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曲》 第一卷 疾风卷云 第一章 昭阳殿里起风雷 “大胆贼人,竟敢戕害于朕!” 霍—— 一道金光,犹如利剑一般,刺透暗如浓墨的苍穹。 轰—— 响彻云霄的一记炸雷,震得四方大地都似乎动摇了起来。 乌云不住地奔腾翻滚,从四面八方漫卷过来,成垛成垛地堆积冲撞,像千军万马般袭压下来。顷刻间,浓墨里又劈起数道横飞的闪电,像一条条金龙,在夜空里纵横穿梭,把黑暗的天空撞得七零八落,残缺不齐。霎时间,闪电夹裹着巨雷,将天幕撕开了无数道口子,像九天的银河泛滥了一般,瓢泼大雨从这无数道口子中狂泻下来,猛烈的击打着世间万物。 京都洛阳正北,皇城昭阳殿内,庭燎大烛摆得密密麻麻,照得殿内明如白昼。 殿内陈设简致奢华,只是在正中摆了一方镂雕着螭龙纹饰的紫檀木榻。木榻边支起数根沉香木柱,搭出四面月洞门,门内都悬着轻纱素幔帐,薄如蚕翼的幔帐里面,半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这老者神色颓废,斜靠着白玉枕,身上九龙织锦衾早被掀在一边,他右手指着门洞外边,全身正不住颤抖。 月洞门外,一名头梳高髻,仅着交领素衫的美貌贵妇人跪伏在地上,不住抽泣。 殿外大雨依旧如注,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霹雳,曜人心神。 殿门轻启,一名内侍轻轻侧身入殿。殿外的风裹挟着雨丝,乘势灌了进来,卷起珍珠串成的帘幕叮当作响。内侍跪拜在门口,以额触地,微声奏道:“陛下,娘娘,汤药已经温好,奴婢方才已经亲口尝过,可是要现在就呈进来……” “滚出去……” 榻上老者猛地发出一声怒吼,随手抓起榻上青玉枕,一把掷了过来。地上跪着的内侍如何敢躲,硬着头皮一动不敢动。青玉枕撞击在金柱上,瞬间裂成了无数碎片,哗啦啦一阵乱响,支离破碎地散落满地。 这发怒的,是当今天子,大晋朝开国君主司马炎,而地上跪伏着的,是他的皇后杨氏。 “陛下请息怒。”杨氏往前跪行了数步,“陛下龙体欠安,贱妾恳请陛下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重。” “朕何病之有?” “贱妾刚入宫时,陛下还给贱妾讲过,那春秋时蔡桓公讳疾忌医的典故。”见司马炎语气似有缓和,杨氏便爬过月洞门,在塌沿上支起身子,轻声劝道:“陛下自然是没有病疾的,只是御医说了,陛下白日操劳政务,思虑烦多,劳成心疾,夜里才会患这梦魇之症。” “哎……” 原来今夜天色突变,半夜里霹雳横飞,炸雷滚滚,将司马炎从睡梦中惊醒。恍恍惚惚之中,他竟然看到身着金盔金甲的魏武帝曹操,被一群执戟力士簇拥着,从半空中飘然而下,闯到榻前。司马炎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全身动弹不得,只见曹操须发皆张,面目凶恶,手持一柄闪着幽光的青釭宝剑,朝着自己的心窝就要刺来。司马炎躲避不开,吓得“啊呀”一声,猛坐起身来,竟将卧在身侧的杨氏当作曹操,一把蛮力给推下榻去。 “大胆贼人,竟敢戕害于朕!” 杨氏给跌得厉害,一时间也是昏头晕脑,不知所措,只是顺势伏在地上,口中不住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殿外又是一记炸雷滚过,轰隆隆不绝于耳。闪电的光芒透过窗户,映射在司马炎扭曲变形的脸颊上,忽明忽暗,显得分外阴森恐怖。 “子童先起身来。” 过了良久,司马炎似乎渐渐平歇了下来,他在榻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想找出舒服的姿势。方才梦魇上身,将司马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他更是头痛欲裂,几乎昏厥。殿外大雨倾盆,殿内一片黑暗,模模糊糊中似乎还有黑影乱窜。 司马炎心中一紧,厉声吼道:“来人啦,快快掌灯。” 杨氏似乎也渐渐明白了缘由,她还不敢起身,就在地上唤来宫人,四处燃起庭燎大烛,将满殿都照得明亮无比。因担心司马炎厌恶嘈杂吵闹,杨氏又将宫人尽数逐出,并吩咐内侍去膳食监温热御医早就调好的养心补气的安神汤药。 此时见司马炎不肯服药,杨氏起身从内侍手中接过琉璃盏,轻轻坐在榻沿上,两根玉葱拈起银勺,舀了半勺琥珀色的汤药,先放入自己唇间,试了试温热,这才送至司马炎嘴边。 司马炎眯着眼,微微摇摇头,并不张嘴。 杨氏也不急,脸上嫣然一笑,“陛下盖世英雄,如何还似小儿般,莫不是嫌这汤药苦楚?”说完,将银勺中汤药送入自己口中,微微含住,接着俯下身去,与他嘴唇相接。玉齿微开,云舌轻送,口中含的汤药缓缓流入道司马炎嘴里。 “朕这一世,可算英雄?”一碗汤药下去,司马炎渐渐缓过神来。他深深叹了口气,神色依旧暗淡,搂着杨氏,半是问询,半是自语:“朕少时,虽是凭借门荫得以步入仕途,但立废元帝于股掌之间,改元换代,开拓新朝,接着又剪灭东吴,荡平戎胡,然后推行法治,增殖户口,天下黎民百姓尽享太平安乐岁月,至今已二十余载。不敢与秦皇汉武相比,若论勇武谋略,文治武功,较之王巨君、曹阿满之辈,当也不遑多让。” 一口气说完这些,司马炎似乎有些累乏,停了半刻,他竟哂然一笑:“今岁朕已经五十有五,当是知天命者了,些许微末旧事,百年之后不知会记于何处稗官野史之中。” “呸!呸!呸——”杨氏连连啐舌:“陛下盖世英豪,春秋正盛,哪里来的这些胡话?” 司马炎低眉顺目地轻出了一口气,眉宇间稍稍舒展开来:“这又何曾是胡话啊,今岁以来,朕总觉疲倦无力,心悸气短,召来御医诊瞧,也是药石罔效。这几日更是精神恍惚,觉得一日不如一日……” “此话且请打住……”杨氏自香罗翠袖里伸出莲藕般的手臂,五根纤纤玉指轻轻捂住司马炎嘴唇,“陛下开拓了这般大好基业,是要千秋万代传下去的,如今怎地学起凡夫俗子,忧虑起死生来了?” “子童有所不知,远的且不说,文帝五十有五崩,景帝更是四十才八便薨。”兴许是汤药作用,司马炎神色渐振,慢慢露出豪壮气息:“何为知天命?前汉先贤曾言天令便谓之命。朕以为,命者,立之于己,受之于天,先贤圣人尚且不敢辞之,朕又非暴秦始皇帝,如何能拗得过去?” 杨氏见他似乎陷入死结,又不知如何才能劝阻,顿时急得手足无措。她慢慢退去衣衫,双手环住司马炎颈脖,羊脂玉般的躯体如一条游蛇,开始在他身上缠绕缱绻。 殿外雷电虽然歇止,但大雨仍旧如泣,颗颗豆大的水滴砸在殿顶琉璃瓦上,如滚滚车轮,如川上逝水,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轰隆作响。 第二章 膳食底档有蹊跷 一夜的大雨,直至天明时分才彻底停歇。雨后赤乌初起,射出万丈光芒,与洛阳皇城内的宫殿楼阁顶上的金色的琉璃瓦相互辉映,闪烁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昭阳殿东北八九百步之外,膳食监御膳房内无数宦官、婢女穿梭往来,一片忙碌。膳食监掌膳谒者聂清舟正哈着腰,满脸堆笑地陪侍在一名厚重威严的中年人身侧。 这中年人身躯肥胖,穿着紫色的朝服一步三摇,正绕着满屋子的诸多食材挑挑拣拣。他偶尔还拾起一样来,或是鼻闻,或是舌尝,查看得甚是细致,从荤房、素房、果房,到膳房、炉房,甚至连柴房,中年人也不放过,都一一仔细查看。直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见查得差不多了,这中年人才拍了拍手,眯起一双细眼,笑着朝聂清舟道:“别看你聂郎中只是个秩比千石的小小五品从事中郎,可你手中却是牢牢握着咱中书监诸公的身家性命啊。” “何公说笑了,”聂清舟伸手将中年人请至席上,又递上一方丝帕,这才答道:“下官是何德何能,当得起何公如此高看。” “哦?郎中以为本官是在跟你说笑话?” 聂清舟受中年人这一番恭维,心里估摸着他的意图,脸上却是立马眉开眼笑起来:“不敢,不敢!” 这何公目光满屋子游移流动,脸上却是笑容一敛:“这有句俗话说得好啊,人以食为天,郎中所操持的,可是当今圣天子的食膳,就这份信赖,满天下的亿万臣民,又有几人能得啊?” “谬赞,谬赞!”聂清舟笑容可掬地捧着一盏新鲜浆汁,躬身双手呈给何公:“这盏浆汁,是前日楚王遣人,快马从荆州送入宫里的,说是给陛下尝鲜的新奇水果樱桃所榨,最是鲜美无比,何公先饮了,润润喉咙。”见何公接过饮盏,聂清舟又满脸堆下笑来:“下官鼻屎般地微末小吏,如何敢在中书监诸公跟前装大?” “如此说来,聂郎中是不知自家职司的紧要处了?”何公将饮盏举到鼻尖,闭眼嗅了一下,这才慢吞吞道:“宫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郎中这份差事眼红呢。” “承蒙何公高看,如今下官既然得圣天子信赖,领了这份皇差,也别无他求,唯有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做好本分职司。”说着聂清舟双手一抱,往南虚拱,“若是能得圣天子半句‘勤勉任事’,或是朝中九卿岁末‘绩优’的考定,那便是下官的无上福分了,就这,还指望着您何公及中书监诸公多多提携下官哩。” “好说,好说,”就着满鼻子的鲜香,何公将盏中浆汁一饮而尽,又闭着眼,咂了咂嘴,半是思索,半是回味,“果真鲜美香甜,郎中方才说这是什么果所榨?” “回何公的话,是樱桃所榨。”聂轻舟瞧他神色,又继续道:“这果子不易存放,数日便会腐烂,库房里还有一些存着,待会儿下官亲自给何公送一碟儿到府上。” 何公见聂清舟如此谦恭,还知道顺着自己话头往下接,一时不仅嘴里甜,心底还舒坦无比,“聂郎中尽管好好任事,岁末考课落在本官身上便是,今日早巡,便到此处。” 说话间,鼓楼晨钟骤响,卯时已到,何公放下饮盏,起身往外走去。行了数步,刚至门侧,他似乎又想起一事,便转过身来,随意吩咐道:“哦,对了,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似是染有小恙,聂郎中将旬月以来御用的汤药方单,食膳底档之正、副文本,尽数送至中书监本官府衙案上,散朝后本官要与太常、太仆会同御医、赞飨会商参赞。” “下官遵命,”见何公有公事吩咐,聂清舟也敛住笑容,躬身禀道:“下官这就收集整理齐备,一会就亲自送至何公案上。”话未说话,他似乎又觉不妥,想了一下,又问道:“何公,下官多句嘴,既是诸公会商参赞陛下汤药膳食,诸底档中书监陛下起居注里也都是录有的,不知为何要来调用膳食监的底档?” “起居注里自是有的,聂郎中是不知道啊,那太常张茂先张公万事仔细,他大概是想调你膳食监底档来比照缺漏吧!” “哦……”聂清舟听他解释,眉头微皱:“何公,既然如此,似乎只取正本便是……” “啰里啰嗦作什么?”何公似乎突然不耐烦起来,他一甩袍袖,面色不悦:“中书监、太常寺诸公位列朝中九卿,寻你取用陛下药食底档,是为国朝根本计议,为圣天子龙体担忧,聂郎中为何如此这般推三阻四?” “是,是,”聂清舟不知何公为何方才还笑语盈盈,转眼间却变了脸,稀里糊涂吃了他一顿呵斥,哪里还敢继续争辩,忙躬身答道:“下官这就去收集整顿,散朝前一定亲自送至府衙大人案上。” “还有,”何公脸色稍缓,目光炯炯,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房内诸谒者从事、黄门内侍、曹掾丞吏等大小宦吏,继续训斥道:“你们也都给本官听着了,天子龙体康健,关系国朝根本,尔等都该是晓事之人,清楚妄议宫闱密事,该当论何处置!”说完,双臂使力,手腕一抖,将宽袖绕在小臂间,负手一步三摇地慢慢出了御膳房。 望着何公渐渐远去背影,聂清舟这才抬手,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他转身看着满屋子的内侍小吏,此时都如木人一般站在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顿时便厉声斥道:“都是死了还是怎地?瞧瞧到什么时辰了,耽误了陛下膳食,看咱家不剥了你们的皮?” 在他公鸭嗓般的喝骂声中,御膳房内又迅速恢复成一片忙碌的样子。聂清舟在房内走了数圈,想着何公方才的模样,便伸手召来一名小吏,低声吩咐道:“你去寻几个识得笔墨的,速速到咱家房来。” 第三章 金谷园内辩国策 “禹划九州,河洛属古豫州地,素有‘天下正中’之誉。三代以来,先有帝喾都西亳,太康迁斟鄩,后武王伐纣,会八百诸侯于孟津,周公辅政,迁九鼎在洛邑,平王东迁,享国祚五百余年,光武都雒,诗书载其勋懿。” 这是太熙元年三月末,阳春正旺,京都洛阳城东金谷涧旁,正是桃花灼灼、柳丝袅袅时候。当朝鹰扬将军、安阳乡侯、卫尉石崇早前觅得此处宝地,凭山形水势,筑园建馆,取名金谷园。这金谷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周围数里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又有茂树修竹,郁郁亭亭,间或鸟鸣村幽,鱼跃荷塘,端地是一处人间胜景。石崇又巨富奢靡,以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贵重珍宝,把园内屋宇阁楼装饰得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时值正午,灿灿晴日之下,金谷园内落红缤纷,绿竹摇曳,歌女蹁跹,古韵渺渺,犹如天宫琼宇。时下善于奉承的文人士子,有个说法,称之为“金谷春晴”,算作是洛邑八景之一。又有贵游豪戚浮竞之辈,如荥阳潘岳、临淄左思、安平“三张”的张载、张协、张亢等二十余人,于金谷园内日以赋诗,夜以宴饮,以文才降节奉承石崇。石崇虽骄奢但好文,亦喜结交士子大夫,他还自取了个名号,唤作金谷二十四友。 这正是连日阴雨,金乌再现时日,石崇又设席其间,大宴宾客,借以品评时事,交游才俊。席间一年轻士子,头戴高山冠,身着春青色素裳,面目俊朗,身躯修长,右手拿把摺叠扇在胸前慢慢摇着,左手擎着一只高柄觚,侃侃而谈。 “主上都雒,无非是看中洛阳北据邙山,南望伊阙,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居于天下之中罢了,然此不过是为地利。” 说罢,这士子收起手中摺叠扇,朝坐中诸人虚指一圈:“诸君不见后汉失御,是祸起京畿?”他顿了片刻,将高柄觚中的温热饮子一口喝尽,清矍的脸庞顿时泛起阵阵红晕,羽玉眉下,一对黑瞋瞋的瞳子闪烁着精光:“先是朝纲松弛紊乱,后有奸臣横行无忌,于是群雄蜂起,贼兵四聚,这是人和尽失所致啊。所以天时、地利与人和,有三而兴,‘恃险’必亡。而此三者中,机以为,又以人和最为紧要。故为政者,当以武力奠基,德政成业,自谦以安百姓、厚恩而致人和,政宽以纳俊杰。如此若国安,百姓则与之同乐,国危,庶民也会与之共患,安则与众同乐,国便不可能危,危则民必与之共难,国亦不可亡矣。” 坐中又有一人,起身笑道:“琨尝听闻,‘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士衡士龙也’。今闻士衡此言,谬之远矣。”立起这人,约莫二十岁上下,幅巾束守,不戴冠帽,浓发下压着两弯月眉,一双大眼,白皙脸色有如刀刻斧斫,一瞧便知是世家大族公子。 这公子放下酒盅,轻拂衣衫,离席步入堂中。他来回轻踱数步,浓发下月眉一弯,星眸一扫,诘问坐中诸人:“诸君,魏晋之前,皇朝大多享国长远,何故?”不待众人答复,他又继续道:“夏商周至两汉,商汤周武吊民伐罪,汉高光武仁义兴兵,俱是为天下百姓请命。然而到了新篡前汉,魏代后汉,皆区区不过数十载,又是何故?天不正,理不通,名不顺而已。是以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弃之,此其一也。”这公子提起左手,伸出食指,继续道:“再者,上古之民淳朴敦厚,今天下黔首愚鄙粗俗,是以古有孔子作《春秋》,一来劝化黎民百姓,二来震慑乱臣贼子,此为其二。”言毕一合摺扇,抱拳揖了一圈,颇有几分豪侠之气,继续说道:“如今又有我辈大兴文气,尊王循道,提倡忠孝,革新政治。坐中诸君当以教化百姓礼义廉耻,化解刁悍民风陋俗为任,居庙堂则为王驱乱臣,处瓦肆就教化黎民百姓。如此,何愁国朝基业不千秋万代?”说完,他朝先前说话那人拱拱手,轻描淡写道:“士衡方才所言,天时地利人和,不过老生常谈罢了,于今已是旧日朽学。” 说话这人姓刘名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世家子弟,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光禄大夫刘蕃之子,因少有文名,且工于诗赋,颇有纵横之才,年十八即被石崇辟为府中主薄。 而先前说话的,被刘琨唤为士衡的年轻士子,却是故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与其弟陆云陆士龙合称“二陆”的陆机。 这陆机曾以“少有奇才,文章冠世”闻名而出任过东吴牙门将军。太康元年,晋灭孙吴后,陆机辞官居家,闭门勤学十余载,著《辨亡论》上、下二篇,品评孙权之得天下、孙皓之亡天下因由。年初,陆氏昆仲自吴地携文来洛阳,一时文才倾动京都,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他二人先为朝中太常张华门客,继而又相继被张华举为中书监著作郎。 先时,石崇任征蛮校尉时,随故中军将军、太傅羊祜伐吴,曾与二陆之父陆抗相争于荆襄,素来知晓陆抗贤名,陆氏兄弟才起吴地,名动京都,石崇也是慕之久已。恰巧二陆今日造访金谷园,又逢园中有宴,石崇于是便特邀二人入席,与坐中才俊辩学。 陆机听闻刘琨说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之言,纵使自己以敌国故吏身份客居京都,本该抱以韬光养晦,以待时机的立身之策,却也立时金刚怒目,忿然作色道:“言者可是‘非瑞徵’的刘越石?” 话说刘琨少时与同伴祖狄感情绸缪,常常共被同寝。有一日夜半鸡鸣,祖狄慨然而起说“此非恶声”,而刘琨却卷被而眠,道:“半夜鸡鸣非瑞徵”。这一庄公案让世人知晓了闻鸡起舞的祖狄,却也让“半夜鸡鸣非瑞兆”的刘琨名扬天下。 “机孤陋寡闻,偏居吴地,早前只闻知魏昌刘越石精通音律,善奏胡笳,未尝想越石贤弟于治国理政之道也有如此诸多见解?” 时人好清谈,或为政理,或为学术,常常言语攻伐。刘琨一句“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士衡士龙也”,惹恼了陆机,不只引来自己幼时“非瑞徵”的轶事,还被他讥讽自己只会吹管弄笳,没有真才实学。 刘琨生性爽朗大度,听到陆机这般讥讽,不恼不怒,一边缓缓摇着摺叠扇,一边来回轻轻踱步,嘴角弯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冷笑:“陆兄这是要考究于琨了?” 第四章 琼浆玉液醉斗文 今日酒宴,本是石崇为笼络京都名门士子,特邀诸人来金谷园中吟诗诵文,议论时政的。不想陆氏昆仲突然来访,被石崇邀入席中,一时间风头无限,倒似乎是京都诸士子特意为他二人洗尘接风一般。刘琨年少性强,逞能好斗,兼之石崇又是他之举主,今日如何能让二陆在此压过自家的风头? 见刘琨应招,陆机剑眉一挑,便要开口与之论战,转瞬间却又面显为难神色。这倒不是陆机不敢应战,实是自家有自家难处。他本也是清厉有锋之人,奈何国破家亡,兼之十年出世著书,早就罢了争强好胜之心,现在又以敌国降民身份入京,尽是抱了明哲保身、不参政事之心。如若逞一时嘴利,三两句间评议朝政得失,席间芸芸众人,传入御史台中,三告投杼,定个妄议朝政的罪名,那就有违本心了。想到此节,陆机苦苦一笑,摇摇头坐在席上,只顾饮酒,并不接话。 陆机年长,颇有城府,不再与刘琨辩驳,却没想惹恼了身侧的弟弟陆云。陆云较兄长年幼两岁,正是气盛时候。何况陆氏昆仲在吴地都是以聪慧朗练著称,陆云更是以直言敢谏闻名,今日如何受得了这等讥讽?这下听闻刘琨长篇大论,三言两语间夹枪带棒的,纵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当下也管不了兄长数次不要擅议朝政,授人以柄的告诫,霍地立起身来,朝刘琨冷冷一笑,道:“久闻刘老弟大名,还未请教高论!” 刘琨见坐下去兄长,站起来弟弟,仍是不愠不火,眼波微微一闪悠然自得地将羽觞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先转身向上首主座的石崇作揖,继而环顾四周一圈,目光如剑,最终还是落在陆机陆云兄弟二人身上。 主坐上的石崇听得极为专注,除间或饮一两口酒外,一动不动坐在榻上。听着诸士子辩学,他没插一句话,只用炯炯目光扫视着堂内诸人,许久才道:“今日艳阳高照,才俊盈席,诸位不必拘谨,所谓理不辨不清,道不说不明嘛,诸君于治国理政之策,拓土开疆之说,教化民风之学都可畅所欲言,直抒己见,自古有言者无罪一说嘛。” 见石崇如此定调,刘琨更是来劲了:“小子学浅识薄,诸多见解是没有的,偶尔侥幸得了拙见一二,请为东南俊俏及在坐诸君试说,权当抛砖引玉罢了。”他一整衣衫,站得如同一颗苍松,杏仁脸上两点浓眉一开,朗朗谈道:“治国理政,首在一个‘道’字,‘道’者路也,古谚云‘明道者方可行远’,道选对了,才行得远,行得正。如方才陆氏大兄所言,天时、地利都算是旁门左道,就是人和,也只是沾着了正道边沿而已。” “倒要请教,越石贤弟此言,是何讲究?” “琨先要请教,如何才能达到陆兄所言的人和。” “自然是要居庙堂之高位者选贤任能,虚心纳谏,爱民如子,广施仁政。” “何为仁政?” “对内自然是以文治天下,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注重休养生息,对外应该取消边功,抚靖杂胡,和睦诸族,如此便是仁政。” 刘琨与陆云二人,一个诘问,一个辩答,数息之间便交手了数个回合。 “民之欲,无边无际。若要达到真正的人和,恐怕比登天还难。”刘琨熟读史书,此时胸有成竹,手中折叠扇一抖,侃侃而谈:“古往今来,若论施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二策,莫过于前汉文景二帝了。文帝二年,诏令天下除田税之半,文帝十三年以后,更是全免天下田租,便是如此,前汉先后还有七国之乱和绿林之乱。” “那依越石贤弟之见,何为治国理政之道?” “‘道’又有二道,乃天道与人道,虽有说“天命不可违”,但亦常有“天道远,人道迩”之说,而天意不可揣,人心却可教化,所以这其中最重是人道。” 坐中数十个士子听得津津有味,有人微微点头,有人轻轻抚须,都早弃了案上酒食,目不转睛的盯着堂中刘琨。 “春秋以来,治国之道便无非是治人之道,如儒、道、法三家,究其根本,无不是倡导天子牧官,百官治民,注重的都是教导百姓懂得尊王循道罢了。这其中儒家牧民以仁为教,道家追求以自然为教,法家犹重法、势、术三者,诸事断于法,以赏罚为教。相较起来,三家之言各有长短,察其优劣,关键在于是否合乎‘人道’一词。” 刘琨侃侃而谈,一席话说得座间诸多士子频频顿首。纵是石崇风流豪俊,识广多闻,闻罢亦是以手抚髯,面露喜色,微微哂道:“好你个刘越石,饮了老夫几大觞琼液还嫌不够,竟敢在老夫这金谷园这般卖弄起学问来?听你这意思,却是要杂煮儒道,乱炖墨法,把诸大家一锅给脍了?” 听得石崇这虽是调侃,实是赞扬之语,陆机面色略改,正想劝说陆云不要再多语,不想陆云竟抢先答话道:“越石贤弟这般玉石杂糅,却是不明本末了,云不敢苟同。”方才治国理政之道择选的辩驳,被刘琨寻住了话头,一通野史典故砸过来,说得自己竟一时无话可接。不过此时受到石崇点拨,他又察觉到刘琨话语漏洞。自前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便成了唯一的显学,其余如道法墨农诸家都成了旁门左道。 陆云朝石崇拱手行礼,朗声道:“试以卫尉烹饪之法说之。古先贤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烹制小鱼小虾,尚禁不住左右翻覆挪移,治国理政更是如此。云以为,国本之策首在持久,次在安靖,正如藏大器而数徙之则易败伤,治大国而法变数民必苦之。国朝如今唯独推崇儒制,正是秉承的这一点。若如越石贤弟这般玉石杂糅,儒道墨法乱炖,则必致朝令暮改,率性变易,绝非君子所取。是以韩非子有言‘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越石贤弟好胡笳,善烹饪,未尝闻“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莫不是只知烹鱼而不知治民耶?” 听的陆云揶揄,刘琨并不以为忤,间或偷观席间众人颜色,大都显意犹未尽,更是精神焕映,便又朗声说道:“陆兄方才所言‘古先贤’,‘韩非子’,可是道家始祖李聃与法家开山韩非?以法墨论儒说,可不就是玉石杂糅,墨法乱炖么。”说完便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陆云一时不察,又给刘琨寻着了纰漏,脸上顿时尴尬不已。 刘琨得理不饶人:“两周尚祖宗神,以礼敬天,只讲天道,不求人道,以致天下大乱,诸侯问鼎;暴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虽能灭六国而一统宇内,却也不过区区二世而亡;唯有两汉,初取黄老清净无为之策,休养生息,牧民以仁,后又独尊儒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百姓懂廉耻,知教化,以致有文景之治、汉武盛世、光武中兴流传于世。是以烹饪之法,乱炖之说于治国之道亦有异曲同工之妙。且琨幼时尝以为范,慕其助商灭夏,历事成汤、外丙、仲壬、太甲、沃丁数代君主五十余年,尊号“阿衡“的商代开国元勋伊尹,不也是用“以鼎调羹”、“调和五味”的烹饪技巧治理天下的么?这与陆兄方才所言道家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之言可谓一理相通。” 陆云还要答话,且不说陆机屡屡以眼示意,就说石崇久历宦事,是何等机敏之人,察言观色间已是知道缘由。定是洛阳本地士子不岔陆氏昆仲自吴地初到洛阳即名动京都,暗地里撺掇自家府上主簿刘琨,借酒席清谈之机,杀杀二陆威风。 想到此处,石崇一举酒樽,郎朗一笑,抢先说道:“越石且住了,治国理政之道,自古都是说易行难,岂是你三两句间能辩驳得清楚的?陆氏昆仲初致京都,越石屡屡以咄咄之言迎客,可不是我中原习俗。你几人年岁相仿,又都以才学文章著世,均是天下翘楚,自该多加亲近。”言罢起身离席,径自走到刘琨席边,执了刘琨左手,牵致二陆身边,温言笑道:“陆家昆仲,来来来,这治国理政之道,即该博采众长,也应持久恒之,越石小儿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姑妄听之。且与在座诸多才俊共同饮下这樽酒,从今日始,就都是昆仲兄弟了。在老夫这金谷园内,大可纵情游玩,今后只讲诗赋,不谈经义。” 有石崇这话,金谷园中诸人自是已知曲调,便是刘琨,也不敢再行刁难。一时间金谷园内纸醉金迷,士子相公们俱都纵情放逸,一起朝石崇敬酒。石崇如何招架得住,只得又满满饮了几大斛,他晃了晃头,顿时觉得一阵眩晕,望着下边宾客正热闹地拼酒斗诗,石崇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第五章 羊奴童趣戏齐奴 刘琨到底年轻,数杯琼浆入肚,竟是毫无醉意。今日宴席,自己可谓大出风头,既煞了二陆威风,又扬了自家名气,想及此处,不觉又多饮了几杯。觥筹交错之间,他瞧见石崇似乎在屡屡以目示意于己,继而起身离席,入了堂后雅间。 刘琨知道这是石崇召他有事吩咐,便放了酒盏,起身也跟着进了雅间。 雅间里面,四具描着工笔仕女图的连扇绢素围屏,罩着一张精漆木雕弥勒榻。榻上半卧着的石崇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更衣。石崇是国朝开国元勋乐陵公,大司马石苞六子,他幼时借门荫入仕,历任修武县令、城阳太守、员外散骑侍郎、黄门郎等职。参与伐吴之役后,石崇又被晋为鹰扬将军,获封安阳乡侯,授予卫尉一职,实领着驻防京都,主司都城防卫,稽捕盗匪的牙门军两万余人。他今年刚过半百,本也是武将出身,不过这几年来居华屋,**食,体型便富态起来,远远看去,身躯滚圆犹如木桶一般。 瞧刘琨进来,石崇敛了敛神色,轻声吩咐道:“越石,临晋候杨公邀约老夫后日去他府中赴宴,老夫欲辞不去,现下遣你持老夫名谒,前去候府向临晋侯杨公通告请辞,如何?”这便是石崇的过人之处,即便是手下掾属,不管是公务吩咐,还是私事相托,他都是以商酌口气娓娓说来,端的是叫人心底舒服无比。 见石崇果真是有公务相遣,刘琨身为卫尉府中主薄,当即双手一禀,大声回道:“公有差遣,琨自当禀命。”话未说话,他却眉眼一皱,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石崇递来的名谒后,刘琨欲言又止。 “越石有事?”察言观色是石崇多年来积下的技艺,“直说便是。” 刘琨到底年轻,城府尚浅,心里有话忍不住:“石公,临晋候杨公现下官居骠骑大将军、侍中、太子太保,金印紫绶,又是中军将主,总领宿卫、牙门、武卫三部中军,正是石公上官。”见石崇似乎正侧耳倾听,刘琨话到嘴边,快如撒豆般一股脑儿就扔了出来:“杨家之女又贵为当朝皇后,杨公仲弟城阳侯,尚书令,辅国将军杨公珧,兼任卫将军职司,实领着驻防皇城,主司宫殿警卫、宫门职宿的五营宿卫军,杨公叔弟少府、太子少保杨公文通为储君师傅,均是朝堂重臣,人称‘洛邑三杨’,如今正是权倾朝野。临晋候杨公既是公之上官,又与公同殿为臣,日常也多有交游,如今临晋候有请,公为何却要辞?” 石崇闻言,微微摇头,并不作答,他紧皱着眉头,半卧在床榻之上一动不动,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刘琨恭恭敬敬地矗立在榻前,静静等候,一时间雅间内寂静无声。堂外天井中的春日,如过隙白驹,一闪即逝,屋檐下的铁马,被和煦春风抚触着,发出叮叮当当的鸣响。 “齐奴,齐奴,”唤声未了,隔着雅间山墙,刘琨便听见后院有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奔来,他立时便嬉笑了起来,一把推开身侧的围屏,抢先就迎了出去。 玉帘掀开,摇曳生姿地闪进一人。一袭散花翠烟衫上,缠绕着数尺长的朱红蛟纱绡,腰间围的银丝软金罗,被一块白沙龙状的岫岩玉佩扣住。进来这人腰肢纤细,四肢修长,头上黑发如墨,只简单盘了个倭堕髻,髻上松散地挑根金步摇,正在鬓间闪闪摇曳。发沿下边,一幅透雕獠牙的湛金面具,将脸颊遮蔽得严严实实,眼洞处露出的一双如潭双眸,似是柔情似水,却又带着淡淡冰凉。 这人形如飞燕,一纵身跳上罗汉榻,往后一仰便倒在石崇怀里,揪着石崇胡须咯吱笑道:“娘亲讲了,说阿爷小名齐奴,霖儿小名羊奴。只许阿爷唤霖儿羊奴,不许霖儿喊阿爷齐奴,方才霖儿喊了阿爷两声齐奴,阿爷若是怄气,唤霖儿一百声羊奴便是。” 这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她口中一串饶舌急口令,如泼水般倒将出来,直把身后紧跟着的刘琨笑得直不起腰来。石崇字季伦,小名就叫齐奴。而这带着面具,躺在他怀中揪他胡须的,便是石崇与爱妾翾氏所生的幼女石霖,小名却是叫羊奴。石崇先有数子,但都不幸夭折,直到年过四十,他才得了这一个幼女,向来视若珍宝。石霖本就生得古怪精灵,又甚得阿爷石崇宠惯,在金谷园内更是任性妄为,无法无天。 “胡闹!”石崇目光霍的亮了起来,随即换成一脸无可奈何地神色:“齐奴是你能叫的?霖儿好没个大小,怎敢如此胡闹?” “哼!”面具后,这霖儿似乎生了气:“霖儿整日被阿爷锁在这园子里,寂寥得很啊,阿爷今日宴饮,又不许霖儿参与,琳儿便是来寻阿爷的不是的。” 刘琨瞪着眼,绷着脸,强憋住笑容,上前几步,将石霖从石崇身上抱下,嘴里哄道:“霖儿休要无礼,阿爷与阿兄在商议要事,待事毕之后,阿兄再带霖儿去骑马踏足,可行?”石崇就石霖这一个心头肉,平日里虽然万事由着她闹,但有一点,便是将她与她娘亲翾氏放在这金谷园里,非有必要,并不允许她二人轻易出去。 “那霖儿可要问阿兄了,”面具后的那双黑瞳立马便亮了起来,如盈盈秋水一般光彩照人。“这偌大的金谷园内,可由得了阿兄做主?” “阿兄我堂堂尉府主薄,如何做不了主? “那霖儿再问阿兄,阿兄可算是君子不?” “阿兄自然是君子了。” “君子一言,可是驷马难追的哦。那阿兄可不要食言而肥啊。”石霖素来与刘琨亲近,此时见他承诺带自己去骑马踏足,顿时就满心欢喜起来,便也不再纠缠自家阿爷了,蹦蹦跳跳闯出雅间去了后院。 “唉——”不知是瞧见这小魔头终于出去了,还是其他什么,石崇竟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石霖方才带来的焕发荣光也慢慢黯淡了下去。石崇垂下眼睑,接过左手婢女递来醒酒汤,仰起头漱了漱口,吐入右边婢女双手捧着的银盆中,再次叹息一声,心下掂掇着沉默了良久,这才缓缓说道:“越石,老夫如何不知此间节略。这弘农杨氏,本为郡望,自前汉昭帝时,任丞相的杨敞以来,族中杨震、杨秉、杨赐、杨彪四人,皆为后汉太尉,时称‘四世太尉’,‘东京名族’。国朝里杨文长这一脉,内为皇戚,外居高位,又甚得圣天子宠信,现下正是权势倾天,朝堂内外百官,莫不趋之若鹜,若以‘三杨’与‘四太尉’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啊!”石崇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完,他沉思着,头颅微微晃动着,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冷峻笑意,灰蒙蒙的眼睛竟然放着幽幽绿光,“哦,越石熟读诸史,可知新朝旧事?” 第六章 锦绣堂中旧喻今 刘琨闻言,收起方才嬉笑神色,谨持弟子礼数,恭敬异常地答道:“还请石公提点。”他自幼熟读史书,新朝旧事,是如何不知?只是尊长说教,知也只能当做不知了。 刘琨心底些许伎俩,石崇如何瞧不破?不过见他恭敬的立在身侧,一副低眉受教模样,也不禁微露喜色:“先汉时,王莽一族,九候五公,族人中出任公侯、将军、列卿的,更是数不胜数。王莽父王曼封新都侯,叔伯父王凤、王商、王根相继出任前汉大司马、大司徒,姑母王氏为前汉元帝孝元皇后,还是汉成帝生母,身兼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六十余载,王莽长女也为平帝孝平皇后,纵观古今,也未有其盛。”石崇顿了一下首,慢慢抬起头来,半是惋惜半是哀悼似的,悠悠出了一口气:“却最终还不是族亡宗灭啊,何故?”不等刘琨细想,他又自言自语道:“人非圣贤,权势熏天,就必有异想,如此大祸就不远咯!越石,你看,以今观之,杨氏一族与新莽旧事,是何其相似!” 这些前汉新莽两朝更替之际的官史野史,刘琨自然是早就熟读,不过他从未想到以旧史论时事,这下听石崇如此以旧喻新,他顿觉振聋发聩,又如醍醐灌顶一般,神色更是愈发恭敬,忙稽首拜道:“小子自诩熟读诸史,善解历朝旧事,但今日听石公一席点拨,胜似多读十年经义文章,当真受教匪浅啊。”不过,刘琨还是想不明白,仅仅凭借王莽旧事之说,石崇就辞去临晋侯宴请,似乎未雨绸缪得太早。 “越石嘴上如此说,只怕心底定然以为老夫忧思过早吧。”石崇洞若观火,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他言说了半晌,早就口渴。 刘琨立马躬身上前,提壶给石崇斟了一盏饮子,双手递到他手上。 石崇接住,慢饮了半口,随手搁在案上,似乎又有点漫不经心起来,随口问刘琨道:“越石跟着老夫有几年了?” “三年有余。” 看了刘琨一眼,石崇脸上显露出慈祥神色:“老夫意欲放越石出去,荐你一个五品职司,由着越石闯荡打拼,看能否寻个好前程,只是不知越石属意文官还是武职?” “石公这是何话?”刘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朝旧事,本朝时政正好好地讲着,如何突然说到小子头上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小半个时辰,胸前背后早窝出一股子热汗来,绕着围屏吹进来的也是暖风,解不了半点闷热。“莫不是琨有什么做得不到之处……” “老夫别无他意,此事今日暂且不说,”不等刘琨话音落地,石崇就接过去了活头:“请辞临晋侯宴请,并非老夫杞人忧天。” “莫非石公于朝堂之上听到什么风声?” “越石上前来,”石崇拍了拍榻沿,招呼刘琨坐下。“朝堂之上能有什么风声?不过若以王巨君喻杨文长倒也恰当,只是当今圣天子可不是前汉哀平二帝。哀帝十七岁继位,平帝九岁继大统,不过都是王巨君手中木偶傀儡罢了。国朝当今圣天子神武聪俊,开创大业,有超世之才,如今局面可是陛下一刀一剑从血雨腥风中拼杀出来的。” “这么说来,杨文长便是有王巨君之能,恐怕也难以翻起什么波浪来。”刘琨欠着身子,挨着石崇坐在在罗汉榻沿上,又给他盏里续了饮子。“何况以小子看来,临晋侯与那王巨君比,只怕差得远了去。” “越石方才与二陆论政,陆机提到‘后汉失御,祸起京畿’一说,此话当真不假。”石崇端起盏子,满满饮了一口,接着在刘琨的服侍下,退去外服,只着一件大袖襦衫。“当今圣天子代魏牧天之初,便定下分权之策:先是分封同姓诸藩王,在外屏守地方;接着晋升外戚勋贵,在京都统御诸军;又招揽百官,在朝堂打理政事,最后由天子一人总揽大局,掌控宇内。藩王、外戚勋贵、百官三方互不侵犯,又相互制衡,陛下设计了这么一个稳当和谐的三角格局,真是煞费苦心。” “如此一来,‘三杨’更是如同阴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半点浪头来。” “越石说说,‘后汉失御,祸起京畿’是何故事?” 刘琨自幼熟读百家诸史,这一段故事如何不知道?当即禀声道:“后汉末期,先是太后称制、外戚干政,天子多为幼君,借宦官夺权亲政,从而引发了戚宦之争,而桓灵二帝资弱才庸,昏聩无道,最终诱得黄巾贼起,天下大乱。” 似乎说到石崇痛处,他满面流油似的圆脸上,肥肉挤在一处,扭曲变形起来,喃喃自语道:“圣天子本是春秋正旺……” “石公,”刘琨突然打断,“为臣当避君王讳……”这并非刘琨失礼,国朝以忠孝治国,历来严格讲究避君王讳、为贤者讳、为尊长讳,臣下私议天子康健,若是传将出去,乃是犯了十恶罪之六的大不敬之罪,被公府追究,要判绞或流二千五百里的。” “是老夫失言。”刘琨一言,似乎彻底惊醒了石崇,他恢复神色,颦着八字眉,呷着饮子,不理不顾,继续说道:“圣天子明达善谋,善断大事,如今抚宁万国,绥静四方。但老夫观之,天下乂安之下,掩藏有莫大凶险。” “请石公不吝赐教。” “圣天子行分封制,将宗室子弟均封为王,以郡为国,有大次小三等,大国有上、中、下三军,兵将过万,便是小国,也有上下两军,兵将五千。如陛下五子,楚王司马玮,出任镇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手中荆州军不下万余;陛下叔父,赵王司马伦,先是迁安北将军、镇守邺城,后又迁征西将军,镇守关中,其麾下安北、征西两军恐怕各有万人;陛下叔父,汝南王司马亮,更是任国朝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豫州都督,镇许昌、麾下镇北军及杂胡精骑少说也有二万;陛下六子,长沙王司马乂与楚王司马玮同母,历来唯楚王马首是瞻;陛下之子侄,如成都王司马颖、齐献王司马冏等,陛下从兄,如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东安王司马繇、东平王司马楙等,无不出镇封国,施政地方,手中握有大把的钱粮、财赋、兵马、户口。”说到此处,石崇猛地立起身子,双眼如猫似的,又放射出绿幽幽的光来,他低沉沙哑地说道:“若圣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继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这么多手握大权的同姓藩王,在外屏守地方,何愁国朝不千秋万代……” “反之,则国中必起大乱?”刘琨见石崇今日有恃无恐地指摘着当朝国政,此处虽是私园密室,但心中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方才石崇句句话语,如柄柄大锤,无不重重敲击着他的心脏,刘琨心中陡地袭上一阵不安,“石公方才说‘若圣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继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这话是……” “是什么紧要事情,阿爷与大兄能说这么半晌?”刘琨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再次闯进来的石霖插话打断:“大兄果真非君子,尽知道诓骗霖儿,你瞧暮色将至,天都快黑了下来,上哪儿去骑马踏足?” 顺着石霖所指,石崇与刘琨一起望向窗外,只见堂外金乌西斜,暮鸟归林,二人不知不觉竟谈了两个多时辰。 “话就是这么说的,”石崇起身,伸展了下懒腰,迈步朝堂外走去,嘴上说道:“余下的,越石自己细细想去,自然明白老夫为何要辞临晋侯的邀约了。” 石崇此时不提这茬儿,刘琨自己倒差点忘了他交代的正事,一拍脑袋,他连忙答道:“小子明白,那我这就前去临晋侯府禀辞。”说完,抬腿便往外走。 “阿兄这是要到哪里去?答应羊奴的事情,如何忘得这般快?”刘琨刚到门口,便被石霖一把拦住,“惹恼了羊奴,看我不将你二人在此屋中议论之事宣扬出去?” 第七章 铜驼街前救孤弱 “阿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刘琨收好名谒,正要出去,却被石霖一把拽住,气咻咻道:“说好的商议完事便带霖儿去骑马的,如何忘得这般快?果真是君子所为么?” 石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束腰芙蓉色密纱曳地裙,外罩着滚雪白绸广袖宽身上衫,西腰被百花锦带一束,竟不盈一握。梳着无数根细长小辫的柔软青丝下,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脸上皮肤润如温玉,秋波眉下,闪动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眼眉之间戳了一抹金调点,小嘴高高撅起,露出几分机灵,几分淘气。 刘琨被她拽住,脸上陪着笑:“好霖儿,阿兄今日公务在手,实在是脱不了身,明日,明日一早阿兄便来唤你,到时我们再去扬鞭打马,放蹄奔驰,如何?” “不如何,阿爷不是常常说‘今日事,今日毕’,阿兄果然是要当真小人啦!”石霖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话语中带着哭腔:“阿兄也学了阿爷,明明答应好的事情,总是左推右推的。”石霖冰雪聪明,其实早就谋划妥了,方才一直在门外候着了,就等刘琨准备出门,便闯了进来。她可不是稀罕什么骑马游玩,心底日日惦记着找寻机会,能够出金谷园去。 “霖儿休要在此胡闹纠缠,”见石霖就要哭出来,石崇故意铁青着脸,半是训斥半是怜惜道:“阿爷遣越石去临晋侯府公干……” “阿爷合着伙来欺负霖儿……”说罢,她竟嚎啕大哭起来,作势就要往地上滚。 刘琨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不住宽慰:“霖儿,霖儿,我的好霖儿……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为何啊?别哭,别哭,你说,你说,你倒地要待怎地?” 石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了刘琨一身,又偷偷拿眼色瞧了瞧自家阿爷,这才嘴里嚷嚷道:“阿兄去临晋侯府公干,也是要骑马的,带上霖儿便是。” 望着此时天色将暮,刘琨如何敢带这个活霸王出去,他连连摇头:“今日天色已晚,霖儿一个女孩儿家家的,出去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霖儿乖,就在园中等着阿兄回来,明日一早,阿兄一定带你去策马扬鞭。” “还说自己是什么堂堂尉府主薄,金谷园里诸事都做得了主,”石霖转身揪住石崇袍服,越发哭得厉害了,嘴里还不住嘟噜:“阿爷,阿爷,快撵了这个食言而肥的真小人出去。” 石崇自幼历经军阵沙场,朝堂内宫,从来做的都是杀人放火,勾心斗角的勾当,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情势应付不下来,就唯独见不得这块心头肉在跟前撒泼打滚。他俯下腰去,将石霖拉扯起来,又替她整理衣衫,擦拭眼泪,最后摸着她满头的小辫,无可奈何道:“去吧,去吧,随阿兄去吧。”有转身吩咐刘琨:“带上老夫一什亲卫,不用回这园子了,天黑前直接去城中尉府便是。” 刘琨躬身答“诺”,望着身侧已经破涕为笑的石霖,他也出了一口气:“走吧,我的小祖宗。”行了十数步,又道:“霖儿也是君子,咱们在园内可先说好了,一出园门,万事便由阿兄说了算,霖儿不得再任性胡闹,若是不依阿兄,今日说什么也不带你出去。” “依你,依阿兄便是,”石霖嘟着嘴,脸上笑意早如园内春花一般绽放开来,“霖儿可不学阿兄,就知道食言而肥……” 绕了里许九曲回廊,又穿过数座亭台楼榭,这两人才有说有笑地出了金谷园。园门处,早有一帮子卫尉府亲卫侍从候着,门侧石雕狻猊旁,两匹高大雄壮的骏马正在扬蹄甩鬃。 刘琨给石霖选了一匹黑鬃黑尾,毛色发亮的骅骝,并扶着她跨上马鞍,他自己骑剩下的这匹栗色河曲马。两人扬鞭打马,领着十余个侍卫,沿着城东驰道直奔内城临晋侯府。刚穿过望京门,才到太仓,石霖眼尖,远远就瞧见铜驼街前,七八个葛麻短衫打扮的壮汉,正围着两个瘦弱少年在推嚷殴打。 行得近了,刘琨也瞧见了。被这伙壮汉当街围在中间的两个瘦弱少年,一人个高,一人个矮,脸色都如窗户纸似般煞白煞白的,两人双手握拳挡在胸前,个高的挺身挡在前面,不言不语的护着个矮的。 虽然刘琨常以英雄豪杰自居,若是京城之外当街遇到这般恃强凌弱之事,他必定会出手问询管教。如今在京都内城碰上这事,他多少也在心底犯上了憷,整在犹豫之间,不想身后石霖早停了马,拿鞭虚指,厉声喝道:“天子居停,宫城墙外,你几个大胆奴才这般凌强欺弱,就不怕被公差锁拿到府衙吃官司吗?” 那群壮汉被骑在马上的石霖大声呵斥,又见她衣着华美,坐骑精壮,身侧还跟着一个纵马挟剑,相貌郎朗的青年士子,还带着一什腰配直刀,马挂劲弩的干练侍从,不禁气势为之一沮,纷纷转过头去,看向袖手站立在圈外的一个青布长衫打扮的老者。 这老者四方脸,小眼睛,白净面皮无甚气色。他微微睁开眼,瞧石霖这般傲慢,料来必有所恃。老者眼珠子滋溜一转,寻思能在铜驼街跑马的,非是公府官差,便是权门贵戚,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遂打起精神,颠着小步,赶到马前拱手一稽,客气道:“这位女公子,您请了,下人们好不晓事,唐突着冲撞了公子大驾,小的这里给您稽首赔礼了。” 石霖提马绕着人群打量了两圈,手中马鞭挥出记巨响,笑骂道:“你等都是哪家的豪奴?定是狐借虎威,恃势凌人,当街欺辱孤弱。要知朗朗乾坤之下,可是容不得你等放肆!” 边上刘琨还未拦止,又听石霖装腔作势,扮作小大人般不住怒斥这帮奴仆,心中想笑,正要出口劝她少管闲事,就见那老者一稽到地,已经接着了话:“公子说笑了,小的一瞧您就是有身价儿的人,正好给说说这个理。” 他听得石霖言语严厉,却也不见退缩,继续弯腰拱手,不慌不忙慢慢道:“小的是卫将军府上的管事,贱名杨世谦,今日奉了卫将军之命,捕拿府中逃奴。”一边说一边偷偷瞧着石霖眼色,见她正盯着自己,便伸出细长手指,指着圈内两少年继续说道:“这两个小儿,原本是卫将军正儿八经买来的贱奴,契约文书底档齐全,却不想这两个竖子偷奸耍滑,几次脱逃。卫将军命小的领人四处捕拿,不曾想在这冲撞公子行驾。” 刘琨公务在手,本不想搭理此事,奈何石霖多管闲事,已将事情惹上身来,况且他原就是盛气之人,此时听闻是卫将军杨珧家事,想着方才石崇一番以古论今地话语,瞬间转念一想,口中“呵呵”笑了几声,竟是驱马闯入人圈,以鞭击手,也不理会杨世谦,而是直接问那挡在前面的个高少年:“这老儿所言,可是属实?” 第八章 铜驼街上前救孤弱2 那两少年全身发抖,畏畏缩缩地蜷在一角,并不言语。 刘琨看那前面的个高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模样,一袭不甚合体的宽衫大袖,胡乱地套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瘦弱干瘪,不过皮肤倒是异常白皙。这少年脸如刀刻,发似油抹,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面庞上,闪着一双似能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在一群壮奴前犹如孤松独立。那个矮的却是衣不遮体,蓬头垢面,露出的手脚细如新竹,细看时却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容貌颇为优雅俊美。 见两少年吓得不敢答话,杨世谦自觉占得了理,朗声道:“小的冒昧,斗胆请教公子是哪家的贵人,今日唐突处,容小的回禀将军,改日必将登门致歉。”杨世谦这话虽然说得礼貌,话里话外一是在盘问出身,二是已经抬出卫将军来,开始打算恐吓威压了。 “哦?”石霖在马上咯咯一笑,朝杨世谦客客气气道:“原来你们都是卫将军府上的。”杨世谦心喜,暗道自家卫将军果然名望高重,不需亲自出面,提一提名号便能镇住场面,他正要上前搭话,不想石霖侧身问刘琨道:“阿兄,卫将军是何许人也?” 这话一出,没把杨世谦给怄吐血。他本以为凭杨氏一族今日威名,管你是世家公子,还是庶家子弟,就算是寻常皇亲国戚,料来也必能镇住场面。先前他还因扬珧寻常治家颇严,自己又以族人身份久居管事位置,知道名高引谤,树高招风地道理,是以自始至终言语举止颇为收敛。不成想竟然被石霖如此这般耍弄奚落,就算是一尊木头人,杨世谦此时也是火冒三丈:“公子今日无缘无故地消遣小人,到底所谓何故?若是磊落丈夫,且留下名号来,待此间事了,小人再与公子盘算讲究。” 见杨世谦先是搬出卫将军杨珧,继而装腔拿调寻家问底,接着发怒抖狠要日后上门寻仇也似的,刘琨心里好笑。想着方才石崇话语中的担忧,刘琨眉头一皱,暗道我正没处寻你杨家晦气,不想机会就天赐于眼前。他心思何等玲珑剔透,是一抖马鞭,乐呵呵的笑骂道:“杨老儿莫要欺我,卫将军杨公以持家克勤克俭,待人谦和名动京都,何来你们这群气焰嚣张的豪奴?想来你等必是假借杨公威名,欲行不法的豪强贼匪。实话告诉你,我乃卫尉石公府上主簿,魏昌刘琨刘越石,这位——”刘琨指着石霖继续道:“便是石公府上千金,告诉你们,今日这不平事既然被我们二人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了。” 石霖见刘琨如此说道,更是兴奋无比,脸色中立马带着绯红,更显得神采奕奕,她也打马闯入圈内,指点着众人,大声附和道:“对,这等以强欺弱之事没见着则罢,今日既然被我等撞上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石霖一边说一边拿腿跳下马来,这两句话声音不高,中气却足,清俊秀美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英气。 杨世谦和手底下几个豪奴不禁面面相觑,魏昌刘琨刘越石是何许人也?卫尉石崇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也只是官居卫尉,家中巨富而已,较之弘农杨氏一脉的临晋侯杨公讳文长、城阳侯杨公讳文琚,永昌伯杨公讳文通三位相比,还真就有百年世家与基年庶家之别。 本是石霖惹上的是非闲事,倒是刘琨三言两语间揽了下来,他这却是深有计较的。刘琨今日奉了上官宪命,本就是前去临晋候府上辞宴,临行前又得石崇以新莽旧事为例指点缘由,他心思机敏,知道这是石崇思虑长远,唯恐杨氏将来有祸事牵连自己,想及早划清界限,行一道明哲保身之策。刘琨自恃颇有谋略,一点通,万点通,寻思仅仅辞宴不赴,还不足以摆脱干系。却不想刚好铜驼街上,竟遇到这般巧事,好比困顿之人偶得枕席,也算是天赐良机了。想到此处,刘琨跳下马来,温言问道:“你这二位少年是何家子弟,姓谁名甚?” 个高少年听闻刘琨言语,眼中精光一闪,立马一跽到底,伏在地上,哭着腔调说:“小子姓蓝名风,本是楚地弋阳郡弋阳县人氏。数年前,小子与学友外出游玩,竟被恶人拍了花子,拐到京都洛阳城来,给卖入杨家为奴。”言罢微微起身,指了指身后少年,继续哭诉道:“这位也是被卖入杨府的奴仆,比小子年幼两岁,日常与小子交好,算是小子识得地弟兄,他是喑人,不能言语,也没有什么大名。” “起来回话。”刘琨见这自称蓝风的少年口齿倒还伶俐,遂温和地继续问道:“你二人既是卖入杨府的奴仆,却又为何几次三番脱逃?” 蓝风并不敢起身,低伏着身子,仍趴在地上,继续说道:“这位贵人,好歹替小子们出出主意,那就算是小子们的再生父母了。”他正待细说,却被杨世谦一声厉吼打断。 杨世谦知道再这般闹下去,卫将军脸上须是过不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朗声说道:“石公子,刘相公,别听这竖子胡言,方才石公子也言说了,宫城墙外,杨府家事,倒也不须烦劳卫尉大驾。”杨世谦见事不妙,别无它法,也顾不得杨珧禁令,兼之又拿捏不准刘琨身份,只能攀上刘琨上官,指望能压得刘琨收手。 晋随汉制,卫尉虽贵为为九卿之一,但也如今只是统帅四校尉,主司都城防卫,稽捕盗匪卫守之官,名高权低。而卫将军却是统帅京城诸军,开府置属,预闻政务的一品大员。是以杨世谦有“宫城墙外,杨府家事”一语,指明刘琨上官石崇于权责,于官职都不可对杨府捕拿逃奴指手画脚。 刘琨如何不知此间节略,他方才已将将自己二人的名号放了出去,早就抱着要把事情闹大的念头,此时更是提高音量,大声对蓝风说:“小子别怕,有卫尉千金及我刘琨给你撑着,有何冤屈统统说来,我二人替你做主。” 蓝风得了刘琨鼓励,虽是摸不清他二人底细,但见他神色,料想必是有所凭恃,知道机不可失,当下嘬着嘴唇略一沉吟,就决定豁了出去,继续说道:“那杨老太公一把年纪,不想却有龙阳之癖,前几日瞧见小的这兄弟容貌俊俏,竟令那老儿……”言罢略微顿了顿,胆怯的拿眼瞅了瞅一边的杨世谦,接着道:“竟令这无耻腌臜老儿,将小的这天可怜见的兄弟送入房中,数日下来,害得小的这兄弟不成人形。前日,这老儿送回小人兄弟,却吩咐小的好生照料,说是过几日杨老太公宴会宾客,还要相招。可怜小的这兄弟,闻言只是抱着小子日夜涕泣。忝为兄长的小人,如何不懂自家兄弟心思,也想一时结果了他性命,好过他再受这腌臜罪。又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人与他虽是情同手足,但到底还是异姓旁人,纵是舍了自家小命,陪他同去见那地狱阎罗王,却也与杀人谋命无异。” 刘琨闻言,倒也颇觉惊奇,初始还只觉这自称蓝风的少年口齿伶俐,细听之下,竟还能有这般卓越见识。刘琨俯下身将蓝风拉到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宽慰道:“蓝小兄弟放心,此事交于我身上。”刘琨一来是敬重他二人这异姓昆仲之情,二来是佩服蓝风一总角少年,身陷险境还能思虑这么多。 一边石霖也将个矮少年拉到身后,隔着近了,她才发现这两个少年与她年岁相仿。一想到自己锦衣华服,总是众人含星捧月般的簇拥着,而这两个少年却是衣不遮体,被豪奴围着乱打,顿时便豪气冲天,怒气上脑,作势便要上前动手理论。 第九章 铜驼街前救孤弱3 铜驼街上,石霖将心比心,瞧着蓝风二人如此孤苦伶仃,心中顿时恼怒不已,就要上前与杨世谦等恶人动手理论。 刘琨手快,一把拉住石霖,接着蓝风的话继续道:“于是蓝兄弟你就携你这异姓兄弟出逃?那我且再问你,你二人可是身在奴籍?” “贵人明鉴,正是如此。”蓝风仍是跪伏在地上,不住磕头:“贵人有问,小的不敢不如实禀答:小的二人无有民籍,自是不在奴籍。”一想到自己二人孤苦身世,连个民籍都无,顿时便不住抽泣起来:“小子与这兄弟拼了死命,昨日夜里从卫将军府中逃出,本想往小子老家弋阳郡去,未料在这京都街面失了方向,辗转一日,最终还是被府中杨管事捕拿住了。” 刘琨询问,蓝风述说,他二人三言两语间,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抖得清清楚楚。刘琨理清楚因由,哼地一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二人是被牙侩诱拐掠,这才卖到了卫将军府的?”不等蓝风答话,刘琨又朝杨世谦道:“杨老儿,你可知道,本朝掠卖人口,卖者要处以绞刑的,买者流三千里?这等诱拐、掠卖幼童为奴的恶事,正是卫尉制下职司,杨老儿若是识相,便请随我去尉府走一趟吧。” 边上杨世谦闻言,面色早就大变,怒斥蓝风道:“住口,竖子口无遮拦,满嘴胡言,府中上下,谁人不知,你二人原本就是偷奸耍滑之徒,前日窃了将军钱财脱逃,今日倒在这儿信口雌黄?”说完,又指着刘琨、石霖二人骂道:“今日触霉撞了邪,遇到你这两个好管闲事的浪荡子,快快让开,不然休怪我无礼。”说罢,也不待刘琨反应,一挥手,身后数个壮奴一拥而上,擒了两个瘦弱少年转身便走。 石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如何肯让他将人带走?她一纵身跳上前去,张开双臂拦在杨世谦等人面前。刘琨见此,不怒反笑,微微一敛放浪神色,自言自语道:“公子我早间出门可没翻黄历,看来今日是既有文斗,又有武斗了。”他想到今日先是金谷园论治国之道舌战吴地二陆,继而铜驼街扶弱救困力搏杨氏群奴,豪情颜色迅速爬上眉间。 杨世谦所带的豪奴,都是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之辈,平日里仗着杨家权势,尽是干些欺压良善,殴打孤寡一类的事情,此时如何将挡在跟前的石霖放在眼力。一个粗壮奴仆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开石霖。 石霖虽然自幼跟着自家阿爷习练手搏之技,但从来就没有跟人实战过。她身躯本就孱弱,此时见一根黑脏手臂伸过来,眼看就要触碰到自己身躯,早忘了腾跃、挪闪、屈身等避让之技,慌乱之中只顾得拔出随身上佩戴的一柄玉具短剑,闭着眼在身前胡乱挥砍。 那个奴仆没想到石霖竟然敢拔剑,慌乱之下被短剑划开手臂,他发出鬼嚎似一声惨叫:“管事的,这贱人都动了刀剑,还等什么,大家一伙子上啊!” “都是死人么?”刘琨见状,也吓了一跳,他黑着脸,大声训斥着众侍卫:“都他娘地给围上来,护好了小姐,若是让小姐受到惊吓,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众侍卫本是石崇亲随,都是千挑万选,从军中寻出来的厮杀好手,除了吃着一份牙门军队率的钱粮,石崇不时还有米谷绢帛赏赐,平日里更是好酒好肉紧着他们吃喝,他们早就视石崇为再生父母了。如今见那奴仆就要推攘自家小姐,这什侍卫立马怒不可遏,一齐“噌”地一声,拔刀在手,眼瞅着就要跳下场去厮杀。 宫墙城外、天子居停,刘琨也不想将事情弄大,若是让着这伙上过战阵的杀神动起手来,那就不好收拾了。想着以自家身手,应付这七八个奴仆,还不是绰绰有余,所以他一伸手,拦住众侍卫,“都他娘地把刀给我收起来,这些软蛋喽啰,我一个人便收拾得了。” 杨家奴仆手臂被石霖手中短剑划拉开老大一条口子,鲜血如注,撒了一地,正捂着创口在一旁不停的嚎叫。 先前石霖和刘琨再三阻拦,杨世谦久经世事,又虑及杨珧治家之严,一直是敛声熄气苦苦交涉。可他身边其他豪奴却是早就不忿,他们可不管你卫尉千金、主簿刘琨是何方神圣,现如今朝堂内外,除开皇室司马氏,弘农杨氏称天下第二,哪家敢称天下第一?杨管事好歹也是东家近支,杨氏族人,屡屡放下身段,低声相告,你这两个浪荡子不仅丝毫不给情面,反而数次之番横加阻拦,现下又不言声响,突然暴起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众豪奴当即摆开架势,三五一伙的围住刘琨,只待杨世谦号令。 杨世谦也没料到石霖竟然是如此孟浪大胆,光天化日之下敢持剑暴起伤人。事已至此,便再无回旋余地,比起将军禁令,杨氏一族的颜面更重要,虑及此处,他便也不再啰嗦,也顾不得对面人多势众,杀气腾腾的一众侍卫,当下神色一凛,低声吩咐道:“回去两个报讯的,余下的合伙缠住这两个浪荡子,将军面前,自有我去分说。” 众豪奴得令,“啊”的发了一声喊,纷纷纵身扑向石霖与刘琨。 刘琨早就挡在石霖前面,只冷冷笑道:“不自量力的狗奴才,也不去打听打听,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今日也想留住你家阿爷?”说着自顾自的转身,从马鞍边取下佩剑,也不出鞘,不言不语的往前疾走几步,迎面接上一名豪奴,侧身让过撞来的拳头,猛地连剑带鞘戳出,正中那人额头,那豪奴“哼”了一声,当即向后便倒,啪嗒的一下仰倒在地,一招就被刘琨打晕了过去。 这一下,可算是冷水滴入烧得滚烫的油锅,立马就炸将开来。 第十章 铜驼街前救孤弱4 先秦时候,“士”的基本要求是能文善武,要既能执笔能书,也能提剑杀贼,出将入相是诸多世家公子的毕生追求。春秋时孔子授六艺,诗书礼乐外,尚有射和御,这就是强调射箭技巧和驾车技巧,孔门弟子中尤以子路最为勇武,极擅技击。及至汉魏交替,天下纷争,武将为相,文臣统兵的翘楚人物比比皆是,魏武少时,更是艺高胆大,为诛阉宦,竟直闯张让内寝,以手遮脸,执一短戟与众侍卫在转圜之地展开厮杀,然后又在众目睽睽直下越墙而出,毫发无损,时人赞之“才武绝人,莫之能害”。 本朝开国以来,尚武风气日盛,文人士子莫不佩剑藏书,以示文武全才。刘琨年仅十九,正有争强好胜的性格,少年时候,他就好学手搏技击之术,与范阳遒县人祖逖交好。他二人都是生性豁荡,不拘小节一类人物,兼之又轻财重义,慷慨有志节,平日更是广交郡内游侠豪士,常常同被相眠,鸡鸣起舞,十余年来一直书剑相伴,早打磨得一身好筋骨。再者,刘琨先祖多人数戍边关,走的是出将入相一路家风,家中尊长都是从战阵上拼杀下来的,平日里也都指点教导刘琨,让他习得了一身手搏和技击之法,虽说还未上阵杀敌过,但对付这一群只会凌强欺弱的空手豪奴,也当真是绰绰有余。 刘琨今日既秉本性,又为公务,于铜驼街撞见这等凌强欺弱之事,略施薄惩,便正是自家声望飞升的凭借。他扫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地呻吟的豪奴,拱着手,对着周遭围观商贾行旅虚揖一圈,朗声说道:“我乃卫尉府上主簿,魏昌刘琨,受圣人之教,食主君之禄,今日撞见这等腌臜事,列位闾里乡亲,且看我如何除恶济难,为民伸冤。” 纠缠了这许久,铜驼街上商贾行人早发现了这边的热闹,伸头探脑的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诸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听他这一喝,围观的人就更多了,商贾行旅人丛中爆出阵阵叫好声,有击掌助威的,有叫嚷催促的,早闹成了一团。 瞧着这杂乱的场面,杨世谦知道今日差使要给办砸了。他回头瞧了瞧,卫将军府中的援手还未到来,顿时心中一片焦急,当下也发了狠,一撩长衫,眼中精光渐聚,面露凶狠神色,与刚才的谦和老者迥然不同。杨世谦摇头叹气,喉结微颤,喉咙里出了一声闷响:“并肩子上,先拿下前面这个竖子再说。” 众侍卫也知晓刘琨身手,当真叉手立在边上,只是护住石霖。刘琨也不多言,左手马鞭,右手佩剑,上下腾挪,指东打西,数息之间,就将围上来的十数个豪奴都击倒在地。 杨世谦未料想到,刘琨看似一介瘦弱书生,形单影只的,竟然是如此勇猛,十几个壮汉半点都奈何不了他。望着里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杨世谦缓缓将衣袖挽起,扎在肘间,又将长衫塞到腰间葛带里,似乎要亲自上场。 刘琨见自家目的已遂,先是一袭得手,继又得了围观众人支持,已是占得了先机。不过他素来谨慎稳重,暗想自家虽是持械突袭,片刻间就干净利索的打翻十余个豪奴,自己身后还围着一什如狼似虎的侍卫,早就立于不败之地。如今杨世谦竟然仍是不肯退让,还想徒手接战,要么是蠢笨无比,要么也是有所凭借。想了一通,刘琨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年少轻狂,又自视甚高,见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不好再凭械偷袭,遂高声说道:“谁还怕你不成?我也不占你小老儿便宜。”言罢径直转身,将佩剑马鞭挂在鞍旁,这才走入圈内,与杨世谦对峙起来。 杨世谦看也不看刘琨,身形只是一闪,一跃数丈,跨过一地的奴仆躯体。 刘琨也未见杨世谦抬腿动脚,竟是几步就驱到自己跟前,他身形带出一股疾风,迎面朝刘琨袭来。刘琨知道这是遇着强手了,忙敛住心神,左手向前,护住胸脯,右手握拳,藏在身后,双腿交替,一前一后摆了一个可进可退的起手式。 杨世谦就立在刘琨身前六尺,两腿不丁不八,身如渊渟岳峙,双袖微抬,略一抱拳,口中言道:“料来今日事是无法善了,刘相公请了。” 刘琨也不二话,瞧定杨世谦身形,猛地迈出一大步,左手忽地往前虚挥,右臂自背后疾探,直击杨世谦的面门。这就是刘琨最擅长的手格之技了。 杨世谦只觉得一阵疾风迎面撞来,他眯着细眼,脸上肉皮一动,面色中带着嘲讽。对面虚实他早瞧清楚了,这手格之技他也是耍得烂熟,刘琨才一起手,他就身形微晃,不退反进,竟是揉身迎了上去,整个人蜷成一团,朝刘琨双臂内撞了进去。 这一下骤变,顿时惊得刘琨一身冷汗,暗道这回是自己拿大了。刘琨双手在外,此时被杨世谦撞入怀里,想收回来手臂,或是撤步回身,都已来不及。 杨世谦得势不饶人,就在他怀中立起身躯来,右腿乘机插入刘琨两腿间,一个弓步屈膝,双拳紧握,臂膀在胯上交错,右肩急颤,口中“嘿”的一喝,神如山裂,形似断弓,精劲一泻,竟将刘琨腾的一声,给崩出了一丈多远。 这一兔起鹘落,只惊得围观的一众人等目瞪口呆。 原来杨世谦历事练心数十年,何等人物没见过?早瞧出刘琨这是故意惹事,好趁机沽名钓誉,自抬身价。杨世谦知道若是再由他纠缠,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大祸事。不过他年岁既长,见事到底还是老辣,不想给自家家主树敌太多,一招制敌后,反而纵身后退,只是负手立在一边,满脸警惕的望着刘琨。 刘琨被跌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的爬了起来,暗暗道:“这小老儿还真是邪门。”一转身从马鞍上抽出佩剑,手腕急抖,晃出朵朵白闪闪的剑花,就要再次合身扑上。 “慢着!”就听杨世谦一声爆喝,有如晴天霹雳,众人只觉自家脑后闷了一个炸雷,眼前金光闪闪,耳中嗡嗡作响。 刘琨也被震得呆在当场,进退不得,他抬头望去,只见杨世谦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 顶盔贯甲的军士,有盾有刀的,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这边石霖见刘琨一招受挫,早就领着众侍卫闯到刘琨身后,这时也都拔出明晃晃的刀剑,作势就要上前打斗拼杀。 不提杨世谦这一吼,只刚才那一跤,他就明白,若是单打独斗,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此时对方援手又到,不谈人数多寡,就他们这伙人持盾着甲的,便是领着众侍卫上去群殴,估计也难以取胜。 如此一想,若再斗将下去,自己丢份更重,正要寻思如何找个台阶下来,却听得对面杨世谦不卑不亢说道:“石公子、刘相公,这事就此作罢,再闹将下去,不只于你我无益,两位将军面上,也是过不去的。”说着双拳一抱,虚禀了一礼:“小老儿就此别过,你们继续驰你的骏马,我们追捕府上的逃奴,告辞。”言罢双手缩回袖中,形神一敛,眼中精光渐弱,瞬时又变回那个瘦弱干瘪的老者。 刘琨吃了这一大憋,此时听到杨世谦此言,心底有如一块千斤巨石落下。技不如人,力也不如人,此时便是想继续搭救蓝风二人,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至于还想借此事继续发挥,那就更是自取其辱了,不过他面上还是摆着一副无可无不可神情。此时见那杨世谦得势之后还算谦逊,当下也略一拱手,低声道了句“得罪了”后,转身将石霖推上马去,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在众侍卫的护持下,于围观商贾行旅中挤开一条人缝,往永安宫前的临晋侯府奔去。 今日这事全因两个逃奴所起,见石霖与刘琨等人驰马离去,杨世谦一声冷笑,骂道:“两个竖子,想挺尸不起么,还不快跟我回府,今日见识了爷的手段,回去看爷如何料理你们。”说完抬头四顾,只见街面上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偌大个铜驼街上商旅似潮,行人如织,却还哪里寻得到蓝风二人半个身影? 第十一章 二陆心忧志难舒 春时白昼渐长,天近哺时,一轮红日还在半空上挂得老高。 且不提石霖、刘琨这两人在铜驼街上惹出的事端,就说金谷园中的宴席,清歌妙舞,丝竹乐声还正是精彩万分,众多士子文人谈诗论赋,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陆机本就酒量浅窄,为人又纤弱文雅,自视甚高,兼之心思谨慎,与宴席上的京都诸士子话语不甚投缘,就无更多交谈,只是在席位上自顾自地饮酒吃菜,待石崇与刘琨离席时,他竟早已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了。 陆云却又不同,他生性刚毅清正,个性要强,又善于交游,初入洛阳时,还曾因谈吐之中夹杂着吴国的地方乡音,很是受京都士人的嘲弄,但陆云却并不为忤,仍然是日日出访,交游京都名门贵戚。今日宴席之上,虽然在与刘琨的时政学理论战中稍落下风,但他不以为意,还是频频举杯,与宴席中的诸人称兄道弟,换盏而饮。他性情豪爽,酒量又大,一时间竟也抢下了不少风头。 陆机、陆云这兄弟二人,按说同父共母所生,都是少以才名,及长又一起目睹国灭家亡,继而相约隐退故里,闭门埋头著书十余年,也算是久历世事,却不知如今怎地生得一个性谨,一个性宽? 辞别了石崇,陆云扶持着兄长,踉踉跄跄地出了金谷园。他二人也算见多识广的,此时看着金谷园的规模、布局、色彩、装饰、陈设,也都不禁连连咂舌。 “人道石季伦巨富,乃‘京都第一’,今日以此园观之,果真不是虚妄之言,”陆云边走边看,指着金谷园中的景至,慨然叹道:“大兄,你瞧这园中一应亭台楼阁、泉石花木、匾额楹联、书画雕刻,甚至是家具摆件、帘幕布围,这何止是巨富?何止是京都第一?简直就是财可敌国,天下第一嘛。”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陆机心思却不在看景之上,“士龙,你可知晓石季伦这富可敌国的钱财是从何而来的?” “大兄想必知晓。” “二十多年前,石季伦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时,白日为官而贪,夜里为匪而劫,这才取得这般巨额财物。太康元年,石季伦因参与伐吴有功,被封为安阳乡侯后,他开始依附于临晋侯杨文长杨公,又以珍宝银钱贿赂武元皇后,这才得以升入朝中,担任卫尉一职至今。”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怎地,陆机面色阴沉,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假山流水园景,愤然叹息道:“士龙,你且看看,这金谷园中的巍巍山峦,潺潺流水,在为兄眼里,无不是我吴楚之地苍生行旅的尸身血海啊!” “大兄此话,现如今只可在你我兄弟之间说说,却万万入不得第三人耳中。”陆云听完陆机述说,心中怨气也愤然而升,不过他没有陆机这般悲天悯人。陆云盯着陆机所指的假山流水看了半晌,却还是假山流水。过了片刻,他摇摇头,仍是满不在乎的说道:“自古从来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寇,如我故吴开国君主大皇帝、曹魏武帝、蜀汉昭烈皇帝等英雄豪杰的基业,哪个不是建在尸山血海之上?石季伦以不义钱财为梯,固然人所不屑,设若我也处于他这般地位,未必便不会如他一样。” “士龙此言,差之远矣。”陆机不想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来,“你我皆是士人,大兄且问你,何为之士?” 见陆机脸色绯红,言语严肃,陆云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语似乎有些过头了,正想着该如何圆回来,又听陆机厉声说道:“‘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亚圣孟子的《尽心篇》,士龙你也自幼熟读过,不知你此时又如何说出这般有违本心的话语来?” “大兄,”陆云被他训斥一番,心里惭愧,嘴上却仍然说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丈夫行之于世,放浪形怀于外,又何必拘泥于小节呢,只要我之本心如初,便是使些手段、权术、机谋,又能如何?”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陆机终于停下了脚步,呆呆看着陆云,似乎突然不认识他一般,“平时言语、心思不检点,不重品德操行,久而久之,必然积细行而成恶习,也必将影响到立身大节之上。士龙今日此言,与我家学谬之太远,非是为兄严苛,士龙万万记住为兄今日的劝诫。” 见陆机如此认真,陆云也只好停住脚步,弯腰拱手,端声禀道:“是!” “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纤维之事,寓小节可见大节,越是细微之处,越能看出人之品性,显出人之修养。”陆机瞧他模样,继续训诫道:“士龙,你我出身名门,先祖创下的家族基业,本就闻名天下。你我此来京都,代表的便是家族,士龙切不可有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性,也要力戒逞强、逞能、逞勇之气,如此才能不坠家族名气,才能立下一番事业。” “是!”见陆机脚步踉跄,陆云连忙上前扶住他,笑道:“我必谨记大兄今日之言。” 他二人边走边说,行了半晌,才到园外的门庭,早就有候着的太常府中长随迎上来接着——陆机、陆云年初来京治学,因是敌国故吏而备受京都豪门贵戚士子轻视,正无依无靠之时,得广武县侯,当朝太常寺卿张华收留。张华赏识二人才学,请他二人居于府中,给自己的儿子张祎讲学。 陆机摇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扶着车厢立在皂轮车前,望了望金谷园高大的门庭和下边的无数车马佣仆,似乎若有所思。 陆云正与门庭前熟识的京都诸士子、相公辞别,忙得不亦乐乎,好半晌才回过身来,却见自家兄长两眼无神,只是矗立发呆,便笑着上前道:“大兄这是怎么了?” 陆机闻言,慢慢缓过神来,又是深深叹了一息,随手整一整衣衫,就要登车。谁知他右脚才踩上车侧的踏板,身后便传来一阵飞鸟呱噪声来,他蓦然回首,再次望向东北。陆云好奇,也回首抬眼朝陆机目光所及处望去。只见金谷园高大耸立的玉石雕楼门庭,正映在落日洒下的一片血红余晖之中,似乎就要往外倾倒一般。 看了半晌,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夕阳刺眼,陆机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急忙伸手扶住车把,但还是晃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定住心神。他慢慢正过身来,不敢再看金谷园高耸入云的门庭,而是顺着余晖,遥遥望向京都,但见京都城墙东北方的邙山腰间,一轮血色红日渐渐西斜,万丈金辉洒地,惊起千百只暮鸟震翅归巢,夜幕将临,竟是已到酉牌时分。 第十二章 二陆心忧志难舒2 “士龙观这京华风物如何?” 除去陆云,皂轮车舆厢中别无他人,陆机便不如宴席上那般衣着严整,这一刻酒气又上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燥热,遂半跪着倚住车壁,一边解着袍服,一边考究起自己兄弟来。 陆云也是聪颖之人,兄弟二人来京都洛阳已两月有余,期间是既拜过世家贵戚,也巡过里坊街市。旬月间下来,断得本地人事风物,无非一个“虚”字,一个“玄”字而已。 想到此节,陆云便略一敛神,悠悠叹了一息,才缓缓道:“居吴地时,人言‘天下才气,洛邑占半’,今以我之观闻,此话却是虚妄之言啊。” “哦?”陆机自上车伊始,便一直皱着眉头,哭着脸,丧着神,此时见陆云和自己见解一致,更是心灰意冷。不知为何,这数日间,陆机竟然萌生了退意:“那依士龙之见,你我二人此番来京,到底是对是错?” “哎!”陆云闻言,顿时明白他的心意,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并不答话。他慢慢取下头上高冠,搁在一边,又在胸前胡乱拉扯几下,敞开袍服交领,想散散热气。直过了半晌,才继续道:“大兄,对错与否先不提,反正都来了,若是这般灰溜溜归去,且不说这京都士子如何看待咱兄弟二人,便是族中尊长面上,只怕也不好过去。” 他心高气傲,尚有斗志,还不想半途打起退堂鼓,所以便不与兄长在这个话题上再议论下去。“大兄,你瞧今日席上如石季伦、刘越石、潘安仁、郭叔武、左泰冲诸子,按说无一不是京都公府大夫、世家子弟中绝顶人物,如何却只是整日纸醉金迷,笙歌梦里。这一幕还真让我恍惚以为,自己不是在太熙年卫尉私园的家宴上,而是在元兴年归命侯的宫宴上。大兄,你瞧瞧这些自命风雅,不恤苍生之辈,只以清谈佛老,质辨玄理为乐,竟还敢一个个自诩为国之拱柱。”说着不住冷笑:“说来大兄与我,都是亲历过国破家亡的人,知晓山河尽毁的痛楚,也都明白处高念下,居安思危的道理,若不是父亲大人教导大兄与我,要先以天下苍生为念,再求家族兴旺,我还真是羞愧与之为伍呢!” 他二人本是敌国旧吏,祖父陆逊历任故吴国大都督、丞相,父亲陆抗也曾担任过故吴国大司马,均为故吴国社稷之臣,陆机、陆云早年也以军职随父陆抗御晋多年。譬如泰始八年,吴主孙皓无故罢免了西陵督军步阐的职务,以致步阐携西陵城降晋,那时二陆就随父亲驻守在荆州,陆抗闻讯,当即派陆机领兵围攻西陵。今天子当时就怀有吞吴之心,见此机会,便命名将羊祜统领襄阳、江陵诸军前往救援。陆机建言父亲,说晋军劳师远来,粮秣难济,吴军只须破袭道路,筑城固守,便可不战而胜。陆抗听从了他的建议,于是令陆机领重兵围攻西陵,自己与陆云亲统大军,于道左险要处筑城拒守,以抵抗羊祜。两军对阵旬日,陆抗陆云二人谨守陆机之策,只是固守坚城,屯军不出,以致羊祜顿兵道半,进退为难。而步阐兵少粮悬,被陆机围攻数日,最终城陷族诛。羊祜闻西陵已破,欲罢军回境,不想又被陆氏父子合兵衔尾追击,竟至大败。 由此说来,他兄弟二人自幼便身处战阵,历练得说话行事不求虚无,只求务实的性格,即便是这十余年来不问世事,潜心读书,也没养成半点虚妄之气。 年初,二陆离家奔洛,族中长者曾劝阻道:“我吴郡陆氏一门,数受故国恩惠,先是古有不食周粟前例,后你二人又统兵拒晋多年,连败国朝重将,此番孤身去国离乡,恐是以身犯险,非智者所为。” 陆云谨记父亲教导,慨声答道:“昔日我随父驻防荆州,以御晋将羊祜经年,当时就多次听闻边民言说晋主临朝拱默,训世以俭,闻世以德。我父与羊祜两军对垒,虽是各为其国,然亦是心交多年,常有使者往还,时人皆谓之华元、子反重见。凤凰二年春,我父有疾,羊祜悉之,遣人送来了药石。左右诸将恐他有诈,劝我父弃之。我父不疑,并言说羊祜以信闻,怎会用毒药害人?父犹如此,我又有何顾虑?再者说来,当时吴主听闻于此事,竟遣人斥我父以身犯险,而晋主闻之,却大赞吾父与羊祜仁德。由此观之,晋灭吴而一统宇内,不只是上应天时,实乃也是下顺民心啊。” 其实,这也仅是二陆昆仲离家赴洛因由之一,更重要的是这二人自幼受诸名教,素怀大志,哪怕蛰伏山野乡间十余年,拯救苍生,兴家旺族,扬名天下的心思也是从未泯灭。此番来洛,如若谋得一官半职,拜章明奏,建言朝堂,能将十数年来苦心研习的治国理政之策推行,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使陆氏一族大名不再仅限吴地,而能誉满九州,那便是死也无憾了。再者,千古至今,所谓“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正是天下文人士子秉承的的经世宗旨吗? “那观之魏昌刘琨刘越石如何?”陆机见弟弟也渐渐神色黯然,知他是见京都士人大多只尚清谈,不重实务,与二人家学差之千里,也开始心忧大志难舒了。知弟莫如兄,遂引着话头,欲激他争强好胜之心:“席间见他指南道北,言古论今,于诸子百家学问涉猎颇深。” “儒生俗士,只会逞口舌之利罢了,如何识得真正时务?”陆云沉吟片刻,不屑一顾地继续说道:“大兄不知,这竖子以善吹胡笳悦之于石季伦姬妾翾氏,是先被翾氏收为庶子,这才得任尉府主簿的。歪门左道之徒,阿谀谄媚之辈,受旁人蛊惑,宴席竟敢拿话嗤笑大兄与我,今日如若不是大兄连连以眼示我,我岂能就此干休?”言罢,又一字一顿的接着说道:“弟知大兄谨慎,可念及我族中先祖,哪个不是锋芒毕露人物?再者说了,我吴郡陆氏,自春秋时起,便是江南名族,如今受那竖子无端欺辱,若不回击,凭空坠了家族威名,倒易叫中原士人给小觑了。” 陆机闻言,只是不住苦笑,他是如何不知道此中节略。兄弟二人此番来京都洛阳两月有余,目前还只能寄身太常张华张茂先府中,虽说很得张华赏识,不久前,自己还被张华举为著作郎,委任编史集典职责。可这与当堂言政,入相出将的大志还差得远。再者,除开太常张华外,兄弟二人拜访其他公府名士,竟是连连碰壁。城府深厚圆滑的,如石崇之辈,置酒设席,留兄弟谈诗论赋,性格耿爽豪宕的,如刘琨之辈,竟敢当面嘲讽取笑。 二人于车中相对默坐,相顾良久,竟是再无他言。直到驾车的御者在车外轻声禀道“二位相公爷,已到府前。”他们这才心神回返,纷纷整衣束袍,扶着轸木下车。 第十三章 太常府里遇赵王 太常寺就在京都洛阳城的东坊,紧临着皇城前的铜驼街,原本是一处前后二进的公府官邸。太康元年,张华任了太常寺卿后,便购置下了太常寺背面紧挨着的两处民舍,又将太常寺山墙打通,民舍拆了重建,这才形成一个前后四进,半里多地的太常府。 太常府陈设较为简单,但布置却极其讲究。第一进只有一个门庭和门庭后的小院,以及正堂和左右两边的七八间厢房,这是太常张华用来会客、处理公务之用。二进是一些客宾幕僚的居室,以及厨房膳房一类的生活房舍。三进最为宽阔,是张华营建的一处私人花园庭院,庭院正中建有张华的藏书楼——留墨斋,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房舍。最后面的四进就是内宅了,供张华以及一些女眷们居住。 此时太常府门庭两侧,数盏浓墨汉隶写着“太常”二字的绢糊纱灯,已经早早亮起。陆云边进侧门边舒展着身子,摆头瞟了一眼立在门后的铜制漏壶,已经到了戌正时刻,再细看,却见门侧垂手候着一个短打模样的皂吏。 那皂吏眼尖,早瞧见二人入府,赶忙凑了过来,媚笑着道:“二位相公爷,可算回来了,老爷申时不到,就命小的在门前候着您二位,说是今日将有贵客来访,届时请您二位相公爷移步正堂,随老爷一起见客。” “却不知是哪位贵客到访?”陆机边走边问。 “小的卑贱,贵客身份,却是不知,”那皂吏紧跟在他身后,忙答道:“不过小的眼贼,方才在门侧远远瞧见,停的是辆白马驾四车銮,想必来访的,应该是位皇室王公。” 问着话的时候,陆机已经绕过了照壁,他立在门庭后的小院,远远朝正堂方向眺去,便见府内屋里廊下,早已点起了一排排宫灯,数个侍女、奴仆用木盘托着瓜果点心,沿着廊道往来不暇。陆机想了一下,就在滴水檐下停了脚步,忙整了整衣冠,接着问那皂吏道:“却不知来访的贵客有几人,现在是在膳房,还是在正堂?” “回相公爷的话,来的是两位贵客,一位紫衫高冠,雍容华贵的相公爷,一位霞袖道袍、仙风道骨的耄耋老翁,”那皂吏顿了顿,又道:“两位贵客酉时过后不久,就来了府里,先是老爷陪着说了会儿话,后来又将公子叫了出来,到了晚间贵客未走,老爷便又设席相待,现在应该是在正堂说话呢。” 后边跟着的陆云,见这皂吏口齿伶俐,诸事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便调笑他道:“劳驾你老兄候了咱们哥俩半日,还未请教你老兄的台甫?于府中任何职事?”他也不待那皂吏回答,接着又笑着道:“你老兄倒是渊博,识得白马驾四车銮是王公行帐,那我且考考你,老兄你瞧瞧我兄弟二人的车驾如何啊?” 这却是在刁难那皂吏了。按照周礼,“天子驾六,诸侯驾四,大夫驾三,士驾二,庶驾一”,按说陆氏兄弟是可以乘坐二匹马拉的车驾的。不过他二人看不惯京都繁缛冗杂虚浮的车驾礼仪,兼之北地胡族渐渐南侵,骏马价值千金,且获取不易,是以他二人乘的却是牛车。虽说不如马车急速,但牛车车厢高大宽敞,乘坐舒适,且他二人本就注重持重养性,务实求真,这正与牛车缓慢平稳,舒适宜乘的特点相合了。二陆所乘坐的皂轮车,便是牛车中的一种,不过当今天子尚古礼,朝堂上的高官贵戚为显尊卑,出行仍乘马车,乘坐牛车被视为是卑贱之事。陆云此时如此一问,明面上是在调笑这皂吏,实则还是在自嘲。 “回相公爷的话,小的贱名叫作刘存善,得老爷和夫人的厚爱,现在忝居内府执事。”那皂吏见陆云突然相问京都车驾礼仪,也不多想,当即答话:“小的粗鄙,哪里知道什么车驾仪礼?” 说话间,刘存善见他二人迈腿往正堂过去,便急忙紧走了两步,侧身赶到前头引着,边走边继续说道:“小的原本是弘农郡华阴县人,幼时候,听族中老人讲说过本县的一个方志故事。说的是那古时候函谷关关令尹喜,晚上在函谷关上看天上的星宿,突然就发现函谷关东南方向,有一道紫色祥云汇集冲天,形如飞龙,还逐渐往函谷关这边涌来。这尹喜大吃一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问属下众人了啊。有高处观远的兵士就回答说,‘有老翁乘青牛薄板车而歌,正往关上来’。尹喜又急忙问啊,这老者所唱的歌都是哪些词啊?有顺风耳尖的兵士就回答说,歌唱地是‘紫气东袭数万里,仙人西行过此地。青牛皂车载老翁,藏形匿迹混元气。’那尹喜听了,就大声说是有仙人到来,还连忙吩咐守关的兵吏赶快下去,洒扫道路十数里,夹道焚香,大开关门,迎接着仙人的到来。小的方才看到,两位相公的车驾也是辆薄板皂轮牛车,这就与仙人的车驾一样了。” 刘存善这说的,是老子李聃乘青牛过函谷关的故事。陆云闻言顿时大奇,想他刘存善区区一个内府执事,居然也能这般才思敏捷,三言两语间既化解了自己的刁难,还拿先圣老子来阿谀自己,又以先秦时候,天下十豪之一的函谷关令尹喜来自喻,果真了得。再细瞧之下,只见刘存善穿着一身粗麻制成的深蓝色短褂,在前头弓着身,哈着腰,双脚迈着细步,走得急切稳当,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来。 陆机一向自视甚高,听完这刘存善答话,想的却是他一个内府佣仆,恰巧会三两个乡间野史稗闻,倒也不值得惊奇。又想到自己出身世家大族,自幼受诸名教,如今在京都数月,竟然还是一事无成,方才在金谷园宴席中还受到京都诸士子的挤兑奚落,如今府内又有贵客,太常张公要自己前去陪侍,不知道还会听到些什么样的话语来。 三人言说间,却是已到正堂檐下。太常府里此刻灯火通明,正堂内数人言笑熙熙。刘存善稍一弯腰,恭恭敬敬的说道:“两位相公爷,且略待片刻,容小的入堂禀告老爷。”言毕退后数步,这才侧身闪入堂内。 第十四章 太常府里遇赵王2 陆机、陆云二人正在檐下思量,究竟是哪位王公临驾太常府时,就听堂内张华郎朗声音传出:“士衡士龙至矣。”二人忙敛神正容,端身缓步入堂。行了好几步,陆机的双眼才慢慢适应堂内亮光,他调整心绪,脸上挤出微微笑容,朝堂内看去。 只见正堂主位上首,左侧上下二席各端坐着一位生人。太常张华欠着身子,坐在主位下首相陪,而张华幼子,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张祎,则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张华身后。 见二陆进来,张华先站起身来,迎上来数步,接着又是朗朗一笑:“来来来,老夫与赵王言说,这才入京都,就名动一方的东南二才俊。”他语气温和,三言两句就直沁人心肺,一时间竟让陆机、陆云如沐庭外春风,。 张炜却是慌忙躬身抢上前来,替二陆安置席位。 陆机、陆云二人闻言来访的,竟然是当朝征西将军,赵王司马伦,不由得吃一惊,此时如何敢去席位上就坐,慌忙就要朝着主位上的老者行叩拜之礼。 那老者身子挪了挪,抚须格格一笑,慢慢道:“想必这就是方才太常所言,‘二陆入京,三张减价’的士衡士龙昆仲了。”不待二陆答话,又笑道:“能让博学张孟阳、闲雅张景阳、善解张季阳减价的吴地翘楚,老朽也是早就慕之久矣。” 二陆慌忙整容行礼,连连口称:“不敢、愧怍。”却是已经按礼拜在地上。 老者见他二人行礼,略一迟疑,似乎转身朝另一人笑道:“大王素来识人甚明,今日且瞧瞧这东南二子,到底如何?” 这话一出,陆机、陆云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就面面相觑,尴尬万分了——原来刚才他二人所跪拜的,竟然不是赵王。 方才进来,听太常张华说来访的贵客是赵王,陆机心思快,想到当今圣天子五十有余,而赵王是天子九叔,起码也应该有六七十岁了。陆云却是见这老者气态昂扬,又端坐在上首,所以两人便一起都将他误认为是赵王,这才不约而同朝他行了大礼。 他二人这会儿伏在地上,尴尬万分,起来也不是,继续跪着也不是,正难堪得无地自容,就听见边上张华笑道:“士衡、士龙,你二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如今初见真龙子孙,皇家贵胄,怎地就似被震慑住了心魂一样?起来,起来,到这边来与赵王见礼。” 借着张华圆场,他两人这才又起身朝着客坐下首席位上的中年人行了大礼。 这中年人也是随和无比,走下席来,亲手扶起二陆,客客气气笑道:“小王今日来访,非为公事,本就已经叨扰太常许久,又早闻太常言说士衡、士龙才气,常常恨不能见,此时如何能受你二人这般大礼?” 此话一出,陆机、陆云心底这才踏实下来,知道这回再没有拜错。陆云起身看时,却见那中年人一袭紫色锦服,衣带宽长,头戴王弁,全身弥漫这一股雍容华贵气息。细看时,却是鬓比刀裁,眉如墨画,目似秋水,鼻若险峰,不禁在心底暗暗赞道:“且不论才干,单看仪态,司马皇家的男儿真地是个个清朗有貌。” “却是老朽失礼僭越了,”上首那老者着一身对襟道服,直领大襟,袖长随身,胸前金丝银线绣着日月星辰、八卦宝塔等道家图案,他长须如雪,颧骨高耸,满面纵横的皱纹,如同翻滚的波浪,似乎暗暗涌动出盛大气势。老者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陆机、陆云二人,口中不住赞叹:“果真英姿飒爽,器宇不凡,张茂先所言不差啊。” 这边见完礼,陆机、陆云刚落座张华左手宾席,就听张华说道:“赵王喜好经义文章,又极善诗赋,今夜正好可与士衡士龙切磋,设若偶得佳句一二,必能传为一时美谈。” 陆机侧身看了看张华,见他满面红光,脸带笑容,似乎刚刚也饮了不少酒酿。他又看了看侍立在张华身后的张炜,却是眼帘下垂,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父亲。 见陆机看过来,张华朝他稍稍点点头,唇齿微动,似乎有话要说。 “能得太常如此评价,想来二俊才必定是有真才实学了,”赵王扫了一眼张华,抢先说道:“今日倒要请二俊才给小王好生讲授一二了。” “不敢,不敢。”陆机、陆云二人连连摆手,“大王面前,我等哪里敢造次说话?” 陆机于故国时,就曾听闻赵王司马伦系柏夫人所出,为宣帝司马懿九子。宣帝暮年,专宠柏夫人,爱屋及乌的连带司马伦也得颇多恩宠,养得司马伦自幼便跋扈异常。今天子代魏祭天后,先是拜司马伦为安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后又进征西将军,镇守关中。却不料赵王于任上暴虐不堪、刑赏不公,引起匈奴五部反叛,最终导致数州糜烂。人言他本就才庸无谋,生性懦弱,又素不读书,常常信神弄鬼,只因是宣帝幼子,天子皇叔,才得封藩,并委以都督边疆大郡内外诸军事职责。 此时赵王口说请教,张华眼色连连,倒一时将陆机给整糊涂了。 方才在车上想了一路,陆机发现自己已经不似才到京都时那般心思涌动了。他历经两国,向来自负才干,身上经国治军之能,是书山十年苦读,疆场浴血苦战历练出来的,自惆与赵王这种深宫密闱生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是有天差地别的。入正堂时,陆机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了,是以落座之后,陆机就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抱着一副千言万言,不如一默姿态,并不主动接话。但此时赵王相问,他又不能不答。 陆机整了整思绪,起身恭敬回答赵王,道:“大王如此谦虚,倒叫机好生惭愧。讲授一词如何敢当,些许虚名,都是太常错爱,同僚抬捧而已,机无论如何都不敢在赵王面前献丑啊。”说完,便又静静入座,不再言语。 不知是因为酒气还未散去,还是因为正堂烛火太旺,陆云此刻却是浑身燥热,满脸通红。这边大兄陆机不开口回话,作为弟弟的陆云便是想接话,也知道于礼不符。他不时拿眼去瞧自家大兄,却只见陆机如老僧入定,木头雕塑一般坐在席上一动不动。 司马伦却似未察觉出他二人的心思,还只道陆氏兄弟十余年僻居东南,又曾为敌国旧将,抗晋多年,可能正如方才张华所言一样,他二人初见皇家贵胄,才致手足局促,言语失措。想到这里,司马伦便打个哈哈,卖了一个关子,道:“说来小王与二俊才,今日虽是初见,却也算得上是旧交啊。” 二陆闻他此言,顿感莫名其妙,一起看向司马伦。张华也是一愣,继而了然,知他天性肆意放荡,常常出语惊人。便故作满脸疑惑地样子,接了话头问道:“哦?这倒奇了,士衡与士龙世居吴地,来洛阳也不过旬月,赵王却言与他二人是旧交,这是何故啊?” 第十五章 赵王彻夜说边事 司马伦等的就是这句话。此时瞧他三人大惑不解模样,司马伦却又故意不言不语,只拿起凭几上的饮子,满满灌了一口,这才故作高深地朝二陆说道:“小王昔日为琅琊郡王的时候,曾以平北将军职司随故车骑将军羊祜驻守襄阳经年,与令尊颇有往来。又闻令尊偶患贵恙,便僭替二俊才为令尊送去药石,这难道不可说与二俊才算是旧交吗?” “还有这般雅事?”边上张华闻言,忙赔笑道:“赵王信义如此,当真世所罕见。” 陆氏昆仲没想到司马伦竟在此处打了个埋伏,又闻他言及先父,就不敢再座,忙一齐起身拱手行礼,连连致意。 司马伦见他二人姿态,心中更是满意,遂面露喜色,双目灼灼有神,不停地以左手抚须,又用右手虚指二陆,笑言道:“虽说小王与二俊才昔是敌对,但如今却又同朝为臣,这也算造化神奇了。” 陆云见司马伦与传闻竟似不同,言谈举止间只显雍容华贵气息,全然不见跋扈蛮横神色。虽知他将羊祜送药给先父的轶事据在自己身,却也不敢当面挑破。遂顾不得失礼,半倾着身子说道:“如此来说,我兄弟二人与赵王确属有旧,云于此代先父谢过赵王赐药之恩。”言罢竟又离席再拜,陆机见他如此,只得起身也拜。 “属下随赵王时日也不短,久闻赵王仁义,竟不知已是至此?”这说话的,却是坐在客席上首的那位老者。他言罢,便侧了侧身,对二陆随意拱拱手,又继续道:“令尊真趣人也,两军临阵,送药疗疾,古之未闻啊。” 二陆暗瞧他容貌,却是面颊清瘦,褶皱丛生,长眉散须,一齐向后飘洒,居然有些许仙风道骨模样。司马伦跟前,他口称“属下”,如今却又坐在赵王上首,当真奇怪。 陆机听他言语,竟是只褒扬赵王“仁义”,于先父仅以“趣人”一词略过,方才又在座上生生受了自己兄弟二人的跪拜大礼。此时虽不识他的身份,陆云心中也料定他必定也是善于奉承献媚之辈罢了,便不接话,只是望向张华。 那老者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早瞧见了陆机面上愠色,也不待张华引荐,忙道了声“恕罪”,这才慢慢说道:“老朽琅琊孙秀,现为赵王府中长史。” “长史与小王亦师亦友,好比项王与范增。”赵王笑着接过孙秀话语,“长史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二俊可与他多亲近亲近。” 孙秀的名号,陆机、陆云也是早就听说过的。孙秀与赵王生母柏夫人是同里乡亲,早年就随柏夫人进了当时还是曹魏安平郡公的司马懿府中,所以他既是赵王舅家,也是赵王师傅。方才赵王将二人关系比作项王与范增,最是恰当不过了。赵王受封征西将军,镇守关中之后,在西北边疆胡地屡陷险境,都是靠着孙秀献计,才得以安然度过。赵王对孙秀也从来是言听计从,不管到哪里,都带在身边,以备咨询。以此来看,太常府正堂之上,他敢坐在赵王上首,也就不足为怪了。 虽是万般不情不愿,但陆机还是领着陆云起身与孙秀稽首见礼。 “久闻吴郡陆氏,与顾、朱、张并称江左四大姓。自始祖,楚人陆通算起,至今已历二十余世了,”孙秀在席上随意拱拱手,算是回礼,嘴上笑着说道:“先有前汉高祖麾下,能言善辨之陆贾,再有后汉世祖部属,笃行好学之陆闳,及至二俊尊祖父陆伯言火烧蜀汉连营七百里,败蜀主刘备于夷陵,尊大人陆幼节统军奔袭旬日,阻魏将胡奋于寿春,无不是名誉天下的豪骏。”孙秀侃侃而谈,对吴郡陆氏掌故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 先前陆机见他举止轻佻,语出阿臾,料定不过是谄媚之徒,现在又见他对自家诸祖逸事了如指掌,言语间似乎意带褒扬,若是再不接话,那就不是失礼,而是无礼了。他吸了一口气,起身再次回礼致谢,谦虚答道:“长史果真贯通古今,博文强识,我陆氏蕞尔小族,些许乡野轶事却不想也能冲撞了尊者窗笼?”说完这几句不卑不亢,不痛不痒的话语,陆机又自顾自的回到席上,继续打坐养性。 陆云见孙秀如此讲述陆氏家学渊源,亦是顿生好感。陆机刚落座,他也离席一拜,正要说话,却听边上张华笑道:“古有佳人如陆氏诸祖,我是羡而不慕,如今我朝亦是人才鼎沸,有长史这般博学多识的老骥,又有士衡士龙这样的待飞雏凤,当真是家国大幸啊。”张华年长,到底圆滑世故,随口两句拉扯,是既夸了诸人,又止了他们互抬身价的话头。 陆云却是寻着缝隙,插话说道:“长史如此熟知小子族中诸事,莫非也如赵王一般,与小子族中尊长有旧?” 孙秀七十好几的人了,一副心肝被世间诸事,早给打磨得玲珑剔透了,便是不听陆机陆云说话,只观他二人颜色神态,也能瞧出他二人区别。陆机清高孤冷,一幅拒人千里模样,陆云却是心思涌动,攀附之意直白干脆。他悠然一笑,摇头抚须说道:“陆氏一族中才俊辈出,世人皆知,老朽早有耳闻,只是无缘得很啊。” 见孙秀话说了半截,似乎并不想继续就此话题闲扯下去,陆云心中失望,却还不放弃,又站起身来,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容,恭敬地说道:“我昆仲二人,初来京都,正需要赵王、长史等诸尊长多多教导,多多提携哩。” “好说,好说。”孙秀笑嘻嘻的看着陆机,满口答应。 陆机瞧自己兄弟攀附心思显露得如此直白,正要恼他,那边赵王也早瞧出了陆云心思,便接过话头,十份亲热的说道:“士衡、士龙此番来京,正是时候,别的且不说,只提国朝如今疆域宽广,北地杂胡内附,正是士衡士龙这般既见过带血疆场,也翻过如崖书山的青年才俊大展英资的时候。”说着,司马亮伸出手,指着侍立在张华身后,站得笔挺的张祎,接着道:“不瞒二位,小王今日与长史来访太常,本是为此子而来。” 第十六章 赵王彻夜说边事2 “赵王所言不假,”张华见司马伦点了题,便朝他拱拱手,客气道:“赵王与长史今日来访,便是与老夫商议,想将犬子荐为赵王府从事中郎。”说起自家儿子,张华一脸慈祥,“不过老夫这个幺儿,不仅年齿尚幼,而且才学也未修成,远远比不上士衡士龙两位俊才。”说到这里,张华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老夫已经向赵王与长史举荐了士衡、士龙,赵王长史爱才,一直在府里侯着,便是想与士衡士龙见上一面。”说完,张华瞄了一眼陆云、陆机,这才淡淡地说道:“士衡士龙是上过疆场的,假如西北边地当真有事,可不正是士衡士龙大展身手的好去处么?” “张公说西北边地有事?”陆机渐渐从张华话语中听出端倪,他当然知道赵王年前就因暴虐不堪、刑赏不公,从而引起雍州、凉州、秦州三州的匈奴反叛不断,便是到了如今也还未完全弹压下去。“国朝囊括宇内之后,分雍州、凉州、梁州三州之地设秦州,分益州之地设宁州,分幽州、并州两州之地设平州,并在这边地八州中设诸事都督,用以羁绊诸胡,十余年来不是一向安靖?”陆机只装作不知,故意问道:“哦,赵王便是都督关中诸军事,边地形势到底如何,还请赵王指教。” “士衡久居吴地,不知西北民风啊。”司马亮不以为意,哈哈一笑道:“那北地生熟杂胡,性情野烈,只知卧雪食肉,从来不受教化。其他几族暂且先不说,只说匈奴这一族。匈奴自战国末年便屡次进犯边地,为患久矣。以暴秦之强悍,也不得不修筑长城用来防御,便是前汉开国之君高祖刘邦,尚有白登之困。” “不只如此,现如今边地之患,还在天灾。”见陆机如此说话,孙秀接过司马伦话头,继续说道:“人言关中人口百余万,戎狄过半,汉匈杂居。这数年来,雍州、凉州、秦州不是旱灾便是蝗灾,杂胡族民饥馑难耐,内部权斗又冲突不断,各郡烽火连起,全凭赵王一人勉力支撑,这才保得中原腹地安宁。” “建安二十一年,魏王曹操拘禁匈奴单于于夫罗,并将匈奴分成五部,即左、右、南、北、中,分别安置在雍州、凉州、秦州、并州、冀州等地,自此之后,匈奴已经是一盘散沙,不知如今怎地就闹出这般动静?”陆机也是熟读史书的,知道匈奴掌故,便继续问道:“就是这匈奴五部,也都是以各部贤者为帅,又有我汉人为司马监督,部帅还须遣子到京都洛阳为质,如此羁绊之下,还能生出事端?” “那于夫罗之孙,左贤王刘豹之子刘渊,本是如士衡所言,在京都为质。咸宁四年,秃发鲜卑部首领秃发树机能起事,斩杀秦州刺史胡烈和凉州刺史杨欣。今天子大怒,发兵秦、凉、并三州,准备平定叛乱。但国朝中军不善骑战,与鲜卑数战皆溃,临晋侯杨公向天子建言,说不如授予刘渊一个虚职,再征发匈奴五部的兵众,让他们向西攻灭秃发鲜卑。临晋侯本想行一石二鸟之计,赶虎驱狼,不想这刘渊却是能言善辩,说得匈奴五部中的豪杰都纷纷投奔到他的门下,一时间匈奴隐隐有做大之势。” 说道此处,司马伦起身离席,愤然说道:“小王当初就再三劝阻陛下,言说陛下今日如果不除掉刘渊,恐怕边境之地就再也不会安宁了。” “此事老夫却是知晓的,”张华说道:“当初我也同赵王一起劝阻过陛下,可临晋侯杨公却说此事无妨,待匈奴与鲜卑两败俱伤,国朝再坐收渔翁之利便是。只是不想刘渊竟能有这般能耐,竟将分裂了二百余年的匈奴诸部合为了一体。” “如此说来,”陆云抢着问道:“边地旦夕或有大事?” “小王此番回朝,便会向陛下进言,征发京都中军,尽往西北,一鼓作气灭掉匈奴。”司马伦转身回到席上,慢慢坐下,“不然,若坐等匈奴势大,西北边地必将再无安宁之日。”他说完,又朝张华拱手道:“此事还须太常明日早朝,在陛下面前也提上一提。” “赵王令旨,老夫敢不遵命?”张华恭敬地说道:“西北有事,赵王麾下少不得士衡士龙这般能文善武的良才,今日老夫便向赵王举荐二俊。”张华起身朝赵王行礼道:“不过此事老夫只作个中人,成与不成,全随赵王、长史与士衡、士龙了。” “既是太常所荐之人,小王还会犹豫什么?”赵王爽朗一笑,对孙秀说道:“长史方才也一直赞叹士衡士龙才学德望,想必也是十分属意。” 孙秀闻言,却是抚须而笑:“全凭赵王钧旨。” “赵王、长史今日来访,不巧机一早就外出访客,不得陪侍。”陆机见赵王招揽言语直白,又瞧张华方才颜色神情,一时竟不敢应承:“机冒昧相询,不知赵王居停,是在乐津里驿馆,还是在大鸿胪寺?请赵王不吝告知,机与机弟,择日必将早早沐浴更衣,登门造访。” “哦?”赵王当场招揽,他二人却并未当场答应,脸上笑容微歇,随即又哈哈一笑:“小王并未住在城内,京都东南三十里,歇马山黄老庄,便是小王的私庄,士衡士龙何时前去,先遣个下人过去报个讯,小王与长史必将迎门相候。” 陆机还待再言,张祎却转过身来,丧着脸,朝张华禀道:“严君,夜色渐晚,儿子去膳房瞧瞧,安排下人布置些消夜吃食呈送进来,以解乏困。”哪知他话音未落,铜驼街上隐隐约约便传来数下净街鼓声。 鼓声未歇,司马伦已经从席上起来,朝张华说道:“不必了,今日便议到这里,他日再续,老太常以为如何?”又朝陆机、陆云道:“二俊才不必着急回访小王,先与太常张公商议商议,再做决断不迟。” 张华见他告辞,忙起身相送,嘴里连连致歉:“老夫在此替犬子谢过赵王长史厚爱,怎奈犬子年齿不够,学识不足,德望不高……” “此事休要再说,”赵王打着哈哈,“太常为小王,为国朝举荐两位东南才俊,小王还没感谢太常,令郎且先在府内养着,迟早还是要入小王府中的。”说完,似乎又想起一事:“方才小王所托之事,太常万望放在心上。” “赵王钧旨,老夫哪里敢忘?” 见张华如此说,赵王满意地跨出府门,走了数步,却又转过身来,拉着张华认真说道:“小王知晓太常爱书如命,也非是小王故意横刀夺爱,太常既是应允,可不得反悔哦!” “一定,一定!”张华领着张炜,陆机、陆云也跟他身后,一起将司马伦和孙秀亲送至府门之外。直待赵王车驾行得远了,张华又顿了片刻,这才悠悠转身,见陆氏兄弟也在身后,便道:“今日赵王所言之事,二位贤侄先思量商酌一下,也不着急回复于他,应与不应,不妨先跟老夫说说,赵王那边,自有老夫担着。”说完,看了看天色,又对二人道:“今日累乏了吧,二贤侄便去早点歇息吧。” 第十七章 留墨斋下藏高人 送走了司马伦与孙秀,陆机、陆云两人本来想就司马伦招揽一事,与张华详谈。但张华却请他二人先去歇息,似乎还有它事。陆机、陆云见此,便一起躬身行礼,让张华先进门回府,兄弟两人这才慢慢跟在后面。 从午时饮酒,至昏时陪客,中间半点米食未进,陆机、陆云早就饥肠辘辘。此时张华让他二人下去歇息,陆云洒脱,便笑着道:“张公,我兄弟二人半日颗米未进,五脏庙内早就空空如也,正好去膳房寻碗汤饼吃了。” “好你个石季伦,怕是忒小气了!”张华见他二人模样,只淡淡笑道:“明日早朝,看老夫不大声责骂他,闻名京都的金谷园宴席,竟然让宾客饿着肚子归来,这是什么话?”他边说笑着便吩咐侯在一旁的刘存善道:“别去膳房了,叫膳房做好了送至居室里便是。” 此刻见张华说笑,陆机心绪渐渐好转起来,又见张华如父辈一般,吩咐将吃食送至二人居室,更是越发的感动。 他四人沿着廊道边走边说,陆云见张华提起石崇,便接话道:“何止于此啊,张公,您是有所不知,今日宴席上,石季伦府中主薄,叫什么刘琨刘越石的,仗着读了三两本书,语如利剑,话似刀枪,句句挤兑我兄弟二人。” “还有这种事情?”张华皱着眉头,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尉府主薄刘琨?名字倒是很耳熟,可是那魏昌刘琨刘越石?” “是魏昌人。” “严君,儿子与舅公午后在铜驼街上撞见的滋事斗殴之人,自言便是尉府主薄,魏昌刘琨。”一直侍立在边上的张炜插话道:“听先生如此一说,那便对上了。”说完又朝陆云说道:“先生,学生虽不知他在宴席上言说了什么,但以当街滋事斗殴这一桩事来看,便知道此人生性定然刻薄孟浪,他之所言,先生自然不必往心里去。”见陆机、陆云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炜又解释道:“大先生、先生有所不知,午间严君遣学生去临晋侯府辞宴归来,在北铜驼街上撞见一伙人滋事斗殴,那领头的,便自称是尉府主薄,魏昌刘琨。” 陆云一听还有这事,便接着问张炜道:“彦中,你瞧见刘琨在铜驼街上与人斗殴?” “正是。” “果真孟浪粗俗,”陆云得到张炜肯定答复,连连摇头,“刘越石经义文章、国朝政事倒是还有一二见解,不想还能干出这等粗俗事情来。” 说话间,后边刘存善跟了上来,他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托着两碗白花花的汤饼,碗边还各放了一个油炸鸡子。见陆机陆云等人就在前面,刘存善上前一躬身,客气问道:“两位相公爷,是去膳房吃呢,还是送去居室?” 张华是尊长,张炜是学生,有他二人在场,望着白花花的汤饼,陆机、陆云虽是饥肠难耐,却也不好意思在此端碗。 “存善,将汤饼送入二位先生居室里去。”张华看出他二人心思,“二位贤侄先吃,老夫与彦中去内宅说说话。”说完见他二人神色,与补充道:“二位贤侄若是要消食,可去留墨斋中取些书回居室翻阅。”说完,便带着张炜径直往内宅去了。 张华背影一消失在拐角处,陆云便从刘存善手中抢过木盘,先托给兄长陆机,待陆机取了一碗,自己便也捧了一碗,这才将木盘递给刘存善。 两人边往居室走,便吸啜手中的汤饼。陆云豪爽,不似陆机那般儒雅,还未到居室,便呼呼啦喝完了汤汁,他随意用袍袖将嘴角一抹,见刘存善还在一旁候着,便笑道:“还就真给你猜对了,来的是赵王,方才你叫你什么来着?” “回相公爷的话,小的刘存善。” “刘执事,劳烦你在前头,引我兄弟两人去留墨斋中取几本书来。”见陆机此时也已经吃完,正在榻上弹衣扶冠,陆云便起身,跟在刘存善后面,边走边说,道:“我正好还有话来问你?老子乘青牛过函谷,夸得我心里舒坦,想你一外姓人,却掌内府之事,能耐不只是善讲方志野史吧?” 刘存善不知哪里寻了个灯笼提在手上,在前引着照路,此时见他相问,便弯腰回首,陪着笑答道:“相公爷您说笑了,小人是夫人娘家族人,原本就是以小厮身份,陪嫁到老爷府上的,蒙得老爷信任,才委以内府执事一职的。”他嘴上不停,眼神却一直瞧着陆云脚步,见陆云右脚就要踏空,便身形一闪,移步上前,一把拉住陆云右臂,用力扶住他的身子,“相公爷,天黑瞧不清路,您小心着些脚下……” 陆云一不留神,差点摔倒在地,得刘存善扶持,这才稳住了身形。就这灯笼里的烛光,他瞧刘存善约莫也有五六十岁了,不想竟然还有这般敏捷身手。 “小人从小就在华阴县长大,函谷关又是本县的一处胜地,常常听族中老人讲说,老子过关的故事就恰巧熟知了。方才相公爷考教,小人就斗胆说了两句,全是侥幸,全是侥幸。”刘存善见陆云眼神有异,便又蜷缩身形,弓着腰继续在前边引路。 “哦……”陆云不禁莞尔,“原来如此。”他倒是忘记了太常夫人出身弘农刘氏。又想太常府内真是卧虎藏龙,一个内府管事不止口齿伶俐,才思过人,还身手敏捷,只怕较之世家公子,也不遑多让。 二人居室离藏书楼留墨斋没几步路,三人未说两句话便到了。 转过假山,二陆一抬头,只见一幢独座楼阁矗立在眼前,楼高三丈有余,飞檐拂云,桃油涂瓦,四周以曲脚人字拱相托,垂金玲无数,微风抚来,廊檐下的铁马叮叮玲玲,倒教人心神一肃。往高处看,二层檐下,一方一尺来宽,四尺长短的桃木倾斜半挂,“留墨斋”三个虫篆刻于其上,二陆心中一凌,这便是到了闻名天下的张华藏书馆了。 留墨斋是张华的书楼,就建在太常府三进一处三面有池的坡地之上。坡地四周种满了桃树,满树的桃花开得正是红红艳艳。留墨斋六面三层,攒尖拱,歇山顶,似楼非楼,似塔非塔。东西北三面压水,正南有一条穿林小道,雕甍插天,飞檐突兀掩映在一片火红如云的桃花中,煞是壮观。斋中陈列地,也都是张华这些年搜集的典藏书籍。 说来太常张华闻之于世的,半是才学政能,半是集典藏书。他在由中书令转太常任上,曾用牛车三十余辆运书,真所谓汗牛充栋。张华雅爱典籍,改建太常府时,便在三进的庭院正中自建书馆,取名留墨斋。内中藏书甚多,今天子命秘书监治书待御史、太子中庶陈寿陈承祚撰写魏蜀吴三国官史时,便令他要多多借阅留墨斋中珍藏史籍,以资取正勘对。 方才张华吩咐,让他二人寻些书回居室翻阅,是大有缘故的——留墨斋藏书颇多,还有很多孤本善本,张华又爱书如命,平日里为防走水,是从来不许火烛进入到里面——晚间要寻书籍,便只能摸黑了,这是太常府常例。 说来陆云、陆机二人,住在太常府已经两月有余了,但此回还才是第一次登上这留墨斋。平日里他二人要读什么书,都是张华直接吩咐人去留墨斋中取。 刘存善提着灯笼,远远地就站在门外,陆机、陆云二人摸黑上得二楼来,窗外明月如盘,二人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但见二楼室内书山籍海,都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排布于四壁,屋中央置一长条几,上有三五典籍,半翻半卷,长条几四周有四只团蒲,似乎便是张华平日读书所坐之处。他二人依着名目,一人取了二三本书,也不九耽搁,这就下了楼,打算回居室中彻夜誊抄。 陆云年轻眼急,恍惚间似乎看到有两个身影从楼下桃林中穿梭而过。他刚要说起,便见前边刘存善一把扔掉手中的灯笼,整个人如利箭一般弹射出去,直扑桃花林。 “啊呀……”一声痛呼从桃林中传出。 第十八章 留墨斋下藏高人2 陆机连忙紧赶几步,上前捡起刘存善扔在地上的灯笼撵进桃花林。只见刘存善手上拧着一个人,脚下还踩着另一个。陆机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见此情形,忙问道:“这是如何?” “想必是两个小蟊贼。”刘存善回答道:“真是胆子不小,连太常府内院都敢闯进来。” “饶命,饶命,大爷饶命啊!”地上那人不住求饶,“小的俩不是蟊贼,也不想盗取任何钱财,只是迷了路径,不小心闯入了贵府。” “尽是鬼话,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太常府内游荡,还说不是盗贼?”刘存善脚上用力,只踏得地上那人差点闭过气去。“快说,你二人是受什么人指使,到这里来到底是有何企图?老实点回话,免得自讨苦吃。” “大爷……您……行行……好,”地上那人被刘存善踩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好歹将脚拿开,小的才能出气儿回您的话……” 陆机举着灯笼细看,却见这两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被刘存善扭在手里的这个,身形瘦弱,长发遮住了脸颊,看不清眉目。地上那个穿着一身宽大袖袍,也是蓬头垢面的,此时正被刘存善踩踏得直翻白眼。陆机见他二人不似盗贼,便对刘存善说道:“这两人是孩童,刘执事且将脚放开,先听他如何说。” 刘存善松开两人,又从陆机手中接过灯笼,这才慢慢问道:“小儿,快说,你两人半夜三更在太常府内院鬼鬼祟祟,到底所为何事?” 那个瘦弱的闻言,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比划,左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右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嘴里发出“呀呀呀”的声音。 陆机、陆云与刘存善正疑惑,另外一人似乎这才缓过气来,小声禀道:“大爷,我这兄弟是喑人,不会说话。”说完,他起身拉了一下不停比划那人,指了指他的嘴巴和肚子,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人见状,立马安静了下来。 “我这兄弟肚子饿得难受……”说着,这人竟语带哭泣,断断续续继续道:“我两人真不是盗贼,我们是被恶人拍花子拐卖到此地的童孪。日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被恶人给追上,慌不择路便闯入到贵府之中,本想等到晚间先在贵府里寻点吃食,然后再逃出去,不想刚一出藏身之所,便被大爷您给逮住了。大爷,小的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求您老开开恩,饶恕了小的哥俩吧。” 刘存善举着灯笼往这两人脸上一照,便知他二人所说的并无假话。这不正是日间在铜驼街上,引起刘琨与卫将军杨珧府上管事杨世谦争斗的那两个逃奴吗?见是他二人,刘存善便笑道:“好你两个竖子,什么地方逃不得,偏偏要躲进太常府中?”说着便又将方才张炜与张华所说的,刘琨当街滋事斗殴一事再详细说了一次。 “这倒是巧了,”陆云笑道,“原来刘越石便是为了你二人,与卫将军府中豪奴争斗?如此说来,我倒要好好查问查问你二人了。看看刘越石到底是英雄豪杰仗义救助孤弱,还是毫无心智被小儿蒙骗?你二人听好了,若有半句假话,我不将你二人送去府衙,也要将你二人送回卫将军府中去。” “相公爷,”刘存善沉吟了一下,突然出言拦住陆云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陆云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就是要打刘越石的脸,出他的丑……” “士龙,”陆机见陆云似乎想揪住此事不放,“怎能如此胡闹?”他挨着地上两人近,早听见他二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对刘存善道:“刘执事,我们先带这两个孩童去膳房寻些吃食来,再问不迟。” 五人到了膳房,刘存善随便寻了三四个干硬的胡饼,递给蓝风兄弟二人,这才对陆云道:“相公爷,此事却是伸张不得呀。”说完见陆机、陆云还是不解,又道:“今日白天,老爷遣小人随公子去临晋侯府中辞宴,回来的道上就遇到尉府主薄刘琨,与卫将军府中管事因这两个逃奴争执殴斗,小的看那刘琨一边闹一边不嫌事大,不但报了自己名号,还死活扯上了卫尉石崇。相公爷,您道他这般做,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越石粗俗好名,他将这事情闹大,一来是想搏一副救济孤弱的名望,二来,便是想在卫尉石季伦跟前邀功罢了。” “相公爷,小人却不是这般想的。”刘存善见他二人仍是疑惑不解,便解释道:“那刘越石是朝着临晋侯府方向去的,小人如果猜测得不错,他定然也是和小的一样,奉了家主之命,前去临晋侯府中辞宴的。” 陆机在旁听着,十分佩服刘存善地精细,他思索片刻,缓缓问道:“此事我还正想问你,临晋侯宴席,张公为何要辞掉啊?” “老爷和石崇都是久历政事,大约一样已经看出临晋侯杨公官位不稳,可能旦夕会有祸事,此时不想与杨家纠葛太深。刘越石大概也知晓此事,所以便在大街之上,故意扯着卫尉的名号与卫将军家来惹出事端,这卫将军可是临晋侯的亲兄弟呐。” “要按你这么说,刘越石竟然还有如此心智?”陆云似乎不信,继续道:“刘执事,这两个小儿该如何处置?是否需要回禀张公?” “不必了,让他二人吃饱了,天明之后再撵出府去便是。” 他几人在膳房正说着话呢,便听外面有人轻扣房门,“两位相公爷和刘执事在里间吗?”说着便进来一个杂役小厮,“老爷在留墨斋三楼露台,说是请两位相公爷过去说话呢。” 第十九章 孙秀筑堡黄老庄 后汉末年以来,北地草原气候日渐寒冷干旱,不宜放牧牛羊,边疆胡人,如匈奴、羌氐等族无法生存,便不断往南迁徙定居。 而汉魏更替之际,朝堂内外都忙于中原腹地征伐,在边地对杂胡多采取宽容收纳之策。于是百余年下来,边地胡人逐渐增多,势力也在不断壮大,并开始盘踞秦州、雍州等州郡。到本朝开国之初,部分匈奴部落甚至已经入居关中及泾水、渭水流域,对京都洛阳都形成包围之势。 本朝开国之初,由于连年征战,国力空虚,民生凋敝,以致中原汉家人口锐减。今天子又秉承前朝旧政,不断接纳匈奴、鲜卑、羯、羌、氐等边地胡人内迁,导致如今八百里关中沃土便尽在诸胡手中。 太康八年春,侍中、临晋侯杨骏向天子奏报,言说边疆诸胡之患。天子深优之,于是下诏迁赵王司马伦为征西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的,镇压威慑西北诸胡。 不过司马伦此人,才少智薄,又心性暴躁,到任之后只是一味暴力攻剿。只一年不到,便激起羌族、氐族、羯族的反叛,于是关中沃野四处冒烟起火,纵是孙秀老谋深算,一时间也无法平息杂胡之乱。 年初,司马伦生母柏夫人染疾,他便依孙秀之计,寻着这个机会,向天子上奏,请求回朝探望。天子准许之后,司马伦自三月返京,便一直滞留在洛阳。现如今,只怕关中之乱不知闹到了何种地步。 司马伦在进京途中,探听到消息,说朝中传闻,为防曹魏旧事重演,天子将召宗室藩王入京,辅佐朝政,才到洛阳,又有眼线从宫内传出讯息,说是天子突然有恙,朝夕或有不测。 孙秀推测京中或有大变,于是就进言司马伦,说此时正是谋势之时,应当早做布置。两人商议多时,决定一是不停探查宫中消息,二是联络京都老臣,以备不时之需。 孙秀素被赵王依为心腹,此时一番言语只说得赵王思潮腾涌,热血盈腔,是以司马伦一入京都,便四处拜访朝中老臣。 张华博学多才、足智多谋,自曹魏时便久居京都,素有人望。魏亡晋替之后,张华亦是尽忠辅国,还曾力谏天子伐吴,天子灭吴后,对张华更为依重,常常以朝政大事问计于张华。所以司马伦才入京都,首一个便来拜访张华。 只是三人谈了半日,司马伦与孙秀好话、甜话说了半筐,张华仍是含糊其辞,他二人只得悻悻而归。司马伦并未居在洛阳城内,而是居住在洛阳城东南五十里外的歇马山下的庄园。 泰始元年,今天子代魏,继承大统后,鉴于曹魏宗室衰微,帝室孤弱,朝内外姓重臣权势日重,终致灭亡的教训,便晋随汉制,大封自家宗室子弟为诸侯王,统兵马。 泰始分封后,宗室诸王先是均留居京都洛阳,未就封国。 至咸宁年间,天子又因诸王声望太高,担心身后将出现皇位继统之争,便严令诸王回到自己的封国中去,非奉诏不得无故离国入京。 是以司马伦虽贵为天子皇叔,却也不敢公然违制,于京都内城开府置馆。但他也知道,京畿重地,须得有个据点,好供往来门人探听消息,传递音讯之用。是以暗中用孙秀族人名义,盘了歇马山下这一处偏僻庄园,明面上说是孙秀私产,实际是作为自家别院。 孙秀与石崇的儒雅清兴不同,他自幼习的杂家方术,是左道旁门一支,凡事遵循实以致用。所以避开京城要津,选了这次偏僻山野建庄立园。又因他颇习黄老之术,于庄子也甚是推崇,讲的就是法、术、势、利、谋这五字诀窍。便因天循道、因俗简礼的给自家庄园取了个“黄老庄”的俗名。 细说下来,这黄老庄还颇有来历。前汉留侯张良十世孙、后汉末年雄据汉中数十年的镇南将军张鲁,为曹操所讨伐,兵败被俘后,曹操令其携家北迁居于邺城,不想未过洛阳,途中张鲁竟因恐惧惊吓而亡。 曹操为收买汉中民心,厚葬张鲁于洛阳城东南歇马山下,并令其全家世居于此,为之守墓。张鲁本五斗米道教祖张陵之孙,乃是五斗米道第三代天师,一家于黄老之术研习颇深。张家后人观山望水,择了歇马山下一处风水宝地,敛葬了张鲁。并于墓旁建立宅院,繁衍生息。 不想三十年后的七月,某日天雷震震,突降大雨,张鲁棺材竟被歇马山上下来的大水冲出,浮至张家宅院门口,咚咚作响。张鲁后人开棺视之,见张鲁尸如刚睡,竟在隐隐作泣。 后人正扶椁而哭,却见张鲁尸身忽然坐起,以臂指门,口中喃喃自语,继而又亡。 这一变故,只给张鲁后人惊得四处逃散。过了良久,方才壮着胆子找来里正及方士回返。再看时,那张鲁的尸身早已腐烂,只剩白骨一架。方士问明张鲁手臂所指,又经过一番掐指推算,言说此地名为歇马山,却不见马,乃是故时在外征战而亡的军马魂魄回京歇脚之处,是个聚阴驱阳的凶地,死活人等都不宜居。 这一言说,只吓得张鲁后人不轻,此时曹操早已死了多年,张鲁后人也顾不得他世居于此的宪命,连夜焚烧了张鲁尸体,带着骨灰举族迁回汉中。 再说孙秀受了司马伦所托,某日于京都四近勘察地貌风物,寻址建馆。见此处地势崎岖,四兽俱全,前有青龙白虎相护,后有玄武朱雀齐拱,却是个聚灵养气的宝地。 孙秀进而登高远眺,只见歇马山北望京都,坐拥驿道,左近人烟稀少,道路曲折险要,是个易守难攻的宝地。他于是便建言赵王,于张鲁后人旧居原址上,以自家族人名义建庄设园,作为赵王藩属别院。 出太常寺往南行四五里,便到了洛阳南边的平阳门下,司马伦用赵王印信牌票叫开城门,就弃了车驾,沿着驰道,驱马携众连夜往黄老庄赶。 一行人快马赶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洛河边上。孙秀日间就留了一名叫陆韬的弟子在洛河渡口预备了渡船,此时他接着了众人,吩咐船家撑开竹竿往南划去。 此时月上中天,洛河河面上水汽升腾,如寒霜一样的月光照得四周雾蒙蒙地。 渡船如梭,慢慢靠了南岸,还未停稳,陆韬便抢先跳下了船。他转身正要去扶司马伦下船,就见岸边树影下,鬼影一般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蒙面持刀大汉。 陆韬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惊呼道:“什么人?是陈师兄、伍师兄吗?” 第二十章 洛河边上有伏兵 “要你性命的人!”左手那个高个子蒙面壮汉阴森森地说着,眼见那船家上岸要溜,便往左闪了几步,探手将船家擒到腋下,又若无其事地抽出腰间弯刀,朝船家项间轻轻一划,那船家颈中鲜血激箭般溅得老高。 高个子壮汉又将弯刀在船家胸前的衣衫上来回推拉两下,擦掉污血,这才伸手一掇,船家便“扑”地一声,摔下岸去。右边那个矮个子壮汉并不言语,只是伸手一挥,树丛里瞬间又是十几个彪形大汉闪了出来,一起散开,成扇形将司马伦等人给堵在岸边。 司马伦久经沙场,倒还沉得住气,往前走了几步,闷声道:“好汉,要钱要财,尽管开口便是,船家无辜,何故害他性命?”又见这领头的两个壮汉,虽然都蒙着面,但都是胡袍快靴,手提狼牙弯刀,便问道:“你们是胡人?” 右边的那个矮个壮汉也不答话,接着模糊的月光,瞧着司马伦像是个领头的,一纵身便从岸上跳了下来,半空中将手里的弯刀舞出一圈白光,劈头朝司马伦挥砍下来。 司马伦左手扶着腰间佩剑,轻轻侧身闪过这一刀。 他身后站着的陆韬身材高大,背上负着一柄短杆青铜啄,此时早抽出来擎在了手中。见司马亮闪开劈来的弯刀,陆韬便自下而上地将青铜啄一扫,以啄身架住矮个壮汉手中的弯刀。暗夜中两件兵器激烈地碰撞在一起,闪出一片火花。 司马伦身后的侍卫见前面已经动上了手,也一齐跳下船来,拔刀拥上前去,接着扑下岸来的黑衣壮汉厮杀起来。这些侍卫都是跟着司马伦在边地沙场上厮杀久了的老卒,知道气力珍贵,黑暗中三五个人背靠背挤在一起,并不散开,也不发出半点声响,手中的环首直刀招式简单直接,只有劈、架、刺、砍四招,数人合在一起,你架我刺,他劈我砍,片刻功夫竟生生在岸边挤出了一块空地。 不过这伙黑衣大汉人数两三倍于司马伦侍卫,又都是悍不畏死的死士,仗着地势,居高临下往下死命拼杀,一时间便破了左边的那三个侍卫摆的小阵。 陆韬挥舞着青铜啄,与领头的一高一矮两名壮汉斗在一起。他这件兵器奇特,似斧似锤,可击可凿,本来是一件破甲击盾的利器,只是此时与轻便灵巧的狼牙弯刀斗起来,便显得有点笨重不堪了。 那两人也瞧出了端倪,个高的那个壮汉将手中弯刀一横,架住陆韬凿来的青铜啄,个矮的黑衣汉子瞧准时机,猛地后退几步,从怀里摸出一只火筒,在空中猛地晃了几晃,火筒瞬间便燃出明火来,他往天上望了望,突然发力,扬臂一挥将火筒掷向半空中。 孙秀一直负手站在船上,看着他们搏杀,此时见状,便道:“不可久战,他们还有后援,”孙秀边说边闪身下船,半空中一伸手,就从司马伦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只留一个活口,其余全部给击杀了。”说完,他便衣袂飘飘地杀上岸去。 陆韬见青铜啄被个高的黑衣壮汉架住,猛地用力往收回,个高的壮汉没有他力气大,此时被他青铜啄勾住弯刀,一时间又不敢松手,竟别陆韬带着往前行了一步。陆韬见势,便使出一股蛮力,将青铜啄藏在背后,由右手交到左手,从左侧砸出,正中那人脑勺。 举火发号的那个黑衣人见状,“啊”地大叫一声,伸手招来两个同伴,三人并肩朝陆韬杀来。陆韬杀得兴起,见这三人杀来,他不退反进,迈开大步直接冲了上去。隔着三四步远,他便将手中青铜啄一送一钩,啄喙便缠住中间那名黑衣人的手臂,带着他踉踉跄跄往陆韬怀里撞来。陆韬手上用力,左腿直蹬,一脚便将这名黑衣人踹出去了。 边上另外两人见状,一人矮身往地上一滚,一人纵身一跳,两柄直刀一上一下狠狠砍来。陆韬收腿回来,右手将青铜啄往地上一杵,身子如陀螺一般,以青铜啄杆为轴,转满满转了一圈。这两人本是兄弟,临阵杀敌一个攻上,一个攻下,向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从未失手过,不想陆韬有如此怪异招式,惊讶之下,不防陆韬双脚如剪,左右横踢,正中跳起那人胸脯,那人口吐鲜血,横着飞出去一丈之远。 底下那人一击不中,就躺在地上将直刀用力往上一戳,陆韬身在半空中,一时间无处借力,这一刀便狠狠戳在他的大腿上。陆韬吃痛,啊呀一声摔倒在地,正压在这人身上,这人也是一个狠性子,张嘴朝着陆韬喉咙便咬去。 陆韬手中青铜啄被压在身下,一时间无法抽出,他丢弃了青铜啄,摸出屁股侧面的拍髀,小臂一手,锋刃堪堪划过那人咽喉,那人牙齿将要咬住陆韬下巴,陆韬用力一推,借势从他身上滚了下来。 陆韬强忍着疼痛,扶着青铜啄艰难地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只见朦朦胧胧的月色之下,孙秀宽服大袍,身形灵动,手中三尺长剑有如毒蛇出洞,尽是寻着黑衣人喉咙、眼睛、面门等要害处刺去。他手上力度把握适度,剑尖入肉都是两寸不到,堪堪刺穿皮肉,但又处处是要害所在,每一剑刺出,就有一名黑衣人嚎叫着倒下。 片刻功夫不到,孙秀已经将岸边的黑衣人尽数击杀干净。此时能站着的,便只剩下方才被陆韬踢出去的那个领头的黑衣人呢了。孙秀将手中长剑扔给一名侍卫,吩咐道:”围上去,擒了这人马上就走。” 这个黑衣人见孙秀如鬼魅一般的身手,心中顿时便胆怯起来,也不二话,转身便走,才行了数步,便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孙秀耳聪目明,正要说话,就听见“嗖”地一声厉响,一支无羽铁矢迎面射来。 孙秀右手一抖,带起的大袖将这只铁矢卷住,他用力朝前一挥,岸边黑暗的树丛中一人“啊”地叫了一声,便跌落在水中。 “伏下,”孙秀身子一下子窜了出去,一把将司马伦拉倒在地,“今夜算是遇上正点子了。”此时又有十余只铁矢激射过来,黑暗中数个侍卫发出声声惨叫。 由于要入京都,赵王侍卫都没着甲,此时又有数波箭矢射来,七八个侍卫中已经有五六个中箭,倒在岸边。陆韬躲过了数支箭矢,此时也伏在地上,他忍着疼痛,焦急地问孙秀道:”山长,贼人四下都藏有弓弩手,如何是好?“ 饶是孙秀机敏多谋,以素袍对弓箭,一时间也是毫无办法。 边上赵王将头压得低低的,大声怒骂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这里伏击刺杀……”话未说话,就有数支铁矢射来。 孙秀想了一下,曲身慢慢爬到渡船前。他双膝入水,依着渡船躲避射来的箭矢,两腿微曲,扎了一个马步,双臂抱圆,以腰带肩,以肩运臂,口中爆出“咳”地一声怒吼,双掌一起击在渡船船帮上。船帮吃力,咔地一声碎裂开来,孙秀俯身捡起一块案板大小的船板,拿在手上试了试分量,觉得合适,便对司马伦和陆韬道:“躲在这里不是办法,都来取一块,顶着箭矢冲出去,等贼人围上来,就更走不脱了。” 第二十一章 洛河边上有伏兵2 司马伦、陆韬两人有样学样,都像孙秀一般,左手顶着一块船板,右手擎着刀,弓着身子,一步三停地摸上了河岸。 孙秀早从地上捡了一把环首直刀,他爬了数步,便蹲下来,静静听着箭矢破空的声响。他估摸着方位,提了一口气,正要冲出去,却见前方数十步远的地方,突然亮起来一支火把。孙秀微微一怔,这支火把左右一晃,又点燃了另外四五只火把。 孙秀晓得对方意图,正要往火把那边冲去,这数支火把就腾空而起,被人用力朝河边抛了过来。孙秀顾不得身形被火把照的通亮,他左脚用力,在地上一蹬,身子就如离弦之箭一样,疾速往前窜去。 那四五只火把,正在空中翻滚着往河岸便飞去。 孙秀不敢停歇,凭着记忆,朝方才有火把的方位急奔了过去,数十步的距离,他的身形如同鬼魅,眨眼间便奔到。 黑暗中的人影一阵慌乱,未料到孙秀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这处有四五个弓弩手,他们是看到方才发出的烟火讯号,才匆忙从北边赶来的。这伙弓弩手先是在黑暗中集射了一轮弩矢,这才又上弦完毕,本想先扔出火把,照出司马伦等人身形,然后再发矢精准射击,不想被孙秀抢先突袭。不过这些黑衣人也是厮杀老手,见有人近身前来,早抛了弓弩,抽出直刀朝着风起处便刺了过来。 孙秀临敌经验老到,隔着还有七八步,他便纵身而起,身形如同一只苍鹰,腾空扑了下来。身后的火把还未落地,他手中的直刀披挂撩滚,已经寻着缝隙便杀入了人丛之中去。 这几个弓弩手习练的是射术,于近身搏杀并不在行,此时被孙秀贴身杀到,顿时便乱做一团。孙秀手中直刀如电,映着月色如一汪清水,泼洒得无声无息,三五个回合间,便将这处的四五个弓弩手斩杀得干干净净。 河岸边,司马伦没有寻到自己的佩剑,也随便从地上捡了一柄狼牙弯刀,挺着一块船板,朝左侧奔袭而去。陆韬拖着受伤的大腿,慢慢跟在他后面。 这一处河岸有一个小缓坡,缓坡上聚集了十余个黑衣人,其中有一半是弓弩手。借着月色,这群黑衣人老远便见有人摸过来,只听一声呼啸,弓弩手一起朝着司马伦攒射过来。瞬间数支羽箭,便砰砰砰地钉在司马伦举在手中的船板上。 司马伦缩身藏在船板后面,一边躲避着射来的羽箭,一面大声骂道:“哪里来的大胆贼人,可知晓本王身份?” 缓坡上回应司马伦的又是数支羽箭。 司马伦顶着船板,不敢继续往前,他回身朝后望去,只见数十步之外的河岸边,三五支火把散落在地上,火光映着的地面,并不见孙秀身影。 停了片刻,陆韬也慢慢爬了上来,他正要起身查看,便听见面前一阵窸窸窣窣脚踩草地的声音传来。陆韬暗道不好,正要向司马伦告警,一杆闪着银光的矛尖,已经带着一声尖啸,裹着一阵疾风迎面朝陆韬刺来。 陆韬躲无可躲,正要闭眼受死,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司马伦举起船板,硬生生接住了这一击,长矛尖透过船板,离着司马伦面庞不过一寸左右。 那杆长矛一击中,便带着船板猛地缩回黑暗中去。 司马伦此时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站起身来,与陆韬两人背靠背依在一起,持刀朝两侧黑暗中戒备着。 借着星月微光,司马伦这时才稍稍看清楚,对面缓坡下面,站着三个蒙面黑衣人。这三人中一人持矛,一人用刀,还有一人手里拿着把长柄狼牙锤,摆出一个扇形小阵,虎视眈眈地将司马伦与陆韬包围在河岸边上。 此时半空中的月亮已经躲入了云层之中,四周瞬间便暗淡了下来。司马伦刚才在地上爬行了半晌,背上早出了一股子冷汗,此时被夜风一吹,顿时便瑟瑟发抖起来,此时又见对方两人持有长兵器,他心中渐渐起了胆怯之意,便道:“好汉,要钱要粮,只管开口便是,我是赵王司马伦,别的不敢说,保你这几人一辈子富贵,还是能轻易办到的……” “哦?你就是赵王?”持刀的那个黑衣人淡淡一笑,“寻地便是赵王你!”他话音未落,左手猛然一扬,司马伦便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股子疾风迎面袭来。 司马伦刚才问话的时候,早就暗暗提着神,此时见有暗器袭来,忙低头躲避。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飞刀擦着司马伦的头皮向后掠过。他暗道一声“好险”,还未抬起头来,对面那名持刀的黑衣人已经揉身扑了过来。 司马伦手中只有一把方才从地上捡起来的弯刀,此时也别无它法,慌忙举刀格挡,数个回合之下,就发现对面那人力气蛮横,每一刀辟出,都是寻着头颅、颈脖等要害,直刀带着嚯嚯风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司马伦不善使用弯刀,黑暗中被那人打得连连后退。到此时,他也想明白了,这伙人半夜伏在洛河边上,是早做好了谋划,等着刺杀自己。司马伦暗自叫苦,这人招招致命,哪里是普通的求财蟊贼?分明就是来要人性命的。 那边陆韬半跪在地上,挥舞着青铜啄与持长矛的黑衣人斗在一起。陆韬大腿中刀,鲜血流了一地,此时早没了气力,全靠着最后一口气支撑着。 黑衣人见他如此,后退数步,右手臂一抬,六尺长矛转着圈急速刺出,矛头上下左右不停抖动,闪出点点寒星。 陆韬艰难地举起青铜啄,看准了机会,斜着往前一勾,啄身与矛头一相撞,堪堪撞开矛尖。他接着手腕一翻,青铜啄啄身与啄杆正好勾挂住了长矛,陆韬爆喝一声“撤”,手上用力,想要夺下对方兵刃。 对面那人却是不慌不忙,左脚上前一步,双手持枪,身躯猛然扭动,以腰带臂,以臂运力,力道传到矛头,矛头突然左右一荡,顿时便将陆韬手中青铜啄给打飞。他得势不饶人,右脚继续往前进一步,双手却是往回一拉,带着矛头一缩一突,瞬间又起了一朵银花,朝着陆韬面门便扎了过去。 陆韬失了兵刃,此时半跪在地上,藏无可藏之处,躲又躲不开,矛头带起来的疾风迎面扫来,他眼中扑面而来的那朵银花越来越大。 第二十二章 洛河边上有伏兵3 月亮已经完全躲入到了浓云之中,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河岸边散落在地上的火把渐渐熄灭,四下陷入一片漆黑。河风突然大了起来,河岸上黑黝黝的树影随风舞动,张牙舞爪地有如一群猛兽。 “砰——” 一柄直刀越过陆韬身躯,从他身后腾空劈来,直直击在矛尖之上。这一刀力道蛮横凶猛,不但撞开了矛尖,还去势不减,顺着矛杆疾疾往黑衣人双手上劈砍了过去。 那黑衣人吃了一吓,慌忙撒手后撤。 陆韬闭着眼,楞在当地,还未回过神来,孙秀已经如猛虎下山,飞扑了下来。孙秀人尚在半空,双脚如锤,连连踢向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胸口,额头连中两脚,身躯顿时便如一块破布,横着飞出数丈之远。 孙秀身子在半空中一转,衣袍抖动,发出猎猎声响,这才如一只大鸟般飘然而落。他脚刚着地,脚尖已经将地上那杆长矛挑起,接着抬腿一脚,直踢在矛杆尾部,长矛便如一支巨型箭矢,往司马伦那边撞去。 孙秀脚不落地,身子已经随在长矛后边,一起朝那边飞去。他身形似箭,竟然比长矛还先到。孙秀半空中将这柄硬杆长矛抓在手中,举过头顶,用力前挥,矛杆吃力,弯成了弓形,带出一股劲风,砸向持刀那人。 这名黑衣人也吃了一惊,不敢接他这一砸,翻身就地一滚,顿时便闪到了数丈开外。 孙秀一矛击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他一击不中,正要挺矛前刺,就觉耳边一阵疾风扑来。孙秀也不含糊,侧身一闪,左手抓住矛尾,右手抓住矛尖,迎着风声将双臂往前一推,以矛为盾,硬生生接了这一招。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孙秀往后微微移了脚步,这才稳住身形。 对面那个黑衣壮汉拖着狼牙锤,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又用力将锤杆往地上一杵,这才借力站住。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恶狠狠骂道:“没想你小老儿好大气力。”说完挺着狼牙锤又要往前冲。 方才滚出去的持刀黑衣人此时冲了过来,一把拦住了他,转身朝孙秀淡淡笑道:“久闻五斗米道孙俊忠足智多谋,机敏过人,不想于战场搏杀之技,也如此娴熟。” 孙秀到底年迈,方才一阵激烈厮杀,左奔右突地早将气力使完,此时仅凭一口气硬撑着。此时见这黑衣人气定闲清地开口说话,他也暗暗惊奇。普天之下,能接自己一招的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人在自己倾力一击之下,还能全身而退,定然不是个小角色。孙秀捉摸不透黑衣人话语中的意思,所以并不接话,只是提着气,慢慢在胸中调整呼吸。 他身后的司马伦早已经吓呆住了,此时见孙秀突然挺身在前,便又胆气渐升,他将手中弯刀一挥,壮着胆子厉声说道:“好汉,你既然认识我家长史,也瞧见了他的厉害,那便凡事好说,今夜就此别过,我们后悔有期。” “赵王想走?”那人手中长刀舞出一个刀花来,淡淡笑了一句,“我族中儿郎在洛河边,吹了一宿凉风,若是这般轻易地放赵王回去了,我能答应,只怕被赵王在雍、凉二州残杀的族人也不会答应!”后面两句话语,从黑衣人口中说出,渐渐变了音调,就像夜枭啼鸣一样干瘪难听,在暗夜中传将开来,让人顿觉恐怖万分。 “你们不是胡人,使些匈奴弯刀,便想骗过老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孙秀眼光到底老辣,早就瞧出端倪,他一抖手中长矛,冷笑道:“硬木矛杆长六尺三寸,生铁矛身八寸五分,这分明是京都中军制式马战长矛。”说完,孙秀长矛前指,恶狠狠地问黑衣人道:“说,到底是杨骏还是杨珧,遣派你等在此伏击我家赵王?” 那人闻言,身躯一震,并不答话,他左右看了看,发出一声叹息:“孙长史,你也算豪杰一类人物,何必跟这个无胆无谋的纨绔子弟搅在一起?”说完他手朝后一挥,四周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长史,我好心劝你一句,这四周我伏下了三十个弓弩手,长史便是有天赐之能,今夜只怕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哦?尊驾计划如此周密,”孙秀朝他身后看去,果然见暗夜之中,十余个人影渐渐围了过来,“那就是今夜非得取了我等性命不可了?” “此事全看长史如何抉择了?”那人哈哈一笑,又大步往后退了数步,“长史方才只能,当真震慑了我,让我起了惜才之心,”话未说完,他身边已经围上来十余个持弩张弓的壮汉,一起将箭矢对着司马伦等人,“长史可否听我一言之劝?” “尊驾请讲便是。”孙秀一边暗暗打量地形,一边在心里谋划计策,此时闻言,便不动声色地答道:“老朽也是识时务之人,尊驾有话直说便是。 “尊我家主上之命,今夜只要赵王一人,”那人倒也直接,手中长刀一抖,刀尖指向赵王,笑着继续道:“至于长史等人,咱们进水不犯河水,是去是留,悉听尊便,如何?” “如此也好,”孙秀已经瞧清了对方虚实。黑衣人说有三十个弓弩手伏在暗中,看来并不是假话。此时围在黑衣人身边的就有十余个,黑暗中还真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个。孙秀一时还未想出脱身之计,便含含糊糊地说道:“老朽今夜,不想不明不白地吃了这个大个闷亏,尊驾可否留下名号,若他日还能再见,老朽也好再来叨扰。” “没颜人不足在长史面前提及,长史是信不过我了?”那人又继续往后退了数步,大笑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手一挥,他身前身后便是一阵弓弩弦张的声音爆出。 孙秀的本意,就是引着他说话,一来探查幕后主谋,二来便是想突然偷袭,擒贼先擒王,抓住领头这人,让弓弩手好投鼠忌器。但此时见他如此机敏,连连后退,正要叫赵王小心,数支羽箭已经疾射而来。 好在孙秀早有打算,“小心羽箭”四字才出口,他手中长矛便舞动开来,带起股股劲风,卷出一个磨盘大小的圆圈,将司马伦和陆韬遮蔽在身后。 黑衣人身形闪入夜色之中,只传来他不住催促弓弩手开弓发矢的号令声。孙秀手中长矛舞动开来,精圆不滞,带出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入。 那黑衣人见他如此精妙技法,也不禁叹道:“不想长史武艺如此娴熟,可惜了,可惜了。”说完手中长刀一挥,夜色中又钻出一伙弓弩手,不等他吩咐,便朝着孙秀两侧围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洛河边上有伏兵4 天边翻卷起来的的云层渐渐堆积过来,早已经彻底遮住了月亮。夜色如墨,地面上的景物都难以分辨,只有离得近了,才隐约可见河岸上的柳树,黑魆魆地像怪兽一样晃动。洛河流水微微翻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息。 孙秀舞动长矛,将激射而来的箭矢尽数卷起,然后打落在地,他此刻须发皆乱,有如疯魔一般,边挡箭矢边喊道:“先退到河岸底下去。” 黑衣人似乎早有预备,不等孙秀喊完,左右两侧包抄过来的黑衣壮汉,张弓挺弩,已经早早逼到了河岸边。北侧三四人中,分出一人,自身后掏出一个火筒,嚯地一下就朝渡船上扔去。其余几人,已经燃起火箭,跟着朝渡船上不住射去。那火筒里盛着焦油,一撞到渡船上,就倾倒出来,遇着火箭立马便燃起了熊熊火焰。 大火映射之下,孙秀三人的身形更加明显,急射而来的箭矢越来越多,越来越准,孙秀使尽全力,带着司马伦与陆韬,边打边撤,渐渐逼近河岸。 瞧着又有数人逼上前来,孙秀身后的司马伦也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陆韬也急得满叉大汗,啊啊大叫,他突然强撑着站起身来,接着就地一滚。顺手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青铜啄,猛地朝缓坡上那伙弓弩手掷去。 左侧三个弩手早做好了准备,此时见有人起身出来,抬弩便射,只听见“噗噗”数声,陆韬肩膀上、胸脯上,各中一箭。被陆韬掷出去的青铜啄,转着圈在空中飞了二三十步,如同一把扫帚一般,扫进缓坡上的弓弩手人丛中,顿时打翻了两人。 陆韬本就大腿中刀,身上要害又被利箭射中,顿时便摔倒在地。此刻少了孙秀遮护,又被身后大火映出身形,立马又被射中四五只箭。他头朝下趴在地上,身躯不住抽搐,发出“呜呜呜”的闷响,急剧挣扎了数下,便不再动弹。 孙秀手臂早就酸胀无比,趁着陆韬争来的这个时机,手中长矛急抡,接着身形一矮,拖着司马伦便朝后边滚去,又躲回到河岸之下。 黑衣人见他二人如此,大笑道:“赵王乃宗室封王,长史也算英雄豪杰,怎地此时都做起了缩头乌龟呢?”说话间,他一边小心翼翼往前摸,一边招呼左右弓弩手围了过去。 孙秀右手握住长矛、左手死死将司马伦压住,并不答话。 黑衣人见孙秀已经走投无路,一把扯下脸上面罩,渡船燃起的大火,映着这人鸢肩豺目的丑陋面容。他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痕,从左眉一直延续到下巴,深可见骨。黑衣人脸带狰笑,缓缓越众而出,一步步逼近河堤。“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躲躲藏藏,出来痛痛快快与我搏杀一阵,也不枉为一条汉子。” 司马伦此刻全身瑟瑟发抖,被孙秀死死压在河堤下,他手中的弯刀早已经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此刻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孙秀打斗了半晌,精力早就用完,此时伏在河堤边,脸色惨淡,但神色仍然镇静,他深深叹了一息:“赵王,看来今日你我是在劫难逃,要命丧于此了。” 司马伦已经吓糊涂了,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挣扎一下,就要起身奔逃。 突然之间,如墨的夜色当中,突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来,马蹄踏击地面,如闷雷般的巨响也在耳边震动。 孙秀顿时就觉得身前的箭雨变得稀疏了起来,他微微抬起头来,便见洛河南岸数里之外,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卒,在夜色当中极速地朝这边奔来。 疤脸黑衣人也对这突然变故给惊呆了,不过他也只是微微一愣,立马便发起狠来,“马队冲来,还要片刻,此时拼死杀了这二人,主上必然保二郎们妻子儿女富贵一生。”话未说完,他将手中长刀一挥,抢先跳下了河岸。 司马伦此时见救兵已到眼前,心中活命的念头也战胜胆怯之意,也渐渐恢复了神志,见一个黑影跳到跟前,慌忙之中顺手抓起一把河沙,噗地一下就朝那人撒了过去。 黑衣人脚踩落地,就觉察出又暗器袭来,忙侧脸缩头躲避。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司马亮撒过来的竟然是一把河沙,饶是他反应灵敏,此刻也被扬了一头一脸。他顾不得眼睛鼻子里面是沙土,发出啊呀一声吼叫,抬刀就往司马伦胸前直刺。 司马伦弯着腰半蹲在地上,眼瞅着那柄长刀就要刺中胸膛,他也发了狠,伸出双手,想要去抓住刀刃。 孙秀舞动长矛,继续拨打急射而来的羽箭,此刻见那黑衣人已经跳到跟前,忙调转矛头,以枪尾朝刀背上一磕,顿时将长刀磕歪。孙秀双脚使力,抓地不动,腰身却是一扭,整个上部身躯旋转半周,手中带着长矛早已经调转了方向,矛尖贴着刀背追了过去。 黑衣人一招不中,此刻又见有长矛捅来,他立马回刀一封,将矛尖撞到一边。刚才已经过了几招,他知道自己不是孙秀对手,心里发了狠,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叫喊:“弩手弩手看准了,快朝着这里攒射。”言语之下,竟然是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不要了。 黑暗中的弓弩手此刻得令,一起调转方向,瞄准了河岸下边,他们弓弩上搭的铁簇箭头,被火光映射,耀出熠熠寒光。 孙秀不敢追击,收回长矛,正要防备箭矢,耳中已经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他侧眼一看,只见无数的火把急速而来。马上骑士一手举火,一手夹着一支骑矛,如一股急流撞入黑衣人群中。这一队骑卒其实并不多,才二三十人,但异常凶猛,只一个回合。便将河岸上的黑衣人弓弩手冲杀得干干净净。 司马伦此刻跪在地上,不住喘息呕吐。孙秀右手杵着长矛,艰难的站直了身子,戒备地看着马上骑士。 骑士中领头的一人见状,慌忙滚下马来,摘掉头上兜鎏,拜倒在地:“属下救护来迟,害尊上、山长受到惊吓,请尊上、山长责罚。” 孙秀淡淡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过了良久,才又出了一口气:“陈双,老夫如何吩咐于你的?” 陈双一路奔袭,头上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不住滚落,此时听孙秀问话,语带颤音,结结巴巴地答道:“山……长,山长吩咐,戌时正刻,领赵王……赵王亲卫来……洛河渡口恭候赵王大驾……” “此时是何时刻?” “已……已过亥时……”这陈双是孙秀二弟子,同时也肩负赵王护卫职司,由于要入京都拜访张华,为避人耳目,孙秀便吩咐陈双戌时来洛河渡口接应。陈双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山长,戌时之前,弟子一直等在渡口,此事陆师弟可证,陆师弟……” “哦?”孙秀歇息了片刻,神色已经渐渐恢复,他扔掉手中长矛,缓步走上河岸,“那是为师错怪你了?”说完,他抽出陈双腰间佩剑,借着火光仔细查看起来佩剑的锋刃,“方才你是在找你陆师弟?为师这便送去过去。”话音未落,孙秀右手轻滑,手中长剑闪出一道白光,绕着陈双颈脖转了一圈。陈双头颅就如同一颗熟透了的木瓜,骨碌碌滚落到地上。 第二十四章 洛河边上有伏兵5 孙秀脚步不停,直走了两三丈远,身后陈双的躯体才缓缓倒地。余下的骑士见状,吓得立马都翻身下马,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饶。 孙秀也不回头,继续迈着方步,缓缓往前走去。他来到另外一人身侧,轻声问道:“伍绍,你来说,为何你们会误了为师钧令?”不等跪着的这人答话,孙秀于火光之中,见他手里拿着陆韬的青铜啄,便又继续说道:“哦,你倒是有心,已经寻着了你陆师弟的青铜啄。” 伍绍知道孙秀秉性,早吓得全身瑟瑟发抖,他也不敢回话,慌忙将青铜啄双手呈上。 孙秀轻轻接过青铜啄,目光由下自上,慢慢移到啄身,见上面还沾染了大块的血污,他伸出袍袖,一边轻轻擦拭,一边继续问道:“说,到底为何?” “山长……”伍绍伏在地上磕头不止,眼泪鼻涕早流了一地,他话语中带着哭腔,“戌时之前,陈师兄带着弟子确实一直守在洛河渡口。到戌时三刻的时候,放出去的两个探子带回来一个乡民,回报说有一队盗匪侵扰村舍,残杀百姓,哭着求陈师兄前去救助……”他哭着往前爬行了数步,一把抱住孙秀的左腿,继续泣道:“弟子也曾劝阻陈师兄,可陈师兄说京都洛阳是天子脚下,此地又里庄子不远,不会有事。弟子执拗不过,又想着山长救济天下的教诲,便也随陈师兄离开了渡口。” “那你来说说,为师平时是如何教你们的?”孙秀神色暗淡,脸上竟然挤出了笑容,“贼人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就诱得你二人团团乱转,将为师之令忘得一干二净?”孙秀停住脚步,站在一边讷讷地轻说了几句,似乎是想在说服自己。 此时司马伦也跟了过来,他满脸血污,神色凝重,见孙秀杀心又起,想了一下,觉得这时候还未彻底脱离险境,便劝孙秀道:“长史已杀一人,威严已立,何必再动杀心?再多杀于长史威严无益。” “今日若不施惩戒,他日如何能统御人心?”孙秀似乎不想与司马亮多说,他回头摆手伸腿,舒展一下酸胀得发麻的筋骨,想了一下,这才冷冷对伍绍道:“既然是赵王求情,那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完手中青铜啄一挥,正正击在伍绍左肩之上,一挥之下,生生将伍绍左臂凿离了臂膀。 伍绍才发出一声如饿狼般的惨烈嚎叫,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孙秀俯下身去,伸手在他肩膀腋下戳戳点点,帮他锁住血脉,这才吩咐其余骑士:”帮他捆扎止血,带回庄里好生看护救治。” 此时天色渐亮,东方一颗灿灿耀耀地星辰闪烁出来,星辰之下,晨鸟震翅,掠过聚拥堆积起来的无数鲜红云朵。 孙秀寻着方位,绕过满地的尸体,亲自抱起陆韬尸身,又轻轻放在马上,命令其余侍卫道:“将老夫这徒儿,小心带回庄里,好生安葬。”他接过侍卫牵来的坐骑,随口问道:“方才一战,可留下有活口?” 侍卫中有领头的曲长小心回答道:“回长史的话,陈司马方才确实是擒住了两个活口,不过……”说道此处,这曲长的额头上慢慢渗出汗珠,语音带颤,“不过刚才小的捆押的时候,这两人都咬舌自尽了……” “哦?”孙秀脸色一震,冷冷一笑“还是这般勇烈之士?” 那几个骑士侍卫对望一眼,摸不透孙秀意思,又吓得不敢多说。这名曲长壮着胆子,又低声禀道:“小的方才翻捡兵刃的时候,又发现一个还未死透的,已经救治了过来……” “保住他的性命,本王一定要查出幕后主谋,”司马伦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骂道:“胆子不小,竟敢谋刺本王,此仇若不是不报,本王誓不为人。” “不比,赵王,不用去查了,”孙秀翻身上马,在众骑士的护卫下,不紧不慢地朝南走去,“赵王,此事再明白不过了,今夜行刺这一伙黑衣人,虽说用了几把匈奴兵器,想扮作匈奴遗民,但赵王没瞧见,他们谋划仔细,组织精密,隐隐约约有军伍之风,老夫料定,他们必是京都中军里的兵卒。” “京都中军兵卒?”司马伦打马上前,他也早瞧出来这伙黑衣人一定不是匈奴人。匈奴人只会骑马游战,如何懂这诓骗、暗伏的计谋?他脸上肌肉抽搐扭曲,俊美的脸庞瞬间变得丑陋不堪起来,“如此说来,那幕后的主谋,不是杨骏,便是杨珧了?”司马伦手中马鞭一抖,甩出一声巨响,面目狰狞地笑道:“好,好,好!本王没去寻他三杨的麻烦,他们倒是先找上本王了……” “依老夫之见,此事先不可张扬过大,”孙秀勒住马缰,望着天边渐起的一轮红日,想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赵王才返京都,左右情势不熟,此时敌在明,我在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顿了顿,又补充道:“如若此事当真是三杨所为,赵王便好办了,只怕另有他人。”孙秀说完,想了一下,又吩咐身后侍卫道:“等回了庄,再去几个人,将洛河渡口洒扫收拾一下,切勿惊动府衙。” 司马伦一夹马腹,追上孙秀,“除了杨氏恶贼之外,还有何人敢如此这般?那杨骏现下官居骠骑大将军、侍中、又是中军将主,总领宿卫、牙门、武卫三部十余万兵马,豢养百十个死士宾客,干些偷鸡摸狗地勾当,岂不翻手便是?” 见司马伦没有听到关键之辞,孙秀又重复道:“赵王方才也说杨骏是中军将主,总领宿卫、牙门、武卫三部十余万兵马,这便是老夫劝赵王不要轻举妄动的缘由之一。”停了片刻,他又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况且此时我们还未拿到三杨是幕后主谋的证据,为避免打草惊蛇,更应该低调谨慎行事,今夜之事,若没人提及,你我们便也不主动提及。” 此话一出,司马伦顿时就泄了气,他在心中暗自盘算,那三杨一族,久居京都,如今又掌握着中军兵马,自己虽是宗室封王,但一是来京都日浅,二是兵马尚在关中,与之相比,自家现如今确实是没有一斗之胆量。想了一圈,司马伦也没寻到章法,便扬起一鞭,重重抽在马臀上,恶狠狠地骂道:“本王这就去太极殿,奏报于天子阕。“他坐下骏马吃痛,甩开四蹄,撒丫子往前奔去,转过山脚,便见一座坞堡矗立在眼前。 第二十五章 内宅居室说朝政 太常府后院,月挂中天,张华已经穿过了三进,正踏着撒了一地的月光,缓步往内宅走去。他身后跟着的张炜,瞧着自家父亲被月光拉长的身影,似乎有话要说。 “左右无事,彦中便随为父去居室里说说话,正好为父有事要说与你听。”在四进月洞门前,张华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跟在身后的张炜,“我儿难道就没事要与为父说的?” “遵命。”张炜不想父亲突然有此一问,“严君面前,儿子只有受教的份……” “这便来了怨气?”张华满脸严肃地看着张炜,继续说道:“为父此举不只是为了我儿,也是为了为父,为了我们张家呐。”张华边走边说,领着张炜径直来到内宅自己居室。 这一处居室并不大,只有两三丈见方,也未藏书,只是摆了一方一丈有余的长案,长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类文房器具。长案与窗户之间有一张床榻,待奴仆点着了灯火,张华便屈膝坐在塌上,张炜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他面前。 “彦中,今日为父替我儿拒了赵王地举荐,我儿心中有气,这也正常。”张华呆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叹了一口气,“为父便与我儿细细掰掰此事。” “严君,”张炜见父亲问到正事,脸上肌肉一动,深吸了一口气,道:“儿子不敢。”话虽然是这般说,但他脸上写着的不解,语气中夹带地怨气,却表露得直白无误。 “我儿年过十八,”张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慈爱地看着自家这个宝贝儿子,“按说,正该去公府官衙里寻个一官半职,开始历练闯荡了。”他似乎觉得盘坐不舒服,于是便放下两腿,半躺在榻上,继续说道:“赵王此时来府中举荐于你,却并非因你才气能力?” “严君此话当做何解?”张炜上前伺候着张华脱下袍服,又伸手将榻上垫褥铺平,“赵王是宣帝九子,天家贵胄,举荐儿子出任王府从事中郎,难道说这还有其他意思吗?”顿了顿,他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将心中疑虑说出了口:“便是儿子才学浅薄,赵王举荐,全靠严君您在朝中威望名气,可这也……” “可这也是朝堂惯例,是吧。”张华微笑着接过话头,“的确,汉末以来,天下衣冠世族,门阀巨室无不彼此联姻,相互举荐,从而家族兴旺,官运亨通,这是确实是世之常事。”张华挪了挪身子,伸手将张炜召到榻上,摸着他的手,继续道:“为父老来得子,就你这一个宝贝儿子,如何不想你前途似锦,光耀门楣?” 张炜似乎被父亲从来未曾流露出来的舔犊之情感动,心中燃起一团热腾腾的火焰,两眼都放射出灼灼光芒,“莫非严君还有更好门路?” “没有。”张华丝毫没有停顿,回答得果断干脆。 “没有”二字,如同一盆雪水兜头淋下,顿时将张炜胸中火焰扑得烟熄火灭,他带着哭腔说道:“严君,那你这又是为何?” “彦中不识赵王,更不识赵王长史孙俊忠。”张华慢悠悠坐起身来,继续说道:“别看赵王是宣帝九子,皇室贵胄,方才看似也知今博古,这些不过都是虚象罢了。这赵王自幼不好读书,素来才能平庸,毫无智谋,常常见欺于孙俊忠。”说起孙秀,张华脸上现出丝丝冷笑,“孙俊忠此人,才学能力是有的,但偏爱方术,走的却是旁门左道一路,此人可怕之处不在才学方术,而是好使心计,善于玩弄权术。” “那严君不让儿子出仕赵王府,可又为何转身便向赵王举荐了两位先生。”张炜见父亲说得如此严重,心中还有诸多不解。 “为父此举,也是迫不得己啊。”张华喝了一口饮子,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儿不要被赵王方才宽和近人所骗,赵王素来心胸狭窄,孙俊忠也是睚眦必报之辈,为父我不敢轻易得罪他二人啊。”他顿了顿,下意识地抚了抚前胸,叹道:“陆士兄弟年长老练,阅事又多,还热心功名,举荐他二人去赵王府中,最合适不过了。一来可以货卖一份人情给二陆,二来也可以稍解赵王对为父推辞的怨气。”说着,张华慈爱地看着张炜,“我儿你若去了赵王府,如何周转得开此中环节?” 张炜听得似懂非懂,口中诺诺,不再言语。 张华瞧他模样,知道他还未释怀,又道:“若果真因此,倒也还罢了,彦中,你道如今宇内一统,天下太平,朝堂内外便安宁平静,再无凶险之事了?” “严君此话……”张炜还在想着赵王举荐之事,又见父亲说起朝堂政事,一时间也寻不出个头绪,不知父亲具体所指。 顿了片刻,张华好似心神回复,这才继续说道:“按说今圣天子春秋正旺,海内安定,正是太平之世。可以为父观之,实则是朝堂内外忧患涌涌暗伏啊。” “严君平日常常教导彦中,说食君之禄,就当为国事操劳担忧吗?若朝堂内外果真忧患暗涌,可不正是严君大展宏图的时候吗……”张炜边说边瞧张华脸色,嗫嚅了一下,还是把话吐出来了:“只是儿子仍是不明白,严君所说地,朝堂内外到底有何忧患,严君又到底是在担忧何事?” 张华徐徐说道:“我儿已经长大了,今夜便将政事说与我儿听听,也算是考验我儿才学机智,看能否给为父谋划疏导一二。”见自己父亲此时才渐渐进入主题,又说是要考究自己才学机智,张炜不敢再坐,当即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儿子请父亲提点指教,若真能为父解忧,那便算是儿子的孝顺。” “为父深忧之事,说来有三。”张华悠悠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朝堂上,储君孱弱,内无重臣可托,外无悍将统兵,这是第一忧;北境边地,五胡内迁,已成气候,迟早将生变故,这是第二忧……”张华说到这里,眼神开始失去光泽,渐渐暗淡了下去,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这第三忧,说来已经不是忧虑,而是惊惧了。” “到底是何事让严君如此惊惧?”张炜见父亲脸上肌肉抽动,似乎已经陷入恐惧之中了。 第二十六章 内宅居室说朝政2 “让为父惶恐不安,却又无计可施的第三忧,便是藩王外戚,两相争权。” “藩王外戚,两相争权?”张炜也是极为聪慧之人,今日父亲先是遣派自己去临晋侯杨公府中辞宴,然后又婉拒赵王对自己的举荐,此时这八个字一出,不用细想,他立马便明白过来父亲所指何事了。 “日前陛下相召,在太极殿东堂以神鬼之事问计于为父,”张华继续说道:“陛下说这数日以来,不知如何,总觉日日恍惚,夜里还时有梦魇上身,或是魏王曹阿瞒,或是高贵乡公曹彦士,均提着滴血宝剑于梦中四处砍杀。” “有这事?”张炜自幼修身名教,遵先圣教诲,从来是不敢言神鬼之事的,他此时听父亲说到此事,而且还是转述今天子话语,心中顿时矛盾万分,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想了一会儿,才宽慰父亲道:“严君,陛下夜以继日忙于国事,只怕是因操劳而起,患了心疾。” “为父也是以此话回禀陛下的,”张华摇摇头,缓缓说道:“陛下与你我一样,都是修身名教,读的圣贤之书,非到必不得已,如何敢轻言神鬼之事?况且陛下一代雄主,行改元换代,开拓新朝之举,是何等英武神俊!如今以九五之尊,天下至宰之身,居于庙堂之上,且不说高贵乡公曹彦士,便是那魏王曹阿瞒,也只是死后追封之王,如何能轻易闯进陛下梦境?” “严君,”张炜年轻,更是不信这些,当即朗声回道:“儿子谨记严君教诲,读圣贤书之人,不言神鬼之事,天子心绪不宁,请御医诊瞧便是。就是严君,于医诊之术也是颇有攻研浸淫,严君没给陛下把脉诊瞧?” “如何没有?半月前,为父与侍中、临晋侯杨公,中书监何公,御医监太医令肇煜肇绍冬四人,一起被陛下召见,为父与肇绍冬也亲自给陛下把过脉。” “那陛下病情到底如何?” “哎……”张华似乎又陷入沉思,深深叹了一口气,“为父浸淫医卜杂学数十载,一摸陛下手腕,便察觉陛下脉象艰涩,如轻刀刮竹,滞而无力。知道此脉主精亏血少,脉道不充,血流不畅,是陛下体内气滞血瘀,脉道受阻,血行不流利的缘故。” “既然为父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便是啊,”张炜想了一下,又自觉失笑,若半月前就找到了病因,父亲也不会在此时还提起此事。 张华摇摇头,继续往前说道:“太医令肇绍冬却说陛下脉象如弦,绷得紧直,端急而长,直起直落,是血脉在体内左突右撞所致,并说此脉象主陛下腹内必有痛症,可陛下并未说腹内不适,而太医令却甚是笃定。” “那最后……” “为父与太医令各执己见,当日诊瞧便未有定论,陛下令老夫与太医令依着脉象,各拟了一个方子,呈送给陛下御览,最后由陛下圣断。” “那陛下最后到底是将哪个方子交予膳食监了?”见父亲说着说着,又陷入沉思,张炜轻声问道:“事关龙体康健,严君后来没就此事再去寻过太医令?” “那日朝散,为父便想去寻他,怎奈散朝之后,陛下又单独留下为父与侍中、临晋侯杨公,一起商议安顿益州成都国中越聚越多的氐族流民一事,当晚还在式乾殿中赐宴,留老夫与临晋侯杨公宴饮至定昏时分。”说罢张华又无声叹息了一下,“第二日散朝之后,为父便直接去了御医监,可惜并没有寻到太医令,御医监执事谒者说皇太妃柏夫人身体不适,召太医令出宫诊瞧问疾去了。” “皇太妃柏夫人?” “哦,”张华见他疑惑,遂解释道:“便是高祖宣皇帝侍妾,方才来访的赵王生母。赵王这次从关中回朝,向天子奏报的缘由,便是柏夫人染疾,想回来在柏夫人榻前尽孝。”张华继续道:“为父回到府里,细思之下,越想越觉得不对,虽说痛证脉多现弦象,但弦脉痛证多由寒邪引起,寒主收引,邪主急攻,以至脉象紧急,直起直落,所以才血脉才左突右撞,我儿细细想一下,如今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和暖,是哪里来的寒邪?” “严君的意思是?”张炜脸色渐变,“难道……莫非此中还有……” “我儿猜地不错,”张华一声苦笑:“第二日为父与中书监何公,一起清查陛下起居注与膳食监药食底档。”说到此处,张华身子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黄里现白,而且变得愈来愈苍白,“为父与何公二人翻找了半日,奇怪的是,不管是为父所拟的方单,还是太医令所拟的方单,在陛下起居注和膳食监药食底档中,竟无半点记录痕迹。” “那是不是陛下没有将药单交于膳食监?” “绝不会,起居注中虽然没有记录药单,但却清清楚楚记录了十余日来,陛下每日两次,没每次半碗进食汤药的记录。哦,便是前日夜里,陛下再次梦魇上身,惊吓不已,还由着皇后服侍,喝了半碗汤药才安歇下来。” 听父亲说完,张炜随他一起陷入沉思。“严君,不管如何,此事都非同小可,若是近侍宦官无意丢失了汤药底单,那也是杀头的死罪,若真是有人故意所为……”张炜不敢继续往下想去。一时间,居室内陷入一片沉寂。张炜朝父亲看去,只见皎洁月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面亮一面暗,更显得他神色阴晴不定,张炜心中担忧,稍稍在脑中理了一下头绪,又问道:“严君后来与太医令就陛下病疾商议得如何?” “太医令死了。”月色中,张华慢悠悠地声音继续传来,“前日内宫中传来消息,太医令肇绍冬所乘坐的马车在固阳里受到惊吓,连车带马翻入了小洛河里面,肇太医与驾车御者被发现时候,已经全都溺死在小洛河中了。” “还有这样的巧事?”张炜越来越感到事态严重,“太医令不在御医监候诊,如何跑去城南固阳里?” “我儿有所不知,”张华说道:“皇太妃柏老夫人,就住在步阳里,太医令去步阳里就是给柏老夫人诊治病疾的。” “若事情真到了这个地步,严君身为人臣,就应当直接入宫,当面向陛下陈说此事,并问陛下到底将那个方单交给膳食监制作汤药。” “为父昨日已经问过了陛下,陛下是将为父撰写的方单教给膳食监制作汤药。” 他两人正说着,一串轻微急促地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少顷,就见一个内府近侍从门后探身出来,轻声禀道:“老爷,公子,府里来了客,说是有要事要与老爷相商。” “都什么时辰了?半夜还有访客?你没说老爷早就卧床歇息了?”张炜面带疑惑,怕又是赵王或是临晋侯一类前来笼络结党的亲王外戚。 “半夜来访,必有蹊跷。”张华素来知道这人办事谨慎周到,停了一下,问他:“来访的是谁啊?” “来的是菑阳公,司空卫瓘卫大人。” “菑阳公卫瓘,卫伯玉?”张华一脸疑惑,皱着眉怔了半晌,“半夜三更的,卫伯玉贸然来我府中,会是所为何事?” “严君,”站在边上的张炜,突然开口说道:“司空卫公,还监领着廷尉一职。” 这话一出口,张华似乎就明白了过来,太医令车驾无缘无故翻倾,此事陛下必定会遣派官吏着手探查,廷尉卫瓘此时来府,莫不就是为了此事。他边想边吩咐那名近侍,道:“快请快请,就请卫公去西厢房相见。” 第二十七章 旧朝孤忠刺天子 张华、张炜才到西厢房一会儿,就见那名贴身近侍领着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胖乎乎的老者进了西厢房。到了房内,他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地寻了个坐儿,半仰着坐下,口中还在不住地喘着粗气儿。 张炜以前从未与卫瓘相见过,此时见他中等个子,只着一身皂色素衣,远远脑袋上眼神沧桑,两鬓斑白,眉宇间夹杂着愁苦神色,就这般大大咧咧地坐在哪儿。 “太常……”这边卫瓘似乎终于缓过气来了,刚要开口,见有生人在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渍,嘴里才说了这两个字后,就立马顿住了,不住拿眼神看向张炜。 “这是犬子,”张华指着张炜道:“彦中,还不快来给你卫叔父行礼。” 张炜躬身上前,毕恭毕敬地朝卫瓘行了子侄之礼,嘴上说道:“小侄久闻卫叔父大名,未曾去府中请教尊安,还请卫叔父千万见谅。” “好说,好说。”卫瓘似乎赶了急路,还在一直喘息,“贤侄的名字,我也多次听张公提及,今日一见,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啊。” 张华见自己儿子模样,心绪稍稍好转,瞧这边他二人见过完基本礼节,这才说道:“方才老夫还在跟彦中说起朝中诸事,伯玉有话但说无妨。” “深夜来访太常,非是在下失礼,”卫瓘似乎顾不得许多,低头沉吟了一阵,快速说道:“其实我老卫午间便来了,只是才转过街角,便瞧见赵王车驾已经到了太常府前,老卫我侯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也不见赵王出来。就留下一个贴身长随在太常府前候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左右张望,“这不,赵王刚刚离去,我那长随便飞奔回去告诉了我,老卫这才火急火燎地半夜来访你太常了。” 瞧他模样,边上张炜机灵,知道他是口渴了,早倒了一杯饮子,双手递到卫瓘手中。 卫瓘接住,一口喝尽,这才恢复了正常语气,一字一板地继续说道:“太常有所不知,陛下日前诏令在下,暗中清查肇太医令车驾断轴一案,如今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此事老夫也有所耳闻,”张华心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不过他到底老成,知道卫瓘此时要说的“一些眉目”必然惊天骇地,他心里虽然想探查清楚,但还是谨守为臣之道,脸上神色不变,“不过此事干系甚大,伯玉既是奉了陛下诏令,就该立即向陛下奏报,如何半夜来老夫太常府,无端与老夫来说起此事?” “在下深夜来访,本就不合常规,又贸然说起朝中大案,老太常一定以为我老卫怕是患了失心疯吧,”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今日午间,我已经去了太极殿,本想亲自向陛下奏报此事,不巧陛下龙体不适,正在歇息,无法接见臣下,”说着说着,卫瓘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但陛下还是着近侍递出口谕来了,说‘此事可与太常商酌’,如此这般,我才半夜寻到你太常府来了。” “伯玉果真有此诏令?” “此般紧要机密之事,我老卫还敢哄骗老太常不成?” “陛下暗中遣你探查肇太医令车驾断轴一案,且要你将案情与老夫商酌?”张华瞥了一眼卫瓘,似乎还是不信,他起身在堂中橐橐踱了两步,又转身过来,直接站在卫瓘跟前,问他道:“实话告诉你卫伯玉,陛下龙体欠安,半月之前,老夫与太医令分别给陛下把过脉,并各自撰了一方药单,陛下便是照此进食汤药的。”说到这里,张华顿了顿,低头叹息一声,“至于膳食监所煎的是老夫所撰的方子,还是太医令肇绍冬所撰的方子,中书监起居注与膳食监药食底档中都无半点记录。” “此事老卫我自然是知晓的,太常,日间在下也去寻过中书监何公,听他说起过此事。”黑暗中看不清卫瓘脸,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轻轻放在案上,“遵陛下旨令,先请太常将那日为陛下心疾所撰的方单用药名目再次一一列出来。” 张华心里骇然,原来圣天子早已心存怀疑,还着手开始暗中调查了。又听到卫瓘是奉天子旨令来此让他重写方单,他脑中瞬间涌起了无数可怕的想法,一时间说话竟然开始打颤起来:“陛下……令你与……老夫商酌此事……那伯玉你……探查出了些什么眉目?” “太常,” “严君,” 卫瓘与张炜同时开口。卫瓘抢先说道:“太常放心,陛下并未疑心太常。太常可还记得当日所撰的方单?” “记得,记得!”张华冷静下来,走到案前。张炜早抢上前去,忙着捧砚抚纸。张华略一沉思,提笔蘸墨,落笔疾书。不一会儿,一张三四寸见方的绢纸便被他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张华丢了笔,轻吹绢纸,双手递给卫瓘。 卫瓘接过,就着烛光,只见绢纸上数行字形扁方的汉隶写道: 当归四钱、熟地四钱、生地四钱、川芎二钱、赤芍三钱、丹参四钱、桃仁三钱、红花三钱、山甲二钱、内金三钱、白芷二钱、全蝎一钱半、蜈蚣三钱、钩藤三钱。 “太常所撰不过是个寻常的头痛安神方,”卫瓘看完方单,又缓缓打开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案上,却是煎煮过的药渣。“陛下所喝的汤药也非太常所撰的方单。” “正是,老夫当日撰好此方,还递给临晋侯查验过。”张华紧张神色稍稍平息,“陛下也当御览过,此方原载于《神农本草经》之中,后又被后汉张仲景收录于《金匮要略》中,伯玉也知晓老夫是谨慎之人,为陛下诊疾,如何敢开偏方?” “太医令肇绍冬之死,并非意外!” “伯玉此言,有何凭据?”越往下说,事情越朝着张华所担忧方向走去,他敛住心神,拿起案上的几味药渣,细细查看,“这是当归,这是内金,这是山甲……”张华一边说,一边闻,他拿起一片黑褐色花卉,闻了闻,又放入口中尝了尝,脸色大变:“这竟然是羊踯躅……” “是的。陛下所喝的汤药之中,竟然有羊踯躅这种大毒之物。” “这,这……”张华出了一头汗,他扶着墙壁起身,结结巴巴地问卫瓘道:“这药渣是为陛下煎煮的汤药所剩?” “正是,这药渣便是我从膳食监中取来的。”卫瓘也起身,在堂内徐徐踱着步子,才走了一圈,他突然停住脚步,双目似剑,定定地看着张华。 张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便不再与他目光对视,而是再次俯身查看案上药渣,过来片刻,张华才嗫嚅道:“此药渣中,除去这味羊踯躅,其余的与老夫所撰之方并无差异。”停了片刻,又继续重复道:“老夫所撰方单之中并无羊踯躅,陛下与临晋侯都是看过的。”说道这里,张华渐渐稳住心神,抬眼接住卫瓘目光,反问道:“伯玉,你可查清楚了到底是何人胆敢在陛下的汤药中加了羊踯躅的?” 第二十八章 旧朝孤忠刺天子2 “还未查清,不过已经有了眉目。太常放心,陛下叫我来与你商议,便没有任何怀疑牵连到你身上。”思虑了片刻,卫瓘才似下定决心一般:“方才我说太医令肇绍冬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被人所害,这便是眉目所在。” “哦?”张华此时见卫瓘说陛下没有怀疑自己,且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到底为何人所害?” “此事非同小可,太常,陛下令我来寻你商议,可知陛下于你我二人之信重,此间事涉国朝根本,我不得不慎重行事啊。”说完,他便朝张炜看去。 张华想了一下,吩咐张炜道:“彦中,我与你卫叔父有事商议,你且先下去歇息吧。” “遵命,严君。” 望着窗外张炜身影渐渐没入夜色之中,卫瓘这才缓缓说道:“今日早间,膳食监掌膳谒者聂清舟——何公便是找他取的膳食监药食底档的吧——乘二马车驾出宫采买,不想未出御马监的监门,那马车车轴便断折了。聂谒者与驾车御者全都栽倒在地,受了重伤。” “竟然有这种事情?” “在下听闻此事,当即遣派廷尉左监监曹带人去御马监探查。一之下,竟然发现御马监还有三辆二马车驾的轮轴被人锯裂。” “如此来看,此事是有人故意所为了,那太医令肇绍冬所乘坐的车驾,也一定是被人故意损坏的了。”张华一听,便发觉事态严重,“伯玉查清楚了是谁干的没?” “正是,我也着人去查探了太医令肇绍冬所乘坐的车驾,发现车轴处的裂痕平平整整,与聂清舟所乘坐的车驾断痕一样,是人为所致。”卫瓘说道:“已经查清楚了,是御马监簿曹主记尤青所为。” “御马监簿曹主记尤青?”张华在脑中寻了一番,发现并不认识此人,便疑惑地问卫瓘道:“可查清楚了此人是什么来路?”张华走了数步,摸到席位上坐下,冷笑道:“一个小小的御马监簿曹主记,断然不敢做出如此诛灭九族的事情出来,他背后肯定另有主谋。伯玉可曾审过此人,此人是如何招供的?” “此人并不姓尤,也不叫尤青,”卫瓘淡淡说道:“他本姓夏侯,单名一个战字。” “复姓夏侯?夏侯战?难道是夏侯渊一支所出?”张华心里不禁一怔,夏侯氏与魏主曹氏本为一族,魏嘉平六年,魏主曹芳与中书令李丰和国丈、光禄大夫张缉、皇族夏侯玄合谋,以衣带血诏征召忠臣讨伐刺杀景帝司马师,被司马师发现后,当即废掉曹芳,并斩杀了皇后张氏、国丈、光禄大夫张缉、皇族夏侯玄、以及中书令李丰以下曹、夏侯两族近千人。此事若是属实,只怕又将在朝中掀起一顾血雨腥风了。 “正是,如若夏侯战说言属实,那他便是故魏博昌亭侯夏侯渊之再从孙。”卫瓘似乎也意识到此处关键所在,“三木之下,夏侯战很快便招供了,说的都是陛下迫曹禅位,代魏牧天,得位不正一类大逆不道之话。” “伯玉,”思虑良久,张华才开口,“此事还需千万慎重,稍有不慎,便会牵连一大批曹魏旧臣。”张华理了一下头绪,问道:“依伯玉之见,该当如此处置此事?” “陛下诏令在下来寻太常,便是想听听太常意见。”卫瓘表面上是在征询张华意见,其实却是将这个难题推到张华身上。 张华如何不懂,他想了好一会儿,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说道:“只怕此事不宜牵连过广,伯玉,老夫以为该快刀暂斩乱麻,早日了解此案。” “在下也是这个意思,”卫瓘还不肯坐下,踱着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道:“此事在下写了奏章,今日已经呈送到了太极殿。”他埋头又走了几步,皱眉说道:“如此处置,只怕陛下不肯啊,太常,此事可不仅仅是肇太医车驾之事,而是关系到陛下龙体康健,国朝根本之事。”他停了一下,又道:“无论如何,此时今夜必须拿个章程出来,明日一早,在下便与太常一起入宫面圣,也好作答。” 见他如此说,张华便一时沉默不语,是自己想简单了。 “还有,我已经查明,陛下饮用汤药已经七八日了,有六日的汤药中含有羊踯躅,”卫瓘将案上药渣全部收入布袋之中,“来时我已经问过太医监数位太医,说羊踯躅,虽是毒药,但也能祛风去寒,散瘀定痛,只是不宜多服、久服。太常,依你之见,汤药之中混入了羊踯躅,于陛下龙体康健是大是下?” 见他说到天子龙体康健一事,张华顿时身上一震,慢慢说道:“若是紧紧误饮了几剂含有羊踯躅的汤药,于身体倒并无其他大碍。”此事越来越蹊跷,先是天子染恙查不出原因,接着便是天子进食的底档全都消失不见,现在居然连给陛下诊瞧龙体的太医也莫名其妙的死了,陛下所饮的汤药之中又有毒物,还查出前朝伪逆。再盘查下去,不知道还会揪出什么东西出来。想到这里,张华便道:“伯玉,既然是陛下令你来寻老夫,老夫以为,此事便在夏侯战处止住,陛下若有再问,老夫再去分说,如何?” “如此重大之事,只怕陛下不会就此干休啊!” “哎!”张华叹了一口气,道:“伯玉有所不知,如今西北、西南边地胡患纷起,陛下正为此时忧心,哦,伯玉也瞧见了,赵王此番回朝,明面上是给柏老妇人尽孝,其实还不是以为西北三州匈奴渐渐势大,他无力平息?老夫以为,陛下必然分得清孰轻孰重。” “太常既然已经如此决定,在下便照此办理就是。”卫瓘想了一下,又道:“此事涉及国朝根本,是否就在明日早朝之上报奏陛下?” “不妥,”张华拈着胡须,想了一下,这才说道:“朝堂之上,言说此事,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老夫以为,散朝之后,你我二人再请面圣,私底下与陛下详说。” “好,便就这么定了。”卫瓘想了片刻,长长出了一口气,起身朝张华一抱拳:“太常,今夜多有打扰,就此告辞,明日你我朝堂再见。” “慢行,不送。”张华将卫瓘送出门外,又瞧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这才招呼近侍道:“去瞧瞧,看士衡士龙歇息没有,若是没有,便请他二人来此……”张华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色,脸色渐渐起了波澜,“今天到了哪一日了?” “回老爷,已经是三月十六了。” 张华望着圆如玉盘的明月,微微想了一下,又改口道:“便请士衡士龙二人去留墨斋三楼露台议事,另外,去将彦中也一并叫来。” 第二十九章 留墨斋里窥天机 陆机、陆云与刘存善还正在商议如何处置蓝风两人,听闻张华此时相召,他三人对视一眼,心道必有要事相说。刘存善机敏稳重,见状便道:“小的随两个相公爷一起再去留墨斋吧,将这两个小儿也带上,交由老爷处置。” 几人摸黑上到留墨斋,却不见张华。陆氏昆仲顺着刘存善目光望去,见张华正在顶层廊檐下,面窗而依,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出神。 “张公好雅性。”陆机素来钦佩张华德望风范,兼之他年岁较长,年初接纳自家兄弟来投,且颇为照拂,所以他二人一直谨持师礼相待。见张华凝视空中玉盘,又知他于图卦谶纬诸技颇有修养,便恭敬的问道:“张公夜观天象,可有所得?” 张华见二人来,返身端起饮子,擎在手中,却是不吃。良久才捋了捋胡须,竟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将饮子放下,这才慢慢道:“士衡你来,且观东南。” 二陆闻言,一起抬首望去,但见半空中一轮明月如盘,哪里能看得见半颗星辰。他二人心中正暗自纳罕,却又听张华说道:“古言‘天垂象,见吉凶’,今观之,诚不我欺啊。” 张炜此时也上了楼来,见刘存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儿,便问道:“阿舅公,这是?” “回公子的话,”刘存善一把将蓝风推上前来,一边继续说道:“这两个小儿,公子也是认识的,喏,便是下午铜驼街上,引得尉府刘主薄与卫将军府杨管事争斗的那两个逃奴。” “哦?”张炜此时就着月光,也依稀看清了蓝风容貌,“果真是那两个小儿,阿舅公,这两个逃奴如何在你手中……” 见张华、张炜一脸疑惑,刘存善便将方才在留墨斋外,如何擒住这二人一事又详细说了一边,见张华、张炜似乎不相信,他又道:“老爷府邸前后都临着大街,这两个小儿胡乱翻窜,定是寻着府中后院内宅围墙攀越进来的。” 听到还有这般巧事,张华还未开口,边上张炜就道:“那刘琨鲁莽滋事,我们可不要学他,严君,既然这两人真是卫将军府中的逃奴,此时又被我们擒住,就该遣人速速将他们押送回去,交还给卫将军杨公,免得如刘琨那般引起争端。” “哦?”见自己儿子抢着给出了这样的处置意见,虽是瞧不清楚张华脸色,但他拈须沉吟,直过良久才重重叹一口气,温和地问张炜,道:“我儿是这样想的?” “是,严君。”张炜见他模样,一时琢磨不透张华心思,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严君也说了,现如今杨家权倾朝野,又有女贵为皇后,可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啊。” “士衡、士龙,你们两人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两个小儿?” “张公,机先斗胆问一句,”张华此时发问,陆机似乎又想起一事:方才张炜与刘存善说是奉父命,去了临晋侯府中辞宴。想到此处,陆机便恭敬地反问张华,道:“张公白日里又为何要遣公子去临晋侯杨公府中辞宴?” “士衡此问,说到正点子上了。”张华起身离席,慢慢踱到栏杆边,看了看天上圆月,又慢慢转过身来,背靠在栏杆上,这才说道:“此事待会儿再说,存善,你先带这两个小儿下去,好生看管住了,明日一早便送他二人出城去。” “严君,您这是?”张炜万分不解地问道:“此事若被杨公知晓了……” “为父自有分寸,”张华打断张炜话语,又转身对陆机、陆云道:“今夜天有异像,你们随我一起观之解之,如何?” 张炜见状,忙跟着刘存善一起下楼,去搬来一方软榻,靠着栏杆摆放方正,又用袍服擦拭几下,这才请张华坐下。 张华扶着栏杆,慢慢委身坐下,手指东南,深深出了一息,神色暗淡道:“方才荧惑守心,有疾星坠入外方,恐天将有大事发生。”他这数句话很是莫名其妙,却又似高深莫测,只说得二陆兄弟云山雾罩,不明所以。 “张公,我故国太史令,陈卓陈公也善于星占,长于天相。”陆机知张华素来稳重,言出于此,必有讲究。但张华既年长,又为主,他不言,自己也不好。想了一下,便挑拣着引着话头,继续说道:“只可惜陈公在时,我兄弟二人年龄尚幼,遗憾而终究不得见。”边说便瞧张华神色,只见他双目如电,死死盯住东南,似乎并未听见陆机说话。陆机摇摇头,稍微增了点音量:“机也曾闻,后汉建安初有相士,曾以‘紫微星西散,牛斗冲天狼’之言,推测出天将大乱,张公学识渊博,学生斗胆请辩之真伪。” 张华此时仿佛陷入沉思,又回头过来望向西北,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 陆机已经连问两句,张华还是不理不答,他便不好再问了。陆机心中疑惑不已,便也随张华抬头往天幕中看去。只见此时云淡星稀,一轮如玉盘般的圆月在云中穿行滚动,缓缓将淡淡的月光如雨水一般洒了下来,夜色当中,泛蓝的天幕无边无际,严严实实地遮罩着世间万物。陆机今日心绪一直不宁,此时见到此景,心中更是突起无限悲伤。 时值阳春三月,太常府中花开如海,留墨斋围在一圈桃林内,桃花朵朵如蝶,片片如霞,夜风自南边缓缓而来,凉而不冷,温而不燥,真是让人和煦爽心。一时间,留墨斋上陷入一片沉寂,张华以下,四人如同四尊木塑菩萨,或坐或立,全都各想心事,不再言语。 见张华与自家兄长两人故作深沉模样,陆机心中不禁好笑。他可不似兄长那般注重礼节,此时见张炜侍在边上,便指着天幕对他道:“彦中,今夜天广地大,宇阔宙长,我便考你一考,你来说说,何为天地,何为宇宙?” 边上张炜正在发呆,心里还在想着自己方才处置卫将军府中逃奴的建议,到底是哪里不合父亲心意。没想到这边陆云突然有如此一问,一时间他竟不知道如何作答。想了好一会,才记得古人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便恭敬地答道:“上四方为天,下四方曰地,眼之所及为宇,往古来今曰宙。”似乎是对自己的答复不满意,张炜又补充道:“先生,上面那句学生倒是记住了,只是不知道出自哪里?可是庄子在《庚桑楚》篇中所说的?” 陆云博闻强识,饱览群书,这个问题却是难不倒他:“不是庄子所言,是商君弟子尸佼在《尸子》中所言,不过,便是你这两句,其实也是杜撰而已。” 见自己糊弄不过去,张炜脸色尴尬,他朝父亲方向看了看,见父亲似乎陷入沉思,并未察觉这边的问答,于是更是恭敬地问陆云道:“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尸佼所言地,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庄子所言地,是‘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张炜脸上一红,讪讪道:“原来如此,学生学识不足,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就免了,学海书山就好比这天地,从来都是无边无涯的,”陆云继续和张炜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彦中,你看这天,这地,这宇宙,无不广袤无垠,无边无际,以你我比之,六尺与万仞,百岁与万年,你我何其渺小短暂,天地宇宙何其广袤宽长啊。不过庄子还曾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又言“以其至小,求穷其致大之域”。由此观之,人之一世,所谓生死、贵贱、是非、美丑、善恶、荣辱、得失等等,又有什么值得……” “轰——” 这边陆机正摇头晃脑地给张炜讲学,突然之间,天幕上一条流星,如同一条闪闪发光的巨大火龙,发出沙沙地响声,瞬间撕裂了夜空,奔向西北。 第三十章 留墨斋里窥天机2 这一下,陆机、陆云与张炜等都是大吃一惊。便是张华,也从软榻上“嗖”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伸出右手,大拇指拈着食指、中指不住搓动,一边问张炜道:“是何时辰?” 张炜似乎早有准备,转身朝楼下喊去:“阿舅公,此时是何时辰?” “子时三刻。”留墨斋下传来刘存善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就守在楼下的漏壶。 “南斗北斗气滔滔,西北荧惑耀芒角,长虹破天蚩尤剑,黑云起处奎星高。”张华望着流星划过天幕时留下的光痕,口中又起了一句歇子。 陆机、陆云这时才知道原来张华是在夜观天象,此时更不敢打扰他的思绪了。 “前者,老夫也以为星象占卜不过是术士欺人之学罢了,今以验之,却是不假。”张华这回倒是没有再让陆机等下去,而是马上转身说话:“你二人且道赵王来访,真的只为诗赋、典籍?或是保举彦中为府中从事中郎?”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陆机抬头看了看天象,又看了看张华,不知道他今夜为何如此,一会儿仰观天象,沉默不语,一会儿星宿占卜,口说赵王来府。陆云被他搞得满脑子迷糊,不知是何意思,顾忌他是尊长,又不好直接开口问询,直憋得满脸通红。 陆机老成,见张华如此,知道他今日必是真有要事商议。想到这里,便又静静坐下,不言不语等着张华的下文。 “老夫向赵王保举二贤侄一事,方才思量的如何?”黑暗中,陆机看不清张华脸色,但从话语中也能听出来他情绪不高。 “晚生方才只顾着来留墨斋中借阅典籍,倒并未与兄弟商议此事。”陆机老老实实说道:“张公是尊长,请张公做主便是。” “赵王乃皇家贵胄,去年又被天子任为征西将军,镇守关中,威慑西北杂胡,若能得赵王举荐,也不能不是一个好去处。”陆云却是兴致很高,“却不知张公为何婉拒赵王对彦中的举荐?莫非张公为彦中还留有好的去处?” 见陆机并不肯说,陆云却是滔滔不绝,张华勉强笑了一笑,不理陆云,只对陆机说道:“此事老夫知道士衡心中早有定计,也不瞒你,老夫向赵王举荐二贤侄,不过是敷衍权宜之辞。”说完,见陆机不动声色,又道:“士衡想必也瞧出来了。且让老夫先猜上一猜,士衡心中定计,与老夫所思量的一样,都是拒绝赵王举荐,老夫猜测得不错吧?”不等陆机回答,他又道:“士衡,你且给老夫说说,你拒绝的缘由是什么” “请张公恕学生失礼,方才学生所问的,张公白日里遣派彦中辞去临晋侯府的宴请,到底为何?”他也不等张华回复,又继续问道:“晚生还要问的,便是夜里张公又婉拒赵王对彦中的举荐,这又到底是为何?” “士衡所担忧的,也正是老夫所担忧的。”张华叹了一口气,并不直接回答陆机,他苦笑道:“现如今,朝中便是这么个局面。” “外戚藩王之争,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吗?”陆机面带疑惑的问道:“陛下一代雄主,如何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可能已经超出了士衡所能想象得到的地步。” 他二人连续对答了数句,边上陆机与张炜虽然是半句话插不上,但也渐渐听出了头绪。陆机寻着缝隙,插话道:“张公、大兄,你二人所说的外戚藩王之争当真到了如此地步吗?张公,能否给我解说一二。” “你们都坐过来,”张华指着面前的席位,等他三人坐好,这才慢慢说道:“此事看似复杂,其实简单。”他抬头看了看天上月亮。不知何时,月亮四周渐渐起了一片乌纱似的云层,在阵阵南风吹拂之下,已经将月亮包裹了起来,方才还皎洁的月色,此时已经变得朦朦胧胧起来。“且不说赵王举荐之事,先说我辞宴一事,若老夫猜测得不错,卫尉石季伦下午派尉府主薄刘琨,也是去临晋侯府中辞宴。” “方才刘执事也是这样说的。”陆机沉吟了半刻,继续道:“难道石季伦也如张公一般,瞧出朝堂内外忧患端倪?” “内臣结交外戚,本身就是官场大忌”。陆云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临晋侯杨公此时风头正盛,本该守心内敛,却不想竟然更是张扬跋扈,这绝对不是君子所为,也不是为臣之道。”陆云也算是聪慧之人,此时搜肠刮肚思量一番,立马便明白过来了。 “士龙所言,只说中了其中一点,”张华慢慢道:“老夫说一桩朝堂消息与你几人听,你们便知如今朝堂局势到了何种地步。”他停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又道:“日前,今天子相召,以朝政问计于老夫,言说临晋候杨骏权势日重,党同伐异,竟敢擅权欺主,打算征召汝南王司马亮及赵王司马伦入朝共同辅政,以制之。” 二陆闻言,知他原来是有朝堂时政相教,忙正衣端坐,细细听之。 张华却不瞧他二人模样,只负手而立,擎杯望月,又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又转身入坐,慢腾腾言道:“老夫思之良久,权衡得失,竟是左右为难,惆怅不敢言。” “张公却是为何惆怅?”陆机忙问:“外戚擅权本就不该,征兆同姓藩王入朝,正可制之,天子代魏之初分封诸王,不就是防备后汉末年外戚内宦擅权故事重演吗?” “召诸王入内辅政,无异于饮鸩止渴。”张华这才见他二人心虔意诚,一脸求教模样,却卖了个关子问道:“士衡可知前朝故事?” 第三十一章 留墨斋里窥天机3 陆机、陆云也是熟读诸史、博文强志之人,先是听张华说征召诸王入朝辅政,是饮鸩止渴之举,又见他提及前朝故事,霎时心下了然,料定张华要说的,必是前汉七国之乱了。陆机心里这样想的,话到嘴边,却道:“却不知张公要提的,是前朝何事?” 张华微微摇了摇头,一脸苦笑,并不作答。 此时朦朦胧胧的月光,如霜般撒向留墨斋顶层的楼阁,寒辉映照之下,张华瘦瘦高高的身架,竟似在楼阁上的夜风中瑟瑟微抖。二陆再瞧时,只见他两鬓白丝在月光照射下如星般熠熠闪烁,他黝黑消瘦的脸庞,起满褶皱,张华神情竟已是憔悴不堪。陆机想他身经二朝,历侍数主,皆是尽忠辅佐,顿时心中敬仰佩服之情,愈发浓重起来。 “前汉高祖刘邦子孙七王,都因权高位重,图谋宝器,以致身死国灭灭。而后汉世祖刘秀诸子,却是远离朝堂而得以善终。”果不其然,张华要说的就是前汉文景二帝时发生的七国之乱。却听张华语调凝重:“天子面前,我以史为鉴,斗胆力谏,极言三杨弄权,只为外癣,但若是征召二王入朝辅政,却能危及继统,万般肯请天子收回诏令。” “学生亦闻因女贵为皇后的缘故,临晋候杨文长杨公屡被重任,先是升为骠骑大将军,又兼中军将主,进而晋为侍中,太子太保,如今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陆机思虑片刻,顿了顿,又言道:人言杨文才其人,心胸狭窄,又无才干,兼之刚愎自用,与众臣多有不合,所以并无威望,张公,不知此事真假?” “大兄,且不谈人言如何,”陆云此时也插话道:“云初至洛邑,就闻街市常有传言,说皇后之父始封便以临晋为名,‘临晋临晋,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啊。”他想了半刻,不得要领,蹙眉道“张公,天子代魏之初,就分封宗室诸王都督州郡,一来是为了镇靖地方,监视百官,二来是以为京都屏障,国朝拱柱,这第三,可不正是为拱卫王室,辅佐朝政?云愚钝,却不解张公所说地‘三杨弄权,只为外廯’是何意?” “临晋临晋,临于晋室之上’的民谚,陛下也曾耳闻,”张华敛住心神,继续说道:“陛下还就此事咨询过老夫,老夫却知此言,恐怕就是诸王故意散播开来的。”停了半晌,张华又道:“士衡所言不假,临晋侯杨文长素无威望,只是因女得势罢了,虽说如今权倾朝野,,但朝堂内外几无真心和睦悦服之人。且自古以来,异姓重臣专擅朝政,而能吉庆善终的,尚未有之。如后汉章和年间,章德窦皇后以太后身份临朝听政,其兄大将军窦宪乘机操纵朝政,一时间也是威权震国,最后还不是落得窦宪、窦笃兄弟自戕,窦家宗族、宾客全部免官治罪的下场。所以老夫才说‘三杨弄权,只为外廯’。” “张公此言,确有道理。”陆云想了一下,挠了挠头,又问道:“若说征召诸王入朝辅政,是饮鸩止渴,是否又太过言重了?再者说了,陛下登临大宝,便分封诸王,为的就是防备曹魏故事重演,所以才行分封诸侯,王国置军之策,究其根本目的,便是想造就一个能够藩屏京都帝室的皇族势力,用以对抗朝中攀连缠绕的世家大族权势。此时外戚杨氏独揽大权,已经威胁到皇权安稳,不正是查验陛下国策对错与否地好时机吗?” “哦?”张华没看陆云,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儿子张炜看了半晌,“彦中以为呢?” 这边张炜正聚精会神地听他三人言说朝堂政事,不想父亲此时又问到自己头上。他想了片刻,这才回道:“严君方才提到前汉七国之乱,想必是担忧诸王本就割据称雄于地方,如果再将诸王引入内阙,恐怕就更难驾驭诸王了。不过,严君方才提及前朝故事,是否忘了前后汉交替时的新莽之事。” “我儿说得不差。”张华微笑点头,肯定了张炜说言,又见他提起新莽之事,便接着道:“新莽之变,确属异事,杨氏一家与王莽之族说来一般,都是外戚世家,也都一样权倾朝野,不过比起王家九人封侯,五人任大司马的显赫家世,杨氏之族还差得远了。方才为父也讲了,杨文长此人短智少谋,又刚愎自用,与王莽的谦恭好学更是有天上地下之别。”他想了一会,又道:“便如王莽这般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最终也没能从汉室刘氏手中夺过天下。” 见他反驳,张炜便不再接话,只是恭敬地答了个“是”。 “如今局面与两汉又大有不同,”张华继续说道:“陛下现在所要征召的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两王,本是宣帝之子,天子皇叔,贵为宗室至亲,皆是狼顾鹰视之辈,世之枭雄。汝南王司马亮身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以镇北大将军之职都督豫州诸事。赵王司马伦先是迁安北将军、镇守邺城,后又迁征西将军,镇守关中。这两王麾下能征善战将佐数十,历经沙场雄壮兵卒逾万,本就称霸一方,如擅引二王入内,皇朝统继恐将危矣。” 陆云得空,忙插话道:“汝南王未曾得见,不过今夜看那赵王容貌气象,虽说不上是德高望美,但也似颇具才干文气。” “士龙居京日短,识人不深。但应该也明白才智与德性,本就是两回事,赵王此人别的不会,却是最善伪装了。老夫且说一事,你二人思之,今上代魏继统之初,赵王竟敢盗取天子的御裘私下在府中穿着,这本该以僭越罪论以死刑,但陛下念其身为皇叔,这才特赦了他。贤侄,你二人切记,赵王少智缺谋,不过是自幼长于深闺的一个庸人罢了。”说完,张华话风一转,冷冰冰道“但他府内长史,却不可小觑。” “可是方才自称琅琊孙秀的那位老者?” “正是。”张华恢复神态,思索着说道:“孙俊忠极善权术,精于左道旁门方术,人言是五斗米教中人。赵王常常见欺于他,对他言听计从。”张华一口将盅内饮子喝干,边上刘存善瞧见,几步驱了过来,捧壶满上,遂又退入一边,仍旧束手候着。 “就算孙俊忠善弄权术,也不过是一个外人,如何能左右得了赵王?”陆机并不细想,继续说道:“再者说了,如赵王等众王诸侯,都是天子宗室,一父同体,一朝为臣,按周礼正该以家国为重,社稷为紧,又怎会听信他人之言,起祸萧墙,自毁根基?” 张华停了片刻,似乎犹豫了一下,半晌才淡淡笑道:“四十年前,洛阳流传闲言,说柏夫人与孙俊忠有染,还道赵王不是宣帝子嗣,老夫也不知此事真伪。” 第三十二章 留墨斋里窥天机4 这等宫闱密事,二陆久居吴地,是如何闻得?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般,略一思之,赵王觊觎圣器之心便是昭然若揭。陆机喃喃道:“不想赵王竟有如此不正之心。”言罢,却立起身来,对张华深深一鞠,道:“张公心忧社稷,见远思深,真为我辈楷模。”陆云也随兄拜了一拜,道:“却不知天子应谏没有?” 张华并不答话,却只是苦笑。二陆听张华论政,较之乡野读书又有不同,深知张华身经二朝,历侍数主,沉浮官场数十载,治国理政之能非刘琨那般纸上谈兵可比拟,都是躬身实践得来的真知灼见。 二陆尚在思量张华的言语,却不想他仍继续说道:“二位贤侄来洛,老夫虽是久闻你二人名声,然数月已过,却为何只单举士衡为著作郎这般位卑职司?不知可有思之?” 见张华有问,且是涉及自身职司,陆机不敢再坐,忙起身恭敬的答道:“张公历世久矣,晚侄常常夙夜自省,自惆学浅思短,当不得大任。”陆机一向自视甚高,于张华面前却是谦卑无比。一者尊他年长,二者常常聆听教诲,收益匪浅,特别是今夜又听他讲授时政,自家更是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张华闻言,却只是摇头,道:“如今朝堂内外,明面上静如止水,其实底下不知涌动多少暗潮,内有外戚擅权专政,诸王拥兵自重,外有杂胡南侵,糜烂国境。说来老夫已过花甲之年,早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球咯,今日老夫先去遣彦中去临晋侯府中辞宴,又婉拒了赵王对彦中的举荐,就是不想,也不愿搅进这朝堂纷争之中。”说完他淡淡一笑,指着留墨斋道:“现如今,除了这满楼的家藏典籍,其余都视为浮云而已。” 陆机、陆云还在思索张华的话,就又见张华深深叹了口气,道:“老夫说句实话,今日向赵王举荐二位贤侄,不过是万不得已地托辞之言,二贤侄万万当不得真。你二人年岁尚轻,又颇有才干,且先在我府中蜷着,与彦中一起等朝政安息平定之后,才图前程,才是良策。” 陆氏兄弟闻言,却见张华情谊殷切,娓娓道来,却有决绝凛然,忙起身一拜在地,几近于泣道:“张公一片维护之情,我兄弟二人犬马难报。”陆云抬头又道:“张公,那赵王今日来访,可是听闻张公力谏天子,阻他入朝辅政一事,而前来问罪?” 张华绕过凭几,缓步走来,扶起陆氏兄弟,笑言道:“赵王今日来府,却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一是便是举荐彦中,这二来却是要去留墨斋中借阅典籍。” “借阅典籍?”陆云顿感疑惑,“赵王也有如此闲情逸致?” “说来,此事也是蹊跷,”见他二人疑惑表情,张华继续道:“赵王月初以母患病疾回朝,滞留至今,只怕他早就知晓了陛下要召他与汝南王入朝辅政一事。今日午间,赵王与孙俊忠携手来访,老夫也如士龙一般猜测,以为他二人定是听说了老夫阻他入朝辅政,特地来寻老夫的不是了。不想他二人一入府中,先去要举荐彦中去赵王府内任从事中郎,被老夫婉拒之后,又说自己也是好学之人,说赵王府中馆阁所藏先秦典籍颇多,如《逸周书》、《公孙龙子》、《申子》诸类,皆是春秋时期经过先贤校对的孤本,世不存一。却是差了一部《商君书》,特来向老夫讨借,愿以前者的数册孤本交换。” “这就蹊跷了,”陆机疑惑不已,以他的了解,赵王如何是个好书之人?“张公,机以为,赵王到访,只怕一来是为了探查虚实,二来便是刻意贿赂结交张公了,如是张公答应了赵王的举荐,只怕彦中便为赵王手中之质了。” “原来如此,”张炜这时才彻底明白父亲为何要拒绝赵王的举荐了,不过他还有不解,“既然严君说‘三杨弄权,只为外廯’,那又为何要辞了临晋侯的宴请?” “既然陛下已经起了召两王如今辅政的念头,便可知陛下已经对三杨不悦久矣,若此时老夫还去结交三杨,只怕不仅会惹得诸王不满,便是陛下那里,恐怕也会引起误解。” “不想朝中政局,竟然是这般模样,”陆机挪了挪坐得酸麻的身子,继续道:“幸得今天子英武神俊,又春秋正旺,方能镇得住朝堂纷乱繁杂的局面。” “士衡士龙,且看天上,”张华并不接话,起身抬手指着西北天幕,“方才先是紫微星垣黯然失光,接着又遭疾星冲撞,陪侍在两侧的太微垣、天市垣二星竟突然熠熠生辉,光泽完全盖压住了紫微星垣,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啊。” “晚侄不懂谶纬天象,不明白张公说的不好征兆所指,还请张公明示。”陆机、陆云二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张公学识渊博,到底从这天象中窥出了什么天机?” 张华一挥手,忙止住他二人话头,神情严肃地说道:“今夜之言,只可你我数人听之,不可入他人之耳。”他犹豫了一下,良久这才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陛下龙体染疾,恐怕一时半会痊愈不了……” “陛下龙体染疾,张公于岐黄之术颇有浸淫,就没给陛下诊瞧?” “陛下之疾,乃是人为投毒所致。” 此话一出,顿时惊得陆机、陆云、张炜三人目瞪口呆,陆机面色失神,呀呀张了数次嘴巴,都没发出半点声音,陆云似乎想站立起来,摸栏杆数次都摸空了。 天子无故染疾,张华拿脉就发现天子体内有异,接着又在汤药中发现有毒之物,如此骇人之事在皇宫之内接连发生,方才又天显异象,张华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稳住心神,慢吞吞地将此事前因后果又述说了一次,“如今异事连生,非是吉兆,只怕天下纷争将起啊。” 陆机思绪纷乱,望着西北天幕上渐渐涌逼而来的云层,哪里还能看到半颗星辰?渐渐西斜的圆月早被纱云裹得严严实实,月亮外层放出一圈光晕,与云层相互辉映,南风吹动云朵,带着光晕,一时间天上月亮竟然瞬间分成两个。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微风渐起,陆机顿时觉得浑身一冷,“张公,此局可有破解之策?” “此局难破,”张华摇头苦笑,慢慢起身道:“已经夜深,老夫困乏了,就说到这里吧。士衡士龙,还有我儿彦中,今日所说诸事,不可外传,且先看着吧,瞧这朝堂局面到底是个如何走向。还有,赵王那边,士衡士龙明日便去回访,有老夫担着,一口回绝了赵王便是。” “是。”陆机见张华突然截止话语,心中纵然有万千疑惑,也好恭恭敬敬地回道:“张公忧心国事,正该早些歇息。” 张华走了数步,又道:“哦,还有一事,需要士衡、士龙与老夫一并办理。” 第三十三章 乡野哩语定奇计 天上云聚星藏,月亮也渐渐沉入西天。瞧天色已晚,张华也觉得乏困了,便扶栏起身,领着三人摸黑下了留墨斋。刘存善提着灯笼,弯腰侯在斋前的回廊上,见他几人下来,忙迎了上去。张华抬脚朝四进内宅走去,行了数步,又记起一件事来。 “还有一事,需要拜托二位贤侄明日替老夫办理。” “张公请讲。” “那赵王今日来府,必是孙俊忠地谋划。”黑暗中只听张华说道:“这孙老匹夫素来最善揣摩人心,必是知老夫爱子殷切,嗜书为命,所以才撺掇赵王来访。”他停住脚步,站在廊边一棵桃树下,嘿嘿一笑:“他二人来府,明里一是举荐彦中,二是与老夫交换典籍,暗地里却是在行投石问路之计。” “却不知张公此话怎讲?” “赵王一来府中,先是举荐彦中,被老夫婉拒之后,又要与老夫易书换典,这是在逼老夫表态啊。”见三人似乎不解,张华继续解释道:“若是老夫同意赵王的举荐,或是以所藏普本典籍易他孤本典籍,那赵王必定会大加张扬此事,让陛下及朝中诸君,都误以为老夫已经投入赵王麾下。” “若张公不肯呢?” “若是老夫不肯,”张华冷笑道:“如今朝中已经是非友即敌的局面,赵王必会向陛下进言,污蔑老夫是三杨一党,从今以后,诸王便与老夫是敌非友了。”停了片刻,张华摇摇头道:“此事难办之处,便在于陛下还是更亲近于皇室宗亲,而对杨氏一族已经起忌惮之心。” “未想到赵王竟然是如此虚伪奸诈。”陆机听了,怒气冲冲的道:“必是因为张公劝谏陛下,阻拦赵王返朝辅政,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拉拢张公。只怕……”陆机面色一变,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怕赵王这是先给张公上的一杯敬酒。” “士衡的意思,是说赵王后边还留有一杯罚酒在等着老夫?” 陆机皱眉想了一下:“以赵王心性,此事……” “严君,如若陛下真的心意已定,要召两王入京辅政,而方才严君又说,陛下龙体染疾……”张炜想了一下,继续道:“我们如今这般怠慢赵王,恐怕真会给日后惹来麻烦啊。” “是呀,如今朝中藩王外戚两厢结党争斗,都是尽相想拉老夫入伙,老夫便是想躲。只怕也躲不开啊。”面对如此困局,张华也是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处置,他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不过老夫身为社稷之臣,必定是还要再三劝阻陛下的。如若真有那一日,也全由老夫一人担之便是。”他伸出两指,夹住一朵红艳艳的桃花,拉扯到鼻子前闻了闻,又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此事也不必做得太绝,明日一早,士衡士龙便上留墨斋挑捡几本书,替老夫去赵王府邸回访一遭,也不需多说,去去就回。” “是。” 张华沿着廊道又继续往前走,又道:“老夫今日虽是举荐了士衡士龙,但赵王那边,绝非留人之处,贤侄不必与赵王纠缠太深。” “赵王也是天家贵胄,皇室宗亲,赵王得势与三杨得势又有何区别?张公,不若便依了赵王,未尝也不是一条出路。”陆云看着张华和大兄脸色,慢吞吞说道:“最不济,还可以与临晋侯杨公联手,阻止两王入朝,这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啊?” “哦?若依士龙此言,”张华一怔,语气冷淡,也不瞧陆云,“那么方才老夫举荐士衡士龙两人去赵王府中任职,倒不失为一招妙棋了?”+ “张公,”陆云眯着眼,心下掂掇着,“如今朝中局面已经如此,只要我等心中秉承着一个‘忠’字,不管是藩王,还是外戚,谁辅政不还都辅的是司马家的天下,又有多大分别?” 黑暗中张华自顾自地踱着方步,沉吟不语。陆云所说的这般打算,张华也不是没想过,他仔细剖析了朝中局面,赵王汝南王与临晋侯三杨,正是势均力敌。两王在外有兵有权,有钱有粮,又是皇家宗亲,不过如今远离朝堂,临晋侯三杨一样有兵有权,又久居朝中,党羽亲信遍布,只是钱粮这一块不在手中。 陆云见他并不接话,又继续道:“以张公之间,哪方胜算大一些……”他话没说完,突然瞧见陆机狠狠盯了自己一眼,下头的话竟给生生憋回去了。 “士龙这是说的什么话?”陆机见陆云如此表态,顿时心中恼火,厉声喝道:“我二人自幼就熟读圣贤之书,习忠君之道,就以张公为楷模,为天子解忧,为国朝排难,为家族增辉,为生民立命。”他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一时间引得自己咳嗽连连,“士龙啊士龙,我陆氏一族,也算吴郡之望,家风向来以孝悌为本,以忠君为根,你如何会说出这般忤逆之言?”陆机与陆云不同,他生性古板刻薄,认准一个理便会一直坚持下去。晋灭东吴后,今天子便征召过他,他不但数番推辞不就,还拘着陆云一道在家著书十年。 “大兄,我……”陆云也急了,脸色涨得通红,似乎还想辩解。 “住口,”陆机不知他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当即厉声喝止道:“张公一夜以时政教我二兄弟二人,言真意切,期盼殷殷……” “好了,好了!”张华伸手拦住陆机,笑道:“此事休要再说,士龙懂得机变,也不能不说是一条路途,只不过此路与老夫意愿相背而已,老夫是行不得的。”张华皱着眉怔了半日,淡淡笑道:“士龙若是当真有此意思——说来本就是老夫举荐二位贤侄给赵王的嘛——也不唯是一条良策。他日若果真赵王成事,贤侄辉煌腾达了,再来替老夫分担,也算是报了老夫今夜一宿闲言了。” 说着话的时候,几人已经来到了四进的月洞门前。“二位贤侄就此留步,今夜唠叨了一宿,老夫也要入内歇息了,贤侄也去入寝吧。”张华说完这话,也不管二人,径直转身入门,将陆机、陆云二人甩在门外。 第三十四章 乡野俚语定奇计2 刘存善见他二人尴尬,也不好再说什么,提着灯笼抢进月洞门,颠着碎步在前面个张华照路。“老爷,小的唐突,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刘存善听他们说了一宿话,此时见张华心绪不宁,便提着胆子插了句话。 “哦?”张华倒似不意外,他在居室前停下脚步,微微点了点头,静静道:“存善呐,你是随我多年的老人了,有话大可直说。” “老爷忧心的事,小的倒是有一句乡村俗哩相劝呢。”他倒也不谦虚,一边说一边在门侧挂起灯笼,轻轻推开张华寝居的木门,这才提着灯笼先进了屋子,又取出火种,将青铜烛台上的蜡烛燃上。瞧张华也入了内,刘存善便直接走到烛台前,用手指着那闪闪忽忽的烛火,道:“小的老家有句‘灯下一抹黑’的乡间俚语,大约可以解了老爷的难。” “灯下一抹黑?” “老爷您瞧,这盏烛火照得了满屋子亮堂堂的,却唯独照不亮烛台之下。”刘存善指着青铜烛台,继续道:“老爷,您现在就是朝堂上的一盏烛火,照得亮别人照不亮自己。打个不好的比方,老爷您呢,就好比任苦任劳的耕地老牛,劳作完返家,半道却碰上了虎狼相斗,您说您是能拦着虎呢还是能劝住狼?况且那天上还盘着条真龙呢。我看老爷您不如退到边上先慢慢仔细瞧着,谁快输了就跑上去帮着顶一角,或者乘着虎狼相斗,躲得远远的。况且我瞧那真龙,怕是也一直盼着虎狼斗个两败俱伤,他好下来收拾残局。至于边上的老牛,最后是死是活,却也顾不得太多了。” 张华瞧着那烛火入神,还在细细思量他的话语,刘存善却是语速极快,一价儿说完。张华呐呐道:“完了?” “还有呢。”刘存善意犹未尽,“小的斗胆问一句,今日老爷婉拒赵王对公子的举荐,却又推荐了两位相公爷,到底是无心之举啊还是有意为之?” “说来,此事说是无心也可,说是有意也可。”张华停看一下,委身上榻。刘存善见状,立马靠了过来,伺候着他宽衣解袍。“老夫一开口婉拒赵王对彦中的举荐,就见赵王脸色一变,正好就想起陆氏兄弟二人,这才随口向赵王举荐了他们。” “恕小的多嘴,老爷您方才叫两位相公爷去赵王府中回绝,却是走了一步歪棋。”刘存善见张华已经躺在榻上,他又上前给张华盖上蚕丝薄裯,“倚着小的意思,老爷不妨荐他二人,一个去赵王府,一个去临晋侯府……” 话说到这里,张华已经明白了刘存善的意思,“好好好,存善啊,这般比喻当真贴切:朝堂之上,天子是龙,外戚是狼,宗室是虎,而老夫我是耕田老牛,身处局中者迷,存善真是三言劝出迷途客啊。” “小的胡诌乱道,侥幸说得两句乡村俗哩,若真能给老爷解忧,也算是小的孝敬。” 张华不禁莞尔一笑道:“下里巴人,胜阳春白雪多矣。”他素知刘存善有急智,常常出惊人之言,但也仅限于杂务琐事一类,不想今日里,于朝堂时政也有如此见识,还真的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华抚须慢慢道:“老夫是老牛,存善比喻得好,存善比喻得好啊。外戚宗室虎狼斗,天子却作壁上观,老夫身居太常之位,秉烛不自照,还真是两眼一抹黑啊,老夫一直想的是两不相帮,为何就没有想到两面下注?”言罢似放下千斤重担,竟至哈哈大笑:“存善啊存善,老夫与夫人连理数十载,未曾想利获于你啊。”停了片刻,张华敛住笑容,语带责怪:“如此好计,存善为何不早说?”张华睡不着,掀开丝裯,下榻趿了双木屐缓走了数步,“如今老夫已经向陆氏兄弟明说了将不搅入外戚藩王之争,若此时再分遣他二人出去,不是有违前言了么?” “这倒不妨事,”刘存善正准备熄灭灯火,此时见张华起身,便又侯在榻前,“老爷,您不也瞧见了对于此事,两位相公爷不也是起了争执么。”停了半刻,他还是说出了口,“您瞧那小相公爷,也是热心功名的人物,便是老爷明说了不应赵王所荐,他还撵着往里钻呢。” “是啊,陆士龙年轻气盛,一心想在洛阳闯出个名堂出来,功利心旺盛无比。”张华停住脚步,说道:“好,就这般定了,明日一早便遣陆士龙去赵王府中走一遭。” 第二日一早,天将微微亮,张华便穿戴整齐,急着去皇宫太极殿中参加朝会。昨夜与刘存善聊完,张华自己又想了一宿,还是觉得刘存善之计不错。朝食之前,他又将陆机、陆云二人召来,问他二人思量得如何。 陆机、陆云也是一宿未眠,昨夜待张华走后,他二人回到居室又争吵了一番,均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此时见张华又是一早相召,又记得昨夜张华遣他二人今日去赵王府中回访,两人都红肿着眼睛,不言不语地联袂而来。 张华瞧他二人模样,不禁哈哈一笑:“士衡、士龙,这是如何?”他既然心中主意已定,便也不多话,直接说道:“昨夜本是想请二位贤侄代替老夫前去赵王府中回访,不想今日还有一桩急事,需二位贤侄分头去办。” 陆机、陆云对视一眼,禀道:“请张公吩咐便是。” “士衡,被存善擒住的那两个卫将军府中逃奴,私自纵放了似乎并不妥当。昨夜老夫想了一宿,还是觉得送还给卫将军府里去为好。”张华正捧着一个瓷碗,大口喝着粟米粥,说到此处,他放下碗筷,看了看陆机,继续道:“不过此事却是伸张不得,士衡与彦中一起,以牛车载了那两个小儿,朝食之后就给卫将军府中送去,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去了就回。” “是。” “士龙,赵王易书一事,只怕是老夫想复杂了,”张华笑着招呼陆云过来,继续道:“今日你便去留墨斋寻了赵王所点的那几侧典籍,前去京都城外的赵王府邸,也不要他拿什么孤本来换,直接送给赵王便是。” “张公,您这是……” 张华一抬手,止住了陆云的话头。他已经用完朝食,随手接过刘存善递过来的丝帕,边在嘴角擦拭,边道:“昨夜老夫辗转反侧,五内翻腾,一夜也不曾合眼。”说到此处,张华站起身来,背对二陆,负手而立,此时又似乎不再想继续说下去,“此事纷乱繁杂,老夫一时也难与你二人分说清楚,就先按方略去吧。” “是。”见张华如此,陆机、陆云便不好再说,只能领命。陆云瞧了一眼侍立在边上的刘存善,插话道:“张公,此去城外赵王府邸,只怕有四五十里路途,道上闲困乏,若是左右无事,便请刘执事随我同行,可妥?” 第三十五章 黄老庄里访赵王 皂轮车行得缓,虽是一早出发,待陆云寻到歇马山下黄老庄时,早已过了隅中时分。他随庄内管事入得大门,曲径数转,直走了八九十步,才知道这是一座好大庄园。边行边看,但见园壁以石条为基,青砖为体,竟高达一丈有余,园里高槐古柳,竞相掩映。四处房舍低矮,多以砖石建筑,隐于森森古木之间,不知凡几。左右奴仆孔武健壮,神情肃穆。越走越深,只看得陆云暗暗心惊,这哪里是庄园,分明是座坚城堡垒。 过了前进庭院,才到中门,陆云便远远瞧见正堂前的天井正中,立着一位长须老者,可不正是赵王府长史孙秀孙骏忠。 “东南浅学后进陆云,见过长史。” 孙秀此时头戴南华巾,顶髻上别着一支玉簪,着一袭石青色的半旧道袍,长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模样。闻言稍作一顿,朗声笑道:“士龙来得正好。”话未说完,人已是熟络的几步驱了过来,执住陆云右手,拉着他边走边道:“不巧度支尚书、鲁郡公贾谧贾长渊今日来访,赵王正在见客,遣老夫来迎,士龙老弟莫要见怪啊。” “有劳长史相迎,晚生如何敢当?”陆云见孙秀这般热情,瞳仁里立马闪出晶莹的光泽来,笑道;“既然赵王今日有公务在身,云便不再叨扰,就与长史互易了典籍,这便回府复命。”说完作势便要转身。 孙秀是何等心机通透人物,察言观色间,便已知他的心思,却是如何肯放他离去。只是拉扯着陆云直往正堂里去,声音却越发大了起来:“得太常张茂先器重的东南才俊登府来访,若不好生招待一番,旁人怕是要指摘赵王待客之道了。” 陆云瞧孙秀如此,更是连连推脱。不想瞧他年老瘦弱,气力却是不小,只手擒住陆云右臂,只拉扯得他踉踉跄跄。陆云无法挣脱,被孙秀拉扯着往正堂去。 入得堂内,只见司马伦在主席上居中面南而坐,左右两侧各坐了三五个宾客,正言笑晏晏的说着话。陆云正了正神,定住心绪,躬身朝赵王拜礼。 司马伦见他进来,忙起身离席,迎至堂中,扶起陆云。倒是怕陆云跑了一般,自孙秀手中接过陆云,牵往主席,口中说道:“士龙来了,小王侯之久矣,且请上席就坐。”说完又朝众宾客笑道:“这便是我方才提到的、太常府上所藏佳人,张茂先内室弟子陆士龙了。诸位稍侯,待小王好生端详端详,且瞧太常所言是否属实。”说完,竟是围着陆云上下打量起来。 陆云被他瞧得尴尬,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又推脱不得,只急得面皮都快要红了。 孙秀见状,眼睛闪着熠熠光芒,拽着陆云衣袖,将他让至席上,这才说道:“老朽痴长士龙几岁,便唤士龙一声贤侄,如何?” “晚辈不敢,”有了孙秀解围,陆云脸色这才复原,“长史世间高人,晚辈如何也是高攀不起的。晚辈今日所来,本是尊了太常张公之命,前来尊府与赵王易书的。若能借此机会,得赵王与长史教诲,那边是晚辈的无上福分了。” 见他如此上道,司马伦与孙秀互看一眼,一齐道:“好说,好说。” “士龙方才说到易书,小王也很好奇,”司马伦转身坐在席上,“老太常学识渊博,饱谙经史,文章歌赋辞藻和顺华丽。”说着转身问孙秀道:“长史,老太常今岁年过七旬了吧?你说他竟还是如此好书,所谓何故啊?” “太常今年七十有三了,”孙秀仔细咀嚼着司马伦话语中的意思,抚须笑道:“只怕赵王此问,还得士龙贤侄来答啊。” 见孙秀将话头引导自己身上,当即朗声答道:“回赵王的话,太常张公常言才学政道都乃身外之物,如今只好诸家典籍,却是怀有留存善本,好传之于后世,教化天下的苦心。” “原来如此,”司马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见陆云似乎又要往政学机义上扯,便岔开话题:“士龙一路行来,观小王这府邸如何啊?” “方才云观赵王藩署,墙高院广,奴仆健壮,想来必是颇有讲究。” 不待赵王说话,边上一宾客却插话道:“张太常常言东南翘楚,士衡士龙也,今观之,老太常所言并非虚话。”说完站起身来,朝赵王拱拱手,又继续道:“陆士龙初临尊府,轻易便瞧出了赵王的虚实,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呐。” 陆云虽不识他,初听他言语,倒觉得是在为自家解围一般。又见他年长,且坐在宾位上席,忙朝他辑了辑,恭敬地问道:“还未请教尊驾。” “不敢,在下贾谧。”贾谧倒豪爽,侧身随意朝陆云虚拱,算是还礼,“陆士龙机敏是机敏,毕竟来京日浅,不知赵王履历了。” 陆云今日来黄老庄之前,于赵王,已经做足了功课。只是他与贾谧素不相识,不知道贾谧所问何意,便也回了一礼,谨慎的答道:“还请司徒赐教。” 贾谧瞧陆云一脸疑惑,便脸上挂满洋洋自得地神气,继续说道:“赵王历戍边关,数年来整军勒马,与北地杂胡征战多年,经年养成习俗,以军法治家,又有何奇怪?” 至于此时,陆云才知贾谧匣剑帷灯的,竟是一直在替司马伦说话。陆云见他言语间显露出对自家颇为不屑,顿时心中生怒。又想起张华曾说过贾谧来历,知道他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若此时与他一般见识,那无异于自取其辱了。 魏亡晋替,贾谧家门贵幸,自贾谧外祖父贾充时起。贾谧本姓韩,本是贾充小女贾午的儿子,却因外祖父贾充子贾黎民早卒,因此过继给贾黎民为嗣,遂改姓了贾。时有人言“杀人放火富贵终,修桥补路贫贱死”的,说的就是其外祖父贾充。贾充本是曹魏重臣,曾为曹魏平定了钟会之乱而得显于魏帝。司马氏掌权后,贾充却马上见风使舵,倾心附合司马氏。时魏帝曹髦持剑登车,自宫中出,讨伐权臣司马昭,魏臣贾充竟率军士与曹髦拒战,是以贾氏于司马氏有拥立之功。 仗着外祖有拥立之功,姑母贾南风又为东宫太子妃,贾谧一时间也是权势熏天,威福无比。司马伦看中他在朝中的权势,便刻意与之结交,邀他今日来黄老庄议论国政,探听宫内消息。贾谧本是一纨绔子弟,如何细想赵王心计。这时见陆云似乎语出不善,便想他一介布衣,东南土著,开口第一句话就像是在寻赵王的难堪,是以当下出言替赵王分解。 贾谧言语中似乎对陆云颇有不屑,但陆云又何尝瞧得起贾谧半分? 想他也算外戚一支,却与宗王走动,见识低劣竟至于此。陆云也有急智,略一思索,便微一欠身,气度从容地笑道:“贾司徒大名,云早有耳闻,京中传言司徒殷勤好客,向来交游广泛,不想司徒与赵王也是如此相熟?” 第三十六章 天子诏令入朝堂 今日一早,才过朝食,度支尚书贾谧突然来访,点名非要见司马伦与孙秀。司马伦与孙秀才回黄老庄,一夜厮杀,身上血污刚刚拾掇干净,便慌忙出来迎接。 贾谧见了二人,只说是奉了圣命,要去许昌宣旨,路过此庄,听闻赵王返朝,特来拜访。司马伦琢磨不透贾谧突然来访的目的所在,便与孙秀一起,陪他在正堂说着闲话。贾谧东拉西扯地,说了半晌无关紧要的话。此时见时日已晚,便要起身告辞。就这功夫,贾谧看到陆云来访,便又坐回了席上。贾谧见陆云阴阳怪气地,说自己以外戚之身,刻意结交宗室封王,便哈哈一笑:“士龙有所不知,昨日夜间,天子突然召我与卫尉石崇,口宣诏命,要我与他一起分赴此庄与许昌,召赵王与汝南王入朝。我今日便是奉了圣命,去许昌宣旨,恰巧路过此庄,特先来向赵王道贺。” 此言一出,不止是司马伦、孙秀,就连陆云也是大吃一惊。 见三人诧异神色,贾谧抚须而笑:“此话本该等着石季伦亲口来向赵王宣说的,我却是嘴快,有道中饥渴,先来向赵王讨杯喜酒喝喝。” 昨夜遇险,拼死搏杀了一夜,司马伦脸色憔悴,一直强打着精神,陪贾谧说话,此时听他这一言,司马伦顿时便眉开眼笑了起来:“长渊此话当真?” “赵王是信不过我?”贾谧微笑道:“陛下不久便会以明诏晓瑜天下,恐怕石季伦此时已到赵王庄园门口了。” “啊?”司马伦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便有回身坐下,大声吩咐道:“司徒此去许昌,路途劳乏,来人,取两盘金来,权且赠予司徒当做差费。司徒,闲坐无趣,本王这就传话给膳房,立马做来一桌席面出来,咱们边吃边说。” “宴席就不必了,”贾谧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向赵王拱手行礼,“喜酒等我宣完诏书后再喝不迟,时日不早,京都立许昌数百里路途,我也该启程了。” 一直在边上抚须微笑的孙秀,见他要走,也起身插话道:“贾司徒便在鄙庄歇息一日又如何,我家赵王从边地带了十数匹北地军马,老夫明日一早亲自挑拣两匹送与司徒作为脚力,几百里路途还不是数日便到。” “已经得了赵王所赠差费,再不用再多叨扰了,就此别过。”贾谧执意要走,出了正堂,又转身过来,双拳抱在一起,又毕恭毕敬地朝赵王行起礼来,“赵王此番返朝,陛下必将委赵王辅国之责,他日赵王腾达,我再来沾沾赵王福气便是,只求赵王到时不要嫌弃于我啊。” 司马伦与孙秀再三挽留,贾谧还是要走,他二人便亲自将贾谧送至庄外。几人站在门侧又说了好一会儿闲话,直到庄客牵来三匹骏马,贾谧这才登车离去。 陆云站在门庭,望着贾谧的车驾渐渐远去,所有所思地说道:“赵王,京都传言陛下将召宗室藩王入朝辅政,看来选的便是赵王与汝南王了,云在此先给赵王道贺了。” 司马伦精神焕发,满脸通红,一夜未歇的憔悴神色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他转身执住陆云手臂,拉着他又往回走,“好说,好说,士龙此番前来,老太常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本王的吗?” 孙秀目光流动,跟着转身回府,他边走边道:“赵王,方才贾长渊只说是召大王入朝,临朝辅政之事,可并未坐实啊。” 这一盆冷水泼下,当即将司马伦淋得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一眼不眨地打量着孙秀,问道:“长史此话……” “老夫只是未雨绸缪而已,赵王,此时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昨……”孙秀话说了一半,见陆云也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便换了个话题,问陆云道:“士龙贤侄,太常素来尽忠辅国,政绩卓然,于朝堂时政多有高深见解,与那临晋候杨公一起,共为天子依为左右臂膀,时时召入内堂问事。想来士龙也定得太常真传,如今赵王所临局面,且请士龙贤侄以局外人身份探讨一二,为老夫与赵王解惑,可否?” 陆云自负心计,不想孙秀此时竟然以此事相问,知他是想打探张华口风,陆云想了一会儿便道:“如长史方才所言,陛下要托赵王临朝辅政之责,此时恐怕还未彻底坐实。”陆云心中定计,慢慢回到席上,又继续道:“长史有问,晚辈不敢不答,这天下,是赵王司马家的天下,赵王以宗室封王入朝,既符合旧制,也防备曹魏故事重演,于情于理于法都通。至于三杨一族……”陆云想了一下,换了一个语气说道:“自古外戚擅权,只会乱国。” “哦?”司马伦眼睛一亮,神色又亢奋起来,“士龙此言,正合本王之心。” “那依士龙贤侄之见,赵王此时该当如何处置?”孙秀摸着胡须,笑嘻嘻地看着陆云,“那三杨久居京都,党羽遍布朝野,又手握重兵,如何是赵王所能抗衡的?” “当此之时,待卫尉宣旨完毕,赵王应该奉诏立马入朝,觐见陛下,”陆云越说越起劲,眼睛放着光,神情激悦,“三杨权柄,只需陛下一道诏书便可瓦解,又何足挂齿?” 三人聊了半晌,直到日央,这才散去。 “不想吴地小儿也有一二见识……”司马伦立于檐下,瞧着陆云运去身影,想起方才诱他的话语,暗自好笑:“长史,想那张茂先也算是宦场老吏了,今日却使这般无甚心机之人来访,却不知作何计较。” 孙秀却是悠然而笑,抚须道:“张茂贤遣这小儿明面上是来与赵王互易典籍,却是存了自家私心的。他不用自家人,而是遣派了寄居于府中,既非宗亲,又非属吏的吴地小儿前来,便是想摘掉点自家干系。” 赵王停住笑容,冷冷道:“张茂先为官多年,怎地如此没个眼力见儿。本王与是三杨孰强孰弱,却是看不透。” 孙秀见赵王如此,只是淡淡一笑,半唱半吟道:“世事多馄饨,俗人皆愚昧,非是大罗仙,哪个能看清?” 第三十七章 金牛渡边遇劫匪 自黄老庄出来,陆云心中有事,便连连催促车夫扬鞭赶路。好在他今日特意请张华允了,叫上了刘存善同行。一路行来,刘存善对京都四近风土人物了若指掌,沿途述说,随手而指:往北远眺数十里外是八百诸侯聚会的孟津,那边山后是夏都旧址,此处是昔日董卓屯兵驻马处。如此般般,一路走一路说,快到伊河渡口时,竟已是日入时分。 刘存善抬头,瞧了瞧天上日头,轻轻叩击了一下牛车舆板,恭敬朝里对的陆云道:“相公爷,都怪小的嘴碎,一路走来唠唠叨叨,指指点点的,不想这三月的天,是说暗就暗。我们得紧赶两步,金牛渡的艄公懒惰,却不晓得此时收工停渡没有。” “却是怪不得你,若是艄公归家了,那也无法,就左近寻个邸店,住上一宿,明日早起,再进城也无妨。”陆云又瞧了瞧四周旷野,道:“只是不知此处,一个小小荒野渡口,却叫金牛渡,料来定是颇有讲究。” 刘存善微微一笑,他久居京都,见多识广,当然知道此渡口的来历,便恭敬地回答道:“相公爷,要说来这金牛渡本叫金牛仙渡,却有个传说。”说着话,刘存善替陆云撑起牛车窗板,指着远处一大一小两条河流给陆云看,“那条大河便是洛水,咱们要渡的这条小河,叫伊河。乡野传闻,上古的时候,这伊河北岸有一个耕夫,伊河南岸有婺女,两人恋慕却不得相见,天公怜悯,见他二人情真,命耕夫的老牛负耕夫过河,与伊河南岸的婺女相会,所以这才留下了金牛仙渡这样一个地名。”说完见陆云听得出神,便又道:“相公爷,您是读书人,先贤云‘天道有公’,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陆云见他不过一个奴婢,也知道借乡野传闻来解说“天道有公”的道理,心中惊奇不已。一想到自己读的是圣贤书,习的是孔孟道,夫子曾言天道不可得闻,又想到昨夜张华以星宿解说朝政,指明藩王辅政之害,但今日从贾谧处几乎已经坐实了这个消息,赵王又摆出一副竭力招揽之意……他兜兜转转想了整整一圈,也没理清楚一个头绪来。 迎着伊河边清冷的夜风,陆云怅怅地望着京都方向发呆。天已是麻苍苍黑了,陆云深长叹息一声,道:“大概这些都是乡野之人穿凿附会罢了,若是真有天公,如贾充悖逆弑君之徒得以善终,却是作何道理?” 刘存善闻言,却笑道:“贾充也仅是老死床榻而已,善终大概是谈不上的。相公爷,您别瞧他贾家族大门盛,到头来却是阴盛阳衰。”他先下了马,再去小心扶着陆云下车,“今日去许昌宣旨的贾谧,也并非贾家血脉,乃是抱养的外孙子,这难道不算是天公的报应吗?” 陆云一想,还真就如他所言,贾充一族,显赫是显赫,到头来竟是无后,如此一说,还只能算作天道报应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近了渡口,果然不见艄公渡船。 刘存善瞧了瞧天色,心下计算一刻,道:“相公爷,艄公归家,渡河不得。不过此处东北二里,有一个小集镇,就叫金牛镇,咱们不如就去到镇上,寻一家邸店将就一宿,明日进城,您看如何?” 陆云瞧了瞧天色,此时京都净街鼓早起,城门已闭,就算是赶到了城下,也入城不得,便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只能如此了。” 他二人又紧赶了半刻,这才到金牛镇上寻了街头边的一处邸店。隔着老远,就有伙计迎了上来,嘴里早乐呵呵道:“三位相公好胆量,这晚还敢来此地面?”一边说,一边牵牛就往自己店里走。 “哦?”陆云见他似乎话里有话,一脸疑惑地问道:“按小哥的意思,这地面不太平?” “三位贵宾到店……里边请……”那伙计还未到店门口,嘴里早唱了个高调,“二楼里地字号上房拾掇拾掇,请贵宾入内歇息……”嘴里唱完,这伙计见陆云问话,忙躬身答道:“相公您不知道啊?”见陆云几人面带疑惑,他又说道:“回相公您的话,镇上传言,昨夜在伊河下游,洛河渡口那边,有两拨贼人厮杀了一夜,又是放箭又是放火的,渡口船家的船也烧了,人也失踪了。” “还有这等事情?”边上刘存善听了,也吃了一惊:“怪不得仙牛渡的船家早早收工,原来是担心贼人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没人报官?” “看模样,相公也不是外地人呐,”那伙计听下脚步,拿眼上下打量起刘存善来,“自古民不报,官不纠,谁爱来管这闲事?再说了,今天白日里,有人壮着胆子去洛河渡口看了,那渡口边上只剩烧毁了的渡船,连血迹都没有,如何报官?” “京都城外,天子脚下,竟然还能发出这种事情?”陆云轻轻叹息一声,半晌没言语,沿着木梯径直上楼去,身后还传来那伙计的话,“如今这年月不比往常了,您说也真是撞了邪,这什么地面?皇城京都,还能出这事?当真稀奇……” 刘存善丢下伙计,停车拴牛的安置妥当,这才跟了上去。 抱着博取功名,兴家旺族的念头,陆氏兄弟年初来洛阳,却也是思量颇深。本想皇朝开国不久,又见天子临朝革新政治,安抚边境,诞膺天命,握图御宇,好一派盛世气象。才入京都,不想见到的却是士人清谈,君臣赛富,外戚专权,宗室干政,现下又发现连京都左近都是贼匪横生,陆云也渐渐生出懊恼之意来。 熄了烛火,陆云和衣躺在榻上,翻转了数回,想着白日里与赵王孙秀无端辩驳,竟是没了丝毫睡意。遂起身不睡了,推门而出,来到廊下,但见中天一轮圆月,秋霜似的将光洒满院子。四周静谧,诸物森森,陆云抬头望月,思量自家心思,蜘蹰良久,只觉春寒阵阵,煞是袭人。正要回屋时,却突听得一阵脚步喧闹声音,继而有人将邸店大门拍得生生作响。 陆云站在二楼廊下瞧得仔细,道了一声“苦也”,但见十数个褐衣短衫的壮汉,手持刀棍破门而入,推推攘攘的围住众人。刘存善也听到声响,早挡到陆云身前,轻声言道:“相公莫怕,这估计是打家劫舍的贼匪,只要舍了钱财,性命却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