那池水冲高三尺有余,水柱中央又流光溢彩,好像池底射出彩墨,融在水柱内,红绿相斥、蓝紫相依,光色撞出奇形怪状,又似活物了。玉沉舟双掌交合,身子一震,便有一黑一白两团氲气由他双手掌心透出。随他双掌合十,那五禽笼内水柱腾至穴顶,苏荣、鹿连城抬头一看,只见穴顶霎那间映出天地万象,山川、湖泊、树木、鸟兽尽在其中。天罡猎月檠随即挣脱苏荣的右手,悬在半空,紫光忽闪。 苏荣扯着鹿连城的衣袖,道:“是师兄。师兄是要用天罡猎月檠渡我们出去。”说到此处,她又看向常朝云,道:“妖女,你要走便随我们一道出去。莫怪我没提醒你。” 三人连同万年灵芝化入天罡猎月檠中,顾乘风由北斗指诀改行五品莲花印,那法器登时钻入水柱,冲上穴顶。八角亭内,磷光也好、虚影也罢全没了踪影,只见天罡猎月檠由八角亭顶盖飞出,落回地上,苏荣、鹿连城、常朝云和万年灵芝这才现出真身。 苏荣一见顾乘风、左仪,笑嘻嘻地小跑而来,拉着顾乘风的胳膊,说:“我就知道师兄一定会来救我们。” 左仪眼尖,看到苏荣肩头的明珠,问道:“这是……?” 万年灵芝蹦了一蹦,道:“你真是孤陋寡闻,我乃万年灵芝,你竟不认得?” 苏荣说:“我们正是为了救他才被困在此地的。” 玉沉舟对顾乘风说:“我只答应放走你师妹,可没答应放走万年灵芝。为抓住这万年灵芝,我师父费了多少心血!你们留下万年灵芝,我马上放你们走。” 苏荣双手叉腰,怒道:“亏你说得出这等浑话。万年灵芝乃仙家圣灵,岂容你们这些邪魔歪道糟践,拿去修炼魔功?若万年灵芝自己愿意留下,我便不管,若万年灵芝要随我走,我看你有没有本事拦我。” 万年灵芝扯开嗓门嚷道:“我才不愿留在这鬼地方哩。” 苏荣道:“你可听清楚了?” 玉沉舟道:“既如此,我只好得罪了。”他自双手中冲、关冲二穴各放两缕荧丝,打向躲在苏荣肩头的万年灵芝。苏荣左臂一挥,抟身退出三丈远。芸姑、留夷妙人见状,也施法作出攻袭之势。顾乘风打出两掌,自劳宫穴炼出两团氲气,这便携众人遁出桃花谷了。 顾乘风一众才走,玉沉舟登时松了口气。芸姑睨着留夷妙人,又看向玉沉舟,道:“我竟看不出,你们俩居然好上了。” 留夷妙人道:“师姐何出此言?” “方才你们俩一唱一和,真当我看不出来?”芸姑冷笑一声,对玉沉舟道,“也难为你了,又要摆出视死如归的样子,又要把背叛师门装得情非得已。干脆些答应那小子,再杀了那些个对你不忠的小妖,嫁祸于仙界,岂不更加利索?左右是讲个故事,何必多费那许多心思?” 玉沉舟道:“芸师妹这便不懂了。我若干脆些答应了他,他便吃定了我,我哪还有谈判的条件?那道姑纵然不为我祛毒,只留我一命,我又能耐他们如何?况且我若乖乖听话放人,如何试探出对我假意服帖的那些个叛徒?万一杀得不干净,难保师父回来,有人出卖我。就算我不被自己人出卖,将许多罪责推给重明观,难保将来那几个道士道姑不遇上师父,又好巧不巧,说破此事。” 芸姑道:“我凭什么要帮你圆谎?” 玉沉舟道:“芸师妹,你说这话实在不该呵。泄露五禽笼秘密的人可不是我,你就是实话实说,师父当真怪罪于我,也绝不会重罚。万年灵芝的确是我所放,可我到底是为救两位师妹。说一千道一万,是叛徒坏了好事,我也是无能为力的。芸师妹若当真要小事化大,可仔细计算了。得罪我事小,来日坑了自己,那便不划算了。我知道你苦修内丹,终不得精进之法,这样吧,我方才吸了那十二个小妖的元神,只要你不生事端,我便赠你两三,如何?” 芸姑思忖着,抿嘴笑道:“我还要他们的肉身。” 玉沉舟看看留夷妙人,对芸姑道:“好,一言为定。” 这会子顾乘风一行已经飞出桃花谷外两三里了。太行山脉仙灵之物虽颇为贫乏,地界却不小,一行人飞了一刻钟,还未眺及太行山脉的边界。一路上,苏荣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到付晚香前几日落脚之处,一会儿说到他们如何撞见万年灵芝,又如何深入云波池,为五禽笼所困。谈及她同鹿连城、常朝云合力将血影流珠放出五禽笼外,她不禁说了一句:“常姑娘虽然是魔界中人,倒不似寻常邪魔妖道那般讨厌。” 常朝云道:“我这个人讨嫌得很,只是你还未见识过罢了。” 顾乘风道:“醉仙姑本性至善至仁,无奈受天魔点化,一朝入魔,永世难以翻身。常姑娘得她教导,虽也在魔门,其实所作所为未必没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幸而投身仙界,对常姑娘理应多多谅解才是。” 顾乘风话未说完,苏荣便高声嚷道:“对了,我差点忘了。在那桃花谷地堡之中,还关着一个人。师兄断然想不到,他是谁。” 左仪道:“苏荣,你便直说好了,还卖什么关子?” “那人便是叶长庚,叶大人。”苏荣道,“可惜他已为魔功所害,回天乏术了。” 顾乘风一惊,喃喃自语道:“叶大人还活着?他怎会在桃花谷中?” 常朝云笑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间权贵本来便与仙魔二界多有纠葛。莫说叶长庚被病魔掳来练功了,便是藏身于仙山之中,也并不稀奇。” 苏荣对顾乘风说:“若那夜与我们交手的当真是白泽观弟子,那么师父的推测就一点也没错了。白泽观同魔界中人诸多勾结,恐怕真有灭重明、玄鹤二派,一统仙界的心思。” 苏荣还要言语,常朝云却打断她,说:“有人在附近。” 众人沉默不语,皆侧耳倾听,顾乘风抽着鼻子,道:“是魔界中人。” 几束剑气说时迟那时快,由众人右侧袭来。顾乘风匆忙间放出血影流珠,挡住剑气。众人趁机落入林中,顾乘风殿后,将血影流珠炼作二十八朵莲花。那莲花皆为七瓣,每瓣边缘都有刃口,敌人靠近些,莲花便急转不息,散开花瓣。 顾乘风一行在林中穿梭,身后十余丈跟着两排黑影。如此这般你追我赶,飞去三里之远,常朝云忽然向身后放出一排赤火钉。赤火钉离那两排黑影四五丈远,便叫一股气浪弹开,几乎原路返回。鹿连城躲避不及,右腿中了一枚赤火钉,应声摔入草丛。苏荣喊一声“鹿大哥”,落在鹿连城身旁,顾乘风、左仪、常朝云也随之落地了。 那两排黑影抢在顾乘风等人前头落地现身,前排三人是病魔、铁笔书生和绿瞳灵官,后排是四个面目狰狞的小妖,各执一把弯刀、一杆缨枪、一把铁斧,一柄铜戟。病魔右臂开展,掌心窜起一团蓝幽幽的火焰,双掌交合,火焰便在掌心凝作一粒荧珠,绿光熠熠,耀眼非常。他只翻掌朝前一推,荧珠便抽出千百荧丝,转眼功夫,荧珠没了影,荧丝却结团为云,涌向鹿连城和苏荣。 苏荣行天罡指诀,放出白龙剑,想以白龙剑斩断荧丝,不料荧丝未断几根,白龙剑却叫荧丝缚裹,几乎动弹不得了。眼看荧丝迫近苏荣,左仪化出一串焰气,灼退些许荧丝。顾乘风、常朝云落地,一个放出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双宝合一,炼作一条形似蟠龙的水柱;一个施展三花蛊,并将蛊毒化在指尖一滴血珠之中,同时以这血珠凌空画一个情字,附在顾乘风双宝化就的水柱上。 病魔的荧丝沾了水柱,即刻化入其中。常朝云的三花蛊又将毒瘴染遍荧丝,只消一道掌气,荧丝便化作数不清的碎屑,向病魔一众飘去。 病魔大喝:“小心毒瘴。” 铁笔书生将手中铁笔一挥,那铁笔登时扩大数倍,笔头五彩斑斓,孔雀翎羽一般。铁皮书生原是深山中一根楠竹,两千余年前,一块陨铁坠地,与那楠竹须根彼此交融,二者同得日月精华,历千年洗礼始得灵气。后来病魔途经此处,以魔功点化这楠竹。楠竹人形大成之日,那陨铁则化作铁笔,铁笔书生之名便由此而来。那支铁笔一经法力淬炼,便有十八般变化,铁笔书生天资愚钝,幸有此等法宝庇佑,回回遇了危险方得以逃生。三花蛊虽毒性凶猛,常朝云毕竟法力有限,要伤铁笔书生并不容易。 绿瞳灵官并无法宝护体,只好以真元化出气盾,抵御三花蛊的毒性。地魔一门,七绝穿心瘴虽以瘴法为尊,其法门之基石反而是一道心咒,名曰御龙禅。绿瞳灵官靠着御龙禅支撑气盾,尚有余力攻击常朝云。不过顾乘风、左仪和苏荣又抓着空当各个发起攻势,叫他目不暇接,他为免气盾为仙家法门所破,精力全在于自保,所谓攻袭,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病魔冲开常朝云的三花蛊,对身后四个小妖道:“追命四郎,快助我施七绝摄魂大法。” 四小妖各自化身为影,由病魔天灵盖合入他体内。顾乘风与左仪各引无尘剑、五梅剑刺向病魔,病魔则一面后退,一面运气调元。待内丹升入百会,病魔深吸一口气,奋力一吐,只见飞蝇成千上万,由他口中飞出,黑压压一大片,好似江堤溃崩,洪涛急泄。 那蝇群眨眼功夫已将病魔掩没,顷刻间吞了无尘剑和五梅剑。顾乘风与左仪相视一看,各行七宝骞林指诀,试图召回法宝。顾乘风费了些气力,总算收回了无尘剑;左仪的五梅剑却仿佛石沉大海,连半个影儿也见不着。 常朝云对二人道:“七绝摄魂大法是病魔看家的法门,以你们的修为,不可蛮干只可智斗。” 顾乘风听罢,手执无尘剑冲向蝇群。左仪见状,大喊一声“师兄,使不得”,这便随他而去,想要拦住他。 顾乘风道:“这飞蝇的罩门,以我们的修为,恐怕难以找到。不过……”顾乘风尚未言尽,二人已陷入蝇群。 苏荣眼看着师兄师姐为蝇群吞没,问常朝云:“这该如何是好?师兄师姐可有危险?” 常朝云化出两排冰凌,打向铁笔书生和绿瞳灵官,应道:“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变化多端,这蝇阵之内是何情形,实在难以判定。” 顾乘风、左仪入了蝇群,却是另一番奇景。蝇群内部分出诸多空腔,飞蝇拖出血丝,密密麻麻织出几面猩红旗帜。那旗帜才刚成形又叫乱舞的飞蝇拽作碎片,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旗帜上缀有金丝,法光闪烁不已,彼此连作纤细的琴弦,气流微搅,琴弦颤震,便有魔音不绝于耳。 顾乘风听出这魔音大有乾坤,对左仪道:“师妹,快封上听宫穴。” 这时,飞蝇织就的猩红旗帜突然鼓噪不安,随之异动的还有空腔内壁上的飞蝇。那飞蝇跳跃起伏,形成活泼的浪,由一处萌动,向周遭扩散、卷动、蔓延到另一处蝇浪,好像夏日阵雨中涟漪不绝的池塘。 与此同时,病魔的声音以滚雷之势由远及近,自上而下,仿佛躺在风中的落叶,趾高气扬而来,灰心丧气而去。他说:“你们坏我好事,哪能如此轻而易举离开我太行山。” 顾乘风、左仪虽封了听宫穴,病魔的嗓音却一股脑儿灌入他们耳中,顿时叫他们脑门涨热,头晕眼花。二人各以天罡猎月檠和五梅剑化作护体莲台,打坐调息,默念火辰经抵御魔音。 病魔又说:“你们要离开太行山,便需将万年灵芝留下,我与你们重明观并无过节,你们莫要逼我。” 顾乘风道:“万年灵芝乃仙界圣灵,岂容你们这些邪魔妖道肆意伤害。” 左仪说:“莫说我们是仙山正室弟子,便是人间俗修的仙门中人,也不会任由万年灵芝遭邪魔禁制而不管。” “敬酒不吃吃罚酒。”病魔话音未落,飞蝇便拖着血丝分作两路,在顾乘风和左仪周遭缠出血茧来。 此刻,蝇群袭向常朝云和苏荣,却未将苏荣全然围裹,零星飞蝇靠得近些,不过眨眼功夫便浑身起火,成了灰烬。常朝云见状,与苏荣靠着背,各攻一方。鹿连城受了伤、中了毒,虽无多少攻袭之力,好在尚能自保,现在见此情景,对苏荣道:“莫非这些飞蝇惧怕你。” 苏荣一面应对铁笔书生的焰气,一面应道:“师兄仙根在乾卦,又是天罡猎月檠的主人,这飞蝇尚不惧怕,何况我?”才说完这番话,苏荣忽然想起她在丹霞山得到的千叶九心环,喃喃自语:“难道这飞蝇竟是毒瘴所化?” 常朝云道:“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有四门,共三十六番变化。四门是瘴、火、冰、电,尤以瘴门最是威力了得。” 苏荣行威灵指诀,由印堂引出千叶九心环,握在手中,朝蝇群冲去。飞蝇移挪之势如水流般顺畅,苏荣所到之处,蝇群无不避闪,苏荣试了好几次,终不得入阵。 苏荣折返至常朝云身侧,收回法宝说:“我想这些飞蝇惧怕的是我这件法宝。只可惜我法力不济,难以将这千叶九心环炼到至高境界,打不进阵内。” 常朝云听到异动,化出数道焰气,打向铁笔书生,传声于苏荣道:“附近有人,不知是敌是友。” 苏荣并未听到远处有异响,却听鹿连城道一声“白鹤玄音”。鹿连城本来打坐镇毒,此刻双掌合十,翻手行玄武指诀,运数股真元于右手商阳、少商二穴,再拈指靠于唇边,轻轻吹着。他虽然吹着口哨,却无半点声响。苏荣知道鹿连城是以白鹤玄音呼应来者,一面以白龙剑应对铁笔书生和绿瞳灵官的雷钉,一面四下盼顾。 白鹤玄音是玄鹤宫一道以音化气,以元催声的法门,练到火候便可将元、气、声合为一体,运元无元、送气无气,传声无声。重明观并无类似的法门,以苏荣的道行和修为,自然听不到这白鹤玄音,直到四个人影闪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她再定睛看去,方才发现来者竟是薛家姐弟和鹿连城的两个儿子。苏荣自然明白,来的既然是薛家人,必定于己方有利,然而一想到薛蕲是鹿连城的结发妻子,苏荣却忍不住难受起来,好像吃得太饱又硬灌了几缸水,喉咙里撑得慌。 薛家四人乘一把龙杖,由树林上空穿入林间。薛蕲着一身紫衣,吹着笛子,神情自若;薛康、薛鲁两兄弟坐在她身后,背着竹篓,都着灰衣,发髻束得极高,各拢一副镶有碧玉的发冠;薛蓬着一身蓝衣,腰身粗壮得很,束着宽大的靛青腰带,背上的竹篓显出沉重感,压住他肩上的衣料,生出细细的褶皱。龙杖飞至近处,薛家四人各自跃起,栖到树桠上。 薛鲁看到鹿连城,回头对薛蕲说:“母亲,果然是阿爹。” 那龙杖在薛蕲的驱驭下,径直击向铁笔书生。铁笔书生小瞧了龙杖的威力,被撞退数丈之远。 绿瞳灵官认出那把龙杖,问薛蕲:“莲香子是你什么人?” 薛蕲行北斗指诀,纳回龙杖,笑道:“算你有些见识,竟认得紫阳龙杖。” 绿瞳灵官避开白龙剑,由左手五指散出五道剑气,攻向常朝云和苏荣,道:“莲香子有药仙之名,在人间是无人可出其右的。我虽未与她斗过法,却也见识过她流英剑和紫阳龙杖的威力。据我所知,紫阳龙杖并非仙山所产,而是莲香子自己炼得的法器,乃全卦之宝。这宝物在你们手上,要么为你们所盗,要么,你们与莲香子关系匪浅,她才放心交与你们。” 薛蕲轻点足尖,举着紫阳龙杖,冲向绿瞳灵官,道:“莲香子正是家母。我们于你本无怨仇,不过你伤我们善华堂的人,我可饶不了你。” 薛蕲同绿瞳灵官斗法的当口,薛康、薛鲁一个为鹿连城调元疗伤,一个则为他们护法。薛蓬飞到苏荣跟前,道:“苏女侠,我们又见面了。” 苏荣道:“你们怎么来太行山了?” “阿爹又发了重疾,是母亲差我们来太行山寻狼牙槿的。”薛蓬发现苏荣肩头的万年灵芝,问道,“欸,这是何物?” 苏荣道:“这是万年灵芝。他叫魔头俘虏,压在病魔桃花谷的地堡内,我们正是为了救万年灵芝才来太行山的。” 薛蓬眼见一排焰气自苏荣脑后袭来,将她顺手一拉,道一声“当心”,同时将身子炼作一把弯刀,划向绿瞳灵官。绿瞳灵官应付紫阳龙杖已十分费力,见弯刀来袭,只腾得出两道掌气加以防御。薛蓬虽修为平平,绿瞳灵官单靠两道掌气却破不了他的法。眼看弯刀迎面砍来,绿瞳灵官一时手忙脚乱,胸口为紫阳龙杖的电脉所伤,口鼻献血直涌,摔入草丛,遁地而逃了。 铁笔书生见绿瞳灵官败下阵来,旋即把形神化入蝇群之中。薛蓬飞回苏荣跟前,薛蕲落在鹿连城身旁,问:“你怎么如此大意?这两个妖怪也不是修为精深、法力高强之辈,竟将你伤成这样。” 苏荣落在附近,道:“是那些妖怪偷袭我们,鹿大哥飞在后头,才叫妖怪打伤腿。若不是鹿大哥挡了这一下,恐怕受伤的便是我或师姐了。” 薛蓬、常朝云也落了地,薛蕲并不接苏荣的话,抬眼看着黑压压的蝇群,道:“太行山中有此等法力的,也只有病魔了。以我们几人的修为,要破他的法,难比登天。” 常朝云道:“单靠我们肯定不成,不过苏荣手上有一件法宝,你们若有法子送入蝇阵之中,未必不能找到其罩门。” “什么法宝?” 苏荣放出千叶九心环,捧与薛家姐弟。薛蕲到底不是仙山正室弟子,接过千叶九心环,仔细瞧瞧,问:“这宝物有什么本事?” 苏荣道:“此宝生于丹霞山通幽谷,虽无多少攻袭的本领,却可抵御毒瘴。” “如此说来,这飞蝇阵是以毒瘴炼就的。”薛蕲道,“我方才以白鹤玄音听声辨位,那蝇阵中似乎有两个仙门中人正与此阵斗法。若这飞蝇当真以毒瘴炼化,那二人却可身陷阵内与之斗法,可见他们修为不凡。” 苏荣道:“蝇阵内是我师兄顾乘风和大师姐左仪。” 薛蕲道:“顾乘风修为倒是精深,可惜道行不足百年,法力有限,经不起挥霍,要找到这蝇阵的罩门,恐怕并不容易。” 常朝云道:“以我们几个,破他这七绝摄魂大法自然无望。不过病魔的法门都破绽百出,要打败他,又并非完全不可能。” 常朝云话音未落,那蝇阵突然由内部闪出火光。好像一块大石头砸到湖面,推开层层涟漪,那火光迅速蔓延,眨眼功夫便将蝇阵烧得精光,留下一团如烟似胶的庞然大物。同时由其内部传来病魔的嗓音,道:“你们莫要枉费心机。只要交还万年灵芝,我定不为难你们。须知万年灵芝并非凡胎,生在五行之外,乃不死之体,我与妖、阴二魔只图他九阳灵珠,并不会加害于他。况且我与诸位并无宿怨,诸位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万年灵芝与我为敌呢?” 常朝云冷笑道:“九阳灵珠乃万年灵芝精气所凝,你们害不了万年灵芝的性命,竟不知由他身上炼取九阳灵珠是在夺他修为?” 病魔道:“你们执迷不悟,我也只好得罪了!”此言一出,那如烟似胶的庞然大物陡然分出百余团恍若流沙的东西,有些沙团飞出两丈则化作剑浪,有的又化作一群绿幽幽的荧蝶,都朝常朝云一众袭来。苏荣纳回千叶九心环,那沙团却不似方才那些飞蝇,对她并无惧怕。她对常朝云道:“看来病魔已经换了关门。” 常朝云望着不远处如烟似胶的庞然大物,道:“我现在闯入主阵,你们在阵外与我接应。”她抟身避开两块沙团,化身为剑气,闯入那团庞然大物内。 第62章 鸠尤神剑62 苏荣以白龙剑破开一团流沙、一簇荧蝶,回身瞥见三块沙团正由三向攻袭鹿连城及其子。苏荣大吃一惊,举着白龙剑朝鹿连城飞冲过去。然而还未近其身,苏荣便看到一条金龙蹿至薛康身后,爪子一挠,便击碎一块沙团。那金龙身子一弓,脑袋一探,另一团流沙也分崩离析;沙子眼看洒了一地,地上却什么也没有。最后来袭的沙团陡然变做一堆磷火,那金龙拿尾巴一摆,只见磷火四散,一些点燃了金龙,剩下的那些磷火则扑向鹿连城父子三人。好在薛鲁眼疾手快,行九色莲花印,由指尖射出几列冰凌,挡住了来袭的磷火。 那金龙原路折返,苏荣才意识到,它是薛蕲手中紫阳龙杖所化。意识到这一点,她左臂一挥,拐向一棵水杉,右臂勾住树干,有些心灰意冷。鹿连城是薛蕲的丈夫,薛蕲护他天经地义,我又算什么?苏荣这般想着,不觉冷笑起来,又宽自己的心,又拿世人皆知的道理警醒自己,好在这当儿,又来了一团流沙,苏荣挥剑应对,一时间倒没什么心思去想别的事了。 常朝云闯入主阵,才飞了片刻已看见顾乘风和左仪。顾乘风原以为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与魔界大多阵法无异,罩门藏于阵内,这才急着赶着入阵,以期寻得破法的捷径。奈何他打头便犯了错,同左仪在阵内转了好一会儿,罩门未能找到,反中了病魔的蛊毒。常朝云发现他二人,他们双臂双腿已为荧丝所缚,还迟半盏茶的功夫,便有气绝之险了。 常朝云忙为二人尽去荧丝,再以真元封其穴位,固其内丹,试图携他们闯出阵去。然而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诡异非常,以此法布阵,进阵容易出阵却困难重重。 常朝云自感逃不出病魔的掌心,传声于阵外,道:“我们现下被困在阵内,顾乘风、左仪都昏迷不醒。我猜七绝摄魂大法与寻常阵法不同,罩门兴许就暴露在阵外,我施法拖住病魔,你们想办法找到七绝摄魂大法的破绽。” 苏荣听罢,急得没了主见,问薛家姐弟:“这该如何是好!” 薛蕲思忖道:“这一时半会儿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万年灵芝躲在苏荣肩上,许久不吭声,以至于苏荣都忘了他的存在。他打了个哈欠,由苏荣肩头跳到薛蓬头顶,靠着他的发髻,问道:“你们脉息刚中透寒,乃以苍南咒所炼。可是玄鹤宫弟子?” 薛蓬道:“我们修的是玄鹤宫法门,却非玄鹤宫弟子。” 苏荣对万年灵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做甚?” 万年灵芝又打了个哈欠,跳到苏荣肩头,道:“我知道玄鹤宫有四道符箓,各个威力非凡。我还知道玄鹤宫有一道法门,叫作都天万圣五雷经。道行逾三十年者便可修行此法。”言及此处,万年灵芝跳到薛蕲肩头,问:“你们两个可曾修过此法?” 薛蓬道:“修是修过,然而都天万圣五雷经并无多少威力,实在没意思。” 万年灵芝哈哈大笑,说:“果然生而为人的,自诩万灵之尊,到底多的是蠢货。你竟不知都天万圣五雷经乃是玄鹤宫至高无上的法门。” 苏荣道:“你若知道如何救师兄和师姐,便快些说吧。这会子还磨磨蹭蹭,可见你叫魔头抓住也是活该!” “你这妮子好一张厉害的嘴。”万年灵芝道,“都天万圣五雷经只有一阙心咒,一套指诀,却是大道至简的法门。那一阙心咒便含五行变位,一套指诀又催动任督二脉所有穴位,可将内丹修为尽化血元气三华。不过法力不济者自然炼不到此等境界,除非……” 万年灵芝话未说完,眼前那如烟似胶的庞然大物忽然飞出许多荧蝶,每只荧蝶身后都拖着长尾,划出闪闪荧丝。这荧蝶铺天盖地将苏荣等人团团包围,薛蕲正要拿紫阳龙杖冲开一条血路,那荧蝶却迅速聚拢,将众人包纳其中了。 常朝云本耗着真元,将她自己和顾乘风、左仪封在气盾之中,以绝瘴毒侵扰。此刻她察觉众人也入了阵,不免灰心,道:“看来我们输了。” 众人几乎同时聚在常朝云三人身旁。万年灵芝蹦到薛蕲肩头,道:“输的是这魔头才对。” 病魔的声音又如滚雷般袭来:“万年灵芝,你纵有无上法力,现下却受无心草禁制,没法调元运功,此刻便莫要说大话了。” 万年灵芝笑道:“我活了万把年,说的话倒是不少,大话却半句也未说过。”言毕,他对薛家姐弟道:“你们两个快施展都天万圣五雷经,使出浑身解数,化出掌气,只打在我身上!” 薛家姐弟虽有不解,当下却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依着万年灵芝所言,默念心咒,各行七道指诀,将血魄尽化于任督二脉诸穴,炼作真元以化掌气。万年灵芝见他二人面泛红光,遂由薛蕲肩头跃下,悬在二人眼前一仞处。姐弟俩翻手为掌,罡气即出,万年灵芝周身登时紫气蓬勃,磷光熠熠。阵内的荧蝶叫那紫气一熏,全都荧光黯然,翅翼化作飞灰,四散而去。那磷光更是威力了得,落在荧蝶上,竟烧去大片。 病魔大吼一声,阵内荧蝶纷纷化作金针,向阵内诸人刺去。苏荣和薛家姐弟各化气盾,护着鹿连城父子和常朝云、顾乘风、左仪。万年灵芝却不动不移,任那金针攻袭。金针攻势越猛,万年灵芝周身的紫气越发浓厚,磷光越发耀目,那金针起初还能近万年灵芝的身,才半盏茶的功夫,阵内已现空乏之象。只听病魔惨叫一声,那万千金针骤然融化,缩作一团,七绝摄魂大法竟不攻而破了。 常朝云及正派众人安然落在草丛里;病魔、铁笔书生及四个小妖齐齐现身,栖在低矮处一根斜逸的枝桠上。 病魔双目通红,眼角渗出血迹,扶着铁笔书生的肩,悻悻然,拿一把略哑的嗓门对万年灵芝说:“我一时大意,竟忘了禁制你的无心草乃五行俱全之物。” “天地间利弊相生,福祸相依。你们以无心草禁我法力,到头来,我却借无心草破了你的七绝摄魂大法。”万年灵芝跳到苏荣肩头,道,“你已身受重创,我劝你不要再自讨苦吃了。” “我们后会有期。”病魔右手一挥,他一行六人化作游光,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 苏荣在顾乘风、左仪身旁打坐,以双白鹤指诀打通二人灵台、至阳、中枢三穴,探得二人虽中了病魔蛊毒,并未伤及仙根,这才舒了口气。薛蕲行七宝骞林指诀,由指尖放出七缕辉光,各导二人百会、大椎、左右天宗、命门、左右血海七穴之内,再行北斗指诀,由双手中冲穴射两根银针,自二人风府穴入体,从玉堂穴飞出,纳回自己印堂穴中,道:“病魔的蛊毒虽未伤他二人仙根,却将他们三魂七魄禁制了一魂二魄,所以二人不能言语也无法舒醒。” 苏荣起身道:“如此说来,师兄师姐岂不成了废人?” “好在这位姑娘为他们二人封穴理气,将蛊毒赶在二人命门附近,并未扩至全身,所以二人被毒性禁制的魂魄尚未散出体外。不过……”薛蕲眉心一皱,对常朝云说,“这位姑娘脉息乖张,修行的竟似魔界法门。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常朝云笑道:“我修的正是魔界法门,师父是天魔大弟子醉仙姑。” 薛蕲一惊,问苏荣:“你们怎么会和魔界中人……” 苏荣垂眼看看常朝云,忙解释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常姑娘虽是魔道中人,却不似寻常邪魔妖道滥杀无辜。” 常朝云从顾乘风、左仪身上收回内丹,凝元固气,对苏荣道:“我又不是嘴尖舌长之人,你也不必为我说这些好话。”再对薛蕲道:“他二人体内蛊毒虽然不会扩散,要令他们恢复神志却不容易。令堂乃赤眉药仙,我想普天之下,除了她,能医他们二人的,怕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了。” 薛蕲面有难色,回身对苏荣道:“本来前些日子,为医治叶琮,我母亲已耗了许多真元。他们二人伤得不轻,我相公又中了剧毒,你也知道我父亲活一日是一日,靠着我母亲。不如,你先带他们回长白山,待我父亲身子好些了,再……” 鹿连城打断薛蕲,道:“你如此说道竟没有良心了。我和苏女侠、常姑娘本来为救万年灵芝,叫病魔囚于桃花谷地堡之内。是顾兄弟和左女侠舍命相救,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我总归入赘你们薛家,算半个薛家人,他们二人救我一命,也算于薛家有几分恩情。你叫苏女侠带他们回长白山,莫不是要岳母背上不义之名?” 薛康忙行慈尊印,调一阴一阳两缕真元,汇于两手之间,凝作一团幽蓝的火苗,随即翻手改行双剑指诀,将火苗引入鹿连城后背左右神堂、魂门、天宗六穴,道:“阿爹,你莫要怒火攻心,叫毒瘴扩开了。” 薛蕲犹豫片刻,对苏荣道:“我方才所言,你莫往心里去。这二位道仙于我相公既然有救命之恩,我们善华堂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言于此,她又对薛康说:“康儿,你父亲伤势可稳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早离开的好。” 众人西行半日,过了北魏、西梁的国境线,又飞了两个时辰才抵达太岩城。一路上要么是苍茫绿野,要么是滚滚狼烟,狼烟之下,死尸掩在灌木间,看不出血色,尸体若连成了片,倒有一种油腻的质地。旌旗成了碎布条,上头的字是辨不出来的,有的是黄底儿,有的是蓝底儿,有的叫火焰烧得焦黑。 入了西梁国境,光景大不相同。虽也有些火烧石攻的痕迹,飞过城池,却是祥和安宁之象。直到众人到达太岩城,行在巷道间,才从路人脸上稍稍看出战事带来的忧虑。 进了薛府,开门的老妈子一看见薛蕲,便咕咕唧唧,又说薛鸿儒前夜喀血,莲香子整宿未眠,又说扫地的仆人担心家中妻儿,回了家,莲香子不让再添仆人,管家便把活计加在她身上,又不补她工钱。薛蕲听得头疼,只对她说:“我自会劝母亲的。再雇个下人,或买个丫头,总之不让你劳累便是了。” 薛蕲把顾乘风、左仪安置妥当,这才腾出精力为鹿连城疗伤。丹房内静得骇人,薛蕲拿九根银针扎于鹿连城九处要穴,再施昊天九宸经,将化在他体内多处的赤火钉经那九根银针排出体外。鹿连城体毒既除,薛蕲已累得满头大汗。 鹿连城道:“你何必浪费自己的真元为我祛毒?这赤火钉原是常姑娘所炼,她自有妙法医我。” “她毕竟是魔道中人,我如何信得过她?”薛蕲犹豫片刻,又问鹿连城,“方才路上那姓苏的道姑所言,可句句属实?” 鹿连城道:“你问了那许多,她也答了那许多,我竟不知你所指的是哪桩事?” 薛蕲道:“上回顾乘风和他师妹送叶琮来我们薛府,他只说表妹尚在人间,后来又留下金锁片出走了,你便与那姓苏的道姑一同寻她,并未提及什么常姑娘。怎么你们竟跟她成了同路人?我只知这位常姑娘一身魔界法术,那位道姑却为她辩解,说她与寻常魔怪不同,我倒觉得,好像那位道姑有什么把柄,叫那妖女拿捏着似的。” 鹿连城道:“表妹出走与常姑娘有关,而常姑娘又出身魔界,也不怪顾兄弟隐而不谈。至于苏侠女所言,其实是因为顾兄弟在跟前,看在顾兄弟的面上,担心你说错了话,开罪常姑娘。” 薛蕲思忖片刻,道:“难不成是表妹与那妖女争风吃醋,负气出走的?” “正是。” “她明知顾乘风是仙山弟子,跟那妖女吃的是哪门子醋?就算顾乘风与那妖女有了私情,与她何干?表妹她自小深居宫闱,哪知世上人心险恶,万一不慎落入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薛蕲长叹一声,接着说,“我原以为她去做和亲公主是图着荣华富贵。她既然不愿嫁去北魏,打头就该拒绝才是。现在倒好,就因为两国误以为她死了,竟兵戎相见,连南淮也参了一脚。惟愿她吉人天相,莫要再做傻事才好。” 鹿连城道,“自姨娘失踪,我们家与表妹并无走动,你怎么关心起她来了。” 薛蕲道:“纵然没有走动,到底是血亲。再说我带个妖女回来,母亲问起此人,我总不能一问三不知。母亲虽不过问世事,到底曾是仙门弟子,会不会怪罪于我还难说呢。你还不知母亲的脾气?” 言毕,薛蕲起身出了丹房。不多久,莲香子和叶琮便回府了。叶琮身子已经痊愈,薛家姐弟去太行山寻狼牙槿的两三日,他便随莲香子前往善华堂学些岐黄之术。外人面前,叶琮唤莲香子作老夫人,私底下则唤她婆婆。叶琮一见苏荣,喜出望外,拉着她的衣袖,道:“苏女侠,你怎么来了?”他又瞥见常朝云,惊叫一声:“你这妖女,竟敢来薛府?” 莲香子喝道:“琮儿,休得放肆。” 叶琮辩解道:“婆婆,你有所不知,她便是……” “我不管她是谁。既然进得来我们薛府,你我便为主,她便是客。你父亲纵着你,在你们叶府由着你撒野,我却不会惯你一分。” 莲香子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莲香子落座后,苏荣向莲香子行过礼,这便将她和鹿连城、常朝云一行寻找付晚香,后来为救万年灵芝身陷囹圄,又得薛家人相救的前因后果略略讲了一遍。苏荣说话的当口,莲香子一直盯着常朝云,待苏荣言尽,对常朝云道:“朝云。暮雨常伴南山磬,朝云不识北辰星。” 常朝云一惊,问道:“你如何知晓这句诗?” “记得当年我去南淮叶府探望长姐,住了半月有余。其间有个姓常的将军,修得一身魔功,却为顽疾所困,听闻我人在南淮,便请我入府为他看病。常府虽见得宽敞,却颇为寒酸,我独独记得一幅中堂画,很有些年头,画中有一对神仙眷侣,旁边正题着这句诗,落款东方逸迟。”莲香子移开目光,微笑道,“我还记得常府有个姑娘,身上很有些邪浊之气。模样身形嘛,与常姑娘你竟十分相似。” 常朝云道:“夫人好眼力,好记性。这许多年前只见我一面,竟然现在还记得。” “非也。这几十年过去,你多有改变,仅凭记忆我如何断定你的身份?你身上有一股至邪至恶的香气,尽管你修为精进,将这香气藏得极深,却瞒不过我。这香气名叫血魂香,是你定影寻踪的独门武器,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 薛蕲忙解释道:“母亲,我们在太行山同那病魔斗法,亏得有常姑娘相助。我……” 莲香子摆手道:“你也不必说这么多了。你既然将她带回府,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们回头再说。不过……”她扭头看着苏荣和躲在她肩头呼呼大睡的万年灵芝,道:“你师兄师姐既是为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所伤,恕我直言,我虽有药仙之名,也未必可以助他二人痊愈。” 鹿连城道:“母亲,我幸得顾兄弟和左女侠相救才可逃出魔窟,你便……” 莲香子道:“我派你出门,是叫你把琮儿找回来的,你自己偏要多管闲事,才叫病魔抓去。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有脸替人家求情?” 苏荣听出莲香子话中有话,忙说:“付姑娘是夫人姨外甥,鹿大哥也是念及这一层,才同我和常姑娘去寻她,断不是多管闲事。我们叫病魔掳去,当真要责怪,也该怪我才是。万年灵芝于我们重明观祖师有恩,我不可见死不救。只可惜连累了鹿大哥。” 苏荣说话的当口,万年灵芝打了个哈欠,从她左肩跳至右肩,待她说完话,跳至莲香子跟前,起初悬在半空,随即回到苏荣肩头,对苏荣说:“世事种种皆在一个缘字。当年我搭救你们重明观祖师是缘分所致,你们几个救下我也是天意所归。鹿连城能与我见一面已是他的造化,讲起来还是你成全了他,又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莲香子笑道:“都说万年灵芝脾性乖张,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哪是我脾性乖张,分明是世人虚情假意,自作聪明。”万年灵芝道,“你号称赤眉药仙,救不救人是你的事。不过,你自己不愿救便说个明明白白,大可不必扯别的由头。你不救那两个伢儿,我自有办法寻到救他们的人。” 莲香子道:“万年灵芝此言差矣,我不是不想救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近日我夫君身体不适,我夜夜为他调养,元气早有溃泻。顾乘风和左仪又是叫病魔的七绝摄魂大法封了元神,除了拿仙草神物炼制灵丹,还需以内丹入体,通其经脉,以破病魔之法。凡人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在丹霞山上清修过几十年,现在毕竟是薛鸿儒的妻子,自然是亲疏有别的。总没有放下夫君不管,全心全力医治外人的道理。” 万年灵芝道:“这好办,你为我破去霹雳神火咒,你只管为他们炼制灵丹,运气调元的事包在我身上。如何?”他见莲香子仍犹豫不决,又说:“你放心好了,我虽不是肉体凡胎,却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报的道理。你破去我身上的法咒,我便赠你一粒九阳灵珠。你得我玄珠,道行可增百年。” 莲香子起身,踱到苏荣跟前,对万年灵芝说:“既然说到九阳灵珠,我正好有一事相求。” 万年灵芝道:“什么事?” “仙魔二界谁又不知你万年灵芝的九阳灵珠乃至圣之宝。我只问一句,九阳灵珠可有接续仙根之力?” 万年灵芝道:“我虽为九天玄女仙炁所生,却是沐日月精气苦炼万年方得人形的。所谓九阳灵珠,也不过是些或为纯阳、或为纯阴的日月精气所凝。既是日月精气,于三华有益不假,却断没有滋补仙根的法力。” 莲香子喃喃道:“我明白了。” 万年灵芝又道:“不过我确有一法,可延你夫君阳寿,只是此法既施多少有些痛楚,能延寿几日或数年,便看你夫君能承担多少痛楚了。” 莲香子面露喜色,道:“我也不盼他能活多久。能活过他明年生辰,我便心满意足了。” 众人又在堂屋聊了片刻,管家带着一名小厮回了府,捧着账本儿,见过莲香子,将他今日收纳的账目报与莲香子听。莲香子听罢,多问一句:“吕家的租粮今年又交不齐吗?” 管家道:“回禀老夫人。那吕老汉儿子腿疾复发,他家的地今年遭了旱,租粮是交不齐了。他也是苦命,本来疫病他家已死了四口,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艰难呵。” “既然他儿子旧疾复发,为何不来找我?” 管家笑道:“他们家年年租粮欠缴,哪还有脸面求您?” “知道了。”莲香子又问,“怎么阿眠还未回来?” 管家道:“老夫人怕是太过操劳,竟忘了阿眠已经辞了工,再不会回府了。他是阴州人氏,老小都在阴州城外住着。此次南淮入侵我西梁,阴州可是首当其冲的。唉,也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人间。” 薛鲁道:“我听说南淮大军已经占领了合州、阴州。此次南淮援魏,乃镇威大司马亲自领兵出征。此人素有刚愎之名,看来也确有些能耐。” “成日里打打闹闹,也不知人间这些争执竟为了哪般?好在我们太岩城地处中心,战火莫殃及我们便是了。” 管家道:“我们西梁国力强盛,那南淮大军接连得胜,不过侥幸罢了。若至贤大司马将精兵强将调去南面,如何会输?” 薛康道:“这也是怪事,我从京中得知至贤大司马明知南淮大军压境,却按下十万精兵不动,只派了些不中用的老弱病残前去镇守阴州等地。” “这些兵家谋略,你又懂得多少?”莲香子说着话,把目光移到常朝云脸上,道,“外人面前,还是少谈这等国事为好。任它输赢,只要不打到我们跟前来,与我们又有何干?活在西梁的人往祖上数个七八代,又有几个不在北魏、南淮?康儿、鲁儿,你们切记,人间政事向来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今时今日你们是西梁人,维护西梁固然理所当然,却怎知来日你们的子子孙孙不是南淮、北魏人氏?须知打起仗来便没有赢家,所谓胜负,不过是那些主政的、谋权的、野心勃勃的人盘在掌中的游戏罢了。” 莲香子言毕,盯着常朝云问道:“常姑娘,你说呢?” 常朝云垂眸一笑,说:“我只知三界之中,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夫人不解人间战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夫人曾在仙山修行,对于芸芸众生,免不了低看一眼。我有一问请教夫人,夫人可愿回答?” “你说吧。” “人间沧桑变换,成王败寇终不过一抔黄土,在夫人眼里自然毫无意义。那么仙界千百年来压制魔界,意义又何在呢?” 莲香子笑道:“我何曾说过,仙魔二界之争有什么意义?” “如此说来,夫人以为仙界压制魔界,并无道理?” 莲香子看看薛蓬,道:“蓬儿,你说说看。” 薛蓬瞅一眼薛蕲,支吾着:“仙魔二界自古水火不容,无论如何,魔界作恶多端,仙界为天下苍生克制魔界中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莲香子直摇头,问道:“仙魔二界水火不容是事实,可是你说仙界为天下苍生克制魔界中人乃天经地义,却很有些说道了。我且问你,何为天经,何为地义?” 薛蓬挠着脑门,牙缝里挤不出半个字眼。莲香子叹道:“为娘叫你平日里多读些书,多参悟道学,你竟当了耳旁风。古人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笔者注:此典出自《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这固然是天经地义的出处,若放诸三界,所谓天经、地义,仅释以礼是不够的。天经在乎道,地义在乎德。别的不提,单说仙界压制魔界乃为天下苍生,你可有凭据?就算仙界压制魔界中人当真是为天下苍生,道、德又在哪里?” 苏荣不服,起身道:“依夫人之见,仙界道侠力压邪魔,竟毫无必要了?” 莲香子道:“天地万物,本来是由无到有的。必要不必要,有理或无理原是一母所生,并无差异,必要又如何,不必要又如何呢?” 常朝云鼻子一哼,道:“既如此,何不让我们魔界中人也来统领三界?” 莲香子笑道:“我且问你,魔道统领三界,于你有什么意义?” “从此正大光明,再不必受你们仙界的气,算不算意义?” 莲香子又问:“我再问你,魔界之中,莫非人人相亲相爱,不分彼此?” “废话,便是你们仙界,还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常朝云才刚言毕,登时发现自己说了错话,然而稍作思度,她又发现这话无论怎样说,总有不合理的地方,因为莲香子随即笑道:“你方才说魔道统领三界,你便活得光明正大,再不受我们仙家弟子的气,可是到头来,恐怕事与愿违,仙家弟子的气不必受了,同门的气却未必好受多少哩。仙魔二界之争就像一颗种子发了芽、开了花、结了果、又枯槁而亡,化作春泥。你说它没意义,自然有没意义的道理,你说它有意义,自然也有它有意义的道理。然而一旦仙魔二界之争没了意义,魔界存亡又有什么意义?” 苏荣恍然大悟,道:“夫人是说,仙界压制魔界的道理,其实就在魔界统领三界的野心之中。” 莲香子道:“也对也不对。不过你能有此开悟,足见仙缘不浅了。”她又转而对常朝云道:“你身在魔门,自然以为我们仙界处处针对于你。可是你回去问问你师父醉仙姑,我们仙界可对付过她?今日我对你以礼相待,全看在你师父的面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叶氏一族被害,你同你那两个兄弟难辞其咎。叶长庚是我长姐独子,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跟我算?” 常朝云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叶长庚既然入了局,便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俗世为官的,占了多大便宜自然也要冒多大的险,岂有好事霸尽的道理?叶长庚既然跟了睿王,理应全心全意辅佐睿王才是,他却一面追随睿王,一面效忠皇帝。叶家之灾,叶长庚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如何怨得了别人?我们常府只不过顺水推舟,借出半分力气罢了。” 叶琮道:“你说得轻巧。常氏兄弟同那朱弼文狼狈为奸,跟着睿王意图谋反。我父亲追随睿王,是报他知遇之恩;我父亲效忠皇帝,是尽他为臣之义。只因我父亲不与你们同流合污,你们便加罪于他,现在你竟有脸说我父亲咎由自取?” 常朝云大笑道:“你也太高估你老子了。他虽官至兵部尚书,又能有多少实权?睿王要除他,也不必非等着顾乘风和苏荣去他府中,再编个里通外敌的罪名。” 苏荣道:“你们的目标是我和师兄?” “方才薛夫人说得好。同门之争比之仙魔之争,往往更甚。我既为魔界中人,何必平白给自己招惹麻烦?我两位兄长只求富贵荣华和权势地位,睿王就更别提了。你和你师兄,凭什么成为我们的目标?倒是白泽观的人,正想借那机会诱你们去天牢救人,再除去你们。只可惜老道士不想脏自己的手,小的又净是些个酒囊饭袋。” 第63章 鸠尤神剑63 莲香子对常朝云说:“你莫要信口雌黄,挑拨仙界三派的关系。”又对苏荣道:“都是过去的事,你再追根问底,又有何益?” 苏荣当然明白,莲香子意在言外,登时闭了嘴。直到翌日,她同鹿连城一道去城外为顾乘风、左仪采草药,才向鹿连城重提此事。上山采药向来是薛蕲和薛蓬姐弟俩的事,无奈头天晚上,莲香子为万年灵芝破除霹雳神火咒,元气大损,姐弟俩要为莲香子调息理气,采药一事便落到鹿连城头上。急需的草药有三样,虽算不得稀罕之物,却因这三味草药都生于悬崖峭壁,单是找到草药已非易事了。 二人清晨出发,寻到午后,才掘了两味草药。他们飞入一片山坳,在一条小溪旁吃着随身的干粮。苏荣累得很,一坐下来便抱头倒在草地上,望着飞过天空的两只斑鸠,喃喃地说:“天地万灵生生灭灭,周而复始,比之宇宙星辰,实在是微不足道呀。” 鹿连城道:“有朝一日,你凡胎得脱,飞升三十六重天,便与天地齐寿了。” 苏荣笑道:“若只图天地齐寿,何苦投奔仙门?修炼魔功倒省事呐。” “可是修炼魔功免不了身受寒毒之苦,有个靠山还好,如若不然,倒是生不如死的。” 苏荣起身,打鹿连城手中揪下一块馍,问道:“都说邪魔满口胡言,可是昨日那妖女所言,我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了。若真如她所言,当日南淮捉拿叶氏,真正的目的是我和师兄,叶家人反是顺带除之,难道白泽观的人连仙门之谊也不顾,当真要致我们于死地?” 鹿连城道:“你们仙界三派的纠葛我虽不知就里,凡尘的人情冷暖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凡人阳寿虽短,却有这样那样的欲望,而欲望虽众,归根结底了不起一个情字,一个利字。无论为情为利,欲求俞旺,苦楚俞剧,到头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良心也就分文不值了。” “师父总教导我们,要我们提防白泽观弟子,我起初还不以为意。现在看来,白泽观的人已经把我们重明观弟子视作仇敌了。” “那倒未必。”鹿连城揣一口馍,轻轻嚼着,说,“我在京中常与俗修仙道往来。有的说,白泽观上下并不齐心,万妙毒王上官龙与掌门早有嫌隙。尤其是四代大弟子惨死,二人更是面和心不和的。有没有可能,要取你们性命的,是上官龙呢?” 苏荣思忖道:“我和师兄同那个上官龙并未结仇,他何必杀我们?再说他当真要取我们性命,那天在南淮刑部大牢,他若使出他的独门绝技,我和师兄是难得逃出生天的。他再将我二人形神炼入内丹,谁又知道我们是为他所害?不过当晚,那几个仙门中人乔装打扮不说,连法器也不施用,足见他们害怕暴露身份,行事极稳妥,又或者受人指使,有所顾忌。你说得也未尝没有道理。” “有没有道理我并不知晓。不过你身处是非之中,凡事该小心才好。我也不能时时护着你,只能日夜为你祈福,盼着你逢凶化吉。” 鹿连城如是说,苏荣倒来了脾气,抱头倒在草地上,说:“你既有妻儿,我小心不小心,生或死,与你有什么关系?还不如死了清净痛快,也省得回了山日日惦记。” 鹿连城靠在她身侧,凑近她的脸,道:“你再说这话,我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你又不是不知,薛蕲本来就看不上我,我对她,也早无夫妻情义,不过有一对儿子,将就了这许多年。我对你一片痴心,你看不到也罢了,却不该说什么死了清净痛快。你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苏荣起身,扶着他的胳膊,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如何当真了?” 鹿连城道:“你随口一说,我却不是。” 苏荣凝望鹿连城湿漉漉的眼睛,说:“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思,可是我跟你……” 鹿连城拿指头捂上苏荣的嘴,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我跟你是只求今朝,难计明日的。” 苏荣一把握住鹿连城的手,道:“只求今朝又如何?我才不管来日呐。”言及此,她翻身摁下鹿连城的胸脯,又说:“在我面前,你再不要提薛蕲。我只当这世上并无此人。”一面说着,她俯身亲吻鹿连城的嘴唇,不许他言语了。鹿连城的唇又软又糯,正因软,含在口中并无多少温度,甚至有一丝意料之外的凉意,正因糯,好像随时要融化,是蜂糖的质地。苏荣索性趴在他身上,双手扎入他略嫌蓬松的黑发,拿一种游走于紧张与兴奋之间的力度,缓缓地揉着、搓着。 鹿连城打腰间扯下他那枚麒麟戏珠玉佩,道:“你我难得一聚,上回我赠你玉佩,你未接受,你可知道我心里怎样的难过?这玉佩跟了我多年,你若在山中寂寞,想起我来,有这玉佩陪伴左右,也聊以慰藉相思之苦了。” 苏荣接过玉佩,揣进怀中,抬眼看他,说:“你不是山中弟子,哪知山中规矩?这玉若叫我师父发现,那可不得了。当日你赠我玉佩,我又不知你是何心思,名不正言不顺的,怎好收下?” “现下你知道了。”鹿连城抿嘴一笑,凑在苏荣脸蛋跟前,道,“我对你是没有二心的,我可对天起誓。” 二人回太岩城时太阳已然西垂。经万年灵芝、常朝云合力调理,顾乘风与左仪已呈三华浑沌之势。照理说,修道之人最忌三华浑沌,因为血魄只存五行,未有阴阳之辨;真元则以阴阳之异融于内丹,至经脉穴道而得寒烈之别、五行之位;罡气单分阴阳、寒烈,并无五行之变。凡人一生三华浑沌,无以凝聚天地仙灵宝气,以至气散元虚,进而血魄浊滞。修道之人一旦三华浑沌,轻则内丹消损,道行锐减,重则气绝身亡,元神弥散。 莲香子为护二人肉身,将冰蒺雪蟾珠打入二人丹田,以守其内丹,再施天英火融咒打通二人奇经八脉,以玄明耀日经封上二人百会、玉堂、命门三道要穴。本来玄明曜日经是一道伤人伤己的法门,单以此法封禁寻常穴道已足够禁制其人之法力,百会、玉堂、命门一封,顾乘风、左仪便法力全无,几成废人了,超出十二个时辰,甚至有道行尽失之险。莲香子此举实乃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唯有禁制二人法力,一旦其三华浑沌,内丹才不至于自行干涉调解,导致三华各归其位。不过也正因她施了这样激进的法门,没有万年灵芝相助,仅凭莲香子和常朝云的法力,莫说十二个时辰内将二人三华打作浑沌之势了,便是二十个时辰,也难得做到。 苏荣和鹿连城回薛府时,万年灵芝和常朝云尚未大功告成。莲香子经一对儿女襄助,元气已恢复得八九不离十。她查看过鹿连城背篓里的草药,不觉眉头紧锁,咕哝着:“连城,这紫菱草宜连根拔起,下手要快,出力要猛,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鹿连城刚要说话,薛鲁却道:“祖母,下次再要采药,您便遣我和哥哥去吧。” 莲香子道:“你当采药是去游山玩水?这里头的学问大了去了。况且崇山峻岭中处处都有危险,万一碰上妖怪,你们如何应付得来?” 薛鲁还不依不饶,莲香子喝道:“鲁儿,你莫要以为你仙根过人,便无所顾忌了。莫说你还未入仙山,便是仙山正室弟子,因骄纵大意以至道行尽废的并不在少数。你若有你母亲一半谨慎稳沉,我也放心了。” 众人用了晚膳,莲香子又喂过薛鸿儒汤药,万年灵芝和常朝云才从丹房出来。二人都面色黯然,气喘吁吁,举手投足间疲态尽显。莲香子早在薛府后院布下一门符阵。此阵既无名目,也无考据出处,这是因为玄鹤宫法门并不以阵法见长,莲香子又不敢再冒险透支元气,以至伤及根本,只好以天罡五行变位为根基,再配合玄鹤宫两道符箓,创此符阵,真真是扬长避短了。阵中有东、南、西、北、中五关,又分内外两重阵局,符箓都在九尺高的藤黄旗上,乃鸡血所画。内局四关由八道坎离双花符把守,东、南、西、北每关各两符,呈四象齐全之势;外局由十六道冰火神雷符把守,东、南、西、北每关两符,外加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向各两符镇守,呈八卦圆满之势。 要催动此阵,单有阵形、阵势还不够,独缺了一样宝物,名叫朱蕖子。莲香子为顾乘风、左仪各点了一道七星灯,吩咐众人日夜守候。这便启程前往南淮彭泽,以求宝物。五日后莲香子得宝而归,将其一分为四,炼作四轮焰气,埋入内局东、南、西、北四关之中。 阵法既合,莲香子便将顾乘风和左仪的肉身化在一只施了坎离双花符的葫芦里。又将葫芦投于阵中,随即吩咐薛蕲、薛蓬、薛康、薛鲁入阵,各据东南西北位。她再行八卦指诀,引四股真元化入手印,呈四面紫光八卦,再一一飞入阵内,定于东南西北四方,与阵内守关的四人合体。 莲香子翻手为掌,左右掌心交合,再行慈尊印,化出一粒赤紫交辉的明珠,旋即右手改剑指通天,左手改行金刀指诀,法力施于阵内,道:“苏荣,你随我入阵。” 莲香子飞入阵内,苏荣随之入阵,二人皆据中位。入得阵内,苏荣方知阵心以法光画了一面太极两仪图,莲香子镇阴,苏荣镇阳。莲香子对苏荣道:“我现在要将顾乘风和左仪的二魂五魄炼入内丹,尽力逼出这葫芦。你是他们二人同门,以你的血魄滋养他二人内丹,不易节外生枝。你且记住,二人内丹一旦入你体内,你便将其运于左右掌内。在此期间,你万不可运气调元,只将二人内丹稳住,护其二魂五魄不散即可。” 苏荣道过“知道了”,莲香子掷起葫芦,这便将流英剑化作一朵莲花,悬浮半空,托起葫芦。 莲香子又对薛家四人道:“你们各守一方,听我指令行动。”四人齐声应着“是”,莲香子便行北斗指诀,运两股寒烈相融的真元于左右手中,再翻手朝地一拍。只见她掌心幻波涌动,疾速外扩,至内局八符,她大喝一声:“东西、南北换位!东、南阳,西、北阴。” 薛蕲、薛康和薛蓬、薛鲁登时接令,齐齐纵身跃起,换位后各行真武指诀,使东西、南北各自阴阳贯通,真元炼作虹光,交于阵心。 莲香子腾跃而起,飞到流英剑上方两丈远处,再头下足上,行五品莲花印,唤一声“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出!”只见阵内那两道十字交汇的虹光都移向流英剑幻化的莲花。流英剑受虹光照耀,散出气波,一时间飞沙走石,将阵外的树梢摇得沙沙直响。 常朝云虽非仙门中人,见识却颇为广博,不禁嘀咕一声:“《虹贯九霄》。” 鹿连城问道:“《虹贯九霄》乃玄鹤宫祖师紫云老祖写下的曲谱,与这阵法有何关系?” 常朝云道:“你看那莲花的气波,快慢交叠,疏密错落,正是依《虹贯九霄》的曲谱来的。” 得常朝云提醒,鹿连城这才留意到流英剑散放的气波大有乾坤。万年灵芝不屑地说:“你们竟不知,紫云的《虹贯九霄》原是一套剑谱,可惜紫云过于心急,将那剑谱创得戾气有余,灵气不足。当年白泽观祖师太虚上人在南海则居山上与紫云老祖比试法力,紫云便是凭借虹贯九霄剑法险胜了一局。后来太虚劝紫云将这剑谱改作曲谱,紫云便把剑谱中真元运化之道写在琴谱之中,将剑谱里的罡气运行之道写在笛谱中,琴笛合奏,少了戾气,却比先前更多了数倍的变化。” 鹿连城问:“《虹贯九霄》如此了得,为什么岳母过去从不借来,以创降魔除妖之法呢?” “借《虹贯九霄》之曲谱创法确有优势,然而厉害归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破绽。当年紫云老祖所创的虹贯九霄剑谱本就是敌弱我弱、敌强我强的法门。而且其施展的威力越大,戾气也越盛,戾气越盛,越难加以控制。紫云老祖虽将剑谱转作曲谱,去了戾气,可是一旦借《虹贯九霄》之曲创法,那戾气恐怕又会重现。所以嘛,盲目借用《虹贯九霄》以创攻敌之法,恐怕降敌不成,倒把自己坑害了。”万年灵芝道,“不过莲香子将《虹贯九霄》之曲化入此阵,实在是玄妙至极。本来《虹贯九霄》并无治病疗伤之效,经她这番改进,只取其琴谱之奥义,却断了笛谱中罡气运行之道,再合以阵中五行变位,足以达四两拨千斤的境界。” 万年灵芝言语的当口,顾乘风、左仪二人的二魂五魄已由葫芦口泻入苏荣掌中。她遵照莲香子的吩咐,行慈尊印,以护二人魂魄。莲香子则令鹿连城抛来他同苏荣采摘的三味药草。药草一入莲香子手中,登时叫法光环绕,缩成三粒金珠。 莲香子再大喝道:“东行北位,北至西方,西去南面,南入东向。四方听令,血魄聚顶,真元归心,擎阳蔽阴。” 薛家四人各定其位,莲香子这便将三粒金珠掷入高空,由指尖射出三根游丝,将那三粒金珠击碎,以成齑粉。她再抟身飞天,游掌纳气,将那齑粉尽收于掌内。阵内四人见状,各行北斗指诀,将纯阳真元扬至玉堂穴以上,并抑纯阳真元于丹田以下,霎时间,内局八道符箓紫电勃然,外局十六道符箓旋移不止。莲香子落地,行八卦指诀,把掌中齑粉推入阵内四关。齑粉沾染阵内四人,顿时化作金粉,将四人上上下下裹个严实。 莲香子将左手中指掐出鲜血,弹向天空,对阵内四人道:“化身剑气,齐聚血影。” 四人各化剑气,莲香子双臂疾挥,便叫四股剑气汇入血滴。那血滴顷刻间涨大百倍,且有金光微透,内里鼓动不息。她再缩形化影,与血滴合一,才眨眼功夫,那血滴便飞向葫芦口,灌涌而入了。 万年灵芝道:“莲香子此举甚是危险。若不是有符阵助她,为那四个小辈镀金身护体,凭那四人的修为,恐怕都会仙根折损的。” 常朝云问鹿连城:“薛夫人这金身护体的法门,莫非是她自创的?” 鹿连城笑道:“其实这法门并无稀罕之处,只是玄鹤宫弟子皆不通岐黄之术,不知道九霄玲珑子有此等用法罢了。” 常朝云问:“薛夫人使的当真是九霄玲珑子?” 鹿连城道:“这还有假?薛家是远近闻名的岐黄世家,我岳母在薛家一百余年,早已将玄鹤宫法门和岐黄之术融会贯通。莫说九霄玲珑子这内修之法了,便是擎天烈烨指这般长于攻袭的法门,我岳母也另辟蹊径,探出治病祛毒之用来了。” “难怪三界都说毒王万妙、举世无双,药仙赤眉、魍魉弗让。”常朝云道,“薛夫人只在丹霞山修炼数十年,这一百多年鲜入仙山,却能将玄鹤宫法门用到此等境界,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鹿连城自嘲道:“可惜我到底是外姓人。” 万年灵芝忽然嚷道:“不妙,苏荣那丫头心不静、神不宁,那二人魂魄恐有外散之险。” 常朝云这才注意,苏荣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她对万年灵芝说:“你快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 万年灵芝道:“我形神俱不在五行,若贸然入这符阵,怕是要帮倒忙哩。” 鹿连城道:“我去助她。”话音未落,已化作一束磷光,闯入阵中。他径直飞向苏荣,在她身前现身,打坐运气,以白鹤指诀封她印堂、天突、左右中府四穴,对苏荣道:“你莫要强行运气,我封你四穴,你只要稳住内丹,莫使血魄乱蹿。顾兄弟和左女侠并非凡人,魂魄不易镇守。我便是拼尽法力,也会护你和他二人魂魄周全的。” 苏荣道:“便是我们合力,也只能支撑半炷香的功夫。” 鹿连城行九色莲花印,将真元分出九缕,源源不断传与苏荣,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只管沉下心来。” 俄顷,伴随一声巨响,那悬在阵心上空的葫芦炸得粉碎。流英剑由莲花变作冰榻,托起顾乘风和左仪的肉身,缓降至地上,葫芦中的四人也现出了真身。莲香子拔下发簪,手腕稍转,那发簪登时扩成紫阳龙杖。只见她念念有词,将紫阳龙杖朝天一抛,再行威灵指诀,叫龙杖翻旋数周,直直插在顾乘风、左仪二人肉身外一仞处。 莲香子跃至龙杖跟前,沉息打坐,行金桥指诀,化出九股游光,附于紫阳龙杖,对薛蕲、薛蓬说:“我授你们一道血符,你们将这二人魂魄从苏荣掌心引入符中。” 言毕,两滴鲜血自莲香子印堂飞脱至薛蕲、薛蓬掌中。姐弟俩接引顾乘风和左仪魂魄的空当,紫阳龙杖则磷光闪耀,在莲香子罡气的推动下一面自苏荣双掌吸取顾乘风和左仪的一魂二魄,一面将二人魂魄送入薛蕲、薛蓬掌心的血符。 二人魂魄既入血符,莲香子便将血符收回,行慈尊印,以两股至阳至烈的真元将血符炼作氲气,再行玄武指诀。那氲气便带着二人魂魄飞向紫阳龙杖。氲气尽数吸入龙杖,莲香子长舒一口气,翻手作掌,朝龙杖推出两道罡气,方才附于龙杖的魂魄遂化作百缕辉光,投向顾乘风和左仪面门。龙杖本来隐隐摇晃,魂魄尽脱,陡然静了。 莲香子双臂擎天,喝道:“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合!”阵内二十四面旗帜纷纷冲天而起,盘旋高空数圈,凝作八团青辉,坠至莲香子双手掌心。 苏荣拖着双腿,走到冰榻边,看着顾乘风和左仪,问莲香子:“师兄师姐怎么没有动弹?” 莲香子道:“他二人受了重创,现下才刚元神复位,少说也要调理两日方可苏醒。” 接下来两日,照看顾乘风和左仪的任务便落到苏荣头上。常朝云时时趴在顾乘风的窗前门边,朝房里偷看几眼,苏荣在,她看过便离开,苏荣不在,她便进屋坐坐,也不做什么,单是不近不远地看着顾乘风。 有一次她刚要离屋,赶巧苏荣进房,端着参汤和莲香子炼制的丹药。二人碰了面,彼此有些尴尬,常朝云作出微笑的努力,苏荣却是一副冷脸。常朝云打算绕开苏荣,却叫苏荣喊住。苏荣放下参汤和丹药,说:“你对我师兄,可是动了真情?” 常朝云踯躅片刻,合上房门,回身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你的事轮不到我来管,我也不想管。可是你若对我师兄有非分之想,我却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我师兄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来日是要执掌重明观的。你虽非异类,到底是魔界中人。莫说你了,便是你师父醉仙姑,仙界对她虽多有尊重,她与那位追云子前辈又可有好下场?”苏荣道,“你若当真对我师兄有情,该替他着想才是。” 常朝云冷笑道:“仙界中谁都自认为有资格来教训我们这些邪魔歪道。你与有妇之夫暧昧不清,却要对我指手画脚。且不说我与你师兄什么事都没有,纵然我同他睡了觉,你又凭什么认为你有训斥我的资格?” 苏荣忍住怒火,道:“真真是好心偏当驴肝肺。我不过善言相劝,你听或不听我也无从逼迫。但是你要说我训斥你,却冤枉了我。” 常朝云转身拉开房门,说:“你只管放心,我对顾乘风只有几分倾佩之情。他这仙山正室弟子,我哪里高攀得上?我自问庸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丢下这句话,常朝云便离去了。 当天夜里,夜幕东南面升起三道信焰,两红一紫。隔了半个时辰,三道信焰又腾空而起,还是两红一紫,仿佛三颗倒行的流星。常朝云知道,这信焰是常庭岳部下所放,提醒她南淮出了大事。她本打算以真元应这信焰,稍作思度却犹豫起来,结果思来想去,她决计多捱一日,甚至多捱两日,她也觉得很有必要。 等到翌日清晨,她练过晨功,出了房,便出于惯性,走到顾乘风房外。通往厢房的走廊边有一棵硕大的石榴树,她此刻方才留意到,树梢上垂了好几颗石榴,都略显干瘪,缩在绿叶堆里,可怜巴巴的模样。她在石榴树前驻足了片刻,忽听屋内有些异响,推门一看,见顾乘风喉头蠕动,嘴唇略微翕张,忙抢到榻边垂眼看他,扒开他贴在面颊上的发丝。 顾乘风微睁双眼,看着常朝云,哑着嗓子问:“我躺了多久?” 常朝云道:“不过两三日。” 顾乘风左右瞧瞧,又问:“这是哪里?” “我们现在薛府。你跟你师妹为病魔七绝摄魂大法所伤,多亏薛夫人妙手回春,才使你们二人魂魄归位。” 顾乘风微笑道:“我跟师妹还要谢你。” 常朝云道:“我有什么好谢的?” “那日我和左师妹为病魔所困,若不是你为我们阻断蛊毒,一旦那瘴气侵入经脉,累及仙根,薛夫人岐黄之术再高明,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常朝云想到头两日自己在顾乘风榻前诸多肺腑之言,不觉一惊,道:“原来你神志并未尽丧?” 顾乘风道:“我练过分光六阳大法,中毒之初,尚可坚持几个时辰。左师妹修为在我之下,又未及修炼分光六阳大法,我真担心她仙根折损。” 常朝云道:“你且放心吧。你师妹虽伤得比你重,根本却是完好无损的。何况你又不是薛夫人的女婿,难道薛夫人对你和左仪还厚此薄彼不成?” 第64章 鸠尤神剑64 顾乘风面露笑意,问:“苏荣和鹿兄弟没有大碍吧?” “你自身难保,还去操心别个。”常朝云略有些哽咽,“这两日都是你的苏师妹在照料你和左仪,只差为你沐浴更衣了。” 好一会子,二人互不言语,二人开口说话,又撞在了同一刻。顾乘风起身,盘腿坐着,轻轻一笑,说:“魔门是条不归路,你本性纯良,不如改邪归正。” 常朝云道:“我本性如何,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杀你同门,到时候你还觉得我本性纯良?至于改邪归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你这仙山弟子,怎会知晓其中苦楚?” “再苦也只苦一阵子,总比你永生永世受那寒毒之苦来得痛快。” “我且问你,我这入过魔道的人,你师父朱雀仙子可会收我为徒?” 顾乘风思忖着,常朝云笑道:“你都不敢肯定地答我,凭什么劝我改邪归正?” 顾乘风道:“我并不是不敢答你,只是我做不得主,不便替师父作答。” “我听你苏师妹说,当年她全族获罪,得一位仆从相救才逃出生天。是你将她背上长白山,求你师父收留的。当年你自作主张带苏荣上山,为何在我名下,便做不得主了?” 顾乘风顿时哑然,常朝云轻快地笑着,接着说:“你竟不知,我对你们这些仙山弟子,几多羡慕。你们因仙缘深厚,才入得仙门,纵然只是做个册外弟子,甚或只做个灵官童子,也比我们这些邪魔歪道幸运得多了。然而正因你们自幼入得仙门,反将好运看得理所当然,以为人人都入得仙门,人家不入仙门倒像人家不愿意似的。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的苦衷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希望看你一错再错,终招杀身之祸。” “一切自在天命。你在山中修道,怎么如此迂腐?” 顾乘风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天命,实乃人事也。天为末则人为本,天为虚则人为实,天为外则人为里,天为夜则人为昼。天即是人,人即是天,若以天命为由断绝人事,实则逆天而行,反失自然之道。” “此话怎讲?” “好比你我发现酷日底下有棵将死的蒲草,若依你之见,这蒲草既逢久旱,枯死便是其天命使然,由它死去倒顺了天意。可是你却不去想,这将死的蒲草遇了你我,也是它天命使然,若承你我瓢水之恩,岂不得了活路?你见死不救,自以为顺了天意,却是你取了它的性命。” 常朝云笑道:“你方才既然说,天即是人,人即是天,那么这蒲草因我而死仍是它天命所归哩。” “这是当然。可是你不去想,你我既可以予之瓢水,也可以听之任之,蒲草因你而死固然是其天命所归,蒲草因你而活也是其天命所归呵。你只要承认人事可以是因,天命可以为果,这蒲草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常朝云道:“我也不与你论这些生、死、因、果。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一番好意,且表与你们仙界的姊姊妹妹们去吧。” 顾乘风无可奈何,摇头笑道:“我不管你便是了。” 常朝云好一会子没吭声,直到两只喜鹊飞到门外的石榴树上,叽叽喳喳叫唤不止,她才对顾乘风说:“昨夜我大哥放了信焰,我须回南淮了。不过我有一事相告。” 顾乘风凝眸看她,她却避开了眼睛,看向门边一幅字画,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玄鹤宫的玉衡道长身在何方吗?” “你果然知晓。” “你凭什么觉得我知道?” 顾乘风道:“玉衡道长修为精进,他突然失踪,定是为高人所困。他既然出入过睿王府,想那睿王一心要谋反称帝,招纳那许多人才,他岂肯轻易放走玉衡道长?我没猜错的话,玉衡道长就在睿王府。” 常朝云鼻子一哼,道:“你是有几分聪明劲儿,可惜又不够聪明。你且想,睿王得了白泽观道人的支持,何必再留玉衡?莫说玉衡道长修为算不得绝顶,就当他修为盖世无双,一山尚不能容二虎,睿王得了玉衡相助,白泽观那帮道士又如何容得下玉衡?” 顾乘风不语,常朝云接着说:“你万万想不到玉衡道长当年走失的那位兄弟,竟是何人。” “谁?” “西梁国师,付千钧。” 顾乘风错愕不已,自语道:“是他。” “当年蒋义之上昆仑山拜师,自称付千钧,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此事的。蒋义之那会子不过黄毛小儿,改名换姓恐怕是担心身份败露,招来杀身之祸。可是他们白泽观的人,谁又不知玉衡俗名?既是亲兄弟,这付千钧却不与玉衡相认,个中缘由,我却不知了。”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玉衡道长便在西梁皇宫之内?” “所谓狡兔三窟,那付千钧何等精明,岂会只有一个藏身之所,又怎会只有西梁国师一个身份?”常朝云笑道,“你可听说,西梁有个神秘的帮会,以双刀为徽的?” “双刀会?这帮会我的确听过一次,付姑娘的师弟当日意图行刺西梁那位大司马,便是受双刀会指派的。” 常朝云道:“这双刀会分九堂,各个堂主都是西梁国内稍有些名声的仙门中人,而总帮主正是付千钧。” “你如何知晓?” 常朝云道:“我自有我知晓的途径。人人都有私欲,与之好处,还怕别人不替你办事?” 顾乘风问:“你为何要帮我?” 常朝云思忖道:“那付千钧为人狡诈,我早看他不顺眼。他既然困着玉衡,自有他利己之处。你要寻玉衡,我便卖你人情,同时借你之手教训他一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你在撒谎。” “你明知我要撒谎却坚持问我,岂非愚蠢?只看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了。” 顾乘风道:“不是我蠢,是你太聪明。” 常朝云道:“我再聪明,也有想不明白的事。就说付晚香吧,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却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你那些师妹怕是都要说,付晚香出走,全因为我吧。我本来就是妖女,背个恶名也无关紧要。只是再三思度,连我这妖女也要替付晚香不值了。” “我和付姑娘只有兄妹之情,你想到哪里去了?” 常朝云撇嘴一笑,道:“说你装蠢吧,竟看不出半点伪装的痕迹。说你真蠢吧,你这话偏又里里外外透着聪明劲儿。我跟你苏师妹一路寻着付晚香,你方才关心了你的左师妹、苏师妹,甚至那个鹿连城,与你非亲非故,你尚且关心一句,竟对付晚香不闻不问。也难怪人家要不辞而别了。” “我……” 常朝云又道:“我们所以去太行山,正是因为付晚香在太行山以南的小镇上曾经逗留多日。可惜我们赶去之时,她已不在那里。而且奇怪的是,她虽不在那里,按理说总该有离去的痕迹才对。然而我在那镇子施法,并未查出她离开镇子的迹象。直到我们入境西梁,在上尹城附近,我又发觉了她的痕迹。” “付姑娘在西梁京城?” “我也不能确定。那痕迹十分隐晦,已然扩散,要么是她许久前留下的,要么她已经死了。也怪的很,那痕迹孤零零的,既无来龙也无去脉,兴许她是曾经途经上尹城吧。” 顾乘风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付姑娘生养在西梁皇宫,脾气大些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该多体贴她才是。” 常朝云冷笑道:“你体贴她?就怕你体贴了她,她更会错意了。” 顾乘风道正要说话,苏荣却端着参汤进了屋。一看顾乘风不仅苏醒过来,还起了身,苏荣乐得笑开了花,匆匆小跑而来,将参汤搁在榻边,嚷道:“师兄,你总算醒了。” 常朝云略有些尴尬,起身说:“既然苏姑娘给你送药来了,你便喝药,多多休养才好。总之我告诉你,玉衡道人就在上尹城西郊一处酒坊内。那酒坊叫作无花酒庄,平日里只有个须发花白的老翁守在那儿。能入酒坊的,唯有付千钧一人。你要去找玉衡,须留心坊外的阵法。你们闯过阵法,再对付那看守,倒容易了。” 常朝云口中的酒坊窝在一片青翠的竹林中。林子里贯通一条两丈来宽的小河,酒坊建在河岸高处,坊边立一架水车,坊前三丈处有一株一人来高的枯树桩,树干上缚一杆旗帜,上书“无花酒庄”四个大字。 说是酒庄,却无半点酒气逸出,周遭无花,还未靠近却有阵阵花香袭人。顾乘风、苏荣、万年灵芝飞至无花酒庄近处,为免惊动酒坊跟前的阵法,落到地上,走得小心翼翼。左仪原想随他们同往,奈何她重创初愈,仙根又不若顾乘风深厚扎实,养了两日三华才恢复一半,顾乘风便劝她安心休养,毕竟有万年灵芝襄助,纵然不巧撞了国师,顾乘风、苏荣也可全身而退。 行了几步,万年灵芝察出异样,展臂拦住顾乘风和苏荣,张嘴吸起地上的一摊落叶,稍作咀嚼,吐出一粒黑不溜秋的小丸。只见那小丸弹地而行,蹦到三人前头四五丈远处便触及机关。 十余香签从天而降,绕那机关所在围了两重圈。那香签各放黄烟,须臾之间,烟气已罩住前方的竹林,好似一口浓痰,把那方竹子糊了个严实,连一根枝桠也透不出来,且有膨胀之势,疾速外扩着。 万年灵芝对二人说:“这黄烟有毒,你们要当心。” 顾乘风行剑指诀,化出一抹磷光,引向自己面门。苏荣问顾乘风:“师兄,不知我的千叶九心环可否克此毒瘴?” “从这毒瘴的路数看,是一道纯阴真元所炼。不过你的千叶九心环要克此毒瘴,却没那么容易。此瘴恐怕是瘴内有瘴,瘴外还有瘴的,我猜这酒坊四面八方都布了毒瘴,而且各处的毒瘴未必是一样的。” 苏荣问:“何以见得?” 万年灵芝晃着头顶的辫子,抢道:“你这小妮子也不留心这瘴法的布局。方才机关触动,那香签直落林中,是内五外九的格局。再看那黄烟,内外都在香签布局的折角处先行起烟,随即由北至东,由南至西顺次冒烟,直至香签全数燃烧……” “莫非是九宫迷魂阵? 顾乘风对苏荣道:”此瘴法是以九宫迷魂阵演化而来。九宫迷魂阵变化多端,往往出其不意,小中藏大,大中见小,实在轻视不得。” 苏荣问:“不如我们飞过毒瘴。” “若能如此简单,付千钧如何坐得稳他国师之位?”顾乘风道,“他神神秘秘弄出这么个双刀会,又将双刀会总堂设在此处,我想这瘴法说不定是虚晃一招。” “师兄是说,这瘴法是唬人的,真正伤人的阵法还在瘴法后头?” “你可记得当日我们护送付姑娘和亲,国师的三个弟子曾布过一门阵法,叫作灵火瞒天阵的?” 苏荣道:“自然记得。” “常姑娘告诉我,这无花酒庄最难对付的是飞花蔽日阵,而此阵与灵火瞒天阵又颇有关联。眼前这瘴法同灵火瞒天阵相去甚远,应该不是飞花蔽日阵。所以我怀疑国师是将飞花蔽日阵设于这瘴法之内的。说不定若以破毒瘴的法门应付此瘴,则恰好中了国师的奸计。” 万年灵芝道:“若你们不放心,便由我打头阵好了。我自有不死之身,才不怕这些毒瘴阵法哩。” 顾乘风道:“这如何使得?本来寻找玉衡道长是我们重明观的事,你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已感激不尽了。纵然前辈你有不死不坏之身,我们若叫你以身试险,于情于理却说不通。来日回山禀明师父,她老人家也不会原谅我们的。” 三人遂商定,由顾乘风、苏荣各释无尘剑和白龙剑,炼得双剑合璧,在前方开路。三人则借天罡猎月檠渡身入瘴。 付千钧的布局,顾乘风猜对了一半。灵火瞒天阵的确与那瘴法有些关联,不过灵火瞒天阵并不在瘴法之内,恰恰相反,他们三人早入了灵火瞒天阵。那黄烟滚滚的瘴法不过是掩人耳目之计,为防入阵者道行深厚察出异样,付千钧这才布下瘴法,有意叫入阵者发觉的。道行深厚如万年灵芝也上了当,以为周遭异样皆因那毒瘴而起,竟忽略了灵火瞒天阵的存在。 三人匿身于天罡猎月檠,飞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未逃出瘴气,两把合璧的宝剑更无半点异动。顾乘风心生疑惑,刚要施法,天罡猎月檠便脱离了毒瘴,朝那写着“无花酒庄”的旗帜飞去了。 三人飞出法宝,各自现身。顾乘风、苏荣收回两把宝剑,朝那酒坊走去。酒坊内空荡荡的,墙角立一口半人高的酒罐,酒罐边摆一张竹几,一个男子背对门跪坐在竹几旁,花白头发拿一根木簪子束起来,发髻却大而饱满。由背后看去,可见他手执毛笔,在一张帛巾上写字。再走近些,三人却发现那帛巾上干干净净,点墨不存,而他手中毛笔,竟是空有笔杆的。 苏荣道:“你那支笔又没有笔头,如何写得出字来?” 那人并不回头,照旧握着笔杆,在那帛巾上写字,不紧不慢地说:“谁说没有笔头写不出字来?当年姜太公钓鱼,不也是不饵而钓吗?” 他说着话,将笔杆一丢,左手朝帛巾上一拍,只见气波涟涟,由他左掌散播开去。顾乘风、苏荣还未回神,他们同万年灵芝已经身处酒坊之外,毗邻那悠然转动的水车了。 “师兄呵,这是什么法术?”苏荣问道。 顾乘风满面狐疑,道:“白泽观移形换位的法门也有数样,方才那人所使的,却不像白泽观法门。” “因为他法术还未施展,我们已身处酒坊之外了。”万年灵芝道,“你们道行尚浅,看不出他方才法门的破绽。他方才那一掌,虽则元气丰沛,却无血魄支撑,实在是无源之水。既然是无源之水,又怎会有这般移形换位的效力呢?” 苏荣问:“难道还有别人在这附近?” 酒坊内传出声音:“好眼力,可惜今日你们全部要死在此处。” 只听“唰”的一声,一支笔杆由那酒坊飞出,笔杆内又射出十余金针,分作三股,各攻顾乘风、苏荣、万年灵芝。顾乘风、苏荣化出天罡猎月檠和白龙剑,与那些金针斗法,万年灵芝则疾蹲马步,由右手五指弹出五根金丝弦。那笔杆即将飞抵三人时,方才那花白头发的男子现出身形来,右手握住笔杆,左手抖出一卷长长的帛巾,试图将三人卷在帛巾之中。三人或施掌气、或放雷钉,却未伤那帛巾分毫。 万年灵芝见状道:“以寒气攻之!” 顾乘风、苏荣各以冰寒之气化于掌刀,朝那帛巾攻袭。万年灵芝索性以左手抓住帛巾,随即震断左臂。只见其左臂延展如绳,眨眼功夫已同那帛巾合作一股。万年灵芝再闭目默念一句心咒,帛巾连同他左臂顿时爆裂,化作漫天血水。他再睁开双眼,仰面张嘴,将那血水吸入口中。 此刻那花白头发的男子正与苏荣近身打斗,万年灵芝朝他喷去血水,他躲避不及,浑身上下叫血水沾了大半。血水侵染之处,无不青烟急冒、焰火骤起。那男子惨叫一声,登时没了踪影。气波由那男子咽喉漾开,三人又身处酒坊之内了。只是这次酒坊又大又挤,酒罐酒坛大大小小堆在酒坊两侧,仿佛饱满的石榴籽,互不相让地盘踞着自己的地界。 苏荣问:“万年灵芝呵,那人去哪里了?” 万年灵芝尚未作答,不远处一口酒坛轰然碎裂。酒坛的碎片攻向三人,万年灵芝右臂一挥,便将碎片化作齑粉了。 苏荣喝道:“真真是个鼠辈,藏头露尾,可怜至极。” 万年灵芝听罢,仿佛有所触动,左右盼顾,回头看看酒坊外的竹林,道:“我们中计了。” 顾乘风道:“莫非我们正在灵火瞒天阵中?” 顾乘风一语未尽,那花白头发的男子已由一口酒缸飞冲而出,朝三人连劈数掌。万年灵芝双掌一摊,由指尖迸出十道电光,齐聚到那男子身上。那男子还要抵抗,却叫电光逼得倒退数丈,以至于身子撞断一根房梁,冲出了酒坊。万年灵芝再抟身冲向高空,随即足上头下,朝地上东南西北四方各打一掌,落在书有“无花酒庄”四字的旗帜边,双掌擎天。八缕磷光由他掌心飞出,六缕落在竹林里,两缕落在小溪中。那八缕磷光坠地,各自漾起一澜气波。气波所到之处,景物都生出异状来,有的竹枝稍密些,有的竹叶又多有枯黄之色,有的甚或多出三两蕨草,有的竹枝又呈妖斜横逸之态。气波全漾开去,酒坊边的水车没了踪影,门前多了一片腊梅花,枯树桩变成一根孤零零的圆柏,旗帜也不见了。酒坊门口凭空多出一方竹几,竹几上摆一支笔山,架着两支无头的毛笔,一支楂笔,一支屏笔。 竹几后头跪坐着方才那须发灰白的男子。顾乘风三人走到他近处,他凝神看着三人,道:“我们总帮主的飞花蔽日阵精妙绝伦,想不到你们竟有本事破法。” “飞花蔽日阵?”万年灵芝讪笑道,“这阵法倒隐蔽,可要说精妙绝伦,实在言过其实了。我看你们总帮主别的不会,自吹自擂却很有两下子。” “你这黄毛小儿,竟敢口出狂言,侮辱我们总帮主!” 苏荣笑道:“你真是有眼无珠。万年灵芝怕是你们总帮主见了,也要喊声老前辈,你竟唤他黄毛小儿。” 那男子不免愕然,盯着万年灵芝上下打量,再问道:“我这无花酒庄平日里别无访客,便是远近的妖精狐怪,也从不敢进犯半步。你们三个今日来,究竟是敌是友?” 顾乘风拱手道:“这位兄弟,今日我们来到无花酒庄,确有一事。至于我们是敌是友,便看你把我们当作敌人,还是朋友了。” “有话直说。” “看来兄弟是个爽快人,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顾乘风道,“我们此来是为了一个道长。” “什么道长?” “这位道长法号玉衡,是丹霞山玄鹤七杰之一。” 那男子撇嘴一笑,拿起竹几上的屏笔,作出写字的姿态,道:“你说的这位道人,我未曾见过。莫非你以为我这无花酒庄里藏匿了此人? 苏荣道:“你自然没有法子囚禁玉衡道长,但是你们总帮主就未必了。” 那男子说:“总帮主虽练得一身仙门道术,并不与仙魔二界来往,你们说总帮主囚禁了丹霞山上的道士,可有真凭实据?” 顾乘风道:“若有了真凭实据,我们也不会与你废话了。我劝你审时度势,莫要为别人丢了性命,到头来竟上了人家的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乘风道:“你开口闭口总帮主,我且问你,你可目睹过你们总帮主的真面目?“ 那男子停下佯作写字的右手,死死盯住顾乘风的双眼,说:“我们总帮主因修炼盖世法门毁了容颜,他的相貌岂是我等可见的?” “我若告诉你,你们总帮主与皇宫大院中的国师竟为一人,你信是不信?” 那男子满面怒容,道:“你莫要信口雌黄。八年前,国师曾助皇帝剿杀我们双刀会的兄弟,他又怎会是我们总帮主?你这伎俩用来唬弄别个还成,要我相信此等胡言,除非日落东方,水向西流!” 顾乘风道:“你如此冥顽不灵,我也只好得罪了。”他话音才落,便施展混元大法,行五品莲花印,朝那男子放出五枚风雷神珠。那男子左掌急拍竹几,将笔山上那支玄色楂笔震起两尺之高,身子腾跃的瞬间,左手轻轻一挥,抓住那支光秃秃的毛笔。他直冲数丈,躲过三枚风雷神珠,余下两枚,则以手中两支笔杆撞开。 顾乘风轻点足尖,腾空而起,与那男子飞至同高。那男子以笔杆作双剑,左右开弓,专攻顾乘风的死穴,拳脚功夫甚是了得。然而正如万年灵芝所言,此人元气虽则蓬勃,血魄却呈虚空之态,恍若浮萍。一切法门,勿论正邪,都以血魄为基础,而血魄又托之内丹,由仙根中生生灭灭。徒有元气运化之术,却无充盈的血魄支撑,要使法门尽展威力是绝无可能的。好在这男人拳脚利索,尚可与顾乘风近战三两回合。 顾乘风时时让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伤了他性命。然而让来让去,那男子终于自己乱了阵脚,一时间真元逆转,口吐鲜血,由半空栽下,幸而脊背落在一根腊梅枝上,未伤筋骨。他滚了几圈,捂着胸口,揩去嘴角的血迹,悻悻然,化作一梭紫影,逃去了。 顾乘风三人进了酒坊,起初并未发现异样。三根房梁敦实得很,梁上搁着许多一人抱的大酒坛,叫人担心会随时摔下。除此以外,酒坊内莫说与酒相关的东西,便是桌几、草席也无。看得细些方可发现旮旯犄角里爬着蜈蚣,一面墙上挂满了蛛网,多少显出陈旧,与这屋子透出的新鲜木材的香气形成某种意料之外的反差。 苏荣在屋里转了一圈,说:“这酒坊里定有密道。” 顾乘风道:“我用血影流珠试探一番。”言毕,他自关冲穴放出血影流珠,将其炼作一群马蜂。蜂群嘤嘤嗡嗡,四处飞蹿,在屋前屋后转了又转,终于都聚向东侧房梁上的一口酒坛。 顾乘风收回法宝,苏荣仰头问道:“难道机关就在那酒坛里?” 万年灵芝道:“还是当心为妙。我总觉得这屋子不简单。”言毕,他以剑指炼化一缕青绿磷光,抹于双眼,朝那酒坛看去,随后道:“果不其然。这酒坛施了血咒,连我也无从透壁而窥。” 顾乘风道:“付千钧既然把双刀会总堂设在此处,这酒坊内自然大有乾坤。不过方才那人说布在酒坊外的阵法叫作飞花蔽日阵,倒使我想起另一门阵法。” 苏荣问:“什么阵法?” “当日我同付姑娘救得她师弟孙笛,他曾提过一门阵法,叫作八仙过海阵,是至贤大司马出行时施用的阵法。我记得他说过,八仙过海阵很像灵火瞒天阵。可是灵火瞒天阵本为付千钧自创的法门,世人皆知付千钧是西梁皇室的人,他不会也绝无道理替钟至贤卖命,那么八仙过海阵又是谁人所创呢?” 苏荣道:“会不会飞花蔽日阵、八仙过海阵和灵火瞒天阵本为一法?” 顾乘风摇头道:“孙笛说过,那八仙过海阵比之灵火瞒天阵要厉害许多。要破灵火瞒天阵,只难在一个瞒字,那阵局颇为隐蔽,难于察觉,仅此而已。然而入阵者一旦发觉,稍有几分法力便可将其破解。” 苏荣道:“说不定八仙过海阵为表,灵火瞒天阵为里呢?二法互为表里,根同枝异,只在关门路数上有所变化。以他的修为应该不是难事。” 万年灵芝笑道:“非也。方才那飞花蔽日阵确有些许妙处,只可惜此阵以符箓为引,法门的根基却是南冥燮血大法,注定成不了大器。若是以玉龙神功演化而来,才不好对付哩。”他转而对顾乘风说:“方才我破此阵法虽然还算轻松,若换个法力平平之辈,莫说轻松破法了,恐怕连阵法的罩门也难得找到。如果灵火瞒天阵真如你所言,难处仅在一个瞒字,飞花蔽日阵和灵火瞒天阵倒极有可能是同源所生的。” 顾乘风道:“不怪付千钧人称冷面狐狸。连一道阵法他也变出这许多花样来。” 苏荣叉着腰,抬头望着那口酒坛,道:“欸,不知这酒坛究竟有什么乾坤?要不把它搬下来看看?” 顾乘风笑道:“你也不怕这酒坛底下压着机关,稍有移动便将我们炸得粉身碎骨?便是那机关伤不着我们,万一伤了玉衡道长,如何是好?” “如此,这酒坛子,咱们动也动不得,摸也摸不得了?” 万年灵芝道:“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苏荣问道。 “你难道忘了我肉身不在五行之中?”万年灵芝抬眼看着头顶上那口酒坛,笑道,“我初成人形,便由月之盈亏、星之晦明悟了一门法术,叫作兽魄神禅。只是施展此法相当麻烦,我虽悟得此法,从前才用过一回。” 顾乘风问:“不知此法有何妙用?” 万年灵芝道:“这兽魄神禅是一道凝时固境的法门,一经施展,便可令时序几近凝止。你们仙界三派,还未有此等法门哩。不过兽魄神禅虽则威力了得,却有三个弊端。一是光阴为五行俱全之物,欲凝时序,施法者非在五行之外不可。二是要催动此法,需取童男童女的鲜血。凡人之血最是无用,仙门弟子,又以仙根属乾、属坤、属坎、属离、属震、属巽、属艮、属兑者为优。仙根在八卦之外的,便是催动了兽魄神禅,也难以持久。你们仙根既在八卦之中,兴许可将我这法术维系一炷香的功夫。三者,一旦我发动此法,催法的童子便会真元大损,需神定气沉方可平安,否则走火入魔,不光童子有性命之忧,连我自己也有道行折损之险。” 苏荣支支吾吾道:“这如何是好。我正当信期,恐为不洁之身。况且……” 顾乘风毫不犹豫,对苏荣说:“既如此,便由我来吧。”他又对万年灵芝道:“我仙根属乾卦,又练过玄牝真人的分光六阳大法,我的血应该挺得住。” 万年灵芝这便以两根金丝打入顾乘风双腕,左太渊、右神门。金丝入体,便由顾乘风两处穴位各散一缕真元,左阴右阳,性子都炽烈无比。只是这两缕真元都在五行之外,虽源源不断灌注顾乘风体内,他并不无多少充盈胀满之感。 苏荣为二人护法,起初未察异状,及至万年灵芝借金丝吸取顾乘风的鲜血,她才感到万年灵芝和顾乘风之间涌出一股阴阳和合的罡气。那罡气劲道非凡,才刚出现立即散放汹涌澎湃的热浪,袭人之势,不逊于撼石摇枝的狂风。万年灵芝口中念念有词,原先双目紧闭,到紧要关头,双眼圆瞪,印堂处红光忽闪。万年灵芝再拉动两根金丝,顾乘风便觉得方才涌入体内的真元迅速融进奇经八脉,眨眼功夫,竟将自己的真元由那两根金丝推出体外了。他本以真元护着血魄,鲜血虽不断外流,并无三华大亏之感。这会子真元外泄,他难免心慌,一时经脉阻滞,喉咙里呛了一口血。 “血气下沉,心神上涌;意定眉间,脉落魂门。”万年灵芝道,“你还坚持片刻。” 第65章 鸠尤神剑65 好在有苏荣从旁襄助,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万年灵芝双掌一合,一股幻波由他掌间激荡,扩向四面八方。那幻波所到之处,勿论草木、砂石、梁柱,都似蒙了青纱。 苏荣四下盼顾,颇有些失望,说:“这法门哪有什么稀罕之处?” 万年灵芝笑着,再合一掌,方才那四散的幻波旋即收拢,聚回他掌心。他再跳至房梁边,将酒坛抱下。只听“咔嚓”数声,屋中三道房梁皆齐中折断,梁上酒坛便歪歪斜斜坠下来了。顾乘风、苏荣吃了一惊,正要施法逃出这酒坊,万年灵芝却不慌不忙,又合一掌。 幻波再次扩开,所到之处,好像沥了一层青色松脂,该折的横梁不折了,该落的酒坛不落了,就连墙壁上的蛛网,方才还稍稍抖动着,这会子也如同死尸,执拗而僵硬地垂下去、坠下去。 苏荣看得目瞪口呆,再看向门外,方才天晴日好,这当儿却天昏地暗了。 顾乘风道:“果不其然,付千钧这老狐狸不可小觑。” 万年灵芝看着门外的天色,道:“这阵法威力不小,我们既然已经触动阵门,唯有硬闯了。”他再看怀中那口酒坛,面露疑云,继续说:“这酒坛并无开口,虽施了血咒,却未有炼化之象。若玉衡道人关在这酒坛之中,我们要救他,要么打破酒坛,要么破去血咒。不过这血咒是怎样的施法,却无从得知。也难说一旦酒坛破损,坛中人便有殒命之险。若玉衡道人不在这酒坛之中,那更是麻烦了。白泽观的法门素来刁钻诡谲,从这阵法看来,那国师修为未必在我之下,恐怕……” 顾乘风细细端详那酒坛,道:“付千钧行事谨慎周密。他施血咒于这酒坛,又把眼下这阵法的关门设在酒坛之下,未免刻意了些,好像生怕入侵者不知这酒坛重要似的。我想,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道。” 苏荣道:“师兄的意思是……” 顾乘风灵机一动,对万年灵芝道:“前辈,麻烦你先禁制兽魄神禅。我曾闯过付千钧的无极八荒阵,对他布阵的路数略有些了解。越是聪明人越容易犯下蠢人不犯的错,修为越精,布阵施法越容易盲目自信,反比修为平平者更易于失算。我倒要见识见识他这法门的威力,说不定这阵法威力之所在正是其罩门所归哩。” 万年灵芝道:“你说得不无道理。可是他这阵法戾气甚重,你们要格外当心才是。”言毕,他双掌一合,幻波由八方汇聚,周遭种种——该折的、该落的、该摆的、该飞的、该撞的又依着彼此的脾气,在酒坊内外喧闹起来。屋外的疾风横冲直撞,起先还有些拘谨,后来索性抱起酒坊,将这小小的木屋推来推去,一忽儿墙壁着地,一忽儿又成了底朝天。万年灵芝失手,摔了怀中那口酒坛。待他合掌重施兽魄神禅,却迟了半步,那酒坛已然裂作十余碎片,内里空空如也,果然叫顾乘风猜中了。三人各摔在屋子一角,几乎同时看向那摔碎的酒坛。碎片一半浮在空中,一半躺在地上,好像一群得势的小人,棱角间透着杀气。 顾乘风跑到那碎片跟前,自半空拈起一块碎片,左右瞧瞧,对万年灵芝说:“看来这酒坊内一定还有机关。这酒坛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 万年灵芝四下扫了一圈,道:“可是这屋子就这么大一点儿,若有机关,又会藏在何处呢?我只担心,我们还未找到机关之所在,我的兽魄神禅便失效了。” 顾乘风将手中的碎片使劲一抛,那碎片并未朝远处飞去,而是在顾乘风脱手的刹那,静悬在他手指外一寸处了。他对这碎片生出一丝好奇,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然而视线穿过碎片,却落到不远处一团蛛网之上。那蛛网本无异样,齐齐整整的,应当才结不久。顾乘风数着蛛网的边儿,嘀咕一声“十八”。他又看向别处的蛛网,对万年灵芝和苏荣说:“你们看这墙上的蛛网,是不是每张网都分十八个边?” 苏荣略略数过三四张蛛网,道:“好像果真如此,每张蜘蛛网都分作十八边的。” “不仅如此,这些蛛网大小一致,都好似新织的。”顾乘风回身对二人道,“这屋里既然有蛛网,就该有蜘蛛才是,可是你们细看,屋子里连半只蜘蛛也未看见。仅有蛛网而无蜘蛛,只有一个原因:这些网并非蜘蛛所织,而是由仙门中人炼出来,布在这墙上的。” 苏荣喜出望外,道:“如此说来,这蛛网可能是机关?” “没错,我笃定机关就藏在这蛛网之间。”顾乘风道。 万年灵芝望着那些蛛网,道:“可是这蛛网排列有序,恐怕内里还有玄机。” 顾乘风走近蛛网,仔细观察,又退了好几步,由远处看去,再行三清指诀,由指尖射出十余游光。那游光各奔蛛网中心,凝作紫红磷光。顾乘风对苏荣道:“你可还记得师叔教我们的勾股圆方图?(笔者注:勾股圆方图为我国三国时期的数学家赵爽创制,用于推导勾股定理)” 苏荣盯着那十余磷光,忽然嚷道:“我知道了。”一面说话,一面以剑指诀迸射青辉,将墙上八点磷光予以连接。顷刻间,墙壁上现出四个彼此切接的三角,四弦围成大方,四股切作小方。 万年灵芝起初还有些糊涂,待苏荣以青辉连点成线,他才恍然大悟,道:“这机关果然玄妙,竟藏得如此深,如此巧。” 顾乘风笑着,将一股真元运于右臂,行白鹤指诀。那真元由三指射出,却在中途并拢,正中墙上那四股所切的方块。 万年灵芝见状,忙合掌禁制兽魄神禅的法力。幻波才将聚拢,周遭又狂风呼啸起来。只见墙上蛛网奇光闪耀,在对面墙上映出一面赤色亮光。下一刻,屋外的狂风又将屋子推倒,霎时间,那映出亮光的墙面翻作水平,三人即刻摔在这墙面上了。怪的是,那墙面才刚卧倒,亮光便将这墙面凿出一扇门,三人摔至墙面,直接撞开这扇门,落入异境。 说是异境,却与寻常山洞无二,洞内燃着鲸油灯,灯火引开一条小道,小道右侧淌着溪流,借油灯一看,溪流竟是血红的。三人沿小道行了百步,视野始阔。溪流成了直径两丈的浅潭,潭边牵着紫色藤蔓,花叶都荧光闪烁,映在平静的潭水中,诗意盎然。藤蔓以外叠着板岩,板岩上生出苔藓,鲸油灯下看不出色泽,却因流光偏转,颇显油腻。 三人飞过浅潭,入一方洞口,洞内垂着须根万千,长的离地不过两尺,短的也垂及顾乘风的额头了。脚下石笋密布,长短一致,粗细均匀。三人缓飞于垂根之间,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终于飞出此洞,入了另一洞口。 那洞内紫氲腾腾,墙壁上盖着冰晶,还未入洞,已有寒气袭来。顾乘风看着墙壁上的冰晶,心生戒备,对苏荣道:“师妹当心,这冰层似有……” 他话未说完,冰晶已剥脱外层,裂作百余薄片,旋着抖着,攻向三人。万年灵芝双臂各一挥,泻出两排雄浑苍劲的罡气,这罡气虽性子极烈,实为阴阳和合而化,冰晶触之,登时蒸腾,化作紫氲。苏荣和顾乘风各以真元炼就一面气盾,挡着冰晶。那冰晶碎了一半,余下一半拐了道,落地摔作紫氲。三人淌着地上的紫氲,再行几丈,苏荣突感脚下有些异样,垂头一看,惊呼着,躲到顾乘风身后,道:“地上有人。” 顾乘风行九色莲花印,化出一股气波,推向地面。紫氲散开,地上登时现出八具干尸,另有数不清的人骨堆在角落。那八具干尸从形容服饰看都为女子,有的衣衫破烂,皮肉脱落,理该死了数月之久;有的衣衫抻展,眉发尚存,是才死不久的。苏荣从未见过这许多尸骨,满面嫌恶,对顾乘风道:“这个付千钧究竟练的什么法门,竟如此残忍!” 万年灵芝道:“依我看,他杀这些人不一定是为了练功。” “前辈何出此言?” “这国师既然曾为白泽观弟子,他法门如何变化,总逃不出天山玉龙咒的限制。据我所知,白泽观并没有需要以活人练功的法门,除非元婴珠是以活人炼化的。可白泽观既为仙家正派,当真修炼此等残忍的法门,魔界之中岂会无人发现?” 万年灵芝言语的当口,一具干尸衣袖的折角边,一件金灿灿的物什吸引了顾乘风的目光。他右臂运一缕罡气,将那东西隔空取来,定睛一看,不免大惊。苏荣问:“这是何物?” 顾乘风道:“这锁片甚是眼熟。”一面说话,一面打怀中摸出付晚香留给他的金锁片。两块锁片并排放在掌心,顾乘风细细比对着,一样的云纹,一样的九宫格,单是九宫格两侧文字不同。 “桂馥靡迤广寒寂,彀弓兽伏鸟下林。”顾乘风低声念道,“这是付姑娘的锁片。” 苏荣望着那具干尸,道:“难道这竟是付姑娘?” 顾乘风俯身察验那八具干尸,起身道:“付姑娘并不在其中。付姑娘左耳廓上有个月牙状的胎记,况且从身形看,这些人倒似西域人氏。” 苏荣道:“说不定付姑娘是自己回来的,不慎将这锁片遗在此处呐。” “付千钧身为双刀会总帮主之事,付姑娘并不知情,她纵然回西梁投奔父亲,也该去皇宫才是,她的贴身物什又怎会遗落在此处?”顾乘风道,“都说虎毒不食子,莫非这个付千钧心肠如此狠毒,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苏荣道:“师兄呵,你也别这么想。付姑娘死没死,单凭这锁片,我想也无从断定。” 万年灵芝道:“与其在此处盲目揣测,倒不如先寻到玉衡再从长计议。” 三人遂继续前行,走入几个空穴。空穴内禁制着几个妖怪,见人来了,无不叫嚷救命。总之一路走着,如穿行迷宫之中,若不是顾乘风记性过人,又擅辨位推演之法,三人要原路走出去怕也难了。 过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再绕一段九曲八折的花径,一片火瀑便映入眼帘。那火瀑呈三叠之貌,流火蓝中透紫,煞是好看。寻常火焰都往高处蹿升,这流火却是如水流般铺展,又如水流般自上而下淌涌不息的。火瀑前头不乏振翅疾飞的小虫,晃至近处,三人方看清,那小虫要么无头,要么断尾,要么身子千疮百孔。不时可见小虫撞入火瀑,翅膀灰飞烟灭,身子同流火融为一体;又见火星飞溅,腾空化作小虫,无头的、断尾的、千疮百孔的,翻转盘旋疾滑,终究合于流火。 顾乘风对苏荣道:“这火焰虽则炽热无比,依我看,内里却是极寒的。” 苏荣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万年灵芝道:“你师兄说得不错。这流火应该是以幡阵所炼,阵内幡旗或七门或九门。我没有猜错的话,此阵是以白泽观绝学冰寒五行大法催动的。” 苏荣道:“冰寒五行大法威力非凡。不知前辈可知如何破法?” 万年灵芝笑道:“当年我同太虚上人曾有一面之缘,对他这冰寒五行大法略知一二。此法阴寒无比,变化虽不甚多,法门却精巧得很,恐怕就是他们白泽观自己的人,要破此法也难。不过,我形神皆不在五行之内,出入此阵并不难。”说到此处,他又对顾乘风道:“你试试法宝。万一进不去,且待我进去探个虚实,再想办法。” 顾乘风、苏荣二人试遍了法宝都未成功入瀑,只好在岸边候着,万年灵芝随即飞入火瀑。除了以法宝渡身,苏荣自然想不出别的法子,顾乘风苦思冥想,虽未能解出应对之策,却由这火瀑联想到灵蛇堡中的蛇瀑,喃喃自语:“那蛇瀑原是茑萝仙子所炼,镇守瀑布的是烛阴璧。”他恍然大悟,对苏荣道:“你看这火瀑高达百尺,方圆半里有余,又窝在山洞之内。单以幡幢之力,可能持久?” 苏荣思度片刻,答道:“师兄的意思是,这火瀑之中定有守阵的法宝?” “没错。这阵局之宏大,若无法器镇守,早分崩离析了。”顾乘风喜形于色,道,“既然万年灵芝入得火瀑,这阵局便有破法之望。” 少顷,万年灵芝飞出火瀑,还未站稳脚跟便道:“玉衡果然这里面。” 顾乘风问:“玉衡道长现在情况如何?” “他困在血团之中,六合都施了符,以防他破法。不过他三华饱满,脉息沉稳,看来那姓付的倒念了几分手足之情,并未亏待他。那六道符箓我自有法子破解,只是这火瀑不破,玉衡纵然从血团中脱身,也出不了这火瀑呵。” 苏荣问:“前辈可在火瀑内发现什么宝物?” 万年灵芝道:“宝物未发现,只是那火瀑里头寒冷非常,与这火瀑外头的景致截然相反。” 顾乘风道:“前辈可知道仙界曾有一宝,名曰烛阴玉璧的?” “烛阴璧乃仙家坤卦法力最高的宝物,我听说那法宝的主人是白泽观一位仙子,可惜她后来误入歧途,那法宝也不知所踪了。” 顾乘风将茑萝仙子如何盗走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如何逃至灵蛇堡,烛阴璧又如何叫玄凰圣君追到,茑萝仙子又如何迫不得已丢弃烛阴璧略略说与万年灵芝。万年灵芝听罢,道:“你是说,以这位国师的法力,单凭他几面幡幢,不足以维系这火瀑?” 顾乘风道:“付千钧修为精深、法力高强不假,但是他毕竟凡体未脱,如何有能耐仅凭幡幢之力便布下此等阵局?所以我猜,阵内一定有法宝镇守关门,而且是付千钧自炼的法器。” 三人商议片刻,顾乘风授万年灵芝两道鸣凤昊天符,道:“这鸣凤昊天符法门虽则朴实,却是我们重明观诸多符箓中最能以不变应万变,以无为胜有为的。前辈有万年道行,一旦施用此符,则将此符威力发挥至极处。付千钧修为虽精深,道行却不过两百余年,以他的道行,炼出的法宝想来法力并不拔尖。所以镇守这火瀑的法宝不止一件,前辈只要毁掉其中一件法宝,恐怕这火瀑就难以维持了。” 万年灵芝再入火瀑,不出一刻钟,火瀑果然崩塌瓦解。流火化作烟灰,小虫四散而逃,须臾间,火瀑没了影,山洞里登时暗了,唯有数百只小虫还趴在洞壁,身上悠着荧光,给这山洞带来一息明亮。万年灵芝携着玉衡道长,降至顾乘风、苏荣二人身旁。他将玉衡道长平放于地,再打坐运气道:“付千钧为护他内丹,已封了他多处大穴,助其稳固心神。我现在为他打通经脉。”一面说话,他一面双掌交合,将两道真元凝于掌心,炼出一粒金珠,再由劳宫穴吸此金珠入体,运抵咽喉,张口吐出来。 那金珠自玉衡道长大椎穴入体,万年灵芝随即运气导元,以剑指诀将那金珠引向其任、督、冲、阳维四脉诸穴。万年灵芝再翻手成掌,双掌推出一面气波,玉衡道长猛呼一口气,双目微睁,侧身看看顾乘风,道:“是你。” 顾乘风笑道:“蒋师叔,总算找到你了。” 玉衡道长又看向苏荣,苏荣忙说:“我是重明观六弟子苏荣。师叔虽见过我,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玉衡道长笑道:“都怪我素来深居简出,上回拜访长白山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想来,你便是白龙剑的新主。” 苏荣道:“说来惭愧,我并未完全收服白龙剑。此剑是何等仙灵宝物,在我手中竟是屈才了。” 玉衡道长又回身看看万年灵芝,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位甚是面善,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万年灵芝笑道:“我又不是肉体凡胎,何需名号?” 顾乘风说:“这位是万年灵芝。” 玉衡道长一惊,道:“我与前辈一百五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方才竟记不起来,实在不该。” “你记不得我,倒是个君子了。就怕那些见我一面就惦记我九阳灵珠的人,多是些花言巧语,实则贪婪无耻之徒。” 玉衡道长笑道:“前辈救了我,我竟不知如何答谢为好。” 万年灵芝摇着头顶的辫子道:“你也无须谢我。一切事由都是天意。若非星象大变,我不会七宝俱损、元气阴阳不合,也就不会前往太行山,以抗七曜同宫之邪。若病魔未算出七曜同宫的时辰,又或者未能算出我现身的方位,我也不会被擒。若非苏荣一行寻觅付姑娘,他们也不会为救我而身陷囹圄。总之我救你,只为还这两位人情,你实在无需谢我。真要感谢,倒不如谢这两位哩。” 苏荣对万年灵芝道:“我们重明观弟子素来以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为己任。当年前辈有恩于玉和仙姑,前辈若因我和师兄出手搭救便说欠了我们人情,那才见外了。” “欸,你们这些仙山弟子都迂腐得很。”万年灵芝对苏荣道,“我说不过你,也懒得与你争辩。是不是人情,总之我此番助你们找到玉衡,便与你们两不相欠了。” 顾乘风、苏荣相视一笑,一个扶起玉衡道长,一个扶起万年灵芝。顾乘风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早出去的好。” 四人原路返回,出了山洞,原先的无花酒坊却没了影。腊梅花好像着了火,枝头全煳,青烟缭绕,鼓噪着浓郁的焦气。竹林却是原先的模样,绿得发蓝,翠得发亮。顾乘风四下看看,多了三分警惕。 万年灵芝才带头走了几步,便展臂拦住身后三人,说:“不对劲,附近有埋伏。” 苏荣正要问话,竹林中忽然飒飒作响。她尚未回过神来,一把长达五丈的竹扇已然冲出竹林。竹扇起先摺拢,直逼四人。顾乘风推开苏荣,抟身闪到竹扇左面。玉衡道长闪至竹扇右面,万年灵芝索性跳到竹扇上头,足尖点着扇子,跃行了三步。那竹扇毫无征兆展开扇面,将万年灵芝甩下去。 四人聚拢,顾乘风、苏荣、玉衡道长各放天罡猎月檠、白龙剑、辟邪绫。只见那竹扇迅速翻转滑移,将一面以小篆写就的书法展在四人面前。 顾乘风念道:“蝼蚁常为五谷死,却笑荆轲刺秦王。”那十四个大字随顾乘风念诵,突然金光闪闪。金字拆了笔画,挣脱扇面,朝四人袭来。顾乘风、苏荣、玉衡道长各自抛出法器,万年灵芝则以真元化出一面八卦镜,与那金字的笔画相向而行,在半空展开恶斗。金字诸多笔画分作三丛,一丛应对顾乘风的天罡猎月檠,一丛应对苏荣的白龙剑和玉衡道长的辟邪绫,余下一丛对付万年灵芝的八卦镜。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金字已颓势尽显,除了勉强与白龙剑和辟邪绫势均力敌,其余二丛金字虽得了竹扇法光相助,却眼看要分崩离析了。 那竹扇忽然摺起,旋转翻腾,又扩开数倍,再展开浮定,却见一幅山水工笔画,远山如烟,近水似璧,岸边一座凉亭掩映于茂密的树冠之间。凉亭中、树稍上、树根边各有三两人物,或吹笛、或打盹、或摇鹅毛扇、或仰面豪饮。 扇中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我的无花酒庄也敢闯!” 万年灵芝道:“你这无花酒庄又不是三十六重天,有什么闯不得的?” 万年灵芝说话的当口,扇面中水皱枝摇、群鸟蹁跹,凉亭和树上的七个人儿也有了活动。待万年灵芝言毕,画中人物陡然冲出扇面,朝万年灵芝四人攻袭。那七个人一样的打扮,都是付千钧的身形,却戴了不同面具,各为虎、豹、狼、猿、鹿、鼠、鹰。 顾乘风对万年灵芝说:“前辈当心,白泽观分形化影的法门甚是了得,他又炼成了元婴珠,要格外当心。” 顾乘风收回天罡猎月檠,以血影流珠应付金字,再放出无尘剑,帮苏荣应对金字,道:“你快抽离白龙剑,专心对付他的分身。” 那七个分身三者攻击万年灵芝,二者攻击玉衡道长,余下二者各攻顾乘风与苏荣。玉衡道长元气有亏,见付千钧两个分身来袭,也只好从辟邪绫上撤去真元,放出游龙剑,以应对付千钧。 斗法之际,玉衡道长对付千钧说:“义之,所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笔者注:此典出自《道德经》)你再执迷不悟走极端,终将害了自己。” 付千钧的二个分身各戴纹豹面和鹰头面具,道:“你忘了国仇家恨,我却没有。我念你是我亲兄,才留了你的性命。本来我预备大功告成之后便还你自由身,不料又来了这些臭虫坏我好事。蒋善之,今日我若失手杀了你,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万年灵芝此刻已由付千钧分身的变化之中猜到,他这套分身化影之术不同于白泽观寻常法门的路数,是借鉴玄鹤宫法门加以改进而来。 七个分身竟无主次之别,真身可在七个分身间来回蹿移,不留半点痕迹。如此,欲破其法门,自然难度大增。不过万事利弊相随,付千钧此法虽则难破,并非毫无破绽。况且他施用此法须将内丹尽化血魄,均置于七个分身之内的。寻常分身之术,分身只是元气所化,纵然为敌人尽毁身形,并不累及施法者根本。付千钧这法术一旦叫人瞧出罩门,再以阴阳和合之气急攻,便因血魄外散,随时都有走火入魔之险。万年灵芝以传声之法对顾乘风、苏荣和玉衡道长说:“他这法门不宜散攻。我们四人合力攻他一个分身,逼他撤功!” 顾乘风、苏荣相视一看,见万年灵芝以一道气盾和一团游光防御付千钧的两个分身,再专心打出数道虹光,攻一个戴鼠头面具的分身。二人旋即朝那戴鼠头面具的分身冲去。先前与二人斗法的分身各施法术,一个放出飞爪,攫住顾乘风的右足,一个化作剑气,刺向苏荣。顾乘风忙行五品莲花印,将两股真元聚至手印,稍加炼化,再逆行至右腿,便将那飞爪炸得粉碎。苏荣左右侧转,避闪着剑气,后在顾乘风掌气襄助之下,将那剑气撞至百仞之外。 万年灵芝、顾乘风、苏荣既然合攻一个分身,原先攻袭玉衡道长的两个分身连同冲破万年灵芝气盾和游光的分身齐齐蹿向万年灵芝、顾乘风、苏荣三人,试图干扰三人合攻之势。 玉衡道长正要飞过去,方才与顾乘风、苏荣二人斗法的分身立即聚拢,合作一个分身,右手推出青色焰火,以阻其去向,再左手一抡,便将不远处悬在半空的竹扇招向万年灵芝、顾乘风及苏荣汇聚之处。 那竹扇平行于地,旋飞至顾乘风身后。苏荣大喝一声:“师兄当心。”顾乘风回身推出一道罡气,虽正中竹扇,罡气所到处,竹扇并无损坏,单是拐了道,朝万年灵芝滑去。 另四个分身各出掌气,万年灵芝身子一转,右脚踢开竹扇,左脚划开一道焰气,迫使其中三个分身退了数丈。顾乘风、苏荣避开四个分身的掌气,顾乘风对苏荣道:“你专心攻那鼠头面具的分身,我为你灌输真元。” 苏荣应了一声,这便同顾乘风贴背浮空,一个负责攻袭鼠头面具的分身,一个负责防御其余分身。万年灵芝朝那鼠头面具的分身放出几道电光,一连九击,单有一击命中了分身的左袖。他传声于玉衡道长:“你何必与那分身纠缠?快来助我们破他的法门。” 玉衡道长并未听从万年灵芝的命令,万年灵芝不得已,传声于顾乘风、苏荣,道:“你们俩收回法宝,我挡住那些金字,你们按我说的办。” 二人各收法宝,万年灵芝由印堂导出一粒赤珠,合掌拍作齑粉,朝天抛洒。只见那齑粉绕着万年灵芝旋飞不已,触及金字便火星飞溅,虽未能将金字尽灭,金字的余力已不足以伤人了。 付千钧的七个分身同时说道:“万年灵芝果然法力了得。我不用元婴珠,你是断不舍得使出全力了。”他话音才落,戴着鹿头面具的分身忽然合掌行请神指诀。一抹朱红光芒贯通其肉身,凝于手印指尖,迸射出一粒红中透紫的丹珠。 万年灵芝对顾乘风、苏荣大喝一声:“这元婴珠万不可近身,轻则道行大损,重则形神俱灭。” 一时间,万年灵芝、顾乘风、苏荣三人与元婴珠、竹扇及付千钧五个分身陷入混战。好在付千钧元婴珠离体,五个分身法力骤降,顾乘风和苏荣倒也应付得来。万年灵芝一面对付那把竹扇,一面以两股至阴至寒的真元施以五行之变,牵制元婴珠。 论法力,诸多丹法之中,元婴珠是仙家一绝。不过元婴珠到底不是法器,一旦离体,不得主人真元指引便如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并不能自行发动攻势。也正因如此,付千钧每施真元,便免不了暴露真身。起初万年灵芝未能摸清元婴珠的脾性,付千钧还占了些便宜,几个回合下来,万年灵芝透晓了付千钧这粒元婴珠的性子,付千钧反落了下风。 玉衡道长旁观者清,一面草草应付付千钧的分身,一面传声于他,道:“你已尽了全力,万年灵芝仍游刃有余。莫说他还有帮手,便是你们二人单打独斗,你也绝非其对手。你何苦逞强?” 付千钧也传声于他,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莫要以为你是我同胞兄弟,便有资格来教训我。” 付千钧此言才罢,万年灵芝便由掌心化出一捧冰火通融的气团。那气团大如磨盘,通体幻光粼粼,阳光之下竟难辨其色,忽而明黄、忽而群青、忽而茜红。万年灵芝躲过竹扇拨来的法光,在扇尾端轻点足尖,借力朝前一蹿,再行北斗指诀,顶出气团。付千钧不敢大意,真身蹿至戴猿头面具的分身上,行玄武指诀,于手印中心炼出一条紫龙,引向元婴珠。紫龙一近元婴珠,即刻绕珠飞个不停,并由龙鳞迸射赤黄相交的法光。 那法光名叫神龙八曜,拂照之处,勿论落叶、尘埃,皆火花娇欢,然而耀向万年灵芝放来的气团,那气团却别无异样。付千钧虽看不大清,却感觉得出这气团的法门大有乾坤,未得万年灵芝真元指引,竟耐得住神龙八曜,不退半寸。 万年灵芝道:“你若服输,我看你同属仙门,便留你几分脸面。” 付千钧自然不肯认输,七个分身齐声道:“胜负未分,你莫要大言不惭。” 万年灵芝右臂疾展,朝竹扇划出一道青虹,将其炸至十丈开外,对付千钧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只见他左掌挥了半圈,带出一条气氲,右手行白鹤指诀,将一股纯阳真元融于右手诸穴。付千钧见状,决计先下手为强,真身蹿入戴鼠头面具的分身,双手各掐三清、金刚指诀。三清指诀吸取天地精气,金刚指诀则迎向眉心,由印堂引出一束真元,在指尖凝作一枚雷钉。雷钉经付千钧心咒炼化,才刚现形便闪出熠熠银光。付千钧将右臂一掸,那雷钉便顺势飞出,直击万年灵芝的气团。 万年灵芝撇嘴一笑,道:“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便成全你。” 雷钉探入气团之中,轰然爆炸,气团随即开裂。然而万年灵芝双臂大挥,以阴阳两股罡气划出太极两仪之象,双掌一摆,便将这太极两仪象搅作一团漫散的烟霭。又见他双掌骤合,那烟霭登时聚拢于掌内,方才叫雷钉炸开的气团也随之汇合,围住元婴珠,形成压迫之势。 付千钧真身蹿入戴虎头面具的分身中,行威灵指诀,放出两道焰气,以攻万年灵芝收拢的气团。万年灵芝却不慌不忙,双目微合,运气于面门,再双目圆瞪,那气团便乍然扩开,将付千钧炼化的焰气原路推回。付千钧未料万年灵芝攻袭元婴珠只是虚晃一招,待那气团扩开,他已来不及应对,只好疾速退让。可惜他碍于目力所限,到底迟了半步,仍叫自己的焰气所灼。霎时间,元婴珠归体、分身齐散,眨眼功夫,那竹扇盘转滑翔,缩至八尺来长,在一根斜逸的竹枝上化归人身。 付千钧捂着胸口,道:“玉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眼看我就要大功告成。你若坏事,我定不放过你。” 顾乘风落在地上,对付千钧道:“你真是灭绝人性。玉衡道长是你兄长,你却将他禁在此处。” “你既然知道玉衡是我同胞兄弟,我与他的事与你何干?你又为何多管闲事?” 苏荣道:“玄鹤宫与我们重明观休戚相关,我们是重明观正室弟子,你跟玉衡道长为敌,便是与我们为敌。” 顾乘风又道:“你与玉衡道长的恩怨我暂且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女儿付晚香现在何处?” 第66章 鸠尤神剑66 付千钧略有些错愕,随即撇嘴一笑,道:“天下谁人不知,文琲公主便是我女儿,早已在北魏遇刺身亡。我竟不知,你此问是何用意。” 顾乘风掏出方才拾到的金锁片,说:“这金锁片你该认得吧。付姑娘当日根本没死,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她半月前曾留下一块金锁片,锁片上镌着:七札彻透乾坤定,鸿雁凄鸣坠弦音。这块金锁片是我在你的酒坊密洞里发现的,上面镌着:桂馥靡迤广寒寂,彀弓兽伏鸟下林。她若未被你擒住,你这山洞里如何有她的金锁片?” 付千钧鼻子一哼,道:“你这蠢货。她既然在我手上,我又怎会告诉你她的所在呐?不如我与你们做个交易。我是双刀会总帮主这件事,只要你们不外传,我便保付晚香平安,你们几个若将我的秘密传于他处——勿论仙魔二门弟子还是尘世凡人——便休怪我心狠手辣。” 苏荣道:“难怪你人称冷面狐,果真是冷面无情之徒,连自己女儿也拿来做人质。” 付千钧咳嗽一声,笑道:“我拿女儿做人质固然无情,你们利用我女儿盗我仙物,恐怕也算不得正派所为。更何况,你们如此关心她,目的何在,你们心中自然有数,何必惺惺作态?” 言毕,付千钧足尖轻点,捂着胸口,借了竹枝的力道遁远了。 四人飞出竹林,路上只有顾乘风和苏荣在说话。又飞过一座小山,万年灵芝抽冷子对玉衡道长说:“若不是有我在,你方才消极应战,你跟这两个后辈早被你兄弟打败了。” 万年灵芝虽是少年的嗓门,这话却说得严厉。顾乘风、苏荣皆不作声,玉衡道长说:“义之并非天性恶毒,只是……” “天底下,生性恶毒者万中无一。然生性纯良者为浊尘所染,或为钱为利沦为歹人,或不抵魔界诱惑沦为恶魔邪妖,才是天地间众生之常例。你方才消极怠慢,全因你与付千钧为同胞兄弟,本来你念及手足情谊,也没什么不对。可你未曾想过,正因你这一己私心,便有可能断送这两个后辈的修行,纵然付千钧不伤他们二人,他们为付千钧所擒,你也是难逃其咎的。你是非不分,近三百年修行竟是白费了。”言及此,万年灵芝连连摇头,隐去身形,声音越来越远,道,“你们且记着,天命不可违,修行之人凡事尽力便好,莫要强求。” 苏荣唤了好几声“前辈”,万年灵芝未应,她便叹道:“师兄,那个国师那么厉害,以后若再碰上他,又无万年灵芝相助,我们可怎么办?” 顾乘风看看玉衡道长,对苏荣道:“方才万年灵芝他老人家不是说了吗?天命不可违,我们修行之人凡事莫要强求。今日我们得万年灵芝相助,救出玉衡道长实乃天意,来日若我们与付千钧狭路相逢,也是天意。与其挖空心思想那许多因果,不如顺其自然。” 三人又飞了片刻,玉衡道长问:“你们来无花酒庄,看来早知义之的身份。义之公开的身份只是西梁国师,莫说你们这些外人,便是双刀会的人,恐怕也无人知晓他便是双刀会总帮主。你们又如何知晓此事?” 顾乘风道:“此事说来话长。其实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付千钧心思缜密,人前是西梁国师,人后却是西梁朝廷四处通缉追捕的叛贼。他能瞒二十余年,已属不易了。不过话说回来,国师究竟什么立场,又有哪些不可告人的身份,我们并不关心。我们此来无花酒庄,只为救蒋师叔你。” 玉衡道长略有些吃惊,道:“这便怪了。我离开丹霞山两年有余,就算师兄遣人寻我,也该派玄鹤宫弟子才对。为何……” 苏荣道:“师叔有所不知,是我师父有要事与你商议,这才遣师兄下山的。哪知……” 顾乘风抢过话头,道:“我们师父的确有要事相议,还望玉衡道长同我们回长白山走一趟。” 玉衡道长问:“我这个人一向深居简出,跟朱雀仙子话都未说几回,朱雀仙子找我能有何事?” 顾乘风道:“师父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我们做徒弟的岂敢质疑?总之师父说,此事关系甚大,而且玄鹤宫一众道长之中,唯独师叔可以解决。到底是什么事,师叔随我们上了长白山,自然就知晓了。” 玉衡道长不再多问。三人回了薛府,莲香子一见玉衡道长,不由得泪眼汪汪。她自一百多年前离山,再未踏丹霞山半步,除了天玑道长出山至西梁,师徒二人见上一面,她实在没多少机会得见同门。此刻见了玉衡道长,她上下打量着,一百年多前玉衡道长还是凡人青年的模样,这会子却可比凡人中年的相貌身形了。眉眼还是那副眉眼,打扮还是那身打扮,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疲乏感,弥漫在他举手投足间。 她与玉衡道长来到偏厅,热切地攀谈着,与其说是出于同门之情,毋宁说是出于倾诉的必要。 薛鸿儒油尽灯枯已成定局,莲香子如何不知,她替丈夫续命,终究是拗不过天意的。若问她为薛鸿儒续命目的何在,十年前她会说为情为义,甚或排开夫妻情义,单是不舍二字足矣,如今,她倒自我怀疑起来了。不是夫妻情义淡了,也不是舍得放他走了,仅仅是由习惯了丈夫的存在,发展到习惯了为丈夫续命的日子,好像劳苦成性的老农,起初劳苦是为了粮食,后来劳苦却是因为过不惯清闲的生活。然而这在莲香子却成了一种不得已的折磨。因为对丈夫死亡的恐惧慢慢发生了改变,她时不时甚至生出“不如让他安然死去”的想法。站在生活的立场,这未必是坏事,站在为人妻的立场,这却成了背叛与恶毒。 这些真实的、赤裸裸的心里话无论说与儿女还是说与家里的奴仆,莲香子总放不得心。说与外人吧,寻常凡人只道“薛公活够百岁,这在我们看,已经是求之不得的高寿了”,有些道行的仙门中人又只关心莲香子的续命法术,说了等于白说,倒不如什么也不说了。唯有面对玉衡道长,任何话说出来,她都有一种舒畅的快感,既不用顾虑什么,亦毋须担心对方匮乏感同身受的能力。玉衡道长听得耐心,偶尔插言半句,也点在莲香子的心坎上。 后来顾乘风来了偏厅,聊罢无花酒庄,话题便顺其自然转到付晚香那对金锁片去了。莲香子接过金锁片,细细察看,喃喃道:“这的确是玉华送给晚香的金锁片。”她回身盯着顾乘风,举着一枚金锁片,问道:“这金锁片当真是你在无花酒庄发现的?” “没错,这枚金锁片遗落在一堆女尸中间,不过我确定,那几个女尸都绝非付姑娘。” 莲香子道:“上回你护送琮儿回薛府,我得知晚香尚在人间,还以为她吉人天相,逃过大劫,哪里料到,这个付千钧禽兽不如,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留一条活路。” 顾乘风道:“就算付姑娘在国师手上,我想国师也并无理由杀她。” 莲香子冷笑道:“你深居仙山,人间的勾心斗角你又如何知道?晚香前往北魏和亲,一路上遇了那许多刺客,莫非付千钧身为西梁国师,竟未有预料?他若真心爱护女儿,总该亲自护送她才是,偏又遣了两个不中用的徒弟做送亲使,他何等聪明,怎会犯下这样的错?” “夫人的意思是……”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晚香活着抵达北魏皇宫。”莲香子道,“我原以为,晚香要去北魏和亲,是她自己贪慕虚荣。早知她是为付千钧所逼,我若将她接出皇宫,也没这许多麻烦事了。可是你且想,皇帝明明有女儿,付千钧为什么要让晚香认太后为母亲做什么文琲公主?我起先以为他只是图计自己的前途,现在看来,他真正想要的,恐怕是这场魏梁之战。” 顾乘风道:“何以见得?” 莲香子道:“这狗贼是何想法我自然无从知晓,不过从现下西梁的局势看来,北魏与西梁开战,是于他有利的。长久以来,西梁实权都在大司马手上。此次魏梁开战不足半年,南淮又插了一脚,西梁虽兵力远胜于北魏、南淮,腹背受敌难免手足无措,况且,西梁素来跋扈,北魏、南淮两国的兵士莫不深恶而痛绝,战场之上兵力固然重要,军心却更为关键。我看这次三国之战,西梁这位大司马要吃大亏。付千钧明面上成了里通外敌的奸细,又怎知这不是西梁皇帝与付千钧唱的一出双簧?” 顾乘风思忖着,看看沉默不语的玉衡道长,问道:“不知道长在那无花酒庄,可听到什么关于付姑娘的消息?” 玉衡道长起身道:“我被那法阵禁制着,阵外情形,实在不知。” 莲香子将那金锁片摆在掌心,反复默念锁片上的文字,对顾乘风道:“另一块金锁片上是否同样刻有文字?” 顾乘风打怀中摸出金锁片,递给莲香子。莲香子兀自踱步,举着两枚金锁片,念道:“七札彻透乾坤定,鸿雁凄鸣坠弦音。桂馥靡迤广寒寂,彀弓兽伏鸟下林。”她再思度片刻,忽然停步,回身道:“这诗中大有文章!” 玉衡道长喃喃道:“七札彻透乾坤定,用的是养由基射透七层铠甲的典故。” 莲香子接过话头,道:“鸿雁凄鸣坠弦音。当年诸侯合纵抗秦,楚相春申君预备任临武君为大将,赵国使臣魏加便以惊弓之鸟喻临武君,暗示他不堪此任。” 顾乘风道:“莫非桂馥靡迤广寒寂,明面上写的是嫦娥仙子,实际上在说后羿?” “古书云:‘羿闻娥奔月而去,痛不欲生。月母感念其诚,允娥于月圆之日与羿会于月桂之下。’此句以桂馥写月宫广寒,说的就是大羿。”莲香子道,“至于彀弓兽伏鸟下林,说的是上古神箭手甘蝇。” 顾乘风道:“养由基、惊弓鸟、大羿、甘蝇。四句都与射箭有关。” 莲香子翻过两枚金锁片,举在顾乘风和玉衡道长眼前,道:“不错,这首诗句句都暗含一个射字。你们再看这金锁片中心的九宫格,两枚金锁片都在中心这格腾出空位,恐怕也是有所指的。” 顾乘风紧盯着两枚金锁片,脱口而出:“五麝神鼎。” 莲香子一惊,再将金锁片摊在掌心,道:“五麝神鼎是当年玄凰圣君自炼的一件法器,莫非这金锁片中暗藏了神鼎的秘密?” 顾乘风说:“这金锁片我已细察过,并无夹层。背面的云纹也实在看不出异样来。” 莲香子将这金锁片凑近鼻子,深嗅着,道:“这金锁片近嗅似乎有些许甜气。”言毕,莲香子右掌一震,登时焰气升腾将一枚金锁片裹在其中。顾乘风略有些吃惊,生怕莲香子损毁了金锁片,然而很快,他的担心便成了多余。金锁片叫焰气灼烧,散出一股奇异的香味,紧接着,焰气上方紫烟勃然,同时聚作许多小字。待小字全数成型,顾乘风、玉衡道长皆走到近处细看。粗看去,约有百余小字,打头一句并不完整,写着“以观沧海,闲游四方”八字。一路看下来,玉衡道长说:“看这文字,似乎是一套精妙绝伦的法门,可是细读下来,似乎又多有错漏,竟无一道完整法门。” 莲香子道:“那五麝神鼎我也只是听玉华说过几回。仙魔二界本来三华不通,据说此宝竟有神力,可打通仙魔二界之三华。玄凰圣君仙根绝顶,可惜道行未深便被祖师逐出师门,只因他偶炼此宝才以仙门之身吸纳邪魔的道行,不仅修得散仙之位,更得以飞升天界。玉华说玄凰圣君飞升之际,只将太华伏魔珠及其心经传与她,至于这五麝神鼎,老早便叫她师兄和狄樱盗去了。好在玄凰圣君早有防备,拿太华伏魔珠在神鼎上施了法咒,狄樱盗去法宝,亦未酿成祸事。玉华还说玄凰圣君担心此宝终会变成祸害,并未将法门授予她。难道玉华竟骗了我?” 顾乘风道:“实不相瞒,其实五麝神鼎已经为付姑娘所有了。” “五麝神鼎怎会落在晚香手上?” 顾乘风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也是歪打正着、机缘巧合。” 莲香子自语道:“莫非付千钧是为五麝神鼎才将晚香藏起来的?” 顾乘风摇头道:“那五麝神鼎需以法门催动方显出法力来。玉华前辈将五麝神鼎的法门藏在金锁片中,却不明言告之付姑娘,足见这秘密事关重大,国师绝不会知晓神鼎的法门。就算他得到五麝神鼎,没有法门,也是枉然。再说茑萝仙子在魔界四处悬赏,搜捕付姑娘,若将付姑娘身怀五麝神鼎之事泄出去,胆小的不知付姑娘修为法力深浅,决不敢替茑萝仙子卖命,胆大的,恐怕又要打五麝神鼎的主意。茑萝仙子失宝一事,知情者并不多,我想茑萝仙子必定有办法叫魔界那帮人守口如瓶,至于我们正派一行,除非孙笛违背诺言,将那些时日我们在东海的际遇告诉国师,否则,他又如何得知五麝神鼎就在付姑娘身上呢?” “你太小看付千钧了。他既然可以一面高居西梁国师之位,一面又纠集双刀会教众,公然与朝廷为敌,恐怕在魔界,他也多有内应。以他那贪得无厌的本性,一旦得知五麝神鼎已为晚香所收服,他岂会不抢?”莲香子笑道,“况且聪明人总爱犯些糊涂人不犯的错。既然晚香有本事收服五麝神鼎,付千钧又怎会相信晚香对神鼎的法门一无所知呢?” “如此说来,若国师为五麝神鼎掳走付姑娘,付姑娘倒平安了。”顾乘风道。 莲香子长叹一声,说:“晚香的事你不用操心了,只要她在付千钧手上,我自然要想法子救她出来。” 这天夜里,苏荣熬了汤药,给左仪端去。二人由无关紧要的事情谈起,聊过无花酒庄的细枝末节,话头很快便落到苏荣自己身上。苏荣轻巧地避开问题,左仪则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二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数个回合,左仪索性丢开脸面,压着嗓门道:“我也不管别的,只提醒你一件事。我们重明观自立派至今的一千多年,因男女情事被逐出长白山的,不下十人。你家世凄凉,是师兄可怜你,将你背上长白山,你才有了投身仙门的机会。你该格外珍惜才是。你如实告诉师姐,你跟那个鹿连城,可有肌肤之亲?” 苏荣垂目,支吾着:“师姐,你想哪里去了?” 左仪盯着苏荣,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苏荣正要开口,房门开了。姊妹俩朝门口看去,进来的正是鹿连城。他捧着一只紫檀椟,冲二人微微一笑,走到左仪榻边,跪在一旁的蒲席上,打开紫檀椟,取出其中的两粒丹药,说:“岳母听闻你们明日要启程回山,嘱我将这两粒仙丸赠予顾兄弟和左姑娘。方才我拿去顾兄弟处,他说他每天早晚两练分光六阳大法,三华已基本复原,叫我将这两粒仙丸拿给左姑娘。” 苏荣端详两粒丹药,问:“这丹药看去并无稀罕之处,到底有何讲究?” 鹿连城道:“此丹名曰龙涎瑞絮丸。是拿产自南海的紫玉龙涎香和产自中土湖底的乌絮草精炼而成的。虽然只用了两味香,炼制过程却费时费力。别的不说,单是除尽乌絮草的烈毒,已非常人可以办到了。岳母先以微尘伏魔大法催动掌火,再靠玄明曜日经和天英火融咒护着乌絮草,在掌火之中淬炼。每日子时淬炼乌絮草半个时辰,足百日,待其色泽由乌转蓝,乌絮草毒性方灭。那紫玉龙涎香白天看不出稀罕,到了夜里却有紫色荧光闪烁,绝非寻常龙涎香可比。那紫色荧光是龙涎香内一股至阴至烈之炁所化,而乌絮草性阳且冰寒无比,这两味香料若贸然混合,必因脾性抵触,恐有互斥之险。要使这二香共生同存,又要在丹房之中,以阴阳合和之气炼化炉火,小心炮制。九九八十一日满,二香炮制完毕,再以昊天九宸经炼出昊天三十六业火,将二香焚作烟灰。此刻二香呈阴阳互补之势,烟灰升腾,彼此纠结缭绕,越升越冷,越冷越凝,这龙涎瑞絮丸方大功告成。” “此丸如此珍贵,我怎么好接受?” 鹿连城笑道:“也好在这龙涎瑞絮丸炼得辛苦,数量不多,岳母并未收纳在丹房。否则,上回叶琮将丹房一扫而光,这龙涎瑞絮丸也要一粒不留叫他拿去了。” 鹿连城提到叶琮的时候,叶琮刚要离开顾乘风的房间。二人只谈了两刻钟,顾乘风原打算将叶长庚正囚于太行山桃花谷的事告之叶琮。可是转念一想,叶琮为人冲动,处事鲁莽,当真知道父亲还有一口气在,指不定又要做出蠢事来,索性按住不提。叶琮有了上回的经历,言谈比之从前大不相同,公子哥的脾性几乎消失殆尽,多了三分谦逊稳沉。他对顾乘风自然是感激不尽的,然而提到常朝云,他又难免耿耿于怀,道:“就算她本是凡人,她师父又不乏仁义之心,你毕竟是仙山道侠,与一介妖女交往过密,实在有失身份。” 顾乘风当然知道,叶琮说这番话,是对自己颇有不满,忙解释道:“我与常姑娘有所来往,实在是我有求于她。我知道你对常家兄妹多有憎恨,不过……” 叶琮哼着鼻子,轻蔑地笑道:“我若憎恨常家,那日见了常朝云的面早对她不客气了。真真是可叹可笑,我父亲本分为人,竟惨淡收场。到如今,我连害他的人究竟是谁都不清楚。” 顾乘风道:“人间的政事纷繁复杂,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都是自谋其事罢了。你再不要自作聪明,去为你父亲报仇了。莫说睿王和常家兄弟,稍有些品级的官员,哪个是那么容易刺杀的?” “你莫非以为我去南淮竟为报仇?要灭我们叶家的,何止睿王和常家兄弟?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将他们一一铲除?”叶琮苦笑道,“我回南淮,只想为父亲收拾尸骨,不忍看他遗骸被人糟践罢了。” 顾乘风难免有所触动,有两三次又差点要把叶长庚的所在告诉叶琮,然而思虑再三,他仍只字未提。特别是得知叶琮已决定永生不回南淮,顾乘风更觉得,叶长庚此刻身在何处,对于叶琮而言,实在无关紧要了。顾乘风并无为人子女父母的经验,却凭他七十余年的眼观耳闻,认定了为人父母的苦心。站在叶长庚的立场,恐怕叶琮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顾乘风如此这般假想着,对于凡夫俗子的生活不禁浮想联翩起来。紧接着,一股虚空油然而生,顾乘风突然意识到,哪怕玉衡道长正是自己亲父,他也无从得知为人子的滋味了。 有一会子,顾乘风走了神。仙山上各路弟子的身世、长白山脚的数次大雪崩、太湖西畔皎洁的月色……过去种种闪过顾乘风的脑海,浪一般波澜起伏、梦一般虚无缥缈。人生的舞台虚实相间,很难说究竟是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凡人生死一瞬间,大可不必追究此等问题,修行者明面上超凡脱俗,偏在这凡人毋须考量的事由上,最费心思。 顾乘风突然想到“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句古语。所谓人生如梦,恰好是因为人生短暂之故,若众生皆如天地这般长长久久,再飘渺的梦境恐怕也有醒来的时刻。反过来说也该是同样的道理,梦境所以肖似人生,未必因为梦境来自人生,兴许只因梦境来去匆匆罢了。天地不为自生而生,反而长生不灭,说到底,其中道理只在乎天地不仁不慈不善不恶,以无情应有情,以无欲胜有欲,难怪仙山修行之人最忌动情了。然而说到无情无欲,顾乘风却不解,何以魔道中人情、欲未灭,却只因修炼魔功便得不死之身。倘若天长地久是因天地不以其自生,邪魔歪道不死之体又有什么解释呢?此前他已就此问请教莲香子,却不料聪明如莲香子,也有踯躅不决的时候。 “我入道近两百年,自问天资甚高,这个问题竟不曾留意过。”莲香子道,“上天有此安排,总归有它的道理。不过天地长生固然因为天地无情无欲,却很难说唯有无情无欲,才是长生之道。也许天地以无情无欲长生不灭,魔道便以情奢欲溢而至长生不灭之境也未可知哩。只是此中玄妙,我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参悟。” 此刻顾乘风想起莲香子这番话,灵光一闪,又生出新的开悟。重明观经舍所藏的典籍上,常有“魔性本天成,情予其法、欲赋其术(笔者注:此句为笔者杜撰,并无出处)”的说法。有无可能,魔性之法并非情予,魔性之术并非欲赋呢?假使魔就是情,魔就是欲,魔性之法、术同它自身的存在一样,实为天成,那么一切生灵凡入魔道者,反而遵循了天之大道,也就无怪乎魔道一入,便获永生了。欲使这假设成立,需要一个前提:情可无情,欲可无欲。在常人看来,情是天然有情,欲是天然存欲的东西,这清晰明了的逻辑,仿佛日出东方、雄鸡司晨一般理所当然。偏巧世上最难解者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又因其难解,理所当然往往最不可信,甚至恰好因为其理所当然,易于得出理所不然的结论。譬如日出东方,谁也拿不出铁证以断言太阳只可东升西落,绝无西升东落的可能;再譬如雄鸡司晨,谁也拿不出铁证以断言世上绝无报晓的母鸡。如此,情之无情、欲之无欲也就成了难证对错的假定。由此推而广之,生未必生,死未必死,兴许生灵所见之天地长生,只是天地不老造就的假象,而天地不老,既有可能是因为天地长生,也有可能因为天地已死罢了。 情之有情无情、欲之有欲无欲对于顾乘风来说是个问题,于苏荣,却毋须半点思索。她莫不知她与鹿连城的关系见不得光,莫说她还是仙门弟子了,便在人间,一个女子同有妇之夫相好,纵有千般借口,也不免遭人唾骂。只是情之所至,她早顾不得别的东西,鹿连城有无妻儿,她全不关心,只要鹿连城心里有她,她就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舍不得放手了。 左仪将他二人关系看在眼里,却认为苏荣如此执着,并非出于情,而是出于一个贪字。她由人间一则故事说起,对苏荣和鹿连城道:“不知你们可听说一个故事?那还是我未上山时,听我母亲讲的。说是从前有个老农,在山中砍柴时发现了一口山洞。洞里黑黢黢空荡荡的,却有几枚蛋。他以为是鸟蛋,喜出望外,将它们捡回家去。此后每日他去那山洞都发现几枚蛋,每日捡回家,吃不完的便赠与乡邻。乡邻受其惠,自然各个感谢,然而偏有个木匠,对他这鸟蛋的来历生出疑心,某日便尾随其后,发现了老农的秘密。从此往后,这木匠天不亮便上山去,将鸟蛋据为己有。鸟蛋越捡越多,木匠吃不完又舍不得送人,囤下的蛋也越来越多。有一天夜里,这木匠睡觉翻身,突然腿上生疼。探手一摸,竟摸到一把滑不溜湫的玩意儿。他这才发现自己叫蛇咬了一口,而原先他捡来的鸟蛋,实为毒蛇蛋。可怜呵,未捱到日出这木匠便断了气。” 鹿连城道:“凡人易为眼前小利冲昏头脑,这木匠遭此一劫,实在是他咎由自取。” 左仪摇头道:“那么依你之见,为何那老农偏无事呢?” 苏荣道:“想是他将蛇卵分与他人,以此善仁之举躲过了灾劫。” “你错了。那老农将蛇蛋赠予乡邻未必是出于善意,只是不那么贪心罢了。而反观木匠,他明明吃不完那许多蛇蛋,却宁可囤在屋里,不舍与他人。此人死在一个贪字。”左仪道,“其实天下事无论大小,多成于节制、毁于贪纵。就说我们修道之人吧,脱不开凡尘俗念并不稀奇,就连祖师婆婆也曾有训,说她一生囿于执念,多有懊丧,何况我们呢?不过祖师婆婆能自知其执念,足见她时时克己,未敢放纵。” 苏荣听到此处,总算明白,左仪这故事是要警醒她和鹿连城,不觉面红耳赤。鹿连城则道:“仙姑说,那木匠所以被毒蛇咬死,是因为他贪心,我却不以为然。” 左仪笑道:“那么你以为,他死因何在呢?” 鹿连城道:“我以为,他死在一个善字。” 左仪略有些吃惊,问道:“此话怎讲?” “仙姑若站在木匠的立场为他设想一番,结论便一目了然。他将蛇蛋拿回家去,若也学那老农,将食不尽的赠与他人,老农定要发现蛇蛋为木匠所拿,老农未必会善罢甘休。如此一来,蛇蛋重回老农之手,木匠恐怕起得再早,也捡不到蛇蛋了。不过要说木匠为什么非要将蛇蛋据为己有,遵照这故事表面的说法,虽显而易见,是他私心作祟,然而有没有可能,木匠据蛇蛋为己有,一半是为了私心,一半却是为了保蛇蛋不被吃尽吃绝呢?那老农将余者悉数赠予乡邻,兴许有仁善的动机,也兴许确如仙姑所言,仅仅是不贪,可是仙姑决不能断言,他没有收买人心,博取好名声的嫌疑。而那木匠将余者囤起来,未必不是怜惜那蛇蛋也是父母所生哩。” 鹿连城此言一出,左仪更是错愕不已了。苏荣虽也有几分惊讶,却在一旁轻声道:“鹿大哥的看法角度刁钻,却也有几分道理。” 左仪问道:“依你的看法,木匠以为自己拾到的是鸟蛋,所以囤在屋中,竟是怜惜生灵?既然他怜惜生灵,又何必将蛇蛋吃掉一些,莫非不被他吃的便金贵些,被他吃掉的竟该死吗?” 鹿连城笑道:“仙姑可曾听说魔界有个西方圣使的典故?” “愿闻其详。” “说是有一日,一只雄鹰追赶鸽子,眼看要将鸽子捕获,那圣使恰好路过此地,鸽子便躲入圣使腋下以自救。雄鹰作人言,对那圣使道:此鸽是我之食,我现下甚是饥饿,你将鸽子交与我。那圣使不肯,对雄鹰说:我发了宏愿,要度众生,我若将鸽子交与你,岂不害了鸽子?那雄鹰又道:你护着鸽子,我便没了食物;你救了鸽子,却叫我饿死,哪算度众生呢?圣使听罢,道:如此我也只好以肉代鸽了,你便吃我的肉吧。”鹿连城又问左仪道,“敢问仙姑,这西方圣使所为,是恶是善?” 左仪蹙眉思度着,不无迟疑地说:“这圣使割肉喂鹰,确实令人钦佩,善则善矣,却失了大义。天下为鹰者数不胜数,天下为鸽者更是数不胜数,他以身救命,只看到眼前生死,却忘了天地苍生之众,又说什么度众生,实在可笑。” 鹿连城笑道:“那么依仙姑的看法,这圣使割肉喂鹰,倒犯了错啰?” “那圣使的错处并不在割肉喂鹰,而在怀了度众生之心。天之广、地之袤,莫说魔界区区一个圣使,便是三清合体,也不敢有度众生的妄念!所谓‘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众生之生老病死、福运灾劫自有天定,天且法之道,道且法之自然,一界凡夫何等狂妄才有这度众生之念呵。” 鹿连城又问:“那么仙姑的意思是,雄鹰捕鸽,这圣使理应不管不问,方顺大道之理吧?” “不管不问是凡人之见,不管即是管,不问即是问,若没有些许参悟,自然不解其中大义。” 鹿连城笑道:“仙姑所言甚是。那么言归正传,方才那木匠之死,我说他死于善字,正在此理。古人都说斩草除根、抽薪止沸,这木匠既然拿了蛇蛋,无论动机如何,事实上已经侵害了老农的利益。行恶者,除非不去行动,一旦付诸实施,索性坏事做尽,倒未见得其恶了。蛇蛋为老农发现,已是天意,木匠取老农而代之,亦为天意。这木匠错不该只吃干不抹净,才给自己留了后患。他若将那食不尽的蛇蛋砸作烂泥,又怎会糟蛇咬哩?” 左仪道:“你这竟是诡辩了。无为是有为,却断不可说有为即无为。你这番说辞,岂不是在说行恶即是不作恶了?再说,那木匠既然已经行恶,就算他留下些蛇蛋不去食用,也无所谓善不善的。你又不是那木匠,你如何知晓他囤下蛇蛋是悯其性命?此理实在不通。” 苏荣道:“我想鹿大哥的意思恐怕是,老农取卵而食,木匠同样取卵而食,其实论起恶来,未见得有什么分别。那老农分余者于乡邻,木匠囤余者于屋中,论起动机来,也未必有什么分别。鹿大哥说那木匠死于善,固然牵强附会,师姐说那木匠死于贪,也不免牵强之嫌。” 鹿连城不再言语,左仪看看鹿连城,却把目光落在苏荣脸上,说:“师妹,你并非愚钝之辈,我也知道,你本来出身富贵,对于红尘俗世有些许留念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凡间的种种,浅尝辄止即可,若深陷其中,得寸而进尺,怀金而望瑜,必将深受其害。” 苏荣垂脸望着自己的双手,道:“依我看,薛夫人也未受多少害处。” “你……”左仪本有一句重话,然而话到嘴边,她又觉得不太得当,只好改口道,“薛夫人现下守着薛先生,生离死别之苦在所难免。当年她为俗念所困,到如今终是一场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再说,你是你,薛夫人是薛夫人,你自比薛夫人,恐怕并不合适。” 苏荣瞥一眼左仪,道:“我自有分寸。” 第67章 鸠尤神剑67 左仪叹道:“你知道分寸就好。来日你若犯了糊涂,莫怪师姐没有提醒。” 左仪这样说着,自然知道自己再苦口婆心,苏荣是绝对听不进去的。她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苏荣凡心萌动,倘寻个良善可靠的男子,未尝不可成就一段良缘佳话,只是苏荣赶巧不巧,竟相中个有妇之夫。况且就算鹿连城并未婚娶,左仪也总觉得他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鹿连城的品性,先前左仪和苏荣独处,姐妹俩的确谈起过。可惜左仪不足十岁便上了长白山,几十年来除了顾乘风,在与男子打交道这件事上并无经验,所以她说得再多,分析得再透,对于苏荣而言,实在没多少说服力。况且她每说一句,苏荣总有十句百句予以辩驳,一来二去,她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多了心。归根结底,左仪只是因为身为大师姐,便自然而然生出长姐如母的责任感来。左仪并不确知苏荣所需,更不确知怎样才是为她好,她只是将师父的教诲当作金科玉律,再以此为标准,想象出一套理想的行为准则。于她自己,这倒省了许多心力,好像生活的道路顺顺当当地展开,自己只管走下去便好,路旁的小道再繁花似锦,她也绝不多瞧一眼。然而看不看是一码事,想不想却是另一码事。岔路上的风光不时闪过她的脑海,尽管稍纵即逝,也足够她聊以自慰了。 回长白山的路上,苏荣总在担心左仪将她与鹿连城的私情告之朱雀仙子。那日一行人栖在林中一条小溪边,顾乘风助玉衡道长疗伤,她同左仪一道觅寻鲜果野物。 猎到两只野兔,正要回溪边,苏荣道:“师姐,从小到大,最疼我的除了大师兄,就是你了。我还记得那年我入门修行后第一次下山,在须弥山遇上百蛊郎君和苦头陀,若非师姐奋力救我,我恐怕早已仙根尽断了。” 左仪道:“我们既是同门,理应亲同手足才是。” 苏荣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抽打脚边的蕨草,说:“师姐,我有一事相求。” 左仪回身睄她一眼,道:“你说吧,什么事?” “我跟鹿大哥的事,你可否先替我保密,莫要告之师父。毕竟……” 左仪慢慢走着,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跟他是不是已有夫妻之实了?” 苏荣迟疑片刻,轻“嗯”了一声。左仪跨过一根横倒的树干,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师父的。”苏荣不吭声,左仪又说:“你自己选的路,莫要后悔才好。不过我提醒你,你与那男人纠缠下去,师父是迟早要发现的。” 苏荣道:“我既然委身于他,便无后悔之理。” 左仪停下脚步,回身伫立,拉着苏荣的双手,道:“你身世凄苦,师姐只是不忍心看你自毁前途。若那鹿连城尚未婚娶,师姐也不会如此忧心。来日你离开了长白山,他却舍不得离开薛府,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苏荣道:“我能活到今日,已经是苍天眷顾了。我原无修道之心,只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才与仙门结缘。其实就算荒废了道行,师姐兴许觉得可惜,我却不甚在乎。至于鹿连城,他若跟我走,我们便做一世夫妻,他若舍不得离开薛家,我也绝不勉强,天大地大,何愁无我容身之所?” “你这是何苦?” “师姐,我只是不甘心罢了。”苏荣叹道,“如果我不争取一下,我怕我会后悔。鹿连城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不争取,又如何知晓呢?我怕的是,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却错过了。别的事情,我才不担心哩。” 小溪边,顾乘风为玉衡道长调理一番,玉衡道长元气顿时顺畅了许多。被囚一年有余,玉衡道长虽未遭受戕害,到底身处阴寒之境,仙根及内丹受些损害是在所难免的。二人打坐片刻,彼此沉默,倒是一只八哥鸟越过小溪,叽叽喳喳打破了静谧。 玉衡道长双目微睁,看向溪流上游,说:“我上次前往长白山,还是几十年前的事。” 顾乘风随之睁眼,说:“道长竟忘了,八年前,我师叔许燕飞险些走火入魔,还是天玑道长和你飞至长白山送来仙草的。” 玉衡道长拍着脑门,说:“你不提我竟忘了。是呵,八年前许师妹三华逆行,危险非常,姚师叔也有血魄阻滞之象。想不到你们重明观也有如此跋扈的法门。” 顾乘风道:“也说不上跋扈,只是两位长辈疏忽大意。” “依我之见,你师叔的伤可不是疏忽大意所致。”玉衡道长说,“血魄本在奇经八脉之中,她却有多处血魄散出经脉,布于五脏六腑,实在非同寻常。看上去,似乎是为她自己的法器所伤。” 顾乘风笑道:“道长果然心细。我师叔的确是为逍遥旗所伤。” 玉衡道长道:“我们玄鹤宫,论道行我不及掌门师兄,论仙资我不及天权师兄。你说你师父有要事与我商议,我实在不解,究竟是何等要事,竟要同我商议了。” 顾乘风道:“实不相瞒,这件事与八年前许师叔的伤颇有关联,与七十多年前,本门华清师太之死也有些许关系。” 玉衡道长听到后半句,眉心一颤,顾乘风看在眼里,又说:“道长想必还记得那次荧惑大冲吧。我听师父说,当晚本门有位仙姑与白泽观四代大弟子丁莫一,还有道长你一同被困于魔瘴之内,不知道长可还记得其中细节?” 玉衡道长蠕着双唇,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只道了声:“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顾乘风留意到,玉衡道长虽看着自己,目光却闪烁不定,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什么。三日后,玉衡道长离开长白山,同顾乘风别于山门之外时,顾乘风明明白白地感觉到,玉衡道长的目光发生了变化。难说是恳切还是抱歉,也难说是遗憾还是沮丧,总之他直直地盯着顾乘风的双眼,好像瞳孔里生出尖刺,要把顾乘风戳瞎。他的眉配合双眼,以一种微妙的频次抖个不住,然而眉峰的弧度并无变化,实在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绪。 顾乘风道一声“道长一路顺风”,他才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同时移开目光,拾阶走了几步,再回头时,现在顾乘风眼前的是一张笑脸了。 “你们回去吧。”玉衡道长言毕,顾乘风和几位师妹拱手行礼,玉衡道长便化作剑气飞远了。 顾乘风才回毕方殿,朱雀仙子命灵官童子们换上夜罗香,这便将顾乘风引至后殿。二人随即一前一后飞向不远处一座略显单薄的孤峰。那孤峰得名招日,比毕方殿所在的洛神峰高出百丈,是个四面陡峭的椎体,顶上方圆不出十仞,冰雪由山顶盖下,及至半腰,奇的是,冰雪所到处竟灌木丛生,未得冰雪覆盖的地方却是光秃秃的。 师徒二人落在这峰顶,惊起一群白羽红喙的仙雀。那仙雀一飞,震散了峰顶几棵矮树上的积雪,登时玉碎花飘。黄玉笙抬眼望着纷飞的雪片,叹道:“日子过得真快,再过一个月,又要入雪季了。” 顾乘风双眼追着远去的仙雀,并不吱声。黄玉笙陡然回身,厉声问道:“你可知错?” 顾乘风错愕不已,垂脸道:“不知徒弟错在何处。” “你在昆仑山授法一事,左仪已经告诉我了。”黄玉笙降了语调,说,“风儿,你若懵懂无知,我也不会怪你。可是你明知道白泽观与我们重明观面和心不和,那丁贤梓更有吞并我们重明观的野心。你为什么要把分光六阳大法授予他们?” 顾乘风扑通一声跪下,道:“这件事,师父要责罚弟子,我绝无半句怨言。” 黄玉笙叹息着,弯腰扶起顾乘风,道:“我若当真要罚你,便不会现下才问你此事了。你是我们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我对你寄予厚望,是因为总有一天,重明观要由你来执掌。我只是想知道,你授法于白泽观弟子,究竟目的何在?” 顾乘风道:“弟子并无什么目的,所以在昆仑授法,只因当日玄牝真人授法于弟子,便叫弟子发了誓言,要我将分光六阳大法发扬光大,广传仙门三派。弟子不敢不遵。” 黄玉笙道:“玄牝真人当真要你发了这么个誓言?” “弟子不敢撒谎。” “你可知道玄牝真人与我们重明观的关系?” 顾乘风道:“玄牝真人曾告诉弟子,他与祖师婆婆颇有渊源。” “他还说了些什么?” 顾乘风思忖道:“他说混元大法不止四路法门。当年他与祖师婆婆相互授法,其实是有所保留的。” 黄玉笙鼻子一哼,道:“难怪华清师太告诉我,玉和仙姑飞升之前曾告诫她,混元大法虽有阴阳一线风雷子这般绝顶的法门,却不可过于依赖,盖因其四路法门都呈阳盛之势,若无阴盛的法门与之调和,女子修习此法极难精进。”言及此,她问道:“那位玄牝真人可将混元大法完整法门传授于你?” “混元大法共七路法门,每路法门各有七重境界,除本门传世的四路法门外,还有还有上路毕方凌云瘴、中路青天朗日符和下路凤吟穿心诀。玄牝真人已将法门悉数传授了。” 黄玉笙咧嘴一笑,随即又眉头微蹙道:“风儿,你既在那玄牝真人处得了这些法门,为何上次回山,你只说得玄牝真人搭救,却将授法之事瞒着师父?” 顾乘风道:“我若把混元大法的秘密告诉师父,师父定要刨根问底,那么分光六阳大法我又岂敢隐瞒?但是徒弟深知师父殚精竭虑,一心只在重明观的前途,定不准我授分光六阳大法于他派。徒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既已答应玄牝真人将分光六阳大法发扬光大,不得已而为之。” “左仪和柳浊清是否早知你得授法门?” “师父莫要责怪两位师妹,是我叮嘱她们莫向师父提起的。” 黄玉笙叹道:“你们倒兄妹情深,合起伙来瞒着我。也罢也罢,事已至此,便顺其自然吧。好在混元大法得以完善,就算分光六阳大法叫白泽观的人学去,我们重明观也并未吃大亏。那个玄牝真人除了救你一命,又授法于你,可说起别的事情?” 顾乘风思忖道:“别的事情倒是说了一些,也未说什么要紧的事。” “那玄牝真人的确曾是我们长白山的人。其时我们重明观还未更名,叫作毕方观,乃三系合立。这玄牝真人俗名费政,当年与祖师婆婆并列毕方观掌门之位。可惜此人心术不正,空有绝顶仙资,却背叛了长白山。后来他为祖师婆婆赶下山,就此消匿于世,竟炼得九耀神珠,从而凡胎尽脱,修成地仙之体。他对祖师婆婆怀恨在心,有些话,你莫要相信才好。” 顾乘风拱手道:“弟子谨记于心。” “为师相信你是个知分寸明事理的人。你要记着,你身为重明观五代大弟子,务必事事维护重明观的利益,切不可听信他人胡言乱语。”黄玉笙道,“有关于玄牝真人的事情,我来日自会细述与你,你莫要告之他人。待你自己收纳了弟子,择出掌门传人,再将这些事情告之。玄牝真人毕竟是本门一大污点,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 黄玉笙随手折下一根枝条,抖下枝条上的雪花,问道:“你方才送玉衡道长下山,他可说了什么话?” 顾乘风答道:“玉衡道长只赠了我和师妹们一句古语: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笔者注:此典出自《吕氏春秋》)。再未说别的要紧话了。” “万人操弓,共射一招,招无不中。”黄玉笙喃喃自语,又问顾乘风,“他当真没说别的?” 顾乘风摇头,黄玉笙道:“我总怀疑,玉衡他未对我讲真话。这两日我几次试探,他都多有防备,昨天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虽无所不答,我却觉得事有蹊跷。” “师父的意思是……” 黄玉笙丢开枝条,摇头道:“玉衡性情内敛,便是天枢道长也未必看得透他的心思。我昨日问他,当年同师姐和丁莫一困于魔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按理说,他其时中了瘴毒,不该记得太多细节,他却前前后后讲得严丝合缝。你说奇不奇怪?” 黄玉笙并不知道,她所听到的话,玉衡道长早在七十年前已经熟记于心,她问起来,玉衡道长不过背诵一遍罢了。玉衡道长不紧不慢地讲着,明面上讲了许多内容,然而黄玉笙听了好半天,并未理出头绪。玉衡道长说到一半,黄玉笙便打断他,问了一句:“蒋师兄,你也不必说这许多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现下并无外人,我只有一问,请你务必实话实说。” 玉衡道长一怔,道:“掌门请直言。” “那几日,你和白泽观丁莫一同我师姐,可做过什么意乱情迷、难以启齿的事情?” 玉衡道长说:“我竟不知,掌门所指究竟是何事?” 黄玉笙道:“荒郊野外,你们二人与我师姐又中了人魔的六欲淫心瘴,师兄何必装糊涂呢?” 玉衡道长笑道:“我中瘴毒不假,可是你不要忘了,我有游龙剑护体,纵然那人魔法力高强,将我困于毒瘴之内,我自有办法自保心神不乱。黄师妹,我倒想知道,你派弟子四处寻我,难道就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竟不知,是我在装糊涂,还是你在装糊涂了。” “我又有什么可装糊涂的?实不相瞒,那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只是你也知道,白龙剑原是我师姐的法器,后来我收了苏荣为徒,她便做了白龙剑的主人。不过近几年我却发觉白龙剑生出许多古怪来。苏荣的仙根在我们仙界之中算不得出众,凡人堆里却也是万里挑一的。她明面上收服了此剑,却难与剑体合一,我只是担心那白龙剑受人魔的瘴毒侵染,想找出破解之法。可是人魔法力高强,当真白龙剑染了瘴毒,我不知晓瘴毒如何侵害我师姐和白龙剑,实在不知从何入手。” 玉衡道长问:“白龙剑固然是一等一的法器,然重明观上乘法器并不少,掌门何以为了区区一把白龙剑,费那么大力气,派弟子舍身救我?” 黄玉笙道:“你可记得本门有一道法阵,叫作七星伏虎阵?” “自然记得。此瘴罡气雄厚,长于攻妖降魔,却不善应对仙家法术。一百多年前,我们三派合力收服天、神、妖、阳四魔。那神魔的勾魂诀何其了得,正是华清师太下令布施七星伏虎阵,才将其形神禁制。” 黄玉笙道:“不错,这法阵是以七人各守一门,合七星之力,以通天地灵气的。其中一门为兑卦,守门的法器正是这白龙剑。我所以急着找你,正是因为苏荣若不能与白龙剑人剑合一,七星伏虎阵便难以施展威力。现下天象大变,太和山九天九地归元阵恐有大溃之险,我是想多一份力量便多一份胜算,万一到时候用得上七星伏虎阵,却因白龙剑不得力而功亏一篑,实在后患无穷。” 玉衡道长道:“掌门是想知道,那几日为人魔瘴毒所困,冷师妹可曾动用白龙剑护体?” 黄玉笙道:“白龙剑长于进攻,防御之力不甚强旺。后来师姐中毒颇深,以至于误伤丁莫一,白龙剑恐怕难免受魔毒侵害的。” “人魔的迷仙诀相当厉害,我有游龙剑护体,尚叫那瘴毒困了两三日,丁师兄和冷师妹就更不必说了。当日我坠入峡谷,实在是自身难保,所以心神稍有恢复,我虽也试图救助冷师妹和丁师兄,但是力有不逮。所以我这才想办法逃出去,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如此说来,丁莫一如何伤了仙根,如何落得魂魄不全,师兄你是全然不知咯?” 玉衡道长说:“这件事我所知不多,不过丁师兄乃丁掌门之子,又是白泽观四代大弟子,虽说一百多年前他曾仙根受损,比一般仙门弟子到底优越得多。况且丁掌门当年派他出战,恐怕也是为了向白泽观教众证明丁师兄仍有做掌门继任者的能力。” 黄玉笙叹道:“却不料丁贤梓聪明一世,竟把亲子害死了。” 玉衡道长说:“总之当日我心神初醒正值拂晓,发现冷师妹神志大乱,我只好以游龙剑护体,一面防御冷师妹的攻击,一面想办法突破人魔的毒瘴。不过奇怪的是,起初那毒瘴外有一股劲道非凡的法禁,我使出浑身解数,便是找到毒瘴的罩门,也遁不出去。后来那法禁似乎消退了些,我才找准时机,由罩门逃遁而出。为了遁身,我三华俱溃,幸而遁出去未遇邪魔妖怪,仙根才未有损伤。” “原来如此。” 玉衡道长摇头道:“我自以游龙剑护体到遁身而逃,再未有余力关心冷师妹和丁师兄了。说来真是惭愧,在那紧要关头,我本该想办法将冷师妹和丁师兄渡出妖瘴去的。” 黄玉笙思忖片刻,道:“彼时情形危急,蒋师兄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依你所言,丁莫一未必是叫我师姐所伤,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毒发,以至心神迷乱,误伤了自己?若当真如此,我师姐倒受了冤。” 玉衡道长转身望向远方,说:“他们二人当时究竟是何情形,我实在不知。再说……”玉衡道长看回黄玉笙,反问:“当年是何情形,冷师妹都记不得,掌门又凭什么认为我该记得清楚?” ——玉衡道长这句话,黄玉笙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顾乘风听罢,道:“莫非师父怀疑,当年霄明上君之死,真是与玉衡道长有关?” “不错。当年那人魔本来禁制了你母亲,玉衡道长、丁莫一和我,后来也不知怎的,我竟侥幸逃脱魔掌。那人魔的禁制之法相当厉害,若没有猜错,我们是被她的五乘离合香困住的。法禁内外虽未全然隔绝,玉衡说你母亲心神错乱之时正值拂晓,却甚是可疑。试想困于法禁之内,又有人魔瘴毒肆虐其中,玉衡该全神贯注于运气之法才是,怎会留意法禁之外是拂晓还是深夜?倘若他真有这一心多用的本事,怎么之后他借法宝护体,又对你母亲和丁莫一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黄玉笙回身,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道,“罢了,若他所言非虚,你父亲便是丁莫一,于你母亲无益;若他撒了谎,我想他也绝不会承认你是他亲子,更不会拔除万载寒冰上的太阴锁魂锥,放出你母亲。他虽有三百年道行,却难免为私利蒙心,我们也不好强迫他,到时候你的身世之谜外传,毁了他的名誉事小,只怕你来日也不好做人。” 顾乘风道:“我并不在乎什么名誉。我只担心不救母亲出来,白龙剑的威力难于发挥,神霄和合阵始终缺了一门,该如何是好?” “为师这段日子钻研经舍典籍、苦思冥想,虽然没能找到驯服白龙剑的办法,却无意中翻到一个古阵,深受启发。此阵精妙绝伦,偏有两个罩门,不过,如果我们能利用好这古阵的罩门,既可以拿来镇魔伏妖,也可以压制丁贤梓的气焰,至少后年的百年之期,不让他们白泽观讨到半点便宜。我想以苏荣的仙资,只要熬过这次百年之期,再练上数十年,达到人剑合一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顾乘风问:“此阵有什么讲究?” “那阵法名曰日月弭辉阵,内含六门,二主四副,两道主门恰好都在乾卦,需由仙根属乾卦者方可镇守关门。放眼仙界,虽然俗修之人也不乏仙根属乾卦的,要说为仙家赴汤蹈火,俗修弟子却未必愿意,那么三派之中,最好的两个人选只有你和丁贤梓了。” “师父打算让我和丁贤梓各守一道关门?”顾乘风道,“弟子竟不解了。这仙阵既然有两道乾卦的阵门,想来攻袭邪魔的威力甚是了得。但是师父方才说,此阵还可压制丁贤梓,不知怎么个压制法?” 黄玉笙只淡然一笑,说了声:“如何压制丁贤梓,我还未完全开悟,不过从明日开始,我们便开始准备布阵。不出差错的话,七日内玄鹤宫的人便会抵达我们长白山。我过两日再以飞剑传书通知丁贤梓,既然他提议在我们长白山举办降魔大会,便依他的意思。” 玄鹤宫众道先于白泽观一行两日抵达,天枢、天权、天玑、瑶光四位道长领着张松年、翁绍泽等十余弟子,以黑白两色各四只仙鹤开道。黄玉笙率教众近百人迎在山门外。天枢道长才刚落定,黄玉笙便笑言:“谢师兄一路辛苦了。” 天枢道长拱手道:“朱雀仙子别来无恙。” 天权、天玑、瑶光三位道长也上前拱手行礼。天权道长看看顾乘风,对黄玉笙说:“朱雀仙子,你这个徒弟不得了呵。西梁那位大司马的府邸戒备何等森严,你这徒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不止救了一干刺客,竟还全身而退。” 顾乘风道:“天权道长过誉了。其实那夜若不是道长提醒,我恐怕免不了为那至贤大司马所擒。” 天权道长说:“只是不知那位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那姑娘脾气不小,看着却颇为面善。” 顾乘风道:“那位姑娘是西梁国师之女,闺名晚香。” “难怪那日见她觉着面善,原来是付千钧的女儿。想来我与她该有过一面之缘,那年西梁皇族祭祖,我曾前往祭坛作法,付千钧带了一众弟子,其中确有一位少女,想来正是这位姑娘了。” 天玑道长接过天权道长的话头,问顾乘风:“我听玉衡说,你们在西梁歇息了好几日,是在薛府下榻的。玉衡说那薛鸿儒命不久矣,可当真?” 顾乘风道:“这些年来,薛先生一直靠薛夫人悉心调理,方撑到今时今日。薛先生现下确已油尽灯枯,能否活过今年,还难说。” 天玑道长长叹一声:“古人云:善者自兴,恶者自病,吉凶之事,皆出于身。又云:三统共生,长养凡物名为财,财共生欲,欲共生邪,邪共生奸,奸共生猾,猾共生害,而不止则乱败,败而不止,不可复理,因究还反其本,故名承负。(笔者注:这两句都引自《太平经》)莲香子仙资绝顶,历此一劫,也是她天命所归。唯有那薛鸿儒命息消陨,乃至身死,一切俗情凡念如财宝金银般败而不止,又回到空空如也的原点,她才可真正知道天命不可违的道理。想来凡缘尽灭之日,便是她道法彻悟之时。” 众人拾级而上,过了山门、入了观、重明观册外弟子和灵官童子守在毕方殿外,其余人等则入毕方殿内。重明观的人立于殿左,玄鹤宫诸道立于殿右,待黄玉笙落座中堂主位,众人方落座于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展开,甚至过于例行公事,除了两派掌门和五代得力的弟子,其余人等不免昏昏欲睡。 两位掌门言毕,天权、天玑、瑶光、姚晓霜、许燕飞各自建言献策,一时间毕方殿内倒热闹起来。很快众人意见便分出两派,一派提议先下手为强,另一派则建议以防代攻。支持攻派的有黄玉笙、许燕飞、天权道长三人,支持守派的有天枢道长、瑶光道长和姚晓霜,天玑道长对双方意见皆不置可否。 攻派的主张立足点有二,一者如许燕飞所言:“此番大凶之象恐怕接二连三,究竟有多凶,现下断言还为时过早。不过天象越凶,魔界力量越发强盛,我们不提前布阵攻袭,待那些邪魔歪道成了气候再行抵御之术,怕是晚了。”二者如天权道长所言:“五百年前那次大劫,苍霞老人、玉和仙姑、灵池上人三位前辈合力方勉强胜过魔界,试问现下,我们仙界之中,谁的法力又可与这三位比肩?便是白泽观丁掌门,恐怕也不敢说他可与这三位前辈相比。正因如此,我们才需主动攻袭,以占先机。况且方才许师妹所言也极有道理,今明两年接连两次大凶之象,实在不同寻常。再行守株待兔之策,我以为不妥。” 姚晓霜道:“天权道长,你说我们以防代攻是在守株待兔,我竟不敢苟同。古人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笔者注:此典出自《孙子兵法·形篇》)。道长既然知道我们仙家正派今时不同往日,实力有所衰退,便该想到若我们贸然进攻,胜出固然好,万一落败,后果怎堪承担?” 天枢道长接过话头,说:“不错,若此次是天象有利,我们主动出击还有些道理,可是此次天象呈大凶之势,凡人皆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既不知天象会有多凶,又不知魔界那帮妖怪会有怎样的行动,盲目布阵出击,风险太大。倒不如稳打稳扎,见机行事。” 黄玉笙笑道:“天枢道长太过谨慎了。凡人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却又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天底下,多半因循守旧者,无不忌新而惶,因惶而破旧,多半谋静者,无不畏动而虑,因过虑而失静,多半贪财者,又无不畏贫而吝,因吝而寒酸一生。以防代攻看似稳妥,却也有它稳妥的忧患。不思剑利而托盾甲之坚,盾之不固,人何以安?以剑刃攻之,纵然剑折刃断,可退而求盾甲御敌之计也。我等以阵局下先手,就算没有胜算,只要步步为营,小心行事,总还有退路可行,若一味求稳,只想着见山开山、遇水劈水,一旦力有不逮,连退路都无,又哪见得稳妥哩?” 众人热热闹闹议事完毕,又用过晚膳,各入厢房或歇息或练晚功或攀谈去了。两位掌门飞至招日峰顶,行在月光下。 天枢道长扶着冰凝雪裹的树枝,道:“降魔伏妖是我们仙界大事,黄师妹怎么没请白泽观的人?” 第68章 鸠尤神剑68 黄玉笙道:“丁贤梓自然要请的。只是我以飞剑传书,难免缓慢了些。我想他们过两日便到了。此外,我还请了二十一峡十四洞的散道,以及各处略有些名头的俗修之人。他们不日也将聚于长白山了。” “可给不言和不辞两位师太发了请帖?” 黄玉笙回身盯着天枢道长的脸,说:“夏侯丹自甘堕落,当年为了一个男子出卖我们重明观。我本该将其仙根尽废,只是看在她同夏侯青恶斗,已落重伤,我与她又毕竟同门一场,方才放她一马。此等叛徒,我怎能容她再踏长白山半步?” “但是不辞仙姑……” “夏侯青既知夏侯丹与单云岐有了私情,一开始便不该纵容袒护,以至夏侯丹一错再错。” 天枢道长说:“不辞仙姑与不言师太到底是亲姐妹,她起初包庇不言师太,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后来不言师太妄图窃取鸠蓝血池的圣水,不辞仙姑能够抛开私心,奋力阻拦,不惜伤及自身,我以为掌门还是借此机会,允她回一趟长白山为好。” 黄玉笙冷笑道:“她纵然回一趟长白山,又有什么意义?” “十年前,我与弟子寻觅仙草,途经东灵山,见过不辞仙姑一面。她虽未明言,话语中却多有懊悔之意,对你也诸多关切。三十余年前的事,该原谅的还是原谅吧。” 黄玉笙瞥一眼天枢道长,说:“谢师兄生性仁厚,我素来尊敬不已,只是夏侯姊妹二人罪不可恕,我毕竟是一派之首,实在不能感情用事。我若轻易原谅了她,来日如何服众,如何管理长白山这许多弟子?” 天枢道长听罢,点头不语。黄玉笙又转开话题,继续说:“其实我有一事想与师兄商议,但是又不知师兄究竟是何立场,所以这几年来从未开口。” 天枢道长抿嘴笑道:“师妹尽管直言。” “师兄可知,丁贤梓与邪魔勾结?” 天枢道长一惊,道:“丁贤梓与邪魔勾结?师妹此言可有凭据?” “前些时日,苏荣为救万年灵芝,叫病魔困在太行山桃花谷内。然而在桃花谷地堡之中,她却看见了南淮一位武将,叫作叶长庚的。此人早先因私通外敌之名下了牢,顾乘风和苏荣曾打算救他出来,却在天牢外遇了阻挠。阻他二人的几个人虽未使用法器,无论脉息、法门路数都出自白泽观。”黄玉笙道,“师兄不觉得奇怪吗?既然白泽观的人守着那位叶大人,这叶大人又如何会出现在桃花谷呢?难道是病魔从白泽观弟子眼皮子底下掳走了姓叶的?顾乘风虽然道行浅薄,修为却非常人可比,白泽观中可防住他的人并不多。苏荣天资愚钝些,仙根在我们仙界,也远超中人。他们两个都不能带走那位叶大人,区区一个病魔又有什么胆量去惹白泽观那帮人?再说了,据苏荣在桃花谷内之见闻,那病魔囚着姓叶的,只因他修炼的是仙门法术,肉身可助病魔修炼七绝摄魂大法。由此可见,这叶大人于病魔并非不可取代。病魔何等聪明,又怎会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猎物耗费太多精力呢?” 天枢道长思度着,低声道:“其实白泽观过多干预凡间政事,我是看不过去的。白泽观的人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只要他们不作恶,我们也管不着。然而若说白泽观与魔界有所勾结,我过去是不信的。丁师叔道行甚高,当年与贵派仙子私相授受,有了丁莫一这个儿子,苦玄真人尚能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于他,而非上官龙,足见他很有些超凡之处,自然不该如此糊涂。现下听你说来,那传闻也未必无根无据了,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他堂堂昆仑山主,何必同那些邪魔沆瀣一气,也不怕自毁名誉?” 黄玉笙道:“丁贤梓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同邪魔歪道同流合污,目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掌门是说,丁贤梓想利用魔界的力量对付我们两派?”天枢道长说,“他当真这般糊涂?” “智者愚者本在一线之间。他若奸计得逞,便可统帅仙界,凡间那些王侯们你争我夺,胜者几何?然而古往今来,这权力之争又何曾停过一日?” 天枢道长问:“那么掌门可有应对之策?” 黄玉笙道:“要说应对之策,也不是没有,不过能否实施,却看谢师兄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此话怎讲?” “前些时日,我翻阅经舍古籍,无意间看到一个精妙的阵法,名叫日月弭辉阵。此阵内含六道关门,二主四副,两道主门属乾,需仙根在乾卦的人把守,四道副门分属艮、坎、离、兑,应由仙根属艮卦、坎卦、离卦、兑卦的人把守。此阵攻势刚猛,可聚日月精华、凝三才宝气,而且守阵之人修为越精,此阵威力越发了得,若单看克魔之力,不亚于七星伏虎阵,若论对付仙家法门,虽不如神霄和合阵,也所逊不多。我当日看到此阵,不由得心生疑惑,此等精妙绝伦的阵法,怎么躺在故纸堆中,竟未在我派发扬光大?又读下去,也未有收获,直读到下卷,才从几行文字间看出其中缘由来。” “什么缘由?” 黄玉笙道:“此阵虽则威力惊人,却有两个无从弥合的罩门。其一是,阵内艮、坎、离、兑四道关门虽威力越大,越有克敌之功,却也易于反噬自身,将一股浊滞的寒气聚在两道乾卦的关门内。其二是,这寒气正因浓浊,入体即沉,深浸于经脉,又因滞粘无比,一旦侵袭经脉,便难于祛除。此寒不除则每日剧痛,除之则三华俱损,就算小心翼翼,仙根折废些许也是在所难免的。” 听到此处,天枢道长眉心一皱,道:“师妹的意思是,用这阵法对付丁贤梓?丁贤梓虽然性子高傲自负,又颇有野心,可到底与我们同在仙门,这样做,会不会有失君子之道?” 黄玉笙笑道:“我听我师妹说,上次西梁那位大司马广邀天下仙门豪杰,在他府上召开降魔大会,丁贤梓曾有意无意说过几句狠话。不知谢师兄可曾留意?” “丁贤梓言语素来咄咄逼人,我竟不知你所指是哪几句话。” “丁贤梓说,当年明明三派都有弟子为魔瘴所困,然而重明、玄鹤二派弟子并无大碍,偏偏丁莫一仙根尽断而死,这里头有没有阴谋,他虽无证据,却坚信丁莫一的死与我师姐和贵派玉衡道长有关。他又说,当真算起这笔血账,重明、玄鹤二派所有弟子的性命都赔不了丁莫一的命。我想我师妹总不会无中生有,编出这等话了。” 天枢道长说:“没错,那日大司马邀许师妹、我、天玑和丁贤梓、韩中直师徒至湖心乘舫品茗,丁贤梓的确说过这话。不过我以为,丁莫一毕竟是他亲子,他有此言,未必是他本意,只是父子情深,他一时想起过往种种,才说出这等气话来的。” 黄玉笙摇头笑道:“丁贤梓老奸巨猾,虽然言辞盛气凌人,从不顾及人家情绪,师兄若以为他是个直言直语的人,那便大错特错了。他说这话,若单是一时气恼,我且问师兄,他何必非等到这样的场合才说出来?自丁莫一身故至那次降魔大会,已逾六十年,师兄当真以为丁贤梓会做毫无意义的事,说毫无意义的话?” “师妹的意思是……?” “我想丁贤梓这话,明面上说给你们,其实是说给那位至贤大司马听的。至贤大司马位高权重,又有三代积淀,同仙门中人、魔界弟子结交之广是远超你我想象的。他那降魔大会哪是为了降魔?不过是聊以展现他在仙人二界的势力,同魔界以利换利罢了。丁贤梓当他的面说出这等话来,未必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若钟至贤权衡利弊,决计助他一臂,谢师兄,我们二派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天枢道长仰头望月,长叹一声,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不过,你方才说这日月弭辉阵有两道乾卦的关门,一道安排给丁贤梓,另一道,又打算由谁来镇守呢?现在我们仙界三派,仙根在乾卦的,只有丁贤梓和顾乘风,你总不能置弟子于险境吧。” 黄玉笙道:“这日月弭辉阵还有一个秘密,师兄有所不知。此阵得日月之名,是因为两道主关,一阳一阴,一日一月,虽然罩门累及主关镇守之人,却只伤月关,日关是绝无危险的。只要我们确保顾乘风位于日关,便可保他平安无事。不过这也是我有求于谢师兄的地方。” “掌门请讲。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鼎力相助。” “有谢师兄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黄玉笙笑道,“此阵日月二门并非定数,要确保风儿占据日关,需要谢师兄与我合力,布阵之时为风儿输注真元,确保风儿体内三华充沛,压过丁贤梓一头。” 天枢道长说:“丁贤梓法力非凡,为防万一,我建议我们二派各出两人从旁襄助。” “就依师兄所言。”黄玉笙道,“另外,今日我与师兄所言,为防万一,师兄莫要说与他人为好。天底下,最难防的便是人心。” 天枢道长笑道:“我岂是长舌之徒?掌门只管放心。” 接下来数日,白泽观一行和凡间俗修的英雄豪杰陆续赶到洛神峰。黄玉笙安排了五场大会,办了八九件实事。头等大事便是对众人宣布重明观要将分光六阳大法授予各路仙门弟子。有关于日月弭辉阵的事宜,她安排在第三场大会以行讨论。私底下她早跟丁贤梓打过商量,丁贤梓同意白泽观出两人布阵,于是大会之上,参与布阵的六人便确定下来:顾乘风、丁贤梓把守主关,天权道长、天玑道长、韩中直、李冬寻分守坎、离、兑、艮四关。最后一场大会上,仙家三派掌门和俗修弟子推举的两位代表各自发言献计,以定降魔之策。多方意见取舍,好歹拟了个方案。 据星象推算,可知灾劫发生在下月二十七八。然而此次星象不同以往,凶则凶矣,当下却难定其凶险之度。最好的情形自然是虚惊一场;最坏的情形,则十魔尽逸,兕虎神君重生也未可知。 四方商定的方案有二,倘使届时凶煞之气并不浓重,便由日月弭辉阵打头阵,先抽断妙一谷周边的浊邪之炁。待阵局稳固,天象至煞之际,再由九人围困妙一谷,炼气为罩,各守一宫,直至煞气盛极而衰。倘届时凶煞之气浓重非常,便由日月弭辉阵一面阻断妙一谷周边的浊邪之炁,一面于阵中炼化紫电罡火,以使妙一谷内罡火遍布。此举只可拖延魔头破阵,并不能彻底阻止邪魔的气焰。待九天九地归元阵关门失守之际,日月弭辉阵孤掌难鸣,再由重明观弟子布施二十八星垣瘴,以双阵合力对付邪魔。二十八星垣瘴含二十八道关门,并无卦象之分,守关之人却需以金蝉咒催动关门。重明观弟子一旦布瘴,瘴法之下,邪魔歪道都会幻象丛生,仙界余众再要对付魔头自然容易些。 这天夜里,黄玉笙召集师叔师妹和四名正室弟子前往焦明阁议事。焦明阁内外燃起鲸油灯,映着随风飘荡的绯红幔帐,远望去,恰似一团朝云,罩住纤巧瘦干的两层阁楼。 一行人入得焦明阁内,四壁绘画的松柏、凤凰青鸾皆如活物般运动起来。水波也漾至远方,绕开礁石和浮木,消逝在叠峰层峦之后。黄玉笙右手一摆,弹出一粒星火,引燃了壁灯前方立式铜香炉内的夜罗香,回身拿目光扫过四名弟子,道:“你们可知为师把你们带到此处,所为何事?” 四名弟子面面相觑,左仪上前一步道:“莫非师父对今日那份降魔之策并不满意?” 姚晓霜说:“今时不同往日。若在从前,华清师太还在的时候,我们重明观断不需要如此妥协。那丁贤梓欺负人也罢了,未曾想,连那些俗修弟子也见风使舵,偏向白泽观。” 黄玉笙道:“谁又不知,现下仙家三派,白泽观实力最为雄厚,照理说,这次星象凶变,该他们出主力,我们从旁襄助才是。现下要我们布二十八星垣瘴,分明是想牺牲我们重明观的力量,他们白泽观才好从中得利。” 苏荣道:“那帮俗修弟子真真令人作呕,丁贤梓说什么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连连叫好,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是一伙。” 柳浊清道:“谁叫他们占了两席?加上白泽观,便得三席,重明观和玄鹤宫加一起也才两席。我们以二对三,如何敌得过白泽观?” 姚晓霜摇头叹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们重明观现下实力不如人家。本来那些俗修弟子大多并无多少本事,不过充数罢了,若我们力压白泽观,莫说任由俗修弟子占得两席了,便是不请他们来,不许他们插手降魔之事,他们又敢如何?白泽观那帮人又敢如何?” “师叔再说这些也无大用,我又何尝不知,那些俗修弟子无非仗着白泽观的势,才敢诸多要求?可是我们除了妥协忍让些,哪有别的法子?难不成同他们大斗一场?”黄玉笙道,“丁贤梓既然提议由我们重明观布施二十八星垣瘴,肯定早就精打细算,笃定我们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予以拒绝的。我们重明观长于阵法,想不到现在竟也叫阵法所累了。” 苏荣问:“这二十八星垣瘴,究竟有何厉害之处?怎么师父此前并未提及?” 黄玉笙说:“二十八星垣瘴是一道以阵化瘴的法门,由玉和仙姑所创。这阵法优点甚多,首先是阵内关门并无卦性,亦无阴阳之分,只有些五行变位之法。” 顾乘风道:“这样说来,只要彻悟金蝉咒,可以心咒炼气,施五行变化的,便可参与布阵了。” 黄玉笙说:“话虽如此,当真布起阵来,仙根太过羸弱的,并不能担此大任。须知二十八星垣瘴是一道以小取胜的阵法,阵局一旦铺开,二十八个关口彼此沟连,方可以小博大,以一敌十。守关固然容易,要能灵活配合他人行五行变位之法,以保关门彼此连通,却并不容易。仙根不济者免不了手忙脚乱,若强行安排在这阵局之中,一旦心神大乱,则有三华逆转之险。” 左仪问道:“既如此,师父何不以此为借口,退掉这布阵的差事?” 黄玉笙道:“我们重明观好歹挂了个仙家正宗名号,我若当着白泽观和那帮俗修弟子的面,说我们重明观连二十八个通晓五行变位之法的弟子都凑不出来,岂非笑话?” “师父,我有一事不解。”柳浊清问,“依师父所言,这二十八星垣瘴实乃仙家上乘阵法,何以此前师父却闭口不提此阵呢?” “本门以仙阵闻名,其中大半都创自玉和仙姑。创阵已属不易,若要完善阵法,隐其破绽,更是不易。可惜玉和仙姑创下此阵不久便飞升大罗金仙了,所以这阵中破绽,直到我师姐、你们的师祖华清师太布施此阵,才暴露出来。”姚晓霜神色渐暗,说到此处,竟有些许哽咽。 黄玉笙见状,接过话头,对苏荣道:“苏荣,你可记得你才入正册不久,问过师父一句话。你说,师叔祖是师父的六师叔,除去师祖华清师太、师叔祖杜凛和已逐出师门的郎清,还有两位师叔祖现在何处呢?其实玉和仙姑飞升以前,收入正册的弟子共十三人。至华清师太执掌重明观,这十三人中还余八人。华清师太卫道牺牲你们是知晓的,另外六位师叔祖,均为这二十八星垣瘴所害,一年内先后去世了。” 姚晓霜道:“玉和仙姑飞升后不过数十年,太和山阵门失守,天、神二魔破阵。其时惊鸿才入门不久,七星伏虎阵未能成型,阵外只有四个护法明王,为了度过那次煞劫,师姐审时度势,决计布二十八星垣瘴。我那六位师妹仙资都远优于我,修为之精自不必说了,可是谁又想到,这恰是他们身故的缘由。天、神二魔都是一等一的大魔头,本来仙界早定好策略,我们重明观布二十八星垣瘴,白泽观则出布天罗地网离心阵,玄鹤宫不长于布阵,则派二十人以符箓施法幡幢,围在妙一谷外。” 顾乘风问:“天、神二魔虽则修为精深,若当日只有他们二魔破阵,足见星象算不得大凶大煞,何以三派阵仗如斯呢?” 姚晓霜答道:“本来我们算定那日是个大灾的凶象,魔界也来了不少妖怪助魔头破阵,哪知一个月前南天突现星雨,破了星象,凶煞之炁难于聚集,才大灾化小了。” “原来如此。”顾乘风道。 “大灾化小原是好事,却不料福祸相随,给我那六个师妹引来了杀身之祸。”姚晓霜叹道,“起初仙界只想着合众人之力,能保九天九地归元阵两关不破就好,眼下星象既变,仅有二魔破阵,丁贤梓和我师姐便提议,合力将天、神二魔送回妙一谷。” 左仪道:“若无吉星关照,单是送地魔、鬼魔这样法力浅薄些的魔头也实属不易,天、神二魔修为和法力强出许多,又有煞星助法,如此也太冒险了。” “冒险是冒险,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历来仙家要想镇压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只能算准吉星之象,再借天地罡正之炁以收服魔头。若能不借天时而收服天、神二魔,你想想看,这于我们仙界,岂不是一桩大好事?” 柳浊清咕哝道:“若果真如此,师祖和丁贤梓恐怕功劳不逊于三派祖师了。” 左仪冲柳浊清使了个眼色,她才知自己多了嘴。姚晓霜接着说:“其时我们并不知晓那二十八星垣瘴有什么致命的罩门,只是想当然,以为这阵法门槛不高,纵然有破绽,也不至于反噬自身。当日星雨骤现,天地间煞炁陡降,师姐和丁贤梓各通意见,临时改变了策略,由守转攻,令我们布施二十八星垣瘴的人速速与她配合,各自炼法宝为流光,呈诸宝合一之势。当时我们也未多想,多数人未及散功凝元,便从二十八星垣瘴中脱身。我们想尽办法,单是断去神魔双臂,伤了天魔一只眼睛,三派弟子却伤了十余,实在得不偿失。然而更大的损失,当日还未显现。” 顾乘风问:“莫不是二十八星垣瘴反噬自身的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瘴?” 黄玉笙道:“也算不得毒瘴,其实是一股郁结于经脉的罡气。” “罡气有益仙体,怎会反噬?”顾乘风等人几乎齐声问道。 姚晓霜说:“你们道行尚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罡气确为仙体之用,三华之中,最能化法为力的,便是罡气。我们修炼仙体,也是以罡气凝作真元,再以真元炼就血魄,血魄入脉,沉丹田而生内丹,以润仙根的。然而三华顺畅,不仅可以气回丹,也定有以丹运气的能力。若内丹不可化归血魄,血魄又不可化归真元、罡气,则三华不畅,有走火入魔之险。谁又料知,那二十八星垣瘴一旦布施,便不可随意散功。强行散功,则罡气郁结,只可化气为元,化元为魄,终于侵入内丹之中,却不可由内丹化归元气了。长此以往,内丹郁气凝固,原先顺畅的罡气也易于滞塞其中,致使丹田一带运化艰难。而且你们想,这伤害既然来于自身,当然是修为越精深,内丹越精粹的,伤害越重。除了我和杜师姐,其余参与布阵的几位师妹无一幸免。最初不过腹痛心悸,半年后郁气外溢,冲至百会,则精神失常、魔性大发,唯有死路一条了。” 左仪问:“竟无施救之法?” 黄玉笙道:“施救之法自然是有的,不过,天底下能救他们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玄牝真人,一个是玄凰圣君。”言及此,黄玉笙对顾乘风道:“风儿,你去过玄牝真人的玉尘山庄,可见过一种鸟雀,蓝翅白脸粉腮的?” 顾乘风思忖片刻,道:“他的玉尘山庄中有一片竹林,竹林里确有一些花花绿绿的鸟雀,是不是蓝翅白面粉腮,我倒记不得了。” 姚晓霜道:“那鸟儿公的叫哀吟雀、母的叫欢与鹟,形容并无什么差异,只在叫声上有所不同。凡人只听哀吟雀几声长鸣便会命丧黄泉,就是仙门中人,也挺不过众鸟齐鸣;欢与鹟恰好相反,凡人若身患绝症,只听欢与鹟唱几声,便会康健如初。师姐遍查典籍,方知本派法门所炼之气一旦郁结入脑,能救他们的,必须是日月俱畏、五行之外的宝物。天底下,日月俱畏之物已不多见,又要在五行之外,那么唯有欢与鹟和崆峒山上的玄凰神木了。” “如此道来,我在玉尘山庄中所见,只是雌鸟欢与鹟?”顾乘风道。 姚晓霜道:“一切生灵既死,元神七日始散,邪念化煞,善念则化罡炁。本来罡、煞二炁各有归属,多数依附仙、魔二道的法宝、圣境,游移不定。若二炁各自凝结,又有化兽归禽的可能。那欢与鹟乃罡炁所凝,喜散光,在竹林间筑巢起居,以嫩叶为食。哀吟雀则以煞炁凝结而成,只在乌云遮日的夜晚出洞觅食,平日里躲在竹腹中休眠,以活人鲜血为食。若无活人鲜血,它便以雌鸟鲜血为食,雌鸟也不足以供养,它们便自相残杀。” 顾乘风问:“这我便不解了。玄牝真人的玉尘山庄乃以我们重明观玄黄三十六离合阵为基础,幻化而成,并无定所。何以此等玄妙莫测的鸟雀只在他玉尘山庄中安生呢?” 黄玉笙道:“其实哀吟雀和欢与鹟原生于我们长白山鸠蓝血池旁的雪原竹海。当年玄牝真人叛逃之际,将竹海尽盗去。否则就凭他那玉尘山庄,哪能有此等造化,生养出哀吟雀和欢与鹟这般灵秀奇异的仙物来?” 苏荣问:“既然有救人的法子,何以几位师伯祖和师叔祖会身故呢?” 姚晓霜道:“那玄牝真人神出鬼没,谁人又知道他身在何处?再说了,要医治我那几位师妹,需要取哀吟雀的鲜血炼化神珠,你莫因玄牝真人授你几道法门,便以为他是个慷慨大义之人,他能背叛祖师婆婆,足见他算盘打得极精。要他牺牲掉数只神鸟救人,他可未必答应。” 苏荣又追问:“那玄凰神木呢?” “玄凰神木是玄凰圣君发现的,要他拿出玄凰木的果子,哪有那么容易?”姚晓霜道,“玄凰圣君虽在仙门,过去也确为斩妖除魔尽了些力,但是此人毕竟是被玄鹤宫祖师逐出师门的,对玄鹤宫多有憎恨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们未曾料到,他憎恨的不光是玄鹤宫,连我们重明观,他也很有些意见。” 柳浊清道:“这倒怪了,难道我们重明观得罪过玄凰圣君?我只听说,此人本是紫云老祖长徒,当年追云子因与醉仙姑暧昧不清,被逐出师门,不久他也……” 黄玉笙听得“追云子“三字,错愕不已,问柳浊清:“你从哪里得知追云子,又如何得知他是被紫云老祖逐出师门的?”黄玉笙又对顾乘风道:“追云子确有其人,也确是紫云老祖的弟子,不过他是自己另谋出路,脱离玄鹤宫的。莫非你们上回遇到悬空道人,他竟与你们说了有关追云子的事情?” 柳浊清自知不小心说了错话,偷觑了顾乘风一眼。顾乘风在黄玉笙跟前从未提及常朝云,此刻难免担心叫黄玉笙听出其他蛛丝马迹,再刨根问底地追下去,支吾着答道:“是悬空道人说的。” “你们上次回山,你为何不告诉师父悬空道人跟你们说了这些事情?” 第69章 鸠尤神剑69 左仪道:“其实那日别过悬空道人,师兄便觉得那妖人所言破绽甚多,实在不可信,所以我们都未放在心上,想来师兄觉得这些事情无关紧要。” 许燕飞这许久未发一言,此刻道:“风儿明辨是非,我想他也不是有意要隐瞒的。” “风儿,往后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跟师父如实交代才好。师妹们跟你下山,所遇何人,人家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中或真或假,你道行尚浅,又如何辨别?你先前说,那悬空道人救你们,是因为北落仙姑于他有恩,我早有疑惑。他能背离仙门,改行魔道,可见心术不正,又如何肯为了报恩救你们一把?想来是为了博取你们的信任,故意等待时机,出手相救,再告诉你们这些玄鹤宫的丑事。若你们尽信了,来日又稀里糊涂在玄鹤宫弟子跟前提及,我们两派难免生出嫌隙。仙门不合,魔界自然坐收渔翁之利了。”言毕,黄玉笙睄过众弟子,道,“那悬空道人曾拜在追云子门下,后来追云子卫道牺牲,他没了管束,便与魔界勾结起来,终于把持不住自己,入了魔道。他的话,你们切莫轻易相信,更不可在玄鹤宫弟子跟前提及,免得人家说我们重明观弟子道听途说,背后滥嚼舌根。” 许燕飞道:“邪魔歪道鬼话连篇,你们往后再从邪魔处听到什么,回来一定要告诉你们师父才是。” 众弟子齐道一声“是”,姚晓霜又言归正传,将她与华清师太、金花妙手一同拜访玄凰圣君的细枝末节一一道来。 苏荣听罢,颇为忿然,道:“这玄凰圣君实在可恶,他是叫紫云老祖赶出丹霞山的,若他果真受了委屈,为何紫云老祖在世之时他不据理力争,却要济航真人向他赔礼,甚而将他请回丹霞山?” 柳浊清也忍不住嚷道:“依我看,他压根就不想救人。便是三岁小儿也知,莫说请他重回丹霞山了,便是向他赔不是,济航真人也绝不会答应。这玄凰圣君要师祖说服济航真人答应他这两桩事,岂非强人所难?” 姚晓霜叹道:“师姐又何尝不知,玄凰圣君提出这个要求,无异于见死不救,不过当下除了玄凰圣君,我们又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所以师姐也顾不得掌门的身份,竟对玄凰圣君下跪,求他给一条生路。” 顾乘风道:“岂有此理,同在仙门本该相互扶持才对,这玄凰圣君竟如此无礼!” “玄凰圣君哪是无礼,他不过是心胸狭隘罢了。”姚晓霜道,“后来济航真人来我们长白山,我才得知,原来当年紫云老祖逐他下山,我们祖师婆婆赤焰老母同三两弟子正好在丹霞山协助紫云老祖炼化神丹。玄凰圣君善妒,心思又多,虽是紫云老祖长徒,紫云老祖并不打算传位于他。说是那日玄凰圣君伙同几个交好的册外弟子同舜英仙子斗法,紫云老祖了解了前因后果,叫玄凰圣君当众认错。玄凰圣君不从,紫云老祖心灰意冷,便问了赤焰老母一句:师姐,在你们长白山,星辰子这般忤逆,又当如何处置?赤焰老母说:自然是逐出师门,以儆效尤。玄凰圣君所以不帮我们重明观,大抵也是为了祖师婆婆这句话。” 柳浊清冷笑道:“果然是小肚鸡肠。他既是玄鹤宫弟子,便该尊师敬道才对,有错在先,他还不认错,已经万般不该,过去数百年,他竟还记恨祖师婆婆,更是可笑了。” 姚晓霜道:“我师姐向他下跪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不过是救人心切,指望他念及仙门之谊,好歹施以援手。孰料他竟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 苏荣问:“什么要求?” “他说他苦修寂寞,要我师姐送他几个长相标致的册外弟子。一名弟子换一条人命。” 左仪大惊,怒道:“仙界当真有此等厚颜无耻之徒?” 黄玉笙道:“但凡被赶出师门的,哪个不是德行有亏?纵然自己下山的,譬如你们见过的那位赤眉药仙,若非淫欲迷心,她又怎会放弃仙山修行,甘为人妇?” 左仪垂脸,睨了苏荣一眼。苏荣神色自若,耳根却泛出红晕。黄玉笙拂袖背手,立在栏杆边,望着鸠蓝血池以及远方雾气蒙蒙的雪原松海,道:“今明两年接连天象不利,为师担心,万一这灾劫过不去,我们重明观该何去何从。” 顾乘风同左仪相视一看。顾乘风上前一步,拱手道:“师父放心,只要我们苦练阵法,将阵局摆得严丝合缝,迎敌之日自然一鼓作气。”左仪上前道:“这次我们集三派之力,又决计主动出击,除非天象恰巧是凶上加凶,否则,应该是胜券在握的。” “我就怕三派合力,反彼此拖累,见不出三份力道,竟不如一派单打独斗,那便糟了。”黄玉笙回身看着众弟子,苦笑道,“总之今日我们谈及之事,切莫泄露给旁人,我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次降魔伏妖,对你们都是一次考验,务必全力以赴。” 此后半月,仙界众人便分作两拨以练起阵配位之法。布施日月弭辉阵的六人在天池以北的松林练功,布施二十八星垣瘴的则在天池正中凌波而行,以寒冰之气揣度阵法要义。 日月弭辉阵单从阵局看来并不复杂,然而越是阵局简单,把守关门越需谨慎。尤其是主副关门的调和运转,稍不留神,阵内六人便呈三华不安之势。好在有左仪和天枢、天玑、瑶光三位道长,以及两位俗修前辈从旁观察,予以指引,每日练下来,阵法的威力确实突飞猛进。至于二十八星垣瘴,阵中法力最高者,是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三人,阵内五行之变化、站位之移转都由这三人商议安排。她们合拟十二条四字口诀对应十二般搭配,以便实战之际随机应变,不过五六日,已将阵法练得出神入化了。 这日傍晚,黄玉笙领着顾乘风来到鹜孤峰,探入碧洗池底。万载寒冰依旧冷光熠熠,寒冰内的冷惊鸿依旧神情安详。黄玉笙当着冷惊鸿的面,对顾乘风道:“风儿,这几日为师夜观星象,总是心悸不已,为师担心这次灾劫,我恐有杀身之祸。” 顾乘风道:“师父何出此言?就算这次当真双灾互长,我们集结了这许多人,不说稳操胜券,至少有个八九分的把握。况且,现下还有五魔被压在九天九地归元阵内,纵然四魔出阵,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黄玉笙摇头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就是重明观的主人。”言毕,黄玉笙看向凝在万载寒冰内的冷惊鸿,道:“师姐,我虽临危受命,终究能力有限。当日你宁可受罚,也不说出风儿亲父是谁,我不知你是何想法,大概一半是为了护着那个男子,一半也是因为此事太失体面吧。我这个做师妹的,实在左右为难,又不能污了你的名节,又想着为你破开这太阴锁魂锥上的法咒。可现如今,我还是不能确定风儿父亲究竟是不是玉衡道长。若将你困在此处的秘密告诉他,万一他又不是风儿亲父,难保他不说给别人。再说,他若当真是风儿亲父,他在我面前所言便尽是谎话,他又如何肯为你破咒?师姐,你于我有恩,当年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早被恶人所害,也无缘拜入仙门了。”黄玉笙转头看向顾乘风,继续说:“好在风儿仙资绝顶,又有将帅之才,我救不了你,也只好悉心栽培风儿,以报师姐的恩情了。” 言尽于此,黄玉笙凝元聚气,双手行三清指诀,运阴阳两束罡气于双手诸穴,再闭左右云门、中府、天池、神封共八穴,随即行请神指诀,由印堂引出一抹紫黄忽闪的辉光,改行五品莲花印,那辉光便化作一把卷轴。 黄玉笙打开卷轴,藤黄帛上空空如也。她双手齐翻,将那卷轴扬至半空,右臂一挥,拨出一排赤光。卷轴触及赤光,忽然翻转不止,并由帛底散出金粉,金粉又纠缠成文,悬在空中。 黄玉笙道:“这卷轴最初是玉和仙姑飞升前夕所书,后来你母亲出事,有了你,华清师太对她心灰意冷,决意传位于我,拿万载寒冰封住你母亲之后,夜观星象,自知时日无多,便将此卷授予我。” 顾乘风略读了几行文字,问道:“玉和仙姑写下此卷,用意何在?” “据这卷轴所书,玉和仙姑所以写下此卷,是因为当年玄鹤宫和白泽观在追云子一事上多有不当之处。她担心有朝一日,万一玄鹤、白泽二派有吞并重明观的野心。他们可如此对待追云子,将来也难保不以同样的方法对付重明观。兴许人家找个莫须有的借口便讨伐我派,倒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了。于是她将入门以来所见所闻尽书于此卷,并交待华清师太一代代掌门记下去、传下去。若玄鹤、白泽二派来日胆敢吞并本门,这卷轴所载能威慑他们还好,如若不然,大不了鱼死网破,把他们二派的丑事抖出去,闹得三界皆知。”黄玉笙道,“我们仙家光靠着三清庇佑是远不够屹立千年不倒的。说到底,仙家不比魔界中人,我们仙山所以汇聚天下罡炁,都是依赖凡间供奉的。凡人只看眼前利益,凡间供奉我们仙界,为的是两桩事,一者指望我们保其平安富贵,一者指望我们德高性雅以教化众人。其实这两桩事本为一端,试问天下众生若各个非奸即盗,平安富贵又从何谈起呢?所以仙门中人要立足于世,除了修为和法力,更重要的是,德行不能大亏。作奸犯科之辈,凡人是绝不会供奉的,纵然霸着仙山,养不活许多灵官童子和册外弟子,便选不出仙资卓绝的徒弟,门庭一旦凋零,我们这仙山宝地,哪还守得住?莫说魔界中人了,便是俗修弟子,恐怕也一个个虎视眈眈。” “然而师父不是一直教导我们,世事皆有天命,我们修道之人不可过多干涉吗?那么凡人何以指望我们保其平安富贵呢?” 黄玉笙摇头道:“我们修道之人所以不可过多干涉俗世,一是因为世事皆有联系。凡人都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我们修道者开天眼看凡尘,又岂可叫明面上的是非迷惑双眼?其二嘛,这天底下不平之事甚多,我们是救张三还是救李四?救王五还是赵六?就算我们救得了眼前人,又拿什么去救天下人?岂非以鸣不平之理致不平事?其三,众生愚钝,易为红尘障目。我们有没有保其平安富贵并不重要,他们如何以为,才是最要紧的事。而他们如何以为,全在那些王侯将相的话术罢了。” 顾乘风低语道:“弟子明白了。” 黄玉笙说:“风儿,你生来便有仁厚之心,这本来是好事,不过你要明白,执掌重明观,单靠仁厚是不够的。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城府和心机。” “请师父明示。” 黄玉笙道:“就说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吧。虽然人人都说,当日劳苦功高的是白泽观的灵池上人,据玉和仙姑所书,事实却并非如此。” 顾乘风一面听黄玉笙言语,一面在那悬浮的文字上搜索有关仙魔之战的信息。黄玉笙继续说:“既然是追云子以身殉道方才扭转局面,使得仙家险胜魔界,仙界三派便不该抹杀追云子的功劳,以至于在我们三派后山的石碑上,对他只字不提。” “依玉和仙姑所书,当年提议抹去追云子前辈的功劳,竟是其同门晚辈苍霞老人?” “不错,苍霞老人仙资绝顶,又是个重义之人,偏偏性情固执了些。他认为当初,紫云老祖对外莫不道追云子是自己要下山,本来也是个两全的说法。然而追云子才下山,紫云老祖便将追云子的名字打石碑上抹除,可见在紫云老祖心里,追云子是个大忌讳,玄鹤宫与追云子的关系,紫云老祖是不愿承认的。若将追云子的功劳记录一番,难免违背紫云老祖的意思。况且当时苍霞老人还未身故,丹霞山掌事的虽是他师弟,他说话的分量仍足。他同意将当年降服魔界的最大功劳让给白泽观,自然也有他长远的考虑。”黄玉笙道,“你也可以想到,当时玉和仙姑对于灵池上人独霸功劳是有所不满的。可是当日三派在昆仑商议,苍霞老人和灵池上人各自表态完毕,玉和仙姑却半个不字也未说,这便是她身为一派掌门的智慧。你且细想,那苍霞老人决心已定,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要说服他改变主意,谈何容易?而那时候白泽观又还是仙家正宗,势头正劲。灵池上人正打算趁机稳固白泽观的势力,为他长徒苦玄真人继任铺好道路。反观玉和仙姑自己,她伤势尚未痊愈,还靠着昆仑山上的仙草炼气疗伤,本来也腾不出心思与他们争论。再说了,若为了追云子得罪二派,一是不值当,二者,其时苍霞老人已三华衰溃,油尽灯枯之日不远,玉和仙姑与其关心这些事情,倒不如想想如何同济航真人拉近关系,以期共抗白泽观来得实在。” 顾乘风凝望黄玉笙的双眼,问道:“师父,这卷轴上写着,那位追云子前辈是因醉仙姑才被逐出师门,如此看来,悬空道人所言竟是千真万确?” 黄玉笙叹道:“那日你几位师妹、还有你许师叔和师叔祖在跟前,我不便说出实情。追云子离开丹霞山,确是因为醉仙姑。不过要说他是为了醉仙姑自愿离开丹霞山,我却有些怀疑。据我所知,他离开丹霞山后常居于雁荡山,不久便收纳门徒,并未与醉仙姑有什么往来。既然追云子已死,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恐怕已经难得查证了。总之,紫云老祖抹去追云子的名字必然有他的道理,正如赤焰老母抹去重明观前身毕方观的种种事件。我想,她也是为了重明观着想,才这么做的。”说到此处,黄玉笙行金轮如意指诀,那悬浮半空的文字登时裂作金粉,又附回卷轴。她右手一转,接住卷轴,交到顾乘风手上,说:“仙界三派加之各路俗修弟子一直以来都是面和心不和的。这卷轴上除了玉和仙姑的记载,还有你师祖华清师太的补录。我也写了些许文字。这卷轴上的内容只可我知你知,千万不要泄露给旁人。待你将来授位于弟子,便将此卷轴传下去。” 卷轴上洋洋洒洒数万字,自玉和仙姑入门为始,及至上次降魔大会前夕,天枢道长与黄玉笙的密谈为终。顾乘风看了个通宵,对于卷轴上的文字,采取了九分信一分疑的态度。所以略有些怀疑,一是因为这卷轴上关于重明观的内容太少,似乎有所隐瞒,二是此卷所书信息虽众,细节却多有缺失,总有许多并无理由的结论。譬如涉及玄牝真人的记载,玉和仙姑只写他心术不正、图谋不轨,与赤焰老母意见相左而至大打出手,终于离开了长白山。至于他怎样心术不正,怎样图谋不轨,又因为怎样的事由同赤焰老母恶斗一场,却未有交待。再譬如涉及聂于飞背叛白泽观一事。虽以千余字将那日聂于飞携众谋反,妄图弑师夺权的前因后果有所交待,却独独没能解释太虚上人何以不敌聂于飞。若论仙资,太虚上人不逊聂于飞多少,况且太虚上人毕竟是做师父的人,道行之深,自然非聂于飞可比,聂于飞虽炼成了元婴珠,同太虚上人的元婴珠相比总不至于占便宜,无论怎样分析,此事都大为可疑。 不过将那千余字相关记述多读几遍,顾乘风却从字里行间看出些许暗示来。譬如打头一句写道:“飞匆忙起事,携二人攻太虚上人,余党率众自东、西、北三门围堵。”“匆忙”二字就用得蹊跷。既然人人都说聂于飞仙根雄厚、天资聪颖,他当真要弑师篡权,总该有所筹谋才是,又怎会匆忙?再往后读了千余字,玉和仙姑写到五百年前那场星劫,提及灵池上人以元婴珠收服神、阳二魔时,却将笔锋一转,道:“元婴神珠法威异然,其法门恐非寻常可比。灵池神珠大成,偏巧玄隆子离奇失踪,回思一百年前聂于飞、太虚上人皆神珠得成,亦有仙门中人凭空失踪,实属诡异。天下事,以巧者为罕,巧而又巧,非罕也,实必然之势也。”玉和仙姑提及玄隆子,顾乘风突然想到,他的天罡猎月檠原是这位玄隆子的法器。按玉和仙姑所书,她是疑心元婴珠的法门与白泽观弟子的失踪有所关联,这揣测虽骇人,却并非全无道理,毕竟玄鹤宫都有紫霞丹阳符这般耗费童子精血的法门,白泽观的元婴珠若当真与仙门弟子失踪有关,又何来奇怪之处呢? 一连数日,顾乘风都在想这卷轴上所载的文字。他头一回感到身为一派长徒的负担,然而负担归负担,命中注定的事躲不开逃不过,也只能尽力当作任务去完成。 练功之余,他与那些俗修者闲聊,从他人的艳羡之中又多少尝出些人生的无奈。世事总不过如此:东城的羡慕西城的,北岸的羡慕南岸的。俗修者嫉妒他这仙山长徒的身份,他偏又渴望俗修者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每到此刻,常朝云的面孔便自然而然浮在他眼前,仿佛恼人的苍蝇,挥之不去。如果说前些日子,每每思及常朝云,他还略有些不安,自从得知仙界三派各有各的丑事,他这心中的秘密倒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自然也没有不安的理由了。 仙家众人除了参与布阵的两帮人等,余下的,要么交流炼修法术之心得,要么互相辩论以悟道学。也有对此次灾劫不放心的,与仙友共修符阵,虽于降魔无益,总可聊以自保。这些人起初不过十余,后来壮大至二十余众,聚在鸠蓝血池边的雪原松海中,每人各献一符,以期合众人之力,圈出一道法障,使邪魔歪道不得近身。 为首者鹤发童颜,是北方俗修者推举的代表,法号奇居道人。他说话不紧不慢,总爱说什么“今非昔比”。譬如这日,众人炼功完毕,奇居道人便靠在一根竹子边打坐,摇头晃脑道:“今非昔比啊。过去仙界是何等气派?三派掌门各个都可独当一面。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是因荧惑大冲恰逢天狗食月,乃千年一遇的凶象,纵然如此,仙界也单以三派之力便将邪魔压倒。这次灾劫,虽也有几分凶险,到底远不及五百年前那次大劫,仙界三派却如此阵仗,甚至连我们这些俗修之人也要来帮忙,唉,可见一代不及一代,今非昔比了。” 一位法号圣一的坤道说:“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现下除了丁掌门,三派之中又有谁可与过去那些仙门尊师相提并论?若华清师太还在世,重明观也不至没落于此。更不用说玄鹤宫,虽然七杰名声在外,却空有一副虚架子。当真去斩妖除魔,哪个又顶得用?” 奇居道人捋须笑道:“圣一仙子,此言我们几个私底下说说也罢了,你可莫要在那些仙山弟子跟前说这些话。你又不是不知,纵然一个小小的灵官童子,也因身在仙山,很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 另一位道长法号寅尘子,是南方诸俗修弟子推举的代表,摇头道:“你们莫要忘了,丁掌门之子是如何惨死的。那次凶劫又算得了什么?却因丁贤梓轻敌,断送了亲儿的性命。你们又未曾在星象大煞之际亲临太和山,何必说这等风凉话?” 圣一冷笑道:“寅尘子,白泽、重明、玄鹤三派同我们这些俗修之人皆在仙门,你说我们在说风凉话,未免过分了些。难道三派衰落竟是我们的责任?又或者三派衰落于我们有益,我们竟巴不得见其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奇居道人接起话茬,道:“三派谨慎些本非坏事,不过你拿丁贤梓说事却可笑了些。丁莫一当年惨死,分明是丁贤梓急功近利,想给儿子捞个降魔伏妖的功劳,将来立他做掌门,才无人多说闲话。只可惜啊,天命既定,纵然是丁贤梓也无法与苍天作对。他那位师兄和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迟早要败坏白泽观千年英名,想来,丁贤梓也不无可悲哩。” 寅尘子道:“丁掌门是何动机,也轮不到我们说三道四的,倒是黄掌门小肚鸡肠,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当年西梁大司马在府上举办降魔大会,白泽、玄鹤二派都有掌门亲临,独独黄掌门未到,难道不是因为大司马邀请了不言、不辞两位仙姑?不言、不辞二位出身重明观,下山后无不维护重明观的声誉,黄掌门不请她们二位,实在不该。” 圣一道:“不言、不辞又算不得仙家名流,黄掌门不请她们,有何奇怪?再说了,若不是她们姐妹反目成仇,下山后又闹出许多是非,让黄掌门下不了台,我想黄掌门也不至于如此忌讳她们。依我之见,黄掌门此举非但不是小肚鸡肠,倒是在维护仙门清净。想那赤眉药仙名震八方,黄掌门都未邀请,她不请不言、不辞二人,倒是理所当然的。” “当年赤眉药仙下山,是得天玑、天枢道长应允的。其时我刚入仙门不久,得知此事也颇为讶异,不过人法地、天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男女之情又合自然之理。既然莲香子情缘未尽,天玑、天枢二道,一位是她师父,一位是玄鹤宫掌门,他们二位都无异议,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三道四的?圣一仙子,拿赤眉药仙来比不言、不辞实在不妥呵。”奇居道人说,“当年黄掌门给足了二人情面,对外说她们二人在凡间收了弟子十余,所以下山,是为传道播法。是她们自己下了长白山却又定了个三年之约,在彭泽上大斗了一场,这才被有心人拿去大作文章,说她们二人是为六蛟上君争风吃醋才叫黄掌门扫地出门的。虽然不辞仙姑对此一再否认,重明观丢脸却无可避免。所谓维护名誉,若单凭口水,名誉也太不值钱了。那不言、不辞二人所行之事,件件都在给重明观抹黑,寅尘子,你说黄掌门小肚鸡肠,若换了你来执掌重明观,可未必能做得比她好哩。” 寅尘子鼻子一哼,道:“想不到奇居道人竟如此维护黄掌门,看来当年华清师太对你是多有照顾啊。” 圣一道:“那是自然。我跟奇居道人得华清师太点化授法,虽未入长白山深修,也算得半个重明观弟子了。” 寅尘子道:“既如此,我倒不懂那日丁贤梓和黄玉笙意见相左,奇居道人何以倒戈了。” 奇居道人面色陡变,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大加讥讽?若白泽观没了丁贤梓,顾乘风成了仙界尊师,你寅尘子难道又敢得罪重明观?” 奇居道人话音未落,只见一团紫翳罩来,遮挡了松林中漏潵的阳光。众人抬头去看,有法宝的化出了法宝,无法宝的也都运足罡气,做了应战的准备。奇居道人对寅尘子道:“寅尘子,我们打头阵,看看来者何人。” 第70章 鸠尤神剑70 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三人早已察觉到有人闯山。黄玉笙吩咐二十八星垣瘴散功撤阵,同师叔、师妹领了五名稍得力些的册外弟子,朝鸠蓝血池飞近。奇居道人和寅尘子冲出松林,各以宝剑炼化游光一左一右挡住那紫翳的去向。紫翳登时化归四妖,分别是病魔弟子玉沉舟、铁笔书生,以及东海二十四岛上的元坤子、九头翁。寅尘子一见元坤子,凑到奇居道人耳畔,低声道:“这妖女好生面善。” 玉沉舟笑道:“你们好没见识,连茑萝仙子座下女使元坤子都不认得。” 奇居道人收回宝剑,架在身前,道:“区区一个女使,我奇居道人为何非认得不可?” 寅尘子道:“你们几个妖孽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私闯长白仙山。” 铁笔书生道:“我们只为鸠蓝血池而来,你们又非重明观弟子,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若不给你些教训,你竟不知天高地厚了。”寅尘子嚷着,将宝剑抛上三尺,左手行三山指诀,右手行剑指诀,将其宝剑炼作一朵三色昙花,那花瓣稍展,便由花心射出百根金光熠熠的长针。 魔界四人合力化一面气盾,把长针吸在气盾之内,融作一滩炽液。松林中众人听得斗法的声响,纷纷飞出松林,要来帮忙。魔界四人看准时机,将气盾一推,那熔融的炽液随即如天女散花一般溅向众俗修弟子。俗修弟子各有各的修为,好在道行都在两百年以上,这炽液要伤他们,实在不易。众人一面抟身躲闪,一面各占一方,将四妖围住。四妖见状,忙蹿向高空。众俗修弟子随其蹿天,同时由奇居道人、寅尘子带头,放雷珠以攻四妖。四妖各施法术,驯雷珠以为己用,看准时机,反攻修为浅薄的俗修弟子。 奇居道人忙对圣一喊:“快用你的七心并蒂莲打他们天灵盖。” 七心并蒂莲原生于丹霞山,是当年赤焰老母修成九耀神珠,飞升在即,玄鹤宫时任掌门紫云老祖送与重明观的道贺宝物,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对黑白蟒花龟。这对蟒花龟在鸠蓝血池中修炼百年便得仙魂灵魄,此后遁地而逃,四处游荡,连玉和仙姑也难寻其踪,后来竟杳无音讯,无人知其死活了。七心并蒂莲顾名思义,是一朵稀罕至极的并蒂莲花,花梗洁白如玉,花色红中泛金,两捧花心各有七粒油光可鉴的玄珠。此宝物算得威猛,只可惜灵须卦象属恒,正室弟子仙根俱在八卦,册外弟子的仙根则多以乾坤二卦衍生而出,尤以泰、否、履、小畜为多,仙根在恒卦的实不多见,所以自济航真人相赠,玉和仙姑便将其收在子虚谷中,为镇煞压邪多少尽一分力气。圣一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只因与华清师太有缘,遂得到点化。她仙根恰在恒卦,华清师太便领她入长白山授宝,在子虚谷外收服了七心并蒂莲。 四妖只听说过七心并蒂莲,并未见识过七心并蒂莲的威力,不免谨慎起来。元坤子同九头翁相视一看,右手各掐中指,取一滴鲜血。二人贴背念咒,将血珠打在各自眉心,便由二人眉心晕出嫣红气盾,罩住二人。 玉沉舟和铁笔书生也不敢大意,一面由十指拨出气浪,攻袭周遭众人,一面各行护体之术。圣一将七心并蒂莲掷向高空,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只见几束耀光自圣一指尖射出,扭作一股,直直打向那七心并蒂莲。宝物霎时间涨大数十倍,由高处坠向四妖。 铁笔书生抬头一看,腾出一只手来,投出铁笔,刺向那七心并蒂莲。铁笔初无异样,靠近七心并蒂莲之际,笔头忽然群蛇腾跃,蹿向七心并蒂莲。岂料那七心并蒂莲红光忽闪,群蛇才刚贴近,已叫七心并蒂莲灼成烟灰。 元坤子缠着鬓发,下劲一扯,双手撑开头发,横在齿间。只见她双手轻轻一拉,发丝由齿间绷开,挤出一声脆响。她随即将那发丝绞缠为股,以指头摇甩不息,发出绵延不绝的旋律。这旋律似一排琴音合奏,虽不失曼妙,众人听着却口鼻鲜血直涌。乐响扩至七心并蒂莲,即刻缓其坠势,不管圣一如何导引,都未能抵御那旋律的法力。 寅尘子封堵听宫穴,并对奇居道人说:“重明观的六合擎天伏魔瘴不是可以以声破声以形破形吗?你快快施法,我们一起助你。” 六合擎天伏魔瘴确有音、气、焰、香四类变化,幻音者乃入门之象,却最难精通,最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只可惜要将幻音的变化灵活施展,又最考验施法者的修为。若以法门化香,则修为不甚重要,反以道行为关键了。奇居道人也知元坤子法力不可小觑,她这声瘴之法,最宜以声破声。然而要他以六合擎天伏魔瘴炼化幻音,他又实在没有把握,反倒化香之法,他颇有些信心。于是他当机立断,自封玉堂、左右神封穴,再运气闭大椎、命门二穴,双手合掌,凝元于掌心,先行八卦指诀,再行太上老君指诀,喊一声“灵宝无量、普告九天,起!”但见十余电光自他手印逸出,劈向元坤子。 元坤子才将降伏了七心并蒂莲,反手一挥,以七心并蒂莲打伤圣一,令其跌回松林,冷笑道:“架势了不得,却如此不堪一击。”这会子见电光来袭,她对九头翁道:“莫要上当,这电光恐怕内有乾坤。” 言毕,她并不施法攻击电光,单单挥开袖纱,迎向电光。那电光一触袖纱,登时没了踪影,玉沉舟正与寅尘子斗法,此刻见那电光消失不见,大笑道:“仙山法门何等精妙,全叫你们这些歪瓜裂枣败坏了名声!”他话音未落,已察觉一股异香,随即元气逆涌,有了中毒的迹象。 铁笔书生早有防备,以铁笔作灯,点开一束青辉,将自己护在其中,道:“玉沉舟,你这冒冒失失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言毕,他以目力催炼铁笔,那青辉登时膨开,将玉沉舟围裹起来。 铁笔书生说话的间隙,寅尘子已率十余俗修弟子将源源不断的真元炼作一粒明珠,推向奇居道人。余下八人有五个修的是玄鹤宫法门,遂以血符布了个四方阵,专攻元坤子和铁笔书生。 有九头翁从旁相助,这四方阵对元坤子和铁笔书生自然毫无伤害。元坤子轻笑着,对奇居道人说:“你道行虽深,修为却羸弱了些,竟未练透这六合擎天伏魔瘴。”又对寅尘子一众道:“我劝你们少费些气力,螳臂挡车实在可笑得很。”这般说着,元坤子抟身化影,抛出百束袖纱,一半袭向奇居道人,一半袭向为他输送真元的俗修弟子们。 寅尘子对余众大呼:“当心有毒。”余众半数反应不及,叫那袖纱掸中,纷纷应声跌入松林。另半数余众躲过袖纱,聚到寅尘子身后,继续为奇居道人输送真元。奇居道人已尽全力,却不能破元坤子、九头翁和铁笔书生的护身之法。他改行五品莲花印,原打算以纯阳真元炼化焰气,出其不意,先攻破九头翁和铁笔书生的法门。怎料此刻他真元不济,寅尘子等人尽管毫无保留从旁协助,到底差了一口气,焰气勉强炼出规模,却未能将四妖紧密围困。 元坤子将右指上的鬓发朝前一抻,便将那发丝延展百余倍。发丝八面飞绕,几成笼茧,护着他们四妖。元坤子再双目紧闭,以十指行拨琴之举,发丝即刻弦音大作,将奇居道人的焰气震得七零八落。奇居道人一时心神大乱,血魄上涌,大叫一声,险些跌入松林。 奇居道人未及收功,遭焰气反噬,血魄中尽是阳毒。此刻血魄涌向咽喉,凝作一股脓血,自他口鼻喷出。寅尘子等人叫奇居道人血魄所伤,被迫散去罡气,全受了伤,不得已退去数丈。那几个布四方阵的俗修弟子见状,生怕吃大亏,皆收功卸气,也退了几步。 铁笔书生道:“早知如此,你们又何必自讨苦吃呢?”言毕,扶着受轻伤的玉沉舟,朝鸠蓝血池飞去,元坤子和九头翁紧随其后。 四妖在池边落定,九头翁不觉叹道:“只听闻鸠蓝血池乃仙家圣地,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铁笔书生放出铁笔,驱驭铁笔破开血池表面的薄冰。元坤子则放出五麝神鼎,将其炼作一把玉石葫芦探池攫水。玉沉舟道:“看来仙界已是江河日下。过去连天魔、境魔都说鸠蓝血池的神水最难盗取,不曾想,单是我们四个,便轻轻松松盗走神水,可见华清师太死后,长白山的实力大不如前了。” 元坤子道:“你也莫得意太早。我们未出长白山便时时刻刻大意不得。你又怎知这鸠蓝血池的神水,是可以轻而易举带出去的?” 铁笔书生道:“有你元坤子相助,我们何愁出不去?” “你也休说这种话。我不过是茑萝仙子座下一名女使,今日助你们闯山,虽为仙子所令,我却并无义务保你们平安。铁笔书生,你若指望我替你们卖命,便打错了算盘。” 铁笔书生笑道:“本来这次我师父请茑萝仙子帮忙,实在是身中剧毒,迫不得已。来日东海有难,我们桃花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元坤子,茑萝仙子精打细算,从不做亏本买卖。明面上说,她是给我们桃花谷卖了个人情,可事实上,你随我们闯山,又不会空手而归,实在是里里外外两头讨巧。只要你我齐心协力同进共退,就算血池神水带不出山,我想我们保全性命还是没问题的。你若妄想独自出山,弃我们两兄弟于不顾,我便向你保证,你那玉葫芦里的神水,你也休想带出去。” 九头翁忙打圆场:“这又是何苦?本来东海同桃花谷结盟多年,理应互相扶持照应才是。”他对铁笔书生和玉沉舟道:“茑萝仙子对你们桃花谷如何,你们是知道的。魔界中人谁又不想入我们翠鸢岛上的辟陵神池祛毒练功?你们桃花谷每年得入辟陵神池,仙子又赠病魔龙须草、天狼蝎,我道行虽浅,也听凡人说过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你们师父在十位护法明王之中地位低微,莫说天、境、神三魔了,便是阴魔这等货色也常甩脸子给他看。再蠢的人也看得出来,你们师父若死守着那几位同侪,终有倒霉的一日。自然了,你们师父遁身之术了得,仙界想尽法子,妄图将他收服,这数百年来回回落空,的确是你们师父的本事。不过单靠这遁身的本事,总不是办法。桃花谷要想出人头地,还是同我们东海二十四岛绑在一块儿来得靠谱些。” 玉沉舟道:“照你的说法,竟是我们桃花谷离不得东海?你可莫要忘了,金翎法王的动向,你们东海还指着我们桃花谷众弟子哩。明明是一根绳上两蚂蚱,却被你说得好像我们桃花谷占了天大的便宜,实在好笑。” 九头翁笑道:“那是那是,我方才也不是这个意思,都怪我嘴笨,词不达意,你们二位莫要介怀。” 元坤子驱驭五麝神鼎吸足了神水,四妖这便化身为影,向南面飞去了。他们前脚才走,黄玉笙、姚晓霜、许燕飞三人后脚便赶到鸠蓝血池。奇居道人一众聚在白凤亭,黄玉笙落脚便问:“方才来者何人?” 寅尘子道:“是太行山桃花谷和东海二十四岛的妖人。” 许燕飞问:“诸位伤势如何?” 圣一答道:“想不到那妖女法力如此高强,七心并蒂莲竟拿她毫无办法。” 奇居道人沉元提气,道:“黄掌门,他们才刚由南面逃走,你们莫管我等,追截那些妖孽事大。” 黄玉笙道:“道长不必担心,我们长白山的神水,岂是这几个小妖可以轻易盗走的?”言毕,她右手行金刚指诀,在左手掌心写下十余文字,再朝掌心吹一口气,只见一股齑粉由其掌心飞腾而起,凝作赤雾。她再行北斗指诀,将那赤雾尽纳于左指,稍加炼化,赤雾旋即借右指蹿出,化身一枚尺余长的铜剑,朝毕方殿所在飞去。黄玉笙又对俗修诸弟子道:“我已飞剑传书,令毕方殿内弟子遣人前来营救。诸位伤势不轻,莫要再动真元。”言毕,她转身对姚晓霜、许燕飞道:“我们去处理那几个妖孽。” 三人化作剑气,朝南飞出一刻,便追到四妖。姚晓霜以混元大法化出一面火网,拦住四妖,那四妖早有准备,各炼一把雷钉,回身打向黄玉笙三人。许燕飞只拿逍遥旗轻轻一挥,便将雷钉悉数排开。四妖就近落在一柱山峰之上,黄玉笙三人也随之落脚。 玉沉舟斜眉歪眼,笑道:“偌大一座长白山,我们不过借了半口水,你们三位仙姑竟穷追不舍,真真小气了些。” 许燕飞道:“长白山物产再丰,如何处置也是我们重明观的事。那血池神水就是糟蹋了,你们这些邪魔歪道也管不着。你们若要带走,只怕没这本事。” 黄玉笙道:“我师父华清师太当年在长白山八方施下血咒,凡山中宝物脱离长白山,需有火辰经加以炼化,方可抵御血咒法威。若无好本领,你们如何带得出这血池神水?铁笔书生、玉沉舟,你们桃花谷素来本分,来我们长白山盗宝这是头一遭,不知轻重也在情理之中。不怕再教你们个乖,血池神水乃至阳至烈之物,一旦离开鸠蓝血池,缺了寒冰的调和,难免脾性陡变,就凭你们两个,恐怕到时候镇不住神水,反为其所害,丢了道行还好,若丢了性命,当真不合算。”言及此,黄玉笙笑着,上下打量元坤子和九头翁,故意问道:“不知你们俩,又是哪座山头的妖怪?好面生呵。” 元坤子道:“我们东海二十四岛何等偏僻,你又怎会认得我们?” 姚晓霜笑道:“原来是东海二十四岛的小妖。狄樱竟未告诉你们,来我长白山盗取仙灵宝物,你们几个还嫩了些?” 九头翁道:“本来我们取血池神水确有不该,若非病魔身有异样,我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况且我们取的,不过区区几两神水,你们并未吃多大亏,我们也没占多大便宜。我们主人茑萝仙子曾经也在仙门修炼,后来虽投了魔界,却时常告诫我们休得滋扰仙门弟子,足见仙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三位仙姑不如卖我们东海一个人情,我们回了东海,自当禀明茑萝仙子,他日若重明观有难,诸位只消一句话,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其实我们此来,是因为鸠蓝血池虽有调息益气之功,毕竟火气太重,修炼脉息尚可,要练习法门,尤其是阵法,还是避开血池为妙。仙子已算准各位在天池演练阵法,从头到尾我们都无意与贵派冲撞,只想着借血池神水一用,所以……” “你倒会说话。可惜呵,妖孽毕竟是妖孽,竟分不清何为借,何为偷。”黄玉笙道,“再说了,狄樱既为仙门叛徒,她是否重情重义与我何干?我们重明观便是遭了灭顶之灾,若要与你们魔界中人勾结方可苟延残喘,那便是气数已尽,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你们有本事带出血池神水,只管试试看,若无本事,我劝你们知难而退,省得自讨苦吃。” 玉沉舟凑到铁笔书生耳畔,低声道:“方才我们越飞越累,莫非竟是血咒所致?” 许燕飞道:“既然知道血咒的威力,你们又何必一意孤行呢?” 元坤子对黄玉笙道:“真是笑话。我们分不清何为借,何为盗,我倒想问问你,这鸠蓝血池乃自然天成,又不是你们重明观的人勤修苦练所得,你们又凭什么据为己有?莫要说什么天意使然,这天底下成王败寇,与其说是天意弄人,莫如说是弱肉强食。你们占了鸠蓝血池千余年,却不去想,偌大一座长白山,过去却为黑龙巨兽所据。你们仙界可取黑龙巨兽而代之,又怎料得将来,不为他人取代?” 姚晓霜怒道:“等你们东海霸占了长白山再说这话不迟!”话音未落,她已放出青天印,掷向四妖,再以威灵指诀,输一股阴阳合和的真元。 那青天印登时银光耀目,朝四妖劈下十余道电光。四妖各化气盾护体,元坤子抛出袖纱,铁笔书生化铁笔为金伞,九头翁则以血掌化出一条赤龙,玉沉舟则化出千缕荧丝,以双掌翻移摇转,织就一把荧丝口袋。 黄玉笙、许燕飞也各释法宝,向那四妖发起攻势。四妖之中,只有元坤子的法力堪与许燕飞勉强一战。不过七八回合,九头翁和玉沉舟便有血气溃散之象了。 黄玉笙传声于姚晓霜,道:“师叔,今日我们索性杀了他们。” 许燕飞传声入耳,对黄玉笙、姚晓霜道:“我们仙界三派祖师有训,对于邪魔歪道,不可赶尽杀绝,只要他们肯交出神水,何必取其性命呢?” 姚晓霜传声道:“燕飞,三派祖师此训,是担心我们对魔界中人赶尽杀绝,会逼迫其齐心对抗仙界。这四妖,两个是病魔门徒,两个来自东海二十四岛。病魔和狄樱在魔界远算不得有头有脸之辈,我们杀了这四个妖孽,难道天魔甚或冥火金尊还替他们打抱不平?” 黄玉笙与姚晓霜立场一致,许燕飞劝不过二人,只好遵照黄玉笙的吩咐,临时摆下一道阵法。此阵名曰玲珑六爻阵,乃以六爻之变合三才之灵,原需六人镇守东南西北上下六方关门以圆阵局。黄玉笙三人遂各化一门当家的法宝以弥关门,黄玉笙镇北,幽冥鉴镇南;姚晓霜镇东,青天印镇西;许燕飞镇上,逍遥旗镇下。 玉沉舟见此阵仗,自觉不妙,对铁笔书生道:“她们这仙阵威力无穷,我看我们还是……” 元坤子舞着两把煞气炼化的刺鞭,喝道:“玉沉舟,你好没骨气,我们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便想着投降?此阵戾气甚重,你当真以为投了降,她们三个便会饶我们不死?” 黄玉笙笑道:“你们若知道好歹,现下投降服软,还有活路。” 元坤子对另三妖道:“你们莫要听她胡扯,我们只要服软,她们要取我等性命,实在易如反掌。”她又对仙界三人道:“你们当真以为仙子派我们前来盗取神水会毫无准备?” 言毕,她由印堂化出一粒紫珠,展臂抟身,以运真元。只见那紫珠由上至下封住元坤子百会、左右通天、风府、右秉风、右天宗、脊中诸穴,再自命门入体。霎时间,元坤子面门闪出片片金磷,她再运气于喉,红唇大张,一方木鼎便由她口中飞出,眨眼功夫涨大十余倍。 “五麝神鼎!”姚晓霜惊呼一声,黄玉笙、许燕飞二人不觉紧张起来,各自调元运气,使出全力镇守关门。 五麝神鼎随元坤子心咒驱驭,一时变化多端。鼎身先化出五彩焰气,随即由鼎腹迸射万千游丝。那游丝形若烟缕,却泛出冰晶的质地,说是游丝,更像密密速生的冰花,张牙舞爪,好不跋扈。姚晓霜只认得此宝,却未见识其变化之繁、之奇。见那游丝长势咄咄逼人,姚晓霜对黄玉笙、许燕飞道:“这五麝神鼎法力非凡,可通仙魔二界,当年崆峒山玄凰圣君便是凭此宝吸取邪魔道行的。你们仔细莫叫她钻了空子,以至于伤及根本。” 黄玉笙听罢,眼见那游丝已生得密不透风,形如巨树,传声于姚晓霜、许燕飞,道:“我们撤阵。” 玲珑六爻阵既撤,仙界三人合指血画一面鸣凤昊天符,以制五麝神鼎之法,又把法器运至四人跟前,分其精力、扰其心神。随即,黄玉笙以混元大法中阴阳一线风雷子炼化风雷神珠,奇袭魔界四人;姚晓霜则抻开十指,凝气于双臂诸穴,再施金箭玉鸾指,以缓神鼎游光之势;许燕飞四两拨千斤,以双白鹤指诀施展落英神功,一时间搅起团团砂石雪块,将元坤子裹在其中。 元坤子一声怒喝,对另三妖说:“我把你们渡出长白山。”又对九头翁道:“九头翁,你务必护好血池神水,以助仙子神功大成。”言毕,她以双掌驱驭五麝神鼎,一面默念心咒,一面翻掌运气,将全身血魄聚在任督二脉,炼出一粒通体幽蓝、恍若水滴的游珠。 此珠由她掌心两抹氲汽凝汇而成,她单是双掌一合,那游珠登时一分为三,朝铁笔书生、九头翁和玉沉舟奔去。三妖一触游珠,都缩入游珠之内。游珠盘旋两圈,避开仙界三人法术炼化驱驭的雷珠、游光和砂石,为五麝神鼎所纳。元坤子抟身一翻,足尖点在两丈外一株挺直的云杉上,使出浑身法力,由左右掌心各推两团焰气,打向五麝神鼎,霎时间神鼎游光俱碎,将姚晓霜震至百仞以外,神鼎则携三妖化作黑影,朝东南向飞去。 黄玉笙见状,行九色莲花印,推出幽冥鉴,紧追五麝神鼎。元坤子一面应付许燕飞的落英神功,一面抽出袖纱以缠幽冥鉴。哪知黄玉笙改行玄武指诀,将一束磷光打向幽冥鉴,一道紫色电光便由幽冥鉴迸射而出,沿袖纱导至元坤子,将她击落云端,坠到崖边。元坤子攀住一块突出的岩石,下力一推,逸去十余丈。 黄玉笙朝许燕飞嚷道:“莫叫那妖女逃了。” 许燕飞得令,冲身飞至元坤子身后,将逍遥旗炼作一串冰梭,随即双臂连挥。元坤子虽侧翻避闪,仍叫冰梭直贯左肩。她不免惨叫一声,元气稍乱,急坠而下。幸而半空飞过一只毛脚鵟,元坤子看准时机,右足点其脊背,方才缓过神来,从而元气汇聚,避免直落山谷。 许燕飞降至低处,又挥出冰梭,朝元坤子天灵盖直直打来。元坤子回首看去,化三枚雷珠于喉,喷向许燕飞。许燕飞左手行三清指诀,炼一股气波,弹回雷珠。元坤子避开两枚雷珠,左腿却叫第三枚雷珠所伤。她忍住剧痛,又飞了数丈,攀住绝壁上一条枯藤。 回头看去,许燕飞就在眼前,黄玉笙、姚晓霜一前一后,皆在逼近,元坤子冷笑一声,对许燕飞道:“你既然要我性命,我便成全你,只怕你要不起。”话音未落,她已放开枯藤,在绝壁上翻身运气,肉身逐渐化作焰气,点燃了绝壁上的藤蔓枝节。 许燕飞看出元坤子法门诡异,不敢再靠近一分,且行北斗指诀,预备炼一道气盾,以御焰气。不料元坤子肉身忽然裂作九条赤龙,其四攻袭许燕飞面门,其五则由后方发起攻势。许燕飞刚要施展混元大法,攻其面门的四条条赤龙突然没了踪影,她自知中计,回身一看,那五条赤龙已然合一,现出元坤子真身,许燕飞忙施毕方凌云瘴。 按理说,混元大法七道法门之中,最宜近攻的,的确是毕方凌云瘴,可惜此法许燕飞修炼不足一月,三华运转之术并未熟稔,到底慢了半拍。那元坤子以肉身炼作蛊毒,猛扑过来,许燕飞毕方凌云瘴才将施展,元坤子的肉身距她已不足一丈。就在此刻,元坤子的肉身陡然化作一团黑泥,轰然炸裂。许燕飞自觉不妙,正要施法,已叫黑泥溅了一身。黑泥一沾肌肤,旋即渗入皮下,深达经脉、骨髓,眨眼功夫已遍布许燕飞五脏六腑。 许燕飞霎时间头晕目眩,忙飞向不远处的绝壁,探到一根未被烧断的枯藤,气喘吁吁。元坤子的元神则趁机遁光隐入不远处的五麝神鼎,逃远了。 黄玉笙赶到绝壁处,叹道:“可惜来迟半步,叫那妖女元神逃走了。” 姚晓霜赶到,同黄玉笙一齐把许燕飞救至崖顶,随即打坐凝气,行真武指诀,将三股真元徐徐引向许燕飞,由其左右魂门及神道三穴入体,由其左右天通及百会三穴出体,以探其伤情。许燕飞方才还可言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已面如死灰,双瞳呆滞,活死人一般了。 姚晓霜纳回真元,对黄玉笙道:“玉笙,燕飞情况不妙。” “可伤了根本?” “燕飞经脉内瘴气涌动,根本必有损伤,不过好在她及时封堵全身多处大穴,倒不至于仙根尽断。” 黄玉笙问:“东海二十四岛的魔功究竟有何乾坤,师叔可知?” “东海二十四岛以无量千机大法着称。可是当年金翎法王和他兄弟居岛为尊,东海二十四岛的妖怪便极少离开东海地界,绝不过问三界恩怨是非。狄樱夺岛后虽也有过野心,占了阴魔的武夷山,却不知何故弃山回了东海。说实话,这无量千机大法中有何等玄机,恐怕仙界之中是无人知悉的。我只听玉和仙姑说过,被无量千机大法所害的小妖、凡人,多为中毒身亡,足见那无量千机大法是长于蛊毒的。不过燕飞所中之毒,既为妖女肉身所化,恐怕毒性非同小可。燕飞若非有近两百年道行护体,早已毙命了。”姚晓霜再行七宝骞林指诀,由膻中穴逼出内丹,直入许燕飞印堂,对黄玉笙道,“我现在为燕飞调理经脉,使其血魄归心、真元护脑,再行挪动,以防蛊毒攻心入脑。幸而眼下上官龙在我们长白山,相信燕飞所中之毒,他是认得的。” 第71章 鸠尤神剑71 上官龙不负万妙毒王之名,才察验许燕飞双瞳、诊其脉息,便断定许燕飞所中之毒是一道以鬼影神禅炼就的血蛊,名曰吟龙血瘴。鬼影神禅是无量千机大法中三道心经之一,可因五行之变、阴阳之异,衍生各种蛊毒之法。其中威力最大者,便是这吟龙血瘴。此瘴以血肉为本,可化烟霭、焰气、瘴影,变化莫测。中瘴者精神恍惚、形若朽木,法力平平者不出一日便全身肌肤脏器化作枯柴,凋敝而亡,连元神也有受累之险。 众人听得此言,无不倒吸凉气。上官龙又道:“这瘴法既以肉身所炼,又衍自鬼影神禅,恕我直言,许师侄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黄玉笙道:“只怪我太过轻敌。这四妖擅闯鸠蓝血池,竟藏不住妖气,我只当他们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妖,不想其中竟有魔功如此了得的妖女。我又万不该去追那五麝神鼎,神鼎未追上,倒叫燕飞落了单,重伤至此。” “五麝神鼎?”顾乘风道,“那妖女怎会身怀五麝神鼎?” 姚晓霜道:“五麝神鼎已有两百余年未现世,人魔二界各有传言,有说神鼎在星辰子关门徒弟冬青子手上的,也有说神鼎在狄樱手上的。想来,这神鼎果真是叫狄樱盗走了。不过茑萝仙子能将此等宝物交给那个妖女,足见狄樱对那妖女信任非常。那妖女在东海二十四岛,怕也是个人物。” 黄玉笙问顾乘风:“你如何知晓五麝神鼎?” 顾乘风支吾着:“也算不得知晓,不过那日悬空道人提及此鼎,我也未予细思,只知这五麝神鼎在仙魔二界,曾是大名鼎鼎的宝贝。” 姚晓霜道:“不错,当年玄凰圣君就是凭这五麝神鼎炼出太华伏魔珠,从而威震一方的。五麝神鼎是以五头麝怪和崆峒山中一株神木雕就的木鼎所炼,因得了玄凰圣君法力催动,乃呈全卦。太华伏魔珠是克妖降魔的仙家至宝,五麝神鼎虽无多少降魔之法,却可打通仙魔二界,寻常法力自然难撼其分毫。若无此鼎相助,那三个妖怪又如何逃得出我们长白山?” 窦虎道:“三个小妖堂而皇之打长白山盗走神水,此事若在魔界传开,我们仙界颜面扫地倒在次,若魔界其他人等纷纷来长白山钻空子,后果不堪设想呵。师叔祖,不管您如何解释,魔界的人绝不会相信那三个小妖得手是因神鼎相助,左不过要说重明观无能……” “窦虎,休得对师叔祖无礼。”丁贤梓喝道,“你几时见识那五麝神鼎的法威,谁又要你多话了?”窦虎垂头不语,丁贤梓又对黄玉笙、姚晓霜道:“眼下凶劫在即,许燕飞又遭此重创,黄掌门还需做好打算为好。” 黄玉笙道:“二十八星垣瘴自然怠慢不得,燕飞受了伤,我自会安排弟子补上关门。至于燕飞的伤……”黄玉笙对上官龙道:“上官师叔,依你之见,该如何医治燕飞?” 上官龙眉头紧缩,道:“若是寻常蛊毒,我尚可以真元为她或祛散、或化解。吟龙血瘴法门刁钻莫测,单以我的法力,莫说祛散瘴气了,便是化解蛊毒,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天枢道长说:“上官师叔乃一代毒王,对吟龙血瘴都无能为力,难道许师妹她……” 上官龙道:“天下毒物何止千万,以法力炼化,又生蛊瘴种种,寻常岐黄名士,单是解尽自然所生的毒物已属不易,你当真以为破解毒瘴是如饮食睡觉般轻松的事?许燕飞中的毒,毒性复杂自不必说,炼毒的法门又过于刁钻,加之那瘴气为妖女肉身所凝——”言及此,上官龙对黄玉笙道:“恐怕你们要请一个人。” 黄玉笙问:“上官师叔的意思是,赤眉药仙可医好燕飞?” “单凭她一人之力,如何破得了吟龙血瘴?”上官龙道,“若我同她合力,应该可以化开许燕飞身上的蛊毒。” 天玑道长大喜,上前一步,对黄玉笙道:“黄掌门,赤眉药仙原是我座下弟子,只要我以通天幻形大法唤她来长白山,她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不妥。”黄玉笙思忖道。 姚晓霜略有些急躁,说:“燕飞是你师妹,她已危在旦夕,你难道还放不下陈见?” 黄玉笙面有难色,道:“师叔,你误会我了。本来这次我们仙界集会,共议降魔大事,以赤眉药仙在人间的威望和名声,我理该邀请她。”黄玉笙看向天枢、天玑两位道长,转而道:“赤眉药仙当年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甘愿下山,荒废修行,我对她的确很有些意见。不过二位道长也知道,我们重明观从来不缺为情废道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哪个又讨了好果子?我所以不容赤眉药仙,实在有我的苦衷。” 姚晓霜抿嘴不语,黄玉笙接着对她说:“师叔,我方才说不妥,不是放不下成见,置燕飞于不顾。只是我们与她既然夙无往来,眼下有求于人,总该拿出些诚意,登门将她请来我们长白山才是。若不然,恐遭人诟病,说我们不识礼数,又或者叫别有用心之人说我们重明观一味利己了。再说燕飞得冰蒺雪蟾珠镇毒,十日内并无大碍,我们是仙家正宗,该讲的规矩岂可贸然废止。” 天玑道长笑道:“黄掌门多虑了。莲香子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绝不会因为掌门你屡次三番冷落于她,她便记恨你。既然说起她为薛鸿儒下山一事,我也做个澄清。当年莲香子下山,并非她自己的意思,是我看出她与那薛公子有情,准她下山以续情缘的。” 除去玄鹤宫弟子,众人皆诧然,天玑道长又说:“我们修道之人难免重术轻道,将道法时时挂在嘴边,却难得把道法放进心里。当然,法术之利显而易见,凡仙体得成者,莫不以法术精修脉息,以脉息凝炼内丹,以内丹泽润元神,终至飞升之境。至于道法,实在说不出什么功用来。可是大家莫要忘记,我们仙门之根本并不在术,恰在这无用之道。我迄今只收过莲香子一徒,收她入门之前,我也自以为道法透悟,无需再去钻研,直到偶遇莲香子,方知道法之妙、之玄、之深。我说莲香子下山,是得我应准,方才大家无不惊诧,我且问一句,大家惊诧,所为何故?” 上官龙瞥一眼丁贤梓,上前一步道:“天玑,你到底是玄鹤七杰之一,怎么犯起糊涂来了。仙家得凡间众生敬仰,在乎德,在乎心静性和,更在乎情志思绪高于凡夫俗子,若仙山弟子囿于儿女私情,与凡夫俗子又有何分别?” “说得没错。”寅尘子道,“我们这些俗修之人虽因种种缘由入不得仙山修行,对于仙山弟子却是羡慕不已、敬重有嘉的。若仙山弟子都如凡夫俗子一般,无克欲律己之志,恕我直言,恐怕这样的仙山弟子,只会沦为笑柄。” 天玑道长并不急躁,慢条斯理地说:“上官师叔说得极是。仙之为仙、神之为神,修炼之厚薄、道行之深浅倒在其次,最要紧的,的确是德。不过在凡人眼里,仙之为仙、神之为神,最要紧的缘由,恐怕只是高高在上罢了。上人者,乃以大悟而得道得法也。所谓大悟之理,古人早有训,正在上善若水四字之中。诸位虽有高高在上的自觉,却只把自己架在高处,好像视凡人为草芥、虫豸,透出傲慢,与上善若水之境,相去甚远。” 窦虎道:“如此说来,那赤眉药仙单是嫁作人妇,竟比我们这些仙山修行之人更得大道之悟咯?” 天玑道长也不看窦虎,冷笑道:“其实仙门中人摒弃凡欲,并不是因为凡欲当真有碍修炼飞升,不过刻意为之,以示凡夫俗子之鄙陋,以彰仙门仙家之崇高罢了。诚然,欲盛则乱、心乱则邪气滋生,便是凡夫俗子,也断然纵它不得。然而一味堵它,未必是什么高明之道。诸位方才愕然,只当我应准弟子为情下山,乃有鼓吹纵欲之嫌,实在是天大的误会。我所以准她下山,是因为她情丝已生,若留在山中,迟早要出事,纵然她一味克制,却有违自然之律,情欲未必妨碍她的修行,倒是这辛苦万分的克制,更易伤神损体。其实凡俗一切欲念,害人的未必是欲念所指,往往是那求之不得,才使欲之为痴、为狂。我放她下山,并不是为了成全她与那薛公子的一世情缘,无非予之所欲罢了。丁师叔,你说呢?” 上官龙哼着鼻子,目光移向丁贤梓。丁贤梓神色木然,对白泽观弟子说:“所谓道法自然,而自然之物千变万化,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其万一而不及。你们纵然入山修炼,有了些许道行,自以为悟得大道之理,实乃坐井观天。以一己之见驳自然之法,可笑至极。”他再对天玑道长说:“陆师侄有宽仁之心,是为良师,见人之不见,思人之不思,是为益友。我虽然道行比你深厚些,自问论及悟道参法,竟远不如你来得透彻。惭愧得很。” 窦虎嘟囔一声:“悟道参法又有何用,对付邪魔歪道,总归要靠法术。” 上官龙瞪窦虎一眼,他即刻闭了嘴。黄玉笙笑道:“大家同在仙门,莫为这些琐事伤和气。”言毕,她上前几步,抓着天玑道长的手,道:“我主意已定,今日便差四名弟子前往西梁,将赤眉药仙请来。” 苏荣自告奋勇,道:“不如我带几个册外弟子去。赤眉药仙性子乖张,若是生人造访,她未必肯见。” “这倒不妨。”天玑道长对黄玉笙道,“黄掌门,我给你几道三才印,赤眉药仙见印,自然不会为难你门下弟子。” 黄玉笙遣了四个道行已足五十年的册外弟子,将华清师太自炼的一把火云幢和自己亲书的信笺交与领头的弟子,叮嘱他们莫惹麻烦,速去速回。那火云幢有遁光匿影的法力,若四人遇上劲敌,有火云幢相助,至少可保住性命。好在一路上顺风顺水,四人两日光景便抵达太岩城。 巧的是,这四名弟子进薛府之时,晋王六名家臣刚要离开。一个形容温和的男子起身道:“既然药仙有贵客拜访,我们便不打扰了。不过药仙还是好生考虑些吧。我们晋王说了,只要药仙肯出席英雄会,届时晋王定向大司马举荐药仙任盟主一职。” 莲香子笑道:“斩妖除魔本来是仙界的事,晋王何必操这许多心思?古往今来,仙魔二界争斗不休,其兴衰起伏自有天意定夺,晋王管好自己的事要紧呵。” 一名武将颇有些气恼,说:“药仙这是什么话?我们晋王广邀天下仙门英豪,心系苍生,药仙竟以为,是晋王多管闲事了?药仙莫要忘了,仙魔二界同凡间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一切皆由天定,仙界三派大可以自给自足,莫再靠凡间供奉。难道药仙当真以为,我们凡间只会供奉仙家不成?” 那形容温和的男子低喝一声“休得放肆”,这便和颜悦色,对莲香子道:“药仙若是看不起盟主之位,我必谏言晋王和大司马,来日封你做我们西梁国师,药仙意下如何?” 莲香子道:“我何德何能,也配居国师之位?况且我做了国师,现在这位,你们又打算如何安置?” 那男子笑道:“药仙何需担心这些?只要药仙愿意,区区国师之位又算得了什么?” 莲香子道还要言语,那男子又说:“今日我们还有要事在身,药仙不妨多考虑几日。我们半月后再来。”言毕,六人行礼作别,莲香子差管家送客,这便同儿子薛蓬一道入偏厅,去见重明观四名弟子。 入了夜,莲香子独自一人前往女儿住处,告之那四名重明观弟子的来意。薛蕲听罢,冷笑一声,道:“那朱雀仙子自执掌重明观以来,在长白山召开了三次大会,哪次都未邀请母亲。怎么这次她师妹有难,她又想起母亲来了?” “若不是那四名弟子手上有天玑道长的三才印,我都不想见他们。可是天玑道长既然授他们三才印,想来她也希望我去长白山救人。” “既然你主意已定,现下又来跟我说这些做甚?” 莲香子叹道:“你是知道我的,若无万全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出手相救。只是据那四个弟子所言,许燕飞的伤恐怕不简单。” “怎么讲?” “伤她的虽然不是魔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连上官龙都束手无策,那毒瘴定有蹊跷。” 薛蕲道:“上官龙怕是舍不得损耗元气,才说他无从化解的。我虽只见过他一回,便觉此人狡猾非常。他的话岂可当真?” “上官龙是精打细算,不过他又极好脸面,当真舍不得耗损真元为许燕飞治伤,他大可开口找三位掌门索要仙珠神丸。现下三派和各路俗修之人汇聚长白山,三派掌门便是看出他的算计,也不便驳他。总之他若有本事治好许燕飞,既无损失,又在仙界立下一功,是稳赚不赔的,他又何必把我拉进来?”莲香子道,“你莫要小瞧东海二十四岛的魔功,当年茑萝仙子可打败阴魔,占下武夷山,足见其修为法力惊人。她既然派出部下助病魔盗走鸠蓝血池的神水,绝不会派遣修为平平之辈。我虽未见识过吟龙血瘴的威力,却在数年前医治过两个为鬼影神禅所伤的男子。他们仙资尚可,由脉息判断,修炼的是白泽观法门,却并不纯粹,问他们师承何人,皆不作答。伤他们的小妖修为极浅,尽管如此,这二人浑身经脉还是深受其害,我虽竭尽全力,他二人仙根仍未免于折损。既然吟龙血瘴脱胎自鬼影神禅,又是以血肉之躯炼化的,想来法威更盛。我担心合我与上官龙之力,要保许燕飞仙根不损,也有些勉强。” “母亲,你若要我随你同往,便不必开口了。仙界三派,除了天玑道长,哪个又给过我们脸面?母亲师出天玑道长,这次看了她的面子,去长白山救人,我也无话可说。然而天玑道长于我却无什么恩惠,若要我去长白山救人,除非朱雀仙子亲自求我。” 莲香子面有难色,退一步道:“你不去,我不勉强,那么我便带上康儿和鲁儿去。” 薛蕲道:“我不同意。康儿、鲁儿道行太浅,若那许燕飞身中之毒果真如你所言,他们助你祛毒,我如何放得下心?” “康儿鲁儿是我孙儿,我难道会害他们?其实以他们兄弟俩的修为,降魔伏妖自然不够,祛毒医体却可独当一面了。他们二人的阐真大法和福地真经与你已不相上下,我既然施法救人,自有我的分寸,不会叫康儿、鲁儿吃半点亏。你还有什么放不得心的?” “玄鹤宫人才济济,母亲何必非让康儿和鲁儿去?我不信,论法力修为,玄鹤宫弟子竟不及我们这些俗修之人。” 莲香子道:“我虽师出玄鹤宫,嫁入薛家后却深研岐黄之术,早将玄鹤宫法门演化至另一番境界了。玄鹤宫法门也有诸多变化,可用于祛毒化瘴,然而终不及我自创的阐真大法和福地真经来得精妙。紧要关头,他们如何助我?此次黄玉笙肯亲书信函,请我去长白山,已经放低了身段,我身为赤眉药仙,若不出手相救,莫说天玑道长对我心生不满了,便是那些俗修弟子,恐怕也要说我冷血无情,小肚鸡肠。然而我除非不出手,出手救人便容不得半点差错。你且想,那许多仙门弟子看着,我若勉强化解了许燕飞体内毒瘴,却未能保其仙根,致其道行大废,甚或仙根尽断,以至油尽灯枯,岂不遭人耻笑?” 薛蕲冷笑道:“果然还是为了你自己。母亲,说来说去,你是在乎你那药仙的名声。” “蕲儿,来日你父亲身故,我是要远离红尘,潜心修法的,你跟你弟弟便只靠着善华堂安身立命。你仙资尚可,为人处世又远胜常人,就算没有善华堂,在这苍茫人世,也足以自立自保。蓬儿生性愚钝,虽有些法力护体,当真孤身行走于世,怕是性命不保。我只望他守着善华堂,安安稳稳度此一生。其实善华堂传到你父亲手上,过去的名声早不中用了,我拼出这药仙之名,善华堂方得百年兴盛。你跟蓬儿都与仙界无缘,我护着药仙之名,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莲香子长叹一声,看看高悬的月亮,接着说,“康儿和鲁儿仙根不凡,仙缘虽差了些许,却远胜于你和蓬儿,将来若能逃过命中大难,得遇贵人,兴许可在修行上有所指望。我这次带他们兄弟上长白山,他们在仙家众人面前露了脸,又立下一功,便是未得仙山垂青,于他们修行之道,总是有好处的。” 薛蕲道:“母亲,既然你早有这些打算,只管带他们去便是了,何必特意来告诉我?” 莲香子道:“我总要跟你商量商量才是。” “往后母亲做足打算的事,莫再同我商量了。”薛蕲言毕,朝厢房走去,行了几步,又道:“母亲早些回去吧。” 翌日清晨,莲香子以尺书磷符唤来薛康和薛鲁,近晌午,正要同重明观四名册外弟子启程,鹿连城便来了薛府,给岳父带了一支难得的雪参。莲香子瞥一眼雪参,问鹿连城:“这雪参从何而来?” 鹿连城答道:“是晋王府中两位家将昨日送去善华堂的。” “这雪参我们如何要得?你将这参送回去吧。” 鹿连城双手接过雪参,看看四名重明观弟子,转脸问薛康:“祖母有贵客来访,你跟鲁儿来此做甚?” 薛鲁抢道:“祖母要带我们去长白山。这四位正是重明观道仙。” 莲香子道:“我昨夜已同薛蕲商定,带康儿、鲁儿去长白山救人。她竟未跟你说起?” 鹿连城抿嘴笑道:“倒是提了一声,却未细言。”他再拱手对那四人道:“我不识四位乃重明观道仙,莫要怪罪才好。” 那四个册外弟子中为首的回了礼,笑道:“我们也不是正室弟子,仙友不认得我们,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鹿连城又对莲香子道:“康儿和鲁儿道行浅薄。薛蕲只说母亲大人是要赶去仙山救人,不过以他们二人之力,恐怕……” “康儿、鲁儿仙根俱佳,道行浅些又有何妨?”莲香子道,“我们上长白山,又不是与邪魔斗法。银霜妙人许燕飞身中奇瘴,我们此去,只为她去除瘴毒罢了。我是怕她中毒太深,单靠我和上官龙联手,怕也难得破瘴。这才带他们一道去。” 鹿连城道:“既如此,我也需随母亲大人同往了。往大处说,近日星象有异,仙界灾劫在即,我虽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俗修弟子,仙界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实在于理不合。往小处说,母亲为调理父亲病体,本来元气有亏,我自知修为不精,能为母亲尽一份力,再微不足道,我也安心些了。” 薛鲁听罢,大喜,对莲香子道:“祖母便允了父亲吧。” 莲香子还在犹豫,那四名重明观册外弟子重为首的上前一步,对莲香子说:“这位仙友所言不无道理。眼下正是仙家正道临危之际,多一份力总是好的。况且许师叔中的毒瘴诡异莫测,为保险起见,仙友助药仙一臂之力,于药仙也少一分危险。” 莲香子思忖片刻,对鹿连城道:“也好。你既然随我们同去长白山,便给薛蕲发一道尺书磷符,也省得她担心了。至于晋王赠你的雪参,你一并捎给薛蓬,叫他还归晋王去。” 鹿连城发了磷符,八人缩身化入莲香子的流英剑,翌日深夜便抵达长白山了。 守门的灵官童子将八人迎入观中。黄玉笙特意率十余册外弟子在重明阙下候着莲香子一行。双方各说了几句场面话,黄玉笙这便将莲香子领入毕方殿内一间宽敞的丹房。 许燕飞头南足北趟在丹房正中,周边燃了十八盏灵灯,丹房四边各陈着四方铜炉,炉内都烧着夜罗香,炉顶煨着鸠蓝血池的神水。那神水蒸腾不已,呈蓝紫色,旋至丹房正中,丝丝缕缕都入了许燕飞的口鼻。黄玉笙安排了四名弟子轮守着许燕飞,以防不测。 莲香子正查验许燕飞伤情,上官龙和窦虎便带着两名册外弟子赶到了。莲香子心无旁骛,运气调元,上官龙凝元打坐,道一声“药仙别来无恙”,她才睁眼瞥一眼上官龙,说:“毒王一把年纪,此话应该我说才是。” 上官龙冷笑着,行真武指诀,开口吐出数缕真元。那真元凝作三粒指头大的赤珠,经他五品莲花印炼化驱驭,入许燕飞印堂、膻中、气海三穴。 莲香子道:“不愧是万妙毒王,真元中自带一股五行逆位的瘴毒,若不是我早有防备,方才已经为你瘴毒所伤了。” 窦虎笑道:“我师伯祖以毒攻毒的法子可谓千变万化。只有不谙毒理之人,才会想当然,以为瘴毒定会伤人。” 上官龙低喝一声:“窦虎,莫对赤眉药仙无礼。药仙潜心钻研化毒之术,难免杯弓蛇影,你竟不知,她的独门法术威力之大,放眼仙界,也是无人可匹敌的。” 莲香子封住自己胸口八处穴位,再行玄武指诀,将方才引入许燕飞体内的真元纳回,道:“毒王谬赞了。我已俗修一百余年,修为不甚精进,虽创了两道祛毒化瘴的法门,若与毒王下毒的本领相比,实在甘拜下风。” 黄玉笙见莲香子撤了真元,忙问道:“我师妹伤情如何?” 莲香子叫两位孙儿扶起,对黄玉笙道:“我行医百余年,也曾治过身中魔瘴的人。不过许师叔的伤,确实棘手。她五脏六腑皆为瘴毒所侵,那瘴毒又因以妖怪肉身所炼,邪煞之炁蓬勃有力。好在她中毒之初便得真元阻滞,心脉染毒不深,脑中瘴毒也未扩散,还有得医。” 上官龙凝气归元,起身道:“赤眉药仙,我方才探出你真元之中似乎有些许浊气。以你的修为,真元早该炼至精纯之境。莫非有伤在身?” 薛鲁道:“祖母要为祖父调理三华,真元浊滞些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莲香子接过话头,说:“我家老爷已油尽灯枯,每两三日靠着我调元续命。这次要出远门,我赶夜为他炼了一粒灵珠,可保他七日内三华不散,多费了些真元。”她说到此处,转身对黄玉笙道:“不过从许师叔伤情看来,恐怕七日是远远不够的。” 上官龙道:“莫说七日,便是七七四十九日也未必医得好她。” 黄玉笙道:“这该如何是好,若半月内师妹不能痊愈,我们的二十八星垣瘴恐怕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了。” 莲香子道:“我便实话实说吧。许师叔体内的瘴毒无从化解,只可借她任督二脉几处大穴逼出来。便是我与毒王联手为她逼毒,少则两三年,长则十年,纵然逼出瘴毒,恐怕师叔仙根也多有损害,道行难保了。” 重明观弟子都面面相觑,黄玉笙垂头叹道:“莫非这竟是天意?看来此次星象大变,仙界是在劫难逃了。” 莲香子道:“掌门也莫要灰心。虽然许师叔身上的瘴毒,法门刁钻,世所罕见,天下万物,终逃不出相生相克的法则。” 第72章 鸠尤神剑72 黄玉笙道:“若世上有什么仙灵宝物可助师妹祛毒,药仙且明言。” 上官龙道:“药仙所言,莫不是彭泽钟鸣岛上的五绝寒霄蛭?” “不错,天底下以毒物为食的灵虫本不多见,嗜毒的灵虫之中,又能以毒攻毒的,非五绝寒霄蛭莫属了。” “彭泽钟鸣岛。”黄玉笙道,“除以此灵虫拔毒,难道再无别的法子?” 莲香子道:“若有别的法子倒好了。我听说那钟鸣岛四面八方都布了阵法,也不知是何名目,有什么玄机。总之入阵的非死即伤,连冥火金尊都不去惹她。我向掌门保证,只要贵派能寻到五绝寒霄蛭,我定有办法助许师叔痊愈。” 天色渐暗,聚在天池修炼的众人一齐回了毕方殿。用过晚膳,黄玉笙便将姚晓霜和左仪、柳清浊、苏荣带去招日峰议事。薛家兄弟用膳之际,已向姚晓霜和左仪等人提及五绝寒霄蛭的妙用,苏荣早猜出黄玉笙要商议的事由与这灵虫有关,于是黄玉笙才说“日月弭辉阵法门变化多端,布阵的几方又非同门,虽然风儿修为最精,仙缘最佳,本是完成此次任务的最好人选”,苏荣便上前一步,自告奋勇道:“师父,我愿下山寻此灵虫。” 黄玉笙看着苏荣,笑道:“你们前几日已将二十八星垣瘴练得游刃有余,为师正是打算从你们三人之中派出两人,去彭泽钟鸣岛上寻觅五绝寒霄蛭的。” 姚晓霜道:“玉笙,那钟鸣岛岛主是夏侯丹,虽离山多年,到底有两百年的道行,仙根又颇为出众。恐怕你将她们三个全派下山也未必可破她在钟鸣岛周围布下的阵法。若只遣两人,倒不如由我领着。” 黄玉笙道:“师叔多虑了。那夏侯丹仙根出众不假,到底离山几十年,当年又伤了仙根,任那彭泽罡炁再盛,如何比得过我们长白山?她便是同那六蛟上君联手,我竟不信她自创的阵法可与玉和仙姑当年创下的八大仙阵媲美。我方才已同天枢道长和丁贤梓商定,由他们二派各出一人,我派出二人,前往钟鸣岛。张松年和李冬寻是玄鹤、白泽二派五代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人才,有他们二人相助,破夏侯丹的阵法,我想是不在话下的。” 姚晓霜道:“玉笙,夏侯丹如今修为法力如何,你我皆不知。我是怕万一几个后辈无从破阵……” “若他们几个破不了阵,我们再强攻不迟。”黄玉笙道,“师叔只想到几个后辈兴许无从破阵,我自然也想到了这层。不过几个后辈纵然败于夏侯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权当历练历练,人家也不会耻笑。然而师叔可曾想到,若师叔领着几个后辈去,却叫夏侯丹占了便宜,莫说仙界了,便叫那些俗修弟子传于凡间,我们重明观恐怕也免不了颜面扫地。” 姚晓霜不再言语,左仪忙对她说:“师叔祖,其实师父的意思是说,不言师太毕竟势单力薄,若单是闯一座钟鸣岛我们便大动干戈,未免有杀鸡用牛刀的嫌疑。不如遣我们这些小辈去,破了不言师太的阵法是最好不过的,实在破不了,不言师太终究是前辈,虽然我们重明观与她结了梁子,她总不好太为难我们。再者,二十八星垣瘴我们虽已练得八九不离十,终究需要师父和师叔祖的指引部署。有几个册外弟子阵位之变仍有迟疑之处,师叔祖留在山中,更能助那些弟子更进一层。” 姚晓霜微微一笑,拉着左仪的手说:“你师父的用心我如何不懂。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柳浊清左右瞧瞧,对黄玉笙说:“师父,大师姐修为精深,除了大师兄,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宜担此大任了。我本有心为此事出力,可惜苏师姐又抢了先。不如,师父同玄鹤、白泽二派掌门再议,我们重明观多遣一人,如何?” 黄玉笙道:“区区一座钟鸣岛,我们仙家三派若遣五人前去破阵,似乎不妥。” 柳浊清嚷道:“有何不妥?保不齐这几十年,不言师太早收纳门徒,已在钟鸣岛上成了大气候。又或者她同六蛟上君私底下竟是一体,也未可知。我们三派遣五人前去闯岛,实乃未雨绸缪之举。” 翌日清晨,黄玉笙召三派众人及俗修弟子数十人等于毕方殿正厅,把计划变动公之于众。俗修弟子听罢,小声议论纷纷。寅尘子起身,拱手笑道:“奇居道人得华清师太点化,有些话恐怕说不出口,便由我来说好了。我以为,勿论道行深浅,法力高低,除妖降魔都是我们仙门中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自华清师太执掌重明观,每逢天煞临空,仙界共商降魔大计,三派倒想得起我们这些俗修弟子,尽管落到实处,我们这些俗修弟子总要被排在外头,也算跟我们给足了脸面。当然了,我们俗修弟子终究比不得你们,道行再深,修为不精也是枉然,与寻常小妖斗法尚可,同那兕虎神君的护法明王斗法无异于以卵击石,更莫说在太和山妙一谷附近,邪煞炁盛,简直不堪一击了。我们有自知之明,自然知道你们三派所以频频排开我们这些俗修弟子,是怕我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是黄掌门,仙界中人谁又不知你们重明观是以仙阵闻名于世的。玉和仙姑创下的八大阵法自不必说,我听闻华清师太也曾先后创下十余阵法,至于当年开宗鼻祖赤焰老母,她能创下九天九地归元大阵,我想她飞升前创下的阵法,恐怕也不在少数。我们俗修弟子与护法明王单打独斗的确是不自量力,可是若有阵法合力,就凭我们人数之众,未必不可独当一面。眼下许燕飞还人事不省,黄掌门遣小辈寻五绝寒霄蛭固然重要,我寅尘子却以为,仙界若还坚持二十八星垣瘴,便需给我们些理由才是。若许燕飞不能在凶劫之日前恢复如初,黄掌门打算怎么办?” 黄玉笙道:“就算我师妹不能复原,二十八星垣瘴也依然可以合阵。” 寅尘子道:“既如此,黄掌门又何必急急忙忙为许燕飞祛毒呢?有夜罗香和鸠蓝血池的神水为她镇毒,何不现下安心合阵,待仙界渡过难关,再治她不迟。我是不是可以怀疑,那二十八星垣瘴若临时换下守阵之人,威力会大不如前?” 黄玉笙一时语塞,天枢道长忙说:“黄掌门同许燕飞姊妹情深,她急着为许燕飞医治,也是担心久拖下去,邪毒会累及许燕飞仙根。” 寅尘子笑道:“再姊妹情深,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才是。既然许燕飞能否痊愈还悬而未决,黄掌门,你何不另作打算,授我们布阵之法?一来,我们这许多俗修弟子虽有匡扶正义之心,日日却闲在山中,若能练习阵法,总算没有辜负这许多年的修行。二来,万一许燕飞不能及时复原,二十八星垣瘴合阵有碍,我们虽然修为轻薄法力低微,多少尽一份力量,终归聊胜于无。” 黄玉笙未及回复,鹿连城突然上前一步道:“这位前辈,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鹿连城道:“诚然,重明观仙阵威震仙人魔三界。可是读过几天书的人不会不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道理。那么威震三界的,究竟是重明观仙阵之法门,还是重明观弟子布施的阵法,便耐人寻味了。前辈方才疑心二十八星垣瘴换下许燕飞恐折损法威,如何又确信重明观仙阵法门在俗修弟子手上,不会法威大减哩?我不比诸位,是得仙山道侠点化,不过仙山法门的要义我还是一清二楚的。仙门阵法或为器阵、符阵、幡阵、卦阵。器阵合法器之力,符阵聚符箓之法,幡阵借幡幢配位彼此取长补短,卦阵之术凭卦位转移现五行之变化。这四般阵法之中,仅符阵和少些幡阵是不挑剔合阵人法门脉息的,只要合阵者修仙家法门,按理说,确实没有门户之隔,也无仙根的要求。然而同样的法门,布阵者脉息之异、仙根之别,若说全无影响,恐怕前辈你也不信。既然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么神威了得的符阵,前辈又怎知由俗修弟子施展,依然神威了得呢?”鹿连城摇头笑着,看看黄玉笙,又对寅尘子说:“黄掌门不将法门授予俗修弟子,自然有她的道理,只是有些道理,站在掌门之位不便直言罢了。” 寅尘子冷笑道:“好,就算你说得有理,可是万一到头来,许燕飞未能及时康复,黄掌门可能打下包票,保证二十八星垣瘴合阵无碍?” 鹿连城对黄玉笙道:“掌门,不言师太行踪诡秘,与仙人魔三界全无来往,她的弦丝阵却不可小觑。我当年做过几日小吏,与龟蛇双煞曾有私交。他们兄弟二人师出彭泽罄音谷,在我跟前提过几次不言师太。她的弦丝阵有三道关门,而且布阵之法迥异于寻常仙阵,虽以幡幢炼就弦音,攻袭来者的却并非弦音,而是弦音拨起的湖水,或幻影化物,或凝冰导火,诡谲多变,连六蛟上君也难破其阵。我自知修为不精,却对不言师太和六蛟上君小有了解,我想……” 莲香子道:“我们不日要回太岩城,仙家三派掌门已做决定,你又多什么事?” 黄玉笙道:“药仙,我倒以为,他说得非常有理。夏侯丹虽曾为重明观弟子,下山这许多年,我们对她的底细确实一无所知。既然你爱婿对单云岐和夏侯丹颇有些了解,他若能带着几个小辈弟子去闯岛,我们仙界自然多了几分胜算。” 莲香子道:“鹿连城修为道行俱浅,他去闯岛,我是怕帮不上忙,反成了拖累。” 薛鲁抢过一句:“祖母,不如我陪父亲去。” 莲香子瞪他一眼,道:“你当那钟鸣岛是什么地方?” 苏荣忙上前一步说:“鹿大哥修为不精是真,但是凡人有句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两方斗法,未必是单斗双方的修为法力之高低。所谓攻心为上,若对方每行一步都在我们预备之中,而我们又因早有准备,处处以奇招攻之,就算力量悬殊,也未必不能制胜。” 黄玉笙看看天枢、丁贤梓二人。天枢道长对莲香子说:“苏荣说得极是。你夫婿有恙,你急着下山是人之常情。难得鹿连城关切仙界大事,他既然有心,你又何必阻挠呢?” 丁贤梓道:“我听闻那夏侯丹当年还在重明观的时候,就很有些贪生怕死。她现在占着钟鸣岛,就算走了大运,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仙草神果,谅她也不敢害我们仙界三派的弟子。鹿连城虽是俗修之人,她又并不知情,莲香子,你大可不必担心他的安危。” 莲香子对天枢道长说:“掌门,我也不是要阻挠他,只是……” 天玑道长上前几步,走到莲香子跟前,拉着她的手说:“你有你的难处,我是明白的。不过一切自有天意,有些事情,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天玑道长所指,只有莲香子听得明白。自从上回鹿连城同苏荣、常朝云为病魔所俘,莲香子每次为他卜算命势,总觉心神不宁,似乎鹿连城不日便会大祸临头。尽管莲香子与那岛主夏侯丹私交甚笃,按理说夏侯丹不会为难鹿连城,可是真叫鹿连城参和仙山事务,莲香子放不得心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此,她便有了几分自责,悔不该将鹿连城带来长白山,甚至后悔将五绝寒霄蛭的秘密告与众人。好在众人也不多心,竟不问她一声“那夏侯丹深居简出,五绝寒霄蛭又是她岛上特产,你如何得知此宝功效”。也正因有这层担忧,面对毕方殿内一百多双眼睛,莲香子犹豫片刻,除了对鹿连城道一声“你莫要逞强才好”,再无别的选择了。 见莲香子表了态,黄玉笙笑着,对寅尘子道:“寅尘子,其实你今日所言,我又何尝没有考虑?我早有广传阵法的打算,只可惜,俗修弟子又不全是得我们重明观点化的。我若只授与修炼重明观法门的俗修弟子,如你这般修炼白泽观法门的俗修者,岂不说我们重明观固守门户?我若贸然将阵法授与别派点化的俗修弟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重明观自居仙家正宗,拉拢人心,有什么企图呢。”说着话,黄玉笙朝丁贤梓看去,接着说:“既然寅尘子今日提起,我便直言直语了。我们仙家三派,各有各的符阵。排开那些门槛颇高的符阵,总有一两道阵法,是宜于俗修弟子们修习布施的。不如我们三派各出一法授与诸位俗修的道友,不知丁师伯和谢师兄意下如何?” 玄鹤宫稍短于阵法,好几道符阵更是鸡肋,本来也不算当家的法门,此刻正好做个人情。于是天枢道长只抿嘴一笑,说:“既然各位俗修道友不惧邪魔歪道,要为匡扶正义出力,我们玄鹤宫自然愿意全力支持。我派有五道符阵,一道符阵司匿身之法,一道司御邪护身之法,另三道法门都是长于攻袭的,而这三道符法之中,最宜攻妖伏魔的,便是灭绝空郢阵。此阵分内外两重,内阵七门,外阵九门,只要牢记阵位之变,纵然合阵诸人法力平平,也有不俗的威力。我便授诸位灭绝空郢阵吧。” 黄玉笙笑道:“天枢道长授与诸位俗修道友的灭绝空郢阵是当年苍霞老人所创,论法威,在玄鹤宫符法之中,也算数一数二了。” 窦虎鼻子一哼,低声道:“谁又不知玄鹤宫长于四大符箓和法器炼化之术,至于阵法嘛,除了九环南星阵,并不见精妙之处,未免……”他话未说完,猛瞥见韩中直的目光,自知多嘴,忙改口道:“为免法力平平之人走火入魔,天枢道长也是煞费苦心了。” 天枢道长仍笑着,说:“我们玄鹤宫最拿手的的确是四大符箓。可惜四大符箓非比寻常,每道符箓都需凭苍南咒加以炼化,且炼符之法多有繁复之处,修为不精恐有性命之忧。我们玄鹤宫每年授与俗修道友的符箓已不在少数,然而这炼符之法,恐怕一旦授予诸位道友,竟是灾祸了。” 奇居道人说:“天枢道长不必解释。我们自知仙缘不足,又怎敢觊觎仙家上乘法门?玄鹤宫不擅阵法,并非道长的过错,我想窦少侠也没有别的意思。” 丁贤梓甩开拂尘,踱步道:“我这徒孙贯有这多嘴多舌的毛病,不过他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我们白泽观,阵法虽不及重明观来得精妙,却各个都有独当一面的法威。自然了,威力越大,布阵之人所承风险也越高,为防符阵之法伤人,授什么阵法的确需要小心考量才好。黄掌门,不知你打算授什么阵法哩?” 黄玉笙同姚晓霜交换了眼神,姚晓霜道:“玉笙,不如将那道玉香白梅阵授与诸位道友。”黄玉笙颔首道:“玉香白梅阵以八道符箓发动阵局,东面关门为两道五难微尘符、西面是南海玉坤符、南面是翻云符、北门是真武晦明符。此阵与万剑离心阵颇有关联,法威虽不及万剑离心阵,却更得灵巧多变之利。阵局一旦发动,则有梅香四溢,邪魔歪道嗅之,立即神形俱损,纵然邪魔凝气蔽之,那梅香也可由肌肤渗入,神志迷离在所难免。此阵可由八人合阵,一人把守一关,若合阵人修为不足,最多亦可由十六合阵,二人共守一关。” 奇居道人笑言:“此阵甚佳。”又对寅尘子说:“寅尘子,黄掌门将此阵授与我们这些俗修弟子,诚意不可谓不足呵。” 寅尘子并不言语。丁贤梓道:“重明观阵法奇绝,我们白泽观自然甘拜下风。如此,我便授一道神龙戏月阵吧。” 奇居道人问:“不知这神龙戏月阵有什么来历?” 丁贤梓道:“本门霁云圣姑当年是同我师公灵池上人一道受道德天尊点化的。彼时太虚上人已在天山立派,霁云圣姑和灵池上人便拜太虚上人为兄长,入了白泽观正册。后来三人各创法门,我们白泽观四大法门中玉龙神功和元婴珠为太虚上人所创,冰寒五行大法为灵池上人所创,而九宫迷魂阵则是霁云圣姑的法门。霁云圣姑长于阵法,可惜她的阵法,多为匿身防守之用,可用于攻敌的,只有一道卦阵、两道幡阵和两道符阵。这五道阵法,比之重明观阵法,自然算不得精妙,也正因如此,霁云圣姑虽创下这些阵法,我们白泽观却极少使用。不过在这五阵之中,神龙戏月阵论其法威,却是数一数二的。阵内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共十二道关门,由十二人把守合阵,其中子、卯、午、酉四关皆以都天屠龙符镇守,余下八关则由潜龙啸天符和紫阳见龙符交替镇守。阵局一旦发动,则由十二关门各生血瘴,那血瘴皆由至阴至烈的罡气所化,邪魔沾染分毫便有元气两亏之险。” 圣一同奇居道人相视一笑,揶揄道:“难得丁掌门肯授阵法于我们这些俗修之人。” 李冬寻道:“我师公一向关心凡间的仙门弟子,只是凡间弟子多有牵挂,若涉身仙魔之斗,恐有大难。圣一仙姑,你若当真以为我师祖是舍不得授法,这才是天大的误会。” 奇居道人笑道:“圣一快人快语,丁掌门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丁贤梓哼着鼻子,撇嘴一笑,直到众人散去,也不再作声。左仪、苏荣、翁绍泽、李冬寻、鹿连城一行五人用过午膳便下山去了。莲香子急着回去,薛康、薛鲁两兄弟却对这仙山宝地恋恋不舍,又想看看重明观仙阵的法威,又对长白山各处备感好奇。天玑道长便劝莲香子将兄弟俩留下,待左仪一行回山,莲香子来长白山替许燕飞祛毒完毕,再把兄弟俩带走不迟。莲香子拗不过两个孙儿,这便独自回去了。 余众仍分作几班。俗修弟子们得了三道符阵,练得不亦乐乎。日月弭辉阵和二十八星垣瘴照旧在天池布练。日月弭辉阵已算小成,阵内阵外罡气蓬勃,寻常邪煞之炁已无法近阵了;二十八星垣瘴阵局不全,到底有黄玉笙、姚晓霜把控全局,虽谈不上什么威力,倒也有章有法,颇见功夫。 太阳落山,众人用过晚膳,重明观弟子聚在毕方殿偏厅悟道论法,一个时辰不到,便各自回房打坐休息去了。入了子时,韩中直至丁贤梓房中,支吾了好一会子,丁贤梓没了耐心,道:“你若有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吞吞吐吐的。” 韩中直思忖道:“其实弟子前来,是希望师父对授法一事三思而后行,以防其中有诈。” “你倒说说,其中能有什么名堂?” 韩中直道:“弟子以为,朱雀仙子将我们白泽观拉扯进来,无非是因为,她既不愿意授法,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周全的理由去挡开寅尘子的提议。弟子担心,若我们白泽观当真授法于人,多少会吃些亏,那么……” 丁贤梓掸开拂尘,笑道:“既然要我们三派授法,哪方又不吃亏?无非是吃亏多少,如何吃亏的问题。不过我倒有一事,要问问你。” 韩中直垂面道:“不知师父所指何事?” “那寅尘子平日里并不是个冒尖之人,我问你,他今日言行可曾受你指使?” 韩中直慌忙下跪,道:“师父,我的确暗示过寅尘子,叫他借机向朱雀仙子发难,不过师父明鉴,我所以这么做,实在是为白泽观着想呵。想师父你法力无边,我们白泽观本应是仙家正宗,眼下却处处低重明观一头。若能逼朱雀仙子授法于俗修弟子,就算不能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至少可废去他们一道符阵,我想……” 丁贤梓冷眼看他,道:“糊涂!重明观既以阵法见长,就算丢一道符阵,于他们又有何妨?再说了,我们就算知晓了重明观所有阵法的法门,也未必可以研究出破法之方。你真当赤焰老母跟玉和仙姑创下的阵法是那么容易破解的?” 韩中直道:“师父训得极是。” “我也不是要训你。你虽天资平平,为师说什么,你倒听得进去,我才多说几句话。你如实告诉我,你师伯可参与其中?” “是弟子自作主张,师伯并不知情。” 丁贤梓道:“我们白泽观四代弟子之中,你资历最深,须知自己责任重大,行事还需稳沉些才好。知道吗?” 韩中直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谨记于心。” 丁贤梓颔首笑言:“你师伯一心为白泽观着想,我是看在眼里的。他是你前辈,有时候他说什么话,你身为晚辈,也不便拒绝他,为师甚是理解。不过我们为人处世总要有些原则才是,师伯是前辈,你敬重他,那是理所当然,不过敬重归敬重,你身为白泽观四代弟子之首,需明白自己身系白泽观前景,来日你执掌白泽观,你师伯若还在山中,见你也要唤一声掌门的。” 韩中直窃喜,憋着笑面道:“徒弟深知责任重大,定不辜负师父厚望。” 丁贤梓道:“不过话说回来,那朱雀仙子也着实欺人太甚。上回你师伯跟窦虎同重明观几个弟子狭路相逢,明明是顾乘风勾结魔道中人,伤了你师伯和窦虎,昨夜朱雀仙子同我提及此事,却说错在你师伯。为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并未同她计较,不过现在看来,朱雀仙子处处针对我们白泽观,我也不能再纵着她了。” “师父的意思是……?” “理不辩不明。你师伯、窦虎还有顾乘风既然都在,不如当面对质,将那日发生的事,前因后果、细枝末节都说个透彻。” 韩中直道:“师父,容弟子直言,那朱雀仙子处处针对我们白泽观,实属可恨,但是师父若当真叫师伯和窦虎同那个顾乘风对质,恐怕不妥。万一那顾乘风一口咬定他与魔界并无勾结,师伯和窦虎也是拿不出证据的。再说了,朱雀仙子处事虽有咄咄逼人之势,明面上却诸多伪饰,师父若同她撕破脸面,我怕到时候师父要吃亏。一来,师父是朱雀仙子的前辈,当真较了真,恐落个欺压后辈之名。二来,若顾乘风当真同魔界勾结,说不定朱雀仙子早已知情,甚或重明观上上下下都与魔界有所牵连。我们贸然揭其底细,并非明智之举呵。” 丁贤梓沉思片刻,陡然笑道:“韩中直,我竟不知你有此等格局,看来这些年你代为师下山处理凡间事务,颇有长进呐。” 韩中直道:“师父信得过弟子,方委以重任,弟子自然不敢怠慢。凡间事务繁杂,弟子也是亦步亦趋,生怕出了差错,损了白泽观千年声誉。” “我还以为,是你师伯教导有方哩。” 韩中直听出丁贤梓弦外之音,忙跪下,说:“师父明鉴,弟子对师父是绝无二心的。” 丁贤梓笑着,右手轻轻一摆,道:“快些起来吧,为师又没有老眼昏花,怎会胡乱怪罪于你?再说,你师伯为人精明,将来你要执掌白泽观,多向他学习为人之道,也是多有裨益的。” 韩中直回房的时候,才留意到北面刮来阵阵寒风。雪季也随这寒风的足迹,提早来到了长白山。这寒风吹得极远,左仪一行五人在千里之外的山洞落脚,也可听见这寒风越过山谷的声音,尖锐凄厉,拖着长长的尾巴。 五人围着火堆,吃过干粮,未有困意,倒兴致勃勃地切磋起曳火之法了。仙门法术中汲水曳火之法都是入门的法术,然而恰恰是这些入门法术,竟藏着仙法大宗之要义。汲水之法据法相不同,分侧、勒、弩、趯四样,曳火之法据法相不同,分策、掠、啄、磔四样(笔者注:此处侧、勒、弩、趯、策、掠、啄、磔实为永字八法,是我国书法用笔的八种基础技法)。侧法汲水,乃以气带水,水势凝重,以静制动;勒法汲水,乃以元带水,水势散漫,动静两宜;弩法汲水,乃以水载气,水势刚劲雄浑,几化冰凌;趯法汲水,乃以水承元,水势轻盈无羁,稍纵即逝。策法曳火,乃以气驭火,火势沉着,游弋挪转四平八稳;掠法曳火,乃以元驭火,其势甚为张狂,聚合自如;啄法曳火,乃以火孕气,火力刚猛非常,焰气凝合,常耀眼如日;磔法曳火,乃以火催元,火力阴柔至极,幽冷之势,竟可凝水为冰。 五人以篝火为源,各施法术将火苗引入半空或洞壁。这五人中修为最精者,莫过于李冬寻,翁绍泽见过她曳火之术,不由得叹道:“五代弟子中,能有李师妹此等修为的,恐怕只有顾乘风了。” 李冬寻笑道:“在昆仑山上,顾师弟与我曾有过一战。他修为之精深,我是自愧不如的。” 左仪道:“我听师父说,李师姐不仅仙根奇绝,竟还是四柱纯阴之身,可当真?” 第73章 鸠尤神剑73 李冬寻道:“的确如此,我自己是四柱纯阴之体,我双亲却都是四柱纯阳的。” “四柱纯阴已属不易,若要父母皆为四柱纯阳,恐怕是万中无一的。”鹿连城道,“可见仙姑资质卓越,令人好生羡慕。” 李冬寻摇头叹道:“世人都赞牡丹艳冠群芳,却不知多少牡丹,正因花枝俏丽,惨遭荼毒。凡间有句古语,说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四柱纯阳之体在旁人看来甚是艳羡,你竟不知,我父母恰恰因此早亡。” 苏荣问道:“莫非李师姐的双亲也是仙门中人?因这四柱纯阳之体,练了邪门的法术以至伤及根本?” “我不足十岁便没了父母。至于他们的死因,确与他二人四柱纯阳之体有关。不过他们倒不是因为修炼法门才丢了性命的。我母亲毫无法力,我父亲也只略有些仙门法术,对于飞升化仙之事,他们是半点指望也无的。”李冬寻道,“我父亲原是当今西梁国岳王府上一名家臣。老王爷还在的时候,我父亲已在岳王府上当差多年了。后来因缘际会,我父亲从山贼手中救下我母亲,二人便结为夫妇。我八岁那年恰逢武胜大司马遇刺,中了奇毒,其子钟至贤借着他的名义四处寻觅解毒之方。后来是境魔之徒玉面判官入府,探过钟武胜病况,告诉钟至贤,要解钟武胜身上的毒,需找到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四柱皆为纯阳,取其精血炼化丹丸。” 苏荣道:“莫非那老岳王竟将师姐父母献与钟至贤?” 李冬寻道:“我父亲对这位岳王定是信任有加,才将我母亲四柱也属纯阳一事告之于他的。我想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他对岳王府衷心耿耿,老王爷才死,他便遭了殃。老岳王在西梁一众藩王之中本无多少地位,如今在位的岳王也正是因为将我父母献出,此后才成了钟至贤的心腹,同晋王之流平起平坐了。” 翁绍泽道:“可是我听说,那武胜大司马遇刺后不出三月便一命呜呼,莫非其中出了差错?” 李冬寻冷笑道:“哪有什么差错,根本是玉面判官和钟至贤各怀鬼胎,二人都存了私心,钟武胜又岂会有活路呢?那玉面判官拜在境魔门下,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里有一道法门,叫作冰灵神甲,需以孩童元神淬炼。这孩童必须四柱纯阴,其父母却须四柱纯阳。玉面判官所以对钟至贤说,四柱纯阳的夫妻可医治钟武胜,不过是借机寻找练功的孩童。你们想,那西梁国内,论权势,谁又比得过大司马?钟武胜病重,地方官员自然是挖空心思进献四柱纯阳的夫妇,那玉面判官再从这些夫妇的子女中挑出四柱纯阴的孩童,自然是省心省力了。” 苏荣道:“这些邪魔果然狡猾。” “狡猾的又何止邪魔?其实钟至贤假钟武胜之名四处寻觅四柱纯阳之人,完全是为他自己!他自知仙根几近于无,单靠大司马府中的慈灵泉水,他阳寿也难过百岁。他府中又不乏奇人异士,自然知道如何以四柱纯阳之人炼化金丹延年益寿。不过假借他父亲之名做这等惨无人道之事,他既得了好处,又不必背个残暴的名声,实在一举两得。真要比狡猾,那玉面判官倒未必是钟至贤的对手哩。” 鹿连城问:“那么仙姑是如何逃过玉面判官魔爪的?” 李冬寻道:“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大司马府中一位马夫,他一年总要来我家中小住几日,因与我父亲结拜,我唤他李三叔。我记得此人谈吐粗鄙,加之身形矮小,满脸横肉,不是个讨喜的人。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马夫如何与我父亲做了结拜兄弟,着实令人费解。” 苏荣问:“李师姐不也如我一般,是罪臣之后吗?” “我祖父曾在朝廷当差,后来确实因言获罪,病死狱中,家业也充了公。我祖母虽营生艰难,却供我父亲饱读诗书,又拜师修习仙法,后来方得岳王府赏识。我想我父亲所以跟这位李三叔交好,无非因为二人同姓,脾气也合得来。毕竟区区一个马夫,既不识字,又无仙门法术,也无显赫出身,莫说我父亲是岳王贴身护卫了,便是寻常官家府上的家将,恐怕也不屑与他为伍的。”李冬寻望着篝火,不觉出了神,哑声道,“当年岳王将我一家三口骗去大司马府中,我只记得入府的情形。然而入了一片花园,我便厥了过去,此后的情形我是一丝一毫也记不起来了。总之醒来的时候,我已出了王府,叫一匹马驮着,直奔一片杨林。一个男人策马扬鞭,嘴里囔着驾、驾、驾。我起初以为那男人是恶匪,要从马背上挣脱下去。那男人勒住马,狠狠地掐住我的胳膊,嚷着:是我,三叔。我定睛瞧他,月光下虽看不清脸面,大致轮廓却辨得分明。他驮着我继续赶路,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我。我那时才知,我双亲已被符法困住,我因为年幼又无半点法力,才未受法术禁制。后来快到天亮,不知从何处传来马蹄声,似乎有官兵追来。李三叔这便将我放下马背,叫我藏身林中,他引开追兵,天亮后再来接我。我在林中藏了两日,并未等到李三叔,我想他多半是叫追兵抓获了。” 左仪道:“想不到这位李三叔虽胸无点墨,却是个至义至善之人。” 李冬寻道:“我左右等不到他,实在饿困交加,只好跑出树林,逢人便讨些吃的,从此成了乞儿。我一路南逃,见了官兵便躲,每日在市集行乞,入夜便寻个荒僻地儿睡下。其时,我只当官兵追拿我和三叔,目标是我,后来我才知道钟至贤的目标是三叔,无非是因为三叔放了我,违背了他的意思,他要杀一儆百罢了。总之我东躲西藏,捱了一两个月,终究还是叫玉面判官给找到了。我原以为我双亲死在了岳王府,却不想,玉面判官为了找到我,将我父母带出了岳王府,用魔功将他二人肉身炼入虎界方之中了。那虎界方由一根万年芦石雕琢而来,是阴阳和合的全卦之宝,只是五行中水盛而土衰。以玉面判官的法力,他自有办法将我父母的肉身炼作土盛的煞炁,合入虎界方内。一旦五行蓬勃,玉面判官的虎界方便可借我双亲血脉,探出我的所在。” 鹿连城叹道:“我只听说魔界之中,除了兕虎神君和他那十个护法明王,修为最高者,莫过于醉仙姑和玉面判官。却不曾想,玉面判官的法器也如此威力了得。” 翁绍泽道:“普天之下,法器凡自然而化者,皆为罡炁所聚,故魔界法器,全凭自身功夫炼造,既靠法力修为,也靠天地造化。这玉面判官天资非凡,又得时运相助,他炼得虎界方实在是天意所归。” 李冬寻道:“不错。这个玉面判官不可小觑。幸而醉仙姑从不主动与我们仙界为敌,否则,若醉仙姑与玉面判官联手,恐怕其法威不亚于天、境二魔。” 苏荣问道:“李师姐,既然这玉面判官寻到你,你又如何逃脱呢?” “莫说当时我毫无法力了,便是今时今日,倘若我独身一人遇了玉面判官,他当真不顾忌我师公,诚心要取我性命,我也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我所以大难不死,是因为玉面判官才刚找到我,便碰上了我师父和三位师叔。”李冬寻笑道,“凡人都说虎父无犬子,我师父霄明上君原本仙根卓绝,若论天资,在仙界三派四代弟子中,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过二三。我那三位师叔虽仙资逊色不少,到底也是白泽观正室弟子,魔界中人见面也要忌他们三分。玉面判官修为高深不假,他若使出全力与我师父和三位师叔斗法,却无半点胜算。总之玉面判官只稍施展了两道法门,多少探了个虚实,这便飞遁而去了。” 鹿连城道:“想来,仙姑便由此拜入仙门,真真是因祸得福哩。” 李冬寻颔首道:“师父见我孤苦无依,便带我上了昆仑山。寻常弟子入门都要从灵官童子做起,修为稍有长进,升册外弟子,修为再有长进才得机会入册,成为正室弟子。师祖见我仙根不凡,便提议我师父直接收我入册。其实算起来,我师弟窦虎倒比我先入门三十余年哩。” 五人又闲聊片刻,洞外下起雨来。这雨淅淅沥沥下到清晨,连绵了数百里。一行人飞抵彭泽,天色仍阴着,雨水却弱到几近于无。唯有逆着天光,紧盯着湖水,方在浅浪微波间发现稀拉拉的点儿,提醒细雨的存在。五人落在北岸,四下盼顾着。 苏荣喃喃道:“这彭泽如此广阔,钟鸣岛诡异莫测,该怎么找呐?”她转身拉着鹿连城的胳膊,问:“鹿大哥,你不是与龟蛇双煞有过私交么?他们可告诉你,钟鸣岛是何模样?” 鹿连城未开口,翁绍泽便笑道:“彭泽地界虽广,岛屿并不算多。我听师父说,钟鸣岛并无固定所在,我们只要兵分五路,给每座岛加以标记,相信半日便可将钟鸣岛寻到。” 鹿连城道:“翁兄弟,那钟鸣岛的确日日挪移,不过你这法子,却找不到钟鸣岛。” 翁绍泽问:“何故?” “钟鸣岛原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不过自不言师太据为己有,钟鸣岛便沉入湖底了。我们只在湖面上找寻此岛,无异于缘木求鱼哩。” 左仪问:“如此说来,我们要登岛,需潜入湖底?可是我们几个对彭泽水势地形皆不熟悉,湖底沉岛、暗礁难计其数。我们若盲然潜湖,恐怕……” 鹿连城道:“莫说潜湖了,就是抽干彭泽的水,要寻到钟鸣岛也需一点巧劲才成。” 另四人不解,都巴望着鹿连城。鹿连城笑道:“钟鸣岛过去遍布菖蒲,曾叫作菖蒲岛,后来得钟鸣之称,全因岛上有钟声外扬。” 苏荣道:“可是这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哩。” 鹿连城道:“那钟声,寻常情形下自然听不到的。要听到钟鸣岛上的钟声,非破开弦丝阵首关不可。只有破开首关,听到钟声,方可据那钟声再破次关。次关得破,钟鸣岛便会现形。要登上钟鸣岛而不受损伤,则需破开第三关。不言师太创下的弦丝阵,三道关门都与音律有所牵连,而且这三道关门每日都在发生变化,并无定律可依。” “原来如此。”李冬寻道,“既然这弦丝阵与音律有关,我想要破开此阵,仅凭蛮力是不够的。” 苏荣笑着,跳到翁绍泽跟前,道:“玄鹤宫的《虹贯九霄》乃仙界圣曲,翁师兄耳濡目染,定是音律好手。我看呵,我们这次要破解弦丝阵,得靠翁师兄了。” 翁绍泽笑道:“《虹贯九霄》我只略通皮毛,哪称得上什么音律好手?” 左仪眺望湖面,道:“这彭泽方圆百里,先不说如何破阵了,鹿连城,你可知我们该如何入阵?” 鹿连城抿嘴一笑,隔空取来一枚卵石,朝水中掷去,道:“我们早已身处阵内了。” 那卵石在湖面跳了四响,每响音律各有不同。另四人凝神听着,待那卵石沉湖,翁绍泽又顺手取来一枚卵石,朝湖面掷去。 卵石一连跳了十响,翁绍泽道:“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六律缺了黄钟,六吕少了林钟。(笔者注:六律六吕共同构成了我国古代十二律音名,比较类似固定调乐器中c、升c到降b、b这十二个音的唱名。一个八度内的十二平均律法是由我国先辈最先制定的,最早见于汉代文献,具体制定方法失传多年,后由明代皇族世子朱栽堉再次制定,领先西方一百余年)” 苏荣不解,问:“莫非弦丝阵首关的秘密,就在黄钟和林钟这二律之间?” 翁绍泽面有疑色,微微摇头。鹿连城则右手一挥,取来四枚卵石,夹在五指间,朝湖面掷去。霎时间,湖面乐声乍起,那四枚卵石都在湖面跳去十余响,四声交织,好不热闹。鹿连城回头看着四人,撇嘴一笑,翁绍泽原本眉头紧蹙,此刻也笑出声来。 左仪和李冬寻对音律都不甚通晓,二人相视一看,左仪问翁绍泽道:“不知翁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翁绍泽道:“方才鹿兄弟投出四枚石子儿,四声齐鸣之中确有莫大的学问。我耳力不精,未可四调齐辨,只以那石子中一枚击水而发之声为主调,其余三枚石子的声响则作属调。那主调的音律依次为太簇、中吕、无射、林钟、太簇、黄钟、南吕、应钟、蕤宾、中吕、南吕。主调音律初呈太簇之时,另三枚石子击水呈姑洗、南吕、应钟三律。左师妹可知太簇、姑洗、南吕、应钟四律,恰好呈宫、商、徵、羽四音?” 左仪茫然不知,答道:“师兄说了这许多,我竟一句也听不明白。” 鹿连城笑道:“我方才四枚石子投去,呈四声齐响之乐,怪就怪在,四声似乎与宫、商、角、徵、羽有关。可是若说有关,偏在某些地方又出了偏差。” “不错。譬如主调之律为无射之时,另三支属调,音律分别是大吕、蕤宾、夷则。大吕、夷则、无射呈宫、徵、羽三音,这蕤宾竟是变徵(笔者注:我国古代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对应首调唱名法的do,re,mi,sol,la。七声雅乐音阶则加入清角、变徵和变宫、闰四音。变徵相对徵音降一个半音,既对应升fa。),不在五音之中。再譬如主调之律二现太簇之时,另三支属调,音律分别是大吕、夹钟、中吕。这三支属调呈宫、商、角三音,偏偏主调的太簇在五音之外。”说到此处,翁绍泽似乎灵光乍现,对鹿连城道,“鹿兄弟,你说弦丝阵首关的秘密会不会就藏在五音之中?” 鹿连城道:“我倒以为,此阵的秘密不在五音之中,而在五音之外。” 翁绍泽大受启发,运气展臂,隔空取来八枚石子,夹在十指间,对鹿连城道:“鹿兄弟,为免我耳力有误,你仔细听着。” 言毕,他双臂齐震,那八枚卵石便齐刷刷脱手,朝湖面飞奔。卵石得了罡气,在湖面每击一声,都如天雷炸响,荡彻云霄。八枚卵石各飞出百仞之远,齐齐弹了二十一响。翁绍泽、鹿连城皆以金刚指诀凌空记画燕乐半字谱,击水音落,二人又记画片刻,这便各行北斗指诀,将半字曲谱合入气盾。 只见二人双臂一挥,两面气盾遂脱手而出,悬在半空,皆阔大数倍,及至长宽皆两丈有余。半字谱泛着磷光,忽闪在气盾之中,李冬寻、左仪、苏荣仰头看看两面气盾中的曲谱。翁绍泽看出二人记录略有出入,以剑指诀点出自己所记曲谱中的两处,道:“这二处音律,我与鹿兄弟不同。鹿兄弟可有把握,方才未有一处听错、记错?” 鹿连城道:“听错应该是不会的。至于记录有无差错,我不敢打包票,不过……我虽仙资平平,自幼却独爱书法,勤练近百年,也算得一等一的行家里手了。若论记画的功夫,说不定连白泽观的丁掌门也不是我的对手哩。” 翁绍泽笑道:“既如此,那定是我听错了。”说着话,他左手行三山指诀,朝自己炼化的气盾一指,那气盾连同内里的半字谱,便缩至针尖大小,由他商阳穴归体了。 苏荣望着浮在半空的曲谱,问:“鹿大哥,这里头的乾坤,究竟在何处?” 鹿连城细细察看曲谱,行五品莲花印,将那曲谱划拨成上下两区,上区十二列,下区九列。 翁绍泽恍然大悟,道:“果然秘密尽在五音之外!” 鹿连城弹指成掌,由五指散出五道罡气。那罡气蹿至气盾内部,将曲谱上下二区再行整理,道:“这第一列,含大吕、太簇、姑洗、蕤宾、南吕、应钟五律,其中大吕占据三位。而太簇为主音,姑洗、蕤宾、南吕、应钟为商角、徵、羽四音,则恰以大吕为变宫,五音之外也。依次类推,二列以黄钟为主音,中吕占三位,乃五音之外。三列以大吕为主音,蕤宾占三位,乃五音之外。四列以黄钟为主音,夹钟占三位,乃五音之外。上边十二列,余下八列,各有一律占了三位,分别是太簇、黄钟、南吕、姑洗、无射、林钟、应钟、夷则。由此,上边十二列五音之外者刚好合十二律。再看下边九列,从前往后,也各有一律不在五音之中,乃大吕、中吕、蕤宾、夹钟、太簇、黄钟、南吕、姑洗、无射,竟与上边十二列从前往后完全重合,只是各列主音做了些许变化。由此可见……” 李冬寻道:“弦丝阵首关的秘密,定在这大吕、中吕、蕤宾、夹钟、太簇、黄钟、南吕、姑洗、无射、林钟、应钟、夷则的序列之中。” “不错。”鹿连城对翁绍泽笑道,“不如我再打出些石子,以得验证。”一面说话,鹿连城一面挥臂握拳,隔空取来十枚卵石,运气于拳,将卵石掷向湖面。一串炸响由近及远,鹿翁二人屏息聆听,随即相视一笑。翁绍泽道:“鹿兄弟耳力精准,实在令人钦佩。” 苏荣喜笑颜开,对翁绍泽道:“想不到翁师兄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 翁绍泽笑道:“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鹿兄弟虽未得仙缘以入仙山,却天生一副好耳力,加之他精通音律,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也是应该的。” 左仪上前一步,道:“我们也莫要太早得意。此阵构思如此精巧,难怪我们身在真中竟毫无察觉。大家且想,知道破阵之法藏在这十二律中,又能如何呢?此阵既无毒瘴变化,又无幻象虚影,虽为阵法,却未见阵面,好似无孔之锁。我们空有开锁的钥匙,若不能找到锁孔,又如何开得了锁哩?” 苏荣四下一望,喃喃地说:“师姐不提醒,这问题我竟未发觉呐。” 李冬寻问鹿连城:“那龟蛇双煞可向你透露这弦丝阵的阵面之所在?” 鹿连城眉头紧蹙,深思一番,答道:“他们当时只告诉我,此阵三关皆由音律之道布设关门,只可智破。倒未提及阵面的事由。” 李冬寻道:“这便难办了。此阵既无阵面,真如左师妹所言,是无孔之锁、无的之靶了。我们空有破阵的办法,找不到阵面之所在,也是枉然。”言及此,她眺着远方,又说:“不如我在湖泽上空巡飞一番,看看有何异象。” 左仪道:“李师姐,我们分两路,也好节省些时间。” 李冬寻道:“不妥。我一路标记,心中有数。多一个人反而麻烦了。你们几人留在此地,若有什么异象发信焰于我便是了。” 左仪、苏荣、翁绍泽、鹿连城四人留在湖边,候了一个时辰,李冬寻这才回来。彭泽方圆百里,若叫寻常仙家弟子巡飞一圈,一个时辰自然不够,好在李冬寻有两件当家法宝,一件是灵波剑,一件叫作紫霞风雷印。灵波剑与莲香子的流英剑原为一体,是数万年前坠地的一块陨铁。当年九条黑龙巨兽横行霸道,却不免内斗,三龙为争这块陨铁斗法数月,后来这陨铁在争夺中断作两截,为丹霞山通幽谷所纳。经日月精华万年滋养,两块陨铁终得灵气,修成云波、流英双剑。灵波剑性子刚猛,一旦出鞘便由剑刃处激发脉脉电火,好似紫云荡波,故得此名。至于紫霞风雷印,它原是生于昆仑山下一块通体乌黑的墨玉,几经辗转,落入祝融之手。祝融与蚩尤大战百日之久,这墨玉坠入通幽谷中,历天地造化得了法力,后为紫云老祖所识,遂将其刻作印鉴。印身是一条盘龙,印刻“三生”二字,乃一者花生,二者化生,三者胎生之意。此印法威也正应了“三生”之典,法宝既出,主人稍加炼化,便可废花生、化生者灵秀之气,使其劣若胎生,亦可由主人炼化以弥胎生之不足,救凡人性命。若遇了阵法,紫霞风雷印虽无多少破阵的法威,却可以法光引导法器探明阵局的软肋。 李冬寻以紫霞风雷印炼化紫红法光,驱驭灵波剑滑于湖面,期望识破弦丝阵之阵面。可惜她在彭泽搜了小半圈,并无收获。尽管如此,五人细细分析一番,倒也有了些许发现。那紫霞风雷印擅辨有形有体的物什,所以若弦丝阵为器阵、符阵、幡阵,紫霞风雷印断不会全无反应。天下阵法,勿论正邪,逃不出器、卦、符、幡四类。既然紫霞风雷印别无发现,那么弦丝阵定是卦阵无疑了。 翁绍泽问左仪:“左师妹,重明观阵法最是精妙,不言师太又师出重明观,你可记得重明观有类似的卦阵?” 左仪看看苏荣,又看看李冬寻,答道:“我道行还不足百年,重明观阵法之多,我不过略知其一二。其实我派的卦阵,据我所知,地位远不如器阵,同符、幡阵类也有些许差距。我炼过的卦法,只有区区两道。一道仅作脱身之用,法力低微,对方稍有手段,这阵法便有破溃之险。第二道卦阵叫虎息阵,作隐形之用,同不言师太这弦丝阵怕是有些关联,可是那阵法只能隐去阵内有限的人、物,如这弦丝阵一般隐去整座小岛,实在不容易。” 李冬寻道:“不如你将那阵法的要义及真元运化之道教与我们。说不定,我们可以得到些启发哩。” 左仪笑道:“那虎息阵不过是我派入门的阵法,李师姐和翁师兄道行修为都颇为深厚,这入门的阵法,又能给你们二位什么启发?再说了,不言师太仙根也算得出类拔萃,她这弦丝阵不管是自创还是假他人之法再行改进,就算借鉴了虎息阵的法门,恐怕早改得面目全非,识它不得了。我们再多钻研,也是枉然的。” 苏荣对李冬寻道:“李师姐,天下卦阵虽同源自八卦之变,却各有轻重,各有利弊长短,各有运气化元之法,各有阵局之表。正因不言师太师出我们重明观,我想她自创的阵法,反而最能避重明观法门,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呵。” 李冬寻浅笑道:“你们实在毋须一唱一和的,本来各派法门不得外传,是三界不成文的规矩。方才是我鲁莽了。” 她这话音未落,一阵笛声便随风而来,化在苍茫的湖水中,漾起腥骚。五人四下盼顾,都未能辨出这笛声的方位。奇的是,五人越是凝神细听,那笛声越发来路不明,甚而失了远道而来的听感,竟好似嗡在五人脑海,是由内而外的声响了。 李冬寻道:“大家当心,这笛声不简单。” 苏荣道:“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不管是敌是友,能以罡气吹笛,还将笛音吹得如此摄人心魄的,便是魔界十位护法明王,要做到此等境界,也不轻松。”翁绍泽说着话,右手一摆,隔空扯来不远处两片树叶,对着湖面吹曲以和其声。双曲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起初颇为悦耳,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五人口鼻皆有渗血。那笛声戛然而止,翁绍泽唇间的树叶随之裂成数片。 只听得一声长叹,又不知从何方响起一把混浊老气的嗓音,道:“你们几个小鬼,修为不甚精进,也敢来闯弦丝阵。” 苏荣上前一步,道:“我们闯阵自有我们的道理和目的,你是何方神圣,未免多管闲事了些。” 那老者又道:“你们忙碌了老半天,连人家阵面都寻不着,如何闯得进去?” 左仪道:“老前辈,所谓事在人为,我们几个修为的确不够精进,本不该硬闯不言师太的弦丝阵。只是我师叔身中瘴毒,需要钟鸣岛上的五绝寒霄蛭用以解毒……” 不等左仪言毕,那老者叹道:“你既然是重明观弟子,我便考你一考。你若答得出来,我便助你们破阵,你若答不出来,我劝你们还是知难而退,也不必白丢了性命。我问你,天底下卦阵虽众,何以卦阵最是难得一见?” 左仪思忖道:“难道不是因为卦阵法力最是不济?” “你可知,为何卦阵的法力最是不济?” 左仪扭头,同苏荣相视一看,犹犹豫豫地说:“统而言之,器阵法威最盛,盖因器阵借法宝之灵气精神。幡阵次之,盖因幡幢有灵气而无精神,借法以化阵局,多有局促。符阵又次之,盖因符阵精神全无而灵气不足,化阵之法难得精粹。至于卦阵,并无法器、幡幢、符箓之法可借用归化,乃以八卦之律合天成之阵法,山川、河流、闪电、火焰、树木、飞禽、走兽皆可入法。正因卦阵无法威可借,又托于天地万物,卦阵较之其余三类阵法,难免事倍功半。用作防御还好,若用以进攻,实在划不来。” “好,你既然知道卦阵无法力可借,那夏侯丹又何尝不知?你只看到她以卦门布阵,却不去想,她为什么不依符箓、幡幢布阵,偏要布个卦阵。” 李冬寻道:“莫不是因为卦阵攻势不足,不言师太此举,实际上是以守为攻的策略。卦阵之法威依的是八卦之律,布阵的也是寻常物件。可正因如此,卦阵天生长于隐匿之道,若加之陷阱,可于无形之中困住入阵之人。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那老者声音略高昂了些,道:“你虽不是重明观弟子,倒颇有些见识。不过我考的是重明观弟子,便是你蒙对了答案,我也不会助你们破阵。” 左仪思度片刻,答道:“可惜我师兄不在,若不然,凭他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悟透其中道理。不过我既然是重明观弟子,绝不会让师门蒙羞,姑且斗胆猜一猜。老前辈修为法力精深淳厚,若我好运猜对了路子,希望你莫要食言。” “你尽管猜,若猜个八九不离十,我说到做到。” 左仪拿目光扫过湖面,道:“我猜不言师太布下此阵,既不是为了守,也不是为了攻。”此言一出,余下四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其中意味。左仪接着说:“依我之见,不言师太所以布下此阵,正是为了寻破阵之人。” 左仪语尽,五人便听得一串震耳欲聋的笑声。笑声才落,那老者又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第74章 鸠尤神剑74 左仪笑道:“神人魔三界,最以音律之法闻名的,当属丹霞山玄鹤宫。我虽不通音律,却也知音律之精微奇巧。不言师太本是我派弟子,自幼与其胞妹一同上山修道,直至犯下大错,被我师父逐出长白山,在山中修行的一两百年并未研习音律。她这弦丝阵竟依着音律之法,若音律全然不通,自然想不出此等阵法,可见她下山以后必然研习过音律。不过她纵然天资聪颖,精通了音律之法,若与玄鹤宫的正室弟子相比,恐怕不免要落下风。她明知道玄鹤宫正室弟子音律之技胜她一筹,偏要以音律之法布阵,她若不是有意要吸引玄鹤宫弟子来破她这弦丝阵,我竟想不出别的缘故了。” “此言差矣。你们方才已解开首关之谜,不是照样破不了她的阵吗?”那老者道。 左仪摇头道:“凡事皆有天意。我们方才确实一筹莫展,悟不透破阵的门径,可是老前辈与我们相逢于此,正是天意使然。老前辈若是言而有信,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破开这弦丝阵三关也只是时间问题。那么我方才的推测,又岂能说毫无道理呐?” “看来江山代有人才出,你这妮子,实在不简单哩。”那老者大笑几声,继续说,“你们要破此阵,单有我指引还不够。法宝才是最要紧的。” 老者话音才落,一股强风便从远方刮来。霎时间飞沙走石,五人各运气施法,或以气盾遮沙,或以磷光护目。待那飞沙止住,五人这才发现,湖面上漂了一层黄叶,从左至右,似有百仞之宽。 苏荣道:“待我看个究竟。”随即飞向湖面,再腾空十余丈,俯瞰片刻。 余下四人见她久悬半空,飞冲至苏荣旁侧,朝湖面一看,只见那浮叶构成一幅阴阳太极图,然而太极图正中又有一处浑圆的空缺。太极之外则围了四象;老阴、老阳、少阴、少阳各在太极南北东西四面。 众人回了湖岸,李冬寻运气朝远方喊了两声“老前辈”,却无半点回应。翁绍泽对鹿连城道:“鹿兄弟,那太极四象图,你以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鹿连城思忖道:“我想那位前辈是暗示我们,需将五音纳入太极八卦中,以求破阵之道。老阴为羽、老阳为徵、少阴为商、少阳为角,太极中心残缺处正是中宫。不过怪的是,太极四象中南北东西各为老阳、老阴、少阳、少阴,这位前辈以落叶铺就的太极四象图却南北、东西各为颠倒,其中深意,我便不明白了。” “那老头甚是讨嫌,明明答应师姐,只要师姐猜出不言师太布这弦丝阵的意图他便助我们破阵。他何不直截了当将这阵法的奥秘告诉我们,非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这便不懂了。方才那位老前辈与不言师太想来并无恩怨,他直截了当帮我们破阵,岂不结了一份怨恨?既然不言师太布阵当真是为了寻找破阵之人,我们若与此阵有缘,自然可以破阵,如若不然,恐怕就算知晓破解之道,也难得破阵。”左仪道,“方才他说,法宝是最要紧的,可见破此阵,单凭音律之法好不够,需配合法宝才成。况且那老前辈把落叶铺在湖面,恐怕是暗示我们,弦丝阵的阵面就藏在湖面上。” 李冬寻道:“不如我们每人以法器攻这湖面,看看这湖面究竟有何乾坤。” 五人飞腾,李冬寻化五朵莲花,托住五人。左仪、苏荣依次以法器攻湖,并无半点异样。及至翁绍泽使出燔天锤,众人方由那荡漾的水花中瞧见端倪。只见水花周边显出四象,西南、东北、东南、西北各为老阴、老阳、少阴、少阳,虽则稍纵即逝,五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鹿连城大喜,对苏荣道:“此阵首关已有破解之法了。” 翁绍泽收回燔天锤,稍加炼化,将其扩至三丈之长。他再行慈尊印泻两团罡气,一阴一阳,互斥互搏,起先散在身侧。翻掌为拳,改施七宝骞林指诀,翁绍泽提起一脉血魄至印堂、百会、通天诸穴,孕七股阴阳和合、五行俱全的真元,由他手印射出。这七股真元引着散在他身侧的两团罡气,齐冲燔天锤,在其锤身汇合,迸出一道连绵不绝的紫电。 电光直击湖面,登时扬开波浪,自电击之处卷去半里之远。四象同时间荧光闪闪,随这浪涌逐渐扩开、散大,直至隐隐难辨。波浪卷涌之际,翁绍泽左手行剑指,由太阳穴吸纳真元,借合谷、曲池、巨骨、肩井、风门、天宗、肩贞、青灵、曲泽穴炼化,及至右掌,再由劳宫穴将真元炼作阴阳和合、五行俱全的冰凌,打向湖面。 翁绍泽作法的空当,苏荣问鹿连城:“翁师兄化冰击水,可有什么讲究?” 鹿连城道:“你不识音律,自然不会知道,那十二律各应了一个月份。古书上说:孟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太簇;仲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夹钟;季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姑洗;孟夏之月,其音徵,律中中吕……及至季冬之月,其音羽,律中大吕。方才我们击水而得十二律之列,实则月份之列,因而……” 苏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大吕、中吕、蕤宾、夹钟、太簇、黄钟、南吕、姑洗、无射、林钟、应钟、夷则,正对着腊月、四月、五月、二月、正月、畅月、八月、三月、九月、十月、七月。畅月为子,五月为午,只要依四象之位,便可定十二地支之位,再依月份之列,依次击丑、巳、午、卯、寅、子、酉、辰、戌、未、亥、申十二地支的方位,便可破弦丝阵首关了。” 鹿连城笑着点头,未及开口,翁绍泽十二掌已全部击毕。霎时间,湖面自东向西抽起百余水柱,矮则五六丈、高则十丈有余。同时钟鸣不断,似传自水柱,长短互接、清浊相和。 李冬寻对众人道:“大家当心,这水柱恐有剧毒,莫要沾染了。”她话音未落,水柱已婀娜摇曳、扭舞碰触起来;或水花四散,或交融贯通,好一幅雪粉脂絮,冰织琼凝之景。五人踩着莲花,齐飞高处。李冬寻、左仪正欲放出法器,这百余水柱却陡然塌落,湖面又静了。 五人才回了岸上,赤褐烟霭便打湖面悠然升腾,聚在半空,恰如洇开的墨色又聚作一团。俄顷,烟霭中透出星点火苗,蹿动不息。这火苗虽顽皮,却无半点野性儿,只拿烟霭当了幔帘,烫出三个大小不一的窟窿。直到窟窿翕张有序,同时传出一把老气横秋的女嗓,五人才看出,那三个窟窿,上二为目,下一为口,也不知是不言师太肉身所变,还是元气炼化而成的。不言师太慢条斯理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话锋急转,问左仪:“你师父别来无恙呵?” 左仪行了个拱手礼,上前一步道:“难为师叔惦记,师父康泰平安,近些年来,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不言师太笑道:“她承长白山仙灵宝炁,若无修为长进,那才是咄咄怪事哩。本来她捡了便宜,才得了这掌门之位。你师父若不下些苦功夫,来日法力竟不如你们这些后辈,岂不笑死人?” 苏荣道:“我看在你师出重明观,才唤你一声师叔,你莫要不识好歹。我师父是师祖华清师太亲传的掌门人,你说师父捡了便宜方执掌重明观,酸气未免重了些。” 左仪忙笑道:“师叔莫与苏荣一般见识才好。” 不言师太对左仪道:“你师父也是眼神不佳,莫非真是未老先衰了。怎么收纳门徒也不睁眼仔细瞧瞧,连臭鱼烂虾也收作入室弟子,当心来日败坏了重明观千年美誉。” 苏荣还要言语,左仪却睨她一眼,对不言师太笑道:“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一样宝物,还望师叔成全。” “果然是有求于我。若不然,我这小门小户的,你们这些仙山正室弟子又怎会特意登门拜访?”不言师太道,“莫不是你们山中有难?又或者为了我的五绝寒霄蛭?” 左仪道:“我们是为五绝寒霄蛭而来。” “我猜猜看,难道是你师父中了剧毒?” 苏荣道:“是许师叔为妖人蛊瘴所害。” 不言师太道:“你们又如何知道我的五绝寒霄蛭可祛其瘴气?” 鹿连城道:“天下举凡毒瘴之法,岂有我岳母不识的?” 不言师太盯着鹿连城的双眼,问:“莫非你竟是赤眉药仙的女婿?” 鹿连城拱手道:“在下正是药仙半子。” 不言师太道:“前些时日,莲香子来我彭泽讨要朱蕖子,说是急救之用,竟不惜拿来五粒冰蒺雪蟾珠与我交换。她虽行医百年,外人无人不知她脾性高傲乖僻,是凡事不求人的。她只说所救之人是两个仙门弟子,我竟好奇,那二人究竟何方神圣,莲香子竟愿意为他们大老远跑来求我?” 左仪听罢,忙问道:“师太所言可当真?” “这种事,我何苦骗你们?” 苏荣看看左仪,对不言师太说:“药仙所救之人,正是我师姐和大师兄。” 不言师太一惊,道:“你大师兄虽则仙根卓绝,道行毕竟浅薄,故修为精深,法力不足,最忌蛮干逞强。道行足百年以前,他都不该在山下招惹是非,怎会受重伤,以至赤眉药仙凭一己之力都无法医治呢?” 苏荣说:“大师兄也是奉了师父的命,去玄鹤宫找玉衡道长议事,怎知玉衡道长早已离山多日。究竟所为何事师兄又不肯告诉我,只说事关重明观存亡,所以……” 左仪不等苏荣说完,抢过话头,道:“长白山上的事情,我们本不便泄露。其实我跟师兄受伤,说起来也是命中的劫难,其中曲折,师父再三叮嘱,不得外泄。不过师叔如此关心,我是感激不尽的。” 不言师太撇嘴一笑,说:“啧啧啧,一面师叔前师叔后,一面却把我当个外人,左仪,你师父教得好呵。” 左仪莞尔一笑,说:“实在是师命难违,师叔莫要为难我这晚辈才好。况且我们今日来此,师叔念了旧情分,未把我们当外人,我又怎敢拿师叔当外人?” “我当不当你们是外人,你又如何知晓?” 左仪道:“我们刚才虽侥幸破了师叔的仙阵,师叔明明可以差属下与我等斗法,纵然伤不了我们,将我等赶出彭泽恐怕并非难事。师叔肯出来见我们,足见师叔并非绝情绝义之人,若说心中未怀星点情分,我是不信的。” 不言师太冷笑道:“左仪,这许多年过去,你竟丝毫未变。我若不帮你们,你又打算怎么办?” 李冬寻道:“不言师太,你虽不在仙山,到底还是仙门中人,如今仙山有难,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何不成人之美,送个人情呢?” 不言师太道:“人情又值几何?若跟我谈人情,大可不必浪费时间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下山后苦学音律十余年,才创出这弦丝阵,能破首关的,除了你们,尚无旁人。翁绍泽,我记得你仙根正在比卦,莫非比卦圣器燔天锤竟在你手上?” 翁绍泽道:“燔天锤的确在我手上。” “真是天意。”不言师太笑道,“你们要五绝寒霄蛭,我可以给你们,不过你们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左仪道:“师叔有什么条件请讲,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又不违背正派道义的,我们定全力以赴。” 不言师太道:“好。我要你们助我前往罄音谷,盗取一件宝物。我得了这件宝物,自会将五绝寒霄蛭交给你们。” 鹿连城问:“不知师太说的是一件怎样的宝物?” 不言师太说:“此宝名曰寒泉珠,原是单云岐自内丹中炼出的一枚神珠。” 左仪道:“既是六蛟上君内丹所炼,欲盗走此珠,岂不是要取其性命?” 不言师太大笑道:“你有所不知,单云岐所以炼得此珠,一是因为我授了他火辰经,二是因为他不知从何处得了玄鹤宫诸多法门的的要义,三是因为他得了西梁国师元婴珠相助。他仙根奇绝,虽因仙缘不足未得仙山灵炁滋养,到底得了这些子先机,修为比我还略精些。况且我道行不如他,法力自不如他充裕,他背信于我,我拿他是没法子的。可他竟敢诓骗付千钧,一面与之结盟,一面又偷摸着辅佐什么大司马,希望借助朝廷的力量,尽快找到四柱纯阴又天赋异禀的童子,这便打错了算盘。那付千钧哪是省油的灯?单云岐自以为聪明过人,集了三派法门于一身,又通过火辰经、玄鹤宫四大符箓和元婴珠炼成寒泉珠,指望着有朝一日称霸仙界,却不去想,付千钧天资何其卓越,为人又何其狡诈,为何心甘情愿助他炼丹,自己却不去炼?那寒泉珠的确威力了得,可惜集三派法门于一体淬炼而成,虽有我们重明观的火辰经加以调和,到底根基混杂。他只当付千钧的元婴珠为他所利用,却不知元婴珠既可成全他,也可给他带去麻烦。付千钧得知单云岐暗下与那位大司马来往,遂以元婴珠施法,反过来控制寒泉珠,直叫单云岐经脉大乱,痛不欲生。单云岐挖空心思,未能想出摆脱元婴珠的法子,只好将寒泉珠驱出体外,藏在罄音谷中,单作练功之用。” “既如此,师太盗来此珠又有何用?”李冬寻道,“难道那寒泉珠入了师太体内,竟不会令师太经脉大乱了?” 不言师太道:“我有何用处与你有什么干系?”言毕,那烟霭抽出几缕烟丝,绕着五人旋飞了几圈。烟丝归于原位,不言师太又道:“你们想不想要五绝寒霄蛭,全在你们自己。我这个人最讨嫌遭人强迫,也绝不会强迫他人。你们若肯助我夺取寒泉珠,我自会信守诺言。” 苏荣问:“若夺不下来,又当如何?” 不言师太道:“你们有燔天锤在手,若拼尽全力,不会夺不下来。若当真失败,便是天意如此,你们也休要怪我不讲人情。” 翁绍泽问:“莫非那寒泉珠藏在阵法之中,而那阵法,正需以燔天锤破解?” 不言师太冷笑道:“单云岐对仙家三派法门都有钻研,虽因仙资所限,难得创出攻势非凡的仙阵,悟出三两长于防守的阵法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靠三派法门硬破他的阵法,除非修为精如丁贤梓,否则是绝无可能的。不过天底下终归是一物降一物,他的阵法虽集三派之利,可御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之宝,却偏在比、遁、丰、临、无妄这五卦中有些许破绽。你的燔天锤乃比卦无上法宝,自然可以破他的阵法。不过,你这法宝如何破阵,我倒不知。” 苏荣道:“难怪呢。如此说来,你这弦丝阵的罩门也在比、遁、丰、临、无妄五卦吧。” 未等不言师太应声,翁绍泽便自嘲道:“我自入门,便因仙根不在八卦之内颇有些自卑。却不曾想,我也有能人所不能的时候。” 左仪道:“不材之木,亦可大材,翁师兄妄自菲薄,实不应该。” 左仪话音未落,那湖面袭来的钟声陡然宏亮数倍,同时湖水跳腾不已,好像湖水中挤着千万鱼儿,一个个争先恐后,都有冲飞的劲头。 悬浮在湖上的烟霭悠然四散,紧接着,九朵莲花由湖中升起。花苞皆硕大,鼎鼐比之而不如,花茎升至十丈有余,花苞才徐徐张开,露出粉绿花心。这会子,又见数百股水柱抽至半空,疏密有致,远近隔了三五里,起初直愣愣扎向蓝天,拉至千尺之高,忽又扭转歪斜,好似群蛇狂舞。如此,那钟鸣更甚,简直宏如雷鸣,震得五人头晕目眩。水柱一面扭捏,一面散发烟霭,红的也有、蓝的也有,更有些金晃晃的。那烟霭彼此勾缠、聚拢,先是张牙舞爪,肆意横飞,及至汇合之势初显,五人定睛看向那九朵莲花,方见那莲花上头烟霭渐作人形,眨眼功夫,五个女子已现出真身来。 正中的女子便是夏侯丹,着青衣黑氅,倚着一枝玉牡丹。另四名女子伴其身侧,红衣如血粉裙似霞,各执一柄短剑,为其护法。 左仪上前一步,拱手道:“多年未见,师叔非但没有容颜衰老,竟比当年还见得青春了。” “你师父把我赶下长白山,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因祸得福,在这彭泽偶遇一条修行不济的蛇妖。那蛇妖为报我不杀之恩,领我寻到一只玄甲神蚝。那神蚝体内孕育了一枚千年灵珠,我正因得此灵珠,方仙根滋长,虽未能补问仙根折损,却叫我白白增了数十年道行。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师父哩。” 左仪道:“师叔仙缘不凡,因祸得福也是天命所归。” 不言师太道:“你也犯不着拍我马屁。我只问你,我提的要求你们答不答应?若爽快答应了,我们今晚便偷袭罄音谷,若你们要与我拉拉扯扯,便哪里来,哪里去吧。” 左仪回头看看翁绍泽。翁绍泽心领神会,拱手道:“夏侯师叔为人干脆爽直,我也不绕弯子了。既然我们各有所需,不如丑话说在前头。我虽是燔天锤的主人,到底修为不够精进,若贸然闯入六蛟上君的罄音谷,并无多少底气。别的不说,单是你的弦丝阵,不过首关,已叫我们费了许多功夫。你要我们帮你盗取寒泉珠,不是不可以,但是怎么个帮法,我们还是说清楚为好。” 不言师太大笑道:“我这弦丝阵里里外外只有一关。我故意放出消息,叫罄音谷的人以为我这弦丝阵有三道关门,只是想引诱那单云岐,哪知他并不上当,究竟是个老狐狸了。不怕让你们知道,外人一旦破解弦丝阵,若以为还在阵中,急于破解下一道关门,便会触动红莲瘴。届时,这钟声便戛然而止,湖中钻出万千红莲花。那红莲有一种无味的花香,嗅之七窍流血、五脏俱溃,便是闭了气息,红莲的花粉只要沾染肌肤,也会令人周身灼热难忍。”言及此,不言师太飞身蹿来岸边,那四个护法也随之飞来。 不言师太右手一抬,方才撑着她们五人的九朵莲花登时合一,化作陆鸳剑,再缩至发簪大小,归位于不言师太掌心。不言师太将发簪别入发髻,接着说:“我所以苦学音律,是因为当年我强闯罄音谷,吃过大亏。那罄音谷中布有二瘴三阵,最难破解的,是一道卦阵,叫作百变奇音阵。那阵局并无多少法力,却以奇门数术和音律之法行八卦之变。本来奇门数术也好,音律之法也罢,用于阵法,是只长于防御,并无余力进攻的。那单云岐正是仗着寒泉珠,才掩蔽了百变奇音阵多处罩门,使其攻守兼备。至于比、遁、丰、临、无妄五卦的破绽,他罄音谷的人不说,外人又岂会知晓呢?再说了,就算外人知道了百变奇音阵的破绽,若不精通奇门数术和音律之道也是枉然。当年我在罄音谷中为这百变奇音阵所伤,遂钻研音律,以期破此阵法。八年后,我再闯此阵,才发现这百变奇音阵是阵内有阵的。那次我带领十二名弟子闯谷,竟折损八人,我便知道,要破百变奇音阵,需透析那阵法布设之道。我早算到你们仙山正室若不是有求于我,绝不会来我这钟鸣岛,我既然挖空心思寻找比、遁、丰、临、无妄五卦至宝的主人,便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务必一击功成。入了罄音谷,别的阵法、瘴法由我来破解,你们不必担心。我只要你专心致志,破他这百变奇音阵罢了。” 翁绍泽问:“百变奇音阵究竟有何玄妙之处?” “此阵由三阵嵌合而成,其中两阵为音律当关,一阵为奇门数术当关;阵阵相套,各自的联系又是微妙至极的。那音律当关的阵法,一为曲波阵,一为断肠阵,奇门数术当关的阵法,名曰八门。进了曲波阵,只见半空磷字悬浮,为十二地支,同时磬音入耳,都是三律齐鸣的。三律多在五音之中,偶有二变之音则为破阵之关键。这磬音只从头到尾响奏一遍,而且每次入阵磬音都有变化,所以务必将这所有磬音一律不漏铭记于心,以辨出其中二变之律,共九处。除了听音辨律之难,这曲波阵内还有些许以阴烈之炁凝化的法力,不宜硬攻耗损元气,防着便好。总之将那九处二变之律对应地支的磷字依序打在刻有饕餮纹的石壁上,石壁登时化作水帘,曲波阵即破。我只破过曲波阵,至于水帘那头的八门阵,我当日不得其法,险些折了道行。入阵则幻境丛生,前后左右四面皆有铜镜,浮于云烟之中;上下皆不见尽头。此阵得名八门,是因其阵内藏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共八门,对应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方位时时变化,其中规律难于琢磨。那死门会不定时激发电光,此电光变化多端,若要施法抵御,需随其变化见机行事,稍有不慎便会为其所伤。也可以铜镜折射,只是每折一道,那电光法威便增加一番,需格外谨慎才是。不过破阵之道也藏在这铜镜之中。若将铜镜布置妥当,使电光反复折射,由死门中来,向生门中去,便破了这八门阵。至于那断肠阵,更是构思奇绝。说是入阵便有玄音入耳,是七样声音,为磬、钟、笛、笙、琴、瑟、筑。这七声各奏一乐,七乐又谐和成曲,实在妙不可言。然而更妙的是,这乐曲中竟埋了曲波阵内三律齐鸣的磬音。” 鹿连城问:“不知是怎样的埋法?那断肠阵内七声之曲是只响一遍,还是反复多次?” “将曲波阵内齐鸣之音一一拆分,再依序奏出,以成乐章,那断肠阵内七样乐声中单有一样是完全对上的。若能找出这一样乐声,以罡气奏出此乐,断肠阵便破了。找错了乐声,阵内人五脏六腑便剧痛难忍,若不能及时抽身退阵,便有肠断心裂之虞了。”不言师太道,“不过那七声之曲是只响一遍还是有所重复,我倒不知了。” 翁绍泽道:“既然那曲波阵内磬音都是三律齐鸣,若为黄钟、太簇、姑洗三律,焉知该拆作黄钟、太簇、姑洗,或太簇、姑洗、黄钟,抑或姑洗、黄钟、太簇?三律既拆,次序合计六种之多。万一断肠阵内七声之曲只响一遍,这如何辨别?” 苏荣摇头道:“乖乖,又要听出曲波阵所有磬音,又要把每响磬音的律位拆作六种次序,还要在断肠阵内同时辨出七样乐声的律位,再与曲波阵磬音之律一一对照。恐怕只有玄鹤宫的丹霞七杰一同入阵,才可破解了。” 鹿连城笑道:“这断肠阵妙则妙矣,却并非毫无办法。” 不言师太上下打量鹿连城,说:“好大的口气,不曾想谢长青为人谨慎,却收了你这么个轻浮的徒弟。” “晚辈并非玄鹤宫弟子。” 不言师太冷笑道:“玄鹤宫正室弟子哪个不是精通音律之人?连翁绍泽都没有把握,你这小子又凭什么夸下海口?” 翁绍泽道:“若论音律,这位鹿兄弟恐怕不亚于我师父和天权师叔。师太的弦丝阵能够得以破解,多亏了鹿兄弟相助。” 鹿连城则抿嘴笑道:“仙门修行之人,哪个不习奇门遁甲之术?师太曾为仙山正室,那六蛟上君不过区区俗修弟子,何以六蛟上君的奇门数术之阵,师太竟无从破解呢?” 不言师太听得此言,收起笑意,面色略沉,眉心却舒展了些。鹿连城又道:“仙门中人虽人人研习奇门遁甲之术,奈何多数人等重法术轻数理,此习气尤以仙山弟子为甚。六蛟上君正因出身俗尘,过去又对政事颇有兴味,钻营数理奇门实在是理所当然。他的奇门阵法师太看不透解不开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言师太道:“那么你便说说,那断肠阵,该如何破解为妙?” 第75章 鸠尤神剑75 鹿连城目光扫过苏荣,道:“若丹霞七杰在此,以他们七人的音律功底,每人专司一声,再从这七声之曲中辨出完全吻合曲波阵音律的一支自然不费吹灰之力。眼下,我们五人只有翁师兄和我通晓音律之道,至于师太这边……” “我钟鸣岛上各个都粗通音律,不过你所言之事,我岛上弟子是力有不逮的。”不言师太道,“就连我自己,也只能勉强破他的曲波阵,要在七声之曲中一面听音辨律,一面对照曲波阵的律位,恐怕也难得做到。” 鹿连城听罢,对翁绍泽说:“如此,这断肠阵唯有翁师兄与我同心协力,方可破解了。既然此阵以七声之曲为纲,不如我二人提早划清各自任务,翁师兄意下如何?” 翁绍泽道:“本来此曲由七样乐器合奏,只要你我各听四路乐声,即可辨出那完全吻合曲波阵音律的一支,可惜我天资有限,音律上的学问远不若鹿兄弟,不如……” 鹿连城道:“翁师兄过谦了。其实玄鹤宫音律方面的学问博大精深,我不过多读了些凡尘乐谱,稍听了些人间俗曲,论音律之熏陶,断不可与翁师兄相提并论。不过这百变奇音阵中,前二阵恐怕要翁师兄多费些元气施法,以求破阵之方,届时三华耗损难于估计,再听辨这七声之曲,恐体力不支。不如由我来听磬、钟、琴、瑟四路乐声,翁师兄听笛、笙、筑三乐,如何?” 左仪不通音律,这七样乐器却不陌生。磬、钟声近,琴、瑟音似,七样乐器中,独笛、笙、筑音色最是鲜明,她自然听得出,鹿连城这安排绝非随意而作,遂轻声道:“鹿公子想得如此周到,难怪一无家世,二而后台,竟可在西梁入朝为官了。” 鹿连城笑道:“不过做了几年区区小吏,哪算什么官?” 翁绍泽道:“可惜天下三分,久和必战,苍生不得安宁。鹿兄弟实有宰相之才,现下行坐堂医之职,虽亦造福百姓,终究是大材小用了。” 众人又言语几声,天色起了变化,黑云压顶,眼看大雨将临了。不言师太作法,将她自己和四位护法炼入陆鸳剑,剑尖凌空拨开一洼漩涡,那百余水柱登时坍塌,激起白花花的碎浪,叠在那漩涡周边,好似雪墙。 李冬寻一行五人相视一看,皆点地跃向湖中,紧随陆鸳剑身后,朝那漩涡坠去。漩涡深不见底,四周湖水凝滞如胶,暗绿如墨。五人才刚下坠数丈,叠在漩涡周边的碎浪陡然填入漩涡。只听“哗啦啦”一阵水声,周遭亮堂起来,湖水退至身下,五人则飞在半空了。 那陆鸳剑直奔不远处一座小岛,这岛屿东西径长,南北轴短,岛上翠云之中缀了一抹红纱,是岛心湖泊里密密盛放的红莲。李冬寻等人猜出这便是钟鸣岛,然而方才还宏亮的钟声,现下倒弱如蚊吟了,至众人落足于岛上,除了娇滴滴的鸟语,钟声是半点也听不见的。 不言师太采下一只莲蓬,取下十粒莲子,授与李冬寻五人。那红莲名曰玉锦朱蕖,乃彭泽特产,雌雄异株。雄株四季开放,只能在钟鸣岛上生息,夏秋重瓣、冬春单瓣。雌株十年开放一次,一株单开一朵,花期不足一日。雌株授粉,三年方结果实,莲蓬绿中透金,莲子白壳赤仁,正是朱蕖子。半年内莲蓬脱体,雌株必死,朱蕖子落入湖泥,十颗中唯有一颗能生作雌株,再历十年成熟、十年开花,周而复始。因这玉锦朱蕖叶、茎、花、根都是凡物,整个钟鸣岛上又仅有二十余颗雌株,在不言师太据岛而居之前,谁也不知这玉锦朱蕖还有仙灵之效。凡人服下朱蕖子,可痼疾尽去;仙门中人常用这莲子淬炼内丹,可滋润仙根、培固三华。除此以外,若将玉锦朱蕖炼入雷钉、神珠之内,攻袭邪魔妖道,更是法威大增。 李冬寻五人得了朱蕖子,遵照不言师太口授的心咒,将其炼入内丹。随即,不言师太召十四名得力弟子进入丹房,商议偷袭罄音谷的方略。左仪留意到钟鸣岛上尽是女子,待不言师太说完要点,打趣地说:“师叔到底没有忘本,我们重明观原则上只收女弟子,想不到师叔下了山,还依着这个规矩。” 不言师太冷笑道:“你又怎知他们尽是女子?” 李冬寻五人一惊,各自面面相觑。苏荣问道:“这些姊妹都作女儿打扮,莫非竟有男扮女装的?” 不言师太大笑,挥开衣袖,扶着一鼎四方香炉边角上的龙头,道:“想入我钟鸣岛,若是女儿身,必须天生石女,无法与男子交合;若生作男儿,需自去其势,人道尽废才成。其实我这钟鸣岛上,男女弟子是对半开的。” 苏荣又问:“那么岛上姊妹为何各个娇俏妩媚,无半点男子的痕迹?” “此事说来,与单云岐关系重大。那时候,单云岐已由我们重明观的火辰经中悟出些许打通三派法门的关键咒文,稍加变通,就以火辰经为纲,练成了金蝉咒。此事非同小可,须知千百年来,同时练通天山玉龙咒和金蝉咒的,他还是第一人,只是要再练我们重明观其他法门,需继续打通三派法门之藩篱。一旦三派法门尽通,单云岐称霸仙界便是迟早的事。至于打通三派法门的关键,其一是我们长白山鸠蓝血池中的神水,其二是白泽观圣物元婴珠,其三是丹霞山那四道仙符;得这三样神物,再牺牲五个四柱纯阴,又天赋异禀的童男或处女,各居五行之位,便大功告成了。当年我盗取鸠蓝神水,本来是遵守协定,与单云岐各有利益的。只怪我那妹妹死心眼,坏我好事,尽管鸠蓝神水得了手,我却失了仙山正室弟子的位份。”不言师太长叹道,“哪知这单云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他得了半壶神水,竟然翻脸不认人,眼看我没了利用价值,非但不助我疗伤,反而使出卑鄙手段重创我奇经八脉,甚而妄图将我撵走。我只当那聂于飞欺师灭祖、茑萝仙子又入魔道,都是白泽观师门不幸。这单云岐虽未在昆仑山修行,到底师承白泽观。由他所作所为看来,白泽观弟子无德无品,竟堪称传统了。” 李冬寻道:“师太此言实在没有道理。若依师太所言,当年师太盗取鸠蓝神水,究竟是重明观有此传统,还是重明观师门不幸呢?” 不言师太诸位弟子沉下脸来,各有攻袭之势。不言师太抬手,示意弟子莫要轻举妄动,说:“好一张厉害的嘴,敢在我的地盘大放厥词。”随即她却对弟子说:“这位仙姑身为白泽观弟子,时刻不忘维护师门,你们倒该以她为表率才是。” 不言师太弟子齐道一声“师太教训得是”,不言师太又接着说:“无论如何,单云岐违背诺言,又将我打伤,也怪我自己大意,未能识破其为人。好在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火辰经中的秘密,再说单云岐从我口中骗去那许多重明观法门,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我与他撕破脸之前,早从他口中套出天山玉龙咒和半套南冥燮血神功通联火辰经的罩门所在。我吃亏是吃亏,没有落个两手空空,也算天不负我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告诉我的天山玉龙咒十六处罩门中竟有二处是万万突破不了的。单云岐真真狡猾,只在这两处关节做文章,又不担心我发现他说谎,又不必担心我歪打正着参破玄机,我当真是小瞧他了。若不是后来我让男弟子通练天山玉龙咒和金蝉咒,直到现在我还难以发觉那十六处罩门有问题呢。那时候我收了两名去势的男童,做我护法弟子,我便让他们试着同时修炼你们白泽观的天山玉龙咒和我们重明观的金蝉咒。哪知不练还好,他二人才练半年,骨骼样貌便发生变化,又练半年,身形相貌竟与女子无异了。我们仙家法门从来都是顺阴阳、应五行的,虽然三派法门性子迥异,一旦混练金蝉咒、天生玉龙咒和苍南咒,难免经脉大乱、三华折损,却断不会令人阴阳逆转、乾坤异变。” 李冬寻道:“虽然当年赤焰老母创出火辰经,确是为了打通三派法门,可惜最终却以失败告终。那六蛟上君仙根奇绝,尽管误打误撞练通了你们重明观的金蝉咒,不照样练不成重明观其他法门吗?那么师太仅凭岛中弟子阴阳逆转便说是那六蛟上君使了坏,也未免武断了些。” “我说单云岐使坏,自然是铁证如山的。” “我不知师太天山玉龙咒法门从何处得授。不过有没有可能,师太练的天山玉龙咒本身也有些许差错呢?” 不言师太笑道:“其实仙门弟子互相泄露法门也算不得秘密。俗修弟子本无多少管束,自不必说,便是正室弟子,你当真以为泄露法门与外人的,我是独此一人?我自有办法验证天山玉龙咒真伪。” 李冬寻不再追问,不言师太便见机岔开话头,兜兜转转回到罄音谷中的百变奇音阵上。她说:“那单云岐虽是俗修之人,却因仙根卓绝,自视甚高。你们自然可以想象,付千钧作法,使单云岐迫不得已从内丹中逼出寒泉珠,他有多不甘心。于是他闭关修炼十二年,借寒泉珠之法炼了一件法宝,叫作吞云杖。他修为精深,又有三百多年道行,尽管仙缘不济,单靠其修为之精、道行之深,那吞云杖也不可小觑。他本来就心高气傲,加之炼成法宝,便动了挑战付千钧的心思。” 苏荣道:“那付千钧厉害得很,单云岐敢与他斗法,他的修为一定相当了得吧。” 不言师太大笑道:“单云岐这人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他跟付千钧斗法,赢面不足三成,自取其辱也罢了,万一伤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仙根,他日后还如何在仙界立足?他所以敢同付千钧斗法,无非仗着他当时与西梁国那位大司马交情匪浅,而那位大司马又有诸多能人异士相助。大司马与付千钧宿怨已久,单云岐要挑战付千钧,大司马自然会鼎力相助。单云岐这个人野心不小,却心浮气躁,是注定难成大事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的确运势颇佳。一方面,付千钧眼疾一日重过一日,虽然其时,他听声辨位的本领堪称一绝,到底失了目力,与人斗起法来,多少顾此失彼。另一方面,那些时日西梁皇宫里又并不太平。一伙邪魔妖道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竟闯入皇宫,意图谋害皇帝和太后。我后来差弟子打探,说那些妖怪施用的法门异于兕虎神君一脉,这便越发奇怪了。那冥火金尊不喜广纳弟子,再说他也从不干涉人间政事,那些妖怪应该不会是他的部下。至于东海一系,金翎法王势单力薄,何苦去招惹付千钧和西梁皇族?若说是茑萝仙子的人,我又实在想不明白,她如此这般究竟有何目的。总之那二十余妖怪虽算不得修为精进之辈,奈何人多,付千钧几个弟子又并不得力,他以一敌六,到底损了三华。单云岐也是看准这点,同大司马两位门客一齐向付千钧邀战。那二人虽修炼仙门法术,却与魔界中人纠缠不清,明面上是替单云岐打抱不平,实则觊觎付千钧的元婴珠。他们以为付千钧三华折损,他们便有机会占他便宜,实在是异想天开。凡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这些人岂是付千钧的对手?结果双方恶战一场,那二人一个当场毙命,一个道行半废,单云岐伤得最轻,仍折去数十年道行。” 翁绍泽道:“难怪这些年,六蛟上君鲜少露脸了。” 不言师太道:“他仙缘不济,空有绝顶仙根,修为也算精深,却未尽善,全仰仗着三百余年的道行。上次因叫付千钧折去数十年道行,这十来年,他多数时光都在闭关修炼。而他修炼的关键,正是那枚寒泉珠。虽说寒泉珠受付千钧咒法禁制,与单云岐内丹相斥,我总担心这单云岐总有一日会参破咒法的罩门,与寒泉珠再度合体。届时,怕是付千钧的元婴珠也无破法之道了。”说到此处,不言师太右手行剑指诀,在左掌心划了几笔,随即左掌朝前一打。数缕金辉随即飞脱掌心,凌空勾联成画,构成地图。 不言师太右手弹出紫辉,在那地图上指引众人目光,说:“罄音谷周遭布有阵法,不使些法子,莫说入谷了,连通往罄音谷的小道寻常人也找不到。你们务必紧跟着我,遵我指挥行事。我们兵分两路入谷,东南口地势险峻,又有蝎林,从这边入谷虽险,却可避开两道瘴法。西北口虽地势开阔,埋伏却多。我们不如来个声东击西,大队人马由西北口进攻罄音谷,实为掩护,小队人马则由东南口入谷,直探那单云岐闭关修炼之所。”言毕,不言师太扭头对翁绍泽鹿和连城道:“翁绍泽、鹿连城,你们二人要集中精力应付百变奇音阵,我便亲自护送你们二人入阵。” 苏荣忙说:“那百变奇音阵如此刁钻,单由翁师兄和鹿大哥去破解,会不会太危险了?不如……” 左仪不等她说完,笑道:“师叔既然有了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一不知晓那六蛟上君的底细,二不了解罄音谷内的格局,又何必多言?” “苏荣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可惜我们这许多人,无论音律还是数理奇门,都帮不上太多忙。”至此,不言师太又转而对翁绍泽、鹿连城道:“那百变奇音阵虽是一道法力平平的阵法,却多攻人心神。你们在阵内切忌心浮气躁,否则急火攻心,生出种种幻觉,那便糟糕了。” 尽管做足了准备,当真入了百变奇音阵,翁绍泽与鹿连城还是不免心慌。曲波阵内潮腥一片,云涛翻滚不息,时而红似鲜血,时而澄黄如金。磬音响起,便由云涛底下抻出云雾缠结而成的藤蔓,磬音响过十余声,藤蔓已然结接成枝,高达数仞,不仅叫翁绍泽、鹿连城互不能见,就连浮在半空的十二个磷字也被淹没了。 二人一面凌空画谱,记录磬音的律位,一面警觉地张望。果然才半盏茶的功夫,那云雾结化的藤蔓中便探出勾爪来。这勾爪形若蝎尾,勾端却好像没皮没肉的人手,是五根弯弯的骨勾,白森森的。勾爪来袭,是既无声响,也无预兆,更无定向的,单单是直来直去,破肤裂肉,拿手去抓,又化归缭缭云雾。 二人为防勾爪,各施法化出气盾。奈何那勾爪一触气盾,便融入其中,再挪向气盾内部化作一种周身棘刺的小虫。这小虫不蛰别处,只往耳朵里钻,且钻且旋,越探越深。二人疲于记录磬音的律位,起初并未留意这些小虫,直到耳膜刺痒,听觉受限,方各行指诀,费了些许真元,将小虫逼出耳道。那小虫脱体便浑身通红,随即腹腔爆裂,化作一团血雾。 翁绍泽道:“现下才现四处二变之音,我看这磬声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鹿兄弟,你音律方面远胜于我,不如由你专心听声辨律,我来专心应对这阵中的法术。” 鹿连城应一声“好”,翁绍泽便在化符于掌,左掌冰火神雷符,右掌坎离双花符,随即双臂疾挥,推掌而出,唤一声“表里虚寂,神道微深,现”。只见其掌心紫光频发,光芒穿透云雾结接而成的藤枝,映出鹿连城十丈开外的身影。 翁绍泽飞冲到鹿连城身侧,与他靠背而立,化出两股至阳至寒的真元,由双臂运抵左腕阳池、右腕神门穴,行八卦指诀。霎时间,一柱寒光由他印堂射出,直通其手印,化出万千游丝,织成一笼金网,将翁、鹿二人护在当中。 靠这金网,二人捱到磬音声止。鹿连城右臂旋舞,抄起方才凌空画下的谱符,揉作一团,左手行金刚指诀,由印堂引出一抹青辉,自右而左着力一划,旋即铺开一面青光闪耀的薄幔。他再摊开右掌,朝掌心轻轻吹去,卧在掌心的光团登时化作飞灰,飘向薄幔。飞灰或聚或散,构成谱符,起先悬在薄幔之上,待谱符一笔一划聚定,这才落下去,烫出金色笔迹。 翁绍泽看着薄幔,不觉叹道:“鹿兄弟耳力惊人,怕是比之我师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言毕,他将那薄幔上所录的九处二变之律默记于心,翻转双掌,借掌心的符箓,再唤一声“表里虚寂,神道微深,中”。一面说着,他已将左掌沉至丹田,右掌归于剑指诀,迎面而立,“中”字才刚脱口,便由他印堂穴迸射九道玄光,穿过护体金网,透过缭绕的云雾,依次打中“寅、未、丑、亥、午、酉、卯、戌、巳”九字。 这九个磷字遂依序撞在远处的石壁上,九响过后,方才如林似海的云雾乍然消逝,只听得一声轰响,四面石壁全部化作水帘,翁、鹿二人四下盼顾着,一时间,不知由何方进入八门阵才好。 翁绍泽道:“鹿兄弟,现下四面都是水帘,依你之见,可有陷阱?” 鹿连城忖度片刻,道:“翁兄,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所在之处正是中宫,所谓八门,便藏在四周,无论从哪一方进入,都是入阵之门?” 翁绍泽问:“何以见得?” 鹿连城道:“方才那曲波阵有九处二变之律,下一阵又名曰八门。若我们所处之地为中宫,八门在我们周遭,正好呈九宫之位,应了那九处二变之律。” 翁绍泽沉思片刻,将方才九处二变之律依序默念两遍,仍有不解之处,又道:“九个音律虽可填入九宫格中,我却看不出九宫之位如何应了那九个音律。鹿兄弟可否明示?” 鹿连城道:“方才那九律对着寅、未、丑、亥、午、酉、卯、戌、巳,九个地支,若以十二地支代作十二数,一为始,十二为末,则九律对应三、八、二、十二、七、十、四、十一、六。九宫之位若以八卦对之,除中宫外,乾居右下、坤居右上、离坎兑震居上下右左,巽艮各居左上、左下之位。将那九数代入其中,则七为中宫;三为乾、居右下;八为坤、居右上;二、十二为离坎,各居正上、正下;十、四为兑震,各居正右、正左;十一和六则入左侧肩、足之位。翁侠士不妨算算,将这九数依序填入九宫格,是不是横竖斜三数相加皆等?” 翁绍泽略作验算,不觉惊呼:“果真如此。横竖斜三数相加,皆为二十一。” 二人相视一笑,一个飞冲向南,一个飞冲向西,二人过了水帘,视野乍阔,身后的水帘也悄然消逝。与此同时,一股寒气从天而降,染白了周遭万物。脚下本是土地,此刻却凭空生出冰晶,好似层层苔藓,铺展开去。水汽遇了寒,在半空凝作冰粒,叮叮咚咚坠地,再叮叮咚咚摞得老高,或成小丘或如叠云。翁、鹿二人生怕这冰粒中夹了毒瘴,合力撑开一面火盾,挡在头顶。冰粒仿佛长了眼睛,全绕开火盾,只坠在二人周边十丈开外。这冰粒坠了半炷香的功夫,阵仗越小,天色越暗,及至完全止住,天色便幽蓝一片了。 翁、鹿二人收了罡气,各自环顾。鹿连城道:“不言师太说,此阵内有许多铜镜。莫非铜镜藏在这冰粒之下?” 翁绍泽道:“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一面说话,一面行北斗指诀,于双手化出两缕至阳至烈的真元,抟身飞蹿数丈之高,朝周遭七八处冰丘放出荧荧电光。 一时间轰响四起,电火如雨,那些冰丘却无半点损伤。翁绍泽见状,默念苍南咒,将燔天锤炼作一把拂尘,自右掌释出。那拂尘才刚现身,翁绍泽便行五品莲花印,灌以金、木、水、火、土五缕阴阳合和的真元。拂尘登时扩大百倍,马尾三五成股,化作蛇身,各自口吐焰火攻袭冰丘,冰丘这才显出融化的迹象。冰粒归于水珠,水珠又彼此汇合,同那拂尘纠战片刻,终于化雾凝雪,靡靡漫漫飘得满目飞花。 翁绍泽收起法宝,落回地上,对鹿连城道:“此阵大有文章。” 二人又四下观察了半晌,几乎同时发现了头顶隐隐闪出类似星空的图样。翁绍泽道:“莫非此阵的关键,竟在这图样之中?”言毕,他一飞冲天,直起百丈,再回落地面,道:“我原以为这天顶近在咫尺,却不曾想,我飞上一丈,它也退去一丈。” 鹿连城说:“翁兄可记得不言师太所言?一入此阵则幻象丛生,莫非……” 鹿连城一语惊醒梦中人,翁绍泽道:“若眼前所见尽是幻象,我便授你两道坎离双花符。希望合我们二人之力,可破此幻境。” 鹿连城道:“我担心,凭我们二人的法力,仅靠符箓之法,是难以冲开这幻境的。” “鹿兄弟有何高见?” “六蛟上君最早修炼的是白泽观法门。后来得以打通三派法门,除了最关键的火辰经,还有西梁国师的元婴珠和玄鹤宫的四道仙符。翁兄竟不好奇,六蛟上君是如何得到贵派那四道仙符的?” 翁绍泽道:“不言师太自己不说,我如何开口去问?我们玄鹤宫只有正室弟子才有资格修炼那四大仙符。无论谁泄露了本派法门,都是不折不扣的叛徒,我知晓了,不告诉师父是为不孝,告诉师父,又有不义之嫌。倒不如……” 鹿连城道:“翁兄的困境我自然理解。不过那六蛟上君既然已经修炼了你们玄鹤宫的四大仙符,我们再以仙符破他的法,除非我俩修为远超于他,否则哪还有胜算?” “你的意思是……?” “天下一切法术必有罩门。这六蛟上君既然打通了三派法门,便胜在杂字。然而法门杂糅固然是优势,若修为不精,反成劣势。以用药比之,药材用得越多越杂,不同药材的禁忌越难调和。以烹饪比之,食料放得越多越杂,倘失了分寸,则诸味冲斥,反失了咸之鲜醇、甜之甘美。”鹿连城仰头看天,道,“若能以各派法门的破绽攻之,倒有可能是破这幻境之法的捷径。” 翁绍泽道:“我们玄鹤宫法门的破绽,我自然是知晓的。不过这六蛟上君原是白泽观俗修弟子,白泽观法门除了入门的那些,其余法门破绽在何处,莫说我了,连我师父也不知晓。重明观与我派近三百年的确交好,不过他们当家的法门,我们玄鹤宫弟子亦无从得知。” “这倒不妨,我们逐一试过,兴许破解这幻境的方法便试出来了呢。” 翁绍泽听罢,依鹿连城的意思试过几轮,竟轻轻松松破了八门阵内的幻境之法。霎时间冰消雪匿,天地倒转,又是电闪焰烁,又是沙舞石飞。同时旋风四起、惊雷怒震,混沌之中数道金光如流火飞萤,蹿在电火沙石间。翁、鹿二人凝气聚元,各自打坐,行真武指诀,以化法光护体。翁绍泽应付自如,鹿连城却颇有些吃力。 翁绍泽问:“鹿兄弟,你可支撑得住?” 第76章 鸠尤神剑76 鹿连城道:“我虽修为浅薄、法力低微,这点风浪还是经受得住的。”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周遭安定下来,赤蝶蓝鸟怡然蹁跹,紫絮黄花漫天飞旋。二人足下荧波涟涟,辨不出色泽,只将那赤蝶、蓝鸟、紫絮、黄花隐隐照映其中,扯成细纹碎屑,挤着、碰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方才穿梭往复的金光化作九面铜镜,都一人来长、半人来宽,浮在半空,高低错落。再看天顶,却见银河横贯,星芒璀璨。 翁、鹿二人才回过神,却见一道电弧由远及近,正对二人劈来。翁绍泽道一声“当心”,这便抟身而起,飞冲数仞之高。鹿连城看准一面铜镜,飞扑上去,躲在铜镜后头,这才发现铜镜背面镌了五条一尺来长半寸来宽的横槽。他又飞向邻旁的铜镜,一面避闪电弧,一面顺次记录余下八面铜镜背后的横槽。 翁绍泽眼观天顶,再俯瞰身下的九面铜镜,道:“这铜镜呈九宫之态,我们头顶又布着星河,我想这八门阵,定与河图洛书有密切的关联。” 鹿连城躲开一束电弧,道:“不仅如此,这些铜镜背后各藏一数,上三各为九、零、一,中三为零、五、零,下三为一、零、二。” 翁绍泽俯冲下来,亲眼验过铜镜背后的横槽,喃喃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这铜镜背后所藏之九数,为何迥异于洛书之诀呢?” 鹿连城笑道:“翁兄,你且将这铜镜背后所藏之数每行都颠倒过来,再念一遍。” 翁绍泽默念一遍,恍然大悟道:“一百单九、五十、二百单一,合三百六十整,正是一个周天之数。” “这便是吊诡之处。”鹿连城翻身转体,以铜镜反射电弧,道,“周天之数是由洛书九宫之列演算的,可见这铜镜的排位,与洛书数术息息相关。若以洛书推演周天之数的法子来计算方才曲波阵九宫之列,说不定就可以破解此阵了。” 翁绍泽道:“以左斜线划洛书九宫,则数分五列。中列三数为十一、七、三,得积二百三十一。下列二数借顶列单数,得三数,为四、十二、八,得积三百八十四。上列二数借底列单数,又得三数,为二、十、六,得积一百二十。三积相合,得数七百三十五。再以右斜线划九宫。六、七、八,积三百三十六;十、十二、十一,积一千三百二;二、四、三,得二十四。合一千六百八。两合数差之九百四十五。鹿兄弟,你看看这铜镜可否重新布置,使其背后三数合组,相加为九百四十五的?” 鹿连城眉头一皱,稍加思忖,这便飞天数丈。他化两股罡气凝于双掌,稍加拨弄,那罡气便顺势游走,企图移动铜镜,一连试了三次,铜镜却纹丝不动。鹿连城道:“恐怕这铜镜,只有你的燔天锤才可移辗了。” 翁绍泽应声飞腾,至鹿连城身侧,于右掌劳宫穴释出燔天锤,炼作一梭白辉,引向铜镜。鹿连城道:“宫五至兑,乾一替宫,艮坎互换,巽九代坤,离坤对调。”翁绍泽依鹿连城所言,驱驭燔天锤裹起铜镜,腾挪方位。于是铜镜之九宫,上三呈零、一、九,中三呈五、一、零,下三呈零、二、零。铜镜九宫新列才定,二人就看见一束电弧不偏不倚,打向上列坤位的铜镜,几经反弹,击遍九面铜镜,再从下列乾位铜镜反射而出,消逝在远方。 翁绍泽叹道:“自零而入,由零而出,无中生有,有归于无。这八门阵果真玄妙非凡。”他话音未落,铜镜已化作齑粉,散向四野。天顶的星空连同苍穹仿佛脆弱的锦帛,霎时间裂作碎条,被一团绿光取代。地面荧波之下钻出尖角,尖角之上又生尖刺,那尖刺质地又似岩石又似青铜,刺体彼此搭接,攀出灌木之形,须臾间已爬遍大地。 翁、鹿二人聚在一处,靠着背,各自警觉地打量着周边的异样。就在这时,地上尖刺忽然射向天空。鹿连城行五品莲花印,将一股至阴至烈的真元依五行之异分作五缕,自手印五指射出。五缕真元各化五条灵蛇,未触及尖刺,已口吐金焰,随即从头至尾窜起火苗,在半空翻腾、旋转,彼此交织,几成火网。翁绍泽不紧不慢,由膻中穴放出燔天锤,行玄武指诀,以一股纯阳真元将其打成百余碎块。那碎块皆化蝙蝠,争先恐后截住袭来的尖刺。 少顷,便由远方传来嗡鸣,似北风灌壑,悲戚非常。翁绍泽对鹿连城道:“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鹿连城行剑指诀,打通神庭穴,闭目倾听片刻,道:“声音的确有,但是并没有听到乐音。” 二人正议论着,天顶突然响起怪声,又像浪潮涌动,又像蛙鸣鼓噪。这声响闷在天顶绿光之中,渐次鲜明。不一会儿绿光后头便冲出万千胳膊,全撑开手指,挥个不住。那胳膊都是土黄色泽,手背略暗些,指甲盖里血迹斑斑。 鹿连城问:“这莫不是白泽观法门?” 翁绍泽答道:“我对白泽观法门知之甚少,不过此等法术,此前从未见白泽观弟子施用过。恐怕……” 翁绍泽话音未落,天顶的万千手臂已然消逝,几乎同时,由那绿光背后传出乐声。这乐声起初颇为悠扬,翁、鹿二人各化出一片莲花瓣儿栖身,打坐闭目凝思,聚精会神听音记谱。七般乐器各显妙趣,又因旋律交相辉映,彼此融合、博弈,喜中带忧,忧中透凄,好不精彩。然而悠扬之曲才要入题,却如流水遇了阻碍,陡增急促之感。七声错落有致,各呈追赶之势,乍听之,竟不晓是钟响追赶笛鸣,还是笙吟追赶筑击。 若只是旋律陡快也罢了,这乐声响了片刻,至高昂处却凭空多出些许箫音。翁绍泽睁开双眼,一面听音,一面分出神来,对鹿连城道:“鹿兄弟,箫声由我来听。”哪知这箫声入曲不过数声,又有琵琶声起。翁、鹿二人皆无余力分神,各自沉默,额头都沁出汗来。琵琶声才响,竽、铮、箜篌三声旋即合入此曲,一时间律波高涨,众声灿然;时而钟、磬合震,颇有地动山摇之势,时而铮、瑟齐鸣,又现风啸雨狂之感。 翁、鹿二人青筋暴起,不一会儿竟打耳、眼、鼻渗出鲜血,嘴角也起了白沫。眨眼功夫,二人耳、眼、鼻处鲜血已呈喷涌之态。 鹿连城到底修为浅薄,一口罡气失守,顿时血魄逆行,走火入魔。他大吼一声,朝天顶飞蹿而去。翁绍泽闻声,睁开双目,运气飞腾,喊一声“鹿兄弟”。追上鹿连城,他抓其左腿,下力一扯,封其膻中、神藏、印堂穴,令其昏睡,再收回燔天锤,一面闪避地面戳来的尖刺,一面拼尽全力在燔天锤中施五道冰火神雷符。 那燔天锤得了五道仙符,霎时间红光闪耀。翁绍泽大喝一声“表里虚寂,神道微深,破”,这便将燔天锤掷向地面。只听得轰隆巨响,燔天锤击出一团白光,把翁、鹿二人推出了百变奇音阵。翁绍泽同鹿连城一道直直摔向阵外三人。 苏荣眼尖,发现鹿连城叫那白光冲出阵法,心头一紧,不觉发出喉音。不言师太双掌齐挥,放出两朵莲花,将二人托住,使其轻落于地。随即由阵法里头传出讪笑,同时闪出三抹紫影,现出真身,是六蛟上君单云岐及两名护法弟子。 左仪略略打量六蛟上君,道:“你莫非不知,你伤的是玄鹤宫弟子?” 六蛟上君抿嘴笑着,上前几步,道:“我管他们是谁?胆敢闯我罄音谷,便是与我为敌。既然与我为敌,我便是杀了他们,也不过自卫。难道玄鹤宫的人还有脸要我赔命不成?” 苏荣半跪在鹿连城身边,以掌气探他脉息,对六蛟上君道:“你这罄音谷又算什么?我竟不知世上有如此大言不惭之人。” 六蛟上君定睛看向苏荣,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丫头。那李冬寻领着钟鸣岛一班废物偷袭我罄音谷,我正纳闷,不知她目的何在,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你们三派到得如此齐整,定是为我祝寿而来的!” 不言师太道:“单云岐,何必装疯卖傻。我今日来罄音谷是要跟你算一笔旧账。你不要以为我被逐出师门,便同仙山断了联系。人间有句俗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到底出身仙家正室,稍使些手腕,要捣毁你这罄音谷,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六蛟上君笑道:“夏侯丹,你若有此等本领,竟可打三派搬来救兵,何必等到今时今日?我们互知底细,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撑脸面的大话呐?你来我罄音谷的目的,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你若知难而退,我便给你个体面,你也省得再折损弟子性命。若是你不知好歹,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六蛟上君说话的当口,李冬寻已领着四位钟鸣岛弟子飞至不言师太身后。罄音谷弟子二十余人紧跟着,将其退路堵死。 不言师太问一声:“怎么只剩你们几人?” 李冬寻道:“有三人死于瘴法,还有几个已为阵法所擒,现下生死不明。” “学法不精,这也是她们命中注定。”不言师太说完,对六蛟上君道:“难得你肯露面,你闭关多年,想必有所收获,我今日便同你较量较量。” “好,你若胜了我,我便放你们几人出谷。你若输了,便留下双臂双腿,供我炼制仙珠。”六蛟上君言毕,右掌一划,释出吞云杖,执杖飞身,冲向不言师太。不言师太轻哼一声,左手行三清指诀,化出一朵红莲花,将那莲花指向六蛟上君。只见红莲花瓣尽脱,都朝六蛟上君面门刺去。六蛟上君横执吞云杖,以剑指为轴,令吞云杖旋舞不息,化出源源不绝的罡气,试图掸开莲花瓣。不言师太见状,飞扑而上,右臂一挥,化出陆鸳剑,正对六蛟上君。 六蛟上君并不急于攻袭,单是拿足尖点地,转而飞向高处。不言师太未及转向,陆鸳剑自六蛟上君足下斜划而过,冲出五六丈,险些刺到六蛟上君的护法弟子。六蛟上君浮在半空,将那吞云杖抛向高处,行玄武指诀,由双目迸射一阴一阳、一寒一烈两股真元,直灌手印处。两股真元融于手印,炼出一串紫焰,裹住吞云杖,将其化作一团金粉。这金粉得六蛟上君驱驭,攻袭不言师太之际,不言师太正朝六蛟上君飞冲而来。李冬寻道一声“师太当心”,不言师太推出陆鸳剑,双手各行白鹤指诀,牵出两束银丝,眨眼功夫便织出一面幔帐。陆鸳剑直击六蛟上君,这幔帐则兜起三路袭来的金粉。 六蛟上君倒飞数丈,化出电光避开陆鸳剑,冷笑道:“难怪你敢与我一战,原来是存了心思要耍赖。” 不言师太对李冬寻、左仪、苏荣、翁绍泽喝道:“我同单云岐斗法,谁要你们从旁协助了?” 四人面面相觑,未做言语。不言师太则专心于运功施法,本来有攻有守,后来竟以攻为主,几无防御了。 李冬寻凑到左仪耳边,低声道:“不言师太恐怕要吃大亏,我们需时刻准备抽身。” 左仪回身打量那追来的一众人等,压着嗓门道:“若不言师太输了,凭我们几个,恐怕难得出去。” 经苏荣和翁绍泽运气调理,鹿连城好歹恢复了神智。他才看到苏荣,便问:“我们可成功破阵?” 苏荣道:“你也莫管这些了。方才你走火入魔,险些丢了性命,你还是先顾好自己要紧。” 翁绍泽道:“那最后一阵凭我们二人根本无从破解。看来这些年,六蛟上君一定多有钻研,才使这许多玄音彼此融合,互补长短,神威倍增。方才在阵内,若不是我拿九霄玲珑子庇护周身大穴,恐怕也如你这般走火入魔了。” 鹿连城道:“这六蛟上君在仙界并无多少名望,不曾想竟如此厉害,创出此等阵法。” 翁绍泽道:“我听师父说过,此人擅布奇门阵法,若非仙缘浅薄,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才是。” 翁绍泽正说话,六蛟上君忽然抛出吞云杖,双掌灌以至阳至寒两股真元,缠着吞云杖,使其化作一根冰杖。说是冰杖,周身却蹿着绿幽幽的火焰,六蛟上君稍加驱驭,吞云杖便软如灵蛇,旋飞几个回合,以至头尾相连,构成一副冰圈。说来也怪,那冰杖一旦成了圈,原本蹿在身侧的火焰突然由圈心射出,力道之大难于算计,总之快比闪电,眨眼功夫便冲出十余丈外,击中山石,则如劈雷撼天,震得人胆颤心惊,若劈中树木,登时火光勃勃、焰彩叠峦。不言师太自知这火焰非同小可,放弃攻强守弱的策略,只拿陆鸳剑挥出紫红剑气,将其挫开。 六蛟上君见状,不禁大笑道:“丹妹,我这吞云大法威力不赖吧。” 不言师太道:“我还以为你叫冷面狐狸重创,伤了仙根呢。看来竟是我多心了。” 六蛟上君又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一束至阴至烈的真元灌于吞云杖,说:“我就知道丹妹嘴巴不饶人,心里还是有我的。你我虽无夫妻之情,到底也结过盟,往日的交情我可未曾忘记哩。我本为你作了一支新曲,可惜你未入我百变奇音阵,不如我现下以画代曲,聊表心意。”话音未落,六蛟上君已改行北斗指诀,朝那吞云杖引两缕荧丝。方才吐焰的冰圈此刻寒烟蹿涌,呈七彩色泽,好不夺目。 不言师太双臂挥展,自掌心化出朵朵红莲,迎向寒烟。鹿连城对翁绍泽道:“难怪方才那断肠阵内乐响如此繁复。这六蛟上君实在不简单。” 苏荣道:“我虽不懂音律,却也听师父和师叔祖说过,要将音律化入阵法,只化三声之曲倒未见难处,然而乐声越是复杂,阵法越难稳定,既要阵法之变尽在掌握,又要乐曲繁复缤纷,其难度之大,是不可想象的。” “不错。若论音律之道,这个六蛟上君恐怕还在我师父之上。”翁绍泽道,“以七律之曲入阵,已经难比登天。他竟又化入数门乐器之声响,普天之下,我想唯有我们玄鹤宫七位长辈齐心协力,方可破他的断肠阵了。” 鹿连城道:“可惜他终究仙缘浅薄,未得仙山滋养,防御之术精通至此,攻袭之法却不免破绽百出。” 左仪道:“六蛟上君破绽再多,师太终究是当局者迷的。就好比说他现下这吞云大法,既有些混元大法的影子,又有南冥燮血神功为纲要,表面上看,好像融了二法之优。实际上,两道法门的缺陷,这吞云大法一点也没避开。可惜不言师太身在其中,不像我们旁观,有的是功夫推敲琢磨。” 李冬寻道:“左师妹看得透彻。六蛟上君的吞云大法,妙在以他自炼的法器吞云杖淬化真元,以现法威,然而其败笔也在那吞云杖内。” 苏荣问:“此话怎讲?” 李冬寻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吞云杖本是一件水盛土虚的物件,六蛟上君的寒泉珠只是尽了些平衡之道,使其五行充盈,阴阳调和。方才他施法驱驭此宝,指诀变化乏善可陈,全仗着自身真元的孕化变通才有此等威力。只要想出法子,破了这吞云杖的五行均衡之势,他的吞云大法便不攻自破了。” 左仪接着说:“他这吞云大法若单由我们重明观的混元大法衍生而来,破绽只有两三处,他现下合了重明、白泽二派的法门,破绽不仅多,还更容易暴露了。毕竟不言师太出身我派正室,六蛟上君还需分些余力去遮掩混元大法中的罩门,才可确保不言师太不会歪打正着,意外破了他的法。如此,白泽观法门中那处破绽自然无暇顾及,要以此思路破法,岂不更加方便?” 左仪这番话虽压着嗓子,却清清楚楚钻进了六蛟上君耳中。他绕开两朵紫汽挥腾的红莲花,由掌心送出一束罡气。这罡气直奔左仪,苏荣眼疾手快,道一声“师姐当心”,忙行金轮如意指诀放出白龙剑,以御六蛟上君的罡气。 六蛟上君喝道:“你们仙山弟子竟是这般多嘴多舌之辈?” 苏荣道:“好歹师父教我们行事光明磊落。偷袭之事,我们可干不出来。” 六蛟上君冷笑一声,左手行三山指诀,由三指射出三道白光,朝不言师太攻去,说:“夏侯丹,你虽已被逐出师门,好歹算他们的长辈。这些仙山弟子行事光明磊落,今日却受你调唆,夜袭我罄音谷,若传出去了,岂不丢了仙山脸面。我好心劝你一句,你莫要带坏人家才好哩。” 不言师太啐一口唾沫,道:“你这狗贼阴险狡诈,我若以君子之道对付你,那才是愚不可及呢。” 此后二人出手越发凶狠,无论进攻防御都多了几分急躁。六蛟上君原先占着上风,斗法僵持下去,他竟疲态暴露,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急于结束战斗,将内丹提至玉堂穴,行八卦指诀,内丹旋即脱体,冲至手印正中。内丹赤芒熠熠,先转紫蓝,后化金黄。六蛟上君闭目默念心咒,再睁双眼,便由其瞳仁迸射两股白光,聚向内丹。内丹登时彩辉四溢,各化毒蛇,围攻不言师太。 不言师太见状,收回陆鸳剑,展臂一挥,剑身顿隐,化归剑气,盘旋不息,所到之处,流火曳光,将围拢的毒蛇各斩作数段。不料断裂的蛇体又各生头尾,个头虽无变化,却周身泛乌,透出寒邪之气。不言师太为防吞云杖与这蛇阵合力攻击,炼出十枚风雷神珠,朝吞云杖排去。风雷神珠甫一出手,群蛇便围向不言师太,一个个裂首崩尾,炸作肉糜。不言师太忙召近陆鸳剑,左手行三清指诀,右手施剑指诀,将陆鸳剑化作一串紫电,遮蔽那毒蛇的血肉。 六蛟上君抿嘴窃笑,改行九色莲花印。其内丹登时隐没于手印,牵出九缕银丝,从他九指逸出。这银丝翻卷而行,打向陆鸳剑,变作九抹银灰色稀泥,糊在陆鸳剑化就的电火之上。不言师太改行威灵指诀,驱驭陆鸳剑化作一只火凤,抖去身上粘附的稀泥。就在这短暂的瞬间,六蛟上君吹出长长一声口哨,毒蛇黏糊糊的血肉仿佛得了号令,抓着机会,靠向不言师太。 不言师太疾施六合擎天伏魔瘴,却因元气不支,法门并未尽善,一时阴阳失合。那毒蛇的血肉分作两路,齐发攻势,几滴鲜血终于钻了不言师太瘴法的空子,由她肌肤侵入体内。不言师太正要运功逼出那血滴,怎料血滴受罡气抵御,竟在不言师太穴道中一一炸开。不言师太面色大变,随即拼尽全力,怒吼一声,以剑指诀封左右神藏穴,再行玄武指诀,由手印正中化出一撮金针,抛入口中。与此同时,陆鸳剑也化归剑形,自刃口切出百余青色游光,同那毒蛇的血肉彼此胶粘,聚作一体。 六蛟上君道:“丹妹,你中了我的灵蛇血咒,何必苦撑呢?” 不言师太未作应答,单是推出双掌,以混元大法中紫微伏魔剑的法门,将她方才吞下的金针加以淬炼,自掌心劳宫穴射出。霎时间金针恍若牛毛细雨,一股脑儿扎向六蛟上君,被他翻身躲过,又回转攻击。六蛟上君轻蔑笑道:“丹妹,你拿这玩意应付我,未免敷衍了。” 不言师太冷笑道:“你且仔细些,当心阴沟里翻船,叫人看了笑话。”说话的当口,她已将内丹引入百会穴,拿出九分法力,炼作血魄,再施落英神功,肉身一分为六,各行五品莲花印,各化六朵红莲花,袭击六蛟上君。六蛟上君以为这红莲花要近身,施法摧毁金针之余,分出三成法力,化六面气盾,以期阻挡红莲。哪知那红莲花受气盾阻碍,忽然花枝颤然,花瓣尽脱,同时发出阵阵乐响。花瓣彼此碰撞,又将乐响丰富数倍。 六蛟上君听出这乐响中藏了法力,忙封堵听宫穴。然而封罢穴道,他却顿时血魄上涌,真元凝于百会,一时间面色潮红,头疼难忍。此时他才知自己上了当,对地上众徒喊道:“罄音谷弟子听令,速闭迎香穴,莫叫她的红莲花近身!” 李冬寻听罢,道:“应该是红莲瘴。”这便摘下发簪,行南冥燮血神功,将其炼作金钟。这发簪非同寻常,原是丹霞山通幽谷中一块红通通的玉璋,唤作龙血,为仙炁精灵所化。男子收服此宝,它便化归宝剑,女子收服此宝,它便化归发簪。这龙血璋才化作金钟,登时法光迸射,将李冬寻五人皆护在当中。 不言师太大笑道:“单云岐呵单云岐,你何等聪明,竟聪明过了头,反害了自己。” 六蛟上君捂着脑门,道:“你莫要以为,凭你这区区红莲瘴便可赢我。” 不言师太道:“你若跪地求饶,岂不节省我许多力气?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去赢你?”言毕,不言师太推出一掌,再翻掌朝天,由五指射出五缕游丝,攻向六蛟上君。 鹿连城低声说:“不言师太这招果真厉害。” 苏荣道:“六蛟上君三百年道行,怎会连不言师太的瘴毒也辨不出来。” 翁绍泽道:“六蛟上君擅以音律入法,可正因如此,他对乐响难免过度紧张。不言师太方才略施小计,叫六蛟上君误以为花瓣碰撞而发的乐曲中大有文章。六蛟上君哪知道,这乐响只是个幌子,无非是叫他分神,影响其判断罢了。这莲花瘴气又无香味,只要他错行一步,中毒便不可避免。” 左仪叹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六蛟上君的修为虽与他三百年道行未得匹配,运气行元却讲求章法,谨慎之余尽显智慧。他中不言师太的毒,属实是吃了太聪明谨慎的亏了。现下他们二人都中了毒,再斗下去,恐怕要两败俱伤的。” 左仪尚看出二人势均力敌,难分胜负,六蛟上君和不言师太更是心知肚明。二人所以不罢手,只是彼此绷着一根弦,都在等着对方示弱。然而又斗了半个时辰,双方三华皆现空乏之象,再多斗一刻,恐怕都不免折损仙根了。 就在这时,两名守谷的弟子遁光而来,对六蛟上君报讯道:“上君,谷外来了一群钟鸣岛弟子,叫嚷着,要上君交出不言师太。” 左仪见势,起身道:“六蛟上君,昨夜我们随师太闯谷,按说是我们理亏。不过你既未丢寒泉珠,便谈不上损失,何必斤斤计较呢?你与师太斗法,若有半点赢面,恐怕也不至于拖延至此刻了。本来这罄音谷是你的地盘,就算你输了,这许多弟子在此,也不会吃大亏。不过现下你与师太都已精疲力竭,三华所剩不多了,你们若继续斗下去,不出半个时辰,恐怕各自道行都要折损大半,仙根也要受损,纵然你赢了师太,又有什么好处?你当真取了师太四肢炼丹,与你的损失相比,哪里又值当了?你是聪明人,自然会算清这笔账。依我看,不如你们两位就此打住,可好?” 六蛟上君踯躅片刻,对不言师太道:“这妮子说得不无道理。夏侯丹,你我虽有些过节,到底算不得血海深仇,犯不着弄到你死我亡的地步。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以防斗至两败俱伤,叫别人知晓,趁机占去我们彭泽,真到那时,便追悔莫及了。” 不言师太问:“各退一步,你倒是说清楚,怎么个退法?” “我知道你对当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我也承认,当年的确是我的错,不过你也莫要装作无辜,以为你自己是全无责任的。你只要答应我,从此以后再不惦记我的寒泉珠,我便放你们出去。” 不言师太鼻子一哼,道:“你方才明明说各退一步,怎么你只要我退一步,你自己退的一步我又怎么个退法?” 六蛟上君道:“我能放你出谷已经让步了。你还想怎么样?” 第77章 鸠尤神剑77 不言师太大笑道:“单云岐,你怕是自己都忘了自己有多卑鄙无耻了。当年我授你那许多重明观法门,可是全心全意要跟你合作的。你悟破天山玉龙咒的罩门,不舍得告诉我便罢了,我好不容易探出些许机要,你竟使了坏,差点害我走火入魔。那南冥燮血神功更不必提了。你要我从今往后不闯你的罄音谷,除非你将天山玉龙咒、南冥燮血神功和灵隐神功通联火辰经的罩门全数授与我。” 六蛟上君道:“不行。南冥燮血神功和灵隐神功都是白泽观堪以当家的法门。我算出这两套法术的罩门谈何容易?我劝你见好就收,莫要得寸进尺了。” “你莫非以为,你现在还有的选?”不言师太双掌急翻,行太上老君指诀,由其手印中央化出几股焰气,直扑向六蛟上君面门。她一面作法,一面继续笑道:“当年我授你的法门,哪个不是我们重明观当家之法?当年我轻信了你,叫你占了天大的便宜,我现在只拿回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你竟说我得寸进尺?好一出恶人先告状呵!我不怕告诉你,我既然闯你的罄音谷,便做了必死的打算,你不答应我,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 六蛟上君躲开不言师太的焰气,攀在一根枯藤上,吩咐弟子道:“你们还不助师父灭了这婆娘!” 六蛟上君此言一出,钟鸣岛弟子四人便飞到不言师太跟前,各行护法之势。罄音谷弟子则分作两路,一路八人,围着李冬寻五人,余下的都蹬地腾空,或攀着崖壁边的枯藤,或化出飞剑,踩着剑身悬浮半空,同六蛟上君一道,围困不言师太及其弟子。李冬寻一众除去重伤在身的鹿连城,各个都亮出法器,与罄音谷弟子对峙。不言师太则大笑道:“狐狸尾巴藏不住。打头又说是你我二人斗法,旁人不得干预,现在你却以多欺少,连颜面也不要了,真是笑死人哩。” 六蛟上君道:“废话少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真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言师太眉头一紧,行三清指诀收回陆鸳剑。只见剑身急剧缩短,在她手中化作一把玉笛。罄音谷弟子见状,以为她要作法进攻,都运气于双掌。六蛟上君抬头,示意弟子莫要轻举妄动,对不言师太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不言师太把玉笛喂在嘴边,道:“你莫非以为这许多年,我只在钟鸣岛上研究音律不成?”言毕,不言师太吹响玉笛,她身边四个护法的弟子听得笛声,顿时恍若傀儡,一个个目光呆滞,面色土黄,身姿虽有差异,内里却好像各有关联,浑然一体。 苏荣见状,凑到左仪耳边,问:“师姐,不言师太这道法门,你可看得出脱胎自何处?” 左仪压着嗓子,道:“这法门似乎由通冥大法演化而来。不过我估计她这法门之中,某些变化一定与天山玉龙咒有关。” 不言师太使出这道法门,六蛟上君不免吃惊。待那四名钟鸣岛弟子发动攻袭,六蛟上君下令道:“左二右三,上一下二,布雪杉八剑阵。余下弟子随我攻夏侯丹。” 围困不言师太的罄音谷弟子得令,分出八人布阵,应对那四个钟鸣岛弟子,其余人等又分两路,飞到不言师太身后,以期瞄准时机,实行偷袭。围着李冬寻等人的八个罄音谷弟子也齐齐发动攻势,挥剑的、执斧的、舞枪的,或两两联手,或三人合剑,尽管以多战寡,却并非李冬寻等人的对手。 雪杉八剑阵虽算不得法威卓越的仙阵,单对付那四个钟鸣岛弟子本来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方才经不言师太作法,那四名钟鸣岛弟子竟法力陡增,大有以一敌四的能耐,不光在半盏茶功夫内破了雪杉八剑阵,还将那八名布阵弟子震伤。至于不言师太自己,法力大增不说,好像先前鏖战整夜的疲态也消失殆尽了。六蛟上君自知情势不妙,见那八名布阵弟子各个七窍出血,这才不得已将吞云杖化作一面八卦金盾,以守代攻,道:“夏侯丹,你这是什么法术?” “说起来我倒要谢谢你。你也毋须知道我这法门从何而来,总之你若与我斗下去,我便奉陪到底。且看是你先撑不住,还是我先死。”不言师太笑着,“到时候你仙根折损,可莫要怪罪于我哩。” 六蛟上君讪笑道:“你这婆娘,真真是难缠。” 不言师太道:“你不招惹我,我又怎会缠着你不放?” 六蛟上君没了法子,丢一句“我依你便是”,左臂一挥,右掌匀出一缕真元,推向金盾。那金盾化归吞云杖,疾速旋舞,拨起股股气浪。他大喝一声:“众弟子听令,凝元聚气,莫再施法。” 双方都心照不宣住了手。六蛟上君将天山玉龙咒、南冥燮血神功和灵隐神功的法门书于掌心,文字化归点点磷火,合作一粒宝珠,授与不言师太。不言师太接过宝珠,轻轻一捏,那宝珠登时裂作齑粉,飘向不言师太面门,由其肌肤渗入脑内。她抿嘴一笑,对六蛟上君道:“单云岐,这三道法门有无问题,待我回岛试炼一番便知。若无一处错漏,我夏侯丹从今往后绝不偷袭你罄音谷。” 言毕,也不等六蛟上君应声,不言师太便携四名弟子朝罄音谷西北口飞遁而去。李冬寻等人紧跟着,在罄音谷入口同四十余众钟鸣岛弟子汇合。不言师太现出真身,那一众弟子即刻下跪迎接。弟子中七八个护法弟子着紫衣青裳,余众着粉衣白裳。 不言师太道:“我吩咐你们在岛上好生看守着,怎么又自作主张,来罄音谷了?” 一名护法弟子道:“师太昨夜出岛,至卯时未归,弟子担心师太有难,这才带领师妹们前来襄助。” 不言师太点头抬手,道:“都起来吧。你们擅自离岛,本该受罚的。不过这次情势确属危急,幸好你们及时赶到,我才得以施展旋神令,说起来,你们反有大功。回了岛,我赐你们每人一粒朱蕖子。” 众弟子谢过不言师太,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飞出山谷,越过大半泽区,回了钟鸣岛。苏荣、翁绍泽替鹿连城疗伤润丹之际,李冬寻和左仪则在房中商量窃取五绝寒霄蛭的可能。左仪既未明确反对,也未给予赞同之辞,单是觉得行窃一事难度颇大,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还是早些回山禀报情况,由长辈们决裁为好。 李冬寻既然提起盗宝,自然有了三分决心,对左仪说:“我们未能帮不言师太盗来寒泉珠,我想五绝寒霄蛭,她是一定不会给我们的了。几位掌门派我们一行来此处寻宝,一方面是为了给你师叔祛毒疗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那些俗修弟子面前展现我们仙山弟子的实力。自上回天象凶变,仙界错判形势,以至我师父和你派数人先后卫道牺牲,我们仙山的声望便每况愈下。这次我们若空手而归,虽于情于理都无挑剔之处,却耐不住俗修弟子心生不安,对我们仙门的前途有所怀疑了。自古仙魔二界都是仙盛魔衰,这倒不是说仙道恒昌,魔道恒颓,无非我们仙界千万年来人才辈出,人间修行之人更乐于投身仙门罢了。你莫要小看了那些俗修之辈的立场,仙人虽最得天地造化,却因利弊相生,未登仙位者,不得永生之躯;魔界中人虽有永生之躯,可惜魔功妖法难得日月恩泽,要维系永生之躯既要克服寒毒之苦,又要确保形神不受太大的损伤。而凡人虽则性命短暂,却祖生父、父生子、子子孙孙连绵不绝。正因凡人全无修为,生存之计又在传宗接代、以血脉传续弥阳寿之短,看上去最是脆弱,论生机之蓬勃,实乃三界之冠。仙魔二道在这三界之中孰优孰劣、孰强孰弱,其实关键就在乎人间的立场。人间向正,则仙道强盛;人间向邪,则魔势见涨。我们几个虽是仙山五代弟子,到底顶着三派的门脸,若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妥当,还巴望长辈出山,遭人耻笑倒在次,那些俗修之辈人后说我们仙山不复当年,才当真坏了事。” 左仪笑道:“李师姐言之有理,不过要在不言师太眼皮子底下窃走五绝寒霄蛭,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们不知此宝藏在何处,便无处下手,就算歪打正着,探出此宝所在,依不言师太的脾气,要靠近那宝贝,大概也要大费周章。” 李冬寻道:“不言师太的底细经此一战,我们已弄得清清楚楚了。况且她三华大损,要恢复过来,十天半月还是要的。若窃得到宝物那是最好不过的,若窃不着,我们便强抢。以不言师太为人质,还怕她手下那帮徒子徒孙不乖乖听话?” 左仪愕然,思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若操之过急,我担心……” 李冬寻道:“这不言师太别无靠山,其修为法力虽远胜你我,当真要与我们三派为敌,她哪有丝毫胜算?莫非左师妹还怕得罪她不成?” “我不是怕得罪她,只是我们既为仙山正室弟子,也该有仙山作派才好,强取豪夺实非正义之举,万一传出去,岂不败坏师门?” 李冬寻摇头道:“不言师太早已臭名昭着,她的话,几人会信?再说了,你别看她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昂,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把仙界三派一齐得罪了。我们拿走五绝寒霄蛭,用完便送归于她,她既无损失,何必小事化大,自寻麻烦?” 左仪听她这般分析,一时不便反驳。李冬寻详尽道出她的计划,如何分工,如何潜入丹房,如何布阵擒拿不言师太,如何威逼钟鸣岛弟子,足见她自登岛的一刻已细致观察地形,早有筹谋。左仪口头上虽无半句异见,心里却生出诸多不满来,既不满于李冬寻发号施令的态度,又不满于李冬寻这非盗即抢的策略。奈何李冬寻道行高出几十年,又是白泽观五代大弟子,她态度上再高傲,左仪也不好提意见。至于她非盗即抢的策略,站在白泽观和玄鹤宫的立场看,确无不妥之处,可是站在重明观的立场,左仪至少面临两个问题。一者,不言师太出身重明观,自己身为重明观弟子,却在她的地盘做出此等鄙下之事,左仪良心上多少有些不安。二者,不言师太被逐,仙界中人皆知是因她为私情所困,窃取神水,可由不言师太和六蛟上君的关系看来,二人似乎并无私情。左仪猜测,不言师太被逐定有隐情,而这许多年不言师太所以未予澄清,定是因为这隐情之中既有于重明观不利的秘密,也有于她不利的信息。万一此次他们当真抢走了五绝寒霄蛭,难保不言师太不会一不做二不休,来个鱼死网破,跑去长白山抖出什么丑事来。到时候朱雀仙子定要怪罪左仪、苏荣二人,左仪是大师姐,自然是首当其冲。想到这一点,左仪不免焦虑,可在李冬寻跟前,她这忧心忡忡的事由又说不出口,至少短时间内,她想不出合适的立场、完美的借口去反对李冬寻。 左仪怀了心事,忐忑不安,直到午时过半,不言师太和两名护法弟子出了丹房,将李冬寻和左仪领入一处山洞,再由洞内穿过一条小瀑布,她心头的忧思方得以开解。这是因为远远地,左仪已听到蛙鸣,她想起莲香子在长白山曾说过,彭泽出产一种叫作虎爪乌蟾的毒蛙,雌蛙每年秋冬必来钟鸣岛上产卵,此蛙周身皆有剧毒,却与十余解毒神物相伴而栖。寻常蛙类都在林泽聚集,这蛙声来自山洞,定非凡物,加之不言师太一路上全无言语,更坚定了左仪道揣测:这咕咕叫唤的蛙正是虎爪乌蟾,而在这钟鸣岛上,与虎爪乌蟾相依相生的便是五绝寒霄蛭。 瀑布声渐远,蛙鸣渐近,一行五人来到一片黑黢黢的所在,只听得蛙鸣,却不见蛙身。李冬寻行天眼指诀,只见到身旁两丈远外光滑的岩壁,此外别无他物。 李冬寻心生疑惑,问道:“师太,我们已在地下百尺,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不言师太放慢脚步,笑道:“堂堂白泽观五代大弟子,莫非如此胆小,还怕我要害你不成?” 五人又行了片刻,不言师太停了脚步,左手行三清指诀,将一缕磷光聚在掐指处。她只轻转左臂,改剑指诀,那磷光便脱手冲向前方,在半空化作一条通体荧绿的蟒蛇。这蟒蛇才刚坠地,不言师太右掌一拨,便由掌心划出几团磷火,附在岩壁上,照亮了四周。几乎同时,岩壁内蹿出黑影,起初五铢钱大小,蠕着扭着,扩至巴掌大小,方现出蛙形,头土红,至背中渐作乌青色,肚子白中透黄,不知疲倦地鼓动着,发出一种稍嫌顽固的声响。这蛙鸣较之方才,清脆了不少,若细细辨别,甚至可以听出岛上四泻的旋律来。 左仪对李冬寻道:“当心这蛙身有毒。” 不言师太道:“算你有几分见识,竟知道虎爪乌蟾。” 不言师太说话的当口,那些现身的虎爪乌蟾全不约而同跳向那条荧绿蟒蛇。本来寻常蛙黾生性胆小,遇蛇唯恐避之不及,这虎爪乌蟾却非但不避蛇,反以蛇为食,将那荧绿蟒蛇团团围住,啮咬不止。那蟒蛇扭转挣扎,半盏茶功夫便叫乌蟾啃得瘦骨嶙峋了。 李冬寻道:“莫非五绝寒霄蛭就在附近?” 不言师太也不回应,只以金刚指诀一连射出七缕游丝,随即,她又化出陆鸳剑,将其推向半空。不言师太只行天罡指诀,由手印正中炼出一束电弧,击中陆鸳剑。那剑体登时白光耀目,自剑尖引出剑气,长短不一,轻重有别,拨弄那七缕蓝色游丝。霎时间,山洞里弦音激荡,同那蛙鸣和合成曲,悠扬之余竟有几分暖意,好像那弦音乘了三月的风、洇了四月的雨。李冬寻、左仪面面相觑,电光火石间,三缕金光忽从岩壁内钻出,现出水蛭的模样,绕那七根游丝飞旋起来。 不言师太道一声:“这就是你们要的五绝寒霄蛭。”说着话,她双臂挥展,化两道气障,随即行五品莲花印,将气障导至游丝。七根游丝旋即缩卷成团,把三只水蛭缠缚其中。不言师太右臂高举,接住那蓝幽幽的丝团,回身亮给李冬寻和左仪看。 左仪问:“师太这是要将五绝寒霄蛭交给我们?” 不言师太笑道:“你若不要,我也绝不勉强。” 李冬寻道:“师太先前说,我们帮你盗得寒泉珠,你才给我们五绝寒霄蛭,如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我不这么说,你们几个小鬼又怎会尽心尽力?”不言师太道,“其实单云岐生性多疑,我早料到他的百变奇音阵会有所改动,只是未料他修为、法力竟又长进不少,将那断肠阵布置得如此繁杂多变,阵局还维持得稳若泰山。” 李冬寻道:“不过师太这次得知了我们白泽观当家法门灵隐神功的诸多罩门,单这一道法门,师太若能练通……” 不言师太抢道:“你当我两次三番盗那寒泉珠,是觊觎寒泉珠的法力?其实经这些年揣摩领悟,我已经发现所谓三派融合,单靠重明观的火辰经是不够的。当初祖师婆婆创火辰经,虽怀着三派融合的初衷,却无意中为仙门埋下了祸根。只是自火辰经问世至今,除了单云岐,仙门之中再无人练通异派法门,这火辰经的祸处,大家还不知晓罢了。” 左仪道:“火辰经法门刁钻,非正室弟子不可修炼。师父和师叔祖也是再三叮嘱,施行火辰经须格外谨慎。” 不言师太摇头道:“单是法门刁钻也不算什么。火辰经真正的问题是,三派心法的破绽,其实全在火辰经内。而单云岐所以悟透各派法门通联的罩门,应该是靠他的寒泉珠,以火辰经为基础,逐一破解的。” 李冬寻、左仪大惊,相视一看,李冬寻道:“火辰经是重明观法门,乃赤焰老母据金蝉咒之法延伸而来,若将金蝉咒的破绽透露些许,还有几分道理,如何又与我们白泽观和玄鹤宫有关?” “你这问题我也曾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不过当初三派掌门既然商议过并派之事,三位掌门将各派心法透与彼此,虽不合仙门规矩,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三界之中,哪样规矩不是用来管束大众的?握权之人本身就是规矩,掌门犯规,只要无人发现,便谈不上犯规,就算叫人发现了,大不了改个规矩,又何来犯规一说?”不言师太道,“总之火辰经可通白泽、玄鹤二派的法门并非凑巧。然而也正因如此,凡通修异派法门,只能从异派心法的罩门入手,否则再高超玄妙的法门,都只可修得皮毛。当年,若白泽、玄鹤二派也以天山玉龙咒和苍南咒创出类比火辰经的法门,才可真正打通三派之法。只是仙门烟火不兴,一代不如一代,现在便是三派齐心,仅凭白泽观的丁贤梓和玄鹤宫的谢长青,是绝对创不出此等新法的。” 左仪道:“方才师太说,玉和仙姑无意之中为仙门埋下祸根,莫非魔界中人,亦可由火辰经的法门破我们仙门三派的法术?” 不言师太叹道:“我担心的正是此事。那单云岐聪明绝顶,我担心的是,他拿这个秘密向魔界中人换取好处,那便糟了。不过一切邪魔入彭泽地界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单云岐自遭付千钧重创,便藏在罄音谷内,未踏出彭泽半步,我想这秘密暂时还是安全的。” 左仪道:“如此说来,师太前往罄音谷盗取寒泉珠,是为了深研此珠,以寻找弥补三派心法破绽的法子。” 不言师太苦笑道:“三派各自的心法都是立派祖师受三清点化而创,我哪有本事弥补三派心法的罩门?我只是想到,那寒泉珠成于火辰经和付千钧的元婴珠,又因元婴珠之法威,与单云岐内丹相斥,那么寒泉珠必然多有罩门,且其罩门与三派心法的罩门恐怕是相互重合的。只要寒泉珠在手,兴许我可以根据寒泉珠的罩门反其道而行,炼出神丹仙珠。如此,邪魔歪道再想利用火辰经破我们三派的法门便难了。可惜我们这次还是棋差一招,那两个小子音律之道胜之单云岐,却败于数术,没能破他的百变奇音阵。好在我那几个护法弟子率众前去支援,我们才没有空手而归。” 李冬寻道:“依师太所言,六蛟上君城府极深,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几十年前可以骗你一次,你又如何肯定他这次授你的三法罩门是正确无误的呢?” 不言师太大笑道:“我自然晓得,单云岐不会老老实实将他参悟的秘密交给我。单云岐也自然知道,我说从今往后不犯他罄音谷也只是说说而已。” 左仪道:“敢情师太和六蛟上君只是心照不宣演了一出戏。” “自他为付千钧重创,修为已大不如前,虽有寒泉珠在手,到底不在自己体内,用来精进修为尚可,却不能为他所用了。你们只看他耀武扬威,其实他与我斗法,不过一刻钟我们彼此已知对方的底细,他又怎会不知,他非但赢不了我,反有落下风的危险?可惜他这个人,聪明有余,却死要面子、不知进退,我答应他从今往后不犯罄音谷,只是给他个台阶,不叫他在弟子面前丢脸罢了。他计较虽多,在我名下却需九真一假方可蒙混过关。当年他授我天山玉龙咒那十几处罩门,也只有两处无从突破,那两处差错我虽记得清楚,他恐怕是记不得的。我要他此次再讲一遍,就是赌他记不得当年糊弄我的那两处罩门。果不其然,他这次虽又掺了假,奈何仓促之中难免考虑欠周,所述所言跟他当年告诉我的竟有四五处不同,足见这天山玉龙咒的罩门不止十六处。若此次凑巧齐了天山玉龙咒通联火辰经的罩门固然好,纵然不成,若我能精进一层,兴许配合朱蕖子,竟能自行冲破玄关,得入白泽观法门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左仪笑道,“不过我倒对一事好奇,不知师太可愿回答。” “但说无妨。” “今早在那罄音谷中,师太施了一道奇异的法门,依我之见,似乎由通冥大法演化而来。其实我还看出来,师太施法时脉息不纯,足见那法门之中含了异派心法。不过那法门看起来威力非凡,有些地方,我却想不明白。” 不言师太笑问:“如何想不明白?” “通冥大法是一道通灵传意的法门,论攻袭之道,在我们重明观诸法中几乎是最末流的。师太那道法术既然由通冥大法衍生而来,就算多了三分攻势,断不该有那般威力。我想六蛟上君一定也心存疑惑,不知师太那道法门是深是浅,这才服了软。” 不言师太道:“我原以为,重明观五代弟子当中,唯独顾乘风是个可造之材。想不到你仙根平平,却有此等眼力。我那道法门的确脱胎自通冥大法,只在通冥大法之中合了些许天山玉龙咒和南冥燮血神功的运气化元之道。本来单云岐当年授我天山玉龙咒时乱作改动,致其阴阳失合,男子修炼,渐化女态,女子修炼,则心神不聚,走火入魔。然而他自己也想不到,正是那几处改动,竟歪打正着点破了我们重明观几道法门的限制。其中有两处血魄运化之术,若搬到通冥大法中,便可使通冥大法威力倍增。如此深研了五六年,我才创下了这道旋神令。” 李冬寻道:“竟有此等怪事?我记得师祖说过,一切法门自创立之初,五行八卦之脾性便成定数。而五行八卦又决定法门究竟长于变体缩身、幻影化象、破法防御、炼蛊调毒还是移形变位。重明观的通冥大法我也见识过数回,莫非由火辰经通练我们白泽观法门,连通冥大法的五行八卦之性都可改变?” 不言师太笑道:“仙家三派的法门但凡流传至今的,若论五行八卦的布置,哪个不是奇中见稳、稳中见妙的?莫说我没有此等功夫,便是有了这样的本事,恐怕也不敢随意施用,以防弄巧成拙。我这旋神令其实也跟通冥大法一样,是以传意通灵为根本的。不过通冥大法单司心意思绪之联接,旋神令却在通神联意之余,多了传递三华的妙处。” 左仪愕然,问:“师太是说,旋神令一旦施行,师太便可在法力所及之处随意调用他人的三华?” 第78章 鸠尤神剑78 “随意调用倒夸大其词了,不过只要是钟鸣岛弟子,受我旋神令召唤,稍加配合,其血、元、气三华便可为我所用。今晨幸亏阿清、阿澜察觉情形不妙,率一众弟子前往罄音谷,我的旋神令方可调用她们的三华,以震慑单云岐。”不言师太说到此处,低头看看手心,将掌中游丝凝缩而成的团子分作三块,各化作透亮晶莹的明珠,再拿掌气轻轻一推,三颗明珠登时飘向左仪。左仪伸手接过明珠,细细端详,只见明珠色泽稍有差异,内部各容一只一寸来长的五绝寒霄蛭,若不是五绝寒霄蛭稍有蠕动,那三颗明珠竟与琥珀无异了。 不言师太指着左仪掌中三颗明珠,说:“五绝寒霄蛭藏在淤泥之中,有透石穿墙的本领,要困住此宝,非以金、火盛,水、土衰的罡气炼化罩体而不可。你们回山途中切忌放它们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左仪点头道:“师太放心。” “我占据钟鸣岛之前,从未有人发现此宝。昨日我便心生疑惑,莲香子来我彭泽不过三四回,只见了一次五绝寒霄蛭,她如何肯定我的宝物可攻许燕飞身上的蛊毒?不过她既然说出口,想来是有些把握的,只是她虽有药仙之名,到底未用过此宝,稍有不慎,害了许燕飞事小,伤了我的宝贝事大。我现在便将这五绝寒霄蛭的诸多禁忌说与你听,你可要记牢了。” 不言师太说得有条不紊,左仪和李冬寻都记在心中。她们出了山洞,不言师太总算交代完毕,又叮嘱道:“这次天象凶变,恐怕大意不得。仙门多年前已现凋敝之象,如今四代弟子中只有玄鹤宫四位道人堪当大任。三代仙众,除去那些俗修的,也只剩两个。丁贤梓虽修为精深、法力高强,凭他一人,到底吃力了些,上官龙就更别提了。我想这一次,五代弟子要扛起大旗,成为我们仙门正道降妖伏魔的顶梁柱了。你们二人在五代弟子中已算得拔尖,务求尽力而为。本来这次正道有难,我理应尽一份力才对。可惜你们三派共议降魔大计,却将我撇在一边,我也实在犯不着自寻烦恼,热脸硬贴冷屁股了。我把这五绝寒霄蛭交给你们,你们也不必急着归还,待仙门渡过凶劫,你们再还我宝物不迟。” 李冬寻一行五人急着回山,趁天色大亮,作别了钟鸣岛。不言师太将他们五人送出岛,临别之时对左仪和苏荣道:“这次凶劫,不管结局如何,我都希望你们能一切安好。切忌恋战贪功,以至仙根折损。”言于此,她又对左仪道:“自我离山,与你师兄已有三十余年未见。我有一件事要当面告诉你师兄,不知你可否愿意替我捎个口信,叫你师兄来我钟鸣岛一趟?” 左仪面有难色,看看苏荣,道:“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师太非要我师兄跑一趟?” 不言师太道:“此事关系着你师兄的身世之谜,他想知道他父亲是谁,便来找我。” 李冬寻五人离开了彭泽,一路向北。虽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泽区北面的山区却雾气腾腾,飞在低空,方见得山丘顶端的植被。日头快要西沉的时候,李冬寻眉心发寒,胸窝发紧。她左手掐三清指诀,右手凝一股至阳至烈的罡气,在双眼前方半尺处行剑指诀。翁绍泽、左仪见状,各行天眼指诀,这便在一片山丘之中发现一排妖气。 李冬寻道:“我们还是莫管闲事为妙。” 左仪不置可否,翁绍泽却道:“我们身为仙门弟子,若那边正是妖怪作乱,残害无辜,我们这样见死不救,便枉费这许多年道行了。” 苏荣只看看左仪,未表态,鹿连城伤体未愈,更不便说话。李冬寻思忖片刻,道:“那便依你的。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五人中,除开鹿连城,余下四人法力都不足五成。待会儿若斗得过人家,尽力出手便是,若斗不过人家,万不可逞强。” 五人转向,朝那妖气冲天的山丘飞去。还未靠近,那山丘高处的针叶林间已冲出两道遁光,在五人近前现了真身,是冥火金尊座下尊使金面妖尸和东海翠鸢岛岛主岩华尊使。金面妖尸对岩华尊使道:“我们先解决这几个仙界小鬼,再斗不迟。” 岩华尊使应一声“好”,这便抡起右臂,将一抹青辉聚在拳头上,打向前方。那青辉脱离拳头便化作一块巨石,巨石又一分三,三分九,直至百余,冰雹一般袭向李冬寻等人。金面妖尸则于掌心化出赤焰,尖叫一声,送出双掌,她手臂、身形便随那焰气一道,朝李冬寻五人涌去。 针叶林间,金面妖尸的神龙甲护着一名青衣男子,李冬寻等人只依稀看见这男子的身形。此人藏身神龙甲内,凝元打坐,周身法光熠熠,呈五色,在神龙甲外形成浑圆的辉壳。另三名东海二十四岛的小妖则围散其周遭,全施阴寒聚气的法门,各以真元炼化冰凌,在神龙甲外围积作冰盾,神龙甲稍有溃口,便趁虚而入,由内而外将其涨破。 鹿连城靠近苏荣,低声道:“那红发妖怪是东海众岛主之首,切莫大意了。” 翁绍泽则送出燔天锤和凌天剑,对二妖喝道:“你们这些邪魔歪道又在害人。” 金面妖尸道:“我劝你们少管闲事,莫要稀里糊涂伤了自己,又说是我以强欺弱。” 苏荣道:“呸,谁强谁弱还未可知呢。” 岩华尊使道:“金面妖尸,你还同他们废话作甚?我们联手收拾他们要紧。” 金面妖尸同岩华尊使各化一股煞气,一方至阴至寒、一方至阳至烈,随二妖驱驭,合作一团。李冬寻见状,传声入耳于翁绍泽,道:“我们元气并未复原,若与他们硬拼实在吃亏。这金面妖尸专食冤魂野鬼,擅以众鬼的怨气炼化猛禽凶兽。你我各放法器,拟一个四方阵形,专门对付她,使她和那不知来历的妖怪难以联手。”传声于此,她又向左仪、苏荣传声,道:“那红发妖怪修为应在金面妖尸之下,左仪、苏荣,我与翁师兄对付金面妖尸,你们二人只要拖住那红发妖怪便好。” 李冬寻、翁绍泽随即放出紫霞风雷印和燔天锤,李冬寻及其法宝占东、西二位,翁绍泽及其法宝占南北二位,将金面妖尸围在当中。苏荣凑到左仪跟前,朝岩华尊使抛出白龙剑,咕哝一声:“李师姐小瞧了这红发妖怪。他是东海茑萝仙子的部下,凭我们二人现在的法力,恐怕斗不过他。” “你倒博闻广识。”左仪放出五梅剑,行天罡指诀,加以炼化,压着嗓门,对苏荣道,“不是还有鹿连城吗?” 苏荣道:“鹿大哥身有内伤,哪能尽全力作法?” 鹿连城道:“我虽修为不精,法力薄弱,好歹还有一件宝物可用。你们只管与这妖怪斗法,待我看准时机,自有法子伤他。” 左仪、苏荣相视一看,飞出数丈,一个炼化风雷神珠,一个施展六合擎天伏魔瘴,夹击岩华尊使。岩华尊使知晓鹿连城有偷袭他的打算,一面应对左仪、苏荣二人,一面布千尸腐骨阵,攻袭鹿连城。苏荣见状,自乱了阵脚,喊一声“当心”,这便分神驱驭白龙剑,左手行白鹤指诀,把剑体炼作金扇,长宽皆丈余,挡在鹿连城身前。 岩华尊使法力远逊于茑萝仙子,便是尽全力施法,其千尸腐骨阵也并无多少法威,遇了白龙剑自然力有不及,伤不得鹿连城一分一毫了。就在苏荣分神的刹那,岩华尊使抓住时机,将一缕至阴至烈的煞气灌入咽喉,炼作毒蝇,再张口一喷,毒蝇便涌向苏荣面门。苏荣措手不及,连连后退,虽集中精力化出气盾,终究迟了半步,仍捱了几处叮蛰。然而苏荣并无妨碍,叮蛰苏荣的毒蝇倒灰飞烟灭了。岩华尊使颇为讶异,再放一群毒蝇。苏荣此刻陡记起她有千叶九心环护体,放心大胆迎着蝇群,施展落英神功,以期操纵毒蝇,令其折返以攻岩华尊使。 岩华尊使以一敌三,只不过仗着自己三华充盈之优。左仪和苏荣都看得出,岩华尊使一心三用,心神稍有慌散则有元气逆行之险。苏荣非但不惧毒蝇,反迎毒而上,岩华尊使吃惊之余,还要想法子再行攻势,已不免手忙脚乱了。鹿连城逮着机会,将十余百毒玄蜂针化作剑气,分上下两路朝岩华尊使发动攻势。岩华尊使躲过了上路的六根百毒玄蜂针,右膝却不慎为下路两根百毒玄蜂针所伤,霎时间真元溃泄。可惜鹿连城修为太浅,百毒玄蜂针虽伤了岩华尊使,毒性并未贯入经脉、骨髓,岩华尊使稍运煞气,便将两根百毒玄蜂针逼出体外,反射向鹿连城。亏得鹿连城身手敏捷,这才有惊无险地躲开了。 就在这时,林中局面突生变数。东海那三名小妖破了金面妖尸的神龙甲,甲内的青衣男子旋即化身为影,逃出针叶林。三妖紧随其后,各放焰气追击,金面妖尸见状,分神朝那三妖弹出几枚雷钉。虽未伤那三妖分毫,好歹阻了他们些许时候。 岩华尊使也顾不得膝头的伤痛,双掌合十,聚气于顶,皮肉骨骼化归磐石,随即一分为二。左边身子又裂作百余碎块,分为三股,攻向左仪、苏荣、鹿连城三人。右边身子则荧光透亮,似乎化作闪电,朝那青衣男子劈将过去。左仪见状,驱驭五梅剑,以期岔开岩华尊使那荧光耀目的半边身躯。不曾想岩华尊使那半边身子一遇五梅剑,又裂作十余碎块,仍朝那青衣男子冲去。青衣男子闪避不及,肩头遭碎块撞击,高呼一声,朝山谷跌去。 千钧一发之际,西北方忽然飞来一串铜铃,耀着五彩辉光,自半空截下那青衣男子,随即回旋而行。晴空之中闪出一抹磷光,那铜铃飞旋至磷光所在,磷光即刻化出三个道姑打扮的女子,全着紫衣裳、蒙黑纱。为首者握着方才那串五彩铜铃,在半空迟疑片刻,领着身后二人化作三道紫红剑气,扎向斗法的一众人等。这三道剑气飞至近处方分作两路,一路立时现出真身,助李冬寻、翁绍泽对付金面妖尸,一路仍以剑气之身直袭岩华尊使。方才追着青衣男子的三个小妖此刻齐齐折返,都来助岩华尊使作法御敌。 苏荣飞向左仪,道:“师姐,这些人施展的,似乎是我们重明观法门。” 左仪盯着为首那人,道:“此人修为不凡,若是我们重明观的俗修弟子,有这般修为的,包括俗修仙友,也不超过十人。” “这便怪了,俗修之人有此等修为,师父不该不知,为何竟未请她上长白山共商降魔大计呢?” 鹿连城飞至二人跟前,道:“那妖怪不是这人的对手,我们再推一把,就算伤不了那个妖怪,他三名手下是在劫难逃的。” 左仪、苏荣相视一笑,齐施混元大法。左仪炼出七枚风雷神珠,苏荣则炼化紫微伏魔剑,送出七枚风雷神珠。风雷神珠得紫微伏魔剑襄助,飞速增了两三倍,朝岩华尊使等人直直击去。方才那紫红剑气本缠着岩华尊使,眼看紫微伏魔剑逼近,那剑气忽然飞出四丈开外。 岩华尊使不敢冒险,对三属下喝道:“分头躲避!”四妖各奔一向,七枚风雷神珠便由那紫微伏魔剑脱体,分出三路,追着三个小妖,紫微伏魔剑则向岩华尊使刺去。 岩华尊使一面飞逃,一面回身推出焰气,以阻紫微伏魔剑。紫微伏魔剑本非实剑,是由血魄所化,刚猛至极,奈何苏荣修为不甚精进,紫微伏魔剑一遇岩华尊使的焰气,便为岩华尊使所纵,左右翻飞,回头刺向左仪和苏荣。那三个小妖虽逃得极快,却各有损伤,两个为风雷神珠击中要害。一个现了原形,跌落林中;一个浑身起火,高声惨叫着,蹿向远方;一个虽避开了风雷神珠,却为神珠爆力所伤,捂着双眼,闪入不远处一片丘峰。 那紫红剑气陡然现出真身,行五品莲花印,朝紫微伏魔剑放五缕金灿灿的游丝。紫微伏魔剑遭那游丝缠缚,登时缩形,化作一粒指头大小的白珠。这道姑再行北斗指诀,驱驭紫微伏魔剑盘旋一周,随即扑向那白珠,剑指顶去,白珠登时拉伸百倍,再化剑气,却好似柔丝合股,又作扭捏,则如巨蟒缠枝了。岩华尊使大惊,右臂急抻,拉至一丈,身躯又化百余岩石,却互不相连,只聚作人形,同那剑气周旋。 左仪盯着那道姑,对苏荣道:“莫非是不辞仙姑。” 苏荣正要搭话,那岩华尊使肉身化就的岩石陡然四分五裂,朝左仪等人袭来。待大家避开岩石,那岩华尊使早抽离了肉身,不知所踪。金面妖尸听得巨响,丢下一句“今日我便不与你等纠缠”,随即遁作两道血影,一道飞天一道入地,逃走了。 翁绍泽还要去追,却叫李冬寻喊住。众人收功降落林间,三位道姑才刚落地,为首者便将铜铃摊在右手掌心。那铜铃再放五彩辉光,飞出掌心,摇出一抹磷光。磷光落地,现出青衣男子,那道姑右掌一拨,便将铜铃收回了。 青衣男子抬头看着众人,站起身来。李冬寻问道:“这位公子,你方才飞升之术似乎是我们白泽观法门,想必你是白泽观俗修弟子。从那两个邪魔歪道所言,他们竟因你而斗,这又是何缘故?” 左仪上下打量这男子,上前一步道:“你莫不是西梁国师的弟子,叫陈汝阳的?” 那青衣男子定睛看着苏荣,道:“苏女侠,正是在下。” 左仪问苏荣:“你如何认得他?” “当日大师兄护送付姑娘前去北魏和亲,他也在和亲使之列。” 李冬寻道:“我说呢,原来是付千钧那个叛徒的弟子。想必你与这些魔界中人早有往来。”说到这儿,李冬寻瞥着翁绍泽,笑道:“翁师兄,早知如此,我们便不浪费这些时间了。” “这位仙姑误会我了。我虽自幼拜在付千钧门下,可他是他,我是我,仙姑只因我是付千钧的弟子便以为我与他不分轩轾,实在武断了些。其实我所以为那东海的妖怪所害,正是拜付千钧所赐。”陈汝阳说着,转身对那三个蒙面道姑拱手作谢,道,“方才若非三位仙姑搭救,我已身受重伤了。只是不知三位如何称呼。” 为首者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美人脸,浓眉挑眼、直鼻厚唇,同不言师太一样的五官,却要苍白许多。一头乌发掺了几缕银丝,束作双环髻,髻底左右两边各缀三支长约四寸的红玉簪,煞是夺目。苏荣凑在左仪耳畔,低语道:“师姐,果真是不辞仙姑。” 翁绍泽道:“不辞仙姑,十余年未见,你的修为竟又有所精进了。” 不辞仙姑看着翁绍泽,说:“我那东灵山贫瘠荒芜,莫说十年,便是三十年四十年,我修为也未必有多大精进,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搏我开心了。”她回首望着陈汝阳,道:“你莫要急着谢我。我也正有一问,你最好如实回答。” “仙姑请问。” “据我所知,那岩华尊使是狄樱座下得力干将。东海二十四岛那帮妖孽极少踏足我们中土,狄樱遣他来中土已属稀奇,他又偏要为了你,先同那金面妖尸斗法,再与几位仙山正室弟子大打出手,更是怪事一桩了。你究竟是什么人,莫非竟同时得罪了狄樱和冥火金尊?” 陈汝阳道:“我姓陈,名汝阳,字临东,自幼拜在西梁国师付千钧门下。至于我与茑萝仙子和冥火金尊有何过节,我又不是凡间名仕,亦非仙门了不得的人物,如何有能耐得罪他们?仙姑也太看得起我了。明面上看,茑萝仙子部下与金面妖尸是为我大打出手,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付千钧那狗贼。” “这倒是咄咄怪事。”翁绍泽抢道,“谁人不知茑萝仙子独霸一方,修为法力非凡。经过这些年发展壮大,东海二十四岛教众弟子已过两百。付千钧虽有威名在外,到底是仙界中人,茑萝仙子何以同他扯上关系?” 陈汝阳道:“其实我所以惹祸上身,正是因为我发现了付千钧和茑萝仙子相互勾结的秘密。你们该知道世上有一件法宝,叫作五麝神鼎,此宝既非天成,便为全卦之身,又恰好这神鼎打通了仙魔二界,三界众生只要知晓了发动此宝的法门,皆可得而驭之。不过这神鼎却阴差阳错,落到我师姐付晚香手中了。” 不辞仙姑问:“这付晚香又是何人?” 陈汝阳道:“付晚香是付千钧独女,原拜了西梁太后为义母,是要嫁去北魏和亲的,世人皆以为她在北魏遇刺而亡,以至西梁、北魏大动干戈,谁料她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又从茑萝仙子那里得到了五麝神鼎。” 不辞仙姑道:“茑萝仙子修为极深,这姑娘竟能从她手上夺走五麝神鼎?” 苏荣道:“此事千真万确,当日我师兄也在场。不过……” 左仪接过话头,道:“我师兄与那位付姑娘也算有缘,结伴同行了些许时日。不过她后来有些私事,独自离去了。那位付姑娘道行浅薄、修为更谈不上精深,依我之见,她能得五麝神鼎,只是仙缘使然。缘聚缘散皆有时,付姑娘虽得了五麝神鼎,却未必是那法宝命定的主人。” 陈汝阳道:“这位仙姑说得极是。那五麝神鼎有通联仙魔二界之力,我师姐得此宝物本该是她的造化才对,然而世事福祸相依,谁又想得到,我师姐竟因那五麝神鼎丢了性命。” 左仪、苏荣皆大惊,齐声问道:“付姑娘死了?” 陈汝阳道:“师姐是否身死我并不确知,不过凶多吉少,九死一生是毫无疑问的。诸位道侠可知,前些时日,茑萝仙子曾在魔界放出消息,谁捉到我师姐,便可入她的辟陵神池,还可得授数道东海法门。我师姐修为平平,魔界诸妖出动,本来俘获她只是早迟的问题。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茑萝仙子做梦也想不到,我师姐竟会被一个容颜尽毁的仙门男子所俘。这男子既为仙门弟子,东海法门便于他无益,他也自然不会为了入辟陵池修炼,就将我师姐交给茑萝仙子,于是他把我师姐带至西梁国藏匿起来了。那夜西梁皇宫东北角升起信焰,由那焰纹和声响判断,发出信焰的人该是付千钧门下弟子才对。我心生疑惑,冒险出宫,却发现付千钧也朝那信焰飞去,我索性远远地跟着,一探究竟。飞了一刻钟,入得一片杏林,那放信焰的人总算现了身,面容狰狞,声音也异常沙哑。他与付千钧一来一去交谈片刻,大致说了三件事。其一是告之付千钧,我师姐尚在人间,且在他手上;其二是告诉付千钧,我师姐正遭魔界追捕,若付千钧不与他合作,他随时可将我师姐交给茑萝仙子,得些好处。付千钧问他怎样合作,他便说,他虽仙根不足,自幼却拜了上官龙为师,不求成仙,只求修为和法力有所增益,来日可自立门户,不至受制于人。所以他竟要求付千钧授他元婴珠和冰寒五行大法的法门,以换取我师姐的性命。说完这些话,付千钧也未马上答复他,只说空口无凭,要那人带一封血书,需由我师姐手书一个香字,他才肯相信我师姐在那人手上。那人便定下三日之约,隐身遁去了。” 李冬寻道:“元婴珠和冰寒五行大法是我们白泽观无上法门,当年付千钧不惜背叛师门,也要偷练这些法术,我竟不信他会轻易授予他人。” 鹿连城道:“到底是父女连心,国师再冷酷无情,晚香总归是他独女,恐怕……” 陈汝阳笑道:“我师姐是付千钧独女不假,然而付千钧这个人素有冷面狐之称,他可以逼我师姐做和亲公主,又怎会在乎她的性命?不过三日之后,他倒是如约而至,又与那人在杏林相会了。” 不辞仙姑道:“素闻付千钧性情乖僻,为人心狠手辣。那人胆敢要挟付千钧,恐怕是嫌命长了。” “正如仙姑所言,那贼人自以为聪明,却害了自己。付千钧自修炼元婴珠,视力一日不如一日,现下已几近全盲,我师姐的血书他又看不见,既然他看不见,自然有他别的用处。那人早该料到付千钧撒了谎,又或许他并不知付千钧视力已聊胜于无。付千钧接过血书,凑在鼻子跟前嗅了嗅,只冷笑两声,便放出元婴珠,道:你觊觎元婴珠的法威,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也不枉你来这人世走一遭。”陈汝阳道,“那人修为平平,虽有一身毒功,却奈何不得元婴珠。前前后后两三个回合,他便形神俱散,为元婴珠炼纳其中了。” 李冬寻不解,问道:“付千钧既然不在乎他女儿的生死,要她血书又有何用?” 陈汝阳道:“你有所不知,那时候付千钧囚着玄鹤宫的玉衡道长,而玉衡道长手上有一件宝物,叫作十方晷。” 翁绍泽忙说:“想来,付千钧是想用那血书上的血迹,拿我师叔的十方晷寻他女儿。” 陈汝阳道:“不错,那十方晷我虽未亲见,倒也知道它的能耐。要寻人觅物,只需那人星点血迹抑或其血亲的毛发、血液,再由十方晷的主人以血魄加以运化,填入十方晷的十道刻槽,便可随主人心意向八方搜罗。” 鹿连城问:“此宝得名十方,不知多出的是哪二方?” 翁绍泽道:“但以十方晷寻人,可探此人过往善因恶果,故得十方之名。” 陈汝阳继续说:“那付千钧找到我师姐,起先将她安置在西梁都城近郊一处农舍。那农舍原有一对老年夫妇,付千钧谎称他们父女二人遭仇家追杀,便在那农舍内留宿两日。先前他以元婴珠灭那面容尽毁的男子时,已从他体内萃得些许毒液,趁我师姐苏醒之际,将那毒液打入自己经脉。他这人阴险狡诈,使出这苦肉计,本来也算不得稀奇。” 苏荣问:“莫非付千钧是想以此骗走付姑娘身上的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 “我师姐身上那枚太华伏魔珠,据说是我师娘授她的。此珠由五麝神鼎中炼得,仙魔二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此珠一旦为人驯服,便化归精气,深植奇经八脉,由主人血魄滋养,外人是不可强取的。付千钧要得到我师姐身上的太华伏魔珠,既需我师姐传以神珠,还需要我师姐将那驱驭太华伏魔珠的心咒全数授之。”陈汝阳道,“当年我师母神秘失踪,付千钧虽口口声声说她是离家出走的,我却不信。师母若出走,为何留下独女不顾?我虽未亲见过师母,从师兄口中也多有了解,她绝不是个抛夫弃女、薄情寡义之人。我猜她早为付千钧所害了,至于付千钧害她的缘由,就算不完全是为了太华伏魔珠,恐怕也跟太华伏魔珠关系重大。总之这些年来,付千钧为了得到太华伏魔珠,想必挖空了心思。只是这一次……” 李冬寻道:“你拐弯抹角说这许多,与你被茑萝仙子追杀,又有什么关系?” 陈汝阳道:“你且听我说完,便知其中因果了。我师姐在那农舍中沉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发现付千钧为她运气疗毒,我想她已有三分动容,再见付千钧印堂发黑,身中剧毒,便由不得她泪流满面了。付千钧狡诈非常,平日里待我师姐冷若冰霜,这当儿却端出慈父的面色,虚情假意一番。我师姐虽则聪敏,耳根子却软得很,听付千钧几句谎话便真了当。不过要骗她交出太华伏魔珠和五麝神鼎,光靠这些是不够的。偏巧快要入夜的当口,茑萝仙子领着两名护法杀到这农舍外了。” 不辞仙姑道:“怪的是,那面容尽毁的男子想来修为平平,他掳去付姑娘,茑萝仙子尚寻他不着,为什么修为精深的付千钧,茑萝仙子倒轻轻松松找到了?” 陈汝阳略作迟疑,撇嘴一笑道:“仙姑真是一语中的。仙门之中,能与付千钧较量的,一只手便数得过来,若不是他有意泄露行踪,茑萝仙子是绝对找不到的。而且更奇怪的是,付千钧明明可将我师姐安置在皇宫内,偏同她寄宿农舍。本来付千钧同我师姐说,如今凡间战事大作,皆因师姐而起,若贸然带她入宫,恐怕生出事端来。这解释乍听去合理,却经不得细想。既然凡间战事只因一场误会而起,现下我师姐活着,不正是止戈息战的大好时机么?总之付千钧同茑萝仙子在那农舍外大斗了一场,舍主夫妇为茑萝仙子雷钉所炸,死无全尸不说,其元神更叫茑萝仙子炼入她的千尸腐骨阵,以围困付千钧和我师姐。凭付千钧的法力,同茑萝仙子斗法,决不至于落下风。不过他有伤在身,不敌茑萝仙子倒成了理所当然的事。紧要关头,他对我师姐说:香儿,此妖修为非凡,我们要逃出生天,只能靠五麝神鼎和太华伏魔珠了。” 第79章 鸠尤神剑79 言及此,陈汝阳摇着头,轻哼一声,继续说:“我虽匿在远处,单听他这般说辞,已经怀疑他动机不纯。我师姐起初只以一己之力,驱驭太华伏魔珠,抵御茑萝仙子的攻势。茑萝仙子并非寻常小妖,太华伏魔珠虽为伏魔至宝,奈何我师姐修为浅薄,太华伏魔珠法威不能尽其十分之一。付千钧又道:你修为不足,快将神珠授予为父,我来对付她。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付千钧此言一出,我已猜到茑萝仙子同他不过合演了一出戏,二人都盯着五麝神鼎和太华伏魔珠,各为所需罢了。” 左仪同苏荣面面相觑,问道:“如此说来,付姑娘是叫付千钧和茑萝仙子所害?” 付千钧得了太华伏魔珠,旋即凝元运气,然而神珠只在诸穴间跳跃不止,他越以罡气推引,神珠越是躁动不安。他传声于付晚香,道:“这太华伏魔珠不听我驱使,这该如何是好?” 付晚香疲于应付茑萝仙子一个修为平平的婢女,对付千钧道:“父亲,我授你一道心咒,你将太华伏魔珠以此咒炼入血魄便可以内丹驾驭它了。” 言毕,付千钧施展冰寒五行大法,以一抹法光罩住付晚香周身。付晚香身形、嗓音、气息登时隐去,唯独付千钧可见、可听、可嗅。付晚香授完一套心咒,略有迟疑,付千钧传声于她,说:“香儿,这太华伏魔珠虽是全卦的法宝,到底不是我们白泽观前辈所炼。单以内丹驱驭实在费力,若不能直接驱驭神珠,恐怕我们难逃此劫。我身上蜂毒未净,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付晚香支吾着:“父亲,你法力非凡,纵然没有那两道驱驾法门,以你的修为和法力,拿内丹驱驭太华伏魔珠绝不在话下。” 付千钧又传声道:“不如你将五麝神鼎授予为父,兴许可以速战速决,将这妖女打退。” 付晚香思忖片刻道:“不是女儿不肯授宝,实在是这宝物的驱驭法门女儿一无所知。” 听得此言,付千钧未再言语,单是撤去法光。付晚香现出身形,那婢女又化作剑气,朝她攻来。方才将太华伏魔珠授予付千钧,付晚香已觉不妥,此刻再想起母亲的嘱托,更有些许不安了。然而细细琢磨父亲的话语,她又对父亲生出歉意来。她不禁想起醒来时,浮在她眼前的苍白面孔,那虽是父亲的脸,她却觉着陌生,陌生之余心头闪过一种爱的渴求,她竟分不清这渴求来自父亲苍白的脸色,还是记忆中,父亲冷漠的双眼了。 分神的当口,付晚香未能避开一记煞气,左肩捱了一掌,由树尖跌落,借着几根竹枝,这才稳稳落地。付千钧见状,腾出左手,掐三清指诀,放出紫竹扇,道:“香儿,你快入我的紫竹扇。” 茑萝仙子愕然,梭出一把袖纱,截下紫竹扇,道:“果然是个老狐狸。” 付晚香还未反应过来,茑萝仙子已梭来三把袖纱。付千钧冷笑一声,行五品莲花印,散出五缕金丝线,三缕刺向袖纱,两缕直朝付晚香钻去。茑萝仙子两位婢女各化出短剑,碾转剑身,缠住钻向付晚香的金丝,旋即弃剑俯冲,拽着付晚香,朝茑萝仙子飞去。付千钧眉心一皱,一连化出九个分身,从天而降。最后两个分身各执一把长剑,一左一右横剑一划,电光火石的功夫,便将那两名婢女各劈作两截。分身由上而下叠合为一,攫着付晚香的肩头,穿在林中。 茑萝仙子追在后头,喝道:“我到底低估你了。” 付晚香唤一声“父亲”,付千钧这便召回紫竹扇,一面轻摇扇面,将付晚香缩形化影,变作扇面上一个浣纱的少女。 茑萝仙子放出一把毒蛇,嚷道:“前几日说得清清楚楚,你我共享五麝神鼎,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你现在已经得了太华伏魔珠,我劝你莫要人心不足蛇吞象,还想着霸占五麝神鼎。” 付千钧以掌气将毒蛇炸作血雾,对茑萝仙子说:“我已有元婴珠,哪还稀罕什么太华伏魔珠?茑萝仙子,我们可说得一清二楚,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你自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我要的是太华伏魔珠。” “你这老狐狸,眼睛越来越瞎,舌头倒越发灵巧了。我早知道你看不上太华伏魔珠,原本就盘算着五麝神鼎,你也莫把我当傻货。不过我警告你,那五麝神鼎虽则性情稳重,你若强行运化,当心触了它的罩门,反折你仙根。上次这死丫头从我眼皮子底下夺走神鼎,我便诸多疑问。现在想来,那日她不过歪打正着,机缘巧合之下才发动了五麝神鼎的法门。这五麝神鼎为星辰子所炼,他已飞升天界,如今这世上,知晓神鼎驱驭之法的,恐怕只有我狄樱一人。你就算得到了五麝神鼎,若不能驱驭它,非但不是宝物,反有招惹祸端的危险,何必呢?” 付千钧哼着鼻子,道:“茑萝仙子,我也没这许多闲功夫陪你。既然这世上只你一人知道五麝神鼎的心咒法门,我先拿去研究一番,日后再与你共享五麝神鼎,于你又有什么妨害?你若想独吞,那便是白日做梦了。”言毕,他抛出手中竹扇,抟身一缩,化入扇面,同时由扇内抛洒毒瘴。那扇子须臾间隐去身形,茑萝仙子则叫毒瘴遮了视野。待她破去瘴气,那扇子已然遁去,再要施法截阻却迟了。 付千钧把付晚香囚在无花酒庄,起先好言好语,过了半日,突然面色大改,对付晚香说:“香儿,你已经失了太华伏魔珠,何必还如此固执,非跟我作对呢?” 付晚香道:“父亲,女儿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母亲当年授我神珠,曾再三交待,要我护好神珠。我将太华伏魔珠授予父亲已经不该,父亲,你莫再逼我,那两道法门,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付千钧冷笑道:“你这么听你母亲的话,真真是个孝女呵。你母亲若听到你这番言辞,不知作何感想呢。” 付晚香垂目不语,付千钧接着说:“香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付晚香抬眼看看付千钧,再朝周遭扫了一个来回,道:“父亲深谋远虑,一定不会把我藏在皇宫大院内。” “不错,此地叫作无花酒庄。你不是一直好奇,这许多年,你母亲都去了哪里吗?”付千钧背手踱步,靠近一面岩壁。那岩壁上架了一盏鲸油灯,鹅黄灯火映着付千钧略显混浊的双瞳。他朝那灯火伸出左手,指头轻轻一弹,灯火即刻灭了。 付晚香道:“莫非母亲被你关在此地?”言毕,她扯开喉咙唤了几声“母亲”,又对付千钧道:“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母亲?” 付千钧冷笑着,回身踱至付晚香身旁,道:“你若乖乖交出太华伏魔珠全部心咒,我便放了你母亲。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当真惹恼了我,我便叫你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付晚香思忖道:“好,只要我看到母亲,确保她平安无恙,我自会将余下两道心咒传授给你。” 付千钧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带她来见你。” 翌日清晨,付晚香倦意未消,洞口外便窸窣直响。付晚香坐起来,只朦朦胧胧看到两个人影。鲸油灯亮了,将二人面容映在付晚香眼前,一个是付千钧,一个正是骆玉华。付晚香喃喃唤一声“母亲”,起身上下打量着骆玉华,欣喜之余又有三分谨慎。骆玉华笼一身黑纱,面容并无大改,只比付晚香记忆中的形象多了些许沧桑。椎髻饱满而蓬松,草草地盘在头顶,右边斜插一支凤钗。她定睛看着付晚香,上前几步,道:“香儿,你是不是香儿?” 付晚香略作迟疑,随即迎上前去,同骆玉华相拥而泣。二人各自啜泣着,付晚香揩去骆玉华面颊上的泪水,道:“这许多年,母亲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过活的?” 骆玉华道:“香儿,你竟不知为娘的有多想你。” 付晚香又道:“当初母亲忽然失踪,杳无音信,我还以为你当真狠心如斯,竟不要女儿了。” 骆玉华哭得不能自已,只说了一声:“为娘的哪有不要自己亲生骨肉的!” 付晚香对付千钧道:“父亲,你要女儿做什么女儿都答应你,我只要你对天发誓,我把太华伏魔珠的全部心咒传授于你,你定会把母亲放出去。如果违背誓言,你便遭五雷轰顶,形神俱灭。” 骆玉华听得此言,对付晚香道:“香儿,那颗太华伏魔珠是你护身的宝物,你怎可传授他人?你父亲把我关在此地,完全是我咎由自取,你莫要为了我干傻事。” 付晚香道:“母亲难道忘了,除去太华伏魔珠,你曾授我五麝神鼎的心咒法门,可凭神鼎佑护内丹。没有太华伏魔珠,我也不需担心父亲害我的。” “你竟做了五麝神鼎的主人?” “也是机缘巧合,我虽修为浅薄,难以驱驭神鼎,不过单凭这一点,寻常人等要想害我也没那么容易。再说了,我已将太华伏魔珠授之父亲,只是还有两道心咒未传授于他。以心咒换得母亲自由之身,又有何不可呢?” “母亲宁可一死,也绝不会由着你做傻事。”骆玉华道。 付千钧冷笑一声,说:“好一场母女情深。夫人,你且好生劝劝你这女儿吧。” 只丢了这句话,付千钧便离去了。此后一两日,骆玉华同付晚香推心置腹,说及过去几十年深囚于此,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这日母女二人又说到太华伏魔珠,骆玉华朝囚室外左右看了一眼,压着嗓门,凑到付晚香耳边,说:“香儿,我在这里被他关了几十年,倒也习惯了。可你一定要逃出去。我们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你姨母,她若知道我们困在此地,定会来救你的。” 付晚香道:“我只知此地是无花酒庄,却不知这里究竟位于何处。姨母自然肯来救我们,可是……” 骆玉华压着付晚香的唇,回头睄两眼,又对付晚香低声说:“这倒不打紧。其实每日给我们送食的那个老翁对我多有怜悯,我若求他帮咱们,他定会答应的。” “母亲是说,让他给姨母送信?” 骆玉华摇头笑道:“你姨母固然修为过人,可要从这里救我们出去,恐怕是不能的。为娘也曾想过让那人送信,可是回头一想,你姨母毕竟势单力薄,万一救我们不成反身陷囹圄,岂不弄巧成拙?” 付晚香思忖道:“那该如何是好?” 骆玉华道:“你现在既然收服了五麝神鼎,这倒好办了。你修为不济,想来驱驭五麝神鼎不能做到得心应手。若你将驱驭神鼎的法门写下来,藏在餐盒之内,叫那送餐的老翁送出去。你姨母只要闯进来了,自然可以……” 付晚香不待骆玉华言尽,道:“母亲,我怕那法门我记得不准,母亲何不亲书?绕这一圈,倒麻烦了。” “你父亲时时刻刻防着我,关我的囚室外设了专人把守。每餐饮食用具都细细查验,我哪敢轻举妄动?便是现在,想必那人也正在外头候着。”骆玉华嗓门压作蚊语,凑到付晚香耳朵跟前,说,“你姨娘修为了得,只要有了驱驭五麝神鼎的法门,你父亲是斗不过她的。” 付晚香盯着骆玉华,问:“母亲,你可还记得,你是何时授我五麝神鼎法门的?” 骆玉华浅笑着,略有踟躇,正要说话,囚室外便传来异响。母女二人都朝那边看去,来者正是付千钧。付千钧径直渡穿囚室的铁栅栏,对付晚香道:“香儿,你这两日考虑得如何了?” 付晚香冷眼看着骆玉华,又抬眼看向付千钧,道:“父亲的俑术越发精粹了。幻化而成的傀儡不仅形容栩栩如生,连声音气味也与活人无二。我母亲到底叫你害了性命,是或不是?” 付千钧真身此刻正躲在近处行驭俑之术,听得此言,借分身道:“香儿,你时刻提防着我,也莫怪我不念这些年父女之情了。”言毕,付千钧凝元聚气,真身化影,合入分身;骆玉华的俑身随之裂作齑粉。 付千钧挥开左臂,付晚香便叫一股掌气掀倒,摔在岩壁边。付晚香顾不得嘴角的鲜血,哑着嗓子说:“父亲,不是我时刻提防你,是你太粗心。你只记得母亲喜梳椎髻、喜配凤钗,却不知她有左钗右花的习惯。前日我与那傀儡只打过照面,已心生疑惑了。况且太华伏魔珠分雌雄两粒,一粒善攻敌手,一粒凝元护气,可那傀儡竟浑然不知,我便确信她是假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母亲失踪,太华伏魔珠一直在我身上,你当真稀罕太华伏魔珠,何必拖到今时今日?你从头到尾,目标都不是太华伏魔珠,而是五麝神鼎,对不对?” 付千钧冷笑道:“你跟那贱人一样,心思虽多,偏要把蠢事做尽。你明知道我使驭俑之术,何必要戳穿我?你若配合我演好这出戏,将五麝神鼎的心咒法门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兴许还能善待你,你现在戳穿了我,我也再无伪饰的必要,你岂非自讨苦吃?” 付晚香泪眼迷离,看看付千钧,垂面低语:“父亲,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付千钧道:“我现在只问你一遍,五麝神鼎的心咒法门,你说是不说?” 付晚香道:“母亲从未授我五麝神鼎心咒法门,我方才都是骗你的。就算我知道神鼎的心咒法门,父亲,我宁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付千钧听罢,并不气恼,只说:“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你不说,就不怕我叫你生不如死?” 付晚香垂头不语,肩头轻颤着。付千钧轻叹一声,道:“你现下不说也不打紧,我有的是耐心。”言毕,付千钧拂袖而去,留下付晚香一人蜷在地上抽泣不止。 一连几天,除了每日进来一个独眼老翁为付晚香递送餐饮,再不见付千钧了。那无花酒庄不见天日,付晚香也不知自己在里头待了几天。这日忽然来了一个陌生的老翁,须发皆白,步履姿态却轻如少年。他端来餐饮,付晚香同他言语,他也默不作声,未知是聋是哑。随即,付晚香看到两抹磷光由洞口闯来,现出真身,是魑邪童子和青木魈。青木魈道一声“有两人赶来了,金面妖尸在外头恐守不住洞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离开为妙”。方才那老翁摇身一变,竟是冥火金尊。付晚香只道一声“冥火金尊”,便叫冥火金尊及部下掳走了。 陈汝阳三言两语,仅说付晚香是叫冥火金尊掳去的,至于冥火金尊如何找到无花酒庄,他又如何知道付千钧将付晚香藏在此处,左仪问及,陈汝阳只道:“女侠,我如何能知道这些?想来那冥火金尊神通广大,付千钧百密一疏,叫他发现无花酒庄的秘密也不稀奇。” 不辞仙姑道:“西梁国内的双刀会十分隐秘,总帮主的身份更是无人知晓。我只听闻双刀会与西梁朝廷为敌,未料付千钧竟是双刀会的总帮主。”说到这儿,不辞仙姑心生疑惑,问陈汝阳:“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再东拉西扯了,只告诉我你如何惹上麻烦便是。” 陈汝阳垂眼道:“付千钧固然是个卑鄙小人,我自打得知付千钧与茑萝仙子勾结,骗得太华伏魔珠便不再认他是我师父。可是我与师姐却感情甚笃,比亲姐弟还要亲上三分。我藏在无花酒庄外,眼见师姐被冥火金尊掳走,怎会见死不救?这些事情的确与我无关,我也的确可以置身事外,但是要我眼睁睁看着师姐遇害,我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所以我一路跟着冥火金尊,生怕他伤了我师姐。” 左仪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了。我们与付姑娘结伴同行之际,付姑娘确实提起过你,我竟不知你们姐弟情深,你甚至甘心为她冒此等风险。” “这是自然的,我自幼入门,师姐看着我长大,对我格外照顾。我为她冒险也是应当的。”陈汝阳道,“可惜我法力不高,修为不精,跟踪了冥火金尊几日,却被他发觉了。” 不辞仙姑道:“以我对冥火金尊的了解,他早该要了你的性命。你如何还能活到今天?” 陈汝阳道:“实不相瞒,当日我叫冥火金尊发现,后来为他所俘,本来是死路一条的。好在我一路留了信标,他便以为我早已将他行踪报与付千钧,杀了我并无益处。再者,我又告诉他付千钧勾结东海魔女,我意外知晓了些许秘密,他想从我口中知晓那些秘密,我这才保住性命。” 不辞仙姑道:“你倒左右逢源,机敏过人哩。” 陈汝阳自嘲地笑着,道:“我谎称知晓了许多东海二十四岛的秘密,只是一时间为了自保,却未曾想到,冥火金尊因此留我性命,那茑萝仙子却也因此事动了杀我的念头。我与冥火金尊所言既然传入她的耳中,可见冥火金尊那三个弟子要么做了叛徒,要么无意间泄与他人。总之,茑萝仙子当真以为我知晓她东海二十四岛的秘密,这才遣了岩华尊使,意图加害于我。” 不辞仙姑笑道:“原来如此。看不出你仙资平平,竟有此等胆识。” “仙姑过奖了。” 左仪问道:“你方才说付姑娘九死一生,可有依据?莫非冥火金尊挖空心思抓她,只为要她性命?” 陈汝阳答道:“我也不知她现下是何情形。冥火金尊已将她藏起来,依我师姐的性子,皮肉之苦是不可避免的。况且冥火金尊用不着太华伏魔珠,他掳走师姐,无非为了师姐身上的五麝神鼎。师姐又不知道驱驭五麝神鼎的法门,我听说冥火金尊与茑萝仙子曾有一段情事,他们二魔合作是迟早的事。就算冥火金尊现在不杀她,到时候若同茑萝仙子各退一步,谈得妥当了,师姐哪还保得住性命?” 不辞仙姑道:“依我看,这位付姑娘已经死了。冥火金尊和狄樱亦敌亦友,但有共同利益,他们是一定会结盟的。” 左仪又问:“陈汝阳,你方才说,岩华尊使同金面妖尸方才斗法是因为你师父。可你说了这许多,我现在竟糊涂了。” 陈汝阳略有些支吾,答道:“仙姑且想,那冥火金尊身边既然出了叛徒,茑萝仙子又怎会不知我师姐在冥火金尊手上?我想,我想她遣岩华尊使出岛,除了想杀我,还打算从我嘴里套出有关我师姐的信息,那么无论如何,也是与付千钧脱不开干系的。” 左仪和苏荣等人相视一看,心照不宣。不辞仙姑趁众人不语的空当抬头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去彭泽,就此别过了。” 苏荣与左仪相视一笑,对不辞仙姑说:“这么巧,我们正是由彭泽而来的。” 不辞仙姑问:“你们去彭泽所为何事?” 李冬寻道:“重明观银霜妙人为妖女所害,我们是去钟鸣岛求取宝物,以祛其毒的。” “许师妹中了毒?莫非你们要求取的宝物是五绝寒霄蛭!”不辞仙姑道,“难怪姐姐受了此等重伤。想来是她不肯给你们宝物,与你们几个恶斗,她又好胜心重,运气施法急躁了些,以至罡气逆转,反伤了自己。” 苏荣问:“仙姑何以知道不言师太受了重创?” “我们同胎所生,仙根是彼此勾联的。她但有累及经脉、血魄的重伤,我都有所感应。” “原来如此。”左仪笑道,“不言师太受伤不假,但是仙姑猜错了一件事。不言师太受伤并不是因为我们几个,而是因为罄音谷主单云岐。” 不辞仙姑问:“她又去罄音谷找那男人作甚?” 李冬寻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仙姑放心,不言师太伤得虽重,并未损及仙根,调养些许时日并无大碍。” 不辞仙姑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既然她并无大碍,我也就不必赶去了。”言及此,不辞仙姑对李冬寻等人道:“你们几个可是即刻要赶往长白山去的?” 李冬寻道:“许师叔等着五绝寒霄蛭疗伤,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不辞仙姑道:“最近星象不利,人间妖风四起,你们身上带着宝物,夜里赶路实在不妥。不如随我回东灵山,休息片刻,过了明日寅时再赶路不迟。” 翁绍泽道:“此地距东灵山怕是有两千里路程,现下已入酉时,以我们几个的法力,纵然不停不歇、竭尽全力,飞抵东灵山已是明日晌午了。” 不辞仙姑抿嘴一笑,右臂一摆,由掌心放出离鸯剑。左手再行三山指诀,聚三抹紫辉,右臂高抬,横剑于眼前,左手紫辉由剑尖划至剑腹。只见她右臂一展,将那离鸯剑抛向高处,剑体便赤光闪耀,化作一把金弓。 鹿连城道:“这神剑法光清雅,恐怕不是寻常法宝。” 翁绍泽解释道:“不辞仙姑是离鸯剑的主人。乾、坤二卦的法宝,古往今来,我们通幽谷共出了五件,分别是九曜莲花戟、烛阴玉璧、旋龟甲,及陆鸳、离鸯二剑。现今仍在世间的只有三件,一件是烛阴玉璧,另两件便是陆离双剑了。” 鹿连城道:“天下法宝多出自丹霞山通幽谷,凡间称丹霞山为万宝天宗,真是实至名归。” 不辞仙姑拔下一枚玉簪,迎空一挥,玉簪便化作一支玉头金身的长箭。她对众人说:“我自下山,也未有多少修为长进。好在东灵山中有几块略得仙灵宝气的红髓玉,经我打磨驯服,确有些出其不意的能耐。我这支追魂箭可日行万里有余,渡你们去我洞府,最多两个时辰。” 众人嗟叹不已,陈汝阳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不辞仙姑跟前,道:“仙姑,我有一事相求。” 不辞仙姑收起弓箭,道:“你站起来说。” 陈汝阳起身,道:“我已被两个魔头盯上,仙姑和这几位道侠今日虽救了我,这两个魔头定不会放过我,来日我又如何应对?我恳求仙姑收我为徒,若仙姑嫌弃我仙根浅薄,将我带回洞府为奴我也心甘情愿。” 不辞仙姑思忖片刻,道:“你师父付千钧修为了得,只要你平安回了西梁都城,再不去招惹魔界中人,他们又如何加害于你?” 陈汝阳道:“付千钧为人卑鄙,他对亲生女儿如此无情,我再认他做师父,便是善恶不明,是非不分了。” “你与我今日才打照面,你又如何肯定我不是如你师父一般,也是卑鄙无耻、冷血残暴之人呢?” 陈汝阳道:“我虽然只是个俗修弟子,又鲜有机会与仙山正室交际,对仙姑却不陌生。当年你背了姊妹夺爱相残之名,被朱雀仙子逐出师门,按常人情理,仙姑对不言师太和重明观弟子便是有所憎恶也不稀奇。然而仙姑得知胞姊重伤,便不辞千里赶赴彭泽,足见仙姑有情。这两位道侠出自重明观,仙姑非但未有恨意,反以飞箭襄助,足见仙姑有义。凡人但读了几本书的,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我若能追随仙姑,实在是……” 不辞仙姑不等陈汝阳言尽,笑道:“你看得起我夏侯青,我不胜荣幸。不过你若要随我去东灵山,我却有许多难处。我素来深居简出,只在谷中就着一穴山洞辟了些聊以容身的居所。门下弟子十余,在东灵山倒也过得自在。你既是付千钧的弟子,我若收你入山做个奴仆,就算你心甘情愿,在我这边于情于理却皆不妥当。我若收你为徒弟,来日付千钧找上门来,我是理亏的。毕竟三界之中,哪有强行纳别门弟子于自己座下的道理?你要我纳你为徒,我们只好去西梁一趟,付千钧允你出门,我再收你不迟。” 陈汝阳面有难色,忖度片刻,拱手道:“付千钧心胸狭隘,又极要脸面。我听闻他的大弟子杨雄正是有反他之心,才被他结果性命的。他对外只道那日是城外强敌入侵,杨雄为阵法所害。然而当日发生的事既无旁人目睹,便随他瞎编罢了,全是片面之词,不足为信。” 苏荣歪头道:“既然当日发生的事无人目睹,你又如何肯定这个杨雄果真是付千钧杀的?你竟不去疑心,在你跟前嚼舌根的人是别有用心?” 左仪拉住苏荣的手腕,使去眼色,苏荣这才住了嘴。陈汝阳冷眼瞥着苏荣,道:“苏女侠有此疑问,莫不是长白山中,也多有长舌之人?” 苏荣愤然,奈何叫左仪攥紧手腕,不好反驳。不辞仙姑对陈汝阳道:“付千钧为人如何,三界中人但凡认得他的谁人不知?既然你不敢随我同去西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我更留不得你了。我在东灵山安稳度日这许多年,全因山中仙灵贫瘠,我又不与外界过多来往。现下我若收你为徒,岂不是自讨苦吃?你说我有情有义,我却要告诉你,我既未脱凡胎,便免不了私心,我那洞中还有十余弟子,虽各个都有些法力,不过应付些道行浮浅的山魁树妖罢了。我当真得罪了付千钧,便陷他们于险境。若说远近亲疏,你与我这些弟子怎可相提并论?你要弃暗投明,固然是好事一桩,只可惜我能耐不足,实在帮不了你。” 第80章 鸠尤神剑80 不辞仙姑态度了然,陈汝阳也不再纠缠,只说了几句丧气话。不辞仙姑遂赠他一支玉簪,道:“你我也算有缘。紧要关头,你拿我这玉簪扎入印堂,便可遁形逃生。不过切记,若你身处奇门阵法之中,单靠这玉簪遁身,却行不通了。” 陈汝阳接过玉簪,收入怀中,化身剑气朝西面飞去。不辞仙姑拉弓搭箭,斜对天空,对众人道:“你们快化入箭内。”众人各自施法,附在那支玉箭上。不辞仙姑右手一放,那玉箭“嗖”的一声,蹿向天幕,她自己则与手中金弓合体,追上玉箭,附于箭尾。这玉箭飞得不高,却快比疾风,将山川河谷甩在后方。飞出一刻钟,天色黑透了,阴风吹来薄云,遮了小半星光。村庄全是肃杀的景象,朦朦月光下,稀拉拉的茅屋好似化不开的焦墨,沉在小路旁、竹林间;不见灯火,不闻犬吠,叫人疑心茅屋都空着,主人兴许睡了,兴许死了。本来一行人都不吭声,苏荣到底憋不住,对左仪道:“方才那个陈汝阳明明谎话连篇,师姐怎么不让我揭穿他?” 左仪道:“他虽谎话连篇,所言所叙未必毫无价值。他既然编得出来,我们且听着,不辞仙姑都未戳穿他,你急着戳穿他所为何事?又能有什么益处?” 李冬寻道:“那茑萝仙子虽深居东海,论法力,绝不在十大护法明王之下。至于付千钧,更是我们仙门百年难遇的奇才,道行虽不及我师祖,却有与他老人家一较高下的本事。这陈汝阳道行不足五十年,却可跟踪付千钧,偷听他和茑萝仙子谈话,仅此一点,便叫人生疑了。” 不辞仙姑笑道:“此人确有几分小聪明,方才他透露那许多讯息,定是真假参杂的。不过他既然说得出这么些细枝末节,至少有两点,我认为他没有说谎。付千钧和茑萝仙子一定有所勾结,不过他们二人各怀鬼胎,结盟是绝无可能的。其二是,付千钧之女恐怕当真在冥火金尊手上,而且必死无疑了。” 苏荣同左仪相视一看,喃喃道:“想来付姑娘也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她当日出走,是不是因为我跟浊清给她脸色看了。她若不出走,随我们上了山,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左仪道:“付姑娘性子高傲,却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怎会因为你和浊清给她脸色,便贸然出走?你也莫要给自己招揽这些罪责了。其实她就算当日不出走,随我们上了山,恐怕也留不长远。你又不是看不出,付姑娘对师兄是一往情深的。她上了长白山,如何断得了情丝?她若不能自断情丝,害她自己不说,还会拖累大师兄。你想想看,她在我们长白山上如何呆得住?” 鹿连城叹道:“晚香也是命苦人。她自幼没了母亲,不曾想父亲竟又如此冷血无情。只盼她莫要逞强,将五麝神鼎乖乖交出,兴许那冥火金尊能饶她不死。” 不辞仙姑道:“冥火金尊行事果断,他掳走付千钧之女,定有他非为之而不可的理由。你有所不知,那五麝神鼎阴阳之变会随月相而移转,月圆则阳盛阴衰,月亏则阴盛阳衰。只要五麝神鼎在她体内度过一个阴阳盛衰的循环,便与她血肉相融,若无驱驭之法门,想要以法力强行逼出神鼎是绝无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她。” 苏荣问:“这神鼎如此神奇,当年茑萝仙子又是如何从玄凰圣君手中盗走的呢?” 翁绍泽道:“我听师父说,五麝神鼎是以我们玄鹤宫鸩鸾掌为基础,将五个麝怪的元神合一,炼入玄凰神木,以一方神砚为胎,吸取日月华精而成的。鸩鸾掌法门刁钻繁杂,仙根不足者盲目修炼,随时有走火入魔之险。然而仙根卓绝又道行深厚者,只要潜心苦修,一旦悟了玄关,便有点石成金、化朽为宝的功夫。凡以鸩鸾掌炼出的宝物,都有随月相阴阳生变的性子;阳盛时藏精纳灵,阴盛时泄华吐炁。那位付姑娘道行浅修为薄,神鼎在她体内动静也小,若道行修为再精深十倍,神鼎阳盛之时,便会从主人体内吸取大量元气。那时候玄凰圣君已脱凡胎,得了地仙之尊,更是经不起这番折腾。所以每逢月圆之夜,他便放出神鼎,任其沐浴月华星辉,反利用神鼎这一特性辅助修炼。茑萝仙子大概是找准了时机,趁着月圆夜,才将此宝盗走的。” 鹿连城问:“玄凰圣君既为散仙,便任由茑萝仙子盗去宝物?” 不辞仙姑笑道:“其时玄凰圣君已有太华伏魔珠,斩妖除魔不在话下,福德已臻圆满,那五麝神鼎于他自然不重要了。再者,玄凰圣君虽早有仙位,却德性有污,为仙门所不齿。狄樱和他在崆峒山荒淫无度,连魔界都常拿此事讥讽我们仙门正派。换作凡间,便是男子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也要破费银两不是?玄凰圣君早该想到,那狄樱貌美如花,在崆峒山陪他那些年月,总是有所图的。大概那五麝神鼎,权当买花酒的银两,于玄凰圣君,也不算吃亏了。” 李冬寻道:“那付千钧修为极精,冥火金尊虽有万年道行,要从付千钧手上掳走活人而不惊动他,没有眼线是做不到的。仙姑,你可觉得,那陈汝阳其实早已背叛付千钧,从头到尾,他都是冥火金尊的人?” 不辞仙姑思忖片刻,道:“经你这么一说,好像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那冥火金尊现世之初,练的是星罗淫血大法,后来道行越深,那星罗淫血大法束缚越多,他便倒练此法,将三华运转之道统统反过来,经百年参悟,终于冲破玄关,这才成就新法冥火元经。就在他参悟冥火元经之时,他还意外炼出一样宝物,叫作九色天龙。” 苏荣问:“这是一件什么宝物?” “九色天龙身现九色,是一条双头蜈蚣。虽然论攻袭之力,它只算得中下,其毒液却有三样效力,一者匿影、二者息声、三者藏味。只要将其毒液注入掌心劳宫穴或胸口膻中穴,中毒之人便会即刻消失,旁人看不见听不着也嗅他不出;便是修为法力强如付千钧,若非集中精力以真元搜索,也难以发觉他。星罗淫血大法至阳至烈,冥火元经乃呈阴寒之势,那九色天龙也是一件阴寒至极的宝物。方才我见陈汝阳双目发青,应该是长期遭阴寒的蛊毒侵蚀所致。” 左仪道:“如此想来,这件事竟扑朔迷离了。若陈汝阳为冥火金尊卖力,他方才所言,半数都不可信了。” 翁绍泽道:“况且他方才说那付千钧要取付姑娘鲜血,再拿十方晷寻她踪影。十方晷可辨血源亲疏,无论亲子、同胞,只要对方心脉尚存,血魄未竭,滴之鲜血皆可探辨对方所在。付千钧当真要找寻付姑娘,何须付姑娘血书?” 翁绍泽才将言毕,众人突然嗅到一股焦气。苏荣眼尖,从远方一片连绵成海的丘陵间发现点点火光。再飞近些,火焰现出规模,众人又听到一丝丝脆弱的声响,好似蚊蝇睡在风中,偏要往耳朵里钻。 玉箭随不辞仙姑飞高了些,掠过一座山头。只见不远处一屏高耸的绝壁之后,火苗连成了片,将一方黑黢黢的树林烧出个大窟窿。窟窿内外浓烟滚滚,叫那火光映作灰白,稍稍透出粉气,好似少女脸上的胭脂,淡淡地晕开。很快,方才揉在风中的声响越发强烈了,最先跳跃的是战马的嘶鸣,宛如初夏时节呱噪的蛙声,前后左右闹得不可开交。紧接着,兵器碰撞的声音便在马嘶中间探出头来,又尖又细,又亮又薄,却有春雨的密、秋风的疾,荡在山谷间,被岩石、树木、土壤抛来抛去。相形之下,男人的叫声、吼声、咒骂声反而文文静静,像个小姑娘羞答答黏糊糊的目光,被一众喧哗掩盖着。 不辞仙姑等人飞到那窟窿附近,累及万人的战事这才巨细靡遗地展现在眼前。木箭带着火焰由双方中位射出,各抵对方中后阵位,俯瞰去,慢于流星快于萤虫。前线士兵各布阵型,短兵相接处,又显出些许混乱。火光映照之下,士兵都长着同样的脸,摆出同样的表情,就连他们的嘴巴,也几乎以相同的频率开合不止。他们无不瞪大双眼,无不鼓紧肌肉,无不挥舞长矛、利剑,无不备好盾牌以期防御。力的涟漪汇作力的浪花,力的浪花聚作力的波涛,与此同时,鲜血又将这波涛染作红色,浸透了每一丝细纹、每一缕潮气。 不一会儿,风向有所改变,方才散向外围的浓烟此刻朝人群卷来。刀剑、铠甲、铁盔、辔头全没了踪影,只留下更加嘈杂的声音,透过浓烟,刺向四面八方。风向再变,浓烟又掉了头,铁还是铁,铜还是铜,血还是血,肉还是肉,刃却不是刃、矛却不是矛,胳膊不再是胳膊,脑袋不再是脑袋。 苏荣虽不是头一回目睹人间战事,此刻却不禁摇头道:“凡人阳寿不过匆匆数十年,为何不能太太平平渡此一生,偏要斗个你死我亡呢?” “傻瓜。”不辞仙姑笑道,“连我们修道求仙之人都难免争斗,又如何能指望凡人看透?” 一时间,交战双方鼓角争鸣,后方的旗帜又在火光中摇曳起来。一方的四面旗帜飘着“魏”、“淮”、“谢”,另一方五面旗帜上飘着“淮”、“常”、“双”、“梁”、“李”。不辞仙姑瞥见旗帜上的几个大字,继续说:“只是这双方各有南淮兵士,我却不知他们为何在自己国土自相残杀。” 苏荣也看向双方的旗帜,道:“我先前同师兄见过南淮的虎威大将军。那人叫常庭岳,有个弟弟名叫常庭钧。这帅旗写着常字,这头领兵的定是常氏。这常氏兄弟同南淮睿王早有勾结,意图谋反。我想,那边谢字挂帅的,应该是南淮皇帝的拥趸。” “为了争夺皇位,竟任由自己的国土成为魏、梁二国交锋的战场。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平头百姓。看来这个睿王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辞仙姑摇头道,“我只担心,凡间这些无谓的争斗会在仙界上演。我们投身仙门,若明知纷争内斗之弊而未能避之阻之,实在枉费多年的修行了。” 不辞仙姑说完此话,便无过多言语。一行人飞过崇山峻岭,又穿过一片阴雨,抵达东灵山主峰时,已有十二人迎在洞府门前了。洞口四人来宽,洞外是个三仞见方的平地,平地一侧怪石嶙峋,青苔密布,另一侧野藤瀑下,芒刺森然。 众人进了洞,穿过甬道,视野始阔。洞内四壁以荧石拼作漫天星斗,左右两侧再架几盏鲸油灯,把偌大的洞府照得分外亮堂。大小洞穴彼此串连,各有功用。 不辞仙姑吩咐弟子备下晚膳,众人用过膳,李冬寻、翁绍泽和鹿连城各由两名弟子领入榻室休息,左仪、苏荣则随不辞仙姑走向洞穴深处。穿过十余洞穴,二人这才发现,这山腰已叫洞穴贯穿了。最后一处洞穴有个低矮的石室,石室连着后门,后门则通向一条逼仄的山径,山径又通往稍高处的密林,密林掩映下,一大一小两座亭子各在月光下露了一角。 左仪、苏荣在大亭中坐定,不辞仙姑便道:“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我不便细说又不便细问。我虽已不在重明观,却把你们当作自家人,你们如实告诉我,我姊姊这次受伤,是不是又为了单云岐那颗寒泉珠?” 左仪同苏荣面面相觑,起身道:“的确如此。不言师太以五绝寒霄蛭为交换条件,要我们五人协助她攻入罄音谷,以谋寒泉珠。” “她还是不死心。”不辞仙姑道,“上回她闯罄音谷已经吃过一次亏,我原以为她已经得了教训,不会再去招惹那姓单的。” 不辞仙姑长叹一声,对月而立。苏荣道:“师太为单云岐触犯门规,才被赶下长白山。想来那单云岐是个背信弃义,冷血无情的负心汉。换作我是不言师太,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辞仙姑侧目看着苏荣,无奈地笑道:“你当真相信,我姊姊与单云岐有私情不成?” 苏荣道:“仙门中人谁人不知,当年不言师太与单云岐私定终身。单云岐唆使不言师太盗取鸠蓝神水,仙姑你妒火中烧,意欲阻止,便与她大斗一场。斗法中途,你二人击中毕方殿顶镇元兽的罩门,兽石被毁,你们也各自为兽石法力所伤,折损了仙根。后来我师父赶到,本来要废去你和不言师太全部道行,不过我师父看在你们二人大罪未遂,方网开一面,饶了你们,将你们姊妹二人赶出长白山。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不辞仙姑道:“现在没有外人,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当年我姊姊同那单云岐确有密切的往来,但是绝无私情。” 左仪问:“不言师太是仙山正室弟子,六蛟上君只是从西梁逃到彭泽罄音谷的俗修之人,他们二人如何会有密切往来?” “其实我们重明观弟子,从来都不是抱作一团的。你们道行尚浅,恐怕还有几分赤子之心,同门之间大致算得和睦。可是时间一长,不免生出嫌隙,相处过了一两百年,便自然而然分出派系了。我们四代弟子也不例外。当年大师姐冷惊鸿同我们姊妹二人还有两位师妹关系最为密切,余下的便以你们师父黄玉笙为首,成了另一派系。明面上,我们大家相安无事,也有些假惺惺的同门情谊,然而背地里,黄玉笙对我们几个是多有恶辞的。”不辞仙姑长叹一声,道,“七十多年前那次星象煞变你们都该知道。其实当时我师父华清师太是想遣大师姐和我们姊妹二人前往太和山镇魔的,黄玉笙却担心我们姊妹抢了她的风头,也不知在师父面前说了什么,竟叫师父改了主意,遣了杜师叔和她。杜师叔道行虽深,仙根却算不得卓绝,其时,她跟黄玉笙合力,勿论修为和法力,都不能与我们姊妹二人相提并论。若不是黄玉笙从旁瞎嚼舌根,一味争功,杜师叔也不会惨死了。” 左仪、苏荣相视一看,不便表态。不辞仙姑接着说:“其实那次仙界失算,损失两人,缘故不止一处。丁贤梓太过轻敌,只想把他亲子推出去,以立声威,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对我们重明观的损失而言,我认为罪魁祸首,正是黄玉笙。当然了,做安排的是我师父,弟子们多数都不会把这笔账算在黄玉笙头上,然而那件事之前我们姊妹二人与黄玉笙只是私底下略有些嫌隙,自此往后,我们双方的敌意索性摆到台面上了。后来天、阴、阳、境四魔齐闯子虚谷,两位与我们姊妹交好的师妹则伤重以致仙根尽折而亡。此后的事你们都该知晓,我师父殉道而死,黄玉笙便成了重明观掌门人。” 左仪道:“莫非仙姑是想告诉我们,我师父将你们姊妹俩赶出长白山,是早有预谋?而仙界关于你们与六蛟上君的丑事,竟是我师父胡编乱造的?” 苏荣道:“真是荒谬。我师父一心维护的正是重明观的声誉,怎会自己编出这等丑事,惹旁人笑话?” 不辞仙姑摇头道:“你们师父虽然心胸狭隘,虚面子还是顾的,单叫她编出这等谎话,她也知道于重明观不利便是于她不利,她还不至于愚蠢至此。可是谎话再丢人现眼,若足以掩盖更见不得人的事实,利弊权衡之下,她也没什么不划算的。” 左仪道:“仙姑有话直说,何必兜圈子?” “说起来,黄玉笙虽坐上了掌门之位,我姊妹并不服她。我曾多次劝不言师太,晓以利害,可是你们也见过她,凭她那固执要强的性子,我又如何劝得动?”不辞仙姑凭栏而坐,远眺月色中微明的山峦,道,“一直以来,她都有谋夺掌门之位的想法。我与她既可心意相通,她这心思自然是瞒不过我的。不过我以为她只是心里盘算,并没有付诸行动的胆量,如此,黄玉笙继任以后三十余年,她同黄玉笙倒也相安无事,直到那日我们姊妹俩路遇单云岐。那日我们由丹霞飞回长白山,刚过彭泽,掠过一片山坳,只见得山坳中紫光熠熠,似有神物现世。我们落在山坳中,便发见一株九色仙蕈。不言师太正欲采摘,忽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截走了仙蕈,那剑气正是单云岐所化。不言师太怒不可遏,化影而去,同单云岐在树林中你追我赶,又各施法术互袭要害。” 二人斗法十余回合,六蛟上君陡然现身,栖在一株马尾松的横枝上,搂紧主干,回身道:“亏你们姊妹二人生得貌美如花,怎么如此难缠?世上的仙灵宝物,除有卦相之别的,全卦之宝从来都是先得者据之。我既已截得这枚仙蕈,仙蕈便是我的。” 不言师太也现了真身,立在一蓬松枝上,说:“呸,明明是我们姊妹先看见此宝,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同我争抢?”说着话,她已化出陆鸳剑,朝六蛟上君刺去。 六蛟上君蹿至两丈外,抱住一棵松树,笑道:“你莫要仗着自己是仙山弟子,便在我面前仗势欺人。我可不好惹。” 不言师太坎倒方才六蛟上君栖身的松树,抟身一冲,再稳稳立在树桩之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仙山弟子,还如此不识相?” 六蛟上君道:“真是好笑。长白山四代弟子中,若论仙根,除了已故的北落仙子冷惊鸿,长白山上再无人能及你们姊妹二人。如今却沦落到与我一个俗修弟子争夺仙蕈,你竟不觉羞愧,真真叫我大开眼界了。” 不辞仙姑赶到,栖在不言师太身侧一把松枝上,对她说:“姊姊,这仙蕈虽难得,到底人家先行一步,我们何必多惹事端呢?” “你给我闭嘴。”不言师太怒喝一声,又对六蛟上君说,“你也不必使这激将法,我是不吃这套的。” “从前只打一些消息灵通的仙友处听说,重明观人心不齐,你们姐妹俩不受黄掌门待见,以至山中仙草神果,往往五代弟子都有的,倒没你们俩的份儿。不过回头细想,这也难怪了。那朱雀仙子得掌门之位,只是运气使然,若论仙根,重明观掌门的位置当属你们姊妹才对。凡人多生妒,我们虽投身仙门,到底凡胎未脱,嫉妒之心比之凡人并不见少,便是修得仙位的,怕也不免凡俗之弊哩。你们姊妹俩若为平平无奇之辈,黄掌门未必会排挤你们,可恰因为你们俩天资过人,黄掌门自己又太无能,她不排挤你们俩还排挤谁呢?人中龙凤竟不遭人嫉妒,反是咄咄怪事了。” 六蛟上君此言一出,不言师太倒接不上话了。不辞仙姑道:“我们重明观的事,自有我们重明观的人自己解决,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横加非议。你说黄掌门苛待我们俩,我倒要问你,你又并非重明观弟子,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你不过道听途说,妄图挑拨离间罢了。”言及此,她又对不言师太道:“姊姊,这仙蕈我们不要也罢。免得日后这厮与别人说我们以多欺少,传到长白山,我们倒成了笑柄。” 不言师太还未搭腔,六蛟上君便冷笑一声,道:“也罢也罢。难得撞见两位天资不凡的仙姑。不瞒两位,我对仙山中人素来是瞧不起的。所谓仙门弟子,便是入了名册,归了正室的,大多也只是仙根平平之辈,不过仗着仙缘略厚之名,在仙山混个数罢了。我们在此相会也是天意,两位仙姑若全力与我斗法,我是斗不过的。仙姑既然手下留情,这九色仙蕈我若独占,未免霸道了些,不如大家交个朋友,我这便将仙蕈一分为二,你们姊妹与我各得一半,不知意下如何?” “谁又稀罕跟你交朋友?” 不辞仙姑话音未落,不言师太忙说:“你脉息刚猛,修的是白泽观法门,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 六蛟上君将姓名、法号、修行之所在一一告之。夏侯姊妹二人相视一看,不言师太接着说:“单云岐,我这个人从不受嗟来之食。再说,看你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怎会如此好心,竟将截获的宝物拱手分与他人?” 六蛟上君抿嘴一笑,左手朝前一探,只见一面掌影脱手而出,直奔不言师太。不言师太展臂腾空,退行数仞。不辞仙姑则排出离鸯剑,剑身耀出赤光,刺向六蛟上君。六蛟上君一面飞身躲开离鸯剑,一面笑道:“两位仙姑,莫要误会在下。” 不辞仙姑驱驭离鸯剑,逼得六蛟上君回身拨出团团罡气,予以回击。不言师太放出陆鸳剑,行玄武指诀,把陆鸳剑扩大十余倍,再以双白鹤指诀驱驭剑身旋飞不止,以呈剑屏,拦住单云岐的去路。 不言师太道:“你这小人还敢偷袭我。” 六蛟上君腹背受敌,双手合十,展臂凝元,再左手掐三清指诀,右手行剑指,将几缕罡气汇聚指尖,直抵太阳穴,由百会、膻中二穴迸射法光,以护肉身。他对不言师太说:“仙姑当真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偷袭你,只是方才仙姑说不受嗟来之食,又说我有所图谋,我也只好从仙姑身上取一样东西罢了。” 不言师太道:“我身上除了陆鸳剑和两件不起眼的法宝,并没有别的东西。不过我那两件法宝都是坤卦的宝贝,除非你仙根也在坤卦,否则,我便是送与你,你也无从降服,于你又有何用?” 六蛟上君笑道:“仙姑误会了。我想要的,只是仙姑头上那支金钗。” 不言师太听罢,登时面红耳赤,道:“大胆狂徒,你敢轻薄于我。” 六蛟上君道:“我将仙蕈分一半与你,要你一支发钗,哪里过分了?” 不言师太鼻子一哼,右臂轻抬,行三清指诀,收回陆鸳剑,对不辞仙姑道:“妹妹,此人满口胡言,龌龊至极,我们莫要理会他。”不辞仙姑凝气收功,道:“今日算你走运,我们也没这许多功夫与你耗下去。”旋即,二人各自蹬开树干,朝北面飞去了。 一个月后,不言师太突然造访罄音谷,由守门童子引入内府,饮茶候主。少顷,六蛟上君由丹房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两男一女三名弟子。不言师太冷笑着,对六蛟上君道:“你这罄音谷守易攻难,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六蛟上君道:“彭泽罡炁充沛不假,但是比之长白、昆仑、丹霞三座仙山,还是不值一提呵。便是与当年我的鹿鸣山庄相比,也差得多了。”言毕,他回身对五名弟子道:“宋霖、仲羽、若愚、王庚、紫竹,这位是重明观的不言师太,还不拜见师太。”宋霖、方仲羽、袁若愚、王庚、纪紫竹各行了躬身礼,单云岐方才落座。宋霖、方仲羽位列单云岐左右,袁若愚、王庚、纪紫竹则跪坐在他身后。待不言师太坐定,六蛟上君端起茶盏,问道:“不知仙姑登门造访,是为何事而来?” 不言师太道:“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上回你说我们重明观中人心不齐,我倒想知道,我们重明观内的事,你是从何而知的?”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当真以为,你们重明观弟子各个都对外守口如瓶不成?”六蛟上君笑道,“仙姑莫非是想弄清楚,重明观中谁人做了长舌妇?” 不言师太道:“我自然知道,重明观中多有搬弄是非之徒,只是不曾想,会有人将观中事务道与他人。长白山上再怎么搬弄是非,毕竟是我们观内的事,龙生九子尚且各不相同,我们修行之人来自四面八方,有些分歧、矛盾,甚而各成一派,互生嫌隙是再正常不过的。毕竟关起来门到底是一家人,只要对外齐心,也算不得大事。不过那些将观中事务告与他人的却是该死。莫不知凡人皆道:家丑不可外扬,修仙悟道之人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明知而故犯,我竟不知那些人居心何在了。” “难得仙姑一心维护重明观声誉,依我之见,重明观掌门之位本该由仙姑来坐才是。” 不言师太道:“你也不必如此恭维我。我师姐乃四代二弟子,大师姐北落仙子已不在人世,由她执掌重明观也是天经地义的。” 六蛟上君道:“仙姑此言差矣。虽然自古以来,掌门承继一事多遵入门位序,万一继任者德不配位,又或者力有不逮,也是有变通先例的。就拿白泽观来说,上官龙才是三代大弟子,为何苦玄真人偏要传位于丁贤梓呢?那丁贤梓与贵派仙姑暗生情愫,育有一子,按理说,丁贤梓非但没法担任掌门,连正室弟子的身份也不该保留。苦玄真人却强行将那孩子收入昆仑,入册正室,成为丁贤梓的大弟子,硬生生夺了万妙毒王承继掌门的资格。” “那么照你的意思,我师姐竟是德不配位咯?” 第81章 鸠尤神剑81 六蛟上君撇嘴一笑,道:“我只在几次仙门的集会上目睹过朱雀仙子的风采。仙资中人之上,算不得出色,也算不得笨拙。至于德性,我又未与她言语,只从待人接物看,此人颇有些刚愎,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在下以为,自苦玄真人飞升,重明观一直都是仙界正宗。既是仙界正宗,掌门人总该仙法卓绝才对。朱雀仙子仙根有限,便是日日苦修,拼尽全力,再炼个四五百年,修为也难达丁贤梓今时今日的水平。仙姑你就不同了。乾、坤二卦的仙根最是稀罕,你与你胞妹的仙根又是坤卦中出类拔萃的。现下也无旁人,仙姑不妨直言,你当真没有取朱雀仙子而代之的想法?” 不言师太一惊,起先盯着六蛟上君的双眼,随即垂目,端起茶盏,小嘬一口,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六蛟上君起身,踱到不言师太跟前。不言师太抬眼看他,六蛟上君道:“不知仙姑可听说南海浅滩有一种异虫,名叫海皇胆。此虫食欲极旺,一旦出生,便与同胞一道吞食母体,随后自相残杀,直到八足皆生,可以行走。我初见仙姑,便从你眼睛里看到一种欲望,这欲望闪着熟悉的光,散着熟悉的气味。仅此一眼,我便知道仙姑你跟我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海皇胆贪得无厌,也是为了活下来,食母也罢,手足相残也好,只是那小虫的生存法则。那海皇胆稍有仁慈,又或者力弱体虚,便不配活下去,此乃天择之道。你与我一样,都是务实之人,信奉的正是天择之道!仙姑,不知我所言对是不对?” 不言师太微露笑意,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也不必在我面前拐弯抹角了。” “爽快!”六蛟上君道,“仙姑不甘受制于人,我可以帮你。” “你有何能耐帮我?” 六蛟上君示意身后弟子回避,袁若愚、王庚、纪紫竹起身退出,将沉重的格子门合起。六蛟上君确定无人偷听,方对不言师太道:“你们重明观中有一道法门,叫作火辰经,是当年三派掌门共商合派大计,由赤焰老母创下的法门。你可知道,这法门中藏着一个秘密。” 不言师太道:“你又不是重明观弟子,连我都未听说这火辰经中有什么秘密,你又如何知晓?” 六蛟上君道:“我虽不是拜在重明观仙姑座下,却在一百年前有幸得见一位散仙。这位散仙告诉我,赤焰老母虽创下许多法门,却万不该创出火辰经,给重明观留下后患。” “这位散仙是谁?” “玄牝真人。” 不言师太将这四字含在齿间,喃喃地念叨着。六蛟上君接着说:“玄牝真人也是快言快语,我也并未使多少手段,便从他口中套出好些重明观的秘密。我想连你这重明观正室弟子也并不知,火辰经中法门的变化路数与一道重明观阵法是息息相关的。” “重明观阵法?” “此法叫作穹窿曜日阵,仙姑难道不知?” 不言师太道:“原来是穹窿曜日阵。这阵法的确出自长白山,却并非重明观法门。我师父说,此阵虽可聚天地灵气,若施法急躁,稍有不慎,也可令三华散尽、仙根凋萎。所以自玉和仙姑执掌重明观,此阵便鲜有人知,到我们这一代,也只有入室弟子才知晓了。” 六蛟上君道:“玄牝真人虽未告诉我火辰经的秘密具体是什么。有几句话,我却听得清楚,记得明白。他说那火辰经原是为三派合一而创,法门路数又以穹窿曜日阵为根基加以发扬,可惜我修炼的并非重明观法门,否则,我仙根如此奇绝,他定要将穹窿曜日阵传授于我。” 不言师太愕然,道:“此话当真?” 六蛟上君道:“千真万确。我隐居彭泽多年,一直在思索此事。然而考虑到兹事体大,我只将此事藏在心中,除了仙姑你,未说与第三人。” 不言师太冷笑道:“莫非那日林中的九色仙蕈,竟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 六蛟上君道:“仙姑果然聪明。从你们长白山飞至丹霞,必经之地便是麒麟山。我早知你们姊妹俩与黄掌门不睦,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与你们二人单独会面。我在这罄音谷一等就是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姊妹俩单独下山,又恰好是去丹霞山,我又岂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不言师太上下打量六蛟上君,道:“你野心不小呵。” 六蛟上君道:“我野心勃勃又如何?若不能与仙姑联手,我空有聪明才智,也是白搭哩。与其说是我野心勃勃,不如说仙姑与我是互相成全,我成全仙姑登上重明观掌门之位,仙姑也成全我打通三派法门。再说了,我打通了三派法门,仙姑也可修炼白泽、玄鹤二派法门,以仙姑的天资,恐怕不出一百年,便可凡胎尽脱,修成大罗金仙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软肋,不言师太对六蛟上君虽有些许怀疑,思忖再三,还是上了他的船。至于她铤而走险,盗取鸠蓝神水是两年后的事了。不辞仙姑早知她起了歪心思,虽多次劝她,她不是极力否认,就是以长姐的身份厉声打断不辞仙姑。最后糊弄不下去,她索性承认自己与六蛟上君结盟,只叫不辞仙姑置身事外,莫坏她好事。 不辞仙姑道:“你与我是亲姊妹,我怎能眼见你一天天误入歧途却无动于衷?” 不言师太背过身去,避开妹妹炽热的目光,道:“那黄玉笙何德何能,也配做重明观掌门?你不要忘了,大师姐可是拜她所赐,才叫师父冰封于万载寒冰之中的。你倒说我误入歧途?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姊姊便是。” “这些年来,黄师姐待我们也不算刻薄。你又何必自寻死路呢?你现在与那个单云岐结盟,你又如何肯定他会真心帮你?就算他真心帮你,他势单力薄,又何以撼动黄师姐?” 不言师太道:“单凭六蛟上君和他那些徒子徒孙自然不能撼动黄玉笙。可是你不要忘了,仙界虽以我们重明、玄鹤、白泽为栋梁大派,凡间俗修弟子论众数规模却远超我们三派之和。我跟六蛟上君自有办法集结俗修弟子,叫他们听令于我们。到时候,不怕那黄玉笙拒交掌门之位。” 不言师太言及此,不辞仙姑也无话可说了。左边是姐妹之情,右边是门规道义,不怪她为难。然而归根结底,左边右边都是手足情谊。 不辞仙姑长叹一声,凝望弯月,对左仪、苏荣道:“其实我对姊姊的筹谋,并非全无信心,也并非全无期盼。你们师父对我们姊妹俩明面上过得去,私底下排挤孤立之举确也不少。虽然掌门之位无论由谁来坐,于我们求仙修道之人本无差别。可是天底下,全然忘却有无之别、善恶之殊、亲疏之异的,又有几人呢?观中弟子多疏远我们,有些人甚而无视我们的存在,你们且设身处地想想看,我们姊妹俩在长白山上修行,每日又如何沉得下心来?” 左仪道:“仙姑恐怕是多虑了。好歹我师父并未在我面前毁谤过仙姑。便是仙姑和不言师太后来被逐出长白山,师父也未多做评议。” “她对你们又未如实告知,若还多做评议,岂不犯了言多必失的忌讳?”不辞仙姑回身看着左仪,叹道,“其实我对姊姊谋夺掌门一事,虽有些许期盼,更多的却是担忧。她那计划听之有理,却是经不起推敲的。从头到尾,操纵全局的都是那个单云岐。名义上她与单云岐平起平坐主谋此事,事实上万一单云岐失信于她,她一无退路,二无牵制单云岐的有效手段,这夺权的计划终究是个死结。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会如此轻信单云岐,竟冒险为他盗取鸠蓝神水。” 那日不辞仙姑心神不定,天色未亮她已从梦中惊醒。再闭目凝气一算,她便知,不言师太正朝鸠蓝血池飞去,三华虽则饱满,脉息却稍有杂乱。她悄声化作剑气,尽全力追着不言师太。不言师太才刚在血池边落定,放出一只周身银光的葫芦,就看见天外闪来一道紫辉,紫辉裹紧一把铜铃,眨眼功夫蹿至近前,要撞向不言师太的银葫芦。不言师太右手一翻,指头缠起一缕头发,左手中指轻轻一勾,拉作一束发弦,横在嘴前。她只朝那发弦喷一口罡气,便听一声闷响,由发弦中段射出一缕缕紫影。那闷响好似瑶琴回了潮,又遇了一根下蛮力的指头,低沉沙哑,才将扬起便坠下来了。这响声虽不争气,飞射而出的紫影却如群蛇出洞,将那铜铃截在半空,死死缠住。 一抹剑气紧随那铜铃朝不辞仙姑飞冲而来。不辞仙姑抟身腾跃,行五品莲花印,放出五根红彤彤的游丝。那剑气未及避让,为游丝所缚,不言师太登时现出真身。几乎同时,那五根游丝蹿起幽绿火苗,将不言师太困在当中。不言师太凝元化于印堂,再由印堂化一团气盾,撑断游丝。火苗既散,她旋即落在不辞仙姑跟前。 不言师太冷眼睨向不辞仙姑,道:“阿青,我早警告你莫要坏我好事。” 不辞仙姑道:“姊姊,我不是要坏你好事。若你同那个单云岐当真有什么好事可以筹谋,我又岂会阻挠?只是你一味相信那姓单的,我怕你这是好事不成,反给自己惹一身麻烦。鸠蓝血池乃我派圣地,没有掌门应允,神水不得外泄,你现在盗取神水,定是受单云岐调唆。若能及时悬崖勒马,还未酿成大祸,你……” 不言师太抢道:“阿青,你我皆知,黄玉笙掌门之位得之有愧。你难道甘愿在她跟前忍气吞声?姊姊也不指望你帮我,现在这招险棋,只能我来走,也只能我来担责。你本来置身事外,我成了是再好不过的,我若不成,此事与你确无关联,想那黄玉笙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偏要跟我做对?” 不辞仙姑道:“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自寻死路。姊姊,你听我一劝,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不言师太右臂一展,收回银葫芦,对不辞仙姑道:“我既然决定盗取神水,就没打算回头。” 不辞仙姑收回铜铃,朝不言师太抛去,那铜铃登时扩大百倍,似一口洪钟。不言师太见状,双足点地,退飞十余丈。那洪钟一路追赶,一面旋转不息,周身绿光荧荧,好像湍流中执拗的漩涡。不言师太起初只挥舞双臂,以罡气抵挡,后来索性放出陆鸳剑,高喝一声,以剑气贯穿洪钟,令其退归原形。 不言师太纳剑落地,冷笑道:“你当真要阻我,莫怪我不讲姊妹情谊。” 不辞仙姑收回铜铃,化出离鸯剑,道:“姊姊泥潭深陷,我这个做妹妹的只要能拉你出来,便是形神俱灭又有何惧?” 姊妹二人都拼尽全力作法,斗到尽兴处,不言师太略有些急躁,一时血魄逆行,自高处跌下,正巧落在毕方殿屋顶上。她由正脊翻滚两周,趴在飞檐处,捂着胸口,一时面露苦色。不辞仙姑忙落在她身边,蹲下问一声:“你伤势如何?”不言师太却以左手掐三清指诀,运了三缕真元,逼入不辞仙姑华盖、天突、左云门三穴。不辞仙姑一阵眩晕,不言师太趁机飞蹿而去。 苏荣道:“不言师太真真是狠心,这几处穴道都是仙家要穴。真元直攻这三穴,稍有不慎,便会致仙姑你三华逆转。” 不辞仙姑摇头道:“姊姊攻我这三穴,其实是颇有算计的。她若伤我太轻,以她当时的伤势,未必能从我手上逃脱。她若下手太重,完全可以置我于死地。她绕开膻中、玉堂、丹田三穴,却堵我华盖、天突二穴,是想既令我三华淤滞,又不对我造成实质伤害,其实是上上之策。可惜当时我却铁了心要阻止她盗取神水,于是顾不得三华淤滞,强行运气,将肉身化作一只大雁了。” 这大雁飞得极快,冲到不言师太身前,旋即脱去羽毛。羽毛各化一只小猴,全跳在不言师太身上,揪住衣袖、攀住臂膀、缠住发丝,难于摆脱。不言师太不堪其扰,施展混元大法,以灵火燔天经炼化焰气,震开爬遍周身的小猴。与此同时,不辞仙姑已现出真身,将离鸯剑一分为二,化作一龙一虎,攻向不言师太。 不言师太道:“你强行运功,也不怕伤了仙根?” 不辞仙姑道:“姊姊已急火攻心,血魄逆行,尚运气化元,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姊妹二人较着劲,又斗了一刻。不辞仙姑强行运气,已犯仙家大忌,斗得越久,她那三处受伤的穴位越发疼痛,竟到了心神涣散的地步。不言师太瞧准时机,梭出六枚风雷神珠,不辞仙姑翻身避闪,却叫一枚神珠击中左肩,登时元气大亏,跌到毕方殿近旁的灌木丛里。不辞仙姑还不服气,抹去嘴边乌血,同样施展阴阳一线风雷子,却将铜铃化在风雷神珠之内,向不言师太猛推去。 不言师太见状,左手行白鹤指诀,化出一面气盾,右手行剑指,凭落英神功炼出两团法光,击向不辞仙姑。不辞仙姑点地腾跃,朝毕方殿飞去。两团法光紧随其后,法光照耀之处,砂石草木皆卷腾疾走,险如镖阵。不辞仙姑一面穿入殿内以期逃避,一面回头推去真元化就的游丝,以阻法光。 就在这追赶之中,不辞仙姑炼化的几缕游丝叫那法光倒逼回毕方殿内,其中一缕正巧由内顶贯出,打中了毕方殿顶的镇元兽。说来也巧,毕方殿顶的两只镇元兽皆为不坏之身,只有一处罩门,在其尻心。毕方殿也正因得两尊镇元兽护守,若非摧天动地的法力,不能伤其分毫。二兽蹲坐于毕方殿正脊两端,尻尾压脊,外敌来袭,本来是难于破此罩门的。然而不辞仙姑这缕游丝由内顶贯出,却恰巧击中东面那尊镇元兽的罩门。镇元兽法力随之破解,毕方殿失了保护,禁不住落英神功的威力,屋顶叫那飞沙走石掀去小半。 不辞仙姑大惊,由那屋顶破口处钻向高空,憋一口气,定在不言师太两团法光中间,行玄武指诀,喝道“灵宝无量,普度九天,合”。此令一出,她将三缕真元凝在双臂及头盖处,挺身翻滚数周,再纳回铜铃和离鸯剑,人宝合体,呈一团炽烈的白焰。霎时间,乱飞一气的粗砂、岩石、树叶、枝节,连同方才被掀飞的屋顶碎块全向这白焰聚拢,半盏茶的功夫,周遭又静下来了。 不辞仙姑现身之时,不言师太已不知所踪。她自己坠入毕方殿近旁一片灌木中,七窍流血,三华俱乱。还未回过神来,已听得些许动静,循声看去,来者竟是黄玉笙和许燕飞。 不辞仙姑看向汽晕朦胧的月亮,对左仪和苏荣道:“你们师父仙资虽平平无奇,城府却深不见底。我后来知道,她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灵符,我与不言师太的话语,她早听去了。” 左仪道:“这便怪哉了。仙姑你天资非凡,仙根在坤卦之中,虽在道行上略逊我师父,当时的修为是远胜于她的。我师父下符,你又岂会不知?” 不辞仙姑道:“左仪,你打小心思细密,反应敏捷,法术修行可圈可点,奈何逊于道学,竟不知天下种种皆是福祸相依的。我们重明观自立派以来,先祖前辈所创法门何止千万。我修行两三百年,离山之时,对本门典籍所录的法门要义,所知所悟也不过十之一二。想来你不会知道,许多毫不起眼的法门,几百年来几乎无人问津,却有你想不到的妙处。你们师父在我身上所种的,叫作北斗灵符,为当年玉和仙姑的师妹陆知秋所创。然而此符既创,便因攻防两亏被重明观人弃之不用,沉在典籍之中逾千年之久。我今日不说,你们二人恐怕还要修行百年来,才有机会从我们重明观一百二十余道门法经中知晓此符。然而这北斗灵符虽为后世弟子所弃用,也非一无是处。这位陆前辈仙根在坤卦,她创下此符时道行尚不足五十年,所以此符据坤卦而生,多了一处难于弥补的罩门。无论仙门魔界,法术最忌罩门破绽,可是偏偏这北斗灵符的罩门,倒成了你们师父对付我的关节。” 苏荣问:“究竟是什么罩门?” “此符若施在仙根属坤的仙门弟子身上,非但不能助此人抵御魔功妖法,反而会沿奇经八脉游走至丹田,麻痹内丹,重则令人血魄涣散,周身剧痛,轻则令人无从察觉此符之所在,要逼其出体自然是难了。”不辞仙姑回身走向左仪、苏荣,道,“这罩门对付别人自然无益,我仙根属坤卦,恰好合了这北斗灵符的罩门,真真难为你们师父肯下功夫搜罗典籍。她在我身上种下此符,若法力强劲些,我倒能及时发觉了。她种符的力道弱而匀,又将符箓种在浅处,依此符内劲慢慢渗透,入我经脉,才能在我体内潜伏多时竟未被发现。若非那日我身受重伤,隐隐察出异样来,还不知此符要在我体内停留多久哩。总之正靠着这道北斗灵符,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你们师父掌握之中。如此便知,她是故意纵容不言师太盗取神水,又故意候着我与不言师太斗法,这才赶来的。” 苏荣道:“不辞仙姑,我敬你曾是我师叔,方才我们与那邪魔斗法你又出手相助,本不打算与你计较。可是你对我师父一再污蔑,我却忍无可忍了。依你所言,一切都是我师父的错,你跟不言师太被逐出长白山竟是无辜了?” 不辞仙姑笑道:“我们姊妹二人自然算不得无辜,我也并未替自己开脱的意思。我说的,你们信或不信全在你们自己。” 左仪道:“倘若真如你所言,为什么仙门皆传不言师太与你是为争夺六蛟上君方才大打出手呢?” 不辞仙姑叹道:“个中曲折并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需知人言可畏,有些事情越描越黑。总之,当真说起来,若非三年后我们姊妹在彭泽斗法,也不会给长舌之辈造谣的机会。” 苏荣思忖片刻,问道:“按理说,你牺牲自己在仙门的前程救她一命,你们姊妹二人理应更加和睦亲密才是。为什么三年以后,你们却在彭泽大斗一场呢?” 不辞仙姑摇头苦笑,望着被黑云遮得几乎看不见的月亮,说:“你们也许以为当初是我劝她回头,又是我救她一命,她该谢我。然而恰因为我劝过她,阻挠过她,她反而怪我,甚至把部分怨气撒在我身上。”言及此,不辞仙姑回身望着左仪、苏荣二人,接着说:“归根结底,她错了,我对了。若我打头便支持她,又或者只是佯装不知,置身事外,她也不会怨我。姊姊心高气傲,是个不肯服输的人,纵然输了,她也不会承认自己走了错路,办了傻事。我救她一命,她又岂会领情?到头来,姊姊反说我们落得此等下场,错处全在我。毕竟,若不是我与你们师父走动过近,你们师父也不会寻到机会,在我身上种符。姊姊将她的失败归咎于我身上的北斗灵符,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她失败的根源正在她自己身上。我姊姊打小便说一不二,行事果敢,这原是优点,然而用错地方又或者不辨轻重一味果断,却是致命的缺点。人生在世,无论为凡俗、为仙神、为魔邪,总要多留些心眼多留些后路为好。她与那单云岐为谋,她自己倒是尽心尽力,殊不知那单云岐只是利用她而已。就算没有我身上那道北斗灵符,她盗取鸠蓝神水无人发现,到头来,单云岐也不会当真帮她扳倒黄玉笙。只是等她醒悟过来,已为时晚矣,再多怨恨,再多懊悔又有何用呢?” 不辞仙姑踱向栏杆,又道:“世人都以为我们姊妹定下三年之约,是为了争夺男子,这自然是个笑话。不过细想来,要说这三年之约有什么道理,我也讲不出。这三年之约与其说是一场决斗,不如说个心照不宣的仪式,走过场罢了。我被黄玉笙逐出长白山时,不言师太正巧中了单云岐的奸计,险些形神俱灭。我在此地落脚扎根,半个月后,不言师太便找到我,与我定下三年之约。所以约定三年,一是她当时刚在钟鸣岛栖身,门户不稳,二是她本已仙根受损,又遭单云岐暗算,若再不修养内丹、疗伤固本,恐怕仙根还要再受损害。不过我们既已离开长白山,难得仙灵滋养,仅三年功夫,于法力修为本无多少益处。我没想到的是,姊姊竟在钟鸣岛上发现了玉锦朱蕖和五绝寒霄蛭,短短三年功夫,修为又有了长进。” 苏荣道:“不过三年功夫,不言师太的修为又能有多大长进?” 不辞仙姑笑道:“她长进是微乎其微。可是东灵山仙灵匮乏,我却是连这微乎其微的长进也无的。我与姊姊修为、道行本来不相仲伯,仙资又算得绝顶,二人斗法其实输赢就在一线之间。单是微乎其微的修为之差,已经足以决定胜败了。” 姐妹商定卯正一刻开战,结果二人都提早了一刻,各自栖在一株高耸的杉顶上。不言师太道:“阿青,三年前我与你约定今日斗法,你可还记得当日我怎么说的?” 不辞仙姑道:“我自然记得。姊姊说,我们三年后八月十五于彭泽西北斗法。赢者生,输者死。” “还有一句你竟忘了。”不言师太挥开长袖,摇头道,“我说,若你自愿认输,我便饶你不死。” “我如何不记得?正因记得这句话,我非赴战不可。” 不言师太道:“你也是个聪明人,明知是死路,你却硬闯,何苦呢?” 不辞仙姑道:“是不是死路,走过方知。” “好,我只希望你莫要后悔。”不言师太言毕,足尖轻点树梢,飞向湖面。不辞仙姑随她飞腾,放出铜铃,将其炼作一团红云,跨出三大步,踩在上头。 姊妹俩虽以斗法定生死,彼此却未尽全力,各有忍让各有规避。斗过两刻,不言师太道:“我们如此斗下去也不知要斗多久才分得出胜负来,不如潜入水中,不动法宝,只比拼三华之精粹,如何?” 不辞仙姑道:“就依姊姊所言。” 二人几乎同时入水,各行天罡指诀,以气盾护体。不言师太下沉数仞,忽然回身连放几枚风雷神珠,不辞仙姑也不回击,单是翻身避躲。不言师太见状,索性行九色莲花印,将九缕至阳至寒的罡气导入水中。这九缕罡气快如闪电,所到之处凝水为冰,朝不辞仙姑直冲过去。不辞仙姑起先挥臂以释玄火,奈何不言师太的罡气攻势凶猛,玄火对之,竟未阻它分毫。情急之下,不辞仙姑只好施落英神功,把周遭鱼虾藻蔓聚至身前,以泄罡气。 不言师太道:“阿青,你方才明明可以施混元大法借我的罡气反袭我,为何你不用?” 不辞仙姑道:“姊姊的罡气苍劲有力,我若反袭你,怕你来不及收功,万一又避闪不及……” 不言师太行威灵指诀,炼数缕真元为一朵红莲花,抢过不辞仙姑的话头,说:“我几时又要你来担心?你且顾好自己要紧。” 红莲花一脱手,旋即扩大十余倍。花心金光熠熠,花瓣脱落,又化作莲花,都朝不辞仙姑荡去。不辞仙姑左手一摊,由五指炼出一排七彩游丝,道:“我们姊妹一场,为什么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不言师太思忖片刻,轻声道:“我不想欠你人情。”一面说话,她一面改行玄武指诀,放出几股真元,把红莲花炼作火球。 霎时间,这火团沿游丝蹿至不辞仙姑左手。不辞仙姑急聚一团寒气,将火球震开。不言师太却已抢先一步,撒出一面火网,困住不辞仙姑。这火网磷光闪耀,是拿阴阳和合的真元炼化而成的。要破其法,需同样以阴阳和合之元反炼此网,真元阴阳稍有偏失,非但不能破去此网的法力,倒有助其势增其威的风险。不辞仙姑未予准备,见不言师太出此奇招,果断振臂打出两道电弧。电弧攻网,却叫这火网愈发收紧了,不辞仙姑又凝元聚气,打出两股冰流,在火网内筑起冰障。 不言师太冷笑道:“不要以为你一味消极应战,我便手下留情。” 第82章 鸠尤神剑82 不辞仙姑道:“姊姊,其实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姊妹俩非要反目成仇?你怪罪我当日阻挠你盗取神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然而我千错万错,姊姊难道竟不自省,我们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归根结底是因为单云岐?” “阿青,你错了。”不言师太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随师父上山,祖父如何叮嘱我们的?他要我们同甘共苦,同生共死。你早该猜到,我在你面前瞒着谋反黄玉笙一事,是为了你好,你又为何自作聪明,硬要管我的事?你既然已牵扯进来,便该有个亲疏之别,我是你亲姊姊,你又为何胳膊肘往外拐?我何尝不知,你是担心我起事不成,反丢了性命。可是你扪心自问,难道除去这一点,你竟没有私心,是担心我连累了你?你所作所为我倒不愿计较,我只问你,你也只管照实回答,你千方百计阻挠我,可曾有过私心,是怕受我连累的?” 不辞仙姑怔怔地看着不言师太,一时哑口无言。不言师太轻哼一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了。”言毕,她默念火辰经,左手剑指顶住印堂,右手掐白鹤指诀,泻出一道焰气,直抵火网。只见那火网骤然坍缩,压碎不辞仙姑的冰障,将她紧紧束缚。不辞仙姑汇周身血魄至膻中,一声怒吼,自百会、印堂、玉堂、丹田、箕门、商丘诸穴喷涌百股寒气。火网登时裂作碎屑,叫湖水熄灭。 这当儿,不言师太已化作游龙,撞向不辞仙姑。这游龙来势汹汹,竖鳞舞爪、张口瞪目,头尾各泛金光,所到之处赤焰勃然。不辞仙姑措手不及,连连退避,一时三华紊乱,倒逼一口黑血,自口鼻喷出。那游龙紧追不放,奋力一蹿,再将尾巴朝前一甩,这便拦住不辞仙姑的退路,随即连番卷扭,死死缠住不辞仙姑。未等不辞仙姑反应过来,不言师太已现了真身,左手以剑指诀顶住不辞仙姑的命门,右手呈钩,掐其喉颈。 不辞仙姑笑道:“姊姊,到底是你赢了。” 不言师太并未搭腔,只轻叹一声,化作剑气,冲出湖面。不辞仙姑跟在她身后,二人又悬在湖上,默然对视。一群乌鸦由湖边腾空,掠过二人头顶,在湖心盘旋片刻,终于飞回岸边,藏入一片树林。 不辞仙姑望着消逝的乌鸦,道:“我们生而为人,反不如这些鸦雀自在。那许多不得已,那许多无可奈何,凡人逃不过,我们修道求仙之士又何尝逃得出去呢?” “阿青,没有撞不破的笼子,只有不想出去的鸟。”不言师太道,“生而为人不得自在,是因为人生而聪颖,心思太多。你当真要出去,只管出去便是,奈何你既要担心出了笼子无人投食,又要担心出去容易回来难,如此踯躅不前,得了自在倒是怪哉了。” 不辞仙姑轻笑道:“姊姊说得有理。我行事优柔寡断,坏了你的事,是我不对。方才我已败在你手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姊姊要动手便给我个痛快吧。” 不言师太道:“我又未赢,你又未输,除非你还想与我一战,否则,我又有什么道理取你性命?” 不辞仙姑不解,道:“难道方才……” “我们有言在先,入水斗法不得施用法器。方才我化身为游龙,是借陆鸳剑之法,人剑合一方现法威的。我虽降服了你,自己却犯规在先,又怎能算赢你呢?”未等不辞仙姑回话,不言师太继续说,“我们既然胜负不分,只好留待下次再约定时日斗法了。今日作别,我再不想见你,若后会有期,便是你我生死再决之日。” 这日斗法的细枝末节,不辞仙姑并未说与左仪、苏荣。三言两语将那日情形草草带过,她随即叹道:“姊姊与我斗法,只是为了还我人情。她要与我恩断义绝,虽在我意料之中,却也着实伤了我的心。其实我也知道,她心里还有我这个妹妹,只是她性子强硬,说一不二,也是无可挽回了。”言毕,不辞仙姑回身看着左仪、苏荣,道:“无论如何,我既出身长白山,虽不再是重明观弟子,长白山若有我出力的地方,我是责无旁贷的。眼下星象灾变在即,我听闻仙界广邀各路俗修弟子前往长白山共议降魔之事。你们不妨回山后替我传个口信,我和姊姊的陆离双剑也算得仙界坤卦至宝,若仙界有难处,黄掌门肯不计前嫌,我愿劝姊姊一道为仙界卖力。” 左仪拱手道:“仙姑的意思我必传达恩师。不过我也实话实说。仙姑在我和师妹面前如此诋毁恩师,我们不与你计较,却不代表我们便听信于你。我是晚辈,本不该说些教训你的话,不过,我还是想劝仙姑日后再遇本门弟子,莫要说这些话才好。本门弟子也不是人人都有我们这番好脾气和耐心的。” 不辞仙姑道:“你们信或不信自有你们的道理,我告诉你们这些陈年旧事,也不为争什么好处,只是告诫你们知人知面不知心。黄掌门带你们上山,自然于你们有恩,可是你们也不要以为,她为人便毫无瑕疵,她的话便是金科玉律。凡事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不一会儿,乌云越聚越厚,终于挤出雨点来了。不辞仙姑领二人沿原路折返,二人入了收拾妥当的穴室,合上石门,待不辞仙姑走远,左仪对苏荣道:“师妹,今晚不辞仙姑说的这些话,切莫让师父知晓了。” 苏荣一脸诧色,道:“师姐真当我蠢笨至此?这不辞仙姑所言我又岂会相信半句?想她仙根卓绝,却叫师父逐出长白山,她又怎会甘心?她编出这等不着边际的谎话诋毁师父,并不稀奇。师父为人正派,一心只为重明观着想,又怎会如她所言,做出党同伐异之事?” “你明白就好。还有……”左仪道,“有关付姑娘的事,莫要告诉师兄。” 苏荣垂眼忖度,道:“师姐是担心在这降魔克邪的紧要关头,师兄不宜为付姑娘分心?” 左仪道:“师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若知道付姑娘身死,肯定要为她讨回公道。万一他私自下山,一时冲动身陷囹圄又或者受了伤,师父的降魔大计岂不白费了?重明观现在好歹还是仙门正宗,若在这关口上出了纰漏,仙界一众人等如何看我们重明观?” 二人又言语片刻,这才落榻,入眠两三个时辰,天色还暗着,便同李冬寻、翁绍泽、鹿连城一道赶往长白山。五人入长白山地界,已近子夜。黄玉笙和她师叔姚晓霜守在山门,五人降至二人身前,姚晓霜喜形于色,道:“我竟未想到,你们这么快便回来。可见夏侯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多少还念挂着过去的同门之谊。” 黄玉笙问:“夏侯丹当真未为难你们?” 左仪道:“不言师太并未爽快将那宝物交与我们,不过,也没有为难我们就是了。个中细节,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楚。” 黄玉笙思忖片刻,道:“那五绝寒霄蛭在哪里,给我瞧瞧。” 李冬寻听罢,自百会穴放出灵波剑,那五绝寒霄蛭由剑尖飞出,通体赤光,落在她掌心,扭动不止。黄玉笙以三清指诀将那水蛭吸到右手指端的法光中,细细端详。苏荣问道:“师父,难道这宝物有问题?” 黄玉笙道:“夏侯丹心思细密,这么稀罕的宝物你们轻轻松松得手,难保其中无诈。”言毕,她自丹田凝一股至阳至烈的罡气,在印堂炼作一道紫色电火,击向悬于法光的水蛭。那水蛭原先是鲜红的,经这电火烤灼,通身的红光突然变作荧绿,反将黄玉笙的紫色电火冻成冰凌。 姚晓霜同黄玉笙相视一笑,道:“玉笙,你的紫霄灵火竟被它轻易破法,看来这宝物果真非同凡响。” 黄玉笙归元聚气,对左仪说:“夏侯丹把此物交与你,还说了什么?我竟不信,她半点要求也无。” “不言师太并无什么要求,只是……”左仪集中心智,道,“她说自三十年前一别,她与我们这些晚辈再未见面。她想同大师兄还有几位师妹会一会。” “你怎么回的?” 左仪看看苏荣,道:“我对不言师太说,此事我也做不得主,不过你与师父毕竟是同门姊妹,师父念在往日情谊,一定会准许的。” 黄玉笙道:“她可还提了旁的要求?” 左仪道:“那倒没有了。想来,不言师太也是想借此卖师父一个人情,索性顺水推舟。若提太多要求,这大好人情岂不糟蹋了?” 黄玉笙轻轻一笑,再不言语,率众朝山顶飞去。接下来,天枢道长用通天幻形大法再邀莲香子赴长白山,以授祛瘴之法。其余人等各自归位,或练阵法,或滋养内丹,待许燕飞瘴毒清去小半,仙门诸君对于应付此次星象灾变已有十足把握了。 莲香子将祛毒的五条要义成文,以法力书于锦帛,交给黄玉笙,又嘱咐再三,叫她安排六名弟子,以许燕飞为中心,围个八卦阵。八卦阵素以八人镇守八卦,莲香子强调六人布阵,黄玉笙不解,问她究竟,她只笑道:“岐黄之术最忌一个过字,过犹不及,非但不得其法,不治其疾,反有加重许师叔瘴毒之险。这五绝寒霄蛭虽居阵心,吸食许师叔体内毒气之际,却占了坎、离二卦。盖世间毒性皆有来有去,嗜毒之物亦有去有来。五绝寒霄蛭依水而来,傍火而去,便由坎、离二卦现来去之势。若将这二卦守住,来去之势不通,五绝寒霄蛭便不能顺利化开毒瘴。恐怕许师叔仙体未愈,这宝物便撑死了。” 黄玉笙点头轻笑,莲香子又道:“其实不光毒物有来有去,世上一切,哪样又无来无去的?我们仙家三派本为一体,重明、玄鹤,白泽既有来路,终究也有各自的去处,与其强行分个彼此,倒不如齐心协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邪魔才无从入侵。” 黄玉笙略有些讶异,问:“莫不是有些长舌之徒给你说了什么话?” 莲香子道:“我虽不在山中,山中之事却难免流传于凡间,我又岂会全然不知?” “可你又是否知道,那丁贤梓野心勃勃,有吞并我们重明、玄鹤二派之心?” 莲香子笑道:“黄掌门,我且问你,古往今来,人间的王朝哪个不是无中来,无里去?你能守得住重明观一时,未必能守它一世,纵然能守它一世,总有一天,重明观也会烟消云散。那丁贤梓纵然吞得了重明、玄鹤二派,来日白泽观未必不被吞并。久分必合久合必分,本是天地万物的归宿哩。” 黄玉笙笑道:“我便问你,我们修道求仙所为何事?飞升大罗金仙不正是为了摆脱生死,超脱有无吗?” 莲香子道:“摆脱生死尚可,超脱有无却未必。自盘古开天,迄今不知几多年。然而这绵延岁月于混沌未开之境,兴许不过一瞬,三界始自鸿蒙,我想总有归于鸿蒙之日。便是三清老祖又如何逃得出无中生有,有终归无的宿命?” 黄玉笙也不答她,单指着远方一座高峰,道:“你看那座险峰,若峰顶有一株仙草,你是飞去呢,还是辛辛苦苦爬上去?” 莲香子已明白黄玉笙所指,笑道:“黄掌门道学之精深,我很是佩服。” “其实道学之理我们都明白,只是当真落到自己头上,哪个又能做到无为之为呢?你夫君仙根极浅,阳寿本来难过百岁,你却授他仙术,难道不是图计他多活几年?他既已油尽灯枯,早晚是个死,你却耗费真元为他续命,可见你也并非认命之人。所谓宿命,就像那险峰上的仙草,虽然条条道都通向那仙草,总有你想走的道,也总有你避之不及的道。” 眼看快到山门,莲香子说:“黄掌门,请留步吧,重明观事务繁多,你也该回了。不过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掌门莫要记怀才好。我为夫君续命实乃自私之举,我也知道再续他阳寿,每多一日我便辛苦一分,他也增一分折磨。然而每年都存了新的盼望,我总想着熬过他生辰便好,其实扪心自问,我只是贪念凡尘,过惯了寻常人妇的日子罢了。可是我再怎么替他续命,再怎么不舍凡间,关系到的,左不过我们薛府数众。掌门拿我的事比之仙门事务实在不妥,需知仙门三派各方举动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从小处说,关系着仙门的前景,从大处说,关系到三界的关系、天下的局势。我只希望黄掌门分个轻重缓急,若仙门内里互生猜忌,又如何共克外敌呢?那丁贤梓固然颇有野心,据我所知,倒是个极讲原则的人。重明观既为三派正宗,黄掌门还是与丁掌门多谈多议为好。” 黄玉笙双手一背,笑道:“天枢道长常抱怨玄鹤玄鹤宫五代弟子中,无人堪担大任,我倒觉得,若你日后重归丹霞山苦修,玄鹤宫下一任掌门,竟非你莫属哩。” 莲香子憋一张笑面,别了黄玉笙,未多言一句,走出山门,隐身而去了。黄玉笙回了观中,本来要打坐练气,细细琢磨莲香子的话语,心中却多了一分不安。 她进了丹房,六名册外弟子正为许燕飞镇守八卦阵。许燕飞双目紧闭,掌心托着五绝寒霄蛭,面门发绿,一股氲气自她头顶贯通而下,至游入掌心,叫那水蛭吸入体内。黄玉笙看出许燕飞又到紧要关头,喝一声“师妹,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这便飞入阵心,倒悬在许燕飞头顶,以五品莲花印推出五股真元,随即翻掌为请神指诀,朱唇微启,放出内丹,同那五股真元合一,扎入许燕飞头顶百会穴中。 许燕飞杏目圆瞪,几乎同时,她掌心的水蛭变得晶莹剔透,好似冰雪凝就。一股黑血上涌,许燕飞喉咙一痒,那黑血便喷涌而出,溅在地上,变成缠作团的发丝。黑血既出,许燕飞掌心的水蛭也恢复了原样,霎时间松开口器,将入体的毒瘴化作点点燃烬,由口器射出,腾向高处。黄玉笙纳回内丹,翻身落地,问道:“燕飞,你还好吧?” 许燕飞道:“那口瘀血堵在我胸口已有两日,方才师姐鼎力相助,以内丹驱之,我登时神清气爽,奇经八脉已无半点阻滞了。” “这五绝寒霄蛭果然神通,不过三日,你体内瘴毒已所剩无几了。待你身子痊愈,我再用九香龙血丹助你淬炼三华,借着鸠蓝血池的纯阳氲气,五日之内,你便可恢复九成法力了。” “都怨我那日疏忽大意,才叫那妖女钻了空子。九香龙血丹何其珍贵,师姐你自己都不舍得施用,我……” 黄玉笙笑道:“九香龙血丹固然难于炼得,总归要用起来方显价值。只要能助师妹早日复原,莫说区区两粒九香龙血丹,便是折去我几年道行又如何?”言毕,她吩咐六名弟子退下,以掌气锁上石门,就地盘腿打坐,对许燕飞道:“师妹,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师姐请讲。” “我们重明观同玄鹤宫结盟已久,你说,玄鹤宫那帮人可是真心实意把我们当盟友看待?” 许燕飞稍作迟疑,道:“从天枢道长所作所为看,玄鹤宫与我们重明观应该是同气连枝的。不过,凡人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不大肯定,天枢道长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逢场作戏。” “若谢长青当真是逢场作戏,我倒敬他。作戏一朝一夕不难,作戏一世还不露破绽,纵是作戏,也算得有心了。”黄玉笙话锋一转,对许燕飞道,“师妹,此次凶劫过后,我想要你替我去丹霞山办一件事,好生打探一下玄鹤宫现下的形势。我怀疑,丹霞七杰并不像他们看上去那般团结一致,尤其是陆白英,恐怕她对谢长青早有二心了。” 许燕飞道:“师姐怀疑天玑道长私底下投靠了丁贤梓?” 黄玉笙道:“也不是怀疑她投靠了丁贤梓。只是方才我送赤眉药仙出山,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对我们重明、玄鹤二派结盟,时刻提防白泽观很有些想法。她现在也非三派中人,我自然不与她计较,不过陆白英到底是她师父,若说她的想法毫不受陆白英的影响,我是不信的。以我对白英的了解,她还没这胆量背叛谢长青去投靠丁贤梓。我只疑心,陆白英不是丹霞七杰中唯一一个反对重明、玄鹤二派结盟的人。若有朝一日谢长青死了,不止玄鹤宫继任人选会有大变数,我担心我们三派的关系也难以维持现状了。” “师姐的意思是,玄鹤宫五代弟子并无杰出的人才,呈青黄不接之态。万一天枢道长有什么意外,掌门之位,恐怕非丹霞七杰其余六位莫属?” “不错。”黄玉笙眉头紧缩,叹道,“若丹霞七杰已分了两派意见,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许燕飞道:“师姐不会是想把反对结盟以抗白泽观的人给除掉吧。” 黄玉笙笑道:“丹霞七杰又非泛泛之辈,我当真杀了他们任意一个,又岂能轻易逃脱责任?要对付这些人,也不算太难。到时候,只要谢长青从陆白英和其党朋身上抽去实权,自此玄鹤宫大小事务都不许他们插手,再找些不大不小的由头,将他们收上丹霞山的册外弟子们或逐出山去,或惩以苦力,我竟不信,他们还能翻起浪来。总之我们重明观只要与玄鹤宫捆在一条船上,白泽观便不能从实质上威胁到我们重明观。你莫要小瞧了玄鹤宫,也莫小瞧了谢长青。这么些年,玄鹤宫从我们长白山上拿走的宝物比之我们从丹霞山上拿走的法器和仙草,多出百倍是不止的。谢长青其人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他夹在我们重明观和白泽观中间,你怕他没有两边讨便宜?无非丁贤梓太过跋扈,白泽观又太过强旺,他不与我们结盟,丁贤梓一旦灭了我们重明观,下一个对付的便是他们玄鹤宫。这些账,他可算得精。” 这日入了夜,黄玉笙召来顾乘风、左仪二徒,道:“你们师叔体内瘴毒已所剩无几,只是三华耗尽,需外力襄助才可尽快恢复修为。为师打算带师叔去焦明阁,以九香龙血丹助她归元聚气。从明日开始,五日内受不得外人干扰。仪儿,你办事严谨,为师放得心,接下来的五日你便领几个法力尚可的童子,替为师把守鸠蓝血池,任何人等不得靠近血池半步。” 左仪道一声“弟子领命”,黄玉笙颔首道:“风儿,你们的日月弭辉阵练得如何了?” 顾乘风道:“此阵威力非凡,布阵诸人又来自三派,先前弟子总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经这些时日磨合,法门施展倒是得心应手得多了。” 黄玉笙道:“风儿,本来你仙根卓绝,这日月弭辉阵,是难不住你的。不过你道行太浅,纵然修为精深,当真遇上道行远胜于你的敌人,你也必然吃大亏。为师打算将一粒九香龙血丹送给你,你试着用玄牝真人授你的分光六阳大法把九香龙血丹炼入周身血魄,若能增你数十年道行,我这些年的苦功也算没有白费了。” 顾乘风道:“九香龙血丹何等珍贵,自弟子记事起,至今七十年师父也才炼出区区四粒。弟子自问于重明观无过无功,怎么受得起师父这般馈赠?” 黄玉笙笑道:“风儿,我问你,为师炼制九香龙血丹,目的何在?” 这问题本来不值得斟酌,然而正因答案太理所当然,顾乘风反犹豫起来,最后支吾着:“仙家丹药,自然是滋养仙根,益气培元之用的。” 黄玉笙摇头道:“我们长白山仙灵宝物何等丰沛,要炼制丹药,典籍所载的方子已逾百种。哪样丹药又像九香龙血丹这般费事了?说到底,费事也有费事的道理。仙门丹药,有的长于雪中送炭,但凡伤及经脉又或者三华折损的,此种丹药即便不可药到病除,至少也有固本之功,可稳住仙体,不至恶化。有的丹药则长于锦上添花,虽于伤痛无益,却有滋长修为法力之效。我所以要炼九香龙血丹,是因为在我们重明观,唯有此丹是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锦上添花的。” 左仪道:“我只听师叔祖说过,九香龙血丹的效力是因人而异的。仙资越厚,效力越佳,仙资太过薄弱,效力便聊胜于无了。” “不错,九香龙血丹的效力的确因人而异。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此丹一入血魄便可探知三华之损,随即以阴阳和合之炁滋补仙体,直至三华充盈、经脉通畅、内丹饱满。若此丹入体,三华、经脉皆无损伤,它便化入经脉,蛰伏于周身大穴。一旦有邪毒入体抑或外力侵袭,以至有仙根折损之险,九香龙血丹便可化归一烈一寒两股罡气护体,至少保你仙根不损。只是如此一来,九香龙血丹便灰飞烟灭了。” 顾乘风道:“难怪此丹炼得费劲。不过若这丹药真有此等能耐,为何师祖当年竟未炼制此丹,以御邪魔呢?” 黄玉笙道:“你有所不知,这九香龙血丹是我们重明观密传典籍《神武真经》中的一道法门。《神武真经》是你在山下所遇的那位玄牝真人与祖师婆婆合着而成的,其实除了九香龙血丹,内里也只有两道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阵法,真经大多内容都与法门无关,开篇是些道法阐论,末尾则与九天九地归元阵有些关联。当年祖师婆婆飞升在即,却将这部《神武真经》密传与玉和仙姑,并嘱咐她,此经只可密传继任掌门。其实华清师太当年授我此经,我将这真经翻来翻去,除了九香龙血丹,实在看不出真经中还有什么玄机。我想祖师婆婆格外看重此经,大概是因为此经开篇的几句话。卷首写着灵修篇三个小篆字,开篇曰:‘道门玄不玄之玄,道不道之道,是以法术为世人所熟识。世人皆重术而轻法,却不知法为本术为末。术者,法门也;法着,道也。一切修为,勿论变化、飞遁、禁制、化瘴、破咒之门路,皆归于术,虽冠法门之名,实无法相、法性、法格。唯道学堪法之相、性、格三度,修道求仙者尤以此为要义,勿忘为记。’(笔者注:此处引言为笔者杜撰,大意指法术需以道学研究为根基才可屹立不倒,而道学造诣则决定修行者所有法术的相、性、格三个方面的深浅)当年华清师太授我《神武真经》,已做了卫道牺牲的准备,她只再三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真经上的三道法门决不可轻易修炼,尤其是一道阵法,叫作都天曲商阵,阵局看似普通,乃以剑势引阵,再作些八卦变位之法罢了,实则诡谲多变,且开阵见血,邪气逼人。” 顾乘风问:“想不到玄牝真人竟创出此等法门。所谓开阵见血,莫不是要以人血祭阵?” 黄玉笙道:“你们现在也不必知道都天曲商阵究竟是何等阵法。莫说为师不会允许你们修炼此阵,便是我有心布阵,眼下也难以成行。别的不说,单要净除其戾气,若无万宝之宗鸠尤神剑,是绝无希望的。总之《神武真经》上的三道法门,皆为应急之术,那两道阵法虽阵局平平无奇,却各有些许难于达成的条件。不过并蒂莲花阵可单人布阵,风儿仙根奇绝,兴许可以炼至一定境界来,为师自知仙根平平,仙缘浅薄,试炼了几日便作罢了。至于这九香龙血丹,其法门要义实在玄妙非常,加之丁贤梓野心勃勃,白泽观气焰日盛,我们重明观自华清师太牺牲,日渐凋敝,为师也是未雨绸缪,才破例修炼真经上的九香龙血丹。” 左仪颇为不解,问道:“师父,法门为术,道学为法,我倒理解,这法相、法性、法格又作何解哩?” 第83章 鸠尤神剑83 黄玉笙道:“这道法三度是《神武真经》首卷的主要内容,说的是道法的三层境界。一度为法相,是说天地万物耳所能闻、目所能视、鼻所能嗅、肤所能触的形态、感受。二度为法性,是说一切存在皆有本性,这本性不可以耳听、以目视、以鼻嗅、以肤触,只可悟之、感之,玄妙莫测。三度为法格,是说宇宙间最本源者无外乎自然,万物的本性,虽各自独立,却由这自然加以联系,加以分割,又或者加之矛盾,加之互生互补,加之说不尽道不明的关系。要看透法格,光靠悟还不够,非天人合一而不可。” 左仪又问:“难道祖师婆婆将此经密传,是要我们重明观历代掌门勤习道法,将法术修炼放在次位?” “仙门弟子谁又不知道法为根,法术为叶的道理?可是这世间纷繁,光凭道法学问,又如何立世?”黄玉笙摇头道,“莫说邪魔妖道法力雄厚,匡扶正义离不得法术了,便是没了邪魔妖道,单是仙门派系之间,也是靠法威来说话的。道法学问讲得天花乱坠,纵然彻悟了法性,看穿了法格,落到实处的,总不过是道行之争、修为之斗。若仙门各方皆以道法为纲领,不重法术修炼,那也罢了。然而仙门中人,哪个不是凡人所修?既是凡人,便难免凡人之俗,凡人之喜怒哀乐。人皆挨饿,人皆敬而处之,倒见得太平;一人夺食,则三人效之,人皆为食而斗,饥民恒饥,反失了和气,多了伤痛。旁观者都看得出夺食之愚蠢,可是再清醒的旁观者,一旦入局,并不见得会做出聪明事来。所以到头来,何为聪明、何为愚蠢倒成了变数,我想赤焰老母所以传《神武真经》于玉和仙姑,又不许玉和仙姑将此经公诸于众,道理正在此处。道法是不可不学的,道法也是不可忽视的,然而我们山中弟子大多仙资平平、不甚聪颖,叫他们迷信了道法,荒废了法术修炼,倒是弊大于利了。” 顾乘风道:“弟子以为,仙魔之别,于用,在乎法门之异,于体,恰好在乎法之有无。邪魔妖道只求术,不讲法,无法则无度,无度则害人害己,为正道所不容。我们仙界正因讲求道法,以道正法,以法立规,方为人间楷模。若不重道学研习,纵然仙资雄厚,误入歧途也不稀奇,悬空道人也好,茑萝仙子也罢,哪个又不是仙根过人的?只可惜他们道法不通,意志不坚,白费了大好前程,如今入了魔界,悔之晚矣。” “说起茑萝仙子——”黄玉笙眉心一蹙,道,“那日病魔几名弟子同那个东海女妖一道,盗我鸠蓝神水,我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左仪道:“想来东海二十四岛早与太行山桃花谷结盟,这在茑萝仙子倒算常事。不过病魔一贯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同地魔虽有些往来,我看也算不上盟友。他如何竟与茑萝仙子搭上了关系?” 黄玉笙道:“这还不是最蹊跷的地方。茑萝仙子从来是利来利往的,那日那妖女使出五麝神鼎,倒真真怪哉。此鼎可通仙魔二界,古往今来,能打通仙魔二界之法的,也仅此一物。当年玄凰圣君机缘巧合下擒获五个千年麝怪,这五怪又各自命犯金、木、水、火、土,而崆峒山中又有一株玄凰神木,他才有了以神木炼鼎的打算。也是他仙缘所至,他本来百炼神木而无所获,偏巧他的弟子极乐仙姑炼出一方神砚来。他便依那砚台为母胎,终于大功告成,炼得神鼎。这宝物为茑萝仙子所盗,想必她视作至宝,怎肯轻易交与属下,纵然那妖女是其亲信,她也放得下心,她又怎会让那妖女同病魔弟子一道闯我们长白山,盗取神水?” 左仪道:“五麝神鼎莫不是那妖女盗走的?” “以那妖女的修为,要从茑萝仙子眼皮子底下盗走神鼎,怕是还未出手,已形神俱灭了。”黄玉笙道,“我想病魔与茑萝仙子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中来的紧密。” 顾乘风摇头道:“为这五麝神鼎,茑萝仙子大费苦心,绝无道理轻易交与他人。我倒觉得,师父所见并不是五麝神鼎,兴许只是她自炼的法宝也未可知。” 黄玉笙师徒讲话的当口,茑萝仙子正在辟陵神池中作法,以复元坤子肉身。元坤子的元神附在五麝神鼎中,不被法力逼出神鼎,其元神是不死不灭的。不过她既然将肉身炼作吟龙血瘴,要重获肉身,实非易事。 茑萝仙子所施法术,名曰地龙诀,原是一道以男子血肉炼化蛊虫的魔功。茑萝仙子却将此法稍作改动,将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推入辟陵神池,再放万余饿足三日的天狼蝎入池。那天狼蝎本是暴戾之物,捱了三日饿更是凶残至极,一只只噬肉吮血,不出半个时辰,便将那男子由个大活人啃得只剩骨架了。茑萝仙子施地龙诀,才将填饱肚子的天狼蝎全爆裂而亡,一时间血水横流,辟陵池水原为荧绿,竟叫血水染作深褐色。男子的血肉经天狼蝎吞食,早浸透煞气,在池中旋游不止,将那浮在池面的白骨衬出些许寒意。经两日淬炼,白骨渐次融化,池水色泽也由深褐转为黄绿,再过两三日,池中便透出冰体,一人大小,隐约可辨。时日推进,这冰体越发显出人形,先有头肩腹腿,再分出胳膊、手指、额、耳、鼻、唇。 狄樱出辟陵洞的时候,已近子夜,九头翁在辟陵洞外等候多时了。狄樱拂去额头的沁汗,问道:“九头翁,你怎么还不回你的蛊毒岛?” 九头翁道:“仙子,不是我不想回岛,岩华尊使腿伤迟迟不见好转,我已试遍蛊毒岛上的奇花异草,竟未见多少功效。” “这倒怪了,岩华尊使中的是玄蜂毒,毒性大则大矣,却未入他奇经八脉,又怎会如此顽固?” 九头翁道:“我也觉着奇怪,按理说我蛊毒岛上的几味毒花最擅以毒攻毒,应对岩华尊使的毒伤,纵然不可药到病除,总不至于毫无起色。仙子闭关这三日,岩华尊使叫我拿银贝紫珠一试,可是银贝紫珠乃东海至宝,我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示仙子。” 狄樱问:“他当真叫你拿银贝紫珠替他疗伤?” “仙子跟前,我九头翁哪敢说半句谎话。” 狄樱撇嘴冷笑,道:“我看岩华尊使腿伤是假,觊觎我的银贝紫珠是真。他修为在你之上,稍使些手段,以至伤久不愈也不是难事。” 九头翁道:“仙姑打算如何处置他?” 狄樱大笑道:“区区银贝紫珠,我又何必处置他?你明日便带来银贝紫珠,我自有分寸。” 翌日清晨,才过卯正二刻,狄樱便乘着花床,来望春庭探病。岩华尊使半卧床榻,由两名姬妾服侍,一见狄樱一行七人飘然而至,忙推开姬妾手中的鲜果,道:“仙子大驾光临,怎么也不叫小妖们通传一声。” 候在花床前头的女侍撩开幔帐,狄樱撑起脑袋,道:“你替我办事受了重伤,我早该来看你。若不是元坤子肉身尽毁,我要为她恢复真身,也不至于拖到今日才来。你我之间也不必拘于礼数,我只是担心你久病不愈,若当真伤了根本,倒真该仔细了。” 岩华尊使笑道:“仙姑亲自来探我伤病,我已感激不尽了,怎可再劳烦仙子为我操心?其实我本是贱命一条,便是为东海粉身碎骨也算不得什么,我这腿伤,仙姑不必放在心上。” 狄樱笑道:“我当初将你调离蛊毒岛,来我这岛上管事,是想着翠鸢岛地方太大,来来去去的岛主、小妖、仆役也多,你既有眼力,又不缺手段,有你替我管事管人我也放心。说起来,我倒真真后悔差你入中土办事。其实那陈汝阳既然背叛师门,投靠了我们魔界,付千钧自然饶不了他,我们不出手,他也未必活得长。我所以叫你除掉他,只是他知道的太多,偏又是个自以为有几分聪明劲的蠢货。可是回头细想,他这么个背信弃义,脚踏几条船妄图多方讨好的小人,谎话挂在嘴边,纵使说几句真话,也不会有人尽信的。哎,总之你受了重伤,又久治不愈,我是难逃其责的。” 岩华尊使道:“仙子叫我在翠鸢岛管事,是对我器重,我替仙子办事本是应尽之职。至于我腿上的玄蜂毒,也该怪我自己轻敌,竟为一个俗修弟子蜂针所伤。仙子若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我竟不知如何自处了。” 狄樱飞出花床,落在岩华尊使榻前,道:“岩华尊使,我此来一是看你伤势,二嘛,也想找你商量商量,为翠鸢岛做些盘算。若你并无大碍,固然是好事,翠鸢岛事务还是由你来管。若你这腿伤不见好转,我想,再叫你一人管事实在难为你了。不如你安心养身,我也好替你想想法子,助你祛毒。翠鸢岛上的大小事务,便由九头翁代为管理吧。” 岩华尊使一惊,却摆出笑脸道:“仙子过虑了,我虽伤病未愈,却没有什么大的妨碍,这翠鸢岛上大小事务还是管得过来的。九头翁乃蛊毒岛主,又掌管着我们东海的丹药,哪有闲功夫再管翠鸢岛呢?” “我还以为你当真伤得下不了地哩。”言于此,狄樱打袖内掏出一只陶瓶,说,“本来我还想,岩华尊使你是为我办事才受了重伤,我也该拿银贝紫珠替你疗伤才是。你既然伤情不重,这银贝紫珠竟用不着了。” 岩华尊使面色发沉,却笑意未减,道:“仙子真是有心了。银贝紫珠何等珍贵,我这点小伤,哪犯得着仙子浪费银贝紫珠医治?” 狄樱莞尔一笑,说:“你这么些年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你伤势虽不重,固然用不着我这银贝紫珠,不过银贝紫珠乃紫辰木和我们东海的千年乌珠合体精炼而成,是刚柔并济、寒烈互生的宝物,来日于你修为长进大有益处。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不在乎这些。我既然带来了,你也不必同我客套,只管收下吧。” 狄樱言语间,岩华尊使眉心渐展,待她言尽,岩华尊使的双眸已然金光闪闪。他拨开姬妾的袖纱,身子一挺,扑在狄樱跟前,道:“蒙仙子如此厚爱,我岩华尊使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们东海二十四岛若各个都如你这般尽忠尽职,我们也不必窝在东海,将中土大陆那许多宝地灵山让与他人了。”狄樱示意岩华尊使起身,叹道,“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看来那个陈汝阳也是命不该绝。要不是仙界那帮人从中捣乱,我想单凭金面妖尸,要在你手下保他性命,怕是不容易 。” 岩华尊使鼻子一哼,道:“这个陈汝阳也是机关算尽。他一面讨好仙子,一面又效忠冥火金尊。好在仙子与冥火金尊早有盟约,否则,仙子要从冥火金尊那里要回五麝神鼎,怕是代价不小了。” 狄樱冷笑道:“我早发现那小子靠不住。仗着几分小聪明,以为编些故事竟可蒙住我茑萝仙子。过去这些年,他倒有些用处,我也懒得计较他说了多少谎话,又为何说谎。这次他倒想得美,一方面把付晚香的下落告诉冥火金尊,也不知从他那里得了什么好处,一方面又向我们通风报信,出卖了冥火金尊,妄想得到我的百香玉萝瘴。陈汝阳又哪里知道,冥火金尊才刚掳走付晚香,便将她与我共享了。” 岩华尊使道:“属下只有一事不解。那陈汝阳既是这般两面三刀的小人,冥火金尊为何要保他性命?” 狄樱道:“冥火金尊在人间布局甚广,对于各路人马的本事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他授陈汝阳九色天龙之毒,以便那小子藏身匿息,窥私探秘,本来付千钧不起疑心,是决不会发现身边竟有叛徒的。可是冥火金尊既然入得无花酒庄,掳走了付晚香,付千钧岂会不知身边出了奸细?查到叛徒是陈汝阳,继而查到助陈汝阳窥私探秘的是冥火金尊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冥火金尊既然助我掳走付晚香,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他是怕我来日将这笔账推得一干二净,付千钧只找他的麻烦。保住陈汝阳一命,若付千钧找上门来,陈汝阳才好帮他指证,说掳走付晚香一事,我是主谋哩。不过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那陈汝阳命比草芥,活着便活着吧。就算付千钧来我们东海,我也不必怕他。” “仙子识人度势,果真天下无敌。”岩华尊使道,“一面与那付千钧假意交好,一面又与冥火金尊还有那人、阳二魔结为盟友。五麝神鼎可失而复得,实在是天意。” 狄樱苦笑道:“可惜此等至宝我却要与那冥火金尊同享共用。我生平最恨受制于人,想不到现在竟叫他占了我便宜。” “仙子,不瞒你说,此前我还一直担心,这冥火金尊入过辟陵神池,法力增了三成,修为也有所精进,对于帮仙子掳获付晚香一事并不会尽心,便是得了手,也会坐地起价,再提要求。不曾想,这老魔头竟如此诚信。” 狄樱道:“你莫小看了冥火金尊。他虽不像兕虎神君那帮护法明王四处笼络小妖小怪,壮大势力,实际上野心了得,谋事布局也比那些魔头来得深,想得远。他的耳目之广一定远超出我们的预想,这种老狐狸又岂会为了眼前小利,坏了大事?他助我夺回宝物,却施以月华咒,每到月圆之夜,神鼎法威便为他咒法禁制。所以宝物虽在我们东海,他倒利用此宝,迫我助他修炼。更不要说,他将付晚香关在蛊毒岛,以其肉身练功,好处尽是他占去,来日那丫头死了,我们东海却要背责。他以为我不知,当时付千钧手上还囚着丹霞山的玉衡道士?玉衡既是十方晷的主人,那么付晚香在我们东海二十四岛,付千钧便不可能不知。我猜付千钧迟迟不来找我们要人,或许是慑于我们东海的实力,又或许有旁的缘由,不管怎么说,宝贝由咱们保管,冥火金尊却可与我一同享用,冥火金尊倒是又省了心,又讨了便宜。” 岩华尊使道:“仙子看得如此透彻,实在令人叹服。” 狄樱垂脸忍住笑意,话锋一转,问,“对了,伤你的人究竟什么来头?那日你回岛,我见你肌肤多有淤青,依你所言,他使的又是玄鹤宫法门,这便奇怪了。玄鹤宫法门以符箓见长,他这玄蜂毒不像是拿玄鹤宫法门淬炼而成的。” “我也有这疑惑。此毒性子温和,寒盛烈衰,入体有一股至上而下的纯阳气氲,却避开筋脉大穴,以绵劲伤人,倒使我想起病魔的某些个法门。” 狄樱道:“难道他那蜂针竟是病魔所炼?” “那玄蜂毒针乃天罡之炁所化,该是仙界中人炼就的。不过其毒性如此温和绵长,又不像是为攻袭的目而炼。” “难道是赤眉药仙炼制的?”狄樱道,“罢了罢了,她仙根虽卓绝,可惜早早离了丹霞山,荒废了道行,修为精深倒是精深,法力却后劲不足,她便是助三派一臂之力,也不过杯水车薪。” 岩华尊使道:“那是自然的。仙子拿回了仙家至宝烛阴玉璧,又有五麝神鼎淬炼此宝。仙界那帮蠢货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东海这次竟有心去太和山帮兕虎神君出阵。” 岩华尊使话头出口,即刻意识到自己多了一嘴。狄樱瞥他一眼道:“岩华尊使,你这毛病也该改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少提为妙。我们东海过去几百年从未插手仙魔之斗,这一次既然要插手,便需出其不意。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未动先声,叫他们做了准备,岂不失算了?” “仙子说得是。” “况且那五麝神鼎虽可打通仙魔二界,要将烛阴玉璧通体罡气炼作煞气,为我所用,却非易事。更不要说元坤子真身未成,未来三日正是紧要关头。所以接下来,我打算闭关七日,岛内大小事务我自然无暇顾及。本来我想,你掌管翠鸢岛,我闭关的七日,岛内事务交由你打理是再好不过的。可惜你抱恙在身,我也不忍你过度操劳。那么岛中事务便由你岩华尊使和九头翁协同打理,你意下如何?” 岩华尊使垂面,拱手道:“一切自有仙子定夺。” 狄樱笑道:“好。岩华尊使你处事果断有余,细致不足,九头翁虽事事周祥,难免迂腐刻板些。你们二人合力,我是放心的。”言毕,狄樱右掌一挥,将手中那瓶银贝紫珠推到岩华尊使跟前。岩华尊使接过银贝紫珠,狄樱已跃回花床,把玩一枝半开的朱槿。幔帐放下来,狄樱又对岩华尊使道:“岩华尊使,九头翁处事颇为固执,你且包涵些才好。” 不等岩华尊使应声,狄樱将手中花枝轻轻一捻,花瓣即刻脱落,花床随之腾空,飞出殿去。随后两日,狄樱复原了元坤子的肉身,再将她元神逼出五麝神鼎,分作六股氲气,自百会、丹田、本神、太阳诸穴入体。又经辟陵池水浸润滋养半日,元坤子终于形神归一,恢复如初了。她由池中飞腾,落在岸边一堆乱石间,跪地叩谢,道:“幸得仙子相救,我元坤子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茑萝仙子拂去额头的冷汗,对元坤子说:“你是我得力爱将,对我又忠心耿耿,我岂可见死不救?况且这次,你做得好极了。虽牺牲了自己的肉身,却将鸠蓝神水平安带出长白山。病魔这次受了我们东海的恩惠,若还不信任我们,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他倒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本事得罪我们东海二十四岛了。” 元坤子道:“病魔这次中了六合擎天伏魔瘴,想必吃尽了苦头。以他的脾性,若不是别无它方,他又岂会硬着头皮遣铁笔书生来求仙子?凡人皆道吃一堑长一智,病魔又不蠢,自然看得清形势,辨得清队伍。” “兕虎神君这些个护法明王若能团结一致,他早脱阵了,哪会在那太和山为仙阵所困几近千年!我想病魔既然求到我这儿来,一定求过妖、阴二魔。妖魔凡事只求利己,怎会为病魔冒险?阴魔又是个乖话说尽,两手高举的人。这次我当着铁笔书生和玉沉舟的面将五麝神鼎交给你,虽是险招,却有冒险的价值。魔界之中,谁靠得住谁靠不住,病魔聪明绝顶,自然心里有数的。”言及此,狄樱起身,又对元坤子道,“你跟我来。” 二人出了辟陵洞,飞去翠鸢阁地宫。说是地宫,乍看去倒像个三丈宽、四丈长的石棺,六面皆为平坦的石壁,角落里油灯昏黄,却把石壁表皮的微小坑洼展露无遗。狄樱右掌一摊,五道银辉脱指而出,打入上、下、东、西、南五面石壁。 霎时间,石壁好似绒毯,挪移拉扯,位置互有变动。待石壁稳定下来,狄樱径直走向北面,穿壁而入,元坤子也随其进去了。入了石壁,自然别有洞天。上上下下一片莹白,树木、蕨草、卵石皆覆以冰雪。苍穹也是别无层次的白,以至于仰头看天,竟不分远近。狄樱、元坤子二人行在林间,不过百十步,蕨草便稀疏了,树木也没了枝叶,单剩瘦骨嶙峋的主干。元坤子眼见前方赤光闪耀,不觉问道:“难道那便是烛阴玉璧?” 狄樱道:“不错,我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拿回了烛阴璧” “恭贺仙子。”元坤子道,“看来灵虚子倒值得结盟。” 狄樱摆手道:“灵虚子其人,只堪交易,不可结盟。” “仙子的意思是……” “醉仙姑同灵虚子皆拜在天魔门下,纵使二人有些矛盾,毕竟是自家内里的恩怨。他若有本事自己灭了醉仙姑,无论初衷是要其性命还是霸占其洞府、法宝,我倒敬他。他却联合我这个外人,去对付自己的师姐。最后只叫我捡了大便宜,他又没落什么实质的好处。心狠手辣者未必不是好盟友,纵然是背信弃义之辈,也有堪为友朋的益处,然而此妖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怎个蠢字了得!唯愚辈莫可往来也。我们倒该时时提防他才对。”说着话,二人已走到烛阴玉璧跟前。只见一团赤火蹿出五尺来高,赤火中心透出藤黄,玉璧则悬于藤黄火焰中心,长宽不过四寸,厚一指有余,双面皆有密密的云纹。 狄樱盯着烛阴璧,道:“这烛阴玉璧性子极烈,在我用五麝神鼎将它炼归魔界法宝之前,只有赤脉寒火才可镇住它。” 元坤子道:“好在我未遗失五麝神鼎,如若不然,便坏了仙子大事。” 狄樱摇头道:“当日那灵虚子来我们翠鸢阁,要我助他对付醉仙姑;病魔毒气攻脑,又大有形神俱灭之险,实在等不得。我也是分身乏术,才遣你去长白山盗取神水。你们几个修为法力都不够火候,便是顺利抵达鸠蓝血池,恐怕也没法将神水带出山。我把五麝神鼎交与你,的确迫于无奈。自夜观音背叛我,我身边信得过的人只剩下你了。九头翁虽则忠厚,到底笨拙了些,只有你,既行事聪明又没那许多歪心思。我既然把五麝神鼎交给你,自然相信你会拼死保护它。再说了,就算你丢了五麝神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神鼎虽在我手上,其实也有冥火金尊的一半。冥火金尊以为我不知道他同黄玉笙暗通款曲,那五麝神鼎落在黄玉笙手上,冥火金尊自然会帮咱们要回来的。他从五麝神鼎上吃了那许多甜头,到时候他恐怕比我还着急呐。” 元坤子道:“无论如何,仙子当日将五麝神鼎交给我,又授我一道驱其化形变体的咒法,我便暗下决心,绝不辜负仙子所托了。” “我没有白疼你。我现在带你来地宫,是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你来办。” “仙子请明言。” “我要你跟我闭关修炼,在此期间,我需要借你形神一用,以催动五麝神鼎,将烛阴玉璧通体罡气转作邪煞之气。”狄樱道,“在此期间,你可能要受不少苦,你可愿意?” 元坤子道:“只要能助仙子炼化烛阴玉璧,使其成为我们魔界的宝物,我愿粉身碎骨。” 狄樱道:“本月底星象巨变,我们东海二十四岛能否前往太和山与仙界一战,就看烛阴玉璧能否为我所用了。我们东海二十四岛多少年来偏安一隅,若能借此机会一鸣惊人,不愁散落凡间的小妖小怪们不来巴结投靠我们。” “仙子,我竟有所不解了。我们东海已与冥火金尊,人、阳二魔结盟,就算再要广交盟友,也该是些有头有脸的魔道中人才是,小妖小怪修为平平,法力浅薄,他们投不投靠我们东海又有何关系?” 第84章 鸠尤神剑84 狄樱笑道:“当日冥火金尊,人、阳二魔与我东海结盟,并不是他们当真愿与我们东海捆在一处,实在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我们明面上算是盟友,其实貌合神离,谁也不服谁,谁也没有真心要襄助谁。这样的盟友,并无多少意义。你莫要以为强强联手是正途,其实多方强势,本就难得结盟,纵然勉强结了盟,也容易各自为政,难于齐心。你莫要忘了,我们才将构陷了人魔的两位得力弟子,我们私底下背弃他们,他们私底下难道竟不背弃我们?小妖小怪看上去羸弱,可是人间有句话说得极好,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蝼蚁虽小,奈何其数众,积少成多,水滴石穿,反比那些庞然大物危险百倍。慕强而鄙弱,是为愚蠢。一门之兴衰,固然与掌舵之人修为法力有关,归根结底,还是由人心聚散决定的。”及此,狄樱话锋一转,问道:“元坤子,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借你的形神炼化烛阴玉璧?” 元坤子思忖不语,狄樱继续说:“我们东海二十四岛妖众虽达二三百,多数皆为禽兽木石所变,有凡人之躯的,除我以外不过四五个。需知异类所变,多数不及人胎修炼者灵气充沛。而人胎分阴阳二体,最得天地灵秀者乃阴阳合体之躯。其实你在长白山以肉身炼瘴也算因祸得福。你本为女儿身,真身经我作法复原,却是借凡人男子身躯所化,现在你乃阴阳合体之躯,纵观三界也算得罕见了。借着你的肉身,烛阴玉璧方可五行通畅、阴阳平和。我再将你元神合入五麝神鼎,与我心意相通,齐驱神鼎以锻烛阴玉璧,经七日七夜灼烤锤炼,方有望大功告成。” 狄樱言毕,脸上沁出丝丝喜色。元坤子上回看到狄樱这般表情,还是半个多月前。那些时日狄樱闭关修炼,已经靠着五麝神鼎将她体内元婴珠练得煞气勃然,虽还未练到轻松驾驭元婴珠的地步,至少再不必受其罡气之苦了。她才刚出关,便有两名小妖来报,说穷奇岛上来了几个魔界中人。狄樱问来者何人,小妖皆不知,只说他们已在岛上候了三五日。狄樱忖度片刻,道一声“又是哪个不怕死的”,这便率元坤子及另七名女使,乘花床出了翠鸢岛,悬飞在穷奇岛北面。 灵虚子和两名弟子才刚躲过一阵百香玉萝瘴,见花床现身岛北,三魔遂化绿影,栖在一座山峰的尖顶上。狄樱吹开幔帐,朝峰顶定睛一瞧,噗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灵虚子笑道:“难得仙子竟记得我。” “我们东海二十四岛与天魔并无往来,你来我们东海,是受天魔之命还是别有所图?总不会是异想天开,以为凭你们几个便可闯我辟陵神池吧?” 灵虚子道:“仙子误会我了。我这次来,是想与你合作的。” 灵虚子慢条斯理地说着,狄樱耐心地听着,听到一半,她眼角眉梢边已现出喜色来,稍纵即逝,却逃不出元坤子的眼睛。待灵虚子说完,狄樱拈起一朵兰花,凑近鼻子,轻声叹道:“你跟醉仙姑毕竟是同门,我又如何知道不是你们串通一气,设局害我?” “当年仙子你走得匆忙,未及撤法带走烛阴玉璧,才留下了灵蛇堡。本来那灵蛇堡为我所占,却叫醉仙姑那臭婆娘强行霸去。这许多年我对她一再忍让,却不想她未加收敛,也不知使了什么手腕,让天魔对我日益疏远。”灵虚子话锋一转,道,“仙子与金翎法王既为宿敌,可知他不久前曾为银华苔与醉仙姑一战?” 狄樱听罢,哈哈大笑,说:“金翎法王同醉仙姑斗法,我的确有所耳闻。却不想竟是为了银华苔!金翎啊金翎,想不到你竟沦落到为了区区银华苔跟醉仙姑作对。” 司空徒上前一步道:“仙子,那银华苔虽则罕见,却无多少法威,这是仙魔二界人尽皆知的事情。实不相瞒,金翎法王所以不惜与醉仙姑斗法,也要夺下银华苔,是在下从中作梗,假意泄密给他,说那银华苔虽法力有限,却正对仙子你身上元婴珠的罩门。” “噢,如此说来,你是想借刀杀人?” 灵虚子答道:“若能借刀杀人固然更好,可惜金翎法王不中用,同几个弟子一道也未能取醉仙姑的性命。” 狄樱丢开兰花,道:“那么你如何肯定我会帮你?” 灵虚子道:“我既然诈了金翎法王,自然开罪了他。我听闻金翎法王与仙子宿怨颇深,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么,我灵虚子与你茑萝仙子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朋友了。再说我与仙子过去虽无往来,却也知仙子聪明务实。那灵蛇堡内的烛阴玉璧,仙子莫非不想要了?我听说仙子的五麝神鼎失而复得,难道仙子竟未想过重得玉璧,以增修为、法力?” 狄樱撑起身子,盯着灵虚子冷笑道:“凡间小儿都知,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你灵虚子又怎会如此好心?你且直说,你有什么图谋?” 灵虚子道:“我请仙子出马,一是因为我总疑心醉仙姑在灵蛇堡内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独独好奇心重,若不弄清楚她藏了什么秘密,始终心有不甘。二嘛,我希望仙子帮我除了醉仙姑,以雪夺堡之耻。至于第三点,我既然诚心诚意来东海,自然也带了十二分的诚意与仙子结盟。这次我来,名义上是我请仙子帮忙,实质上究竟是仙子帮我,还是我帮仙子,仙子自己心里该有数。只要仙子肯领我这个人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狄樱道:“我若同你前去夺宝,醉仙姑必不肯拱手相让,不杀了她,岂不后患无穷?不过,醉仙姑到底是天魔门下,我帮你杀了她,你师父天魔怎会善罢甘休?我也不是怕天魔,只是我们东海素来是个太平圣地,若招惹此等麻烦,实在划不来呵。” “这一点,仙子毋须担心,只要我一口咬定是旁人所为,仙子便与此事无关。” “你预备怎么说?” 灵虚子面有难色,司空徒见状,忙替他解围道:“仙子出身昆仑白泽观。若说丁贤梓觊觎灵蛇堡中的烛阴玉璧,倒也合情合理,况且白泽观道人与杜枭娘、三修和尚互有勾结,不如就将醉仙姑之死推与丁贤梓和……” 狄樱未待灵虚子言毕,道:“不妥,仙门宝物,但凡天成,都因五行阴阳之属,依卦象而生。烛阴玉璧乃坤卦法宝,丁贤梓门下又无仙根在坤的弟子,他拿去也无用处,却要很冒些风险,丁贤梓断不会如此鲁莽。你们如此说辞,天魔也不会相信。” 灵虚子问:“那么依仙子所言,此事该如何筹谋?” “叫我说,倒不如把金翎法王牵进来。”狄樱又侧卧下来,左臂埋在她如涛的垂发中,“金翎法王同她早有一战,上次未能占多少便宜,这次索性将醉仙姑除之而后快,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你们要除掉那两个,便说杜枭娘、三修和尚同金翎左右夹击,我听说三修和尚对醉仙姑也颇有不满,如此安排倒愈发合理了。” 司空徒道:“仙子,若单把金翎法王牵扯进来,恐怕不妥。” 狄樱笑道:“有何不妥?我且洗耳恭听。” “且不说灵蛇堡本来就是仙阵所辟,单是醉仙姑布在赤兔峰底的迷阵,料想金翎法王也无力破解,杜枭娘和三修和尚更不可能了。天魔师祖何等精明,又怎会相信醉仙姑竟守不住灵蛇堡?” 狄樱上下打量司空徒,又朝元坤子瞥去,四目相对。旋即,她叹了一口长气,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把金翎扯进来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想把这件事处置妥善些,省得到时候天魔追根问底,漏了破绽。实在不行,倒不如再嫁祸一人,有他襄助,金翎法王、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再闯灵蛇堡,莫说醉仙姑了,便是天魔也未必守得住灵蛇堡。” “谁?” “西梁国师付千钧。” 灵虚子笑道:“此人虽投身仙门,行事却颇为诡秘,与魔界中人私底下恐怕也有不少交往。倒是个好人选。” “也罢了,此事究竟如何应付,我们且从长计议。你们随我入翠鸢阁吧,我也好尽地主之谊。” 头几日铁笔书生才奉病魔之命,请狄樱出马,前往长白山窃取鸠蓝神水,以祛病魔体内罡毒。狄樱原本的打算是,待她以五麝神鼎驯服体内元婴珠,再去长白山窃取神水,时间是刚刚好的。这当儿灵虚子却道,自上回醉仙姑同金翎法王一行斗法,伤得不算轻,据他推算,这些时日正是醉仙姑淬丹疗伤的紧要关头。两桩急事堆在一起,狄樱权衡轻重,这才决定叫元坤子、九头翁带上五麝神鼎前往太行山桃花谷,同铁笔书生和玉沉舟商议盗取鸠蓝神水的事宜,她自己则带领八名使女,随灵虚子奇袭灵蛇堡。 狄樱如此安排,自有她的道理。一者,病魔为六合擎天伏魔瘴所创,狄樱本应亲自拜访桃花谷,为他盗取鸠蓝神水,以示盟友之谊。她既不能亲临,遣出元坤子、九头翁二妖似有敷衍塞责之嫌。把五麝神鼎交给元坤子,添了三成胜算,才多少显出诚意来。二者,烛阴玉璧、五麝神鼎若论及法威,自然是不相上下的,丢了哪个,狄樱都心疼不已。此次灵虚子主动上门,与狄樱合作攻袭灵蛇堡,她因驯服了元婴珠,实有九成把握。最要紧的是,她又可夺回烛阴玉璧,又不必承担得罪天魔的风险,是再划算不过的事。再观元坤子那头,万一她失手丢了五麝神鼎,仙界中人又无人知晓催动神鼎的法门,自然无人做得来五麝神鼎的主人。失而复得有一次,狄樱是有信心再来一次的。可是稳操胜券夺回烛阴玉璧的机会,若错过这一回,便不知还要等几多年了。 总之翌日清晨,元坤子和九头翁便离岛前往太行山桃花谷,至晌午,狄樱和灵虚子方才出发。快到赤兔峰,狄樱对灵虚子道:“我还以为醉仙姑得罪过三修和尚,你同三修和尚是朋党哩。” 灵虚子道:“三修和尚与醉仙姑的确有些宿怨,不过他们也算不上敌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三修和尚跟醉仙姑是敌人,我跟三修和尚也成不了朋党。当年醉仙姑窝藏三修和尚的弟子,三修和尚自知不敌醉仙姑,便唆使我同他一道前来赤兔峰要人。醉仙姑自然不肯交人,我们大斗了一场。依我看,这于三修和尚本来是小事一桩,却不知怎的,后来还惊动了人魔。” “那又如何?” “半年后我偶遇人魔和杜枭娘,那人魔好不客气,冲着我劈头盖脸便是一顿恶骂,又说我们天魔门第横行霸道,又说我从中作梗,挑唆三修和尚和醉仙姑的关系。从头到尾听下来我算是明白了。那三修和尚当初可是求我同去灵蛇堡的,我随他去,虽也有些私心,到底也帮了他的忙。他不谢我也罢了,竟在他师父跟前胡说八道,责任全推与我,他倒成了受害人。你说,这般一味利己之徒,我怎能与他为伍?” 狄樱垂脸一笑,说:“你现下想栽赃给三修和尚和杜枭娘,聪明如你,恐怕不会主动去做人证。那么你这栽赃陷害,该如何成事呢?” 灵虚子道:“仙子大可放心,我们联手杀了醉仙姑,我自然会在灵蛇堡内布置一番,留下些许证据。” “愿闻其详。” 灵虚子睄一眼司空徒,司空徒领会了灵虚子的意图,打怀中掏出一枚华胜,周身紫铜鎏金,嵌着九枚泪珠状的红玉,好似孔雀尾翎。灵虚子笑道:“这枚华胜上的红玉乃蛊雕之泪所化,虽无多少法力,于我们魔界中人却有镇灵安神之效。本来这华胜为神魔长徒屈半娘所有,当年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废去其道行,这华胜便叫杜枭娘夺去了。有这枚华胜在,我把责任推给杜枭娘和三修,不怕我师父不信。” 狄樱睨着司空徒,道:“难怪你这好徒弟人称白梅灵仙,果然是面若白梅,身姿俊逸,连杜枭娘都栽在他手上了。” 司空徒道:“还是师父深谋远虑,我不过顺手牵羊,哪来什么本事?” 狄樱撇嘴笑着,再问灵虚子:“可是光有这枚华胜,也只能证明杜枭娘在场,至于那三修和尚还有金翎法王和付千钧,你又如何炮制证据呢?” “杜枭娘为人谨慎,她要来灵蛇堡,绝不会一个人来,所以只要有这枚华胜证明杜枭娘来过,便足够证明三修和尚也在场了。那金翎法王与醉仙姑曾恶斗一场,金翎法王座下弟子也不是各个守口如瓶的,我只要稍加引导,不怕我师父查不出二者先前斗法之事。”灵虚子盯着狄樱的双眼,笑道,“至于付千钧嘛,他在场的证据不恰好在仙子身上么?” 狄樱瞟一眼司空徒,对灵虚子道:“看来什么事都逃不出你的耳目哩。” “仙子说笑了。” “这么说,你一早便想到让我用元婴珠对付醉仙姑,好嫁祸付千钧。只是你又不确定我与付千钧是敌是友,才先提议栽赃丁贤梓,好一步步引导我说出此人,是不是?反正仙魔二界,能拿下醉仙姑再全身而退者,转来转去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灵虚子,我当真小瞧你了。” 灵虚子道:“仙子,我这也是为你考虑哩。付千钧只有一个女儿,他迟早要知道他女儿死在你手上。让他多个敌人,还是我师父这般厉害的角色,于你,总归是有好处的。” 狄樱鼻子一哼,并不搭腔,只将一朵朱槿捻在指间,闭目养神。又过了一刻钟,这一行人便入了赤兔峰地界。醉仙姑自感灵蛇堡外袭来一股力道强劲的煞气,本以原形之躯淬炼内丹,此刻忙凝元聚气,纳丹入体,归于人形。 追云子也叫这煞气惊动,元神化作气氲,聚成人脸,道:“外面这煞气阴阳和合,五行充沛,恐怕来头非凡。你那玄关的禁制大概是挡不住的。” 醉仙姑道:“我霸着灵蛇堡,早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未想到,灵虚子如此神通广大,竟有本事找来茑萝仙子对付我。” “都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为了护我元神不散,你也不需要从你师弟手中夺下这灵蛇堡。世间最益人者,是仙灵宝物,最害人者,还是仙灵宝物。醉仙姑,你本性纯良,又难得天生灵慧,我不拖累你,你若改邪归正,说不定有修得散仙之日。” 醉仙姑道:“齐哥,你错了。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已心灰意冷,自绝于世,哪还谈什么散仙不散仙的?” 醉仙姑话音未落,灵蛇堡外玄关迷阵已为狄樱所破。只听一声巨响,灵蛇堡入口裂开一条高达十丈的缝隙。狄樱一众便由这缝隙攻入堡内。醉仙姑忙飞出蛇瀑,双掌凝聚煞气,左阴右阳,同时炼出三花蛊,由这两股煞气推出。 灵虚子道一声“仙子当心这三花蛊”。狄樱眉心一蹙,将手中朱槿抛出花床。那朱槿得狄樱驱驭,一面朝醉仙姑飞冲,一面如钢铁熔融,花瓣皆化骨钉。狄樱跟前的八名女使原为左右各四,此刻飞身换了阵型,四名女使飞到花床前方两丈处,另四人仍护花床两侧。那挡在前头的四人各抛粉绿袖纱,袖纱才脱手已翻旋成绿焰腾腾的火圈,跟在骨钉后头。 灵虚子师徒三人蹿至醉仙姑顶空。地藏无门奋力化出一对麒麟,一个是冰凌所合,一个是气氲所聚,游走之间皆无定形。司空徒则由指间弹出许多白梅花,那梅花脱手之际并无异样,飞射两丈便由花蕊逸出荧黄花药,竟是灵虚子的青黄散。灵虚子此刻也卯足了劲,化出三个分身,直袭醉仙姑,打算趁醉仙姑手忙脚乱之际,攻入蛇瀑。 面对这多方攻势,醉仙姑放出墨匏樽,左掌驱驭此宝化身雄鹰,应对地藏无门和司空徒,右掌则推出一串五彩焰气。至于纷至沓来的骨钉、绿火、麒麟、白梅,醉仙姑不慌不忙化几面气盾,便将它们挡在外围,近不得身了。醉仙姑施展的焰气含有两番变化,遇敌人以阴盛之元气攻防,则化红羽镖,遇敌人以阳盛之元气攻防,则化毒液。焰气经醉仙姑指引,分作三列,一列冲向狄樱花床前方的四名女使,化作一排红羽镖。四妖一面以袖纱抵御,一面各行避闪之术,除一人安然无恙,另三者皆为镖刃所伤。另两列焰气,一列冲向狄樱的花床,一列则冲向灵虚子的真身。 狄樱抛出粉白袖纱,才刚缠住那一列焰气,便听一声炸响,那焰气化作紫黑毒液,将袖纱蹦作碎屑。零散的液滴又合成一团,直逼花床。就在花床为毒液吞噬的一刻,狄樱冲开帐顶,跃起三丈之高,几乎挨着灵蛇堡坑坑洼洼的天顶。攻袭灵虚子的焰气半途又分两路,对灵虚子真身前后夹击。灵虚子本以为靠两把赤火钉便可将焰气摆脱,却不料焰气统统化作红羽镖,将他团团围困。他凝神憋一口至寒的灵珠,吐于右掌,双掌一击,那灵珠内的寒气登时由他掌缝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红羽镖叫这寒气冻得又硬又脆,灵虚子双臂开展,怒吼一声,围在他四周的红羽镖即刻碎作齑粉了。 狄樱笑道:“醉仙姑果真名不虚传。”话音未落,她已由印堂穴放出元婴珠,悬于右掌,接着说:“我才将这元婴珠罡气尽脱,炼得至邪至煞,今日正好试试,这元婴珠入了魔道,比之从前,是强了还是弱了。” 狄樱抟身降至低处,那元婴珠起初还绕她飞转,不过七八周,陡然切向醉仙姑,珠体由红转紫,扩大百倍。醉仙姑自知元婴珠威力非凡,只是不知元婴珠经五麝神鼎炼入魔界,法威是何气象。出于谨慎原则,醉仙姑默念心咒,将变作雄鹰的墨匏樽炼成一团九寒炽火,迎着元婴珠,一面飞冲,一面自裂为十八份,企图围住元婴珠。 这九寒炽火是以绝情瘴心咒为基础发展而出的法门,至阳至寒,五行中四行亏空,独独火盛,虽得白炽烈火之形,却是冰寒至极的,寻常物件稍有碰触,便冷凝成冰。元婴珠遭这九寒炽火围攻,几乎悬停不前,眨眼功夫,周遭已是层层冰体。然而狄樱单由右掌向元婴珠输一缕真元,九寒炽火凝就的冰体稍作晃动,旋即四分五裂。 在这空当中,醉仙姑已飞到灵虚子跟前,以阴阳两股煞气化出双剑,急攻灵虚子,怒喝道:“灵虚子,我对你一再忍让,你多次犯我灵蛇堡,我也从未告之师父,无非是念在我们同门一场,终究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如今居然引外人来犯我,我也顾不得同门之谊了。” 灵虚子则推出两股煞气,以阻挡醉仙姑双剑的攻势,道:“醉仙姑,你难道忘了这灵蛇堡原为我所据,是你强行霸去的?你还有脸说什么同门之谊!我倒要看看,你在这蛇瀑里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第85章 鸠尤神剑85 灵虚子正说着话,元婴珠已破九寒炽火之法,通体法光熠熠,朝醉仙姑飞来。与此同时,地藏无门和司空徒也一左一右,围攻醉仙姑。醉仙姑急中生智,将双剑合作十余软鞭,抛向灵虚子,暂时拖住他,再化出两个分身,以应对地藏无门和司空徒,真身则遁入地下,以躲避元婴珠的法光。 这边斗法的功夫里,那头狄樱已率八名女使朝蛇瀑飞去了。醉仙姑此刻腾不出精力阻拦狄樱,索性遁至灵虚子跟前,误导元婴珠攻袭灵虚子。灵虚子正被那些韧如蚕丝的软鞭纠缠,眼见元婴珠来袭,乱了阵脚,只好推出两道煞气,以炼气盾,却不料煞气为软鞭所承,气盾竟无从炼就了。 魔界中人稍有些见识的都知,元婴珠威力非凡,单其法光已足以降服寻常小妖小怪,若叫其贯穿肉身,便是十个护法明王,也有形神俱灭之险。护法明王本为兕虎神君十指所生,纵然肉身毁灭,只要兕虎神君不死,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在太和山重生。便是元神也有所损伤,经兕虎神君之躯百年孕育,还有借星象重生的机会。可是其他邪魔妖道,肉身尽毁已属大难,若元神再不保,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地藏无门对司空徒大喝一声“司空徒,你想法子拐开元婴珠,我来保护师父”。地藏无门使出全力,朝醉仙姑分身打出六枚赤火钉,再化身绿影,蹿到灵虚子跟前,化出径长四丈的气盾,暂且护着灵虚子和他自己。司空徒还与醉仙姑分身纠缠,一面说“地藏,你且支撑些”,一面卸下些许真元,倒叫醉仙姑的分身占了上风。 司空徒话音才落,醉仙姑已现出真身,并收回墨匏樽,炼作一条青龙,钻向地藏无门炼化的气盾。那青龙钻入小半,便口喷蓝火,灼得地藏无门惨叫连连。眨眼功夫,地藏无门元气失守,他炼化的气盾膨大数倍,如水泡般破裂了。没了气盾罩护,元婴珠的法光登时拂向地藏无门的头面。 法光照拂之处,地藏无门肌肤毛发都成了土石。他回身扑向灵虚子,半边脑袋竟受不住震动,如干透疏松的泥,沿裂纹散落,触地成灰。醉仙姑趁机遁至灵虚子身后,元婴珠寻着她的方位,朝灵虚子逼近,法光照拂地藏无门的身躯,又将他肩背化作土石。醉仙姑本指望元婴珠杀了灵虚子,却未料纠缠灵虚子的软鞭也禁不住元婴珠法光灼烤,元婴珠才将地藏无门肉身毁去,困着灵虚子的软鞭也叫元婴珠法光灭了小半。 灵虚子趁机脱身,醉仙姑见状,将墨匏樽化作一张金网,引向元婴珠,自己则追在灵虚子身后,草草施下一道绝情瘴。就在此刻,蛇瀑内传来异响,好似群鸟齐鸣,聒噪不已。醉仙姑丢下灵虚子,刚要闯入蛇瀑,元婴珠已从右侧拐到身前,距她不过一丈。 司空徒赶到灵虚子身边,助他破了绝情瘴,二妖这便一头扎入蛇瀑,单留醉仙姑一人同元婴珠周旋。那元婴珠虽未得狄樱真元灌输,法威只现了七八成,醉仙姑要想破其法却无半点可能。只是这元婴珠方才攻势凶猛,此刻却卸了攻势,只挡在蛇瀑前头,阻止醉仙姑进入蛇瀑。醉仙姑由此判定,狄樱要拿走烛阴玉璧并不容易,要不然当年她也不会逃得如此匆忙,将玉璧遗留于此。醉仙姑法子想尽,只为闯入蛇瀑,阻挠狄樱夺走烛阴玉璧,又如何知晓,蛇瀑内,追云子的元神早现了身,同狄樱做了一笔交易。 狄樱初见那追云子元神化就的人面,确有几分吃惊,得知其身份,更是错愕不已,直呼“不可能”。 追云子见她不信,浅笑道:“茑萝仙子,你俗名狄樱,出身白泽观霁云圣姑门下。我没说错吧?” 狄樱道:“我原在仙家修行,仙魔二界谁人不知?醉仙姑既然把你供养在我的烛阴蛇瀑内,这些事情,她又怎会不告诉你?” “好,我听醉仙姑说,你叛离白泽观后,曾与我师兄星辰子在崆峒山双修。我再说一事,天底下,原只有我们师兄弟几人才知。现如今,知晓此事的,恐怕只有你我二人了。”追云子道,“我师兄右腋下有三枚一字排开的朱砂痣,关系他仙根三脉。他脱去凡胎修得散仙之位,这三枚朱砂痣定会移至胸口,修行越满、悟道越彻,这三枚朱砂痣便会越来越淡,直至三痣尽消,他才修至太乙金仙之位,得以飞升三十六重天。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我说的是真是假,你总该知道。” 狄樱喃喃道:“你当真未死。” 追云子道:“当年我本已做足形神俱灭的打算,是九霄玲珑子为我保住了元神。” “难怪你肉身才灭,醉仙姑便抢着劫走你的元神。我只当她是要拿你的元神修炼内丹,想不到她是要保住你。” 追云子笑道:“其实这些年若不是她将我守在这烛阴蛇瀑中,再以银华苔滋养我的九霄玲珑子,我的元神早已四散了。” 狄樱道:“看来醉仙姑倒有情有义了。” “今日你来灵蛇堡,想必是为了拿回烛阴玉璧。” 狄樱鼻子一哼,道:“当年我以玉璧炼此蛇瀑,本是为了避开你师兄的法门。哪知我遭人暗算,很快就被你师兄发现,并以北斗奇音禁我仙根。星辰子这老狐狸真真是刻薄阴狠,我仙根在坤,他便专攻我坤门。如此一来,我每施展法门,无论阴阳五行何等匀巧充沛,八卦都难免破绽。更重要的是,我坤门不畅,便无力驱驭坤卦法宝,要不然,又怎会把这烛阴玉璧遗落于此,白白便宜他人?你不会以为我放弃大好仙途,投身魔界是全然自愿的吧?若不是你师兄出此狠招,断我后路,我也不至于此。” 追云子道:“你已修炼魔功,按理说无法驱驭仙家法宝。想必你今日来灵蛇堡,是寻到了收服烛阴玉璧的法子了。” 狄樱大笑,道:“那是当然,自我堕入魔界,我便再不能启用元婴珠,这些年来,保受罡火之苦。如今我已将元婴珠罡气尽脱,加上我这些年吸取的童女精血,要取回这烛阴玉璧并非难事。况且我还有灵虚子襄助,左不过一两日,我竟不信拿不下玉璧。” 追云子道:“你莫要忘了,我还有一粒九霄玲珑子。当初我以肉身护阵,九霄玲珑子为护我元神不散,最后关头收纳我数百年道行。我现下当真要对付你,虽无胜算,当真豁出一切,你恐怕也不免损伤。不如我同你做个交易,我助你拿走烛阴玉璧,如何?” “你当真愿助我拿走玉璧?”狄樱思忖道,“怕不是有什么阴谋吧?这灵蛇堡原由我所辟,你莫要在我面前耍花招。” 追云子道:“当年你有本事盗走我师兄的宝物,后来又坐稳了东海尊主之位,足见你城府之深,我又如何唬得住你?我助你拿走玉璧,也不是白送你的人情。你只要答应我放了醉仙姑,无论什么事我都依你。” 恰在此刻,灵虚子和司空徒入了蛇瀑。灵虚子听得追云子所言,大喝一声:“不行。仙子可与我有言在先,若放走醉仙姑,她定要将今日我与仙子闯堡一事告之天魔。届时,我跟你恐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狄樱冲灵虚子撇嘴一笑,迈着轻松的步子,说:“灵虚子,我当年借元婴珠之法合七面金幡以作关门,方才催动烛阴璧,炼成这烛阴玉瀑。要拿走烛阴璧可并不容易哩。虽然现在元婴珠又为我所用了,我今时今日的修为法力也比当年胜出几分,可当年我炼化这蛇瀑便耗费了七七四十九日,如今要卸去金幡,短则一两日,长则七八日,若在此期间天魔来访,我岂不前功尽弃了?更别说醉仙姑是天魔爱徒,我帮你杀了她,若夺回烛阴璧,倒不算吃亏,若玉璧失手,我又开罪了天魔,实在划不来呵。” “仙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早就说好,我定会助你拿下烛阴璧。这非神非魔的东西三言两语一通谎话,你便相信了?他若出尔反尔,你可追悔莫及哩。” 狄樱回头看着追云子化就的人脸,笑道:“灵虚子此言倒提醒了我。追云子,你原是仙山弟子,按理说我也该信得过你。不过所谓兵不厌诈,你空口白话的,说了要助我夺回烛阴璧,万一我放过醉仙姑,你竟食言,我又该如何是好?” 追云子道:“你如何才肯信我?” “你仙根在乾卦,你的九霄玲珑子既然凝聚了你数百年道行,经这几百年打磨滋养,想来已威力非凡了。只可惜你仙体不复,这九霄玲珑子乾卦的优势荡然无存,反易于留下乾卦的破绽。乾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为金、为寒、为冰,若你的九霄玲珑子罩门正在乾卦,则遇金门最是浮躁难安。再从你周身罡气的脾性看,实在阳盛而阴虚,五行中水、火二行未呈和合之势,所以我猜你善克木、土、阴三门。不如你先帮我破烛阴玉瀑木、土、阴三门,以示诚意。”言毕,狄樱又抬手示意八名女使听令,说,“你们去蛇瀑外,替我好生照顾醉仙姑,免得她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叫元婴珠灭了形神。” 女使齐声领命,朝蛇瀑外飞去。灵虚子目送八妖出了蛇瀑,这才明白狄樱的意图,暂且放了心。追云子道:“狄樱,当年你尚在仙门,我听闻白泽观霁云圣姑座下,无论仙资灵气,抑或才情智谋,你和你师姐卓嫣红最是出众,我与你虽并无深交,却也由衷地敬佩你们二人。想不到今时今日,你入了魔界,竟将才智禀赋用到了邪处。” 狄樱笑道:“你莫要以为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我这人最厌恶两桩事,一是受制于人,二是求而不得。你要跟我交易,我也乐得与你交易,不过你要坐庄,便想错了门路。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绝不害醉仙姑性命。”灵虚子又要言语,狄樱却右掌一举,示意他收声,接着说:“不过我不害她性命,却也不能放她自由。至少目前,我得把她囚在东海。你若答应,现在便依我所言,破去木、土、阴三门之法,我想凭你数百年道行,纵然仙体不在,破这三门之法也不过一日的功夫。你若不答应,我与灵虚子师徒联手,要灭你元神,谅也不过三两时辰。” 狄樱说得轻巧,其实并无多少底气。她的元婴珠才将脱尽罡气,施用驱驭谈不上得心应手。虽有蔽月公子千年道行,这许多年来她又吸取了数千童女的精血炼气凝元,追云子如今修为是深是浅,法力是厚是薄她是全不知晓的。凡人都说,两军对峙,士气为重,兵力次之,狄樱想的是,追云子靠着三魂七魄精炼九霄玲珑子,若当真修至圣境,自然唬他不住,然而他们两方又未交过手,纵然唬不住,压下对方气势也是好的。若追云子的九霄玲珑子这五百年来并无长进,他定会露怯,那么即便同他硬拼一气,自己也不会有几多损伤。 追云子自嘲道:“如此,我竟别无选择了。” 狄樱笑道:“你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轻重。” 追云子犹豫之间,突然从蛇瀑外围涌来一面蛇障,同时传来醉仙姑的声音:“齐哥,莫要同这妖女谈条件!” 蛇障直奔狄樱、灵虚子和司空徒。狄樱不慌不忙,抛出一条紫红袖纱。那袖纱在她身前一丈处飞旋成盘,将蛇障搅作肉泥,全折弹回去。灵虚子和司空徒,一个炼化焰气焚烧蛇障,一个推出气盾,只作防御。蛇障后头飞来醉仙姑,墨匏樽已化长剑,握在手中。狄樱将群蛇搅成肉泥,反攻醉仙姑,醉仙姑便将墨匏樽化归原形,以葫芦之身将那团红彤彤的肉泥全数吸进去。醉仙姑身后紧跟着元婴珠,元婴珠后头则跟来五名受伤的东海女使。 狄樱趁机收回元婴珠,看着五名女使,问:“怎么只剩下你们五个?” 醉仙姑栖在追云子身旁一株灌木的猩红果实上,笑道:“茑萝仙子,我真该谢谢你了。方才你的元婴珠本阻了我的去处,我以分身之术亦未能瞒过元婴珠,本是进不来蛇瀑的。好在你差了几个属下出去,这几个小妖又皆为饭桶,我才好利用她们骗过元婴珠,闯了进来。” 灵虚子道:“师姐,你死到临头还如此逞能,也不怪师父偏爱你了。” 狄樱抚着垂鬓,讪笑道:“当年我离开昆仑山,寄居崆峒,与那星辰子双修,世人都说我茑萝仙子恬不知耻。是呵,人人都说我恬不知耻,我倒要恬不知耻给他们看看。不过话说回来,醉仙姑,我可比不过你。那星辰子当年虽已凡胎尽脱,到底还是个散仙,尚为雄体。这追云子肉身已灭,他又不似我们邪魔妖道,可借凡人体肤重生。我倒好奇,你与他独处几百年,竟何以人道呢?” 狄樱言毕,哈哈大笑,灵虚子师徒也随她狂笑不止。醉仙姑啐着唾沫,怒喝道:“你这妖妇,我当你出身仙门,总该有些仙门的风采,未料你竟比我们这些生而为妖的还要无耻百倍。我与齐哥冰清玉洁,容不得你半点诋毁。” “好一个冰清玉洁。”狄樱叹道,“我也不管你们是何关系,总之我再问一遍。你们是乖乖听话,还是负隅顽抗?醉仙姑,我劝你看清形势,你有千年道行,修行不易,莫要一时糊涂,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醉仙姑道:“齐哥的元神所以历数百年而不散,正是因为这烛阴玉瀑既有隔绝寻常法光玄音之效,也有聚气凝元之功。”言及此,醉仙姑看向灵虚子,道:“师弟,我知道你因我当年霸占灵蛇堡之事恨我入骨,你现在总算明白,我为何非要霸占此堡了。其实为了护齐哥元神不散,我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耗损三华为他聚气。可是仙门修行不比我们邪魔妖道,内丹、元神、躯壳三者互为表里,仙门道人缺失任何一样,莫说修行了,便是苟存于世都无从谈起。而元神又恰巧不聚则散,非以躯壳缚合而不可的。我的墨匏樽虽也有不俗的法力,论阴阳之和合、五行之充沛,毕竟比不过齐哥原本的肉身。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灵蛇堡的。” 灵虚子道:“师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其实仙门弟子众多,你当真要救追云子,何必非跟我抢灵蛇堡,竟不去找个修行尚可的道人,借体还魂呢?” “我原也打算掳来仙门道人,供齐哥附体之用,可是齐哥生性良善,不准我残害无辜。”醉仙姑说到此处,声音渐哑,几乎哀求着,继续说,“师弟,我知道你恨我怨我。茑萝仙子,你本是这烛阴璧的主人,今日你来拿走玉璧,实在无可厚非。自霸占这灵蛇堡之日起,我已算到会有今日,可是实话实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长期霸占此堡,其实要救齐哥还有一个治本的法子,只是这许多年来,我还差一件仙家宝物。一旦此宝现世,我便有办法助齐哥仙体复原了。” 灵虚子问:“什么宝物?” 醉仙姑答道:“鸠尤神剑。” 司空徒问灵虚子:“师父,这鸠尤神剑是何来头?” 狄樱道:“当年女娲娘娘灭了上古虎妖,那魔头尸骨凝作墨玉,坠于丹霞山通幽谷,后经日月华精濯污涤煞,竟修金剑之体,得无上灵光,人称鸠尤神剑。此剑为聂于飞收服,这便取代劈雷剑,成为仙门绝顶法宝,当年魔界中人谁又不是闻之色变?可惜聂于飞为法阵所封,他这鸠尤神剑也不知去向了。你才修行几年,不识鸠尤神剑也在情理之中。” 醉仙姑道:“茑萝仙子,只要我找到鸠尤神剑,我定将这灵蛇堡交还于你。我醉仙姑言出必行,你给我些时日,我便记你一生的恩情,今后做牛做马,任你差遣。” 灵虚子冷笑道:“师姐,你倒说得轻巧。你和这追云子性命金贵,难道我的爱徒地藏无门竟要枉死不成?况且我听说那鸠尤神剑遁地而行,并无定所,除非在有缘之时有缘之地遇上有缘之人,否则鸠尤神剑难以现世。师姐,你又不是仙门中人,如何得到仙家至宝?就算你巴结仙门弟子,凭什么相信,过去数百年未有一人得此神剑,你竟有本事帮仙门弟子得到此剑?” 有一瞬间,狄樱的确动了暂且放过醉仙姑一马的心思。毕竟醉仙姑修为精深,法力雄厚,若能为己所用,倒是好事一桩。可是细想下去,狄樱又觉得此事不妥了。一来,此次她若放过醉仙姑,等于出卖了灵虚子,魔界之中,灵虚子虽算不上人物,到底是天魔门生,传扬出去,便坏了东海的信誉,来日再要收买人心越发难了。二来,醉仙姑现下信誓旦旦,难保她所言不是权宜之策,且不说鸠尤神剑是否当真有复原追云子仙体的本事,就算她所言非虚,也保不齐她得了鸠尤神剑依然霸占灵蛇堡。届时她有追云子帮衬,追云子万一又收服了鸠尤神剑,狄樱并无打败他们的把握。 如此,狄樱长叹一声,对醉仙姑说:“今日也不是我要杀你,只是我已应了你师弟灵虚子,总不好出尔反尔。本来追云子若助我拿回烛阴璧,我是有心将你囚在我翠鸢阁中,饶你不死的。虽则失了自由,难见天日,好歹你保住了性命,我也不算完全失信于灵虚子,实为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惜呵,你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现下倒可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追云子对醉仙姑说:“你这是何苦呢?凡人皆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五百年前我本该形神俱灭,多捱这许多年,于你于我都是遭罪,我若能救你一命,只当我报你的恩,这五百年,你也不算白费力气了。” 醉仙姑道:“齐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几时图你报恩,我又几时当你是累赘?你说这五百年于你于我都是遭罪,我现下便告诉你,这五百年来,每月每日我都比神仙还要快活。你若魂飞魄散了,我绝不苟活于世。” 狄樱笑道:“真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你们决意如此,我便成全你们。” 话音未落,狄樱已抛出四条绯红袖纱,同时施展千尸腐骨阵。醉仙姑跃起两丈有余,展臂拨掌,便将地上灌木丛中大大小小的猩红果实召上半空。果实外皮开裂,涌出紫红浆汁,浆汁再抽出千百细丝,或交织成网,或盘结成飞禽走兽,一半围攻狄樱的袖纱,一半朝狄樱本人和灵虚子飞去。 灵虚子大喝一声“仙子当心,醉仙姑的百邪千丝索已臻化境,不可大意”,这便同司空徒对掌合力,由二人掌间炼出两抹蓝紫法光。司空徒就势一蹬,翻身跃起,倒立在灵虚子双掌之上,在那毒丝逼近的刹那间身子一挺,化为法光绕体的绿影,展作雄鹰的模样,以翅膀拍打毒丝。 醉仙姑那边,五名女使早飞在她身前,下三上二,叠了个屏障。醉仙姑化出一朵鸢尾花,花枝稍作捻动,花瓣便荧光闪耀,如飞沙一般扑向她身前五妖。那五妖一触荧光,肉身全现出流沙之态,仿佛体肤毛发衣裳都是荧光忽闪的细沙,彼此流窜涌动,飘忽不定。那毒丝冲到跟前,挤入流沙便叫那沙子牢牢吸附,些许毒丝由流沙外围攻袭狄樱,那流沙却以迅雷之速逸向各方,附在毒丝上,拖入那五妖叠合的屏障内。狄樱得了消停,专心炼化元婴珠,将其一分为二,一个炼作至阴至寒的石磬,一个炼作至阳至烈的火链,各攻追云子、醉仙姑。 追云子既无肉身,空有一枚九霄玲珑子,凡依仗仙根经络变化之道的法门都难于完整施行,等于废了小半修为,好在九霄玲珑子为他凝聚了内丹,保住了数百年道行,若论法力,便是与丁贤梓对决,也未必会落下风。方才他已将九霄玲珑子化作一团五彩氲气,浮在蛇瀑内顶的高空,满满地铺开了。这氲气内紫电闪闪,待五彩光芒渐次褪尽,显出纯白色泽,便朝地面迸射闪电。 狄樱以石磬攻袭追云子,实在妙极。追云子并无肉身,水火难侵,然而元神栖于尘埃雾瘴,唯狂风、梵音可散其元气。追云子有九霄玲珑子护持,狂风要迫其魂飞魄散并不容易,以声浪袭之,反可扰其心神,便是九霄玲珑子也难以襄助他抵御声浪之法。至于那火链,因为至阳至烈的真元所化,纵然仗了元婴珠的法威,明面上并无破解之困,只需用至阴至寒的真元炼化冰凌雪剑即可。然而狄樱方才施了千尸腐骨阵,此阵偏巧外烈内寒,阴盛阳衰,与那火链彼此呼应,却叫醉仙姑为难了。应对了火链,便长了千尸腐骨阵的气势,应对了千尸腐骨阵,又长了火链的法威。 醉仙姑索性将墨匏樽炼作一只长逾三丈的蜈蚣,再将形神炼入这蜈蚣体内,不避不闪迎向火链。狄樱见状,倒疑心其中有诈,略微迟疑了些。火链和着千尸腐骨阵,眼看要劈中蜈蚣,狄樱却右腕一抬,刹住了火链的劲头。那蜈蚣非但未有退缩,反朝火链撞去,一时间灰褐浆液四溅,蜈蚣的足节宛如带刺的枯枝,沉沉坠地,引燃了匍匐在地上的藤蔓。那灰褐浆液沾上火链,所到处嗤嗤作响,仿佛凉水遇了烧红的铁块,化作水汽。 狄樱这才看出醉仙姑此法之妙,收回半颗元婴珠,传声于灵虚子,道:“这醉仙姑果然名不虚传,我还是低估她了。” 灵虚子避开头顶的闪电,朝醉仙姑炼化的蜈蚣望去。蜈蚣体内浆液蒸腾为氲,竟将狄樱的千尸腐骨阵破了个七七八八。灵虚子也传声于醉仙姑,道:“看来她将她的墨匏樽化作蜈蚣不过是个幌子。她真正的目的将形神炼作蜈蚣血,肉身为液,至阴至寒,可破你火链之法,血液蒸腾为氲竟是她元神所化,外寒内烈,又是阳盛的,便又正对你的腐骨阵。” 狄樱嘴角微撇,腾跃而起,对醉仙姑喝道:“你光靠这点小聪明,要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可不容易!”腾至数丈之高,她便将半颗元婴珠化于掌心,打向头顶的纯白氲气。 此刻追云子正为石磬梵音所困。他素日现出的人脸早成了扭曲不定的尘团,眼睛鼻子嘴巴时时闪现,却难拼出完整的面孔。他也尝试遁入地下,然而梵音充盈了玉瀑,他才将遁没,眨眼功夫又被声浪所惊,露了影迹。追云子脱困不成,再无心思驱驭蛇瀑内顶的氲气了。狄樱一掌既出,氲气顷刻间失了法威,只见内顶电火疾闪,白色氲气迅速坍缩,变回九霄玲珑子,落向追云子。 狄樱穷追不舍,拼了全力朝它推出一掌。这掌气自成一面长宽数仞的掌盾,逼近九霄玲珑子,却将五指一弯,把它握在掌心。不料九霄玲珑子法光迸射,以迅雷之速灼得掌盾灰飞烟灭。那法光伤的虽是狄樱的掌气,狄樱右手却袭来剧痛。 她嘀咕一声“好生厉害”,旋即收回半颗元婴珠,施紫蟾血咒,那元婴珠登时化作齑粉,若有若无,飘闪不定,跟在九霄玲珑子后头。那九霄玲珑子还未靠近半粒元婴珠化就的石磬,石磬已预先做足准备,将细碎的梵音合作阵波,一股股散播开去,企图以阵波构成声盾,同那飘闪不定的齑粉前后夹击九霄玲珑子。追云子化作九缕沙浪,三缕围攻齑粉,三缕冲向狄樱,另三缕则应付朝他发起攻势的灵虚子师徒。 狄樱单挥开左臂,那三缕沙浪便拐了方向,撞向地面,把灌木藤蔓烧作黑炭。她撇嘴一笑,为五名女使恢复真身,领着她们飞身扑向那半空中支离破碎的蜈蚣。狄樱刚要运气,蜈蚣的血雾登时汇聚成团,醉仙姑这便现了真身。狄樱左臂梭出一袭紫红袖纱,右手翻掌凝出九枚冰锥,打向醉仙姑。 醉仙姑抟身退避,一面大放雷钉,足有百余,全对准了狄樱头面。那五名女使各个化影成剑,穿过雷钉间隙,朝醉仙姑扎去。醉仙姑大喝一声,十指摊开,由指尖变出十支红羽镖应对五妖,未留意狄樱已遁光于身后。狄樱甫一现身,便尽全力朝醉仙姑脊梁骨打出两掌。这两掌非同小可,醉仙姑口吐鲜血,立即栽落半空,沉沉地摔在灌木丛里。 醉仙姑未及揩去血迹,狄樱又发动了攻袭。四条火蛇急蹿来,两青两赤,全是狰狞面目。醉仙姑翻身遁地,那两条青色火蛇竟也钻入地下,一左一右,将醉仙姑逼出来了。 醉仙姑直冲高处,却听追云子传声入耳,道:“醉仙姑,你莫要恋战,我来拖住他们,你且逃出去。”她朝追云子那边瞥去,只见一道紫光爆闪,九霄玲珑子得追云子驱驭,化作一只翅展五丈的紫金雕,冲至醉仙姑身下,叼起四条追她的火蛇,将她驮在后颈处,撞出蛇瀑。 群蛇经这一撞,仿佛细腻的泡沫,彼此粘连,彼此分离,脑袋咬着尾巴,尾巴缠着脑袋。灵虚子错愕不已,惊呼一声:“莫叫她跑了。”狄樱和五名女使正要追去,醉仙姑又举着墨匏樽化就的金剑飞回了蛇瀑。那紫金雕紧随其后,翅羽都宛若冰凌,寒气淌涌。 狄樱冷笑道:“醉仙姑,看不出你对追云子倒动了真情哩。” 醉仙姑并不理会她,顾不得口鼻仍涌着鲜血,对追云子道:“齐哥,我虽生而为妖,却非贪生怕死之辈。我早已决心与你同生共死了。” 第86章 鸠尤神剑86 此刻狄樱已作法使两半元婴珠合一,化作一面两丈高的铜镜,以镜面的法光照耀追云子。追云子元神炼化的人脸仿佛叫轻风吹拂的烟团,扭捏变换,一忽儿拉得细长,一忽儿挤得宽扁。灵虚子听醉仙姑所言,不觉冷笑一声,朝追云子打出三掌冰寒之气,对司空徒说“你守着追云子”,这便化作辉光,冲向醉仙姑身后的紫金雕,对狄樱道:“九霄玲珑子交给我,你且专心废去醉仙姑的道行。” 醉仙姑将墨匏樽炼作一道血影,导向元婴珠,企图以血影蒙住镜面,以助追云子脱困。狄樱见状,吩咐两名女使飞至元婴珠近旁,以助司空徒抵御血影法威,再将余下三名女使化作三朵芍药,推向醉仙姑。芍药花各泛异光,逼近醉仙姑则花瓣尽脱,单剩花枝。花瓣或化手掌,或化眼睛,或化腿足,不过眨眼功夫,女使的血肉便飞梭成茧,将醉仙姑围在其中了。醉仙姑虽不知狄樱使的是什么法门,却不敢轻举妄动,只以内丹炼出金色法光护体,静观其变。 狄樱栖在一棵枯木的尖顶上,笑道:“醉仙姑,你方才若急于攻袭,便中了我的艳尸五毒瘴。此瘴变化多端,在鬼影神禅所炼之蛊毒瘴气中,最能迷惑敌人。纵然是我们东海二十四岛的人,能将它一百零八种变化辨认齐全者,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想不到你竟可临危不乱,以不变应万变,反保全了自己,难怪你不与旁人结盟,魔界之中竟没有一个敢来惹你的。你若拜在我们东海,我定厚待于你。可惜了。” 醉仙姑道:“茑萝仙子,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我纵然赢不了你,你也别想占什么便宜。” 狄樱刚要施法,追云子那边却出了纰漏。两名女使和司空徒终究法力有限,未能守住元婴珠炼化的铜镜。一经血影沾染,镜面顿失些许光彩,追云子看准时机,分作三股沙浪,撞向铜镜上的血污,由镜背逃逸而出,冲开了守在镜子正后方的司空徒。狄樱见状,忙收纳元婴珠。元婴珠自她右手中冲穴入膻中,再经华盖、天突二穴任血魄涤清,后上冲至印堂弹出。 此刻追云子已化作沙团,冲向醉仙姑。三妖血肉炼化的茧一触追云子,顿时破了法,轰然爆裂,又归于芍药花瓣,回到狄樱左掌中。狄樱双目迸射电火,将元婴珠炼作一副奇异的手掌,虽得手掌之形,却有九根指头。这手掌逼近之际,追云子也化作一副流沙涌动的巴掌,企图挡住那九指手掌。然而九指手掌稍加旋转,便由掌心喷出一股刚猛的煞气,将追云子化就的巴掌顶出一个大洞。 醉仙姑方才正朝两掌扑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煞气,难免手足无措,避闪不及,伤了左肩。她叫这煞气冲出两三丈之远,好在追云子泄出一缕沙浪,将她身子兜住,她才免于坠地加重伤情。 狄樱放开左掌,只见三束剑气脱掌而出,现出真身,连同司空徒和另两名女使齐攻醉仙姑。若在平日,醉仙姑自不把这些小妖放在眼里,只是此刻她已三华溃散,纵然应付这六个小妖,也颇费力了。其实狄樱已传声于六妖,只叫他们拖住醉仙姑即可。毕竟方才狄樱已拿元婴珠试出了追云子的底细,只要醉仙姑不来干扰,半个时辰内灭去追云子的元神,狄樱是有十足把握的。 灵虚子那边,九霄玲珑子虽不得主人驱驭,到底炼达至高境界,单凭灵虚子一人,要想完全钳制它绝非易事。灵虚子传声于司空徒,道:“司空徒,看来这玲珑子非云空阵莫可降服。你快助我布阵。” 此刻灵虚子法力也耗了大半,为尽云空阵之威,只好将阵局布在自己周遭方圆十仞的范围之内。那九霄玲珑子偏不入阵,只守在阵边,以法光攻袭阵局。 各方僵持了一刻钟,追云子自知难敌元婴珠之法,只得召回九霄玲珑子,径直撞向那九指手掌。灵虚子见状,撤法归元,手中化出两把弯刀,追在九霄玲珑子后头。狄樱早有预备,放出两把白袖纱,一把化作青焰,蹿向九霄玲珑子,一把拉伸数倍,将追云子和元婴珠裹束其中。追云子试图挣脱袖纱,那九指手掌却握起拳来,拳心生出一股吸扯的力道,将追云子连同袖纱一并纳入。亏得九霄玲珑子冲破青焰,朝那九指拳撞去,钻入拳心,与追云子元神合而为一。 恰在此刻,醉仙姑以三花蛊逼退一众小妖,也朝追云子这边飞来。她先化出六缕游丝,缚了灵虚子的双腿。灵虚子好不恼怒,回身一翻,抛出一把弯刀,同时抡起另一把,斩断游丝。醉仙姑即刻化出两个分身,一个同那弯刀周旋,一个附身墨匏樽,化作五彩剑气攻向灵虚子,其真身则抟身一拐,绕过灵虚子,蹿向那九指拳。 狄樱施法腾跃,方才栖息的枯木登时炸成了齑粉。她抛出袖纱,试图缠住醉仙姑,却叫醉仙姑轻松避开。她又排出一把雷钉,醉仙姑躲避之余,亦朝狄樱送来一排赤火钉。狄樱以袖纱挡之,旋即飞扑到醉仙姑身前,右手翻掌为钩,正对她胸口击去。醉仙姑一把攫住其右腕,下力一捏,狄樱却已脱去右臂,翻向高处,化身巨蟒。醉仙姑手中的胳膊同时间化为毒蛇,好在醉仙姑眼疾手快,将那毒蛇打出去。她刚要应付头顶的巨蟒,灵虚子师徒和那五名女使已由其身后逼近。 醉仙姑慌乱之中喷出一口黑血,她索性将一半血魄输向那口黑血,就着血液,疾书一个“情”字。本来绝情瘴威力非凡,换在平日,并不费醉仙姑多少血魄,只是这次第她又受了伤,又稍微急躁了些,施展绝情瘴已经豁出一切,算是最后一搏了。 法门既施,那黑血书就的“情”字顿时磷光闪耀,笔画裂作碎片,碎片又彼此以电弧勾连。那电弧一生二,二生四,眨眼功夫翻了不知多少倍数。电弧各自抱团,化作人形,攻向司空徒和那五名女使,余下电弧则归于醉仙姑掌心,发出耀目的紫光。狄樱化就的巨蟒绕醉仙姑飞旋不止,却畏于她掌心的电光,难于收紧。醉仙姑凝神聚气,把这电弧导至周身大穴,随即左手攻袭灵虚子,右手引一团九寒炽火,打向元婴珠化就的九指拳。 突然,那九指拳周身现出裂纹,被九寒炽火冻得咔嚓作响。狄樱见状,忙抽身飞去,化归真身,输以元气。但听一声巨响,那九指拳炸得粉碎,并将九寒炽火沿原路打向醉仙姑。醉仙姑避闪不急,被自己的九寒炽火凝作冰体,灵虚子大喜过望,刚要朝醉仙姑放出赤火钉,陡然想起若自己动手杀她,保不齐留下蛛丝马迹,叫天魔看破,遂传声于狄樱道:“你快趁机拿元婴珠杀了醉仙姑。” 此时九指拳炸裂的碎屑早聚回元婴珠,追云子的元神与九霄玲珑子也已合炼金身,可惜这金身空有真元和罡气,缺了血魄的运化,实在是外强中干。狄樱左臂一摆,抛出紫红袖纱,攻向追云子;右手则凝聚真元,化于掌心,驱驭元婴珠打向醉仙姑。 醉仙姑冻在九寒炽火内,动弹不得,莫说元婴珠了,便是一股法威尚可的煞气也足以毁去她的肉身。追云子顾不得狄樱袖纱上的咒法,顶着袖纱,硬生生冲向醉仙姑,以期赶在元婴珠前头,救下她的肉身。轰鸣与电光齐发,究竟是因为元婴珠击碎了醉仙姑的肉身,还是因为追云子挡住了元婴珠的攻势,又或者是因为追云子施了防御之法,除了追云子,在场诸位谁也没能听清、看清。总之是一片亮得发黑的光,便是狄樱也不免抬臂遮眼。这光亮闪了半盏茶的功夫,周遭众妖全卸去法力,落回地上。 灵虚子抬头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仙子,这追云子使的是什么法门?” 狄樱抿嘴一笑,说:“哪是什么稀罕法门?追云子没有肉身,便无血魄,无血魄,修为便废了小半,他只是仗着九霄玲珑子,道行才得以保全。可惜空有道行,他也只法力充盈,无论施展什么法门,都不得精深之境,唯有硬拼罢了。亏你还有千年的道行,连这些仙门的修行之道都未透解。” “难道他竟连道行也不要了?”灵虚子道,“我只怕万一……” 狄樱道:“没有什么万一。他便是牺牲道行和元神,醉仙姑的内丹他也救不了。” 灵虚子道:“我是怕她元神不散,万一逃出去……” 灵虚子话音未落,那闪光中忽生异动。狄樱将一阴一阳两股真元导至睛明穴,闭目以天眼观之,大呼一声:“想逃!”这便腾空而起,摊双掌引出十枚雷钉,皆打向那闪光。地上众妖只听闪光内轰隆作响,光芒愈发耀目,仍看不清其中究竟来。 狄樱已飘然落回地上,灵虚子问:“仙子,莫非醉仙姑元神已逃?这蛇瀑乃神璧所化,她又未冲出蛇瀑,如何逃得出去?” 狄樱不禁摇头道:“真是咄咄怪事。方才我以无量观音大法看到那白光之中竟有阵门开启,那阵门好生熟悉,绝非魔界阵法,倒像极了白泽观的玄天金罗阵。可惜我迟了半步,醉仙姑的元神竟由那阵门逃脱了。” 这会子闪光骤灭,只听“噗”的一声,那闪光原先居中处陡散荧光,哗啦啦填满了蛇瀑。狄樱嘟囔一声“追云子元神已灭了”,灵虚子上前一步,问道:“仙子,醉仙姑元神不灭,实在是一大隐患呵。万一她找到天魔,以天魔的修为和法力,要为她恢复人身,恐怕并非难事。这该如何是好?” 狄樱笑道:“瞧你那胆小如鼠的样子。我方才虽未能阻止她元神逃出,却已拿圣火钉将她三魂七魄吸去一魂二魄了。她的元神不全,莫说天魔了,便是兕虎神君,一时半会儿也没法为她恢复人身。好在她是魔道弟子,虽没了人身,到底原形未灭,不至于魂飞魄散。可惜啊,此等天资禀赋,如今却魂魄不全,往后再无修行的指望,若早些归顺于我东海二十四岛,也不至于此。” 灵虚子听得此言,方安了心,原打算追究玄天金罗阵主阵的具体位置,现下倒觉得若深究下去反旁生了枝节,于己不利。回过神来,他才想起地藏无门已灰飞烟灭,不免痛心。司空徒虽也是得灵虚子一手栽培,到底不如地藏无门死心眼,在灵虚子看来,司空徒除了皮相俊美,善于勾搭妖女获取情报,竟无一处比得过地藏无门。好在损失了地藏无门,灵虚子原本的计划没有落空,也算有得有失了。 狄樱前前后后耗了两日,这才废去烛阴玉瀑的七面金幡,取走了玉璧。回了东海,又是替元坤子恢复真身,又是闭关炼化烛阴玉璧,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了一个多月,待星空煞象初现,黎明时分她便令九头翁留守东海,自己则率岩华尊使、六尘尊者和元坤子等诸妖前往太和山了。 狄樱前脚才走,金翎法王便领着百蛊郎君、苦头陀、玉娇娥和无念子闯入东海地界。寻常人等要入翠鸢岛,只能在穷奇岛捱上数日,等到蜃楼显影才有入翠鸢岛的机会。金翎法王到底出身东海,以北斗七星的方位布局找到了普度神功一处隐藏极深的罩门,在穷奇岛以北的百里之遥潜海而行,也算破了普度神功。 一行人再出海面,天色已然大亮,被普度神功隐去位置的数座岛屿一一现出形来。金翎法王带领四妖飞向翠鸢岛,离岛还远着,忽见岛中霞光万丈。百蛊郎君道:“法王,岩华尊使说我们一旦破了普度神功,他便以钟声相迎,号令十六岛围攻余下诸岛。怎么此刻又生变了?” 金翎法王远眺那翠鸢岛上的霞光,不免生疑,遂悬空而栖,放出金翎扇,化作一只金雕,引其飞向翠鸢岛。苦头陀道:“那岩华尊使该不会又……” 金翎法王道:“岩华尊使当年倒戈狄樱,不过为了个利字。此人监守自盗,拿东海宝物四处换取好处,把柄可在我们手上。他又不是不知狄樱的脾性和手段,当真在东海给我们下套,也不怕我们把他供出来?” 金翎法王言语的当口,那只金雕已冲入那万丈霞光之中。霞光登时绿烟滚腾,说是绿烟,却有一种慢吞吞沉甸甸的姿态,才刚升空又坠入海里,把海水染至碳黑。金翎法王仔细打量那黑不溜秋的海水,惊呼一声:“不好,这绿烟有毒。” 五妖刚要回头,却见周遭海面皆呈沸腾状,沸腾的中心各泄绿烟,却比方才岛心喷发的绿烟轻盈百倍。金翎法王收回金翎扇,双掌合十,由掌心迸出一团外扩的磷光。金翎扇受那磷光牵引,散作千余纤细的白羽,雪花一般飘下去,压住了浓稠的绿烟。 这时候,也不知从何方传来一个声音,道:“仙子神机妙算,你们果然迫不及待地来了。”话音一落,两排黑影从天而降,在金翎法王跟前现齐齐出真身。前排正中是九头翁,一见金翎法王,冷眼盯他,道:“法王别来无恙。” 苦头陀道:“你这叛徒!金翎法王才是东海正主,你若识趣些,赶快恭迎法王,法王兴许可以饶你不死。” 九头翁笑道:“若不是法王于我有恩,就凭你的修为和法力,恐怕方才已经形神俱灭了。” 玉娇娥道:“好大的口气。” 九头翁将一抹赤焰化在掌心,对金翎法王说:“仙子料定了法王你沉不住气,一定会趁她去太和山的功夫强占东海二十四岛。我劝法王还是知难而返的好。仙子的潋滟凌波瘴威力非凡,法王若要硬闯东海,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的。” 百蛊郎君道:“九头翁,当年你勉强修得人形,却遭猎人利箭所伤,差点丢了性命。若不是蔽月公子怜你,哪有你今时今日的风光。” 九头翁道:“蔽月公子于我有恩,我自然不会忘记,不过茑萝仙子于我也有恩,我亦不能忘怀。蔽月公子的确救了我,可是自我投身东海,他何曾重视过我,又何曾理会过我们这些下等妖仆的死活?莫要忘了,当年我只是望月岛上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那岛主玉须老怪在蔽月公子和你金翎法王跟前毕恭毕敬,在望月岛上却是个稍不如意便对属下拳打脚踢的暴君。他把怒火泄在侍妾和岛卫身上,侍妾和岛卫又迁怒于我们这些贱仆。若不是茑萝仙子将你们兄弟俩一网打尽,我们这些妖仆又如何有机会翻身?百蛊郎君,你莫要端出一副忠肝义胆的嘴脸对我横加指责。你当年若不得金翎法王的好处,怎会随他逃出东海?你现下助金翎法王强闯东海,究竟是为了金翎法王,还是为了夺回你过去作威作福,逍遥快活的日子,你心里有数。” 金翎法王冷笑道:“九头翁,你也少说这等废话。我倒要看看,狄樱的潋滟凌波瘴能有多厉害!”说话的当口,他已抬臂示意百蛊郎君和苦头陀攻袭九头翁一行,玉娇娥、无念子则随他绕向高处,以期攻入翠鸢岛。然而金翎法王三妖才将飞出数十丈,金翎扇炼化的白羽已不堪绿烟推挤,似遭了烈火燎灼,各显焦烂之态。绿烟也趁虚而入,由白羽焦烂的空隙钻上来,扭向金翎法王。金翎法王将两抹真元凝聚掌心,推向身下破碎的白羽。白羽受真元润化,焦烂的边缘略有恢复,只是补了左面又失了右面,生了上头又烂了下头。绿烟气势愈发猛烈,金翎法王自己也知道,单靠金翎扇,是撑不久远的。 金翎法王并不甘心,纳回金翎扇,以一把朱红焰气将它化作紫红晶团,再将自己连同玉娇娥、无念子遁入其中。那晶团似冰似水,迎着日光看去,却焰彩熊熊,是一副冰中有火,火中有冰的景象。绿烟聚拢、扩散,烟丝仿佛离人的手,深情饱满地拉上,再依依不舍地松开。晶团与绿烟彼此对峙着,一方揣着蛮劲儿,直朝翠鸢岛撞去,一方又四两拨千斤,通过烟丝的勾、连、散、解,牵引对方原处兜圈。 东海这边热闹的当口,太和山麓也不消停。仙魔两界都提前七日算出此次星象之变乃物极必反、吉盛而凶所致。本来正邪大战是该保存实力,以星象瞬变之夜力争主动的。只是这次凶劫来得怪异,若以过往千年的策略,仙界三派都觉不妥了。所以说此次星象“吉盛而凶”,是因为当夜本为三星连珠之象,按理说属大吉之夜,只是金木月三星才刚连珠,又将迎流星雨落,则天地气象骤转,罡气飘升,浊气下沉。就在那吉凶交汇的一刻最是关键,若仙门沉不住气,兕虎神君冲破九天九地归元阵也未必没有可能。 魔界那边,天魔才将算出此次星劫应的是“吉盛而凶”之势,翌日晌午便以火令传书,通知各方邪魔提前到太和山汇合,随即携灵虚子、司空徒及一众小妖匆匆赶到太和山。此后一两日,人、阴、妖、阳四魔及其门徒前后来了八十余,再加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一众,共计一百三十四人。 仙门三派二十六年前借阳盛之日收服了境、神两大魔头。至于地、鬼、病三魔,唯独病魔身在阵外,只是他照例不来,其他魔头也未对他做什么指望。一开始,病魔躲开仙魔交锋还要想些合情的理由,后来次数多了,他也懒得应付,只说自己修为浅薄又急功近利,修炼之时不慎伤了经脉,倒是个万灵的借口。 天魔一众驻守在太和山南麓,候着人、阳、阴、妖四魔。人、阴、妖三魔是结伴而至的,阴魔才落定,便上前一步,对天魔道:“才闻醉仙姑惨遭不测,天魔,究竟是何人所为?” 天魔摇开玳瑁扇,对众魔道:“醉仙姑修为法力何等境界,能杀她的人,无论魔界仙门,都是屈指可数的。我用百灵通神大法遍寻醉仙姑的元神,竟然一无所获,足见她要么元神已灭,要么魂魄不全。我虽不确定害她的是魔是仙,有一点却可以肯定,对方应该不止一人。” 妖魔问:“可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天魔扫过妖魔和阴魔,目光定在人魔身侧的杜枭娘脸上,答道:“蛛丝马迹自然有的。”言毕,他拿一种过于温和的语气说:“杜枭娘,你可有一枚红玉华胜?前些时日,凛梅仙因寒毒难耐,求我放她入虎潭祛毒。后来攀谈之际,提及那枚华胜,她说那是她师姐屈半娘人形初成之际,神魔送给她的。可惜屈半娘技不如人,又偏要与你和三修斗法,失了道行,被打回原形,那枚华胜也叫你夺去了。” 杜枭娘道:“我先前的确有一枚红玉华胜,不过早已遗失,不知去向了。不知师伯问及此物,是何用意?” 天魔笑道:“我只是感叹,凛梅仙好歹是神魔门徒,可是神魔一旦为仙道镇压,她却沦落到有山归不得的地步。杜枭娘、三修和尚,你们似乎太霸道了些。” 八面佛道:“那屈半娘和凛梅仙先前也是仗势欺人的主。师伯还是少操心别人的好。” “八面佛,休得无礼。”阴魔转而对天魔道,“眼下星变在即,我们魔界理应团结一致才好。杜枭娘和三修和尚绝非蛮不讲理之辈,那凛梅仙所言我以为不可尽信。就算杜枭娘占了峨眉山灵心洞,我想其中隐情,凛梅仙也未必和盘托出哩。” 人魔道:“我这两个徒弟别的本事没有,孝敬起我这个师父来当真是没话说的。他们教训屈半娘和凛梅仙,也不过是替我抱打不平。那屈半娘一贯仗着神魔的威风,本就嚣张跋扈,目无法纪。在我面前放肆无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更何况——”人魔言于此,目光落在灵虚子脸上,笑道:“屈半娘又有些许姿容,她大概是以为睡了些许稍有势力的男子,纵然神魔不在,也有人替她撑腰。此等狂妄之徒,失了道行实属活该。连她师父都不来找我算账,天魔,你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众魔头言语半日,妖魔是几乎不插言的,只待阳魔率悬空道人、厉魇尊使、白夜叉匆匆赶来,他才开口说了声:“我当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是与你们一道哩。” 阳魔撩开垂发,笑道:“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心眼子之多,谁又不知?他们若与我结伴同行,岂不叫旁人误会,以为我阳魔一系竟同他们做了盟友?这等便宜,他们也不肯给,我阳魔也不想占。” 阴魔道:“阳魔此言差矣。我们魔界眼下当务之急,是同心同德,共抗仙界那帮臭道士。我也知道,你与玉面判官略有些误会,不过大敌当前,还是放下私人恩怨为好。” “好话都叫你讲了。”阳魔轻哼着,右手一抬,悬空道人忙伸手相迎。阳魔扶着悬空道人的手背,又说:“天魔,此次星变乃大罡大煞之象,对仙魔双方都是险中求利,利中藏险的。你叫我们提前三日赶到,可是有应对之策?” 天魔道:“应对之策倒也谈不上,不过这次仙界的动静的确不同以往,我们也要有所行动才是。上个月他们便聚在长白山,商议对付我们的办法。玉面判官已得情报,说那朱雀仙子搬出了两套阵法,一套叫作日月弭辉阵,一套叫作二十八星垣瘴。本来仙界的筹谋是,以二十八星垣瘴吸纳妙一谷一带的浊煞之炁,日月弭辉阵则用以蔽护谷底的九天九地归元阵,镇守仙阵关门。不过自他们算出此次星变是三星连珠际会陨星流雨,天地间浊清激变、正邪互转,仙界那帮道士便在日月弭辉阵和二十八星垣瘴之外又加了一套阵法。” 阴魔问:“什么阵法?” 第87章 鸠尤神剑87 本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当您看到这段文字,请您&lt;b style=&quot;color:red&quot;&gt;稍后刷新&lt;/b&gt;页面看是否已经更新,如果长久未更新,请通过下面反馈联系我们! 特殊时刻,请大家多多收藏支持:(<a href=" target="_blank">)鸠尤神剑 乐文小说 第88章 鸠尤神剑88 天枢道长笑道:“黄掌门只是随口一说,丁师叔莫要认真才好。”他又转而对黄玉笙道:“不过丁师叔所言也极有道理。就算那两道阵法邪魔妖道无从破解,他们终究有了准备,我想明晚太和山一战,还需作些变动才是。” 三位掌门商讨了半夜,决计在两道阵法之外添一套三人合布的重明观剑阵,名曰破军阵。因窦虎受了伤,圣一师太又已身故,只好由苏荣、奇居道人和寅尘子临时配合阵法布局,以御妖魔的小须弥万相功。 三派掌门推断,以天魔一行妖怪各魔功的长短来看,他们既然知晓仙界此次以两阵应战,多半会安排妖魔打头阵,拿小须弥万相功迷乱仙家弟子心神,再由余众见机破阵。三派阵法虽多,要么法门复杂,要么限于一派法器、符幡、脉息,能三派弟子合力又法门朴素者,也唯有这道破军阵了。所以得名“破军”,是因为此阵先破后立,置死地而后生,一经布施,则布阵人三华皆损,以损己之势伤人。布阵人法力太弱,阵型难成,法力太强,又可能得不偿失。而这破军阵的阵势偏以阴柔含蓄见长,敌人法相越是隐晦,破军阵越有机可乘,对付妖魔的小须弥万相功,虽略嫌稚嫩,却是正对其路数的。 三派掌门独担心妖魔,是因为过去千百年仙魔斗法,令仙家吃亏最多者,除去境魔,便是他。妖魔法力虽逊于天魔,其小须弥万相功偏以修为精深见长。换言之,与天魔斗法,只要以法力耗着,拖过极煞极凶的时刻已算得大功告成。妖魔因法力薄弱,不擅持久之战,却因其法门路数艰深,往往先发制人,一击得胜。况且小须弥万相功又多呈外柔内刚,表虚里实之势,比起那些张牙舞爪,石破天惊的法门,更是难防难克。与境魔的大须弥万相功相比,二者都有法门刁钻、法相隐晦的特点,所谓小、大之别,实为小中见大,大中见小的意思。小须弥万相功在五行之外,大须弥万相功则五行俱全;二者看来相悖,实则一脉相承,正所谓少即是多,多便是少。天魔等邪魔妖道的法门纵使法威了得,力道都在眼见耳听处,独独妖魔和境魔的法门,擅匿藏,攻心神,阵仗虽小,法威却大得很。 至翌日晌午,妖风大作,仙家一众便按各人的修为和道行分作两路,一路人马留守太和山外,一路则由正北向飞入太和山地界。人在山脚,虽气候寒冷,只见得百草枯槁,未见雪迹。飞上百丈高空,越过几座低矮的小山,眺向更高处陡直的山崖,便在崖顶或绿或褐的树丛、枝丫上看到莹白的积雪。再往前飞,山体越发高耸,山腰的积雪也现出份量来了。积雪上层腾起茫茫雾气,低处不觉浓密,至高处,雾气聚集成瘴,山峰叫白雾遮蔽,竟分不清远近了。 后来顾乘风每想起这日,最先浮出脑海的,不是初升的太阳、寒风吹拂黄叶的声响,也不是峡谷中凄厉的鸟鸣、化在风中若有若无的草腥气,唯有这白得晃眼的雪色,只因调开了冬日苍山的疲惫,便清晰得毫无道理。 自然,入山降魔者虽亲见了同样的光景,亲历了同样的事件,各人却有各人的记忆。譬如黄玉笙想起这日,铺在她眼前的,无非日月弭辉阵中七人惨淡的面色和茑萝仙子略嫌刺耳的笑声。再譬如天枢道长,打从万剑离心阵布阵失败,他就对此次仙魔之战生出但求无过的态度来。魔界一众尚未抵达妙一谷,他已传声于几位师弟师妹,叫他们量力而为。日后提及这事,他只恼火于天权和天玑道长不听他告诫,各受了重伤,别的事情他是全不放在心上的。 至于丁贤梓,仙山三派之中他与上官龙辈分最高,他又习惯了身为尊长的责任,自然最是操心。配合顾乘风等人布阵之余,他一方面担心上官龙出招莽撞,万一用毒不慎,非但没能重创邪魔,反伤了自己人,一方面又担心二十八星垣瘴布阵者修为法力差距悬殊,练阵时日又短,关门不稳,一方面还忧心李冬寻、窦虎、宋渠三个五代正室弟子初征太和山便遇上许多变数,心气稍有浮躁便有重伤之虞,到底白泽观五代弟子六人已折损一半,这三人再有闪失,白泽观难免青黄不接了。 除去这些,茑萝仙子来袭后黄玉笙自作主张,叫李冬寻、宋渠二人同苏荣、柳浊清、翁绍泽、奇居道人临时合布剑阵也叫丁贤梓多有不快。只是他精力已叫日月弭辉阵占去七八分,再多不满,只能窝在心头怄一团闷火,大敌当前,轻重缓急他是清楚的。 操心太多,自然失了重点,回头想起此日,丁贤梓倒难得理出头绪,就连后来频繁发作的顽疾,他只记得那夜当下胸口已有隐痛,那隐痛的发端,他却想不起了。他全当是自己心神不稳,元气不调,以至山中浊煞之炁污了仙根。虽然那心痛之疾日日加重,他早知其中有怪,然而徒子徒孙们关心起来,他还是佯装无事,生怕人家起了疑心。 到苏荣和莲香子这儿,她们俩记忆最深的,却是薛康、薛鲁之死。说来也是命数,若不是莲香子精于丹药,凭薛康、薛鲁二人的修为和法力,才靠近太和山已被丁贤梓发现了。后来兄弟俩又是靠了盗来的丹药方抵御山中寒气,顺利入山而未伤仙根。 他们原躲在妙一谷外三里之遥的山峰边看热闹,此后茑萝仙子赶到,李冬寻一众得黄玉笙传声授法,布逍遥四海阵,薛鲁看得不过瘾,便提议去妙一谷边近观。那阵法虽仅由六人布施,却因是一道分身化剑,再以剑化形的阵法,格外花哨绚烂,也难怪薛鲁起了好奇心。 薛康到底是兄长,犹豫道:“我们偷偷跟来,已经犯了大险,若叫祖母知晓,还不知要如何处置我们。你倒不怕死,非要去跟前细看。” “好没意思,祖母素来管得严管得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行,我们好容易有这机会见识二界斗法,自然要尽兴才是。再说了,既然已经犯了错,小错也是错,大错也是错,哥哥也太胆小了。” 薛康道:“你说得轻巧。我们现下都未必安全,若去了近处,恐叫人发现。凭我们兄弟俩的修为法力,若叫天魔这等大魔头打上一掌,怕是捱不住。” 薛鲁轻蔑笑着,将一缕真元凝于掌心,道:“难怪母亲常说你生性懦弱,像极了父亲。”说着话,他已隐去肉身,冲向妙一谷去。薛康见拦不住他,只好尾随其后。 兄弟俩飞至妙一谷外,便遁地而行,至妙一谷边缘,化入一棵粗大的银杏树。苏荣记得,是岩华尊使的一梭雷钉击中了这株银杏树。树干轰然爆裂,枝丫上的雪花四散开去,却因沾染了雷钉中的焰气,点燃了银杏树周遭的灌木。 一团黑影自那树干爆裂处迸上半空,苏荣以为是邪魔,分心驱驭白龙剑追去。那黑影眼看要被剑气赶上,登时现出真身,大呼一声:“苏女侠,是我。”苏荣大惊,左手行三山指诀,收回白龙剑,又听得翁绍泽道“苏荣,你我互换阵位,你再以纯阳罡气与奇居先生各守玄武关表里”,她便抟身跃起,同翁绍泽换了方位。 另一头,莲香子听得薛康的嗓音,回首一瞥,认出那飞天的黑影,将流英剑炼作一把紫电频闪的软鞭,对寅尘子和另两位俗修弟子道:“流英剑已呈至阳至烈之势,你们且灌以至阳至烈的罡气,便可暂时驱使。这阴魔三华已为二十八星垣瘴拨乱,你们将他稳住,莫使他与另几个魔头汇合便好。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莲香子已翻身离去。她径直对准一处杂草,半截身子钻入地下,同时运气,跃向半空,带出一团青辉,青辉显出真身,是蓬头垢面的薛鲁,月光下脸色铁青,颇为滑稽。莲香子携薛鲁飞向薛康,齐落在妙一谷边一株高大的龙柏树上。 莲香子怒喝道:“你们胆子不小,竟敢盗我仙丹,还跟到此地来。你们可知太和山一带煞炁四溢,阴寒彻骨,若不是仙丹护体,你们俩早已仙根枯竭,魂飞魄散了。” 薛康垂头不语,薛鲁却道:“祖母,我们也是想来长长见识,未曾想……” “今夜适逢星劫。方才你们平安无事,只因星变未至,三星连珠致使浊沉清扬,煞炁还在低谷,仙家这才占了上风,我的白薇雪见丹尚有法力为你们护体。可是一旦流星雨落,星势逆转,万一邪煞之炁浸穿白薇雪见丹,你们便需靠自身法力抵御谷中煞炁了。” 薛鲁道:“我与哥哥仙根也算优越,加之我们勤修苦练。这许多仙山册外弟子都无大碍,我竟不信我们俩防不住这山中煞炁。” 莲香子道:“都是你母亲和舅舅惯坏了你。三大仙山何等的仙灵宝地,莫说入太和山的册外弟子各个道行年限都比你们长久,便是道行、天资稍不及你们的,人家日夜浸润天地灵炁、日月华精,修为也远胜你们俩。真真是大言不惭了。” 莲香子言语的当口,狄樱将岩华尊使渡出了逍遥四海阵。岩华尊使化出一排冰凌,直冲莲香子和薛家兄弟。莲香子回头放两股罡气,一把融了冰凌,一把攻向岩华尊使面门。岩华尊使冷笑着,也不避开,任那罡气贯穿肉身。薛家兄弟眼见岩华尊使肉身化为流沙,又在近旁汇聚,恢复真身,惊得目瞪口呆。 岩华尊使双掌合十运功,陡然拉开,由指尖牵出五缕荧丝,道:“久闻莲香子药仙之名,我便以毒物攻你三人,看看是我们东海的蛊毒厉害,还是药仙的克毒之法厉害。” “千尸腐骨阵!”莲香子双臂疾展,化出两团焰气,护着两个孙儿,道,“你们莫要轻举妄动,这毒阵非比寻常。” 岩华尊使转身翻掌,将那荧丝朝前一推。只见荧丝彼此交缠,聚作一副残缺不全的骷髅,扑向莲香子三人。莲香子咬破右手中指,左手掐三清指诀,以合纯阳之气,右手指血登时蓝光迸射,随她指头挥摆凌空构成一面符箓。骷髅逼近的一瞬,莲香子抟身飞腾,那指血画就的符箓随之蹿出,同那骷髅对撞,二者皆化齑粉。 岩华尊使鼻子一哼,笑道:“赤眉药仙果然名不虚传。”话音刚落,他已将肉身化作一团黑烟,飞出四五丈便呈外散之势。 莲香子两件法宝都不在手边,此刻又不方便召回来驱使,索性运一缕阴阳和合的真元,施展阐真大法。莲香子自创阐真大法,本意是要以道法为根基,引出八种泄毒御瘴的门径。未料法门初成,她便发现除去克毒之效,阐真大法还有迷人心智的威力,只是施用起来需倍加谨慎。因为要用阐真大法迷人心智,需施法者元神出窍,再将阐真大法炼入内丹,实为险中求胜之法。法门既施,伤了敌人倒好,一旦伤人不成,定会损己,重则形神俱灭,轻则道行尽失,仙根半废。 莲香子与东海邪魔虽交手过几次,同岩华尊使斗法却是头一遭。若是些小妖小怪,莲香子自然信心十足。偏偏这岩华尊使空有些响亮的名头,却鲜少踏足中土大地,仙门中人只知他修为法力俱佳,究竟是何底细却不甚了解。况且太和山虽有助长魔功的效力,到底邪煞之炁过重,能入山而无损伤的邪魔本就不多。兕虎神君一脉,小辈妖怪之中,仅有境魔和天魔座下弟子玉面判官、醉仙姑练至真元庇体的境界。狄樱入得妙一谷算不得古怪,岩华尊使竟也有此等修为和法力,足见无量千机大法练至上成者,便是与天、境、神三大护法明王单打独斗也未必吃亏。 这岩华尊使魔功再不济,同鬼魔、病魔之流相比恐怕是不落下风的,在他跟前施展阐真大法当然称不上明智之举。只是眼下仙魔二界正斗得胶着,指望旁人来保护薛康、薛鲁无异于痴人说梦,莲香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一面施法,一面传声于薛家兄弟,道:“你们快些遁地而逃,待会儿流星雨落,至浊至煞之际,你们再想逃恐怕也来不及了。” 未待薛鲁应声,薛康已将他拖至地下,向西北遁去。兄弟俩才遁地片刻,流星便接连闪现了。初始兄弟俩还未体察,流星接二连三映于天幕,二人方觉周身异热,正欲运功抵御,胸窝却凉透了。 薛康对薛鲁道:“祖母说过,太和山乃阴邪之地,若以寒元抵御周身热气,反有伤体之险。”他才将施法,将一缕至阳至烈的真元化作气盾护体,薛鲁却挣脱他手臂,破地而出,飞向妙一谷。薛康追在后头,唤着薛鲁,喊道:“祖母交待我们的,你竟忘了?” 薛鲁看看天边流星的残迹,回道:“哥哥,这山中煞浊无比,邪魔妖道借了地利,已妖法倍增。你不见方才三星连珠,仙家乘天时之利,妙一谷中以多敌寡尚且吃力。现下火流星已近雨落之势,煞炁大增,邪魔气焰更盛,仙众何等危险?我们岂可不顾祖母安危,独自逃命。你既然怕死,自己逃跑便是,无须理会我。” 薛康尚未回话,已见百余雷钉自妙一谷方向袭来。二人躲开雷钉,各由真元化出一把长剑,化身为紫影,疾速冲入妙一谷内。岩华尊使方才大意,叫莲香子挫了皮肉,一时恼羞成怒,对莲香子下了死手。 在平日,岩华尊使与莲香子势均力敌,可在这太和山中,岩华尊使修为法力俱有增长,莲香子虽及时应对,仍不免损伤,好歹保住了仙根,奇经八脉却有三脉为妖气所阻。薛家兄弟折返之时,莲香子已为苏荣分身所救,只是苏荣才一分心,便叫狄樱趁机寻到逍遥四海阵罩门,接连以冰凌猛攻。关门既破,阵法也失了威力,方才布阵的一众人等反叫狄樱的煞气震向四方,各有损伤了。 这边逍遥四海阵才刚告破,那边神魔已借浊煞之炁冲出九天九地归元阵,长笑一声,挥舞双锤冲向高处,喝道:“你们这帮自诩正道的废物,你们老祖宗纵然擒我,手段倒算得光明正大。重明观的臭道姑竟不知脸面为何物,在我面前使些下三滥的伎俩,竟不怕遭人耻笑。” 黄玉笙冷笑道:“对付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还讲什么手段不手段?你危害人间,无恶不作,若在我面前说这等混话,才真真是笑掉大牙哩。” 许燕飞道:“师姐,何必同这邪魔多费口舌。”言毕,她吩咐四名册外弟子,道:“湘儿、莲儿,意指冲虚,乾坤并立。琴儿、云儿,灵光盖顶,玉笔剑心。”四人得令,各换阵位,许燕飞展臂直跃,双手先以剑指诀凝聚两股真元,再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两股真元分作四道剑气,投向那四名弟子。四人一触剑气,都叫那剑气引入半空,聚在许燕飞身旁,肉身若隐若现。 神魔见状,双锤对撞,合作一把金鞭,金鞭脱手,却作万千飞蛾,如洪水泄堤,散向仙家众人。此法叫作菟丝血咒,在神魔的勾魂诀中虽属上乘法门,却是以寻常煞气炼化而成的。若在平时,神魔不以全力运功,仙门中人要破其法并无多少难处。只是此刻妙一谷中至阴至煞,神魔在九天九地归元阵内虽失了些许道行,他此刻的法力却借势增长了两倍还不止。神魔只用四成修为,所炼飞蛾已法威了得,仙界中人单以气盾护体是莫可抵挡的。 这菟丝血咒顾名思义,是一道汲元噬血的咒法。凭此咒所炼之物一旦触及活体,便纠缠不放,吸其血魄精元,直到宿主成为行尸走肉。所以那飞蛾一触衣袖发肤,鳞翅便展作枝叶,眨眼功夫长至五尺来长,六足更化触根,扎入衣袖还好,若入肌肤,则穿骨吮髓,好不痛苦。 许燕飞原打算合四名册外弟子之力,施五浊金斗,趁神魔形神未稳,将他囚困其中。那飞蛾铺天盖地袭来,许燕飞并未重视,只化了一面气盾将她自己和四名弟子护在其中。 十余飞蛾攻透气盾,眼看要落在许燕飞肩头,她才慌了神;一面归元散气,撤去五浊金斗的法门,一面由印堂引出一缕至阳至烈的真元,炼作粉绿花瓣,推向那些飞蛾。那飞蛾并不硬闯,却各自旋飞绕转,朝四名册外弟子扑去。二个册外弟子运掌抵御,未能破其法,却将飞蛾打出了气盾,另二人避闪不及,又未能出手反制,终遭飞蛾戕害,一时间惨叫不已。许燕飞情急之下出手救那二人,才将拉扯她们的衣衫,那飞蛾六足化就的节根便蹿入许燕飞掌心了。 姚晓霜听得那几声惨叫,不觉心惊,对黄玉笙传声道:“燕飞好像有麻烦。” 黄玉笙回道:“现下流火雨落,二十八星垣瘴也到了关键时刻,师叔,要不然你去帮师妹解围。我看这飞蛾是神魔的菟丝血咒所炼,师叔当心些才好。” 黄玉笙一面传声,一面放出幽冥鉴,行五品莲花印加以驱驭。那幽冥鉴登时扩大百倍,法光也如万千金针由其镜面射出,直冲星云。飞蛾叫幽冥鉴法光照拂,或裂作齑粉,或原路折回。同时由灵璧峰顶飞来天罡猎月檠和麒麟珪,二宝物一个以法光化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庇护布施二十八星垣瘴的仙门弟子,一个化身冰火璧,正面投冰,背面吐焰,以攻袭神魔。 姚晓霜飞冲数丈,搭救许燕飞等人之际,薛家兄弟已身在妙一谷中,同苏荣、李冬寻等人应对狄樱和岩华尊使了。 想起当时的光景,苏荣仍多有懊悔,当着鹿连城的面,她更自责了。本来薛家兄弟之死与她并无关系,她这自责的情绪,主要因为薛家兄弟是鹿连城亲子,她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种自觉,将保护薛家兄弟当作自己本分,鹿连城怪不怪她,她是不能原谅自己的。 鹿连城沮丧之余,且宽慰着苏荣,本来没有落泪,听苏荣说及薛鲁如何中了妖魔圈套,薛康又如何出手相救,反累及自身,莲香子又如何拼死护着薛家兄弟,使其免于肉身尽毁的下场,鹿连城不觉潸然。 二人相拥而泣,在一株红梅树下逗留片刻。枝头的花苞透了暗红色泽,密云淤积的天幕下,倒有三分俏丽。鹿连城闭目凝思,苏荣巴巴地望着低处都梅枝,谁也不吭声。直到一阵寒风灌入梅林,鹿连城方打破沉默,瓮声瓮气地问了声:“冷么?” 苏荣轻轻摇头,哑声道:“都怪我,我明知道薛康和薛鲁修为不精,法力浅薄,更无多少与护法明王斗法的经验。当下妖魔佯装不敌,我已料到他在使诈,便该阻止薛鲁才是。倘若……” 鹿连城垂眼看她,伸出指头,顶在苏荣唇峰上,说:“你莫要说这等话了。本来邪魔外道狡诈多变,你虽在仙山修炼,道行毕竟不足百年,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况且我岳母早算出我们薛家有大灾将至。她所以答应天玑道长助阵仙门,也是担心此次星劫不同以往,仙界或吃大亏,或许助仙界镇压邪魔气焰,可逆转我们一家的命数,不至于大祸降身。归根结底,一切生死皆在天命,康儿、鲁儿惨死,人事已尽,奈何天意如此,你再多懊丧,又有何用呢。” “这次仙家虽守住了九天九地归元阵,却叫神魔、地魔和鬼魔逃了出来。好在镇于坎宫的是境魔,而当夜星雨又由南起,坠于北方,压了坎宫一头。若天、境、神三大魔头在世,我怕仙界真是在劫难逃了。”苏荣慢慢走着,说得忧心忡忡,“明年仲夏又有一场星劫,我也不知到时候我还能不能全身而退。万一我遭遇不测,我怕……” 鹿连城抢过话头,道:“莫要说这些话了。你是重明观正室弟子,仙根仙缘都远胜常人,这次的星劫实乃大凶大险之难,你们仙山正室弟子也并无多少折损,我想明年的星劫,你们一样可以安然度过的。” “玄鹤宫倒是损伤极小,可是白泽观的宋师兄和我师叔祖伤得不轻,能不能保住仙根还难说呢。” “好在你大师兄虽伤了奇经八脉,仙根还未有折损。” 苏荣略有些讶异,睨着鹿连城道:“我师兄受伤一事,并无外人知晓,你如何知道的?” 鹿连城道:“噢,我也是听岳母说那日双方混战,各有伤亡,胡乱猜测的。” 苏荣垂眼看着梅树桩边未融的积雪,说:“莲香子可告诉你,这次三魔破阵,兕虎神君险些重生,是因为仙界出了叛徒?” 鹿连城道:“此次仙界各路英雄齐聚长白山,人多眼杂,莫非是那些俗修弟子投奔了魔界中人?” 苏荣道:“说来也怪,上我们长白山参加降魔大会的俗修弟子,论修为、论法力,最拔尖者,无非奇居道人、寅尘子和圣一师太。若他们背叛仙界,在我们长白山以飞剑传书通风报信,凭我师父和师叔祖的修为,不可能全然不知。” 鹿连城道:“玄鹤宫有一道通天幻形大法。有没有可能,是玄鹤宫弟子所为?” 这等揣测,苏荣并非第一次听见。照黄玉笙的说法,“世人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重明观同玄鹤宫交好百年,我们却断不可轻信他人。仙家三派之中,玄鹤宫袭敌之法最是羸弱,独在传声送影之道极为擅长。通天幻形大法是玄鹤宫一等一的法门,有小成者不过十来人,有大成者,除了丹霞七杰,恐怕也只有莲香子了。小成者若在我近旁施法,不可能毫无声息,大成者施法则防不胜防。通天幻形大法得大成的八人之中,事先知晓我们仙界部署的,只有天枢、天权、天玑、瑶光四位道长和莲香子。天枢不善言辞,明面上性情温厚,却也并非毫无城府,不过他已身为一门之长,实在没有背叛仙界的道理。至于天权和天玑道长,一个不苟言笑,素来事不关己不操心,难说没受邪魔收买;另一个专心于个人修为,只求飞升之道,私心是重了些,反没有背叛仙界的道理。瑶光风评颇佳,看上去倒也稳沉,可惜我与她并无多少交际,私通魔界者是不是她,实在难定。最可疑的本该是那莲香子,当年她脱离师门,贪于人间男女之情,难保她在人间百年未受邪魔蛊惑。然而若是她通风报信,那些魔头岂能在短短一日内准备得如此充分?由此可见,玄鹤宫这边,最值得怀疑的,竟是天权和瑶光二人。” 玄鹤宫尚不可靠,白泽观更不必说了。韩中直和窦虎是头等可疑的,上官龙也在黄玉笙怀疑之列。黄玉笙不疑心丁贤梓,原因有二。一则,丁贤梓素来刚愎,虽有种种迹象表明白泽观同魔界私交不断,可是以丁贤梓的身份和脾性,双方定是各取所需的。丁贤梓当真背叛了仙界,等于将命脉交与魔界中人,他如何肯依?其二,丁贤梓若背叛仙界,当夜布日月弭辉阵,他且做个样子便是,一旦日月弭辉阵失守,凭此次星劫之凶,兕虎神君重生是绝无悬念的,他既出卖仙界,又尽全力合阵,便是没头没脑的莽夫也做不出这等蠢事来。 第89章 鸠尤神剑89 顾乘风、左仪、苏荣和柳浊清对于黄玉笙的研判自然不敢质疑。只是黄玉笙仅凭个人情感便对玄鹤、白泽二派妄加揣测,至少在顾乘风看来,是不足信服的。况且就算黄玉笙的揣测准确无误,顾乘风也觉得,人生在世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身为仙门中人背叛仙道,虽于理有悖,未必于情不合。从立场出发,仙魔二界水火不容,可是抛开立场,仙魔二界本为一体,正是阴阳相生、正邪互果,兴许仙魔之别只在先后、多寡、强弱、盛衰,应着凡俗“成王败寇”之说罢了。若非如此,何以仙门中人还要有派系之分,俗修弟子又有诸多人等对降妖伏魔一事漠不关心呢?足见这天地之间,凡为灵秀者,一举一动只图了“利己”二字。立场对不对是无所谓的,唯立场迎合了自己的利益,才有立场的价值。自然,这些想法稍纵即逝,在顾乘风脑海不留半点涟漪。他不忘的是师父的教诲以及千年典籍上铭刻的文字。就立场问题而言,他是别无选择,也不敢选择的。 姚晓霜、许燕飞等人危在旦夕之际,顾乘风和苏荣、柳浊清三人已下山了。除了归还五绝寒霄蛭,三人还有一项任务。黄玉笙由观中典籍查得,姚晓霜等人所中的菟丝血咒,普天之下,唯有产自九华山南麓的幽魂草可救其性命。黄玉笙安排了九名册外弟子日夜布阵护着中毒的五人,尚可保他们元神不散。若一月内不得幽魂草祛毒,就算能侥幸保住五人性命,仙根怕也要折损大半了。 三人下山,黄玉笙未过多交待,只对顾乘风说:“九华山东南有个曲生湖,湖西有座半岛,人称天禄,岛中隔四城,城中多有异士,亦正亦邪,非妖非道。你们几个要格外小心才是。那幽魂草乃天禄城中特产,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得手。好在幽魂草行踪诡秘,需有缘之人方可得之,你仙缘颇佳,或许得来不费功夫也未可知。总之凡事小心,若可寻得幽魂草固然好,若寻而不得,你务必自保,莫要伤了自己。天无绝人之路,别的法子总是有的。”她又对苏荣和柳浊清道:“你们师姐体伤未愈,为师只好遣你们随师兄下山了。途中若遇了危险,千万记得听从师兄指令。明年天象有两次吉凶之变,你们三个都是我们重明观五代弟子的中流砥柱,万不可恋战,中了妖人奸计。”二人拱手应诺,这便随顾乘风飞出了山门。 三人才将飞出两个时辰,苏荣便道:“不如我们先去找赤眉药仙。她博闻广识,兴许知道其他医治师叔和师叔祖的办法呐。” 顾乘风直摇头道:“那晚药仙为护她两个孙儿已受重创,现下还不知薛家兄弟是生是死,纵使她有神丹相助,三华已恢复如初,怕也没有心思来长白山救人。再者,神魔的菟丝血咒算得他当家的法门,威力不下于当日那东海妖女施在师叔身上的鬼影神禅。鬼影神禅赤眉药仙尚不能以一己之力破解,要破这菟丝血咒恐怕也难得很。” “是呀。”柳浊清道,“赤眉药仙精通岐黄之术,仙根又属上乘,寻常毒瘴自然难不倒她。奈何师叔祖她们中的毒瘴乃神魔所施,药仙纵然知晓克毒之法,也未必有现成的神丹宝物拿出来救急。师父命我们去寻找幽魂草肯定有她的道理。” 苏荣笑道:“师父当然有她的道理,我只是觉得多一条路多一份指望,倒没有旁的意思。” 顾乘风道:“我们还是一心一意去寻找幽魂草吧。天禄岛上的玄门中人既然亦正亦邪,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我们与幽魂草无缘,再去拜访药仙不迟。” 三人飞抵彭泽已是翌日傍晚。顾乘风才放出天罡猎月檠,法器便颤摇不止。他再行北斗指诀,自天罡猎月檠中放出五绝寒霄蛭。那水蛭一得自由便朝天飞冲百尺之高,周身荧亮,口器红光勃然。 三人抬头看它,只见那红光自水蛭口器飞脱,铺满其全身。眨眼功夫,水蛭就化作一粒红珠,径长尺余,直直坠入湖中。湖面顿时水花四溅,又由那水花中心散开紫红涟漪。随即百余莲花出水,花苞摇曳,粉瓣微张,展在三人眼前。那莲心各抽莹白游丝,缠结成团,化归五人,正是不言师太和四名侍女。 不言师太坐于莲心,倚在长达三尺的花瓣上,道:“还算言而有信。” 顾乘风拱手道:“感谢师太赠予此宝,救了我师叔性命。” “我听说这次仙魔之战,许燕飞又受了伤,还伤得不轻。”不言师太略带揶揄地笑着,叹道,“我这个师妹也是实诚,怎么此等坏事回回都叫她碰上,黄玉笙这堂堂掌门倒安然无恙。” 顾乘风道:“师叔是降魔心切,才中了他们的诡计。至于师父她老人家,那也是事事当先的。” 不言师太摇头道:“维护恩师是你为人弟子的本分。可惜黄玉笙是个卑鄙小人,你维护她,若叫你母亲看见,该是何等痛心疾首呵。” 苏荣道:“不言师太,你屡次三番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我也是看在你我曾属同门,你又是前辈,才对你忍让再三。你若再信口雌黄,抹黑我师父,我也不与你讲什么情面了。” 顾乘风伸出右臂,挡在苏荣身前,对不言师太说:“苏师妹心直口快,师太莫要同她计较才是。” 不言师太大笑道:“我同她计较什么?我不怕实话实说,我所以把五绝寒霄蛭交给左仪,纯粹是为了见你一面。若不是你来了,我才不会现身,她又哪里有资格在我面前放肆。” 苏荣一时间面红耳赤,柳浊清忙拉住她胳膊,低声道:“师姐,须知你是重明观正室弟子。人家口舌之快,你又何必在乎?” 顾乘风三人随不言师太入了钟鸣岛,用过晚膳,苏荣和柳浊清便由六名侍女领去岛南的阁楼了。不言师太将顾乘风引至丹房,随即翻出一只锦盒。顾乘风留意到盒子中央摆一把四寸来长的物件,拿白帕包着。不言师太撩开白帕,取出一把青玉发簪,略打量一番,递到顾乘风跟前,道:“你可知道这发簪主人是谁?” 顾乘风接过发簪,迎着丹炉口红彤彤的火光,轻轻捻转着,说:“这发簪朴实无华,倒不似女儿家的。” 不言师太道:“这是玄鹤宫玉衡道长的发簪。” 顾乘风心头一惊,不言师太回身盯着他,问道:“黄玉笙遣你去丹霞山寻玉衡,究竟所为何事?” “师太如此盘问,想必早已知道答案。” 不言师太道:“看来你的身世,黄玉笙已经告诉你了。我倒想知道,她是怎么说的。” 顾乘风略有些迟疑,说:“师父只说,我生母便是北落仙姑冷惊鸿。当年她和玉衡、霄明二位道长一同为妖瘴所困,从而珠胎暗结,生下了我。只因我母亲不肯交待我生父是谁,师祖为保重明观声誉,遂将我母亲囚在骛孤峰碧洗池下。” “她可曾告诉你,大师姐为何不交待你生父是谁?” “个中缘由,师父倒不知晓。” “撒谎。当年她干的好事,她自己心里清楚。”言及此,不言师太话锋陡转,问道,“你的身世涉及重明观的声誉,也算一大禁忌了,黄玉笙瞒了这许多年,如何又决心要告诉你?她这人行事,向来都有所图谋的。莫非她想借此要挟玉衡?” 顾乘风道:“山中机要,晚辈实在无可奉告。” 不言师太笑道:“我现下又不是重明观的人,也不稀罕知道这些。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你生母是谁,当年的诸多细节,我也有必要让你知晓了。我不知黄玉笙跟你说了多少谎话,总之我说与你的,半句虚言也无。信或不信,只随你的便了。”言毕,不言师太长叹一声,继续说,“你道行尚浅,还不知人心险恶,其实仙道中人虽都恩承三清,却往往各有心思。便是同门姊妹,也不尽然是力往一处使的。当年长白山上,我们这些四代弟子明面上算得和睦,私下里早分出两派来了。仙门弟子禀赋有异,免不了妒忌,你母亲和我们夏侯姊妹仙根卓绝,受人排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过好在你母亲生来便有大将之才,又不像我们姊妹俩笨嘴笨舌,那些个不安分的倒服你母亲,多少年来只针对我们姊妹二人,并未搅起什么风浪来。当年你母亲有了身孕,最先知情的是我们姊妹二人,此事若传扬出去,你母亲来日接任掌门无望且不提,更有逐出师门之险。所以当下,我便提议她以血魄攻心之法,化去胎气。” 说到这里,不言师太略有些局促,转身避开顾乘风的目光,道:“当日我有此建议你也莫要怨我。师姐若肯听我的,牺牲了你,自然可以保全她自己。你也是修道之人,该知道修行不易。师姐是为仙界出战才受此一劫,原是受害之人,却要独自承担后果,不为仙界所容,试问天底下,为何要有这等道理?我叫你母亲保全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与你母亲虽非血亲,却情比手足,自然要以她的利益为重。你说我这是自私自利也好,残忍无情也罢,现下便是当着你的面,我也不觉得当日我这提议有半分过错。” “既如此,我母亲为何……” “师姐为人良善宽仁,便是看到妖精魔怪身陷困窘尚为之动容,每每出手相救,何况你是她骨血,她又怎么忍心断送你的性命?”不言师太叹道,“她既选择保你,后面的事便由不得她了。师父得知她有了身孕,也是斟酌再三,才将她关在孤鹜峰,并对外宣称师姐伤情反复,以此封锁消息。那时候,除了你师祖华清师太、我和我妹妹以外,只有黄玉笙和许燕飞知道此事。师父的态度是,既然事已至此,又非师姐自己的过错,不如将错就错。若你生父是玉衡,这倒容易,本来天枢道长也是个老好人,只要我师父同意二派结亲,想来他也不必担心坏了规矩。若你生父是霄明上君,也不怕丁贤梓从中阻挠。毕竟他自己当年犯下大错,致使我师伯沃若云仙形神俱灭,他自己却受苦玄真人袒护,做了昆仑山的主人。再说霄明上君已死,你若是丁贤梓的骨血,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会阻挠二派结亲。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母亲却听信黄玉笙,犯了糊涂。” 顾乘风追问道:“此事与我师父究竟有何关系?” “黄玉笙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可惜她仙资不足,仙缘也算不得出类拔萃,空有大志罢了。不过她这人偏长于巴结师长,又极擅收买人心,所以其时重明观上下,继任掌门的人选,除你母亲和我,便是她了。你想啊,那次星劫,虽算不得大灾之相,我们重明观好歹也是仙界正宗,派遣四代弟子出征,总该挑些像样的才对。我和我妹妹仙根卓绝,虽因道行不及你母亲,法力略有所逊,修为之精,绝非黄玉笙和许燕飞可比。也不知黄玉笙在师父面前说了些什么话,师父便遣了她跟随杜师叔和你母亲下山镇魔。黄玉笙的心思我怎会不知?说到底,镇魔是假,为自己平添资历是真。后来师姐出了事,她自然按捺不住,也自然要寻思着利用此事彻底击垮师姐。师父偏巧又信任她,将筹谋打算与她和盘托出,她便在师姐跟前胡说八道一番,待师父问及师姐被困魔瘴那几日的种种情形,师姐只道她中毒太深,所有细节都记不清楚,腹中孩儿生父是谁自然也无可告之了。” 不言师太眼眶通红,看了一眼顾乘风,继续说:“其实你母亲早告诉我,你生父正是玉衡道长。当时丁莫一中毒最深,后来又受了重伤,以致魂魄不全,而玉衡和师姐中毒稍浅,却因毒瘴入脑,乱了心智,这才情欲大发,终酿恶果。其时种种细节,师姐不愿提及,不过那人魔的法门素以淫邪着称,想来玉衡道长对师姐所做之事,恐怕不是难以启齿这么简单的。” “那么霄明上君之死,竟与玉衡道长无关了?” “我也曾怀疑,丁莫一的死跟玉衡有关。人魔那迷阵的确可以伤人魂魄,不过据白泽观的说法,丁莫一头上的伤乃以石子贯穿后脑所致,而且按伤情推断,应该是他和师姐入瘴以后才出现的。你母亲只说,兴许是她迷糊之下误伤了丁莫一,总之丁莫一至死都神志不清,是否当真为你母亲所伤,竟难于厘清了。不过师姐不愿提及此事,我也不便多问。想起来,丁贤梓一直因丁莫一之死憎恨重明、玄鹤二派,也不无道理了。”不言师太又将那绿玉簪举在眼前,说,“总之师姐和玉衡在那魔瘴之中颠鸾倒凤,我以为,既不是师姐的错,也怪不得玉衡道长。一切都是天命所归,师姐命中注定此劫,怕是避无可避的。我们仙界也并非不讲人情,其实古往今来,仙门之中男女暗生情愫者不计其数,虽有惨淡收场的,也不乏善终之人。只是师姐和玉衡,他们二人此前又非有情人,却做了秽乱不堪之事,比之当年沃若云仙和丁贤梓,竟糟糕百倍不止。黄玉笙也是抓准了这一点,非但不帮师姐想法子,反在她跟前添油加醋。我虽不知黄玉笙具体说了些什么,只从师姐态度的转变,也是可想而知的。师姐先前还说,她愿嫁与玉衡道长,便是下山做个凡人,但能保你平安也无所谓了。转头却在师父面前三缄其口,否认玉衡是你生父。这期间,只有黄玉笙探过你母亲,若非她从中作梗,你母亲怎会如此转变?当晚我偷偷飞去孤鹜峰,向你母亲求证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那黄玉笙在你母亲跟前又说起沃若云仙与丁贤梓的旧事,又说此事当真张扬出去,纵然师父护得住你母亲,却护不住你。其实黄玉笙说来说去,无非是在告诉师姐,你是她与玉衡道长数日淫乱所育,就算师父对师姐网开一面,玄鹤宫那边,也未必肯按师父的想法行事,万一师姐怀孕一事传扬出去,玉衡却不承认,到时候便不好收场。” “据我所知,世上有三件仙门法宝可辨血亲,一件是鸠尤神剑,一件是十方晷,一件是麒麟珪。自聂于飞为八面冥灵咒所禁,封于天山玉竹峰,鸠尤神剑便不知去向,十方晷其时也未现世,可麒麟珪一直是天枢道长的法器,只要以麒麟珪试血,真相便可大白。我父亲当真是玉衡道长,也不怕他不认了。” 不言师太冷笑道:“你都想得到,我又怎会想不到呐?我在碧洗池下苦劝师姐,她思前想后,才将这枚发簪交给我,托我前去丹霞山,一探玉衡口风。若玉衡甘愿放弃修行,认她腹中麟儿,她便依师父的计划行事;若玉衡不承认,又或者犹豫再三,她只当孩子没有父亲,来日她被逐出山门,亦无怨言。” “玉衡道长没有承认?” 不言师太摇头道:“丹霞七杰之中,蒋善之最得仙众赞赏,素有君子之名。我原以为,他自己犯下大错,纵非有意为之,总该有些担当才是,未曾想,他竟是个缩头乌龟。我问他这发簪可是他的,他只反问,你如何得到这枚簪子。我说,这发簪是我师姐交给我的,他便吞吞吐吐,闪烁其辞,总之对那几日所作所为矢口否认。我好说歹说,他终究不为所动,我便知道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索性骂他连丁贤梓都不如。当年丁贤梓虽也害死了沃若云仙,好歹认了亲骨肉,就算他对沃若云仙是虚情假意,总归敢作敢当。我骂玉衡,他倒不辩解,只冷冷说了句:当时魔瘴之中可不止我一个男人。他说出这句话来,我便死了心,在那一刻,我也突然理解了师姐,如此这般自私自利的男子,换作我,也不愿嫁与他的。可是我还不甘心,又说,待师姐诞下孩儿,自然有法子验明你跟丁莫一,谁是生父。他也不慌,只道,莫要忘了,麒麟珪的主人是我师兄。” 言及此,不言师太回身,盯着顾乘风暗幽幽的脸,说:“玉衡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猜到,我带着发簪去找他,已经相当被动了。若师姐不计后果要将真相公之于众,大可不必让我前来探他口风。既然我们重明观这边按而不动,他一口咬定师姐腹中孩儿不是他的种,师姐绝不会轻易说出真相。退一万步说,就算此事闹开,只要他自己不承认,天枢道长自然有办法帮他作假,届时两头都不是孩子生父,便叫师姐坐实了淫妇之名。欸,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过去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哪知揭了底,竟是个无耻小人。” 顾乘风听得四肢发冷,倒不是因为他全然相信了不言师太所言,只是有感于人心难测。一样的故事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竟迥异如斯,恐怕事情真相如何,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不言师太语毕,将手中发簪递向顾乘风。顾乘风接过发簪,正要言语,不言师太又道:“其实有关你的身世,我从没打算告诉你。本来华清师太早有口谕,你母亲珠胎暗结实乃奇耻大辱,她为了保全重明观声誉,不得已才冰封你母亲于碧洗池下,又将孤鹜峰设为本门禁区。有关你母亲的秘密只有我、我妹妹、黄玉笙和许燕飞知晓,姚师叔当时且不知情,正是师父担心此事外泄。我虽脱离了重明观,却不敢败坏师门,若不是你已知晓其中曲折,我是不会说的。” “我竟不解,师太如何肯定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 “上回我从你苏师妹口中得知,黄玉笙差你去玄鹤宫找玉衡议事,又说事关重大,我便心生疑惑了。按理说,玉衡虽仙资出众,在丹霞七杰之中却不算说得上话的人物,黄玉笙能有什么要事非叫你去寻他?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黄玉笙是想为你母亲解咒,以布神霄和合阵。既如此,你必然已经知道我师姐北落仙姑正是你生母了。” 顾乘风道:“师太看得好生透彻。连我师父的意图都猜得分毫不差。” “再过两年就是百年之期,仙界又将斗法以决正宗,也难怪她着急了。”不言师太讪笑道,“你这师父心胸狭隘,当年容不下我们夏侯姊妹,现下竟顾不上当年师父的叮嘱,无非因为重明观近三百年来一直是仙家正宗,她担心这正宗之名在她手上旁落他山,丢不起这个脸罢了。当年你母亲犯事,她挖空心思排挤我和我妹妹,又靠着手腕登上掌门之位,若不干出一番实绩来,如何对得起师父,又如何对得起她自己?世人只赞大志之人,然而有些人志向大则大矣,却无才无能,偏巧她又不自知。我本有心等着看她笑话,只是转头一想,重明观到底于我有恩,我又不愿眼睁睁看着重明观毁在她手上,所以……” 不言师太欲言又止,顾乘风道:“师太有话直说。” “黄玉笙要保重明观正宗之名我自然理解,我只是担心她一心争这虚名,却将脑筋用错了地方,到头来,叫魔界得了便宜,这便因小失大了。” “师太的意思是,若我们仙家三派为了正宗之名互为敌对,会削弱仙界的力量?” 不言师太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猜黄玉笙为了神霄和合阵,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和精力。玄鹤宫左右是夺魁无望,大概也不会在百年之期上花心思。至于白泽观,自丁贤梓继任掌门,他们一直落了重明观的下风,我想丁贤梓并不甘心。这次百年之期,重明观少了你母亲和我们夏侯姊妹的陆离双剑,正是他为白泽观夺回正宗之位的大好时机,恐怕他也将许多时间放在对付重明观法门之上了。如此看来,仙界单是内斗已耗去不少精力,也难怪这次星劫,你们险些叫那兕虎神君破阵重生了。” 顾乘风叹道:“为什么仙界三派非要争正宗之名呢?” 不言师太道:“所谓正宗之争,起初以道学为本,法术为末,三山斗法也不过是法门技艺切磋之用,并不在乎高下胜败。可是仙家皆出身凡尘,自然不免凡人的虚荣,一旦夺下正宗之位,再要拱手让人便不容易了。凡间如是,仙界如是,魔界亦如是。你不见那冥火金尊与兕虎神君一系虽同为邪魔,却各自为谋?便是同在兕虎神君一系的,那十个护法明王又何尝不是明争暗抢?若是实实在在的物什倒好,正是种种虚名,看不见摸不着,最是令人妒忌,比什么无上的法器灵宝更惹祸端。” 听得此言,顾乘风道:“其实我想,师父欲布神霄和合阵也不全然是为了压制白泽观,以固仙界正宗之位。就说这次星劫吧,若神霄和合阵成型,说不定妙一谷底也不会逃出这许多魔头,师叔和师叔祖也不至于受伤了。” 不言师太问道:“黄玉笙可告诉你,那神霄和合阵究竟有什么法力,又有什么软肋?” 顾乘风直摇头,不言师太冷笑道:“神霄和合阵虽有仙界第一阵的美誉,实际上却是个优势突出,缺陷也颇多的法阵。此阵攻防皆优,一旦布施成功,方圆数里都为其法波笼罩。仙界寻常法宝、法术受它法波干预,法力都无从释放。稍有威力的符箓、阵法一旦入阵,也是威力大减的。唯一能克制此阵的,恐怕也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乾卦至宝鸠尤神剑,一样则是白泽观祖师创下的元婴珠。这神霄和合阵厉害是真厉害,可惜它只擅应付罡气凝化的法器、符箓、法门,若遇煞气充盈的法器、法门,则有内溃之险。所以,若论降魔除妖的本事,这仙界第一阵反不如寻常仙家阵法了。” “原来如此。” “天地间一切物件、生灵、法术皆为阴阳、利弊、矛盾所生。福者祸也、利者弊也、上者下也、因者果也。黄玉笙耗时耗力布阵,想保住重明观正宗之位,必然要损折重明观自身降魔除妖的实力。到时候重明、白泽两败俱伤,坐收渔利的不是玄鹤宫,而是那些邪魔歪道。一旦道消魔长,三界失衡,凡尘间怕是免不了血雨腥风了。” 顾乘风同不言师太畅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临近子时方各回房中休息。翌日拂晓,顾乘风师兄妹三人便向不言师太告辞,准备前往天禄岛。不言师太听闻三人要去天禄岛,颇有些吃惊,道:“你们去天禄岛所为何事?” 柳浊清道:“师父命我们前去寻找幽魂草。” 不言师太又问:“黄玉笙要你们寻幽魂草做甚?” 苏荣道:“我师叔和师叔祖中的是菟丝血咒。唯独幽魂草可除此瘴毒,因而……” 未等苏荣语毕,不言师太抢道:“幽魂草可祛菟丝血咒之毒?我与天禄岛那些人做了几十年邻居,怎么竟不知晓幽魂草还有此等功用?” 苏荣道:“师父遍翻上古典籍才查到菟丝血咒的克制之法,师太又怎么会知晓呢?恐怕连天禄岛上的人,也未必尽知幽魂草的法力呐。” 不言师太起身道:“别的魔头我不敢说,那神魔的法门我是十分熟悉的。我同他弟子凛梅仙会过好几次,那菟丝血咒的威力,我早领教过了。凛梅仙道行不过千年,她施展菟丝血咒自然未尽其威,即便如此,我避其瘴气也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稍有大意便有中毒之险。此瘴极阴狠毒辣,一触人体便入肌肤、侵五脏,寄生滋长以至肉身爆裂。我岛中弟子曾有二人中此毒瘴,不过两个时辰便身亡,死状极惨。许燕飞仙根不如我,入门又比我晚,自然谈不上修为精进。姚师叔呢,道行深厚,法力是在我之上的,可惜她仙资平平,法门不得精深要义。以她们二人的修为,一旦中了神魔施展的菟丝血咒,能多活三日已是万幸,今日距离你们大战之夜已去六日,纵然你们得到幽魂草,送回长白山去恐怕也无济于事了。”言及此,不言师太忽地抿嘴一笑,道:“不过许燕飞为救册外弟子才中为菟丝血咒所侵,倒令我刮目相看了。” 顾乘风道:“师父亲自布下阵法,护着师叔和师叔祖的奇经八脉,我想,她们暂时是没有大碍的。” 不言师太面露疑色,问:“究竟是何阵法,竟可抑制菟丝血咒?” 顾乘风道:“师父并未详言。况且重明观经舍所藏之典籍何其庞杂,我们纵然知晓师父此次布施的阵法,要参透其中奥义,恐怕也不简单的。” 不言师太道:“我自然知道重明观经舍典籍繁多,不过我离山之前曾屡次偷闯经舍,重要的典籍我也翻得八九不离十了,莫非恰好遗漏了抑制菟丝血咒的篇章?我只知这幽魂草有凝聚元神的功效,于魔道中人甚是有用。仙家服用此物,并无祛毒之功,唯仙根折损后,若以血魄炼之,有滋养仙根的奇效。我们重明观弟子若得此物,再配合鸠尤神剑的法光,便是仙根不足者也有机会练成九耀神珠,得以飞升大罗金仙。” 柳浊清道:“这幽魂草果真如此神通,岂不三界争相抢夺?天禄岛哪还有安宁之日?” 不言师太笑道:“天禄岛原是一片荒芜之地,那幽魂草独生于岛东青龙沼内,寄生寻常灌木之中,需有缘之人才可觅得。每百年,能寻而得之者,除去岛主十旬仙翁,也不过七八。你也是仙山正室弟子,怎么这点见识也无?” 顾乘风追问道:“师太可知那岛主十旬仙翁是何底细?” “此人师承闲云大仙,修炼的是玄鹤宫法门,却从不与玄鹤宫来往。他原在凡间为官,四子九孙先后病故,他便辞官云游,来天禄岛附近遇了闲云大仙,受其点化。三十年后闲云大仙油尽灯枯,辞世之际将数百年道行传与此人。他仙根属乾,天资极佳,又有闲云大仙数百年道行,若他肯放你们入青龙沼还好,你们若想硬闯,恐怕是行不通的。”不言师太思虑片刻,又道,“不如让我带你们去。曲生湖一带半岛众多,天禄岛上古树参天,又叫密林分出几方村镇,地形颇为复杂,你们几个恐怕会迷路。况且那地方毗邻玉面判官的玉莲谷,万一你们抵达天禄岛,惊动了玉面判官,也会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顾乘风一行相视一笑,齐声谢过不言师太。不言师太这便交待弟子些许事宜,带了两名护法,领顾乘风三人出了彭泽,朝曲生湖飞去。 第90章 鸠尤神剑90 顾乘风原以为天禄岛是座不起眼的小岛,不曾想其方圆之广,竟比不言师太的钟鸣岛大上几倍。说是半岛,其实仅有三分之一嵌在湖中。还离得远,已觉热浪迎风,又闻得阵阵酒香,难怪得名“天禄”。远眺去,可见古柏似海、巨杉顶天,树林或为带状或成片形。四座小镇挤在树林中间,也不见规整的格局,房屋、围篱、城垛倒如天然生长一般,现出异趣。 六人快要落地,不言师太道:“这岛上四城得名乌梅、白兰、墨竹、银菊。墨竹镇十之八九都是玄门中人,凡间官府同他们互不侵犯、干涉,堪称世外桃源。其余三镇虽设有府衙,其实为官者并不管事,只要乡民不去招惹是非,按期缴纳官家税粮,大小事务都是岛主说了算。” 柳浊清问:“师太,我有一事不解。” 六人降在乌梅镇外一片竹林边,柳浊清接着问;“我记得师父曾说过,闲云大仙师承玄凰圣君。按理说,他自得点化便在崆峒山修炼,怎么会大老远跑来此地,成为天禄岛的主人呢?” 顾乘风道:“你有所不知,闲云大仙是因为背叛师门,叫玄凰圣君撵走的。我想他既然犯下大错,恐怕也无颜面对玄凰圣君,躲在此处,更在情理之中了。 不言师太冷笑道:“闲云哪是被赶出师门的!他受那茑萝仙子勾引,助她盗走玄凰圣君的宝物,原打算同那茑萝仙子双宿双飞的。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那茑萝仙子宝物得手,又哪里还需要他?他一时间成了丧家之犬,又担心玄凰圣君找上门来,自然要躲得远些。”言及此,她稍作犹豫,又道:“天禄岛曾为玉面判官的师弟燔花童子所霸。这岛上有两块天外灵石,各呈阴阳之性,阴石名仲忧,位于岛西,阳石名伯寿,位于岛南。二石各释酒香,故合称天禄石,又因气焰相当、法威不分轩轾,遂使天禄岛呈阴阳和合之势。那仲忧石至阴至煞,是魔界不可多得的宝物,据说玉面判官的法器虎界方本是一柱七彩芦石,上古时候叫一场旋风刮来此处,后来受这仲忧石润化方得灵气的。当年闲云大仙同万妙毒王联手,向燔花童子发起挑战。那燔花童子手下弟子死伤甚多,他眼见不敌,索性认输,只提了个带走仲忧石的条件。仲忧石有益邪魔,于我们仙道却有百害而无一益。闲云大仙也不想多生事端,既然燔花童子主动认输,他目的已然达成,便由着燔花童子去了。自燔花童子带走仲忧灵石,这天禄岛独余伯寿石,便成了宜于仙家修行的所在。” 顾乘风道:“难怪时值腊月,这天禄岛上竟温暖如春,想来是伯寿石镇岛之故。” 柳浊清面露疑色,问道:“既然天禄岛是闲云大仙和上官龙一齐拿下的,为什么后来竟叫闲云大仙独据呢?” 不言师太道:“所谓朝为利来,暮为利往,这二人为利结盟,后来为利成敌也是必然。况且一个是丧家之犬,无所顾忌,一个还在仙山有些地位,顾虑多些,这二人闹腾起来,闲云自然得了优势。” 不言师太说着话,已察觉异样,目光在竹林高处扫着。她话音才落,便由竹林顶梢泻下千余丝线。众人运气御敌,又见竹叶纷纷落枝,梭向那紧绷的丝线,每触一次便发一声,声浪却由四面八方涌来,构成斑斓旋律。不言师太道:“这乐声为罡气所谱,却五行皆失,阴阳之象此消彼长,恐怕不是借耳攻敌,而是……” 不言师太言及此,一个声音打众人头顶传来:“不言师太初次到访我们天禄岛,竟有此等见识,实在令人佩服。” 众人抬头看天,只见密密麻麻的竹叶间漏下百余酒坛,每坛皆书一字,竟是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不言师太道:“当心酒坛有毒。”六人当即四散而飞,各放雷钉、法宝或以罡气化作法光以防代攻。酒坛悬浮半空,随那丝线触发的乐音舞动,雷钉、法宝炸去酒坛数十口,坛中酒水却不落地,只如流烟一般汇聚飞蹿,同那千余丝线纠缠起来。 随即,三个身影遁光而至,几乎同时现形,全落足于酒坛,一个是十旬仙翁,另二人是其师弟重光散人和师妹玉笛麻姑。三人才刚落定,重光散人右臂高举,原先绷在竹林间的丝线登时汇聚成团,飞到他掌中,现出真身,竟是一把五彩瑶琴。 十旬仙翁笑道:“我们天禄岛与世隔绝,难得有客来访,这些时日竟出了稀奇,先是邪魔闯岛,不过五六日,诸位仙友又来了。” 不言师太说:“仙翁此言,我竟不懂了。” “不言师太,你也是爽快人,怎么多年未见,你竟同俗人无二,拐弯抹角起来了。你我虽出身有异,到底同在仙门,你我皆是功利之人,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十旬仙翁足尖轻点,飞下悬空的酒坛,落在不言师太身前,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亦随之落地。十旬仙翁又道:“我与你素无往来,与六蛟上君也无交际,你来我天禄岛,莫非竟无所图谋?前几日那两个妖孽闯岛,我竟不信与你毫无关系。仙门中人勾结魔界的也不算稀罕,况且你又不在仙山,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顾乘风上前一步道:“前辈这便误会不言师太了。其实要登门拜访的是我们三人,不言师太只是放不得心,将我等护送至贵地罢了。” 十旬仙翁盯向顾乘风、苏荣和柳浊清,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方才现身的那把白龙剑原是长白山正室弟子收服的,莫非你们几个竟是重明观五代弟子?” 顾乘风才将应诺十旬仙翁,重光散人便笑道:“不言师太,你原是叫朱雀仙子逐出师门的,当年声名尽毁,狼狈至极,现下又讨好起重明观弟子来,实在匪夷所思。” 不言师太当仁不让,说:“重光散人,你筑琴双修,是举世闻名的音律大家,怎么说起话来恶臭难当。” 玉笛麻姑冷笑道:“仙山之中,便是小鱼小虾,也多有傲慢之辈,重光散人不过实话实说,师太怎么动怒了?莫非你忘了,你同你妹妹被逐出师门之前也是一副不可一世、天之骄子的模样?你已声名狼藉,这几位既然是仙山弟子,何必跟你扯上关系?君不见上个月底正道应劫,受邀的俗修仙道哪个不是对仙山正室阿谀奉承之辈?我们天禄三仙一封请柬也未收到,我想师太恐怕也不在受邀之列吧。” 顾乘风道:“这位前辈有所不知,其实仙家三派对于各方仙友是一视同仁的,也断不会以仙山弟子自居,便瞧不起俗修仙道。凡人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仙山弟子众多,难免也有前辈所说的情形,还望前辈海涵才是。至于上月降魔大会,其实三派师长也有诸多考虑。所以不向所有俗修仙友发放请柬,实在是担心俗修之人出身各有不同,平日里又散落四方,各方关系如何,实在难以祥知。若多方不睦的前辈齐聚我们长白山,恐再生嫌隙,莫能齐心抗魔,反失了降魔大会的意义。绝不是凭亲疏远近发放请柬的。” 重光散人上下打量顾乘风,道:“我虽深居简出,也听闻朱雀仙子收了一名男徒,原先还有疑惑,今日得见,竟明白朱雀仙子为何要纳你入门了。” 顾乘风微笑示礼,对重光散人道:“这位前辈擅用乐声入法,方才你用的法宝应该是百弦琴。寻常乐法都有些横冲直撞的蛮力,前辈这法宝却克制至极,乐声不攻耳道,反乱人鼻息,法威实在了得。” 苏荣此刻恍然大悟,凑到顾乘风耳边问:“莫非他便是师叔祖曾经提到的那位凡间乐圣?” 不言师太对顾乘风道:“不错,他便是高渐离的后人,俗名高壑,法号重光。他方才只拿出百弦琴,未以妙音筑攻袭我们,足见天禄三仙手下留情了。” 顾乘风拱手对天禄三仙道:“说起来三位仙道都是我们的长辈,本来三位深居天禄岛,我们不该打扰,只是山中有人受了重伤,需借贵地幽魂草一用,所以……” 十旬仙翁笑道:“果真巧了,你们也要幽魂草。” 顾乘风一怔,就着十旬仙翁的话头,道:“莫非还有旁人来天禄岛求此宝物?” 重光散人道:“前几日那两个妖孽硬闯我们天禄岛,便是冲着幽魂草来的。” 闯岛的二妖,一个是常朝云,一个是无念子。若是寻常妖孽闯岛倒好办了,或废其道行或灭其形神,也无须承担什么后果。只是常朝云乃天魔徒孙,无念子又是金翎法王入室弟子,当真废去这二位的道行,天禄岛便要得罪两大魔头,实在划不来。然而妖人来犯,天禄岛若无所作为,放他们出去,面子倒在其次,只恐来日他们得寸进尺,那还了得? 天禄三仙听闻顾乘风等人同常朝云有些交际,商议过后竟想了个既不开罪于人,又救自己脸面的策略。他们将不言师太和顾乘风一行六人迎入岛中白兰镇下榻,至深夜,便差两名入室弟子将六人引到墨竹镇。 天禄岛上但有些道行法术的都在墨竹镇上住着,另三镇则以白兰镇最为热闹。扎根于天禄岛的凡人多是流民之后,也有些罪臣子弟改名换姓来岛中避难的。天禄岛既然与世隔绝,自然有其不同寻常的特色,譬如岛中女子初孕,定要回娘家居住,待孩儿诞生,孩子由娘家人抚养,此后再有生育,孩子才归夫家养活。顾乘风得知岛中有此等风俗,虽不免讶异,再多了解天禄岛数百年的历史,便明白数百年前岛中生存之艰难,唯如此,才能确保各家族生生不息,无男胎的家族不至于断绝香火。 自闲云大仙赶走燔花童子,天禄岛再不掺和三界事务,倒也太平祥和,如此,日子才好起来。只是处境虽有了变化,过去的老传统仍未丢弃,好比眼下,不言师太一行随天禄岛弟子走在夜色之中,却见许多人家门户大开,竟与白昼光景无异。各人都有疑惑,独独柳浊清不免好奇,胳膊肘点着顾乘风,嘟囔道:“如何入了夜,这些人家也不关门闭户?” 领路的一个天禄岛弟子笑道:“这有何稀奇?外头人心不古,多有男盗女娼之事,我们天禄岛自闲云师祖驱离魔怪,乃安康瑞祥之所。你们这些仙山弟子倒该反省了,为何凡间三邦由你们仙家三派统辖,凡人却不得安生,时时谨慎。” 苏荣道:“话也不能这么讲,就说北魏吧,到底幅员辽阔,人口又众多。须知大也有大的难处。北魏凡夫虽拜我们重明观为宗,我们重明观哪有那许多心力去管那许多凡俗琐事?再者凡间自有帝王行权,我们仙家也不便插手太多,其中乾坤,非井蛙可悟可知哩。” 领路的二人皆不回她,众人便无话可说了。又行了片刻,穿过大书“墨竹”二字的牌楼,拐进一片石林,穿过一幕水帘,众人便看见一面高二丈有余,长约五六丈的石壁。那石壁泛着紫红荧光,照亮了候在跟前的天禄三仙。 不言师太一行才到,那十旬仙翁便掐三清指诀,化三缕赤辉,朝那石壁轻轻一拂,石壁上的荧光登时转了金色,将石壁外十一人吸纳进去。石壁内有四方空穴,南北两穴为密室,西面空穴同往岛外,众人由十旬仙翁引领,入东面空穴,穿过一条紫花如云的垂藤,至尽头便看见常朝云和无念子为两具金笼所囚。 常朝云见了顾乘风,不免吃惊,起身攀着金笼的齿栏,问:“你如何来了?” 顾乘风反问常朝云:“你与此妖又非同门,究竟是受何人蛊惑,竟敢硬闯天禄岛,妄图夺取幽魂仙草?若不是三位……” 常朝云冷笑道:“我是一介妖女,你是仙山正室,我的事何须你来操心?” 苏荣道:“常姑娘,本来你跟这妖怪的生死与我们无关,只是师兄得知你闯岛被擒,才央岛主与你们见一面。你闯岛已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师兄一片好心,你也该明白才是。” 常朝云闪开顾乘风和苏荣的目光,并不吭声。无念子见状,起身道:“我们闯岛只为救醉仙姑。” 天禄三仙面面相觑,十旬仙翁问:“难道醉仙姑未死?” 常朝云轻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叫你们知道了。我师父醉仙姑叫元婴珠毁了道行,吸去了一魂二魄,好在我多年前便将一门仙家阵法引向灵蛇堡,师父才得以逃脱。可惜她已被打回原形,魂魄不全,若无幽魂草襄助,恐怕再无修得人身的指望了。” 重光散人道:“元婴珠乃白泽观无上仙法,今时今日,只有西梁国师修得元婴珠。我们虽不过问三界事务,却也从些许俗修仙友处得知,你师父是死在西梁国师和人魔两位弟子之手。我原以为这些传言不可信,那西梁国师不至于如此糊涂,竟同魔界中人公然联手杀了醉仙姑,如此说来,却是事实了?” 常朝云鼻子一哼,道:“当日灵蛇堡内是何情形,我又哪里知道。只可惜我修为不精,法力不厚,没法替我师父报仇。” 顾乘风看看无念子又转向常朝云,问:“醉仙姑是你师父,你要救她倒是无可厚非的。只是不知你跟这妖孽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常朝云开口,无念子喃喃低语:“我法号无念子,虽在金翎法王座下,却与醉仙姑颇有渊源。若非醉仙姑当年出手相救,我早死在三修和尚手上了。我自毁形容嗓音,只为保全性命。” 常朝云接过话头,说:“我师父遇害以后,无念子找到我,一是求证我师父之死,二是打听害我师父的究竟是什么人。无念子当日虽表明了他真实的身份,我却不敢信任他,只说师父已形神俱灭,至于害我师父的究竟是哪些人,天魔师祖尚在调查,我自然无可奉告了。” 重光散人问:“那你们又因何结盟来我们天禄岛偷取宝物?” 常朝云摇头道:“师父待我如亲生女儿,她既已魂魄不全,我自然不可不救她。魔界修为最精,法力最高者,莫过天魔师祖和境魔。据天魔师祖所言,魔界弟子最可舍弃的便是肉身,但凡有数百年修行的,只要魂魄俱全,三日内借得凡体便有重生之望;倘若形神俱在,失了道行,无非打回原形或法威尽散,因已得了点化,只要借童男童女之身抑或其他魔界弟子的三华、内丹勤加修炼,道行是可以恢复的,只耗些时日罢了。若魂魄不全那便麻烦了,因为仙门弟子要复元神还多有选择,魔界中人要恢复三魂七魄,便是借你们天禄岛上的幽魂草也只有两成机会。”言及此,常朝云轻叹一声,继续说:“本来我以为,我师父是天魔师祖最得意的弟子,天魔师祖理应想尽办法救我师父才是。岂料天魔师祖却道,幽魂草脾性刁钻,非有缘人而不可得之;又道我师父虽天资卓越,到底出身平凡,就算用幽魂草聚齐元神,单是修回人形已非易事,既如此,便将她原形好生护着,助她元神归体也不急于一时了。” 玉笛麻姑道:“好个天魔,果然精打细算。他这说辞真真只图实在,不讲情份了。醉仙姑不能为他卖力他便视之如蔽屣,也难怪醉仙姑这许多年替天魔办事不那么尽心了。” “天魔师祖是何用意我不敢揣测,但是醉仙姑是我恩师,眼见她退回原形,又是一副木讷痴迷的样子,我实在寝食难安。所以我才决心铤而走险,来你们天禄岛碰碰机缘。”常朝云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以我一人之力,单是入岛已难比登天,如此我便想到无念子,虽对他仍有些许质疑,当下情势所迫,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将我师父肉身未灭之事如实告之了。” 十旬仙翁捋须道:“如此说来,你竟有情有义,虽身在魔界,倒不失君子之道了。” 常朝云道:“我也不管什么君子小人,总之现下我已为你们所擒,要杀要剐便随你们便了。” 常朝云这番态度尽在十旬仙翁估计之中,十旬仙翁只捋着胡须,与重光散人、玉笛麻姑相视一笑,其中含义,三人是心照不宣的。十旬仙翁自拜入仙门,与魔道中人也打过许多交道,如常朝云这般硬气的倒是罕见。先前几日十旬仙翁软硬兼施,只逼二妖说出盗宝的目的和用途。无念子好歹透露了些许信息,常朝云竟是半个字眼也逼不出口的。不过正因常朝云态度强硬,十旬仙翁和重光散人认为,若能利用好此人,天禄岛非但不会损失,反可占些便宜。一来,那幽魂草十年也未必现身一次,纵然允他们进入青龙沼,他们也未必可以碰到幽魂草,纵然碰见幽魂草,他们也未必是有缘人。二来,幽魂草现身一次,由无到有再由盛而衰,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实在碰不上有缘人,天禄岛上的一众仙道也无福消受,等于白白浪费了。三来,天禄岛中俗修者甚众,虽岛上仙灵也算充沛,不过矮人里拔高个罢了,莫说三座仙山,便是各路散仙的居所,三分之一是胜于天禄岛的。现下除了常朝云和无念子,连仙界正室也来求宝,巧的是两方偏又有不同寻常的瓜葛。为壮大天禄岛计,与其守着幽魂草,倒不如同常朝云、顾乘风等人做个交易。 常朝云和无念子若趁机逃跑了,天禄岛并不丢什么脸面,他们若与顾乘风等人联手换来了宝物,天禄岛便占了便宜,如此算计着,十旬仙翁才叫顾乘风等人同常朝云和无念子会面。一者,试探双方关系,二者,也好由双方言辞中得些信息,以确定这两方各自的底线。总之领顾乘风等人出了囚所,十旬仙翁便道:“我们天禄三仙虽与世无争,却并非见死不救之人。你们同门既然身中毒瘴,用得着咱们岛中仙草,我们也乐于襄助。不过我们天禄岛从不求人,也不喜赊别个人情,我倒有个提议,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顾乘风道:“仙翁请直言。” “爽快。”十旬仙翁笑道,“方才用膳时,你说那妖女是你朋友,央我放她一马,其实说起来,我们天禄岛从不掺合三界纠纷,实在无意与魔界为敌。不如我们做笔交易,我要三样宝物,你们若寻齐了宝物,我便放你们入青龙沼,那两个妖孽我也交出来。你们若有缘得了幽魂草,独得也罢,与那两个妖孽共享也罢,我是不管的。” 顾乘风问:“哪三样宝物?” “其一,是赤眉药仙的紫香玉露丸;其二,是哀牢山大磨岩峰顶的六尾玄狐。这两样,都是仙门中人所有,想你们仙山正室,要到这两样宝物,倒也不会太难。” 苏荣问:“那剩下的一件,莫非是魔界圣物?” 十旬仙翁道:“不错,第三样宝物,是东海翠鸢岛上的辟陵神水。你们与那两个妖孽既有渊源,我想,你们应该同魔界联系颇深。这辟陵神池难闯是真,不过我相信,你们总会有办法的。” 柳浊清道:“我们只求幽魂草,你却问我们提了三个要求,会不会欺人太甚了些?” 重光散人大笑道:“到底是你们有求在先。你们同意与否,我们不会逼迫。” 顾乘风道:“我们若有本领闯入东海的辟陵神池,何不硬闯青龙沼?” 第91章 鸠尤神剑91 玉笛麻姑怒喝道:“你当我们天禄岛是什么地方?那幽魂草需有缘之人才可采摘,纵然你们采下来,拿到手上,你以为你可随随便便带出岛去吗?” 不言师太道:“麻姑何必同晚辈动火?他们三人虽是长白山正室,毕竟道行浅薄,又哪里知道天禄岛的玄妙?”言毕,她又转脸对顾乘风说:“赤眉药仙还欠着我的人情,要得到她的紫香玉露丸并非难事,至于哀牢山上的六尾玄狐——”不言师太迟疑片刻,对十旬仙翁道:“那哀牢山为灵毗上仙的居所,她虽出身重明观,到底离山数百年。六尾玄狐又是她修炼内丹的宝贝,虽算不得稀罕,要她交出来却不容易。十旬仙翁,你们天禄三仙修的都是玄鹤宫法门,而玄鹤宫法门是以符法见长的。你要这三件宝贝,一个是纯阳之物,五行旺金,一个是纯阴之物,五行旺水,一个是阴阳和合之物,却是亦魔亦仙亦正亦邪的。我没猜错的话,是打算借这三样宝物来重修《虹贯九霄》的剑谱,以摒其戾气,是或不是?” 十旬仙翁笑道:“素闻不言师太这些年苦心钻营音律,想必对《虹贯九霄》研究至精至深。连我们要这三样宝物是何目的都猜得分毫不差。实在令人佩服。” “不过这三样宝物皆非凡品。你们这要求,实在强人所难了。” 十旬仙翁笑道:“不错,这三样宝物威力了得,换作寻常仙道恐怕一样也难得找来,然而这几位都是重明观正室弟子,集齐这三样宝物固然困难,绝不会毫无办法。再说重明观仙姑用得着我们岛上的幽魂草,足见其伤势之重。以三换一明面上吃亏,可是正所谓人命关天,莫说三样宝物了,便是十样宝物,能换人性命也是划算的。” 不言师太撇嘴一笑,说:“只是你们就算凑齐了宝物,要把《虹贯九霄》的剑谱练得尽善尽美,恐怕还是不容易的。当年《虹贯九霄》也曾威震三界,紫云老祖却将其改作曲谱,自废其威,恐怕……” 玉笛麻姑冷笑道:“不言师太,你博闻强识,我自然钦佩不已,然而我们天禄岛的事用不着师太操心。我们得了宝物如何施用处置,又有什么打算,自有岛主定夺,师太还是顾好自己的事要紧。” 众人谈至深夜,翌日清早又商议许久,你退我让,总算达成共识。顾乘风一行先取赤眉药仙的紫香玉露丸及哀牢山上的六尾玄狐。要闯东海二十四岛,单凭顾乘风一行和不言师太的力量自然不足,顾乘风决定集齐紫香玉露丸和六尾玄狐之后回长白山禀报师父,再由黄玉笙做主。 至于天禄岛这边,本来囚着常朝云和无念子,于岛上诸仙道并无裨益,顾乘风央十旬仙翁先放二妖,天禄岛是半点损失也无的。况且十旬仙翁还想到,万一天魔抑或金翎法王来天禄岛要人,把二妖关在岛上,轻易放了有失颜面,不放吧,又难免大战一场,修道之人自保无虞,只怕连累岛中凡夫。 现下顾乘风要求先放走二妖,于十旬仙翁,等于了却了一桩麻烦事,左不过顺水推舟,他便假托“仙门之谊”,放了二妖。总之众人在天禄岛上又因故人故事捱了三两时辰,至未正三刻,才离了天禄岛,分作两路。 苏荣自告奋勇,要去西梁赤眉药仙处求宝。她本以为此去独她一人,怎料不言师太放不得心,欲与她同往,苏荣只道此去路途遥远,劳烦不言师太似有不妥,不言师太执意要去,她也没了法子。 顾乘风本打算让柳浊清前往长白山,将这几日情形报与黄玉笙。柳浊清却担心哀牢山上那位散仙刁难顾乘风,非要同他一路。不言师太索性叫自己的护法随他们同往,一是仙魔殊途,有护法盯着常朝云和无念子她才放心,二者,自那灵毗上仙离开长白山自立门户,重明观弟子与她再无来往,且不论灵毗上仙与重明观有无嫌隙,单这数百年的疏离已叫不言师太心生忧虑,担心众人登峰的路上会遇险境了。那两名护法虽修为、法力有限,关键时刻到底多分力量。不言师太吃过疏失的亏,对这些晚辈,再周延细致的打算也是必要的。 入夜后,顾乘风等人过境衡山,却赶上气象骤变,一时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柳浊清提议在衡山附近过夜,只是衡山乃罡煞之炁交融合汇之地,顾乘风担心在衡山周边遇上难缠的妖怪,众人遂多飞了些许时候,至崀山地界方落足,寻了个迎向月光的洞穴栖身。 燃了篝火,各人用过食,本来也到了睡觉的时候,奈何顾乘风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干脆起身到洞外走了几步。柳浊清见状,随他出去,走到崖边,问:“师兄何以夜不能寐?” 顾乘风叹道:“同为仙门中人,为什么大家不能同心同德,非要分个彼此呢?那青龙沼中的幽魂草摘或不摘,总是有生有死的。就算青龙沼中幽魂草丛生,依天禄三仙的说法,他们自己也未必可以享用。既如此,天禄三仙把我们放进去,他们也没有损失,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们得了人情,来日天禄岛有难,我们决不会坐视不管。我竟想不明白了。” 柳浊清道:“师兄何等聪明,难道看不出那天禄岛主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不过想来,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天禄岛虽有一块灵石镇守,又生着幽魂草,到底是仙灵匮乏的。岛上除了天禄三仙,恐怕也挑不出仙根出众,修为卓越的人。那妖——常姑娘同那个无念子闯岛盗取仙草,他也不敢把他们怎么办,足见岛主审时度势,倒是个明白人。师兄可还记得,师父曾经说过,玄鹤宫虽以符法见长,其实法术精髓尽在音律之道,故玄鹤宫弟子各个精通音律。我想那《虹贯九霄》一旦戾气尽除,能与剑气合一,怕是威力非凡的。我们虽都在仙门修行,其实各处总有不同利益。好比说我们重明观吧,长白山中的仙灵宝物几时又无偿分与他人?哪怕同玄鹤宫交好,我们也是礼尚往来的,那天禄岛过去又不与三派往来,现下只肯与我们利来利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顾乘风道:“若仙家三派早合并为一派,兴许仙山正室与许多俗修仙友也不至于如此生分了。” “师兄与我所思竟不谋而合了。只是这等言辞,师兄与我说说倒是无关紧要的。若叫师父听见,定要教训你一番了。” 顾乘风撇嘴一笑,看向迷蒙的月亮,说:“其实还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何事?” “摒除《虹贯九霄》戾气的方法,既然叫玄凰圣君参悟出来,我想当年苍霞老人天资绝顶、博闻广识,也早参悟出来了,否则不言师太仙资再高,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猜到天禄岛主的意图。想来《虹贯九霄》祛戾的秘密,凡钻研音律,深究《虹贯九霄》的玄门中人都有所了解。之所以玄鹤宫的《虹贯九霄》仍以曲谱现世,无非因为要集齐旺金的纯阳之物、旺水的纯阴之物,以及亦魔亦仙的阴阳和合之物难比登天。厉来仙灵宝物,纯阳者多旺水、土,纯阴者多旺火、金,至于阴阳和合又亦魔亦仙之物,更是世间少有,恐怕只有东海的辟陵神水和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才是天生阴阳和合又亦魔亦仙的。我们长白山上的鸠蓝血池和漪波泉虽皆为阴阳和合之势,说到仙魔之益,各自却有所偏重,自然比不得辟陵神水了。”顾乘风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若这三样宝物是将《虹贯九霄》化归剑谱的关键,为何玄鹤宫弟子从未提及此事,乃至几百年来《虹贯九霄》仍作琴谱之用,并不能入法剑气,用作攻袭之术呢?” “也许那三样宝物还不是最要紧的东西哩。我只知天下法门总是利弊相生的,紫云老祖创下《虹贯九霄》,又将其法威尽祛,编作乐谱,肯定有他非如此不可的道理吧。” 顾乘风道:“这固然是个原因,不过眼下,我们又要弄来六尾玄狐,又要盗走辟陵神水,我心中不免忐忑,总觉得这两件宝物,单得一件已属不易了。那六尾玄狐若可轻松得到,凭天禄三仙的修为,他们何不自己去那哀牢山,求不得便抢,抢不到便偷?我想一者,天禄岛又不与别门结盟,平日里自然是能不得罪人家便不去得罪了。二者,我们只知灵毗上仙出身重明观,可她是何缘由离山,我们又不知晓,我担心要从她那里弄到六尾玄狐,恐怕不止困难,更有生命危险。” 柳浊清道:“师兄为人豁达,未料也有想不开的时候。叫我说呀,世间种种皆有命数,就算不知因果之律,又或者因果之律压根不存在,只要顺势而为便够了,成日里想这许多事情,便是大罗金仙也要累死了。师兄也莫要说我薄情寡义,我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为凡俗也好,为仙道也罢,甚或入了魔道,左不过是来去一场,顾好眼下倒是要紧。若师叔她们命不该绝,自有她们逢凶化吉的机缘;若她们伤患不愈,不日身故,也是天道所归。师兄,我倒以为凡事尽力便好。师父老说我仙缘虽厚,却无多少向道之心,其实我生性如此,修行只图修行,并不计较什么飞升成仙,与人相处,我也只看近处,不想远方,分合聚散我都不甚在乎。师父说我不长进,可就算不长进,我自己乐得自在快活,别的事我才懒得多想哩。所以你看我,虽修为不精,却也知足常乐。” 说着话,柳浊清哈欠连天,又说了声“师兄,我可两三夜未睡好觉,便不陪你了。你也快些安寝吧”,这便回洞穴睡下了。顾乘风在崖边呆到丑时,这才回洞中勉强睡了两三个时辰,翌日天不亮便将众人叫起来,继续赶路了。 至晌午,众人已可目视哀牢山地界。虽正值隆冬时节,平原和低处的丘陵地带倒还绿意盎然。一入哀牢山地界,离主峰还远着,一些高耸入云的山峰便呈冰火两重之景。山腰以下依旧是苍翠之象,半腰之上接近峰顶处却叫雪雾裹绕了,远看去显出隐晦的蓝色,飞到近处,那山峦纤巧的尖顶却失了色泽,无非灰白一片了。继续飞了片刻,快入主峰地界,众人却好似为丝网所拦,陡然失了前行的力道。稍使蛮力,连上行之气也提不起来,众人只得降在山谷中了。 无念子道:“我听法王说过,这哀牢山四面八方为仙阵佑护,我们在阵外所见多为幻影,恐怕要入境主峰没那么容易。” 付晚香道:“不如我们分头行动,说不定可以发现这仙阵的破绽。” 顾乘风道:“我们对哀牢山又不熟悉,分头行动分散了力量,反而危险,不如由我打前锋,你和无念子以煞气攻阵。”再对柳浊清和不言师太两位护法说:“柳师妹,两位姊姊,你们便以罡气攻阵。我想天地间万法归宗,一切阵法要么长于御煞,要么长于克罡,总之我们双管齐下,总有这仙阵暴露破绽的时候。” 柳浊清原先不满于顾乘风与二妖同路,此刻听顾乘风所言,不由得叹道:“师兄这法子当真巧妙。我们同时用罡煞二气攻之,这仙阵的法威总有些偏倚。如此,我们至少可知这仙阵门路几何了。” 顾乘风随即放出天罡猎月檠,以玄武指诀炼之,化出一团直径十余丈的紫红气晕,护着众人。二妖各放两缕煞气,协力合作一股,冲向哀牢山仙阵所在,不料这煞气一路畅通,并未见遇阻之势。 仙家诸君相视一看,顾乘风道:“看来这仙阵是用来对付我们仙界的。”说着话,他又腾出左手放出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双宝合一,化作一把长达数仞的冰锥。柳浊清也放出墨玉金幢,再施清微神烈符将法宝炼作一团荧火。不言师太两位护法击掌运气,霎时间四目磷光熠熠。那磷光汇于二人掌心,忽然飞升数米,爆裂、变幻,终成一张绿网。冰锥、荧火、绿网先后攻向哀牢山主峰地界,才飞出百米却纷纷凝在半空,任顾乘风等人施法驱驭,全无反抗之力,仿佛三只飞虫落进树胶,扑翅抬足皆迟重缓拙。 常朝云见状,对无念子说:“我们以煞气护体,试试看能否将那些仙家宝物送进仙阵。” 二妖随即运功,化煞气各护自己肉身,朝那冰锥、荧火、绿网冲去。怪的是,二妖尚未靠近,那冰锥、荧火、绿网陡然发出赤焰,冲开了二妖护身的煞气。二妖忙施法抵御赤焰,折身之际,只听仙阵内一声怪响,那冰锥、荧火各现真身,绿网则化作一捧莲花,花瓣支离破碎,跟在二妖身后。顾乘风和柳浊清的法器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击二妖。 仙家众人努力驱驭各自法宝,却不见法宝受控的迹象。无念子对常朝云道:“你快入天罡猎月檠的护身紫晕。”说话的当口,他将一缕血魄化在右手掌心,右臂一抬,那血魄登时钻入常朝云身躯,助她加速飞冲,眨眼功夫便脱离了险境。待常朝云回神,那无尘剑已追上无念子,击中他左肩,几乎贯穿肩头。顾乘风忙掐白鹤指诀,扩开天罡猎月檠紫晕,将无念子囊护其中。众仙家法器一入紫晕,总算恢复常态,又为各人所驭了。 常朝云上前,略略查验无念子肩头伤情,道:“你也太傻了。大难临头,你我又非亲非故,你何必如此?” 无念子苦笑道:“你师父是我恩人,单这一层关系,我也要豁出命来救你。” 顾乘风剑指一出,那卡在无念子左肩的无尘剑登时化作剑气,为顾乘风剑指所纳。柳浊清对顾乘风道:“师兄,看起来灵毗上仙布下这仙阵,竟是为防我们仙家弟子的。” 顾乘风道:“我倒不解了。灵毗上仙修得散仙之位已逾百年,按理说,修行路上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再修数百年,仙格圆满之际,便是她飞升太乙金仙之时。她不防邪魔外道,却防着咱们仙门同仁,好生古怪。” 不言师太两位护法相视一笑,左护法道:“你这便不懂了。若从大处看,仙门的敌人的确是邪魔,可着眼小处,仙门的敌手又如何不是仙门呢?”言及此,她看向常朝云和无念子,继续说:“且说眼下,这二位既是邪魔,如何又与我们成了同路之友?仙魔可为共同利益结伴,同在仙门的自然也可为利益之争势成水火。这天底下,仙门内部的矛盾远甚于仙魔的矛盾,并非稀罕事呵。” 顾乘风一面收法纳回天罡猎月檠,一面说:“不过回头一想,灵毗上仙使这一招未必不是欲擒故纵。这仙阵明面上防的是罡气,未必不是担心修为不够精进的仙门中人擅闯哀牢山,反丢了性命。邪魔以煞气护体便可闯山,谁又敢肯定,入了哀牢山主峰,迎接邪魔的不是陷阱?” 常朝云道:“不错,事有蹊跷必有因。这仙阵不防煞气,恐怕是有意要猎捕我们魔界中人的。只是灵毗上仙未料,我们这些邪魔也会与你们仙家弟子同行,竟知晓了这古怪之处。” 柳浊清问顾乘风:“师兄,我们进不去,那可怎么办呢?” 顾乘风道:“我方才以双宝合一,虽未能破阵,可是由那仙阵对抗之力判断,我若将身上三件法宝合一,是有希望破阵的。只是我担心这仙阵后头还有阵法,若我们盲目闯阵,恐怕会有危险。倒不如,我们在这主峰周边细细查勘,按理说,这仙阵应是常年镇守哀牢山的,决不会以人力维持阵局,多半是以符幡布阵,或以法器布阵的。既如此,这阵局定有许多破绽,恐怕就藏在在涧流洞穴之中。” 顾乘风如是分析,众人随即绕仙阵边界或遁影而行或点枝飞步。哀牢山主峰周边净是些密林沟谷,除去飞鸟走兽,本来是不见人迹的。然而众人飞到哀牢山西南向,忽见山腰林中闪过人影,顾乘风便示意大家落在那人影近旁。到那人影跟前,众人方发现此人比常人矮上一大截,衣衫褴褛,是个丑陋的青年男子面相,正背竹篓采药。 柳浊清起先以为他是侏儒,又走近几步才发现那男子缺了小腿,是以两截残肢行走的,不禁回身,凑到顾乘风耳边,低语道:“他的腿……” 顾乘风留意到此人缺失了小腿,并不多想,只上前道:“这位先生,我们是来哀牢山拜访一位仙人的。无奈哀牢山主峰周边施了法术,布有仙阵,这位先生是否知晓一些旁门小路,又或者地道洞穴,可入得哀牢山主峰的?” 那人瞪着双眼,扫过顾乘风一众,却不说话。顾乘风以为此人耳背,又重问他一遍,他却仍不作声,只盯着顾乘风额面,嘴唇微作开合,旋即回身,迈开他那短小的残肢,向丛林深处走去。 柳浊清道:“莫不是个哑巴?”她话音未落,那人却回头看来,招着右手,示意他们跟上去。 常朝云对顾乘风说:“此人很有些古怪,当心是陷阱。” 顾乘风道:“现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随他去了。此人虽残疾在身,却行动轻盈,仙根应在中人之上,可是他脉息偏又浅薄,应该是荒于修行抑或道行遭人废黜了,总之,他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我想凭他的本事,当真要害我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众人跟在那男子身后,从天明走到天色微黑。这期间,山中寒气骤降,飘起了鹅毛大雪。那男子缺了小腿,穿梭林间却如游鱼逐浪。他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瞧众人一眼。 众人行得谨慎,与他保持两三丈的距离。顾乘风和常朝云盯住那带路的男子,柳浊清和无念子殿后,各运真元,以防突袭,不言师太两名护法则分守左右两侧。雪越下越大,行在林中倒察觉不出,只是天色眼看着黑了,柳浊清不免焦虑,对顾乘风说:“师兄,此人究竟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顾乘风尚未开口,那男子却说起话来:“你们不是要进主峰吗?现下我给你们带路,你们竟对我诸多怀疑,真真是不知好歹。” “原来你不是哑巴。”柳浊清道。 那男子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哑巴?” 常朝云道:“我道行虽浅,却也听人说过,哀牢山为灵毗上仙所据已有数百年之久。她并未收纳弟子,为人又孤僻,我也从未听闻她山中有侍女仆从。她既在哀牢山主峰周边布下仙阵,按理说,除了她最信得过的人,决不会再有旁人知晓通往主峰的路径,你与她到底是何关系?” 那男子头也不回地走着,说:“我与上仙是何关系你不必知晓。方才你身上散出一股香味,妖气冲天,这会子又没了,我还未问你是何妖何怪,你竟有胆过问我和上仙的关系?” 顾乘风道:“这哀牢山周边已是人迹罕及,想来能在主峰近旁走动的,定非泛泛之辈。这位前辈,其实我们此来打扰上仙,实在是无奈之举。我和师妹都是长白山重明观弟子,此次……”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你也不必说这许多废话,来我们哀牢山的,多半是为了六尾玄狐。我竟不信,你们还有别的事由。再说你既是仙山弟子,为何又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我现在且问你一句,若你们上得主峰只有死路一条,你上是不上?” 第92章 鸠尤神剑92 常朝云道:“你莫要虚张声势。灵毗上仙虽得散仙之身,到底仙格不满,天底下能克她法威的,勿论仙家魔界,都是大有人在的。” 顾乘风道:“这位前辈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为六尾玄狐。至于我们与这两位魔界中人同行,个中原委说来话长。总之我们是为救人才来哀牢山的,就算入得主峰是九死一生,我们也要闯一闯。” 那男子回头打量顾乘风,歪嘴一笑,道:“既然你们不怕死,便随我入山!”话音才落,那男子已腾空而起,离地一丈有余,朝东南向飞去。 天幕还剩些许余晖,亏得雪色荧白,倒将林地映亮了几分。众人各运气飞行,随那男子飞到一片松林。方才还静悄悄的,入了松林,却听得周遭枭鸣四起,好生凄惨。那男子落地击掌,众人便看到群枭由松顶飞扑而下,绕众人头顶舞了一圈,随即哗啦啦撞向一棵粗壮的古松。 群枭一一没入古松之内,柳浊清见状,对顾乘风说:“师兄,难道那棵大树便是仙阵的破口?” 顾乘风未及开口,那男子已行七宝骞林指诀,以罡气护体,飞向那棵古松。顾乘风旋即释放天罡猎月檠,将其化作一团紫色气晕,命众人跃入其中,再行威灵指诀,化身剑气,遁入天罡猎月檠,同时驱之飞冲古松主干,眨眼功夫便入了哀牢山主峰圣境。 放眼望去,主峰圣境较之外围山峦到底有不同气象。四面仙鹤成群,神蝶乱舞。不必说那大磨岩峰顶金光闪耀的楼宇,远看去,雪云盘绕,楼宇仿佛悬在空中,尽显仙家瑰容灵气,单是与主峰并立的群峰,也各有其姿仪,又在彼此的掩映中百媚丛生,好似神女所化。 众人正为眼前仙境所迷,未察觉那引路的男子早落了地。待顾乘风察觉不妙,众人已法门大乱,飞升之力骤失了。好在顾乘风提前一步将天罡猎月檠化作一只雄鹰,众人坠落之际叫这雄鹰托住,才不至摔死。然而雄鹰飞出半里,羽翼却着了火,越飞越低,顾乘风自知天罡猎月檠即将现出原形,朝雄鹰后颈下力一推,这雄鹰俯冲而下,径直冲向一座小山。离山林丈余,雄鹰羽翼尽秃,化归原形,飞入顾乘风印堂,众人纷纷摔入林中,得树枝挂阻,总算平安落了地。 顾乘风确保众人未有伤害,这才四下盼顾着,试图从周遭景色辨别方位。柳浊清扶着右肩,问道:“师兄,怎么方才我感觉自己元、气散乱,内丹困于丹田之内,无法运转血魄。” 无念子说:“我听闻仙家三派各有一道殊途同归的法门,是专门用来惩治仙门弟子的。” “千刀火海阵!”经无念子提醒,顾乘风登时大悟,道,“难怪方才大家三华无从调用,连我的天罡猎月檠也失了法威。” 柳浊清道:“看来这主峰圣境之内也叫灵毗上仙施了阵法,而且这阵法与千刀火海阵有莫大的关系。” 常朝云道:“没想到这灵毗上仙如此厉害。这仙阵原是敕夺仙门弟子法术,以施惩戒的,她竟有本事叫咱们魔界中人也用不上法术,我们都低估她了。” 柳浊清此刻想起那领路的男子,道:“定是那侏儒从中作怪,将我们引向阵法的。” 顾乘风摇头道:“他早提醒我们,就算他有意将我们引入阵局,也是我们咎由自取,怪不得人家。” 不言师太左护法道:“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鬼地方。依我看,此地颇为邪门,我们要加倍小心才是。” 顾乘风左右两边瞧了瞧,说:“不错,这山中林地四处景致大同小异,我们沿路加以标记,当心迷路才是。” 一行人由顾乘风带领,走得小心谨慎。柳浊清以指力在树干上留有“人”字形掐痕。常朝云不放心,拔下发簪,从中折断,一股幽香即刻四散。眼下常朝云失了法术,无法调用三华,以血魂香标记路线,不过单凭她灵敏的鼻子和发簪中的香粉,仅作标记之用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行了一刻钟,天色大黑,无念子遂以卵石相击取火,折树枝为炬。众人如此这般举火摸黑,又行走了一个时辰,直至常朝云抽动鼻子,道,“我们又绕回原地了”。 柳浊清在近旁几棵大树上察看,随即发现一道掐痕,回头道:“师兄,是我做的记号。” 不言师太两位护法上前几步。左护法道:“顾公子,依我看,这地方不靠法术难得走出去。”右护法道:“现下天色已晚,不如就地过夜,待明日天光大亮,若气候晴好,我们可依日头辨别方位。” 顾乘风略作思忖,道:“也好,大家今日也乏了,不如早作休整,明日再想法子走出这山林。” 各人盘腿而坐,围在篝火边吃了些干粮。柳浊清饮水之际,才发现壶中清水所剩无几。她收好皮壶,对顾乘风说:“师兄,若找不到水源,我们怕是难得撑过三日了。” 顾乘风点头不语,明面上不慌不忙,心里却犯了愁。他们一行人现下三华凝滞,不能施法,无异于凡人。只因各人多少有些拳脚本领,应付寻常麻烦尚可,若果真林间没有水源,他们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出路,恐怕只有榨树叶为汁,方可生存。 如此想着,顾乘风捱到半夜才入眠,翌日天色微熹,他便醒了。听着林间鸟鸣,似乎又信心满当起来,于是他拟定一份计划,待天色大亮便将其告知众人。他觉得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最通音律,若林中有溪流涌动,由她们二人时时聆听,比其他人等更得优势。无念子本是一条银尾狐,虽已修得人形,到底比凡人胎躯多几分灵气,由他来领路或许更为妥帖。至于凭日头辨方位的人选,自然非顾乘风莫属了。他幼时尚未修习法门,已初通攀岩腾体之术,这林间乔木都是百年巨树,若爬上顶梢,略有不慎恐怕非死即残。 常朝云听罢,抬头看看周遭的树木,道:“你一个人太危险,我随你一同爬上去。若中途有什么意外,也有个照应。” 柳浊清道:“师兄,你如此安排,倒显得我无用了,好似闲人一个,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顾乘风笑道:“现下大家都似凡人,你拳脚根基薄弱,莫要逞强了。” 顾乘风这计划虽好,待他与常朝云跃上树干、爬上树顶,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方才在林中,他们并未留意雾瘴,这会子方知雾瘴之厚重,已没过树冠,绵延四方,哪里还看得出太阳的方向?顾乘风抬眼看天,对常朝云说:“以我的脚力,冲上一两丈倒不难。我现在试一下,若可冲出雾瘴便好,若冲不出去,再做它想吧。” 常朝云道:“我托你上去。” 顾乘风双足压枝,奋力一跃;常朝云见准时机,向他双腿使力上送。一跃一送之间,顾乘风绷直了身子,试图以双臂拨开雾气。冲力将他急速推出,然而眼前净是雾瘴,凭眼前所见,他实在分不清自己升了多高。只有一股冷飕飕的风,迎面灌着,袭击他的头发、眼球和脖颈,丝丝入扣地交代着他飞腾而上的速度和节奏。 他终于落回树梢,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那树梢的枝桠受不住他下坠的力道,咔嚓一声断开了。顾乘风措手不及,随那折枝落下去,好在常朝云抱紧树干,抛下袖纱,顾乘风才于慌乱中接住袖纱,悬在离地三四丈的高处。 柳浊清方才见顾乘风坠地,不觉喊出声来。待顾乘风得了救,她高呼道:“师兄可还好?” 顾乘风自嘲地笑着,说:“我并无大碍,可惜雾瘴太浓,现下日头何方,便是在树梢上也看不清楚。” 既方位不明,众人便知,要想活着走出这山林绝非易事了。若能在两日内走出去倒还好说,万一两日还走不出去,总要寻到饮水方可活命。这一干人等便在林中兜兜转转,一忽儿西一忽儿东,总之走来走去,乏了累了,不安与恐惧也在彼此间传开了。 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怨气最大。本来前几日那残疾男子现身山林,她二人已心生疑虑,只是碍于不言师太对她们早有交代,凡事需听从顾乘风差遣,她们也不便多言。这会子法术尽失,被困在山林,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指向顾乘风,柳浊清虽不服,却被顾乘风眼色按住,直到右护法道:“我们苦修两百来年,原是看师太出身长白山,以为入她门下也有个大好前程。想不到长白山弟子也有自以为是的无能之辈。” 柳浊清憋不住怒火,堵在两位护法身前,嚷道:“若不是看在不言师太过去是我师叔,我早结果你们性命了。一路上你们二人阴阳怪气,莫要以为我师兄脾性好,由你们满口屎尿,便是不敢得罪你们。” 不言师太左护法道:“柳姑娘,舌头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爱说什么还要你来允准?你们仙山正室果然好大的架子。” 常朝云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有功夫闲扯?我们饮水已无,又在这山林中兜圈子,与其吵吵嚷嚷,不如省些气力来得实在。” 此后众人再未多言,只在方位左右不定时各人才说几句,然而具体定夺往何方去,还由顾乘风说了算。暮色临近之时,不言师太左护法突喊一声“有动静”,众人停步,屏息凝听。右护法和常朝云几乎同时听到异响。常朝云道:“不错,是水声。”右护法则指向右侧,说:“声响从这边传来。” 众人循声而行,走了一里路程,先下坡,又上坡,随即转为平路。这一里路程也因苔滑路怪,叫众人走得相当费劲。水声越发明显,众人步伐便快了不少。柳浊清走在最前头,因脚下湿滑,抱住一棵大树,回头喊道:“师兄,我看到了,是一条小溪。” 远看去,那小溪藏在雾瘴之中,窄而直,仿佛一根用旧的银针。雾瘴在那溪面起了些许变化,原是灰白,靠近溪面却呈紫色,把灌木染作靛蓝了。常朝云心思细密,方才一路上听闻鸟鸣阵阵,这会子周遭静下来,只闻溪流汩汩,她不免起了疑心,对顾乘风道:“为何这溪流近处竟无鸟鸣,你可觉着奇怪?” 顾乘风抬头看看树顶,说:“许是这近处有鸟群天敌?” 无念子道:“鸟儿善辨毒物,万一这溪水有毒……” 柳浊清回头道:“这溪水氲汽的确有些诡谲。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这处水源,若这竟是唯一一处,我们接下来几日又走不出去,那又如何是好?难不成看着溪水,却要生生渴死?” 常朝云笑道:“你们长在仙山,自然不知山野中的生存之道。溪流有来有去,我们只要沿这溪流或寻来源,或寻去处,便有走出去的机会了。” 众人虽口渴难耐,此刻只好先忍着,顺沿溪流的去向,走得仔细。不过一刻功夫,柳浊清忽觉脚下有些异样,她也不知是苔藓太滑,还是别的缘由,只是既然走在最前头,她便生出报告他人的责任来。才刚回头,说了一声:“师兄,这地上怎有松动之……” 一言未毕,柳浊清足下地面已然坍塌,她只大呼一声,整个人坠陷下去。顾乘风眼见她陷入地下,纵身一跃,妄图将她抓住,不料他自己身子才触地,先前未塌的地面也轰然坍陷了。常朝云见状,朝顾乘风抛出袖纱,拴住他的双腿。与此同时,不言师太两位护法却各自点足腾跃,跳上近旁两棵大树,再由枝桠跃向更远处的大树,匆忙逃跑了。 无念子担心常朝云体力不支,上前两步,将那袖纱缠于臂膀。然而电光火石间,地陷区域又扩开两三倍,常朝云和无念子未能回神,也坠入地下了。顾乘风苏醒时,柳浊清还在沉沉迷睡。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漆黑之中略有一丝光亮,不知是得月色映照,还是地下另有光源。一时间他因脑门作痛,直不起身子,只得平躺片刻,待头疼缓解,这才摸着黑,四下唤着“师妹”。 应声的是常朝云和无念子。顾乘风循声探向二妖,问:“常姑娘,你可知道我师妹在哪里?” 常朝云道:“你师妹在哪里,我如何知晓?左右这世上最关心她的只有你,该我们问你才对呐。” 三人就着那似有还无的光亮,总算摸到了柳浊清。顾乘风唤她十余声,她也不醒,好在她鼻息尚稳,并无性命之虞。顾乘风背起柳浊清,同二妖向那光亮处慢慢走着。不过一刻钟,他们便走到这微亮的所在,竟是一汪荧火闪耀的水坑。水坑一仞见方,荧火沉在水底,或紫红或蓝绿。水坑前方叫一堵湿漉漉滑溜溜的石墙挡着,只有一条左拐的小道,窄而低矮,需跪行才可通过。这小道长达半里,尽头豁然开朗,是个山洞。 这山洞高处三丈有余,矮处也有一丈。洞顶凹凸不平,每隔两三仞便垂下一条石柱,石柱有长有短,尖端大都止于离地两三米处,依稀可辨石柱表面连片的苔藓。洞壁光滑无比,摸上去湿哒哒硬邦邦的。地上是一口不知深浅的水洼,将这山洞塞得满满当当。水洼周边踏足的地儿有宽有窄,宽处三尺有余,窄处仅容一足,怪的是,这洞内竟无一块石子,好像整个地洞并非天然形成,更似人工开凿抑或法术变化所成。洼中荧火蹿动,最深者离水面不过五六寸。荧火之辉彼此增进,将这地洞照得亮堂堂的。 三人跪行到这山洞,膝头各有破溃,顾乘风放下柳浊清,按抚膝头,只觉得手心湿乎乎的。垂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流着鲜血,而那殷红的血液滴入水洼中,竟荧火熠熠,沉在水底了。 常朝云见状,道:“看来这水里大有文章。” 顾乘风抬头看看常朝云,方才憋了好久的话此刻脱口而出:“我不该连累你。” 常朝云起初不解,思忖片刻,知道顾乘风在说她以袖纱缚其双腿的事,不觉气恼,说:“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你真当我们魔界中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你肯让我们随你同来哀牢山,足见你有心救我师父,也算个明辨是非之人。方才你大难临头,我又岂可置身事外,见死不救?”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常朝云冷笑道:“你倒给我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来日朱雀仙子定要将掌门之位传与你。我这妖女,自然不配救你。可惜眼下咱们不在天禄岛上,若不然,那位白姑娘必定誓死护你平安,哪需要我多管闲事呢?” 顾乘风听她提及“白姑娘”,愣怔了片刻,随即解释道:“我与白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你莫要误会。再说,她既嫁做人妇,你如此言语,实在不妥。” 常朝云道:“她既然与你萍水相逢,我如何说她,与你何干?” 常朝云此言一出,顾乘风倒不知如何回应了。本来自送沐秋桑去她表兄府邸已有数月之久,她的面貌身形,顾乘风早不记得了。若不是顾乘风等人在乌梅镇市集购置干粮,沐秋桑又恰在乌梅镇市集上认出顾乘风,顾乘风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天禄岛遇见她。沐秋桑早改回本名白子辛,一身素衣,面色多了些沧桑之气,倒比顾乘风记忆的模样红润康健了些。顾乘风一行原打算巳时离岛,白子辛盛情难却,非要迎众人回屋用午膳。顾乘风推脱不过,只好随她去了。 一路上,白子辛有说不完的话,对于顾乘风和柳浊清所问,也是知无不答。如此这般,顾乘风一众才知道,乌梅镇过去甚为冷清,如今镇上小半人口都是南面逃难而来的。说起来,白子辛叹道:“岛主平日里沉默寡言,于我们,却是救命恩人。我与必用若不是得岛主收留,恐怕早已饿死荒野了。” 柳浊清问:“那么你们邑州的房宅和田地又作何处置了?” “还做什么处置?能保住性命,我已知足了。”白子辛笑道,“其实人生在世,有衣穿有粮食有屋居已是幸事,何必再追求那许多呢?天底下的财富,左不过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古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赫家族,子孙后代又有多少流离失所,多少食不果腹?” 顾乘风赞道:“白姑娘能有此等见地,世上须眉男儿多数也是莫能及的。” 白子辛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居所,踏进屋内,她倒安静下来,只招呼众人坐下,自己闪进内室去,轻声唤着“相公”。顾乘风环顾四周,这草屋虽简陋至极,倒收拾得干净。堂屋中央摆张破破烂烂的小桌,略显局促了。少顷,内室挤出一张脸,顾乘风一下子认出那是张必用,可是再细细端详,那面孔却陌生了。 记忆中,张必用是个温厚的儒生,眉目间颇有些得意的神采。这会子所见,他的温厚、得意全没了影,那散疏的眉、微抠的双眸、干枯的唇,横竖撇捺只写了个“苦”字。顾乘风起初以为这是“穷苦”,很快便发现,这“苦”字产于“痛”,发于“愤”,是仇恨开了花,结了果。 张必用拿目光扫过众人,自然认出常朝云来,失神的双眼登时电闪雷鸣。他只盯向常朝云,嗓门压得极低,却好像费了吃奶的劲头,说:“你,是你。” 顾乘风道:“张先生,数月未见,不想竟在此地重逢了。” 张必用转开眸子,看向顾乘风,问道:“请恕张某愚钝,我与先生何曾见过?” 顾乘风与柳浊清相视一笑,一个化作白须老翁,一个化作中年家丁。张必用上下打量二人,嘟囔着:“二位甚是面善。”这当儿,白子辛端一箕青菜走出来,对张必用说:“相公,你怎么连他们也记不得了?我当日得以回南淮,正是靠这些仙道相助呵。” 张必用恍然大悟,眼睛里放出光彩,然而目光触及常朝云,他眼里的光芒又熄灭了。随即,他不觉垂眼,低声道:“世事无常,数月前我还是睿王门客,如今睿王已经登基为帝,我却沦落至此了。难得道仙不嫌弃我们这寒屋鄙舍,只怕我们招呼不周,道仙莫要见怪才是。” 直到午膳用毕,张必用再未言语。白子辛同顾乘风等人说话,他便躲进内室。柳浊清格外心细,留意到屋里少了一人,方才张必用在堂屋,她不便多问,此刻便压着嗓门,问道:“白姑娘,张先生不是还有一位原配夫人么?此刻怎不见她了?” 白子辛回头看看通往内室的草帘,低声道:“夫人逃离京城,前往天禄岛的路上受了风寒,后来又因缺粮少水,不日病故了。”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张先生的兄长岂不是也……” 白子辛轻笑道:“道仙莫要再提那厮。我们逃去京城,他贪图我们古玩财宝也罢了,后来竟落井下石,加害于我们。此人半点良心也无,实在枉为儒生了。” 柳浊清问:“本来人间俗事我也不太明白,然而你们在邑州也算大户,张先生又一直是那睿王的门客。据我所知,京城邻边州府自睿王发动政变,翌日便归于新政辖制,并无战事发生,你们又因何故逃亡哩?” “此事说来话长。自睿亲王政变事成,那旧帝的舅父镇威大司马便知他此前得了假情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索性率兵北逃,向北魏镇国将军袁肃求援。自文琲公主于北魏遇刺,我相公一直以为,北魏文官当权,刺杀和亲公主于北魏武将有利,下手的该是袁肃才对。然而镇威大司马才将出兵助魏,京城便出了大事,足见这整件事都另有乾坤。袁肃想借文琲公主遇刺迫使西梁发兵也许是事实,可是北魏丞相故意纵他也可能是事实——” 白子辛话音未落,张必用已掀开草帘,钻出内室,道:“岂止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陷阱。”他径直走向常朝云,接着说:“北魏丞相早与你们常氏勾结,是或不是?” 常朝云冷眼看他,答得不紧不慢:“是或不是你现在问我又有何意义?就算你猜对了,一切为时已晚。你若猜得不对,难道我说我常氏兄妹未与北魏丞相勾结,你便尽信不成?” 张必用哭笑不得,怒道:“你们不光与北魏丞相有所勾结,我想你们同西梁朝中重臣也多有勾结。要不然,睿王夺权,西梁那位大司马何以派兵相助?想我南淮大好河山,原来太平祥和,如今却因你们妖臣乱党兴风作浪,以致我们这些平民流离失所,我……” 常朝云抢过话头,道:“张必用,时至今日你还糊涂着。口口声声对旧帝旧制不满的是你,如今新帝登基、旧制皆废,不满的还是你。你说平民流离失所,我倒要问问你,不是你们这些儒生推波助澜,旧帝旧制如何失得民心?我看你痛心疾首的,不是我们这些妖臣乱党,而是旧破新立,你非但未得好处,反落得如此田地吧。” 张必用浑身颤着,费劲地说:“想我张家祖上四代为官,只在我们这辈未求仕途,对南淮不可谓无功。不料睿王才刚登基,便对治下辖区大行新制,城内商贾减免税费,城外农区则鼓励农夫村民举报旧帝拥趸,并敕夺遭举报乡绅的土地房宅,封与那些检举者。我原以为我乃睿王门生,总不会有人去检举我,纵然遭人检举,官府也不会采信。谁料我家丁十余人竟与一众佃户签了个百人血书,又说我拥护旧帝,又说我伺机谋反,官府竟不分青红皂白,来我府上抄家。我替睿王卖过力,他一上台,便拿咱们下刀。天底下哪有此等道理?枉我当初瞎了眼,竟追随于他,不过他如此过河拆桥,想来他这皇位也是坐不稳当的。” 无念子道:“张先生,本来你博闻广识,论见地,我自然不如你。可是半月前我也曾去过邑州等地,就百姓所言,城内商贾对新帝是毫无意见的,城外农人,更是各个大赞新帝,对于北面旧帝一党,甚至有青年愿誓死对抗的。” 张必用一时语塞,白子辛见他面色难看,忙说:“农人皆为白丁,只看眼前得失。今日他说这边独好,明日恐怕又变了,我想,他们的话也做不得数。” 白子辛此言一出,柳浊清直摇头,道:“白姑娘此言差矣。农人多目不识丁是实,然而目不识丁只因他们生于农户贫舍,并不是因为他们智有不及。况且只看眼前得失的,又哪里只是农人?商贾、工匠、儒生、官吏,甚或一国之君,我竟不信这普天之下,有人不计眼前的。我以为,农人所以只计较眼前得失,不是因为农人目不识丁,仅仅因为身为农人,除了眼前得失,再无它物去计较罢了。我虽自幼上山修行,至今道行也才三十年,却也由所见所闻悟得些许道法真谛。记得十年前,我曾问师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因天地无极,万物之于天地,皆渺小无异,乃为刍狗,是为无为无相之智;可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却毫无道理,因圣人者,是为人也,既然冠以圣字,总该有至圣至贤的品性。我师父虽也作了解释,在我看来却是漏洞百出的。固然为圣人者,胸怀天地,百姓生计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圣人难道是生而为圣的么?若圣人生而为圣,非圣之人大可不必在乎圣人,否则我们参悟道法学问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为难自己呢?若圣人习而为圣,将圣未圣之时,又如何看待天下苍生呢?怀仁持善以待世人,则与圣人远之,清心冷眼以待世人,则与圣人无异。后来我与师兄多次切磋道法,又有了新的开悟,总算明白,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说圣人没有仁善之心,恰恰相反,圣人乃怀大仁持大善,所以天下苍生在圣人眼中并无分别,只是这大仁大善于普通百姓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说到底,若非圣人,总不免囿于眼前利害,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近圣之人,稍有些超脱之志,总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了。而圣人正因忘乎寻常事务,眼观耳闻的都在地外天边,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只是此山此水非彼山彼水,于俗世众生,近于无理无情无心无仁。由此可见,就算是近圣之人,比之真正的圣者,所见利害也不见得有多远。” 第93章 鸠尤神剑93 张必用道:“你是修道之人,自然有许多道理。可是我和许多同侪当初一心帮扶睿王,他一当上皇帝便夺我们的祖业,赏给那些野蛮粗俗的农人,无非是想收买人心。一者,让那些村夫莽汉对他感恩戴德,二者,村夫莽汉得了土地,那土地又带不走,他们要保土地,自然要替他守卫家园,竟比强征壮丁还要顶用。可是他如此作为,真真寒了我们这些儒生的心,如今他江山还不稳当,以武治国未尝不可,来日太平了,真要治国理政,怎离得了我们这些儒生?” 常朝云笑出声来,道:“且不说天下儒生出身迥异,你只因身为显赫乡绅,此番倒了大霉,又哪知还有家世败落的乡儒,新帝登基竟得了便宜的?就算同样出身官宦之家的儒生,许多人只因身处京城,又哪里受到半点打击?更不必说双阳之流,因审时度势,如今已颇有些权势了。你落得如此境地,实在怨不得旁人。你只记得你出入睿王府邸,为他建言献策,却忘了你从一开始便只反旧制,不反旧君。枉你诗书满腹,竟迂腐至此,倒对得住活该二字。” 常朝云此言一出,张必用面色陡变了。顾乘风见状,忙对常朝云道:“常姑娘,先生已沦落至此,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况且先生祖业家财尽散,如今处境大不如前,想那睿王所作所为,也确有不公。” 柳浊清道:“师兄,你这说辞我便不懂了。自盘古开天地,水下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哪个不是天地灵气所孕?我倒以为,生而为人的,本来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历来王侯将相是交替往复的,苍茫华夏大地易主谁家,不过命数使然。江山尚且如此,何况田地房宅呢?你只见张先生祖业家财散尽,却不见分得先生祖业的农人也是父母所养,血肉之躯。那万亩良田,深宅大院,他们又凭什么分不得,占不得呢?若再退数百年,我猜张先生祖上也曾穷过苦过。这贫贱之变本来如四季更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何来不公之说呢?” 张必用听得此言,颇有些怒气,道:“这位道仙长在长白山上,自有凡间供奉,既不愁衣食,每年又从北魏朝廷四处搜刮来的灵仙宝物中占些便宜,助长修行,我们身为凡夫俗子的苦痛,你又如何知晓?别的不说,你们仙山弟子吃穿用度皆与皇室贡品无二,哪样不是顶好的?你说我张必用祖业散尽合自然之律,那么要你们仙山弟子再不拿凡间供奉,有几位道仙肯答应呢?若失了这供奉的特权,你们仙山弟子同俗修仙人,甚或邪魔外道又有何区别?你置身事外,几句便宜话自然不费气力,可是你若置身其中,不见得比我强出多少。” 柳浊清不服,还要言语,却叫顾乘风一个眼色拦下了。此后众人多有拘束,不过一刻钟,张必用愤恨不已地回了内室,顾乘风等人便告辞了。 白子辛索性背上竹篓,送众人出去,柳浊清好奇,问道:“白姑娘是要去采药么?” 白子辛莞尔一笑,说:“我们天禄岛上,除了幽魂草,寻常草药反不及他处丰茂。我不过是去采桑罢了。” 无念子道:“我早听闻,南淮、西梁和北魏的贵胄都视玉沥锦为顶好的料子。这玉沥锦据说自带酒香,玉沥——天禄,想来此帛竟是天禄岛中蚕丝所织。” 柳浊清问:“天底下真有自带酒香的帛布?” 白子辛道:“的确如此。我来天禄岛上第一日便得知,我们岛上有奇桑,名祸泉,此桑根叶果皆含酒香(笔者注:玉沥、天禄、祸泉都是指酒)。树上又天生玉沥蚕,这蚕儿荧白如玉,吐出的丝却有金黄、朱红、紫红三色。拿玉沥蚕丝纺就帛布,便是玉沥锦了。这帛布虽则奇异,却因香气五行不定,凡人使用倒不碍事,修行之人若乱用了,反不利修炼。难怪你不认得了。” “原来如此。”柳浊清道。 众人离了屋,顾乘风问道:“白姑娘,邑州距此地甚是遥远,你和张先生为何非要离开京城?就算要离开京城,何至于千里迢迢躲到此处来?莫非你们受了高人指点,才寻到这天禄岛的?” 白子辛道:“实不相瞒,我们能来天禄岛定居,还得感谢邑州城里那位替人写字的李先生。” 顾乘风稍作思忖,忆及此人,道:“是李墨生引你们来天禄岛的?” “不错。自纪南皇宫大内政变,新帝登基不过三日,便向京城邻近州府下放官文,城镇商贾一律免税一年,城外乡农之地则大兴检举揭发之事。凡遭检举,视作拥旧反新之人的,有土地者查抄土地,没土地的即时收监,乡绅田主凡有不从者,立斩以儆效尤。”白子辛叹道,“不过两三日,我们张府宅院便叫百余村夫围起来。原先我相公待下人也算不薄,那会子见这势头,竟闹着吵着开了宅门,将那些人放进来。我相公自有三寸不烂之舌,起初倒还镇得住那些农人。翌日郡府衙门遣了兵士,说是奉了新皇圣旨,因收到百人血书,非说我相公拥护旧帝,没收了张家土地宅院,以分上书村民。我相公自然知道圣意不可违,连夜带上藏在偏宅地窖的古玩、现银和些许金锭,想同夫人和我一道赶往京城。谁知半路上,我们才入山区便遭遇劫匪。正在危机关头,一位黑衣人由林中闪出,使了些法术,将劫匪赶跑了。” 柳浊清道:“那人便是李墨生吧?” 白子辛点头道:“不错。他在城中听说新皇下旨,要在城外大兴检举揭发。他算定我们张家会出事,又唯恐我相公与官兵争执抵抗,枉送了性命,便趁着夜色赶来张府。后来他发现我们已离开宅院,猜测我们要去京城投奔张必克,遂一路追来了。” 顾乘风道:“白姑娘父亲于李先生有恩,想来,李先生是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之人。” 柳浊清道:“如此我便想起来了。那位李先生性情豁达,可惜仙资不足,若不然,定有飞升之日。” 白子辛听得此言,竟伤感起来,说:“若不是为了救我们,李墨生也不会死了。” 柳浊清问道:“他虽修为不精,所习法门却格外实用,莫说应付凡人了,便是应付修法不够精进者,自保也是不在话下的。如何竟会赔了性命?” 白子辛道:“这笔账说起来,还要算到张必克头上。李墨生护送我们三人到了纪南城,路过他替人写字的小屋,邀我们入内歇息片刻。这会子,又来了一路举皇榜的官兵,马儿骑得飞快,打他屋前奔驰而过。一位街坊过来,我们便从他口中得知,新帝正在城中捉拿旧帝余孽。本来这与我们无关,却不料后来我们会因这皇榜受累。” 顾乘风问:“张先生原是南淮新帝的门客,这件事,我想京城稍有头面的,应该无人不知。就算遭人检举,说他拥护旧帝,也不能证明他原是旧帝的人。新帝捉拿旧帝余孽,如何会连累到你们?” 常朝云笑道:“你果真不察世事,竟连这层缘故也想不明白?张必用只反旧制,却不反旧帝,仅凭他不反旧帝这一条,说他是旧帝余孽又哪里冤枉他了?” 白子辛道:“这位常姑娘,我与你虽未打过交道,只从我相公所言,便足以断定你不是什么好人。我相公与你们常家原无仇怨,你为何处处针对我家相公?” 常朝云道:“我以为你该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如此糊涂?张必用在邑州虽也算有头有脸的儒生,可是他却以为,自己多读了几本书便有指点江山的能耐,这才是你们张家沦落至此的根源。你可听过一首童谣?凤鸟毒,百鸟苦,恶蛇霸了藏龙谷。一人言,天地肃,大虫饱了万民苦。大橘树,蟠龙附,酷日底下凉风驻。” 柳浊清看看顾乘风,道:“师兄,这童谣好生熟悉。” 常朝云对白子辛说:“凤鸟毒,百鸟苦,恶蛇霸了藏龙谷。这是说南淮旧帝篡权,得位不正。一人言,天地肃,大虫饱了万民苦。这是说旧帝独断专行,肥了外戚和一帮谗臣,不顾民生福祉。至于大橘树,蟠龙附,酷日底下凉风驻,如今南淮皇帝名嘉树,古人有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笔者注:此典出自《九章.橘颂》)。这句是说,只有现在这位新帝才配做真龙天子,为万民造福。你绝对想不到,这童谣原有两篇,为二人所写,现在这三句是择两篇而合的。最末一句,为双阳所写,头两句,便是你家相公张必用的手笔。” 白子辛一时茫然无措,常朝云接着说:“张必用过去荫承祖业,对旧制多有不满,一心想着改良社稷,本也是儒生一贯的习气。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他自己为睿王政变造势出了一分力。我们既然把睿王推上皇位,那么破旧立新便势在必行。这旧例之破,新规之立,总要有所牺牲。张必用怨天尤人,无非因为他自己成了牺牲品,我不信他若出身贫寒,这会子有了检举乡绅,分其田亩屋宅的机会,他竟不争不抢。如今他要怪别人,你且细想,他能怪得了谁?” 顾乘风对白子辛道:“白姑娘,她的话你莫往心里去。凡间事务错综复杂,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他又对常朝云道:“常姑娘,你不要忘了,你原是东方一族的后人。” 白子辛抬眼望着顾乘风,眼含泪水,满怀感激。常朝云看看顾乘风又看看白子辛,几句话堵在咽喉,终于滑回肚子里去了。柳浊清忙岔开话头,道:“你们去纪南城,可见到张先生兄长了?” 白子辛道:“见自然见到了。只是我未料,那张必克竟觊觎我相公那些古玩和财物。其实我相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张必克收容我们,在局势安定下来以前,我们岂会白吃白住?可那张必克却贪得无厌,打头只央我相公将他珍藏的几幅字画和印鉴给他欣赏,后来我相公找他索回,他便百般借口拖下去。我和夫人劝相公莫再强索,既然要不回,不如做个人情,只当半路上遭劫匪夺去了。谁知第五日,那张必克竟然向官府告发,说我相公此前明面上是睿王门客,实为细作,是旧帝和镇威大司马的人。” 无念子不免愤然,道:“本来我这出身异类的,处处以做人为准绳,只因人为众生之灵,我纵然无缘仙门,便在魔界,也力求积人之德,合人之心,尽人之善。我常叹身不由己,杀戮无辜,到底良心也会痛。你这大伯生而为人,且不说兄弟同根,便是对陌路之人,也该有恻隐之心才是。看来人心叵测,恶毒起来,竟连我们为妖为魔的也不免惧怕。” 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方才皆不作声,此刻左护法却忍不住问道:“这张必克揭发检举你相公,他又图计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图的自然是我相公那些古玩和财宝。他以为官府将我相公抓去,他就可以独吞那些财物,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倒把自己算进去了。”白子辛道,“他在城中经营酒庄这许多年,又能有多干净?一个月前,我听说在岛外,官府张贴了数名京城要犯落罪的榜文,张必克赫然在列。他已因假契匿税,没收了家产,他和他两个儿子被发配充军,全家女眷皆卖作官奴了。他若不贪图我相公财宝,官府也不会去他府上搜查,若非官府搜查,意外搜出他匿税的罪证,他又岂会累害全家?张必克不会料到,李墨生消息灵通,一听说张必克检举我相公,李墨生便以法术捎与我鹅毛书笺。官府到来前,我们便由后门逃了。” 张必用一家三口逃得匆忙,那两箱古玩和财宝来不及带走,只随手收了几枚金锭。他们起先藏在李墨生屋里,当夜官兵便挨家挨户搜捕旧帝余孽,好在那领头的官兵并非玄门中人,李墨生使个障眼法,张必用一家便蒙混过关了。只是在京城多捱一日,张必用便多一分风险,为防夜长梦多,李墨生这才说服张氏三人前往天禄岛。 所以安排他们逃往天禄岛,一者,天禄岛远离京城和邑州,在这岛上张必用不大可能遇见熟人;二者,天禄四镇虽也有官兵镇守,毕竟岛主是玄门中人,天禄岛所在辖区的官府要员自然明白,岛中事务让岛主管理便好,既省了心,又不得罪岛中仙道;三者,李墨生与重光散人曾义结金兰,由他领张氏三人入岛,岛主定会尽心保护,为他们更名改姓、假造户册也方便些。 李墨生虽有法术,携三人飞行却比马儿小跑快不了多少。他一路向东,飞到天黑,便将三人放下地来,寻了一处遗弃的村落,准备在一座土屋里安顿一夜,翌日再飞。张必用哭丧着脸,骂天骂地骂他兄长。李墨生安慰之词说尽,见他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索性问他:“张先生,你这番愤愤不平,究竟是为国事,还是为家事?” 张必用道:“家事即是国事,国事即是家事。李先生此问,是何意思?” 李墨生笑道:“若是为国事不平,我该敬你。只是你口口声声说,张府为暴民所占,我却要多问一句,究竟何为暴民了?” “那些村夫莽汉捏造事实,强占我祖业房宅,难道还算不得暴民?” 李墨生道:“我听说新皇下此新政也是事出有因的。自旧帝被擒,其舅父北逃,我们南淮国南北内战频频。其实京城以北诸州农区早有乡民趁乱劫掠乡绅家业了,还有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乡绅老爷叫乡民乱棍打死的。更不必说,农人正因多无田产,为保命计,稍有局势不安便纷纷逃窜。南部各城区难民急涌,治安堪忧,农人逃难,来年又必有田亩抛荒之虞。先生该知,不安内无以攘外,为了平息农区乡民久积的怨气,为了让乡民农人心甘情愿留守家乡,新皇出此新政,又有什么过错呢?张先生你说那些村民霸你祖宅,莫非他们不是依新政行事?既然新政合乎情理,有利新皇社稷,村夫占你祖宅分你田亩又是依新政而为,你再冠村夫以暴民,似乎不对哩。” 张必用一时泪眼婆娑,道:“那么按你的意思,我张家这口怨气,只能往肚子里咽咯?” 李墨生道:“张先生,我再问几句。你张家祖宅是何年何月所建?张家祖宅修建之前,这宅院和周边田地又是何人所有?及至上古千年,那土地又为何人所有?” 张必用一时答不上来,支吾着说:“那宅子既为我张家祖先所修,自然是我的。” 李墨生笑道:“那么哪日王家子孙上门,说这张家祖宅原建着王氏大院,偏说这张家祖宅是霸占他王家的土地,张先生,你又打算怎么说呢?” 张必用垂眼静思,李墨生继续说:“其实张先生咒骂的无知暴民,未必祖上没有侯门显贵;与你同为乡绅的富贵之家,祖上未必没有草寇贱民。张先生可忘了,你曾告诫在下,读书之人当心系社稷,为国为民,莫可囿于一己之安?现下南淮政局动荡,多少百姓死于非命,妻离子散者,甚或全家毙命者不计其数。祖业不过身外物,先生同两位夫人能保住性命已远胜那死难之人了,何以为这些身外物大发牢骚,怨天尤人呢?” 若在往日,张必用自然知道如何驳他,只是现下自己倒了霉,许多话转在脑际,张必用却没有脱口的立场了。于是就着略带热气的南风,张必用睡下了,如他那早早入眠的结发夫人,借助困意,暂时避开了逃亡之痛。 拂晓时分,白子辛叫一阵异响惊醒,她推着张必用和杨琰,道:“你们可听到什么动静?” 张必用侧耳倾听,再借月光朝土屋内扫了一眼,道:“坏了,定是那人丢下我们,独自跑了。” 白子辛道:“李墨生当真不顾我们死活,何必两次三番搭救我们?相公此言也太小看人家了。” 白子辛话音未落,土屋外头已传来打斗之声。杨琰吓得直打哆嗦,一把拉住张必用的胳膊,问:“老爷,莫不是官兵赶上来,要来杀了我们?” 三人随即趁着天色昏黑,爬出土屋,躲入近旁一丛芭茅。这时候,那打斗声越来越近,张必用护着妻妾,身子缩成一团,脑袋低扎着,大气也不敢出。少顷,那打斗声终于涌至跟前,三人便听一人言语,道:“就凭你这修为,还是趁早服输为好。何必为了那三个微不足道的人枉送性命呢?” 张必用只觉这嗓音耳熟,在芭茅丛中抬头,朝那声响看去。白子辛也随他抬起头来,打芭茅叶间细长的缝隙看向天空。只见黑黢黢的天幕下,一人坐于赤光闪耀的紫铜车上,悬在半空,身后浮着二十余众小妖小怪。那紫铜车前方,扶风圣君正与李墨生斗法。说是斗法,其实李墨生并无还手之力,只使出全力,化出一团气盾,护着肉身,以御扶风圣君的毒焰。张必用虽看不清那紫铜车上坐者何人,只从他那身形嗓音,张必用已经断定,那便是双阳。 李墨生叫毒焰推出数丈,险些跌到地上,双臂匆忙开展,将血魄尽化真元,冲天百仞,厉声喝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与邪魔外道沆瀣一气。你与张必用又无深仇大恨,现下他已落难,你何必还苦苦相逼呢?” 双阳笑道:“你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我双阳行事只为利字。其实那张必用是死是活我又怎会在乎?我在乎的,是一方砚台。相传那砚台原为阴州白家所有,可惜传到白东瞿手上,白家又遭了祸,白府一切物什已散落四方了。这些年来,我四处打探那砚台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却不料前几日,张必用遭他兄长检举,我才意外得知他前不久刚纳了一位妾室,竟是姓白的,再经对方查证,方知那白姓女子,正是他表妹,也就是白东瞿之女。”说到此处,双阳示意扶风圣君收功卸法,继续说:“你与张必用一家有何关系,为何誓死保护他们,我毫无兴趣。只要你带我们找到那方砚台,我向你保证,绝不动张家人一根寒毛。” 李墨生道:“区区一方砚台,你何以如此大费周章?” 双阳道:“我也不怕你知道。白家祖传的那方砚台,实乃仙家宝物紫云奇龙砚。这奇龙砚本是当年玄凰圣君大弟子极乐仙姑从一块紫花墨玉中炼出的法宝。只是这砚台虽为法宝,却因攻防两虚,明面上看堪为鸡肋。其实这奇龙砚内有乾坤,是崆峒山门徒才知的秘密。” 李墨生问:“什么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自然不能轻易告诉你了。” “这竟是怪事了。据我所知,玄凰圣君已飞升多年,至于极乐仙姑,我听说此人三百年前便与玄凰圣君分道扬镳,后来销声匿迹。崆峒山弟子,另有二人,一个与世隔绝,一个行迹诡秘,自玄凰圣君飞升便不知所踪,想来他们都不可能与你提及此事。至于东海那位,更不可能与尔等透露崆峒一门的机密了。” 双阳笑道:“崆峒山的秘密我如何得知,此事说来便话长了。你应该知道,那玄鹤宫虽为仙山三派之一,却只精于符法,论法门之威力,实在不能与白泽、重明二派相提并论。虽说仙家宝物多出自丹霞山通幽谷,奈何山中宝物偏又多为外人所收服,其实仅论法宝,玄鹤宫也无半点优势。偏巧自至贤大司马掌事,西梁国力又居三邦之首,要让西梁国心无旁骛供奉自家弟子,天枢得想些法子才是。那西梁国师原是白泽观弟子,偷习了禁地法门才私逃昆仑,对白泽观法门不可谓不精通。天枢枉为玄鹤宫掌门,竟在这国师身上打起主意,以至于拿本派法门机要同国师交换白泽观法门要义和玄凰圣君门下诸多秘密……” 李墨生道:“简直一派胡言。仙家三派法门不能互通,唯有初习者方可通练三派入门法术,修为越精,三派法门越发抵触,若强行通练,只有死路一条。我虽修为平平,这点常识还是知晓的。” 双阳轻蔑一笑,他身后一人上前一步,李墨生并不知他便是双阳亲信杨沐白。杨沐白语调冷淡,说:“那国师同一位俗修高人曾共修仙法,以打通三派法门。虽并未完全成功,但是那西梁国师仙资卓绝,在与那高人共修之际,便悟出许多仙家通联的法门要义……” 杨沐白说到此处,双阳左臂一抬,接过话头笑道:“你若去过西梁的大司马府,便会知道,那府中多处符幡阵法,皆借鉴白泽观法门所创。天枢和天权到底是丹霞七杰中拔尖的人物,稍得西梁国师点拨便将白泽观一众法门悟得透彻无比,再以他们自家根基创立符幡之阵,倒也威力非凡。纵然叫丁贤梓去破那些符幡之阵,怕也没那么容易。不过西梁国师除了授他们二人白泽观法门的要义,言辞之间,也许是说漏了嘴,也许是有意为之,那奇龙砚的秘密,他竟也说出来了。” “你方才又说,奇龙砚的秘密只有玄凰圣君和极乐仙姑知晓。西梁国师又是如何晓得的?” 双阳道:“你竟不知,西梁国师的夫人便是玄凰圣君关门弟子?据说,玄凰圣君得以炼出五麝神鼎,也与极乐仙姑和她这奇龙砚有莫大的关系。” 李墨生歪嘴一笑,道:“你这谎话编得不圆。倘若奇龙砚当真神通广大,国师又为何不去白家索要呢?须知白家出事不过十来年,我虽不识西梁国师,却也知他夫人几十年前便已失踪。素闻双先生文章了得,怎么编起故事来,倒漏洞百出了。” 双阳自然知道,李墨生挑他错漏,是想逼他说出奇龙砚的相关秘密。他虽自诩南淮第一才子,此刻却对自己生出质疑,不由得担心言多必失了。他也懒得再与李墨生废话,只问李墨生交不交人。李墨生既然决心报答白家恩情,自然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白子辛说到此处略有伤感,原打算三言两语草草带过,顾乘风却细问一句:“那奇龙砚究竟有何秘密?” 白子辛摇头道:“其中秘密,我哪里知晓?我只记得从小,我父亲便反复叮嘱我的哥哥们,切不可在外头随便拜师修法,尤其是玄鹤宫的法门,一旦修炼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我听母亲说,我们白家从不与仙道往来,若有道人找上门来,父亲和祖母便万分紧张。至于其中缘由,我当时年幼,父母并未告诉我。” 顾乘风接着问:“那么当日你们又是如何逃脱的?” “当日,双阳见李墨生不肯就犯,叫那妖怪施法放下焰雨,打算将那村子一切土舍、荒草和树木烧个精光。我相公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沉不住气,他便拉着我,冲出茅丛,朝悬在天上的一众妖人喊道:你们要砚台,我们给你们便是,只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柳浊清大惊,道:“张必用当真相信那些歹人的鬼话?须知邪魔外道者,多擅以诳语迷惑凡人哩。” 第94章 鸠尤神剑94 白子辛道:“我那相公自幼只在儒生政客间打转,莫说这些个邪魔的本性了,便是市集上瓜菜米粮价值几何也是全然不晓的。他以为我们主动交出宝物,人家便没有道理取我们性命。可是人强我弱,自己生死交于他人之手,哪还有道理可言的?”说到此处,白子辛不觉浅叹一声,将一缕鬓发撩至耳后,继续说:“邪魔和李墨生几乎同时向我飞扑而来。眨眼功夫,我已升腾半空,身旁赤绿两股烟霾彼此交缠。我惊魂未定,只喊着相公、相公,可是很快,李墨生便在我耳畔低声说:我三华已溃,眼下只能以肉身炼瘴,以拖住他们;我现在借那奇龙砚残余的些许法威将我元神与之合体,渡你们三人脱离险境;白小姐谨记,若我法力不支,未能将你们送达天禄岛,务必一路朝东北向走,莫要回头。” 顾乘风道:“李先生为报你父亲的恩情,竟牺牲自己保你们一家的性命,实乃儒生之典范。” 白子辛苦笑道:“李墨生先将我们渡向北面,再向东面绕路,只为误导双阳等人。总之我们借奇龙砚之法,不停飞了一天一夜。只是那奇龙砚似乎神威平平,李墨生拼尽全力,终究未能将我们三人送抵目的地。我们三人由奇龙砚脱体,李墨生已无肉身,只能暂时附体砚台,一路以磷光为我们指引方向。夫人不日发烧呕吐,死在路上,我跟相公又走了三四日,总算到了天禄岛。至岛外一里处,那奇龙砚突然从我包袱里挣脱出去,径直飞向天禄岛入口牌楼。少顷,天禄三仙现身岛外。我和相公见状,忙跪地说明来意。同时间,那奇龙砚紫光忽闪,重光散人道:义弟不顾性命,也要救下你们,你们与他究竟是何关系?如此,我便将我父亲当年有恩于他,他又伺机报恩的因果略略讲了一道。岛主可怜我们,这才将我二人收容岛中。” 常朝云冷笑着,问道:“那么你那方奇龙砚,可还在自己手上?” 常朝云所指,顾乘风听得明白,他看看白子辛,笑道:“那奇龙砚既是白姑娘家传,如何处置自然是她自己的事。我想天禄岛主也不至于强夺白姑娘宝物。” 常朝云不便驳他,只嘟囔一声:“虽为妾室,她总归是张家人,白姑娘白姑娘地叫,怕是不妥。” 顾乘风当下还未多想,这会子困在地洞,陡然想起常朝云这番话,才尝出一丝醋意,继而欢心雀跃起来了。他背着柳浊清,靠洞壁走得谨慎,不时回眸看看,总要与常朝云四目相对。常朝云起初避闪他的目光,后来虽无避闪,眼色中却多了些许哀婉惆怅。少顷,顾乘风踏到苔藓,足下一溜,常朝云忙不迭蹿上两步,一手抓住他的肩头。然而顾乘风双臂兜着柳浊清,腾不出手来撑住洞壁,一足打滑,另一只脚随即踩空,连同柳浊清和常朝云歪在水里。 这一摔不打紧,却叫柳浊清呛了一口凉水,登时醒了。她连连咳嗽,叫唤着:“师兄,我是不是死了?” 顾乘风扶着柳浊清,挪到水洼边上,笑道:“你若死了,我同你作伴,也没什么好怕的。” 常朝云在柳浊清身旁蹲坐着,浑身发抖。顾乘风一把抓住常朝云双手,问道:“你身子怎如此冰凉?” 无念子伸手沾水,放在嘴边舔一口。常朝云道:“我虽暂时失了修为,到底是魔界脉息,一遇寒煞之气便无力抵抗。这水里定有妖气。” 无念子道:“我才浅尝一口便觉浑身筋骨刺痛,看来这水中妖气非比寻常。” 无念子话音未落,柳浊清便留意水洼表面波纹如鳞。她示意顾乘风看向水面,顾乘风道:“大家当心,莫要沾到这水。” 水纹起初醒目些,顾乘风此言一出,竟好像得了指令,乍然弱了。四人起身,一面盯着水洼,一面贴着洞壁,慢慢挪步。越往前去,那水洼中的荧火越发密集,洞顶也稍高了些。只是地洞似有窄收之势,方才横截的洞壁相隔两三丈,这会子不过一丈出头了。再往前进,无念子便发现洞顶也有些许荧光闪耀的痕迹,只是相比水洼中的光点黯淡七分。他对众人道:“这水中荧火兴许是打洞顶滴落而成的。” 顾乘风细细打量洞顶,道:“莫非出口竟在这洞顶?” 他话音刚落,地洞忽然略作颤动,随即他又察觉身后有些异动,回身一看,却未发现异样。恰在此刻,常朝云留意到水洼中似乎有所动静,目光挪移之间,只见水面之下似有看不见的物什,疾速行动,将水面推出一道纹路。她大喝一声:“水下有东西。” 顾乘风盯向水洼,目光还未追到那看不见的物什,水洼中便腾起一股水柱,朝柳浊清袭来。顾乘风眼疾手快,左手推开柳浊清,右手脱下棉袄,挥臂抡向那水柱。啸声高昂刺耳,由那水柱核心喷薄而出,顾乘风那棉袄当即丢了半副袖子,湿漉漉的碎絮展在空中,又懒洋洋地落下去。那水柱裂作水花,随后没了影。 顾乘风对三人道:“这怪物出手迅疾,大家务必当心。” 柳浊清道:“我们现下三华禁固,使不出半点法术,如何应付此等怪物?” 无念子道:“无论仙神魔怪,天地万物皆有罩门。此怪既然于地洞内生息,足见它要么畏光,要么怕热的。” 无念子到底身作异类,此言既出,提醒了顾乘风。待那怪物以水柱再袭一波,四人各作避闪,他索性跃至水洼另一侧,有意引诱那怪物攻袭自己。顾乘风的用意,无念子还未识破,常朝云却看得明白。她扯下无念子衣袖,在掌中裹成一团。顾乘风与她互换眼色,随即飞身一跃,拿足尖点水,再跳回原处。一条水柱紧随其后,朝他袭去。柳浊清欲跳过去助他一臂之力,却叫常朝云一把拦住,低声道:“莫要心浮气躁,坏了事。” 柳浊清颇为不解,直到她看见顾乘风贴住洞壁,掐准那水柱逼近自己后背的时机,就势一翻,她才明白顾乘风此举是要借那怪物之力砸碎洞壁,再借岩石打击取火。那水柱重击洞壁,将坚硬的岩石砸出裂纹来。无念子凑到常朝云耳畔,道:“看来行得通。” 常朝云不作声,待顾乘风再行点水之技,挑衅那水怪之际,她却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顾乘风扑向先前皲裂的洞壁,只等那水柱逼近,他又翻身让开,那水柱总算砸烂了洞壁。可惜几块岩石落下,不等顾乘风接住,竟叫那水柱兜起,眨眼功夫化为乌有了。 柳浊清嘀咕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常朝云道:“看来这东西的确怕火,而且我们似乎低估了它。这东西虽借水成形,却一点也不蠢。” 顾乘风累得直喘粗气,此刻却没了法子。常朝云看向那水洼中沉浮不定的荧火,对顾乘风喊道:“这水下的荧火怕是大有文章。” 顾乘风抡开手中棉袄,打向那水洼,只见水花四溅,原先没在水中的荧火依水花的腾势飞向半空。顾乘风趁那怪物还未探出水面,胳膊一转,将那棉袄收回来,又掷出去,以接住荧火。就在这时,那怪物又化作水柱,朝顾乘风左肩袭来。 常朝云见状,拔下玉簪,双足登地,扑向顾乘风,在顾乘风措手不及之时,以玉簪击中那水柱。水柱遭玉簪攻击,顿失柱形,散作水花,落回洼地。顾乘风未及谢她,她只道声:“你快看看那荧火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乘风将棉袄捧在掌心,未见荧火,倒在棉袄上发现了几处黑斑。无念子为顾乘风和常朝云引开怪物,常朝云这才放下心来,接过顾乘风手中棉袄,细细查验那几处黑斑,随即凑近鼻子,嗅过几遍,方抬眼对顾乘风说:“这是血,该是野兔血。” 顾乘风拉回棉袄,也细细一嗅,道:“果然是生血,只是这血似乎阳气尽失,气味甚是古怪。” 那水柱再次跃空,这次却分作两股,一前一后攻袭顾乘风和常朝云。一个贴洞壁翻身两周,一个旋身跳起,抱住一根倒悬的石柱。 常朝云对顾乘风道:“我原以为这水中寒煞气盛,是妖怪体内寒毒所致。现在看来……”她话音未落,那水洼中忽然牵出十余水柱,纤细灵巧,都似怒火冲天的长蛇。那水柱齐攻常朝云,常朝云见状,双臂一撑,扑向近处一根石柱,再借脚力一口气越过四根石柱。 顾乘风对无念子、柳浊清道:“我们引开些许怪物。” 三人先后跃向彼此毗邻的石柱。顾乘风、无念子以棉袄阻击水柱,柳浊清则取下两枚发簪,各折作数截,弹向躲过顾乘风、无念子阻截的水柱。三人一面阻截水柱,一面在石柱间跳跃,那水柱虽因分作十余股,单股力量薄弱,却因无以杀灭,十分难缠。常朝云脚上功夫了得,奈何顾乘风等人阻截的水柱落入水洼又升腾起势,在她身后赶得紧,她已初现疲乏,那水柱却无半点颓势。她越过十余石柱,索性折回,朝顾乘风等人喊道:“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她刚蹬开石柱,往回扑跃,一根水柱却由她身下拔地而起,将她裹在当中,旋即拽下水洼。那水洼看来不深,然而常朝云才落入水洼正中,便沉了下去。顾乘风不由分说钻入水洼。柳浊清大喊一声:“师兄!”顾乘风便没入水洼了。 水洼底下别有一番奇景。在外面看来,那荧火皆为死物,由水中看去,荧火周身烟丝缕缕,好似须根蔓延,长者牵伸一米开外。水洼底部铺满了如发丝般纤柔的藻,水波一漾,这水藻便扭腰摆臀,舞个起劲了。可是顾乘风拨到水藻,却发现这水藻并无任何依附,单是悬浮水中的。水藻下面还有一片亮堂的世界。这里荧火密密麻麻,大有堆峦积峰之势。荧火色泽略有变化,或绿中带黄,或蓝中带紫。顾乘风回身之际,看到常朝云正为一股力量牵引,涌向一叠荧火。他忙拨水摆足,试图追上常朝云。 就在此刻,他眼见荧火丛中似有暗涌,正朝自己迎面而来。他只左右翻身躲闪,肩头、手臂,甚或额角时有擦伤。那伤口处无不荧火闪烁,血液晕散如丝,旋即凝聚成滴。不料那暗涌又从他后方袭来,扎入他脚心,登时疼得他青筋暴起。他迅速上浮,猛换一口气,再沉入水底。眼见常朝云没入那荧火堆中,他奋力划水,也不顾身边暗涌,一头钻向荧火。 荧火深不见底,顾乘风钻行其间,目力所及无不是点点荧光。那荧光彼此挨着,或因受了挤压,边缘显出略深的色泽。顾乘风完全迷了方向,只任直觉引导,在那荧火之海费力地挪移。与此同时,那暗涌又从他身后袭来,险些折断他的左臂。他只好奋力蹬腿,双臂急展,朝前一探。说来也巧,正是这一探,叫他薅住了常朝云的发髻。他再抟身一翻,这便推开荧火,将常朝云抱在怀中了。 常朝云双目紧闭,右颊挂了一道皮肉伤,发髻蓬松,散在荧火间,柔若闲云,黑如焦墨。顾乘风此刻难辨方位,好在他集中心智,吐一口气来。这口气朝他左面漂去,他便知此刻他与常朝云横在水中,只向左边直直游去,便可游出水面了。他拿那所剩无几的气息一路探着方位,浮出水面时,已是精疲力尽。 无念子与柳浊清仍与几股水柱相搏。顾乘风才把常朝云推出水面,他便被一股力道拖入水中。柳浊清喊一声“师兄”,随即飞身扎入水洼,助顾乘风摆脱两股暗涌,将他带出水面。 二人跃空一丈,各抱住倒悬的石柱。顾乘风虽遍体鳞伤,此刻却喘着粗气,对柳浊清说:“血,那怪物怕血!” 柳浊清半信半疑,随顾乘风咬破手指,待水柱来袭,二人便瞧准时机,弹出指尖血滴。那水柱虽得水柱之形,实乃玉魄冰虻的幼蛆所化,只是那玉魄冰虻幼时并无形容,单是一股团聚的阴浊之炁,需借水成形。 此虫以人畜鲜血为食,却因无体无形,惧怕活物血液中源源不断的阳烈之气。只有在这地洞之内,血液一入水洼,便阳气尽褪,单留阴浊之气,化作那点点荧火,方可为这玉魄冰虻食用。方才常朝云说,这水洼中寒煞之气并非怪物体内寒毒所致,顾乘风便猜到,此怪离不得此洞,而在这地洞之内,最不同于寻常山洞的,自然是这寒煞气盛的涧水和水中的荧火了。 柳浊清道行太浅,自然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食血又怕血的怪物,唯独亲眼看见那两股命中血滴的水柱顷刻间化作火蛇,同时尖叫连连,摔回水洼,她才相信此事。 柳浊清欢天喜地,对护着常朝云的无念子道:“这怪物怕血,这怪物怕血。”随即问顾乘风:“师兄,你是如何知晓它惧血的?” 顾乘风刚要说话,地洞远端忽然紫光大闪。水洼登时静了,顾乘风、柳浊清和无念子都朝那光亮眺去。紫光移至近处,忽变作白光,勾出一朵浮空的莲花。霎时间地洞之中莲香四溢,花蕊抽出五彩磷光,化出一位散仙。此仙青衣白裙,面色红润,看脸面像个四十开外的凡女,发髻却已银白了。 “是谁伤了我的玉魄冰虻?”散仙问道,“可知玉魄冰虻是我哀牢山镇宝灵虫?” 顾乘风、柳浊清跃下石柱,顾乘风对散仙拱手道:“想来这位仙姑定是灵毗上仙了。” “你也不用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伤我玉魄冰虻的是谁?” 顾乘风心想,那玉魄冰虻定是灵毗上仙豢养的灵虫,与其照实说,倒不如自己一人承担,于是对灵毗上仙说:“上仙的玉魄冰虻是晚辈所伤。” 柳浊清道:“上仙,其实那冰虻是我跟师兄一同伤的。” 灵毗上仙笑道:“难得你们同门友爱。”她又瞥向无念子和尚在昏迷的常朝云,问顾乘风、柳浊清道:“我嗅得你们二人灵馨灌顶,乃仙门弟子,怎与这两个邪魔外道在一起?” 顾乘风长话短说,将他们此来哀牢山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灵毗上仙听罢,问道:“你二人是哪座仙山的弟子?” 顾乘风道:“说起来我们与上仙颇有缘分,上仙俗名赵玉寒,原是重明观开山祖师赤焰老母的师妹。而我们二人正是重明观五代弟子。我俗名顾乘风,法号韦陀公子。这位是我小师妹,俗名柳浊清,法号灵犀圣女。” 灵毗上仙细细端详顾乘风,道:“我早听闻朱雀仙子收了个男弟子,丑仆从外面探来信息,说此人仙根卓绝,相貌不凡。看来世人以讹传讹也罢了,俗修仙门中人的话也不可尽信。也罢了,我的玉魄冰虻几百年来从未失手,今日却为你所伤,还破了法,也算你有些能耐。我现下撤去这山中阵法,还你法术修为,你若在十二个时辰内能出这地洞,我便赠你六尾玄狐,再将你们四人送出哀牢山;你若出不去,你跟你师妹便要留下一人供我驱使,那两个妖孽,也休想活着出山了。不过你要记着,洞中半日,洞外三天。十二个时辰,在这洞内不过两个时辰,你莫要恋战才好。” 灵毗上仙此言既出,顾乘风忽觉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向胸口,再汇于颅顶,随即三华俱顺,经脉俱通,法术修为又完全复原了。 灵毗上仙颔首一笑,真身化入脚底的莲花,那莲花又化作一道剑气,扎入水洼之中。 常朝云修为既复,登时苏醒过来,只捂胸咳嗽两声,问无念子:“可是你救我上来的?” 无念子看顾乘风,道:“我乃妖躯,哪经得住这寒煞气盛的水洼?是顾兄弟救你上来的。” 顾乘风跃至常朝云身侧,问道:“你可好些了?” 常朝云并不抬眼看他,只垂头道:“我并无大碍。你虽仙根不凡,方才入水救我到底受了寒煞之气的侵扰,现下需调理身子才是,也免得日后坏你修行。” 无念子道:“你放心好了,灵毗上仙已撤去阵法,我们都恢复了修为。以顾兄弟的仙资,这区区寒煞之水自然伤不了他。” 顾乘风对三人道:“我想这地洞远端一定是条死路,灵毗上仙既然赌我十二个时辰找不到出口,恐怕在这地洞之内,除了无体无形的玉魄冰虻,一定还有别的怪物和险阻。你们三个便向地洞远端遁行,我独自一人再入水去。” 柳浊清道:“师兄,这水洼中大有乾坤,还是我陪你去吧。” 顾乘风道:“这水洼底下甚是蹊跷,我记得方才灵毗上仙提及玉魄冰虻,说它是哀牢山的镇宝灵虫,我怀疑,这地洞的出口是由一件法宝把守的。你道行太浅,又只有一件法器护体,我如何放心让你随我一道涉险?” 柳浊清自然拗不过顾乘风。她虽答应顾乘风,同常朝云和无念子向地洞远端飞遁,却莫名其妙生出愧意来。她先前依常理推测,以为灵毗上仙出身重明观,又是自行离山,并未与重明观结下梁子,她与顾乘风身为重明观五代弟子,只找灵毗上仙讨要一只六尾玄狐,上仙总不至于为难他们。灵毗上仙既然如此不近人情,柳浊清又帮不上顾乘风,她便忍不住设想,若随顾乘风同来哀牢山的是苏荣,凭她的白龙剑和千叶九心环,总能助师兄一臂之力。她哪里知道,苏荣自告奋勇前往西梁,竟怀着六成私心,从头到尾,苏荣的心思都在别处。 苏荣只知那日星劫,薛家两位小少爷身受重伤,抵达薛府之前她一直祈祷二人平安,纵然仙根折损,能保住性命也是好的。待下人将她和不言师太领进府,才看见走廊的白帐,她已知不妙。 见着赤眉药仙,苏荣明知府中有人过世,却心有不甘,寒暄过后仍问道:“那日府上两位小公子偷闯妙一谷,身受重伤,不知他们可还好?” 赤眉药仙放下茶盏,道:“他们寿期已尽,虽肉身齐全,仙根已损毁殆尽,加之魂魄不全,我虽有药仙之名,亦是无能为力的。” 不言师太对此全然不知,问道:“那太和山乃至邪至煞之地,莲香子,你二位孙儿如何有本领偷闯妙一谷?” 赤眉药仙叹道:“也怪我一时大意。我虽算出薛家或有血光之灾,却只想到素日里闯祸最多的,是我那心智略有不足的儿子。我哪里想到,康儿、鲁儿竟如此大胆,盗我丹房神珠,偷摸着跑去太和山,只图好奇,便闯入妙一谷观战。” 苏荣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一人毕恭毕敬道了声:“师父,炉中丹药似乎有些异样,弟子不敢做主。”苏荣回身一看,那人竟是叶琮。叶琮面露喜色,道一声“苏女侠”,又看看不言师太,行拱手之礼。 苏荣对叶琮说:“这才几月不见,你与从前竟大不相同了。”言毕,她又想起方才叶琮唤赤眉药仙为“师父”,回头问赤眉药仙道:“莫非夫人已收叶公子为徒?” 赤眉药仙点头道:“琮儿过去是有些公子习气。不过他先历丧父之痛,后复仇未果反闯出大祸,险些丢了性命,已心性大改,彻悟道法了。我精通岐黄之术,将我们玄鹤宫法门与岐黄之术合一,也算为发扬仙门做了些事情,可惜我女儿志不在道,儿子又心智不足,两个孙儿仙根过人,却又仙缘匮乏,心性浮躁,终致早凋于世。琮儿虽是叶家人,到底是我胞姐亲孙,他仙根不足,贵在他颇有仙缘,来日若得仙人指点,纵无飞升之望,将我自创的几道岐黄法术发扬光大,于我也算功德一桩了。” 苏荣道:“夫人既要光大自创的岐黄法术,早就该收纳门徒了。凡人都知,任人唯亲最是大忌。夫人一身岐黄妙术只传血亲,将来怕是后继无人哩。” 不言师太道:“莲香子收纳门生,自是她自己做主。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必大加评议了。” 当日夜里,不言师太与赤眉药仙切磋了炼丹之术,这便坐在丹房隔壁的暖阁,下了几盘棋。她二人统共也没见过几回面,却比寻常亲姐妹还要知心。说起来,赤眉药仙离开丹霞山之前,只随师长前往长白山上与不言师太打过两次照面。后来赤眉药仙离山,她二人再无碰头的机会,直到八年前,赤眉药仙前往彭泽采药,遭一只蜘蛛巨怪突袭,受了重伤,幸亏不言师太就在附近,这才将她救下。不言师太其时痼疾缠身,赤眉药仙伤愈,便以紫香玉露丸调其经脉,润其内丹,经七日,不言师太非但痼疾尽除,修为还略长进了些。如此,二人虽隔了辈分,却以姊妹相称,此后走动稀疏,对方的好各人却牢记着。 不言师太输过两局,笑道:“想当年我与你对弈一夜,连胜你十局不止,这些年你棋艺精进,我却荒废了。” 赤眉药仙道:“师太一心修炼,我只是沉溺凡俗,闲来无事便与两个孙儿搏杀一番,倒是愧对师门了。” 不言师太摆上一子,道:“你以玄鹤宫法门入岐黄之术行医救命,在我看来,竟比修炼道行,渡己飞升更得道门真谛。我以为,修道之人若只在乎一己一派之得失,就算飞升大罗金仙,终未入大道之门。我们都曾在仙山修行,现下又都在凡间俗修,我虽不知你是何想法,但于我自己,大道大法理应关系天下苍生,而天下之福,自然在魔消道长、邪衰正盛。其实今日晌午,苏荣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你自创的岐黄法术既然承仙家根底,若要发扬光大,需打破门户之见才是。你只授亲者,连女婿都信不过,似乎……” 赤眉药仙抿嘴笑道:“我不是信不过鹿连城,只是他素日里老实,实则城府颇深,我想信他,他也需是可信之人才行。我虽不知他心里所思所想,总有些不妙的预感,与其那预感成真,还不如防微杜渐哩。师太有所不知,我的岐黄之术虽是救人的妙法,若在坏人手上却也有杀人于无形的威力。对鹿连城,我有所保留实在有我不得已的苦衷。” “原来如此。”不言师太道,“那么你往后,又有何打算呢?” 第95章 鸠尤神剑95 赤眉药仙道:“我夫君近来脉息日渐衰弱,恐怕活不到明年了。我所以下山入凡,只因我师父天玑道长说我命中有这一段情缘,需了却情缘方才大悟,再行修炼更得大道至理,飞升天界指日可待。其实我也并不图飞升天界,只在这凡尘百年、聚散之间,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天地无垠,什么是宇宙无边。我已下定决心,待我夫君身故,便随师太入彭泽钟鸣岛修行,只是不知师太可愿意收容我?” 不言师太大喜过望,道:“你能来我岛中修行,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其实这些年来,我也颇感寂寞,对于当年与阿青决裂一事竟多少有些后悔了。本来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人的所作所为在各人的立场也自然大有道理,可是我时时回忆,不免觉得当初我欲与单云岐联手,将三派合一的想法恐怕是大错特错的。就算单云岐没有骗我,我也当真从黄玉笙手上夺下了掌门之位,难道我就没有半点私心么?三派合一这想法固然有利于仙界大统,可是我一旦执掌重明观,要践行三派合一之事,哪有那么容易?说到底,其时黄玉笙在主,我在客,我只从客位去思度这些问题,总归是想当然了。等我做了主位,再去看这等问题,我又如何肯定我做得比黄玉笙更好呢?所以归根结底,究竟错的是我,还是阿青,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当年黄玉笙的种种做法,我的确大为不满,可是我不满的究竟是她的做法还是黄玉笙其人,连我自己也心存怀疑。其实阿青阻拦我窃取神水,也是为我考虑的。她怕我成为重明观的罪人,我又如何不知?我所以不领她的情,实在是因为我不愿服输。自然,输了便输了,莫说我们还身在仙家,便是凡夫俗子,输赢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一想到黄玉笙和许燕飞得意的模样,总要找个承罪之人,我又不愿承认自己错了,自然忍不住去怪罪于阿青。我也知道,我这分明是怪人不知理,自己犯了错偏要赖别人,可是再回头一想,我所以怪阿青,无非因为阿青与我最是亲近,我只有归咎于她,一方面原谅了自己,一方面又不担心开罪于她。说到底,是我自己无用罢了。” 赤眉药仙道:“师太这番话真真是肺腑之言,其实在我听来,师太不是无用,只是身而为人,难免俗性凡心,师太能三省吾身,在我跟前吐露心声,已是大道得悟之人了。我们入了仙门的,仙家道理谁又不懂?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全心入道,摒弃俗性又是另一回事。我自问仙资过人,当年偶遇我夫君,动了凡心,本来并无离山的打算。我以为修道习法之要义,正是以道证道,以法得法的。所以天玑道长叫我返俗归凡,我一时并未彻悟。后来在这尘世间见过寻常百姓,听过世间疾苦,我才明白,所谓大道,其实最忌以道证道,以法得法,唯有随心随性,反是道法之根。也正因如此,我对天命之说其实一直存疑。我曾经以为,道既在物又在我,这一百多年,我却越来越觉得,道只在物,并不在我,反是天命,它才是既在物又在我的。许多仙友只论天命,却从不细细思量何为天命,实在可惜。仙山弟子往往容易以为天命只在物,受宇宙之规,天地之矩驱之驭之。可是果真如此,我们何苦去奔波劳累呢?天命若不在我,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一切为与无为有有什么意义呢?自然,为便是无为,无为便是为,可是这恰恰说明,为与无为正在这彼此成全之中才有意义,而这意义,恰恰是天命在我的力证。” 不言师太会心一笑,说:“当初天玑将你带上丹霞山,我便听闻玄鹤宫多了一位仙资极佳的弟子。方才你这番话,实在精妙绝伦,我往年的许多困扰,只因方才你一席话,便多有解答了。其实仔细想来,仙道之奥义未必与那魔道奥义截然相反,倒更有可能是殊途同归的。且不说别人,单说出身你们玄鹤宫的那位仙人玄凰圣君。他如我一般,也是被逐出师门的,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身为仙山大弟子却遭师父除名,总归是丑事一桩。换作他人,此后也该收敛些才好。可是他栖身崆峒山,反由着性子,姘头接二连三不说,后来竟炼出五麝神鼎这等邪门法器来。偏偏此等不端之人,反飞升天界,得了太乙金仙之位。所以世事难料,你方才说以道证道,以法得法最是禁忌,我也深有同感。” 不言师太提及五麝神鼎,赤眉药仙便顺其话头问道:“师太可知,那五麝神鼎数月前曾由一位姑娘带出了东海?” 不言师太道:“这件事我确有耳闻,不过具体的来龙去脉我却不知。只是五麝神鼎前些时日又回了东海,我倒是肯定的。” 赤眉药仙道:“实不相瞒,那位将五麝神鼎带出东海的,正是我姨甥女付晚香。” “莫不是你姊妹同付千钧的女儿?” “正是。”赤眉药仙叹道,“我妹妹已为付千钧所害,晚香是她唯一的血脉,现在却下落不明。方才我与苏荣攀谈,听她说,晚香现在可能在冥火金尊手上,然而言辞间她又不太肯定,说是因为此事全由付千钧弟子陈汝阳一人所言,其中多有自相矛盾之处。我总觉得,晚香一直在付千钧手上。只是此前,付千钧还是西梁国师,我都没能寻到晚香下落,现下付千钧又因投敌卖国之罪逃离了京城,也不知逃去何处了,再要寻晚香更是艰难。师太弟子众多,又消息灵通,若探知晚香下落,务必告诉我才好。” 不言师太道:“你这姨甥女儿如此神通,竟从狄樱眼皮子底下夺走五麝神鼎,我想她仙泽也不浅了。除非……” 赤眉药仙提着棋子,落不定棋盘,凝望不言师太,道:“我也是担心她乃马前覆水(笔者注:马前覆水为观音灵签第六十四签,下签)之命,一生所求终要害及己身。” 不言师太和赤眉药仙对弈的当口,苏荣与鹿连城早已在城外一条河边云雨一番了。这天月色寡淡,苏荣躺在一株光秃秃的刺槐树下,揪着鹿连城的手指,看向月亮,出了神。方才那奋不顾身的劲头,这会子没了踪影。她甚至感到一丝罪恶,转瞬间又稍许原谅了自己,将罪恶变成愧疚,对鹿连城道:“你对我们俩,究竟有何打算?” 鹿连城懒懒地偎紧大氅,鼻子凑在苏荣怀里,说:“你想我有什么打算,我依你便是。” 苏荣道:“你说这话好生敷衍。我从不喜欢逼迫人家的,若你依我的,总要你真心愿意才行。我只是觉得你一对孩儿才将下葬,想来薛蕲身为母亲,此刻仍哀痛不已,你作为生父,此刻倒与我……” 鹿连城扬起脸来,说;“你此言真真伤了我的心。康儿和鲁儿身故,我不止悲恸,还自责了好些时日。我又何须在你跟前痛哭流涕?我这一生,少时不得父母宠爱,自入赘薛家,也是得过且过,只混着日子罢了。我与薛蕲的夫妻情分,其实全靠着两个儿子勉强维系。你哪里知道,我与你分别的时候,实在是度日如年,今日与你相见,只因情之所至……” 苏荣道:“好一个情之所至。我初次见你,明知你乃有妇之夫,仍深陷其中,现在想来,我竟不知我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了。连城,其实今日我得知你孩儿身故,也不知是何缘故,总觉得他们的死我要负责。” 鹿连城道:“康儿、鲁儿死于邪魔之手,与你又有何干?” “话虽如此,只要想到我与你所行之事有违伦常,我便依稀感觉,是我与你害了他们。”苏荣坐起来,左手薅来一把杂草,摆在眼前,却手指一斜,将杂草洒在身前,道,“可是连城,我试了又试,想过千万种办法将你忘记,每次想要忘掉你,竟对你更加思念了。” 鹿连城一把抱住苏荣,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负你。” 苏荣淌着眼泪,下颌搁在鹿连城右肩,说:“你不负我?你不负我便要负薛蕲。你不负我,我便要负师父,负同门,负重明观。我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且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鹿连城道:“世间万象哪有十全十美的?我纵然负了薛蕲,薛蕲又何尝没有负我?我入赘她薛家,她却心心念念她的老情人,我也是父母所生,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我不想负她,她又何曾替我想过分毫?” 苏荣推开鹿连城,双眸含泪,试图在月色中看清他的眼睛,低声道:“那么你便直说,若我出了长白山,你打不打算跟我成亲?” 鹿连城道:“那是自然的,只是……” 鹿连城一说“只是”,苏荣登时凉透了心,道:“你也不必说了。我本未指望什么,你又何必多做解释?” 鹿连城道:“我与薛蕲毕竟夫妻一场,康儿和鲁儿又尸骨未寒,我许诺于你固然容易,可是我要与你双宿双飞,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苏荣道:“你说了不算,莫非她说了算?我真真把你看透了。” 苏荣口口声声说看透了鹿连城,接下来两日,每到夜里,她还是情不自禁要来这小河边与他幽会。一方面,她恨自己不知廉耻,又没出息,总能被鹿连城三言两语说得心花怒放,一方面她也在这小心翼翼中体察到危险迫近的气息。万一自己珠胎暗结,鹿连城又并无离开薛家,与她成亲的决心,她不止仙途尽毁,在这苍茫人世,恐怕也难得善终。然而转头想到自己与鹿连城难得相聚,她又将种种忧思抛诸脑后,只管今宵有酒今宵醉了。 这夜苏荣同鹿连城温存许久,临近子夜二人才分开。鹿连城收拾妥帖,先行一步,苏荣看他飞远了,这才梳好发髻,簪上发钗,准备回城。 才飞出一刻,她突感周遭有些许异样,遂就近钻入一片针叶林,在那树丛间绕来绕去。旋即,一道银白剑气从地下遁出,直直攻向苏荣。苏荣双手弹出雷钉数枚,那剑气连连躲闪,雷钉便在不远处炸开了。 苏荣道:“何方仙友,非要与我为敌?” 那银白剑气刺向一棵松树,显出真身。苏荣抱住一棵龙柏,定睛一看,不由得紧张起来,喃喃道:“是你。” 对方不是别人,正是薛蕲,她与苏荣四目相对,倒也神色平和,冷笑道:“好个仙山正室弟子,你们长白山竟是如此教你的么?” 苏荣一时理亏,支吾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蕲道:“你何必故作糊涂?你与鹿连城的事,我全知道了。” 苏荣半个字眼也吐不出口,就连直视薛蕲的勇气也没了。薛蕲见状,语气却柔了三分,问道:“你与他如此这般,到底多久了?” 苏荣道:“已有半年。” 薛蕲苦笑一声,道:“半年之久,我竟毫无察觉。真是可笑,可笑。” 苏荣道:“这件事千错万错都在我。我明知连城有家有口,却情不能已。总之……” 薛蕲摇头道:“看来你对他竟动了真心。你是长白山正室弟子,他鹿连城是什么人?我竟不信,没有他白茅纯束(笔者注:白茅纯束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麕》,此处指鹿连城主动示爱),你会放荡无耻到去勾引他。” 苏荣并不辩驳,薛蕲接着说:“我原以为,仙山修行者比我们这些俗修之人眼界开阔,日日悟道习法,就算不免为情所困,总该比凡俗之人多三分清醒才对。不曾想你竟如此糊涂。我不怕告诉你,我与鹿连城虽为夫妻,其实他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只是这许多年来,他也算得老实,我便少了提防。他一连三日昼出夜归,头发和衣服上又沾有枯草,我不免生疑,方才一路跟踪。我早料到他有了姘头,却未料到那人竟是你。我确实无心求仙,对你们仙山弟子却多有尊重,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作贱自己?” 苏荣垂头不语,薛蕲左臂凝聚真元,行三清指诀,化出一抹紫辉,射向苏荣栖息的大树。那大树应声倒伏,苏荣又飞至另一棵树上,薛蕲道:“你若与他断了,这件事我权当没有发生。” 苏荣眼见薛蕲又向她袭来,并不还手,只跳向高处,踩着松枝,躲开薛蕲接二连三的攻势。薛蕲长叹一声,点足蹿至高处,双手合掌,再翻作七宝骞林指诀,放出十余赤光闪闪的游丝,逼近苏荣。苏荣借树干避闪,直至避无可避,才回身凝聚元气,双掌叠合,再左右开拉,指尖牵出五根金弦,稍以罡气鼓动金弦,便有疾风大作,将薛蕲化就的游丝悉数扫回去。薛蕲双臂急挥,那游丝还未近身已裂作齑粉。她收功落回地面,苏荣随即落地,二人相隔一丈有余,都目光凛冽,凝视彼此。 薛蕲道:“你与他,断是不断?” 苏荣道:“若能断,何须等到今日?” 薛蕲听得此言,并不吃惊,道:“你当真奋不顾身,我倒敬你。不过我有一言相劝,鹿连城绝不似他看上去那般老实,你动了真情,他可未必是真心。若他决定与你长相厮守,我绝不阻挠。一切是非恩怨乃天命所归,你与他若该有一段姻缘,我再多阻挠也是无益的。” “此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你也知道我父亲命不久矣,我母亲下山返俗只为了却这段情缘,待我父亲身故,她也要离开此地,专心修炼了。我母亲原打算传衣钵于康儿,他日康儿若能继续造福平头百姓,于康儿的修行自然也有益处。我这做娘的,只想着辅佐康儿,无论法术修炼还是岐黄之术精进的门道,又或者道法参悟之理,能帮上康儿的,我尽一分力也知足了。然而……”薛蕲忆及往昔点滴,不免哽咽,稍稍平复心绪,又道,“康儿与鲁儿既已身故,这些筹谋自然成了泡影。我虽修行百年,到底凡胎未脱,康儿和鲁儿的死,我如何迈得过去?可人死不能复生,果真天意如此,我与他们的母子缘份也是注定长不了的。其实我和鹿连城原是母亲硬生生凑作夫妻的,这许多年来,我不是他的妻,他也不是我的夫,若非康儿和鲁儿,我与他恐怕一年也说不上三句话。现下康儿和鲁儿去了,我与他更无强作夫妻的必要。实不相瞒,我早有归隐山林之意。待我母亲离去,叶琮承继了善华堂,他自然会善待我那傻弟弟,如此我也再无牵挂了。远离凡俗,寻一处洞府穴宅,与鸟虫为邻,同山水共友,岂不快活?你与鹿连城是白头偕老,还是共列仙班,又或者反目成仇,势如水火,与我又有何干呢?我该说的也说了,该劝的也劝了。你来日福祸悲喜,皆由你自己主宰,我既尽了心,也无愧于天地了。” 苏荣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冷漠无情之人,未料,你竟如此……” 薛蕲道:“我为人冷漠是实,如今回头思量,有些地方我对不住鹿连城也是事实。可是你莫要以为鹿连城不会说谎,你更不要以为,我母亲时时提防他毫无道理。当年他医好我们濯州一位叫张行的刺史,母亲便多有疑惑。本来依这位张大人的病症看,他是中了九死一生蛊,此蛊为邪魔所炼,变化多端。我母亲虽为药仙,一时也不能断其毒理,未敢盲目施治,便叫张大人先行回府,待她验明蛊毒阴阳五行的路数,再行医治。怪的是,三日后母亲命康儿前往张府,欲以毒攻毒,拿百毒玄蜂针祛其蛊毒,康儿回来却道,那张大人已好了大半,竟是鹿连城治好的。” “鹿大哥聪颖过人,他能断毒祛蛊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呵。” “你有所不知,我母亲的百毒玄蜂针于修道炼法之人固然不算剧毒,对于凡夫俗子,却是见血封喉的。据我母亲所言,那张大人中的蛊毒乃金面妖尸所炼,变化极多。此蛊据阴阳五行之变,毒性略有不同,施治方法也千差万别。何况那妖孽施用此蛊极为谨慎,我母亲行医多年,只在几位俗修仙友身上见识过九死一生蛊的威力,凡人中此蛊者,张大人竟是唯一一例,足见此蛊炼化并不容易,金面妖尸用起来颇为吝惜。”薛蕲道,“你且细想,张大人平白无故中了个罕见的蛊毒,鹿连城竟敢自作主张以百毒玄蜂针施治,除非他早知此蛊毒性,又或者张大人身上的蛊毒本来便是依着百毒玄蜂针之毒逆行炼化施用的。否则……” 苏荣思忖道:“你是怀疑鹿大哥与邪魔勾结?” 薛蕲道:“无凭无据的,我与母亲也只是有所怀疑。况且后来他入朝为官,母亲曾在他身上种符,以探他踪影,却是一无所获,我们也权当鹿连城是一心要入仕,好不容易撞到攀附张大人的机会,索性歪打正着将其治愈罢了。只是他入朝几年,推举了十数官吏,那些个官吏如今都身居高位,既在大司马一派盘根错节,又与皇帝和太后一众心腹多有勾连,他这举荐之人倒落得一场空了。总之不管鹿连城与邪魔有无勾结,你也该知道,他为人并不简单,心思之细,城府之深,不似他表面那般憨厚的。” 薛蕲这番话,苏荣听在耳畔,每个字眼都钻进心窝里去了。她宁可相信薛蕲如此评价鹿连城,只是出于某些误会,鹿连城不敢也不会背叛仙门。可是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可不可能又是另一回事,若细细思考半个月前仙魔之战的诸多可疑之处,她又不得不承认,鹿连城出卖仙界的可能性。 翌日清晨,趁着鹿连城来薛府送药,她本打算直截了当问个清楚,可是话到嘴边,她又犹豫起来。鹿连城当真背叛了仙门,他岂会承认?如此,他们绕过一条小巷,步入一片荒地。 西梁与北魏和南淮的战事虽远离太岩城,在这荒地上破败的茅屋里,逃难至此的灾民却并不稀罕。按理说,西梁边境捷报频传,西梁胜利在望,本应是国民之福才对。然而边境的百姓流浪至此,每说起战事,除了庆幸于“未死”,倒也别无欢欣雀跃的理由。苏荣眼见那茅屋边饥肠辘辘的孩童,不由得心生怜悯,给了他们些许碎银。 话题由难民发端,开枝散叶,一路说到薛康和薛鲁之死,顺理成章又拐到星劫那夜的诸多细节去了。提及叛徒的问题,鹿连城神色自若,看不出丝毫心虚的痕迹,这在苏荣,已经是“鹿连城无罪”的证据了。她自然明白人心隔肚皮的道理,可是此时此刻她却采取了宁可信之,莫可疑之的态度,归根结底,仙门叛徒是谁她毫不在意,只要不是鹿连城,她便安心了。 别过鹿连城,苏荣折了一支枯梅,怀着稍稍平复的心绪回了薛府。哪知她才进大门,不言师太便上前几步,说:“苏荣,我们需速速赶去哀牢山!” 苏荣不解,看看不言师太身后的莲香子,问不言师太:“难道师太算出师兄有难?” “我钟鸣岛弟子血魄归一,凡有劫难我都会心脉大颤。方才我心脉大颤之余,任脉四穴血魄不守,真元又呈坤卦虚空之势(笔者注:坤卦对应方位属西南)。西南向自是哀牢山地界。依我经脉之异常推断,我那两名护法纵然未死,恐怕也命悬一线了。” 苏荣和不言师太带上紫香玉露丸,火速赶赴哀牢山。她二人闯入哀牢山地界之时,顾乘风正在那地洞之内与一只大怪斗法。那怪物藏身密穴,顾乘风潜至水洼底部,破了一道石门方入得其中。密穴高约十丈,宽处五丈有余,窄处不过一米,狭长而弯曲,行走其中恍如身处迷宫。穴壁爬满藤蔓,叶面荧光微闪,花色夺目。顾乘风起先并未在意这藤蔓,直到他走到一处逼仄的狭口,不觉扶壁而行,手指触及花瓣,乍生痛楚,这才留意到那藤蔓的花朵都如活物一般,花心牵出紫红刺舌,好不凶狠。更令顾乘风始料未及的,是那刺舌上滴落的鲜血落地便化出一株矮小的藤蔓,嫩叶鲜红,叶脉闪闪发光。顾乘风蹲下拨弄那长不足三寸的藤蔓,旋即起身,再朝前走去。 才走出几步,顾乘风便发现穴壁上的藤蔓纷纷蠕动起来,再走几步,那藤蔓竟探出细枝,似乎要阻拦顾乘风的去向。顾乘风谨慎观察,同时将一股至阴的焰气凝于右掌,再行剑指诀,那焰气登时脱手,冲向探枝的藤蔓。 藤蔓遇了焰气,或为焰火烧作灰烬,或缩回穴壁,不敢造次。顾乘风索性放出天罡猎月檠,缩身其中,在这密穴内蜿蜒穿行。转了一刻光景,穴壁上藤蔓渐次稀疏,先前水洼内的点点荧火再现,起初只是点缀,往前行进半里路,穴壁上,藤蔓和荧火各占一半了。 顾乘风现出真身,细细查看穴壁上的荧火。穴壁表面淌着水,薄薄一层,好生护着荧火。密穴内原先静谧无声,这会子多了水声,倒令顾乘风紧张起来。只因那水声中大有文章,乍听只是涓流的响动,细听去,却在涓流声外有了别的动静。 第96章 鸠尤神剑96 顾乘风还未听出其中名堂,那动静陡然大了,好似回潮的破鼓发出闷响,又似极远的雷声回荡山谷。这声响别无方位,一忽儿来自左边,一忽儿传自头顶,转着、跳着、滚着,顾乘风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弄清这声响的源头。只是他隐隐感觉,这声响来自一个巨怪,所以挪移不定,是那怪物正伺机而动。他如此思度着,双手各行三清指诀,将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化于手印之中。 电光火石的功夫,密穴忽然摇晃不止。顾乘风垂头闭目,小半真元聚于听宫穴。只听一声巨响,密穴右侧蹿出一只怪物,将穴壁轰得粉碎。顾乘风已由耳力探知那怪物的方位,抛出二宝,随即遁影而退,至两丈开外现身。 顾乘风并不知晓,眼前的怪物也是玉魄冰虻,只是它为雌体,水中无影无形者为其雄体罢了。玉魄冰虻雄虫寿期极长,雌体寿期一年,产足九枚卵便与穴壁融为一体了。九卵孵化为幼体,幼体便以密穴内的藤蔓为食,直至结蛹之际,九虫便自相残杀,胜者活命,败者为食,直至七虫毙命,唯余两虫,斗争方止。这两条幼虫各作茧化蛹,必是一雄一雌。雄虫回水洼生息,雌虫则留守密穴,九九八十一日后雌虫便冲入水洼,选中九条雄虫,与之交合受孕。 顾乘风起初单知这怪物体型巨大,只是二宝与之搏斗,法光耀目,实在看不明晰。待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败下阵来,返向他百会穴,他才借穴壁上的荧火看清那怪物的模样。周身光亮,形若牛虻,单那乌溜溜的复眼,两人去抱也有些勉强,更不要说它坚硬的翅,长达两丈,翅面又有纤毛,恐为毒刺,翅脉金光流闪,正是其元气之根本。寻常怪物遇了天罡猎月檠和无尘剑,能侥幸逃脱已有几分能耐,此怪轻易斗败这两门法器,足见其法威了得,需智取方有胜算。 顾乘风化无尘剑为一只雄鹰,跨坐其背,再将天罡猎月檠扩大百倍,一时间,那天罡猎月檠法光亮如烈日,玉魄冰虻也为其光芒吸引,足肢稍一使劲,扑向天罡猎月檠。顾乘风看准时机,行五品莲花印,自玉枕穴放出血影流珠。二十八颗珠子化作二十八团炽焰,全迫不及待,攻那怪物双眼。 顾乘风不敢大意,将全身血魄凝至印堂,再行白鹤指诀,炼出二十八股阴阳和合的真元,自手印导出,灌向那飞舞的炽焰。玉魄冰虻倒无半点慌乱,一面伸出口器,对付天罡猎月檠,一面释放翅面的纤毛,反攻血影流珠,此外,它又自尾窍射出千百拳头大小的雷珠,颗颗都朝顾乘风头面攻来。 单说它那口器,长达一仞,青绿磷光闪烁不定,自有一股强韧的纯阳真元不时喷薄而出,扑向天罡猎月檠。至于翅面的纤毛,才将触及炽焰便融作浆汁,将那炽焰裹得严实,随即寒气蓬勃,迫使血影流珠现出真身。顾乘风已由这怪物的形容举动猜出它与水洼中无影无形的怪物颇有关联,于是躲闪雷珠之余,他将指头掐破,朝玉魄冰虻弹出血滴。 血滴元气饱满,直奔玉魄冰虻大张的翅膀。撞击处火星四射,那半透的翅面略染血雾,血雾又变为磷光,片刻功夫化作乌有。玉魄冰虻非但毫发无损,此刻竟如得神助,身子凌空一转,汇聚一团至阴至寒的真元,只将翅膀一扇,那真元便裹住翅面的纤毛,扫向顾乘风。这纤毛受真元驱驭,更是威力非凡了,顾乘风闪避不及,无尘剑捱了一击,登时现出真身。顾乘风跃空翻转,接过无尘剑,凝神聚气,送出剑身,随即行玄武指诀,施混元大法。 依顾乘风揣测,这怪物虽不惧怕人血,恐怕也如那水中无形的怪物一般,是靠寒阴之物为食的。既如此,若以至寒至阴的真元炼出毕方凌云瘴,不以瘴气伤它,反以此瘴为饵,诱之贪食不止,兴许如此一来,竟有降服它的机会了。这样忖度着,顾乘风遂以玄武指诀凝聚阴寒真元,随即抟身飞至密穴顶部,右臂急展,左手行白鹤指诀,将那真元依毕方凌云瘴法门炼作一股紫烟。 天罡猎月檠真元所剩无几,此刻缩回原形,折返顾乘风身侧。顾乘风借势将他才将炼化的紫烟导入天罡猎月檠,随即收回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再施分光六阳大法,将自己肉身分作九块,各炼作一只翠鸟。 就在顾乘风作法的空当,那玉魄冰虻已振翅飞来,一头撞向天罡猎月檠。霎时间紫烟漫溢,将玉魄冰虻团团包围了。自玄牝子创出毕方凌云瘴,他也只以此瘴困杀敌人,绝未料到此瘴若得以妙用,竟有饲喂妖怪的功用。顾乘风此举自然冒了险,万一玉魄冰虻未贪食烟瘴,他许多真元白白浪费不说,再要应付此怪,纵然聪敏如顾乘风,一时半会儿也难寻门路了。难说这是运气使然,还是顾乘风素日里精于道法参悟,多少有些必然之理,总之那玉魄冰虻一入毕方凌云瘴,竟泻了真元,丢了攻势,全然沉湎其中,莫可自拔了。 顾乘风原做了两手打算,若玉魄冰虻未受诱惑,他便以翠鸟之身攻其复眼,同时借无尘剑之法,尽量收回紫色烟瘴,返化真元,以期突破。这会子玉魄冰虻斗志全无,倒替他省了气力。他索性把血影流珠炼作一张金丝网,裹住那紫色烟瘴,旋即遁入天罡猎月檠,继续前行。 飞了半盏茶功夫,密穴逐渐收窄,穴壁荧火也稍微稀疏了些,荧火间隙又生出蕨草来,一丛丛探着,根茎叶皆为雪白,寒气森森。顾乘风察觉周遭环境略有异变,遂现出真身。 这时他才发觉密穴之内气温骤降,连呼出的气息也凝作白雾了。恰在此刻,他听见一阵闷响自身后传来,回头望去,只见白茫茫一片寒气,目力所及仅在十丈之内。他断定那身后的异响来自玉魄冰虻,想来紫瘴中的阴寒真元已叫玉魄冰虻吞噬殆尽,它又追上来了。 顾乘风只得遁光而行。正因飞得极快,顾乘风感觉前后左右尽是雪白,一时间也难分白中细节层次了。他只发觉穴壁上的雪白蕨草渐次密集,渐次高大,甚或生出长达一丈的茎干,几成蕨林。穿过蕨林,身后的响动越发近了。顾乘风聚气凝元,遁飞之快,已近其极限。然而他顾此失彼,一心防着身后的巨怪,未料身前已是死路,竟一头撞断一根冰柱,险些撞上密穴尽头的石壁。 那折断的冰柱高达三丈,直径一米,折断的瞬间,将其周边细长的冰柱也震断了数根。顾乘风顾不得伤痛,起身四下盼顾,却见那密穴尽头的石壁上爬满了雪白蠕虫。他飞向石壁,仔细查勘那蠕虫。 说它是蠕虫,却分不出头尾,多数半尺长短,也有接近一尺长的。顾乘风担心虫体有毒,放出无尘剑,以剑锋探之。不料剑锋才刚挨上蠕虫,那虫体竟蹿出幽蓝火苗,又嗤嗤作响,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只在石壁上灼出一片血红印记。 顾乘风凑到跟前,仔细打量那血红印记,竟在印记当中发现两个大篆文字。他喜出望外,忙朝半空送出无尘剑,行九色莲花印,使其自旋而舞,与石壁上的蠕虫悉数碰触。如此,蠕虫逐个燃烧,在石壁上留下千余印记,几乎将石壁铺满了。 顾乘风退后数丈,试图看清那石壁上的文字。右面起行并不完整,单现“亨、利、贞”三字,二行书“初九,潜龙,勿用”六字。他粗略扫过那石壁上的文字,喃喃自语道:“莫非这《周易》经文,竟是上仙所镌?” 他正心生疑惑,一时忘了身后赶来的巨怪,待那巨怪的响动灌耳如潮,他才陡然回神,急忙忙汇聚真元,将三样法宝化在印堂,为一场恶战绸缪。那玉魄冰虻还未靠近,翅膀便将寒气扇作疾风,朝顾乘风面颊扑来了。一时间霜飞雪舞,连高低错落的冰柱也好像在风中晃悠起来。然而玉魄冰虻刚在眼前闪现,顾乘风身后那铺满文字的石壁忽然赤光大放,竟向玉魄冰虻发起了攻势。那玉魄冰虻受赤光照拂,顿时尖叫不止,扑着翅膀,把纤毛一排排打出去。 顾乘风看出玉魄冰虻此刻已使出浑身解数,纤毛锐不可当,寻常气盾怕是难以抵御了。他才将释出天罡猎月檠,欲把其炼作八卦镜,却见那纤毛逆光而行,竟与赤光互生火花,飞出两三丈已如强弩之末,法威所剩无几了。再看那玉魄冰虻,浑圆的复眼略显干瘪,翅膀更是千疮百孔,六只纤长的足原本漆黑锃亮,现在却渗出荧光闪耀的血液,鼓着劲,颤抖不已。 顾乘风回头仰望那石壁,这才发现石壁上的红色印记全浮出壁面,渐呈扩展之势,彼此叠合、掩盖,文字笔画早看不出来了。只听一声惨叫,顾乘风顿感背后凉意来袭,循声一望,那玉魄冰虻已四分五裂,头、足、翅、腹各奔一处,爆裂之势鼓起一团气浪,将顾乘风推至五丈开外,离那石壁不足两丈了。 顾乘风立稳双足,又听石块崩裂之声,回身一看,却见方才铺满红色印记的石壁转作灰白。那石壁裂纹丛生,又显出冰晶的质地,裂纹如灵蛇奔游,眨眼功夫便爬得满满当当。顾乘风还未回神,那石壁轰然垮塌,露出石壁后头浓稠的烟瘴。烟瘴里探出一把柔丝,色泽寡淡,动势曼妙,像极了沉水的浓墨。顾乘风抟身退去数丈,未及落地,便叫这柔丝裹住身子,托在半空了。他放出无尘剑,将那柔丝劈开,再腾跃两丈之高,持剑反攻那柔丝。柔丝登时收拢,拧作一根软鞭,软鞭扫向无尘剑,若非顾乘风指力过人,无尘剑已叫那鞭子扯去了。 顾乘风自知那软鞭罡气勃然,单使无尘剑并不能将其降伏,索性放出天罡猎月檠,再以落英神功合二宝为一体,炼作一只豹头蛇身的巨怪,与那软鞭搏斗。 双方皆以柔克刚,彼此攀缠,在这密穴内翻滚击撞,好不热闹。顾乘风以七宝骞林指诀输真元于法宝,加以驱驭。那豹头蛇身巨怪正要吞下软鞭,却见那软鞭骤化烟尘,同时赤光璀璨,疾速扩张。顾乘风忙闭目凝息,以天眼指诀辨位别物,再行请神指诀,将二宝分离,天罡猎月檠炼作一口金钵,飞出烟尘之外,无尘剑则化银蛇,口吐寒瘴,将那烟尘凝固,再由金钵吸纳其中。 如此这般,烟尘尽入金钵,那金钵却颤抖不止,难于驱驭了。顾乘风刚要引无尘剑前去襄助,却见那金钵轰然开裂,原形复现,与此同时,由那金钵内逸出百余冰锥,全赤光忽闪,于半空汇合,渐成一把长约一丈的宝剑。那剑柄似黄铜所铸,却有紫光流转,剑身银白如霜,却见血红流彩沁于剑刃,好不夺目。剑鞘偏现出温润玉质,周身阴刻饕餮纹饰,刻纹之中似有朱红隐光跃动。那剑身一入鞘,剑鞘周身的隐光顿时凝于剑柄处,忽而紫红,忽而橙黄了。 这会子,由那原先石壁后的烟瘴中传来灵毗上仙的声音:“小子,这鸠尤神剑已为你所降,从今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了。” 顾乘风听罢,不禁大喜,飞身至那巨剑,双手握住剑柄,下力一挥。只见鸠尤神剑浑身淌出赤光,随顾乘风那一挥,登时缩至四尺来长。 灵毗上仙又道:“你且随我来吧。”话音未落,已由那烟瘴内探出一条粉红袖纱,栓住顾乘风右臂,将他拽入烟瘴。 说来也奇,那烟瘴之内并无烟雾,竟与水底无二,水藻袅袅多姿,掩映着或朱或紫的鱼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袖纱便将顾乘风拖出水面,来到一方幽深的峡谷。回身一看,只见一条欢腾的小溪,莫说彩色鱼儿了,便是水藻也见不着几根。 有袖纱引路,顾乘风只管点地而飞,穿过一段狭道,视野始阔,林木之间,三间竹屋便显出轮廓来了。最大那间竹屋内,一台纺车吱呀呀地转着。纺车后头坐着引顾乘风一众入主峰圣境的残废男子,见顾乘风进来,也不多看他一眼,一手摇动纺车,一手轻捻丝线。这男子身侧架了一张绣床,灵毗上仙盘坐地上,俯身下针,柔声道:“鸠尤神剑匿于哀牢山已近千年,如今竟为你收服,看来你仙缘不浅。不过你身为仙山正室,却与邪门歪道为伍,实在不像话。” 顾乘风忙抱拳道:“上仙有所不知,那两位虽是魔界弟子,却也有情有义,许多仙山正室与他们相比还要汗颜哩。上仙是前辈,我不敢造次,只是弟子以为,天地万灵皆有其生存之道,邪魔与我们仙门中人只是出身有异,若论立场,倒未必有什么区别了。” 灵毗上仙停住针线,饶有兴致地凝视顾乘风,问道:“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有此言,我竟要多问一句了。你说那两个妖孽有情有义,一些仙山正室弟子还比之弗如,我问你,邪魔外道何以为邪,我们仙门正道又何以为正?” 顾乘风思忖片刻,道:“邪魔外道为邪,因正道之为正;仙门正道为正,因邪魔外道之为邪。这正邪之名唯以正、邪立名而得正、邪之义,正者未必正,邪者未必邪。” “那么依你之见,正者之正、邪者之邪又是何物?” “弟子以为,真正的正道,当以天下苍生之安宁为职,以寻常万物之福祉为责。我们仙门中人,自然是禀赋过人,又或者仙缘出众的,正因如此,仙门弟子易于蔑视凡人常物,自视天之骄子,不可一世,尤以仙山弟子为甚。上仙出身我们长白山,仙山弟子中,倘不论正室弟子,便是册外者,十之七八,多有开口闭口以仙山中人自居,瞧不起俗世凡人的习气。可是他们竟忘了,古往今来,除去盘古、女娲这等元仙始神,修得仙位的,哪个又不是凡胎所育,哪个又不是五谷所养?便是元仙始神,哪个又不是混沌所化,哪个又不是土尘所培?我以为,不忘根本,莫以贱民为贱,莫以凡夫为凡,工大众之利,愁百姓之苦,是为正道。至于邪道……”顾乘风思忖片刻,笑道,“天下万灵既生之,则归正难,入邪易。究其缘由,只因得失心切乃人畜草木共存的天性。一旦追逐得失,则因小失大,一叶障目,反落得愚昧。其实所谓邪道,正由万灵天性所致,实在是除之不尽的东西。也正因如此,弟子以为,因一己之私损万灵之福,居权位而谋精英之利,是为邪道。” 灵毗上仙莞尔一笑,问:“这是你师父教的?” 顾乘风道:“我这些歪理邪说,自然不是师父教导的。” “你且说说看,你师父平日里,如何教导的?若依她的教法,正道为何,邪道又为何?” 顾乘风道:“师父素日里说,明心正理方为道之根本,唯参悟道法,以经典为例,观天地万物万事,以阻邪念。为人者,忠君道为本分;为仙者,忠祖师为本分。正道之理在乎秩序、规矩。邪道者,恶道也,恶道者,既无遵规守矩之礼,也无重训敬例之义。” “真是可笑,朱雀仙子枉为人师,竟如此迂腐。看来重明观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好在朱雀仙子竟收了你这么个好徒弟,也算她一份功劳。”灵毗上仙道,“不过你方才说,正道乃工大众之利,愁百姓之苦;邪道乃以一己私利损万灵之福,我倒觉得未能尽善。” 顾乘风拱手道:“还请上仙赐教。” 灵毗上仙笑道:“你这话本无错处,为人为仙也罢,为妖为魔也好,其实正邪之辨皆在大小之间。正道以大观小,邪道以小观大,一个立于根本,踏足基石,为凡众发声,一个着眼繁花盛果,囿于琼顶雕栏,为权柄立言。可惜你这番话偏又将自己摆在凡众之上,以精英自居了。试想,天底下无权无势的凡夫,仙界无门无户的俗修弟子,魔界无依无靠的山魈精灵方为大众,他们单求自保已非易事,哪有什么心思去管凡众之利?哪有什么能耐去愁他人之苦呢?” 顾乘风恍然大悟,叹道:“上仙一番点拨,弟子茅塞顿开。” “其实我们入道之初,已习无为之为,无用之用。这虽是入道的基础,却也是我们悟道之人最难参透的学问。仙门中人往往以为我们有仙根修身,有仙缘得法,凭凡胎之躯修道,而以凡胎尽脱为目的,便将正道修行看作脱凡之举,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正道修行,于术,自然是脱凡得仙,于法,却恰恰相反,是从凡中来,到凡中去的。你道行浅则浅矣,我却又有一问,你若答得妙,我不仅放你同行人等,你此行所求之宝,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顾乘风道:“上仙如此爽快,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灵毗上仙递出一针,目光留在绣件上,说:“你该知道,自盘古开天辟地,一众始神又以混沌化身,原本也同邪魔斗过数千年。何以始神后来各自归隐三十六重天之外,竟由着邪魔外道危害人间呢?” 这问题内藏玄机,顾乘风自然知晓。灵毗上仙虽有散仙之位,毕竟未能飞升天界,顾乘风自己更不必说,所以归根结底,顾乘风答得对或不对,灵毗上仙无从验证,也无从否定,正如她自己所言,要答这一问,关键在那“妙”字。他又想到方才灵毗上仙提及“无为之为,无用之用”,遂灵机一动,道:“上仙这题出得不对。” “有何不对?” “上仙说,元仙始神归隐三十六重天,任由邪魔外道危害人间,我倒反问一句,上仙又非始神,如何肯定始神归隐三十六重天,便是放任邪魔外道危害人间了?” 灵毗上仙拉开丝线,略作踯躅,随即笑道:“真真是聪明绝顶之人。” 顾乘风说:“弟子以为,始神归隐天外,乃以无为治世;邪魔残害苍生,乃以有为祸世。何况在邪魔外道看来,治世的未必不是邪魔,祸世的未必不是我们仙门弟子。又或者仙魔同根,又或者仙为魔根,魔为仙本,甚或仙道以魔治世,魔道也挟仙治世。总之始神之无为,恰如天命之变化莫测,纵然大罗金仙也未必有这能耐说清道明,何况上仙和我呢?” 灵毗上仙心悦诚服,起身道:“答得好。未料你道行不足百年,竟有此等领悟。”言毕,她朝方才那绣件轻挥指头,顾乘风便看见几抹流光自那丝绢溢出,落在灵毗上仙掌心。她再将流光一撒,柳浊清、常朝云和无念子便在地上现出真身了。 柳浊清一见顾乘风,忙爬起来,道:“师兄,你可受伤?” 第97章 鸠尤神剑97 顾乘风确保柳浊清和二妖毫发无损,这才发现少了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拱手对灵毗上仙道:“上仙,我们此来哀牢山,不言师太怕我们应付不来,差两位护法与我们结伴而行。上仙方才说,我答出那一问,便放我同行人等,怎么现下却不见那两位护法了?” 灵毗上仙冷笑道:“那两个鼠辈,在你们身陷险境之际竟弃你们于不顾,我可容不得她们。” 顾乘风还要求情,灵毗上仙却对那纺纱的男子道:“丑仆,你将这几位带上大磨岩峰,我去去就来。” 顾乘风等人抵达大磨岩峰时,灵毗上仙已同不言师太和苏荣斗起法来。论道行,不言师太远不及灵毗上仙,加之她过去仙根有所折损,与灵毗上仙斗法,她是毫无胜算的。不过合苏荣之力,不言师太足以顶住灵毗上仙几轮攻势,单这一点,已叫灵毗上仙刮目相看。 上仙卸法收功,立在一根松枝上,道:“你能破我幡阵,闯得进主峰圣境,足见修为道行皆入不凡之境。方才你又以落英神功和混元大法防住我的七星雷火,虽然心脉略现衰竭之势,三华也有所松懈,重明观弟子中,有此能耐的,也不多了。” 不言师太道:“前辈过誉了,其实我们此番闯阵多有得罪,前辈不怪罪于我,我已感激不尽。只是说起来,我擅闯圣境也是情势所迫。前几日,我两名护法和两名重明观弟子,以及两位魔界中人至哀牢山求取六尾玄狐。我想前辈已经见过他们了。” “噢,原来你便是不言师太。”灵毗上仙看向苏荣,问道,“那么这位又是……” 苏荣拱手道:“晚辈是重明观五代弟子,俗名苏荣。” 不言师太则拱手道:“我俗名夏侯丹,原是华清师太三弟子,只因……” 灵毗上仙道:“你不必说了,我虽深居哀牢山,山外人事却也知道不少。我也不管你为何被逐出长白山,更不会管你与那两个重明观弟子有何关系,你只说你此来是何目的吧。” 不言师太道:“既如此,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前日我心脉大震,我便知我那两名护法身受重创,三华俱损。前辈不会不知我那两名护法修的是重明观法门。我原以为上仙出身重明观,对于修习重明观法门的仙家弟子总该多几分感情才是,未料前辈竟对我那两名护法下此重手。我此来哀牢山,一为我门下弟子,二为顾乘风等人之安危。前辈舍不得六尾玄狐我是理解的,不过前辈若无损失,大可不必伤这些小辈,我想前辈也不是糊涂人,不至于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若前辈是因为那两个魔界弟子动怒,我给前辈赔个不是,只求前辈放过顾乘风、柳浊清和我两名护法。不知前辈是何意见?” 灵毗上仙笑道:“六尾玄狐虽为我哀牢山特有,倒算不得绝迹之物,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至于两个魔界弟子,我何必为他们动怒?我们仙门之中,不仁不义之辈何止一二;魔界之中,我早听闻天魔门下弟子醉仙姑,虽为雀妖所化,倒不似寻常妖怪为非作歹。那两个魔界弟子,一个是醉仙姑门徒,一个曾为醉仙姑所救。我早已盘问清楚,那醉仙姑身受重伤,元神不全,急需天禄岛上的幽魂草医治,天禄岛主又要他们以几样宝物交换,那二妖才同重明观弟子一道来我哀牢山的。弟子搭救恩师,实乃天经地义,受人滴水之恩,却以涌泉相报,更是许多仙门弟子所不及,这二妖有情有义,我若仅因他们出身魔界便心生偏见,也枉费我千年修行了。” 不言师太颇为不解,问道:“那么前辈为何伤我弟子?” 灵毗上仙道:“你那两个护法危难之际只顾自己逃命,全然不顾别个生死。我不过略施惩戒,也算替你教训她们一番。本来我是打算废她们道行的,既然你不言师太千里迢迢来我哀牢山,自然是要替她们求情,这也大可不必了,你且随我来,我放她们便是。” 哀牢山地处南方,大磨岩峰又不算太高,峰顶虽有积雪,却多叫岩石树木破其贯通之势,到底不如长白山来得汹涌磅礴。灵毗上仙领不言师太和苏荣上大磨岩峰,还离顶峰阁楼一里之远,已有仙雀来迎了。带头的是两只白鹤,跟在后头的又有紫雀,又有红隼。仙雀绕三人飞了两圈,随即朝那阁楼飞去,为三人开道。 阁楼共三座,两大一小,大者高三层,小者两层,都是朱户金顶,好不气派。小楼是灵毗上仙修丹炼功之所,两座大些的阁楼,各为灵毗上仙及仙婢悟道、打坐、就寝之所,各得“清风”、“沐月”之名。此刻仙婢都聚在清风阁,共十二人,各个赤衣粉裳,头绾双环髻,见了灵毗上仙,纷纷屈膝示礼。 柳浊清一见苏荣,忙叽叽喳喳跳上前来,拉着苏荣的手,问道:“师姐,你和不言师太怎么来了?” 苏荣道:“是不言师太察觉两位护法有难,师太以为你们也受了伤,我们这便赶来了。” 不言师太扫过顾乘风,见他面色红润,脉息强健不少,问道:“不过数日未见,怎么你修为似有长进了?” 顾乘风自嘲一笑,灵毗上仙道:“鸠尤神剑匿于哀牢山近千年,现下却为他所得。他修为增进一成还不止哩。” 柳浊清和苏荣大喜过望,不言师太喜笑颜开,问道:“你当真收服了鸠尤神剑?” 顾乘风直点头,无念子拱手道:“我道行浅薄,未曾见识鸠尤神剑无上法威,只听说此剑乃仙家万宝之圣,与坤卦至宝烛阴玉璧合称乾坤双璘。道侠得此至圣法宝,实在可喜可贺。” 灵毗上仙道:“鸠尤神剑不同于寻常法宝,它本为上古白虎烈妖,曾同黑龙巨兽一齐危害人间。女娲娘娘以发簪刺其咽喉,灭其元神,白虎尸骨跌落丹霞山通幽谷,濯千年日月华光,终得乾卦圣灵仙炁,修得神剑之体。得鸠尤神剑者,修炼法门则人剑双修,自然事半功倍,布施阵法亦因人剑通体,本是一人一剑,却可发挥二人双宝之效。” 柳浊清听到此处,却心生疑惑,问道:“上仙,我竟有一事不明了。师父曾说,天下法器,但凡浴日月精气得仙灵者,都是只认一个主人的。就算其主三华溃泄,心脉微弱,另有仙缘者得了那法宝,无论驱驭之术还是法宝的威力都会大不如前。而且因那法宝与新主并不齐心,对于新主修炼法门还有些许防碍。我记得鸠尤神剑原是白泽观叛徒聂于飞的法宝,他虽冰封于天山,到底死没死还两说呢,师兄得此神剑,会不会……” 灵毗上仙笑道:“鸠尤神剑所以是万宝之圣,自然有其非凡之处了。寻常天成之宝从一而终,偏偏鸠尤神剑是良禽择木而栖的。一旦主人三华溃缺,甚或仙根折损,再要驱驭鸠尤神剑便难比登天了。若其主人仙根折半,鸠尤神剑便会在脱体之前噬其主人血魄,随即隐匿山间,以待新主。” 苏荣道:“如此说来,师兄得此神剑,日后若身陷险境,这神剑非但不能保护师兄,反会害他?” 灵毗上仙瞥她一眼,道:“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得到了鸠尤神剑的好处,自然有所承担。所谓满招损,谦受益,也是这个道理。”言毕,她回身看向那残废男子,道:“丑仆,你将那两名女子带来。” 那男子应一声“是”,这便遁地而去了。 灵毗上仙旋即将众人领至清风阁后院。院中积雪如毯,不远处几棵柏树上挂满了雾凇,亮晶晶的。柏树后头是一片幽静的松林,众人穿过松林,这便来到一片落叶林。林间不时响起鸟鸣,四下看去,却不见鸟雀身影。 顾乘风问:“莫非六尾玄狐竟在此地出没?” 灵毗上仙道:“你可还记得你在地洞遇到的那只怪物?” “自然记得,那怪物生有巨翅,翅面毒毛甚是厉害。” “那巨翅怪物其实也是玉魄冰虻。此虫雄体畏阳,依寒煞之水而活,雌虫一身剧毒,凡胎未脱者单是叫它蛰上一口,便非死即残了。”灵毗上仙含指吹一声口哨,接着说,“你聪明绝顶,竟然能识破玉魄冰虻的软肋。须知我在哀牢山三百余年,擅闯我主峰圣境的,勿论仙道邪魔,已不下百人,你竟是唯一识破玉魄冰虻软肋的。” 这时候,一群金毛鼠从落叶林树干中探出头来,纷纷爬到雪地上,汇至灵毗上仙身侧。跟在灵毗上仙身后的众人不免诧然,或窃窃私语,或瞪目打量那群蹿在积雪中,长达一尺的大鼠。 灵毗上仙接着说:“那玉魄冰虻原是六尾玄狐的天敌,我初占哀牢山,六尾玄狐常躲在松树上,躲避玉魄冰虻的攻袭。好在玉魄冰虻雄虫繁多,雌虫唯有一只,能到处跑动捕猎的又只有雌虫,六尾玄狐才不至灭绝于世。不过每到玉魄冰虻捕猎之季,六尾玄狐总要死个大半,死者一半为玉魄冰虻拖回去食用,一半便白白浪费了。其时,六尾玄狐多则过百,少则二十来只,供我修炼取用自然不足。我在哀牢山的第三年,意外发现鸠尤神剑匿藏于寒涧山中,又发现那玉魄冰虻的雄虫竟也依赖寒涧山内七煞寒涧而生,索性以幡旗布阵,围作地洞,将那七煞寒涧和鸠尤神剑皆困在其中。如此一来,玉魄冰虻再不会肆意伤害六尾玄狐,鸠尤神剑也有玉魄冰虻镇守了。纵然有贪图六尾玄狐的贼人误入寒涧山,又歪打正着入了我的幡阵,若他死在玉魄冰虻手上,便是他自取灭亡,与人无尤,若他当真可以打败玉魄冰虻,便有机会成为鸠尤神剑的主人。我现在已得仙体,再要飞升太乙金仙之位,也需修些功德才好。若鸠尤神剑在我哀牢山寻得主人,于我精修太乙金仙,多少是有裨益的。” 柳浊清道:“若当年上仙留在我们长白山,恐怕早已飞升大罗金仙,也不必先修散仙之位,再求飞升了。” 灵毗上仙听得此言,摇头笑道:“天机玄妙,断不是你这般想象的。你们既然去过天禄岛,也该知道天禄岛原是邪魔所据,现在的天禄岛主,是魏伯康的大徒弟。那魏伯康法号闲云大仙,原是星辰子座下弟子,当年他协助狄樱盗去星辰子宝物,后来又叫狄樱诓骗,走投无路方才远逃,躲在天禄岛上。凭星辰子的本领,自然不会找不到他。只是我们三山外修道的,一旦脱凡入仙,行事便需格外谨慎,否则再要入太乙金仙便有诸多难处。若要说得明白些,则需忘飞升之欲,以尽飞升之功。越想飞升越难达成,唯有凡事顺其自然,方能尽飞升之功,修得太乙金仙之位。那星辰子生性风流,与狄樱苟且快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不去追回宝物,大概是算出那宝物得失自在天命,强行夺回未必利其修行。话说回来,天下众灵都易迷于眼前得失,殊不知福祸相依呵。顾乘风,你得了鸠尤神剑本来是你仙缘所至,天命所归,不过这究竟是福是祸,倒是难说的。其实修行之人,得以飞升的虽多为仙根仙缘卓绝之辈,最后折于仙根仙缘之卓绝的,更是不胜枚举,反而我这仙根中上的,侥幸脱凡入仙,好歹修了个散仙之位。浊清,你说我当年若留在长白山,便可一步登天,我倒觉得,当年我若当真留在山上,现下恐怕已经化作白骨了。眼下看,你们同门三人,你仙根仙缘最不起眼,又怎知来日,你仙途逊于师兄师姐呢?” 不言师太叹道:“前辈所言,真真是至理。想我夏侯姊妹,在重明观四代弟子中仙根最是出众,却落得自相残杀,仙根折损的下场。” 灵毗上仙垂头瞥一眼雪地上的金毛鼠,道一声“你们随我飞向西北面的鸽子岭”。众人遁光而行,落在鸽子岭半腰。此处柏树密立,不见积雪,林中却雾气腾腾,好不阴森。金毛鼠团聚于众人前方,行得缓慢了些。 灵毗上仙左右盼顾,对众人道:“这跟前有数只六尾玄狐,大家提防些,当心玄狐陡然蹿出。叫那畜牲咬上一口,可令人生不如死。” 灵毗上仙话音刚落,行在前方的金毛鼠忽然齐声尖叫。顾乘风等人顿时打起精神,凝元聚气。只见灵毗上仙纵身一扑,化作赤影,众人还未及反应,那金毛鼠已为外力驱散,四处逃开了。 与此同时,众人听到头顶树梢传来响动,抬头一看,竟是七只玄狐从天而降。顾乘风原以为六尾玄狐当真有六条尾巴,然而眼前这玄狐,除了周身黢黑一片,别无杂色,与寻常狐狸倒也没什么分别。众人同时施法,企图抓住六尾玄狐,怎料这七只狐狸稍纵即逝,竟如泡影一般匿了身形。 众人正不知所措,却见灵毗上仙再现真身,右手夹住一根头发,轻轻一扯,再连摇指头,将那头发甩至一丈来长,旋即抛出。头发流光溢彩,游走于柏树枝间,在众人头顶飒飒作响。众人目光追着那根发丝,无不屏息凝神,生怕惊扰灵毗上仙,坏了事。 忽然,三只狐狸几乎同时于地上现出真身,它们各咬住一只金毛鼠,正欲跳上树去。那游飞的发丝拉伸数倍,发丝两头以迅雷之势抽向两只玄狐,在它们匿身的一瞬捆住其脖颈。余下一只狐狸跳上柏树,隐去身形,灵毗上仙则飞向众人,收回那根发丝,拎着两只六尾玄狐,道:“那天禄岛主既然要我的六尾玄狐,我便给他一只,再送他一只。天禄岛上的幽魂草依泽地而生,需有缘人方可得之。那岛主要你们拿三方宝物,只换你们入泽的机会,然而幽魂草你们得或不得,他左右没有损失,真真是精打细算之人。所以你们且传我一言,说与那岛主听。我这两只玄狐,一只换你们入青龙泽的机会,另一只,则换两株幽魂仙草,一份是重明观的,一份用来救助醉仙姑。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他是岛主,自然有法子帮你们拿到幽魂草,他若不识好歹,我这哀牢山中至宝已寻其主,我也住乏了,索性换个居所,不怕他不腾地方。” 顾乘风拱手道谢,常朝云也道:“除去我师父和我两位义兄,世上还未有第四人叫我真心敬服的。上仙素不过问三界之争,如今却肯为救我师父挺身而出,我竟不知如何感谢了。” 灵毗上仙右臂一展,将散落四处的金毛鼠纳于掌心,笑道:“我想救你师父,只因素闻她对天魔尽忠,对仙界凡人又尽仁尽义,实在是万灵之表率,纵然我们仙门修行者,能有她这般境界的也不多见。她出身魔门,是她天命所归,尽管也手染鲜血,到底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本来忠义两难全,她身在魔界,心向良善,所行所举已令我钦佩不已了。你当真要谢我,只将醉仙姑元神复位,助她早修人形便是了。” 回了大磨岩峰那片光秃秃的落叶林,灵毗上仙以七宝骞林指诀送出一抹青辉,再握拳挥手,五指一弹,那青辉登时四分五裂,各化一只金毛鼠,落在树干上,吃溜溜爬着,各寻树洞钻进去了。 柳浊清一时起了好奇心,问灵毗上仙,道:“弟子只知上仙是我们重明观祖师婆婆的师妹,却不知上仙位份如此之高,为何偏要离山修行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灵毗上仙叹道,“我也不知你们师父可曾向你们提及一位前辈,她俗名郎清,法号沃若云仙,是宜静的二弟子。” 顾乘风、苏荣和柳浊清面面相觑,顾乘风道:“沃若云仙我们倒是知晓的,不过师父倒极少提及此人。” “那么当年郎清与丁贤梓那段孽缘,你们又知晓几分?” 顾乘风道:“此事我略知一二。” “既然你知道,我便问你,郎清为情所困,纵有过错,可算得死罪?” 顾乘风道:“自然不算。” 苏荣红透了耳根,灵毗上仙见状,问道:“苏荣,浊清,你们说呢?” 苏荣还未开口,柳浊清便抢言:“身为仙山正室,本应以天地正气御八方毒邪恶煞,以护苍生万灵之安定。不过道者,玄也,玄者,道也,仙门中人虽有仙家本分,万不可囿于本分而悖命强求,须知一切仙缘本由无中来,至有中去,沃若云仙当真身陷情网,只要未损他人之利,助他人之恶,原该是她天命使然,我倒觉得,她非但无罪,甚至连过错也谈不上哩。” 苏荣听罢,竟对柳浊清怀了三分感激,说:“我们虽拜入仙门,到底都是父母所生,情之所至,又何尝不在天道之中呢。” 灵毗上仙道:“说得好。仙门教义原是为天地至善而立,我们入道修行,但求无愧天地,若死守教义门规,反违背大道之理了。什么仙山正室不得婚配,实在是荒谬绝伦!当年郎清珠胎暗结,我跟宜静便对如何处置她意见相左。宜静偏要郎清偷偷诞下孩儿,再将孩子送走,从此与丁贤梓一刀两断,方留她在长白山。我却以为,这法子只救重明观脸面,全然不顾亲情人伦,甚为不妥。怎奈宜静是掌门,我赵玉寒纵是她长辈,说出来的话又值几斤几两?” 不言师太道:“看来前辈也是至性至情之人。” 灵毗上仙苦笑道:“说来惭愧,我至今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挽救郎清一命。” 常朝云道:“听上仙所言,沃若云仙是叫玉和仙姑赶下山的,上仙何必自责?” 灵毗上仙道:“郎清之死自然与她那刚烈的脾性有关,本来我思来想去,说不定无论如何都救不了她,可是救不救得了是一回事,有没有出手相救却是另一回事。郎清当时情迷心窍,一心以为那丁贤梓也如她这般情深义重,甘愿抛下仙途,与她长相厮守。自然,她下山以后,该来的不该来的总之是全来了。其实我已从几名册外弟子口中得知,丁贤梓背弃情誓,郎清此后孤苦无依已成定局。可是我只想到,她到底是仙门中人,纵然独自养育孩儿,比之俗世凡妇,总要少些艰难。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自废仙根,宁愿一死。我若去劝她一劝,又或者索性带上她自立门户,兴许也可救她。” 言及此,灵毗上仙怅然若失,仰面朝天,叹道:“我所以离山,与其说是看不惯宜静的做法,毋宁说是为了避开与郎清有关的人、物,省得想起来,自己又平添愧疚。” 不言师太道:“想不到玉和仙姑美名遗世,实则自私自利,冷漠无情。” 灵毗上仙回头瞥一眼不言师太,道:“你到底出身重明观,玉和仙姑又是你师祖,你岂可如此无礼!我与她分歧甚多,尤其在郎清这件事上,我对她也确有恨意。但她曾是一门之首,莫说当时了,便是现在,她已登天界,该有的尊重还是必须的。从小处说,我们曾是同门,为了重明观的利益,不该有内斗之心;从大处说,我们都是仙门中人,实在没有道理自相消耗,叫魔界讨了便宜。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仙家千年,哪个又敢保证不犯错呢?无非宜静身处要位,自有她不得已的难处,若否定了她,便要否定我们仙家的正义,大是大非面前,糊涂不得。不言师太,其实我十多年前,与你妹妹不辞仙姑曾有一面之缘,你与她离山的缘由我也知道了些许。本来我是不该管的,现下你既然来了哀牢山,我便劝你一句,你听得进去固然好,听不进去,权当耳旁风吧。” 不言师太笑道:“前辈义薄云天,方才听君一席话,我已受益匪浅,前辈对我既有训诫,我感激还来不及呐。” “当初你既与外人合谋,企图篡夺朱雀仙子掌门之位,且不说你动机对错,单这举动,已是三界大忌了。你也不是愚蠢之人,却出此拙招,你妹妹及时制止,你才不至铸成大错。到头来,你竟怪她不与你齐心,这道理实在说不通。” 不言师太道:“其实前辈有所不知,我口口声声怨阿青,只是不想连累她。整件事她又未有参与,纵然黄玉笙要了我的命,我总能保住阿青。不料她竟妥协于黄玉笙,本来与她毫无关系,她却偏将责任尽往她自己身上揽。我后来与她断绝关系,正是气她这一味妥协,不知轻重的性子。” “既如此,你们姊妹何必如此僵持不下呢?” 不言师太叹道:“也怪我自己性子强硬。我若向她认了错,等于承认我当年合单云岐之手妄图推倒黄玉笙也是个天大的错误。我实在不甘心。那黄玉笙通过些许手段才登上掌门之位,此等卑鄙小人执掌重明观,我如何忍得下去?怪只怪我当初误判形势,低估了单云岐,高估了自己,后来竟叫他拿捏住了。” 灵毗上仙睨向顾乘风等人,问不言师太:“那么黄玉笙执掌重明观,可是孟辛的意思?” 不言师太道:“我不相信是师父的意思。定是黄玉笙买通了姚师叔,姚师叔才帮她伪证,说师父临终前,吩咐传位于黄玉笙的。” “在此之前,黄玉笙可曾杀害同门,以谋其位?” “那倒没有。” 灵毗上仙笑道:“既如此,她这掌门之位合法合理,你又何必与她相争呢?你兴许不知,宜静那掌门之位,也是从董芾手上捡来的。” 柳浊清问:“此话怎讲?” “本来我们重明观自降服兕虎神君,男弟子死的死,走的走,只剩董芾同一名入门不足百年的入室弟子。我这位小师侄俗名冀和鸣,其时并未定下法号,只因他仙根虽在乾卦,仙缘却甚是浅薄。他同几名册外弟子出山办事,竟平白失踪,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后来董芾与天、境二魔的大弟子元尘星君及玉面判官恶斗三天三夜,虽灭去元尘星君形神,他自己却叫元尘星君所伤,后来竟被天魔炼作魔尸了。” 不言师太问:“敢问上仙,何为魔尸?” 灵毗上仙道:“仙门弟子若叫寻常煞炁侵蚀经脉,尚可以三华祛之。若遇上三业三藏煞炁,那便麻烦了。所谓三业三藏煞,乃业水、业雷、业火三类煞炁。元尘星君原是一枚上古陨铁,为业雷煞炁所凝,董芾将他打回原形,本来不会伤及己身,可惜他一时冲动,竟以阴阳一线风雷子将那陨铁炸作齑粉。那齑粉自他口鼻耳目入体,侵蚀了他的心脉。玉面判官这便顺势将他俘获,带与境魔。此前天魔从我们长白山盗走了哀吟神雀以精进魔功,仙门中人一旦为三业三藏煞炁所伤,便有入魔之险,若误食了那神鸟的鲜血,不久便会魔性入脑,成为魔尸,为邪魔歪道残害仙门弟子。不过好在董芾定力惊人,后来天、境二魔与玄鹤宫弟子斗法之际,董芾受紫云老祖掌气灌顶,暂时恢复神智,欲与天魔及弟子醉仙姑、灵虚子同归于尽。可惜紧要关头,天魔却以哀吟雀诱其魔性,董芾身不由己,又不愿再作魔尸,索性与那几只哀吟雀融为一体,自爆而亡。” 柳浊清喃喃自语道:“这位前辈虽堕入魔道,神智清醒之际却宁可自裁,也是个可敬之人呵。” 第98章 鸠尤神剑98 灵毗上仙继续说:“正因为董芾死了,宜静才顶替他,成为二代大弟子。山中既无男弟子,我师姐索性立下门规,此后数百年,再未有男弟子入门。”灵毗上仙止步回身,对不言师太道:“你与黄玉笙的恩怨我虽知之不详,但是据我所知,她登掌门之位支持者甚众,单这一点,你便没有资格随意将她否定了。要做一门之首,不是光凭仙资的,你们夏侯姊妹仙资再卓越,人家却只服她,不服你,她自有其过人之处。另外,她明知道你不服她,自接掌重明观,并没有对你主动下狠手,足见她生性也算良善,纵然得失心重,工于心计手段,并无害人之念。何况你后来联合外人图谋篡位,虽未能成功,泄露重明观法门是实,她也没有赶尽杀绝。我且问你,换作你是黄玉笙,你又将如何?” 不言师太一时语塞,灵毗上仙莞尔一笑,继续朝前走着,说:“她既是掌门,就算才能匮乏,品德有缺,你也该尊她敬她才是。你不愿敬她,便需才智胜她数倍,当真取而代之,这也不失大道之理。你又没有取而代之的能耐,又要与她争锋相对,甚至不惜与外人勾结合谋,依我看,她能饶你不死,已算得至仁至义了。你也莫要说她所以饶你性命,是忌惮你知其秘密。她当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怎不对你早些下手,以绝后患?本来你的事,我也不该管,我只是怕你执迷不悟,再犯大错,这才多说几句,你也莫要介怀才是。” 直到众人回了清风阁,不言师太也未有言语。那丑仆早将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押来清风阁偏厅,二人叫金丝笼囚着,手掌各打了符钉,鲜血淋漓。她们见到不言师太,都开口求饶,不言师太见状,问灵毗上仙道:“不知我这两位护法婢女哪里得罪了前辈,还望前辈明示,我回岛之后也好惩戒她二人。” 灵毗上仙对那二人道:“你们那日是如何贪生怕死,弃顾乘风等人于不顾的,便一五一十说与你们岛主吧。” 那二人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不言师太听罢,好生气恼,说:“我当日命你们二人护着重明观弟子来哀牢山求取宝物,原是看你们二人平日里行事还算妥当,对我更不曾有二心。想不到你们背着我竟……” 不言师太话未说完,那二人已磕头认罪,只求不言师太宽恕违命之罪。顾乘风见此情形,上前一步道:“不言师太气恼自然有理,不过当时情势紧急,两位护法与其说是贪生怕死,毋宁说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吧。凡间有句老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想这两位已受符钉之苦,来日定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不言师太睨着二人,道:“既然乘风替你们求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灵毗上仙惩戒你们,原是为你们好,若你们一遇险境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来日有强敌入侵我们钟鸣岛,我又恰好不在,你们可知,自己兴许性命不保?”言毕,她对灵毗上仙道:“我这两个护法犯错也是我管教无方,她二人是死是活,全凭前辈处置。” 灵毗上仙大笑道:“你话已至此,我哪还有不放人的道理?”她又对那二人道:“我便看在你们岛主的面上,饶了你们。”言毕,她向那丑仆使以眼色,丑仆则杵着两条残腿,走到二人跟前,破去金丝笼。岂料金丝笼一破,二人痛楚更添了三分,不言师太问:“前辈,这是何解?” 灵毗上仙道:“我凡胎尽脱之前,据那玉魄冰虻的习性悟了一道符法,叫作天寒血符。你护法掌中符钉便是此符所化,需以至阳至罡之物才可稍加抑制。若不是我以灵火燔天经炼出金丝笼囚住她们,二人早已一命呜呼了。只是这五寒血符以活人鲜血炼化,也需以活人鲜血解符。我已得仙体,倒难以施其法门了。” 灵毗上仙言语的当口,那丑仆早由双手中指各弹出两团血滴,朝那二人掌心射去。他再飞蹿至半空,将两股阴阳和合的真元推至双手剑指,压向那二人颅顶百会穴。 在这飞腾翻转间,他胸口上一处柳叶疤闪在众人眼前,疤痕两寸来长,正压着一处刺青。那刺青是一簇小花,随了三片叶,叶缘有齿。常朝云一见这柳叶疤,心头一震,待丑仆取下两位护法掌心的符钉,她上前一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丑仆上下打理常朝云,冷淡答道:“我是什么人,与你有何干系?” “你可记得三十年前,有个魔界弟子,名唤何彪的?” 那丑仆冷笑着,轻咳一声道:“我出山定要乔装打扮,你如何认出我的?” 常朝云道:“你胸口上那道伤疤,是我赤火钉留下来的,我如何忘得了?当年你说你奉付千钧之命杀我师弟,我师父担心其中有诈,为免我惹祸上身,不许我找付千钧报仇。可是这笔账,我始终记着。”常朝云转而质问灵毗上仙,道:“上仙可知此人乃西梁国师付千钧大弟子杨雄?” 灵毗上仙道:“我自然知晓。” 顾乘风和苏荣大惊,面面相觑。顾乘风对那丑仆道:“据单兄弟所言,杨雄早已身故,你当真是杨雄?” 那丑仆转头盯着顾乘风,问道:“你口中这位单兄弟,可是单青?他近况你可知晓?” 顾乘风道:“半年前,霍通和单青任和亲使,他二人一死一伤。以单兄弟的仙根,恐怕现下也身故了。” 听得顾乘风此言,丑仆更生疑惑,说:“西梁和亲公主遇刺,我在山外也有耳闻。当年我一众师弟中,唯独单青、霍通最是忠厚,只可惜二人仙根不济,修为平平。我竟不解,当年我还在付千钧门下时,他便有弟子五人,仙根最出色的,除了我,便是尤峰和孟子希。护送和亲公主之责何其重大,付千钧身为国师,不用修为卓越者,反派单青和霍通,这里头实在古怪。” 苏荣同顾乘风低语:“难道国师成心想叫两国和亲不成?可公主是他亲生女儿,他如此行事,岂非……” 丑仆面露诧色,追问道:“和亲公主是他女儿?那和亲公主如何是他的女儿?你快告诉我,和亲公主姓甚名谁?” 苏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看看丑仆又瞥向顾乘风,不知如何是好。顾乘风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西梁国的和亲公主的确是国师之女,付晚香。” 丑仆听得此言,一时狂性大发,飞蹿到清风阁外,怒吼几声,将周遭树木震得枝折叶散。灵毗上仙飞至阁楼门外,左手指头夹出一缕鬓发,拇指轻挑一根发丝,朝前一绷。那发丝即刻飞出,延展百倍,冲向丑仆。丑仆勉强以掌力应对,不过两个回合,便为发丝所缚,叫灵毗上仙拽回清风阁了。 灵毗上仙由指尖炼出三枚金针,入丑仆风府、大椎、神道三穴,丑仆才算镇定如初。柳浊清道:“上仙,他方才狂性大作,似乎经脉受阻,血魄不畅。” 灵毗上仙道:“不错,他虽在我哀牢山中,却并非我赵玉寒的弟子。当初我容留他,也只是见他可怜罢了。他也曾苦苦哀求,欲拜我门下,可是我看他戾气了得,若当真随我修行,来日恐怕要出山惹祸,所以我与他约法三章:一者,他只可在哀牢山为奴为仆,莫作非分之想,至于重明观法门,也只可修习皮毛,精深之法我不会教他,他也不得偷练;其二,他的真实身份此后不得重提,杨雄已死,活存于世的,只有丑奴;其三,他不得在山外打着我的名号挑事惹非,纵有外人闯山,他也不得与人起冲突。魔界弟子只管放他们入我主峰圣境,我正好替天行道。若是仙界弟子来访,修为道行皆深者自有办法进来,进不来的仙门弟子知难而退更好,非要闯山的,索性带他们入境,是生是死,全凭他们仙缘造化了。” 顾乘风道:“他曾是西梁国师门徒,修炼的自然是白泽观法门,怎么还可修炼我们重明观法门?” 灵毗上仙说:“当日他为付千钧所伤,修为与道行全废了,亏得其时我正在他们斗法之处寻找紫菱草。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我出手相救,他早死在付千钧毒瘴之下了。不过他修为道行虽叫付千钧废去,好在其仙根并无损坏,我将他带回山,悉心照料,才教了他些许重明观法门。他仙根上乘,只练了些入门之法,却已远胜常人了。”言及此,灵毗上仙垂眼看着杨雄,又叹道:“其实说起来,我能救下他,也是天命使然。本来我自离开长白山,隐居此处,是极少出去的。只是在这山中,本无多少仙灵物产,鸠尤神剑固然是万宝之宗,不能为我所用也是白费。我也曾以玉魄冰虻之躯精进修为,终是无果而终。那六尾玄狐虽为仙灵上品,却独以金毛鬣鼠为食,而金毛鬣鼠偏又生得娇气,一胎二十余只,总要夭折大半,所以六尾玄狐繁衍之速是比不得寻常狐狸的。如此,我便想到饲养金毛鬣鼠,以增金毛鬣鼠之数进而增长六尾玄狐繁衍之效率。我钻研十数年,总算发现那金毛鬣鼠多有不足之症,乃因胎中血魄受阻,经脉多有折损,也难怪它们多数活不到成年。只要医其母鼠,斩断胎中不足之源,金毛鬣鼠便不会如此娇气了。而要治血魄阻滞之症,最好的是丹霞山脚的枯荣草。只是我既以草药医治金毛鬣鼠,几棵枯荣草自然不够,何况枯荣草是玄鹤宫珍品,就算我求人家给我,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所以退而求其次,我便去西梁采寻紫菱草了。这紫菱草遍布于西梁国内阳气旺盛的悬崖峭壁上,我十年出山采摘一回,也够我山中金毛鬣鼠滋体疗病了。” 不言师太道:“我听赤眉药仙说过,那紫菱草遍生于悬崖,正因药效极妙,又可炼符化瘴,于三界皆有裨益。只是这紫菱草宜生之地范围也极广,杨雄受害之际竟恰逢前辈寻采紫菱草,看来也是他命不该绝。” “其实当日我也有过犹豫,毕竟天意茫茫,难于揣测,我既已修得散仙之体,更当谨慎行事。只是我眼见杨雄不敌付千钧,为他雷钉重创,竟丢了双腿,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出手相救的。” 常朝云道:“好个付千钧。杨雄法号琇莹公子(笔者注:琇莹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淇奥》,指美石),当年玉面风姿,如今却落得这般模样,竟是拜他所赐。” 无念子道:“想不到仙门之中,为人师长的,也有如此恶毒之徒。” 顾乘风问道:“国师虽有铁石心肠之名,要戕害自己座下弟子总该有缘由才是。不知……” 杨雄方才心脉未稳,默然运气,此刻抢道:“本来我有负于他,他要杀要剐,我是毫无怨言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害死师母。毕竟夫妻一场呵。” 顾乘风听不明白,常朝云却笑了,揶揄道:“万万想不到,那付千钧一世精明,居然祸起萧墙。想来那冬青子也是个淫娃荡妇,跟什么人厮混不好,偏要跟自己人。俗人皆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她竟不懂了。” “休得胡言乱语。我师母良善贤淑,岂容你污言诋毁。”杨雄言语之间嘴角沁出乌血,稍喘一口大气,接着说,“当年付千钧和我师母原本也是一对神仙美眷。付千钧专心法门修炼,对于人间政事本来毫不关心的。我和单青先后拜于他门下,又过了二十年,师母才诞下麟儿,取名付洵。付千钧虽有冷面狐之称,对这独子却疼爱有嘉,比之寻常凡俗人家做爹爹的,还要亲昵和蔼,说他那是娇惯都不为过了。其时,尤峰、霍通、孟子希已入师门,付洵四岁正式入门,我们师兄弟便唤他五哥儿。五哥儿仙根平平,却有一副争强好胜的倔脾气。本来平日里,我们这几个师兄处处让着他,付千钧和师母又宠他,叫他沾染了些许公子哥习气,想来他日后同那秦东鲁大打出手,以至仙根尽断,元神涣散实乃事出必然了。五哥儿一死,付千钧活脱脱变了个人,原先对人虽也冷若冰霜,在师母和五哥儿名下,他还是有说有笑的。后来他对师母也是爱搭不理的态度,平日里难得见他,除去用膳,他总归躲在丹房修炼,夜里往往也在丹房就寝,同师母渐成陌路人了。五哥儿既死,他几次想方设法,试图接近秦东鲁,报仇雪恨。可是秦东鲁乃晋王胞弟,身边自有仙门中人贴身护卫,出入府邸更以符阵庇佑。其时他又未炼成元婴珠,要伤秦东鲁自然不容易。可是一年后,付千钧当真废了秦东鲁,叫他生不如死,那又如何呢?付洵虽死在秦东鲁手上,其实依他的性子,纵然那日不死,往后还是要死在其他权贵手下的。杀死五哥儿的,不是秦东鲁,而是权力!” 顾乘风喃喃念着“权力”二字,低声道:“难怪付千钧要投奔西梁皇室了。” 杨雄道:“不错,付千钧投身人间政事,确因五哥儿之死。也正因他醉心西梁国政大事,对师母更加冷淡了。我现下说这话,也不怕你们骂我厚颜无耻,但在当时,我对师母之情乃由怜生惜,由惜生爱,总之一来二去,是水到渠成的。付千钧毁我肉身,废我道行,甚至要令我形神俱灭,我是没脸怪他的。莫说骆玉华是我师母了,便是寻常有夫之妇,我与她私生情愫,颠鸾倒凤也是大逆不道之举。我只恨他不顾结发之情,竟对师母痛下狠手……” 顾乘风道:“其实骆玉华是生是死未有定论,我想……” 杨雄双目发狠,回头盯着顾乘风,低吼道:“付千钧心狠手辣,我太了解他了。师母若尚在人间,决不会杳无音讯,至少不会置晚香于不顾。”言及此,他音调陡转,呜咽着问道:“晚香是在北魏遇刺的,你们可知她葬身何处?” 顾乘风道:“西梁与北魏之战,是因和亲公主遇刺而起。不过公主并没有死。” “此话当真?”杨雄双目生辉,抓着顾乘风的衣袖,问道,“她现在安身何处?” 顾乘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苏荣却道:“那日偶遇国师一位弟子,据他所言,付姑娘是叫冥火金尊掳去的。” 顾乘风大吃一惊,问道:“你几时遇见国师弟子?他又如何知晓付姑娘的去向?” 苏荣将那日打钟鸣岛回山如何撞见二妖斗法,不辞仙姑又如何出手相助、陈汝阳又有何言辞细细道来。顾乘风听罢,不免气恼,责怪道:“苏荣,你明知道付姑娘身处险境,为何迟迟不告诉我?” 苏荣面红耳赤,又不愿照实说,把责任推给左仪,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支吾着:“我也是担心师兄知道付姑娘有危险,会……” 柳浊清瞥着苏荣,对顾乘风道:“师兄,你责怪师姐实在没有道理。师姐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总归有个缘由。我且问你,你当真关心付姑娘,怎么自上回苏师姐和那位鹿大哥寻人无果,你竟再不打探她的消息了?我就不信,你若三不五时问起付姑娘,苏师姐知晓了付姑娘的消息竟会瞒住不告诉你。况且,你早知付姑娘身怀五麝神鼎,那次妖人闯山,盗取神水,师父亲见五麝神鼎现身,你不过略作揣测,便断定师父所见绝不是五麝神鼎。你不相信师父所见正是五麝神鼎,当真是因为你不相信付姑娘已遭遇不测,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自己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现下又怪师姐,你且说出个缘由来,我也服你。” 顾乘风支吾道:“我当时认为师父看走了眼,只因五麝神鼎宝贵非常,就算叫茑萝仙子夺去,她也没理由轻易交给属下。可是回头再想,若师父所见确为五麝神鼎,这件事倒明朗了。” 苏荣忙对柳浊清说:“师兄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自然有关系仙界存亡的大事需要操心。师兄怎会不关心付姑娘的死活?你这般说辞,恐怕是误会师兄了。” 第99章 鸠尤神剑99 顾乘风说:“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了。不管那陈汝阳所言几分真几分假,既然五麝神鼎在茑萝仙子手上,我想付姑娘应该也在东海。那冥火金尊同茑萝仙子本是老相好,二人恩怨纠葛我们外人也不甚明了。他们早结为盟友也未可知呐。” 杨雄道:“如此说来,我们要救晚香,还是得闯一闯东海二十四岛了?” 灵毗上仙追问苏荣:“付晚香身上的太华伏魔珠当真叫那国师骗去了?” 苏荣道:“事实如何我也不知,不过陈汝阳的确是这么说的。” 灵毗上仙道:“若此人所言非虚,付晚香又当真在狄樱手上,她是死是活倒难说了。” 杨雄道:“上仙何出此言?” “狄樱为人之狠毒,我早有耳闻。”灵毗上仙道,“付晚香有没有活路,便看她只授了那西梁国师一颗太华伏魔珠,还是双珠一并授与他了。” 顾乘风道:“太华伏魔珠竟有两粒?” 灵毗上仙笑道:“我与一位俗修仙友曾有些许交情,她法号极乐仙姑,乃星辰子门徒,星辰子门下一众宝物的秘密,从她口中我也知晓一二。世人都想当然,以为太华伏魔珠只是一颗神珠,殊不知此珠分雌雄两粒,雌珠专司攻敌之法,雄珠专司三华运化之道。依苏荣所述,那国师一定将雌珠骗去了,至于雄珠,兴许还在付晚香身上。” 不言师太道:“前辈是说,狄樱既然从付晚香身上夺回了五麝神鼎,倘若付晚香毫无价值,狄樱也不会留她性命了。” 灵毗上仙摇头道:“恰恰相反。狄樱凭一己之力,竟将东海二十四岛据为己有,足见她心思之缜密,谋略之长远。付晚香当真毫无用处,好歹也是那国师之女,况且眼下凡间三邦之战因她而起,若贸然杀了她,来日有用得着的地方,后悔便来不及了。所以付晚香当真一无是处,倒能保个平安,怕就怕她身上尚有一粒太华伏魔珠,若冥火金尊与狄樱各争此珠妙法,付晚香倒有生命危险。” 柳浊清问:“上仙方才说,你与极乐仙姑有过交情,上仙可知她有一件宝物,叫作奇龙砚的?” 灵毗上仙颇为吃惊,道:“你道行才几年,竟知道奇龙砚?极乐仙姑三百年前便离开崆峒山,隐姓埋名于凡世,恐怕连你师父也未必知道此宝哩。” 顾乘风解释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奇龙砚是我们一位朋友家传之物。只是她家中祖辈皆为凡夫俗子,并不知奇龙砚乃仙家法宝罢了。” 灵毗上仙问:“你这位朋友可是白氏后人?” 顾乘风道:“正是。” “此人现下可还平安?” “她与夫君安身于天禄岛,暂时平安。不过我才将听说这奇龙砚法威了得,仙界和人间已有多方力量在抢夺此宝。也正因如此,她与她夫君险些因为这奇龙砚丢掉性命。” 灵毗上仙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白家后人这场劫难,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顾乘风道:“有一件事我实在不解。奇龙砚当真法威卓绝,为何竟消失数百年不见踪影呢?按说玄凰圣君一门都该知道奇龙砚就在白家,为何极乐仙姑过世后,他们竟不将奇龙砚据为己有?” “极乐仙姑用心良苦,我本答应她不与外人泄露此事,既然奇龙砚已危及她后人性命,我便将奇龙砚的秘密告诉你们。”灵毗上仙叹道,“当年那狄樱私逃昆仑山,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恬不知耻勾搭上星辰子,住进崆峒山中,以茑萝夫人自居起来。如此这般过了百来年,极乐仙姑突然离开崆峒山,其中缘由极乐仙姑不说我也不便过问,不过我当时已经猜到,应该与紫云奇龙砚大有关系。她在我这哀牢山藏了好几年,期间我多次下山,听说她师弟到处寻她,这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柳浊清问道:“这奇龙砚究竟有什么威力,连闲云大仙也要去抢。” 灵毗上仙道:“说起来,这奇龙砚无论辩位寻踪、降妖伏魔、分身化形还是炼蛊生瘴都是法威平平的。然而五麝神鼎偏由奇龙砚中炼出,所以奇龙砚天生就是五麝神鼎的克星,仅此一点,奇龙砚已堪入仙家宝物之上品。” 众人面面相觑,灵毗上仙接着说:“其实觊觎奇龙砚的究竟是闲云子还是星辰子,极乐仙姑不肯说出来,我也不便多问了。我想,极乐仙姑隐去诸多细节,恐怕也有她的苦衷。大概奇龙砚存世一天,极乐仙姑便不得安生。如此这般,她想到废去奇龙砚之法。一旦废了奇龙砚的法威,这法宝便与寻常砚台无异,闲云子和星辰子自然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言于此,灵毗上仙忽现伤感之情,继续说:“极乐仙姑思来想去,希望我给她拿个主意,废去奇龙砚之法。其时,我在仙门中资格最老,虽因仙根平平,未能修得散仙之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需知仙家宝物一旦成型,要废其神威便不容易了。以浊煞之炁固然可以抑其罡气,然而仙门法宝,罡气为用,灵须为体,当真要废其神威,非折其灵须不可。” 灵毗上仙回身正对顾乘风,道:“我们重明观以仙阵立世,其实大多阵法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难以得到重视。更有些许阵法,反噬之力远大于降魔克妖之威的。我便从十余弃用的阵法中选了两道阵法,加以融合互补,再结合奇龙砚五行阴阳变化的特点,终于想出废其灵须的法子。只是其代价之大,绝非一般修行之人可以接受的。” 柳浊清问:“究竟是何代价?” “奇龙砚是全卦之宝,又是阴阳合和之物,只是五行之中,金、土、火、水皆旺,独溃于木,所以我当时便想到,从五行处下手。然而我们重明观阵法虽则精妙,破绽却是在所难免的,尤其那些弃用的阵法,更是破绽百出,难于稳固。你们想,若只从五行入手破奇龙砚的灵须,难度该有多大?所以为斩断奇龙砚的灵须,我将玉魄冰虻引入阵中,此外,极乐仙姑更自愿耗其血魄滋养冰虻,以助阵法之威。” 顾乘风道:“以血魄饲喂玉魄冰虻?我们修行之人,乃以内丹凝聚三华,三华之中,血魄为根、真元为枝、罡气为叶。若以血魄饲喂冰虻,稍有不慎,便有道行折损之险,甚或危及仙根也并不稀奇。极乐仙姑这又何苦呢?” “你有所不知,凡以血魄催就的阵法,要破其法,也需以血魄攻之。奇龙砚遭极乐仙姑血魄废去灵须,再要法威重现,得以法换法,以道换道。我仙资不足,当下还悟不透其中关节,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确信的。凡有人妄图复其灵须,若不得其法,怕是有生命危险。极乐仙姑此举,也是为了尽力断绝他人再复奇龙砚法威的念想。” 不言师太道:“何为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灵毗上仙道:“凡自炼的法宝,其灵须承炼法者仙根之势,其人仙根越深,则此法宝灵须越长。奇龙砚灵须既毁,与寻常物件相差无几,只有些微法力罢了。这奇龙砚是得极乐仙姑血魄滋养而生,又因极乐仙姑血魄滋养的阵法而废,要令其灵须复生,需要极乐仙姑牺牲自我,以血魄通其神窍,同时趁热打铁,以内丹养其灵须,诱使灵须生长。此以法换法,以道换法也。” 柳浊清问:“这我倒不明白了。如此一来,闲云大仙只要和茑萝仙子联手捉住极乐仙姑,将她内丹逼出体外,炼入奇龙砚,不就可以将奇龙砚灵须复原么?” 灵毗上仙摇头道:“极乐仙姑以血魄饲喂玉魄冰虻,早折了仙根,内丹也一并损了。其实她离开崆峒山的时候,阳寿已所剩无几。凭她自己的内丹,要打通奇龙砚的神窍是绝无可能的。” 左仪道:“既已损伤至此,极乐仙姑又何必下山呢?” “极乐仙姑三岁拜入玄凰圣君门下,一生都在山中修行,她既知大限将至,又如何不向往凡间亲情呢?”灵毗上仙眺向清风阁外,忽然笑道,“那闲云子终不死心,极乐仙姑才下山两年,便叫闲云子寻到了踪迹。其时极乐仙姑已有身孕,加之她内丹消解无几,哪还是闲云子的对手?那闲云子夺去奇龙砚,却发现法宝神威虚弱,连寻常化形之法都难于维持,盘问之下,方知法宝灵须已毁。虽有些许愤懑,闲云子到底还不蠢,这便将奇龙砚丢还于极乐仙姑,此后再未寻她的麻烦。十二年后,我便听说闲云子伙同狄樱盗走五麝神鼎一事。” 柳浊清推着苏荣的胳膊道:“师姐,真是奇怪,那奇龙砚好歹也是一件法宝,白要白不要,他何必还给极乐仙姑?” 苏荣回过神来,支吾着:“是啊,为什么呢?” 顾乘风道:“法器再好,若无力驱驭,又或者形同虚设,往往宝物越是精奇,于主人越是祸害。就说付姑娘吧,若不是她身怀数宝,又怎会被人家盯上?闲云大仙其时已有几百年道行,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柳浊清直点头,再问灵毗上仙:“那么后来呢?这位极乐仙姑既然仙资过人,她的后人为何竟无一人修行仙法?” “闲云子和狄樱盗走五麝神鼎以后,极乐仙姑曾来我山中一次,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来哀牢山。我们彻夜长谈,临别之际,她才告诉我,她仙根已至枯竭之态,寿期不足两年。她未授孩儿仙术,只求他们庸碌为人,倒不必成日里挖空心思,图谋什么三界大业了,更重要的是,她孩儿流着她的血,仙根又在中人之上,若修炼玄鹤宫法门,来日叫她师弟利用,反而不得善终。她这般言语,我自然泣不成声,她却心平气和,只道在世数百年,得一知己足矣,又叫我潜心修行,莫再惦记她,也不愿告诉我她其时居所何在,只说她夫家姓白。于是那次别过,便成永别了。” 柳浊清问:“上仙此言更叫人迷惑了。既然极乐仙姑大限将至,奇龙砚再不能复原,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顾乘风道:“你这便有所不知了。我们生而为人,血魄皆承自父母。极乐仙姑虽死了,她的儿孙后代都流着她的血,虽不及她自己的血魄精纯,只要取其心一样可以顶她血魄之功!至于内丹,我想只要是玄鹤宫修为的仙道,修为精进如极乐仙姑者,内丹都可以拿来打通奇龙砚的神窍。不过内丹是我们修炼之人最宝贵的东西,我想如今的丹霞山上,内丹能与当年极乐仙姑媲美的,不过天枢、天权、天玑、玉衡四位道长。” 柳浊清默默点头。不言师太轻叹一声,道:“我虽未亲见这位极乐仙姑,却也听闻她仙根卓绝,灵慧无双,实在令人惋惜。” 灵毗上仙叹道:“极乐仙姑虽未修得仙体,却彻悟道法,心神合一。她曾说,大道者,不在无有、离合、阴阳之间,却在无有、离合、阴阳之外。修行而至仙位,囿于无有、离合、阴阳之转变,实为小道成就之门。而无有、离合、阴阳之外,则超脱物我,天地万物又归于玄之所玄,妙之所妙了。思来想去,她竟觉得,无有、离合、阴阳之外的修行不在别处,恰在生老病死,凡人匆匆数十年,本来就是修行一场。由生至死,修行之人总以为是自有而无之变,她却以为,生在有无内,死在有无外。生死之合,方为宇宙。” 顾乘风不觉赞叹:“好一番上乘见地,难怪她不授白家后人仙门法术了。” 灵毗上仙道:“其实我倒觉得,我们仙门之中,最令人惋惜的是狄樱。当年狄樱仙根卓绝,原是我们仙界仙途最广的弟子,想不到她竟自甘堕落,入魔界也罢了,竟又大行恶举。真是世事难料呵。” 不言师太思忖片刻,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付千钧既然觊觎那太华伏魔珠,他何不早些下手,将神珠据为己有呢?我听说,狄樱此前虽手握五麝神鼎,却无法施用,只因玄凰圣君早留了后手,在五麝神鼎上下了封咒。而狄樱当年所以霸占武夷山,后来又急匆匆弃山而逃,回了东海,是因她身有异状,离不得辟陵神池,要永绝后患,需以五麝神鼎化解体内痼疾,而化解神鼎封咒的正是太华伏魔珠。若付千钧早有太华伏魔珠在手,只消利用狄樱的软肋,自可与她共享五麝神鼎。须知此鼎威力非凡,可通仙魔二界之炁,说不定结合我们重明观火辰经之法,更可打通仙家三派法门。就算仙家三派法门不通,单凭神鼎进一步淬炼元婴珠,恐怕现在仙界修行第一人,也轮不到丁贤梓了。” 杨雄冷笑道:“付千钧其人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他天赋异禀不假,行事却颇为谨慎,不似许多仙资卓绝者那般不可一世,鲁莽冒失。晚香自小养在深宫,又得皇室喜爱,付千钧要打她的主意,恐怕没那么容易。更别说赤眉药仙是晚香姨娘,万一他诱骗神珠不成,反弄巧成拙,岂不因小失大?再说,那陈汝阳所言,恐怕半真半假,我不信付千钧竟会为了太华伏魔珠与茑萝仙子合作。” 不言师太问:“你是说,付千钧得知他女儿未死,更身怀五麝神鼎,心思可能全在那五麝神鼎上?” 杨雄道:“不错。据我所知,太华伏魔珠虽法威了得,却只有降魔伏妖之力,就算那雄珠有内修之利,对付千钧来说,他既已练成元婴珠,其实太华伏魔珠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得之更好,不得也罢了。可是那五麝神鼎原是炼就太华伏魔珠的法宝,在全卦法宝之中,五麝神鼎乃无上至宝,他怎会愚蠢到与茑萝仙子合作,却只图太华伏魔珠?便是他如此说辞,茑萝仙子又如何会信他?” 苏荣道:“其实当日陈汝阳目光闪烁,言辞之间多有悖理之处,不辞仙姑和我们几个晚辈都觉得他所言不可尽信。有一处破绽,当时还是翁师兄听出来的,现下回想,倒发现那未必是破绽了。”说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杨雄,继续说:“当日国师手上明明困着玉衡道长,道长有一件十方晷,可辨血亲大致去向。那陈汝阳却说,国师从那容颜尽毁之人手上骗得付姑娘血书方才杀他。国师是付姑娘的父亲,若要以十方晷寻付姑娘,何需付姑娘之血?除非,付姑娘不是国师的亲生骨肉。” 杨雄抬眼凝视苏荣,眸子里泪光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灵毗上仙听出苏荣言外之意,盯着杨雄乱糟糟的发髻,问道:“丑仆,苏荣所言可是实情?” 杨雄回身,一头磕在地上,答道:“苏姑娘所言非虚,我才是付晚香生父。我不该瞒骗上仙,请上仙重罚。” 灵毗上仙叹道:“付晚香如今生死未卜,已是你最大的惩罚。说到底,这既是你天命所归,也是付晚香命中的劫难。况且你不在我门下,我又有何道理来责罚你?” 杨雄起身,满脸泪痕,对灵毗上仙道:“自我为付千钧重创,上仙带我回哀牢山,我已将上仙视作恩师。这许多年,上仙待我不薄,本来我已打定主意,好生服侍上仙,直至油尽灯枯之日,以回报上仙的大恩大德。可是眼下,我孩儿身处险境,过去数十年我未尽为父之责,本已对她不住,在这紧要关头,我若不出手相救,实在枉为人了。” 灵毗上仙道:“你不必多言了。天地人伦,纵是元仙始神也莫可悖逆,我又岂会阻挠你搭救孩儿。只是你既出山救人,便破了我与你订下的三条规律,我哀牢山再容不得你了。” 杨雄听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灵毗上仙却抿嘴一笑,行雷公指诀,化出一朵朱红小花,改行慈尊印,那小花便在她双手间拉伸延展,变作一把弯刀。 她将那弯刀递给杨雄,说:“我与你主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便将这把紫荧刀给你,以作御敌防身之用吧。此刀是以玉魄冰虻精血所炼,虽法威平平,却有一招置死地而后生的奇法,叫作血刃苍雷诀。只是要施用此招,需以活人鲜血祭之,血光染刃,则刀体法光勃然,法威可增进数倍。此招乃以血魄化法,祭刀的鲜血越多,这紫荧刀法威越盛,你若贪其法威,误判形势,便有三华亏空之险,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此招还是慎用为妙。” 众人在沐月阁用过仙膳,灵毗上仙才将他们送出主峰圣境。原来这圣境内一派仙灵和谐的气象,却藏了许多陷阱,纵是飞在其中,也有触发幡阵的危险。临别之际,灵毗上仙走到苏荣身旁,低声问道:“你最近可沾染了邪浊之物?” 苏荣直摇头,灵毗上仙笑道:“许是我过虑了。自你入我主峰圣境,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在你身上我又嗅不出半点煞气,着实奇怪。” 苏荣道:“多谢上仙关心。我修为不精,道行又浅,不留神沾染煞炁也是可能的。” “你只管放心,邪物要入我主峰圣境没那么容易。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妙,纵然不染邪物,也怕惹上别的祸端。” 众人别过灵毗上仙,这便朝东向飞行,谁料刚飞出哀牢山地界,便为一团瘴气所困。那瘴气虽则稀薄,却覆盖甚广,方圆数十里皆在瘴气笼罩之内。 不言师太率众落于河畔,对众人道:“这瘴气虽无毒,却起得蹊跷,大家莫要疏忽大意。” 第100章 鸠尤神剑100 常朝云道:“我记得阳魔门中有一道瘴法,可以六股真元化方圆百里之瘴。那道瘴法本是无味无毒的,若配合正法灵心咒,却可化就奇毒。仙魔二界,任你修为再精,道行再深,中此奇毒也要吃大亏的。” 顾乘风道:“我正想试试鸠尤神剑有何能耐。”言毕,他放出鸠尤神剑,以八卦指诀凝一股阴阳和合的真元,投于鸠尤神剑。那剑体登时膨大十余倍,化出飞龙之体,长啸着,向众人俯冲而来。 顾乘风喊一声“大家快缩形化影,登我鸠尤神剑”,众人随他跃上那只飞龙,那飞龙便直冲云霄,如一支离弦之箭,奔出百丈高。那瘴气到底为妖法所炼,飞龙所到之处,瘴气也如影随形,纵使飞龙再冲天百丈,那瘴气也不会消散。 柳浊清四下盼顾,道:“真真是怪了。我还等着见识正法灵心咒呢,怎么迟迟不见这咒法显威?” 顾乘风道:“邪魔外道何等狡猾,万万大意不得。” 鸠尤神剑将这一众人等带在高空飞了一刻有余,也不知是那瘴法渐失威力,还是鸠尤神剑破了瘴法,总之飞龙挣脱了雾瘴,四下又天朗气清了。 不言师太道:“方才这瘴气当真奇怪。若果真是阳魔座下弟子炼化的,为何那瘴气竟不伤人?这瘴气虽不甚浓厚,到底也有方圆数十里的范围,要布这瘴法,真元耗损实在不小。究竟是何人布此瘴气呢?” 杨雄道:“这瘴气恰好在我们由哀牢山去往天禄岛的必经之路上,若这施法之人不是有心针对咱们,倒也太巧了。” 柳浊清道:“我们此来哀牢山,知情者并不多。若方才那雾瘴是阳魔门徒所布,他又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踪?莫非是天禄三仙与魔界勾结了?” 常朝云道:“其实前几个月开始,我们魔界对你们仙门中人的动向便多有掌握,我想你们仙山正室也应该有所察觉。天、神、人、妖、阴、阳六位明王及其一代弟子常聚面议事。噢,还有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也在受邀之列。我们这些后辈自然是无权参议的。他们议事内容我虽不得而知,你们说,与方才那瘴气是否有些关联?” 不言师太道:“极有可能。那天禄三仙虽不以君子自居,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三位倒还爽直,决不会行此不义之举。再说了,我们来这哀牢山本是为他们求取六尾玄狐,他们有何道理旁生枝节?我倒觉得,我们行踪外泄恐怕另有源头。魔界法门不比我们仙家法门逊色,至于法器,我们仙家虽则量多,法威卓绝的毕竟是少数,魔界法器虽则稀少,却各个法威不凡。我们切不可小觑那几个护法明王的能耐。” 顾乘风道:“方才那瘴气确有诡异之处,那布阵者煞费苦心,却不加害于我们,究竟有何意图呢?”顾乘风看向苏荣,见她怔愣不语,拿手背在她肩头轻叩。苏荣这才回神,看看顾乘风又看看别人,说不出话来。 柳浊清见她脸色不佳,问一句:“师姐,你面无血色,可是身子不好?” 苏荣道:“不打紧,许是前些时日修炼内丹心急了些,过些日子便好了。” 苏荣如此解释,旁人也不多心,自然都信了。谁也想不到,她此刻正将诸多疑点关联,想得越深,恐惧越甚,再想下去,她简直要发疯了。哀牢山之行,鹿连城是知道的,既然鹿连城知道,有没有可能,鹿连城就是泄密者呢?这念头本来转瞬即逝,然而灵毗上仙临别之辞一旦涌入脑海,过往的诸多疑点又跳将出来,似乎每个细节都在叫唤、指证,只差鹿连城亲口承认,便可盖棺定论了。 对于“鹿连城背叛仙门”这件事,她急于找到确切答案,然而越是急切,“是”、“否”两边越是争执不休,所有证据似乎都有合情合理的反证,所有反证又似乎各有破绽。她甚至开始相信,她对鹿连城的怀疑,一半来自她作为仙山正室的敏锐,一半则来自她情网深陷的道德包袱。堂堂仙门正室弟子竟同有妇之夫有染已是大逆不道之举,若这有妇之夫还是仙门叛徒,她将如何自处?可是转头一想,她又感觉自己多虑了,甚而拿杞人忧天自我宽慰,唯其如此,便将一切疑点解释得清楚透彻了。 苏荣神游四海的当口,守在百里之外的魔界一干人等却吵嚷起来了。 本来几日前,魔界得知仙家弟子前往哀牢山求取六尾玄狐,六位护法明王意见不一,有赞成按兵不动的,也有赞成从中阻挠,劫走六尾玄狐的。经天、神二魔定夺,魔界方才遣出玉面判官、凛梅仙及阳魔师徒四人劫宝。 天魔做此决断,自有他细致的考量。天魔自己要修炼内丹,自上次星劫以来,他总有三华虚浮之症,再经不住大动干戈了。人魔一向不听调遣,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又对醉仙姑之伤负有重大嫌疑,自然不在天魔考虑之中。至于妖魔和阴魔,他们自上次丢了万年灵芝,便对病魔彻底失了信心,再不同他结盟了。眼下人间政局云波诡谲,多方势力或明争或暗斗。妖、阴二魔的心思全在凡间,生怕到手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旁落人、阳二魔甚或神魔及冥火金尊之手,自然靠不住。天魔也曾考虑将病魔拉来,可一想到病魔一系能力有限,未必不是拖累,只得作罢。如此权衡推敲,定下玉面判官、凛梅仙和阳魔师徒统共六人,已是最挑不出毛病的人选了。 对此安排,最愤愤不平的自然是灵虚子。天魔堂而皇之将他排开,却安排了境、神二魔座下得力弟子,无异于昭告魔众,他对灵虚子已毫无信任。灵虚子心里明白,天魔对醉仙姑受害一事迟迟不下定论,是因为天魔心中疑窦甚众,对于杜枭娘、三修和尚伙同付千钧杀害醉仙姑之说多有怀疑。他不知道的是,天魔早知醉仙姑未死,常朝云偷闯天禄岛也是得天魔授意的;一旦醉仙姑元神复位,事情便真相大白了。 话说回来,天、神二魔考量得再细,总有不够周延的地方。譬如这六人一行,发号施令者究竟是玉面判官还是阳魔,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本来玉面判官是晚辈,与阳魔同行,该听阳魔吩咐才是,然而魔界之中,辈分虽要紧,最关键的还是自身能耐。玉面判官是境魔大弟子,修为之精又不在阳魔之下,更重要的是,最近魔界得以掌控仙门诸多讯息全赖他的虎界方,既然境魔尚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封,玉面判官自然是境魔的代表,叫阳魔听他统领,也并无不可。于是玉面判官明面上恭谦有礼,师叔前师叔后,如何安排陷阱,如何布施法术,六人如何各司其职却全由他一人做主了。 玉面判官到底老练,若在哀牢山近处下手,万一顾乘风一众有人侥幸逃脱,找来灵毗上仙那便坏了事。所以他在哀牢山以东四百里处,同凛梅仙和阳魔师徒四人布施毒瘴和雷阵,又向东退去百里,在偏北和偏南向各布毒瘴。纵然顾乘风一众侥幸避开了第一处陷阱,要躲过后面两处,便不容易了。 这六个魔头原候在一处山洞。起先,阳魔同悬空道人合掌双修,玉面判官和凛梅仙各自凝元打坐,厉魇尊使和白夜叉则轮流在洞外采食、放哨。自屈半娘道行尽废,失了人形,凛梅仙的脾气也多少收敛了些,只是她生来好管闲事,言语又不知轻重,只在这洞中与阳魔师徒相处两日,便叫阳魔嫌恶起来了。 譬如这会子,阳魔与悬空道人正安心修炼,均未吭声,她偏要同玉面判官絮叨不止,打头只议及她师姐屈半娘,后来却岔向留夷妙人了。阳魔忍无可忍,由舌尖弹出一枚毒针,正对凛梅仙咽喉。凛梅仙翻身跃起,在半空打了个筋斗,又落回原处,冷笑道:“师叔好大的脾气,我又未说你坏话,师叔怎么动怒了?” 悬空道人说:“留夷妙人再怎么淫荡,与你何干?当年你同你师姐也是以美色事人,方才迷惑阴魔,赶走了留夷妙人。她现下同苦头陀有没有私情本是她们自己的事,你偏在人后嚼舌根,可当心日后吃苦头。若如你师姐那般,只是道行尽失也罢了,万一形神俱灭,便是你师父也无能为力了。” 凛梅仙好生气恼,说:“我问的是师叔,你又插什么话?” 阳魔撤掌凝元,道:“悬空道人所言句句有理,凛梅仙,你还是消停些为好。我这做师叔的也不想看着你因舌头得罪他人,惨遭横祸。” 凛梅仙鼻子一哼,笑道:“师叔这是什么话,那留夷妙人不过是个贱妇,与师叔八竿子打不着。再说我凛梅仙哪句话得罪她了?她既干得出,我还说不得了?话说回来,我与师姐的确同阴魔好过几日,那也是形势所逼罢了。我自问不如师叔,与弟子合体双修,也做得那么正大光明,坦坦荡荡。这才叫我佩服哩。” 悬空道人眼窜怒火,阳魔却摇头示意他莫要小事化大,随即对凛梅仙说:“我与悬空道人合体双修是为精进正法灵心咒,又不为淫念色欲,自然坦荡。” 阳魔话音未落,玉面判官印堂处突然青辉勃然。他将虎界方自右掌劳宫穴释出,随即张开耳朵,双目紧闭,屏息凝神。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大喝一声:“不好,他们竟绕向南面了。” 凛梅仙问:“好端端的,他们为何舍近求远?” 玉面判官起身,踱至阳魔和悬空道人跟前,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何平白无故,在哀牢山东侧竟会出现方圆数十里的瘴气了。” 悬空道人说:“哀牢山本来雾瘴甚重,在其东侧林地出现瘴气也没什么奇怪的。” 玉面判官冷笑着,并不理会悬空道人,却对阳魔道:“若是寻常雾瘴也罢了,只怕是师叔门下的五净烟虹瘴,那才是怪事哩。” 阳魔瞥向悬空道人,对玉面判官说:“不错,那五净烟虹瘴是我布下的。” 玉面判官道:“这更奇怪了。我们自奉天魔师伯之命前往哀牢山一带,及至东退此地,师叔与我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倒是悬空道人,中途说他神蝶锥似有异样,要去一探究竟,离了三个时辰,回来只说是林中一丛百年怪藤如何罡炁蓬勃,叫他神蝶锥不安。悬空道人,莫要忘了,我的虎界方乃灵石所炼,除了长于寻物窥私,论御敌之法并不比你的神蝶锥逊色,怎么那怪藤罡炁蓬勃,单叫你的神蝶锥生出异样,我的虎界方却无任何异动呢?” 阳魔抢道:“这也没什么稀罕的。悬空道人出身仙门,他的神蝶锥乃以南海神蝶炼化而成,那南海百幻神蝶本为仙门灵物,炼作我们魔界法器,自有它先天的优势。你的虎界方自然法威卓绝,单在这一层吃亏,便不怪它略逊神蝶锥了。” 玉面判官一时目光发寒,盯着阳魔,说:“无论如何,那些人已向南方绕行,我们也只可同他们硬抢了。师叔,别怪我没提醒你,那天禄三仙虽只是仙门俗修弟子,各个都不简单。更不要说那岛主野心勃勃,自承继闲云大师衣钵,便一心钻研《虹贯九霄》,只等时机到来,复其剑谱法门。况且,仙界至宝奇龙砚也在天禄岛上,现下对我们虽不构成威胁,可是那岛主毕竟是玄凰圣君的徒孙,奇龙砚的秘密,他不会不知道。万一叫他恢复奇龙砚的灵须,点其仙窍,那便大事不妙了。天魔师伯和我师父早算出这两年仙道式微,魔道中兴,神君有望重见天日。上次星劫我们棋差一招,明年便是我们的大好时机。若这次我们失手,叫那天禄岛主当真光复《虹贯九霄》,师叔,这其中罪责你我可担当不起。” 阳魔道:“你也莫要说得这般严重。就算此次我等失手,天魔和神魔当真怪罪我们,我倒要问他们子丑寅卯了。且不说顾乘风一众有常朝云襄助,常朝云乃天魔徒孙,我若疑心天魔指使徒孙勾结仙门弟子,他也未必有证据洗清嫌疑。便是天魔拿得出自证清白的铁证,他敢怪我,我竟要问他了:既然兹事体大,他为何不亲自出马?口口声声为魔界鞠躬尽瘁,实则一门心思只图私利,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降罪于我。” 阳魔言尽于此,玉面判官只撇嘴一笑,不再与她争执。六魔这便将那三处瘴法撤下,节省不少真元,随即在虎界方的引领下朝顾乘风一众追赶。 顾乘风炼鸠尤神剑为鹏鸟,一众人都栖在鸟背上,飞于千米之高。方才顾乘风猜出布下雾瘴的不是别个,正是悬空道人,略作推算,继而猜到悬空道人此举是为了提醒他们前方有毒瘴。也正因如此,他才同不言师太商量,绕南向而行。 本来绕道而行,大家都以为纵使魔界中人再神通广大,也不会追来了。谁料飞至彭泽西南向六百余里,那鹏鸟忽然翅羽紧竖,浑身发抖,差点将常朝云和无念子颠下身去。顾乘风闭目凝心,再朝斜后向眺去,大喝一声:“不好,有人追来了。” 不言师太闭目,行天眼指诀,也朝后边眺去,道:“来者遁火而行,追得极快,恐怕不是寻常小妖。” 顾乘风只说“大家坐稳了”,随即行七宝骞林指诀,由手印释出七彩流光,将身下鹏鸟围裹起来。这鹏鸟好似发了疯,扯起颈子尖叫一声,这便一头扎入高空的云朵,比方才不知快了多少。单这一声啸叫已法威了得,将玉面判官一众震得头晕目眩。 凛梅仙问玉面判官:“你可知才将这啸声,是何法门?” 玉面判官道:“哪里是什么法门,那重明观大弟子在哀牢山收了鸠尤神剑。方才那声浪乃鸠尤神剑所放。” “鸠尤神剑乃仙界万宝之宗,匿身已近千年,想不到竟叫一个臭小子给收服了。”阳魔叹道,“可见仙门气数未尽。” 玉面判官道:“师叔何必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那小子道行不足百年,纵然仙根奇绝,法力到底薄弱,拿了鸠尤神剑也未必有多大本事。我竟不信,凭他们几人,能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玉面判官毕竟道行深、经验足,那鸠尤神剑虽法威绝顶,顾乘风才将其收服,并不能令其威力尽发,况且顾乘风自己法力有限,驱驭神剑不可挥霍真元,于是双方在云间你追我赶,顾乘风一行终究落了下风,眼看要被玉面判官等人追上了。 不言师太本不信任常朝云和无念子,遇雾瘴之时对二妖已起疑心,此刻遭六魔追赶,自然确定了疑虑,趁二妖不备,以风雷神珠偷袭他们。 常朝云眼疾手快,化一道气盾,将神珠挡开,道:“师太要杀我们,大可正大光明些。到底曾是仙山正室,行偷袭之道,也不怕晚辈们耻笑?” 顾乘风驱驭鸠尤神剑,自然腾不出精力调停,只问一声:“师太这是何意?” 此刻鹏鸟急转,不言师太紧抓其背羽,道:“我们一路的行踪那些邪魔了如指掌,若不是他们二妖泄密,如何说得通?” 无念子道:“师太真真错怪我们了。” 第101章 鸠尤神剑101 柳浊清思忖片刻,道:“师太所忧晚辈自然理解,不过他们二人又未离开我们的视线,若以妖法通风报信,我们怎会浑然不知?” 柳浊清话音刚落,众人便听身后一人喊道:“你们一个也别想逃。”那人又道:“擎羊子,还不动手!” 不言师太一惊,认出这是玉面判官的嗓音,腾空而起,放出陆鸳剑,刺向常朝云和无念子。那陆鸳剑眼看要刺中二妖,无念子推开常朝云,自己则化作剑气重击陆鸳剑尾端,随即闪至三丈开外,没入云朵中了。 不言师太收回陆鸳剑,道:“浊清,你替我照顾好阿凌、阿冰。苏荣、杨雄,我对付常朝云和玉面判官,你们俩应付无念子。” 顾乘风未及言语,身后已乱作一团。他遂腾跃半空,炼鸠尤神剑为一把长达十余丈的锁链,只朝云中一挥,便听得一声贯通天地的巨响。与此同时,锁链尖端切出一抹电弧,白亮曜目,欲将云朵点燃。玉面判官一行正好为这电弧波及,六魔各施法护体。待电弧光亮渐暗,方才电弧波及之处尽是浓云厚瘴了。 阳魔四下顾盼,嗅出一丝香气,嘟囔道:“难道是毕方凌云瘴?” 不言师太虽未见识毕方凌云瘴,也由这化雾凝瘴的门道猜出,此法正是顾乘风从玄牝真人处习得的法门。只是此瘴威力之巨,少不了鸠尤神剑的功劳,一时间,便是以天眼指诀也无以透视云层了。 玉面判官道:“毕方凌云瘴失传已近千年,那小子莫非是玄牝子的传人?” 阳魔道:“我们身在此瘴中,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玉面判官冷笑道:“这小子才几年道行,我竟不信破不了他这瘴法。” 仙魔诸人飞在这瘴气中,无头苍蝇一般绕着圈。才半盏茶功夫,除不言师太、阳魔、玉面判官、悬空道人和常朝云,其余人等或癫舞痴语,或现了原形。在这云腾雾绕中,玉面判官笃定顾乘风法力不济,纵有至圣之宝,终究熬不住拖字诀。顾乘风因道行浅薄,同玉面判官比拼法力,绝无半点胜算,可他既是鸠尤神剑的新主,自然多了三分底气,斗起修为来,他倒有四成把握。 双方如此僵持,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乘风败北了。玉面判官狂笑一声,以掌气化出一股疾风,时而呈龙卷之势,时而拽翻拖滚,将顾乘风炼化的瘴气除去大半。顾乘风一时三华涣散,吐了一口鲜血。毕方凌云瘴法门既破,方才一众心智迷失者登时清醒过来。 玉面判官道:“你这小子果真是仙门奇才,道行不足百年竟与我僵持许久,若勤修苦练,飞升大罗金仙是指日可待的。可惜,今日你便要死在我手上。” 不言师太飞至顾乘风身侧,问一声“你伤势如何”,顾乘风拭去嘴边血迹,答道“并无大碍”,不言师太这便回头,怒视玉面判官,道:“你这妖孽,休得口出狂言。”话音未落,不言师太已将陆鸳剑化作一根软鞭,攻向玉面判官和阳魔。那软鞭两头皆似灵蛇吐信,同时对付玉面判官和阳魔虽略显吃力,到底为顾乘风分担了大半压力。 柳浊清将不言师太二位护法纳入墨玉金幢,同苏荣、杨雄协力御敌。仅凭这三人之力,面对阳魔门徒三人和凛梅仙的围攻,他们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好在无念子不计前嫌,奋力襄助,悬空道人又虚招频出,多有退让,仙家三人才勉强稳住阵脚,不至于即刻惨败。 常朝云此刻不知该帮哪一方,索性置身事外了。然而玉面判官只想速战速决,对她高喊一声:“擎羊子,你还不助悬空道人,将那三人歼灭。” 顾乘风听得此言,心头大震,回头睄一眼常朝云。他自然明白,正邪之间虽多有交汇,单论立场,却是非黑即白的。不言师太方才怀疑是常朝云和无念子泄露大家行踪,顾乘风本不愿相信。此刻玉面判官差她攻袭苏荣三人,若她当真下了手,不管顾乘风相不相信,常朝云同仙界都成了死敌,所谓“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用在常朝云身上都是笑话了。 几乎同时,常朝云看向顾乘风,二人四目相对,在这无言的回声中,将冰冷烤作炽热,把炽热冻作冰冷了。常朝云闭目凝息,转过脸去,双臂疾挥,化出两把短剑,这便大喝一声,攻向无念子。心悸,仿佛翻滚不息的海浪,涌向顾乘风。不言师太见他心神不宁,法尽意虚,元气虽则充沛,却难尽其用,多有挥霍浪费,忙传声入耳道:“风儿,你为何心念踯躅,神意涣散?” 顾乘风听罢,刚要凝神聚念,那阳魔却投来一串焰气,将顾乘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抟身翻滚避闪,终叫一股焰气打中左肩,跌下云头。 不言师太大惊,忙驱驭陆鸳剑,以搭救顾乘风。常朝云见状,丢下无念子,急坠百丈。顾乘风到底修为精深,坠落两百余丈总算将三华凝聚,稍使一分力道,这便止住坠势,悬于半空了。陆鸳剑旋即赶到,托其足尖,常朝云也随之追来,再与顾乘风目光交错,却是冷月寒潭,空余惆怅了。 顾乘风问一声:“当真是你泄露了行踪?” 常朝云未及回答,便被一股寒气打中后背,登时口吐鲜血。她借势翻身,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飞来六人,领头的是黄玉笙和左仪。常朝云抹去唇边血迹,抟身遁作赤影,冲上高空,大喝道:“朱雀仙子赶来了。” 玉面判官方才联合阳魔,已重创不言师太,对于此次行动是信心十足的。此刻听闻黄玉笙来援,顿觉不妙。若黄玉笙孤身来援他倒不怕,只是一看她带了五名弟子,玉面判官已知他们胜算无几,又捱了一刻,终于同阳魔达成一致意见,悻悻而逃了。常朝云迟了一步,叫不言师太以莲花千丝索缚住手脚,收入陆鸳剑中。 六魔既逃,众人落回地上,稍作调理。不言师太稳住伤情,睁眼看到黄玉笙正为苏荣和柳浊清疗伤,冷笑道:“师姐,别来无恙呵。” 黄玉笙瞥她一眼,道:“你已非重明观弟子,何必再唤我师姐呢?”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不言师太道,“我何尝不知自己已非仙山中人?你实在不必劳心提醒我了。” 待苏荣、柳浊清三华稳固,黄玉笙长舒一口气,看看顾乘风,问道:“风儿,你可好些了?” 顾乘风将内丹纳回印堂,道:“只是些小伤,并不碍事。” 柳浊清道:“方才亏得有师父,要不然,我们几个恐怕要命丧此处了。” 顾乘风道:“是啊,师父难得下山,今日怎会如此凑巧,竟在此地与我们碰上了?” 黄玉笙笑道:“一切皆是天意。自你们三个离开长白山,我一直心神不宁。前几日夜观星斗,又瞧出些许凶相。你们久去不归,为师难免忐忑,总觉得你们在山下遇到了麻烦。那天禄岛主虽在仙道,可他师祖毕竟是叫紫云老祖赶出丹霞山去的,对我们仙山正室难免心怀芥蒂。我起初只想到那天禄三仙可能为难你们,叫你们吃些苦头倒在意料之中。万万想不到他竟要你们去哀牢山求取六尾玄狐。哀牢山中那位灵毗上仙深居简出,听说她还在长白山时,性情便很有些乖僻。那六尾玄狐是她山中奇宝,当年天枢道长求取此宝,非但无功而返,还叫她山中毒虻蜇了一身,好在他道行深厚,才不至于折损仙根。你们几个贸然前往那哀牢山,实在危险。为师担心你们受伤,这便兴冲冲别过天禄岛,正要赶去哀牢山。方才是听到一声鸟鸣,悠长浑厚,绝非凡鸟之声,后来又见晴空起电,南天乌云骤聚,我便赶来了。” 柳浊清道:“师父,那位灵毗上仙行事虽则怪诞,倒是个明理之人。” 顾乘风道:“不错,她给了我们两只玄狐。” “那灵毗上仙是我们祖师婆婆的师妹,当年她离山,自立门户,便将地魔一门从哀牢山赶走,直至今日。我听你们师祖说,她当年同玉和仙姑多有不合,当年她脱离重明观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不过玉和仙姑素以仁善贤良而闻名于三界,那灵毗上仙与她不合,大概是心胸狭隘之人。你们莫要得她些恩惠便为表象蒙蔽双眼。”言及此,黄玉笙想起方才南天堆起的乌云,问顾乘风,“有一事我不明白。方才晴空起电,不多时竟乌云翻腾,将天盖遮了小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言师太一面以内丹替两位护法疗伤,一面笑道:“师姐,你这便少见多怪了。连我这山外之人都看得出,方才顾乘风施的正是混元大法中失传千年的一道法门,叫作毕方凌云瘴。你身为重明观掌门,这点见识也无,传出去恐遭人耻笑唷。” 黄玉笙哼着鼻子,道:“所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风儿仙缘了得,才遇见玄牝真人,得其亲传法门,若非如此,我至今也不会知晓,混元大法竟还有三道失传的法门。我见识少不打紧,却不似有些人自作聪明,反为他人占去便宜,若还不知悔悟,那才是笑话哩。”言毕,黄玉笙又问顾乘风,道:“依你的修为,若要晴空起电,倒也不难。可是我方才远观,那南天乌云滚滚,方圆十余里是有的,便是为师,也难得将毕方凌云瘴使出这般境地。你竟如何做到?” 顾乘风道:“弟子在哀牢山收服了鸠尤神剑,方才我不过借了鸠尤神剑之法。” “你当真收服了鸠尤神剑?”黄玉笙喜出望外,扬起了嗓门;待顾乘风亮出神剑,她细细端详一番,不禁喃喃自语道,“重明观正宗之位他可抢不走了。” 柳浊清迫不及待,要将那日情形说与黄玉笙,黄玉笙却将目光转向无念子、常朝云和杨雄。她不等柳浊清言毕,指着无念子和常朝云,问顾乘风:“我在天禄岛上听那三仙说,与你同去哀牢山的,除了浊清,还有两个魔界中人。一个在金翎法王座下,法号无念子,一个在醉仙姑门下,法号擎羊子的。可是他们两个?” 顾乘风道:“正是他们二人。” “风儿,你好生糊涂。邪魔谎话连篇,最擅行迷惑之道,单凭他们二妖一面之词你便相信他们闯岛是为救醉仙姑?”黄玉笙叹道,“仙魔二界谁人不知醉仙姑已死,你如此轻信他人,实在莽撞了。再者,你竟不想想,这二妖擅闯天禄岛,那岛主为何轻易放过他们?无非因为他们一个背靠金翎法王,一个有天魔撑腰。天禄三仙固然不会怕他们,可天禄岛若平白得罪他们,来日魔界众人联手攻岛,那三个道士又如何招架?需知天禄岛不问三界纷争,看上去没有敌人也就别无友朋,到头来人人都可以是天禄岛的敌人哩。” 左仪道:“师父的意思是,那岛主放走常姑娘和无念子,是为了撇去麻烦?” 黄玉笙道:“你们把这两个妖孽带出岛也罢了,竟带他们同去哀牢山。若灵毗上仙误以为你们与魔道为伍,竟取了你们的性命,为师……” 杨雄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耐不住性子,冷笑道:“凡人有云,狗眼看人低,想不到仙山掌门也说得出如此混账的话来。你又未见过灵毗上仙,如何得知她此等糊涂,竟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取人性命?” 黄玉笙瞥他一眼,又看看不言师太,道:“夏侯丹,你纵着座下弟子如此无礼,可当心他来日吃大亏哩。今日他开罪于我,我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若碰上脾性不好的,恐怕他舌头已断作两截了。” 顾乘风忙对黄玉笙说:“师父误会了。这位并非钟鸣岛弟子,他原在哀牢山侍奉灵毗上仙,俗名杨雄,法号琇莹公子。” 黄玉笙听得“琇莹公子”四字,大吃一惊,细细打量杨雄,问道:“你当真是西梁国师付千钧的大弟子,杨雄?” “难得掌门还记得。”杨雄苦笑道,“那年北魏新帝登基,我和两位师弟随付千钧前去望都拜贺,与掌门不过一面之缘。掌门认不出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杨雄这数十年的遭遇,黄玉笙并无兴趣。得知杨雄离开哀牢山是为了搭救付晚香,黄玉笙不禁多问一句:“你又不知付晚香身在何处,如何救她?” 顾乘风道:“师父,付姑娘下落虽不明朗,我们在哀牢山中已有推断,大家都觉得她现下应该在东海。” “东海。”黄玉笙咕哝着,对顾乘风道,“那天禄三仙要你们以三宝换取幽魂仙草,你本不该答应的。” 柳浊清道:“这件事实在怨不得师兄。那三个道人笃定我们急需幽魂草,才开出这不讲理的条件。师兄若不答应,他们又别无损失,只要咬住那三个条件不松口,我们实在别无办法。天禄三仙虽性情乖僻,到底是仙门中人,我们重明观乃仙界正宗,当真生夺硬抢,还如何号令天下俗修弟子?来日若山中有难,恐怕……” 黄玉笙长叹一声。杨雄道:“既然大家都要去东海二十四岛,黄掌门,我定会助你们盗取辟陵池水。” 不言师太道:“黄玉笙,我与你过去那笔旧账日后慢慢算。那东海二十四岛凶险非常,待将我这两个护法弟子送回钟鸣岛,便率几个得力弟子助你们闯岛。” 黄玉笙道:“你又不是重明观的人,需知那东海二十四岛守易攻难,你何必犯险呢?” “你若以为我要卖你人情那便大错特错了。我不过看在大师姐的份上,只想护着顾乘风不出差池罢了。”不言师太看向常朝云和无念子,道,“至于这两个妖孽,也一并押去我岛中吧。那些邪魔外道对我等行踪了如指掌,就算不是他们二妖所为,也一定跟他们脱不开干系。” 一干人等在钟鸣岛休息调理,用过不言师太的朱蕖子,不出一日,伤者已近痊愈;未有损伤的,各个三华充盈,神清气爽。翌日早晨,不言师太挑了三名护法弟子和四名修为出众的侍女,这便领众人出岛,向东海飞去了。 常朝云和无念子分别囚在岛南的两处密室内,隔了两道密布毒蛇的洞穴,以防二人串谋逃逸之法。那晚,二妖的饮食是顾乘风送去的,他所以揽下这差事,自然是因为心存疑惑,不问清楚不安心。 无念子一脸沮丧,对于泄露行踪一事又是“毫不知情”,又是“想不明白”。他说自己不知情,顾乘风是相信的。一者,兕虎神君一脉同金翎法王本无多少往来,无念子过去又吃过三修和尚的亏,险些丢掉性命;二者,那玉面判官一众围攻之际,无念子自始至终都在维护仙家一众的利益。至于无念子“想不明白”的事,顾乘风自己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顾乘风原以为常朝云能给个答案,结果常朝云支吾了好半天,只应了声“你说是便是,我说什么又有何意义?” 顾乘风眉头一皱,说:“我不相信是你泄露了行踪。” 常朝云盯着他的双眼,问:“为什么不相信?” “你并无道理这么做。你虽身在魔界,却非恶毒凶狠,无情无义之辈。那玉面判官有一样法宝,可以鲜血辨位,我宁可相信是他拿你的鲜血,凭虎界方断我们一路行踪的。” 常朝云轻蔑地笑着,说:“你可知那虎界方要断人方位并不容易。且不说以鲜血施法,有七日之限,就算他当真有办法令我鲜血中精元不灭,以玉面判官的修为,要在千里之外断我踪迹,少说也要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若爬山涉水,恐怕两个月他也未必能寻到我。若非有人一路留以记号又或者以法术千里传讯,他才赶不上我们哩。况且你难道忘了?我们才出哀牢山,便遇那方圆数十里的雾瘴提醒我们前方有埋伏,我们绕南向而飞,玉面判官和阳魔一众居然又赶了上来,你还觉得我没有泄露行踪吗?” 顾乘风思忖片刻,道:“好,就算真是你泄露我们的行踪,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做?” 常朝云移开目光,道:“还能为什么?正邪不两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既然我是妖女,还有什么坏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撒谎。”顾乘风嗓子发哑,追着常朝云的目光,道,“这件事若与你无关,你实话实说便是了,为何非往自己身上揽?” 常朝云背过身去,眼泪安静地淌着:“我说什么,除了你,别人可信我?你师父,你师妹们可信我?你们仙家弟子不是自古以正派自居吗?不言师太和你师父既然已笃定泄露行踪者是我这妖女,我说什么她们又如何听得进去?你们都说我们是邪魔,我邪给你们看便是了。只是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你们莫要为难无念子。” 说到此处,常朝云抹去泪水,转身打衣襟里掏出一方锦帕。帕子展开,正中绣了一只蓝鹊。常朝云往那帕面轻轻一吹,只见那刺绣膨出蓝色游丝,化出一只鸟雀。那鸟雀呆若死物,立在常朝云掌心,不鸣不动。 顾乘风道:“莫非这便是醉仙姑?” 常朝云将那鸟雀捧到顾乘风手心,道:“我师父只被打回原形也罢了。可惜她元神残缺,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纵然为她召回散去的魂魄,再行修炼也不容易了。我将师父托付给你,万一你师父和不言师太要灭我,我只拜托你复我师父元神,弄清楚害我师父的究竟是谁。你若不愿插手此事,只将我师父和幽魂草平安送回大明山清风洞,天魔师祖自会搭救我师父。” 第102章 鸠尤神剑102 翌日,飞往东海的路上,众人又议及行踪泄密一事,不言师太仍然笃定是二妖所为,黄玉笙却稍有异见。若从常理推断,顾乘风一行前往哀牢山,能将行踪泄与魔界中人,最大嫌疑者只有常朝云和无念子。可是黄玉笙头夜想到星劫之日也出过怪事,仙门部署本来面面俱到,却不知为何,叫魔界事先知晓,黄玉笙细细分析,竟觉得上次泄密一事与此次事件大有关联。 柳浊清听罢,惊呼道:“若果真如此,我们此去东海岂不更加凶险?” 黄玉笙道:“这两件事有无联系,现下我们自然难有定论。只是昨日听你们详细道来,我发现这两件事有许多共通之处,不由得感觉这两件事并不简单。你们且想,邪魔法术以煞气为根,但有邪魔在我们身边施法,除非修为精深,否则,以你师兄和不言师太的修为,怎会毫无感知?那常朝云修为的确惊人,要瞒过不言师太却不大可能,除非……” 不言师太道:“除非她是以仙门法宝泄密的?” 黄玉笙道:“不错,而且这仙门法宝之卦象需在八卦之外,同时又法威了得。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做到偷偷泄密,竟叫你也浑然不觉的。我的猜测若没有大错,也解释了星劫之日,我们仙家部署外泄,为何连丁贤梓也无半点察觉了。” 柳浊清问道:“师父,你不是常说仙家宝物系六十四卦。除全卦之宝,法器优劣多以卦象分之,八卦之宝多出上品吗?若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使仙家法器向邪魔外道通风报信,那法器何故竟在八卦之外呢?” 黄玉笙道:“我们仙门中人,凡仙根卓绝,修为精深者,仙根几乎都在八卦之内。所以八卦之内的法宝但有异动,仙根同卦者是不该毫无察觉的。当然了,要在为师或不言师太的眼皮子底下施法传讯,普通法宝要做到还难了些,需以泰、否二卦者为佳。” “泰、否二卦?”柳浊清喃喃道,“这是何故?” 左仪笑道:“泰、否二卦为乾、坤之合卦,天下法器,根系泰、否者,除了仙道自炼的法宝,其实是少之又少的。正因为稀少,这二卦的法器便是丁掌门恐怕也不甚熟知,二卦的上乘法宝施法传讯,能瞒过丁掌门也就不奇怪了。” 杨雄道:“我虽道行浅薄,在灵毗上仙左右耳濡目染,倒也稍有些见识。据我所知,仙门中泰、否二卦格外特殊,仙家一千多年,弟子中仙根在泰、否二卦的一个也无。至于法宝,因乾、坤二卦为天之顶,地之极,或至强或至弱,欲达合和境地甚是困难。仙家自炼法器都是以人力调理阴阳、权衡五行而成,罡炁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故而得全卦之体。天成之宝难免罡炁失调,六十四卦中总有一卦坐强。泰、否二卦之宝难于天成,或因法器中乾卦略胜终呈乾卦,或因其坤卦略旺终落坤卦,此乾、坤二卦罡炁极左极右所致。泰、否二卦之宝得成,须乾、坤各呈中立之势,就连灵毗上仙也说过,仙门之中要天成泰、否二卦的宝物实在是不容易。” 苏荣从头到尾不吭声,听众人所言,加以诸多回忆,终于对鹿连城赠她的那枚玉佩起了疑心。可是疑心归疑心,一旦想到那玉佩是鹿连城所赠,她又对疑心生出质疑,继而感到是自己多虑了。 如果说针对玉佩的疑心是出于本能,针对这疑心的质疑则出于恐惧。苏荣对于飞升大罗金仙虽然毫无兴趣,却知她活到今日,既要感激师兄带她上山,也要感激师父将她收入门下。若那疑心成立,无论她有意无意,总归做了仙界的叛徒,这在苏荣,是不可接受的。况且现下,天禄岛上囚着常朝云和无念子。二妖既为邪魔外道,自然有其身为邪魔外道的理由。当恐惧涌上心头,苏荣便不由分说拥抱了一个令她心安理得的假设:整件事与那玉佩无关,与她也无关,罪魁祸首正是那两个妖人。如此想着,她固然放了心,可是她微启的双唇却颤抖起来,仿佛躲着疾风的叶,摇得心虚而谨慎。 黄玉笙和左仪都看出苏荣心不在焉。去东海的路上,黄玉笙以为苏荣是因身子疲乏,方才精神涣散,未料一众人合力破了狄樱的普度神功,闯入翠鸢岛,与群妖对战,苏荣仍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黄玉笙飞至苏荣身侧,与她背对着各攻一方敌人,道:“荣儿,我们现在深入龙潭虎穴,正在紧要关头,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苏荣一时面红耳赤,来不及应声,黄玉笙便放出幽冥鉴,投向岩华尊使及其属下,再抟身化影,扑向杨雄和柳浊清,助他们攻袭六尘尊者。左仪正同元坤子斗法,那元坤子叫五梅剑剑气所伤,不由得哼出声来,一头坠入海中。待那元坤子钻出海面,数十缕玄光随之冲向高空,直逼左仪面门。 苏荣本应付六个小妖,此刻见那玄光攻向左仪,生怕她手忙脚乱,行玄武指诀,朝六个小妖放出十余风雷神珠,这便遁光而行,更放白龙剑,使其飞旋成盘,挡开十余玄光。那玄光实为小妖所化,凡为白龙剑撞开者,无不鲜血淋漓,在海面现出原形。躲开白龙剑的玄光,则三两为伍,缠作蛇状软鞭,企图将左仪手脚束缚。与此同时,那元坤子已炼两团赤黄磷火,要朝左仪印堂打来。苏荣身子一转,翻向元坤子,朝她双掌蹬出两脚,赤黄磷火登时反攻自身,若非元坤子手脚利索,匆匆凝元聚气,抑制磷火攻势,早为其所伤了。 苏荣赶到左仪身旁时,左仪已将那小妖化就的玄光收拾得七七八八。左仪道:“这妖孽实在不容小觑,你应付小鱼小虾,我专心应付她。” 顾乘风那边,他因仗着鸠尤神剑和天罡猎月檠,对付岩华尊使及其属下十余妖众绰绰有余。加之幽冥鉴从旁襄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岩华尊使已三华大乱,口吐鲜血了,十余属下更是伤的伤,死的死。好在这时,北天飞来一枝朱瑾花,那花瓣疾速旋飞,形成一面屏障,为岩华尊使一众遮住幽冥鉴的勃然法光;同时花蕊抽出金色游丝,于半空融作一团金色焰火,扑向天罡猎月檠。 顾乘风朝北面眺去,只见一张花床以电掣之速飞向翠鸢岛。花床色彩缤纷,送来阵阵清香。随花香飘来的,是茑萝仙子略带揶揄的嗓音:“真是稀客。重明观掌门亲临我东海二十四岛,我身为东海的主人竟未远迎,实在失礼了。” 黄玉笙道:“茑萝仙子,百年未见,别来无恙呵。” 花床中陡然窜出一团或白或粉的纱幔,八个紫衣女子随即闪现,全鱼贯而出,踩着纱幔,直逼顾乘风等人。那些紫衣女子身后冲出一道银灰剑气,飞到近处现了真身,是九头翁。他将煞气凝于指尖,炼作雷珠,弹向众人,顾乘风和黄玉笙各挥一股罡气,将他雷珠挡回小半。 九头翁翻身避闪之际,茑萝仙子便飞出花床,踩在纱幔上,拨开一绺发丝,笑道:“你们还不住手!贵客来临,岂可如此待客?” 东海诸妖停了手,各自落回岸上,仙家众人也降至岸边。茑萝仙子只将指间发丝轻轻一弹,花床、纱幔皆落在海面。她由两位紫衣女妖扶至岸上,先朝仙界众人扫过一眼,随即对黄玉笙道:“我这东海原本仙灵匮乏,浊煞炁虚,是仙魔二界都看不上眼的地方。若非那两只信天翁发现了辟陵神池,这东海二十四岛现下恐怕还只是小妖小怪的居所。今日朱雀仙子大驾光临,我想一定有非来我东海不可的道理。”说到此处,茑萝仙子睨向顾乘风,道:“几日不见,万万想不到,你竟又收服了一件法宝。看来你艳福不浅,仙缘也非同寻常哩。” 左仪怒喝道:“你这妖女,嘴巴放干净些。” 左仪话音未落,茑萝仙子已化出一朵扶桑花,直直扎向左仪。黄玉笙向前一步,只拿右手弹出一指金针。那扶桑花遭金针刺中花托,登时解体,花瓣却燃起蓝绿焰火,冲左仪双眼袭来。左仪以掌气迎之,那一串焰火竟不惧掌气,蹿至左仪掌心,将她灼伤。左仪不禁喊出声来,不言师太则大步流星,将左仪拽至身后,以左手行三山指诀,右手作剑指诀,送出一股寒气,将那焰火灭去。 不言师太道:“茑萝仙子,你怎么说也是长辈,何必跟晚辈动怒呢?再说你方才下手也太狠了些,当真伤她双眼,恐怕合赤眉药仙与万妙毒王之法,也难叫她重见光明了。” 茑萝仙子笑道:“真是稀罕事。方才我也没留神,竟不知你也来了。”她又看看黄玉笙,道:“素闻你们两位势成水火,今日却联手攻我东海,哎呀呀,我竟有这般本事,叫你们俩不计前嫌?” 黄玉笙道:“茑萝仙子,你既入魔界,我们与你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此番来你东海,的确是有求而来。” 元坤子道:“既是有求而来,却又硬闯我们翠鸢岛,天底下竟有这等礼数,我也是头一回见了。” 茑萝仙子道:“我的普度神功,除了本岛弟子,外人要破法可不容易。冥火金尊有万年道行,也需等到蜃景初现,才可趁虚而入。朱雀仙子有本事破我普度神功,我倒想领教你的无上仙法了。”说着话,茑萝仙子遁影而行,电光火石间,蹿至黄玉笙眼前。黄玉笙后退几步,道一声“大家当心”,这便点地腾空,飞至一棵大树顶梢,行七宝骞林指诀,由印堂放出幽冥鉴,再行慈尊印,将幽冥鉴炼得朱华夺目,大喝道:“灵宝无量,普告九天,着!”那幽冥鉴随即升腾,扩大百倍。茑萝仙子也不避闪,只朝黄玉笙飞去,一面将一股纯阳煞气汇聚右掌,化出百余焰气,攻其面门、胸口。 幽冥鉴单论法威,比不得天罡猎月檠,不过在震卦的宝物中,也排得上名号了。此宝长于攻袭,短于防御,性子颇为刚猛,以法光乱人心神,又有三十六番变化,随黄玉笙的全力驱驭,法威实在不容小觑,便是站在远处的六尘尊者,全都闭目凝元,唯恐稍不留神,叫这法宝损及元气。 茑萝仙子修为精深,又有千年道行,与那幽冥鉴针锋相对,虽为其法光所阻,距幽冥鉴两丈来远便难于前进,却无多少损伤。黄玉笙见状,不由得后背发凉,遂将大半血魄化为一阴一阳两股真元,以手印导出。这会子,站在远处的妖众,但凡修为道行浅薄些的,无不手舞足蹈,痴言浪语,如醉酒一般。 左仪凑到顾乘风耳畔,低声道:“师父如此拼命,万一……” 顾乘风道:“从这情势看来,师父多耗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顾乘风话音未落,只见那幽冥鉴上映出妖众身影,又在其中多出百余仙道打扮的影像。与此同时,地上手舞足蹈的妖众全作出斗法之势,却各自乱打一气,更有自相残杀者。岩华尊使见状,蹿上半空,双臂挥出两把游光。那游光扑向妖众,各自化作金丝索,将妖众束缚。妖众登时倒地入眠,再无声息。 苏荣对顾乘风道:“我们要不要出手,助师父一臂?” 顾乘风摇头道:“不妥。昨日师父便说,这茑萝仙子脾性乖戾,我们硬闯东海,需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我想……” 方才那茑萝仙子连放雷钉,攻袭幽冥鉴中凭空闪现的仙道影像,这会子,只听一声尖锐的巨响,好似群鸦齐鸣,打断了顾乘风的声音。一时间,百余金剑自幽冥鉴内涌泄而出,将茑萝仙子团团围住。 元坤子以为茑萝仙子要吃亏,不禁喊一声“仙子当心”。岩华尊使却道:“区区一个黄玉笙,又岂是仙子的对手?” 茑萝仙子浮在群剑当中,只轻蔑一笑,对黄玉笙说:“朱雀仙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怎不将你看家本领拿出来?” 黄玉笙听罢,登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顾乘风见状,行九色莲花印,朝茑萝仙子放出鸠尤神剑。围住茑萝仙子的群剑仿佛得了号令,与鸠尤神剑合为一体。霎时间,无数游光自鸠尤神剑刃口飚飞而出,向茑萝仙子发出急攻。 茑萝仙子并不认得鸠尤神剑,一时大意,竟叫游光削去一缕头发。她大吃一惊,将一股真元凝至印堂,双臂急展,那真元喷薄而出,化作寒气,散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元坤子已遁光冲至茑萝仙子身侧,助她一臂之力。黄玉笙方才已受了伤,此刻经不住寒气,三华骤乱,幽冥鉴失了元气支撑,发出一声轰响,旋即白光频闪,缩至黄玉笙百会穴中。 茑萝仙子大喝一声,朝天空旋飞数丈,再合掌化焰,只见她掌间一团紫焰如闪电般击中鸠尤神剑。鸠尤神剑顿时金光大耀,顾乘风自感三华不稳,只得放出天罡猎月檠,与鸠尤神剑合体抵御那团紫焰。茑萝仙子见状,施千尸腐骨阵,口中喷出白焰,白烟又凝作根根白骨,涌向顾乘风一众人等。 “千尸腐骨阵!”顾乘风惊呼着,对其他人等道,“此阵歹毒非常,只可躲避,不可反攻。” 如此,仙魔二方又大斗一通。茑萝仙子审时度势,不过一刻钟便将对方底细看得清楚透彻了。若不是顾乘风手中那把鸠尤神剑,单凭这些人,是破不了普度神功的。可是鸠尤神剑再神威了得,顾乘风到底道行薄弱,同神剑又有欠磨合,茑萝仙子自然有把握将这一干人等打败。不过打败了这些人,又该如何呢?黄玉笙是重明观掌门,顾乘风、左仪、苏荣和柳浊清又是重明观五代弟子最拔尖的四个,茑萝仙子不得不考虑一个现实的问题:若只为打败这些仙门中人,倒是最容易不过的事,然而打败了他们,后面的事情才是麻烦。他们既然浩浩荡荡赶来东海,自然有他们急迫的目的,单打败他们,若不取其性命,重明观下次定会倾巢而出,这次茑萝仙子信心十足,下次却未必守得住东海了。可是回头一想,若当真杀了他们,难保玄鹤宫不来东海报仇,况且白泽观屈居重明观之下,正好借此机会在仙界立威。 想到这一层,茑萝仙子传声于元坤子,道:“这些人不是寻常仙道,莫要恋战。待我用弦宫大法应付他们,你和六尘尊者护好道行浅薄的弟子。” 茑萝仙子言毕,右臂一挥,指尖银质闪烁。霎时间,那银质淌向茑萝仙子小臂、肩头、脖颈,终于覆遍全身。 顾乘风见状,不觉提高警惕,对仙界众人道:“大家当心,茑萝仙子这法门绝不简单。” 茑萝仙子笑道:“放心好了。我若要尔等性命,何必与你们耗这许多功夫。” 说话的当口,茑萝仙子周身银质已爆裂开去,将仙魔二方各自震开。元坤子早做了准备,拿袖纱护住小妖小怪,拽至树林中。仙门一众未伤分毫,只叫那爆裂的气浪冲得略感目眩。 黄玉笙方才已感双方如此恶战于己方不利,此刻法斗既止,她便猜出茑萝仙子也不愿再斗下去,倒实实在在松了口气。左仪和苏荣还要施法,黄玉笙忙示意二人退下,对茑萝仙子道:“素闻茑萝仙子当年以一己之力挑拨蔽月公子和金翎法王的关系,后来又赶走了金翎法王及其鹰犬。果然是不简单。” 茑萝仙子笑道:“瞧你说的,我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窝在这东海二十四岛了。” 黄玉笙道:“你虽堕入魔道,多年来并未与我们仙家为敌,其实我们仙家三派始终觉得你出身正道,就算误入歧途,总与那些生而为魔的有所不同。不过上回星劫之夜,你却陡然现身太和山,助兕虎神君脱阵,今日我既然来了,倒想请教你茑萝仙子,东海此举,是何道理?莫非茑萝仙子竟与兕虎神君一脉为盟了?” 茑萝仙子大笑道:“我们东海偏安一隅,兕虎神君那帮孝子贤孙如何看得上咱们?结盟一事又从何说起呢?我当日赶赴太和山,早已算出星象虽由吉转凶,邪煞之炁到底难成气候。我去与不去,其实并无多少分别,那兕虎神君是无法破阵的。” “你既不为兕虎神君助阵,莫非是针对我们仙家弟子的?想必是哪个得罪了你,你便……” 茑萝仙子道:“我这许多年又不与你们打什么交道,谁能得罪我?若说得罪,令徒倒真真得罪过我,不过他是个毛头小子,我便不与他计较了。” 顾乘风道:“既然茑萝仙子说起此事,我便斗胆问你一句:那西梁国师之女付晚香可在你东海?” 茑萝仙子睨着顾乘风,道:“她在我这如何?不在我东海又如何?” 顾乘风道:“她若在东海,还望仙子将她交出来。你已得到五麝神鼎,留她在东海又有什么用处?” “我若告诉你,她不在我东海,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 顾乘风与杨雄相视一看,道:“那么她现在何方,仙子肯定知晓咯。” 茑萝仙子道:“莫非你们此番闯我东海,竟是为了那个丫头?” 不言师太道:“我们此来东海,是为两件事。一为付晚香,一为你翠鸢岛中辟陵神水。” 茑萝仙子道:“我这辟陵池,魔界中人倒是多有觊觎,你们长白山又有鸠蓝血池,又有漪波泉,何苦还惦记我这辟陵池水?” 黄玉笙三言两语道出来龙去脉,茑萝仙子抿嘴一笑,道:“我说呢。你身为重明观掌门,亲自来我东海,必定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既然是为你师妹和师叔,这便说得通了。” 黄玉笙看一眼元坤子,对茑萝仙子道:“上回去我们长白山盗取鸠蓝神水的,不就是这位?说起来,上回在长白山我对你岛中弟子也算手下留情,才叫她元神得以逃出山去。你不会不知她对我师妹下蛊,险些害我师妹形神俱灭吧。这笔账我还记着哩。茑萝仙子,你也是聪明人,我今日既然来了,绝不会空手而归。你那辟陵池水乃天成之灵宝,只要八卦五行不破,我要你一捧神水你又没有损失,只当还我神水,我再不计较你遣弟子盗我仙灵宝物之罪便是了。” 茑萝仙子思忖片刻,以一股煞气化出一团莹亮的紫珠,交与元坤子道:“你去辟陵池取出神水来。”元坤子应一声“是”,这便遁影而去了。茑萝仙子回身看看顾乘风,上前一步道:“你方才那件法器,究竟是何宝物?” 第103章 鸠尤神剑103 顾乘风正要答她,黄玉笙却道:“我这弟子仙根奇绝、仙缘了得,方才那把神剑是他在山中自炼的法宝。” “哦,他道行才几年,竟有本事炼出此等神威的法宝来?”茑萝仙子笑道,“如此看来,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呵。不过我记得,从前白泽观有一件乾卦法器,被誉为万宝之宗,乃仙门至圣之物,叫作鸠尤神剑。可惜自太虚上人冰封聂于飞,此剑便不知所踪。”言及此,茑萝仙子看向顾乘风,道:“你仙根恰在乾卦,你方才施用的该不是鸠尤神剑吧?” 黄玉笙道:“鸠尤神剑至圣至尊,我这弟子何德何能,竟有缘得此神剑?再说了,茑萝仙子你道行深厚不假,可是太虚上人冰封聂于飞之时,你尚未出生,鸠尤神剑是何模样,你我都不知晓,你偏说我徒儿手握鸠尤神剑,莫不是要平白给他招惹麻烦?” 茑萝仙子冷笑一声,道:“瞧你说的,好像我方才随口一问,倒要坑害你这好徒弟似的。不过话说回来——”茑萝仙子盯着顾乘风,问道:“你凭什么断定付晚香在我东海二十四岛?我这岛上不养闲人,我既已得到神鼎,何必留她在岛上?别的不说,她父亲付千钧其时还在西梁皇宫里做他的国师,我留她在岛上,付千钧万一找上门来要人,我岂不自找苦吃?” 顾乘风道:“我们既然来你东海要人,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其实我也并未料定付姑娘在你岛上,不过上回我几位师妹偶遇你东海门徒与金面妖尸斗法,只为杀害付千钧一名修为法力皆贫的弟子,这便奇怪了。” 左仪琢磨着借机从茑萝仙子口中诈出些许讯息,抢道:“此人姓陈,名汝阳,茑萝仙子不会不认得吧。当日我和苏师妹救下此人,他已将所知和盘托出。仙子何必装疯卖傻呢?” 岩华尊使道:“那陈汝阳本是欺师灭祖之辈,他的话如何信得?” 左仪笑道:“他的话不可信,你的话便可信了?他可告诉我们,付姑娘起先被国师囚在无花酒庄中,后来是茑萝仙子带人强行闯入酒庄,将其掳走的。而茑萝仙子你掳走付姑娘,正是图她身上的五麝神鼎。陈汝阳还说,国师同仙子早有勾结,本来沆瀣一气,若不是为了付姑娘身上的宝物,断不会反目成仇。” 茑萝仙子睄一眼岩华尊使,问左仪道:“陈汝阳当真这么说?” 左仪道:“总之付姑娘身处东海,正是他告诉我们的,否则天大地大,我们没有凭据,也绝不会向你茑萝仙子开口要人的。” 茑萝仙子面露蔑色,道:“这陈汝阳两面三刀,我早该杀了他。你们轻信于他,竟不知付千钧的无花酒庄有符阵守卫,一旦遭人强破其阵,他自会知晓。那无花酒庄内暗道密布,若无内奸引导,单是找到那丫头的囚室也要很费些功夫了。那陈汝阳可告诉你们,他早已投靠冥火金尊?否则凭他的修为,如何有本事在付千钧的眼皮子底下藏匿多年竟不被其发觉?你又知不知道,这陈汝阳后来又想投靠我东海二十四岛,一并卖了付千钧和冥火金尊?” 茑萝仙子话音才落,元坤子便遁光而至,并将一粒紫珠顺掌气运出体外,交与茑萝仙子。茑萝仙子将那紫珠推向黄玉笙,嘱咐道:“辟陵池水亦仙亦魔,却是以邪煞之炁为根基演化而来,所以只可盛在煞气炼就的容器内。一遇罡气,辟陵神水便有元气外散之险,十二个时辰内法威消逝,与普通河水便别无二致了。” 黄玉笙收好神水,道:“茑萝仙子,本来你入魔界已有两百年,一身魔功了得。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魔界无道,你若及时抽身,为时不晚。凭你的仙根,若你当年一心向道,现在说不定已飞升大罗金仙了。” 茑萝仙子笑道:“朱雀仙子,你且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便不费你操心了。仙界是何模样,我可比你清楚。哪里不是弱肉强食,哪里没有尔虞我诈?你怎么不告诉你这几个弟子,为什么仙魔对峙多年,邪魔却未消亡?当年仙界何等强势,为什么九天玄女和女娲娘娘只以山峦河谷镇压魔头,不将魔界尽灭呢?你身为重明观掌门,仙界的秘密你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做过白泽观掌门,仙界自上古流传至今的秘密我便一无所知。什么仙家正道,什么邪魔外道,不过是你们仙门弟子站在自己的立场自说自话。若无凡间供奉,你们何以四体不勤,安心修法?若无凡众日夜耕作,凝日月华光于五谷,育出许多仙根卓绝之人,你们仙家如何延续至今?莫要忘了,便是你们仙山的罡炁也是无数德性高洁的凡夫俗子元神所化,若无仙山罡炁滋养,论残忍无道,你们仙家弟子未必不如我们这些邪魔哩。说到底,我等修法之辈,仙家也好,魔门也罢,看上去集日月星辰之精,实质上,是得凡人成全,是靠着那些碌碌庸庸,说不上话的芸芸众生去供养的。我们魔界食骨吸髓不假,你们仙界又何尝不是踩着人骨,淌着人血,才守住上古元仙始神的基业呢?” 顾乘风自然明白,茑萝仙子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她当着许多人说出这番话来,丢的是黄玉笙的脸面,至于她是有意为之还是话到嘴边憋不住,只有她自个知道了。 黄玉笙也算能言善辩之人,这会子却似有难言之隐,踯躅半天,冷言道:“你既识时务,上回你差属下盗我们仙山神水之事,我便再不与你计较了。至于那位付姑娘……” 茑萝仙子抢过话头,道:“朱雀仙子,我实在不解,那付晚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何必多管闲事?莫非你跟付千钧竟结了盟,此番是替他来的?这我倒想得通了,听说南淮御史大夫朱弼文因私通外敌之罪,被诛了九族,连带牵出了付千钧。他到底修为精深,又有一众弟子追随,前些时日逃出南淮皇宫去,再无音讯。你们仙界,如今修为道行俱佳者,也只有付千钧和他师兄丁贤梓了,他女儿在我手上,我原先还等着他来我东海要人,想不到他竟是个缩头乌龟,迟迟不敢来。” 黄玉笙道:“茑萝仙子真会说笑。我们重明观与那付千钧并无多少私交,过去百年,只在凡间一些商讨降魔伏妖的场合遇过几回,连半句废话也懒得多讲,我们又岂会与他结盟?” 顾乘风上前一步道:“付姑娘落在你们这些邪魔手上,自然是羊入虎口,危在旦夕的。我们身为仙门中人,岂可见死不救?” 茑萝仙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现下凡间三邦战事未平,老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我也没见你们去救。什么人各有命,天意不可违背,用在陌不相干的人身上自然洒脱,左右事不关己,你们仙家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我竟不信,你这小子急于救那臭丫头,未掺半点私情。” 杨雄方才一声不吭,这当儿却道:“狄樱,你也莫再说这许多废话,浪费时间了。我只有一问:你究竟放不放人?” 元坤子瞥他一眼,道:“哪里来的废物,竟敢在我们尊主跟前出言不逊。” 杨雄道:“我是不是废物轮不到你来评说。”言毕,他由指尖弹出三枚雷钉,打向元坤子。元坤子翻身躲开雷钉,正欲回击,却听茑萝仙子传声入耳:“元坤子,不要在这小角色身上浪费精力。”元坤子这才凝元聚气,瞪大一双杏眼,盯着杨雄那张丑脸。 茑萝仙子笑道:“朱雀仙子、不言师太,你们两个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同这些不入流的人来往?我不怕告诉你们,付晚香的确在我东海,不过你们这颐指气使的习惯,在我狄樱跟前可要改改了。我若不放人,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黄玉笙和不言师太相视一看,不言师太对黄玉笙说:“付晚香是赤眉药仙的外甥女,我是一定要救的。你同她并无关系,又等着回去医治许燕飞,你要走便走吧。” 黄玉笙稍显愠色,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不言师太不等黄玉笙言尽,右手掐三清指诀,化出一朵粉白莲花,对茑萝仙子说:“今日便是将你这东海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救出付晚香。” 说着话,不言师太已将手心莲花送向茑萝仙子。那莲花转得飞快,花瓣边缘散出荧紫齑粉,卷作四团,齐齐攻向茑萝仙子。茑萝仙子并不施法抵御,元坤子和九头翁已将那荧紫齑粉引开。接下来,六尘尊者合力对战不言师太一众弟子,岩华尊使率小妖对战左仪、苏荣、柳浊清及杨雄,不言师太和顾乘风联手对付茑萝仙子,黄玉笙便同元坤子、九头翁斗法。余下些许翠鸢岛弟子则听从岩华尊使的吩咐,将众人围住,布了个聊胜于无的法阵。 茑萝仙子统观全局,对于仙家一众的能耐已有判断。纵然顾乘风有鸠尤神剑在手,单靠这一件法宝,要胜过翠鸢岛上现有的妖精魔怪是绝不可能的。眼下摆在茑萝仙子跟前的难题并不是斗败这一群仙界中人,而是怎样收场方可圆满周延:既打发仙界中人,又不损自己脸面,更不能让冥火金尊看出她有意放走付晚香。 她一面应付不言师太和顾乘风,一面盘算利害关系。茑萝仙子早知,冥火金尊强迫她答应将付晚香囚在东海,会招来麻烦。只是她原以为登门要人的会是付千钧。如今迎来黄玉笙一众,出乎预料之余,她倒觉得于己,眼下的情形也可能是好事一桩了。 一来,方才黄玉笙告诉茑萝仙子,辟陵池水是拿去天禄岛交换幽魂草的。其余细节黄玉笙半字未吐,茑萝仙子却敏锐地察觉到,天禄三仙要去辟陵池水一定大有用途。茑萝仙子虽得了五麝神鼎,练功施用也算顺利,奈何神鼎为冥火金尊的月华咒所禁,茑萝仙子不得不与冥火金尊合作,甚或对他无理要求诸多忍让。 早些日子,出岛的小妖回来便说,奇龙砚重现人间,仙家俗修弟子及多方凡人都在寻找此宝;又说仙门中人找寻此宝,是为了借此宝物精修内丹,更有传言,说什么“奇龙神砚,飞身九天”的。奇龙砚是五麝神鼎的克星,除此以外别无长处,这一点,茑萝仙子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当时听小妖所言,茑萝仙子不以为意,只当是些哗众取宠之辈在凡间散布谣言。这会子想起奇龙砚,再将奇龙砚与天禄岛加以联系,茑萝仙子不由得对那奇龙砚生出指望了。 二来,茑萝仙子虽入了魔道,却非全无情感之人。 当日冥火金尊从付晚香体内逼出五麝神鼎,原打算放她生路,然而五麝神鼎既出,她周身多处要穴仍三华鼎沸,冥火金尊便看出,她体内还有法威了得的宝物。冥火金尊早知付晚香并非付千钧亲生女儿,也已知晓付千钧先前骗走了她的太华伏魔珠,冥火金尊便想当然,以为付晚香体内所藏是别的宝物。几经元气运化,付晚香体内宝物并未出窍,冥火金尊难免生疑,遂缩形遁影,借付晚香印堂穴入体,沿其经脉游走诸穴,这才发现她体内还有一粒太华伏魔珠,此刻已随血魄散入她五脏六腑及四肢多处要穴。 冥火金尊大喜过望,自然不能放过付晚香了。他一月来东海练功五六日,以毒针扎刺付晚香四肢要穴,取其血魄,导入五麝神鼎修炼魔功。付晚香修为道行皆浅,哪受得住这般折磨,不过三四日功夫,太华伏魔珠便由其四肢诸穴退至丹田,以护心脉。没了太华伏魔珠的庇佑,其四肢逐渐发黑溃烂,两个月不到,她便四肢脱落,成了人彘。若她尽快死去倒得了解脱,奈何她五脏六腑得太华伏魔珠的佑护,只要冥火金尊不乱来,以细水长流之道采补修炼,付晚香再活十来年也未尝不行。本来她也可逼出太华伏魔珠以自绝于世,奈何冥火金尊早料到她有此念,竟以煞气堵其督脉,使其元气运转大受阻挠。如此,付晚香要自行逼出太华伏魔珠是绝无可能了。 茑萝仙子自入魔道,饮取的处子精血数不胜数,然而如冥火金尊这般采补修炼,她非但做不到,甚至生出嫌恶之心了。 凡人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于茑萝仙子,修行之人杀生采补也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滥杀无辜不可为,杀之不用不可为,叫无辜之人生不如死更不可为。一言蔽之,茑萝仙子是以“实用”和“无痛”为准绳,践行其杀生之道的。她也曾想过使些手段,叫付晚香快些断气,少受折磨,可是五麝神鼎上的月华咒一日不解,她便一日受制于冥火金尊,总不能将来死守东海千百年,永生只在夹缝中求生存。现下既然黄玉笙一众来东海要人,索性引他们去蛊毒岛,到时候他们救走付晚香,冥火金尊断不会怀疑是茑萝仙子故意失守。 这样一来,既打发了仙家众人,又没有得罪冥火金尊,付晚香从此远离东海,无论死活,再不会给东海招惹麻烦,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策略。 如此,茑萝仙子便传声于九头翁,道:“九头翁,你快来助我应付顾乘风的鸠尤神剑。”再传声于元坤子,道:“元坤子,你一个人自然不是黄玉笙的对手,现下我要将不言师太和那臭小子引出翠鸢岛。你紧随我来,务必将黄玉笙引至蛊毒岛去。” 随后的事态依着茑萝仙子的预测,一步步走着。元坤子与九头翁合力尚可勉强与黄玉笙一战,叫元坤子孤家寡人应付黄玉笙,自然难为她了。虽是一路防守,元坤子仍受了些许内伤,仙界众人前脚才走,她便元气不支,险些瘫倒。 茑萝仙子命侍女扶元坤子入辟陵池疗伤,至天黑,得茑萝仙子内丹相助,元坤子方才三华稳固。茑萝仙子的命令,元坤子素来只管执行,从不质疑,此刻她却按捺不住,问了一句:“仙子,今日你命我将黄玉笙引至蛊毒岛,可是有意要放走那丫头?” 茑萝仙子双目微睁,道:“不错,蛊毒岛和麒麟岛由六尘尊者管理,他们不在,蛊毒岛上只有十余小妖罢了,以黄玉笙的修为和法力,救走付晚香是水到渠成的事。” “为什么?”元坤子道,“仙子修为精深,魔法无边,为何在那几个仙门中人跟前,竟如此……” 元坤子说不出口的话,茑萝仙子替她说了出来:“如此懦弱,是不是?” 元坤子避开茑萝仙子的目光,未敢吱声。茑萝仙子随即笑道:“那么依你之见,今日我该如何是好呢?” 元坤子道:“属下不敢妄议。” 茑萝仙子道:“你知道今日我为什么要支开九头翁,只让你来办这件事吗?” 元坤子垂目不语,茑萝仙子继续说:“九头翁虽知恩图报,到底笨拙了些。今日我有意放走付晚香,整个东海二十四岛,唯独你我二人知晓。也唯其如此,我才可放心。” 元坤子道:“仙子如此信任我,我实在荣幸之至。” 茑萝仙子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不过你以后记着,有些事情,我让你知道自然有我的道理,有些事情,我不让你知道也有我的道理。其实今日黄玉笙亲自来我们东海,是很不寻常的。更不寻常的是,仙魔二界谁又不知她与不言师太是死对头,二人居然冰释前嫌,合力闯我东海二十四岛,简直是匪夷所思。我如果没有算错,重明观一定危机重重,甚至整个仙界,也已经貌合神离,千疮百孔了。” “仙子何出此言?” “凡间有云: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天地万灵都是危机之时抱团取暖,得意之际互生嫌隙的。你可还记得,那次冥火金尊说,黄玉笙不过如此,明年星象巨变,自是魔界取仙家而代之的机会。我当时以为他不过海口大夸,现在想来,恐怕冥火金尊此言未必是夸夸其谈,倒真有些许底气也未可知了。可是他独独提及重明观掌门,这却颇为奇怪了。难道他已掌握重明观法门的软肋?又或者他知道了仙界三山的某些秘密?” 元坤子道:“属下一直以为,冥火金尊那番话,多有口快失言的嫌疑哩。” 茑萝仙子笑道:“需知失言之语,多为真话,冥火金尊为人也算谨慎,他便是一时失言,其中细节也定有其根源,深究下去,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不过,方才仙界那帮人等中,那顾乘风仙根卓绝,仙缘更是了得,竟然成了鸠尤神剑的主人,实在不容小觑。还有一点,我方才总觉得重明观那位红衣弟子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明面上似乎发自仙家宝物,可是其罡气并不纯正,似乎又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邪浊之气。” “属下愚钝,方才并未留意。” “并非你愚钝,只是那异样如此微弱,连我都闻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道行不足千年,自然无从察觉了。” 茑萝仙子同元坤子说话的功夫,仙家一众早已远离东海,离天禄岛不出百里了。 大家现下躲在一处洞穴中,黄玉笙、顾乘风和不言师太合力将真元输与神志不清的付晚香,足足一刻钟,她才清醒过来。付晚香所以真元溃泄,是因为她中了三修和尚的五乘离合香。其实一并中毒的,还有苏荣、杨雄以及不言师太的两名护法和三名侍女。只是这七人并无沉疴痼疾,元气虽有些许紊乱,并未累及血魄,经脉还是通畅的。 仙界一行路遇人魔及阴魔师徒二十余众是半个时辰前的事,虽在仙众意料之外,倒无一人手忙脚乱。黄玉笙和不言师太一并部署应战之策,余众听令,各司其职,除了杨雄和付晚香,仙界中人无不全力以赴。本来依双方阵势,仙家理应略占便宜,可惜在东海,黄玉笙已受了内伤,苏荣和柳浊清又多施空招,在岩华尊使及一帮小妖身上耗损了太多真元,加之顾乘风元气皆有亏空,魔众反占了先机。 杨雄护着付晚香,本打算趁乱逃出重围。怎料八面佛率两个小妖纠缠不止,杨雄只好将付晚香缩形化影,纳入紫荧刀,再行分身之法,以期八面佛犹豫之际,寻其法门破绽。 顾乘风猜不透这一众邪魔与他们作对究竟是为辟陵池水还是付晚香,由眼下情势看,他只觉己方已现力不从心之象,恋战等于死路,于是他将鸠尤神剑化作鹏鸟,一面驱驭那鹏鸟振翅攻敌,一面对黄玉笙道:“师父,久拖不是办法,还是走为上计。” 黄玉笙和不言师太何尝不知,此刻敌强我弱,不可久战。然而鸠尤神剑法威再高,此刻要渡仙众甩开邪魔,却难比登天。顾乘风将天罡猎月檠、无尘剑和血影流珠尽化猛禽,以助鸠尤神剑。其余仙道,除了杨雄也各放法宝,或化凶兽,或化寒冰烈火,总之焰浪电海、刀林箭雨,方圆两三里热闹非凡。 在这期间,人魔、三修和尚各施销骨迷心咒和五乘离合香,阴魔则施无常诛仙瘴,三道魔法既施,互为表里,法威皆有一二成长进。若非鸠尤神剑罡气蓬勃有力,其鹏鸟之形早分崩离析了。杨雄眼见仙家不敌,想起灵毗上仙所言,对黄玉笙道:“黄掌门,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不如……”说着话,杨雄放出无影弯刀,再行剑指诀,由刀刃放出付晚香。 黄玉笙不解其意,问:“你想做什么?” 杨雄道:“你照顾好晚香,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大伙渡出去。”话音才落,杨雄抛出紫荧刀,行玄武指诀,只见那弯刀紫光熠熠,在鹏鸟上空自旋不止。他对顾乘风喊道:“顾兄弟,你快将遁光之法施于鸠尤神剑,我以血魄助你。” 顾乘风听罢,行龙头指诀,高呼“灵宝无量,普告九天,遁”。“遁”字音落,仙众身下鹏鸟长鸣不已,同时周身金光熠熠,好不威风。奈何周遭邪魔围堵,鹏鸟未能尽隐其形,以化法光。杨雄抬头盯着无影弯刀,改行慈尊印,那弯刀刃口的紫光随即旋游而下,在杨雄周身拉出长短不一的伤口。紫光游回紫荧刀,电光火石间,一道白光由那紫荧刀刃口迸射而出,仙众无不闭目垂面。待那白光褪去,仙众睁眼环顾四周,才发现已身处二十里之外了。 鹏鸟仍飞得欢,杨雄却因血魄溃崩,差点厥过去了。顾乘风见他面色煞白,关切问道:“你可还撑得住?” 杨雄抿嘴一笑,说:“死不了。” 不言师太道:“你方才牺牲血魄为鸠尤神剑助法,我们才得以逃脱。依我看,单方才那一招已损你仙根了。” 第104章 鸠尤神剑104 “我与你们一道去东海,是为了救回香儿。纵然叫我粉身碎骨,形神俱灭,只要能保香儿一命,我也无憾了。”说着话,杨雄扭头看向黄玉笙以及偎在她怀中的付晚香,发现付晚香印堂发青,唇色发紫。黄玉笙以真元探其脉息,这才知道,她已中五乘离合香之毒,真真是危在旦夕了。 按理说,五乘离合香并不会直接要人性命,何况仙众有鸠尤神剑庇护,方才不过些许香雾趁虚而入,是不剩多少法威的。只是付晚香本已是残缺之身,在东海的这些日子,全靠着茑萝仙子吩咐弟子日夜以龙须草作为熏料,为她补元益气,加之那太华伏魔珠护其仙根,她才血魄充盈,未受四肢尽脱影响。她离了蛊毒岛,肉身本有虚弱的迹象,再遭五乘离合香的毒害,往日痼疾几乎同时发作,才叫她深陷险境。 话说回来,这些痼疾拜冥火金尊所赐,此刻发作险则险矣,却不会要她的命。仙众十来人,唯独苏荣看出来,危及付晚香性命的,不是毒香也不是痼疾,而是绝望。付晚香算不得国色天香,倒也知书达理、端庄秀丽,如今没胳膊没腿,成了废人,又叫心上人看到自己这般模样,就算没有中毒,身子还活着,心却死透了。方才苏荣初见付晚香这残缺不全的肉身,尚且触目惊心,她只能想象付晚香与顾乘风对视的一瞬,除去绝望,恐怕也只剩痛苦了。谁也没有留意到,自从离开东海,付晚香便半字未吐。她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眸子黑咕隆咚,映满了世界,独映不出她自己。苏荣看着她的双眼,仿佛正对两面透亮的铜镜,镜子里飞云绿树分毫毕现,却又死气沉沉,惊不起一丝波澜。 为免付晚香登时毙命,仙众只好就近寻了一处山洞,助她缓一口气,至于能不能救活,黄玉笙和不言师太都无把握。二人合顾乘风之力,花去一刻钟,总算稳住了付晚香体内躁动不已的血魄。 黄玉笙道:“付姑娘督脉有两处穴位郁气不通,想来是拜冥火金尊所赐。难怪刚才我们输她真元,竟有许多阻力了。不过也好在她督脉不畅,那三修和尚的香毒才未扩至全身。” 柳浊清道:“那冥火金尊真真是歹毒,督脉不通,对凡人倒是无关紧要,对我们修道之人,却易于血魄凝滞,每逢煞炁蓬勃之时便隐痛难忍。付姑娘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此时付晚香面色转红,睁开了眼睛,不言师太问她;“现在可好受些了?” 付晚香反问:“你们为何要救我出来?” 杨雄杵着残肢,说:“晚香,你放心,往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你了。” 付晚香也不看他一眼,只道:“我已成废人,你们救我,还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顾乘风道:“付姑娘,你莫要丧气,有神珠护体,你虽四肢尽断,内丹却未有半点损坏。我想……” 付晚香苦笑道:“付姑娘,我竟只是付姑娘。” 黄玉笙看出付晚香对顾乘风有情,此刻见她那心如死灰的模样,竟也破天荒,安慰她道:“风儿只是一时心急,才与你见外了。你虽不认识我,我却从几个弟子口中听说过你。你生在皇宫,自幼没了母亲,父亲偏又是冷面狐狸付千钧。他不惜以你的性命,挑动人间三邦大战,以谋私利,你实在是苦命之人。其实我们上山修炼的,也多是苦命之辈,不是自幼父母双亡,便是为战事所害,与家人失散,甚或遭歹人拐卖,为奴为妓,侥幸逃脱的。付姑娘,你莫要因为四肢残废,便觉得人生无望。凡人都说,好死莫如赖活,你姨娘是赤眉药仙,兴许她有法子,让你四肢复原。” 付晚香道:“姨娘甚至救不了姨父,她又如何医我?但凡修过仙道之法的,如何不知天命难违?我命该如此,谁也救不了我。凡人确有好死莫如赖活之说,可是凡人也道: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笔者注:出自《吕氏春秋.贵生》)。我已生不如死,实为迫生,你们何不成全我,叫我死了干净?” 左仪很想说句安慰话,可是话到嘴边,总要自作主张溜回去。付晚香落得如此境地,谁也不会怪左仪,然而自责、愧疚、懊悔……接踵而至,早把她心尖堵得满满当当。她疑心自己犯了错,可是回头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半点错处也无,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只是以正确的手段做了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至于后头种种,实在怨不着她。 杨雄满眼泪花,待付晚香言尽,说:“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雪恨。” 付晚香盯着杨雄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是何人?我不需要你来同情。” 杨雄一时哑口,犹豫片刻,道:“我不是同情你,我只恨自己没出息,不能保护你和你母亲。晚香,你告诉我,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付晚香反问道:“我母亲如何死法,与你有何关系?你究竟是什么人?” 杨雄道:“你可记得你七岁那年,有个师兄送了你一支红玉坠。玉坠上刻有‘晚风渡蛙躁,香芷映月明’十个小篆字。” 付晚香大惊,端详眼前这位相貌丑陋的男子,道:“那玉坠是我大师兄赠我的,你如何知晓那玉坠上的文字?” “我是个已死之人,究竟是谁并不重要。”杨雄道,“你告诉我,你母亲是不是付千钧那狗贼害死的?” 付晚香道:“母亲是死是活我并不知晓。总之……” 付晚香话音未落,不言师太突然惊呼:“不好,钟鸣岛出事了。” 顾乘风道:“钟鸣岛有阵法佑护,一般人等怎可轻易闯岛?” 不言师太道行真武指诀,闭目默念心咒,旋即起身,对众人说:“闯岛的是天、神、妖三魔。”随即对她随行弟子道:“我们速速回岛。” 黄玉笙自然不愿淌这浑水,奈何顾乘风一句“不言师太,贵岛有难,我们愿鼎力相助”,将黄玉笙架在高处,实在下不来。她只好对不言师太说:“你我到底同门一场,邪魔胆敢闯你的钟鸣岛,便是不把我们重明观放在眼里。我身为重明观掌门,便不可坐视不管。” 于是这一干人等径直飞往钟鸣岛。登岛之时,岛中弟子同邪魔交战正酣。若钟鸣岛上弟子无一伤亡,仙家这一众人等倒可抵御三魔及其弟子,眼下岛中弟子折损大半,仙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一路上,黄玉笙都在忧心一件事,眼下重明观得力的五代弟子都要深入险境,万一他们有什么闪失,重明观莫说保住仙家正宗之位,此后一蹶不振也是大有可能的。于是她传声于重明观弟子,道:“一会儿上了岛,你们切莫逞能。这三个魔头一同闯岛,多半是为那两个邪魔而来的,我们不宜与其纠缠。万一他们对我们仙家痛下死手,你们且记住,任何时候自保要紧,莫要管我。” 仙众才刚登岛,便为天魔冰阵所袭。不言师太以三清指诀化出六朵莲花,花瓣四散,各挡一支冰锥。其余人等则凝元聚气,以防漏网之鱼。那冰阵既退,天魔便由一株柏树顶冠现出真身,摇着玳瑁扇,笑道:“来得如此齐全,真是难得了。我已恭候诸位多时。” 不言师太眼见天魔身后一片狼藉,飞上十余丈,道:“你们残害我岛中弟子,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她朝天魔身后撒出一张白色丝网,那丝网兜住几个修为浅薄的小妖,即刻将其一一裹束。天魔见状,抛出玳瑁扇,将那扇骨炼作十余怪鸟,攻向仙众。与此同时,神、妖二魔已由远处遁影而至,现于天魔身侧。 黄玉笙一面以幽冥鉴驱散怪鸟,一面对弟子道:“你们分头去对付三魔的徒子徒孙,这三个魔头,交给我和不言师太。” 四人几乎齐声恳求与黄玉笙共抗三魔,黄玉笙蹙眉冷面,道:“你们连师父的话也不听?” 言毕,黄玉笙蹿上高空,传声于不言师太道:“我们不如联手施五浊金斗,兴许有机会拖延足够时间。这神魔门下得力弟子并不多,那妖魔门下,除去扶风圣君,其余门徒也不过尔尔,唯独天魔门下的灵虚子,相较之下魔功最是精湛。如果风儿他们能联合你岛中弟子,趁我们拖住三魔的功夫灭去几个妖孽,我们兴许还有两成赢面。” 不言师太听罢,传声于岛中弟子:“你们全力配合重明观四名弟子,专心对付三魔门生。不得我的命令,不许助我攻敌。” 三魔此刻已各展魔功。神魔化身绿影,在不言师太和黄玉笙周遭蹿飞不止,并以毒瘴攻之。妖魔则施展求死诀,与神魔相互配合。天魔双臂急挥,将青黄散化入流烟,推向不言师太、黄玉笙以及留在原地的重明观四名弟子和杨雄。 重明观弟子飞身躲避,杨雄却行遁土之术,在一块岩石后方遁地而出。接下来,重明观弟子眼见五浊金斗阵法既成,三魔随不言师太和黄玉笙凭空消逝,这才朝岛中战势胶着处飞去。杨雄见状,高呼一声“我助你们一臂之力”,旋即随重明观弟子而去了。 灵虚子修为了得,顾乘风早有见识,不过此刻顾乘风有鸠尤神剑在手,那灵虚子又单剩司空徒这一个得力弟子,顾乘风应付他,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扶风圣君修为不如灵虚子,道行却还胜他数百年,故而法力充盈,擅以持久之策拖垮敌人。他手下又有十余弟子,修为道行自然羸弱,若与他全力配合,施些刁钻至极的法门,左仪、苏荣、柳浊清三人是疲于应对的,需同数名岛中弟子合力,才不至于吃亏。 至于凛梅仙,她有伤在身,若不是神魔坚持要来,此刻她已躲回洞府养气疗伤了。 其实这次强攻钟鸣岛,天魔的打算是,既然先前境、神、阳三魔皆有消耗损伤,便由他天魔一系和妖魔一系联手。反正仙众在东海必有一战,纵然他们及时赶回钟鸣岛,毕竟力量单薄了些。莫说天、妖二魔合力了,便是他独闯钟鸣岛,他也有六成把握。只是为了硬破钟鸣岛外的阵法,保险起见,才与妖魔联手。 神魔凡事乐于旁观,不过眼见参事的六位护法明王五位都亲自出了力,他又觉得自己一人置身事外似乎有失“三圣”之名。加之强攻钟鸣岛毫无风险,救出常朝云,高低算个功劳,他便自告奋勇,加入天、妖二魔之列了。凛梅仙此刻虽力不从心,好在率了一班未入正室的师弟师妹,倒不容小觑。 杨雄此刻与十余钟鸣岛弟子合力应付凛梅仙,起初很有些先发制人的猛劲儿,无奈他血魄本不充盈,只图一时强攻,自然后劲不足。不过一盏茶功夫,局势便颠倒过来了。 凛梅仙瞧出杨雄软肋,对身侧两名师弟道:“你们随我攻那侏儒双眼双耳。” 杨雄将付晚香纳在无影弯刀内,不到万不得已动不得法宝。眼下,凛梅仙却联同两名师弟全力攻他,几招下来,杨雄已气喘吁吁,连连后退,最后索性摔入树林,口鼻鲜血淋漓了。 凛梅仙趁他未及回神,右手化出三枚毒针,朝他面门弹去。杨雄左眼为毒针所刺,登时惨叫一声,冲上树顶,踩着树冠的枝丫,放出无影弯刀。弯刀既出,付晚香则由刀刃化影而出。杨雄轻压树枝,腾越两丈有余,抱住付晚香无臂无腿的残躯,飞至一名钟鸣岛弟子身侧,将付晚香交给她,说:“你务必护好这位姑娘,莫让邪魔近身才好。” 杨雄同凛梅仙等人斗法的空当,付晚香一心牵挂的,只是顾乘风的安危。她并不知鸠尤神剑法威卓然,顾乘风有神剑在手,已今非昔比。她只知道数月前,顾乘风远非灵虚子的对手,现下他联同七八位钟鸣岛弟子,却要与灵虚子和司空徒斗法,怕是凶多吉少的。 付晚香远远地关注着顾乘风那头的战况,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噗噗通通跳得欢。不时也有雷钉或些许焰气来袭,若非那位岛中弟子守护,她早受伤了。然而从头到尾,她满眼里只有顾乘风,雷钉也好焰气也罢,她才没功夫留意。 话说回来,顾乘风仗着鸠尤神剑,与灵虚子的确不分上下了。然而钟鸣岛弟子大多道行不足二十年,又是俗修之身,便是二十余众合力,也斗不过司空徒。于是很快,顾乘风便落入以一敌二的局面。一旦分心应战,难免犯错,顾乘风捱了司空徒一记掌气,这便抟身退后数丈,栖在一根高耸的竹枝上。 付晚香叫出声来,对那位护她的钟鸣岛弟子道:“你快带我去那边。” 那人道:“姑娘,灵虚子和司空徒魔功上乘,你自身难保,去那头又能帮上什么忙?” 付晚香怒喝道:“你管我帮不帮得上?我纵然寻死,也不要你来管。你莫要以为我没手没脚便无法动弹了。你不帮我,我自有法子。” 付晚香言尽于此,双目紧闭,提内丹于膻中穴,随即双目圆睁,遁影而飞,蹿至顾乘风所在那片翠绿的竹林。 顾乘风正应付灵虚子的青黄散,另有四位岛中弟子暂且拖着司空徒。付晚香督脉不畅,三华运转万分困难,方才这遁形之术已令她胸口刺痛难忍了。顾乘风余光瞥见付晚香,本想收回一件法器护她,奈何灵虚子、司空徒步步紧逼,四件法宝一件也腾不出来,他忙集中心智,行分光六阳大法,将自己左臂化作一条金索,游向付晚香,将其牢牢捆住,卷入自己怀中。 “这两个魔怪下手极狠,待我看准时机,以法宝渡你去安全的所在。”顾乘风道。 方才护着付晚香的钟鸣岛弟子此刻也飞至顾乘风身侧,道:“姑娘你也太固执了,你这样举止,哪里在帮顾少侠?分明是在拖累他。” 付晚香一听“拖累”二字,登时醒觉,她这一生再无指望,苟延残喘下去,与其说是在拖累别人,毋宁说是在拖累她自己了。本来自从她受冥火金尊折磨,四肢尽化,日日想到顾乘风,又是爱他又是恨他。她也知道自己落得此等境地与顾乘风毫无关系,然而正因日日念他,才多了爱他的理由,正因日日爱他,才多了恨他的借口。奇怪的是,在翠鸢岛上再见顾乘风,爱恨都没了影,似乎眼前所见并非顾乘风,只是一具空壳,木讷苍白。她满心里单剩羞愧、难堪、痛苦、沮丧,这情绪反复交替,归根结底,还是落在“恨”字上。只在这一刻,她才陡然明白,她爱的人是她深恶痛绝的顾乘风,她恨的人是她一往情深的顾乘风。至于顾乘风爱不爱她,倒是永不可解的难题了。 付晚香早有去意,若非冥火金尊阻她督脉二穴,她已将那粒太华伏魔珠逼出体外,是活不到今时今日的。几乎在一瞬间,她又将自己的人生草草翻了一遍,除了母亲真心爱过她,世上似乎再未有人给予她爱的回报。 于是她抬眼,望着顾乘风柔软的喉,叹一声:“这天底下,哪还有我立足之地?”话音刚落,她便拼尽全力,将内丹提至印堂,化作一股剑气,冲向司空徒。 司空徒以掌气化出一串冰凌,正中付晚香面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顾乘风刚要施法拉回付晚香,她已为冰凌所伤,显出真身。随即,顾乘风便看见百道紫红交汇的游光自付晚香周身穴位闪泄而出。这游光六成冲向司空徒,三成冲向灵虚子,余下一成分作数股,撞向顾乘风和几位钟鸣岛弟子。 那司空徒当场毙命,肉身炸得粉碎,元神也已溃散,再不能借体重生了。灵虚子肉身叫那游光灼得焦黑一片,登时跌下树桠,现了原形。他伤势过重,无法动弹,只好丢下肉身,元神逃去别处了。 付晚香起先为赤辉所托,浮在半空,后来那赤辉消隐,她便沉沉坠下。顾乘风轻点足尖,大步流星冲出数丈,一把接住她。几位钟鸣岛弟子也围过了来。付晚香面若死灰,口鼻鲜血直涌,身子抖得厉害。 顾乘风刚要为她输送真元保命,她却笑道:“顾大哥,莫要白费力气。我已无太华伏魔珠护体,内丹现下已呈溃泄之势,命不久矣了。” 顾乘风道:“我此前在哀牢山曾听灵毗上仙说过,太华伏魔珠分雌雄两粒。你体内这粒该是雄珠才对,此珠专司三华运化,并无攻袭之力。如何……” 付晚香摇头道:“没错,我体内这粒太华伏魔珠确为雄珠,它也的确没有降魔伏妖的本领。不过太华伏魔珠依血魄滋养,一旦强行取出,它便玉石俱焚,以自毁之法强攻敌人。冥火金尊所以封我督脉两处大穴,就是怕我运行此珠,趁他吸我血魄练功之际,借他的法门强行逼出此珠,使其形神俱灭。我刚才已耗尽元气,用内丹凝聚太华伏魔珠,送至印堂,等的就是那妖怪迎头一击。” 第105章 鸠尤神剑105 顾乘风双眼通红,道:“你莫要灰心,你姨娘乃一代药仙,等我们度过此劫,我一定带你去找她。” “何必呢?我方才既然放手一搏,已决心赴死,顾大哥,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不明白我的心。”付晚香喀一口浓血,又说,“我只有一事问你,你如实答来便好。” 顾乘风哽咽道:“你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付晚香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问道:“我们分别的这几个月,你可曾惦记过我?” 顾乘风点头道:“自然的。我怎会不惦记你?其实你在北魏下榻的客栈我和师妹也去过的,可惜迟了一步。” 付晚香喜出望外,一面笑一面喀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正在此刻,只听不远处一声巨响,顾乘风循声望去,只在稀拉拉的树叶间看到数排耀眼的法光。他对付晚香说:“我将你藏在无尘剑里,你且凝元聚气,别的事莫要多想。” 顾乘风率那几个岛中弟子飞上高空,这才看到方才那巨响的所在已为烟瘴团团锁住。他对岛中弟子说:“那烟瘴恐怕是邪魔所放,你们修为浅薄,莫要靠近,待我前去一探究竟。” 入得烟瘴,顾乘风才发现那瘴气之内危机四伏,行走几步便有暗箭来袭,飞腾数丈便有焰气阻挡。此外,更有梵音远近交错,乱人心神,顾乘风虽不知这梵音来自淫心六欲阵,却也猜出此乃妖魔所施。眩晕之际,他又依稀嗅到一股浓香,与此同时,几束青辉自头顶倾泻而下,顾乘风忙行威灵指诀,至手印化出一团气盾,遮在头顶,挡住青辉。 旋即,四个无面人俑闪在顾乘风周遭,他以掌气攻之,不料那人俑稍触掌气,便化归齑粉,少顷,齑粉又聚作两个人俑。照此情形,一作二、二作四,人俑越化越多,以蛮力攻之是行不通的。顾乘风试图腾越这些无面人俑,哪知他飞去哪里,那人俑便跟到哪去,无从摆脱。顾乘风眼见避躲不成,遂急中生智,放出鸠尤神剑和天罡猎月檠。 他左手行剑指诀,驱驭鸠尤神剑绕飞不止,右手则行三山指诀,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口金钵。待那人俑现身,他高呼“灵宝无量,普告九天,着”,只见鸠尤神剑旋飞成风,竟将人俑卷作齑粉,抽上高空,由那金钵所纳。 就在这时,他听得一声“师兄”,环顾四周,看到左仪,他颇有些吃惊,道:“这烟瘴之中险象环生,你独闯进来太冒险了。” 左仪道:“师父和不言师太法门被破,恐怕有性命之虞,我岂可袖手旁观?” “可是那扶风圣君和凛梅仙……” 左仪道:“师兄放心好了,你授我们的分光六阳大法我们这些时日勤加修炼,已初入其门了。方才正是我们三人齐施分光六阳大法,才以三人之身布下清虚八荒阵,重创那扶风圣君,恐怕十年内,他都难以恢复修为了。至于凛梅仙那边,杨大哥的确力有不逮,不过我方才已嘱咐浊清带上几个岛中弟子前去襄助,我想杨大哥也不至于太吃亏。” 顾乘风道:“眼下要紧的是找到师父和不言师太。可是这茫茫烟瘴中,阵法环环相套,实在不好应付。” 顾乘风话音才落,那忽远忽近的梵音忽然由沉闷凄迷变得高昂尖细了。顾乘风连忙捂耳,再封双耳听宫、听会、耳门三穴。随即,顾乘风只觉天旋地转,也分不清是梵音引起的幻觉还是那三魔又施了新法。他一把抓住左仪的胳膊,腾空而起,同时将天罡猎月檠扩至十倍大小,借其辉光引路。 这烟瘴由外头看去范围不广,一旦闯进去,却似乎无边无际。顾乘风自觉飞在百仞之上,头顶仍是灰黑一片,不见云丝,也不见日月星辰。身下河山诡谲,峰峦尽是蝙蝠所聚,沟壑里尽是白烟,河湖波涛翻滚,却有一副粘着质地。顾乘风和左仪飞了许久,也不知灭了多少怪禽,斩了多少异兽,直到左仪发现一处沟壑磷光闪耀,二人降至近处,才看见那磷光之内正是黄玉笙和不言师太。 黄玉笙和不言师太彼此背对着,运气化茧,以御三魔阵法。那磷光实为气茧所泛,五彩斑斓,夺目至极。顾乘风唤着二人,二人并无回应。左仪解开双耳诸穴,对顾乘风道:“师父和不言师太定是封了双耳,不如你试试法宝,兴许可以将她们唤醒。” 顾乘风先后以天罡猎月檠、鸠尤神剑攻那气茧,黄玉笙方睁眼,凝元收功。左仪大步上前,道:“师父,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黄玉笙道,“你们进来做什么?需知这瘴法乃三魔合力所施,是法中套法的。我死了不打紧,你们是重明观的希望,怎可如此犯险?师父的话,你们全当耳旁风了。” 顾乘风刚要言语,却不知从何方卷来一阵狂风。顾乘风和左仪忙打坐运气,以定肉身。待那风势弱了些,天空却泛出银白,加之云丝飘过,叫人以为那是静谧的湖面起了和风。不言师太忽然睁眼,道:“阿青。” 黄玉笙道:“你确定是不辞仙姑?” “我们是双生子,自幼便心脉相通。我想她现下正在这烟瘴之内。” 又一阵狂风袭来,左仪抬眼看见数人飞在高空,叫一支飞箭牵引,道:“那不正是不辞仙姑?” 不言师太行五色莲花印,朝天空放出信焰。旋即,那飞箭朝他们俯冲而来,飞箭后头牵着不辞仙姑和五名护法弟子,以及苏荣、柳浊清、杨雄及两名岛上弟子。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彼此凝视,满腹的言语塞在咽喉,谁也说不出口。 黄玉笙对苏荣、柳浊清道:“这瘴气何其危险,你们进来作甚?” 杨雄道:“方才不辞仙姑来岛上助阵,扶风圣君便冲入这烟瘴之中。顾兄弟毕竟入瘴一日有余,我们实在担心……” 左仪一惊,道:“我们分明才入瘴一个时辰,难道这瘴法竟可扭转光阴时序?” 不言师太道:“妖魔的小须弥万相功法威了得,这烟瘴内的梵音,应该是发自他的淫心六欲阵。我们在这瘴中一个时辰,瘴外竟是一日,没猜错的话,该是他的乾坤幻逆大法。妖魔之法,法威比之境魔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法力终有不逮,独自施法,难应劲敌。不过眼下有天魔和神魔襄助,这妖魔倒比境魔还要厉害了。” 柳浊清道:“这么说,我们入这烟瘴虽才一刻,瘴外已过三个时辰了。” 不言师太叹道:“恐怕那两个妖孽已被这些魔头的弟子救走了。” 黄玉笙道:“眼下破局要紧,至于那两个妖孽,他们既然成心营救,必然做好了万全之策,救走便救走了。” 不辞仙姑道:“姐姐,你我是陆离双剑的主人。上次双剑合璧还是一百年前的事,不如……” 电光火石间,一颗流星陨落,坠在众人十丈开外。摇天撼地自不必说,那奔卷狂迎的风沙,更是海啸般稠密,光束般迅疾。众人不及防备,都叫那震浪推倒,好在不辞仙姑丢出铜铃,那铜铃又扩大百倍,挡住风沙。与此同时,一列流火又在天幕闪现,朝众人袭来。 黄玉笙刚要运功,一口黑血涌出鼻腔,染黑了她惨白的唇。不辞仙姑对众人道:“这流火恐怕是神魔的眠火中虚大法所致。黄掌门,你身受重创,还是入我追魂箭为好。” 黄玉笙道:“我若入你法宝,岂不多耗你些许元气?你莫要管我,我还挺得住。” 不辞仙姑方才说着话,已化出追魂箭。她也来不及回应黄玉笙,又道:“姐姐,看来非得陆离双剑合璧,我们一干人等方可逃出生天了。其余人等务必抓住神箭,莫要松手。”话音未落,她便以离鸯剑炼化弯弓,将追魂箭射出去了。 追魂箭带上众人直冲高空,一面避开流火一面随不辞仙姑意念而动,飞得潇洒自如。流火越下越密,那追魂箭飞行路径越发刁钻,自然分去不辞仙姑更多精力。她与不言师太虽为双生姊妹,到底多年未有合璧之举,一时间硬要将陆鸳、离鸯两把神剑合二为一着实困难重重。 二人在天上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黄玉笙对顾乘风道:“风儿,你可能有法子驱驭鸠尤神剑,助这陆离双剑合璧?” 顾乘风才将得到鸠尤神剑,哪有底气助夏侯姊妹双剑合璧?直到三个魔头的烟瘴为陆离双剑所破,他也并不确知,陆离双剑合璧成功,究竟是靠自己施法得当,还是归咎于鸠尤神剑自个的力量,又或者人家姊妹同心,不靠他下力也会成功。不过烟瘴虽破,三魔却几乎毫发无损,唯独扶风圣君因道行浅薄了些,叫陆离双剑所伤,现了乌鸦之身,躲回妖魔怀里了。 仙魔双方在岛中藕花池边对峙,各有各的气势,各有各的伪装。仙家一众元气大伤,不过硬撑罢了。重明观五代弟子中,左仪伤势看来不重,多半要累及仙根,苏荣伤得不轻,唯顾乘风和柳浊清未有大碍。至于黄玉笙和不言师太,二人为煞气侵染,早伤了根本,虽折损有限,于她们二人的修行,终归是致命的妨害。 三魔头目的已达,妖魔虽有心灭去几个仙山弟子,奈何神魔已有厌战之念,天魔又认为眼下该以大局为重,见好就收不失大智之举。在天魔看来,魔界虽也有伤亡,只要救出了常朝云,便不算吃亏了。司空徒为人轻浮,办事远不及常朝云,天魔本就不甚喜欢,死了便死了。至于灵虚子,他既然肉身已失,恐怕道行也有折损,在天魔看来,这倒未必是坏事。届时查清醉仙姑被害一事的真相,若与灵虚子无关,天魔自然要救他,若与灵虚子有关,天魔只管正大光明灭其元神,取其道行,法力增进三五个甲子不在话下了。 三魔才将离开钟鸣岛,黄玉笙、不言师太和左仪、苏荣便瘫倒在地。顾乘风打无尘剑中放出付晚香,她面如土色,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了。岛中弟子为伤者送来朱蕖子,伤者服下神珠,不辞仙姑便为黄玉笙、不言师太运气输元,调理二人体内三华,以祛邪毒;顾乘风、柳浊清与杨雄则合力为左仪、苏荣、付晚香疗伤固本。 不言师太稍缓过气来,问守在身侧的一众弟子:“岛中死伤几何?” 阿冰上前一步,道:“回岛主,岛中姊妹身故二十余众,伤者不过四十人。” 不言师太闭目叹息,又问:“那两个关在密室的妖孽呢?” 阿冰道:“妖女叫他们救走了,无念子还在密室中,未得逃脱。” “把他带来,我有事要问他。” 无念子叫两名岛中弟子押来。不言师太上下打量他,道:“你既是金翎法王的弟子,对东海二十四岛的法术自然了如指掌。其实自你师父和他兄弟在东海称霸至今,我们仙家与东海诸妖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只知道你们岛中弟子修炼的是无量千机大法,不过此法变化多端,我们仙界中人所知不过一二。无念子,你几次三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送出讯息,实在不简单。你若能告诉我,你是以何种手段送出讯息的,我定饶你不死,否则……我又不是仙山中人,可不管什么正道人伦,有的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念子鼻子一哼,道:“我们东海的法门自然是博大精深,不过以我几百年的道行,要在你不言师太和朱雀仙子跟前施法传讯,又如何做得到?再说了,当年我和师兄弟为三修和尚所害,兕虎神君一脉上下几百妖众,除了醉仙姑出手相救,再无一人管我们死活,我既已拜在法王门下,就算要通风报信,也该告之法王才对,何以告之他们?” 黄玉笙道:“他说得也有道理。可能通风报信者,便是那个妖女。” 不言师太道:“这倒怪了,那妖女天资过人,道行不过两百年,法力却比许多道行胜她一倍的妖怪还要丰沛,修为更是精深。不过她出身天魔,天魔的锁神瘴威力的确惊人,我却未曾听说他门中有这样一套传声递讯的魔功。” 苏荣道:“我听说,醉仙姑自己也曾创下许多法门,说不定……” 不言师太问无念子,道:“那妖女身上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无念子笑道:“我跟常朝云本来各事其主,若非醉仙姑惨遭不测,以致魂魄不全,我跟她又如何成得了一路人?” 柳浊清道:“无念子,那天、神、妖三魔来岛上救那妖女,你为何竟不趁机求他们放你?莫非你是故意留在岛上,以行窥私之举的?” 无念子摇头道:“左右我是个妖怪,无论怎样辩解,你们也不愿相信。你们莫非以为我与他们同在魔界,便一条心不成?便是那十位护法明王,同属兕虎神君一脉,也是各怀心思的,甚至于表面功夫也懒得做。好比说地、鬼、病三魔,另七个几时正眼瞧过他们?实话告诉你们,我宁可叫你们囚着,也实在不愿落在那帮人手中。” 不言师太道:“你这说辞,我虽不尽信,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我方才细细思索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怪事,总觉得通风报信的不是那妖女。” 黄玉笙道:“其实我也感觉那妖女虽天资聪颖,绝不会有此等本事的。再说她师父醉仙姑虽身在魔界,却不似寻常邪魔妖怪那般残忍暴戾,更不与我们仙界为敌。风儿既然答应那妖女分她幽魂草,救她师父,她何必再与我们对着干呢?从魔界这些人举动看来,似乎他们有意阻止我们凑齐三宝,与天禄岛交换幽魂草。那妖女既然肯为她师父夜闯天禄岛,以至遭天禄三仙所俘,她又为何要阻碍我们与天禄三仙的交易呢?” 不辞仙姑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些魔头不是要阻止你们得到幽魂草,而是阻止天禄三仙得到三样宝物,以致《虹贯九霄》剑谱重现于世。” 苏荣忙接过话头,道:“是呀,魔怪都诡计多端。她先前夜闯天禄岛绝没有料到我们也会去天禄岛求取幽魂草的。说不定是她得知我们以三宝换取幽魂草,索性将计就计,将我等行踪以妖法传与众魔,以期立功。” 顾乘风道:“朝云不是这种人,我想……” 黄玉笙道:“你是仙山正室大弟子,她又是什么身份,你对她能有多少了解?”言毕,她指着无念子,对不言师太道:“眼下再说别的也没什么意思,你倒该想想,该如何处置他。” 不言师太道:“罢了,我这钟鸣岛死伤惨重,再无力招惹金翎法王了。”说着话,她右手一摆,破去无念子手脚上的金丝索,道:“你走吧,我不管你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好自为之便是了。” 无念子谢过不言师太,对顾乘风道:“这位道侠,擎羊子前几日已传声于我,她为防不测,将醉仙姑托付于你了。我相信你为人正直诚信,定会助醉仙姑魂聚魄归的。” 黄玉笙问道:“风儿,那妖女当真将醉仙姑托付于你了?” 顾乘风自怀里摸出锦帕,轻轻一抖,帕子上的蓝鹊刺绣登时活脱而出,栖在顾乘风手背,一动不动。不辞仙姑起身,细细打量这鸟雀,说:“想不到醉仙姑修为精深,竟落得这般田地。” 第106章 鸠尤神剑106 无念子扑通一声跪在顾乘风跟前,道:“我无念子愚钝无能,不能报答醉仙姑的大恩大德,只求道侠务必救下醉仙姑,他日若叫我粉身碎骨,我也绝无怨言。” 黄玉笙对顾乘风已有许多不满,此刻碍于面子,压住不表,等到晚上才叫左仪唤来顾乘风,问道:“风儿,你与那个妖女,似乎结识已久。还有那个无念子,他又不是魔界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觉得他与你也似乎很有些交情。至于那场莫名其妙的雾瘴更是令人费解了,明明是邪魔施下的法术,何以不伤人分毫,倒提醒我们前方有瘴阵之法?你如实告诉师父,你究竟结识了多少魔界中人?” 顾乘风看看左仪,答道:“师父,其实我与魔界中人谈不上结识,不过萍水相逢,认得罢了。” “撒谎。”黄玉笙起身,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道,“那妖女将醉仙姑托付于你,足见她对你信任有嘉,岂止认得,依我看,你是被她迷了心眼。” 左仪道:“师父,师兄为人谨慎,怎会轻易叫一个妖女蒙蔽?我想,那妖女定是担心不言师太要治她死罪,才迫于无奈,把醉仙姑托付给师兄的。” 黄玉笙问:“你如实回答,你跟那妖女是在何时何地碰上的?” 顾乘风不敢撒谎,将睿王府当日情形说得巨细糜遗。黄玉笙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后厉声问道:“既如此,你为何瞒着师父?” 顾乘风一言不发,黄玉笙语气稍和,继续说:“你打小便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原以为每次你跟师妹们下山,回来我叫你如实禀报山下所遇之人、事,你都会一五一十告诉师父的,不曾想,你对师父竟有所隐瞒,太让我失望了。” 左仪道:“我想师兄也不是故意隐瞒的,不过是……” 黄玉笙朝左仪瞥去一眼,道:“你也别替他开脱了,就算不提这妖女,单是那位付姑娘,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她对你师兄有情吗?” 左仪垂目不语,顾乘风道:“师父,付姑娘打小没了母亲,付千钧又常年对她冷眼相待,实在可怜。我对她,只不过是兄妹之情。” “付姑娘好歹是我们仙门中人,再说她时日无多,为师自然不会计较,然而那妖女我们不得不防。”黄玉笙叹道,“风儿,师父看着你长大,相信你不会犯糊涂,不过妖女诡计多端,你实在要当心。其实你跟那妖女如何认识,我早问过你苏师妹了,为师相信你没有被那妖女迷惑。风儿,现如今你成了鸠尤神剑的主人,行事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有半点闪失。我原先还担心我们神霄合和阵难成气候,后年仙家百年之期我们要吃大亏,既然你有鸠尤神剑在手,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那个丁贤梓和他师兄上官龙了。” 左仪道:“莫非我们重明观典籍之中,竟有关于鸠尤神剑的阵法?” 黄玉笙道:“我们重明观阵法博大精深,师祖婆婆便创有三道借鸠尤神剑之法的大阵。待我回山好生钻研,若可布一道专攻丁贤梓和上官龙罩门的阵法,何愁百年之期,仙界正宗之位旁落他山?” 顾乘风道:“可是师父,你不是说明年道消魔长,仙家将迎来一场大劫?弟子以为,仙家三派合力降魔才是当务之急。” 黄玉笙微笑道:“自然,降魔除妖是我们正派的责任,也是要紧事,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明年那场星劫虽则凶险,我定有法子化险为夷。” 顾乘风与左仪面面相觑,不知黄玉笙这底气从何而来。他们自然想不到,黄玉笙同冥火金尊已暗通款曲半年有余了。 起初黄玉笙信不过冥火金尊,曾率姚晓霜和许燕飞在长白山下同他斗过两次法。冥火金尊第三次来长白山,黄玉笙倒起了好奇心,只身飞至山门,打算问个道理出来。那冥火金尊见了黄玉笙,照旧退至长白山脚,在一片草木稀疏的林地候着黄玉笙。 黄玉笙也不急着将他赶走,却问道:“你这魔头真真好笑,纵然要闯我长白山也该带上弟子才是。仙山罡炁蓬勃,我若率我师叔、师妹一道来攻你,当真恶斗一场,你绝不是我们的对手。难道你是嫌前两回我们手下留情了?自古仙魔不两立,你何必一次次自取其辱呢?” 冥火金尊笑道:“朱雀仙子贵为重明观掌门,总该知道仙魔虽互不相容,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若世间再无邪魔,人间又怎会供奉你们仙门?无人供奉,你们仙门自然人才凋敝,山中罡炁自然大不如前,最终仙门没落也是迟早的事。这道理,难道朱雀仙子竟不知吗?”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可没这许多功夫同你拐弯抹角。” 冥火金尊仰头大笑,道:“够爽快。我两次三番造访长白仙山,不为别的,只为结盟一事。” 黄玉笙笑道:“你莫不是来错了地方找错了人,古往今来,你可听说猫鼠结伴之事?” 冥火金尊道:“朱雀仙子莫急,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想清楚再答复我也不迟。” “好,我倒要听听,你这三问有何乾坤。” 冥火金尊挥开氅摆,道:“第一问,我们的共同敌人,可是兕虎神君?” 黄玉笙道:“这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二问,你们仙家最担心的,莫不是兕虎神君借天象之利破阵重生?” “不错。” “若兕虎神君重现于世,魔界可还有我冥火金尊立锥之地?” 黄玉笙一言不发,只盯住冥火金尊,思忖了好半天。冥火金尊见她不吭声,又道:“朱雀仙子,莫说我们魔界了,便是你们仙门三派,又何曾齐过心?当年三山师祖定下百年之期,本来是为切磋修行的,虽也以胜者为宗,仙界中人谁也不会顶真。后来仙家师祖死的死,飞升的飞升,仙门正宗之位才逐渐成为三山争夺的东西。谁又不知,所谓正宗不过虚名,可是人人都争的时候,虚名也就不虚了。自华清师太继承重明观掌门,以神霄合和阵压制丁贤梓,令重明观重回正宗之位,重明、白泽二派之嫌隙便摆在台面之上了。我竟不信,朱雀仙子你肯将这正宗之位拱手让人。重明观正宗之位虽曾在玉和仙姑手上丢掉,那玉和仙姑到底仙资了得,创下许多仙家法门,单是神霄合和阵,也足以令她美名遗世了。朱雀仙子,若重明观正宗之位在你手上丢了,你猜来日仙史立传,你会留个怎样的名声?其实我冥火金尊跟你的处境是别无二致的。当年三山降服兕虎神君,镇之太和山下,我才在魔界稍有地位。你不会不知,那兕虎神君乃天地混沌之时,先天煞炁凝聚而成。他在魔界呼风唤雨,横行霸道,且不说当年,纵是现下,他那帮徒子徒孙也没有把我冥火金尊放在眼里。你们仙界时时防着兕虎神君,我又何尝不是呢?其实这世上最担心兕虎神君重生的,该是我冥火金尊才对。你且想,若不是太和山压着兕虎神君,我冥火金尊哪敢在魔界吱声?受制于人的滋味,到底不好受呵。” 黄玉笙道:“你若诚心与我结盟,为何前两次你竟只字不提?” “聪明人讲聪明话,聪明话也只可说与聪明人。我为表诚心,只身造访长白山,连个侍从也未带。不想朱雀仙子你误会我是有意侵犯贵派,两次都要撵我出山,你师叔和师妹在场,我自然不能说明来意。素闻你师妹为人莽撞,方才那番话,我若当着她的面说出口,难保她不稀里糊涂干出蠢事来。” 黄玉笙冷笑道:“你又怎知我不会稀里糊涂干出蠢事来?” “当年你师父卫道身亡,四代弟子中,你资历最长,论法术修为,却不是夏侯姊妹的对手。你不仅得了掌门之位,日后还名正言顺赶走夏侯姊妹,没有足够的才智,朱雀仙子你又如何做得到呢?” 黄玉笙道:“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你终归是邪魔外道,我与你结盟,总是不妥的。我们仙家三派联手降魔,过去千年以来,并未出什么大纰漏。便是五百年前那次大劫,我仙家损失惨重,到底是有惊无险。你倒说说看,我与你结盟,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 冥火金尊道:“是啊,过去近千年光景,你们仙家的确是从未失手,不过朱雀仙子,仙界一代不如一代也是事实哩。过去仙家三派守得住太和山中的仙阵,你岂敢肯定在你任内,仙界便不会失误?需知那兕虎神君魔功盖世,无论你们赢多少回,只要输他一次,你们便惨败了。再者,仙家赢那魔头是一码事,重明观领头打败那魔头是另一码事。我想以你的修为和道行,也该算得出明年八月,将有一场数百年难遇的星劫,届时仙魔恶斗,惨烈程度未必不如五百年前那场大战。若丁贤梓占尽先机,出尽风头,两年后仙界的百年之期,你如何有把握胜他?” “照你这意思,你是想明年星劫之际,你我联手对付兕虎神君那帮徒子徒孙?”黄玉笙言及此,突然话锋一转,道,“不对,你若担心兕虎神君重生,何必与我结盟?直接带上你三个入室弟子,去太和山攻他那些护法明王,不就成了?” 冥火金尊笑道:“话虽如此,我若当真同兕虎神君一系对着干,那些个护法明王事后联手报复我,我哪有活命的机会?” 黄玉笙道:“听你这么说,你是想依附于我们重明观?” “仙子一心只为重明观打算,自然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仙门正宗之位叫那丁贤梓夺去的。我冥火金尊别的本事没有,唯独眼线遍及三界。白泽观中的秘密,我也知道不少,仙子若有兴趣,我愿和盘托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之我与仙子的盟约只有你知我知,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我结盟之事。” 黄玉笙并未即刻应他,后来每月冥火金尊总要来个两回,每次来长白山,黄玉笙只与他在山脚议事,这秘密的联盟便在二人的心照不宣中成了形。黄玉笙毕竟是重明观掌门,仙界一切部署、情报,她是只字不提的。这倒不是因为她信不过冥火金尊,只是在她的立场,既然冥火金尊凑过来巴结重明观,理应由重明观来主导双方的关系,那么她在主、冥火金尊在次便是理所当然。 他们最常说起九天九地归元阵,继而谈到兕虎神君及其护法明王的罩门。本来这当中的信息,许多是仙魔二界人尽皆知的,只是落实到当年赤焰老母创阵的种种细节,却单在《神武真经》尾章略有提及。黄玉笙觉着《神武真经》尾章所记多与兕虎神君罩门有关,并不涉及仙家法门,本来也不把那些文字当作天大的秘密,冥火金尊顺势提及降服兕虎神君的要义,她便稍稍透露些许信息。她只当冥火金尊问及此事,是为了将来在星劫之际助仙家镇守仙阵,以阻挠兕虎神君破阵重生,只要仙家情报她不透露分毫,冥火金尊自然占不了便宜,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也不容易。 不过数月后,茑萝仙子竟闯入太和山,与仙家为敌,倒着实叫黄玉笙吃了一惊。又过七日,再与冥火金尊密会,她便在山脚连施阴阳一线风雷子,也算给了冥火金尊一个下马威。冥火金尊自然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避闪黄玉笙的风雷神珠,却不还手,只问她:“仙子这是何意?” 黄玉笙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与我结盟,如何要在背后捅我刀子?” 冥火金尊蹿上高空,踩着一根直挺的松枝,道:“仙子此言我竟听不懂了。” “你与狄樱本是老相好,后来虽结了冤,最近却重归于好了。她前几日突闯太和山妙一谷,与我们仙界为敌,你莫非毫不知情?” 冥火金尊躲过一枚风雷神珠,钻入稍密的林区,道:“朱雀仙子,我冥火金尊高低也有万年的道行,岂是愚钝之辈?我若当真背信弃义,也该做些掩饰才对,何以自惹麻烦?我当真要背弃于你,如何会将我与茑萝仙子重归于好之事说与你知?明知她要去太和山坏你们仙界大事,我却硬把自己扯进去,未免蠢笨过头了些。” 黄玉笙听他此言,收敛元气,落在一枝斜逸的树桠上,道:“这竟是怪事了。我们仙界与兕虎神君的恩怨与她东海二十四岛有何关系?自那对白头翁占岛而居,东海从未与我们仙界作对,狄樱这次却一反常态,干预我们仙界和兕虎神君的恩怨,你当真不知她此举意欲何为?” “茑萝仙子意欲何为,我的确不知,不过……” “不过什么?” 冥火金尊笑道:“茑萝仙子野心勃勃,没有好处的事,她绝不会染指。你有所不知,过去许多年,投奔她东海二十四岛的小妖多是些无能之辈,天资稍有过人之处的宁可在兕虎神君那些个护法明王门下做个侍者,也不愿去东海二十四岛做个入室弟子。不过这几日倒出了怪事,三个原先在神魔门下的侍者竟投奔了东海,照此情形,恐怕兕虎神君一系,那些不受重用的小妖来日都有转投东海的趋势了。” 黄玉笙道:“真有此事?” “这还有假?其实茑萝仙子干涉你们仙家与兕虎神君的恩怨,我原本也颇为不解。或许她还有其他目的也未可知,总之依她的性子,此事定有足够的好处。她虽与人、阳二魔结过盟,奈何此人城府极深,所谓盟友,到底是浮于表面的。我绝不相信她会出于盟友之谊,得罪你们仙家三派。” 黄玉笙落至地面,道:“真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控制了她的五麝神鼎,她便对你言听计从呢。” 冥火金尊随之落足地上,摇头道:“不过略施小计,逼得茑萝仙子与我共享神鼎法威罢了。若要真正控制她的五麝神鼎,还需知道驱驭神鼎的法门。朱雀仙子,难道你对那五麝神鼎的法门略知一二?” 黄玉笙早从弟子口中得知付晚香金锁片上的法门机要,那套法门虽多有残缺,必定与五麝神鼎关系重大。既然冥火金尊提及此宝,黄玉笙索性问他:“你与狄樱是老相好,怎么连五麝神鼎的法门也未探出来?” 冥火金尊笑道:“这五麝神鼎的法门,本就是茑萝仙子以美色骗得的。当年她一面侍奉玄凰圣君,一面勾引闲云子,历时多年才将整套法门弄到手。要从她嘴里套出五麝神鼎的法门,真真是难比登天。” 黄玉笙当下听得此言,不再打五麝神鼎的主意。本来那法宝并非重明观所有,黄玉笙对五麝神鼎只抱着得之吾幸,失之吾命的态度。只是眼下想起付晚香,她又对占有五麝神鼎这件事起了兴致。她问顾乘风:“那位付姑娘的母亲当真是玄凰圣君的关门弟子,冬青子?” 顾乘风道:“正是。” “风儿,我怀疑她那两枚金锁片中藏匿的残缺法门,是冬青子故意拆分的。”黄玉笙道,“你再把那两枚金锁片上的诗句念一遍。” “七札彻透乾坤定,鸿雁凄鸣坠弦音。桂馥靡迤广寒寂,彀弓兽伏鸟下林。” 黄玉笙跟着顾乘风默念一遍,道:“这诗有问题。” 左仪思忖道:“师父,这诗句能有什么问题?” 顾乘风道:“其实当日我也怀疑过。因为五麝神鼎乃以五个麝怪之元神淬炼而成,这首诗只有四句,每句含一射,合作四射。” 黄玉笙笑道:“不错。由这诗句看来,的确还缺了一句。所以我怀疑,这两枚金锁片藏匿的法门,所残之文字,定与那句诗有关。风儿,这部分残缺的文字,恐怕只有付姑娘才知道。五麝神鼎原是我们仙界的宝物,现下落在狄樱和冥火金尊手上,终是个祸害。风儿,付晚香时日不多了,你一定要让她将这五麝神鼎的秘密和盘托出。以免来日我们仙家弟子竟为仙家法宝所害。” 左仪道:“赤眉药仙是付姑娘的姨娘,兴许……” 黄玉笙道:“我方才缩形入体,发现付姑娘心脉孱弱,内丹已散。现在她所以未死,全靠着仙根。可是依她伤势看,她的仙根又撑得了多久?夏侯姊妹遣弟子去请赤眉药仙,恐怕也只是尽人事罢了。天命不可违,她最多再撑个十天半月,若情形不妙,或许只有几日可活了。” 按照黄玉笙的安排,辟陵池水、六尾玄狐及紫香玉露丸由她和左仪、苏荣、柳浊清带去天禄岛。顾乘风则留在钟鸣岛,名义上是助不言师太疗伤,真正的任务却在付晚香身上。 天禄三仙见黄玉笙亲临天禄岛,不免吃惊。得知顾乘风收服了鸠尤神剑,又得灵毗上仙厚爱,获赠了两只玄狐,三仙自然不敢怠慢。 岛主十旬仙翁自丹房密室取来两株幽魂仙草,交与黄玉笙,嘱咐道:“这幽魂草万分娇气,过去十年,我也仅收获五株。幽魂草性阴寒,五行独缺火,最忌日月辉光。你们一路上需妥善保管才是。” 黄玉笙虽为幽魂草而来,心头却还记挂着一样宝物。她也不便直接了当提及奇龙砚,便由近日南淮灾民着眼,继而谈到天禄岛中收留之众,这便自然而然说到了白子辛及张必用。 天禄三仙面面相觑,不等黄玉笙提及奇龙砚,十旬仙翁便先发制人,反问黄玉笙:“都说长白山物华天宝,仙灵宝气堪称天下之最。掌门见多识广,总不会觊觎区区一方奇龙砚吧?” 黄玉笙笑道:“岛主此言真真误会我了。我只是在外头听说不少人都在追寻此宝。十旬仙翁你收留灾民本是一片好心,若叫好事之徒四下造谣,说你收留白子辛是图她家传宝物,这便不好了。” 十旬仙翁道:“怎么灵毗上仙没有告诉你们,当年我师伯极乐仙姑断了奇龙砚的灵须吗?要复其灵须可不容易,否则,那付千钧在西梁任国师多年,他又一早知晓了奇龙砚的秘密,何不去白府强夺而霸之?白子辛在我岛上不假,不过她那奇龙砚于我,却毫无用处,我又何须在乎人家如何说我?倒是黄掌门你,为何突然对这奇龙砚生出兴致来?” 黄玉笙道:“我只是不解,那奇龙砚灵须既折,为何凡间竟有人追寻此宝。” “何止凡间,连仙魔二界也有人按捺不住的。前些日子,那六蛟上君单云岐还有三修和尚、八面佛都曾光顾我们天禄岛,若不是我们岛众修为道行尚可,恐怕白姑娘已叫他们掳走了。”十旬仙翁道,“我想你总该知道,奇龙砚实非寻常法宝,关系着我们崆峒一派的重大机密。我那师伯虽将些许机密泄与灵毗上仙,好在上仙没有外传他人,两百多年来,三界之中倒无人提及此物。我那师伯隐姓埋名,除了我师公算出她藏身之所,谁也不知她下嫁一户白姓的书香世家了。后来我师公飞升天界,奇龙砚的秘密本应随他而去的。不想他临近飞升之年竟收了一名关门弟子,不仅授她太华伏魔珠,还将他自创的所有法门以及五麝神鼎和奇龙砚的秘密全数告之。我这位小师叔后来嫁了付千钧,本门该说不该说的秘密,她也说了不少。偏巧这付千钧门下又不干净,奇龙砚的秘密这才外泄。” 黄玉笙笑道:“奇龙砚灵须复萌之法,你当真不知?” 第107章 鸠尤神剑107 十旬仙翁道:“那奇龙砚的灵须是灵毗上仙以你们重明观阵法折断的,难道灵毗上仙未告诉你们?” 苏荣道:“灵毗上仙虽以阵法折了奇龙砚的灵须,奈何她仙资不足,未能尽悟其中玄机,只说要复其神威,需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十旬仙翁瞥了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一眼,道:“原来要以法换法,以道换道。只是不知怎么个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黄玉笙道:“这奇龙砚又非我们重明观法宝,我们未问,灵毗上仙也未多言。你们若有兴趣,该去丹霞山,向天枢道长请教才是。” 重光散人道:“付千钧这人一向精打细算,此等机密,他竟肯告诉天枢?” 黄玉笙以为十旬仙翁提及付千钧,必然知晓付千钧与天枢道长互授机要之事,方才重光散人如是言,她便知道自己可能说漏了嘴,忙说:“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师公玄凰圣君出身丹霞,兴许玄鹤宫的人可以给予些许帮助也未可知。” 十旬仙翁道:“实话实说,我们天禄三仙对奇龙砚毫无兴趣。本来三界纷争不断,我们在这天禄岛上何其逍遥自在,断没有心思与人相争。若不是白姑娘和她夫君无依无靠,我们天禄三仙也不会收留他们。到底一身麻烦,他二人又无半点法术修为,若寄居别处,早叫人家赶了。” 黄玉笙撇嘴一笑,道:“既如此,三位倒堪称我们仙界表率了。” 才出天禄岛,黄玉笙便对三个弟子道:“我倒低估这十旬仙翁了,好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左仪道:“师父是觉得,奇龙砚灵须复萌的法子,岛主是知道的?” “他师父闲云大仙天资卓越,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若不是闲云大仙一时糊涂,伙同狄樱盗了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后来又不自量力,与玄凰圣君斗法,以致仙根折损,恐怕他修炼至今,在俗修弟子中,鹤立鸡群自不必说,便是与丁贤梓斗法,也未必没有赢面。”黄玉笙道,“凭他的仙资,悟出恢复奇龙砚灵须的法子应该不难。方才苏荣说到以法换法,以道换道,那十旬仙翁竟佯装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柳浊清说:“我倒觉得那奇龙砚兴许是得之不安,失之不甘的东西。否则,白氏传家两百余年,他们又不在玄门,半点法术也无,何以护得住这件宝物呢?” 苏荣道:“按十旬仙翁、灵毗上仙和白姑娘三方所言推测,白家落难之前,知道奇龙砚秘密的,除去十旬仙翁和灵毗上仙,只剩茑萝仙子和付千钧二人。付千钧近水楼台尚不去夺宝,足见这奇龙砚本身就是个麻烦。只是这麻烦究竟是什么,恐怕与其灵须复萌之法关系重大。浊清,你可还记得,当日灵毗上仙说过,凡有人妄图复其神威,恐有生命危险?” 柳浊清道:“自然记得。我猜付千钧、茑萝仙子和十旬仙翁未将此宝据为己有,正是因为这个缘由。” 黄玉笙道:“罢了,这奇龙砚神威已废,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宝物。为师只是觉得,眼下你们师兄得了鸠尤神剑,实在是天助我派,若能再得五麝神鼎全套法门,来日从狄樱手中夺下此宝,那我们重明观仙家正宗之位,便稳如磐石了。”言及此,黄玉笙又叮嘱三位弟子,道:“有关于奇龙砚和五麝神鼎的事情,你们切莫同玄鹤宫弟子提及,省得他们多心。” 黄玉笙原打算领着苏荣和柳浊清回山,叫左仪去钟鸣岛,同顾乘风也好有个照应。苏荣却提议由她接替左仪,理由是,左仪先前受伤颇重,应回山调理才是。这理由虽牵强,黄玉笙却未驳她,只吩咐她当心些。 苏荣抵达钟鸣岛时,莲香子已为付晚香诊过经脉,深知她时日无多了。杨雄哭嚷着哀求莲香子,把莲香子也惹出两行热泪来。她扶着杨雄,说:“香儿是我血亲,我如何不想救她?只是她内丹已散,心脉孱弱不堪,仅靠她仙根维系至今。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无能为力了。她若内丹未散,固然她修为道行皆贫,只要有仙门中人愿为她牺牲,我还有法子逼出她的元神,借体重生。可惜……” 杨雄道:“药仙你威名远扬,定有法子令晚香内丹凝聚。倘能医治晚香,我愿豁出性命,将肉身借与她。” 莲香子不免吃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肯为香儿去死?” 杨雄一时泣不成声,不言师太低声道:“此人乃冷面狐大弟子杨雄。晚香并非冷面狐之女,他才是晚香生父。” 莲香子愕然,问杨雄:“此话当真?” 杨雄连连点头,呜咽不已。莲香子长叹一声,道:“我这妹妹好生糊涂,如此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年玉华无故失踪,我便知道她已惨遭毒手,只是付千钧与她到底多年夫妻,洵儿身故以前,玉华总说付千钧心思虽重,二人倒还恩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付千钧为何要对玉华下手。看来……” 杨雄道:“大错已铸,原该由我承担。药仙,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晚香,哪怕一线生机,我也要试一试。” 莲香子道:“不是我不想救她,实在是回天乏术。” 顾乘风道:“当年追云子老前辈肉身尽灭,醉仙姑便以烛阴玉瀑护他元神不散。薛夫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以类似的方法,先护着付姑娘的元神,再想它方呢?” 莲香子摇头道:“追云子肉身尽灭之际修为已非常人可及,更有九霄玲珑子护其内丹。香儿跟他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如此说来,晚香只有死路一条了?”杨雄双目失色,喃喃道。莲香子默不作声,众人也不再言语。 此后几日,钟鸣岛上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死去的弟子不能复生,不言师太每提及此事,仍禁不住流泪。不辞仙姑率护法弟子为岛中多人调理三华,同不言师太虽无言语,手足之情到底是割舍不断的。 有一日,莲香子趁不辞仙姑静修的功夫,去她房中说话。二人过去本无多少来往,却聊得自在轻松,绝无半分尴尬。不辞仙姑自然猜到莲香子是为调停她与不言师太的关系而来,不等莲香子开口,她便主动引开话头,道:“其实这许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踏足钟鸣岛。奇的是,我才来这岛上,竟不觉陌生,好像一草一木,一楼一榭都在我梦里现过身似的。” 莲香子莞尔一笑,说:“这有何怪?你与不言师太原是一胎所生,自然是心有灵犀的。” “可惜有些事,当真是覆水难收。我还记得那年姊姊与单云岐大斗一场,受了重伤。我赶来彭泽,竟为她护法侍女所阻,只说她并无大碍,叫我回去。我便知,无论多少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原谅我。” 莲香子道:“不辞仙姑,你错了。不言师太不是在怪你,她所以拒你于千里之外,只是因她性子太烈,放不下身段罢了。其实她非但没有怪你,反觉得是她自己对不住你。可是要她认错,那便叫她为难了。” “姊姊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其实我后来细细琢磨,倒也理解她了。她与单云岐暗通款曲是她不对,可是我们姊妹二人为黄玉笙不容,难道黄玉笙竟无半点错处?她若不排挤我们二人,以至于山中册外弟子都对我们敬而远之,我想姊姊也不会冒险,要夺她掌门之位的。”不辞仙姑叹道,“我当初阻挠姊姊,虽也为她着想,不愿看她一错到底,可是扪心自问,我难道没有一丝明哲保身,害怕受姊姊牵连的念头吗?不怕告诉你,我当初阻挠姊姊,的确是有私心的。” 莲香子握住不辞仙姑的双手,笑道:“谁能毫无私心呢?其实这天下万灵,皆为私心而生,又为私心而死,仙姑也有两百年道行,早该有此自觉,若还苦于私心,倒是固执了。就说我吧,世人都以为我为夫君续命,是个好妻子,却不知我早已厌烦此般生活。奈何我已开了头,若半途而废,纵然旁人不知,我自己心里是过不去的。我听顾乘风说,那醉仙姑以银华苔护着追云子元神不散,竟坚持了数百年,对追云子之情更未有丝毫动摇,我才知邪魔外道也有重情之辈。我们这些仙门正道倒比不得人家了。” 不辞仙姑道:“我想药仙你当年宁可放弃仙途,也要与那男子结为连理,肯定是情真意切的。只是凡俗之事看来细碎,却点点滴滴磨人心性。依我之见,你对你夫君已倾了心尽了力,任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来了。那醉仙姑与追云子未过一日凡俗夫妇的日子,自然不知俗世庸常琐事之苦。你又何必拿自己跟她比呢?” 莲香子道:“你瞧,其实个中道理你我皆知,只是身在其中便执拗起来了。我是外人,本不该对重明观的事务说三道四。不过单从局外看,黄掌门、不言师太和你,三人是各有道理,各有不是的。就算依你姊姊所言,黄掌门野心勃勃,觊觎掌门之位,令北落仙姑失宠于华清师太,其实站在黄掌门的立场,也未尝不是其生存之道。四代弟子中,你们夏侯姊妹仙根最优,那陆离双剑更是威名远扬。北落仙姑仙根稍逊,却心性宽厚,平易近人,莫说你们同门姊妹了,便是我们玄鹤宫弟子,也无人不夸她。许燕飞资历最浅,倒不堪与你们姊妹相争,独独黄掌门最是尴尬。她处处尚可,处处平庸,若资历逊于你们姊妹二人倒无所谓了,偏巧她又是你们师姐,也不怪她时时揪你们二人错处,与你二人不和。她这样一个身份,眼见北落仙姑犯下大错,自然要生出小心思的。” 不辞仙姑道:“其实自黄玉笙执掌重明观,到我姊姊密谋造反,黄玉笙对我们姊妹二人也不算刻薄。她所以孤立我们二人,无非担心我们于她不利,至于我二人吃的用的,甚或山中仙灵宝物,我们所享之规格比她自己竟也高出两分。更何况,她执掌重明观真真是一心只为本门利益考量的,若大师姐做了掌门,重明、白泽二派关系自然亲密得多,可是难保大师姐不以仙门大利为先,从而牺牲本门之利。我所以不认同姊姊,也有这层原因。她视大师姐为榜样,认为三派同源便该不分彼此,先仙门大利后本门小利。这观念听上去颇有道理,可是我们仙门中人,哪个没有各自的立场,哪个又没有各自的师承脉络?重明、白泽二派弟子,虽都在仙门,论及利益得失,恐怕谁也不会自愿吃亏的。” 莲香子道:“不错。黄掌门和不言师太其实都是为重明观打算的人。只是二人立场有所差异,谁对谁错实在难断。” “是啊,世人都以为我们修仙悟道,原该活得透彻,然而有些道理,阳寿几十年的凡人看得破,我们反而深陷其中,越活越糊涂了。” 二人长谈至天光渐暗,若非岛中弟子来到,说付晚香情形不妙,莲香子竟忘了时候。她随那弟子移步付晚香房中,喂她服下紫香玉露丸和冰蒺雪蟾珠,再以内丹助神珠融其血魄,抵达五脏六腑。一番折腾,莲香子满头大汗。 杨雄和她一道出了房门,压着嗓子问:“药仙只管实话实说,她还有几日可活?” 莲香子道:“我的紫香玉露丸原是护镇肉身的灵丹。前几日入她体内,还可由经脉化入五脏六腑,今日却需我以内丹相助才可发挥效力。恐怕,她辞世也就在这几日了。” 杨雄听罢,登时泪流满面,重回房中,对着付晚香却又笑意盈盈了。付晚香眼里只有顾乘风,便是她自己还有几日可活,她也是毫不在乎的。顾乘风起先还记着师父的嘱托,然而一见付晚香那憔悴苍白的面色,他便将黄玉笙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纵使偶尔想起,他也满心惭愧,好像自己正在预谋恶举,是不可饶恕的。 付晚香每日仅有两三个时辰精神尚可,只要顾乘风在她身旁,她便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又或者央求顾乘风说些长白山上的趣事。有一日,她突然问道:“顾大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年关可近了?” 顾乘风道:“还有十来天呢。” “我想起那年,霍师兄带我去南淮京城,也是这样的时节。客栈开了瑞香花,夜里香气袭人,真真好闻。” 翌日顾乘风再来付晚香房中,便拿了一捧瑞香花枝。付晚香一双眼睛闪出火来,抽着鼻子嗅个不住,道:“果然是瑞香花开的时节了。” 顾乘风道:“你若喜欢,我为你栽上几盆,摆在你房中可好?” 付晚香微微一笑,却摇头道:“还是不要了。花儿生在地上,沐浴天地灵气才有这沁脾的芳香。栽在盆中,岂不可怜?” 顾乘风眼中泛泪,道:“花儿再香,若无人欣赏,也是憾事一桩。” 这时,杨雄和苏荣推门而入,顾乘风回头看看,苏荣正端着莲蓉羹,朝床边轻步走来。 “这是什么花,好香呵。”苏荣跪坐塌边,放下木托,捧着莲蓉羹,舀起一勺,轻吹着。 付晚香笑道:“这是瑞香,南淮甚是常见。我们西梁京城一带难得看到,不过宫里倒是有的。” 苏荣估摸着勺里的莲蓉羹不烫人了,送到付晚香唇边。付晚香吃下一口,颇有些诧异,问道:“这莲蓉羹怎么味道如此熟悉,竟与我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 苏荣抬眼看向杨雄,杨雄笑道:“这莲蓉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想来,各地做法也是大同小异的。” “不对。我长在皇宫,宫里御厨的莲蓉羹便与我母亲的手艺截然不同。这莲蓉羹中又有桂花、枸杞又有血燕,更要紧的是,寻常莲蓉羹中即便添了枸杞,也是生的,这羹中枸杞却是微炒过的。世上哪有这等巧合?”付晚香盯着杨雄的脸,问道,“这莲蓉羹可是你熬的?” 杨雄点头不语,付晚香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莫非你与我母亲竟有什么渊源?” 杨雄苦笑道:“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你母亲出身官家,后来又拜在玄凰圣君门下修道多年。与付千钧成亲后,也是锦衣玉食,哪有学习厨艺的机会?这道莲蓉羹还是我教你母亲的。” “想来,你与我父母一定交情甚笃了。” 杨雄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苏荣不禁流了泪,忙拿手背去揩。付晚香目光转向她的脸,说:“苏女侠,你怎么哭了?” 苏荣喂她一口羹,低声道:“付姑娘,我比你小,你也不必女侠前女侠后了,直呼我名字吧。” “既如此,我便唤你妹妹,可好?”付晚香咽下莲蓉羹,接着说,“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也不怪你,我打小长在皇宫,虽非皇亲贵胄,却养了一身坏脾气,实在不那么招人喜欢。我若说过什么不好的话,你莫要记在心上。” 苏荣哽咽道:“你哪有说什么不好的话?其实我只是嫉妒你罢了。”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苏荣道:“我自幼没了父母亲人,你好歹是西梁太后的义女。我不过想当然,以为你生来好命,于是……” “妹妹,其实我倒嫉妒你呢。你父母双亡,反多了些许好念想,山中又有诸多同门,不是血亲却胜似手足。我又有什么呢?母亲死了,父亲嫌弃我,我虽有个公主之名,却不被人当作活物,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罢了。” 顾乘风道:“晚香,你绝不是可有可无。” 付晚香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你记着我,哪怕只记得我的名字,我也满意了。” 顾乘风道:“莫要说这等丧气话。” 付晚香摇头道:“不是丧气话。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是仙山正室,自然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既是我命该如此,那么生死于我,现下已毫无分别了。况且待我身死,魂魄散于四野,终将化归山川河流。只要你记着我,我也绝不会忘记你的。” 第108章 鸠尤神剑108 当天夜里,彭泽一带下了小雪。钟鸣岛虽得阵法护佑藏在水底,那阵法到底是障眼之术,于是一夜飞雪将钟鸣岛染得灰白一片,虽无仙山气派,倒也冬韵十足了。付晚香用过早膳,突发心悸,幸得莲香子相救,才缓过气来。 临近晌午,她精神稍佳,见顾乘风守在榻前,笑道:“顾大哥,昨夜门外沙沙直响,是否下了雪?” 顾乘风道:“昨天入夜便开始飘雪,到深夜越下越大了。” 付晚香道:“我想看看雪。” 顾乘风道:“你才好了些,受不得风寒。” “我这即死之人,哪还怕什么风寒?” 顾乘风说不过她,只好将她抱起,来到门口。推门见雪,寒风如洪流一般涌入房内。付晚香瞪大眼睛,将门外雪景扫入脑海,不禁扬起嘴角,挂起一张脱色的笑脸。 “不知明年春天来得是早是晚呢。”付晚香道,“顾大哥,你们长白山上的雪一定更美吧。” 顾乘风道:“长白山许多高峰是终年积雪的,天晴的日子,山巅白得耀眼,自然不是这岛上的雪景可比了。” 付晚香道:“这几日我梦过几回,总是梦见自己随你上了长白山。可是仔细想来,长白山再好,我也不能去。我若上了长白山,岂不是要做你师妹吗?你已经有那么多师妹,又怎么会缺我一个呢?” 顾乘风无言以对,付晚香又道:“顾大哥,我这一生,只有你对我最好。我也不贪心,只要一个人对我好,我便快活了。” 随后两日,付晚香两鬓生出白发,精神眼见着萎靡下去,虽能言语,却难以成句了。又过一夜,她已面无血色,不止头发花白,眉色也淡了许多,仿佛染了一层银霜。莲香子喂她服下两粒紫香玉露丸,再合顾乘风之力,将神珠融至付晚香五脏六腑。付晚香昏睡半个时辰,再醒过来,精神好了些,说话也不似前两日那般气喘了。莲香子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守在她跟前,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移开。付晚香央她说说母亲童年的往事,莲香子便翻出她能想起的旧事,一桩桩说与付晚香听。话头岔至付洵身上,付晚香突然问道:“姨娘,哥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莲香子叹道:“洵儿身形颀长,长得英俊不凡,打小便聪敏好学,实在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若论聪明劲儿,他的确像付千钧,可是他本性善良、仁厚,这方面又像你母亲。” “难怪父亲喜欢哥哥。”付晚香笑道,“恐怕在父亲心中,我连哥哥的影子也算不上吧。” 杨雄道:“你还唤他父亲。此人阴险毒辣,他不配做你父亲。” 付晚香道:“我也不是好女儿。这么多年,我完全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他心里如何想,我是猜不透的。我们虽然父女一场,可是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对我比对生人还要冷淡。我也不知如何讨他欢心,一生谨小慎微,却连他一笑也求而不得。也许是我生得平庸,远不如哥哥吧。” 顾乘风瞥一眼杨雄,对付晚香说:“你已尽了本分,何必如此执着?” “自从我知道母亲的确死在他手上,便懒得计较这些事了。他喜不喜欢我,对我冷漠与否,已无半点意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恨他,偏又恨不起来,因为有时候单是想起他,便心痛不已。”付晚香道,“在东海的那些日子,我无数次想到替母亲报仇。我自然明白,我这残损之身,为母报仇雪恨是绝无可能的。但唯其如此,我才能忘记生不如死的痛苦。说到底,我不是真的恨他,只是活得太艰辛,只好在恨他这件事上寻些苟延残喘的借口罢了。” 众人皆不作声,付晚香好像忽然想起来,瞪大眼睛,问顾乘风:“顾大哥,我留给你的金锁片,你可戴在身上?” 顾乘风笑着,自怀中摸出两面金锁片,摊在付晚香眼前道:“不光是你留给我的金锁片,我还在无花酒庄找到了这面金锁片,你看看。” 付晚香说:“我还以为这面金锁片再也寻不着了,想不到竟在你手上。” 莲香子道:“也难得你母亲想得周到。你可知这金锁片中记载着催动五麝神鼎的法门,只可惜所载不全。” 苏荣瞥着顾乘风,对付晚香道:“若能将那法门弥补完善,来日那茑萝仙子以五麝神鼎害人,我们仙家便不怕应付不了了。” 付晚香笑道:“我原也以为茑萝仙子入了魔界,以处子肉身练功,定是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人。其实我在东海那些时日,她倒待我极好。也许这世上,神人魔三界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不言师太道:“其实当日我便觉得奇怪。东海有二十四座大岛,另有小岛小礁一百零八座,怎么偏偏狄樱那护法侍女要将黄玉笙引到你所在的岛上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有意为之了。” 苏荣道:“邪魔外道诡计多端,会不会有诈?” 莲香子道:“茑萝仙子虽则狡诈,她有意放走晚香,又有何图谋呢?再说了,不是你们去东海要她放人么?想来,晚香既然是那冥火金尊所擒,她大大方方放了人,冥火金尊那边也不好交代。” “我这半死不活之人,还能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再说世事难料,母亲当年授我太华伏魔珠,原是护我平安的,她怎会想到,我落得如今这般田地,正是因为太华伏魔珠?”言及此,付晚香岔开话头,问莲香子道,“姨娘,蕲姊姊和蓬哥哥可还好?” 莲香子道:“你蓬哥哥还是老样子,至于薛蕲……她虽有百年道行,却难免凡俗之情。自从康儿和鲁儿身故,她更是沉默寡言了。” 付晚香大惊,道:“康儿和鲁儿怎会身故?” 莲香子一面叹息一面将当日仙魔斗法,两个孙儿擅闯太和山之事细细道来。付晚香听罢,并无多少哀色,单是撇嘴苦笑,对着顾乘风说:“我记得上次见他们兄弟还是十年前。那次岳王之子病重,姨娘带着康儿和鲁儿去他府上问诊。我父亲正好差单师兄和尤师兄前往岳王府赠送仙草,我央父亲准我出宫,父亲许是受了内伤,也没那许多功夫管我,便由着我随两位师兄出了宫。宫外热闹极了,到底不像宫中那般冷清,就连小贩叫卖的声音也是甜的。可惜途中尤师兄察觉有人跟踪,单师兄便以法器渡我们三人,遁地而行。” 说到此处,付晚香忽然红了眼,扭头看着莲香子,道:“姨娘,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带回西梁。康儿和鲁儿葬在何处,你便将我葬在近旁。可好?” 莲香子点头不语,眼角噙泪。付晚香又抽着鼻子,对顾乘风说:“顾大哥,瑞香花儿是否枯萎了?怎么香气如此寡淡。” 顾乘风回身看看木几上的瑞香花枝,道:“我再为你摘些来便是了。你要多少,我便摘多少。” 付晚香道:“顾大哥,那金锁片你好好收着,我原以为自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你跟前,便是以兄妹相称,我也满足了。也罢,便让那金锁片代我护着你吧。” 前几日付晚香精神萎靡,一日里要睡上七八个时辰,这天她却从早到晚说个不住,似乎要把一生的话在这一日说完。夜深了,付晚香用过晚膳方才入眠,依依不舍地。顾乘风说到做到,赶着月色为她采摘瑞香花枝。苏荣同他一起出岛,向南面飞出数百里,费了好大劲儿,总算在山间摘了满满两捧。 二人折返之际已过子夜,中途遇上雪暴,顾乘风以鸠尤神剑渡二人飞出数十里。出了雪暴,顾乘风索性将鸠尤神剑炼作一只凰鸟,二人骑坐于鸟背,虽不若遁光飞行来得快,在这寒冷的夜晚,躲在凰鸟身上倒还温暖。 快到彭泽,苏荣一句话憋不住,问道:“师兄,付姑娘眼看要油尽灯枯,你再不问清楚那金锁片缺失的内容,恐怕……” “我自有分寸。” “真的吗?”苏荣道,“你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顾乘风眉头一皱,道:“难道在你心目中,五麝神鼎比晚香的命还要紧?” 苏荣道:“付姑娘左右是没有活路的,师兄,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对不住她。”顾乘风答得斩钉截铁,“她如今还剩最后一口气,我若谋算那五麝神鼎的法门,一心只想着盘剥她最后一丝价值,我与那冥火金尊还有什么分别?” 二人再未言语,苏荣知道顾乘风此刻所思,顾乘风却不知苏荣此刻所想。过去几十年,苏荣从未发现立场的重要意义,她只以为,立场是懦弱的借口、背叛的说辞,身在仙门,立场是唯一而清晰,绝不允许讨论的东西。可是眼下,面对鹿连城和付晚香,苏荣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源自不同的立场。她明明怀疑鹿连城是仙门叛徒,偏要寻找许多靠不住的证据,为其开脱。她明明怀疑鹿连城赠她的玉佩大有问题,却千遍万遍驳倒自己,宁可相信自己是疑心太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苏荣对鹿连城的态度都是不够理性客观的,甚至用利己来总结也并未冤枉她。苏荣当然知道,身为重明观正室弟子,“维护重明观利益”是唯一正确的立场。然而在鹿连城名下,苏荣并非仙山弟子,单单是个小女子,什么仙门利益、正邪之分,她是无暇顾及的。在这角色的缺失中,固然隐藏了某种危机,然而苏荣既已委身鹿连城,便做好了愿赌服输的准备。令她不安的,与其说是输赢,莫如说是真相大白前的等待。 顾乘风才将踏足钟鸣岛,四名岛中弟子便面色焦急地走上前来,为首者道:“少侠总算回来了,付姑娘她七窍流血,方才已神志不清,恐怕……”顾乘风不待她言毕,遁影至付晚香房中。苏荣紧随其后,在付晚香房内现身,这便看见莲香子、杨雄、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正布阵,为付晚香续命。 顾乘风忙打坐运气,为莲香子和杨雄输送真元,苏荣则襄助夏侯姊妹。四人所布阵法名曰孤星阵,为玉和仙姑所创,是以五行变位之法聚合多方元气的内修之术。若付晚香四肢健全,这阵法尚可为她续命多日,她既四肢残缺,诸多经脉运行之道无以实现,六人再多努力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莲香子眼见付晚香口鼻再涌黑血,对另五人道:“现下阵法火气太重,晚香承受不住了。” 众人各自收功,付晚香失去阵法护持,仰面倒在杨雄怀里。杨雄唤着付晚香的名字,她只微睁双眼,扫过众人,嘴唇略张,费力地吐字。 杨雄忍住泪水,捧着付晚香的面颊,问道:“香儿,你想说什么?” 付晚香唇峰稍有动弹,众人都不知她所言何事,单见她目光渐暗,一双眼睛半睁着,双眸的神采却如燃尽的香头,在她黝黑的瞳仁中沉下去,沉下去。顾乘风这几日未流一滴眼泪,此刻,两行泪却逃命一般爬出眼眶,扭动身子,终于垂到他腮边,同他稍嫌凌乱的须髥融为一体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捧瑞香花,臂膀颤抖着,险些将花枝揉作一团。顾乘风虽已入道七十余年,死伤之景并不陌生,真正感到死别之痛,这却是头一遭。他早知这一刻迟早要来,只是每日祈盼,总怀了三分信心,将这一刻暂且忘记。如此侥幸的态度,使他变成一个屡次逃过律法的贪官,总在欲望与理智间选择欲望,又总在选择欲望以后悔不当初,被理智折磨得寝食难安。他分不清此刻,吞噬他内心的究竟是付晚香的死,还是他对于付晚香的愧疚。他只知就算他辜负了付晚香,眼泪却是真切的。 苏荣见付晚香这惨死的模样,不禁泪如雨下。她的泪水因付晚香而来,却点点滴滴都在哀悼她自己。自从她对鹿连城起了疑心,她总有不祥的预感,或梦见自己死无全尸,或梦见自己终为万蛇啃噬而亡。她自然明白,身为仙门弟子,是一步错步步错的,尤以女子最不堪违背谨慎二字。有好几次,她隐隐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可是不管该不该做,生米已然煮成熟饭,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她原计划待付晚香咽气,便寻个理由独自离开钟鸣岛,去西梁太岩城,就玉佩一事找鹿连城问个明白。就算鹿连城当真是仙界叛徒,那玉佩又当真有问题,非鹿连城亲口承认,非她亲耳听见,再证据确凿她也不愿相信的。现下莲香子要将付晚香遗体带回西梁,杨雄和顾乘风自然都要同往,倒为苏荣省了事。可是当真面对鹿连城,她又犯了难,既不知怎样引开话头,又不知该如何问他才不至于伤他感情。 他们照例在太岩城外的树林里碰头,鹿连城照旧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几句情话开场,这便搂着苏荣,一把将她扑倒,又要与她共赴巫山。 苏荣意乱情迷,有两个瞬间几乎忘了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她睁开双眼,与鹿连城四目相对,恐惧就像脱手的野兔,龇牙咧嘴,朝她袭来。她推开鹿连城,拉上衣襟,翻身爬起来,靠在一棵杨树上,满脸通红。 鹿连城问道:“你怎么了?” 苏荣睨着他,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这句话一出口,苏荣如释重负,随后的话头便顺顺当当涌向舌尖。她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仙山的机密频频泄露,而且每回机密泄露,我都在场,你说,这天底下可有此等巧合?” 鹿连城诧异万分,道:“仙界机密竟叫人泄露出去?如此说来,仙门之中定有叛徒了。” “这些事你当真不知?” 鹿连城摇头道:“我又不是仙山弟子,既然是仙山机密遭人泄露,我如何知晓?” 鹿连城话音刚落,二人头顶忽然哗哗作响。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抹绯云自树冠泻下,同时,那绯云内射出一道寒光,正对鹿连城和苏荣。二人忙飞身闪避,落定之际,那绯云也现了真身,竟是薛蕲。她右手行三清指诀,化出一把焰气凝聚的长剑,直指鹿连城。 鹿连城道:“是你……” 薛蕲厉声道:“前些时日,母亲告诉我星劫那日,仙山原是计划周详,万无一失的。奈何中途仙家计划叫人泄了秘,仙门才吃了大亏。若非如此,我想康儿和鲁儿也绝不会枉死。” 鹿连城道:“仙魔大战,我也……” 薛蕲道:“你且闭嘴。我只问你,这件事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你若有半句虚言,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鹿连城道:“此事与我绝无关系。当日仙界诸君商讨降魔布阵之法,我又不在跟前,如何知道相关机密?我既不知,如何泄与邪魔?” 薛蕲跃出一丈,将手中长剑抵在鹿连城胸前,道:“你撒谎。且不说母亲每谈及那日星劫,三番五次怀疑仙界出了叛徒,方才苏姑娘问你泄密之事,你竟佯装毫不知情,这已是疑点之一。你刚才又说到降魔布阵之法,这便怪了。母亲怕我伤心,从未在我们面前细述那日仙魔斗法之策,你怎知道仙界诸君商讨的便是布阵之法?” 鹿连城支吾着:“我是想,那重明观擅长仙阵,上次星劫既是重明观领头的,总归要布些阵法,方才妥当。” 薛蕲睨向苏荣,道:“苏姑娘,你今日疑心鹿连城背叛仙界,想必有你疑心的道理。你说近日仙山机密频频泄露,可是鹿连城自上回由长白山归来,未离开我们濯州半步。我上次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与鹿连城的事,我绝不干涉。不过我孩儿惨死太和山,若当真与鹿连城有关,我怎可轻饶他?苏姑娘,你未为人母,也该体谅我丧子之痛吧。” 苏荣犹豫片刻,拿出鹿连城赠她的玉佩,对鹿连城道:“鹿大哥,我虽对你起了疑心,但是细思过往点滴,总不信你会做出背叛仙界的事。其实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这玉佩是唯一可疑的东西。我今日开口问你仙门机密泄露之事并非真的怀疑你做了叛徒,只是觉得清者自清,若我师父和仙门其余前辈当真彻查此事,难免会将你牵扯出来。不如现下便将真相厘清,我也安心了。”言毕,她又对薛蕲说:“薛姊姊,你对鹿大哥陈见颇深,我现下便将这玉佩交给你,我相信鹿大哥的清白,只是……” 苏荣话音未落,鹿连城忽然趁薛蕲不备,遁地而逃。薛蕲自然穷追不舍,并将手中焰火凝聚的长剑刺向大地,再以真元驱其分作三段,在地下围堵鹿连城。鹿连城无路可逃,只得破土而出,跃飞林梢,同时炼化瘴气,妄图逃逸。 苏荣飞上树桠,呆望着鹿连城和薛蕲斗法之景,一时没了主意。她自然明白,鹿连城逃跑多半是因为心虚,而心虚的缘由,不必听鹿连城解释,苏荣已一清二楚了。她笑出声来,三分自嘲、五分伤感,还有两分自怜自怨。她早该想到,鹿连城执意赠她玉佩,是有所图谋,她也早该想到,那日灵毗上仙疑心她沾染邪浊之物,问题便出在这玉佩上。然而愿赌服输说来容易,当真践行起来,纵使道行数百年的仙门前辈,也难免自欺欺人。苏荣面临的困境不在于鹿连城做了叛徒,更不在于她自己险些一错再错,成为仙家罪人,从头到尾,她在乎的只是一个赢字。这是一场个人与天命的赌局,作为一个自认苦命,不愿臣服于天意的女子,苏荣赔上了自己的童贞、爱情、良心与前途,然而赌注越高,她越输不起,此刻尘埃落定,除却命运的讪笑,她是什么也听不见的。 短短一刻钟,鹿连城便束手就擒,叫薛蕲捆住双臂。苏荣呆望着鹿连城,有好一会子走了神,鹿连城说了什么,她竟一个字眼也未听进去。待鹿连城的声音入她耳中,砸向她脑海心田,一行泪便翻滚而出,灌进她嘴里了。她垂眼盯着鹿连城,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第109章 鸠尤神剑109 鹿连城跪在地上,因双臂背在身后,难得挺起腰杆。他并不看苏荣,声音抖得厉害,道:“我不想害你,只可惜我错走一步,实在没有回头路了。” 薛蕲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母亲待你如外人,你便告诉我,你自己背叛仙门,害死了康儿和鲁儿,你又何曾把自己当作我们薛家人?” “康儿和鲁儿之死,全是意外。我再糊涂,怎会害死亲生骨肉?” 薛蕲嗤之以鼻,冷笑道:“你这无耻之徒,真真是母亲瞎了眼,竟未看出你本来面目。其实当年你医好那位张大人,我便奇怪。你道行才几年?连母亲都拿不准,你竟将他治好了。你说,冥火金尊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鹿连城苦笑道:“冥火金尊?他这过河拆桥的魔头,哪肯给我几多好处?事已至此,我便实话告诉你,我起先的确投身冥火金尊座下。可是这冥火金尊单有一张抹油的嘴,许下十样好处,落实的不过一二。我帮他在西梁朝中安插那许多眼线,他竟将我冷落一旁,我怎会再为他卖力?” 薛蕲问道:“既如此,你现下又在替谁卖命?” “玉面判官。” 苏荣将玉佩摊在手心,道:“这东西,莫非是玉面判官的法宝?” 鹿连城道:“这玉佩采自一块奇石,奇石名伯寿,与一块至煞的奇石乃同根所生。” 苏荣问:“那面至煞的奇石,可唤作仲忧?” 鹿连城道:“不错。玉面判官的虎界方正是由仲忧石中炼得。你手上这枚玉佩,叫作寅天玦,与虎界方既为同根,自然互通灵犀。” 薛蕲道:“真真是费尽心机。如此看来,苏姑娘听到的,玉面判官都听得一清二楚了?这玉佩出自至罡之石,自然罡气蓬勃,苏姑娘藏在身上,谁也不会生疑。难怪魔界借此物窃取仙门机密,那许多仙门前辈也浑然不觉。” 苏荣霎时间泪如雨下,真元聚于双臂,双掌合十,怒吼一声,将那玉佩震作两截。她将那裂开的玉佩丢向鹿连城,嚷道:“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从头到尾,你可曾说过一句实话?” 鹿连城抬眼看着她,双眼通红,道:“我不想骗你,可是我没有办法。” 薛蕲道:“你还想狡辩。” 鹿连城道:“玉面判官在凡间耳目众多,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死心塌地为他卖命,他在我们身上种了虫蛊。这虫蛊每半年发作一次,一旦毒发,便浑身刺痛难忍。荣妹,我不是有意要害你。自然,我如今再多言辞也是借口,你不会信我。可是……” “你不必说了。”苏荣抡开右臂,化出白龙剑,抵着鹿连城的咽喉,道,“我不管你是无心还是有意,总之是我看错了人。说一千道一万,我已是仙界罪人,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益?” 薛蕲见状,指间化出三根百毒玄蜂针,道:“鹿连城,你我夫妻一场,你对我们薛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便给你个痛快,也算对得住你了。” 鹿连城深吸一口气,正做足接她百毒玄蜂针针的准备,苏荣却将剑锋一转,剔开三枚毒针。薛蕲吃了一惊,道:“苏姑娘,事到如今,你还维护他?” 苏荣欲言又止,顺手抛出白龙剑,斩断缚着鹿连城双臂的银丝索,对鹿连城说:“我与你从此恩断义绝,你走吧,莫要再让我看见。” 鹿连城正欲离开,薛蕲飞冲上前,道:“鹿连城,你但凡有一丁点良心,便该自裁谢罪。康儿、鲁儿因你枉死,你哪还有脸苟活于世!” 苏荣见状,将白龙剑炼作一团青色焰气,挡住薛蕲去路。薛蕲则入地遁走,绕开焰气,再破土冲天,险些抓住鹿连城。苏荣忙炼白龙剑为软鞭,将薛蕲腰身缠住。眼看鹿连城逃走,薛蕲朝他弹出两枚雷珠,一枚叫他躲开,正中一棵大树,一枚穿出他脚踝。 待薛蕲缩身十倍,挣脱束缚,鹿连城已不知所踪。薛蕲落地恢复真身,质问苏荣:“你为何放他走?” 苏荣道:“我只救他这一回,往后他是死是活,再与我无关了。” 本来这女子与鹿连城偷情,是自作自受,不值半分同情的。然而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被薛蕲看在眼里,却叫薛蕲生出些许怜悯之心来。虽然人人都知,修仙悟道者最忌执迷不悟,然而欲望见缝插针,举凡仙门中人,没有不深受执念之苦的。薛蕲听得出,苏荣此言字字都在滴血,若非情真意切,方才薛蕲不下死手,她也该杀了鹿连城,以解怨恨。想到此处,薛蕲即刻意识到,鹿连城既已逃走,母亲定要追问,若如实交代,苏荣定要遭殃,恐怕仙门再难容她。 思忖片刻,她对苏荣道:“那鹿连城跑了便跑了,他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可是你,你总要替自己打算才是。我想他既背叛仙门,眼下绝不会将自己所作所为再告诉仙门中人,大抵是要投奔魔界去的。你还是早些想个说辞,来日若流言四起,你也好替自己脱身。届时我和母亲再为你表态,那鹿连城是我们薛家的赘婿,我们薛家人为你正名,鹿连城所言是无人会信的。” 苏荣甚是不解,道:“你竟不恨我?” “我恨你什么?那鹿连城野心不小,可惜志大才疏,未能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其实他与外人勾结,我早有发现。只是过去许多年,每次跟踪他出行,才入南淮境内,便寻他不着。与母亲提及这等异样,她又老说鹿连城修为平平,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绝无背叛仙门的可能,反责怪我不尽为妻之道,也由不得鹿连城隔三差五往外头跑。若不是看在康儿和鲁儿的面上,我早将他逐出家门了。你受他蒙骗,以至闯下大祸,我方才要杀他,你以为我只为解丧子之恨?你道行尚浅,又是名门之后,若因为鹿连城这卑鄙小人仙途尽毁,实在可惜。” 苏荣道:“姊姊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既已犯下大错,岂有逃避畏缩之理?泄露仙门机密是我一人闯下的祸,姊姊若帮我隐瞒,我岂不陷你于不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已决心回山后,即刻向师父坦白。” 薛蕲几番劝说无果,只好对苏荣道:“你既已痛下决心,我也无话可说了。人各有命,鹿连城恐怕是你命中一劫,也未必是坏事。” 随后两日,苏荣忐忑不安,眼看着憔悴了。一回长白山,当苏荣跪在黄玉笙跟前,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反倒冷静轻松,好像在说人家的事。黄玉笙听她说话,面色自若,不露愠色,待苏荣言毕,才反问一声:“你师兄和左仪师姐可知情?” 苏荣道:“师兄师姐如何知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还算你有几分担当。”黄玉笙点头道,“其实你的事,我已经知晓了。” 苏荣一惊,道:“师父如何知道?” 黄玉笙道:“前些日子在钟鸣岛上我便发现你魂不守舍,后来在那东海翠鸢岛,你更是心不在焉。你是什么脾性我还不清楚?所以为师回山之际便吩咐左仪跟着你。你的事,她已禀报为师了。” 苏荣听罢,未敢作声。黄玉笙垂目看她,摇头叹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毕竟是正室弟子,叫别人知道你帮鹿连城泄露我们仙门机密,重明观今后哪还有立足之地?” 苏荣道:“师父无须为难,错是我犯的,我绝不拖累师门。大不了自裁谢罪,我……” 黄玉笙不等苏荣言尽,斥道:“你何德何能,以一人之力竟扛得起此等责任?” 苏荣抬眼望着黄玉笙,说不出话来。黄玉笙怒气稍息,道:“既然赤眉药仙的女儿知晓此事,赤眉药仙此刻也肯定知晓了。但是我想,赤眉药仙并非莽撞之人,应该不会随便张扬此事。那么眼下,事态还有掌控的可能。”言及此,黄玉笙对苏荣道:“本来你犯下滔天大罪,无论依本门律规,还是由三派公审,你都是死罪难逃的。不过现在为师给你指条明路,走不走,全看你自己了。你随我来。” 苏荣跟在黄玉笙后头,飞过崇山,来到天池边一面石壁旁。黄玉笙行三山指诀,右臂一挥,那石壁粗糙的外壳竟如灰烬般散去,露出半透的质地,依稀可见石中锁着一名男子。苏荣定睛一看,即刻辨出此人正是鹿连城,惊得倒吸一口气。 黄玉笙朝那石壁弹出一簇灵火,鹿连城由那石中翻滚而出,一头栽到黄玉笙和苏荣跟前,好不狼狈。苏荣嘟囔一声“师父”,黄玉笙睨向苏荣,道:“你师姐办事妥当,为师是最放心的。此人既是祸根,也是你心魔之所在,荣儿,你现在灭其形神,取他百年道行。须知正邪一线,孽缘由你心神而起,便需你亲手摧毁,否则你心神难归正道,终是一大隐患。” 鹿连城抬眼望着苏荣,道:“是我害了你,能死在你手上,我也无憾了。” 苏荣道:“你害的不是我,而是那许多因你而死的仙门中人。我只恨自己异想天开,竟作了白日梦,以为你对我是真情实意。” 鹿连城道:“我对你自然是真心,只是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错不该相信魔界中人,更不该痴心妄想,还奢求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荣妹,我自知罪无可恕,其实就算今日不死在你手上,薛蕲也不会放过我。那玉面判官从头到尾只把我当他棋子,我现下一无所用,他自然也不会留我。天大地大,再无容我之所。”言及此,鹿连城忽然朝前一扑,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又道:“荣妹,我欠你的到底是还不起了。你便将我这条命拿去吧,若还念及往日温存,给我痛快,我便感激不尽了。” 苏荣垂眼看着鹿连城满头零散的黑发,不禁脑门发烫,旋即泪眼迷蒙,浑身上下竟无半点气力。黄玉笙见状,对苏荣说:“荣儿,你用情太深,以至心神大乱。心病唯有心药医,你现下犹豫不决,为师只好助你一臂之力了。” 黄玉笙化出幽冥鉴,以三山指诀将其炼大数倍,轻抛至半空。苏荣眼看鹿连城为那幽冥鉴法光所罩,痛苦不堪,忙跪地道:“师父,鹿连城罪该万死,可是我也难逃其责。弟子恳求师父,莫让他受苦吧。” 黄玉笙喝道:“苏荣,你真真是糊涂。他害了多少人,纵然叫他受凌迟之苦,也是他罪有应得!事到如今你竟还心疼他?” 苏荣方才一时情急,哪想到这许多。此刻听黄玉笙所言,登时醒觉,只好眼睁睁看着鹿连城为幽冥鉴法光所灼,惨叫了半个时辰,肉身才尽化灵火。随即,鹿连城元神合入其内丹,为幽冥鉴所纳,黄玉笙再行玄武指诀,对苏荣说:“我现在便将他形神炼作法光,你速将他的内丹引入百会穴,以承其道行。” 事已至此,苏荣眼含热泪,打坐凝气,依黄玉笙的吩咐,将鹿连城百年道行纳入体内。大功告成后,黄玉笙收回法宝,对苏荣说:“荣儿,你莫要怪师父冷酷无情。莫说鹿连城背叛仙门了,就是他一心只为仙界尽忠,你跟他的事情,我也绝不会同意。他是有妇之夫,他既然为了你离开薛家,来日你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抛弃你?我们重明观曾有一位前辈深陷情网,不可自拔,你是知道的。你也是个聪明人,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师看着你长大,你前面又有两位师姐惨遭不幸,我是绝不会放任你胡来的。” 苏荣道:“师父的用心弟子是知道的。” 黄玉笙道:“你明白便好。这几日对你师叔至关重要,她能不能保住仙根和道行就看我们的落日北冥阵是否能突破玄关了。你才将吸取那叛徒的百年道行,他虽因天资所限,道行浅薄,好在他修炼几近百年,于你的修为和法力总归是宝贵的。这几日你便将浊清换下,我想,有你师兄的鸠尤神剑相助,燕飞一定可以挺过此劫。” 为救许燕飞等人,黄玉笙、姚晓霜、顾乘风、左仪、苏荣和两位册外弟子费了足足半个月的功夫。万幸的是,许燕飞受伤之际元气已有亏空,反而血魄淤滞,经脉不畅。正因如此,那菟丝血咒未入她任督二脉最要紧的几处穴位,一通医治下来,除了道行略有损失,她仙根并未受累。那两个受伤的册外弟子,一人仙根略有折损,却算得幸运,一人仙根大折,未能挺到落日北冥阵突破玄关便油尽灯枯了。 第110章 鸠尤神剑110 许燕飞伤愈后,黄玉笙心中巨石落地,方有精神下山,亲自去西梁一趟。与她一同下山的,还有姚晓霜、左仪和柳浊清,只是三人南下,是奉黄玉笙之命,代许燕飞前往丹霞山,商议擒魔之计的。 顾乘风和苏荣留在长白山,一人暂行掌门之责,管理山中大小事务,一人则全力施法,借幽魂草之威,助醉仙姑魂魄复原。苏荣每日白昼作法三两时辰,入了夜,顾乘风再作法一个时辰,如此反复三日,醉仙姑魂魄总算悉数归位。尽管法力尽失,人形不复,醉仙姑再不是呆头木脑的样子,时而顾盼生姿,时而吟曲诵调,便是飞回锦帕,凝作蓝鹊刺绣,眉目间自是神采飞扬,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醉仙姑魂魄复原之时,黄玉笙已离开薛府,遁光飞往白泽观了。目送黄玉笙飞远,薛蕲对莲香子道:“此人甚是傲慢,难为母亲待她如此恭敬。换作我,可没这等好脸色给她。” 莲香子道:“她毕竟是重明观掌门,我们与重明观虽无几多往来,若平白得罪她们,倒也不值当。” 薛蕲道:“便是得罪她,莫非她还敢把我们薛府给掀了不成?再说,她此番是有求于我们,竟摆那么大的谱,倒像咱们家亏欠她们重明观似的。” 莲香子道:“其实这三日我细思一番,朱雀仙子虽有咄咄逼人之处,所言倒也在理。鹿连城私通魔界,我们自然清者自清,可他毕竟是我们薛府的人,此事张扬出去,于我们是有百弊无一利的。来日我们薛家有难,有求于仙门中人,恐怕人家有心相助,也有顾忌了。” 薛蕲道:“鹿连城与苏荣之间的事又不是什么家族荣光,我们岂会随便张扬?依我看,那朱雀仙子特意来咱们薛府,只是想告诉我们鹿连城已死,若有他人提及仙门机密泄露一事,我们一问三不知便最好不过了。她一心只在乎重明观的声誉,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实在虚伪了些。” “鹿连城既死,所谓死无对证,此事白泽、玄鹤二派再想深究,恐怕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纵然他们查出泄密的源头正是苏荣,只要她不松口,如何坐实罪名?”莲香子叹道,“都说朱雀仙子心思细密,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只是她这心思未尽其用,也着实可惜。” 黄玉笙飞抵昆仑山时,姚晓霜、左仪和柳浊清正与天玑、开阳两位道长饮茶论乐。玄鹤宫弟子人人都精通乐律,若论吹笛和抚琴的功夫,天玑、开阳二道又各是行家中的行家,绝无对手的。姚晓霜一行三人皆不通乐律,唯独左仪见识过乐阵的法威,她索性由天玑、开阳二道所奏之曲论及钟鸣岛入岛的乐阵,再顺理成章,把话头引向天禄三仙了。 黄玉笙差姚晓霜三人此来丹霞山,明面上只为商议四月擒魔大计,其实还有两桩要紧的任务;其一是打探《虹贯九霄》剑谱复原之事,其二是探明玄鹤七杰是否齐心,若七杰已有异心,黄玉笙也好早做打算。 谈及天禄三仙,天玑、开阳二道面露难色,相视一看。开阳道长说:“那天禄三仙虽都是玄鹤宫的俗修弟子,我们与他三人却无几多往来。况且天禄岛素来与世隔绝,你们又如何认得他们?” 左仪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上回星劫之夜,我师叔为救两名册外弟子,身受重伤。我师父遍查典籍,方知天禄岛中的幽魂仙草可医治我师叔,如此这般,我们才去天禄岛求取仙草。” 天玑道长说:“那幽魂草乃天禄岛特产,神威了得又难于采撷,想来你们为求仙草必定是大费周章的。” 左仪道:“那是自然。天禄岛主得知我们救人心切,竟要求我们以三宝换取幽魂仙草,一样是赤眉药仙的紫香玉露丸,一样是哀牢山中的六尾玄狐,一样是东海辟陵池水。道长可知那岛主要这三样宝物所为何事?” 天玑道长摇头道:“莲香子的紫香玉露丸虽难于淬炼,你们重明观找她讨要,她是不会为难你们的。只是后面两样,单说六尾玄狐,要从哀牢山带出来已是难比登天。莫非……”她转头看向开阳道长,接着说:“这三样宝物师父曾提过数次,那十旬仙翁莫非是想把《虹贯九霄》改回剑谱?” 左仪问道:“我原以为十旬仙翁也勉强算是玄鹤宫俗修弟子,他复原《虹贯九霄》剑谱一事,诸位道长理应知情的。” 开阳道长笑道:“自上回星劫以来,除了掌门和天权师兄,其余人等从未离开丹霞山,更未有外人来访,我们又如何知晓山外之事呢?” 姚晓霜问:“那么掌门下山所为何事,你们也不知?” 显然,姚晓霜此问是毫无必要的。本来两天前,天权道长召集天璇、天玑、开阳、瑶光四位道长同姚晓霜三人商议擒魔大计,左仪问及天枢、玉衡两位道长,天权道长只说:“掌门师兄下山,是有急事处理。至于玉衡道长,他在那无花酒庄为法阵所囚,损了些许道行,这一个多月,他都潜心修为,擒魔之事,便不打扰他静修了。”依常理推断,天枢、玉衡一并缺席,对玉衡道长缺席的缘由,天权道长说得如此详细,述及天枢道长,仅以“急事”带过,可见这“急事”的内容天权道长要么全然不知,要么有意避开,就算天玑、开阳二道知情,他们也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对外人和盘托出的。 左仪担心师叔祖言多必失,笑道:“天枢道长下山,一名随行弟子也未带,定是有非如此不可的道理。天玑、开阳两位道长又如何知悉?不过话说回来——”左仪顺势岔开话头,问天玑、开阳二道:“我听说,《虹贯九霄》的剑谱当年神威了得,只可惜戾气太重,灵气不足。虽然十旬仙翁索要的三样宝物各有其妙用,要尽除《虹贯九霄》自身的戾气恐怕是不够的。否则,这许多年来,何以玄鹤宫诸位道长不把《虹贯九霄》的剑谱复原,发扬光大呢?” 天玑道长叹道:“你果真冰雪聪明,既如此,我也不作隐瞒了。自从南海那两只白头翁擅离仙岛,定居东海修炼魔功,后来又发现翠鸢岛中的辟陵神池,我师伯苍霞老人便由此推算出反演《虹贯九霄》的方法了。其实只要是本门弟子,仙根稍出众些的,道行过了百年,要推算出反演《虹贯九霄》曲谱的方法并非难事。可是光有反演之法还不够,因为当年祖师爷将《虹贯九霄》改作琴笛和鸣之曲,是将真元和罡气运化之道分别化于琴谱和笛谱之内的,所以欲复原《虹贯九霄》之剑谱,反演曲谱只是第一步,真元和罡气运化之道不能结合,这剑谱终究是只得其形,难得其神的。” 开阳道长接过话头道:“单是反演曲谱之法已经不易了。毕竟当年师姐还未纳莲香子为徒,而反演曲谱,需三样宝物,一样为纯阳之物,五行旺金,一样乃纯阴之物,五行旺水,一样须阴阳和合,又须亦魔亦仙亦正亦邪。这三宝,纯阳且旺金者便是六尾玄狐,阴阳和合又亦正亦邪之物,天地间唯有辟陵池水,而纯阴之物虽众,五行旺水的却十分稀罕。” “不错,纯阴而旺水者多生死一瞬,本来天地之间此等仙物已属稀有,加之其生死一瞬,往往寻到之时正是其法威湮灭之际。”姚晓霜道,“可见天玑道长你收赤眉药仙为徒,实乃天意。” 天玑道长苦笑道:“一切都逃不过天命。若莲香子命中没有一段情缘,她便不会与那薛鸿儒结为夫妇。她不与薛家结缘,便不能饱读薛家祖传典籍,通晓岐黄之术,自然也不能将我们玄门法术与岐黄之术相互融通,炼出紫香玉露丸来。只可惜,单凭这三样宝物,《虹贯九霄》仍难于复原呵。而且就算我们有法子将那琴、笛二谱强行结合,《虹贯九霄》的戾气恐怕也不是寻常仙门弟子可以承受的。” 柳浊清道:“我听不言师太说过,这《虹贯九霄》以三宝之法可褪其戾气,难道说,那三件宝物反演曲谱之时,并无去戾之效?” 天玑道长答道:“不言师太说得没错,那三样宝物的确可以在反演曲谱之时褪尽剑谱中的戾气。只是《虹贯九霄》已一分为二,元、气运化之法就算皆无戾气,若强行二法合一,以铸剑谱法门,难保不会戾气复生。你师兄既已收服鸠尤神剑,说不定借他神剑之法,《虹贯九霄》元、气运化之道可自然融通,那么仙门便多了一套举世无双的剑谱了。” 姚晓霜三人在丹霞山上住了四日,回长白山后,又过了两日,黄玉笙才遁影而归。三人将丹霞山见闻详述与黄玉笙,说到鸠尤神剑,黄玉笙颇有些吃惊,问道:“天玑道长真这么说?” 柳浊清道:“千真万确。天玑道长说师兄的鸠尤神剑乃万宝之宗,若师兄练至人剑合一的境界,兴许可以找到《虹贯九霄》元、气运化之法各自融通的关口,届时便可让《虹贯九霄》的剑谱重现于世,而且戾气尽祛,神威不减。” 黄玉笙思忖道:“据我们重明观典籍记载,这《虹贯九霄》威力非凡,是以血魄化剑,剑合心神的无上剑法。只可惜当年紫云老祖创下这剑谱,几经修整仍未能去其戾气,便是他自己也因施用这套剑法,险些折损仙根。陆白英倒会算计,反正风儿又不是她玄鹤宫弟子,万一涉险失败,他们不吃亏,风儿当真助他们打通关节,使《虹贯九霄》重现于世,只有他们玄鹤宫弟子才可修炼,于咱们重明观又无半点好处。” 姚晓霜道:“玉笙,其实依我看来,玄鹤宫若能令《虹贯九霄》的剑谱重现于世,倒是好事一桩。你不是一直担心丁贤梓有吞并重明、玄鹤二派的野心吗?若以实力考量,我们和玄鹤宫联手,能独当一面的,只有你、风儿、天枢、天权和天玑五人。反观白泽观,丁贤梓自不必说,以一敌二也不在话下,他师兄上官龙、他二弟子韩中直还有李冬寻和宋渠这两个徒孙都不容小觑。若玄鹤宫剑谱重现,我们自然不必担心白泽观了。” 黄玉笙苦笑道:“师叔,你莫非忘了,我们重明观和玄鹤宫也不是打头便结盟的。倘使玄鹤宫借风儿之手铸成戾气尽除的剑谱,师叔,你且想想看,到那个时候,恐怕我们不是多了个实力超群的盟友,反要硬生生多个劲敌呐。”黄玉笙又问左仪,道:“天枢道长既不在山中,你可探明他是何时下山的?” 左仪道:“我们抵达丹霞山的前三日,天枢道长才下山。” “嗯,天枢下山定与天禄三仙有关。不过天权道长既然对其行踪讳莫如深,对《虹贯九霄》又避而不谈,倒见出他心虚了。”黄玉笙再问左仪,“那天玑和开阳二道与你们说及《虹贯九霄》剑谱复原之道,是你旁敲侧击,还是她们自己无所顾忌,说与你们听的?” 左仪道:“两位道长并没有什么顾忌,说起此事倒是坦坦荡荡的。” 黄玉笙笑道:“我猜得果然没错。玄鹤七杰已貌合神离,不过目前,这形势却难说是好是坏。毕竟玄鹤宫势单力薄,再不齐心,更不堪与白泽观抗衡了。我们与玄鹤宫结盟,本来是为了压制丁贤梓,玄鹤宫太过弱势,于我们总归是不利的。然而话说回来,玄鹤宫上下不齐心,《虹贯九霄》对咱们的威胁倒是小了些。毕竟他们五代弟子一个中用的没有,玄鹤七杰嘛,各个都有些本事,却无拔尖之才。他们要靠《虹贯九霄》争夺正宗之位,不齐心是绝无可能的。” 姚晓霜问道:“玉笙,你这次前往昆仑山,丁贤梓对擒魔入阵一事有何看法?” 黄玉笙笑道:“他能有什么看法,师叔又不是不知道,丁贤梓城府极深,从他嘴里是难得问出什么真话来的。” 姚晓霜道:“不过现下我们仙界三山,修为最上者便是丁贤梓。你我只能算出四月罡炁陡盛,邪浊式微,竟连星象大致变化都没能算明白。半年内的星象走势,丁贤梓是不在话下的,你可问清楚了?” 黄玉笙眺向远方的晚霞,道:“丁贤梓仙根卓绝,修为精深,自然有这等本领。不过我问及四月星象,他却含糊其辞,只说吉星升腾,是我们擒魔入阵的好时机,至于是什么吉星之象,他倒讳莫如深了。” 顾乘风道:“这又不是他们白泽观的机要,丁掌门何必遮遮掩掩?” 黄玉笙抿嘴一笑,回身看着顾乘风的面孔,说:“就是呵,又不是什么机要,他遮掩什么呢?为师也觉得奇怪。” 柳浊清道:“会不会是他算不出来,又不好意思承认,索性故弄玄虚?” 姚晓霜道:“浊清,此等胡言你在山中说说便罢,若在外头说出这等话来,当真是丢脸了。那丁贤梓何等修为?以他的修为和道行,飞升大罗金仙之位,恐怕就在两百年之内。若他带领白泽观一众夺下仙门正宗之位,兴许不出百年便可飞升。你竟说他算不出四月星象之变?” 黄玉笙道:“浊清,你道行太浅,又哪里知道便在我们仙界,也是人心险恶的。这丁贤梓不肯将未来三月的星象走势告知为师,难说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毕竟明年便是仙家百年之期,丁贤梓觊觎正宗之位已久,他对我有所保留一点也不稀奇。不过——”到此处,黄玉笙露出一丝笑意,接着说:“去年风儿下山,在南淮京都同苏荣一道被当作北魏奸细一事,我这次倒探出些许因果来了。” 姚晓霜道:“此事莫非另有乾坤?” 黄玉笙道:“其实风儿告诉我其中细节,我便有诸多不解。凡间政事我虽知之有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南淮那帮官僚当真要铲除异己,什么时候不好,偏巧赶着风儿和荣儿在叶府的节骨眼上?” 柳浊清道:“师父是说,南淮查抄叶氏,目标其实是师兄和苏师姐,叶家反是顺道铲除的?” 姚晓霜道:“真想不到,丁贤梓竟如此下作。” 黄玉笙道:“师叔,此事绝非丁贤梓主谋。我在昆仑山这几日,探过他那两个得力徒孙。风儿是四月底下山的,依李冬寻所言,丁贤梓去年二月开始闭关修行,至五月中旬才出关。宋渠所述与李冬寻所言也无半点出入,他还提到那段时间,白泽观掌事的是上官龙。如此便说得通了。”黄玉笙又对顾乘风道:“风儿,我记得你说过,你和苏荣前去营救叶氏父子,守在天牢的那一众人等未使法宝。而且那为首的,修为不算精进,只是法力远胜你罢了。” 顾乘风道:“不错,那红衣人该有两三百年道行,修为却与我不相上下。” “此人定是韩中直。他自己可没这胆量,对你和苏荣下手。幕后主使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龙。”黄玉笙道,“我原以为白泽观内部只是略有些嫌隙,却不想,上官龙起了这等心思。” 左仪道:“师父的意思是,上官龙是想杀了师兄和苏师姐,叫我们重明、白泽二派互生仇恨?” 第111章 鸠尤神剑111 黄玉笙道:“还不止这么简单。韩中直和上官龙恐怕也是相互算计的。上官龙无非是想借我们重明观和玄鹤宫的力量扳倒丁贤梓,取而代之。他叫韩中直动手,成了事什么都好说,万一失败,韩中直自然要扛下所有罪责。” 柳浊清道:“难怪他不使出法宝了。” 黄玉笙对顾乘风笑道:“恐怕你跟苏荣可以全身而退,也是韩中直故意为之的。我原先还小瞧了他,看来他也知道轻重,没那么蠢笨。” 左仪道:“白泽观分化至此,师父倒可以稍放心了。” 黄玉笙道:“莫要轻敌。上官龙也算聪明人,这么些年他苦心经营,白泽观依附于他的弟子却没多少,足见丁贤梓统领白泽观,是颇有些智慧的。况且上官龙不服丁贤梓管制又不是什么秘密,丁贤梓每每闭关、出山,却将掌门之权交与上官龙,你们真以为他只是图大度之名?”言及此,黄玉笙看向顾乘风,说:“神霄合和阵过去几年一直未能成型,为师本来忧心忡忡,夜不能寐。现在你成了鸠尤神剑的主人,明年仙界百年之期,我们守住正宗之名自然多了两分胜算。那神霄合和阵兑门虚溃,再坚持布阵也没什么意义了。为师决定,从明日起闭关半月。一来,你的鸠尤神剑需以剑阵助其神威尽展,为师还未找出最好的阵法。二来,四月星象既转,我们需抓住时机,尽量多擒些魔头囚入太和山去。可惜星象还不明朗,吉星之势能维持几日未可知。丁贤梓提了三套策略,为师一时间也难于抉择。”至此,黄玉笙又问姚晓霜:“师叔,你们与玄鹤宫商议的结果,可作得数?” 姚晓霜道:“你是怕长青不在,余下几人做不了主?” “这倒不至于,天枢、天权一向齐心和睦,我想天权拿定的主意,断不会悖逆天枢的意思。我担心的是,万一天枢此次下山当真是为《虹贯九霄》,他们玄鹤宫又在机缘之下铸成剑谱,到时候,他们要咱们与其剑谱配合,我们便被动了。” 左仪道:“鸠尤神剑在师兄手上,他们总不能强逼师兄。” 黄玉笙叹道:“《虹贯九霄》乃仙家第一剑谱。我们重明观与玄鹤宫结盟,过去百年都是我方在主,他方为客,说到底是因为玄鹤宫除了那几道符法,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法门。就算他们得到了《虹贯九霄》的剑谱仍与我们为盟,我只怕,两方的关系,较之从前是大不相同的了。” 姚晓霜道:“以我对天枢、天权的了解,他们都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何况这次天权也说到,四月吉星之势,天枢半月前已同他商讨,其实天枢早有布局。天枢办事求稳,我想,就算他们即刻得了《虹贯九霄》的剑谱法门,他也不会轻易改变策略的。” “如此便好。现下重明观仍是仙家正宗,主动权在我们手上,无论是三个月后擒魔一事,还是八月这场星劫,我们一定要小心谨慎;既不能让丁贤梓抢去我们的功德,又要尽量避免损失。擒魔入阵看起来水到渠成,其实处处皆有危险,马虎不得。我十二年前曾犯过大错,致使怜儿、茜儿惨死,此等事件绝不可再度发生了。” 当晚黄玉笙便飞去天池,钻入水底,在经舍内潜心钻研典籍了。 翌日清晨,左仪带上一篮仙果、两个馍,来到苏荣房中。苏荣每日关在房内练功养气,对外人只说她为救醉仙姑,三华大损,每日饮食皆由一位灵官童子送入她房里。此刻见来者是左仪,她略有些紧张,低声道:“师姐,怎么是你?” 左仪合上房门,道:“你又不出房门,我便只好来找你了。” “师姐找我有何要事?” “你明知我所为何事,实在无需多此一问了。” 苏荣道:“师姐,我到底是输了。” 左仪席地而坐,望着苏荣,问:“你输了什么,输给谁人?我竟不懂。” “我原以为人生在世虽为天命所缚,总有自己做主的机会。我不相信,人生来只能认命,除了身不由己地活,身不由己地死,再无它选。”苏荣道,“好比说赤眉药仙,她本在山中修行,只不过偶遇薛先生,二人一见倾心,便做了百年的夫妻。为什么她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便不行呢?” 左仪道:“你当真以为,赤眉药仙的命运是她自己掌控的?凡间俗夫总有此等妄念,你好歹有了几十年修行,怎么还不懂天命难违之理?药仙偶遇薛先生,何尝不是天命?她们二人一见倾心,又何尝不是天命?凡间也有些出身贫苦,却因武艺过人,胆识出众,尔后拜将封帅的,你当真以为他们出人头地便是应了改命之说不成?天下贫苦者几许,身强体健者几多,聪敏机智者几多,能生逢其时以建奇功者几多,受人赏识以才立世者又有几多?” 苏荣垂头不语,左仪放低声量,又道:“这世上,身不由己从来就不是痛苦烦恼的根源。凡间有圣贤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笔者注:出自郭店楚墓竹简中《性自命出》一篇)。我以为,这其中最要紧的一句,便是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了。情者,人之本也,我们修道之人虽远离红尘凡事,可是修道本身并不是让你忘情灭欲的。凡人还有一句老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笔者注:出自《中庸》)。师妹,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自然有你率情率性的道理,可是需知,率之以性虽是道之根本,性情本身却是天降之命呵。我们所以修道悟法,归根结底是在洞悉天命之数,天命之理的。” “可是师姐。”苏荣盯着左仪的双眸说,“既然凡间圣贤都有此等智慧,我们何必上山修行呢?” 左仪笑道:“你怎么忘了?我们重明观典籍中说:致精而智,识智而神,识神而同,识同而俭,识俭而困,识困而复(笔者注:出自战国楚简道家经典《凡物流行》)。凡俗儒生乃致精而智,识智而神者;大儒识神而同;识同而俭者便堪称圣贤了。然而最难的,终归是识俭而困呵。我们苦修道法,正是为识俭而困,以达识困而复之境。可是要识俭而困,既需入之,又需出之,入之以义,出之以情。参悟道法可知义,然而欲知人情,却离不开红尘俗世。凡人只习儒术,因他们生于红尘,活于红尘。我们修习道法,是为透悟人之性情,以情为始,以义为终呵。” “可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等说辞,哪里又见得义?” 左仪道:“义者,道义也,仁者,仁善也。义为至理,仁为至情,二者看起来相近,其实为阴阳二面。虽然我们道门典籍从无公解,我却以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实在说天地以义待之万物,众生平等,圣人也以义待之下民王侯,众人平等。但是要做到不仁,自然要彻悟性、情,由情生理,由理生义,其中奥妙,正是我们修道的核心之所在哩。” 苏荣眼角泛红,笑道:“师姐一番点拨,我真真是茅塞顿开了。” 左仪道:“你能想明白,便再好不过了。其实师父和师叔祖早算出你有桃花劫,只是未料来得这样快。依师叔祖所言,你这一劫凶险非常,现下鹿连城已死,你尚且平安,希望来日不要再生旁枝才好。” “我犯下大错,本是死罪,其实来日再多劫数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苏荣道,“不知师姐同师叔祖在丹霞山上可有收获?” 左仪笑道:“今年大利大损,四月魔消道长,至七八月又道消魔长了。去年星劫失利,自然是我们疏忽大意,不过依四月星象之兆看,届时天地罡炁蓬勃,正是我们收服魔头的大好时机。天权道长的意思是,若罡盛之象持续三夜以上,我们三派理应合力收服天、神、人三魔,再将阴、阳、地三魔镇入太和山,便再好不过了。可是,若那吉象仅能维持两三夜又或者区区一夜,那么我们三派只能分头行动,争取将神、人、阴三魔收入九天九地归元阵中。就算神魔侥幸逃脱,人、阴二魔是无论如何也要收服的。否则九月星劫便大事不妙了。” “师姐说这是天权道长的意思,难道天枢掌门不在山中?” 左仪道:“不错,天枢道长下山恐怕是与《虹贯九霄》有关的。” 关于《虹贯九霄》的讨论自然是没完没了的。实际上三界多方都在探讨此事,一并被探讨的,还有奇龙砚。 《虹贯九霄》剑谱能否顺利成型,各人有各人的揣测,天底下只有十旬仙翁和天枢道长心里最清楚。天禄三仙虽然都师承玄鹤宫,天枢道长与他们并无交际来往,此次天枢道长下山,是受十旬仙翁之邀,说是有要事商讨,涉及《虹贯九霄》和奇龙砚的秘密。天枢道长入得天禄岛,看见紫香玉露丸、六尾玄狐和辟陵池水,不禁大吃一惊,问道:“六尾玄狐乃哀牢山圣品,辟陵池水更是东海至宝,仙翁是如何得到的?” 十旬仙翁捋须笑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三样宝物都是重明观的人找来的。我用幽魂仙草换这三样宝物,他们未吃亏,我也得偿所愿呵。” 天枢道长听罢,立刻明白了十旬仙翁的意图。尽管玄鹤宫弟子中稍有道行者皆算得出这三样宝物可令《虹贯九霄》剑谱重现于世,然而知晓方法是一码事,能不能施行又是另一码事。天枢道长猜想,天禄三仙定是屡试屡败,才想到他的,既如此,他与天禄三仙便构成了一种纯粹的利益关系。两方各有所需,各有所予,若能推演出《虹贯九霄》的整套剑谱,实在是皆大欢喜。 果然如天枢道长所料,寻常法子天禄三仙早试遍了。那三样宝物需在阵中方可神威大展,玄鹤宫阵法又以符阵和幡阵为主,依常理推断,该以三宝替代三道符箓或幡旗才是。可是无论怎样布阵,只要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合奏《虹贯九霄》,阵局便动荡不稳,二人稍有分心则阵法溃泄。 天枢道长经两日钻研分析,还是不能找到阵局不稳的缘由。这晚寒风大作,他却灵光乍现,问岛主:“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奏曲之际,仙翁可在阵中?” 十旬仙翁道:“这是自然。我们玄鹤宫不比重明观,阵法虽齐全,大都法威平庸,是以阵局之奇巧而致胜的。《虹贯九霄》仙音一出,我若不在阵内以元、气稳之,恐怕那些阵局一刻光景也撑不下来的。” “我们玄鹤宫自创派至今有阵法六十五门,你们可试遍了?” 十旬仙翁道:“我师祖玄凰圣君离开丹霞山时,玄鹤宫阵法仅二十三门。” 玉笛麻姑道:“我和重光散人都是舜英仙子的俗修弟子,各习得舜英仙子所创阵法二十四门。玄鹤宫六十五门阵法,我们仅有十八门未试。不过这十八门阵法,十门为苍霞老人所创,六门为济航真人所创,两门为你天枢道长和令师弟天权道长所创,论阵法之玄妙,阵局之严谨奇巧,自然不可与先人的阵法可比。我以为,问题并不在此。” 天枢道长摇头笑道:“玉笛麻姑笛艺精湛,我自愧弗如,不过方才你所言,真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们玄鹤宫阵法,单论法威,比不得重明、白泽二派,这的确是事实。不过你可知我派法门根基苍南咒本来就是水中生火,矛中求盾的法门。你且看屋外这阵仗,狂风呼啸之时,一树笔直冲天,几无摇摆,一树躬身摇曳,随风扭摆,孰智孰愚?万物皆以安稳为上,可是大树一味求稳,甚而逆势而为,则有折断之险;大树躬身摇曳,却是顺势而为,实乃以动制动,以不稳得大安。苍南咒所以水中生火,矛中求盾,正是依此道理。本门阵法越是布局严谨,看似没有破绽,实际上却最易突破。那些布局松懈的阵法,看似漏洞百出,实则大巧若拙呵。” 重光散人思忖道:“掌门所言,是有些道理。不过我竟不知阵局松散,漏洞百出,如何见出大巧若拙来。” 天枢道长道:“你们恐怕不知我派有一门幡阵,叫作黄泉七幡阵。此阵单以紫霞丹阳符作幡,拟北斗七星之形,五行缺木,阴盛阳衰,然而此阵克敌之法偏巧在其木位的罩门。若有邪魔莽撞冲开此阵罩门,那七面幡旗便化作赤焰天龙,灭去邪魔元神。”言于此,天枢道长回身看着天禄三仙,笑道:“依我之见,不如就试试这黄泉七幡阵。将六尾玄狐、辟陵池水和紫香玉露丸置于天、时、人三位(笔者注:北斗天、时、人三位各对应天枢、天权、天玑三星)。三位意下如何?” 天禄三仙面面相觑,玉笛麻姑道:“这阵法真真是怪了。既取七幡之法,为何七幡全是紫霞丹阳符所化?玄鹤宫四大符箓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理应互补才是。” 天枢道长笑道:“历来三界行事,总求尽善。然而尽善与否,何尝以人力决定?天下多少憾事恰恰是尽善之举未得尽善之果哩。黄泉七幡阵为我师父所创,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此阵看似无理无法,其实自有妙处,只是寻常情形不宜施用,需以奇招破奇局。依的是以毒攻毒之妙。” 十旬仙翁道:“如此说来,我先前在阵中以元、气护阵,竟错了。当年祖师爷将剑谱化作琴谱和笛谱已是奇局,用寻常思路自然难以破之了。” 天枢道长刚要言语,重光散人突然道一声“天禄岛外又有生人靠近”。玉笛麻姑道:“待我一探究竟。”说着话,她已人笛合一,遁影而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玉笛麻姑返回杏林中,对十旬仙翁说:“岛主,来者四人,都作白衣蒙面。我悄悄放了几只陨天蛾试探他们脉息修为,该是阴魔门下弟子,为首者乃十全之体,是八面佛无疑了。” 十旬仙翁道:“前几日东海的小妖才走,阴魔门下又来凑热闹了。看来该来的总会来呵。” 天枢道长不解,问:“这些妖孽与你们天禄岛又无过节,为何……” 十旬仙翁笑道:“其实我这次请掌门来,除了想与掌门一道钻研《虹贯九霄》,还有一事。此事关系到一件宝物,不知掌门可有耳闻。此宝名紫云奇龙砚,为我师伯极乐仙姑所炼。” “奇龙砚?”天枢道长思忖道,“可是西梁白氏家传之物?” 十旬仙翁道:“正是此物。” 天枢道长说:“我听闻此宝还是十年前的事。” 重光散人问道:“不知掌门是从何人口中得知奇龙砚的所在?” 天枢道长踟蹰片刻,答道:“一时间倒记不得了,似乎是别人说起此物,我无意间听到罢了。” 玉笛麻姑道:“这倒奇怪了。三百年前极乐仙姑隐姓埋名,连当年尚在崆峒山中的狄樱都算不出她的所在。我想这天底下,知晓奇龙砚所在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的。” 十旬仙翁说:“这些时日,凡间和魔界在我们天禄岛附近出没,恐怕正是为那奇龙砚。我师祖飞升前曾收了一位关门弟子,奇龙砚的秘密,她是一定知道的。巧的是,我这位小师叔竟与西梁国师作了夫妻,所以可想而知,奇龙砚的秘密,国师也一定知晓。不过西梁白氏一族遭灭顶之难方才十余年,若魔界中人早知奇龙砚在西梁白家,恐怕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才打这宝物的主意了。”言于此,十旬仙翁看着天枢道长的双眼,道:“掌门在我天禄岛上实在无需隐瞒。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拐弯抹角装糊涂呢?掌门既知奇龙砚所在,恐怕与西梁先前那位国师交情匪浅哩。” 天枢道长垂眼一笑,说:“岛主既然猜出来,又何须问我呢?” 十旬仙翁道:“掌门恐怕有所不知,这奇龙砚原是一件神威了得的法器,不过我师伯隐世之际便废了宝物的灵须。所以眼下,这奇龙砚于我们天禄岛非但不是什么仙宝,倒是个大麻烦,甚至会带来灭顶之灾。这宝物的秘密,我所知有限,掌门若知晓些许,能助我们天禄岛解决眼下的危机,我便感激不尽了。” 天枢道长问:“不知岛主是如何得到这件宝物的?”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白氏落难,我原以为此物已为西梁国师所霸,前些日子才知,奇龙砚竟在一位姑娘手上。此女正是白氏血脉,名子辛,随她夫君由西面逃难到我们天禄岛上来的。”十旬仙翁捋须道,“我现下若将她赶走,奇龙砚的麻烦是丢了,然而我们岛中人口来自八方异地,我如此举动,叫岛众看在眼里,来日如何齐心听令于我?我若留她在岛中,外人又一心觊觎这奇龙砚。奇龙砚能为我所用倒好了,可惜其灵须既废,法威已失,那便真真是怀璧其罪了。所以眼下,我们要么劝这位白姑娘索性丢掉她这传家之物,那些人要争便由他们争去,要么,我们需想法子复其神威。不过,这奇龙砚为我师伯所炼,灵须又是她亲手毁的,要复其灵须恐怕不容易哟。” 天枢道长说:“奇龙砚万不可落在他人之手?” 十旬仙翁问:“何故?” 天枢道长说:“莫非岛主竟不知,要令奇龙砚神威复原,需将极乐仙姑后人之心炼入其中的。” 十旬仙翁转头看看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对天枢道长说:“如此说来,若奇龙砚落入那些邪魔之手,他们还是不会放过白姑娘的。” 天枢道长点头,问道:“岛主乃玄凰圣君徒孙,为何奇龙砚灵须复萌的秘密,岛主竟不知呢?” 第112章 鸠尤神剑112 “掌门又不是不知,我师父是逃至此岛的。师祖疑心重,为人又刻薄,从不信任我师父,若非如此,我师父又岂会背叛他老人家?师祖仙根卓绝,道行又深,算出奇龙砚灵须复萌的法子自然不会轻易告诉我师父的。我虽未亲见小师叔,想必是个大美人,我师祖才将这等秘密告诉她吧。”十旬仙翁话锋一转,道,“难道掌门也对那奇龙砚有几分兴趣?” 天枢道长笑道:“岛主真会说笑,要令奇龙砚灵须复萌,便需折损一人性命,这等事……” 重光散人道:“我倒觉得,我们仙家正道不该拘于小节而失大义。我们玄鹤宫的紫霞丹阳符不也是以童男童女精血所炼吗?” 十旬仙翁接过话头,道:“不错,这奇龙砚既然是极乐仙姑所炼,自然是我们玄鹤宫的法宝。其实玄鹤宫执此宝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我想,这宝物灵须复萌,恐怕单取白姑娘性命还不够,否则,那西梁国师何不前往白府,复其神威,据为己有呢?” 天枢道长支吾着,说:“仙翁心思缜密,令人敬佩。其实,据西梁国师所言,欲复奇龙砚神威,除了以极乐仙姑后人之心炼化此宝,还需一位仙门中人以内丹加以运化。此人,非玄鹤宫弟子不可,且修为道行都在中上方可成功施法。” 十旬仙翁捋须道:“难怪难怪。其实我一直心有疑惑,这奇龙砚既为仙家至宝,为何在凡间两百余年,未有仙门中人前去掠夺。不过掌门可知,那些邪魔外道为何也想得到此物,莫非这奇龙砚竟是亦正亦邪之宝?” 天枢道长思忖道:“我只知奇龙砚于我们玄鹤宫弟子大有裨益,至于那宝物是否有益于魔界中人,倒未听付千钧说过。方才麻姑说,现下在岛外出没者是阴魔门生,这倒不稀奇了。别的不说,单说现在南淮新后,便是阴魔四弟子净空舍人安插在凡间的棋子。所以我想,魔界中人惦记这宝物,也许是另有用途的。” 十旬仙翁笑道:“掌门所言有理,我竟未想到这一层。论聪明才智,我们玄鹤宫弟子,无论丹霞山中还是山外,恐怕无人可及掌门师兄了。” 这日深夜,天禄三仙聚于密室,并吩咐四名弟子守在密室入口外的石壁旁。重光散人开门见山,对十旬仙翁道:“师兄神机妙算,那天枢道长同西梁国师的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付千钧自双目视力渐失,明面上深居简出,其实同三界各方的关系从未中断过。不过我猜,天枢同他,与其说是合作,毋宁说是他在利用天枢,天枢则自作聪明,心甘情愿入他圈套罢了。” 玉笛麻姑道:“师兄何出此言?” “晌午我们谈及此事,你可还记得天枢怎么说的?他说,要令奇龙砚灵须复萌,便需折损一人性命。”十旬仙翁捋须笑道,“他说出这番话来,我便断定付千钧并未对他和盘托出,甚至,可能撒了谎。” 重光散人道:“难怪师兄在他面前佯装不知奇龙砚的秘密了。” 玉笛麻姑道:“不过天枢毕竟是一山之长,会不会是他对咱们有意隐瞒什么?” 十旬仙翁道:“隐瞒是有的,不过从他晌午的表现看,有一点,我倒可以肯定。” 重光散人道:“师兄莫不是说,天枢当真相信,奇龙砚是一件助人修行的宝物?” “不错,自我拜入仙门,与天枢打交道也有五六回了。我对他虽谈不上了解,却看得出他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我想付千钧向他提及奇龙砚总有些时日了,他却清清楚楚记得那许多细节,足见他对此宝是很有些兴致的。你们肯定也留意到他晌午说及此宝,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竟不信,若当真给他霸占此宝的机会,他会白白让与旁人。” 重光散人道:“师兄的意思是,让他来做这破法之人?” 十旬仙翁道:“眼下这宝物和师伯的后人都在我们岛上,他自己又是玄鹤宫的人。由他来做这破法之人,岂非天意?” 此后两日,天禄三仙及天枢道长皆未提及奇龙砚之事,只是安心布施黄泉七幡阵,以反演曲谱。此阵以七幡守七关,除紫香玉露丸、六尾玄狐、辟陵池水各占天、时、人三位,余下地、音、律、星四位由幡旗镇守。布阵之时,十旬仙翁和天枢道长都在阵外护法,并不干涉阵内法相;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则在阵内抚琴吹笛,以乐声冲击阵内七个关口。那三件宝物同四面幡旗则随乐声之法悬浮半空,各闪磷光。 律位关门大开之际,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各飞身而起,以瑶琴、玉笛为法器,掷向溃破的关口。黄泉七幡阵法威平平,凭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的修为,莫说其关门溃破了,便是关门各个都严丝合缝,也难不住他们。然而这当儿,二人掷出法器,方才大开的关门反而合上了,似乎借去二人施在法器上的真元,做了弥合之功。二人大惊,欲收回瑶琴和玉笛,却遇了一股似有还无的阻力。 十旬仙翁见状,对二人喊道:“你们快用真元运气,继续合奏《虹贯九霄》。” 重光散人、玉笛麻姑一个行七宝骞林指诀,一个行双白鹤指诀,以真元炼化罡气,送向各自法宝。霎时间乐声激荡,便是天枢道长和十旬仙翁,也叫这乐声震得心神不宁起来。他们二人忙打坐施法,封住听宫穴,莫使乐中戾气伤及自身。 十旬仙翁传声于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道:“这曲子平日里听自是美不胜收,此刻却令人头晕目眩,究其缘由,恐怕在这乐句牵连之中。你们二位各是琴、笛圣手,能否想办法断句而奏,兴许可以突破玄关,反推出一阙剑谱法门。” 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相视一看,各自屏息凝神,将琴谱和笛谱乐句拆而奏之。如此一来,方才乐中戾气顿消,可惜二人法器仍难以收回,好似风筝断了线,二人元、气绰绰有余,却未能使上劲道。 天枢道长细听二人合鸣之曲,传声于二人,道:“散人,何不干脆以燕乐音阶替换原先的清乐音阶弹奏琴谱。”天枢道长此言一出,重光散人如梦初醒,与玉笛麻姑稍作配合,那瑶琴和玉笛旋即化作两道玄光,飞回二人手上。 十旬仙翁对天枢道长说:“还是掌门思路奇绝,在下万分佩服。” 天枢道长说:“方才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合奏之曲精妙非常,二人化元运气之道合以方才奏鸣的指法定是一阙剑谱法门。” 十旬仙翁笑道:“而且依我之见,这阙法门是以气化剑,再以剑归气的路数,长于进攻。” 二人言语间,阵内天关大开了。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如法炮制,法器冲向天关却凭空消失,随即又从时关飞出,朝二人袭来。重光散人双手行三清指诀,将一阴一阳两股罡气导向瑶琴,谁知那瑶琴非但未作响动,反在半空旋转不息,将三根琴弦甩向重光散人腰身。重光散人以剑指诀引一团冰焰,抹在三根琴弦之上,那冰焰登时蹿开。他又朝那三根琴弦轻弹三指,只见弦丝大半断作碎屑,余下部分则缩回琴身,绷在弦眼上了。 玉笛麻姑那头,明面上看玉笛仍为她操纵,那玉笛奏出的乐声却诡谲怪异,自作主张起来。此刻乐声并不攻人听宫,却将众人眼前所见肆意扭转变形,甚而化出利锥、尖针,令四人冷汗不止。 重光散人从旁襄助,朝那玉笛输以真元,竟无半分效力。天枢道长闭目运气,传声于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道:“散人,你炼一股五行独木的纯阴罡气;仙姑则炼一股五行独木的纯阳罡气。你二人将那玉笛推至音位,我便速速入阵帮你们脱困。” 二人依天枢道长所言施法,阵内登时雷声大作。天枢道长飞入阵内,十旬仙翁随之而动,二人合力卸去此阵,玉笛麻姑这才降服自己的法器。此后数日,他们四人又试了好几次,莫说推演出剑谱了,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甚至几次遇险,好在天枢道长和十旬仙翁及时出手,方才化险为夷。 天枢道长同十旬仙翁再三商议,决定以通天幻形大法召来天权道长。论仙资,天权道长说不上鹤立鸡群,不过他心思细密,与天枢道长又几乎同时入门,天枢道长最信得过的,除他以外再无旁人了。 天权道长来了天禄岛,一见十旬仙翁便道:“你们岛外妖气缭绕,莫非魔界中人也对我们玄鹤宫的《虹贯九霄》有兴趣?” 十旬仙翁与天枢道长相视一笑,对天权道长说:“这些邪魔外道觊觎的自然不是《虹贯九霄》,其实当年我师伯极乐仙姑的法宝奇龙砚正巧在我岛中,那些妖怪是冲着奇龙砚来的。” 天权道长并不追问奇龙砚,与天枢道长及天禄三仙言谈几句,详细问过四人此前布阵之法,随即笑道:“依我之见,诸位先前多次布阵反演剑谱,其实已成功在望。屡次失败,不过是一窍难得罢了。” 十旬仙翁道:“当年张僧繇画四龙不点睛,只说点睛则飞天。众人不信,为二龙点上眼睛,则二龙腾空而起,冲天而去了。点睛之笔轻则轻矣,却又是重中之重。” 天枢道长说:“岛主所言极是。师弟,我们若能重振《虹贯九霄》的神威,我们玄鹤宫一派来日便无需夹在重明、白泽二派中间以求平衡之道,安稳生存了。” 天权道长面露难色,说:“长远之事眼下倒不必说了,还是将剑谱复原要紧。” 当晚天枢、天权二道议事,天权道长直言不讳,道:“师兄对那三人究竟有多少了解,竟在他们跟前将我们玄鹤宫的困境如实告知?” 天枢道长起初不解,稍作思忖,才想起自己白日所言,道:“这天禄三仙我的确了解不多,不过我们玄鹤宫的处境,仙魔二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眼下,我们与三仙合作,若能将《虹贯九霄》发扬光大,对玄鹤宫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更何况,他们手上还有极乐仙姑的后人和奇龙神砚。” 天权道长摇头道:“师兄想利用天禄三仙,为玄鹤宫谋划前途,我自然明白。我只是担心,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便遭了。师兄莫要忘了,丹霞七杰,只有我们二人和玉衡、瑶光是师父嫡传弟子,那三个皆由师伯点化入道,若非师伯死的早,他们又岂会改拜于师父座下?更不必说,晏孤鸣当年若没有身中褚流年的掌毒,毒脉入心入脑,以至于癫狂失智,残害同门,师兄也没有机会顺利执掌丹霞。天玑是何想法师兄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每走一步,总该小心谨慎些才是。” 天枢道长笑道:“天玑时时自作主张不假,但是,取我而代之,我想她还是不敢的。再说了,自我接任掌门以来,哪桩事我不是在为玄鹤宫着想?其实当年祖师爷赶走玄凰圣君真真是我们玄鹤宫的一大损失。师伯虽也仙资卓绝,奈何死的太早,他开创的法门,神威出众者,无不是缺头断尾,未能尽善,实在可惜。一千多年来,我们玄鹤宫总是落于人后,如此憋屈窝囊,前人忍得,我忍得,难道还要让我们玄鹤宫后继者也忍下去不成?若能收纳一两个仙资出类拔萃的徒弟,或许也有中兴本门的希望,然而松年和绍泽是何资质,你我心中有数,这许多年新纳的册外弟子和灵官童子莫说仙资出众者了,连仙资中人之上的也不过寥寥。门庭越弱,越难收纳人才,人才凋敝,门庭则越发衰弱。师弟,不是我信得过天禄三仙,实在是……” 天枢道长说到此处,似有难言之隐。不必他明言,天权道长已猜出他动机何在,叹道:“师兄既下了决心,我也不说什么了。我自然明白,师兄是一心一意为玄鹤宫着想的,只是那岛主似乎城府极深,我们还是多提防些吧。况且师兄,我倒觉得,《虹贯九霄》固然威力了得,纵使我们将剑谱反演成功,难保其戾气未消,来日修炼,终归只是锦上添花的法术,倒不如将心思花在那奇龙神砚上。师兄莫非忘了,十二年前,冷面狐曾说起这奇龙砚。唯有我们玄鹤宫弟子方可破其咒法,复其神力,只要有奇龙砚在手,我们玄鹤宫一举成为仙家正宗便指日可待了。” 天枢道长思忖道:“奇龙砚有没有此等威力,倒还难说。若这法宝真有此等威力,天禄岛主近水楼台,岂有不占之理?” 天权道长说:“冷面狐之妻是玄凰圣君关门弟子,想来,冷面狐所知之事,十旬仙翁未必尽知。奇龙砚神威乃灵毗上仙所废,要推演破法之方,哪是寻常人等办得到的?” 天枢道长说:“你所言也有道理,不过这件事还容我细细考量才好。” 此后半月,天枢、天权二道便在天禄岛中一心一意钻研《虹贯九霄》曲谱的奥义,以及紫香玉露丸、六尾玄狐和辟陵池水的阴阳五行之妙。几番试验,在黄泉七幡阵以外,他们又引入八仙过海阵,将这二阵关门合和之处加以融通,以呈阵外有阵之势。只可惜二阵合一之后,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虽再未遇险,反演剑谱之事却并不顺利,每到重要关节,二人总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冲破玄关。 这日天枢、天权二道在市集偶见两妇人织锦,手法不同寻常,遂驻足观看。那两位妇人见二道面生,一白衣女子问:“二位莫不是岛主请来的贵客?” 天枢道长笑答:“贵客倒称不上,只是来岛上同三仙切磋仙曲罢了。” 天权道长问:“素闻凡间有一种稀世帛料,叫作玉沥锦,三色成章,自有一股酒香。二位纺织的,可是此锦?” “道长果然见多识广,我们织的正是玉沥锦。”白衣女子说着话,将梭子夹在指间,使一股寸劲拨出。同时,她又拿右手掐着三山指诀,以一股罡气引着梭子飞速捻转,直至梭子飞抵右手。 天枢道长看出这两位女子都有法力,问道:“二位织娘手法甚是奇特,不知其中有何讲究?” 白衣女子道:“我们天禄岛上的玉沥蚕可吐三色丝。金黄者含纯阳之气,紫红者纯阴,朱红者阴阳合和。正因玉沥蚕丝法威天成,若不施法除其法威,以玉沥蚕丝织就的锦缎是难于保存的。蚕丝互斥互吸,起初平整如镜,假以时日,则纹理散乱,比之粗麻布还不如了。” 天权道长又问道:“我见你们二人方才印诀各有不同,你以三山指诀和剑指诀为主,那位却是白鹤指诀和三清指诀为主,这又是何故?” 白衣女子笑道:“道长难道以为,只有仙家剑法、阵法才讲究五行之变不成?玉沥锦所以珍贵,正是因为其丝线除了阴阳之别,更有五行之异。不同丝线五行之位不同,祛其法威也需以不同印诀加以应对。在我们天禄岛,养蚕者甚众,织娘嘛,包括我们二人,也不过九个。我们九人皆为处子之身,且熟记八八六十四道指法。唯有处子之身方可嗅探丝线之五行差异,而其五行合三十二种变化,又加左右二手之异,这才生出六十四道指法。只有熟记指法,灵活施用,才可织出上好的玉沥锦,但凡用错一道指法,整匹锦缎便毁了。” “指法。”天权道长听罢,突然受了启发,对天枢道长说,“师兄,你说有没有可能,《虹贯九霄》反演不顺,每到最后关头便难于突破,问题是出在指法上了?” 天枢道长说:“你是说,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指法上有破绽?可是他们二人一个琴技非凡,一个又有笛仙之名,以我的观察,他二人合奏《虹贯九霄》,指法精纯,妙不可言,师弟此言我竟不懂了。” “我们玄鹤宫祖师爷琴笛双通,故将《虹贯九霄》剑谱改作琴、笛合鸣的乐谱。可是师兄可曾想过,祖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天枢道长说:“《虹贯九霄》剑谱戾气惊人,当年师祖也险些为其所害,此乃神魔二界人尽皆知的事。师祖此举自然是唯恐我们玄鹤宫弟子修炼此剑谱,以至害人害己。” 天权道长摇头笑道:“若师祖真心要废此剑谱,不留法门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是说,师祖改剑谱为曲谱,是不想《虹贯九霄》失传,期待有朝一日得以发扬光大?” 天权道长说:“祖师的意图,我不敢揣度,不过祖师爷既然精通乐理,他改剑谱为乐谱,肯定是希望他日有能人可将剑谱复原的。既是能人,自然才智出众,不同于常人。师兄你且细想,若你来选拔弟子,岂会依常理出题?” “师弟言之有理。”天枢道长抿嘴一笑,旋即又面露疑惑之色,说,“可是不以寻常指法奏乐,出路又在何处呢?” 天枢道长此问,天权道长已思考两三日了。据阴阳五行之变,他心里确有一解,只是此解未能十全,他对其余可能还是心存幻想的。此后数日天枢、天权二道又与天禄三仙多有尝试,可惜每每失败,天枢道长渐次灰了心。 天权道长此时也没了别的法子,这一日对天枢道长说:“师兄,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我倒有七分把握。只是……” 天枢道长喜出望外,道:“既然你有办法,只管明言。” “师兄可曾想过,擎天烈烨指那二十七般变化是何依据?” 天枢道长思忖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我还记得当年我初修擎天烈烨指,便感到其变化之道似乎与音律之法息息相关。” 天权道长笑道:“不错,这套以拳为形的法门确以音律变化为依据。我研算过擎天烈烨指的阴阳五行变化之位,当年师伯创立此法,未必没有参考《虹贯九霄》的乐谱。而且擎天烈烨指现存二十七变在《虹贯九霄》琴、笛二谱中各有对应阴阳五行互补互合的情形。所以,若放下寻常指法,改以擎天烈烨指合奏《虹贯九霄》,我想,一切问题应该就迎刃而解了。” “你可有把握?” 天权道长说:“难道我的八卦推演之术师兄还信不过?” 天枢道长摇头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指法并不完善,四十八番变化还缺了二十一种,万一出什么纰漏,恐怕不好收拾。” “这倒无妨。左右在阵内施法合奏《虹贯九霄》的不是我们山中弟子。就算那两位三华逆转,魔性大发,又不是我们逼迫使然,与我们有何干系?我担心的是,我们平白传授他们天禄三仙擎天烈烨指,万一那《虹贯九霄》的剑谱不能顺利复原,我们便吃了亏。” 天枢道长大笑道:“自师伯开创擎天烈烨指,习得此法而下山的玄鹤宫弟子也有十余人了。这擎天烈烨指本不算什么稀罕法门,那天禄三仙早从旁处偷师也未可知哩。再说了,天底下哪有无本的买卖?那三人就算白得了我们一道法门,那也是我们理应承担的风险,可万一你这法子当真复原了剑谱,于我们玄鹤宫却是千年难遇的大好机会。这个局,值得一赌。” 翌日清晨,天枢道长便与岛主商议,将擎天烈烨指传授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尝试着以这套指法合奏《虹贯九霄》。 第113章 鸠尤神剑113 十旬仙翁听罢,笑道:“掌门有此胸襟,实在令人钦佩。我记得仙家三派早有契约,山中修行之人不得将本派法门随意传授他人,除非收纳此人为徒。重光和麻姑自然不会拜你为师,你却肯授之以法,日后若《虹贯九霄》剑谱得以发扬光大,掌门此举也势必传为佳话哩。” 天枢道长说到做到,晌午便与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来到青龙泽,将三门四式八招指法尽授二人。此后七八日,果如天权道长所料,重光散人与玉笛麻姑合力反演了全套剑谱法门,共计三十六剑九门路数,每一门路数都与郁单无量天、上上禅善无量寿天、梵监须延天、寂然兜术天、波罗尼密不骄乐天、洞玄化应声天、灵化梵辅天、高虚清明天、无想无结无爱天严格对应。 郁单无量天那四式剑法最是容易,无想无结无爱天的四式剑法最是变化多端,难于驾驭。剑谱得以复原,天枢、天权二道及天禄三仙理应欢欣才对,可惜五人施行剑法,不过二三剑,便各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元气逆行便是血魄溃乱,莫说练尽三十六剑了,便是练个七八剑,也困难重重。 玉笛麻姑抹去嘴边血丝,定元聚气,问天枢道长:“我们明明以三样宝物镇克《虹贯九霄》戾气充盈的五行之位,怎么反演曲谱所得之剑法仍如此凶险?” 天枢思忖着,看看天权道长,说:“莫非问题就出在,擎天烈烨指上?” 重光散人道:“掌门授我们二人的指法,元、气运化之道酣畅淋漓,血魄归元之法倒颇有些不足,可是我与麻姑合炼这套指法却并未发现三华不通之处,敢问掌门,这指法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天权道长答道:“这指法是苍霞老人所创,历时八十余年,直至他身受重伤,才将二十七番变化归纳得严丝合缝,不露破绽。然而依这指法的法相,它本有四十八番变化。所以……” “这便难怪了。”十旬仙翁道,“紫香玉露丸专克琴谱水位和笛谱木位,六尾玄狐专克琴谱的火位和笛谱的土位,辟陵池水专克琴谱木位和笛谱的金位。六位又应八卦之变,合四十八变。看来苍霞老人这套指法正应了紫云老祖的思路,实在妙极。只可惜他早逝,未能创出全套指法。” 天枢道长说:“据我们玄鹤宫典籍记载,当年紫云老祖开辟《虹贯九霄》剑法,只在仙家百年之期用过一回。而且那次仙家比试,他仅勉强施用三剑已至极限。我们才修了一日,便可炼两三剑,由此可见,经擎天烈烨指反演乐谱所得的三十六道剑法,戾气已大为削弱。” 十旬仙翁说:“话虽如此,《虹贯九霄》这三十六道剑法各有其妙,若不能修炼全部剑法,岂非憾事?” 天权道长说:“岛主,既然这剑谱仍有戾气未除,凭我们几人的修为和法力恐怕每人最多修成六道剑法。三十六剑法需合九至十人之力。我们丹霞七杰同你们天禄三仙正好合炼此剑法,不知岛主意下如何?” 玉笛麻姑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虹贯九霄》三十六道剑法既然分而炼之,想必道长是打算以阵法合我们多人剑法之威,以成奇功的。” 天枢道长忖度片刻,与天权道长,说:“这是自然,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不管怎么说,我们玄鹤宫现下有了《虹贯九霄》三十六道剑法,来日若有强敌来犯,本门也多了两分胜算,总归是一桩大喜事。” 这天夜里,十旬仙翁与天枢道长共赏梨花,其间品茗赏月,好不欢畅。谈及当下凡间战事,天枢道长不无感叹道:“战事频发,受苦的到底还是百姓呵。别的不说,此次我出山,来天禄岛的路上,飞经纪南城。俯瞰之下,哪还有往昔的影子?街头巷尾无不是逃难而来的灾民,飘红挂彩的小楼瓦也碎了,檐也塌了。皇宫内院更是一片狼藉,前些时日南淮废帝余党得北魏襄助,竟从东北向一路奇袭,攻下纪南城,后来虽遭南淮精兵断其后路,全军覆没,纪南城却是不复从前了。” “本来时移世易,凡间战事也在自然之理,掌门何必伤感?凡夫各有其命,天命又依宇宙变化之道,我们这些修行之人既然看破生死有无,实在无需动容于那些凡间悲喜。” “凡间悲喜,我们虽为修行之人,倒未必看得破哩。” 既然天枢道长谈及凡间战事,十旬仙翁便顺他的话头,说到白子辛及她家传之宝奇龙砚。天枢道长对奇龙砚起先未表兴致,只在十旬仙翁言语间隙略作嗯啊之应。 十旬仙翁见状,揣度他心有顾虑,遂笑道:“其实这一百来年,天地间大有道消魔长之势。奇龙砚若能为我们仙家所用,实在是仙界之福哩。我也知道,仙家三派看不起我们天禄岛,过往仙家商议降魔伏妖之策,连奇居道人这等人都成了你们仙山的座上宾,若说我心里毫无怨气,那也是骗人的。不过我既投身仙门,不管你们三派有没有把我天禄岛放在眼里,仙门的利益自然是我天禄岛的利益。自七十年前,你们仙家三派在太和山马失前蹄,折了三员顶力大将,后来群魔攻破长白山,华清师太卫道牺牲,我便知仙界已危机四伏,魔界中兴之势是不可阻挡的了。” “岛主所言,也的确是我担心的事。不过我们玄鹤宫实力不济,有时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十旬仙翁笑道:“难道说,丹霞七杰只是空有虚名不成?其实玄鹤宫除了法门路数不够严谨奇巧,山中人才并不见得弱于白泽、重明二派。五代弟子中,明面上看,白泽观有李冬寻,重明观有顾乘风,玄鹤宫似乎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也无。若算四代弟子,白泽观哪里拿得出一个人物来?重明观那位朱雀仙子和她师妹许燕飞,只能说是中上之材,你和天权、天玑三位道长倒在三派中拔了尖。况且掌门你且细思,若将俗修弟子全算进来,玄鹤宫恐怕还反超那两派了。” 天枢道长苦笑道:“岛主所言自然有理,奈何三界之中,实力之争靠的并非数量。凡间有以少胜多之战,魔界有以寡服众之史,我们仙界更有一句古训:宁习一法之精,莫为百术之碌。玄鹤宫各类法门过于均衡,无论蛊瘴之法、移形变位之术、抑或解咒之道、防御之方皆有中上之法门,可是拔尖的法门一套也无。能称得上仙家绝顶法门的,无非通天幻形大法,九霄玲珑子和那四道符法,这六法,长于攻袭的,仅冰火神雷和乾天九死两道符箓。然而反观白泽、重明二派,神威冠绝三界的法门,能排上号的,各自不下五套。我们玄鹤宫拿什么跟人家比呢?” 十旬仙翁故作思索,道:“掌门所言极是,我们玄鹤宫别的都不缺,独缺一两套足以一击取胜的绝顶法门。只可惜,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反推出《虹贯九霄》三十六门剑法,可惜……”说到此处,十旬仙翁话锋一转,继续说:“若能将奇龙砚收归我们玄鹤宫所有,那便好了。其实天下法宝虽大多出自丹霞山通幽谷,能为玄鹤宫本门收服的法宝,并不算多。何况,谷中出产的宝物,助人修行者寥寥无几。我记得掌门曾说,这奇龙砚若论自身攻袭之力并不出众,偏在滋长仙根修为这一层,堪称仙家冠绝之宝。掌门方才提到宁习一法之精,莫为百术之碌,若我们玄鹤宫弟子能得此宝在手,那么玄鹤宫登顶三派之首,便指日可待了。一千余年,仙家正宗只叫白泽、重明二派沦落坐庄,若掌门令本门荣登仙家正宗之位,有此等功德加身,兴许不出百年,掌门便可修得大罗金仙之位了。” 天枢道长面有难色,说:“话虽如此,当真实行起来恐怕不容易。付千钧早知奇龙砚的秘密,他却不去抢夺宝物,岛主可知是何缘故?” “掌门请明示。” “其实付千钧觊觎此宝已久,他突发眼疾,唯一能医好他双目的,便是这奇龙神砚。可惜此宝灵须已废,而要复其灵须,非取极乐仙姑后人之心不可。而其炼化之法又需以我们玄鹤宫的苍南咒为根。他将这秘密告诉我和天权道长,自然因为我们是玄鹤宫弟子,可以复萌此宝灵须,医他双眼。好一个冷面狐狸,恶事都指着我们来做,他自己只等坐享其成。我们玄鹤宫当真杀了凡人炼化宝物,来日还如何在仙界立足?” 十旬仙翁道:“掌门此言差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以一人之心换仙家昌盛,掌门又何须有此等包袱?” 天枢道长蹙眉不语,十旬仙翁见状,又道:“掌门若有顾虑,我倒有一策,既不损玄鹤宫声名,又可令复萌奇龙砚灵须一事顺利得成。” “岛主请讲。” 十旬仙翁捋须道:“那位白姑娘在我岛中已有数月,依我观察,此女生性仁厚豁达,虽不在仙门,却有正义之心。我有信心说服她自愿献身。不过单单她自愿还不够,万一来日人家说她不是自愿,竟是遭我们胁迫,那也不好。所以,我要在岛中办一场降魔大会,各方仙门中人都在我邀请之列。只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姑娘自甘献心卫道,谁人又会责怪我们玄鹤宫弟子呢?” “此事容我再细想一番。”天枢道长说,“两个月后星势大转,届时我们仙家三派需合力擒住几个魔头才好。否则今年又逢大凶之兆,恐怕届时太和山有失守之险。奇龙砚的事,两个月后再作商议吧。岛主虽深居天禄岛,不问三界纷争,却为我们玄鹤宫的利益操心,我身为掌门,便代替山中弟子谢过岛主了。” 翌日拂晓,天枢、天权二道别过天禄岛,回了丹霞山。还未入山门,二人便看见门庭之中跪了一人。丹霞七杰中另五人皆在他跟前,身后十余弟子并未亮出武器,单是好奇地看向那跪地之人。 天枢、天权二道遁影而飞,在庭中现了真身。那人正是杨雄,闻声扭转脖颈,见来者是天枢、天权二道,回身磕头,扯着嗓子嚷道:“掌门,你回的正是时候。玉衡道长不助我找到姓付的,我绝不会离开丹霞山。你们若要赶我走,索性杀了我。” 天枢道长看向五位师弟师妹,问:“这是怎么回事?” 天玑道长说:“此人前几日便在山门外赖着不走,我吩咐弟子不得放他进来,他今日竟擅自飞过山门,还与一众弟子打杀了足足一刻钟的功夫,伤了一名灵官童子。他自称他曾是西梁国师的大弟子杨雄,来我们丹霞山,是求玉衡师弟拿十方晷测算国师下落的。” 天枢道长好生端详杨雄,问道:“你究竟是谁?付千钧大弟子杨雄死了几十年,你凭什么说自己是杨雄?” 天玑道长说:“掌门,半个多月前,重明观的人来访,倒与我提过杨雄的事。据柳浊清所言,杨雄的确未死,而且,双腿膝盖以下皆断,与此人吻合。” 天枢道长这才留意到,杨雄并未跪地,而是缺了半截腿。他对杨雄道:“我不管你是不是杨雄。付千钧原是西梁国师,你该去西梁找他才是。你与他的恩怨,与我们丹霞山并无关系,现下你非要拉扯我们丹霞山,便不讲道理了。” 杨雄道:“自南淮政变,那付千钧私通南淮之事便瞒不住了。西梁全国上下正在通缉他和他门下弟子,他又岂会呆在西梁?我也是四处寻觅不果,才想到玉衡道长手握十方晷可以血亲测辨活人踪迹。玉衡道长既是付千钧的兄弟,自然也知他生辰八字,欲知付千钧身在何方,可谓易如反掌。再说,我与付千钧是私人恩怨,我找玉衡道长测其方位,讨的也是玉衡道长个人的情面。玉衡道长与付千钧是亲兄弟,我找的是付千钧的哥哥,而非丹霞七杰之一,与丹霞山又有何关系?” 天权道长说:“你这便胡搅蛮缠了。你来我们山中闹事,不管你讨要的人情是付千钧兄弟的,还是丹霞七杰之一的,总该我们玄鹤宫来管。我们玄鹤宫向来是不得罪俗修之人的,你现在要我师弟帮你测算付千钧的行踪,他日付千钧怀恨在心,报复我派弟子,你叫我师兄情何以堪?” 玉衡一直没有吭声,此刻见杨雄不依不饶,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道:“你跟义之是何恩怨,我不想知道。我想你费尽心思要找他,多半不是为了报恩,既非报恩,你自然是他仇家了。你明知他是我同胞兄弟,还让我帮你寻他的仇,岂不可笑?” 杨雄笑道:“我既然有本事探知你跟他的关系,自然也知道你收服十方晷后,下山寻他,却遭他囚禁之事。他对你不仁,你又何须念这手足之情?我若告诉你,付千钧连自己妻儿都下得去手,莫非你还袒护他不成?” 玉衡道长目光茫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杨雄又对众人道:“你们既是仙山弟子,平日里恐怕少不得悟道参法,总该明是非知善恶才是。那付千钧平日里心狠手辣之事且不说,单是他私通南淮重臣,挑拨战乱,已致死伤无数。口口声声以正派自居,却姑息付千钧这等冷酷残暴自私之徒,你们哪还有脸面自称仙山正道?” 一番舌战过后,玄鹤宫一众倒无话可说了。天枢道长思忖片刻,叫玉衡道长施用十方晷,为杨雄测算付千钧所在。玉衡道长虽有些不情不愿,此刻也只得依从掌门,朝那银光闪闪的法宝中央滴下鲜血,再以剑指诀凌空大书付千钧的生辰八字,行八卦指诀,合于手印正中,引向十方晷。 但见十方晷中央白辉频闪,随即扩大十倍,翻转两三圈,晷面垂直,悬在一丈高处。众人再定睛看那晷面,便看到数不清的小蛇自晷面爬出,浮在白辉之上,每条蛇都身披七彩花纹,纹理交纵配合,竟构成一幅清晰的图画。那图画随蛇体蠕爬发生变化,展现在众人眼前,好似一只雄鹰自丹霞山界出发,疾驰千里,越城池,过山川,至一片桃林方止住动静。旋即蛇群吐信,各自钻回晷面,那十方晷便摇转收缩,飞回玉衡道长右手劳宫穴内了。 玉衡道长长舒一口气,杨雄颇为不解,问天权道长:“依十方晷所示,付千钧仍在西梁?” 天权道长说:“不错,他现在西梁肃州附近。不过那片桃林绝非寻常地域,十方晷才探及桃林便失了法威,足见那桃林方圆数百里内是有阵法的。看来他早防着我,便是十方晷也寻他不着。” “肃州在岳王治下,据我所知,寅尘子是他府上门客之一。寅尘子修为虽不算精,却有五百余年道行,若付千钧躲在肃州,在寅尘子眼皮子底下应该是藏不久的。付千钧虽炼成了元婴珠,我总觉得他并不能自如驱驭,否则,何以鲜见他施用此珠呢?若在他自己的地盘,凭他精深过人的修为,自然所向披靡,可是他现下既然藏在肃州,我相信寅尘子等人在肃州各地皆有布局,付千钧修为再精,总有法力不逮之处的。”天枢道长说,“杨雄,以你现在的修为道行,恐怕凭一己之力,单是找到付千钧便需耗尽九牛二虎之力。你何不找到寅尘子,与他合力呢?眼下付千钧是西梁缉犯,寅尘子兴许正等着你帮他立功呐。” 玉衡道长听得此言,心里很不是滋味。付千钧再罪大恶极,到底是玉衡道长同胞兄弟,而天枢道长方才所言大有先除之而后快之嫌,对玉衡道长与付千钧的关系竟未有一丝一毫的考量。玉衡道长自然不会拿恶意揣度天枢道长,不过天枢道长毕竟是一山之首,纵然他这粗喇喇的性子玉衡道长早已习惯,此番言辞灌入玉衡道长耳中,不痛也要痒上一阵的。 杨雄才离开丹霞山,三名白泽观弟子便送来请柬,邀天枢道长来黄羚谷相聚,以商擒魔事宜。天枢道长问来客:“以往我们仙界商议要事皆在山中,怎么这回丁掌门竟把地方选在黄羚谷了?” 为首的白泽观弟子面色一沉,道:“天枢道长有所不知,我们掌门疑心山中出了奸细,这才吩咐我们三名心腹弟子前来通知道长议事之地。此次议事,唯有参与者知晓地点和时日,我们掌门也是以防万一。” 天枢道长点头道:“难怪你们三人此行这般谨慎。仙界有叛徒,上回星劫已有种种迹象,丁掌门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第114章 鸠尤神剑114 三名白泽观弟子未作逗留,急匆匆离开了丹霞山。五日后,天枢、天权二道带着张松年、翁绍泽如约来到黄羚谷。重明观来了黄玉笙、顾乘风、左仪三人,白泽观那边则来了丁贤梓和宋渠二人。 黄羚谷位于昆仑山东南三百里处,南北狭长,东西向极窄,来黄羚谷的九人,只有丁贤梓曾来谷底寻过一味仙草,余下八人都是头一回入谷。 左仪才将落地,四下一望,便打趣道:“此谷狭长若丝,倘有猎物被困此地,恐怕毫无生路哩。” 顾乘风道:“不过此谷藏在密林之中,便是飞经此地,恐怕也不会留意到林中竟有峡谷贯穿的。” 黄玉笙道:“丁贤梓心思缜密,把我们约在此地,兴许还有别的目的。” 重明观师徒三人在谷中一条小溪边打坐静修,不出半个时辰,另两派便赶到了。左仪眼尖,见丁贤梓神色麻木,道:“掌门面色不佳,莫非是近日修炼太着急了些?” 丁贤梓支吾道:“不妨的,只是上回黄掌门来我昆仑山中议及擒魔之事。我想,这次若能多擒些魔头,八月星劫之际,我们才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这些时日我勤练苦修,精进修为,可能是劳累了些。” 黄玉笙与天枢道长对视一眼,对左仪说:“丁师叔一心只为我们仙门大计,实乃我等楷模。”又对丁贤梓笑道:“白泽观法门奇绝,精进修为固然要紧,太心急总归有走火入魔之险,师叔还是当心些为妙。” “多谢黄掌门关心。”言毕,丁贤梓话锋一转,问天枢道长,“最近我听说,《虹贯九霄》剑法大有重现之望,可有此事?” 天枢道长抿嘴一笑,道:“丁师叔消息真是灵通。《虹贯九霄》乃紫云老祖所创之奇法,三界都知,剑谱归宗,非《虹贯九霄》莫属。只可惜此剑谱戾气太重,修炼不慎轻则损害道行,重则仙根尽废,魂飞魄散。紫云老祖将其真元运化之法编入琴谱,罡气运行之道归于笛谱,就是算到人心不足,若将剑谱留存于世,恐怕贻害无穷。要恢复剑谱,需将紫云老祖编织琴、笛合鸣之谱的方法参悟透彻,谈何容易噢?” 丁贤梓对黄玉笙道:“那便可惜了,倘若《虹贯九霄》剑法重现,加上贵派的鸠尤神剑,眼下我们仙界诸多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天权道长笑道:“丁师叔有所不知,《虹贯九霄》虽是剑谱,施用时却不倚任何武器。” 顾乘风问:“难道这剑谱是以元化气,再行剑气之变化的?” “若是这般寻常,《虹贯九霄》也不会成为三界剑法之冠了。”天枢道长说,“此剑法与一般法门截然相反,是以元气运化之道逆施血魄,再由血魄贯通奇经八脉,在体内形成不同剑势的。这剑势可作拳法、指法、腿法,亦可化入符箓、瘴气甚或阵法之中。” 丁贤梓道:“紫云老祖能想出此等剑法,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过话说回来,我以为,眼下我们仙界的难题不在法门,倒在乎人才匮乏。两位掌门应该知道,现在凡间对我们仙界也诸多不满,各地天灾人祸不断,便有人大做文章,说未来百年道消魔长,天地不得安宁。这话说得过激了些,却也不无道理。我过去犯了些错误,收纳门徒总有许多顾虑,以至于错过人才。其实我们仙门这两百年日渐衰弱,坏就坏在顾忌太多,未能不拘一格广纳贤才。只要能助我仙门法威,管他性情脾气如何?天地三界,只宜太平盛世以德服人,当下魔界力量大有盖过仙门的势头,大煞之兆接二连三,我们若墨守成规,恐怕来日要吃大亏哩。” 黄玉笙道:“丁师叔的意思是,我们仙家三派招纳弟子,只看仙根资质,不看品性德行?” “非也。空有仙资,却无谋略心计也是枉然。我们仙界祖师直至二代门徒仙法卓绝,与魔界硬拼实力,倒有的是资本。然而眼下仙门凋敝,正是帅才稀缺之际。所谓帅才,乃不拘小节以成大事者,只要能达到目的,何须在乎手段?品性德行比之谋略之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倒以为,脾性德行最是束手缚足,魔界这两百年来日益强盛,若他们瞻前顾后,又如何办得到?” 天枢道长与黄玉笙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丁贤梓此言不妥,然而辩驳之语涌到嘴边,二人又不约而同犹豫起来,甚至觉得丁贤梓此言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张松年也不看长辈眼色,对丁贤梓道:“掌门此言差矣。我们仙门屹立千年不倒,仅凭武力是万万不够的。凡间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年始皇帝吞六国,大秦何等强盛?为何至秦二世,不过数年余威,大秦便轰然倒台?不得多助者,纵有外强之形,却存中干之危,终究难以为继。邪魔原为戾气所化,不择手段乃其自然之势,我们仙家若只计目的,不顾道义,与魔界何异?仙门衰弱,原是我等无能,广纳门徒是应该的。可是若如掌门所言,仙门收纳弟子全然不看脾性德行,恐怕不妥。我道行浅,却也知当年贵派苦玄真人未将掌门之位传于大弟子万妙毒王,而是传于您,也是因为毒王亏于德,我想……” 丁贤梓怒目圆睁,打断张松年,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妄议我们白泽观的家务事?” 丁贤梓话音刚落,黄玉笙抽着鼻子,对众人道:“不对劲,这谷中有毒瘴。” 余众听她所言,皆运气调元,以期飞出谷去,却不料腾空三四丈便余力不足。众人这才发现三华运化受阻,中毒已深。翁绍泽道:“这是什么毒,竟能悄无声息侵入任督二脉,而让师父和两位掌门毫无察觉。” 天枢道长说:“此毒隐蔽极深,而且专攻丹田、玉堂、膻中、命门、神道,这五处穴道是我们仙家修行血魄归丹的要塞。可见此毒不擅降妖伏魔,竟是对付我们仙界中人的利器。” 丁贤梓道:“天下竟有这等毒瘴?” 黄玉笙将内丹提至印堂,行慈尊印,瞥一眼丁贤梓,道:“丁师叔,你何必装糊涂?仙界之中,就数你师兄万妙毒王最擅用毒,下毒的当真不是他?” “他既是我白泽观的人,若是他用的毒,我岂会不知?”丁贤梓冷笑道,“就怕是某些人,与东海妖孽沆瀣一气,竟想着残害同道中人。” 黄玉笙一时动怒,元、气两淤,口鼻喷出鲜血来。她睨着丁贤梓,道:“你莫要以为我唤你一声丁师叔,你便当真压我一头。前些时日我们的确在狄樱手上讨过她辟陵池中的神水,不过那次我们也是凭真本事讨得,可容不得你在此胡说八道。” 天枢道长运一口罡气至面中,叹道:“当下情势紧急,我们还是想法子脱困为妙。” 天枢道长话音未落,便有六人从天而降,围在众人四周。这六人各个都身披铜甲,头戴铁盔,不由仙众反应,已齐发紫焰,企图灼伤众人。黄玉笙对弟子道:“灵火燔天经,以火御火。若真元不畅,拿法器运渡。” 顾乘风、左仪相视一看,各运一阳一阴两股真元,借天罡猎月檠和白龙剑出体合法,在黄玉笙指引之下化出一片赤火,将三人团团围住。 天枢道长掐破手指,弹出四滴鲜血,皆化冰火神雷符,附于玄鹤宫四人之身。天权道长则运真元于百会穴,双手行三清指诀,垂于膝头,对张松年、翁绍泽道:“归元于脑,定气于心,血至灵台,意聚神凝。” 天权道长言语之际,只见双手间生出七根金丝线,宛如瑶琴七弦。张松年见状,对翁绍泽道:“玄天十二宫指法。你施上六宫,我施下六宫。” 二人所施指法,全应在天权道长身前七弦之上。霎时间,七弦乐声激荡,虽声弱如蚊吟,其势却雄若排山,将紫焰推出丈余。天枢道长再行八卦指诀,使出浑身解数运出一团阴阳合和的真元,推向天权道长身前那七根弦丝。 丁贤梓及宋渠倒是打坐运气,却空有其形,只是这会子重明、玄鹤二派都忙于施法自救,顾不上他们。黄玉笙和天枢道长心里有数,若与那六人僵持,不出一刻钟,他们唯有死路。 天枢道长说:“两位掌门可有妙计脱困?我现下已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使出这点法力。” 天枢道长话音未落,又从天上扑来一群蝙蝠,起初杂乱无形,降至谷中方聚拢成剑,朝仙众戳来。这阵仗又快又猛,众人猝不及防,顷刻间陷入蝠海。那蝙蝠个个尖牙利齿,飞经皮肉便张嘴啃咬,仙众此刻都无余力施法护身,唯独顾乘风,因有鸠尤神剑自作主张,化出一团冰障为其护身,才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眼看仙众要败下阵来,峡谷外陡传两声鹰隼的怪叫,其声凄厉高昂、穿云越海,却急转直下,渐作闷颤之响。这两声怪叫落定,围住仙众的紫焰忽然法威大增,急剧收拢,成海的蝙蝠全着了火,将仙众灼得焦痛难忍。 随即,一浪寒气从峡谷两侧翻涌而下,将火焰、蝙蝠吞在腹中,化作齑粉。围住仙众的六人则遁地而去,不见踪影。怪的是,方才盘腿打坐,不动声色的丁贤梓此刻却腾空而起,把元气运于双臂之中,右手行剑指凝气于印堂,左臂运掌,朝天顶一挥。只见三道白光脱掌而出,幻化三尊白虎,凌空而奔,各自怒吼一声,自口鼻喷吐墨色电光。 左仪道:“丁掌门果然厉害,师兄仙根卓绝,只因道行不济,现下施用法宝都万分困难,丁掌门与我们一道中毒,竟可以一人之力施用这等威力的法门。” 左仪话音未落,宋渠也蹿上高空,以掌法施用雷钉,打向峡谷外去。天权道长抬头看着丁贤梓和宋渠,忽道:“大事不妙,我们全上当了。” 众人还不明就里,又见峡谷外飞来百余雷珠。天枢道长对众人道:“大家莫再白费力气,当下只可避闪,再运三华恐怕要……” 他这话尚未说完,雷珠已逼近众人,爆炸之声此起彼伏。仙众各以拳脚功夫避躲,然而躲过一拨,下一拨雷珠来势却猛上数倍。先是翁绍泽双腿遭雷珠所伤,随后左仪腰身也叫雷珠命中。 黄玉笙翻上一块微凸的岩石,足尖一点,扑到左仪身侧,对顾乘风和左仪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总觉得此事太过蹊跷。”黄玉笙翻身躲过一枚雷珠,又道:“方才丁贤梓飞天施法之前明明峡谷外攻势弱了不少,何以此刻竟……” 言语的当口,黄玉笙眼见一枚雷珠朝左仪后脑攻去,自己又离得太远,无以推开她,一时心急,硬是以血魄冲开经脉,右手行白鹤指诀,化出一股苍劲的纯阳真元,将左仪吸到自己跟前。黄玉笙这一番动静非同小可,七窍流血也罢了,她竟魂魄不稳,一时间神智不清,晕倒在地。 说来也是黄玉笙命不该绝,在这紧要关头,峡谷外的攻势陡然弱了,旋即闪出十余人影,在峡谷上空合作一人。 那人身着紫衣,头顶一张黑纱,由掌心放出一面青辉熠熠的铜镜。铜镜的法光笼罩丁贤梓、宋渠二人,二人虽也运功施法,却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终不敌那紫衣人的法术。方才射入谷底的雷珠此刻已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只是那石块全由焦泥所化,一旦沾染肌肤,便侵入经脉,深入骨髓。 天枢道长认出此法,忙抓住翁绍泽的胳膊,连翻两个跟头,避开一块岩石,再吩咐张松年躲避石块,道:“这法门之形甚是熟悉。岩石落地成泥,其色焦黑,嗅之则甜中泛腥,似乎是白泽观一道专攻凡夫的法门,叫作凝邪瘴。你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莫叫那石块近身。” 黄玉笙神志不清,难以行动,好在顾乘风和左仪腿脚功夫算得扎实,那石块又不似方才雷珠密集,二人护着黄玉笙避闪石块,倒还从容。 悬在天上的紫衣人显然失了耐心,左臂一挥,将那镜子化作一张金网,扑向丁贤梓、宋渠二人,随即身子一转,右臂展向谷底,放出一条紫色袖纱。那袖纱飘向重明、玄鹤二派七人,天枢、天权二道以为袖纱有毒,各自翻滚而避。 那紫衣人冷笑道:“若想活命,便听我的。你们的敌人不是我。” 顾乘风听出这是常朝云的声音,对左仪道:“是常姑娘。” 左仪虽略有迟疑,眼见师兄携师父抓住袖纱,腾空而起,她也抓住袖纱,紧跟在他俩身后。天枢、天权二道信不过常朝云,所以玄鹤宫四人未借常朝云袖纱脱困。顾乘风三人才飞起一丈,那袖纱便为一块岩石击断,三人又摔回谷底了。常朝云忙腾出左臂,再放一缕袖纱,将三人腰身绑缚。 顾乘风多了一分心思,对左仪道:“师妹,快抓一把砂石。”二人腾空之际,岩石接二连三靠近袖纱,常朝云一面要应付丁贤梓和宋渠,一面要应付谷外飞来的石块,再无余力去管顾乘风与左仪了。好在二人手中各有一把砂石,单以指功弹石,才把岩石一一撞偏,二人遂顺利飞腾。 顾乘风、左仪甫一出谷,便觉丹田、玉堂诸穴热流涌动,三华运化之势再无阻滞了。峡谷外有十二人布阵,各个都身披盔甲。方才的雷珠和现下打入谷底的石块由这十二人合力化就,足见这十二人修为法力皆弱。顾乘风、左仪各放鸠尤神剑和白龙剑,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这十二人击溃了。只是这十二人并无实形,为法宝所灭,遂化紫红齑粉。 左仪道:“师兄,这些人似乎为白泽观俑术所化。” 顾乘风喃喃自语:“莫非真是万妙毒王要置我们于死地?” 常朝云回头对二人喊道:“你们还不快快助我,这丁贤梓也是假的。” 左仪看向峡谷,道:“你们身在峡谷之中,我们若入谷,三华运化又将受阻,如何帮你?” 不等常朝云回答,丁贤梓便笑道:“你们俩不想死的只管帮这妖女。否则我让你们形神俱灭。” 常朝云道:“你们莫要被他唬住了。” 谷底玄鹤宫四人此刻幡然醒悟。天枢道长对常朝云说:“这位姑娘,你若有法子让我们三华通畅,我们来助你。”他又对顾乘风和左仪道:“乘风,你们千万不要入谷,若我等毙命于此,你们好歹留住性命,吩咐丹霞山弟子为我们报仇雪恨。” 常朝云思忖道:“不如我将你们拉出山谷,这丁贤梓乃俑术所化,也不是非破不可的。” 然而常朝云此言才出,方才被顾乘风、左仪破法的十二个俑人又在谷底现身了。天权道长拳脚功夫最是过硬,对天枢道长和两名晚辈道:“这十二俑人合力施法我们是应付不来的,只宜由我近身相搏。松年、绍泽配合掌门尽量施法,只要能助我化出分身,这十二俑人倒不难对付了。” 第115章 鸠尤神剑115 言语的当口,天权道长已腾跃而起。天枢道长及二徒打坐运气,合三人之力,方借天枢道长的麒麟珪送出一股真元,源源不断抵达天权道长百会穴中。天权道长即刻化出七个分身,各自配合,加之常朝云时时腾出功夫助他一臂,虽可勉强应敌,手忙脚乱是难免的。 顾乘风吩咐左仪为黄玉笙调元运气,自己站在崖壁上观察谷底斗法之势,心急如焚。他起先试着将鸠尤神剑放入谷底,打算以法器襄助天权道长。奈何鸠尤神剑一入谷底,虽则法威浩大,却如无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不管顾乘风怎样驱使,那神剑并无呼应。 顾乘风呆望着谷底来回往复的鸠尤神剑,突然计上心头。他回身问左仪:“你可还记得,白泽观的俑术是由真元还是罡气驱使?” 左仪道:“师父未曾细说白泽观俑术,不过师叔祖曾告诉我,白泽观俑术或以木偶驭之,或以草木花卉驭之,或以水火石砂驭之。草木花卉存生死二相,以其驾驭人俑,想来是借真元施法的,若以木偶甚或水火石砂驭之,便该以罡气施法。” “那便赌一把好了。”顾乘风对常朝云喊道,“常姑娘,不如你在谷中以魔界煞气化一团气瘴,我先入气瘴再下谷底,兴许可以破这谷中法术。” 常朝云依其所言,化一团直径一丈有余的气瘴,待顾乘风钻入其中,再送他入谷。丁贤梓见状,将宋渠推向那气瘴。宋渠运一阴一阳两股罡气,自掌心喷薄而出,正对顾乘风,欲破其周身的气瘴。顾乘风看准时机,以真元推动这气瘴,躲开宋渠的攻势,随即陡然逼近宋渠。宋渠连退数丈,顾乘风见状,对常朝云喊道:“这人俑是靠罡气驱使的,你只管以煞气围之困之,其法便不攻自破了。” 顾乘风一面说话,一面兀自落到谷底,将天枢道长及二徒罩在气瘴之内。天权道长见状,翻身扑向气瘴。外围人俑正欲施法攻袭气瘴,顾乘风已带四人一飞冲天,逃出峡谷了。 常朝云虽占着上风,此刻却无心恋战,对仙众道:“你们随我来。”旋即抽身飞出峡谷,领众人朝南面飞遁去了。 那谷中人俑并未追赶,众人飞出三十余里,常朝云发现一处崖壁上凹了一口洞穴,便将众人领入那洞穴内,暂作休养。方才在黄羚谷,翁绍泽已体力不支,全凭意志支撑,才挺到现在。这会子随众人入了山洞,一口气松懈下来,登时眼前发黑,晕倒在地。待他苏醒过来,天色已暗,洞中生着篝火,任凭洞外寒风呼啸,洞内却还暖和。 天枢道长见翁绍泽醒来,不觉喜上眉梢,浅问一声:“绍泽,你可好些了?” 翁绍泽道:“师父不必替我担心,我方才不慎中了瘴毒,早已没有活路了。” 顾乘风一惊,问天枢道长:“师伯,翁师兄他面色尚佳,怎会……” 天枢道长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凝邪瘴在白泽观一众法门中最不起眼,白泽观山中弟子几乎不用此法,倒是俗修之人,偶有仙根不济者,行此法对付凡人。你道行尚浅,又未插手你们重明观的凡俗事务,自然不了解这道法门的厉害之处。此瘴罩门极多,稍有法力者便可破其法术,然而这瘴毒又阴狠至极,凡中瘴者,若不能及时祛毒,只要瘴气流入任督二脉任一穴道,便必死无疑。绍泽现在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中毒之兆,其实已经活不过三日了。” 张松年道:“不如我们即刻去求赤眉药仙,兴许师弟还有一线生机。” 天权道长叹道:“找赤眉药仙也无济于事。千百年来,中此瘴而活命者据我所知仅有一人,只因此人乃四阴之体,这才逃过一劫,不过此人保住了性命,却落得魂魄不全,一生痴呆不语,同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了。绍泽并非四阴之体,终究难逃一死。要救他,除非有仙门中人牺牲自我,让绍泽借体重生。” 翁绍泽笑道:“罢了,其实我们修道之人,无论修为法力几何,一生只为一个道字。飞升大罗金仙固然为得道之象,可是修道者求取道之至理,难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天下飞升者寡而身死者众,我们仙门弟子肉身既灭,魂魄既散,同世间凡人之魂魄一道散向自然荒野,经天地育化,始成灵宝罡炁,再为后世修道者所用。这一过程,恰如春花凋零,化入泥壤,来年再育新花,何尝不得圆满,何尝不是自然之妙,不得宇宙之玄呢?”到此处,他看向天枢道长,又说:“我父亲为保家园,出征沙场,我母亲惨遭敌寇奸污,不堪凌辱而亡。若非师父收留,领上仙山,哪有我这一百来年的人生?其实生死我早已看淡,只恨未能死于降魔之战,卫道牺牲,竟为仙门中人所害,这倒真真是个遗憾。” 张松年眼含泪光,说:“师弟放心,这笔账,我们定要与白泽观算个清清楚楚。” 常朝云好一会子不吭声,此刻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反问张松年:“我倒要问问你,这笔账你打算跟谁算?又打算怎么算?” 张松年一时哑口,天权道长说:“你虽是魔界修为,对白泽观似乎格外了解?” “了解倒还说不上,不过由今日所见,昆仑山上一定发生了大事。”常朝云道,“我没猜错的话,丁贤梓可能身处险境,是否遭他师兄所害也未可知。” 张松年问:“何以见得?” 天权道长说:“今日商议擒魔大计之约,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上官龙平日里虽不服丁贤梓管束,丁贤梓到底是一山之长,叫他正大光明与丁贤梓为敌,他是绝无胆量的。这次他敢以俑术假冒丁贤梓,又对我们重明、玄鹤二派痛下狠手,足见他无所顾忌。想必昆仑山已为上官龙所控了。不过——”天权道长回身,上下打量常朝云一番,说:“黄羚谷深陷丛林,十分偏僻,物产又贫瘠,无论仙门弟子还是邪魔外道,都极少在此地出没。上官龙此番筹谋也算煞费苦心了。何以如此凑巧,常姑娘也在今日来到此地?上官龙遣弟子来我们丹霞山,只肯将此事秘密告知我与掌门师兄,直到今日抵达黄羚谷,松年和绍泽才知此番所为何事。方才乘风也说,白泽观弟子确与黄掌门密谈了两个时辰,直到今日他们师徒三人离山,黄掌门并未提及此谷。我想上官龙自己绝不会轻易泄露这等秘密,那么常姑娘你,如何知晓今日我们相约黄羚谷之事呢?” 常朝云冷笑道:“早知你这道士如此多心,我便该叫你死在那谷底。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们,你们不知感激,倒质疑起我来了?” 左仪道:“常姑娘误会了。你虽是魔界中人,毕竟拜在醉仙姑门下。她对我们仙家弟子多有恩德,过去我们不因她出身魔界,质疑她动机不纯,现下你救了我们一命,我们自然也不会质疑你。只是我们仙界连遭蹊跷之事,天权道长所言,意在厘清真相,绝没有质疑姑娘的意思。” 常朝云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们了。其实半月前,天魔师祖便命我守在长白山脚。一者是为了弄明白天禄三仙与重明观是否有所勾结。二者,是为了找机会救出我师父醉仙姑。” 常朝云言语之际目光已飘向顾乘风。天权道长道:“看来姑娘修为了得,一路跟踪黄掌门竟未被她发现。” 左仪道:“常姑娘有一样独门绝技。只需放出一味奇香,嗅其味者若不能及时发现其中怪处,此香便郁结体内,十里之内常姑娘都有法子找到此人。” “难怪这位姑娘修为了得,想不到竟是醉仙姑的入室弟子擎羊圣姑。”天枢道长好生打量常朝云,“擎羊圣姑神秘非常,似乎有几重身份,人称淫香子,擅炼奇香,只是炼香之法惨无人道。我有一言相劝,你若听得进去,来日莫再炼那等毒辣的邪香才好。” 常朝云冷笑道:“我若听不进去,又当如何?” 天枢道长叹道:“今日你救了我们,足见你也明辨是非,与那些大恶之魔截然不同。你若一意孤行,不愿收手,他日我们与你狭路相逢,我等定放你一回生路,只当还你这次的人情。再有下次,擎羊圣姑,你便莫要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常朝云道:“人情就免了。我本来也不是要救你,这人情我便白送于你,你也不必假惺惺摆一副君子做派了。道便是道,魔便是魔,我自入魔道之日起,与你们仙道之众便是敌人。你爱教训别人,回你的丹霞山去,自然多的是弟子听你教诲,在我跟前大可不必白费口舌。” 常朝云此言一出,天枢、天权二道面面相觑,也不便再作言语。及至子夜时分,众人皆打坐入定,常朝云与顾乘风一前一后出了山洞,飞至悬崖顶上。 这日阴风不断,天上却无几多云丝,于是弯月如钩,星光清朗,把悬崖顶上稀疏的乔木映出些许倔强来了。常朝云走在前头,慢慢地,顾乘风跟在她身后一丈处。二人走到一棵一人抱的松树下,常朝云忽然止步,说:“我师父可还好?” 顾乘风略有失望,却笑道:“醉仙姑魂魄早已归位,只是道行所剩无几,再行修炼恐怕并不容易。”他一面说着,一面打怀中掏出那面锦帕,交与常朝云。 常朝云展开帕子,落下两行眼泪,那泪水滴在帕子正中的蓝鹊刺绣上,蓝鹊登时活泛起来,虽仍为刺绣之形,却在那帕子上振翅翘尾、顾盼生姿。 常朝云垂眼看着锦帕,叹道:“师父,你浪费了千年道行,只为一个虚空的灵魂,究竟是为什么?” “醉仙姑是至情至性之人,世人觉得不值,也许在她却是最值得的。” 常朝云道:“师父只是太傻,未经凡俗世事,才将情爱看得比性命还重。若她与追云子当真做了夫妻,也许追云子不过是个庸俗男子,好的固然好,坏的一面也明明白白现出形来。正因追云子只留一副虚无的灵魂,师父未能见他凡俗的一面,他便成了师父的心结。于是他好处愈发见好,天长日久,在师父眼里,自然比日头还要闪耀,比星辰还要灿烂了。” 顾乘风道:“也不怪醉仙姑身为魔界中人,却得仙门敬佩了。” 常朝云嗤之以鼻,冷笑道:“可是我师父又落了什么好处?她魔功了得,本应有一番大作为,莫说统领一方妖精魔怪,便是与护法明王争辉,她也够格。然而如今,她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个中辛酸,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中人又如何体会?” 顾乘风道:“所以方才天枢道长与你好言好语,你却毫不领情。难道你当真认为仙魔二界非彼此对立不可,绝无半点共存互生的可能?。” “不错,仙魔二界本来就势如水火,何来共存互生之理?茑萝仙子还出身仙门哩,你们仙界可当她是自己人了?不是我们魔界不容你们,是你们仙界容不得我们魔界。” 顾乘风摇头道:“若果真如此,为何当年仙门鼎盛之际,我们仙家三派祖师不想法子彻底灭了兕虎神君及一切邪魔外道呢?这世上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我竟不信,兕虎神君没有克星。仙山祖师尚可放魔界一线生机,可见神魔二界也不尽是有你无我,绝不容于彼此的。” 常朝云道:“亏你在仙山修行多年,竟不去想,仙山修行何以事半功倍?一者,万灵既死,除非元神借体复生,否则三魂七魄必在九日内散于四野,恶灵凶魄若为水土吸纳,孕育新生则成邪煞之炁,至于善灵圣魄则化罡炁,聚于仙灵之所。若非我们邪魔外道存世,任由万灵自在生息,凡人都活上一百来岁,你们仙山又哪来这许多善灵圣魄化就的仙灵罡炁?我们修炼魔功常以活物性命为代价不假,可是生死原在天理循环之中,你们受了益处,恶事只由我们来做,你们三山的祖师又怎会想不到这一点?”至此,常朝云撇嘴一笑,又说:“二者,你长在仙山,从没有为衣食担心,便无从想象我们魔界无凡人供奉是何等处境了。有能耐结交达官贵胄的,尚能讨些好处,若无能耐的,或抢或偷,也算本事。” “为何竟不自行耕作呢?” 常朝云笑道:“你当真是长在仙山,竟不知仙山以外的艰辛了。魔界生存,若抢不过人家,便只有被人家抢的份,到底你们仙门强盛,我们魔界之中,势单力薄者其实是自相残杀的。便是修行的洞府,哪个不是凭本事霸占的?魔功上乘者尚可与你们仙门俗修者略作争夺,小妖小怪为了一方丘山大打出手,你死我活的也不是稀罕事。可是话说回来,你们仙山凭什么得凡人供奉呢?当真是凡人敬仰你们仙山不成?说到底,是因为有我们邪魔外道,凡夫俗子们才心甘情愿供奉你们仙门弟子哩。你方才说什么神魔二界共存互生,我来告诉你,当真要说神魔共存互生,也是先有我们邪魔外道再有你们仙圣神明立足之地。你们仙山祖师不灭兕虎神君,不斩断一切邪煞之灵,且不说他们有没有此等本领,便是有这本事,他们又如何想不到我方才所言之理?与其说是你们仙山祖师放了我们魔界一线生机,莫如说他们是为你们这些徒子徒孙留了条长生长存之路。” 顾乘风听罢,踟蹰好一会子,问道:“你既然憎恶仙门,今日为何救我们?需知今日若非你出手相救,重明、玄鹤二派必受重创,岂不是你们魔界中兴的大好机会?” 常朝云道:“那上官龙既有本事将你们困在黄羚谷,自然也有法子让你们为他所用,绝不会一味杀了你们,白白浪费你们这七人的。我们常氏兄妹与韩中直虽谈不上几多交情,到底都效忠当今南淮皇上,从他嘴里,我也知道了不少白泽观的秘密。他曾说漏嘴,提及上官龙以蛊瘴之法融他们白泽观先天俑术,可达终身操控仙门弟子的目的。” 顾乘风大惊,道:“竟有此事?” “只是要操控仙门弟子,需阻其三华,方可灌蛊虫入体。那蛊虫抵达天柱、印堂、百会诸穴,受蛊者便会神智大乱,施蛊者再以俑术操控既成。”常朝云冷笑道,“你们既然中了上官龙的奸计,他若只想除掉你们,实在犯不着如此麻烦的。我虽不知你们为何在谷底三华受阻,但是韩中直曾夸过海口,说他师叔调出了一种瘴毒,叫作子母焚心瘴,此瘴分子、母二方,各自无色无味无毒,便是修为精如丁贤梓也难于发现,可是一旦二方在仙门中人体内混合,便会毒性发作。中毒者越是运功行气,毒性发展越是迅速。只可惜这子母焚心瘴毒性一旦发作,体内瘴毒便由心脉迅速散向颅顶百会穴,需受蛊者源源不断吸入瘴气,毒性方可持续。” 顾乘风恍然大悟,道:“看来我们在黄羚谷底无法运功,正是为这子母焚心瘴所害的。难怪了,上官龙定是早早在那黄羚谷底散布了一方毒瘴,而另一方,可能就在那丁贤梓和宋渠的人俑身上。他选择黄羚谷是因此谷狭长深凹,瘴气一旦聚集则不易消散。若真如你所言,上官龙这次静心布局,当真有吞并我们重明、玄鹤二派之心了。” “你以为我救你们竟是出自好心?你错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仙界叫一个自作聪明的疯子给控制。强敌再强,总有弱点,敌人若是疯子,那才糟糕呢。” 第116章 鸠尤神剑116 顾乘风怅然若失,道:“无论如何,我们是得你所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这番人情,我是一定不会忘记的。” 常朝云远眺弦月,道:“你没有食言,救了我师父,我们两清了。” 顾乘风欲言又止,二人遂沉默许久。常朝云回身睄一眼顾乘风,又避开他的目光,道:“你们仙界的叛徒可查出是谁了?” 顾乘风道:“要查出此人,恐怕没这么容易。兴许正是上官龙和韩中直,也可能是丁贤梓。” 常朝云笑道:“韩中直的确与我们魔界多有往来,不过他胆小如鼠,哪有这样的本事?那次你夜闯天牢,他若成心要杀你,你是跑不掉的。你虽修为过人,毕竟道行上吃了亏,速战速决尚可,一旦久拖下去,彼时的你绝不是他对手。” “说起此事,我倒有一事不解,不知姑娘可否如实告知。”顾乘风道,“当日叶氏一门因通敌之罪叫人抄了家,我便心生疑惑。若你义兄当真要除去叶氏,什么借口不好找,偏巧等我和师妹在南淮的节骨眼上?明面上看,好像有人要借我和师妹除去叶氏,可是我左思右想,竟觉得这件事,我与师妹才是目标,叶氏父子反是鱼饵。”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我?” 顾乘风道:“我想知道,此事是丁贤梓授意还是上官龙一人策划。” 常朝云道:“有什么分别?你们仙界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幕后主使是丁贤梓还是上官龙,终究是你们仙界不和。这两年星象不稳,依我之见,你们仙门的气数已尽,恐怕不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扭转的了。” 顾乘风听罢,心中忽生悲意,道:“这世上的争斗几时才可停歇?” 常朝云道:“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神人魔三界,又有谁生来喜爱争斗的?你是得利的一方,自然说得出这番话来。若你们重明观现下受制于人,你难道不想翻身?纵然你生性洒脱,甘受此辱,你同门众人难道各个如你这般?只要存于世道,便身不由己”说到此处,常朝云忽然哽咽起来,沉着嗓子问道:“若有一日仙魔交战,我与你一决生死,难道你会违背师命,对我手下留情?” 顾乘风看着常朝云,怔怔地,思忖良久,方道一声:“不会。” 这声“不会”,顾乘风不知几分真几分假,他便是答“会”,常朝云听着顺耳,也算不得撒谎。然而他若答了“会”字,这答话便是成心说给常朝云的,若将他自己也算作听众,似乎“不会”二字才现得出诚挚来。只是“不会”二字才脱口,他便生出悔意了。此后数日每想起来,他这悔意便深了一分,然而再三忖度,纵使常朝云再问他百遍,他能脱口而出的,除去“不会”,实在没有别的答案了。 左仪心细如丝,这天见四下无人,问顾乘风:“师兄这几日心事重重,可是为那位常姑娘?” 顾乘风忙矢口否认,左仪只浅笑道:“师兄哪里会撒谎?方才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连我都骗不过,万一师父问起,你如何蒙混过关?” 顾乘风垂眼沉思,并不作声。左仪道:“其实我们修道之人,说是在悟道参法,每日所为,只为一字,师兄道行比我深,总该知道那是什么字。” “自是玄字。” “既然师兄也知道我们仙门之本在乎玄,师兄便该明白,为什么连凡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了。这世上最不可琢磨的不正是情吗?宇宙之苍茫,万物之广博,无非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体之所感,唯独情,似乎无根无源、无头无尾又无来无去。情之所动,玄之所生,情灭则灵亡,若世间没了生灵,天地之道又有何意义呢?师兄苦恼的恐怕不是情字,而是身为仙山弟子,背负仙家重任,却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这件事吧。” 顾乘风道:“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左师妹的眼睛。” 左仪道:“其实那日师兄与常姑娘在崖壁之上所言,我都听到了。” 顾乘风并不吃惊,却避开左仪的双眼,道:“我既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充当表率才是。现下我却为情所困,实在惭愧。” “师兄千万莫要这么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修道之人对于情爱之事,大可不必讳莫如深,视如虎狼。所谓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笔者注:出自《洞玄子》)万物存世,皆在道理之中。当年祖师婆婆虽然定下情、贪、妒三戒,在我看来,实多有无理之处。” “师妹何出此言?” “情、贪、妒皆出自欲,欲之所存乃万灵本性,一味戒断,岂不违反本性之举?我们仙门之道师法自然,理应顺应本性,以道引之,以法规之,哪有断之绝之的道理?” 顾乘风细思左仪这番话,反问道:“可是神人魔三界为情欲贪念妒忌所害者不计其数,又当作何解释?” “师兄难道忘了上古一则典故?那爱马之人以筐盛马粪,以贝壳盛马尿。一次他心疼马儿为牛虻所叮,为它拍打牛虻。那马儿却一时受惊,竟咬断辔头而逃了(笔者注:此典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左仪笑道,“师叔祖当初说起这典故,只教我们,凡事皆有其性,举凡得道者,都将心思花在知悉万物的脾性之上。否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对这爱马之人,他只是因爱马而失去了所爱之马,若在大事,恐怕所失便不单是所爱之物这么简单了。我们悟道修法的目的固然在于此,可是师兄,若将这典故细细研究,其实里头的文章远不止于此。我且问你,这典故中爱马之人可当真爱马?” 顾乘风思度片刻,笑道:“自然不是。” “为何不是?” 顾乘风答道:“他若当真爱马,如何连马的脾性都不了解呢?” “师兄仙缘了得,平日里也不需在悟道上下功夫,却有此等开悟,真真是聪敏过人了。这典故明面上看,说的是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似乎把爱马之意与顺马之性分割开来了。可是回头细品,这典故要说的,实在是这爱马之人并不爱马,只是以为自己爱马,仅此而已。”左仪笑道,“若这爱马之人真心爱马,自然不会将爱马之情流于表面,以为以筐盛矢,以蜄盛溺便等于爱马之深了。天下之事,自然比这典故还要复杂百倍的。人人都知神人魔三界为情、贪、妒所害者无以计数,然而师兄可曾想过,那受害之众,究竟是为情、贪、妒所害,还是另有缘故?就拿我们重明观那位前辈说吧,她为情所困不假,可是害死她的难道不是丁贤梓的自私自利吗?倘若丁贤梓当真有情有义,她岂会寒心,又岂会自断仙根?至于贪、妒二欲何尝不是如此这般背了黑锅?世上成大事者,其雄心壮志哪个不受贪欲驱使?世上励精图治者,哪个又是甘拜下风,安于现状之人?凡人尚知莫可因噎废食,怎么我们修道之人反看不破其中道理?好比那爱马之人的典故,他若愚钝不化,只道马儿逃失是因他爱马心切,却不知马儿逃失之因恰在不爱二字呵。” 顾乘风呆望远方,把左仪所言字字都放在心头琢磨一番。其中道理顾乘风并非不知,奈何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做不做得到却是另一码事。左仪此番说辞,无非是见他入情已深,索性叫他明心见性,以疏代堵,反于他有益。然而顾乘风面临的难题,左仪并未窥其全貌。 他曾渴望常朝云回之以爱,又害怕常朝云当真回之以爱,他却无可是从。然而常朝云报以冷眼,他又觉自己痴心枉付,心有不甘。在这矛盾之上,时时想起师父,想起自己的责任,惭愧内疚便一股脑儿涌上心尖,似乎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 当天夜里,微风吹个不住,把屋外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叫人以为是积雪融化,淌在山脚的沟谷中,叫得欢腾。黄玉笙所受的伤虽未及根本,这几日倒也叫她难受得很。姚晓霜白天助她运气疗伤,到酉时则由许燕飞替换。 许燕飞自上回重伤初愈,身子便虚弱不堪,血魄时有溃空。长白山中虽有多处仙灵神池,奈何许燕飞仙根本不算出众,又多次负伤,损了仙根;神水法威再盛,她耐不住其中劲道,欲令三华复原,也只能慢慢来了。此前几夜,许燕飞为助黄玉笙冲破玄关,已尽了全力,可惜黄玉笙中毒之际全身经脉几无三华运转,瘴毒入体便散至周身,要尽祛其毒,实在是耗时耗力。 二人运功至子时,许燕飞疲态尽显,元气皆有不足,黄玉笙忙归元卸气,对许燕飞道:“师妹,你若再行运功,恐有走火入魔之险。” 许燕飞收敛三华,长吁一口气,揩干额头的冷汗,说:“师姐,你体内这瘴气诡异得很,我是怕若不早日清除干净,实在是后患无穷。” 黄玉笙浅笑道:“这倒不怕。此瘴以两种无色无味无毒的瘴气混合而成,虽则隐蔽,其实法威浅薄。用来对付凡人倒还顶用。我毕竟有两百余年道行,这瘴毒多停几日,只叫我多受几分苦罢了,不会有事的。倒是你,才将伤愈本该悉心静养才是,现在却要助我运功。” “师姐此言,我倒生气了。我上回伤情险重,若非师姐费尽力气,向天禄三仙讨来幽魂仙草,我如何还有生机?自师姐执掌重明观,我们姊妹齐心合力挺过了多少难关?师姐说这话实在生分了。”许燕飞道,“我们过去那许多年,遇到的难关虽有棘手之处,却真真比不得今时今日。这两年凶煞之兆频现,已经是极麻烦的情形。倘仙家三派齐心,我们倒有信心压住魔界的势头。然而眼下,仙界竟发生内讧,恐怕……” 黄玉笙叹道:“师父还在的时候便时时担心那丁贤梓。现在发生这种事,又有什么奇怪的?” 许燕飞道:“可是师姐,我却觉得此事蹊跷得很。白泽观对我们两派做出此等事来,这几日却毫无动静,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黄玉笙道:“白泽观究竟现况如何,我们也不知晓。设计害我们二派的,兴许就是丁贤梓,也可能真如那妖女所言,白泽观已然易主,害我们的是上官龙。越在危险之际,越忌急躁。现在白泽观毫无动静,我们更要小心,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黄玉笙此刻身心俱疲,实在腾不出心思考虑如何应付白泽观。然而不过一日,事态便急转直下,由不得黄玉笙了。姚晓霜才刚助她祛除一股瘴气,二人便觉丹房外涌入一股阴阳合和的真元。那真元幻化虚影,还未现天玑道长人形,二人已闻其声:“黄掌门,玄鹤宫有难,望你前来襄助。” 黄玉笙此刻正在紧要关头,卸不得气,微睁双目,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天玑道长说:“此刻白泽观已攻入山门,掌门若不前来搭救,恐怕不出三日,我们玄鹤宫便全军覆没了。” 黄玉笙与姚晓霜听罢,皆诧异不已。黄玉笙已有防备,倒没有大碍,姚晓霜方才正将两股真元收回体内,此刻受了惊,登时口鼻流血,大汗淋漓。 黄玉笙关切一声“师叔”,姚晓霜说“不打紧的”,又问天玑道长:“白泽观当真大举攻入丹霞山了?” 天玑道长说:“这等事情我岂会撒谎?丁贤梓和上官龙领头已杀我山中弟子十余。我们现下只好布阵守住正殿、丹房和后山。可是丁贤梓、上官龙也在我们正殿之外,布下了九宫迷魂阵,将我们团团围困。幸而他们布阵心急了些,两宫留了破绽,我和玉衡、瑶光两位道长合力作法,才以通天幻形大法冲破九宫迷魂阵,向黄掌门求援。” 黄玉笙喝道:“岂有此理,而今魔界气焰高涨,丁贤梓此举,简直愚蠢至极!” 姚晓霜问:“围攻你们丹霞山的除了丁贤梓和上官龙,还有什么人?” 天玑道长说:“还有李冬寻和窦虎。其余四十余众虽是册外弟子,恐怕也是修为道行拔尖的。” 天玑道长话音未落,其声形已弱,不过眨眼功夫,她便消失了。黄玉笙顾不得自己伤情未愈,同姚晓霜一道赶至正殿,通传全山弟子,商议对策。 听罢众人意见,黄玉笙审时度势,当机立断,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南下丹霞山,一路西至昆仑。南下一路由黄玉笙亲领,姚晓霜、顾乘风、苏荣同行,去昆仑的一路则由许燕飞领头,左仪、柳浊清同行。 才入丹霞地界,黄玉笙一行已望见远处耀目的法光。她对顾乘风道:“风儿,待会儿你一定要格外小心。丁贤梓修为了得,又有六百年的道行,纵使上回他在太和山受了些伤,实力也远在你我之上。你现在是鸠尤神剑的主人,此剑与你心神贯通,你自身修为虽未有大进,每施法门,威力却远胜从前了。我想由我和你、你师妹三人布阵,对付丁贤梓和上官龙。至于李冬寻和窦虎,我想由你师叔祖带领两名弟子布一道三清妙人阵,足以应付这二人。余下二十弟子应付白泽观四十弟子是吃力了些,不过,只要能拖他们一时,待玄鹤宫的人逃出九宫迷魂阵,我们便胜券在握了。” 黄玉笙算得谨慎,这番筹谋本无多少破绽,只可惜她误判了姚晓霜此刻的能耐。姚晓霜那些时日为助黄玉笙祛毒早已透支法力,此前又因受惊伤了经脉,与两名册外弟子布阵,实在难为她了。窦虎仙根不算拔尖,三清妙人阵尚可震住他,那李冬寻仙资雄厚,现下又似乎拼尽了全力,不过一炷香功夫,她便找到三清妙人阵的罩门。 姚晓霜一面吐血一面奋力支撑,那两名册外弟子也因避闪李冬寻的攻势不及,三华渐乱。顾乘风作法驭剑之余,乍然瞥见姚晓霜,对黄玉笙道:“不好,师叔祖恐怕支持不住。” 黄玉笙道:“风儿,莫要分心。丁贤梓方才督脉要穴已为鸠尤神剑所伤,他也挺不了多久了。”言毕,她腾出左掌,由掌心劳宫穴放出幽冥鉴,再改掌为三山指诀,道一声“去”,随即以三缕纯阳真元将法宝送至姚晓霜等人近前。那幽冥鉴扩大百余倍,随即法光熠熠,将李冬寻、窦虎二人罩在法光之中。 窦虎方才为冲破三清妙人阵已累得筋疲力竭,此刻再要应付幽冥鉴略有些吃力。他大声喊道:“李冬寻,还不快替我泄去这幽冥鉴的法威!” 窦虎话音才落,李冬寻便拔下发簪,轻抛空中,再行剑指诀,加以驱驭。她这龙血璋随其真元幻化,变作一面玉镜,射回幽冥鉴的法光,反攻黄玉笙。黄玉笙旋身避闪法光,随即打口中吐出六枚寒气逼人的毒钉。 重明观法门之中炼瘴之术并不多,她口中的毒钉乃以冰凌所化,却并非以重明观法门炼就,而是方才上官龙施在青白扇中的寒毒。黄玉笙才将吃了上官龙的亏,自然有所防备,遂以罡气带动真元,将他扇中毒瘴吸纳少许,藏在喉中。她原打算找准时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下李冬寻非要朝她出击,她才就势放出毒瘴,打向李冬寻和窦虎。 窦虎躲避不及,左肩中了毒钉,一时痛不欲生。李冬寻翻身躲闪,头上原就凌乱的双环髻叫毒钉打散,身上虽未叫毒钉射中,右手却现出一处擦伤,鲜血殷红,在她惨白的手背上开出一朵花来。又像是毒性发作,又像是恼羞成怒,李冬寻展臂嘶吼一声,将全身血魄化作真元,聚于双臂,左阴右阳,再行九色莲花印。只见她面色由白转赤,内丹自印堂飞射而出,一股水柱自手印喷涌而出,迎向内丹冲至幽冥鉴正中。 霎时间,十余裂纹爬满幽冥鉴,发出一声脆响,黄玉笙只得收回法宝,再作打算。与此同时,三清妙人阵也应声而破,姚晓霜及那两名布阵弟子皆为一股气浪冲至两丈开外。 黄玉笙见状,对两名徒弟喊一声“撤阵”,随即飞向李冬寻,再放幽冥鉴,将其炼作一串蓝幽幽的火蛇。 黄玉笙一面作法压制李冬寻一面传声于顾乘风道:“风儿,你可还记得《神武真经》上的并蒂莲花阵?白泽观这九宫迷魂阵现下已有四宫不稳,你与荣儿合力布阵,直攻其中宫法位,这阵法便破了。” 并蒂莲花阵顾名思义,是以双宝合和之势,倍增各自神威的阵法。依《神武真经》所言,天下法术实以至简为至圣。并蒂莲花阵可二人合阵,亦可一人双宝合阵,分七重境界。一重境界才入其门,并无增威之效,每炼升一重境界,双宝合和之力可增一倍,至最高境界可增六十四倍之多。然而重明观立派至今,唯独创法之人赤焰老母一人炼至五重境界,玉和仙姑其次,飞升前夕方炼得四重境界。 顾乘风虽仙根奇绝,道行毕竟不足百年,好在他用过九香龙血丹,可用的法力已胜百年道行之人。只可惜仙魔二界,道行皆以百年为阶,百年修行之内,法力每年大增,一过百年,法力增长则逐年缓慢,归根结底,一切勤修苦练,还是修为最重的。仙根卓绝者,修为最能拔尖,加之法力扶持,以延修为施展的时间、规模,才能将各法门的威力发挥至最高境界。 顾乘风修炼《神武真经》的法门不过数月,勉强突破玄关,达二重境界,此刻施展起来实在算不上得心应手。不过丁贤梓和上官龙已守阵两日,九宫迷魂阵法威再盛,不得二人源源不断灌输法力,要困住丹霞七杰,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丁贤梓和上官龙法力虽占了优势,经那两日消磨,所剩已不足三成了。每拖一分,二人的三华便虚空一份,此刻九宫迷魂阵中宫法位又遭并蒂莲花阵急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九宫迷魂阵便分崩离析。 方才丁贤梓和上官龙匿身阵内,此刻阵法大破,由正殿闪出百余玄光,二人也显出真身,飞向山门。 丹霞七杰及张松年紧随其后,天玑道长大喝一声:“狗贼,昆仑山出了你们这样的败类,真是我们仙界耻辱。你们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第117章 鸠尤神剑117 天枢道长抛出麒麟珪,化作一面金网,拦住丁贤梓和上官龙的去路。另一边,窦虎趁众人围攻丁贤梓和上官龙,妄图南逃,却叫三名玄鹤宫册外弟子发现,各化剑气,将其逼回正殿屋顶。他在屋顶上又与那三人过了两招,随即一个踉跄栽下屋顶。 此刻李冬寻连中黄玉笙五枚雷钉,惨叫一声,由一棵大树上跌落。上官龙摇开青白扇,送上半空,那扇子转个不住,将银辉散向周遭。 天权道长对身后一众册外弟子道:“大家当心他的毒瘴。”丹霞七杰几乎同时腾空后退,一众弟子也退去数丈之远。 白泽观那三十余弟子此刻还剩二十来人,各自或遁光、或化影、或变作剑气纷纷聚在上官龙身侧。上官龙讪笑两声,道:“此次未将玄鹤宫一网打尽,是我疏失大意了。咱们走着瞧。”话音未落,他便收回青白扇,携二十余白泽观弟子腾空而起。 丁贤梓紧随其后,双脚却叫天玑道长袖纱所缚。他目露凶光,右手行剑指诀,射一缕玄光斩断袖纱,左手翻掌朝众人推出一团绿焰。那绿焰非同寻常,焰气看似慢舞轻摇,火苗却一生二,二生三,彼此推挤,渐次堆出体量,以磅礴之势由半空泻下。 黄玉笙认出这是冰寒五行大法中一道以冰凌炼化焰气的法门,叫作绿珀九寒掌。一切物什凡触及那青色焰火便为寒气冰封,凝作绿色琥珀。若身无大恙,单叫这绿珀九寒掌所封,只消以至阴至烈之气化去其中冰寒之势,脱困并无太多难处。然而姚晓霜方才受了重创,此刻再无元气御敌。她虽与众人一道飞至半空,却为寒气所侵,半截身子凝在绿色琥珀之中,随即沉沉坠地。 黄玉笙闻声望去,姚晓霜已叫绿焰吞噬,与她一并为绿焰所淹的,还有二派册外弟子及灵官童子十余。 “师叔!”黄玉笙一声怒吼,悬在半空,行五色莲花印,放出幽冥鉴,又对顾乘风、苏荣道,“风儿,荣儿,你们拿法宝攻那狗贼印堂、百会、神道三穴。” 黄玉笙话音刚落,她便缩形化入幽冥鉴,一头钻进绿焰之中。顾乘风、苏荣攻袭丁贤梓之际,丹霞七杰也率百余弟子齐攻丁贤梓。那丁贤梓修为再深,法力再高,单是天枢、天权二道合力,他已占不到便宜,此刻这许多人对付他,他虽全力抵御,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三华大乱,自半空跌落,摔到绿焰之中。 顷刻间,铺满玄鹤宫前庭的绿焰消去大半。天玑道长握拳运气,炼出一把金砂,挥臂一撒,绿焰即刻四散,没了踪影,显出十余绿光莹莹的人形琥珀。 丁贤梓蹿在琥珀中间,一面推掌飞腾,一面苦笑不止。仙家众人落地,瑶光道长喃喃道:“丁贤梓这是怎么了?” 天玑道长刚要上前作法,天枢道长忙拉住她,说:“这丁贤梓装疯卖傻,当心有诈。”言毕,他从头上拔下麒麟珪,化作一把长剑,以剑引身,冲向丁贤梓。 那丁贤梓顺势绕至一块琥珀后头,用掌气送出琥珀。天枢道长恐伤及琥珀中的活人,挑起长剑,飞向高空,再朝丁贤梓俯冲而来。丁贤梓腾飞数丈之远,再将一枚琥珀送向天枢道长。顾乘风见状,行五岳指诀,放出鸠尤神剑。那剑体冲向半空,疾速旋转,化作一条巨蟒。顾乘风再行七宝骞林指诀,那巨蟒得真元驱驭,身姿扭捏,飞向丁贤梓,将他周身盘绕。 天枢道长瞧准时机,双手紧握长剑,朝丁贤梓头顶百会穴刺去。长剑才入丁贤梓发髻,众人便看见一抹赤辉由他头顶泄出,沿长剑爬上去。 天权道长喊道:“掌门当心。”天枢道长当机立断,弃剑而逃。只听一声轰响,那长剑闪出一片耀目的白光,似乎被一股强力推上高空。丁贤梓则瘫倒在地,不再动弹。天枢道长回身望去,喊道“表里虚寂,神道微深,回!” 长剑只在空中旋飞两圈,随即扎向天枢道长,化归发髻之形。几乎同时,黄玉笙冲破冰寒之气,炸开缚身的琥珀,携姚晓霜飞冲三丈之高,旋即降至众人跟前。 顾乘风、苏荣及一众册外弟子围上前去。天玑道长上前问:“黄掌门可有大碍?” 黄玉笙打坐运气,右手行三清指诀,左手掐住姚晓霜右手腕脉,答道:“我没什么事,只是师叔她……” 黄玉笙话未说完,姚晓霜便喷了一口黑血,粗气大喘,冷汗直流。 另一边,天枢道长捻转发簪,由那簪子尖端逼出一条红色蠕虫。天权及余下玄鹤宫弟子纷纷围拢。瑶光道长问道:“这是何物?” 天枢道长摇头道:“此虫定是那上官龙所炼,不过……” 玉衡道长仔细看过这蠕虫,说:“此虫叫作丹砂九尸虫。” 天权道长问:“你如何知道?” “我被义之囚禁之时,他为了从我口中问出我们丹霞山法门的机要,曾以此虫威胁过我。这蛊虫之术歹毒非常,欲炼此物,需施灵隐神功,先以丹砂合炼孔雀、鹰隼、乌鸦、白虎、水牛、幼童、海蚌、虎鲨和墨鱼的尸身。” 天枢道长说:“白泽观有一种亦正亦邪的丹药,名曰九尸丹,经脉损伤者食之,乃现药效,经脉无损者用之,却现毒性。莫非九尸丹便是如此炼化的?” “不错,那丹砂经此法炼化,所得正是九尸丹。”玉衡道长叹道,“不过九尸丹虽有毒性,无论对修道之人还是邪魔妖道,损坏并不算大。要伤我等根本,需大量服用才见成效,所以白泽观人炼此丹药,几乎从不用作害人之物。可是若以此物再炼南海乌沙虫,情形便大为不同了。那乌沙虫本是剧毒之物,又生得灵修之体,自然不会吃有毒的食物。可是将那乌沙虫饿上七天七夜,再以九尸丹饲喂,乌沙虫便顾不得个中毒性,只求果腹了。如此这般,千余乌沙虫摄入大量九尸丹,能活命者不过一二。活下来的乌沙虫经七日便会通体泛红,此刻,才称得丹砂九尸虫。此虫剧毒无比,但凡接触人畜身体,便钻入肌肤,随经脉游至颅内,令人畜神智尽失,任人摆布。” 天玑道长听得玉衡道长所言,诧道:“这么说来,丁贤梓方才是受上官龙操控?难怪他如此奋不顾身了。” 天枢道长看向瘫倒在不远处的丁贤梓和他周遭绿光闪闪的人形琥珀,对众弟子道:“你们去助他们脱困。”随即兀自走向丁贤梓。 丁贤梓衣衫早已破碎不堪,一头花白长发好似枯草,散在土地上,纹丝不动。天枢道长蹲下去,行剑指诀,在丁贤梓印堂处施一股阴阳合和的真元。 天权道长俯身道:“他与上官龙合力布阵,恐怕三华运化是毫无节制的。我猜他经脉早有损伤了。方才他那绿珀九寒掌威力惊人,大概也是尽了全力。作法运功最忌挥霍无度,急功近利。他虽修为精深,法力过人,如此放肆地施法,恐有仙根折损之险呵。” 天枢道长收功卸气,叹道:“果不其然。他仙根已现折损之兆。本来依他的道行,作法稍激进些倒也无妨。可惜他身中尸虫之毒,内里早已虚空……” 霎时间,忽听一声轰响。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李冬寻冲出绿珀,撞伤三名助她破法的玄鹤宫册外弟子,朝高空窜出十丈。 天枢道长蹬地而起,拔下发簪化作长剑,飞至李冬寻跟前,高她半身,将剑尖直戳向她印堂。李冬寻振臂闪开,旋身化作一团玄光,朝山外逃去。天枢道长左手行白鹤指诀,对准剑柄,只以罡气轻轻一推,长剑随即飞脱右手,疾速赶到那玄光前方两仞处,旋即化作一把金斗,要将李冬寻吸进来。李冬寻此刻忙施展生死搏命剑,以虚剑打掩护,自那金斗背后偷袭,以实剑反攻天枢道长,自己则猛然坠地,试图遁地而逃。 天枢道长一面躲避那生死搏命剑,一面以血魄凌空作一道冰火神雷符,指尖轻轻一弹,那道神符即刻扩大百倍,冲到李冬寻身子下方,将她兜住了。李冬寻还要挣扎,天枢道长抟身翻近三丈,右手行剑指诀,只将右臂一挥,那金斗旋即化归长剑,随他驱使,扎入李冬寻颅顶。随她一声惨叫,颅顶即刻闪出勃然赤光,顿时将剑身染作朱红。天枢道长飞至跟前,拔出长剑,李冬寻周身泛出紫雾,晕厥过去了。 天枢道长将李冬寻平置于丁贤梓身侧之时,丁贤梓已然苏醒。他抬着沉重的眼皮,看向天权道长等人,翻身撑着胳膊肘,做出坐起的姿态,嗫嚅道:“上官龙那叛徒,他在哪里?” 天玑道长忙将他扶起,说:“你现在身受重创,还是顾好自己要紧。” 丁贤梓又看向李冬寻,问天枢道长:“冬寻可还好?” 天枢道长以真元断其脉息,摇头道:“你这徒孙修为虽则精深,毕竟只有百来年道行,法力远不如你。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入夜时,众人已发觉丁贤梓须发又白了不少,面相虽还如旧,却失了往日光彩,真真是疲态尽显了。至于李冬寻,经天枢、天玑二道和顾乘风、苏荣二人合力运气调理,三华紊乱之势总算得以缓解。 情形最遭的是姚晓霜,她仙根不过中人偏上,当初玉和仙姑看她仙缘尚可才准她入册。这许多年她多次负伤,仙根已有折损,此次再受这等重伤,余下仙根已不能承受她体内三华之势,终至油尽灯枯之境了。 待李冬寻睡下,天枢道长至姚晓霜房中探伤。姚晓霜神色怡然,似乎并无大碍,天枢道长却知,此刻她三华亏空,方有此等面貌。待她休息几日,三华逐渐恢复,修为法力越是高强,她的身子越是难于承受,三华完全复原之日,便是她肉身枯竭之时。 房中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然而此刻言语,谁也不说。姚晓霜得知丁贤梓是受尸虫所害,神智大乱,方才残害同侪,一时间倒同情起丁贤梓来了。毕竟白泽观祖师爷便受叛徒所害,才失去飞升的机会,丁贤梓仙资过人,经此一劫,恐怕飞升无望,比仙资平平者自然可惜得多。 对于这个话题,天枢道长和黄玉笙不便多言,黄玉笙只叫姚晓霜宽心些,安心休养要紧。聊过半个时辰,姚晓霜显出倦意,黄玉笙便随天枢道长离开了。 二人来到后山一处密林,确定周遭无人,天枢道长才说:“黄师妹,早知今日,你当初本不该那样做。” 黄玉笙道:“谢师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当日我安排日月弭辉阵只是为了我一己私利不成?莫要忘记,当日我征求过你的意见,你也是点了头的。现在你却说什么你啊我的,难道是想置身事外?” 天枢道长眉心一蹙,说:“黄师妹何必抓我字眼?我哪里有这等意思?只不过,丁贤梓变成这等模样,我们二人实在难逃其咎。我想……” 黄玉笙抢道:“他们白泽观内讧,与你我何干?谢师兄实在多心了。” “白泽观内讧不假,但是我想,若不是丁贤梓内伤在身,就凭上官龙,如何能将他扳倒?” 黄玉笙笑道:“单凭上官龙一人,自然成不了气候。丁贤梓错就错在,他明知上官龙心存异心,却未早加防范。那上官龙就比他聪明多了,我想除了窦虎,他白泽观恐怕有大半弟子都是上官龙的人吧!丁贤梓成日惦记着打败我们重明观,哪知顾此失彼,祸起萧墙,实在是咎由自取。与你我又有何关系?” 天枢道长叹道:“话是这么说,现在白泽观变成这样,于我们仙界总归不是好事。师妹担心丁贤梓有灭我们二派的野心,而今却是上官龙要灭我们,岂非弄巧成拙?况且,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吉星之象。到时候天地罡气充盈,我们本该养精蓄锐,力争趁此机会打击魔道气焰,确保此后斗转星移,天地浊煞炁盛之时,兕虎神君不会逃脱。黄师妹,倘使兕虎神君脱阵重生,恐怕他是要大杀四方,以报千年法禁之耻的。仙界若一蹶不振,你们重明观这仙家正宗之位也没什么意义了。” 黄玉笙思忖道:“擒魔之事关系着我们仙界三派的存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我自然懂。不过白泽观虽出了大乱子,现下我们尚不知内情,忙下结论倒草率了些。丁贤梓不中用了,他们山中还有那许多弟子呢。我竟不信,昆仑全山弟子都跟了上官龙。这世上,谁又是缺之不可的?难道白泽观没了丁贤梓,日头便会从西边出来?” 天枢道长捋须问道:“莫非重明观还有什么绝妙阵法,可以出奇制胜?” 黄玉笙道:“我这一时之间哪想得到什么绝妙阵法?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天枢道长微笑道:“黄师妹,不瞒你说,眼下倒有两个现成的法子。只是不知你们重明观愿不愿意配合。” “什么法子,谢师兄只管明言。” 第118章 鸠尤神剑118 天枢道长眺向夜空,道:“前些时日,天禄岛主十旬仙翁曾邀我入岛,探讨《虹贯九霄》。这《虹贯九霄》曾得誉天下第一剑,其神威之奇绝可想而知。可惜祖师爷担心其戾气伤人,将剑谱改作乐谱,需作法反演乐谱,方可令剑谱复现于世。黄师妹也知道,天禄三仙虽皆为我们玄鹤宫俗修弟子,我与他们三人此前并无来往。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们绝不会邀我入岛,让我们丹霞山占这等便宜。我跟天权道长也是歪打正着,不几日竟以擎天烈烨指将剑谱大致法门反演出来了。可惜这擎天烈烨指为我师伯所创,当年他尚未悟出全套指法,仙根便遭受重创,所以六尾玄狐、紫香玉露丸和辟陵神水未能尽其用。《虹贯九霄》剑谱虽得以复现,其中戾气只祛了两成。” 黄玉笙道:“《虹贯九霄》神威再厉害,终究是玄鹤宫法门,若是入门之法,我们兴许还帮得上忙,此等上乘法术,我竟不知如何帮了。谢师兄何必拐弯抹角,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直言便是了。” 天枢道长道:“本派擎天烈烨指虽以苍南咒为根本,却是以都天万圣五雷经推动其招式变化的。师妹有所不知,这都天万圣五雷经涉及本门一个秘密,从来是只有掌门知晓的,今日我便告诉你。当年贵派祖师提议三派法门融合,方创出火辰经来。后来白泽观和我们玄鹤宫未拿出相应法门,此事便作罢了。我们玄鹤宫的都天万圣五雷经其实是以火辰经为根基,将其五行变位之道逆向编排,再合本派苍南咒,这才成型的。” 黄玉笙大吃一惊,道:“此话当真?如此说来,你们玄鹤宫凡与都天万圣五雷经一脉相承的法门,其实都与火辰经息息相关?” “不错。其实这件事我不该告诉你,只是现下我们仙界危在旦夕,为了仙界大义,我也只有对不起师父的叮嘱了。”天枢道长说,“舜英仙子当年费尽心力,耗去百年光阴方才突破玄关,创出都天万圣五雷经。寻常人等都以为都天万圣五雷经威力平平,却不知它才是我们玄鹤宫至简至圣之法。依舜英仙子留书所述,她创出这等法门并无牵制重明观法门的意思,只是……” 黄玉笙冷笑道:“真是笑话。舜英仙子又不曾拜我们重明观仙姑为师,她若无心牵制重明观,又从哪里得知火辰经法门要义?” 天枢道长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当年舜英仙子误入邪魔陷阱,幸得一位蒙面道人相救。二人言语间提到三派法门融合之事,那道人说,他五十年前救过玉和仙姑一位弟子,又授了她一门剑法,那仙姑为表感激,便将火辰经传授与他了。” “舜英仙子便是从那道人处得到火辰经法门要义的?” “不错。按舜英仙子所书,那道人以为,三派本来同根同源,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人为设障,使各派法术无以通融。魔界虽也有门户之别,法门并无隔阂,一旦有邪魔妄图统一魔界,后果不堪设想。” 黄玉笙问道:“这位道人可是玄牝真人?” 天枢道长笑答:“这道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我师伯没能完善擎天烈烨指便油尽灯枯了。按理说,那三样宝物都正对《虹贯九霄》戾气之源,剑谱得以反演,是不该残余这许多戾气的。唯一的缘由恐怕就是,擎天烈烨指还不够完善。自我师伯去世已四百年,我师父曾试图续上一招半式,却以失败告终,以我的资质,要补全擎天烈烨指更是天方夜谭了。所以我想……” “谢师兄的意思是,既然擎天烈烨指与我们重明观火辰经息息相关,若重明观弟子以火辰经从旁襄助,兴许可以扫除剑谱的戾气,助你们冲破玄关,是不是?” 天枢道长道:“黄师妹,这只是我的提议。毕竟,《虹贯九霄》威力惊人,其戾气也是不可小觑的。你若觉得不妥,我绝不会强求。” 黄玉笙笑道:“这件事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我们重明观,除去我、我师妹还有几个正室弟子,现下能自如施用火辰经的册外弟子不过十来人。贵派剑谱既然戾气了得,想来从旁襄助也是有危险的。我虽是一山之长,这种事还是不好轻易替人做决定的。” “这是自然。” 黄玉笙又问:“谢师兄不是说有两个现成的法子么?不知另一个是……” “另一个法子,也跟天禄岛有关。”天枢道长说,“师妹可听说一件法宝,叫作紫云奇龙砚的?” 黄玉笙摇头道:“听说倒是听说过。只是自我入山以来,此宝从未现过身,我师父只提过一两回。至于此宝是何来历,又作何用处,我是全然不知的。” 天枢道长说:“此法宝乃当年崆峒山极乐仙姑所炼。当年极乐仙姑欲离开崆峒山,隐遁于凡间,然而她师弟闲云子觊觎她的奇龙砚,哪肯轻易放过她。极乐仙姑索性将她手中宝物废去灵须,这才彻底断了闲云子的念想。” “这宝物神威既已被废,想必令其灵须复萌的法子,谢师兄是知道的咯?” 天枢道长说:“知道是知道,不过那法子须牺牲一个姑娘的性命。” “谁的性命?” “那人姓白,原是西梁白氏之后。极乐仙姑隐居凡尘,嫁入白家,这白姑娘便是极乐仙姑的血亲。奇龙砚是极乐仙姑以自身血魄断其灵须的,故欲复其神威,也需极乐仙姑血亲之心。” 黄玉笙若有所思,点头道:“原来如此。” “我们毕竟是仙门正道,若取活人精血,只要不害其性命,倒说得过去。若要取活人之心,自然是……”天枢道长欲言又止,思忖片刻,继续说,“若我们仙界三派召开降魔大会,再想法子迫使那位姑娘自愿献身,那才妥当。” 黄玉笙撇嘴一笑,问:“可这降魔大会又在哪里开,又由哪派作东呢?” 天枢道长道:“此事关系到我们仙界名声,需万分谨慎才好。我们两派作东自然不可,白泽观那边,现下已乱作一团,更做不得指望。况且无论谁主事昆仑,都不大可能同意让这等事情在昆仑发生。不过那位白姑娘和奇龙砚此刻正在天禄岛,既然宝物在天禄岛上,我想降魔大会若在天禄岛举行,也是名正言顺的。” 黄玉笙道:“天禄三仙又不蠢,怎么可能轻易同意此事?他们天禄岛素日里与世隔绝,淌这浑水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天枢道长笑道:“师妹,这天底下,但有些本领的人,谁又是甘于寂寞的?天禄三仙所以隔绝于世,不是他们不想与我们仙山往来,实在是另有原因。那岛主是星辰子的徒孙,星辰子又是被我们祖师爷逐出山去的,这层关系在,他这身份终究尴尬。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都是我师伯在凡间授法的弟子,当年我师伯还在的时候,他们二人与玄鹤宫还有些许往来,后来我师伯一死,他们与玄鹤宫的往来便日渐稀疏了。何况我们玄鹤宫俗修弟子一早便分化为两派。一派认为我在四代弟子中资历最深,来日应由我继任掌门之位,一派则认为我师父本是捡了便宜才当上掌门,我师伯大弟子晏孤鸣既死,最有资格承接掌门之位的应是陆白英才对。” “想来重光散人和玉笛麻姑是支持天玑道长的?” 天枢道长捋须道:“你想呵,陆白英原是我师伯二弟子,若我师伯未死,没了晏孤鸣,首选继任人自然就是她。我师父飞升之际也不知顶了几多压力,才将掌门之位传到我手上。其实在他飞升前五年,为了预防山中内讧,他早布局一众俗修弟子,与他们些许承诺,令他们效忠于我。一旦天玑造反,这些俗修弟子便赶来丹霞山助我平叛。不过好在师父的担心没有发生,天玑道长这许多年对我倒还敬重。说起来,多数时候我们玄鹤宫还是一团和气,上下齐心的。就算私心里有些嫌隙,明面上总算过得去。可是过去支持天玑继任掌门的俗修弟子却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黄玉笙点头道:“听谢师兄如此道来,我便想得通了。说到底,天禄三仙邀你前往天禄岛,一方面是为了剑谱,另一方面是借此机会与玄鹤宫修复关系。不过我要提醒师兄一句,这三人实在不容小觑。他们当真在天禄岛作东举办降魔大会,不管那白姑娘是自愿献身还是被逼无奈,总归要牺牲一个凡人。他们不会不知,以活人性命祭法乃仙门大忌,虽然到时候我们三派都牵涉其中,真要担这违德之责,恐怕他们三人是首当其冲的。凡人都知无利不起早的道理,他们三人若甘担此责却无所私欲,那倒是怪事了。” 天枢道长笑道:“我若没有猜错,天禄三仙无非是想找我们做靠山。别的想法,他们不会有也不敢有的。” “你也不怕我们上得他们的岛却出不来?莫要忘记我们才将吃过亏,凡事还需谨慎才好。”黄玉笙道,“不过谢师兄,那奇龙砚究竟有何神威,竟值得我们仙界如此大动干戈?我们重明观立派以来,从无取凡人之心祭法的先例。我丑话说在前头,除非那奇龙砚确有非凡之处,否则,这降魔大会我是不会参与的。” 天枢道长道:“实不相瞒,奇龙砚本身并无多少威力。不过,只要以奇龙砚修炼内丹,有事半功倍之奇效,更重要的是,这奇龙砚与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有些许联系。据我所知,由这奇龙砚亦可炼出媲美太华伏魔珠的神丹来。” 对天枢道长所言,黄玉笙未予质疑。离开后山,回了房,黄玉笙唤来顾乘风、苏荣和两名册外弟子。她怕丹霞七杰偷听,画了两道灵符,吩咐两名册外弟子以真元护符,阻断外来法力。 顾乘风看出来,重明、玄鹤二派关系已不复从前,低声问道:“师父,你如此防备,莫不是玄鹤宫里有奸细?” 黄玉笙摇头苦笑道:“若是出了奸细,只管拔除便是,反倒简单了。方才天枢道长带我去后山密谈,他竟说起奇龙砚来。本来他才去了天禄岛,提到奇龙砚也不算稀奇,怪就怪在,他说那奇龙砚有精粹修为之功,又可炼化神丹仙珠,可是我明明记得你上次说过,那奇龙砚除了克制五麝神鼎有奇效,并没有别的大用。”到此处,她又看看苏荣,说:“你们两个都仔细回想,那灵毗上仙可说过别的话,兴许是风儿说漏了?” 苏荣瞥一眼顾乘风,对黄玉笙说:“除了克制五麝神鼎,有关奇龙砚神威的细节,灵毗上仙确未多言。她只说欲令奇龙砚灵须复萌,唯有以法换法,以道换道才可。” “崆峒山门徒修的都是玄鹤宫法门,复萌奇龙砚的灵须若有此等代价,天枢道长是不会不知的。奇龙砚能驱驭五麝神鼎固然也算得上乘法宝,可是他又不知五麝神鼎的法门要义,便是从狄樱手中夺走五麝神鼎,于他玄鹤宫并无多少裨益。”黄玉笙道,“丹霞山最不缺法宝,他们自己收服的宝物纵然难比五麝神鼎,那许多宝物合力之法,岂是五麝神鼎一件宝物可比的?天枢绝不会仅仅为了驱驭五麝神鼎便冒道行尽失,甚或仙根折损的风险。除非他想糊弄我们,叫咱们替他冒险。” 顾乘风道:“师父,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私心,我总觉得天枢道长不会是这样的人。” 黄玉笙反问:“难道是灵毗上仙撒了谎不成?” 顾乘风道:“其实玄凰圣君自立门户以后,所修法门虽仍以苍南咒为根基,其门徒三华运转之道是另有发展的。丹霞山上的人未必推演得出玄凰圣君门下法术仙宝的阴阳五行运化之道。有件事说起来,我倒差点忘记了。听说奇龙砚的秘密,天枢道长还是从付千钧那里得知的。” “你是说,兴许天枢也是受人蒙蔽?” 顾乘风道:“天枢道长有无受人蒙蔽我自然不敢妄断。不过我坚信天枢道长绝不会有意诓骗我们重明观,甚至怂恿我们以身试险。” 黄玉笙叹道:“以我对天枢的了解,我自然也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来。可是风儿,凡间有句话说得极好,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说眼前吧,那韩中直虽有几分滑头,素日里倒看不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你们万万想不到,此次白泽观突袭丹霞山,领头的是上官龙,背后使劲怂恿的,竟是韩中直。” 顾乘风道:“会不会是窦虎忌惮上官龙,随口胡诌的?” “我就是怕他不敢说实话,骗他说上官龙已为我们重明观阵法所囚。据他所言,丁贤梓一个月前,每到子时便在丹房内躁郁不安,好几回冲出丹房,直奔后山九寒泉,以泄躁火。想来是他去年所受伤情未愈,他又急功近利,强行练功,以至邪火郁积,经脉受损。”黄玉笙看着晃悠悠的长明灯,接着说,“上官龙其时并不急于动手。他虽仙资平平,倒不是个冒失人,依他的性子,还需等到丁贤梓经脉之伤进一步恶化,以至仙根折损之际动手方才稳妥。然而韩中直却成日里嘀咕着,又说丁贤梓道行极深,万一他突破玄关,修为更上一层楼,此后便再无这等机会;又提醒上官龙现已修行六百年,虽然平日里小心翼翼,恐怕再过几十年仙根便不堪其法力之盛了。万一到时候油尽灯枯,上官龙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便是寻到借体重生的机会,人家仙资稍优越些的,他也难得成功夺舍。不如趁现在他肉身尚佳,取丁贤梓而代之。只要炼成元婴珠,上官龙先天之不足自然可以弥补了。” 说到此处,黄玉笙回身看着两位弟子,笑道:“再稳当的人,耳根子叫这歪风不停吹着,总有动摇的时候。依窦虎所供,正是受韩中直蛊惑,上官龙才下定决心,扳倒丁贤梓。上官龙先假传命令,将李冬寻和宋渠支下山去,再将尚未收买的册外弟子安排去天山采摘仙草,说是为丁贤梓炼制丹药之用。随即,他在昆仑山上布下重重瘴法,与一众叛徒合力,才制服了丁贤梓。” 苏荣道:“如此说来,师父和师兄师姐在黄羚谷遭白泽观暗算,主谋的必定是上官龙和韩中直,而不会是丁掌门了。” 第119章 鸠尤神剑119 顾乘风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上官龙既然已经制服丁贤梓,他何必如此着急,非要铲除我们重明、玄鹤二派呢?他既有上乘俑术,又可以丹砂九尸虫摆布丁贤梓、李冬寻等人,完全可以等到我们仙界擒魔完毕,再动我们二派不迟。我总觉得……” 黄玉笙道:“你是担心韩中直和上官龙与魔界的关系早越了界,二人都做了奸细?” 顾乘风道:“站在上官龙的立场,仙界败落、魔界中兴,于他肯定是弊大于利的。不过韩中直便难说了。” 黄玉笙叹道:“天象大变在即,仙界却出这许多乱子,实在糟心。好在天权道长已施通天幻形大法,得知昆仑山那边,你师叔和左师妹正把控全局。待我们上昆仑与她们汇合,再细商后事吧。” 翌日天不亮,顾乘风、苏荣便同天枢道长及张松年一齐将丁贤梓、李冬寻和窦虎送往昆仑山。黄玉笙怀揣着一线希望,携姚晓霜前往西梁薛府,找莲香子想办法。其余重明观弟子则依黄玉笙的吩咐,或回长白山,或助玄鹤宫弟子养伤祛疾。 天枢道长一行和黄玉笙打头同路,都坐在鸠尤神剑所化的鹏鸟背上。飞越南淮昔日都城,苏荣定睛朝地面多看了几眼,问道:“这难道竟是纪南城?” 顾乘风垂目眺望,道:“这哪里是纪南城?不过城墙有几处相似罢了。” 张松年道:“苏师妹说得不错,这的确是纪南城。” 顾乘风吃了一惊,细细打量身下千尺之远的大地。城墙仍围成一个近乎四方的圈,却不似过去工整,墙垛上各有残缺了。那城墙虽有残缺,到底看得出城墙的原貌,再将目光聚在城内,旧时模样是半点也见不着的。屋顶的青、红瓦面全没了影,房子或为烈火灼至焦黑,或剩几根光秃的房柱,呆呆地戳向天空。也有留得体面的屋子,房梁和檩子还全乎,铺了荒草,尚可避雨遮风。至于贯穿全城的中轴,便在一片纷乱中失了阵势,唯有那烧作废墟的皇宫在轴线上呜咽哀嚎,留下印证。 再往前飞出半个时辰,却是一番崭新的景象。此处城池规模不大,竹木建筑稀拉拉散布着,略嫌冷清,又因车来人往,土木大兴,透出朝气来。车马人员大多集中在城中心的靛青宫墙内,穿梭在新修的殿宇中间。那殿宇鳞次栉比,有才将封顶的,有才将立柱的,已初见规模。再看外围的城墙,经过粗略的翻修,墙垛上部已不见原先的面貌,与护城河上几座陈旧的木桥形成对比。护城河以外,随处可见成群的灾民,仿佛贪婪的蚂蚁嗅到荤腥,都往城池周边聚拢。 顾乘风见此情形,不禁叹道:“看来无论凡间战事如何惨烈,总有人尽享荣华的。” 黄玉笙道:“风儿,天底下,众生是从来如此的。有人富贵有人贫寒,此乃自然之理,你又何必妄作感伤?” 顾乘风反问道:“富贵贫寒之异,当真是自然之理吗?富贵者,哪个不是贫寒之户所供养?贫寒者,哪个不为富贵之人盘剥?” 天枢道长笑道:“风儿,你这想法便浅薄了。且看这些灾民,他们所以聚在这新都城外,无非因为在城外候着,每日可领到两顿赈灾粥米。来日南淮国内安定了,这些灾民还需耕作维生,用的是富贵之家的土地。其实是富贵之家在供养贫寒之户哩。” 黄玉笙接过话头,说:“凡人大多愚钝,贫寒者所以贫寒,富贵者所以富贵皆由其天命所定。这天底下本来也没有万古长青的富贵之家。多少贫寒之户,五百年前兴许还是皇亲贵胄哩。富贵繁荣实乃天恩,需知天意不可违,你可怜那贫苦之人,岂不是与天意相悖?再说天枢道长所言极是,三界之中各色生灵皆有上下高低之分。虎豹生而以牛羊为食,牛羊生而以草木为食。凡人之中,富贵者为虎豹,贫寒者为草木,此自然之理也。” 黄玉笙这番言辞说服不了顾乘风,可是一时间,顾乘风又无以反驳,只好再问一句:“那么师父,依此道理,天地三界也有上下高低之分咯?” “这是当然。三界之中,仙神得天地恩泽,乃为上道。凡人得众生之灵,乃为中道。至于妖精邪魔,以污浊煞炁为源,自然是下道了。” 顾乘风不再多言,只在天枢道长说到“现下南淮新君似乎成了傀儡”,才凑上一句,问道:“那睿王我是见过的。他有胆量举事造反,夺下皇位,怎会沦落为傀儡?” 天枢道长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那日我在南淮东部一片山林采撷仙草,听到两个牧童吟着一首歌谣:老虎倒,豺狼笑,豹子山头大旗摇。起先我并未留意,只是后来在百里以外的市集上,我又听到孩童一面耍闹一面唱这歌谣,便随口问了店家一句:何以豹子山头摇大旗的却是豺狼?那店家道,这歌谣也不知是何人所作,他只是听说,南淮迁都之事是常氏兄弟的主张,由此可想而知,把控朝政的并非新君。” 黄玉笙对两个徒弟道:“凡间政事实在复杂难辨,我所以不准你们与北魏贵胄多有交际,便是怕你们为人所利用。” 张松年说:“南淮现下内战局势已逐渐明朗,旧帝一系离全军覆没只是早迟的问题。他们若非得妖、阳二魔的支持,去年恐怕已经败北了。不过师父,我总觉得南淮若真由常氏兄弟把控,并不是什么好事。本来凡间政客要与邪魔外道共谋利益,我们仙界难得管住,也不会去管,但是常庭岳私底下似乎早已拜在境魔门下,天魔徒孙又是他结拜妹妹。会不会……” “你是担心常氏兄弟把持南淮朝政,常庭岳本人又拜在魔界,到时候南淮有易国教之虞?”天枢道长笑言,“松年,你实在过虑了。莫说常庭岳不是正册弟子,纵然他是,那新君皇后算半个人魔门生,与杜枭娘姐妹相称,至于那个李幼桓,据说他府上高人也不少,除了我们仙界册外弟子,多拜于境魔和冥火金尊门下。南淮当真要易教,供奉邪魔外道,你且细想,他们该供奉谁?便是排开冥火金尊一系,只要兕虎神君镇于太和山,他座下护法明王一定不会齐心的。就算南淮新君这边的邪魔齐心了,旧帝那边还有神魔和阴魔的册外弟子暗下襄助呢。一千多年来,我们仙界不去贸然干涉凡间政事,正是因为凡间政事纷繁诡谲,利益牵涉更是复杂难测,以不变应万变反为上上之举。” 又飞出半日,黄玉笙携姚晓霜与众人告别,余下四人再飞大半日,总算入了昆仑山地界。远远的,四人都看见两纵人马守在山门外,做出施法的架势。四人抵近些,听一声“师叔,是师兄和苏师姐”,山门外众人方才卸下防御。 天枢道长一落地,许燕飞便迎上前来,问道:“谢师兄,贵派遭此劫难,死伤难免,你身子还好吧?” 天枢笑道:“师妹莫非忘了我有四象弥天幡。丁贤梓和上官龙合力布施九宫迷魂阵,其法威的确了得。不过丁贤梓经脉早有损伤,修为、法力皆大不如从前,我们七人在阵内布阵抵御,加之四象弥天幡神光护体,总算没有伤到根本。” 众人寒暄一番,入了正殿,天枢道长才叫顾乘风将丁贤梓和李冬寻由天罡猎月檠放出来。 许燕飞见状,对重明观弟子道:“大家当心!” 顾乘风笑道:“师叔,他们二人不会伤到大伙的。” 左仪道:“师兄有所不知。白泽观些许弟子似乎中了什么蛊毒,心神错乱。师叔是怕……” 张松年道:“左师妹不必担心。丁掌门和李冬寻的尸虫已为我师父驱出体外了。况且为护二人心脉,我师父早将二人封定。” 许燕飞听得天枢道长一番解释,叹道:“幸好我们只将那些弟子禁制在丹房内,未断他们仙根。否则……” 天枢道长说:“那上官龙阴狠非常,竟以这种尸虫残害同门。可惜当日我们都三华溃空,竟叫他跑了。” 柳浊清道:“不知那上官龙会逃往何处呢?” 顾乘风道:“付千钧手上既然有丹砂九尸虫,我猜上官龙与他定是盟友。” 许燕飞道:“这便怪了,我听说付千钧和上官龙曾为死敌,怎么现在又……?” 天枢道长捋须道:“这些小人皆是利来利往,这倒没什么可稀奇的。”说到此处,他骤然想起纳在自己发簪中的窦虎,取下发簪,以剑指诀将其引出。 窦虎才将现身,抬眼看看众人,跪在天枢道长跟前,道:“师伯,我不过受人指使。你素来宽仁大度,我千错万错,不该意志不坚,受上官龙摆布。请师伯救我一命,我定知恩图报,纵然为牛为马,也……” 天枢道长蔑笑道:“你身为仙山正室,如此贪生怕死,像什么样子?再说你是昆仑山白泽观的人,我们现在既然身在昆仑,便该由你掌门师祖给你断罪,我如何救得了你?” 天枢道长言语之间,右手行三山指诀,左手以剑指诀封右臂诸穴,便自右手劳宫穴泻出一抹银辉。那银辉飞抵丁贤梓、李冬寻二人,登时敷遍其周身。丁贤梓双目微睁,扫过众人,目光定在窦虎身上,行三清指诀,射出一道玄光,正中窦虎脊梁。 窦虎负痛惨叫,直唤“师祖饶命”。丁贤梓喘着粗气,道:“你这叛徒,竟有脸求饶。” 许燕飞上前一步道:“丁掌门,我看你三华大损,还是不要再动元气为好。” 天枢道长附和道:“丁师叔为此等败类再伤仙体,实在不值当。” 丁贤梓看看身旁面若死灰的李冬寻,问天枢道长:“长青,冬寻伤势如何?你且实话实说。” 天枢道长答:“她受尸虫侵脑,施法大开大合,三华挥霍无度,已损及仙根了。” 丁贤梓闭目长叹,问:“宋渠呢?他可还好?” 许燕飞面有难色,道:“宋渠同三十余众弟子都在丹房内。他们身中虫毒,我修为不足,无法替他们祛除尸虫,只好以阵法禁制他们。宋渠的情形我也不必隐瞒了,他是被我打伤的。当时他以全力施展灵隐神功,急攻左仪。眼看左仪破防在即,我便拿风雷神珠打了他任督二脉诸多要穴。他因全力施法,任督二脉正血魄充盈,被我这么一伤,登时三华大乱。昨夜我去丹房探视,他已须发花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左仪上前道:“师叔是为了救我才出手重伤宋师兄的。掌门要怪便怪我吧。” 丁贤梓摇头道:“燕飞,你的阴阳一线风雷子火候尚浅。你不用逍遥旗对付渠儿,只以风雷神珠打他大穴,已经手下留情了。”言及此,他不禁低吟一声:“我早算出渠儿今年有大劫,原以为伤他的是邪魔外道,不曾想,害他的竟是上官龙和韩中直那个畜生。” 想到韩中直,丁贤梓一时间青筋暴起,问许燕飞:“韩中直呢?” 许燕飞道:“韩中直和他一帮同党现被关在后山,我看……” “此等猪狗不如之辈,你便该灭他形神。”丁贤梓看看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窦虎,说,“既然你留了他性命,也好,有件事我正好让他们二人对质。” 言毕,丁贤梓向窦虎弹出一枚金针,窦虎解了痛楚,登时长舒一口气,咽喉里咕咕作响。丁贤梓道:“我问你,自我去年太和山一役,上官龙可曾指使弟子在我饮食中投毒?” 窦虎有气无力地说:“掌门师祖,师叔祖有没有派人下毒,我确不知情。” “好个师叔祖。你若不老实交待,可知是何下场?” 窦虎吓得面如土色,道:“弟子所言字字非虚。其实说起来,弟子又非上官龙的心腹,他与韩中直私下里筹谋何事,弟子又如何知晓?弟子若提前知晓他们狼子野心,定当禀告掌门师祖,他们也……” 丁贤梓大笑道:“我才知道你如此忠心哩。” 窦虎爬到丁贤梓跟前,道:“弟子有半句虚言,定遭五雷轰顶而亡。掌门师祖,弟子对白泽观、对您绝无二心呵。只是那韩中直对我多有恐吓,我才迫不得已,犯下大错。掌门师祖,您便饶我一命吧。” 丁贤梓冷笑一声,咳嗽道:“你这一面之词我岂会轻信。待你同韩中直对过质,我再罚你不迟。” 一行人前往丹房,在天枢道长的引领下替白泽观弟子祛尽尸虫。许燕飞命苏荣和柳浊清助这些白泽观弟子调元运气,顾乘风则以血影流珠为李冬寻疗伤。余下人等便随丁贤梓飞往后山,审讯韩中直及一众同党。 窦虎缩在旁边,一脸唯诺,丁贤梓不问,他便一声不吭,既不敢抬眼看丁贤梓,也不敢正对韩中直。韩中直此刻倒还坦然,厉声斥过窦虎,他便摆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至于其中真假,却难于分辨了。 丁贤梓听罢,冷笑道:“如此说来,我经脉日虚,伤疾久拖不愈,定是上官龙暗中投毒咯?” 韩中直道:“师父,你又不是不知师伯炼蛊之术冠绝仙界。您自去年太和山一役,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您是何等修为,我又哪有此等施蛊的本领,竟能瞒过您的法眼?是不是他下蛊害你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我们昆仑山上若真有人害得了师父你,那除去师伯,还能有谁呢?” 丁贤梓道:“你倒甩得干净。” 韩中直笑道:“我甩的干净?师父,我们仙界之中,真要说光明磊落的,恐怕一个人也难找出来。事到如今,我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是我做的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不是我做的,我也绝不会替人挡刀。” 许燕飞道:“你这叛徒,还有脸说这等话。我们仙家千年美誉岂容你抹黑?” 韩中直拿一双泛红的圆眼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许燕飞脸上,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去年太和山一役,有人出卖了仙界,许燕飞,我跟上官龙虽与魔界多有交际,大是大非面前可从未犯过一次糊涂哩。你敢说,那出卖仙界之人便不在你们长白山,又或者——”韩中直挪开目光,看向天枢道长,继续说:“竟是丹霞山中弟子。” 天枢道长嘴角略微抽动,微笑道:“韩中直,你自己欺师灭祖铁证如山,却不思悔改,反将脏水泼向别人,实在是无可救药了。我原以为你只是受人蛊惑,误入歧途,又或者被人胁迫,身不由己,现在看来,你竟是咎由自取了。” 韩中直大笑不止,天枢道长又问窦虎,道:“窦虎,你当着你师叔的面告诉大家,你们迫不及待造反夺权,究竟是谁的主意?” 窦虎偷瞥一眼天枢道长,并不吭声。丁贤梓喝道:“窦虎,你知道什么,只管如实道来,我兴许还能饶你。但有半句假话,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韩中直道:“你莫要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窦虎趴跪于地,不敢抬头,低声咕哝着。丁贤梓咳嗽一声,又道:“你莫要害怕,大声些。若你当真受人胁迫,我会替你做主的。” 窦虎抬眼朝丁贤梓睄去一眼,道:“当日,是韩中直说,掌门师祖您仙体日虚,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上官龙原是稳沉之人,只打算继续拖些时日,若掌门师祖身子再衰弱些下手更有把握。可是韩中直说,掌门师祖仙根卓绝,所以仙体日虚,定是因精修内丹之法,却为玄关所困,一旦突破玄关,修为大精也说不准。上官龙犹豫了数日,终究……” 不等窦虎言毕,韩中直大喝一声:“放屁,分明是你成日里在上官龙跟前吹风。本来我们计划周全,若不是你如此这般说道,师伯又岂会仓促行事?” 窦虎听罢,向丁贤梓接连叩头,喊道:“掌门师祖明鉴,徒孙哪有这样的本事,竟叫上官龙听我的指使?” “你这蠢物自然没有这等本事,恐怕是有高人指点吧。”韩中直冷笑道,“难怪师伯才将控制昆仑山,便对重明、玄鹤二派动手。莫不也是你从中撺掇的?” 韩中直此言一出,窦虎高呼道:“掌门师祖明鉴,徒孙当真是冤枉的。韩中直空口白话,脏水全泼在我身上,无非是想保住性命。师祖切莫听他胡言。” 丁贤梓仰天闭目,长叹一声,道:“罢了,凡人皆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当年我师父苦玄真人飞升前夕便对我说,上官龙是入室大弟子,我做了掌门人,他定是面服心不服的,若上官龙有了异心,只管将他逐出山去。上官龙自立门户,我们二人皆可保全,否则上官龙有了夺权之念,势必手足相残,你死我活。我若听从师父教诲,也不至于姑息养奸了。” 第120章 鸠尤神剑120 韩中直冷笑道:“真是笑死人,师父,你哪是姑息养奸?你不动师伯,一是他实力不足,你谅他不敢随便造反,二嘛,莫非不是因为他炼毒的本事?留他在山中,时时可以利用,对你统一仙界的大业自有好处。师父,你莫再装出君子作派了。不信你问问许燕飞和谢长青,重明、玄鹤二派哪个不防你?” 许燕飞道:“你死到临头,还在挑拨离间。” 韩中直道:“许燕飞,大家明白人说亮堂话。你敢说,你师姐不希望丁贤梓仙根尽断、道行尽失?” 左仪道:“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仙界三山同气连枝,近两年又适逢天象不利,大有道消魔长之势,三派更应该同心抗魔才是。你自己欺师灭祖,却污我师父清誉,破坏重明、白泽二派的关系。便是丁掌门饶了你,我们重明观也不答应。” 天枢道长见丁贤梓默不作声,浅笑道:“我们三派同源而生,岂是这叛徒三言两语便离间得了的?不过我想,白泽观当务之急,一是想办法抓住上官龙,二是赶紧恢复元气。眼下五代正室弟子中,窦虎是留不得了,宋渠又已油尽灯枯,李冬寻仙根受损。师叔,事已至此,再多追究已无意义,还是从长计议,为来日早做打算才好。” 丁贤梓听罢,目光扫过韩中直及他身后一干册外弟子,说:“韩中直,你是个聪明人,你已知死罪难逃,方才那般言辞,是想激我给你个痛快,对不对?不过我与你师徒一场,不管你是不是主谋,当真杀你,我确有些于心不忍。再说我们修道之人,能修成大罗金仙者百中无一,形神俱灭不过早迟,就算杀了你,我想作为惩戒,还不足威慑。” 韩中直听得此言,面色一沉,道一声“你好狠呵”。 丁贤梓摇头道:“我再狠,狠不过你和上官龙。”一面言语,丁贤梓一面行七宝骞林指诀,将两股阴阳合和的真元凝于手印,随即左手剑指归于印堂,右手掐三清指诀,朝韩中直射出三朵赤色小花。 韩中直不及反应,那三朵花已钻入他体内。丁贤梓冷眼看着他,说:“冰寒五行大法中有一道乱智的法门,叫作三香迷心瘴。方才入你体内的三朵花,各入脑、心及丹田,每日毒性发作三次,每次发作两个时辰。一旦发作,你便周身奇痒无比,随即神智错乱,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为妄想。从今往后,你便在这后山日日夜夜受此折磨,直至你将来油尽灯枯。我已将你丹田封死,有内丹护体,你想自裁可没那么容易。”言及此,丁贤梓浅笑道:“我与你师徒一场,你便放心,你每日饮食我绝不亏待。” 丁贤梓话音才落,韩中直身后一干弟子已吓得面如土色,纷纷叩头求饶。 丁贤梓长舒一口气,道:“你们好生糊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若轻饶了你们,来日再有人站错立场,你们且告诉我,又该如何处置?罢了,你们身在仙山却不知足,还想着巴结新主,多得些好处,实在贪婪可恶。”说着话,丁贤梓左臂一挥,由指尖放出五枚金针。那金针横冲直撞,穿过那一干人等百会、印堂、膻中、灵台诸穴,再折回丁贤梓左掌。那二十余众册外弟子顷刻间须发花白,面目苍老了许多,连嗓音也显出老态了。 丁贤梓道:“我只将你们仙根废去一半,且留着内丹,保你们不死。我想以你们的道行,在人间苟活,短则三五载,长则十来年还是不成问题的。尔等时时想起仙山的日子,但有星点悔悟,也不枉多年修行了。” 这些人或继续告饶,或感激涕零,只留韩中直一人翻滚不息,惨叫连连。天枢道长见状,对丁贤梓道:“丁师叔,他犯的已是死罪,你索性灭其形神,既给他解脱,又可纳其内丹,以补你仙根之损,何必如此折磨他呢?” 丁贤梓睨他一眼,说:“你管的也太多了些。我如何惩戒自家弟子,犯不着你故作姿态。我偏要把他养在后山,让山中弟子时时记得背叛师门的下场。”言毕,他将目光挪向窦虎。窦虎一看丁贤梓的双眼,登时垂头缩身,好似无路可逃的避猫鼠。丁贤梓上前几步,窦虎便拿膝盖后移寸许,身子微颤着,双手扎在地上,指头扣入泥中,生了根。 丁贤梓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上山修行的?” 窦虎低语:“当年北魏、西梁边境纷争,我父母族人皆死于战火。师父恰巧飞经我族人村落,发现我尚有气息,又察觉我仙根不俗,这才带我上昆仑山的。” 丁贤梓垂眼看着窦虎,摇头道:“莫一当日带你入山,我为你算过仙缘。你仙根虽远胜寻常人等,在我们仙山之中却算不得绝顶,若仙缘不佳,仙途并无多少指望。一般人仙缘或好或歹,终归是一清二楚,你的仙缘却呈优劣相生之势,足见你心性不稳,仙缘如何还难有定论。后来莫一将你选入五代弟子名册,我是不大同意的。你可知为何?” 窦虎摇头不语,丁贤梓继续说:“因为其时我已算出我命中必有一劫,这一劫竟与你有关。只是天命神机难测,我算不出我这一劫究竟所为何事,与你又有何关系。我怕的是,你心性虚浮,来日误入歧途,单是害到我那还不算什么,若累及我们白泽观,动摇昆仑千年根基,那才真真是悔之晚矣。然而莫一不以为然,为了你入册一事,与我长谈三日,甚至不惜顶撞我,我才准你入册,成为我们白泽观正室弟子。” 窦虎抬眼望着丁贤梓,哑声道:“弟子对不住掌门师祖,实在羞愧难当。” “你对不住的哪里是我?你师父当日说,你心性虽有不稳,到底身世凄凉,实在是情有可原;树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才,只要以道法日夜熏陶,心性自然平和沉稳,不过废些时日罢了。莫一待你如亲子,你现在犯下弥天大错,我……” 窦虎连连磕头,呜咽道:“掌门师祖,我知道错了。您且饶我这条贱命,弟子一定会报答您的。” 丁贤梓扯一丝笑意,道:“报答?你准备如何报答我?” 窦虎支吾道:“弟子定当誓死效忠掌门师祖,他日若师祖再有劫难,弟子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丁贤梓摇头道:“我实在不需要你来报答。” 话音未落,丁贤梓化出一件法器,此宝唤作紫龙玉璜,乃他自炼所得。只见他双臂挥展,右手掐地雷指诀,那紫龙玉璜登时凌空变作一条两丈来长的银蛇,朝窦虎脊背袭来。窦虎仰面瞧见这银蛇,四肢撑地而跃,避至数米开外。 丁贤梓道:“眼下便有个你报答白泽观的机会,何必等他日呢。”言尽于此,丁贤梓合掌凝元,飞起一丈来高。 窦虎自知逃无可逃,藏至一块磐石后头,运气备战,一面喊道:“掌门师祖,凡人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 窦虎一句话未说完,那紫龙玉璜化就的银蛇已撞碎他身前磐石。窦虎遁地而逃,丁贤梓行五岳指诀,送出一股真元驱驭银蛇,那蛇儿即刻化作一把长约一仞的玉剑,朝地面狠戳下去。 但听一声惨叫,待那玉剑拔地而起,窦虎随之现身,喘着粗气,腹部鲜血直涌。丁贤梓改行慈尊印,那盘旋不止的法器登时化归原型,薄薄一片白玉璋泛出紫红法光,正悬在窦虎头顶。窦虎气若游丝,喉咙里挤出响声,眼睛已没了光彩。众人眼睁睁见他内丹由印堂泻出,为紫龙玉璜所纳。不过眨眼功夫,窦虎便肌肤塌陷,由白转乌,微风拂过,尽化齑粉,只留下些许骨节,白得发光。 重明、玄鹤二派在场的众人都以为丁贤梓是要将窦虎一身修为、道行据为己有,却不料他飞回正殿,便叫天枢道长将李冬寻纳入法器,随他飞往天山。丁贤梓到底浑身是伤,行元运气不顺,飞得吃力,与天枢道长抵达天山玉梅岭时已近子夜了。 这日天清气爽,月色干净得很,玉梅岭虽是天山至邪之所,月色照拂之下却别有诗情。 天枢道长取下发簪,放出李冬寻。她因仙根折了大半,此刻眉发已呈银白,双目紧闭,盘腿打坐,以慈尊印镇着周身三华运行之势。 天枢道长四下看看,问丁贤梓:“掌门带我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丁贤梓抿嘴一笑,说:“这次我们白泽观大难当头,你们玄鹤宫却遭那上官龙偷袭,说到底,是我这掌门失职,才连累了你们。其实长久以来,我们两派多有误会,以至彼此疏远,互不信任,说起来,我当真惭愧。我与冬寻为上官龙尸虫所害,对你山中弟子多有伤害,你能保住我与我徒孙这条命,我已不知如何感激了。” 天枢道长笑言:“师叔这倒见外了。其实此次若不是得黄掌门相助,莫说救下师叔和李冬寻了,我们丹霞山恐怕自身难保。” “她这人情,我是没机会还了。”丁贤梓叹道,“我把你带到玉梅岭来,是有一件要事相求。你依我所言办到,冬寻才有仙根复原之望。不过那时候,我一定会油尽灯枯,不日身死。如今昆仑山上,我门弟子一个中用的也无。至于许燕飞,她修为到底不如你,恐怕力有不逮。顾乘风呢,我对他不甚了解,多少信他不过,唯独你……” 天枢道长眉头紧蹙,道:“莫非师叔你是想,以你六百年修行为李冬寻续上仙根?” 丁贤梓叹道:“仙根几何本为天赋,又与仙缘相辅相成,二者皆在天命之中,莫可违背。十几年前我已算出今年大劫难逃,若可平安渡过,五十年后自可飞升大罗金仙之位,若为劫难所伤,飞升便无指望了。既如此,我还不如将一身修为尽授冬寻,助她补全仙根。” “你这又何苦呢?据上古典籍所书,若以内丹修为培扶仙根,因逆天而行,往往事倍功半,废二人之修行也未必能成全一人仙途。丁师叔,你们白泽观经此一劫,实在元气大伤,依我看,此事还需三思。” 丁贤梓苦笑道:“我好歹有六百年道行,修为也算精到。好在冬寻道行不深,以我的内丹培扶其仙根,应该够用了。” 天枢道长说:“就算师叔修为再精,道行再厚,李冬寻现下三华还多有亏空之处,万一她自己撑不住,师叔岂不白白牺牲了?” 丁贤梓自右手中冲穴放出紫龙玉璜,随即双臂急挥,将那飞天而上的玉璜化作一根长锥。他蹿上高空,右手压住长锥,急坠数仞,直抵李冬寻百会穴,将长锥送入她体内。丁贤梓落地站定,左手行白鹤指诀,右手凌空画符。只见缕缕赤光由他左手泻出,奔向李冬寻面门,直到李冬寻周身为赤色法光所护。 丁贤梓道:“若非冬寻仙根大损,我本不想取窦虎性命。只要冬寻能仙根复原,他也算死得其所了。”言毕,他以掌气托起李冬寻,转身飞向不远处一块高地。天枢道长紧随其后,落定便看见高地四周草木葱茏,围作正圆。丁贤梓行九色莲花印,施以金花妙火,那金色火焰自其手印扩泻十余丈,高地周遭草木顷刻间化作灰烬,地面八卦纹路便隐隐显现出来了。 丁贤梓道:“长青,要将我六百年修为尽授冬寻,光靠窦虎的精元护身还不够。冬寻此刻肉身孱弱不堪,若无充分的外力辅助,短时间内,她是难以承受我这六百年修为的。我这两日反复思索,突然记起我师父当年所言。他说正邪之异在表,正邪之同在本,仙魔二道实为一木双花,一月双影。我这才想到玉梅岭。” 天枢道长思忖道:“师叔是想借玉梅岭中至邪至煞之炁助冬寻吸纳你的修为?” “不错。我们仙门中人,凡仙根不济抑或折损致伤,补救之道无非三法:或以本门元婴珠培扶仙根,或以玄凰圣君的五麝神鼎化邪魔妖怪之精元滋养仙根,又或牺牲他人修为补之仙根。五麝神鼎及元婴珠,其实都是亦正亦邪的宝物。那么以修为换得仙根复生,恐怕也得借一借邪煞之炁的。” 天枢道长问:“师叔是想我将你的修为与邪煞之炁先行合炼,再打入冬寻经脉?” 丁贤梓道:“我自己仙根亦有折损,单是将修为尽泄已经十分费力了。这件事,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可帮我。” 天枢道长面露难色,说:“丁师叔,就算你飞升无望,你也大可不必做出这等牺牲。再说天意茫茫,兴许还有转机呢?” “你以为我当真在乎飞升之事吗?其实能不能修成大罗金仙,我是无所谓的。我活了六百年,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够了,就算与天地齐寿,又能如何?不过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无趣。倒不如身归尘土,魂归四野来得潇洒自在哩。”丁贤梓笑道,“我救冬寻是因为她性灵端正又聪颖过人,我将白泽观交给她是最放心不过的。自我师父苦玄真人飞升,我也收了百余弟子,然入册者不过四五人,这四五人又各有劫难,唯一活到今时今日的,竟又成了叛徒。现今四代弟子全军覆没,五代弟子中好不容易能有李冬寻这般出类拔萃者,我救了她等于救了我自己。莫说我现在飞升无望,便是我飞升在即,李冬寻我也是非救不可的。” 第121章 鸠尤神剑121 玉梅岭至邪之所正在三人足下,由十余山洞贯连而成。丁贤梓以血符破去镇邪的八卦阵,天枢道长便携李冬寻,随他飞入其中。既是至邪之所,洞内树精虫怪自然少不了。洞壁藤萝盘结,或人面为花,或触手为枝,或尖牙为叶,或脓包为果。毒蝎巨蟒流光熠熠,又有斗大的恶蜂,腹背皆为血盆大嘴,时时喷吐黄烟,好不狰狞。 丁贤梓引路,在这污浊之所飞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抵达一潭冰泉。这冰泉发出刺骨寒气,泉水都似冰晶,却因怪鱼翻扑,竟有沸腾之势。再细看怪鱼,无一不是透亮如冰,五脏六腑也似冰雕雪凿,容在薄如蝉翼的冰皮内,别无血色。 丁贤梓浮空而立,对天枢道长说:“这冰潭是当年黑龙巨兽眼珠所化,表面上看奇寒无比,内里却自有一股至烈至灼的煞炁。玉梅岭诸妖皆畏惧此潭,正是因为它内里那股灼烈煞炁难觅踪迹,万一毫无防备叫那烈炁所伤,寻常妖怪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正是这冰中烈煞之炁可将冬寻的内丹均匀化入她奇经八脉诸穴之内。唯其如此,我修为入她体内才不至外溢逃散,以至前功尽弃。” 天枢道长四下顾盼,这才发现冰潭周遭并无精怪,直到冰潭外围两丈开外才见些许妖灵疾速游荡。 丁贤梓又道:“我现在便带冬寻入潭,长青,你在冰潭外仔细提防。待我与冬寻出潭,我便将内丹尽化血魄,由印堂逼出。你只管引出这潭中的冰寒煞炁,与我血魄相混,炼至彼此交融合和,便可输入冬寻体内了。切记,冬寻因仙根折半,任督二脉多处大穴皆有淤滞,只有神阙、玉堂、至阳、神庭四穴可受我修为。你一定要慎之又慎,万不可大意。” 丁贤梓三人在玉梅岭逗留了半月。在这半个月里,黄玉笙来到昆仑山,一方面为了解白泽观现状,一方面也为重明观弟子带来了姚晓霜的死讯。 得知姚晓霜身故,柳浊清不禁泪如雨下,呜咽道:“前些时日师叔祖还好好的,怎么人说没就没了。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黄玉笙道:“也怪我路上耽搁了时候。我抵达太岩城才由叶家公子口中得知薛鸿儒已死,莲香子两个月前便离开西梁,说是去彭泽钟鸣岛中清修了。我又兴冲冲赶往钟鸣岛,这路上耽搁了半日不止。若省下这半日功夫,说不定师叔还有得救。” 左仪道:“师父何必自责?药仙离了薛家避世清修师父如何提前知晓,便是师父神机妙算,省下半日,依我看,药仙也未必救得下师叔祖。所谓天意难违,师父实在无须介怀此事。” 黄玉笙道:“我此番来昆仑,还有一件要事。近日天象已有变转,为师算出下个月初八,天地间煞炁渐衰,罡炁渐涨,至初十丑时该达到至罡之境,再过一日一夜才出罡盛之象。虽然此次星象于我们仙界乃大利,可眼下白泽观发生这等事,原先的计划自然行不通了。” 顾乘风道:“丁掌门似乎伤得不轻,师父,我想这次擒魔之战,白泽观是难当大任了。上官龙和韩中直自不必说,其五代弟子中,宋渠已油尽灯枯而亡,窦虎这叛徒已为丁掌门所灭,李师姐仙根折损大半,此刻也不知是何情形。师父,依我看来,此战只可由我们重明观主导,或布以奇阵智取,或由我手中这把鸠尤神剑入手,另辟蹊径,总之……” “风儿,你想得太简单了。”黄玉笙抢过话茬,摇头道,“眼下白泽观元气大伤,恐怕天枢道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许燕飞问:“师姐是担心玄鹤宫想借机争取主导,以在仙界树威?” 黄玉笙道:“不错。玄鹤宫千百年来不是被白泽观压制,便是屈居我们重明观之后。先前我们与他们交好,是因为丁贤梓跋扈,白泽观又实力强大。现下时局大变,天枢道长动些小心思也是难免的。” 顾乘风道:“师父的意思是,玄鹤宫可能想借《虹贯九霄》在下个月的擒魔之战里主导仙界?” “风儿,你得了鸠尤神剑,于你个人修为自然大有裨益,可是对我们重明观来说,单靠这鸠尤神剑增长实力,难度实在不小。玄鹤宫既然复原了《虹贯九霄》全部剑谱,就算剑谱戾气还余八成,以他们丹霞七杰的能力,每人练几道剑法,也能将其三十六道剑法练个七七八八了。至于,张松年和丹霞山仙根中人之上的册外弟子,每人能练通其中一道剑法,玄鹤宫整体的实力必将大涨。更何况——”说到这里,黄玉笙眉头紧蹙,“那天禄岛上还有一件奇龙砚,我总觉得那法宝大有文章。这几日我反复思索,觉得天枢道长所言更可信些。哀牢山那位虽修得散仙之体,到底不是玄鹤宫出身。奇龙砚出自崆峒,与玄鹤宫是一脉相承的,也许其中有些许秘密,外人无从知晓哩。” 柳浊清道:“可是那日我们在天禄岛上,听那位白姑娘所言,天枢道长与付千钧一直有往来,这奇龙砚灵须复萌的方法,还是付千钧告诉他的。我想……” 黄玉笙笑道:“浊清,你也不想想,那付千钧是什么人?他就算自己得不到奇龙砚,又或者无力使法宝神威重现,怎会轻易便宜别人?他当年偷闯天山禁地,不惜背叛师门逃下山去,断不会对天枢这么个外人如此大方的。” 顾乘风道:“不过白姑娘没有道理骗我们呐。” 黄玉笙叹道:“人心险恶,兴许她也是受人蒙骗哩。世上的凡人有时候比邪魔妖道还要狡猾恶毒,有些凡夫的话你们莫要太当真才好。” 经这一番折腾,此后多日仙界内里虽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盘算,终归擒魔之日在即,三派力气倒是使在一处的。仙界安生了,魔界却又热闹起来。金翎法王万万想不到,当年他被女子赶出东海,今朝他又叫女子所害了。苦头陀更想不到,留夷妙人的无限温柔竟是一杯毒酒,叫他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那夜茑萝仙子率众突袭金翎法王,子正三刻为始,丑初一刻告终,堪称速战速决的典范了。留夷妙人依病魔吩咐,此前两月已在苦头陀身上投蛊多次。那蛊毒名叫淫血千蛛散,无色无味,融在发髻里不易察觉,只需拨开头发,这淫血千蛛散便化在空中,触眼鼻即渗入血液,流遍全身。此毒用于凡人,则令中毒者五脏异变,或生赘瘤而亡,或血淤气阻以至脏器枯竭;中毒者若有法术修为,中毒不深并无异样,一旦症状初显,蛊毒便已深入周身经脉,轻则修为大损,重则元神不固,成为行尸走肉。为免叫金翎法王察觉,留夷妙人每回投毒轻之又轻,但多次累积,苦头陀带回去的蛊毒,已足以让金翎法王一众受其害了。 茑萝仙子带了岩华尊使、元坤子及六尘尊者等十五名属下夜袭金翎法王,自然做了一网打尽的筹谋。混斗之中,苦头陀、百蛊郎君和十余小妖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金翎法王和无念子都被茑萝仙子重创,以至道行尽失,现了原形。好在二妖保留了最后一线真元,一个化作剑气逃出生天,一个隐身遁地,不知所踪。玉娇娥倒识时务,眼看金翎法王一边败局已定,竟拉着四名小妖临时倒戈,反助茑萝仙子。 金翎法王侥幸逃走,元坤子随之飞遁追了几里,返回时,法斗已然结束,只见玉娇娥和五个小妖跪地不语。元坤子落定,一脸不悦,对茑萝仙子道:“真是可惜,叫他跑了。” 茑萝仙子笑道:“他千年道行已失,再也无法与我抗衡,跑了便跑了。” 元坤子看向玉娇娥,问道:“仙子,这几个小妖如何处置?” 茑萝仙子定睛打量玉娇娥和她身后五妖,低声问玉娇娥:“你为何拜在金翎法王门下?” 玉娇娥抬眼看看茑萝仙子,道:“我本是山中一只绿荧蝶,机缘之下遇到一朵奇花盛放,采过那花蜜方才魔窍开悟,得入修行之门。历经千辛万苦,好容易人形大成,却处处遭人家欺凌。仙子虽魔功盖世,想必也与我一样经历过处处小心,时时提防的日子。二十年前我修炼之际险些叫百蛊郎君所害,是金翎法王见我人形初成,又禀赋卓绝,与其取我内丹采补,倒不如将我纳入门下,供他驱使。仙子,你说我可有选择?我只是一个小妖,无依无靠的,本来也需要如金翎法王这样的魔头做靠山,否则世间险恶,我纵然逃得过仙门迫害,恐怕终究要死在其他妖怪手上的。” “你说得这般楚楚可怜,方才却领了这些小妖与金翎法王倒戈相向,足见你狡猾之至。”元坤子再对茑萝仙子道,“仙子,我看这小妖精谎话连篇,她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玉娇娥听得此言,忙叩头道:“仙子,我若有半句虚言,任凭你处置。” 岩华尊使见玉娇娥生得妖艳妩媚,上前一步对茑萝仙子道:“仙子,其实依我之见,这妖精方才倒戈,实在是弃暗投明之举。那金翎法王若不是失了人心,仙子如何能把他赶出东海,又如何能坐稳东海二十四岛主人的位子?凡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那金翎法王再失人心也不稀奇了。” 玉娇娥瞥向岩华尊使,低声道:“岛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其实那金翎法王生性下流,这二十年我深受其害,早有反他之心。奈何我修为道行尚浅,实在没有办法脱离他的控制。方才我见岛主以金针伤其腿脚,只觉得这是我脱离苦海的大好时机。说起来,岛主真是我的大恩人。” “你倒是聪明人,很会审时度势嘛。”茑萝仙子睨一眼岩华尊使,笑道,“岩华尊使,你如此怜惜她,我便把她交给你调教吧。” 元坤子有意劝阻,茑萝仙子却示意她莫管此事。回了东海,四下无人之时,元坤子才问茑萝仙子:“岛主,那玉娇娥满嘴谎话。她在金翎法王座下已有二十余年,若真如她所言,那金翎法王亏待于她,她为何不趁早改投我们东海?此妖临时起了反心,是见金翎法王大势已去罢了,她此番背叛金翎法王,有朝一日也一定会出卖我们东海的。岛主将她带回东海,只怕是引狼入室呵。” 茑萝仙子浅笑道:“她那点小心思,自然骗不了我。不过元坤子,对她所言我们何须太较真呢?她撒谎图了什么?无非是想保住性命。她那般说,我们只管那般听,总之留她性命,对我统一三界的大业是大有好处的。就凭她那点本事,我谅她也不敢造次。” “她不过一界小怪,为何岛主说,留她性命竟有益三界大统?” “这妖精虽无多大本领,可是她弃暗投明,对我效忠,单这一点,便值得我们好好利用。你且想,我们东海二十四岛现有近三百弟子,中土大陆发誓效忠于我茑萝仙子的妖精灵怪已有四百余众。这些小妖兕虎神君一脉自然看不上眼。冥火金尊一脉虽吸纳了不少,到底是以武力强行收服的,不得其心,那些小妖终不会诚服于他。你不要以为那些小妖修为法力皆为下品,些许甚至未得人形,便小瞧了他们。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中土大陆小妖何止千千万?我们若能尽力收服他们,叫他们全心全意诚服于东海,至少魔界霸主便非我莫属了。”茑萝仙子叹道,“我若杀了那玉娇娥,她死了便死了,于我并无益处。左右金翎法王已失去道行,她那条性命还能值几斤几两呢?可是我不杀她,来日大陆八方精灵便知我茑萝仙子为人大度仁义,便是我死敌的部下,只要迷途知返我也放她一马,何况其余精怪呢?” 元坤子道:“话虽如此,我总觉得留她在东海是个祸害。仙子难道看不出,岩华尊使对她有意?我是怕,她狐媚岩华尊使,到时候岩华尊使若犯起糊涂来,那便糟了。” 茑萝仙子笑道:“你也太小瞧岩华尊使了。他若反我,绝不是因为受人蛊惑。我所以重用他,叫他管理翠鸢岛,一是因他能力超群,也算个元老,足以服众,二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看着他,他稍有异动,我也好及时防范。其实我们东海二十四岛发展至今,外敌要攻破我们,并不容易。自家人防备是该有的,倒不必做得太显眼,伤了和气。岩华尊使既然看上那妖精,我成全他便是,来日他当真反我,我便是取他道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外人也挑不出毛病来。元坤子,其实我真正担心的,倒另有其人。” “不知仙子说的是何人?” “还能有谁,自然是天禄岛上那三个道士。” 元坤子道:“那岛上的奇龙砚当真那么厉害?” 茑萝仙子转身看向不远处竹案上新鲜的插花,说:“奇龙砚若在别人手上,倒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那天禄岛主乃闲云子门徒,奇龙砚的秘密,他不可能不知道。我要你遣人去天禄岛附近探秘,至今也没探出什么消息来,你说,他们与玄鹤宫从无来往,怎么突然间,天枢竟造访天禄岛呢?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在想办法恢复奇龙砚的法威?” 元坤子思忖道:“我记得仙子曾说过,极乐仙姑施在那奇龙砚上的法咒是她牺牲血魄炼化而成的,威力无比。奇龙砚流落凡间二百来年竟无一人去白家抢夺,想来,要复其神威也没那么容易。” 茑萝仙子道:“你有所不知,为了废去奇龙砚的灵须,当年极乐仙姑牺牲的不止是血魄,还有她几百年道行。她已不在人世,她的后代子孙虽流着她的血,却无一人修炼,要使那宝物灵须重生,单靠她血亲的血魄是行不通的。两样东西,缺一不可。一样是极乐仙姑血亲之心,一样是玄鹤宫门徒的内丹。” “这倒怪了,自极乐仙姑下嫁白氏,那白氏一族皆为极乐仙姑之血亲,当年闲云大仙若想对付仙子,何不杀人取心,再抓个玄鹤宫弟子,逼其内丹呢?” 茑萝仙子道:“那极乐仙姑实非泛泛之辈。她仙根卓绝,仙缘又奇佳,若不是她牺牲血魄炼阵,废了奇龙砚,以至折损根本,她现下恐怕已散仙之体大成了。要破她的法,寻常玄鹤宫弟子的内丹自然不成,修为道行不及丹霞七杰者,内丹并无大用。再说了,奇龙砚本身攻防两虚,只有与我的五麝神鼎合用才可神威大展。就算闲云子大费周章破去奇龙砚的法咒,复其神威,他也未必闯得进我们东海二十四岛,便是闯进来夺下五麝神鼎,他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岂会做?” 元坤子道:“那闲云大仙修炼不足五百年便油尽灯枯,足见他仙资平平。以他的本领,要取丹霞七杰的内丹自然不容易。不过仙子你就不同了,以你今时今日的修为法力,三界之中能与你单打独斗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不如让我去那天禄岛盗来,如此……” 第122章 鸠尤神剑122 “万万不可。”茑萝仙子回身,盯着元坤子的双眼,说,“天禄岛这么多年太平无事,想来那三个道士小觑不得,岂是你说闯便闯得进去的?万一他们设下圈套,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自处?若我亲自出马,自然有把握抢到奇龙砚,可是那法宝眼下又无神威,抢过来反而烫手。你以为,强取仙道内丹那般容易么?那丹霞七杰修为最不济者也没那么好对付,我们暴力逼取其内丹,他们别无退路,万一施法自毁内丹,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现下需要奇龙砚,往大处说,是为了统领三界,往小处说,只是为了摆脱那冥火金尊。可越是如此,越急躁不得,若达不成目的,却因此而开罪仙界,实在得不偿失。” 元坤子道:“那冥火金尊真不要脸。这些日子,他靠着仙子的五麝神鼎,修为增长自不必说,还医好了身上许多旧伤。他道行又深,本就易于修炼心急侵染寒毒,那五麝神鼎助他逆寒毒为真元,更可滋养内丹,他占了仙子这许多便宜,每回来我们翠鸢岛还要卖乖。仙子,我总是担心他对我们东海恐怕还有更大的企图。” 茑萝仙子若有所失,叹道:“有什么办法?他现在控制着五麝神鼎,我不顺着他,自己便要吃亏。说实话,我倒真希望天禄岛那三位能破去奇龙砚的法咒。只要奇龙砚神威复原,我们再去抢过来,事情倒简单多了。五麝神鼎的威力,那十旬仙翁不可能不知道。凭他的仙资,要修得散仙之体怕是还要七八百年,他身子熬得住那还有些指望,万一中途油尽灯枯,真真是前功尽弃了。可是只要奇龙砚在手,他便可以控制五麝神鼎,继而合双宝之力一统仙界。我不信他抵得住这般诱惑。先前星辰子施在五麝神鼎上的法咒未除,大家伙都没动五麝神鼎的心思,是大家都不想得到五麝神鼎嘛?过去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机会,那些人自然会想天方设地法。你猜那十旬仙翁现在又是什么心思?” “仙子,我若没有猜错,玄鹤宫掌门人突然与天禄岛走动,定与奇龙砚有关。” “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不过——”茑萝仙子摘下一朵几近残败的杏花,问元坤子,“昆仑山上是何情形?” 元坤子答道:“仙子多年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那白泽观已经乱作一团了。今日清早又有探子来报,说重明观和玄鹤宫的人飞抵昆仑山了。” “丁贤梓可还活着?” “据报,他还活着。” “玄鹤宫那边伤亡如何,探子可有来报?” 元坤子道:“那倒不知。不过探子有报,上官龙率弟子仓皇而逃,想来玄鹤宫得朱雀仙子相助,是大获全胜的。” “看来我还高估了上官龙。”茑萝仙子又问,“窦虎呢,是死是活?” “据探子来报,上官龙逃跑之际并未带走窦虎和李冬寻。” 茑萝仙子将那杏花凑在鼻子跟前,浅笑道:“其实这样更好了。仙界伤了些元气,但是又不至于太弱。” 元坤子道:“仙子,其实我也觉得与其让上官龙灭了玄鹤宫,眼下这形势倒于我们最有利。下个月星辰逆转,是阳盛阴衰、魔消道长的气象,若仙界过于羸弱,不能将几个实力雄厚的护法明王收入太和山,损其道行,以至兕虎神君一脉太强,仙子的大计未必不受影响。” 茑萝仙子丢开花朵,道:“不错。现在奇龙砚有灵须复原的机会,我们得做几手准备,既要弱化仙界,又不能让他们太弱。弱到兕虎神君刚好有机会重生,而他重生与否又取决于我东海一门的立场,那才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看来仙子称霸三界乃天意所归了。”元坤子忽然想起一事,又说,“仙子,那前几日闯岛的丑八怪,该如何处置?” 茑萝仙子思忖着,问道:“他可交待他究竟是何人?” “他只说他要替女儿报仇雪恨,对他来历、姓名、法号一概不予回答。” “他既然要找冥火金尊报仇,来我东海做甚?” 元坤子道:“据他所言,他去终南山找过冥火金尊,洞府内只有两个守门的小妖。是一个小妖告诉他,冥火金尊常来我们东海练功,他才闯岛的。” “他可交待他女儿是谁?” “好巧不巧,正是那姓付的女子。” 茑萝仙子一惊,随即笑了,对元坤子道:“难怪上回朱雀仙子一行来我东海,他也在其中了。真真是爱女心切呀,就凭他,要杀冥火金尊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他修为道行虽不甚精湛,却能挺过穷奇岛上的九宫迷魂阵和百香玉萝瘴,足见他仙根算得上乘,而且不光熟悉白泽观法门,知道的比寻常弟子也多得去了。” 元坤子道:“可是从他脉息推断,他练的是重明观法门,这倒怪了。” “不管他是谁,我想留他在岛上,来日兴许用得着。不过此事一定要严防死守,万不可叫冥火金尊知道我将此人关在翠鸢岛上。” 不过十来天,金翎法王惨败于茑萝仙子的消息传遍了魔界。天魔将神、阳二魔及其弟子邀入大明山中议事,一并邀请的还有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 天魔开门见山,道:“相信东海那位前几日所为,大家都知道了。我这次请大家来我大明山,是因此事颇有些蹊跷,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阳魔道:“却不知天魔所指。” 天魔看向神魔和其弟子凛梅仙,浅笑道:“我记得上回凛梅仙说过,那留夷妙人与苦头陀勾搭不清,恐有私情。留夷妙人生性轻浮,她与别人勾搭本不稀奇。不过苦头陀与我们到底不是一脉所出,苦头陀和他尊主金翎法王又是东海那位的死敌。我本打算提醒她莫惹麻烦,可人家毕竟是地魔的门徒,我管这等事实在不方便,后来我只当不知,倒省心了。现在金翎法王一脉几乎全军覆没,大家觉得,与留夷妙人可有关系?你们也许认为我过虑了,留夷妙人只与那苦头陀睡过觉,大概只是荡妇撞了淫夫,各取快活罢了。可是天底下的事,巧有巧理,怪有怪处。留夷妙人姿色过人,要寻个如意郎君行媾合之事,魔界之中还怕找不到相貌堂堂又或者魔功不俗、自立门户的?那苦头陀无貌无势,凭什么得那留夷妙人的青睐?他这厢才与留夷妙人勾搭上,金翎法王一脉便全军覆没,当真只是凑巧?” 凛梅仙笑道:“师伯,莫要忘了,您自己门下,也曾与外人不清不楚哩。” 常朝云道:“司空徒与金面妖尸之事,我师祖是一清二楚的。那金面妖尸半点便宜也未讨去,我们反从金面妖尸口里探出许多事来。诸位师叔公们也从我们这里收益良多,师叔,你将司空徒与那留夷妙人相提并论,似乎不妥。” 凛梅仙未再言语,玉面判官道:“我以为,师伯所言极是。留夷妙人先前勾搭阴魔,也是不甘屈居地魔门下,做了攀高枝的美梦。她这样的妖精,如何看得上苦头陀?” 悬空道人说:“不过留夷妙人若投奔了东海,她又图计什么呢?东海那位狡诈非常,比阴魔还难对付,留夷妙人吃过亏,好在地魔不究她叛师之罪,她才得以重回莫干山,不至于无依无靠,四处游荡。她若再错一次,当真是蠢物了。” 常朝云道:“留夷妙人未必有所得,她师父便难说了。” 阳魔道:“擎羊子,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地魔与我们来往是稀疏了些,不过是非轻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我们兕虎神君一脉同根同源,若自个儿斗起来,只恐叫外人钻了空子。” 天魔道:“朝云说得不无道理。那地魔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老实模样,我竟不信他当真无所求。虽说我们十个护法明王同气连枝,就怕有些个家伙犯糊涂,与外人合了伙。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呵。” 凛梅仙道:“不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好比说那灵虚子吧,天魔师伯可曾亏待他?竟伙同东海那位谋害同门,如今……” 神魔睨了凛梅仙一眼,她才知自己多话,忙闭了嘴。天魔自嘲地笑着,对神魔和凛梅仙道:“说起来,此事我也责任重大。灵虚子天资颇丰,可惜德性有亏,我早该防他。想来他与醉仙姑宿怨极深,只是在我面前二人都佯装和睦,我也就信以为真了。若我早做干预,二人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玉面判官道:“天魔师伯,你何须自责?醉仙姑、灵虚子皆已自立门户,他二人的恩怨你本不便插手太多。况且,醉仙姑道行尽失,退回原形固然可怜,但是她当年强夺灵蛇堡,也是有错在先的。灵虚子性情强势,哪受得此等奇耻大辱?不过他里通外敌,真真犯了三界大忌。说起来,师伯灭他元神,未施法术叫他受苦,倒也仁至义尽了。” 白夜叉素来不喜言语,此刻却道:“我与醉仙姑虽无多少交际,百十年前却在机缘巧合下受过她恩惠。那日我与魑邪童子都相中一个四柱纯阳的牧童,以作采补之用。若非醉仙姑出手相助,我定为星罗淫血大法所伤。我欲赠她龙庭草以作答谢,她却断然拒绝,只劝我往后采补莫要害及无辜百姓,若以恶人劣绅子弟修炼,倒也罢了。依我之见,其人有情有义,当年为何执意霸占灵虚子的洞府,至少于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虽然灵蛇堡乃茑萝仙子以烛阴玉璧所化,可那玉璧是仙门宝物,纵然有摒除寒毒之功,大明山近旁的虎潭又未叫人夺去,何必大动干戈,得罪灵虚子?我想醉仙姑此举必有其他道理,天魔师伯可知?” 天魔瞥一眼常朝云,对白夜叉说:“其实个中因果我也所知不详。醉仙姑先前在我这大明山近旁修炼,修为进展可谓突飞猛进。我也想不通她为何要与她师弟争夺灵蛇堡。朝云呵,你师父最疼你了,你可知其中原委?” 常朝云忖度道:“师父的事情,做弟子的哪敢过问?不过依我之见,明面上看,是我师父霸占了师叔的洞府,其实恐怕是因师叔为人跋扈,又多与外人勾结,我师父只是忍无可忍,才主动出手夺下灵蛇堡的。师叔什么脾性,师祖还不清楚?” “罢了罢了,这等往事不提也好。”天魔摆手道,“其实,灵虚子残害同门最多不过是我天魔家门不幸,他不该害了你师父,还在灵蛇堡内故意留下伪证,混淆视听。我若当真为他蒙蔽,以为害你师父的是杜枭娘和三修和尚,到时候我们兕虎神君一脉同室操戈,那才是大罪哩。” 玉面判官拱手道:“幸好天魔师伯明断是非,才未叫灵虚子奸计得逞。” 天魔撇嘴一笑,看看神魔,道:“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此次金翎法王一事真相未明,若急于下结论,恐怕闹得我们兕虎神君一脉不齐心。至于那地魔,我是信不过了。转眼天象异变,这几日天地间罡炁日盛,再过半月,即入至罡之象。我已算出此次至罡之象恐怕要持续两日三夜之久,于我们很是不利。不过前些时日仙界闹了内讧,上官龙不知所踪,韩中直、宋渠情况不明,大概非死即伤。我听说那丁贤梓已死,白泽观五代弟子李冬寻继任掌门,而玄鹤宫也有所死伤。说起来,这仙界三派虽得天时地利,偏偏败于人和,于我们魔界中兴大计,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神魔方才还一副置身事外都神情,这会子却来了精神,问道:“看来天魔你已有应对之策咯?” “这次天象之变,仙界占尽优势,他们一定会集中精力对付我们天、神、人、妖、阳五魔。我原本还想合阴、病、鬼、地四魔门徒之力,在多方布阵,迷惑仙界那帮道士。现在看来,至少地魔靠不住,与他走动频繁的病魔也难说了。”天魔叹道,“这些日子我苦思冥想,虽未想出万全之策,倒也凑出一个绝好的策略,兴许可以牵制仙界,不至于惨败。” 神魔道:“境魔的龟息咒威力了得,可化肉身元神为乱石涓流,纵然天象不利,只要他施法后不再盲目运功,十二个时辰内极难被人发现。然而十二年前,他尚不敌玄鹤宫几个臭道士,你又不擅藏匿之法,至罡之日怎奈何得了仙界弟子?莫非你想练境魔的大须弥万相神功?”言及此,神魔转头看向玉面判官,又道:“那也得玉面判官和燔花童子愿意才是哩。” 天魔笑道:“神魔你真会说笑,莫说我自己了,便是我门下弟子,倘偷练旁门法术,我也不会饶他。法门修行在乎精深,不在多寡,纵使两位师侄愿意授我大须弥万相功,我苦练一千年,荒废我自家法门不说,也难与境魔相比,未必划算。除非兕虎神君破阵,重现于世,否则此头一开,后患无穷。” 玉面判官同燔花童子相视一看,对天魔道:“师伯办事稳妥,想来出谋划策也是慎之又慎的。自然不会顾此失彼,丢了分寸。” 天魔道:“其实我这法子说来简单,只是施行起来,恐怕要丢卒保帅,做出些许牺牲了。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论匿藏之法,病魔最是精到,境、阴二魔紧随其后,我们其余人等差得太远。既然无从隐匿,只好四处逃遁。偏偏至罡之日那帮仙道循法追踪的本领又大为增进,我们回回叫他们收服,正败在逃字。所以我想,既然逃无可逃,我们又何必逃呢?” 阳魔眉头紧蹙,问:“一旦天地至罡之炁盛行,我们的修为法力都会锐减七八成,若不逃避仙道,哪还有别的法子?” “那些道士无非想趁天时之利,抓我们几个护法明王入太和山九天九地归元阵。他们既然要抓我们去太和山,我们索性就候在太和山地界内。”天魔目光扫过诸位,抿嘴笑道,“天时不利,我们借几分地利,兴许有机会逆转局势哩。” 神魔鼻子一哼,道:“这算什么法子?你要我们候在太和山,岂非自投罗网?” 常朝云笑道:“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笔者注:出自《孙子兵法》)。一者,那仙界众人正因得天时之利,断定我们或匿藏或逃遁,我们偏反其道而行之,叫他们摸不着头脑,战略上已得先机。二者,至罡之日我们魔界中人勿论修为、法力,皆急转直下,可是太和山毕竟集天地邪煞之炁,我们在太和山地界之内修为法力之折损自然少得多。而且正因天地煞炁受阻,我们这些修为平平的魔界弟子也不必害怕寒毒侵骨,皆入得太和山境内。如此一来,便可集中所有力量,齐抗仙道之法。” 第123章 鸠尤神剑123 燔花童子道:“这法子听来有理,不过就算我们在太和山中心,依此次星势,恐怕我等修为法力,至少还有三成折损。万一到时候……” 天魔对燔花童子道:“师侄所言,我早有考虑。为保万全,我们决不能候在妙一谷近旁。若将病、地二魔排开,眼下能使上力的,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人、妖、阴、鬼四魔一干人等。鬼魔未必会多尽心,对他我也不作指望了。到时候,我们便有七方势力,若将你和玉面判官并入我天魔一门,整好划作六方,再两两合并,作三队人马,弥补天时之不利,那便再好不过了。” 神魔冷笑道:“天魔果然精打细算。明明是七方力量,你轻描淡写便将玉面判官他们和你并作一股了。吃亏的岂不是我们这些无足轻重之辈?” 玉面判官道:“师叔此言差矣。天魔师伯魔功盖世,本无需占什么便宜。想来师伯因我们师父为九天九地归元阵所禁,我们师兄弟无所依靠,这才将我们并入其门下,师叔莫要多心才好。” 天魔对神魔说:“你若担心自己吃亏,这么着,我天魔便与阴魔合作一队。除鬼魔以外,阴魔最是势单力薄,你总没有意见吧?至于你要与谁合队,便由你自行挑选,只要阳魔没有意见……” 阳魔笑道:“我哪敢有意见?神魔怎么说,依他的便是。” 神魔道:“如此说道,竟好像我与你们斤斤计较了。” 天魔道:“大家同气连枝,也谈不上谁占谁的便宜。神魔,眼下阳魔和人、妖二魔你看得上谁,直言便是了。不过我想,人魔虽实力超群,与你素不和睦,你们两个配伍恐怕不合适。要不然……” 凛梅仙抢过话头,道:“天魔师伯何不干脆与我们联合,正所谓……” 凛梅仙一言未尽,神魔便喝道:“梅仙,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师伯是我们护法明王之首,哪能由着你的性子来。”神魔旋即撇嘴一笑,对天魔说:“其实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站在我的立场,自然了,与你强强联手那是再好不过的。然而站在魔界的立场,我若如此自私,岂不又让阳魔、阴魔吃了亏?我也知道,你与阴魔配伍,原是怕他实力太弱,至罡之日他难免吃亏,万一他一门弟子全军覆没,那便不妙了。不过天魔,你身为群龙之首,责任重大,若还腾出心思照顾阴魔和他那帮不中用的弟子,我实在怕你顾此失彼。既然你让我自己做主,我倒想与阴魔联作一队。我自然不如你魔功盖世,不过阴魔与我配伍,我自己多担当些,定不会叫他吃亏的。” 天魔一时语塞,抿嘴笑了两声才说:“如此,我还需同阴魔商量。他若同意了,再做定夺不迟。” 阳魔道:“眼下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明白,天魔让我们分作三队,究竟打算如何应付仙界众人?” “我且问你,仙道如何分辨我们几个护法明王?无非因我们十人得神君魔躯滋养,内丹精粹,妖气最盛。而至罡之日,我等魔功破绽尽显,难以掩蔽妖气,才叫他们占了便宜。若我们想法子迷惑他们,叫他们抓错对象,既耗了他们的元气,又拖延了时间,岂不妙哉?再者,我们两两联手,又得太和山煞炁相助,多少可以弥补天时之不利。若大家齐心协力,以魔瘴布阵,便可进一步迷惑那帮道士。只要他们确信抓的是我们几个护法明王,那么这次星变,我们便有机会扭转局势了。” 神魔点头道:“这么说来,天魔,你这克敌的法子倒的确有几分道理。只是至罡之日,我等修为大折,要掩盖身上的妖气谈何容易?现下仙界虽少了丁贤梓、上官龙这样的人物,剩下那几个,也不容小觑。我是怕,我们纵然施以魔瘴,要让他们分辨不出我们几个护法明王,恐怕……” 天魔笑道:“既然要迷惑他们,自然不能使这等寻常法子。妖气盖不住,不盖便是了。只要我们每人都妖气冲天,他们哪里还分得出来?至罡之日,我们掩蔽妖气固然困难重重,在弟子身上施以妖气,却再容易不过了。我们几个护法明王只要挑选一名弟子,附以极重的妖气,那些仙道必以为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每人以脱影移法之术,将血魄渡入那弟子肉身之上,使其成为替身,我竟不信,那帮道士能辨其真伪。” 玉面判官起身拱手道:“师伯此计实在妙极!” 阳魔道:“这法子好是好,只是万一那名弟子叫他们捉去,一入九天九地归元阵恐怕是形神俱灭的。我们毕竟是各占山头的魔主,如此糟践弟子,恐怕不妥。” 天魔道:“阳魔,你说我们糟践弟子,未免言重了。再说,能为魔界福祉献身何其荣幸,阳魔此言,我竟听不懂是何意图。” 神魔瞧瞧阳魔,又瞧瞧天魔,歪嘴一笑,说:“甭管糟践不糟践的,阳魔若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我们依你的便是。不过我倒是听说,仙界三派眼下正有一个大动作。大伙莫要以为白泽观内斗,削弱了仙界的力量,便可轻视他们。” 燔花童子道:“不错,天魔师伯,我也得弟子来报,说那仙界三派召集各方俗修弟子,要在天禄岛举行擒魔大会。不过这大会具体事宜,我还不清楚,只怕有什么阴谋。” 常朝云道:“只可惜天禄岛方圆不过七八里,周边以天罡法瘴庇护,便是仙界中人要入岛而不惊动那三个道士尚非易事,何况我们?” 天魔眯着双眼,挑起一缕鬓发,说:“星变在即,他们纠集众人还能为什么事?我们且静观其变吧。” 就在这当口上,重明观一行八人已离开长白山,向天禄岛飞去了。黄玉笙虽伤疾未愈,考虑到此次擒魔大会兹事体大,还是亲自来了,只命左仪和柳浊清留在山中,以防外敌趁虚而入,许燕飞应付不来。 翌日午后才将下榻,黄玉笙便吩咐苏荣带着五名册外弟子守在门外,同顾乘风密谈大会事宜。她对顾乘风说:“方才我们入岛,你可察觉异常之处?” 顾乘风思忖片刻,答道:“弟子愚钝,不知师父所指。” “此前天枢道长可跟你说过,这次擒魔大会,他邀了俗修弟子?” 顾乘风道:“天枢道长确实没说过。不过,他也没说此次大会只有我们山中人士参与。” “这便奇怪了。天枢办事向来是慢吞吞、稳沉沉的,他与我提及擒魔大会也非一回两回,若他早打算邀请俗修弟子,为何此前只字不提?况且,以前仙门大会,但凡有俗修弟子参与,我们三派总要一起商议谁该请,谁又不该请,他这次闷声不响,擅自做主,我看不是他疏失,倒像是有意为之。” “师父以为,天枢道长此举是何意图?” 黄玉笙道:“这次大会名义上是我们三派为擒魔大计各抒己见,定出一个方案来。然而天枢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奇龙砚。虽说眼下仙界受了重创,可你收服了鸠尤神剑;天枢他们自个又复原了《虹贯九霄》的全部剑谱;丁贤梓虽形神俱灭,李冬寻却得了他六百年道行,实在是今非昔比。就目前的形势看,我们犯不着叫那些俗修弟子来帮忙。天枢此举的目的,为师也想不明白。” 顾乘风道:“师父,不管灵毗上仙当日所言是真是假,我总觉得,那奇龙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宝。至少对于仙界弟子而言,奇龙砚恐怕是聊胜于无的。否则,它在白家两百年,竟未遭人盗抢,真是匪夷所思。” 黄玉笙道:“这里面的玄机我也想不明白。其实奇龙砚当年也不算什么名声在外的法宝,为师只听过其名,你师祖也从未告诉我,此宝有何超凡之处。我想归根结底,奇龙砚的秘密要么是玄凰圣君一门虚张声势,要么,确有奇绝之处,以至于……”黄玉笙欲言又止,随即换了口气,避开顾乘风的目光,继续说:“风儿,有件事为师没有跟你们几个说,不过眼下擒魔大会在即,我想你们也该提前知道才好。” 顾乘风道:“师父请讲。” 黄玉笙忖度着,谨慎地挑着字眼,说:“我们身为仙门正道,自然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凡人供奉我们,我们为凡众驱邪避难,降魔除妖,这也是我们仙门的职责所在。风儿我问你,若为救天下苍生,叫你牺牲自我,你可愿意?” 顾乘风道:“弟子义不容辞,甘愿粉身碎骨。” “若为苍生福祉,便要牺牲一个凡人,你说,我们仙门中人该如何是好?” 顾乘风面露难色,犹豫片刻道:“师父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黄玉笙道:“你也知道,奇龙神砚乃白氏祖传宝物。极乐仙姑以血魄断其灵须,欲复其神威,需取极乐仙姑血脉做引再行炼化之术。极乐仙姑早已不在,如今世上唯独那位白姓姑娘流着极乐仙姑的血,可惜她是肉体凡胎,血魄几近于无。所以,只有取她的心,才可令奇龙砚灵须复萌。” 顾乘风大吃一惊,问道:“这法子,可是天枢道长告诉师父的?” “不错。”黄玉笙回身看着顾乘风,道,“为师也知道,取活人之心以复法宝神威,实在残忍。我们身为仙门正道,万不该有此等盘算。可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那奇龙砚不简单。万一它当真有精进修为,甚或培扶仙根的威力,于我们仙界,自然大有裨益。人家又有意成事,我何必败人家兴,平白讨人嫌?” 顾乘风摇头道:“师父,天枢道长糊涂,怎么你也糊涂了?当年施法废掉奇龙砚的是灵毗上仙,就算师父认为当日在哀牢山,她对我们所言未必都是实话,有一点,她却没有撒谎的必要。当年奇龙砚既废,极乐仙姑仙根也大为折损,闲云大仙要寻到极乐仙姑想来不是难事。若奇龙砚果真是仙灵奇宝,就算它法力尽失,闲云大仙何不干脆将其据为己有?来日机缘之下,兴许还有转圜余地呢。闲云大仙和极乐仙姑都已不在人世,这一关节,灵毗上仙实在犯不着隐瞒真相。” 黄玉笙道:“你说的自然不无道理。可是换个角度看,奇龙神砚灵须已废,极乐仙姑却将它带在身边,更作为白氏传家宝物保存至今,难道不奇怪吗?” 顾乘风道:“我记得师父曾教导我,仙门正道所以屹立千年不倒,是得人间供奉,天时赖于地利,地利倚之人和。这次我们仙门若当真为了奇龙砚害死白姑娘,试问天下凡众将如何看待我们?我们仙山弟子又如何有颜面以正道自称?” “风儿,那位白姑娘若肯为正道牺牲,自然是舍身取义之士,怎能说是我们害死她?”黄玉笙压着怒气,继续说,“再者,为奇龙砚破法是玄鹤宫的意思,我们自己不用脏手,我哪有立场予以阻挠?倒不如依了他们,正大光明地来,当真是个神威了得的法宝,大家都有份。省得日后他们动了歪心思,不择手段,以至于偷偷摸摸独占此宝,风儿,你又如何得知,他们没这胆子?” 顾乘风神色恍惚,双眼对着黄玉笙,目光却空得很。黄玉笙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说:“风儿,为师看着你长大,导你入道修身,自然知道你生性纯良,决不忍心取凡人性命。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你也网开一面,何况那白姑娘是个无辜的人?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心系天下人,有时候,不得不做些取舍呵。” “白姑娘当真愿意?” 黄玉笙道:“她愿不愿意我倒不知。不过她既是天禄岛的人,天禄三仙又主动提议,在岛上召开这次大会,想必他们自有办法叫她答应的。我只担心,那天禄三仙是否另有企图。毕竟我们都在他们的地盘,万一届时法宝灵须复原,他们却想据为己有,我们三派岂不为他人行了好事?不过那天禄三仙虽与我们素无来往,总不至于蠢到与我们三派为敌。除非,他们与玄鹤宫相互勾结,那倒难说。不管怎么样,风儿,此次擒魔大会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你现下鸠尤神剑在手,万一我们中了圈套,你只管自己逃生,为师若不幸身故,你便是重明观第五代掌门人。” 顾乘风道:“师父既然觉得此次擒魔大会多有危机,何必答应天枢道长的建议?” “我有什么办法?你母亲的禁制无以解除,神霄和合阵便无从布局。你师叔祖又不幸遇难,我们重明观,唯一的希望只有你了。反观玄鹤宫,上回上官龙突袭丹霞山,虽也杀了些许玄鹤宫弟子,但凡有些本事的却无大碍。他们现在已将《虹贯九霄》剑谱全数复原,整体实力恐怕不在我们重明观之下,我顺着天枢,也是想看他究竟意欲何为。不管奇龙砚有什么威力,他在这岛上当着众人的面,总不至于独吞那法宝。他当真有这心思,更不必把那许多俗修弟子邀来了。我方才所言也不是当真觉得我们此行有险,只是凡事想得周祥些,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会有错的。” 黄玉笙心思之重,一根丝总要抽出许多头绪来的,旁人觉着疲惫,她却习惯了。不过话说回来,天禄三仙过去与世隔绝,黄玉笙对他们了解甚少,多些提防也不无道理。诸多揣测中,至少有一件事她猜得准:十旬仙翁将天禄岛借与仙家三派召开擒魔大会,目的确实在那紫云奇龙砚。而且他一早做足了准备,白子辛自然会舍命破法,令奇龙砚神威复原。只是其中关键人物,谅谁也想不到,竟是白子辛的夫婿,张必用。 张必用是一介书生,自然有几分聪明劲儿。聪明话唯有说与聪明人,才可显出聪明话的智慧,且不论聪明人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只要他听得懂,便足够了。十旬仙翁也是儒生出身,儒生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总之利弊权衡,莽夫未必算得明白,儒生是精打细算的。两三番交谈下来,十旬仙翁的意思张必用便心领神会,一言蔽之,如今人世魔长道消,只有奇龙砚才可扭转乾坤。白子辛不献心破法,来日邪魔乱世,大家唯有一死,白子辛若献出心来,不管道义通与不通,他张必用足以保命,倒不吃亏。 关于“奇龙砚神威了得,可拯救天下苍生”的说法,不光张必用,就连白子辛自己也是深信不疑的。这夜,顾乘风借鸠尤神剑之法,潜入白子辛梦中,向她求证取心破法之事。听白子辛亲口承认,她已决心献身,顾乘风是又痛心又钦佩,然而在这两层感情之外,他又依稀感觉此事蹊跷甚多,白子辛恐遭人利用。白子辛倒想得开,只笑道:“仙侠见多识广,论见地,我自然比不得。不过我只是一介凡人,若非机缘巧合,多次遇贵人相救,我早没了性命。我能苟活到今日,已心满意足。其实我这一生又无所作为,又孤苦无依,现下能有机会为正道出力,我倒觉得是我的福分。那奇龙砚既是仙家法宝,就算我被人利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乘风道:“你如何孤苦无依?你已嫁作人妇,此后人生还有大好光景,怎能如此沮丧?蝼蚁尚且贪生,我们生而为人,天地之大、万物之美,你又如何舍得?你是凡人不假,可正因凡人阳寿短暂,才更应惜命呵。” 白子辛笑道:“我哪里不想惜命,只是我夫君说,如今道消魔长,仙门正道危机四伏,存亡也许只在旦夕之间。我就算不舍命破去紫云奇龙砚的法咒,兴许将来魔界大兴,我也是难逃一劫的,何不牺牲自己,为天下苍生搏一把呢?” “张必用乃一介书生,他什么时候关心起神魔二界之事来了?” 白子辛道:“我们身在仙岛,又不在凡人堆中,如何避得开仙魔之斗?” 顾乘风问:“他竟不拦你?” 第124章 鸠尤神剑124 “我成日里采桑养蚕,岛里别的事务我是从来不管的。若不是我夫君告诉我魔道昌盛,来日正道惨败,大家兴许都难有活路,唯有奇龙砚可助正道扭转局面,我如何知道这些事?我夫君心系天下,牺牲我一人便可以拯救天下苍生,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竟是他鼓动你舍命破法的?”顾乘风吃惊之外,脸上不觉露出鄙夷之色,“张必用究竟是心系天下,还是贪生怕死?你虽不是他正妻,你二人现下到底是相依为命,彼此再无亲人了。他要你舍身成仁,你届时魂飞魄散,他又将如何自处?” 白子辛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顾乘风道:“若换作我,既劝你你舍身取义,我定不会苟活于世。” 白子辛泪眼婆娑,道:“若有女子能与道侠你结缘,真是死而无憾了。” “白姑娘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我现在是鸠尤神剑的主人,那奇龙砚再神通广大,想来也比不得鸠尤神剑。这两日我便找机会将你渡出天禄岛,我想……” 白子辛摇头苦笑道:“道侠有这心思我已感激不尽。可是道侠可曾想过,我逃出了天禄岛,又该往哪里去呢?去你们长白山吗?你师父当真会收留我?我这颗心早已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我逃得出天禄岛,又如何逃得出一个贪字?其实我哪里不知,我夫君劝我舍命破法,全是岛主的意思。可是岛主自己不来劝我,只打我夫君的主意,叫我夫君对我晓以利害,足见其老谋深算,实在不简单。我夫君打小窝在书卷里,哪受得住威吓?一听说来日魔长道消,凡人难逃魔爪迫害,他已忧虑到夜不能寐了。我原以为我夫君才高八斗,忧国忧民,不同于寻常男子,现在才知道,与他性命相比,我实在微不足道。” 听完她这番话,顾乘风无言以对。莫说白子辛只是区区凡人,纵有道行在身,过去那许多逃出仙山的弟子,也未必人人都可寻得容身之处。三界众生立世,无人不感叹天地之大,又无人不遗憾天地之小。顾乘风此刻才算明白,一切生灵活在这世上,兜兜转转,其实只在方寸之间。然而对白子辛来说,她这方寸立足之地也是人家的地盘。一想到此处,便有一股寒意涌向顾乘风的心窝。这寒意现出烈焰的张扬,由内而外蔓延开来,引发难忍的刺痛。只有他自己明白,叫这寒意烧成灰烬的并非他的肉体,而是长白山上圣洁坚毅的雪岭和山门后巍峨无情的殿宇楼阁。 顾乘风彻夜难眠,直到拂晓时分才睡了片刻。天色大亮后,七响洪钟传遍天禄岛,三山及各路俗修弟子便由道童带领,聚到岛南一处高地上。 这高地外围密布水杉、龙柏,至半坡树木渐稀,灌木野草丛生。高地顶端方圆百米却不见野草,地上泥土呈火红色,阳光照拂下略泛紫光;中心鼓起一块红色岩石,一米来高,三丈见方,隐约闪烁金绿磷光。众人还未登高,已发觉酒香烈了数倍,至高地顶端才知,天禄岛上浓郁的酒香竟是从脚下散出的。只是因为离得太近,那气味反不觉香,倒有一股子腐臭。 天禄三仙登上那块红色岩石,其余各路人马都依序围在岩石东北面。十旬仙翁开门见山,对众人道:“此次擒魔大会由我们天禄岛做东,我身为岛主,实在荣幸之至。只是我们岛与世隔绝,岛上物产除去丝织,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所以岛上连座像样的殿宇也无,只好委屈各位在这伯寿岭上共商擒魔大计了。” 张松年道:“伯寿岭?莫非三位仙翁足下便是大名鼎鼎的伯寿石?” 重光散人道:“不错,伯寿石乘先天罡气,方才孕育出这伯寿岭仙灵宝炁。方才诸位靠近伯寿岭,是否觉得周身经脉畅通,三华充盈鼎沸?我们在这伯寿岭上,借灵石之法,既可滋养肉身,有益修行,又可防邪魔外道施法偷听。” 寅尘子上前一步道:“三位仙君,本来擒魔之事关系到我们仙界利益,我们这些俗修之人不应该袖手旁观。不过仙家千年,凡擒魔之事都是仙山弟子料理的,从未邀过俗修弟子前来帮忙。”言及此,他回身对黄玉笙和李冬寻拱手道:“仙山中人修为法力自不是我们这等俗修者可比。擒魔之日天罡炁盛,各位仙山道友想来无需我等襄助,这次大会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只是请柬虽由天禄岛主发出,内里却含天枢道长短信一封,提及近日上官龙叛变仙门之事。本来我们身为俗修弟子,不该干涉仙山事务,况且……” 不等寅尘子言毕,黄玉笙笑道:“寅尘子,你多虑了。其实历来擒魔一事,我们仙山中人不劳烦俗修弟子,是因你们修行不易,万一有个损伤,我们哪里过意得去?无论身在山中还是凡俗,总归都是仙门中人,无须分得如此清楚,至于干涉仙山事务,更是无从说起了。过去兴许也有过误会,现下我们说明白了,误会解了,大家更应齐心才是。” 奇居道人道:“寅尘子,我早说你心思太重。黄掌门一心只为仙门福祉。李掌门道行虽浅,入门多年深得丁掌门信赖,想来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这次上官龙做下大逆不道之事,以至昆仑元气大伤,丹霞山也有所累及,我们共聚天禄岛,若还分什么仙山中人、俗修弟子,岂不让邪魔占了便宜?” 寅尘子并不理会奇居道人,只问李冬寻:“我听说上官龙至今杳无音讯,不知李掌门可有什么打算?此等奸贼若不加以惩治,后患无穷呵。” 李冬寻道:“我已经遣了十余册外弟子四处寻觅,至今还未有半点线索。我猜,他一定是躲在法瘴内的。不过以他所习的法门,要藏得如此隐蔽,以至于我用玉龙神功炼化的八方潜龙符也未能察觉他大致方位,实在蹊跷了些。” 黄玉笙道:“那上官龙手段卑鄙,李掌门可得小心。也许不是八方潜龙符找不到他,而是你遣下山的弟子叫他尸虫所控了。何况,他有什么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除去那丹砂九尸虫,上官龙手上厉害的毒物可不少哩。” 李冬寻道:“多谢师叔提点。我既吃过亏,自然多了提防。我用冰寒五行大法在下山的弟子身上种了血符,一旦遭蛊毒所害,他们都有机会遁血而逃,我也能即刻算出他们遇险的位置。” 奇居道人赞道:“李掌门果然仙资卓绝,才接任白泽观几日,便可炼出八方潜龙符来。听说当年丁掌门初掌白泽观,一个月后玉龙神功才得小成。李掌门道行才足百年竟有这般能耐,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李冬寻沉默不语,黄玉笙说:“还是言归正传吧。这些天星象已有大转之势,我们先前的筹备自然做不得数了。”她看向李冬寻,思忖着,低声问道:“李掌门若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天枢道长笑言:“李掌门受了丁师叔六百年修为道行,仙根比之从前更得增长,恐怕风儿也不及你了。不过仙魔斗法,单以一人之力是行不通的。虽说擒魔之日天地罡炁充盈,我们尽得天时之利,不过去年星劫我们吃了大亏,十个护法明王今有九个逃逸于世。今年八九月又恐斗转星移,煞象临空。此次擒魔大计实在马虎不得。” 李冬寻道:“眼下我们白泽观门第羸弱,大不如前,我也确实拿不出什么擒魔之策来。两位掌门都是我前辈,论擒魔的经验,我自然不如二位,我想,就由二位主持大局,拟定方案。到时候,只要白泽观力所能及,我们必将鼎力配合。” 黄玉笙同天枢道长相视一笑,说:“如此也好,想必李掌门整肃门户要紧。谢师兄,不如由你牵头谋划大局吧。” 天枢道长不免诧异,瞥向天权道长。天权道长上前一步,说:“黄掌门何必谦虚,要说统领仙家三派擒魔伏妖,在场的百八十人等中,你排第二,是没人敢排第一的。眼下我们仙门多遭不幸,丁掌门既已卫道牺牲,李掌门又经验不足,能主持大局的,只有黄掌门和我师兄,依我看,还是两位共同……” 黄玉笙笑道:“意见多了未必是好事,有时候说话的人越多,反无端添些乱子。我要谢师兄主持大局,原因有二。一来,玄鹤宫已复原《虹贯九霄》剑谱,想来贵派实力必有大增。反观我们重明观,我师叔已死,风儿虽得了鸠尤神剑,目前我还未查到上古阵法可将鸠尤神剑威力发挥到至强之境。我自己又一身内伤,未得痊愈。我们与邪魔交手又不图功名,能打败邪魔外道才是目的。天枢道长带领我们三派对抗邪魔,难道不应该是众望所归吗?” 天权道长与天枢道长面面相觑,竟无以反驳。黄玉笙又说:“要说第二个原因嘛,我们在场的诸多俗修仙友虽由岛主邀来,到底是看了天枢道长的情面。天枢道长在这天禄岛,实际上是半个主人了。俗修仙友既是天枢道长请来的客人,哪有我盲目指挥的道理?更何况,天禄三仙原是玄鹤宫俗修弟子,我们师徒几个同李掌门一行竟是真正的外人了。” 十旬仙翁打圆场道:“其实不管谁来主持大局,我们仙门齐心抗魔才是要紧的。黄掌门既然力荐天枢道长,道长便莫再推脱了。” 天玑道长对天枢道长说:“师兄,既然黄掌门让贤,你又何必如此犹豫不决呢?” 如此这般,天枢道长登上那伯寿石,成了擒魔大会的统帅。他早做了主事的准备,擒魔的方案也拟了几套。可惜一连摆出三套计划,不是遭重明观反对,就是叫白泽观点出破绽,直到日头落山,也未商讨出结果来。 到了夜里,黄玉笙同顾乘风、苏荣正在议事,忽听屋外传来骚动。三人破门而出,黄玉笙问守在门外的弟子:“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弟子道:“方才北天磷光忽闪,怕是有人闯岛。” 黄玉笙领顾乘风、苏荣朝天禄岛北端飞去,见桑林间法光熠熠,遂落在林中。李冬寻和她三名护法阿君、阿群、阿蓉也在林中观战,见黄玉笙师徒,上前道:“看来关心我们这次擒魔大会的,竟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哩。” 顾乘风道:“来者似乎不是邪魔。” 李冬寻说:“这一路人法门格外邪乎,脉息也不纯,可是从他们施法的威力看来,修为道行都在中人之上,绝不像初入玄门之人。” 顾乘风道:“我去会会他们。” 黄玉笙本想拉住顾乘风,眼见他遁入鸠尤神剑,冲向半空,便由他去了。顾乘风引着鸠尤神剑在那团法光中心绕飞了两圈,随即现身,双掌运剑,朝闯岛者划出一波青焰。 闯岛的一行十二人皆化作玄影,浑身上下乌黑一团,或遁入树枝,或冲上高处,或化气盾抵御,唯有一人不紧不慢,抡起左臂凌空画出一面透亮的金斗。这金斗空有其形,内里竟有九根银弦。那人右手拂弦,一阵乐声便由那金斗散播四方。顾乘风那一波青焰叫这乐声击得稀碎,旁观者听得乐声,亦不免头昏脑胀,需定元凝气方无所碍。 正在此刻,天枢、天权二道赶来。听得那弦乐,天权道长说:“真是怪哉,怎么这弦乐与我们玄鹤宫《虹贯九霄》似有关联。” 天枢道长嘀咕道:“莫不是他?” 黄玉笙道:“谢师兄所指可是六蛟上君单云岐?” 天枢道长未及回答,便听重光散人喝道:“麻姑,与我合奏《虹贯九霄》!” 几乎同时,十旬仙翁对顾乘风道:“小兄弟,你以神剑攻他听宫穴。” 与顾乘风对阵的玄影也不知是为《虹贯九霄》破了法,还是叫鸠尤神剑伤了元气,此刻竟现出真身来。他真身一现,随行众人也都现了形。顾乘风一眼认出其人,一面驱驭鸠尤神剑,一面道:“上君若要来共商擒魔大计,何必深更半夜偷摸着来?” 六蛟上君冷笑道:“你这小子竟收服了鸠尤神剑。” 十旬仙翁朝六蛟上君放出十余雷钉,六蛟上君两位护法忙飞扑而来,以掌气将雷钉逼回。十旬仙翁再把瘴气炼入雷钉,又打出十余。六蛟上君虽忙于应对鸠尤神剑,却看出此中蹊跷,对两位护法喊道:“切莫接招,只可避闪。” 可惜六蛟上君此言迟了半步,一名护法未及收掌,雷钉一触掌气,内里毒瘴即刻喷薄而散。雷钉最近处三名护法中了瘴气,一时间神志大乱,竟彼此纠缠撕咬,坠地而亡。亏得六蛟上君修为还算精深,及时封堵经脉中的瘴毒,才不至于神志错乱。 李冬寻见状,问天枢道长:“师伯,方才十旬仙翁所用法门,怎么以前我从未见过?” 天枢道长捋须道:“他用的又不是玄鹤宫法门,你自然没见过。当年玄凰圣君下山自立门户,创了几道恶毒非常的法门,我想方才岛主所施,必定是鸩鸾掌了。此法虽名曰鸩鸾掌,却非掌法,而是以指诀催动的十二套蛊瘴法门。这法门虽然威力惊人,反噬起来却钻骨蚀心,若非仙体大成,一旦练得此法,每年寒冬腊月,任督二脉诸多穴位总要疼上一阵的。而且越是修为精进,疼得越凶。我听我师父说,当年玄凰圣君若非侥幸炼得五麝神鼎,以他的修为造诣,恐怕单是这鸩鸾掌,便可叫他生不如死,以至神志错乱,功亏一篑了。” 天权道长投给天枢道长的眼色,天枢道长毫无察觉,黄玉笙却看得真切。她笑道:“我只知那五麝神鼎有通联神魔二界法门的本领,想不到还有这等功用。” 天枢道长还要言语,天权道长却抢过话头,道:“其实此事真伪倒未可知。毕竟那五麝神鼎并非我门法宝,我想,师父当年所知也未必不是好事之人胡编乱造的。” 诸人言语的当口,六蛟上君已携部下逃遁了。天禄三仙和顾乘风收功落地,十旬仙翁满脸笑意,对黄玉笙道:“黄掌门这位徒弟道行不足百年已有此等造诣,仙途不可限量呵。” “岛主过誉了。风儿修行之路还长,天资再丰厚,也需精雕细琢方成大器。”黄玉笙岔开话头,问道,“岛主与那单云岐可有恩怨?他深夜闯岛,莫非是蓄意破坏我们擒魔大会的?” 十旬仙翁摇头道:“我们天禄岛与世隔绝,哪里会与他有什么恩怨?” 李冬寻道:“他们一行人皆化身玄影,想来,他们是以为如此便可悄无声息潜入天禄岛。只可惜那六蛟上君修为不足,触动了岛上法阵的玄关。难道他们是想探听我们擒魔的计划,再向邪魔歪道通风报信?” 天枢道长说:“这六蛟上君虽非正人君子,断不至于公然投奔邪魔,与我们仙门为敌。再说那邪魔歪道当真要获取我们仙界的信息,法子不可谓不多,何必担此风险?我们吃叛徒的亏,吃得不少了。” 听得此言,苏荣不觉垂面,黄玉笙瞥她一眼,对十旬仙翁道:“有没有可能,单云岐夜闯天禄岛,根本与擒魔大会无关,而是另有所图。” 第125章 鸠尤神剑125 十旬仙翁道:“黄掌门的意思,他是为了紫云奇龙砚?” 黄玉笙道:“我们此番共聚天禄岛,除了商议擒魔之策,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为奇龙砚破除法禁?” 李冬寻问:“各位都是我前辈,请恕我无知,那奇龙砚究竟有何玄妙之处,竟值得我们三山在此大费周章,复其灵须?” 天枢道长答道:“此宝神威究竟如何,自然要破其法咒之后才见分晓。不过据我所知,我们仙门中人若得此宝物,内丹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效。仙门有益修为的法宝虽不算罕见,却都是天成至宝,非其主莫可得其神助。而此宝为当年极乐仙姑机缘巧合下炼得,乃全卦之宝,仙门弟子都可从中获益。我们仙门现下正值虚弱之际,若每人内丹修为精进半分,我们仙界实力自然更上层楼。” 李冬寻又问:“那么想必,要令奇龙砚神威重展,并不容易咯。” 十旬仙翁笑道:“李掌门莫非不知?要破去奇龙砚的法咒,需牺牲我岛上白姑娘的一颗心。” 李冬寻和她身后三名贴身护法皆错愕不已。她对黄玉笙和天枢道长说:“拿活人心换取法宝,这等事情,岂是我们仙门中人所为?” 天权道长上前一步,说:“凡夫皆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仙界永昌,不作牺牲是绝无可能的。过去一千余年,仙门中人卫道而亡者何以计数?眼下时局于我们总归是不利的,若因妇人之仁只怜恤那位姑娘,日后却叫邪魔昌盛,害了更多凡人,这才是大恶。” 李冬寻看看周遭众人,竟无一人质疑此事,冷冷地说:“看来各位早说好了,独我一人蒙在鼓里。” 十旬仙翁赔笑道:“掌门莫要误会才好。其实昆仑内乱,掌门才刚平大局,我想此事,天枢道长与朱雀仙子也不是有意要隐瞒,只是考虑到掌门事务繁杂,这才……” 李冬寻笑道:“岛主算得精呵。这奇龙砚是你崆峒一门自炼的法宝,它究竟有什么威力,我们这许多人,只有你最清楚。”她又对天枢道长和黄玉笙说:“师伯,师叔,你们二位竟对岛主如此放心,也不怕我们辛苦一场,又背了污名,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黄玉笙道:“我想谢师兄办事稳妥,一心为公,倒从未担心这等事。不过李掌门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崆峒一门虽师承丹霞,到底不是一家,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本来这法宝是那极乐仙姑自炼出来的物件,自是全卦之器。当真可以助长修为,大家同在仙门,谁都可以沾点光。怕就怕个别人存了私心,这便难说了。” 不等天枢道长言语,十旬仙翁对李冬寻道:“我们天禄岛与仙山素无往来,也难怪李掌门对我等有这些疑虑了。不过这奇龙砚并不需要驱驭法门,一旦灵须复原,仙门中人皆可驱使。李掌门,我要独吞此宝,也要有这能耐才是。” 天枢道长对黄玉笙、李冬寻说:“其实多年以前,我跟天权道长在西梁,也曾听那国师提及紫云奇龙砚。据他所述,驱驭奇龙砚无需法咒,只是……” 李冬寻抢道:“师伯,我们三山是千年大派,三清嫡传。那付千钧是什么东西?听师伯所言,你与他关系竟非同一般咯?否则,他既告诉你奇龙砚并无心咒法门,定也知道它神威了得。这宝物非比寻常,有关此宝的秘密他又如何会实话实说?” 天枢道长满脸窘色,天权道长忖度片刻,道:“其实我们也有苦衷。我师兄虽执掌丹霞山,山中些许人等并不服气。李掌门,你自己现下也做了一山之长,需知一门之不幸,不在外敌强弱,尽在内里手足不睦。天玑、瑶光就在岛上,李掌门若当真嫌弃我们丢了仙山的脸,大可以跟他们二位嚼舌根去,届时我们玄鹤宫吵吵嚷嚷,师兄地位不稳,大概邪魔歪道便再不与我们作对了。” 李冬寻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要自降身份,与那付千钧为伍,我是管不着的。不过我们既然在天禄岛上,为防意外,岛主还是把奇龙砚交出来为好。” 十旬仙翁笑道:“那有何难?明日清晨我便吩咐弟子将法宝送到李掌门手上。” “那实在不必了。你若把宝物给了我,倒像我觊觎此物。”李冬寻对天枢道长说,“崆峒一门与丹霞山实为一脉,不如,就由师伯保管。来日这宝物当真神通广大,也由师伯管理,若能造福仙门,也不枉我们取人家一颗心了。” 六蛟上君带人夜袭天禄岛的消息,翌日清晨便传得人尽皆知。各路人马再聚伯寿岭,寅尘子对十旬仙翁道:“今朝听闻昨夜有人胆敢闯岛,不知来者何人?” 奇居道人身边护法弟子哑声嘟囔道:“他可真会装蒜。谁不知他擅观天象,每夜不入子时不会入睡,昨夜六蛟上君闯岛,听说未过亥时,他竟佯装不知。置身事外本不丢人,他这般……” 奇居道人低喝一声:“闭嘴,你又知道什么?” 此刻十旬仙翁言毕,重光散人又道:“其实外人闯岛早在岛主意料之中,诸位实在无需担忧。” 天枢道长笑言:“全仗三位仙友修为了得,在这岛外布满法瘴,昨夜才可及时发现那一干人等。” 十旬仙翁道:“说到底,小有小的妙处罢了。我们这天禄岛若有仙山百一的大小,要靠法瘴护得此等严实,也不能够了。” 整整三个时辰,说话的听话的口干耳累,然而关于擒魔的方案,终究拿不出个人人满意的来。天枢道长没了法子,末了,对众人道:“说来这擒魔大会若由丁师叔主持大局,事情倒容易多了。” 李冬寻浅笑道:“师伯此言我竟不懂,本来我们仙界擒魔也不是哪一门一派的事,其实无论谁来主持大局,终归是为了我们仙门正道永盛不衰。师伯方才所言,莫不是责怪我这个做晚辈的不给你面子?需知擒魔一事关系重大,纵然得罪师伯,我也是为大局考虑,师伯若以为我是心有不服又或者存心找茬,当真是冤枉我了。” 天枢道长解释的空当,苏荣凑到黄玉笙跟前,低声道:“师父,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都快两日了,大家还未意见统一,要拖到什么时候去?过去仙门大会哪次不是由我们重明观抑或白泽观主持大局,不如还是……” 黄玉笙摇头道:“有人迫不及待想出头,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到时候摊子摆烂了、戏台子塌了,我们再来收拾不迟。” 玄鹤、白泽二派虽争执了几句,到底众目之下,彼此退一步,未伤和气。十旬仙翁忙调停道:“其实大家都是为了降妖除魔,实在犯不着动气。依我看,倒不如你们三派各应付两家魔界明王,互不干涉,也省得各有拉扯了。” 寅尘子道:“岛主所言自然有理。不过三派各顾各的,似乎彼此生分了些。三派同气连枝,过去都是联手伏魔,互补长短,我想……” 李冬寻抢过话头,道:“我倒觉得岛主这提议再好也不过了。”天枢道长不免吃惊,李冬寻又道:“本来我们仙门擒魔归阵便仗了天象之利,自兕虎神君被三派祖师镇于太和山中,我们擒拿护法明王哪次不是顺顺当当的?眼下我昆仑山白泽观虽遭了大难,我毕竟得了师祖毕生修为,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们白泽观绝不会倒下,更不至于倚靠别人,丢掉志气。再说此次擒魔归阵之事有俗修中人参与,我白泽一门俗修弟子各个也能独当一面,我虽初掌白泽观,相信得各位俗修的前辈通力配合,定不负我师祖厚望。重明、玄鹤二派顶得住,我派自然也顶得住,我们三派互不干预,倒省得谢师伯费心体恤本门了。” 天权道长看看天枢道长,对黄玉笙道:“不知黄掌门可有什么意见?” 黄玉笙道:“我能有什么意见?谢掌门和李掌门商议好,互不拉扯,我便没有意见。谢师兄主持大局,我若诸多口舌,竟不识大体了。” 天枢道长浅笑道:“既然李掌门执意三派互不干涉,各行其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不如……” 李冬寻道:“师伯此言倒像我为人跋扈了。其实我也是为三派和睦考虑,省得大家互生嫌隙。若只为这点小事便闹得大伙各自愤懑,实在不划算。” 十旬仙翁笑道:“都是同道中人,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哪有什么是非对错?依我看,此事还需早定下来才好,三派各自应付想来也没什么不行的。” 重光散人道:“不错,星变之日也近了,本来斗转星移,天罡气盛,魔界势弱,不出意外的话,擒拿几个魔头本来也无需我们大动干戈。天枢道长,倒是奇龙砚一事——” 天权道长上前一步,对天枢道长说:“师兄,散人所言甚是。奇龙砚关系重大,我们还是早些复其神威,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此时此刻,对于一众俗修者,顾乘风是作了两个指望的。一者,他指望俗修弟子听到“人心祭法”之说,总该有些许人等站出来反对才是,二者,就算无人反对此事,也总该有人为白子辛说句公道话。然而天枢道长将奇龙砚灵须复萌之方巨细靡遗详述一番,俗修中人不过面面相觑、略作讶异,讶异之外竟无半点态度,好像那祭法的人心无异于猪肺牛肝,不值争议。环顾四周,顾乘风难免失望,可是失望的情绪还未散尽,他又被一股凉意浸透了。他突然意识到,俗修弟子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对于天枢道长和黄玉笙,是毫不意外的,甚或天枢道长早料定俗修者无人反对,才将他们邀来天禄岛。明面上看,天枢道长此番广邀仙友是抬举俗修中人,实际上,只是将他们拉进一条阵线,以见证“人心祭法”之事罢了。毕竟如此一来,各人都有份,来日再有人说闲话,叫玄鹤宫背上“无道无德”之名便无道理了。 其实站在顾乘风的角度,周遭众人是何想法,有何目的实在无关紧要。他已做了救人的准备,若白子辛当真要剜心祭法,他便将玄牝真人授他的万劫符散入白子辛周身,以七窍玲珑心保她不死。玄牝真人的叮嘱顾乘风自然记得,万劫符即用即废,顾乘风决心将它用在白子辛身上,等于舍了自己半条性命,在旁人看来,实在愚蠢至极。可在顾乘风看来,见死不救是为大恶,莫说眼下他成了鸠尤神剑的主人,若非与大魔头殊死恶斗,断用不着万劫符,便是他当真身陷囹圄,但有一丝余力,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子辛剜心祭法。这里头有没有私心,顾乘风自己未能确定。若白子辛垂垂老矣,又或者貌丑如猪,顾乘风也要动恻隐之心的,只是此刻,同情悲悯之余,似乎还有一种近乎怜香惜玉的情绪涌在顾乘风的心坎上。不管他承认与否,这情绪都超脱了“不忍”,绝非修行中人的本分了。 当日黄昏的情形,怎一个乱字了得。不过白子辛才将咽气,顾乘风便飞身而起,凝元聚气,将她带入十丈开外的树林,把万劫符散入其经脉之中,别的事他实在无心理会了。 奇龙砚安安静静躺在天枢道长手中,一沾染白子辛那颗血淋淋的人心,登时银光闪闪,跃动不止。在场六十余众,只有黄玉笙和苏荣因担心顾乘风,随他飞向树林,其余人等无不凝神注视那件宝物。天枢道长双瞳亦大放光彩,盯着奇龙砚舍不得眨眼。 十旬仙翁道:“掌门,这宝物似乎法窍闭塞,莫非付千钧对这破咒复法之方有所隐瞒?” 天枢道长说:“据付千钧所言,要令奇龙砚神威复原,需我派弟子以内丹炼其水、火、土三门法窍。不过我总担心,他当日所言未必全然可信。内丹修炼实属不易,万一……” 天枢道长话音未落,天权道长已抽冷子飞上伯寿石,用一道气盾打天枢道长手中抢过奇龙砚,道:“师兄,为了我们仙门福祉,便由我来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