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给天鹅的指环》 第1章 楔子 已经快下午两点了,整个公司差不多还有一多半的位置还空着,那群以享受之道为谋生手段的员工们还不知道回来上班,正在楼下琳琅满目的餐厅里享受着他们精致悠长的午餐。 北京的12月,窗外冷风呼啸,巨大的圣诞树竖在中庭,被金色的鹿群和礼物盒围绕着,等待着夜晚到来亮起通身华灯,为这人群息壤的商业聚集地锦上添花。大厦的暖气开得很热,出了电梯总让人恍惚以为还身处炎夏,9层的公关公司前台大堂,广阔的挑高空间空荡荡极为简约,只有角落里有几只鹅卵石形状的沙发。巨大的公司logo灯条镶嵌在米白色的光滑墙体上。两座旋转楼梯扭转着连接上下层,几个穿梭走过的高挑女生不是穿着浅色的真丝,就是薄纱,踩着8公分的高跟鞋,衣袂与长发齐飞,来去飒爽。 对我来说,今天不是个忙碌的日子,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脱掉loropiana的厚毛衣,终于觉得凉爽了一点。去沙发换了轻便的麂皮软鞋,站在窗前看着部门里的少爷和仙女们正推开对面甜品店的门,捂住差点被风掀开的外套,一边热烈讨论着什么一边往回走。 我喜欢会享乐,会给生活主动添加一点乐趣的员工,客户们也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有数以亿计的商品因为可以提供各种并非生活必需的乐趣,被贩卖出去,或被推荐出去。我们要指导人们享乐,就要身先士卒,品尝最可口的酒,穿最服帖的衣料,睡最柔软的床,去最好玩的地方度过最精彩的时光。 所以我很乐意看到每一张办公桌上都随意丢着各种外壳的法国口红,茶水间里充满新开的外国餐厅的评论,朋友圈里夜夜都有人举着香槟庆祝,出差时找更大一点的车塞每个人的rimowa行李箱。每打开一份ppt,那些手指上、颈间闪着卡地亚和宝格丽光芒的男孩女孩们都看起来已经了然于胸,这份计划书里又藏着什么全新的冒险旅程,一定会让聆听者感到大开眼界。 yvonne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带着某种啼笑皆非的表情,刚才我站在窗口看到的冻红的鼻尖,已经早就修整成了干枯蔷薇色的精致妆容。“两个月后的别墅的雅聚方案除了一个流程,差不多完成了。”她支好手里的ipad,打开一张黑金色主题的ppt。 “私宴的厨师会提前订好菜单,我提前一周过去试菜;唐培里侬赞助了现场酒以及人头礼,会有一个小小的讲话;花和酒会手指点心是情人节主题,契合甜蜜概念;乐队还是上次歌舞剧院的四重奏,那位最英俊的首席小提琴,很讨太太们喜欢;雕塑大师的系列作品会在样板间外面展出一个月,安保服务已经沟通妥当……” 我不打算把细节都过一遍,直接伸手点开空白页的珠宝流程。 “珠宝品牌的janice最近不在国内,另外一位我们还不太熟悉的新负责人直接打电话过来。我告知她这场雅聚规格不低,全部为顶级别墅业主,其中会有上市购物平台的西城总以及国内一线小生洪曦等相类似层面的嘉宾参加,虽然是私密型的聚会,但品牌的调性不是流量,而是精准客群。我们提出,希望能够有若干件百万级别、一两件千万级别以上的单品可以展出并供嘉宾试戴,不然很难出彩。对方回复说……”yvonne停顿了一下。我抬头看她,她忽然就闪出刚刚进门时同样的眼神。是一种想要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戏谑,又有些无可奈何的笑。 “对方回复说:可是恕我直言,西城总和洪先生的夫人在公开场合并没有戴过什么属于个人的、像样的珠宝啊。” 我瞪大眼睛看着yvonne,脑子里迅速回想了近几年的八卦报道,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一边伸手抽纸巾擦眼泪一边说:“说得没错,花几个亿买房子的人不见得买几百万的珠宝搁在保险箱里,难得有这么直率诚挚的合作伙伴,以后加深自身内功,充分沟通,好好学习。” yvonne跟着苦笑,无奈地问:“有什么补救方案?” 我找了支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画,想起来:“项目之前瑞士将会开始日内瓦表展,和熟络的腕表品牌提前打好招呼,开展后立刻要到参展的最新表款名册,问问哪些可以给我们展出试戴,。如果我们给不出最贵的花样,就给他们最新鲜的花样。对了,表款名册拿到之后,转给别墅市场部看一看,也许可以去和嘉宾做前期沟通,看看有没有人感兴趣想收购,立刻第一时间人肉从欧洲带回。这样的话,也许活动里还可以加一个小小的仪式——某某贵宾成为某某表款的中国第一位收藏者。联系媒体,私密聚会无法报道,就改成腕表设计师专访,更加有艺术性……” 我手里的铅笔还在画着一层层的圆圈,想着表的事情,眼神望向前面的虚空。yvonne看了看我,以为我在盯着ppt上面的配图。伸出两指将那张图扩大了一倍,叹息道:“是不是很美,一想到这么美丽而昂贵的东西也许会戴在富有而苍老的手指上,就会禁不住感慨。” 我这才定睛看了看,那是一颗硕大的22克拉粉色钻石,镶在宽阔的底座上,同样色泽的粉红碎钻围绕着主石,沿着戒圈蔓延几乎整个圆环,使那戒指看起来近乎立体的球形。温柔的色泽给它巨大的体积带来的凌厉杀伤力消减了许多,内敛的,不炫技的设计让它比那些俏皮的花草动物造型显得更尊贵了一些。 脑子里仿佛又回到那段从前的记忆,某个人的身影又逐渐清晰起来,一闪而过。 yvonne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响着:“这样的东西,全城也找不到几个人会买回来戴。真正戴的,也不一定是多喜欢抛头露面的人,放在保险箱里留给后代而已。锦衣夜行,也不知道是珠宝比较寂寞,还是人比较寂寞。” 我看了她一眼,这个时髦姑娘有时候很能说出一些妙语,放在ppt里,加黑加粗,加一个花体字的排版,哗众取宠。 然而我曾认识一个人,她戴着那些昂贵的零碎在树林里散步,又随意,又舒服。 yvonne见我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忽然翻转过她的老花ipad壳子,变戏法地从夹层里掏了两张票出来。《纽伦堡的名歌手》,大剧院的歌剧票,递到我眼前。 “哟,池座,位置不错。”我瞧一眼,面如止水。 “你说过年度kpi完成要陪我看的,已经完成两个月了。歌剧中最长的一部,全世界也难得演出一次。”yvonne一脸调皮笑容,眉毛挑三挑。 “行。周末太忙,没晚饭,只看剧,票钱我给你报销。”我从她手里抽出一张票,催促道:“这位女士,你可以出去了。” 她笑颜如花地走了,留下一阵菲拉格慕的香风。 我百无聊赖,转了一圈转椅,抬头看我背后塞满了工作书籍的书架。每一本仿佛都在证明我如今有多么的俗不可耐。然而所谓成功之路仍然杳杳,连个边儿都碰不着。若有人让我买块粉红或碧绿的石头,我可能会三思良久,劝她说不如换部车。 我的闲情逸致,也不过就是细枝末节而已。说起真的享乐,马上破绽百出,露出实用主义者的面目。 其实yvonne挺好,乌发浓密,活泼外向,家境清白。海外正经大学毕业,英文意大利文都说得流利,对艺术和红酒拥有卓越鉴赏力,交流起来从不矫揉造作。“也不只是珠宝比较寂寞,还是人比较寂寞。”我笑一笑,机灵的女孩子总有可爱之处。 可毕竟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太麻烦的事情,我如今都宁肯退避三舍。 我有点困了,去沙发躺了下来。回忆往事让我疲惫,可我还是禁不住回想。 那时,我有辆小丰田,每天穿梭在旧金山的街道上,看严谨理性的硅谷新贵和光怪陆离的嬉皮士在城市里穿梭,触碰以前没碰过的叛逆与自由。 那时,我可从未疲惫过。 第2章 达利女孩 坐着心爱的小丰田车,我吹着口哨,沿着金门大桥一路轻飘飘开下去。 已经在这座桥上来来往往快三年,我仍旧最喜欢旧金山湾由雾转晴的瞬间。 桥面上仍旧是雾霭蒙蒙,好像即将横穿到未知的外太空去,桥塔顶端却已经巍峨地露了真相,漂浮在碧空里,红得发光。桥下已经有悠悠的白帆闪现出来,划开水线,行驶出一片热闹的蒸腾。 如果麦琪坐在副驾上,她会说:雾气里面的金门桥才最浪漫,倚着栏杆站在云上,呼吸里有眼泪的味道。 我大概会扯扯嘴角,脑子里想象的都是《猩球崛起》里面一大群听得懂人话的猴子军队,波谲云诡下横冲直撞,七手八脚地从车顶窜过去。 真是个戏剧化的城市,任何荒谬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比如,麦琪竟然会愿意坐在我的副驾上,听着我那些喧闹的音乐,翻她的小速写册子,和我说金门大桥的眼泪。 她每次坐在那里都像是一道光。 第一次看见麦琪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之前,披萨店后面的小山坡。 大学前两年的课程又多又满,花样繁多,基本上就是以专业为圆心,辐射出无边无际的兴趣课题。报告总是很容易做,抖机灵想出来的刁钻题目,借几本书出来印证观点,往往教授就给了分数。 《杂食者的两难》第78页已经在我手里停滞了半小时,露台上的风轻轻扫着书页,在我指间摩挲。 她头发染了某种温暖的灰,白皙的额上绑着一条嬉皮的彩色发带。背心热裤,条纹袜下面是平底马丁靴。坐在草地的斜坡上,伸展的长腿上放着小本子,握着黑色笔,勾勒追球的小孩子的胖脸。 孩子们的笑声像是从天外传来,我定在露台的金属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杯子里的番茄汁颜色和当时的夕阳差不多,在玻璃杯里挂出一层层澄红。 我按住书页,一会儿看一眼她随着笔划律动的清秀肩胛骨,上面有一个小的纹身,是达利的钟。 滴答、滴答,我的心也流淌下去。 再见麦琪已经是三个月后,天气已经没有那么暑热。 我刚在超市的停车场找到位置,一个拿着奶昔的胖妇人从通道走过去,身后蓦地露出那张被我看过了很久的尖尖的白皙小脸。她的头发重新染了三四种明亮的颜色,盘成一个圆环,不同的色彩左一缕右一缕地交织着,像锦簇的花园。 我又仔细地认了认,确定是她没错。她穿了一身黑,平底切尔西靴,抱着面包袋子,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抽烟。 半支烟抽完,她又走去墙角,向坐在地上的流浪汉打了个招呼,把剩下的一整包烟递过去,转头离开。 那黑人对着旁边的小混混说:以后别偷那个亚洲女孩的东西。 我在超市停车场傻笑了十分钟,趴在方向盘上,忽然觉得大学生活真是漫长,可以足够我浪费很久。 艺术大学的朋友说那个肩胛上有纹身的华人女孩是插画系的学生,带我去了他们学校的艺术展。 到得较早了些,我跟着他们穿过展厅的小门,进了逼仄的工作间,里面已经摆满了各种机器,多媒体艺术装置由机房里的电脑操控,大家还在做最后的检查。 我拿着苏打正在喝,工作间的门忽然打开,麦琪站在门口探了半个身小声问,led屏的画面和声音为什么有一秒多的偏差。 她眼神转到我,我为这猝不及防的邂逅几乎呛一口水。 她身后暗黑的展厅里,一座巨大的日晷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四季古老风景的影像在钟面上流光溢彩地滑过,日出日落,日晷指针的影子在潮汐和落雪中缓慢地旋转。 麦琪披着一件少数民族袍子站在四季的光里,衣袂上镶着一层又一层的彩条,一层又一层。我能听到喉咙里气泡炸开的声音。 我终于在麦琪问询的表情中回过神来,到机器前面去帮她调试,虽然不懂装置艺术,但音频输出小意思。她凑过来看小屏幕里的画面,耳垂挂了只袖珍的风铃,玻璃里烧着条红金鱼,随着转头灵巧地晃动。 “北京来的?”她改用中文问我。 我和她从临时布展的通道慢慢往开幕现场走,两道狭长的墙体把我们挤得很近。 墙上闪现着多媒体投影,北宋汴京的街道和紫禁城华丽的红墙交叠出现,转眼间墙壁斑驳剥落,凋零成了残垣断壁,珠翠满头的伶人缓缓走来,又转身走远,通道尽头有昆曲声在委婉叹息。 一条路走得地老天荒,我们竟然还如此年轻。 “外国人听得懂牡丹亭吗?”我问。 “没有人听得懂,但人人了解关于时间的意象。”她说,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淡漠清冷的气息。 春色如许,一张俏脸怎么冷冰冰的? “我这次认真喜欢上一个女孩,但她好像对我没什么意思。”画展结束后回到家,我无比怅然地对室友杰西说。 杰西正在把平底锅里的芝士汉堡肉铲进盘子,抬头一脸啼笑皆非:“她对你没意思,你凭什么认真?” 是,我根本没有烦恼的资格。 “是谁?你总得先找个机会开始吧。”杰西切了硕大的蒜末撒进盘子里,“实在不行,换一个女孩喜欢,小张你也该学学我了,不要那么严肃,不用一条道跑到黑。” 杰西说起四声完全不在调上的中文时,总是带着一脸洋洋得意:“三个月,都足够从要电话到谈分手了。” 他瞧了瞧我,开始煎第二块,浓香扑鼻。我默默推出自己的盘子,把那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咽下去。 我永远也学不会杰西这么活泼洒脱,这个本地人从高中以来靠着每天在图书馆里和华人留学生扯闲篇聊大天,就能把中文学了个七七八八。我每每眼看着他半小时之内从摩西分红海聊到古希腊沉船,从星际迷航史波克聊到华山论剑令狐冲,一嘴异域风情的口音完全不影响发挥,把新生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总得真枪实剑地练习,异性之间交往算是某种田野调查,终生受益。暗恋有什么前途?”他拿了刀叉坐下来。 “辗转反侧,体会了少年张樵之烦恼。”我悻悻。 “为还未到来的事烦恼毫无借鉴意义,只会制造假象。”杰西开始挥刀切肉。 我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可是我的第一次心动,我不想只是成为三个月之后结束的错误案例,我要慎重。 “还有一年你也该实习了,你总不会期待为第一份工作奋斗终老,谁不是在错误选项中逐渐调整方向。”他越说越来劲。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我打断他:“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错误选项。” “是,你也不用学我,小张,你的严肃认真是别具一格的气质,单眼皮深情起来非常有魅力。”他转着蓝眼珠向我抛媚眼。 “滚远点。” 我只能让自己的脸皮再厚些,加了麦琪的facebook,报名她也参加的海特区街边涂鸦。 几个月前在图书馆里废寝忘食读格里高利·曼昆大作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有天顶着大太阳,站在彩虹区,看一群二十多岁的嬉皮在街边喷墙。 麦琪见到我,很快叫出了我的名字,自自然然地把我介绍给了其他人。 我受宠若惊之余心内暗喜,这让我不必像个傻大个儿一样去和完全陌生的族群做初次接触。出门时我找了一件自认为印刷得乱七八糟的t恤,套了一条最宽松的没形状的牛仔裤,又压了一顶破边的棒球帽在头上,却仍然在这桀骜不羁的艺术人士中显得格格不入。 和衣服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做不出那种懒洋洋又充满戏谑的表情,那副表情就让他们每个人都显得才华横溢。而经济系的任何一个未来职业选择都注定和这种气质无关。 但是麦琪今天对我热络很多,招呼我在一堆背包、袋子和颜料喷罐旁边坐,我深感安慰,跑到旁边店里为画家们拎了咖啡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面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我的达利女孩。 她下巴尖尖的,薄嘴唇,脸颊旁边还有婴儿肥鼓出小小的圆弧,眉毛弯弯淡淡,两扇长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阴影。画了很重的眼线,在眼角翘着细致的尖角,也许还有些若有若无的眼影。初此之外,鲜明的色彩就都集中在盘起的发辫上,而那色彩反而让她的小脸显得更加素净。 望向别处时,她眼光里总有些落寞的凝神,转过头对我说话时却又换成了认真明亮的笑容,和其他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大有不同。 我想她之前对我并非冷漠,只是慢热而已。 画家们走到我身边时就对麦琪眨眼笑笑,我挺直了后背,绷紧t恤下面的每块肌肉,十分满意这种缓慢流动的暧昧。 我欣赏麦琪拿着喷罐时利落的手腕,线条平稳而果断。她几乎不怎么停顿,也没拿着草稿,仿佛已经在心里对要喷绘的内容了如指掌。 我对艺术并非毫无兴趣,曾经也和杰西去私人艺术空间看摄影展。一整堵照片墙上,年龄各异、国籍各异的移民们在镜头里三三两两面对大海站立,疲惫的、意气风发的,每一个背影都拥有几句话就能概括,却令人浮想联翩的故事。几台方寸大小的led屏配佐在照片旁边,由放置在他们家乡的摄像头拍出展览当下的即时影像。凌晨还未开放的学校、随风摇曳的树林、邮局前偶尔走过的行人、瀑布、麦田……他们也许想回去,他们也许不想回去。 使用什么语言形式并不重要,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在于表达出的意象。 麦琪坐到我旁边,拿起咖啡杯,“你可以在右边那个角落画一点东西。”她指过去。 角落里的排水管已经被喷成了一棵形状抽象、郁郁葱葱的树,我拿起一支红色喷罐在空气中试喷了半天,在树下小心翼翼地画了一颗苹果。 “其实那是一棵梧桐,不过苹果是挺有趣的元素。”麦琪称赞。 我给她讲起和杰西去过的另外一个学生展览,广阔的展厅里有几张椅子,三四个黑衣人头上蒙着卫衣的帽子,其实是些被衣物包裹的雕塑,趴在课桌上保持假寐的姿态。 黑衣学生们中间放着只蓝色塑料桶,有个很逼真的拖把立在旁边。展厅的音乐声缓慢悠扬,每隔几秒,就有水滴滴落击中桶底的噗声夹在其中。 “结果那不是作品的一部分,是真的天花板漏水?”麦琪问。 “没错,我们研究了半天终于确认。”我和她终于有了第一次共同大笑。 杯子冷了,麦琪摸了摸口袋,看看我又放下手。 “你抽吧,没关系。”我说。 她抱歉笑笑,点起一支细细的烟,有水蜜桃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的手指上套着纤巧的银色戒指,蛇的鳞片一环一环,极有耐心地围绕成圈,缠住她刚刚挥洒过色彩的手,在水蜜桃味道的烟雾中闪烁微光。 我的目光从她薄薄的嘴唇上转开,看向她刚刚喷过的墙,问:“这是谁?” 墙上有张暗红的贵妃榻,一盏宫灯融化了,流淌成液体,舒展在榻上,欲落不落。一个穿着蓝色旗袍的身影斜坐在榻上,又落寞又窈窕又旖旎,衣摆很长,露出一点曼妙的脚踝。百合花一团团地在下襟锦簇地盛开着,纤长的花蕊刺探出去,像是繁琐的藩篱。 我看着融化得失了形状的宫灯,回想起麦琪肩胛骨上流淌着的钟,心里又滴答起来。 “是我姐姐。”麦琪的脸上一片柔和的明媚。 第3章 甜美的伤 旁边的黑胶唱片店里传来时断时续的pinkfloyd,螺旋桨转动的哒哒声隐约夹杂在迷幻的音乐中。穿旗袍的女人和她的宫灯带着陈旧又隐秘的气息,呈现在斑驳的墙上,和这街头格格不入,却有一种细腻的迷人。 “姐姐?”我几乎觉得那又是麦琪心中的一个意象,这位被衣角纠缠着的女人看起来像是来自上世纪三十年代,和麦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美吗?”麦琪盘起双腿,吐出一口烟,仰头看着墙壁,问我。 “是。”我衷心地说。虽然画上的面容看不清楚五官,但那旖旎的氛围的确是美的。模糊了五官的脸仿佛京剧戏台上被帷幔遮住的门口,你也不知道下一秒帘子掀开,会是一片祥和还是危机四伏,是包容了很多可能性的未知魅力。 “人人都觉得姐姐很美,她曾经是东京松山芭蕾舞团的专业舞者,万里挑一。”麦琪若有所思地说。 “那可真是非凡的成就。”我赞叹。既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想那可能真的是麦琪的家人,姐妹俩都才艺颇佳,我相信麦琪的艺术之路应该也有个万里挑一的前景。 麦琪的朋友们逐渐都完成了他们的涂鸦作品,收拾出一大包垃圾走去垃圾桶丢,街道上相比来之前变得一片绚烂,生命力十足,有行人驻足欣赏。 一匹半透明的马悲天悯人地低下头,目光谦卑,在星空下和袖珍的少女对视; 歪戴着金冠的男人笑逐颜开地坐在如山堆积的珠宝、钱币与各色奢侈品当中,喜不自胜; 树木在秋日里尽显丰收的盛景,枝头硕果累累地结着打好领带的矮胖绅士; 站在冻肉柜台前面,优哉游哉的爱斯基摩人正在结账…… 我一幅一幅看下去,寻找亮点,乐趣十足。 “难怪最初的涂鸦者称呼自己是‘writer’,而不是‘painter’。”我点着头对麦琪说,我喜欢他们的作品,在各种诙谐的细节中带着些幽默和思考,这是一群很酷,但并不叛逆的表达者。 “插画也是这样,没有情节,没有旁白,但一张纸包含千言万语。”麦琪把烟头塞进扁扁的便携烟灰盒,跟在我身后跳起来,我帮她把一大堆罐子的盖子一一盖好,装进大口袋。 也许是出于某种默契,和她的朋友们说了再见之后,我们两个很自然地就肩并肩沿着海特区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这条街的维多利亚式房屋和用色大胆的店铺组合在一起,有种穿越了时空的光怪陆离感,好像行走在一百年前的游乐园,或者某个蒂姆伯顿的电影片场。 红就亮眼的铁锈红,绿就鲜艳的祖母绿。不知什么年代的老爷车按着喇叭从身边飞过,有穿着古董拼接二手皮夹克的嬉皮士,慵懒迷离地站在街头吸着味道可疑的烟卷。 街边的店铺玻璃上,骷髅、玫瑰、神秘图腾到处可见,我们走过唱片店,抬头瞻仰了从窗内风情万种地伸出来,穿着网袜高跟鞋的肥硕美人腿招牌。 进了门,试听了几张打折唱片。我找到一张前苏联的摇滚乐队现场,声音热烈刚强,鼓声阵阵,简直像铁水喷溅。 麦琪对我窃窃私语着什么,神情狡黠,嘴角仿佛忍着一个奇怪的笑容。 我掀开一边耳机。“那个穿紧身衣服的男人在打量你。”她向我使眼色。我假装不经意顺着她嘴角斜睥过去,果然窗边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雄伟壮汉,衬衫底下肱二头肌的轮廓紧绷绷的,整个人旋出一个别扭的角度,手指捏着下巴,凝神看我。 我疑惑,又仔细辨认一下到底认不认识,他耸了下右肩忽然对我妩媚地绽开笑容。 我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海特区是出了名的彩虹区,遂大窘。麦琪大乐,她不再和我保持半米以上的距离,站近了一些。想了想,又忽然把手插到我臂弯里,故作亲热地摘了我的耳机戴上。 那边的男人失望把头转开了。 麦琪开始认真地听苏联摇滚乐,好一会儿才拿下耳机,满脸回味说:“多雄壮的鼓声和弹舌音,像是将军站在战场上迎着狂风在唱歌。” 我的手臂印着她的小小手掌痕迹,心跳就像战鼓。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意识不到到底是什么时间。走了很多路,笑了很多次,整个下午仿佛飞一般转瞬即逝。 我们进了一家书架排列得拥拥挤挤的小二手书店,架子上有手写的纸片当做索引,红色的铁皮灯罩扣下来温暖的光,墙上贴着的照片上是各种年纪的,热情阅读的爱书人。 麦琪的口袋太大,在过道里转身都怕会碰落什么。墙角如山堆积的书堆旁是唯一能够席地而坐的空间,我们在油亮的木地板上坐得很近,打赌那堆旧书里面留下最多读者痕迹的一定是惊悚小说。 于是每找到一本爱伦坡或者詹姆斯·帕特森,我们都会仔细搜寻里面的咖啡渍甚至手印,并把书页在对方鼻子前面抖来抖去,假装会散落些陈年旧日的零食碎屑出来。 这种小把戏让我们都两个乐不可支,有几次她甚至快把书页划到我的眼皮上,我则仗着手臂的长度,佯装把不存在的灰尘洒在她的头发上。 终于,一本《大师的身影》被我晃了几次之后,从外皮中滑落,我手一甩,书脊不幸砸到了我自己的眉骨上,咚的一声,眉骨瞬间烧了起来。 麦琪吓了一跳,停下来起身凑近查看,伸手捋我的眉毛,专注检查有无伤口。 她的温暖气息吹在我脸上,我眉毛上的热度逐渐烧到了脸颊,恍惚地盯着她小巧的鼻子,光洁白皙,有一块玲珑的骨头勾勒出完美的鼻尖,我克制着把嘴唇印上去的冲动。 天荒地老,在她身边总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大师的身影没留在你眼睛上,看来你应该把它带回家。”麦琪退回去,把那本罪魁祸首的旧书捡起来——橙色的封皮上,爱伦坡的卷毛头从一只黑猫的颈上长出来,满脸的严肃,看起来又诡异又滑稽。 麦琪买下那本书,套在一个棕色纸袋里递给我,麦琪的礼物,我有点高兴,抓得紧紧的。 我把那本书放在卧室书架上,和我目光最平行的一排,站在我的教科书中间。报告写到一半时,就满脸温柔地看一眼那温暖的橙色,浮想联翩地开一会儿小差。它仿佛总会向我吹来某种芳香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眉骨。 第4章 绿色房子 杰西站在厨房里,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两手揣在胸前,嘴角下撇。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怎么会有女孩在没和张樵交谈之前就先对他表示不感兴趣。” 这句话听得我云里雾里,逻辑混乱,捋了半天是什么意思。 他接着说明原因:“小张,你只要不说话,你只要不开口,那副沉静的样子足可以迷死人。” 果然又是这样,有一个舌灿莲花的室友可真妙,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让你相信,在他谈古论今、滔滔不绝的口才面前,你说些什么都是味如嚼蜡的多余讯息。 但是如今我正心花怒放,愉快得小翅膀乱飞。好容易呲了呲獠牙,做一个恶形恶状:“我说话怎么啦?很令人大失所望吗!” “和我同实验室的乔伊思对我大喊,张樵是你室友?说她曾经在图书馆问你旁边有没有人,你抬头蹙眉盯住她足足三秒才缓缓摇头说没有,寂寞忧郁的黑眼睛像藏着千言万语,让她心脏漏拍。” “谁?有这事?”我疑惑看着他,在脑子里搜索,完全找不到这段回忆。 “你看看,就是现在这副痴呆表情。我跟她说了,那不叫忧郁,那就是恍惚。”杰西翻白眼表示不屑,“后来她坐在你旁边,还问是不是在史莱特的大课上见过你。” “我没有选老史莱特的大课。”我收起恍惚,正正经经地回答。 “对,她说你也是这么回答她的,然后就继续做笔记去。你没有想过女生为什么主动问你这个吗?” “啊?” “总之,她终于确定了你对她的那三秒钟的凝视毫无意义,而且认为你言语乏味。”杰西叹口气。 “好吧,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去厨房窗口,低着头兴致勃勃看杰西在窗台上摆着的几个迷你小花盆,如今里面长满了九层塔、薄荷和迷迭香,这家伙为了口腹之欲还真下功夫。 “其实你完全没想起来是不是?”杰西噗嗤一笑,找剪刀剪了几片薄荷往调酒壶里丢。 “我总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无关紧要的人都没什么必要敷衍,也没什么必要记得。”我看着杰西的剪子尖儿好整以暇地在叶子中间翻动,一下一下剪下去。很多事剪下去就忘了。 “我倒是觉得什么机会都应该试一试,能涨三个月的经验,就学到三个月的功夫。”他收集好薄荷枝叶,打开朗姆酒瓶慢慢往里面倒,清香一片。 “费精力应付短暂的人际关系,还不如一个人自由自在更舒畅些。”我耸耸肩,然后想起麦琪停留在我眉骨上的手指,眉间一动,有些自得的情绪弥漫了出来,“该来的,总会来。” 杰西哈哈一笑,用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手,对我做个鬼脸,“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说的就是你。” “不要乱用论语。”我打个哈哈,得意洋洋。 当然,敏于行还是要做得尽力,做得像样才是。 我的生活自此被切分出了一个小小的新纪元,标记为b.m.和a.m.——遇到麦琪之前和遇到麦琪之后。我已经记不得在遇见麦琪之前的漫长时间里,我都是怎么消磨周末的时光的。而现在,我会陪着她去逛画材店,把那些大瓶的松节油稀释剂、成捆的亚麻涂层油画布、亚麻画框、木头画框等等稀奇古怪的耗材帮她搬到家里。 麦琪住了一间不算小的loft公寓,楼上楼下笼统算起来,比我和杰西两个人住得都要宽敞。 挑高的客厅明亮又宽敞,墙壁被刷成了看起来十分温暖的白色,头顶的天花板支出去一面巨大的天窗,引来自然光洒满整个房间。一支合金的油画架立在那天窗下面,旁边有把小扶手椅,表面用各种花色的绒布拼接而成,使平日里难免落在上面的颜料显得没那么醒目。大大小小的尚未完成的画作摆在画架上,被太阳的光晕笼罩着,看起来带着朦胧的光圈。 靠墙并列立着几只高大的木柜,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刷成一种春意盎然的牛油果绿色,漆面斑驳,有些粗犷,又有些俏皮。柜子下方密密地立着一些已经完成的、或是画完一半又搁下的作品,上半截的搁板里面则是一层一层随意地塞着水桶、颜料、各种画笔,和一些小尺寸的画作。有个竖长格子里乱七八糟地挂着几件帆布的围裙和工作服,下面堆着几双印满了哥特花朵图案的尖头雨靴。 那种春日幼芽一样的牛油果绿也停留在房间里其他的木质结构上,门框、桌子、大落地镜的雕花镜框、画大画用的小梯子,生机盎然。一只柔软的浅灰色皮沙发盘踞在房间中间,像个皱皱的庞然大物,上面搭了巨大的摩洛哥编织毯子。沙发前面铺了块绿色镶金条纹的圆形地毯,被颜料滴滴答答溅了很多彩色点点。沙发后的壁炉上相对摆了一对青花瓷的将军瓶,插满了金黄色的跳舞兰。 “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我不禁感叹,“家里很舍得让你住得好一点。”我一直以为我和杰西精巧的小公寓已经算是大学生中的高级配置。 “姐姐觉得这里的光线能够让画上的色彩表现得更真实一点,她去看了几间房子,挑了很久才找到的,我也很喜欢屋顶有天窗。”麦琪把钥匙扔进一个描绘着仕女图的黑色大瓷盆里,“倒是被我住得乱乱的。” 姐姐,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坐在宫灯与贵妃榻之间模糊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与这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大阳光房联系不起来。 她去厨房拿喝的,我楼上楼下地跑了几趟,把车里的画框都搬上来一一竖在墙边,亚麻画布按照尺寸和粗细纹排列好放在柜子下面,以便麦琪检查了之后好塞进柜子的隔层。忙了半天,终于觉得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沙发上,才坐定下来。 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开始啼笑皆非地研究脚旁边的地毯上为什么会立着一只圆锥形路障。那是平时在停车场里常见的用来划分车位的橙色塑料圆锥筒,通常因为每日浸淫在汽车尾气中,都会覆满了黑色灰尘及油渍。这只应该是新的,倒是干干净净,上面围着的一圈反光条洁白闪亮。有一只米其林轮胎歪歪地套住圆锥筒,落在地上。 麦琪拿着气泡水出来,见我眼神询问,便伸手把圆锥筒一转,背面的反光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happybirthdaytomaggie”,下面热情地署着几个签名。“路障是同学送我的礼物,我觉得很好看。轮胎是我后来散步的时候在外面捡的,洗了洗,搭配这只筒。”她带着点羞赧的笑,耸了耸肩,低头将冰凉水瓶上的水珠用白皙的手指抹干净。 我跟着她傻乎乎地笑,我很喜欢麦琪偶尔流露出的娇憨,完全是平时淡漠冷静样子的反面,长长的睫毛在低垂的眼睛上微微颤动,让人想到在那个不羁的外壳里面,她其实还是个小小少女。 她把水递给我,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屋角的一张象牙白细脚桌子旁边,掀起一个透明的亚克力方盖子,露出了下面的黑胶唱机,又蹲下来,从桌子底下的木箱里摸出张唱片。音乐声播放出来,竟是胡琴的配乐,有板有眼,一把娇俏的女人的声音忽然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词句半白半文,非常容易听懂,是妙龄中的少女在照着菱花铜镜,赞叹自己的青春美貌,从芙蓉面、新月眉一直唱到元宝耳、扁贝齿和樱桃小口。后来又因为什么事忽然烦恼了起来,把菱花镜子推倒,不再照了。 第5章 你从哪里来 “你能听得懂她在唱什么吗?”麦琪坐在沙发对面的绒布小扶手椅上,盯着我极认真地问。 “这是……评剧吗?”我疑惑问。 “对。”她松口气,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我们上次去台湾的时候,特地去台北故宫看那块像东坡肉的石头。后来在故宫里的三希堂吃晚餐,遇到一位唱花腔女高音的女士在席间给大家讲了好多笑话,她自我介绍是新凤霞的女儿。我查了查,七十年代的新凤霞的确是配得上这些唱词的戏曲演员。” 我在脑子里搜索这听起来颇为久远的名字。 “我就找了新凤霞的唱片来听,这是一出很诙谐的小喜剧,你听她那种又神气又娇俏的唱腔,有种柔韧又轻盈的木头的质感,把女孩子对青春的得意骄傲唱得意气风发的。” 于是我们俩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窝在各自的软垫里,捧着冰水,脚搭在宽阔的米其林轮胎上,听了一会儿古代的女孩子呢呢喃喃打扮得当,在阳光明媚、花团锦簇的园子游玩观赏,绕过假山石,遇到满脸通红、等候多时的书生的故事。 我没想到自己能听得懂一出戏曲里的每字每句,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想找个人来分享这张有趣的黑胶,一句话可以迂回着转出那么多圈子说出来,中文有中文的美妙。幸亏你听得懂。”麦琪一点点在座位上松懈下来,身体开始向一侧歪斜,学我一样脚伸得长长的。 “你是在哪儿长大的?”温热的阳光晒得我很舒服,通身暖意。在那锣鼓点里提问,觉得说话都有了点节奏感。国外生活得久了,知道“你从哪里来”,“你是哪里人”这样的句子都会产生歧义,令人不知从何答起。祖籍在哪里,出生在什么地方,在哪些地方漂泊得最长久,都是些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倒是享受这种流浪者居无定所的感觉,让人觉得浮光掠影,人生有无限出口,未来有无限可能。 麦琪有中国北方女孩的白皮肤高个子,五官却圆润小巧。她的口音是异常标准的普通话,因为太过于标准,反而有些可疑。我听不出她是哪里人,她不像国内出来的女孩子们或是清汤挂面的素颜学生打扮,或是一丝不苟的精致淑女衣饰;她也不像是abc华裔晒一身小麦色皮肤,画一脸浓重凌厉的妆;她有种别具一格的潇洒,仿佛总是随便套着一身最舒服的衣裙,顶着刚被手指揉乱过的蓬松头发,可衣衫处处都有细节,发丝的弧度也总恰到好处。她随便站在街上,总像是一张杂志照片。 麦琪沉吟了一会儿,去厨房里拿了新的气泡水出来,她的沙发前面没有茶几,就直接放在地上。冰冻的瓶身马上又凝结出水滴,滑落在绿色的地毯上,像小小的露珠。 “我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差不多是十五岁。”她回忆着,手指绕来绕去,深蓝色的指甲油在阳光底下折射着一点一点的光斑。 “在那个年纪,我最喜欢的明星是松本润。你看过《宠物情人》吗?他在里面一头软软的卷发,身段很柔韧,饰演一个逃离舞台的芭蕾舞者,遇见了小雪扮演的高身高、高学历、高薪水女精英。在当时日本女强男弱的社会状况下,讨论另外一种情侣生活的可能性。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还记得,无家可归的男孩子请求在小雪家里留宿一段时间,问道:我能有人权吗?小雪低头看着他说:不能,因为你只能作为宠物。 “我想日本是一个很有趣的国家,你可以在漫画或剧集里找到各种惊世骇俗的思考与假设,但真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在尽力避免和众人表现出任何不同。大家遵循着雷打不动的传统,在些许的细节里偶尔小小地冒险一下。好像是女中学生的校服,从商店里取回学校要求的固定样式之后,再各自花小心思改动它的长短和配饰。小时候又懂什么呢?当家人决定搬去日本生活时,我能想到的就是,终于可以穿漂亮的校服了。” 我点点头,麦琪的少年时光在日本度过,这倒是能解释她气质的独特。 她看着我,仿佛能了解我在想着什么。“我记得刚刚到东京,从成田机场到住的地方,我一直兴奋地向车窗外张望,那些含着汉字的路标正在指向某种新的生活。到了公寓之后,妈妈打开卧室房门,我左顾右盼问:我的床在哪里呢?所有人都笑起来,拉开壁柜的门,给我看夜晚将会铺到榻榻米上的被褥。我不喜欢榻榻米,几乎每天早上醒来都腰酸背痛。还好后来我们很快搬了家,才又睡到床上。 “刚刚把家附近的街道摸清楚,姐姐就很大胆地带着我乘地铁去了涩谷。从地铁口登上地面,涩谷路口的红绿灯正好变换。你知道涩谷的人潮吗?那几乎就是繁华都市的象征。忽然之间,各个路口忽然从黑压压的静止转为人头攒动地奔走,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同时在马路上穿过,他们沿着不知多少个方向的斑马线共同地奔流到马路的中央,又迅速地向各自的目标摩肩接踵地退潮,如同战场一样无序中带着有序,人人都严肃、不苟言笑,追赶着目的地,追赶时间。姐姐在我身旁很兴奋地赞叹,我却忽然之间有些恍惚,站在原地,几乎不敢马上抬脚踏到汹涌的人潮里面去,怕被那股旋涡席卷走。” 麦琪望了望窗外,她这一街区向来很安静,几乎很少有车子路过。有年轻人牵着两条黑色拉布拉多,戴着耳机安静地从楼下散步过去,面包店门口站着推婴儿车的少妇,悠闲地聊着天。 “每个人都认为我年纪小,语言会学得很快。其实直到在家附近的中学入学时,我的日文都不是很流利。我也很失望地发现,学校里的同学们并没有像日剧中那么神采奕奕、个性十足。他们有点像输入了相同程序的小机器人,遇到外来者便启动了类似的语言系统和肢体系统。 “我和姐姐刚开始还会取笑附近的邻居,似乎所有人都处处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每当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连微笑时嘴角上扬的角度,举手投足的节奏都差异不大。那仿佛是一种沿袭了很久的节奏感,当一句冗长的敬语脱口而出,在哪个音节该低头弯下腰,静止几秒钟再直起身子,都在考验你是不是已经掌握了这个游戏的诀窍。 “这游戏的范畴很广,除了每句敬语应该标配的表情,还包括不同空间插瓶的植物、各种食材搭配的瓷器、每个季节衣料的质地……日复一日,你也会沉浸在这游戏中乐不可支,为了熟稔每个究极的细节而自得,以为自己终于在身体里养育出了一片慧心。 最后你会发现,每一个游戏规则的遵守者,其实更为推崇的,反而是那些不拘规则的突破者。山本耀司、草间弥生、小松美羽……哪一个又是标准的日本人?要想成为宠儿,总要先成为弃儿。” 弃儿?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日本少年题材的电影,禁不住问道:“语言如果不过关的话,同学会不会欺负你,孤立你?你在中学遇到过霸凌吗?” 第6章 窈窕淑女 “霸凌?”麦琪嘴角露出一个戏谑的弧度,“没有人会霸凌我。” “因为你不好欺负?”我开个玩笑,以掩饰我问题的愚蠢。 “日文说得不太好的时候,烦躁起来我就索性说英文,反倒被老师同学刮目相看。idon’tspeakjapanese在东京是比结结巴巴地说日文更有效的沟通方式。而且在那里,我算是个子非常高的女生,有时候我站在学校走廊里,感觉自己比所有男生都要高,没有人会霸凌一个板着脸的大块头。” 我骇笑,也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麦琪板着她小小的冷若冰霜的脸的时候,的确看起来不易亲近。 “这么说来,你的中学时光不算是愉快?” “也不能这样说。”麦琪认真地想了想,用手转动着瓶子,“首先,我学会了凡事从另外的角度去判断,人具备信念是好的,但是当你固守某个标准时,难免变得过于迂腐傲慢; “其次,我学会了忠于自我,有时候被视为缺陷的东西,其实只是你自己的特质,无论你要争取些什么,都不应该牺牲自我的特质。” 我看着她微微抬起的骄傲的下巴,深深思索。 她的脸色因为忽然泛起的微笑变得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你会觉得这是自相矛盾的论调吗?” “并不会。你让我想起来,以前在英国文学课上,一位伦敦大学毕业的教授为了强调口音有多么重要,曾经推荐我们看一部电影,根据萧伯纳的戏剧改编的《myfairlady》。 “故事说的是,语言学教授的朋友和他打赌,能不能通过口音的训练,化低俗为优雅,将一位街头的寒微卖花女培养成高贵的淑女。教授欣然接受,从最基本的字母开始了废寝忘食的训练。然而他教给卖花女温文尔雅的措辞,自己对待学生的态度却十分粗暴。 “卖花女非常气恼,她抱怨说:‘你期待我成为淑女,自己却没有像你的朋友那样,以对待淑女的态度对待我。’教授回答道:‘我的朋友对待卖花女像对待公爵夫人,我对待公爵夫人像对待卖花女,我们都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人,并无不同。’” 我停下来问麦琪:“我们说的是同一回事吗?” 麦琪转了转眼睛,赞许地点点头:“我们说的是同一回事。” 我继续讲述:“后来,经过了六个月不眠不休的训练,卖花女迎来了她的最终测试——出席希腊大使举办的舞会,当晚她光彩照人、风姿绰约,被女王称赞,并被王子邀请跳当晚的第一支舞。舞会结束后,她的口音没有引起丝毫怀疑,人人都在猜测她可能是来自匈牙利的贵族。” 麦琪聚精会神地聆听。 “从舞会回到家后,教授和朋友互相庆祝打赌的成功,却没有人向角落的女主角说一句恭喜,道一句辛苦。女主角愤然表示要离开教授,计划着自己开设语言教室,用学到的语言课程自谋生路。教授终于留意到那女孩已经不是当初渺小的存在,她已经拥有自己完整的人格。他为此感到欣慰,认为到了这时候,才培养出了一位真正的淑女。 “女主角出走之后,教授发现,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爱上了她,会不可抑制地想到她。在电影的结尾,他苦闷地回到家,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打开昔日为了研究在留声机里录下的与卖花女的对话,忧郁又惆怅地倾听。他爱的人却在这时候忽然悄悄回了家,站在教授身后,接着留声机里的声音念了下去。你能猜到教授是怎么做的吗?” 麦琪慢慢仰起头看了看天窗,又把目光投向我,平静说:“他总不会忽然之间变成一个柔情的人。” 我说:“没错,他惊喜之后立刻推歪自己的帽子,遮住眼睛,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来,像以前经常对卖花女做的那样,慵懒地问道:‘我的拖鞋在哪里?’这便是电影的结局。” 麦琪一愣,笑着拍起椅子的扶手,“就是这样,应该是这样。” 我跟着她笑:“应该是哪样?” “人格特质不会改变,也不应该改变,即使是为了爱情,都应该始终如一。她既然爱他,就是爱原本的他。” 我和麦琪相视而笑,又絮絮而语。各自的成长经历一点一滴地倾倒出来。 麦琪说起她后来慢慢变得熟悉的同窗们,其实是一群温暖又周到的少年。那些女生总是会围在她旁边,参观她闲来无事翻阅的宋词小札,一边惊叹竟然书里每一个文字都是汉字。她们会围在她旁边,问她“蔷薇”的汉字怎么写?当她信笔写下之后,大家又评论,好像确实是这样两个字,令她啼笑皆非。 麦琪报选学校社团的时候,同桌女生热烈推荐自己的游泳部,麦琪去见学一周,几乎被吓惨。她以为社团活动和聚会玩水没有什么区别,却发现同桌和所有团员下了泳池之后,连游两个小时没有停顿。她才发觉日本漫画中的热血精神正在自己眼前上演。 我则讲起高中时,因为残留着童年时对侏罗纪的狂热爱好,报名参加了考古夏令营,跑到盐湖城去挖化石。结果第一天去上露天厕所,打开门就发现门外有熊,在厕所里闷了二十分钟,不停懊恼自己如厕不带手机的习惯。这故事我讲了十几遍,这一次最为添油加醋,栩栩如生。 我甚至聊起如何和自己的初恋分手,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女朋友是全班最漂亮和最受欢迎的小姑娘。显然她的一大堆闺蜜我并不能都记全,其中也包括一位自以为是的女同学。那位女同学撰写的故事某一天在学校得了大奖,她在午休时间有幸在校广播室朗读自己的作品给全校同学听,而我刚听完开头就发觉耳熟。 “我跑到校图书馆,迅速地找出了故事原本的出处,并赶在那女生还没朗读完之前,把书送到了校广播室的老师那里,这件事整整轰动了一学期。总之,这件事发生之后,我的小女朋友就再也不和我说话了,真可惜。” 麦琪笑得前仰后合,手指着我说:“你真是个太可怕的初恋男友,还敢说别人自以为是。” “我做事很严谨,真的,你以后会慢慢了解。“我对她眨眨眼,她把头埋在软垫里笑个不停。 回家的时候,夕阳远远地挂在左边车窗外,像是某种熟透的沉甸甸的果实,艳红光亮,令人心生爱意。我闻着车里残存的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心情可以说是愉快的。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想。 她说人格特质不应改变,我拥有的是怎样的人格特质呢?始终如一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我摇摇头,我猜我还太年轻,还不能为自己进行一个归类。我喜欢的书每天在变,我欣赏的音乐每天在变,我今天写字的笔迹甚至与昨天都有很大的差别。如果这时让我刺一个纹身,我会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怎样的图案会让我未来毫无悔意。 只有我一个人如此软弱吗? 第7章 Cafe Dior cafedior是一家名字好听,但其实很不协调的古怪咖啡馆。 不,它和优雅的迪奥咖啡店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位于艺术大学的时尚设计教学楼,算是大学的餐厅之一,提供各种难吃的即食三明治、微波炉餐和星巴克咖啡。 cafedior头一眼看上去像是一百年前的老酒吧,深栗色的木头吧台、木头墙壁,一直延续到高高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房梁垂下几只明亮的金色吊灯,线条简洁,灯泡排列成蜡烛的样。吊灯轻盈的质地和木头墙壁上沉重又繁冗的雕花一点都不搭。偏偏墙顶又挂着巨匾一样的长镜,让吊灯的倒影别扭地在镜子里重重叠叠。 深色吧台上摆着色彩斑斓的零食架子,头顶挂着的菜单是粉红色的,吧台后面又立着白底绿色的双尾美人鱼星巴克标,细看起来乱七八糟。吧台椅是皮的,小桌子旁的椅子却是硬的金属,看起来更适合摆在露天。这里的一切像是它的微波炉食品一样,乍看上去豪华,仔细一看竟还是半成。 但当麦琪在这里时,一切是不一样的。 麦琪有一种……不,不是化腐朽为神奇,是一种在不完美中营造特殊魅力的奇特能力。 她的大背包总是很乱,金属搭扣从来都随便垂着,不会扣在应该的位置上;卷起的外套袖口,右边的总是更短一些,我猜是为了拿笔的方便;她看过的书不会平平整整,封面纵横着已经泛白的折痕,书页卷曲;橡皮磨成了圆形,打火机掉漆,仿佛每样东西都用过很久…… 那些毛刺在她身上看起来味道十足,让她不管坐在哪里,身边都围绕着她自己的场,但又完全不影响她的精彩,她像个满不在乎的雅痞,太完美会破坏她的不羁。 所以麦琪坐在一个看起来到处是古怪的环境里,有些相得益彰的怪趣气息。 我托着左腮,握着玻璃杯,看着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只仿佛应该出现在菜场的橘黄色网兜。细绳的网兜里撑着麦琪的几本书和笔记,还有几只做成蔬菜样子的毛绒玩具应景地堆在里面,每种蔬菜都带着五官,表情滑稽。 麦琪捏起一只猩红的番茄,鼓起腮帮子学那番茄的表情:“好玩么?” 我应一声:“还行。” 忍不住又问她,“笔不会从网子里漏出去吗,漏网之笔?” 她从笔记簿子底下摸出一只笔袋大小的,荧光橘色的透明塑料夹子,里面分了几层,塞满了零碎的签字笔、纸币、创可贴、口红。又把那光亮可鉴的夹子翻了个面儿,反面有幅画,瑰红色的毛绒怪兽正在低头嗅闻一朵向日葵,它的身躯挡住了阳光,向日葵陷落在庞大的影子里,一脸悻悻。 “假期的时候,我外甥女用丙烯颜料帮我画的,我觉得她的配色挺不错。” 她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机背面也被同样的稚嫩笔触画满了——粉绿色的背景下,一群白色的小雏菊排列得整整齐齐,正在唱歌。只有一朵转头望向另外的方向,正在默默生气。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令外甥女是个古怪的小姑娘。” 麦琪说:“对,和所有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我们吃过午饭,又喝了半杯拿铁,她的七八位同学才陆续到达,我把沙拉盘子和叉子收走,又坐回来,看到有一些涂鸦的时候见过的熟脸。 一位长得像巴斯光年的德国同学来得最早,虽然是个子比我还要高出半头的健硕男生,说起话来却轻声细语,带着一脸羞赧的笑容。我发现每次见他,他的衣服都穿得比旁人多几层,也不知道热不热,餐巾纸被他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杯子下面。 “学校出资金应该不太可能,”他用手捋着那张餐巾纸对麦琪轻声说,“但学校可以做各种软性的宣传和招募。” “招募其他同学做小学生导师?” “对,学校的观点是,孩子们的导师可以包括但不限于绘画系的同学。美术史、建筑设计、时尚设计都应该有所涉及。学校可以帮忙招募相关专业,感兴趣的同学担任导师。” “确实是,小学生的吸收能力非常强大,如果办小学生的艺术课程,只是教授绘画,太单调了,应该有更多领域涵括在内。”麦琪握着杯子,一边闻着咖啡的香味,一边思考着回答,“可是,我们这些人就已经是义务组织起来的,大家对于牺牲时间、牺牲精力有共识,才能在课外保证教学实践。让其他同学也长期持续付出,可能吗?” 尼尔有一脸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很久没修剪过,他是出生在旧金山的俄罗斯后裔,有点犹太血统,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总是要等他几句话说完过几秒钟之后,大家才能反应过来,整理出他话里面的逻辑。 他已经在google地图上截了图,转过笔记本电脑,“猎人角虽然是贫民区,距离并不算远。从学校出发到那边的小学,二十分钟车程最多了,我觉得是在合理的精力规划之内。”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尼尔的精力完全不能做普遍标准。有人哄笑了起来,开始讲起尼尔有一次回家忘了带钥匙,曾经徒手拉开宿舍锁住的磁力门的故事。尼尔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拉开衬衫袖子秀肱二头肌。刚刚严肃的讨论氛围一下子消散殆尽。 正笑闹着,有人忽然在我耳边大喊一句“靓仔,好耐某见。”然后伴随一阵开怀的笑声。 我回头,果然是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一长串粤语的非裔女孩夏天。 “我真的不会说广东话啊,夏天!”我故意做一脸无奈,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再次大笑着说“对唔住”。麦琪说夏天课余时间靠着教中国内地过来的移民说广东话赚零用,可见真有两把刷子。人又天生热情,我相信她只要看到亚洲面孔难免会痒痒勾起炫技的心,不管对方懂不懂,都想要早桑、雷猴地打几个招呼。 夏天刚到,并没听到刚才大家的讨论:“听我说!”她转向大家,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手舞足蹈开始她的演说,“我问了以前一起上课的朋友,我认为给小学生的艺术课程,没有必要一定请学艺术的同学教。” 又是新想法。 “我认识一个朋友,学了十几年钢琴,没有申请音乐学校,目前在念社会科学,他觉得把艺术音乐和社会学科融合在一起,也许可以创造很有趣的课程。还有我的邻居,正在读计算机,他学了很多年舞蹈,最近正在研究用计算机根据舞蹈动作,整理编排音乐,这不是很令人兴奋吗?如果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些简单易懂的课程……” 大家又兴奋地讨论起来,我有些感动地看着这些热情的年轻人,同时也为了艺术的多种可能性感到眼界大开。 夏天一脸心满意足地坐下,看着讨论着的大家,跃跃欲试地准备随时加入话题,却看见旁边一脸惆怅的巴斯光年。 “怎么了?”夏天问。 “学校不会批准为我们的课程投入资金,”麦琪在旁边代替作答。 “天哪,那怎么办。”夏天轻呼道,“我们难道要自己捐钱做这件事?教具就会是大笔开销……” 讨论的声音明显又小了下来,人人都看向这边。 麦琪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或者我们大家想想办法,或者募捐,不然我……” 尼尔打断她:“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又静下来。 我咳了咳,决定打破沉默。 “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在贫民区教小学生们学艺术?” 第8章 樱井超市 麦琪看我一眼,挑了挑眉毛问:“你觉得没有必要吗?” 我本来为了调节一下所有人都无计可施时的尴尬气氛,结果把自己陷落到了更尴尬的境地。 我承认,我内心深处的想法的确是觉得没有必要。对这些家庭的孩子来说,艺术实在太过奢侈。 也许在房间里挂一幅画可以让他们吃早餐时的心情更好,但是更好的心情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难道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些更具有生存之道的技能吗? 然而这些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我没有感受过贫穷,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们也没有。艺术当然是他们心中理想化的红帆,具有超越了金钱的普世价值,净化身心,令人出淤泥而不染。 我只好再咳一咳,打个圆场:“也许大家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计划进展到中期时,加入的声音太多,往往会偏离了最初的航道。不妨回忆一下你们最初的出发点,构想的局面,最小希望达到什么目标?” 有些学生为了写个更漂亮的履历,社团活动往往铺得摊子太大,不好收场。 夏天看了看我,又转头看麦琪,拍了拍额头,“他不知道那所学校的事,你没和他讲过?” 麦琪对她摇了摇头。 夏天嘴快:“麦琪在高中的时候曾经组织同学做过绘画课程,不过对象比较特殊。那是一所启智学校,里面的学生并不是普通的孩子。” 启智学校,意思是智力较为低下的孩子?我迷惑地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脑子一片白。 启智学校的孩子学艺术,显然比贫民区的孩子更难令我理解。麦琪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夏天招呼其他同学去讨论那个计算机作曲的计划,麦琪捏着她的小番茄,上下抛两抛,做一个可怜兮兮的苦笑,长叹一口气说:“没钱,怎么办?” 她那一脸戚风惨雨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我不由得笑了一声。才问:“夏天说的那件事,你高中的时候……” 麦琪跑去吧台,要了两杯冰水,回来坐定,回忆着说起来:“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街区有一家非常大的超级市场,叫做樱井。日用品一应俱全,就连停车楼也有三层高,作为社区超市难得的方便,附近的居民几乎都在那里采购日用的饮食。 “樱井超市选用的员工也几乎都是那条街区的邻居们。上午,家庭主妇们料理好丈夫和孩子出门,就会趁着空闲时间,到那里做收银员。到了晚上五点,住在附近的高中生放学了,也会过去打零工。正好在准备晚饭的时间把主妇们替换下来,让她们回家料理家务。” “请高中生工作不算违反法律吗?”我好奇问。 “在日本,满16岁就可以做临时工,所以几乎所有高中生都会打零工获得零用钱。男生买名牌鞋买音响,女生买化妆品买奢侈品包,薪水和成年人相差无几,比需要自己租房住的大学生手头还宽裕。”麦琪一脸戏谑地耸耸肩。 难怪全民擅长打扮,经济基础、社会风俗从小就丰富。我不由得想起国内的高中校服。 “因为整个樱井超市里基本都是邻居,就会洋溢着非常其乐融融的和睦气氛,不像是商业场所,更像是社区的一个有机结构。你面对的不是同学,就可能是同学的母亲,每张脸看起来都熟悉,每个人看起来都友善。” “你也在里面打零工吗?”我问,脑子里想象着小小的麦琪弯着腰,用清脆的声音说“欢迎光临”的样子。 麦琪一怔:“我……我没有。” 好吧,我继续听她说超市的故事,到底和启智学校有什么瓜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放学的时候,我都会在路上看到一个背着书包,举止奇怪的男生。他的手脚好像不是很受控制,赶路时看起来就像是……从一根电线杆,挣扎着扑向另一个电线杆,然后稍微休息片刻,再继续扑向下一根电线杆。 “他脸上的五官时时刻刻都是扭曲的,表情带着细微的抽搐感,我想他可能是身体有一些障碍的年轻人。但是他丝毫不缺乏应有的礼貌,有人和他在人行道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都会扶住电线杆,努力露出一个笑容,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你好。 “总在路上遇到他,社区里的人们对他也很熟悉,我想他应该是住在附近的。有一天我去樱井超市买文具的时候,赫然发现站在零食货架旁边,往架子上一件件摆放物品的,正是这个年轻人。他和所有工作人员一样,穿着绛红色制服,仍旧用模糊不清的声音笑着和路过的顾客打招呼,然后很费力地把手推车上的东西一一举到架子上,再用手排整齐。又缓慢,又认真。 “有一位拿着拐杖的婆婆拿着超市的宣传单问他某件折扣商品的位置,他抖动着嘴唇想了很久,才一边用弯曲的手臂指着,一边沿着过道带着婆婆走到商品前面,用微颤的双手去取。 “那个瞬间我忽然很感动,他穿着干干净净的工作制服,是一个那么努力,努力像普通人一样创造价值,自力更生的年轻人。虽然其他人可以很快做好的事情,他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做,但他却完成得那么尽善尽美。 “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乐于社交,用友善的态度对待其他人,甚至愿意向别人伸出援手,这就是年轻人应该具备的,最优秀的品质啊。” 麦琪停一停,喝了一口水,又说:“我也特别感动于樱井超市在这件事上展现的温暖和包容,他们欢迎住在附近的年轻人们去工作,不管他们来自普通高中、艺术学校、职业学校、还是启智学校。 “哪怕是那么特别的年轻人,他们都乐于接受,安排一个适合的岗位给他,充分信任他可以完成和别人一样的工作。这就是一个好邻居的榜样啊,互相帮助,平等对待,不怜悯,只有尊重。” 我托着下巴,听着麦琪手舞足蹈地叙述这个来自另一个国家的,平凡又不凡的小故事,感到十分入迷。 “所以,你怎么找到了那间启智学校?” 第9章 第一颗苹果 “事实上,我没有去找,当时的我不知道、也没想过能为这间学校做些什么。后来,姐姐二十岁了,社区每年会邀请当年所有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去社区会馆庆祝成年。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所有人会穿上传统服饰,热闹地聚在一起,迎接新的人生航程。 “姐姐收到了邀请函,她那天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汉服,裙裾绣着白鹤,呼应肩头雪白的皮草,头上绾着一只黄金的小头冠,垂着步摇,美得非常庄重。我们全家都走路一起陪着她去庆祝。街上不时有穿着重重叠叠和服的女孩子走过来,惊喜地看姐姐衣服上带金线的绣工,赞叹她翘头履前高高的云朵形状的鞋尖,借过她的洒金长柄团扇把玩欣赏。 “到了市民会馆,在一片青春洋溢的热闹祥和里,我们看到了人群中有两位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她们的样子比其他二十岁的女孩显得更加矮小幼齿,后背无法挺直,肩膀倾斜,脸上的五官也有种微妙的失调。但和所有年轻人一样,披戴着盛装,画着节日的妆容,头发盘得整整齐齐,满脸笑意。 “轮椅后面站着一位梳着干练短发的女士,轻微驼背,动作麻利。虽然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但热情活泼的举止却令她看起来亲切有加。她也像其他人一样,轻呼着欣赏起姐姐缀着珍珠的步摇,和我们磕磕绊绊说几句自学的中文。我灵机一动问她是否认识樱井超市里工作的石川君,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启智学校的校长鹤川。 “后来我们才知道,鹤川校长脸上的疤痕来自于年轻时在公交车上的一场车祸,因为她是未婚女性,伤的又是面部,保险公司赔偿了一笔相当巨额的数字。她拿到那笔巨款,想到终于可以实现从小怀揣的帮助他人的愿望,于是在几个选项里斟酌了很久之后,选择了比较贴近自己师范专业背景的计划。她向政府申请,开办了一家小小的启智学校。 “成人礼之后,我们应鹤川校长的邀请到启智学校参观。虽然在校长的理想里,她希望所有的学生都能学习社交技能,更好地融入社会,但从实际情况来说很难实现。像石川君那样顺利找到工作的年轻人还是只占少数,更多是生活很难自理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七八岁都有。 “我们见到这些特别的孩子,都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有人的眼神会在天花板上毫无目的地游走,唤不起他的注意力;有人会躲避别人的眼神,无法交流;有人说不清楚需求之后,会有些暴躁的情绪,拍打自己的身体。午餐一般是大家比较愉快的时间,所有学生都会很乖很平和,我们会帮着行动力强的学生们,把餐食从厨房抬到餐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工作。 “当鹤川校长知道我学了很久的画画时,她忽然热情地拉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在课余时间教这里的学生学画画。她急切地说,很多人都以为,启智学校里面的孩子,只要学会自己吃饭穿衣,满足温饱,并且适度地学习一些生存技能,就足够一生所需了。 “她说,这些孩子不是静止的布娃娃,他们的智力有限,但灵魂与肉体并不麻木。他们和所有飞速成长的年轻人一样,有荷尔蒙带来的情绪躁动,有多巴胺促成的学习欲望,他们也要在力有不逮的时候学习处理低落,会从成功里体验到成就感。 “他们被装在钝感的外壳里,和敏感的欣赏力一起被包裹了起来,他们需要一点光,需要美丽事物带来的愉快。鹤川校长说,你们不要再帮忙抬味增汤桶,清扫院子了,去教他们画画吧。 “校长很快按照我开的清单准备了丰富的美术用具,大量的卡纸、素描册、油画棒、水彩颜料……那些美丽的颜色吸引了学校里的孩子的注意力,他们开始用平静的目光观察画册里的每一页。 “我带了很多学校里学过画画的同学们一起去,他们都以极大的耐心,和那些特别的学生们头碰头地坐在一起,从握笔开始教起。从刚开始无法连贯的线条,到颤抖的直线,当终于有学生用红色的油画棒慢慢勾勒出一颗圆圆的苹果时,大家都开心地大叫起来。 “我们很快发现,这些孩子们眼睛里的世界和我们不同,写生的时候,他们会用非常奇异的色彩去表现自然界的光和暗。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他们画的人物不喜欢笑,大多用侧脸示人。他们会把平行于地面的物体和垂直于地面的物体画在同一个平面,他们画坐在桌旁的我们,同时画上也有桌上物体的俯视图。 “那感觉太奇妙了,你从课本上知道,梵高喜欢用自然界不存在的铬黄色,毕加索会把正脸和侧脸的五官画在同一张画布上。你从课本上知道,大师们眼里的世界很有可能和我们平凡人看到的不同。当你面前真的出现了可以看到不同世界的绘画者时,你会惊叹,曾经听过的传说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整个高中时期,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没有放弃在启智学校的绘画课程,启智学校的学生们也越来越熟悉我们,他们变得更开朗,每次都会用雀跃的表情做出欢迎的姿态。也有美术教室的学弟学妹们加入进来,保证会将绘画课程一直进行下去。 “我根据这些孩子们独特的创作视角,总结出一篇报告,附加在我的艺术大学申请表里。鹤川校长读了那篇报告之后,又写出了一份策划案,向区役所申请,在启智学校加盖了一间小小的画廊,用来展示学生们越来越丰富的作品。 “你知道吗,在画廊的玻璃门上,喷绘了那只红色的苹果。那是一切的开始。” 我心潮澎湃地听完麦琪的故事,回想起我曾经在海特区的墙壁角落涂鸦过的红色苹果,理解了当时麦琪为什么会对我大加赞叹,它一定触动了麦琪心中很美好的一段回忆。 我为自己原本狭隘的思维感到羞愧。没错,每个人都有从艺术找到乐趣的可能,艺术也从来不会轻视任何参与者,它会从各种不同的眼睛里展现不同的魅力,既带来宽慰,又翩翩起舞。 这份美好应该在猎人角继续下去。 我沉思了一会儿,把麦琪、巴斯光年、尼尔和夏天叫到身边。 我沉吟着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让这个美术教室可以实现资金盈利,让它自己养活自己?” 第10章 商业的良善 巴斯光年用他十分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咖啡桌,低声说:“他们是贫民区的孩子,缴不起学费,就算再有天分,父母们也不会为了美术音乐花钱的。” 尼尔很潇洒地把头发向后捋了捋,爽快说:“我们不是为了钱做这件事。” 麦琪用眼睛瞟了瞟他,急切说道;“其实,我们自己凑一点钱把它维持下去也是可以的,看大家各自能力大小了,不用勉强。”夏天抿着嘴也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明白。”我说道,“我刚刚听了麦琪高中时做到的事情。麦琪在日本的启智学校有政府的支持,有校长的资金,所以不必考虑各种成本的问题,甚至因为对象是弱势群体,也可以吸引社区一些志愿者的帮忙。启智学校已经形成了良性运转,即使麦琪这一届学生毕业离开了,也可以有后续的学弟学妹们加入进来,继续教更小的学生。 “而我们这边要教授的学生来自公立学校,很难取得社会和政府的资金。如果我们希望的只是做一小段时间,凑钱或许是个临时应付的办法。但我想大家的希望一定是长久运作下去,那么我们必须要找到一个很好的工具,建立有效的系统,用运营公司的思路来做这件事。” 我看到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都在认真点头,于是继续说:“如果策划一家公司的话,我们可以当做商品贩卖的东西是什么?” 夏天带着满眼的疑问说:“我们的课程?我们可以找到名牌大学里最优秀的学生做老师,履历都相当不错,如果标价格,一定很高。可是刚刚说过,我们无法向学生贩卖课程对不对?” 我把麦琪刚刚向我秀过的荧光橘色透明夹子拿过来:“这上面是麦琪的外甥女画的一幅小作品,刚刚我看的时候觉得非常有意趣。”他们都探头过来,那毛绒怪兽满脸的陶醉、向日葵无可奈何的神情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露出了一点笑意。 “很有趣是不是?”我盯着他们的表情,跟着问一句:“你们觉得,把这个当做公司的商品,如何?” 麦琪的眼睛闪了闪,更亮了一些:“你是说,我们可以把小学生们的作品想办法贩卖出去,用得来的资金继续运作教室?” 我赞许地笑笑:“我想,确切的说法是小学生们作品的衍生商品,我们可以凑到一些启动资金,先用他们的创作做出一些简单的t恤、环保袋、手机壳,以后也许可以是更复杂的冷饮杯、毛绒玩具、喷绘球鞋等等。你说过,每一个八岁的小孩子都很古怪,他们的创意一定是我们想不到的。” 尼尔哈哈大笑,拍着桌子叫:“古怪的创意再加上我们教的表现手法,赚一些教室运作成本应该不成问题。” 夏天也带一脸飞扬的神采补充着:“小朋友们看见自己的画作可以变成各种物品,一定会很自豪,很有成就感,这比任何称赞都更有意义。如果有售卖的话,我们应该按照比率,付给他们版权的费用,弥补他们生活费的不足。” 巴斯光年拧着眉毛,认真地想了片刻,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要从哪里找到愿意花钱购买的消费者呢?” “问得好。”我称赞,同时想起我那同样热心热肠、永远喋喋不休的室友杰西,“我可以找朋友搭建简单的网站,制作一些基本的设计选项,可以让人们勾选自己喜欢的作品。facebook也可以建立粉丝专页。宣传的部分,需要我们每个人都群策群力了,既然大家这么有信心,我相信会扩散很快。” 其他的同学也被我们的谈话吸引过来,认真听完,开始互相之间热情洋溢地讨论起来,一时间口沫飞溅,不亦乐乎。 麦琪听着大家的讨论,默默思索了半天,转过头来,带着些又感激,又兴奋的神色对我说:“这个办法真好。” 我看着她思考了这么久,已经变得有些绯红的脸色,有点出神。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很多时候,单靠爱心支撑的非营利机构难免都会有不稳固的状态,商业有它良善的一面。” “商业有良善的一面,”麦琪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非常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这件事会成功。” 我暗暗笑了笑,学艺术的孩子太感性,这么轻易就论断一件事。 不过看到麦琪这么肯定的样子,有种一鼓作气的精气神忽然从我的心里拔了起来。我挺直了后背,长长吸口气说:“提出计划只是开始,还有很多功夫需要做。” 我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翻开空白的一页,从麦琪的笔夹子里掏出一支橙色的lamy,信笔画了几个表格出来。 “我们首先应该有一个人员分配表:调配课时的负责人要提前安排好一个季度的课程,安排好主题,并负责和授课的大学生们进行时间协调与沟通;负责学生的人要和小学老师密切联系,编排好上课时间表,保证每堂课的学生不过多、不过少。我找一位网站设计者,他可以负责版面设计,但要有艺术生做选品,定时在学生作品中挑选适合进行设计的单品……” 麦琪他们几个开始头碰头研究这份表格,不停有人提出问题,以便将表格细化,再细化,争取以最精确的方法计算出,在这个管理团队中,至少需要多少人,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转。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需求,”我将草稿纸再翻一页,“我们还需要细化出一份成本核算,最初的启动资金应该是多少,最快多长时间,多少的销售额才能覆盖这部分成本。”我顿了顿,强调了一句,“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艺术教室就可以有自己的生存能力,就算是活了。” 巴斯光年点点头:“如果有了这份资料,有一个基本的预期,也许就可以争取向学校进行贷款。” 夏天则更加乐观,蓦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有了确切的数字,我们就会有清晰的目标啦。我们干脆在学校做一次募捐,这不就是一次最好的宣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