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鹄轻鸾》 前言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补充说明】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回“倘来之物”、第二十一回“如堕烟海”、第四十三回“图穷匕见”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对此欢迎大家私信,对于有需要的读者,笔者可以传输原稿(pdf格式且进度不快于起点)^_^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① 姑苏以北便是浩浩荡荡的钱塘江水,六月天气尚且闷热,这一日烟雨初晴又适逢退潮,江面上弱水空濛,几穗汀兰于贴岸处摇曳身姿,与墨色云朵重重交叠,宛似宣纸上联袂盛开的水仙,波光涟漪中一张巨型竹排,在氤氲水汽萦绕之下,自南而北缓缓漂去。 竹排尽由江南竹以麻绳穿扎而成,每根竹长三丈,口径三寸,恰好一百根平铺开来,拼成一个方形空地,竹子原本凹凹凸凸,搭在一起几不渗水,足见匠人手工不凡。 竹排上游客不过一二十人,四角各一名船夫用力扳桨,一般的粗布灰衣,身形虽不高大,但瞧四人气定神闲,双手来回挥舞间大气也不喘一口,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负不弱武功。 北侧边上并肩站立一对年轻夫妇。 男子相貌平平,一身麻布打着补丁,一根粗棍撑地,他腿脚并无疾碍,但所持竹棒大有来头,为免招人耳目,这才放入一根中空木棍以作掩盖。 女子却容颜绝丽,白色绫织衫呈叠山形斜纹,可谓衣美人更美,外人眼中这对年轻夫妇看来并不怎么相衬,但二人相偎相依乐在其中,浑不以他人目光为意。 竹排进入江心,眼见天色逐渐暗淡,女子轻声吟道:“‘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男子道:“诗句我不是很懂,听着有些凄凉,可是想到了甚么?” 女子道:“这首长诗出自唐朝张若虚所作《春江花月夜》,全诗三十六句,共二百五十二字,我只吟了最后八句。” 轻轻一笑,又道:“现下已是暮夏,当空又无明月,我胡乱吟来,倒是矫情了。” 男子道:“那也定是想到了甚么,冰儿你说于我听好么?” 叫冰儿的女子道: “张若虚为初唐诗人,扬州人士,与包融、贺知章、张旭并称为‘吴中四士’,他的诗句我一共只读过两首,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陈隋乐府旧题,以月为主体,以江为场景,幽美邈远,惝恍迷离,深沉寥廓,意境空明,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素有‘孤篇盖全唐’之美誉。” 男子道:“你适才吟的八句,又是甚么意思?” 冰儿幽幽道:“昨天夜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春天过去一半,自己仍不能回家。江水带着春光将要流尽,水潭上的明月又要西落。斜月慢慢下沉,藏于海雾,碣石与潇湘离人无限遥远。不知有几人能乘着月光回家,惟有那西落明月,摇荡离情,洒满江边树林。” 男子道:“原来你是想起岳父。” 冰儿道:“小时候爹爹带我孤舟出海,便常吟这首诗,我既听过,自然便记住了。” 男子道:“我虽已娶你为妻,对岳父大人却所知甚少,他为何狠心抛下妻女,我可半点想不明白。” 冰儿道:“你我相识以来,这件事你问过多次,非是我存心隐瞒,实是记事开始,我也见不着爹爹几面,他究竟在做些甚么,我当真一无所知。” 男子道:“岳父大人不告诉你,想是不愿将你牵扯进去,你说小时候常听他吟这首诗,我想他也牵挂你们得紧。” 冰儿喜道:“我便知你最懂我。” 男子不欲妻子继续神伤,有心岔开话题,道:“却不知姑苏为何要叫‘姑苏’,你知道么?” 冰儿道:“说起来与大禹治水有关,只可惜古书留下的记载不多,只写到当时有二人协从,一人叫胥,另一人叫冥,分别是舜的臣子弃与契之子。” 扭头见丈夫一脸疑惑,也不等他发问,笑道:“我便知你要奇怪,一为放弃之‘弃’,一为契约之‘契’。” 男子“嗯”得一声,道:“那之后呢?” 冰儿道:“之后冥勤其官而水死,胥则于水灾弭平后,被尊为‘水平王’,任命为当地首领,自后这一地便以胥为名,称作‘姑胥’,这个‘姑’是当地人的习惯发声词,本身倒没有特别意义。” 男子道:“我只听闻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此舍小就大,实在教人佩服,却不知原来还有两位得力臣子。” 说到此处又想起岳父,不知他终年离家,可也是身负使命?但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没有说出口来。 冰儿道:“我也是从东汉王符《潜夫论》中瞧来的,依稀记得里边有一句‘范蠡收债于故苏’,这个‘故苏’便是‘姑苏’,而且《国语》与《史记》中亦作‘姑苏’,其实便是‘姑胥’谐音,《左传》中楚国大臣申包胥,在《战国策》中叫作‘勃苏’,也是例证之一。” 二人正说到此,竹排中央传来一声尖叫,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绿衫少女,十七八岁,容貌端庄,正惊惧万分盯住一个红衣男子,男子二十五岁上下,肤色白净,穿饰华贵,手持折扇,挥洒自如,风度翩翩,盯人眼神却贼忒嘻嘻。 众人事不关己,不敢强自出头,暗暗替那绿衫少女捏一把汗,年轻夫妇见绿衫少女暂无危险,亦只静观其变。 绿衫少女秀眉一扬,道:“你做甚么?” 红衣男子道:“姑娘生这么美,可不就是给人看的?” 绿衫少女满脸通红,道:“你!” 红衣男子见她软弱,半天憋出一个字来,更加气焰嚣张,折扇递上一步,将绿衫少女鬓边发丝拨开,后者避无可避,又似不敢激怒红衣男子,只伸出一手轻推。 人丛中忽一人骂道:“畜生!再不住手,信不信老子卸了你这条胳膊!” 红衣男子见说话之人身材短小,比自己矮足有一头,一脸横肉,腰间一柄大刀,笑道:“这位兄台骨骼清奇身怀绝技,想必便是名动江湖、武功天下第二的那个,那个甚么大侠,就是生得,呃,生得不如这位姑娘俊俏,在下对你没兴趣,还请兄台见谅。” 说罢收回折扇,打开后装模作样挥动几下,一张白脸写满惬意。 竹排上大都不是武林中人,从未听过甚么江湖排名,闻言齐齐一怔,那矮胖子衣着朴素兵刃普通,不想竟是天下第二,眼见双方说僵,立即便要开打,虽觉红衣男子有趣,却无一人笑得出来。 惟有那对夫妇看出红衣男子武功远胜,信口胡扯只为反衬自己天下第一,冰儿更是掩面莞尔,先前烦闷一扫而空。 那矮胖子粗眉一横,拔出腰刀,道:“臭小子!你他妈敢消遣老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红衣男子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实在太丑啦,我不要和你打。” 单以长相而论,矮胖子确有几分丑陋,却因为人仗义,武林中知道他名头的,对他称赞远远多过指责,谁知来到这竹排上,竟被一个后生晚辈再三讥讽,大踏步提刀上前,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明目张胆杀人,但好歹要将他制住,狠狠抽两巴掌方解心头之恨。 只走出三步,红衣男子身旁站出二人,四十来岁,身形中等,身上蓝衣比年轻男子红衣粗糙得多,单看面料已能分出主仆,矮胖子见二人脚步沉稳,心道:“今日可有一场硬架要打,难怪臭小子敢这般嚣张,原来是跟着帮手。” 红衣男子唤得人来,自己又冲绿衫少女而去,手掌扬处,直接托到下巴,绿衫少女又羞又急,挥出一掌,红衣男子随手一抓,已将她一只秀腕握住,凑到鼻边一脸陶醉,道:“好香!” 先前那男子作势欲上,身旁冰儿拉住他手,道:“不忙。” 旁人注意力都在竹排中心,年轻夫妇这么一动,谁也没有发觉。 矮胖子被红衣男子视作无物,盛怒之下挥出一刀,刀锋划至半途忽而收住,眼前红衣男子并不躲闪,同行二人也只不动。 红衣男子笑道:“兄台料定我这两个家奴会横加阻拦,才肯中途收招,若非兄台这点江湖经验,小弟哪里还有命在?多谢兄台手下留情。” 朝矮胖子看一眼,发出一声怪叫,赶紧又将视线移开,神情举止仍是嫌弃他长得不堪入目。 矮胖子佯攻红衣男子,的确忌惮二仆乘隙偷袭,手上劲力随时转向,他武功未堪上层,想收便不能放,被红衣男子一语道破,倒也束手无策,心知此人能这般冷静,无疑武功智谋远远胜出。 旁人只道红衣男子拿性命当作儿戏,矮胖子却已了然,适才一下纵然击实,也绝难伤得对方半分。 红衣男子道:“我有佳人相伴,你们两个,替我好好招呼这位兄台。” 二仆齐声道:“是,少爷。” 同时抽出腰间长剑。 红衣男子哈哈一笑,又去调戏身旁绿衫少女。 矮胖子更是勃然,提刀便朝二仆身上招呼,旁人见他这一下已是真砍,吓得连连倒退,人群围圈随之变大,那对年轻夫妇个头不算太高,原本看得费劲,到这会一览无遗。 矮胖子单刀又快又狠,二仆长剑又轻又飘,甫一交手,双方难分高下,矮胖子单刀稍短,看似吃亏,却较长剑更为刚硬,每每猛力撞击,二仆亦是虎口酸麻,两相抵消,三人斗个平分秋色。 绿衫少女忽又“啊”的一声,竟是左边袖口一块衣襟被红衣男子撕裂,旁观者徒有义愤,无人出言,再看四个船夫,面朝外侧各自扳桨,对身后动静充耳不闻,矮胖子一个分神,肩头中剑,创口不深,好在使刀者往往膂力过人,对这点皮外伤浑不为意。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② 矮胖子斗发了性,上劈下挥招招致命,二仆见他忽如癫狂,心生怯意,矮胖子觅得良机,登时占据上风,如此斗将下去,眼见可逼得二仆弃剑投降,绿衫少女却时不时发出尖叫,矮胖子每每分神,单刀放缓,二仆手头一松,又能恢复招架之功。 矮胖子听得恼怒,暗骂烦人,单刀更紧,二仆早已左支右绌,随时可能抵受不住,惟有凭借绿衫少女呼声勉力维持,剑术本该以灵动见长,只守不攻,则招法愈趋凌乱,身陷刀光笼罩,剑影始终伤不到矮胖子分毫,后者虽不时为绿衫少女分心,却招招有进无退,自然绝无败理。 红衣男子瞧出情势不对,道:“好了,下去罢,你二人太过不自量力,竟敢挑战兄台天下第二的排名,是该受点教训。” 二仆叫苦不迭,同时心道:“还不是你让我们打的?这会却来说风凉话。” 苦于招招受制,哪里抽得出空认降?矮胖子尚在气头,坚决不肯罢手,对准二仆再是一通猛劈。 红衣男子长笑一声,身形一晃,右手食指疾出,指向矮胖子颈后“大椎穴”,围观者先前见他书生模样,只道是仗着家仆护卫才敢言行嚣张,不料出手迅捷,与二仆不可同日而语。 矮胖子辨得耳后风声呼啸而来,大惊之下狼狈窜开,不顾周身上下破绽尽露,所幸红衣男子本意只为止战,未动杀念,至于联手二仆被逼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脱身,哪还顾得上乘虚而入?只想这次捡回一命,回家可要烧个高香,好好拜祭一下列祖列宗。 矮胖子窜出落地没能站稳,一个趔趄,扑向北侧那对年轻夫妇,眼见鼻梁将要撞上中空粗棒,男子一推粗棒来到右手,腾出左手接住矮胖子胸口,先一回退卸去前冲之力,再一进手扶他站定。 这一交一接一退一进,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旁人庆幸矮胖子没有落水,后者却已明白大半,心道:“这人年纪轻轻,武功胜我百倍。” 道:“多谢。” 男子微笑不语,身旁冰儿递上一块白色手帕,淡淡然道:“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这位前辈,别人闲事还是少管,没人会感激你的。” 众人这才留意到冰儿,见她绝美容颜,险些惊呼出声,三人打过半晌,不知不觉天色已转昏黄,却丝毫掩不住其脱尘秀色。 矮胖子听她口吻,似与年轻男子一伙,一腔感激转为恼怒,抢过手帕想要投入江心,瞥眼见她腰间一根白色软鞭,颜色与白衫全无二致,若非近看根本分辨不出,心念微动,在夫妇二人脸上来回看过几眼,惊道:“二位是……” 冰儿嫣然一笑,微微点头,矮胖子知她不愿暴露身份,不再追问,将手帕递还,道:“姑娘手帕还是留着,别教我这种粗人弄脏了。” 冰儿道:“你摁住伤处。” 矮胖子听她语气七分命令,不敢拂逆,心想既有这对年轻夫妇在场,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出头,想要退下,却听红衣男子道:“兄台武功卓绝,不愧为天下第二,可否让小弟请教两招?” 矮胖子见他适才打穴,自知不是对手,但他直言“请教”,又似说不出理由不应,正犹豫间,红衣男子道:“小心了!” 第一招已然攻来。 矮胖子微微一惊,闪身避过,左手推出还击一招,见他神色悠闲,攻少闪多不求还击,有意显露轻身功夫,只在刀光中穿来插去,自己手上虽快,却难触及他一根汗毛,心道: “今日竟能遇见这许多后辈高手,只可惜如此身手拿来作恶,要不是有他们夫妇在,我一人之力哪救得了那丫头?” 精神一振,随心所欲将刀法使将出来。 再打数十回合,攻守之势依然不变,矮胖子始终摸不到红衣男子头皮衣角,心知相差太远,手上也不着急,再看红衣男子身形飘逸,竟不住冲冰儿投去笑颜,心道:“你这淫贼真是不知死活。” 单刀加紧三分,却仍无济于事。 这般一个只攻不守,另一个只守不攻,天色渐渐暗沉,雨后江心原本铺满雾气阴霾,对岸零星灯光若隐若现,看来不多时便能靠岸,夜空中无星无月,再打下去,纵使二人能听音辨位,围观众人不免索然无味,趁着身周将暗未暗,红衣男子又道:“小心了!” 伸出右手五指径朝单刀夹去。 矮胖子大吃一惊,心道:“‘空手入白刃’!” 惶急之余刀锋疾转。 红衣男子先见矮胖子武功低微,心中大意,手指拿捏不准,食指当真触及刃口,破皮到肉渗出滴滴鲜血,所幸及时察觉,再迟片刻,只怕整根手指不保,冰儿始终凝神观斗,看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 这声嘲笑有如针刺,红衣男子陡然手脚加速,不再一味防守,转为杀招连连,身形稍晃,避开矮胖子斜里劈来的一刀,欺近身前手指一出,既准又狠点中矮胖子右腕“曲池穴”,矮胖子穴道被封,单刀脱手,红衣男子双掌齐出,将矮胖子打得连连倒退,脚下毫不留情。 冰儿反应最快,大叫一声“住手”,众人先是不明所以,随即倒抽一气,原来红衣男子在单刀落地前的刹那,一脚踢中刀柄,单刀登如离弦之箭,直向矮胖子喉间飞去。 矮胖子在红衣男子双掌一击之下失去重心,全无闪避之能,眼见单刀射来,脑中飞速转过念头,暗道:“贼厮乌恁地狠毒!这下我命休矣!” 忽见两道光影闪过,一根木棍与一条软鞭同时已在半路,前者方位妙到颠毫,于刀身侧面轻轻一推,虽不足以改变去势,却使前进方向偏离寸许,后者亦于同一时刻卷住矮胖子的肥大身躯,将他朝另一侧猛拉数步。 终于单刀擦着矮胖子右颊一掠而过,直朝江心飞去,入水后余势未消,向前穿行好长一段,终于没入水中,顺竹排方向望去,远处一道深痕,似将整个钱塘江斩成两半,足见这一脚力道之大。 围观众人大都长吁一气,有几个微微颔首若有所思,暗于心下点评:“这人竟有如此腿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得来不虚,但他手指也挂了彩,那天下第二确也十分不弱。” 矮胖子捡回一命,许久回过神来,惊魂未定来到年轻夫妇面前,一揖到地,道:“卓帮主,夏谷主,救命之恩,在下粉身难报!” 声音中满是战栗,冰儿连连眨眼,他却耷拉脑袋未能看见。 ------------------------------------------------------------------------------------------------- 出手相救的正是卓凌寒与夏语冰伉俪。 卓凌寒出身贫寒,只读过没几年书,十一岁那年方才得遇名师,拜于丐帮前任帮主班陆离门下,丐帮身为武林第一大帮,自古雄才济济卧虎藏龙,历任帮主更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班陆离智慧过人,丐帮传到他这一代,本已不在鼎盛,帮中绝技“降龙十八掌”与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早有诸多招式失传,他却能于不断锤炼中去粗取精,又竭尽所能弥补招式里的漏洞,终令丐帮武学在江湖中争得一席之地。 凡武林各派说起当世高手,皆以少林派崇印、武当派不尘、丐帮班陆离三者齐名。 百余年前,陕豫交界处盘龙峡谷于一夜之间冒出一个盘龙教,武林中新立教派原本家常便饭,起初无人觉得不对,只不过盘龙峡谷原是秦岭深处位于终南山与熊耳山间一片巨型荒谷,千百年来无人命名,寸草不生人迹罕至。 “盘龙教”三字出现后,各派人士慕名前往,千辛万苦穿越外围山峰,惊见十里方圆的荒山竟被修建完成,六个入口各有身着不同颜色教服的教众把守,众人无从深入查探,只能于外围远观。 无奈外围山峰高度不够无法俯瞰,只能隐约瞧见漫山遍野的七彩奇花,两条山道穿过艳美无俦的花海,从周边六座侧峰环行而上,通向主峰正中一座大殿,蜿蜒山道于日光映耀下闪闪发光,遥望过去正如两条盘旋巨龙,不由感叹“盘龙”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盘龙教地处深山与世隔绝,与外界往来少之又少,起初自得其乐,在武林中鲜有劣迹,可近十年来,似乎教众慢慢走出桃源,且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与外间摩擦不断,渐渐成为武林各大门派的眼中钉,少林丐帮等百年威仪它们从来不惹,小门小派可就苦不堪言。 教中不少弟子散布谷外,居无定所又极少被擒,各门各派想要上门讨个说法,竟十之六七铩羽而归,六方谷口不乏好手且互为犄角,任意一侧受攻,相邻两侧必极快应援,武功本就劣势,人数还不占优,每一次皆是无功而返。 十年前雁荡派掌门王克淮被剜去双眼,垂吊于自家大院树枝,妻小弟子自知单凭一派之力难以复仇,日夜兼程行至河南嵩山少林寺,想请武林泰山北斗代为主持公道。 谁知前来接见的崇法、崇报两名长老从头到尾阿弥陀佛,雁荡门人苦说半日,长老们始终反对仇杀,念叨着要替双方化解这场恩怨,一众人背负血海深仇,哪里有空听两个老和尚诵经念佛?拍案将之臭骂一顿夺门而去,法报二僧也不生气,只自顾自微笑摇头。 雁荡门人随即找到丐帮,丐帮身为天下第一大帮,班陆离全无居上傲下之态,雁荡门人得他礼遇,一个个心存好感,见他答允出头,更是感激不尽,誓以丐帮马首是瞻,一大一小两个帮派浩浩荡荡前往盘龙峡谷,准拟先礼后兵。 却不想盘龙教早已得悉,在六条入山必经之路埋下炸药,待所有人穿越峡谷,忽将引线点燃,一时间死伤无数,班陆离一条腿被炸得血肉横糊,盘龙教对丐帮倒还存有三分余地,只留难雁荡门人。 班陆离虽不被穷追,却不能不讲道义,一路且战且退,对早已散乱的雁荡门人尽力施救,一直退至外围山口,见几个上身光膀下身紫色的盘龙教众围住一个少年,正自凶神恶煞盘问雁荡派大弟子孔麒的下落。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③ 那少年便是卓凌寒,其时他还完全不懂功夫,但性情倔强软硬不吃,脖子被一名盘龙教众牢牢掐住,呼吸困难脸色惨白,依然不肯吐露半字,班陆离救下他后,方知孔麒被他塞入一个树洞之中,也亏得这颗千年老树枯朽中空,否则这一带地势平坦,着实不易藏身。 班陆离见他年纪虽轻,却为人仗义不畏强暴,得知他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带回丐帮收归门下,将自身绝学“降龙十八掌”尽数相传。 卓凌寒起步虽晚,但练武勤恳,天资也还不差,短短数年间已将掌法练熟,闲时更会读些兵书,丐帮人众基数庞大,若当真有人身具统兵帅才,委实如虎添翼,其中道理看似浅显,但小小卓凌寒日常所学所思,恰恰丐帮历代前辈鲜有涉足。 其实要说武学,此时的他亦已初窥上乘门径,所欠者不过功力火候,班陆离那次中伏之后,外伤虽已痊愈,但伤及筋骨,腿脚难以尽复,走路瘸拐还在其次,一身腿功再回不到巅峰,加之对这个新收徒弟十分钟爱,在大大小小几件功劳之后,萌生出由他接任帮主之念。 卓凌寒在帮中口碑甚佳,班陆离私下询问九袋长老,确定六人全无异议,这才放心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倾囊相授。 又过一年,明州亭溪岭丐帮大会,班陆离原本想在大会上顺便完成继任大典,卓凌寒却以棒法不够纯属为由,极力求肯延缓决定,班陆离见他为人踏实,婉拒出自一片真诚,心中更加欢喜,将传位之事暂且搁置。 孰料继任风声于群丐前往亭溪岭的途中散布开来,引起一个少女好奇,提出旁观丐帮大会,为看一眼这个少年何德何能,竟能统领天下第一大帮,群丐一时不能作主,想到外人旁观并非没有先例,见这少女既有灵气又无恶意,允她随行,待抵达亭溪岭后再由班陆离定夺。 这个不速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班陆离见她衣衫精致,腰间一条白色软鞭,倒也有些好奇,得知她叫夏语冰,来自蓬莱仙谷,问她为何想要旁观?夏语冰口齿伶俐,道: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小女子对丐帮绝无不敬之意,只想着既然老帮主之名取自《离骚》,当非拘泥古板之人,听闻新任帮主只比小女子大两岁,恰好小女子一般的古灵精怪,也算与老帮主脾胃相投,所以才来凑个热闹,老帮主可不许拒绝哟。” 班陆离此前并未听过“蓬莱仙谷”之名,出于礼貌说了一句“久仰”,他武人出身不通文墨,儿时的确曾听父亲提及,自己姓名源于楚国诗人屈原所作《离骚》。 眼前少女谈吐不凡,一上来便言语挤兑,听来强词夺理,但神态语气留有分寸,不过是晚辈撒娇,对自己与六位长老不乏恭敬,也便准其留下。 丐帮大会上夏语冰安分端坐,结束后才拦住卓凌寒,提出想要以武会友,领教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 班陆离初时见她打扮,已知她是习武之人,自己掌管丐帮多年,从未听说武林中有哪位高人以软鞭扬名天下,卓凌寒则已尽得真传,夏语冰直言挑战,实是荒唐了些,班陆离因对她充满好奇,准允二人比武,却于私下里告诫卓凌寒道: “夏姑娘擅使软鞭,想来以身法见长,内力也必阴柔,你便以‘打狗棒法’会她一会,至于‘降龙十八掌’能不用则不用,她也不过年少好胜,切莫一个失手伤了人家。” 甫一交手,师徒二人同时大吃一惊,夏语冰鞭法自成一派,卓凌寒一根竹棒竟无法匹敌。 先想以快抢得先机,不料对方速度更胜,随即使出“缠”字诀与“粘”字诀,此二诀又讲求以慢打快,速度越是迟缓,威力越是惊人,但夏语冰软鞭如鬼如魅,无论卓凌寒如何攻防,她都有招法应对不说,寻人弱点的眼力更是一流,稍有缝隙便乘虚而入。 卓凌寒出徒后第一次正式实战,毕竟经验不足败下阵来,所幸内功根基扎实才未受伤,败阵后对班陆离与夏语冰道:“是我学艺不精,心悦诚服。” 夏语冰却不自得,道:“‘打狗棒法’精妙绝伦,你有师父指点,他日大有进境空间,我的鞭法终究只能停在‘阴虚’,要不了多久便胜你不过啦,况且你体念我是女子,不以‘降龙十八掌’应对,我虽侥幸得胜,却非不知好歹之人。” 班陆离见她字句谦恭,先前惋惜尽数转为好感,有心指点一二,无奈不懂她口中‘阴虚’具体为何,只得说道:“姑娘家学了不起,胸襟更了不起。” 这句话确为真心赞美。夏语冰道:“老帮主过奖了,丐帮武学精深,不知以后我能否跟随凌寒哥哥,随时向他讨教?” 卓凌寒大为诧异,夏语冰秀美无伦又身手不凡,自己深有好感,不想她竟主动提出留下,那头班陆离哈哈大笑,道:“夏姑娘当真只为切磋武艺?” 夏语冰浅笑吟吟,大大方方道:“凌寒哥哥哪日棒法胜得过我手中长鞭,便娶了我罢。” 一言甫毕舌尖轻吐,俏脸流露一丝娇羞,反是卓凌寒脸红到耳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又听她道:“你用的虽是‘打狗棒法’,与我过招时却不可当我是狗,就连想一想也不许,这一点须得言明。” 卓凌寒忙道:“不敢,不敢。” 班陆离看得出二小情投意合,一边替爱徒高兴,一边不免有些担忧,夏语冰毕竟根底未明,难保不是别有用心,爱徒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心地纯良不懂防人,惟有替他多留一个心眼。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自己身为帮主,不能终日尾随一人,吩咐净衣派弟子以寻常路人打扮,时时盯住夏语冰行踪,数月过去,见她始终孑然一身,除卓凌寒外再无其他朋友,甚至书信往来都见不到,久而久之,内心芥蒂稍稍放下。 这日师徒于莱州聚首,班陆离查看武功进境后大为嘉许,三人来到东海海畔,夏语冰正巧遇见一艘大船上的家仆,道;“老帮主,凌寒哥哥,从这里搭船,三个半时辰便是我家,你们可愿随我前去看看?” 班陆离第一时间警觉,自己一帮之主,万一深入虎穴有进无出,岂不误了整个丐帮?但眼见卓凌寒与她情愫日增,身为人师,蓬莱仙谷终须一行,好在根据弟子多年回报,自始至终夏语冰行迹全无可疑。 其时“顺义王”扯力克于青海发动“河洮之变”不久,当朝皇帝素以疲于管事而擅于用人著称,虽因反应迟缓而闹出重大边患,关键时刻却能做出正确应对,罢免陕西总督梅友松后,一边表面低调,一边为扯力克送去一个厉害对手,便是新任陕西总督郑洛。 后者带兵不多,却都是响当当的精锐,甚至还有鄂地车营,即当年戚继光北方练兵留下的骨血,火器装备精良,马匹众多行动迅捷,抵达兰州后,立即切断青海蒙古与河套草原连通的要道。 整个青海之战,郑洛将扯力克的霸业美梦彻底浇灭,而其中全歼卜失兔部、慑退庄秃赖部的凉州供道大战,便有卓凌寒率领丐帮的鼎力相助。 那一战直教卓凌寒声名鹊起,爱徒学有所用,班陆离自然欣慰,值得一提的是,战争终究伴随凶险,凉州供道大战胜得酣畅淋漓不假,过程却非一帆风顺,夏语冰全程陪同毫无怨言,联手、脱困,更是多次相助卓凌寒,班陆离虽不敢放松戒备,却也不再存有过重疑心,听她直言邀请,思索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夏语冰极是开心,登船后三人同行。 此前班陆离向帮众探听蓬莱仙谷,只知蓬莱山是东海五座仙山之一,船入海心,师徒二人早已没了方向,听家仆喃喃念叨甚么东震西兑南离北坎,不一会乌云密布,顶空日照消失,方向更难辨别,又拿出随身罗盘,一路指引,再过一个多时辰,眼前慢慢出现一座缥缈仙峰。 踏临海岛,才发现蓬莱仙谷果然钟灵毓秀,班陆离无暇欣赏一路美景,紧跟夏语冰时刻警惕,一有异动立即擒她为质,从山林到院落,百十家仆从身旁经过,恭恭敬敬唤夏语冰作“小姐”,在她的引荐下,对师徒二人也都彬彬有礼,端茶倒水在先,美酒佳肴在后。 班陆离处处提防,一日一夜不见任何反常,次日反是夏语冰主动言道:“老帮主与凌寒哥哥都是丐帮的大忙人,你们何时想要出谷,吩咐小女子一声便是,反正凌寒哥哥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 海岛岸边都是自家船只,班陆离在夏语冰陪同下回到莱州,心头疑虑又打消一层,喃喃自语道:“凌寒忠耿有余智计不足,倘若老叫化子当真多虑,这丫头实是再适合不过的贤内助。” 回到夏语冰初胜卓凌寒时,已教她一战成名,“夏语冰”与“蓬莱谷主”为整个武林所知,此后二战打成平手,三战卓凌寒“打狗棒法”终于胜出,二人如愿以偿结为夫妇,成为武林中人人艳羡的一对。 成婚之日班陆离称双喜临门,以“打狗棒”相授,卓凌寒在众人道贺声中双手接过,正式成为新一任帮主,夏语冰则提出两个请求:一是新婚接任,能否免过唾沫之礼?二是为表对污衣、净衣二派一视同仁,婚后卓凌寒衣裳可带补丁,但能否不要刻意尘土邋遢? 班陆离此时对她再无嫌隙,听她所言在理,喜爱干净原为女子天性,反正帮规可由帮主而定,亦可由帮主而废,他本是随性之人,只要不违侠义之道,这两条并无值得指摘之处,当下一笑应允。 卓凌寒起初隐隐不安,见师父极力宽慰,暗暗下定决心,他日倍加勤勉,振兴丐帮,以报答师恩。 大婚时各派掌门携少数门人登临丐帮道贺,虽仍有多数门中弟子未曾得见庐山真面目,但卓夏鸳盟早已传为佳话,说起“卓凌寒”与“夏语冰”这两个名字,不知不觉已无人不晓。 二人毕竟年少,孩童心性尚未脱净,婚后整日里四下游玩,夏语冰不喜少妇打扮,行走江湖仍作闺女装束,免得招人耳目,这日来到钱塘江畔,一时兴起踏上竹排,遇见此事不得已出手,结果被那矮胖子报出名来。 ------------------------------------------------------------------------------------------------- 那红衣男子道:“帮主,谷主?请恕在下眼拙,不知二位来自何帮何谷?” 言下竟对二人闻所未闻。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④ 夏语冰心道:“你这乡巴佬,没听过我的名字也还罢了,凌寒哥哥掌管天下第一大帮,你好歹也是习武之人,居然孤陋寡闻至斯。” 红衣男子又道:“这位姑娘才色双全,在下十分仰慕。” 夏语冰心想我俩同时出手,你却单只夸我一人,不喜反怒,笑道:“哎哟!这可不敢当,我师兄妹都是无名之辈,也不必提了。” 不再理他,走回卓凌寒身边。 红衣男子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却走到别人跟前神态亲昵,妒意大生,瞥眼再看卓凌寒粗眉小眼,容貌比自己逊色不知多少,强忍怒气上前,假意伸出手来,道:“想必这位便是卓帮主了,幸会幸会。” 卓凌寒不善心机,见红衣男子主动示好,伸手与之相握,暗想此人身手不凡,倘若可以劝得从此弃恶向善,也算武林之福。 红衣男子向来以武功自负,卓凌寒适才“四两拨千斤”虽然巧妙,但若单打独斗,自己年长几岁,功力定要深厚一些,无论如何不至落败,眼见机会难得,存心想以内力逼得他面红耳赤,好教夏语冰亲眼瞧见心上人一脸狼狈的模样。 二人虽以师兄妹相称,但举止亲密没有躲过红衣男子双眼,至于夏语冰早已成为卓夫人,由于仍是闺女妆容,要说红衣男子半点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孰料内力到处,卓凌寒全然无事,红衣男子大觉意外,又再催劲三分,仍不见他运功相抗,心道:“傻小子还真是硬骨头,且看你能挺多久。” 再加两分,已是十成力道。 卓凌寒微微一笑,既不发力也不缩手,夏语冰早已瞧出端倪,心知丈夫更胜一筹,抿嘴嫣然,静观红衣男子如何收场,旁人见他俩忽而握手言欢,一个个暗暗称奇,只有矮胖子见二人右手牢握良久不松,猜到多半是在暗中较劲。 再过片刻,卓凌寒道:“还没请教阁下姓名。” 红衣男子见他开口神色如常,方知今日遭遇强手,卓凌寒自始至终没有还击,可算给足自己颜面,再不收手,无异于自取其辱,道:“在下姓穆,单名一个飞字。” 先前一直屏息凝神,一旦开口说话,全身劲力随之散去,又道:“佩服。” 说这话时笑容已有些勉强。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我们莫要睬他。” 更不朝穆飞多看一眼。 卓凌寒微觉不妥,但他极少拂逆夏语冰,穆飞脸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几个来回后尴尬之色不减,呆若木鸡站于原地,倒也不再对绿衫少女无礼,正在这时“喀喇”一声,众人足底一震,竹排已在一个摸黑码头停靠。 众人纷纷上岸,有几个打起火折,弱光下见周身树草,微风拂过枝叶摇摆,地上影子随之姿态各异,远远望去,几束灯火时隐时现,回头看时,穆飞与两个家仆留在竹排中心,奇怪的是,绿衫少女也不逃离。 卓凌寒心想此人好不蛮横,技不如人还敢强留人质,想问夏语冰要不要救,矮胖子已走上前来,道:“卓帮主,夏谷主,今日公孙寿捡回一条命,请受在下一拜。” 说着当真跪了下去。 卓凌寒赶忙扶起,道:“公孙前辈切勿多礼,你我出手同为救人,何必要分彼此?” 夏语冰也笑道:“行侠仗义原是丐帮历代铁则,公孙伯伯舍命相救,才教我们佩服得紧。” 公孙寿道:“二位面前我哪敢自称前辈?叫我老寿就是,或者公孙老儿也行。”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这样叫着可不大好听。” 见随行游人渐渐散去,又道:“我们先朝光亮处走罢。” 公孙寿有些迟疑,道:“那姑娘还在船上,我们要不要救?” 眼见他俩迈开步子,只能追随而上。 卓凌寒素知妻子聪慧,见她丝毫不提救人,心下猜到大概,不再追问。 夏语冰道:“公孙伯伯,适才你拼死援手,那姑娘对你可有半句感激言语?” 公孙寿原本对此有些不平,道:“话虽如此……” 夏语冰道:“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公孙寿也不吃惊,皱眉想得一想,一拍自己脑袋,笑道:“这么一说,可就全都通了,他妈的上个大当,差点一条老命丢在这里。” 他生性粗豪豁达,得知真相后竟不生气。 三人追随光源,不一会于一排木栅前停步,左右两边各有道路,向内三十步为一家双层客栈,算不得通明,只零星几扇窗口闪着油灯,这时方才酉戌交替,想来其中空房甚多。 卓凌寒道:“我们今晚打算在这里投栈,公孙前辈你呢?” 公孙寿道:“我师弟家便在通州,我朝西北再走五里即到。” 卓凌寒道:“既然如此,我们后会有期。” 夏语冰道:“公孙伯伯性子冲动,日后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不然再遇上适才的事,一条命丢得冤枉,却也辜负令尊令堂当日赐你‘公孙寿’之名的苦心了。” 公孙寿哈哈一笑,道:“夏谷主教训得是。” 夏语冰咯咯笑道:“教训可不敢当。” 双方拱手告辞,卓夏随意要一间房住下,卓凌寒道:“今日这事,你说他们原是一伙,我自然相信,可他们用意何在?” 夏语冰道:“这个我一时没想明白,鬼知道他们真正目的是不是我们。” 卓凌寒奇道:“我们?穆飞不是说他不认得我们么?” 夏语冰叹道:“凌寒哥哥,你已是丐帮帮主,怎可如此天真?那些恶人的话真真假假,哪里每句都能信得?别的不说,单单‘穆飞’这个名字,谁又知道他是不是胡诌出来的?” 卓凌寒心想确实如此,道:“照你的意思,若他们目的真是我们,又想要做甚么?” 夏语冰道:“我们名头虽然响亮,毕竟不是谁都认得,起初我是在想,那个穆飞,不论真假,且先当他是穆飞罢,是否见到你的衣棒我的长鞭,心生怀疑,才在我们面前演那一出,可后来我们身份暴露,瞧他接下来的举动,又似对我们一无所知。” 卓凌寒道:“一无所知么?他抓住我的手暗运内劲,会不会是想下手报复?” 夏语冰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转而对你下手?” 卓凌寒道:“是怨我救了公孙前辈,坏他好事?还是他和丐帮有甚么积仇?” 夏语冰白他一眼,道:“他是看上你老婆啦,你这木头呆瓜。” 卓凌寒瞪大眼睛,但觉天下间莫名其妙之事不过于此,他对夏语冰向无怀疑,大声道:“早知这人如此色胆包天,适才真该好好教训他一下!” 夏语冰笑道:“凌寒哥哥,你别这般激动,他也未必存心夺人所爱,或许见我没有搀髻,道我还是未嫁之身。” 卓凌寒心意稍平,道:“若是这样,倒还说得过去,只不过……” 夏语冰接口道:“只不过我们成亲乃是公告天下,可不是躲在蓬莱仙谷悄悄拜堂,他这一通鬼迷心窍,倒把我弄糊涂了。” 卓凌寒道:“我明日便让丐帮弟子留意,定要查探出他的底细。” 夏语冰道:“是啊,至于是否对我们别有用心,且看他有无后手便知道了。” 卓凌寒仍有些忿忿,道:“下次再让我遇见,定要教他知道厉害,否则我这丐帮帮主定要让人骂作缩头乌龟了。” 夏语冰啐道:“呸呸呸!你是缩头乌龟,我可不也成了母王八。” ------------------------------------------------------------------------------------------------- 次日清晨,二人下楼用过早餐,退了房间想要继续游玩,走出木栅大门,暖阳醉人,沐风拂过,脸上说不出的舒适,视线穿过西首边两排翠柏,凝云之下一座空山,朝阳犹似沸血冠于其顶,红绿相映各显其色。 夏语冰道:“既然来到通州,这‘五山’可不得不看。” 卓凌寒正想询问“五山”为哪五山,大门前一条路上出现六人,一身黄衣,除颜色外,与前一日穆飞两个家仆的蓝衣式样雷同,走的又是竹排靠岸这条路,二人心领神会,暗道:“他们的后手来了。” 六人走到跟前,当先一人道:“夏谷主请留步。” 夏语冰道:“穆飞又有何事要找我们?” 那人道:“夏谷主果然料事如神,在下钟魁,奉主人之命,请二位到府一叙,不过邀请二位的并非少爷,而是我家老爷。” 夏语冰道:“这可怪了,你家老爷与我们素不相识,平白无故邀请我们做甚么?” 钟魁道:“素不相识是真,平白无故却不尽然。” 夏语冰听他谈吐斯文,不似寻常家奴,心道:“这六人与昨日那二人一般打扮,但武功必定高出不少。” 脸上不露声色,道:“是么?你倒说来听听。” 钟魁道:“我家少爷和二位一面之缘,分别后心中甚是挂念,我家老爷得知,也很想见见二位,这才命我们几个下人连夜前来恭请。” 夏语冰道:“恭请?你家老爷请人可真够无礼,你们尽管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若非他亲自登门,可休想请得动我们。” 她知六人决计不肯轻易罢休,故意每每将“你家老爷”四字说重,有心激得他们出手。 钟魁倒也不怒,道:“夏谷主若坚持不肯赴约,只怕我们六个没法交差。” 夏语冰道:“那是你们的事,凌寒哥哥,我们走。” 卓凌寒原本不想去甚么穆老爷家做客,跟随夏语冰沿西侧小路走去。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⑤ 二人心知钟魁一行必不会轻易放过,果然只走出四步,头顶风声飘来,钟魁已从身后一跃来到面前,道:“在下临行前,老爷再三吩咐,无论如何要请得大驾,还望二位不要为难我们。” 夏语冰道:“哼!好大的口气,你有本事便请请看。” 适才钟魁一跃之势,她已瞧出根底大概,高过前一日两个家仆不假,比之穆飞则大有不及,六人既然以他为首,余下的只弱不强,如此脓包角色,夫妇二人全然不在话下,仗着卓凌寒在侧,说话有恃无恐。 钟魁道:“既然如此,在下得罪了。” 抽出腰间兵刃,却是一把戒尺。 夏语冰拍手笑道:“你用的是戒尺,果然是个钟馗。” 钟魁听她取笑,心道:“小丫头嘴倒厉害,只不过以后要做我家少奶奶,倒也不能得罪得太狠。” 余下五人各取兵刃,一使扁担,一使扫帚,一使菜刀,一使榔头,余下一人手无寸铁,双手举过头顶各出一指,指向头顶左上右上,如同昆虫触角一般张开,右膝微屈,左脚翘在右膝之上。 夏语冰看得童心大起,一脸好奇,道:“你们拿的都是甚么古怪家伙?” 钟魁见她明眸皓齿,心道:“难怪能把我家少爷迷得神魂颠倒。” 卓凌寒见对方蛮不讲理,想到穆飞竟对夏语冰有非分之想,怒意更增几分,森然道:“我念在你们受人指使,这才不和你们计较,再要胡搅蛮缠,别以为我丐帮便不会杀人。” 六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般心思:“丐帮?怎么没听老爷提过?” 夏语冰对赤手空拳那人笑道:“喂!蟑螂腿,你这姿势不累么?” 那人怒道:“这不是蟑螂腿,是‘八卦腿’!” 夏语冰仍是咯咯直笑,道:“‘八卦腿’哪有这么丑?” 钟馗被卓凌寒言语一激,已知今日有进无退,再见同伴遭人羞辱,喝道:“上!” 五人齐声道:“是!” 将卓凌寒团团围住,钟魁则挥出戒尺,朝夏语冰攻去。 他在一把戒尺上潜修十载,大约能与大小姐一双肉掌战成平手,主人家武学博大精深,他自知来日难望项背,但至少眼前不落下风,仆不盖主的道理他自然懂得,寻常拆练总会容让三分,教少庄主开心便是,只不过每每出庄,总以一等一的高手自居。 前一日听少庄主转述,卓凌寒腕力较大,夏语冰身法较快,料想如此二人,自己出马还不手到擒来?戒尺一出,直指夏语冰“风池穴”。 “风池穴”位于头额后方大筋两旁与耳垂平行处,属“足少阳胆经”,算不得人体大穴,但他原本不为伤人,只待夏语冰闪避格挡,他便有十余种后招可以跟上,每一种皆能将她制服。 哪知戒尺到处,夏语冰俏立原地毫不理睬,钟魁暗道不好,六人此次奉老庄主之命,说是要将夏语冰许配于少庄主,见她既不闪躲又不招架,哪敢动手伤她? 只眨眼迟疑,耳畔劲风响动,再要变招已自不及,随“喀啦啦”一阵清脆声响,胸口二十四根肋骨齐齐断裂,喉头一甜鲜血狂喷,却是卓凌寒见他攻向爱妻,左手轻描淡写架开五人进招,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先将这人料理。 五人面如土色,同时心道:“少爷这下可真是看走眼了,这等功力,怕是只有老爷能胜得过。” 那蟑螂腿嘴上却不肯服输,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但庄里上下,高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今日我们请你不动,可你伤了我们同伴,以后总有人能请动你们。” 夏语冰“哼”得一声,抽出软鞭,手腕一挥,将钟魁足踝缠住,五人未及看清她手上动作,钟魁已腾空而起,绕过头顶一根粗枝,头下脚上倒吊摇摆,头顶离地尚有数寸,他剧痛之余晕厥过去,这会发生甚么,自是半点不知。 夏语冰秀眉一扬,道:“你家庄里高手再多,还能多得过凌寒哥哥的丐帮?凌寒哥哥手下留情,这才给他留一口气,谁还敢多说一句,便休想再见明天的太阳!” 卓凌寒目光如炬瞪视五人,夏语冰所言非虚,适才那招“亢龙有悔”,自己确是留有三分劲力。 蟑螂腿道:“我家庄里浓荫遮天,见不着太阳有甚么稀……” 却见同伴四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向卓夏连连磕头,连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那使菜刀的兵刃早被打飞,在蟑螂腿衣襟上一拉,后者见大势已去,赶紧跪地磕头求饶。 卓夏各只出过一招,夏语冰竟有些头晕,趔趄一步,卓凌寒忙上前扶起,道:“冰儿,你怎么了?” 夏语冰娇靥一红,道:“我没事。” 南侧走道忽而出现“笃笃”声响,又有咳嗽传来,听脚步似是三人,再过片刻,一老二少现身客店门前,五人赶紧起身,齐声道:“老爷,少爷,小姐。” 穆家老爷一身青袍,鹤发童颜,瞧着不过五十来岁,右手撑一根拐杖,但步履矫捷,全无龙钟之态,拐杖与卓凌寒手中粗细相若,条纹却要精致得多。 左首红衣男子正是穆飞,右首少女一身绿衫,正是前一日竹排上被穆飞轻薄、引得公孙寿出手之人,这一男一女走在一起,自是大方承认一伙无疑。 夏语冰听见五人称呼,心想自己面子还真不小,眼下庄名暂且不得而知,但全家老小倾巢而出,可说是极大的阵仗,二人自出茅庐,大大小小场面见过无数,单以凶险而论,这一家三口实算不得甚么,只不过眼下适逢一事,不到万不得已,毕竟不想大打出手。 穆家老爷将拐杖递给绿衫少女,道:“雪儿,去给钟魁闻一下。” 雪儿道:“是,爹爹。” 原来与穆飞竟是亲兄妹,却不知是否叫作穆雪。 卓凌寒心道:“你叫雪儿,比起我的冰儿,容貌可差得远了。” 眼见雪儿走到树枝前,也不让夏语冰放下绳圈,来到钟魁面前蹲身,打开拐杖手把处一个小孔,里边冒出一缕橘黄色弥烟,凑到鼻边给他嗅过一下,又赶紧将小孔封上,不知是否因为弥烟所用材料格外珍贵。 二人看得奇怪,同时心道:“这是何物?难不成这样一团橘烟,便能治愈‘降龙十八掌’留下的重创?” 至于棒上机关,他们反不以为意,卓凌寒粗棒原本也是中空,只为藏身“打狗棒”之用,一阵清风掠过,丝许香气飘入鼻中,清新淡雅甚是好闻,除此并无特别之处。 雪儿回到父亲身边,穆家老爷接过拐杖,这才面向卓夏,道:“二位好。” 卓凌寒见他一脸慈蔼,浑不似钟魁等人说不几句直接讲打那般无礼,拱手道:“前辈好。” 夏语冰亦道:“前辈好。” 穆飞一脸坏笑,道:“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夏语冰也不理他,好奇适才橘烟,忍不住问道:“你们给钟魁闻了甚么救命良药?” 穆老庄主道:“非也,这几个下人行事鲁莽,冲撞了二位,原是该死。” 卓凌寒心道:“行事鲁莽不也是你指使?否则单凭几个家奴,何至于胆大包天得罪丐帮?” 并不点破,道:“好说,六位总算罪不至死,既然穆庄主亲自驾临,我便把他们交给你。” 穆老庄主道:“这五个下人,我自会带回庄中处置,至于钟魁,我要来已然无用。” 卓凌寒道:“穆庄主的意思是……” 穆老庄主道:“要说救命良药,敝庄上下原有不少,但钟魁死有余辜,老夫适才用‘刺蛾香”送他一程,好教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卓夏相顾大惊,“刺蛾香”之名他们曾听班陆离提及,知道与盘龙教大有关联,难道穆庄上下皆是盘龙教众?一念及此,诸多疑难豁然索解,丐帮与盘龙教大有积怨,此事天下皆知,穆庄何以再三纠缠,也便说得过去,听穆老庄主又道: “好在钟魁只剩小半条命,药性最弱的‘橘刺蛾’也便够了。” 卓夏正巧想到,适才自己毫不设防,不经意间嗅到这所谓“橘刺蛾”,神志已然开始模糊,又听穆老庄主道:“哎哟不好,二位适才可有闻得?若是一不小心入鼻,那可……” 话音未落,二人便沉沉睡去,后边那可甚么,一个字也没听见。 ------------------------------------------------------------------------------------------------- 也不知过去多久,二人先后醒来,发觉身在一个昏暗空间,相互靠拥倚墙席地而坐。 空间没有灯烛,一侧一块幕布垂下,缝隙中透入仅有一丝微光,微光下见中心一张方形矮桌,上边依稀一个茶壶四个茶杯,此外再无其余物事,天花板约摸一人身高,看来说不出的压抑,此外周身轻微晃动,想是身处船舱,于静流中缓缓漂行。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间心领神会,只消待在一起,即使天塌下来亦无所惧,虽周身绵软无力,好在除此并无异样,随身粗棒软鞭俱在,只要昏睡中未被侵犯,醒来后待内力渐复,则大有转圜余地。 卓凌寒想要起身,夏语冰右手食指竖在唇中,示意先不忙醒来,且看能不能有些发现,二人重又闭眼,虽终究落入圈套,但如此宁静温馨,能多享一刻便是一刻。 过得约摸一盏茶时分,幕布外穆老庄主的声音道:“他二人该醒了,我去看看。” 如此一来,卓夏反倒不便装睡,相互搀扶一并站起,穆老庄主将幕布挂于门框边缘,道:“二位身中微毒,切莫运劲。” 夏语冰道:“我们全身无力,不知中的是甚么毒,毒性居然这般厉害。” 这时身为鱼肉,卓凌寒自知机变远不如妻子,在身旁一言不发。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⑥ 穆老庄主道:“此处江南水乡景色怡人,不如出来一边品茶一边闲谈。” 二人躬身走出舱门,但见一叶扁舟身处漫天碧叶,正沿一条狭长水道穿行而前,脚下清清一望见底,数不清的游鱼嬉戏期间,正是“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左右视线透过垂柳枝叶,瞧得见路后有水水后有路,一层一层错落有致,加上河面微风静谧莲叶田田,烟雾缭绕百步之内难以望穿,宛似茫茫江湖之中,天然幻化而成的一座世外桃源。 这日天气晴好,夏语冰抬眼看去,头顶虽有袅袅白烟,仍能辨明小舟正自东北向西南而行,小舟两侧地形奇特,无一不是四面环水的细窄小岛,宽不超过二丈,长短不一。 右首边近处为一由北向南直路,稍远为三笔折线,开口处朝向自己,再远形状相同,却成背船而张,之后则为林间白气所阻;左侧为一条一条相互平行、自西北朝东南走向的长条,小船沿当前水路缓进,恰被左侧条条所指,夏语冰深吸一气,假意沉醉,将周遭地形暗记于心。 船头二人头戴草帽,一人持单篙不住翻转,另一人持双桨用力划行,近处一张与舱中相同矮桌,地上铺有五张软垫,穆氏兄妹原本盘腿而坐,见卓夏出舱,同时站起拱手行礼,此外却不见蟑螂腿等五人,料来不是聚于船尾,便是另有乘载。 穆老庄主道:“二位请就坐。” 茶桌仅有四边,穆氏兄妹共坐一边,五人落座后不约而同深吸一气,个个心旷神怡,雪儿打开茶壶,又添入一些茶叶,倒了两杯,递到卓夏面前。 夏语冰看看杯中,闭眼闻得一闻,道:“嫩绿隐翠,叶底柔匀,清香优雅,鲜爽生津,这吓煞人香乃是洞庭山名产,看来我们的确昏晕多时,这会儿又已来到江南。”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冰雪聪明,说来也真惭愧得紧,老夫杖中‘刺蛾香’并未随身携带解药,误入二位体内,这才不得已劳动大驾。” 夏语冰心道:“你这老儿脸皮可真不一般厚,当着凌寒哥哥与我的面,也敢若无其事的鬼扯,且不忙与你翻脸,看你还有甚么花招。” 想到中毒终究有些担心,道:“这‘刺蛾香’毒性好猛,我一点内劲也使不出。” 穆老庄主微微一笑,道:“夏姑娘误会了,‘刺蛾香’毒性共分三层,‘橘刺蛾’位居底层,教人暂时昏晕,待二位驾临敝庄,解毒后便和往常无异,至于无法运劲……” 端起茶杯悠悠品过一口,缓缓续道:“……乃是因为此处丛林雾瘴,布满教人内力全失的‘酥筋软骨散’。” 卓夏相视苦笑,不知何来,不知何往,沿途又尽是毒气,看来这一次插翅难飞,苦笑神色一现即隐,只在心下暗思脱身之计。 穆老庄主道:“二位临危不乱,不愧是大家风范。” 夏语冰道:“总是没了内力,哭哭啼啼也是一天,嘻嘻哈哈也是一天,不如笑着听天由命啦。” 穆老庄主道:“雪儿和二位年岁相若,飞儿更是虚长得多,可大家同桌共饮,老夫这一双儿女,真是差得远了。” 卓夏各自谦虚一句。 穆老庄主又道:“二位不必担心,老夫有个仇家实在厉害,怕终有一日会被上门寻衅,为求自保,才于庄外七里林中布下迷烟,老夫生平不喜欢杀人,因而所用毒物皆不致命,晚些抵达庄上,解毒后自当无碍,所谓‘酥筋软骨’不过暂时,且对身体绝无其它害处。” 夏语冰心道:“我呸!凌寒哥哥有心给那钟馗留一条命,还教你那‘刺蛾香’给收了去,你这老儿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三言两语便把这条命算到我们头上。” 却只浅笑品茶,道:“穆庄主和善可亲,一点不像那蟑螂腿凶神恶煞,凌寒哥哥与我倒也没有十分担心。” 雪儿听到这里“噗嗤”一声,道:“夏姐姐管那不用兵器的叫‘蟑螂腿’么?” 正说到此,前方忽而传来乒乓打斗之声,卓夏同时看去,见左侧十数人分站两根长条,个个手持板斧,从衣着上看,该是来自同一门派,卓凌寒对江湖武林所知甚广,可印象中只有极少数小门小派以板斧见长,因武功低微寂寂无名,自己一个也说不上来。 再看十数人的对手更是古怪,同为人人一色,兵刃却五花八门,长刀短刀、单剑双剑、刚枪软鞭、弓箭暗器,远远看去无一雷同,更有甚者,这一方好似刀枪不入,稳站一处懒得挪动,每每板斧砍中,非但不见倒地,反而“当当”作响。 卓凌寒暗自心惊,不知哪个门派竟有如此神能,非但兼通各般兵刃,同时一身横练功夫,视利刃如无物。 待小船稍稍走近,卓夏总算看清,原来各般兵刃一方并非活物,而是一个个机括小人,未知以甚么材质所成,寻常板斧劈之不动,不同机括小人使唤不同兵刃,无论刀剑枪鞭,一招一式精微奥妙。 板斧一方全然不是对手,随血光四溅纷纷惨叫扑地,剩余二人也已受伤,胸口手臂血迹斑斑,忽见一条小船经过,脚下提气,踩上机括小人头顶飞身上前,跃过碧绿湖水挥斧砍下。 卓凌寒眉头一皱,心想双方素不相识,这些人怎能不由分说便下杀手?此刻内力尽失,怕二人伤及夏语冰,拉住她一条小臂,看准来者方位,随时准备躲闪。 穆老庄主悠闲品一口茶,便如上空从未有人,穆飞则一个起身轻盈避开二斧,双拳齐出打中二人面门,后者避之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穆飞更不留情,举起右手折扇自头顶敲下。 卓凌寒见折扇中浑浑内力,想要喝止已自不及,随“啪啪”两响,二人天灵盖碎裂,同时倒地,小船受之一震,左右晃摆数下,才又恢复平稳。 二人满脸血流,其中一个当场死去,另一个目光惊怒,直直瞪视卓夏,嘶声道:“想不到,丐帮,竟也,勾结……” 后面的话未能说完,已然气绝身亡。 长条细岛如有灵性,一见对手死完,地下张开一条裂缝,十余机括小人随即钻入,原来平日深藏地底,有外敌入侵方才露面。 穆飞朝死去二人各看一眼,下意识耸肩缩背,露出一脸嫌弃,道:“坏了坏了,这么丑的两个人,我竟然碰到了他们的肌肤。” 蹲下身子,将两只手掌置入湖水,使劲揉搓清洗。 雪儿无奈一笑,道:“哥哥,卓公子和夏姐姐都在,也不怕人家笑话。” 穆飞这才起身,双手甩过几下,道:“卓帮主气宇不凡,夏姑娘倾国倾城,岂能和这些丑八怪相提并论。” 回到软垫,端起茶杯又始品饮。 夏语冰见丈夫脸色难看,怕他冲动坏事,道:“可把我吓坏了。” 穆老庄主淡淡道:“老夫却早已习惯了。” 穆雪道:“卓公子,夏姐姐,你们也看见了,我家装这些机括小人只为自保,终不能派它们出去杀人,若非适才那些人主动寻衅上门,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卓夏虽觉这些机括小人戾气太重,但穆雪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况且人都死了,再来追究这些更无它益,夏语冰叹道:“说得也是。” 说话间小舟行过最后一片绿柳群,眼前出现一片开阔,左前右前各有两个码头,加上自身所处总共五处停靠,每处皆有十余二十条大小船只停泊靠岸,正前方却似一个方形院落,自是穆庄。 船头二人将小舟固定于码头木桩,卓夏于穆氏三人之后携手上岸,夏语冰心道:“说是想把我许给这大叔,适才舱内任由凌寒哥哥与我靠在一起,这会儿又对我们手牵手视若无睹,这家老小当真心眼这般大?还是其中另有所图?” 其实穆飞不过二十五六,她对穆家记恨,心里一下子添了十岁。 穆庄地处幽静景致清雅,青石板路宽窄不一纵横交叉,每道两侧除绿草茵茵榆柳槡槐,更有无处不在的九色兰花,有些长在地上,有些依附树干,有些腐生于路石边角,夏语冰见头顶枝叶织连,只有少数几处得能望穿,心道: “难怪那蟑螂腿说‘我家庄里浓荫遮天,见不着太阳有甚么稀奇’,原来并非信口开河。” 她虽时时警惕,对花植却真心喜爱,乍然间满目缤纷,且十九都是前所未见,只凭花形叶形才知同为兰花,不由暗暗称奇。 穆庄院落呈环形分布,脚下道路通达,处处设有月门,檀木香夹杂花草香中,浸入口鼻,教人浑身舒坦,雕花窗桕呈镂空状,秀美之余,更增富贵之气。 一路走入,家仆服色鲜艳,男子非黄即蓝,女子非紫即橘,见到穆氏三人,个个脸露惧色,卓凌寒看在眼里,心道:“不过见个主人,竟能怕成这样,自是平日里被欺压惯了,穆庄处处透着古怪,哪里真有甚么好人?” 转头见夏语冰也正瞧向自己,二人相视一笑,同时心道:“此处虽是上等居宅,但比之蓬莱仙谷,平增许多匠气,意境上大是相形见绌。”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⑦ 穆老庄主忽道:“夏姑娘似对敝庄栽种颇有兴致。” 夏语冰道:“我的确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至少今日之前,我不知兰花还有这许多种类。” 雪儿道:“穆庄惯称‘兰庄’,这些兰花可是穆庄一绝,姐姐果然好眼力。” 语气中不无得意。 穆老庄主道:“多嘴。” 对夏语冰道:“夏姑娘是爱花之人,那便再好不过,回头有老夫或飞儿陪同,定让姑娘遍赏兰庄……” 夏语冰听他只提自己一人,言下更有意让穆飞单独相陪,担心卓凌寒心生怨怒,手上轻轻一捏,随即感到回应,二人看似未有交流,其实心意相通毋须言辞。 穆老庄主又道:“不过还是先替二位解毒要紧。” 卓凌寒听他主动提及解毒,心意微平,道:“有劳穆庄主。” 说话间五人穿过第二道月门,左拐后环形院落中央一间矮平房屋,绕至前门后,三间房舍东西并排而立,中间一间大舍,面前这间是西边小舍,匾额上写有“素灵阁”三字。 夏语冰心道:“《素问》、《灵枢》合称《黄帝内经》。《素问》讲述阴阳五行、藏象理论、病因病机、养生防病;《灵枢》讲述针灸穴位、脏腑规律。这老儿学识渊深,却以下毒解毒之卑劣,自拟上古奇书,当真不要脸得可以。” 穆老庄主道:“二位请。” 雪儿道:“不如便让我和哥哥陪同,爹爹您一路劳累,先去歇息罢,待解完第一层毒,我再派下人通知爹爹。” 穆老庄主道:“也好,正好我和飞儿有事商议,便由你招呼二位。” 父子与卓夏道声“失陪”,先自离去。 “素灵阁”门开便是扑鼻而来的药香,五丈见方二丈见高,中央一个圆形水池,又在正中心安有落脚之处,上边一个巨大球状丹炉,下方炉火未着,左中右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尽是方格,约摸半数装有抽屉,另外一半没有,未经上锁的方格内百余药瓶,排放得整整齐齐。 夏语冰心道:“难怪穆老鬼说,穆庄救命良药不少,这些瓶中装的未必都是解药,凌寒哥哥与我都不用毒,这会儿只能由得他们使唤。” 雪儿走到左侧,取出相邻方格摆放的两只拇指大小葫芦型瓷瓶,递到卓凌寒手中,道:“这宝蓝色瓶中便是‘刺蛾香’解药,一会你们各服一粒,毒立时便解了。” 卓凌寒道:“既然一服便解,我们只要两粒便好。” 雪儿道:“兰庄常有‘刺蛾香’入鼻,所以这里每个人都会随身备有这种药丸,你们留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卓凌寒道:“这……那我们不客气了。” 雪儿抿嘴一笑,道:“来到兰庄,本就不必客气,这也是爹爹的意思。” 又道:“这深蓝色瓶中丹药可解‘酥筋软骨散’,用法却要复杂得多,须得每日辰酉时分各服四粒,随后运功半个时辰,七日后方能尽复,这里边总共刚好一百一十二粒。” 夏语冰笑道:“那我们吃的时候可得小心些,万一一个不留神多吃几粒,再一个不留神弄丢几粒,别要一辈子解不了了。” 雪儿“噗嗤”一声,道:“姐姐说笑了,万一不够,我们自会命人来取。” 卓凌寒伸手接过,道:“多谢穆姑娘。” 雪儿道:“虽说解毒后并无遗患,可毕竟要耗费七日,我们也实在惭愧。” 卓凌寒微微一笑,他生性耿直,难以口不对心,对方主动道歉,他自不会咄咄逼人,却也做不到完全不当回事,索性闭口不言,更何况身在对方地盘,懂得适时忍让方为上上之策。 雪儿道:“药已拿到,我这便让下人带你们去客房。” 走出“素灵阁”,雪儿叫住迎面走来的中年男子,道:“福伯,卓公子和夏姐姐是兰庄贵客,由你带去‘赤’字号上房,让二位随意挑一间喜欢的。” 福伯躬身道:“是,小姐。” 雪儿转向卓夏,道;“解毒期间早晚需要运功,只能委屈二位戒荤茹素,我先去吩咐下人准备餐点,晚些送到二位房中,明日正午,我们再摆一桌体面些的筵席给二位赔罪,没别的事,我便先失陪了。” 卓凌寒道:“穆姑娘慢走。” 雪儿道:“我单名一个‘雪’字,你们不必见外,以后叫我雪儿便是。” “赤”字号位于方形院落正南,并排六间上房,门口皆正对中央大舍,这个角度看得分明,大舍匾额写有“倒履轩”三字,卓凌寒虽腹中墨水不多,却还记得曾听夏语冰说起,东汉献帝时,左中郎蔡邕倒履相迎王粲的典故,心道:“穆庄处处透着邪气,难得这三个字还算诚恳。” “赤”字号西首大约也是六间屋子,房门掩上不知作何而用,隔开一条走廊,东首几间都写有“蓝”字,听穆雪的意思,“蓝”字该是不如“赤”字,夏语冰看见这两个字,眼角微微上扬,卓凌寒一心想着解毒脱身,未留意到夏语冰神情微变,福伯背对二人,更是全然不觉。 推开房门先是外间,窗前一张书桌,上置几张字帖、几方宝砚、几色笔筒,西墙正中一幅淡墨山水画,东边斗大一个花瓶,里边满满花束,另有一张方桌四张座椅,东墙一间精致木门。 推开后便是内间,只有外间一半大小,两张小床各靠一墙,呈直角摆放,纱帐为葱绿花卉草丛图案,绣工精美。 福伯道:“穆庄总共六间‘赤’字号上房,布置各不相同,二位不妨通览一遍,挑一间最喜欢的。” 卓凌寒道:“多谢福伯好意,我们远来是客,不便给主人平添麻烦。” 看过夏语冰一眼,又道:“这间已足够好,我和冰儿都很喜欢。” 福伯道:“老爷的贵客,我们做下人的不敢怠慢,既然二位喜欢,便请安心住下,二位可放心入内室运功逼毒,半个时辰后,二位房门一开,自会有人送来晚餐,还有甚么别的需要,也请二位随时吩咐。” 待福伯带上房门,卓凌寒道:“耗去这许久,可算等到二人独处,冰儿你瞧他们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夏语冰道:“不管怎样,我们先解毒要紧。” 卓凌寒端详手上药瓶,道:“这些当真是解药么?” 夏语冰叹道:“解毒之事也只能听他们的,我又有甚么法子?” 卓凌寒看她说得无奈,神情却甚是得意,登觉心宽一半。 二人依照穆雪所嘱,先后服下两种解药,盘膝各坐一床,尝试运功,果然感觉到胞中真气出现,胞中者,含丹田、下焦、肝、胆、肾、膀胱,为精气所聚之处,属脏腑“三才”之地部,二人所练内功一阳一阴,真气在体内游走方式全然不同。 卓凌寒以“督脉”盈气为主,下出会阴,沿脊柱后而上行,至项后“风府穴”处入颅内、络脑,由颈项沿头部正中线,经头顶、额、鼻、上唇,至上唇系带处。 夏语冰以“任脉”盈血为主,下出会阴,经**,沿腹部与胸部正中线上行,至咽喉,上行至下颌,环绕口唇,沿面颊,分行至目眶下。 第一日二人真气只恢复丝许,各有几个关键大穴滞涩,待卓凌寒真气过“命门穴”,夏语冰真气过“关元穴”,各自筋疲力尽,同时睁开双眼。 卓凌寒走到爱妻身旁坐下,见她脸色发白,道:“冰儿你身子还好罢?这些天常觉你有些虚弱。”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你放心罢,我身子没事,可现下有些事还不能告诉你。” 卓凌寒奇道:“不能告诉我?” 夏语冰压低嗓门道:“要想逃出穆庄,我们接下来可是一步也错不得,凌寒哥哥你不懂骗人,有甚么事全在脸上,我若甚么都告诉你,免不了你在那一家子面前露出马脚,所以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只要你相信我们夫妻情深,我一定不会害你便是啦。” 卓凌寒道:“你扯哪里去了?我怎会不相信你?” 正说到这里,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卓夏打开房门,见是穆雪福伯端来饭菜,卓凌寒侧身让二人进入,道:“劳烦雪儿姑娘亲自送来,实在惶恐。” 穆雪让福伯先行退下,道:“看来你们第一层毒是解啦,内力也都恢复少许。” 卓凌寒道:“多谢雪儿姑娘赐药。” 穆雪笑道:“此事原本因我们而起,说甚么多谢。” 晚餐皆是青菜豆腐香菇之类素食,却烹饪得香气四溢,此外还有一个粗瓷布碗、一个茶壶,说是只一个碗,径口却有尺许,里边米饭足够装五只寻常小碗,茶壶中仍是日间小舟上品过的吓煞人香,穆雪道:“粗茶淡饭,要你们将就了。” 夏语冰道:“你用过晚膳了么?要不要坐下一起吃些?” 穆雪道:“用过啦,我来只为看看二位状况,既然一切安好,我也该去向爹爹禀报了,二位吃完后只管扔在桌上,福伯自会来收拾碗筷。” 夏语冰道:“穆庄美得教人心醉,一会儿我们吃完,想去河边走走,不知你们是否允准?” 穆雪笑道:“你们是上宾,又不是囚犯,哪有不允准的道理?只要不闯入下人们的居室,其余地方畅行无阻。” 夏语冰道:“那可真多谢啦。” 茶足饭饱已是戌时,二人走出房间,也不掩房门,从“赤”字号与“蓝”字号中间走廊穿月门而过,来到正南一侧码头。 这一日星月无边,将河间景象照得通明,虽不及白天,却也清晰可见对岸处三条狭窄陆地,便如日间所见一条条水中长廊,中间一条横于面前,左右两条呈“八”字形斜向排列,往外模糊可见六条纵向小路,通往何处难以看清,夏语冰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凌寒哥哥,这里好美。” 卓凌寒知她必有发现,若无其事道:“是啊。” 第一回 囹圄之患⑧ 自东南角码头斜望,两条纵向小路间为一长方形环路,中心圈有湖水;东侧码头正对为横向一条,两边两条“人”字形路,尖角各自朝向左右两边。 东北角便是来处,夏语冰早已记清地形,装模作样稍作停留。 北侧码头与南侧码头诸多相似,两边同为“八”字形,中间横向,却只南侧一半长度,向外亦变为二横二纵。 二人脚步轻缓,卓凌寒既知爱妻是为查探地形,只静静跟随,不出一声惊扰,来到西北侧码头时,见湖边一棵树后竟有一人跪地,面朝西北磕头到底。 跪地女子一袭白衫,约摸三十出头,五官无比精致,几可与夏语冰媲美,忽见有人悄无声息来到身后,清澈哀婉的目光中生出九分恐惧,起身小跑而去。 夏语冰道:“真是个奇怪女子。” 卓凌寒道:“总是穆庄下人。” 夏语冰道:“非也,穆庄丫鬟不是橘衫便是紫衫,这女子在穆庄身份绝不一般。” 卓凌寒点头道:“还是你观察仔细,看她适才惊惶失措的模样,平日里定被欺压得不轻,冰儿,我们在穆家老小面前,别要说起见过这个女子的好。” 夏语冰笑吟吟道:“凌寒哥哥最是懂得体恤他人,知道啦。” 西北侧码头前,两边为倒“八”字形,中间一个正方形环路,与倒“八”字分别平行,远处似是横路;西侧码头最是平平无奇,与东侧全无二致;西南侧码头看去,一条一条尽是纵路,当中一条离得最近,左右远处似有折形,却也看不太清。 这一圈路程不长,但从头至尾假意品树赏花,慢慢踱来,也有小半时辰过去,回到房间门口,迎面又走来一个少女,道:“二位是散完步了罢?我来带二位前去沐浴。” 夏语冰大喜,道:“我们先前还在为此发愁,这么热的天,若是七天不洗澡,身上可都臭啦。” 洗浴过后回房,关上两道房门,熄灭房灯各睡一床,卓凌寒虽满腹狐疑,见夏语冰边伸懒腰,边冲自己眨一眨眼,不知她有何打算,为防偷听,忍住一声不吭。 一整日下来,二人疲累已极,只片刻间,房中传出均匀鼾声。 ------------------------------------------------------------------------------------------------- 午夜,卓凌寒忽被摇醒,发觉夏语冰已入帐卧于身旁,咬耳呵气道: “凌寒哥哥,我们身在虎穴,凡事都得小心,我看见甚么,想些甚么,除了我俩,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我不能确定这里是否隔墙有耳,晚上回房后索性直接睡了,这会儿窃听之人也许还在也许不在,为保万全,我们还是这般说话的好。” 卓凌寒亦呵气道:“好,你睡进来些。” 靠至墙边,让夏语冰往里挪移,与自己身子相贴。 卓凌寒伸手搂住她腰,道:“我虽不及你聪明,但不至于蠢得无可救药,白天有些话你不方便说,我自然不会乱问,但我知道,便是再难的境遇,你也一定会有办法。” 夏语冰黑暗中轻笑一声,道:“你先别忙夸我,怎么说我们也是受制于人,这些话待脱困再说不迟。” 卓凌寒道:“好,所以你想对我说些甚么?” 夏语冰道:“我对你说三件事罢,好教你心里有个准备。” 卓凌寒道:“好,冰儿你说,我都听着。” 夏语冰道: “第一件事,今日我们自穆庄东北方向而来,沿途经过的地形,我已印在脑中,当时只想从原路返回,待我们来到庄上,看见还有其它码头船只,我仍没有多想,直到一路走入,环形院落中又出现三座小房,我才突然发现,从周边水路陆路,到穆庄整体铺设,像极了我曾见过的一个阵法。” 卓凌寒道:“所以你晚上环水一周,为的便是确认心中所想。” 夏语冰道:“是啊,我们去时天色已晚,我望不到太远,明日我会借故再去查探一遍,敢说十之八九错不了,待确认完毕,我详细说于你听。” 卓凌寒道:“好,我陪你一起,便装作平日里游山玩水的样子。” 夏语冰道:“穆家老小看似彬彬有礼,其实处处设套,教我们无从反抗,他们只道沿途水路有了‘酥筋软骨散’,我们便成瓮中之鳖,但有一件事他们万万不会预知,倘若一切如我所想,定要教他们大吃一惊。” 卓凌寒奇道:“甚么事?” 夏语冰道:“这事先不忙说,到时还得你肯听我话才行。” 卓凌寒道:“好,无论你说甚么,我都依你。” 夏语冰抿嘴一笑,道:“第二件事,穆庄似乎与盘龙大有关联。” 之前得闻“刺蛾香”三字,卓凌寒已隐隐联想到盘龙教,他对夏语冰素无怀疑,她既这般说,则穆庄上下确是盘龙教众无疑。 夏语冰感觉他全身发抖,握住他手,道:“凌寒哥哥,我知道盘龙害得班师父终身残废,你对他们恨之入骨,倘若可以瞒得住你,我也不想这时候说出来,但我就怕现下不说,穆家老小自己会说,到时你全无心里准备,一下子沉不住气,那我们处境可就大大不妙。” 卓凌寒道:“他们自己会说?” 夏语冰道:“盘龙的状况,我从未主动对你提及,并非存心欺骗,但我对他们的了解,远比你与班师父想象得多,我答允你,待这次脱离险境,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最初称班陆离作“老帮主”,过门后亦随卓凌寒改口叫“师父”了。 卓凌寒道:“好,我答允你,无论接下来他们说些甚么,我都会先忍下这口气。” 夏语冰喜道: “这便是我的用意啦,小不忍则乱大谋,且不说现下我们内力只恢复一两成,连穆飞穆雪都打不过,便是恢复十成功力,穆庄也还有穆老鬼从未露过身手,凌寒哥哥你年岁所限功力尚浅,当真动起手来,怕是讨不了好,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能胜穆老鬼,穆庄上下这许多人,我们终究还是寡不敌众,所以惟有智取,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卓凌寒长吁一气,道:“我真是笨得可以,如此浅显的道理,竟还要你来提醒。”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才不笨,关心则乱罢了。” 卓凌寒道:“我不明白,为甚么你觉得他们自己要说?” 夏语冰这才说出日间疑虑,道:“先说第三件事罢,你觉得穆家老小大费周章把我们拿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卓凌寒被她这么一问,脑子忍不住转过几转,却也没能想出甚么,道:“不是为了把你许给穆飞么?” 夏语冰道:“我开始也以为是,但船上醒来便知不是。” 卓凌寒道:“为甚么?” 夏语冰叹道:“倘若只为这个,趁我们中毒昏迷,拿我一人来不就得了?把你一并拿来,这不是添乱么?” 卓凌寒恍然大悟,道:“对啊!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夏语冰笑道:“你没想到,我想到了也是一样,而且船舱中让我们靠在一起,下船时容我们手牵着手,现下更是由得我们共处一室,哪有半分要我过门的诚意?” 卓凌寒道:“没有的话那是最好,要是他们真敢打你主意,将来我定要找他们算账!” 想得一想,又道:“师父大仇不可不报,我总是不会放过他们!” 夏语冰又是一笑,道:“所以我左思右想,他们同时拿住你我二人,极有可能关乎丐帮与盘龙的恩怨。” 卓凌寒道:“你觉得他们会表明身份,然后强迫我们出卖丐帮?” 夏语冰道:“这会儿我们已在掌控之中,他们无论阳谋阴谋,我们总是抵敌不过,只看穆老鬼想怎么玩,他说或不说皆有可能,既然有可能说,我便须得提前教你知晓,至于缘由,便是先前说的那些。” 卓凌寒道:“你放心,我甚么都听你的。” 二人说到这里,夏语冰打一个呵欠,道:“我反倒希望他们假戏真做,还惦记着娶我过门之事,这样我便能找个借口,让他们先送你出庄。” 卓凌寒大惊,道:“我怎可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夏语冰道:“你才说完甚么都听我的,结果第一句话便不听了。” 卓凌寒道:“这……话虽如此……” 夏语冰在他唇上亲吻一下,柔声道:“凌寒哥哥,我们经历过这许多患难,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还不知道我么?要是哪天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又怎会独活?” 卓凌寒道:“是!我绝不独自偷生!” 夏语冰道:“所以我若没有十足把握脱身,教你一个人先走,岂不等于送掉你的性命?你觉得冰儿会这样做么?” 卓凌寒口齿驽钝登时语塞,明明觉得万分不妥,偏偏一个字也应对不来。 夏语冰想说,万一自己脱身不得,他还可率丐帮前来搭救,可一转念,如若穆庄存心拆散他们夫妇,又怎会由得他神智清醒?离开时自可再以迷药迷晕了他,加之一路上无处不在的“酥筋软骨散”,绝非单凭人数便能闯过,既然自己确有法子,也不必这时说出,免得平添他的忧扰。 短暂沉默之后,夏语冰又道:“凌寒哥哥,今日姑且先说这些罢,我也困啦,反正单是解毒,便还有六天时间,只要晚上睡一间房,不管有甚么话,我们总能半夜偷偷的说,至于白天人前,我们只谈风月。” 卓凌寒回以轻轻一吻,重复先前的话道:“你放心,我甚么都听你的。” 二人轻声互道晚安,夏语冰回自己床上继续睡了。 ------------------------------------------------------------------------------------------------- 【注】 1关于外人旁观丐帮大会,可参看金庸先生《天龙八部》。 2吓煞人香:今碧螺春。清朝王彦奎《柳南随笔》记载:清圣祖康熙皇帝,在康熙三十八年春天,第三地南巡到了太湖,巡抚宋荦从当地制茶高手朱正元处购得精致的“吓煞人香”进贡,皇帝以这种茶叶的名称不雅,题之为“碧螺春”,这就是碧螺春茶叶最初名称的由来。后人评价说,这是康熙皇帝根据茶叶色泽碧绿,卷曲成螺,春天采制,又从洞庭湖碧螺峰摘下等特点,钦赐茶叶美名,文中背景时间在此之前,因而以“吓煞人香”命之。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① 次日辰时未至,外间传来三声轻叩,一女子在门外道:“卓公子,夏姐姐。” 听声音正是穆雪。 卓夏这时起床,卓凌寒打开大门,见穆雪仍是一身绿衫,左右手各持一条杨柳细枝,身后站着两个丫鬟,每人手捧一盆清水,忙侧身让过,道:“劳烦三位。” 穆雪道:“打扰你们的清梦啦。” 卓凌寒道:“哪里,我们原已打算服药运功。” 穆雪扬起柳枝,在手中轻轻挥舞,道:“你们会用这个么?” 卓凌寒不解。 夏语冰道:“‘晨嚼齿木’?” 穆雪道:“姐姐真是博学,那便不用我教啦,半个时辰后,我命下人送早点来。” 主仆三人带上房门离去,夏语冰见丈夫一脸犹疑,笑道:“这柳枝可用于清洗牙齿,放在口中直接咀嚼便可以啦。” 洗漱过后,二人回房打坐,一夜过去,各又恢复些许内力,前一日原已冲开的穴道,此刻又复闭塞。 卓凌寒内力根基较强,再次冲开“命门”后,虽然流汗喘息,但伴随全身一阵舒适,真气顺流直上,过“悬枢”、“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哑门”后,终于筋疲力尽。 自忖无力通过“风府”,导气归元后,缓缓睁开双眼。 另一张床上,夏语冰却神态凝重秀眉紧蹙,额头沁出滴滴汗珠,双手亦微微颤抖。 卓凌寒大惊,坐到她的身后,双掌抵住背心,只觉她体内真气乱窜,顾不得自身疲累,掌上催力,夏语冰忽得丈夫助力,再度冲破“关元”,过“石门”,阻于“气海”。 至此双双全无余力,将真气回入丹田,半个时辰的运功告一段落。 夏语冰伸个懒腰,道:“比起昨日,可算是舒服多了。” 卓凌寒道:“冰儿你适才怎么了?亏得我发现及时。” 夏语冰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开始苦想脱身之计,致使乱了心神。” 卓凌寒道:“运功分神可是大忌,你不会不知其中凶险,怎可在这种关头,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夏语冰道:“是是是,卓帮主的教训,小女子谨记。” 卓凌寒道:“我也不是教训,一时情急,才会说得重了。”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我饿啦,开门要饭罢。” 两名丫鬟早已端着餐点候于门口,卓凌寒谢过,与夏语冰随意用些稀粥糕点,一前一后走出房门。 夏语冰眼望门前一株直立绿草,蹲下身子在叶尖处轻点数下,道:“这株蕙兰,春季会开得比普通兰花更加茂密,如烟花绽放般美不胜收,只可惜现现下过了花期,凌寒哥哥你可没有眼福了。” 卓凌寒早在跨出门槛之时,余光便瞟到穆老庄主与穆雪已在左近,环庄水畔犹有夏语冰期待确认之事,眼下不宜太过着于痕迹,料想夏语冰醉翁之意,却因对兰花一窍不通,一时无言以对。 夏语冰又缓缓吟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卓凌寒道:“这四句是甚么意思?” 夏语冰吟吟笑道:“没甚么。” 转向穆氏父女,故作乍见,站起身道:“穆庄主好,雪儿好。” 卓凌寒随之招呼。 穆雪道:“姐姐适才吟的诗句幽婉美好,却不知是出自哪里?” 穆老庄主白了女儿一眼,道:“教你平日书房里片刻也待不住,连《诗经》中的文字都不知道。” 穆雪调皮眨一眨眼,道:“卓公子也不知道,爹爹您可将人家一并说进去啦。” 穆老庄主无从辩白,微微一笑,道:“是老夫失礼了。” 卓凌寒道:“不敢。” 穆雪又道:“说起来哥哥也对《诗经》倒背如流,我和卓公子恰好都答不上来,又有甚么打紧?” 夏语冰第一时间明白意思,心道:“好啊!你们这一家老小,男的打我主意还不算完,女的还动起凌寒哥哥的脑筋。” 扭头见卓凌寒一脸懵然,心想他不懂也好。 穆老庄主道:“二位当真是师兄妹么?” 夏语冰一脸天真烂漫,道:“对呀,穆庄主何来此问?” 穆老庄主轻抚半白胡须,道:“如此说来,夏姑娘吟这《郑风·溱洧》,未免不当。” 夏语冰暗忍怒气,索性装傻到底,道:“自昨日入庄以来,一路所见只知兰花不明品种,好容易见到我认得的蕙兰,不由自主想到《诗经》,一时欣喜随口吟来,倒忘了与情境不符,让穆庄主见笑了。” 《郑风·溱洧》中这段文字讲述一对情人相会,之后更有“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诗句美在春天,美在爱情,尤其美在两支花俏丽出现,从自然春天到人生青春,处处语带双关,穆老庄主颜色虽和,言辞却厉,直指夏语冰不是,后者心知无力用强,软语蒙混过去。 穆老庄主微微笑道:“只可惜二位晚到两个月,这株蕙兰早已谢了。” 夏语冰道:“不可惜呀。” 穆老庄主道:“哦?” 夏语冰道:“四君子中,我本以为兰花类比春天,现下既知这里四季如画,错过春兰,殊不知还有夏兰于别处盛开。”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冰雪聪明,请随我来。” 穆雪道:“爹爹,您要不要先去休息?让女儿陪同赏花也是一样。” 穆老庄主道:“无妨,睡过一夜,今日神清气爽。” 四人沿廊道缓步向东,东南角往两边各延伸出七间“蓝”字号房,加上自身,总共十五间,从这边望去,已能得见“倒履轩”东侧的“黄金屋”。 卓凌寒心道:“穆庄固然可想家财万贯,但从庄中布置考究来看,绝不至于将黄金放得如此显眼,啊是了!冰儿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书房。” 夏语冰道:“‘素灵阁’、‘倒履轩’、‘黄金屋’,每间屋子赋名皆有来处,教人好生佩服。” 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 穆雪眨眼笑道:“姐姐不嫌‘黄金屋’三字不登大雅之堂么?” 夏语冰回以一笑,道:“以穆庄之雅,怎可能给账房取这个名字?自是书屋。” 穆老庄主道:“就你肚里这些墨水,也好意思考较夏姑娘。” 语气中并无责怪。 穆雪嗔道:“爹爹,这些教训女儿的话,留到晚些单独说不好么?” 说话间廊前出现一条青石走道,穆老庄主道:“夏姑娘请看。” 他早已看出卓凌寒不懂赏鉴,真正有学识的只夏语冰一人,不知不觉间,穆老庄主与夏语冰走在当先,卓凌寒与穆雪寻步于后,四人均未觉得有何不妥。 夏语冰顺手指方向看去,六枚微微光泽的叶内,开出八九片椭圆花瓣,浅黄绿底带有紫斑,穆老庄主道:“这株建兰培养起来甚是费心,原本是该生于三五百丈高处疏林之下、灌丛之中,又或是山谷之旁。” 夏语冰叹道:“虽不如蕙兰繁盛,但香气浓郁,又是一番景象。” 穆老庄主道:“不错,除此之外,建兰花期可跨夏秋二季,稍加呵护,可得半载陪伴,岂非十分值得?” 夏语冰心道:“不知这穆老鬼是否话中有话。” 也不应答,只低头细细品端。 四人吸得几口清香,穆老庄主道:“请。” 向北穿行几步,来到“黄金屋”边,指向地上一个小草丛,道:“这个,夏姑娘认得出罢?” 夏语冰见足下这株叶形短小,下部对折,边缘无齿,点头道:“春兰一般于冬末春初盛开,比之蕙兰还要早大约两个月,更是看不到啦。” 瞥眼瞧见旁边一株深粉花束,开得甚为娇艳,叹道:“好美!一片片花瓣便如蝴蝶漫天飞舞。” 穆老庄主喜道: “夏姑娘所言极是,老夫年轻时,曾游历羯荼、象牙修等地,无意间于一块岩石上看见这种兰花,老夫生性喜兰,这种兰花在故国从未得见,为此特意在当地逗留三十日,摸清其生活习性,万般小心带回这里,栽种这许多年,终于得以存活下来,正因其绽放时的形态,冠名为‘蝴蝶兰’。” 夏语冰道:“穆庄主用心良苦,晚辈佩服。” 四人沿小路行至“黄金屋”后,见中心三间房舍后方各有一张石桌,每张石桌皆放有茶具,东南西北又各一张石凳。 夏语冰见脚边又有兰草,端详片刻,道:“这三株,可是金钗石斛?”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好眼力,不过又不尽然。” 夏语冰道:“哦?请穆庄主指教。” 穆老庄主道:“这株春石斛,老夫正是以金钗石斛为基,花费无数心血得以变种,夏姑娘脚下这三株春石斛,入春之际会有红白黄三色相得益彰。” 夏语冰道:“我曾听说,金钗石斛可为中医药引,向来得医者喜好,不知……”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果然一语中的!老夫原是喟叹金钗石斛实用有余,端丽不足,这才煞费苦心,终于让老夫找到变种法门,这三株春石斛固然留存它们原有药性,说到这个‘雅’字,那是更胜一筹了。” 哈哈笑出两声,又道:“老夫好些年未能遇见夏姑娘这等知音,先前一时激动失态,打断言语,还请夏姑娘见谅。” 夏语冰道:“穆庄主客气了。”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② 穆老庄主带领三人走出几步,道:“和那春石斛交相辉映的,便是这秋石斛了。” 夏语冰道:“秋石斛?那倒新鲜。” 穆老庄主道:“秋石斛却又得益于老夫不惑之年西洋之游,那一年拙荆和飞儿雪儿也一同前往。” 穆雪奇道:“我们有去过那里么?女儿怎么不记得了?” 穆老庄主道:“那一年,你尚在襁褓之中。” 卓夏见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低沉,眼望天空,似勾起无尽往事,夏语冰道:“穆庄主……” 穆雪道:“爹爹是想起妈妈啦,妈妈在我四岁时过世,如此说来,我们西洋回来不久,妈妈便……” 夏语冰道:“还请穆庄主与雪儿节哀。” 穆老庄主回神过来,道:“无碍,当时我也是在一座小岛之上,发现这株兰花茎直肉厚,分明便是石斛,却偏生从未见过。” 夏语冰有心令他尽快忘却丧妻之痛,笑道:“于是穆庄主又长留一月,方才将之带回。” 穆老庄主回以一笑,道:“正是如此。” 夏语冰道:“既然同为石斛,想来亦必有其药用。” 穆老庄主道:“不错,春石斛可滋阴清热、生津止渴,秋石斛对中风又有奇效,‘素灵阁’中的药材,好些便是从这春秋石斛中提炼而成。” 夏语冰道:“穆庄主谓之以‘秋石斛’,那花朵定是开在秋季。” 穆老庄主点头道:“再有不到两个月,二位便能看见它的真面目了。” 卓夏忍不住对视一眼,冒出相同的心思:“两个月后,我们才不会留在这个鬼地方。” 四人继而来到“倒履轩”后,穆老庄主手指走道左右两侧,道:“这两种为墨兰与寒兰,皆是冬天开花。” 夏语冰道:“晚辈才疏,从未得闻。” 穆老庄主笑道:“夏姑娘已令老夫十分佩服,不必过谦。” 夏语冰想说惶恐,忽而念及被这一家老小迷晕于先留质于后,一阵厌恶涌上,两个字没有出口,又听穆老庄主续道:“这墨兰又称紫兰。” 夏语冰道:“啊!墨兰与紫兰是同一种。”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知道紫兰?” 夏语冰道:“虽未亲眼所见,但是想起紫兰大家赵孟坚与郑思肖,另外唐朝张子寿《感遇·其十》有云,‘紫兰秀空蹊,皓露夺幽色。馨香岁欲晚,感叹情何极。’” 穆雪道:“真是好诗,短短二十字,将兰草逢秋、芬芳将歇、时间紧迫、忧心无穷的心境跃然纸上。”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你又怎么看?” 夏语冰道:“我对官场之事不甚了解,只依稀记得当初见过篇尾注脚,说这首诗喻指自己被贬官外任,奸佞之人窃取大权,现今情势紧迫,如不早除,势将形成大患,我对此感到十分忧心。” 穆老庄主微微颔首,道: “开元二十四年,李林甫接替张九龄,升任中书令,后进封晋国公,又兼尚书左仆射,李林甫担任宰相十九年,为玄宗时期在位最久的宰相,他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斥贤才,招致纲纪紊乱,更建议重用胡将,使得安禄山做大,唐朝由盛转衰,李林甫着实是关键人物之一。” 夏语冰道:“原来如此,晚辈受教。” 穆老庄主低头半晌不语,三人只道他又想起甚么往事,却不知他正自沉吟:“我自认为见多识广,也至少要到三十五六,方有夏姑娘的才学,我那飞儿,我那飞儿即便在场,又岂能望其项背?” 三人各自低头品赏兰草,过去许久,穆老庄主方道:“墨兰花期跨度堪比建兰,有时可从一年暮秋直至下一年早春,且这里一排看似相仿,等到入冬时分,暗紫、紫褐、黄绿、桃红、白色花瓣便会竞相争放。” 夏语冰道:“所以墨兰属于冬兰。” 穆老庄主道:“这亦是我种植在此的用意,岁寒之际,其余兰花神情委顿,宾主瑟缩屋檐之下,窗外却能看见墨兰与寒兰争艳,岂不妙哉?” 夏语冰转向另一侧兰草,道:“如此说来,这株叫作‘寒兰’。” 穆老庄主道:“株型修长健美,叶姿优雅俊秀,花色艳丽多变,香味清醇久远,凌霜冒寒吐芳,实为可贵。” 穆老庄主说完这些,又道:“兰庄内院便是这八种兰花,至于院外虽也繁杂,但许多野生并不难得,老夫照料起来便不怎么悉心,一般任由下人打理,姑娘若有兴趣,改天老夫可以再带你游赏。” 穆雪道:“爹爹您还要注意身子才是,这些事我和哥哥可以代劳。” 穆老庄主笑道:“也好。” 看看天色,又道:“午时将至,我们这便去正厅罢。” 穆氏父女当先引路,沿石子小路绕回“倒履轩”,拨开红色帷幕,首先看见发亮嵌花地板,左右各一根绿色圆柱,中间一张圆桌,丝绸桌布铺设平整,北侧一扇檀木朱窗,正对适才所见墨兰寒兰,此外两边几副字画。 穆老庄主道:“兰庄身处世外,不比寻常人家考究,客厅正厅不分,更无折柬迎客那些繁文缛节,二位请上座,雪儿,让琴姨上菜。” 穆雪道一声“是”,走到门口吩咐几句,回入座席。 不一会,一众丫鬟先后端上四道冷素四道热荤,最后二女上完菜又再斟酒,夏语冰道:“小女子从不饮酒,还请穆庄主与雪儿准我以茶代之。” 卓凌寒微觉奇怪,但想夏语冰不肯饮酒必有其意,脸上不露声色。 穆雪道:“姐姐客气了。” 穆老庄主端起酒杯,道:“二位解毒这七日中,仅正午一餐可沾荤腥,还请不要客气。” 夏语冰道:“便只我们四人?不等穆公子么?” 穆雪道:“爹爹交代哥哥办事去啦,只留下我和爹爹招待你们,不过明日此时,哥哥应该会在。” 席间二女随侍在侧来回斟盈,三杯过后,穆雪道:“爹爹,您喝慢些。” 穆老庄主道:“难得有二位这样的知音出现,的确喝得有些快了。” 夏语冰道:“多谢穆庄主抬爱,今日大开眼界,凌寒哥哥与我也是获益良多。” 穆老庄主道:“兰花为四君子之一,乃老夫一生所好,《九歌·少司命》中写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夏语冰熟知屈原,听他停顿,接口道:“‘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穆老庄主道:“说起古今文人,对兰花赞誉可谓极尽文墨,东坡居士的《题杨次公春兰》和《题杨次公蕙》,夏姑娘必不会陌生的了。” 夏语冰点头道:“除却这两首诗,我能想起的还有《浣溪沙》与《减字木兰花》这几首词。” 穆老庄主道:“除了诗词,苏东坡还画过兰花,夏姑娘可有听闻?” 夏语冰道:“据我所知,东坡居士兰花中夹杂荆棘,寓意君子能容小人。” 穆老庄主道:“的确如此,兰花入画较梅花更晚,大约始于唐朝,到宋朝则日益增多,南宋之初,人们常以画兰来表示宋邦沦覆之后,不随世浮沉之气节,夏姑娘先前提到墨兰大家赵孟坚,便是那个时候的人物。” 夏语冰又点点头。 穆老庄主品一口酒,续道:“到了元朝,又以郑所南画兰花最为著名,寓意也最为明确。” 夏语冰道:“我知道郑思肖画兰从不画根,便如漂浮于空中一般,人问其原因,他答‘国土已被番人夺去,我岂肯着地?’” 穆老庄主道:“郑思肖坐必向南,以示怀念先朝,耻作元朝贰臣。” 夏语冰道:“古人画兰,在于寄托幽芳情操,单看穆庄兰草遍布,已知穆庄主志趣高洁。” 穆老庄主难掩喜悦之情,手抚长须笑得眯起双眼。 夏语冰心里连连作呕,暗道:“这老儿一张脸皮当真铜墙铁壁,我说这话自己都忍不住想吐,他倒十分受用。” 四人酒足饭饱,丫鬟又换上四道甜点,穆老庄主道:“兰庄上下厌恶靡费,即便‘倒履轩’宴迎贵客,亦是但求适量,二位若吃不饱,务请告诉老夫。” 卓凌寒道:“穆庄主太客气了,我们本已吃饱喝足,见甜点精致,忍不住又尝了些。” 穆雪吟吟笑道:“你们喜欢就好,爹爹的话还没说完,我家每餐虽然不求过量,但厨娘花样可多得紧,担保你们七日之内,餐桌上没有雷同,你们有口福啦。” 穆老庄主道:“多嘴。” 几句嬉笑过后,夏语冰道:“穆庄主,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但说无妨。” 夏语冰道:“这才解毒第二日,兰庄虽美轮美奂,要我们每日从早到晚赏玩,却也疲累得紧,不知穆庄主可否允准我们入‘黄金屋’读书?” 穆老庄主哈哈笑道:“兰庄书阁虽珍藏万卷,却绝不吝为知己而开,雪儿吩咐下去,自即日起,卓少侠和夏姑娘可自由出入‘黄金屋’,任何时候不得阻拦。” 夏语冰大喜,道:“多谢穆庄主。” 餐后,卓夏暂别穆氏父女,走出“倒履轩”,夏语冰道:“好饱,凌寒哥哥,陪我去湖边走走罢。” 卓凌寒知她要去确认前一晚的疑问,道:“好。” 日间湖畔烟雾缭绕,又是一番风味,卓凌寒跟随爱妻自西南侧码头始,换一个方向沿顺时针而行,来到西北侧时,一人端立湖畔,身形高挑纤瘦,双手相握于身前,幽幽眼望西北,正是前一晚那白衫女子。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③ 双方又一次不期而遇,白衫女子并未即刻逃走,眸中惊惶也从九分减为七分,卓夏看她可怜,同时向她投去和颜,后者行一福礼,小步紧走,片刻间消失于北侧月门。 夏语冰白眼向天,小嘴轻扁,道:“凌寒哥哥,我们走。” 卓凌寒道:“冰儿……” 夏语冰一眨眼,道:“放心啦,冰儿知道。” 二人继续缓步绕行,卓凌寒见爱妻眉色渐展,心知一切尽如所料,至最后一处南侧码头,夏语冰俯首看几眼水里贴岸玩耍的几条红色鲤鱼,道:“消化得差不多啦,我们去‘黄金屋’读书罢。” 卓凌寒见四下无人,道:“冰儿,你当真是要去读书么?” 夏语冰道:“怎么?你不乐意?” 卓凌寒道:“怎么会?我是觉得,左右哪儿都去不了,倘若有你早晚教我读书,实是美事一桩。”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相识这么久,头一次听你说要读书。” 卓凌寒压低嗓门道:“过去那是无人相逼,你若一早叫我读书,我一样会听你的,只不过我觉得,你向穆庄主提出这个要求,是另有深意。” 夏语冰亦轻声道:“凌寒哥哥你变聪明啦,虽然没有确实把握,但我总有一种感觉,‘黄金屋’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而且……” 卓凌寒见她打住,奇道:“而且甚么?” 夏语冰道:“你说我若叫你读书你也会听,此话当真?” 卓凌寒道:“自然当真,我甚么时候骗过你?” 夏语冰笑道:“‘黄金屋’藏书再多一倍,也及不上‘神仙洞府’,回去以后可有得你受啦。” 踏入“黄金屋”,立时感到扑鼻而来的楠木香与书香,顺着眼前一条狭长通道,左右由外而内各有三个隔间,走过当先两个,都是左右书架靠墙而立,正对一幅山水画作,夏语冰一下子生出兴趣,饶有兴味来到右间画前,见正上方写有“蜀山圣境之一——群山争峙”一排大字。 阴空乌云之下,十余座嶙峋山峰与青绿旷野融为一体,远近高低各有千秋,近端一峰遍布瓦顶房舍,中端一峰设演武场,远端一峰竖起高塔直冲九霄,左下角写有“萧琼羽”三个小字。 夏语冰道:“我正想说,这幅画作笔法柔婉细腻,似出自女子之手,且这几个字纤纤素毫,幽幽墨香,清淡质朴,安宁平和,我想这个萧琼羽定是优雅嫣然,沉静内敛。” 卓凌寒对书画一窍不通,听夏语冰对这萧琼羽极尽赞誉,无奈接不上话,见她扭身又入左间,紧步跟随于后。 六个隔间摆设雷同,夏语冰间间走过,对每一间的两排书架与一名蓝衣弟子视若不睹,眼中便只有画作,见每一幅皆以“蜀山圣境”抬头,依次又为“之六——雪雾苍穹”、“之五——蚕鱼悬阁”、“之二——映水天光”、“之三——缥缈云林”、“之四——石潭睡佛”。 天地山水,屋宇殿堂,无不恢宏大气,美轮美奂,每一幅的署名皆为“萧琼羽”。 夏语冰叹道:“这六幅实非凡品,若能并作一幅,当不输于天下间任何大家之作。” 卓凌寒见她入迷,道:“冰儿。” 夏语冰这才回过神来,道:“凌寒哥哥,我们上楼罢。” 通道尽头便是向上扶梯,二人入“黄金屋”时便已发现,这里层高仅为“素灵阁”一半,对眼前楼阁全不意外。 顺扶梯拾级而上,二层却无分隔,三侧书架靠墙,书籍卷宗堆放得整整齐齐,中间一张长桌由南至北,两排各一张长椅,此外三侧各有一名蓝衣弟子看守,卓夏并非蹑手蹑脚而来,三名弟子却连脑袋眼珠也不转一下。 夏语冰道:“《尚书大传·五行传》中有‘天一生水’、‘地六成水’之说,这里一层六楹相隔,二层六楹相通,意在以水克火,外加楠木造壁以防虫蛀,‘黄金屋’的设计着实大有学问。” 此时整间书阁一片寂静,夏语冰虽已刻意压低嗓门,声音还是传遍上下两层,但眼前三名弟子仍如木桩般一动不动。 卓凌寒就近走到右侧书架,中层藏书约在胸口高度,取阅最是方便,最面上一本为《佛说温室洗浴众僧经》,挥手待夏语冰走到身旁,奇道:“这书说的是一群和尚泡温泉么?” 夏语冰看见封面书名,先是“呀”的一声,听卓凌寒这么一问,登时咯咯直笑,许久停不下来,卓凌寒知道自己问了蠢话,也讪讪而笑等她作答。 再过片刻,夏语冰终于止住,随意翻阅几页,道:“这是东汉安世高的译本,凌寒哥哥你看这里。” 卓凌寒见她手指之处写道:“澡浴之法,当用七物,除去七病,得七福报。何谓七物?一者然火;二者净水;三者澡豆;四者酥膏;五者淳灰;六者杨枝;七者内衣。此是澡浴之法。” 夏语冰道:“这里的‘六者杨枝’,是将杨枝的一端打造成刷状用于刷牙,与我们一早的‘晨嚼齿木’有异曲同工之处。” 说到这里仍是觉得忍俊不禁,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含嗔笑道:“虽说这书确是佛在教人沐浴之法,旨在令众人远离疾疫,但凌寒哥哥你适才的注解,即便是佛祖转世,肺也该被你气炸啦。” 卓凌寒道:“师父曾对我说,少林自古以来为武林泰山北斗,丐帮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大帮,成立初期确能和少林分庭抗礼,但是数百年后,丐帮后继乏力,少林却依旧巍巍长青经久不衰,二者间的差距,究其根源,绝非仅仅一个‘武’字所能囊括。” 二人心意相通,夏语冰知他肩负振兴丐帮重责,此事不宜当外人之面深谈,道: “小时候爹爹对我戏言,说光头和尚万事磨蹭,连一句话都要被‘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分作八九段讲,所以家中佛经我一篇也懒得看,但凌寒哥哥你若喜欢,我陪你一起翻阅便是,以后我们每日来此,你有甚么读不懂的,我还可以教你。” 卓凌寒喜道:“好。” 夏语冰道:“但这本‘一群和尚泡温泉’,你还是放下罢,对你所想之事助益不大。” 卓凌寒笑道:“你又笑话我。” “黄金屋”藏书分类明晰,这一处正与佛文相关,夏语冰随手拿起一本《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递给卓凌寒一本《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道:“这本《金刚经》似是入门经书,你先看着罢。” 《金刚经》由五代鸠摩罗什所作,全书三十二品,从“如是我闻”到“信受奉行”,共五千一百三十字。 卓凌寒天资远不及爱妻,文风简明的圣贤之书亦从未读过一本,这五千多文字竟是咬嚼一整个下午才勉强看完,夏语冰却已读完《圆觉经》、《阿弥陀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地藏经》、《心经》。 不知不觉酉时将至,二人将经文归位,与三名弟子打过招呼后离去,后者竟不回复,只如扎根一般呆立。 回入房间,夏语冰道:“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这般认真读书,我悄悄看你好几次,你都没有察觉。” 卓凌寒奇道:“你不是也在看书么?看我做甚么?” 夏语冰道:“我虽然看你,却不影响自己读书。” 卓凌寒道:“也对,你过目不忘,我原本比不了,不知你看的那些,说的又是甚么?” 夏语冰道:“我也一时说不上来。” 卓凌寒更是好奇,道:“你说不上来,岂不是都白看了?” 夏语冰道:“我读书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先将文字印入脑中再说,等将来哪天有用,再翻出来想便是了。” 卓凌寒道:“冰儿的天赋,我也惟有叹服。” 夏语冰笑道:“对我还这么夸赞,该解毒运功啦。” 二人服下解药后照旧打坐,一日过去,卓凌寒感觉体内真气流转畅通不少,过“风府”后,经“脑户”、“强间”、“后顶”抵达“百会”要穴,从“风府”到“百会”虽只寥寥五个穴道,却都位于头部,万万大意不得,未敢冒进。 留下些许体力来到妻子身后,助她过“气海”,经“阴交”,止于“神阙”。 外间晚餐时,卓凌寒不无担忧道:“虽然三次运功抵达‘神阙’也属正常,但我总觉得你中毒比我更深,冰儿,你当真没事瞒着我?” 夏语冰抿嘴神秘一笑,道:“我确有一桩大事没告诉你,怕我一旦说了,你要不听我话,但你尽管放心,我的身子绝对没有大碍,即便解毒比你慢些,早晚总能康复。” 卓凌寒道:“你没事便好,我每次总会留下一些体力助你运功,只要屋外无人捣乱,这一节倒也不必担心。” 餐后二人若无其事逛过几圈,沐浴更衣后回房休息,穆氏父女固然没有出现,穆飞亦不知是否回庄。 ------------------------------------------------------------------------------------------------- 入夜,卓凌寒再度被爱妻摇醒,二人牵手相拥咬耳轻谈。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④ 夏语冰道:“穆庄地形我已了然于胸,外围格局我也得以确认,现下只等七日后毒素尽除,让这一家老小好好瞧瞧本姑娘的手段!” 卓凌寒道:“你想怎么做?我必定全力协助。” 夏语冰道:“七日中运功十四次,最后一次该是我们来到这鬼庄上的第八日辰时,到时我会想法子让老鬼派人送你离开,我次日卯时动身,一个时辰内必定脱困。” 卓凌寒听她意思仍要自己先走,急道:“不行不行!我说甚么也不能离你而去!” 夏语冰轻叹一声,道:“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懂?可是凌寒哥哥,穆庄内外完全按照八阵布成,你不懂破阵,执意留下只会令我掣肘,你说你会全力协助,却又知不知道,最大的协助便是先走?” 卓凌寒道:“八阵?” 夏语冰道:“是啊,我也着实想不通,八阵为何会于此间出现?如若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则穆庄为此阵法,消耗的人力财力,简直非常人可以想象。” 卓凌寒道:“这是怎样一个阵法?” 夏语冰道:“八阵由来已久,穆庄从庄内布置到庄外水路,依循皆为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推演兵法所成的八阵图。” 卓凌寒道:“诸葛孔明,八阵图。” 他这时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喃喃重复夏语冰的话。 夏语冰道: “今日我们从西南转过一圈来到正南,八个方位依次是‘鸟翔’、‘云垂’、‘龙飞’、‘天覆’、‘蛇蟠’、‘风扬’、‘虎翼’、‘地载’,总阵中又有八阵,谓之‘小成’,所在便是我们现下所在的环形院落,中间恰由八道月门作为界线,而中央一主将和二副将的位置,也与‘倒履轩’、‘素灵阁’、‘黄金屋’完全吻合。” 卓凌寒道:“我……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夏语冰道:“我当然知道你听不懂,告诉你这些只想让你知道,八阵图虽然复杂,却难不倒我。” 卓凌寒道:“可是冰儿,你又该怎样破阵?” 夏语冰握住他手,柔声道:“凌寒哥哥,你既听不懂布阵之法,又如何听得懂破阵之法?此时我若对你信口胡诌一番,想来你也辨不明真假,可冰儿永远不会对你说谎,有些事我的确不肯过早相告,可只要是我告诉你的,那一定都是真话。” 卓凌寒道:“所以你说你能脱困,那也一定不会骗我的了?” 夏语冰道:“那是自然,倘若一切顺利,你出庄后便在菰城上一次丐帮大会之处等我,我从南侧‘地载阵’逃离后,便会立即前往那里,即使脚程没那么快,也会通知丐帮弟子向你汇报平安。” 卓凌寒道:“南侧?” 夏语冰道:“他们挟持我们自东北‘蛇蟠阵’入庄,一旦发觉找不到我,必会以为我自东北逃离,我偏偏走一个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的,哼!等我们回到丐帮,定要杀个回马枪,一把火烧了这里!” 卓凌寒搂住爱妻娇躯,道:“只要你能平安回到我的身边,我宁可不计前嫌放过他们。” 夏语冰黑暗中嘿嘿一笑,道:“可是又该如何让穆老鬼乖乖听话?这些天我倒得好好费些脑筋。” 卓凌寒道:“是啊,既然他们不想娶亲。” 夏语冰道:“说起这个,又生出些新的变故,先前我只道他们另有所图,这才没有趁着昏迷分离我们,可今天看他们一老一小的反应,穆家似有将我俩分别许给老鬼儿女的盘算。” 卓凌寒道:“甚么!简直胡闹之至!” 夏语冰道:“我也觉得此事太过颠三倒四,可今天他们流露出的,当真便是这个意思。” 卓凌寒道:“直说我俩本是夫妻,定是不行的了?” 夏语冰道:“穆庄使这些下流手段,那是摆明了不怕我们翻脸,眼下我们与穆家非亲即敌,朋友那是万万做不成的。” 卓凌寒道:“非亲即敌,的确是做不成朋友。” 夏语冰道:“所以并非是我没有想过直说,但如此一来风险太大,假意允亲虽然荒唐,却可能反而安全。” 卓凌寒道:“好,我听你的隐忍一时,就算穆家直说要把穆雪许配给我,我也姑且点头答允。” 夏语冰喜道:“这样才对嘛。” 顿过一顿,夏语冰又道:“自打我与你相识,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但像穆老鬼这般教人捉摸不透的,当真头一次遇上。” 卓凌寒道:“你怀疑他除了抢亲,还有别的目的?” 夏语冰道:“现下还不好说,但他对兰花是真心喜爱,回想今日赏花走过的路,内院兰花皆在东侧,想来是为远离‘素灵阁’中的毒素,说起四十岁那年去过西洋,穆雪下意识的确认,我相信这几句对白,并非他们父女事先排演。” 卓凌寒道:“那又怎样?” 夏语冰道:“梅兰竹菊并称‘四君子’,向来为高尚圣人喜爱,今日穆老鬼带我们赏兰,谈吐间显露的是真才实学,这一点绝无可疑,却为何行起事来这般龌龊?好教人想不明白。” 各自想得片刻,谁也没有想出个结果,夏语冰道:“我去睡啦,明日再说罢。”在卓凌寒脸颊上亲了一口,正想下床,忽而身子被牢牢抱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唇已被气喘吁吁的覆住。 二人亲热半晌,夏语冰轻轻推开丈夫,道:“眼下我们脱困要紧,也只有委屈你先忍忍啦。” 卓凌寒欲念顿消,道:“我真该打,对不起。” 夏语冰笑道:“我本就是你的妻子,你亲我为何要道歉?” ------------------------------------------------------------------------------------------------- 接下来两日波澜不惊,卓夏各自解毒运功,午后入“黄金屋”饱读佛学典籍,其余时候品茶赏兰,过得如同神仙眷侣,第三日午膳穆飞出现,五人同桌共饮,对夏语冰甚是有礼,全不似初识那般轻薄,第四日正午又复不见。 二人身心俱疲,加之未有新奇发现,每夜各自安睡,醒来时天早已大亮。 第五日午后,二人又到“黄金屋”,卓凌寒拿起一本《地藏本愿经》,便是夏语冰第一日来此便已读完的《地藏经》,夏语冰于前几日已然读完中层全部,蹲下身子取出下层一摞,拿到桌上走马观花看一遍封面,翻到最下边一本时,心下大为震惊。 但她处变灵敏,从上到下每一本随手翻过三五页,留下最上边一本《阿毗达摩俱舍论》,将余下那些按原序整齐归位,卓凌寒只管自己看书,全没朝她看上一眼,三名弟子形如僵尸,更是一脸事不关己。 这一晚运功,卓凌寒终于冲破最后“神庭”要穴,同时助妻子冲破最后“膻中”要穴,至此,真气于二人体内畅通无阻,至少已回到七成功力,料来最多再有两日,元气便可彻底修复。 夜间,卓凌寒感觉爱妻来到身边,道:“接连两日你都没有叫醒我,今日是否又有发现?” 夏语冰道:“你说对啦,午后我在‘黄金屋’看见一样东西,你知道了,也定要大吃一惊。” 卓凌寒道:“是甚么?” 夏语冰道:“《易筋经》。” 卓凌寒身子一颤,道:“你当真看见了《易筋经》!” 夏语冰道:“我怕引那三人怀疑,只胡乱翻得四页,我此前从未见过原文,不知道是真是假。” 卓凌寒道:“你可记得那四页上写些甚么?” 夏语冰道:“前三次只翻到无字白纸,最后一次看见四句口诀,为‘只手擎天掌覆头,更从掌内注双眸。鼻端吸气频调息,用力回收左右侔。’” 卓凌寒道:“我也没有读过《易筋经》,听你所言这四句口诀,确有些像是内家心法。” 夏语冰“嗯”得一声,道:“《易筋经》乃少林至宝,其中十之九者皆为修练方法,为防外泄,作这《易筋经》的先辈特意弄成白页,须得浸入水中方能显出图片,可其后几经失窃,这件事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甚么秘密,穆老鬼也曾周游列国见闻广博,对此事竟然不知?” 卓凌寒道:“我也觉得奇怪,不知道我是丐帮帮主,又不知道你是蓬莱谷主,反倒让我弄不清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 夏语冰笑道:“不知道夏谷主那也平常,不知道卓帮主才是孤陋寡闻之至。” 卓凌寒也是微微一笑,继而眉头紧锁,道:“若你看见的《易筋经》便是少林寺五年前被盗的那本,则穆庄和盘龙魔教的关系又深了一层,难道这不要脸的穆庄主,竟是当年偷书的曾成?” 夏语冰道:“确有可能,你想深究此事?” 卓凌寒道:“只可惜现下我自身难保,怕是带不走这本《易筋经》,等我们平安离开这里,须得上少林一趟,和崇印方丈确认形貌年岁,若当真是穆庄主处心积虑,谋夺少林宝物,我可容不得他!” 夏语冰叹道:“你那夜还说,只要我能平安回到你的身边,你宁可不计前嫌放过他们,看来在你心里,我毕竟是及不上那些老和尚。” 卓凌寒伸臂搂紧她的身躯,急道:“你想哪里去了!在我心里,怎能还有比你更要紧的事!”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我与你闹着玩的,瞧你急成甚么样子。” ------------------------------------------------------------------------------------------------- 五年前,少室山忽而出现一个身受重伤的中年男子,守山弟子见他半身袒露,步履维艰行至山腰,终于体力不支昏晕过去,将他抬入少林寺中,禅医把脉后,发觉身受极重内伤,非药石所能解救,拟以自身内力替中年男子打通经脉。 孰料稍一运功,中年男子体内反弹出阴阳两股强大内劲,禅医竭尽所能,仅可勉强抵御其中一股阳热之力,自己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种状况,遂通报住持方丈崇印大师。 方丈崇印与长老崇法、崇报、崇化见此人脉搏微弱,倘若救治稍加延误,难保救活也是废人一个,当即四为一体助之疗伤。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⑤ 少林“崇”字辈齐聚,功力何其了得,小半个时辰后,中年男子醒转,当即费劲叩谢,说自己名叫曾成,此次负伤赶来嵩山,是有一件宝物,想要交给少林保管,说罢取出随身背负的狭长布袋,打开后竟是一柄奇剑。 此剑剑柄透红,出鞘后整间禅房热气扑面而来,剑身色同赤血,剑脊宽厚,雕有异兽花纹,剑尖剑刃锋锐异常。 崇印伸手接过,从曾成口中得知,此剑名为“祝融”,实乃百炼精琢之极品,却处处透出邪气。 曾成又说,这“祝融剑”的主人乃是自己同门师兄,自离开师门后,武艺日渐精进,人品却愈发不端,此剑染血无数,多年来不乏仇家寻衅上门,竟无一能在剑下求得生还,武功不济者自不消说,便是实力悉敌,一旦兵刃相交,立时被热焰灼伤。 自己身为师弟,曾有过三度劝说,每一次皆不了了之,思虑再三,自忖难敌师兄,惟有借饮酒亲近将之灌醉,巧取“祝融剑”后,从一众弟子中夺路杀出,却也因此身受重伤,好在这一路波澜不惊,自己总算平安来到嵩山。 既然少林派千百年来被武林尊为泰山北斗,务求少林寺代为保管这“祝融剑”,好教它不再啖人血肉。 崇印道:“阿弥陀佛!此剑热气逼人,乃主人内力所致,修习时自身热力为剑身吸收,主人每运功一次,剑身便锤炼一次,经年累月,方使‘祝融’达到如此境界,贵派内功自成一家,委实令人钦佩。” 曾成随口谦虚几句。 崇印道:“未知施主可否透露师承何门何派?令师兄又姓甚名谁?” 曾成面露惭色,道:“师门不幸,名誉为弟子所累,请恕在下不便相告。” 崇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来到少林之前,老衲从未见过这柄‘祝融’宝剑,对令师兄的劣迹也闻所未闻,施主托我少林代为保管,这个不难,但此剑终究为他人随身之物,少林岂能据为己有?他日令师兄找上门来,少林又岂能单凭施主一面之辞便拒不归还?” 曾成道:“方丈尽可放心,师兄作恶多端,他若知道这柄凶刃已在少林宝刹,必定无颜上门追讨。” 四僧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各自点头,崇印道:“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老衲便代少林收下这柄宝剑。” 唤来沙弥,令携之上“枢械塔”,交由塔顶师尊看管,又对曾成道:“你我相见既是有缘,施主在少林寺安心养伤便是,只不过老衲有数言相赠。” 曾成道:“请方丈大师指点。” 崇印道:“施主与令师弟同宗同源,内力修习之法并无二致,身上所受乃是极重内伤,非令师兄亲手不可为之,单凭后辈弟子,绝不能令施主伤重至斯。” 曾成满脸通红,垂首道:“方丈大师明鉴,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大师见谅。” 崇印道:“善哉善哉!” 身旁崇法道:“阿弥陀佛!贫僧冒昧问一句,作不作答却不强求。” 曾成道:“大师请问。” 崇法道:“施主可是出自盘龙?” 曾成脸色更红。 四僧见他不答,已知所料无误,崇印道:“阿弥陀佛!施主托剑于我少林,须知剑为凶器,亦为百兵之君子,剑虽双刃,善恶却在执剑之人。” 曾成一揖到地,道:“大师赠言之恩,在下终生铭感于心!” 此后整整一月,曾成住在少林寺中,养伤之余常往“藏经阁”读书,崇印料想他因仇家十分了得,不到痊可十分,不敢轻易离去,又听守阁僧回报,说他每日翻阅经书,从不窥探少林武学秘笈,心里亦代他欢喜。 一个月后曾成伤愈,拜别四大高僧,便在他离去后的两个时辰,“藏经阁”传来《易筋经》失窃的消息,四僧相顾失色,《易筋经》乃少林镇寺之宝,曾成出入“藏经阁”整整一月,谁都没有看出他隐藏如此之深,当即派人下山多方探听。 可“曾成”二字本就在武林中寂寂无名,盘龙峡谷又深入不得,丐帮帮主班陆离遭暗算致残,掐指算来也只发生于两年前,加之众僧毕竟非同于寻常草莽,谷口受阻亦不能硬闯,对方只一句“并无此人”,便将前去的每批僧人拒之谷外。少林派巍立百年,对此竟束手无策,一晃又是五年过去,这本《易筋经》仍为悬案一桩,谁想此刻竟于穆庄现身。 ------------------------------------------------------------------------------------------------- 卓凌寒道: “这件事是当年师父拜访少林寺时,从崇印大师口中得知,师父曾让我对外间保密,免得有江湖宵小暗中觊觎这柄宝剑,上门叨扰少林高僧清修,我和你却不是外人,想也不想便告诉了你,直到今日,整个江湖也只知道少林弄丢《易筋经》,知道‘曾成’和‘祝融’的却没有几个,你也记得不要随口告诉他人。” 夏语冰笑道:“我早就答允过你,你自己忘了么?”又道:“说起这件事,这七日的我俩,竟与那一个月的曾成有诸多相似,又是运功恢复,又是翻阅经文,还对这本《易筋经》有些想法。” 卓凌寒微一细想,笑道:“还真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想那《易筋经》,是为江湖正道,可不是为自己霸……” 最后一个“占”字尚未出口,外间门口忽而传来“喀喇”一声。 以二人眼下七成功力,对周边风吹草动敏察异常,一先一后悄声下床,拉开内间房门,刚至外间,便有两个黑影影隔着窗纸疾速蹲下。 当下蹑手蹑脚来到窗边,见室外光亮,虽照不出人形,向右而去的细碎步声却清晰可闻,想是有人深夜来此查探,一不小心磕到窗户,又如惊弓之鸟一般逃离。 夏语冰待步声渐远,将大门右侧窗户推开一丝,从缝中眯眼看后,拉住卓凌寒一只手掌回到内间,轻声道:“且不忙睡,你瞧那外边,显是灯光不是月光,这光线是从内院东北角透出,穆家老小很可能趁着夜深人静,正密谈些甚么,得想个法子前去偷听才行。” 卓凌寒奇道:“偷听?冰儿你可真厉害,我这些日子都没留意过主人的卧室方位。” 夏语冰笑道:“凌寒哥哥,现下可不是夸我的时候,你随我来。” 二人穿上外衣,重又来到外间,夏语冰在花盆内取出一枚鹅卵石,将南侧窗纸戳破一个小孔,对准沿岸石子走道,运劲将鹅卵石扔将出去,只听清脆一声石头撞击,鹅卵石余势未消,“扑通”一声掉入水中。 夏语冰听窗外许久没有动静,道:“外边没人,我们从这里出去。” 向内拉开窗户,轻巧跳出。 卓凌寒也跟着翻将出去,想要向左迈步,夏语冰合上窗户,拉拉他的衣袖,右手向上一指,后者心领神会,二人同时神不知鬼不觉跃上屋顶,从戗脊处飞过垂脊,直接踏上正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居高望下,不见有人巡夜,不敢掉以轻心,一路沿正脊东行后折而向北,直至东北角灯光亮处,便在停步前的一瞬,穆雪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为了本教兴衰,女儿愿听爹爹的话。” 卓夏对视一眼,同时心道:“穆雪说‘本教’,那么十之八九,说的便是盘龙魔教。” 穆老庄主的声音道:“卓少侠虽然见识不及夏姑娘,武功却更胜飞儿,倘若真能同时招他为婿,雪儿,这门亲事你可半点不吃亏。” 穆飞的声音道:“爹爹说得是,卓帮主师出名门,孩儿确实不是对手。” 穆雪道:“是啦是啦,爹爹你做主便好,只要卓公子点头,我是没意见的,只不过夏姐姐文武都胜过我,卓公子又凭啥不喜欢师妹来喜欢我?” 卓夏心里同时一阵温馨,暗道:“你这句话倒也说得坦诚。” 穆老庄主道:“你还好意思说,从小我便让你读书习武,你便是懒散不听话。” 穆雪道:“女儿知道错啦,以后定当多加努力。” 三人沉默半晌,穆老庄主长叹一气,道: “如今我教可谓内忧外患,只怪约束教众不够,短短几年间,把武林第一大帮和武林第一大派同时开罪,爹爹和晋教主还有几位长老商议下来,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会大举攻打我教,所以为求生存,我们须得先下手为强。” 夏语冰听见“晋教主”三字,双眸陡然放亮,卓凌寒恰好这时看见她的神情变化,以目光相询,却见她左手食指竖于唇间,示意不可出声。 穆飞道:“请爹爹放心,孩儿天一亮便会出发,继续找寻武林中的能人异士,尽可能招揽为教中所用。” 穆雪道:“我也一起去罢。” 穆飞笑道:“你还是留在庄上,讨你那未来夫君欢心。” 穆雪嗔道:“哥哥你取笑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穆飞道:“爹爹,有件事请恕孩儿直言。” 穆老庄主道:“有甚么话,你但说无妨。” 穆飞道:“爹爹的苦心孩儿明白,但是依孩儿所见,他俩绝不是普通江湖人士,爹爹对他们虽有爱惜之心,可请上门的手段毕竟算不得光明磊落。” 穆老庄主道:“飞儿所言深得我心,那卓少侠和夏姑娘五日来丝毫不露怨怼之色,放眼整个武林,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有这等城府。” 穆飞道:“是啊爹爹,所以依孩儿所见,他们越是看来不加防范,实则越有逃离之心,如今距离他们解毒只剩两日之功,时间一到,他们便该谋划逃跑之事。” 穆老庄主大笑数声,道:“我穆家有八阵护庄,哪能任人来去自如?爹爹对他俩确有爱才之心,满怀诚意让他俩成为我穆家一员,但出色之人亦必是危险之人,如不能为我所用,那也惟有斩草除根。”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⑥ 卓夏正在他们头顶,闻言不寒而栗,只听穆雪惊道:“爹爹,我们和卓公子夏姐姐无怨无仇,怎可……” 穆老庄主道:“住嘴!我教正在存亡之际,切不可妇人之仁!” 穆雪道:“可是……” 穆飞抢道:“雪儿别再说了,爹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穆雪噤声良久,忽而掩面奔出,回自己房间去了。 屋里穆飞道:“雪儿心地善良,还请爹爹不要怪她。” 穆老庄主道:“总是自己的女儿,说甚么怪不怪的,庄里有我看着,总不会让雪儿胡来,倒是飞儿你辛苦了。” 穆飞道:“盘龙百年基业,绝不能毁于我辈之手,我教最多一两年内必有一战,孩儿定会放下儿女情长,誓和我教共存亡!” 穆老庄主道:“这才是我的好孩子,不早了,去休息罢。” 穆飞道:“是。” 卓夏相互使个眼色,悄无声息自原路返回。 回入内间,卓凌寒忿忿然道:“想不到这父子二人如此歹毒!” 夏语冰道:“怕是大不尽然,今夜盗听虽然冒险,却教我有重大发现。” 卓凌寒道:“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又怎能想到,穆家已对我们动了杀心,更想不到盘龙魔教竟想对正道中人主动出击。” 夏语冰扶他一同躺下,道:“凌寒哥哥你先别要这般激动,事实或许与我们所想不尽相同。” 卓凌寒奇道:“不尽相同?我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夏语冰道:“我初入穆庄时,瞧见这里的房间字号,本也以为穆庄之中,人人皆是盘龙教众,可他们闹这么一出,反教我萌生几分怀疑,穆老鬼说盘龙要攻打正道中人,我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说与教主长老商议,这绝对是鬼话连篇。” 卓凌寒道:“说到这个,我正要问你,为何你听见这句话时,神情变得那般古怪?难道是因为你瞧出老匹夫武功太差,不够资格和教主长老商议正事?” 夏语冰道:“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待我们离开此地,你随我回蓬莱仙谷,到时你便一切都明白啦。” 想得一想,又道:“倒也不见得一切都明白,里头有好多事,我自己也还没能弄清,但他这句定然不是实话。” 卓凌寒喃喃道:“离开此地……不过我听老匹夫提到八阵护庄,看来你的确认得这个阵法,唉!我先前还担心,担心你是为了让我脱险,才不得已编些假话哄我离开。” 夏语冰抱住他,道:“你知道便好啦。” 顿过一顿,夏语冰又道:“天一亮便是第六日,穆老鬼必能想到,我们解完毒便会辞行,所以我料定他这两天会向我们提起亲事。” 卓凌寒咬牙道:“拆散人家夫妻许给自己儿女,这老匹夫当真死有余辜!” 夏语冰道:“到时老鬼说起,你可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知道么?只要我们与丐帮回合,便再也不必怕他们啦。” 卓凌寒极少见她如此严肃,道:“冰儿你说,我一定把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 夏语冰嫣然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卓凌寒听得忧心忡忡,却也知道除此之外更无它法,惟有点头依从。 亲吻互道晚安后,夏语冰回到自己床上,心道:“穆老鬼那句大话,骗的究竟是自己儿女,还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若是后者,凌寒哥哥与我的行踪终究是暴露了,不管了,他便是知道再多,也不会知道全部,只要凌寒哥哥不在他们手上,这八阵便休想困得住本姑娘!” 折腾这大半日,卓凌寒呼噜声已然响起,自己也耐不住困乏,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运功完毕,穆雪亲自端来早餐,双眼微红,想是前一夜哭完,这会余肿未消,放下早餐后正想说话,门口走入一个丫鬟,道:“小姐,老爷有事,让您马上过去。” 穆雪走后,卓凌寒道:“她好像有话要说。” 夏语冰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想让我们小心她爹的阴谋,不过瞧这架势,老鬼对她已有防备之心,接下来再想单独与我们说话,可是千难万难。” 卓凌寒道:“想不到老匹夫心狠手辣,女儿倒不像他。” 夏语冰低声道:“雪儿未必是友,但穆家父子必定是敌,不论接下来雪儿能否找到机会机会对我们说些甚么,昨晚的话绝不能有第三人知晓。” 卓凌寒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 正午用餐又只四人,穆飞想是大早出庄,穆老庄主这一日似乎心情极好,五六杯佳酿入腹后,道:“二位来我兰庄也有数日,不知除了景致,对老夫的一双儿女作何评价?” 夏语冰道:“穆公子翩翩君子,雪儿温柔善良,穆庄主志趣高雅,生下儿女自是人中龙凤。” 卓凌寒见父女二人又瞧向自己,道:“我和冰儿想得一样,起初的确有些误会,但相处得久了,觉得二位少庄主都是好人。” 穆老庄主眯眼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夏语冰道:“未知穆庄主为何有此一问?” 穆老庄主道:“夏姑娘如此聪慧,对老夫用意岂会不知?” 卓凌寒满眼疑惑,问夏语冰道:“我不知道,冰儿你知道么?” 夏语冰低眉浅笑,道:“回头让雪儿亲口对你说罢。” 穆雪红着脸道:“姐姐你可真坏。” 穆老庄主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却也没甚么可害羞的。” 夏语冰心道:“明明是你们自作多情,却说得好像凌寒哥哥在打穆雪的主意,你这老鬼,终有一日教你落在本姑娘的手里,到时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 卓凌寒忽而一脸恍然,看看穆老庄主,又看看穆雪,对夏语冰道:“难道穆庄主的意思,是要……” 夏语冰面露为难之色,道:“穆庄主垂爱,晚辈受宠若惊,只不过……” 穆老庄主道:“怎么?夏姑娘是觉得飞儿雪儿配不上你们?” 卓夏同时道:“晚辈不敢。” 相互对视一眼,卓凌寒道:“穆庄主,我无父无母,却和冰儿师出同门,请恕晚辈不敢背着师父擅自成亲。” 夏语冰道:“正是如此,还请穆庄主包涵。” 穆老庄主道:“二位不必介怀,孝为礼之首,此事本该有令师媒妁之言方能礼成,老夫只会敬佩,不会为难。” 夏语冰道:“所以能否请穆庄主屈尊一行,由我师兄妹牵线,让师父好好招待?” 穆老庄主皱眉道:“这……” 穆雪见父亲眼光瞥向自己,道:“卓公子,夏姐姐见谅,自从妈妈去世,爹爹几乎足不出户,这次为了恭请你们,才会破例离庄,爹爹身体一直不好,怕经不起舟车劳顿,倘若可以的话,能否请你们师父大驾光临?兰庄一定蓬荜生辉。” 夏语冰心道:“这一家老小果然串通一气,只不过父子唱的黑脸,女儿唱的白脸。” 脸上却只微笑,道:“师父与穆庄主一般兴致,喜欢周游四方,不知穆庄主与雪儿姑娘是否要我们师兄妹亲自去找?” 穆老庄主道:“既然居无定所,二位上哪里去找?多久方能找到?若是迟迟不知所踪,岂不误了你们四个小辈终身大事?” 夏语冰道:“穆庄主有所不知,师父家中所养白鸽甚有灵性,只要有我师兄妹的笔迹,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师父定会前来赴约。” 穆老庄主道:“既然至多一月,卓少侠一人前去未知可否?飞儿事务繁忙,雪儿又性情顽劣,老夫虽有儿女,却远不如夏姑娘这般投缘。” 穆雪嗔道:“爹爹,女儿哪有这般差劲?” 穆老庄主只作不闻,自顾自续道:“老夫垂暮庄中,不想还能有如此身手不凡的女婿,又有如此秀外慧中的儿媳,实是大畅老怀,夏姑娘若是赏脸,陪同我这个未来公公赏花品茶,老夫自是求之不得,要是嫌弃我老头子无趣,有雪儿陪你聊天解闷,一个月也是转眼工夫。” 夏语冰心道:“这老鬼看似把我们捧到天上,实则咄咄逼人,教我们无从拒绝。” 对卓凌寒道:“师兄意下如何?” 卓凌寒稍作思量,道:“既然如此,冰儿你且安心留下,我告知师父后立时赶回。” 夏语冰笑道:“那便辛苦师兄你跑腿,师妹我留在此处偷懒啦。” ------------------------------------------------------------------------------------------------- 此后一日半中,卓夏仍一如既往毫无异状,到第八日辰时,二人运功完毕,感觉丹田内真气充盈,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睁眼后相视一笑,都是一般心思,七日运功解毒之说确非虚言。 早餐过后,二人跟随穆雪来到东北侧码头,见船夫已候于船上,夏语冰道:“你早去早回。” 卓凌寒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陪你。” 夏语冰笑道:“哎哟这可不敢当,是尽快回来陪雪儿罢?” 穆雪道:“夏姐姐你取笑人家。” 卓凌寒背起行囊,手持粗棒踏上小舟,见舱内走出一名蓝衣家仆,其貌不扬,也不记得连日来有否见过这张脸孔。 蓝衣家仆递上一颗药丸,道:“姑爷,请服下罢。” 卓凌寒奇道:“这是?” 穆雪道:“卓公子请放心,丛林中布满毒瘴,服下这颗解药,便能不受其害。” 卓凌寒朝爱妻看去,见她微一点头,接过药丸放心服下。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⑦ 二女目送小舟渐行渐远,穆雪道:“姐姐今日想做甚么?我都可以陪你。” 又低声道:“自打钱塘江上初次相识,你和卓公子便形影不离,爹爹让你们一去一留,我也好生过意不去。” 夏语冰道:“我们都是习武之人,有些话我也不拐弯抹角啦,穆庄主是有些霸道,但以庄主身份纡尊诚待,我们一直心存感激,加上连续七日运功下来,我身子的确有些疲累,相信穆庄主不让我出庄,也是一番体恤之心。” 穆雪大喜,道:“如此说来,姐姐你是不怪爹爹的了。” 夏语冰道:“那我可不敢对你直说,你们血肉至亲,指不定随时便把我卖了。” 穆雪挽住她的手臂,道:“我们很快便是一家人啦,爹爹和哥哥都是男子,他们一聊起正事便不理我,以后多了姐姐你,我真是欢喜得紧呢。” 回入“赤”字号房间,穆雪道:“爹爹总说我懒,本来我是想让姐姐你指点我功夫来着,可既然你身子疲累,今日便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请教,可以么?” 夏语冰道:“当然可以,至于今日,我想去‘黄金屋’看书消遣,你陪不陪我?” 穆雪一吐舌头,道:“我可不爱看书。” 当日夏语冰只顾赏花阅读,丝毫不因身旁少却一人而变,晚餐后由穆雪相陪,于湖边环行一圈,来到西北侧码头时,特意多留一个心眼,这一次未见那白衫女子。 二女一同沐浴更衣后,夏语冰道:“午后那本书还留了个尾,现下天色尚早,我想去把它读完。” 穆雪道:“姐姐真是爱书之人,难怪哥哥和我都不如你。” 夏语冰笑道:“你别顾着捧我,今晚早些休息,明日我便督你练功,到时你休想偷懒。” 穆雪道:“姐姐好凶,可我也正缺这样一个严师。” 穆雪送至“黄金屋”门口,并不回入东北角“青”字号闺房,而是折向西北角,推开一扇“橘”字号房门。 入内屋形狭长,五倍于普通房间,最初建造之时,便未以墙面分隔,西首边一座台基,上边两张桦木座椅,除了穆老庄主,还有一名蓝衣老者,中间一张长方地毯,穆飞正巧来到边缘,将手中黑色软鞭递给一个家仆,想是一套招式刚好试演完毕。 穆雪道:“爹爹,哥哥,姚伯伯您也来了。” 那姓姚老者道:“两年不见,笛兄不但自己越来越精神,连儿女也越来越俊俏了。” 穆老庄主道:“霆兄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穆老庄主正是单名一个“笛”字,这次请来故友姚霆,实有要紧疑惑求解,见穆雪推门而入,皱眉道:“你不陪着夏语冰,来这里做甚么?” 穆雪道:“夏姐姐又看书去啦。” 姚霆道:“夏语冰,丐帮卓夫人。” 穆笛道:“正是。” 姚霆哈哈笑道:“想不到笛兄一世英名,到老竟也会对后生女流畏首畏尾。” 二人数十年交情,早已相互调侃惯了,穆笛毫不介怀,亦是一笑,道:“若是单单勇武斗狠,我一早便将他们杀了,何必替他们解毒遗患?这二人武功不弱,又大有来头,来日双方血战,说不定能堪大用……” 姚霆见他眉头渐锁欲言又止,道:“有甚么话,笛兄不妨直言。” 穆笛道:“霆兄切莫小瞧女流,这夏语冰武功平平,但智计无双,绝非寻常须眉所及。” 穆雪道:“是啊姚伯伯,这七日我都看在眼里,爹爹算得上是百般为难,但夏姐姐始终不动声色。” 穆笛道:“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弟这黑脸,还真有些唱不下去。” 姚霆忽转正色,自语道:“姓夏,又来自蓬莱仙谷……” 穆笛道:“小弟亦觉此事过于巧合,这才厚着脸皮,劳烦霆兄长途跋涉来到兰庄,替我鉴别一二。” 姚霆道:“你我相识已有三十三年整,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稍加沉吟,又道:“难道真是我教传人?那我可得找个机会,好好确认一番。” 穆雪道:“这个简单,我和夏姐姐约好明日辰时练功,到时我找个借口,让她演示一套鞭法,姚伯伯你从旁观看,定能辨得出真假。” 穆笛道:“哦?她答允了?” 穆雪“嗯”得一声,道:“我随口捧她几句,教她以为当真胜得过我,夏姐姐一个心花怒放,便答允了。” 朝三人各看一眼,又道:“我想夏姐姐这套鞭法,哥哥和下人也只看过一次,终不如她亲自演示来得准确。” 穆笛和颜道:“你也难得聪明一回。” 穆雪道:“爹爹难得夸女儿一回才是真的。” 四人随口说笑几句,姚霆道:“笛兄,恕我直言,单看飞儿适才演示这两招,和仙界路数大不相同。” 穆飞面露惭色,道:“夏姑娘只在我面前使过一招,另一招是听下人转述,晚辈画虎不成,让姚伯伯见笑了。” 穆笛道:“霆兄你也知道,小弟和那窦垚颇有些交情,对仙界武学并非一无所知,这夏语冰分明和仙界大有关联,偏生从兵刃招式中瞧不出端倪,这才想到霆兄近水楼台,说不定仙界中确有这些杂学,只不过是我孤陋寡闻。” 姚霆道:“根源并不在此,我也曾对笛兄说过,仙界内功阳盛阴衰,除极个别出类拔萃者外,寻常弟子阴冷内力无法跟上,难以抵受体内阳热之力,而不得不袒胸露背。” 穆笛道:“霆兄的意思,是女子无法修练。” 姚霆道:“这也是一层缘由,至于另一层,笛兄慧眼,定能看出夏语冰这鞭法灵动异常,必由阴柔内力催动。” 穆笛道:“霆兄,你说这夏语冰使软鞭,会不会是……” 穆雪见父亲忽而神色凝重,道:“爹爹,您想到甚么了?能否告诉女儿?” 穆笛道:“你先别要多问,关于此事,总有一天会教你和飞儿得悉。” 穆雪道:“连哥哥也不知道么?” 姚霆却显然能懂,捋捋胡须,道:“笛兄,和你说实话也不怕丢人,我在教中虽是个界主,但地位武功皆属底层,远的不说,单是你们这一家老小,哪一个又不远胜于我?” 见穆笛张口,摆手示止,又道:“我明白,你是想说,夏语冰有没有可能是那人的亲传弟子?我并非没有想过,但我已有三十四年未能回到中峰,此事我终究只能臆测,无法证实,还请笛兄见谅。” 穆笛道:“霆兄过谦了,你胸怀大志忍辱负重,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姚霆微微一笑,对着家仆手中软鞭怔怔出神,许久方道:“要说我教绝学,至今为止无人练成,我是想都不会去想,但有四个字错不了,便是‘阳在阴先’。” 穆笛道:“这个我也有所耳闻,贵教内功百年来传男不传女,多半也是这个缘由,内功虽分阴阳,但若无至阳作为根基,至阴便毫无杀伤。” 穆飞忍不住道:“爹爹,夏姑娘的软鞭虽不是攻向我,但内力偏重于阴柔,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穆笛道:“依你所见,威力如何?” 穆飞道:“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夏姑娘手中鞭法自成一家,飘忽诡谲,似隐藏万般变数,只可惜她修为尚浅,不能完全发挥出其中妙味,但绝非爹爹口中的‘毫无杀伤’。” 穆笛点点头,与姚霆一个对视,道:“也即是说,这夏语冰使的又未见得便是贵教功夫。” 姚霆道:“不管怎样,待我明日亲眼见到夏语冰,再下结论不迟。” 转向穆飞,却又目光涣散,似在自言自语:“单凭阴力,竟得飞儿另眼相待,难道夏语冰已然练成阳力?不过黄毛丫头,我可不信。” 穆笛道:“说实话,小弟也希望夏语冰和贵教无关,否则像她这么机灵的姑娘,杀了实在可惜。” 又向穆氏兄妹道:“你俩在他二人面前,记得隐藏身手,卓凌寒见多识广,绝不能让他瞧出师承来历。” 穆雪道:“爹爹,我们所练何尝不是自成一家?卓公子能认得出么?” 穆飞道:“雪儿,我们家学并非全无来由,卓帮主未必瞧不出蛛丝马迹,况且爹爹教诲,我们听从便是,不可讨价还价。” 穆雪嘟起嘴道:“是,哥哥。” 四人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姚霆又想起一事,道:“对了笛兄,琼姑娘近况怎样?这些年来可还合你心意?” 穆笛笑道:“此女年纪轻轻,便能精于琴棋书画,实是资质过人,不愧为贵教百年来第一才女。” 姚霆道:“笛兄丧偶多年,既然对她赞不绝口,何不考虑续弦?” 穆笛正色道:“霆兄,你若当我至交,便休得再开这种玩笑,小弟钟于诗画,和此女志趣相投,将她视作知己,但我今生只爱过一个女子,便是飞儿雪儿的母亲。” 姚霆道:“是,做哥哥的知道了。” 与穆笛相视而笑。 眼看天色将晚,弟子将屋内油灯点亮。 穆雪道:“夏姐姐实在心思难测,由得卓公子一个人离去,难道指望丐帮有能耐救得出她?” 穆飞笑道:“这种想法未免天真,倘若没有下人带路,丐帮如何找得到此间入口?就算找到,外围八阵机关重重,只要我们轻轻动一根手指头,再多人也是有来无回。” 穆笛道:“无论如何不可轻敌,好在卓凌寒已走,夏语冰孤掌难鸣,待明日霆兄确认过心头疑云,便可决定她的生死。” 又皱眉道:“读一下午《山海经》,她当真能有这份闲心?” 穆飞道:“《山海经》中许多故事,拿来消遣再好不过,这其中有哪里不妥么?” 穆笛道:“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三人毫无来由推测半晌,始终捉摸不透夏语冰在想些甚么,又过一会,敲门声响起,一个家仆来报,说夏语冰看完书回房去了。 第二回 八阵护庄⑧ 穆雪道:“我要不要去找夏姐姐?” 穆笛道:“都已经回房了,你还去做甚么?弄得人家以为我在监视她。” 穆飞道:“是啊,穆庄在外人眼中,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平日里让你陪着夏姑娘,是不想让她觉得我们怠慢客人,又不是怕她逃走。” 穆雪道:“知道啦。” 穆笛道:“为免这夏语冰生疑,今日惟有委屈霆兄住在‘蓝’字号房,一来扮作兰庄仆役,二来靠近‘赤’字号上房,以霆兄敏察,她若夜里有何异动,必逃不过你的双耳。” 姚霆道:“你和我还客气甚么?” 二老接着又聊些大计,穆氏兄妹亦坐于下位随侧聆听,不知不觉聊到亥时,各自觉得有些犯困,穆笛道:“今日我们便说到这里,霆兄一路劳累,也请早些休息,明天之事便有劳了。” 姚霆道:“好说。” 正推开门,一名弟子奔到跟前,一个趔趄在穆笛面前跪下,道:“老……老爷!不……不好了!” 穆笛见是守护“黄金屋”二层书阁的弟子尚宜,心里隐隐预感不祥,却不愿在老友面前丢了面子,喝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 尚宜道:“我……我们三个被夏姑娘点了穴道,昏睡一个时辰,醒来后发现……发现……” 说着看向姚霆,欲言又止。 穆笛道:“无妨,说下去。” 弟子道:“发现夏姑娘偷走了《易筋经》。” 穆笛道:“那便如何?大不了是躲回房间修练,难不成还能逃出庄去?” 尚宜道:“是……是……我们醒来后,见夏姑娘房间灯还亮着,耿鑫和庞安林各自带了几个下人守住前门后窗,我赶紧前来禀告老爷。” 穆笛瞪他一眼,道:“总算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走!看看去。” 几人走到南侧夏语冰门口,屋内果然灯光闪动,穆雪见父亲眼色,道:“夏姐姐,你在里面么?” 房间里却无应答,守于后窗的庞安林绕至前门回报,说窗纸上印有人影,似在书桌前写字,穆笛怒道:“这么大的动静,写字怎能听不见?可别是出了甚么意外,来人!开门!” 他这几句话刻意提高嗓门,终是留有余地,万一教夏语冰撞破,亦可说是担忧她的安危。 屋里空空如也,除却原先摆设,仅有书桌上即将燃尽的两盏油灯,案前一个布包,上边物事杂七杂八,堆成依稀一个人形,后窗弟子见到的,自是这个假人。 不久,八个码头弟子纷纷来报,船只一条未少,姚霆宽慰道:“笛兄不用担心,想那夏语冰仍藏匿某处,兰庄有八阵守卫,水面上又全是毒烟,谅她一个女子也逃不走。” 穆笛随口“嗯”得一声,庄上机关终不便对外人提起,只道:“不错,这夏语冰定然还在兰庄。” 当即传令下去,所有弟子搜查房间,留下穆雪招呼老友,自己则与穆飞进入“黄金屋”,并令尚宜、耿鑫、庞安林三人尾随。 这三人便是“黄金屋”二层值守弟子,分守东南西三侧正中,穆笛命他们各自归位,道:“你们三个各站一侧,相距一丈有余,这夏语冰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做到同时点中!只教有一人呼叫出声,必能惊动楼下,又岂会弄成现在这样!” 三名弟子见他声色严厉,一个个吓破了胆,面面相觑片刻,尚宜手指对面书架,道: “夏……夏姑娘先是装模作样在那里找书,忽然点倒庞安林,闪到耿鑫面前,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她的软鞭已在眼前,我……我和耿鑫差不多是同时被点倒,再然后……再然后便没知觉了。” 耿鑫亦道:“求老爷恕罪,夏姑娘她,她动作实在太快,我们三个几乎同时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易筋经》,发觉果然被她偷走,这才赶紧来禀告老爷。” 庞安林见穆笛目光投向自己,赶紧道:“回老爷,我第一个被点晕,甚么也不知道。” 穆飞见父亲沉思,开口问道:“她点中你们哪个穴道?” 三人齐声道:“‘头维穴’。”穆笛道:“你们三个,中的都是‘头维穴’?” 尚宜道:“弟子不敢欺瞒老爷,庞安林是一下子晕过去的,夏姑娘点倒我,用的是软鞭,劲力稍差几分,但点倒耿鑫后,马上在我‘卤门’、‘前顶’二穴上补了两下,我便也不省人事了。” 穆笛走到西侧书架,道:“可是这样?” 话音未落,左指疾出,以迅雷之势点中庞安林的“商曲”、“章门”二穴。 尚宜大惊失色,见穆笛移形换位至耿鑫面前,落手时甚至不朝东侧瞧上一眼,手中拐杖直接飞刺而来,不偏不倚撞中自己“商曲”,只觉喉头一甜,再看穆笛拐杖尚未落地,人已欺到身前,“章门”处又是一阵极强内力袭来,登时天旋地转,再也没了意识。 穆飞知道“商曲”、“章门”同为人体胸腹死穴,见父亲下手狠辣,顷刻间连取三条性命,道:“爹爹息怒。” 穆笛“哼”得一声,道:“这三人死有余辜,眼下正事要紧,没空将他们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这么死算是便宜他们了。” 穆飞道:“是,这三个奴才死不足惜,能让爹爹拿来消气,也算死得其所,只不过夏语冰的下落,到此刻还没人回禀,会不会已然逃离兰庄?毕竟她不是盗取庄上的船……” 穆庄水路与外界通连,终难长年累月密布“酥筋软骨散”,当年穆家先辈独具匠心,先是选取不易为人察觉的一座湖心小岛,正中建庄,于八面设立码头,所有用以固定船只的木桩皆布有机关按钮,每发一船,只要无人操动按钮,对应一侧水路立即启动毒气。 此后到穆笛一辈,庄中四人因闯过一道难关,得获一本人形机括图,穆笛又再命人将外圈陆面强行挖掘成水陆交格的“八阵”阵型,留下陆面看似花草莺燕,实则地下暗藏机关,只消于庄内启动,随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鬼狱,不明布阵的外人一旦入瓮,委实插翅难逃。 只因事关整个穆庄机密安慰,纵对姚霆这等深交旧友,穆笛亦无过多透露,一众家仆更是蒙在鼓里,只知听从老爷吩咐,每次用船须得按下按钮,至于进出往来不受其害,始终以为是服过解药的缘故。 此刻夏语冰突然不翼而飞,遗失《易筋经》已在其次,怕的是穆庄所在泄密出去,那才更是险事一桩。 穆笛道:“‘头维’、‘卤门’、‘前顶’皆位于头部,夏语冰只求令其昏睡,存心避开死穴。” 穆飞道:“爹爹是想说,夏语冰仓促间,认穴还能如此精准确,看来她的武功,比我们想象的高。” 穆笛点点头。 穆飞又道:“无论是死是昏,她这一出手,已是下定决心要与我们为敌,当知再无退路,她不熟悉兰庄格局,要说藏身在一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那也太过冒险,所以孩儿以为……” 穆笛接口道:“这夏语冰十之八九已然逃离,我岂能不知?但我实在好奇,没有动用庄上船只,究竟如何瞒天过海?她本该以为林间布满‘酥筋软骨散’,她经过足足七日调理,身子好不容易才康复如常,如若没有十足把握便逞匹夫之勇,那也不会是夏语冰了。” 穆飞道:“爹爹,会不会是雪儿……” 穆笛摇摇头,道:“绝无可能,雪儿不会不知其中利害,况且她本没有妇人之仁。” 穆飞道:“爹爹说得是。” 这一番找寻折腾,直到子时方休,众弟子几乎把穆庄翻了个遍,又哪有夏语冰的影子?穆笛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令福伯于每个码头处加派人手守夜,一有发现,不论时辰立即来报,将姚霆送至“赤”字号上等客房歇息,再命飞雪兄妹随自己来到书房。 夏语冰既已逃逸,姚霆无需再扮下人。 穆笛待爱女带上房门,道:“雪儿,这件事和你无关罢?” 穆雪道:“爹爹您说哪去了?女儿怎会这般不知轻重?” 穆笛点点头,他原本没有怀疑穆雪,但此事实在牵连甚广,终究还是没忍住这一问。 穆雪轻叹一气,道:“只怪女儿贪玩,夏姐姐让我陪她一起读书,是我自己说的不去,加之沐浴过后,她还特意提醒,说明日辰时督我练功,我实是大意了。” 穆飞道:“事既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用?眼下夏语冰如何逃走已然不重要了,爹爹和我也不过是好奇而已。” 穆雪道:“有没有可能是他们随身带有泄了气的皮艇,趁我们不防,注入内力后自己划出庄去?夏姐姐那么好的记性,想必来时已记熟水路,虽说她是半路醒来,但只要能划到那里,出去的路已不怎么难走。” 穆飞道:“可是她又如何确定,其时林中并无‘酥筋软骨散’漫布?这可是兰庄的重大秘密,天下间除却我们三人,更无第四人知晓。” 穆雪道:“那我可不知道了,我便是再和夏姐姐亲近,也不可能亲得过爹爹和哥哥,又怎会为了外人而出卖你们?但哥哥所言在理,除非她是水遁,否则绝无可能对‘酥筋软骨散’有恃无恐。” 穆笛和穆飞同时道:“水遁!” 穆雪道:“不会罢?真是潜水出去?” 穆飞道:“不错,是我们大意了,只不过这条水路极长,非得有深厚的闭气功夫不可为之,而且庄外水路地形复杂,若非熟知‘八阵’排布,如她这般摸黑游出,当真能游得到头?” 穆笛道:“换作旁人或许不行,但是这夏语冰,便不一定……” 穆氏三人所料无误,夏语冰金蝉脱壳,用的正是水遁。 ------------------------------------------------------------------------------------------------- 【注】 1羯荼、象牙修:今马来西亚;西洋:今印度洋。 2世间皆云“天一生水”语出《周易》,其实不然,“天一生水”源自《洛书》,《系辞》中虽引用《河图》、《洛书》些许内容,但两者为不同的两个系统,虽有联系,但若说“天一生水”出自《周易》,不甚准确,世之讹误,多因将名家之注衍为原文,望读者认真分辨,切勿以讹传讹。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① 日间卓凌寒服下药丸,片刻后天旋地转,倒在舱中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已躺在一团干草堆上,忽而想起甚么,一下子跳将起来,大声叫道:“冰儿!” 一个乞丐闻声进门,道:“帮主。” 卓凌寒见这人与自己年岁相仿,背着两个布袋,一张脸四四方方,印象中并不熟识,道:“我这是在哪里?睡了多久?” 青年乞丐道:“在下是二袋弟子张禄,和四袋弟子李九四经过太湖边,刚巧看见帮主晕倒在荒郊树林中,便赶紧抬到这间破庙,现下李师兄去召集附近弟子,属下留在这里守着帮主,您睡了已有一天一夜,看样子是中了迷药,帮主您没事罢?” 卓凌寒惊道:“一天一夜?今天甚么日子?现下甚么时辰?” 张禄道:“今天六月廿六,现下差不多是未时。” 卓凌寒喃喃道:“六月廿六……果然一切尽在冰儿预料之中,只希望我在菰城,能见到她平安才好……” 张禄道:“帮主夫人是和帮主约在菰城么?属下正觉得奇怪,为甚么帮主夫人没和帮主待在一块儿?” 卓凌寒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要马上赶去。” 说着勉力想要站起,但睡得久了全身绵软,一时竟撑不起来,只能坐地尝试运功,感觉内力未失,心下稍安。 张禄道:“帮主您刚醒来,不如先坐一会,属下去盛一碗水给您。” 卓凌寒微微点头,这才得空四下张望,但见身处一间破庙,墙角布满灰网,中央立有一尊佛像,上边满是尘土面目全非,自是长久无人祭拜打理所致。 张禄端了水进来,卓凌寒谢过,将一碗水喝个精光,张禄道:“我再去盛一碗。” 卓凌寒道:“不用了,扶我起来。” 张禄道:“帮主您还是先歇会儿罢,帮主夫人又聪明武功又好,相信凡事总能逢凶化吉,况且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一有消息便会立即通知帮主。” 他在丐帮素来能说会道,见卓凌寒心焦,一个劲的宽慰。 卓凌寒道:“我全身酸痛,想出门走几步,扶我起来。” 外边草丛忽有脚步声传来,一人边跑边道:“张禄,张禄,有帮主夫人消息。” 卓凌寒大喜,他刚站直身子,忘记脚下无力,又是一个趔趄,幸得张禄拖住腋下,这才没有摔倒。 进来的圆脸弟子背负四袋,正是李九四,见卓凌寒醒来,道:“参见帮主。” 卓凌寒道:“不必多礼,冰儿在哪里?” 李九四道:“回帮主,今日正午,帮中弟子发现帮主夫人晕倒在菰城城郊太湖边上,全身湿透,该是从湖中上岸。” 卓凌寒大惊失色,道:“冰儿人可还好?” 李九四道:“帮主放心,帮中弟子已经安顿帮主夫人住进锦里客栈,由女店家替她沐浴更衣,还请了城中大夫诊脉,菰城弟子怕帮主担心,一路快马加鞭报来平安。” 卓凌寒道:“那便好,那便好。” 张禄笑道:“李师兄你也真是,直说帮主夫人没事不就得了?偏要先说些有的没的,别说是帮主,就连我都被你吓坏了。” 李九四道:“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 姑苏距菰城四五十里,卓凌寒坚持不肯休息,命张李二人雇来马车,只两个时辰便已抵达,下马处正是锦里客栈,顾不得看此间市肆繁华,在弟子指引下直奔上楼,推门进入,倚坐在床头的正是夏语冰,右手伸出,交由座椅上一位年迈郎中把脉。 卓凌寒喜极而泣,道:“冰儿,真的是你!” 夏语冰笑道:“快擦干眼泪啦,弟子们都看着呢,也不害臊。” 门口站着六名丐帮弟子,听见夏语冰此言,纷纷道别,走去楼下客栈门前待命。 卓凌寒伸起袖管在脸上随手一擦,走到床边,道:“大夫,我妻子没事罢?” 郎中头发灰白双眼眯缝,笑起来满是慈祥,道:“公子放心,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尊夫人一切安好。” 卓凌寒道:“谢谢大夫。” 忽一回神,道:“为母?冰儿,你……” 夏语冰俏脸微微一红,道:“我若一早告诉你,你还能听我话么?你瞧,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郎中笑道:“我这便回去,替尊夫人开一副安胎药,先不打搅你们小夫妻了。” 卓凌寒深深一揖,道:“有劳大夫。” 送走郎中,卓凌寒坐到爱妻跟前握住她手,欣喜之余竟然喉头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 夏语冰也是醒转不久,饶有兴致打量起屋子,见正中桌上一张微黄素绢,旁边一枚端砚几支毛笔,窗边瓷盆中栽着一株鲜花,娇艳欲滴却不知名目,另一侧置有梳妆台,上边一面铜镜、一个首饰盒、一顶凤冠、一串念珠,自己正躺在檀香木架子床上,挂有淡紫色纱帐,叹道: “此处朴素典雅,实是一间上房,丐帮弟子行乞为生,这次为了我,可真教你这些徒子徒孙破费啦。” 卓凌寒道:“你还有心情说这些,你到底是如何破阵,又是如何逃出来的?现下总可以对我说了罢?” 夏语冰道:“我虽知‘八阵’初型,却不通晓其间变化,加上林中还有毒烟,我哪来的本事破阵?” 卓凌寒惊道:“那你又是怎么……你不肯让我留下帮你,果然还是想先救出我。” 夏语冰道:“也不尽然,我在庄上留意多次,发觉沿岸水中鱼虾成群,知道林中虽有毒烟,水下必定一尘不染。” 卓凌寒道:“所以你一早便已想好,要用闭气功夫潜水出来?” 夏语冰道:“那日我发现穆庄门前布有‘八阵’,回想入庄时候经过的水路,轻而易举推算出全长,我自小生长在岛上,这点水程对我不足一提,你没有我的水性,留下来还得要我分神照顾,不是添乱又是甚么?” 卓凌寒讪讪而笑,道:“可你终究还是晕了过去。” 夏语冰道:“还不是这腹中累赘?对了,你知道了也不过问,是不喜欢么?” 卓凌寒道:“我怎会不喜欢?看见你平安无事,早已高兴得甚么都不在乎,现下总算把所有事串到一起,你运功时真气岔乱,午餐时不能饮酒,我居然都没朝这上边想,丈夫做到我这份上,当真糊涂透顶,该打之至。” 夏语冰道:“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卓凌寒道:“冯长老和屈长老这些天便在江城,我这便命他二人前来会合,将帮中事务交代下去,这便陪你去蓬莱仙谷,等你产后养好身子再回来了。” 夏语冰道:“我俩这一回谷,怕要一年后才能重出江湖,牟庄大会如何是好?你可是来日盟主,难道也不出席?” 卓凌寒道:“我原不在乎当不当甚么盟主,六大长老和孔师兄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定不会责怪于我。” 夏语冰欣然莞尔,芳心甚是甜蜜,吃吃笑道:“看来班师父的教诲,你是半点没放心上,多少人想着统领正道同盟,偏生卓帮主不屑一顾。” 卓凌寒道:“师父他老人家淡泊名利,虽将振兴丐帮的重担托付于我,却从未想让丐帮风头压过江湖同道。” 夏语冰道:“是啊是啊,你们一个个虚怀若谷,反是我野心最大。” 二人笑闹一阵,夏语冰续道:“现下看来,这穆庄偏安太湖一隅,藏匿得甚是隐秘,我本想洞察它们所在,日后好好给些教训,却不想上岸后没多久便动了胎气,一路摸黑,昏昏沉沉走出不知多远,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现下好啦,全忘了沿途路径,报仇也不知该找谁去。” 言下甚是忿忿。 卓凌寒道:“好在总算虚惊一场,先别想报仇的事了,对了冰儿,你那晚明明对我说,次日卯时动身,又怎会摸黑行走?” 夏语冰一眨眼,道:“这却是我临时决定,待回到蓬莱仙谷再告诉你。” 二人同为昏晕初醒,聊过这会又困又饿,找店家要些晚餐随意用了,填饱肚子后,卓凌寒体力微复,下楼吩咐弟子几句,命其散去,才又回入房中。 ------------------------------------------------------------------------------------------------- 三日后,二人再无大碍,收拾行囊一同上路,夏语冰仓惶潜逃,身上只带一张油布包裹,好在菰城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这三日内一通采购,倒也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不一日来到登州,住过一夜后于清晨找到大船,朝东北方向漂去,一路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比之那日钱塘江的微波、穆庄外的静流,又是别一番景象。 两个时辰后原是正午,天色却开始变浓,头顶乌烟密布,海水渐成墨黑,卓凌寒已非初次驾临,知道蓬莱山被冥海包围,夏语冰更是轻车熟路,常人看来鬼狱一般阴森,她却站于甲板悠然观赏。 未申交替时分,头顶阴霾渐散,眼前豁然开阔,一座邈渺青峰于飞絮游丝间拔地而起,百丈外望将过去,香雾迷蒙,祥云掩拥,琼石玉树,璐花琪草,正是蓬莱仙谷已近在咫尺。 停船上岸后,又是一路蛙猿蝉鸢争相嬉戏,与山间高沟深谷动静相宜,再加鸣泉飞瀑点缀其间,便连吸气也清畅得多。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② 卓凌寒道:“也惟有如此仙气徜徉的住所,方能走出如冰儿这样的仙女。” 夏语冰“噗嗤”一声,道:“堂堂丐帮帮主,来到蓬莱仙谷便油嘴滑舌,可太不像平日的你。” 卓凌寒脸一红,道:“我当真便是这样想的,随口也便这样说了。” 这一路每隔百步便有男女家仆经过,看见二人无不由衷欢喜,亲切招呼“小姐”、“姑爷”。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 “《列子·汤问》有云,‘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说飞禽走兽尽为纯白,或许还能有白烟环绕解释得通,说楼台宫殿都是金银财宝,这里也只夜明珠比较珍贵,至于住的神仙圣人,花果吃了长生不老,天下间又哪有此事?” 二人沿石径绕至西侧,面前出现零星错落的一片珺屋瑶宇,身临彩云深处,放眼玉殿珠箔,卓凌寒记得上一次到访,是与班陆离住在“真君宫”,夏语冰的闺房则在相邻的“真王宫”中。 卓凌寒跟随爱妻走入“真王宫”,里边一座圆池,池中亭台石雕,以浮萍为蹊,以荷花为座,内侧嶙峋假山,于岩石凸处伸出纷呈草叶,碧翠欲滴真假难辨,与圆池景象相映成趣。 此外池边站一男子,中等身形,皮肤白净,紫色长衣,左手横于胸前,右手呈“八”字托住下巴,目不转睛盯视假山,却对二人入室恍若不见。 卓凌寒对那人看得许久,见他一动不动,忍不住心里发毛,夏雨冰起初也不打搅,只在一旁双唇抿紧,再过片刻,终于忍不住咯咯直笑,拉住卓凌寒走到那人跟前,道:“这不过是‘真王宫’中的一座蜡像,凌寒哥哥你上当啦。” 卓凌寒两眼再盯半晌,周身上下确无丝声毫息,但肌肤衣裳栩栩如生,实是瞧不出半点有假,道:“这居然不是真人,却是怎么做到的?” 夏语冰道:“夏家雕筑之术举世独夺,这蜡像在我家遍地皆是,你稍待几日,便会见怪不怪。” 言下间甚是自豪。 卓凌寒道:“这座蜡像,雕的可是岳父大人?” 夏语冰道:“‘真王宫’为主人居所,自是爹爹。” 左右两边各有一帘,夏语冰居室便在右首,里边占地方的物事除了卧榻,仅有一个大理石柜与一面铜镜,其余皆是墙面上的字画,连桌椅都不见一张,卓凌寒曾在“真君宫”住过客房,屋内日常所需一应俱全,不料身为主人,居室反而如此精简。 夏语冰道:“现下你总算可以随我入住‘真王宫’啦,上一次班师父忧心忡忡,我不好说甚么,只能把你们安排在我左近。” 卓凌寒奇道:“你说师父忧心忡忡?我怎么不知道?” 夏语冰道:“我来路不明,班师父若也与你一般心宽,丐帮早已遭人暗算啦。” 卓凌寒道:“说得也是,只怪我当时阅历粗浅,不能为师父分忧,对了,师父可有背着我为难你?” 夏语冰道:“那倒没有,只不过日间走到哪里,班师父总是在我五步之内,稍有意外便会对我下手,这一层,你定是不知道的了。” 卓凌寒道:“我确实不知,那次我还开心得紧,都没想到冰儿你这么危险。” 夏语冰道:“危险甚么?我问心无愧,该吃便吃该睡便睡,究竟是好是歹,终有时间替我证明。” 卓凌寒握住她手,道:“你自然是很好的。” 夏语冰笑道:“我的好处可不止这些。” 卓凌寒听她话中有话,道:“你是想告诉我甚么?” 夏语冰道:“你打开肩上包裹,看看最下边放着甚么?” 卓凌寒依言翻去厚厚一堆替换衣物,竟压着一本褶皱的《易筋经》,惊道:“冰儿你……” 夏语冰不无得意道:“叫他们这般欺人太甚,那日你走后,我越想越生气,于是天黑前,我借看书为由,点了三个弟子睡穴,盗书后直奔南侧,老鬼仗着八阵护庄有恃无恐,晚上也不派人值守码头,我偏要来个虎口拔牙,真想看看他们发现人去书亡的时候,庄上乱成一团的样子。” 卓凌寒打出一个寒噤,道:“都怨我那天夜里对这本书耿耿于怀,害你犯如此大险,我想想都觉得后怕。” 夏语冰道:“总算一家三口平安,你别再说这些自己吓自己啦,凌寒哥哥,这《易筋经》可称得上是少林内功无上心法,你练着试试罢。” 卓凌寒道:“胡闹!这是少林内功,我又不是少林弟子,怎能擅自偷学?” 夏语冰不以为然道:“武学何必分甚么派别?只要用来为善,学个一招半式又有何妨?” 卓凌寒道:“少林自有少林的门规,我将《易筋经》据为己有已是不该,还偷偷摸摸修练,日后教少林识破,我丐帮颜面何存?师父又颜面何存?到时引得少林误以为曾成偷书是受我丐帮指使,武林中最大的两个帮派内讧,岂不天下大乱?” 夏语冰道:“你不练便不练,凶巴巴做甚么?” 卓凌寒道:“难怪你说临时决定晚上动身,还说回到蓬莱仙谷再告诉我,原来是这个道理。” 夏语冰没好气道:“反正书我是交给你了,你要还给少林那便去罢,我在这里又不是没人照料。” 卓凌寒道:“那倒不急在一时,你有孕在身,已然够辛苦的,接下来这一年,我总是半步不会离开。” 夏语冰也不理他,走到外边吩咐几句,见卓凌寒尾随而出,道:“既然回来这里,你也算是到家,不必时时跟着我,想去哪里看看,尽管去便是了,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我家家仆,万一走丢,一问便知。” 卓凌寒道:“你这里家仆可比穆庄多得多了。” 夏语冰道:“这些村民耕织自足,便如同是我与爹爹的亲人一般,虽奉我们父女为主,但长久以来相亲相爱,我们可从没拿他们当作下人。” 卓凌寒道:“做人本该如此,岳父大人如此胸襟,才能教出冰儿这么好的女儿。” 夏语冰本来余怨未消,听他真心赞美,这才一笑尽泯,道:“别走太远,或者在此喝茶休息,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 卓凌寒奇道:“晚上?你是要带我去赏月么?” 夏语冰道:“晚上自然知道。” 晚餐过后戌牌时分,夏语冰单手勾起一篮酒菜,撑起“打狗棒”,递给卓凌寒一盏油灯,道:“提着。” 卓凌寒接过,与夏语冰并肩前行,见她对山间道路异常熟悉,随意拐得几次,从一道缓坡处进入。 山路并不漫长陡峭,曲折蜿蜒不过千步以内,但是七弯八绕,没几个来回,卓凌寒便失了方向,索性懒得记路。 蓬莱与世隔绝,都说早秋苦热,火腾为虐,但自入冥海,立觉暑意大减,夜幕垂落后,更多出几分凉爽,这时举头银蟾清冷,凝神桂树飘香,回思不久前还如同困兽,当真恍如隔世。 往上再走几步,眼前出现一道光线,卓凌寒看看脚下,发觉此处是一道峡谷入口,峡谷不深,五丈以下中心地带似有一座圆形铁笼,四周不知何物,散发出蓝紫光芒。 夏语冰沿谷口道路慢慢走下,道:“蓬莱自冥海远观是一座高山,我们生长在此,却惯于自称‘蓬莱仙谷’,其实说的便是这里了。”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可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夏语冰道:“很快你便知道啦。” 话音未落,一个粗豪的声音道:“甚么人?” 这一声出其不意,在山谷间盘旋回荡,卓凌寒吓了一跳,道:“这是谁在说话?” 夏语冰笑道:“我便在你身旁,你怕甚么?” 卓凌寒道:“我没想到这下边住得有人,知道后便不怕了。” 下至一半高度,谷底情状清晰可见,铁笼四周数十颗夜明珠,将中心径长十丈的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昼,空地中央坐有一人,须发斑白,长久没有修剪,遮住本来面目,袒胸露乳,脚上裤子满是破洞,褴褛之气,连丐帮弟子亦颇有不及。 铁笼西南一个三人肩宽入口,卓凌寒见此处连门也没有一扇,不知此人囚居于此,为何竟不溜走?走到那老者五步之内,忽觉一阵灼热,不由大感诧异,定睛再看,更倒抽一口冷气。 老者身体连通铁笼后方垂下的两根细链,竟是被穿了琵琶骨,细链穿过身子二丈有余,贴身处各自一团,似是煅烧凝固而成,链团处实在太大,无法从琵琶骨中穿回,整个身子也因此前进不得。 卓凌寒大惊,道:“冰儿!这位前辈到底是谁?你们为何要如此待他?” 老者忽道:“丫头是你!” 夏语冰却不应答,道:“你用棒法与他过过招罢,切莫运劲伤他。” 卓凌寒道:“前辈身子半残,如何和我过招?” 夏语冰淡淡一笑,道:“是么?你且隐藏内力试试,不出三招便知分晓。”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③ 卓凌寒知道爱妻必有深意,却见这人手无寸铁实在可怜,不肯接棒,道:“既然如此,我空手和前辈切磋几招。” 老者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本就很有意思,几年不见,又嫁了个有意思的丈夫。” 夏语冰将“打狗棒”塞到丈夫手中,道:“凝神接招,切莫托大。” 卓凌寒只得接过,向老者拱手道:“既然如此,请前辈赐教。” 老者道:“好。” 待夏语冰走到铁笼远端,左手握住穿过身子的细链轻轻一甩。 这一甩既无招式又无内力,卓凌寒随手格开,老者道:“你是晚辈,让我一招已算尊老,这便攻过来罢。” 卓凌寒道:“是。” 却仍站于原地维持守势。 老者不再说话,左腕疾抖,一丈长的细链如银蛇一般飞舞而来,夹带一股热气,顷刻已在眼前寸许,有夏语冰提醒在先,卓凌寒心知老者必负惊人艺业,待见招式精微,虽觉意料之外,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他处变不惊,向后退开一步,同时使出“封”字诀,将链端稍稍压下。 但老者这一招中尚有后招,左手向外一挥,链身躲开“打狗棒”,又绕至身后,卓凌寒竟不回头,只靠闻声辨位,反朝老者近身而去,后者左手一转,细链直向背心攻去。 卓凌寒心知身法再快,也必跟不上细链,感觉身前身后同时热气扑来,于倏忽间辨明身后细链方位,闪身轻巧避开,落地时已在老者身前一丈之内,更不停顿,使“戳”字诀朝老者面门点去,他体念老者身残,出手未使全力,手上劲道随时准备收回。 夏语冰笑道:“凌寒哥哥,你输啦。” 卓凌寒身处攻势,却知老者必有应对,他生性谦和,少以高手自居,这时谦虚求教,明知必败也只坦然喂招,有心想看老者如何破解,以求他日更有进境空间。 卓凌寒一步才刚跨出,脚下一阵阴风,老者右手细链又已击出,与左链完全不同,右手出招形同魑魅来去无踪,一个反应不及,左足被牢牢缠住,他身子尚在空中再难挪移,“打狗棒”无法进击,后背亦被左链打中。 这一下全无内力,对他而言便如挠痒一般,但就招式而言,的确是三招落败,老者双手微微一动,细链松开,双双垂落在地。 卓凌寒拱手道:“前辈神技,晚辈心服口服。”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先别忙认输,再打。” 卓凌寒得前辈高人指点,原是求之不得,但说到再打,又未免有无赖之嫌。 老者哈哈大笑,道:“丫头,你是想让我指点他呢,还是想让他教训我?” 卓凌寒忙道:“晚辈不敢,求前辈指点。” 老者道:“既是指点,那便认真些,年轻人,你用内力罢。” 卓凌寒惊道:“那怎么可以?” 说着转向夏语冰。 老者道:“能打赢再说!” 左手一舞,左链已袭到面门。 卓凌寒见左链来路与之前相仿,仍以“封”字诀中一招“压扁狗背”应对,老者亦不变招,同样左手一挥,左链从身后绕来,卓凌寒又想欺近,但这一次知道右链势必出手,心下暗暗留意。 孰料脚底未及离地,阴风直接扑面而来,胸口双肩已然“啪啪啪”被接连击中,卓凌寒不知所措间,听老者喝道:“动甚么脑筋!还不运劲!” 两次败阵后,卓凌寒确信老者乃当世高人,眼见右链收回,左链自身后来袭,以“转”字诀中一招“恶犬回咬”相迎,这一次带上七成内力,老者并不以硬碰硬,左手一扬,左链已在上空,链身虽细,但附带热焰,在卓凌寒眼中宛若蛟龙。 后者打到这会,已知两条细链一热一冷一阳一阴,左链虽阳,却因所到之处必有热流,反而容易认命方位,相较之下,右链远不如左链般堂堂正正,每每如蛇蝎般乍隐乍现,端的灵动难防。 既能看懂至此,步法上前之时,“打狗棒”以“引”字诀中一招“引狗入寨”假以虚晃,存心想让右链出手,反对头顶左链视作不见。 老者见棒法精妙,叫一声“好”,左链一个俯冲,正对他的额间,卓凌寒若坚持去向不变,势必将脑袋主动撞上左链,惟有一个避让,躲开左链攻击,半点不敢大意,双目棒尖齐齐朝向老者右手。 无奈后者始终挥洒自如,卓凌寒完全看不清手法,见老者一根左链指哪打哪,不由惊佩交加。 卓凌寒连续几次变换方位,想要伺机而动,老者右链始终悄无声息,但在卓凌寒眼中,无异于虎视眈眈,老者不求冒进,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右链一旦被破,则防守架势荡然无存,只以左链居高临下,无论卓凌寒从何处进攻,都能料敌机先阻其步伐。 如此一来二去相持半晌,老者左手见缓,左链微落,换个方位,又再卷动而来,卓凌寒缠斗越久,脑中领悟越多,心道: “这位前辈内力全失,再打下去终会筋疲力尽,他左手铁链虽然刚猛,但来势汹汹,行迹过于明显,所以恰恰全是虚招,每一招没有浑厚内力为根基,五尺内已有热气逼近,我便有足够时间反应,所以他使出的任何一招,皆是为了引我分心,目的只在右手的一招制敌。” 一旦想通这个道理,心中已有计较,果然脚步一个前移,左链又如影而至,卓凌寒左手竟不收棒,右手辨明左链方位,便是一招“亢龙有悔”,他“降龙十八掌”已然艺成,这招“亢龙有悔”单手使来亦威猛非凡。 老者一惊,担心掌力自细链传到身上,自己血肉之躯毕竟抵敌不住,左腕又是一抖,左链来到卓凌寒背部纠缠,后者全不回头,右手一招“神龙摆尾”,两招过后,“打狗棒”已离老者仅有数寸。 便在这时,右链阴风如期而至,卓凌寒双手分使丐帮两大绝学,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两掌既出,全身刚劲涌动,左手失了灵巧,他先前已吃过亏,不敢冒进,心知要想攻到老者面门,须得破解右链那无迹可寻的一现。 这道理虽然粗浅,施展起来却颇有难度,卓凌寒临变慢得半分,待右链飘来,下意识挥棒一格,竟不源自任何一诀,老者右手一提,右链又来到卓凌寒面门,后者只能以右手抵挡,同样不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招式。 老者见他棒掌尽皆凌乱,右手再是一缩一伸,左腕一动,右链绕开卓凌寒全无章法的一掌,直朝他左目刺去,左链也将他的来路全数封锁。 这两招去势并不太急,若在平时,卓凌寒只消闪身避过,这一回合便不分胜负,但他身体四肢未能回过神来,变起顷俄间全无准头,整个人径往前扑,外人眼中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夏语冰直看得花容惨变,叫道:“住手!” 只听如中败絮几下闷响,卓凌寒左肩后心各中一链,老者亦被“打狗棒”打倒,所幸均无损伤,却是电光火石间,二人同时收招,老者操纵右链变换方位,卓凌寒亦于“打狗棒”触及身子瞬间收回劲力。 卓凌寒不顾触手炎热,扶起老者,诚惶诚恐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老者将蓬乱长发拨至脑后,露出一张污秽脸庞,道:“我确是手下留情,可若非你最后关头撤去内力,老头子我也非死即伤,我们扯了个直,扯了个直。” 又对夏语冰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嫁的相公倒是宅心仁厚。” 夏语冰到他另一边坐下,打开一路提来的篮子,将酒菜递到面前,道:“我可没作少妇妆扮,为何你能看出我们已然成亲?” 老者道:“你爹这种古板之人,哪会由得你们孤男寡女深夜同行?再说你小腹微隆,该是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罢?老头子可还没瞎,嘿嘿。” 接过酒壶喝一小口,笑道:“你这一回来,我又有好日子过了。” 夏语冰道:“爹爹古板么?我好些年没见他啦,凌寒哥哥与我拜堂,他都没有现身。” 语气中难掩惆怅。 老者道:“你爹若不古板,你现下的武功怕要比我高了。” 夏语冰奇道:“我爹爹古板,为何与我武功高低扯在一起?” 老者道:“你爹既不肯说,我也不方便说,说不定将来你会明白此间因果,对了丫头,这些都是给我的罢?和你相公打这许久,又有些饿了。” 夏语冰抿嘴一笑,将一只鸡腿递到他另一只手里,道:“太极公,我出谷这些年,你可还好罢?” 卓凌寒奇道:“太极公?莫非前辈适才两条铁链一阴一阳,便是从太极中演化而出?” 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小子眼力不错,但你娘子这么叫我,却是另有缘故。” 夏语冰笑道:“这位前辈名叫晋太极,我只叫了名字,与招式没有太大关联。” 卓凌寒道:“原来是晋前辈。” 默念两遍“晋太极”这个名字,脸上大转惊讶,道:“冰儿,这位晋前辈,该不会是……” 夏语冰道:“穆老鬼口中的‘晋教主’,说的便是太极公了。” 卓凌寒这一惊非同小可,道:“前辈!您,您是盘龙教主!” 夏语冰幽幽道:“太极公在蓬莱仙谷待了已有十年。”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④ 卓凌寒心下一凛,暗道:“冰儿是在提醒我,师父的腿伤和晋教主无关。” 晋太极却不知盘龙教与丐帮的旧怨,也没把夏语冰轻描淡写一句话放在心上,道:“十一年了,我早已不是甚么教主,你以后也随你娘子,叫我‘太极公’便是。” 卓凌寒道:“是,太极公。” 夏语冰道:“你也别‘娘子’、‘相公’啦,他叫卓凌寒,你叫他‘凌寒’、‘寒儿’、‘姓卓的小子’都成,只要不叫‘凌寒哥哥’,这名字天下间便只我一人叫得。” 卓凌寒道:“冰儿,你又顽皮。” 晋太极哈哈一笑,道:“对了丫头,你口中‘穆老鬼’是谁?” 夏语冰道:“是一个莫名其妙又道貌岸然之人。” 拉过卓凌寒手臂坐在十步开外,感觉暑意大减,这才将二人如何遭“刺蛾香”暗算,又如何吸食“酥筋软骨散”,在穆庄受困七日,包括第五日夜间偷听到的对白,直至最终有惊无险,个中情由简单说了一遍。 晋太极安静听完,才发现夏语冰说得绘声绘色,竟教自己一时忘记吃喝,拿起酒壶又再品饮一口,道:“我不在盘龙这么些年,这群儿孙想与名门正派为敌了么?穆老庄主、穆飞、穆雪,这几个是甚么人?六峰之中能说得上话的,我不记得还有人姓穆。” 夏语冰道:“我也对凌寒哥哥说过,他们这些名字,没准便是瞎编,拿来招摇撞骗的。” 晋太极道:“确有可能,盘龙武学自成一家,名字可以瞎编,内功招式却骗不了人。” 夏语冰道:“这三人中,我们也只见过穆飞出手,他拿的是一柄纸扇。” 扭头对卓凌寒道:“凌寒哥哥,那日钱塘江上,穆飞与公孙伯伯交手多时,你还记得他的身手路数么?打给太极公瞧瞧罢。” 晋太极道:“不必,只要你答得上我几个问题,我便能知道大概。” 夏语冰道:“嗯?你想知道甚么?” 晋太极道:“穆庄中人身穿哪一色教服?” 夏语冰道:“何止一色?穆老鬼青色,穆飞红色,穆雪绿色,庄中下人男子有黄有蓝,女子有紫有橘,看得我眼花缭乱,所以太极公,这个问题可真难住我啦。” 晋太极道:“你们被困当日,先有黄衣弟子上门寻衅,这六个人看来,可有甚么异样?” 卓夏均觉奇怪,为何晋太极对穆氏三人不闻不问,却偏生问起钟魁一行,夏语冰扁嘴道:“异样……其中有一个人使蟑螂腿,算不算异样?” 对卓凌寒道:“凌寒哥哥,你要不要摆个蟑螂腿给太极公瞧瞧?” 卓凌寒红脸道:“那么傻的动作,我才不要。” 夏语冰咯咯笑道:“试试嘛,你若嫌丑,大不了我背过身去。” 晋太极听二人说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不必啦,他们并非我教中人。” 稍加思索,又补上一句道:“就算是,也不过九流角色,想和教主商议要事,教主岂是他想见便能见得到的?嘿嘿。” 夏语冰不明所以,想说穿着打扮极易模仿,单凭这些如何确定身份?又觉晋太极似有难言之隐,与之前所言“你爹既不肯说,我也不方便说”有些关联,可关联到底在哪,却又不得而知。 晋太极道:“先不说这个,凌寒,你年纪轻轻,便当上丐帮帮主,可不简单啊。” 卓凌寒道:“晚辈所学,在太极公眼里如同儿戏,真是惭愧。” 这句话出自真心,他未至壮年,“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未臻化境,最后一次被班陆离考较,也只坚持到一百回合,自己一身所学,尽得自班陆离传授,不论怎样施展浑身解数,自然尽在班陆离预料之中,二人相差毕竟一倍功力,落败原在情理之中。 但今晚与晋太极交手,是竭尽全力对抗一个不全之人,竟被逼至手足无措,对晋太极的二链招式五体投地,由衷感慨武学之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晋太极但教一成功力仅存,也能打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晋太极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丐帮武学昔日威名赫赫,能和少林武当分庭抗礼,之后慢慢凋零,一些高妙招式失传,说来也怨不得旁人,丐帮有些帮规,我是向来不以为然的。” 卓凌寒道:“丐帮帮规?还请太极公明言。” 晋太极道:“我说你丐帮坏话,你不恨我么?” 卓凌寒与他不过初识,觉得甚是亲切,言辞出手自有宗师气度,且以残躯受困牢笼十年之久,竟不露丝毫怨艾,这等胸襟绝非常人能比,自己对盘龙教恨入骨髓,但对晋太极实是心悦诚服,道: “不敢,师父也曾多次感慨丐帮今非昔比,再难望少林武当之项背,晚辈接任后,的确是想振兴丐帮,所以诚心向太极公求教。” 晋太极面带赞许,右手在后颈挠得几下,道:“丐帮自唐僖宗乾府四年成立以来,的确出现过不少有名头的人物,可是纵观丐帮数百年来,任何时候的厉害角色只那么一两个,丐帮帮主的名头自是叫得响亮,却从来没有能让人记得住的长老。” 卓凌寒道:“丐帮帮规,‘打狗棒法’向来只传帮主,‘降龙十八掌’虽没有明令,但同样只有帮主才能学全,即便是九袋长老,一般也只学到一招半式。” 晋太极道:“既有上乘武学,何不择贤认真相授?总是大乞丐存有私心,小乞丐又游手好闲,你们丐帮在武林中有今日威名,一是弟子众多,二是行侠仗义,三是帮主确实了不得,除此之外,却也再无过人之处,又拿甚么和人家少林武当相提并论?” 卓凌寒默然。 夏语冰忍不住道:“就是就是,我这次身陷穆庄,机缘巧合得了少林《易筋经》,想让凌寒哥哥勤加修练,他非但不肯还骂我。” 卓凌寒道:“我哪有骂你?” 晋太极道:“你们得了《易筋经》?那毕竟是别派心法,少林有少林的门规,这是丫头你无理取闹,凌寒做得没错。” 夏语冰一吐舌头。 晋太极翻过酒壶,见一滴不剩,随手放入篮中,夏语冰轻声道:“今日没啦,明日我再拿来给你。” 晋太极点一点头,道:“武学再怎么上乘,会的人终只那一两个,都是江湖中人,今日这个帮主一不小心病死,明日那个帮主一不小心被杀,招式越来越少,说到底又能怪得了谁?” 卓凌寒面有惭色,道:“太极公所言甚是,晚辈日后自当找师父商议此事。” 晋太极道:“老头子要是早生两三百年,和丐帮顶尖高手不过伯仲之间,班陆离,班陆离……嘿嘿,这个人倒是很聪明的。” 卓凌寒岂能听不出言外之意?他不想妄议恩师,岔开话题道:“太极公,你是被何人暗算,以至于在此囚居十年之久?” 晋太极笑道:“暗算……你说这话,不怕得罪你的娘子和泰山么?” 卓凌寒的意外转瞬即逝,他原本是无脑一问,细想夏家既是蓬莱仙谷的主人,囚禁晋太极自是夏家所为。 夏语冰道:“这些事情,我回去再对你细说。” 转向晋太极道:“你哪里开罪爹爹,我至今全然不知,但你待我是很好的,算下来我的功夫,十成中倒有九成是跟你学的。” 卓凌寒道:“刚才我便想说,冰儿你的鞭法和太极公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是火候差得太远。” 夏语冰白他一眼,道:“算你武功高过我了,还想打老婆么?” 卓凌寒道:“我保护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欺负你?” 晋太极哈哈大笑,道:“我教你鞭法,是谢你的酒菜,谁也不欠谁。” 夏语冰道:“父命难违,我不能放你离开,心里常常内疚,所以只要身在谷中,总会拿些好酒好菜来孝敬你,算是尽半徒之谊,这些年我都不在,来看你的时候可就少了。” 晋太极道:“我传的不过是招式和粗浅内功,真正精要只字未提,‘半徒’二字,可还差得远呢……唉!其实盘龙武学又何尝不是这样?有些人非要有甚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都是被世俗眼光害的,迂腐之至,迂腐之至……这一点,赤峰可比紫峰通透得多了……” 夏语冰听他又开始说些半懂不懂的言语,心知即便追问,亦必不得解,只在心中暗暗串联,又见他眼望远山,似是勾起无限往事。 三人相对沉默良久,晋太极回过神来,道:“丫头,你虽多年不来看我,但这次回来带了个帮主相公,说不定倒能了却我一大心愿,只看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夏语冰道:“你尽管开口,只要不是让我放了你,其余的事,我答允的话,凌寒哥哥也必会帮我。” 晋太极目光转向卓凌寒,道:“是这样么?” 卓凌寒见他神色凝重,道:“晚辈义不容辞。” 晋太极点点头,道:“丫头,你身为蓬莱主人,可知‘蓬莱仙境’的所在?” 夏语冰道: “外人只以为整座仙山便是仙境,但我们谷中居民全都知道,‘蓬莱仙境’确有所指,那是东边一座极小仙岛,与蓬莱仙山只一桥之隔,也不知从何时起,爹爹令谷中所有人不得穿越那座仙桥,即便是他自己也不例外,想来因为那里满是仙草仙鸟,凡人踏足会污了仙气罢,不过反正我本来也没去过那里,爹爹下不下令,对我而言没甚么分别。” 晋太极道:“不然。”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⑤ 夏语冰大是奇怪,蓬莱仙谷居然会有自己不知道、外人反而知道的秘密,忆起前尘过往,心念一动,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爹爹定下规矩,刚好是你来此不久的事,难道二者竟有关联?” 晋太极道:“你俩可愿为我一行?” 卓夏对视一眼,各自不明所以,夏语冰道:“你要我们做甚么?若是确有了不得的缘由,我拼着被爹爹责骂,代你走一趟便是。” 晋太极道:“既是你家禁地,想来即便是丫头你,也不会知道‘蓬莱仙境’中有一少年,倘若他还活着,应该十八岁了。” 夏语冰惊道:“少年?我确实不知,那个少年是谁?” 晋太极道:“他叫晋无咎,我有十一年没见他啦。” 夏语冰念了两遍“晋无咎”的名字,道:“是你的孙子?” 晋太极似又想起甚么,喃喃道:“也算是我晋家惟一一点血脉,只可惜老头子我江郎才尽,若你们不肯帮忙,这孩子怕是难有两年之命。” 夏语冰奇道:“这又为何?难道这少年得了极重的病?又或是受了极重的伤?” 晋太极恍若不闻,道:“你们带走他后,凌寒你可否收他为徒?老头子也不指望他扬名立万,哪怕做个丐帮低袋弟子,一辈子过得平安无愧,也能告慰他父母在天之灵。” 卓凌寒道:“太极公武功胜我百倍,何不亲自传授?” 晋太极道:“无咎这孩子,此生不可和盘龙有任何瓜葛,否则后患无穷,你们见到他后,也请代为隐瞒他的出身,更加半点不能透露他是我的孙子。” 卓凌寒看过爱妻一眼,见她微微点头,道:“好,只要能找到他,我必不负所托。” 晋太极转向夏语冰,道:“此事绝不能让你爹知道,他每年正月回到蓬莱仙谷找我叙旧,明年正月前你们若不出谷,务必让无咎离开这里。” 夏语冰道:“所谓送佛送到西,我既然应下此事,自会考虑周全。” 晋太极双膝跪地,道:“请受老头子一拜。” 卓凌寒冲上前去扶他坐下,道:“太极公万万不可!晚辈得窥巅峰武学,受用终生,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晋太极推开他的身子,待他回到夏语冰身旁,道: “巅峰武学,可还早得很呢,‘两仪’之上又有‘太极’,‘太极’之上又有‘无极’,每一层自‘太初’至‘十方’,自‘十方’至‘太初’,又各有十重境界,当日我只道‘四象’已然天下无敌,若能达到‘七星’,又何至于输那一战,落得今日下场?只不过老头子也是最近这一两年才发觉……罢了罢了。” 夏语冰见他说这些话时脸露微笑,语气中却透出数不尽的无奈与凄凉,最后欲言又止,看看自己,说出“罢了罢了”四字,诸如“太初”、“十方”、“四象”、“七星”,更是不明所指,不知他心中究竟藏有多少秘密,也不知从何宽慰,道: “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啦,明日一早,凌寒哥哥与我便前往‘蓬莱仙境’,若能找得到晋无咎,定带来让你们见面。” 晋太极道:“好……好……” 说这话时已喉头哽咽。 卓夏道别晋太极,回到“真王宫”夏语冰的卧房,卓凌寒道:“也不知道这晋无咎是个甚么样的少年,能如你这般聪明自然是好,要是和我一般愚钝,那可糟糕。” 夏语冰道:“你已学会顶尖棒法与顶尖掌法,武林中多少人艳羡不来,还总嫌自己笨。” 卓凌寒道:“认识你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勉强算个聪明人,可你懂得既比我多,学得又比我快,和你待得越久,我越告诉自己要加倍努力。” 夏语冰笑道:“你有没有加倍努力我是不知道,但与我待得越久,这张嘴越来越甜却是事实,总在不经意间夸得我心花怒放。” 卓凌寒回以一笑,正色道:“我只觉得,自己身为徒弟都还不太称职,转眼又要做师父了,可适才那种情形,很可能是太极公一生中的最后心愿,教我们如何忍心拒绝?” 夏语冰道:“我对你点头,转的也是这个心思,爹爹总是没可能放过太极公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让孙子加入丐帮远离盘龙,甚至不欲祖孙相认,想来也是对自己做过的事深感悔悟。” 顿了一顿,夏语冰又叹道:“应允下这一件事,不只是你,我也要一起辛苦啦。” 卓凌寒道:“我一人辛苦便好,尽量不麻烦你。” 夏语冰道:“十一年前与太极公一同来到蓬莱仙谷,如今十八岁,也即是说,这晋无咎七岁开始与空山鸟语为伴,教他练功你自可一力承担,可说到牙牙学语认字读书,凌寒哥哥你成么?” 卓凌寒道:“果然还是冰儿你心思细密,我全没想到这一层。” 关灯就寝后,卓凌寒反复回思晚间的事,总觉辗转难眠,道:“盘龙最近十年间忽然与正道为敌,频生事端,正巧是在太极公来到蓬莱仙谷之后,他给我感觉也实在不像坏人,却不知岳父大人为何要把他一关十年?” 夏语冰道:“你是在责怪爹爹不分青红皂白?” 卓凌寒道:“岳父大人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我不过是十分好奇,太极公是不是当年做了甚么对正道不利的事,岳父大人才会出手,对了冰儿,岳父大人的武功,当真要比太极公还强么?” 夏语冰道:“我极少看见爹爹出手,太极公适才说的‘输那一战’,所指多半便是爹爹,之后似乎还有难言之隐,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甚么?” 卓凌寒道:“太极公两条铁链神乎其技,若是带有浑厚内力,阳链每一招都能伤人,我没有丝毫余力应付阴链,岳父大人即便是和太极公打成平手,武功也已深不可测。” 夏语冰笑道:“下一个正月你们翁婿便要见面,这些讨好的话,到时你自己对他说罢。”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当日太极公是被岳父大人捉拿了来,怎么对你却不记恨,这些年还肯传你功夫?” 夏语冰道: “此事却要从头说起了,在我八岁那年,爹爹出了趟远门,回来并未知会于我, 等我发现的时候,太极公已如今晚你见到的这般,被穿了琵琶骨,锁在铁笼之中, 爹爹随后命家丁每日三餐小心照料,没过多久,又说东面‘蓬莱仙境’为仙谷禁地, 从此不得跨过仙桥,凌寒哥哥,你听我这般说法,许会觉得爹爹有些蛮不讲理, 但他那一次确实反常得紧,印象中自我出生至今,他也只下过那一道严令, 其余时候都很随和,接下来你要长住于此,不信的话,大可以问问此间村民, 大家都很喜欢他。” 卓凌寒道:“你说的话,我又怎会不信?也不用问了。” 夏语冰黑暗中轻轻一笑,道:“在我八岁以前,爹爹一直生活在蓬莱仙谷,虽忙于练功, 陪不了我太久,但我好歹每日能见到他,只一趟远门,回来时已擒住了太极公, 便是从那以后,他不再定居谷中,每年仅正月回来一次,每一次来去匆匆,‘真王宫’里, 这一间对门便是爹爹卧房,可最近这十年,他实是待不太久,多则十日,少则三五日, 不知他在忙些甚么,他也从不肯告诉我。 “我在蓬莱仙谷长大,谷中地形自然熟悉,每日里山上山下到处玩耍, 终于看见仙谷铁笼中关有一人,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忽然看见有人被绑成这样, 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时不时偷偷跑去半山腰,看那人究竟在做些甚么,起初几日, 他只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觉得他可怜,便走进厨房,要了许多牛肉白酒带去给他, 谁知走近五步之内,立时热到透不过气来。” 卓凌寒道:“正是,也不知太极公练的是哪一门内功,这般古怪。” 夏语冰续道:“他见了我也不搭理,既不与我说话,也不看一眼我送去的酒菜, 便如同我从未在他眼前出现一般,我被他弄得害怕,将酒肉放在够得着的地方, 赶紧逃了回来,说是回来,心里终归想知道怎么回事,当天下午,送饭给他的家仆回来, 手上提了我带去的那个篮子,吃的喝的他一点没碰,我也没觉得太奇怪, 想着也许这些东西不合他的口味,过了几天,我见家厨做了清蒸鱼,装上一整条, 又砌了一壶好茶,可他仍对我视若不见。 “两次下来,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看家仆又给提了回来,心下好生奇怪,问他们道, 被关起来的那人是否不吃鱼肉不喝酒茶?家仆说他从不挑食,给甚么便吃喝甚么, 我又问道,那他是瞎子还是聋子么?家仆说他五感俱全,如此一来我可不开心啦, 气呼呼跑到他面前,问他为何假装看不见我?说是上前质问,毕竟胆小不敢靠近, 他忽然瞪我一眼,说夏昆仑是你甚么人?我说是我爹爹,他说你爹到底让你来做甚么? 我说爹爹根本不在谷中,我是看你可怜,所以才送些好吃好喝的给你, 想想那时我才九岁不到,却老气横秋对前盘龙教主说这些话,他内心也挺无语的罢。 ------------------------------------------------------------------------------------------------- 【ps】 如“前言”,笔者上传时,刻意分段编辑,只为尽可能减缓手机读者视觉疲劳,书文格式不规范之处,敬请大家见谅,下同。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⑥ “但他之后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说爹爹自己要不到东西,不惜让女儿出面, 晋太极岂会上这种当?我便是从那时起知道了太极公的名讳,我说爹爹哪有要甚么东西? 爹爹都不在谷中,更没有对我提起过你,我就是玩耍到此处,看见你被关在这里, 根本不是爹爹告诉我的,他说你走罢,夏昆仑不是好人,生下女儿也必不是好东西, 我听他辱及爹爹,说你自己才不是好人,定是做了甚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会被爹爹关来这里,他听后勃然大怒,整个人发起狂来,我看得胆战心惊, 再也不敢逞强,连走带跑离开铁笼,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去找他。 “第二年正月爹爹回谷,我未对爹爹禀明此事,到第三年正月, 我已有一整年没靠近过仙谷,自然更不会说起,那年夏天我满十周岁, 爹爹却不能回来陪我过个整寿,我闷闷不乐,在山间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又走到仙谷那里, 见铁笼中虎虎生风,锁住他的两条铁链竟在空中龙蛇乱舞,我看得眼花缭乱, 此前爹爹也曾教过我一些粗浅功夫,八岁之后没法再教,正月回来看我, 也从不过问我的武功进境,我荒废两年,忽见他如此了得,赶紧定睛细看招式, 想要强行记下,回头自己修练,可他动作实在太快,我两只眼睛根本看不过来, 只能随手拔了两根枝条,跟着他的手势,装模作样比划。 “这般比划大约有三个月,我虽未蒙他亲授,出手却变快许多,眼力也变强不少, 从起初的一二十招内未见得能看清一招,慢慢变成五六招内能看清一招,三个月下来, 自觉有些进益,想到总是拜他所赐,便做了几道小菜,又一次送去他面前, 谁知我还没开口答谢,他抢先冷冰冰的说,欲擒故纵两年,又偷看练功三月, 终于忍不住现身了么?我说你莫要冤枉好人,我可不是偷偷摸摸,今日来此, 正是为了告诉你,我向你学了三个月,受益匪浅,这才亲自下厨,想要谢你传道授业之恩, 他说每日三餐都有下人送来,你却三番两次要我吃你做的东西,到底是何居心? 我听他这么一说,可当真气坏啦,说我总是学了你的功夫,又见你每日里风餐露宿, 看不过去才会做些精致菜肴,只盼能助你苦中作乐,既然你怕菜里有毒,我便吃给你看, 说罢端起碗筷自己享用,只不过我做的是他的食量,我一个小姑娘吃不下这许多, 两三口便饱了,他说我没教你任何功夫,不需要你的讨好, 反正我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睡都在练功,你想看随时来看,能学了去便是你的本事。 “我也是年少气盛,说这可是你说的,我以后每天来这个笼子陪你,无论你怎么练, 我只凭自己的本事学,只要我问你一句或是求你一句,我便不姓夏,酒菜我会每日带来, 那是我的一番心意,你不吃我便自己吃,反正我问心无愧,终有一天, 我要把你的本领全学了去,非是我不懂尊师重道,是你不领情,可怨不得我, 只不过你若哪日见我吃得可口,肚里馋虫犯了,尽管说一声便是, 反正这些东西本来也是做给你吃,就怕到时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卓凌寒忍俊不禁道:“你们这一老一小也真是气味相投,晚上见你们相处融洽,却不知中间有这许多故事。” 夏语冰回以一笑,道:“那日之后,我也不必躲在仙谷入口,找来一条像样软鞭, 每日一到午后,便明目张胆去他跟前学招,我没甚么根基,全是依葫芦画瓢, 每次他打得快了,我看不清便胡打一气,有一日我一招打完,发现他在偷笑, 见我与他对视,赶紧收住笑脸,我没好气说你笑甚么?我可都看见了, 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说我今日带来的酒菜你吃是不吃? 那是他第一次吃我送去的东西,篮子里便如今日一般,也是一整只鸡,他撕下一条腿给我, 边吃边说,你这丫头也真是怪趣,等吃完这顿,我便把刚才那招教给你罢, 我说我才不要你教,你只管打你的,我能看清多少算多少,我这辈子姓夏姓定了, 你休想我会为一招半式而自毁诺言,他说你这一通乱打,教我看得笑死,如不把你教会, 我还怎么好好练功?我说你不能好好练功便想赖我,哼!我偏偏不学,除非你求我学。” 说到这里,夏语冰感觉丈夫身子抖动,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道:“你笑甚么?” 卓凌寒道:“对不住了冰儿,我实在是忍不住笑。” 夏语冰也咯咯笑道:“现下回想起来,那时当真无理取闹。” 卓凌寒道:“后来怎样?” 夏语冰道:“他被我磨得没了办法,当真软语求我,我依照他的指点,将那一招完整使出, 他看过后赞不绝口,说你这丫头聪明得紧,不学上乘内力,实在是可惜了, 我说你爱教便教,反正我说甚么也不来求你,他说这上乘内力我确实不便传授, 我也没太当回事,他以为我是觉得他小气,又对我好一堆解释,说甚么上乘内力虽然厉害, 可对我而言未必是好事,又说爹爹不肯教我,自是不想我学, 他不能擅自决定我的人生云云,反正说得颠三倒四,我也没太明白, 最后说先让我学会他的右手招式,将来即便要学内力,也只学阴虚那便无妨,日后出谷, 只要别惹事生非,求个自保不成问题,我对这些话根本没太放在心上,反正打定主意, 他教甚么我学甚么便是。 “那日过后我学了个乖,每次他的招我看不清,或是看清却想不明白, 便存心打得乱七八糟,他自会按捺不住给我解惑,我便这样学了半年,说也奇怪, 他的身子常年炽热,你到冬日便会知道,蓬莱山上白雪皑皑,惟独仙谷之中, 他十丈以内全无积雪,这个季节靠近他是热了些,但寒冬腊月贴着他的身子, 便会暖烘烘甚是舒服,我每日里也不必躲着他,只与他面对面吃吃喝喝,不过他喝的是酒, 我喝的是水。 “那年腊月,忽有一日他对我说,算下来你爹这几日便要回蓬莱仙谷,从明日起, 你别要再来,我教你练功之事,你更是半个字也不能对你爹提起,我有些纳闷, 练功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为甚么要瞒着爹爹?但他神色严肃,与往常大不相同, 说要是你做不到,则你我忘年情分到此为止,我见他说得认真,只好答允下来, 他这才和颜悦色,说等你爹离开这里,你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果然没过几日,爹爹便出现了,那一次我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不觉间, 我对太极公生出亲近之意,反是爹爹长年不在谷中,显得格外生疏,那年正月, 我竟似盼着爹爹早些离开,爹爹离开当日,我又提了酒菜前去看太极公,他看来神情委顿, 只吃一块肉,再喝一口酒,便即体力不济,让我留下酒菜,说他想要休息一会儿, 待醒来再吃,起初我以为他不过身体抱恙,只因没过多久又神采如初,可之后两年, 我慢慢发觉,每次爹爹刚走那阵,他总是气虚体弱,好在过不多久又能恢复, 自是爹爹每次回来,总要去仙谷虐待一番,我不知爹爹为何要这么做,想来总有他的理由, 我不便过问大人们的事,只能多做些好吃的孝敬他。 “爹爹下一年回来时,我已十三周岁,想到太极公必然又要受苦,心下不忍, 便问爹爹可不可以别要再欺负他?不管他从前是甚么十恶不赦之徒, 也已束手就擒这许多年,爹爹纵使不闻不问,从此漫漫余生也已够他受的,我说这些话时, 准备好了要被爹爹斥责,不想爹爹只温言问我,为何会替此人求情?他对你说过些甚么? 我说我只跟他练功,每天给他送些吃的喝的,至于我问他甚么,他从来也不肯对我说, 爹爹将信将疑,命我将所学鞭法试演一遍,又追问一句,这人当真只教你招式, 没教你内功?我便将他颠三倒四那一番话向爹爹转述一遍,看得出来, 爹爹当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也有意回避我的疑问,只点点头,说此人一生作恶多端, 虽眼下看来,对你没有恶意,但他毕竟是我们夏家死敌,你除了练功, 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为好,更不可因为他的花言巧语而心慈手软, 此人若有一天摆脱囚笼,立时便会天下大乱,千万人因此丧命,我听爹爹说得郑重, 也是无言以对。 “爹爹接着说,这人身上藏有影响千万人的一个秘密,他对你的确施有恩惠,这是小利, 爹爹自代你铭感于心,但人生在世,须懂得割舍,大节当前,切不可受小小恩惠诱骗, 我每次回来,只教他受些皮肉之苦,从未动过杀心,既然现下知道他对你疼爱, 我下手自会比往年留些分寸,但这个秘密关乎整个江湖,我总要千方百计探知才行, 爹爹既这般说,我也无可辩驳,待爹爹离谷,我再去安抚太极公, 发觉他的状况比往年更惨几分,差点便要相劝,转念又想,连爹爹都无可奈何, 我又哪里劝得动他?我对前因后果全然不知,莫要一个失言,反而坏了爹爹大事。” 卓凌寒见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道:“说了这许久,你累么?累的话可以明日再说,我也没想到,这故事会这么长。” 夏语冰道:“不累,一个姿势睡得久了,身子有些酸麻。” 说着翻一个身。 卓凌寒道:“如岳父这般,才当真是义之所在,这十年来离家在外,定是为了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让你得知,也是不想让你为他担忧。” 夏语冰道:“话虽如此,我与太极公的接触也非一朝一夕,对饮交谈间,深感他胸中自有丘壑,只可惜与爹爹邪正不两立,也不知牙关咬紧的,是怎样一个关乎天下武林的大秘密。” 卓凌寒道:“被我打断了,你若不累,那便接着说罢。” 夏语冰道:“你听得久了,觉不觉得累?” 卓凌寒道:“你说得有声有色,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⑦ 夏语冰抿嘴一笑,又道:“我将他的右手招式学得差不多了, 他始终坚称左手招式关乎阳力,说我学了未必是件好事, 我也不知他是出自真心还是有意保留,反正我也不放心上,更不会死乞白赖的求他, 虽说相处三年有余,当日说过的话我可没忘,他说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 我便将阴虚内力修习之法传授给你,我自然明白内外兼修好过空有招式的道理, 接下来的两年,我确是以内为主以外为辅,他那时早已没了内力, 只能将口诀一句一句传给我,再慢慢指点修习之法。” 卓凌寒道:“所以你阴寒体质,喜暖怕凉,便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 夏语冰道:“是啊,因我体内没有第二道内力可与阴虚中和,怕冷也是没法子的事。” 卓凌寒牵住她一只手,道:“真是辛苦你了。” 夏语冰道:“也还好啦,早些年每到冬日,我便点个火盆取暖,后来嫁了给你,你身上始终暖烘烘的,我也从未觉得苦寒难耐。”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那后来呢?” 夏语冰道:“期间十四岁那年,爹爹回谷时有些忧心忡忡,在我缠问之下, 爹爹说近年来江湖多事,看来正邪一战在所难免,我说女儿自觉学艺有成, 愿意为爹爹分忧,爹爹笑着说,你总是女儿身,是爹爹的心肝宝贝,只要能在仙谷中, 一辈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我便心满意足了,我听后很不服气,说女儿身又怎么了? 我每日读书练功文武兼备,可不是为了遁世修仙,你让我一辈子留在谷中, 虽然平平安安却也庸庸碌碌,又有甚么快乐可言?好说歹说爹爹总是不许, 又到仙谷欺负太极公去了。 “第二日爹爹考较功夫,我演完招后,爹爹又惊又喜,说我这一年着实进步不小, 我说太极公传了阴虚内力,却说不能教我阳力,原本那一年中,我有多次生疑, 不知太极公总拿左手阳力故弄玄虚,是否与爹爹想要探听的秘密有关,爹爹看后却说, 此人是真心教你,他左手阳力对你女儿身有百害而无一利,爹爹都这么说, 那太极公自然对我全无恶意,更教我开心的是,爹爹看完后对我说,再有一年你可有小成, 若是明年正月你能教我看了满意,我便准你离开仙谷闯荡江湖。 “再过一年我十五岁,爹爹检查完我的功夫,说你确然已有立足之本,我激动得跳了起来, 爹爹说你先别忙高兴,我还有两句话没说完。第一,我的女儿金枝玉叶, 出谷后可不是甚么无名小卒,我将蓬莱仙谷赠你,自今日起,你便是蓬莱谷主;第二, 我的女儿是闯荡江湖,可不是漂泊江湖,你虽离家而去,江湖中却须得有你的归宿, 这样做爹爹的才能放心。 “爹爹第一句话我自然明白,第二句话却听得懵懵懂懂,爹爹随即又说, 听闻江湖第一大帮丐帮帮主班陆离,有心将帮主之位传给一个少年,那少年大你两岁, 是帮中的杰出人才,你出谷后,记得前去向他挑战,然后找个借口,留在他的身边, 这少年只要不瞎,必会对你动心,到时你名正言顺嫁给他,做个帮主夫人, 这便是爹爹心目中,女儿的理想归宿,只要你点一点头,我立即准你出谷。” 卓凌寒听到这里大是惊讶,道:“原来冰儿你当日半路出现,是早已受了岳父大人指使,我能娶你为妻,也全靠岳父大人撮合,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你为何从未提及此事?” 夏语冰道:“没有前因后果,岂不显得我居心叵测?当日主动接近你,确是听从爹爹吩咐,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丐帮的事,相识后你对我呵护备至,我也是真心愿意嫁你为妻。” 卓凌寒一个动情,搂住她温软的身躯,道:“等这次岳父大人回来,我一定要叩谢他给了我这么好的女儿。” 夏语冰握住腰间手掌,续道:“爹爹走后,我便去找太极公道别,他也很为我开心, 那时我已然懂事,看得出来,他很舍不得我,我怕自己说得再多,要忍不住掉泪, 只给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吩咐家仆每日给他吃得好些,便出谷来找你了。” 卓凌寒此刻方知,这其间竟有偌多因果,道:“此后你便一直在我身边,上一次带我和师父前来也不在正月,你和岳父大人还有太极公,居然一别便是四五年。”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都说女生外向,我们感情的确很好,可这些年在你身旁,倒也没太记挂他俩。” 卓凌寒道:“现下你成了我的妻子,和我共同执掌天下第一大帮,岳父大人以往不能告诉你的,等这一次见面,想来不必再对我们隐瞒。” 夏语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这一日二人自登州回到蓬莱仙谷,又是切磋又是长谈,这时终于累得不行,说这几句话时,都有些意识模糊,未来得及互道晚安,已传出阵阵均匀呼吸。 ------------------------------------------------------------------------------------------------- 次日二人起个大早,早餐后随手带些干粮,向东面小岛缓行,沿途空山幽明轻响,近看朝花晨露绿意盎然,远观雾色白皑朦胧迷幻。 卓凌寒道:“你昨日说,东面才是‘蓬莱仙境’,其实蓬莱仙谷走到哪里不是人间仙境?想必全天下再也没有甚么地方能和这里相比。” 夏语冰道:“除了蓬莱仙境,昆仑仙境也是很出名的。” 卓凌寒道:“昆仑仙境?那又是个甚么地方?” 夏语冰道: “你离开穆庄那日,我忽然想起一事,便入‘黄金屋’翻阅《山海经》,其中《西山经》、《海内西经》、《大荒西经》皆谓昆仑仙境为天帝在下界之都邑,百神所在,万物尽有,方圆八百里,高七万尺,每面九门,门有开明兽守卫,其下有弱水之渊,外有炎火之山,远望光芒四射,其上住有黄帝、炎帝、禹和西王母诸神人,宫阙壮丽,园囿精美,奇花异木长在,珍禽祥兽毕呈。” 卓凌寒道:“如此看来,也是一个和蓬莱仙境一样美丽的所在,有机会可真想前去一看。” 夏语冰道:“我想的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昆仑蓬莱本为两大仙境,何以我们身居蓬莱,爹爹却要取名为‘夏昆仑’?叫‘夏蓬莱’岂不是好?长大之后,这个问题我想过多次,但总是无从索解。” 卓凌寒道:“这有何难?下次见面你直接问岳父大人不就好了?” 夏语冰笑道:“我好几次想问,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好生无聊,过世爷爷给取的名字,爹爹多半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不如下次见面你替我问罢。” 卓凌寒道:“我才不问,第一次见面便问这种问题,岳父大人定然要想,这女婿怎么这么不正经?其实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夏语冰在他身上轻轻拍打一下,道: “至于蓬莱山,又是另一个典故,相传天帝治下神山本有五座,由于龙伯国钓走维持神山的神鳌,致使‘岱舆’、‘员峤’失去羁绊,各自漂流至极北苦寒之地,沉入汪洋大海,神山也只剩三座,战国时期燕、齐、吴、越几国于滨海互通,诸侯国交流逐渐频繁,‘三神山’神仙世界之说便流传开来。” 卓凌寒道:“‘三神山’?你既这般说,‘蓬莱’总是一个,另外两个又叫甚么?” 夏语冰道:“《史记·封禅书》称,‘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 卓凌寒点一点头,又听她继续道:“‘……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卓凌寒道:“看来这些人终究也是没能寻到蓬莱山,这才添油加醋欺骗世人,蓬莱仙谷再怎么风景绝美,终究还是美不过人的想象。” 夏语冰赞道:“凌寒哥哥你越来越有学问啦,我本想对你解释一番,不想你非但听懂这段文字,还能说出这等有禅机的话来。” 卓凌寒笑道:“我也没有全部听懂,只觉得和你昨日提到的《列子·汤问》有诸多类似之处。” 夏语冰道:“如你所言,这些风景只存于脑海之中,于是寻找三神山与不死之药者,从齐威王、秦始皇到汉武帝,延续二百余年,后朝便未再有听闻寻仙一说,直至今日,也没有人来与我家抢夺蓬莱仙谷。” 这一路走走停停,青空之下水树山草清荣峻茂,二人相识以来也曾游历东西,山水壮阔睹不胜睹,却无一能及蓬莱仙谷,此时牵手信步情乐融融,竟似浑然忘记茫茫江湖,身畔除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剩下的便只有彼此。 绕过东南峰山路最后一条谷道,眼前出现一座白玉石桥,石桥约三十丈长,尽头处云迷雾锁,正是“蓬莱仙境”跃入眼帘,却为烟海障目不得望穿。 夏语冰道:“此处据说是仙谷仙气之最,但我一次也没来过,便是爹爹不把此处设为禁地,我一个人也不敢来,你瞧里外只一道白霭隔成两个世界,想想还真有些颤栗。” 卓凌寒道:“你害怕么?害怕的话,我一个人进去便是。” 夏语冰道:“有你在身旁,自然不怕,走罢。” 第三回 仙谷囚客⑧ 二人走上石桥拨开厚霾,一时不得穿越,双眼亦瞧不见对方,不由得身体靠近,脚步放缓,只担心一个失足踩空,一家三口跌入万丈深渊。 大约二十步后,眼前终于一片开阔,竟是一个风光云影的世外洞天,粗看只得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翠色逼人,冷光射目,细看还有紫藤高挂,丹桂悬崖,苍猿献果,麋鹿含花,微一眨眼,又生出宝盖层台,四时明媚,桃树留芳,云英珍结。 二人直瞧得如痴如醉,均想若非身临其境,又如何始料天下间能有此等长年光景,不夜山川? 顾盼左右,七色仙脉绵延不绝,每每逼视可见其静,只消身形目光一个挪移,又觉一切似静实动,各脉缤纷,时而交替轮换,时而又无迹可寻。 此时两边已无桥身,只脚下玉石还在,沿路并肩走出几步,卓凌寒想起一事,道:“昨日听太极公说起甚么‘赤峰’、‘紫峰’,我还觉得纳闷,心想天下山峰不就这么几种,哪来甚么红色紫色?现下看来,他说的会不会便是这里?” 夏语冰道: “这你可想得远啦,与太极公相处多年,他提过几次之前所在,说的自是盘龙峡谷,只不过每一次点到即止,我也曾留意,他时不时透露脚下六峰,起初也道是山峰颜色,十五岁出谷之后寻你之前,我特意先去过一趟盘龙峡谷,谷口蓝衣橘衣守卫好不凶狠,我闯不进去,便攀上外围峰顶,环峡谷一周,没能瞧出甚么异样,终于明白太极公口中‘六色’所指并非山色,而是六座山峰中分驻六派弟子,以教服颜色不同加以区分。” 卓凌寒登觉恍悟,道:“定是如此!这些年正道中人前往盘龙峡谷,回报也是六色教众相互协防。” 夏语冰“嗯”得一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你,早已确认心中猜疑,想我们被穆家老小拿去第一日,我见房门上的‘赤’字‘蓝’字,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盘龙。” 卓凌寒道:“只不过穆家自称盘龙教众,太极公却说他们不是,也不知他们安的甚么心眼。” 夏语冰道:“太极公毕竟离开盘龙十余载,里边有些他不知道的人物倒也正常,但听他昨日口气,似乎自有他的依据,问的那几个问题也是不知所云。” 二人边走边聊,不觉间已在一条九曲玉道走出老长一段,两侧峰身相隔甚远,单有树叶花果也阻隔不了视线,极目看去,玉道竟似没有尽头,恰好右手边一块巨石,卓凌寒道:“冰儿你累么?我们歇会儿罢。” 夏语冰道:“也好。” 巨石通体黄白长相怪诞,卓凌寒搀扶爱妻,与她并肩落座,道:“昨日你不是说,‘蓬莱仙境’是个极小的仙岛么?为何好似走不到头?” 夏语冰道:“我也觉得奇怪,咦?” 卓凌寒道:“怎么了?” 夏语冰道:“你瞧我们的鞋子,甚么时候湿了?” 卓凌寒道:“还真是。” 夏语冰道:“不对呀,我们是踩在水里。” 卓凌寒低头定睛一看,果然如她所言,左足于路面重重一踩,一道极细微的波纹荡漾开去,水深几已没踝,但至清无瑕,倘若不是湿鞋,竟不知要走到何时方能察觉,再看夏语冰时,一张俏脸充满惶惧。 卓凌寒顺着她的目光回看走来的路,不知何时多出一排宫阙,将脚下玉道生生截断,失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是从山间穿行而来,一路上哪有见过这些?”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别要自乱心神,好在听你的话停下歇息,否则此间陆海无界,再走下去才当真凶险至极。” 卓凌寒道:“难道,难道是太极公?” 夏语冰道:“你怀疑太极公以孙子为饵,诱骗我们来此有入无出之地?” 卓凌寒摇头道:“实在不像。” 夏语冰道:“我也不信太极公会存心害我,而且爹爹断无理由带他来此,他又怎会知道这里的古怪?” 卓凌寒道:“难道这里才是真正的‘蓬莱仙境’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夏语冰道:“你先莫要出声,待我仔细想想。” 卓凌寒见她闭目沉思,不住四下环视,心道:“若能和冰儿长居于此,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但师父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我责任重大,冰儿也愿和我共同承担,我堂堂大丈夫,岂可反而只顾儿女私情?” 只这一走神,夏语冰已睁开眼来,将他衣角撕下长长一条,卓凌寒奇道:“你撕我衣服做甚么?” 夏语冰道:“我身上的面料可比你的矜贵多啦,不撕你的,难不成还撕我自己的么?” 卓凌寒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夏语冰抿嘴一笑,在头上缠圈打结,蒙住自己双眼,卓凌寒更是不解,道:“冰儿……”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从这一刻开始,我带着你走,接下来不管你看见甚么,都不可出声,免得教我分心,你只要扶着我,万一我哪步走得不稳,别让我摔跤便是。” 卓凌寒这才明白过来,她想凭借过人记忆,沿来路返回,轻轻道一声“嗯”,扶她站起,右手搂住她腰,将“打狗棒”交到她的手中。 归途又是重重晓色,沥沥泉声,流水飞琼,堆蓝叠翠,走到任何一处,总觉声色虚空,闻其声触手可及,辨其形又恍恍不见其踪,分明身在高山流水,洞天福地,却始终似实似虚,疑真疑幻。 先前楼宇则恰恰相反,曲房邻水,孤馆傍山,忽似近在眼前,忽如远在天边,无论向前走出多少,与自己总是相隔不变。 再走出百步,屋阁乍现身前,卓凌寒自入江湖,凶险境遇经历过不知多少,却从未尝试此时幽谷清音中的不寒而栗。 夏语冰目不视物,又得卓凌寒相扶,心中反而不惧,再走几步,卓凌寒眼前只剩迷离,仿佛二人已被吞没,除却脚下,再难瞧见一步以外,说也奇怪,自己每走一步,足底之路便多出一块,夏语冰每一直行每一折拐,必是踩在玉道之上。 走出足有四五百步,碧瓦玲珑渐穷,翠柯摇曳终见,烟霞秀丽,花木清佳,静中有韵,相逐无心,卓凌寒认出面前雾海便是来处,夏语冰也在此时停下脚步,摘下遮眼粗布。 卓凌寒见爱妻额角沁汗,伸手拂拭,万般疼惜,道:“冰儿你辛苦了,快歇息一会儿罢。” 夏语冰这一路损耗极巨,身心俱疲,面色苍白,点一点头,盘膝坐倒在地,卓凌寒双掌抵住她的后背,以自身内力助她恢复元气。 良晌,卓凌寒道:“冰儿,你好些了么?” 夏语冰道:“好多啦,总算走出适才那鬼地方,想想还真有些后怕。” 卓凌寒道:“自从穿过这道云雾,我也看出这里光照不大自然,眼中所见未必真实,可为何会出现如此景象,我却想不透了。” 夏语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海市蜃楼’?” 卓凌寒回想起四年前二人初识,夏语冰说起过关于蓬莱仙谷的一个传说:相传东海龙王有一个小女儿叫龙珠妹,某日背着父母偷偷逃出龙宫,走进蓬莱小镇周家疃村,龙王得知后大怒,命三太子全权处理妹妹私自出宫一事。 三太子与妹妹从小要好,但父命难违只得点头,便问妹妹愿去哪里反省,龙珠妹提出便去蓬莱,说那里就在龙宫西北,来回东海方便,又说蓬莱阁处有一小岛,岛上有一天然洞穴,自己可在那里安身,三太子连夜送妹妹入蓬莱。 一日龙珠妹独自于海边玩耍,遇见下海捕鱼的青年石头,龙珠妹主动上前搭话,表明身份来历后说,咱俩可以成为好朋友,但你得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石头满口答允,从此二人亲密无间。 一晃发配龙珠妹的期限将到,龙王命三太子带路来到蓬莱,见龙珠妹身旁青年俊美有礼,便说你陪我小女儿有功,龙宫宝贝只要你喜欢,我都愿意送你,如果乐意,更可随我去龙宫生活。 石头说这片海域美丽富庶,我也离不开众多乡邻,我只有一个愿望,您和龙珠妹走后,莫忘记这一方水土,让蓬莱风调雨顺,老龙王微笑点头,同意龙珠妹从此住在人间,关照蓬莱让其万古长存,龙珠妹最后提出一个请求,便是求龙王让蓬莱上空出现海市蜃楼奇观。 夏语冰道:“说是‘海市蜃楼祥蓬莱’,却教我们差点有来无回,东海龙王这个玩笑可开得大了。” 卓凌寒道:“既已回到这里,我们这便走罢。” 夏语冰道:“与太极公的约定又当如何?” 卓凌寒道:“此处危险重重,想想一个七岁孩子,怎能活得过这十一年?” 夏语冰轻轻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如此一来,太极公注定要抱憾终生。” 卓凌寒道:“你身怀六甲,此地不宜久留,太极公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我答允你,待你生产完毕,身子完全康复,我再陪你来把这里细细找寻。” 夏语冰道:“也只能如此了。” ------------------------------------------------------------------------------------------------- 【注】 1丐帮成立于唐僖宗乾府四年(公元877年)七月十五日,发起人是庄义方,是小说《仙海蓬莱传》中的人物,笔者于文中直接引用,以免与前人作品冲突。 2东海龙王承诺女儿,每年腊月初八在蓬莱上空现海市蜃楼奇观,只因腊月初八是龙珠妹被赶出龙宫后,龙母初次前往探视女儿的日子,文中略有删减,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查阅传说原文。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① 卓夏正要踏上石桥,穿越中央雾霭而归,身后传出一声长啸,随即劲风四起,回头看去,翠柏上但见猿呼,苍松顶推闻鹤唳,蓁棘里虎狼逐队,草丛中狐兔成群,只一疏神,数十种珍禽异兽已成合围之势,在二人面前排成一道圆弧,站定于十步开外,却不上前侵袭。 卓凌寒挡在爱妻身前,道:“冰儿你先走。” 他这时“打狗棒”在手,又有“降龙十八掌”傍身,自不惧寻常猛兽。 夏语冰道:“不急,凌寒哥哥,我们退上桥身,你且与这些牲畜相持片刻,驭兽之人马上便要露面。” 卓凌寒依言,与她各退几步,奇道:“驭兽之人?” 夏语冰笑道:“狼虫虎豹皆为凶兽,竟能与弱小同时出没,看来这晋无咎非但活了下来,还成为‘蓬莱仙境’的主人,学会号令群兽的本领。” 卓凌寒喜道:“正是如此!如能将他带离这里,也算了却你我和太极公的一大心愿。” 山林间又是一声口哨,地上走兽闻得,各朝两边挪移几步,中间走出一只九色麋鹿,背上果然坐有一个少年,头发披散,身形高瘦,上下身均以枝为带结,以叶为衣冠,从脸到身,肤色甚是光洁,瞧长相也不过十七八岁。 卓凌寒朗声道:“这位定是晋无咎小兄弟了。” 说完一句,自己也觉好笑,见那少年神色微变,似有所想,又道:“我可真是糊涂了,他有十多年没和人说话,又哪里知道我在说些甚么?” 身后夏语冰却道:“也不尽然,他七岁时总会说不少话,你瞧他的反应,似能回忆起甚么。” 少年注视二人,一字一顿道:“我——叫——晋——无——咎。” 卓凌寒更是大喜,上前两步,道:“不错,你便是晋无咎,我们是来带你离开这里!” 晋无咎见他靠近,陡然变色,发出古怪至极几声叫嚣,身边所有飞禽走畜齐齐刺耳鸣吼,卓凌寒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面前一人群兽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夏语冰无奈一笑,道:“凌寒哥哥,你说再多只怕无用。” 卓凌寒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夏语冰道:“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上前快速拿住他的穴道,然后擒他过来,能有几分把握?” 卓凌寒道:“我可趁他不备猛然出手,就算擒不到他,旁边这些家伙也伤不到我。” 夏语冰道:“不妥,你一击不中,一旦容他躲入兽群,再要下手可就难了。” 卓凌寒道:“那我看准后才出手,冰儿你一个人没事罢?” 夏语冰道:“桥身窄小,我一夫当关能有何事?你切莫为我分心,欺近后先点他哑穴,免他发号施令,再伺机令他不得动弹。” 卓凌寒道:“好,正该如此。” 夏语冰道:“我数到三,你便出手,一——” 孰料“一”字刚刚出口,晋无咎立时惊觉,亦道:“一!” 夏语冰又哪里知道,晋无咎十一年来驯驭鸟兽,常以一二三为指令,这时乍见夏语冰数数,下意识也以数字回应,对方稍有异动,即刻领这些“属下”群起而攻之。 夏语冰应变神速,知道晋无咎已萌生警惕,在卓凌寒身后轻轻一推,道:“上!” 卓凌寒未及细想,箭步跨出,使“戳”字诀中一招“歹戳狗臀”,对准方位正是晋无咎“日月穴”,这“日月穴”位于乳下三肋处,一被点中立即哑口无声,他棒法已颇有成就,出招时留有后招,对方若闪身避让,他可转而点刺“天突”、“承浆”二穴。 晋无咎亦十分敏锐,一边左脚小腿在麋鹿身上轻轻使力,麋鹿极具灵性,顺他心意,向左跃出一步,卓凌寒棒尖中的前一刻失了准头,只这一个偏差,晋无咎啸声响起,一虎一豹从同一侧扑来,夏语冰虽知伤不了人,却忍不住情切关心,叫道:“凌寒哥哥,小心!” 卓凌寒左手轻按虎头,一个借力,身子顺势跃起,虎豹同时扑空,卓凌寒手上劲力恰到好处,仍是朝向晋无咎,右手再出,对准颈后“风府穴”。 晋无咎换作左脚一踢,麋鹿左跃避开,晋无咎怪声叠起,两条灵犬又自右首边跳出,先前虎豹落地后亦不罢手,转身各向灵犬左右奔行。 夏语冰看得目瞪口呆,心道:“猛兽竟然懂得补位,而非一味扑腾,这晋无咎当真神奇,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她知丈夫不欲屠戮,手上劲力只用出三成不到,即便最终不能将晋无咎手到擒来,单凭岛上这些虾兵蟹将,亦绝不至于受伤,反而更多留意晋无咎的驭兽口令。 卓凌寒手持“打狗棒”,最不怕的便是灵犬,脚下更不移步,使“缠”字诀中一招“棒打双犬”,两条灵犬头上各中一棍,虽未脑浆迸裂,却也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落地后各自歪脑对视一眼,似在相互询问对方:“谁打的我?是你么?” 夏语冰看二犬眼神有趣,噗嗤一笑,道:“打疼了么?你俩快先歇歇罢。” 卓凌寒一棍击退二犬,同时出乎虎豹意料,呆呆眼望晋无咎,等待下一道命令,卓凌寒又向晋无咎身后一指,这一下却是虚招,他也看出麋鹿跳跃时路线诡异,两次出手都差得一两分,有心等麋鹿纵出后辨明方位,果见晋无咎右脚一踢,麋鹿后腿一蹬,腾空而起。 晋无咎正想回头看清敌人所在,决定下一步如何攻守,谁知卓凌寒棒尖如影随形,转眼已在额前一尺以内,此时麋鹿尚在空中无从借力。 晋无咎脸色大变,一个翻身,从麋鹿身上跃下,借助落地时眨眼间的工夫,口中发出“呲呲”声响,一条黑蛇如闪电般窜出,对准卓凌寒落脚之处猛一扑击。 卓凌寒身为丐帮中人,对付落单之蛇绰绰有余,使“挑”字诀中一招“棒挑癞犬”,这一招似浮实沉,即令寻常大犬,中招后亦难免被甩出丈余,更何况这条蛇身形细短,被“打狗棒”一挑,整个身子朝空中飞出,正巧撞上远端横枝上观战的一只金鹰。 那金鹰兀自看得兴起,哪料地上飞来一个不速之客,扑腾两下翅膀,与黑蛇双双落地,落地后相互对峙,晋无咎那边正斗得如火如荼,它俩眼中却只剩下彼此,恰好身处空旷,决意一较高下再说,夏语冰越看越是好笑,反而忘记丈夫酣战。 晋无咎狼狈落地,哪里顾得上鹰蛇内讧?一个翻滚,攀上一棵银杏,手足并用,敏捷堪比灵猿,夏语冰被一下吸引,道:“晋无咎,你是猴子么?” 晋无咎除却自己名字,其余半字不懂,想要隐匿于枝叶丛中,卓凌寒施展轻身功夫,双脚脚尖轻点树干,瞬间来到身后,晋无咎更是骇异,他自小与动物为伍,何时见过此等飞檐走壁?眼见卓凌寒棒尖又到,赶紧一边发出怪声,一边向枝头跑去。 卓凌寒虽有轻功,于茂密枝叶间奔行,却大不如晋无咎灵敏,忽闻风响叶动,所有飞禽聚集身周,趁他陷入密缝难施拳脚,朝他飞啄而去,晋无咎惶促间本不为伤人,只伺机跃下,地上麋鹿早有准备,高高跃起,一人一鹿配合妙到巅毫,转眼晋无咎又已坐上麋鹿后背。 夏语冰早已看出,无论天上地上,群兽都奈何不得卓凌寒,眼见群鸟盘旋银杏周围,反向先前那只金鹰道:“喂!还不去帮忙?” 那只金鹰全未听见,专心与黑蛇对敌。 卓凌寒右手棒尖舞成一道漩涡,他不欲杀生,心知“劈”字诀中这招“天下无狗”威力巨大,手上只用一两成力,群鸟已架不住劲风,向后飞散而去,缤纷羽毛漫天飘舞,如七彩雪花一般绚烂,卓凌寒大摇大摆杀出,在晋无咎面前轻轻落下。 晋无咎不知今日哪里杀出的怪人,自己占尽天时地利,竟百般奈何不得,想要落荒而逃,卓凌寒早有防备,使“绊”字诀中一招“横打双螯”,麋鹿前腿吃痛,前蹄跪倒。 晋无咎一个趔趄,又于摔下时一声低吼,远端一只豺狼启动,却是朝向桥头夏语冰,卓凌寒施救不及,忙道:“冰儿小心!” 夏语冰见晋无咎机变敏慧,暗自赞叹,见豺狼发足奔来,取出腰间长鞭,缠住豺狼颈项,手腕控制缠绕不住回旋,豺狼哪里见过这等怪招?对准长鞭原地打转,连转三四十圈,始终无法咬到,反将自己转得头晕目眩,如醉酒一般,胡乱走出几步后,终于晕倒在地。 卓凌寒应付半日,总算等到晋无咎黔驴技穷,想要封他穴道,却见他神色茫然,只怔怔盯住夏语冰,眉眼间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忽然间坐倒在地,垂首挠头,似要努力想起甚么,身旁麋鹿在他脸上轻舔,其余同伴随之安静下来。 夏语冰待丈夫走回桥身,道:“晋无咎必是被我软鞭勾起回忆,我们且等等。”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② 足足一盏茶后,晋无咎抬起头来,脸上挂满泪滴,来到二人跟前跪倒,以生硬语调一遍遍道:“我——叫——晋——无——咎——我——叫——晋——无——咎——我——叫——晋——无——咎——” 夏语冰将软鞭收回腰间,走出一步,卓凌寒轻轻拉住,道:“冰儿。” 夏语冰笑道:“没事啦,你留在这里,相信我。” 卓凌寒这才松开,见她向晋无咎伸出右手。 晋无咎兀自啼哭,重复道:“我——叫——晋——无——咎——我——叫——晋——无——咎——” 将手递给夏语冰,只觉触手温软,缓缓站定,跟随眼中这个天仙般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桥头。 夏语冰回到桥身,道:“凌寒哥哥,你在我们身后。” 卓凌寒道:“好。” 晋无咎心里害怕,经过时见卓凌寒不再出手,赶紧从他身旁钻过,卓凌寒则面向内侧,以防群兽来袭,百十双眼与他对视许久,始终不闻晋无咎使唤,直至三人消失于迷雾之中,亦没敢再上前一步。 三人走出石桥,夏语冰见丈夫走到身旁,道:“我拉着无咎,你介意么?” 卓凌寒道:“我哪有这般小器?” 夏语冰嫣然一笑,左手挽住他的手臂,耳目中尽是爽籁清风,纤歌白云,入“蓬莱仙境”虽只两个多时辰,却如经历斗转星移一般漫长。 晋无咎于垂髻之年独入“蓬莱仙境”,起初凭借小小身体里的求生欲望,饿了便找东西吃,困了便找地方睡,终日以红瓣绿果为食,以青草山洞为席,再多啼哭自无天地应灵,反而引来漫山禽畜,从起初惊怖到慢慢适应,委实经历多年磨难。 好在天资聪颖,非但存活下来,更在十岁以前能与兽禽言语相通,十年过后,俨然已是一方领主。 随年岁慢慢增长,脑中所想渐渐增多,眼中天地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常人看来自是轮奂无极,但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不住提醒自己,我自另一处来,终将回到另一处去。 “蓬莱仙境”处处布满海市蜃楼,眼神越佳,反而越易受骗,多年来想不透其间因果,却对诸多幻境了然于心,一路向西探至白玉石桥,发觉桥身下方深不见底,令人胆寒却步,那道厚阔白烟更成通天屏障,此后再也不敢靠近。 直至卓夏踏石桥破晓现身,晋无咎于其将离之际,携群兽与二人相持,虽是领地意识本能反应,却也冒出一个可怕念头,不知这一男一女会否正是那个冥冥中出现的声音。 卓凌寒的身手大大超乎想象,晋无咎虽长年不与人为伍,却也看出此人通天之能,处处留情不下杀手,再见夏语冰以长鞭戏耍豺狼有如玩物,更催生出童年时若有似无的影像,总感觉她与脑海中一些至亲之人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但那些至亲之人究竟是谁,又一个也说不上来。 最后跪泣于前,则是十年来压抑心头诸多情绪错综糅合后的宣泄,眼见她如姑射神人一般,由身及心再也无从抗拒,终于鼓足勇气,走出这座生长十年有余的“蓬莱仙境”。 三人沿山路返回,在高处随意小憩,卓凌寒取出干粮与水分食,晋无咎见卓夏步履悠缓,声色柔和,心中怯意徐徐消散,接过干粮,轻轻一口咬下,虽不知吃的甚么,但入口松软香甜,极是美味。 三人所坐背北朝南,夏语冰手指面前一座瓦瓶状小丘,道:“凌寒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在钱塘江畔聊起过大禹治水?” 卓凌寒道:“自然记得。” 夏语冰道:“当年大禹治水迷途,传说中胡乱到过这‘壶领山’,《列子·汤问》中提到‘当国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甀。’所言便是此山。” 晋无咎不懂她的意思,只觉声音好听,待她一句说完,张口道:“小——姐——姐——” 夏语冰喜道:“你知道姐姐!” 晋无咎点点头,又道:“小姐姐。” 这一次语速快出不少,只听三字,竟感觉不到尚在学舌。 夏语冰拉过丈夫,道:“他是小哥哥,小——哥——哥——” 晋无咎跟道:“小——哥——哥——” 再叫几声,已能与“小姐姐”一般纯熟,卓凌寒点点头,握住晋无咎另一只手。 晋无咎至此再无怀疑,眼前二人定是仙神下凡,退开一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他不知如何言表,隐隐觉得惟有如此,方能表达无限崇敬之心,夏语冰上前扶起,道:“好啦,不用再磕了,小哥哥小姐姐带你回家。” 晋无咎不明其意,只知但凡小姐姐所言,必然全是好话,双手各牵一人,虽然来到一个陌生世界,但这第一步,他终是鼓足勇气跨了出来。 ------------------------------------------------------------------------------------------------- 接下来的半年中,晋无咎被安排入住“真君宫”卧房,时而随卓凌寒于“壶中天地”习武,时而随夏语冰于“神仙洞府”修文,二人受晋太极所托,又见他记性上佳,对他期许甚高,晋无咎初来乍到,学语练掌好不认真。 但他毕竟玩耍十年,几日过后开始偷懒,文不温习武不反复,每次教他甚么一学便会,十日一过,又忘得干干净净,半载光阴一晃即逝,晋无咎习惯了常人衣束,懂得了熟肉喷香,日常言语说得越来越流利,书文掌法却无半点进步。 卓凌寒不止一次道:“天赋再高,若不踏实也是枉然,你小姐姐过目不忘,尚且每日里读书写字,方有今日学识,你再聪明也聪明不过她,他日离开我们,又凭甚么生存于世?” 晋无咎见他严肃,不敢怨怼,可每一次但教无人监看,立即又偷跑去玩。 如此一来,卓夏不免灰心,每每前往铁笼探望晋太极,总会流露浓浓歉意,晋太极并非不明事理之人,道:“这孩子从小没有爹娘管教,便是本性不坏,十年下来也不免顽劣,你们送他离开蓬莱仙谷便是,将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了。” 卓凌寒道:“辜负太极公一番期望,晚辈实在有愧。” 晋太极道:“凌寒你这说的哪里话?若非你们夫妇,老头子有生之年,哪里还能得见孙儿?是无咎这孩子辜负你们一番期望,有愧的是我老头子才对。” 卓凌寒道:“我会吩咐丐帮弟子暗中关照无咎,待冰儿产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晋太极道:“正该如此,丫头就快临盆,别再为无咎费心,你们自己保重身子,他日若有机缘,你们再带他来看我,便是没有,我也死而无憾。” 晋无咎离开“蓬莱仙境”当晚,卓夏便引祖孙相见,却始终没有表明身份,晋无咎见这老人装容奇特,但眉目间满是慈和,此后山间嬉戏,时不时便来探望,晋太极虽觉不妥,却抵不过血浓于水,想到离别在即,见一次便少一次,忍不住对他嘘寒问暖。 这日已是腊月十五,卓夏将晋无咎带至“壶中天地”,这“壶中天地”四壁环曲,下宽上窄,像极一盏盛酒玉壶,除了一条长椅,环墙一周尽是蜡像,男女老少皆有,神情举止各异,人人手上托一盏油灯,将玉壶照得敞亮,除此再无它物,设计之初,便以练武之时不为外物所扰。 “壶中天地”位于仙谷西北一座高山之下,环山一周四季长满碧草,使寒气难以渗入,外边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室内却温暖如画,卓凌寒将爱妻小心扶至长椅处靠壁而坐,回到圆形空地中心,与晋无咎四目相对。 晋无咎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视线避退开去,道:“小哥哥小姐姐,你们带我来这里,是要考我功夫么?” 卓凌寒道:“你荒废半年,不论文武一事无成,也没甚么可考的。” 晋无咎面露惭色,道:“我现下开始用功。” 卓凌寒摇摇头,道:“算下来你在蓬莱仙谷不过还有十天,这最后十天,我只传你一招掌法,还会每天督你修练,直到你完全练成。” 晋无咎大惊,道:“小哥哥小姐姐,你们是要赶我走么?我不走,我不走,我一定……” 卓凌寒喝道:“住口!” 晋无咎从未见他如这般严厉,吓得不敢吭声。 卓凌寒道:“过去这半年里,我多次对你提起丐帮,你可还记得?” 晋无咎道:“记得,便是天下讨饭吃的叫化子聚在一起行侠仗义的帮会。” 他于“讨饭”、“行侠仗义”、“帮会”等还模糊得很,只把卓凌寒说过的话复述出来。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③ 卓凌寒点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道:“记得,‘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是丐帮里面最高的武功。” 卓凌寒道:“不错,今日我传你一招‘或跃在渊’,便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 晋无咎出“蓬莱仙境”后,懒洋洋学过一些心法皮毛与掌法皮毛,他身处桃源,远离江湖险恶,浑不知上乘武学要来何用,听卓凌寒说要传授“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掌,口头答允,心里却只念道:“你们要赶我走,定是嫌我烦了。” 夏语冰察言辨色,勉强起身,卓凌寒赶紧搀扶。 夏语冰道:“无咎,你可知道,你的名字是甚么意思?又知不知道,你小哥哥为何要传你这招‘或跃在渊’?” 晋无咎奇道:“小哥哥小姐姐不是说,我爹爹妈妈早已过世了么?难道是爹爹妈妈告诉过你们?” 夏语冰道:“你的名字取自《周易》,深藏你爹爹妈妈的苦心,又何须他们亲口告知?” 晋无咎道:“我不知道,请小姐姐指点。” 夏语冰微微一笑,赞道:“你虽游手好闲,但对师长这个‘礼’字,好歹还有些分寸。” 晋无咎道:“谢小姐姐夸奖。” 夏语冰道: “《周易》‘乾’卦九四爻辞为‘或跃在渊,进无咎也’,九四上卦为震为足,故曰‘跃’,下卦为坤为渊,坤承载震,故曰‘跃在渊’,九四爻与初九爻相应,初九为‘潜龙勿用’,故九四爻也是告诫人要有选择,选择‘跃’或者‘在渊’皆无灾难,象曰,上进没有灾难,是为‘进无咎也’,你明白么?” 晋无咎道:“前面的我不太懂,后面的好像是说,我不论向上还是向下,都没有坏处。” 夏语冰喜道:“凌寒哥哥,你瞧我说过甚么?” 卓凌寒道:“无咎悟性,确实胜我百倍,若能持之以恒,他日成就也必胜我百倍。” 晋无咎得二人夸赞,心中却殊无喜悦,暗道:“说甚么上下没有坏处,想赶我走,便说这些话来哄我。” 夏语冰看他神情变化,知道这番话仍是白说,轻叹一气,回到墙边坐下。 卓凌寒道:“你先跪下。” 晋无咎不明所以,不敢违抗,依言跪倒,听卓凌寒续道:“只因这‘降龙十八掌’刚力无双,动辄伤人性命,你学这招之前,须得立下重誓,只可防身救人,不可用来为恶。” 晋无咎心道:“既然怕我为恶,你又何必教我?” 嘴上却道:“我晋无咎发誓,我学这招‘或跃在渊’,只用来防身救人,不用来为恶,如果用来为恶,我就让小哥哥一掌打死。” 卓凌寒面色微和,扶他站起,温言道:“我们将你带出‘蓬莱仙境’,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你看你小姐姐挺着个大肚子来看你练功,为的又是甚么?” 晋无咎见小姐姐确实行动不便,心里一软,道:“是。” 之后十日,晋无咎每日来到“壶中天地”,练的便是“或跃在渊”,这是“降龙十八掌”至刚至阳的一招,提气化掌,一掌前探,另一掌自先一掌下穿出,直击对手小腹。 晋无咎内力根基尚浅,十日间囫囵吞枣,亦只习得一些要领,至于最终能到甚么高度,却要靠自身聚沙成塔,“降龙十八掌”以刚猛见长,内劲不足则难见其威力。 卓凌寒见他最终也只练到似是而非,但这十日间所下苦功犹在过去半年总和之上,没有再加训斥,只鼓励他出谷后勤加修练。 十日中除第一日外,晋无咎未见夏语冰露面,心想反正你们都巴着我走,我又何必缠着你们?每日除三餐一宿,练功之余,总会前往铁笼陪晋太极闲聊,这个老人虽然枯坐无味,谈吐间却对自己极为疼爱,不觉生出亲近之意。 最后一晚,晋无咎照例来到仙谷,放眼漫山玉龙飞舞,万仞冰川,晋太极身周却热雾升腾,便连积水都不得见,在他跟前坐下,暖洋洋甚是舒服,道:“老爷爷,明天我便要走啦。” 早在二人初见之日,晋无咎脑中依稀闪过一段过往,脱口而出“老爷爷”三字,卓凌寒原拟让他随自己以“太极功”相称,转念一想,二人原为至亲血脉,他爱叫“老爷爷”,或许正是天意,便也未加纠正。 晋太极“嗯”得一声,道:“正月就要到了。”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不让我住下去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让我来看你。” 晋太极道:“你好好练功,将来总有机会再见。” 晋无咎道:“我也不知道练功有甚么用,他们总说等我离开这里,万一外面有坏人欺负我,我可以用来防身,老爷爷,外面当真会有那么多坏人么?” 晋太极道:“外面既有好人,也有坏人,你练好了功夫,才能不被坏人欺负。” 晋无咎道:“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欺负过我,小哥哥小姐姐却要赶我走,你说他们又是好人还是坏人?” 晋太极道:“他们自然是好人……” 晋无咎见他意味深长,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只能凄然自苦,自己想要留在这座谷中,却连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回想起半年来的境遇,心道: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便出去看看罢,也许外边世界当真能比这里更好,便是不如这里,大家都不欢迎我,我留下也没甚么意思。” 晋太极又道:“无咎,若是有人擒住了你,也将你钉于这铁笼之中,便如我这般,一辈子走不出去,你愿意么?” 晋无咎不由打出一个寒噤,道:“我……我当然不愿意!” 晋太极道:“这便是了,老爷爷因为没有练好功夫,才被坏人抓来这里,一辈子没了自由。” 晋无咎道:“抓你的坏人是谁?是小哥哥小姐姐么?” 晋太极道:“自然不是,抓我的坏人武功强得紧,我们都打不过他,所以老爷爷只能被关在这里,你小哥哥小姐姐也不能救我。” 晋无咎道:“老爷爷,趁着现下没人,我救你出去罢。” 晋太极笑道:“傻孩子,老爷爷在这里快十二年了,穿过我身子的这条铁链,两端皆是锡末经炉火锤锻而成,一端黏住铁笼,另一端炼成球状,可不是简单绕过几圈,若是连你都有法子,又如何困得住我十二年之久?” 晋无咎听得似懂非懂,只知救人难上加难,想着天一亮便要离开,这种前路茫茫的感觉,竟大有同病相怜之意,忽然间血气上冲,道:“老爷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晋太极微微笑道:“好孩子,老爷爷相信你,老爷爷一定等你学艺有成,回来这里救我。” 晋无咎道一声“嗯”,连续十日练功下来,全身筋骨酸软,又深自忧虑明日之后何去何从,来到此处已身心疲惫,说完这几句,更觉困顿乏力,坐在晋太极身旁,如同生了火堆,也不想再回“真君宫”卧房,直接躺在地上沉沉睡去,晋太极伸手抚弄他的长发,随之合眼憩息。 ------------------------------------------------------------------------------------------------- 次日清晨,晋无咎道:“老爷爷,我要走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晋太极笑道:“好。” 待晋无咎磕完三个响头,目送他隐没于山林之中,心道:“上次那丫头临走前,也朝我叩首三下,过了四年才又见到,老头子还有几个四年哟……” 晋无咎回到“真君宫”,卓夏已在门口等候,见他出现,卓凌寒将早已备好的包裹挂到他的肩上。 夏语冰道:“无咎,小姐姐行动不便,不能送你了。” 晋无咎道:“小姐姐你好好休息,小哥哥你也不要送了,留下照顾小姐姐罢,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卓凌寒道:“不妨事,我还有要紧话关照,本想昨天对你说的,但你在铁笼待了整夜,我没来打扰你和太极公话别,这便送你到码头去,一路上和你聊聊。” 晋无咎歉然道:“是我给小哥哥小姐姐添麻烦了。” 夏语冰上前一步,道:“无咎,你虽贪玩懒惰,但言语斯文,从不逞口舌之利,这样很好,希望你到了外界也能如此。” 晋无咎道:“多谢小姐姐夸奖。” 夏语冰笑道:“相信小姐姐,我们不会不管你的。” 晋无咎一股暖意,双眼微微有些湿润,道:“小姐姐你保重,我走了。”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④ 他脱离“蓬莱仙境”已有半年,早将谷中地形摸了个遍,去码头这条石子路自也烂熟于胸,听卓凌寒道:“我和你小姐姐命你离开,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情愿,总以为是我们嫌弃,要赶你走。” 晋无咎道:“无咎不敢。” 心里却道:“我嘴上不敢承认,但我心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卓凌寒道:“小哥哥统领丐帮,这些日子早已借船夫之口传令下去,你一出谷,便会有丐帮弟子接应,往后你便跟着他们,小哥哥答允你,等你小姐姐生下小宝宝,身子复原,我们不会在此地久留,最多三四个月,我们出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你会合。” 见晋无咎欲言又止,道:“你有甚么话,尽管直说。” 晋无咎怯怯道:“既然你们不会扔下我不管,为甚么不让我多住三四个月,到时和你们一起走?” 卓凌寒轻叹一气,道:“这其中的缘由,我现下不便直言,等将来你能懂得人情世故,能明辨是非黑白,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晋无咎道:“哦。” 卓凌寒道:“你在‘蓬莱仙境’长大,里边幻像再没有谁能比你更清楚,若非你小姐姐聪明过人,我们差点永远走不出来。” 晋无咎道:“嗯。” 卓凌寒又道:“我对你说这些,便是想告诉你,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将你带回人间,是要你活得堂堂正正,倘若没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送你出谷,等到我们外界重逢,我会继续教你功夫,只要你不自暴自弃,我们也绝不会弃你不顾。” 晋无咎见他真情流露不似伪装,先前敷衍尽数化为愧欠,心念一动,道:“小哥哥,是不是谷中要有坏人到来,我若不走,那人便要将我绑在笼子里,就像他对待老爷爷那般?” 卓凌寒一怔,道:“这……江湖恩怨你还一窍不通,别要胡思乱想,更莫要胡言乱语。” 卓凌寒生来直肠,不善舌辩,若换成夏语冰,这个问题自当对答如流,只这一个迟疑,晋无咎立时察觉,心道:“那个坏人要来欺负老爷爷。” 眼珠一转,心里已有计较。 说话间二人步行来到码头,卓凌寒随意挑了一条准备出海采购的渡船,吩咐船家几句,让晋无咎入船舱休息,目送渡船离岸,这才转身而去。 晋无咎入舱后一直躲在帘后,见卓凌寒终于背对自己,目光转向仙谷外围,上有玄云,中有乌烟,下有墨海。 他与村民相处半年,知道蓬莱仙谷外围一百五十丈处,为一片辽阔的环状冥海,其中多有漩涡,影踪诡秘,若非通晓水向,顺之而行,即便不被引入深渊,合百夫之力,亦难与湍急逆流相抗,千百年来,从无外人跨越冥海,皆是出于这个缘由。 晋无咎见船身启动,心知一旦进入冥海,再想回头,那是万万不能,趁渡船转身,船夫与码头其它船只瞧不见自己,纵身一跃,投身入水。 这一带江海至清,晋无咎下跃时已认明船夫所在,入水后匿于船底,待渡船从头顶经过,他又钻到另一侧背对船夫视线处,整个动作敏若游鱼,避开船夫后,仍不敢浮出水面,笔直向东游去。 晋无咎长居“蓬莱仙境”十年之久,“蓬莱仙境”东侧水平如镜,玉道向东又是地势渐低直通海底,那日卓夏信步所至,幸好及时发现及时回头,晋无咎却于陆海间来回成百上千次,他虽没有夏语冰的闭气功夫,但潜水这一段距离,于他全然不在话下。 蓬莱山约摸半数区域崖壁贴海,晋无咎直游至东南角,才找到驻足之处,心道: “沿这岸边再游下去,又该回到东部‘蓬莱仙境’,本来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只不过地形奇怪,我花了十年时间也没摸清,况且小哥哥小姐姐发现我逃跑,多半要派村民去那里找我,要是被他们发现,虽然不会有甚么危险,但是要救老爷爷,便再没可能了。” 腊月中漫天飞雪,之前凝神躲避在先,奋力游行在后,上岸被寒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坐倒蜷成一团,心道:“还说蓬莱仙谷冬暖夏凉,这里冬天都冷成这样,真要到了外边,还不得把我冻死。” 在四面开阔的海边吹拂良久,寒意不减反增,感觉四肢僵硬,自知再坐片刻,手足更要无法动弹,须趁劲力还在,移至山间不通风处,打开肩上包裹,取出几件浸透衣裳裹于全身,虽仍湿寒入骨,好歹能挡去一些凉风。 蓬莱仙谷东部山脉普遍地势不高,翻过一道矮丘来到谷中,算是避开凛冽狂风,但无从烘烤的湿衣仍在不住抵消自身体热,心道: “别说我现下身上没有火折,就算是有,也不敢在这里取火,万一被人发现火光,我又要被抓回去了,只要我能见到老爷爷,他身上那么暖和,一会会儿工夫就能把我烤热。” 一想到晋太极,意志又再坚定几分,咬咬牙继续前行。 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愁上眉头,心道: “小哥哥小姐姐和老爷爷感情那么好,也阻挡不了那个坏人,几个月下来,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爷被锁在那里,连小哥哥这么高强的武功、小姐姐这么聪明的脑袋都做不到,我又有甚么本事可以救得走他呢?我没有小姐姐聪明,又没有小哥哥的功夫。” 一念及此,大觉心灰意懒。 微一抬头,看见眼前一颗枣树,枝叶上银装素裹,但一颗颗青枣赫然入眼,这一路被严寒侵袭,直到这时才感觉腹中饥饿,上前在树干上轻轻一推,果实应声而落,一下子吃得干干净净,边吃边想: “你们自己掉下来,那是再好不过,就算晃不下来你们,我也可以爬上去摘,我武功虽然差,爬树却也难不倒我。” 又一次想起“武功”二字,心道:“小哥哥曾教我内功,我每次练时,都觉得身体发热,现下正好吃饱了不想动,练练不是正好?” 当下原地盘膝,照卓凌寒教授之法呼吸运气。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睁开双眼,发现身上三层衣服皆已烘干,心道:“这内功真是神奇,我看小哥哥打坐,脸上一时红一时白,头顶还会冒出热气,我当然是没有那么深的功力,但是这般粗粗练过一遍,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他只求一个干爽舒适,全然不知真气于体内流转一周,内力修为已有渐进。 驱走饥寒,大致回思谷中地形,心道:“我在谷中半年,基本上都在西北一带游走,东南角倒也来过一两次,但是这里极少看见有人,也不知道是为甚么。” 又想道: “这里的村民,包括小哥哥小姐姐住的‘真王宫’、我住的‘真君宫’、我练功的‘壶中天地’、我读书的‘神仙洞府’,都在西北角靠海之处,关住老爷爷的铁笼虽然也在西北边,但是位于仙谷中间一带,我从这个方向过去,正好可以不经过他们住的地方,小哥哥这些天自然是要寸步不离照顾小姐姐,就算知道我逃跑了,也一定不会为我分心,但是要想躲着那些我到现下还认不完全的村民,那便只有晚上现身才行。” 想到“寸步不离”四字是夏语冰所教成语,自己目不识丁离开“蓬莱仙境”,这半年跟夏语冰学到不少文字,虽离出口成章还差得远,但好歹还能偶尔说出几个成语,这“寸步不离”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心里一阵暖流,暗道: “小哥哥的话不像是在骗人,他们待我毕竟是很好的,我将来定要好好报答!” 又走过几座矮丘,眼前出现一道绝壁,说是绝壁,也不见得很高,拨开雪层,崖身布满青草绿枝,心道:“小姐姐说,外界花草树木一到冬天便会枯萎,我从没见过枯萎是个甚么样子,只知道蓬莱仙谷冬天也就是冷些而已,种的东西都不会死。” 见左首恰有一条一人肩宽的窄道可以通行,面向刚抠出的一团青绿喃喃自语:“既然那边有路,我也懒得爬山,可不是我爬不上去,再高的山,只要有你们在,我便能爬得上。” 晋无咎缓步行走,脑中兀自转个不停,心道: “要想救出老爷爷,必须得要拿出些小哥哥小姐姐没有的本事,我自以为爬树功夫了得,可是那天,小哥哥爬树可把我吓坏了,他那个哪里叫作爬树?我看他分明是飞上来的,看上去两只脚在树干上点了两下,但根本就是装装样子,就算一下不点,也能飞得上来,对了,小姐姐教过我一个成语,叫甚么来着?啊是了!叫作‘装模作样’,就是不知道用在这个地方对不对。” 稍稍收敛思绪,继续想道: “小哥哥说过,他那个叫作‘轻功’,靠的是内力,直上直下消耗内力很快,那天树很矮,我又很弱,小哥哥才能看起来那么轻松,如果是这座山崖,小哥哥又未必爬得过我了,可我就算是爬山比小哥哥快,又能怎样?虽然是有比小哥哥厉害的本领,但只会像猴子这样爬上爬下,又怎么救得了老爷爷?” 愁眉苦脸绕过山脚,地上积雪稀薄不少,虽然飘雪未停,但右侧山腰明显有水滴下,晋无咎独居山林,五感远较常人更为敏锐,耳听得另一侧似有声响,心道:“难道这后边……”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⑤ 一想到有人居住,脚步不自觉放轻,只怕遇见村民,架着自己去见卓夏,后者势必亲自押送自己离去,到时真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便糟糕至极。 窄道弯弯曲曲,左右均无岔口,走起来不易迷路,两边山崖极为陡峭,晋无咎抬头观望,头顶仅有窄小天空,好在不远处又是一片开阔,忽而冒出可能出现人迹的念头,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小心翼翼走过一道弯处,面前出现一张铁网,里边更有厚厚一层藤条,藤条倒刺向内,与铁网约摸都是两个人的高度,晋无咎大是好奇,心道:“这哪里关得住人?随便取些树枝把藤条捣烂,再从铁网上爬出来不就是了?除非,除非也是被锁住了。” 不由念想飞扬,这座仙谷看似人人面善,却不知藏有多少秘密。 稍一低头,脚下似乎踩有些异样,晋无咎轻轻踢去踝边白雪,地上写有红色“巨鬣”二字,心道:“这个字,是念‘巨’罢?旁边那个却是甚么?一笔一划那么多,小姐姐应该没有教过我。” 前路受阻,晋无咎又再回头,心道:“我都走出这么远了,你才告诉我此路不通,这不是恶作剧么?要是一开始便封住,我也不会硬要过去,但走到这里,我哪儿还会回头?” 随手探入右侧雪层,感觉借力之处甚多,不过丈余高度,晋无咎随手抓住一块尖石,感觉尽可吃重,右脚离地前的一瞬,又再想道: “这里会不会是关了甚么危险人物,才会不让村民进去?哦是了,如果真是危险人物,那也定然和老爷爷一样动不了,否则只要走到这里,又哪有走不出去的道理?” 一念及此,放心手足并用,顷刻间来到藤条以内。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狂笑之声,晋无咎听声音高速逼近,且好像远不止一人,大是胆寒,心道:“这群人没有被锁住?” 仔细辨听,又喃喃自语道:“这不是人群,是狗群,我闯进它们领地,所以它们冲过来了。” 想到这里,反而大感宽心,自己几乎算得上十年野生,与各类动物言语互通,比说人话流利得多,眼见一二十只巨犬从山峰拐角处蜂拥而出,一排一排逼到跟前。 晋无咎没有半点惊慌,随口发出几声怪叫,前排两只走到身边,亲昵的朝他怀里直钻,后排的也想挤上,但通道狭窄,完全挤不上来,晋无咎怪叫连连,示意自己要穿过这道峡谷,借它们地盘一用,巨犬们立时会意,排排退去。 此间寄居正是巨鬣,体型庞大,一只足有六百余斤重,晋无咎原本高瘦,这些巨鬣四脚着地,抬起头来已比他矮不多少,只因在仙谷诸多飞禽走畜中,数这巨鬣最为性情凶残,且咬力十分霸道。 当年夏昆仑曾亲见巨鬣捕食公牛,一条粗壮后腿,在巨鬣轻轻一咬之下,连肉带骨化成碎片,只剩公牛痛苦嚎叫,夏昆仑武功了得,自不惧牲畜蛮力,却也大大为之心惊,换作普通村民,哪里还有活路?这才将它们引至此间,从此画地为牢,命仆人定期带些猪牛羊肉喂养。 只不过在他心里,谷中巨鬣肃杀意味过于浓重,实在有不如无,虽不忍它们活活饿死,照料起来总也漫不经心,十年之前还剩百余,十年之后便只剩这一二十只。 晋无咎自不明此中原委,跟随它们走到宽阔之处,见地上肉骨堆成一座小山,抬头看看,猜到是家仆站在山腰,从高处投食至此,取一块猪腿骨,递给最近一只巨鬣,只听见“喀啦喀啦”几声,已将猪腿骨嚼碎咽下。 晋无咎看得大是惊讶,他在“蓬莱仙境”多次看见巨兽捕食,意外发现不同物种相生相克,他自己既可生肉亦可蔬果,但有些只能食肉,又有些只能食草,这巨鬣身形堪比猛虎,已是大出意料,这一咬之力,更是猛虎难望项背,以怪叫之声道: “你这牙齿可真厉害,我在‘蓬莱仙境’十年,从没见过像你这般厉害的朋友。” 那巨鬣听懂他的夸奖,摇头摆尾甚是得意。 晋无咎在它脑袋上轻拍两下,重又前行,果然西侧又是相同阻隔,蹲下身子,以怪叫之声道:“我要去救一个人,等以后有时间,我再回来看你们。” 却知多半后会无期,虽只片刻相处,不觉间已如老友一般,与每一只打过招呼,一个纵身,翻出巨鬣领地。 晋无咎自上岸后,除运功一个时辰,几乎没怎么歇脚,终于又累又饿,心道:“早知这便走不动了,刚才不如多留些时候,现下也别再回去,它们见了我自然高兴,但我终不能永远陪着它们,回头分开又要不舍。” 在他内心深处,似乎童年里有过刻骨离别,这个模糊意识在体内潜伏十年之久,直至这次离开晋太极与卓夏,竟似一下被激发出来。 抬头又见一棵树上长着红色果实,晋无咎打落几颗,不知甚么果子,入口有些苦涩,自言自语道:“不好吃。”终耐不住又饿又渴,再吃两颗,由得剩下那些散落在地。 坐下小憩片刻,晋无咎抬眼望天,辨得大约未时,心道:“我开始方向必不会错,但走着走着便晕乎乎了,也不知道向西还有多少,向北又有多少,万一走过了头,栽进人多的地方,那可不妙,还是要找准一个地方,爬上高处看看。” 向前走出几步,已是开阔地带,若是大摇大摆走出,只要有人必能看见,犹豫间又见右侧山峰,心道:“看来还是这座山比较安全,而且刚才里边那么多肉骨头,应该是刚有人来喂过,也就是说,他们今日应该不会再来。” 想起巨鬣匕首般的利齿,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情不自禁在大腿上重重一拍,道: “正是这样!我怎么这么笨?差点忘了这么要紧的事,这里明明有了铁网,为甚么还要布满藤条?还不是因为能拦住它们的根本不是铁网,大狗真正害怕的,是藤条上的倒刺,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甚么小哥哥小姐姐没有的本事,能救得了老爷爷?我可以和动物说话,这便是小哥哥小姐姐做不到的,这种大狗牙齿这么锋利,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晋无咎从前一夜起,始终冥思苦想施救之法,这时忽如明灯惊现,整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想要立即回去,又再想道: “我这时带着十几只长得像老虎一样的大狗过去,别说我还不一定找得到路,就算找到,也把老爷爷吓坏了,还是要先在沿途做好记号,和老爷爷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请它们跟我去铁笼救人。” 一念及此,晋无咎精神大振,提气便上,眼前山坡虽非绝壁,实也陡峭异常,但他双手于雪中摸石,只消触手处有丝许凸出,立即一个借力,至于双脚反不承重,虽然自始至终都在蹬踏,但即便打滑亦不下坠,只在踩实之际,更增上窜之势。 百丈高峰转眼登顶,晋无咎不敢出头,只躲于雪堆之中,回想这一通攀爬,速度更胜以往,心道:“小哥哥教我的内功,我都没有好好修练,爬山也比以前轻松得多,看来这内功果真有用。” 环视四周,东南北三侧都是矮山,惟独西侧高耸入云,无奈望峰兴叹,眼见峻岭之下,便是通往码头的走道,向北却有山头障目,须得翻越过去,方能瞧见后边景象,至于晋太极所在铁笼位于何处,这时尚且不能得见。 朝西看去,若沿山脚径直而走,不过千步路程,问题是走道上不时有人经过,南北山间恰有一片空阔地带,晋无咎苦思良久不得对策,心道:“看来只能等到晚上,可是天黑之前,我又该做甚么呢?” 这般想着想着,打出一个呵欠,想起昨夜被天席地,睡得有些筋骨酸痛,加之足足半日折腾,实已困乏得很,反正左右无事,不如酣睡一场。 当下在雪地中清出一块一人身位,将适才运力一并烘干的衣裳盖在身上,觉得仍有几分寒凉,又从包裹中取出湿衣蒙住头身,这才沉沉睡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晋无咎睡目微张,拨开蒙眼布衣,见鹅雪初停,上空已墨,周身却仍有微光可以视物,起身后有些瑟瑟,再添一件衣裳,将剩余塞回包裹。 前后左右望过一圈,光线从北侧前边一道山谷传来,当晚无星无月,不辨时辰,放眼三川黯然,竖耳万籁俱寂,惟北侧蓝紫光芒灿烂生辉,心念一动,想起关押晋太极的铁笼正是被无数夜明珠环绕,一到夜间如灯火辉煌,暗道:“我这便去找老爷爷。” 自南向北必经空阔地带,好在翻身下山后,明珠夜光为北峰阻挡,空地上一片昏暗,晋无咎揉身疾步,即便远远望见,也只一个黑影穿过。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⑥ 北山脚下又是一颗果树,捧在手心也不认得,看着像桃,入口酸脆又像苹果,晋无咎睡得半日,整个人心神清爽,初时不觉腹中饥饿,咬过几口,但觉脾胃大开,一连吃下六个,想到卓夏所备干粮早已打湿,不能食用,又往包裹中塞了四个。 北峰山势平缓,常人攀爬容易得多,在晋无咎看来反而费事,相同高度,多出将近一半脚程,好容易上到峰顶,眼前一片通明,却也累得气喘吁吁。 晋无咎待气息稍安,上前几步,眼中所现,正是冷光围抱的铁笼,晋太极端坐原地,面前还有一人,竟是卓凌寒。 晋无咎大是吃惊,细想原该如此,夏语冰生产之期近在眼前,卓凌寒按理该寸步不离,选在深夜造访,自是因为消息传到谷中,卓凌寒料知与晋太极相关,这才赶来相告。 晋无咎耳聪目明,但相距太远,畏惧卓凌寒内力深厚,又怕走得近了被他察觉,缓步而行,下到半山腰处不敢再前,见卓凌寒拱手离去,想是所谈之事已了。 眼看卓凌寒隐于西侧暗夜,晋无咎仍不免惴惴,往西这一条山路他早已熟极,算得卓凌寒该已回入“真王宫”中就寝,这才慢慢来到山下。 晋无咎落足之处位于晋太极身后,走到铁笼外侧,自觉脚步沉重,却见他盘膝端坐并不回头,心想莫不是睡着了?轻轻叫道:“老爷爷。” 此时天已入夜,旷野一片静谧,他叫出这三个字,整个人不由自主一个寒颤,凉意刺骨,竟犹胜日间落水受风。 晋太极轻叹一气,道:“你又回来做甚么?” 晋无咎大是惊异,道:“老爷爷,你知道我要回来?” 想得一想,又道:“是小哥哥刚才来告状了。” 晋太极单手撑地站起身来,走到铁笼边缘,隔着铁栏道:“你小哥哥得知你没有出谷,猜到你会回来找我,你到了多久?” 又似乎想到甚么,自顾自道:“凌寒又哪会想这么多?自是他的聪明娘子。” 晋无咎心想原该如此,道:“我怕被发现,所以躲得远远的,只看见了小哥哥,没听见你们说些甚么。” 晋太极道:“你我忘年交情来之不易,你能为我涉险归来,已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这便快走罢,那日我已对你说了,以你现下修为,哪里救得了我出去?” 晋无咎嘴唇张开,忽而一个犹疑,道:“老爷爷,我有几个好朋友,我想带它们来试试,如果没有试过,就这样放弃,等我离开这里,肯定要每天每晚想起这件事,每天每晚责怪自己。” 原来他于一瞬间想道:“老爷爷关了十几年,我虽然想好办法,但是万一不能成功,岂不是让他空欢喜一场?” 这才将话说得甚是婉转,他对人情世故一片迷茫,只隐隐感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与大睡之前的相见越喜相离越悲,似是十分相近的道理。 晋太极见他眼神焦切,满心盼着自己点头,诚恳之情溢于言表,想二人血脉至亲,自己虽不便与之相认,但半年下来总觉一切自有天意,倘若一口回绝,未免令他耿耿于怀,来日始终一桩心事悬于方寸,想过半晌,终是心下不忍,道: “你有甚么朋友?带他们来便是了,但有两件事你须得答允,只要有一件做不到,救我之事再也休提。” 晋无咎大喜,道:“好!老爷爷你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我甚么都答允!” 晋太极道:“第一件事,算起来,我的死对头这两日便要到来……” 晋无咎忍不住抢道:“所以我们更要抓紧时间!我这便……” 见晋太极脸色难看,低声道:“我不说了,先听你说完。” 晋太极道:“我和那死对头纠缠十年有余,他对我本已没了防备之心,眼下他随时可能出现,你若救得出我,那也罢了,可万一教他撞破,一时失败是小,你二次出手,岂不难上加难?” 晋无咎面露惭色,道:“是我太性急了,那老爷爷,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甚么都听你的。” 晋太极微笑点头,道:“你独居荒谷十年,要你在四下无人的深山树林里活个十天半月,该是一点问题也没的了?” 晋无咎脸露得意之色,道:“那是当然,别说十天半月,十年也难不倒我。” 晋太极道:“那就好,你且在山里等候十日,我那死对头不出三日必到,不出七日必走,等他离开仙谷,让我恢复二至三日,你便可以挑个黑夜,带你朋友前来试试。” 晋无咎心想多留十日,晋太极便要多受十日磨难,费尽脑汁,始终想不出两全之法,咬咬牙道:“好!我答允你,那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晋太极思量片刻,又道:“不忙,我先问你,你小姐姐教你读书,有没有教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晋无咎道:“小姐姐教我读过《论语》,‘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还记得。” 晋太极道:“很好,无咎你听着,之后这十日内,不论你看见甚么,绝不可逞一时之气,惟有忍下这十日,你才可能救得出我,一旦被我那死对头识破你有搭救之心,定会斩草除根,你看似刚勇,实则反而白白送掉两条性命。” 晋无咎点头道:“老爷爷,你教我的和小姐姐教我的一样,我知道了。” 晋太极眼神中流露出赞许,道:“第二件事,要是你的朋友救不得我,你可得乖乖一个人出谷。” 晋无咎道:“那是自然,我本来也没有十分把握,要是不行,也只有好好练功,不让你和小哥哥小姐姐担心。” 晋太极道:“你懂得我们的苦心,那便再好不过。” 顿了一顿,晋太极又道:“你要救我,这件事天下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你的朋友们,再不能有他人知道。” 晋无咎奇道:“连小哥哥小姐姐也不能知道么?” 晋太极道:“最不能告诉的便是他俩。”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为甚么?小哥哥小姐姐和我一样,都是想救你的,只可惜敌不过你那死对手,我若能救你离开这个笼子,总要有这里的村民送我们离开仙谷,小哥哥小姐姐那里哪里瞒得过去?” 晋太极被他说得有些怔住,细想确是这个道理,身上细链两端凝固,即令夏昆仑亲自出手,也非大动干戈不能解禁,晋无咎满怀期待,终究不过年轻气盛,又何必费这些唇舌教他失望?只道:“倒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你记得答应我的两件事就好,这便赶紧去罢。” 晋无咎见面前老脸沧桑峻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多言,沿来路返回峰顶,晋太极始终目送,看他身形矫捷,窜跳自如,视雪中湿滑山路若无物,一手一足皆轻巧使力,顷刻间已藏身昏淡,不由暗暗称奇。 晋无咎四顾周遭分布,想起夏语冰曾对自己说过,这一带有诸多植物可作药用,却尽于夏秋二季盛放,此时五九严寒将过,春寒料峭即至,花草皆于蛰伏期内,白天罕有人来,暗暗欣喜。 晋无咎漫无目的走出几步,日间睡饱全无困意,心道:“横竖也是睡不着,还是去找些果子好了,白天我可不敢像现下这样乱跑。” 东南西北转悠老大一圈,回到西侧山腰,摘回一堆五颜六色的瓜果,自己仅能认得一二,料想一个白天足够裹腹。 正想找个地方歇息,见到身前一丛灌木,枝叶尽覆于雪巢之下,弯腰细看,反是树干部位种得不太密集,正可容得下一人藏身,不由大喜,未来几日只消藏于这缝隙之中,便有村民路过,也未必发现得了自己。 且这灌木丛恰好位于西侧,稍稍推落外侧积雪,以一只眼从缝隙中看出,山脚铁笼一览无遗,心里越想越是兴奋。 他不知此灌木名曰“接骨木”,于断骨再生大有疗效,每年二三月开花,五六七月结果,此时正月在即,自然无人问津。 晋无咎钻入丛中,仰面横卧,双手垫于脑下,两眼圆睁,心道: “这世上当真会有那么坏的人么?我能有今天,是小哥哥小姐姐辛辛苦苦救出来的, 老爷爷又关心我,他们又是教我武功,又是教我做人的道理,这里其他村民也都对我很好, 我刚出来的时候,就和野人一样,但他们从来也没有笑话我,给我吃的穿的, 大家就像这样相亲相爱,难道不好么?为甚么还会有人要欺负另一个人? 小哥哥武功这么强,但他从来都很疼爱小姐姐,反倒是小姐姐经常欺负小哥哥,所以说, 强者不是一定要欺负弱者,也可以用来保护弱者,也不对,小姐姐哪里弱了? 她要生小宝宝,所以才不能动武,她还这么聪明,弱的那个应该是我才对, 但是也从来没有谁欺负过我……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⑦ “不论小哥哥小姐姐还是老爷爷,都对我说,外边有很多坏人,要想不被人欺负, 必须要自己变强,外边真的会有坏人么?老爷爷第一次见我,就对我很关心, 问我这个问我那个,其实就算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我看他被链条锁住,十年都动不了, 也会觉得可怜,也会想要救他,就像小哥哥小姐姐,他们都没有见过我, 我也没有帮过他们,他们却愿意冒险救我,但是我现下不帮,可不表示我不想帮, 是我太弱帮不上忙,如果将来我能和他们一样强,我一定是愿意帮的,人和人之间, 这样互相帮忙才是好事,我想的这些有错么……” 这般毫无来由想得半天,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眼皮沉重,不多时没了知觉。 ------------------------------------------------------------------------------------------------- 之后两日,晋无咎白天龟缩丛中酣睡,入夜方去山间活动筋骨,顺便一通采摘,他从记事开始,一直山高水阔活得自在,要他在弹丸之地连躺两日,实是委屈了他,但每次想要溜出去玩,又会暗暗心道:“老爷爷在这里忍了十二年,我怎么就不能忍下这区区两天?” 又再闭目养神想起心事,最多一个翻身。 这两日间,村民总会准时向铁笼递送三餐,晋无咎从小孔中看得清楚,晋太极吃得津津有味,想到他十二年来,过的都是这种生活,忍不住心下酸楚,救人意念又再坚定几分。 第三日夜幕降临,晋无咎心道:“老爷爷说,他的死对头不出三天就会出现,照这么说,天再亮的时候,那个坏蛋就该来了,我好像又没吃的了,正好出去活动一下,明天可是半点都不能放松。” 小腿才刚贴着地面挪至外边,谷底铁笼中忽而传出磨地声响,晋无咎重又钻入,小孔中见晋太极仍是端坐,细链却已收回至双手,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紫衣之人。 晋无咎于过去半年中,多次见晋太极与卓凌寒切磋,夏语冰则一边观战,一边向自己讲解双方招式精妙之处,晋无咎虽对诸多奥义一知半解,但他一见细链回收,明白这是晋太极的战斗姿势,对面这人步履轻盈,落地无声,看来功力犹在卓凌寒之上。 紫衣男子走到铁笼正中,道:“教主,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听紫衣男子声音清澈,语气也甚是温平,奇道:“这人不是老爷爷的死对头么?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客气?他叫老爷爷‘教主’,‘教主’又是甚么?回头可得好好问问。” 晋太极道:“托你的福,老头子又多活了一年。” 紫衣男子道:“是啊,不知教主过得可好,这一岁活得可有甚么长进?” 晋太极道:“吃饱了睡,睡够了吃,身上多了几斤肉,至于长进,那是没有的。” 紫衣男子道:“哦?这么说来,关于那件事,教主是坚决不肯吐露的了?” 晋太极道:“甚么事?老头子年纪大了,甚么也不记得了。” 紫衣男子轻叹一气,道:“教主何须如此固执?只要说出这个秘密,你立时便可重获自由,何以十二年来,死死咬住这个秘密不放,白白将大好一生断送在这囚笼之中?” 晋太极哈哈大笑,紫衣男子道:“你笑甚么?” 晋太极道:“我虽老眼昏花,心可还没瞎,你夏昆仑是个甚么样的人,我还是清楚的。” 晋无咎不知前后因果,听到这里,忍不住心道:“这人好不要脸!原来他是要逼老爷爷说出一个秘密,老爷爷不说,他便把老爷爷锁在这里,老爷爷叫这个人夏昆仑,就是这个人的名字么?他也姓夏,不知道和小姐姐有没有甚么关系。” 夏昆仑森然道:“你只能相信我,和盘托出则尚有一线生机,咬紧牙关则必死无疑,一边是你早已知晓的秘密,说出来于你并无损失,另一边却是性命自由,两相权衡,岂不是很值得一赌?” 晋太极又是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夏昆仑道:“何错之有?” 晋太极道:“老头子能活到今天,多亏自己没把秘密泄露出去,要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日,便对你有甚么说甚么,那你每年回来,便只能给我上坟了。” 夏昆仑道:“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在招式上讨教,相信教主不会辜负我不辞辛苦千里来回,定会让我受益匪浅。” 晋无咎听二人一言不合,转眼便要开打,暗暗为晋太极捏一把汗,夏昆仑随身并未携带刀剑,取出两只造型奇特的僵硬手套套于十指之上,晋无咎在这个距离尚能瞧得清晰,见他左手手套粗短,紫中带有红光,右手手套细长,紫中带有蓝光。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境”,只知卓凌寒的掌法、棒法与晋太极、夏语冰的鞭法,初次见夏昆仑这红蓝双掌,自不知左手至阳,为“火浣布手”,右手至阴,为“五芝玄涧手”,虽好奇单凭手套如何打人,可一想到晋太极不是对手,又暗暗希望夏昆仑不要出手。 只一个走神,夏昆仑双手手腕一翻,一前一后,脚下踏着方步,缓缓向晋太极逼近,晋无咎心下一凛,暗道:“好强的杀气!” 他浸淫大自然长达十年,虽不通身手武艺,晋卓交手从来看得一知半解,但他五感敏察,绝不亚于野生动物,夏昆仑只一作势,他已感到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眼前绝非普通切磋,而是生死之斗。 晋太极闭眼端坐,待夏昆仑走近十步之内,同样一翻手腕,两条细链一曲一直,同时朝夏昆仑攻去,左链自上至下由外而内攻向右颈,右链如同利剑直刺心脏。 夏昆仑与他交手十二年,每次上来,总要先接他漫不经心的一招,如这般一上手便对准要害,那是前所未有。 意外之余,应接尚有余暇,“火浣布手”五指向上,摊开左掌,抵御住他右手阴链一刺,“五芝玄涧手”应变奇速,只听清脆四声金属碰撞,夏昆仑甚至没朝他左手阳链看上一眼,已精准判断出来袭方位,连出四掌,将链势一一化解。 晋无咎心道:“为甚么手套和铁链相碰,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啊是了!夏昆仑的手套一定不是平常布料,多半是金属,却不知道是金银铜铁的哪一种。” 晋太极一击不中,阳链盘旋上空,阴链即刻收回,“火浣布手”才刚变掌为爪,阴链已在十步之外,夏昆仑一下抓空,也不气馁,他与晋太极十年对手,相互熟知,倘若一抓即中,那也不是自己认得的晋太极了。 夏昆仑未落下风,却丝毫不敢大意冒进,缓步渐逼,晋太极阴链留于右手伺机,以阳链四方骚扰,夏昆仑看破意图,凭借热力判断阳链方位,以红蓝二手分别抗去左右侵袭,只留意晋太极右手动作。 眼见夏昆仑逼至五步以内,晋太极阳链低垂,向他小腿扫去,夏昆仑兵刃在手,双腿杀力一般,但他下盘功夫并不薄弱,双足连踢,右足踢中阳链链端七寸,左足于阳链链身轻轻一踩,整个身子借力跃起,躲开阳链绕成的链圈。 心知晋太极手中阳链变幻莫测,转瞬间旧圈消逝,新圈又成,心下早有准备,左足一蹬,踢中的恰是链端,将这一下攻势消于无形。 晋无咎见识粗浅,浑不知适才那一眨眼,夏昆仑左足有四种变换,无论阳链正反旋绕,他都有对应去向,绝不至于就此落败。 晋太极见他身在空中,阴链又出,去势仍是下盘,夏昆仑早在避开阳链的刹那,料知阴链必出,心下早有准备,左足又是一踢,时机方位拿捏得秒到巅毫,晋无咎看得清楚,心道: “小哥哥也曾用一样的脚法,应对过老爷爷的右手铁链,但是只看这一踢,夏昆仑又要准得多了,老爷爷这一下伤不到他。” 心下暗叫可惜。 孰料晋太极阴链半路突然回收,夏昆仑一脚踢空,未及收势,阴链已去而复返,他自可变换身法头上脚下,以“火浣布手”接这一链,但一来这轻身功夫必用内力,二来准备不足毕竟难看。 眼见阴链倏往倏来,应变稍有迟缓,不免左腿小腿骨中招,再也不敢冒险,聚力一蹬,将阴链蹬开,这一下终究运了真气,踢开后一个后翻,顺势倒退,晋太极阳链又至,看准他下落地点,以链圈迎候。 夏昆仑半空中难以借力,顾不得姿势狼狈,一个翻身,以“五芝玄涧手”向链身抓去,同时“火浣布手”凝神待招,晋太极阴链却未再次启动,看出夏昆仑身法已乱,阳链避开“五芝玄涧手”,链圈转而向上,夏昆仑不得已又再翻回。 至此晋太极游刃有余,不住变换上下,夏昆仑轻身功夫了得,空中上下翻腾三次,却终未能跟上阳链,双足落地时阴链又至,惟有向后倒退。 晋太极阳链一卷,已缠住夏昆仑右足,后者眼看就要倒地,无奈右脚再运真气,想要挣开空有灵巧却无实劲的一缠,晋太极早料及此,左腕一翻,双链已垂落身边。 第四回 驭兽少年⑧ 晋无咎目睹全程,晋太极始终坐地,却以绝伦双链速败夏昆仑,难以抑制心下激动,暗道:“这两条铁链在老爷爷手中,竟能发挥出这么强的威力,他和小哥哥打的时候,根本没用全力,这个夏昆仑完全打不过他啊,可是为甚么……” 夏昆仑重新站定,神色泰然,道:“不愧是教主,单这‘双生太极’,十二年过去,不用内力,我还是接不了五十招。” 晋太极道:“在我面前,也不必口是心非了,老头子当年武功是有的,只可惜没你聪明,这才遭你暗算,现在一个半残囚犯,这辈子是打你不过的了。” 晋无咎听得清楚,心道:“是了,夏昆仑还没使出内力,单说招式他不是老爷爷的对手,输了这第一阵,接下来还要再打,原来小哥哥小姐姐和老爷爷没有说错,天下间当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夏昆仑道:“哦?教主对当年一败,似乎有些耿耿于怀。” 晋太极道:“老头子在这里关了十二年,动脑多过动手,早几年也恨自己,为甚么练功不再勤些?” 夏昆仑道:“那现在呢?” 晋太极道:“现在老了,慢慢也便想清楚了,单是‘四象太极’,应付两个夏昆仑足够有余,只不过,只不过……” 夏昆仑道:“只不过甚么?” 晋太极道:“没甚么,只不过没你聪明,嘿嘿,多说无益,来罢。” 夏昆仑听他话里有话,见他起身,也不追问,双手握拳,脚下又是方步踏出,这一次已带有五成劲力。 晋太极阳链先出,横里扫向右颈,夏昆仑以“五芝玄涧手”相格,一股阴风与阳链上的热力交融,晋太极知道厉害,倘若以硬碰硬,细链必定传来夏昆仑的阴寒内力,阳链避开,阴链直接攻向夏昆仑下盘。 后者见阴链朝向为右足“中封穴”,认穴又准又狠,虽没有内力,但速度快极,一旦击中,一冲之力足以封住穴道,不敢运力迎击,以防两败俱伤,左足看准来势,从侧面扫踢。 如此情况又大不一样,自己被阴链拂中,再不济最多立足不稳,左足内劲传至晋太极身上,却能教他重伤倒地,二人手脑同时博弈,阴链这一来一回,阳链又已避开阴阳双手右四左三总共七下碰击。 晋无咎见阴链半路折回,暗道:“这一脚用内力踢出,我在这里当然感觉不到,但是老爷爷只能避开,只不过,如果不敢和对方接触,老爷爷又该怎样才能打赢呢?” 越来越为晋太极担忧,眼见夏昆仑三攻七守,无过于先,有功于后,晋太极阴阳二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九成佯攻,一击到底实只一成,夏昆仑四肢对准二链抓劈蹬踏,每每不及相抗,则以轻盈步法左避右闪,一旦找准缝隙,又再欺近几分。 晋无咎观战越久,所悟越多,二人兵刃一长一短,夏昆仑避退二链只求近身,晋太极想方设法攻其不备,所为又是不让近身。 换作公平对抗,晋太极自可游走保持间距,但此刻动弹不得,无法以力阻止,相持愈久,体力愈是吃紧,晋无咎站于高处瞧不细致,夏昆仑却能听见他的喘息。 晋太极见夏昆仑步法渐近,心知打下去有败无胜,左手蓦的狂舞,阳链忽而受力,于二人之间舞成螺旋之状,夏昆仑看得奇怪,心道:“这又是甚么招式?” 暗想如此舞动极耗臂力,不敢再前,左右踏步,一边摸寻规律,一边留意阴链出手。 晋太极阳链舞得几下,忽又盘曲成蛇,朝夏昆仑左右“太阳穴”各扫一下,后者双手先后格挡,链身两次相撞都不碰实,又回到身前继续舞成螺旋,夏昆仑心道: “他全无内力,这两下撞击皆以血肉之躯抵受,于他全然没有好处,只求令我心神涣散,实已强弩之末,越到这时,我越不能分心,只消他右链不中,便再也打不下去。” 晋太极螺旋舞不几下,又是左右一扫,与夏昆仑双手再是轻轻一碰,两次下来虽已控制点到即止,双肩受体内细链之力,也是阵阵酸痛,第三次甩出时,在“五芝玄涧手”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转攻夏昆仑左侧,见他再次挥使“火浣布手”相格,阴链终于如电击一般直刺左眼。 夏昆仑始终防备的便是这招,见晋太极阴链终于出手,心中一喜,“火浣布手”变爪为掌,心想这一下可大不同于第一阵的掌链相抵,此刻自己左掌内力雄浑,这一链无异于以卵击石。 眼看晋太极阴链刺到掌心,夏昆仑左脸忽觉一阵热力,晋太极阳链这一击竟是实招,大惊之下,脚下移动更在转脑之前,向右疾闪避开,晋太极阳链原本自右向左,顺势跟进,仍不离的左脸。 夏昆仑一边闪躲,一边挥出“五芝玄涧手”,与阳链相触前一瞬,阳链又已收回,同时阴链连续三个横击,分指上中下三路。 夏昆仑心下骇异,十二年来首次得见晋太极如此使动阴链,双手连抓三次,次次抓空,脸上、肋骨、膝盖连中三招,虽然链上不含内力,骨肉无伤,却也在阴冷过后火辣生疼,眼看阴链回到中路,夏昆仑双手抱球,准拟一个合拢拿住阴链。 便在这时,一阵热气破空而出,竟是阳链劲带全身,以阴链之势直取右目,夏昆仑大叫一声,忽而分身为三,继又合而为一,整个人便如同移形换影一般,避开阳链雷霆万钧的一击,却生生将脖子送至阴链卷缚之中。 晋无咎亲眼目睹阴阳二链于电光火石间互换,不敢发出声音,却由衷盼望夏昆仑葬身于此,好好宣泄晋太极十二年之恨,待见夏昆仑终是闪过,心里暗叫可惜,又见他慌乱之下,自行送入晋太极阴链,一颗心脏几乎就要跳出胸膛,忍不住轻声道:“打死他!打死他!” 他于十年间见惯捕食残杀,弱肉强食,对无亲无故的生命消长实是麻木,只知夏昆仑活在世上一天,晋太极便吃苦受辱一天。 夏昆仑以内力护身,终被晋太极所乘,感觉喉间勒紧,以“火浣布手”握紧阴链,以“五芝玄涧手”握紧阳链,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晋太极阳链不中,心知单靠阴链缠绕,终难取夏昆仑性命,手上本已不再用力,哪知夏昆仑非但不肯认降,更是抓住链身催动内劲,登时胸骨、肋骨、锁骨、肩胛骨咯咯作响,疼痛难当,再抬头时,夏昆仑已来到面前,“五芝玄涧手”成爪,掐住自己脖子,道: “只是这样了么?你明知道我要看的不是这个!” 晋太极不哀反笑,道:“看来我猜得果然没错。” 夏昆仑手上劲力微松,道:“你猜甚么?” 晋太极道:“你眼珠子都快瞎了,狗急跳墙也只能分作三身,哈哈!哈哈!” 夏昆仑道:“那便怎样?” 晋太极笑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反正老头子性命在你手里,你想要就随时拿去。” 夏昆仑心下一沉,道:“想死还不容易么?” “五芝玄涧手”用劲上提。 晋太极见他目露凶光,知他杀心已动,十二年来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身子悬空双脚离地,喉头越来越紧,用尽最后气力,将嘶哑嗓音逼出喉咙,勉力笑道:“就凭你分作三身,有甚么资格逼问出我的秘密?你的六身呢?哈哈!你的六身呢?哈哈!” 夏昆仑得他言语相激,勃然冲冠,直勒得他青筋暴起。 晋无咎虽看不清晋太极脸上表情,却能从声音中听出他痛苦不堪,眼见夏昆仑越来越是发狂,不住问道:“你到底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 心知晋太极命在顷刻,想要喊出声来,脑中却一字一句浮现出晋太极的叮嘱:“不论你看见甚么,绝不可逞一时之气,惟有忍下这十日,你才可能救得出我,一旦被我那死对头识破你有搭救之心,定会斩草除根,你看似刚勇,实则反而白白送掉两条性命。” 再过片刻,夏昆仑愈发癫狂,晋太极随之愈发委顿,晋无咎看得揪心,不觉间双眶含泪,全身瑟缩丛中不住颤抖,心道:“这样下去,老爷爷真会死的,小哥哥你在哪里?” 一边盼望卓凌寒竟能出现,另一边自知力薄,强自出头的话,除了徒然送命,于事丝毫无补,但夏昆仑已陷丧心病狂,自己再不现身喝止,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当初一句话应得轻松,直到眼看至亲之人便要死去,才体会到此中煎熬,一遍一遍问自己道: “我要不要出去?我要不要出去?” 忽然间把心一横,想道:“大不了便是一死!如果要我看着老爷爷死,要我看着小哥哥小姐姐死,我情愿和他们一起死!就算老爷爷责怪我说过的话不算话,我也管不了了!” 钻出灌木丛,便要大吼冲下山去。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① 晋无咎正要出声,山谷中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老爷!老爷!” 夏昆仑手上松劲,晋太极扑倒在地,晋无咎见事出有变,又轻轻钻回,透过小孔看去,许久未见晋太极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夏昆仑似有心事,女子尚未走近,他已来到铁笼入口,道:“是不是冰儿要生了?” 晋无咎心道:“这个夏昆仑和小哥哥一样,叫小姐姐作‘冰儿’,‘冰儿’不是只有很亲的人才能叫么?而且他也姓夏,难道……” 女子奔至谷底,气喘吁吁道:“正是,老爷,小姐要生了。” 夏昆仑道:“冰儿可还安好?” 女子道:“小姐和产婆正在‘天坛观’,姑爷候在门口,我不知道小姐现下怎样,赶着来向老爷禀报。” 夏昆仑道:“赶紧回去照顾小姐!我说完两句话就来!” 女子道一声“是”,三步并作两步先自奔回。 夏昆仑走到晋太极面前,道:“看在你真心待我冰儿的份上,我便再多留你一年,倘若你依然这般冥顽不灵,明年今日,便是你们祖孙死期,我必当你面将你孙儿处死,再送你和他团聚!” 一言甫毕转身而去。 晋无咎喜极而泣,夏昆仑既这般说,表明晋太极性命无虞,一时不敢下山,百般疑窦,心道: “夏昆仑是小姐姐的爹爹么?小姐姐的小宝宝今夜便要出生了,老天保佑,一定要让小姐姐和小宝宝都平平安安,夏昆仑又说祖孙,老爷爷的孙儿又是谁?也被夏昆仑抓住锁起来了么?唉!可惜我就没有亲人,要是小哥哥小姐姐就是我的亲哥哥亲姐姐,老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那该多好。” 一通乱想过后,估摸夏昆仑该已离开这道山谷,夏语冰生产,整个仙谷必然围着“天坛观”忙活,没工夫来搭理晋太极,这才走到铁笼,从入口到晋太极面前蹲下,道:“老爷爷。” 伸食指探探鼻息,果然尚有气息。 晋太极为确认多年来悬于心头一桩疑虑,苦思一年,想出试探之法,终于今夜得以解惑,却也因此心力交瘁,加之夏昆仑险些痛下杀手,一战过后,实已气若游丝,晋无咎扶他坐起,见他嘴唇惨白,脸露紫气,一条鲜活性命剩下两成不到,想起卓凌寒曾以内力助夏语冰复元,心道: “小哥哥曾说,他内力比小姐姐强,所以可以帮忙,如果是内力弱的帮内力强的,就要小心反噬,我内力虽然弱得紧,但是老爷爷一点内力也没有,这么说来,我也应该可以帮忙。” 坐到晋太极身后,双掌抵住后背,模仿卓凌寒的模样,慢慢将自身内力导入晋太极体内。 小半个时辰过去,晋无咎累得全身虚脱,见晋太极面色微转红润,心下大喜,道:“老爷爷,你还好罢?” 晋太极睁开眼来,道:“多亏有你,老头子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嘿嘿,对了,你累坏了罢?” 晋无咎见他开始说笑,微微放心,又听他道:“你这不成话的内力,居然帮老头子疗伤,真是一塌糊涂,哈哈,咳咳……” 晋无咎赶紧上前替他拍背,道:“那个坏蛋还会来么?就算还来,他刚才说会多留一年,应该不会再杀你了。” 晋太极抬头看他,见脸颊上泪痕还在,道:“你一直都在旁观罢?真是难为你了。” 晋无咎道:“我都看见了,那个坏蛋根本打你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你要是内力还在,就算两个夏昆仑也打你不过,他当年一定是用了不要脸的手段。” 晋太极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晋无咎见他憔悴,回想起之前每次与卓凌寒切磋武艺,夏语冰总会带来美酒佳肴,道:“你等我一下。” 在铁笼旁边看看,并未发现果树,爬到山腰,从包裹中取出五六种鲜果,每样装一颗回到笼中,道:“我没有酒肉,老爷爷,你随便吃点罢。” 晋太极吃下两颗,精神又再好些,道:“吃惯了大鱼大肉,吃些野果也十分不坏。” 晋无咎道:“你还要的话,我那里还有很多,我把包裹一起拿下来。” 晋太极有气无力道:“不用啦,我一时吃不了这么多,回头明早家仆送饭,看见地上都是果核,该要起疑了。” 晋无咎想想也对,“哦”得一声。 晋太极又道: “夏昆仑,夏昆仑……唉!夏昆仑便夏昆仑罢,刚才听他意思,他这一去,一年之内未见得会再来,只不过这一次丫头生产,他这个当爹的会留多久,可就难说得紧,这样,你且不要出现,我先试探一下送饭家仆,只要确认夏昆仑离开仙谷,你便可以带你朋友过来了。”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也不知他有无言外之意,道:“好,可是我该怎么知道他走了还是没走?” 晋太极挠了挠后脑勺,道:“这倒是个问题。” 想过一想,又道:“你适才是在哪里旁观?” 晋无咎手指山腰,因铁笼实在明亮,这个角度看去,只瞧得见一片模糊,道:“那块地方有个草丛,我已经躺了两天,谁也发现不了,而且我还能看见这里。” 晋太极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嘿嘿,那这样罢,你看我这两条铁链,平时都是竖放,要是哪日见到铁链横放……” 手腕轻轻两甩,左右二链呈“一”字排开,续道:“……你便可以去找你朋友,只不过……” 晋无咎道:“只不过甚么?”晋太极道:“只不过你在这里能有甚么朋友?它们夜里不用睡觉么?” 晋无咎道:“我正要先告诉你,我带来的朋友比较特别,是十几只长得像大老虎一样的大狗,但是只要有我在,它们绝不会伤害老爷爷你,我现下告诉你,到时候你便不会吓一跳了。” 晋太极听得匪夷所思,嘴上却道:“好,你尽管带它们前来试试。” 二人再聊两句,晋无咎道别后离去,晋太极低头沉吟道:“找老虎来帮忙,说不定还真是个办法……万一成了,该怎样瞒过丫头?那是个好姑娘啊……” 十二年来,他第一次望见自由,难以抑制心神激荡,转而却又想到一件棘手之事,先前索性不抱希望倒也罢了,忽觉晋无咎之法竟似可行,摆脱这座囚笼自是生平所愿,但又免不了左右为难,一时呆呆出神。 ------------------------------------------------------------------------------------------------- 之后半月,晋无咎并未出现,晋太极于日间抬头,找寻晋无咎夜间手指之处,整座仙峰放眼皆白,见漫空大雪纷纷扬扬,心道:“若非无咎说起,谁能想到那边有个草丛,他正躲在里头看我?这孩子,竟能找到如此隐秘的所在。” 每日里家仆送来三餐,晋太极总会问起夏语冰的状况,家仆送餐十二年,早知他与夏语冰感情深厚,夏昆仑每年归谷亦会下令好生照料,虽不知何以将他长禁于此,但见他眉目亲和,不似恶人,一个个全无敌意,对他也都有问必答,告诉他母子平安,夏昆仑与卓凌寒日夜照料守护。 十五日过后,夏昆仑仍未离岛,晋太极仍纵摆双链,遥示晋无咎不可露面,又怕引起夏昆仑怀疑,每过两天只问一次,第三十日上,夏昆仑竟还不走,晋太极知他心疼女儿产后元气大伤,这才前所未有待过正月,只怕晋无咎沉不住气,但是一连一月,晋无咎始终未再露面。 第三十二日上,家仆再来送饭,称夏昆仑昨日一早离开蓬莱仙谷,晋太极心知时机已到,横过铁链,果然当夜丑时,晋无咎背负一个巨大包裹准时出现,身后还跟有十四只似虎似熊、如狼如豕的庞然大物,头骨粗壮,鼻骨厚实,颧弓彪悍,前额隆起,颊齿巨大,瞧着足有七八百斤。 十四只巨鬣走入铁笼后四散走开,也不知晋无咎对它们说些甚么,一只只走到晋太极身旁,在他身上轻蹭。 晋太极道:“老头子我一直活到前一个时辰,还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被你这群怪兽围观,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晋无咎道:“老爷爷,你放心,它们是我的朋友,自然也是你的朋友,今晚能不能成,便看它们的了。” 说罢几声怪语,十二只巨鬣留于原地,当先两只走到晋太极身后,左右各站一边,晋无咎双手各指细链一处,巨鬣立即上前一通撕咬。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② 巨鬣咬力惊人,但这看似并不太粗的细链,材质甚是刚硬,晋无咎曾听晋太极提及,细链两端经由锡末煅烧,他既不知锡末是个甚么东西,又不知链身是否同为锡末,见巨鬣第一口下去,只磨去一些碎屑,第二口下去依然纹丝不动。 巨鬣也是倔强,摇头晃脑不知多少下后,这才松口,看罢一眼细链,目光转向晋无咎,发出“呜呜”声响,显然一口咬不断的物事,它们也是生平初见。 晋无咎在二犬身上轻轻抚摸,见剩余十二只纷纷摇尾跃跃欲试,指派其中两只替换,同时将先前两只带至身前,打开扔在地上的随身包裹,里面放有一大堆牛羊腿骨,取出两根喂食,道:“老爷爷,我要不停的哄它们,不能陪你说太多话,你先歇一会儿罢。” 晋太极道:“你尽管哄,不用理我老头子。” 话音未落,两只巨鬣已将碗口粗细的牛腿骨咬碎,看来竟比自己咬鱼嚼肉更要轻松,又是一阵骇然,心道:“也不知无咎哪里找来的怪物……” 十四只巨鬣分七次咬完,晋无咎查看细链,上边齿痕斑斑,表面明显磨损,却终究只有薄薄一层,在晋太极身后眉头紧锁,细链坚硬至斯,委实超出他的想象。 晋太极亲眼见识巨鬣咬力,合七只竟难咬断一根,道:“看来夏昆仑为了将我困住,着实狠下一番功夫,无咎,你还是带它们回去罢。” 晋无咎听他话语中难掩失落,安慰道:“它们每一口下去,总会掉一些皮,我拜托它们不停的咬,今夜不行明夜再来,用不了几天,一定能断!” 晋太极苦笑道:“你也真是本事,叫这些朋友死心塌地为你卖命。” 他早先听闻卓夏转述,说晋无咎练就驭兽之能,到这时亲眼得见,不由叹服。 稍作休息,晋无咎照开始顺序,引最先两只来到身后,又是新一轮猛咬,一边喂食,一边心道:“四十二根腿骨已背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这些大狗又需要不断哄骗,我虽然能和它们说话,但三轮一过,腿骨吃完,它们便不会再如这般尽力。” 晋太极原地呆坐,看晋无咎时而于身后鼓励,时而于身前安抚,时而又来宽慰自己,心中一暖,暗道:“这孩子,毕竟骨子里流淌晋家血液,还不知道和我本是亲人,单凭相识一场的缘分,竟甘愿为我如此费神。” 如此以硬力强拼,铁链终是死物,到巨鬣三度上场之时,已大大显露疲态,晋无咎从夜色中辨得寅末卯初,喂下各犬第三根腿骨,盘算接下来又该如何,他原拟三日便可行动,谁想足足等了三十余日。 巨鬣领地与铁笼相隔甚远,晋无咎在包裹外圈扎起八件长袍,这才做成一个巨大布袋,他也算不清三个十四总共多少,先将十四根腿骨排成一排,三排过后尽数装入布袋,四十二根腿骨十分沉重,运出卓凌寒传授的内力方才背动。 来到出口,捣毁倒刺藤条,当先两只巨鬣不费吹灰之力咬开铁网,一人十四犬浩浩荡荡,翻山越岭来到此处。 铁网内侧藤条实是一种名叫“扛板归”的野草,人称“蛇倒退”,茎枝上尽是倒刺,便连叶子边缘,都有一圈细小毛刺,扛板归全草皆可入药,因而周身散发药苦,对嗅觉灵敏的犬类而言,不免嗅之却步。 这些事情晋无咎自然无心思量,只想一夕不成,难免又要原路返回,否则万一某日,家仆投食发现异样,难免疑心到自己头上,如此来回着实艰辛,但除此更无它法,正自发愁,一道崩裂声清晰入耳。 晋无咎乍喜上前,见阴链外层金属圈终于断裂,剩下内层一团黑乎乎不知甚么物事,紧跟又是同样声响,阳链也是如此。 晋无咎将咬断外圈的两只巨鬣好生夸奖一番,又说大家都有功劳,多亏持续重创,方能教细链表皮脱落,晋太极全然不知他叽里呱啦说些甚么,但见群犬摇尾欢快,也是莞尔。 第三轮尚有八只未上,又有两只急于上前表现,晋无咎用指甲在内层黑线轻抠两下,触手柔软,以为轻而易举,谁知二犬一口下去,看似咬扁,稍一松口,又立即恢复,质料竟极具韧性,想到一法,再唤二犬加入,于两头拉伸。 又咬得小半个时辰,黑线从表及里层层剥落,露出核心处一道白线,已只铁丝一般粗细,晋无咎令四犬下阵歇息,最后四犬如法炮制,晋无咎喜道:“只剩最后一点了。” 晋太极回以微笑,得能离此浅滩,心中如何不喜?越到这时,反而想得越多,晋无咎心无旁骛,只要救出自己,便告万事大吉,若能神不知鬼不觉金蝉脱壳,自可说是上佳,可一旦夏语冰得知此事,便要牵连极广。 他与夏昆仑深仇大恨,对夏语冰却是真心喜爱,打定主意,纵使这一次功败垂成,也绝不能教夏语冰无端承受这来日大祸。 辰时将至未至,左右白线应两声而断,这两条纠缠晋太极十二年之久的细链终于先后一分为二,晋太极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眼垂在地上的两根断头,想到十二年后,终得走出十步之外,不免感慨万千。 晋无咎见他往来踱步,双手始终握住身前两丈有余的细链,奇道:“你为甚么不把铁链拿出来?” 晋太极淡淡笑道:“十二年啦,连着皮肉,和身子成为一体,拿不出来了。” 晋无咎心中大恸,断链之喜消一半。 晋太极道:“你不必伤心,只要我能离开这里,去找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便能摆脱这劳什子的累赘,到时我的身子也不用这么热了。” 晋无咎不知细链与身子冷热有何关联,眼下不宜多问,还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道:“我们赶紧走罢。” 晋太极道:“你这些好朋友,又该如何安置?” 晋无咎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带它们一起去码头,要是船家不肯带我们出去,我就吓唬他们一下,只不过他们都是小哥哥小姐姐的朋友,又待我很好,我不会真的让大狗咬伤他们。” 晋太极道:“你知道就好,我能走出这座笼子,已然畅快之至,切不可多伤人命。” 二人携群犬自西南侧山路穿至主道,行至码头,正有一名船夫想要出海,见晋无咎带来囚徒猛兽,勒令自己出海,一脸为难道:“无咎,此人是蓬莱仙谷重犯,我实在不能答允。” 晋无咎见求恳无果,又不能当真纵犬伤人,发出一阵言语怪叫,示意群犬出声恫吓,一时间码头上满是“唬唬”声响。 船夫见身前犬牙环伺,心中着实惊骇,却不敢公然带走晋太极,道:“无咎……” 晋无咎喝道:“你到底答不答允!” 晋无咎生性温和,如此暴怒实非本意,怕的是夜长梦多惊动卓夏,这才想以一言震慑,群犬见主人露出杀意,一个个血口半张,后腿微屈,只待晋无咎一声令下,便群起而扑杀,船夫哪里还敢吭声?直吓得魂不附体。 晋无咎见船夫已为所动,再想进一步威逼,身后忽一人道:“住手!” 正是卓凌寒的声音。 晋无咎回过头去,果见卓凌寒徐徐走近,旁边跟有四个精壮汉子,各抬软椅一角,上边一个神情憔悴的白衫女子,正是夏语冰,群犬见身后有人逼近,纷纷转过身子,船夫如得大赦,赶紧悄悄踩上船去。 卓凌寒扶起爱妻,左手“打狗棒”在地上重重一敲,森然道:“无咎,你是想它们死么?” 晋无咎曾于“蓬莱仙境”亲见卓凌寒力战群兽,心知这些巨鬣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尚可,对付卓凌寒则必败无疑,好在晋太极便在身旁,两根细链不曾离手,夏语冰非但无力相帮,可能反教分心,倘若正面冲突,自己这边能有六成赢面。 只不过夏语冰亲临,船家再无可能当着谷主之面,相助晋太极脱身,即便赢下此战,亦不免前功尽弃,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对卓夏敬若神明,但教自己死一千次,伤一万次,也绝不愿对他二人动手。 晋太极长叹一气,道:“丫头,凌寒,我随你们走罢。” 晋无咎惊道:“老爷爷!” 晋太极道:“天意如此,只能教你白忙活一场了。” 晋无咎见他说得淡然,已朝卓夏步步走去,心下大急,道:“老爷爷,你为甚么还要回去?” 想说只要你使出铁链上的绝招,小哥哥根本留不住你,可在他心中,双方实是同等分量,这句话终究没有出口。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③ 只一迟疑间,晋太极已然走到卓凌寒面前,道:“走罢。” 晋无咎双膝跪地,道:“小哥哥小姐姐,到底是为甚么?我一直以为你们和我一样,盼着老爷爷得救,老爷爷和我说,最不能告诉的便是你们,我还觉得很奇怪,你们明明感情这么好。” 见卓夏背身想要离去,顾不得夏昆仑与夏语冰的关系,大声道:“你们为甚么要帮着夏昆仑害老爷爷?他是坏人啊!” 夏语冰猛然回头,叱道:“住口!我爹爹的名讳,是容你挂在嘴上的么!” 晋无咎从未见她如此动怒,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道:“老爷爷你说话啊!小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可她爹爹真的是坏人啊!” 只听“啪”的一声,夏语冰取出腰间长鞭,在晋无咎脸上抽了一下,道:“你再敢侮辱我爹爹!” 她产后体虚,又加手下留情,这一鞭不足一成力道,晋无咎仍是闪避不及,登时左颊一道血痕。 晋太极更不回头,道:“我说了随你们去,你堂堂谷主,跟个孩子计较甚么?赶他走便是了。” 夏语冰见他说得面无表情,道:“你与爹爹到底有甚么恩怨,当真不能告诉我么?你有甚么话,为何不亲口对我说,却要假无咎之口?” 晋太极道:“你爹逗留一月,又有没有对你说起甚么?” 夏语冰道:“我便是不懂,为何爹爹连我也不能告知?” 晋太极道:“你这丫头,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你聪明?你若愿懂,怎会不懂?老头子很累,这便回笼子歇息,大伙儿都散了罢。” 夏语冰见他从身旁走过,后背仍垂落两根断裂细链,清晨家仆入谷送餐,于高处看得笼中有变,赶紧回“真王宫”禀报,之后得闻晋太极脱缚,与晋无咎及一群异兽赶去码头,顾不得全身乏力,随卓凌寒冒雪赶来,所为便是阻止船夫。 眼见没有来迟,心情却大是难以名状,过往种种浮现眼前,目眩之下,娇躯微微一晃,卓凌寒搂得更紧,道:“冰儿,我扶你回去罢。” 夏语冰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碍,对晋太极的背影道:“你走罢。” 这三个字说得有气无力,却教所有人大惊,卓凌寒道:“冰儿,太极公虽对我们有恩,但毕竟是岳父大人的要犯……” 夏语冰恍若不闻,道:“趁我没有改变主意,赶紧走。” 晋无咎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夏语冰说第二遍才大喜过望,道:“小姐姐,你真的答允了!” 当即起身,奔到晋太极身边,兀自不住重复:“谢谢小姐姐!谢谢小姐姐!” 晋太极回过身子,道:“丫头,想来你还不知道,放走我会有甚么后果。” 夏语冰冷冷道:“甚么后果?你我从此恩怨两清,他日你闹得天下大乱,我定会与爹爹、与凌寒哥哥取你性命,绝不留情!” 晋太极道:“你错了,不是天下的后果,是你的后果。” 夏语冰不再看他,回头朝船夫点一点头,轻声道:“凌寒哥哥,我们回去。” 晋无咎待卓夏走远,道:“老爷爷,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晋太极看一眼二人背影,木然点一点头,听晋无咎怪叫几声,群犬先后在他身上蹭得几下,一只只四散奔去。 大船离岸驶入冥海,晋太极始终站于甲板回望,眼见蓬莱银阙、弱水回光消隐于雾蔼苍茫,四面无风而洪波万丈,回想十二年前登临此境,不禁喟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头顶渐渐转亮,眼前又是白浪滔天,凉风呼啸,晋无咎虽从小长于水边,但“蓬莱仙境”靠外一侧平如镜面,乍见千层海潮,万顷波涛,又是欣喜,又是紧张,想到这一走,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卓夏,心下极是不舍。 未末时分,船夫在舱外叫道:“再有一刻便是登州,你俩准备下罢。” 晋无咎忙一整宿,正自瞌睡,闻声惊醒,见晋太极眼望帘外,低眉沉思,道:“老爷爷,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晋太极道:“你包裹中的衣裳有多余么?送我两件可好?” 晋无咎道:“当然好。” 取出两件长袍递上,又拿出一堆野果,分一大半给他,道:“你冷么?” 晋太极道:“倒是不冷,但我这样太过显眼,穿上衣服,人家便瞧不出古怪。” 晋无咎恍然大悟,道:“对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 晋太极微微一笑,道:“等船靠岸,我们便分开罢。”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我知道你要找你的朋友,好把身上的铁链取下来,我可以跟着伺候你。” 晋太极道:“你已是堂堂大丈夫,要学你小哥哥小姐姐,踏踏实实练功,堂堂正正做人,怎能把伺候人的言语挂在嘴边?” 晋无咎见他面带愠色,不敢顶撞,怯怯“哦”得一声,晋太极转而温和,道:“我是逃犯,你小姐姐肯放,可不是说江湖中便没人抓我,没你在我身旁,我一个人是打是跑,都要方便得多。” 晋无咎神色黯然,道:“是啊,我武功这么差,不但帮不了你,还会拖累你。” 晋太极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抚,道:“你小哥哥日前传令下去,丐帮中总有你的容身之处,你在里边多认识些朋友,便会过得开心,我忙完自己的事再来看你。” 晋无咎喜道:“真的?” 晋太极道:“老头子也算得上风云一时,又怎能骗你这毛孩?” 晋无咎号令群犬恐吓船夫,一路下来也甚为不安,临别前好生道歉一番。 ------------------------------------------------------------------------------------------------- 登州肇始于唐,发展于宋金元,其时升州为府,已趋稳定,有书云:“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 晋无咎全然不知何为关防重镇,对登莱巡抚操练水师懵然不解,只觉一个个奇装异服,看上去甚是好玩。 晋太极舱中便已说好,到岸后各奔东西,晋无咎百无聊赖走得几步,忽而想起一事,十余日前,卓夏往自己包裹中塞了六锭黄金,说外界大不同于谷内,无论需要甚么,须以金银付账,晋太极身无分文,岂非连吃饭睡觉都没了着落? 赶紧回头去追,想要取出三锭交到他的手里,可沿途房舍都长成一般模样,人来人往不算密集,更无一张脸孔认得,跑过几条巷子,早已没了方向,四面不见大海,倒连来时的路也摸不着踪影。 晋无咎心道:“老爷爷不知走的哪条路,我总是找不到了,小哥哥说过,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我可得留神看看,看有没有谁的衣服比较破,小哥哥是乞丐的头儿,小哥哥的弟子,衣服总要穿得更破才行。” 卓凌寒曾对他说,丐帮弟子有净衣污衣之别,他听过且过,并无实际概念,隐隐觉得卓凌寒衣饰干净,所谓净衣,也不过如卓凌寒这般。 回思早间分别,卓夏不对自己说一句话,有些难过,转念想到,晋太极好歹得救,又略感宽心,暗道:“等小姐姐身子养好,便会回到丐帮,到时见了面,我再好好向他们磕头赔罪。” 这般漫无目的,走得足有小半个时辰,未见衣衫破烂之人,晋无咎心道:“我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慢慢等小哥哥小姐姐出海罢,别要跑得太远,到时我找不到乞丐,小哥哥小姐姐也找不到我。” 察觉前边拐角似有香气传来,一整天也只船上吃过几颗野果,到这时的确腹中饥饿,一路循香而去。 他身具兽类五感,果然岔路口一个右拐,一家客店赫然在目,认出牌上题有“客栈”,前面又有二字,却一个也认不得,门口张望进去,里边满是四方餐桌,此刻餐点未到,仅有二人各占一桌,正自呼呼吃面。 大喇喇往里一坐,要来四个馒头,递给小二一锭黄金,小二见他衣着普通,竟手持沉甸甸的黄金,只道哪家公子微服造访,待他餐宿诉求完毕,一脸敬畏,唯唯称是,兑换银两后,只收下馒头钱,拿着剩余银两给他,说退房时一并结账。 夏语冰曾于蓬莱仙谷戏称,晋无咎初出江湖,难免被骗钱财,给他六锭黄金,倒有五锭准备让他买些教训,晋无咎对“言多必失”这四字教诲牢记心头,于面店中初次与谷外之人交道,竟没吃半点暗亏。 此后半个多月,晋无咎便在这间客栈安住,睡醒了吃,吃饱了逛,逛累了睡,每日里只在方圆半里走动,除却小二,竟找不到一个说话之人,只能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小姐姐甚么时候才能康复,我现下这样的日子,和猪惟一的差别,便是我要多走些路。” 又想道:“哦还有,猪不在意自己是猪,我倒好像有些在意……”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④ 这般浑浑噩噩,一混便是十天半月,这晚晋无咎回到客栈,楼下座无虚席,暗暗奇怪,自从来到登州,大街小巷冷冷清清,不知今日怎会冒出这许多人,店小二早已认得他的面孔,点头哈腰道:“您要不要和其他客官拼个桌?” 晋无咎点点头,见右首边一桌只二人相邻而座,桌上一盘牛肉所剩无几,杯中白酒尚未喝干,来到无人一头坐下。 二人正自说得兴起,乍见同桌出现一个少年,将佩剑朝自己这边挪移数寸,又接着自顾自聊天。 晋无咎曾听卓夏描述外界人情世故,懂得一些粗浅道理,只朝二人身上各打量一眼,见他们身形短小,衣饰粗糙,心道:“这两个人的衣服没有破,应该不是丐帮弟子,对了,他们用的兵器,应该叫作‘剑’罢……” 他在蓬莱仙谷只见过棒鞭链手,剑虽为百兵之君,谷中无人使用,他反而未曾得见,但卓夏描述他还记得,一加印证立即认出。 对面那人道:“你说这次牟庄大会谁能胜出?” 晋无咎一个走神,还道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心道:“我怎么知道?” 邻座那人道:“自是少林武当丐帮之类,咱们这些个小门派,不过是上台献丑在先,任人差遣在后。” 晋无咎这才反应过来,是同桌二人交谈,与自己全无关联,这二人嗓音雄浑,说起话来旁若无人,晋无咎也不知牟庄大会是个甚么东西,心道:“听他们的意思,好像去的地方有人打架,反正我一天天没事可做,不如探听一下他们要去哪里,好跟着看看热闹。” 对面那人道:“话不能这么说,小弟接掌云台,虽在江湖中微不足道,却也没敢忘记,师父临终前让我光大门楣,这次能看见大人物们交手,相信总有收获。” 邻座那人道:“说得也是,和你这一比,小弟我是目光浅了。” 对面那人道:“吴兄说的哪里话来?想当年你在紫金山游斗四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将他四个全部击杀,小弟至今佩服,时时向弟子夸赞吴兄你智勇双全。” 姓吴那人哈哈大笑,嘴上虽说着“过奖”,但任谁都能听出语气得意。 晋无咎心道:“这也叫‘智勇双全’?我离开蓬莱仙谷那天早上,带了十四只老虎一样的大狗,小哥哥真要动起手来,估计它们早都死了,这人武功大概也和我差不多罢。” 他初入江湖,不知有些下流鼠辈为人不齿,武林中往往以犬冠之,还道是花三天三夜,只为追杀四条小狗,看来与卓凌寒相差遥遥,更遑论晋太极,这般想归想,连日来左右无事,哪怕听说两个市井无赖斗殴,他也不假思索的去了。 姓吴那人又道:“听说这次少林不请自来,该是想要和丐帮争夺这盟主之位了。” 晋无咎听他提及丐帮少林,心道:“小哥哥曾经说过,少林是江湖第一大派,论声势,是超过丐帮的,听他们的意思,本来这个盟主是丐帮的,现下好像要变成少林的了。” 他也不懂“盟主”为何,只想着卓凌寒叫作“帮主”,夏语冰叫作“谷主”,夏昆仑又叫晋太极作“教主”,只要有这个“主”字,总是了不起的。 对面那人道:“这次牟庄大会,孔师兄先是设于温州,只因卓夫人临产,不便远行,这才北上登州,借来牟家宅院,谁知卓帮主还是来不了。” 姓吴那人道:“江湖中谁不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孔师兄帖子早已发出,却不想卓夫人临时有了身孕,卓帮主等着当爹,自然玉皇大帝也懒得做了,可见凡事只要扯上女人,便是一个麻烦。” 对面那人道:“此处人多,吴兄说话可小心些,免得遭人误会。” 说罢朝晋无咎看了一眼。姓吴那人哈哈笑道:“能有甚么?小弟我心直口快,素日里便爱胡扯,卓夫人女中豪杰,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体,施兄你说我智勇双全,在你门人面前夸夸也就得了,可千万别在丐帮长老面前说起这四个字,教人笑掉大牙。” 姓施那人道:“非但智勇双全,而且才貌双全,也只有这样天仙般的女子,才能配得上卓帮主。” 晋无咎耳辨不得“施”、“师”二字,心道:“怎么扯着扯着,他俩又成了师兄弟?管它呢,他们说的卓帮主卓夫人,定然便是小哥哥小姐姐,原来丐帮长老也会参加,那我更是非去不可。” 听二人对卓夏赞不绝口,对他们好感大增。 姓施那人又道:“丐帮雁荡素来交好,卓帮主又是谦谦君子,孔师兄必不会介怀,何况卓帮主派帮中四大长老代为出面,那也是一样的。” 姓吴那人道:“相比之下,雁荡和少林,可就有些过节了,听闻当初雁荡想报掌门被杀之仇,少林袖手旁观,孔师兄这才转求丐帮,他们帖子不发给少林,自是想让丐帮号令群雄,那群少林贼秃真他妈不厚道,救人不肯出力,推举盟主倒厚着脸皮来了。” 姓施那人前后又看一眼,姓吴那人见他诚惶诚恐,道:“施兄,你也太过畏首畏尾,小弟我话无不敢对人言,此事便是崇印方丈站在眼前,我也照说不误,同道有难他们无动于衷,心法被盗他们无计可施,这会儿正道大会,他们倒赶着来窝里横,这叫个甚么事儿?” 二人说到这里,酒肉都已吃完,付账后大步离去,晋无咎一心想看打架,不顾剩下半碗面条,走出客店悄悄尾随。 早春酉时天已昏黑,二人当先快走,晋无咎在后七折八拐,来到一处偏僻巷子,姓施那人忽而转身,一个箭步,扣住晋无咎左手腕脉,道:“你是何人?偷偷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有何居心?” 这二人一为施豹,一为吴赫,分别是豫晋云台门与京郊云蒙派的掌门,这次赶赴牟庄掌门长老大会,于途中偶遇,结伴而行,却见一个少年形影不离,不知甚么来头,面对两派掌门,竟敢堂而皇之追踪,一出手便是要穴,哪知这少年全无抵御之能,倒也大出二人意料。 晋无咎初出茅庐,全无临敌经验,这施豹贵为云台第一高手,当面交手晋无咎固然不敌,却也不该一招受制,想起卓凌寒曾对自己说过,腕脉处含人体诸多要穴,对方一个催劲,立时一命呜呼。 他不通世故,好在尚有几分机灵,道:“请二位前辈见谅,我刚才听你们夸小哥哥小姐姐,心里高兴,便想一起去看看你们说的打架大会。” 施豹听他前言不搭后语,道:“你小哥哥小姐姐是谁?” 晋无咎道:“你们说的卓帮主卓夫人,便是我的小哥哥小姐姐。” 施豹道:“是么?你有何证据?” 晋无咎奇道:“我才离开他们不久,要有甚么证据?” 施豹道:“不久?在甚么地方?” 晋无咎道:“在蓬莱仙谷啊,小姐姐是那里的谷主,小宝宝才出生一个多月,小姐姐虚弱得紧,小哥哥一直陪在身边照顾,我先出来找丐帮弟子,等小哥哥小姐姐出谷,我便能见到他们了。” 施吴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将信将疑,眼见晋无咎对答如流,施豹道:“你又怎会在蓬莱仙谷?” 晋无咎道:“我从小在蓬莱仙谷长大,有甚么问题么?” 施豹道:“你说这么多,我们又凭甚么相信?你说你和卓帮主卓夫人一起,你又有没有学过他们的一招半式?” 晋无咎心道:“我每天偷懒,还好最后小哥哥逼了我十天。” 道:“小哥哥教过我一招‘或跃在渊’,可以算一招半式么?” 吴赫道:“胡扯!甚么‘或跃在渊’?天下谁不知道卓帮主的两大绝学……” 施豹抢道:“‘或跃在渊’?那也很好,你便用来打我试试,如果你存心欺瞒,今日你小命难保。” 晋无咎心道:“打就打,我本来就没骗人,怕甚么?” 感觉手上劲力松去,退开一步,双腿微曲,施吴二人见他并无逃跑之意,对他所言信了三分。 晋无咎一个提气,左掌前探,右手穿出,施豹见他掌力雄浑直击小腹,不敢托大,看他身形笨拙,对准方位同出右掌,以一招“百家叠彩”相迎。 “百家岩”与“叠彩洞”为云台山两大美景,施豹这一掌涵盖云台门掌法精髓,原本大不必在面对晋无咎时使出,却不料这“或跃在渊”力道沉厚,来势精微,夹带劲风,汹涌而至,施豹大出所料,不敢轻敌,待回过神时,“百家叠彩”已与“或跃在渊”掌心相对。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⑤ 只听“砰”的一声,二人各自落地,施豹退开一步站定,晋无咎却难以站稳,趔趄三五步后,终于仰倒在地。 吴赫走到同伴身旁,道:“怎样?” 施豹道:“的确是‘降龙十八掌’。” 快步走上,一左一右将晋无咎扶起。 晋无咎被一掌震得右臂酸麻,见对方忽对自己化敌为友,喜道:“原来你们知道‘降龙十八掌’,那我早该说了。” 施豹道:“是在下鲁莽了,还请小兄弟见谅,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双方互报姓名后,晋无咎道:“我要去找丐帮弟子,二位前辈刚才说,要去甚么大会看打架,不知道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施豹道:“你要和我们同行,这个不难,只不过出席牟庄大会的,都是各大门派掌门长老,晋兄弟你能否进得去,我们可不敢保证。” 晋无咎道:“不打紧,要是他们不让我进去,我便在门口候着。” 心下暗道:“进不去的话,不就看不见打架了?到时可得好好想个法子。” 施豹道:“牟庄大会是在明日二月十六,今日各大掌门已齐聚登州府,我俩来得晚了,小小客店人满为患,无处收留,这才想去牟庄碰碰运气,可晋兄弟你若进不去,不得睡大马路了?” 晋无咎道:“我在这家客店住半个多月啦,二位前辈不嫌弃的话,便来我屋里对付一宿好了。” 施豹大喜,道:“那可真要多谢晋兄弟仗义,我俩原本不好意思麻烦人家。” 当晚晋无咎找小二讨要两张地铺,原想将床让出,施吴二人坚决不允,躺下后兀自兴奋,与晋无咎相见恨晚,聊个不绝。 施豹道:“我一路上听江湖传言,少林这次来的并非‘崇’字辈高僧,而是崇印方丈的俗家弟子唐桑榆。” 吴赫道:“哦?这人不是掌门不是长老,来参加甚么大会?哦是了,他可以代表他的铜砂。” 施豹道:“唐桑榆自是铜砂掌门,他和少林的关系,江湖上人尽皆知,孔师兄总是不会递掌门请帖的,等他到了牟庄大门,能不能进得去,便要看他的本事了。” 吴赫道:“不知丐帮齐高会不会去?要是这二人同时在场,可就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说罢一同大笑。 晋无咎以外人自居,又无任何阅历,对二人攀谈尽量不接口,听他们说起“丐帮”二字,忍不住道:“齐高是谁?小哥哥只对我说过,丐帮六大长老武功高强,里面可没有一个姓齐的。” 施豹道:“晋兄弟,你从小长在仙谷,对江湖之事不闻不问,这两人的恩怨,却和一个神秘少女有关了。”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施前辈方便告诉我么?” 施豹道:“说起来也就是一年里的事,传言一个少女夜闯少林寺,被制服后,交到‘方丈院’中,适逢唐桑榆上山拜候师父,崇印便让他代为送到山下,谁知唐桑榆见那少女美艳,动了色心,想要带回自己家中,下山后没走几步,被丐帮一个净衣派六袋弟子救下。” 晋无咎道:“便是那个齐高?” 施豹道:“不错,四个月后,少女再闯少林寺,仍然不敌,凑巧唐桑榆又在山上,带少女回府途中,再一次被齐高救走,两次经历如出一辙。” 晋无咎道:“小哥哥常说,少林实力比丐帮还要强大,一个少女闯少林寺做甚么?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么多和尚?” 施豹笑道:“晋兄弟你有所不知,那少女也不是直言上门挑战,只为抢夺一件宝物,传言少林寺内有一座九层高塔,每一层都有宝物,但每一层也有少林高僧把守,一层一人,二层二人,到最上边九层便有九人,而那少女想要抢夺的宝物,恰恰是在九层。” 晋无咎睁大眼睛道:“那可得要打赢多少个和尚才行?” 说着掰起手指,半天没能数清,只得作罢。 施豹微微一笑,道:“据说那少女甚是了得,背上一对黑色羽翼,每到夜间飞行,谁也见她不着,两次都是避开一到八层,直接从九层破窗而入,但镇守九层的和尚实在反应太快,所以一连两次都没能得逞。” 吴赫道:“我还听说,那少女穿得露透,想以美色相惑,哈哈哈哈,莫非也和晋兄弟一样初出江湖?要说以这种伎俩对付我老吴,那还说不定能成,偏生遇上色即是空的老和尚。” 施豹笑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据齐高本人描述,那对羽翼手工精致,绝对出自富贵之家,那少女却偏偏衣不蔽体,酥胸半露,除了拿来勾引老和尚,谁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吴赫道:“老和尚是没能勾引上,但少林和丐帮,终究为这少女结下了梁子。” 施豹道:“吴兄真是一语中的,唐桑榆两次都在齐高手下输了半招,眼睁睁看着到手猎物被人抢走,江湖上人多口杂,难免要说少林败在丐帮手里。” 吴赫道:“那少女的师承来历,有人查明了么?是否和齐高待在一起?” 施豹道:“那少女神出鬼没,两次被齐高救下,此后便不知所踪,但她似对塔内九层宝物志在必得,下一次现身,又不知要到甚么时候。” 吴赫道:“女人果然危险,到现在身份还是个谜团,江湖中最大的两个帮派已然结怨。” 施豹道:“正是,所以又有江湖传闻,说那少女本意根本不在抢夺宝物,而是每次趁着唐桑榆上山,便佯闯九层塔,再托齐高候于山下,借此引得少林丐帮开战。” 吴赫道:“难怪有人怀疑,那少女是受盘龙魔教指使,施兄这么一说,可就全都通了。” 晋无咎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盘龙魔教”又是甚么,与晋太极的教主身份有无关联,想到事不关己,没有出口相询。 施豹又道:“唐桑榆和齐高交手,少林的态度又至关重要,不过从‘崇’字辈高僧反应来看,他们只把这件事当作丐帮和铜砂间的恩怨,并不觉得少林颜面有何损失,得道高僧果然见识不凡。” 吴赫道:“‘铜砂掌’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唐桑榆好歹受艺于少林方丈,哪知艺成下山,竟敌不过丐帮一个六袋弟子,老和尚偏生无动于衷,也真够沉得住气。” 施吴一顿长谈,到这时才想起晋无咎,好奇问了几句蓬莱仙谷中的情状,晋无咎如实作答。 晋无咎先前听得津津有味,轮到自己说时,只没几句话,床下呼噜声相继而起,暗暗好笑,合眼睡去。 ------------------------------------------------------------------------------------------------- 次日一早,晋无咎付账辞别小二,后者还指望这财神爷多多打赏,见晋无咎将找零照单全收,只能心里窝火,不敢多说甚么,又何曾想到,自己竟是蓬莱仙谷以外,晋无咎第一个说话之人,浑然不知何为赏钱,只想给你的钱既没花完,多余的自该拿走。 晋无咎跟随施吴二人一路向南,走不多时,脚下巷道渐宽,左首一条极长的青砖围墙直通身前,右首每十步一颗雪松,规规整整排成一条直线,施豹道:“这里已是牟家大院,我们在登州府下船,来此总得从后门绕行。” 牟庄依山傍水,坐北朝南,足有百丈见方,源于始祖牟敬祖出仕,途经栖霞,择定古镇都村居住,其后裔仰仗其势,广敛钱财,成为富甲胶东、名扬齐鲁的大地主。 三人来到拐角,左折而行,见前方二三十人排队进入,走至近处,左首边一扇五间占地大门,盖有圆筒琉璃瓦屋脊,门栏窗格皆推光朱漆,门口玉石台阶,雕凿出祥鸟瑞花纹样,两边高墙随地势一路围砌下去,望不到边,门楣上黑底金漆“牟庄”两个大字,气势夺人。 排在身前的无一不是各派掌门,与施吴互道姓名,拱手客套几句,牟庄两个庄丁站于门口,一一核验掌门帖,一身锦衣突显富贵之气,面色油光,太阳穴凸出,看来皆是内家好手。 轮到晋无咎时,施豹道:“未知丐帮长老到了没有?” 左首庄丁道:“丐帮冯屈崔江四大长老已然到齐。” 施豹道:“那便再好不过,这位晋无咎晋兄弟是丐帮卓帮主的弟子,受卓帮主之托,赶来找丐帮弟子回合,和我俩极是投缘,不过牟庄的规矩在下清楚,倘若二位不能放行,还烦请通报。” 左首庄丁朝晋无咎打量一遍,道:“既是卓帮主高徒,又有二位掌门作保,三位请进便是。” 晋无咎大喜,道:“谢谢。” 走入大门,又有庄丁引路,数十人跟在身后,见庄中院落重重叠叠,井然有序,房舍疏密有致,鳞次栉比,自南院而入,经中院来到北院,各院四至六进相间,皆以中门相贯,侧有甬道相通,所到处雕梁画栋,明柱花窗,气势恢弘,蔚为壮观。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⑥ 晋无咎心道:“先前从北到南走过一遍,现下又要从南到北再走一遍,这里便只一扇门么?” 他对正门迎客毫无概念,走得两腿发酸,好在他向来只打肚皮官司,祸从口出的道理,夏语冰多次训诫,他始终不曾忘记。 引路庄丁长相斯文,少言寡语,吴赫走得乏味,道:“这次大会有多少人?牟庄上下不如想象中吵闹,我老吴还真有些不习惯。” 庄丁道:“今日二月十六便是大会之期,大伙儿过完元宵,从四面八方赶来,实是仓促了些,这会儿到了大半,至于剩下那些,估计也要不了太久。” 北厅名曰“快语”,为牟庄接待武林豪侠专用,百步之外已是人声鼎沸,引路庄丁道:“一会儿诸位入北厅后,还请不要踩踏地上莲花,其余尽请自便。” 群雄均想,这北厅又是甚么古怪地方?居然还有荷花池,各想荷花生于水中,谁会吃饱了撑的入水踩莲?随口答允下来。 晋无咎跟随三人跨过门槛,见北厅纵横宽广,占地犹在蓬莱仙谷铁笼之上,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帘幕,范金柱础,宝顶悬一颗巨大明珠,熠熠生光。 地铺蓝田暖玉,踏足温润,内嵌金珠,正中一排由外向里,一路凿地为莲,朵朵皆是五茎莲花,其瓣鲜活玲珑,其蕊细腻可辨。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引路庄丁口中莲花是指地板花纹,不知这花纹又有甚么要紧,莫不是踩上还会褪色不成?可主人既然吩咐,料来总有道理,步行时小心避开便是。 晋无咎最近半年间常游走于蓬莱仙谷各楼各宇,又何时见过这等穷工极丽?心道:“这里也说不出甚么不好,但就是不如小哥哥小姐姐的家里。” 厅内左右各四排座椅,一眼望去足有四五百张,每二椅间设有茶几,落座只十之二三,施豹在庄丁指引下,将晋无咎带至丐帮所在,与四大长老招呼过后,拱手辞去。 丐帮四大长老二污二净,各自手持一根长棍,冯义孝与屈彪为污衣派,粗衣上又是破洞,又是焦痕,小臂小腿蜡黄泛黑,看来经久不洗,已分不清是肤色黝黑,还是触染泥尘,崔百泉与江鼎轩为净衣派,灰色绸缎看似平平,却要清洁得多。 四大长老各自背负九袋,手持长棍,交叉站立,崔江身上沾到不少沙土,却丝毫不以为意。 晋无咎被四大长老逼视,浑身老大不自在,小心翼翼道:“四位长老好。” 屈彪道:“你就是晋无咎?” 晋无咎听他语气中责备之意甚浓,暗暗害怕,道:“是。” 屈彪道:“你不是瞧不起丐帮么?怎么还来找咱们?” 晋无咎听他满是讥刺,心道:“我晚来一个月,是因为有要事要做,甚么时候瞧不起丐帮了?这人好不讲理。” 嘴上却道:“晚辈不敢。” 屈彪脸色阴沉,还想再说,身旁崔百泉道:“屈长老息怒,正事要紧,这小子等大会结束了再教训不迟。” 晋无咎被劈头盖脸责骂一通,满腹委屈,暗想要是卓夏教训,自己定当洗耳恭听,你们这些徒子徒孙,说起来与我平辈,凭甚么来教训我?他对辈分概念原本模糊,回想蓬莱仙谷之中,常听夏语冰以徒子徒孙相称,还道这些人当真只算卓凌寒的晚辈。 再待下去,外边不住有人涌入,入内后并不急于落座,不同门派间相互攀谈,来到丐帮时,无一不是神态恭敬,问候完卓夏二人,又对四大长老一一行礼,晋无咎看在眼里,心道:“丐帮原来这么受江湖同道尊敬,自然是小哥哥领导有方。” 正午时分,丫鬟们送来精美糕点,群雄平日里饮酒吃肉惯了,见这里只有清茶甜点招待,入口难以尽兴,无奈寄人篱下,也不好多说甚么,随手拿来几块送入口中,填了肚子了事。 晋无咎早已腹中空空,见四大长老一言不发,既不敢上前去拿,又不敢擅自离去,呆站原地,不住偷偷抱怨: “四大长老定是得到小哥哥小姐姐的消息,看我百般不顺眼,只不过不想被旁人看笑话,这才没有继续骂我,等看完了打架,还不知会怎么教训我呢,算了,你们懒得理我,我也懒得理你们,这打架总是要看的,等看完以后,我趁他们不注意,溜了便是。” 虽这般想着,却知一旦远离丐帮,无异于从此与卓夏划清界限,一来心中万分不舍,二来天下之大,更不知何处才是容身之所。 大门口忽一人道:“牟庄好生热闹,不知道有没有我唐某的座?” 这人嗓门尖细,却非生来如此,听上去更像刻意为之,使得语气中充满调侃戏谑,夹带内力十分不弱,厅中原本一片嘈杂,他这一开口,便将人声尽数压下,晋无咎朝门口看去,见说话之人书生打扮,比卓凌寒大一两岁,一身白衣,手持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心道: “这人自称唐某,定然便是施前辈和吴前辈提到过的唐桑榆了,不知道丐帮那个齐高来是没来。” 见他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男子,看来与自己年纪相若。 厅中一个米色长袍的青年走上前去,道:“唐掌门,你来做甚么?这次牟庄大会,掌门师兄好像并未邀请铜砂。” 唐桑榆笑道:“王兄客气了,铜砂虽然微不足道,可说到要为天下武林正道出一份力,也是义不容辞,唐某料想孔师兄事务繁忙,一时遗忘,这才不请自来,还请众位英雄多多包涵。” 姓王那青年道:“客气的是唐掌门才对,孔兄原本没打算惊动铜砂,唐掌门请回罢。” 唐桑榆道:“哦?那唐某不妨请教王兄一句,今日牟庄大会,全名叫作甚么?” 姓王那青年道:“叫作甚么也和唐掌门无关。” 唐桑榆打开折扇,摇头晃脑的说道:“非也非也……” 此时春寒全然未过,他一边假意挥扇,一边得意说道:“……据唐某所知,牟庄大会全名叫作‘牟庄正道掌门长老大会’。” 姓王那青年道:“那便如何?” 唐桑榆道:“既是正道大会,自是为了对付邪魔外道,唐某不才,想请问王兄,这邪魔外道,指的又是何门何派?” 姓王那青年道:“自然是盘龙魔教,却也一样和你无关。” 唐桑榆道:“错了错了,我看这邪魔外道,该是盘龙魔教加上一个铜砂,否则天下正道何以不把铜砂归算在内?若是孔兄罗列名单时没能想起,那还说得过去,可唐某已然登门拜访,王兄还直言逐客,是否太过失礼?” 姓王那青年见他神情自满,一阵厌恶,怒道:“便是不把你铜砂归算在内,那便如何?” 唐桑榆微微一笑,道:“看来雁荡非但没把铜砂放在眼里,就连少林,也被你们认作邪魔外道了。” 姓王那青年道:“我甚么时候说过?” 唐桑榆道:“既然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今日唐某不以铜砂掌门身份,代表少林俗家弟子,不知可否留在这里?还是说这正道大会,孔兄不请少林,是存心将少林和盘龙并为两大邪教了?” 这青年姓王名虎腾,正是雁荡派前掌门王克淮嫡子,王克淮被剜眼刺杀之时,王虎腾年仅十岁,武林中只知雁荡派此后由王克淮大弟子孔麒接任。 王虎腾则是近几年才出现的名头,他背负血海深仇,又对少林派心怀芥蒂,却也不想因为一时失言开罪武林泰山北斗,被对方一语挤兑,不知如何接口,唐桑榆见他哑口无言,微微一笑,收起折扇,向厅中走去。 王虎腾伸手阻拦,他也说不出甚么缘由,只下意识不愿放三人入内,唐桑榆折扇轻轻一推,推开一条路来,与随行两个年轻男子先后进入。 群雄眼见唐桑榆举扇推开,王虎腾自然避让,只有极少数人看出,唐桑榆这一推用上铜砂之力,王虎腾手臂触及,立即全身一热,竟不敢以硬力相抗,只一回合,已吃了个暗亏。 王虎腾于数百双眼中唇舌落败拳脚不敌,恼羞成怒,趁三人走过,运劲于掌,直朝唐桑榆后背攻去,晋无咎见他突施暗袭,心道:“这人怎么也这么不要脸?” 想到自己生平所见不要脸之人,夏昆仑是第一个,这王虎腾便是第二个。 掌风推出不到一尺,唐桑榆身后两名年轻男子同时回头,高低各出一掌,高掌对准来掌,低掌对准小腹,王虎腾不料对方反击来得如此之快,腹部全无防备,竟不及以另一掌相抗。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⑦ 眼看三掌各要击中,一阵劲风扫过,群雄眼前一花,一捋拂尘自下而上,伴随连绵内力,将双方各自震退一步,王虎腾与两名年轻男子一者庆幸一者恼怒,见一老道不知何时站在中间,收起右手拂尘,左掌食指弯曲行单手礼,道: “唐掌门关乎少林铜砂两派,如今正是正道用人之际,不知王少侠可否看在贫道薄面,暂将私怨放下?待孔掌门到来,贫道也会从中调停。” 王虎腾躲过一劫,心知若非这老道相救,此刻已然身受重伤,嘴上却不肯认输,道:“今日便看在不尘真人面上,姑且留你铜砂在此。” 这老道正是武当掌门不尘,其时说起正道武林,少林自是第一,武当紧随其后,丐帮虽为天下第一大帮,但论杰出人才,确已拜于下风,好在少林武当一佛一道遁居世外,从无吞并他人的野心,是以三大门派千百年来始终交好。 眼下少林未经邀请,“崇”字辈四大高僧无人前来,群雄自以武当为尊,见不尘须发如鹤,却动如脱兔,不让少年,无不由衷钦佩。 唐桑榆慢悠悠回过身来,道:“晚辈参见不尘真人。” 两名年轻男子也跟着行礼。 不尘道:“唐掌门客气了。” 唐桑榆低头看看脚下,又是“啧啧”两声,道:“难怪雁荡不敢邀请少林,选在牟庄这等藐视佛门之地,原来是存心侮辱少林。” 此言一出,厅内一片哗然,屈彪上前一个拱手,道:“唐掌门何出此言?此次牟庄大会虽由雁荡提议,我丐帮上下却也全力配合,少林丐帮素来是友非敌,牟庄上下更是仗义疏财,岂有对少林藐视之意?” 唐桑榆见丐帮九袋长老出面,更是生气,暗道:“别人出来也还罢了,你丐帮弟子两度坏我好事,还敢大言不惭,说甚么是友非敌。” 道:“原来是屈长老,我原本在想,雁荡只是疥癣之疾,丐帮既肯出面,那是再好不过。” 那头王虎腾暴跳如雷,骂道:“你铜砂才是他妈的疥癣疮痍!” 不尘道:“唐掌门,此事原是你的不对,今日天下英雄聚集,有甚么话还请直言,自有在场各位评理,不必出口伤人。” 不尘与少林“崇”字高僧平辈,唐桑榆不敢造次,手指地板,道:“这便是证据了。” 屈彪道:“此话怎讲?还请唐掌门指教。” 唐桑榆道: “屈长老可知,莲花乃我佛圣花,《妙法莲华经》即以莲花象征我佛教义纯洁高雅,这五茎莲花更是圣花中的珍品,相传释迦摩尼前世乃是一位虔诚敬佛的信徒,当年曾重金买下一朵稀罕的五茎莲花,供献于燃灯佛,此供献令燃灯如来深为高兴,欢悦之余,给这位前身信徒授记,预言他将于九十一劫之后的此贤劫时成佛,授释迦摩尼佛。” 屈彪道:“那又如何?” 唐桑榆手指脚下所踩五茎莲花,道: “屈长老又知不知道,南朝齐东有一昏侯萧宝卷,萧宝卷有一宠妃姓潘,小字玉儿,颇有几分姿色,萧宝卷生性淫侈,为潘玉儿建‘神仙’、‘永寿’、‘玉寿’三座宫殿,穷奢极欲,宫殿地铺金莲纹,潘玉儿行蹋于殿,此‘步步生金莲’也,今日牟庄引天下英雄出入这‘快语厅’,和那‘步步生金莲’的萧宝卷、潘玉儿又有甚么分别?” 屈彪对他所言一概不知,听他振振有词,一时无从辩解。 门外忽一人道:“唐掌门此言差矣。” 群雄循声见门口走入一人,约摸三十来岁,身形不算高大,肚子微凸,金黄锦褂,项上一串金线菩提佛珠,十根手指上戴着五六颗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瞧不出武功怎样,只感觉这人一身贵气,多半与土豪牟庄大有关联。 唐桑榆道:“这位是……” 这人拱手道:“在下牟世基,家父膝下排行第三。” 唐桑榆道:“原来是主人驾临,唐某失礼。” 牟世基道:“好说。” 唐桑榆道:“还请三少爷指教。” 牟世基回过头,唤引路庄丁上前,道:“你说于唐掌门听。” 引路庄丁道一声是,转向群雄,道:“在下依从老爷吩咐,带众位英雄来‘快语厅’时,曾叮嘱不可踩踏莲花,这唐掌门不由分说,硬闯敝庄在先,不敬佛祖在后,在下也不知该如何向老爷交代。” 群雄进门之时,一个个丈二和尚,听过解释,方得悉主人用意,唐桑榆一路自来,无人告诫,不知其中缘故,见群雄目光齐聚,知道惹了众怒,脸上不露声色,苦思圆说之法。 牟世基道: “唐掌门你不持请柬,恃强破我门禁,现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信口雌黄,退一万步说,便是今日当真有人误渎这五茎莲花,众位英雄不知不罪,我佛慈悲尚可宽宥,唐掌门对佛经要义如数家珍,却依然明知故犯,请问这个公道,是理应由牟庄向铜砂讨还,还是要牟庄请‘太虚宫’出面,向少林讨还?” 群雄先前见他披金挂银心宽体胖,俨然一方财主,谁知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唐桑榆无从反驳,一张脸忽红忽白,知道“太虚宫”与牟庄同处栖霞,乃是全真龙门派创始人丘处机当年以故居为观主持修建,实是道家清修圣地。 佛道同为武林一脉,若是“太虚宫”当真将自己所为告上少林,崇印必会严惩,再不敢胡言乱语,挪开脚步,道:“三少爷教训得是,是唐某冲撞了,还请三少爷恕罪。” 心道:“他日你若栽到我的手里,定教你尝尝我‘铜砂掌’的厉害。” 此次大会虽设于牟庄,但牟庄不是主事之人,原本不想喧宾夺主,牟世基见他服软,也不深究,道:“如此不打扰各位商议大事,告辞。” 唐桑榆来到不尘跟前,拱手道:“真人,晚辈师从少林,自立铜砂,素来以名门正派自居,以匡扶正义为任,此次正道大会既为剿灭盘龙魔教而开,在下身为铜砂掌门,自觉责无旁贷。” 不尘道:“唐掌门此言深得贫道之心,不知屈长老与王少侠意下如何?” 屈彪道:“我丐帮和少林百年交好,和铜砂素无旧怨,既然不尘真人这般说了,丐帮自无异议。” 心道:“你一派掌门敌不过我六袋弟子,武林中人尽皆知,你愿意留下自取其辱,我何必拦你?” 退回三大长老身旁。 王虎腾却道:“此事晚辈做不了主,一会儿等掌门师兄回来,还要烦请真人再说一遍。” 不尘微微一笑,道:“好。” 唐桑榆见这王虎腾草包一个,暗暗好笑,一时忘记先前羞愤,道:“不知孔兄去了何处?怎么做东道的,反而来得最迟?可是路上遇见甚么麻烦?” 王虎腾笑道:“不劳唐掌门费心,掌门师兄临时有事,迟些便会赶来。” 正午时分,王虎腾走到内侧正中,群雄见他有话要说,纷纷安静下来,此次牟庄大会牵连甚广,大大小小门派不下百余,约摸一年以前,雁荡联名白云、大罗、四海、铜铃、玉苍、越城,总共七派掌门前往丐帮求见卓凌寒,恳请丐帮主持大局,将正道武林结为同盟。 卓凌寒与六大长老早有为班陆离报仇之意,商议后全数赞成,谁知才过去两个月,夏语冰有了身孕,卓凌寒当即决定陪爱妻回蓬莱仙谷待产,临行前特意书信吩咐冯屈崔江四人,邀请时不论门派大小,只要在武林中没有斑斑劣迹,又肯为天下正道出力,均可亲为盟友。 至于雁荡派弟子四下递帖,竟会没有送给少林,卓凌寒直到这一刻尚不知悉,非但如此,雁荡派迁怒佛门,对佛门“五大十一小”的僧尼亦无人问津,近年来盘龙教声势剧增,正道门派屡屡受挫,未起冲突的那些亦不免惴惴,不知何时轮到自己,见丐帮礼贤下士,可说一呼百应。 四大长老昔日受益于夏语冰,知她全心辅佐丈夫振兴丐帮,这次虽令卓凌寒分心不能到场,对她却无半分抱怨。 各派掌门落座,长老立于座后,丐帮虽离王虎腾最近,反而座上无人,四大长老为表谦恭,无一与别派掌门并肩落座。 晋无咎身份不伦不类,只能再往后一排,好在他身形高出四大长老,对厅中情形倒也看得清楚,牟庄准备充足,于“快语厅”设有八排座椅,待所有人就位,才发现大半虚席。 王虎腾左右各看一眼,朗声道:“承蒙众位掌门、众位前辈抬爱,前来参加今日牟庄大会……” 群雄见正午已到,孔麒仍未出席,却由乳臭未干的王虎腾代为主持,各在心下猜疑,王虎腾却似浑然忘记先前受辱,想那唐桑榆在不尘、屈彪、牟世基三人面前轮番丢脸,可算是替自己挣回颜面,续道: “……正如各位应邀前来之时所知,江湖上有一个盘龙魔教,创教百年,早先和我们正道中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近十年来,好像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相信在座各位都对家父惨案历历在目……” 第五回 牟庄大会⑧ 十一年前,王克淮死时惨状在武林中无人不知,双目两个血窟窿的画面,尽管皆由他人转述,细想仍不寒而栗。 王虎腾又道:“便在十八个月前,又有越城派弟子被盘龙教众砍去手足头颅,连同躯体,分六次送回越城。” 群雄动容,此事亦是数月间传遍武林,盘龙教手法之狠辣,着实令人发指。 座上站出一人,约摸四十出头,一身麻布衣裳,手持短剑,走到王虎腾身边,见群雄交头接耳,稍稍停顿,待安静下来,道:“在下越城仇百川,王少侠所言不假,雁荡和我越城远在边陲,和它盘龙魔教相隔千里,实在想不通有何处招惹,竟教他们下此毒手。” 王虎腾道: “掌门师兄也曾为此事想破脑袋,直到和白云丁掌门、铜铃邱掌门、玉苍海掌门、四海杜掌门、大罗康掌门促膝长谈过后,终于发现盘龙本为邪教,行事完全不能以常理推断,我们正道还在苦思为何杀人,殊不知邪教杀人根本不用理由,行事全凭一时快意,如此无缘无故取人性命,若我正道中人不能齐心一致,思索对策,难保有朝一日不被各个击破……” 群雄见他先前还口齿笨拙,转眼又滔滔不绝,不由刮目相看,只有少数人听他说得流利,却少些声情并茂抑扬顿挫,暗想多半是孔麒拟了草稿,令他强行记诵下来。 王虎腾道: “只恨我雁荡越城势单力薄,这才恳请丐帮出面,召开此次掌门长老大会,卓帮主是少年英雄,卓夫人又是女中诸葛,众位长老也都有恩于我雁荡,这次牟庄大会虽由雁荡提议,但若没有丐帮出面,雁荡也无以请动这许多掌门长老大驾,所以我雁荡虽为东道主持,他日行动却惟丐帮英雄马首是瞻。” 大会之前,群雄已知丐帮实为统领,见王虎腾朝向四大长老,半点不觉意外。 江鼎轩出列走到最前,他申字脸型,貌不惊人,穿着干净,此外并无特别,在场不少人知道他祖籍陕州卢氏县,原是官宦世家,虽不能与牟家相提并论,却说得上出身富贵,自小习武,因钦服丐帮侠名,拜入班陆离门下。 他本来师承不弱,未学丐帮一招一式,单凭自身武艺,在帮中屡立大功,争得今日地位,加之入帮前已是远近闻名一方仁富,贫苦百姓得之恩惠者数不胜数,短短几年,便已成为九袋长老,帮中上下无人不服。 王虎腾道:“晚辈抛砖引玉,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江长老指示。” 江鼎轩说声不敢,待王仇二人落座,道: “众位掌门,正道江湖之中,和盘龙魔教结下梁子的,绝非仅有雁荡越城,我丐帮前任班帮主曾亲临盘龙峡谷,想要讨个说法,那盘龙魔教见我丐帮声势浩大,非但龟缩不出,还在峡谷入口埋设炸药,致使班帮主双腿落下残疾,这份深仇大恨,即令班帮主已传位于爱徒,我丐帮又岂可善罢甘休?” 群雄纷纷点头。 江鼎轩又道: “班帮主深明大义,中伏回来之后,日夜苦思谷口炸药破解之法,只字不提为自己报仇,但咱们身为丐帮弟子,岂能不知班帮主的心思?倘若不能洞悉炸药所在,贸然前往亦属徒劳,何况那一次正面冲突,盘龙魔教死伤实不亚于雁荡丐帮,如此一味杀戮,并非班帮主所愿,今日咱们正道联盟,只为两个目的,要不令他们改恶向善,要不教他们在江湖中消失!”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群雄又是一阵点头,各自心道:“我们只道丐帮那次吃了大亏,此后便畏首畏尾,不敢宣战,想那班陆离何等人也?这样的见识,的确高我等匹夫之勇一筹。” 江鼎轩道:“事后咱们和华山商议,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要在盘龙魔教中安插我正道内应,事实上,咱们也成功了。” 群雄中有人问道:“那之后怎样?” 江鼎轩道:“之后,咱们便从内应线报之中,得到炸药方位全图。” 话音未落,底下立时有人说道:“既然如此,咱们还等甚么?只要丐帮一声令下,咱们一同杀进盘龙峡谷!” 群雄连连响应。 江鼎轩见群情激愤,笑道:“大家稍安勿躁……” 这几个字注以内力,群雄登时安静,江鼎轩自然收回,又道:“华山的弟兄们因为就近,直接照地图闯入峡谷,却依然死伤惨重。” 群豪相顾失色,不再发问,竖耳倾听。 江鼎轩道:“经内应弟兄多方探听,盘龙魔教自下而上分作三层,内应弟兄虽已深入, 却只能于底层徘徊,几年下来,莫说上层,便连半山腰都难以涉足, 盘龙教众分布极是鲜明,下层教众擅闯中层,那是犯上不赦之罪。 “根据内应弟兄来报,盘龙魔教共分六色教众,上中下各有含二色, 每色教众均持有自家一色炸药方位图,外人若想攻入盘龙峡谷,须得集齐六张地图, 只因华山丐帮仅以一张为凭,便贸贸然各率弟子硬闯,才会再遭暗算。” 座上又有人道:“既然内应弟兄一张地图不足以显示所有炸药,证明每色教众亦是如此,然则盘龙教众又是如何做到自由出入?” 江鼎轩道:“这位掌门有所不知,盘龙魔教出谷教众皆有严格的身份核验,每一个教众出入,须由内部掌握全图的高层教众于谷口接送,也即是说,中下层教众并无一人熟知炸药方位,而真正熟知之人身处高层,内应弟兄实在接近不得。” 群雄沉默下来,均想盘龙教布阵如此缜密,难怪多年以来,在与正道对抗中屡占上风,实则正道中人每每去到谷口,便已寸步难行,虽说己方人数何止十倍,这般排山倒海压将过去,对方终究无法抵挡,但任谁都不可能自告奋勇,去做那引爆炸药的壮士。 唐桑榆忽道:“如此说来,盘龙魔教当真固若金汤,今日牟庄大会百余掌门,率领数十万弟子,大伙便是结盟,最多也只求个自保,却无论如何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江鼎轩道:“丐帮和各大门派商议下来,确实冒进不得,好在我正道江湖弟子众多,武功高强,咱们想到的第一步,便是封山,先断绝他们出谷为恶的念想,再图后动,不知唐掌门意下如何?” 唐桑榆以折扇抚鼻,道:“封……山……” 江鼎轩道:“正是封山,唐掌门可有异议?” 唐桑榆道:“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既是关乎天下正道生死存亡的大事,我铜砂也当全力配合。” 群豪大感意外,唐桑榆两度为丐帮齐高夺走所爱,武林中早已不是甚么秘密,见他满口答允,不约而同心道:“这唐桑榆好色成性,在大节上还算是非分明。” 江鼎轩道:“如此,江某代表丐帮,代表天下正道,感谢唐掌门鼎力相助。” 唐桑榆道:“只不过,盘龙峡谷地域开阔,要想封山,单凭一派弟子怕是难以应付。” 江鼎轩道:“这是自然,稍后咱们自会商议,让各大门派推举得力弟子。” 唐桑榆道:“各大门派都要推举弟子,还必须要是得力弟子。” 江鼎轩看他阴阳怪气,不知盘算甚么,道:“单以人数优势,便图大举攻山,绝非上上之策,徒然送上更多性命。” 唐桑榆道:“甚好,甚好,江长老思虑周详,在下佩服。” 江鼎轩道:“此事并非江某一人思虑,此前丐帮已和几大门派协商,今日在各派掌门面前宣布,正想听听更多掌门有何高见?” 唐桑榆道:“江长老误会了,唐某对此并无异议,只不过……” 话锋一转,又道:“要不同门派的弟子办同一件事,总得听命于同一个人,也便是说,这次正道联盟,必是要推举出一个盟主了?” 晋无咎一直站于后排,听一众人说了半天也不讲打,忽而“盟主”二字传入耳中,心道: “终于轮到这个听上去很厉害的盟主了,刚才这唐大头说,这里一百多个掌门,要带领几十万个弟子,这个‘盟主’,居然可以是这么多人的头头,我便说了,只要叫甚么主,那定是很厉害的。” 其实唐桑榆的头并不很大,只因晋无咎恰好想到,既然唐桑榆不要脸,则光秃秃只剩一个脑袋,岂不显得很大?自然而然便称作“唐大头”了,至于夏昆仑是否又该叫作“夏大头”,他一时半会没来得及琢磨。 ---------------------------------------------------------------------------------------------- 【注】 1巨鬣狗是一类庞大而可怕的食肉动物,早已灭绝,生存年代距今约1161~533万年,文中对其外形及咬合力的描述皆有据可循,因情节需要,虚构尚有极少数存活于蓬莱仙谷。 2牟氏庄园坐落于山东省栖霞市城北古镇都村,始建于清雍正年间,至民国24年基本建成,远在文中背景时间之后,是以文中描述相较于现实牟庄,有较大的改动成分,读者阅读时请勿混淆。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① 王虎腾拍案而起,道:“我道唐掌门怎会如此好心,原来是盯上盟主之位,真是可惜,天下英雄早已尊丐帮为主,你这唐掌门想做唐盟主,只怕分量还不太够。” 唐桑榆笑道:“王兄莫要这么激动,唐某就事论事,江长老适才也说,封山弟子须得武功高强,弟子尚且如此,身为盟主,岂非更要能技压群雄?” 王虎腾道:“丐帮卓帮主的武功,天下正道有谁不服?难不成你铜砂派想领教一下?” 唐桑榆道:“唐某这点雕虫小技,岂敢在众位英雄面前献丑?只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如今这江湖上,论声望,论武功,即便少林不出,也未必是丐帮一枝独秀罢?” 此言一出,群雄目光齐聚不尘,心道:“唐桑榆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不尘未料及他心机如此之深,眼见铜砂派孤立无援,竟想拉武当派下水,借此挑起武当丐帮不和,眼见丐帮四大长老朝向自己,站起身来,捋捋胡须,笑道: “丐帮武当同为大派,向来同仇敌忾,江湖中行侠仗义,彼此惺惺相惜,贫道昔日与班帮主切磋武艺,大家半斤八两,如今卓帮主年纪轻轻,便已尽得班帮主真传,贫道也是一般的佩服,这次正道联盟,天下英雄是由丐帮统领,还是由武当统领,在贫道看来并无分别,由丐帮出任盟主之位,贫道心悦诚服。” 这席话不卑不亢,既抬高丐帮,也没有自轻身份,四大长老齐齐心道:“在这‘快语厅’中,武当绝对有能力和我丐帮争雄,不尘真人不愧为一代宗师,这等胸襟,令人佩服。” 同时也想看这唐桑榆自讨没趣,还想出些甚么花招。 唐桑榆道:“真人误会了,唐某绝无借武当打压丐帮之意,今日众位掌门齐聚一堂,实属机会难得,才做此提议,想请真人露一手武当‘太极功’,也好教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好好开开眼界。” 王虎腾道:“想看武当‘太极功’还不容易?你自己向真人挑战不就行了?” 他适才见不尘出手,武功之高生平仅见,有心激得唐桑榆以卵击石。 唐桑榆道:“王兄说笑了,唐某这三脚猫的功夫,应付王兄还行,岂敢在真人面前班门弄斧?” 王虎腾道:“你!” 心下虽恼,却自知不是敌手,只得语塞。 不尘道:“唐掌门客气了,贫道与少林印法报化四位高僧多年旧交,也时常在一起探讨武学,自认为获益良多,‘井底之蛙’四字非同小可,还请唐掌门慎言。” 唐桑榆被他拿住话柄,两颊微微一红,道:“少林武当丐帮同为正道江湖领袖,今日少林不在,倘若武当丐帮能指点一二,对习武之人而言,岂非一桩美事?” 群雄听他总是不忘煽动武当丐帮交手,虽不齿他为人,却也心道:“若能亲见武当丐帮一教高下,倒也不虚此行。” 四大长老见群雄中有人附和,想丐帮堂堂第一大帮,无人应战岂不遗人笑柄?屈彪第一个沉不住气,道:“既然如此,真人……” 不尘左手拂尘一甩,示意不可中计,道:“卓帮主今日未能出席,贫道身为掌门,便是侥幸胜得长老,亦不免胜之不武,贫道信得过班帮主的眼力,昔日他既能与贫道打成平手,卓掌门也必不遑多让。” 四大长老更是自愧不如,心知以不尘武功,绝非帮中九袋长老能敌,说出这番话来,实是给足丐帮颜面,齐齐拱手,道:“谢真人夸奖。” 众人见打不成架,好生失望。 唐桑榆道:“如此说来,真人是断然不肯出任盟主了?” 不尘道:“不错,贫道适才便已说过,由丐帮出任盟主,贫道心悦诚服。” 王虎腾道:“听见了没?真人不受你唐掌门的挑拨,根本不想盟主之位,唐掌门若是想,何不自行向丐帮挑战?” 唐桑榆也不理他,转向群雄,拱手道:“依唐某愚见,盟主一职牵连重大,要想统领正道武林,若无足以服众的技艺,那是万万不能,今日正道江湖齐聚牟庄,想必在座各位,也都想一睹上乘武学。” 见又有不少人点头,笑道:“原本唐某是想以切磋武艺的方式,评出令天下英雄信服的人选,只可惜在唐某信服的人选中,少林高僧不在邀请之列,武当掌门又不计名利,唐某好意说出大家心声,雁荡王兄又咄咄逼人,唐某不才,惟有挺身而出,领教丐帮高招。” 群雄这才明白,这唐桑榆步步为营,只为挤兑得不尘袖手旁观,才好直言挑战丐帮,他半路杀出,一早便已想好,要来争夺这盟主之位,群雄虽瞧出他的野心,想看热闹的却大有人在,心想他连丐帮六袋弟子也抵敌不过,能亲眼见他让九袋长老揍个灰头土脸,也可增些笑谈。 屈彪冷冷道:“唐掌门视我丐帮为眼中钉,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怪我帮中弟子出手不知轻重,接连两次坏唐掌门的好事,还打得唐掌门落花流水,唐掌门今日想在天下英雄跟前找回颜面,也在情理之中,好!我屈彪就给你这个机会。” 唐桑榆被他直指痛处,非但不怒,反而哈哈连笑数声,道: “这便是江湖上的朋友以讹传讹了,唐某两度奉家师之命,送一位如花少女下山,都遇到贵帮弟子上前抢夺,唐某不愿得罪江湖同道,只想君子成人之美,这才将那少女双手奉上,却怎会被贵帮反咬一口?既然屈长老主动提及,唐某也有一事请教,以少室山之大,又值夤夜之际,为何接连两次,都会遇见丐帮同一个人,又刚好截住唐某去路?” 屈彪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唐桑榆道:“唐某对丐帮素来敬重,自然不会多心,只怕江湖上人多口杂,难免会觉得那少女夜闯“枢械塔”,会不会是受了,受了那个……” 屈彪长棍在地上重重一锤,道:“住口!你这个江湖败类,自己无耻下流,还想辱我丐帮清誉,今日是你向我丐帮百般挑衅,我屈彪是武功最差的一个,就先会一会你!来罢!” 群雄看了半天嘴仗,见双方终于动起手来,无不暗自兴奋,听唐桑榆话中有话,又忍不住心道:“这唐桑榆所言,似乎还有几分道理,一连两次撞上齐高,怕不是‘巧合’二字能说得过去。” 王虎腾见丐帮九袋长老应战,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唐桑榆道:“屈长老可千万轻些,丐帮向来行乞为生,这地板价值连城,万一砸坏了……” 屈彪道:“这便不劳唐掌门费心了。” 江鼎轩见北厅座椅密布,中央莲花又不得踩踏,道:“唐掌门所言甚是,说起来牟庄老爷确曾想过,这次大会可能会有江湖朋友相互切磋,所以一早便为咱们安排了东院一块草地,供天下英雄比武较量,既然唐掌门一心挑战我丐帮,还请各位移步。” 东院草地一碧十顷,四周栽满各种松杉灌木,只留西北角一个入口,北方天寒,鸟类不多,但牟庄这片草地,枝叶间上竟满是莺鸦雀鹊。 数百人自西北口涌入,围站一圈,中央只留七人对峙,一边是丐帮四大长老,另一边是唐桑榆与随行两名年轻男子。 晋无咎不想与丐帮待在一起,却对打架实在好奇,眼见四大长老注意力都在唐桑榆师徒身上,趁着人多,站于最东南角,看看周遭草树,心道:“这地方风景凑合,但比起蓬莱仙谷,还是差得远了。” 群豪原本来自四面八方,身旁多出一个陌生少年,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道这人年轻有为,已是一派掌门。 唐桑榆原地转过一圈,朗声道: “各位英雄,今日铜砂和丐帮长老切磋武艺,为的是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令正道武学更上一层楼,所以唐某出门前,在门中挑选大弟子钱锐和二弟子付长昆,此次牟庄来的都是各派掌门长老,我铜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虽无长老之名,但日常打理铜砂事物辛苦,也说得上有长老之实,由他二人和唐某一起出战,不知丐帮是否允准?否则要唐某一人力敌四大长老,唐某非被打死不可。” 屈彪道:“多此一举,你我一场定输赢不就是了?” 群雄自然希望他们多打几场,眼见升级为门派之争,谁也不便多言。 付长昆上前一步,道:“我来领教高招。” 屈彪见这人身形高大,为三人之首,颧骨高凸,双掌极厚,掌力势必不弱,道:“如此说来,铜砂是以阁下为代表了?” 付长昆道:“你是你们四个人中武功最差的,我也是我们三个人中武功最差的,你只不过是一个长老,没资格和我师父打,和我打才正合适。” 屈彪大怒,道:“好!我便来会会你。” 唐桑榆道:“长昆,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丐帮长老说话?” 他虽出言责备,但语气中满是调侃,全无责备之意。 付长昆道:“是。” 丐帮三大长老与铜砂派二人各自向后退开十步,中间只剩屈彪与付长昆,群雄早已等得烦了,见他们终于开打,一个个打起精神。 屈彪左脚在长棍上轻轻一踢,棍尖横起,正对付长昆,后者也是手腕一翻,双掌出现红黄之色。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② 屈彪见他双掌如锻铜滚砂,知道非同小可,举棍一个轻戳试探,却不是“打狗棒法”中的招式,付长昆以左腕将来棍格开,右掌击出,屈彪出棍本是虚招,脚下重心没有前倾,见对方来势并不很快,马步不动,右手收回长棍,左手食指向上。 对方若是击实,必然“内关穴”先被点中,自己再行避让即可,付长昆见招拆招,手腕稍动,右手变掌为爪,反拿屈彪左腕,擒拿手法甚是拙劣,但屈彪畏惧掌热,不敢以硬力相抗,退后一步,棍交左手,攻向脚下,右手仍是出指,对准付长昆右腕“太渊穴”, 后者右手收回后,与左手同时变掌推出,屈彪见他使出两败俱伤的招式,拼着下盘被攻,也要抢上身攻势,心知这样以硬碰硬,对方大不了摔个跟头,自己却非身受重伤不可,又是一退。 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后相对站定,虽只寥寥数手,各有精妙之处,冯崔江三人却已心惊,丐帮四大长老武功各擅胜场,屈彪虽然稍弱,但与最强的冯义孝也能拆到两百招后,差距实是微乎其微。 且屈彪膂力为四人之最,入丐帮前本是一手铁掌功夫,除班卓两任掌门的“降龙十八掌”外,单论掌力,帮中无人能出其右,所使兵刃也最为沉重,手中长棍看似木制,内部实以精钢打造,冯崔江三人都嫌太重,惟独屈彪拿着顺手。 眼见他不敢以硬碰硬,自是因为对手铜砂之力犹在其上,虽然言败尚早,但这付长昆的武功,远远超出先前“快语厅”中所想。 屈彪棍尖划圈一周,又朝付长昆刺去,后者料定虚招,非但不避,反而迎上,屈彪原拟对方任举一手,立时转向下盘,见他全然不顾脸部空门,直接化虚为实,直戳他“人中穴”,付长昆也不意外,左掌向上一个猛推,棒尖从鼻尖划过,将这一招化去。 群雄中忽然传出笑声,原来丐帮长棍长年撑地,棍端厚厚一层泥尘,擦付长昆鼻尖而过,虽伤不得皮毛,却留下一团脏黑。 屈彪看似占到便宜,但长棍棍身被对方以铜砂之力击中,传至手腕,不觉生疼,心道:“这‘铜砂掌’竟如此大力,少林七十二绝技,名不虚传。” 付长昆见群雄忍俊不禁,余光瞟到鼻尖黑色,伸袖一抹,双掌抱圆,疾步向前,群雄看他目露凶光,不再觉得好笑。 付长昆两掌平推,屈彪见他气势汹汹,一边闪身侧避,一边棍端向下,想要阻其步法,屈彪本以掌法见长,棍法粗糙,相同一个方位,换作是卓凌寒,只消一个“绊”字诀,付长昆早已扑地而倒,两掌劲力再是雄浑,也只能打中草皮。 但屈彪这一棍绊去,付长昆向上一跃,两掌排山倒海的推出,看似脚下不成体统,但掌势正对屈彪,高手过招,岂能差得毫厘?棍端去向不对,再要执意送出,难免成为掌下冤魂,惟有再度闪避。 付长昆一招得势,更是大振,一路追击,双掌先后击出,虽去势不快,屈彪尽能躲过,但一道一道掌风掠过草地,只听呼呼声响,原本直立的青草被刮倒一片,再竖起时,尖部已呈焦黑。 此时情形又大有不同,双方一攻一避,付长昆每每击空,自身消耗也是巨大,屈彪轻灵游走,付长昆一时也奈何不得,但在群雄眼中,已是付长昆乘胜追击、屈彪落荒而逃的局面。 丐帮四大长老之中,属屈彪性情最为刚烈,一边闪避,一边脑中飞速转过念头,心道:“这般打下去,我丐帮脸面何存?但教今天拼个同归于尽,也不能教江湖同道小瞧丐帮!” 话虽如此,对铜砂之力毕竟忌惮,于趋避间观察来势。 付长昆一股蛮力,见对方不敢力拼,一掌一掌呼啸而去,屈彪见对方只以一招反复,游斗间听他气息渐渐急促,心下已有主意,长棍一个虚招指他面门,付长昆回左手随意格开,见对方再指下盘,心道:“你棍法太差,使再多次这招也是无用。” 又一次向上一跃,双掌居高临下的推。 屈彪眼见掌风扑来,却不往两旁越开,同时长棍点地,随步法后退一路于草地上拖行,付长昆果然收势不及,身子前扑,两掌于低处平推。 屈彪心头一喜,将棍端插入草地尺许,拦在身前,同时也是两掌推出,见对方重心已失,肥头大耳直撞上来,他只求制敌,不求致命,随时准备收回掌上劲力。 孰料付长昆双掌一碰长棍,只听“嘣”的一声,精钢棍身拦腰截断,付长昆以霸道之力击断长棍,掌上去势丝毫不消。 屈彪大惊,再也无从躲闪催力,只听清脆四响过后,二人齐齐中掌,屈彪肋骨断裂,向后退开数步,翻仰倒地,付长昆向前扑倒,四颗门牙被生生打落,张口鲜血直流。 群雄惊叫声中,屈彪遭到重创,再无抵御之能,付长昆却未受内伤,肥大身躯正好扑上屈彪双腿,恼怒之余左手撑地,右掌再出,唐桑榆大声吼道:“长昆住手!” 付长昆听师父喝止,这一掌没有打出,见身下屈彪已疼得昏晕过去,两手撑地,笨拙爬起,抹去嘴角热血,回到唐桑榆身后,冯崔江三人赶紧扶起屈彪,不尘来到中央,抬起屈彪手腕,以二指搭切。 原来适才屈彪见付长昆露出疲态,用力将长棍插入草地,引以肉身相碰精钢,只待他遭受巨震,便能乘势制服。 却哪里想到,手中似木实钢一根长棍,竟撑不住对方至刚一击,待见掌力破棍而出,已然不及变招,这铜砂之力何等了得?中掌刹那便失去知觉,连剧痛都也只一眨眼的工夫。 其实屈彪大可不必如此性急,付长昆落地时步法凌乱,屈彪只需不住后退,付长昆几下趔趄过后,自会伏地而倒,他再说一句“承让”,付长昆绝无颜面死缠烂打。 即便当真耍赖撒泼,唐桑榆为铜砂派声誉,也定当喝令付长昆退下,只可惜屈彪想要赢得漂亮,只一个疏忽,非但转胜为败,更受极重内伤。 王虎腾站于西侧正中,最后那一掌看得清楚,付长昆正是初来乍到之时,攻向自己小腹那人,心道:“要是这一掌打在我的身上……” 三大长老连问不尘道:“真人,怎样?” 不尘道:“性命无碍,伤得不轻。” 转向付长昆,道:“付长老,你出手实是太重了些。” 付长昆道:“我哪知道堂堂丐帮长老,连我轻轻一推也接不住?” 言辞间甚是无礼。 冯义孝怒道:“你说甚么!” 唐桑榆道:“长昆不得无礼。” 付长昆又道:“是。” 唐桑榆转向冯义孝,道:“都怨我这不成器的徒儿,出手不知轻重,打伤了屈长老,还请三位长老多多包涵,好在屈长老无性命之忧,待唐某回到铜砂,自当好好管教责罚。” 说是道歉,却将“不成器的徒儿”与三声“长老”说得极重,任谁都能听出语气中的冷嘲热讽,幸灾乐祸。 群雄见丐帮出师不利,一个个各怀心思,双方说好切磋武艺,一时失了分寸也属无奈,唐桑榆确实于最后关头勒令弟子住手,坚称铜砂派不顾江湖道义,存心想致丐帮四大长老死命,似也难以自圆其说。 冯义孝道:“好!便由在下来接唐掌门的‘铜砂掌’!” 不尘举起一臂,挡在冯义孝身前,对唐桑榆道:“令师崇印方丈指掌双绝,指为‘无相劫指’,掌便是‘铜砂掌’,以方丈毕生功力,也只练成左掌,唐掌门可知为何?” 唐桑榆道:“因为‘铜砂掌’以掌击人,杀伤力太过强大,所以师父单练左掌,惟恐双掌齐出,稍不留意便会伤人。” 不尘道:“不仅如此,崇印方丈昔日曾言,欲练‘铜砂掌’,须遵武德、守戒约,须有禅佛慈悲为怀之善念,不可轻易出手,习练者既要练好掌法,又不可恃技凌人。” 唐桑榆道:“真人教训得是。” 对付长昆道:“还不多谢真人教诲?” 付长昆道:“多谢真人教诲,晚辈恃强凌弱,原是不该。” 冯义孝听他仍是讥讽,又上前一步。 不尘道:“有进无退,必至穷极之境,三位练的是佛门功夫,更不可如此狠毒,切莫害人害己,尤其是付长老,你杀戮之气太盛,今日在你面前,若是卓帮主的‘降龙十八掌’,此刻你双手已然废了。” 付长昆大不以为然,道:“真人此言,怕是危言耸听了。” 唐桑榆道:“长昆,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真人总要给丐帮留些脸面,不得顶撞。” 付长昆第三次道:“是。” 不尘见他师徒一唱一和,对自己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摇头道:“救人要紧,贫道言尽于此,三位好自为之。” 单手将屈彪扶至边角,当下便有各派掌门上前,递过本门外伤内伤灵药,不尘精熟医道,随手挑几样用得上的,喂屈彪服下,出二指抵住他掌心“劳宫穴”,将自身内力缓缓送入。 冯义孝一个拱手,道:“唐掌门,请!” 钱锐上前一步,道:“这第二场,自该由在下上阵。” 冯义孝见他不如付长昆粗壮,脚步沉稳而不凝重,心道:“适才付长昆说,他是三个人中,武功最弱的一个,只怕不假,我对付那付长昆倒有七八成把握,对付这钱锐,可就不一定了。” 当此局面已势成骑虎,再无退却之理,又一拱手,道:“请!”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③ 不尘见双方余人又再退下,只能暗暗摇头,心道:“没有卓帮主卓夫人在此主持大局,丐帮难成气候,我一心维护你们,你们却只知勇武斗狠,对方有备而来,丐帮要一败涂地。” 见钱锐右手行佛门礼,左手聚力,深得单手铜砂之精要,又再想道:“看来这钱锐的功力,比他师弟更要深厚不少,再有一个长老受伤,贫道这身内力也不必做别的事,只够拿来给你们丐帮疗伤了。” 冯义孝横起木棍,又再微微放下,踏步向前,以棍横扫。 他先前见付长昆脚下呆滞,略微瞧出一些门道,想“铜砂掌”属至刚掌力,寒暑之功尽在双掌,下盘功夫必定很弱,我持棍在手,以长敌短,你若只顾站稳下盘,我只要留神避开你的掌势,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一旦你想如付长昆那般扑杀,足底不稳,我以退为进,便大有胜机。 钱锐见长棍刺向自己右脚脚尖,一个抬腿,随即踩下,投足反应速度竟远胜付长昆,冯义孝长棍疾缩,钱锐一脚踩空,重重踏在草地上,泥尘散开,如同重物从高空落下后砸中地面,冯义孝更加不敢怠慢,见钱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欺身上去,左指点他右肋“期门穴”。 钱锐左手向后,右手上前一抓,与先前付长昆的手势极为相似,所不同者,在于触手平平,并无铜砂之力,冯义孝左手同样换爪,反拿钱锐右腕,眼见得手,钱锐左掌已到,一个横劈。 冯义孝自知木棍脆弱,难以承受一劈之力,更不敢以掌臂硬接,身子从钱锐右腋钻过,一下来到身后,长棍一个转圈,交到左手,钱锐转身稍慢一步,直接劲贯右臂,以一肘击出。 冯义孝恰好伸出食指,不偏不倚点中他右肘“天井穴”,钱锐右臂一阵酸麻,却也听见“咯噔”一声,正是自己肘击猛烈,撞得冯义孝右手食指指骨脱臼。 群雄见二人以快打快,虽比斗双方均不如前一战狠辣,但武功显在适才二人之上,纷纷乍舌,丐帮九袋长老自然非同小可,这钱锐身为少林俗家弟子的传人,竟在丐帮高手面前丝毫不落下风,则追溯根源,少林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冯义孝与钱锐相隔五步,彼此不前,先前一招各有所获,可说不分胜败。 冯义孝左手握住右手食指,又是“咯噔”一声,将脱臼指骨接回,疼得额上冷汗直冒,但是疼劲过去,右手除劲力稍减,并无余碍。 那头钱锐伸出左手食指,群雄定睛一看,钱锐食指颤动,指尖冒出团团白烟,暗叹这至阳掌力果然厉害,见他抬起右臂,左手一指戳出,解开被封的“天井穴”。 晋无咎先前被四大长老责备,但想到卓夏情分,总还是站在丐帮一边,见钱锐指尖冒烟,好奇心大起,心道:“这种白烟,我只在蓬莱仙谷见过,这人是怎么做到的?” 双方受创一内一外,各凭手法复原,短暂憩息后再度对峙。 冯义孝故技重施,棍指对方左侧,引得他左手在前,再度逼上,左手指他胸口“膻中穴”。 群雄先前就见这般打法,知道钱锐左手铜砂劲力非凡,只消不在身后积蓄,冯义孝便不惧近身,待钱锐收回后再行送出,冯义孝已有足够时间反应,群雄微微点头,同为丐帮铜砂之争,这冯义孝的打法却要冠冕得多。 “膻中”、“期门”同为人体要穴,这“膻中”之紧要,又在“期门”之上,“期门”被封则气滞血瘀,“膻中”被封则内息漫散,神志不清,冯义孝打定主意,若钱锐仍以右爪应对,便绝不收招,拼着左手指断,只要能封住“膻中”,则一击制胜。 他心知“膻中穴”性命攸关,二派名为切磋,实不宜施此杀招,可众目睽睽之下,丐帮急需一场胜利挽回颜面,拼着受到帮规处罚,也一切顾不得了。 钱锐明白此间利害,不敢冒此大险,左手慑退长棍,顺势向左,以左掌小指一侧护住“膻中穴”,冯义孝明知对方此举,是将小指下方“后溪穴”正对自己,却不敢轻易触碰,指尖微挪,又指向他的腰间“京门穴”。 这“京门穴”又称“笑腰穴”,一被拂中立即长笑不止,若无旁人解穴,直笑到全身无力至死方休。 钱锐见对方其表进退自如,其里惧怕自己左掌,看似招招进逼,实则与先前屈彪打法异曲同工,伸左手护于“京门穴”前,同时不甘示弱,移步上前,右手出指,同样指向冯义孝的“京门穴”,后者见他终于迈步,心下暗喜,收回左指,以轻巧步法闪开,右手长棍直戳下盘。 钱锐双脚轻轻一跃,冯义孝见对方身子离地,棍尖挑起疾扫双腿之间,钱锐一瞬间反应更快,两脚先后在棒尖一踩,身子竟腾空而起,越过自己头顶后,空中转身左掌斜向下推出。 冯义孝大惊失色,向左一个翻滚,只听“砰”一声闷响,先前站立之处草皮飞溅,若非闪避及时,这一掌几乎要了自己性命。 钱锐一招得势,再不给冯义孝喘息之隙,趁他未及起身,落地后提气便上,左手又是一劈,群雄见钱锐全不弯腰,左手离地近乎三尺,但草地上赫然一道黑痕,总算冯义孝翻滚及时,掌风贴脸颊而过,锋芒锐利,火辣生疼,钱锐右手一个虚晃,左手再出一掌。 二人打到此时,群雄皆知冯义孝有败无胜,先前看付长昆手势笨拙,自始至终只会双掌平推,相比之下,钱锐虽只练左掌,但推劈自如,推者浑厚绝伦,劈者凌厉无匹。 眼见冯义孝身处极难,还不忘以长棍点地,可惜仓惶之余,棍法早已杂乱无章,钱锐完全无视双脚中棍,推劈交替,冯义孝只要一个闪失,立时命丧黄泉。 崔百泉见同伴命悬一线,再顾不得意气之争,道:“住手!这一战是咱们败了。” 见钱锐仍不停招,怒道:“唐掌门,咱们已然认输,你这又是甚么意思?” 唐桑榆哈哈哈笑过三声,道:“徒儿,停手。” 钱锐这才收招,退至唐桑榆身后。 崔江二人赶紧上前,扶起冯义孝,见他面如死灰,虽未受伤,可论其凶险,犹在屈彪之上,崔百泉忿忿道:“说好切磋武艺,铜砂何需痛下杀手?” 钱锐怒道:“这姓冯的只为求胜,招招不离死穴,这便是你们口中的切磋武艺?丐帮妄称天下第一大帮,简直沽名钓誉,不堪一击!” 唐桑榆道:“住口,为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你既已胜出,何需再逞口舌之利?” 钱锐低头道:“是,弟子知错。” 崔百泉还想再辩,冯义孝拦住话头,道:“罢了,百泉兄,他说得没错,这一战原本是我败了。” 转向钱付二人,道:“二位身手不凡,我冯义孝很是佩服,究竟师承何人,不知可否告知?” 他挫败之余,多少有些不甘,丐帮两场失败,都有对方出其不意之嫌,钱锐脚下之轻灵,远出自己所料,这才会一不留神乱了阵脚,对方拿住空隙,再不给自己回到均势的机会,虽然有失风度,却也无话可说。 钱付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一脸疑惑,钱锐道:“你这话甚么意思?我师兄弟正是掌门师父座下大弟子和二弟子,早已对众位英雄言明,屈长老何来此问?” 唐桑榆笑道:“傻徒弟,甚么意思看不出么?丐帮上下自欺欺人,总觉得为师武功在丐帮六袋弟子之下,却为何徒弟武功反在丐帮九袋长老之上?三位长老,唐某说得可有甚么不对?” 冯义孝冷笑道:“唐掌门两败于我丐帮六袋弟子,江湖传闻虽不可尽信,但也未必便是空穴来风,你这样的身手,却教出如此了得的徒弟,难道不该引人怀疑么?” 唐桑榆右手折扇在左手手掌连敲了下,缓步上前,叹道:“看来丐帮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也好,你丐帮还剩崔长老和江长老未曾显露,唐某便以一敌二,只要唐某败了,立即带弟子们离开,从此铜砂一派不再过问正道同盟,二位长老意下如何?” 群雄一边嘘声中,崔江二人各自一凛,今日之前,他们只知齐高两胜唐桑榆,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四大长老从未见过齐高一面,对他武功高低路数全然不知,只以常理推断,认为唐桑榆乃至整个铜砂派不足为惧。 岂料派出区区两个弟子,便让丐帮折损污衣派两大长老,这才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唐桑榆乃是狐假虎威,带来二人名为弟子,实为少林派中苦练“铜砂掌”的武僧? 冯义孝忽而有此一问,说到底还是为了颜面,武林中每每提到,常说少林丐帮齐名,今日正道大会,虽说卓凌寒没有亲临,但合丐帮四大长老之力,竟败给少林派一个分支,传出去终不光彩,谁知唐桑榆有恃无恐,更提出以一敌二,大有“是你们自取其辱,须怪不得我”之嫌。 崔江二人对冯义孝微一点头,待他退至不尘身边,看不尘眼色,屈彪当无大碍,分站两头,崔百泉道:“丐帮长老,向铜砂派掌门讨教。” 言下之意,唐桑榆以掌门之尊,位高一级,这般说法,多少是给自己留了退路。 唐桑榆微微一笑,心道:“还在死要面子。” 侧头示意钱付二人退下。 净衣派两大长老手中长棍又再粗些,分指唐桑榆左右,却不急于攻出,先前两场落败,多少与贪胜有些关联,方被对手觅得可乘之机,眼见棍棒远长于折扇,更可保持身位,以逸待劳。 唐桑榆看出二人心思,心道:“这么打,还算聪明。” 缓步上前。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④ 崔百泉待他走到五尺以内,举棍刺他脚尖,唐桑榆向后一闪,笑道:“打来打去都是这招,你们丐帮棒法,只会攻人下三路么?” 崔百泉见他这一退甚是敏捷,暗暗佩服,嘴上却道:“只这一招,你已难以抵挡。” 唐桑榆笑道:“是么?你再试试。” 又再缓步上前。 崔百泉举棍再刺,江鼎轩见对手身法飘逸,不知会否突施冷招,举棍刺他面门,唐桑榆举扇轻挑,拨开江鼎轩一棍,脚下游走,不退反进,崔百泉见他步法奇妙,避开棍刺,已在身前一尺之处,稍感意外,跟着退跃一步。 他这一刺原有四个后招,无论对方退开或是向左向右,他都能变招紧逼,反之,对方若能于棍招间找准方位前进,便是一流高手,崔百泉走遍天下,会过不少各路名家,对此不无防备,一招既已落空,手上长棍回缩,二足各后踏一步。 那边江鼎轩长棍与唐桑榆折扇相碰,手心一热,看似无伤大雅,但这铜砂之力能经折扇沿长棍传至手中,足见双掌功力卓越,见崔百泉落棍直刺脚尖,亦举棍刺向胸口。 唐桑榆一边再近崔百泉,一边上身一侧,江鼎轩长棍刺空,转为横打,唐桑榆以左掌相格,三下过后,落足已在崔百泉单手能及之处。 崔百泉见他两次移步,方位都在自己长棍后招不能及处,虽离胜败尚早,多少心生怯意,暗道: “这两步踏得如此准确,咱们合四人之力不敌班帮主,对卓帮主多半也不能胜,可丐帮历任帮主精熟棒法,这唐桑榆固然不及帮主,且以修习掌法为主,以他对棒法的粗浅了解,竟能一上来便看穿后续,实是个狠角色。” 双方你来我往,又拆过数十招,群雄慢慢看出,双方各有顾忌,崔江二人不敢与铜砂之力相抗,唐桑榆闪避之余不图冒进。 虽说之前二战皆胜,多是归功于下盘,对方只道铜砂不练腿脚,这般料想固不全错,可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每每一击过后以为得手,反将自身送入不复之境。 唐桑榆心知丐帮已是背水一战,加上连尝两败,必已多加防范,同道切磋毕竟不同于江湖仇杀,倘若自己一时大意,被绊个狗啃泥,且不说另一人会不会制住自己要穴,即便掌力触及对方,起身后亦断然不能再打。 崔江二人二棍上下交替数度,料想唐桑榆探出一些门路,忽而同时上举,分刺左右,唐桑榆一手一扇平举,对准棍尖抵挡在前,崔江只用三分劲力试探,果然各有热力传来,转为一上一下。 唐桑榆折扇于江鼎轩棍身绕过几圈,脚步踏出,再度准确无误来到崔百泉面前,趁江鼎轩虎口发麻,缩棍后不及刺出,左足踢出,只听一声清脆断裂,却是崔百泉手中长棍棍端已被踢去四分之一,棍端离身后余势未消,空中翻转过一条弧线,撞到一颗松树树干,掉落在地。 群雄无暇看这棍端,眼尖之人见唐桑榆左足似有鲜血渗出,再看崔百泉长棍,底部脱落,竟露出一段利器,想是唐桑榆不知棍中秘密,自行将腿脚迎上,再看一会,见他突冲避闪全无影响,想来不过皮肉之苦。 唐桑榆小腿前部划破,心道:“臭叫化子,居然暗算我。” 以他江湖阅历,自然一想即明,崔百泉棍中生来藏剑,不到危急关头不愿拔出,绝非有意暗算,可他素来心胸不怎么宽广,一时吃痛,对丐帮记恨又加深一层。 钱付二弟子见师父受伤,连声骂道:“不要脸!” 崔江二人见状,反倒不宜隐藏兵刃,只听“刷刷”两声,二人各自扔去尾端,群雄这才想起,难怪一开始便觉他俩手中长棍更粗,原来内有乾坤。 眼见唐桑榆两掌推来,崔江二人各向左右退开一步,立定后再行跟上。 崔江各换顺手兵器,局面又有不同,唐桑榆左手出食中二指,想要夹住长剑,但见长剑灵动,畏惧刃锋,无必中把握则不敢轻试,面对另一头刀劈,则以扇柄应对。 唐桑榆这扇柄也是以精铁打造,寻常砍之不断,每每扇刀相撞,暗中将铜砂之力传到江鼎轩手中,后者看似有些许文官模样,刀身上传来的膂力竟十分不弱,一连五次相碰,自己右腕亦微有酸麻之感。 崔百泉手中长剑较之长棍短了数寸,每每刺向下盘,威胁增加几分,风险随之增加几分,与江鼎轩相视点头,二人心领神会,分刺唐桑榆双肩,他二人惯用刀剑,认穴准度向来不及冯屈二人,眼见唐桑榆仍以一手一扇抵挡,心道: “先前咱们长棍惧怕你的掌力,现在你还以这招应对,不怕手掌被长剑穿心而过?”料想唐桑榆虚虚实实,想等自己靠近,再于倏忽间变招发难,双刺途中,谁也不敢分心,凝神看他手上动作。 眼见双方便要接触,唐桑榆一声呼喝,脸上红光大盛,左手已然握住剑刃,右手又以扇柄缠住刀身。 这一下非但崔江二人大骇,群雄也是一片惊呼,只见唐桑榆左手拧动,崔百泉长剑竟被他徒手捏成一团麻花,另一边右腋又已夹住江鼎轩长刀,折扇在刀背上用力一敲,江鼎轩虎口巨震,单刀脱手。 唐桑榆右腋一松,将折扇一并扔去,同时闪身至二人面前,左手成掌,抵住崔百泉前胸,右手成爪,掐住江鼎轩喉咙,与此同时,唐桑榆脸上手上红光同时消逝,正是在最后关头,收回铜砂之力。 崔江二人面如土色,心知这第三战终是输了,此次牟庄大会早在一年之前定下,说是要在大会上结为正道同盟,并就此推举盟主。 但群雄早知雁荡丐帮旧交,早将丐帮当作正道同盟领袖,将卓凌寒视为盟主内定人选,是以丐帮上下仅派出四大长老,连传功长老雷千叶、执法长老贺钧亦未亲临,谁想铜砂派不期而至,令丐帮落花流水。 崔江二人败这一场,反不怎么心生怨怼,见唐桑榆并不运劲,拱手道:“多谢唐掌门手下留情。” 钱付二弟子走到跟前,后者拾起地上折扇,递到唐桑榆手中。 王虎腾始终从旁观看,原想亲眼看见唐桑榆铩羽而归,谁料丐帮竟会连败三阵,心道:“掌门师兄到现在还没回来,丐帮大势已失,不尘真人又不肯出手,难道我们费尽心思,举行牟庄大会,到头来这盟主之位,竟要落入少林传人手中?” 这时屈彪已然醒转,冯义孝见他独自能坐,回到中心,道:“唐掌门,铜砂武功确有独到之处,我丐帮四大长老甘拜下风。” 唐桑榆笑道:“冯长老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掌门长老之别,言外之意,自是卓帮主的武功远胜唐某。” 冯义孝道:“唐掌门切莫误会,远胜说不上,略胜一筹而已。” 他虽不如屈彪烈性,但脑筋不快,口齿笨拙,这些话他随便想来随便说来,不尘在一旁连连摇头。 唐桑榆哈哈大笑,道:“冯长老,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唐某早已说过,今日我师徒前来,是想为天下江湖正道出一份力,而不是非要和卓帮主抢夺盟主不可。” 冯义孝道:“我何时说过你要抢夺盟主?” 唐桑榆道:“其实卓掌门不能到场,唐某早有心理准备,换作原本是要唐某担任盟主,明知有武功胜过唐某的高人在场,唐某也会委派这两个徒儿代表,到时对方要打便打,反正高人就算打赢,也是赢了唐某的徒儿,至于唐某远在天边,总是任谁都打不过的。” 四大长老急怒攻心,屈彪坐在远处,忍不住大声骂道:“放你他妈的……咳咳……” 最后这一个字还没说出,肋骨伤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出,不尘赶紧蹲下给他顺气。 冯义孝无暇口舌之争,回到屈彪身旁。 唐桑榆笑道:“丐帮今日技不如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相信再有第二次、第三次推举盟主大会,卓帮主还是不会到场,只需第二次随口说一句娶小老婆,第三次随口说一句小老婆生孩子……” 四大长老越听越怒,崔江又再举起兵刃,先前二人落败,对唐桑榆尚有几分感激,但听他辱及丐帮辱及帮主,宁可拼了性命不要,也容不得他继续胡言乱语。 唐桑榆视崔江二人手中刀剑若无物,大笑转过身去,今日重挫丐帮,越想越是畅快,正洋洋自得间,忽而口中多出些黏乎乎的不知甚么,继而群雄震天哄笑,吐出口中物事,才发现是一团污泥,由喜转怒,道:“谁!” 见人群中只一少年未笑,手掌脏黑,道:“是你么?” 这少年正是晋无咎,见唐桑榆直目自己,半点不惧,道:“我小哥哥武功远在你之上,更只对小姐姐一个人好,你一张猪嘴,才能讲得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定睛直视唐桑榆,又道:“咦?我才发现,你这样真的很像猪头,不如回去也别洗了罢!” 群雄又是大笑,江鼎轩赶紧拦在唐桑榆身前,道:“无咎快退开!” 晋无咎反而上前一步,大声道:“我不退!我武功差,谁也打不过,不管谁骂我,我最多心里骂回去,但是这猪头侮辱小哥哥小姐姐,我便是死也不放过他!我刚才扔的是泥巴,猪头你再乱讲,我下次扔的就是粪便!”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⑤ 此刻牟庄为掌门长老大会,到场群雄无一不是各门各派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原本无人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晋无咎少不更事,听见有人对卓夏污言秽语,那是万万不能退缩。 群雄见不知哪里冒出的少年,竟让唐桑榆一时不察吃了大亏,虽觉好笑,但唐桑榆脸色渐转铁青,不由为这少年担心起来。 唐桑榆道:“小子,是你找死!” 江鼎轩阻于唐晋二人之间,见唐桑榆箭步离弦,下意识伸刀格挡,却被他从身旁一闪而过,暗道:“不好!” 四大长老对蓬莱仙谷变故知之不详,谷中传信出来,字里行间卓凌寒对晋无咎甚是失望,却也没有言辞决裂,晋无咎突现牟庄,四大长老虽不给他好脸色,倒也不能不管他的生死,眼见唐桑榆刹那间凶性毕露,江鼎轩离得最近,又哪里来得及相救? 晋无咎一步上前时已小心在意,待唐桑榆说出“找死”二字,拔步便逃,从人群中钻出,群雄见唐桑榆来势汹汹,赶紧让出一条路来。 唐桑榆轻功并非所长,却胜在自小修练,内力远胜,顷刻间已在晋无咎三尺之内,眼见冷杉成排灌木森森,将晋无咎身前封堵得严严实实,怒道:“纳命来罢!” 不尘道:“唐掌门,手下留情!” 却还是慢了半拍,唐桑榆右掌烧红,猛力推出。 群雄惊呼与一声闷响几乎同时出现,一棵杉树树干之上,一个五指掌印陷入逾寸,足见掌势之大,掌力之沉,再看晋无咎,居然从树干攀上,隐于枝叶之间,群雄见他手足并用,直上直下如履平地,一时难辨是人是猿,只觉世之匪夷莫过于斯。 唐桑榆盛怒之下,心道:“你道你躲在树上,我便奈何不得你么?” 右手五指插入树干,埋没第一指节,一个借力,也已跃到树上。 适才丐帮铜砂三战,群雄只知铜砂能掌能劈,见唐桑榆指上功夫竟也如此深湛,更觉铜砂派成名绝非偶然。 晋无咎见他一跃之势,已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卓凌寒,心下反而不慌,当日卓凌寒于密叶丛中,行动尚不比自己灵便,更何况这唐桑榆,见他上来,弓起躯干,左穿右插,瞬间爬到尖顶。 唐桑榆远不如晋无咎熟知树性,气急败坏一路跟随,心躁之下,只觉一路杂枝划脸而过,好容易望见天空,晋无咎一个坐倒,自边缘滑行而下。 唐桑榆心道:“只要你滑到地上,我一掌便要了你的命!” 手上用力,借势纵出,群雄见二人又只三尺之遥,都为晋无咎手心捏汗。 晋无咎滑至一半,脚下轻灵一踩,身子腾空而出,飞至邻排另一棵冷杉,群雄见他横跃之态惊艳,多人忍不住大声叫好,听他发出古怪叫声,更是纳闷,不约而同心道:“先前听他说的人话,却怎么越来越像一只动物?” 胡思乱想间,唐桑榆也来到同一处,双脚一蹬,杉树树枝坚硬,吃重不愁,唐桑榆跃力更胜,眼见伸手便可抓住后领,心头一喜,暗道:“汝命休矣!” 便在此时,林间忽而冒出群鸟扑袭,自晋无咎两旁经过,直冲唐桑榆面门周身,后者大叫一声,胡乱挥手打落几只,只觉脸上胸口被不住啄食,立时失去重心,于二丈高处手舞足蹈,仰面落下。 钱付二弟子大惊,纵步去接,还是迟得两步,唐桑榆一声惨叫,重重砸在灌木旁的草堆上。 群雄均为各派精豪,看出晋无咎武功粗浅,于密树间穿行绝非依仗轻功,反而更多得益于习性,眼见唐桑榆针对丐帮,却被一个无名少年戏弄,各在心中暗暗叫好,又想唐桑榆当众出丑,等再次动手,这少年便有性命之忧,抬眼却见他从树叶中探出一个脑袋,叫道: “咦?猪头,你怎么掉下去了?” 又是引来一阵哄笑。 唐桑榆气得哇哇大叫,推开两名弟子,冲前上树,晋无咎上蹿下跳,于五六棵杉树间来回穿行,唐桑榆茂密处行动不便,一到地势开阔,速度便大大占优,但晋无咎连声怪叫,不住遣飞禽干扰,唐桑榆一时竟拿他不下。 这二人一追一逃,转眼又已游走五六个来回,晋无咎时不时回头扮个鬼脸,唐桑榆怒不可遏,想到自己从踏入牟庄第一步起,始终如翩翩君子,待三战完胜丐帮,更显扬眉吐气,回味起来,连自己都不由为自己的风度深深折服。 谁知临到尾声,却被这山野少年愚弄得有如跳梁小丑,杀心早已动过百遍,却总是差之毫厘,再顾不得甚么掌门气度,对树下观战的钱付二人道:“还不把这臭小子给我宰了!” 钱付二弟子说一声“是”,冯崔江三长老分从三处揉身阻挡,冯义孝道:“三个成名人物,围斗一个赤手空拳的少年,你铜砂还要脸不要?” 钱锐森然道:“你想要脸?好!我铜砂二弟子便斗你丐帮三长老。” 左手举起时已是通红,冯义孝但觉身前一道热焰,如利刃般旋转平飞而来,身边付长昆更不说话,双手齐举,分推崔江二人。 三大长老见他二人不由分说突施绝招,退开一步,各持棍剑刀在手。 那边树上唐桑榆兀自紧追不舍,但晋无咎直如狡兔三窟,每一入一出,二人距离再远几分,晋无咎逃得越久,越知唐桑榆难以追近,记恨他对卓夏口出恶言,存心戏耍,见他疲于披荆斩棘,更是停脚回望,好整以暇,偶尔还高声叫道:“喂!猪头,你咋不会飞呢?” 群雄再也忍俊不禁,狂笑不止。 树下丐帮长老以三敌二,局面登时大不相同,钱付二弟子没有唐桑榆的功力,面对利刃,不敢以肉掌硬拼,但双方互有畏怯,一时谁也拿对方不下。 钱付以二敌二虽稍占上风,但冯义孝长棍忽戳忽扫,招招不离下盘,与剑刀契合无遗,钱付上下推劈,勉力守御,时间长了,难免手忙脚乱。 晋无咎自小以攀援穿梭为乐,半年来略有生疏,与唐桑榆相持良久,举投愈发得心应手,唐桑榆咬牙切齿,脸上手上红光大盛,扑出时双掌平推,附带铜砂之力,只听“喀啦啦”连声响起,三根树枝齐生生折断,掉落在地。 晋无咎见对方改变谋略,心道:“这可不妙。” 一边溜之大吉,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家伙这么大掌力,要是把树全砍了,我可没地方躲啦。” 晋无咎半年间练功不勤,对武学知之甚少,唐桑榆至刚掌法,每全力击出一掌,自身元气都大加损耗,晋无咎只消如之前那般游斗,最多来到第三棵树,唐桑榆便会筋疲力尽,晋无咎却只道铜砂之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心道: “你侮辱小哥哥小姐姐,我万万不会向你低头,反正万一被你拿住,也是小命不保,不如冒一冒险。” 眨眼间晋无咎又已跃至第二棵树,唐桑榆也再腾空而起,见百鸟闻怪叫声飞舞而来,双臂张开,以至刚掌力逼退,眼见晋无咎竟等在树梢,心道:“这小子被我劲力吓傻,连逃命都给忘了。” 吼道:“死罢!” 双掌变爪,由黄转红,将全身余力倾注于这一抓之中。 群雄惊噫声中,不尘与吴赫同时大叫。 前者道:“唐掌门掌下留人!” 后者道:“晋兄弟小心!” 眼见唐桑榆二爪居高抓落,晋无咎屈膝一跃,整个身子不退反进,大声吼道:“猪头你去死罢!” 双手变掌,猛向唐桑榆胸口挥去。 群雄中不下十人同时惊道:“‘降龙十八掌’!” 唐桑榆耳听不尘出声,心道:“今日便是玉皇大帝亲临,也休想救下这臭小子!” 将毕生铜砂之力凝于双手,哪里料到晋无咎竟会迎上,换作任何一个武功粗浅的对手,唐桑榆绝不至于有攻无守,只因与晋无咎林间迷藏半日,认定对方无丝毫武功,这才由得胸口门户大开,谁知晋无咎一出手,竟是惊天动地、威力绝不亚于“铜砂掌”的“降龙十八掌”! 唐桑榆身在半空,双爪也只落至肩高,倘若执意不闪,即令一抓致命,在此之前必然先遭重创,总算他应变奇速,上身凌空翻转,躲开晋无咎一招“或跃在渊”,但全身无从借力,又一次四仰八叉倒栽下去。 晋无咎一招未中,脚尖轻点,左手抓住一棵树枝,轻轻巧巧站稳身子,对树下唐桑榆道:“喂!猪头,你还好么?” 群雄再无顾忌,捧腹不已。 钱付二弟子早已被三大长老逼得自顾不暇,连唐桑榆二度坠落也未能察觉,三大长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唐桑榆施尽浑身解数,竟奈何不得晋无咎,连同受伤倒地的屈彪,无不心道:“想不到丐帮竟是靠了这少年,才不至于颜面丧尽。” 唐桑榆虽练得一身硬功,却拙中带巧,刚中带柔,二丈高空跌落,换作钱付二人,早已背骨折断,但他两次人仰马翻,均是凭借身法手法借劲,卸去下坠之力,虽疼痛难当,却也毫发无伤,起身后见钱付二人不支,顾不得晋无咎头顶挑衅,强忍怒气,抽出腰间折扇加入战团。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⑥ 唐桑榆这一出现,双方强弱之势顷刻逆转,唐桑榆以一派掌门身份,被晋无咎耍猴一般愚弄,直到这会,才得以尽情释放,左掌推劈,右扇挥刺,三大长老原本武功远不如他,登时险象环生,屈彪在一旁看得心焦,道:“真人,请您出手相救!” 不尘一直凝神观斗,丐帮铜砂两派纷争,身为局外之人,本不该有所相帮,但双方强弱悬殊,唐桑榆招招不离要害,三大长老左支右绌,看来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耳听得“啪啪”两声,唐桑榆折扇打中崔江二人右腕,后者手臂剧痛,剑刀脱手,冯义孝亦被钱付二人掌风笼罩,三大长老齐齐败退,唐桑榆脸上又是充溢红光,挥手将折扇掷到半空,道:“要了他们的命!” 他身为少林方丈俗家弟子,又以铜砂派掌门双重身份,于正道大会不请自到,原本投鼠忌器,绝不至于对丐帮赶尽杀绝。 可与晋无咎一战实在太过憋屈,当群雄之面受辱,满腔雷霆之火,到此几近丧心病狂,至于这一招连伤三命,绝无可能于正道掌门齐集的牟庄全身而退,也已顾不得了。 不尘身在远端,见唐桑榆师徒三人同时戾气大增,三股至刚之力如山呼海啸,直逼三大长老,别说阻止已然不及,便是身在近旁,单从侧面甩出拂尘,也难以化解三大高手联合一击。 眼见三股炽热掌风便要击中三大长老,斜里忽而一阵凛冽寒流,如风驰电掣一般生出,三大长老早已避之不及,只觉寒热于身前三尺处剧烈冲撞,热流被一撞之下偏了走势,斜向右后方奔涌而去,草丛伴随“刷刷”声响前后乱颤。 再静下时,地上出现两道划痕,入地寸许,其势直如双排剑刃划过,一道火星焚焦,一道晶莹剔透,定睛看去,竟结有厚厚一层寒冰。 只听王虎腾道:“掌门师兄,你终于来了!” 群雄见他走到一个身材矮小、国字方脸的青年面前,则此人自是雁荡派掌门孔麒,心下大是疑惑,雁荡门派式微,前任掌门惨死于盘龙教之手,为何这新任掌门瞧着三十不到,这一招竟能有如斯威力? 孔麒额头轻点,示意王虎腾有话晚些再说,群雄这才发现,从孔麒身旁缓步走出一个白衣男子,这男子看着比唐桑榆还小一些,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衣袂飘飘,宛似女子,手持长棍,背负六袋。 白衣男子如漂如流,来到唐桑榆师徒三人面前,转过身去,拱手向丐帮三大长老及草地边角的屈彪道:“丐帮六袋弟子齐高,参见四位长老。” 又对不尘道:“晚辈参见真人。” 四大长老均未见过齐高本人,见他与孔麒同时出现,许多问题不宜当着众多外人之面提及,崔百泉身为净衣派长老,道:“齐兄弟,是你出手相救?” 齐高微微一笑,道:“齐高来迟,请长老们见谅。” 唐桑榆道: “好一个正道掌门长老大会,素闻丐帮除了一个帮主、四个主外长老,还有传功、执法长老主内,莫非这一大一小,便是丐帮久居深闺、不见外客的传功长老和执法长老?丐帮堂堂江湖第一大帮,竟会让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担此大任,可见确已无人可用,哈哈哈哈。” 他说话时来回观望,说的自是齐高与晋无咎二人。 孔麒道:“今日牟庄大会,重点不在于‘掌门长老’四字,而在于‘正道’二字,铜砂不讲江湖道义,打伤盟友在先,欺负弱小在后,那么相比唐掌门,我们还是更欢迎齐少侠和树上那位小兄弟多一些。” 唐桑榆曾两度与齐高交手,深知绝非易与之辈,见言语挤兑难以奏效,心下暗暗发愁,道:“如此说来,你是要取代卓帮主,来争这盟主之位了?” 齐高轻蔑一笑,心道:“你想逞口舌之利,挑拨我丐帮内部,我便陪你辩上一辩。” 道:“你身为正道同盟,前来大闹牟庄大会,所图者无非是这个盟主之位,可惜你铜砂的武功我早已领教过了,稀松平常得紧,你若是不服气,当着天下英雄之面,我丐帮必定不吝赐教。” 唐桑榆哈哈笑道:“齐兄想要赐教,唐某求之不得,只可惜今日到场与会,无一不是掌门长老,自然只有掌门长老才有这个资格,你区区丐帮六袋弟子的分量,怕是还不太够。” 齐高道:“你想找分量够的,那还不容易么?武当不尘真人分量可够?崆峒国掌门、昆仑米掌门、青城余掌门尽在,未知这些江湖前辈分量可够?你师徒三人又为何不言挑战?” 唐桑榆心道:“国丙戎、米景开、余念裘,这三个人也就名头响亮,真打起来,鹿死谁手可不一定。” 嘴上却道:“真人和三位掌门的武功自是远胜在下,只不过四位都是前辈高人,又怎会以大欺小?” 齐高道:“真人是武当掌门,你是铜砂掌门,你们明明平起平坐,何来大小之分?” 唐桑榆道:“真人和家师少林崇印方丈乃是至交好友,唐某在真人面前,岂敢以平辈自居?” 齐高道:“原来如此,唐掌门是想以少林俗家弟子的身份,来谋夺这盟主之位。” 唐桑榆被他点破,心想今日卓凌寒不在,不尘自持身份,只要我一口咬定你没资格,我便是要当这盟主,谁又能奈我何?道:“是便怎样?” 一边心道:“谁让你们丐帮心胸狭窄,佛派掌门一概不请?” 他师出名门,自视甚高,只以为当今天下佛盛道衰,丐帮必是因为怕输,才会光请些虾兵蟹将,眼前围观者门派虽多,除不尘外,别门别派未必有人能胜得过自己这一手“铜砂掌”,至于不请佛门“五大十一小”,是因为雁荡派从中掣肘,丐帮事先一无所知,他也全然蒙在鼓里。 齐高哈哈大笑,道:“既然少林俗家弟子可以,我丐帮六袋弟子为何不可以?” 唐桑榆素以巧舌自负,却于同一天里,第二次被拿住话柄,事既至此,不得不强行辩解:“我自是铜砂掌门,你却又是甚么?” 齐高笑道:“我劝你们还是自认少林弟子的好,定要说自己是铜砂掌门长老,可没甚么好处。” 唐桑榆听他说得古怪,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齐高不再理他,抬起头来,望向尚在杉树枝间的晋无咎,道:“小兄弟,你先下来。” 晋无咎听他自称齐高,忆起施豹曾说,此人武功犹在唐桑榆之上,想到后者心狠手辣,大有余悸,道:“我还是在这里躲一会儿罢,那三个坏人厉害得紧,尤其是那只猪头,我若下来,怕要被他打死。” 齐高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他们三个伤不了你。” 晋无咎道:“可我还是害怕。” 齐高道:“那好。” 这个“好”字出口一半,群雄但觉眼前白影一闪,紧跟“啪啪啪啪啪啪”连续六响,齐高已站回原地,再看唐桑榆,师徒三人双颊各出现五指手印。 群雄相互瞪视,瞠目结舌,铜砂派一再羞辱丐帮长老,虽被晋无咎以牙还牙,终究是小儿把戏,但这齐高处子瞬变脱兔,行踪不是鬼魅胜似鬼魅,唐桑榆师徒三人在丐帮四大长老面前耀武扬威,竟被一个六袋弟子打得找不着北。 唐桑榆惊怒交加,他此前两度败于齐高,均是只输半招,彼此内力难分伯仲,招式各有所长,齐高速度的确快出几分不假,但也只是几分,绝非如眼下这般,于电光火石间倏来倏往,莫说身形,便连双眼都跟之不上。 若非齐高小惩大诫,而如崔江二人手持剑刀,自己哪里还有命在?念及此处,双腿不自觉颤抖。 付长昆直气得哇哇大叫,骂道:“你这狗娘养的!竟敢暗算老子!” 齐高只作不闻,又再抬头,对晋无咎道:“怎样?相信我能保护你了么?你若不信,我便再打一次。” 晋无咎拍手道:“好啊好啊!这猪头侮辱小哥哥小姐姐,我也很想打他耳光,可惜我没你这么好的武功,打不过他们。” 齐高道:“小哥哥小姐姐是谁?卓帮主卓夫人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他们是我最亲的人。” 齐高道:“好,那我这次赏猪头六记耳光,至于这两个猪头手下,便每人赏两记,可还合你心意?” 晋无咎不及出声,付长昆双手成掌,已向齐高推去,牟庄东侧草地四周,数百双眼睛紧盯齐高脚下,可除了不尘,几乎无人看得清他步法变换,又是十响入耳,正是不多不少十记耳光,由唐桑榆师徒三人成六二二分配领受。 付长昆牛眼仇视,目不转睛,竟不知齐高何时闪至身后,双颊又被左右开弓,摸着脸上指印,半晌想不明白。 适才齐高身子前倾之时,唐桑榆已然进入全神戒备,一见眼前白光闪现,双掌奋力平推,左右双颊已各挨一记,自己出掌只慢得一瞬,非但未能沾及齐高,连右首边钱锐也被打完,唐桑榆尚不等反应过来,身后风声又至,一张红脸疼上加疼,这两记如双风贯耳,直教嗡嗡作响。 唐桑榆下意识向后两掌,左首边付长昆正被不知何来的两巴掌打到七荤八素,犹自转圈寻人,却哪里能寻得到?唐桑榆反应稍快,身后两掌击空,顺势将掌风罩住付长昆左右,齐高却于掌风合拢前脱壳,看似已在倒退,却仍于退步之中,顺手给唐桑榆补上最后两记。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⑦ 冯屈崔江四人面面相觑,身为丐帮长老,何曾想过弟子中竟有这等身法?便是卓凌寒亲临,虽然武功未见得输,可要论及轻功,无疑是这齐高更胜一筹。 齐高转过一圈,回到原地,一脸若无其事,抬头道:“肯下来了么?若你还是不肯,我可不再邀请第四遍了。” 晋无咎喜道:“好。” 从树上一路扶枝,再沿树干爬下。 群雄人人看出,这少年功力微不足道,只跟卓凌寒学过一招半式,可是看他手抓脚挂,动作一气呵成,说到武功,在场任谁都远胜于他,说到爬树,却自忖谁也做不到如他这般举重若轻。 齐高道:“小兄弟,你这几下帅得紧。” 晋无咎双脚踩地,担心唐桑榆三人偷袭,从人群中绕一大圈,来到齐高身旁,一吐舌头,道:“在你面前,我这几下可算不了甚么。” 四大长老见晋无咎小心翼翼,一个个皱眉心道:“你使出‘降龙十八掌’,谁都知道你是卓帮主的弟子,虽不是甚么掌门长老,却也算作我丐帮一员,怎可如此仓惶猥琐,引人耻笑?” 冯义孝待他走到身旁,道:“抬头挺胸,你便这么怕死么?” 晋无咎奇道:“我当然怕啊。” 冯义孝怒眼圆睁,道:“你……” 晋无咎吓得赶紧缩起脖子,不敢再言,心道:“你这臭乞丐,打不过猪头,便拿我撒气。” 齐高环视一圈,对唐桑榆道:“我在丐帮中身份低微,听孔师兄说,牟庄有旧识登门作乱,这才赶来收服,现下事情已了,众位英雄远道而来,也不是为了看丐帮如何教训铜砂,各位掌门长老还有要事商议,不知铜砂是否也想留下,听从丐帮号令?” 唐桑榆道:“铜砂事务繁忙,不打扰各位共商大计。” 对钱付二人道:“我们走。” 四大长老见唐桑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个个心下大快,却听齐高道:“且慢。” 唐桑榆回头道:“你还想怎样?” 齐高回身道:“屈长老,是谁伤了你?” 屈彪不慎落败,自以为耻,转头不答。 齐高转向晋无咎,道:“小兄弟,你知道么?” 晋无咎朝付长昆一指,道:“便是猪头这个弟子。” 齐高道:“他铜砂练的是手上功夫,这人是只用了手,还是手脚都用了?” 晋无咎道:“这人脚笨得很,打伤长老,用的是双手。” 齐高微微一笑,道:“唐掌门,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师徒三人前来,代表的是少林,还是铜砂?” 唐桑榆一怔,不明用意,心想我技不如人,岂可连累恩师名誉?道:“我自代表我的铜砂,与少林无干。” 齐高收起笑脸,转向付长昆,一字一顿道:“你记住,是你师父不给你活路,可怨不得我。” 目露凶光,双手摊开,掌心向上,各现一团蓝雾漂浮。 齐高自现身牟庄,始终和颜悦色,便连打耳光时,也不忘脸露微笑,付长昆见他忽然间戾气大盛,知他身手迅如电光,一旦突施暗算,自己绝难抵挡,不及细想,双掌泛红,向齐高推出。 齐高脚步瞬移,十指微合,双手似掌似爪,已将付长昆两手拿住,握紧后也不用力,向两侧稍稍张开,对对方前胸空门视而不见,双手从付长昆手掌滑过,经手腕、小臂、手肘、上臂至腋下,其后再不进击,两手将付长昆推后两步,只一呼一吸之间,付长昆两条手臂已然结成寒冰。 不尘道:“齐少侠!少下留情!” 话音未完,人已高高跃起。 早在“快语厅”中,不少人已见过他的身法,来到这草地上,更是兔起鹘落,右手五指成爪,直朝齐高颈后抓去,群雄不明所以,先前丐帮四大长老几度岌岌可危,不尘始终按兵不动,而付长昆不过手臂结冰,竟能教他如此紧张,群雄各有计较,不少人心道: “看来武当终究是亲少林而疏丐帮。” 单以身法而论,齐高绝不逊于不尘,但后者居高临下,来到三丈以内,绵绵真力已隔空传来,直压得齐高透不过气,此刻付长昆全身尽在齐高掌控之中,不尘相隔太远,难以施救,以武当“太极功”擒拿齐高,实为万般无奈之余,而施围魏救赵之法。 齐高心道:“你这铜砂浑人,竟敢对丐帮长老撒野,这两只手臂我是要定了,不尘真人一代宗师,我便不信你会取我性命。” 双手全不停歇,先交叉握拳,后摊开成掌,又向外一挥。 但闻一道清脆巨响,似有琉璃水晶之类物事迸裂,与此同时,付长昆惨叫声震彻方圆百丈,群雄被他吓了一跳,正不知发生何事,树上又有一人纵下。 不尘赶救不及,身在半空微微叹息,忽闻“叮叮当当”伴随风声逼近,又见围观四周阵阵惊噫,不及回头,左手拂尘出三成内力,将耳后兵刃打去,依稀辨得为一软刃,惊觉传至虎口的内劲十分不弱,不得已空中转身,见一人更在头顶。 当下收起左手拂尘,右手一掌斜向上出,已注入七成内力。 那人身在高处,却不出掌相拼,右腕一甩,手中软刃直插草地,随即右手上提,整个人加速下坠,与不尘来到同一高度,这才挥出左掌。 只听“砰砰砰”连续三声,二人连对三掌,落地后各自退出五步,卸去对方掌劲。 不尘大是诧异,他见多识广,即便是对武林中的后起之秀,也极少有他说不出名字的,眼前此人不论形貌还是武功路数,皆是初见无疑,虽然自己未尽全力,更不曾使出武当绝学,但此人同样气定神闲,显得大有余裕。 况且此人居有利地形却不仗势而为,举手投足间对武功十分自负,与自己孰强孰弱,短短数招间还真看不出来,不尘为修道高人,对胜负看得极淡,非但不怒,反而生出爱才之心,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佩服!佩服!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来自何门何派?” 所有一切来得太快,群雄兀自目瞪口呆,听见不尘夸赞,才发觉此人四十出头,衣着华贵,体型高大魁梧,手持九节鞭,口径却有寻常五倍,每相邻二节连以铁索,使得这件软刃十分粗重,则适才“叮叮当当”之声,自也不足为奇。 那人收起九节鞭,道:“真人过奖,在下不想这铜砂弟子得救,这才暗中偷袭,并非君子所为,都说真人为当世三大高手之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群雄得他提醒,方朝付长昆看去,见他脸色惨白,整个人仰面躺倒,双臂如蛇虫般七弯八绕,竟是两条上肢于一招间骨骼粉碎,空剩躯壳,无不乍舌。 回想齐高两度出手,都只凭借轻功收放自如,可这一下正面交锋,没有丝毫取巧,付长昆两手铜砂,在齐高面前如同儿戏,只一回合,付长昆双手俱废,断成这个模样,只怕这辈子都无法复原。 唐桑榆大是惶怒,喝道:“齐高!你身为丐帮弟子,居然使这等旁门左道的阴毒功夫!” 齐高道:“你我所学一阳一阴,一热一寒,凭甚么你的功夫叫佛门正宗,我的功夫叫旁门左道?” 唐桑榆被他一句话噎住,不知该如何辩驳,又道:“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 齐高道:“少林丐帮自来情同连枝,适才问你那个问题,是存心想放他一马,你自己不识好歹,反倒来怨我么?” 群雄这才明白,齐高所问,唐桑榆若承认代表少林,齐高许会手下留情,他一上来便弄得唐桑榆灰头土脸,早已料定对方不敢累及师尊。 想这唐桑榆此来,为夺盟主之位,实是做了不少功课,诱使武当不尘旁观为其一,激得丐帮长老比武为其二,心机也算不浅,但在齐高面前,不论文武,又不足一提了。 唐桑榆手不能及,口不能敌,又将一腔怒火转至持鞭那人身上,道:“你又是谁?鬼鬼祟祟来到牟庄,到底有何居心?” 那人更不回头,道:“凭你也配问我姓名?” 唐桑榆大怒,趁那人背对自己,悄悄聚力手心,群雄见他一只右掌红如烧炭更胜双颊,知他想要暗施突袭,碍于崇印之面,无人出声提醒,齐高则俏立一旁,明明一切尽收眼底,看他神态举止,全无半分施救打算,只一脸轻蔑笑意。 眼见唐桑榆一掌只在那人后背寸许,后者全无知觉,不尘举起右掌,单手一招“如封似闭”,唐桑榆手掌到处如中败絮,心知功力相差太远,收回掌劲,道:“真人有心维护,晚辈也惟有放他一马。” 却见一旁齐高手背捂嘴噗嗤而笑,道:“你笑甚么?” 齐高道:“难怪这位小兄弟叫你作‘猪头’,真人维护的是你,可怜你还懵然不知。” 群雄连同丐帮四大长老在内,无人看出其中玄机,听齐高说得古怪,却从不尘脸上看出他所言非虚,对他佩服又再增加几分。 那人转向不尘,拱手道:“真人,‘蒹葭洞’陶元策告辞,后会有期。” 九节鞭再出,勾住一根树枝,整个人飞身而起,顷刻间已翻越围墙而去。 第六回 铜砂百炼⑧ 群雄面面相觑,继而相互询问,却无一人听说过陶元策其人,亦无一人知道武林各大门派中,竟有一个叫作“蒹葭洞”的,更有擅使九节鞭的门人,但此人分明是一等一的高手,凭空猜测半晌,料想此人不愿暴露身份,这才胡乱编出一个名字。 不尘皱眉沉思,心道:“九节鞭,难道……看来牟庄大会过后,贫道要去一趟少林,问问方丈,这人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人,招式是否相同?” 唐桑榆道:“现下讨论还有甚么意义?这人来路不明,各位身为正道江湖中的大人物,就这样由得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群雄原本为此有些不平,但亲眼见这自称陶元策之人与不尘连对三掌而不落下风,无人敢于强自出头,见不尘未加阻止,稍一走神,陶元策已不知所踪。 齐高鼻孔出气,道:“你铜砂武功高强,怎么不见你以‘铜砂掌’拦阻?” 唐桑榆“哼”得一声,道:“今日之事,我必当禀明恩师,让少林代为出面,向丐帮讨回公道!” 齐高道:“唐掌门不必强行攀扯关系,若非看在少林丐帮数百年交好,丐帮自班卓两任帮主而下,对少林四大高僧心悦诚服,我早已废去你一身掌力,少林高僧愿意登门,我自当礼敬有加,但你铜砂想来我丐帮耀武扬威,你来多少个,我收拾多少个。” 四大长老听他出言不逊,先是左右难安,细细一品,又似并无不妥,此语将少林铜砂二派切割分明,始终表示少林丐帮交好,唐桑榆身兼二派,既得全身而退,想来也不至于再找丐帮麻烦,加之见齐高身怀绝技,心中早有敬畏,听他侃侃道来,并无一人阻止。 至此,唐桑榆脸色有如猪肝,道:“好!丐帮果然卧虎藏龙,唐某算是领教了!” 齐高见唐钱二人转去,手指付长昆,道:“你们不带他走?” 唐桑榆道:“铜砂不需要废人。” 从西北角出入口隐去。 不尘走到中央,道:“齐少侠,天下的‘寒冰掌’,贫道自认为见过不少,唐掌门深得‘铜砂掌’精髓,在你面前如同蝼蚁参松,请恕贫道眼拙,竟瞧不出你所学来历,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齐高连忙躬身拱手,道: “晚辈末学,岂敢在真人面前挂齿?天下武功的高低,说到底都是习武之人的高低,晚辈的‘寒冰掌’,能破去唐桑榆的‘铜砂掌’,却破不去崇印方丈的‘铜砂掌’,正如晚辈能胜得过这位小兄弟的‘降龙十八掌’,却胜不过班帮主与卓帮主的‘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见他说这话时看向自己,听他称赞卓凌寒,喜道:“我也觉得小哥哥更厉害些,不过你也已经够厉害啦。” 不尘见齐高岔开话题,料想他不便泄露师尊,捋须笑道:“年轻人胜而不骄,丐帮之幸,天下正道之幸。” 齐高道:“晚辈惶恐。” 对身旁晋无咎道:“咱们退下罢,先让长老们商议大事。” 不尘见他以普通弟子身份自居,退于四大长老之后,想他年少轻狂,急欲为屈彪报仇,这才不留任何余地,可出手毕竟太重,回头找到机会,还是要劝说几句。 群雄看了这许久热闹,到最后付长昆如烂泥委地,也都暗呼过瘾。 丐帮与铜砂派这一战,打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群雄原本意犹未尽,看过齐高亮招,料想在场之人惟独不尘能与之相较,他既不肯出手,再也无人能敌,只索悻悻然自西北口而出,退回北侧“快语厅”。 孔麒身为半个东道,托庄丁随意处置付长昆,至于安顿养伤,还是直接活埋,孔麒完全不放心上,只让庄丁好好照看屈彪。 齐高道:“在下身为丐帮低袋弟子,不便参与大会,还请三位长老准我陪同照看屈长老。” 屈彪摆手道:“今日若非有你及时出现,我丐帮数百年威仪荡然无存,你不用管我,尽管代我前去与会。” 冯义孝亦道:“屈长老说得不错,你今日所为,足以代表丐帮。” 齐高面有犹豫,望向崔江二人,齐高身为净衣派弟子,能不能去,终须净衣派长老决定,其时丐帮在班卓两代掌门麾下,十数万帮众一心,净污之间全无嫌隙,明知齐高为净衣派弟子,冯屈二人仍是一力举荐。 崔百泉道:“既然如此,你便一同去罢。” 齐高又一躬身,道:“是。” 孔麒道:“齐兄,你就别客气了,丐帮今日大放异彩,你和众位掌门长老齐聚一堂,相信各门各派无一不服。” 齐高道:“谢孔掌门抬爱。” 孔麒拉住他手,道:“你我相见恨晚,说甚么客气话,走罢。” 孔麒于牟庄大会召开之前,听雁荡门人回报,得知少林俗家弟子、铜砂派掌门唐桑榆亦在正在前往牟庄的路上,心想这次大会卓凌寒不能到场,唐桑榆师出少林,为保万全,派弟子多方打听,得知齐高便在登州栖霞左近,当下亲身前往拜会。 其实他找齐高前来,并非全为武力降伏,也有想过另外一层,唐桑榆私掳少女,又两度败于丐帮六袋弟子手下,这两件事毕竟只是江湖传闻,自己未有亲眼得见,但只要有齐高当面对质,唐桑榆好色之举便会摊于众人之前。 有道是人言可畏,多疑乃凡人天性,一旦说起这段过往渊源,不论是真是假,天然总会先信上几分,对唐桑榆有害无益,此后二人见面相识,孔麒见齐高面若璞玉,衣如仙子,对自己谦恭有礼,更是好感大增,一路上相谈甚欢,至于齐高身手如此了得,则完全出他所料。 各大门派回归原位,齐高站于三大长老身后,冯义孝这才想起,先前这个位置是晋无咎,道:“晋无咎呢?”。 齐高来得最迟,并不知道最后在树上耍弄唐桑榆的少年姓甚名谁,只隐隐觉得,与他甚是投缘,听冯义孝问及,道:“先前那小兄弟,是他叫晋无咎么?” 冯义孝“嗯”得一声,道:“卓帮主曾从蓬莱仙谷传讯出来,要咱们暂为照看这孩子,谁知他顽劣成性,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齐高沉吟道:“‘或跃在渊,进无咎也。’难怪卓帮主会传他这招‘或跃在渊’,不用说,卓夫人才学超凡,定是她出的主意了。” 冯义孝奇道:“你叽里咕噜说些甚么?又关卓夫人甚么事了?” 齐高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那小兄弟的名字取自《周易》,好名字!好名字!” 冯义孝不以为然道:“名字好顶个甚么用?唐桑榆的名字不好么?” 齐高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也是极好的。” 冯义孝道:“这不就是了?我看那晋无咎只会一些野人把戏,平日里不好好练功,只知闯祸,卓帮主必是因为照顾卓夫人,不能分心约束,这才先将他赶出蓬莱仙谷。” 冯义孝对蓬莱仙谷中的变故一无所知,这般胡乱猜来,余下三人均觉有十分道理。 江鼎轩道:“冯长老息怒,晋无咎不学无术,咱们瞧在卓帮主的面上,严加管教也就是了,照我看,那孩子倒也没有太过糟糕,适才若无他一通胡搅蛮缠,合咱们三人之力,也极难支撑到齐兄弟前来。” 冯义孝叹一口气,道:“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咱们愿意管教,也得要他愿意努力才行。” 孔麒立于主人之位,向群雄客套几句,请上丐帮三大长老,递过一张卷幅,摊开一看,竟绘有盘龙峡谷外围地形,自周边山脉至所有入口,标注得极为详尽,经东侧草地一役,卓凌寒众望所归,虽未在席,群雄无不认他为正道盟主。 冯崔江三人代为主事,与各派掌门共同商议,每座山上分别由哪派弟子居高查探,每处入口又分别由哪派弟子严密布守,此外上山出口要道也须设置陷阱,万一盘龙教众攻山或是攻口,守关弟子阻挡不住,也要令对方有来无回,此为其一。 封山虽不失为以逸待劳之策,亦可暂保正道中人不被残杀,但一味固守,消耗人力必然极大,终须与潜入盘龙教的内应取得联系,以求里应外合,破去山脚这第一道防线,则之后的事好办得多,虽暂时苦无良策,但这一步迟早要走。 另一方面,名门正派知道安插内应,盘龙教也无不知之理,各派尽可能派遣心腹弟子,以避免不必要的折损,此为其二。 群雄时而领命,时而提议,整个“快语厅”场面热火朝天,一直商议到夜幕降临,牟庄早已备好盛宴,群雄午膳仅以甜点充饥,心中正骂庄主小器。 其实牟庄甜点师傅手艺不凡,吃下肚的无一不是精品,只可惜群雄之中,并无一人能如夏语冰这般懂得品鉴,只道天下间除了酒肉,所谓点心皆为糟粕,直至晚间正事完毕,由庄丁指引,来到东北厅大快朵颐,群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觉人生快事莫过于斯。 这一餐喝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群雄肚腹饱胀,更有个别烂醉如泥,好在牟庄早已腾出西北院客房,安排百余人留宿一宿。 牟庄主生性好客,次日待群雄醒转,更言明但教有谁愿意留下,牟庄上下永不逐客,但群雄身为各门各派重要人物,终不能久出不归,第二日已去了九成半,第三日走得一个不剩。 东侧草地比武结束后,晋无咎不知所踪,四大长老对他没有太好印象,先前碍于卓凌寒所托,想要善待于他,见他自行离去,如此一来反倒省事,丐帮之中,反是齐高挂念他更多一些。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① 那日牟庄丐帮大获全胜,晋无咎不喜反忧,心道: “我还以为我让那猪头出丑,丐帮长老便会对我客气些,谁知还是一样没有好脸色,这会儿他们商量正事,没工夫来骂我,只要手头的事一忙完,我可就遭殃了,小哥哥小姐姐总要一两个月后才能出谷,我现下不跑可就跑不了啦。” 见群雄纷纷离开东院草地,趁四大长老不注意,钻入人群,跟至北厅,不随人流进入,反折而向南,沿来时长路直奔大门而出,门口仍是早间那两名庄丁,一日见到百余张脸,早已忘记晋无咎正是那破格放行的无名小卒,毕恭毕敬打声招呼,晋无咎随口“嗯”得一声,扬长而去。 走出牟庄,仍是七上八下,想着右首边是来时的路,我便向左首边走,一路发足狂奔,无暇欣赏路边美景,但觉耳旁生风,丛丛绿植从身畔经过。 晋无咎内力不足,跑不多远便气喘吁吁,不敢停下休息,只怕四大长老发现后追上自己,仍是小步紧走,待体力稍稍恢复,又再埋头一通奔行。 晋无咎初涉红尘少不更事,只道人人都要管教自己,却不知四大长老忙于盘龙峡谷周边布置,早已察觉他趁乱溜走,全无追出打算。 这一路奔奔走走,直到天色渐暗,肚腹空空两腿无力,回头早已不见来处,心道:“跑出这么远,他们应该追不到我了罢?” 又蹒跚走出几步,感觉鞋底黏着甚么,低头竟是茫茫沙地,面前大海广袤无垠,原来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沙滩,借助晚霞光芒,但见水清滩平,沙细如粉,光泽如金,流波湛蓝,晋无咎眼望海天一色,暗暗发愁,自言自语道:“天快黑了,这里美是很美,但我今晚该住哪儿呢?” 站在水边放眼远望,南侧三里之遥似有高楼,里边闪着灯光,心道:“这家客店别致得紧,居然建在水上,可得好好去看一看。” 走到近处,天色近乎全黑,海边一个码头,一条狭长木道通向海心,蓬莱仙谷靠岸处水位极深,晋无咎从不知有搁浅一说,正对灯光沿木道前行,尽头处是一座巨轮,抬头数数,为四层楼高,也不知吃水多深,晋无咎别无去处,恰好面前一排向上阁梯,大摇大摆走了上去。 甲板入口站有一人,身材瘦小,形容猥琐,却穿金带银一身奢靡,见晋无咎衣饰粗陋,满脸鄙夷不屑,道:“这只游船自黄水洋南下,入南大洋后停靠杭州府,沿途风景优美,况且还是上等游船,这一路可不便宜啊。” 晋无咎对财帛概念模糊,取出清晨店小二找下的一锭银两,道:“这个够么?” 那人道:“大兄弟,你不是开玩笑罢?” 晋无咎察言辨色,立知这些银子打发不了,道:“是我拿错了。” 又从包裹中取出一锭黄金。 那人一见黄金,立即变了张脸,道:“这位官爷,您真是好眼力,这只游船今晚戌时出发,是牟庄牟老爷亲自督建,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只能与之媲美的。” 晋无咎听见“牟庄”二字,心道: “我便是从牟庄逃出来的,只不过牟老庄主就算要派人抓我,也肯定找不到这只船上,我躲在这里应该不会被人发觉,我先去你说的甚么南大洋和杭州府避一两个月,等小哥哥小姐姐出来,我再回来找他们,到时候就算要骂我责罚我逼我练功,只要是小哥哥小姐姐,我怎么都是开心的,但我偏生不愿给你们这些臭叫化欺负。” 那人见他不说话,又道:“官爷,小的这便命人给您安排上房可好?” 晋无咎胡乱“嗯”得一声,嫌弃那人嘴脸,不愿与他多话,心道:“我在‘蓬莱仙境’长大,甚么样的风景没见过?要不是为了不让人追到,我才不稀罕你这条破船。” 脸上却喜笑颜开。 内侧门口又走出一个小二装扮的男子,单手一盏油灯,与先前这人一般的瘦小猥琐,来到面前点头哈腰,道:“这位官爷,请跟我来。” 右侧甲板平整宽广,如晋无咎这等眼力,也只依稀得见边缘轮廓,左侧门框正对一条长廊,两边各是五步一间客房,头顶每五步悬挂一盏油灯,他并不认得降香黄檀之名贵,只觉从地板房门,色调有的浅黄,有的紫赤,花纹别致,不知雕刻而成,还是天然如此。 小二弓背道:“官爷,我们这只游船,甲板位于四层,上边下边各有三层,您看您想住在几层?” 晋无咎身在蓬莱仙谷之时,最多也只见过双层船只,心道:“一加三加三等于多少来着?感觉数字也没多大,但是不掰手指头我算不清楚,我若当着面掰,这人定要笑话,还是等进了屋子再说。” 他一瞬间脑中转过念头极快,又不知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他倒不怕人家笑他蠢笨,只记得夏语冰曾言无奸不商,担心一个问得不对,教人看出自己全无阅历,又要花心思骗自己的金锭银锭。 小二见他走神,道:“官爷?”晋无咎道:“我住在最上边好了。” 小二又是一脸欢喜,道:“一看官爷的打扮,就知道您出身富贵,这船一路南下,沿途山清水秀,自然是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晋无咎留意他神情变化,心道:“这人忽然这么开心做甚么?我刚才有甚么说漏嘴了么?” 其时玻璃还远没有百年后的透视效果,甲板以下皆位于水位及其下方,客房内侧并无窗户可以望穿水下景观,除一扇房门,其余完全密闭,价钱自是下低上高,晋无咎无意间挑了上房,小二并未坑蒙,晋无咎却完全不知,心道: “现下再改口也来不及了,只能行一步是一步,出谷前小姐姐说了,我算是半个丐帮弟子,所以给我准备的衣裳都特意打了补丁,这人却说我是甚么官爷,还说我出身富贵,当真乱讲之至。” 长廊正中向右出现一上一下两排楼梯,晋无咎跟随小二沿右排楼梯向上,见左排楼梯黑暗阴森,心道:“这下边看来有趣,等夜里大家睡着,我去探探也十分不坏。” 他却没想到此时天色已晚,向上楼梯只因有小二油灯照明,出于好奇本能,才想看看下边到底有些甚么,换作日间一路可见,他反倒未必有兴致了。 巨轮上小二丫鬟不少,从一层到三层遇见有六七个,无一不是卑躬屈膝,晋无咎看着厌恶,随意挑一间空房入住,刚打发小二离去,楼下传来甲板入口那人的声音:“二位官爷,这只游船今晚戌时出发,自黄水洋南下……” 一人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快去安排一间上房。” 晋无咎听见这人声音,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暗道:“是猪头,他怎么也来了?” 想到二人在牟庄结下深仇,唐桑榆一心想取自己性命,且听甲板入口那人意思,这只游船全程时间不短,大海茫茫,既没有树给自己爬,更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只消一个照面,立时命丧掌底。 晋无咎锁紧房门,心道:“先别要自己吓自己,这船这么大,猪头未必便能发现我。” 仔细打量房间假以分心。 房间并不宽敞,右边墙上一幅长幔,以金银各色丝线绣成一图,左侧床上为绸罩单,四围紫色短幔,中央一张木桌,同为降香黄檀,铺有金色与象牙色相间的桌布,左右两张座椅各有彩色布套。 靠里一张镂花象牙脚凳,内有一扇窗户,打开便是船外景象,四盏银质灯架呈四角排开,各垂一盏油灯,将房间照得恍如白昼。 晋无咎将包裹随手一扔,楼梯上出现脚步声,心道:“这猪头和猪头的弟子不会也住顶层罢?要是他们的屋子在我隔壁,那我这条小命可就更难保得住了。” 巨轮地板皆为木质,相邻两层极易分辨,晋无咎听唐桑榆师徒走到三层后转入长廊,长吁一气,心道:“不住在同一层,那便好得多了。” 听小二推开脚下房门,唐桑榆又是好又是不错,听语气对客房极为满意,且入住房间恰在自己脚下。 脚下房门掩上,钱锐的声音清晰传来:“师父,那小子便在船上,等船开后,我们是大张旗鼓的搜捕,还是暗中查探?” 晋无咎大是慌张,心道:“这可坏了,原来我一个人上船,躲过长老们的眼睛,却教这猪头给发现了,他们是要一间一间的找,找到我还不直接把我杀了?” 唐桑榆道:“不急,这一路全程三天四夜,我们师徒有得是时间,先摸清楚状况再说。”钱锐道:“正是,师父英明,敌在明我在暗,三天四夜,对师父而言,那是绰绰有余。”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② 晋无咎心下得意,暗道:“这你可就错了,明明是你在明我在暗。” 转念一想,这船隔音太差,自己能听见二人声音,自然二人也能听见自己声音,一颗心怦怦乱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其实他武功虽差,但五感俱锐,便教当世第一流高手,亦未必敢说自己五感在晋无咎之上,此刻上下虽只隔着一道木板,但降香黄檀堪称天下第一木,造船匠人手工又是当世独夺,两层之间实是密不透风。 晋无咎虽能听见楼下动静,但他踩在二人头顶,只要不刻意叫嚣隳突,二人根本听不出来,倒是这样一座无价巨轮,除富可敌国的牟庄之外,民间只怕再无第二家造得出来。 唐桑榆道:“说起那小子,武功也真是了得,虽然光明正大交手,我师徒二人未必会输给他,可既能智取,又何须力敌?能以众凌寡,又何须单打独斗?” 钱锐道:“正是,师父英明。” 晋无咎大是奇怪,心道:“这猪头是瞎了么?居然说我武功了得,我白天是因为有那么多树在,我从小到大爬树爬得惯了,现下船上只有楼梯走廊,我哪里打得过他?一个人我都打不过,还要两个打我一个,说甚么智取,分明就是不要脸!” 唐桑榆道:“那小子几次三番坏我好事,和齐高一般的可恶,但教落在我的手里,定要他的好看!” 言语间满是忿然。 钱锐道:“不错,那小子是师父的眼中钉,便是整个铜砂的眼中钉,只可惜师弟们远在重庆府。” 唐桑榆咬牙道:“齐高也真够辣手,要是长昆在此,合我三人之力,何愁揍不扁那小子!” 晋无咎心道:“看来你这猪头确实是被八记耳光打得傻了,你一根手指头都能要了我的命,还要三个打我一个,再说我就和你捉迷藏闹了一场,你说甚么‘几次三番’,居然想把摔的两跤分成两次来算。” 钱锐道:“师父不必担心,有弟子助您一臂之力,定能杀得了那小子,到时想那姑娘盈盈弱质,怎能抵挡住师父的威逼?” 晋无咎听他说笑甚是不怀好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道:“甚么姑娘?天下间的姑娘我便只认得小姐姐一个,你这猪头,竟然想对小姐姐不利!” 唐桑榆道:“这你可就错了,美人是用来怜惜的,对这样的女子滥用威逼,实在是暴殄天物,须得让她尝尝我的采花手段,心甘情愿的从了我,那才有趣。” 钱锐道:“师父怜香惜玉,为门人表率,弟子受教,等回到铜砂,弟子也定当教导师弟们,对美人要攻心为上,对丑八怪才可用强。” 唐桑榆道:“胡说甚么?为师甚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钱锐忙道:“弟子知错。” 见唐桑榆并无责怪之意,微微松一口气。 晋无咎听得投入,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他到这里总算明白大概,该是他们一路上看见一男一女登上这座巨轮。 唐桑榆风流成性,对那女子动了邪念,但是同行男子武功高强,应该也如齐高一般,教这唐桑榆吃过大亏,所以唐桑榆才决定以众凌寡智取男子,再将女子据为己有。 如此说来,先前二人口中的“那小子”所指并非自己,而对此刻自己正在头顶,二人更是一无所知,待听钱锐说对丑八怪用强,更觉可笑到了极处。 唐桑榆道:“为师生性风流,身兼三绝,你可知是哪三绝?” 钱锐道:“师父自创铜砂,这‘铜砂掌’自是第一绝,至于其余二绝,弟子不知,请师父指点。” 唐桑榆道:“大谬不然,大谬不然,为师这三绝中,铜砂为末,诗画为中,采花方为首绝。” 钱锐道:“原来如此!弟子顿悟!以往弟子潜心习武,于儿女之事从未留心,今日师父这一提醒,才猛然发现,天底下的女子都为师父倾倒,师父以采花为首绝,实乃当之无愧。” 日间晋无咎在牟庄见唐桑榆喋喋不休,钱付二弟子沉默寡言,自从巨轮上重现,这钱锐也开始说个不停,且字字句句不离奉承,晋无咎此前还觉小二谄媚,但与这钱锐一比,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唐桑榆道:“你说天底下的女子,那是说得大了,应该是天底下的美女。” 钱锐道:“不错不错,天底下惟有美女才能配得上师父,至于丑女,师父不屑使用采花绝学,却不是因为拿她们不下。” 唐桑榆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只不过……” 清一清嗓,续道:“我们铜砂毕竟是佛门正派,平日里还是应以掌法为主,美色为辅。” 钱锐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晋无咎暗暗骂道:“你们铜砂一群猪头,白天在人前对付丐帮,总算凭的是真功夫,想不到师徒两个一到人后,说起话来这么下流,居然还好意思自称佛门正派,等下次我见到小哥哥小姐姐,一定要狠狠告一状,让小哥哥好好教训这只猪头。” 唐桑榆忽而长叹一气,钱锐道:“师父,您在叹息甚么?” 唐桑榆道:“说到天底下的美女,还是数她最勾人心魂啊,唉!可惜,可惜。” 钱锐道:“师父是又想起那闯塔的姑娘了。” 唐桑榆道:“连续两次在我手心被人带走,简直岂有此理!” 说着重重拍一下桌子。 钱锐道:“师父息怒,我铜砂和他齐高不共戴天,等弟子陪师父忙完这次正事,回去后便安排人手盯住齐高,正所谓来日方长,丐帮弟子云游四海,他齐高也总有落单的时候,只要让我们逮着机会,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将师父多年来的仇怨一次清算。” 唐桑榆道:“很好,为师果然没看错你。” 晋无咎心道:“他们说的,应该便是昨天夜里,施前辈说的那个长翅膀的姑娘了。” 顿了一顿,唐桑榆又道:“那姑娘下一次出现,又不知要几个月后,想我唐某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对她日思夜想,竟连她的芳名都不知道。” 钱锐道:“师父,在弟子眼中,天底下的美女便数大小师娘最为美貌,您却说数那姑娘最勾人心魂,弟子有些不大相信。” 唐桑榆道:“傻徒儿,要论天生俊俏,你比为师最多只差三分,真要好好打扮一下,也和为师一般的风流倜傥……” 钱锐道:“弟子岂敢?弟子最多只有师父三分容貌。” 唐桑榆也不理他,自顾自笑道:“……可要说到对女子的品鉴,你却差得太远。” 钱锐道:“求师父指点。” 说到这里,下边出现沏茶声,也不知是唐桑榆自斟自饮,还是钱锐倒水敬上,晋无咎听得入神,加之原本对茶没甚么品味,也没去追究二人何来水壶水杯,同为上房为何自己没有? 唐桑榆品一口茶,道:“你那两个师娘?庸脂俗粉,庸脂俗粉罢了,便是眼下这只游船之上,尚未可知身在哪间屋子的那个姑娘,都胜她们百倍。” 钱锐道:“弟子汗颜,这个弟子当真看不出来。” 唐桑榆道: “当然,你那两个师娘姿色虽然平庸了些,格局心胸好歹是有的,若是对我采花指手划脚,我早将她们休了,唉!只恨我当年见识短浅,见她们生得好看,一时心痒娶得快了,直到这些年行远见多,才知道天下竟还有那么风情万种的女人,回头再看家中这两个婆娘,真是越看越丑,他妈的!” 晋无咎自离开蓬莱仙谷,踏入尘世半个多月,对男女情爱之事一窍不通,唐桑榆口中“采花”、“休”、“风情万种”等等,他都似懂非懂,至于“师娘”、“娶”甚么的,他还有些明白。 当日晋太极一心想让卓凌寒收自己为徒,还让自己称呼夏语冰作“师娘”,解释过何为娶嫁,此刻虽听得一知半解,但他天资聪敏,知道大概说的甚么意思,又忍不住心里骂道: “我在蓬莱仙谷亲眼看见,小哥哥小姐姐何等恩爱?一个男子真的爱上一个女子,便绝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你这猪头,已经有了两个老婆,还惦记着别人,简直比那夏昆仑还不要脸!” 他也说不上来情为何物,总觉得男女相守原该如此,一想到夏昆仑其人,虽是夏语冰的爹爹,却毫无疑问是个坏人,晋太极与夏语冰同为至亲,自己夹在中间实难做人。 钱锐道:“师父是想娶那姑娘么?” 唐桑榆道:“可不好说,那姑娘全身也是透着邪门。” 钱锐道:“弟子也是这么想的,弟子见过那姑娘一面,总感觉……” 唐桑榆听他欲言又止,道:“感觉甚么?但说无妨。” 钱锐道:“弟子总感觉她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师父拿来逢场作戏无伤大雅,但说到明媒正娶,弟子斗胆,觉得她配不上师父。” 唐桑榆叹道:“齐高两次把人带走,那姑娘多少总要存些感激,瞧她眉眼手脚那股骚劲儿,也不知暗地里有没有委身相许,倘若二人真已发生苟且之事,为师倒也不能娶个残花败柳。” 钱锐道:“师父的意思,那姑娘可能已经和齐高成亲了?” 唐桑榆道:“他俩真要成亲,那事情反而好办,齐高武功虽高,那姑娘却不堪一击,防得了我一时,防不了我一世,到时候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我唐某给他齐高戴上老大一顶绿帽,嘿嘿……”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③ 钱锐看他说得悠然神往,脑海显然已在九霄云外,轻声叫道:“师父?” 唐桑榆双眼迷离,兀自喃喃道:“那女人的身材样貌,可真是没得说……” 晋无咎听他说得越来越是难懂,料知不是甚么好话,只觉脸上有些发烫,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心道:“奇怪,怎么会忽然这么热?我这是病了么?” 钱锐稍稍抬高嗓门,道:“师父!” 唐桑榆这才回神过来,道:“何事?” 钱锐怯怯道:“师父,您好像流口水了。” 唐桑榆伸袖一抹嘴边,道:“没有的事,你看错了。” 钱锐道:“是,是,弟子看错了。” 唐桑榆强迫自己收起心猿意马,连饮三杯热茶,道:“徒儿。” 钱锐道:“弟子在。” 唐桑榆道:“为师身为少林弟子,少林中有些甚么,又发生过些甚么,为师也从未对你们一众弟子有所隐瞒。” 钱锐道:“请恕弟子愚钝,不知师父想问弟子甚么?” 唐桑榆道:“那为师曾对你们提起过少林寺“枢械塔”第九层,你可还记得?” 钱锐道:“弟子记得,第九层为“枢械塔”顶层,由九位神僧看守两件宝物,那九位神僧比方丈师祖还高一辈,代表当今少林武学最高修为。” 唐桑榆“嗯”得一声,道:“那你可还记得,九位‘鉴’字辈师祖看守的,是哪两件宝物?” 钱锐道:“有一柄名为‘祝融’的宝剑,还有一条没有名字的索刃。” 唐桑榆道:“为师上一次对你们说的是没有名字么?” 钱锐忙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 唐桑榆道:“哦,为师诸事杂多,有时忙得忘事倒也正常,徒儿不必惶恐。” 钱锐道:“是,请教师父,那条索刃叫甚么名字?弟子一定牢记。” 唐桑榆道:“我最近一次前往少林,听师父提到,原来那条索刃两头一粗一细,各有手杆,均写有‘复归’二字,手杆下方四指宽处又各有一个小字,粗的那头写的是‘龙’,细的那头写的是‘螭’,所以这条索刃的名字便是‘复归龙螭’。” 钱锐复述道:“‘复归龙螭’。” 唐桑榆道:“不错。” 钱锐道:“所以师父您是在想,那姑娘闯入‘枢械塔’九层,图谋的究竟是那‘祝融’宝剑,还是这‘复归龙螭’?” 唐桑榆道:“确实如此。” 钱锐道:“那师父可有想出结果?” 说到这里,上下三人同时感觉房间轻轻一晃,正是戌时已到,巨轮启航。 唐桑榆道:“接下来三天四夜,我们都得待在这里,有甚么话晚些再说不迟,你把这桌子搬到窗边,再叫小二来些上好酒菜,今日十六月圆之夜,你我师徒二人对饮赏月,畅谈江湖,岂不快哉?” 钱锐道:“是,弟子遵命。” 晋无咎听到“上好酒菜”四字,才想起自己已有五个时辰滴食未进,不想还好,一想立即肚子咕咕直叫,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虽然买得起,却不敢叫人上菜,接下来这么多天,可不得把我饿死?” 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性命要紧,脑筋一转打定主意,今晚这餐姑且搁下,待唐桑榆师徒酩酊大醉呼呼而睡,便下楼找一众小二丫鬟探问厨房所在,然后告诉他们,自己习惯白天睡觉,教他们勿来打扰,自己便可躲在屋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吃。 想那唐桑榆专注于人家姑娘,只要自己不主动送上门去,唐桑榆便该留意不到。 晋无咎初登巨轮,对三层望出的海上夜景十分向往,转念又想,脚下窗户既开,自己若也开启,难保唐桑榆师徒中会有一人心血来潮,探出头向上张望,那便糟糕至极,惟有门窗紧闭,自言自语道: “甚么事也干不了,不如先睡了罢,要是半夜能醒,我再去找吃的,顺便看看楼下有些甚么。” 回思甲板以下一片漆暗阴诡,虽免不了有些害怕,更多还是好奇激动,熄灭四盏油灯,脱去外衣,钻入被窝合眼而眠。 ------------------------------------------------------------------------------------------------- 再度醒来已是万籁俱寂,船身晃动极其轻微,只怕整座巨轮除了晋无咎,再无第二人能感觉得到。 晋无咎起身后也不点灯,心道:“睡过一觉反而不饿,下边那两只猪头也该和死人没啥分别,我这便下去溜达一圈。” 巨轮每次出海前都会重新翻修,房门启合没有“吱啦”声响,晋无咎推门出去,长廊上油灯尽灭,见左首边长廊尽头有月光透入,蹑手蹑脚走到窗口,明月当空繁星密布,辨出丑时过半,心道: “大家都睡着了,我先轻手轻脚将这只大船探个明白,便有再多秘密,两个时辰也总该够了,只要天亮前回到屋子便不打紧,万一一不小心被船家发现,我就说肚子饿了下来找些吃的,只要不把猪头吵醒,其他人发现我,那也没甚么。” 观月推断时辰,远比观日推断困难得多,蓬莱仙谷四人于铁笼中谈及此事,夏语冰曾当晋太极之面,同时教给卓凌寒与晋无咎二人,晋无咎听过两三遍也便会了,卓凌寒却始终不得要领,到最后也只能讪讪笑道: “无咎的确比我聪明,冰儿你也别再教我,反正有你在我身旁,你会也是一样的。” 晋无咎顺着长廊,经过自己房间,一路走到楼梯,想起临睡前听得投入,竟忘记思考一加三加三等于多少,掰起手指头反复算过四遍,确认是等于七,一边心中默数,一边握紧左侧扶手,一格一格阶梯向下走去。 其实放眼整座巨轮,晋无咎惧怕的便只唐桑榆师徒二人,他交过黄金,船家早已奉若财神,巨轮上本无深夜不得走出房间的规矩,此刻步履维艰,倒有大半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甲板以上,每一层鸦雀无声,只在面向长廊时,会看见海面上投入的光线,此外不见小二或是丫鬟,想来都在各自房中酣睡。 晋无咎脚步不停,右折后继续踩楼梯而进,心道:“来到水下,走廊上便不该再有月光。” 又几格阶梯后,下方依稀传来说话声,晋无咎大感奇怪,心道:“这个时辰除了我,居然还有别人没睡。” 想到若是小二丫鬟,那便上门去讨些吃的喝的。 地下一层果然伸手不见五指,晋无咎怕脚下磕碰,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他暗中视物能力远较常人更强,先前四层以上,但教一丝光点折入,他也能模模糊糊辨别身前脚下,这时甲板以下伸手不见五指,才是全凭触感。 来到地下二层,竖起双耳,声音仍是从脚下传来,暂时不知说些甚么,却能听出七嘴八舌,且无一不是男子。 终于来到地下三层,长廊上依旧黑灯瞎火,说话声依然是从下方传出,心道:“不是说上下各只三层么?怎么往下还有?难道是我手指头掰错了?” 走到地下四层,先前微弱光线又复出现,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不然,表面看来平静,实则六大门派各有动作,绝非只有我姓任的一家。” 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是么?这其中的细节,我等自然不得而知,任少侠是否方便透露?” 那姓任男子道:“我们既然约在此处,证明相互间推心置腹,哪有甚么不方便的?这船一时半刻也靠不了岸,待我们聊完正事,和诸位详述又有何妨?” 又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不错,我们这些门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在平日里约见,只怕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这次牟庄大会,各大门派掌门长老一下子齐聚栖霞,反倒没人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任师兄选在此时此地,实在妙极。” 先前那中年男子道:“现下坐在这间屋子里的,都是各门各派掌门心腹,既受掌门之托代为商议,我们自当齐心协力。” 晋无咎于黑暗中左右张望,辨得声音是从右首最内一间客房传来,探头望去,果然最深处有火光透出,光线昏暗,看来最多也只点了一盏油灯,将听到的几句话在脑中转过几转,心道:“看来这些都是正道中人,他们的掌门该在牟庄出现过了,至于是哪几个门派,我可分不清楚,他们的掌门在牟庄商量对付那个甚么盘龙魔教的大事,底下这些喽啰也聚在这里商量一些小事,不管了,先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晋无咎想得认真,一时忘记脚下,待回过神来,见自己竟在循声走近,赶紧停住,心道:“我这是不要命了么?他们大半夜躲在这里说话,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是不要靠近的好,免得小命不保。” 这时相比前一日吃面偷听施豹与吴赫交谈,远要胆战心惊得多,刚要退回楼梯拐角,亮灯房门忽而开启,半空中歪斜着冒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脑袋。 这一下直教晋无咎吓得魂不附体,老者枯黄面颊正对外侧,与自己四目相对,晋无咎险些就要惊呼出声,站在原地双腿直打哆嗦,半晌不见老者动怒,若无其事又将脑袋缩回,顺便带上房门。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④ 只听后出声那年轻男子道:“瞿师叔忒也小心了些,整个底层便只我们和纤纤姑娘,有谁敢来偷听我们说话?” 那姓瞿老者道:“朱老弟笑话了,出门在外,小心些总不会错,在下既奉掌门师兄之命前来,不想出半点差错。” 那姓任男子道:“在下原本也盘算过,命船家守在门外,转念一想,既然我们在外人面前故作不识,若是重重把关,反倒容易引起怀疑,才只答允这哑仆伺候,还请瞿前辈放心,我们所聊之事虽然隐秘,但此时夜深人静,不会有人发现。” 晋无咎死里逃生,背上已是一身冷汗,心道:“刚才发生甚么了?为甚么这人要假装没看见我?啊是了!廊上没有一点光线,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所以我看见了他,他却没看见我。” 继而又想:“既然如此,你这老儿何必伸出头来吓我?” 战战兢兢躲回墙角,坐在一格楼梯上,黑暗中心跳声清晰可闻,晋无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暗道: “不必惊慌,这些都是正道中人,便是真教他们发现,只要我说自己是小哥哥的徒弟,再露一招‘或跃在渊’,他们认出‘降龙十八掌’,便知道我是丐帮中人,一定不会杀我的,一定不会杀我的。” 话虽如此,也知这些人摸黑于此处密谈,定是些不可告人之事,与施吴二人正大光明的攀谈毕竟不同,连说两遍“一定不会杀我的”,说到底也不过是给自己壮胆罢了。 那姓任男子道:“诸位身为江湖中人,若是说起武功,认为当今天下以谁为最?” 晋无咎听他问及武功,心道: “那自然是老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了,丐帮那个齐高,速度那么快,也说打不过小哥哥,但是也不对,还有一个夏昆仑,老爷爷要是有内力,那是谁也打他不过的,只可惜……不过那个拿鞭子的陶元策好像也很有本事,小哥哥小姐姐曾经说过,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丐帮小哥哥的师父是三大高人,那个陶元策竟然能和不尘真人打成平手,他的鞭法肯定不如老爷爷,但是他有内力,他在树上躲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发现得了,而且他最后用鞭子上树,看上去也比我厉害得多……” 这般毫无来由思绪飞转,未能在脑中分出伯仲,听那姓朱男子道:“那自是少林第一,武当第二,丐帮第三。” 那姓任男子道:“朱兄说的是门派,那么人呢?” 那姓瞿老者道:“江湖上太平了好些年,如今又是能人辈出,要说有谁技冠群雄,不比试一下怕是难见分晓,任少侠这般问起,在下脑中第一个弹出的,是少林崇印方丈、武当不尘真人、丐帮班卓两任帮主。” 晋无咎缓缓摇头,心道:“不太对,小哥哥要是武功天下第一,我自然是开心的,但是……” 他尚在蓬莱仙谷之时,几乎每日旁观晋太极与卓凌寒交手,当时只道卓凌寒以内力催动棒法掌法,面对晋太极双链招式,可以稳操胜券,直至再见夏昆仑,方知晋太极在对战卓凌寒时决计未出全力, 半年间那两条细链虽也一阴一阳无所不在,但性命攸关之际的阴阳互换,毕竟从未对卓凌寒使出,那自是点到为止与生死相搏的差异了,他武功虽浅,眼界却高,在他心里,非是兼具晋太极的招式与夏昆仑的内力,不足以成为天下第一。 那姓任男子道:“那么诸位对六大门派的武学,又了解多少?” 那姓瞿老者道:“六大门派深居世外,掌门人似乎从未和外界交手,所以武功怎样,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不好妄加评论。” 那姓任男子道:“大凡高人即是如此,瞿前辈提到的四位都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江湖上难逢敌手,便要找个旗鼓相当的也大不容易,他们和人交手一般不出全力,自也无人知晓武功高到甚么程度。” 那姓瞿老者道:“任少侠所言甚是,只不过这个问题用意何在?还请任少侠明言。” 那姓任男子稍作停顿,道: “在下身为六大门派中游人物,比上有余,比下亦有余,要说六大门派武学最深奥义,对在下而言可说高山仰止,在下曾听家父提及,便是我六大门派中人,也无人练到至高境界,非但如此,因为境界实在太高,简直非常人可及,迄今为止,便是最顶尖的人物,也只练到十之四五,不会再多。” 姓朱的年轻男子道:“实在太高,不知相比于瞿师叔提到的四位,又当如何?” 那姓瞿老者道:“朱老弟,我们还是先听任少侠说正事,这些细枝末节,回头慢慢再问不迟。” 姓任那男子道:“无妨。” 房中传来沏茶声,晋无咎想起这姓任男子说过,房中有一哑仆伺候,干的自是这端茶倒水的活。 那姓任男子又道: “六大门派之中,功力最深的便是莫师伯和沈师伯,要说和那四位相比,依在下浅见,虽然二位师伯未必能敌崇印方丈、不尘掌门、班帮主三人,但卓帮主年纪尚轻,功力未堪登峰造极之境,卓帮主师出名门,身兼丐帮两大绝技,十年后不可限量,此时的他,却在二位师伯之下,更何况少林‘崇’字辈四大高僧近乎齐名,武当也有‘玄’字辈七位真人尽得不尘真人真传。” 言外之意,卓凌寒尚不足以成为当世第一流高手。 晋无咎在门口听得清楚,心道:“这姓任的虽然对小哥哥的武功评价不高,但这几句话也是事实。” 听他语气中未有轻视之意,也不怎么记恨于他。 又一个没听过声音的中年男子道:“听任少侠的意思,十之四五,已能拿来和江湖中地位最高的三人相提并论,这样的武学,在下还真有点好奇。” 那姓瞿老者道:“金老弟,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岂可觊觎旁门武学?” 那姓金男子仿似一个回神,道:“正是,在下胡言乱语,请任少侠见谅。” 那姓任男子又说一声“无妨”,稍稍顿了一顿,道:“非是在下吝啬,诸位既奉各自掌门所托,必定知道我请诸位前来所为何事,任家和诸位正道好友同盟,为的便是铲除莫沈两家,以报我任家世代仇怨,至于铲除之后,两家武学花落谁家,那是下一步的打算了。” 晋无咎听得奇怪,心道: “前面听你叫莫师伯和沈师伯叫得那么亲,怎么一会儿又说要铲除莫家和沈家?啊是了!想来这两家害得他任家不轻,但他们偏偏是六大门派中武功最高的,这姓任的想要报仇,却打不过他们,才会召集这许多其它门派的人物,趁着天黑,偷偷摸摸躲在这里商量对策。” 他听到这里大致明白,这姓任男子所在的六大门派,似乎并不属于牟庄出现过的正道武林,他阅历浅陋,于正邪概念并不深刻,左耳进右耳出,没在脑中回思太久。 那姓金男子道:“任少侠见笑了,在下一不小心暴露武痴本性,绝无它意。” 那姓任那男子道:“金兄客气了,我原本也想对诸位解释清楚,以表露我任家一片坦诚。” 几个声音齐道:“任少侠请讲。” 那姓任男子道:“本门武学自成一家,六大门派虽各有顺手兵刃各有独门招式,可说到内力根基,都是师出同门,每一次催动招式,真气皆从‘至阴’起始自下而上,走‘足太阳膀胱经’,到‘委中’分两路并行,在‘天柱’殊途同归。” 那姓金男子脱口道:“那岂不是逆行‘足太阳膀胱经’?” 那姓任男子道:“正是。” 那姓金男子赧然道:“是在下多言,还请任少侠说下去。” 那姓任男子道:“而这股真气最终该是止于‘天柱’、‘玉枕’、‘络却’、‘通天’、‘承光’,还是止于‘五处’、‘曲差’、‘眉冲’、‘攒竹’、‘睛明’,只因六大门派中无人练到这一层,在下也说不上来。” 余人自知他最后所言十处皆为头部穴位,一个个听得入神,谁也没有打岔,只不知他为何忽而聊起自家武学,又听他缓缓续道: “本门武学由内而外,招式固然各有所长,却也不是任谁都能修习,倘若内力不足强运招式,这十穴立时如针刺一般疼痛,轻则经脉错乱,中则走火入魔,重则一命呜呼,诸位所练内力和我六大门派大不相同,强行修习风险极大有害无益,在下绝不危言耸听。” 屋内安静良久,那姓瞿老者道:“任少侠的为人,我们岂能不信?金老弟随口一说,任少侠如此诚恳,倒是令我们惶恐了。” 那姓任男子道: “我说这些,是想让诸位知道两件事。其一,莫沈两家实属劲敌,二位师伯武功深不可测,诸位切莫因为在江湖中不曾听过他们名字便掉以轻心;其二,诸位的掌门乃至所在门派都和我任家情同手足,他日我任家得报血海深仇,虽不能以上乘武学相授,但也必有厚赠。” 那姓瞿老者道:“任少侠你扯哪里去了?在下早已听掌门师兄说起,他和令尊一见如故八拜之交,令尊既能和掌门师兄肝胆相照,相信和其余掌门也是一样,今日我们各领掌门之命前来商议,看重的是任家和各门各派间的友情,却不是冲着厚赠来的。” 屋内数这姓瞿老者最为年长,他一说话,余人不住点头附和。 那姓任男子道:“如此,是在下失言,还请诸位恕罪。” 晋无咎正听到这里,左首边一间客房房门打开,微微一惊,心道:“怎么左边还会有人?刚才那个姓猪的说过,整个底层便只他们和纤纤姑娘,既然他们都在右边,那左边这个,多半便是纤纤姑娘。” 忽而想起临睡前听唐桑榆说,他们上船是因为盯上一个姑娘,不知会不会是这纤纤。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⑤ 夏语冰在蓬莱仙谷中曾教晋无咎读过百家姓,他当时便记得模棱两可,到这会更是所剩无几,自然而然把“朱”当作了“猪”。 右首边反应极快,那姓任男子压低嗓门,道:“我师妹醒了。” 打开房门走到廊上,叫道:“纤纤。” 廊上光线若有似无,晋无咎往上退坐一格,听左首边纤纤娇滴滴的声音道:“咦?师哥,你怎么跑到那头去啦?我可以过来么?”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清晰听见少女说话,牟庄大会虽有女掌门在场,但性情豪迈不让须眉,耳听得纤纤嗓音柔弱,不由心跳急剧加速,暗想天下间除了夏语冰,竟还有语声这般好听的女子。 那姓任男子道:“我半夜醒来睡不着,在船上结识到几个朋友,你要过来的话,先把外衣穿上。” 纤纤道:“好呀。” 那姓任男子回入房间,低声道:“我师妹不食人间烟火,诸位但以真名相告便是,没有事先说好,仓促间另外取名,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又道:“师妹既然醒来,今夜先聊到此,明日丑时我们再谈。” 过得片刻,纤纤再次走出房间,晋无咎怕被发现,退至地下三四层正中,明知他们不会再聊正事,却对纤纤说不出的好奇,暗藏于楼梯扶手之后,待她自面前经过,先有淡淡一阵清香,瞧不出生得甚么模样,微光之下,看她身形比夏语冰更瘦小些,一身金黄,在廊中闪耀生光。 晋无咎眼睛被闪到几下,大是奇怪,想起蓬莱仙谷之中,铁笼边也有数不清的夜明珠,夜空中能将周边山谷照得一片敞亮,却从未得见谁的衣衫可以反射,这纤纤不知身穿何物,竟能有此等光泽。 那姓任男子早已迎候门口,待纤纤走近,柔声道:“我也介绍这些朋友给你认识。” 纤纤道:“好呀。” 那姓任男子每介绍一人,纤纤便乖巧招呼,对应那人亦会叫一声纤纤姑娘。 晋无咎一旁窃听,记住姓瞿的老者叫作瞿忠良,先一个中年男子叫作康童恩,后一个姓金的中年男子叫作金世乔,姓朱的年轻男子叫作朱丹麟,只不过在晋无咎脑中必是“猪丹麟”了,除此之外另外还有四人,分别叫作华圣、卢越、海宸锋、胡银帆,听声音长幼皆有。 晋无咎心道:“听你说了半天,那些人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反倒是你自己,我只知道你姓任,也不知道纤纤姓甚么,还是说,她就是姓纤,名字也叫作纤?小姐姐教过我百家姓,里面有这个‘纤’么?也许有也许没有罢,算了不去想它,反正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朱丹麟道:“任兄从进这屋子开始,便是一口一个师妹,先前我还不信有他说得这般美丽,现下一见,才知黄龙少主果真如天仙下凡。” 余人纷纷称是,赞誉之辞不绝于耳,纤纤直听得心花怒放,道:“我哪有这么好呀?” 晋无咎不知纤纤这“黄龙少主”之名又是个甚么由来,他自登上巨轮,先见船家后见钱锐,对这套讨好说辞大不以为然,心道:“你们一群大男人,合伙骗人家一个姑娘,再说了,这纤纤再美,也美不过小姐姐。” 瞿忠良道:“我们深夜叨饶,吵醒纤纤姑娘,还请见谅。” 纤纤道:“没有啦,我与师哥一样,半夜醒来睡不着,想敲他房门找他说说话,开门才发现他来了这里,并不是你们吵醒我的啦。” 晋无咎听她句尾时有“呀”、“啦”这些字眼,语速缓慢,好似每句话都在撒娇,心道:“要是我身边常有这样一个姑娘陪伴,倒也有趣。” 自叹记事起便与虫兽禽畜为伍,虽情义深厚,终究份属异类,想到卓夏情深爱重,姓任男子与纤纤出双入对,便连唐桑榆也有钱锐跟着马屁拍个不停,一时孤独之意油然而生。 瞿忠良道:“既然纤纤姑娘醒来,正好在下有些犯困,不打扰你们师兄妹叙话了。” 他这一说,余人先后起身告辞。 晋无咎倒也没有全然走神,听八人先后出门,不知他们是否住在地下四层,万一不是,上楼途中必然经过自己,不敢逗留,轻手轻脚快步向上,一路听见八人踩上楼梯,暗自庆幸逃得够快,直至回到房间,心口还如小鹿乱撞。 出门半日,一口吃的也没找到,又累又饿,一时后悔不该上这贼船,转念又想留在牟庄有甚么好?整日里对着丐帮那四张苦瓜脸,还不如此处来得惊险刺激,耳畔再回荡纤纤几缕清音,更觉不虚此行,之后几日若有机会,他也忍不住想要认识一下这个有趣的姑娘。 四仰八叉倒在床上,空着肚子胡思乱想,不多久眼皮酸麻,又再睡了过去。 ------------------------------------------------------------------------------------------------- 次日,晋无咎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眼前早已大亮,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见小二端着满满一盘酒菜站在门口,满脸堆笑道:“官爷,小的看这都午时了,您还一直没去餐房用膳,特意给您送些吃的过来,您看看这几道小菜,可还合您口味?” 晋无咎见到鱼肉,早已两眼放光,却不敢忘记脚下唐桑榆师徒,轻声道:“我自己来便是。” 接过托盘,又道:“我吃完这些还要再睡,你今日不必再来了。” 小二一字一点头,一句一哈腰,道一声“是”,带上房门去了。 晋无咎一阵狂喜,肚子空了一天一夜,举起酒壶品饮,他在蓬莱仙谷也曾陪卓凌寒小酌,手中这酒虽不如当时仙酿,口感也属上佳,提起筷子一顿猛吃。 他对荤素也不怎么挑剔,半只肥鸡、一条大黄鱼、一盘青菜蘑菇,在他口中一般可口,此外还有一壶上好绿茶,被他暂且搁在一边。 晋无咎吃到酣处,大喝一口,长舒一气,正觉心头畅快,门外忽而出现嘈杂,晋无咎竖起双耳,声音依稀是从甲板方向传来,好奇心顿起,开门后沿长廊走到窗边,每走两步不忘回头看看,谨防唐桑榆在楼梯口出现。 窗口望将出去,赤日当空正在眼前,晋无咎伸手遮挡,见右首云雾之后远山若隐若现,前方左首一望无际,被脚下“乒乒乓乓”之声吸引,一时也顾不得远眺。 甲板上三名男子缠斗一起,一方是唐桑榆师徒,另一方为一黄衣男子,晋无咎心道:“这两只不要脸的猪头,又在以多欺少。” 唐桑榆师徒一手“铜砂掌”在铜砂派中皆属顶层实力,晋无咎在牟庄亲眼得见,知道钱锐单练左掌,能推能劈,唐桑榆则再胜一筹,除却教给钱锐的这些,指力亦十分惊人,更能将一手铜砂内功借折扇传出。 晋无咎虽不认识这黄衣男子,却能猜到大概,唐桑榆垂涎女色,若他盯上的女子真是夜间出现过的那个纤纤,则现下出手阻止的,自该是纤纤的师兄,姓任的那个年轻男子。 铜砂派至刚之力,便连丐帮四大长老也难以匹敌,晋无咎虽亲见齐高神威,却知如他这等功力,只怕四大长老一辈子也达不到。 此时看那黄衣男子,打法又自不同,任由二人一前一后,面向内侧应对唐桑榆,外侧钱锐竟不敢过分逼近,偶尔上前一步,便有细小声音破空而出,又只能退避侧闪。 晋无咎回想起唐桑榆也曾以一敌二,对阵净衣派两大长老,当时见唐桑榆身法挪移间,总是尽可能教二人位于自己眼前,稍加细想也便明白。 但黄衣男子似乎全然不当回事,明明后脑不长眼睛,却能避开钱锐掌风,瞧不清黄衣男子手上动作,但每一次甩手,皆能令钱锐如惊弓之鸟,避之唯恐不及。 再过片刻,晋无咎慢慢看出些门道,黄衣男子脚下步法极快,唐桑榆一掌难以击实,手掌一旦伸出,黄衣男子立时伸指弹他腕脉,去势不快,却能又准又狠。 晋无咎但闻“呲呲”声不绝于耳,起初还有些惊异,空弹之下竟有如此威力,待眼前再多闪动数下,瞧出黄衣男子手中所弹,该是卓夏曾告诉过自己的所谓暗器,既想通这一层,则钱锐不敢欺近,自是惧怕为暗器所伤,见黄衣男子暗器去向不是外侧便是上空,心下好感,暗道: “这人不朝里边发射暗器,是怕伤到无辜之人。” 黄衣男子与唐桑榆各有忌惮,一个不敢正面迎掌,另一个怕被打中穴道,每招每式只出一半,二人脚下皆是极快,趋避无虞,反倒是身后钱锐手足慌乱,十步之中至少七步在退,剩下三步前进,也只试探攻击,晋无咎看得清晰,心道: “猪头的徒弟虽然打得难看,却也不是半点用没有,他进进退退,总能让这人分心,打猪头时准心便会变差,不然的话,猪头早就输了,这人厉害归厉害,却不是齐高的对手,更别说小哥哥了。”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⑥ 唐桑榆忽道:“这位姑娘,你师哥很快就要输了,我看你还是从了我罢。” 晋无咎稍感奇怪,很快又想明白,果然下方传来纤纤的声音道:“你们两个坏人,两个打我师哥一个,师哥小心!” 听声音极是关切,同时也让晋无咎确认猜想,眼前黄衣男子,与昨夜那姓任男子为同一个人。 黄衣男子一声冷笑,道:“是么?” 唐桑榆同样笑道:“难道不是么?你身上暗器总有用完的时候,到时你拿甚么和我们打?” 黄衣男子道:“你打下去便知道了。” 晋无咎听他二人说话,不论语气语意,同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这般无休止斗将下去,终有一方要败,也不知谁在虚张声势,心念一动,暗道:“我怎么这么笨?船上全是这姓任的帮手,猪头和他徒弟还一点都不知道,他们肯定完啦,太好了!” 在这巨轮之上,他便只害怕唐桑榆师徒,心想要是昨夜参与密谈的其余八人一拥而上,直接把唐桑榆师徒杀了,自己便再也不必躲在房中龟缩不出。 果然唐桑榆忽而回头骂道:“是谁暗算老子?” 纤纤道:“我?我一直站着没动,怎么打你呀?你自己见鬼了么?” 唐桑榆又是“哎哟”一声,道:“谁说你这丫头了?我说你身边那混球!” 纤纤奇道:“瞿前辈,是你么?” 晋无咎听她说话,知道瞿忠良已在纤纤身侧观战,二人站在甲板通往客舱的大门口,自己不敢探头出去,瞧不见是何许人也。 黄衣男子得人暗中相助,双方强弱立判,唐桑榆一个回头,手臂内侧“小海”、“曲池”二穴同时中招,黄衣男子转身面向钱锐,双手连出,又拂中他左腕处“阳溪”、“阳池”、“阳谷”三穴。 唐桑榆师徒少却单手之力,再也无以对抗黄衣男子,后者疾进疾退,在二人腋下各自一托,只见两个身躯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扑通”两声跌入水中。 海面上登时传来唐桑榆师徒呼叫,一口一个“救命”,晋无咎对二人全无好感,只希望二人葬身海底才好,又见一名黄衫女子盈盈奔到甲板边缘扶栏,道:“师哥,我们救他们上来罢。” 听声音正是纤纤。 黄衣男子走到身边,晋无咎见二人均是一身黄色,所不同者在于纤纤衣衫表面满是一片一片,看来绝非普通材质,日光照耀下灿烂生光,晋无咎曾在蓬莱仙谷听夏语冰提过龙的传说,见纤纤身上果真便如龙鳞一般,对“黄龙少主”四字又再认可几分。 黄衣男子道:“不必,这二人轻薄于你,是他们咎由自取。”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响亮,晋无咎听得清楚,水中唐桑榆仍只连声求饶。 纤纤道:“可是不救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淹死在这海里啦。” 唐桑榆显是听见纤纤所言,叫道:“姑娘说得是……在下再也不……敢冒犯姑娘……”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听来是吃了好几口水。 黄衣男子道:“不会的纤纤,他们喝饱了水,身子便会浮上来的,不过受些惩罚,死不了人的。” 唐桑榆高声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哎哟……求二位高抬贵手……” 纤纤却似只听见师兄言语,道:“那好罢,让他们受些惩罚也挺好的啦。” 唐桑榆在水中扑腾几下,说话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久,将所剩无几的体力尽数倾注喉头,分六段憋出最后一句话来:“我是……山里……来的……我不……会游……泳啊……” 海面上终于一片平静。 晋无咎大喜,心道:“哈哈!想不到这猪头竟然这般死法,可真是便宜了他,我安全了。” 又想道:“猪头既然死了,我还躲在屋子里做甚么?可以去甲板上玩啦。” 一想到纤纤此时便在甲板上,更是三步并作两步。 二层遇见小二,听他问道:“官爷您不是说还要睡觉么?” 晋无咎大手一摆,道:“睡醒了。” 直奔楼下而去。 甲板上已有好些人在,想是先前见到有人比斗,一个个不敢走近,如今一方葬身海底,料想再也打不起来,纷纷走出客房到此欣赏海景。 甲板一片宽广,人群分堆各站,扶手边大有空位,晋无咎见纤纤师兄妹两旁无人,一边若无其事走近,一边心中默数,数清除自己外还有十五堆,少则一人,多则三人,心道:“夜里说话的有九个人,剩下的人最多分作八堆,不听他们开口,我不知道哪几堆和这姓任的一伙。” 他只知纤纤的师兄姓任,却不知道名字,每次念及只能以“姓任的”取代,又想道:“纤纤也对这些人装作不识,自是昨夜散后,这人想出甚么借口,骗得纤纤白天不敢相认。” 反复回想上这巨轮后的疑点。 甲板以下明明四层,小二只报三层,偏偏九人恰在底层,此为其一。 黄衣男子分明与八派交情深厚,却告诉纤纤初识,此为其二。 唐桑榆师徒均是旱鸭子,一旦没水必死无疑,黄衣男子却对纤纤说并不致命,此为其三。 甲板上的人师兄妹好歹认得一半,在外人面前却视而不见,此为其四。 虽说黄衣男子为自己除掉唐桑榆师徒,可一想到他连如此天真无邪的师妹也要欺瞒,隐隐觉得也不是个好人,再过一会,又觉得纤纤似也太过好骗,心道: “小哥哥不论好事坏事,从来不骗小姐姐,但是话说回来,小哥哥武功虽比小姐姐高,脑袋可笨得多了,小哥哥要像这姓任的一般骗小姐姐的话,小姐姐只要一个眨眼便发现了。” 晋无咎憋屈大半日,来到甲板终于神清气爽,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西岸千峰苍翠,立于万顷波澜,东南巨海滔滔,溟涨时隐时现,若无其事转向东南,侧头瞥一眼纤纤,恰好后者也正扭头朝向自己,也不知身旁那姓任男子对她说了甚么,欣欣然细眉弯起。 晋无咎见她十四五岁,肤色白皙,笑起来明眸皓齿,一个慌神,赶紧瞧向另一侧,双颊一阵火辣,许久才平复下来,心道:“要说起美貌,这纤纤未必便及得上小姐姐,可我看见她,为何会如此慌张?” 整个午后,晋无咎便如丢了魂一般,假意注视身前右边,每过一会又向左边偷看一眼,却不敢与纤纤目光相对,师兄妹不住低语,听不清说些甚么,晋无咎背身过去,心道:“要是纤纤身旁的人是我,那该多好。” 再回头时,二人已不知所踪。 晋无咎四下望望,果然不见人影,想是自己陷入沉思,未曾留意二人自大门而入,暗暗一声叹息,回入三层房中,心想这巨轮只过数日便会靠岸,此后天高路远,总要分道扬镳,看看桌上一堆剩酒剩菜,坐下胡乱吃过几口。 下楼一趟,再回来时食欲全无,放在嘴里形同嚼蜡,想着总是花金子买来,也不能平白浪费。 吃着吃着,忽又想起夜间听闻,今日丑时九人还要继续密谈,不如趁着无事养精蓄锐,到时再去探听一番,黄衣男子昨夜尚未说到关键处,便被意外出现的纤纤打断,今夜所谈才是正题,心道: “小姐姐放我们离开蓬莱仙谷的时候,说过一句‘恩怨两清’,那自是说给老爷爷听的,小哥哥小姐姐对我只有恩没有怨,我和他们是不能两清的,日后总要找到他们,再好好报答。” 暗想卓凌寒身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现在又身为天下正道盟主,这些事对他兴许有用,说不定等听过自己转述这些有用之事,便不再记恨自己放走晋太极。 其实晋无咎原本好奇心重,凌晨回到房里更是兴奋远胜恐惧,即使没有卓夏这层关系,他也必会准时候听,至于卓凌寒身上重担,无非是给偷听安上一个天大借口,甚至觉得对自己而言,探听这些人的秘密乃是职责所在。 晋无咎酒量不佳,一壶酒虽分两次喝完,也有些昏昏沉沉,拿起绢帕抹抹油嘴,再喝几口绿茶,接着倒下睡了。 ------------------------------------------------------------------------------------------------- 一觉醒来果然天色已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辨得亥时刚过,一二三层各有灯光,看来巨轮上还有多人未眠,不知这些人正自赏月还是对酒,此时唐桑榆不在,他将四盏油灯尽数点明,大摇大摆走出房间,恰好撞见日间小二。 小二又是缩头弓背走上前来,道:“官爷,您醒了?”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我饿了,餐房还有吃的么?” 小二连声道:“有!有!您屋子里的残碟要是没用,小的也顺便给您带出去。”晋无咎点一点头。 小二收起托盘,又道:“您看是小的带您下去,还是小的给您送上来?” 晋无咎道:“你送来也好,我便在屋子里等你。”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⑦ 一炷香后,小二端来满满一盘酒菜,道:“餐房的菜都凉了,小的命厨子给您新炒了三盘,请您慢用。” 晋无咎正想问他,为何过了这么久才上来?见这次盘上除一壶好酒、一壶好茶、一碗白饭、一斤牛肉,还有一盘炒螺、一盘豆腐、一盘素菜,叶子碧绿,看不出是甚么,确是出锅不久的新鲜菜肴,道过谢又坐下一顿大吃,却把酒壶放在一边,心道: “小姐姐常说酒会误事,我只吃菜就好了,等我听完回来再喝,既能压惊又能安眠,喝一壶酒有两个好处,对了,小姐姐教过我的,那个成语叫甚么来着?” 想得半晌也没能想起这“一举两得”,晋无咎也不以为意,将一碗饭四盘菜吃个精光,看看时辰尚早,搬张椅子坐于窗口,眼望海上明月怔怔想起心事,一会想到卓夏倍感亲切,一会想到晋太极犯起忧愁,再想到纤纤,又是开心又是惆怅,一时间百感交集。 面朝东方,夜空中但见江海神秘、深邃、幽静,双手支上窗台,下巴压住小臂,呆呆出神,好似睡着一般。 这般过得足有一个多时辰,既未捋清过往,又没想好将来,自言自语道: “还是过一日算一日罢,果然没有小哥哥小姐姐,我每天都不知道该做些甚么,只知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又和猪差别不大了,等见到小哥哥小姐姐,我还是要好好问问他们,如果做猪,我不会留在‘蓬莱仙境’做么?何必跑到全部是人的外界来……” 看看月亮,丑时将近,灭了油灯,推门出去。 相同的路走第二遍,自要熟识得多,加之没了唐桑榆师徒威胁,晋无咎更是气定神闲,来到地下三四层中央,躲在扶手之后,见右首边房灯已亮,却还悄无声息,与此同时,左首边一间房门极其轻微的一开一关。 晋无咎想起前一日纤纤所言,师兄妹二人的房间非是相邻便是相对,纤纤既在左首边,那姓任男子自然也是,右首边想来因为主事之人未到,暂且无人开口。 晋无咎屏住呼吸,见那姓任男子自眼前走过,走入亮灯房间,客房中纷纷招呼,看来八人早已到齐。 晋无咎这才站起,小心翼翼走下剩余半层,正想如前一日般坐于阶梯之上,左首边再度传出轻如蚊蝇的开门声,晋无咎登时警觉,继而想明缘由,心道:“这姓任的表现得这么奇怪,纤纤毕竟是有了怀疑,所以在房里等到师兄出门,她也悄悄跟去,想要知道这些人说些甚么。” 想到纤纤总要经过楼道,晋无咎向上退回两格阶梯,回想起昨夜与瞿忠良四目相对那场虚惊,既然客房中的瞿忠良尚瞧不见半丈以内的自己,长廊上的纤纤更无可能瞧见阶梯上的自己,也便没有退至半层之间。 待纤纤走到身前,晋无咎见她一身衣衫没有反光,想是一早做好深夜偷听的打算,只穿得一身轻便,且香气比前一夜又浓郁几分,想到二人相距咫尺,她却浑然不知,心里一阵自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眼看纤纤便要走过楼道,亮灯房门忽又打开,廊上随之增色,晋无咎想起前一夜的险事,心道:“不好!那老头又要吓唬人!” 果然纤纤大为慌张,蹑手蹑脚躲入楼道墙后,面朝自己连上两格阶梯,脚尖直接踩上自己脚背! 晋无咎心知纤纤这一受惊必然尖叫,好容易躲过唐桑榆的追杀,万一被这姓任男子发现,有人接连两夜偷听他们交谈,他武功犹在唐桑榆之上,外加八大高手在旁,自己更无生还可能。 当此情境未及细想,双手十指已运力齐出,左指点中“日月穴”,右指点中“臑会穴”,纤纤万料不及此时此地躲得有人,小口初张,尚未发出一丝声响,娇躯已瘫软在晋无咎怀中。 “日月穴”位于乳下三肋处,“期门穴”下五分,点之即哑;“臑会穴”位于上臂,“曲池穴”上七寸,点之即麻。 晋无咎尚在蓬莱仙谷之时,夏语冰受晋太极之托,早知晋无咎会先行出谷,让卓凌寒传授几招点穴手法,强逼晋无咎记住几处哑穴、麻穴、晕穴,却不涉及三十六处死穴方位,万一遇见难缠对手,或能作为危急关头脱身之用,同时又不至于伤人性命。 此后晋无咎每日里贪于玩耍惰于练习,这门手法本已生疏得很,换作平常白日,便是一个活人站在面前,他也未必打得中方位,谁想此刻狗急跳墙,双手于昏暗中精准找到这一哑一麻,更有甚者,这生平第一次出手,对付的不是强于自己的敌人,而是全无缚鸡之力的纤纤。 瞿忠良明不见暗,算上哑仆在内,总共十人,竟无一察觉到楼梯口的变故,房门关上,里边又传出朱丹麟的声音:“瞿师叔总是这般谨慎。” 晋无咎一击而中,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一遍遍说道:“我竟然抱着纤纤……我竟然抱着纤纤……” 于客房中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过得许久,晋无咎回过神来,将纤纤横抱而起,一格一格缓步上楼。 晋无咎武功虽差,总算有些内力根基,否则单靠外力蛮横,即便找准这两处穴道,也无法令纤纤哑麻,地下四层到地上三层,晋无咎走来不算费劲,将纤纤抱入自己房中,扶她倚坐于窗前,点上一盏油灯,见她一身淡紫衣衫,正惊恐望向自己,道: “纤纤姑娘,我刚才一时情急,点了你的穴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你别大叫,我解开你的穴道,再好好对你解释清楚,你要是觉得可行,就请点一点头。” 纤纤看他说得诚恳,惧色登减,张大妙目连连点头,晋无咎大喜,解开她被封的两处穴道。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初次与女子身体相触,先前变起顷俄无暇思索,这时却是大脑清醒,解完穴后满脸通红。 纤纤看他忽然间神态忸怩,奇道:“你怎么啦?你说不伤害我,那你适才为甚么点我穴道呀?” 晋无咎道:“我告诉你,你可以不告诉你师兄么?他若是知道了,只怕以后要天天追杀我。” 纤纤道:“师哥追杀你?不会的,师哥人可好啦,待谁都很好的。” 晋无咎听她说得天真,心想这些人谈话如此隐秘,自己居然连听两晚,你师兄待人再好,只怕也容不得我。 抬眼却见她双眸纯澈无瑕,一尘不染,咬了咬牙,只觉就算即刻为她而死,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当下将自己登上巨轮接连两夜摸到底层的经过说了一遍,却省略前一夜听见的内容。 纤纤道:“你站着不累么?也搬张椅子坐在我身边罢。” 晋无咎又是欣喜,又是激动,依言来到窗口,二人并肩而坐,齐齐凝望窗外月色。 纤纤道:“你既然昨夜也在下边偷听,那定是知道他们说些甚么啦,你不告诉我么?” 晋无咎嗫嚅道:“我……其实昨夜他们完全没有说到关键之处,你便出门找你师兄了,屋里那些人武功都强得紧,你像昨夜那样推门,他们立时便发现了,约定今夜丑时再聊正题,不过还是你聪明,像今夜这样推门,他们便发现不了。” 纤纤听他夸奖自己,笑靥生花,道:“发现不了么?适才他们这一开门,可把我吓坏啦,他们总是听见了声音,幸好我躲得及时,嘻。” 晋无咎笑道:“那你可真是上了他们的当了。” 又把昨夜与瞿忠良大眼瞪小眼的事也说一遍,直引得纤纤咯咯直笑。 晋无咎扭头注视,想起午后甲板上也曾多次看她,但每一次都是看过一眼马上避开,此时见她一脸无邪,竟不由痴了。 纤纤远望夜海,忽而轻叹一声,晋无咎道:“你为甚么叹气?” 纤纤道:“师哥每日里照顾我,甚么也不让我为他操心,但我知道,他其实心事重重,必有甚么烦难之事,却又不愿意说出来,让我为他分担一下,他对我,总是很好的啦。” 晋无咎见她怅然若失,生出不知何来一丝失望,正犹豫要不要把昨夜所闻都说出来,纤纤道:“你说他们此刻正在聊着正题,我忽然出现,害得你也听不见啦。” 晋无咎道:“他们的正题一时半会儿也聊不完,你想要下去听么?” 心里却想道:“我若能像这样陪你坐着聊天,天大的正题我也不放在心上。” 纤纤摇摇头,道:“我便在你这里坐会儿罢,我虽然第一次见你,你还点了我的穴道,但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晋无咎又是面红耳赤,道:“今日午后你和你师兄在甲板上,我便站在你的身旁,你没发现是我么?” 纤纤道:“是么?我完全没注意耶。” 晋无咎又是一阵失望,听她道:“要是明日午后你还站在我的身旁,我便一定会发现啦。” 第七回 属垣有耳⑧ 晋无咎被她一颦一笑迷得神魂颠倒,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纤纤忽道:“与你说了这许久,还不知道你叫甚么名字呢。” 晋无咎道:“我叫晋无咎。” 说着把三个字各组一词,好教纤纤知道是哪三个字。 纤纤道:“无——咎——好奇怪的名字,就是没有过错么?” 晋无咎道;“哪里奇怪了?我的名字可是出自《周易》。” 说罢粗粗解释一通何为“或跃在渊,进无咎也。” 纤纤听得入迷,待他说完,道:“无咎哥哥,你竟然懂得《周易》呀,我听妈妈说过,《周易》乃是上古奇书,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你真的好厉害呀。” 晋无咎哪里懂得甚么《周易》?通篇所知便只夏语冰说过的这些,见她盯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敬佩,又被这一声“无咎哥哥”叫得全身酥软,想起夏语冰便叫卓凌寒作“凌寒哥哥”,当时听见便觉这个称谓十分亲昵。 不想如今也有一个姑娘这般称呼自己,听着一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赞誉之辞,否认的话来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道:“那你呢?我只知道你叫纤纤,却不知道你姓甚么。” 纤纤双眼变得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姓甚么。” 晋无咎奇道:“不知道自己姓甚么?这怎么可能?你爹爹姓甚么,你便也姓甚么。” 纤纤道:“我自然知道我随爹爹的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每次问妈妈的时候,妈妈便忍不住哭,后来我长大一些,不忍心教妈妈难过,也就不再问啦,自我出生那一天起,我便只有‘纤纤’这一个名字,所以并非是我不愿告诉你,只因为我与你一样,也想知道得紧呢。” 晋无咎想说自己七岁之前的事早已淡忘,其实也比她好不多少,记忆中好像见过自己的爹爹,又好像没有见过,看她忧上眉周,岔开话题道:“我听那些人都叫你作‘黄龙少主’,这却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你那件黄色衣衫像龙么?” 纤纤果然转生笑意,道:“甚么呀,因为我家是在黄龙洞,我妈妈是黄龙洞主,我是她的女儿,生下来便是黄龙少主啦。” 晋无咎从未听说过杭州“黄龙洞”之名,心道:“那个陶元策说自己是甚么‘蒹葭洞’,这里又冒出个‘黄龙洞’,不知道有没有甚么关联?” 脸上却不露声色,道:“那又是个甚么样的地方?有机会可真想去看看。” 纤纤道:“那有甚么难的?等这只大船靠了岸,我带你去我家看看就好了呀。” 晋无咎又惊又喜,道:“你真的愿意带我去你家么?” 纤纤道:“为甚么不愿意呀?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嗯嗯!我们是好朋友!等我们下了船,我就跟你们走!” 纤纤奇道:“你跟我们走?除了我还有谁呀?” 晋无咎道:“自然是你师兄。” 纤纤道:“那你可要失望啦,师哥这一路便是送我回家,等这船到了杭州府,我家自会有人候在码头,师哥便要忙自己的事去啦。” 晋无咎头更是点个不停,心道:“我一点也不失望!我才不想你那师兄也在!” 房间内沉默少顷,晋无咎道:“纤纤,你答允我一件事好么?” 纤纤道:“好呀。” 晋无咎奇道:“你都不知道我要你答允甚么。” 纤纤道:“因为我知道,你既不会伤害我,又不会叫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我自然可以放心答允你呀。” 晋无咎脸一红,道:“其实还是先前说的那件事,我昨夜偷听到你师兄他们说话,你能不能替我隐瞒?” 纤纤笑道:“你为甚么这么怕我师哥知道呀?他真的不会杀了你的啦。” 晋无咎心道:“你这姑娘,江湖阅历当真比我还浅,你师兄若是知道了,不杀我才有鬼呢,我先前确实愿意为你而死,不,不只是先前,现下我也愿意,但你说要带我去你家看看,我可舍不得这么快死去。” 嘴上却道:“我为躲那猪头,饿了好几个时辰,半夜趁他睡着,想下楼找些吃的,无意间听见你师兄他们说话,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说起这些,不想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纤纤捋捋鬓边发角,沉吟半晌,被最后这句话触动心弦,道:“要我答允你也可以,但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哟。” 晋无咎道:“甚么事?” 纤纤道:“这船还要再过两夜方才靠岸,我师哥他们再要说些甚么,你下楼来陪我一起偷听罢,我一个人也有些害怕呢。” 晋无咎心道:“我本来就有些好奇,你这要求岂不正好?” 道:“没问题。” 纤纤大喜,伸出右手小指,道:“那我们来拉勾,这便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哟。” 见他不明所以,也掰出他的右手小指,与自己勾在一起。 晋无咎与她肌肤相碰,只觉触手处柔若无骨,心神又是一荡,道:“那你现在要我陪你下去偷听么?” 纤纤摇头道:“今夜就算啦。” 想了一想,又道:“你适才说的‘猪头’又是谁呀?” 晋无咎道:“便是今日午后被你师兄扔下海的那两个坏人,我叫他们一个大猪头一个小猪头。” 纤纤直笑得花枝乱颤,道:“他们头不大呀,为甚么要叫猪头呢?” 晋无咎也笑道:“我因为讨厌这个人,便胡乱叫了,倒没甚么特别的来由。” 说这话时总是觉得,自己尚不清楚客房中那九人有何密谋,还是先不透露自己曾经到过牟庄、更曾与唐桑榆在树林中迷藏之事,他并非刻意隐瞒纤纤,只觉她全无心机,一旦日间透露出一星半点,姓任男子有所防备,再去偷听可又平增难度。 纤纤道:“这两个人确实是好讨厌呀,今天厉害一些的那个忽然走到我跟前,说我生得好看,还当着师哥的面拿扇子托我下巴,然后我师哥一个生气,便把他们扔下海里去啦。” 晋无咎看她神色,多半不知昨晚唐桑榆口中“几次三番坏我好事”,也不知下午甲板交手时有人暗中相助,只不过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连自己也不知晓,心念一动,道: “你师兄姓任,叫作任甚么,你总该知道罢?”纤纤道:“这是自然,他叫作任寰,便是我们平日所说‘人寰’与‘尘寰’中的那个‘寰’字啦。” 晋无咎想说这两个词语也不记得听没听过,反正这个“寰”字自己是不认得的,想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人虽只初识,却因成长经历颇有些相似之处,对俗世同怀九分懵懂,独处房中一通长谈,竟然相见恨晚,各自说起一些儿时趣事,更停不下话茬,浑然忘却巨轮底层。 也不知过了多久,纤纤打一个呵欠,道:“我有些倦啦,也不知道现下是甚么时辰。” 晋无咎看看天空,道:“已然卯时了。” 纤纤道:“原来已经这么晚啦,对了无咎哥哥,你是如何通过月相看出时辰的呀?” 晋无咎道:“我在蓬莱仙谷时,小姐姐教我的,小姐姐可聪明了,甚么都懂,而且她也生得和你一样这么好看。” 纤纤被他夸得喜上眉梢,觉得“好看”二字从他口中说出,要比从唐桑榆口中说出真诚百倍千倍,道:“听你所言,蓬莱仙谷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呢,将来我若也能前去看一看玩一玩就好啦。” 晋无咎脱口道:“你若想去还不容易么?我下次回去带上你一起便是了。” 纤纤大喜,道:“当真?你不骗我么?” 晋无咎说出这句话,立时想起临别前夏语冰之决绝,只担心自己不能履行承诺,转头见纤纤满眼期待,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求得卓夏原宥,伸出右手小指,再次与纤纤勾在一起。 纤纤叹息一气,道:“我也好想像你这般自由自在,只可惜……” 晋无咎见她欲言又止,奇道:“可惜甚么?” 纤纤道:“我是女孩子呀,没有人保护我,妈妈不会许我一个人出门的,除非……” 晋无咎道:“除非甚么?” 纤纤抿嘴一笑,道:“没甚么,我要下去啦。” 晋无咎心道:“你是想说,除非有我保护你么?我愿意!我愿意!” 纤纤见他有些恍惚,道:“喂!醒醒啦!我要下去了,你送我哟,不然我会害怕呢。”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 纤纤道:“那我们就说好了哟,在船上假装路人,下船后你便跟在我后头,等师哥离开后,我自会假装无意间与你撞见,到时带你去我家,便没有人会怀疑啦。” 说完一吐舌头,模样极是俏皮可爱。 底层交谈尚未结束,但晋无咎此时大不相同,满脑子想的都是纤纤,后者踮起脚尖,附耳道:“我回房睡啦,明天丑时还在此处碰头哟。” 晋无咎被她耳边呵气,心神俱醉,也不知道回应了没,只怀疑是真是幻,再回过神时,纤纤已回到自己房间。 右侧客房中依稀有一人道:“要想围剿‘剥复双剑’,风险总是有的,好在有任少侠暗中安排,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晋无咎一心期待下次相聚,哪还管得他们甚么风险,好好休息一天养精蓄锐方为上策,没再偷听只言片语,直接回身上楼去了。 ------------------------------------------------------------------------------------------------- 【注】 属(音同嘱)垣有耳。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① 次日晋无咎睡到午后方醒,感觉口干舌燥,想起两日下来竟没弄清餐房所在,出门又见楼道另一侧的小二,问明后得知在一层楼梯内侧,小二满口自责,说这都第三日了,居然忘记如此重要之事。 晋无咎早已习惯小二阿谀之态,没令他带路,直接下至一层,又见另一个同样服饰的小二,顺其指引推门进入,要来茶水一口气喝下两壶,再要些饭菜汤水,草草混过一餐。 巨轮上餐房设计十分别致,海星顶灯,珊瑚灯饰,水母座椅,一道木栅将餐座区划分为冷暖两个地带,红蓝色差明显,晋无咎只顾填饱肚子,全没留意这些。 是日天气有些阴霾,甲板上观景之人只有前一日的一半,任寰与纤纤并不在内,晋无咎随便选在一处,双臂支于扶手,极目朦胧海雾。 身旁的人无不一脸享受,瞥见晋无咎时,看他脸上毫无表情,只道他先天性子清冷,哪能猜得他只盼白天赶紧过去,仙境仙谷十年生存,外界景色无论多美,在他眼中亦不过尔尔。 身后忽而一个少女道:“师哥,那边比较空,我想朝那个方向看看,可以么?” 晋无咎听这声音正是纤纤,立时精神百倍。 任寰道:“有甚么不可以?” 纤纤嘻的一笑,来到晋无咎左侧,相距比前一日午后稍远一些。 晋无咎眼神自然向左,见任寰也走上来,站在纤纤身边,后者也朝自己看得一眼,只作陌生,但眼中分明藏了一丝狡黠。 晋无咎心思飞转,反正已与纤纤说定,日常行动还须自然些好,假装一头看得腻了,到远处换个空位接着观赏,不再朝她窥视,想到夜间其余八人始终没有出声,昨夜也没想起来提问纤纤,并不知这些人此刻在是不在。 一个时辰下来,晋无咎在甲板上绕过一圈,回头见任寰与纤纤面对面不知说着甚么,心头生出莫名不快,却说不上来甚么道理,心道:“越在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纤纤和她师哥分别前,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相识。” 满心想要盯住纤纤片刻不离,却还是先一步离去。 回到屋里也是无所事事,自从登上这座巨轮,倒有一半时间用来睡觉,这会才刚吃饱喝足,想睡睡不着,想吃吃不下,思索半天也不知该做些甚么,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反正左右无事,何不练练卓凌寒传授的内力?继而伸个懒腰,觉得还是闭目养神来得轻松自在。 躺在床上双手垫住后脑,两眼一合,纤纤立即出现,想到接下来还大有机会相处,兴奋得直接跳起,发现自己脸红心跳,他对这些儿女情愫还不太懂,只隐隐觉得,这是羞于启齿之事,待心跳回归正常才又躺下,可只要想些纤纤,又会时不时离开枕头。 整个半日,晋无咎便在坐卧难安中度过,天黑后再下楼吃些东西,去甲板上漫无目的走过几个来回,继续回到房间发呆。 终于等到丑时将近,晋无咎熄灯后带上房门,来到地下三层半处,右侧灯光果然点亮,昨日他并未听见这些人约或不约,约于何时,只凭经验又在相同时分来此恭候,想到今日为的是纤纤而非秘密,心境上又大不同于之前两日。 晋无咎第一日便知密谈九人之中除了任寰纤纤,其余均住于上边几层,没敢出发太早,几乎掐着丑时来到此处,一炷香后,任寰自卧房走出,走入亮灯客房,道:“在下今日到得有些迟了,请诸位见谅。” 瞿忠良道:“任少侠客气了。” 晋无咎心道:“看来我猜得没错。”又听见右侧房门开启,接连三日下来,晋无咎见怪不怪,知道瞿忠良照例探头出来看看,随即右侧房门掩上,左侧有房门打开,黑暗中微微一笑,想道:“纤纤也学乖了,知道避开这老头的丑脸。” 晋无咎走到长廊,弱光中与纤纤相互见到,拉住她手回到中间楼道,见她并不挣脱,坐下时一颗心怦怦直跳,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却不舍得松开,反而纤纤好似浑没在意,端坐身旁,左手任由晋无咎握着,右手竖于唇中,发出极其轻微一下嘘声。 只听任寰的声音道:“昨日多亏诸位献策,否则单凭在下,难以将原先计划修补到如此缜密,今日在下又再回思一遍,有些事情还须说得更加细致,好教诸位有个准备。” 朱丹麟道:“任兄请说。” 晋无咎回想起前一日上楼前听见的一星半点,心道:“昨日我和纤纤去了我自己房里聊天,也不知道这任寰说了甚么计划,但听他的意思,应该是已经想好了怎么围剿‘剥复双剑’,也就是他提到过的莫师伯和沈师伯,两个人两把剑,正好一人一把。” 他虽不知“剥复”为何,却因在蓬莱仙谷听晋太极说过,阴阳二链分为阴链与阳链,一经触类旁通,已知剥复二剑分为“剥”剑与“复”剑,至于莫沈二人何人使“剥”何人使“复”,暂时还不得而知。 任寰道:“在下最近两日已多次提到,六大门派内力师出同门,莫师伯和沈师伯虽同在师尊大人门下学艺,却风格迥然,诚如诸位所知,六大门派之中,莫沈两家为上,任家为中,以在下所能,对二位师伯的武学造诣实难参透,最多可说略知一二。” 瞿忠良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下虽觉任少侠过谦,但就算是略知一二,于我等也大有好处。” 任寰道:“瞿前辈所言甚是,二位师伯武功出神入化,这十之一二极为紧要,还请诸位知晓,回去后转告同门,万一到时二位师伯识破计划,血战不可避免,多这十之一二,或能少损多条人命。” 余人听他说得凝重,无一出声,晋无咎与纤纤听见“血战”二字,各自心中一凛,两只手更加握紧几分,晋无咎听得有些迷糊,心道:“六大门派之上,似乎还有一个师尊,便是已经厉害到了天上的莫师伯和沈师伯,好像也没有这个师尊厉害。” 忽又突发奇想,不知道这个师尊,与之前听过的教主盟主,又是孰大孰小。 任寰道:“莫师伯的‘剥’剑术,看似炽热阳刚,实则阴盛阳衰,顺势而止。” 金世乔道:“似阳实阴。” 任寰道:“正是,莫师伯剑气灼灼,不知者只道他至刚至阳,实则莫师伯内力普通,出手之快才令其余五派望尘莫及。” 顿了一顿,任寰又道:“沈师伯的‘复’剑术,看似刁凌狠辣,实则内阳外阴,寓动于顺,和他交手时,极易产生剑招阴诡的错觉,但沈师伯阳力无双,六大门派中,单论内功无出其右。” 金世乔道:“如此说来,和那莫当家截然相反。” 任寰“嗯”得一声,道:“大凡对手见他剑气透寒,第一感是以速度见长,力量见短,殊不知恰恰相反,一旦想要以拙胜巧,以内力与之硬拼,才叫正中下怀。” 瞿忠良道:“原来如此。” 金世乔道:“难怪任少侠昨日想出那样的应对之法,听你这么一解释,在下算是懂了。” 晋无咎不知他口中“应对之法”会是甚么,只隐隐觉得必不怎么光明正大,一下子多出几分歧视,对那沈师伯随之多出几分好感。 任寰道: “速度力量均为相对,在下说莫师伯内力普通,那是相比于沈师伯,与常人相比则另当别论,这一点须得言明,反之沈师伯的速度亦是如此,所以在下绝无主张和沈师伯较量速度,亦无建议和莫师伯比拼内力之意,但教此计能成,二位师伯踩入陷阱,诸位还是要争分夺秒,务求倚多为胜,攻其无备,一旦让他们反应过来,便休想留得住人,即使诸位全身而退,二次出手也必难上加难。” 晋无咎听他脸不变色心不跳说出“倚多为胜,攻其无备”八字,心里一阵鄙视憎恶,登觉继夏昆仑与唐桑榆之后,这任寰不要脸的程度能与那二人并驾齐驱,暗道:“难怪老爷爷和小姐姐都反复嘱咐,说外界坏人太多。” 但觉手掌温软,心中一暖,又想道:“但纤纤真的是特别特别好的姑娘,瞧在她的份上,我只在心里骂这任寰也便是了。” 瞿忠良道:“知道这两条,确实于我等伏击大有裨益,金老弟,你说呢?” 金世乔道:“这是自然,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任寰道:“金前辈可是想问,二位师伯师出同门,何以剑招大相径庭?” 八人纷纷点头,对这个问题均感好奇。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② 任寰道:“此间情由说来倒也简单,本门武学原本有两个分支,一者重力,一者重速,二者修习口诀皆是透明,四派弟子无一而不可阅。” 朱丹麟奇道:“四派?不是六派么?” 任寰道: “朱兄有所不知,本门武学极重天赋,若是根基不到强行修练,委实风险极大,底层二派受限于天资,虽也划分力速,却仅能学到其中入门篇章,非是六大门派存心厚此薄彼,而是避免二派弟子力不从心,招致走火入魔,对于二派之中个别优秀‘良材’,也要晋入我中层门派,方能得到进一步修练的机会。” 八人对六大门派所知甚微,全未意识道任寰口中“良材”另有其意,金世乔道:“这个好懂,那日任少侠也说,你家武学外人学来有害无益,实是一个道理。” 任寰点点头,道: “这其间却不是取一舍一的关系,须得二者兼修,方能有上层武学成就,只不过凡人毕竟不同于神仙,虽自初学始便二者兼修,却终须一主一辅,师父传授的诀文全都一样,由修习者自行分配比例,方有现如今六大门派之百花齐放,有的人生性中庸,选择四分力六分速,或者六分力四分速,也有的人生性极端,选择一分力九分速,或者九分力一分速,凡此种种,六大门派众人均有范例。” 金世乔道:“其中强弱没有定论么?” 瞿忠良笑道:“金老弟真不愧是武痴,一聊起武学便兴致勃勃。” 金世乔笑道:“确然如此,在下又打乱任少侠话茬,还望见谅。” 客房中传来先后几声沏茶,想是哑仆于九人桌边巡过一圈,任寰品一口茶,笑道: “好武成痴并没甚么不好,在下在二位面前只是晚辈,瞿前辈虽是好意,却不必对在下拘礼,在下和诸位一见如故,现下计划谈得差不多了,也很愿意将这些细枝末节和盘托出,他日双方一战不可不防,今日看来兴许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焉知将来不会成为人命关天的大事?” 瞿忠良道:“任少侠说得是。” 任寰对他本无责怪之意,清一清嗓,道:“力速之比只在修习者自身取舍,往往不会告知他人,从创派至今门人修为来看,五五划分最为失败,零十划分不可考虑,该是定论。” 金世乔道:“也即为须有一长一短,方能体现这门功夫的威力。” 任寰道:“不错,但金前辈若问我,在四六、三七、二八、一九之中,四者孰强孰弱,那在下实是答不上来,我任家善用暗器,在下练的是二力八速,这一层可以直言,练这八速,说得好听是保持距离,说得不好听是便于逃跑。” 瞿忠良笑道:“任少侠谦虚了,你以一敌二近身斗那两个铜砂高手,在下旁观始末,十分佩服,若只那唐桑榆一人,任少侠,你胜他便如探囊取物。” 金世乔道:“唐桑榆师承少林崇印方丈,一手‘铜砂掌’在正道中也能排得上号,至少我们八人是敌他不过的,任少侠你身为六大门派中游弟子,能轻取崇印方丈的高徒,这莫沈二人,当真能媲美崇印方丈和不尘掌门也未可知。” 任寰道:“小心些总是不错,到时挺身而出的都是自家兄弟,在下实不希望有任何一人伤亡。” 八人默然,均想真当对付如莫沈那般一等一的高手,没有伤亡谈何容易? 任寰又道:“可是说起二位师伯,最近这五年间,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八人听他语气又变,一个个屏息凝神,无一出口询问,只静静等他娓娓道来。 任寰道: “二位师伯同年出生,凭借超凡悟性,十八岁那年便双双打败长辈师兄,成为门中最卓越的人才,二人日夜研习,不断交流,一者力中藏速,一者速中藏力,彼此知根知底,每次交手都是千招之外不分胜败,要知道他们都曾在百招之内打败其时门中最年长的弟子,六大门派原以莫沈为上,这二位师伯的出现,更是大大光耀自家门楣,而且相互间情同手足,年轻时候的他们也曾离开师门到过外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可如今想在江湖中得到一些关于二位师伯的蛛丝马迹,江湖中恐怕无人可以说出,只因……” 瞿忠良接口道:“只因见过他俩的人全都死了。” 任寰道:“不错。” 晋无咎感觉纤纤小手颤抖,心想自己也算见惯野兽搏杀,听到这里都有些恐慌,更何况纤纤这样的娇弱少女,将她小手更拉近几分,左右两手一起握住,心道: “我在蓬莱仙谷的时候,老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常把谷外称作‘外界’,现下任寰也这么说,难道六大门派也和小哥哥小姐姐一样,是在一个旁人到不了的谷中?” 他前一时还觉这些人暗施偷袭,手段太不光明磊落,听到这里又转了心思,这莫沈二人好不凶狠,竟把看见自己的人全部杀害,对一众人深夜密议生出几分理解。 任寰又道: “二位师伯回到师门,据说受到师尊大人重罚,但也不知他们找了甚么借口, 才教师尊大人搁下此事,没再往深处追究,三年后二位师伯各自收徒,接掌莫沈两家, 据说二位师伯近二十年里交往甚密,时常在一起切磋较量,虽然如他们那般神仙打架, 在下这种粗浅功夫,连看上一眼的资格也没有,但从二位师伯惺惺相惜可以看出, 莫沈两家各有所长,谁也不遑多让。 “最近这五六年,情况似乎发生巨变,虽然二位师伯深居府中,整日里闭关修练, 但是六大门派内部风言风语日渐增多,都说沈门弟子越来越不把莫门弟子放在眼里, 二位师伯同宗同源,门徒斗殴不敢擅动兵刃,拳脚对话互有胜负, 但似乎莫家弟子一味忍让,沈家弟子则得寸进尺,隔几日便寻些事端一番挑衅, 说起打架也未见得占到上风,但他们总是乐此不疲,我们身在六大门派看得清楚, 家父也在和我私下交谈时提到,这些迹象看来不过是弟子间的小摩擦,实则大有映射, 沈门弟子一进再进,身后必有沈师伯的纵容,莫门弟子一退再退, 身后也必有莫师伯的约束。” 金世乔见他说到这里忽而停顿,又见旁人也只沉思,打破平静道:“难道是任少侠那二位师伯的武功,在最近这五六年间分出高下?沈当家武功突飞猛进,盖过了莫当家?” 任寰点头道:“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家父和在下交谈时,言语间正是这个意思。” 金世乔道:“若是这样,在下倒有一个猜测。” 任寰道:“金前辈但讲无妨。” 金世乔道:“任少侠先前说到,贵派功夫有力速两个分支,又说到何者为干何者为枝始终没有定论,依在下浅见,莫沈二人进境,岂不正好说明这门功夫的两个分支,应该以力为纲,以速为目,二者同练二十年,看来不相上下,二十年后,差距才终于显现出来。” 余人听他说得有理,纷纷转向任寰,等他给出解答。 任寰道:“金前辈有所不知,六大门派往前追溯,以速见长的长者大有人在,便是师尊大人,似乎年幼亦是速先于力。” 金世乔道:“如此说来,是在下妄议了。” 任寰道:“金前辈千万别这么说,只因在下身在六派,才会知道一些内幕,若无门派中这些过往,必定也会和金前辈有相同猜测。” 金世乔道:“不知任少侠口中的那位师尊大人,功力是否犹在莫沈两位当家之上?” 任寰道:“金前辈问到了关键之处,诸位若不怎么困顿,在下随后自会细细告知。” 瞿忠良原本暗暗抱怨金世乔不识大体,眼下正在商谈正事,他却一味关心人家门人的武功高低,听任寰这么一说,自觉无理,与同伴齐言不困。 任寰道:“二位师伯足不出户近二十年,各自潜心修练,每过几月又切磋一次,假以印证彼长己短,六年前,沈师伯独自离府一次,三个月后方才重回府中,印象中便是从那一次起,二派间的和谐逐渐打破。” 瞿忠良道:“任少侠可知这沈当家去了哪里?” 任寰道:“沈师伯身为六大门派中的顶尖人物,出门无需向任何人通报,但从六大门派散布于外界的弟子口中得知,似乎曾于少室山附近发现过沈师伯的踪迹。” 八人齐声道:“少林寺!” 金世乔道:“如此说来,沈当家极有可能是登上少室山,从少林高僧那里得到点拨,终于顿悟,一夜之间超越莫当家。” 任寰道:“先不说是否点拨,即便是,少林高僧点拨的亦只能是武学修为,不会是内功招式,要说沈师伯历时短短三月,从少林功夫中找到克制莫师伯的方法,在下敢说,天下间绝无此事。” 见八人将信将疑,又道: “在下说过,本门武学自成一家,内功修习之法更是细致到了极处,运气时半分行差踏错不得,少林武学固然博大精深,这一层在下绝无怀疑,但以二位师伯的武功,纵使敌不过少林高僧,想来也不会相差太远,同一级别的二人之间,何来一人点拨另外一人,令其醍醐灌顶之理?” 众人默然。 任寰道:“在下没有分毫对少林高僧不敬之意,仅仅就事论事,诸位不日终要直面二位师伯,便会知晓在下今日绝非虚言恫吓。”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③ 八人听他说得恭敬,均想大敌当前,谨慎总好过轻敌,任寰接连三日提及此事,八人虽不完全相信,却无一出声质疑。 任寰道: “说来也巧,沈师伯出门这一次,江湖上便有传闻,说少林寺‘藏经阁’中《易筋经》失窃,底层二派中随即出现无知弟子以讹传讹,私下议论,说会不会是沈师伯所盗,但余下四派无人不知,这《易筋经》虽为天下至宝,引无数江湖人士垂涎,可于六大门派中人,实在没有半点用处。” 晋无咎对武学还只粗窥门径,纤纤更是一无所知,两个人大手牵小手,听得索然无味,再过片刻,晋无咎忽觉右肩一沉,纤纤侧头倚在身上,竟自沉沉入睡。 任寰又道: “敝派武学一大奇处,便在于招式繁复,而内力则为招式量身定做,诸位请想,凡我六大门派中人,以内力催动招式,单以膝下为例,自‘至阴’始,走‘足通谷’、‘束骨’、‘京骨’、‘金门’、‘申脉’、‘仆参’、‘昆仑’、‘跗阳’、‘飞扬’、‘承山’、‘承筋’、‘合阳’,至‘委中’起两路分而行之,手足招式须和之一一契合,稍行混乱,手上脚下跟之不及,出招便失了准头。” 金世乔道:“听任少侠描述,六大门派武学绝非外家横练功夫,显然也是极重内力,但内力外招如此契合,倒属罕见。” 任寰道:“至少对我和家父这种程度,确如金前辈所言。” 众人听他话中有话,一个个沉默不语,晋无咎也甚感深奥,半天下来也只听进去“招式”二字,心道:“你便在这里吹牛罢,哪天让你好好见识一下老爷爷的招式,包管你惊得舌头吐出来都缩不回去。” 任寰又道: “诸位虽然未能得见,但想来也曾听江湖中人说过,修习《易筋经》者,气血充盈,力随心动,遇强愈强,攒放自然,委实是集少林千百年凝炼之大成,一般人若修习得果,全身经脉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攻击指哪打哪,心至劲至,守御无需时时小心在意,即便于醉酒熟睡间,全身上下只消任何一处受力,对应部位立生反弹,敌人袭来之力愈大,所受反击之力愈大,先人智慧,当真教我辈凡人叹为观止。” 八人啧啧赞叹,想到自己身为武林中人,却对如此宝学无缘一见,不由饮憾于心。 任寰又道:“可这《易筋经》来到敝派,状况又大有不同,敝派武学恰恰以招为主,以劲为辅,先前在下所提这十四处穴道,若是真气不走预定运行,固是徒见肃杀不见威势,及至头部十处穴道,更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瞿忠良道:“听任少侠这么一说,在下也觉得有些好奇,若能受掌门师兄指派参与计划,在下也很想瞧瞧,这莫沈二人的招式能妙到甚么地步。” 任寰微微一笑,清一清嗓,道:“莫沈两家强弱对比,还有一事或可摸出端倪。” 瞿忠良道:“愿闻其详。” 任寰道:“二位师伯离开师尊大人后,沈师伯便娶了妻室,一年后大儿子出生,大儿子六岁那年,沈师伯家中再添一个小女儿,同年莫师伯也做了新郎,之后生下独女,听门中弟子传言,二位伯母生得十分美艳,这一子二女也都继承了父母容貌。” 八人不知他又何以聊及莫沈家眷,晋无咎坐于阶梯,听得不以为然,心道:“管她们生得有多美艳,反正我不相信能比小姐姐美,也不相信能比纤纤美。” 耳畔传来纤纤的均匀鼾声,头悄悄凑近,想要以嘴唇触她额间,脖子伸出半晌,终究还是没敢,又再缩回。 只听任寰续道:“沈师兄今年应是二十三岁,和沈师伯一般聪明,更说他青出于蓝,相比二十三岁时的沈师伯,功力只强不弱,沈师妹也是家学渊源,身手如何倒不大清楚,但她本是女儿身,光大门楣原也不必靠她。” 瞿忠良道:“任少侠的意思,那莫当家只有一个女儿,但教自身实力不输于沈当家,莫家后辈乏人,也必被沈家压了下去。” 任寰道:“不仅如此,两家姑娘从小一起长大大,姐妹俩感情深厚,莫师妹却在十二岁那年,被父亲带离六大门派,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瞿忠良道:“莫姑娘比沈师兄小七岁,也就是今年十六岁,这么算下来,已有四年不曾回家。” 任寰道:“正是,在下说得粗糙,难得瞿前辈能将时间线捋清。” 瞿忠良笑道:“任少侠过奖。” 朱丹麟许久没有出声,道:“任师兄可是想说,莫当家此举绝非偶然?他预感到两家迟早反目成仇,所以趁早将女儿送出,藏身于安全之处,以免日后受到牵连。” 任寰道:“就目前来看,此事近乎必然,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莫师妹的行踪,终究没能逃脱沈家视线。” 朱丹麟道:“所以这莫姑娘,是已被沈家杀害了么?” 瞿忠良道:“那想来还不至于,莫沈两家暂时还只暗中不合,没有翻到明面上来。” 任寰道:“正如瞿前辈所言,沈家命人守在莫师妹藏身之处外围,以防止她暗中转移,而接受沈家委派的,便是归家。” 又有几人“咦”得一声,瞿忠良道:“归家,也是六大门派之一罢?” 任寰点头道:“归家处于底层,实力较弱,门下纵有‘良材’,也已投入中层。” 他又一次提及“良材”,八人仍未留意,瞿忠良道:“眼见最强二派开始你死我活,归家选主择路,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举,看来归家身为沈家忠犬,将来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朱丹麟道:“不知任家会选哪家?” 瞿忠良道:“任少侠和我等联盟结谊,为的便是将两家基业连根拔除,朱老弟你却在胡言乱语甚么?” 朱丹麟忙道:“在下只随口一说,请任兄见谅。” 任寰道:“诸位都是性情中人,在下不会见怪。” 又回入先前话题道:“看守莫师妹的,是归师叔的长子,据说是自告奋勇前去。” 朱丹麟笑道:“那姓归的定是见莫姑娘美貌,这才主动领命。” 瞿忠良道:“朱老弟又不正经了。” 看似责备,但对江湖中人而言,这些低俗玩笑本是家常便饭,只微笑制止,并无训斥之意。 任寰也笑道:“朱师兄说得并没有错,莫师妹自小娇艳更胜其母,不在六大门派这四年中,必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归师弟对她动心,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只可惜注定是要失望的了。” 朱丹麟道:“这是为何?” 想了想又道:“也对,归家实力太弱,莫家多半瞧他不上。” 任寰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 朱丹麟奇道:“甚么缘由?” 瞿忠良见任寰久久不答,道:“难道沈当家已向莫当家提亲?” 任寰道:“瞿前辈料事如神,在下佩服。” 瞿忠良随口谦虚一句。 任寰道:“两家联姻本是喜事,但若将五六年间发生的事细细梳理,明眼人难免觉得……” 瞿忠良接口道:“沈家想要吞并莫家。” 八人见任寰不答,显是默认,康童恩道:“既然莫沈两家不和,何不等他们两败俱伤,任少侠再坐收渔翁之利?” 任寰道:“康前辈果然神思敏捷。” 康童恩自今夜密谈伊始,还是第一次开口,虽得赞扬,看他脸色却知不行。 任寰又道: “六年前莫沈两家交恶风声刚出,家父便找我谈及此事,任家和诸位门派交情由来已久,却又为何到今日才开始部署?一切看似有据可循,但两家毕竟没有翻脸,相互来往频有发生,门人面前也称兄道弟,万一这些传言只是捕风捉影,我父子已然等了六年,焉知不会再等六年?” 见八人点头,续道:“当然要说私心也是有的,退一步说,即便莫沈两家若干年后同归于尽,我任家背负深仇大恨,如不能手刃二人,终是心有不甘。” 瞿忠良道:“任少侠此言倒也诚恳。” 转向康童恩,笑道:“既已下定决心杀他二人,便宜速不宜缓,否则等到他俩老死,这仇也不用报了。” 任寰笑道:“只怕二位师伯命硬得很,便是在下身为晚辈,也不敢拍着胸脯说等得到那一天。” 众人齐笑。 顿了一顿,任寰又道:“在下这些也是戏言,但其实还有第三层原因。” 瞿忠良道:“第三层原因?” 任寰却不直说,转向金世乔道:“金前辈,在下可以回答你适才所问了。” 金世乔知道他要谈及师尊,道:“任少侠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④ 任寰道:“依照在下前日所言,莫师伯和沈师伯身为六大门派最强的两位高手,于本门武学参透十之四五,那么师尊大人,未知是否十之六七。” 金世乔道:“连任少侠也不知道?” 任寰道:“惭愧,我身为中层弟子,若非师尊前来考较武功,我实是没有资格越过上层,求见师尊大人,所谓六七,不过也是家父和在下胡乱猜测,让诸位见笑了。” 金世乔道:“任少侠言重了,总之令师尊是要强过莫沈两位当家,却也没能达到顶层。” 任寰道: “本门武学,历代有能力胜任师尊者,和弟子又自不同,师尊年幼初学时,力速固可有些偏差,但是师尊继任者,无论入门时优选为力为速,在他接任师尊之时,另一项往往都已齐头赶上,换言之,师尊在力速之间再无弱点,要知道这和五五划分有根本差别,五五者属不博不专,师尊却要求既博又专,那便不是五五,许是十十之数。” 金世乔道:“便是武功高如莫沈两位当家,今时今日仍到不了十十之数么?” 任寰道:“这个在下实在不知,六大门派师尊人选共有两种方式定下,打败老师尊算是一种,若老师尊临终前未被打败,则由他亲口指定。” 金世乔道:“看来莫沈两位当家,直至今日也未能打败老师尊。” 任寰道:“任何武学来到最高境界,比拼的都是天赋悟性,好比师尊大人,二十七岁那年便打败老师尊,随后取而代之,至今已有三十三年,都说拳怕少壮,二位师伯今年四十五岁,却也没能打败年过六旬的师尊大人,想来也是因为天赋未到。” 金世乔点点头,道:“没想到令师尊力速并重,竟还不算达到顶层。” 任寰道:“在下也曾这般问过家父,只可惜家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本门武学还有重大秘密没被解开,可究竟是甚么秘密,实非我任家这种地位所能过问。” 瞿忠良受掌门师兄所托,来这巨轮听候任寰差遣,他在一众人中最为年长,阅历丰富处事稳重,只因不想让同行七人喧宾夺主,这才时不时出言提醒,而非本身对武学不感兴趣,任寰说这一大段,瞿忠良也津津有味,直听到这最后一句,才道: “既是贵派重大秘密,我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金世乔亦道:“正是正是。” 任寰道:“瞿前辈言重了,家父既与各派掌门结为至交,诸位便如同是在下的亲人一般。” 八人连说不敢。 任寰不作理会,续道:“金前辈适才提到,内力配合外招,这一点在下却略有所闻,据说师尊大人已将本门武学招式发挥到了极至,却苦于内力修为进入瓶颈,使得招式未能更上一层楼。” 金世乔喃喃道:“招式……极至……” 任寰道:“便是无招胜有招。” 八人同为武林中人,皆知无招胜有招为最高境界,听任寰聊过这许多六大门派武学,总觉得是另辟蹊径,与自身所学道理诸多不合,谁知练到极处,亦是殊途同归。 任寰又道: “只可惜本门武学过分依赖招式,时至今日,纵然六派门人毕生浸淫,要说达至无招胜有招,以在下目前修为,非但无法可练,而且无法可想,别说在下,便是招式高如师尊大人,仍然大有进境空间,所以在下猜想,本门武学练至高处,内力修习之法必将随之脱胎换骨,而这重大秘密,也许正和内力相关。” 金世乔道:“任少侠的猜想合情合理,却不知此事怎会扯上莫沈两位当家?” 瞿忠良向他投以嘉许,示意这回你没再追问人家门派秘密,反将话题岔开,如此甚好,金世乔回以一笑。 任寰道:“所谓秘密,是有本门创派祖师留下的口训为凭,本门武学精髓著有宝典,却不知被藏匿于何处,大家身为门人,料定如此珍贵之物,祖师大人必不会胡乱安置,最合理的所在,当是师尊大人起居殿内。” 瞿忠良道:“所以若想得到这无上宝典,须得自己成为师尊入主起居殿。” 任寰道:“不错,所以在下所言第三层原因,瞿前辈该已明了。” 瞿忠良道:“任少侠是担心令师尊老迈,终有一日被两位当家打败,到时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机缘巧合得到秘密,任家想要报仇更是难于登天。” 任寰道: “瞿前辈明鉴,依家父和在下的推测,沈家这些年处处打压莫家,也和此事脱不开关联,六大门派人所共知,师尊大人偏爱莫师伯多过沈师伯,一旦师尊大人临终,新任师尊定是莫师伯,所以沈师伯须得在师尊大人授命之前将之打败,从眼下情形来看,沈师伯功力已胜莫师伯,惟独不知和师尊大人相比又当如何,不管怎样,此事短则年内,长则两年,沈师伯便该向师尊大人提出挑战了。” 朱丹麟道:“既然令师尊这般厉害,为何沈当家不等莫当家继任师尊,再出手将他打败,如此岂不万无一失?” 任寰笑道:“本门祖训,师尊新任五年内不得挑战,便是杜绝朱兄这等思量。” 朱丹麟道:“可师尊一旦易主,整个六大门派便属沈当家为第一高手,他若强夺教主之位,旁人又该如何阻挠?” 任寰道:“朱兄有所不知,六大门派以上,除却师尊大人,更有十大护法和十二洞主见证传位,沈师伯固然武功高强,堪称六大门派第一高手,却未必能是众位护法洞主的敌手。” 朱丹麟道:“那可没法子了,沈当家决计等不了五年,万一五年间莫当家发现秘密,武功后来居上,沈当家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任寰道:“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客房内第三次传出沏茶声,待水声过去,瞿忠良道:“我等各奉掌门之命前来,也是直到此刻,方知六大门派竟隐藏这许多秘密……” 晋无咎听他语气,谈话似已进入尾声,赶紧摇醒身边纤纤,附耳道:“纤纤醒醒,他们大概说不了太久了。” 纤纤也凑到他的耳边,呵着气道:“好无聊呀!我明天不来啦,无咎哥哥,我先回房睡啦,明日我还是装作不认识你,下船后你记得跟来哟。” 晋无咎黑暗中连连点头,重重道:“嗯!无论纤纤你走到哪,我都一定跟来!” 纤纤轻轻一声嬉笑,晋无咎扶她站起,感觉一只小手从自己双掌中抽出,一时间怅然若失。 又听瞿忠良续道:“……只怕其间有许多因果,便连掌门师兄也不知情。” 任寰道: “六大门派人多口杂,便是当日沈师伯现身少室山,也在门中传得沸沸扬扬,家父身为任家之主,若是亲出难免引人注目,所以多年来找不到合适机会和各派掌门深谈,纵有飞鸽传书,也说不到如此详尽,倒是在下,因为庸碌惯了,在平辈中也只混个普通,这次假借游山玩水之名,来和诸位畅所欲言。” 瞿忠良道:“任少侠谦虚了,在下武功不如你,看人的本事却有几分,年轻一辈中,任少侠人中龙凤,你自称庸碌,定是为了家仇忍辱负重,这一点,在下绝不会看错。” 任寰起身拱手,道:“瞿前辈谬赞。” 余人见状,忙也站立回礼。 任寰道:“三日下来,在下想说的终于全部说完,回去必向家父禀报,我任家和各门各派情谊长在,待我任家大仇得报,再和诸位言谢。” 八人齐声道:“任少侠客气了。” 任寰道:“明日卯时,这船便会靠岸,明晚诸位便请好好歇息,他日江湖重聚,我们再痛饮一番!” 晋无咎听见客房内各人离席,转眼便要出门,心道:“幸亏我机灵,让纤纤先回房去,没甚么可听的了。” 当下转身上楼。 回到房中,晋无咎仰面躺倒,心道: “无聊归无聊,我好歹也是从头到尾听下来了,这些人也不知是甚么来头,听上去也算是名门正派,但是和牟庄谋划的又不是同一件事,之后几日我还得每天捋一遍,把所有经过印在脑中,好告诉小哥哥小姐姐他们知道,希望这些能对他们有用,然后他们能原谅我,这样我就可以带纤纤一起去蓬莱仙谷玩了。” 又想道:“就算没有纤纤,我也想要帮到小哥哥小姐姐,我能有今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全靠小哥哥小姐姐带我出来,我那时竟还叫虎狼去咬小哥哥小姐姐,当真该死!” 想着想着终于困了,一遍经过也没捋完,床头已传出鼾声。 ------------------------------------------------------------------------------------------------- 次日正午,晋无咎醒后找小二要来清水,洗漱后下到一层,见餐房冷冷清清,只内侧角落一桌坐有两个中年男子,桌上两坛不知是甚么酒,此外一碟碟残羹冷炙,看着甚是油腻。 晋无咎原本也想坐在内侧,找到另一个角落,与那二人隔开四张桌子,入座后点了一碗汤面,拿起桌上茶壶自斟自饮,饱睡之后难免口渴,小二见他喝完,又取来一壶给他,不一会汤面端上,里面鱼虾田螺放了许多,味道甚是鲜美。 晋无咎只吃一口,忽听那张桌上一人道:“康兄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少言寡语,我也大略知道你在想些甚么。” 另一人道:“那金兄怎么想的?是要千方百计的争取么?” 晋无咎听见二人声音,已知便是夜间八人中的康童恩与金世乔,这二人说话声音不响,显是稍稍压低了嗓门,但晋无咎听觉灵敏,低头吃面时,二人说话一字不漏传入耳中。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⑤ 金世乔道:“这个‘死’字,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总是假的,只不过我这臭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武功虽然差劲,却偏偏喜欢打架,也不管打得过打不过。” 康童恩笑道:“金兄只是好武,不是好斗。” 金世乔道:“是啊,康兄对那六大门派的武学,便没有一点好奇么?” 康童恩叹道:“年纪大了,慢慢便会觉得好死不如赖活,况且我还有老婆儿女,丢不下他们啊。” 金世乔道:“康兄你比我还小着一岁零几个月呢,说甚么年纪大了,家室教人放不下倒是真的,现在想想,还好我老婆死得早,我也没有再娶。” 康童恩道:“金兄是甚么样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一说起男女之事,嘴上玩世不恭,心里却忠贞不二,丧偶多年不见他娶,便是最好的例证了。” 金世乔道:“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喝酒喝酒。” 晋无咎听金世乔说甚么“还好我老婆死得早”,他在蓬莱仙谷耳濡目染,认定夫妇二人便该如卓夏这般相亲相爱,正要心中恼怒,又听康童恩一番解释,才知金世乔口是心非,实对亡妻大有追念,对他又多出几分敬意。 一碗面吃完,康金二人还在对饮,晋无咎离去时,听见康童恩兀自说着:“在下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实在是有些累了……” 一句话并未说完,但晋无咎已走出大门,后边一个字也没能听见。 之后半日,晋无咎便只楼上楼下,不论房间甲板,到哪都做着白日梦,脑中所想尽是与纤纤携手江湖,便如卓夏一般鸳鸯侠侣,至于自己武功低弱不堪一击,与这个“侠”字半点不沾边,他是全没留意。 终于挨到天黑,拿些酒肉,坐于窗边望月独饮,心道:“那两只猪头,第一晚便是这般,可真会享受,现在他们死了,终于轮到我享受了。” 自出蓬莱仙谷,想致自己死命的便只唐桑榆师徒,不想这么快便葬身海底,回忆起牟庄敌对,自己实也没有吃亏,反而耍得他团团转,念及此处,心底竟萌生一丝不舍。 一壶酒下肚,晋无咎脑袋微醺,躺下睡了。 ------------------------------------------------------------------------------------------------- 凌晨天还未亮,晋无咎被门外小二吵醒,开门后见廊上油灯已被点满,小二站在门口,道:“官爷,再有半个时辰,我们这船便要靠岸,您收拾东西准备一下,看看还要不要吃些甚么?好饱着肚子上路。” 晋无咎打个呵欠,觉得精神还行,掐指算算睡了有三个多时辰,道:“也好。” 小二道:“好嘞,官爷请您屋里稍等。” 又往窗口方向走了几步,同样一套说辞,叫醒里边的住客,晋无咎上船三天四夜,竟不知这层还有别人,也不以为意,回到房间坐等清水早餐。 是时天方未亮,晋无咎膳后来到甲板,近听江流有声,远看山高月小,巨轮于茫茫大海中漂流四十个时辰有余,西首沿岸朦朦可见,只一时还见不到码头。 晋无咎左右顾盼,始终未见任寰纤纤二人,心下生疑,不知他们是否睡过了头,又想小二一间一间唤客人起床,总不会遗漏底层,不妨先行下船,躲在附近等她出现,反正放眼望去,漫山茂树遍地繁花,哪里都是藏身之处。 卯时正中,右前方停泊几条小船,岸边站有五六个人,巨轮搁浅,小船上一名船夫划桨靠近巨轮,走上甲板,向楼梯口一人递送一件不知甚么物事,又回身进入小船,将甲板上的游客逐个接到岸边。 晋无咎第一批踩上小船,登岸后找到一株槐树,趁无人注意,直溜溜爬入密叶躲藏,昏暗中也只能瞧见一个个人影,看不清每人长相,只知纤纤说过有家人相迎,多半便是岸边那几个,况且纤纤一身龙鳞,自己识不出旁人,却定识得出纤纤。 直到甲板上船客走完,客房区才又涌出一队,晋无咎数数身影,正是十人,其中一人个子娇小,衣襟透黄,飘然风中,必是纤纤无疑,身边那人同为一身黄衣,自是任寰。 黑暗中见甲板入口那人走近任寰,与他小声聊过几句,也不知说些甚么,身边似又有人加入,随后任寰似对纤纤低语关照,直到岸上余人离开,纤纤方在那人陪同下走到楼道,晋无咎看得奇怪,心道: “难道任寰将纤纤送到这里,自己还坐船原路返回?他自己坐船也还罢了,那八个人肯定应该下船才对,否则小二叫他们起床做甚么?又不可能是来送行的,他们在纤纤面前装作初识,可如果他们都要下船,为甚么现在还留在甲板上,而不是和纤纤一起上小船?” 半晌没有想通,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眼见纤纤便要走下楼梯,忽而“啊”的叫出一声,岸上五人同时道:“少主!” 果然是为接纤纤而来。 晋无咎大吃一惊,回想先前下巨轮时,甲板入口之人便是第一日收取黄金之人,见纤纤站于原地不动,竟已被这人劫持,只听任寰大声道:“丁管家,这是甚么意思?” 丁管家左手拿捏纤纤腕脉,右手掐住纤纤颈项,道:“甚么意思?嘿嘿。” 任寰道:“你有甚么事冲着我来,我师妹弱不禁风,不知哪里开罪了你?” 丁管家道:“冲着你来?我若有这能耐冲着你来,也不想拿这丫头做人质,这丫头生得这么俏,我原也舍不得杀她。” 任寰怒道:“你这老不羞!居然打我师妹的主意!” 丁管家见他上前一步,手上用劲,纤纤又是“啊”的一声,任寰赶紧退回。 丁管家道:“任公子想哪儿去了?这丫头做我女儿都嫌小,我丁全算不上甚么好人,但这种不要脸的事,我是看不上的。” 任寰怒道:“那你劫持我师妹,到底所为何事?” 丁全道:“所为何事?听任公子的意思,我要你做甚么,你便做甚么了?” 任寰道:“那也得先听听你说甚么,不然你要我杀完这八人然后自尽,难道我也能从么?我们这里死干净了,我师妹一个弱女子,落入你的手中,岂不任由你折磨?” 丁全道:“任公子,你一个劲问我想做甚么,却不问你自己想做甚么,我想做甚么,难道你瞧不出来么?” 任寰冷冷道:“我甚么也瞧不出来。” 这时甲板上多出二十余人,正是巨轮上的小二丫鬟悉数到场,来到楼梯口一侧,分左右站于丁全两旁。 任寰道:“怎样?想以多欺少么?” 丁全道:“任公子城府真不一般,直到此时,还一口咬定是我们要对你不利,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我此举只为保命?这只船上总共二十六条人命,全掌握在我一人手里,若非你对你师妹还有一点同门情义,我只要松手放开这丫头,这里二十六条人命怕是都要送在你的手上。” 任寰道:“你这话说得我更不懂了,大家相逢便是有缘,无缘无故的,我要你们这么多性命做甚么?” 丁全道:“无缘无故,我也很想知道,任公子衣冠楚楚,谈吐不凡,出手也是名家风范,却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任寰道:“丁管家何出此言?我甚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们?” 纤纤也忍不住道:“对呀丁管家,你一定是误会啦,我师哥最好不过,不会欺负你们的呀。” 丁全手上又是一紧,道:“别作声!” 纤纤道:“啊!师哥救我!” 旋即项上一紧,说不出话来。 瞿忠良走到任寰身边,道: “丁管家,我们登船后不知何处言语开罪?但双方争执下去总不会有结果,不如丁管家告诉我们,你要我们怎么做,才肯放了纤纤姑娘?若能冰释前嫌,那自然最好,否则的话,大家尽可想一个两全之策,各自安去,从此不相往来,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丁全道:“还是这位官爷痛快,任公子若一早这么说,也不用听我这么多废话。” 任寰森然道:“你到底想怎样?” 丁全道:“好说了,我想要九位下船,这丫头跟我们走,等船上所有人平安回到栖霞镇,牟庄自会护送这位纤纤姑娘平安回府。” 任寰怒道:“你休想!” 瞿忠良在任寰背上轻拍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道:“丁管家此言未免强人所难,想任少侠和纤纤姑娘兄妹情深,又怎么可能把她交到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手中?” 丁全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二十六人左右性命不保,打不过你们习武之人,只能拿弱女子来陪葬。” 瞿忠良道:“在下倒有一个两全之法,既能令丁管家放心,又可教纤纤姑娘不受伤害。” 丁全道:“官爷你省点心罢,我们这里二十六人并无一人会武,除了纤纤姑娘,换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都拿不住,换人质的事,就别再提了。” 瞿忠良武功不高,但江湖经验老道,谁知今日碰上与自己一样老道的丁全,听他一语道破,只能转而道:“丁管家身为牟庄人,做起事来怎能这般蛮不讲理?单凭无端猜忌,就强行扣押一个弱女子,在下倒要登门拜访,向牟老爷讨个说法。” 丁全道:“官爷既然知道我们是牟庄人,那自然也该清楚我行得正坐得直,今日为保性命,这丫头只能和我们走一趟,回头老爷怪罪下来,便是赐我一死,那也是命数不济。”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⑥ 瞿忠良两度被他噎住,回想当日上船,这人不过一副下人模样,不想交起唇舌来,竟是这般难以应付,心念一动,又道:“在下金门瞿忠良,掌门师兄李堃前两日还在牟庄大会,牟庄既已接纳正道同盟,你们又何以百般为难?” 丁全道:“牟庄只给正道同盟提供大会场地,本身却非江湖中人,你便说你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我也不知真假。” 任寰忽道:“接连三日那哑仆呢?唤他出来,在下和他对质。” 丁全道:“对质?那人又聋又哑,你对甚么质?” 任寰道:“若非此人从中挑拨离间,料想不会有此时误会,不找他出来却又找谁?” 丁全哈哈大笑,道:“任公子,你可真能牵扯,只怪我财迷心窍,接了你们这趟生意,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若是提早半日发现,早在你们日常酒菜里下毒了。” 任寰道:“船上早餐我们不是吃了?可没见你下毒,你是想说,只因我们出得晚了,你便看出我们留下是为杀人灭口?” 丁全道:“这个么,倒也不是。” 任寰怒道:“阴阳怪气不知所云,那你凭甚么认定我要屠船?” 丁全叹道:“是不是你们江湖中人,都是一般的不到黄河心不死?”递给身边小二一张纸条,道:“拿去给他看看。” 巨轮小二大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农家青年,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走到任寰面前,又战战兢兢跑回原地。 任寰摊开纸条,见上面十一个字分两列写道:“十人欲灭口,务擒少女为质。” 道:“这是从何而来?” 丁全道:“从何而来和任公子无关,你能被朋友出卖,我却不能出卖朋友,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笔迹出自我一多年知交,他素来为人持重,若非得了可靠消息,也不必飞鸽传书知会于我。” 任寰瞳孔一缩,道:“朋友,出卖。” 瞿忠良见他转向同伴一侧,凑近一步,压低嗓门道:“任少侠,不可受人挑拨。” 任寰这次出行谈成大事,原拟下船后立即快马加鞭,谁知临到最后又生变故,眼见纤纤在对方手上,自己空有一身功夫,却投鼠忌器进退不得,对身旁八人道:“你们先走。” 八人虽觉不妥,但此时人多反而令对方防备,正欲离开,又听丁全道:“不只是他们,任公子,请你也一起走。” 任寰道:“未将师妹送回家中,我岂能独自离去?我便依你再走一趟,等跟你到了牟庄,你再将她交还,只能如此。” 丁全道:“不行!任公子你若跟在船上,我们这一船的人寝食难安。” 任寰勃然道:“我已一再退让,你这老东西若是冥顽不灵,难道我当真便不会杀人么?” 说着迈上一步。 丁全见他前进,手上又加了几分劲力。 纤纤登时呼吸困难,道:“师……哥……” 丁全道:“任公子,你不用吓唬我,我丁全在牟庄待了三十年,甚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左右今日也是得罪你们这些官爷,为了船上这二十几条人命,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便只这两条路,你爽快些选罢。” 任寰大怒,又向前两步,两手握拳,道:“我任寰生平不受人威胁,今日你若敢伤纤纤一根汗毛,我非但将你二十六人五马分尸,日后也必将你牟庄夷为平地!” 一众小二丫鬟直吓得面如土色,直向两旁避让,丁全见任寰一瞬间杀意高昂,想起第二日曾见他以暗器对付唐桑榆师徒,将纤纤挡在身前,双手用出六分劲力,纤纤更是说不出话,发出沙哑啊啊之声,岸上“少主”、“少主”之声不绝。 瞿忠良道:“任少侠,不可鲁莽,纤纤姑娘的性命要紧。”伸手想要拉他,却不料触手处如握烧炭,赶紧松开,心头大为震惊。 丁全性子也极为刚烈,眼见已成玉石俱焚之势,怒道:“那便一起死……” 最后一个“罢”字未出,忽听“砰喀”两声,紧接着纤纤嘤咛娇叫,整个人委顿下来。 任寰不知发生甚么,应变神速,冲到跟前扶起纤纤,不及细问,将她横抱退后十步,才见丁全向前扑倒不知死活,身后站立一个全身湿透的少年,心下明白大概,这一声“砰”应为少年偷袭得手,这一声“喀”该是丁全骨头碎裂。 两侧小二丫鬟见丁全倒地,个个满脸惊骇,更有数人更尖叫出声。 任寰喝道:“叫甚么叫!这丁全说甚么便是甚么么!我们自好端端的离去,谁要杀你们了!莫名其妙之至!自己存心寻死!” 待对面安静下来,轻掐纤纤人中,总算见她悠悠醒转,柔声道:“纤纤,你没事罢?” 纤纤道:“师哥,是你救了我么?” 任寰放下纤纤,道:“不是我,是这位少侠。” 转向少年,道:“这位少侠,请上来一步说话。” 纤纤顺他目光看去,喃喃道:“无咎哥哥,原来是你呀。” 这少年自然是晋无咎,他于槐树深处见纤纤忽遭挟持,偷偷下树,趁所有人注意都在甲板入口,跃入水中,潜行靠近巨轮,自阶梯而上,直来到丁全身后,所有小二丫鬟眼中只有任寰一行九人,竟无一个察觉晋无咎已在咫尺之遥。 晋无咎出手前也是犹豫许久,只怕一不小心误伤纤纤,直到最后丁全想要鱼死网破,晋无咎方才奋力一击,这是他出谷后第三次使这招“或跃在渊”,第一次面对施豹,第二次面对唐桑榆,对手武功皆远胜于他,这第三次面对的,却是一个完全不懂功夫之人。 丁全既无内力又无防备,背部生生迎受两掌,甚至没来得及疼痛已直接毙命。 任寰奇道:“你们认识?” 纤纤一吐舌头,道:“呀!说漏嘴啦。” 任寰道:“纤纤,这是怎么回事?” 纤纤道:“师哥,其实我与无咎哥哥一早便认识啦,瞧在他救了我的份上,你可以不问么?” 任寰笑道:“自然可以。” 眼神中满是爱怜。 纤纤嘻的一笑,道:“师哥你真好,无咎哥哥正好要去黄龙洞玩,我便说带他去家里做客啦。” 任寰道:“你这次出门后,不是一直跟着我么?怎会如此凑巧在船上偶遇?” 纤纤扁嘴道:“师哥你答应人家不问的呀。” 任寰道:“好好好,不问不问。” 纤纤笑吟吟转向晋无咎,道:“这便是我的师哥啦。” 晋无咎拱手叫道:“师哥。” 纤纤“噗嗤”一声,道:“无咎哥哥,你傻啦?这是我的师哥,你怎么能叫师哥呀?要叫任大哥啦。” 晋无咎忙道:“任大哥。” 任寰道:“无咎兄弟不必客气,你全身湿透极易着凉,还得赶紧换身衣裳才是,不知有没有随身衣物?若是没有,在下可以相赠。” 晋无咎道:“我的衣物都在岸上,谢谢任大哥关心。” 说着转身先去。 瞿忠良待他上岸,走到丁全身边,蹲下探探鼻息,发觉已然断气,微微皱眉,再看背后伤处,更是吃惊。 任寰道:“瞿前辈,怎样?” 瞿忠良道:“‘降龙十八掌’。” 一群人尽皆变色。 金世乔也上前细细确认,道:“果然是‘降龙十八掌’,但功力远远不够,不知有没有刻意留手。” 瞿忠良道:“话是不错,可不管留没留手,人终归是死了。” 说这句话时压低嗓门,显然是怕纤纤再受惊吓。 任寰走在当先,对兀自心有余悸的一众小二丫鬟,道:“今日之事你们看在眼里,我若真如丁全所言,这里早已血流成河,回去以后想如何向你们老爷禀报,悉随尊便。” 一个小二见任寰盯向自己,诚惶诚恐道:“小的自会如实禀报,公子确无杀人之心,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余人连声称是。 十人来到岸上,早已恭候的五人行礼道:“少主,任公子。”任寰点点头,道:“我将纤纤平安交给你们。” 随行五人出门这好些天,也都赶着回去复命,任寰一一道别后,见晋无咎已换完衣裳从林中走出,走到跟前,道:“无咎兄弟,蒙你出手相救纤纤,在下不胜感激。” 晋无咎道:“任大哥千万别客气,纤纤也是我的好朋友,现下她没事就太好啦。” 纤纤听见他们对白,想着二人都对自己关怀备至,芳心甚喜。 任寰道:“敢问无咎兄弟,适才所使是否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点点头,轻轻“嗯”得一声。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⑦ 任寰道:“无咎兄弟和卓帮主又怎么称呼?” 晋无咎道:“我只学了小哥哥一点功夫,让任大哥见笑啦,小哥哥比我大不几岁,他的‘降龙十八掌’才真叫了不起。” 任寰和颜道:“卓帮主的传人,必不会是奸恶之徒,如此我便放心了。” 晋无咎不知他有甚么担心,只道:“多谢任大哥。” 任寰道:“我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既然无咎兄弟要去黄龙洞,师妹这一路便相烦护送。” 晋无咎见他要走,心中暗喜,却装作一脸凝重,道:“我一定好好保护纤纤,请任大哥放心。” 五名家仆领三人自林间蹊径穿过,五十步后便有马车候于桩前,任寰向他们讨要一匹健马,托付纤纤与晋无咎几句后,纵马扬尘而去。 晋无咎看得好奇,道:“你师哥好厉害,我只听小哥哥小姐姐说过骑马,自己却不会。” 纤纤又是“噗嗤”一声,道:“我们不用像师哥那样赶路啦,你随我一起上马车罢。” 转向五名家仆,道:“这是我的无咎哥哥,我带他去我家里玩。” 纤纤在甲板上危在旦夕,为晋无咎出手相救,五名家仆亲眼所见,若纤纤不幸被害,五人难辞其咎,回府后难免受到重罚,更可能性命不保,晋无咎救下纤纤,实也间接救下自己,一个个恭恭敬敬道:“恩公请。” 纤纤“嘻”的一声,拉过晋无咎进入马车,后者掌中小手微凉,想到前一夜纤纤在自己肩头睡了许久,心驰神摇,飘飘欲仙,回想蓬莱仙谷中的过往,当真恍如隔世。 巨轮上这一闹腾,马车辰时方才出发,天色已然大亮,蹊径两旁槐柳纵横交叠,海面上朝阳为林叶阻隔,透过罅隙出现零星光点,遍地晶莹剔透。 纤纤嘟囔起小嘴,道:“我在船上贪睡,都忘记去甲板看日出啦。”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日出有甚么稀奇?我在‘蓬莱仙境’时,东面一眼望不到头,天热的时候,我便睡在山顶,都不用起床,一个翻身便是日出。” 纤纤满脸艳羡,道:“听上去好有意思呀,我也好想去你说的‘蓬莱仙境’看看,感觉可比我家好玩多啦。” 晋无咎道:“那有甚么难的?以后我保护你,你便可以一起去了。” 纤纤低眉不语,似在想着甚么心事。 晋无咎拉开帷裳,青山脚下一条平整石路,马车沿石路弯绕向前,不知通向雾霭中的何方何处,一旁还有一名家仆骑马随行,晋无咎初次乘坐马车,对轻微颠簸非但不厌,甚至还觉十分有趣,又有纤纤相对而坐,更是希望这条道路永无尽头。 纤纤想了一会,回过神来,道:“呀!无咎哥哥,我走神啦,你怎么不叫住我呢?” 晋无咎道:“我看你想得入神,便没来吵你,你在想些甚么?” 纤纤笑道:“不告诉你,嘻。” 见他痴痴看着自己,奇道:“你又在想些甚么?” 晋无咎收敛心神,道:“我在想,你们在船上是怎么回事?为甚么那个坏人要抓住你?” 纤纤道:“原来你在想这个呀,我原本想好了要告诉你,结果想到些别的事,就分心忘啦。” 晋无咎点点头,纤纤拨弄一下耳边发角,道:“我与师哥他们一走上甲板,那个坏蛋就走到我们跟前啦,说甚么你们都是江湖中人,想必与牟庄大会多少关联,师哥看看那些朋友,里面那个老头就走上来啦,问他是不是有甚么事呀?” 晋无咎回想自己在槐树上瞧见情状亦大致如此,点了点头,又想你这转述尽是语气词,从瞿忠良口中说出,又岂能如你这般撒娇?也是忍俊不禁。 纤纤又道:“那个坏蛋随后便说了四个名字,可惜我一个也不记得啦,但是师哥那些朋友中就有四人站了出来,说分别正是他们四个的掌门,对了无咎哥哥,你知道甚么叫作掌门么?” 晋无咎道:“天下间的功夫,招式各有不同,有的人手上厉害些,有的人脚下厉害些,也有的人头上厉害些,有的人练掌法,有的人练刀法,有的人练剑法,学功夫的人按照招式不同,分成一个一个不同的门派,最大的那个便叫作掌门了。” 他自己对这些事也是只知皮毛,纤纤却听得入迷,喜道: “你这么说我便明白啦,除了你以外,当真没有人肯对我说这些呢,每次我一问起,妈妈便说,女孩子家,问这些舞刀弄枪的做甚么呀?我与师哥在一起时,问他这些问题,他也从来不回答我,只不过他不像妈妈那般凶巴巴的,总对我说,妈妈不让我问,自是为了我好,我看他们都这般说,自然也问不下去啦。” 晋无咎道:“既然你妈妈和你师哥都不让你问,我也不方便对你说这些,不然他们知道后,多半要责怪我。” 心道:“我本来也不怎么懂,不说这些正合心意,我们每日里游山玩水,再像猪头和他徒弟那样对饮赏月,岂不是好?” 纤纤抿嘴笑道:“你对我说了,我自然不会去告诉妈妈与师哥,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呀。” 晋无咎心神荡漾,能与纤纤多些独有之事,正是求之不得,重重点一点头,道:“以后你问甚么,我总会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 纤纤嫣然一笑,道: “然后那个坏蛋说,四位掌门已经离开牟庄啦,离开之前托牟庄中人传讯过来,说甚么正道同盟有一件很重要的决定,托我转告给你们几位,请问几位方不方便移步到房中说话呀?然后师哥说,我师妹的家人已候在岸边,让我师妹先下船,我们再去房间说正事,好不好呀?” 晋无咎一边听她讲述,总免不了以娇弱声音对照魁梧身形,忍不住笑出声来。 纤纤奇道:“你为甚么总是笑呀?” 晋无咎道:“没甚么。” 纤纤更是好奇,一再追问下,晋无咎只能如实说了。 纤纤咯咯直笑,道:“我从小便是这样子呀,自己说话时也留意不到,但师哥可不是这样子讲话的啦。” 晋无咎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顿了一顿,晋无咎又道:“可是你师哥为甚么不送你下船?让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下船,后来才会那般危险。” 这一路他越想越是后怕,看丁全最后的样子,随时一个失手便会要命,要是纤纤因而遭逢不幸,那自己也不想活了。 纤纤道:“师哥是这样说的呀,那个坏蛋也答允啦,说那我们就先进去屋里等你,你把师妹送到岸边后,就马上回来哟。” 见晋无咎一笑,知他仍是同一个缘故,也不理他,续道: “然后是我自己说的,既然师哥有事要忙,我自己走便是啦,反正就在你的眼皮底下,也不会有甚么危险呀,师哥想了想也答允啦,说那我站在甲板上罢,看你离去了我再进房间,又关照我几句,正巧那个时候,我想起无咎哥哥你定是躲在暗处看我,与师哥道别一声,回身想要上岸,没想到才走没几步,那个坏蛋便使劲掐住我脖子,说师哥要杀他们,还要我与他们走一趟,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啦。” 晋无咎点点头,想起最后任寰发狂的样子,道:“你师哥自是很在意你的,我悄悄来到那个坏人身后,后面发生甚么我都知道,那个坏人难缠得紧,就算你师哥坚持送你下船,他也总有法子拿住你威胁你师哥。” 纤纤道:“好在无咎哥哥你及时出现,总算虚惊一场,对啦,我听他们说,你最后打那个坏蛋,用的叫作‘降龙十八掌’,那是甚么很厉害的掌法么?我看那个坏蛋被你打一下都倒啦。” 晋无咎见她一脸天真,显然还不知道丁全已然死在掌底,心想既然任寰一行都不明言,自己也不便直说,免得令她惊惶,只道:“听我在蓬莱仙谷的老爷爷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第一的掌法。” 关于“降龙十八掌”为天下掌法之最,卓夏也曾对晋无咎说过,只不过在晋无咎心里,这“降龙十八掌”既是卓凌寒的绝招,那么出自自己之口,在无知者听来,总有些自吹自擂的嫌疑,相比之下,晋太极身为旁人说出来的话,可信度又要高得多了。 纤纤道:“哇!那无咎哥哥你的武功是不是特别厉害呀?不知道与师哥比起来,谁更厉害些呢?” 晋无咎在她面前始终自蔽其短,到这时也不敢再说大话,如实道:“那自然是你师哥厉害。” 纤纤很是开心,道:“师哥虽然最厉害,但无咎哥哥也是很厉害的。” 晋无咎脸一红,心道:“看来我以后没事的时候,多少也得练些内力掌法,不然这种事混得过一时,可混不过一世。” 想到“一世”二字,思绪一发而不可收拾,从耳根到脖子齐齐发热,幸好纤纤这时也探出头去,没有发觉他的失态。 第八回 夜阑密议⑧ 晋无咎第一时间制止猿马心意,道:“你和任大哥师兄妹相称,你却不会半点功夫,那你们是一起学的甚么?” 纤纤道:“没有一起学甚么呀,因为师哥的爹爹与我的爹爹是师兄弟,所以我从出生起,便叫师哥作师哥啦,唉!可是我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爹爹,也没见过师哥的爹爹呢。” 说着垂下脑袋,眉色黯然。 晋无咎忙道:“对不起纤纤,我不该问你这些。” 纤纤道:“这不怪你呀。” 晋无咎又道:“那你这次怎么会和你师哥一起,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 纤纤道:“妈妈平日里虽然看我看得很紧,但我与师哥出来玩,她还是很放心的,师哥武功厉害,待我又好,朋友也多,与妈妈说带我出来玩一个月,妈妈没怎么想便答允啦。” 晋无咎听她对任寰赞不绝口,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他对这些微妙情怀原也不解,只在心里暗暗问自己道:“为甚么纤纤夸她师哥,我却要不高兴?她不是也夸我么?” 纤纤见他魂不守舍,道:“你怎么啦?” 晋无咎脸再度一红,胡乱说道:“没甚么,在想甚么时候能带你去蓬莱仙谷?” 纤纤正想问他为何脸红,听他说的竟是此事,也红晕双颊,更增俏丽。 南大洋杭州码头距离栖霞岭四百里不到,马车全程在五个时辰上下,由于清晨遇事耽搁,一行人沿途并未入店茶饭,正午各自取些干粮填了肚子。 纤纤贵为黄龙少主,虽然娇惯却不刁蛮,这些粗食自是不对口味,一时咽之不下,却也拿了馒头面饼时时放在座边,饿了便拿出撕开几片,就着水对付吃些。 未申时分,马车于西湖湖畔停下,晋无咎与纤纤在马车里坐了半天,下马后四肢伸展,说不出的舒坦。 栖霞岭位于葛岭以西、岳王庙之后,山道入口处一块石壁寸草不生,上边白底红字刻着一首七律《栖霞岭上》,曰:“栖霞岭上紫云吹,疑是英雄血泪垂。画舫歌残悲夜雨,湖亭酒尽泣荒碑。几人过目能忘恨,何客登坟不肃仪。遥望故宫禾黍灭,惟余乌鹊对南枝。” 晋无咎大字不识几个,但觉字迹工整苍劲,忍不住多看几眼。 纤纤见他停下脚步,道:“无咎哥哥,你怎么啦?你是喜欢这首诗么?” 晋无咎红着脸,道:“没,没有。” 纤纤大奇,道:“那你为甚么脸红呀?” 见晋无咎左右言他,更是心痒,连连追问,道:“不行不行,你今天说甚么也要告诉我,不然我不饶你哟。” 晋无咎避无可避,只能嗫嚅道:“我不识字。” 见纤纤不语,又道:“我在‘蓬莱仙境’一个人生活到十八岁,后来虽和小姐姐学过半年,认得了一些,但这首诗,我还是念不下来。” 纤纤这才笑道:“那你想不想学认字呀?” 晋无咎忙道:“想!想!” 纤纤道:“那之后你要是不下山去,每日里我教你罢。”晋无咎更是不住点头。 纤纤又是一笑,将石上六十字念过一遍,晋无咎默默记下,又与她并肩前行,五名家仆只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栖霞岭海拔不高,山道狭窄,曲径通幽,两侧绿植郁郁葱葱,极富生机,沿路有几处佛龛,香火缭绕,行走其中,仿佛置身仙山。 纤纤扭头间,见晋无咎忽然沉默,小心翼翼道:“无咎哥哥,你怎么啦?” 晋无咎道:“这里和小哥哥小姐姐的蓬莱仙谷,好像还有几分相似。” 纤纤道:“是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我在蓬莱仙谷的时候,走在山里也有些这样飘飘的感觉。” 心道:“但这里的烟雾是烧香烧出来的,蓬莱仙谷的烟雾是天然便有的,终究还是胜过这里。” 怕纤纤不悦,这些话没说出口。 纤纤道:“传说古时候这里很多桃花,每逢盛放时节,满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犹如满岭彩霞,故称‘栖霞岭’,只可惜我出生后,便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啦,但你说这里与仙山有几分相似,这个确是有的。” 说着伸出手指四顾比划,道:“这里往东是初阳台与葛岭,往南是岳王庙与曲院风荷,往西是骆驼峰,在那里可以看见西湖全景,往北便是我家黄龙洞啦。” 栖霞岭山势低缓,常人容易亲近,一路上行,各条山道均能看见有人闲步遛鸟,还有几人咿咿呀呀正自练声。 晋无咎道:“那些人是在唱歌么?可真难听得紧。” 纤纤笑得花枝乱颤,道:“无咎哥哥,你这些话可千万不能教人家听见啦。” 晋无咎道:“那是自然,我只悄悄说于你一个人听。” 他一路向上,得纤纤在身旁指引,耳畔掠过“金鼓洞”、“银鼓洞”、“金鼓泉”、“牛皋墓”、“蝙蝠洞”、“乌石峰”、“双灵亭”、“香山洞”云云,脑中只留住她的声音,至于一路景观,则是过耳即忘。 纤纤忽道:“我说这么多,你记得住么?” 晋无咎摇头道:“我没有小姐姐那么好的记性,你说这些,当时我是知道的,但过不多久便要忘了。” 纤纤笑道:“不打紧的,你可以在我家里住下呀,以后我常常带你来这里玩,用不了多久,你便与我一样熟悉啦。” 晋无咎道:“我当真可以在你家里住下么?” 纤纤张大妙目,道:“只要你愿意,自然就可以呀。” 晋无咎道:“可是小哥哥小姐姐告诉我,出谷后做甚么事都得要银子,我在登州用了一些,在船上用了一锭金子,还剩这些,我全部给你罢,你看看能够我吃住多久?” 说着将身上剩下的四锭金子与一些碎银子全部取出,递到她的面前。 纤纤噗嗤一笑,道:“无咎哥哥,你快收起来啦,我怎么会要你的银子呀?” 五名家仆一整日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当先一人才走近跟前,道:“恩公,你救了我家少主的命,那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 纤纤道:“林叔叔说得自是没错啦,可就算你没救我,住在我家也不用给银子呀。” 晋无咎似懂非懂“哦”得一声。 纤纤道:“你小哥哥小姐姐说的是对外人,可我们是好朋友呀。”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只要你不赶我,多久我都住,以后你想去哪里玩,我就陪着你去哪里玩。” 说这话时难掩心中狂喜,只要能与纤纤永不分离,在哪都不怎么重要,左右看看,栖霞景观一下子增颜许多,蓬莱仙谷之于他,似也随之失色不少。 纤纤从小到大,何尝不是独处居多?母亲闲时会教些弹琴作画,日常却无同龄玩伴,虽贵为黄龙少主,出身堆金积玉,日子久了难免孤独,母亲怜惜她生而未见其父,对她宠溺备至。 好在她素来乖巧从不闯祸,对母亲言听计从,除非师兄任寰拜访,此外便只深居闺中,就算偶尔跑出大门亦是十步即返,从不教母亲担心,这次好容易尾随任寰陆行北上,一路玩得痛快,但自打水行南下,登上巨轮后便一直在想,回到家中又该无人相陪。 谁知正闷闷不快时与晋无咎结识,言语间说不出的投契,不知不觉吐露很多心事,待晋无咎表露欲同上黄龙洞,喜悦之情更是不遑多让,便连分别任寰,也远不如往日那般不舍。 忽上忽下再走一阵,又是一片民居,房屋坐北朝南建造齐整,民居前种有长排樟树。 纤纤道:“适才沿途你看见的人,有许多便是这里的村民啦。” 说着又忍不住笑道:“包括那些唱歌难听的人。” 晋无咎亦讪讪而笑,道:“我不懂唱歌,乱说的。” 纤纤也不理他,自顾自道:“这些樟树边便是通往岭上的路啦。” 瞥眼却见晋无咎呆呆凝视自己,奇道:“你怎么啦?” 晋无咎道:“没甚么,你说这些话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小姐姐。” 纤纤道:“从我们认识第一天起,便一直听你提到小姐姐,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呀?” 晋无咎道:“她和你一样,特别特别美,又特别特别聪明。” 纤纤欢颜道:“这些你早就说过啦,还有呢?” 晋无咎道:“小姐姐是蓬莱仙谷的主人,因为要生小宝宝,小哥哥便也到了谷中,一直陪在身旁照顾她,他们救出我之后,带我走过几条山路,小哥哥对谷中地形没有那么熟悉,小姐姐便会一路讲解,便如纤纤你这般。” 与纤纤双眼对视了一下,又道:“我忽然发觉,你们长得也有几分相似。” 纤纤道:“咦?长得也像么?” 晋无咎道:“我也说不上来,我离开‘蓬莱仙境’后,便只觉得你和小姐姐生得好看,也许天底下生得好看的女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样罢。” 纤纤咯咯笑道:“无咎哥哥,你又哄我开心,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可多啦,才不是都生成我这副模样呢。” 晋无咎“哦”得一声,心道:“好像猪头说过,那个长翅膀的姑娘生得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也长得和纤纤差不多。” ------------------------------------------------------------------------------------------------- 【注】 双灵亭是清光绪辛丑孟冬上浣栖霞洞主文通募缘重建——远在文中背景时间之后——可由亭上石柱题刻得知,但笔者并不确定这是不是最为准确的修建时间,故文中假定其时已有,若与历史不符,欢迎读者指正。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① 黄龙洞位于栖霞岭北面山脚,从岳庙边走道而上,左右二山夹峙,路旁有绿竹千竿,过“剑门关”、“紫云洞”、“白沙泉”,面前出现一座石牌门。 头顶“黄龙圣境”四字,左右一幅对联,上联“春来如梦秋来如醉”,下联“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引自唐朝诗人刘禹锡所作《陋室铭》中的语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意趣盎然,门口一对石狮,透出青青苔痕,低眉顺目,全无威严,倒是多了几分和气。 纤纤道:“我家到啦。” 见晋无咎望着石牌上的刻字,将二十字念了一遍。 晋无咎也跟着念一遍,纤纤赞道:“无咎哥哥,你记性可真好呀,像你这样的记性,过不了多久,认得的字便不比我少啦,我们走罢。” 进门与栖霞岭又有不同,松篁交翠,峰径幽深,有池有石,水岩交融,高峰入云,清流见底,猿鸟乱鸣,沉鳞竞跃。 一路上过往家仆都会说一句“少主回来了”,看见晋无咎,再补上一句“少主带了朋友来玩”,纤纤则不厌其烦的回应“白叔好”、“陈叔好”、“彭姨好”……半点没有少主架子。 入内处处鱼塘,塘边处处亭廊,晋无咎跟随纤纤,自“鹤止亭”入,至“香雪亭”出,二亭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左首对岸立一中年男子,书生模样,手持折扇,垂首观鱼,聚精会神,便连晋无咎与纤纤一行经过亦未看见。 纤纤笑道:“史伯伯又在‘常倚曲阑贪看水’啦。” 晋无咎不通诗词,自不知纤纤所引,乃是宋代诗人陆放翁所作《巴东令廨白云亭》中一句“常倚曲阑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 也不出言询问,又见右首对岸有一人为山洞,上边题有四字,却不认得是甚么。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平日里拜佛么?” 晋无咎摇摇头。 纤纤道:“这‘黄龙古洞’中有石刻黄龙祖师像,便是慧开和尚,你不拜佛的话,我们也不用进去啦。” 晋无咎又点点头。 纤纤见他神情木讷,奇道:“你怎么了呀?傻呆呆的,一点都不像船上的你耶。” 晋无咎道:“我也说不上来,刚才想到要见洞主,便是你妈妈,忽然有些紧张,怕她不愿收留我,会赶我出去。” 忽又喜道:“对了,如果洞主不愿收留我,我可以在山间随意找个地方住下,反正我从小到大都是住在山里,这可难不倒我,这样我便可以每日来找你玩了。” 纤纤本想笑他,见他说得认真,幽幽有些感动,道:“原来是这样子呀,无咎哥哥,你也真是的,那我们先不忙参观,我赶紧带你去见妈妈罢,等见到妈妈,你便能放心啦。” 五名家仆一进家门,便有四人与纤纤打过招呼,自顾自忙碌去了,剩下一人尚在身后,听见二小对白,也是莞尔。 游廊下临碧潭,又是假山亭台环绕,穿过草木深处,眼前豁然一间大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花团锦簇,五色缤纷,园中站一身穿紫袍的中年美妇,约摸三十一二,衣香鬓影,珠围翠绕,自是纤纤母亲、黄龙洞主黄映瑶。 侧身对门,并未看见三人进入,正对身旁两名丫鬟吩咐甚么,此外还有一名佝偻老妇,右手拄一根粗拐,脸上有些皱纹,瞧来五十上下。 两名丫鬟见到纤纤,叫声少主后退下,纤纤随意“嗯”得两声,走到黄映瑶面前,娇声叫道:“妈妈。” 女儿出游一月方归,黄映瑶自是欢喜,道:“你可算回来了,玩得还开心么?” 纤纤道:“开心呀。” 又叫那老妇道:“秦婆婆好。” 秦婆婆躬身道:“纤纤。” 她原本驼背,再一弯腰,整个上身几乎便要横了过来。 晋无咎见这里都称纤纤作“少主”,惟独这个秦婆婆直呼其名,想必此人在家中,地位高于寻常家仆。 黄映瑶道:“听说你这次出门,带了个救命恩人回来?” 纤纤道:“妈妈你都知道啦?” 黄映瑶笑道:“你王伯已先你一步,来通报我了。” 这王伯便是随行五名家仆之一,于栖霞岭从二小攀谈中知晓一些,回来后走在当前,将晋无咎搭救纤纤、又有意入住黄龙圣境等事,先一步禀明黄映瑶。 纤纤回过头,对晋无咎使个眼色。晋无咎倒也不傻,上前一步,道:“晚辈晋无咎,见过黄龙洞主。” 黄映瑶见他高高瘦瘦,长得俊朗,穿衣打扮却稍显简陋,道:“晋公子不必多礼,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晋无咎听她声音柔和,心下稍安,却也不敢直起身子,道:“洞主不用客气,纤纤是晚辈的好朋友,晚辈救她是应该的。” 黄映瑶点点头,道:“晋公子,你是丐帮弟子么?” 晋无咎道:“晚辈还没有加入丐帮,小哥哥还在蓬莱仙谷照顾小姐姐,等小哥哥出谷,晚辈也许便会加入。” 纤纤噗嗤笑道:“无咎哥哥,妈妈初次见你,你便又是‘小哥哥小姐姐’,又是‘蓬莱仙谷’的,妈妈哪里分得清楚呀?” 黄映瑶道:“不打紧,这些琐事,等回头再说罢。” 转向身边秦婆婆,道:“秦婆婆,安排晋公子住下。” 秦婆婆道:“是。” 纤纤嘻的一笑,道:“怎样?我说你多虑了罢?” 晋无咎道:“多谢前辈。” 晋无咎由秦婆婆引路,又有纤纤陪同,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块空地,绿竹遮天,泉溪汇流,几间落单房屋随意摆放,远不及栖霞岭所见民居那般井井有条,细看又有如星散夜空,自有一番韵味,品其格调,竟与蓬莱仙谷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秦婆婆走到其中一间面前,道:“晋公子,你便入住在这‘凉风之山’。” 纤纤道:“无咎哥哥,我带你进去罢。” 秦婆婆拉住她,道:“男子居室,你姑娘家怎能进入?” 晋无咎暗想这有甚么关系?巨轮上纤纤不也进了自己房间?见秦婆婆一脸严肃,没有问出口来,纤纤也不生气,只道:“咦?我不可以进么?那无咎哥哥你快些,我便在这儿等你出来,然后带你四处逛逛罢。” 秦婆婆道:“晋公子,老身先告退了。” 临走前不忘再提醒纤纤一句“不得入内”。 纤纤扁起小嘴,一脸委屈,道:“知道啦。” 晋无咎见她乖巧温顺,想来平日里常得秦婆婆指点,也不以为意,推门而入。 房间里不过床几椅案等等日常物事,三面墙上作有壁画,皆是流云山水,翎毛花卉,晋无咎看得入神,画中景象意境空明,与蓬莱仙谷有诸多相似,然细辨其形,印象中又找不到一处与之对应。 晋无咎面对墙壁出神半晌,忽听纤纤在门外叫道:“无咎哥哥,你好了么?” 晋无咎忙道:“来了。” 将包裹随手一扔,走出房间。 纤纤带着晋无咎走上另一侧山径,道:“你在屋里做甚么呀?这么久才出来。” 晋无咎将屋内壁画观感说得一遍。 纤纤一脸好奇,道:“咦?你看得懂画么?” 晋无咎道:“自然不懂,但又觉得有几分熟悉,适才在栖霞岭,便没有这种感觉。” 纤纤道:“也许凑巧与你过去所见有几分相似罢,别多想啦,对了,这里叫作‘卧云洞’,嘻。” 晋无咎见身旁一个云洞,上边题着三字,想来便是“卧云洞”,外边看入,洞壑宽敞,雾气弥漫,道:“蓬莱仙谷便都是这样的地方,走到哪里都在冒烟。” 身后快步走来一名丫鬟,道:“少主,晋公子,洞主已吩咐下人备好晚膳,请二位入‘悬圃宫’用餐。” 纤纤喜道:“我正好饿啦,无咎哥哥,我们走罢。” 晋无咎跟随纤纤,见她并不原路返回,从侧面山径绕道,踏上一条白石板路,脚下溪水潺潺,七八道弯折后来到对岸,于竹林中只一右拐,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偏厅,牌匾上写有“悬圃宫”三字。 纤纤见桌上已摆好饭菜,却只两副碗筷,问丫鬟道:“妈妈呢?” 丫鬟道:“洞主怕晋公子拘谨,已然用过晚膳回房去了。”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② 纤纤“哦”得一声,让两名丫鬟退下,拉过晋无咎,欢天喜地上座,见他仍是满眼呆滞,道:“无咎哥哥,你又怎么啦?是不开心么?” 晋无咎道:“我怎会不开心?我是太开心了,好像在做梦一般,不敢相信我竟能住在这里。” 偏厅只他与纤纤二人,胸口忐忑大减,抬头见偏厅虽只一层,但房顶盖得甚高,天圆地方,四周葵花蕉叶,彩绫轻覆,再看纤纤时,她已帮自己盛好米饭,赶紧伸手接过,道:“谢谢。” 纤纤道:“别客气啦,吃罢吃罢。” 晚餐过后天色全黑,舟车劳顿一整日,二小都有些疲累,纤纤想送晋无咎回“凉风之山”,后者坚持不让,说自己认得山路,可以找回,纤纤拗不过他,终是担心他在山中迷路,吩咐一个丫鬟悄悄尾随,自己则回房梳洗休息。 晋无咎回到房中,随意找家仆问得几句,洗后卧倒在床,兀自难信其有,自言自语道:“我竟然睡在纤纤家中。” 想到此后每日能与纤纤早晚相见,几度兴奋得跳将起来,辗转良久难以成眠,越想越远难以收拾,中间也有几回眼皮犯困,微一动神又即清明,这般似睡似醒也不知过去几个时辰,意识才渐渐模糊。 ------------------------------------------------------------------------------------------------- 午夜,晋无咎只打出第一声呼噜,便将自己吵醒,只听窗外扑翅声响,立时警觉,心道:“这是鸟群受惊的声音,发生甚么事了?” 登时睡意全无。 穿上外衣走出大门,回想鸟声自北边传来,这一日虽有月光,却透不过漫天竹叶,低头不见自己身影,双手须得放在眼前方能看清五指。 北侧竹子根根紧挨,相隔不过二指宽度,人身极难通过,有如一道天然屏障,晋无咎眼见无处钻入,心道:“这些竹子难得倒别人,却难不倒我。” 手上脚下同时用力,三两下爬到顶端。 竹叶密密麻麻,从外到里足有十丈,晋无咎自叶间穿过,面前又有参松,心道:“我和鸟生活的时间可比和人久得多了,刚才的声音我绝不会听错。” 正想到此,夜空中又传出“咕咕”鸟叫,松树后似有“乒乒乓乓”声响传出,晋无咎听得清楚,心道:“有人打斗,却又好像不是两件铁器兵刃相撞的声音。” 高处可见半月,竹松相距不过两尺,晋无咎轻轻一纵,自竹顶处飞出,手掌轻巧抓牢一根松枝,整个人钻入松叶,钻得几下,见松树只种有一排,大不同于竹林里三层外三层。 再往前只有矮树,四方石路围成的一块草地中央,两名女子正自打斗,草地四角各有一株槿树枝上挂着油灯,将草地完全照亮。 晋无咎大感意外,眼前二女一中一老,自己全都认得。中年女子一身紫衫,双手各戴一只手套,左手泛红,右手泛蓝,指爪尖锐,在油灯反射下,映得林中遍地光芒,正是纤纤之母黄映瑶;老年女子一根粗杖,半空中不住拨挑刺劈,却是日间引路的秦婆婆。 月黑风高中乍见黄秦二人,晋无咎惊讶之余,顿生满腔疑窦。 黄映瑶日间紫袍换作紫衫倒也罢了,这红蓝二手教他立时想到蓬莱仙谷中的夏昆仑,秦婆婆亦全然不是日间龙钟老态,个头不高,腰背挺拔,如此说来,平日里是她故意弓身给人看的,最令他想不透的,是这二人明明一主一仆,却为何会趁着夜深,选在此处大打出手? 再看片刻,晋无咎稍稍明白,二人不像决斗反像切磋,他在蓬莱仙谷曾见夏昆仑与卓凌寒出手,这时见到相似兵刃,自然而然两相比较。 黄映瑶多处守势,对粗杖来势只凭双眼,粗杖指到哪里,她视线对准哪里,双手看似一热一寒,出招出力却是雷同,不似这红蓝二手在夏昆仑手中的一阴一阳,更做不到如夏昆仑那般闻风辨位。 秦婆婆则招招抢攻,打得甚是专横,每一招看似势大力沉,实则缺乏灵活变通,与卓凌寒相比,自如同蛙沉井底,便拿来与四大长老的棒法相比,也是蛮力有余,技巧不足。 晋无咎见过“火浣布手”与“五芝玄涧手”,又见过“打狗棒法”,对这种女子打斗看得无聊,精神稍稍有些涣散,心道: “纤纤从未对我说过家中有人会功夫,船上我也听任寰对那八人说,纤纤不食人间烟火,这么说来,纤纤多半还不知道自己妈妈和秦婆婆的事,她们大半夜跑来这么偏远的地方练武,肯定也是偷偷摸摸不让别人知道,可她们这么做,是有甚么目的么?” 想了半天没能想出所以然来,一时半会却也不想回去,心道:“夏昆仑和小哥哥自然是上流手法棒法,这两个怎么说呢?勉强算个中流罢,毕竟还有我这这样的小角色,我虽能看出她们不怎么厉害,但真要讲打,我是打不过她们的。” 忽又想道:“哎哟不好!夏昆仑和小哥哥是上流,黄洞主和秦婆婆是中流,那我岂不是成了下流?不对不对,容我再想想……” 正想怎样自圆其说,秦婆婆手中粗棒回缩,只听“啪”的一声,粗棍断成四截,落在地上,油灯下银光忽现,粗棍变成一柄长剑,秦婆婆整个身子纵前,长剑破空而出,紧接着一声清脆金属碰撞,四周鸟雀惊起。 晋无咎见秦婆婆突施冷箭,黄映瑶竟敢伸手格挡,还以为长剑要穿掌而过,险些惊呼出声,待剑尖停于掌心才反应过来,心道: “我却在担心甚么?夏昆仑也是这样的两只手,又厚又硬,普通兵刃根本刺不动它,反倒是这两只手应该很少见罢?为甚么黄洞主会有和夏昆仑这般相似的兵刃?难道他们之间有甚么关联?” 只听黄映瑶道:“还是不够快。” 秦婆婆道:“老身无能,不能为小姐分忧。” 晋无咎道:“分忧?分甚么忧?而且黄洞主年纪也不小啦,怎么还叫小姐?” 转念一想,黄映瑶虽比自己年长,比秦婆婆却小了很多,这么想来,叫“小姐”似也合情合理。 黄映瑶道:“欲速则不达,一次不行,便再来一次,今日不行,便明日再来。” 秦婆婆道:“再有十日又是初一,老身练不到一击必中,小姐又要多受一次苦,每每想到这里,总免不了分心,出手便难成体统。” 晋无咎听得前言不搭后语,心道:“初一会发生甚么事么?秦婆婆刚才那一剑杀气很重,她说要练到一击必中,那显然是要杀人了,她究竟要杀谁?为甚么杀不了那人,黄洞主便要受苦?” 黄映瑶轻叹一声,抬眼望向天空,幽幽道:“一晃十六年了,多受一次苦,少受一次苦,又有甚么分别?” 秦婆婆道:“老身只想让小姐尽早脱离苦海,十日之后,要不要……” 黄映瑶抢道:“不行!连我都能反应过来,更何况史宗桦?你我隐忍十六年,为的又是甚么?” 秦婆婆道:“老身知错。” 黄映瑶声音转柔,道:“你我名为主仆,实则知己,整个黄龙圣境,只我知晓你的状况,便连纤纤,我都未曾透露半句。” 秦婆婆道:“老身明白,适才一时冲动,请小姐责罚。” 黄映瑶道:“你我之间,还说甚么责罚?你为将我救出魔掌,苦练十六年,纵有再大的罪责,也大不过恩情。” 秦婆婆道:“老身自知责任重大,也知一旦失手意味着甚么,老身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小姐的后半辈子……” 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纤纤不知道的状况,说的自是秦婆婆其实会功夫了,黄洞主提到的‘史宗桦’,会不会是白天纤纤笑过的‘史伯伯’?那个穷酸书生武功很高么?黄洞主和秦婆婆为甚么要杀他?他又关黄洞主后半辈子甚么事?” 黄映瑶道:“秦婆婆,你只需时时练习,其余不必太多顾虑,你我虽求一击必中,可万一不中,那也是命数使然,我总有法子保得二人性命。” 秦婆婆惊道:“小姐,你想怎么做?” 黄映瑶道:“你在史宗桦面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一旦失手,我便无计可施,不如下嫁于他,寻个苟活。” 秦婆婆道:“那怎么可以?” 黄映瑶笑道:“我这十五年,和下嫁于他,又有甚么分别?” 秦婆婆默然。 晋无咎见黄映瑶灯光下笑得凄婉,对她的话却一知半解,心道:“纤纤的妈妈不是应该嫁给了纤纤的爹爹么?怎么又说要嫁给那个史宗桦?还是说,纤纤便是那个史宗桦的女儿?这么说纤纤是叫作‘史纤纤’?也不怎么好听,不过管她姓甚么呢,我总是叫她作‘纤纤’的。”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③ 秦婆婆道:“小姐,你也别太伤感,也许姑爷……” 黄映瑶喝道:“住口!” 秦婆婆见她动怒,不敢再说。 黄映瑶一声叹息,又复低声,道:“他要做的事,谈何容易?十六年来,杳无音讯,退一万步说,便是做成,又能如何?替我将史宗桦碎尸万段,消我心头之恨,仅此而已,难道你还要我另有所图?” 秦婆婆无言以对。 良久,秦婆婆道:“小姐,今日纤纤带回的那个公子,你怎么看?” 晋无咎听她提到自己,登时两耳竖起。 黄映瑶道:“那个晋无咎么?武功差得紧,你想我怎么看?” 晋无咎还以为她会夸赞两句,闻言大失所望。 秦婆婆道:“我听王鹏曦说,那小子以‘降龙十八掌’救纤纤一命,还以为……” 黄映瑶道:“还以为怎样?史宗桦的武功怎样,难道你不清楚么?除非丐帮帮主亲临,一般角色又怎能奈何得了他?丐帮除历任帮主,原也没有甚么太了不起的人物。” 晋无咎被她说得面有惭色,回想牟庄大会四大长老败于唐桑榆师徒三人,这些话虽然听着失落,却也句句属实,心道:“对了,丐帮里那个齐高,应该还不差罢?” 秦婆婆道:“老身也瞧出那小子步法虚浮,留有一丝奢望,不知是否有意隐藏功夫,这才来问问小姐。” 黄映瑶道:“武功差便差了,我们原也没指望他能帮得上忙,不过他这一来,你瞧纤纤可有多开心。” 秦婆婆道:“那倒也是。” 黄映瑶笑道:“纤纤总是我的心头肉,瞧在她的份上,让那晋无咎爱住多久住多久便是,你当面也别‘小子’、‘小子’的叫人家。” 秦婆婆亦笑道:“当面我自然不会这么叫。” 晋无咎听得心花怒放,暗道:“难怪纤纤说,只要我见到她妈妈便能放心,这黄洞主当真是个好人。” 二人沉默片刻,秦婆婆道:“小姐,老身再练一会。” 黄映瑶摇摇头,道:“今夜你我都累了,明晚再练罢。” 秦婆婆道:“也好。” 走到四角灭去油灯。 草地上只剩月光,晋无咎躲在树上,见二人身影自西南角隐没,这才悄悄原路返回房中,躺在床上回思适才见闻,诸多不解,忽而心道:“小哥哥常对我说,做人要堂堂正正,我却怎么总是偷偷摸摸?” 细数出谷后的经历,偷偷跳船潜回、偷看晋太极与夏昆仑决斗、偷听施豹与吴赫交谈、偷偷逃出牟庄、偷听唐桑榆师徒对话、偷听任寰一行密议、偷看任寰与唐桑榆交手,再加上今夜之事,桩桩件件皆离不开这个“偷”字。 惟独还过得去的,便是与唐桑榆在树林里捉迷藏,还被冯义孝一通数落,事后想来,也确实算不得堂堂正正,他对是非善恶领悟并不透彻,心道:“我虽然偷看偷听,但好像也没做过甚么坏事,我做的这些事到底算不算错?回头可得好好问问小哥哥小姐姐。” 一旦脑中所想不是纤纤,晋无咎片刻便困,也不知想没想完,已不觉身在何处。 ------------------------------------------------------------------------------------------------- 次日一早,纤纤候于“悬圃宫”,见丫鬟引晋无咎前来,道:“无咎哥哥,你起得晚啦,睡得可还好么?” 晋无咎想起昨夜之事,“嗯”得一声,接过一碗白粥,道:“纤纤,我们今日去哪儿玩?” 纤纤道:“现下回到家中,可不能只想着玩啦,一会儿我带你去书房,教你读些简单文字,我自己要去练琴,午后我再带你四处逛逛罢,顺便还有一件事想求你,嘻。” 晋无咎奇道:“甚么事?” 纤纤道:“下午再告诉你,不许再问啦。” 晋无咎“哦”得一声,道:“反正你让我做甚么我都答应,说甚么求不求的。” 沿南侧竹径弯行半里,来到并排两座矮房,与自己入住的“凉风之山”形态相仿,纤纤手指上方匾额,左首边书房名为“华表宫”,右首边琴房名为“鹤声宫”。 一入“华表宫”,晋无咎顿生亲切,外间以画作地,三面以书为墙,内间铺有墙纸,两面作画,靠里一张案牍,四宝俱全,布置竟与蓬莱仙谷“神仙洞府”全无二致。 纤纤笑道:“无咎哥哥,你怎么啦?还在担心妈妈赶你走么?” 晋无咎道:“没有,黄洞主果真待我很好,我总担心自己是在做梦,怕一觉醒来,又甚么都没了。” 晋无咎倒非存心隐藏,前一日也曾表明,黄龙圣境与蓬莱仙谷诸多相似,可经过昨夜,忽觉黄龙圣境与夏昆仑同样大有关联,这才不敢过多吐露,来到这里短短一夜,发觉纤纤于自己家中之事诸多陌生,虽想不透黄映瑶为何相瞒,对纤纤疼爱之心却绝无可疑,心道: “黄洞主这样做,总是为纤纤好,既然是为纤纤好,那我也不透露便是。” 纤纤不知他一瞬间转过这许多心思,笑道:“等你习惯便好啦。” 随手拿出一本《千字文》,教晋无咎念了三遍。 晋无咎囫囵吞枣,三遍后竟只说错寥寥数字,纤纤大喜,让他坐于案前温习,慢慢消化,自己则跑去隔壁“鹤声宫”练琴。 晋无咎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心道:“我还道纤纤教我,便会觉得有趣,原来读书总是这般无聊的事。” 耳听得旁边琴声传来,也不知弹的甚么,站起来伸个懒腰,转身又去看墙纸上的画作。 整幅画作左半区深蓝为底,海天一色,几条碧绿走道蜿蜒水间,两旁郁郁葱葱皆是松杉,近处浮起一座尖顶亭台,中心一张粉色莲座,清水倒映下,宛如腾云驾雾,远端雪山有些模糊,依稀覆盖皑皑白色,又在极目处与蓼蓝漫空融为一体。 右半区虽以草坪为径,却出现多处紫色圆球,呈露白色光芒,如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处处入口,居下奇花瓣蕊、居中寒宫冷院、居上珊瑚雕像,皆是由粉及紫,变色轻缓而不突兀。 右上明亮,虽无白日入画,三束透明光线斜射入水,外加水上飘摇的缕缕青烟、空中悬浮的点点颗粒,令整个背景绝不似凡间所有,画作左边还有一长段书法,笔迹工整大气,足有四五百字。 晋无咎走马观花,心想文字长成这样,自己总是读不下来的,见文末又有一行小字,当先两个似曾相识,心道:“这两个字,纤纤才教过我。” 晋无咎取过案上《千字文》,只这一会不读,便遗忘掉一些,也不强求,看见不认得的字只作不见,只没几句,便读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手指按上第二个字,心道:“便是这个‘昆’字。” 继续往下念去,不认得的字越来越多,晋无咎只为确认所想,一路跳跃,终于读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 手指按上第一个字,心道:“果然是个‘夏’字。” 一直读到尾处,也没再见第三个字,晋无咎也不意外,他也只看前两个字眼熟,心道:“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像极了‘蓬莱仙境’,小姐姐说过,‘蓬莱仙境’是蓬莱仙谷中最有仙气的地方,我在那里生活过十年,如果画的便是那里,我不会认不出来,但是……咦?” 退后至对面墙边,瞳孔忽然放大,画作左右半区一寒一暖,若以水作掌,以路作指,竟与夏昆仑的“五芝玄涧手”、“火浣布手”极为相似。 晋无咎并不知道这两只手的名字,可这一下也足令他吃惊不小,心道:“这么多事同时发生,绝不可能是巧合,纤纤家里一定藏着甚么秘密,和夏昆仑有关的秘密。” 晋无咎闭目沉思,又将整座蓬莱仙谷在脑中回转一遍,却找不出与黄龙圣境有何联系,心道:“可惜我没有小姐姐的聪明才智,若是小姐姐在这里,定能有了不得的发现。” 忽听纤纤的声音道:“无咎哥哥,你在偷懒么?” 晋无咎睁开眼,见纤纤俏生生站于内间门口,道:“没有,我看见墙上有好些字,你教我读的《千字文》里都有,所以拿来对照一下。” 纤纤喜道:“咦?想不到你这么用功,《千字文》只不过是入门文字,这墙上写的,可要难得多啦,你便是认全了上面的字,也未必知道说的甚么呢。” 晋无咎道:“纤纤,你读一遍给我听好么?” 纤纤道:“读一遍自然没问题呀,只是读书还得要循序渐进,不可以急于求成哟。” 晋无咎道:“我觉得写得好看,才拜托你读一遍,我自己总还是从《千字文》读起。” 纤纤嫣然一笑,道:“与我说话,就不用拜托啦。”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④ 纤纤走上一步,对着墙壁轻声缓道: “东方弗于岱九万里之外有呵罗提之国;南方阎浮利三十万里之外有伊沙陁之国;西方俱耶尼七十万里之外有尼维罗绿那之国;北方郁单五十万里之外有旬他罗之国;上方九天之上有元精青沌自然之国;中国直下极大风泽去地五百二十亿万时髦太和宝真无理之国。人皆高大,寿数百岁,恒吟歌,其音以化越老之人,令知其国有不死之教。东方呵罗提国一名日生国,上有数千丈高大、三千围、两两同根有大桑树,仙人啖食桑椹,体作金光色。地无寒暑,时节温和,多生神仙芝草,食之飞空而行。南方伊沙陁之国一名火庭天竺之国,甚多灵药、甘液、玉英,无所不有,取其兽毛作布,名之火浣布,小污以火烧之即鲜白,此仙人所衣,民人皆三百六十岁。西方尼维罗录那国一名云胡月支国,国人寿六百岁,上有山,生昆吾之石,治石成铁作剑,光明照洞如水精,割玉如土,又有吉光之兽,声如梵音。北方旬他罗国一名天镜之国,有五芝玄涧,涧水如蜜,饮之与天地同年。上方元精青沌自然之国一名洞渊清衍之国,天人授飞仙之方。中央太和宝真无理国,西王母之所治,上生金银之树,琼柯丹宝之林,垂苏瑚以为枝,结玉精以为实,仙人九万人。夏昆仑于己巳丁卯戊寅丁巳。” 晋无咎哪里懂得中间的繁复文字?若非纤纤声音娇弱动听,只怕早已睡着过去,从头到尾所等便只“夏昆仑”三字,若无其事点一点头。 纤纤见他作沉思状,道:“无咎哥哥,你对这幅画很感兴趣么?” 晋无咎道:“倒也不是,第一眼有些新鲜罢了。” 纤纤道:“我琴画比诗文要会得多些,虽然比不过你的小姐姐,但你若想学,我也是可以教你的啦。” 晋无咎道:“那也未必,小姐姐书读得多武功又好,但我在蓬莱仙谷半年,也没见小姐姐弹琴作画。” 纤纤笑道:“那你学是不学呀?” 晋无咎道:“我还是先学认字罢。” 纤纤道:“好呀。” 晋无咎在纤纤催督之下,再读两遍《千字文》,总算将所有文字认全,抬头正遇纤纤笑靥生花,看来竟比自己还要高兴,回以一笑,心跳怦怦加速。 午餐过后,晋无咎呵欠连连疲惫不堪,纤纤甚是体恤,让他回房去睡半个时辰,晋无咎歉然道:“我在蓬莱仙谷便有午休习惯,你若不喜欢,我以后慢慢的改。” 纤纤奇道:“午休又不是甚么坏习惯,为甚么要改呀?” 晋无咎只因想好接下来连夜查探,这才对纤纤扯了个谎,不免极是内疚,心道:“我将来定要加倍待纤纤好,以弥补我今日骗她。” 半个时辰后,晋无咎被门外纤纤叫醒,睁开睡眼,精神果然好了许多,打开房门,纤纤道:“无咎哥哥,解乏了没呀?” 晋无咎道:“好得多了。” 纤纤道:“那你陪我去个地方罢。” 晋无咎跟随纤纤,走前一日东侧来路,经水上游廊折往东北方向,水阔廊长,看来还有好一段距离,走没几步,又见前一日那中年书生俯望池鱼若有所思,右手折扇不住轻轻拍打左手,经过书生时,纤纤道:“史伯伯好。” 史姓书生回过神来,见纤纤身旁跟着一个陌生少年,笑道:“纤纤你好,你母亲可好?” 纤纤道:“妈妈很好呀,谢谢史伯伯关心啦。” 史姓书生微笑道:“不打扰你招待客人。” 又去端详池水鱼虾。 走出三十步远,晋无咎道:“我这辈子便只见过两个拿扇子的,猪头虽打不过任大哥,但武功还算不错,不知道又打不打得过这位史伯伯?” 纤纤笑道:“扇子可不是只拿来打架的,好比史伯伯,他是个文弱书生啦。” 晋无咎道:“那猪头人坏得紧,但我听丐帮弟子说,‘唐桑榆’这个名字取得倒是很有学问。” 纤纤道:“嗯呢,师哥对我说过那个坏蛋的名字,是有些典故的啦。” 晋无咎道:“不知道这位史伯伯又叫甚么名字?”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今天好奇怪哟,史伯伯叫史宗桦啦。” 晋无咎赧然笑道:“我有些事想不通,但是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才有的没的瞎问几句,你不喜欢的话,我便不问了。” 纤纤奇道:“我没说不喜欢啦,你有甚么想不通的呀?” 晋无咎道:“昨日我们回家的时候,史伯伯不是在家了么?为甚么黄洞主好不好,史伯伯却要问你?” 说话间二小穿过游廊,又有粉墙阻路,透过九个雕有龙形的花窗向空仰视,可见翠竹萧疏,亭台隐约,转过粉墙步入二门,眼前豁然开朗。 曲槛画廊环绕之中,涵藏一泓碧玉清池,池畔假山重叠,山石蔓挂,斑驳苔藓之中,崭露一个峥嵘苍劲的黄龙头,龙嘴中一股清泉如珠帘倒挂倾泻而下,铿铿锵锵,声如鸣琴,晋无咎瞧得入神,一时忘记适才聊到哪里。 纤纤道:“无咎哥哥,还记得昨日我们经过的‘黄龙古洞’么?” 晋无咎道:“有些印象,好像是说里边有个和尚。” 纤纤道:“是慧开和尚像啦。” 晋无咎“嗯嗯”两声,道:“我便是这个意思。” 纤纤道:“传说慧开和尚曾在这里建寺修行,某日一声惊雷,山石裂开有清泉喷涌而出,于是黄龙随慧开而至,所以便叫这里作‘黄龙洞’啦。” 顿了一顿,纤纤又道:“关于黄龙洞,另有一个民间故事呢。” 晋无咎道:“甚么故事?说给我听好么?” 纤纤见他今日话少,只道他意兴阑珊,听他追问,这才抿嘴一笑,道: “传说古代离此不远的‘紫云洞’中,住有一老一小两条黄龙,一日老黄龙作恶,喷火焚烧杭州城,小黄龙大义灭亲,带领众人把西湖水灌入‘紫云洞’,淹死老黄龙,扑灭大火,小黄龙却在搏斗中死去,人们流泪将小黄龙安葬,泪水渗入小黄龙的心窝,再从口中溢出,于是小黄龙坟上流出一股小瀑布,为纪念小黄龙,在瀑布流出之处塑上黄龙头,并将此处命名为‘黄龙洞’啦。” 晋无咎道:“这个故事有些凄惨,但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老黄龙不会游泳么?怎么会被淹死?” 纤纤噗嗤一笑,道:“一个传说而已,我可没见第二个人如无咎哥哥你这般认真的。” 晋无咎讪讪而笑。 二人于清池前并肩站立片刻,纤纤又道:“忘记回答你适才的问题啦。” 晋无咎道:“甚么问题?” 纤纤笑道:“看来你还挺喜欢这里的,连自己问过甚么都给忘啦。” 晋无咎“哦”得一声,道:“你说史伯伯么?你不提醒我还真的忘了。” 纤纤道:“我们朝里走罢,我边走边告诉你啦。” 沿画廊向里,四处新奇洞壑,精巧亭台,茂林修竹,森森浓荫,满是卧虎藏龙之神幽。 纤纤道: “你说起这件事,其实我也答不上来呢,大人们的事,我小孩子也没怎么过问,但十五年来看在眼里,反正妈妈不喜欢史伯伯,没有妈妈的允准,史伯伯也不能进入内庄,最多只能走在外围,看看风景吟诗作对甚么,反过来史伯伯对妈妈却十分关心,每次见了我,总要问妈妈好不好,他待我也是一直很好的,小时候常常抱我,每次出去也会带些好看好玩的东西送我,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啦。” 晋无咎“嗯”得一声,心知纤纤知道的也只这些,神不守舍这大半日,担心她会起疑,想起一事,道:“你说下午有事求我,这不是下午了么?” 纤纤道:“你总算想起我的话来啦。” 晋无咎道:“你待我这么好,你的话我当然都记得,你尽管说罢,我甚么都答允你。” 纤纤喜道:“无咎哥哥,你教我功夫好不好呀?” 晋无咎奇道:“你要学功夫?” 纤纤道:“怎么啦?你是不愿意么?” 晋无咎支支吾吾道:“也不是不愿意,只不过……” 纤纤道:“只不过甚么呀?” 晋无咎道:“我是在想,你十五岁了还没有学,多半是黄洞主不让你学,我要是教你,黄洞主会不会发脾气,然后赶我走?” 纤纤咯咯笑道:“妈妈哪有这么凶呀?我也是早上才突发奇想啦,便是因为怕妈妈不开心,这才等你午睡去问妈妈,结果妈妈一口答允,说我想学便学,只要小心些别弄伤自己,所以只看无咎哥哥你啦。” 晋无咎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受伤。” 纤纤大喜,道:“那你也答允啦?” 晋无咎道:“好。” 晋无咎蒙黄映瑶收留,满心感激正图施报,纤纤有事拜托,原是求之不得,不想所求之事竟是习武,心想就自己这身三脚猫功夫,教不几天便露馅了,开始后悔没在蓬莱仙谷勤加练习。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⑤ 纤纤见他只一个字又没声音,怫然道:“你不愿意便算啦,干嘛这副样子嘛?” 晋无咎忙道:“我当然愿意,但我也只和小哥哥学过半年,可比任大哥差得远了,我怕到时候教得不好,你要生我的气。” 纤纤这才转愠为笑,道:“妈妈常说我多愁善感,谁知无咎哥哥你想得比我还多,我又不要做天下第一,只想随便学些防身,再遇到船上那样的事,便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不让师哥与无咎哥哥担心啦。” 晋无咎道:“那个坏人不懂功夫,你学三天便打赢他了。” 纤纤道:“那太好啦,师父在上,请受纤纤一拜。” 晋无咎忙托住她手臂,道:“你教我读书,我教你功夫,大家扯了个直,千万别说谁是谁的师父。” 纤纤道:“我可没想拜师,逗你玩的啦。” 左近并无山道上峰,二小只能绕行,山间小径呈顺时针,不知不觉折而向东再向东南,黄龙头已在身后里处,面前出现一片环形水潭,脚下一条二人肩宽长廊,通向潭心一座似圆似方的小岛,岛上青绿矮草修建得甚为平整,靠里一棵参天巨树,此外再无绿植。 晋无咎乍来此处,眼前忽而一片开阔,没了满目峰竹,但细品其韵味,又觉清雅恬淡,别是一番享受。 纤纤踩上长廊走在当先,道:“无咎哥哥,你瞧这里怎样?” 晋无咎道:“很美啊,你家每一处都很美。” 纤纤道:“这里叫作‘聚窟洲’,我家虽然地方很大,但一条条道路都是窄窄的,以后你教我功夫,这里不是一个很好的来处么?” 晋无咎道:“正是,这里用来练功再好不过。” 纤纤一连“嗯”得三声,道:“那我们说好啦,明日起你便在这里教我哟。” 晋无咎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会骗你?”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纤纤小指。 回程路上,晋无咎道:“刚才那地方虽好,却为甚么要叫这个名字?” 纤纤道:“怎么啦?这个名字不好么?” 晋无咎道:“听上去好像所有人都在哭的样子,有甚么好的?” 纤纤又是噗嗤一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个‘俱哭’啦。” 说着拿过晋无咎右掌,伸指写了这两个字,再对他解释一番。 晋无咎掌心被她指甲刮得痒痒,听她说完,道:“那是不是上边聚着很多窟窿?” 纤纤道:“没有的事啦,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许多地方不过一个名字而已啦,好比你住在‘凉风之山’,那间房间你住着冷么?” 晋无咎道:“那说得也是。” 嬉笑一阵,晋无咎又道:“纤纤你认识我以前,有想过要学功夫么?” 纤纤道:“想过呀,但是我家没人会功夫,自然也就没人能教我啦。” 晋无咎心道:“纤纤果然不知道黄洞主和秦婆婆,还有史宗桦三个人都会功夫。” 道:“那任大哥呢?” 纤纤噘起嘴道:“师哥太忙啦,没有太多时间陪我,而且他总说,姑娘家学功夫没甚么好,让我只学琴画便好啦。”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那可不见得,小姐姐文武双全,我便觉得很好。” 纤纤竖起拇指道:“就是嘛,还是无咎哥哥你有见识,嘻。” ------------------------------------------------------------------------------------------------- 此后一连十日,晋无咎每日午前入“华表宫”,被纤纤逼着读书认字,午后又与纤纤一起,来到“聚窟洲”练功一个时辰,纤纤没有丝毫根基,只能从吐纳呼吸学起,但她学练勤苦,晋无咎教她甚么,她都一一照做,十日下来也有小成。 晋无咎每夜穿过北侧竹障踏上松枝,总能瞧见黄映瑶与秦婆婆切磋,但秦婆婆最后杖穷剑见,总是不能令黄映瑶满意,二人每夜练不太久,一个时辰即回,几日下来,晋无咎摸清规则,总是掐点候于上空,待秦婆婆灭灯后离开。 晋无咎晚上睡得不够,白天读书自然犯困,纤纤有时从“鹤声宫”跑来查看,十九见他伏于案前大睡,几次下来心生不悦,她生性温柔内敛,也不抱怨,只把这些事放在心底,到下午练功时也便忘了,只用心学自己的,学完一个时辰,再与晋无咎四处游玩,心中不快只字不吐。 晋无咎生性懒散,时常羡慕丐帮弟子逍遥自在,只要填饱肚子不愁,他原本喜欢非吃即睡、非睡即玩的日子,读书练功时的疲懒之态,与每夜松顶窥探,关系实在不大。 第十日夜里,黄映瑶轻描淡写抵御住秦婆婆的长剑,道:“最近这一年间,你每月都有明显进步,我抵挡你这一剑越来越感力不从心,相信不出三月,便是用武之时,但是这个月你还不够凌厉,明日切记不可使出。” 秦婆婆叹息一声,道:“小姐又要多挨一月的罪。” 黄映瑶道:“这十五年下来,我都习惯了,你还没习惯么?走罢。” 晋无咎连候十日,只为探得更多讯息,眼见二人说不两句又走,只得悻悻回到屋里躺下,心道: “黄洞主和秦婆婆练功的地方这么隐蔽,史宗桦肯定是不知道的,明日便是三月初一,听黄洞主和秦婆婆的意思,明日秦婆婆杀不了史宗桦,黄洞主又要受苦一个月,虽然不知道是为甚么,但明天一定会有事发生。” 一个翻身,又再想道: “我第一天来到黄龙圣境,纤纤便带我进了内庄,史宗桦从纤纤出生起便已住在这里,十五年了还进不了内院,他的武功明明比黄洞主和秦婆婆加起来都好,为甚么不闯进去呢?对了,我真是糊涂得紧,小哥哥的武功也比小姐姐好,我武功虽然差劲,但比纤纤总好不少,但小哥哥总听小姐姐的,我也总听纤纤的,武功好是用来保护人家,可不是用来欺负人家。” 想明这一层,又被另一个问题困住,心道:“小哥哥待小姐姐好,小姐姐也待小哥哥好,我待纤纤好,纤纤也待我好,小哥哥常对我说,做人要懂得感恩图报,可为甚么史宗桦待黄洞主好,黄洞主却想让秦婆婆杀他?” 黑暗中眉头紧蹙,隐隐觉得黄映瑶做得不对,可毕竟是纤纤母亲,要他直指其非,也不敢往深处再想。 ------------------------------------------------------------------------------------------------- 次日晋无咎读书时又再睡着,这一次纤纤竟没来叫醒自己,“鹤声宫”中亦无琴声传出,走出“华表宫”问过丫鬟,竟已午时将过,纤纤早已用完午餐,独自前往“聚窟洲”。 晋无咎“啊”得一声,顾不得腹中饥饿,奔行过去,一个紫衫少女在巨树下打坐,正是纤纤,晋无咎不知她是否着恼,不便在她运功时打搅,也盘膝坐于身旁运气。 不一会二小睁开双眼,纤纤道:“无咎哥哥你来啦。” 晋无咎道:“纤纤你是生气了么?一个人便来了。” 纤纤微微一笑,道:“没有呀,你不爱读书,我原本不该强迫你,但回到家中,每日里该做的功课,我便一件也落下不得,你若一读书便犯困,以后每日这时来找我就好,这一带旁边有许多好看好玩的地方,我可以带你遍地游览。” 晋无咎看她的确不像是在生气,微微宽心,道:“那我每日找你午餐,吃完后陪你过来,早上睡够,便可以不用午休了。” 纤纤道:“好呀。” 回到黄龙头处,史宗桦又在端凝龙口飞瀑,见二小走近招呼,微笑回应一句,又复仰眺,这一次却没问纤纤“你母亲可好”。 二小一直玩到天黑,晚餐后晋无咎向纤纤道别,几日下来已大致摸清黄龙圣境地形,往来无需再有丫鬟引路,缓步独行时心道:“我来到这里十天,没见黄洞主和史宗桦说过一句话,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连纤纤都不知道,其他人更不会知道,所以有甚么事,肯定都会发生在今夜。” 子时,晋无咎摸黑出门,攀上竹顶后径往西行,心知黄映瑶与秦婆婆今夜不会再去北侧,究竟在哪却不得而知,黄龙圣境为山岭合抱,靠近内庄处地形开阔,处处净水幽廊,外圈山石绵延竹木紧挨,晋无咎手足并用不住穿行,他自幼长于林间,此刻身在半空却如履平地。 这般飞檐走壁,直穿过南侧正门,才听闻前方不远处有声音传出,回思家中地形,心道:“啊是了!纤纤说过,这里便只“聚窟洲”一个地方适合练功,自然也只这一个地方适合打架,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还绕这么一个大圈,可真是蠢得紧了。” 二三十棵树后,“聚窟洲”进入视线,上边一男二女总共三人,米衫男子与紫衫女子正自打斗,另一女子站于一旁围观,正是史宗桦、黄映瑶、秦婆婆。 其时当空无月,“聚窟洲”除巨树外一片光秃,只东南两侧各有一盏油灯在地,秦婆婆左手撑着粗杖,右手又提一灯,光线依旧昏暗,可对于晋无咎这等视力,已足以勉力分辨。 晋无咎一连换过好几棵树,始终与“聚窟洲”相隔一条水流,心道:“要是早些想到这一层,我在最大的那棵树上候着就好了。”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⑥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自己,又一通攀爬来到巨树后方,眼见空中距离足有两丈,自己若是提气,未必跃不过去,可一旦失足,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想想还是悄悄下树,从水中潜上“聚窟洲”。 另一侧打斗声未绝,晋无咎听纤纤说过,这棵巨树径长二丈,需六人方可合抱,如一道天然屏障将前后阻隔。 晋无咎上岸后丝毫没有担心,手指握住树干,轻巧钻入叶中,钻至最前,两只眼睛从叶缝中下望,终于能看得清晰,黄龙圣境向来山风轻拂绿叶作响,三人谁也没发现树中古怪。 黄映瑶挥舞双手,直朝史宗桦身上招呼,招招不离头顶心口,全然不同于之前十日与秦婆婆的切磋模样,每一抓都用尽毕生之力,去向无不要害,史宗桦折扇在手,双足不离地面,只靠上身躲闪与扇柄格挡,将来势一一化解。 晋无咎在黄龙圣境自由出入,每日里总要见史宗桦一次两次,看他獐头鼠目,与巨轮上死于自己掌下的丁全颇有几分神似,又永远摆出一脸无病呻吟的哭腔,远不及卓凌寒衣裳补丁却威严大气,只看两招,已知黄映瑶不是敌手。 此时史宗桦面向内侧正对自己,晋无咎看得清楚,见他占尽优势依然哭丧着脸,实在想不通为的甚么。 黄映瑶左右双手不住交替进逼,十根手指中每一根皆为利爪,收放攻守时机诡异,常常食指被架开后,无名指蓦的伸出,指端如有芒刺,一旦刺中难免见血,双手同使,便如同十件尖刃。 但史宗桦只凭一柄折扇纵横护身,黄映瑶任何一指伸出,史宗桦折扇必到,黄映瑶有时双手齐出,史宗桦也是格退一手再格一手,分明有先后之别,但出手之快,直令晋无咎目不暇接。 晋无咎便只见过二人使扇,那日牟庄大会,唐桑榆在钱锐与付长昆之后出手,速度显然远在两名弟子之上,但唐桑榆每每出手,晋无咎总能辨得清方位。 眼前史宗桦的折扇,平均每出两招,自己极难看轻一招,速度上着实大有过之,只不过唐桑榆将铜砂掌力注入扇中,每一推一挥无不至刚,这史宗桦虽能挡开黄映瑶的攻势,但每一次双方兵刃互碰,力量上不过旗鼓相当,比起唐桑榆不免不及,晋无咎心道: “黄洞主只是女子,你和她斗力却只斗个平手,那也不过如此了,你能挡得住黄洞主的双手,却挡不住夏昆仑的双手,不过瞧你长得这么瘦弱,力气料来不会太大。” 想到夏昆仑与黄龙圣境间有一些自己尚未得知的关联,只盼夏昆仑出现,让史宗桦见识一下这双手的真正威力。 再过数招,黄映瑶脚下一个过急,被史宗桦格开后收势不住,立足不稳向前扑出,史宗桦“哎哟”一声,扇交右手,左手揽住黄映瑶腰间,道:“你还好么?不如今日到此为止。” 晋无咎听他语气温和满是关切,半点不似黄映瑶拼命的打法,心道:“难怪纤纤说,这个史宗桦很关心黄洞主,黄洞主却不喜欢史宗桦。” 黄映瑶满脸通红,一把挣开,道:“再来!” 史宗桦被推得退后数寸,他打斗半晌,始终足底不离地面,直到此时才挪开脚步。 晋无咎见黄映瑶这一冲去势甚疾,但史宗桦轻巧接住百斤身躯,全身上下不动半分,他身形瘦小,可适才这一下诚如渊渟岳峙,正费解间,黄映瑶又揉身纵上,史宗桦仍是以逸待劳,但求不伤及自身,全无进攻之意。 晋无咎边看边想,忽而心下雪亮,暗道: “我真是太笨了!史宗桦的力量比黄洞主强出不知多少,他如果不用力,自己容易受伤,但是如果用了全力,又容易让黄洞主受伤,所以他每一下防守,用力都是正正好好,小哥哥也曾经提过这个道理,他说‘降龙十八掌’的要领,打出去的力量若有十分,留在身体里的力量便要有二十分,这个史宗桦正因为能做到这一点,才可以有这么大的上风,如果一定要用全力才能挡住黄洞主,那最多也只能打赢,不可能像现下这样站着不动,这史宗桦,可比猪头厉害得多啊!” 晋无咎这番所料确然不假,史宗桦每次挥扇,皆先以小巧手法将黄映瑶劲力化去,再以他足可承受的劲力格开,如这般收放自如,以一扇之力抵御十指攻势,且十指攻来的力道时大时小,他偏能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没有远强于对方的实力,委实不易为之。 黄映瑶挣脱史宗桦时,呼吸已有些急促,又勉力支撑一盏茶工夫,终于筋疲力竭,向后连退五步,倚靠于巨树干上。 史宗桦走到跟前,递上腰间水袋,黄映瑶一手抢过,咕咚咕咚喝下好些,将水袋随手一扔,对秦婆婆道:“你退下罢。” 秦婆婆道:“是。” 弓着背一步一摇慢慢隐去。 史宗桦伸手在树干上抚摸许久,幽幽道:“映瑶,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何给这里取名为‘聚窟洲’?” 黄映瑶道:“还不是因为这‘返魂树’?” 史宗桦道:“十六年前你在此自刎,我便是在这棵树下搭救,才教你没有一尸两命,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感激?” 黄映瑶道:“有。” 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 “原来‘聚窟洲’的名字,是这史宗桦给取的,是了,难怪总见他一副穷酸秀才的模样,肚子里该是有一些墨水的,“聚窟洲”上只有这一棵大树,自是黄洞主说的‘返魂树’了,史宗桦说‘一尸两命’又是怎么回事?啊是了!十六年前纤纤还在黄洞主的肚子里,史宗桦救了黄洞主,自然顺便也把纤纤救了。” 想到只因史宗桦出手相救,才教自己有机会认得纤纤,对他满心感激。 史宗桦吟道:“‘洲上有大山,形似人鸟之象,因名之为人鸟山。山多大树,与枫木相类,而花叶香闻数百里,名为返魂树,扣其树亦能自作声,声如群牛吼,闻之者皆心震神骇,伐其木根心于玉釜中取汁,煎如黑饧状,令可丸之,名曰惊精香。’” 黄映瑶喝道:“够了!” 晋无咎见她忽而动怒,吓了一跳,此时二人便在自己身下,幸好“聚窟洲”上便只两盏油灯置于十步以外,这棵‘返魂树’又枝叶繁茂,二人即便抬头,也发现不了自己。 黄映瑶凄然一笑,道:“说甚么‘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说的便是如我这般行尸走肉么?” 史宗桦道:“你自己贵为洞主,又有爱女承欢膝下,我在这里守候十六年,待纤纤视如己出,便一点也及不过你那新婚一夜的丈夫么?” 黄映瑶道:“若非因为不忍留下纤纤孤苦伶仃,我早已自行了断,你道你叫它作‘返魂树’,便是它救的我么?自欺欺人,可笑之至!” 史宗桦道:“你疼纤纤之心我岂能不知?纤纤乖巧伶俐人见人爱,虽不是我亲生,我不敢说比你爱她,但我史宗桦敢在这棵树下立誓,有朝一日我若与你也能有一男半女,我必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 黄映瑶咬牙道:“你是沈墨渊的表兄,天底下投怀送抱的女子何止千百?你便是不肯放过我!” 史宗桦道:“你既知沈墨渊是甚么人,当知你丈夫这辈子不可能胜得过他,你又何必苦苦等待?” 黄映瑶冷冷道:“你既知我是有夫之妇,当知我这辈子不可能嫁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史宗桦道:“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可这十五年的夫妻之实,你便半点不放在心上么?” 黄映瑶怒道:“你住口!我丈夫屈于沈墨渊脚下,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你以此威胁,我无奈从你,任凭糟蹋,那也无话可说,但你想要娶妻生子,简直痴心妄想!你想逼死我那便来罢,反正黄映瑶十六年前便已不想活了!” 晋无咎听了半晌,总算明白个大概,心道:“黄洞主说的这个沈墨渊,不知道又是个甚么厉害家伙,把纤纤的爹爹踩在脚底,原来这个史宗桦是仗着自己有个厉害表弟,抢走了人家老婆!难怪纤纤说,她每次一问起爹爹,妈妈便忍不住哭,原来都是这两兄弟干的好事!” 一念及此怒不可遏,此人比起唐桑榆更加可恶万分,感激之情一瞬间化作乌有。 树下半晌无声,晋无咎忽又想道: “任大哥在船上说起过‘莫师伯’和‘沈师伯’,难道那个‘沈师伯’便是这个‘沈墨渊’?是了,纤纤说过,她的爹爹和任大哥的爹爹是师兄弟,这么说来,史宗桦也是六大门派的人,任大哥秘密商议想要除掉的,很有可能便是他的表弟,他之所以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也很有可能是为黄洞主和纤纤报仇,也不对,听任大哥的意思,好像他们的仇怨时间更久,远远不止这十六年,不管怎么说,我在船上听任大哥说到‘倚多为胜攻其无备’的时候,还偷偷骂了他好几声‘不要脸’,当真是错得太离谱了,对付像沈墨渊这种武功高强又不要脸的坏人,任大哥真是一点都没做错。”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⑦ 良久,史宗桦伸手上前,黄映瑶一掌打开,在双眼眼角各拭一下。 晋无咎头顶望下看不清楚,只从手上动作猜得黄映瑶已然垂泪,想到纤纤父母被生生拆散,当时便欲下去要了史宗桦的命,却又自知没这本事,想着还是等卓夏出谷,自己再去求情试试,若卓凌寒愿意出面,纤纤父母重聚便大有指望。 史宗桦一掌打上树干,道:“我恨自己不能早些与你相识,也恨自己十六年前不该前往昆仑,只见你一眼便无法自拔。” 黄映瑶冷笑一声,道:“你史宗桦甚么武功?沈墨渊亲自出山血洗昆仑,怎能不带上你这好哥哥?” 史宗桦恍若不闻,自顾自道:“我自己都这般恨自己,你恨我又有甚么奇怪?不管怎样你我约定不变,今日你输于我,惟有委屈你再与我一夜春宵,只消任何一个初一你能胜得过我,我便死在你的手下,绝无怨言!” 黄映瑶道:“既然不肯放过,何必惺惺作态?每月都是一样的说辞,简直浪费时间!” 走到东边油灯处,提起后径直离开。 史宗桦长叹一声,取走南边油灯,尾随而去,留下晋无咎独自在这不见五指的树中。 晋无咎只顾探秘,浑没察觉全身湿冷,到这时“聚窟洲”除却自己空无一人,夜风拂过,不由打出一个寒颤,赶紧快速奔行,自黄龙头一侧绕回居室。 ------------------------------------------------------------------------------------------------- 此后一连十余天,晋无咎每日睡到午时,“悬圃宫”与纤纤共进午餐后,齐入“聚窟洲”练功。 蓬莱仙谷半年,晋无咎只最后十日在卓凌寒强逼下花些心思,出谷后贪玩荒废,又已退化三成,卓凌寒所教虽为正宗内功,但记下的实在不多,纤纤又学得踏实,只一周时间,晋无咎已教不出甚么新鲜花样,只拿自己会的这些简单重复。 纤纤自从开始练气,登山远足比往常大为省力,自是这点小小内劲的功劳,她原本不求武功盖世,有这些看得见的小成,已然欣喜满足,晋无咎见纤纤勤奋,也不好意思偷懒,陪她运气打坐一个时辰,日复一日,总算也有些微进步。 这一夜黄映瑶与秦婆婆在北侧树林切磋,晋无咎只看两眼,便看出黄映瑶心不在焉,出招似是而非,反倒是秦婆婆一招快似一招,将黄映瑶步步逼退,到最后杖穷剑现,更加声势夺人,只听剑刃破空之声响起,剑尖已然抵在黄映瑶喉间。 黄映瑶道:“很好,今日你出剑极快,终于令我防备不住,我们再来一遍。” 秦婆婆拾起地上裂成四块的木板,重新裹住长剑,晋无咎见她几扣几扳便即复原,从自己这边看去,瞧不出任何异样,料想四块木板上安有甚么巧妙机括。 二人再拆五十回合,这一次黄映瑶多留几分心眼,一手迎敌一手进击,秦婆婆武功终究不及,没几个来回已显支绌,惟有连连闪避,黄映瑶对她步法了如指掌,招招抢攻。 秦婆婆避至草地角落,眼看退无可退,左手举起,以掌心抵御“五芝玄涧手”,右手粗杖又是“啪”的一声露出剑尖,身子依然倒退,长剑却倏的刺前,这一下同归于尽的招式,拼着左手齐腕而断,也要右手一击致命。 二人眼见就要伤到对方,同时停手,黄映瑶双手分别触及秦婆婆前胸肉掌,但自己喉头也有剑刃寒意,双方收得及时,各自毫发无伤。 黄映瑶道:“好,还是你赢了,真要生死搏杀,我不过令你重伤,你却能要了我的命。” 秦婆婆道:“小姐,看你今日心事重重,不知老身能否为你分忧?” 黄映瑶道:“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秦婆婆道:“时隔四年,姑爷终于来信了,信中说了甚么?” 忽而意识到甚么,又道:“老身多嘴,请小姐恕罪。” 黄映瑶道:“他让我坚持下去,务求夫妻重聚。” 晋无咎每夜来此,见二人动手不动口,今日终于听见交谈,先不知黄映瑶口中的“他”所指为谁,听到这里,明白便是她的丈夫、纤纤的父亲。 秦婆婆道:“姑爷可有提到,他的事完成得怎样?” 黄映瑶道:“他在沈墨渊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个魔头,传信到这里已十分难得,又岂能在信中提到如此机密之事?” 秦婆婆道:“是老身糊涂了。” 又道:“姑爷对小姐始终如一,老身也恳请小姐不要放弃,相信姑爷定能完成所愿。” 黄映瑶道:“我已忍辱偷生十五年,没有理由半途而废,不到无路可走,我总不会低头,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 顿了一顿,黄映瑶又道:“下一个初一,你便出手罢。” 晋无咎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心道:“史宗桦的速度那么快,秦婆婆这招能伤得了你,却根本伤不了他,而且……” 秦婆婆道:“小姐,这一日等了多年,你命老身出手,老身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以小姐的聪明,当知今日是你心烦意乱,才会为老身所乘,所以请恕老身再多问一句,小姐,你是想清楚了么?” 黄映瑶道:“我想得很清楚了,这次杀不了他,我便嫁了他。” 晋无咎听秦婆婆所言正是自己所想,躲在树丛中连连点头,得知黄映瑶想清楚的竟是这个,更加大惊失色。 秦婆婆的吃惊丝毫不亚于晋无咎,稍稍细想,叹一口气,道:“小姐,真是苦了你了。” 黄映瑶道:“你明白我的心意?” 秦婆婆道:“多年以来,小姐一直比老身沉得住气,可今日收到姑爷来信,小姐立即便要老身出手,老身看着小姐长大,岂能不设身处地为小姐着想?小姐此举,无非是为能教姑爷断念。” 晋无咎对男女之事浑浑噩噩,那日听史宗桦说甚么“一夜春宵”,他便不知何解,隐隐感到不是甚么好事,黄映瑶说嫁给史宗桦,他只认为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嫁与不嫁区别何在。 他在蓬莱仙谷耳濡目染,认定男女婚嫁一生便只一人,巨轮上见唐桑榆有两个老婆已觉诧异,得知还在贪恋别的女子,私底下骂了无数遍下流,这时再听黄映瑶说另嫁他人,尚在大惑不解之间,见秦婆婆言语间深表理解,更觉天底下的荒唐事莫过于斯。 黄映瑶道:“我宁可他一早将我忘记,专心做他自己的事,也好教我活得轻松一些。” 秦婆婆道:“小姐之命,老身自当遵从,容老身最后提醒小姐一句,姑爷至情至性,做这件事,为的也是早日和小姐团聚,我只担心小姐一念之差另嫁他人,姑爷哪天知道了,不免心如死灰。” 黄映瑶道:“对我死心,岂不正好?” 秦婆婆道:“怕就怕姑爷不只对小姐死心,也对家仇死心,对余生死心……” 黄映瑶抢道:“秦婆婆,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秦婆婆道:“是。” 回到房中,晋无咎辗转难眠,黄映瑶新婚次日便与丈夫分离,此后来到在这黄龙圣境,与史宗桦恩怨纠葛,持续足足十六年,不想自己机缘巧合随纤纤入住,只第二个月,便要亲眼见证二人的结局。 翻来覆去,脑中只有各种可能,黄映瑶若是杀了史宗桦会怎样?若是杀不了委身下嫁又会怎样?纤纤父亲杀了沈墨渊会怎样?得知妻子嫁给别人又会怎样? 在他心里,企望黄映瑶能沉住气再等数月,自己若能求得卓凌寒率领丐帮出手,想来天下间没有甚么解决不了的疑难。 只不过离开蓬莱仙谷当日,与卓夏分别可谓不欢而散,卓凌寒愿不愿意尚是未知之数,即便愿意,丐帮已是群雄首领,卓凌寒又当上正道盟主,有封山这等大事要做,也未必能分身料理人家家事,想到后来一团乱麻,睡睡醒醒过完这一整夜。 算下来距离四月初一又没几日,晋无咎始终心事重重,纤纤见他每日里郁郁寡欢,游山玩水时问道:“无咎哥哥,算起来你在我家也住一个月啦,还没有习惯么?” 晋无咎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一件事,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纤纤奇道:“咦?甚么事这么神秘,现在不能告诉我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现下还不能,但是纤纤你相信我,我在这里住得很开心,比我在蓬莱仙谷还要开心,哪天你要赶我走的话,我才会百般的不习惯。” 纤纤见他一脸认真,笑道:“我为甚么要赶你走呀?从小到大没人陪我玩,我一个人都不敢走得太远,现下只短短一个月,便把周边山水玩了个遍,哪天你要是离开黄龙圣境,我也会挺想你的呢。” 晋无咎认真说道:“我不会离开的,你去哪里玩,我都陪着你。” 心道:“你这么想你的爹爹,我若能为你们一家团聚尽点心意,真是再好不过,可惜我实在太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管怎么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等黄洞主和史宗桦之间有个了断再说。” 第九回 黄龙圣境⑧ 四月初一,晋无咎与纤纤分别后没有回房,直接来到“聚窟洲”,三两下爬上“返魂树”,这“返魂树”树枝粗壮,每根足有一人宽度,晋无咎落足处恰是两根树枝紧贴,经年累月长在一起,形成一张两端高中间低的空中木床,索性平躺于凹槽之中闭目养神。 子时正中,晋无咎被远端走道处的脚步声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得舒适,竟而睡着,探头看去,史宗桦一手油灯一手折扇,将油灯于南侧摆置平整,再蹲下身子将之扶正,仍觉不满,微微挪移后又归于原位,如此两三个来回后,黄映瑶与秦婆婆也踏上“聚窟洲”。 黄映瑶将手中油灯于东侧随手一放,十指套上红蓝二手,依照惯例走到近树一侧,双目瞪视史宗桦,目光中充满仇杀意味。 史宗桦面向“返魂树”,两手低垂,两脚张开与肩同宽,示意交手时足不离地。 黄映瑶举起“五芝玄涧手”,上前便是自右向左一个横抓,史宗桦微一低头,避让开去,黄映瑶这一抓乃是虚招,手腕一抖立即变掌,向前一推,史宗桦一个左避,黄映瑶一掌击空,再次回爪,又自左向右一个横抓,同时“火浣布手”小指前刺。 史宗桦上身向后数寸,脚下重心不失,“五芝玄涧手”自史宗桦眼前划过,终究差得毫厘,“火浣布手”去势不减,史宗桦见避无可避,折扇轻轻一拨,黄映瑶小指受力,力道被卸向左侧,食指忽从拇指中弹出,同时“五芝玄涧手”五指同时刺向史宗桦前胸。 后者举扇横格,轻巧闪过“火浣布手”食指尖刺,折扇已在“五芝玄涧手”五指之间,拇指、小指在折扇以下,食指、中指、无名指在折扇以上。 黄映瑶见他右手妙到巅毫,正巧停在上三下二两排尖刺之间,“五芝玄涧手”握拳,意图刺伤对方手腕,同时“火浣布手”又是自下而上一撩,招式狠辣,史宗桦反应极快,右手轻轻一推后立即松开,折扇下落,伸左手接过。 黄映瑶身子退开一步,“火浣布手”准头出现偏差,史宗桦折扇在“火浣布手”上轻轻一推,推得黄映瑶这一撩不知所云,方位足足差得一尺有余。 电光火石间二人已拆十余招,晋无咎看得清楚,黄映瑶速度原也不慢,只可惜史宗桦速度太快,本来以他实力,大可逼得黄映瑶全无还手余裕,但他毫无伤人之心,只一味避挡,黄映瑶奋不顾身全力出击,方将双手招式展现得淋漓尽致。 饶是如此,史宗桦仍然举重若轻,自己不被打中之余,每一招用力都恰到好处,黄映瑶莫说受伤,便连疼痛都没有一星半点。 黄映瑶深吸一气,红蓝二手张开,一个双风贯耳,史宗桦怕瞧不见下一招来势,上身再一后退,以折扇接下这一招,红蓝二手排在折扇两端,史宗桦手腕陡动,折扇一个翻转,将红蓝二手换位,黄映瑶两手交叉,去势丝毫不减,成为左蓝右红,食指齐齐张开,刺向史宗桦喉间。 后者见对方来势汹汹,若是以力相拼,自己足底离地事小,万一一个控制不好,令黄映瑶遭受重创,则大违所愿,左手一个上扬,折扇带动红蓝二手自头顶穿过,黄映瑶收不住脚,整个身子扑进史宗桦胸膛。 黄映瑶脸一红,轻骂一声无耻,红蓝二手摆脱折扇,猛向背心抓落,史宗桦双臂张开,黄映瑶两只上臂被他拿住,手指刺不中他,两肘一顶,史宗桦两掌平摊,向前轻轻一推,黄映瑶借助这一推之力,身子离地一尺,轻飘飘跃回原地。 史宗桦昂然道:“映瑶,你可以说我乘人之危,为得到你不择手段,可这十几年中,每一次与你过招,我都是堂堂正正,只为让你看见自己招式中的不足之处,绝无恃强凌弱、趁机占你便宜之意,我敬你爱你,你说的‘无耻’二字,我不敢随意领受!” 黄映瑶道:“你们沈家和史家做过的无耻之事可还少么?今日杀不了你,我死在这里便是!” 一言甫毕,黄映瑶红蓝二手齐舞,各在空中划一个圈,到史宗桦身边时,“火浣布手”呈顺时针,“五芝玄涧手”呈逆时针,行踪飘忽,晋无咎见她忽出怪招,一来期望能收到奇效,二来却也有些好奇,不知史宗桦不攻只守,又会如何抵挡这两下挑刺。 史宗桦右手折扇黏住“火浣布手”,轻轻一引,反以黄映瑶自身“火浣布手”架开“五芝玄涧手”,眼看十根尖刺要相互触及,心想如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伤了哪方都是不好,折扇在“火浣布手”上一绕,收回指尖,只以手背相碰“五芝玄涧手”。 黄映瑶受到牵引,“五芝玄涧手”抵在“火浣布手”之上,史宗桦双掌再一运劲,折扇已在黄映瑶手腕处,向左轻轻一推,黄映瑶红蓝二手同时右偏,她内力不强,凌空打在风中,转瞬消于无形。 二人相对而立,史宗桦道:“你气息不稳,赶紧先休息下。” 黄映瑶道:“不要你管!” 正想再催掌力,史宗桦箭步跨出,折扇朝她“精促”、“血海”二穴各点一下,黄映瑶只觉腰间大腿先后一麻,整个身子瘫软在史宗桦臂弯。 黄映瑶满脸通红,怒道:“你做甚么!” 史宗桦道:“我若要轻薄于你,何需点你穴道?你忽然催劲,自己掌控不了,难道要我放任你真气岔乱,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黄映瑶道:“我的死活不用你操心!解开我的穴道!” 史宗桦道:“你先冷静下来,我自会为你解穴,再要吵闹,我便再点你‘承浆’。” “承浆穴”位于额前唇下颊唇洞正中,为六大哑穴之一,黄映瑶虽怒,却见史宗桦一脸严肃,知道不是吓唬自己,满眼愠怒,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沉下脸点一点头,史宗桦颜色转和,扶黄映瑶立正,解开她两处穴道,退开五步。 黄映瑶见他确无轻薄之意,心底涌上一阵难名情愫,转而想到十余年来所遭所遇,怨愤再生,“火浣布手”左上右下,“五芝玄涧手”右上左下,呈十字击杀,但史宗桦实在强出太多,折扇转成一个风车,跟随红蓝二手来势,轻描淡写便令黄映瑶的杀招一次次无功而返。 唐桑榆与史宗桦的折扇,晋无咎早在心中分出高下,此外他也同样只见过二人使用红蓝二手,夏昆仑与黄映瑶的红蓝二手又是两个极端。 晋太极阴阳双链,单以招式而言,只怕当世无出其右,夏昆仑与之对阵,红蓝二手疲于防守,即便之后掺入内力,也是攻少守多,黄映瑶则恰恰相反,面对史宗桦时从不需考虑自身安危,一味抢攻,将红蓝二手肃杀之势尽情发挥,晋无咎越看体会越多,心道: “这两只手进可攻退可守,算是了不得的兵刃,也是了不得的招法,实在是他们遇到的对手太强,当然,黄洞主比夏昆仑要差得远了。” 再打百余招后,史宗桦挥扇轻轻一推,黄映瑶闪避不及,趔趔趄趄退开几步,双手扶住树干,已是急促喘息,站于原地进退不得,史宗桦上前一步,道:“不如今日便到这里。” 黄映瑶怒道:“哪有这么简单?看招!” 晋无咎见她双手再次举到头顶,透过另外两片树叶,远端秦婆婆已放下油灯,上身直起,手持粗杖慢慢走近,登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暗道:“秦婆婆开甚么玩笑?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得手?” 黄映瑶手腕一转,双掌向内,一个疾落,竟朝自己心口插下,晋无咎不意她倏忽间自寻短见,脑中一片空白,心道:“纤纤的妈妈……” 史宗桦怛然失色,大声叫道:“映瑶住手!” 身子如闪电般欺近。 与此同时,秦婆婆手中粗杖裂开四段,咣啷掉落在地,整个人合身扑出,右手长剑直刺史宗桦后心,史宗桦眼中却只有身前,浑没发觉身后惊变。 眼见黄映瑶“五芝玄涧手”四指已在胸口肌肤,右臂奋力向前,终于赶在刺入前一刹那将之格开。 眨眼间黄映瑶“火浣布手”又朝右胸插落,史宗桦身在半空,重心全在右半身,只怕抓不住“火浣布手”,伸出左掌,挡在黄映瑶胸口,只听几声闷响,史宗桦已被“火浣布手”穿掌而过。 晋无咎看得瞠目结舌,自从上月初一听见黄秦二人对话,始终对史宗桦恨之入骨,但此刻变故他看得清清楚楚,史宗桦分明是为救黄映瑶而奋不顾身,不惜以一双肉掌送到尖刺之下,眼见秦婆婆剑尖已近在咫尺,竟分不清自己希望史宗桦是生是死。 后者将他人妻子据为己有,自教他勃然愤慨,但不惜送命也要救心爱之人,又让他看见卓凌寒对夏语冰的情意,这一瞬间他竟来不及抉择,只不住问自己道:“他会不会死?他会不会死?” ------------------------------------------------------------------------------------------------- 【注】 “黄龙圣境”是虚构名,对应今日的“黄龙吐翠”,黄龙洞在宋、元、明、清皆为佛教圣地,民国11年(1922年)改为道观,1985年,黄龙洞以“黄龙吐翠”之名被评为“新西湖十景”之一,黄龙洞于民国期间翻修,文中背景时间远在其前,笔者根据情节需要,三分写实七分虚构,与历史不符之处,敬请读者见谅。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① 史宗桦左掌穿透,忍住剧痛不让“火浣布手”前进一步,忽见黄映瑶“五芝玄涧手”手腕翻转,掌心向外,又朝自己右肋刺来,下意识挥扇格开,左手向外一个用力,挣开“火浣布手”的同时,不让黄映瑶伤及自身。 他何尝不知黄映瑶自刎只是幌子,却终不敢冒险不救,致于抱憾终生,好容易双双无事,又听身后劲风袭来,不及回头,双足猛力一踩,身子已在半空,足尖在树干上轻点两下,借势一个回身,看见持剑突袭者竟是秦婆婆,虽觉情理之中,却也意料之外。 秦婆婆整颗心沉到谷底,知道这一剑葬送的,是黄映瑶整个余生,自己苦练十余载,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登觉无颜再见黄映瑶,一个心灰意懒,横剑已在颈间。 便在这时,半空中传出“砰”的一响,史宗桦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仰面扑下,秦婆婆反应不及,下意识以剑尖相指,史宗桦避无可避,被长剑透胸而过,“啊”的一声惨叫,落地后翻滚一圈,再勉力坐起时,胸口血流如注,眼见是不活的了。 这一下变起仓促,黄秦二人吓得面如死灰,再看一名少年在史宗桦之后落地,方知“返魂树”中藏得有人,十五年后得偿所望,终于手刃史宗桦,便是拜这少年所赐。 这少年自是晋无咎,秦婆婆偷袭之时,晋无咎还躲于丛中左右为难,待见史宗桦避开身后这雷霆一击,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黄映瑶终须嫁给此人,他只盼纤纤一家可以早日团聚,眼见史宗桦背对自己,相距不过六尺,再也无暇多想,从枝叶中窜出,凌空便是一招“或跃在渊”。 以史宗桦的武功,若是光明正大以一敌三,取这三人性命便如探囊取物,可惜心有顾念,对手又连施暗算。 第一击仅为外伤,第二击又再躲过,第三击于毫无防备之下,背部硬挨一招“降龙十八掌”,晋无咎功力尚浅,史宗桦所受内伤并不太重,却因此失去抵御之能,而这最后一剑,方为真正的致命一击。 史宗桦抬头看见晋无咎,道:“很好,映瑶,这一招我没有料到。” 黄映瑶见他片刻前还生龙活虎,只短短几下眨眼工夫,已然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十余年的羞愤全部涌上,走到跟前,伸出“五芝玄涧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 史宗桦嘶哑着嗓音道:“住手!” 黄映瑶道:“怎样?你怕死了么?” 史宗桦凄然一笑,道:“我命在顷刻……还有甚么怕不怕的……沈墨渊与你丈夫……甚么关系……岂能不识这……‘火浣布手’……咳咳……和‘五芝玄涧手’?” 又转向晋无咎,道:“小兄弟……今日我命丧你手……你若还有半分愧疚……便答允我一件事……” 晋无咎惶惧之心尚未褪去,惴惴问道:“甚么事?” 史宗桦道:“替我好好保护纤纤……我虽拿她当作……亲生女儿……却再也无法……保护她了……” 当史宗桦跃起之时,晋无咎尚在犹豫不决,见史宗桦背过身去,他脑中所想便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未有深思熟虑,双掌已奋力击出。 他虽不杀史宗桦,史宗桦却因他而死,落地后转过无数念头,不知自己出这一掌对是不对,眼见史宗桦奄奄一息,非但没有以毒辣言语还击,更以纤纤之事相求,心下一软,泪水夺眶而出,道:“史伯伯!我答允你!我答允你!” 史宗桦微笑道:“好孩子……好孩子……” 转向黄映瑶,用最后的力气伸出左手,道:“映瑶……映瑶……你终究是我……最爱的女人……” 黄映瑶为人之妇为人之母,不得已失身于他,十五年来剪之不断挥之不散,此刻亲见他惨不堪言,一雪相识以来所受耻辱,本该大快人心,却见他弥留之际真情流露,牵肠挂肚的仍是自己母女,一时间百感交集,想要伸手与他相握,却又难以动弹半分,只手指颤抖分毫。 史宗桦左手一垂,脑袋歪向一边,终于合上双眼。 黄映瑶摘下红蓝二手,见晋无咎不住落泪,淡淡问道:“你后悔了?” 晋无咎抽泣道:“我不知道,我只想让纤纤能早些和爹爹妈妈生活在一起,史伯伯最后说这些话,我听了好难过,但是再有刚才的机会,我大概还是会出手。” 黄映瑶道:“所以你甚么都知道了?” 晋无咎不敢隐瞒,道:“上月初一我也在这棵树上,所以我知道,只要史伯伯活在世上,纤纤的妈妈便不能回到爹爹身边。” 黄映瑶道:“你是觉得,只要他死了,我便能回到我的丈夫身边?” 晋无咎心知要想让他们夫妻重聚,惟有除掉沈墨渊其人,单单死一个史宗桦,实在于事无补,不敢说得再多,令黄映瑶伤心,双膝下跪,向她磕一个响头。 黄映瑶道:“你为何向我磕头?” 晋无咎道:“黄洞主好心收留我,我非但没有报答,还躲在这里偷看,好生过意不去,所以向黄洞主磕头赔罪。” 黄映瑶道:“起来罢。” 晋无咎道:“是。” 黄映瑶浅浅一笑,笑容中殊无欢意,道:“你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窥探得这个大秘密,可有将这一切告诉纤纤?” 晋无咎忙道:“我不知道黄洞主为甚么瞒着纤纤,但我知道黄洞主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纤纤完全不知道,我也没打算告诉纤纤。” 黄映瑶道:“那么除了纤纤,其他人你是更不会说的了?” 晋无咎奇道:“自然不会,我在黄龙圣境便只纤纤一个朋友,和其他人都没怎么说过话。” 黄映瑶道:“如此说来,只要我现在杀了你,便可以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晋无咎大惊失色,道:“黄洞主!你!你要杀我!” 黄映瑶道:“对啊,杀了你,我便不用担心纤纤会知道这个秘密,就算你一辈子不说,你的嘴也不会比一个死人来得可靠,不是么?” 晋无咎见她一边说话,一边重又戴上红蓝二手,说完这句话时,红蓝二手已分别抵住自己喉咙胸口。 晋无咎常年与野兽为伴,对杀气极为敏感,牟庄中唐桑榆杀心一露,晋无咎立即逃到树上,但黄映瑶口吻轻柔,虽表杀意却不露杀心,晋无咎竟如温水煮青蛙般动弹不得,待回神过来,再想逃跑已然不及。 黄映瑶道:“我说杀你,你为甚么不跑?” 晋无咎微一思索,道:“你是纤纤的妈妈,我若跑了,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纤纤,我离开蓬莱仙谷后,便只有纤纤一个朋友,纤纤便和小哥哥小姐姐,还有老爷爷一样重要,一想到以后不能再见纤纤,我觉得比死了还要难受。” 这番话句句发自肺腑,倒非为了活命油嘴滑舌。 黄映瑶惊道:“你从蓬莱仙谷而来?” 晋无咎道:“对啊,黄洞主知道蓬莱仙谷么?” 心道:“黄龙圣境和夏昆仑这么多关系,黄洞主又怎么会不知道蓬莱仙谷?我又问了蠢问题。” 黄映瑶道:“你为何会在蓬莱仙谷?你说的小哥哥小姐姐还有老爷爷,他们又分别是谁?你给我一一老实道来,不得有半字虚言。” 晋无咎道:“黄洞主,反正我说完这些大概也要死了,你能答允我两件事么?” 黄映瑶道:“你想要我放了你?” 晋无咎奇道:“我知道你非杀我不可,又怎会放了我?是另外的两件事。” 黄映瑶道:“你尽管说出来,答不答允却要看我的心情。” 晋无咎道:“我很小的时候便进了‘蓬莱仙境’,已经不记得我的妈妈长甚么模样,你是纤纤的妈妈,又收留我一个多月,纤纤的妈妈便和我自己的妈妈一样亲,你要问我甚么,我便回答甚么,你杀了我,你的秘密便守住了,那你能不能答允我,也替我守住老爷爷的秘密?” 黄映瑶道:“老爷爷的秘密?”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小哥哥小姐姐没有秘密,但是老爷爷的事,如果被坏人知道了,我怕他会有危险。” 黄映瑶不置可否,道:“第二件事呢?” 晋无咎黯然道:“你不要告诉纤纤我死了,就对她说,就对她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黄映瑶道:“你以为你这样说了,我便会感动,便会饶你不死?” 晋无咎奇道:“黄洞主你想哪儿去了?纤纤那么那么好的姑娘,我是不想她为我难过,唉!我只希望她可以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 黄映瑶不耐烦道:“我答允你便是,你可以说了罢?” 晋无咎当下从夏语冰拖着六甲之躯,与卓凌寒一同把自己从‘蓬莱仙境’救出开始,直到救出晋太极后,被卓夏驱离仙谷,半年间的情由大致说了一遍。 他不知晋太极实与自己同姓,只说卓夏唤他作“太极公”,提到夏昆仑时,他特意扭头去看黄映瑶的反应,见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心下大觉意外。 黄映瑶听得呆呆出神,等晋无咎全部说完,竟半晌木然,秦婆婆连叫两声“小姐”,黄映瑶才恍若梦回,忽又眼望远方,喃喃道: “你姓晋,蓬莱仙谷的谷主是夏语冰,她的丈夫是卓凌寒,也即是现任丐帮帮主,你的‘降龙十八掌’,自然是卓凌寒教的,可笑我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② 晋无咎不知道她嘀嘀咕咕说些甚么,脑中颠来倒去便只有纤纤。 黄映瑶收敛心神,转向晋无咎,道:“你可知道,你这一说完,也便死到临头了?” 晋无咎道:“知道。” 黄映瑶道:“看你武功这么差劲,居然半点不怕死。” 晋无咎奇道:“我当然怕啊,我活了二十岁都没到,怎么会不怕死?” 黄映瑶道:“那你为何不求我?你若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未必便不肯放过你。” 晋无咎睁大双眼,道:“真的么?苦苦哀求我当然会啊,我一开始以为没用,这才没有下跪。” 说完当真跪下不住磕头。 黄映瑶哑然失笑,道:“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起来再说。” 晋无咎“哦”得一声,站起身道:“小哥哥小姐姐,还有老爷爷都对我说过,外界坏人多得很,让我好好练功,我都没有听话,在蓬莱仙谷待了半年,现下想来都荒废啦,我若能练成小哥哥三成功夫,黄洞主,你便杀不了我啦。” 黄映瑶道:“你说我是坏人?”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纤纤的妈妈,怎么会是坏人?唉!是我说错话,这下真的死定了。” 黄映瑶道:“且不忙死,我还有一个问题。” 晋无咎道:“黄洞主请问。” 黄映瑶道:“你是不是很喜欢纤纤?” 晋无咎道:“纤纤那么温柔那么可爱,我当然喜欢她。” 黄映瑶道:“那我问你,你把她当作你的甚么人?” 晋无咎挠挠脸颊,道:“当作甚么……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很想好好保护纤纤,便像哥哥保护妹妹那样子罢,也像小哥哥保护小姐姐那样子。” 忽又想到史宗桦临终前的嘱托,神色黯然。 黄映瑶道:“胡闹!你小哥哥小姐姐是夫妻之情,与兄妹之情岂可混为一谈?” 晋无咎奇道:“有甚么不一样么?都是男子保护女子,总之不论纤纤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妻子,我都会一辈子保护她。” 秦婆婆听得莞尔,忍不住插口道:“小姐,无咎对待纤纤,总算是真心诚意。” 晋无咎道:“纤纤见我无家可归,把我带来这里住下,还不收我的银子,纤纤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真心待她?” 他虽读书不多,但身边夏语冰与纤纤都是谈吐文雅之辈,平日里很多词语成语他都学过,只不怎么会用,如今出谷近两个月,听人说得多了,与所学一经对照,自然而然融会贯通,这“无家可归”,算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成语。 黄映瑶道:“无咎,你想活命倒也不难,我拜托你一件事,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晋无咎道:“我答允!我甚么都答允!” 黄映瑶道:“我还没说,你答允甚么?” 晋无咎道:“你说甚么我都答允,要是不答允,连命都没有了。” 黄映瑶道:“你这么怕死,难保将来不会为了偷生,将纤纤置于险境。” 晋无咎道:“那不会的,纤纤比我的性命还重要!” 黄映瑶道:“此刻你尽说些好话保命,难道黄映瑶是三岁孩子,你说甚么我便信甚么?” 晋无咎道:“在这世上也只四个人比我性命重要,若是他们遇到危险,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们,至于其他的人,我为了活命,有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黄映瑶见他确实不像说谎,也幽幽有些感动,脸上却不露声色,道:“我要你带纤纤去一个地方。” 晋无咎道:“去一个地方?黄洞主是要我和纤纤离开这里么?” 黄映瑶看一眼身畔尸体,道:“这史宗桦一死,你知不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晋无咎道:“我不知道。” 黄映瑶轻叹一气,道:“不知道也好,你答不答允?”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当然答允,黄洞主想让我带纤纤去哪里?” 黄映瑶道:“今日不早了,你回去歇着罢,明日巳时,我会让纤纤带你入‘太帝之居’,到时再对你们细说,你只消记着,今夜发生的一切,你都不能对纤纤说起。” 晋无咎道:“我不说,我不说,纤纤挺喜欢史伯伯的,知道他死了定要难过,我不想让纤纤难过,一定不会告诉她的。” 黄映瑶“嗯”得一声。 晋无咎捡回一条命,尚自惊魂不定,呆站原地不动,黄映瑶道:“怎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被我杀了更痛快些?” 晋无咎连连摇头,道:“当然不是,那无咎明日再来拜见黄洞主,先告辞了。” 黄映瑶待晋无咎消失于夜幕之中,转向秦婆婆,道:“你怎么看?” 秦婆婆道: “晋教主被穿了琵琶骨,锁在蓬莱仙谷十年有余,证明姑爷他们早已得手,可是想要的东西尚未找到,姑爷身居谷中,一举一动尽在沈墨轩眼皮底下,消息难以传到这里,这史宗桦不死,姑爷始终无法前来和小姐相会,凡此种种都能说通,所以老身认为,无咎的话可信。” 黄映瑶远望西北方向,又再叹息一声,道:“史宗桦一死,和谷中断了联络,沈墨渊立时便会察觉,希望他不要有甚么危险才好。” 秦婆婆道:“小姐请放心,史宗桦死去,沈墨渊总不会立时便下杀手,必会找人前来验尸,老身这柄‘夭殇’出自任家之手,全天下找不出第二柄,除小姐、老身、无咎,再加这史宗桦,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第五个人,史宗桦身上的伤,终究还是会查到丐帮头上。” 黄映瑶想到史宗桦临终前不让自己动手,也是担心被沈墨渊瞧出破绽,转头看去,史宗桦兀自端坐,肩手下垂,胸口长剑已被秦婆婆收回,说完这多时话,血迹也已凝干,虽十五年来对他恨之入骨,可今夜到底是为救自己而死,往日种种一并涌上,一脸平静道: “将他尸身处理一下,我先回去了。” 双手分提东侧南侧两盏油灯,转身向外时,已泪如雨落。 ------------------------------------------------------------------------------------------------- 次日晋无咎起个大早,在“悬圃宫”陪纤纤用完早餐,丫鬟已候于门口,道:“少主,晋公子,洞主请二位去一趟‘太帝之居’。” 晋无咎早已知道,却只能装得莫名,心中不住责备自己道:“我总说要好好待纤纤,却一次又一次骗她,小哥哥便从来不骗小姐姐,若是,若是纤纤成了我的妻子,我还会如现下这般常常骗她么?” 想到“纤纤成了我的妻子”八字,忽然间面红耳赤。 纤纤道:“好。” 扭头见晋无咎神情忸怩,奇道:“无咎哥哥,你怎么啦?” 晋无咎道:“没甚么。” 纤纤道:“不行不行,每次都这样子,你一定要告诉我啦。” 晋无咎道:“一会儿离开黄龙圣境再说罢,我们先去找黄洞主要紧。” 纤纤道:“那好罢,不许反悔哟。” 晋无咎心道:“等我们上路,说不定你便忘了。” 二小平日里下午练功完毕,也常会周边游玩,晋无咎说“离开黄龙圣境”,纤纤只道是日常玩耍,并没放在心上。 “太帝之居”位于大院正前,晋无咎第一日前来,穿过草木长廊,正对的便是这“太帝之居”,只不过身为外客,不便在内庄久留。 这时由纤纤引路,拨开粉黄帐幔,见这“太帝之居”天花板矮平,垂下一袭一袭流苏,入内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与蓬莱仙谷中卓夏所住“真王宫”外间颇有几分相似,靠外桌椅茶几皆是稀有木质,雕工精细。 黄映瑶正与秦婆婆立于假山旁商议甚么,二小进门打过招呼,纤纤道:“妈妈,你找我们有事么?” 黄映瑶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们两个替我出一趟远门。” 纤纤奇道:“远门?妈妈你要我们去哪儿呀?” 黄映瑶道:“秦婆婆。” 秦婆婆道:“是。” 取出一张对折四次的宣纸与一封火漆封缄的信笺,道:“我要你们替我送一封信去蟠龙谷。” 晋无咎从未听过“蟠龙谷”之名,纤纤却已张大妙目,道:“给师哥送信?为甚么不让王伯伯他们去,而要找我与无咎哥哥呀?” 黄映瑶道:“你是不愿意帮妈妈这个忙么?” 纤纤道:“当然不是呀,只是有些好奇嘛。” 黄映瑶道:“此事非常隐秘,绝不能让外人知道,除了自己的女儿,换了是谁我都不能放心,纤纤,妈妈在家里分不开身,让你做这件事,妈妈其实也舍不得,但是有无咎保护你,想来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纤纤接过宣纸信件,道:“咦?是这么重要的信件么?可不可以让我知道写了些甚么呀?” 黄映瑶道:“不可以,等你们到了蟠龙谷,你师哥自然会告诉你,但是这一路上,你们切记不能拆阅。”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请问黄洞主,蟠龙谷和盘龙峡谷,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黄映瑶道:“你竟知道盘龙峡谷?” 晋无咎道:“我听小哥哥说过,他的师父,也就是丐帮的老帮主,曾经在盘龙峡谷炸断了腿。” 却不提及牟庄大会一节,倒也不是存心隐瞒,只怕说起来又费一番唇舌。 黄映瑶道:“我倒忘了,丐帮还发生过这档子事。” 微微一笑,又道:“盘龙峡谷位于豫陕交界,蟠龙谷位于蜀中,二者离得倒也不远,你们可别走得没了方向,当心误入盘龙禁地,这张纸上有前行路线,你们武功低微,尽量挑大路走,保住小命要紧,信倒是不急,早一日还是迟一日送到,并无太大分别。”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③ 纤纤看看晋无咎,又看看黄映瑶与秦婆婆,总觉今日母亲有些异样,可究竟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她童心未脱,想到又能长途游玩,一个开心,将杂事抛诸脑后。 黄映瑶道:“好了,你们各回房间收拾一下,秦婆婆准备了一些物事,午餐后你们再来这里,拿了便能上路。” 待二小出门而去,秦婆婆道:“小姐,真的不用派人暗中保护么?” 黄映瑶道:“黄龙圣境自身难保,还怎么保护纤纤?谁又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家中除了你我,再无一人会武,画蛇添足跟踪在后,非但保护不了他们,反而容易引人注目,倒不如相信两个孩子出门,或许没人放在心上。” 秦婆婆道:“确是如此。” 又道:“小姐,你说纤纤到时会作何决定?” 黄映瑶道:“纤纤是我的女儿,我只希望她永远平安幸福,这次分别,倘若还有再见之日,那么纤纤的决定,便也是我的决定。” 晋无咎入黄龙圣境前原本居无定所,随意打包收拾完成,他经历过昨夜剧变,心知黄映瑶此时遣自己与纤纤离开,背后必定大有深意,看看住了四十日的房间,不知他日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心下极是不舍。 叹一口气,走出“凉风之山”,想沿山径去找纤纤,忽而想起一事,随意唤来一个丫鬟,道:“这位姐姐,我不方便去纤纤居室,能否麻烦你代我传一句话,就说我有事在‘华表宫’等她。” 丫鬟道:“好。” 一个多月来,晋无咎在黄龙圣境中早已混得脸熟,家仆皆知他是少主的朋友,见他日常言语甚有礼貌,对他印象也都不错。 晋无咎来到“华表宫”,眼望墙上彩图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只小手上下挥舞,正是纤纤。 纤纤递上一张纸,道:“你是想要这个么?” 晋无咎打开一看,上面左字右画,竟然便是壁画的缩小版,又惊又喜,道:“纤纤,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纤纤道:“也不难猜呀,你在这‘华表宫’没有好好读过一天书,除了这幅字画,我没见过你对别的甚么感兴趣,现下我们就要离开,你约我来这里,我便知道多半与它有关啦。” 晋无咎道:“你是甚么时候写字画画的?” 纤纤道:“很早以前的事啦,我也与你一样,觉得这幅字画好看,便对着临摹了一遍,但这上边是名家手笔,我可差得远啦。” 晋无咎道:“我原本只想拜托你把左边这些字写给我,没想到你非但写了字,还画了画,纤纤,这张纸可以送给我么?” 纤纤道:“我拿来便是想送给你的呀。” 晋无咎大喜,伸臂便将纤纤圈住,忽而又似想起甚么,赶紧松开怀抱,诚惶诚恐道:“纤纤对不起,我太开心了,我真该死……” 纤纤娇靥绯红,轻声道:“再去吃些东西,早点出发啦。” 午餐后,二小来到“太帝之居”,黄映瑶见纤纤两手空空,两个包裹都在晋无咎手中,笑道:“纤纤,你又欺负你的无咎哥哥。” 晋无咎忙道:“不不不!纤纤是姑娘,这些体力活理应由我来做。” 纤纤悄悄翘起拇指,示意他说得好。 秦婆婆递上包裹,放入晋无咎原有包裹之中,黄映瑶道:“这个包袱中除了书信地图,还装有一些金锭,你们每日只可在房中打开,出门时身上留些够用即可,钱财丢了事小,露财引盗事大。” 纤纤道:“咦?妈妈你把金锭全给无咎哥哥,那我岂不是没有啦?” 黄映瑶白了她一眼,道:“你无咎哥哥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你还怕他让你挨饿受冻么?” 晋无咎忙道:“我不会的!” 纤纤抿嘴轻笑。 晋无咎接过包裹,比先前沉了两倍有余,心道:“这哪里是‘一些金锭’?最少也得有二十锭罢?” 黄映瑶搂住女儿,在她额间轻轻一吻,道:“路上小心。” 纤纤歪歪脑袋,明眸中一丝好奇,自己之前也曾随任寰出门,从不见母亲这般难舍,微微一想,多半因为晋无咎武功不济,才会令她忐忑不安,道:“妈妈你放心罢,我们只走大路,天不黑就投店,也不会惹事,送完信就回来啦。” 黄映瑶微微笑道:“你和无咎都是不会惹事的性格,这便很好,纤纤一个女孩子家,你们不惹旁人,难保没有旁人招惹你们,不过好在一般市井无赖,你们也对付得了……” ------------------------------------------------------------------------------------------------- 二小道别黄秦二人,离开黄龙圣境,自杭州向西,晓行夜宿,每日也不骑马,只步行赶路,于闹市间吃喝玩乐,申酉时分便找客店住下,出行前反复确认,信中并无急事,这才一路走马观花。 晋无咎离开蓬莱仙谷之后,实没到过太多地方,看见甚么都觉新奇,其时杭州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江南六府之一,承袭前朝繁华,是位居苏州、南京、北京之后第四大城。 纤纤跟随晋无咎穿赣过鄂,对每座城里满目琳琅的市集反而见怪不怪,只不过往日出门,都是跟着任寰游山玩水,这一次穿州过省一玩月余,也算得新鲜经历。 不一日来到成都,见处处绿瓦红墙,飞檐突兀,旗号高飘,车马粼粼,二小不知成都为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这一日更是端午佳节,南来北往商贩游客数不胜数,只担心走散,两只手紧紧相握。 申时未半,晋无咎道:“纤纤,不如我们今日便不走了,直接吃完东西住下罢。” 纤纤道:“好呀,这里一整日都走不了几步路,我也想休息啦。” 手指面前一间“醉生楼”标牌道:“那里好像是吃东西的地方耶。” 晋无咎问明三字,道:“听上去像是喝酒的地方。” 纤纤吃吃笑道:“我们可以只吃东西不喝酒呀。” 道上满是行人,眼看只在五十步内,却一步一挪走了百步有余,来到“醉生楼”前,内有人声喧嚣,处处粉纱黄帐,楼内女子衣衫鲜艳,坐在一个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身旁,二小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均是一般心思,出玩至今,还从未见过这种酒楼。 一个中年妇女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走到门口,一脸鄙夷看着二小,挡在台阶之上不让前进。 晋无咎不明所以,见里边上层客房下层酒桌,倒也似曾相识,彬彬有礼道:“这位姐姐,请问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么?” 中年妇女听见“姐姐”二字,眉头微展,见他问得天真,也不知哪里跑来的少年少女,满是嘲弄道:“是啊,这里是喝花酒的地方,公子是想来一杯么?” 晋无咎也不知何为“花酒”,道:“我们可以只吃东西不喝酒么?” 中年妇女忽而大怒,喝道:“带着媳妇来我‘醉生楼’,还只吃东西不喝酒,你们这两个乡巴佬是来消遣老娘的么!再不滚小心我找人打断你们的腿!” 二小见她转眼间凶神恶煞,不知哪里开罪了她,二话不说手牵着手,灰头土脸钻入人群,晋无咎还想说一句“纤纤不是我的媳妇”,也没找到开口机会,一转念间,又觉被人生出如此误会,自己非但不恼,竟还有些暗喜。 忽听擦肩一人道:“这成都府,果然还是比重庆府繁华得多。” 另一人道:“是啊师父,就是不知道这‘醉生楼’的姑娘,比起重庆府又怎样?” 先一人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后一人道:“都是师父教导有方,弟子方有今日顿悟。” 先一人道:“走!陪为师喝一杯去,顺便也让为师瞧瞧,你苦练这两个月,挑姑娘的眼力有没有甚么长进。” 后一人唯唯称是,之后越离越远,再说甚么便听不见了。 晋无咎脸色大变,拉住纤纤更朝人堆中走,纤纤心下奇怪,暗想那个大妈又没追出,为何还要怕成这样?手指左前方,道:“无咎哥哥,前边拐角处那个‘古城客栈’,人家该不会赶我们出来了罢?” 晋无咎仍是紧握她手,一见缝隙便往里钻。 好容易挤入客栈,底层餐桌座无虚席,晋无咎走到柜台前,道:“这位小哥,我们要两间上房。” 小二道:“客官可真不巧了,今日端午佳节,成都府内人山人海,小店只剩一间客房。” 看出二小并非夫妻,又道:“眼下成都府内要想找间空房可真不容易,小店剩下这间,还是之前那位大爷临时有事,这才空出来的,二位要不要将就一下?小的可以给您打个地铺。” 晋无咎道:“好,那便拜托小哥了。” 客栈全身成一条状,东西宽长,一间一间的数不清楚,南北窄短,两头各只一间,对门相望,二层惟一一间空房位于东边走廊,摆设也与登州住了半月的地方大差不离,比巨轮顶层上房又稍显逊色,晋无咎哪还在意得这些?赶紧合上房门。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④ 纤纤笑道:“无咎哥哥,人家也没要打我们,你至于吓成这样子么?” 晋无咎道:“我才不怕那个大妈呢,我们刚被赶出来,大猪头和小猪头便从我们身旁经过,然后进了刚才我们被赶出来的地方。” 纤纤“啊”得一声,道:“那两个坏蛋,他们也跑来成都府啦?” 晋无咎道:“对啊,我还以为他们掉进海里,早就淹死了,谁知道他们不但活了下来,还出现在这成都府里。” 纤纤道:“淹死?不会的,他们吃几口水,身子便会浮上来啦。” 晋无咎心道:“这是当日任大哥的原话,我也亲耳听见了的,没想到你到现在还当真。” 也不便明言任寰骗她,道:“他们在的话可就麻烦了,万一我们出门撞上,我没有任大哥的武功,可打不过他。” 纤纤道:“可是我饿啦,无咎哥哥,你要我们如这般躲在屋里不出门么?” 晋无咎道:“我让小二送两碗面进来罢。” 纤纤道:“他们不是进‘醉生楼’了么?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来这里罢?他们在‘醉生楼’吃得饱饱的,一定不会再来这里吃东西啦。” 晋无咎道:“那你是想下楼吃么?” 纤纤道:“刚才进来的路上我悄悄看了下,有好多好吃的,我想去下边慢慢点慢慢吃,嘻。” 晋无咎虽然害怕,转念一想,纤纤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见她一脸期待,道:“那好罢,我们吃完马上回来。” 纤纤大喜,连连点头。 二小回到一层,见楼梯下一张桌子只有一人坐在外侧,另外两张椅子居于暗角,剩余一边位于楼梯低处,坐不了人,晋无咎问明这人,得知没有朋友,极是开心,心想躲在此处岂不正好?既看不见门口,也不被门口的人看见。 一会小二前来招呼,纤纤不知成都又有甚么美食,也不让小二推荐,只朝其他客人一张张桌子看去,看见哪一盘小菜点心做得诱人,便让小二记下,自己也要同样一盘,点完一通,待小二欢天喜地离去,方道:“无咎哥哥,我好像要得有些多啦。” 晋无咎道:“不打紧,我陪你一起吃,万一吃不完,我们还可以带回房间。” 同桌食客听到这里,朝二小背影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自品自饮,晋无咎全没发觉,又忍不住透过楼梯缝隙看看门外,其实夹缝中甚么也瞧不见,不过求个自我安慰。 纤纤笑道:“无咎哥哥,你当真这么怕那个坏蛋么?师哥已经教训过他,他一定不敢再欺负我们啦。” 晋无咎暗暗苦笑,心道:“你是没亲眼见过,猪头在牟庄大会的时候,对丐帮四大长老下手有多狠毒,还以为我在吓唬你呢。” 过不多时,小二将各式小吃齐齐端来,桌上那人原本一盘辣兔头就着酒喝,见一下子出现这许多盘碟,将兔头挪到自己这边,鸡、血、面、果、糕五道上齐后,桌上再无空隙,那人一脸似笑非笑看着二小,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握在手上。 晋无咎见那人四十来岁,容貌清癯,一身白衣脏乱褶皱,双颊沾有一些灰尘,一张脸黑里透红,似已喝得微醺,不知酒葫芦里还剩多少,看自己与纤纤时面露和蔼,晋无咎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道:“前辈,实在对不住了,不如你陪我们一起吃罢。” 那人笑道:“我吃了你们的东西,你小媳妇不打你屁股么?” 纤纤道:“咦?不会的呀,我又不是无咎哥哥的小媳妇,再说我们本来就吃不下这么多,你要是肯帮我们,那真是再好不过啦。” 那人奇道:“我明明听你叫他作‘无咎哥哥’,怎么又不是他的小媳妇了?” 纤纤更是费解,道:“我叫他作‘哥哥’,怎么又成了小媳妇呢?” 那人再看纤纤一眼,忽而一拍脑袋,道:“我真是喝糊涂了,听见谁叫‘哥哥’都以为是夫妻,你们开始明明是想要两间房的,哈哈,两个娃娃很是有趣,有趣。” 晋无咎被他搅得莫名其妙,心道:“有趣的明明是你自己。” 暗想原来早在入客栈时,他已留意到了自己,又回想起黄龙圣境中,秦婆婆不让纤纤入“凉风之山”,心道:“夫妻便可以不用两间房,看来夫妻的确要比兄妹更亲一些。” 那人哈哈笑出几声,又道:“不打扰你们的雅兴,我先走喽。” 晋无咎忙道:“那怎么行?前辈,这张桌子本来就是你的,我们堆了这许多东西,本来已经抱歉得紧,现下还把你赶走,实在是过意不去。” 纤纤亦道:“是呀前辈,你便留下来陪我们吃一点嘛。” 那人见二小满眼真诚,更是爽朗大笑,道:“没想到会在成都府遇见这么热情的两个娃娃,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晋无咎大喜,又把盘子朝自己这边堆近几分,方桌却仍放不下那人手中的酒葫芦。 那人伸筷夹了一块鸭血,放在嘴里咀嚼半晌,又喝一口酒,一脸享受,道:“你们两个娃娃,是不是在躲着甚么坏人?” 晋无咎奇道:“前辈,你怎么知道?” 纤纤道:“你一坐下来就看外边,换作是谁都看出来啦。” 转而又道:“哦,好像我也说漏嘴啦。” 那人吃几口菜,见纤纤可爱,再一次忍俊不禁,晋无咎道:“那坏人叫唐桑榆,他的徒弟叫钱锐,不过我一般管他们叫‘大猪头’和‘小猪头’,要是那两只猪头发现我和纤纤也在成都府,那我们可就惨啦。” 那人微一皱眉,道:“唐桑榆?他也在成都府?” 晋无咎奇道:“前辈,你也知道猪头?” 那人边吃边慢悠悠道:“这个唐桑榆,江湖上谁人不知?少林崇印方丈的俗家弟子,学了一点皮毛,就敢出来自立门户,在重庆府创出铜砂一派,本事不大,花样不少。” 晋无咎听他前面几句,以为是在夸赞,再听下去,语气中竟满是嘲讽,忍不住道:“不是啊前辈,那个猪头好厉害的。” 瞥眼看见纤纤,又道:“当然比你师哥还是差一些的。” 纤纤笑弯细眉,芳心甚喜。 那人奇道:“小姑娘,你是何门何派?你师兄又是何人?唐桑榆虽然没甚么了不起,但江湖上能打赢他的人,我差不多都能说得出名字。” 纤纤道:“我师哥么?他叫任寰,我可没有门派,因为我爹爹叫我师哥的爹爹作‘师兄’,我便也叫我师哥作‘师哥’啦。” 那人露出一个滑稽表情,道:“本来还挺清醒,被你这么一说,反倒有点晕了。” 喝一口酒,又道:“任——寰——嗯……没听过。” 纤纤道:“可是我师哥就是能打过那个坏蛋呀,在船上的时候,一个人便把他们师徒两个一起扔到海里去啦,无咎哥哥可以作证的,嘻。” 那人见晋无咎点头,若有所思,一根鸡肉棒子塞在嘴里半天不嚼,喃喃道:“难道……” 纤纤见他吞吞吐吐,奇道:“难道甚么呀?” 那人道:“也没甚么,小姑娘,那唐桑榆可是出了名的好色,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些天还是听你哥哥的话,躲在屋里不要出门的好。” 纤纤不能尽懂,听他夸自己漂亮,又是一阵开心。 那人吃下自己盘里最后一只兔头,放下筷子,道:“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今日多谢你们两个娃娃款待,我们后会有期。” 说着弯腰拾起地上一根木棍,站立起来。 晋无咎见他说走就走,道:“前辈,你是不是嫌这些菜不对口味?我们可以再点你喜欢的。” 那人笑道:“我叫化子吃甚么都是人间美味,哪有甚么不对口味?走了走了。” 撑起木棍,一瘸一拐走出门口。 晋无咎见惯有人持棍,从卓凌寒到丐帮四大长老再到秦婆婆,但这些人腿脚都无不便,只将棍棒当作随身兵刃使用,乍见那人取出木棍时也浑没在意,却不想他当真患有腿疾。 二小将桌上盘子拆个干干净净,双双吃到喉咙口,这才步履蹒跚上楼回房,纤纤道:“好饱。” 晋无咎道:“这些可都是你点的,我一个也没有点,而且那个前辈还帮我们吃了一些。” 纤纤咯咯笑道:“你虽没点,吃得却比我多得多啦。” 嬉笑几句后,纤纤坐在圆桌内侧座上,奇道:“无咎哥哥,你说为甚么那两个坏蛋可以进‘醉生楼’,我们却进不去?” 晋无咎在她对面坐下,道:“我也不知道,那个大妈凶神恶煞的,说甚么带媳妇喝花酒就是消遣她,别说纤纤你不是,就算真的是,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罢?” 与她四目对视,道: “以前在蓬莱仙谷时,老爷爷有对我说过,两个人成亲后,会一辈子在一起,就像小哥哥小姐姐那样,我那时有些懂又有些不懂,但是现在我好像慢慢懂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时常会想,若是我能娶你为妻,一辈子保护你,和你永远不要分开,无论以后生活在蓬莱仙谷还是黄龙圣境,再或者是像现在这样到处游玩,我便可以很满足,其它甚么都可以不要了。” 纤纤见他凝望自己,忽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完后眼神马上由虚转实,显然也是在不经意间吐露心思,同时大羞,各将视线移开,四颊火辣,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⑤ 过得许久许久,二小霞潮渐退,晋无咎才道:“纤纤,你生气了么?” 纤纤摇摇头,道:“无咎哥哥。” 晋无咎道:“嗯?” 纤纤道:“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可妈妈从来没有提过这些,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我知道你很疼我,可我只把你当成哥哥一样亲,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不起。” 晋无咎急道:“这不是你的错啊,是我说得太突然了。” 纤纤道:“你能也只把我当成妹妹一样亲么?” 晋无咎道:“妹妹……” 在他心里,妻子与妹妹的界限尚且模糊,有时甚至会问自己,难道兄妹便不能长相厮守么?可真到面临选择时,又觉得妻子便可以与自己睡一间房,那么看起来自要比妹妹亲密得多。 纤纤见他迟疑,道:“如果不能,等这次到了蟠龙谷,我便不能再见你啦,我宁可等到自己有一天想清楚了再去找你,不然对你太不公平啦,万一害得你为我伤心,我也会自责的。” 晋无咎忙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纤纤大喜,道:“真的么?” 二小楼下吃了许久,又在屋里聊了许久,不知不觉天色已黑,正门市集依旧喧闹,东边窗下却是一条瞧不见的僻静小路,从这里望出,对面是不大一片樟林,樟林那头一排房屋,窗口透出零星灯光,客栈靠墙一侧虽只两排矮树,却种得密集,加之枝繁叶茂,将碎石子路完全阻挡。 纤纤道:“好想下去走走呢,早知道适才便走这条路来啦。” 晋无咎道:“我们还是先在房里躲几天罢,等猪头走了,这条路我一定每天陪你走五个来回!” 纤纤噗嗤笑道:“走一遍就好啦,为甚么要每天走,还要走五遍呀?” 晋无咎道:“不管走几遍,这些天总是不能再出门了。” 纤纤扁嘴道:“知道啦。” 二小虽不能出门,但同处一室,相互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两个时辰过去,竟谁也不觉得闷,此前巨轮马车皆曾有过长谈,自入黄龙圣境之后,纤纤每日功课繁多,晋无咎的心思亦常在其它事上,算下来这竟是近三个月来第一次聊这么久。 晚间小二送来热水,男女共处一室沐浴不便,只拿了个桶一起洗脚,虽有肌肤相触,但两小无猜不涉猥亵,非但没有丝毫邪念,反而觉得十分好玩。 戌亥时分,晋无咎熄灭房间油灯,在地铺上仰倒,念及纤纤只在几步之遥,比往日更觉安心,又与她闲聊几句,眼皮慢慢沉重。 ------------------------------------------------------------------------------------------------- 只一个多时辰后,晋无咎梦见在蟠龙谷与纤纤走散,找遍整座山谷也找不着,一惊而醒,发觉原来南柯一梦,起身后走到床边,纤纤睡息正酣,屈膝跪在她的身边,悄悄凑头上前,黑暗寂静中但觉吹息如兰,忍不住便要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将触未触之时,晋无咎猛的缩回,心道:“我真该死!纤纤天仙一般的姑娘,我怎可趁她熟睡占她便宜?” 耳颈发烫,步步退到窗边,双手扇风降热,满心深悔,若不是怕吵醒纤纤,立时便要左右开弓,连扇自己几十个巴掌。 窗下忽而出现脚步声,却是二人奔近,恰于矮树下停留,一人轻声道:“走慢些。” 另一人道:“是,师父,可是弟子不知,我们为甚么要逃跑?” 晋无咎听见说话之人正是唐桑榆钱锐师徒,登时警觉,二人深夜来此,又压低嗓门说话,必然又在谋划甚么不可告人之事,当下竖耳倾听。 唐桑榆道:“哎!傻徒儿,你说我们打不打得过她?” 钱锐道:“我们两个男人打一个女人,当然打得过。” 唐桑榆道:“既然打得过,你说我们为甚么要逃跑?” 钱锐思索片刻,忽道:“我懂了!师父是想擒住她!” 唐桑榆道:“对嘛。” 钱锐道:“因为此处人多不宜下手,所以师父才装作打不过她,要将她引到空旷之处再行下手。” 唐桑榆道:“你可算是想通了。” 钱锐道:“弟子驽钝,这些道理原本懂得,只不过一打起来,便甚么都顾不着了,不像师父思虑缜密,高瞻远瞩。” 唐桑榆道:“好了好了,这个不急,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钱锐道:“不知师父说的是甚么事?请师父吩咐,弟子一定照办。” 唐桑榆道:“我今日在城中瞧见了金世乔。” 晋无咎心道:“金世乔?船上任大哥召集的人中,便有这个金世乔,最喜欢打架的那个。” 想着第三日正午在餐房也见过此人,知道对他亡妻一往情深,对他大有好感。 果然钱锐道:“青城金世乔?那可是个武痴,虽说青城派便在成都府,但金世乔怎会这个时候在成都府出现?” 晋无咎听他将“这个时候”四字说得甚重,心道:“这个时候却又怎么了?” 正想到此,纤纤的声音道:“无咎哥哥,你待在窗边……” 晋无咎赶紧跃到床边,捂住纤纤小嘴,附耳道:“别出声!” 纤纤立时会意,与晋无咎一起来到窗口。 唐桑榆仿佛自言自语,道:“怎么还没到?” 又对钱锐道:“果然说到江湖,你的反应便快了许多,眼下卓凌寒夏语冰出山,正在西安府忙着调度群雄……” 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小哥哥小姐姐离开蓬莱仙谷了,不好!远处有人,多半便是这两只猪头要擒住的那个女子。” 想到唐桑榆好色成性,万一那女子落入唐桑榆的陷阱,怕要饱受折磨,不禁有些担心,只盼那女子能绕路而行,走错至别条道上。 又听唐桑榆续道:“……听说青城负责的便是西南入口,这金世乔不在谷口候架,却跑来这成都府欢度端午,说明这成都府必有更大的架要打。” 钱锐道:“师父言之有理!那师父是想暗中出手相助么?”唐桑榆道:“呸!他丐帮不把我铜砂放在眼里,我便暗中砍掉卓凌寒几条左膀右臂,好教他知道我唐桑榆的厉害!” 钱锐道:“正是正是!弟子又想得单纯了,师父有仇必报,正是侠义所在,人所……” 唐桑榆忽道:“来了!” 他对钱锐的马屁向来极为受用,这次为了美人不得已打断,浑身好不自在,脑中不住浮想道:“这傻徒儿想说我人所怎样来着?回头可得记起来,好好问个明白。” 果然北侧拐角出现女子脚步声,唐桑榆拉住钱锐,走上碎石子路,装作粗喘不止,道:“徒儿,我跑不动了,那娘们该追不上来了罢?” 钱锐也喘道:“是,弟子也这么想。” 一个声音道:“恶贼还想跑!没那么容易!” 晋无咎听那声音分明只是少女,甜如夜莺,却也冷若冰霜,五月天气已十分温暖,他却差点忍不住一个寒噤,心道:“这少女定然生得十分美丽,才叫猪头给盯上了,不知比起我的纤纤,却又如何?” 忽而想到“我的纤纤”四字,又即刻由寒转热,想道:“如现下这般,纤纤可以算是我的了么?” 唐桑榆咬牙道:“你这女魔头,便是不肯放过我师徒二人。” 与钱锐先后朝南而去。 说话间那少女已来到二人窗下,晋无咎夜色中辨出少女一身绿衫,又听她道:“你罪不至死,只不过惹了惹不起的人,也只能怨自己命苦!” 自窗下快步飘过,尾随疾追而去。 二人说话声肆无忌惮,浑然不顾会否吵醒旁人,好在只两句话后便即离开,但教有人惊起,说不定也是翻身又睡。 晋无咎道:“纤纤,你留在屋里,我要跟去看看。” 纤纤奇道:“你要去帮那个姐姐么?” 晋无咎道:“那个姑娘是死是活,和我也没甚么关系,但是猪头要暗中和小哥哥小姐姐作对,我一定要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纤纤道:“可是你打不过他们呀,这样出去太危险啦,我陪你一起去罢。” 晋无咎道:“我们两个人去,不仅打不过他们,连跑也跑不了,纤纤你放心,我虽打不过他,他却伤不了我,我回来再告诉你,当初我在牟庄是怎样戏弄这只猪头的。” 纤纤道:“那好罢。” 声音甚是低落,又道:“无咎哥哥,你一定要去么?”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对我来说,是和纤纤一样重要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去!” 纤纤道:“那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晋无咎重重“嗯”得一声,握起她的小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从窗口一纵而出。 成都这一带道路纵横交错相通。东西向较宽,皆为闹市;南北向较窄,皆为幽径。晋无咎轻功不及,只远远望见几个黑影。 奔过五六条东西宽道,路旁房屋不再,左首树林右首旷野,当下沿左侧而行,他对自己武功向有自知之明,只想万一不敌,立即上树保命,初五当空只一轮弯月,在这暗黑林间,唐桑榆师徒可奈何不得自己。 再走过三条宽道,前边忽有亮光,钱锐手上不知何时举起两根火把,与唐桑榆一起回头,候在原地,面前绿衫少女也已站定,在相距二十步处与二人对峙,晋无咎见她身形高挑纤细,只因背对自己,暂时瞧不出长甚么样。 绿衫少女“刷”的抽出随身长剑,登时一道绿光照亮林野,将钱锐双手火光尽数吞没,晋无咎从未见过发光宝剑,心道:“难道这位姑娘的长剑,也是用夜明珠打造出来的?”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⑥ 唐桑榆笑道:“这位姑娘,你苦苦跟随唐某到这里,就这么想做我唐某的三房么?” 绿衫少女怒道:“住口!你这淫贼,调戏我大嫂在先,轻薄本姑娘在后,今日我便是来取你狗命!” 右足一蹬,一剑已横在半空。 唐桑榆左手挡在身前,道:“且慢!” 绿衫少女停在十步之处,道:“还有甚么遗言?一并说完了罢!” 晋无咎见绿衫少女仅凭一跃之力,双方距离只剩一半,暗赞绿衫少女轻功了得,却也不禁为她担心,唐桑榆的铜砂之力,自己曾亲眼所见,并非只靠轻功便能对付得了。 唐桑榆道:“姑娘,你要杀唐某可以,但我们须得把话讲清楚,我唐某好色不假,但好歹总是风流才子,从不对如花美人用强,你说我调戏你大嫂,你大嫂又是何许人也?” 绿衫少女道:“呸!你两次携我大嫂下少室山,崇印方丈命你下山后替我大嫂解穴,你都垂涎她的美色没有照做,若非为丐帮英雄所救,我大嫂早已被你带回铜砂任你凌辱,你一副淫贼嘴脸,却当着本姑娘的面自恃风流,简直无耻之至!” 晋无咎听得清楚,心道:“她在说那长翅膀的姑娘,原来是她大哥的老婆。” 唐桑榆双眼圆睁,道:“你说甚么!那姑娘,已然嫁了人了!” 忽又连连捶胸,“唉”得一声,道:“可惜!可惜!” 绿衫少女道:“可惜甚么?” 唐桑榆道:“可惜你大嫂,那么美的一个美人,不能嫁给我风流才子唐桑榆,却嫁给了旁人。” 再看绿衫少女许久,摇头道:“小美人,论美貌,你是分毫不输给你大嫂,却少了几分如你大嫂那般风骚妩媚的女人味,毕竟只算得上天下第二。” 绿衫少女大怒,道:“死到临头还在口不择言!瞧本姑娘不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右足再是一蹬,“刷刷刷”便是三剑,带出三道绿光。 唐桑榆此前与她有过交手,佯装不敌,将她引来此处,知她出剑奇快,剑招阴冷,嘴上连道:“哎哟哟!美人动怒,要出人命了!” 却始终心下提防,知道单凭一己之力,百余招后已可取胜,仗着钱锐在旁,更加有恃无恐。 绿衫少女剑尖刺到眼前三尺,唐桑榆双手合抱,却忽道:“不好!” 一个闪身向左跃开,右手伸出折扇,虚点绿衫少女右腰“梁门穴”。 钱锐听师父说出二字,道:“师父,怎么了?” 唐桑榆先前虚指,料知绿衫少女能反应过来,右手回缩,以小指扣住折扇,其余四指成握,想要拿捏绿衫少女右腕,同时左手成掌,担心铜砂之力过盛,只使出三成力道,绿衫少女随之变招,退开一步,剑尖翻转,对准唐桑榆左掌,后者左掌避开,再次与右手双掌合抱。 二人以快打快,忽忽间已过二十余招,唐桑榆以折扇应付长剑,只稍占上风,乘着余暇,对钱锐断断续续道:“没甚么……为师想要以铜砂之力抵住剑尖……但小美人出剑太快……为师怕抵不住……” 钱锐道:“但师父依然很轻松便躲开了。” 唐桑榆道:“躲开只不过是保住了命……可是姿势便不帅了……” 钱锐奇道:“帅有何用?” 唐桑榆怒道:“你这蠢货……和美人打架……保命最多只是第二位……这帅……才是最要紧的。” 钱锐见师父动怒,不敢再问,只能连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 绿衫少女怒道:“还在胡言!” 手上长剑舞得更快,每刺出一剑都伴随一条绿色划痕,夜幕中煞是好看,也不知是甚么材质为之。 百招之内,唐桑榆与绿衫少女各擅胜场。 唐桑榆掌力炽热雄浑,同时脚下不慢。 绿衫少女前驱后避,身法灵动,速度显在唐桑榆之上,除右手剑力,双腿脚法亦极不弱,同时左手成掌,不住以虚招扰人心神。 手足到处,必有劲风掠过,内力在女子中实属罕见,却不同于男子阳刚,每一发劲道往往尖锐阴冷如同冰锥,好比一根绣花针,刺中肌肤,无需用足全身力气,已能教人揪心疼痛。 唐桑榆虽速度不及,可对面眼花缭乱的招式尽可避开,又有铜砂之力护身,时不时一个迎击,绿衫少女倒也不敢硬接。 绿衫少女招招进逼,唐桑榆步步后退,看似绿衫少女占得先机,一招快似一招,但晋无咎双眼尽能看得过来,心道:“他们的武功比史伯伯可差远了,两个人加起来,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史伯伯,唉!史伯伯,是我害死了他……” 想到史宗桦为救黄映瑶,不惜自己重伤乃至送命,临终前更是托付自己保护纤纤,一阵难受,又想道: “史伯伯把黄洞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便如我把纤纤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一般,黄洞主就算真的嫁了给他,也是会开心的罢,纤纤就算叫他一声‘爹爹’,好像也没甚么……” 他于男女之事见识浅薄,只想到这一层,自己却也说不上来对是不对。 一想到史宗桦,又好像提醒自己甚么,眼前绿衫少女剑招迅捷落点诡异,手臂起落间,与史宗桦竟有几分相似,虽然二人手中兵刃不同,一者为剑一者为扇,又一者为攻一者为守,但究其内涵,实在颇有几分相似,不由心道:“这位姑娘,会不会和史伯伯有甚么关联?” 钱锐原本便在近旁,见唐桑榆与绿衫少女打得如火如荼,二人内力到处皆是又快又狠,令双手火把不住受风,退开十余步。 其实绿衫少女剑体透亮,即使全无火光,也足以看清二人招式,只不过唐桑榆师徒毕竟对绿衫少女不明底细,担心她有暗中视物之能,赶来途中早已说好,无论周遭如何敞亮,万万不可灭去火把,别要绿衫少女忽而长剑回鞘,自己师徒难免死得不明不白。 进退间唐桑榆与绿衫少女从钱锐左侧打到右侧,晋无咎见二人互换位置,成唐桑榆背过身去,而绿衫少女转过身来。 晋无咎险些惊呼出声,但见娥眉月下,一张俏丽无双的脸蛋正对自己,秀眉紧蹙,伴随出招间的喝叱,七分愠怒更增秀色,晋无咎直看得四肢僵硬,目光再也挪移不开,耳畔便只一个声音,天下间竟能有这等容颜。 唐桑榆与绿衫少女不住挪变身位,一晃又从前后换为左右,晋无咎眼中少却半边侧脸,手指一动,这才几下甩头,惊得汗如雨下,心道: “我刚才是怎么了?我一心想娶纤纤为妻,怎可一见其他美貌女子,心便乱成这样?其他女子生得再美又与我何干?我常拿自己对纤纤比作小哥哥对小姐姐,我现下这个样子,还有甚么颜面说一辈子保护纤纤?” 念及此处恨悔交加,举起双手,连抽自己两个巴掌。 此时身前三人都是何等武功?他这“啪啪”两下,三人同时喝道:“谁?” 唐桑榆与绿衫少女打得专注,谁想竟有人暗中窥视,齐声说出一个“谁”字,手上自然停止,反而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 晋无咎想到唐桑榆曾言“暗中砍掉卓凌寒几条左膀右臂”,对他恨意更增,又想绿衫少女打不过他们师徒二人,自己终不忍见死不救,仗着身旁有树,索性不再藏头露尾,走上一步,道:“猪头,才几天没见,你又欺负人家姑娘。” 唐桑榆见躲在林中之人竟是晋无咎,勃然大怒,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小子在牟庄害我沦为天下英雄的笑柄,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今日我正好要了你的命!” 见他贴树而行不敢走上石道,一想而明其意,暗道:“这小子若和这小美人联手,倒是麻烦。” 绿衫少女见晋无咎出言嘲讽,无异于表明站在自己一边,且口吻居高临下,似乎也与唐桑榆有过过节,甚至还不落下风。 看他走近几步,目光语气全是耻笑,并未朝自己瞧上一眼,大不同于许多武林中人,一个个自称名门侠士,见到自己,恨不得眼珠子都不用转了,对他暗生好感,道:“喂!你是来帮我的么?” 她哪知晋无咎故作镇定,一来随时准备上树保命,二来只怕心猿意马伤害纤纤,这才不敢看她,只听晋无咎道:“这两只大小猪头这么不要脸,我帮的当然是你。” 明明是对自己说话,双眼却依然只盯着唐桑榆。 唐桑榆领教过晋无咎在树上的本领,对一旁钱锐道:“你愣着做甚么?还不宰了这小子?” 钱锐道:“是!师父……可……可我手上拿着火把。” 唐桑榆叹道:“拿着火把,你不会放下么!真是猪脑!” 钱锐道:“是!是!师父睿智!” 蹲下身子,左手暗运铜砂之力,将一只火把插入泥地两寸,右手火把转交左手,再一个如法炮制,终于两只火把同时嵌入,稳稳站立。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⑦ 绿衫少女见他左手铜砂之力如此了得,微微变色,对晋无咎道:“喂!你不是帮我么?怎么还躲在那儿?快过来啊!” 她与唐桑榆激斗,不多时便发觉他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则人多处存心示弱,自是早已设计好的请君入瓮,想到唐桑榆之好色天下闻名,心下不迭叫苦,深悔不该脱离父亲与师伯,独自追来这荒僻之地,一旦落入这淫贼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五六十招间,看似步步紧逼,实则暗思脱身之计,她知师徒二人既引自己来此,必不会轻易让自己逃离。 忽见晋无咎出现,恍如一根救命稻草,以她一贯的大小姐性情,原不会主动让男子靠近,眼下实在畏惧被二人生擒,却见晋无咎只远远站着,方不得已出口相询,旁人听着像是责问,实已含了最深的哀求。 晋无咎道:“我们一人打一个,也不用过来了,喂猪头,是你大猪头过来,还是你徒弟小猪头过来?” 这句话前半段说给绿衫少女听,后半段说给唐桑榆听,但他惧怕与绿衫少女目光相对,从头到尾只看唐桑榆一人。 唐桑榆自命俊雅,与绿衫少女动手时,招招以风流倜傥为先,一心想以翩翩风度令绿衫少女倾倒。 谁知晋无咎忽而杀出,左一声“猪头”右一声“猪头”,绿衫少女颦笑间,流露的尽是轻蔑神色,竟视自己文武双全为天大的笑话,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流露出丝毫恼羞成怒,免得绿衫少女更加误以为自己不帅,微微一笑,道: “我自是陪美人打,你去替为师杀了那野小子。” 心道:“我这一笑可谓倾国倾城,言辞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实在是帅极了!瞧你对不对我动心?” 钱锐道:“是,师父。” 双掌齐出,他单练左掌铜砂,看似双手运劲,击出去的力道却一强一弱,趁着掌力还在行进当中,整个身子疾速欺前。 晋无咎一直留意他出手,见他两掌推出,登时蹿到树上,只攀上第一根横枝,脚下便是“砰啪”两声,留下一深一浅两个手印,想这两掌若是打在自己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钱锐来到树下,却不追求一个“帅”字,他轻功虽远较师弟付长昆为佳,上下爬树却非其长,两手合抱树干,两条腿在两侧蹬踏,如青蛙一般慢慢向上。 绿衫少女道:“喂!你到底是来帮我的,还是只管自己装猴子?爬树上去做甚么?” 钱锐眼看也要爬上第一根树枝,晋无咎双掌居高临下,左虚右实一招“或跃在渊”,钱锐竟不敢硬接,手脚赶紧松劲,沿着树干滑溜下来。 绿衫少女虽摸不透晋无咎在想些甚么,却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瞥眼又见唐桑榆打开折扇,一边微微挥动,一边色眯眯笑看自己,秀眉一扬,心道:“只要你那蠢货徒弟被人绊住,我也不来怕你。” 喝道:“再看!挖了你的双眼!” 右腕轻轻一抖,又一道绿光顺剑势而出。 钱锐又一遍蛙蹬上树,这一次有了防备,快到先前高度时,只用右掌抱住树干,左掌掌心向上,晋无咎不敢硬拼,钻入叶中,钱锐总算爬到树上,见晋无咎已隐入密处。 此处远离火把,上方犹有大片枝叶遮住月光,忌惮晋无咎出其不意的“降龙十八掌”,不敢贸然前进,只听叶中寂静无响,反倒是树下折扇长剑相碰之声不绝于耳。 等候半日,晋无咎竟不现身,钱锐身在明处,越等越是恐慌,心想晋无咎于暗中伺机,以逸待劳,自己虽爬到树上,却境遇奇险,半点分神不得。 一个沉不住气,左手运劲,向暗处连发四掌,期待晋无咎正巧躲在自己掌力到处,满以为平安无虞,却能一不留神被自己铜砂之力击中,遭遇这飞来横祸,可是四掌过去,打中的只是软枝柔叶,伴随“喀喀”之声数响,一根根掉落在地。 打落这几根连枝带叶,眼前一下子空出许多,地下火光透射进来,见晋无咎踩在一根细枝尖部,同时双手上举,握住头顶另一根树枝,想是担心脚下细枝承受不住体重,心下大喜,暗道:“这回还不要了你的命!” 踏上树枝,枝身晃动,也学晋无咎举起右手,抓住一根,如此上握下踩,整个身子便尽可吃重得住,走上两步,左手聚力,又是一掌平推而出。 哪知才刚走到中间,晋无咎足尖一个用力,踏断他脚踩树枝,左手一招“或跃在渊”,又将他手握树枝打断,钱锐登时上下失重,哇哇连叫,手舞足蹈从半空坠落。 那头绿衫少女见晋钱二人上树,眨眼间没了身影,眼前唐桑榆绝非易与,顾不得晋无咎能不能胜,全神出剑。 原本打到这时,绿衫少女已该落入下风,若换作自己是个男子,只怕已然伤在铜砂双掌之下,好在唐桑榆见她绝美,所求绝非仅仅一个“胜”字,每出一招,都要提醒自己“帅”字当先,百招之后,绿衫少女非但不呈败势,反而仍然先机在握。 唐桑榆不忍伤她,只每每在避无可避时,才发力驱退,打法与史宗桦面对黄映瑶时略有几分相似,所不同者,在于唐桑榆比绿衫少女强得有限,全然不是史宗桦那般游刃有余的模样。 唐桑榆与绿衫少女正自打得不可开交,忽听树上清脆声响迭起,却是钱锐发了狂的乱打,唐桑榆曾与晋无咎对敌,心知晋无咎在树中极难对付,眼看钱锐一掌狠似一掌,心中无奈自己深能体会。 绿衫少女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这少年英勇露面在先,仓惶遁树在后,到底玩的甚么花样? 再过片刻,又听钱锐惨叫连连,整个人如一块木板,面上背下砸中地面,心下更是好奇,暗想这晋无咎到底甚么来头?非但有如此罕见的轻身功夫,还能在与铜砂掌力的对抗中将钱锐生生击落,至于晋无咎自小生于林间,纵树间敏若灵猿,以她生平所见所闻,又哪里想象得到? 忽然间,一个少女惊叫道:“无咎哥哥!” 绿衫少女听见同龄少女叫声,心道:“怎么还有旁人?” 唐桑榆师徒对这声音同样记忆犹新,心道:“是她!” 晋无咎却心下一沉,暗道:“糟了!” 樟树下全是泥草,钱锐摔下后背上剧痛,一时起不得身,倒也没有受伤,晋无咎却担心钱锐起身之后,立时便要擒住纤纤,顾不得十个自己亦未必是其敌手,自空中跃至纤纤头顶,顺树干蹿下,道:“纤纤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唐桑榆见晋无咎下树,心思一转,已猜到二小关系,心道:“你为救我唐某看上的女子而奋不顾身,正是自寻死路。” 见钱锐平躺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管他,左掌虚出,料想绿衫少女不敢硬接,见她果然避开,脚下提气,向晋无咎猛扑,同时双掌凝聚十成铜砂之力,排山倒海向晋无咎平推过去。 他料知晋无咎绝不会闪避,而任凭自己这两掌打在纤纤身上,出力时全无保留,下定决心要一招毙之,以消自己自出牟庄以来,聚积数月的心头之恨。 纤纤与绿衫少女同时花容惨变。 一个惊道:“无咎哥哥!” 另一个叫道:“小心!” 晋无咎何尝不知铜砂掌力之猛?但纤纤正在自己身后,只要一个闪过,纤纤立时香消玉殒,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心道:“我要为纤纤死了。” 正在此时,耳旁一个似生似熟的声音道:“‘或跃在渊’!打他!” 晋无咎兀自恍神,木然道:“哦。” 双掌齐出,他也只会这“降龙一掌”,临敌之际根本无暇细想,自然而然便是这招“或跃在渊”。 只听“砰”的一声,四掌相对,纤纤叫道:“无咎哥哥!无咎哥哥!” 见晋无咎站于原地不动,唐桑榆却连连倒退,倒退同时双目惊惶,仿佛看见天下间最不可相信之事,每退一步,口角一道鲜血流出,十步之后,胸口白襟已完全染红。 晋无咎见唐桑榆两掌来到胸前,脑中一片空白,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下意识以双掌抵抗,浑然顾不得对方内力数十倍于自己,能将全身筋脉震断。 可就在掌力相拼之时,一股前所未见的厚重内力自后背入体,沿双臂来到掌前,又自掌心喷涌而出,唐桑榆身为铜砂派掌门,竟完全不能匹敌,被自己双掌重创,晋无咎惊魂未定,过了好一会,才听得纤纤不停叫唤自己,忙道:“纤纤,我一点事也没有。” 晋无咎来到此地没有多久,纤纤已尾随而至,躲在身后第二棵树旁,待见他忽而自扇耳光引人注目,又感意外又感恐惧,心知他的武功与唐桑榆师徒相去甚远。 钱锐从树上掉落,纤纤只道是晋无咎,忍不住惊叫出声,待见他为替自己挡这双手铜砂,竟不惜以卵击石,整颗芳心为之揪起,这时终见他完好无损,一时间柔肠百转,“哇”的一声大哭,纵体入怀。 先前那个声音轻道:“让那姑娘放了他俩,再打发他们走,我不要见他们三个。” 晋无咎听声音从树后传来,总是觉得有些耳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 绿衫少女提剑上前,目光冷冷,丝毫没有宽恕之意,晋无咎赶紧松开怀抱,道:“姑娘,请饶了他们性命。” 绿衫少女走到晋无咎面前,道:“公子,这位姑娘是你的妻子么?” 第十回 碧空息壤⑧ 晋无咎听她问得突兀,转头看一眼纤纤,想到房中对话,道:“不是,纤纤是我的妹妹。” 绿衫少女嫣然一笑,道:“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转身对唐桑榆道:“还不快滚!” 唐桑榆师徒自巨轮上被任寰扔入海中,以为必死无疑,唐桑榆虽生于重庆,却长在少室山,周边无水,十足旱鸭子一只,钱锐也是一般的不会游泳,师徒二人落水不久便腹中饱胀,直至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已在一艘渔船之中,方知正巧有一渔民住在岸边,入深海打鱼时巧遇二人溺水,顺手救了上来,师徒二人捡回一条命,依然不思悔改,回到铜砂派后,勤奋练功之余,一有空闲便四处拈花惹草。 眼见端午佳节将至,师徒二人心血来潮,想到周边成都逛逛闹市,人山人海中一眼瞧见“醉生楼”三字,直兴奋得两眼放光,连晋无咎与纤纤二人擦肩而过都未察觉,玩过尽兴后,忽见青城派金世乔出现在成都。 料想有事发生,见他行踪鬼祟,暗自跟了好几条街,又不期而遇一名绿衫少女,直教唐桑榆惊为天人,再顾不得金世乔有何图谋,直接上前勾搭,交手时发现绿衫女子剑法飘逸,竟看不出是何派名门之后,这才费尽心思将她引来此处。 没想到晋无咎与纤纤先后出现,满以为能一掌结果了晋无咎,哪知会被一招“或跃在渊”打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再也动不出内劲,连自己回去后能不能救都说不上来。 钱锐平躺许久,总算缓过劲来,见唐桑榆鲜血狂吐,惊诧之余深感庆幸,亏得适才自己没有与他拼掌,否则此时吐血的便是自己,听绿衫女子竟肯饶他师徒不死,赶紧扶住唐桑榆,两个人一瘸一拐的走了。 绿衫女子更不朝唐桑榆师徒看上一眼,道:“公子尊姓大名?” 晋无咎道:“在下晋无咎,这是我的妹妹纤纤。” 绿衫女子道:“公子姓晋?” 晋无咎见她神色有异,心道:“姓晋有甚么可大惊小怪的?” “嗯”得一声。 绿衫女子道:“晋公子年纪轻轻,内力之强实属罕见,能一掌将那淫贼打成这样,想来连我爹爹也做不到。” 晋无咎忙道:“不!不!姑娘你误会了……” 绿衫女子抢道:“公子先是不肯上前,后是躲入树林,只为隐藏真实武功,但最后一刻为救令妹,才不得已图穷匕见,小妹既知公子之心,日后自不会多言,还请公子放心。” 晋无咎道:“姑娘,你真的……” 绿衫女子朝纤纤最后再看一眼,转过身去,手中长剑高举,狂舞剑花,晋无咎只见眼前道道绿焰,每一道一现即隐,却又一道一道层出不穷,也不见绿衫女子如何奔跑,整个人竟去得快极,到最后宛似飘在空中,只留下一行声音: “虬过无声,碧空留痕,下次见面,公子记得叫我碧痕。” 终于绿焰消尽,不见踪影。 晋无咎目送碧痕隐于黑夜之中,这才想起甚么,面朝身旁树干连连跪拜,道:“晚辈晋无咎,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纤纤也听见有人对他说话,见他跪下磕头,也跟着一起盈盈拜倒,道:“晚辈纤纤,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树后走出一个白衣男子,面目温和,右腿瘸拐,道:“好,好,两个好娃娃,快起来罢。” 正是午后共桌用餐的中年男子。 晋无咎扶纤纤站起,道:“前辈,真的是你,原来你这么厉害,难怪下午你说猪头本事不大。” 见他一脸微笑,又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前辈救命之恩,我和纤纤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尊姓大名”四字刚从碧痕口中听见,直接便拿来用了。 中年男子笑道:“不忙,不忙,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晋无咎道:“前辈请问。” 中年男子道:“我暗中瞧了你很久……” 晋无咎忍不住道:“原来前辈早就在这里了。” 中年男子笑道:“……看你使来使去,好像只会一招‘或跃在渊’。”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小哥哥只教过我一招‘或跃在渊’。” 中年男子道:“你小哥哥是谁?” 晋无咎道:“小哥哥是丐帮帮主卓凌寒,是小姐姐说‘或跃在渊,进无咎也。’这里头含了我的名字,所以才让小哥哥教了我这一招‘或跃在渊’。” 中年男子道:“你那古灵精怪的小姐姐,定是帮主夫人夏语冰了。” 晋无咎道:“原来前辈认得小哥哥小姐姐。” 中年男子哈哈笑道:“岂止认得?你可有听说过‘班陆离’这三个字?” 晋无咎大惊,又复跪下,道:“原来前辈就是老帮主,是小哥哥的师父!” 纤纤也又跟着跪下,道:“老帮主。” 班陆离一手一个将二小扶起,笑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跪了,老叫化子这一辈子,见过的男女娃娃,除了凌寒冰儿,便属你们两个最是有趣。” 想了一想,又道:“你们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的有趣,我那徒儿少年老成,其实没甚么趣味,但他娶的媳妇,却足以顶你们两个了。” 晋无咎道:“小姐姐又好看又聪明又有趣,和小哥哥一样,都是最好最好的人。” 转头看看纤纤,又道:“纤纤也是最好最好的人。” 觉得还是不够,再道:“老帮主也是最好最好的人。” 班陆离笑道:“你这男娃娃嘴倒是甜,不知和凌寒怎么认识的,如不是一般的交情,要学这‘降龙十八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晋无咎道:“老爷爷你有地方住么?店小二说,现在成都府很难找到空房,你若没有住的地方,便去我们房间罢,我可以边走边说给你听。” 班陆离哈哈一笑,道:“你们孤男寡女住一间房,老叫化子再挤进来,岂不添乱?你小媳妇,不,你妹妹不打你屁股么?” 纤纤咯咯笑道:“老帮主,你为甚么总说我打无咎哥哥屁股呀?我不会打他的啦。” 班陆离道:“进你们房间便免了,老叫化子送佛送到西,陪你们一程倒是无妨。” 三人沿窄道向北回行,晋无咎大致说了自己如何被卓夏二人自“蓬莱仙境”带出,出谷后在牟庄如何与唐桑榆结下仇怨,客栈中凑巧听见唐桑榆师徒在窗下对话,追来后见到碧痕与唐桑榆缠斗,凡此种种说了一遍。 纤纤对牟庄一段也是初次听闻,奇道:“咦?无咎哥哥,原来你在牟庄已经教训过那个坏蛋啦。” 班陆离道:“这唐桑榆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一派掌门的身份,竟去为难丐帮那些小角色,凌寒若是在场,好歹叫他知道,谁才是天下第一的掌法,嘿嘿。” 晋无咎道:“那自然是‘降龙十八掌’了,老帮主,我今天才算见识到‘降龙十八掌’的威力,我在牟庄大会上,亲眼看见过猪头的‘铜砂掌’,丐帮四大长老没有一个人敢硬接,但是刚才那一下,猪头在老帮主面前,就好像我在小哥哥面前一样。” 班陆离微微一笑,道:“你在树上捉弄完唐桑榆,他便放过了丐帮?以他的性格,不应该啊。” 晋无咎一拍脑袋,道:“最重要的部分忘了说啦,凭我的功夫,哪里赶得走猪头?赶走猪头的是一个丐帮六袋弟子,叫齐高。” 又唾沫横飞,将那日齐高如何两次以巴掌羞辱唐桑榆师徒,又如何以寒冰掌力将付长昆打成废人,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班陆离喃喃道:“丐帮中有这等人才?老叫化子可从来没听过。” 晋无咎连说几句,见班陆离只自顾自皱眉沉思,全没理会自己,也不再吭声,免得影响他思考。 班陆离想过一会,似乎也没想出甚么所以然,道:“不管了,要论聪明才智,冰儿胜我百倍,我能想到的事,没有她想不到的。”看看周遭,二小所住客栈已在不远,道:“唐桑榆遭此打击,定会回铜砂派疗伤,你们两个娃娃暂时不用怕他了,但成都府接下来几日不大太平,你们不要在此久留,若没甚么特别的事,明早醒来便离开罢,下次危险,老叫化子可不一定能像今日这般凑巧,刚好出现在你身后了。”晋无咎道:“好。” 回到客栈东侧,三人走在右侧樟树林一边,班陆离见二层窗户大开,道:“你们两个娃娃,刚才是从窗口跳下来的罢?” 晋无咎点点头,纤纤则道:“我担心无咎哥哥,也是跳下来的,偷偷跟在身后。”班陆离道:“可还跳得上去?” 纤纤仰头看看,一吐舌头,道:“只能爬上去啦。”班陆离道:“不用这么麻烦,老叫化子先送你女娃娃上去,最后和男娃娃说一句话便要走了。”说罢单手在她腋下一托。 纤纤只觉一股极大力道,身子腾空而起,从窗口飞入房间,稳稳落在地上。 晋无咎道:“老帮主要对我说甚么?”班陆离道:“那绿衣姑娘,你以后见了她要多加小心,屋里这女娃娃,才是你的良配,走了。”晋无咎奇道:“老帮主,你不把我也扔上去么?”班陆离道:“你爬树的身手,天下间能比过你的只有猴子,自己上去罢,后会有期。” 晋无咎与他相处虽然短暂,却已生出极为亲近之意,见他一摇一晃渐行渐远,甚是不舍,又在他身后连磕三个响头,这才从矮树爬上。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① 晋无咎关上窗户,待纤纤睡下,也躺倒在地,纤纤道:“无咎哥哥,老帮主最后对你说了甚么呀?” 晋无咎心道:“老帮主最后那些话虽然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却也没说不能告诉纤纤,我已经瞒了纤纤这许多事,这件事便告诉她罢。” 复述一遍后,见纤纤半晌不语,又道:“纤纤,你是生气了么?” 纤纤道:“没有呀。” 顿了一顿,纤纤又道:“无咎哥哥,适才若非有老帮主在,受伤的可便是你啦。” 晋无咎道:“何止是受伤?猪头那一掌,我可接不下来。” 纤纤忽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晋无咎大惊,一跃而起来到床边,道:“纤纤你怎么了?” 纤纤坐起身子,抽泣道:“我不知道你树上功夫这么好,不仅偷偷跟着你,还叫出声来,你躲在树上好好的,若是因为救我而死,我,我也不想活了。” 晋无咎道:“现下我们两个都平安无事,你快别自己吓自己了。” 纤纤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哭越是伤心。 晋无咎自相识以来,从未见纤纤哭过,看她久哭不止,手足无措,道:“纤纤不哭,我答允你,以后绝不再抛下你,一个人去冒险。” 纤纤听他柔声抚慰,涌上一阵酸楚,重又躺下,将头蒙在被子中,哭得更是断肠。 晋无咎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越说,纤纤哭得越凶。” 空有满腹话语,却一句也不敢说出口,想牵她不敢牵,想抱她又不敢抱,惟有手足无措候于一旁。 也不知过去多久,纤纤声音渐轻,但是哭得久了,一时停不住抽噎,道:“无咎哥哥,其实我也挺少哭的,我哭的时候,你不用来哄我,便如这般安安静静待在我的身旁,我哭一会便会好啦。” 晋无咎道:“那怎么可以?我总要把你哄得不哭才行罢?但是我太笨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 纤纤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感动呀,我又不难过,要你安慰甚么呢?只要让我发泄出来,我整个人就舒服啦。” 晋无咎不懂这些女儿家的情怀,三分明白七分糊涂,呆呆“哦”得一声。 纤纤向外侧卧,又道:“无咎哥哥。” 晋无咎道:“嗯?”纤纤道:“有你这样好的哥哥,我真是开心呢。” 晋无咎又“嗯”一声,心道:“纤纤总还是拿我当她哥哥,不过不管哥哥还是丈夫,只要我能一辈子每天看见她,总是开心的。” 纤纤哭得累了,说完这几句话,已然有些恍惚,口齿也不太清晰,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两个字,便传出均匀鼾声,竟然睡着,晋无咎替她盖好被子,钻入自己被窝。 ------------------------------------------------------------------------------------------------- 次日二小醒来后翻开地图,发现蟠龙谷所在彭县隶于成都,呼来小二一问,得知从此处北行约一百六十里,过磁峰镇即为蟠龙谷。 关上房门,纤纤见晋无咎一脸怅然若失,奇道:“无咎哥哥,你怎么啦?” 晋无咎道:“我们快要到了。” 纤纤道:“对呀,我们就要见到师哥啦,你不开心么?” 晋无咎心道:“那是你的师哥,我有甚么可开心的?” 道:“我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下来,我好像习惯了只有我们两个,忽然出现很多熟人,我……” 纤纤笑道:“你是不是又在担心师哥不肯收留你呀?便如你当初担心妈妈不肯收留你那样,不会的,师哥上次亲眼看见你救我一命,这次更是差点死在那个坏蛋手下,师哥见了你一定会很开心,会把你当成上宾的啦。” 晋无咎叹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我们甚么时候才可以再像这一个多月一样,两个人到处游玩。” 纤纤张大妙目,道:“我们还有好几日才能到蟠龙谷呢,再说我们送完信,总还是一起回去,就与我们来的时候一样,不是么?” 晋无咎道:“说得也对。” 晋无咎话是如此,终忍不住惴惴难安,他亲眼目睹黄龙圣境中的变故,觉得黄映瑶选在这个时候托自己与纤纤送信,其中大有玄机。 这些日子离蟠龙谷越来越近,他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时常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封信拆开之日,便是自己与纤纤分开之时,好几个夜里一时冲动,想要将之毁去,又知道不过只敢想想而已,看纤纤说得天真,也没有直言否认。 晋无咎又道:“我们跑来跑去,都是在别人家里,总要别人来收留我,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我才能有自己的家,然后让你住在我的家里。” 纤纤道:“你这么聪明,又有小哥哥小姐姐这样好的师父,只要你愿意跟着他们好好努力,也一定可以安身立命的呀。” 晋无咎道:“你是要我跟小哥哥学功夫,跟小姐姐学读书么?” 纤纤道:“对呀,你不想文武双全么?” 晋无咎忽而喜道:“对了!以后你可以随我去蓬莱仙谷,那样我便可以收留你了。” 却在打着另一番主意,自己既然认识了班陆离,若是他肯出面为自己求情,卓夏定能原谅自己。 纤纤道:“可蓬莱仙谷也是你小哥哥小姐姐的家,不是你的家呀。” 晋无咎道:“那不一样,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那里就好像在自己家里。” 纤纤小嘴微噘,脸上失望转瞬即逝。 晋无咎浑然不觉,道:“我们送完信后,你愿不愿意陪我去找小哥哥小姐姐?然后陪我去蓬莱仙谷?” 纤纤道:“那怎么可以呀?没有妈妈的允许,我不可以跟你跑那么远的啦。”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我到时向黄洞主多磕几个响头,求她允许你跟我前去。” 纤纤笑道:“出来玩了这么久,回去后要做功课啦,我若像你这般从早到晚的玩,妈妈定要生气的啦。”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只要你愿意就好,回去后你做你的功课,我慢慢求黄洞主。” 二小启程北上,沿途依旧繁华,不过没了前一日端午那般肩摩毂击,脚下走得顺利,但晋无咎只盼能与纤纤多独处些时日,找寻各种借口于各处逗留,纤纤也是少女心性,看见新鲜事物常会停下,第五日夕阳西下才抵达磁峰镇投栈,算下来再有半日便能进入蟠龙谷。 放下行李后,随意找了一间餐馆大快朵颐,成都美食众多,二小又是吃到扶墙而走方才心满意足,晋无咎道:“肚子里的东西涨到喉咙口,只怕一躺下就要全吐出来,我们还是在附近走走罢。” 纤纤道:“好呀,明日可再也不能吃这么多啦。” 晋无咎笑道:“你每顿吃完都这样说,等你明日一饿,又把今日说过的话忘了。” 磁峰镇土地肥沃,林茂粮丰,因镇区有唐朝全城窑建于此地,四周群峰环绕而得名“磁峰”,是时天色已晚,二小不敢走远,只在客栈四周来回绕行。 这般走得足有大半个时辰,回到客栈,见两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各牵一马站于门口,小二正迎出店门,从二人手中牵过缰绳。 二人四十五岁上下,各自一身锦衣,分明都是浅色,却在微光下一者轻轻泛红,一者微微透绿。 红衣男子五官立体,如刀刻般俊美,浓眉上扬,睫毛微卷,棱角分明,目光深邃,亦正亦邪的脸庞噙有一抹无法望穿的微笑,腰间一柄宽剑,散发出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绿衣男子肤色晶莹如玉,清丽犹胜女子,双目纯澈,丰姿奇秀,神韵独超,高贵清华,腰间一柄细剑,如精心雕琢的出水芙蓉,如浑然天成的飘飘仙子。 晋无咎原本高瘦,离开蓬莱仙谷后,几乎还是第一次遇见能与自己齐肩之人,看他们长相装扮非比寻常,暗自多留一个心眼,来到二层,将纤纤拉入自己房中,说出心头疑惑。 纤纤奇道:“咦?你说门口那两个人么?你没让我看呀。” 晋无咎笑道:“他们看上去都特别厉害的样子,我要是和你明说,你盯着他们看,万一引起他们注意,我怕我们会有危险。” 纤纤吃吃笑道:“两个比史伯伯还老的男人,不会来欺负我小姑娘罢?” 又道:“再说就快到蟠龙谷啦,有师哥在,我就甚么也不怕。” 晋无咎见她坐井观天,只把任寰当作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只能暗暗苦笑,同时也闪过一个念头,若是纤纤说起自己,也能如这般一脸崇拜,倒不失为一件美妙之事,只可惜自己目不识丁,打来打去又只会一招“或跃在渊”,这种英雄美梦,终究只能想想而已。 晋无咎道:“还有最后一夜,你今夜还是睡我屋里罢,我总有些不大放心。” 纤纤道:“好呀,只不过又要委屈你睡地上啦。” 当晚灭了油灯,纤纤很快甜甜睡去,晋无咎却思潮起伏,一会想起明日便要见到许多旁人,纤纤被那些人分心,自不能从早到晚陪在身边,一声声叫唤自己“无咎哥哥”,一会又浮现出晚上那两个中年男子,胡乱猜想他们是甚么来头。 五月天气并不太热,但他翻来覆去,想到半夜额上竟沁出汗珠,搬张椅子来到窗口,远望星空呆呆出神。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② 这间客栈窗口正对四方后院,中间只一口井,歪歪斜斜种了十来棵树,从树影判断,月亮该在身后瞧之不见,同时清晰照到远端马棚,几匹马尚未入睡,低头似在吃着饲料,晋无咎心道:“那两个人的马,应该便在那里罢。” 后院养着一堆牲畜,多多少少有些异味,好在相距甚远,晋无咎嗅觉灵敏方能闻到,对常人而言则丝毫无感。 晋无咎双手小臂横于窗台垫住下巴,月光下一片静谧,夜晚清风微凉,吹过面庞甚是舒服,内心渐渐平静下来,连日里身心俱疲,不多时合眼而眠。 这一觉睡得沉熟,虽有几度轻恍模糊,似有甚么东西压到身上,又有一道蓝光如流星自眼前一闪而过,依稀叫过几声“纤纤”,但每次纤纤一呼即至,从头到尾睡得惬意,没有受到任何惊扰。 ------------------------------------------------------------------------------------------------- 清晨,晋无咎睁开惺忪睡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昨晚那两个中年男子自窗下经过,沿后院中间向牲畜方向走去,这时天色大亮,远端后门开启,两匹骏马停于门外,想是二人清算房费,准备离去,小二已帮他们将坐骑牵出。 恰在此时,绿衣男子回头看看,正与晋无咎目光相对,瞧见他半梦半醒的模样,停住脚步,神色一变后又即复原,晋无咎心中一凛,暗道:“刚才那一瞬间!有杀气!” 红衣男子亦半转过身,看见脑袋刚刚离开窗台的晋无咎,绿衣男子脸露微笑,道:“小兄弟,你刚睡醒?” 晋无咎已有警惕,若无其事道:“是啊,二位前辈早。” 纤纤也才睡醒不久,穿好衣裳未及梳洗,听晋无咎面向窗外说话,缓步走到身边,奇道:“无咎哥哥,你在与谁说话呀?” 瞧见下边二人,亦道:“前辈早。” 绿衣男子见屋里还有一人,又是脸色微微一变,道:“小兄弟,小姑娘,你们下来一趟,我们兄弟俩有事想向你们打听一下。” 晋无咎道:“好,二位前辈请稍等,我们这就下来。” 起身但觉脚下一软,一夜过后双腿竟然麻了,再看身上披着一件长衫,自是纤纤趁自己熟睡时盖上,情急之余顾不得许多,打开房门前,附耳对纤纤道:“我叫王无咎,你叫程宛儿,一会儿你还是叫我‘无咎哥哥’,我叫你‘宛儿’,我们是夫妻,记得千万别说漏嘴!” 纤纤大是奇怪,看他全无玩笑之意,乖巧点一点头。 晋无咎对杀气判断素来自信,绿衣男子看似笑得亲切,他却已在担心,此时尚摸不透对方用意,只隐隐间感到,倘若实话实说,二人必会对自己不利,这才胡编出两个名字。 程宛儿是蓬莱仙谷中一个初嫁少妇,至于自己,纤纤那一声“无咎哥哥”已叫出口,他只能改一个姓,否则直接把程宛儿丈夫的姓名王胜安给自己了,他阅历尚浅,只能想到这些,但刹那间的反应已属难得。 晋无咎牵住纤纤小手来到后院,道:“前辈想要打听甚么?” 绿衣男子道:“小兄弟,你趴在窗台上睡了一夜?” 晋无咎道:“是啊,我夜里有点热,想在窗口吹了吹风,一不小心便睡着了。” 绿衣男子道:“昨天夜里,这间后院似乎闹鬼,你见了也不害怕?” 晋无咎睁大双眼,道:“闹鬼?” 转向纤纤,道:“宛儿你看见了么?” 纤纤听得害怕,拉住晋无咎衣袖,摇摇头道:“我一觉醒来天都亮啦,这里当真有鬼么?无咎哥哥你别吓我。” 晋无咎握住她的手背。 绿衣男子看过二人一眼,道:“二位是夫妻么?” 晋无咎道:“宛儿是我的妻子。” 绿衣男子道:“听二位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来成都府是走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 晋无咎在蓬莱仙谷中,曾听夏语冰提过口音其事,知道不同地域之人,说话腔调各自不一,如今他出谷数月,先是自北向南,再是从东往西,早已得到应验,担心反应稍慢,立时被绿衣男子察觉,脱口道:“我原本是丐帮弟子,因为碰巧救了宛儿,她为了报答我,便嫁给我了。” 想起曾听蓬莱仙谷中村民说过,程宛儿是在攀东北峰采药过程中扭到脚踝,被恰好路过的王胜搭救,二人因此相互生情,这个理由听来合情合理,至于他自己亦曾两度搭救纤纤,有没有另一层寄托含意,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是哪里人都能说得过去。 果然绿衣男子见他衣服上几个补丁,脸上表情又再缓和几分,对后面那个问题也不怎么执着,道:“小兄弟,你当真没有看见昨天夜里的鬼火?是一道蓝色光线。” 晋无咎听见“蓝色光线”四字,立时与梦境中那道流光联系一体,道:“我睡着了没能看见,还好没烧到我的身上。” 又似想起甚么,道:“有烧到其他人么?” 红衣男子始终面无表情旁听二人交谈,听到这里,才对绿衣男子道:“师弟,我们走罢。” 绿衣男子道:“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再问问旁人。” 晋无咎面露惭色,道:“还请前辈多多见谅。” 绿衣男子微微一笑,道:“不打紧,祝二位早生贵子,告辞。” 离开客栈,二人牵马走出几步,绿衣男子道:“师兄你怎么看?昨夜的事,他们看见没有?” 红衣男子道:“你担心痕儿失踪与他们有关?” 绿衣男子道:“说不上来,但那少年总好像知道甚么。” 又道:“刚才真该把他们叫远些,一剑一个料理了,免得夜长梦多。” 红衣男子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杀心不减,照我说,昨夜那几个人不杀也罢,你‘玄冥’不出,也不必担心那对小夫妻。” 绿衣男子笑道:“昨夜师兄招招手下留情,我拔剑时也有想过,倘若失踪的是炎儿,你又拔不拔剑?” 红衣男子道:“师弟此言差矣!江湖中人最讲义气,你我既是同门,我相救你的儿女,便如同相救我自己的儿女,若查明确系那几人所为,我必定也是手起刀落,但昨夜那种状况,即便下落不明的是炎儿,我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绿衣男子长叹一气,似是回忆起些甚么,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师兄越活越是温文,我却越活越是暴戾,难怪师尊向来只喜欢你,不喜欢我。” 红衣男子口气也软下来,道:“我反对你随手屠戮,也是因为对恩师当年惩处记忆犹新,你放心,等忙完手头之事,我与你一起去找,两个姑娘从小玩到大,感情深厚如同你我,便是为了炎儿,我也会竭尽全力。” 绿衣男子道:“好多时候不见炎儿,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我这做叔叔的好生挂念。” 红衣男子道:“炎儿毕竟女儿之身,我只盼她活得平凡安宁,不愿她以身犯险,踏入江湖纷争。” 绿衣男子道:“炎儿家学那一天起,已注定不可能平凡,师兄焉能不知?” 红衣男子叹道:“这也是我最后悔的事了,适才看见院中那对小夫妻时,我便在想,若我当初不传炎儿家学,她多半也能如那姑娘一般,嫁入寻常人家,过着粗茶淡饭的安稳日子。” 绿衣男子道:“师兄迟迟不允两家联姻,便是因为不想炎儿嫁给辰儿?” 红衣男子道:“我亏欠这孩子甚多,婚姻之事便由她自己做主,你放心,炎儿从小也在辰儿保护下长大,情深义重,但教他日炎儿愿意嫁给辰儿,做哥哥的绝不干涉。” 绿衣男子道:“师兄虽这般说,可炎儿不知去向,怕是要不了多久,便把辰儿忘了。” 红衣男子笑道:“你这当爹的也真够糊涂,还道这两个孩子是被我拆散了么?下次见面让你那辰儿亲口告诉你,这些年我可有禁过炎儿与他往来?两个孩子又背着你我,偷偷见过多少回面?” 绿衣男子释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我错怪师兄了。” 红衣男子看看天色,道:“你还有没有甚么别的想问的?没有了便赶路罢。” 绿衣男子欲言又止,眉头微锁,红衣男子道:“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可太不像你。” 绿衣男子道:“师兄说起院中那对小夫妻,有没有觉得那个姑娘长得有些像一个人?” 红衣男子道:“谁?” 绿衣男子道:“我也是瞧着他俩不太般配,男的一身粗布,女的却一身丝绸,而且你瞧她的紫衫……” 红衣男子道:“你是说……” 二人心领神会,谁也没有说出那个名字,红衣男子又道:“是不是他的女儿,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找你表兄一问便知。” 绿衣男子道:“说起来我也一个多月没有收到表兄来信,派出去的弟子尚未赶回,我便与师兄你出门了。” 红衣男子道:“这件事容后再说,若真是她,你不能杀,若不是她,你不必杀,我倒不觉得那对小夫妻有甚么古怪,让他们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去罢。”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③ 二人上马向北疾驰,出得磁峰镇,沿途房舍渐疏,林田渐密,半个多时辰后入蟠龙谷,面前为高山所阻,马匹难以前行,将之寄于山下农家,给了银两拜托好生照料,自行于山野间觅路而前。 其时马政制度不合时宜,官牧民牧多为劣质,二人座下所骑是从蒙古购得的骏马,端的珍贵非常。 蟠龙谷隐于青山绿水之间,古树参天,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瀑布众多,个别瀑布落差三十余丈,飞流直下,蔚为壮观,入内后攀山踏石,所到遍地森林,林间遍地溪潭,目光循上,难见源头在哪,跌水分级而下,于山谷间徜徉绵延。 蟠龙谷内山峰不算险峻,却因处处泉涌,上峰路上一些山石常年湿滑不易驻足,好在二人内力轻功均属上层,许多地方眼见无路,稍稍蹬跃,于半空中或树或花处一个借力,又提气来到另一个平稳之地,换作常人许要绕行,对他们而言却只跳一跳的工夫。 不多时攀至第一个山顶,走入一片杜鹃林,各色杜鹃竞相绽放,争奇斗艳,二人终究翻山越岭飞檐走壁,来到这数百丈高峰,多少有些呼吸急促,立于花海之间,深吸一气,同觉心旷神怡。 绿衣男子道:“师兄轻功,还是胜我一筹。” 红衣男子道:“你的内力却强过我,你我各有所长,谁也不用羡慕谁。” 二人相对大笑。 再走出不知多远,来到二峰间一个凹处,一道激流从凹缝中穿过,流至右首边断崖处,又形成一条瀑布,也不知是二脉相连,还是原本属于同一座山。 二峰不过相距数丈,二人又一提气,如两只大鹏振翅飞过,来到一片灌木丛林,两名身穿浅黄粗布衣裳的男子守在入口,背倚矮枝半躺闲聊,想是看门家仆,见到二人,起身迎上,右首一人道:“来者何人?” 绿衣男子淡淡道:“任寰在不在家?” 右手那人道:“大胆!竟敢直呼我家少主名字!” 左首那人拦住同伴,道:“请二位报上名来,在下好去通报。” 他见二人扮相不凡,不知甚么来头,言语间不敢过多得罪。 绿衣男子皱眉道:“通报就不必了,你直接带路,我师兄弟二人来此,谅你家主子不敢不见。” 左首那人道:“请二位见谅,未经通报,不敢擅自带二位入内。” 绿衣男子双眉一扬,将剑身抽出一半,道:“你们两个狗奴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是时方当正午,上有赤日当空,下有翠茵遍野,但绿衣男子半剑一出,两名家仆只觉一道寒光,似被一团蓝焰环绕,竟瞧不见其它颜色,再看剑身通体蓝光,透出森森凉意,忽然间想到甚么,面如土色,双双下跪,右首那人道: “原来是墨渊先生驾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墨渊先生恕罪!” 绿衣男子道:“算你们没瞎,还认得这柄‘玄冥’。” 两名黄衣男子又转向红衣男子,看看腰间宽剑,仍是右首那人道:“如此说来,这位定是苍维先生!” 绿衣男子道:“还不带路?” 红衣男子莫苍维、绿衣男子沈墨渊为同门师兄弟,深得“剥”、“复”双剑精髓,为门中师尊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且与任寰的父亲任翾飞平辈。 如今任翾飞常年在外,府中以任寰为尊,莫沈二人同时驾临,在这些家仆眼中直如太上皇一般,任凭说甚么只能没口子的答允,再也不敢违抗分毫,当下左首那人前引,留下右首那人独自看门。 任府幅员辽阔,足有二里见方,比起牟家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任家祖宗是仗着人多势众,见蟠龙谷这一带人迹罕至,择其一角占山为王,府内九成九为天之所赐,与牟家祖宗在栖霞购地建庄大有不同。 府内灌丛茂密,高矮树木盘错交通,脚下石路层层叠叠,时高时低或直或曲,于花草间乱入乱出。 每过百余步一座环形院落,往往可望而不可及,明明近在眼前,却要绕行林间,时而渐行渐远,走不多时又柳暗花明,头顶浓荫蔽日,方向着实不易辨明,再于林中绕得几绕,早已不知身处何处。 进庄路上家仆见到不少,有男仆聚堆赌钱,有女仆林间嬉闹,更有孤男寡女踩着草地动手动脚,引路家仆见到一堆喝止一堆,家仆听闻莫沈二人亲临,个个吓得磕头连连。 再走过一道披满绿色的矮坡,耳畔传来靡靡乐声,不远处似有男女调笑,越往前走越是清晰,男子所言不堪入耳,女子更是嗔叫轻佻。 沈墨渊道:“前面说话那个,可是任寰?” 引路弟子道:“是,是。” 沈墨渊怒哼一声,道:“这任府门禁委地,家规松弛,我还道谁给的胆,却原来是主人自己好逸恶劳,纵娱声色,才会上梁不正下梁歪,任家百年基业,迟早毁在你们这班人手里!” 引路家仆见他声色俱厉,赶紧跪下,忙道:“墨渊先生饶命!墨渊先生饶命!” 沈墨渊道:“你的狗命,‘玄冥’还看不上,没你的事,带路!” 引路家仆连声道:“是,是。” 矮坡尽头一片草地,距离声音传出之处十丈有余,却为一片灌木阻挡,引路弟子向右走去,走没几步又再向右,反朝任寰出声相反方向而去,莫沈二人在这迷宫般的府中行走多时,到这里也已慢慢习惯,果然再一座小土丘旁绕过,面前丛林出现缺口,走出即是一片开阔。 院落与丛林间一片空地,左右两边坐有不下二十名乐师或吹或弹,中央石桌四周各一张石凳,一名黄衣男子背院面林而坐,双膝叉开向外,左右腿上分坐一名薄纱女子。 二女各自取了石桌上托盘中的葡萄,一颗一颗轮流送入黄衣男子口中,黄衣男子左搂右抱,双手分在二女腰间,左一口右一口吃果吐核,表情说不出的享受。 引路家仆见莫苍维面无表情,沈墨渊却脸色铁青,战战栗栗道:“少,少主。” 任寰道:“大胆!” 睁眼一看,见莫沈二人站在身边,一口葡萄喷出老远,慌不迭推开随侍二女,喝止乐师,道:“还不快退下!” 乐师与二女不识来者姓甚名谁,见任寰惊惶失措,知道定是大人物,匆匆从各处消散,任寰走到莫沈二人跟前,拱手道:“不知二位师伯驾临寒舍,小侄未能远迎,请二位师伯恕罪。” 沈墨渊环视一周,道:“任家可真会挑地方,你爹整日里哭穷,不想家大业大至斯,子孙后代竟躲在这世外桃源享清福呢。” 任寰一阵心虚,道:“二位师伯为何会忽然出现?我爹爹还好么?” 沈墨渊再是重重一哼,道:“你爹现下很好,可要知道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还好不好就难说了。” 任寰见沈墨渊目光如电,射在自己身上,不敢与他对视,侧身一步,垂首看地,神色惊慌,道:“二位师伯,请入内用茶。” 沈墨渊冷冷道:“不必了,带我们去铸剑炉!” 任寰神色大变,道:“铸,铸剑炉?” 沈墨渊道:“哦?你任家没有铸剑炉?” 任寰道:“不,不是,不知二位师伯要去铸剑炉做甚么?” 沈墨渊道:“怎么?离开了六大门派,你便可以不遵长辈号令?来到你任府,我们要做甚么,须要经过你任少界主的同意了?” 任寰忙道:“小侄不敢,小侄见二位师伯远来辛苦,想先请二位师伯入内歇息,待用过午膳后再带二位师伯前去。” 沈墨渊道:“不必了,今日我与你莫师伯既能找到此地,想必你也能猜到为的甚么,赶紧带路,假如真是情报有误,错怪你任家,我们自当就此离去,就算要我们给你任少界主赔罪亦无不可……” 任寰头垂得更低,连道:“小侄不敢,小侄不敢。” 沈墨渊更不理他,自顾自道:“……但若真如我二人听说的那样,你知道该是甚么下场。” 任寰道:“不知二位师伯得到甚么情报?可否先让小侄有个心理准备?” 沈墨渊道:“不必拖延时间,等到了铸剑炉,自会让你明白。” 任寰见他去意坚决,避无可避,道:“既然如此,二位师伯请跟我来。” 对引路家仆道:“做你的事去罢。” 引路家仆道:“是,少主。” 沈墨渊却道:“不,你与我们同去。” 任寰微微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沈墨渊对任府地形不熟,担心引路家仆一旦离去,立即向他人通风报信,这才斥令其一并前往,六大门派尊卑有序,向来上下先于主客,见引路家仆左右为难看向自己,苦笑道: “任府上下连同我在内,须得遵从二位师伯之命,你也不必问过我了。” 引路家仆道:“是。” 铸剑炉位于峰顶,同样被任家祖先圈入府中,任寰与引路家仆在前,莫沈二人在后,沿杂乱无章的石路渐行渐高,路边出现一道湍急水流。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④ 沈墨渊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逆流看去,只见流水从七十丈外的树丛后涌出,于林间凹陷处百转千回,来到脚下时,至少绕了二三十弯,皱眉道:“如你家这般地形,每日里一半时间用来沿途消磨,也难怪你任少界主宁可躲在院中,与乐声美人为伴。” 任寰脸一红,道:“沈师伯教训得是,小侄惭愧。” 几步后来到一座独木小桥,四人穿过木桥,沿水流方向而行,明显感到身旁炎炎,莫沈二人知道铸剑须有熊熊炉火,不以为奇,身旁任寰却第一个支持不住,道:“二位师伯见笑,小侄热得受不了了。” 脱下外衣,露出两面肩膀。 沈墨渊道:“你沈师兄只大你三岁,但他二十岁时也已不惧灼热,你整日介不学无术,才会进境迟缓。” 任寰道:“沈师兄乃练武奇才,小侄不敢攀比。” 沈墨渊道:“还有多远?” 任寰手指前方,道:“回二位师伯,那座庭院正中,便是我家铸剑炉。” 引路家仆也正全身冒汗,但未得主人允可,不敢擅自宽衣,任寰更是脸颊通红,眼神迷离,脚下踉跄,道:“小侄无法再靠近铸剑炉,求二位师伯允准小侄在此处恭候。” 沈墨渊见庭院已在眼前不远,中央有浓烟冒向空中,自入蟠龙谷,所到处天蓝水碧,到这里再一抬头,变得灰蒙肮脏不忍直视,道:“休想耍花样。” 来到任寰身后,将他“大杼”、“附分”、“秩边”、“委阳”四穴封住,道:“怎样?” 这四处同属“足太阳膀胱经”,任寰真气自下而上游走时,伴随浑浑热力,虽以他的修为,寻常时候已能压制得住,但来到这铸剑炉附近,终究还是抵抗不了,沈墨渊熟知自家内功,出手便是“足太阳膀胱经”四穴,止住他体内暗流涌动,任寰果然全身暑意大减,道: “好多了,多谢沈师伯,小侄这便继续带路。” 穿过庭院大门来到中央空地,只见一座两层铸剑炉,下层靠外,岩石搭建而成,径长二丈,约摸一人身高,正对处有楼梯可拾级而上。 内层架有一个巨大铜炉,径长丈余,足有二人身高,正对大门处设一踏板,刚好容得下一人站立,内外两层间另有十六条锁链相连,两端紧扣,上方大小不一两条卧龙,铜炉内外烈焰焚燃,瞧不见卧龙是一雄一雌,还是一长一幼。 两条龙身后者高前者低,一柄长剑横于其间,剑柄架于大龙龙尾,剑身躺于小龙龙头,大火中只依稀瞧见外形歪扭怪异,通体显现蓝红斑点,一时辨不清是龙是蛇,又或是别的甚么古怪物事,但莫沈二人坚信此剑设计必大有来头,绝非胡乱涂鸦而成。 任家铸术世代相传,六大门派中无人不知,早在百年之前,任家铸剑师便被遣往六大门派,只可惜手艺未能传承下去,过世后六大门派中再无铸剑之人,谁知任家另觅良田建府,躲在这蟠龙谷深山之中铸炼名贵兵器。 岩石外围站有三人,二人袒胸立于两端,肤上沾染尽是煤灰,石梯前另有一人身穿青袍,背对外侧,由于炉火太旺,未能发现门口有人进入,顺两端二人目光,方才回身瞧见任寰一行,赶紧上前躬身行礼,道:“少主,只差最后一炉炭火,这‘毕方’便能炼成。” 任寰眉头紧锁,目光中满是震惊,垂头不知想些甚么,莫苍维瞳孔一张,双眸陡然放亮,沈墨渊则脸露冷笑。 正想看任寰还有甚么话说,青袍之人双手一扬,两把暗器飞出,与此同时身子疾向后跃,踏上铸剑炉前石梯,一跃自炉顶上空飞过,下落前又是一把暗器,两端二人亦各扔出两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六把暗器飞出,三人均已退至院落后门。 这一下院中惊变,青袍人四把暗器尽数洒向任寰,后者原本分心,加之“委阳穴”位于膝部,被封后不如平常灵便,竟然一颗未能避开,只一恍神,前胸手脚已钉满金钱镖、铁橄榄、梅花针、铁蒺藜等等,伤口处沁出黑血,显然淬有剧毒。 青袍人有一两颗打歪,引路家仆手无缚鸡之力,遭遇这飞来横祸,登时毙命。 光膀二人暗器分打两边,“剥复双剑”各向左右避开,先前还欲责问任寰,见他顷刻间遍体鳞伤,不及开口,双剑何等反应身手?脑中念头一闪而过,整个身子已然飞出,只见院中蓝光一闪,双剑同时出鞘。 所不同者,在于沈墨渊“玄冥剑”一出,仿似天地间笼罩寒芒,铸剑炉顶原本乌云密布,冷光一照,登时漫空湛透,莫苍维长剑却似是而非,剑身虽也绘有红黄火焰,却通体黯淡无光,除造型奇特,再无引人注目之处。 光膀二人退得快,“剥复双剑”进得更快,光膀二人退避过程中又各出两把暗器,“剥复双剑”一左一右闪身让过,前进之势丝毫不减,光膀二人从后院院门处退出之时,两柄长剑已在胸口。 便在此时,身后上方人声鼎沸,方形院落屋顶竟不知何时伏满了人,人手一把弓箭,对准后院院门满弦齐射,“剥复双剑”大惊,前跃之势更快,只听“噗噗”两声,光膀二人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双剑洞穿,口中鲜血狂喷。 青袍人却早有准备,退出时双手于门顶飞檐处一抓,身子顺势飞起,轻巧摆动后攀上屋檐,手中仍不停顿,居高临下阵阵发射,仿佛有洒不完的暗器。 “剥复双剑”见任寰倒地时惨状恐怖,畏惧箭上有毒,各杀一人后去势不减,腾空飞出院外,再看眼前,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这间院子背崖而建,后院虽有院门,却门前无路,“剥复双剑”不知地形,脚下万丈深渊,再想回头拉住廊柱已然不能,身前另一座山还在数里之外,这一跌落必然粉身碎骨,身后院顶院门围满了人,向双剑所到之处投掷暗器飞箭。 “剥复双剑”身在半空,瞥见院门以下约摸三丈的半山腰处,一个青衫女子背崖而立,双手中指一弹,两枚绣花针直朝二人飞出。 “剥复双剑”同时认出此女,心头大为惊讶,心道:“怎会是她?” 双剑于生死徘徊间头脑清晰,各自收剑甩脱光膀之人,任凭两具尸身头上脚下越坠越快,虽已死去发不出半点声响,亦教人望之不寒而栗。 “剥复双剑”无暇多想,各自狂舞佩剑,将暗器一颗不留的打落,另一手向后凌空连出三掌,第一掌止住去势,第二掌方向反转,打出第三掌时,身子已开始回退。 见青衫女子两枚绣花针各自连有细线,准确无误伸拇食二指捏住细针,运力妙到颠毫,虽细线一扯即断,但只这一丝借力,已教双剑觅得生机。 青衫女子线断针失,不再理会“剥复双剑”,手足并用,自绝壁灵巧而下,她出此二针,不知图救图杀,且轻功绝伦,视断崖绝壁如坦途无物,倏忽间已没了影踪,从头至尾,蟠龙谷任府上下,未有一个活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剥复双剑”跃出时势道生猛,深知这三掌事关存亡,退一万步说,即便被淬毒暗器打中,尚不至于全无活路,只要再能杀入人群,仍有转圜余地,但若不能回入院中,那才当真必死无疑,是以双剑拨打暗器反而稍显漫不经心,凌空击出的三掌方为生平之力。 “剥复双剑”扔去手中针线,沈墨渊已近在崖前,却见身旁莫苍维回跃之势不足,身子开始下坠,不及细想,与他空手相握,各一使劲,莫苍维来到后院门前,沈墨渊反而脱手,情急之下再无保留,又是两掌空出,总算与莫苍维并肩着地。 “玄冥剑”随手抹去三人脖子,双脚又在面前二人胸口两踢,后者口中血如喷泉斜洒半空,身后一排人被顺势带倒,院门靠悬崖一侧没有走廊,入口狭窄水泄不通,那边莫苍维宽剑横扫,亦砍倒两人,与沈墨渊一同无处容足,不得已踩在尸身之上。 沈墨渊原本右手使剑左手挥掌,站定后伸左手食指,在右臂“肩髃”、“肩髎”、“肩贞”三穴各点一下,将“玄冥剑”交到左手。 当先一人道:“沈墨渊中毒了!杀了他们!” 沈墨渊冷然道:“你们是甚么人?为何会设伏任府,暗算我兄弟二人?” 他为救莫苍维,连出五掌,一个分心,右手舞剑稍缓,右臂被两枚暗器打中,心知已然中毒,封住自己三处穴道,这三穴依次属“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 所幸“足太阳膀胱经”不在手臂,封住之后,于运功杀人无碍,只暂缓毒素流转,可既然中毒,便不得不速战速决,否则拖得久了,一条手臂难免报废。 当先那人道:“少和他们废话!杀!” 沈墨渊见院中密密麻麻足有一两百人,道:“师兄!”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⑤ 莫苍维心领神会,与沈墨渊同时脚下运力,自面前一排头顶飞过,落在人群中央,见正门口层层围堵,瓦檐又有弓箭环伺,中央空地双方混在一起,空中为免误伤,不敢随意松弦。 但“剥复双剑”同样不敢高高跃起,虽以双剑轻身功夫,大可踩上屋顶扬长而去,可一旦脱离人群,难免被乱箭射成两只刺猬,双剑一顿急攻未及深思,待见弓手排布齐整,同时心道:“难道是惊动了官兵?” 可面前一圈各执兵刃,自顾自杀得兴起,显然一群江湖草莽,绝非训练有素之辈。 “剥复双剑”适才一人三掌,一人五掌,都是损耗极大,回入后院时已呼吸沉重,但眼前数十成百人不知门派,只虎视眈眈盯向自己,显然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为今之计,除杀光所有人外再无它法,任寰依然瘫在廊上,四目紧闭不知生死。 沈墨渊“玄冥剑”主动出击,两道蓝光闪过,当先二人心口中剑,扑地而倒,众人一拥而上,刀剑齐朝他身上招呼。 沈墨渊挥剑一横,未能触及前排,手上内劲催动,传到剑尖,剑气已将六人胸口划开,登如六条红色瀑布滑下,众人看得胆寒,但既已出手绝无退路,又是不要命的刀劈剑刺。 那头莫苍维也已被强敌环绕,长剑架开身前双枪四刀,弯腰转过一圈,七人膝盖同时中剑,站立不稳向后退开,后排马上有人跟进,这一次是身前四锤,身后四环,旁边还有二剑偷袭,不敢硬挡,脚下提气,从十件兵刃上越过,已在四锤之人身后。 半空中更不停顿,回手出剑,四名壮汉同时后颈破口,应声落倒,四人身后又有刀剑,莫苍维早有防备,左手打在一人胸膛,血气翻涌,一时还不致死,身旁二人被掌风带到,脸颊火辣生疼。 沈墨渊素来右手使剑,左手稍显生涩,好在剑术根底扎实,全身内力浑厚,剑光到处,不住有人头落地,在十人圈中几进几出,众人兵刃竟连碰都碰不到他一下,莫苍维则是双手并用,长剑到处所向披靡,左手掌风虽不刚猛,众人一时间也无法靠近。 各自杀十余人,又被逼至中央铸剑炉处,此时铸剑炉中炉火未熄,“毕方剑”仍在铸炼,“剥复双剑”被热焰烘烤,莫苍维只额头冒汗,沈墨渊却满脸通红。 打到这时,虽然莫苍维毫发无伤,沈墨渊也只肩上中毒,但双剑回入院中时,已在崖边耗去大半内力,恶战至此双双气喘如牛,自忖若是体力恢复,从眼前境地脱身原也不难,可要以半身功力毒伤之躯,冲破层层围困而出,实在没有半分把握。 见围攻众人个个好手,门派招式繁杂不一,却又绝非六大门派中的功夫,为何会齐集于此,着实难以想透,双剑出山本已隐秘之极,所为何来天下间更不该有第三人知晓,快马加鞭七日内抵达,各派高手断无可能沿途发现之后,临时商议来到此处。 要是任府与各派勾结原也说得过去,偏偏铸剑师第一个便向任寰出手,且暗器喂毒不留任何后路,将任寰击倒后再不管不顾,究竟被谁出卖沦陷至斯,实令双剑好生费解。 众人见“剥复双剑”举手投足间杀了已有二三十人,另有二十余人受伤倒地,此外轻伤无数,但双剑喘息声亦已清晰可闻,又有人叫道:“他们快不行了!上!” “剥复双剑”在炉火边原本待不太久,见众人又上,精神一振,各自跃向一边,两边众人对准双剑来处,使刀使剑者各出兵刃候在脚底,使锤使环者纷纷跃起,不顾准头,直往瞧得见的身子上敲砸。 双剑轻功无伦,眼见就要踩上剑刃足底刺穿,可只轻触一瞬,又已借力跃高,锤环尽数放空,众人中原本还有使链使鞭,却担心在混战之际不易发挥,反而动辄勾住同伴兵刃,只以双掌迎敌,权当凑个人数。 双剑上蹿下跳时手足不停,长剑到处血肉横飞,脚尖一旦使上了力,中招者无不趔趄倒下,只不过沈墨渊一旦踢中,面前非死即伤,被莫苍维踢中则只气血难供,休息少时又能再上。 莫苍维内力不足,速度惊人,在人群中倏忽往来,长剑到处伤口极浅,招招要害,或是喉咙被割,或是腕脉断裂,虽不得立死,却神仙难救,非亲身体验一遍由生至死的鬼门关道而不得亡。 相比之下沈墨渊总算干脆得多,“玄冥剑”所中之处,必是五步即死,便连惨叫都听不见几声。 众人守紧正门,均知一旦“剥复双剑”从这一侧逃逸,那便后患无穷,无论多少人涌上,总有十人持兵刃候于门口,屋顶弓手,少说也有一半满弦待机,众人行动前早已议定,一旦双剑强攻,拼着守门十人阵亡,也要以乱箭留下他们。 “剥复双剑”身经百战,岂能不知众人所图?双方拼死僵持,一方尽心向外,一方竭力阻止,双剑每进得数寸,气息便急促几分,众人每逼退数步,己方又有几人阵亡,久战至此,双剑虽无新伤,但体力透支,外衣早被汗水浸透,院中尸首遍地,足有五六十人断气。 众人丝毫不以为意,随意践踏,眼中只有双剑,后者将地面围攻之人杀去半数,却依然只能背靠背站于铸剑炉前,岩石外圈大火已然熄灭,铜炉中的火光亦呈弱败之象,但稍稍走近几步,仍有火星四溅,热雾升腾。 众人斗发了性,一个个面红耳赤,眼看地上具具横尸,非但不惧,反而目中煽火,与铜炉烈焰相映生辉,无人知晓此战过后自己是生是死,只一心想取眼前“剥复双剑”的项上人头。 趁着双方短暂对峙,沈墨渊头向后仰,道:“这般打下去,他们还没死完,我们先支持不住了。” 莫苍维见屋顶不下四十人,地面不下六十人,随口“嗯”得一声,沈墨渊轻声道:“我要放‘青龙焰’了,师兄你可懂我意思?” 莫苍维微微一笑,又“嗯”一声。 当先一个使刀汉子道:“一鼓作气!上!” 忽听“咻”的一声尖响,一道青光扶摇直上。 上下众人顺青光仰望,当先那人道:“恶贼要搬救兵!速战速决!” 众人齐声响应,呼喝而上,却见“剥复双剑”离开铸剑炉,各走一边跃上屋顶,原来放出响箭仅为幌子,趁屋顶众人分神仰望,双剑已然近身,屋顶众人登时大乱,急忙放下弓箭,拾起脚下随身兵刃,果然并非甚么官兵,所谓弓箭,只为先将二人逼出悬崖。 一计不成又伺机而动,配合地上同伴,屋顶众人反应并不算慢,可双剑来得实在太快,抛弓掷弦时乱箭射出,空中全是飞来凶器,上下更有十余人误死、二十余人误伤于同伴之手。 沈墨渊一招奏效,心中大喜,气力又再恢复几成,“玄冥剑”连刺四下,又有四人一命呜呼,脚下一扫,身前身后二人同时向外滚落。 此时身在屋顶,心想只需轻轻一纵离开院子,一旦进入丛林,众人再无可能阻拦得住,前后两剑刺死二人,正欲起跃,却听见滚落二人叫声惨绝人寰,经久方息,不由心下凉了半截。 眼前除却远山空无一物,竟然又是悬崖,虽有嶙峋怪石,算不得绝壁,可一旦失足同样有死无生,只一晃神间,左右各伸出五根软鞭,左下右上、左上右下组成一张天罗地网,鞭身闪烁,上边挂满各种碎片尖刺,料来早已淬有剧毒。 这十人服饰相同,兵刃相同,招式相同,自是同一门派,只不过沈墨渊对武林小派所知不多,不敢硬闯,结果了距离自己最近二人,破去鞭阵,“玄冥剑”再一横扫,将下边冲上二人人头斩落,眼见大门一侧屋顶守众又拾起弓箭,别无它法,径朝内侧悬崖退去。 那头莫苍维来到屋顶,所见亦是一般景象,长剑披荆斩棘,他全身无伤,四肢俱在,右手向下挥舞,但教有人飞上,便顺手一剑刺死,左手掌风守紧门户,见远端弓手又已蓄势待发,只得且战且退,脚下不住横踢,众人坠崖之声不绝于耳,直听得所有人胆战心惊。 向外既已无路,自是回到空地安全,然而下边众人早料及此,纷纷暗器在手,封堵二人回落路线,莫苍维无计可施,只能如沈墨渊一般,沿屋顶来到外侧,明知每退一步,离死亡便更近一分,可为今之计,除此再无它法。 不久二人分从两侧退至后门顶端,走到一起,终于退无可退,一边是不测之渊,另一边是龙潭虎穴。 至此绝境,沈墨渊反而不惧,仰天长笑,院中横七竖八死人堆砌,外加坠崖者数十,“剥复双剑”鏖战至此,杀了已不下百人,道:“师兄,想不到你我今日同时毙命任府。” 莫苍维道:“早知不得脱身,适才倒不如不要回来,还能多得几分生还之望,现如今你我筋疲力尽,还有甚么可说?” 沈墨渊昂然道:“师兄此言差矣!一晃二十七年过去,我得与师兄再度携手迎敌,那是求之不得,你我若不回来,又怎会杀得如此痛快?今日以两条命换一百条命,这笔买卖可赚得大了!”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⑥ 众人见他二人死到临头,依旧豪情万丈,背对群敌畅谈江湖,视身后险境若无物,为二人气场所慑,竟无一人出言谩骂。 沈墨渊低头一看,道:“怎样师兄,可以跳了罢?从这条路下,还不见得就死,要是奇迹生还,可不得让这帮狗杂碎白忙活一场,哈哈哈哈!” 笑得数声又道:“万一天不遂人愿,你我来生再做师兄弟!” 这时整间院子只有“剥复双剑”说话之声,屋顶院内还有五六十双眼睛紧盯,却无人开口无人动手,铸剑炉中炉火终于完全熄灭,连最后一点“哔哔啵啵”之声亦消于无形,双方血战近一个时辰,剧斗时杀声震天,至此出离平静。 莫苍维微微笑道:“除了跳崖,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你可愿陪我一试?” 沈墨渊奇道:“哦?” 莫苍维右手一甩,将手中长剑向后掷出,沈墨渊不明所以,正苦想此举用意,莫苍维右肘一抬,在沈墨渊左臂重重一磕,后者全身早已殚精竭力,被这一磕,“玄冥剑”脱手,只见一道蓝光斜向抛出。 沈墨渊向来视“玄冥剑”如命,在这一刻瞠目结舌,心道:“师兄他,弄丢了我的‘玄冥’!” 莫苍维趁众人错愕,叫道:“便是此时!” 拉住沈墨渊左臂向内疾纵。 众人大惊失色,正欲张弓搭箭暗器齐飞,院外忽又一名绿衫少女闯入,刷刷刺倒堵在门的四人,进门后手上不停,左右开弓,又再刺倒四人,大声叫道:“爹爹!莫师伯!” 众人忙乱手脚,一个未下杀手,“剥复二剑”又已回到铸剑炉,沈墨渊惊怒交加,道:“师兄!为甚么!” 莫苍维冷冷道:“能活着出去再问我罢。” 说罢左袖一挥,铸剑炉中两条卧龙上的“毕方剑”隔空而起,落入莫苍维右手掌心。 众人舌桥不下,这“毕方剑”铸炼历时七七四十九日,通体炽芒,红光万丈,此时炉火刚灭,剑体怕是连金刚亦能熔化,这莫苍维竟以一双肉掌徒手抓握,表情没有丝毫痛苦,只有极少数人反应够快,道:“再上!” 莫苍维见对方又已一拥而上,向沈墨渊喝道:“还不出手!” 朝攻向沈墨渊的三人挥出一剑。 三人登觉热焰扑面而来,一人被剑身扫中,凄厉长啸,倒在地上抽搐不已,众人见同伴伤口逾寸,犹自气泡滚滚,虽早已做好必死准备,见到如此画面,亦难免双腿发软。 莫苍维转向绿衫少女,道:“痕儿你来得正好,你爹中了毒,要赶紧打发了他们。” 绿衫少女正是那夜成都郊外与唐桑榆相斗、沈墨渊的女儿沈碧痕,见父亲神志恍惚,手中绿剑到处,当者立毙,莫苍维每一剑挥出,皆如漫天火舞,令人难以喘息,更无从避其锋芒。 沈墨渊总算回过神来,左手双足奋力厮杀,此时院中人人为“毕方剑”灼热压迫,惟独他如跌入冰窖,只下意识将面前众人一一诛杀。 院中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未死的面面相觑,心知大势已去,见三人杀出重围走到一起,一个个面如死灰心如死灰,索性扔下兵器,一名年长男子道:“罢了罢了,‘剥复双剑’果然不负盛名,今日事败至此,你们动手罢。” 沈墨渊斗这许久,毒素蔓延,须得尽快运功逼毒,但他丢失佩剑,急怒攻心,凝劲左掌,想将剩下十余人尽数击杀,莫苍维却伸手拦在他的面前。 沈墨渊冷冷道:“师兄想要放过他们?” 莫苍维道:“这些人为何大动干戈?你我心知肚明,既然留不住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不杀也罢。” 沈碧痕见院内情状,父亲又面色惨白,已在咬牙坚持,虽未亲见搏杀场面,却也料到从头至尾惊险万状,心中愤恨,道:“莫师伯,这些人好不可恶!待侄女将他们全部杀了!” 说着作势欲前。莫苍维喝道:“住手!” 沈碧痕回头看看父亲,见他神情委顿,父亲既不开口,沈碧痕只能依从伯父,心不甘情不愿道一声“是”,莫苍维道:“你爹中毒不轻,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沈碧痕又道:“是。”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视余下十余人若无物,年长男子见三人一步一摇走出方院,一时不敢妄动,待三人走过独木小桥,再隐于浓荫之中,忙道:“赶紧救任少侠!” 经此一战,一百六十人中仅余下十七人,人人身上不同程度受伤,选了年纪稍轻又受伤不重的三人,正想抬起任寰,忽见一男一女从院外一棵树上跃下,女子一身紫衫,尚未落地已失声道:“师哥!” 自是纤纤与晋无咎二小。 ------------------------------------------------------------------------------------------------- 日间晋无咎应付完沈墨渊离开,拉住纤纤小手回到二层房间,道:“应该没事了罢。” 纤纤道:“会有甚么事么?” 待晋无咎说出自己担心,纤纤奇道:“杀气是甚么?我怎么感觉不到呀?” 晋无咎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如果有谁想要杀人,动杀心的时候,我总会有很强烈的预感,我出谷后好几次逃得性命,都是多亏察觉到对方的杀气。” 想了一想,又道:“大概偶然也会出现例外,但大多数时候总不会错。” 说这话时,想到的是黄映瑶,但一转念,最终自己活了下来,则黄映瑶原本没有打算杀死自己亦未可知。 纤纤却一脸神往,道:“咦?无咎哥哥,等我们一会到了蟠龙谷,你能教教师哥么?” 晋无咎奇道:“任大哥?” 纤纤道:“对呀,我与妈妈成天都在家里,从来不会打打杀杀,但师哥不一样,他常在外面走动,经常还要与人打架,要是师哥也能学会像你一样感知杀气,万一打不过就可以提前逃跑,便不会有危险啦。” 晋无咎越接近蟠龙谷,脑中胡思乱想越盛,听纤纤为任寰相求自己,老大不是滋味,心道:“纤纤和任大哥相识可比和我久得多了,她对我有五分好,对任大哥便有十分好。” 嘴上却道:“我从小和野兽一起生活,从记事起便会了,你要我教任大哥,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教法。” 纤纤道:“那好罢。” 歪着脑袋又道:“可为甚么一定要说我是你的妻子,他们才肯放过我们呢?如果我们说真话,说自己的名字,再说我们是兄妹,他们当真会杀了我们么?” 晋无咎心道:“我便想让别人都觉得你是我妻子。” 道:“我和那个人说话说到一半,你忽然在窗口出现,被他们发现我们睡在一间屋子,怕他们东问西问的,就干脆说我们是夫妻,他们便不觉得有甚么奇怪。” 纤纤扁起小嘴,道:“兄妹便不能睡一间屋子么?我与师哥出门在外,想要睡一间屋子,师哥每次都说不行,非要与我一人一间,还要说我几句,还是无咎哥哥你最好啦。” 晋无咎得她夸赞,说不出的喜悦,又道:“你瞧见那人说的鬼火了么?就是那道蓝色光线。” 纤纤道:“没有呀,无咎哥哥你别吓我,我怕。” 晋无咎笑道:“现下大白天的,哪会有甚么鬼?” 又说起自己睡梦中似乎见过那道蓝色流光,但是与沈墨渊口中“蓝色光线”有何关联,沈墨渊又何以特意将自己叫下楼去询问,则百思不得其解。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有梦见我么?” 晋无咎道:“有,感觉好像你一直都在我的梦里。” 纤纤娇靥微微一红,笑道:“你夜里叫我好多次啦,我每次应你,你都没再叫我,又自己管自己睡啦。” 晋无咎“啊”得一声,道:“那我岂不是吵了你一整夜?” 纤纤道:“也没有啦,我第一次醒来怕你着凉,替你盖了外套,之后我睡得很香,好像应了你三次还是四次,但每一次都是很快便又睡着啦。” 晋无咎道:“原来我身上的外套是你盖的。” 涌上一阵暖意。 纤纤咯咯笑道:“这屋里便只我们两个,不是我盖的,又会是谁呀?” 又不由自主想到一个“鬼”字,忍不住害怕,舌头一伸。 二小整好行装上路,没几步遇见一堆村民围站成圈,走上前去一看,地上竟躺着七八具尸体,纤纤看了害怕,立时想走,晋无咎却看死者穿着似曾相识,握紧纤纤小手,一边听村民议论,一边回想究竟甚么地方见过这种服饰。 其中一个老者道:“我和你们说,这几个人便是被两个打着蓝灯笼的恶鬼索了命去。” 晋无咎一听“蓝灯笼”三字,登时警惕。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⑦ 一个年轻汉子道:“吴老伯你就别吓唬人了,你瞧这些人身上的伤口,一定是被人杀害。” 另一个老者道:“小姜你别不信,我昨天半夜里走到窗口,亲眼看见两个恶鬼打着一盏蓝灯笼,我只眨了一下眼睛,没来得及眨第二下,这几个人便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 听这人意思,自是站在吴老伯一边。 小姜道:“我可不信有甚么鬼,定是来了甚么武功很高的人,夜里打着灯笼,追这八个人到了这里。” 吴老伯道:“这几个可不是普通人啊,他们自己也是练家子,小姜你过来看这里。” 晋无咎顺着村民们的目光看去,见相邻三棵樟树干上满是手痕,有的中掌凹陷,有的被抓去一块树皮,留下清晰爪印,有的留下五个圆孔,虽只深入毫厘,已显出指上功夫了得,最后一棵初栽不久尚未长成,更是被人以夸张劈斩一掌震断。 晋无咎回想起牟庄中唐桑榆便以这种手法凭借五指抠抓上树,想起这些尸身正与钱锐穿得一样,心道:“难怪我会觉得眼熟,这些人是大猪头的徒弟,小猪头的师弟。” 吴老伯道:“这几个人武功厉害着呢,手上力气比咱们斧子还大,又一下子来了八个,小姜你瞧,能一眨眼工夫杀死八个人,除了是鬼,人哪里做得到?” 小姜道:“世上武功好坏,看树哪里看得出来?再说这几个人厉害,杀他们的人难道不能更厉害么?你们只会看这几个人手上力气大,但强中自有强中手,杀这八个人,咱们自然是做不到,可总有人能做得到。” 晋无咎心道:“这句话倒是说得没错。” 又一个老妇道:“小姜你这话就不对了,吴伯和朱伯比你大几十岁,难道还会说胡话来骗你这个毛头小子不成?” 朱伯道:“就是啊,我亲眼看见那两个恶鬼速度好快,一只恶鬼从一头到另一头,只一下就把八个人全都杀了,便是打灯笼的这只恶鬼,灯笼上上下下,飘到哪里,哪里便有人被杀死,另一只恶鬼也是淡淡飘在空中,便好像是提灯笼那只恶鬼的影子。” 小姜道:“越说越邪乎了,别说这世上根本没鬼,就算有鬼,鬼哪来的影子?” 三个老人同时语塞,想得半晌难以自圆其说,嘴上却不服输,吴老伯道:“你不相信有鬼,鬼定会找上你!你小心点!” 忿忿离开。 晋无咎见人群不欢而散,携纤纤继续向前走去,纤纤见他一声不吭,只顾低头沉思,道:“无咎哥哥,你是不是又想到那道蓝光啦?” 晋无咎道:“是啊,纤纤你真聪明,刚才那三个老的甚么都不懂,那个小的说得都是对的。” 纤纤听他夸奖,嫣然一笑。 晋无咎又道:“早上那个怪人问起的鬼火,很有可能便是杀死刚才那八个家伙的人,但是那个怪人为甚么要来找我?是怕被我发现么?猪头自己都不是甚么好人,收的弟子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了也便杀了,何必还要怕被人家发现?” 纤纤奇道:“咦?适才那八个人,是坏蛋的弟子么?” 晋无咎道:“应该是罢,我瞧他们和小猪头穿得一样。” 纤纤似懂非懂“哦”得一声,见晋无咎冥思苦想,欣然道:“无咎哥哥,想不出就别再想啦,这里离蟠龙谷已然很近,等我们见到师哥,你问问他便是啦。” 晋无咎又再听见“师哥”二字,心下沉重,却不好说甚么,随口“嗯”得一声,好在他少年心性,被些古怪物事吸引注意,找些别的话题,与纤纤又再相谈甚欢。 午时来到蟠龙谷,谷口正巧四人下山,看年纪二十到四十五不等,衣裳白里透出黄色,见到纤纤无不惊讶,最年长那人道:“纤纤姑娘,您怎么来了?” 又看她身旁晋无咎,道:“这位是?” 纤纤道:“这是无咎哥哥,妈妈让我们来给师哥送一封信,谷伯伯,您可以带我们上去么?” 姓谷那人道:“纤纤姑娘,这位小兄弟,你们先随我来。” 纤纤与任门弟子熟识,知道这四人从大到小依次姓谷、俞、华、言,见他们神色有异,又将自己引向蟠龙谷外,不知发生甚么事,晋无咎更是茫然。 四弟子将二小带入山脚一个农家,那农家老汉家徒四壁,安顿六人坐入厅中,端上一个茶壶,独自到院中劈柴去了,言语间与四弟子早已熟识。 纤纤道:“谷伯伯,师哥在家么?你们为甚么要带我们来这里呀?” 姓谷那人道:“纤纤姑娘,你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今日这谷进不得啊!” 纤纤奇道:“为甚么?” 姓谷那人道:“今日铸剑炉有大事发生,江湖上好几个门派高手云集,任少主吩咐府中弟子一概不能露面,更何况你们二位?” 纤纤更是奇怪,歪着脑袋问道:“咦?弟子都不能露面么?谷伯伯,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呀?” 四名弟子相互看看,姓谷那人道:“你们怎么看?” 姓俞那人道:“纤纤姑娘从小温文尔雅,黄洞主和任少主从不让她涉及江湖之事。” 姓谷那人道:“正是,纤纤姑娘,请你们今日务必不要上山,可以在这里农家四处吃喝玩乐,或者随我们同去磁峰镇也行。” 纤纤见四弟子不肯相告,也不生气,道:“可我们便是从磁峰镇来呀,你们去磁峰镇是有甚么事么?” 姓华那人道:“听说磁峰镇出现铜砂弟子,铜砂掌门唐桑榆和我们任少主……” 姓俞那人咳咳轻咳两声,姓华那人登时会意,不再多言。 姓谷那人道:“好了纤纤姑娘,我将你们带来这里,要说的便是这些,你们且在山下待着,等今夜过去,只要明日不出意外,谷伯伯亲自带你们上山。” 晋无咎听他们议论,脑中便一直回思数月来所见所闻,见四人起身,脱口道:“任大哥是不是召集了各大门派,伏击‘剥复双剑’?” 四弟子本已决定离去,听闻此言神色大变,姓谷那人道:“小兄弟,你,你怎会知道‘剥复双剑’?” 晋无咎见他们反应,立知所料无误,心道:“哎呀糟了,‘剥复双剑’是我在船上偷听来的,怎会一时沉不住气给说了出来?” 一边强装镇定,一边脑子飞速运转,想了半天,自出蓬莱仙谷以来,自己所知武林之事竟有大半是偷看偷听来的,能见得了人的实在没有几桩,眼见四人厉声厉色,惟有信口胡言,道: “我和纤纤在磁峰镇客栈里遇见一个红衣服和一个绿衣服,两个人好不凶狠,一看就不是甚么好人,我见他们离开后正是朝着蟠龙谷方向而来,便猜想任大哥的朋友们聚在这里,也许是为了除掉这两个大魔头。” 四弟子看他说话时眼珠直转,一个个将信将疑,姓谷那人问纤纤道:“纤纤姑娘,你们真的在客栈遇见‘剥复双剑’了?”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说的是早上与我们说话的红人绿人么?我不知道他们叫‘剥复双剑’耶。” 晋无咎暗暗苦笑,心道:“纤纤都不知道替我圆谎,唉!像她这样善良没心机的姑娘,这事原也怪不得她。” 既然说了第一句谎,后面也不得不接着瞎编,又道:“我昨日碰巧经过那两个大魔头的房间,听见里边有人自称‘剥复双剑’,语气好不得意,我当时没放心上,也不知道后面说了甚么。” 姓谷那人道:“纤纤姑娘说,那两个人今天早上和你们说话了?” 纤纤道:“对呀。”将对话之事粗略说了。 晋无咎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一派胡言句句中的,四弟子大加警觉,只怕“剥复双剑”预知陷阱提早防备,所幸从二小口中探得的都只无关紧要,看晋无咎说这些话时面带狡黠,四弟子难免起疑。 但任黄两家知根知底,纤纤从小出入蟠龙谷任府,谁都知道黄龙圣境有这么个心思纯良的少主,既然连她也这么说,看来这番话足以采信。 送走四人,二小于山脚信步徘徊,纤纤道:“师哥又在找人打架啦,谷伯伯他们又去了磁峰镇,也不知道是去做甚么,听他们说甚么铜砂派弟子,那个坏蛋不是被你打吐血了么?他那些弟子又来磁峰镇做甚么呀?” 跟随晋无咎这些时日,纤纤总算对“门派”、“掌门”、“长老”、“师父”、“徒弟”略有了解,在晋无咎之前,无论黄映瑶、秦婆婆还是任寰,从来无人向她提及这些。 晋无咎苦笑道:“那是老帮主把功力传到我的身上,可不是被我打吐血的。” 纤纤吃吃而笑。 晋无咎道:“任大哥在船上把大猪头和小猪头扔进海里,这些弟子忽然在磁峰镇出现,谷伯伯他们怕这些弟子是来替猪头报仇的,所以才去看看罢。” 纤纤“嗯”得一声,道:“定是这样的啦。” 轻轻一笑,道:“他们便是全来了,也打不过师哥,师哥可以把他们的师父扔进海里,也可以把这些弟子扔下山去。” 第十一回 剥复双剑⑧ 晋无咎见她说起任寰一脸崇拜,浑身上下不知哪里不适,逼着自己不往深处去想,随口道:“这‘剥复双剑’,听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高手,任大哥府上虽然人多,却不知道杀不杀得了他们。” 纤纤长大妙目,道:“无咎哥哥,你是说,师哥要杀那两个红人绿人么?” 晋无咎回想起船上唐桑榆落水,任寰只说小惩大诫,丁全死于自己掌底,纤纤亦当作普通打倒,对所谓死亡实无概念,道:“也许任大哥只想抓住他们也不一定。” 纤纤道:“不是的无咎哥哥,那日船上我也听见了的,师哥他提到过‘血战’这两个字,又说以前见过红人绿人的人全都死了。” 那夜巨轮之上,任寰与八派门人于底层密议,言及少林派《易筋经》与六大门派内功心法时,纤纤觉得无聊先自睡去,但先前那些悉数入耳,她自小受家人呵护周全,总以为世间本无坏人坏事,出门在外虽见到一些,却始终不以恶念度人,一觉醒来已把听见的忘记大半。 之后回到黄龙圣境,过了月半波澜不惊的日子,出行蟠龙谷以来,晋无咎对她维护之心,比任寰犹有过之,三个月后,早已将任寰的谋划抛诸脑后,这时忽从记忆中翻出,登时芳心大乱。 晋无咎道:“你放心罢,任大哥他们有这么多门派的高手,一定不会有事的。” 见纤纤蹙眉不语,又说了好些笑话哄她,终是没能将她逗乐。 纤纤道:“无咎哥哥,我想上山,你陪我好不好呀?” 晋无咎心道:“纤纤担心她的师哥,不论我再说甚么,总是无用的了。” 他原本也对打架有些兴趣,可任府弟子既然说过不得上山,则即便走到门口,也未必入得了府,道:“我们就算去了,也帮不上甚么忙,万一任大哥见到我们分心,反而会更危险。” 纤纤道:“可是……” 她也知道晋无咎所言不假,可如这般待在农居苦等一日,实在觉得熬不下来,一时情切关心,鼻子微酸。 晋无咎看她几欲哭出,大是手忙脚乱,道:“纤纤你千万别哭,我答允你,我答允你便是。” 纤纤大喜,道:“无咎哥哥你真好!” 一句说完又复忧色。 晋无咎道:“我答允陪你上山,可我们这样前去,门口定会被人拦住,所以我们要边走边想些法子。” 纤纤道:“只要能进门便容易啦,师哥家中我生活过好一段时间,里边的路我闭着眼也能摸清,嘻。” 晋无咎道:“那你知不知道那里总共有几扇大门?” 蟠龙谷地势不高,山路亦不算陡,但二小没有“剥复双剑”的轻功内力,无法直行而上,沿山石蜿蜒缓登,相互搀扶,来到任府已累得不轻。 靠近门前绿荫渐密,晋无咎手拉纤纤躲于矮树之后,门口不见有人看守,纤纤道:“没有人耶,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进去啦?” 晋无咎道:“现下虽然没人,可我们贸贸然进去,一旦被发现,弟子们肯定会拦住我们,那可就到不了铸剑炉了。” 纤纤连声道:“嗯嗯!无咎哥哥你说得对,那我们该怎么办呀?” 晋无咎抬头看看,这一带松槐繁茂枝叶相连,心下已有计较,道:“纤纤,我是看不得你哭鼻子,这才拼着给任大哥责罚带你过来,你要答允我,一会儿无论看见甚么,你都不可以出声。” 纤纤连连点头,道:“嗯嗯!无咎哥哥你最好啦,你放心,我甚么都听你的,嘻。” 晋无咎微微一笑,手指身旁倚靠的一棵松树,道:“我们从这里进去。” 纤纤满眼好奇瞧向光溜溜的树干,继而明白晋无咎的意思,道:“我懂啦,可是我不会爬树呀。” 她那日尾随晋无咎,暗夜中亲眼得见何为灵猿上树,暗忖自己可没那本事。 晋无咎道:“我这便抱你上去,等到了树叶中,我自会牵着你走在前边,不会让你被树枝刮到。” 纤纤大是有趣,道:“好呀好呀!” 若非担心惊动任府中人,几乎要鼓掌相庆。 晋无咎右手搂在她的腰间,只觉触手温软,心中一漾,纤纤却似全没在意,双手圈住晋无咎的颈项,道:“无咎哥哥,我准备好啦。” 见晋无咎满脸通红,奇道:“咦?我抱着你,你很热么?”晋无咎忙道:“不不不,一会儿便好。” 收敛心神,左手双足同时运劲,两个身子如烟花般直往上窜。 换作一年以前,晋无咎一人上树自是敏捷,要携带另一人齐上,也得费一番工夫才行,自他离开“蓬莱仙境”,于蓬莱仙谷“真君宫”一住半年,修习内功虽然懒散,可毕竟于身体大有助益,单凭现有这点微末内力,捎上纤纤这个小小身体,已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任府地形繁复,往往目光所及,真想亲临,需要三倍甚至五倍步程,二小于树丛间钻进钻出,直奔纤纤所指而去,比府中道路近出太多。 纤纤单手扶枝,又有晋无咎身前开路,走得不费吹灰之力,觉得比走石子路开心不知多少,看看脚下弟子家仆人来人往,却无一发现头顶大有乾坤,自出生以来,便没有一件事能如此刻这般有趣,走着走着,连先前忧心亦放下七分。 越过一条湍流,空中蓝光闪烁,“乒乒乓乓”打斗声传来,晋无咎见蓝光尚在二里之遥,心道:“那么远的距离,声音竟能盖过水声传到这里,定是打得极为惨烈。” 回头看纤纤,她还饶有兴味于粗枝上蹦蹦跳跳,知她听觉远不如自己,全未察觉铸剑炉边杀声震天。 一直来到铸剑炉所在方院门前,这一带常年烟熏,寸草不生,二小再难靠近一步,只能停于百步以外。 其时任寰倒地已久,混在堆积成山的尸首中难以辨认,纤纤心焦如焚,不知任寰是在活人堆中,还是在死人堆中,当即便要下树,晋无咎大惊,赶在纤纤叫出声前的一刹那,将她小嘴牢牢按住,纤纤力气不如他大,挣了几下没有挣开,眼泪扑簌扑簌而落。 晋无咎附耳道:“纤纤,你答允过我的。” 纤纤稍稍平复,点了几下头,抱住晋无咎,伏在他的肩头泪流不止。 晋无咎伸臂将她搂住,忽然间自惊自责,心道:“为甚么刚才那一瞬间,我会盼着任大哥死去?任大哥若是死了,纤纤该有多伤心,晋无咎啊晋无咎,你真是个小人!” 木然间又听来时路上有人舞剑,晋无咎身在这一侧,暂难透过密叶看见是谁,方院远端屋顶处,一红一绿二人面向外侧,自是“剥复双剑”。 院中所剩活人皆如傻了一般,只呆呆眼望双剑背影,身后不住有人挥剑有人倒地,眼前却鸦雀无声,对余人余事不管不顾,只站原地一动不动。 此后“剥复双剑”似在攀谈,隔得太远难以听清,莫苍维蓦然向外抛出一物,似是随身宽剑,再用力将沈墨渊手中细剑震落,晋无咎眼见一道蓝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忽将几件事串联在了一起,心道: “那八个铜砂弟子是这个绿人杀的!因为他的剑会发光,早上他见我在窗前睡了一夜,所以才会拿那个问题来试探我,我若告诉他我看见那道蓝光,等于承认我看见他杀人,那我和纤纤定要被他灭口!” “红人绿人”本是出自纤纤之口,晋无咎觉得这两个名字甚为贴切,自然而然拿来用了。 想到这里,晋无咎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又再忆起一事,暗道:“这个绿人的剑会发蓝光,那天那个绿衣姑娘的剑会发绿光,这两个人会不会有甚么关联?对了,那个姑娘叫作碧痕。” 沉思间身后那人已奔过独木桥,这一侧再无阻碍,不多时已在脚下,恰是自己想到的沈碧痕,再看院中“剥复双剑”,不知何故又已飞回。 堵口众人无不全神贯注紧盯“剥复双剑”,浑没留意身后来人,沈碧痕走到跟前,不由分说见人便刺,与双剑会合,随即一通厮杀,直至院中余人不再成型,终于无以留住双剑,眼睁睁看着三人退去。 三人虽走,晋无咎却依然不让纤纤出声下树,轻声道:“我们等也等到现在了,你便是怪我,我也要等那几个恶人走远才能放开你。” 纤纤只是流泪,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 院中剩下不知几人,兀自呆若木鸡,既不说话也不离去,又见其中二人来到门口,不住向外窥视,晋无咎明白过来,心道:“他们也在等那三个人走远。” 终于三人动静于远处水流声中销匿,院中传出“赶紧救任少侠”六字,纤纤听得清楚,晋无咎再不拦她,又一次揽住她腰,纵下树去,待见任寰双目紧闭一脸痛苦,四肢前胸黑血遍布,惊得哑口无言,纤纤更是花容惨变,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注】 蟠龙谷地处四川盆地西北边缘、湔江河上游的腹心地带,位于彭州市西北山区32公里,距成都市72公里,东邻通济镇,南连磁峰镇,西与都江堰接壤,北靠大宝镇,东南与新兴接壤,笔者根据情节需要,对蟠龙谷的描写三分写实七分虚构,与现实不符之处,敬请读者见谅。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① 任寰为暗器所伤,在众人扶持下来到卧室,由任府医师解毒治伤,山下弟子报讯前来,说“剥复双剑”与沈碧痕三人已离开蟠龙谷,众弟子这才纷纷现身。 少主遭受重创,全府上下奔忙,府中事物由大弟子吕浩然代为处理。 接下来七日,任寰始终未离险境,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纤纤日日夜夜候于榻前,有时想起晋无咎在府中举目无亲,心下歉然,出去找他说几句话,却也心不在焉,每次说不太久,又回卧室守候任寰。 那日晋无咎下树后,吕浩然从纤纤口中得知晋无咎是友非敌,替他于任府迎客处安排客房,纤纤房间却与任寰位于同一院落,晋无咎找她极不方便,好在一日间便摸清任府地形,每日里树丛间直来直往,无需太多时间。 府中上下忧心任寰伤势,并无一人留意他的行踪,可即便来到主人卧室亦不得入内,只能于门外踱步相候,每日里能见到纤纤一两面,与她说上一二十句话,已是不胜之喜。 第八日任寰高烧终于退去,病情渐趋稳定,第九日任寰醒来,道:“两位师伯死了没有?” 纤纤与医师不敢再刺激他,依言叫匡彦入室。 匡彦为任门惟一幸存弟子,医师唤时反复提醒,任寰大病未愈,言语间千万注意,可此事实在瞒不了人,任寰知悉折损一百四十三人之多,竟未能留下“剥复双剑”项上人头,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得被单染红,纤纤吓得哇哇大哭,晋无咎在门口干自着急,却不能靠近半分。 再十五日后,医师夜以继日殚精竭虑,总算吊住任寰一口气,虽然高烧未退,比起第九日生死边缘,情况总算大见好转。 任寰死里逃生,依稀找回一些意识,这几日不再一味沉睡,迷迷糊糊叫着“纤纤”,纤纤每次应答都不见他睁眼,只握住自己双手不肯松开。 如此足足过了三十六天,任寰才算苏醒过来,烧也退去,医师替他把完脉,说一条命是保住了。 任寰见纤纤双目红肿脸色憔悴,料想这一个月不知为自己哭过多少回,轻抚纤纤脸颊,替她抹去眼角余泪,道:“纤纤,辛苦你了。” 纤纤想起连日来他睡梦中不住呼唤自己名字,又见他脉脉含情望向自己,娇靥微微一红,道:“师哥,你没事就太好啦。” 任寰却不知熟睡时发生过甚么,道:“你怎会到蟠龙谷来了?” 纤纤将母亲委托自己与晋无咎送信一事简单说了,她对各中细微之处一无所知,道:“我让无咎哥哥把信拿来罢。” 任寰道:“黄洞主竟放心无咎兄弟一路陪同,纤纤,他是你甚么人?” 纤纤奇道:“咦?他是我的无咎哥哥呀。” 任寰道:“只是如此么?” 纤纤自小专注琴画心无旁骛,长到十五岁时,脑中依然非是母女便为兄妹,入成都以来,不止一次被人认作晋无咎的妻子,于这些男女情爱生出一些知觉,最近这二十天,任寰熟睡中梦话连连,纤纤又多懂得几分,任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纤纤竟一下看破,道: “对呀,无咎哥哥待我可好啦,便像亲哥哥一般保护我。” 任寰微笑道:“无咎兄弟这一个多月,一直住在府上么?” 纤纤道:“他应该正在门外罢。” 任寰一惊,道:“我卧病在床,你也算半个主人,怎能如此待客?” 纤纤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师哥你一直不醒,我一个情急,便甚么也顾不得啦。” 抿嘴一笑,道:“我这便让无咎哥哥拿信给你。” 任寰道:“你和他一起去拿,我在这里等你。” 纤纤见他气色的确大有好转,念及晋无咎苦等多日,确实没有自己候于原地、而让晋无咎独自前往的道理,道:“好呀。” 晋无咎听说任寰病愈,宽心不少,他倒不怎么在意任寰死活,只因见到纤纤终于转忧为乐,自己亦代为欢喜,道:“等我们把信交给任大哥,便回黄龙圣境么?” 纤纤一怔,这些日子只顾守榻苦等,浑然忘却返程一事,道:“先看看师哥拿到信是个甚么反应罢,要是与我们无关,自然要回家啦。” 言语间竟十分失落。 二小沿石路取信,再回到原处时,院前已有近二十张木椅,任寰居中,另有十余人呈两排纵位分坐左右,人人手持兵刃,正是当日参与伏击后的幸存者,一月过去一个未走,此刻被任寰召集,聚在此处,不知要商议些甚么。 纤纤递上信封,道:“师哥,你病才好,怎么就起床了呀?” 晋无咎道:“任大哥。” 任寰道:“无咎兄弟,好久不见。” 转向纤纤,道:“我睡得太久,脚下有些虚浮,出来透透气,可以好得快些,魏大夫允许了的。” 纤纤道:“那好罢,我不打扰你们啦,晚些再来看你罢。” 任寰一边看信,轻轻“嗯”得一声。 围攻“剥复双剑”一战,蟠龙谷中任门弟子上阵四十人,稻城、金门、龙泉、澎湖、青城、三清、涠洲、云海每派各出十五人,此时任门仅活下匡彦一人,剩余每派残存一至三人不等,清算下来九死一生,众人心事重重,竟无一向纤纤招呼。 纤纤回到晋无咎身旁,与他并肩走到这一院的灌木入口,身后任寰忽道:“纤纤。” 纤纤微觉诧异,又走回石桌前,晋无咎尾随于后。 任寰道:“黄洞主交这封信给你们时,可有提过信中内容?” 纤纤道:“没有呀,师哥怎么啦?妈妈说了些甚么呀?” 又扁嘴道:“算啦,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的,要是可以让我知道,妈妈直接便告诉我啦。” 任寰沉吟良久,道:“纤纤你留下,接下来我要说的一切,你也一起听着。” 纤纤自小与他熟识,从未见他这般郑重,不知此举是何用意,同时好奇黄映瑶信中写有甚么,方令任寰生此变化,心中百般不解,却只说道:“好罢,那无咎哥哥可以听么?” 任寰费劲起身,纤纤快步上前扶住。 任寰向晋无咎一个躬身拱手,道:“无咎兄弟。” 晋无咎赶紧回礼,道:“任大哥。” 任寰道:“你相救纤纤,在下感激不尽,但是这件事关乎任家世代命运,实是一个重大秘密,还请无咎兄弟可以回避一下,在下定当登门致歉。” 晋无咎道:“任大哥言重了,那我先不打扰你们说话。” 晋无咎独自走在林中,老大怨气,心道:“我救纤纤是为了纤纤,也是为了我自己,凭甚么要你来谢我?说得好像纤纤是你的一样。” 他又何尝不知,任寰以少主身份纡尊降贵,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已然十分难得,单这分气度已令自己折服,可一想到纤纤一个多月来冷落自己,寸步不离围绕任寰打转,他也不知妒意为何,只知每每念及便大觉不快。 任寰唤家仆再搬来一张木椅,待纤纤于身旁坐定,沉下嗓音道: “我六大门派身为盘龙教众,位于盘龙峡谷,分居‘青龙殿’下六峰,莫、沈两家位于上峰,夏、任两家位于中峰,姚、归两家位于下峰,其中下峰姚在东南、归在西北,通向‘青龙殿’的道路各只一条,皆是顺时针环山而上,姚家可沿东南侧下峰,经任家西南侧中峰,至莫家北侧上峰,归家可沿西北侧下峰,经夏家东北侧中峰,至沈家南侧上峰,最终殊途同归,来到‘青龙殿’。” 纤纤第一次听说“盘龙”二字,不知任寰为何要让自己旁听这些,听他说得复杂,闭目冥想,脑中渐渐出现一幅画面,六峰所在跃然而上。 任寰道: “六大门派除武功招式不同,惯使兵刃不同,日常以服饰颜色划分,莫家对应红色,沈家对应绿色,夏家对应紫色,任家对应黄色,姚家对应蓝色,归家对应橘色,所以正如诸位所见,在家身穿的是任家黄色,莫师伯身穿的是莫家红色,沈师伯身穿的是沈家绿色,据说激战临近尾声之时,沈师妹也现身了,在下当时已然昏死过去未能得见,但她本该也是一身绿衫。” 众人纷纷点头,纤纤只知那个绿衫少女名叫碧痕,此刻听任寰称她作“沈师妹”,方知她的全名叫作沈碧痕。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② 任寰道: “六色教众虽份属同门,要说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家族秘密,再有一些和另一色的芥蒂隔阂,也在情理之中,远的不说,单看莫沈两家,从谢前辈适才的描述中,诸位已能窥知一二,其实关于两位师伯明友暗敌的根源所在,在下曾听过峡谷内外一些传言,稍后在下正要有事请教,或许得能因此解开深埋多年的心头疑惑,而说到相互间关系最为亲密的两家,非中峰夏任莫属。” 他口中“谢前辈”是三清派谢森河,同为那日血战残存的十七人之一,巨轮上参与密议的华圣便来自三清派,已死在沈墨渊剑下。 众人听他声音轻缓,知他久病后体虚未复,说这些话都是勉力支撑,不忍出声干扰,一个个微微点头。 任寰道:“夏家任家乃是世交,自两家祖先惺惺相惜结交开始,在下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代,这其中的每一代,都是亦兄亦友情同手足……” 纤纤在一旁静听,忍不住心道:“咦?师哥有姓夏的朋友么?我一个也不知道耶,任府中我认得的人也不少,也想不起来有哪个是姓夏的,哎不管啦,师哥不告诉我,定然也是为了我好,他总是想保护我的,嘻。” 听任寰续道:“……夏家世代定居于昆仑仙境,直至十六年前才因一场变故离开, 而我任家世代定居于蟠龙谷,两位师伯只道家父是因为常年受制于沈家, 这才来此另立门户,事实上我任家根基自古以来便在此处。 “《淮南子·地形训》有云,‘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 是为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众人听他娓娓吟来,不知他引用这些所为何意,纤纤却大是惊讶,心道: “无咎哥哥住在‘凉风之山’,偏厅叫作‘悬圃宫’,正厅叫作‘太帝之居’,这些名字在黄龙圣境皆有对应,怎会这么巧呢?还是说,我家与昆仑仙境有甚么关系么?昆仑仙境,昆仑仙境,‘华表宫’中的那副字画,夏昆仑!呀!” 险些惊呼出声,不敢再往下想。 任寰说这话时转头向纤纤一侧,见她秀眉微蹙一脸忧色,将她小手握入掌心,又道: “相传昆仑仙境在西海戌地,北海之亥地,方圆一万里,距岸则远达十三万里, 又有弱水绕岛流转,岛上正东方有一昆仑宫,为西五母所治,真宫仙灵之所踪, 昆仑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维负,岛上还住有仙官四万,此外上多山川,积石为昆吾, 作剑光明洞照,如水精状,割玉如泥。 “我任家身居蟠龙谷,以铸剑为生,千百年来,世人只知我任家铸剑冠绝天下, 每一件作品被誉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若要细论其功,固有任家铸师灵心造物,妙手天工, 亦有任家铸术薪尽火传,千锤百炼,却终须一样任家铸剑永世不可或缺之物, 便是昆仑仙境夏家的昆吾之石,夏任两家一者献物,一者献人, 每一柄精雕细琢、美轮美奂、陵劲淬砺、削铁无声的宝剑,两者缺一不可,世人多重铸术, 而轻昆吾之石,令我任家独担其名,我身为任家后代,实感汗颜,夏家前辈甘于幕后, 从不和我任家争抢风头,此等淡名薄利,令任家心悦诚服,两家深厚交情, 便是因此而起。” 众人听到这里,一个个若有所感,若有所悟。 任寰看出众人心思,道:“诚如诸位所料,沈师伯的‘玄冥’、沈师兄的‘蓐收’、沈师妹的‘息壤’,以及莫师伯的‘祝融’、莫师妹的‘句芒’,乃至我教师尊大人的‘复归龙螭’,皆出自我任家先辈之手。” 众人略感迟疑,回想“剥复双剑”拔剑瞬间的气势差异,一个个欲言又止。 任寰只作不见,道: “二位师伯的内功招式,我在伏击前已向金门瞿前辈、云海康前辈、青城金前辈、涠洲海前辈、澎湖胡前辈、龙泉卢前辈、稻城朱师兄、三清华师兄交代过了,想必八位回到各派,也向诸位转达,自从二位师伯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出山,将谷外看见自己的人尽数屠杀,整整二十七年过去,二位师伯第二次出山,诸位在‘剥复双剑’下得以幸存,可算是天下间最了解他们的人,不知对此作何评价?咳咳……” 他细数巨轮上深夜密议的八人,这八人全部参与此次伏击,除胡银帆外无一生还,他在船上与八人一见如故,想到此刻阴阳永隔,心中悲痛,又忍不住咳嗽连连,纤纤赶紧伸手在他背上抚拭拍打,任寰回以微笑。 胡银帆不善辞令,在巨轮上也是一般的只听不说,谢森河道: “华圣老弟回到三清,说起‘剥复双剑’的武功能媲美少林武当,便连高掌门都认为有些危言耸听,实不相瞒,我老谢活到五十二岁,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是无缘得见崇印方丈不尘掌门,但就算这次来的不是‘剥复双剑’,而是那两位泰山北斗,我们也不过被杀成这样。” 三清派掌门高星启,自创“巨蟒刀法”,据说是从三清山“巨蟒出山”中得到的灵感,许多刀客对之大为赞赏。 余人微微皱眉,均觉此言略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可此间座上无一不是死里逃生,深知谢森河实无半分夸大其辞,云海门长老虞子涛道: “‘剥复双剑’身陷埋伏,在半空中以霸道内力强出三掌自救,‘复’剑为救‘剥’剑,更是多出两掌,右臂被淬毒暗器所伤,回到院中时功力不足五成,我们几派在正道江湖中自是微不足道,可是合一百六十人之力,被杀得只剩这么些人,若非最后关头‘剥’剑一念之仁,我等早已全军覆没,在下深感惭愧,无颜面对任少侠,无颜面对苏掌门。” 他口中“苏掌门”为云海门掌门苏慕华,一手“云海剑法”飘逸灵动,如云如海,武林中无人不晓。 当日巨轮之上,康童恩便是这虞子涛的师弟,此刻各派掌教均在门中听候丐帮调派,围攻“剥复双剑”虽为各派精英,却无任一掌门到来。 任寰道: “二位前辈言重了,崇印方丈和不尘掌门同为世外高人,绝不会如二位师伯那般杀人不眨眼,在下虽身在盘龙,却绝无对前辈高人无礼之心,在下适才所问,用意也不在此,在下想问的是,二位师伯武功路数究竟为何?我任家身在中峰,即便父亲亲出,和莫沈两门弟子亦不过在伯仲之间,平日里无缘得见二位师伯的武功进境,父亲和莫师伯比邻而居,这一次为了不牵连他老人家,迫不得已置身事外,又不能亲眼目睹,只希望能从诸位口中获知一二。” 虞子涛道: “我们溃不成军,原本没资格对‘剥复双剑’评头论足,可既然任少侠问起,在下便说出几点心中疑惑。”任寰道:“虞前辈请讲。”虞子涛道:“任少侠身中暗器,几乎是倒下那一瞬间,‘剥复双剑’同时抽出兵刃,‘复’剑‘玄冥’确如任少侠所言,一出鞘便精光四射,可那‘剥’剑‘祝融’,请恕在下眼拙,瞧不出有甚么过人之处。” 他这一说,余人纷纷附和。 却见任寰不疑反笑,道:“果然如此。” 虞子涛道:“听任少侠的意思,此事似乎别有隐情,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任寰道:“任家存亡和各派息息相关,在下只有这一句话,任家在诸位面前没有秘密。” 环顾众人一圈,又道: “本门内功心法离不开‘阴阳’二字,练至上层境界,双手无一不是一阴一阳,一寒一热,体内也必同时含有两股内力,二位师伯身为六大门派中的翘楚更是如此,所不同者在于沈师伯将阳力留于体内,将阴力注入‘玄冥’,莫师伯则将阴力留于体内,将阳力注入‘祝融’,而这凝寒聚热,正是昆吾之石最无可取代之处,换作其它任何材质都无法做到,如此一来,体内只有一股清纯内力,不易寒热相冲,既可降低修练时的危险,又可减轻身体对于两股内力的负荷,实是一举两得。” 虞子涛道:“照任少侠的意思,这两柄剑对于‘剥复双剑’而言,岂不是意义非常,等同于身体的一部分?” 任寰道:“虞长老一语中的。” 虞子涛道:“可为何‘玄冥’中注入阴力,剑身光彩夺目,‘祝融’中注入阳力,剑身却黯然失色?” 任寰道:“因为莫师伯手中所持,根本就不是‘祝融’,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曾属于他的那柄‘祝融’,早在六年前便已丢失。” 众人大惊,均想江湖中人无一不将随身兵器视若性命,所谓剑在人在剑断人亡,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莫苍维身为天下间一等一的高手,竟然弄丢如此重要一柄佩剑,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可任寰既这般说,自有他的理由,看他一脸成竹在胸,更说出六年这个确切时间,只待他细道其由。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③ 任寰道:“我在船上曾和诸位的同门说起,六年前沈师伯离开峡谷三月之久,中途去过一趟少林。” 虞子涛道: “康老弟回来后说及此事,门中绝大多数弟子坚持认为,‘复’剑必是求教于少林,才得以功力大进,也有少数弟子认为我们身为外人,总不如任少侠了解六大门派中人,如今看来,这少数弟子才是对的,我们在门中争个不可开交,又有谁能想到‘剥复双剑’竟有此等功力?” 任寰道:“当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沈师伯离开三月,回来时便能对莫师伯呈压制之势?归谷后仍然冥思苦想,直到有一日灵光闪现,想到倘若不是沈师伯变强,而是莫师伯变弱,又当如何?” 谢森河道:“任少侠的意思是?” 任寰道:“回想六年前守谷弟子回报,沈师伯连夜出谷走得仓促,更是脸色凝重一声不吭,串联此后种种来看,在下斗胆猜测,这柄‘祝融’,眼下便在少林寺中,而沈师伯出门那一趟,为的正是将‘祝融’交由少林保管。” 众人更觉咄咄怪事,细想却有几分道理,听任寰又道: “二位师伯在六大门派中地位尊崇,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我任家屈处中峰,地位难以望其项背,以在下愚钝,一时猜不透沈师伯如何得到这柄‘祝融’,但和虞长老先前对莫师伯手中佩剑的描述一加印证,敢说此事八九不离十。” 虞子涛道:“任少侠所言虽然匪夷所思,可正因为如此,之后种种也都说得通了。” 任寰道:“哦?之后种种?愿闻其详。” 虞子涛点一点头,又清一清嗓,道:“‘剥复双剑’不熟蟠龙谷地形,对铸剑炉更是一无所知,刺死袁兄弟和方兄弟后,整个人已然坠崖,他二人下坠过程中头脑清晰,几乎同一刻向后发掌,同样连发三掌,‘复’剑回到原点,‘剥’剑却相差足有三尺。” 任寰道:“生死之际,便连毫厘也差不得,何况三尺?莫师伯阳力尽在‘祝融’之内,一旦丢失,体内阴盛阳衰,实为本门内功大忌,总算他根基扎实,又定是经过六年苦练,方能再有今日修为,可无论如何,相比沈师伯,总是差一截了。” 虞子涛道:“‘复’剑却当真可怖,若非他及时再出两掌,因救‘剥’剑而分心,那两枚毒镖原也打不中他,他入院后封住右手三大穴道,左手持剑,仍然杀人如麻,剑招又猛又狠。” 任寰道:“先前听虞前辈说,沈师伯为救莫师伯而受伤,在下便有些不解,以沈师伯这些年显露出的野心,不应该啊,难道我先前猜测竟然错了?” 虞子涛道:“非也,任少侠,此间原委实在复杂,还请容在下一一说来。” 任寰道:“虞前辈请讲。” 纤纤对这些武林仇杀殊无兴趣,但想任寰要自己留下,必有他的深意,更何况是在看过信件后临时决定,那么甚至有可能是黄映瑶的意思,这才全神贯注听到现在,虽然从头到尾都能听懂,但她真正关心的只有任寰身上伤势,悄悄瞥去一眼,见他气色还好,亦随之宽心。 虞子涛道:“任少侠你们刚走入院中时,除了铸剑炉边三人,剩余一百五十七人全部藏身于屋中屋顶,心知‘剥复双剑’了得,只怕惊动他们,一个个屏住呼吸,待三人将他们引至坠崖,所有人同时现身……” 任寰心知那种情形之下,越早露面生望越小,那三人甘愿在外诱敌,实是存了必死之心,忍不住为之伤感,听虞子涛续道: “……‘复’剑那一刻定是大惊失色,他相救‘剥’剑,未必是抱着同生共死的决心,更多恐怕是想让‘剥’剑和他共同御敌,至于因此伤及右臂身中剧毒,在下认为是他仓促之间不及细想,至少事后看来,不失为明智之举。” 众人均想,当时若无莫苍维在场,单凭沈墨渊一人,要冲出这重重包围,不免难度倍增,任寰亦道:“正是如此,在下竟没能想到这一层。” 虞子涛道:“任少侠曾说‘复’剑阳力无双,让我们每个人在中指套上带有剧毒针尖的指环,此计原本大妙,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复’剑只因一开始便废去一手,我们反而没能见到他‘玄冥’以外的至阳掌力。” 任寰深知沈墨渊内力浑厚,想到贴身肉搏之时,万一这些正道弟子迫不得已与之硬拼,兴许能以指尖暗藏的毒针刺穿他的手掌,料想沈墨渊反应极快,即便未能教毒素接触血液,只消他立时收掌,对掌之人也能捡回一条命来。 晋无咎于巨轮底层偷听到的所谓“应对之法”,所指便是此事,任家向来以手工见长,一百六十枚尖针指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想到最终白忙活一场,惟有喟叹天意弄人。 虞子涛又道:“‘剥’剑速度却诚如任少侠所言,从不和人硬拼,左手尽是虚招,右手上那柄叫不出名字的长剑阴毒至极,招招要害招招致命,出剑又快又准。” 任寰道:“莫师伯深得‘剥’剑术精髓,虽然失去‘祝融’,内力大有损耗,但‘剥’剑术的内涵变不了,速度永远是莫师伯最引以为傲的优势。” 虞子涛道:“我们计划失败,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须得等任少侠醒来,给你一个交代,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在任府白吃白住,也曾反复回思商议……” 任寰抢道:“虞前辈言重了,令各门各派折损这许多兄弟,在下实在良心难安。” 谢森河道:“任少侠大可不必自责,我等伏击失败的消息早已传到各派掌门座前,掌门中并无一人后悔此次行动,更无一人责怪任少侠。” 任寰道:“众位掌门如此宽容,任寰不胜感激。” 谢森河道:“高掌门说了,盘龙作恶多端,此次正道同盟齐心协力,听从卓盟主的吩咐,为的便是清剿盘龙教众,任少侠深明利害,和我正道是友非敌,才是真正的大义灭亲,侠之所为。” 任寰心道:“清剿盘龙教众,谈何容易……何况我盘龙并非生来邪恶,只不知为何,师尊大人最近这十二年突然性情大变……也罢也罢,师门不幸……” 无奈这些误会一时难以解开,又道:“诸位这一个多月来的回思商议,结果如何?” 众人朝虞谢看去,二人又再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虞子涛道:“任少侠曾经提到,如今‘复’剑强于‘剥’剑,从这次血战来看,也确如任少侠所言,而二人间的差距,似乎比开始所想还要更大。” 任寰道:“哦?除了适才三掌回跃还有甚么?” 虞子涛道:“说来惭愧,送掉性命的一百多名兄弟中,‘剥复双剑’近乎一人杀了一半,东侧弟子几乎是‘复’剑一人所害,西侧弟子基本死于‘剥’剑之手。”任寰道:“虞前辈的意思,沈师伯原本多出两掌,损耗更多,加上身重剧毒净缺一臂,却能和莫师伯杀人相当。” 虞子涛道:“听完任少侠所言,困扰我们一个月的疑团总算解开,原来根源便在于‘剥’剑弄丢‘祝融’。” 任寰道:“若非如此,莫师伯当真不逊色于沈师伯。” 众人默然。 纤纤见院落忽而安静下来,轻声道:“师哥你累么?要不要歇息一会呀?” 任寰微微一笑,道:“不碍事。” 右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目光中充满怜爱。 虞子涛道:“‘剥复双剑’杀完一批,第一次被逼至铸剑炉边,反应也截然不同。” 众人有的附和有的疑惑,谢森河能明其意,没有开口,一个未曾出声的青年道:“晚辈不知,请虞前辈指教。” 这青年名叫毕琦,来自涠洲派,为那日巨轮上海宸锋的师侄。 任寰道:“以铸剑炉的热力,莫师伯不过微感炎炎,沈师伯却难当酷暑。” 虞子涛道:“正是,在下当时奇怪,可现在完全想通。” 任寰道:“莫师伯失去‘祝融’,原本阴盛阳衰,铸剑炉炉火虽旺,对他反倒有益无害,反之沈师伯一身阳力,再经炭火一烤,无异于火上浇油。” 毕琦等几个疑惑之人,听过这番解释先后点头,算是恍然大悟。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④ 任寰道:“这便是本门内功独特之处,入门第一天时,师父便会告诫‘阳在阴先’四字。” 虞子涛喃喃复述道:“阳在阴先……” 任寰道:“以一身阳力游走‘足太阳膀胱经’,随之扩散全身,充盈四肢百骸,这便是本门内功的第一步,练这一步起,整个人从此喜冷怕热,纵使三九严寒,亦可光身行走,所到之处积雪顿化,便是冰川亦能层层消融。” 虞子涛道:“关于这一层,苏掌门曾对在下提过一些,说他和令尊幼年时一同玩耍,其时令尊初学内功不久,通体发热,再冷的天也只一件单衣,有时甚至只穿一条裤衩,掌门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凉意,令尊随意跑得几步便要大汗淋漓,正如任少侠说的那样。” 任寰道: “只有阳力根基稳固,才能开始第二步阴力,阴阳二力圜于脉络,行于全身,不同之处,在于阳力任意时候可随心所至,阴力日常却在体内自行游走,不运功则不听宿体使唤,凶险便从这第二步开始,无论阴力来到身体哪个部位,须得有对应阳力相抗,一旦阳力不足,阴力胜出,立时便要了性命。” 虞子涛道:“原来如此,这些细节,在下却不曾听苏掌门说起过了,想必苏掌门自己也未必知道。” 毕琦忍不住道:“阴力体内四处乱窜,宿体要不断遣派阳力制约,岂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任师兄练这门功夫不辛苦么?” 任寰微微一笑,道:“任何门派的功夫,想要练到上层境界,终须日夜勤苦,本门阳力若能做到先前所言‘根基稳固’四字,便能于下意识间抵消阴力,好比阴力来到左足,在下尚未反应过来,体内阳力已自然而然跟至左足,将阴力化于无形。” 纤纤此刻相比巨轮盗听,跟晋无咎多少练过些内力,强弱姑且不谈,修为总是从无到有,但觉六大门派内功比那些你杀我我杀你有聊得多,听任寰说到这里更是神往,要是自己体内也有这么两股内力捉迷藏一般玩耍,岂不有趣得很? 任寰见毕琦若有所悟,又道: “盘龙武学讲求个人天赋悟性,好比蓝衣姚家和橘衣归家,便连修习内功的最低门槛也难以企及,而且家无家规,弟子好吃懒做,为门人所不齿,便是姚师叔和归师叔,一把岁数了,仍然碌碌无为不思进取,在下心中也颇有微词,只不过他们总是长辈,这些话我只对诸位说起,在峡谷中是闭口不言的。” 顿过一顿,任寰又道:“总而言之,阳力可看作是阴力上限,阳力越强,上限越高,上限越高,能承载的阴力便越多,自下而上由弱至强,本门内功的原理,简单说来便是如此。” 虞子涛道:“照任少侠的意思,那‘剥’剑失去一身阳力,岂非步步凶险?不仅如此,竟能在短短六年间又再练到这种程度。” 任寰道: “莫师伯一身阳力尽在‘祝融’之中,体内只留精纯阴力,只消没有寒热相冲,反而无碍,但莫师伯从头练起,起初只能借助于外物,将炉火之类热力导入体内,除此之外别无它法,这‘步步凶险’四字,可说十分贴切,只不过世上无难事,从眼下状况来看,莫师伯是练成了。” 虞子涛道:“难怪苏掌门后来又说,令尊练功没过几年,便没了火炉体质,衣着渐和常人无异,想是随着阴力见长,渐渐抵消体内热力,‘剥复双剑’和任少侠也是一样。” 任寰道:“六大门派之中,下峰弟子身份低微,连修练盘龙武学的资格也没有,中峰弟子尚在勤修,除夏师伯、家父、在下外,大多数人都还光着膀子,只因阴力修为未到,至于上峰,在下也已说过,上峰任何一名弟子,实力都和家父不相上下,我中峰弟子实是望尘莫及……” 虞子涛听他语气中说不出的惆怅,道:“任少侠年纪轻轻,能有这等修为,我们这些老朽已十分佩服。” 任寰淡淡一笑,道: “在下的功力在二位师伯眼中自然不足一提,进境如何他们也不关心,所以在下前去铸剑炉的途中说自己热得受不了,沈师伯完全没起疑心,因为对于本派弟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他随口挖苦我几句,替我封上‘足太阳膀胱经’上四处穴道,一来确能令我凉爽不少,二来停止内息,也可减缓毒素流动,拖延到各位血战之后将我救回。” 虞子涛道:“原来一切都在任少侠预料之中,在下佩服。” 任寰心道:“伏击既然失败,又有甚么可佩服的?” 心知所有人已尽全力,可惜天不成事,须也怪不得谁。 虞子涛道:“可是任少侠乃至整个任家,又为何要将大费周章,将‘毕方’送到‘剥’剑手中?” 任寰道:“在下此举,正是给自己留了退路,若是杀不了二位师伯,也得送一份大礼出去。” 虞子涛道:“哦?此话怎讲?” 任寰道:“此事涠洲派海前辈曾问过我,其时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未经确认,所以没敢妄言,但现下可以说了。” 毕琦道:“海师叔?任大哥是要确认甚么事?” 虞子涛道:“自是确认‘剥’剑丢失‘祝融’,想那‘复’剑手持‘玄冥’,看不上其它宝剑,可‘剥’剑失之‘祝融’,收之‘毕方’,定要不胜之喜。” 毕琦道:“正是,在下愚钝,让各位笑话了,不知那‘毕方’之中,又藏着些甚么秘密?” 任寰一扭头,见纤纤全神贯注望着自己,对她一笑以示鼓励,回向众人道: “毕方鸟乃火灾之兆,其名字来自竹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既为火神,亦为木神, 居住于树林中,毕方形如丹顶鹤,但是只一条腿,身体为蓝色,有红色斑点,喙为白色, 毕方不食谷物,专吞噬火焰,毕方出现乃是大火之兆, 相传上古时期黄帝于泰山聚集鬼神之时,乘坐蛟龙牵引的战车,而毕方则伺候于战车旁。 “关于毕方鸟的更多讯息,《五臧山经》的《西山经》和《中山经》中皆有描绘, 在下便不赘述,五行之中,沈师伯的‘玄冥’属水,沈师兄的‘蓐收’属金, 沈师妹的‘息壤’属土,莫师伯的‘祝融’属火,莫师妹的‘句芒’属木, 这‘毕方’为火木之神,集‘祝融’、‘句芒’之所长于一身,莫师伯乍一见到, 教他如何不喜?尤其是在铸炼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剑身滚滚,沈师伯望而却步, 莫师伯却如获至宝。 “自从十六年前夏家离开昆仑仙境,我任家便断了昆吾之石的来源, 剩余存量仅够完成一件兵刃的三分之一,是以十六年来一直储于库中未有取出, 好几次想要做一柄袖珍玩具剑,又觉暴殄天物,也亏得没有付诸行动, 这一次当我想到莫师伯有可能丢失‘祝融’,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倘若将缺少的三分之二以玉金石代替补足,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众人见他神情自得,均自好奇,这玉金石有何不同凡响之处? 任寰又道:“玉金石和昆吾之石形态接近,明亮非常,带有反火,此为其一;玉金石不惧火热,不惧水寒,此为其二;玉通灵性,金身坚硬,此为其三;玉金石终究不是昆吾之石,此为其四。” 众人听说“其一”,不懂何为“反火”,回想亲眼所见“玄冥”、“息壤”二剑,料来与光泽有关,无人询问,待他说完“其四”,仍是一知半解,谢森河久久不见他说下去,忍不住问道:“恕在下愚钝,那便如何?” 任寰道: “莫师伯初得‘毕方’,虽然欣喜若狂,也必小心在意,昆吾之石凝聚天地之气,无论遇冷遇热,必先于玉金石而吸收,加之传说中玉金石和主人心意相通,能以同等寒暑回赠,对持剑者而言更是意外收获,一段时间后,莫师伯对‘毕方’再无怀疑,待注入半身内力,玉金石没有凝寒聚热的功效,剑身中的内力会于不知不觉间缓缓流逝。” 谢森河一拍大腿,道: “妙极!任少侠此计实在大妙!难怪为这一次伏击,任少侠事先做了这许多铺垫,华圣老弟最早说起,三清派众位同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是凭借对任大侠和任少侠的信任,知道任少侠这么安排总有你的道理,可现下听任少侠这么一说,发觉此计果真大妙!” 巨轮第二夜时,任寰曾对八人提及,这次回到盘龙峡谷,会挑选一个合适时机放出风声,说蟠龙谷中有任家铸剑师正在铸炼宝剑,无暇详叙缘由,却料定“剥复双剑”要亲自前往,各派只消潜伏于铸剑炉旁,借助背崖而立的地形,将双剑逼入绝境。 殊不知一百四十三条人命搭送进去,非但未能留住其中任何一人,更眼睁睁看着莫苍维带走这百炼功成的“毕方剑”,这一个多月来,十七人始终忧心忡忡,想到任寰醒来后无颜以对,直至听完解释,方知一切尽在计划之中,长长舒了口气。 任寰道:“这柄‘毕方’恰是二位师伯克星,若为旁人得到,只消不将自身内力输入,则全然无害,便是交给二位师伯门下弟子,达不到二位师伯的高度,只拿来做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刃,亦是远强于寻常宝剑。” 虞子涛道:“‘剥’剑总是吃过一次大亏,平白无故丢失苦练多年的阳力,兴许这一次吸取教训,不再重蹈覆辙了呢?” 任寰道: “虞长老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可近六年来,莫门被沈门盖过,莫师伯表面退让,想必心头也是憋了一口恶气,倘若没有一些急功近利之心,莫门将无法翻身,所以在下大胆猜测,莫师伯定会故技重施,否则再过几年,沈师兄羽翼丰满,又有‘蓐收’在手,必能成为沈师伯的得力助手,非但如此,沈师兄另有一个堂弟,武功也已颇有造诣,是沈家响当当的人物,而莫师妹仅有一个表姐,刁蛮任性不学无术,更手无缚鸡之力,随时间推移,两家实力差距只会愈发悬殊,凡此种种综合思量,指不定哪天,沈师伯便要得寸进尺,打起北侧上峰的主意,这些后患,莫师伯不会不考虑在内。” 谢森河道:“任少侠所言极是,如今‘剥’剑得到‘毕方’,‘复’剑失去‘玄冥’,此消彼长,正是‘剥’剑扳回劣势的良机。” 任寰大惊,道:“谢前辈,你说甚么?沈师伯失去‘玄冥’,此话当真?” 众人纷纷点头,谢森河亦将临近尾声时的变故说了一遍。 任寰大声道:“匡彦!咳咳……” 他久卧方起,全身绵软,稍一用力,又连连咳嗽,纤纤又赶紧在他背上轻拍轻抚。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⑤ 匡彦连忙起身,道:“少主。” 任家父子多年前已开始谋划伏击“剥复双剑”一事,届时八派齐出,终不能身为主人反而乐享其成,是以这些年一直在蟠龙谷培植弟子,想到六大门派内功实在特殊,一旦出手,双剑立时察觉,这才寻访知名武师,长居留于府中收徒,与自身所学实无半点相干。 无论家仆弟子武师,日常遇见任寰只以“少主”相称,只不过任寰所学远胜他们,有时亦会指点一二,弟子们感念任家收养大恩,明知这次伏击生面微乎其微,却仍争先恐后要求参与,任寰从中选出没有家室的四十人,平均分成八堆掺杂于八派之中,却在一战过后死去三十九人。 任寰道:“你身为任家弟子,岂能不知‘玄冥’的重要?为何不赶紧告知师兄,派门中弟子搜寻!” 他生性儒雅,极少如这般声色俱厉。 匡彦道:“回少主,吕师兄和谷师兄已带领众弟子搜山一月有余,暂时未能发现‘玄冥’的踪迹。” “谷师兄”名叫谷昇杰,那日蟠龙谷口偶遇晋无咎与纤纤的四大弟子之首,“吕师兄”说的自是大师兄吕浩然。 任寰眉色登和,语气平缓下来,道:“是我错怪你了,你多多见谅。” 匡彦道:“弟子不敢。” 任寰低头自语道:“一个多月了,还没能找到么?难道又被沈师伯寻回?又或是沈师妹?” 匡彦道:“听谷师兄说,搜山时确实见过沈家大小姐,原想将她生擒,交给少主发落,但她武功太强,师兄弟们留她不住,有几个师弟受了轻伤,至于‘剥复双剑’早已不知去向。” 任寰道:“你们出手时有说自己是任门弟子?” 匡彦道:“少主请放心,吕师兄确认身份后,说原来是我家少主的同门,当作一场误会遮掩过去了,这些日子时不时碰上,师兄弟们只说正常巡山,看来她并不知道我们也在找寻这柄‘玄冥’。” 任寰道: “总算你们机灵,我不敢表露身份,也是怕给父亲招来杀身之祸,二位师伯多半是回盘龙峡谷养伤去了,留下沈师妹倒也正常,只不过这‘玄冥’蓝焰升腾,夜空中能将整座蟠龙谷照耀通明,又怎会找不到呢?若非被人带走,难道是随瀑布流入深潭,凑巧嵌入潭底山石罅缝之中?” 任寰苦思未果,重又抬起头来,道:“在下不省人事已有一个多月,也怠慢诸位一个多月,现下终于将事情原委弄清,不知诸位还有没有甚么话想对在下说的?” 众人相互看了一圈,虞子涛道:“在下在任府叨扰一月,等的便是今日长谈,总算任少侠有惊无险,我去屋里收拾一下,这便回去向苏掌门复命。” 十七人中惟独虞子涛是一派长老,他这一说,余人纷纷道别,任寰忙道:“诸位,天色已晚,不如再留一宿,明早出发罢。” 虞子涛道:“任少侠盛情,在下心领,但在下离开云海已久,归心似箭,还望任少侠见谅。” 任寰见众人去意坚决,不便再留,在纤纤搀扶下艰难起身,众人随之起立。 任寰脚下虚浮无力远送,双方客套几句,各自道别,短短一忽工夫,空地上只剩任寰纤纤二人。 纤纤道:“师哥,我扶你回去歇息罢。” 任寰说了这许久话,确实有些身心俱疲,道:“不忙,你且再留一会,我有话对你说。” 纤纤道:“是关于妈妈的信么?” 任寰扭头看她,见她明眸纯澈无极深不见底,微微一笑,道:“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抱你,可是不知不觉间,我的纤纤长大了。” 纤纤道:“师哥,我姓夏,叫作夏纤纤,我的爹爹叫作夏昆仑,对不对呀?” 任寰大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纤纤不答反问道:“我爹爹还活着么?” 任寰道:“活着。” 五月天气不冷不热,山峰拂过,树林“哗哗”声响,掠过脸颊甚是舒适。 纤纤生性悠缓,得悉自己姓夏,也只淡淡一喜,又知父亲活着,更涌起一阵温馨,想到任寰既然明言,自会将一切细细道来,半点没有焦躁,轻轻拨弄垂下的秀发,这才回答先前的问题道: “我猜的呀,你们讨论那些打打杀杀,我虽然也都听着,可是我并不喜欢,便一直在想《淮南子·地形训》,里面好多地方我家都有,那里是夏家的昆仑仙境,从小妈妈便让我身穿紫衫,我又在‘华表宫’中见过‘夏昆仑’这个名字,于是随便猜了一下,没想到一猜便中啦,嘻。” 任寰道:“适才那些人虽和我任家肝胆相照,肚子里墨水却不太多,那段文字,我原本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纤纤奇道:“咦?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么?可是姓夏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呀,夏家与任家感情这么好,你们为甚么都不肯告诉我呢?” 任寰道:“我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让你生活得无忧无虑,如果不是因为黄龙圣境生出变故,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 纤纤惊道:“黄龙圣境变故?那妈妈会不会有事呀?秦婆婆、史伯伯,还有我家好多好多人,会不会有事呀?” 任寰道:“纤纤你别担心,你问的这些问题,我会一一去确认的,我想黄洞主只是暂时不方便保护你,你家的那些人,应该还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纤纤道:“既然妈妈与家里的人都平平安安,那便不用急在一时啦,师哥你先歇息一会儿罢,总是身体要紧嘛,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呀。” 任寰摇头道:“今日能解决的事,便不要拖到明日,否则悬着一桩心事,我躺在床上也休息不好。” 纤纤见他一脸凝重,道:“是发生甚么大事了么?不然师哥你不会让我听这么久,你们以前不论说甚么,从来都不让我听的。” 任寰道:“是的,我要把关于夏家的一切都告诉你。” 纤纤见他眼望远方,似要将面前的树林望穿,预感一个重大的秘密要从他口中吐露,不由紧张起来,连心跳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任寰道:“一百一十五年前,我教于盘龙峡谷创立,一百零三年前,也即是创教第十三年,莫沈两家从第一代师尊门下走出,占据北南上峰,自立门户,成为距离‘青龙殿’最近的两个家族。” 纤纤道:“距离‘青龙殿’最近,有甚么好处呀?” 任寰道:“因为‘青龙殿’中藏有我教武学最大秘密,这个秘密,凡我教弟子,人人向往。” 纤纤道:“那师哥你呢?” 任寰看着她,道:“我也向往,但是,我还有更现实的事要做,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纤纤不能尽懂,没有追问,听他缓缓续道:“莫沈两家成为六峰之首,第一件事便是将我任家散布各地的铸师尽数擒往盘龙峡谷,又夺走我任家家传宝物‘复归龙螭’,为的是让我任家从此只为盘龙效力,我任家进入盘龙峡谷之后,拜在莫家门下学艺,五年后入主西南中峰。” 纤纤道:“他们要霸占全天下最好的兵器,是为了与外边的人打架么?” 任寰道:“是的,我常对黄洞主说,纤纤你不过是不理凡尘,其实冰雪聪明,不论甚么一点就透。” 纤纤得他称赞,芳心甚喜,任寰又道: “‘复归龙螭’为一对阴阳索刃,我任家铸剑炉走出的臻品无数,却属这‘复归龙螭’最是价值连城,莫沈两家世代练剑,将阴阳索刃献于师尊,师尊得到这么一件无价之宝,喜悦之情难以名状,对两个弟子为非作歹睁一眼闭一眼,据任家先辈传下的家书,当时师尊甚至不满我任家太多得意之作流落谷外,萌生过将所有兵刃夺回的念头,只不过一百年前,我教远不及今日之众,以一教之力宣战整个江湖,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也只能想想而已。” 纤纤道:“你们师尊太坏啦。” 想得一想,又道:“师哥你适才说,只有铸术,没有昆吾之石,便铸炼不出好的兵刃,所以是不是抓完任家,又把夏家也抓进谷里去啦?” 任寰摇头道:“不是的。” 纤纤歪了歪脑袋,道:“咦?那师哥可以告诉我么?” 任寰停顿半晌,换过几次呼吸,道:“我任家受制于人,又怎能出卖夏家?正因为如此,这些铸师在接下来的十二年中再无取悦他们的作品,终于被他们尽数活埋。” 纤纤“啊”得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小嘴。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⑥ 任寰恍若不闻,道: “要说入主中峰,夏家比任家仅早数月,但论及和我教的关联,夏家比任家早了足足十四年,要说这天下有何天工出自人手,除了任家铸剑之术,便是夏家雕筑之术,我任家地处中峰,无缘近观‘青龙殿’,却无数次对‘振音界’击节叹赏,夏家对此避而不谈,我任家不便过问,但普天之下,能将盘龙峡谷修建至如此雄伟壮观,除了夏家再无旁人。” 纤纤不知“振音界”为何物,但料想也是与“青龙殿”相仿所在,道:“任家与夏家想要报仇,对么?” 任寰道:“对,其余四家包括师尊,他们都不知道夏任两家之间的渊源。” 顿了一顿,任寰又道:“十八年前,沈师伯不知犯下甚么大错,触怒师尊大人,被师尊大人勒令随夏师公与夏师叔前往昆仑仙境的雪山顶上思过一年,这一年中,由夏师公亲自监督。” 纤纤道:“便是夏家的昆仑仙境啦。” 任寰轻轻“嗯”得一声,道:“对夏师公与夏师叔而言,昆仑仙境便是自己的家,能回到家乡,和亲朋好友共度一年时光,自是莫大恩赏。” 纤纤道:“师哥,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么?” 任寰道:“当然可以。” 纤纤道:“先前那个师尊是坏人,但这个师尊是好人,对么?” 任寰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纤纤道:“因为师哥在说到这个师尊的时候,加了‘大人’两个字呀,我知道师哥彬彬有礼,就算是对‘剥复双剑’这样的仇人,也会尊称一声‘师伯’,但加上‘大人’这两个字,我相信总有理由的啦。” 任寰点点头,道:“昆仑仙境的雪山终年苦寒不逊极北,沈师伯修练本门内功,自是不惧,但每日里除去三餐,不能见任何旁人,对常人而言,的确是闷了些。” 纤纤一吐舌头,道:“岂止是闷了些?换作是我,我可熬不下来,我宁可挨饿受冻,也不可以没人理我,嘻。” 任寰不禁一笑,道:“我教之中,这也算得上是非常沉重的处罚,除师尊大人和沈师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其中缘由。” 纤纤“嗯”得一声,道:“那后来呢?” 任寰道:“沈师伯在雪山上不思悔过,入夜后下山探寻,闲逛之余,竟发现了夏家密洞。” 纤纤道:“密洞?” 任寰道:“里边有任家铸剑炉。” 纤纤奇道:“任家铸剑炉,怎会跑去昆仑仙境呢?呀!我知道啦,因为外边的铸师都被抓进盘龙峡谷去了,剩下那些是躲去避难的。” 任寰道:“是的,最近这一百年来,任家铸师受尽莫沈两家欺凌,虽然铸术著书成册,可莫沈两家一日不除,我任家学来便毫无意义。” 纤纤看他渐渐激动,在他背上轻拍两下,道:“所以沈师伯是把他们都杀了么?” 任寰道: “不,当时并无任何异样,沈师伯武功远胜夏家,那一年中沈师伯不知夜探过多少回,夏家未能察觉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一年后,三人离开昆仑仙境,在回盘龙峡谷途中,沈师伯对父子二人十分亲近,夏师公和夏师叔以为他已诚心悔过,事后还在师尊大人面前替他说了许多好话,谁知,谁知那时的夏家,已然大祸临头。” 纤纤听他语气忽变,心知事关自家衰亡,轻声道:“怎么啦?” 任寰道: “又过去一年,夏师叔在昆仑仙境迎娶新娘,沈师伯以道贺为由,带领莫师伯,外加自己一个表兄、一个胞弟一同前往,当天夜里喝完喜酒,四人前往铸剑炉,勒令他们从此为莫沈两家所用,二位师伯始终不知夏任两家的关系,只怕到现在还以为那些铸剑师原本出自夏家,任家铸师早已对莫沈两家恨之入骨,当场自行了断,宁死不从。” 纤纤听得心惊,捂住小嘴不让尖叫出声。 任寰又道:“其时铸剑炉中‘五行剑’已将出炉,四人在却在剑室‘五行剑’的材料谱中,得知一个惊天秘密。” 纤纤道:“是昆吾之石么?” 任寰摇头道:“便是有了昆吾之石,这‘五行剑’也仅能炼至九成,这最后的一道材料,为任家禁物,我任家祖训绝不可用。” 纤纤奇道:“是甚么呀?” 任寰道:“‘五行剑’中的每一柄,都需要二十五个活人鲜血,要使’五行剑’做到真正完美,须有一百二十五条人命!” 纤纤啊的尖叫出声,双手紧紧抓住任寰衣袖。 任寰伸手将她握住,感觉她小手剧烈颤抖,道:“对不起纤纤,让你听见这些,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因为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然后做出你的选择。” 纤纤不知道所谓“选择”又是甚么,强自镇定下来,道:“我没事啦,师哥你说罢,有你在我身旁,其实我怕得也还行啦。” 说这话时,脸上已在强自欢笑。 任寰道:“接下来便是一阵屠杀,好在当时,夏家大都迁入盘龙峡谷,但是仍然留在昆仑仙境的一百余口,几乎被杀个精光,最终得以幸存的,便只有两个人。” 纤纤战栗道:“是谁?” 任寰道:“便是那对新婚夫妇,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纤纤呆呆摇了摇头,忽而想起任寰在众人面前提到的“十六年前”四字,惊惧之心更甚,道:“是,我的爹爹妈妈……” 任寰沉下嗓音道:“那个新郎叫作夏昆仑,那个新娘叫作黄映瑶,正是纤纤你的亲生父母。” 纤纤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任寰见她身子歪倒,赶紧将她扶稳,让她伏在肩头失声痛哭,纤纤预料夏家发生了甚么大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以身殉剑。 潜意识中那些人虽与自己素未谋面,却是夏家血肉至亲,惊怖悲凉之情于顷刻间爆发出来,终于情绪失控,任寰一言不发任凭哭泣,只用单手抱住她腰,暗中留意不让摔倒。 也不知哭了多久,纤纤重新坐直,见任寰肩头泪湿一片,歉然道:“对不起啦。” 任寰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只想一口气说出这些,自己便能落得一身轻松,却没去想你能否承受得住。” 纤纤道:“师哥,我想听下去呢。” 任寰道:“你若是累了,我可以明日再说,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纤纤摇头道:“不用拖到明天啦,我也是此刻才知道,我们两家原来有过这么多的磨难,他们四个杀了我们夏家那么多人,万幸爹爹妈妈都平平安安,师哥你说下去罢,我受得了。” 任寰凝视她的双眼,虽还残留滴滴泪痕,却能读出前所未有的坚定,道:“那一百多个人,并不是四个人杀的,而是两个人杀的。” 纤纤道:“是‘剥复双剑’么?” 任寰摇头道:“恰恰相反,是另外两人杀的。” 纤纤有些不解,奇道:“‘剥复双剑’没有下手么?” 任寰道:“因为那个时候,二位师伯刚巧打起来了。” 纤纤虽知昆仑仙境情境势必惨绝人寰,却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道:“他们不是自己人么?怎会打起来啦?” 任寰道:“因为沈师伯坚持要以人血铸剑,莫师伯坚决不允,二位师伯意见僵持不下,谁也拗不过谁,一个要杀,一个要拦,自然而然动起武来,只不过他们两个兄弟情深,说是打架,想来也和平常切磋没甚么分别。” 他说到这里,见纤纤眼神涣散,若有所思,道:“怎么了纤纤?觉得师哥在骗你么?” 纤纤道:“不,我亲眼看见莫师伯不让沈家父女杀人,所以师哥说的这些,我很相信呀。” 任寰并不知她是在树上看见一切,只道双方打过照面,纤纤是被莫苍维一念之仁救了下来,深自庆幸,续道: “二位师伯功力相当,另外二人却都是沈师伯的亲人,趁着二位师伯相持,将一条一条鲜活人命断送在‘五行剑’中,这才有了今日真正完美的金剑‘蓐收’、木剑‘句芒’、水剑‘玄冥’、火剑‘祝融’、土剑‘息壤’,可这‘完美’二字,代价实在太大。” 纤纤听见“五行剑”之名,已猜得便是莫沈两家五人的随身兵刃,听任寰又说一遍剑名,丝毫不觉意外,只问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爹爹妈妈却是怎么活下来的?爹爹妈妈定然打不过他们的呀。” 任寰道:“因为最后关头,沈师伯的表兄和胞弟又打起来了。” 纤纤愈发奇怪,道:“啊?” 任寰道:“说起那个表兄,你也是认得的。” 纤纤道:“谁?” 任寰道:“他叫史宗桦。” 纤纤惊道:“史伯伯?不!不可能的,他只是个读书人,不可能……” 却知任寰绝不会欺骗自己,说完两声“不可能”后,哑口无言。 任寰道:“沈师伯的胞弟叫作沈墨壤,便是那‘息壤’之‘壤’,也是沈家第一流的高手,却比史宗桦稍逊一筹,便在沈墨壤想要斩草除根的时候,被史宗桦格开了剑,你爹爹妈妈就此捡回一条命。” 纤纤道:“那后来妈妈为何会去了黄龙圣境?我爹爹又在哪儿呢?” 任寰道:“你妈妈曾经和你一样,也是黄龙圣境的少主,只是远嫁去了昆仑仙境,昆仑仙境被血洗之后,她便回到自己出生之地。” 纤纤道:“那爹爹呢?为甚么不与妈妈一起去呢?” 任寰道:“夏师叔被二位师伯和沈墨壤三人带回盘龙峡谷,为避免他向师尊大人禀告,史宗桦便跟随黄洞主回到黄龙圣境定居,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他以黄洞主的性命作为要挟,只为封住夏师叔的口。” 纤纤轻叹一气,道:“原来史伯伯杀了我家这么多人,其实这些年来,我还一直挺喜欢他的,他一直都待我很好的。” 想了一想,又再补上一句:“也待妈妈很好的。” 任寰道:“那你知道了这些真相,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 纤纤道:“当然是恨他多一点呀,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可是师哥……” 直视任寰,道:“……我该怎样去恨一个人呢?”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⑦ 任寰听她说得天真,想她从小受身边人百般呵护,心中有爱无恨实属正常,道:“不懂得怎样恨人,原不是甚么坏事,不学也罢,史宗桦既死,我们将他放下便好,只当这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 纤纤惊道:“史伯伯,他死了?” 任寰道:“是的,他死了。” 纤纤道:“是妈妈杀了他么?” 任寰道:“这一点信中没有言明,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死了。” 纤纤见他欲言又止,道:“到底发生了甚么?师哥你告诉我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无论听到甚么样的消息,我都可以的,更何况还有师哥你在身边保护我呀。” 任寰深吸一气,又复缓缓吐出,道: “当年昆仑仙境惨遭屠戮,史宗桦却对黄洞主一见生情, 在沈墨壤的剑下强行留住夏师叔和黄洞主,正当他二人相持不下,二位师伯同时喝止, 莫师伯始终反对杀人,沈师伯却有自己的盘算,盘龙这一任师尊大人宅心仁厚, 沈家近乎屠杀夏氏满门,师尊大人一旦得知必然震怒,这等灭绝人性的罪状, 师尊大人必定降下‘十方盘龙镜’之刑,好在昆仑仙境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若无夏家引路,凡人根本无法涉足,沈墨渊由此生出一个念头,索性成史宗桦之美, 让他遣送黄洞主回到黄龙圣境,剩下三人则半押半送,将夏师叔带回盘龙峡谷, 以黄洞主的性命为要挟,让夏师叔告诉师尊大人,夏师公因为染病不幸去世, 当然也将昆仑仙境中发生的一切隐瞒下来。 “另一边,史宗桦在‘聚窟洲’救下轻生的黄洞主,大夫诊脉时发现她已有身孕, 几个月后,女儿呱呱坠地,史宗桦和盘龙峡谷内的沈墨渊互通消息, 分别以夏师叔和黄洞主的性命牵制对方,夏师叔因为妻子在史宗桦手里, 无一日敢轻举妄动,黄洞主又因为丈夫在沈墨渊脚下,多年来受尽史宗桦的侮辱。” 纤纤俏脸微红,见任寰停顿下来,道:“师哥,爹爹妈妈还有我,我们还会一家团聚么?” 任寰道:“一定会的!这十六年来,夏师叔在盘龙峡谷中寂寂无声,但父亲对我说过,他了解夏师叔,也相信夏师叔一定是在卧薪尝胆,等待夫妻儿女重聚之日!” 纤纤道:“师哥,你也会帮我们的,对么?” 任寰昂然道:“夏任两家血脉相连,这笔刻骨深仇,终有一日要向莫沈两家讨还!” 纤纤轻叹一气,道:“我只希望爹爹妈妈可以永远在一起,也希望莫沈两家别再做坏事啦,至于要不要杀他们,我也不知道呢,唉!我傻傻的甚么也不懂,师哥你别理我啦,后面还有么?” 任寰轻抚她的秀发,目光中充满爱怜,道:“纤纤,你评价自己的‘傻傻’二字,实是这世间最宝贵的善良。” 纤纤娇靥又是一红,道:“后来怎样啦?” 任寰道:“二位师伯离开昆仑仙境时,自然没有忘记带走那完美‘五行剑’,其时莫师妹刚刚出生,沈师妹正值周岁,沈师兄那一年七岁,莫沈两家顺理成章,将那‘五行剑’分给五人。” 纤纤道:“可是莫师妹与沈师妹都这么小,怎么拿剑呀?” 任寰笑道:“我是这么称呼她们,可莫师妹大你一岁,沈师妹大你两岁,你该称呼她们‘师姐’才对。” 纤纤一吐舌头,“嗯”得一声,道:“莫师姐与沈师姐。” 任寰道:“小时候自然用不了,保管在二位师伯手中,可如今莫师妹十六岁,沈师妹十七岁,这完美‘句芒’和完美‘息壤’,在她俩手中,应该颇具威力了罢。” 纤纤再“嗯”一声,道:“那然后呢?” 任寰道:“沈师伯威逼夏师叔绘出昆仑仙境外围弱水流向图,让自己家眷前去定居,他们占领昆仑仙境还在其次,最主要的目的……” 纤纤轻声接口道:“昆吾之石。” 任寰道:“正是昆吾之石,所以纤纤你懂了么?为甚么我在盘龙峡谷放出消息,说蟠龙谷有任家铸师出没,二位师伯便要亲身前来,只因这‘五行剑’他们使得太过顺手,好容易抢得昆吾之石,若无铸剑师,便如同好马不得伯乐。” 纤纤道:“懂啦。” 二人相对沉默,各自想得一会心事,纤纤道:“师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呢?你说过我们两家的关系是个秘密,如果你爹爹与我爹爹走得太近,一定会被别人注意到的呀。” 任寰道:“夏任两家一者东北峰,一者西南峰,看似背峰而居交往不密,可两家数百年渊源,默契远非常人可比,倘若促膝长谈,二位师伯自会疑心,但夏家擅使双手,若同时辅以我任家暗器,日常于‘朱雀阁’切磋之时,将信件塞于暗器之中进行传递,则大可掩人耳目。” 纤纤不熟盘龙峡谷地形,不知“朱雀阁”又是甚么所在,也不过问,道:“果然是好办法,你们可真聪明呀。” 想了一想,又道:“可是师哥你姓任,我姓夏,你总往我家里跑,史伯伯不怀疑你么?” 任寰道:“我在盘龙峡谷中从来都是一脸纨绔,沈师伯时常在爹爹面前嘲笑我家后继无人,我平日里除了贪玩败家,在众位长辈眼里简直一无是处。” 纤纤道:“师哥你是假装的,对么?” 任寰道:“你怎么知道?” 纤纤道:“因为我了解师哥呀,你忍辱负重,如果不是这样,怎能骗得过莫沈两家那么多耳目,又与适才那些门派的叔叔伯伯们商议大计呢?” 任寰道:“还是纤纤聪明,我假意赏玩西湖、误闯黄龙圣境、和黄洞主还有纤纤相认,这一切看似来得突兀,但我存心要让史宗桦发现。”纤纤奇道:“咦?为甚么不是偷偷摸摸呀?” 任寰道:“沈家强我任家太多,若是偷偷摸摸,绝无可能蒙混过去,接下来几年间,我时不时带你出门游玩,一路上都有沈门弟子尾随。” 纤纤打出一个寒噤,道:“有人跟踪我们么?” 任寰道:“沈门弟子武功和我难言上下,稍一疏神便露了踪迹,我却假意不知,对他们全无设防,日常对你想说甚么便说甚么。” 纤纤道:“我懂啦,师哥你原本不告诉我江湖中事,只让我瞧见人世间最美好的一面,但在那些人看来,你果然便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少爷啦。” 任寰道:“如此过去足足两年,我终于发现无人盯梢,想来沈师伯嫌我一滩烂泥,懒得浪费人手在我身上。” 纤纤道:“师哥你才不是烂泥,你是最了不起的师哥,嘻。” 任寰道:“我在黄龙圣境中,发现史宗桦敬畏黄洞主,从不进入内院,大大方便我在夏任两家之间传讯,我假意沉迷松竹美色,相信史宗桦到死都不知道我的一番苦心。” 纤纤奇道:“美色?” 任寰笑道:“自然是纤纤你了。” 纤纤“呀”的一声,娇靥绯红,却见任寰未曾留意自己,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小小失落,又见他皱眉道:“可是最近这一两年,我总有一种错觉,沈师兄有些怀疑我了。” 纤纤道:“沈师伯的儿子么?他为何会怀疑你呀?” 任寰道:“不知道,仅仅是一种错觉,沈师兄才智卓绝,为沈家‘良材’,功力犹在同龄时的沈师伯之上,和沈门那些普通弟子实不可同日而语。” 任寰又一次提到“良材”二字,纤纤亦与巨轮底层八派中人一般,并未意识到这四字确有所指,只道:“那师哥你会不会有危险?” 任寰道: “我自会小心在意,这一次我受伤中毒在先,造成我家已被多派占领而不自知的假象,此事原有极大风险,能不能瞒过二位师伯和沈师兄的眼睛,实属未知之数,待我养病完成,便要前往盘龙峡谷和父亲会合,无论二位师伯如何盘问,我必将任府变故推得一干二净,有师尊大人坐镇‘青龙殿’,料想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纤纤道:“师尊大人是不是特别特别厉害?比二位师伯更厉害呀?” 任寰道:“是的,我在八岁那年,曾有一次机缘巧合,亲眼见到师尊大人的‘四象太极’,如今又十二年过去,师尊大人的功力想必更加精纯了罢?二位师伯虽然神勇,却难和师尊大人匹敌。” 纤纤道:“那便太好啦,师尊大人是个大大的好人,大家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的啦。” 任寰意味深长道:“好人……” 纤纤未能发现他话中有话,见他久久不言,道:“师哥?” 任寰长叹一气,道:“我要说的大抵都说完了,纤纤,接下来该是你选择的时候了。” 纤纤奇道:“该我选择?要我选择甚么呀?” 任寰取出信封,道: “黄洞主在信中说到,史宗桦一死,沈师伯发现和表兄断了联络,必会再派他人前往,史宗桦虽然可恶,对你们母女却一片真心,换作另一个人,黄龙圣境必将危机四伏,夏昆仑总算还在盘龙峡谷统领一峰,黄洞主自保无虞,但从此再无余裕护你周全,所以才让你来到蟠龙谷。” 他本想说沈墨渊还会调查史宗桦的死因,怕纤纤从此寝食难安,没有说出口来。 第十二回 百年恩怨⑧ 纤纤道:“我已经到蟠龙谷啦,又有甚么要选择的?” 任寰道:“黄洞主还说到,纤纤十五岁了,该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你我从小兄妹相称,情深义重,但几个月来,你和无咎兄弟朝夕相处,相谈交往也极是投缘,黄洞主因家中生变,不及和你谈论此事,这才托我询问,言明无论你怎么选择,黄洞主都会尊重,也希望我能尊重。” 纤纤红着脸道:“选择甚么呀?” 任寰道:“以你今时今日的聪慧,岂能不懂选择甚么?黄洞主的意思,也非是要你早日完婚,只不过身为人母,渴望见到女儿终有良配,并在我蟠龙谷许下婚约,算是了却她一桩心事。” 纤纤却只低眉不语,两只脚交替踩地,看似反在玩耍,任寰道:“纤纤?” 纤纤轻声道:“嗯?” 任寰道:“你有在听我的话么?” 纤纤道:“有呀。” 任寰道:“那么,你有在想黄洞主的问题么?” 纤纤再度沉默。 任寰道:“还是说,你需要时间思考?那么容你思考一夜,我明日再来问你答复,亦无不可。” 纤纤道:“不用啦。” 任寰道:“那你是现下便能告诉我了?” 纤纤又是一声不吭。 任寰昂首坐正,道: “黄洞主再三嘱咐,要由纤纤自己决定,我不可强加左右,未免将我任寰瞧得小了,你若觉得我这般逼问对无咎兄弟有失公允,我这便请他前来,让你当我二人之面,亲口说出你愿嫁谁,我任寰可以在此立誓,这一生都会疼你如初,无论你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师妹。” 纤纤道:“不用啦,即使无咎哥哥在我面前,我的选择也是不会变的。” 任寰道:“所以你的选择,到底是谁?” 他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但嗓音极度不稳,显然正自强压内心翻腾。 纤纤双膝伸直,复又一先一后踏在地上,如此重复两次,目光也只跟随脚尖上下起落,终于说道:“当然是师哥你呀。” 任寰颤声道:“真,真的么?” 纤纤道:“师哥不相信纤纤么?” 任寰道:“当然不是,只因南大洋上,杭州城郊,我都见你们相谈甚欢,无咎兄弟更是救过你的性命,那一次,便连我都无能为力。”纤纤道:“无咎哥哥是待我很好,他为了救我,差点死在船上那个大坏蛋的手上。” 将成都府夜间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任寰大为诧异,道:“唐桑榆?他们师徒竟还活着。” 纤纤奇道:“当然活着呀,不是师兄你自己说的么?吃几口水便会浮上来啦。” 任寰苦笑道:“我和各派朋友约在船上,此事何等机密?谁知阴差阳错,那唐桑榆也在船上,我岂能留他活口?当时说那些话,不过是哄你来着。” 又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纤纤我答允你,我这一生,绝不再对你说一句谎言。” 纤纤笑吟吟道:“师哥你便是骗我,也定是为了我好,我不会怪你的啦。” 任寰忿忿道:“这唐桑榆仗着有个了不起的师父,整日里自以为是招摇撞骗,我眼下还只胜他一筹,他那徒弟又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我没有把握一击必中,待我再苦练几年,终有一日亲手取他狗命,替纤纤你出一口恶气。” 纤纤道:“我还好呀,那个坏蛋两次想欺负我,结果第一次被师哥你扔到海里去啦,第二次又被老帮主打得吐血,便像蟠龙谷中的瀑布一样流下来,嘻。” 任寰道:“你见他吐血,不害怕么?” 纤纤道:“当时很害怕呀,但老帮主没下杀手,应该可以养得好的,便不怎么害怕啦。” 任寰道:“也亏得班陆离不知道你是盘龙峡谷夏师叔的女儿,否则他若袖手旁观,你和无咎兄弟小命不保。” 纤纤奇道:“老帮主很讨厌我爹爹么?” 任寰道:“不只是夏师叔,是整个盘龙,他的腿,便是率领丐帮硬闯盘龙峡谷之时,被谷口炸药炸瘸的。” 纤纤奇道:“老帮主人很好呀,你们为甚么要炸他呢?” 任寰听她问得可爱,心想这些门派之争,又岂是简单一句好坏得能辨得清楚?道:“这件事我们回头慢慢再说,班陆离救你一命,我总是会记在心上,对了,我们适才说到哪里?怎会忽然扯到那唐桑榆?” 纤纤抿嘴一笑,道:“无咎哥哥为了救我奋不顾身,我是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但我只当他是我的哥哥,很好很好的哥哥,很亲很亲的哥哥啦。” 任寰道:“那我呢?” 纤纤道:“这个问题,好像无咎哥哥也问过我,当时我也傻傻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觉得师哥待我很好很好,无咎哥哥待我也很好很好,我很开心,想一直这样被大家疼爱,便不愿意去想更多别的事情啦。” 任寰道:“无咎兄弟也问过你?” 纤纤道:“对呀,无咎哥哥那天忽然说想娶我为妻,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说罢轻吐一下舌尖。 任寰正色道:“无咎兄弟问出这样的话,那是对你情根深种,你可以不嫁给他,但不能借此取笑。” 纤纤奇道:“咦?情根深种么?我让无咎哥哥只把我当成妹妹,他答允了的呀。” 任寰一脸苦笑,心道:“那样的场合,换作是我我也答允,但是情由心生,又怎能压制得住?” 纤纤若有所思,把玩着手中辫发,道:“好像那个时候,我还把师哥与无咎哥哥看作是一样的人呢。” 任寰道:“那么现在,是不一样的人了么?” 纤纤道:“这一个多月,我天天守着师哥,从早到晚哪儿也不去,我想了很多很多,我问自己,师哥与无咎哥哥有甚么不一样呢?” 任寰道:“为甚么会想起问自己这个问题?” 纤纤道:“因为被一些人提醒,忽然发现好像是该思考这个问题啦,我可以有很多很多疼我的哥哥,但我最终只能嫁给一人,我总要知道我真正离不开的人是谁呀。” 任寰听她平静说出这些话来,深觉大梦初醒,纤纤已从那个空灵无邪的小女孩,长成一个明悉万事的大姑娘,道:“所以那个人,是我么?” 纤纤道:“嗯。” 虽只一字,声音却无比坚定。 任寰道:“无咎兄弟远在江湖之外,又对你一往情深,你若嫁给他,一世无忧无虑,或许这也是黄洞主的本意。” 纤纤道:“是妈妈的意思,却不是我的意思,妈妈说过会尊重我的选择。” 任寰道:“蟠龙谷看似桃园,却已被二位师伯盯上,我不日便要启程,前往盘龙峡谷。” 纤纤道:“师哥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师哥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任寰道:“夏任两家百年来遭受莫沈两家欺辱,疲于自保,你若随我前去,不论留在夏家还是任家,终不免时时受气。” 纤纤道:“我能受得了。” 任寰道:“我教被二位师伯糟蹋得声名狼藉,那些所谓名门正派视我教为眼中钉,一旦峡谷破口,双方鏖战,我能挡在你的身前,却未必能护住你的性命。” 纤纤道:“我不怕。” 任寰道:“正道盟主是丐帮帮主卓凌寒,也便是无咎兄弟的小哥哥,你若执意护我,势必与无咎兄弟为敌,与班陆离为敌。” 纤纤道:“我会对无咎哥哥与老帮主说,师哥不是坏人,二位师伯才是,他们若不信我,我站在师哥这边。” 任寰说这五句话时,语速一句胜于一句,声音一句盖过一句,但纤纤始终一缕清音,不与争锋,不容辩驳,任寰终于舒出一气,道:“纤纤,我对你爱慕已久,曾告诉自己,你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这些话直至今日方能对你吐露。” 纤纤红晕双颊,芳心甚是甜蜜,轻轻回道:“你一日不娶,我一日不嫁。” 任寰道:“你相信我,从此无论前途艰险,我必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纤纤道:“我自然相信,师哥你从来都是这样待我的呀。” 任寰长叹一气,道:“无咎兄弟知道这件事,怕要伤心欲绝,我不方便露面,此事还得你亲自和他说清。” 纤纤道:“我会的。” 任寰道:“若他痛哭流涕,苦苦挽留,你又该怎样?” 纤纤道:“我会难过,但是我的心分不成两半。” 任寰道:“说话时务必留意分寸,我虽今日赢得了你,却深能体会他的感受,换作是我亲眼看你嫁给旁人,也必是一般的绝望无助,无咎兄弟若是无家可归,尽可在我府中住下,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怕只怕他因爱生恨……” 纤纤抢道:“好啦师哥,我知道该怎么对无咎哥哥说,这件事你就别费心啦。” 任寰忧色忡忡,还想再说甚么,忽闻前方树林异响,立时警觉,喝道:“谁?” 同时左袖一甩,四枚暗器凌空飞出,但他卧病月余手腕虚浮,聊过这许久更是心力透支,此刻坐在院落中央,暗器甚至未能够及灌木,便已咣咣落地。 纤纤道:“师哥,怎么啦?” 任寰面对密林枝叶凝视许久,道:“兴许是野猫罢,我忒也警惕了些。” 纤纤却似想起甚么,道:“师哥你累了这么久,回房歇息好么?我这便去找无咎哥哥说清楚,说完马上回来找你哟。” 任寰道:“也好,你只管去,我自己能走。” 纤纤道:“不,我要先扶师哥躺下,才能放心去找无咎哥哥啦。” ------------------------------------------------------------------------------------------------- 【注】 玉金石乃是虚构,文中“玉通灵性”确有此说,“金身坚硬”却纯属杜撰,事实上黄金是一种很柔软的金属,请读者不必执着。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① 晋无咎被任寰支开,心中气苦,一个多月下来,对府中地形摸透五分,走出一片林子,眼见四下无人,直溜溜窜上树去,回到任寰与纤纤卧房所在院落,密缝中瞧见近二十人排排落座,任寰居中,声音清晰可闻,心道:“你不让我听,我偏要听。” 只听过没几句,晋无咎大吃一惊,出于班陆离这层原因,卓凌寒始终对盘龙教恨之入骨,任寰居然直认自己为盘龙教众,当下竖起双耳。 他自不知由于正道武林早已谈盘龙教而色变,任寰为免隔墙有耳,只消离开盘龙峡谷,与正道好友会面时,从来惯称“六大门派”,不知为何反而一喜,心想这些秘密探听得越多越好,若他日能帮助卓凌寒剿灭盘龙教,必是大功一件。 在他脑中始终盘旋着一个可怕念头,他每每思及都会自惊自责,一晃离开蓬莱仙谷四月有余,他对纤纤情愫日增,求得卓夏谅解固然重要,可若正道中人能一拥而上,将盘龙教众尽数诛杀,尤其是那任寰,如果没了这个人,纤纤便能日日夜夜守在自己身边。 巨轮与任府两度相遇,他都觉得任寰风流蕴藉,每经比较不免自惭形秽,明明看来不似恶人,他最盼着死去的竟不是十恶不赦的“剥复双剑”,而是……他惟有赶紧打住,不敢再往深处多想, 他虽偶有些小聪明,毕竟没有夏语冰过目在脑过耳在心的本领,莫沈任夏四家关系错综复杂,他仅能听懂一个大概,要他再复述一遍其间细节,那是万万复述不出,加之任寰与纤纤多次神情暧昧举止亲密,更令他妒火中烧。 随后十七人各自离去,院中只剩二人,纤纤身世之谜揭开,直教他触目惊心,暗道: “纤纤竟是夏昆仑的女儿!那么纤纤便是小姐姐的亲妹妹,难怪我最开始觉得她们长得有点像,而且她们又都是这么这么好的姑娘,夏昆仑这么这么坏的人,竟能生出两个这么这么好的女儿,但是……” 他一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边听任寰详述沈家屠杀夏家的经过,待见纤纤哭得断肠,自己一颗心亦随之揪起,竟连二人肢体接触亦不那么挂怀。 同时萌生巨大疑惑,夏昆仑整个正月待在蓬莱仙谷,算上往返路程,以沈墨渊的防备之心,夏昆仑怎可能失踪两月不被发现?断定其中大有玄机,可这玄机究竟为何,自己暂时还想不到。 正绞尽脑汁间,任寰提到信中黄映瑶所言,晋无咎心跳骤然加速,虽然整整一月遭遇纤纤冷落,他也猜到会是这个结局,可是听见这些话由纤纤亲口说出,整个人从头到脚凉至冰点,身体随枝叶颤抖,好几次甚至站立不稳,凭借手上本能反应,总算没让自己坠落下去。 任寰纤纤每一句情话,都如同在他心口扎上一刀,他始终对夫妻兄妹概念模糊,直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自己早已爱上纤纤,最后依稀听见任寰对自己言语关心,更加深自痛恨,非但输了纤纤,还输了胸襟,但觉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耳听得纤纤要找自己说清,意识一片模糊,内心喃喃道:“我不要听,我不要见纤纤,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离开……” 转身时早已心乱如麻,对任寰投射暗器全然不晓,走出几步双颊微痒,随手一抹,不知何时脸上已挂满泪水,咬牙道:“我不哭!我不能哭!便是要哭,我也绝不让任府的人看见!” 神志恍惚间走错几条路,回到卧房,将衣物塞入包裹,背在身上甚是沉重,忽而想到甚么,伸手去摸包裹中的金银,道:“我不要花纤纤家的钱,也不要住任家的房子,我便是饿死,也不再要他们的施舍!” 金银处于各层之间,一时取不干净,又伸袖在双眼抹得一下,将包裹中的衣物完全抖出,里边金锭银两颗颗散落,扭头之间,纤纤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纤纤见他失魂落魄,道:“无咎哥哥,你都知道了么?” 晋无咎将床上银两抓起后放在桌上,道:“你甚么也不要说,我甚么也不想听,你家的银子,全部还给你。” 又低下头去整理包裹。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先冷静一下,好么?” 晋无咎正将衣物件件塞回,看见黄龙圣境“华表宫”中,纤纤送给自己的那幅字画,听见她对自己说话,吼道:“住口!” 一咬牙将字画撕成四块扔在地上。 纤纤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晋无咎自己亦不敢相信,自从巨轮初识,他对纤纤万般疼惜,何曾如这般大声说过一句重话?这两个字一出,自己心头之痛反胜纤纤数倍。 纤纤两行泪珠滑落,道:“无咎哥哥,你说过,你可以只当我是你的妹妹。” 晋无咎一字一顿道:“我不稀罕!” 将衣物草草塞回,背在肩上快步走出。 纤纤见任寰发出暗器,微一细想,猜到晋无咎正在左近,搀扶任寰回房躺下,而后匆匆赶往客房,不想竟会这般收场,眼见晋无咎负气离去,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眼望他的背影垂泪,见他走出几步忽又回头,不知是否改变主意,心中隐隐一宽,待他走过身边,叫道: “无咎哥哥。” 晋无咎回入房间,缓缓蹲下身子,费劲将地上碎成四块的字画一一拾起,小心翼翼叠为四层,虽咬紧牙关,却终究止不住泪水滴滴落在地上。 纤纤无言以对,惟有陪着一同哭泣,见他将字画放入胸口,始终没朝自己再瞧上一眼,重又向外走去,目送他渐行渐远,直至隐出视线,终于蹲在地上,伏住膝盖放声大哭。 ------------------------------------------------------------------------------------------------- 晋无咎跌跌撞撞,沿山路走出蟠龙谷,眼前地势渐平,他对身旁情景浑不在意,见路便走见弯便拐,一直走到天黑,发觉已在一个小镇,却不是磁峰镇,走入一家客栈,被小二问及,方才想起身无分文,道:“对不起,打扰了。” 出门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人叫住自己,仍是先前那个小二,见他快步奔近递上四根玉米,道:“这位客官,客栈不是我家开的,小的没法做主,这几根玉米,您带在路上吃罢。” 晋无咎道:“你为甚么要施舍我?” 小二道:“哎哟瞧您说的,我看您不是骗吃骗喝的人,定是路上丢了盘缠罢?大家见面便是有缘,能帮到朋友,我自己也挺开心。”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遇见小二尽是嫌贫爱富的嘴脸,第一次见到救济穷人,伸手接过,深深一躬,道:“谢谢。” 小二忙将他扶正,鼓励他几句,回客栈干活去了。 晋无咎呆走好几个时辰,双足酸软,找个台阶随地坐下,拿起玉米一顿乱啃,他早已肚腹空空,却无丝毫食欲,每一口奋力咬下,所为并非充饥,更多则是发泄,咬到第二根时,眼前已一片模糊,忽而胸口剧恸,手中玉米扔在一旁,将头埋进双臂号啕大哭。 这般哭过不知多久,终于只剩干嚎不见泪水,离开蟠龙谷后第一次开始思考,心道: “我要去找小哥哥小姐姐,便是每天被小姐姐骂十回,再被小哥哥打二十顿,也好过这样被人抛弃,更何况夏昆仑明明是小姐姐的爹爹,怎么又成了纤纤的爹爹?我虽然想不通,但聪明如小姐姐,定然一想便明白了,还有纤纤送我的那副字画,对小姐姐也多半有用。” 他起初拾回字画,是终对纤纤难以割舍,继而想到这一层,更加暗自庆幸。 伸袖抹去双眶残余泪珠,哭过这许久,内心总算畅快一些,扭头瞥眼,五步内一个绿衫少女,站在自己来时方向,不知是否一路尾随,却是沈碧痕。 沈碧痕道:“你终于看见我了。” 晋无咎也不理她,抓起剩下两根玉米,起身便走。 沈碧痕大是奇怪,道:“你站住!” 见他背对自己越走越快,跟随他穿过小镇来到郊外,一个提气拦在面前,道:“晋公子,你这是为何?” 晋无咎道:“你为甚么要跟着我?” 沈碧痕道:“要我不跟着你也行,但你必须把话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般躲着我。” 晋无咎道:“我和你没甚么可说的,你沈家也有好人么?” 随即心道: “我可当真糊涂!这些话哪能随便说得?纤纤不久要陪任大哥进盘龙峡谷,要是让这沈碧痕知道夏家和任家有复仇的念头,沈家有了防备,可就更不好对付了,纤纤虽然不要我,但我希望她受到伤害么?不!我只希望她能永远开开心心,永远平平安安,纤纤说过万一害得我伤心,她也会自责,我哭的时候她也哭得那么伤心,我真是该死!为甚么我要当着纤纤的面哭,还要对她说出‘我不稀罕’那样的浑话?唉!纤纤说得对,如果她今天选的是我,任大哥也肯定和我一样伤心,她也肯定和任大哥一样伤心,纤纤那么善良,无论我和任大哥中的哪一个伤心,纤纤总是免不了伤心,其实她才是我们三个中间,最倒霉最可怜的那个。” 沈碧痕哪里知道他这一瞬间脑中转过的无数念头?秀眉一扬,道:“你甚么意思?我沈家便怎么了?” 晋无咎道:“没甚么,你别跟着我就是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沈碧痕横过“息壤剑”挡在面前,道:“你不说清楚,今日哪儿也别想去。” 晋无咎只求耳根清净,道:“你爱杀便杀罢,反正我打不过你,也不想活了。” 沈碧痕亲见他哭得撕心裂肺,道:“不错,这样杀了你倒是便宜了你,你妹妹呢?” 晋无咎被她牵动心事,轻叹一气,道:“纤纤有她师兄照顾,我原该为她高兴才对。” 沈碧痕收起“息壤剑”,道:“你为她高兴,却为自己难过。” 晋无咎道:“和你无关。” 沈碧痕道:“那日初见,我便看出你俩并非兄妹,她看你的眼神,也不是妹妹对哥哥这么简单,却又怎会跟了她的师兄?” 晋无咎仍道:“和你无关。” 沈碧痕道:“我偏要说,看似娇弱可怜,实则见异思迁,好不要脸。” 晋无咎怒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沈碧痕反而背转身去,道:“我便不信,堂堂‘降龙十八掌’,会用来打一个弱女子。” 晋无咎懒得理她,顺着小路前行,沈碧痕复又跟上,道:“你先别走,我有事要问你。” 晋无咎道:“我甚么也不知道。” 沈碧痕道:“我见你从蟠龙谷方向而来,你去那儿做甚么?” 晋无咎“和你无关”四字几欲出口,转念一想,万一教沈碧痕得知纤纤与任家的关系,怕又会有危险,道:“去玩,去看看那里的森林瀑布,你管得着么?” 沈碧痕走到与他并行,笑道:“我便不信你当真不理我。”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② 晋无咎扭头见她笑得得意,大不同于纤纤的恬静俏皮,月光下秀色夺人,心道:“你是美到了极处,可那又怎样?若是纤纤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便是比你再美十倍的女子,我也不瞧在眼里。” 沈碧痕声音柔转,道:“晋公子,你在蟠龙谷,可有见过一柄会发光的宝剑?” 晋无咎登时警觉,心道:“她在问‘玄冥’,是了,那个匡彦说过,沈碧痕这些天也在搜山,她爹爹中了剧毒受了重伤,此事原该落在她的身上。” 假意不知,道:“别说蟠龙谷了,那柄剑很早便跟着我,一直跟到现在。” 沈碧痕惊道:“此话当真?” 晋无咎道:“你手上的这柄剑,不就会发光么?” 沈碧痕轻叹一气,道:“若是我手中这柄,又何必来问你?那柄剑对我爹爹很重要,晋大哥,你明知不是,却来消遣我。” 晋无咎听她软语,心下微有不忍,离开蓬莱仙谷后,第一次被人称呼“晋大哥”,心道:“我还是比较爱听纤纤叫我‘无咎哥哥’。” 沈碧痕兀自不觉,道:“我在蟠龙谷找了一个多月也找不着,今日正想放弃,恰见你从谷中出来,看你整个人昏昏沉沉,便一直跟着,想等你清醒些再来问你,既然你这里没有消息,我也该……” 手臂一紧,却是晋无咎将自己拉到路边暗处,前后张望不见有人,奇道:“你……” 晋无咎再次打断,道:“别出声!” 这一带郊外,除一条二车并行的道路,左右四尺以下皆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圆月下瞧不清楚种些甚么,此刻二人所处为路边低洼,地面约在胸口高度,所幸连日无雨,脚下没有污泥。 晋无咎左耳伏于地面,轻声道:“快了。” 沈碧痕将信将疑,却嫌路面肮脏,不肯俯听,过得许久,前方传出“嗒嗒”马匹之响,依稀有人说话,听声音不止二人二马,一时判断不清数量,沈碧痕扭头看晋无咎,见他全神面对声音方向,半分未曾留意自己,心道:“这小子怎么能听这么远?” 马匹渐渐走近,总共五人五马,三男二女,衣饰平常,其中一名女子戴顶帽子,不露辫发,说话声渐渐清晰。 只听一个中年男子声音道:“这一次只要逼得少林出手,江湖中的格局怕要变一变了,那些宵小使些鸡鸣狗盗的伎俩,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中年女子从鼻孔中挤出“哼”字,道:“便是少林不出,这江湖也未必是他卓凌寒说了算。” 晋无咎登时警觉,心道:“这大妈在说小哥哥。” 中年男子道:“能从‘瑶池’下安然脱身,那人究竟是谁?” 中年女子道:“闻师兄的‘紫宵’,也未能伤得了那人分毫。” 中年男子正是姓闻,闻言爽朗笑道:“师太还是这般得理不饶人,是闻某失言了。” 另一个年轻男子道:“依在下之见,那人虽然躲在暗处,招式却不怎么阴毒,想来不是盘龙教众。” 那中年女子道:“便是念在这一点,贫尼那一剑也未使全力,否则,嘿嘿……” 姓闻那人接口道:“否则那人便是不死,也非得留下一条胳膊。” 中年女尼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闻师兄切莫胡言。” 姓闻那人道:“师太教训得是。” 说话间五人走过身前,晋无咎与沈碧痕同时蹲下身子,听那中年女尼道:“前边便是冰川镇了,我们在此投栈一宿,没几日便能和诸葛师兄会面,至于其余九派和我们并不顺路,不知都到了没有。” 五匹马渐渐走入冰川镇,晋无咎见身旁沈碧痕一脸怒色,奇道:“你怎么了?” 沈碧痕道:“没甚么,你别来烦我!” 晋无咎道:“我原本是想一个人走,你自己要跟着我。” 不知她毫无来由发甚么脾气,双手一撑爬上地面,姿态稍显拙劣。 沈碧痕稍一提气,整个人已轻灵跃上,没好气道:“不知道你在我面前还装甚么,你那‘降龙十八掌’便那么见不得人么?” 晋无咎心道:“老帮主那天说不想见她,才会生出这样的误会。” 只道:“我根本就打不过猪头,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 沈碧痕道:“你把那淫贼打得身受重伤,此事我亲眼所见,你又怎么解释?” 晋无咎道:“反正不是我打的。” 沈碧痕道:“不是你打的,难道是你妹妹打的?瞧她那娇滴滴的样子,你骗鬼呢。” 晋无咎被她一通抢白,无从辩解,索性闭口不言。 沈碧痕道:“怎样?没话说了?” 见晋无咎反向回行,奇道:“你不是要走么?还去镇上做甚么?” 晋无咎道:“那你呢?算是跟定我了?” 沈碧痕俏脸一红,道:“我是要去看看,适才那些人有甚么阴谋诡计,谁在跟着你了?” 晋无咎见她与自己不谋而合,心念一动,暗道:“是了,她本是沈家大小姐,刚才那些人说盘龙教众阴毒,自是她家对头,她跟在后头倒也正常。” 沈碧痕又道:“那你呢?” 晋无咎道:“和你一样,要去看看。” 沈碧痕道:“听那些人的意思,好像也是丐帮的敌人,如此说来,我们算是同仇敌忾。” 晋无咎明知故问道:“你也是丐帮中人?” 沈碧痕怒道:“你瞧我像乞丐么?”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丐帮又不都是邋里邋遢,本就分作净衣派和污衣派,净衣派里我还有见过男弟子生得和你一样好看,有甚么可奇怪的?” 沈碧痕听他无意间夸赞自己美貌,嫣然一笑,道:“你说的可是齐高?” 晋无咎道:“看你年纪轻轻,认得的人还真不少。” 转而想道:“我倒忘了那天她对猪头说过,丐帮英雄救过她的大嫂。” 沈碧痕道:“丐帮这些年出了不少少年英雄,小女子向来仰慕,卓帮主是一个,齐高是一个,晋公子你也算得一个。” 晋无咎见她缠夹不清,惟有苦笑。 冰川镇上灯火阑珊,一片寂寥,晋无咎回想从杭州到成都,与纤纤经过无数小镇,此刻物是人非,一阵悲凉涌上心头,望着一扇窗户上透出的身影,痴痴出神。 沈碧痕道:“发甚么呆呢?客栈就在前边。” 晋无咎回过神来,点一点头。 冰川镇客栈与成都相仿,两侧皆有道路,二人绕至后门,见上层仍有三四间窗户亮着油灯,掐算时间,五人必在这几间房中,不敢明目张胆现身,只躲在十数丈远的灌木之后,沈碧痕道:“我要住在这里,你随不随我一起?” 晋无咎惊道:“那怎么可以?” 沈碧痕微觉诧异,随即明白他的意思,道:“你想哪儿去了?自是各要一间。” 晋无咎道:“我……” 沈碧痕道:“知道你没银子,算我借给你的,到时还我便是。” 晋无咎道:“我不要,我在树上便能凑合一夜。” 沈碧痕“噗嗤”一声,道:“树上?你是猴子么?” 晋无咎想要再说,稍一侧头,嘴唇竟差点触到沈碧痕的额间,才发觉二人近在咫尺,赶紧退开一步。 沈碧痕奇道:“你做甚么?” 晋无咎道:“没甚么,我这便要上树了,你去投栈罢。” 沈碧痕道:“你当真有床不睡要睡树上?” 晋无咎道:“我在树上睡了十年不止,放心罢,摔不下来。” 话音未落,找到灌木边一颗油桐,三两下爬得没了影踪。 沈碧痕又好气又好笑,见他显露的分明是下等轻功,可如这般举重若轻徒手上树,自忖再练十年也无法做到,回想相识以来,他始终不肯承认武功卓绝,也不知是真是假。 晋无咎于油桐间穿行,轻而易举来到几扇烛火闪烁的纸窗跟前,找到一根粗壮树枝,静听客栈内有无动静。 二层共有四间屋子亮灯,其中三间有细碎话语传出,居中为两名女子,左首边相邻那间同样有光有声,想是其余三男。 两处相隔较远,对话亦不怎么响亮,晋无咎粗听之下竟甚么也听不清,连做两下深呼吸,闭目放空脑中一切,耳畔终于传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师父,铜砂那么多弟子死于‘玄冥’之下,那人会不会是‘剥复双剑’中的一个?” 中年女尼道:“是的话再好不过,说起来世间宝剑便只‘五行’堪称完美,那也得看是在谁的手里,‘祝融’、‘玄冥’同在‘五行’之列,我慧宁正好拿这柄‘瑶池’领教一下!” 短短两句话,晋无咎大是心惊,暗道: “原来这两个女的是师徒,光头大妈叫作慧宁,不知道是哪个门派,任大哥白天才提到这‘五行剑’,当年沈家灭了夏家,连盘龙师尊都不知道这件事,这几个人明明既不是盘龙的朋友,也不是小哥哥率领的正道同盟的朋友,为甚么竟会知道这‘五行剑’的名字?” 这一分神,双眼自然张开,接下来年轻女子的一句话便未听清,见最西侧房间照明,与其余几盏亮灯相隔甚远,想是沈碧痕入住,却因其余房间有人,不得已要了这间,微微一笑,心道:“你住在客栈,又不可能跑去门口偷听,还不如我在这树上呢。” 不去管她,又再合眼凝神。 只听慧宁道:“这个自然,为师虽将以寡敌众视作等闲,却也不会妄逞匹夫之勇,以为师功力,要收拾他们中的一个料来不难,可毕竟对方根底不明,若他二人齐上,为师难言必胜,定当小心为上。” 晋无咎大是诧异,心道:“这光头大妈在说甚么?收拾‘剥复双剑’中的一个?她不过是个女子,竟有这么厉害?” 当日蟠龙谷中“剥复双剑”杀人如麻的画面浮现眼前,一时对中年女尼又惊又骇,同时打定主意:“我一定要把这件事亲口告诉小哥哥小姐姐,要是这个光头大妈当真这般了得,又要与正道同盟为敌,那小哥哥小姐姐可得要小心应付,机会难得,我要多听一些。”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③ 年轻女子道:“徒儿有一个大胆猜测,但在外人面前不敢多嘴。” 慧宁道:“你素来心思细密,但说无妨。” 年轻女子道:“唐掌门被‘降龙十八掌’重创,铜砂弟子又被‘玄冥’大肆杀害,徒儿始终觉得,此事未必便是巧合。” 慧宁道:“有话直说。” 年轻女子道:“如今的江湖,盘龙魔教为一方,我佛门弟子为一方,卓帮主率领的佛门以外正道同盟又为一方,倘若不是三足鼎立的局面,那么……” 慧宁道:“你怀疑丐帮暗中勾结盘龙魔教,欲对我佛门不利?” 年轻女子道:“徒儿不敢妄加断言。” 慧宁道: “牟庄大会号称正道同盟,却刻意避开我佛门各派,唐掌门上门理论,二弟子为丐帮六袋弟子旁门左道的功夫所伤,致使半身不遂,一辈子成了废人,唐掌门自己又被‘降龙十八掌’打得休养一月方才恢复,他卓凌寒担心做不成盟主,牟庄大会不敢邀请我佛门各派参加,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对铜砂下手如此狠毒,更公然向少林挑衅,按理说没有必要,‘玄冥’又偏生在这个时候重出江湖,难道果真如你所言?” 晋无咎直听得心头大怒,暗道:“你这老巫婆,居然怀疑小哥哥勾结盘龙!” 微一睁眼,沈碧痕房间已暗了灯,反倒是月光下赫然多出一个绿影,恰在慧宁师徒头顶,心道:“她倒聪明,不知道甚么时候翻上去的,我竟然没能发现。” 年轻女子道:“不仅如此,少林《易筋经》在丐帮手中得而复失……” 慧宁抢道:“正是!换了平日,卓凌寒直承其过,看来也算坦荡,可这么多事同时发生,岂是一个巧合说得过去?” 年轻女子道:“据卓帮主亲口所言,丐帮去年六月便已得到《易筋经》,非但没有及时交还少林,还在甚么蓬莱仙谷一待半年之久,说是为了陪同卓夫人生产,谁又知道有没有躲在无人问津之处偷偷修练?” 慧宁道:“这倒不难,待为师找个机会和卓凌寒过过招,分晓立见,这‘易筋经’谁人不知?他卓凌寒想要瞒过天下人,只怕做不到。” 年轻女子道:“卓帮主偷了《易筋经》,未必便是自己修练,倘若暗中传于长老,再由长老层层下传,以丐帮十数万之众,要想揪出修练之人只怕不易,假使丐帮弟子人人修练,以‘易筋经’的威力,只怕卓帮主该考虑一统江湖了。” 慧宁冷冷道:“单凭一个丐帮,便想一统江湖么?” 年轻女子道:“可若卓帮主同时手握盘龙魔教,师父,此事不可不防。” 慧宁道: “如此说来确有可能,听唐掌门说,牟庄大会,丐帮四大长老在‘铜砂掌’下一败涂地,假想卓凌寒得到《易筋经》之初,确实存有归还之心,谁知丐帮除了帮主,竟无一人能和铜砂弟子抗衡,丐帮‘降龙十八掌’自来择人而授,‘打狗棒法’更是历任帮主单传,他卓凌寒没有第三门绝技,借少林武学来强盛自身,大大说得过去,班陆离啊班陆离,你英明一世,当真晚节不保,到老看走了眼么?” 年轻女子道:“徒儿正是这样想的,卓帮主卓夫人出蓬莱仙谷后直奔西安府,在正道群雄眼皮底下必抽不开身,据铜砂钱师兄说,以‘降龙十八掌’打伤唐掌门的,是一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师父,唐掌门的伤势虽未亲眼看见,但是能让他卧床一月之久,只怕卓帮主自己,也未必能有这等功力。” 慧宁道:“所以你是怀疑,卓凌寒已偷偷传了那小子‘易筋经’?” 年轻女子道:“徒儿不敢断言,但是除此之外,徒儿想不到别种可能。” 晋无咎心道:“这老巫婆是在说我,‘易筋经’又是个甚么东西?小哥哥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他传给我的内功叫作甚么名字,难道便是少林内功?” 屋顶沈碧痕听得清楚,暗自沉吟:“晋大哥明明那么强的内力,却在我面前百般掩饰,竟是因为他偷学了少林‘易筋经’?” 二人各有所思,又听慧宁道:“唐掌门师从崇印方丈,对少林武学见闻广博,倘若真是‘易筋经’,为何他会察觉不了?” 年轻女子道:“或许那小子修习‘易筋经’,只为自己内力速成,真待临敌之时,却以丐帮内力打出,好混淆旁人视听。” 慧宁连声道: “有理!有理!为师身为佛门中人,虽不曾亲见,却也对此略知一二,据说一旦‘易筋经’内力入体,便始圜流经脉长行不息,常人每日运功打坐不过两个时辰,四个时辰者已属勤苦,六个时辰者更是寥寥无几,但‘易筋经’内力每日游走十二时辰,终年不断,比之常人,修为提升速度少则两倍,多则六倍,无愧于少林‘镇寺之宝’之名。” 年轻女子轻叹一声,道:“徒儿便是不懂,卓帮主已然统领丐帮,旗下十数万弟子,何苦还要人心不足,做这些为江湖同道不齿之事?” 慧宁道:“这又有甚么奇怪?卓凌寒虽然本性不坏,怕老婆却是出了名的,他那夫人来路不明,便是‘蓬莱仙谷’这四个字,江湖同道便无人佐证。” 年轻女子道:“前任帮主班师伯不是说他去过么?” 慧宁道:“歌儿你也太单纯了,倘若一切正如你我所料,今日丐帮早已不是昨日丐帮,班陆离和卓凌寒一丘之貉也未可知,他的话哪里还能信得?” 屋顶砖瓦忽而传出一声轻响,慧宁立时惊觉,喝道:“甚么人?” 晋无咎暗道:“糟糕!” 他听慧宁与那叫歌儿的年轻女子一派胡言,说完卓凌寒又说夏语冰,说完夏语冰再说班陆离,这三人无一不是大有恩于自己,知道打不过那一老一小,正想找些甚么古怪法子戏弄她们一下,对面沈碧痕却一不留神发出声响。 慧宁身法飘逸,从窗口一跃而出,转眼已在沈碧痕面前,安歌儿反应稍慢,跟在慧宁身后,一前一后拦住沈碧痕的去路。 慧宁见微光下竟是一个瓜子脸蛋绝美少女,森然道:“你是何人?胆敢夤夜间躲在贫尼梁上,胆子可真不小。” 沈碧痕却不惊慌,道:“我还道峨眉都是些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今日看来,唉!真令小女子大失所望。” 这师徒二人正是峨眉派掌门慧宁师太与座下大弟子安歌儿,听沈碧痕一下道出“峨眉”二字,言辞间更是大大不屑,安歌儿怒道:“住口!” 沈碧痕道:“我有说错么?慧宁师太,安师姐,说起来你们也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哪知关上房门却是这副德行,无凭无据,躲在人家背后无端猜疑,口不择言,羞也不羞?” 慧宁道:“你是何门何派?受谁指使来此偷听?” 她见沈碧痕有恃无恐,不知身后是否还有高人,心想要是适才谈话内容公之于世,于峨眉派可不好看,脸上不露声色,实则已然动了杀心。 沈碧痕道:“师太你不必试探,小女子虽无门无派,可比起峨眉这种所谓名门正派,我还是觉得自己光彩一些。” 安歌儿抽出长剑,道:“你这妖女!吃我一剑!” 沈碧痕背对安歌儿,听闻身后风声,左手举鞘一格,将长剑荡了开去,右手一指,安歌儿左腕虚抓,剑尖划过一道弧线,削向沈碧痕右手食指。 沈碧痕道:“好剑法!” 退开半步。 安歌儿纵身上前,右手长剑刺向左肩,左手顺势一指,与沈碧痕手法相似,后者以剑柄相对,左腕划一个圈。 安歌儿见腕力不大,但剑柄来到跟前,忽而一个眼花,自己刺出的一剑竟歪出一尺有余,怒道:“甚么邪门招式?” 沈碧痕一个闪身,已与安歌儿互换方位,由身处慧宁师徒之间,来到远离慧宁一侧,安歌儿心下恼怒,右手一剑刺得更快,同时左手又是一指,这一下双手使出十成内力,沈碧痕左手握在剑鞘中央,右手同样一指。 二指相对,安歌儿只觉一阵阴寒之力顺指尖渗入左臂,右手手肘外侧“曲池穴”已被沈碧痕剑柄撞中,“咣啷”一声长剑脱手,沈碧痕左手一扬,剑鞘已横在安歌儿喉间。 慧宁大惊,安歌儿自小拜入峨眉派,身为座下首席大弟子,习武颇有悟性,虽只二十出头,已颇得自己真传,一手峨眉剑法使得深具要领,此刻年岁所限功力未到,假以时日,下一任掌门候选人非她莫属。 慧宁身居佛门,与各门各派交往却密,常常以为武林后辈弟子之中,便没几人能出安歌儿之右,见这绿衫少女比安歌儿还小一两岁,非但武功远胜,手指与长剑上的动作自己竟然一招也不认得,安歌儿用尽全力,依然毫无悬念败在这绿衫少女尚未出鞘的长剑之下。 沈碧痕道:“峨眉剑法,不过如此。” 安歌儿道:“你这妖女,要杀便杀!” 沈碧痕见她一张小脸,五官生得颇为精致,怒目瞪视自己,道:“你虽生得美貌,比我却逊色三分,剑法更是差之千里,你的命我要来何用?” 安歌儿怒道:“你!” 沈碧痕更不理她,反向她身后道:“师太。” 慧宁道:“你想一命换一命?” 沈碧痕道:“师太意下如何?” 慧宁道:“你自己也说了,我这徒儿论美貌论武功都不及你,你要我以你的命换她的命,这笔买卖我岂不大亏?” 沈碧痕道:“师太你是出家人,怎能像生意人那般精打细算。” 慧宁道:“要我放了你,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说出师承来历,能说得令我满意,你这条小命便保住了。” 沈碧痕道:“若是我不说呢?” 慧宁脸上凶光毕露,道:“那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只见夜空中一道蓝绿弱光,剑尖已在沈碧痕左肩三寸之处。 沈碧痕将安歌儿的身子向慧宁一推,提气后跃一步,慧宁随意挥袖一拨,解开安歌儿被封的穴道,脚下竟无半分停滞,沈碧痕见她左指右剑,用的是与安歌儿同样招式,知她刻意为之,倔强之念暗生,亦不变招,仍以剑柄划圈,以右指对左指。 孰料双指一对,沈碧痕正欲催劲,慧宁竟全无内力相抗,这一指如一根银针落入汪洋大海,她年纪虽轻,见识却广,赶紧收回食指,以中指自下而上弹慧宁左腕。 慧宁赞道:“好俊的指上功夫。”换指成掌,反以“劳宫穴”对准中指来处。 沈碧痕见对方有恃无恐,右指上反而不敢发力,二人单手各自两放两收,另一只手上慧宁剑尖已在对方剑柄舞成的圆圈内,沈碧痕正要心喜,却见慧宁长剑完全不受其扰。 短短数招间,双手都占不到上风,心下隐隐生出怯意,更有甚者,一股凌厉剑气直逼眉心,竟是慧宁长剑行至半途陡然提速。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④ 沈碧痕大惊失色,足底一跃,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妙弧线,长剑出鞘,夜空中一道绿光闪现,登时将先前蓝绿弱光尽数吞没,总算躲过慧宁一记杀招,足底借势站稳,落在她的身后,看似运劲巧妙,却已在死生边缘走过一个来回,不知觉间,额上沁出滴滴汗珠。 慧宁回过身子,瞳孔陡张,道:“‘息壤’!你是沈碧痕,‘玄冥’沈墨渊的女儿,很好,很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沈碧痕暗自心惊,道:“你怎知道?” 慧宁道:“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右腕一抖,“瑶池剑”剑尖所指,又是沈碧痕的左眼。 沈碧痕心知自己身份已被识破,慧宁必会痛下杀手,这尼姑的武功与安歌儿天上地下,比那唐桑榆还要高出不少,第二剑实难抵挡,一个纵身便往树丛中跳,只盼慧宁追之不及,能由得自己隐身黑暗之中,方能觅得一线生机。 沈碧痕反应极快,慧宁去势更快,沈碧痕眼见树林只在咫尺,却有一道蓝绿弱光如流星般自左侧飞向身前,正是慧宁长剑后发而先至,沈碧痕这一跃,正将香颈朝“瑶池”剑刃送去,她身在半空无从收势,剑在右手,格挡也已不及,心道: “我这便要死了么?晋大哥,晋大哥……” 这一刻忘却命悬一线,反而默默自问:“为甚么我在生死之际,想到的竟不是爹爹妈妈,不是哥哥,而是晋大哥?” 眼见喉咙便要穿过蓝绿弱光,整个人不免身首异处,三个方向同时出现风声,树林中挥出一掌,竟将蓝绿弱光逼退数丈。 沈碧痕微一恍惚,脚下踩中一根树枝,一个趔趄未能站稳,整个身子向后仰倒,不找树枝抓牢,反而下意识去摸喉间,触手处没有创口没有流血,心下稍宽,又觉手臂一紧,整个身子被这股力道一带,隐入杂枝密叶之间,剑身透出的绿光照出一个男子脸庞,听那男子轻声道: “还不收剑。” 正是晋无咎。 沈碧痕手法娴熟,“息壤剑”回鞘,四下随之转暗,慧宁全不罢手,对准绿光最后显现之处一顿攒刺,沈碧痕腰间被揽,不敢出声不敢抗拒,蓝绿弱光下依稀辨得一二,见晋无咎于林中行动敏捷,借助时不时的丝微风响,近乎抱住自己一通左穿右插,几个出入已远离“瑶池”剑风。 又听树下慧宁大声叫道:“是‘降龙十八掌’!闻师兄、宁师兄、熊师兄,你们都出来罢,它丐帮既然勾结盘龙魔教,便怪不得我江湖正派倚多为胜!” 先前马上三名男子正是贵州梵净派掌门宁伯庸、云南鸡足派掌门熊泰行、湖南衡山派掌门闻达,这次与其余十派掌门相约,同赴陕西拜访终南派掌门诸葛茕,在一起共商大事,峨眉、梵净、鸡足、衡山四派同路,拟于冰川镇外暂宿一夜,明日早起快马加鞭,却不想生出这种变故。 五人除安歌儿外皆为一派掌门,自持身份不愿联手,宁熊闻三人一早便已听见慧宁跃上梁顶,始终候于房中留意,直至慧宁出声,方才先后自窗口跳下。 冰川镇向来冷冷清清,今日忽有不速之客,镇民从门窗缝中看见几人凶神恶煞舞刀弄剑,吓得赶紧熄灯,躲在暗处不敢吱声。 闻达道:“师太,你剑上的血……” 慧宁道:“贼人受了伤,便躲在这树丛中。” 沈碧痕周身不觉疼痛,则受伤的自是晋无咎,感觉腰间被紧紧搂住,换作平日,早已手起剑落要了这人性命,但此刻危机四伏,与之同处攸关,内里竟无半分厌恶。 胡思间四人已先后上树,晋无咎只盼有狂风大作,吹响整片林子,便可趁乱逃走,奈何天公不作美,微风不长反消,枝叶纹丝不移,只要身子微微一晃,立时便要惊动四人。 四柄利剑均能于夜间散发光芒,一者蓝绿、一者深紫、二者暗褐,慧宁走在当先,越离越近,沈碧痕弱光下看得清晰,晋无咎左臂一道深口,不住涌出鲜血,深自忧心,感觉腰间右臂不住颤抖,只道他在害怕。 再一细看,见他左手成掌,显已聚足真力,右手不自觉握住剑柄,心下打定主意,若是难逃一死,索性宁为玉碎,感觉一阵强烈男子气息近在咫尺,仿佛死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慧宁挥舞“瑶池剑”,将面前树枝根根砍落,剑光到处,叶间有微光反出,果然四颗眼珠直溜溜盯住自己,喜道:“在这里了!这回你们还不死么?” 哪知“瑶池剑”刚刚举起,右胁拂来一股掌风,一只大手已在分毫之处,想到“降龙十八掌”的至刚之力,忍不住打个哆嗦,不得已将全身真气凝聚右胁,当此局面闪避不及,惟有以毕生功力硬扛这一招“或跃在渊”。 只听“啪”的一声传出,慧宁脚下树枝折断,整个人坠落下去。 沈碧痕只觉腰间大手近乎将自己托起,悬空于枝叶间穿行,心道:“你这老尼姑,这样挨一招‘降龙十八掌’,可有得你受。” 想让晋无咎放下自己,自忖做不到如他这般畅行无阻,这时候逃命要紧,甚么男女授受不亲,只好姑且放在一边。 身后闻达道:“师太,你没事罢?” 慧宁道:“没事,贼人功力差得紧。” 沈碧痕听她说话中气十足,显然毫无伤势,不免乍舌,心道:“晋大哥的‘易筋经’内力呢?他这‘降龙十八掌’,连那淫贼也抵受不住,为何这老尼姑一介女流,竟会……原来他左臂的伤,竟然这般严重。” 她又哪里知道,晋无咎在蓬莱仙谷便只认真练过十天,随后黄龙圣境陪纤纤打坐,也只冷饭热炒,更想不到那日有班陆离暗中相助,才能打得唐桑榆落荒而逃,坚信晋无咎通天彻地之能,只因手臂受伤,一身内力才剩了十之一二。 晋无咎搂抱一个柔软娇躯,一路披枝斩叶向西疾奔,没几步已出了冰川镇,闻达安歌儿虽被慧宁耽搁,宁伯庸熊泰行却紧追不舍,万籁无声之中,二人跑到哪里都有“哗哗”声响,脚下宁熊紧跟不舍,再过少时,慧宁师徒与闻达又尾随而上。 晋无咎只盼逃出镇子能有一道山坡,便可随机应变,结果面前一片空旷,莫说山坡,油桐亦到此处终结,暗暗叫苦,随眼前一亮,慧宁手中“瑶池剑”照得二人再也无所遁形,十只眼睛在脚下虎视眈眈。 晋无咎到这时反而大脑灵转,心道:“你任家可真把我害死了,没事去铸炼甚么夜光剑,唉!罢了罢了,反正没有了纤纤,死活也就那样。” 他对眼前四派与任家过往一无所知,只因看见四柄长剑能于夜间发光,心灰意懒之余,下意识把罪过推给任家铸师,至于此念歪打正着,他更是半点不去管它,附耳对沈碧痕道:“我下去引开他们,你朝相反方向逃命罢。” 沈碧痕秀眉一扬,大声道:“你当我沈碧痕是甚么人?死便死了,能与晋大哥死在一起,我死而无憾。” 晋无咎苦笑道:“我是左右不想活了,你却自己找死,活着有甚么不好么?若是纤纤肯留在我的身边,我也没那么高兴去死。” 沈碧痕回以一笑,道:“只可惜最终陪你死去的,不是纤纤姑娘,却是我沈碧痕。” 树下五人见晋沈不思脱身,反当自己之面扯些有的没的,一个个哭笑不得,竟忘记上前追杀,终是慧宁最先反应过来,道:“死到临头还在打情骂俏,怎么说?是你们下来受死,还是贫尼上来收了你们,” 沈碧痕竟不看她,道:“晋大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好教我死得明白。” 晋无咎道:“你说罢。” 沈碧痕道:“你到底是不是深藏不露?” 晋无咎道:“我一早便对你说了实话,是你自己不肯信我,我若真有那日功力,这老巫婆哪里留得住我们?” 沈碧痕咯咯而笑,道:“好罢好罢,我当真被你骗了,原来你比我还差得远,我们下去。” 晋无咎奇道:“下去?” 沈碧痕道:“死在树上有甚么好?去痛快杀一阵罢,能把那美貌姑娘杀了,也算是给我俩陪葬。” 慧宁听晋无咎骂自己“老巫婆”,双手已握得“格格”作响,又见二人主动下来受死,心想如此再好不过,安歌儿却吓得退后一步,适才过招,已知远非沈碧痕敌手,只怕对方临死前奋力一击,当真拉自己一同上路。 慧宁喝道:“退甚么退?你便这么怕死?” 晋无咎想起当日牟庄大会,冯义孝也对自己说过相同的话,忍不住轻蔑一笑。 慧宁道:“你笑甚么?” 晋无咎道:“我笑你们这些人自己死要面子,还不让人家怕死。” 沈碧痕亦对安歌儿笑道:“别怕别怕,我吓唬你的,你的命我要来何用?” 抽出“息壤剑”,指向慧宁,道:“师太,是你一个人上,还是你们一起上?” 闻达惊道:“果真是‘息壤’!是‘息壤’!” 沈碧痕见他两眼放光情绪激动,不以为然道:“你堂堂一派掌门,却垂涎他人宝物,害不害臊?” 又在腰间一拍,对晋无咎嗔道:“快放手啦。” 双颊红晕,语气中却无责怪之意。 晋无咎这才发现自己右手始终搂在她的腰间,片刻未曾离开,赶紧一个抽搐缩回,连退三步,脸上一阵火辣。 沈碧痕嫣然一笑,忽而脚步疾出,合身扑上,“息壤剑”直指慧宁左目,同时左手凌空三指,虽劲力不足,无法传至慧宁身上,但与空气摩擦之声大可扰敌。 慧宁见她突施冷箭,“瑶池剑”上挑,直刺她的小臂,沈碧痕只作不见,拼着右臂被划得皮开肉绽,也要一剑到底,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慧宁大惊,向右一跃,姿势已显丑陋,“瑶池剑”偏了去势,沈碧痕一剑刺空,落地后更不停顿,“息壤剑”两纵两横,于眨眼间连出四剑,招招只攻不守,只见夜空中一个碧绿“井”字。 慧宁先前一招受制,未能缓过劲来,欲以“瑶池剑”指向沈碧痕咽喉,又想她一心求死,必定不防,仓惶间后跃一步,沈碧痕再一剑直刺,自“井”字中路直进,将慧宁逼退两步。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⑤ 二人若在镇上交手,四处房舍树林掣肘,沈碧痕这般打法,或许真能求得两败俱伤,可镇外一片开阔,慧宁固然避得狼狈,沈碧痕却也后继乏力,只一剑去得稍缓,慧宁“瑶池剑”一个格挡架开来袭,双方登时回到均势。 沈碧痕一咬牙,仍是左右开弓,全身自上而下尽皆空门,二人功力终究相去甚远,慧宁既已脱离险境,岂能容沈碧痕再度得逞?右手一个翻转,“瑶池剑”已然回鞘,左手袖袍一挥,左指拿住沈碧痕右腕,一个拧动,“息壤剑”剑尖朝上。 左手换掌,于剑柄处运力一托,“息壤剑”脱手向上飞出,慧宁愤恨她先前偷袭,害得自己在别派面前丢脸,更不抬头,左手伸展,存心想等“息壤剑”落入左掌,再以沈碧痕自身长剑取她性命,方能展现自己一派宗师的艺业。 沈碧痕自知无幸,反而转过身去,面向晋无咎缓缓而行,料到只要“息壤剑”落入慧宁手中,下一步便轮到自己开膛破肚,索性脸露微笑,脚下不停。 晋无咎见她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下打定主意,沈碧痕一死,自己绝不偷生,立时以“息壤剑”自刎,与她死在一起,一阵凉风拂过,晋无咎看她绿衫飞扬,于风中飘然而行,竟不由痴了。 慧宁闻风辨位,待“息壤剑”落至掌心,五指一握,忽觉一阵剧痛,左手握住的竟是剑刃,这“息壤剑”何等锋利?若非及时收手,只怕五根手指都被削了下来,饶是如此,也已渗出两条血丝,“息壤剑”则从手心落下,插入地面。 慧宁更是恼羞成怒,脸上红黄之气大盛,右手握紧“息壤”剑柄,抽出后便要痛下杀手。 又听“当”的一声巨响,“息壤剑”再次落地,沈碧痕走出已有七八步远,久久不见对方扑前刺杀,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慧宁双目惊惶,右手鲜血直迸,再看其余四人,一个个仰头向天,再过片刻,眼前多出一团黑影,一个黑衣人缓缓落在自己与慧宁之间。 晋无咎快步上前,将沈碧痕挡在身后。 五人长剑本已收起,到这时重又抽出,慧宁以“瑶池”剑尖指向黑衣人面门,闻达惯用左手,“紫霄剑”一出,夜空中看似增出一抹鲜艳,宁熊二人手中同为褐光剑,一为“蒙蹇”,一为“贲旅”,安歌儿同样使剑,在四掌门面前,则要相形见绌得多。 五剑之中虽有四剑发光,却在“息壤剑”面前黯然失色,若非直视五人,乍到这镇外林野,可说徒见明绿,不见暗彩。 黑衣人转身对晋无咎道:“去把‘息壤’捡回来。” 晋无咎见这黑衣人以黑布蒙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腰间同样一柄佩剑,最觉奇怪的是,这人说话声总好像从低处传来,听上去并非口中,而是肚脐。 黑衣人又道:“还不快去?” 晋无咎“哦”得一声,走到慧宁面前,弯腰拾起“息壤剑”,回到沈碧痕面前,道:“沈姑娘,你的剑。” 沈碧痕道:“谢谢。” 回剑入鞘,绿光隐没,对黑衣人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息壤剑”一旦隐藏,四剑增色不少。 黑衣人也不理她,回向对面五人,道:“慧宁师太,你对‘五行剑’的可怕,似乎有些后知后觉,怎么说呢,有些人虽然愚蠢,却生来好命。” 慧宁怒道:“你这话甚么意思?” 她先前这招闻风控剑,在峨眉山下过数十寒暑之功,便是试上千次百次,也绝不该失手一次,她一握不中固然急怒,更多却是出乎意料,始终在想莫非这“息壤剑”不同于寻常宝剑,竟能在与空气摩擦间,令自己双耳产生幻觉? 直至剑身被半空中落下的一枚暗器打中,至虎口巨震、“息壤剑”脱手,方始发现头顶始终悬浮一人。 此间四派掌门齐聚,却对这如鬼行迹浑然不觉,回想暗器与剑身相撞后立时碎散成粉,仅以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石,竟能带出如此刚猛的撞击之力,倘若小石对准不是剑身而是人头,只怕自己早已吐血当场非死即伤,惊骇之余,则适才抓剑出丑,多半亦是此人所为。 黑衣人幽幽道:“‘五行剑’中,师太能胜得过的,怕也只有这柄‘息壤’,偏生让你第一个便撞上了,难道你不觉得好命?” 慧宁竖起剑尖,道:“你是谁?不敢以真面目视人,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 沈碧痕对着黑衣人的背影道:“恩公,你对‘五行剑’倒还有些研究,‘息壤’打不过那老巫婆,是因为我自己练功不勤,可不是我的剑不好,这一点须得言明。” 晋无咎称慧宁作“老巫婆”,她觉得有趣,随口拿来用了,更教慧宁听得咬牙切齿。 黑衣人并不回头,道:“单凭阴力,自难与师太抗衡,你也不算练功不勤,错只错在娇纵任性,总爱孤身犯险,才会常令家人为你担心。” 沈碧痕被他一语吸引注意,怔怔望向他的背影,喃喃道:“哥哥……” 晋无咎道:“你说甚么?” 沈碧痕道:“你也看见啦,‘息壤’的主人可打不过这老巫婆,‘玄冥’、‘祝融’的主人都在养伤,‘句芒’的主人杀这老巫婆也是探囊取物,不过听哥哥说,她只比我高出毫厘,这人个头都与你差不多了,定是哥哥。” 晋无咎道:“哦。” 目光转向黑衣人腰间,心道:“要真是她哥哥的话,这柄长剑应该便是……” 沈碧痕见他魂不守舍,伸出芊芊五指在他眼前连摆,奇道:“喂!我们得救啦,你不开心么?” 晋无咎道:“你哥哥,这么厉害么?” 沈碧痕浅笑吟吟,见晋无咎左臂血迹未干,从绿衫上撕下一块衣角,替他包扎一圈,道:“我带你去房里换药。” 见晋无咎仍只面向黑衣人的背影发呆,道:“你是还想再看一会儿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不知是从口中还是鼻中发出。 黑衣人缓缓抽出长剑,夜空中笼罩一层金光,再度将四剑弱芒尽数覆盖。 慧宁全身巨震,踏上一步,尖声道:“果然是‘蓐收’!‘五行剑’中的金剑‘蓐收’!你是沈碧辰!沈墨渊的好儿子!” 沈碧痕大是不解,道:“喂!老巫婆,你也太厚此薄彼了罢?‘蓐收’、‘息壤’根本齐名,我长剑出鞘时,可没见你这般激动。” 见慧宁脸色铁青,又向沈碧辰嗔道:“哥哥,你明明早就到了,为甚么不早现身?害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沈碧辰道:“我便是享受最后关头救人的快感,我自不会拿亲妹妹的性命开玩笑,是你自己只爱胡思乱想。” 沈碧痕道:“你还有脸说呢,适才城中我差点脑袋都被削了下来。” 沈碧辰道:“是么?你要不要问问师太,她适才收招,是因为林中掌风,还是因为背脊发凉?” 沈碧痕见慧宁脸色难看,方知自己死里逃生,原来是因为沈碧辰暗中出手,心道:“难怪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三道内力,这么说来,一道是晋大哥的,另外两道是哥哥的。” 道:“是啦是啦,总是你有理,好好说话不行么?用甚么腹语?” 扭头看一眼晋无咎,又似想起甚么,道:“好罢,当我没说。” 晋无咎听沈碧辰说话时嗡嗡作响,大不同于正常人口语,听沈碧痕这么一说,依稀明白过来,沈碧辰的声音竟从腹部发出,大为惊讶,深叹世间能人异士无处不在。 沈碧痕道:“哥哥,我带晋大哥敷点药去,这五个浑人你教训一下便是,可别伤他们性命。” 沈碧辰道:“他们五个人,我只一个人,你不该求他们别杀我么?” 沈碧痕道:“他们中便只老巫婆厉害些,剩下三个都是‘十一小’的,武功比我好不到哪里,现下老巫婆受伤,他们哪还是你对手?” 慧宁怒道:“恶贼口出狂言,看剑!” “瑶池剑”所指,朝沈碧辰腹部刺去。 安歌儿见师父出手,从另一侧夹攻上前,余下三人听沈碧痕竟能认出身份,各自微微一凛,以一派掌门自居,见慧宁师徒尚未露出败象,不宜上阵联手。 沈碧辰一个转身,师徒二人双剑已然刺空,回头再度逼近,却见沈碧辰步法怪异,不退反进,既不伸剑格挡,也不闪身避开,眼看双剑要从胸前透过,耳畔风声传来,沈碧辰竟从两柄长剑中的狭小缝隙穿越,停于身后不图还击,兀自好整以暇向沈碧痕道: “忘了问你,你俩算是私定终身了么?” 沈碧痕大羞,啐道:“呸!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帮他们一起打你?” 沈碧辰这一下身法与先前沈碧痕避开慧宁时如出一辙,但功力天差地别,沈碧痕一招避得焦头烂额,沈碧辰却游刃有余,亦是存心向慧宁示威,暗指你以徒弟的招式欺负我妹妹,我便以妹妹的招式欺负你,这才叫作公平。 晋无咎眼望剑光闪烁,脑中所想却尽是日间任寰所言,不由自主念及纤纤,心道: “夏家被沈家近乎灭门,纤纤父母被沈家逼得十六年不能见上一面,这沈家兄妹却救了我,沈家虽然可恶,沈姑娘却不愿抛下我独自偷生,适才我也想好了和她一起去死,来日夏家找沈家报仇,我该站在哪一边?任家要找莫沈两家报仇,纤纤必定在任大哥一边,我绝不可能伤害纤纤,便是要我自己死了,我也不会伤害纤纤,也不能坐视旁人伤害纤纤,可是这样一来,便要与沈姑娘为敌,我虽对她没甚么感情,但要我让她难过,也不是我的本意,何况小哥哥小姐姐要灭盘龙,自然要灭掉夏家和沈家,小哥哥小姐姐是我的大恩人,要我为了小哥哥小姐姐丢掉性命,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如果他们要杀纤纤,要杀沈姑娘,我又该怎么办?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死去?但是不能的话,我也不可能与小哥哥小姐姐为敌,只好陪着她们一起去死,可我刚才又说愿意为小哥哥小姐姐去死,我只有一条命,好像有些不大够用……” 这般胡思乱想,脑中盘根错节愈发混乱,实在想不透为何天下人不能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便像蓬莱仙谷的村民一般简单快乐,感慨出谷后诸多不顺,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直至听见兄妹二人对白,方才大梦初醒,心下汗颜,暗道: “我既放不下纤纤,又怎能去招惹沈姑娘?她爹爹虽不是甚么好人,但她从没做过甚么坏事,便如小姐姐,夏昆仑那么坏,小姐姐却那么好,小姐姐……夏昆仑……” 沈碧痕见他两眼涣散,奇道:“晋大哥,你在想甚么?我们走罢。” 晋无咎道:“沈姑娘,今日多谢救命之恩,我不打扰你们兄妹,先告辞了。”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⑥ 沈碧痕见他二话不说竟要独自离去,想他身无分文,没了自己还不得乞讨为生?急道:“哥哥我先走一步,这些人交给你打发了。” 闻达忽然喝道:“站住!” 这一声大吼如鸣钟震鼓,连晋无咎也忍不住回头,又听宁伯庸道:“闻师兄,正事要紧。” 闻达仇视沈碧痕,双目几欲冒火,许久才侧过头,重重“哼”得一声。 沈碧痕道:“莫名其妙。” 见晋无咎大步快走,赶紧跟在他的身后。 宁熊闻适才见过沈碧痕与慧宁对敌,倘若自己出手,虽能得胜,一时半会也拿她不下,以三人掌门身份,终不能联手对付一个后辈女流,更何况这沈碧辰绝非易与之辈,莫要激得他们兄妹联手,思虑再三,还是先决定留下一人。 沈碧辰目送二人背影远去,摇头叹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却怎会看上这傻小子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差。” 见宁熊闻三人上前,手持兵刃,与慧宁师徒呈合围之势,将自己围在中间,道:“有意思。” 慧宁被他瞧得心里发怵,道:“无耻鼠辈,有胆便露出你的真面目来。” 沈碧辰道:“师太,看我的脸代价太大,还是不看的好。” 安歌儿道:“依我说,你是丑得不敢见人罢?” 沈碧辰道:“以我妹妹的姿色,你们觉得我会丑么?” 沈碧痕翠羽秀眉,胜雪肌肤,束素纤腰,含贝皓齿,五人早已看在眼里,适才险些死于“息壤剑”下,便连慧宁都觉得可惜,听沈碧辰这般说来,各信了八九分。 沈碧辰以左手食指指背于“蓐收剑”上轻轻滑过,道:“各位掌门,今日我不杀你们,只要你们一个承诺。” 慧宁怒道:“荒谬!你我正邪有别,慧宁岂能受你这魔头威胁?今日取不了你狗命,大不了一死。看剑!” “瑶池剑”一闪,便是一招“云鬘凝翠”,安歌儿熟识此招,以一招“鬒黛遥妆”相配。 这两招皆是“峨眉剑法”中的上乘剑术,且二人合击相比一人分使两招,威力更增三至四倍,剑招名目亦有来头,选自《峨眉郡志》之“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山。” 武林之中佛门一脉分支极广,却以十六派最负盛名,为江湖中人熟知,其中少林、峨眉、九华、普陀、五台五派为“五大”,梵净、衡山、鸡足、狼山、庐山、栖霞、千山、天台、香山、终南、铜砂十一派为“十一小”,此次总共十六派约在终南山会面。 眼下五人之中,仅有峨眉位居“五大”,自以慧宁为尊,余下三人见慧宁师徒抢攻,紧随于后,闻达一招“雁阵惊寒”,宁伯庸一招“红云金顶”,熊泰行一招“天柱佛光”,同时向沈碧辰身上招呼。 慧宁师徒这两招由峨眉派一对孪生祖师所创,纵贯横通威力无穷,师徒虽不及姐妹功力相若又配合默契,但一先一后实也不易抵挡,外加三剑封堵,组成一道天罗地网。 沈碧辰见对方五人上手全是精妙招式,不敢托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脚踩碎步,在五柄利剑中连闪五次,最后一脚踩得慢了,避让准头稍差两分,左胁被闻达划开一道口子,“紫宵剑”上出现点点血迹。 慧宁冷笑道:“魔教妖人,不过如此。” 沈碧辰也不恼怒,道:“是么?且再试试。” 五人见他虽只露出双眼,瞧不见神情,但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惶恐,反而满是措置裕如,浑不把一不留神后的轻伤放在心上,想他双手未动,单凭双足点地,便能于五大高手的剑招间觅得空隙,这份自大傲慢,委实来得并不突兀。 慧宁“瑶池剑”变换方位,一招“青冥倚天”,安歌儿心领神会,又以一招“泠然紫霞”辅助,闻达一招“变应玑衡”,宁伯庸一招“万米睡佛”,熊泰行一招“华首晴雷”。 沈碧辰又是足尖轻点,左手轻出,食中二指精准无误夹住安歌儿手中长剑,微一用力,安歌儿被他一带,长剑去向偏离,反朝慧宁的“瑶池剑”上碰去,沈碧辰一夹得手,却也忌惮慧宁剑势汹汹,待双剑一碰,二指松开自然回缩,将师徒二人的剑招轻巧化解。 另一侧宁伯庸与熊泰行仅在沈碧辰一尺之遥,但觉一股热焰扑面而来,手中“蒙蹇”、“贲旅”二剑受“蓐收剑”附带真气所拨,不偏不倚架至闻达“紫霄剑”上,等同于自拼一招,这三人中原属闻达稍弱,被两股内力一震,退开几步。 宁伯庸熊泰行急忙撤回剑招,道:“闻师兄!” 闻达试着吐息两下,感觉未受内伤,心下稍安,对二人点头示意无碍。 两招一过,双方高下已分,沈碧辰未出全力,已引得双方五人内乱,虽说慧宁受两度暗袭在先,手上招式微显疲弱,但沈碧辰举重若轻,武功实在强出太多,将比斗视作戏耍,真要以一敌一,面对任何一人,无疑都是凌驾之势。 沈碧辰道:“怎样师太?” 慧宁道:“慧宁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今日杀不了你,死在你手里便是。” 慧宁接掌峨眉十余载,虽豪气不让须眉,却绝非直行鲁莽、不懂屈伸之人,但是盘龙教坏事做尽,峨眉向以名门正派自居,大是大非上犯错不得,慧宁明知落败,仍不肯软语求和。 沈碧辰道:“你这师太当真迂腐,我本不想杀你们,不过是想与你们交换一个条件,适才我妹妹也让我留你们一命,你们亲耳听见,杀不了敌人便一心求死,所谓正道人士,都是如你这般一根筋不知变通的么?” 五人微微一怔,不管这沈碧辰原本有无杀心,沈碧痕险些死在慧宁手中,反而出言求恳却是事实。 慧宁道:“你想交换甚么尽管说来听听,但我佛门弟子没有贪生怕死之徒,你休想我们为了偷生,和你盘龙魔教同流合污!” 沈碧辰道:“今日我放过你们,他日我妹妹落在你们手里,也请你们高抬贵手饶她一命,怎样?” 五人大感意外,却见沈碧辰静待回复,不似玩笑。 慧宁道:“只是如此?” 沈碧辰道:“只是如此。” 慧宁道:“我今日答允你,明日说不定便出尔反尔,我峨眉和盘龙魔教从不讲甚么江湖道义。” 沈碧辰道:“慧宁师太一言九鼎,只要点一点头,我便信你。” 慧宁见他说得凛然,对宁熊闻三人道:“三位意下如何?” 闻达道:“如若令妹他日在江湖上为非作歹,教我们撞见,那又如何?” 沈碧辰昂然道:“也请容她辩解,倘若查明真相,确是她滥杀无辜,则任凭你们处置,但若你们先入为主,害我妹妹枉死……” 身转一圈,在五人脸上各看一眼,目光回到闻达面前,续道:“……你杀她一人,我屠你满门,家眷弟子,只消留下一个活口,便是我沈碧辰没种。” 五人见他起之善言继之恶语,先礼后兵,说得义正辞严,仿佛断定沈碧痕不是奸恶之徒,一个个被他瞧得毛骨悚然,闻达嘴上却不认输,道:“我衡山创派数百年,单凭你盘龙魔教便想灭门,怕是牛皮吹得大了些。” 沈碧辰一字一顿道:“你答不答允?” 闻达道:“只消令妹在江湖上安分守己,我衡山自不会找她麻烦。” 宁伯庸也道:“闻师兄既然答允,我梵净没有异议。” 熊泰行道:“好,那我鸡足也如你所愿。” 沈碧辰转向慧宁,道:“师太你呢?” 慧宁道:“好!若是来日冤家路窄,我便饶她一命。” 沈碧辰退后一步,拱手躬身,道:“多谢各位掌门一诺千金,在下感激不尽。” 五人面面相觑,见他恩威并施,无奈自己技不如人,惟有听之任之,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一道金光隐没,沈碧辰收剑回鞘,背过身去。 沈碧辰走出两步,复又停下,意味深长道:“少林痛恨我教,无非始于《易筋经》失窃,如今《易筋经》在何人手中出现,又在何人手中丢失,各位掌门难道没有生出半点疑心?整个起因都成了悬案一桩,你们还张口闭口盘龙魔教,当真可笑之至。” 重又迈开步伐,向西慢慢走远。 五人待他走得不见影踪,均自暗舒一气,此前只闻“剥复双剑”武功了得,各人自觉深得本门武学精髓,皆曾想过要与“剥复双剑”一较雌雄。 孰知合五人之力,竟被“蓐收剑”不战屈兵,听闻“祝融”、“玄冥”更在“蓐收”之上,“句芒”对阵“蓐收”亦是三百招后方才落败。 沈碧辰说“五行剑”中,慧宁只能赢得“息壤”,绝非虚言恫吓,五人嘴上不说,心下个个诚服,暗暗喟叹武学之道永无止境,一山更比一山高。 闻达道:“师太,沈碧辰最后这几句话……” 慧宁道:“此处不宜多说,待上到终南山,大伙共同商议。” 宁熊闻三人纷纷点头。慧宁又道:“但是这‘五行剑’的名字,整个‘五大十一小’中便只五派知晓,绝不能在终南山上提及。” 闻达道:“师太放心,此中利害,我等自然再清楚不过。” ------------------------------------------------------------------------------------------------- 沈碧辰于月下独行,几度想要浮空,终是难以心无旁骛,不住回思晚间发生的事,自言自语道: “冰川镇中碧痕遇险,有三股内力同时施救,其中一股微不足道,自是那傻小子的,有一股是我的,慧宁老尼姑若不撤剑,必定先一步人仰马翻,则碧痕自然得救,可最后一股更是非我所及,究竟是谁?如剑如气,似友似敌,像救碧痕,又像救老尼姑,单看来势,与我沈家‘直符九天剑’诸多相似,但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凤涅凰槃剑’虽含‘两仪’,但我敢断言,莫家绝无一人有此功力。” 脑中又再闪过一个念头,瞳孔随之一张,暗道:“非但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而且阴阳糅合不分彼此,若非武当‘太极剑’,难道,难道是‘钩膺玉瓖剑’?师父……” 正想到此,耳畔传来轻如蚊蝇之声,喝道:“甚么人?”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⑦ 路旁树边,前后二十步各有一人走出,身前为一男子,右手一根拐杖,步履却十分稳健,身后为一女子,左手一柄长剑,剑柄剑鞘纹路别致,除此暂且瞧不出特别,二人看来同为五十上下,从服饰上判断不出何门何派。 持杖男子见沈碧辰说话全不张口,道:“沈少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腹语修为,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不过轻轻挥手,赶走一只虫子,便让你听见了风声。” 沈碧辰道:“你们是谁?为何鬼鬼祟祟跟着我?” 持杖男子捋须一笑,道:“沈少侠看不起佛门功夫,怕是要吃大亏。” 沈碧辰道:“哦?看来二位不忿于在下出手教训那四位掌门,是替他们出头来了,不知二位何门何派?还请报上名来。” 持剑女子“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已攻向沈碧辰,后者单闻出鞘声响,已知绝非凡品,虽不足与“蓐收”、“息壤”二剑媲美,材质铸工却也不可多得,再看女子缠剑刺喉,点上指下,分明便是峨眉剑法“越女追魂式”中“云鬘凝翠”、“鬒黛遥妆”两招。 女子来剑妙到颠毫,看似与慧宁师徒同样招式,且以一人分使二人手法,虽两招有先后之别,却能内外并重,刚柔相济,快巧结合,长剑看似上下仅攻两点,但后势无穷,与慧宁师徒实不可同日而语。 沈碧辰不意她二话不说上来便打,只一个反应稍慢,别说不能如先前那般碎步闪避,竟腾不出右手抽剑。 沈碧辰明知无论跃向何处,均脱不开两剑后招,可剑至面门,终究不能不躲,他临危之际应变亦甚为了得,左掌半握,已聚气成球,左腕一翻,向女子小腹拍出一掌。 后者不敢硬接,以小巧身法避开,但觉一股灼热擦腰带而过,沈碧辰得此喘息,一道金光照亮夜空,“蓐收剑”终于出鞘。 沈家掌剑双绝,沈碧辰得“蓐收剑”在手,精神大振,以家传“琅环碧玉掌”与“直符九天剑”同时递招。 女子一个放松,让他缓过劲来转守为攻,脸上不露丝毫惊慌怯意,转“玉女抽身式”中“青冥倚天”、“泠然紫霞”二招,仍是慧宁师徒用出过的两招,活步接敌,分花拂柳,轻而易举化解沈碧辰一掌一剑,将他右手“蓐收剑”带向左手肉掌。 沈碧辰见她手脚灵快,更能于倏忽间以柔克刚,借力打力,“蓐收剑”何等锋利?万一触及肌肤,后果不堪设想,所幸左手变线及时,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忽忽间二人已对拆五六十招,双方各擅胜场,女子剑招精绝,一招一招丝丝入扣,如行云流水,但沈碧辰左掌为阳,右剑为阴,同样搭配得妙到颠毫。 女子出其不意在先,起初二十招,招招占得先机,沈碧辰亦不焦躁,只看紧门户,每每找准时机,以一掌一剑回击,四十招后,沈碧辰虽仍攻少守多,局面却大见好转,女子去势虽盛,却难以破其防御,再打下去,沈碧辰如能窥得女子剑招中的奥秘,则攻守胜败逆转亦未可知。 持杖男子与持剑女子对沈碧辰素有知闻,见他劣势下分毫不乱,进退间颇有大家风范,各在心里啧啧赞叹。 六十招后,沈碧辰左掌收回,再挥出时,掌心已握有一个开口小瓶,一团绿烟飘飘渺渺,持剑女子闻得一缕香气,吸之入鼻,却无任何异状,见沈碧辰忽而停招,一剑伸出,已横于喉结,沈碧辰却丝毫不慌,又将小瓶封盖收起,同时“蓐收剑”回鞘,三人身周恢复昏黑。 持剑女子直到这时方才开口,冷冷道:“你下三滥的手段未能奏效,这是打算任我鱼肉?” 沈碧辰道:“原来是我教‘青龙殿’高人驾临,请恕晚辈无礼。” 持剑女子听他这一声是从口中发出,道:“哦?何以见得?” 沈碧辰道: “晚辈虽未亲身参与,却对二十七年前十王峰血战略知一二,放眼今日峨眉,再无一人能将峨眉剑法发挥到如前辈这般淋漓尽致,而前辈先前这些剑招,晚辈无一例外曾在‘青龙殿’四层得见,因而早已猜测,前辈乃我教中人,最后这‘绿刺蛾’只为证实心中所想,既已确认前辈身份,晚辈自知不是敌手,何必再打下去?” 持剑女子道:“你我旗鼓相当,百招之后输赢难料。” 沈碧辰道:“晚辈岂敢?前辈并非峨眉中人,却能以峨眉剑法逼得晚辈喘不过气,晚辈虽然狂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持杖男子到这时才走上前来,眯眼弯眉笑得慈祥,道:“沈墨渊生的好儿子,武功高强,心系我教,居安思危,有勇有谋,的确人中龙凤。” 沈碧辰道:“前辈过奖,当今江湖看似风平浪静,但暗中矛头无不直指我教,倘若对此放任不管,则来日我教恐有大难,晚辈身为教中一员,自当未雨绸缪,尽力解此危局。” 持杖男子道:“好,好,只可惜你太过好胜,不懂得忍辱负重,爱逞血气之勇。” 沈碧辰道:“前辈教训得是,晚辈的确不该在这种时候,得罪四派佛门前辈。” 持杖男子见他一点即透,微笑点头,道:“如今我教最大的敌人是谁?” 沈碧辰道:“以丐帮为首的正道同盟。” 持杖男子道:“正道同盟以丐帮为首,丐帮又以何人为首?” 沈碧辰道:“自是丐帮帮主卓凌寒。” 心念一动,又道:“前辈的意思,是要晚辈对卓凌寒下手?” 持杖男子道:“且不说卓凌寒身为丐帮帮主,数不清的大小叫化子跟在身旁,便是以一敌一,你有必胜他的把握么?” 沈碧辰道:“有。” 见持杖男子敛笑不语,道:“是晚辈又逞血气之勇,还请前辈指点。” 持杖男子“嗯”得一声,一张脸复转温和,道:“你对卓凌寒了解多少?” 沈碧辰道:“卓凌寒师已尽得丐帮前任帮主班陆离真传,只不过年龄所限,纵使班陆离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高手,丐帮绝学‘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来到卓凌寒的手中,威力料来有限。” 持杖男子道:“只有这些?” 沈碧辰听他话里有话,道:“不知前辈的意思是……” 持杖男子道:“老夫问你,卓凌寒最在意谁?” 沈碧辰道:“江湖传闻,卓凌寒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他夫人,如今爱子呱呱坠地,要说他最在意之人……” 忽而明白过来,道: “不错,正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卓凌寒武功虽高,夏语冰却身手平常,若能找到机会将之生擒,卓凌寒势必沉不住气拼死相救,卓凌寒一死,丐帮从此无人,再不足以统领群雄,武当声望虽高,却只一心修道,一群牛鼻子随波逐流也还罢了,要他们接管正道同盟,不尘真人必不会有兴趣,届时再无其它门派可以服众,则我教之危自解。” 持杖男子甚是满意,捋须笑道:“孺子可教。” 沈碧辰道:“多谢前辈赠言,令晚辈醍醐灌顶,但是如何生擒夏语冰,望前辈不吝赐教。” 持杖男子道:“你是沈墨渊的儿子,老夫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你放心,到时你若需要相助,则我兄妹义不容辞。” 沈碧辰方知二人为兄妹而非夫妇,心道:“我孤陋寡闻,竟不知我教卧藏这样一对高人前辈,下次回到谷中,可得好好问问爹爹。” 稍一分神,二老已隐迹于黑暗深处。 ------------------------------------------------------------------------------------------------- 晋无咎回到冰川镇,见沈碧痕尾随在后,道:“你为甚么还跟着我?” 沈碧痕道:“你为我受伤,不等你伤势痊愈,我怎能独自离开?” 晋无咎道:“你不是替我包扎了么?” 沈碧痕道:“你伤口不好,每日里餐风宿露,我如何过意得去?” 晋无咎道:“我一个人在山里活了十年不止,这些事可难不倒我,你再有花不完的银两,也未必活得有我自在。” 沈碧痕大奇,道:“树上睡十年,山里活十年,你到底是人还是猴子?” 晋无咎回想起自己曾对纤纤说起过往,心道:“这些事,我可懒得再说一遍了。” 对她只作不理。 走得一会,客栈已在眼前,沈碧痕道:“这冰川镇是留不得了,晋大哥你等我一会儿,我上去拿些东西,这便与你一同离开。” 扭头见他包袱竟始终背在肩上不曾丢弃,忍不住“噗嗤”一声,道:“你还真是要财不要命。” 晋无咎心想这么一闹,惟有连夜赶路,他在任府一月曾询问家仆,得知卓夏二人该在东北方向,虽不知沈碧痕对自己不离不弃所为何事,却也不能不由分说唤她背向而去,见她走入客栈,独自站于原地发得会呆,沈碧痕又已下楼,拉住他的手臂,道: “快走啦,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又想还给那老巫婆么?” 晋无咎想到适才死里逃生,点一点头,沿街道向东而行。 出镇后转而向北,二人挑了最不起眼的荆棘小道,沈碧痕道:“那五人骑了马,定不会走这一条路。” 恰见路边一条小溪,顺水流方向走去。 晋无咎道:“我要去找小哥哥小姐姐,你要去哪里?” 沈碧痕道:“你小哥哥小姐姐,便是卓帮主卓夫人罢?” 晋无咎奇道:“你怎么知道?” 继而想道:“天下间会‘降龙十八掌’的总共也没几人,我这问题是问得蠢了。” 沈碧痕道:“自己去想。” 不多时来到溪流尽头,沈碧痕在水边蹲下,道:“晋大哥你过来。” 晋无咎依言上前,道:“甚么事?” 沈碧痕道:“你坐下。” 晋无咎不解,在沈碧痕面前坐下,见她伸手解开裹在左臂伤口上的绿色衣襟,小心翼翼向外撕扯,这时血液已干,布条连着皮肉,晋无咎但觉左臂犹如针扎,咬牙忍住刺痛,瞥眼见沈碧痕全神盯住伤口,直至布条完全脱落,鲜血再度涌出。 沈碧痕见他左臂轻颤,道:“可疼得紧么?” 晋无咎道:“好多了。” 沈碧痕道:“好啦,把衣服脱了罢。” 晋无咎道:“你想做甚么?” 沈碧痕见他忽而警觉,忍俊不禁道:“给你上药啊,你紧张甚么?” 晋无咎连连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 沈碧痕道:“不肯脱衣服,那把袖管卷起来也行。” 晋无咎仍是摆手。 沈碧痕伸手佯怒,道:“信不信我打你?” 见晋无咎左右躲闪只是不许,几下扬手,在他“臑会”、“精促”二穴一点,晋无咎登时动弹不得。 第十三回 不见阑珊⑧ 沈碧痕瞪他一眼,道:“让你打不过我,还不肯听话。” 解开他的上衣,也不全部脱去,只扯出左臂,取一块布条在溪水中浸湿,将溪水慢慢滴入伤口清洗,以干布吸水完毕,从怀中摸出一瓶不知何物,启盖后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在伤口上轻点几下,洒出一团粉末,再撕一块衣襟包扎,这才替晋无咎解开穴道,没好气道:“自己穿啦。” 晋无咎惟有苦笑,他认得这“臑会穴”,自己曾在巨轮上点过纤纤,却不想有一天自己亦得此报,明知沈碧痕是一番好意,但这般在她面前袒胸露乳,终是浑不自在,嘴上却道:“谢谢。” 沈碧痕道:“谢就不必了,你在树上躲得好好的,若非为了救我,原也不用伤成这样。” 晋无咎道:“沈姑娘……” 沈碧痕抢道:“你还叫我作‘沈姑娘’么?” 晋无咎心道:“一个称呼而已,有甚么要紧?反正我也打不过她,听她的便是了。” 道:“碧痕。” 沈碧痕嫣然一笑,起身环视,这一带树木杂乱,地上花草稀疏,道:“今夜是见不着客栈了,你要睡树上么?” 晋无咎道:“没人追杀的话,还是睡地上的好些。” 沈碧痕随意找到一根树干倚靠坐下,道:“那你自己寻地方罢,我先休息了。” 晋无咎见她当真闭上双眼说睡便睡,心想这一天来回阎王殿,也真够她累的,自己更是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心力交瘁之余,找到十步开外一处空地,一闭眼已失了知觉。 昏昏沉沉间,依稀看见纤纤被沈氏兄妹所杀,好不容易活转过来,卓凌寒又一掌打在她的后背,眼睛骤然睁开,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全身冒汗,重又合上困顿睡眼,却再也无法入眠,辗转几个来回,索性抬头发呆。 离开蓬莱仙谷之后,竟还是第一次睡在露天,明明非常熟悉,又似十分陌生,双掌枕在后脑,眼望漫天繁星,忆及蓬莱仙谷铁笼之中,晋太极曾对自己说过,如果脑中想一个人,那个人便会化作天上一颗星星,躲在某个地方冲自己眨眼,晋无咎心道: “那么多的星星,哪一个才是纤纤?” 想到自己一离开纤纤,竟窘迫得连吃住都没有着落,此时此刻纤纤不知睡着没有?还是也像自己一样,枕着枕头眼望天花板发呆?又有没有想起自己?细数三个月的相处,纤纤的温柔善良,再度悲上心头,眼泪哗哗直流,怕吵醒沈碧痕,没敢歇斯底里。 直到又一次哭得没了眼泪,晋无咎伸袖将双眼擦干,见十步之外沈碧痕身子蜷成一团,微觉奇怪,此时六月中旬,纵使入夜亦嫌天气闷热,不知为何她竟会寒冷。 从包袱中取出一件长衣,走到跟前盖在她的身上,下手轻轻没有将她吵醒,又蹑手蹑脚回到原处,继续躺下胡思乱想,心道:“碧痕也不说自己去哪,却又总跟着我。” 瞳孔微张,又续想道:“难道……” 晋无咎这一日只要得空,挂念的便是纤纤,忽而冒出这个念头,内心深感不安,只一会没有想着纤纤,困意登时席卷全身,又一次睡了过去。 ------------------------------------------------------------------------------------------------- 再度醒来天已大亮,眼角尽是泪湿,晋无咎随手一抹,见夜间取出的长衣已折叠整齐放在身旁,沈碧痕正在溪边洗脸,扭头见他,道:“你醒了。” 晋无咎见她神色如常,心想她来到身边放下长衣,总是瞧见了自己落泪的狼狈腔,嘴上不说,那是故作不知罢了,随口“嗯”得一声,来到溪边,捧起一抔清水朝脸上冲洗。 沈碧痕道:“不走大路的话,我们遇不到市镇,你说你到处都能活得下来,不论你吃喝甚么,顺便把我养活了罢。” 晋无咎本欲找个借口与她分道而行,转念却想,既然不能往回自投罗网,总得带她一起离开这荒郊野外才合情理,道:“这是自然。” 这一带地势平坦,农田多而树木少,放眼望去没有车马走道,只能整日里在林间穿行,凭借日出日落辨明方向,饿了便摘些野果,沈碧痕从小娇惯,第二顿便受不了,见晋无咎似笑非笑,加之腹中饥饿,除此亦无它法。 又过两天两夜,第三日道旁农舍渐多,傍晚沈碧痕找到一间入内,里边住着一家三口,夫妇俩看来与二人年纪相若,孩子却已在院中认字。 沈碧痕递上一锭银子,夫妇俩像是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大喜过望前去杀鸡摸鱼,又采摘一些素菜,做了四菜一汤给他们大吃一顿,吃完后说带孩子去对面村子爷爷奶奶家,竟把整间屋子腾出。 傍晚二人各自洗浴完毕,坐于院中纳凉,晋无咎随意挑了一身换上,沈碧痕却未有随身行囊,不得已穿上村妇的粗布衣裳,她在女子中身形高挑纤弱,村妇却矮矮胖胖,晋无咎见她袖管中露出老大一段手臂,整件衣服又顺着肩膀耷拉下来,忍不住莞尔。 沈碧痕道:“你笑甚么?” 晋无咎微笑摇头,道:“没甚么。” 沈碧痕看出他的心思,道:“这里买不到衣服,只能洗了明天上路时穿,今夜这么将就着罢。” 又道:“我倒没怎么流汗,就是有些脏了。” 说到这里二人同时扭头,相视一笑,晋无咎但见一张清丽无伦的脸蛋,虽只穿着极不合身的粗衣,却丝毫掩不住秀色,忽而想到纤纤,心道:“我心里便只纤纤一人,怎可这样盯着其他女子?” 赶紧视线避让开去。 沈碧痕见他一脸心虚,奇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只怕被她发现心思,岔开话题道:“这些天我见你一点都不怕热,是因为阴力的关系么?” 沈碧痕道:“你竟知道阴力?” 晋无咎道:“冰川镇那天夜里听你哥哥说的。” 沈碧痕道:“对呢,我居然给忘了。” 双手托起腮帮,向上翻一个白眼,露出一个可爱鬼脸,道:“告诉你也不打紧,本门内力便是这样,学完阴力,身子便会比普通人怕冷。” 晋无咎道:“奇怪的内力。” 沈碧痕道:“我倒觉得挺不错的,夏天你们热得半死,我反而觉得舒适,冬天虽比你们苦一些,但放个火炉在身旁,其实也还好罢。” 晋无咎道:“那你们的内功有没有阳力?如果有,你也练一下,不就可以不用这么怕冷?” 他问这话时心里甚是警醒,暗道:“这‘阳力’二字虽是从任大哥口中听来,可既然她说了‘阴力’,我随口说个‘阳力’,她应该也不会怀疑。” 哪知沈碧痕忽而俏脸绯红,啐道:“我才不要学那东西!” 晋无咎大奇,道:“你不学便不学,脸红甚么?” 沈碧痕道:“不告诉你,反正以后休得在我跟前提及此事。” 想了一想,又道:“我自己不学,可不是说我瞧不起学阳力的女子,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妹妹,她便是学了阳力的,武功比我强得多了,我们感情也一直很好。” 晋无咎将之前所闻种种串联起来,心道: “她说的,多半便是那‘句芒’的主人,也就是‘剥’剑‘祝融’的女儿、那个长翅膀的姑娘,听任大哥的意思,莫家比沈家还是好一些的,沈墨渊的表兄和弟弟血洗昆仑,莫苍维好歹阻止了,任府的铸剑炉边,我也是亲眼看见莫苍维下令,那十七个人才得以保命,但他毕竟没能救下夏家那么多人,‘祝融’和‘句芒’也是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要说莫家好,那也是相比沈家而已,其实莫沈两家哪有甚么好人?” 想到纤纤得知被灭门后哭得那么伤心,脱口道:“反正不管阳力阴力,在你们沈家人手里都只不过是杀人而已。” 沈碧痕听他语气忽变,道:“晋大哥,那日冰川镇重见,我便觉得你厌恶沈家,是我家里有甚么人得罪过你么?” 晋无咎不能直言自己到过任府,站起身道:“没有,我累了。” 沈碧痕没来由被他一顿奚落,也不生气,向他背影瞧去,转而幽幽望着院门,道:“那天要不是哥哥突然出现,老巫婆可没打算放过我,我却没让哥哥杀了她,你知道是为甚么么?” 晋无咎停下脚步,心道:“她这说的倒是事实。” 道:“为甚么?” 沈碧痕道:“我教自有教规,倘若滥杀无辜,会受到教中最严厉的酷刑。” 晋无咎脑中反复尽是任寰所言,心想莫沈两家杀了那么多人,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冷冷道:“最严厉的酷刑?骂一顿了事罢?大不了再去面壁思过,还能严厉得到哪里?” 沈碧痕轻叹一气,道:“教中最严厉的酷刑,叫作‘十方盘龙镜’,比你想象中的残忍千倍万倍。” 晋无咎听见“十方盘龙镜”,立时回想起任寰亦曾提过这五个字,回到座位坐下,语气稍稍缓和,道:“这却是个甚么酷刑?” 沈碧痕恍若不闻,道:“‘十方盘龙镜’之刑,正是二十六年前由这一代师尊大人解封,用以处决教中十恶不赦之徒。” 晋无咎道:“是么?这些年盘龙做了那么多坏事,有多少人死在这个酷刑之下?” 沈碧痕垂首看地,低声道:“没有。” 晋无咎鼻孔出气,懒得接话。 沈碧辰又是一声轻叹,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教中弟子确实安分不少,可最近这十年来,师尊大人忽然性情大变,整日里只顾自己练甚么绝世神功,教中弟子一下子没了约束,江湖中四处为恶,才会被各大门派视作眼中钉,眼下你小哥哥率领各大门派,已将盘龙峡谷团团围住,我教百年基业,也许过不多久便要毁于一旦。” 晋无咎不知陕中情形,道:“团团围住?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沈碧痕淡淡一笑,道:“任何门派总是资质平平者多,出类拔萃者少,卓帮主那些盟友能困得住中峰下峰,又怎能困得住我上峰弟子?” 晋无咎听她此言颇有抬高自己之意,眼神脸色中却不露分毫自满,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碧痕又道:“除此之外,我让哥哥放过他们五个,还有另一层缘由。” 晋无咎道:“甚么缘由?” 沈碧痕道:“你总是丐帮弟子,帮规严苛,哥哥若是杀了他们,你不免要迁怒于我,那便无趣得紧。” 晋无咎道:“我又打不过你,你怕甚么?” 沈碧痕白他一眼,道:“懒得与你多说。” 却见晋无咎眉头紧锁,道:“又怎么……” 晋无咎抢道:“嘘!有人来了。”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① 沈碧痕屏息细听,并未听见异样,但经历过先前种种,对晋无咎总是信多疑少,果然没过多久,一名身穿道服之人奔近,脚下急促异常,身后一群人喝叫站住。 先一人奔至院门口,见到院内一男一女,躬身单手一礼,朝门口干草堆中一钻,晋无咎见他穿着行礼都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 后一群人追到此处不见影踪,开始挨家挨户搜查,阵势凶神恶煞,引得村庄内鸡飞狗跳之声不绝于耳,沈碧痕秀眉微蹙,道:“我们进屋,你去关门。” 晋无咎来到院口,正欲带上大门,外边二人猛的一推,露出两张满脸横肉的大脸,晋无咎被门一撞,退后三步站定,所幸没有摔跤,见二人与那日磁峰镇死于“玄冥剑”的八人一般服饰,亦为铜砂派弟子。 他对铜砂派厌恶已久,虽对唐桑榆避之不及,遇上这二人却不惊慌,自己不认得对方,对方亦必不认得自己,淡淡道:“二位有事么?” 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两遍,脸上满是疑色,晋无咎被盯得发毛,心道:“这两个猪头的弟子为何要盯着我?我确实没见过他们啊。” 又重复一遍道:“二位有事么?” 左首那人忽而挥出右掌,在他脸上结结实实打了一个耳光,晋无咎又惊又怒,道:“你……” 身后沈碧痕抢上,怒道:“你们想死么?” 二人乍见一张脱尘秀丽脸蛋,直惊得合不拢嘴,谁也不曾想到,这荒郊田野中竟住有如此精致的村姑,正自四目发直,同伴亦闻声到来,算上开始二人,总共八人,其中一个矮胖之人道:“怎么了?” 左首那人道:“这小子见了我们居然不怕,可不是找打么?” 晋无咎更是恼恨,原来左首那人不由分说动手,是因为自己未曾流露惧色,天底下竟有这种道理,眼见身旁无树无兽,这口气不妨先忍下来,等来日再图报复。 左首那人开始激得他变色,见他才一转眼又复如常,心头怒气更胜,右手又再举起,这一次晋无咎有了防备,下意识举臂挡在面前。 左首那人手伸在半空,被矮胖那人一把抓住,奇道:“宋师兄,怎么了?” 姓宋那人道:“你忘了师父的教诲么?” 左首那人道:“师父也没说……” 继而会意,目光对准晋无咎身旁的沈碧痕,道:“宋师兄言之有理!” 晋无咎听他们说起师父教诲,暗想唐桑榆上梁不正下梁歪,连铜砂派大弟子钱锐都一副小人嘴脸,好奇他们能教得出甚么大道理,见八人同时脸露淫邪笑容,原来是打起沈碧痕的主意,心道: “碧痕武功比猪头差不多少,但一个打八个不知能不能行,要是打不过来,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他们沈家虽然坏事做尽,但要我眼睁睁看着碧痕被人欺负,那我也做不到。” 心下打定主意,同时右掌暗暗聚力。 姓宋那人转向晋无咎,道:“喂!她是你老婆么?” 沈碧痕道:“是又怎……” 晋无咎脱口道:“不是又怎样?” 沈碧痕差点没被他气晕过去,心中连连骂道:“你这蠢蛋,活该被打成猪头!” 却听后排一人压低了声音道:“风度,风度。” 姓宋那人似是察觉甚么,装模作样伸手拨弄几下头发,又对沈碧痕脉脉一笑,朱唇微启,上下各露出四颗牙齿,道:“这位姑娘,在下有礼了。” 沈碧痕一阵反胃,不知这人发甚么神经,反倒是晋无咎半点不觉奇怪,他一早便认出这些人的身份,巨轮上钱锐说过的几句话又在耳边回荡:“师父怜香惜玉,为门人表率,弟子受教,等回到铜砂,弟子也定当教导师弟们,对美人要攻心为上,对丑八怪才可用强。” 暗想唐桑榆虽自作潇洒,总算还有六分美貌,但姓宋这人肥短如猪,偏生还要东施效颦,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左颊上的五条指印也不怎么火辣生疼。 姓宋那人道:“公子,这位姑娘既不是您的夫人,那是您的妹妹了。” 晋无咎见他变脸,浑身鸡皮疙瘩竖起,沈碧痕也不插话,嘴角一扬只作冷笑,存心看晋无咎如何应对。 晋无咎道:“是又怎样?” 姓宋那人道:“都怪在下管教不严,在下七个师弟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晋无咎心道:“打我的只一个人,关剩下几个甚么事了?忽然这么客气,还不是想讨碧痕欢心?且由得你罢,碧痕连大猪头都不瞧在眼里,还能喜欢你这小猪头?” 道:“算了。” 姓宋那人拖个长音,道:“哎——怎么能算了呢?在下这七个师弟必须留下给公子赔罪才行。” 不由得晋无咎拒绝,走到沈碧痕面前,道:“这位姑娘,趁今夜月稀星朗,不如由在下陪姑娘出去走走。” 沈碧痕见他比自己矮足有半头,成语还说得不知所云,斜眼向下轻蔑一笑,回头便朝里走。 姓宋那人也不恼怒,紧步跟上,直往沈碧痕的青葱玉手抓去,晋无咎在身后看得清楚,忙道:“碧痕……” 沈碧痕正走到院里悬绳之处,随手抽一条尚未晒干的毛巾,轻巧跃开避免触碰,手上毛巾甩出,只听“啪啪啪啪”,姓宋那人左右脸颊已被打了两个来回。 余下七人见沈碧痕不仅绝美,下手还如此迅捷,一个个涌进院子,从晋无咎身旁穿过,姓宋那人横起双臂挡住七人,脸皮抽搐两下,仍是堆笑道:“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不如由家师……” 话音未落,脸上“啪啪啪啪”再挨四下。 姓宋那人一张肥脸被抽得通红,七人见他努力想笑,却已肌肉僵硬笑不出声,其中一人道:“宋师兄,你不疼么?” 姓宋那人挥手便是一记耳光,怒道:“你被抽八下试试疼不疼,还不给我打!” 被打那人道:“打,打哪个?” 姓宋那人微一思索,回头手指晋无咎道:“自然先打男的,上!” 晋无咎双目始终紧盯八人,早已打定主意,只要沈碧痕寡不敌众,便不顾一切挡在她的身前,谁知这些人回转身来对付自己,纳闷之余不及细想,拔腿向路边几棵大树奔去,一边逃跑一边心道:“只因为我生得不如碧痕好看,便活该要挨打么?” 他体力虽好内力却差,身后几人稍一提气,其中三人一个纵跃从头顶翻过,已来到晋无咎身前,三前四后将他围在一个圈中,缺少的正是那个姓宋的矮胖师兄。 先前打过晋无咎那人上前一步,举手又是一下,道:“跑甚么跑?” 晋无咎举起手臂挡住双眼,对方这一掌不含内力,又没打中脸颊,但铜砂派日常修习至刚掌法,膂力远较常人为重,晋无咎这一下虽未受伤,却也疼得骨头散架一般,心知这些人既然追上,简单求饶必不会放过自己,索性假装不惧,道: “我可没想逃跑,这里施展不开,想到前边林子里和你们切磋,你们若是害怕,在这里打死我便是。” 他自与纤纤分开,每日里心灰意懒,与沈碧痕相处三天三夜,虽在心里已不知不觉拿她当成朋友,主动开口说话却少之又少,换作刚离开蓬莱仙谷那时,倘若跪地磕头可以苟活,他必然想也不想跪了再说,但这时让他磕头,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便在这时,暗空中一道绿光闪过,晋无咎心道:“碧痕的‘息壤’,出鞘了。” 只听院中一声惨叫,果然是姓宋那人的声音,七人同时变色,见绿光缓缓移出院子,一柄通体发亮的长剑,握于先前动手那村姑手中,院中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显然师兄并未死去,却受着甚么比死更难熬的折磨。 沈碧痕飘然跃前,翻转手腕,最近二人喉咙已被割破,其余五人见她二话不说,直接痛下杀手,再顾不得甚么怜香惜玉,每人一掌向她推去,反将晋无咎扔在身后。 晋无咎知道“铜砂掌”势道刚猛,忍不住道:“碧痕小心!” 沈碧痕见这些人竟是唐桑榆的徒弟,想到晋无咎这三日始终不冷不热,临敌之际才显出关心,窃窃一笑,挑断二人手筋,身子已在三人身后,后者脚下笨拙,不及回头,其中二人后颈已被划开,另一人心脏被一剑刺穿,沈碧痕上前再补两剑,将断手二人刺死。 晋无咎见她顷刻间连杀七人,道:“多谢你救了我。” 沈碧痕道:“我这般心狠手辣,你不骂我?” 晋无咎奇道:“这些人都是猪头的徒弟,铜砂没有一个好人,你杀了他们,那是做了大大的好事,我怎会骂你?” 沈碧痕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卓凌寒的徒弟,还能有此不凡见识,里边还留了一个,我们回去。” 二人回到院中,晋无咎见姓宋那人双目紧闭,两只眼眶中不住渗血,已被沈碧痕刺瞎,兀自不住哀号,此外身边还多出一人,正是先前躲入干草堆的年轻道士,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难怪刚才觉得眼熟。” 他在牟庄见过不尘,颇有一代宗师的气度,对丐帮彬彬有礼,身怀绝技而不恃强凌弱,当时心中就有仰慕,再看眼前这年轻道士,与沈碧痕差不多个头,生得文文弱弱,虽容色憔悴,举手投足却不失大家风范,看不出连日里经历过些甚么。 此外左腰一柄不起眼的长剑,右腋夹着一个狭长物事,以粗布层层包裹,内有甚么不得而知,只看出年轻道士对此颇为珍视,暗想铜砂派一众弟子追杀到这荒野村落,所为者会否便是此物? 年轻道士一见沈碧痕,眼神一个明显变化,强自收摄心神,行道士单手礼道:“在下奚清和,多谢二位相救。” 晋无咎回以一礼,沈碧痕却只作不见,奚清和讨个没趣,道:“姑娘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沈碧痕本已打算收手,闻言一声冷笑,对姓宋那人道:“算你倒霉。” 手臂伸展处绿光一闪,姓宋那人颈项终被“息壤剑”洞穿。 沈碧痕收起“息壤剑”,道:“晋大哥,我们去把这八人埋了。” 径向院外走去,从头至尾没朝奚清和瞧上一眼。 院中墙角本有铁锹,晋无咎左肩扛起一把,右手拖住姓宋那人尸体来到远处树林,又去半路好几个来回,将先前几人转移至林间,沈碧痕想要帮忙,晋无咎道:“你别碰尸身,我来便是。” 沈碧痕一阵甜蜜,端立一旁不再插手。 晋无咎生平第一次使用铁锹,手法大拙不巧,加之左臂剑伤远未痊愈,仅凭单臂发力,好久才挖出一个深坑,将八具尸体踢入坑中,合土掩上,期间奚清和只站于不远处,眼看二人拖尸掩埋,既不帮忙也不出声。 回到院中,晋无咎打一桶水,将地面血迹冲去,瞥眼见奚清和仍只盯住沈碧痕,心道:“不是我不想和你说话,实是你的眼里只有碧痕。” 直忙到手足酸软,沈碧痕递上毛巾,让晋无咎擦一擦脸,道:“我们回屋休息。” 奚清和又道:“姑娘!” 比起先前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明显提高几分。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② 沈碧痕只作不闻,拉着晋无咎回到屋内,将门重重一关,留下奚清和一人待在院中。 晋无咎奇道:“你为甚么不理那人?” 沈碧痕道:“我为甚么要理他?” 晋无咎不知她心里想的甚么,也不与她争辩,见室内简陋,只一条灰蒙蒙门帘遮住内外两间,念及夜间要在同一屋檐之下,心生尴尬,道:“我打个地铺就好。” 沈碧痕见他跟随自己脚下不停,白他一眼,道:“想得倒美,自是你睡外边。” 晋无咎见她冷言冷语,懒得猜她心思,暗想自己与纤纤都极少共卧一室,沈碧痕让自己不得入内,原在情理之中,道:“好。” 晋无咎随地铺得一层草席,朝窗外看去,奚清和并未离开,躺在干草堆上不动,不知睡了没有,晋无咎对武当原本印象不坏,想出去问问奚清和怎会与铜砂派结下梁子,又怕沈碧痕不悦,躺在地下合起双眼,脑中想着纤纤,意识渐渐模糊。 ------------------------------------------------------------------------------------------------- 清晨醒来门已大开,沈碧痕正从门口进来,已换上前一日的绿衫,二人互道早安,晋无咎闻得一阵香气,见桌上不知何时堆满馒头白粥,奇道:“你做的?” 沈碧痕道:“我才不会做这些。” 晋无咎碰个钉子,也不理她,出门洗了个脸,回来后见沈碧痕也替自己盛了碗粥,道:“谢谢。” 沈碧痕道:“邻居大早送来,说是昨日那对夫妇托他们做的,这里距离汉中府怕还有几日脚程,让我们吃不完带在路上。” 晋无咎也不知汉中府是哪里,道:“那对夫妇可真是好人。” 沈碧痕道:“我也是见这里民风淳朴,所以定要把那八人灭口,否则他们回来寻仇,找不到我俩,这里村民怕要遭殃。” 晋无咎听她说得漫不经心,暗道:“原来她还有这层顾虑,倒不是一味残忍好杀。” 门口忽一人道:“二位。” 却是奚清和。 晋无咎适才洗漱时心有所想,全没留意干草堆上有没有人,转头见奚清和尚未离开,道:“有事么?” 奚清和道:“在下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请问二位可不可以……” 晋无咎忙道:“请进来罢。” 奚清和连声道谢,走进屋里,方桌贴墙靠窗,晋无咎坐在中间,恰留有一侧空闲,奚清和落座后正对沈碧痕,见她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一手拿着馒头,另一手片片撕下放在嘴里,斯斯文文咀嚼,自觉两颊微微一红,好在一连看过几次,沈碧痕未朝自己这边瞧上一眼。 晋无咎看似专心喝粥,却将奚清和数度偷窥尽收眼底,心里暗暗好笑,转而又想,奚清和明明饥饿已极,却仍然细嚼慢咽,这一点确实像是大门派调教出的弟子,与铜砂派那群厚颜无耻之徒大有不同。 沈碧痕将馒头吃完,见晋无咎一碗稀粥也见了底,道:“我们走。” 晋无咎见她并不留意餐桌,没有将剩余馒头带走的打算,对奚清和道:“你慢吃,我们原本不是这家主人,你吃完自行离开便是,我们先告辞了。” 二人踏上林间小路,晋无咎道:“那些馒头是你花了银子才换来的,却让我拿去做了人情,我现下没银子还你,等到……” 沈碧痕没好气道:“你道我跟着你是贪图你的银子么?你小哥哥带领的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想送银子给我花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从没给过他们一个好脸色。” 晋无咎道:“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可你为甚么不理奚清和?他被猪头门下弟子追杀,总不是坏人罢?” 沈碧痕一声鼻孔出气,道:“奚清和是不尘那牛鼻子的徒孙,也是江湖中叫得响的名字,武功比我只强不弱,能被铜砂那些不成器的弟子打成那样么?” 又道:“话说回来,便是真的奚清和,本姑娘也不瞧在眼里。” 晋无咎正色道:“碧痕,你不喜欢奚清和,那也正常,但不尘真人是一代宗师,你若是连他也骂,我可不能和你做朋友了。” 沈碧痕道:“你只想着你的纤纤姑娘,几时拿我当过朋友?” 晋无咎道:“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沈碧痕直行不语,听他直呼“碧痕”,气已消了大半,再闻此言,芳心更是喜悦,身后却传来奚清和的声音:“二位请留步。” 晋无咎见他奔行追至,奇道:“还有甚么事么?” 奚清和道:“不知二位想去哪里?” 晋无咎道:“汉中府。” 奚清和喜道:“在下此行前往西安府,途中恰要经过汉中府,不知二位可否允准在下同行?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晋无咎道:“你也去汉中府?” 奚清和道:“不瞒二位,在下是武当玄阳真人座下弟子,此次奉家师之命,前往西安府送一封信给卓盟主。” 晋无咎心道:“看来碧痕说得没错,这人还真是武当的,小哥哥是正道盟主,他说的‘卓盟主’自是小哥哥,原来小哥哥小姐姐都在西安府,那看来我也要去西安府找他们。” 想到自己与纤纤亦是自巨轮而始,至送信而终,心下又是一沉。 奚清和并未发现他的心情变化,又道: “在下途经重庆府,见铜砂弟子和白云观弟子起了冲突,心想大家同为武林一脉,有甚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坐下解决?铜砂弟子却认定我武当袒护道教,存心与他佛门为敌,自重庆府起,铜砂沿途派出不下六十人,看见在下二话不说上来便打,早几日还能勉强应付,谁知他们门人越来越多,这才筋疲力尽躲避追杀,潜逃到这个村庄,有幸和二位结识。” 晋无咎道:“铜砂全是坏人,你杀了六十个人,那是大大的好事。” 奚清和大声道:“兄台此言差矣!我武当又不是盘龙魔教,怎能动不动便取人性命?在下追来,除了想和二位交个朋友,也想奉劝这位姑娘一句,大家身为武林同道,切不可自相残杀。” 沈碧痕“刷”的抽出“息壤剑”,叱道:“住口!谁与你武林同道?本姑娘剑下亡魂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再要多嘴,连你也一并杀了。” 奚清和见沈碧痕终于对自己开口,虽然是在喝骂,内心终究喜大于怒,他连日自小路而亡,忽于寻常农家见到绝色容颜,心神着实荡漾一番,一整夜不得安然入梦。 迷迷糊糊睡至天亮醒来,见沈碧痕已换上一身绿衫,显然出身富贵名门,美得教人不可逼视,那么昨晚村姑自是乔装而成。 他自小拜艺武当,修为武功在第三代弟子中均属佼佼,一心想劝得沈碧痕改恶向善,不想一语引得对方勃然,见她大怒之余更增秀色,心弦触动,虽满腹道理,却魂不守舍一句也说不出口。 晋无咎不欲二人闹翻,道:“你还是不要和我们一起的好。” 心想奚清和既为武当弟子,必为卓凌寒盟友,意图剿灭盘龙教,与沈碧痕水火不容,让这二人待在一起,只怕随时大动干戈。 奚清和却道:“姑娘此剑透出一股阴寒之气,只怕会对持剑之人有所损伤,不知可否容在下一看?” 晋无咎奇道:“你不认得这柄剑?” 与沈碧痕目光一对,见她也是一脸疑色,二人均是一般心思,正道同盟与盘龙教势成水火,峨眉派不在盟内,看似与盘龙教井水不犯河水,慧宁却能一眼认出“息壤”、“蓐收”二剑。 二人初时也道此事极为隐秘,便是那天夜里遇上慧宁,才以为‘五行剑’早已为天下人所知,待见奚清和身为武当弟子,与盘龙教正面为敌,竟反而不识,均自大感意外。 奚清和见二人神色怪异,不知自己说错甚么,道:“在下孤陋寡闻,正要向二位请教。” 沈碧痕再不理他,将“息壤剑”收回鞘中,又自顾自向前走去。 晋无咎原本嫌他迂腐,想到坏人留着不杀,岂不是徒令好人遭殃?再听奚清和说“我武当又不是盘龙魔教”,虽然言者无心,但这一下必把沈碧痕得罪得不轻,总是无法再与自己结伴,向奚清和一拱手,快步跟上沈碧痕。 走得一会,回头见奚清和只在身后远远尾随,二人快他也快,二人慢他也慢,既不追上,也不落下,晋无咎道:“奚清和多半是要跟我们到西安府了。” 沈碧痕道:“是跟着我,与你没有多大关联。” 晋无咎笑道:“说得也是,我便是不懂他们,一个个见了你都和丢了魂似的。” 沈碧痕道:“你见了我丢不丢魂?” 晋无咎道:“我自然知道你生得好看,可我也不会像他们这样,而且我拿你当朋友,是因为那天夜里,你宁可陪我一起去死,也不肯一个人逃跑,和你好不好看可不相干,你便是个丑八怪,我也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沈碧痕道:“那将来你的小哥哥让你杀我,你杀不杀?” 晋无咎道:“我又打不过你,到时求你饶我还差不多。” 沈碧痕道:“你现下打不过,不代表将来打不过,如果有一日你能打得过我,又会怎样?” 晋无咎道:“我宁可让小哥哥一掌打死,也绝不会伤你。” 沈碧痕道:“那如果有一日你小哥哥亲手杀我,你救不救?”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与他们为敌,他日小哥哥若要杀你,我一定替你求情。” 沈碧痕道:“他若不听呢?” 晋无咎道:“我和你死在一起。” 沈碧痕道:“当真?” 晋无咎道:“当然,那日你要是被老巫婆所害,我也绝不会一个人活到现在。” 沈碧痕见他说得诚恳坚定,确然不是油嘴滑舌,心下感动,却只淡淡然道:“馒头都教你喂了牛鼻子,你摘果子给我吃么?我饿了。” 晋无咎道:“好。” ------------------------------------------------------------------------------------------------- 接下来又过四日,二人总算走出这片林子,川陕一带雨量充沛,四日里倒有三日下雨,好在夏天阵雨下不太久,沿途农家又多,一路借屋檐避雨,二人言辞有礼,颇讨村民欢心,再没像最初几日那般被天席地,每到一家,沈碧痕以银两换取一些干粮,路上野果因此吃得少了。 四日间奚清和自始至终尾随,向农家讨得食宿,二人只顾自己赶路,对奚清和不管不顾,有时出发得早,满以为可以甩脱,但不出半日,必又在身后里许处瞧见影踪。 这日来到汉中,终于又再见到久违的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脚店肉铺,庙宇公廨,二人大吃大喝一顿,沈碧痕又一口气买下好些衣物,塞入晋无咎的包袱,一连七日没换新衣,满身银子花不出去,直到这时才痛快淋漓。 傍晚时分,沈碧痕找到客栈,晋无咎却想找棵树随便对付一宿,沈碧痕俏脸一沉,道:“是不是又想让我点你穴道?” 晋无咎打不过她又拗不过她,惟有依言走进房间,同时心下打定主意,这次见了夏语冰,定要问个清楚,怎样才能挣到银子?就算沈碧痕不肯收下,也要来日请还她才行,转念又想,自己过往五个月里,可花了纤纤任寰两家不少银子,这笔钱更要趁早还清。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③ 次日阳光大好,二人登船穿过汉江,天海烟波浩渺,远山近岛重叠,湖鸥白鹭翱翔,水美鱼肥翻跃。 自离开蟠龙谷,晋无咎始终寡言寡欢,脑中浮现尽是纤纤一颦一笑,想到从此再不能常伴左右,直教心如刀绞,他对江海美景原本不以为奇,但亲身于金鳞巨蟒一般的江心,不由胸怀大畅,连日阴霾一下子散去好些。 下船后,船客择路而去,沈碧痕却刻意避开人流,沿江畔踽踽独行,晋无咎见她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缓步一里,岸边绿草如茵,人迹渐淡,水中芦苇荡漾,禽群纷飞。 晋沈各怀心思,也不知走出多远,同时被草地上传来的踢踏声打乱愁绪,见迎面奔来三人。 当先男子嬉皮笑脸在逃,看似脚下拙劣,速度却是快极,奔到近处时,见他五十出头,须发花白,呈“八”字排布,眼耳鼻口皆小,惟独脑袋光秃油亮又大又圆,日照洒下,与汉水波光相映生辉。 身后一男一女在追,红衣男子二十五六,手持一柄折扇,身旁女子十八九岁,两手空空,与沈碧痕同着绿衫。 晋无咎见这一男一女长得也算白皙清秀,五官更有几分形似,相比于夫妇,看来更像一对兄妹,在红衣男子手中折扇多耽片刻,心道:“又是一个拿扇子的,猪头是坏人,史伯伯是坏人,这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史伯伯……唉!” 念及蟠龙谷所闻,对史宗桦虽不如初时那般内疚,却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绕转心头。 光头男子经过之时,两只小眼只盯住前方,甚至不曾留意到草地上另有他人,待一男一女奔到跟前,红衣男子却于视线落在沈碧痕脸上一刹那怔得一怔,脚步亦随之停下。 晋无咎暗暗好笑,倒也对此见怪不怪,沈碧痕更是视若无睹,从红衣男子身旁绕行而过。 红衣男子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绿衫女子轻声道:“哥哥,正事要紧。” 红衣男子却不理会,重新来到晋沈面前,道:“这位姑娘,请恕在下冒昧,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虽张开一臂,横过折扇阻住去路,言辞却不失彬彬有礼。 晋无咎见沈碧痕脸色难看,连日相处,略知她的脾性,毕竟不愿无故竖敌,道:“你想打听甚么人?” 红衣男子斜眼看他,连连摇头,道:“土里土气,邋里邋遢,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晋无咎素来索然于口舌之争,无缘无故遭人言语奚落,也懒得生气,反而心道:“我便生得和齐高一样美,纤纤也不会要我。” 身旁沈碧痕却按捺不住,道:“滚!” 右臂一伸,想以剑鞘架开折扇。 不料鞘扇相触,立觉对方浑阳内力隔物传来,“息壤剑”险些脱手,只这一个回合,便知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左近除那疯癫男子再无他人,想让晋无咎先走,瞥眼见他一脸了无生趣,心道:“他早已决意与我同生共死,我若当真说出那样的话,反倒将他瞧得小了。” 非但不惧,反而涌上一阵柔情。 红衣男子见她看晋无咎时,双瞳脉脉如水,妒而生恨,心道:“甚么时候开始,这天底下的绝代佳人,都变得喜欢如此平庸的样貌?卓夫人也还罢了,钱塘江上本来不过一场设局,这姑娘貌比天仙,竟也白长一双这般好看的眸子。” ------------------------------------------------------------------------------------------------- 这一男一女自是穆飞穆雪兄妹,穆庄地处隐秘,因有所谋划,于钱塘江畔请得卓凌寒夏语冰入瓮,却被二人施巧逃逸,起初整日里提心吊胆,半年过去,外界始终风平浪静,直至夏语冰产下一子,调养至元气修复,一家三口这才离开蓬莱仙谷,扎根西安城。 卓凌寒握有正道同盟,炙手可热,却绝口不提追查穆庄一事,穆家老小百思不得其解,又想夏语冰诡计多端,半点不敢懈怠,整日里心思全在武林中的风吹草动,直至某日回庄,家仆报称萧琼羽逃离,直教穆氏三人倒抽一口冷气。 萧琼羽才华横溢,所作《蜀山全图》大投穆笛所好,后者将之以景致划分为六,分置于穆庄“黄金屋”一层六楹。 他曾多番听闻,萧琼羽入穆庄前,更绘有一幅《幻水旋梦图》,论其酣笔饱墨,神工匠意,远在《蜀山全图》之上,却因其疑真疑幻,如梦如烟,而被誉为一幅夺命画作,收藏于隐秘之处,穆笛自知身份特殊,无缘一见,常常引为憾事。 但这萧琼羽来头实在太大,十三年前被一天才男童毒哑后身陷穆庄,牵连至少三个家族秘密,一旦纵她回归原本所在,对旧友吐露十三年来的遭遇,即便穆庄多年所图不被暴露,成事之路亦不免平添无数险阻,穆氏兄妹不远千里追踪而出,所因皆是在此。 兄妹二人一路向西,料想萧琼羽孤身上路,又身无分文,脚程必定迟缓,并不急于策马扬鞭,而是手持画像,沿途于城镇村落细细打听,但萧琼羽也极是聪慧,不知走的甚么线路,出庄后连行三千余里,竟探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直至这日来到汉水源头,问及一个樵夫,后者也不知当真见过,还是见过形容相仿之人,对着画像出了会神,却支支吾吾答得含糊不清。 兄妹二人长途跋涉一无所获,原本耐性被磨去十之七八,便连素日看似温柔的穆雪亦不免心烦意乱,听他说得似是而非,忍不住言语冲撞,那樵夫见二人无礼,嘴上丝毫不肯相让,兄妹二人生出怨气,一人一掌打得那樵夫肋骨尽断,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早在双方口角之时,便引来十余人围观,忽见兄妹二人痛下杀手,吓得纷纷逃离,只剩一个长相滑稽、神情嘻哈的男子,穆飞余怒未消,冲那男子喝道:“你这丑东西,看什么看?再看一眼,这人便是你的下场!” 那男子也不害怕,只对着穆雪手中画像若有所思,一边喃喃道:“有点像琼丫头,唔……不过应该不是。” 兄妹二人一听见“琼丫头”三字,登时变色,对视一眼,由穆雪上前道:“这位大伯,您见过画中这人?” 那人扭头看她,道:“你叫我大伯?” 穆雪道:“对呀,看您比我爹爹年长几岁,我自该称您作大伯。” 那人手指穆飞,挤眉弄眼道:“谁说的?我明明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你该叫我小哥才对。” 穆雪听他言语轻薄,忍住没有发作,甜笑道:“正是,请问这位小哥,您是不是认得这位琼姑娘?您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人道:“我知道啊,她就被我藏在家里。” 兄妹二人大惊,穆飞一步上前,道:“此话当真?” 那人一脸得意,道:“当然是真的。” 穆飞道:“既然如此,请这位大……不,请这位小哥带我们去您府上一趟。” 那人却不答话,露出一脸鄙夷,穆雪道:“小哥可是有甚么难处?” 那人道:“你们真是蠢材,我都说是藏在家中,怎能带你们前去?” 穆飞横眉怒道:“是你自己找死!” 折扇上中下三戳,指向那人“天池”、“期门”、“日月”三穴。 那人哇哇大叫,道:“杀人啦!”叫完三字掉头就跑。 兄妹二人同时一凛,穆家武学为家族重大秘密,所知者少之又少,轻易绝不能于外人跟前显露,钱塘江初遇之时,卓凌寒穆飞许在伯仲之间,但后者宁可不敌,亦不敢露出家学。 此刻面对不知何来一个傻子,穆飞自不会使出家传招式,但二十六年功力渗透于折扇之中,附含劲力绝非寻常壮汉可以抵挡,眼前傻子看似落荒而亡,但身形步法大巧若拙,这一狼狈转身,仓皇逃窜,折扇竟连衣襟都未能带起一缕。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此人真傻还是装傻,但他口中“琼丫头”绝然便是萧琼羽无疑,仅此一层,便非得擒得此人不可,见他摇头晃脑,姿势难看,两条腿各跑各的,当即发足尾随而去。 谁知这一追便是三日,说也奇怪,此人分明只腿力稍好,看不出任何轻功,有时追得近了,“呼哧呼哧”粗喘之声清晰可闻,但每每钻入林间,左右几下穿梭,又能摆脱二人四手,一连十次百次,每一次都差之毫厘。 此人从早到晚边叫边逃,也不朝一个方向前行,只在林中兜兜转转,无论兄妹二人怎样围追堵截,他总有办法找到缝隙。 接连三日,每到餐宿时分,此人便会消失不见,兄妹二人无可奈何,惟有悻悻去找酒馆客栈,但每每吃饱睡足,又能于不远处发现此人形踪。 三日下来,兄妹二人既觉有趣,又生出一丝忧恐,若非此人当真命大,便是刻意掩盖惊世武艺,如他这般举重若轻,便连父亲穆笛都未必能做得到。 三日过后,兄妹二人几乎可以断定,此人深藏不露,不住于林间迷藏,多半是为萧琼羽逃跑争取时间,可教人思之不透的是,倘若此人真有非凡艺业,直接将自己杀了岂不痛快?何必多此一举,徒然消磨光景心志? 无论如何,穆笛既将追查萧琼羽形踪的重任交代下来,即使明知不敌,兄妹二人亦不得不紧追不舍,直至今日追至汉水水畔,狂奔半日,穆飞却因意外一眼,被沈碧痕容貌吸引而停下脚步。 ------------------------------------------------------------------------------------------------- 沈碧痕无兄长在旁撑腰,又怕晋无咎落入对方手中,不想把事情闹大,转身道:“晋大哥,我们走。” 见他木然呆站,拉住他衣襟一角,想沿来时足印返回。 谁知三人齐声道:“你姓晋?” 除穆氏兄妹,还有先前那光头男子。 沈碧痕第一时间警觉,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兄妹二人,再看一眼身前那光头男子,心道: “我初闻晋大哥名讳时,也如他们一般反应,莫非这三人与我教大有关联?可为何我一个也不认得?六界中我常有串门,难道他们三个,都是‘青龙殿’中的高手?所不同者在于,这秃头神色坦然,那一男一女却目光闪烁,看来其中大有隐情,回头可得好好问问哥哥。” 光头男子走上一步,饶有兴味上下打量晋无咎,挠挠脑袋,道:“太久没看见正脸,我也忘了像不像。” 晋无咎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心道:“甚么正脸侧脸,我和你见过么?” 只一分神,光头男子已转过半圈,又来到自己身后,这一次口中叽里咕噜,也不知说了甚么。 穆飞见光头男子背对自己,机会难得,蓦的欺近,右手折扇在后,左手成爪在前,扣向光头男子腕脉,沈碧痕扭头见穆飞来得极快,忍不住道:“小心!” 光头男子身子不动双足不抬,甚至连眼珠都不挪移,左臂向后一甩,看似漫不经心之至,却听“啪”的一声,清脆而又响亮,手背已结结实实给了穆飞一个巴掌,后者眼前登时一团金星,整个身子随掌势向后转圈,如陀螺般转出有八九圈,终于扑通摔倒。 穆雪花容惊变,道:“哥哥!” 上前将穆飞扶起,再看光头男子时,眼神中满是骇然。 光头男子这才想起甚么,道:“哎哟不好!” 走向兄妹二人,连连摆手,道:“意外,意外,我打不过你们的,你们快来追我。”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④ 兄妹二人吃下这一大亏,终于证实三日来心头所想,哪里还敢再追?见光头男子越走越近,穆飞顾不得半边脸颊肿出一圈,与穆雪拔步便逃,光头男子兀自不依不饶,手舞足蹈紧步追去,道:“喂!回来,回来,我真的打不过你们的,你们快来追我啊!” 终于声音渐远。 晋沈相视哑然,光头男子分明武功奇高,言行却颠三倒四,二人原本各怀忧思,被他这一闹,均自莞尔,心口阴霾挥去大半,沈碧痕道:“我们走罢。” 当日二人在汉中随意投栈,傍晚时分,沈碧痕又再散步至汉水边,晋无咎犹豫再三,终不放心她一人外出,在她身后五步内形影不离。 暮夏早秋交替,日间闷热,待天幕落下,方有几分夜凉如水的气息,这一带树荫甚密,二人漫步江边,一侧半月群星于头顶高悬,又于脚下倒挂,另一侧全无光明气息,枝之郁郁,叶之葱葱,如同一道结界,将明暗拦腰阻隔。 晋无咎身具兽类五感,没走出几步,被林中极其轻微一缕声丝吸引注意,警觉片刻,判断出气息微弱柔和,心道:“这个人不但没想偷袭我们,还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转念又想:“管它呢,既然这个人不想被我们发现,我也不必告诉碧痕了。” 沈碧痕恰在这时停下脚步,面向江心,道:“晋大哥。” 晋无咎随之停下,道:“嗯?” 沈碧痕道:“你好些了么?” 晋无咎一怔,转而明白她的意思,道:“我倒还好,不过看你今天一直不大开心,我也没敢多问。” 沈碧痕道:“我以为你只装着你的纤纤姑娘,不想还留意着我。” 见晋无咎默然,噗嗤一笑。 晋无咎奇道:“你笑甚么?” 沈碧痕娇声嗲气叫出一声“无咎哥哥”,笑道:“也难怪你会喜欢,可惜我学不上来。” 晋无咎被她一语刺痛,尚未深陷,身后林中呼吸之声骤然加剧,沈碧痕不及说出满腹言语,道:“谁?” 林中果然传出急促脚步,一人跌跌撞撞走上前来,却是一名白衫女子,沈碧痕见她足底凌乱,直朝晋无咎奔去,眼疾手快将她拦住,道:“你做甚么?” 夜色之下,女子约摸三十五六,头发蓬松眼神迷离,却掩不住原本秀色,白衫上尽是污点,更有不少划破之处,看来长途跋涉,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女子显然不会半点武功,沈碧痕只出三分力,女子无论怎样挣扎推搡,都无法接近晋无咎,眼神中尽是凄婉,张嘴嘶哑呜呜叫唤,听语调似是“无咎”二字。 与此同时,林中另一处又有二人走近,一个男子声音道:“你果然在这里,这一次看你还往哪里跑。” 晋无咎恰与回头的沈碧痕目光相对,各自心道:“是白天那一男一女,原来他们想要打听的人,便是这个女子。” 女子恍若不闻,只顾用足全身气劲,想要朝晋无咎而去,但她原本体弱,加之多日消耗,实已殚精竭力,无论怎样伸手,距离晋无咎始终差得寸许。 晋沈原本只想趁着月白风清,来这江边散心遣怀,被这接连而来的状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再看穆氏兄妹,已在身前一步之遥。 穆雪浅笑吟吟,伸手一抓,拎住女子长发,后者被她猛力一带,脑袋自然向后,终于双手松脱,仰倒在地,穆飞一个蹲身,劲透扇柄,在女子小腿啪啪两拍,看似蜻蜓点水,晋沈却能从喀喀声中辨得,女子小腿腿骨已断。 穆飞笑脸狰狞,道:“这下你总跑不了了。” 穆雪松脱女子长发,转而将双腿提起,夹在腋下转身便走。 穆飞仍不收手,又在女子大腿小腿处连连敲打,扇柄每到一处,女子大腿小腿皆有骨骼受创,轻则磨损,重则碎裂,但她断骨钻心,竟似不觉其疼,双目直勾勾盯住晋无咎,一手五指抓地,另一臂向他伸出,终究无法阻止相隔渐远,眼神叫声中透满绝望。 沈碧痕心下不忍,骂道:“禽兽不如!” “息壤剑”只出一半,被晋无咎拦住,道:“晋大哥?” 晋无咎道:“反正也打不过他们,还是别管了罢。” 穆氏兄妹白天好容易摆脱光头男子,于郊外不期而遇萧琼羽踪迹,只一个疏失,让她赶在夜幕降临前钻入这片树林,料想她不敢露出形踪,亦跟踪至此,做好打算通宵把守,待天明再寻。 哪知尚未入夜,萧琼羽便沉不住气主动现身,看她在晋无咎面前如此失态,兄妹二人同时大感意外,转过相同心思,待回到穆庄,还得好好问个清楚。 穆飞本不舍得就此离去,只因日间那一巴掌着实沉重,半边猪头余肿未消,不欲在沈碧痕面前过多停留,见后者为晋无咎劝阻而收回绿光长剑,笑道:“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沈碧痕目送三人消隐,心头浑然不是滋味,却知晋无咎所言不假,以自己武功,即使当真追打上前,亦不可能在兄妹二人手下留住女子,她幼禀庭训,侠义之心常在,先对晋无咎存有几分恼恨,扭头见他双目无神,心道: “晋大哥情伤未愈,此时对他过于苛责,实是不该,他肯与我同生共死,原本不是无情之人。” 道:“回去了。” 当日二人被一通惊扰,各自意兴索然,直至各回房中,谁也不出一言,直到一夜过去,心情才又恢复几分,并肩同行时有攀谈,数日后,渐将汉水边的不快抛诸脑后。 ------------------------------------------------------------------------------------------------- 这日午后来到巍峨的秦岭,晋无咎见面前一道天然屏障,乍舌惊道:“我们是要翻过去么?” 沈碧痕道:“你若要去西安府找你的小哥哥小姐姐,这秦岭是非翻不可。” 晋无咎一咬牙,道:“好。” 秦岭西起昆仑,中经陇南、陕南,东至鄂豫皖,为南北分割线,二人挑了一处缓坡开始上行,所到处青山白练,彩虹萦绕,蒿草过人,青苔处处。 晋无咎自小生于山间,沈碧痕又有内力根基,不到两个时辰,峰顶已近在眼前,晋无咎仰见白皑,竟有六月积雪,沈碧痕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太白积雪六月天’,说的便是这太白山了。” 晋无咎点点头,往上再攀一阵,果然山风呼啸虽夏如冬,好在始终剧动,早已满身大汗,凉风吹在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而生出几分舒适,瞥眼见沈碧痕脸色苍白双唇泛紫,才想起她喜暖怕凉,赶紧包袱中取出衣物,在她身上连裹两件,问道:“还冷么?” 沈碧痕三件衣服裹得密不透风,双手藏于袖内,身上微微回暖,道:“好多了。” 又过去小半个时辰,二人终于登顶,天色渐渐昏暗,沈碧痕手指远处东北方向,道:“朝这个方向下山,便是西安府,夜间山路不好走,今夜我们怕要在山顶过了。” 晋无咎惊道:“你这身子,山顶过夜怎么受得了?都怪我不好,适才山腰便该找个山洞。” 沈碧痕道:“你急着见你的小哥哥小姐姐,早一日到西安府,便早一日甩脱我这个累赘。” 晋无咎道:“我从未当你累赘,但也始终没有问你,我要去西安府找小哥哥小姐姐,你又去西安府做甚么?只为了送我么?” 沈碧痕笑道:“你啊。” 晋无咎奇道:“我怎么了?” 沈碧痕嗔道:“说你笨啊!你的小哥哥小姐姐为甚么会在西安府?若是我家不在西安府左近,他们又怎会前来?” 晋无咎一拍脑袋,道:“我这个问题问得忒也蠢了。” 想到一边是卓夏二人,一边是纤纤沈碧痕,惆怅之意暗生。 晋无咎怕天色再晚,沈碧痕更要难以坚持,徒手于积雪中挖出一块空地,打开包袱,取一半衣裳铺垫平整,沈碧痕斯斯文文坐下,道:“我还不想睡,你陪我坐着看会儿星星罢。” 晋无咎埋头良久,这时抬起头来,惊见头顶残月已将山野染成一片空灵,苍穹中坠满万千繁星,并肩坐到她的身旁,道:“还冷么?” 沈碧痕道:“好多了。” 幽幽又道:“小时候哥哥带我与妹妹去山顶看星星,常常会对我们讲解,然后说一些古怪名字,甚么‘不闪英仙’啦,‘水委一’啦,‘黄道光’啦,还有‘水星’、‘天狼’甚么的,这些名字我现下一个也对不上了,但那个时候,好像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夜晚。” 晋无咎回想起巨轮上任寰的话,故意问道:“你还有一个妹妹么?我还道你只有一个哥哥。” 沈碧痕笑道:“是我师伯的女儿啦,比我小一岁,不过很快,我要叫她大嫂了罢?其实爹爹已经向师伯提亲了,这些年我对外也总叫她大嫂,免得还有旁人痴心妄想。” 晋无咎心道:“果然又是那个长翅膀的姑娘,原来和她哥哥还没成亲,总觉得离开蓬莱仙谷后,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这个姑娘,也不知道是个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沈碧痕又道:“正好说起妹妹,要是她也在就好了。” 晋无咎道:“有甚么好?” 沈碧痕道:“她在的话,你便不用这么辛苦。” 晋无咎奇道:“辛苦?” 沈碧痕抿嘴一笑,却不回答,手指左边,道:“我们登上这秦岭,实是冒了大险,你知不知道沿这秦岭向东,能到甚么地方?” 晋无咎道:“不知道,是甚么地方?” 沈碧痕道:“便是终南山了。” 晋无咎道:“终南山又是哪里?” 沈碧痕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日哭哭啼啼,我追你到冰川镇外,最早听见那老巫婆提到的‘诸葛师兄’?” 晋无咎道:“那天我确实难过得紧,虽然想起来还是会难过,却不会再哭了。” 沈碧痕在他膝上轻拍一下,道:“谁问你感情上的破事了?” 晋无咎讪讪而笑,道:“诸葛师兄是谁?他又怎么了?” 沈碧痕道:“你双耳比我好使得多,那日定然听见老巫婆对那美貌弟子提起的‘五大十一小’。” 晋无咎点点头,道:“那又怎样?” 沈碧痕道: “这‘五大十一小’是佛门十六派,你的小哥哥率领江湖同道对付我教,却不知为何没有叫上他们,如我料得不错,这十六派各生怨怼,所以暗中结为盟友,想与你小哥哥的所谓正道同盟分庭抗礼,老巫婆口中的‘诸葛师兄’,定是终南掌门诸葛茕,终南山道教盛行,终南身为其中惟一的佛门小派,便在‘十一小’中也毫不起眼,这一次相约终南山,自是因为离西安府最近,我猜他们结盟是第一步,一旦成功,下一步便是找你的小哥哥谈判。” 晋无咎道:“谈判甚么?” 沈碧痕道:“能有甚么好事了?还不是对付我教?” 二人聊得一会,觉得困顿,晋无咎只留下两件衣裳给自己,其余尽数压在沈碧痕的身上,待她闭上双眼,也来到另一边躺下,雪岭不比寻常树林,晋无咎只挖出二人身长,与沈碧痕足底相对而眠。 入夜,晋无咎被牙齿格格声惊醒,一跃而起,见沈碧痕在衣服下蜷缩颤抖,惊道:“碧痕,你还是很冷么?” 将最后两件衣服也压在她的身上。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⑤ 沈碧痕见他醒来,探出半头露至双眼,道:“没用的晋大哥,我习练阴力,无法自行生热,在这样的雪地里,盖再多条被子也是一般颤栗。” 晋无咎听她声音有气无力,不知已勉力坚持多久,再顾不得甚么男女之嫌,钻入衣堆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身手触处寒凉刺骨,更增怜惜。 许久,怀中娇躯渐渐回暖,耳边鼾声均匀,沈碧痕已自睡去,晋无咎原较常人耐寒,此时心神激荡,更是颈间渗汗,心道:“无论沈家做过甚么,这段日子相处下来,碧痕绝对不是坏人,我既忘不了纤纤,更不可教她像我这般伤心,等去到西安府,我定要对她说清。” 次日天亮,晋无咎被雪地中“窸窸窣窣”步声吵醒,见怀中沈碧痕早已睁开双眼,却一眨一眨不知看些甚么,见他醒来,俏脸微微一红,右手食指属于唇中,二人一般心思,只盼不被路人撞见。 雪山道路一片开阔,那人偏偏径朝二人方向前来,声音愈发清晰,最后“咦”得一声,想是瞧见山顶有人,大觉诧异,更加快步奔近,二人避无可避,钻出层层衣物堆成的被窝,见来者一脸惊怒,说完“你们”二字后哑口无言,却是奚清和。 晋无咎又在沈碧痕裹上两件衣衫,回头道:“奚大哥。” 沈碧痕朝向东方,见一轮红日已攀至山腰,身上寒意大减,闭目一脸享受,只对奚清和恍若不见。 奚清和冷冷道:“二位到底是不是夫妻?” 晋无咎知他痴迷沈碧痕,已对自己生出妒意,暗想沈碧痕既不喜欢,感情之事终也勉强不得,道:“不是。” 奚清和道:“既非夫妻,怎可行此苟且之事?” 晋无咎不欲在这雪山顶逗留太久,将地上衣物收进包袱,道:“我们这就准备下山了。” 奚清和喝道:“站住!” 晋无咎自得知他的姓名,一直见他斯文儒雅,便对铜砂派那些恶徒亦多有容让,忽见他声色俱厉,奇道:“你想怎样?我们便是行了甚么苟且之事,也和你无关罢?” 他哪里知道何为“苟且之事”?不过一时义愤,顺着奚清和的话随口说了,沈碧痕在一旁满脸愠怒,色若沃丹,灿如红霞,此外倒也没有喝止否认。 奚清和见沈碧痕一脸羞喜交加,更是怒火中烧,森然道:“天下不伦之事,天下人管得!” 晋无咎陡然退开两步,沈碧痕被他一带,奇道:“怎么了?” 晋无咎道:“杀气!” 沈碧痕抽出“息壤剑”,道:“怎样?想打么?” 奚清和将腋下长物在雪地上一扔,抽出腰间长剑,道:“在下向来克己宽人,二位不知自爱,在下原本只想训斥几句,既然你们苦苦相逼,那在下也只有奉陪。” 沈碧痕心道:“我与晋大哥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三番两次前来打扰,却说我们苦苦相逼。” 懒得与他理论,绿光一闪,剑尖挑他小腹。 奚清和左手使剑,见沈碧痕第一招便阴寒狠毒,回以一招“左拦扫”向左平带,沈碧痕却是虚招,不待双剑触碰,已挑向眉心,奚清和脚下变换方位,避开这一剑,提膝反刺。 沈碧痕不认得这“大魁星式”,但见奚清和剑法清澈,动作柔缓,确实深得武当“太极剑”精髓,不敢托大,手上接连变招。 奚清和不求冒进,只在避退间,看清来路,以“三环套月”、“燕子抄水”、“黄蜂入洞”,将沈碧痕剑招一一化解,反刺时点到即止,每一招放得小心翼翼。 晋无咎站在一旁插不上手,眼前二人一快一慢,沈碧痕每一剑去势诡异,随心所至,但奚清和反应灵敏,每每剑尖点到面门身前,必又生出相应内力招式应对,数十招一过,晋无咎见奚清和“太极剑法”轻灵柔和,绵绵不断,体静神舒,内外合一,心中若有所悟,暗道: “这奚清和速度不快,内力也不见得有多强,但是可以以慢打快,碧痕剑招虽然多变,奚清和却能看得清楚,等他摸清‘息壤’攻击套路,碧痕只怕要败,武当的功夫果然有两下子,难怪碧痕说,武当奚清和比她厉害。” 又见沈碧痕姿势僵硬,心道:“不好,碧痕在这雪山顶上越打越冷,僵持越久,越不可能赢得了奚清和。” 他又哪里知道奚清和越打越慌,沈碧痕功力虽较自己稍弱,但剑上六十招后不见重复,且斗得越久,招式愈发精微。 想“太极剑法”全套不过五十五招,相较武林各大门派已不在少数,沈碧痕剑招自己半点不识,出处多半名不见经传,但五六十招乃至七八十招后尚无重复的对手,自踏足江湖前所未遇。 沈碧痕家传“直符九天剑”虽有一百四十四招之多,究其根源,其实也只十二式,因每一式变化繁复,又衍生出十二种形态,合一百四十四之数,许多动作似是而非,乍看幻彩纷呈,实则不离其宗。 换作与不尘对敌,且不说根本使不完这十二式,只消一遍使完,不尘已能看穿其间缘故。 奚清和毕竟是第三代弟子,功力尚未炉火纯青,被花哨招式所唬,回想过程中确有几招奥妙至极,化解时夹杂几分侥幸,若沈碧痕手上剑招继续这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巧,难保自己不会一个失手败下阵来。 奚清和每每反击,手上不忘留有分寸,初见二人一夜共枕,虽然痛心,却终不忍教沈碧痕受伤,哪知她双目仇视,只盼除自己而后快,直至过了百招,剑上仍是涌现千变万化,不知何门何派竟有这等渊博武学。 最要命的是,晋无咎旁观在侧,始终未曾上前夹攻,看他丝毫不露惊惶,显是立于不败之地,万一见到沈碧痕难敌,从旁夹击而上,自己送信未果,只怕要葬身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太白山巅。 那日奚清和在院中钻出干草堆时,见铜砂派宋氏弟子双目刺瞎哭天抢地,尚不及走出院门,二人已将剩余弟子杀完回来,奚清和自不知七人为沈碧痕一人所杀,还道是二人合力为之。 连日来先入为主,以为晋无咎武功更胜沈碧痕,因而晋无咎在替沈碧痕担心,沈碧痕也已打得急躁,但论及紧张焦虑,奚清和比二人犹有过之。 拆到一百二十招时,沈碧痕新招将尽,苦思脱身之计,奚清和却打着另一张算盘,心想如这般拖下去有败无胜,须得趁其不备,出奇制胜。 斗到一百五十招,沈碧痕始终占不到上风,身上越来越冷,“息壤剑”已显生涩不听使唤,瞥眼见奚清和一脸严肃,心下大奇,道:“我的剑招他已看过一遍,只消一个料敌机先,我气力耗尽,不败也败了,他还摆着这张臭脸做甚么?” 忽而想道:“该不会是我招式太多,他打了后面忘记前面罢?想不到堂堂武当最优秀的第三代弟子,脑筋却不好使。” 精神一振,忘却寒冷,手上恢复几分灵动。 奚清和此时只有四成心思在沈碧痕身上,其余六成都用来防备晋无咎,见对方忽露笑意,招式随之更紧,又忍不住心道:“她笑甚么?难道是想好了打败我的法子?” 念及此处,额头微微有些冒汗,一连数日,沈碧痕的音容于脑中挥散不去,此时见她脸若珠帘,簟生玉腕,佳人便在眼前,却无半分余暇欣赏。 两百招后,沈碧痕渐渐体力不支,奚清和见晋无咎始终呆立不移,心道:“我若连姑娘都胜不过,还谈甚么胜过她身边的男子,取而代……” 这最后一字尚未想出,被一阵寒意惊醒,心道:“我身为清修之人,却在胡思乱想甚么?” 沈碧痕见他脸红,微觉奇怪,料想总不会是好事,只一分心,奚清和忽向右首疾跃,沈碧痕手脚迟缓,脑子转动却快,心道:“不好!” 奚清和两百招后渐感疲意,心知如不能出其不意制住晋无咎,自己今日主动挑衅,结果落得个惨败收场,脸上已不好看,日后传将出去,怕更要累得武当派声誉受损。 眼见一招反击令沈碧痕撤剑回守,晋无咎恰在皱眉沉思,暗叫时不我予,一剑刺向晋无咎左臂,同时左手擒拿,右脚用上真力。 晋无咎正自回想剑招,哪料奚清和转而扑向自己,脑中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念头:“他来打我做甚么?又是因为我没有碧痕好看么?” 这个念头不知闪没闪完,左臂已被一剑刺中,不偏不倚正在那日慧宁“瑶池剑”所伤部位,沈碧痕曾替自己敷过独门金创药,过去这些日子总算结痂开始微痒,被奚清和暗剑刺中,创口破裂伤上加伤,左臂还没疼完,右腕被奚清和一个翻转,同时左膝后关节再中一脚。 奚清和孤注一掷使出三招,晋无咎是一下没能躲开,左脚一麻,已单膝跪倒在地。 奚清和一击得手,忍不住笑骂道:“小子原来没有半点功夫。” 沈碧痕道:“放开他!可还没打完!” 奚清和见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妒火更盛,存心要让她见到心上人蒙受羞辱的模样,又朝晋无咎右膝一踢,手上运劲,在脑袋上重重一拍,晋无咎双腿无力,整个人向前扑倒,奚清和抬起单脚,足底踩上晋无咎的后脑,令他鼻口埋入雪地。 沈碧痕大怒,道:“你枉为武当弟子,竟然如此卑鄙下流!不敢与本姑娘堂堂正正过招,却偷袭不懂功夫之人!” 奚清和哈哈大笑,道:“姑娘身手不凡,再打下去却打不过在下,也不用再打了。” 沈碧痕道:“是么?你且试试!” 奚清和道:“若非在下分心防备这小子,姑娘早已落败,难道姑娘心里不知么?” 沈碧痕道:“你想怎样?” 奚清和道:“二位所犯之错实在太大,在下不敢擅自做主,惟有将二位带上武当山,交由掌门真人发落。” 沈碧痕哑然失笑,道:“带我们上武当山?你莫不是修仙修上头了罢?此处下山便是西安府,你怎不就近交给卓盟主,由正道盟友共同发落。” 奚清和沉吟半晌,道:“姑娘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我原本嫌武当山太远,来回多有不便。” 沈碧痕看他喃喃自语,不知真傻假傻,眼见晋无咎在他手里,投鼠忌器不敢上前,道:“既然如此,你还磨蹭甚么?提着他上路罢,晋大哥在你手里,我总不会弃他而去。” 奚清和轻叹一气,道:“姑娘才貌双全,当真甘心委身于这……啊——” 沈碧痕厌恶他的嘴脸,说话时懒得看上一眼,到最后更是侧过身去,被他突如其来一声大叫吓了一跳,回头见他脸色惨白倒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抱住右脚小腿,疼得连连打滚,晋无咎却不知何时站起身来,额前脸上满是污泥。 原来晋无咎面朝雪地,呼吸困难,虽多番挣扎,始终头抬不起半分,右腕被奚清和擒拿,松手后兀自钻心疼痛,一时间使不出力,双足又离得太远打不到人,惟有左臂仅受轻创,留有左掌勉强可用,趁奚清和说话,眼中只有沈碧痕,悄悄左掌凝力于瞬间爆发。 奚清和正洋洋自得,毫无防备下挨受一招“或跃在渊”,腿骨生生折断,直疼得他青筋凸起,冷汗直冒。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⑥ 沈碧痕“息壤剑”抵住奚清和喉间,道:“恶贼,你可想过自己也有这般下场?” 奚清和喘着粗气道:“‘降龙十八掌’!好,好,我今日虎落平阳,有甚么可说的?你二人不知廉耻,终为天下人所弃,动手罢!” 晋无咎哪里懂得这些道理?想着二人好端端赶路,奚清和跟来不说,还这般蛮不讲理,他对死生觉悟远比常人模糊,此时占得先机,岂肯善罢甘休?立时便朝奚清和断骨踩落。 一脚未实,却被沈碧痕拉退几步,奇道:“你怎么了?” 沈碧痕撕下一块衣襟,道:“你先摁住伤口,一会儿我再替你敷药疗伤,由得牛鼻子自生自灭去罢,这荒山野岭,一条断腿也已够他受的。” 晋无咎点点头。 奚清和目送他们渐渐远去,心中一暖,暗道:“这姑娘为何要替我求情?难道……” 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又忍不住思忖:“难道她是打算趁着情郎不注意,便回头来救我?” 二人自西向东,沿缓坡下山,晋无咎知道雪山寒冷,沈碧痕阴力体质,便是穿得再多,走得再急,亦无法自行回暖,可她既不开口,总不能不由分说将她抱住,好在红日渐高,晋无咎已有些出汗,却仍盼着阳光更烈一些。 一个时辰后下至山腰,来到一处山泉,积雪终于已在头顶,晋无咎道:“还冷么?” 沈碧痕摇摇头,道:“我们在此歇息一会儿,你把胳膊伸出来。” 晋无咎想要推却,又听她道:“晋大哥,我已经很累了,你还要我耗费内力点你穴道么?” 晋无咎见她久斗之后再这许多路,脸上大增憔悴,心下疼惜,卷起袖管露出左臂,沈碧痕笑道:“这还差不多。” 处理完伤口,晋无咎拿水袋盛些山泉,取出干粮分食,晋无咎道:“适才那个臭道士,你为甚么不想杀他?” 沈碧痕道:“牛鼻子是我教大敌,我留他狗命又有甚么好处?只不过你就要见你小哥哥小姐姐,武当总是丐帮的朋友,你杀了他,不免将来后悔。” 晋无咎心下感动,暗道:“原来她是为了我。” 几口干粮下肚,沈碧痕终于不冷,脸上回复红润,晋无咎这才放下心来,与她一同继续上路。 山间道路蜿蜒绵长,看似只在近前,真到走时才发现颇费脚力,如此向东北而去,直至第三日傍晚,二人走出最后一道山谷,终于来到西安城。 ------------------------------------------------------------------------------------------------- 西安自古为文化名城,曾有十三朝在此建都,几经更名后,此时已由“奉元路”改为“西安府”,西安城墙型制宏伟,设计周密,东南西北四垣呈长方环绕一周,南北垣稍长于东西垣,每三四十丈设一座敌台,全城共九十八座。 每座敌台上建有屯兵敌楼一座,城四隅各建角楼一座,四垣各建有城门一座,各门外均建有护门瓮城,瓮城上建有城楼、箭楼各一座,瓮城外临内侧护城河岸建有谯楼一座,碑林旁侧城顶建有魁星楼一座。 城墙顶面以三层大砖墁砌,称“海墁”,海墁外沿建垛墙,全城共有垛口五千九百八十四个,内沿建“女儿墙”,城垣内面建有登城马道与“溜水槽”。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已到过不少地方,一见西安城墙,便觉此间大大与众不同,墙外峥嵘,墙内祥和,既沧桑厚重,又绵延秀丽,虽只初来乍到,却能感同身受其千年风雨,无尽繁华。 此时天色已黑,城内行人过客稀少,二人沿主路走出里许,沈碧痕见他左右四顾,双目稍有呆滞,道:“今日天色不早,最后投栈一宿,明日再去找你小哥哥小姐姐罢。” 晋无咎点点头,道:“那你呢?” 沈碧痕道:“自是回我自己的家,都已陪你翻过秦岭来到西安府,难道你不留我,我还要厚着脸皮跟着你么?” 晋无咎想到明日一别,再见时便要兵戎相见,暗道:“一边是小哥哥小姐姐,一边是纤纤碧痕,无论到时候谁要杀谁,我都陪他们死了便是,省得留在这世上左右为难。” 心下打定主意,脸上一阵轻松,口中却不说甚么。 沈碧痕见他神色如常面带微笑,小嘴带同鼻尖微微上扬,心道:“与我分开,你便这么高兴么?” 转身道:“走罢。” 身后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忽道:“无咎?” 沈碧痕回身看去,见一乞丐手持木棒,背负九袋,身旁四名低袋弟子,各提一盏油灯,心道:“这人是污衣派,不知姓屈还是姓冯。” 听晋无咎道:“屈长老。” 上身躬得很低,语气竟十分害怕。 丐帮四大长老中,屈彪脾气最为火爆,与冯义孝都曾厉声斥责过晋无咎,相比之,崔百泉江鼎轩则要和声细语得多,晋无咎面对污衣长老的畏惧之心,远胜于面对净衣长老。 屈彪道:“牟庄那日你说不见就不见,到底跑哪里去了?” 晋无咎不能直言当日乃是逃跑,道:“屈长老,我在路上听闻小哥哥小姐姐已来了西安府,这才过来找他们的,你能带我去见他们么?我和他们分开已久,心里甚是挂念。” 屈彪听他说得诚恳,眉色稍合,道:“这位姑娘是谁?” 晋无咎道:“这是我的朋友。” 转向沈碧痕,道:“碧痕,这是丐帮的屈长老。” 沈碧痕背过身去,只作不闻。 屈彪见她神情倨傲,冷冷道:“盘龙魔教有高手混进西安府,姑娘没甚么事,还是不要深夜在外的好。” 晋无咎奇道:“盘龙高手?是谁?” 屈彪道:“黑衣蒙面,一柄金剑……” 沈碧痕回过身来,脱口道:“哥哥在西安府?” 五人同时变色,屈彪道:“你说甚么?” 瞥眼见晋无咎连连摆手,示意沈碧痕不要乱说话,道:“你知道这姑娘是盘龙魔教的人?” 晋无咎双手垂下,无言以对。 沈碧痕道:“你为难他做甚么?他又打不过我,便是知道我的身份,又能怎样?难道杀不了我还自尽不成?” 屈彪道:“你既来投奔帮主,又怎能和这盘龙魔教的妖女同行?” 晋无咎大声道:“碧痕不是妖女!” 屈彪手中木棒在地上重重一撑,又一次道:“你说甚么?” 他手中细棒看似木质实则精钢,触碰到地面,发出“当”的清脆声响。 晋无咎拦在沈碧痕与丐帮五人之间,道:“沈家确实做过很多坏事,但碧痕是好姑娘。” 沈碧痕道:“你……” 她早觉晋无咎对沈家颇有敌意,自冰川镇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一直没有细问,这时见他独夸自己一人,不知该喜该怒。 屈彪道:“哦?这么说来,这位姑娘是想弃暗投明,加入我正道同盟,倒戈对付盘龙魔教了?” 沈碧痕听他言辞中满是嘲讽,道:“呸!你这臭乞丐自以为是,要抓便抓,休想本姑娘求饶。” 晋无咎奇道:“碧痕你快走,屈长老留不住你,你何必给他们擒住?” 沈碧痕却只浅笑嫣然,道:“我若被他们囚禁,你来不来看我?” 晋无咎心道:“丐帮对盘龙那么深的仇怨,你还有工夫开这种玩笑。” 晋无咎见过唐桑榆对阵丐帮崔江二长老,也见过唐桑榆对阵沈碧痕,稍作比较已知丐帮这边不敌,屈彪却把这几句话当作十足挑衅,见沈碧痕盈盈弱质,不信她能厉害得到哪里,从晋无咎身旁穿过,双手持棍一个横扫,向沈碧痕攻去。 晋无咎知他一身蛮力,怕沈碧痕受伤,赶紧又跑到二人中间,张开双臂,拼着粉身碎骨,也要替她挡下这一棍。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道:“屈长老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后领被人一抓,整个身子被拎出一丈远,却是沈碧痕拉住他一个退避,躲开屈彪这一招棍击。 沈碧痕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么?没事瞎出甚么头?” 晋无咎道:“我便是不能让别人伤害你。” 忽似想起甚么,道:“小姐姐!是小姐姐的声音!” 丐帮四位低袋弟子侧到一旁,拱手齐道:“帮主,帮主夫人。” 道上走出一男一女,男子样貌清癯,衣裳补丁却一尘不染,手中一根绿油油的细竹棒,女子脸蛋秀美,目光充满灵慧之气,一身白衫,腰间一根白色软鞭,正是卓夏二人。 晋无咎大喜奔前,跪下连连磕头,道:“小哥哥小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们了,分开那么久,我真是,我真是常常挂念你们。” 心神剧荡之下,说话都有些结巴。 沈碧痕不明双方过往,见他磕个不停,心想见个哥哥姐姐而已,何须开心成这个样子? 卓凌寒见他真情流露绝非伪装,道:“起来罢。” 晋无咎这才站起身来,夏语冰见他额头满是灰尘,递上一块手帕,朝他身后沈碧痕看得一眼,两个绝色女子四目一对,同时心道:“她竟生得这般美丽。” 卓凌寒上前一步,道:“姑娘,你当真是盘龙魔教中人?” 沈碧痕没好气道:“是啊,我是魔教妖女,你是名门正派,好了不起么?” 她生来娇纵,出盘龙峡谷后,见惯正道弟子为自己容貌倾倒深陷,对唐桑榆、奚清和、穆飞之辈发自内心的鄙视,眼前屈彪卓凌寒虽咄咄逼人,她一边以言语回击,对二人反不怎么生厌。 晋无咎大惊,又挡在沈碧痕面前跪倒,道:“小哥哥,碧痕不是坏人,求小哥哥……” 沈碧痕抢道:“晋大哥别说了。” 走到近旁扶他起身,柔声又道:“适才我是不想走,否则凭那五个叫化子可留不住我,现下你小哥哥小姐姐出现,我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屈彪站在一旁,听沈碧痕说得轻描淡写,心下盛怒,碍于卓凌寒在场,不好发作。 卓凌寒道:“既然姑娘承认自己的身份,便请跟我们走罢。” 晋无咎还想再跪,夏语冰道:“无咎住口,丐帮不是不辨是非之处,你坚称这位姑娘不是坏人,更该让她随我们前去,若是盘龙魔教这些年的恶行当真不关这位姑娘的事,丐帮也绝不容许天下人为难于她,与我们待在一起,这位姑娘反而安全,凌寒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卓凌寒道:“当然。” 夏语冰声音轻柔,却自有一股威严,沈碧痕对这位帮主夫人心生好感,尤其被最后这一声“凌寒哥哥”触动心弦,情不自禁冲她点头,夏语冰回以一笑。 晋无咎两边看看,他对夏语冰深信不疑,眼见沈碧痕全无异议,心知今晚势成骑虎,舍此再无它法,正分神间,听卓凌寒喝道:“甚么人?” 见他仰头望天,顺目光看去,一个熟悉黑影自半空徐徐飘落,停在双方正中,瞧身形正是那日冰川镇外出手相救的“蓐收剑”沈碧辰。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⑦ 沈碧痕道:“哥哥!” 沈碧辰却不说话,直接抽出腰间“蓐收剑”,夜空中登时一道金光,沈碧痕见兄长到来,心知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息壤剑”随之出鞘,对晋无咎道:“你站到一边去。” 晋无咎亲见沈碧辰那日视四派掌门若无物,这一次却一言不发,“蓐收剑”已紧握在手,心道:“小哥哥不是那老巫婆能比,碧痕的哥哥看见小哥哥直接便拔剑了,那老巫婆却连人家飞到头顶都不知道。” 沈碧痕见他不动,道:“你想留在这里送死么?再不走开,我点你穴了。” 晋无咎自忖单凭一己之力,万难令双方罢手,无奈退开,心道:“这里是西安府,到处都是小哥哥小姐姐的人,他俩自不会有事,若是碧痕遇到不测,我便和她一起去死,反正我以后见不到纤纤,是活是死也没甚么分别。” 自双脚踏出蟠龙谷,便已生来无趣,只还想不到借口去死,能有个理由得令解脱,竟似求之不得。 沈碧辰全身黑布,只留双目在外,道:“久闻卓帮主卓夫人鸳鸯侠侣,今日我兄妹以二敌二,二位意下如何?” 卓凌寒见他嘴唇不动,单凭腹部发力,便能将一句话讲得清晰可闻,暗暗佩服,转头对屈彪等五人道:“你们退下。” 夏语冰见丈夫应战,抽出白色长鞭,在地上清清脆脆啪的一拍,卓凌寒右手长棍举起,与沈碧辰“蓐收剑”相对。 沈碧辰手腕一抖,率先出击,向面门虚刺,卓凌寒看出这一剑乃是虚招,不闪不避,“打狗棒”“挑”字诀一招“棒挑癞犬”,反攻右腋。 沈碧辰见他判断精准,棒招精妙,不肯示弱,“蓐收剑”转虚为实,心想双方都不收招,自己大不了腋下穴道被封,对方脸上伤势势必远胜,卓凌寒看穿意图,又改“戳”字诀一招“蜀犬吠日”,棒尖指向喉结。 沈碧辰见如此两败俱伤,受创更重的又是自己,剑尖上下点动,在双目喉结间不住来回,二人均是只攻不守,眼见距离对方兵刃越来越近,齐齐一个收势向后跃开,各退两步后站定。 只短短数招,二人已互知功力悉敌,相互间暗暗钦佩,屈彪在旁观六人中武功最强,看出二人暗中较劲,存心以攻对攻,看似不要命的打法,实则对防守距离把握精准,旁人看来随时可能同归于尽,但最后必会各自避退,绝不会逞一时之快,任由要害受制。 二人几经变招,于同一时间后撤,小试牛刀之下,谁也不遑多让。 那头沈碧痕剑光飘忽,夏语冰鞭影邪魅,二人内力同为阴虚,招式追溯根源,皆由晋太极传下,虽初次相见初次交手,数招一过,却似彼此了若指掌,沈碧痕兵刃稍短,不住进逼。 夏语冰则脚下迅捷,不住挪移变换,保持距离,畏惧剑锋,手腕舞动,操控鞭身不为剑刃触及,沈碧痕瞧出对方所忌,在身周随手几下虚斩,夏语冰不与消耗,软鞭回撤,沈碧痕亦收起长剑。 卓沈二人稍一提气,又再上前,卓凌寒“引”字诀一招“引狗入寨”,沈碧辰看出中央空门乃是陷阱,上下各出两剑,反刺对方鼻尖肚脐,卓凌寒棒上忽慢,使“缠”字诀一招“斗犬十弄”。 沈碧辰见棒上内力刚柔并济,料知此时剑棒一交,便被带动落于下风,手臂下探,剑尖上挑,反刺对方右腕。 卓凌寒见两下诱招,沈碧辰都不受骗,自接任丐帮帮主以来,与正道中人切磋武艺不在少数,竟无一人能有沈碧辰的武功,非但不惧,反而更增亢奋,又使“挑”字诀一招“拨挑狗爪”,手腕更低,自下而上点向对方右手手背。 沈碧辰见他手势与自己一般无二,好胜之心又起,仗着“蓐收剑”锋芒锐利,并不收招,只等对方主动变招。 卓凌寒也不畏惧,使“封”字诀一招“犬牙交错”,棒尖舞动,卷起一阵劲风,将“蓐收剑”圈入漩涡之中,沈碧辰不退反进,握紧“蓐收剑”,在呼呼风声中破空而出,直刺卓凌寒右手手腕。 卓凌寒此时已深得“打狗棒法”精髓,一根竹棒看似无锋,却不知击败过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士,其中好些招式极易令对手双眼迷惑,不由自主跟随棒风前后左右,便教功力相当之人,也难免迷失其中。 要想胜出,或如班陆离熟知棒法套路,或如不尘内力更胜,又或如晋太极天下间无出其右的招式,倘若三者未得其一,莫说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单只这一招“犬牙交错”,已被封得七荤八素不知所云。 二人打斗至此,均只使用兵刃,各有至阳掌力保留,显现出的内力难言伯仲,沈碧辰却稳持“蓐收剑”,在棒风中一穿而越,“打狗棒法”在丐帮中素为帮主一脉单传,看似简单一招,不懂心法单看招式,极难看出棒法中的奥义。 卓凌寒见这招“犬牙交错”仍未奈何得了对方,棒尖稍顿,使“戳”字诀一招“歹戳狗臀”,直点“中脘”、“天枢”二穴,前进同时向右避跃,沈碧辰见他变招华丽,收剑闪身,躲开棒尖两戳,二人各自近得一个身位,相距已在咫尺,左手同时举起。 卓凌寒五指摊开成掌,沈碧辰握拳仅以食中二指相对,各自右手不停,卓凌寒使“转”字诀中一招“恶犬回咬”。 沈碧辰不意他到得如此之快,“蓐收剑”一个横斩,阴力所到之处,卓凌寒不敢硬接,双方再度各退两步,右手兵刃均只蜻蜓点水触及衣襟,左手亦只点到为止,未能一击而实。 卓凌寒棒法精绝,沈碧辰应对同样妙到巅毫,每每转守为攻,皆令对方暗暗叫好,卓凌寒生性沉稳厚重,随年岁增长,功力渐渐精纯,持之以恒的精修苦练,外加蓬莱仙谷受晋太极指点,相比一年前受困穆庄的他,不知不觉间已然脱胎换骨,跻身于一流武人行列。 但他从不以高手自居,遇见任何对手都谨慎待之。沈碧辰还击虽妙,但卓凌寒施放任何一招,从不会冒出“我这一招过去,你还不弃剑投降”之念,总以对方最强抵抗作为准备,也便不会因估计不足而手忙脚乱。 这一点却是得天独厚的优势,换作一个飞扬跳脱之人,即便与之同等身手,说不定此时也被沈碧辰出奇制胜。 另一边沈碧痕步法些有滞慢,夏语冰软鞭上盘下旋,找准时机便一个俯冲缠绕,看似边打边退,但沈碧痕喘息声渐渐加重,脚下难以跟上节奏,倒也非是她武功不及,若二人公平交手,五百招内难分高下。 但夏语冰产后已有半年,又得卓凌寒悉心照料,此时身子全然复原,沈碧痕却是翻越秦岭来到这里,加之太白山顶与奚清和激斗两百回合,委实元气大伤。 除此之外另有一层原因,二人所学如出一辙,夏语冰之聪慧天下间无人不知,两招一过已了然于胸,沈碧痕却不免惊骇,想这卓夫人分明从夫,为丐帮中人,为何使出的每招每式,都与家传武学这般相似? 同等功力二人相斗,岂容得她这般分心?她一入西安城便遇丐帮中人,原已打算束手就擒,对双方胜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哪知沈碧辰忽而杀出,二人自小兄妹情深,沈碧辰对她千依百顺,疼爱之心更胜沈墨渊,只怕自己胡乱投降,引得沈碧辰狂性大发,这才咬牙坚持。 晋无咎见夏语冰稍占上风,反而略微宽心,连日相处下来,他与沈碧痕友情深重,对夏沈二人难分轩轾,但沈碧痕手持“息壤剑”,万一失手,夏语冰伤亡难料,反之后者软鞭不易致命,沈碧痕但教落败,无论自己苦苦相求,还是带回丐帮好生安置,都大有转圜余地。 早在二人交手五十招时,夏语冰已知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手中招式刻意放缓,她原本没有杀心,初初看见这张俏若春桃、清如秋菊的绝色容颜,身为女子亦不由心生怜意,再见沈碧痕对晋无咎轻嗔薄怒,显已情根深种,回想起自己曾与卓凌寒的点点滴滴,心头涌上一股柔情。 此后游斗无关胜败,只为令卓沈二人全神切磋,她知卓凌寒如今功力,尚不足以与少林武当顶尖高手相提并论,但除此之外,要找到一个棋逢对手之人已十分难得。 此战过后不论胜败,卓凌寒必大有收获,这向来便是她身为人妇一个极大心愿,否则也不必回到蓬莱仙谷当晚,便带卓凌寒去找晋太极受教。 这时卓沈已拆不下四百招,但二人内力均为同龄人中翘楚,又方当青年精力充沛,四百招后非但没有疲态,反而愈来愈是精神焕发,屈彪五人见卓凌寒迟迟不胜,暗暗焦躁,夏语冰却心下欢喜,出手之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道: “屈长老真是急性子,人生一大幸事,便是有恰到好处的对手,你替凌寒哥哥担心着急,凌寒哥哥心里却不知有多高兴,倒是无咎,怎么好像对心上人有些漠不关心?” 她却不知晋无咎半年来的情变,暗想等这一场打完,可得找个时机好好问问。 卓凌寒“打狗棒法”看似只有三十六路,但在丐帮历任帮主使来,无不千变万化,纵使千招过后,亦令对手无从捉摸,但沈碧辰根基扎实,又仗有“蓐收剑”之利,纵不能完全参透棒法玄机,也尽可招架得住。 另一头沈碧辰家传剑法虽有一百四十四招,其实只浓缩为十二式,沈碧痕在太白山使出这路剑法时,奚清和难以摸透,但卓凌寒的眼力,整个武当派除不尘外无出其右,岂是第三代弟子能比?堪堪五百招后,二人深知招式上难分胜败,手上运劲,一攻一守皆虎虎生威。 这一日西安城中起风,一众人除夏语冰沈碧痕外,余人原本觉得舒爽,此时阳力一出,空气中劲风瞬间变暖,连晋无咎都被吸引过去,夏语冰看得清晰,心道:“无咎长于山中,与鸟兽为伴,或许对儿女情长浑然未知,还需假以时日,这些情愫自然而生,倒不用我们替他操心。” 她顺理而推,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 卓凌寒右手“打狗棒法”挑戳缠封,左手“降龙十八掌”无坚不摧,沈碧辰亦将家学尽情施展,右手为至阴“直符九天剑”,左手为至阳“琅环碧玉掌”,二人棒剑难解难分,手上招式层出不穷。 沈碧辰起初想以二指相对,以阴制阳以柔克刚,但卓凌寒掌风一到,登觉压迫窒息,只怕指力尚未穿透手掌,对方掌力已将自己指骨震断,不敢托大,运劲手掌,与“降龙十八掌”一对,双方棋逢对手,路旁树叶被掌风带到,“哗哗”之响更盛。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境”,每一次旁观卓凌寒对敌晋太极,皆是招式落败,虽知他内力深厚,却从未真正见识过他全力以赴,直到此刻恍如大悟,心道: “小哥哥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每招每式都离不开内力,老爷爷只因为内力全失,小哥哥不能使出全力,但是五分力道下的招式,又怎能和十分力道下的招式相比?同样一招‘或跃在渊’,五分力道打出去,碧痕的哥哥都不用理会,直接以招式相拼就可以,但十分力道打出去,碧痕的哥哥就必须回守自保,这其中的差别,我竟到这时才想明白,当日蓬莱仙谷随便一看,就断言小哥哥不如夏昆仑,可真是想得太简单了,夏昆仑,夏昆仑……” 一想到“夏昆仑”三字,脑中疑惑又复强烈。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⑧(上) 卓沈二人先以棒剑切磋,又加入真力,再以空手掌法为辅,五百招后仍然相持不下,右手招式渐缓,开始暗中较量内劲,六百招过后,反而成了左手掌力为主,右手辅以干扰,待七百招一过,二人脸上红光大盛,不约而同收起棒剑,跃至半空四掌齐出。 只听震耳欲聋“砰砰”两响,各自落地,连退五步后卸去对方掌力,双掌向下调匀气息,确认均未受伤,夏语冰沈碧痕随即罢斗,各自来到丈夫兄长身边,二女早已无心恋战,手上装模作样,心思全在二男身上。 晋无咎见卓凌寒最后两掌,正是自己学过的“或跃在渊”,心道: “这招‘或跃在渊’在小哥哥掌下,竟有这么大的威力,牟庄大会小哥哥在场的话,猪头怕是要被活活打死,碧痕的哥哥还能接得下来,沈家功夫也当真了不起,难怪任大哥会说,中峰弟子望尘莫及,唉!任大哥,纤纤就快嫁给他了罢……” 卓凌寒拱手道:“阁下武功卓绝,在下七百招内胜不过你,十分佩服。” 沈碧辰双手回礼,道:“卓帮主神技,也令在下大开眼界。” 用的仍是腹语。 卓凌寒道:“在下今日既然不胜,二位这便走罢,他日盘龙峡谷,你我再较高下。” 沈碧辰道:“据在下所知,丐帮自创建以来,从无一任帮主可双手同使‘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而这一阴一阳,恰是我教绝学,在下冒昧,请问卓帮主是否曾得我教高人指点?” 卓凌寒自觉问心无愧,道:“正是。” 沈碧辰道:“原来如此,却不知是哪位高人,卓帮主能否告知?” 卓帮主道:“不能。” 沈碧辰哈哈一笑,道:“卓帮主,你我今日一战不分胜负,但你既受益于我教,对我武功便算熟知,他日待我也摸清你的路数,你便不是我的敌手。” 卓凌寒道:“你盘龙武学先快后慢,而我丐帮武学先慢后快,两相抵消,今日你我打个平手,再见面时,你仍难胜得了我。” 沈碧辰又是哈哈大笑,拱手道:“卓帮主所言甚是,告辞。” 沈碧辰转身欲走,沈碧痕却仍站着不动,双眼只盯着晋无咎,卓凌寒道:“无咎,你是随他们去,还是跟我们走?” 晋无咎回过神来,道:“我跟着小哥哥小姐姐。” 卓凌寒眉色稍和,点头道:“很好。” 夏语冰却道:“凌寒哥哥,让他们道个别罢。” 晋无咎见沈碧痕俏生生立在风中,衣袂飘扬,从包袱中取出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沈碧痕道:“晋大哥,下次见面,我们便是敌人了罢?”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背叛他们,但如果有一日你死在正道同盟手里,我一定跟来陪你,绝不一个人偷生。” 沈碧痕道:“不用啦,能好好活着,何必去死?其实那日我是有想过睡在半山腰,坚持爬到雪山顶过夜,只想看看你对我有没有半分心疼。” 晋无咎忙道:“我当然有。” 沈碧痕欣欣然笑弯细眉,道:“你三日前说这话我都不信,可现下我信啦。” 晋无咎见她笑得凄然,明眸楚楚可人,似有万语千言,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心想丐帮中人出现得突然,二人离别在即,有些话须得说清,免得耽误了她,不顾八人环伺在侧,认真说道:“碧痕,纤纤不要我,我虽然伤心,却一点也不恨她,只因为她对我说过一句话。” 沈碧痕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道:“甚么话?” 晋无咎道:“纤纤说,如果我不能只把她当妹妹一样亲,她便不能再见我,她宁可等到有一天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然对我太不公平,万一害得我为她伤心,她也会自责。” 沈碧痕道:“所以这些话,也是你想对我说的。”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那时我甚么也不懂,才会恼恨纤纤,可现下我懂了,便一点也不恨她了,反而很感激她教会我这些事,也很感激你陪我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日子。” 沈碧痕道:“你还去找她么?” 晋无咎再重重摇头,道:“正因为我忘不了纤纤,我才不能去找她,也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不然对你太不公平,如果有一天我想清楚了,我也一定会来找你。” 沈碧痕一滴泪珠滚落,赶紧伸手拭去,噗嗤一笑,道:“你啊,明明是在与我道别,却还提起别的姑娘。”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不是……” 沈碧痕抢道:“好啦我知道,我会等你,走啦。” 晋无咎见她右手握着左手放在身前,娇躯在凉风中更显单薄,心里微微一疼,几欲将她揽入怀中,转念又想,自己既然敬重于她,又怎能随意亵渎?这才强忍住没有伸手,眼见她转身随沈碧辰而去,默望背影良久,直至与黑夜融为一体,仍呆立当地,怅然若失。 屈彪自嫌这些儿女情长麻烦,卓夏却是有爱之人,静静待他回神,不出一语惊扰。 沈氏兄妹走出一里,身后终于再无可见,沈碧辰道:“想哭便哭出来罢。” 他对自己妹妹说话张嘴就来,用的不再是腹语。 沈碧痕伸手一拨耳边秀发,道:“我才不哭。” 沈碧辰哈哈大笑。 沈碧痕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神经兮兮,你笑甚么?” 沈碧辰道:“想不到我这个对天下男子弃若敝履的妹妹,竟也会有动心的时候,我这做哥哥的,也不知该喜该忧。” 沈碧痕噘嘴道:“管你是喜是忧,我总是要嫁人的,你不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却来笑话我。” 沈碧辰道:“我倒不笑别的,只笑你眼光太差,那小子除了会爬树,全身上下一无是处,也不知你看上他甚么。” 沈碧痕俏脸一沉,道:“哥哥,你若以后再让我听见这些,休想我再对你说一句话。” 沈碧辰停下脚步侧头看她,见她小嘴微扁神情倔强,叹道:“只怪爹爹与我把你宠坏了。” 沈碧痕轻“哼”一声,道:“我是家中独女,生下我自是拿来宠的,说甚么怪不怪。” 第十四回 生离长安⑧(下) 沈碧辰对她撒娇向来没有办法,正色道:“妹妹,将来的事大可从长计议,但这次回家,你爱上晋无咎一事绝不可在教中提及,我也会替你隐瞒。” 沈碧痕道:“喜欢一个人便有这么见不得人么?谁要你来替我隐瞒?” 沈碧辰道:“你离家太久,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史伯伯已经死了。” 沈碧痕惊道:“史伯伯是沈门仅次于爹爹的高手,黄龙圣境哪有人能杀得了他?” 沈碧辰道:“黄龙圣境自然没人。” 沈碧痕道:“那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 沈碧辰道:“沈家前去验尸之人回报,史伯伯死于长剑,但创口极为罕见,瞧不出是何门何派所使兵刃,但除此之外,身上另有一处轻微掌伤,验尸之人一口咬定,史伯伯是中了掌法偷袭,才会被长剑穿胸而过。” 沈碧痕道:“掌伤?” 心念一动,道:“难道……” 沈碧辰道:“不错,正是‘降龙十八掌’。” 沈碧痕道:“‘降龙十八掌’的阳刚之力,与哥哥你的‘琅环碧玉掌’旗鼓相当,怎可能只受轻伤?” 沈碧辰道:“妹妹你冰雪聪明,一语中的,身中‘降龙十八掌’,却只受了轻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该明白了罢?” 沈碧痕道:“你是说,晋大哥?” 沈碧辰道:“普天之下除他以外,又有谁能将‘降龙十八掌’练得如此似是而非?” 沈碧痕道:“可晋大哥又有甚么能耐偷袭得了史伯伯?” 沈碧辰道:“此事尚无最终定论,沈家还在调查之中,我只问你,若史伯伯真是间接死于晋无咎之手,你站在哪一边?” 沈碧痕默然。 沈碧辰长叹一气,道: “哥哥疼你之心,没人比你懂得,换作江湖风平浪静,你爱喜欢谁便喜欢谁,只要妹妹开心,哥哥便代你开心,可眼下江湖中人沆瀣一气,虽然正道同盟为一体,‘五大十一小’又为一体,看似相互间有些小摩擦,实则同仇敌忾,将我教视作头号大敌。” 沈碧痕低声道:“师门不幸,我教教众作恶多端,才有今日下场,我们沈家清者自清,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况且今日,哥哥你早到了罢?卓夫人说‘丐帮不是不辨是非之处’,我以为可信。” 沈碧辰道:“胡闹!你这么说,是想让爹爹率领沈家叛教,然后投靠丐帮,你便可以天天见到你的晋大哥了?” 沈碧痕道:“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一个字也没说过,你凶巴巴的吓唬人么?” 沈碧辰道:“我教武学百年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爹爹与莫师伯在任府这一战,江湖上势必轩然大波,不知有多少所谓名门正派,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实则觊觎我教绝学。” 沈碧痕道:“我是个弱女子,学的又是‘阴虚’之力,从来便只学了好玩,爹爹也从没指望过要我担负起振兴沈家、振兴我教的重任。” 沈碧辰道:“你我手足情深,你的心思我岂能不知?但是妹妹,我必须带你回去。” 沈碧痕道:“今日我自然跟你回去,可明日晋大哥若来找我,我便又跟他走了。” 沈碧辰道:“我教外敌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能与他在一起。” 沈碧痕奇道:“为甚么?我是教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晋大哥武功更是乱七八糟,他日双方开战,怎么也轮不到我们上阵罢?你不去缠着你的玄炎,却来缠着我做甚么?” 沈碧辰道:“你虽无用,晋无咎却大有用处。” 沈碧痕奇道:“晋大哥?你自己说的,他除了爬树啥也不会,能有甚么用处?难道你还担心他带领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爬树入谷么?” 沈碧辰道:“自然不是,但他自有旁人无可取代之处。” 沈碧痕见他意味深长,不知他想了甚么法子,道:“哥哥你想对晋大哥怎样?” 沈碧辰道:“我也不想看你伤心,但是要解我教之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等这次回到家中,你要有一阵不能出门了。” 沈碧痕芳心大乱,道:“哥哥,你不要伤害晋大哥,好么?” 说这话时已带了哭腔。 沈碧辰道:“我若今日轻易承诺,万一失言,你定恨我入骨,相比之下,我宁可现下不答允你,让你做好最坏的打算,或许来日还有惊喜。” 沈碧痕顿足道:“你到底要怎样对晋大哥?” 沈碧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他有他的用处,我自不会冲进丐帮亲手取他性命,至于将来是死是活,便看他的造化了。” 沈碧痕还想再说,沈碧辰抢道:“碧痕!你可知我教如今是个甚么局面?别的不说,‘寒蝉’、‘施瓖’、‘蒹葭’、‘三生’四洞洞主都已出谷查探。” 沈碧痕秀眉一蹙,微惊道:“这可是西殿十二洞中,武功最高的四位洞主。” 沈碧辰道: “爹爹与莫师伯于蟠龙谷遭遇各大门派伏击,若非得韩洞主以‘冰蠒针’相救,早已坠入万丈深渊摔成肉泥,陶洞主艺高人胆大,光明磊落现身牟庄,更与武当不尘真人棋逢对手,我虽未能与师父照面,但若所料不假,他老人家曾踏足冰川镇,至于其中武功最高的潘洞主,行事素来没个正经,我暂时未能摸透他的形踪。” 沈碧痕心头所挂便只晋无咎一人,听沈碧辰说完这些,随口“哦”得一声。 沈碧辰道:“‘哦’?爹爹与莫师伯九死之中求得一生,究竟是任家设计,还是别派所为,尚且未知之数,眼看我教内忧外患,你不关心爹爹伤势,不关心我教生死存亡,却只想着儿女情长,想着你的晋无咎!” 沈碧痕见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声色俱厉,出生至今何曾被他这般训斥过?心里一阵委屈,道:“好,你一定要害晋大哥是么?今日我打不过你,只能跟着你走,若是他有甚么不测,我二话不说陪他去死,你逼死自己的亲妹妹,该满意了罢?” 沈碧辰道:“你当真会陪他去死?” 沈碧痕道:“晋大哥适才的话,你一字不漏全听见了,我若死,他不偷生,他待我如此,我亦待他如此。” 一言甫毕,双手狠狠一甩,再不理沈碧辰,独自当先而去。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① 屈彪带领四名丐帮低袋弟子继续巡夜,晋无咎尾随卓夏,听二人意犹未尽聊起适才激斗,一时插不上话,直至说到那两柄夜光剑,晋无咎越听越不对,道:“小哥哥小姐姐也不认得那两柄剑么?” 卓夏同时回头,夏语冰道:“难道你认得?” 晋无咎心下好生为难,望着地板欲言又止,夏语冰又道:“你是有何难言之隐?” 晋无咎暗自沉吟:“小哥哥小姐姐是我最亲的人,有些事我不敢对他们说,却也不能欺骗他们,他们若是生气不肯收留我,那也是命里我要四处流浪。” 抬头道:“我自从离开蓬莱仙谷,遇见的人里一大半都和盘龙有关,但是……” 夏语冰接口道:“但是你怕告诉我们,碧痕姑娘会有危险。” 晋无咎点点头,道:“小哥哥小姐姐是要赶我走么?” 夏语冰抿嘴一笑,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问你小哥哥去。” 卓凌寒道:“今日在我们面前,你不出卖碧痕姑娘,他日在碧痕姑娘面前,相信你也一样不会出卖我们。”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不会的。” 卓凌寒道:“重情重义不是坏事,走罢。” 晋无咎见他竟无驱逐之意,喜道:“谢小哥哥收留。” 夏语冰道:“如今整个西安府除了官兵,便是正道同盟,适才那对兄妹,与我们不过打个平手,倘若你小哥哥一声令下,谅他们插翅难飞。” 晋无咎心道:“小姐姐是在提醒我,正道同盟不会滥杀无辜。” 夏语冰察言观色,看出晋无咎已想明这一层,道:“你不愿说,我们自不会逼你,也不会因为这个便弃你不顾,只要你能辨是非善恶,愿意好好做人,丐帮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晋无咎见卓凌寒凛然正气,夏语冰循循善诱,自己不远千里来找二人,所担心者无非两件事:一是卓夏犹对别时不快怀恨在心,坚决与自己划清界限;二是双方开战,自己最在意的两边你死我活。二人短短几句话便令自己释怀,当下再无怀疑,道: “小哥哥小姐姐,我甚么都告诉你们,我相信你们不会伤害纤纤,不会伤害碧痕,我亲眼看见‘剥复双剑’杀了好多好多人,但纤纤碧痕,她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夏语冰笑道:“好了,你好没来由说这些名字,我们哪知谁是纤纤,谁是‘剥复双剑’?” 晋无咎更是诧异,道:“慧宁那老巫婆都知道‘五行剑’,小哥哥小姐姐竟然不知道‘剥复双剑’?” 卓凌寒喝道:“住口!峨眉掌门乃是一代宗师,女中豪杰,你没大没小的胡说甚么?” 晋无咎见他发怒,不敢再叫“老巫婆”,道:“我和碧痕在冰川镇被‘五大十一小’的四个掌门追杀,若不是碧痕的哥哥相救,我们都已经死了。” 卓夏对视一眼,“五大十一小”为佛门十六派,晋无咎竟能说得出这五个字,况且二人亲手将他带出“蓬莱仙境”,对他知根知底,一个独处山林、与鸟兽为伴十年之久的少年,无论说甚么话,总是可信者多,可疑者少。 夏语冰道:“你从冰川镇翻山越岭而来,今日我们先安顿你住下,有甚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卓夏落足之地位于“永宁门”三里之外的赵宅,与栖霞牟庄相似,主人赵礼山为一方土豪,本身并非江湖中人,仰慕丐帮行侠仗义,尤其这些年西安城贴近盘龙峡谷,受盘龙教弟子欺男霸女数不胜数,听说丐帮率领群雄,正道盟主暂扎根西安城,主动邀请武林豪杰入住。 卓夏盛情难却,在此留宿已有将近三月,赵礼山却连一个铜板也不肯收,每回见到有人给钱,辞色间更颇有不悦,卓夏见他待客如此诚恳,只索作罢。 晋无咎跟随卓夏走进赵宅,正门五间,直走一色雪白墙漆,并无朱粉涂饰,门窗细雕,看不出新鲜花样,晋无咎对豪宅全无品味,只觉与牟庄构架相仿,可论及考究程度,又远远不及了。 晋无咎在家仆指引下来到东院一间空房,室内铺设简陋,一床一桌二椅,除此徒有四壁,晋无咎却不怨怼,连日里流落田野山间,能有一间盖住顶的屋子,已倍感心满意足,打开包袱,最上边赫然沈碧痕两件绿衫,想起她对自己情深义重,更是打定主意,自言自语道: “碧痕那么好的姑娘,我一日忘不了纤纤,便一日不能再去招惹碧痕,宁可她嫁给别人,终于把我忘了。” 想到纤纤,又从胸口取出碎成四片的字画,看着一行行娟秀笔迹,回想起巨轮初初相遇到任府负气而别,中间发生的一切,一声声“无咎哥哥”回荡耳边挥之不散,眼泪扑簌扑簌而下。 ------------------------------------------------------------------------------------------------- 次日醒来,晋无咎方见衣裳未褪,房间里油灯燃尽,竟伏在桌上睡了一夜,腿脚说不出的酸麻,四仰八叉在床上伸展良久,麻意渐渐隐去,家仆正在方形院中打扫,见他开门,领他去洗漱后,随意在餐房挑些干粮填饱肚子,家仆代卓夏有请,将他带到二人房间。 晋无咎见这间房间一般的空空落落,卧榻稍宽可容二人,旁边还有一张摇篮,却不知襁褓中的婴孩现在何处,圆桌旁多出一张椅子留给自己,不知是否临时找家仆索要,此外除书桌四宝,相比自己卧室竟无半分奢华,夏语冰看出他的心思,道: “离开蓬莱仙谷,我们便是丐帮中人,一宿一餐皆不可靡费。” 晋无咎道:“是。” 夏语冰见他双目红肿,显是夜间没有睡好,道:“在这里住不惯么?” 晋无咎忙摇头道:“这里很好。” 卓凌寒点点头,道:“今日正好不忙,你有甚么愿意告诉我们的,但说无妨。” 盘龙教百余年间人物纷乱纠葛,事件错综复杂,晋无咎九成九是从任寰口中盗听而得,与自身经历缠于一体,一时思绪紊乱,好在夏语冰时时有悟,引导之下,晋无咎总算将个中缘由大体捋清,一遍说完已然午膳时分。 卓夏直听得瞠目结舌,丐帮统领正道同盟,与盘龙教正面对峙数月,盘龙峡谷虽有盟友内应,传出讯报却少得可怜,只因归家实力太弱,与中峰泾渭分明,再探不得更有用的消息,与晋无咎所言一加对照,惊叹其中竟有这许多机密。 卓凌寒听得“剥复双剑”第一次出谷没留一个活口、沈家为铸炼完美“五行剑”血洗昆仑、“剥复双剑”第二次出谷再杀一百余人,连连拍案,怒道:“‘剥复双剑’手上沾染这许多人血,我绝饶不了他们!” 夏语冰道: “若非无咎几度窃闻,我们哪料得到盟里有人暗中与任家往来?听那任寰的意思,他与八派联手,只为向莫沈两家复仇,暂时没有透露出对我正道盟友不利的意图,回头我们见到八派中人,不宜当面说穿,只消加派人手,暗中留意便是,只不过封山调度,遣这八派中人却要多留一个心眼。” 卓凌寒道:“正是。” 晋无咎提到“昆仑仙境”时,特意观察卓夏脸色,卓凌寒一无反常,夏语冰却凝眉生疑,心道:“小姐姐果然聪明,这中间的细节,我要回头再对她说清楚,否则现下一打岔,我便再也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要说甚么了。” 午餐时三人共桌,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无咎与我们一别半年,遇到的事桩桩件件与盘龙脱不了干系,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卓凌寒知她想起晋太极,微微点头,晋无咎却不知他们说的甚么。 午后,卓凌寒有些事务处理,夏语冰毕竟不是晋无咎的长辈,算年龄只比他大得一岁,共处一室多有不便,在院中随处找张石桌,晋无咎原本有话要说,坐在面前只等有问必答。 夏语冰道:“午前你只顾我与你小哥哥,说的尽是江湖中事,午后便由小姐姐来帮帮你罢。” 晋无咎奇道:“帮我?” 夏语冰道:“昨日你对沈姑娘字字肺腑,短短半年间,你竟能懂得人情世故这样深奥的道理。” 有关六大门派上峰莫沈,中峰任夏,下峰姚归,夏语冰得知沈碧痕的身份,顺理成章将“碧痕姑娘”的称谓改作“沈姑娘”。 晋无咎喃喃道:“这些道理很深奥么?” 夏语冰点头道:“这是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得的道理,看得出你对纤纤姑娘用情至深,小姐姐是过来人,你有甚么难解之结,也许小姐姐可以帮得上忙。” 晋无咎见她说得温柔,一个动情,又是泪水夺眶而出,将与纤纤的相处情由和盘托出。 夏语冰从头到尾不出一言,直待晋无咎说到任府负气而走,知道二人故事至此完结,轻叹一声,道:“无咎,你接下来有甚么打算?” 晋无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被夏语冰问起,才支支吾吾道: “我也不知道,离开蓬莱仙谷后,我无家可归,小姐姐给我的金锭花得没了,只能像‘蓬莱仙境’中那样,夜里睡在树上,饿了摘些果子吃,这些日子又花了碧痕的钱,我想要还给她,却不知道去哪里挣银子,一心想着投靠小哥哥小姐姐。” 夏语冰道:“那么你可知道,纤纤姑娘对你也曾有过超出兄妹的感情,是你又亲手将她推给她的师兄。”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② 这一句话有如雷轰电击,晋无咎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的小姐姐!我对纤纤真的很好很好,为了她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我和她在一起的四个多月里,我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如果她肯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便死了也是开心的,又怎么会把她推给任大哥呢?” 他心情激动,一句话说得老长,说到最后,心知夏语冰绝不会欺骗自己,声音随之低了下来。 夏语冰这才嫣然一笑,眼望面前一棵银杏,道:“你在‘蓬莱仙境’一住十年,坐井观天,只道死生是天大的事,但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刀口舔血,远的不说,单你自己在任府看到的情景……” 晋无咎回想起铸剑炉旁尸积如山的场面,不由打出一个寒噤,听夏语冰幽幽续道:“……生命有时便是这般脆弱,你以为只需搭上一条性命,凡事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却又知不知道活着的人照样活着,不会因为你丢掉一条性命而改变甚么。” 晋无咎低头沉思,细细品味话中玄机。 夏语冰待他再次抬头,知道他已想明这一层意思,目光中微示嘉许,又道:“若是小姐姐我早几年离开蓬莱仙谷,又或者晚几年认识你小哥哥,相信江湖中愿意为我去死的人也不会少。” 晋无咎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便愿意为小哥哥小姐姐去死。” 夏语冰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懒得指正,一笑而过,道:“沈姑娘俏丽动人,小姐姐昨晚亲眼看见,纤纤姑娘虽然素未谋面,但听你描述,也有闭月羞花的容貌,都是如你所言‘很好很好的姑娘’,你肯为她们而死,焉知没有别人也肯为她们而死?” 晋无咎道:“我,我不知道,不过,那也应该是很多的罢……” 夏语冰道:“这便是了,既然你仅仅是其中一个,她又只能嫁给一人,那个人为何非要是你不可?” 晋无咎目瞪口呆,这些道理原本简单至极,但他竟从来不曾听过,亦从来不曾想过,夏语冰又道: “每个女子,年轻时都曾有过幻想,幻想能有一个英雄来迎娶自己,不少女子出身贫寒,身不由己,受礼法所迫,不得已接受父母之命,但这英雄美梦,却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有的。” 晋无咎若有所思,道:“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小姐姐去死,小姐姐却只嫁给了小哥哥。” 夏语冰道:“你能懂得这些,那便再好不过,若非你小哥哥武功不凡,人所敬佩,便是待小姐姐再好十倍,小姐姐也看他不上。” 晋无咎道:“可是碧痕……” 夏语冰道: “纤纤姑娘起初对你,又何尝没有爱慕之心?可是无咎,你好逸恶劳,贪玩成性,换作你是纤纤姑娘,一边是胸怀大志的任家少主,一边是游手好闲的山野少年,你是愿意追随师哥一起努力,衣食无忧宿餐不愁,还是愿意跟着无咎哥哥颠沛流离,以枝为榻以果为食?你与纤纤姑娘年岁相仿阅历相似,她起初与你投缘,若在之后的四个月中,你能让她看见一星半点希望,她都可能追随你去蓬莱仙谷,你自可说你有沈姑娘喜欢,可你继续这般不务正业,焉知明日的沈姑娘不会是今日的纤纤姑娘?你二人闯荡江湖,就算有花不完的银子,一有人欺到头上,你便让妻子出去打斗,自己在一旁做缩头乌龟,一次两次或许无妨,日子久了,你又怎知沈姑娘不会厌倦?蓬莱仙谷中小哥哥小姐姐逼你习武读书,现下你能明白我们的苦心了么?” 晋无咎汗泪齐下,回想黄龙圣境中,自己在“华表宫”多半刻都待不下去,直至纤纤放弃自己,此时想来才深自懊悔,夏语冰道: “你今日失去纤纤姑娘,若能因此醍醐灌顶,他日何愁没有良配?小姐姐能懂沈姑娘,正如能懂纤纤姑娘,我虽未能见到纤纤姑娘本人,但沈姑娘未必会比她差。” 晋无咎道:“那是自然,她们都是,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夏语冰道: “你知道便好,无咎你放心,只要查明她在江湖中确无劣迹,我与你小哥哥都不是世俗之人,他日你俩情投意合,我们也必一力撮合,她父亲恶贯满盈,正道同盟必要他血债血偿,你处境为难,我们自不会让你面对,只要你到时尽力安抚,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你的头上。” 晋无咎听她字字句句语重心长,连这些细枝末节都为自己思虑周全,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跪倒,顿首不起,道:“谢小姐姐指点,无咎一定牢记在心,从现在起,无咎只想勤练武功,这些儿女之事,我以后不会多想,也请小姐姐不要再提。” 夏语冰道:“你起来罢。” 待晋无咎站定,续道:“你踏实习武,踏实为人,在女子眼中便是希望,你小哥哥绝非天下无敌,但是看他奋发勤勉,身为妻子,小姐姐便觉得每一日过得安稳,情由心生,这些事你却不用刻意回避。”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是。” 夏语冰待他坐定,道:“关于昆仑仙境,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晋无咎心道:“小姐姐毕竟是小姐姐,甚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道:“关于昆仑仙境,我也有些事要告诉小姐姐。” 夏语冰笑道:“那是你先说,还是我先问?” 晋无咎道:“小姐姐,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边说着,取出纤纤拓写的那幅字画。 夏语冰见字画被撕成四块,上边水痕显眼,知道为泪滴所成,也不追问,免得令他伤心,很快被内容吸引,秀眉紧蹙。 晋无咎说出心中疑惑,道:“小姐姐,我在蓬莱仙谷的时候,亲眼看见夏昆……亲眼看见你爹爹折磨老爷爷,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没再出现,但送饭的人说他一直都在谷中,直到二月前后方才离去。” 夏语冰点点头,道:“爹爹陪了我整个正月,此事确然无疑。” 晋无咎道:“但纤纤和任大哥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们说的都是事实,那么纤纤竟是小姐姐的亲妹妹,可是这其中的道理,却怎么也说不通。” 夏语冰一言不发,将四块碎片重新折叠,交还给晋无咎时,身子已在微微颤抖,晋无咎伸手接过,道:“小姐姐,纤纤惟一留给我的便是这幅字画,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把它交给你,但无论何时你只要想看,只要吩咐一声就好。” 夏语冰恍若不闻,只喃喃道:“为何穆庄最后一日,我会生出那样的古怪念头……” 晋无咎不知她口中“穆庄”、“古怪念头”分别为何,见她神情大变,小心翼翼道:“小姐姐。” 夏语冰回过神来,道:“无咎,我有些事要与你小哥哥商量,你今日先自己温习小哥哥教过你的功课,晚些我们自会安排人手教你。” 晋无咎道:“是。” 晋无咎目送她匆匆离去,心道: “小姐姐不愧是小姐姐,从她刚才的反应来看,必是想到了甚么,之所以不告诉我,多半也是为我着想,啊是了,小姐姐还想着我可能会和碧痕结为夫妻,他们都要杀碧痕的爹爹,所以这些事不让我知道,也是不想我到时为难,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总是很好的。” 一想到“结为夫妻”四字,赶紧止住思绪,溜回房间,坐在床上运功打坐。 他所学甚是粗浅,半年来又忘记一些,只小半个时辰,真气流转便已完成,又来到院中,反复演练惟独学会的一招“或跃在渊”。 “降龙十八掌”至阳至刚,几下过后已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回想昨夜卓沈之战,心道:“小哥哥与碧痕的哥哥打到七百招后还能这么精神,自是日夜苦练的成果,我只要每日不停修习,终有一天也能有小哥哥这样的功力。” 当晚,卓凌寒来到这一院中,将晋无咎这一套残缺不全的内功心法又再完整传授一遍,晋无咎见他疲乏之余不忘自己,好生过意不去,连连跪拜,道:“谢谢小哥哥,无咎一定勤加练习。” 卓凌寒扶起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肯用功便好,以后见了我和你小姐姐,不要动不动便下跪。” 晋无咎道:“是。” 待卓凌寒离开,晋无咎在房中重复一遍,完后全身筋骨舒适,忍不住便要去院中挥掌试试效果,却怕吵到别人休息,躺在床上,深觉这一日甚是踏实,不多时也便睡了。 ------------------------------------------------------------------------------------------------- 次日一早,晋无咎在院中小试身手,赵宅没有木板砖头,一花一叶不宜损毁,只能凌空出掌,一天下来,掌风相隔五尺已能带动草皮,自知微有进益,不胜自喜,练功固然过程艰辛,但收获时的满足亦非寻常可比,这种体会竟到此时方知。 晚餐过后,晋无咎意犹未尽,再练一会,见卓凌寒站在身后,不知到了多久,上前道:“小哥哥。” 卓凌寒点点头,道:“你悟性很高,我在身后瞧了许久,这招‘或跃在渊’的要领你已基本掌握,只待功力慢慢增加,这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晋无咎道:“是。” 卓凌寒见他汗流浃背,道:“你今日太累,明日留些体力,我来传你新的掌法。” 晋无咎大喜,道:“是,多谢小哥哥。” 卓凌寒回到自己一院,推门进入卧房,夏语冰刚把不满半岁的爱子哄到睡着,见丈夫回来,轻轻“嘘”得一声,又将他拉出房间。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③ 这一晚当空无月,夫妇二人并坐于台阶上,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是打算把‘降龙十八掌’尽数传给无咎么?” 卓凌寒道:“当年太极公全心教我妻子,如今我也全心教他孙儿,大丈夫在世,原该知恩图报。” 夏语冰抿嘴一笑,道:“让你用生平绝学来替我报恩,听上去倒是我占了你天大的便宜。” 卓凌寒亦笑道:“你我之间,还分甚么彼此?无咎本性不坏,对我俩又是一片真诚。” 见夏语冰不言,又道:“怎么?你觉得不妥?” 夏语冰道:“那倒没有,无咎本性不坏不假,可你看他取船家性命,偷袭史宗桦,都是放而不收,一心置对方于死地。” 卓凌寒一凛,道:“正是,他把我俩视作恩人才会如此,但心中是非观念十分薄弱,他待朋友一片赤诚,待其他人则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夏语冰道:“我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卓凌寒道:“那依你所见,我是不该传授更多掌法?” 夏语冰侧头白他一眼,道:“你堂堂丐帮帮主,岂可言而无信?” 卓凌寒道:“可是……” 夏语冰道:“白天一有工夫,我会找人教他多读些书,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出手便不会不分场合,不知轻重。” 卓凌寒将手放在爱妻手背之上,道:“你费心了,也不知道无咎这一次能坚持多久。” 夏语冰道:“无咎这一次创伤,在你我看来不过人生路上一段插曲,可他眼中天空实在狭小,这样的打击可说沉重,若不能因此醒悟,我们以后怕也不必为他操心。” 二人抬眼观星,沉默半晌,卓凌寒道:“自从无咎说到‘昆仑仙境’,你便一直闷闷不乐,我怕你心烦也没敢多问,现下过了两天,你想到答案了么?难道那个纤纤,当真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夏语冰摇摇头,道:“爹爹对妈妈一往情深,这一生都不会再娶,况且纤纤姑娘比我只小五岁,那时候妈妈还在世,与爹爹形影不离,爹爹哪来的工夫溜去昆仑,生出这么个女儿来?” 卓凌寒道:“说得也是,或许只是重名之人。” 夏语冰仍是摇头,道:“倘若两个夏昆仑相互陌生,重名还有可能,可若两家本身大有关联,已有一个孩子取名作‘夏昆仑’,另一个还取这名字,岂不有违常理?” 卓凌寒道:“两家本身大有关联?何以见得?” 夏语冰却不回答,只轻轻叹一口气,卓凌寒奇道:“冰儿你怎么了?” 夏语冰道:“师父被盘龙害得不浅,凌寒哥哥你也对盘龙恨之入骨,如今忽然得知,爹爹竟与盘龙扯上关联,我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卓凌寒揽住她腰,道:“冰儿你想哪里去了?我对那沈碧痕都能如此,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妻子?” 夏语冰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道:“‘火浣布手’与‘五芝玄涧手’是爹爹随身之物,这两个名字绝非无咎可以信口编出,纤纤赠予无咎那幅拓写字画中,便有‘火浣布’与‘五芝玄涧’之名,这两样都是仙界之物,若非亲耳听见,料他不会联想到爹爹的双手兵刃。” 卓凌寒道:“有没有可能是太极公说的?” 夏语冰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你瞧前日他乍见我们的欣喜之情,对我们说起半年过往前也曾有过犹豫,若非真心拜服于你我,这些事情我们到现在一件也不知晓,无咎从小没有接触过尔虞我诈,单凭这半年阅历便能骗得过我,我也枉被江湖同道叫一声‘女中诸葛’了。” 卓凌寒道:“这倒是事实,但愿弛儿将来像你一般聪明,像我可就糟了。” 夏语冰吃吃笑道:“像你有甚么不好?将来也娶一个貌美如花、聪明绝顶的妻子便是。” 卓夏二人给男婴取名作“卓亦弛”,引自宋代诗人王令《翩翩弓之张兮诗三章寄王介甫》中“翩翩弓之张兮,其亦弛则藏兮。” 二人嬉笑一阵,卓凌寒道:“根据丐帮弟子回报,昨日香山孙掌门也上了终南山。” 夏语冰道:“这么说来,‘五大十一小’只差少林,豫陕原本相邻,这时不到,只怕崇印方丈又不会参与。” 卓凌寒道:“崇印方丈不愧是得道高僧。” 夏语冰道:“不管怎样,剩余十五派在终南山上商议出结果,下一步便要来西安府与我们理论,我们还得早做准备。” 卓凌寒道:“《易筋经》确实在我丐帮手中丢失,我早已直承其过,丐帮上下必定尽力寻回,便是崇印方丈亲至,我也是这几句话。” 夏语冰道:“只怪我当时自作聪明,否则你一早让冯屈二位长老送还少林,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卓凌寒道:“这件事既已过去,那也不用再提,人算不如天算,这本《易筋经》在我俩手中都会失窃,交给二位长老的话,对头只怕要明抢了。” 当日夏语冰于穆庄“黄金屋”中盗得《易筋经》后潜逃,至入蓬莱仙谷方才取出,卓凌寒不肯擅学别派武功,温言责备妻子几句,将书搁置一旁,欲待来日出谷亲自送上少室山,直到夏语冰产后康复,夫妇二人来到陕中,整日里忙活正道同盟事务,《易筋经》却于数日间不翼而飞。 夏语冰道:“我心头却另有一桩疑虑。” 卓凌寒道:“甚么?” 夏语冰道:“《易筋经》在我俩手中,虽有穆庄与太极公知晓,可毕竟是失窃之后,才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 卓凌寒道:“不错,那又如何?” 夏语冰道:“由此不难想到,《易筋经》失窃之前,江湖中并不知晓此事,说除我夫妻外无第三人得知,多半也不为过。” 卓凌寒道:“兴许那人担心口说无凭,这才一直蛰伏暗中,待《易筋经》到手才公告天下,好教我无从辩解。” 夏语冰道:“不见得,《易筋经》既在那人手中,凌寒哥哥你便算不上人赃并获,谁又能料得到你这般耿直,一点风吹草动便甚么都承认了?” 卓凌寒道:“《易筋经》原本是我弄丢,没甚么说不出口。” 夏语冰语音转柔,道:“凌寒哥哥顶天立地,你这样做我不奇怪,盗书之人却未必能想得到,况且你我隐居蓬莱仙谷半年,真要有心偷练,这会儿也已练成,又怎会把这本《易筋经》随身携带招人耳目?” 卓凌寒道:“有理,那你怎么看?” 夏语冰道:“那人盗走《易筋经》也便罢了,还将那几日我一直翻看的《楚辞》顺手牵羊,不奇怪么?” 卓凌寒道:“说明盗《易筋经》的,本身也是爱书之人?” 夏语冰叹道:“爱书不是甚么罪过,只消来对我说一句,这本《楚辞》我送了他也只那么回事,但我隐隐觉得此事另有隐情,可惜暂时未能想透。” 卓凌寒在她手背深深一吻,道:“你也别太费神,一个弛儿已让你够辛苦的,进去休息罢。” ------------------------------------------------------------------------------------------------- 此后一连三日,夏语冰找来一个净衣派三袋弟子卞谦,教晋无咎读些文风简明的书籍,一边教他认字,一边讲解圣贤做人的道理,弟子回报,说他每日只花两个时辰读书,其余时间都用来练武,好在心无旁骛,三日间已有不小进步,卓夏闻后亦代为欢喜。 净衣派不同于污衣派,其中弟子并非人人出自寒门,如九袋长老江鼎轩甚至出身富贵,更有不少读书人,卞谦便是其中之一。 卓凌寒每日傍晚示范六招掌法,三日后已将“降龙十八掌”试演完毕。 晋无咎日常琐事看似木讷,多为见识狭隘才学疏浅、而非生来驽钝之故,不想一朝开始认真习武,竟展现出过人天赋,这般囫囵吞枣,倒也模仿得有模有样,至于内力差劲,难以发挥出“降龙十八掌”应有威势,罪过却在以往而不在当下。 卓凌寒看他打完一套,满意点头,道:“我如今事务繁忙,只能一口气先传了你,接下来只要得空,我总会来看你进展,这“降龙十八掌”并不复杂难懂,主要还在于简单重复,你自己勤修苦练,有甚么不懂的,我自会为你解答。” 晋无咎道:“只怪我在蓬莱仙谷荒废整整半年,却在这时候给小哥哥小姐姐添麻烦,无咎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无妨。” 晋无咎跪倒在地,磕一个头,道:“小哥哥,无咎还有一事相求。” 卓凌寒皱眉道:“起来,我已对你说过男儿不可轻易下跪,有话便说。” 晋无咎仍只不起,道:“无咎诚心诚意,想拜小哥哥为师。” 卓凌寒眉色登和,道:“原来如此。” 晋无咎道:“求小哥哥答允,无咎既然学会‘降龙十八掌’,一定尽心尽力为丐帮做事,为小哥哥小姐姐分忧。” 卓凌寒道:“此事不急,我要收徒,须得经过师父他老人家同意,在那之前,你仍以‘小哥哥’、‘小姐姐’相称。”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我也正好有一件事忘了对小哥哥小姐姐说,老帮主在成都府救了我和纤纤一命,我也挂念他得紧,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老人家。” 卓凌寒又惊又喜,道:“你见过师父?” 那日晋无咎道述别来情由,只挑与盘龙教有关部分详叙,班陆离唐桑榆同属正道中人,晋无咎省略而过,直到这时才说了出来。 卓凌寒早已听闻唐桑榆在牟庄被丐帮六袋弟子齐高痛打一顿,其时不知这齐高甚么来头,亦忍不住拍手称快,耳听得唐桑榆不知悔改,之后又做这许多无耻之事,道:“唐桑榆身为崇印方丈亲传弟子,竟这般不知自爱,师父教训得好。” 又道:“牟庄大会我也听丐帮弟子言道,你把唐桑榆戏弄得不轻,那人不过跳梁小丑,你学会‘降龙十八掌’,只消持之以恒,不出三年,他便不是你的对手,到时你也不必躲着他了。”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④ 晋无咎嘴张老大,道:“我,我以后能打得过猪头?” 卓凌寒道:“这有何难?唐桑榆心浮气躁,只学崇印方丈一点皮毛便敢下山创派,拿来欺负一般角色倒是可以,遇见一流高手,简直不堪一击。” 他深鄙唐桑榆为人,听晋无咎唤之“猪头”,一笑而过未加制止。 又过忽忽二十日,晋无咎反复习练,越来越是得心应手,第二十日晚,晋无咎将一整套“降龙十八掌”从头到尾流畅打完,中间竟无半分滞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洗浴完回到房中,又拿出那幅字画,想起与纤纤在一起时的过往点滴,只觉恍如隔世,耳畔回旋那一声声娇滴滴的“无咎哥哥”,面带微笑,双眶含泪,这一次却没有再滴下来。 想起沈碧痕,长叹一气,心道:“只盼碧痕赶紧忘了我罢,她们都是那么好的姑娘,纤纤有了任大哥,碧痕也该嫁给像小哥哥那样优秀的人才合适,我快二十岁了还一事无成,哪里配得上人家?” 一阵悲凉涌上,又自言自语道:“小姐姐对我说过,只要我肯努力,多少岁开始都不算晚,我若自暴自弃,再过二十年,也是一般的瞧不起自己。” ------------------------------------------------------------------------------------------------- 次日午后,卞谦正在前院教晋无咎读书,走来一个污衣派弟子,道:“佛门十五派掌门前来,卓帮主传令,丐帮弟子入北厅集合。” 卞谦道一声“是”,让晋无咎独自温习。 晋无咎见污衣派弟子神色惊慌,道:“小哥哥教我武功,卞大哥教我读书,我也算是半个丐帮弟子,让我跟二位大哥一同前去,成么?” 二弟子对视一眼,卞谦道:“那晋兄弟随我们来。” 东院北厅相隔不远,沿狭长走道,在花树间几下穿行,虽一路九曲,但每次都走不几步,算下来总长不过百余步路。 北厅为普通会客装饰,全无牟庄足底生莲的匠意,门窗墙地皆为素色,卓夏二人并排坐于主位,身后留出一大块空地,站得已有不下三四十名丐帮弟子。 面前左右两排座椅纵放,十五座全无虚席,身后各一至三名弟子不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虎视眈眈,有的嬉皮笑脸,衣饰兵刃各不相同,看来出自不同门派。 晋无咎一入厅内,便认出唐桑榆钱锐师徒、慧宁安歌儿师徒、闻达、宁伯庸、熊泰行,这七人均位于左首边,晋无咎与两名弟子沿左侧墙角而入,从五人身后经过,来到后排站定,各派掌门眼中只有卓夏,对横竖成排的虾兵蟹将一脸鄙夷不屑,更无人留意到晋无咎已在其中。 一个满脸横肉、皮肤上尽是斑点的中年壮汉道:“怎么?人还来个不停了?是想要倚多为胜么?” 卓凌寒认得这人是庐山派掌门汤洪海,双手“三叠五老锤”也是武林中叫得响的,因双锤分别雕有庐山名景“三叠泉”与“五老峰”而得名,向他一拱手,道:“汤掌门此言差矣,就近丐帮弟子齐聚于此,这是丐帮待客之道,与倚多为胜何干?” 汤洪海冷冷道:“天底下有人的地方便有你丐帮弟子,一个个的喊来,今日这事还谈不谈了?” 卓凌寒道:“汤掌门有话但讲无妨,若有弟子打断,在下自会管教约束。” 卓凌寒其时刚过完二十二岁生辰,便是十五派掌门中年纪最轻的唐桑榆都要大出两岁,众人料他乳臭未干,在终南山上议定,一见面便给他个下马威,令他心生敬畏,孰料两句话一过,卓凌寒应对坦然,不怒自威,汤洪海“哼”得一声,竟说不下去。 慧宁对身旁一年长男子道:“周师兄,我们这十五派以你为首,便由你来说罢。” 这年长男子是五台门掌门周子鱼,是年五十有三,双颊圆鼓一脸慈态,常持一根雪亮棍棒,足有一人身高,周体细滑,顶端渐渐粗大,看他日常仅以拐杖之用,手扶处却有各路纹理标记,疑为机括按钮。 五台门本是用掌,周子鱼为人低调,平素只在五台山文殊道场念经练掌,文殊菩萨素以智慧辩才见长,为往昔七佛之师,但周子鱼与人动口动手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对手均败于他一双肉掌之下,每一年与峨眉、九华、普陀三派平辈切磋亦点到为止。 多年来从无一人能逼得他以手中棍棒应敌,这根似枪非枪似戟非戟的物事,究竟不过寻常拐杖,还是一件古怪兵刃另有它用,至今武林中以讹传讹仍无定论。 周子鱼道:“卓帮主,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日前来,是有三件事想要请教。” 卓凌寒道:“周掌门请讲。” 周子鱼道:“今年二月十六,丐帮召集天下正道同盟齐聚牟庄,召开掌门长老大会,可有此事?” 卓凌寒道:“不错。” 周子鱼道:“原本丐帮身为东道,请谁或不请谁,任何人无权干预,可这牟庄大会,丐帮声称‘天下正道’,却偏偏避开‘五大十一小’,周某想代为请教一句,卓帮主可是把我佛门中人当成旁门左道?” 牟庄大会各派请柬均由雁荡派弟子发送,避开佛门各派,丐帮事先一无所知,之后传到卓夏这里,夏语冰一想而通,可身为同盟,不便将过错完全推给雁荡派,遗下这个话柄,丐帮实也哭笑不得。 卓凌寒道:“牟庄大会正道结盟,为的是对抗盘龙魔教,在下从未想过要与‘五大十一小’为敌,邀请各门各派之时,兴许有弟子对各派心存偏见,才会生出这样的误会,在下在此代这些不懂事的弟子,请各位掌门多多包涵,此举绝不代表整个丐帮的立场。” 慧宁道:“卓帮主说得轻松,如今天下正道盟约已成,丐帮这盟主之位也已到手,再来大义凛然说这些风凉话,怕是难以取信于人。” 夏语冰笑道:“那么各位掌门忿忿不平的,究竟是未受邀请这样的误会,还是未能成为盟主这样的遗憾?” 众掌门久闻夏语冰聪颖,初见她只如盈盈少女,与卓凌寒一般并未放在心上,哪知小口一张,第一句话便教众人难以应答,若是选了前者,等于承认此事一场误会,若是选了后者,又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慧宁道:“好,很好,我‘五大十一小’只道自己甚么时候成了天下正道的敌人,这才齐聚终南山,卓帮主卓夫人却只说是‘误会’,这两个字用来打发我们可以,传到天下人的耳中,不免会说卓帮主这盟主之位名不副实,只因忌惮我佛门武学,这才不敢邀请我等到场。”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那还不简单么?你们中间选出个最厉害的,与凌寒哥哥比试一场不就是了?” 她见来的只有十五派,说起话来有恃无恐。 慧宁被她一语挤兑,登时没了主意,未得少林在场,余下十五派能否对抗丐帮两大绝学,心下实在没有把握,虽说真要推溯起卓凌寒成名,是从率领丐帮协助平定青海之乱而始,至于“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练得怎样,这许多年过去,在江湖上并无成名战绩可供辅证。 可夏语冰直言接受挑战,佛门一旦落败,便是个灰头土脸的局面,见她笑得甜美无邪,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直中软肋,道:“久闻卓夫人文武双全,贫尼想要请教一二。” 她以峨眉掌门之尊,对夏语冰说出“请教”二字,已是自降身份,言下之意,你伶牙俐齿,却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冰封镇外,晋无咎亲见沈碧痕差点死于慧宁之手,虽说沈碧痕与夏语冰交手时全无胜机,他却能看出为体力不支所致,听慧宁直接邀战,大是慌张,心道:“小姐姐千万不能应战,她不是这老巫婆的对手。” 既是脑中盘桓,并无旁人听见,这一声“老巫婆”他便叫得行云流水。 夏语冰咯咯笑道:“师太可抬举啦,我只是晚辈,岂敢与师太交手?就算要打,我也只配与师太的弟子们切磋。” 晋无咎心道:“这就对了,老巫婆的徒弟武功稀松平常得紧,小姐姐打她便和打着玩似的,也对,小姐姐那么聪明,哪里用得着我担心?” 安歌儿道:“既然如此,峨眉安歌儿,愿意领教卓夫人高招。” 慧宁一摆手,她见夏语冰主动邀战安歌儿,又忍不住犹疑,换作此次出峨眉山之前,夏语冰想与安歌儿切磋,正是求之不得,慧宁对自己这个弟子甚为钟爱,在与各派论剑之时,便是男弟子中能胜得过安歌儿的亦是屈指可数,更何况女弟子。 在她眼中,同辈女子想要挑战安歌儿,无异于自取其辱,但这次下山,着实被沈碧痕吓了一跳,沈碧辰更是技惊四派掌门,加之在她心中先入为主,总觉得丐帮与盘龙教勾结,竟不敢让安歌儿应战,道: “卓夫人与卓帮主并排而坐,那自然与贫尼也是平辈,贫尼唤座下弟子接战,岂非对丐帮不敬?” 门口忽一人道:“师太所言甚是,若要算起辈分,丐帮帮主夫人确实该与师太平辈。” 慧宁听见门口有人附和,心头一喜,暗想一对一的较量,夏语冰这黄毛丫头还不被我手到擒来?唐桑榆却脸色大变,门口走入的男子白皙透粉,鼻唇娇嫩,细论其美貌,几可与夏语冰相提并论,正是曾于牟庄令铜砂派师徒三人铩羽而归的丐帮六袋弟子齐高。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⑤ 卓夏对视一眼,不知齐高不呼而至,说出这么句话有何深意,齐高在牟庄大会立下大功,卓凌寒询问他师承来历,想着若是门室清白,便直升他为八袋。 齐高却拒不领受,说自己师尊不便透露,牟庄这一出手,必被天下人认为身份可疑,尤其打得铜砂派二弟子付长昆终生残废,若再升袋,丐帮难以向铜砂、少林二派乃至天下正道武林交代,自己无心争取更高地位,在帮中背负六袋足矣,绝不参与到丐帮大事中去。 卓凌寒见他拒意坚决,想此事尽可从长计议,也便没有强求,谁知他竟又在这时出现。 卓凌寒素闻慧宁长剑狠辣,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妻子冒险,正想开口婉拒,夏语冰摇头暗止,示意且听齐高还有甚么话说,她知齐高必是站在自己一边,却猜不透他称自己与慧宁平辈,究竟有何用意? 慧宁见是个俊美的青年男子,背负六袋,心下一凛,暗道:“莫非这人便是齐高?哼!便是齐高又能怎样?能胜得过唐桑榆那草包,却未必能胜得过贫尼。” 冷冷道:“既然丐帮弟子也这么说,那是觉得贫尼和卓夫人公平对决并无不妥了?” 唐桑榆一路上对安歌儿眉来眼去,她内心厌恶之极,如非碍于崇印颜面,早已发作几十回了。 齐高道:“倒也没有甚么不妥,至于这‘公平’二字嘛,总是不沾边了。” 慧宁道:“有何不公平?” 齐高道:“卓夫人产后体虚,江湖上无人不知,师太若要公平,除非,除非……” 慧宁道:“除非怎样?” 齐高道:“除非师太也生个孩子。” 此言一出,丐帮弟子哄堂大笑,便连十五派这边亦忍俊不禁,卓凌寒想要喝止,却怕一个开口便要笑出声来。 慧宁大怒,一个箭步,大厅更增亮泽,正是“瑶池剑”泛出蓝绿弱光,已横在齐高喉间,道:“你亵渎佛门,口无遮拦,当真是活腻了么?” 众人眼前一闪,见齐高步步向前,竟穿越剑锋而过,厅中惟有卓凌寒看出,他是以极快速度向右侧跃半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回,众人双眼跟不上他的身法,只道他竟有不死之身。 齐高走过慧宁身边,冷冷道:“峨眉一代不如一代,这柄‘瑶池’传到师太手中,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一边一字一顿吐出,一边微笑摇头神色鄙夷。 卓凌寒见慧宁恼羞成怒,知她性情刚烈,再不阻止,怕她脸上难看,喝道:“住口!对师太不得无礼。” 齐高道:“是,帮主。” 回头道:“晚辈多多得罪,请师太见谅。” 慧宁当众受辱,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见齐高转身,把心一横,“瑶池剑”朝他当胸刺去,心想今日是你丐帮弟子率先挑衅,被我杀了也是咎由自取,卓凌寒要翻脸便翻脸,此间佛门十五派掌门尽在,论人数论武功,至少在这厅中,自己这边也不落下风。 “瑶池剑”刚到胸前寸许,齐高右手食中二指齐出,慧宁手腕处“太渊”、“大陵”、“神门”三处穴道同时被一道阴寒至极的劲力拂中。 说是同时,齐高毕竟两指紧并,只有一分力道,只因速度实在太快,慧宁竟觉不出先后之别,手上再无劲力,软绵绵垂于身边,“瑶池剑”自然下落,被齐高二指夹住剑身。 齐高手上一个翻转,握住剑柄,递到卓夏二人面前,道:“帮主,帮主夫人。” 卓凌寒接过长剑,道:“你先退下。” 齐高道:“是。” 走入丐帮弟子之列,见最后排站着晋无咎,眼神冲他打个招呼,来到他的身旁。 晋无咎曾于牟庄亲见他大显威风,一直深觉钦佩,这时又狠狠教训慧宁一通,更加好感倍增,心道:“这老巫婆那日差点杀了碧痕,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看见碧痕的哥哥怎么揍她,小哥哥又是帮主身份不便动手,齐大哥来得正是时候。” 卓凌寒双手托剑,交到慧宁面前,道:“师太,弟子多有得罪,在下定当严加管教。” 慧宁“哼”得一声,伸左手抢过,触剑刹那,一股雄浑内力自剑身传至左掌,沿左臂、胸口、右臂,来到右腕,三处被封穴道经这股内力一冲,登时解开。 只这一招,慧宁已知卓凌寒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峨眉派与丐帮虽已闹僵,但卓凌寒此举,终是最大限度挽回自己颜面,慧宁将“瑶池剑”交到右手,一提一放,伴随弱光隐没回入鞘中,脸色铁青回到座位。 厅中除夏语冰齐高外,余人皆道慧宁自己解穴,更有人以为她从头到尾未被拂中,只不过一着不慎中了齐高暗算,方致手臂酸麻,稍一休息又已复原。 卓凌寒回到座位,向众掌门一拱手,道: “丐帮召开牟庄大会,全无对佛门不敬之意,更无争夺盟主之心,牟庄大会正道同盟愿拥立丐帮为首,原也是看重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所到处无不行侠仗义,而非在下一人的武功,否则的话,莫说今日到场的各位掌门,便是当日武当不尘真人、崆峒国掌门、昆仑米掌门、青城余掌门、齐云纪掌门、龙虎闵掌门,资历武功哪一样不在晚辈之上?” 卓凌寒说的四派都是道教门派,慧宁心知不尘与崇印齐名,余下崆峒派国丙戎、昆仑派米景开、青城派余念裘、齐云派纪捷、龙虎派闵图亥却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与卓凌寒那是难望项背。 想到此次下山,在沈碧辰卓凌寒处先后碰壁,那齐高看来亦与二人年岁相若,江湖后辈中竟出现这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至于卓凌寒沈碧辰于西安城“永宁门”处大战七百回合不分胜败,慧宁自是全然不知。 卓凌寒又道:“生出这种误会,在下身为丐帮帮主难辞其咎,原该亲上各大门派,向各位掌门诚表歉意,可盟中事物实在繁忙,在下难以抽身,今日各位既然齐聚西安府,何不冰释前嫌?在下也代表正道同盟,诚心邀请各派加入,为剿灭盘龙魔教出一份力。” 众掌门面面相觑,此时少林不在,单论江湖声望,十五派中并无一派能与丐帮相提并论,卓凌寒虽为后辈,但手握天下第一大帮,又号令天下正道同盟,说出这样的话,已算得上礼贤下士,听他直言邀请,所有目光又都聚焦在几个大派掌门身上。 周子鱼道:“此事先不着急,既然卓帮主还把‘五大十一小’视作正道门派,这第一件事,我们算是有了答案,可第二件事又要严重得多,卓帮主若不能给各派掌门一个满意答复,只怕丐帮有心邀请,我们却不敢加入。” 卓凌寒仍道:“周掌门请讲。” 周子鱼道:“卓帮主快人快语,在下便直言了,卓帮主可知,丐帮弟子中有人勾结盘龙魔教,残杀我正道中人?” 后排丐帮弟子尽皆动容,卓凌寒脸色一变,与妻子互换一个眼神,道:“不知周掌门说的是哪一位丐帮弟子?” 周子鱼道:“如此说来,卓帮主是并不知情了?还是说已然知情,却有意维护?” 卓凌寒道:“丐帮弟子十万之众,难免一时不察,令个别宵小之徒得以混杂其间,但丐帮自有律法,只要周掌门拿出真凭实据,在下必定依照帮规,绝不姑息。” 慧宁道:“卓帮主说得好听,可在下说的那个丐帮弟子,会使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怕不是个别宵小那么简单。” 卓凌寒道:“周掌门有所不知,丐帮一脉单传的武学实只‘打狗棒法’一项,至于‘降龙十八掌’,师父与在下有时兴起,随意传个一掌两掌,却也不是甚么稀奇之事。” 慧宁道:“卓帮主推得好不干净!可不论如何,丐帮弟子与魔教妖女出双入对,搂搂抱抱,此事贫尼与座下弟子亲眼所见,又有闻师兄、宁师兄、熊师兄三人从旁目睹,相信卓帮主不会不信罢?” 晋无咎一直留意前排动静,听到这里才知周子鱼说的自己。 卓凌寒道:“四位掌门的话自然可信,在下事后必定彻查此事,尽快给各位掌门一个交代。” 慧宁道:“多久为限?” 卓凌寒大致猜出她言语所指是晋无咎,思忖四派以掌门之尊,对一个后辈女子痛下杀手,已是枉为佛门中人,换作少林派得道高僧,断不会如此不由分说,此事惊动十五派,本不宜妄下定论,想回头再找晋无咎弄个明白,谁知慧宁得寸进尺,心底涌上一股狂傲之气,道: “只要四位掌门告知时间地点,在下自会命丐帮弟子层层追问,至于多久为限,恕在下答不上来。” 慧宁哈哈笑道:“卓帮主可真会说笑,不设期限,难不成要等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过世了再给交代不成?” 晋无咎见双方僵持,卓凌寒难以应对,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想出列,夏语冰忽道:“我却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师太。”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⑥ 慧宁见夏语冰开口,知她看似天真烂漫毫无机心,实则辞色锋利极难对付,心中暗自提防,道:“卓夫人有话便讲。” 夏语冰道:“师太与三位师伯亲眼目睹丐帮弟子与魔教妖女出双入对?” 慧宁心里发笑,暗想我还道你有何圈套,此事千真万确,哪还由得你抵赖?道:“不错,当天五个人十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夏语冰道:“这一男一女亲口承认,自己是丐帮弟子盘龙教众么?” 慧宁道:“做出这种事情,谅他们也不敢承认。” 夏语冰道:“那师太是如何确认二人身份?”慧宁反问道:“难道‘降龙十八掌’除了丐帮,竟还会在我峨眉出现不成?” 夏语冰笑道:“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光明正大,江湖中无人不识,师太以峨眉掌教之尊,认得出‘降龙十八掌’并不奇怪,但是……” 晋无咎听到这里,深佩夏语冰一针见血,他早在冰川镇时便已百思不得其解,以“五行剑”之隐秘,竟会被慧宁一语道破,眼看夏语冰就要问起,正想看看慧宁如何解释。 慧宁已隐隐觉得不对,可事既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但是甚么?” 果然夏语冰道:“但是盘龙峡谷中峰上峰极其隐秘,我正道同盟在下峰已有内应,却至今探不到中峰以上,对盘龙武学更是一概不知,那么师太又该如何得知对方为魔教妖女?难道是丐帮弟子对师太说,我搂抱着的是个盘龙教众,还是那女子主动告知?” “五大十一小”中,仅有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五派识得“五行剑”,实是关乎五派内部一桩重大秘密,慧宁正是通过“息壤剑”认出沈碧痕,其间因果却万万不能于此间说出,道:“你丐帮认不出盘龙魔教的武功招式,可不代表我峨眉认不出。” 夏语冰道:“认不出盘龙武学的,可不只我丐帮,正道盟约结成也已有些时日,丐帮曾向各门各派请教,均对盘龙武学一无所知,没想到师太竟然认得,那可真是天下正道之幸,看来攻入盘龙峡谷指日可待。” 慧宁冷冷道:“峨眉可没说过要加入你们。” 夏语冰观变全厅,已知五台普陀九华三派均不知情,盈盈笑道:“师太既能一眼看穿盘龙武学,又不肯加入我正道同盟,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江湖中人异想天开,竟要以为……” 慧宁森然道:“以为甚么?” 夏语冰道:“没甚么,峨眉是江湖大派,只要自己光明磊落,何必理会那些没见识的闲言闲语?” 心知这番对话一过,“五大十一小”中已有裂痕,纵然在这厅中共同进退,离开后亦必有一番追问,抿嘴一笑,不再言语。 一个尖细的声音道: “呵呵,卓夫人巧舌善辩,戚某早有耳闻,不过嘛,峨眉有自己的门派机密,实也正常,照戚某的意思,丐帮弟子和魔教妖女勾结总是事实,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丐帮不如就给出个最晚期限,那也不必劳神费思,操心着要把罪过推给哪门哪派,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是好?” 这人是狼山派掌门戚南通,但凡武林中人,无一不知他说话阴阳怪气绵里带刺,每句话前必带“呵呵”二字,便似没了“呵呵”便不会说话,一柄“支云剑”削铁如泥,曾令不少高手饮恨蒙羞,至于剑上造诣如何,江湖传闻却不见多。 慧宁接口道:“不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也不知做出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魔教妖女不知廉耻诱之以色,身为丐帮弟子,非但不手刃妖女,还卿卿我我同生共死,这便是你卓帮主口中的帮规么?” 一个声音忽道:“你这老巫婆是吃屎了么?嘴这么臭!” 却是晋无咎,他见十五派掌门来势汹汹,卓凌寒诚恳待客,对方却一再咄咄逼人,原已深感愤懑,又听慧宁辱骂沈碧痕,再不能隐忍不出,走到卓夏身前,指着慧宁鼻子破口大骂。 卓凌寒喝道:“你在胡说甚么?还不向师太认罪!” 抄起“打狗棒”空中一挥,晋无咎双腿膝弯处中棒,跪倒在地,抬眼见卓凌寒发怒,不敢起身却也不肯认罪。 卓凌寒拱手道:“在下管教无方,请师太多多包涵。” 晋无咎乍然出现,唐桑榆心下大骇,他始终不知成都那晚是有班陆离暗中相助,认定晋无咎身怀绝技,牟庄大会于人前故意装傻,乃是另有所图,此后疗伤历时一月有余,直至不久前方才痊可,回想当日重创,实是大有余悸。 慧宁轻蔑一笑,道:“到底是乳臭未干,卓帮主有意维护,你却沉不住气,自己站了出来。” 晋无咎血气上冲,道:“碧痕不是妖女!你这老巫婆才是老妖怪!” 卓凌寒起身又是一棒,怒道:“还敢胡言!” 慧宁冷笑道:“碧痕,叫得好不亲热。” 晋无咎再想对骂,瞥眼见夏语冰蹙眉摇头,硬生生将“老巫婆”三字咽回肚里,却仍怒视慧宁,双目几欲喷火。 周子鱼道:“师太,三位师兄,难道你们在冰川镇外遇见的丐帮弟子,便是这位小兄弟?” 慧宁道:“就是这小子。” 周子鱼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请问卓帮主,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卓凌寒道:“先带下去。” 身后两名五袋弟子各道声是,一人一边抓住晋无咎。 一个中年男子拦在两名弟子身前,道:“且慢。” 卓凌寒见这人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人中与下巴光洁白净,比起许多女子犹有过之,认得他是九华派掌门卫成,道:“卫掌门可是认为还有甚么不妥?” 卫成道:“勾结盘龙魔教,卓帮主不就地正法,还带下去酒肉伺候不成?” 卓凌寒又惊又怒,道:“就地正法?” 卫成道:“卓帮主若要证明丐帮清白,便当着这里各位掌门的面将他处死,我们便相信你卓帮主是个恩怨分明的好汉。” 晋无咎见卓夏神情淡定,不知二人正想些甚么,心道:“若是小哥哥受不住威逼要我去死,我自不会反抗,我为碧痕而死,也是心甘情愿,但你这老家伙害我性命,我便是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卓凌寒目光如炬,在十五派掌门身上一一扫过,道:“这是卫掌门一人的意思,还是各位掌门共同的意思?” 周子鱼道:“在下没有异议,不知师太和覃兄怎么看?” 普陀门掌门覃箫今年四十三岁,与卫成同年出生,入卓府后一直没有出声,待周子鱼询问方才点头,示意支持处死,反倒是慧宁眉头微皱,闭口不言。 汤洪海道:“四大掌门的意思也是我们的意思,请卓帮主别要拖延时间。” 众掌门中属他性子最急,见三大派点头,忍不住开口催促,只盼这北厅早一刻见到血光。 卓凌寒朗声道:“请问各位掌门,假如丐帮弟子只和盘龙教众往来,本身并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便该如何?” 卫成道:“勾结盘龙魔教已是死罪,卓帮主还想等他做甚么伤天害理之事?” 卓凌寒道:“再请问各位掌门,他日众掌门率领弟子攻入盘龙峡谷,遇见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又该如何?” 卫成道:“除恶不尽,难道还等生根发芽,子孙后代来找我们报仇?” 卓凌寒一字一顿道:“这是卫掌门一人的意思,还是各位掌门共同的意思?” 汤洪海道:“卫掌门的意思就是我们大家的意思,你啰啰嗦嗦……” 卓凌寒大怒,左手一拍,将座旁茶几拍去平平整整一块三角,道:“各位自称佛门中人,却哪有半分佛门中的慈悲心肠?道不同不相为谋,卓某率领的正道同盟不敢邀请各位加入,丐帮弟子,送客!” 卓夏离开蓬莱仙谷,来到西安城后,与正道同盟当面商议,一致认为不可滥杀无辜,否则与盘龙教的恶徒又有甚么分别?眼见厅上一众身为佛门中人,竟安存如此歹毒杀念,直接打消再谈下去的念头。 众掌门不料到他一言不合竟会下令逐客,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五人中除唐桑榆外,个个以长辈自居,原以为单论长幼尊卑已足令他生怯,这才每人只带没几个弟子随行。 谁知他半点面子不给,眼见整个西安城都是他的人手,便是这北厅之中,对方人数已不在劣势,又有卓凌寒齐高这样的高手,真要撕破脸皮,只怕十五派万难讨好,但眼看丐帮弟子个个走上前来,就这样走出北厅,真可谓颜面丧尽。 汤洪海最为火爆,高举双锤,对身前两名四袋弟子道:“你们这些臭叫化子,敢叫老子走,是想死么?” 他双锤一出,身后两名弟子也上前一步,余下十四派弟子见双方势成水火,纷纷刀剑出鞘一半,只待掌门一声令下,便与丐帮拼个你死我活。 卓凌寒“哼”得一声,道:“师太,汤掌门一心求战,不知你意下如何?” 言外之意,适才我顾及你的颜面,我的武功如何,十五派便只你最清楚,是就此离去还是留下自取其辱,悉随尊便。 慧宁道:“卓帮主莫要做贼心虚,说好今日前来是为三件事,最后一件事尚未说完,卓帮主便忙着驱走客人么?” 卓凌寒一挥手,道:“不必了,第三件事无非是《易筋经》的下落,在下自会亲上少林向崇印方丈说明,不劳各位费心。” 慧宁怒道:“你!”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⑦ 慧宁最后这句话无非是给自己留个台阶,不想卓凌寒得势不饶人,铁了心要与十五派不欢而散,道理讲不通,打又打不过,一张老脸涨成猪肝红。 正僵持间,门外走入一个一袋弟子,道:“帮主,武当奚清和求见。” 卓凌寒知道奚清和为不尘徒孙,道:“快请。” 对十五派恍若不见。 此时晋无咎仍被两名五袋弟子左右架住,奚清和一瘸一拐走入北厅,第一眼便看见他,登时怒不可遏,“刷”的一声抽出长剑。 卓凌寒奇道:“奚兄弟,不知无咎有何得罪之处?” 心下暗自发愁,丐帮与佛门十五派已然闹翻,实不想节外生枝,再与武当产生摩擦。 十五派掌门见奚清和来得正好,人人幸灾乐祸,存心想看这个晋无咎又闯下甚么大祸,得罪了武当派,卓凌寒还护他不护? 奚清和身为武当派第三代首席弟子,平日里与不尘玄阳子游历不少,座上各派掌门能认得出一大半,一一打过招呼后,咬牙道:“在下武当玄阳真人座下奚清和,奉家师之命前来送信,却在秦岭太白山巅被这厮打断腿骨,若非在下懂得接骨之术,只怕要落下终生脚疾。” 卓凌寒惊道:“无咎,可有此事?” 晋无咎道:“有。” 卓凌寒见他说得理直气壮,怒意更生,道:“我当初传你这招‘或跃在渊’时,让你立下甚么重誓?” 晋无咎道:“只可防身救人,不可用来为恶。” 众掌门见他对答如流,心想原来卓凌寒传掌时还有这层细节,这么说来是晋无咎自己不争气,而非卓凌寒纵容。 夏语冰道:“奚兄弟,据我所知,晋无咎只会一招‘或跃在渊’,功力粗浅,绝非你的对手,请问他是否偷袭,又或者倚多为胜?” 晋无咎忍不住道:“明明是他先偷袭我,把我的头踩在脚下。” 夏语冰道:“胡说,奚兄弟武功远胜于你,他要打你的话,何须偷袭?” 她虽口称“胡说”,但语气温柔,眼见晋无咎丝毫无惧,料想别有隐情,存心想让奚清和自己说出经过。 果然奚清和怕晋无咎说得模棱两可,让在场众人误以为武当派理亏,抢道:“在下与一绿衫少女斗剑,怕他暗中偷袭,这才先下手为强,谁知他先是装作不会武功,再趁在下不防,突然以‘降龙十八掌’伤我。” 夏语冰道:“无咎与那绿衫少女是一伙的么?” 奚清和道:“二人彻夜同床共枕,在下亲眼所见。”目光中满是嫉恨。 此言一出,厅上尽皆哗然,晋无咎环视众人,昂首挺胸,一脸的问心无愧。 卓凌寒见他毫无惭意,声色俱厉道:“无咎,你可知你做了甚么?” 晋无咎道:“小哥哥,碧痕修练‘阴虚’内力,体寒不能生热,我不抱住她,她会活活冻死的。” 卓夏对视一眼,夏语冰与沈碧痕相同内力相同体质,只因有卓凌寒时时陪伴,才不会有沈碧痕的苦恼,水遁潜逃穆庄时又适逢酷夏,虽全身透出寒意,比起太白山巅层层积雪,又要好得太多,夫妇二人对此再熟知不过。 卓凌寒道:“倘若只为救命,自然另当别论,可你们又怎会和武当弟子生了冲突?” 覃箫皮里阳秋的一笑,道:“好一个‘只为救命’!好一个‘另当别论’!我道丐帮弟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果然背后离不开卓帮主的放任,敢问卓帮主,身为天下正道,是不是为了活命,便可以弃道义礼法于不……” 最后一个“顾”字尚未出口,卓凌寒喝道:“住口!丐帮审问弟子,还轮不到别派过问!” 奚清和被他洪钟之声吓了一跳,眼见十五派掌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方知两边是敌非友。 汤洪海起身舞动双锤,道:“卓凌寒!你目无尊长,别说我和你师父平辈,便是班陆离当年,也没敢这样对我们说话,今日你丐帮这件事,我庐山管定了!” 他自来赵宅后,眼见己方以十五派之众,却对一个后生晚辈无从下手,卓凌寒软硬不吃,入席后竟未能占得一丝便宜,憋着一口恶气直到此时才释放出来,一边嘶吼一边心道:“管他妈的打不打得过,骂了再说。” 正觉心情舒畅,一道白光闪过,颈项中透出一股落入冰窖的凉意,定睛看时,眼前出现一个白衣男子,正是齐高。 卓夏还在蓬莱仙谷时便听谷外传讯,说齐高速度惊人,先前穿过慧宁一剑,已教卓凌寒大出所料,夏语冰更需稍加思索方能想明,此时再见他于倏忽间逼近汤洪海,身法委实诡谲非凡。 卓凌寒不到万不得已,毕竟不想恃强凌弱,道:“齐兄弟手下留情。” 卓凌寒自忖难以于刹那间追上脚步,从阴寒五指下救出汤洪海,惟有出言喝止,十五派余人倒抽一口冷气,想这齐高电光火石般的身形,这一掐换了是谁也提防不住,先前只道他不过偷袭,至此一个个心底微颤。 齐高一击得手,对蓄势待发的众派掌门弟子微微一笑,松开五指,道:“庐山在江湖中并无劣迹,汤掌门也大不同于唐掌门,我劝你还是少说两句。” 他冷手突施,这两句话却说得甚是平和,全无敌意。 汤洪海被他速度所慑,竟不敢再骂,下意识道:“唐掌门便怎样?” 齐高道:“唐掌门钢筋铁骨,早被铜砂之力练得不怕开水烫了,打几下也无妨,但你汤掌门脸皮薄,要是被在下一番羞辱,便是不想自尽,也非自尽不可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七字,便连晋无咎都明白甚么意思,只不过事关整个铜砂派颜面,各派门众明知齐高是在绕着弯骂唐桑榆为死猪,也不得不将笑意硬生生咽进肚里,只晋无咎与后排个别弟子忍俊不禁,余人一脸严肃。 牟庄大会齐高连打唐桑榆六巴掌,此事早已传遍武林,汤洪海倒不怕死,只怕齐高点中自己穴道大加折磨,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糟糕,双手紧握铁锤,却始终没有勇气挥出。 另一边唐桑榆缓缓挥扇,面带微笑,心道:“不妨事,不妨事,只要没有亲眼看见,便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齐高转向尚在中央的晋无咎,道:“小兄弟,你可真够教人操心。” 晋无咎苦笑道:“我有甚么法子?我和碧痕走得好好的,总有和尚尼姑道士来找我们麻烦。” 齐高转向卓凌寒,拱手道:“齐高有一个折衷方案,或许能替帮主与帮主夫人分忧,亦可安抚住各派掌门。” 卓凌寒道:“若真有这样的良策,自然皆大欢喜。” 夏语冰适才得他解围,对他暗生好感,虽不能就此认定他聪明机变更胜一筹,毕竟以丐帮帮主夫人身份,不可能如他一般,当众让峨眉派掌门生个孩子。 但能一语令慧宁恼羞成怒,打消与自己比试的念头,已不是一般的智谋,此时听他再提方案,有心想看又能想出甚么自己没有想到的点子。 齐高道:“各位掌门从进入这间北厅开始,便一口咬定我丐帮轻视佛门各派,但我丐帮弟子平日里耳濡目染,帮主与帮主夫人向来将少林视作武林泰山北斗,言辞间从无对佛门十六派不敬之意。” 慧宁道:“有甚么法子便直说出来,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齐高道:“是,师太。” 慧宁见他谦恭,心意稍和。 齐高道: “帮主想要亲上少林解释一切,苦于无法脱身,各位掌门想要当场诛杀晋兄弟,此举又有悖丐帮帮规,齐高恳请帮主允准,由我带晋兄弟少室山一行,一来解释牟庄大会与《易筋经》的误会,二来将晋兄弟所作所为告知崇印方丈,让方丈定夺晋兄弟该生该杀,‘五大十一小’既以少林为首,倘若崇印方丈认为晋兄弟罪不至死,想来各位掌门也不会再存争执,觉得我丐帮偏私。” 卓夏对视一眼,均觉这个主意可行,丐帮弄丢少林派《易筋经》终是事实,假借盟中事务繁忙为由拒不露面,怎么看都不是长久之计。 齐高于牟庄一出手,武林中人尽知他的武功远在丐帮四长老之上,虽说确有如他所言来历不明之嫌,若就此将帮中重要事物交到他的手中,不免显得过于草率,但上少林寺解释一事,他确是上佳人选。 加之崇印在正道武林中人所敬仰,将晋无咎交给少林寺,后者性命自然无碍,崇印通达事理境界高宏,只消听完前因后果,当知绝无死罪。 众掌门自能窥破这层用意,虽知齐高摆明要救晋无咎,但此时敌强我弱,单凭这一身闪来闪往的轻身功夫,要想暗算十五派中任何一人已如探囊取物,既然提出交由佛门处置,脸面好歹可以放下,众掌门互换一个眼神,一个个微微颔首。 第十五回 舌剑唇枪⑧ 夏语冰道:“齐高。” 齐高拱手道:“帮主夫人有何吩咐?” 夏语冰道:“你武功智谋原可担此重任,帮主与我便只担心一件事。” 齐高道:“帮主夫人是担心齐高性情冲动,贸然发作,会冲撞到崇印方丈。” 夏语冰道:“你知道便好。” 齐高道:“帮主夫人教训得是,想那少林高僧通情达理,必不会触怒齐高,便是真有不合,齐高谨记此行是代表丐帮代表帮主,自当忍辱负重。” 十五派掌门听他指桑骂槐,说得刁钻刻薄,却无一人再敢发声教训,免得好容易摆到面前的台阶又被撤去,一个个面如土色,只作不懂。 卓凌寒见他两度突发制人,知道这个弟子性情古怪,既在十五派掌门面前含混过关,不便出言指责,道:“各位掌门意下如何?” 唐桑榆忽道:“这个法子果然大好,齐兄果然足智多谋。” 齐高得他夸赞,微觉意外,道:“多谢唐掌门夸奖。” 唐桑榆缓缓挥扇道:“我十五派掌门不远千里来到西安府,本意也不是为了要和丐帮大动干戈,既然齐兄可令双方满意,不知打算何时启程?” 慧宁、周子鱼等见他开口,微微皱眉,心道:“‘五大十一小’中,便属你铜砂资历最浅,别派掌门都没开口,哪轮得到你说话?” 从终南山齐行而至,十四派掌门及一众弟子对唐桑榆的浮华轻佻深感不屑,只不过眼下厅中,丐帮才是外患,铜砂派这等内忧惟有容后再说,佛门这边原已别无选择,则唐桑榆说了也便说了。 唐桑榆却不理会这些,一边微笑一边心道:“看我气定神闲和齐高对话,大家定要怀疑传言的真假,本来嘛,如我这般风度翩翩的美男,那些传言哪里信得?” 卓凌寒道:“且慢。” 又转向奚清和,道:“奚兄弟对这样的安排可还满意?” 奚清和瞪了晋无咎一眼,总觉得如此处置未免太便宜他,但在场商议皆为各派掌门,自己身为晚辈,终不能独持异议,道:“晋无咎既是丐帮弟子,理当由卓帮主一言而决。” 卓凌寒点点头。 齐高道:“既然众位掌门都不反对,那么事不宜迟,请帮主允准齐高带晋兄弟即刻启程。” 唐桑榆又道:“妙极,妙极,二位早一日上少室山,恩师早一日传讯出来,各派掌门也好早一日了却一桩心事。” 卓凌寒倒没想过即刻令二人动身,转念一想,在场除丐帮门人,人人仇视晋无咎,让他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好,扭头道:“冰儿,你还有没有甚么要嘱咐的?” 夏语冰微笑摇头,道:“早去早回。” 晋无咎想到就要与卓夏分离,心中甚是不舍,却知二人此举为的恰是维护自己,好在自牟庄初识,齐高始终待自己不薄,且轻身功夫神出鬼没,便连卓凌寒都及不上。 心下打定主意,就算暂时离开这里,每日也要花时间练习掌法,卓凌寒不在身旁,有甚么疑惑难解,询问齐高也是一样,当下拱手道:“是,小哥哥小姐姐,无咎去了。” 周子鱼待二人离开,起身道:“既然此间事情已了,卓帮主招呼奚少侠便是,我们也告辞了。” 卓凌寒随之站起,拱手道:“晚辈接任丐帮帮主之位,自当继承师父志愿,振兴丐帮,为天下武林正道多做善事,今日虽有冲撞,却只对事不对人,绝无不敬各位掌门前辈之意,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周子鱼笑道:“卓帮主客气了。” 夏语冰随丈夫起立,见周子鱼、慧宁、汤洪海等人皮笑肉不笑,心道:“凌寒哥哥说再多好话,今日这梁子总是结下了,说起来都是佛门派别,但个个心胸狭窄,会不会生出报复之念,实在难讲,日后可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瞥眼却见唐桑榆紧握折扇抵住鼻梁,时而微笑时而皱眉,表情十分复杂,竟全未察觉同伴已在向主人道别,大是好奇,猜不透他又在动甚么歪脑筋。 过得片刻,厅中余人纷纷注意到他魂游天外,不知想着甚么难以抉择之事。 奚清和微微冷笑,他被铜砂派弟子长途追杀,原想当着众掌门的面讨个说法,却又闪过另一个主意,这才闭口不言,而唐桑榆携钱锐前往终南山,更在众弟子下山之前,对后者与奚清和之间的过节一无所知。 钱锐见场面尴尬,伸手在唐桑榆肩上轻推两下,道:“师父。” 唐桑榆这才回过神来,恰好卓凌寒对自己笑道:“唐掌门,后会有期。” 唐桑榆左右看看,道:“师太,周掌门,我们是要走了?” 卓凌寒道:“唐掌门可是还有要事?” 唐桑榆不答,又开始一下微笑一下皱眉。 众掌门见他神经兮兮,想到与他同行而至,一个个脸上无光,卓凌寒道:“唐掌门有甚么话但讲无妨。” 唐桑榆上前一步,打开折扇来回挥摆,道:“久闻卓帮主的‘降龙十八掌’刚力无双,恰好在下练的也是掌法,今日当着各派掌门弟子之面,不知卓帮主可否赐教一二?也好教在下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厅上所有人大感意外,慧宁与唐桑榆相邻而坐,离得最近,压低了声音道:“你开甚么玩笑?” 唐桑榆道:“师太放心,唐某想了又想,能有七八成把握。” 原来唐桑榆自从牟庄大会后便一直苦思,为何丐帮九袋长老如此无用,真正厉害的齐高却仅授六袋?某夜月光下一片灵台清明,直有大彻大悟之感,心道: “旁人只道丐帮弟子背袋越多武功越强,武林中人一旦发现打不过一个六袋弟子,便想当然以为七八九袋更不必挑战,可实际上大谬不然,丐帮帮主长老都是平庸货色,齐高不过是这些人狐假虎威的工具罢了,否则为何牟庄大会他卓凌寒便不敢现身?还不是因为牟庄大会指明只有掌门长老可以参加,齐高理应不能到场,他卓凌寒当然吓得不敢来了,只能对外界说夫人生产,哈哈哈哈!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他自来视女子如玩物,卓凌寒为照顾孕妻竟不参与盟主之争,在他看来天下间绝无此事,想到这里不由仰天长笑,深吸一气,胸口说不出的舒畅。 接下来事与愿违,他在成都被晋无咎一掌打得卧床月余,又始细想先前推理是否犹有疏漏,内心始终抱存一丝幻觉,这晋无咎多半是与齐高一样出来吓唬人的,只为掩饰帮主长老的无能,虽不解丐帮此举有何用意,但除此之外再无合理解释。 之后终南山上看见貌美如花的安歌儿,心里萌生一个念头,若能当着美女之面将丐帮帮主一掌击倒,岂不大快人心?待入北厅再见夏语冰,更被她迷得心驰神摇,盘算着找个借口打赢她的丈夫,令她转而仰慕自己,那才叫作上上之痛快。 结果席间齐高晋无咎相继出现,虽然卓凌寒落在晋无咎身上那两棒看似平平无奇,但齐高晋无咎武功高强,一时倒也没了主意,只能暗叹可惜。 孰料再过一会,齐高竟说要带晋无咎前往少林,惟独害怕的两个人同时离开,他又一次大喜过望,心头如小鹿乱撞,暗道:“打不打?打不打?毕竟还没掂过斤两,若是赢了,自然扬眉吐气大显神威,若是输了,脸上却也不太好看。” 脑中一会浮现夏语冰充满崇拜的目光,一会又担心再受一次重创,先前微笑皱眉,便是在这两种情绪间来回转换,直至最后回神那一瞬,又不经意看见夏语冰的俏脸,终于鼓起勇气向卓凌寒宣战。 慧宁哪里懂他这些凡俗心思?听他说有七八成把握,只道他吃错了药,想着回头找个机会向众掌门提议,将铜砂派剔出“五大十一小”,免得陪他一起丢人。 夏语冰忍不住噗嗤一笑,唐桑榆见她笑靥更胜桃李,道:“卓夫人笑甚么?” 夏语冰抿嘴不语。 卓凌寒微笑道:“崇印方丈单手铜砂乃武林一绝,在下向来佩服,那也不用比了。” 唐桑榆见他避战,心中更是窃喜,道:“大家同属武林正道,相互切磋一下又有何妨?” 卓凌寒见他缠夹不清,对余人道:“各位掌门都是一派之主,平日里事务繁忙,在下便不留客,这就恭送各位。” 唐桑榆见他说话时不敢朝自己看上一眼,待他走上两步,箭步欺近,左手五指已拿住他的左腕,心中一喜,暗道:“丐帮帮主果然徒有虚名,被我一抓而中。” 手中暗运铜砂之力,存心想让卓凌寒痛苦求饶。 谁知运出只三分劲,卓凌寒腕上传来一阵灼热,唐桑榆急忙脱手,见一双红掌已被烫至焦黑,又担心被身旁美女看见,忍住剧痛握紧拳头,脸上强作欢颜,叹道:“卓帮主真不赏脸,不打了不打了。” 卓凌寒又是一笑,道:“唐掌门,请。” 唐桑榆不敢生事,与众掌门一并走出北厅,心里不住叫着邪门。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① 晋无咎跟随齐高离开赵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齐高道:“舍不得走?” 晋无咎道:“我离开蓬莱仙谷后,一直想着能和小哥哥小姐姐重聚,才过去这些天,便又要分开了。” 言语间说不出的惆怅。 齐高道:“豫陕原本接壤,此去少室山,沿途不过八九百里,不出一月便能回来。” 晋无咎点点头,道:“齐大哥,无咎得你多番照顾,好生感激。” 齐高笑道:“我便瞧不惯有人恃强凌弱,如今你除了背上无袋,与丐帮弟子没有分别,只要好好练功,用不了多久,便不再需要我的照顾。”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无咎一定努力,不负小哥哥小姐姐还有齐大哥的期望。” 齐高微微一笑,想到一事,道:“晋兄弟,你会不会骑马?” 晋无咎摇摇头。 齐高道:“无妨。” 在城中雇得一驾马车,向城门口缓缓驰去。 晋无咎回想上一次坐马车时,陪同自己的还是纤纤,一晃数月,纤纤已不知远在何方,一声“无咎哥哥”不知要到何时方能再次听见,心头涌上一阵酸楚。 齐高道:“想起那位碧痕姑娘了?” 晋无咎这才惊觉,下意识揉揉眼眶,所幸并无泪湿,想要否认,转念心道:“明明是我配不上碧痕,可别让人家误会,觉得是我不要她,她却死乞白赖的缠着我。” 道:“我和碧痕清清白白,我实在太差劲,不想耽误人家,还请齐大哥以后别再提她。” 齐高一怔,转而笑道:“儒家有云,‘知耻近乎勇’、‘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你现下努力半点不晚。” 晋无咎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齐大哥你武功这么好,可以指点我么?” 齐高道:“当然,你若肯下功夫,甚么时候都不是问题,尤其是内力修习这些,早可练,晚可练,吃饭时可练,睡觉时可练,只要你心无杂念,内力便可慢慢积累。” 晋无咎奇道:“吃饭睡觉时都可以练习内力?” 齐高道:“运功本与呼吸有相通之处,你吃饭睡觉时无需大脑去想,自然而然便在呼吸,你若能将运功融入呼吸之中,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在不知不觉练功,如此岂不事半功倍?” 晋无咎道:“将运功融入呼吸?可以这样么?可我好像没听小哥哥说起过。” 齐高道:“没听过不奇怪,这原本是内功中的高深境界,便是我自己也做不到。” 晋无咎道:“连齐大哥也做不到,那我更是不敢想了。” 齐高道:“你先不必气馁,我教你一组口诀,你途中无聊,正好可以练来试试。” 晋无咎大喜,道:“‘降龙十八掌’的招式我是会了,便只差在内力,齐大哥肯教我内功,真是再好不过。” 齐高双臂曲肘,徐徐平举至胸前,屈腕立掌,指头向上,掌心相对,间隔三寸,晋无咎赶紧照做,又听他道:“立身期正下,环拱手当胸。气定神皆敛,心诚貌亦恭。” 当即闭目吐纳,他经过一月勤奋,这时已有些修为,将口诀姿势一加对照,已知修练方法。 过得一会,晋无咎睁开双眼,齐高见他一势练完,更不停顿,双足分开,与肩同宽,足掌踏实,两膝微松,两手自胸前徐徐外展,至两侧平举,立掌,掌心向外,两目前视,吸气时胸部扩张,臂向后挺,呼气时指尖内翘,掌向外撑,道: “足趾挂地,两手平开。心平气静,目瞪口呆。” 晋无咎模仿手足动作,同时细心体会诀中所言。 待晋无咎完成这第二势,齐高两脚打开,足尖着地,足跟提气,双手上举高过头顶,掌心向上,两中指相距一寸,沉肩曲肘,仰头,目观掌背,舌舐上腭,鼻息调匀,吸气时两手用暗劲尽力上托,两腿同时用力下蹬,呼气时全身放松,两掌向前下翻,收势时两掌变拳,拳背向前,上肢用力将两拳缓缓收至腰部,拳心向上,脚跟着地,道: “掌托天门目上观,足尖着地立身端。力周腿胁浑如植,咬紧牙关不放宽。舌可生津将腭抵,鼻能调息觉心安。两拳缓缓收回处,用力还将挟重看。” 齐高始终睁眼,见晋无咎完成收势,右脚稍向右前方移步,与左脚形成斜八字,随势向左微侧,屈膝,提右脚跟,身向下沉,右虚步,右手高举伸直,掌心向下,头微右斜,双目仰视右手心,左臂屈肘,自然置于背后,吸气时头往上顶,双肩后挺,呼气时全身放松,再左右两侧交换姿势,道: “只手擎天掌覆头,更从掌内注双眸。鼻端吸气频调息,用力回收左右侔。” 晋无咎左右各做完一次,齐高右脚前跨一步,屈膝成右弓步,右手握拳,举至前上方,双目观拳,左手握拳,左臂屈肘,斜垂于背后,吸气时两拳紧握内收,右拳收至右肩,左拳垂至背后,呼气时两拳两臂放松,还原为该势初始,身体后转,成左弓步,左右手交替进行,道: “两腿后伸前屈,小腹运气放松。用力在于两膀,观原须注双瞳。” 晋无咎再是左右手各行一次,齐高两脚打开,两臂前平举,立掌,掌心向前,食指用力分开,虎口相对,两眼怒目平视前方,随时脚跟提起,以两脚尖支持,两掌缓缓分开,上肢成“一”字样平举,立掌,掌心向外,随势脚跟着地,吸气时两掌用暗劲伸探,手指向后翘,呼气时臂掌放松,道: “挺身兼怒目,推手向当前。用力收回处,功须七次全。” 早在三势过后,晋无咎心得渐厚,呼吸自然跟上手足,每见齐高动作变换,已能自行悟得其间要领,动作虽随一势一势推移愈发繁复,晋无咎模仿反而变快,时不时还能始料于先,齐高时时观他动向,见他第四势起已完全跟上自己,暗暗佩服他举一反三。 回想这六势自己曾花小十日方才练得流畅,晋无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完成,论及武学天分,竟犹在自己之上,齐高曾为师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乍见晋无咎飞速进境,暗暗称奇,忍不住心道: “晋兄弟若从小习武,此时功力只怕远胜于我,江湖中如他这等奇才实属罕见,他的父母若也习武,当是极其了不得的人物才对。” 齐高待他调匀呼吸,道:“如何?” 晋无咎道:“齐大哥的内功真是神奇,我跟着做完一遍,整个人好像飞在空中,从头到脚舒服极了。” 齐高笑道:“有三点须得对你言明。” 晋无咎道:“齐大哥请讲。” 齐高道:“其一,我这个仅为呼吸心法,帮主所传方为正宗内功,只不过呼吸心法日夜可用,你若能将其融入日常坐立行卧之间,运功时以此法配合,内功必突飞猛进。” 晋无咎心中暗喜,道:“是。” 齐高道:“其二,现下我们是在马车之中,四肢伸展不开,这才坐着修练。” 晋无咎道:“难道这套心法本该站着修练?” 齐高道:“不错,所以其它也还罢了,第三势第六势须得依靠足尖维持平衡,对脚力考验不小。” 晋无咎道:“我明白了,等离开马车我一定照做,借以加强脚力。” 齐高点点头,又道:“其三,这套心法共十二势,我教你的还只六势,此后一势难于一势。” 晋无咎想到第三第六势换作站姿便已很难,道:“十,十二势。” 齐高道:“怎么?坚持不了?” 晋无咎道:“不,再难我也能坚持。” 齐高微笑道:“这便是了,练功不宜冒进,反正在这马车中哪儿也去不了,你便将适才六势循环往复,对你总有助益。” 晋无咎道:“是,多谢齐大哥。” 酉时马车进入临潼,二人随意找地方小酌,齐高虽为丐帮弟子,对饮食却十分考究,冷盘热菜,美酒糕点,样样色香味俱佳,晋无咎呆望满桌琳琅,思绪不由回到与纤纤在一起时,怕自己忍不住哭鼻子,强自收敛心神,道:“齐大哥,临潼又是甚么地方?” 齐高道:“临潼隶为西安府东大门,我们今日在此歇宿一晚,明日一早离开。” 晋无咎道:“原来我们还在西安府。” 齐高笑道:“怎么?嫌马车脚程太慢?” 晋无咎道:“那倒没有,只想早些忙完早些回去。” 齐高道:“早些忙完早些回去,然后呢?” 晋无咎喃喃道:“然后……然后如过往这半个多月一般,每天看书练功。” 齐高道:“此言差矣,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正懂得游历之人,自能于途中增长见闻,思考人生,所获益者,未必便较枯坐书房而少。”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也曾到过不少地方,但他从来为玩而玩,头一回听人说起这些,低头思索片刻,细细玩味话中道理。 齐高饮一口酒,又道: “好比这临潼,历史渊源深厚,历经周、秦、汉、唐,一直为京畿之地,因城东有临河,西有潼河,故名‘临潼’,这些典故,你从书中可得,亲身经历亦可得,既然各有习得,何须强求是书中看来,还是亲身体验而来?静坐读书自可修心养性,但若有机会寄情山水,陶冶情操,何尝不是莫大收获?”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② 晋无咎见他酒杯示意,举盏饮至半高,入口甘之如饴,忽而脑中清明,道:“齐大哥说得是,不论文武,重要的是抱有好学之心,只要心里不忘上进,便会提醒自己行到哪学到哪。” 齐高道:“当日牟庄中只见你行动敏捷,午后峨眉掌门面前再遇,发现你很讲义气,马车上教你心法,感觉你聪明过人,直到现在看来,你非但禀赋极高,而且悟性极强。” 晋无咎道:“谢齐大哥夸奖。” 晚间,晋无咎便在房中习练卓凌寒所传内功心法,说也奇怪,一组心法练完后,头顶热气充盈,非但不显疲意,双臂更似有源源之力,凌空劈出两掌,桌上烛火竟应声而灭,心知这一日下来又有小成,不再亮灯,心满意足的睡了。 ------------------------------------------------------------------------------------------------- 次日二人一早出发,齐高道:“距离下一个市镇尚有一个时辰,我把剩余六势一并传了你罢。” 晋无咎喜道:“是。” 齐高脚尖相衔,足跟分离成“八”字形,两臂向前成叉,掌立于胸前,左手屈肘经下往后,成勾手置于身后,指尖向前,右手由肩上屈肘后伸,拉住左手指,使右手成抱颈状,足趾抓地,身体前倾,如拔刀状,吸气时双手用力拉紧,呼气时放松,再左右交换,道: “侧首弯肱,抱顶及颈。自头收回,弗嫌力猛。左右相轮,身直气静。” 晋无咎模仿齐高,左右各做一遍后,齐高左脚向左横跨一步,屈膝下蹲成马步,上体挺直,两手叉腰,再屈肘翻掌向上,小臂平举如托重物状,稍停片刻,两手翻掌向下,小臂伸直放松,如放下重物状,动作随呼吸进行,吸气时如托物状,呼气时如放物状,收势时两腿徐徐伸直,左脚收回,两足并拢,道: “上腭坚撑舌,张眸意注牙。足开蹲似踞,手按猛如拿。两掌翻齐起,千斤重有加。瞪目兼闭口,起立足无斜。” 齐高待晋无咎收势,两脚开立,两手成仰拳护腰,右手向左前方伸探,五指捏成勾手,上体左转,腰部自左至右转动,右手亦随之自左至右水平划圈,手划至前上方时上体前倾,同时呼气,划至身体左侧时,上体伸直,同时吸气,左右交换,动作相反道: “青龙探爪,左从右出。修士效之,掌平气实。力周肩背,围收过膝。两目平注,息调心谧。” 左右各一遍后,齐高右脚向右跨一大步,屈右膝下蹲,成右弓左仆腿势,上体前倾,双手撑地,头微抬起,目注前下方,吸气时同时两臂伸直,上体抬高并尽量前探,重心前移,呼气时同时屈肘,胸部下落,上体后收,重心后移,蓄势待发。如此反复,随呼吸而两臂屈伸,上体起伏,前探后收,如猛虎扑食,再换左弓右仆脚势进行,动作如前,道: “两足分蹲身似倾,屈伸左右骽相更。昂头胸作探前势,偃背腰还似砥平。鼻息调元均出入,指尖着地赖支撑。降龙伏虎神仙事,学得真形也卫生。” 双脚各自一弓一仆后,齐高两脚打开,脚尖内扣,双手仰掌缓缓向左右而上,用力合抱头后部,手指弹敲小脑后片刻,配合呼吸做屈体动作,吸气时身体挺直,目向前视,头如顶物,呼气时直膝俯身弯腰,两手用力使头探于膝间作打躬状,脚跟始终不离地面,道: “两手齐持脑,垂腰至膝间。头惟探胯下,口更齿牙关。掩耳聪教塞,调元气自闲。舌尖还抵腭,力在肘双弯。” 最后一势,齐高两腿打开,双手仰掌由胸前徐徐上举至头顶,目视掌而移,身立正直,勿挺胸凸腹,十指交叉,旋腕反掌,道: “膝直膀身,推手自地。瞪目昂头,凝神壹志。起而顿足,二十一次。左右伸肱,以七为志。更坐作功,盘膝重眦。扣住于心,息调于鼻。定静乃起,厥功准备。” 巳时进入一座市镇,齐高找到一间间酒楼坐下,唤来满满一桌美食,与晋无咎推杯举筷一通吃喝。 齐高道:“这十二势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当初练了一个月是有的,你竟能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学会。” 晋无咎道:“齐大哥过奖了,我这是囫囵吞枣,以我的武功基础,要想练到你这样的境界,又岂止是短短一个月能做到的?” 齐高笑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想到牟庄初遇,你还是个爬上爬下的无知少年,短短数月,你已变成奋发图强的名家子弟,帮主一心想要振兴丐帮,你将来必是他的左膀右臂。” 晋无咎道:“能帮上小哥哥小姐姐的忙,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我荒废掉太多时间,现下还差得远呢,齐大哥你才是丐帮中最顶尖的人才。” 齐高摆摆手,道:“我可不想过问这些帮中大事,做个六袋闲散弟子,整日里逍遥江湖,于愿足矣。” 晋无咎经他提醒,心念一动,道:“我正有一事想要请教齐大哥。” 齐高道:“甚么事?” 晋无咎道:“我曾听小哥哥小姐姐说,你在牟庄立下大功,小哥哥想要让你升袋,你却没有答允,为甚么?” 齐高道:“丐帮中一二三袋为低袋,四五六袋为中袋,再往上升,我不是成了高袋弟子?” 晋无咎奇道:“高袋弟子有甚么不好么?” 齐高道:“铜砂虽然武功低微自甘下流,毕竟属于名门正派,我个性张扬不懂隐忍,行事但凭一己好恶,出手致人终身残废,虽然始于一番好意,总是得罪了正道好友,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比较妥当。” 晋无咎道:“我见到的铜砂弟子没有一个好人,齐大哥多收拾掉一个,危害便少一分。” 齐高道:“你这么重的杀戮之气,看来卓夫人让你读的书全都白读了。” 晋无咎赧然笑道:“齐大哥教训得是。” 齐高道:“此外我胸无大志,虽勤练武功,但是要我身居高位,整日里管那些个中袋低袋弟子的琐事,我是大大的不情愿,这却是天性使然,强求不得了。” 晋无咎道:“我也和齐大哥一样,便好比正道同盟围攻盘龙,小哥哥小姐姐如有吩咐,我定然义不容辞,可要我像小哥哥那样号令群雄,我却没甚么兴趣。” 二人聊得投机,酒杯再是一碰,齐高道:“正巧你提到盘龙,我倒想问问你,怎会与那魔教妖女结识?” 晋无咎道:“齐大哥,你也认为碧痕是妖女么?” 齐高哈哈大笑,道:“是我失言,你肯为那碧痕姑娘当众辱骂峨眉掌门,你们感情不一般啊。” 晋无咎摇摇头,道:“碧痕金枝玉叶,我只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嫁了,跟着我,跟着我实在没甚么好。” 齐高见他黯然,岔开话题道:“过了这华州,今日再找不到像样酒楼,别委屈了自己的肚子。” 二人吃饱喝足,齐高又让店家包了十斤熟牛肉,外加两大坛酒带在路上,回到马车上,齐高道:“可惜你归心似箭,否则这华州有一处不可不去。” 晋无咎道:“哪里?” 齐高道:“便是西岳华山。” 晋无咎曾在蓬莱仙谷中听夏语冰提过华山,说它是天下第一险,道:“还是先上少林要紧,归途中齐大哥如有雅兴,我们再一同上山。” 齐高笑道:“你不急着赶回西安府?” 晋无咎道:“齐大哥学识渊博,我只要不忘记日夜练功,能跟着你,实在受益匪浅,小哥哥小姐姐都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原委后必不会责怪于我。” 齐高点头以示赞许,待马车行进,又道:“华州东去便是山间道路,近八百里后方入陕州地界,今夜只能在这马车中度过。” 晋无咎道:“难怪齐大哥要备这许多吃的,先前我还奇怪,为何巳时便用午餐?原来前方再无市镇。” 齐高道:“小酒微醺,有些困意,你要不要也睡会儿?” 晋无咎道:“我不困,我想再练一会儿齐大哥教我的心法。” 齐高道:“也好,现下你十二势完全掌握,大可完整试演一遍,有何不通之处,随时叫醒我无妨。” 晋无咎道:“好。” 晋无咎闭目回思,一边重复姿势,一边将四百一十二字口诀融入每一下呼吸之中,伴随阵阵气流自喉头进入,胸口慢慢出现一股温热之力,于五脏六腑间回荡游走。 不知该如何处置这股热力,索性不去过问,任由它在体内流窜,但凭往来,一路不通便即折回,同时四肢身躯动作不停,热力虽东躲西藏,却不横冲直撞,自己尽可抵敌得住,便如一只小老鼠在隐匿身形,但求逃生不求伤人。 随十二势往后进行,吸入气流堆积,热力愈加汹涌,终于渐感压力,他并无经验应对这种场面,不敢将热力聚集,以免超出身体负荷,趁十指打开,使热力分解于四肢,于指尖趾间将热力顺势散去,睁眼一看,手端鞋间四股白烟淡淡飘出,既感神奇,又觉有趣。 齐高这时已然醒来,待晋无咎将白烟化于无形,道:“感觉怎样?” 晋无咎道:“全身暖暖,很是舒服,似乎内力也有增强。” 齐高道:“这套心法一旦练成,你内功外功不知不觉间加速得益,一日可有两日甚至三日之功,你觉得内力增强,这不奇怪,待傍晚马车停顿,你去空地上试练一套‘降龙十八掌’,便会发觉外功亦有精进。”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③ 晋无咎前一晚凌空两掌熄灭烛火,已隐隐感到齐高传授生了效用,又听他说能大大增加内外兼修的速度,涌上不胜感激,道:“原来这套心法有这么大好处,多谢齐大哥照顾,教我练成上乘武学。” 齐高道:“我传你的确为上乘武学不假,可离你练成还早得很呢。” 晋无咎奇道:“我姿势呼吸都已会了,可是其中还有甚么地方练得不对?” 齐高道:“你初学时只需模仿,第一遍自行修练时,不需费神回思动作口诀,已能察觉气流出现,你操纵不了内息,满腔真气无处安放,流落于四肢百骸,最终不敢聚于丹田,无奈散出体外,不得为自身所用,便只能说是会些皮毛。” 晋无咎回想适才情形,确如齐高所言,道:“我担心这股力道过于强大,以我现有内力驾驭不了,这才没敢导入丹田。” 齐高道:“你心平气和,不求冒进,实是再好不过,接下来这第二层,却不知你要多久可以完成。” 晋无咎道:“第二层?” 齐高道:“不错,我这便教你怎样将气息圜于十二经脉。” 晋无咎喃喃复述道:“将气息圜于十二经脉。” 齐高道:“我们先从‘手太阴肺经’开始。” “手太阴肺经”分布于胸前、上肢内侧前缘及拇指桡侧,晋无咎对十二经脉全不知悉,齐高先对他描述“手太阴肺经”十一个穴位。 一旦起势开始,体内气流再度出现,晋无咎跟随指引,控制气流自“中府”起,沿“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至“少商”而止,两股热力一左一右,始终蛇行于“手太阴肺经”。 到最后一遍练完,真气果然没有流散,如同在“手太阴肺经”的外围裹了一层甚么物事,双手握拳时更觉有一股大力想要喷射而出,齐高见他跃跃欲试,笑道:“你现下掌力非凡,可别把这马车给拆了。” 晋无咎道:“齐大哥笑话了,但我确实感觉双手劲力又有增强,想要体验一下修练成果。” 齐高道:“不忙,停车之前,再练‘手阳明大肠经’。” “手阳明大肠经”分布于食指、上肢外侧前缘及肩、颈、颊、鼻侧,循行二十个穴位。 以“商阳”为首,经“二间”、“三间”、“合谷”、“阳溪”、“偏历”、“温溜”、“下廉”、“上廉”、“手三里”、“曲池”、“肘髎”、“手五里”、“臂臑”、“肩髃”、“巨骨”、“天鼎”、“扶突”、“口合髎”,以“迎香”为末。 华州至陕州直行不过三四百里,但车夫担心碎石伤及马蹄与车轱辘,只能沿一条修建过的道路入山间绕行,晋无咎再一遍练完,发觉马车已然停下,拉开帷裳,天色将黑未黑,齐高道:“看来你越练越是纯熟,最后这两遍,你每遍只需一个时辰已能完成。” 晋无咎道:“多亏齐大哥耐心指点。”齐高道:“坐了一天,下车松松筋骨。” 傍晚山郊野外花香弥漫,青绿醉人,远观云烟氤氲,近听水声潺潺,晋无咎回想起下巨轮那日清晨,自杭州城外驶向栖霞岭的沿途风光,此处显得更加山高路远,但品其清新淡雅,又似有些不足,齐高抬眼远眺,幽幽吟道: “山间小路多峻险,高峰入云多壮观。小溪流水清澈见,多少物种在其间?” 晋无咎认真读书还只最近一个月的事,心思亦是花在武学上更多一些,没有齐高那般浓厚情怀,眼见沿路种有一排杨树,双掌聚力,出手便是一招“亢龙有悔”,双掌先后推上杨树,虽不见效果,但掌干相碰,已能感觉到体内涌出的浑浑之力,一个亢奋,手上招式不停。 “飞龙在天”、“见龙在田”、“鸿渐于陆”、“潜龙勿用”四掌后,树身有了轻微摇晃。 “突如其来”、“利涉大川”、“震惊百里”、“或跃在渊”四掌后,枝叶出现哗哗响动。 “双龙取水”、“鱼越于渊”、“时乘六龙”、“密云不雨”四掌后,树皮开始层层脱落。 “损则有孚”、“龙战于野”、“履霜冰至”、“羝羊触藩”四掌后,树干已然摇摇欲坠。 晋无咎脸上掌心齐泛红光,一招“神龙摆尾”伴随口中大喝,碗口粗细的树干竟随这“喀喇”之声生生折断。 齐高早已在草地上铺好一块白布,取出五斤牛肉一个酒坛坐下享用,见晋无咎一套掌法打完,双掌拍击,赞道:“好!” 晋无咎看一眼树干断裂之处,想起一月前还只懂爬树,一月过后已有这等功力,暗暗欣喜,回头见车夫张开大嘴一脸惧色,微微一笑,来到白布前坐下,道:“虽然不能和小哥哥相比,但这一个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齐高道:“帮主功力精深,换作是他,任何一掌都能拆了这棵树。” 晋无咎见他递上一碗酒,喝过一口,又吃下一块牛肉,一日练功至此,倍感口渴腹饥,酒肉下肚,全身说不出的惬意,道:“我从未想过能练到小哥哥那样,但求接下来每一天不再虚度,便已心满意足。” 齐高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从小到大除了师祖,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悟性,卓帮主卓夫人武功是强过你不假,论及悟性却未必及你,你如这般苦练,兴许便有后来居上的一日。” 晋无咎知他只为鼓励,并未太当回事,道:“小哥哥也许资质平平,但小姐姐聪明绝顶,我总是比不上的。” 齐高道:“帮主夫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论及先天智慧确实人中翘楚,但学武悟性又是另外一番理论,不能单凭智慧而定。” 见他将信将疑,又道:“我教你‘手太阴肺经’与‘手阳明大肠经’,总共三十一处穴位,你能全部记住名字了么?” 晋无咎满是愧疚,道:“不能,已忘得差不多了。” 齐高道:“若是让你再练一遍,内息会不会行错线路?” 晋无咎道:“那应该是不会的。” 齐高笑道:“所以你明白了么?这些穴位我说一遍你能记住,那是记性过人,但一点则通,自行将真气圜于经脉,这些对常人而言有些困难甚至凶险之事,你能轻而易举的做到,便叫作悟性了。” 晋无咎道:“这一层有凶险么?齐大哥解释得十分清楚,始于何处,经于何处,终于何处,只需将内息按路径前行,自然而然便能做到。” 齐高道:“你不求速进,顺势而为,正是合了要旨,常人练时处处留意,谨小慎微,过多拘泥于穴位名称,反而容易真气跳行逆行,如你这般脑中空明,令内息循流所及,方为正途。” 晋无咎又喝一口酒,叹道:“小姐姐曾教导我学无止境,我越学得深入,越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甚么时候才能真正学成这套心法。” 齐高举起酒碗,与晋无咎一个相碰,道:“学成?你的‘降龙十八掌’,自认为学成了么?” 晋无咎道:“自然没有,我徒有招式,内力不足,这‘降龙十八掌’便不能算成。” 齐高道: “这便是了,你练成两条经脉,中间所有凶险之处,都能如履平地无惊无险,证明你已深谙其中关窍,接下来融会贯通,我只需告诉你每条经脉运行路线,你依葫芦画瓢,不出三日便能学全,可要说到‘学成’二字,须将十二经脉完全覆盖,体内如汪洋大海奔流不息,而自身又如巨浪顶端一块浮木,水涨而高,潮退而低,呼吸之间,任意挥洒,随心而至,随心而逝,做不到这一步,便不算学成。” 晋无咎直听得悠然神往,觉得这层道理也曾听过想过,只因境界实在太高,其时不能完全领会,如今随见识拓宽,开始懂得如何思考话中深意。 晋无咎自知酒力一般,一坛中只喝不到两碗,齐高却酒量惊人,将酒从坛中一碗一碗倒出,好似怎么也喝不醉,一边意犹未尽,连说带划向晋无咎依次讲解“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 “手厥阴心包经”分布于胸胁、上肢内侧中间、掌中、中指,左右穴位各九处。 “手少阳三焦经”分布于上肢外侧中间、肩颈和头面,左右穴位各二十三处。 “手少阴心经”分布于腋下、上肢内侧后缘、掌中及手小指桡侧,左右穴位各九处。 “手太阳小肠经”分布于手小指的尺侧、上肢外侧后缘、肩后及肩胛部、颈部、面颊、目外眦、耳中、目内眦,左右穴位各十九处。 与白天两条经脉相仿,这六十个穴位名称晋无咎更是记不下来,只将起末穴位暗记于心,心想习练之法尽皆相通,到时只需效仿“手太阴肺经”与“手阳明大肠经”的方式,自可慢慢聚沙成塔。 齐高将一坛美酒喝得一滴不剩,道:“吃饱喝足,我要回马车歇息去了,你睡不睡?” 晋无咎道:“马车中太过局促,齐大哥你一个人睡罢,我草地上或是树上都能对付一宿。” 齐高道:“树上睡觉,听着有趣得紧,以后记得教我。” 晋无咎笑道:“好。” 晋无咎随意找到一处平躺,心中遍遍默念:“‘手厥阴心包经’,起于‘天池’,止于‘中冲’;‘手少阳三焦经’,起于‘关冲’,止于‘丝竹空’;‘手少阴心经’,起于‘极泉’,止于‘少冲’;‘手太阳小肠经’,起于‘少泽’,止于‘听宫’……”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④ 这一日晋无咎全心浸于“十二势”与“十二经脉”,竟连入睡前都未想起纤纤,一晃与她两月未见,渐已习惯不在身旁,虽然耳畔回响起那一声声“无咎哥哥”,心中仍会时隐时现淡淡酸楚,但比之乍离时的肝肠寸断,不知不觉已平静许多。 ------------------------------------------------------------------------------------------------- 夏日昼长夜短,卯时刚过天已大亮,晋无咎睁开睡眼,齐高正背对自己,站在草地上眺望山顶,清晨雾色空蒙,百鸟嬉戏,颇有几分“蓬莱仙境”中的韵味。 齐高看得片刻,转身见晋无咎醒来,道:“起来。” 晋无咎不明所以,“哦”得一声站直身子,齐高一闪近身,晋无咎眼前一花,齐高已不见影踪,晋无咎反应奇快,一料而知身后有异,一招“神龙摆尾”,果见两指正在胁下。 齐高不意他以攻对攻,反应竟如此迅捷,不敢硬接,脚下一滑,身子又在三步之外,避开掌力锋芒,再是一进,晋无咎一掌到底,力量殆尽,收回右掌,划出半圈,跟一招“亢龙有悔”。 齐高这次有了防备,再不退避,左手食指伸出,正对晋无咎掌心“劳宫穴”,后者但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劳宫”涌入,不暇细想,一股真气自“天池”起,沿“天泉”、“曲泽”、“郗门”、“间使”、“内关”、“大陵”、“劳宫”,至“中冲”而出。 却在途经“劳宫”时,令齐高大惊失色,晋无咎应变远不如他灵敏,不知他看见甚么诧异之事,气息尚不能收放自如,见中指指端冒出一团白烟,回想起前一日四肢冒烟的情状,心道:“我是不是又有甚么地方做得不对?” 齐高更不给他思考时间,双手成指,直取晋无咎眉下眼上,晋无咎但觉面颊一阵阴冷,无名指处“关冲”自然而然真气涌动。 沿“液门”、“中渚”、“阳池”、“外关”、“支沟”、“会宗”、“三阳络”、“四渎”、“天井”、“清冷渊”、“消泺”、“臑会”、“肩髎”、“天髎”、“天牖”、“翳风”、“瘈脉”、“颅息”、“角孙”、“耳门”、“耳合髎”,至“丝竹空”而出。 齐高不再如先前那般惊讶,反倒是晋无咎倍增犹疑,伸手挥去眉梢处的白烟,心道:“为甚么齐大哥打我面门,我却是无名指处先有反应?而且这团白烟时不时的出现,我该怎样控制气流不散出体外?” 齐高这时已瞧出些端倪,右手食指对准晋无咎小指,晋无咎腋下“极泉”又现真气,沿“青灵”、“少海”、“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至“少冲”而出,小指上又一团白烟徐徐飘出,随即消散而去。 齐高身法如电,避让不与晋无咎“少冲”相撞,双手掌心相对,以双风贯耳之势直取左右,晋无咎看他手势,想起数月前牟庄大会,齐高正是以这般手法连打唐桑榆师徒十记耳光,双目跟不上他的身形,却能感受到耳旁乍现的阴森,小指外侧“少泽”处真气流出。 沿“前谷”、“后溪”、“腕骨”、“阳谷”、“养老”、“支正”、“小海”、“肩贞”、“臑俞”、“天宗”、“秉风”、“曲垣”、“肩外俞”、“肩中俞”、“天窗”、“天容”、“颧髎”,至“听宫”而出。 待得白烟出现,齐高已稳稳立于左侧五步之外。 晋无咎见他几下往来,虽不正面冲突,但脚下飘逸,勉力自保尚可,却万万跟之不上,见他不再进击,道:“齐大哥,你的速度真快。” 齐高不答反问,道:“你昨夜没有睡觉,练了一宿?” 晋无咎道:“没有啊,昨天你回到马车中,我便也睡了。” 齐高连声道:“古怪,古怪。” 晋无咎奇道:“甚么古怪?” 齐高道:“我适才存心打你四条经脉上的穴位,惊觉牵一发而动全身,看来你是在未留意间,睡梦中自行修练,你手部六条经脉,此时已覆盖真力,只消一处受攻,脉上真力浑然而成浑然而至。” 晋无咎目瞪口呆,回想适才情形,齐高该是抵住“劳宫穴”时,意外发现“手厥阴心包经”有真气环绕,此后三次均为确认心中所想。 可自己昨夜确实未有刻意运功,只在脑海中回忆四条经脉起止穴位,不想睡过四个时辰,六条经脉布满真力,自己竟能于酣睡间自行完成,不可置信之余,难掩内心喜悦。 齐高也是一脸摸不着头脑,道:“你竟有这样的天赋,看来这第二层,今日之内你便能完成。” 晋无咎道:“齐大哥你一开始便对我说过,这套心法吃饭睡觉都能不自觉的进行,或许本就换作任何一人都能做到。” 齐高道:“任何一人都能做到?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我今日便再教你脚部六条经脉,到晚间你第二层大功告成,我再来答你这个问题。” “足太阴脾经”循行左右各二十一穴,起于“隐白”,止于“大包”;“足阳明胃经”循行左右各四十五穴,起于“承泣”,止于“厉兑”。 “足厥阴肝经”循行左右各十四穴,起于“大敦”,止于“期门”。 “足少阳胆经”循行左右各四十四穴,起于“瞳子髎”,止于“足窍阴”;“足少阴肾经”循行左右各二十七穴,起于“涌泉”,止于“俞府”。 “足太阳膀胱经”循行左右各六十七穴,起于“睛明”,止于“至阴”。 共二百一十八穴,比手部六条经脉穴位多出一倍有余,但晋无咎既已掌握要领,只需记住每条经脉循行路径,便可豁然贯通,整整一日除却两餐便在反复,每条经脉皆是一气呵成,从无中途停顿或须求助于人。 齐高见他短短两日间突飞猛进,暗地里连呼怪异,如他这等天赋悟性,不知几十年才能出现一个。 酉戌时分,马车终于绕出山谷,来到陕州,二人带在路上的酒肉都已吃完,到这时才又找到酒楼。 齐高道:“陕州地域狭小,也不如西安府热闹,没甚么太好的东西,这些粗糙酒肉,将就着吃罢。” 晋无咎笑道:“我没有齐大哥的风雅,能填饱肚子便好,对色香味这些不怎么讲究。” 齐高道:“如你这般心无旁骛,才是练武的材料,我好吃贪杯,武功便难臻上层境界。” 晋无咎道:“齐大哥的武功已经很了不起,像猪头和老巫婆,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名字,却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齐高道:“都是些没落的门派,打赢他们有甚么可说的?要打赢真正厉害的那些才行。” 晋无咎道:“真正厉害的那些?” 齐高道:“盘龙成为众矢之的前,江湖中也太平了好些年,各大门派全无生存之忧,峨眉九华普陀五台这些大派过惯安逸日子,殊不知习武之人不进则退,真到用武之时,早已力不从心。” 晋无咎听夏语冰说过不进则退的道理,回想一路所见唐桑榆慧宁等人身手,的确名大于实,心道:“这些人不思进取,一把年纪活在了狗身上,我若再不及时悔悟,到老必如他们一般平庸。” 又道:“但少林是很厉害的,对么?” 齐高道: “那是自然,少林身为武林泰山北斗,从不像佛门十五派那般四处挑事,但门规森严,弟子自强不息,是以千百年来经久不衰,我对佛门十五派傲慢无礼,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不争气,可你一入少林宝刹便会明白,佛门绝非没有高手,印法报化四大高僧中的任何一个都远在我之上,在他们面前,我是万万嚣张不得。” 晋无咎笑道:“我常听小哥哥小姐姐说起,少林‘崇’字辈四位都是得道高僧,一定不会像老巫婆那般蛮不讲理。” 齐高道:“但愿如此,否则我脾气不好,又打他们不过,难免连累你受苦。” 晋无咎与他身高相仿年岁相若,自相识起不住受他好处,知他说笑,道:“对了齐大哥,你说等我第二层大功告成,便来回答我的疑问,我现下十二条经脉各练一遍,这第二层可算是完成了么?” 齐高道:“算,接下来便是第三层,是最后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 晋无咎早已猜到还有第三层,道:“不知这第三层又该做些甚么?” 齐高道:“你十二经脉覆盖真气,一处穴道受攻,整条经脉反击,力量固然浑厚,但任何一条经脉都要从首穴发力,难免反应迟缓,单是我的速度,你便未必能跟得上,更别说……哎不提也罢。”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不以为意,道:“齐大哥的速度,便是小哥哥都跟不上,我只求循序渐进,可从未想过和你相比。” 齐高道:“不然,只消你完成了第三层,我攻你任何一穴,你对应部位能有反击之心反击之力,便能克制我的速度,一旦速度克制,你战胜我便指日可待。” 晋无咎见他说得认真不似玩笑,将信将疑道:“我战胜你?怎么可能?” 齐高道:“论速度,帮主唐桑榆都跟不上我,但我能胜唐桑榆,却胜不了帮主,为甚么?”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⑤ 晋无咎这时对武学已有一些见识,稍加细想,道:“因为小哥哥功力已到,不是单凭速度便能战胜得了。” 齐高道:“你这个‘功力已到’,说得再恰当不过,我的速度可以胜过唐桑榆的功力,却胜不过帮主的功力,但强中自有强中手,若是换一个再厉害些的人,或许又能凭速度胜得过帮主了。” 晋无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齐高所言,确与自己所想不谋而合,回想起昔日见闻,心道:“若是换作‘剥’剑‘祝融’,他的速度又能不能胜小哥哥?” 脑中反复回想莫苍维与卓凌寒出手情状,觉得凭空难以比较,又道:“这第三层该如果起步?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齐高道:“我自己第二层都没能完成,这第三层,我可真是爱莫能助。” 晋无咎惊道:“齐大哥没能完成第二层?” 齐高道:“单这套心法而言,你的高度已胜过我,如今你十二经脉真气源源不断,自己是个甚么感觉?” 晋无咎道:“周身上下都很温暖。” 齐高道:“这便是了,我自小练习阴力,与这套心法格格不入,六条阴脉也还罢了,六条阳脉终是难以练成。” 晋无咎想起他一身寒冰掌功夫,内力确实走的阴柔路数,心下更是感激,举起酒碗,道:“齐大哥自己都只练了一半,却不吝惜对我倾囊相授,无咎敬你一杯。” 齐高举碗与他相碰,笑道:“你练习至阳掌力,这套心法原本能用得上,我不想浪费,顺便传了给你,倒也不用客气,你若真感激我,多敬我几碗酒便是。” 晋无咎道:“是。” 晋无咎两日内不停练功,自觉小成后倍感欢欣,多喝了几大碗酒,在齐高搀扶下回房,脸脚不洗便倒头睡了。 ------------------------------------------------------------------------------------------------- 次日一早马车又再东行,未时穿过洛阳,由于行程较赶,二人没有逗留,齐高只在马车上简述洛阳的文明史与建都史,晋无咎听得津津有味。 申末时分,马车停于登封西北,少室山已近在眼前。 齐高付了车钱,见晋无咎远望山峰,道:“这便是与‘西岳’华山齐名的‘中岳’嵩山。” 晋无咎道:“我们这便上山么?” 齐高道:“今日天色不早,随意在这里走走,城中投栈一晚,明日一早上山。” 晋无咎点头道:“好。” 少室山为嵩山之一,含三十六峰,山势陡峭峻拔,奇峰异观比比皆是,齐高道: “相传夏禹王第二个妻子,涂山氏之妹栖于此,人于山下建少姨庙敬之,故山名谓‘少室’;武周时武则天‘登’嵩山,‘封’中岳,登封因此得名;到了宋代,少室山又有‘冠山’之名,只因南面这里,山姿像极了忠靖冠。” 晋无咎不知忠靖冠为何物,点头“嗯”得一声,眼前绝壁中一条四五尺宽的石缝,两名僧人手足并用,竟沿石缝扶摇直上,定睛看去,才发现绝壁上嵌有铁环吊有钢丝,二僧以此借力,不一会便没了影,齐高道: “断崖系古道,人在空中行,少林单是小小僧人便有此等功力,千年古刹,委实令人赞叹称绝。” 晋无咎粗粗环顾,满目草山碧绿,林海荡漾,云雾飘渺,如临仙境,细细品味,三十六峰簇拥起伏,如旌旗环绕,似剑戟罗列,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绵,有猛虎蹲坐,有雄狮起舞,有巨龙睡眠,有乌龟爬行,峰峦参差,峡谷纵横,景物天成,颇为壮观。 齐高见晋无咎神色木然,道:“在想甚么?” 晋无咎想起初入栖霞岭中,纤纤也曾对自己四处讲解,心下惆怅,摇摇头,道:“觉得这里很美,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高以为他又想起沈碧痕,也不点破,道:“走,陪我喝一杯去。” 晋无咎触景生情,原不想过久停留,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排黄衣僧人,总共十八个,人手一根长棍,满眼敌意看着二人。 齐高辨认服饰,猜想这些该是少林棍僧,上前一步,作揖道:“丐帮齐高晋无咎,误入少林地界,请各位大师见谅,今日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拜访。” 这几句话说得彬彬有礼,谁知十八僧仇意更胜,个个怒眼圆睁,散开后各站方位,已内外围成两圈,内圈六僧,外圈十二僧,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心,齐高大为不解,道:“各位大师,这是何故?” 众僧一言不发,举棍便打,晋无咎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挡开攻向头顶的一棍,身后已着,好在这两日才练过十二经脉,背部中这两棍,“督脉”两侧四条“足太阳膀胱经”自然生出真力护体,这两棍只令他一个趔趄,并未跌倒受伤。 齐高速度极快,一一避开攻来的四棍,瞥眼见晋无咎身后又有两棍,在他手上轻轻一推,帮他躲过两棍,内圈棍僧完全没有停顿,竖劈一棍落空,又立时换作横斩,齐高见来棍方位较低,拉住晋无咎轻轻一纵,外圈棍僧忽而齐齐跃起,一道天罗地网朝二人头顶击落。 齐高手中拉着一人,身形没有那么灵便,下意识举起左手小臂,外圈十二僧倒也未下杀手,但臂棍相撞一阵吃痛,整个身子落回地面,见晋无咎一脸木讷,大声叫道:“喂!打架了,你在想甚么呢?” 众僧一击得手,既不说话也不进击,前后变换几个方位,又一次内外两圈,将二人圈在中心,领头一僧左手长棍撑地,右手一个手势,示意二人随自己上山。 晋无咎身上挨了十来棍,方始回过神来,道:“齐大哥,这些人怎么都在打我们?” 齐高苦笑道:“你该不会被打傻了罢?天知道这群和尚发甚么神经,二话不说见了我们便打。” 晋无咎道:“那怎么办?打不打他们?” 齐高道:“怎么说也是带你来见崇印方丈的,再多问一句罢。” 对伸手那人道:“这位大师,在下之前也曾多次来此,从未得知少林有不让外人来到这一带的规矩,不知今日是何缘故?” 那人一言不发,仍是先前手势,看来意志坚定不容违抗。 齐高道:“看来他们全是哑巴。” 晋无咎道:“你们都说少林是好人,便是些这样的好人么?” 齐高道:“与这些人是说不清了,你怎么说?打还是跟他们走?” 晋无咎道:“自然要打,我们上山本是自愿,可不能这样被押上山。” 当先那人立时长棍又作战斗姿态,竟能听见二人对话。 齐高道:“正合我意。” 身形跃出,随“啪啪”两声,面前二僧已被打中脸颊,长棍伸到一半,再是“啪啪”两声,晋无咎一侧二僧又各挨一记耳光。 众僧惊怒交加,后排十二僧高高跃起,分别踩上前排六僧双肩,各出长棍结成棍阵,齐高打完四僧,原想顺势欺入外圈,谁知众僧配合严谨,非但不乱,反而棍势严密,几下未能看出漏洞,只能退回中心。 晋无咎见众僧一个个凶神恶煞,如戏台上的唱戏小丑,可目光呆滞,竟不随自己移步而动,奇道:“齐大哥,这些人在看你还是看我?” 齐高道:“你倒有心情惦记这些,还不出手?” 一个上前,引得棍棒齐出,辨明眼前来势方位,退后半步,脚下一蹬,身子又在半空,双手握住上排两根长棍,感觉棍身内力一般,正想催动寒力,斜里又刺来两棍,避退时想要运力将上排二僧扯下,破坏对方阵型,斜里两根长棍一击落空,一个横推,固定住二僧站位。 齐高这一下并未拉动,感觉手上双棍又在旋转,不知对方用的甚么招数,双手松开前用力一推,二僧站立不稳,一个后翻落到外圈。 齐高见二僧姿态轻盈,赞道:“这一下可帅得紧。” 眼见脚下长棍又至,踩上棍身,在二僧肩窝处两点,从横里斜里刺来的四棍中轻轻巧巧跃出,落足处恰在另外二僧肩上,再两点借劲,足尖虽不发力,但对方来势不快,齐高在棍影间穿来插去,对方十二根长棍亦难碰他分毫。 晋无咎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对卓凌寒立誓慎用,不敢直接便下杀手,只用呼吸心法护身。 他没有齐高的轻身功夫,几个回合过后,皮外隐隐作痛,心知这样下去终归不行,眼见其中十二僧已被齐高吸引,心想对方人数众多,若不能击而退之,齐高寡不敌众,二人终究难免被生擒上山。 见六僧又以前二后四持棍而至,一个提气,以气化掌,左掌前探,右掌从左掌下穿出,他长久未以“降龙十八掌”对敌,此时决意出手,上来便是最熟悉的一招“或跃在渊”。 六僧同时大惊,各自举棍,四挡二戳,只听“喀喇”数声响过,晋无咎左右肋骨各被长棍戳中,“足太阴脾经”与“足少阴肾经”同时涌出真气,另外四僧手中长棍却经不住“降龙十八掌”的至阳一击,拦腰断成两截。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⑥ 众僧面面相觑,脸上表情一个比一个惊讶,晋无咎见他们神情怪异,心道:“这些和尚没见过‘降龙十八掌’么?大惊小怪。” 却见众僧惊讶之色渐渐转为愤怒,咿咿呀呀不知相互说些甚么,竟齐齐向自己攻来。 这一来又轮到晋无咎惊讶,双掌“鸿渐于陆”蓄势待发,一明一暗,一上一下,一化一击,趁众僧不能近身,奇道:“你们都打我做甚么?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齐高道:“你这话说得真不像自家兄弟。” 晋无咎笑道:“这么多秃头和尚忽然同时打我,我,我有些害怕。” 见众僧再度举棒挥出,只得打出这招“鸿渐于陆”。 齐高看准去势,双手抱球,左掌在上右掌在下,聚力后双手换位,又成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向右腋退出寸许,用力推出,晋无咎但觉一股阴风扑面,地上刷刷响动,却是齐高阴寒之力贴草面前行,后发而先至,赶在自己这招“鸿渐于陆”之前,如两柄利刃直削左右二僧脚尖。 众僧先前只见齐高身法诡异迅如电闪,不想内力竟也如此了得,赶紧向两旁散开,先前脚踩之处赫然两道剔透寒冰,肩上四僧配合熟练,随之分向两头横跃,动作没有半分掣肘,齐高觅得一空,道:“走!” 拉住晋无咎朝缝中穿出,众僧再想合拢已慢了一拍,被二人先一步钻将出去,一个个迈开步子奋力疾追。 二人沿山脚向东疾奔,晋无咎见身后众僧紧追不舍,奇道:“我们都不和他们打了,怎么这群秃头还要追来?” 齐高道:“摆脱他们再说。” 众僧为少林派中低辈弟子,本身功力不强,又无伤人之心,一不留神被二人逃出棍阵,不肯放弃,眼见二人奔出少室山地界,仍寸步不舍。 二十人中轻功属齐高最强晋无咎最弱,齐高奔行中保存体力,遇见一些山岩溪水阻路,直接提起晋无咎腾空越过,虽不能甩开众僧,众僧却也追之不上。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攀上一座矮山,走道甚是狭窄,齐高站定回头,众僧只怕失足跌落,倒也不敢上前,站在五十步外与二人对峙。 齐高道:“这里已是太室山,不归你们少林管了,你们还要苦苦相逼?” 领头一僧指向二人,又侧过身,右手指向西侧,仍是要求二人跟自己回少室山。 齐高道:“这秃驴真是有病,要不是看在崇印方丈面上,我这便去把他那只右爪剁了。” 晋无咎道:“我们本来明日也要拜访崇印方丈,现下他们这般蛮不讲理,我便偏偏不能上少室山,否则传到外人耳中,还以为丐帮怕了少林。” 齐高道:“正是这个道理。” 眼见那人不厌其烦手指二人,再手掌向西,一遍一遍重复,如同机括小人,也是哭笑不得,道:“走罢。” 手拉晋无咎又再向前疾奔,众僧亦拔步而追。 众人打得半晌又跑得半晌,酉时将尽天色渐黑,身后脚步声渐渐淡去,二人找到一处平地坐下,齐高道:“被这群秃驴好没来由追打一通,随身无酒无肉,今夜怕是要饿肚子。” 晋无咎道:“饿肚子也还罢了,就怕那群秃头没那么轻易放过我们,还会继续追来。” 齐高道:“说得也是,秃驴都是一根筋,我们还是继续赶路的好。” 晋无咎道:“赶去哪里?” 齐高道:“这太室山东西绵延一百三十里,我们索性连夜到开封府郑州大吃大喝一顿。” 晋无咎见他总是念念不忘吃喝,笑道:“听齐大哥的便是。” 二人找到一条山路下山,提气再跑,穿过太室山来到郑州已近子时,这一通狂奔竟持续两个多时辰,晋无咎从未如此长途奔行,到这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齐高却神色如常。 城内一片寂静,晋无咎道:“齐大哥,所有店都打烊了。” 齐高道:“没事,看我的。” 摸到城西一处客栈,轻轻叩响木门。 许久,木门打开,小二提着油灯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一脸的不耐烦,齐高递上一锭银两,道:“这位小哥……” 小二一见银两,登时两眼放光,道:“二位客官……” 身后忽又传来脚步声,主路有人循光线找来,晋无咎定睛看去,果然一众黄衣僧人,人手一棍快步奔近,停于二十步外,领头和尚手指二人,侧身再是手掌向西。 晋无咎道:“他们又追来了。” 齐高笑骂道:“死秃驴真够执着。” 将银锭朝小儿掌心一塞,道:“我俩是文殊菩萨座下散财童子,祝您生意兴隆,再会。” 又与晋无咎沿主路向东而去,留下小二呆站门口手握银锭,轻揉几下双眼,始终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当夜漫空繁星,虽已子时,主路上人影清晰可辨,二人挑树下昏黑处向东而行,不多时甩开众僧,在城中不敢逗留,再过一个多时辰,终于跑出郑州来到中牟。 其间晋无咎好几次想说可在树间过夜,转念又想跑远些也好,众僧不辞千里追踪至此,万一被囚上山,只怕难以脱身,见齐高只是发足,咬牙跟在身后,半步没有落下。 好容易找到一家客栈,齐高又摸出一锭银两,道:“这回可得看清楚了才能敲门,否则这般散财下去,用不了几日我自己也成了穷鬼。” 与晋无咎相视莞尔,四顾半晌,总算没见众僧追来,各自心下惴惴,进房间后不敢亮灯,沐浴只在暗中进行,又找小二要些酒水冷菜,推开窗户在星光下对饮。 齐高酒到杯干,轻声笑道:“自出江湖以来,便属今夜最为窝囊。” 晋无咎道:“那也是我拖累了齐大哥,若你孤身一人,早已甩开那些秃头。” 齐高道:“话是不错,但同门义气还是要有,否则你被他们拿上少室山,难不成要我孤身一人回丐帮复命?” 晋无咎道:“只可惜一个个都是哑巴,逃了四个时辰,还是不知道他们为甚么非抓我们上山不可。” 齐高道:“还能因为甚么?我两次在少室山脚从唐桑榆手中把人带走,那群秃驴多半怀恨在心,哼!还以为少林高僧有甚么了不得的心胸见识,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晋无咎心想不错,齐高屡次打败佛门中人,除此之外确也找不到合理解释,又道:“可是他们忽然转来打我,好教人想不明白。” 齐高道:“这有甚么奇怪?你一出手便是‘降龙十八掌’,这些秃驴认得这才是丐帮绝学,自然留神来合击你了。” 晋无咎笑道:“那他们可真看走眼了。” 二人笑谈几句,齐高抬眼望天,幽幽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束刍,三星在隅。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晋无咎不知他说的甚么,道:“齐大哥?” 齐高这才回过神来,道:“我自言自语,教你听得无聊了。” 晋无咎摇摇头,道:“齐大哥学富五车,和你待在一起受益匪浅。” 齐高“哈哈”一声,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放开喉咙大笑,道: “二十八星宿中,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北宫玄武,‘三星在天’为白虎‘参’宿三星,‘三星在隅’为东宫‘心’宿三星,‘三星在户’为北宫‘牛’宿河鼓三星,至于‘绸缪三迭’,则出自《诗经·唐风·绸缪》,说的是一边劳作,一边观天,一边思念佳人,其实我孑然一身,倾慕的姑娘不肯嫁我,我对着你这个男子吟这些诗词,倒是矫情了。” 晋无咎被他一语牵动心思,道:“齐大哥翩翩美男,又才华横溢,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姑娘,这么不懂得珍惜。” 齐高笑道:“说及美貌,那位姑娘更胜于我,只不过男女之爱,又岂能单凭长相而论?” 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不会又是那个长翅膀的姑娘罢?那姑娘和碧痕的哥哥有了婚约,自不能再嫁给旁人。” 心想齐高两次从唐桑榆手中救人,多半为那姑娘美色所动,却因对方已有婚约,不得不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 晋无咎与齐高相识以来,一直见他心高气傲,不想这样的男子也会为情所困,心道:“齐大哥和猪头对那长翅膀的姑娘都有爱慕之心,但齐大哥懂得隐忍,猪头却一心不择手段想要得到人家,人品差距可见一斑。” 他对这份求之不得的心境深有体会,顿生同病相怜,举起酒碗,道:“齐大哥我敬你,那个姑娘不能嫁给你,是她没有福气,该难过的不是你,而是她。” 齐高爽朗一笑,道:“正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撞碗后一饮而尽,笑意中却分明透有几分凄凉。 二人各自情场失意,酒入愁肠,不多时昏昏欲睡,到后来直接伏桌而眠。 ------------------------------------------------------------------------------------------------- 再度醒来天已大亮,二人想下楼吃些东西,谁知才刚走到楼梯口,又见到三张桌上围坐十八棍僧,桌上皆是馒头白粥素面,一见二人露脸,领头一僧站起身来,手指一下二人,手掌向西,一夜过去,竟还是一样动作。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⑦ 齐高笑道:“这群秃驴真是念经念傻了么?” 拉着晋无咎回到房间,在桌上放下一锭银两,各自背上包袱,从窗口一跃而出。 此后一连半月,二人日夜逃亡,十八棍僧不懈尾追,虽无一人开口说话,偶尔照面亦是雷同手势。 二人只怕被缠住后不得脱身,虽觉众僧武功不过尔尔,所仗不过人多势众,但想过多次,始终不敢冒险再战,万一不能武力降伏将之驱回,则极有可能被押往少室山,这种滋味想想也不好受。 十八棍僧倒也不笨,料想他们会有悄悄向西、回西安城求助丐帮的打算,将西行之路通通堵死,二人啼笑皆非,惟有一路东行,这一日面前一片空阔蓝海,白帆点点与白云朵朵相映成趣,几只海鸥迎风飞舞,晋无咎见眼前海景熟悉,道:“齐大哥,我们这是在哪里?” 齐高道:“你眼前便是渤海,向北二十里有烟台山,此处隶属登莱,可究竟是登州府还是莱州府,我也说不上来。” 晋无咎听见“登州府”三字,惊得合不拢嘴,道:“我离开蓬莱仙谷后,上岸的地方便是登州府,可这里的船家,我好像都不认得。” 齐高道:“既是如此便好办了。” 在岸边随意找到一艘大船,船家听说蓬莱仙谷,满口应允下来。 齐高道:“晋兄弟,你且先回蓬莱仙谷避一避,待我回西安府向帮主禀明,丐帮自会派人在此处迎候。” 晋无咎道:“齐大哥,你不随我一起么?” 齐高道:“我俩一起失踪,帮主岂不担心?你放心,没你在我身旁,那群秃驴便是再多一倍,也休想跟得上我。” 晋无咎第一时间便已心生疑窦,蓬莱仙谷外围冥海水流怪诞,且每个时辰一变,非谷中居民不能得悉,若非顺水势前行,便是再有膂力再有经验的水手,亦休想抗衡冥海之力强驱入谷。 自己在谷中住过半年,里头村民几乎全部认得,见船家满口答允,立时便欲出声质疑,听齐高这般说来,反而难以拒绝,心想若非为自己所累,以他轻功,何至于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逃窜? 自己此刻正该上船,先令他放心离去,至于船到江心又该如何应变,自己长于海边精熟水性,自保原该没有问题,道:“既然如此,齐大哥你多加小心,我们后会有期。” 齐高在他手臂上轻拍两下,道:“记得好好练功。” 递给船家一锭银两,又塞给晋无咎一个金锭,让他饿了渴了向船家买酒肉吃。 晋无咎想要推辞,齐高坚决不肯收回,晋无咎盛情难却,见他出手豪阔,只念念不忘酒肉,莞尔笑谢,目送他拱手西行而去。 大船驶入江心,晋无咎走进船舱,舱内空空荡荡,中央一张木桌两张木凳,左右两排长椅供人欣赏船外海景,晋无咎大喇喇一坐,观日辨向,判断是在向北航行,伏于横栏之上,低头近处垄垄涛浪,东北方向苍苍茫茫,融成广阔穹庐,难分海角天涯。 船主是一对兄弟相称的男子,哥哥二十五六,弟弟二十三四,晋无咎见他们粗布穿着,脸上手上皮肤光洁,更是满腹狐疑,自己在蓬莱仙谷中认得不少船夫,无一不是肤色黝黑,手足粗糙生满老茧,眼前二人一身破旧,怎么看也不像寻常农夫,暗暗留神,心道: “这两兄弟假扮船夫,装作认得蓬莱仙谷,暗地里必有图谋。” 此时大船驶出不久,西南沿岸清晰可见,晋无咎若就此跳船,游到岸边原也不在话下,转念又想,纵使上岸亦要躲避十八棍僧追踪,船上虽危机四伏,好在有所防备,不妨静观其变,兄弟二人便是设了甚么陷阱,未必能教自己中招。 船入海心,波浪渐渐汹涌,如飞驰骏马,如暴怒巨龙,一声声撞上小岛岩石,宛若山崩地裂后的粉身碎骨,看来微不足道,却又呈现一派悲壮景象。 年长那人走到跟前,道:“这位客官,要不要吃些甚么?” 晋无咎登时警觉,道:“不用了,我上船前刚刚吃饱,想睡一会儿,谢谢。” 装模作样打一个呵欠,在长椅上平躺下来。 大船左右无帘,海风畅通,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年长之人走出船舱,再回入时,手上已拿了一条毛毯替他盖上。 晋无咎闭目装睡,心里暗暗奇怪,照理自己已在掌控之中,有何图谋该能原形毕露,这人比自己大出约摸五岁,一副兄长慈爱模样,盖好毛毯又再轻手轻脚走出,并未流露出任何恶意。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得遇不少良师益友,如卓夏那般悉心教导,却极少在生活上照顾自己,多出一条毛毯覆身,脑中不由浮现晋太极的音容笑貌,心想登州一别,自己又是情伤又是练功,竟少有想起他的时候,不由自责,暗道: “也不知道老爷爷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身上的铁链有没有拿掉?” 想着想着心头涌上一阵暖意,连日逃亡早已身心俱疲,眼皮沉重当真睡去。 ------------------------------------------------------------------------------------------------- 一觉醒来惊觉夜幕降临,惊涛拍岸之声销匿,取而代之却是阴风呼啸,晋无咎大是恐惧,坐起后发现大船尚于静流中缓缓漂移,船身另一侧近乎贴住一道山壁,想来码头已在不远之处。 晋无咎对蓬莱仙谷烂熟于心,一看便知此处鬼蜮阴森,绝无半分仙气可言,沉睡间不知被大船送到哪里,耳听得甲板上已有动静,无暇细想,背起包裹自船身爬出,感觉外侧有落脚扶手之处,一时并不急于入水。 头顶出现亮光,像是一人提了油灯进入船舱,第一时间发现晋无咎不翼而飞,惊叫道:“大哥!晋兄弟跑了!” 是年轻那人的声音。 晋无咎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心道:“他怎会知道我姓晋?看来他们早已识破我的身份,在登州府果然是骗齐大哥的。” 心知兄弟二人下一步必会探头来看,当即双手抓紧,从下到上轻轻沉入水中。 身子一触水面,顿生一阵刺骨凉意,此时七月将尽,尚值秋高火热,但这一带水面直如腊月严冰,晋无咎受寒意侵袭,十二经脉自然真气涌动,流遍全身,片刻间身体回暖。 两侧船身恰有几块木板凸出,晋无咎躲避其下,无需头顶没水,能清晰听见舱内动静,同时不为探出脑袋所见。 年长那人道:“这可坏了,甚么时候跑的?” 年幼那人道:“半个时辰前我看了看,那时他还在的。” 年长那人道:“入了鬼界那便好办,赶紧转头去找。” 晋无咎心道:“‘鬼界’?这又是个甚么地方?” 见兄弟二人处处透着邪门,料想这“鬼界”便是二人家门地界,他知道蓬莱仙谷被冥海圈围,任府中又听任寰说起,昆仑仙境有弱水环绕,那么此处有个鬼界倒也不足为奇。 不一会船身停顿转向,年幼那人回入舱中,道:“鬼界这么大,只怕不好找啊,都怪我粗心大意。” 年长那人道:“现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万一找不回晋兄弟,坏了沈师兄的大事,他自会找我们算帐,也不在乎是你是我。” 晋无咎心道:“‘沈师兄’?难道是碧痕的哥哥?他有甚么大事?难道是因为碧痕?” 一想到沈碧痕,晋无咎忍不住心跳加速,西安城一别转眼又已两月过去,这两月间他时常挂念纤纤,几乎每晚临睡前都要拿出拓写字画神伤一番,却极少想起沈碧痕。 虽说拿她当作生死与共的好友,可一想到见面在即,又难掩心头惆怅,自己既不能对纤纤忘情,怎能给沈碧痕留下念想?见她一面固然开心,但此情此景,实是相见不如不见。 年长那人又道:“不管怎样,只要晋兄弟进入鬼界,便决计游不出去,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下人们点了灯仔细的找。” 年轻那人说一声是,回甲板吩咐去了。 晋无咎听二人意思,鬼界似是一片水域,自然而然想到冥海,听他们说游不出去,倒不觉得奇怪,感觉船身调转,自己来到靠绝壁一侧,心念忽动,暗道:“既然游不出去,何不上山撞撞运气?” 眼见水面上出现星点火光,深吸一气,左手一松,整个人来到水下。 晋无咎水下可以睁眼,待火光远去,伸手出水,抓住一处石阶,整个人离开水面。 四下一片漆黑,全然不同于前几夜的繁星漫布,抬头几乎望不见天,一块黑色幕布笼罩头顶上空,将视线完全阻隔,晋无咎暗中视物本领远较常人更强,双眼睁到斗大,能见者不过三步之遥,见左右同为贴住山腰一条狭窄走道,心想走来走去总是鬼界,不爬到最高终是难以离开。 山壁不陡却寸草不生,晋无咎鞋底湿滑,触手只有光溜岩石,全无藤枝借力,他这时内功已有小成,一路挑平坦石身上行,不多时已然登顶。 山高不过二三十丈,只一人肩宽后又要下坡,此时四周不能视物,只能随意挑右首边,顺峰顶窄道缓步而行,先探一探高处地形再作打算。 第十六回 呼吸心法⑧ 窄道两侧每走几步便有零星光点,极其昏沉,照不清周边任何物事,每每走近,光点立即转亮为暗,晋无咎思之不解,只索作罢。 走不几步,耳畔出现鬼哭之声,暮色中依稀一座前后畅通的矮房,正被所踏石路穿通,看来倒像是走道上安放的一张躯壳,矮房外侧张贴张张纸条,在阴风中徐徐飘零,上方写有“秦广王蒋”四个大字。 晋无咎别无选择,从矮房中穿过,房中虽只区区十数步,却令他全身汗毛竖起,有如鬼门关走了一遭。 走出矮房,右侧一座高台,旁边竖立一碑,题有“孽镜台”三字,除此再无它路,晋无咎从台上走过,来到又一矮房,一般的双门开启,刷刷风声,为“楚江王历”四个大字,晋无咎来到这里,更无回头可能,牙一咬继续前行。 晋无咎身在高处,向左向右皆是下坡,不能望穿山下景象,存心想看这条窄道通向何方,夜色中恍惚有鬼影骨爪凑近,明明似与融为一体,周身却无任何知觉。 晋无咎强自镇定不让多想,沿峰顶窄道蜿蜒穿行,依稀渐行渐低,每过百步又生一座矮房,依次名为“宋帝王余”、“五官王吕”、“阎王天子包”、“卞城王毕”、“泰山王董”、“都市王黄”、“平等王陆”、“转轮王薛”。 他在西安城月余,每日里坚持读书认字,连穿十座矮房,竟未遇见一个生字,但这些文字作何注解,他则半点说不上来。 这一路光点不绝,远之则明近之则灭,到后来难以分清到底是鬼火冥灯,还是自己两眼昏花。 后脚堪堪踏出第十座矮房“转轮王薛”,身后出现亮光脚步,晋无咎走出这许久,渐已习惯暗沉压迫,听闻有人逼近,反而心生惧意,快步向前奔去,随即耳畔传来大船上年长那人的声音:“前方断崖,晋兄弟请留步!” 晋无咎听见断崖,脚下自然放缓,不多时眼前可见,正是那对兄弟已带人穿越“转轮王薛”,替自己照明,果然窄道于前方丈许处便是尽头,若非得他出声提醒,自己无脑走去,非失足坠落不可。 晋无咎身前无路,环顾四周,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先前自水中攀上,并未上升多少高度,昏暗中埋首前行,只道两侧山脚也不过在数十丈下而已,朦胧中沿窄道仅走出里许,再看左右,竟是黑茫茫两道暗谷,纵有十百油灯,亦如万仞深渊无以见底。 年长那人道:“晋兄弟,你所在之处万分危险,切莫再走。” 晋无咎误入绝境,反而平静下来,转过半圈,面前油灯站成一排,兄弟二人当先,紧张之情溢于言表,晋无咎心头毕竟留存与沈碧痕的情分,一时难辨二人善恶,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为甚么处心积虑将我带来这里?” 年长那人道:“晋兄弟,此处危险,请先随我们去‘泥犁殿’,在下定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全告诉你。” 晋无咎道:“不必了,有甚么话在这里说清便是,我能站稳,若是你们苦苦相逼,我宁可跳下去一了百了,也好过被你们生擒折磨。” 说这话时阵阵凄然,自被卓夏带出“蓬莱仙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离别,有时想想真不如死了干净。 年轻那人道:“晋兄弟,我们自会将你平安送到下边,你千万不要冲动。” 晋无咎道:“你说甚么?” 心道:“你们果然要把我关入谷底,还在这里假惺惺说甚么鬼话。” 年长那人道:“不要胡说。” 转向晋无咎,道:“晋兄弟,在下归铜柱,这是胞弟归铁树,我兄弟二人便是这片鬼界不周山的主人。” 晋无咎并不知晓“铜柱”、“铁树”取自十八层地狱,更从未听过“不周山”之名,听兄弟二人自称姓归,心念一动,回想起任寰所言,暗道:“这两个是归家的人,盘龙峡谷西北下峰,这么说来武功好不到哪里。” 双掌暗暗运力,只待双方一言不合,便上前拼个你死我活。 归铜柱道:“晋兄弟,我俩绝无恶意,带你来此实是事出有因。” 晋无咎道:“事出有因?到底甚么事甚么因?” 归氏兄弟对视一眼。归铁树低声道:“不如告诉他实话罢。” 归铜柱道:“不可。” 晋无咎听觉远胜常人,二人交头接耳,被他听见大概,更料定深藏见不得人的阴谋,上前一步,道:“你们说是不说?” 归铁树见他态度坚决语气冷漠,思索半晌,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俩久慕晋兄弟风采,只恨无缘得见,今日正好在登州府见你出现,又怕你身旁丐帮兄弟怀疑,这才不得已谎称知道蓬莱仙谷所在,将你请来不周山做客,我兄弟俩好一尽地主之谊。” 归铜柱重重拍一下额头,压低嗓门道:“你这编的甚么烂理由。” 却只能满脸堆欢,顺着归铁树的话道:“正是正是,是我们兄弟俩唐突了,冒犯了晋兄弟,还请不要见怪。” 晋无咎早已听见归铜柱低语,见他一转头又来附和,心下大怒,暗道:“你们当我是白痴么?却拿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来耍我。” 想起先前船上“沈师兄”三字,道:“碧痕在这里?” 归氏兄弟又是一惊,归铁树轻声道:“大哥,他说的,好像是沈师妹。” 归铜柱面露喜色,道:“原来晋兄弟认得沈师妹,那当真是再好不过,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人。” 说着干笑数声。 归铁树随之喜道:“是啊,晋兄弟上船后便没吃过东西,想必已经饿坏了,不如跟我们回‘泥犁殿’用些饭菜,我们便带你去见沈师妹。” 晋无咎双掌摊开向上,手上六条经脉真力油然而至,留于掌心蓄势待发,双目如炬,森然道:“我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碧痕到底在不在这里?你们引我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归铜柱脸色尴尬,强笑道:“你的身份,我们自是听沈师妹说的,她此刻便在‘泥犁殿’中恭候大驾,想要给晋兄弟一个惊喜,只怪我们兄弟俩嘴笨,把事情都给搞砸了。” 归铁树也道:“是啊是啊,沈师妹便是顽皮,我早说了,我们兄弟俩不会说谎,晋兄弟一眼就看出来了,哈哈,哈哈。” 晋无咎见二人言辞拙劣,编到最后难以自圆其说,再无可忍,道:“你们两个鬼话连篇,还说不会说谎,都给我去死罢!” 拔步上前,双手同使“羝羊触藩”,朝归氏兄弟分攻而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一招快打,名目出自《周易·大壮》中“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 以掌力内功相和全身体重,配合步法令敌人避无可避,姿态便如公羊受到刺激,不顾一切想要冲出栅栏,威力相当惊人,晋无咎前有堵截后无退路,心境与囚羊相吻,加之身处窄道左右不便,出手便是这招“羝羊触藩”。 归氏兄弟早已听闻晋无咎练就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见他如狂似癫掌势汹汹,不敢托大,同时举起右手,归铜柱一招“筒内炭火”,归铁树一招“树上利刃”,与晋无咎双掌相抵。 相传十八泥犁纤中,列有十八层地狱。 其第三层为铁树地狱,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树上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待此过后,还要入第一层拔舌地狱与第五层蒸笼地狱。 其第六层为铜柱地狱,恶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放火害命者,死后打入铜柱地狱,被小鬼们扒光衣服,裸体保住一根径长三尺、高六尺的铜柱筒,在筒内燃烧炭火,并不停扇扇鼓风,很快铜柱筒通红,类似于炮烙之刑。 归氏兄弟姓名与招式名称皆自这两层地狱而来。 鬼界在盘龙教中位居底层,归氏兄弟资质所限,自幼刻苦,却始终难以逾越中峰,晋无咎则恰恰相反,天赋悟性奇高,却荒废前十九年,直至最近两月方才潜心武学。 四掌一碰,双方同时巨震,五脏六腑都要翻涌而出,三人武功根基无一深厚,全身劲力凝聚双掌,下盘不稳,各自双腿一软,竟沿陡峭山壁滚落,片刻被黑暗吞噬。 晋无咎急速下坠间,见二人亦被自己打落悬崖,心意稍平,用最后一点时间自语道:“纤纤,我们来世再见了……” 归氏兄弟身后十余人大惊,高声叫道:“少界主!少界主!” 可是十余盏油灯探出,又哪里瞧得见深渊中的景象? ------------------------------------------------------------------------------------------------- 【注】 “不周山”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山名,据王逸注《离骚》、高周注《淮南子·道原训》均考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不周”出自山海经的《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两黄兽守之,有水曰寒暑之水,水西有湿山,水东有幕山。”相传不周山是人界惟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但不周山终年寒冷,常年飘雪,非凡夫俗子所能徒步到达,不周山具体在哪里有多种说法,最常见的说法是帕米尔高原,本书因后续剧情需要,将不周山远离昆仑仙境,设于渤海,与传说相悖之处,敬请读者见谅,抑或读者可解为归家占山为王,后以传说中“不周”之名冠之。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①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渐渐恢复意识,恍恍惚惚睁开双眼,背部楚痛欲裂,筋骨如散架一般,双手双脚皮肤亦被划开,火辣生疼,身下平整坚硬,寒凉透体,似是躺在一块磨光的岩石上,想要坐起,一阵酸麻侵袭,半分使不上力,所幸脖子尚能转动。 左侧一个石洞入口,内里海蓝光芒,与“玄冥剑”有些神同,却夹杂一些别种色调,较之更加鲜艳,看不穿尽头有些甚么,再扭头至另一侧,借助左侧透出的柔光,可见一道光溜石壁,回想最后拼掌失足,应该便沿这里滚下,可从如此高崖摔落,又怎会竟没摔死,一时想不透缘由。 脖子再回到中央,正上方一道一道纵横无数,定睛细辨,身旁一根笔直粗长树干,根根细条不含叶片,喃喃道:“看来我经过这些树枝层层缓冲,侥幸保住性命。” 自语声环绕两侧山壁,回音清晰可闻,定神思索,手脚上皮开肉绽,自是拜这些树枝所赐,想到自己命不该绝,对这棵光秃大树充满感激。 右侧山壁那头传来一人道:“晋兄弟,是你么?原来你还活着。” 正是归铜柱,声音颤抖,难掩乍惊乍喜。 晋无咎大惊,听见有人淌水而行,想起早先与归氏兄弟分从窄道两侧跌落,自己被这一侧秃树所救,则归氏兄弟多半要叩谢另一侧水塘,至于浸泡这么久竟不得淹死,想不清是甚么道理。 当即双手支起上身,再咬牙以双脚强撑站立,十二经脉真气涌动,剧痛因之稍稍缓解,没有腿软倒地,饶是如此,亦累得前胸后背连连冒汗,黑暗中又传来一声铁棍岩石摩擦声响,似是触动机关开门,脚步声已在山壁之中。 晋无咎心下大骇,山壁两侧有通道连接,想来两头各有铁栏,围成一座牢笼,归氏兄弟将自己引来这里,所图者十之八九是要囚于山底,眼看此处深渊不见天日,一旦陷入囹圄外人如何施救?情形可比被十八棍僧擒上少室山糟糕千倍万倍。 一想到余生要在笼中度过,忍不住打出一个寒噤,走到树边想要扶干而上,却使不出半分劲力,且树干光溜竟似抹油,手脚两度用力皆难上分毫,那头再一声摩擦,近处山门又被开启,出现一个人形,步履蹒跚走来,道:“晋兄弟,你果然没事,太好了!” 晋无咎见只归铜柱一人,心想为今之计,惟有趁其落单,先一掌将之结果,无论如何不能让归氏兄弟联手,自己每多杀一人,脱困可能便大一分,一旦身陷囹圄便是绝境。 自己曾对卓凌寒承诺,不到万不得已不以“降龙十八掌”伤人性命,但误入这么个鬼地方,论其凶险,可算“万不得已”,若无其事道:“这是哪里?” 双手暗暗聚力,只待归铜柱靠近,便送出致命一击。 归铜柱道:“晋兄弟,你没事就好,这里是不周山底,我们原本是要带你来此,却不想被你误解,冷不丁出手,还好‘转轮王薛’两侧山脚分别为‘鬼树’、‘鬼池’,再偏得三尺,莫说晋兄弟你,便是我们兄弟也要一命呜呼。” 晋无咎心道:“你们果然是要把我关在这里,还假惺惺装甚么好人?” 见归铜柱已在一丈之内,一招“突如其来”,右手直朝归铜柱心口打去,后者先前山上窄道已见过他突施暗袭,多少有些防备,左手仍以一招“筒内炭火”与之相抵。 归家家传武学原本粗糙,招式中破绽甚多,内力亦平平无奇,归铜柱练至“白环俞穴”时,阳力已难再上行,比起归铁树“中膂俞穴”更低一些,可论及为人处世,归铜柱老练得多,归家大小事务多是交由他来负责,归铁树对这个兄长甚为信服。 以归家下等家学与归铜柱下等资质,二十五年功力相抗晋无咎,本该稍落下风,但归铜柱熟悉山势地形,一路以掌法护身,落水后凭借最后一点意识爬回岸边方才昏厥,所受创伤比晋无咎轻得不少,双掌相对,拼个半斤八两,向后各退五丈。 归铜柱直接撞上山壁,双手及时撑住,总算没有摔倒,晋无咎想要脚步跟上上身后倾之势,每退一步,双腿腿骨都如折裂一般,一连退出十余步,躯壳似被抽空,不偏不倚跌入石洞。 石洞清凉,相较不周山之阴森,多出的是几分神秘,背脊贴地,隔衣仍有阵阵冰寒,自忖再也难以直起,艰难转过半圈,上身俯地头向外侧,两掌再度运劲。 便在这时,隐隐一股热流,自脚向头弥漫开来,晋无咎遍体鳞伤,难言是否运错真流致使外泄,说也奇怪,内息虽于各脉间左突右撞,除此却无更多痛楚,非但酷意大减,四肢百骸更于酸麻中觅得一丝舒适,微微一笑,心道:“齐大哥的呼吸心法,还当真是无所不能。” 晋无咎自高处疾坠而下,多番磕碰震荡,知觉早已七分模糊,也不觉得如何发力,却教热流愈发清晰,愈发浓烈,几度提气,终究难为自身所用。 见归铜柱稍缓过劲,又朝自己走来,半点不敢大意,双目仇视,恼恨他逼人太甚,但教他敢步入一臂之遥,拼着同归于尽,定要让他知道“降龙十八掌”的厉害,纵不能取得性命,能将腿骨打断,教他与太白山巅奚清和受一般罪也是好的。 归铜柱走得迟缓,晋无咎则默默数他脚下,但觉每数一步,自己呼吸便减弱一分,热流分明不住膨胀,不住厚重,劲力却随之不增反减,自潜心练功以来,头一回遇见这等怪事,百思不得其解,当此境遇实又无暇多想,咬紧牙关,索性盼他快些到来。 哪知归铜柱来到五步以内,非但不再逼近,反而脸色如丢魂一般,道:“在下告辞,在下告辞。” 缩起脑袋自先前山洞进入,随近远两声铁笼开关,声音徐徐远去。 晋无咎长吁一气,两肘放松,整个人委顿在地,大是庆幸,自己分明强弩之末,单凭一股根本无法驾驭的热流,竟能骗得归铜柱落荒而逃。 想到这股热流,隐隐感到哪里不对,他这时全身瘫软,十二脉尽归平静,可山洞窒闷迟迟不见消退,终于闪过一个念头,轻声道:“这,该不会是……” 忍不住全身发毛,转头半圈,果见一条笔直纤颀的玉腿,一个少女竟不知何时来到近旁。 少女约摸十六七岁,身上只卷一层薄如蝉翼的红纱,上不遮肩下不蔽膝,整条手臂与半条大腿裸露在外,长发高高盘起,露出细长光洁的颈项,蓝光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浓眉下两道修长睫毛,令原本冷艳的五官更增妖冶。 晋无咎惊诧之余,莫说转动眼珠,连心跳都差点随之停止,直到胸中一阵气闷,才发现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竟而忘记呼吸。 少女道:“你是谁?归家可没人敢入这‘魔井’。” 声音柔腻撩人,不同于纤纤的娇声嗲气,亦相异于沈碧痕的甜美纯净。 晋无咎惊觉失礼,赶紧移开目光,心道:“我心里既然只有纤纤一人,对碧痕尚不敢过分亲近,这般盯着一个陌生女子成何体统?小姐姐教我读的书可不都白读了?” 双手接连运劲两次,终没能撑起半身,道:“原来归铜柱怕的并不是我,而是姑娘,这才落荒而逃,在下晋无咎,谢姑娘救命之恩。” 少女道:“你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晋无咎叹一口气,道:“在下于登州府码头被归家兄弟骗上了船,怎会来到这里,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少女“哦”得一声,道:“没关系,反正你误闯“魔井”,总是活不成了。” 左手多出一柄长剑,右手已握上剑柄。 晋无咎原以为得救,谁知刚出狼窝又入虎穴,想要反抗,十二经脉难有半分力气,摇头苦笑道:“随便你罢,活着自然是好,但像我这样,死了也只那么回事。” 少女嫣然一笑,道:“你能这样想便再好不过,阴间路上别忘了感激我。” 右手运力,长剑缓缓出鞘,剑身上赫然一道火焰光芒,与山洞中原有蓝色糅合一体,周遭反而转暗。 晋无咎道:“感激就不必了,反正害死我的是归家兄弟,我做了鬼也是缠着他们。” 少女道:“他们一家原本是鬼,可不会怕你。” 见晋无咎眉头皱起,转而似有所悟,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道:“你是‘句芒’的主人,‘剥’剑‘祝融’的女儿。” 晋无咎乍见少女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个“长翅膀的姑娘”。 回想自出蓬莱仙谷,数不清多少次听人提及,不想竟在这鬼蜮阴森之所得遇庐山真面目,再看她手中长剑果然发光,脱口而出对方身份,他只知“剥”剑“祝融”姓莫,却说不出“莫苍维”之名,至于这少女叫莫甚么,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少女道:“总是那两只小鬼告诉你的,你知道也没甚么稀罕。”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归家兄弟鬼鬼祟祟,和他们多说一句话我都嫌浪费力气。” 少女道:“那你怎会知道我的?” 晋无咎道:“很奇怪么?你是碧痕的师妹,也是她的大嫂,我说得没错罢?” 少女听他提及沈碧痕,道:“你认得碧痕?我许多年没见她了,她可不会轻易让男子叫自己‘碧痕’,难道你是她的……” 晋无咎抢道:“我和碧痕清清白白,你休得胡言。” 少女道:“你可真不聪明。” 晋无咎道:“是么?” 少女道:“你明知我是碧痕的师妹,你若承认与她相好,兴许一条命就此保住。” 晋无咎昂然道:“我除了小哥哥小姐姐,也只那么两三个朋友,碧痕不巧就是其中一个,你爱杀便杀,别让碧痕知道便是。” 少女道:“你怕碧痕来找我报仇?她可打不过我。” 晋无咎道:“‘五行剑’中‘息壤’最弱,不用你提醒,我是怕她为我伤心难过。” 感觉“句芒剑”已触及喉头,闭上双眼,心道:“以往每次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都死不了,这次又会怎样?” 等过许久,“句芒剑”只贴住喉结微微滑动,却迟迟未有用力划破喉咙,晋无咎皱眉道:“你想看我恐惧求饶,那是一定看不到的。” 下意识摸摸心口,碎成四半的字画还在,心下稍慰,暗道:“若是我有纤纤,这花花世界我原也舍不得放弃。” 睁眼却见少女身体摇晃,右臂带动“句芒剑”四下颤抖,心念一动,道:“你受伤了?”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② 话音未落,少女口角流出一道鲜血,“句芒剑”脱手,“咣啷”一声落地,同时双膝弯曲,整个人向前落下。 晋无咎大吃一惊,只见一个温软娇躯朝向自己扑倒,不偏不倚压在身上,右手小臂下意识的抬起,再垂落时刚巧耷拉在少女背部,如拥抱一般亲密,更为巧合的是,少女头脸正与自己相撞,四片嘴唇紧紧相贴。 晋无咎脑中一片空白,任凭鲜血从少女口中流入自己口中,自头顶至足心,任何一处动弹不得,他从未与其他女子如此亲密接触,为少女淡淡体香环绕,前胸暖暖,触手炎炎,心念一动,暗道:“她练习盘龙阳力,全身炽热,难怪会如这般衣衫不整,却不知阴力进境如何。” 少女倒下后直接晕厥过去,晋无咎却脑中清明,想要推开,无奈连抬一抬手都是难能,满心哭笑不得,暗道:“若是碧痕的哥哥知道我这样搂着他的老婆,非扒我的皮抽我的筋不可。” 感受着缕缕香气沁入鼻中,心神一荡,涌上一阵前所未有又难以名状的奇妙体验。 过得足有半个时辰,晋无咎食中二指一个触动,“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恢复些许气力,稍稍用劲一推,少女自胸膛滚落,压在右手臂弯处,晋无咎见她左右胸脯高耸,如蓓蕾般上下起伏,一道深沟清晰可见。 赶紧侧头闭目,双颊双耳同时烧红滚烫,将“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从头至尾默念一遍,总算敛住胡思乱想,目光回到少女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的脸蛋,轻声叫道:“莫姑娘,莫姑娘。” 少女艳眉紧蹙,显已脱离先前昏迷状态,但伤重之余,仍在半睡半醒,晋无咎看看密洞深处,心道:“我若救她,她醒来后又要杀我,但我总是男子,岂能因为怕死而弃女子不顾?更何况她是碧痕的师妹,又是齐大哥爱慕的佳人。” 拾起左首边的“句芒剑”回入鞘中,将少女横抱而起,站直后胸口气闷,粗息直喘。 原地调整许久,自觉缓过劲来,这才迈开步子,沿走道向内而去。 洞壁路面凹凸不平,触手触足却精致光滑,似玉似冰,光泽黯淡,左右各拐九道弯后,蓝光渐渐明亮,洞口已在眼前,出口道道光圈环绕,亮得刺眼难以逼视,晋无咎沿途不见岔道,料定少女闻声后自这洞口穿行,倒也不惧,埋下头撞入光圈。 光圈只薄薄一层,两步迈出已在身后,眼前陡然一片开阔,一个径长千仞、水平如镜的圆形湖泊横于脚下,靠岸处一块嶙峋怪石漂浮,湖心疑似一根百余丈高的细棍矗立,有如一柱擎天。 左右沿湖一个个巨大发光物块,怪异而又规则,似楼非楼似宇非宇,左首边一个四面三角、一个六面正方、一个圆球,右首边首尾两个每面三角、中间一个每面五边,形状比左首边复杂得多,面向加上背向,数不清总共几面,再看每个物块只一点着地,百思难解何以维持平衡不倒。 自站立处看去,表面蓝光升腾,照得湖面一片通明,湖泊对面一长条房舍坐落,隔得太远长得矮小,一时看不清楚。 晋无咎左右望过许久,六处光源稳定全无飘忽,与“句芒剑”异曲同工,心道:“这些石头天然便会发光,会不会是昆仑仙境中的昆吾之石?” 想到夏家因昆吾之石而被灭族,心底涌上一阵厌恶,低头却见怀中少女一脸痛苦,终狠不下心弃她而去,脚踩之处太过狭小,并非久留之地,猜测对岸矮房方为少女居处,但是没有船只无从穿越,手臂轻晃,又一次唤道:“莫姑娘,莫姑娘。” 少女锁眉闭目,看来短时间内不得醒转,晋无咎无可奈何,目光停于浮石之上,心念一动,暗道:“难道……” 小心翼翼踩上浮石,浮石只微微沉下毫厘,并不左右倾倒,两边尽有伫足之处,待二人重量完全压上,浮石竟直向对岸漂去。 晋无咎大感奇趣,全不通原理为何,不一会浮石来到湖心细棍,见是一根四方梯柱,支起百丈高处一座凉亭,心道:“等救下莫姑娘,若得侥幸不死,去这上边看看,景致定要比这里更美。” 回想自入登封一路见鬼,先在少室山下被一群莫名其妙的棍僧千里追捕,渤海边偏又踏上一艘贼船,鬼界一番误打误撞,又穿越“魔井”来到这虚无缥缈之处。 总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在“蓬莱仙境”中南柯一梦,见到卓夏、纤纤、沈碧痕、齐高后又再醒来,否则难以解释两处诸多神似。 浮石漂至对岸,晋无咎脚下劲力渐复,轻轻一跃来到岸上,沿湖一座长椅,遍地空旷尽是走道,身前三十丈处一排豪华屋舍,细细看去,从走道到长椅的支架、底座、靠栏,再到矮房尽皆蓝色玉石。 想到这少女独居,竟生活得如此奢华,又是百感交集,自己受卓夏所教,以俭为德,对此处富丽堂皇极尽靡费大不以为然,更何况这些两岸光石、内侧蓝玉极有可能是从昆仑仙境得来,更教心生愤恨。 可每一低头,看一眼怀中绝色少女,心下一软,当年血洗昆仑是沈家一意为之,莫苍维毕竟是以一敌三阻止未果,这笔帐难言算在他的头上,更何况其时他的女儿还只一两岁大。 晋无咎抱着一个身躯经过一长段路,手劲不衰反盛,心道:“齐大哥教我的呼吸心法当真了不起,越是学得久了,越是觉得有用,我摔下不周山,那么重的皮外伤,从‘魔井’走到这里,竟恢复得差不多了。” 环视半圈,屋舍左中右三道玉阶,各通一扇玉门,笔直向前走中间玉阶而上,足尖轻点,见房门虚掩,推门而入。 厅中没有点灯,脚下却是一座透出昏暗蓝光的圆形地面,似玉似璃,晶莹剔透,径长足有五丈,天花板在约摸三个身高处,灰黑色调,雕有十数张单角双角怪人头脸,分不清是戴有头盔,还是天生如此,一个个面目狰狞可怖。 此外偌大空间再无一物,左右各有一道蓝色光圈,除颜色稍显灰蒙,形状与“魔井”近侧入口一般无二,想来可以通往其它房间,至于入内后是否与适才所见左右玉阶相连,暂且不得而知。 晋无咎看看蓝光地面,惟独两处红色被自己踩在脚下,迈出一步,足底刚一离地,红色转为蓝色,再踩下去时,又出现新一处红色,自入不周山来,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反而不以为奇,将少女放下,果不其然,二人触及地面之处,立时便会由蓝转红。 晋无咎自“魔井”中抱起她时,已觉后背热意更胜前胸,全然不觉意外,他曾于巨轮底层听任寰说起,盘龙内功先以阳力流转“足太阳膀胱经”,习练呼吸心法时,齐高又已教会自己十二经脉方位所在,“足太阳膀胱经”多分布于脚后、背后、脑后,热力自是后胜于前。 好在厅中明显比外间凉爽,也不清楚是否因为脚下材质,见少女依然不得醒转,道:“莫姑娘,在下不通医术,绝非乘人之危,得罪了。” 晋无咎来到少女面前,见她双膝紧并,左腿在下右腿在上,伸右手扶稳,不让她向左摔倒。 想要左手指她“睛明穴”,又再想起一事,“足太阳膀胱经”虽自“睛明穴”而始,至“至**”而止,但巨轮底层任寰说得清清楚楚,盘龙教众在练习内功时是自下而上,“天柱穴”以上进入头部,便是“剥复双剑”亦未能练及。 如此说来,盘龙内功是逆行“足太阳膀胱经”,这一层他无法做到,转至少女身后,换左手搂住纤腰,运行真气,自“睛明穴”从前额自头顶环至脑后,再缓缓下行,同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真气每到一处,感觉流经一处穴位,便在少女对应位置轻点,确认通畅或是阻塞。 果然“睛明”、“攒竹”、“眉冲”、“曲差”、“五处”、“承光”、“通天”、“络却”、“玉枕”、“天柱”十穴全无气流,“天柱”以下分道而行,“督脉”左右两侧各有两根经脉同属“足太阳膀胱经”。 晋无咎点穴手法粗浅,先以一拇一食分点内侧“大杼”、“风门”、“肺俞”、“厥阴俞”、“心俞”、“督俞”、“膈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肾俞”、“气海俞”、“大肠俞”、“关元俞”、“小肠俞”、“膀胱俞”、“中膂俞”、“白环俞”、“上髎”、“次髎”、“中髎”、“下髎”、“会阳”。 确认“厥阴俞”、“三焦俞”、“膀胱俞”不通,三处穴位间的经脉各有内力,心中不解,记不清各自姓甚名谁,只能暗暗记下方位。 “承扶”、“殷门”、“浮郄”、“委阳”四穴左右离得较开,二指难以同时够到,惟有运行两次,在少女身上左右分点。 外侧左右两条经脉相隔更远,晋无咎先后沿“附分”、“魄户”、“膏肓”、“神堂”、“譩譆”、“膈关”、“魂门”、“阳纲”、“意舍”、“胃仓”、“肓门”、“志室”、“胞肓”、“秩边”。 又觉“膏肓”、“肓门”、“胞肓”三处不通,他不知“厥阴俞”与“膏肓”、“三焦俞”与“肓门”、“膀胱俞”与“胞肓”原本互为一内一外,只将六处方位强行印入脑中。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③ 内外两条“足太阳膀胱经”至“委中”汇合,此后“合阳”、“承筋”、“承山”、“飞扬”、“跗阳”、“昆仑”、“仆参”、“申脉”、“金门”、“京骨”、“束骨”、“足通谷”、“至阴”畅通无阻。 少女一身轻纱若有似无,“膈俞”与“膈关”及其以上、“殷门”及其以下更是直接触碰肌肤。 晋无咎全身燥热喉头哽塞,却知少女伤重,无力自行打通这六处穴道,强自收敛心猿意马,左手仍环于少女腰间,右手食中二指齐点她右侧“胞肓穴”,“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同时发力。 少女得他相助,自然而然以阳力迎合,二力合击,不费多大劲力,已将“胞肓穴”冲开。 晋无咎微微心宽,以相同手法完成左侧“胞肓穴”后,手指向中央处挪移寸许,找到“膀胱俞穴”,再运以同等劲力,少女外侧经脉“秩边”、“志室”二穴豁然贯通,内侧经脉“中膂俞”至“肾俞”更是一气呵成,如同身体重负卸下大半,“嘤咛”一声醒来。 晋无咎道:“别动,等我帮你打通剩下八个穴道,任凭处置。” 心里却道:“我救了你,你若还要杀我,那也是命数使然,你总是占了这张脸的便宜,换作是老巫婆,我便不会救她。” 继而想道:“别说老巫婆了,便是她那个弟子安歌儿,我也一样不救,不是她不美,而是她不够美,但这个莫姑娘,要我看着她死,我实在是不忍心。” 少女只“嗯”得一声,感觉身后男子将真气缓缓导入体内,虽不强劲雄浑,却源源不绝细水长流,且刚中带柔,与自身内力契合相融,心下大奇,暗道: “我教武学太过阳刚,以至于爹爹碧辰不能助我,只因我阳力浑然自出,一旦有外力相助,我必以内力相迎,两股阳力齐发,经脉立时承受不住,可这人是谁?功力浅弱,但绝对是一身上乘心法,且遇强则屈遇弱而进,对我经脉全无伤害。” 右侧“肓门穴”后,少女真气逆行经脉,直通“神堂穴”,晋无咎已感疲惫,少女道:“公子,你没事罢?” 得知身后男子以德报怨全心相助,将称呼改作“公子”。 晋无咎道:“没事。” 继续催力,却在少女左侧“肓门穴”冲开之时,食指“商阳穴”与中指“中冲穴”同时剧痛,带动“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喉头一甜,涌出一阵血腥气。 少女道:“公子住手!你内力本不如我,每替我打通一穴,你真元受损,我却精气大盛,极易反噬到你。” 她先前内伤发作,强行吊住一口气渡湖穿井,终于体力不支倒下,此时全身尚不得动弹,知觉却已完全恢复,料知其中凶险,当即出言提醒。 晋无咎却不理她,左掌按住她的下腹,单手搂得更紧,右手换作无名指与小指,“手少阳三焦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同时催动真力,冲开右内侧“三焦俞穴”时,少女体内真气冲涌,反噬之力已牵动心脉。 晋无咎猛吸一气,再以双指点中少女左内侧“三焦俞穴”,少女道:“公子不可以!” 真气流过左侧“三焦俞穴”一瞬,一股强大阳力奔腾而至,晋无咎心口剧痛,喷出一口鲜血,少女自“心俞”、“神堂”二穴以下畅行无碍,一身内伤好了有七八成,遍身行动自如。 待晋无咎整个下巴耷拉在自己肩上,一个回身将他扶住,出手如电,连封“极泉”、“青灵”、“少海”三穴,替他护住心脉,这三穴同属“手少阴心经”,晋无咎疼痛之意大减。 晋无咎勉力一笑,竖起右手拇指,道:“我还有‘手太阴肺经’没有用呢,最后这四处穴道可难不倒我。” 少女道:“你真的不要命了,难道为了美色,便可以心甘情愿连命都送掉?” 晋无咎“嘿嘿”一声,道:“为了美色,你也太小看我晋无咎了,她确实不如你美,可若她愿留在我的身边,你便是再美十倍百倍,我也懒得为你送命。” 少女见他一瞬间眉眼低落,无尽悲凉,道:“公子姓晋?” 晋无咎道:“是,你怎知道?” 少女白他一眼,道:“自己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记了,都已神志不清,还想逞能救人。” 晋无咎笑道:“的确是我魂不守舍,问了个蠢问题,你叫甚么名字?” 少女道:“告诉你有甚么用?你连自己的话都忘,会记得我的话么?” 晋无咎道:“我知道你姓莫,只一两个字的话,我应该还能记住,再说只要你不杀我,我随时可以问你,多问几遍便不会忘了。” 少女道:“我叫玄炎,你休想我会告诉你第二遍。” 晋无咎道:“玄炎,玄炎,玄炎,玄炎……” 莫玄炎听他反反复复,嘴角微微一扬,道:“看来你的确记性不好,才要这样一遍一遍念个不停。” 晋无咎道:“那倒不是,觉得特别,不自觉多念了几遍,我喜欢这个名字。” 莫玄炎将鬓边秀发拨至耳后,见晋无咎嘴边全是血渍,以双手拇指替他轻轻拭去,道:“你怎会知道我哪六处穴位不通?” 晋无咎将她昏迷时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莫玄炎道:“‘足太阳膀胱经’循行左右共一百三十四穴,你一处一处摸下来的?” 晋无咎红脸道:“是,人命关天,我只有得罪了。” 说这话时悄悄留意她颜色变化,心想换作纤纤沈碧痕,羞怯之情定然更胜自己。 莫玄炎却只噘一噘嘴,道:“便宜你了。” 晋无咎先是有些失望,又即释怀,心道:“人和人原本大不相同,怎样都不奇怪,玄炎总是知道我的好意,才会这样落落大方,其实也没甚么不对。” 莫玄炎道:“这里与世隔绝,你外边可有甚么急事?要不要赶着离开?” 晋无咎道:“我只怕小哥哥小姐姐会担心我,别的倒没甚么。” 莫玄炎道:“第二次听你说起小哥哥小姐姐,他们是谁?”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是我的大恩人,也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觉得双腿酸软,道:“我坐得有些累了,你扶我去湖边坐会儿罢,你若想知道,我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 莫玄炎道:“我不想知道,但扶你出去是可以的。” 出门下台阶时,二人盛衰之势反转,晋无咎脚力虚浮,莫玄炎已稳步如常,搀扶他来到长椅,与他并肩而坐,道:“你困么?” 晋无咎摇道:“我若不是在船上睡了整整半日,也不会被归家兄弟带来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从不周山上摔落,又不知道昏迷多久,现下精神好得很,就是没甚么力气。” 莫玄炎道:“知道就好,你一条老命只剩下三成不到,趁早打消救我的念头,我已捡回一条小命,你若强行救我,我的内力反噬越来越强,你想不死也不成了。” 晋无咎见她比自己小不过两三岁,已有“老命”、“小命”之别,忍俊不禁道:“那我先把自己养好,再替你疗完剩余的伤。” 莫玄炎道: “你内力比我差了太多,我‘胞肓’、‘膀胱俞’打通之时,只恢复五成功力,尚在你承受范围以内,‘肓门’、‘三焦俞’打通之时,恢复七成功力,已令你心脉受损,待‘膏肓’、‘厥阴俞’打通之时,恢复的便是九成功力,你就算完好之身,也会被我一下子要了性命。” 晋无咎道:“如果我……” 莫玄炎抢道:“不要说甚么为我去死的话,我不稀罕,但我也不想你为救我而死。” 晋无咎道:“我可没想过为你去死。” 莫玄炎道:“那你想说甚么?” 见晋无咎沉默,道:“怎么?又忘了?” 晋无咎道:“当然不是,我在想,如果我日夜勤加练习,练到有一日内力强过你,不就能帮到你了?” 莫玄炎道:“你内力强过我?” 晋无咎道:“很奇怪么?我是因为从小到大荒废太久,只有两个月不到的功力,像我这样勤加修练,不出一年便能胜得过你。” 莫玄炎噗嗤一笑,道:“真的假的?” 晋无咎认真道:“当然是真的。” 莫玄炎扭头看他一眼,又再朝向对岸“魔井”,道:“随你高兴,我问你外界有没有事,原本也想让你在此养伤,你想在一年内胜得过我,且看你的本事。” 晋无咎道:“你不嫌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就好。” 莫玄炎道:“魔界有得是空房,我安排一间给你住下,至于一日三餐,只能我吃甚么你吃甚么。” 晋无咎道:“这里有些甚么吃的?”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④ 莫玄炎转过身去,手指屋舍后方,道:“这后方是一片‘魔界森林’,里头果子都能食用。” 晋无咎道:“有东西吃就可以,我在‘蓬莱仙境’长大,整整十年也是靠野果为生。” 莫玄炎道:“有时果子吃得腻了,我也会去归家厨房,看他们厨子做了哪些我喜欢的,顺手便拿了来。” 晋无咎道:“我看归铜柱那么怕你,你干脆直接让他们每天送来。” 莫玄炎道:“我才懒得与他们说话,每次趁厨子一转身,我拿了盘子便走,待厨子再回头时,刚做好的饭菜已然不见。” 晋无咎奇道:“那,那不就是偷了?” 莫玄炎道:“我肯吃他们的饭菜,那两只小鬼求之不得,后来厨子也知道是我,一来二去摸清我的口味,每日里总会备一篮子我爱吃的,多半是那两只小鬼吩咐下去,至于去不去拿,却要看本姑娘的心情了。” 晋无咎不禁莞尔,道:“归家兄弟大你不少,到你嘴里却成了‘两只小鬼’。” 莫玄炎道:“要不是看他们这些年还算安分,我早已一剑给料理了,他们是人是鬼,到头来还不是我说了算。” 晋无咎见她不过韶龄,穿着声音无不透出邪媚,更把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道:“你杀过很多人么?” 莫玄炎道:“不告诉你。” 晋无咎想起“剥复双剑”手上染过的鲜血,心想杀人对莫沈两家实在不算甚么,微觉不快,转身岔开话题道:“这后边的‘魔界森林’又是甚么?” 莫玄炎道:“你现下所处广阔天地叫作‘魔界’,整个魔界自‘魔井’而入,中心这片湖泊叫作‘魔镜’,竖起这根叫作‘魔塔’,两边方块圆球叫作‘魔方’、‘魔球’,身后住处叫作‘魔殿’,穿过‘魔殿’便是‘魔界森林’。” 晋无咎道:“你带我去看看罢。” 莫玄炎道:“你要在这里住上一年,何必急在一时?” 晋无咎肚子却在这时咕咕作响,讪讪笑道:“其实我是饿了,我从登州府上船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过。” 莫玄炎道:“那我们走。” 晋无咎坐得片刻,体力稍复,“手少阴心经”仍隐隐作痛,步行却已无碍,独自当先而走,莫玄炎见他可以站稳,跟上并肩而行,手指左侧玉阶,道:“我们走这扇门,顺便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晋无咎左手扶栏借力而上,却在第三格台阶处一个趔趄,莫玄炎眼疾手快将他扶稳,道:“你伤得不轻,还是我扶你走的好。”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谢谢。” 侧头见莫玄炎神情自若,胸口又是一阵荡漾,心道:“她真的很美。” 左侧玉门同样虚掩,入内一般的蓝光圆形地面,除靠近左侧圆形墙面处多画出一块红色长方区域,又在对侧多出一道光圈出口,晋无咎手指红色,道:“这里不会就是我的床罢?” 莫玄炎道:“你若是睡不惯,我与你换便是,反正我的房间除了卧床靠右,与这里原也没有分别。” 晋无咎哭丧着脸道:“不用了。” 晋无咎穿过对侧光圈,眼前忽转绚烂缤纷,一片光滑地面似冰似晶,左右几与“魔镜”等宽,里外跨度不知多长,地面上白气蒸腾,似雾凇般氤氲缭绕。 明明瞧不见分毫土壤,却有千百棵通体透亮、颜色各异的高树星罗棋布,奇状旖旎如入梦乡,与“蓬莱仙境”中的朦胧迷幻,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莫玄炎道:“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魔幻彩虹’。” 晋无咎点点头,此处七色俱全,斑斓四溢,且青有深浅,黄有明暗,红有千红,紫有万紫,唤之“彩虹”固然贴切,然细究其流光华丽,更远在彩虹之上。 莫玄炎挽住晋无咎右臂,走入林中,来到一棵粉树之下,树身虽高,枝叶却垂得低矮,莫玄炎身材高挑,抬手摘下一颗果实,道:“你心脉受损,吃了它多少有些好处。” 却见晋无咎痴痴看着自己,道:“怎么了?” 晋无咎摇摇头,接过粉色果实,与石榴颇有几分形似,轻轻咬下,汁水丰厚满口香甜,直至最后全部咽下,始终不见其柄不见其核,莫玄炎来到另一棵树下,摘下一棵黄色果实,斯斯文文咬下一小口。 一颗果实下肚,晋无咎浑身暖意,饥饿感一扫而空,道:“这样的野果,平日里我十几二十颗也不见饱,但这一颗下去,我竟然不饿了。” 莫玄炎道:“这可不是野果,这些都是‘魔幻果’,我嫌它们名字麻烦,一般只说‘果子’,正常女子吃下一颗便能维持六个时辰,正常男子难以吃下两颗。” 晋无咎道:“而且我‘手少阴心经’也不那么疼了,看来这颗粉色‘魔幻果’当真有治愈心脉之能。” 莫玄炎道:“我对你说的,怎会有假?” 晋无咎望向她手中黄色果实,想起一事,道:“你却怎会受这么重的内伤?这些‘魔幻果’有没有能治愈‘足太阳膀胱经’的?” 莫玄炎道:“你‘手少阴心经’受损,‘魔幻果’固有加速修补的功效,却不能令人内力大增,自行冲破阻塞中的穴道。” 晋无咎道:“无妨,有我在这里,定会帮你彻底治好内伤。” 莫玄炎道:“我困了,该回房休息了。” 晋无咎见她手上尚留半颗果实,道:“你不吃了么?” 莫玄炎道:“‘魔幻果’不会枯萎腐烂,我放到明日再吃,仍如眼下一般新鲜。” 晋无咎道:“我帮你吃了罢,我本来也没有全饱,却又觉得吃不下一整颗。” 莫玄炎抬起手来,道:“我吃剩的,你不介意?” 晋无咎道:“这有甚么打紧?” 从莫玄炎修长五指中拿过果实,上边几道秀气齿痕,大大咧咧张口咬下,感觉与先前粉色口感稍有不同,却也一般的沁香入脾,滋味甘美。 莫玄炎道:“还用不用我扶你?” 晋无咎两颗果实下肚,经脉痛楚大减,深吸一气,百骸无一痛感,道:“不必了,这下我自己一定能走。” 莫玄炎见他确无轻薄之念,暗暗生出一丝好感,双手握于身后,抬头挺胸当先走去,晋无咎跟随她的脚步,见她纤腰轻扭,不忍一个心荡神摇,赶紧将头转向别处。 回到“魔殿”后门,先前走出的光圈竟而消失,取而代之为中央一道,莫玄炎见他惊疑,道:“你的记忆并未出错,‘魔殿’与‘魔界森林’三条通道皆为单向。” 从中央光圈走入。 晋无咎尾随而去,穿过光圈后,周围变暗,脚下熟悉的蓝光地面,脚踩哪里,哪里立即转红,正是最先踏入“魔殿”所在,见随身包袱还在地上,顺手提起,再转身时,对侧自己刚刚穿越的光圈通道又再不翼而飞。 莫玄炎道:“‘魔殿’与‘摩界森林’间的通道,这座正厅只入不出,左右两间卧房只出不入,你起初可能觉得诡异,住得久了便会习惯。” 晋无咎道:“我不怕黑,也不怕鬼。” 莫玄炎道:“那就好。” 手指左侧光圈,道:“这边横里皆为双向,你穿过第二道门,便是自己卧房,墙边有个红色床铺,容易辨认得紧,我回房了,晚安。” 仍是双手在后,娉娉婷婷隐于右侧光圈之中。 晋无咎对她背影道一声“晚安”,自左侧光圈穿过,第一间也只多出几个支架挂栏,只有横里两道光圈,前后并无出入口,不知这些支架要来何用,也不以为意,穿过第二道光圈,果然是先前到过的所谓“卧房”,走到红色区域面前,心道: “没有被褥没有枕头,这也叫作‘床铺’……” 心下全无怨怼,脱了鞋子光脚踩上。 足底踩上地面,一股凉气上升,晋无咎心道:“睡在这里不会冷么?” 将包袱中的长衣尽数取出,朝天睡下后盖在身上,背脊又有寒意,“足太阳膀胱经”自然而然真气流动,自上而下行过两遍,身子渐渐回暖,回想这一日发生的一切,不由恍若梦中。 手心依稀残留搂住莫玄炎的柔软触觉,多次与她肌肤相碰,非但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对她温存怀有一丝留恋,强自收摄心神,提醒自己道:“玄炎总是碧痕的大嫂,就连齐大哥都只能默默思念,我留在魔界只为替她疗伤,绝不能另有非分之想。” 闭上双眼,“足太阳膀胱经”继续真气运行,脑中莫玄炎身影渐淡,困顿之意席卷而来。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晋无咎坐起后伸一个懒腰,背部热流不止,“足太阳膀胱经”竟运行始终,心道:“齐大哥的呼吸心法真是一绝,果然他说学会之后,吃饭睡觉时都能不停练功。” 这才想起昨日之事,自言自语道:“不知玄炎起床没有。” 走出门口,天空仍是一片阴郁,只能瞧见左右两岸“魔方”、“魔球”的蓝芒,“魔镜”中一个少女正自和衣沐浴,水面没至双肩,正是莫玄炎。 莫玄炎见他出现,游至岸边,双手伸出水面,伏在地上,道:“早。” 晋无咎看看天,道:“早么?天还没亮呢。” 莫玄炎道:“你从不周山坠崖而落,也下来洗一洗,我再对你慢慢细说。” 晋无咎惊道:“我?下来洗澡?” 莫玄炎瞧出他的心思,道:“你想得美,自是让你穿着衣服下来。” 晋无咎心道:“穿着衣服,那便没有甚么。” 道:“你等我一会儿。” 回到房间打开包裹,将胸口纤纤那幅拓写字画小心翼翼藏好,回到“魔镜”,将鞋袜褪至一旁,整个人跳将下去。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⑤ “魔镜”湖水常年自清,永不浑浊,晋无咎入水后非但不凉,反而倍感和煦,莫玄炎再度看穿他的疑惑,道:“我全身发热,喜凉怕暖,你若离得远了,慢慢会有刺骨之痛。”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 莫玄炎道:“便是冰封雪飘之季,我也只能穿成这样,否则热气不能散发,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 扭头见晋无咎皱眉沉思,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道:“你这番话,让我想起两件事。” 莫玄炎道:“甚么事?” 晋无咎道:“你是盘龙峡谷上峰的人,知不知道教中有一个叫作‘太极公’的人?” 莫玄炎道:“太极公?没听说过,他是谁?” 晋无咎道:“我叫他作‘老爷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被关在蓬莱仙谷的时候,身上状况便是和你相同,蓬莱仙谷一片雪岭,但他周围积不成雪。” 莫玄炎道:“身上发热,便是不入流的角色,我上峰中人哪会认得?” 怕晋无咎误解,又补充道:“我是女子,练这阳力与男子大不相同。” 晋无咎却浑没留意她所谓的入不入流,摇头道:“老爷爷热力无法隐藏,是因为他被穿了琵琶骨,他一定是盘龙的前辈高人。” 莫玄炎道:“若是前辈高人,我怎会不认得?除非……” 晋无咎道:“除非甚么?” 莫玄炎道:“除非是师尊大人,师尊大人总是戴着青龙面具,六峰中也没有人能过问师尊大人名讳,不过你与师尊大人同姓,真是巧得很了。” 晋无咎道:“师尊大人也姓晋?” 莫玄炎道:“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昨日我便有几分好奇,但你替我疗伤时,内功路数完全不是我教武学,看来不过巧合。” 晋无咎双目圆睁,道:“难道老爷爷本名叫作‘晋太极’,便是盘龙的师尊大人?” 莫玄炎道:“你要不要再去睡会儿?睁眼说着瞎话。” 晋无咎道:“那日小哥哥和碧痕的哥哥在西安府七百回合不分胜负,虽然我最后心不在焉,但他们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蓬莱仙谷亲眼看见老爷爷指点小哥哥,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碧痕的哥哥说的那个前辈高人,一定就是老爷爷。” 莫玄炎道:“与碧辰七百回合不分胜负?天底下可没几个这样的年轻人,你的小哥哥到底是谁?” 晋无咎道:“便是丐帮帮主卓凌寒。” 莫玄炎明眸微微一张,很快又平复过来,道:“那便难怪,碧辰的‘直符九天剑’与‘琅环碧玉掌’已是神界第一流人物,与他爹爹叔叔相差无几,但卓帮主的‘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刚柔并济,恰好能与碧辰旗鼓相当。” 晋无咎道:“我不知道碧痕哥哥那天打的是不是叫作甚么‘直符九天剑’还是‘琅环碧玉掌’,但其它你都料得很准。” 将当日卓夏激斗沈氏兄妹、以及之后对话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莫玄炎道:“卓夫人聪明绝顶,武功我也略有耳闻,与碧痕半斤八两,比我却差得远了。” 晋无咎正色道:“玄炎,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你若念着我相救你的情分,便不可以对小姐姐动手,否则我便是再喜欢你,也不能当你是朋友了。” 莫玄炎道:“你很喜欢我?” 晋无咎道:“我自然喜欢你,便如我喜欢小哥哥小姐姐还有碧痕一样,在我心里你们都是很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莫玄炎双唇微噘,带动鼻尖微微上扬,伸手拨弄一下耳边发丝,道:“第二件事呢?” 晋无咎又将自己与沈碧痕在沿途村庄与太白山巅的对话大致复述一遍,道:“当时我还百思不得其解,现下总算明白了,碧痕便是害怕练了阳力要穿成你这模样,才会忽然脸那么红,雪山上又说你在的话就好了,也是因为在你身边会很暖和。” 莫玄炎道:“我与碧痕也快五年没见,下次出去可得找她好好聊聊。”又道:“碧痕很喜欢你,为甚么你们不在一起?” 晋无咎摇头道:“是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 莫玄炎见他神态低落口吻凄然,不知心底埋着甚么伤心之事,也不追问,道: “忘记回答你了,不周山已被厚厚一层雾帘所隔,终年不见天日,魔界更在不周山下,你来到这里,便再不用管甚么天黑天亮,这里黑夜即是白天,白天即是黑夜,反正魔界处处发光,有没有太阳原也分别不大。” 晋无咎睡过一觉依然头顶不变,早已猜到大概,嘴上却道:“你整日里不受日晒,难怪皮肤这般白净。” 莫玄炎道:“我没来魔界时便已这般白净。” 二人聊到此处,自觉洗得差不多了,上岸后各自回房换了干净衣衫,相约于“魔殿”后的“魔界森林”会合,晋无咎见她仍只红纱蔽体,肌肤吹弹得破,雾里看花更是销魂,转向林中,道:“今日又该吃哪颗果子?” 莫玄炎将他带到林子深处一棵大树面前,树形其貌不扬,干枝叶花通体暗黑,整棵树上只一颗小小果实,晋无咎奇道:“你是要我吃这个么?” 莫玄炎道:“我便是与你说这件事,以后你饿了无需我的允准,随时可来这里摘果子吃,但是这颗‘空心杨柳’除外。” 晋无咎见果实瘦小将熟未熟,奇道:“这个果子有甚么特别之处么?” 莫玄炎道:“‘空心杨柳’每两百年才一结果,对我而言极其珍贵。” 晋无咎道:“这么珍贵的果子,你不怕我背着你偷跑来吃了?” 莫玄炎道:“你才不会。” 晋无咎道:“为甚么?” 莫玄炎道:“你为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既然得知它对我有用,护着它还来不及,又怎会偷吃?” 晋无咎道:“说得也是。” 二人各取一颗红蓝果实,晋无咎吃完一颗,又将莫玄炎剩余半颗吃完,二人穿过中厅踏上魔镜浮石,浮石可容二人一前一后站立,莫玄炎手持“句芒剑”,当先踩在最高凸处,晋无咎在她身后,两脚踩在两边,与第一次渡湖时一样。 浮石上身体倾斜便可控制前后左右,二人来到右侧四面、六面、圆球一侧,晋无咎道:“我们来这里做甚么?” 莫玄炎道:“这两边六个庞然大物各有一根钢轴穿过中心,固于地面一点,你现下所见便是它们各自常态,不过由于支点上方轴心松动,除‘魔球’固定原地,其余五个‘魔方’皆能绕支点左摇右摆。” 晋无咎听得似懂非懂,道:“那便怎样?” 莫玄炎道:“便是这样。” 说话间“句芒剑”应声出鞘,莫玄炎轻盈飞上“六面魔方”,“六面魔方”如同方块,轴心完全竖直,一端扎根于地,另一端直通对点,六面尽数倾斜,三面向上,三面向下,晋无咎睁眼闭眼间,莫玄炎手中剑花狂舞,已在上方倾斜三面走过四五个来回。 晋无咎见她飞旋三面之间,每一次仅足尖轻点,“六面魔方”受力,向另一侧微微晃摆,莫玄炎早在另一面上,晃动方向稍一变动,莫玄炎又已来到第三面,正是“六面魔方”倾倒方向,足下轻轻一踩,力道恰到好处,再将“六面魔方”推回最初位置。 如此这般,有时顺一圈逆一圈,有时顺两圈逆三圈,看来并无规则,但凭兴之所至,整个过程手中剑花片刻不停,且手足动作越来越快,晋无咎起初还能跟上,二十圈后,手上剑招已令眼花缭乱,三十圈后,更是看不清身法变幻。 有时漏看一圈,有时漏看两圈,只得依靠猜测直觉,眼中仅捕捉二至三圈,却知莫玄炎已转不下五圈,玉软花柔的身躯移动委实飘忽迅捷,那些圈数必是转过了的,双目却万万跟之不上。 一盏茶后,莫玄炎一个轻舞飞扬,绕过边缘来到下侧,仍是三面各踩,维持“六面魔方”大致平衡,晋无咎瞠目结舌,莫玄炎头下脚上向外侧倾斜,每一次触及“魔方”表面皆为斜向上方用力,整个身子竟不下坠,“句芒剑”速度不减,劲力却足足大出五成。 耳听得蓝玉地面清脆摩擦声不止,渐渐想通其间道理,莫玄炎必是以极快手法操纵剑尖剑气撞地,假以抵消下坠之力,隐现往来之际,步伐丝毫不见凌乱,直看得自己头晕目眩,无论环绕几周,“六面魔方”偏离始终不逾三寸。 这般头重脚轻,竟能不露半分疲态,转速较之上侧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一身红纱,到最后直如一道火环围圈燃烧,绽放片片炫彩光华,晋无咎自好奇至钦佩再到愕然,心道:“玄炎竟有这样的速度,不愧是‘剥’剑‘祝融’的女儿。” 再过一会,莫玄炎脚下渐慢,最后轻轻三点稳住“六面魔方”,整个人在空中几经旋动,轻轻巧巧于晋无咎身旁落定,“句芒剑”已在不知不觉间回入鞘中。 晋无咎赞道:“玄炎,真是好轻功。” 莫玄炎道:“只可惜我是女子。” 晋无咎道:“女子便怎样了?齐大哥也是轻功见长,我看未必及得上你。”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⑥ 莫玄炎眼望对岸,一脸的魂不守舍,喃喃道:“碧辰阴力自然炉火纯青,但要说起速度,他沈家怎及得上我莫家?” 晋无咎奇道:“我在说齐大哥,你却怎么扯到碧痕的哥哥身上去了?” 莫玄炎这才回过神来,道:“齐大哥?丐帮的齐高?” 晋无咎道:“便是他了,他教训猪头和老巫婆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快法,猪头和老巫婆一点抵抗之力也没有。” 莫玄炎道:“猪头老巫婆又是谁?” 晋无咎道:“便是铜砂峨眉两派掌门。” 莫玄炎道:“跳梁小丑而已,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赢齐高。” 晋无咎道:“我知道。” 莫玄炎道:“也不用‘未必’了,单论速度的话,齐高比我差得远呢。” 晋无咎点头道:“你有这样好的轻功,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莫玄炎道: “轻功好又怎样?遇了卓帮主那样的狠角色,齐高单只一个‘快’字便远远不够,还是得想别的法子,换作我上也是一般,我自能转得他眼花,但他根本不用理我,‘降龙十八掌’中随便给我一掌,以我现下速度便近不得身,终须以‘凤涅凰槃剑’相迎,只不过你说卓帮主与碧辰七百回合打成平手,我总是比他差一些了。” 晋无咎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心想卓凌寒已经身负丐帮两大绝学,所限只是年岁功力,三十岁时必是天下顶尖高手,莫玄炎不过妙龄少女,言辞间竟有与卓凌寒争锋之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适才你‘句芒’使出的剑法,便是叫作‘凤涅凰槃剑’么?” 莫玄炎道: “凤涅璎珞与凰槃朱佩,本是传说中九天玄女之物,我莫家祖先受其点拨,创出两套剑法,赋以‘凤涅璎珞’与‘凰槃朱佩’之名,合称‘凤涅凰槃’,其‘凤’为雄、其‘凰’为雌,本意是要一男一女搭配使出,方有最大威力,可惜爹爹只我一个女儿,我惟有一人同使两套剑法,好在速度自来是我莫家所长,爹爹既能练成这套剑法,我一定也可以。” 晋无咎道:“你为何不找碧痕的哥哥一起?” 莫玄炎道:“碧辰?他自有他的沈家剑法,怎会跑来练我莫家剑法?” 晋无咎道:“你不是碧痕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么?碧痕在我面前都是叫你‘大嫂’。” 说这话时,心下竟有些不快,为的却是甚么,自己一时也答不上来。 莫玄炎道:“碧痕在外都是这么叫我?我可从没答允过做她大嫂,要是我被她害得嫁不出去,她这辈子也休想嫁人。” 说话时嘴角轻挑,三分戏谑,并无半点敌意,她对沈碧辰虽没怎么挂念,却与沈碧痕姐妹情深,一晃五年不见,也不知她过得怎样。 晋无咎回想起巨轮底层任寰所言,莫沈两家貌合神离,看来其中确有诸多难解之结,心头涌上一阵莫名快慰,脱口道:“我可以帮你么?” 莫玄炎扭头道:“你?” 晋无咎见她似笑非笑,道:“你自可嫌我武功低微,但我定会倍加努力,不练到比你强,誓不离开魔界。” 莫玄炎道:“那你一辈子强不过我,我还要养你一辈子不成?” 晋无咎道:“一年为限,若是一年内不能替你疗得彻底,我便随你处置。” 莫玄炎听他又一次提到一年之期,想他不过一时头脑发热,浑没拿他的话当一回事,手指最外侧“四面魔方”,道:“你会些甚么功夫?上去打一套让我瞧瞧。” “四面魔方”四面皆为三角,最上面完全水平,下侧三面与先前莫玄炎所选“六面魔方”略有雷同,晋无咎自不可能做到如她这般头下脚上而不跌倒,一个提气跃至最高处三角平台,落足稍有偏离,身体吃重未能落于轴心,“四面魔方”立朝一侧倾斜。 晋无咎全没想到支点处轻动如斯,一个立足不稳,身子失衡,不偏不倚向莫玄炎所站之处扑下,莫玄炎不慌不忙,待晋无咎落至触手所处,左臂在他上腹轻轻一托,顺势一带,晋无咎已然立稳。 晋无咎见“四面魔方”兀自晃动不止,道:“这……你先前练剑的‘六面魔方’,也是这般一碰便倒?” 莫玄炎道:“你想试试?” 晋无咎摆手道:“不用了。” 莫玄炎道:“莫家武学起步阶段讲求以速为主以力为辅,这个速度并非百步之内谁快谁慢,单论短程内的提气爆发,我相比齐高并无优势,亦不指千里之遥谁先到达,那又成了内力较量,我怕连卓帮主都胜不过。” 晋无咎道:“那莫家速度,究竟厉害在哪里?” 莫玄炎道:“在于刹那间的方位变换,无论这一秒你面向何方冲向何方,只要在你一跃以内,下一秒想在哪里便在哪里。” 晋无咎道:“那是瞬间移动了。” 莫玄炎听他说出“瞬间移动”四字,双眼意外一闪而过,道:“你见过‘瞬间移动’?” 晋无咎道:“我在蓬莱仙谷亲眼见到老爷爷和夏昆仑决斗,夏昆仑眼看要被刺瞎,忽然间一分为三,身子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便和你说的这个有些相似。” 莫玄炎道:“‘三头六臂’之术确是夏家武学,但夏家在沈家脚下,轻功原是得自沈家指点,沈家以力见长,速度又不及莫家,夏昆仑虽贵为仙界界主,在我莫家眼里,却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 晋无咎最亲的人中倒有两个姓夏,听见这句“夏家在沈家脚下”,浑然不是滋味,道:“不过一个上峰一个中峰,你莫沈两家高高在上,便这么喜欢侮辱别人么?” 莫玄炎见他动怒,稍有不解,道:“我说的便是这个意思,哪有侮辱谁了?” 晋无咎道:“没甚么,我练功去了。” 莫玄炎见他径朝“四面魔方”走去,道:“你不爱听这些,我以后不说便是,有甚么可动怒的?一个大男人,这般小家子气。” 晋无咎初次听她开口,便觉声音柔媚摄魄,不同于纤纤娇弱,更无那些长长尾音,品其语意,甚至藏有七分清冷,但字字句句直入心魂,令胸腔跳动加速,听她说完这句话,微觉懊悔,自己不问青红皂白便出言训斥,似乎确有说重之嫌。 晋无咎双足又是一跃,提气来到“四面魔方”顶部平地,这一次有了准备,恰好落于正中,感觉“四面魔方”仍有一丝偏离,调整脚下重心,哪边抬高,便朝哪边稍稍挪移。 几经调整后,“四面魔方”虽有轻晃,却不朝一处倒下,盘膝蹲坐在地,四指相叠拇指相对,闭目修练卓凌寒所授内功心法。 莫玄炎见他不肯说话,跃上“六面魔方”继续练剑。 晋无咎一遍练完,心道:“小哥哥和齐大哥教我功夫时,都有提过重心要稳,我在平地上自行修练可以做到,待到与人交手,进退转换瞬息万变,一步跟不上便要摔倒,这‘魔方’正可训练我脚下应变。” 他本想练完内功心法,再去平地温习呼吸心法,念及此处突发奇想,稳踩轴心正上方,摆出第一势之起势。 呼吸心法不需太大空间,却非静止打坐便能完成,每一势伴随肢体运动,两势接替间步法时有开合,晋无咎全神留意“四面魔方”朝向,假借全身后斜前倾维持不倒,不多时双腿肌肉绷紧酸麻疲累,咬牙强撑,一势一势坚持下来。 好容易十二势完结,晋无咎收势站定,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个圆圈,“呼”一声向外推去,换左手划个半圆,右手一掌推出,正是“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 这“降龙十八掌”势大力沉,掌上向前运劲,身子自然向后,带动“四面魔方”剧烈摇摆,晋无咎无从站稳,并不执着,半空中居高下击,双膝微屈,提气丹田,待真气上升,肌骨放松,存于“玉枕穴”间,疾发掌劲,又是“降龙十八掌”第二招“飞龙在天”。 “飞龙在天”过后,晋无咎双腿已然落地,再不跃上,在蓝玉地面上紧跟“见龙在田”、“鸿渐于陆”,一招接着一招,直至“神龙摆尾”,这才屈膝站定,双掌跟随气流先上后下,待真气回入丹田,一套“降龙十八掌”算是打完。 “降龙十八掌”消耗巨大,晋无咎伸手背轻轻拭去额间汗渍,习惯性看看头顶,一片灰蒙无物可见,这才想起魔界终年不见日月,接下来一年中无法以日升月落判断时辰,深吸一气,十二脉气息难以平复,证明火候远远不够,想要再练,身后莫玄炎道:“无咎。” 晋无咎回过身去,见莫玄炎不知何时也已停下,正俏生生望着自己,道:“怎么了?” 莫玄炎道:“你重伤未愈,别要勉强,去吃颗果子恢复一下元气。” 晋无咎道:“不是才吃过么?怎么又要吃了。” 莫玄炎道:“才吃过?我们已经练了两个多时辰,你自己没察觉到罢了。” 晋无咎微微一惊,一想原该如此,内功心法与呼吸心法各须一个时辰方能完成,外加一套掌法,原来自己练得投入,竟而忘了时间,道:“好。” 二人踩浮石渡过“魔镜”,一左一右穿过各自房间,会于“魔界森林”,各摘一颗果实咬下,晋无咎见她端立身前,仪态婀娜,道:“玄炎。” 莫玄炎道:“嗯?” 晋无咎道:“适才我莫名其妙冲你发脾气,请你见谅。” 莫玄炎转身又看另一棵树,道:“你骂我也便罢了,我还道你与碧痕情深义重,不想你会连她也骂。” 晋无咎道:“其实我也知道,当年你们出生没有多久,莫沈两家做过的事与你们无关,但我有时血气上冲,总会忍不住迁怒你和碧痕,心里常常觉得抱歉。” 莫玄炎道:“当年?说得好像你知道很多事,莫沈两家做过些甚么?说来听听。” 晋无咎道:“我不想说。”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⑦ 莫玄炎亦不追问,默默吃下半颗,将剩余半颗交给晋无咎,两次下来,知他不会介怀,老实不客气递了上去。 吃完果实,晋无咎道:“魔界这里有笔纸么?” 莫玄炎道:“你要写字?” 晋无咎道:“我要在这里住上一年,怕小哥哥小姐姐担心,想让归家兄弟替我给丐帮送个信。” 莫玄炎道:“你若有要事在身,想走便走,我说一句话,谅那两只小鬼不敢不从,你已救我一命,不欠我甚么。” 晋无咎道:“不,我要留在这里。” 莫玄炎看他目光坚定不似说笑,道:“那你随我来。” 仍是双手放在身后,自中央光圈进入“魔殿”。 晋无咎跟在身后,见她径往左拐,道:“那边是你的房间,我也可以跟来么?” 莫玄炎道:“可以。” “魔殿”两侧大致对称,中间一间暗室,同样不知作何而用,再穿过一道光圈,对角处果然又有一个红色方形区域,正前方立一三层书架,里边摆的不知甚么书籍,自己这边靠墙处一个支架,上挂几缕红纱,下置各式女鞋。 另有一张蓝玉案台,两边各一张靠背玉椅,案台上方铺着文房四宝,每一样都雕纹精致,不似凡间之物,此外另有一盏油灯。 油灯上方一个薄凸琉璃片,四周反而处处漏风,晋无咎见造型奇特,不知如此设计用意为何,只看莫玄炎摊开左掌,手心冒出一团火光,经琉璃片后凝成一点,对准灯芯,灯芯立时冒烟,顷刻间燃起,莫玄炎左掌揉拳,再打开时,手掌已然暗去,见晋无咎盯着自己,奇道: “你瞧甚么?” 晋无咎摇头道:“没甚么,昨日你对我说,你的卧房和我的卧房没有两样,没想到会看见这许多东西。” 莫玄炎道:“我是女子,可不管甚么一言九鼎,才不与你调换。” 晋无咎笑道:“这油灯却是怎么点上的?你的手上竟能冒火。” 莫玄炎道:“你写不写信?尽扯些有的没的。” 晋无咎道:“写。” 晋无咎于西安城赵宅读过二十天书,精力终没有练武投入得多,写字又再少些,握住沉甸甸的蓝玉笔杆,感觉比赵宅所用重得不少,蘸墨后在居中白纸上留下歪歪扭扭一两百字,简述别来情由,又说与人定下一年之约。 担心丐帮与盘龙教的恩怨,并未表明莫玄炎的真实身份,料想以夏语冰聪慧,既知盘龙教诸多内幕,必能从“莫姑娘”三字中推敲出些甚么,写完后不胜自喜,自己竟能完整写成一封手书,换作两个月前,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莫玄炎本想先走,晋无咎送信原本须她下令,怕她有所怀疑反而生变,让她坐于对面不必走开,通篇在她眼皮底下完成,中间有两个字不会写,还让她帮忙代笔,见她着墨处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也不认得这是隶书,但觉字迹工整,赞道: “没想到你的字也这么美,真是字如其人。” 莫玄炎道:“没想到你的字也这么丑,真是字如其人。” 晋无咎被她一语牵动心事,轻叹一气,莫玄炎道:“生气了?” 晋无咎摇摇头,幽幽道: “我在黄龙圣境时,纤纤说要教我读书写字,我当时只想着玩,没有用心去学,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然迟了,我自是生得不如你美,论文论武都及不上你,可我用功了只有不到两个月而已,这里世外桃源,我又要住上一年之久,正好可以心无旁骛日夜修练,争取早日让自己变得很强。” 说完又补上一句:“便如小哥哥一般强。” 莫玄炎看他忽然间情绪低落,眼眶中似有湿润,道:“纤纤是谁?她现下在哪里?” 晋无咎凄然道:“纤纤要嫁给师兄,自不能再留在我的身边。” 莫玄炎听他语气中无尽凉意,不欲加重他的神伤,将他写完的信件折叠后装入信封,再以火漆封印,灭去桌上油灯,道:“走,我们去使唤那两只小鬼。” 二人走出卧房,莫玄炎道:“你说你用功不到两个月,便已学会全套‘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道:“我已学会心法招式不假,功力却还差得太远。” 莫玄炎道:“你可知你为何不能在‘四面魔方’上打完整套‘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点头道: “小哥哥传我掌法时对我说过,‘降龙十八掌’刚力无双,每一掌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身体里的力道便要有二十分,我还做不到这一层,便不能算是真正驾驭这套掌法,每一掌打出体外,体内已留不下甚么,被自己掌风击退,立足难稳,又怎能在‘四面魔方’上站得住脚?” 莫玄炎扭头看了看他,沉默片刻,才说出一个“对”字,又道:“你武功不高,悟性却一点不低,留在这里修练一年,内力兴许当真胜得过我。” 晋无咎道:“不是兴许,我一定要胜过你。” 莫玄炎听他说得坚决,知他一心想要救人,倒非出于争强好胜,道:“一年不行便再多一年,只要你不觉得闷,我不赶你走便是。” 顿过一顿,莫玄炎又道:“你昨日替我疗伤,用的又是甚么内力?半点没有‘降龙十八掌’的霸道之气,难道是你那老爷爷教你的?” 晋无咎道:“不,是齐大哥教的。” 莫玄炎道:“齐高?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内力?” 见晋无咎面带疑惑转向自己,道:“你可知道昨日之伤折磨我已有多久?” 晋无咎道:“多久?” 莫玄炎道:“整整一年又两个月。” 晋无咎一惊,道:“这么久了?” 莫玄炎道:“十四个月前,我在少室山下为齐高所救,之后被一个恶僧打伤,当时十二处穴位便已气流不通。” 晋无咎道:“你便如昨日那般昏昏醒醒,维持十四个月?” 莫玄炎道:“魔界中无人叨饶,我在这里安心养伤,‘魔界森林’也有缓和经脉损伤的灵果,我日常运功小心一些,前面这十二个月过得倒也不算煎熬。” 晋无咎道:“可是昨天……” 莫玄炎道:“昨日我正要杀你,一口气没能缓得过来,直接晕了过去,这病痛常常来得不是时候,便连我自己也摸不准规律。” 晋无咎道:“不是时候?应该正是时候才对罢?” 莫玄炎回想昨日情状,若非自己忽而昏厥,一剑杀了晋无咎,亦不会有此刻活蹦乱跳的自己,自觉无理,嫣然一笑,道:“说得也是。” 说话间二人已穿越“魔镜”来到“魔井”,晋无咎恰好瞧向她的侧颜,见她眉言目语千娇百媚,竟不由痴了。 莫玄炎见他看个不停,道:“怎么了?” 晋无咎这才转过头去,道:“只可惜你冷若冰霜,否则常如这般露出笑容,可不知有多迷人。” 莫玄炎道:“我一身热力,你却觉得我冷若冰霜?” 晋无咎道:“一身热力属于内功,与性子何干?你外热内冷,那是天生如此,勉强不得。” 穿过“魔井”,来到昏黑的不周山脚,晋无咎道:“这不周山又得要你带路了,我是摔下来的,不知道该怎么爬上去。” 莫玄炎道:“不必。” 轻轻抽出随身“句芒剑”,暗中一道火焰升空,好似顺着气流徐徐飘上,慢慢将山头浸染,道:“这不周山看似死气沉沉,却处处是小鬼们的眼睛,他们知道我轻易不会来此,既然站在这里,又以‘句芒’示警,必会前去通报,我们便在这里等两只小鬼前来拜见。” 不周山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归氏兄弟一时还到不了,莫玄炎回入先前话题,续道:“齐高救我时,甚至不敢运功。” 晋无咎道:“为甚么?” 莫玄炎道:“只因本门内力与众不同。若是两股至阳之力压迫‘足太阳膀胱经’,经脉便难以承受,但若阴盛阳衰,寒热相冲,立时便要了我的命。” 晋无咎回忆起蟠龙谷中任寰简述盘龙武学,听莫玄炎所言与之不谋而合,点了点头。 莫玄炎又道:“可是昨日,你近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打通我‘胞肓’、‘膀胱俞’二穴,你所学内功阳刚中带有柔韧,正是我内伤的命里救星。” 晋无咎道:“也没那么严重,我能帮得上忙,自己也是挺开心的。” 莫玄炎道:“可若齐高也懂得这套心法,何以当时不运功救我?” 晋无咎语塞,心道:“齐大哥天生内力偏于阴柔,因而六条阳脉无法练成这套呼吸心法,但阴力救人又立即致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间全然想通,齐高空有一身内力,却无法相助心爱女子,只能眼睁睁看她受苦,这份心境何等凄凉无奈?嘴唇微动,便想转述齐高心底爱意。 转念却想莫玄炎毕竟被沈碧痕称作“大嫂”,虽有她亲口否认,但两家的感情纠葛,旁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一句话已到嘴边,又再生生咽了回去。 莫玄炎道:“可是最近这一两个月,我的内伤忽然恶化,有时吐一口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活着,‘空心杨柳’又要将近两年方能食用,我一个人无处倾吐,常以为大限已到,天意让我空有救命仙丹,却等不到那一日,谁知你竟会不期而至。” 第十七回 玄夜句芒⑧ 晋无咎见她平心静气言及生死,道:“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你周全保你平安。” 心中却想,若是当初与纤纤在一起时,也能拍着胸膛讲出这句话,一切会不会又有不同? 说话间山腰出现两盏油灯,二人一先一后自左侧绕一大圈来到山脚,再一路走来,暗夜中看不见太远,两盏油灯忽隐忽现,想是沿途有不止一棵所谓“鬼树”阻隔。 晋莫并肩无言,只默默等二人走到跟前,发现正是归氏兄弟,归铜柱走在前边,归铁树跟在身后,除各自提灯,归铁树手中还提有一个菜笼。 归氏兄弟四膝跪地,齐声说:“见过莫师妹。” 又对晋无咎道:“晋兄弟。”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对趋炎附势之辈全无好感,又在西安城受卓凌寒指教,更见不惯归氏兄弟卑躬屈膝,随口“嗯”得一声,微微皱眉扭过头去。 莫玄炎看出他心中不快,道:“起来说话,以后你们两兄弟见了我,也都不必跪了。” 归氏兄弟对视一眼,非但不敢起身,反将头垂得更低,归铜柱诚惶诚恐道:“是不是我们兄弟俩做错甚么,得罪了莫师妹?” 莫玄炎道:“起来说话。” 归氏兄弟听她重复一遍,不敢不起,不知是吉是凶,归铁树递上菜篮,双手颤抖,归铜柱道:“这是家中厨子特意为莫师妹准备的饭菜,都是莫师妹爱吃的,也有晋兄弟的一份,希望能合莫师妹晋兄弟的口味。” 莫玄炎道:“放下罢。” 归铁树道:“是。” 将菜笼放在莫玄炎脚下,从头至尾手足战栗,满目惶遽。 莫玄炎取出信封,道:“随你们亲自去西安府还是托丐帮弟子转交,总之这封信到不了卓帮主手中,你们两个不想做鬼也不成了。” 归铜柱双手接过,连声道:“是,是。” 莫玄炎更不理他,提起菜笼递到晋无咎面前,道:“无咎哥,我们走。” 晋无咎初次被人这样称呼,下意识伸手接过,莫玄炎挽住他的右臂,回入“魔井”深处,留下呆若木鸡目送背影的归氏兄弟。 走出“魔井”光圈,莫玄炎松开左手,道:“那两只小鬼家的厨子手艺不错,你要现在吃么?” 晋无咎道:“肚子里全是果子,还不怎么饿。” 莫玄炎道:“我也一样,那我们先去练功。” 晋无咎道:“我才知道,原来你受伤痛折磨一年有余,又有最后四处穴道没能打通,要多注意身子才是。” 莫玄炎道:“昨日的确有些虚弱,睡过一觉神清气爽,练功两个时辰竟然不累。” 又道:“你呢?吐了那么多血。” 晋无咎道:“吃完第一颗果子便已好了大半,今日醒来后也不觉得疼了。” 二人踏浮石来到“魔镜”左侧,将菜笼放于角落,再度分上“四面魔方”与“六面魔方”各自修练。 晋无咎练完一遍呼吸心法,见莫玄炎不知何时从“六面魔方”移步“魔球”,双膝紧并,跪坐于小腿之上,左手横于脐高,掌心摊开向上,右手呈兰花指竖于胸前,双目轻闭,看来恬静悠然。 晋无咎从未见过这般运功姿势,不以为意,大喇喇盘膝坐下,运起卓凌寒的内功心法,完成时耳畔剑声不绝,莫玄炎又已在“六面魔方”挥洒剑意,亦不甘示弱,双掌先后而出。 第一招“亢龙有悔”过后,“四面魔方”只轻微摇晃,自己稍一移步,竟而站稳,第二招“飞龙在天”一上一下,落足点恰到好处,知道又有小进,心中暗喜。 打完“见龙在田”与“鸿渐于陆”,一个调整不当,又出“四面魔方”,落地后紧跟“潜龙勿用”、“突如其来”,直至一套掌法打完,莫玄炎已在一旁看着自己。 二人练完两场,身上都有汗渍,洗浴更衣后,踩浮石来到“魔镜”中心“魔塔”,莫玄炎回身道:“篮子给我。” 晋无咎道:“没事,我可以提着。” 莫玄炎从他手中拿过菜笼,脚下一跃已踩上梯柱,双足更不停顿,左右交替,晋无咎只见一团火焰扶摇直升,不多时已在塔顶凉亭,哑然失笑,心道:“我哪有玄炎的轻功?还和她抢甚么?” 他这时轻身功夫已有些根基,只不过还做不到莫玄炎那般灵动迅敏,百丈“魔塔”虽不太快,可要攀上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凉亭空间局促,仅有三尺见方,地板支柱圆顶仍是蓝玉而成,晋无咎初来此处,“魔方”、“魔镜”皆在脚下,远不如近看时那般庞大,身后“魔殿”、“魔界森林”一览无遗,身前视线亦可越过魔镜山洞,依稀瞧见不周山的轮廓。 莫玄炎手指不周山,道:“此处位于魔界至高,其实是不如不周山的,且魔界在明,鬼界在暗。” 晋无咎道:“那我们做甚么,对面岂不看得清清楚楚?” 莫玄炎道:“恰恰相反,我们能瞧见不周山的山形,那些小鬼却看不到这里。” 晋无咎奇道:“怎会这样?” 莫玄炎道:“魔鬼二界之间隔了一层物事,我们称之为传说中的‘结界’,但其实没那许多玄妙,这层东西确然存在,我说不上来叫作甚么而已,想来与‘魔殿’后门的那些单向通道有些类似。” 晋无咎若有所悟,看着莫玄炎手中菜笼,道:“原来这上边这般窄小,无桌无椅,用餐只怕不大方便。” 莫玄炎道:“小有小的妙味,你别摔下去便好。” 在一侧支柱按下一个按钮,四柱各在一侧呈现张口,四块宽平护栏自内而外缓缓延伸,将凉亭围圈,护栏恰在膝高,可当长椅供人入座,同时左右各出半面石板,移至中央交汇,拼合成一张狭长餐桌,将二人分隔两边。 莫玄炎道:“怎样?” 晋无咎道:“妙极。” 将菜笼中的四菜一汤排成一排,盛一碗饭给莫玄炎,自己也盛一碗。 莫玄炎道:“归家没甚么出息,从老鬼到小鬼个个贪吃,不周山上寸草不生,鬼界中死水无鱼,这些飞禽游虾、素菜菌菇,都是小鬼们大费周章从外界带回。” 晋无咎接连三顿以果实为餐,饭菜味美鲜香,对归家有没有出息倒不怎么挂心。 二人相对吃得几口,莫玄炎忽道:“先前以为你一身内力是你口中‘老爷爷’传授,却被那齐高引开话题,害我忘记问你一个问题。” 晋无咎道:“甚么问题?” 莫玄炎道:“你说你的老爷爷是我教前辈高人,却只与中峰夏昆仑打成平手,自己不觉得奇怪么?” 晋无咎道:“我说了老爷爷内力全失,若是他内力还在,便是十个夏昆仑也打他不过。” 将当日阴阳双链激斗阴阳双手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莫玄炎张大妙目,道:“老爷爷用阴阳双链?” 晋无咎极少见她玉容变色,道:“对啊,怎么了?” 莫玄炎道:“阴阳索刃正是师尊大人惯用兵刃,怎会有这种巧合?” 晋无咎忽道:“对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莫玄炎道:“嗯?” 晋无咎道:“我亲耳听见夏昆仑叫老爷爷作‘教主’,不知道和你说的‘师尊大人’有没有甚么关联?” 莫玄炎更是惊讶,道:“教主便是师尊大人,师尊大人便是教主,我教弟子中稍有出息那些,可得师尊大人亲自点拨,另有一些不够资格,难见师尊大人一面,便只惯称‘教主’,可是……” 晋无咎道:“可是甚么?” 莫玄炎道:“师尊大人二十七岁那年打败老教主,至今在位已有三十三年,魔神二界与“青龙殿”皆只一门之隔,爹爹与沈师叔又是师尊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那蓬莱仙谷中的老爷爷又怎会是师尊大人?难道是老教主?” 晋无咎掰着手指掐算数下,道:“照你的说法,师尊大人今年六十整寿,老爷爷大概也是这个岁数,若老爷爷便是老教主,便成了和师尊大人差不多年纪,不是很奇怪么?” 莫玄炎道:“这个是我出生前十多年的事,我从未细问过爹爹,下次见面的确值得一问。” 顿了一顿,莫玄炎道:“无咎。” 晋无咎寻思只一转眼,她又改口叫回自己“无咎”,道:“啊?” 莫玄炎道:“你是卓帮主的弟子,丐帮与我教多年来是敌非友,你毫无征兆的出现,救下我的性命,又来与我说这些有可能关乎本教重大秘密的细节,到底有没有甚么图谋?” 晋无咎冷冷道:“你既生出这种怀疑,我便是告诉你,小哥哥小姐姐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只要你不像盘龙魔教那些恶徒一般双手沾满鲜血,我也绝不会允许任何正道中人伤你半分,你会信么?” 莫玄炎道:“我信。” 晋无咎心意微和,道:“我也不知道归家兄弟怎么盯上我的,登州府码头那么多船只,我偏偏就上了他家那条,也是命里注定你我相见,能救下你这么好的姑娘,我反而庆幸自己来到这里。” 莫玄炎道:“我也是,是我失言,愿意受你责罚。” 晋无咎道:“责罚便罢了,今后一年都要朝夕相对,你不要心里偷偷怀疑我,我已谢天谢地。” ------------------------------------------------------------------------------------------------- 【注】 1《山海经》中,臾区划五行,火正祝融、金正蓐收、水正玄冥、鲧布息壤、木正句(音同“勾”)芒,本书中根据剧情需要,“息壤”与“句芒”选择的颜色与传说中有较大出入,敬请读者见谅。 2空间图形中,正多面体(对应书中“魔方”)只能有五种:用正三角形作面的正四面体、正八面体、正二十面体;用正方形作面的正六面体(正方体);用正五边形作面的正十二面体。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搜索五种正多面体的大致形状,辅助对书中“魔方”的理解。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① 魔界与天相隔,晋无咎每日醒来练功,热了便洗,饿了便吃,累了便睡,不去细数在“魔殿”左侧自己卧室睡过有一两百次还是两三百次,更不知晓外界过去有多少天。 魔界终年清凉,并无冬夏之分,晋无咎百如一日,持之以恒,内功掌法于不知觉间精进,“四面魔方”与“六面魔方”上皆能完成整套“降龙十八掌”,又练过一段时间,对侧“八面魔方”、“十二面魔方”、“二十面魔方”上又能站稳。 这日二人来到魔球相对,一者盘膝一者跪坐,各自出掌与对方相抵,先各出气流试探。 晋无咎此时十二经脉环绕真气,感觉莫玄炎阳力自“劳宫”、“鱼际”、“少府”、“合谷”、“神门”五穴流入,“手厥阴心包经”、“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四条经脉自然以内力相迎,以示呼应。 盘龙内功与众不同,单练“足太阳膀胱经”,普通对手若击打后背,则正中内力聚集之所,可凭反震之力伤敌,换若正面迎击,初时或觉内里空空如中败絮,再往里探,“足太阳膀胱经”中忽有潮水涌出,稍一分神非死即伤,加之招式精微奥妙,一阴一阳突兀难防。 盘龙武学与正道名门各擅胜场,百年间不分胜败,委实有其圈点过人之处。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二人相互间知根知底,手上劲力渐增,去势却缓,但教察觉对方无从抵敌便即回收。 晋无咎有呼吸心法辅助,阴冷地铺又令多条经脉中的真气不眠不休,近日自觉又有小成,提出与莫玄炎比试内力,只望早日助她摆脱内伤之苦。 有时想想一旦内伤痊愈,便不再有留下的理由,但天下终无不散之宴席,自出蓬莱仙谷,时时经历离别,每一次不舍均不能改变甚么,慢慢习惯这种失落心境。 二人不断通过掌心互换内力,半个时辰下来竟不分胜败,双双睁眼,莫玄炎道:“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从来不缺少年英雄,不说修为单论天赋,我‘五行剑’更是六峰中的翘楚,可你修为提升之快,便连我也看之不懂想之不透,卓帮主与齐高传你功夫时,可有这般夸赞过你?” 晋无咎道:“有。” 莫玄炎道:“我已竭尽所能,竟奈何你不得。” 晋无咎喜道:“那我助你疗伤罢。” 莫玄炎道:“不可,我已说过,现下只剩七成功力,我虽胜不过你,你亦胜不过我,你助我疗伤必有消耗,到时我反噬之力再增加两成,你便抵受不住。” 晋无咎道:“那我加倍努力,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超过你了。” 莫玄炎对他双眼注视良久,晋无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怎么了?” 莫玄炎道:“没甚么,一会儿你上‘魔塔’等我,我去小鬼家里拿些酒菜,我们大吃大喝一顿。” 二人在这全无叨扰的魔界独处已有些时日,皆不像齐高那般好食贪杯,从不介意以果为餐,莫玄炎总要隔好些天才去取一次饭菜,晋无咎不知她今日怎会生出如此雅兴,自己不熟鬼界地形,随同而去反增麻烦,道:“好。” 莫玄炎往返鬼界不过一炷香工夫,一段时日下来,二人都已习惯高处用餐,这一次却是贝鱼蟹虾这些水中之物,便连两盘清炒绿叶亦不似寻常鲜蔬,反而像是形状别致的水草,入口清爽不涩,此外还有两个小壶美酒。 晋无咎自入魔界以来,第一次见莫玄炎从鬼界拿酒,想她多半因为内伤疗愈指日可期,一时高兴想要小酌,遂欣然陪同。 酒过三巡,莫玄炎俏脸泛红更增妖艳,忽道:“无咎。” 晋无咎道:“嗯?” 莫玄炎道:“你这么想早日替我打通剩余四穴,可是急着要走?” 晋无咎道:“自然不是,不瞒你说,我很喜欢这里。” 莫玄炎道:“你是喜欢这里,还是喜欢我?” 晋无咎一怔,这一问着实大出所料,纤纤与自己聊及男女情爱,立时便满脸飞红,沈碧痕虽对自己有情,言辞间亦十分含蓄,莫玄炎却从未露过娇羞,此刻更直言询问,晋无咎口中绿叶木然数嚼,竟咽不下去,呆呆凝神若有所思。 莫玄炎道:“当你知道我并未打算嫁给碧辰,对我有没有过一丝念想?” 晋无咎饮一小口,和着口中菜肴一并吞下,摇头道:“没有。” 莫玄炎道:“当真没有?” 晋无咎笑容中略带一丝凄苦,道:“你如此美艳,武功又好,倘若问我对你有没有过一丝喜欢,我会老实回答你有,可你问我念想,那是当真没有。” 莫玄炎道:“既然喜欢,怎会没有念想?” 晋无咎道:“因为我不够强。” 莫玄炎道:“不够强?那与喜欢念想又有甚么关联?” 晋无咎幽幽道:“我也曾以为没有关联。” 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 莫玄炎见他望向不周山,目光深远,似是想起极其痛苦的往事,心念一动,道:“因为那个纤纤姑娘?” 晋无咎道:“纤纤此刻,也许已经嫁给她的师哥,你在我面前说说也还罢了,出了魔界别再提起,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我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不想连累她的名声。” 莫玄炎道:“好。” 晋无咎转向她,与她四目相对,道:“我现下只想好好练功,让自己变得很强,我不想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的过完,至于女子……” 莫玄炎见他停顿,接口道:“女子是你练功之余的逢场作戏,作不得真?” 晋无咎道:“怎么会?我若将来有了妻子,必会敬她疼她,便如小哥哥待小姐姐一般。” 莫玄炎道:“那你想说甚么?” 晋无咎道: “我初见纤纤,只道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又怎会想到魔界中竟藏有你这样的容颜?纤纤在身边时,我满心想的都是和她的将来,游手好闲荒废了自己,见到你的时候,我却还不够强,现下的我配不上你,便如那时的我配不上纤纤,我若沉迷你的美色不能自拔,待他日我再遇见心爱的女子,仍然只能错过,同一个地方再三跌跟头,岂不愚蠢?” 莫玄炎听他说得诚恳,毫不吝惜对自己的赞誉之辞,将一丝秀发拨至耳后,柔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相信终有一个女子的出现,会让你庆幸当初失去纤纤。” 晋无咎假意挠痒,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滴,故作轻松一笑,道:“离开纤纤当日,我曾痛不欲生,如今和你相遇,对纤纤的挂念已淡去好些,正如我离开魔界也会不舍,但真的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见到一个新的女子,这里也会变成模糊的记忆,我相信会是这样。” ------------------------------------------------------------------------------------------------- 之后又是时光荏苒日复一日,莫玄炎受内伤所扰,内力修为处于瓶颈难有突破,晋无咎却稳步前进,在内力试探中渐占上风,莫玄炎全不懊恼,反而代他欢喜,晋无咎每每想要着手疗伤,莫玄炎总说再等一等。 这日晋无咎施以不过六成功力,莫玄炎手掌微颤,额间沁汗,竟已体力不支,晋无咎忙将内力收回,二人双双跃下“魔球”。 莫玄炎道:“一年之期未到,你内力胜过我已成事实,且你为男子我为女子,我是再也追不上你了。” 晋无咎道:“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小哥哥传我的本就是上乘内功,齐大哥的呼吸心法令我事半功倍,‘魔殿’中的卧床更教我经脉运行加速,‘魔界森林’的果子对我又有补益,再加上‘魔方’、‘魔球’令我领悟良多,才让我在短短一年间达到这等修为。” 莫玄炎道:“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晋无咎奇道:“最重要的一点?是甚么?” 莫玄炎道:“是你的努力,外人相助再多,若无自身勤恳踏实,终是枉然。” 晋无咎道:“我毕竟是受了你的好处,你不会觉得不平么?” 莫玄炎道:“倒是有那么一些,丐帮与我教已势成水火,你今日胜过了我,他日兵戎相见,我可任由你欺负了。” 晋无咎道:“我只会保护你,绝不会欺负你。” 莫玄炎扭过身去,双手在后,道:“内力原本不是我莫家长处,你内力虽强过我,要欺负我却还早得很。” 晋无咎道:“正是,你剑法精绝,我的速度比你慢了太多,招式也还不到火候,真要讲打,还是打不过你。” 莫玄炎道:“除此之外,你与人交手经验不足,这一套‘降龙十八掌’反复使出,莫说是你自己,与你朝夕相处这许久,在一旁看都看得熟了,真到生死相搏,局势千变,如何将每一掌灵活融入实战,方为这套掌法真正精要所在。” 晋无咎赞道:“小哥哥当初教我‘降龙十八掌’,也曾说过一样的意思,你真聪明,从未练过这套掌法,竟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莫玄炎道:“天下间哪套武功招式不是如此?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② 晋无咎细想确是如此,自觉无理,讪讪一笑,道:“我们去吃些果子,然后回中厅疗伤。” 莫玄炎道:“疗伤?今日?” 晋无咎道:“便是今日,我不想再拖了。” 莫玄炎道:“待我四处穴道冲破,你便要走了?” 晋无咎道:“我自想留在这里继续练功,齐大哥传给我的呼吸心法,第三层我始终不能入门,适才受到你的启发,我想在这些‘魔方’上将‘降龙十八掌’顺序打乱,看看能不能还如现在一般站稳,当然你才是魔界主人,你若不许,我便走了。” 莫玄炎恼他木讷,自顾自踏上浮石,晋无咎哪懂这些女儿家的心思,不知说错做错甚么,默默跟在身后。 吃完“魔幻果”回到中厅,莫玄炎跪坐于前,晋无咎盘膝于后,后者连日来不绝不息修练呼吸心法,对十二经脉循行穴位渐已熟知,虽不能完全叫出名字,但认穴之准,较之初入魔界之时,委实一天一渊。 伸出双手食中二指,于纯美无瑕的背脊肌肤轻轻一点,正中两侧“膈俞”,感觉真气上流,手指顺“足太阳膀胱经”中热力上行,过“督俞”、“心俞”,来到停滞不前的“厥阴俞”,“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同时催劲。 二人多日来练习真气互换,莫玄炎对他内力可算熟稔,阳力随之冲涌而上,一举破“厥阴俞”而出,与“肺俞”交汇,登觉松出一大口气,上下气流相通,“厥阴俞”受外力触碰,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忽然间想起一事,暗叫不好。 晋无咎助她冲破两侧“厥阴俞”,鼻唇沟处“迎香”与第四肋间隙处“天池”先后打开,原拟莫玄炎反噬之力经“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导引,分别至这两处穴道散出体外,孰料上下阳力忽而双双冲涌,威力大大超出想象,晋无咎一个反应不及,双脉又有损伤。 莫玄炎花容失色,未及出声让他停下,外侧经脉两处“膈关”又有二指,穿“譩譆”,越“神堂”,在自身配合之下,“神堂”、“魄户”两道阳力殊途同归,虽不互通,却能二力合击,莫玄炎叫道:“无咎,快住……” 最后一个“手”字尚未吐出,“膏肓”处又被一指按上,似刚似柔,将细如蚕丝的最后一处绷断,立觉百骸通畅,积压经年累月的滞涩一瞬间消于无形,身后晋无咎却连喷两大口血,瘫软在地。 “足太阳膀胱经”本该自上而下,莫玄炎修练盘龙内功,逆行经脉,受伤后“厥阴俞”、“膏肓”二穴以下与完好时无异,以上无内力来源,自然而然顺行而下,两个方向的力道皆阻于二穴,只因壁障太厚而无从破口,久久受之折磨,虽不怎么痛楚,胸口气闷却无时不在。 忽有外力相援而豁然贯通,上下真气如得大赦倾泻千里,竟比预想中平白多出三成,晋无咎避之不及,“厥阴俞”后“手阳明大肠经”与“手厥阴心包经”已受重创,却咬牙再出无名、小二指,“手少阳三焦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如中百针攒刺。 不想就此功亏一篑,强出最后拇指,莫玄炎伤愈之时,晋无咎最后一条“手太阴肺经”又被伤及,终于吐血倒下。 莫玄炎一个反应迟钝,未能阻止晋无咎自损,双手如梅兰共舞,顷刻间点中上身十七八处穴道,护住手上六条经脉,蓝红暗光下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将他稍稍扶正,两手自腋下穿过,轻轻倚靠在他肩头,柔声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晋无咎与一个温软娇躯紧紧相贴,淡香玉饥皆令心醉神摇,五指轻动,双手尚有知觉,轻轻搂在她的腰间,道:“我的内力还不够强,受些教训正常得紧,却也没那么容易便死,嘿嘿。” 莫玄炎又何尝与其他男子有过这般咫尺亲密?回想见面当日便被不速男子触摸,心头常有一丝恼怒,此后晋无咎举止敬重全无轻薄,日复一日慢慢放下这些不快,直至此刻纤腰为一双大手搂抱,非但没有抵触,反而倍觉舒适,心头涌上一阵柔情,双目微阖静享温存。 二人相拥良久,晋无咎道:“我接下来可得有些天不能练功了,上次见你房里有书,可以借我读一读么?” 莫玄炎道:“我房中都是武学典籍、莫家剑法,你要看么?” 晋无咎道:“既然是你家传武学,我倒不便窥探。” 莫玄炎道:“莫家武学虽然隐秘,那也要看对谁而言,你若不嫌枯燥无味,自可来我房中阅读。” 晋无咎大喜,道:“太好了。” 莫玄炎道:“今日你这条老命十成中去了八成,我扶你回房歇息,看书的事等睡醒再说。” 晋无咎确实体虚力弱,道:“好。” 晋无咎由她搀扶,回到卧房红色区域躺下,道:“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不会闷?” 莫玄炎替他盖上两件衣服,道:“你未入魔界以前,我已独自生活四年之久,你说我怕不怕闷?” 晋无咎道:“那看来是不怕的。” 说完这几句话,晋无咎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睡梦中莫玄炎被“五大十一小”围攻,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自己带她一路逃亡,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又再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路穿州过省跋山涉水,沿路惊魂无数。 好容易来到登州摆脱追杀,却被下了迷药,来到鬼界不周山,山路似曾相识,终在“转轮王薛”前的断壁处陷入绝境,眼前归氏兄弟却与慧宁虎视眈眈,更有唐桑榆一脸淫邪,莫玄炎不甘被擒,趁自己不注意一纵而下,晋无咎惊悲透骨,大声叫道:“玄炎!玄炎!” 双睑骤张,方知南柯一梦,右手已被纤柔十指握住,眼前一张晶莹如玉的娇艳脸蛋,正是莫玄炎。 莫玄炎道:“做噩梦了?” 晋无咎点点头,费劲想要起身,莫玄炎在他背上一托,扶他倚在墙上,晋无咎举起衣袖,擦去额间颈项残存热汗,将梦境大致说了。 莫玄炎道:“少林不出,‘五大十一小’便无厉害人物,慧宁与唐桑榆已未必是你对手,两只小鬼我更是动一动手指头便能要了他们的命,也值得你这般惊惶。” 晋无咎笑道:“做梦都是乱七八糟,哪是由我说了算的?” 见莫玄炎并膝跪坐,仪态优雅,道:“我睡着的时候,你一直陪着么?” 莫玄炎这才发现一直握着他手,轻轻放下,道:“我便在此运功打坐,心无旁骛,时间过得也不太慢。” 递上一颗紫色果实,又道:“吃了它,对手上经脉有些好处。” 晋无咎道:“我喉头干燥,想先漱一漱口。” 二人稍加折腾,扶持着来到“魔镜”前长椅坐下,晋无咎这才咬下果实,莫玄炎道:“感觉怎样?” 晋无咎不欲令她担心,道:“睡过一觉总有好转,再吃下这颗果子,便该好得差不多了。” 莫玄炎道:“你又想上‘魔方’打你的‘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道:“那是一定打不动的,自己运功疗伤还成,却也不用爬那么高。” 二人来到“魔球”一侧,莫玄炎使出一套“凤涅凰槃剑”,劲道速度又上一个台阶,晋无咎数月来突飞猛进,双眼本已跟得上莫玄炎的身法,可这最后四穴一通,剑若潮鸣身如电掣,脱兔往来间,再次教自己目不暇接。 回想当初决定入住魔界,所为者正是这一刻,暗暗欣慰,盘膝岸边,自以卓凌寒所授内功心法疗养六脉。 过得大约两个时辰,二人再入“魔界森林”,吃下两颗果实,“魔镜”中洗浴过后,相扶来到“魔殿”右侧卧房,莫玄炎点上案台油灯,道:“我要歇息了,你睡过三个时辰,现下还困不困?” 晋无咎摇头道:“精神得很。” 莫玄炎手指书架,道:“我想你也不困,你尽管坐在这里看书,爱看甚么自己拿便是。” 晋无咎道:“这里点着灯,会不会影响你入睡?不如我拿一本去自己房间。” 莫玄炎道:“这些书都是我莫家珍藏,你可休想带出这间房间。” 见晋无咎为难,道:“我入睡向来很快,你不必自扰。” 晋无咎见她不由分说睡下,微微一笑,扶墙来到书架前,随手拿了一本,又扶墙而回,坐到书桌前,发现书纸泛黄,边角微卷,似是过了不少年头的旧本,封面上写有“涅槃笔记”,当先二字便不认得,翻开第一页,字迹苍劲,银钩铁划,显是出自男子手笔,第一段写道: “涅槃,一切变现不为烦恼,皆合涅槃清静妙德——《大佛顶如来密因修正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皱眉心道:“这却说的甚么?为何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再往下读,第二段写道:“涅槃又译为般涅槃、波利昵缚男、泥洹、涅槃那,意译为无为、自在、不生不灭等。” 默读几遍,莫说其中含义,便是字也难以认全,不免灰心,暗道:“我要不要去换一本书?” 瞥眼又见第三第四段写道:“佛教教义以为,涅槃为将世间所有一切法都有生灭相,而仅有一本住法圆满而寂静的状态,因而涅槃中永远没有生命中种种烦恼、痛苦、苦行、轮回。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③ “佛陀降生示现成佛***,教导弟子们才渐渐有人实证涅槃,即声闻四果阿罗汉、辟支佛舍寿时取证有余涅槃,亦为生命本际,而证得佛果之人,为取证无余涅槃,当有佛教持戒清净修行者离开人世之时,许多人会尊称其进入涅槃或圆寂。” 这两段虽然语境深邃,表达却通俗得多,晋无咎不认得“涅槃”二字,却认得“佛教”二字,心道:“小哥哥小姐姐都曾说过,佛教文化博大精深,少林千百年来巍立不倒,为武林泰山北斗,和其中高僧参悟佛法脱不了干系。” 想到少室山下十八棍僧,颠三倒四追行千里,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虽不敢往深处想,对莫玄炎却已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阴差阳错来此魔界,对十八棍僧早没了当日恨意。 他将三四两段再读一遍,读到最后时若有所悟,心道:“看来这两个字指的便是和尚死去。” 随手几翻,从封面到段落,“涅槃”处处可见,不以为怪,既然书名说是“笔记”,通篇总是围绕二字,只要尽力读完,读不懂的地方,自可等莫玄炎醒来后向她请教。 之后“原始佛教”下写有四段,“分别说部”下写有一段,“大乘佛教”下又分“中观学派”、“唯识学派”、“如来藏学派”,两千余字过去,整个脑中一团乱麻,心道:“这写的都是甚么和甚么?我竟然读到了这里。” 伸拇食二指揉捏几下鼻梁,倦意又生,回想黄龙圣境“华表宫”中,亦如这般遇书即困,心道:“无人讲解,坚持读来也是无用,不如回房打坐休息。” 却见莫玄炎弓身侧卧,正妙目微张瞧向自己,原来并未入眠,道:“睡不着么?” 莫玄炎道:“你不必管我,我看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晋无咎道:“这本书我实在喜欢,却不知里头说些甚么,等睡过一觉,你教我好么?” 莫玄炎起身走到书桌前,见到《涅槃笔记》,道:“这本书怕是我自己也读不下来,却与我莫家剑法大有关联,说不上教你,你若喜欢,我陪你一同研习便是。” 晋无咎道:“那便再好不过。” 将油灯熄灭,道声晚安,想要扶墙独行,莫玄炎已跟近相扶,知道总是救她所伤,她必不肯弃而不顾,也不推脱。 ------------------------------------------------------------------------------------------------- 再睡醒时,莫玄炎已在“魔方”练功,没有浮石渡不过去,坐上长椅远观,一会觉得腹中饥饿,去“魔界森林”摘两颗“魔幻果”回到原处,吃完一颗,另一颗拿在手中。 莫玄炎一套剑法练完,来到内侧,接过他递上的果实,道:“你没有吃剩半颗给我。” 晋无咎道:“你是女子,我自不会嫌弃,哪有我先吃的道理?” 莫玄炎抿嘴一笑,道:“都是一样的。” 咬完一半后递还给他,道:“走,陪你读书去。” 莫玄炎点亮油灯,将两侧座椅搬至一边,在晋无咎右首边坐下,见他手指“涅槃”二字,道:“这两个字读作‘涅槃’,便是‘凤涅凰槃’中的两个字,本意为圆寂。” 晋无咎道:“我只以为和尚死去叫作‘涅槃’,圆寂又是甚么意思?” 莫玄炎道:“你说得并不全错,不过是古人对于不同身份之人死去,给予的不同说法,天子死去可作‘驾崩’,诸侯死去可作‘薨逝’,佛祖死去可作‘涅槃’,与‘圆寂’大意相同。” 晋无咎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家传剑法和佛教有诸多相通之处。” 莫玄炎道:“这本书是我莫家祖先所著,据说虽是俗家武人,却潜心精研佛法,在五十岁那年汇集毕生所学,创出第一代莫家剑招。” 晋无咎道:“我听小姐姐说过,佛家好像是不杀生的。” 莫玄炎道:“‘不杀生’为大乘佛教‘五戒’之一,其‘不杀生’为不杀有情众生,所谓‘有情众生’,实指有灵魂之众生,为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有思想感情之众生,花草树木、地水火风属‘无情众生’,则不在佛教所言‘不杀生’范围以内。” 晋无咎道:“我在‘蓬莱仙境’中见惯弱肉强食,离开蓬莱仙谷后杀过一个船家,史宗桦伯伯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却也因我而死,小姐姐说我生死觉悟不足,让我多读些圣贤书籍,先学做人再学功夫。” 见莫玄炎艳眉紧蹙双瞳惊疑,道:“怎么了?” 莫玄炎道:“你说的史宗桦,可是我沈师叔的表兄?” 晋无咎心想史宗桦是沈墨渊的表兄,沈墨渊又是莫苍维的师弟,难怪莫玄炎立时惊觉,心下好生为难,莫沈两家毕竟是夏家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己既开此头,若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来,必会牵连黄龙圣境,弄不好还要累及纤纤,道: “对不起玄炎,这件事我不方便告诉你,你要为史伯伯报仇,找我一个人便是。” 莫玄炎道:“史宗桦是沈家的人,就算要寻仇,也该碧痕来找你,关我甚么事?” 晋无咎道:“我没对碧痕说起过这件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找我报仇。” 莫玄炎道:“你对外人还是不要说起的好,免得传到沈家耳中,碧痕早已打你不过,就算打得过,也未必舍得杀你,怕只怕沈墨渊、沈墨壤、沈碧辰三人。” 说罢又补上一句:“对了,还有碧仁。” 晋无咎道:“碧仁?沈碧仁?那又是谁?” 莫玄炎道:“说了你也不认得。” 晋无咎听她称谓中显然亲沈碧仁而疏沈碧辰,不知是个甚么来头,见她不说,也不以为意,微微笑道:“我知道史伯伯的身份,自然不会傻到去告诉沈家的人。” 莫玄炎不再陪他闲扯,回入先前的话题,续道:“‘不杀生’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不让有情众生因身体损毁而痛苦,同时避免这些灵魂因痛苦心生怨恨,继而前来报仇;二是增长慈悲心,令自己更易平静,更易契合修行。” 晋无咎道:“小哥哥传我‘降龙十八掌’前要我立下重誓,绝不能滥杀无辜,应该也是这个用意。” 莫玄炎道: “佛家主张不杀生,旨在众生平等的慈悲心肠,一切众生皆有生存的权利自由,我们自己怕受伤害,畏惧死亡,众生无不皆然,众生类别虽有高低不同,但众生生命绝无贵贱尊卑之分,如果人人懂得这种平等慈悲,则彼此一定和谐互爱,融洽无间,再无一人受到故意伤害,因而养成慈悲心肠,方为不杀生的重要之处,亦为佛菩萨化世想对你我所言。” 晋无咎喜道:“正是,正是,我出蓬莱仙谷以后,不止一次想过,为何外界会有这许多恩怨仇杀?为何不能像蓬莱仙谷的村民一般和睦相处?你竟能说出这么好的道理,咳咳……” 他一个情绪激动,牵引肺经伤痛,咳嗽连连。 莫玄炎伸左手轻拍他背,道: “这是佛经中最浅显的道理,我莫家祖先信佛者众,入驻盘龙峡谷后才不怎么信了,如爹爹便只爱习武,嫌读经浪费时间,我反倒不怎么厌恶,只可惜浅尝辄止,领悟不多,稍微深奥一些便不懂了,好比这本《涅槃笔记》,我便读得一知半解,莫家祖训是说欲练莫家剑法,必先读《涅槃笔记》,爷爷爹爹却说这本书没甚么用,莫家剑招经历过四次去粗取精,已留不下《涅槃笔记》中的影子,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晋无咎忽道:“佛学讲求不杀生,莫家剑法却招招致命,二者不是背道而驰么?” 莫玄炎道:“你的‘降龙十八掌’,难道不是招招致命?你却为何要学?” 晋无咎回想卓凌寒传掌时的教诲,沉思良久,道:“我懂了,如果用来为善,则武功越高得益越多,如果用来为恶,则武功越高危害越大。” 莫玄炎道:“便是这个道理,由我告诉你这些,终不如由你自己悟出。” 顿了一顿,莫玄炎又道:“你可还记得来到这里当日,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晋无咎道:“甚么问题?” 莫玄炎道:“你问我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晋无咎道:“我想起来了,你那时不肯告诉我。” 莫玄炎道:“我没有杀过人,‘句芒’并无剑下亡魂。” 晋无咎心想“句芒剑”铸炼完美,自身已有二十五条人命,莫玄炎显然对此毫不知情,这件事又无论如何怪不到她身上,奇道:“你没有杀过人,当日为甚么不说?” 莫玄炎道:“当日你与我毫不相干,我为何要对你有问必答?” 晋无咎不知她是否话中有话,双颊微微一红,不敢多想,幸而油灯火焰原本红黄,莫玄炎并未看出他脸色变化。 晋无咎道:“那日你若不昏倒,会不会当真杀我?” 莫玄炎道:“没杀过人不代表不会杀人,这魔界也不是外人说进便能进的,两只小鬼若敢踏入‘魔井’,左腿进斩左腿,右腿进斩右腿,你整个人都在井内,你说我杀你不杀?” 晋无咎听她说得冷淡,微觉失望,“哦”得一声。 莫玄炎拍得许久,左臂微酸,听他咳声已停,收回左手,道: “说起‘涅槃’,原是巴利文发声,早在佛陀出世前,身毒已有这两个字,后渐为佛家所用,‘涅槃’本意为不生不灭,超离生死烦恼,安住永恒快乐境界,与‘圆寂’一个意思,功德圆满是为‘圆’,业障灭尽是为‘寂’,‘涅槃’为佛家修行所达最高理想,并非所有修行人离世后皆可称为‘涅槃’,须修行有一定成果,能跳出六道轮回、了生脱死才行,一般佛家中有持戒清净的修行者离开人世,人们会尊称此人‘进入涅槃’或是‘圆寂’。”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④ 她说完这些,见晋无咎听得痴痴入神,竟有些魂不守舍,道:“怎么?很难懂?” 晋无咎道:“你这般说法,我一下子明白许多,小姐姐从未教我读过佛经,有些字眼我一个个问你,你愿意解答么?” 莫玄炎道:“自然要解答,若不能说到让你明白,这些话反倒成了对牛弹琴,浪费力气。” 莫玄炎应完他的疑问,续往后翻,向他讲解原始佛教中何为“因缘法”,何为“五受阴”,何为“十八界”,何为“世间集”,何为“世间灭”,何为“生”,何为“灭”,又顺便解释何为“无明”,何为“贪爱”。 晋无咎一点即透,不多时已将“原始佛教”四段文字读懂,叹道:“佛祖普渡众生,这些道理自是好的,但我哪里做得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 莫玄炎噗嗤被他逗乐,道:“我们都是凡人,何来佛祖的高宏境界?懂得这些道理已很难得,若是人人都去出家为僧,这世上哪还有人?” 晋无咎笑道:“我便也是这个想法。” 读完“原始佛教”下四段文字,进入“分别说部”,莫玄炎又再说到何为“出世间”,何为“贪嗔痴”,何为“渴爱”。 晋无咎往后翻得几页,见“大乘佛教”下又分三派,大段文字看得头皮发麻,道:“你说这么久,累么?” 莫玄炎道:“是有一些,你听这许久,累不累?” 晋无咎道:“我怕你说得再多,我也记不住了,你既不赶我走,这本《涅槃笔记》也不急在一时,我今日拿来多看几遍,不如明日你再继续教我。” 莫玄炎道:“谁说我不赶你走?趁你现下受伤斗不过我,乱棒将你打出。” 晋无咎知她说笑,道:“没想到我误入魔界,非但能每日练武,还能每日读书,回头真得找个机会,好好谢谢归家兄弟,让我阴差阳错来到这里。” 莫玄炎道:“你来到魔界,最大的收获便是习武修文?” 晋无咎道:“最大的收获,自是结识你这个朋友。” 莫玄炎嘴角轻扬,站起身将座椅搬到对侧,道:“算你会说话。” 独自去“魔界森林”摘回两颗果实,与晋无咎分食后,将他扶至湖边座椅,见他手拿《涅槃笔记》,也不打扰他温习,自行去“魔方”处练剑。 晋无咎对她背影痴痴出了会神,想起她不让自己将书带出卧房,这时却不管不问,看来临睡前不过随口戏言。 ------------------------------------------------------------------------------------------------- 此后一连数日,莫玄炎练功之余,每日里抽些时间与晋无咎翻开这本《涅槃笔记》,“大乘佛教”篇后罗列诸多与“涅槃”相关经文,读来拗口常常不知所云,好在每一段经文标有出处。 《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大般涅槃经》、《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佛临涅槃记法住经》、《佛入涅槃密迹金刚力士哀恋经》、《佛说文殊师利般涅槃经》、《佛说净饭王般涅槃经》、《涅槃无名论》,总共八部,书架内皆有收藏。 莫玄炎一直以来勤武疏文,闷了便看一些,却也不求甚解,这些日子时与晋无咎共同钻研,遇见不明之处便查阅经书,随时间慢慢推移,自觉获益良多。 这日“佛典”篇完全参透,莫玄炎翻回至《大般涅槃经》九条偈语,道:“莫家剑法中大量剑招名目出自这里,我之前只知囫囵吞枣,将它们全部记下,却没想到其中包罗这许多佛学文化。” 晋无咎叹道:“能将佛学文化融入剑招名目,莫家剑法每招每式定然蕴藏深刻内涵,只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莫玄炎道:“你也想学莫家剑法?” 晋无咎道:“要是你肯传授,我当然求之不得。” 稍待片刻,身旁迟迟无声,转头看去,灯火中莫玄炎垂首蹙眉若有所思,晋无咎轻声道:“玄炎?” 莫玄炎淡淡道:“未必便是福分。” 晋无咎听她话里有话,回想相识一年,从未见她如这般意味深长,奇道:“玄炎,你可是有甚么心事?” 莫玄炎道:“没甚么。” 晋无咎道:“我知道,莫家剑法是你家传绝学,我终究是个外人,你别多心,我以后不说便是了。” 莫玄炎薄唇微噘,道:“你根本甚么都不知道。” 晋无咎更是不解,道:“那你说不说给我听?” 莫玄炎道:“不说。” 晋无咎料想关乎甚么家族秘密,不便追问,有心让她忘记眼前不快,若无其事翻至一页,道:“我还是更喜欢这《佛临涅槃记法住经》中的文字。” 《佛临涅槃记法住经》由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而译,说的是佛陀临近涅槃,因悲愍众生,对阿难诉说生平后,指引他应当效仿自己,对正法勤加护持,令其不灭,而留给自己则只大涅槃这一件事。 阿难悲痛欲绝,问佛陀道,不知如来为各种有情生命所传无数亿年勤奋苦修的无上正法,佛灭后于世间犹能留存多久?诸多友善天人与阿修罗会否逐渐隐去?世尊以慈悲之声告诉阿难,我的正法在我灭后,在世间住留一千年,届时诸多友善天人与阿修罗将逐渐隐没不现。 接下来的漫长篇幅,世尊自“我涅磐后第一个百年”、“我涅磐后第二个百年”,直至“我涅磐后第十个百年”,教中盛行从“学法”,到“寂静”,到“正行”,到“远离”,到“法义”,到“法教”,到“利养”,到“乖争”,到“事业”,最后到“戏论”,因缘令正法灭。 世尊觉悟成佛,早已超脱生死,阿难、声闻、菩萨、天龙、夜叉、人、非人等各种众生,听闻佛陀预言,与各种比丘修行业报之差别,皆增悲哀感叹,相信奉行。 晋无咎身为俗世中人,修为更远不及阿难等众,待莫玄炎解完全篇,亦只唏嘘不已。 莫玄炎道:“我教‘青龙殿’中藏有祖师爷所创最高绝学,据说其中便有来自这《佛临涅槃记法住经》的灵感,可最高绝学毕竟无人突破,灵感源于何处,不过是我们后人毫无来由的臆测。” 晋无咎默然。 其后“涅槃典籍”篇中,各摘录《大乘起信论》、《肇论》、《中论》、《楞伽经》、《阿含经》五部典籍中少量文字,莫玄炎道:“这几部经书中又是密密麻麻,被莫家入我教第一代祖先带入盘龙峡谷,至于你面前的这些,都是被挑剩下的。” 晋无咎道:“那可真是便宜了我们。” 莫玄炎道:“我在峡谷北峰倒是见过这些经书,但当时爹爹日夜督我练功,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看。” 晋无咎道:“我缠着你陪我一起读书,会不会耽误你?” 莫玄炎道:“你说呢?” 晋无咎道:“真是对不住了,你这里还有没有甚么简单些的文字?这些佛经实在太难,没有你在,我怕是没一句能读得通。” 莫玄炎冲他又一噘嘴,似嗔似怨,道:“没有。” 晋无咎道:“我不能这么自私,你别管我了罢,单只教给我的这些,已够我温习好一阵子,待我当真全部弄懂,内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莫玄炎不去理他,往后翻至“分类”篇,道:“大乘涅槃种类有四,唐玄奘大师于《成唯识论》卷十云……” 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左手举起,在他小臂上轻轻一拍,道:“还不专心,找打。” 晋无咎只得闭口,莫玄炎方转似笑非笑,续道:“涅槃义别略有四种,可这四种,无人答惑无书参阅,我也难以尽解。” 晋无咎顺她修长食指,见纸上赫然写道: “一为本来自性清净涅槃,谓一切法相真如理,虽有客染而本性净,具无数量微妙功德,无生无灭湛若虚空,一切有情平等共有,与一切法不一不异,离一切相一切分别,寻思路绝名言道断,唯真圣者自内所证,其性本寂故名涅槃。 二为有余依涅槃,谓即真如出烦恼障,虽有微苦所依未灭,而障永寂故名涅槃。 三为无余依涅槃,谓即真如出生死苦,烦恼既尽余依亦灭,众苦永寂故名涅槃。 四为无住处涅槃,谓即真如出所知障,大悲般若常所辅翼,由斯不住生死涅槃,利乐有情穷未来际,用而常寂故名涅槃。 一切有情皆有初一,二乘无学容有前三,唯我世尊可言具四。” 晋无咎道:“这段文字很难么?好像是说一切有情众生都能入第一种涅槃,然后,然后,只有佛陀能入第四种涅槃。” 莫玄炎道:“所谓‘二乘无学及有学’,我也知道甚么意思。” 稍加注释后又道:“只不过听爹爹说,这里四种涅槃恰好对应我莫家剑法四重境界,莫家祖先呕心沥血,一代一代传到我的手中,始终未能到达最高。” 二人灭灯起立,穿过光圈来到“魔界森林”,这时晋无咎六脉复原有七八成,每日里呼吸运气皆无大碍,莫玄炎只以单手挽他右臂,想他万一足下不稳,自己能及时察觉便好。 孤男寡女在这避世离俗之所肢体相触,发乎性情止乎礼义,晋无咎心底敬重全无邪念,莫玄炎得他舍己相救,亦觉该当如此。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⑤(上) 晋无咎回想起巨轮底层任寰所言,接先前话题道:“任何武功想要修练到最高境界谈何容易?便是盘龙师尊大人,对自家武学也练到不过十之六七。” 莫玄炎道:“你知道得可真不少,这些话又是谁告诉你的?” 晋无咎始终不便透露与夏任两家相识,一脸诚恳道:“玄炎,这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绝无害你之心,你相信我,若是……” 莫玄炎抢道:“我随口一问,相信你总要说的,我不急在一时。” 晋无咎微觉奇怪,暗想话中是否别有含义,又听她道: “师尊大人阴阳双索又胜我莫家剑法一筹,单只十之六七,便足以号令教中上下,据说‘青龙殿’内藏有上乘武学典籍,历代师尊大人接任之时,所用兵刃也是五花八门,可一旦入主‘青龙殿’,过不多久便会改用双索,武功大进令六峰臣服,自是从典籍中得到莫大助益。” 晋无咎道:“我听说师尊大人钟爱你的爹爹胜过钟爱碧痕的爹爹,有传位之念。” 莫玄炎道:“前半句许是有的,后半句则是你道听途说,师尊大人这些年性情大变,我莫家在北峰看似地位尊崇,实则处处受制处境堪忧。” 晋无咎心道:“她说的是沈家。” 莫玄炎不知他的心思,仍只抬眼望树,幽幽道:“莫家自入盘龙峡谷,慢慢重剑法而轻佛法,一代一代变本加厉,其中好处显而易见,坏处却也一目了然。” 晋无咎道:“甚么坏处?” 莫玄炎将一缕发丝拨至耳后,道: “既是莫家子女,天大的坏处自当一力承担,我只关心莫家剑法历经多番蜕变,有没有过滤掉真正的精华,好在这些招式并未失传,我有时也会重拾试演,实则是想找出其中根源,令莫家剑法更上一层楼,方为振兴家族的重中之重,否则整日介无脑苦练,爹爹只我一个女儿,我莫家终究式微。” 她说出长长一段,扭头见晋无咎眼望自己呆呆出神,道:“你看甚么?” 晋无咎道:“和你相处越久,我越能懂得小姐姐说过的话,你胸怀大志、上进专心的模样,真的好美好美。” 莫玄炎道:“我穿成这样在人前大摇大摆,你不会觉得我不够端庄?” 晋无咎道:“当然不会,我知道你优雅清高,实在是个很好的姑娘。” 莫玄炎冲他一眨左眼,道:“那你对我,有没有过一丝念想?” 晋无咎心跳怦然,眼望前方,深吸一气,令自己平静下来,道:“我对你的念想何止一丝?但是现在的我还不够强。” 莫玄炎道:“怎样才算够强?” 晋无咎道:“至少要强过你,否则凭甚么保护你?” 莫玄炎道:“强过我,那可得要多久?” 晋无咎又道:“一年。” 莫玄炎道:“一年?真的假的?” 晋无咎道:“上一次我们一年之约,你也曾如这般怀疑过我。” 莫玄炎道:“上一次你是为了救我,才会拼命努力,这一次你又为的甚么?” 晋无咎道:“为了我的终身,不行么?” 他说完这九个字,早已面红耳赤,初入魔界的他一心只想练功,只在临睡前才会想到,倘若自己早些努力,与纤纤或许不会分开,每日带着这种淡淡愁思徐徐入睡,毕竟告别了最伤心断肠那段时日,想到纤纤已不是万念俱灰。 一晃又再数月经年,纤纤依稀成为一道遥远伤痕,虽犹隐隐作痛,却不揪心刺骨,换而整日面对艳若桃李的莫玄炎,常常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加之有沈氏兄妹夹杂其间,对她好感一边苦苦压抑,却也一边层层堆累。 待相助打通最后四穴,莫玄炎非但未有流露逐客之意,反而倍加关心照顾,他则依然不敢往深处去想,惟有每一次假借它事自教分心,直至莫玄炎又一次娇声挑逗,终于内心决堤,将心底声音一吐而快,整个人既感轻松又觉羞愧,不敢看她,惴惴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甚么。 莫玄炎却是一如既往的神色淡然,抽回左手,十指扣于身后,翩然独去,走出十步停下,更不回头,背对晋无咎道:“我便等你一年。” 晋无咎痴痴望她背影,许久笑出一声,在手背上一连掐好几下,惊觉一切竟不在梦中,说不出上一次如这般喜悦是甚么时候,又仿佛从未有过,强行提醒自己镇定下来,喃喃自语道:“玄炎这是,这是愿意许我终身。” 莫玄炎道:“你说甚么?” 晋无咎道:“你不扶我了么?” 莫玄炎道:“你是要强过我的男子,哪用得着我扶你?自己走。” 继续迈步前行,直至隐入光圈。 ------------------------------------------------------------------------------------------------- 《涅槃笔记》至此已入尾声,次日莫玄炎说到涅槃之“常”、“乐”、“无我”,再将最终“意义”篇归纳完毕,二人总算啃完莫家祖训中提到的这本手书,晋无咎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可以继续练功,我想再写一封信给小哥哥小姐姐,向他们报个平安。” 莫玄炎道:“你写便是了,上次那封送出,也不见两只小鬼带来回信,看来你的死活在他们心里也不怎么要紧。” 晋无咎笑道:“小哥哥小姐姐有自己的事要忙,我只管汇报,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便能安心了。” 再过一日,二人洗漱用餐后,莫玄炎回入一趟右侧卧房,出来时双手各持一剑,晋无咎看双剑长相大同小异,自柄至鞘雕工精细,却都不是“句芒剑”,道:“这两柄是?” 莫玄炎递上左手宝剑,晋无咎接过,抽出后眼前一闪,剑身竟镶满宝石颗粒,本已微微泛蓝,在魔界蓝光普照下散射出去,漫空中闪现道道细直光柱,将整个魔界点缀得迷离虚幻,莫玄炎道: “这两柄剑珠光宝气,我嫌它们刻意浮华,不如‘句芒’鬼斧神工,平日里不怎么拿来使用,可说到剑刃锋锐,实比‘句芒’差不太多。” 晋无咎点点头,莫玄炎所言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⑤(下) 说话间二人踏浮石来到“魔球”一侧,莫玄炎又道:“当年爹爹得到‘句芒’,句芒是一位男子,既是木神,又是春神,爹爹想到春神中另有一位女子,名曰‘简狄’,于是找人铸炼一柄‘简狄’,想与‘句芒’配成一对,便是我手中这柄。” 晋无咎道:“那我这柄又是甚么来头?”莫玄炎道:“待‘简狄’铸成,爹爹又觉得不对,想起这简狄本为帝喾次妃,才让铸剑师再去铸炼一柄‘帝喾’,便是你手中那柄。” 晋无咎暗想起初分明只句芒一人,愣是被莫苍维拖家带口扯出帝喾简狄,更教世间多出另外两柄宝剑,不禁莞尔,定睛看去,见剑身靠近剑锷处果然写有“帝喾”两个小字,他并不认得这个“喾”字,听莫玄炎说了,暗暗记住,又听她提到铸剑师,不知与任家有无关联。 莫玄炎见他神态木然,道:“不喜欢?” 晋无咎忙握紧“帝喾剑”,道:“不不不!是你给我的,我怎会不喜欢?” 莫玄炎道:“喜欢的话,便再不可离身。”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剑在人在,剑……” 莫玄炎抢道:“谁要你说这个了?” 又道:“自今日起,我便将这‘帝喾’送你,但有一件事可得先说清楚。” 晋无咎道:“你说。” 莫玄炎道:“帝喾虽贵为三皇五帝中的第三位帝王,紧随炎黄,开启尧舜,明君圣德自有风范,我却不怎么喜欢他。” 晋无咎奇道:“既是明君,为甚么不喜欢?” 莫玄炎道:“帝王都是三宫六院,我是女子,为甚么要喜欢他?” 晋无咎道:“三宫六院是甚么?” 莫玄炎道:“卓夫人教你读书,没对你提过男人三妻四妾的事?” 晋无咎道:“甚么?那岂不是比猪头还无耻?” 莫玄炎只随口一说,不想引得他如此情绪激动,不以为然道:“你是男子,这样的事对你岂不是好?天下间多有认命女子,却一定不会是我。” 晋无咎道:“你开甚么玩笑?猪头说他有两个老婆时,我心里骂了他不知多少遍,我娶一个女子,一辈子便只待她一个人好,我宁可孤独终老,也绝对不娶二妻。” 莫玄炎道:“男人总是好色者多,谁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兴起说得好听。” 晋无咎道:“我是不知道为甚么天底下会有猪头那般不要脸的人,我只知道小姐姐怀小宝宝的时候,小哥哥来到蓬莱仙谷日夜守护,甚么牟庄大会盟主之位一概不稀罕,在我眼中,小哥哥这样才是真正的大英雄,我若有了妻子,也定要让她像小姐姐一般快乐。” 莫玄炎芳心暗喜,双瞳掠过一闪而逝的一抹愁绪,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在世时相亲相爱便好,当真女子先走一步,男子另娶他人,倒也不算不忠。”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谁爱娶谁娶,总之我不娶,我反倒觉得只要两个人永不分离,同生同死都没甚么可怕,否则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说完这长长一句,晋无咎将“帝喾剑”缓缓回入鞘中,似有异样目光瞧来,抬头果见莫玄炎正自凝视,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莫玄炎道:“没有,我要练剑了,你自己练功罢。” 晋无咎奇道:“你赠我‘简狄’,不是想传我莫家剑法么?” 莫玄炎道:“谁说要传你了?想学便自己看。” 自顾自跃上“魔方”刷刷出剑。 晋无咎听她口吻满含愠怒,大是纳闷,自己来这魔界已有一年,早已习惯她生性清冷,从无大喜大哀,如相遇初初,“句芒剑”来到颈间,莫玄炎全身上下莫说杀气,便连怨气都不露半分,一年来朝夕相对,亦不曾见她因何事使过性子。 这时看似再正常不过几句对白,不知怎会将她惹毛,转而心道:“玄炎让我看她练剑,想来有她深意,我正该全神贯注,且看单凭双眼能跟上几分。” 自入魔界以来,晋无咎也曾多次旁观莫玄炎以五面“魔方”练剑,每一次只对其速乍舌叹止,待将注意转至剑招,头一两百招完全不知所云,每一挥一刺无不去向飘忽形踪难辨。 两百招后略微瞧出端倪,莫玄炎手中招式一半阳刚一半阴柔,阳者堂堂正正势比潮涌,阴者锷走无妄锋指不测,无论阴阳,进退收放如箭离弦,无不将一“快”字展现得淋漓尽致,以晋无咎当下修为,十剑中勉强看清五剑,抽出“帝喾剑”意图效仿,十剑更难跟上三剑。 莫玄炎早将家传剑法练至行云流水,晋无咎则不得不东拼西凑,先一剑之末常常难接后一剑之始,惟有勉强顺势为之,暗记于心,想等莫玄炎练完再行请教。 五六百招过后,出剑遗漏不减反增,莫说这一招衔接下一招的要领该从何问起,便连先前想好的种种疑问,到此亦成一片混沌,愈发汗颜,心道:“这般胡打一气,练得再久也是枉然,我这哪是补漏?女娲补天还差不多,我终是荒废太久,接下来这一年怕要不吃不睡才行。” 不朝“魔方”再看,尽可能放空大脑,将种种习得假臂腕呈现,一边细品每一招的深意,一边全力弥合任意两招间的缝隙。 三百招后似有所得,深自认同“凤涅凰槃剑”之攻守兼备,回味无穷,既能融会贯通知其所以,挥格拨刺间多出几分流畅,可一想到莫玄炎的速度,惟有思之兴叹。 他虽自惭形秽如渊壤望天,却不知如这般重意轻形,恰为上上之悟,能以一年之力达常人五年甚至十年之功,实要大大归功于此,所限者在于起步太晚,武学见识尚属浅陋,四百招后陷入瓶颈,无以为继,又将这四百招从头使来。 两遍使完,“魔方”上风声消隐,莫玄炎俏生生站在一旁,不知悄悄看了多久,晋无咎“帝喾剑”回鞘,来到她的面前,道:“莫家剑法一阴一阳,一刚一柔,果真是和盘龙武学同样道理。” 莫玄炎听他第一句话并非求教反是点评,微觉意外,款步走向“魔镜”,面朝对岸,道: “我教创立之初,莫家祖先曾以双剑剑法登门挑战,却被当时的师尊大人以一敌二轻松挑落,心悦诚服拜入门下,又经过多年苦练,如今‘剥复双剑’联手,也不知道能否勉强与师尊大人打个不相上下。”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⑥ “凤涅凰槃剑”最初共有十式,衍生出一百二十四招,每一式的变招根据简繁不同,有四至廿六不等,之后被莫家先辈一再改良,将“剥”剑术融入“凤涅凰槃剑”,滤去原本杀伤力不足的二十招,剩余九式一百零四招之数,若男女分练,则各练其中五十二招。 早先几代皆为兄妹同使,或姐弟同使,又或夫妻同使,到莫苍维这一代成为独子,他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娶了一个不懂半点功夫的妻子,莫苍维才智超群,竟以单剑达到双剑境地。 之后生下独女莫玄炎,妻子迟迟没有再孕,直至莫玄炎十二岁那年,夫妇二人打消再生一个的念头,好在莫玄炎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十二岁后回到魔界,一个人夜以继日,方有今时成就。 莫玄炎回转娇躯,道:“你当真想学莫家剑法?” 晋无咎与她四目一对,如沐春风暖流遍涌,心道:“玄炎外热内冷,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可每一次我提到想学莫家剑法,玄炎总会满腹心事,难道莫家剑法不得外传,想学莫家剑法就要先娶玄炎?” 念及此处双颊火热,道:“想。” 莫玄炎见他脸红,看出他的心思,没好气道:“你想哪里去了?过来。” 屈膝跪坐,将“简狄剑”搁置身侧。 晋无咎暗道:“不错,任大哥说过,盘龙武学自成一家,要学盘龙招式,必须先学盘龙内功,看来是要逆练‘足太阳膀胱经’,听上去不可思议,可既然玄炎可以,我必定也可以。” 盘膝而坐,将“帝喾剑”放在与“简狄剑”呈一直线。 莫玄炎道:“不可屈膝,学我跪坐。” 晋无咎一想原该如此,换作莫玄炎的姿势,他初次坐于小腿之上,莫玄炎尚未开口,他已两脚酸软,六条经脉自然生出劲力,莫玄炎道:“你试着真气只走‘足太阳膀胱经’,另外五条经脉尽可能放松,能不运力则最好。” 晋无咎一连试过几次,赧然道:“我一跪坐立时腿麻,六条经脉自行发力,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莫玄炎道:“这也正常,我四岁起练习跪坐,起初也是大哭喊疼,直到六岁才慢慢习惯,看来单这第一步,你便不易完成。” 晋无咎双目圆睁,道:“四岁到六岁,岂不是练了两年?我哪里等得了两年?” 莫玄炎脸露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道:“我说等你一年,说的是你强过我,又不是练成我教武学,你自可以你的‘降龙十八掌’为主,至于莫家剑法,每日抽出一点时间便好。” 晋无咎道:“齐大哥教我的呼吸心法,我一直觉得好用,想不到反而成了累赘。” 莫玄炎道:“慢慢积累,总能成功。” 晋无咎忽而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可以先把剑招练到纯熟,至于跪坐,我总有办法练成,等我完成这一步,再将内力注入剑法。” 莫玄炎道:“这倒也是一个法子。”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一定可以的,我在蓬莱仙谷亲眼看见老爷爷全无内力,只凭两条铁链招式,一样能和小哥哥打,和夏昆仑打。” 莫玄炎道:“听你说得神乎其神有模有样,有机会我定要见识一下。” 二人持剑起身,晋无咎初次使剑,一时不能顺手,莫玄炎将“凤涅璎珞剑”第一式中“一切有为法”、“恩爱和合者”两招缓慢演示,待晋无咎使得纯熟,方以“凰槃朱佩剑”第一式中“皆悉归无常”、“必归于别离”两招与之相配。 剑招名目取自“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为《大般涅槃经》中的偈语。 剑式虽只两招,却蕴含自头至脚身前身后诸般变化,莫玄炎见他手上动作标准,脚下移步到位,留下他在原地,自己则上“六面魔方”练招,她“句芒剑”留于房中,以“简狄剑”代替。 莫苍维当初铸炼此剑,为与“句芒剑”配对,将剑柄打造得一般无二,普通精钢寒铁不如昆吾之石沉重,这才镶嵌宝石,令手感完全相同,之后“帝喾剑”近乎雷同复制,所不同者只在两处,一是题字不同,二是宝石色彩不同,“帝喾”泛蓝而“简狄”泛红。 这时晋无咎内伤好得已有九成,剩余一成伤痛可作不计,两炷香后已将两招练得滚瓜烂熟,他不会盘龙内功,卓凌寒所授内功刚猛无匹,适合大巧若拙的“降龙十八掌”,驱动“凤涅璎珞剑”似有不吻,反倒是齐高传授的呼吸心法可刚可柔,稍加变通竟似能用。 一连使过五遍,越来越是得心应手,想教莫玄炎指点一下,见她烈焰狂舞习练投入,不便出声打扰,屈膝跪坐,又一次运起呼吸心法,回想齐高初传时曾说,这十二势心法站比坐难,既又发现跪比站难,何妨一试? 一势做完膝踝欲断,好在双腿六脉时时护体,稍稍减缓疼痛,强自咬牙将十二势做完,背上衣襟已然湿透,想站竟站不起来,只能倒向一边,待麻痹感渐渐退去,直立后走出两步,自言自语道: “总算有经脉上的真气护身,跪着倒也伤不了我,可如这般一跪几个时辰竟然不觉难熬,玄炎她是怎么练成的?” 想了半天没能想明,轻轻一跃,踏上“四面魔方”,一段时间不上,脚下生疏,竟而偏离数寸,“四面魔方”立朝一边倾倒,赶紧重心微调将之稳住,右手屈起食中二指,半拳半掌,打出一招“潜龙勿用”,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 “潜龙勿用”为“降龙十八掌”第五招,他渡湖之时便已想好,今日“降龙十八掌”信手而出,不求本来顺序,脑中想到一掌便打一掌。 “潜龙勿用”过后,又是“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一连打出二三十掌,不知其中哪几掌重复,哪几掌漏打,精神却愈加健旺,手上六条经脉真气好似滔滔江水源源不竭。 又是三十余掌过后,“四面魔方”始终稳如磐石,晋无咎轻落在地,这一通胡打,勿须按部就班,想哪打哪,实在心头大畅,见莫玄炎背对自己坐于岸边,双脚垂入“魔镜”中摇摆戏水,也坐到她的身旁除去鞋袜,将膝盖以下浸入水中,道:“你甚么时候教我接下来的剑招?” 莫玄炎道:“欲速则不达,莫家剑法剑招繁复去向飘忽,小时候爹爹教我一百零四招,可是花了一年有余的,你只需练其中半数,如这般每天两式,不足一月也已完成,你急甚么?” 晋无咎道:“每天只学两招?莫家剑法这么难么?‘降龙十八掌’我三天便学完了。” 莫玄炎道:“三天学完‘降龙十八掌’,每天学六掌?” 晋无咎道:“对啊,当然刚学成时似是而非,但我只强记住招式精要,剩下便靠日后勤加反复。” 见她眼望湖心眉眼平静,语气中透出怀疑,又道:“不仅如此,齐大哥在教我呼吸心法时,也说我在两个时辰内学会了他一个月才学会的十二势,我不知道他是否为了鼓励,才故意说来哄我开心,但他千真万确便是这么说的,反正你们也是旧识,下次见面你尽管亲自问他。” 继而想起一事,自己阴差阳错,竟与齐高心仪同一女子,他日再见免不了情景尴尬。 莫玄炎道:“我才懒得问他,也不知你是谁家生的怪胎,你这样的天赋,一年内当真能胜过我也未可知。” 晋无咎道:“怎么能‘未可知’?我非胜过你不可。” 莫玄炎身为莫家独女,一心协助父亲莫苍维与胞舅洛垂文振兴莫家,只为抗衡沈家,但自己身为女子,又比沈碧辰年幼七岁,每次切磋总是落败。 洛垂文实力充其量与沈墨壤伯仲之间,沈家净多史宗桦这个顶尖高手,莫苍维自失“祝融剑”,在与沈墨渊的较量中落于绝对下风,纵使史宗桦意外死去,种种情形仍对莫家极为不利。 莫玄炎自小坚信巾帼不让须眉,十余年来争强好胜,面对沈碧辰从不肯有半句低声下气,身旁这晋无咎出现得不明不白,却教自己两度服软,苦想半天难明所以,同样的两句话,若出自沈碧辰之口,她必会反唇相讥,可换作由晋无咎说出,她非但不恼,更有甘居其下的怪异心境。 当日莫玄炎不肯再教剑招,晋无咎无可奈何,自顾自上“四面魔方”尝试跪坐,一连数次,皆在第二势时掉落,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又去温故内力掌法。 次日莫玄炎起床后迟迟不见晋无咎走出卧房,心下奇怪,二人共处日久,每天生活极有规律,作息时间从不相差太久。 推门走入,见晋无咎倚墙跪坐,脑袋耷拉,神情委顿,立知他为尽快达到盘龙内功修习门槛,整夜维持这个姿势,对他这等新手而言,难度可想而知,自是彻夜难眠,到最后实在困得不行,方才沉沉睡去,看他一脸狼狈打着呼噜,一时间柔肠百转,蹲下将他扶稳。 晋无咎张开迷蒙睡眼,见莫玄炎已在近旁,双目无神讪讪而笑,道:“被你发现了,嘿嘿。” 莫玄炎道:“躺下睡。” 晋无咎道:“不用,我睡醒了。” 想要臀部离开足跟,可跪完这一整夜,哪里还能抬起半分?向另一侧弓身倒下,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整个人几乎砸在地上。 莫玄炎噗嗤一笑,双手于他双腿膝踝间轻轻揉捏,助他活动关节。 过得许久,晋无咎总算两腿伸直,勉力站起,两手扶墙,轻轻挣开莫玄炎伸到跟前的双手,用她之前话道:“我是要强过你的男子,哪用得着你扶我?” 话音未落右腿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冲出。 莫玄炎眼疾手快,托在他的腋下,见他又想挣脱,以蚊蝇之力朝他小腿上轻轻一脚,道:“你再逞能试试。”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⑦ 晋无咎毕竟十二经脉修为渐深,长椅上吃完一颗半“魔幻果”,站立步行已恢复正常,道:“你瞧,我说了不会有事罢?” 莫玄炎道:“你真的不再睡会儿?” 晋无咎道:“昨夜睡得还行,反正每日下来都困得紧,靠在墙上立时睡着,之后再要腿酸,那也都是梦里的事,我并无太多知觉。” 莫玄炎道:“随你高兴,便没见过有人这般练功。” ------------------------------------------------------------------------------------------------- 一晃忽忽又过三十个魔界中的日夜,晋无咎已将五十二招剑法记住,这套剑法巧拙并进,要求剑法、身法、步法三者呼应,肘腕膝踝的动作变幻莫测,实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反是每日坚持跪坐倚墙而卧,二十日左右已初显成效,于“四面魔方”上跪行呼吸之法,渐能稳住全身不再坠地,到最后十日腿脚麻意大减,每日里垂首入梦,醒来后反是肩颈酸痛更多,莫玄炎时时替他揉捏挤按。 再过十五日,晋无咎跪坐无虞,腿上六条经脉真气得以不再自发,大喜过望,这日二人恰在“魔球”对侧练功,晋无咎跃上“八面魔方”,连打一两百掌,直至筋疲力尽,坐倒在地哧哧喘气,见莫玄炎姗姗而来,道:“明日你可以教我盘龙内功了罢?” 莫玄炎抬望“八面魔方”,她独居魔界六年,深晓每座“魔方”难处,这“八面魔方”尖顶锋锐为五座“魔方”之最,晋无咎居然能以一点为支,如渊渟岳峙,连出百余掌而重心不失,较之于“魔井”初会,实已功力日深今非昔比,听他相问内功之事,俏脸微微一沉,道: “你既能控制腿上经脉,今日起便能好好躺着入睡,我可不是你的丫鬟,不想每日里替你捶肩。” 说罢转身离去。 晋无咎愈发好奇,坚信她有甚么心事,也不追问,只对她背影道:“好。” 次日,二人相对跪坐,莫玄炎道:“要学我教内功,八字总纲须得谨记,便是‘阳在阴先,戎前戍后。’” 晋无咎道:“‘阳在阴先’这四个字我有听过,‘戎前戍后’又是甚么意思?” 莫玄炎道:“你一身上层内力圜于十二经脉,长久以来深受其益,武功精进如斯,完全倚仗这股日夜奔流不息、不觉其出而自出的内力。”晋无咎点点头,听她续道:“既然内力圜于十二经脉有偌大益处,你又知不知道,为何本门内功单练‘足太阳膀胱经’?” 晋无咎摇摇头。 莫玄炎道: “师尊大人使阴阳双索,‘青龙殿’下六峰,莫家使阴阳双剑,沈家使阴剑阳掌,任家使阴阳暗器,夏家使阴阳双手,姚家使阴画阳琴,归家使阴阳双掌,每一家兵刃皆需双手同使,本门内功却偏偏不练手上六脉,而将全身内力汇聚于‘足太阳膀胱经’,要说胜过你所练内功,那是夸大其辞,可本门内功为契合招式而生,这般修练也有两个用意。” 晋无咎道:“甚么用意?” 莫玄炎道:“其一,‘足太阳膀胱经’离双手较远,倘若一身内力由背部经脉启动,穿过整条手臂来到掌心指尖,则比寻常手上经脉运力,力量更大速度更快,这个道理你可能想通?” 晋无咎点头道:“好比一拳伸直了打出,力道自比收回后打出大有不及。” 莫玄炎默许,道:“其二,‘足太阳膀胱经’上下通连,从头至脚牵扯甚广,若能聚集全身内力,则到达任何一个部位,都是转眼之事。” 晋无咎道:“我有些懂了,所以我教内功并非所谓取一舍十一,而是将所有经脉的真气聚集于‘足太阳膀胱经’这一条经脉。” 莫玄炎道:“我教内功本就速成,再将‘足太阳膀胱经’练至足以承受十二经脉的内力,好比张弓满弦蓄势待发,一旦放出,威力自非寻常可比。” 晋无咎再是点头,眉色间若有所悟。 顿过一顿,莫玄炎又道:“你听过‘阳在阴先’,对此了解多少?” 晋无咎回想任寰所言,道:“自是字面意思,阳力在先阴力在后,体内阳力不得超过阴力,否则寒热相冲,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失,重则性命不保。” 莫玄炎道:“你知道得还真不少,让我越来越好奇你的经历。” 晋无咎道:“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二人相视一笑,虽言辞含蓄,却心意相通,各含情愫,彼此温馨。 晋无咎又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练完阳力会全身发热,练完阴力又会冷热抵消,变回一个正常人。” 莫玄炎道:“你说我不正常?”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玄炎道:“逗你玩的,不用紧张。” 晋无咎这才安心,脸露为难之色,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莫玄炎道:“你爱问便问,我却未必作答,谁让你也有事隐瞒。” 晋无咎道:“你练过阴力么?” 莫玄炎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一会儿去‘魔界森林’再告诉你,免得扯得远了,耽误我们练功。” 晋无咎道:“好。” 莫玄炎续道:“‘戎’为兵刃,‘戍’为守卫,我教内功讲求随心所至,这一点与你所学大有相通之处,一遇来袭立生反弹,‘足太阳膀胱经’主要布于身体后侧,遇上内力不及你的,无需防备,只以反震,对方便为自身内力所伤,这是本门内功优势所在。” 晋无咎道:“若是遇上内力强过我的呢?” 莫玄炎道: “剑有双刃,有一利便有一弊,面对弱小对手自不需分心防卫,可一旦被强大对手找到空隙,受伤程度则会远胜,因此身后守备尤为重要,所谓‘戎前戍后’,便是告诫盘龙弟子一要知己知彼,每次比武前须得确定敌我内力孰强孰弱,二要攻彼顾我,身前出击时定要注意身后安全,好比与你切磋较量,我便要处处提防,一旦后背让你‘降龙十八掌’击中,我非死即伤。” 晋无咎忙道:“我保护你都来不及,怎会打你?” 莫玄炎懒得与他闲扯,只在心中窃喜,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要领,最后的一条,却也最为重要。” 晋无咎道:“须要逆行经脉。” 莫玄炎道:“你倒聪明,把我要说的全都说了。” 晋无咎道:“我正想问你,这又是甚么道理?” 莫玄炎道:“普通人即便不懂功夫,十二经脉亦会顺流而行,不因念想而停歇休止,逆行经脉却须得反其道而行之,一来是为与正常循行路线相抗,以增加修为,二来通过有意为之,将大脑对经脉的记忆加深为对经脉上所有穴位的记忆,由线至点,令出手更加精准凌厉。” 晋无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又听莫玄炎道:“当然逆行经脉利弊并存,我只说了好处,坏处不是没有,只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倒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莫玄炎说到这里,开始传授心法口诀与修练方式,晋无咎一边倾听一边照做,控制气流沿“至阴”、“足通谷”、“束骨”、“京谷”、“金门”,仅走五穴,脚汗已将布鞋浸湿,莫玄炎道:“本门内功初学时便是如此,你练到哪里,哪里便会大汗淋漓,把鞋脱了。” 接下来整整两个时辰,晋无咎只令气流来到“委中穴”,两条小腿白烟冒起,燥热难当,莫玄炎道:“今日只能练到这里,明日你可穿得再单薄些,光膀露腿随你高兴,反正我也不来看你。” 晋无咎嗫嚅道:“那,那怎么行?” 莫玄炎道:“我成天这般在你跟前也不害臊,你是男子,反倒先脸红了。” 晋无咎道:“我这阳力要练多久才能开始阴力?” 莫玄炎道:“因人而异,我当初是练了三年。” 晋无咎掰过半天手指,道:“那我十二天差不多就够了。” 莫玄炎起先不知他在算些甚么,闻言拿起“简狄剑”,用剑鞘在他上腹刺了一下,嗔道:“你找打是不是?” 晋无咎自入魔界,初次见她撒娇,心神剧荡,嘴上却道:“我假想你和齐大哥速度相仿,齐大哥说我两个时辰完成他一个月所学,我一天大约练六个时辰,等于你三个月,一年有四个三个月,三年便有十二个,换作是我便是十二天。” 说罢一脸无辜,补上一句:“我没算错罢?” 莫玄炎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没再追打,反将“简狄剑”轻轻放下,道:“阳为根基,阴为楼宇,你本已一身纯阳内力,十二日倒也并非全无可能,那也是因为你先有所学,可不是因为我真像你说得那么笨。” 晋无咎道:“是,无咎谨记。” 莫玄炎起身道:“吃东西去。” 二人来到“魔界森林”各摘一果,莫玄炎来到“空心杨柳”面前,晋无咎常见她如此仰头凝望,多时不曾留意,这颗“空心杨柳”已从黑色慢慢生出暗绿斑点,轻声叫道:“玄炎?” 莫玄炎幽幽道:“我先天体寒,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四岁习武开始,慢慢有阳力充盈体内,变得不惧寒冷,直到七岁阴力,却在八岁那年走火入魔,险些把一条命给送掉。” 晋无咎大惊,道:“到底怎么了?”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⑧(上) 莫玄炎见他恐惧大于讶异,轻捋鬓边发丝,道:“我现下好好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不必担惊受怕。” 扭过身去,续道:“我只道阳力完成途中,自然而然已将阴力抵消,按照爹爹教我的流程按部就班,却谁知五脏六腑中的阴寒一直都在,我一身阳力,自可时时环护不畏严寒,可若我与男子修练同等阴力,加上我体内原有,立时阴有余而阳不足。” 晋无咎道:“所以你只能修练弱于男子的阴力,这才会打不过沈碧辰?” 莫玄炎摇头道:“关键并不在此。”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你说,我听着呢。” 莫玄炎道:“我十年苦练,已能令五脏六腑中的寒气为我所用,但是这些寒气顽固异常,每次运力过后不肯听从使唤,总又回入原处。” 晋无咎道:“那你不该觉得很冷么?” 想得一想,又道:“不对,我听说过盘龙内功,阳力可以下意识制约阴力,你五脏六腑任何一处寒气侵袭,必有暖流前去驱赶,可这些寒气不用之时,便不称其为阴力,如此一来,留在身体表面的阴力不足,你须得时时将肌肤裸露,假以散热。” 莫玄炎道:“你能想到这一层,也省得我说了。” 身子转回,将吃剩下的半颗果实递到他的面前。 晋无咎伸手接过,轻咬一口,道:“这‘空心杨柳’是否可以化解你五脏六腑中的寒气?” 莫玄炎点头道:“再有一年左右,‘空心杨柳’周身暗绿,摘下后存放半年,暗绿转为翠绿,将之切作三十瓣,每日一瓣,一个月后便可根除寒气。” 晋无咎道:“到时你重修阴力,体内寒热匹敌,便能与正常女子无异,是不是这样?” 莫玄炎道:“我在盘龙峡谷一天天长大,衣不蔽体终会惹人非议,爹爹将我送来此处,便是出于这个情由。”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从多人口中得知莫玄炎其人,武林中众说纷纭以讹传讹,却不知原来她是经历这些过往,道:“五脏六腑中的寒气一旦化解,你又得重新修练罢?真是辛苦你了。” 莫玄炎道:“我终究是女儿之身,若是能像碧痕那样做个寻常女子,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晋无咎已将半颗果实吃完,听到这里一个情动,将莫玄炎双手握住放在唇边,道:“玄炎,我不在乎你做不做寻常女子,内力修练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我实在不舍得看你这样劳累自己。”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我可还没说过非你不嫁,你倒好,直接拿我当作你的女人了,等你一年中胜得过我,再来说这些不迟。” 轻轻抽出双手相握在后。 晋无咎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见她转身而走,紧步跟上。 ------------------------------------------------------------------------------------------------- 魔界中无以计时,所谓日夜可长可短,晋无咎说是十二日练成,莫玄炎与他双掌互抵之时,感觉内里浑劲如酷夏炎炎,单只新增阳力,已远胜自己七岁时的修为,又是佩服又是无奈,看他平日木讷,应变亦未见得有何过人之处,可一到练武,进速就是快过自己。 有时暗暗生些闷气,自叹若有这等天赋,烦恼忧心早已一扫而空,过后又会自笑无理,看他武功一日强过一日,亦忍不住代他欢喜。 第十二日过完,晋无咎练至“大杼穴”,再想逆行而上时,“天柱穴”一阵刺痛,莫玄炎急忙喝止,将他“天柱”以下“大杼”、“附分”封住,阻止真气继续上行,待他苦楚消去方才解开。 晋无咎回想巨轮底层任寰所言,不敢再行强练,他这时阳力修为已够,全身窒闷,肚腹灼热便如吞下一颗火球,仅着短衫裤衩。 莫玄炎为求万全,想他再练三日,他却坚决不允,莫玄炎知他衣衫单薄浑不自在,于第十三日上开始传授阴力,又三十日后,晋无咎大有见效,终于穿回原来模样。 晋无咎多练一门内功,自然有益无害,出“降龙十八掌”时掌力却无增强,也不懊丧,心知二者各有可取之处,却终不能叠加释放,空有博杂而无专长必不可取,还须各往深处勤练。 若能身兼两大绝学,与人对敌便可阴可阳,可柔可刚,可进可退,可快可慢,便如卓凌寒与沈碧辰那般。 次日二人来到“魔方”、“魔球”一侧,晋无咎道:“我既修成阴阳二力,你该教我如何将盘龙内功融入‘凤涅璎珞剑’了罢?” 莫玄炎道:“我先传你十招剑法。” 晋无咎奇道:“‘凤涅璎珞剑’总共九式五十二招,我不是学全了么?怎么又来十招?” 莫玄炎道:“你学不学?” 晋无咎笑道:“学。” 莫玄炎抬起右腕,挽一剑花,贴地横扫,蓝玉地面随摩擦溅起火星,声光柔和不刺耳目,较之立于魔方自练,威势大有不同,心念只一稍动,“简狄剑”于右侧划出弧线,来到颈高。 仅此两招,晋无咎已瞧出端倪,脑中飞转,心道: “这两招分明便是‘凤涅璎珞剑’,但和我之前学到的五十二招韵味大不相同,可说迅捷灵动得以维持,却少了几分直截了当,第一招玄炎手中留有劲力,看似攻敌下盘,实则蓄势向上,这个好懂,可第二招本已抬手,一剑上撩岂不干脆?何需画蛇添足去侧面绕一大圈?这个道理莫家先人不会不懂,自是因为莫家剑法灵感来自佛经,这些剑招因过于阴毒而被弃之不用。” 接下来的八招不住验证心头所想,他已有五十二招“凤涅璎珞剑”作为根基,稍加举一反三,对照为之,一剑一剑使得有模有样,所欠者只在速度火候,多处因跟莫玄炎不上而有删减,但他既通其理,大可事后咀嚼回味,至于眼下错漏,相信最多看至十遍,便能尽数了然于胸。 十招过后,莫玄炎见他手上不停,静待他将十招粗略打完,点头道:“如我所料。” 又道:“这下我慢些试演,每演一招,告诉你剑招名目。” 这十招分别叫作“诸行无常”、“生灭灭已”、“告别比丘”、“一切诸行”、“我今虽是”、“亦复不免”、“生死之中”、“汝等宜应”、“速求离此”、“此则是我”,这些文字本非晋无咎所长,只左耳进右耳出,而对剑招变化更增几分认知。 第二遍果然流畅不少,晋无咎一边思索一边比划,至完结收剑,莫玄炎走上前来,道:“怎样?” 晋无咎道:“招式我大概是看会了,适才这一遍,我更多反是在想怎样和盘龙内功融为一体,还有……” 莫玄炎见他欲言又止,道:“想说甚么?吞吞吐吐的。” 晋无咎道:“莫家剑法明明威力无比,为甚么不取些好听点的名头?” 莫玄炎道:“这些名头全部取自《大般涅槃经》,不可再说亵渎我佛的言语。” 晋无咎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对我说过的。” 莫玄炎道:“你记性本就不好,我早已见怪不怪。” 冲他扁一扁嘴,又道:“再说我莫家向来看不上这些虚名,好比你那‘降龙十八掌’,哪天改作‘缚鸡十八掌’,便当真病怏怏没了气力么?” 晋无咎听她说得有趣,笑道:“也是。” 莫玄炎接着细细讲解每一剑的运功要诀,武学中内外契合原为难点,盘龙武学相较其余门派,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饶是晋无咎悟性过人,一个多时辰亦只收获寥寥,并不气馁,早在巨轮底层,他便从任寰口中得知盘龙武学种种特征,待得亲身浸淫,方知当日所闻非虚。 第十八回 凤涅凰槃⑧(下) 这一练便是五日,五日中晋无咎十招渐熟,再得内力相辅,果真如虎添翼。 第六日上,莫玄炎以对应十招“是生灭法”、“寂灭为乐”、“汝等当知”、“皆悉无常”、“金刚之体”、“无常所迁”、“极为可畏”、“勤行精进”、“生死火坑”、“最后教也”与之拆解,晋无咎一望而知同为“凰槃朱佩剑”中的招式,却同样不在那五十二招以内。 再过五日,晋无咎已斟精熟之境,但莫玄炎始终不提重拾先前那五十二招,第十一日上,晋无咎忍不住出口相询,莫玄炎却只淡淡道:“莫家剑法对你不过锦上添花,那些招式太过繁难,你先练好自己的武功才是正经。” 晋无咎却以为二者非但没有冲突,更给自己不少领悟,数日后再提一遍,莫玄炎仍是顾左右而言他,晋无咎隐隐有些不安,心底冒出一个声音:“玄炎对我,毕竟还是有所保留。” 再未提过此事。 此后每一日,二人总会花些时间以“凤涅凰槃剑”对拆,莫玄炎毕竟苦练多年,同使一套剑法,晋无咎起初跟之不上,好在莫玄炎甚是耐心,放低速度与他合练,由慢而快,从平地到“魔方”。 一个月坚持下来,二人已能在五座“魔方”上完成全套剑法,于晋无咎而言,仅有十招为莫家正宗,其余五十二招则不得不自行摸索。 来到“魔界森林”,二人填完肚子,晋无咎习惯性想要往回,却见莫玄炎俏立原地,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奇道:“怎么了?” 莫玄炎道:“你若闲来无事,不妨以丐帮武学与呼吸心法催动那九式五十二招‘凤涅璎珞剑’试试,好过你整日里瞎琢磨。”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好。” 莫玄炎秋水双眸中更有无限言语,道:“最近这几个月,你怎么不来问我了?” 晋无咎道:“问你甚么?” 莫玄炎道:“明知故问。” 背身转向丛林深处。 晋无咎道:“莫家剑法有甚么一目了然的坏处,我是猜不出来,我只知道你想一力承担,这才不肯透露内功招式的搭配法门。” 莫玄炎回转身来,道:“你甚么时候想的这些?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晋无咎道:“不是甚么难想之事,三五日便想通了,你既不愿提,我也不来惹你烦心,但是玄炎,来日无论发生甚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旁,绝不会当真让你一个人承担,你赶不走我的。” 莫玄炎鼻孔轻哼,纤步迈开,边走边道:“你又不是我的甚么人,谁要你陪在身旁?我便是不想传你,便是不想让你胜得过我,不行么?” 走过晋无咎身旁,转而浓眉弯弯抿嘴甜笑,一笑过后,又复忧上心头。 又一个月后,晋无咎提出正式交手,莫玄炎道:“说好一年,这才七个多月,你便要向我挑战?” 晋无咎道:“我知道暂时打不过你,只想看看还差多少。” 莫玄炎早将“凤涅凰槃剑”练至炉火纯青,晋无咎招式仅有她的半数,内功更是不懂运用,一气一剑无一不在她所料以内,晋无咎剑法终究不如掌法纯熟,只怕一个不慎误伤到她,进招更显掣肘,十招一过,全身已在剑光笼罩之下。 莫玄炎以“简狄”单剑出双人招式,速度平白快出一倍,叱道:“你认不认输?” 晋无咎道:“再坚持一会儿。” 莫玄炎不欲伤人,趁右手单剑教他左支右绌,左手食指疾出,连点“少商”、“迎香”、“中冲”、“丝竹空”、“少冲”、“听宫”、“大包”、“厉兑”、“期门”、“足窍阴”、“俞府”十一穴,晋无咎每被点中一穴,对应经脉自然生出真气护体。 但莫玄炎对他知根知底,这十一穴恰为十一条经脉循行末穴,惟独避开“足太阳膀胱经”,同时辅以灵巧指法,晋无咎体内真气每每自首穴启动,待一路流过,末穴早已被封,一连十一穴皆是如此,“帝喾剑”脱手,整个人应声倒地。 莫玄炎跪坐在他身旁,道:“怎样?还差多少?” 晋无咎道:“本来也没差这么多,但你知己知彼,对我弱点一清二楚。” 莫玄炎道:“怪我么?我又没说不许你使其它功夫,是你自己逞强,再说我并非没有破绽,你眼下功力还找不到而已。” 晋无咎道:“你说得是,只剩下最后这四五个月,可得好好想想对策。” 莫玄炎解开穴道,见他沉默不语,道:“怎么?生气了?” 晋无咎摇头道:“我若不能找到克制你速度的法子,再练多久也是枉然,看来练武确非一味蛮打,还须手脑并用才行。” 顿过一顿,晋无咎又道:“你为何惟独不点‘至**’?” 莫玄炎道:“‘至**’属‘足太阳膀胱经’,你早已练得熟了,我点你‘至**’,你自会生出内力反弹,我内力已不如你,不是自讨苦吃?” 晋无咎道:“确实如此,你是动了脑的。” 双眼慢慢放亮,道:“我想到办法了!” 莫玄炎道:“甚么办法?方便告诉我么?还是想等下次切磋时教我大吃一惊?” 晋无咎道:“我对你有甚么不能说的?正想说出来让你给些建议,看看是否可行。” 莫玄炎芳心暗喜,道:“说来听听。” 晋无咎道:“你之所以不点我‘足太阳膀胱经’,是因为我逆练时将穴位完全记住,任何一穴受攻,穴位自身便以内力反击,要是我将余下十一条经脉以相同方式逆行修练,达到与‘足太阳膀胱经’一般敏锐,是否便能教你无从下手?” 说到这里又再想起一事,兴奋得直跳起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莫玄炎看他手舞足蹈,随之起身,道:“你又知道甚么了?” 晋无咎道:“齐大哥说过的呼吸心法第三层,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莫玄炎与他相处年余,早已听过呼吸心法第三层,知道他要以逆练方式,令其余十一条经脉上的穴位达至与“足太阳膀胱经”同等修为,暗叹他能动出这种脑筋实属不易,难度却不免成倍增加,低眉浅笑道:“时间可是所剩不多,你来不来得及?” 晋无咎道:“我承诺下来的事,自当竭尽全力,我担心的反是另一件事。” 莫玄炎道:“甚么事?” 晋无咎道:“十二经脉中,‘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经过头部,我逆行‘足太阳膀胱经’时,真气无法上行,料想‘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也是一样,我练不到头部穴位,你出手这般快速,我总是不易提防。” 莫玄炎见他愁眉苦思,凝视少顷,道: “你将二者完全混淆,不能入头的便只我教内力,你先前所学流完这三根经脉又有何妨?此外我们点到为止,又非性命相搏,无缘无故我怎会来点你头部要穴?便如你从头到尾不使‘降龙十八掌’,出每一剑又都小心翼翼,难道我会不知道么?” 晋无咎转头向她,与她四目对视,道:“话是不错,可我总是输了,还要加倍用心才是。” 莫玄炎道:“逆练经脉虽不是甚么凶险之事,可你也别太难为自己,练到力不从心之处,记得不要勉强,你这笨蛋,非要拿两件本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 晋无咎奇道:“甚么?” 莫玄炎扭过身去不再看他,道:“没甚么,饿了,吃果子去。” ------------------------------------------------------------------------------------------------- 【注】 1巴利文:古代印度一种语言,佛陀时代摩揭陀国一带的大众语。 2身毒:今印度。 3声闻:即罗汉。 4有关经脉逆行对身体所害,本书因剧情需要,假设不甚要紧,与金庸先生《天龙八部》所写略有相悖,二者原本皆属虚构,请读者不必在意。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① 晋无咎内外兼修,日积月累,两相结合,对“凤涅凰槃剑”精妙之处体会越来越深,这日二人踏上“二十面魔方”,切磋足有一个多时辰,各收长剑,于湖边并肩缓步而走,晋无咎道:“我见过佛门十五派几个掌门用剑,在莫家剑法面前简直不足一提。” 莫玄炎道:“佛门十五派创派已久,剑法经前人萃取,必有其过人之处,诸如峨眉、衡山,也曾出过不少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子孙后代不争气,又怪得了谁?” 晋无咎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看来我是没那眼福了,我入魔界前见过最精妙的剑术,便是碧痕哥哥的‘直符九天剑’,但招式似也不及我们的‘凤涅凰槃剑’。” 莫玄炎道:“我说过沈家阴剑阳掌,单只剑法而言,原本及不上我莫家。” 晋无咎道:“阴阳双索的招式我亲眼见过,不知若由师尊大人搭配内力使来,威力又当如何?” 莫玄炎道:“我很小的时候,师尊大人已身负‘四象太极’内功,双索招式又奇幻无伦,魔神二界眼中委实高山仰止。” 晋无咎道:“‘四象太极’?那又是甚么功夫?”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边尽头,停于岸边,莫玄炎道:“我教内功深不可测,实为不断突破人体极限,你习得阴阳二力,修为远胜于我,便是站在‘剥复双剑’与碧辰面前,想必也已不遑多让,我们身为六峰中最出类拔萃的人才,终不过‘两仪’一层。” 晋无咎道:“我听小姐姐提过,所谓‘两仪’,指的便是阴阳。” 莫玄炎道:“盘龙峡谷中,上峰男弟子与中峰顶尖人物可练至‘两仪’,身上同时具备阴阳两股内力。” 晋无咎道:“所以碧痕未到‘两仪’。” 莫玄炎道:“大凡女子,体内先天多少有些阴寒之气,不练盘龙阳力的那些,便是害怕成为如我这般,碧痕单练阴力,比起中峰夏家夏昆仑、任家任翾飞任寰父子,又要再差一些。” 晋无咎回想任寰与沈碧辰各自相斗唐桑榆的情形,点了点头,听她续道:“阴阳二力有高有低,我们属于其中较高那些,却未能突破‘两仪’,达到‘太极’之境。” 晋无咎道:“‘太极’?” 莫玄炎道:“盘龙内功自‘太极’始,方可说是得窥上乘内功门径,自下而上又分为‘太初’、‘双生’、‘三花’、‘四象’、‘五气’、‘六道’、‘七星’、‘八法’、‘九转’、‘十方’十层,师尊大人练至‘四象太极’,已是前无古人。” 晋无咎道:“所以盘龙内功要到‘十方太极’才算最高?” 莫玄炎道:“可还早得很呢,听爹爹说,‘太极’之上更有‘无极’,似乎‘十方太极’之上又为‘太初无极’,接着‘双生无极’、‘三花无极’,依此类推,直至‘十方无极’,方可谓真正的盘龙绝学。” 扭头见他张大了嘴一脸呆滞,伸手掩住轻笑,道:“你这算是甚么表情?” 晋无咎这才稍稍合拢,道:“‘太极’比‘两仪’强在哪里?‘无极’又比‘太极’强在哪里?” 莫玄炎道:“突破‘两仪’达到‘太极’,便从‘以掌御戎’进为‘以指御戎’,师尊大人练至‘四象太极’,十指便能操纵四条索刃,便是在你亲眼所见阴阳双索的基础上,招式威力又再增加一倍。” 晋无咎惊道:“那么‘十方太极’,便能同时操纵十条索刃?每条索刃那么多复杂的招式,仅以一指便可完成?” 莫玄炎道:“理论上的确如此。” 晋无咎无言以对,道:“‘太极’如此了得,‘无极’岂非通天彻地无所不能?” 莫玄炎回身而行,待晋无咎跟上,道:“待至‘无极’,便是‘以气为戎’,好比‘四象无极’,指上四根索刃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却尽在掌握之中,若以‘双生无极’内功催动莫家剑法,敌人甚至瞧不见出手,便已四肢齐断,万剑穿心。” 晋无咎道:“可是毕竟没人练成过罢?” 莫玄炎道:“正因为如此,‘无极’至今仍是盘龙峡谷内的一个传说,从来无人亲眼见证。” 晋无咎道:“既然没人练成,这套内功又是何人所创?会不会是虚张声势,拿来吓唬我们这些无名小辈?” 莫玄炎道:“我没有真凭实据,也难对你断言是或不是,只不过我教创立前五十年中,教中也有人说‘双生太极’已是极限,无人想得竟能以十指驾驭三条索刃,可现在,‘四象太极’也被师尊大人攻克。” 晋无咎直听得悠然神往,点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 逆行经脉举步维艰,绝非弹指能成,晋无咎又练近两个月,总算能将十二经脉顺逆自如。 正如他练前所忧,“足阳明胃经”上行至“缺盆穴”不能再上,左右各四十五处穴道仅能练成各三十四处,“足少阳胆经”上行至“肩井穴”便不能再上,左右各四十四处穴道仅能练成各二十四处,剩余皆在头部颈部,一练便有刺痛之感。 某日二人切磋,晋无咎以“凤涅璎珞剑”护头,以“降龙十八掌”护身,莫玄炎竟找不到破绽,“简狄剑”回入鞘中,幽幽道:“十个月过去,我已对你无计可施,再有两个月时间,总是要被你胜过了。” 晋无咎道:“你虽没伤到我,但我只守不攻,也难以打赢你,无论我如何进招,自身防备架势散去,跟不上你的速度,便有可能被你打中。” 莫玄炎道:“算你聪明。” 晋无咎道:“你收留我在魔界,‘魔方’、‘魔球’任我习练,又赠我宝剑教我内功剑术,我实在感激不尽。” 莫玄炎冲他噘一噘嘴,道:“你随我来。” “魔殿”左首晋无咎卧房两侧皆有光圈通道,晋无咎每日只向外侧,却从未再朝里走,二人通过光圈,里边竟一片通明,顶上脚下、环形墙面尽泛白光。 晋无咎道:“原来此处这般敞亮。” 莫玄炎道:“你在隔壁住这么久,我才不信你没有偷偷进来看过。” 晋无咎道:“没有你的允许,我擅自乱闯,那是对主人不敬,这个道理我好歹懂得。” 圆屋仅一道出入口,内侧墙面并排挂有五件男子长衣,从左到右依次为赤黄白青紫五色,正中上方一对白色巨翼,周身水晶翎羽,似冰清透,若雪空灵,晋无咎痴痴仰望,如葵藿迎奉光曦。 莫玄炎取下月白锦袍,递到晋无咎面前,道:“换上它。” 晋无咎奇道:“我?” 莫玄炎道:“你第一日认得我么?我若穿上这件衣服,两个时辰便丢了性命。” 晋无咎红脸道:“那我去房里换。” 过得片刻,晋无咎回入,莫玄炎见锦袍恰好合身,眼前身形清瘦挺拔,步履轻缓,仿佛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只这一忽工夫,已变得尊贵雅致,形同诗画,莫玄炎取下中央羽翼,令晋无咎双手穿过,以绳丝牢牢固于肩膀腋下,又替他整整衣领,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道:“去殿前等我。” 晋无咎不知用意,呆呆“哦”得一声。 晋无咎背负白羽,肩头虽沉,但以他内力早已举重若轻,饶有兴味将收于身后的两翼轻拉,翼身受力张开,又见左右各有绳圈,可容单手,穿过后手臂羽翼连为一体,稍稍用劲,羽翼吃力极重,整个身子离开地面,飞上一尺,晋无咎又惊又喜,心道: “我和玄炎相处太久,竟忘了她便是那个‘长翅膀的姑娘’,听以往那些人的描述,玄炎定是有一对黑色羽翼,穿上这对羽翼,便能如飞鸟一般在空中翱翔。” 正分神间,右侧房门轻响,正是莫玄炎走下台阶,晋无咎双手停下,身子徐徐回落,不偏不倚来到她的身前。 莫玄炎一身黑纱举之若无,透出玲珑有致的傲人身姿,肤光胜雪妖若天颜,浓眉长睫浅浅上扬,显露与生俱来的桀骜难驯,秀挺琼鼻下的绯唇不染而朱,背上同样一对羽翼,却通体墨色,如鸦之乌,如夜之漆。 二人相对注视良久,莫玄炎道:“看够没有?” 晋无咎这才恍然回神,道:“玄炎,你好美。” 莫玄炎道:“换上这一身装束,你也是个美男子了。” 晋无咎微微笑道:“我倒没有被人这般夸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莫玄炎道:“从今日起,这‘鸿鹄之翼’便是你的,与我这‘青鸾之翼’原是一对。” 见晋无咎双目呆滞,道:“不喜欢?” 晋无咎摇头道:“你赠我‘帝喾’和你‘简狄’相配,赠我‘鸿鹄之翼’和你‘青鸾之翼’相配,我能和你配成一对,那是梦寐以求的事,又怎会不喜欢?可我一直以来受你恩惠,不知该如何报答。” 莫玄炎道:“所以这件事困扰你很久?” 晋无咎点一点头。 莫玄炎道:“在你心里,是佩剑羽翼重要,还是我的性命重要?” 晋无咎大声道:“你这做的甚么比较?佩剑羽翼都是身外之物,怎能拿来和你相提并论?” 莫玄炎道:“我捡回一条命,送你这些东西,你却说是你受了我的恩惠,我才来问你这个问题,你却对我大吼大叫。”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② 晋无咎被她抢白,一时倒也无从反驳,思索良久,道:“话是不错,但回想起来,我救你时也有私心,你的性命对你对我同等重要,我总是要好好报答你。” 莫玄炎道:“那我便等着看了,来,教你如何振翅高飞。” 鸿鹄青鸾羽翼丰满,稍稍伸展受力便能带动躯体上升,莫玄炎一边示范,一边口述如何起落,如何平衡,如何高低,如何盘旋。 这些要领虽关乎内力运用,却比“凤涅凰槃剑”简单太多,只一个时辰,晋无咎已完全掌握,与莫玄炎时而比翼双飞,时而迎面擦身,在宽广的“魔镜”上空无拘无碍,白黑成对,如天马行空,凤舞九霄。 二人飞得许久,于“魔殿”前降落,晋无咎大呼过瘾,莫玄炎亦道:“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二人每隔数日便飞一次,飞完又换回寻常服饰,各将羽翼放归原来位置,莫玄炎却似有些忧心忡忡,话一下子少得许多,晋无咎知她若不想说,问了也是枉然,只若无其事练功,有时有一搭没一搭引她开心,内里暗暗留意。 这日二人切磋,莫玄炎心不在焉,晋无咎一连露出好几处空门,莫玄炎只视而不见,晋无咎看她出剑漫不经心,想这般打下去殊无意味,索性收剑入鞘,道:“看你魂不守舍好些天了,是有甚么心事么?我能否替你分担?” 莫玄炎道:“我看起来很有心事?” 也不等他回答,又道:“其实我早已胜你不过,以后也都不用打了,这一年之约,算你完成便是。” 晋无咎却知她若全力以赴,胜负之数难料,她既不说,也不追问,陪她来到“魔界森林”,见“空心杨柳”完全暗绿,黑斑已在不知不觉间褪不可见,心念微动,暗道:“也是,只待这‘空心杨柳’一熟,玄炎修为便要大大下降,对习武之人而言,觉得失落也属正常。” 二人用完果实,莫玄炎忽转欢颜,道:“去披羽翼,陪我飞上一阵。” 晋无咎正想助她遣怀,欣然应允,换上锦袍白羽,与黑绫青翼的莫玄炎又在整个魔界飞舞一个多时辰,这才意犹未尽的落地,莫玄炎将“青鸾之翼”上下挤压,翼身卷起,直至成为一根羽绒细棍,道:“陪我上‘魔塔’说说话罢。” 晋无咎受赠“鸿鹄之翼”月余,方知竟如折扇一般能收能放,二人各将细棍置于长椅之上,踏浮石来到湖心“魔塔”,晋无咎早已不是初来乍到的他,与莫玄炎一人一边,如白雾青烟沿两侧青云直上,几乎同时来到塔顶凉亭。 凉亭窄小,二人背身而立,各扶一柱各望一边。 晋无咎面向“魔井”与不周山,道:“当日我踏入这道‘魔井’,还是一个武功低微的落魄少年,两年过去,我竟能在魔界学到这许多东西。” 莫玄炎道:“两年了……” 晋无咎听她意味深长,不知如何安慰,随口道:“魔界中的两年,会是外界多久?” 莫玄炎道:“我在魔界一住六年,日常作息与外界大差不差,况且‘空心杨柳’也已熟了……” 晋无咎听她声音低落,充满无奈感伤,心下生疼,转身搂住她的纤腰。 莫玄炎忽被他从身后环抱,也不挣脱,轻声道:“也不知道你的出现是天意还是人为,竟让我等到这颗‘空心杨柳’。” 晋无咎道:“我不知道是否人为,就算是,那个人也不是我,但是,我实在很感激引我前来的人,即使我知道那人未必安着好心。” 莫玄炎不答,只凝望“魔界森林”,数百株异树承载万叶千枝,如花团锦簇灿烂招展,被一双男子手臂从身后搂住,连日来的烦闷忧思渐渐消隐,转作一阵温馨甜蜜,内心慢慢平静下来,只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晋无咎一时情动,再清醒时,柔若无骨的娇躯已被自己揽入怀中,回想一入魔界两年,二人不止一次身体接触,每一次不是练功便是有人受伤,惟独这一次是出于纯粹的爱慕之心,一念及此面红耳赤,难言是真是幻,莫玄炎后背与他相贴,感觉他心跳骤然加速,久久不见迟缓,道: “你气息不稳,要不要回房休息?” 莫玄炎大不同于寻常女子,为体表散热,常将秀发束于头顶,晋无咎双目近观耳颈,鼻中体香沁入,本已心神俱醉,见她扭头望向自己,明眸皓齿娇艳欲滴,此刻与她近在眉睫,吹息如兰扑面而来,一时意乱情迷,凑头上前,吻住她的双唇。 莫玄炎也不立即便闪,反而稍加回应,直待他上下其手愈演愈烈,这才轻轻回向前方,晋无咎欲念顿消,心道:“我真该死!怎可如此轻薄玄炎?” 背脊汗水涔涔而下,双手却仍圈住她的腰间,一时舍不得松开。 过了良久,莫玄炎道:“无咎。” 晋无咎道:“我在。” 莫玄炎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在这里对我说过,你若将来有了妻子,必会怎样?” 晋无咎回想起自己当日曾亲口说道:“我若将来有了妻子,必会敬她疼她,便如小哥哥待小姐姐一般。” 松开搂抱,左右开弓在自己双颊连扇四个耳光,道:“玄炎你教训得是,是我定力不足,冒犯了你,我向你赔罪。” 说完又再打了四下。 莫玄炎回身向内,背倚支柱,轻轻拉住他一双手,见他脸上全是指痕,确是歉意真诚,柔声道:“我若不喜欢你,不会容你如此待我。” 晋无咎道:“玄炎,我……” 莫玄炎道:“我也没想拿你怎样,不过要你知道,我并非轻佻女子,今日你若是我夫君,一切自当别论,可现下孤男寡女,单凭两情相悦,你便对我施以浮薄,看似离我近了,实则离我远了。” 见晋无咎双目羞愧,汗颜之色溢于言表,心意稍平,向他一眨左眼,道:“念你初犯,便饶了你,下不为例。”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不会了。” 莫玄炎嫣然一笑,道:“回去了。” 回入房中,晋无咎辗转难眠,回想自己才出蓬莱仙谷,便于登州府听施豹吴赫提起,此后唐桑榆接连在牟庄于巨轮、成都郊外流露邪念,加之沈碧痕、任寰、齐高先后言及,连自己也对众人口中这个“长翅膀的姑娘”充满好奇。 只不过当时不晓内情,只知唐桑榆对她垂涎三尺,沈碧辰与她似有婚约,连齐高都对她念兹在兹,谁想天意弄人,自己阴差阳错来到魔界,两年间如影随形日久生情,竟先于所有人捕获她的芳心,先是喜不自胜,随即转忧,食指不自觉触碰人中,唇周余香犹在,轻声道: “玄炎单打独斗已难胜我,再这么每日练将下去,我强过她不过时间问题,玄炎会喜欢我,未必单只因为我的武功,可这两年间,我若还像和纤纤一起时那般荒废,玄炎又怎会看得上我?小姐姐毕竟是小姐姐,教会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 想起卓夏二人,心里甚是牵挂,一晃两年不见,不知他们过得好是不好。 翻开包袱中一件长衣,将纤纤那幅四块字画取出,拼为整张,闭目回思,昔日那张娇美容颜已不再清晰,那一声声清甜的“无咎哥哥”随之相隔甚远,喃喃自语道:“我虽失去纤纤,却因此痛改前非,得到玄炎,也许这便是玄炎所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想到这里脸颊忽的一红,将四块字画放回原处,道:“我可还没得到玄炎,这两年来我每日里只想着练功,也不知道两个人怎样才能算是夫妻,回头可得再问问小哥哥小姐姐,我若要娶玄炎,总得带她去见小哥哥小姐姐,玄炎有父母舅舅在世,我也要去拜见磕头。” 二人两年相对,练功之余偶也聊些其他,莫玄炎提过盘龙峡谷内的亲人,如父亲莫苍维、母亲洛扬采、舅舅洛垂文、舅母舒晴、表姐洛婵妤,还顺便解释过何为“垂文扬采,遗将来兮”。又再想到一事,道: “莫伯伯手中人命无数,小哥哥小姐姐总是不会放过他的,他们要是打了起来,我又该如何是好?” 他既与莫玄炎情投意合,对莫苍维也改口叫了“莫伯伯”,黯然又道: “两边都有我在意的人,无论哪边,我都不希望他们有事,只盼小哥哥小姐姐能看在莫伯伯有悔改之意……可莫伯伯那么心高气傲,又怎会甘心束手就擒?唉!也不知莫伯伯没有‘祝融’在手,还是不是小哥哥的对手?” 说起“祝融剑”,晋无咎眉头深锁,总觉得有一件紧要之事与莫玄炎有关,眼看就要想到,却偏偏怎么也想不起来,深吸一气放空大脑,将所闻所知桩桩件件在眼前铺开梳理,直至瞳孔斗张,整个人跳将起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③ 便在此时,“魔殿”后方传出轻轻步声,晋无咎听觉敏锐如常,心道:“玄炎去摘‘空心杨柳’了,难道,难道便是今夜?” 不及细想,将粗衣尽数塞入包袱,穿上锦袍,腰缠“帝喾剑”,手提“鸿鹄之翼”,来到“魔镜”前的长椅坐下。 果然过不多久,“魔殿”右侧房门开启,莫玄炎一身黑纱青翼轻轻走出,却见晋无咎早已整装静候,走到跟前,道:“你猜到我今夜要走。” 晋无咎上前一步,接过莫玄炎随身行囊,塞入自己的包袱,穿上“鸿鹄之翼”,道: “‘祝融’中藏有莫伯伯半身内力,却被锁于少林寺‘枢械塔’顶层,由九位‘鉴’字辈神僧看守,你此前曾两度夜闯少林,为的自是要帮莫伯伯夺回这柄宝剑,但‘鉴’字辈辈分犹在‘崇’字辈之上,以你武功又怎能抵敌得过?第一次无功而返,第二次更身受重伤,这才无法再度前往,直到我运功助你复原,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已生出前往少林的念头,如今‘空心杨柳’已熟,半年后一旦服下,你的功力便会大大减弱,所以你要在这半年间再次闯塔,最近这段时间你心事重重,原来是这个道理,我可真够糊涂,不想着替你分忧,还对你放肆轻薄。” 莫玄炎又一次被他看穿,抬眼半晌对视,竟是自己先将视线避开,低声道:“我以为可以瞒得住你,两年来我不止一次暗笑你口齿笨拙心思木讷,常常拿你当作傻瓜,却不想你不露声色,实则对我了如指掌,原来真正傻的是我自己。” 晋无咎道:“我也深自庆幸在最后关头想到,否则你一旦离开魔界,我不免日日夜夜挂念你的安危,你留下我一个人,实是自私了些。” 莫玄炎道:“所以,你是来拦我的?” 晋无咎道:“你看我这身装束,是来拦你的么?” 莫玄炎默然。 晋无咎面向湖心,眼望高处“魔塔”,幽幽道: “我七岁入‘蓬莱仙境’,整整十一年间与鸟兽为伴,无数次想要离去,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却怎么也脱不出那个满是幻像的囚笼,直到小哥哥小姐姐出现,将我重新带入人间,那时我还不怎么会说话,但他们在我眼中,就好像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一般高高在上。” 莫玄炎此前每一次听他提到儿时,提到“蓬莱仙境”,都只一笔带过,无从想象那会是个甚么地方,亦不知原来他并不喜欢那里,又听他缓缓续道: “小哥哥只比我大三岁,小姐姐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他们一个教我功夫,一个教我读书,又一起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对他们便如对父母一般敬重。” 转身面对莫玄炎,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莫玄炎道:“你想让我知道,你虽无父无母,却懂得我的感受。” 晋无咎点头道:“换作今日‘枢械塔’顶层关着的是小哥哥的‘打狗棒’,我也一样会千方百计去抢去偷,我对丐帮信物尚且如此,更何况这柄关乎莫伯伯功力深浅、关乎盘龙峡谷南北上峰强弱平衡的‘祝融’宝剑?” 莫玄炎道:“所以我与碧痕之间,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晋无咎听她提到沈碧痕,惆怅暗生,道:“碧痕,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莫玄炎道:“你若现在后悔,我不会强人所难。” 晋无咎道:“玄炎,你和碧痕从小一起长大,原本情同姐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又是我最爱的女子,我之所以站在你这边,与你俩实在关系不大。” 莫玄炎道:“那与谁的关系很大?难道是因为爹爹沈师叔?” 见晋无咎欲言又止,知道一语中的,道:“你见过他们?他们对你又有甚么分别?” 晋无咎心下为难,个中原委实在不易说清,自己于魔界一住两年,对此事尚且只字不提,眼下出行在即,三言两语哪能道得明白?莫玄炎道:“看来你总是藏着甚么秘密,不方便向我透露,又或者来到魔界,原本就是另有所图。” 晋无咎凄然一笑,自从离开“蓬莱仙境”与人为伴,总共也只没几人能教自己真正挂怀,却相互间明枪暗箭水火不容,自己空有期盼,始终难以化解彼此恩怨。 此刻一个头脑发热,自可告诉莫玄炎当年夏家灭门惨案,告诉她任府十七条人命皆是莫苍维一念之仁方能保住,自己正是因为这两件事,才对‘剥复双剑’异眼相看,可如此一来,莫家察觉深受任家仇恨,极有可能先下手为强,将任家斩草除根。 纤纤既嫁任寰,定是长住任家,难免成为覆巢之卵,自己图一时口舌之快,岂不害了纤纤?但若藏在腹中不说,任家始终有存复仇之念,从上一次任府伏击足以看出,从头至尾不留任何退路,对“剥复双剑”项上人头可谓志在必得。 他日莫玄炎沈碧痕参与其中,一不小心有所损伤,自己又将如何面对?每每思起这些,有时恼恨自己无能,有时急于让自己变强,强到可以阻止一切,又有时暗暗消沉,想着四家就此小打小闹亦无不可,只消三个姑娘平安无事,其他人死伤一些,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莫玄炎久久等不见回应,道:“怎样?默认了?” 晋无咎见她忽转一脸轻慢,没了这些日子的柔情蜜意,心中气苦,涌上一阵狂傲,道:“我确是有难言之隐,至于是不是另有所图,你将来自会知道,但是不管你说甚么,这‘枢械塔’我是非闯不可,我既决意娶你为妻,便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莫玄炎听他说得坚决,回想他为助自己疗伤,两度内伤吐血,要说有甚么加害之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道:“你向来很讲信用,两次承诺一年的事都已完成,你也曾说你总会告诉我的,这一次你又以多久为限?” 晋无咎道:“闯塔要紧,你先容我想几天,待离开少林,不论事成事败,我想先带你去西安府见过小哥哥小姐姐,待我了解一下这两年间,外界江湖是个甚么情形,再给你满意答复。” 莫玄炎道:“带我去西安府见过卓帮主卓夫人?想以我为质,助你们所谓正道中人攻入盘龙峡谷,再逼爹爹就范?” 晋无咎喝道:“玄炎!” 莫玄炎从未被他如此厉声相对,朱唇微扁一脸倔强,道:“怎样?” 晋无咎道: “你拿我晋无咎当甚么人了?你侮辱我不打紧,但小哥哥小姐姐若是你口中的这种人,当日西安府便拿了碧痕和她哥哥去找沈墨渊,还用得着将我留在魔界两年这么麻烦?小哥哥对无辜之人是个甚么态度,当日西安府赵宅发生过甚么,丐帮如何和佛门十五派正面对峙,齐大哥又是在甚么情况下才会带我出走,我都曾告诉过你,你却说出这样的话,可真教我失望。” 莫玄炎道:“是,你能对我说这许多外人的事,为甚么偏偏我自家的事反倒不能说了?” 晋无咎道: “你问得好,小哥哥光明磊落,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便没有见不得天下人的,可是你盘龙教众呢?你知不知道‘剥复双剑’的过去?莫伯伯是你爹爹,他自己又有没有对你说过,他第一次离开盘龙峡谷时做过些甚么?十八年前做过些甚么?两年前又做过些甚么?莫伯伯不告诉你这些,自是不想让你受到牵连受到伤害,我不告诉你这些,便成了别有所图?” 莫玄炎听他理直气壮,更说出三个确切时间,心中早已信了八九分,但她生来逞强,极少嘴上服软,苦于想不到甚么话可以辩驳,半晌才道:“你对我这么凶,我不要你去了。” 神情语气满是委屈,分明已在示弱。 晋无咎心下疼惜,握住莫玄炎的双手,道:“小哥哥小姐姐总是要见的,你若信不过我,等离开少林后,我便一个人去西安府,待禀明他们,先随你去见莫伯伯也无不可。” 莫玄炎道:“我爹爹才不要见你。” 晋无咎知她说笑,莞尔不接她话,又道:“我武功已不输于你,却还缺少安身立命的本事,但小哥哥小姐姐既然可以,我也一定可以,我见到他们后好好请教一番,你再给我一年时间,明年此时,我便会来求你嫁给我。” 莫玄炎轻轻抽出双手,噘嘴白他一眼,朝自己房间走去,晋无咎奇道:“不是要去少林么?怎么又要回房?” 莫玄炎没好气道:“去拿‘简狄’,不行么?” 二人各自背负羽翼,直接飞过“魔镜”,穿越“魔井”,晋无咎两年间只在托归氏兄弟送信时来过此处,见不周山依旧鬼蜮阴森,死气沉沉,自己深居两年,毫无准备之下又要离开,不免有些依依不舍,好在有莫玄炎同行,既已私定终身,想来总有回归之日。 莫玄炎道:“鬼界与外界仍有所谓‘结界’物事,便只天地两条通道。” 晋无咎双翅扑腾两下,足下难以站稳,带动身子前摇后摆,道:“我们走的自是天上通道。”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④ 莫玄炎见他姿势狼狈,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仍只余怨未消,扭身背对,道:“现下外界正是黑夜,里外难以分清,你若跟错路线,一头撞上‘结界’,那也只能去求两只小鬼带你走水上通道。” 晋无咎奇道:“你怎知现下外界白天还是黑夜?” 莫玄炎道:“我说黑夜便是黑夜,爱信不信。” 说着张开“青鸾之翼”飞在当先。 晋无咎无奈一笑,连日来“鸿鹄之翼”已用得纯熟,双手轻摆跟在身后,振翅直冲,三两下已凌驾于不周山巅,自高处俯瞰而下,分隔魔鬼二界的“结界”依稀入眼,如同天幕最尽的边缘泛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红弥雾,悬挂于沉墨一般的夜色之中。 从这一侧望去果然一片含糊,魔界中的一切铺设,不见其影,不辨其形,耳畔风声呼喝,像极了野兽正自仰头咆哮,不自觉抬眼向天,找不到陨月踪迹,反而身下暮气沉沉的山脉粉饰点点晶亮,恰似颗颗星辰飘零而堕,为整座不周山披上一层薄薄的星纱。 晋无咎五感敏锐,暗中可以视物,却不敢被拉开距离,紧跟莫玄炎,忽而想到一事,心道:“啊是了,玄炎说过不周山处处都是小鬼们的眼睛,这不周山常年黑暗,反倒显得小鬼们的眼睛格外明亮。” 想到两年前初入不周山,明灭于山顶窄道两旁的星点零光,原来当时脚下两边竟伏满了人,一念及此,忍不住打出一个寒噤,“鸿鹄之翼”受之震动,立时左摆右晃,连同身体摇摇欲坠,赶紧两下扑腾稳住全身,再看身前“青鸾之翼”亦降落至同一高度,知道莫玄炎始终留意自己。 不周山山势绵延,走道狭长,忽高忽低,忽宽忽窄,魔界正处“十殿阎罗”之尾、第十殿“转轮王薛”山脚,二人方向与当日晋无咎来时恰好相反,但飞行速度远胜步行,一转眼工夫已至第一殿“秦广王蒋”,继续向前又是按序排布的十八间刑狱,以“十八层地狱”其名冠之。 与“秦广王蒋”相距不远便是“拔舌地狱”,往前依次为“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直至“刀锯地狱”。 晋无咎居高临下,难以瞧见牢狱刑具,自不知所谓“十八层地狱”,这条山路更仿佛陷落的废墟,两侧闪烁只只眼睛数之不尽,隐隐爬行着鬼魅喘息、贪婪笑意。 担心“鸿鹄之翼”再度失控,不敢往更深处想,暗暗庆幸当日爬至山顶,选择的是右转而非左转,否则南辕北辙,与莫玄炎山各一方,真不敢想能不能活到此刻。 不周山成狭长条状,进入“十八层地狱”地界,山脚便是辽阔“鬼海”,沉沉死气,无惊涛拍岸,无波光粼粼,只像一个张口吞噬的巨型黑洞,与苍凉暮夜、无尽山海诡异的糅合一体。 身前忽而阴风大作,正是莫玄炎“青鸾之翼”狂舞,如青鸾直冲云霄,赶紧挥扇“鸿鹄之翼”,来到同一处展翅升天,见头顶一个径长二丈的圆圈,疑似一张巨型布匹恰于此间出现缺口,不偏不倚从中心脱离,终于瞧见暗蓝天空,与万仞星川下的瀚海巨浪织连成片。 晋无咎时隔两年重见月夜,身处天水之间纵情高翔,眼见一切向白青双翼倾泻而来,非但没有丝毫惧意,反而胸怀大畅,若非驾驭“鸿鹄之翼”需要内力配合,忍不住便要长呼出声。 渤海广袤无垠,二人一先一后飞速前行,一个多时辰后不知飞出多远,莫玄炎开始俯冲,晋无咎极目远眺,果见遥远前方,海水进退于浅滩之上。 沿岸大量战船,晋无咎初出蓬莱仙谷曾见过水师操练,认得此处正是登州,莫玄炎却不急于降落,上空盘旋良久,选中市集路边一颗桑树,足底轻盈点上顶端,晋无咎着点准确,稳稳在她面前停下,其时稀星残月,又值夜深人静,二人如飞仙降临,整个登州全无一人察觉。 晋无咎见她轻喘不止,道:“你运力太猛,定是累坏了罢,我助你顺顺气。” 莫玄炎道:“算你内力强过我了,小心你自己罢,可别得意忘形摔个跟头。” 见晋无咎闻言微笑,道:“忘了你是猴子,当我没说。” 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手指青石路对面矮房,道:“这间便是客栈,包袱拿来,收起羽翼树下等我。” 晋无咎久别而归,一时竟没了主意,“哦”得一声。 过得片刻,莫玄炎落至地面,身上已裹一件红衫,掩住柔滑肌肤,却掩不住艳光四射,体态撩人,晋无咎知她煎熬,无裕品味容姿,不等开口,背上包袱上前敲开客栈大门,对睡眼惺忪的小二道: “这位小哥真是抱歉,我们本想连夜赶路,谁知我妻子忽然身体不适,还请您行个方便,安排一间上房。” 小二美梦被惊,原本有些躁意,见二人郎才女貌,言辞彬彬有礼,道:“随我来罢。” 二人既称夫妻,惟有一房而卧,房门一掩,莫玄炎立时褪去红衫,晋无咎见她满脸通红,取来榻上羽扇,扶她坐下,替她身后扇风散热。 过得约摸一顿饭工夫,莫玄炎脸色渐复白皙,拉住晋无咎挥扇的右手,道:“我没事了。” 晋无咎道:“原来你当真这般怕热,只这一小会儿,脸色便差成这个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挣脱她手继续扇动,又道:“这样的体质,当真只有魔界清凉才适合你,却偏偏要背负这么重的担子,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莫玄炎见他口吻关切,怜惜之心溢于言表,道:“若非这样的体质,又有哪个女子愿意穿成这样招摇过市?你若真想娶我为妻,可得准备好了承受世人非议,万一哪天后悔,记得将‘帝喾剑’与‘鸿鹄之翼’归还,我还要送给未来夫君。” 晋无咎连连摇头,道:“我绝不还你。” 莫玄炎淡淡一笑,起身走到内侧,拉开窗户,两条小臂支于窗台,晋无咎来到身旁,羽扇不离她的后背,听她轻声缓道:“世人眼光,我并不在意,独自养伤那一年中,我想过许多,人性本恶,我终不可能一个个去解释,慢慢的,这些事也看得淡了。” 晋无咎道:“我离开蓬莱仙谷后,也烦透了外间纷争,等我陪你完成你想做的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蓬莱仙谷,或者陪你回到魔界,何必理会那些无知的世人?” 莫玄炎道:“从此余生让你只对着我一个人,你不嫌闷?” 晋无咎道:“我在魔界两年,你觉得我有过半分离开的心思么?这是我离开蓬莱仙谷后,最平静快乐的两年。” 晋无咎等了许久,不见莫玄炎回应,抬头望望夜空,残月不知隐于哪片云朵,无法判断时辰,道:“你在‘魔塔’上说,魔界日夜与外界大致相同,我还道你不过随口一句,等到穿过两层‘结界’,发现果然如你所言,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莫玄炎道:“那有甚么稀奇?两只小鬼整日里挖空心思变着法儿讨好我,每日菜笼底部还有夹层,写些外界状况汇报于我,江湖上有甚么大事小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 晋无咎喜道:“当真?那小哥哥小姐姐还好么?” 莫玄炎道:“他们自是汇报我爹爹妈妈好不好,莫家人好不好,怎会对我说起卓帮主卓夫人好不好?” 晋无咎“哦”得一声,满是失落。 莫玄炎转身向内,背倚窗口,再次止住晋无咎摇扇,道:“这两年来,我教弟子似乎安分不少,与你口中所谓正道同盟有过一些冲突,双方互有折损,倒也没有大的伤亡。” 晋无咎微微心宽,道:“玄炎,你和碧痕说起正道同盟,总是要加上‘所谓’二字。” 莫玄炎道:“不错,你正道同盟都是好人,我盘龙魔教全是十恶不赦之徒。” 晋无咎道:“这你可就错了,因为老帮主的关系,小哥哥确实对盘龙有些痛恨,但是在小哥哥小姐姐心里,是非善恶一直高于门户偏见,若非如此,我对他们也不会这般诚服。” 莫玄炎起初以为他要出言责备,没想到他说出这些话,心下对卓夏二人添出几分好感,见他对二人敬若神明,不禁好奇想要见见这对能令晋无咎视作父母的鸳鸯侠侣,道: “师尊大人这些年闭关修练,致使教规松散,教中弟子胆大妄为,这些也是事实,‘青龙殿’下便以‘剥复双剑’为尊,如此纵容下峰弟子作恶多端,原是不该,待我回入盘龙峡谷,也会试着劝说爹爹与沈师叔,希望能化解这场武林浩劫。” 晋无咎道:“你要回盘龙峡谷?” 莫玄炎道:“豫陕原本相邻,我都到了少室山,自该回盘龙峡谷探望爹爹妈妈。” 晋无咎道:“我在牟庄大会听正道同盟提过,盘龙峡谷谷口到处都是炸药,只有上峰弟子知道所有炸药方位,你进去时可一定,一定小心些。” 莫玄炎道:“我背负青翼,自是空中飞入直落北峰,谷口那些炸药与我何干?” 晋无咎一拍脑袋,道:“对对对,我可真是猪脑。” 想起沿途鹰击长空酣畅淋漓,又道:“这一通飞行可真让人痛快,除了不周山顶那一只只眼睛,让我有点心里发毛。” 莫玄炎道:“你在魔界第一次对我说起不周山的状况,我已知道那些都是小鬼们潜伏在你身侧,怕吓着你才一直没说,倒是你自己反应过来。” 晋无咎道:“我看鬼界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机,原来归家竟有那么多人。” 莫玄炎道:“一群乌合之众,便是再多一倍,也不在我莫家眼里。”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⑤ 顿了一顿,莫玄炎又道:“你也不算猪脑,适才我甚么也没说,你还知道与我假扮夫妻,住进这里。” 晋无咎道:“这也不算难猜,我们两只大鸟太过招人耳目,总是白天闭门夜间赶路。” 莫玄炎一个白眼,道:“鸿鹄青鸾位列五色凤凰之中,到你口中却成了‘两只大鸟’。” 晋无咎自觉不雅,微笑不辩,听莫玄炎又道:“我们在渤海上三百六十余里,耗费一个时辰有余,以我内力,不免有些透支,但夏日昼长夜短,乍离鬼界又摸不清子丑寅卯,为免天亮麻烦,不得不全速赶路。” 晋无咎道:“我在树上便想说了,如这般拼尽全力,我都觉得气息不顺,更何况是你,你没事罢?” 莫玄炎道:“自明日起,我们每个时辰飞行一百四十里,每夜飞行两个时辰,登州到少室山近两千里,差不多七日后到达,在登封多歇一日养精蓄锐,然后直上少林寺‘枢械塔’。” 晋无咎道:“你决定便好,反正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说过这许久话,晋无咎感觉胸中气闷,又再扇出几阵凉风,道:“我也忘了误入鬼界是七月底还是八月初的事,只记得当时燥热得紧,现下两年过去,多半又是夏秋之期,如此天气倒也说得过去,只不知你受不受得了。” 莫玄炎道:“我体内有阴阳二力,一遇暑气阴力自行生动,令体表去暖还凉,但是切忌被布纱裹住肌肤,否则一旦回流,则凶险之至。” 又道:“如今你体内也有这两股内力,运用得宜的话,同样不畏严寒酷暑,来,我教你。” 二人来到室内相对跪坐,莫玄炎口念要诀,晋无咎随之运气,果觉体内灼灼消散,爽意大增,莫玄炎道:“甚么时候觉得难熬,便依法试一次,久而久之,睡梦中也会自然运行,夏日习练阴力,冬日习练阳力,不需额外操心,与你那呼吸心法颇有相通之处。” 晋无咎道:“现下正值夏日,我每天习练阴力,万一胜过体内阳力,会不会走火入魔?” 莫玄炎道:“这一层对绝大多数盘龙弟子都是问题,对你却偏偏不。” 晋无咎稍一细想已明其理,道:“我的内力原本阳热,阴力还远不够深厚。” ------------------------------------------------------------------------------------------------- 二人夜行向西,朝而投宿,同室而居,地榻分卧,晋无咎怀揣两年前齐高分别时塞给自己的金锭,吃住无忧,日间除补眠用餐,莫玄炎亦会说些“枢械塔”顶层九大神僧的阵法特点。 七日后二人如期抵达登封,在客栈内歇息两日一夜,于次日戌亥时分离开,将包袱留在房中,随身只带佩剑羽翼,找无人处各自穿上,向少室山飞去。 晋无咎两年前便已到过此处,之后个中辗转,直至与莫玄炎结识,细推起来,皆因少林之行而始,回想起当日胡搅蛮缠的十八棍僧,心道:“当日我和齐大哥被那群秃头和尚追得苦不堪言,现在却对他们好生感激,有时想想,人生际遇也真是奇妙。” 白青双翼随心上下,不多时已在五里高空,晋无咎当日立于山底,仰视崇山峻岭,这时一览众峰,由山南北望,一组山峰互相叠压,状如千叶舒莲,因而唐朝有“少室若莲”之说,山下村民亦称之为“九顶莲花山”。 又见夜色下宽平如寨,他自不知少室山顶分有上下两层,有四天门之险,金末宣宗曾屯兵于少室山顶,抵抗元兵,故又称“御寨山”,御寨山西有水柜一处,人称“小饮马池”,水量能供万人食用。 少室山主峰连天峰,为嵩山最高峰,声威赫赫的少林寺位于嵩山南麓,与古都洛阳隔山相望,背依山北五乳峰,周围山峦环抱,峰峰相连,形成少林寺的天然屏障。 莫玄炎飞出一阵,于一处密林顶空开始转圈,晋无咎跟随她飞行多日,知道每次落地前都有少时盘旋,见密林中一个巨大方圆,满是错落建筑。 身下所处恰为西首一片塔林,密密麻麻足有两百余座,呈扇面状排列于山坡,大都为五层以内矮塔,北侧缓坡上一座九层高塔格外显眼,高塔呈八角形,攒尖塔顶,莲瓣塔刹。 晋无咎心知“枢械塔”已到,凝神留意莫玄炎的动静,见她并无过多细想,仅转过五圈,一个俯冲,自西北侧破九层盲窗而入,晋无咎于魔界中常读经书,又有莫玄炎时时点拨,二人共同研习,虽不及得道高僧之宏远,却也深叹佛学渊深广大,就中领悟不少。 这次不远千里来此,莫玄炎说起不少关于少林寺与“枢械塔”的布局,也曾提到盲窗为寺庙特有,由外而内一无所见,由内而外只得蓝天,说盲窗可理解为僧人升华中,由“看窗”到“盲窗”到“非窗”到“无窗”的过程。 晋无咎渐渐习惯佛学中这些自有至无,虽不能完全参透,细细一想亦能明白大概。 盲窗古朴精致,被莫玄炎和身闯进,登时一个窟窿,木屑纷飞,内里墙面青砖全无粉饰,两件宝物相对倚墙而挂,一为索刃,名曰“复归龙螭”,一为宝剑,名曰“祝融剑”,中央一张圆台,四盏油灯,九名老僧环墙坐于蒲团之上,各自闭目诵经念佛。 莫玄炎曾二度闯塔,对其中布设熟知,入内后飞影如光,直扑右首墙面,握住剑鞘,轻轻一拉,“祝融剑”已在掌心。 便在这时,九位僧人各出双掌,九道掌力直向莫玄炎逼近,另有九道掌力空中组成一道风阵,封她所有避退线路。 莫家自来以速度见长,狭小空间内的进退自如,只怕当世无人能及,莫玄炎深谙家学妙处,身法犹在齐高之上,躲开九掌直击,左右脚碎步疾出。 先见三掌围成的三角中心刚好可以容下双剑羽翼,三侧与掌风擦身而过,整个人已然离地,又有身后两掌来得迅疾,“青鸾之翼”舞动,空中变换方位,两脚已踩上八角墙面,触墙后立即向高处纵出,只听“啪啪”两声闷响,掌风打中墙面,拍出些些尘土。 闻风辨出另外四掌两前两后,足底发力,身体两度扭转,身后两掌又已落空,但胸口两掌再难逃过,“简狄剑”横于身前,剑掌一触,莫玄炎借势高纵,头上脚下,双足足底在天花板上两下蜻蜓点水后,身子如离弦之箭直扑盲窗破洞。 九僧见她步法轻盈,于倏忽间连避十八掌,每一闪一跃妙到巅毫,暗暗佩服她轻功诡谲,待她陡然提速,再以九掌攻她全身,九掌封她退路。 却见莫玄炎去势不减反增,竟视攻向头上脚下九掌若无物,围堵于四面八方的其余九掌自然落空。 九僧立知她的用意,少林掌法固然至阳至刚,但以少林“鉴”字辈之尊,面对一个十八岁少女,终不能全力扑杀,所出的每一掌,其势之收无不远大于放,莫玄炎正是看清这一层缘由,以自身性命为注,逼迫九僧撤掌让路。 九僧同时收去掌力,手腕一翻,又成三纵三横,将破窗封成天罗地网,莫玄炎心知无法全身而退,“简狄剑”出鞘,朝破窗一个直劈,左腕抖动,“祝融剑”脱手飞出。 眼间“简狄剑”与九道掌风相触,莫玄炎右腕巨震,“简狄剑”应声脱手,同时身子连连倒退,扔出的“祝融剑”因此偏了准头,为掌风所阻,“咣啷”一声掉落在地。 晋莫二人心知以自身功力,断无可能从“鉴”字辈高僧手中硬夺“祝融剑”,此次闯塔不可力敌只可智取,闯塔前相互约定,莫玄炎以剑锋令九僧分心,抓住稍纵即逝一丝缝隙,将“祝融剑”掷向窗外,令候于空中的晋无咎接住后直奔寺外。 少林高僧慈悲为怀,绝不至于强行扣押,可“鉴”字辈高僧内力浑劲若斯,莫玄炎终究还是功败垂成,两手空空怅然立于原地,连弯腰拾剑都想不起来。 其中一位白眉老僧道:“阿弥陀佛!姑娘每来一次,九层又要重新修缮一次。” 朗声又道:“外面的朋友,也请进来罢。” 只见一对白翼连同风声自破窗飞入,九僧面前多出一个白色锦袍的俊俏青年,看来比莫玄炎大两三岁,正是晋无咎。 晋无咎拾起“简狄剑”,入鞘交到莫玄炎手中,道:“玄炎你别太伤心,还有我呢。”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⑥ 众僧此前曾两度照面莫玄炎,见她这一次又带来一个白翼少年,且这少年对她言语温柔举止亲昵,不知甚么来头,白眉老僧道:“阿弥陀佛!这位少侠,可否报上姓名?” 晋无咎见他眉目慈祥,语气温和,心想少林高果真气度不凡,深深一躬,拱手道:“晚辈晋无咎,见过‘鉴’字辈九位神僧。” 九僧同时瞳孔一张,面面相觑,白眉老僧道:“少侠便是晋无咎?” 晋无咎见九僧微微变色,大感诧异,以九僧佛法高深,终年心静,竟会因“晋无咎”三字而动容,道:“晚辈和少林从无往来,不知大师们怎会听过晚辈的名字?” 白眉老僧道:“请问少侠可认得丐帮卓帮主?” 晋无咎听他提起卓凌寒,道:“晚辈当然认得,卓帮主是晚辈的小哥哥,晚辈一身功夫得自小哥哥传授,想要拜他为师,却还没得到允可。” 另一斑白胡须的老僧道:“当真是卓帮主?” 白眉老僧道:“师弟,不可妄下定论。” 斑白胡须那老僧道:“是。” 晋无咎听二僧对话颇有玄机,心知卓凌寒统率正道同盟,实不愿与少林结仇,恭恭敬敬道:“不知各位大师想说我小哥哥甚么?晚辈或许可以解答大师们的疑惑。” 白眉僧人见他温文有礼,略带赞许点一点头,道:“先不忙说这个,少侠与这位莫姑娘,又是甚么关系?” 晋无咎道:“玄炎是晚辈未过门的妻子。” 九僧又是神情微变,又一老僧道:“少侠可知这位姑娘的身份?” 晋无咎见他脸型瘦长,头顶方方正正,下巴略尖,一下子想到萝卜,但晋无咎两年间读过不少佛经,对少林高僧存有敬畏之心,一瞬间的胡思乱想不敢形于颜色,如实答道:“知道。” 老僧道:“阿弥陀佛!少侠既然师承卓帮主,又怎会与盘龙女子有婚嫁之约?” 晋无咎道:“敢问大师,是否以此考较晚辈?” 老僧道:“少侠此话怎讲?” 晋无咎道:“玄炎虽是盘龙教众,但是不曾杀人,不曾害人,小哥哥小姐姐曾亲口对我说过,正道同盟有坏人,盘龙也有好人,只要查明在江湖中没有劣迹,便不会阻止我和他们来往,小哥哥尚能如此,各位大师身为少林辈分最高的得道高僧,我不相信反而会有这等门户偏见。” 当日西安城赵宅,卓夏确曾对他说过这层意思,只不过说这话时,想到的是沈碧痕,晋无咎深知二人大义,换作莫玄炎亦必一视同仁,此刻身陷九僧重围,说完这句话不免惴惴,见九僧不发一言,单凭眼神交流,不知他们暗中商议甚么。 走到破窗下拾起“祝融剑”,回到莫玄炎身旁,拱手道:“这柄‘祝融’原为玄炎的爹爹所有,玄炎不过是想替父亲取回,不知各位大师何以拒不相还?” 九僧却似未把问话放在心上,晋无咎见他们一通哑谜过后,各自眼神默认,想是商议出了结果,白眉老僧道:“众位师弟,我们在此十年枯禅,青灯礼佛,丐帮与少林之事,原该交由方丈发落。” 余僧纷纷点头。 白眉老僧转向晋无咎,道:“阿弥陀佛!少侠,关于此事,老衲早已向莫姑娘说明,待下山后,少侠可以亲自询问。” 晋无咎心有疑虑,转向身旁莫玄炎,道:“玄炎……” 莫玄炎道:“算了无咎,天意如此,将‘祝融’放下,拜别各位神僧罢。” 白眉老僧与晋无咎齐声道:“且慢。” 晋无咎微觉诧异,向白眉老僧道:“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白眉老僧道:“少侠又有何事?” 晋无咎一揖到地,道:“晚辈在玄炎家中读经书两年,自觉受益匪浅,今日虽擅闯‘枢械塔’,却绝无对各位大师不敬之意。” 白眉僧人道:“善哉善哉!”晋无咎道:“但是这柄‘祝融’,对玄炎的爹爹实在要紧,晚辈深知九位大师功力精深,适才十八掌齐出,若非手下留情,玄炎早已不能站在这里。” 白眉老僧道:“善哉善哉!少侠言重了,诚如少侠所言,莫姑娘在江湖中并无劣迹,佛门广大,对罪大恶极之人尚有慈悲之心,又何况是莫姑娘。” 晋无咎道:“请恕晚辈不自量力,想以‘降龙十八掌’将九位少林神僧的十八掌一一接下,若是晚辈能连出十八掌而侥幸不死,还请各位大师能将‘祝融’还给莫家。” 九僧面露疑色,少林派中共有五代弟子,从高到低依次为“鉴”、“崇”、“祚”、“衷”、“正”,其时由“崇”字辈掌教,“枢械塔”一至五层由“衷”字辈青年僧人守卫,六至八层由“祚”字辈中年僧人守卫,惟独九层交由“鉴”字辈九位元老。 虽说九僧已入垂暮之年,功力未见得稳胜“崇”字辈四大高僧,终是代表当今少林派最高武学,眼前晋无咎不过二十一二,竟要以一敌九,虽非齐上围攻,但在九大神僧车轮战下走过一圈,绝非寻常艺业所能完成。 莫玄炎芳心惊诧,更丝毫不亚于九僧,道:“你疯了?” 白眉老僧见晋无咎口出狂言,却躬身迟迟不起,道:“少侠不必多礼。” 待晋无咎站定,见他神情谦恭全无倨傲,道:“少侠当真想以一己之力,连接一十八掌?” 晋无咎道:“请恕晚辈失礼。” 莫玄炎道:“谁要你在这里送死?你跟我走。” 晋无咎温言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你便让我试试,实在打不完十八掌,也只能辛苦你背我下山。” 莫玄炎道:“我才不要……” 话音未落,肩部脐下同时一麻,“肩井”、“气海”二穴已被拂中,整个人倒在晋无咎怀中,道:“你住手!我不要……” “承浆”、“日月”二穴又已受制,再也不能出声。 晋无咎扶搂娇躯,见她双目又是焦急,又是惶恐,眼眶中噙满泪光,二人相识两年,晋无咎从未见她落泪,柔声道:“相信我。” 将她后背“青鸾之翼”取下,横抱至白眉老僧身侧倚墙而坐。 白眉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少侠所求之事,老衲无法做主,但若少侠真能在我九人面前出得了一十八掌,老衲可代少侠恳请方丈,至于方丈点不点头,老衲不敢断言。” 晋无咎道:“多谢大师。” 白眉老僧道:“老衲法号鉴心,便先以‘大力金刚掌’,领教少侠的‘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道:“请鉴心大师指点。” 左腿微屈,双臂上提,却不敢先于鉴心出手,劲力凝于掌心,蓄势待发。 鉴心鼻吸一气,意守丹田,左手呈五峰掌形,五指开张,掌指向上,掌心向前,晋无咎左手划一半圈,右手一掌推出,与鉴心双掌相抵,正是一招“亢龙有悔”。 甫一碰触,对方力道虽然阳刚,来势却极柔缓,立时担心自身运力过猛,二人既然偷抢不成,总是有求于人,万一失手伤及少林神僧,那是甚么也不必再说。 晋无咎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力,鉴心掌心传出第二股力道,比先前那股大出一些,却尽还承受得住,只一个分神好奇,第三股力道又至,劲力再大几分,晋无咎大是惊骇,心道:“这‘大力金刚掌’怎么源源不断,内力一层强过一层?” 第四股劲力传出时,晋无咎即便心存防备,胸口仍有压迫之感,第五股时更觉阳热扑体,难以喘息,手上六条经脉真气自然涌动,与鉴心掌力一碰,双掌同时回缩。 鉴心道:“好,第二掌来了。” 再吸一气,丹田充盈,右掌掌心向下,掌指向前,五指并进,晋无咎见他收势怪异,心道:“这却是掌法还是指法?” 飞身跃起,提一口气,左掌居高临下,“飞龙在天”已然出手,连取鉴心头、肩、胸三路。 眼看掌力便要触及鉴心右颊,晋无咎心道:“不好,鉴心大师是前辈神僧,我怎可如此无礼?” 想要变换方位,鉴心手腕翻动,右掌掌心向前,五指并齐,掌指向上,又不偏不倚与晋无咎掌心相合。 晋无咎有先前示警,不费吹灰之力化解前两股力道,第三股时已感势大力沉,六脉齐出,与第四股力道相撞,趁左掌回缩,顺势跃回,道:“多谢鉴心大师相让。” 鉴心为“鉴”字辈九僧之首,混元内气早已大成,第一个出招,不为击退,更不为重创,反因功力最为深厚,收放最为自如,这才抛砖引玉,所为恰是试探晋无咎功力渊浅,待两掌比过,道:“少侠。” 晋无咎道:“晚辈在。” 鉴心道: “老衲左掌为‘运气功’,其中‘推运势’仅有三成功力,其后‘撑运势’为四成功力,‘托运势’为五成功力,‘按运势’为六成功力,‘担运势’为七成功力,右掌为‘发气功’,与左掌相似,‘拍发势’、‘推发势’、‘劈发势’、‘削发势’,各为老衲五、六、七、八成功力,少侠年纪轻轻,竟能接下老衲的‘大力金刚掌’,丐帮武学果然名不虚传。” 晋无咎道:“鉴心大师过誉,大师好意,晚辈岂能不知?” 鉴心道:“阿弥陀佛!老衲有何好意?少侠不妨说来听听。” 晋无咎道:“大师双掌一出,已知晚辈斤两,说出七成八成之数,是在提醒其余八位大师,切莫用力过猛伤及晚辈。” 鉴心点头抚须,微笑道:“善哉善哉!” 转头对身旁一个肥胖老僧道:“鉴藏,你以‘般若禅掌’,领教少侠的‘降龙十八掌’。” 鉴藏道:“是。” 向晋无咎道:“少侠,请。” 晋无咎道:“鉴藏大师,请。”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⑦ “大力金刚掌”为少林基本掌法之一,鉴心于平凡中尽显深湛功力,以三成而始,以八成而终,两掌一过,已知晋无咎虚实,若再加一成功力,他必难以抵敌,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竟能有自己五十岁时的修为,生出爱才之心,又见他言辞谦卑,出手更显宅心仁厚,暗道: “晋少侠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相,此事或许当真另有隐情。” “般若禅掌”为佛门镇魔掌法,素有“少林第一掌”之称。 鉴藏双手抱球,几下舞圈,晋无咎身畔气流随之转动,形成一道漩涡,登感呼吸困难,不及细想,屈膝一跃,顺气流方向不退反进,转眼右掌已在鉴藏左肩咫尺,左掌上下起伏,明暗难辨,似化似击,鉴藏见他应变奇速,身法绝妙,道:“好!” 以左掌接下他一招“见龙在田”,竟看不清他左掌是真是幻,鉴藏于“般若禅掌”上浸淫七十余载,招式劲力上的幻化早已渗入骨髓,右掌再舞出两圈,卸去晋无咎一半掌劲,催动混元之力与之相抗,掌心一对,暗道不好。 晋无咎左掌“鸿渐于陆”尚未触及对方,掌力中已有五成在气圈边缘消于无形,深知少林掌法刚力无双,实与“降龙十八掌”难言伯仲。 余下一半不敢击实,化明为暗,化实为虚,看似十分力道在外,实则百分力道在内,一经碰撞立即退回,“手厥阴心包经”微微刺痛,暗幸没有以卵击石,否则一脉受创,之后十四掌也打不下去。 鉴藏道:“阿弥陀佛!少侠掌法精妙,老衲佩服。” 晋无咎面带赧色,道:“鉴藏大师掌力惊人,晚辈不敢硬接,这第四掌实是侥幸逃脱,并不能,并不能算是接下了大师的‘般若禅掌’。” 鉴藏道:“少侠客气了,有进无退,必至穷极之境,少侠能屈能伸,这两掌原是接下了的。” 晋无咎拱手道:“大师宽容,晚辈感激不尽。” 鉴心道:“鉴藏,你的‘般若禅掌’刚猛霸道,单以掌劲而言,为我九人之最,观照觉照自比我等更难,适才那一掌,你动了胜负生杀之心,若是少侠以硬碰硬,此刻已然为你所伤。” 莫玄炎端坐墙角,听到这里心念一动,暗道:“鉴心大师这一句话,为何我会似曾相识?总觉得很多很多年前,有谁对我说起,但是……” 忽又哑然失笑,随即想道:“我才多大岁数,何来很多很多年前?定是我担心无咎安危,才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鉴藏道:“师兄教训得是,鉴藏惭愧。” 鉴心道:“一念不生,心原空寂,无著无住,了了觉知,便与般若自性相应。” 鉴藏双手合十,碎碎念道:“汝等观是心,念念长生灭,如幻无所有,而得大果报。” “般若禅掌”原为少林“般若堂”专研、用于降妖的至刚掌法,掌力专攻经脉,一旦中掌,经脉轻则伤损重则震断,运气时须得心性和平,方能发挥制敌奇功、伏魔定力,惟有佛法境界越高,掌力境界才得越高,若修练过程中薄佛法而厚掌力,极易反为心魔所害。 鉴心听他念诵《华手经》,点一点头,转向斑白胡须那老僧道:“鉴明,你以‘韦陀掌’,领教少侠的‘降龙十八掌’。” 鉴明与晋无咎互行一礼,各说一声“请”。 “韦陀掌”为少林根基掌法,少林派弟子拜师入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便学“韦陀掌”,鉴明入“枢械塔”前曾为“般若堂”首座,一生潜修佛法,精研绝技,同样的一套“韦陀掌”,于鉴明手中使出,比之于入门弟子手中使出,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 鉴明双手合十,看似掌心相对,但劲由全身而发,一招“灵山礼佛”似掌非掌,已在晋无咎身前两尺,后者不意掌风说到即到,原本想按顺序接第五掌“潜龙勿用”,见掌力如气墙压制,不敢行左右夹击比拼功力。 他入魔界两年,在五座“魔方”上将“降龙十八掌”乱序练熟,已不知不觉间随心所欲,眼见这招“灵山礼佛”似柔实刚,退步侧身,双掌下挥,由下收之,自上攻之,正是一招“利涉大川”与气墙相撞,发出“砰”的一声,掌心触感竟与双掌相对无异,心下大奇。 这一掌双方击实,晋无咎身在半空,借势后翻,鉴明双掌分离,双臂张开,掌心向外,姿势与晋莫挥舞白青双翼颇有几分相似,正是“韦陀掌”中另外一招,叫作“恒河入海”。 晋无咎见这招“恒河入海”看着来势柔缓,然则后劲十足,双手向后,抓住“鸿鹄之翼”两侧绳圈,如大鹏展翅般自气流上空飞过,整个身子已在空中,来到鉴明身后墙面,足底轻踩,鉴明更不抬头,掌心向上,双臂自下而上,“恒河入海”又如涨潮一般直逼身前。 晋无咎避无可避,两掌齐出,一招“鱼越于渊”,鉴明掌力一放即收,聚力于掌心,以防晋无咎乘胜追击,但后者同样一进即退,空中又一翻身,跃回到圆台之侧。 鉴心道:“阿弥陀佛!少侠,坐下吐纳片刻,且不急于运劲。” 这两下正面相对,晋无咎虽不致伤,可两掌带动双肩,六脉已感微麻,九僧中仅与其中三僧交手,晋无咎脸色已变,道:“多谢鉴心大师关心,晚辈领教下一位大师高招。” 鉴心见他目光坚毅,摇头轻叹一气,道:“鉴无。” 一个脸型宽阔、手掌巨大的老僧道:“老衲鉴无,以‘千手如来掌’领教少侠高招。” 晋无咎道:“不敢,鉴无大师请。” 鉴无左手手持念珠,缠于手掌之间,伸拇指颗颗拨弄,右手五指并拢,向自己缓推而来,晋无咎见内力招式平平无奇,听名目叫作“千手如来掌”,猜测必有后招。 果然鉴无手掌前进一尺,起手处出现左右两只一模一样的手掌,跟随先前一掌,共三掌分前后两层齐齐送出,各进一尺后,起手处出现上下左右四只相同手掌,跟随先前三掌,共七掌分前中后三层而出,再各进一尺后,起手处再出现上、下、左、右、右上、左上、左下、右下八只一模一样的手掌,跟随先前七掌,共十五掌分四层而出。 晋无咎心下大骇,眼前手掌越来越多,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二人相聚丈许,鉴无手臂再长不过两尺有余,却见起手处不断出现成倍手掌。 由第五层十六至第六层三十二,由第七层六十四至第八层一百二十八,由第九层二百五十六至第十层五百一十二,十层后方始停止,总共一千零二十三只手掌密布于晋无咎眼前身前。 九僧内心空明,早已臻无常、苦、无我之境,无论鉴无出多少掌,九僧眼中便只一掌,但晋莫为俗世中人,眼前室内密密麻麻尽是掌形。 晋无咎尚自苦思对策,第一层一只手掌已到面门,以一掌相抵,惊惧之余,手上未施以任何招式,两掌相交,全无触感,鉴无手掌竟化作一团幻影消于无形,第二层两只手掌又至,当下两掌齐出,仍未想清招式,触手仍是空空如也。 两层一过,晋无咎招式虽乱,心下却粗通大略,暗道:“这‘千手如来掌’说是千掌,真正实招只有一掌,其余皆是虚招。” 虽想明这一层道理,却苦无对策,自己没有三头六臂,第三层四掌已不易抵挡,只能随手以二对二,再以小巧身法避开其余两掌。 如此层层推移,掌间缝隙越来越窄,所围中央空心随之变小,到第八层时,一百二十八掌将眼前围堵得水泄不通。 晋无咎心知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将一实融入千虚,只凭两眼,无异于大海捞针,咬牙使一招“羝羊触藩”,不顾一切全身切入,他见鉴无拨弄佛珠的左手,手掌虽大,臂长却及不上自己,拼着身上中招,也要破解眼前千变万化。 鉴无见他不退反进,暗暗佩服他的胆色,随“噗”的一声闷响,右掌掌风正中左肩,只出两分劲力,“降龙十八掌”已在面门,右掌回守与之相对,触手轻轻,却是晋无咎假借一碰之力背身跃开,顺势化解这“千手如来掌”。 鉴无微微一笑,左手念珠飞起,空中旋成一道圆环,同时左掌穿圆环而出,虽只一掌,力量速度却远胜于先前右掌。 晋无咎被一掌击退,留意身后风声,辨位精准,一招“神龙摆尾”,与鉴无拼个旗鼓相当,落地时脚步沉稳,上身却已不支,向前跨出一步,总算没有倒下,适才肩头中掌,虽只两分,又有“足少阳胆经”自生内力护体,亦震得他筋骨疼痛,格格欲裂。 鉴无道:“阿弥陀佛!少侠切莫逞强,赶紧调匀呼吸,方有后话。” 第十九回 恢恢枢械⑧ 晋无咎脸色惨白,不敢托大,道:“多谢鉴无大师。” 却只闭目站立,他这时十二经脉头部以下顺逆自如,深呼吸五次,肩部附近穴位真气环护,痛楚之意大减,复又睁眼,道:“请下一位大师出手。” 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 晋无咎听声音来自身后,见是适才令自己想到萝卜的那位老僧,回身拱手道:“大师。” 老僧道:“老衲鉴断。” 晋无咎道:“鉴断大师,请出手。” 鉴断道:“阿弥陀佛!不忙,不忙,少侠适才最后一掌‘神龙摆尾’可使得恰到好处。”晋无咎道:“大师过奖,‘千手如来掌’如此精妙,晚辈前所未见,若晚辈早知虚虚实实,可不受双眼迷惑,以‘龙战于野’应对前一掌,以‘损则有孚’应对后一掌,便不至于受伤。” 又转向鉴无,道:“晚辈绝无轻视鉴无大师之意,只因大师前后两掌皆留有余地,否则晚辈无计可施。” 鉴无点头微笑,以示嘉许。 鉴断道:“善哉善哉!卓帮主名师出高徒,少侠‘降龙十八掌’确已融会贯通,‘龙战于野’、‘损则有孚’,恰是拆解适才两掌的正招。” 晋无咎道:“原来鉴断大师对‘降龙十八掌’了如指掌。” 鉴断捋须微笑,道:“了如指掌说不上,但老衲与丐帮相交甚厚。” 晋无咎道:“多谢大师好意。” 心知鉴断闲聊,是容自己休息恢复,对九僧崇敬又再多出几分,道:“在下已无大碍,请大师指点。” 鉴断道:“老衲的‘大慈大悲千叶掌’与‘千手如来掌’大同小异,虽分‘固本培元’、‘天王托塔’、‘四象合一’、‘劈空神掌’,但虚虚实实,与‘千手如来掌’异曲同工,少侠能过鉴无这一关,便也能过老衲这一关,老衲的这两掌,少侠已然接下。” 晋无咎又惊又喜,心知九僧功力非凡,自己每接两掌,身体负累不免加重几分,鉴断容自己不战而成,实是莫大恩惠,深深一揖,道:“晚辈深感大德。” 这时晋无咎面向另外一侧,莫玄炎倚靠墙头,只能瞧见他的背影,知他迎战四僧,身心已疲,自己深居魔界与万物相隔,晋无咎偏能穿越鬼界送来新生,见他为取“祝融剑”,不惜以一己之力面对当今少林派最高武学。 想要喝止,却苦于无法动弹、无法出声,柔肠百转,默默自语道:“碧辰自视高人一等,只道全天下只他一个配得上我,便是他的武功当真同龄人中无人能及,又哪有无咎懂我、在意我?还妄想要我莫家的‘帝喾剑’与‘鸿鹄之翼’。” 鉴断身旁精瘦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鉴疑,以‘龙旋掌’领教丐帮绝学。” 晋无咎道:“鉴疑大师,请。” 鉴疑双掌由合而分,天花板上似有“窸窸窣窣”之声,晋无咎抬头观顶,顶上横梁竟有断裂之势,“喀喇喀喇”不是雷鸣胜似雷鸣,鉴疑道:“留神了。” 双掌一上一下,一横一竖,去势如狂风闪电,看似掌心斜向上方,却受双手劲力牵动,以铺天盖地之势压下,潜藏飞龙在天之象。 晋无咎在第一场对阵鉴心时,已然使过“飞龙在天”,便是尚未使过,功力比九僧差得太远,亦不敢以同等招式硬拼,还须找准缝隙避实就虚,方有一线可能,使招“双龙取水”由下而上。 “双龙取水”与“飞龙在天”相为反生,这一招败中求胜,实为“降龙十八掌”中的救命绝招。 鉴疑道:“好掌法。” 双手划圈,反将晋无咎掌风吸入,晋无咎见他掌风怪圈,便如适才鉴藏“般若禅掌”一般漩涡,漩涡中心依稀便是两只手掌,横中有直,曲直如意,想使一招“震惊百里”,双掌刚刚抬起,一口气竟提不上来。 情急时变招极快,立转“履霜冰至”,右拳左掌一快一慢,拳虚掌实,左掌刚柔并济,正反相成,为“降龙十八掌”中较为阴柔一招,右拳将横掌化去,左掌与竖掌一对,登觉泰山压顶,脚下一软,单膝跪倒,双手蓦的一松,正是鉴疑撤去掌力。 鉴断道:“阿弥陀佛!少侠,你已强弩之末,不如听老衲一劝,就此收手。” 晋无咎左肘支撑圆台,勉力站起,转头见莫玄炎泪光莹莹,双瞳中满是恳求,对她一笑,转向疑断二僧,道:“多谢鉴疑大师手下留情,多谢鉴断大师苦口相劝,但晚辈为未来岳父的‘祝融’而来,此时放弃,岂不可惜?” 鉴断道:“少侠‘震惊百里’中途变招,又何来余力应对剩下三人?” 晋无咎道:“果然甚么也瞒不过大师,但事既至此,晚辈绝无可能半途回头,请下一位大师出招。” 鉴疑身侧一童颜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鉴信。” 晋无咎道:“鉴信大师。” 鉴信见他躬身困难,脸上血色已无,全然不是初初飞入时的神采奕奕,道:“善哉善哉!少侠自入‘枢械塔’,对我等礼敬有加,你已元气大伤,万勿虚耗体力。” 晋无咎道:“多谢鉴信大师,请大师出招。” 鉴信在僧袍上撕下一块方布,又横纵各撕一下,将方布一分作四,晋无咎大惑不解,听他缓道:“阿弥陀佛!少侠心力交瘁,老衲便点到为止,以‘散花掌’向你飞出四张布匹,只要少侠不被布匹击中,便算过了老衲这一关,少侠意下如何?” 晋无咎心念一动,想起西安赵宅中,卓凌寒传授完“降龙十八掌”,之后指点矫正时,顺手演示过一路“飞花摘叶”功夫,提到少林派也有一门掌法,能以掌风推动下落中的花瓣攻向敌人,道:“多谢鉴信大师慈悲。” 鉴信手腕一抖,第一块粗布已在右手食指指尖横转,食指向前一挑,粗布向晋无咎平平飞去,后者见粗布旋转飞速,破空之声刺耳,心道:“若是血肉之躯被它划中,怕是和刀伤剑伤没有两样,好在这张布匹前进缓慢,要想躲开似乎不是难事。” 后退几步看清来势,见粗布约在半身之高,只消蹲下便能躲过,换作平辈对抗,这般姿势难免狼狈,但晋无咎比九僧小了足足三辈,自无需考虑这些,只这脑中一转,鉴信第二块粗布在左手食指之间竖转数圈,又如锯齿转轮般飞将过来。 两块布匹一横一竖,竖布后发而先至,且来势低沉,晋无咎若蹲下躲避横布,则竖布恰好割向他的额间,晋无咎见鉴信双手食指齐齐抖动,两块布匹又已舞成伞状,左手布匹斜向左上,右手布匹斜向右上,他这时武功修为已相当不低,立时反应过来,心道: “鉴信大师以横布为饵引我下蹲,再以竖布逼我左右,但无论我躲向左下还是右下,余下二布必定攻向下方。” 只听鉴信道:“小心了。” 双手一甩,双布以离弦箭势飞杀而至。 晋无咎双手拉动“鸿鹄之翼”绳圈,整个人凌空飞起,果见四匹布自脚下飞过,并非他瞬间反应极快,而是动身前料敌机先,躲开四布后正自欣喜,却见竖布飞到墙边后折而向上,竟直朝面门削来。 半空中翻转身躯,由竖转横,面胸朝地,略低于竖布来向,忽而想起背负“鸿鹄之翼”,怕被竖布割中,赶紧再次拉动绳圈,整个人向上飞出尺许,竖布贴胸口面门而过,虽未受伤,却被凌厉劲风带得热辣疼痛,尚不及庆幸,左右两块布匹又已斜转而上,不偏不倚飞向双耳。 晋无咎躲避不及,猛吸一气,悬空而立,双掌划圆,盘旋不止,交替连拍,正是一招“密云不雨”,但他久斗之下,双掌威势大减,两块布匹只稍稍受阻,依旧携带“刷刷”风声逼近,连忙双掌交叉,合而开掌,再出一招“时乘六龙”,仍难制止,惟有以肉掌相迎。 随掌心剧痛,知已皮开见血,强行一抓,两块布匹连受“降龙十八掌”中的两掌,去势消解十之八九,再被用力一握,终于停在手中。 晋无咎死里逃生,身形下坠时刚巧踩中第一块横布,须知四块布匹看似一块快似一块,实则布匹越慢,越需高速旋转以维持平衡,晋无咎足底与横布一触,竟如踩上坚硬转盘,和身弹出,撞上左侧墙面,继之重重摔倒在地,鉴信自知出手太重,惊道:“少侠!” 晋无咎勉力撑起上身,两条小臂不住颤抖,但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强自笑道:“嘿嘿,我接过了。” 一时不能站起,于原地盘膝打坐,“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同时真气泉涌。 他自逆练十二经脉,穴位一牵而动,极少有七条经脉同时运行,心知受伤剧重,不敢逞强,赶紧运力疗伤。 莫玄炎泪珠夺眶而出,分洒两行,心焦如焚,却知他绝然不肯放弃,九僧坐禅十年,心平如镜,各自闭目诵经,无论晋无咎运功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一天还是两天,一年还是两年,他们总不会出声打扰。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① 一个时辰后,晋无咎深吸一气,上下气脉通畅,虽犹隐隐作痛,但所受内伤当已无碍,再见掌心割**血液凝干,起身道:“多谢鉴信大师容让,各位大师久等了。” 九僧大为诧异,看他先前伤势,只道至少修养一日,谁知一个时辰便已复原,又似想起甚么,纷纷点头,晋无咎见他们欲言即止,总觉有甚么事,但对方都是前辈高僧,既然不说,自己亦不便询问。 鉴信道:“阿弥陀佛!少侠适才如不强行上飞,老衲的‘散花掌’原也伤不了少侠。” 晋无咎道:“鉴信大师教训得是,但这‘鸿鹄之翼’是玄炎所赠,是晚辈最珍贵的东西。” 说罢解开缠于双腋的绳索,取下“鸿鹄之翼”,与莫玄炎身侧“青鸾之翼”并排放置,见她双颊泪滴犹存,伸手轻轻拂去,仍道:“相信我。” 莫玄炎被点哑穴,墨眸吐露又喜又忧,她脑袋不能移动,眼珠直看下方,再回视晋无咎,目光中充满哀求,晋无咎知她想让自己解穴,道:“只能委屈你再等等。” 回到中心圆台,道:“请下一位大师指教。” 一老僧道:“阿弥陀佛!少侠以上层内力将伤痛强行压下,真元修补却非旦夕之功,少侠当真要继续接招?” 晋无咎见这老僧上身极瘦极长,坐时比其余八僧高了足有半头,拱手道:“多谢大师关心,晚辈支持得住。” 老僧道:“阿弥陀佛!当真要打,老衲仍会全力以赴。” 晋无咎知他说是“全力以赴”,亦与之前七僧相仿,必不会以十成功力痛下杀手,道:“请大师出手。” 老僧道:“好,老衲鉴离,便以‘握石掌’与少侠过过招。” 晋无咎道:“鉴离大师请。” 莫玄炎先前看他气色恢复,原已芳心稍安,听鉴离说“真元修补却非旦夕之功”,又复忧虑,满腔情切,连“祝融剑”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鉴离大声道:“来了。” 双臂一个交叉,随即摊开,双腕轻转,带动手掌疑进疑退,掌风却在真力推动下徐徐向前。 晋无咎听鉴离声若洪钟,只道掌力必刚烈雄健,却见他双掌运转舒展如棉,动作连而不断,心下大奇。 他只知道少林武学至阳至刚,与丐帮武学有相通之处,却见鉴离双手忽快忽慢,同快同慢,快而不乱,慢而不断,其连绵不绝之长,其挺拔大方之美,与之前七僧大相径庭,反与奚清和“太极剑”存有诸多神似。 当日太白山巅,奚清和与沈碧痕剑过两百余招,其时晋无咎武功低微插不上手,却对“太极剑”之柔和舒缓、内外合一深留印象,此后魔界一住两年,功力日渐深厚,再回想起奚清和的剑法,已是雕虫小技不足一提,却不想在这“枢械塔”内又见久违一幕。 晋无咎劲收于内,凝而不发,右手屈起食中二指,半拳半掌,与鉴离左掌一碰,立觉一阵怪异,想要乘势回跃,掌心竟被黏住,更是大惊失色,莫玄炎此时与他正脸相对,只见他难掩惊惶,似是发生甚么不可置信之事,九僧看到如此反应,验证心中所想,各道一声“阿弥陀佛”。 晋无咎与鉴离掌力一对,登觉少林掌法与武当剑法大为不同,外现绵柔,内蓄刚劲,本在意料之中,可两股刚力同根同源,如出一辙,霎时脑中转过千百念头,心道:“我适才所使,是齐大哥教我的呼吸心法,却为何会和鉴离大师一模一样?” 鉴离一招得手,立时带动晋无咎往回,这“握石掌”又称“少林绵掌”,鉴离数十寒暑,早已练得进若猛虎扑食,退如乳燕归巢,左掌尚未停下,右掌又已击出。 晋无咎右掌已被牵动,左掌不与鉴离右掌相对,反以一招“或跃在渊”击他小腹,鉴离道:“好。” 右腕几下摆动,终将晋无咎左掌牵引过来。 四掌相抵,晋无咎立觉前胸窒闷,脑中先是千思万虑,越想越是惊心,到后来一片空白,鉴离见他魂不守舍,掌心热流滚滚涌出,喝道:“还不罢手,你想比拼内力么?” 莫玄炎花容惨变,见晋无咎忽而双目泛红,显已神志不清,在心里大声叫道:“无咎不要!” 无奈哑穴阻塞,口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空自泪如泉涌。 晋无咎不住催劲,嘶吼道:“我不罢手!我不罢手!把‘祝融’给我!把‘祝融’给我!” 两股阴寒之力自“至**”以倾泻之势冲涌直上,一瞬间已来到“大杼”,沿手臂来到手掌。 鉴离眼见情势不对,应变神速,以混元之力用力一推,将晋无咎逼退两步,与他四掌分离,恰在这时,晋无咎体内阴力如利刃般脱掌而出,半空中两道白雾如柱如锥,九僧见他身负丐帮“降龙十八掌”,阴寒之力竟如此旺盛,无不诧异。 晋无咎一击不中,剧烈甩头啊啊长叫,呈现丧心病狂之态,阴力强行逆流,过“大杼”直奔“天柱”,颈后千蚁咬噬,令他全身抽搐,更显疯魔,认准惟独没有出手的鉴空细声尖叫:“给我‘祝融’!给我‘祝融’!” 真气再上“玉枕”,整个脑后又如万针攒刺,两腿一跃,居高临下,左掌“突如其来”,右掌“震惊百里”,是“降龙十八掌”中仅有的两掌拼命招式,却以阴寒之力催动。 鉴空原拟以“一拍两散掌”压阵,见晋无咎陡然着魔,竟不敢硬接,双腿运力,整个人离蒲团飞起,但见一道烟柱自上斜下,所坐蒲团已结起厚厚一道寒冰。 众僧更是愕然,晋无咎声称一身功夫都是卓凌寒所授,但如疯似癫之下接连四掌,绝非代代相传的丐帮武学,反与莫玄炎施展轻功时的阴柔之力颇有几分神同,而究其寒凉之盛杀意之浓,又远非莫玄炎之所及,九僧所知以内,竟似仅有武当派掌门不尘能稍胜一筹。 晋无咎一击不中,掌心上移,对准鉴空又是两掌,后者身在半空无从借力,看准掌风来势,十指摊开向下,在两股阴力上重重一压,阴阳相碰,晋无咎掌力消于无形,鉴空借势上跃,自头顶飞过。 晋无咎早已神志不清,跟不上鉴空身法,尚在甩头找寻所在,背部左右两处“大杼穴”微微一麻,已被两指拂中,他逆行“足太阳膀胱经”,“大杼”一旦被封,“天柱”、“玉枕”中的真气自然消失,伏地跌落,委顿不起。 鉴心回头凌空出指,解开莫玄炎被封四处穴道,后者如得大赦,冲向圆台边抱起晋无咎,哭喊道:“无咎!无咎!” 双手各伸食中二指,在晋无咎背部“足太阴膀胱经”左右四根经脉处顺行而下,触手处气流平稳,芳心大慰,以单臂相扶,向鉴空盈盈拜倒,道:“小女子多谢鉴空大师。” 晋无咎最后逆行为盘龙“两仪”,莫玄炎见他反应,知他阴力进入头部,稍有不慎立时走火,苦于无法出言提醒,鉴空目光如炬,从未研习盘龙武学,单凭晋无咎反应便知症结所在,莫玄炎三度闯塔,熟知九僧法号,直到这一刻终于诚心跪服。 鉴空回入蒲团,道:“姑娘请起。” 双手合十,下肢暗暗运劲,不多时,蒲团上的寒冰化作一道白雾,在空中飘散殆尽。 良久,晋无咎悠悠醒转,见自己躺在莫玄炎肩头,记不得发生过甚么,道:“玄炎,各位大师。” 莫玄炎道:“你适才险些堕入魔道,若非鉴空大师相救,你已或死或伤。” 说这话时双眶如珍珠断线。 晋无咎与她相识两年,从未见她如此落泪,心下万般疼惜,安慰道:“我们原本生活在魔界,堕入魔道,那也是回到家中,嘿嘿。” 伸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 莫玄炎轻轻推开,道:“佛门清净之地,不要动手动脚,你自己能坐么?” 晋无咎心道:“玄炎所言甚是。” 点头道:“能。” 又跪向鉴空磕头点地,道:“多谢鉴空大师救命之恩,多谢各位大师。” 二人坐定,九层沉寂良久,鉴心道:“善哉善哉!事既至此,二位可还坚持要抢夺‘祝融’?” 晋无咎心知功亏一篑,道:“晚辈不敢。” 对身边莫玄炎道:“对不起玄炎,我一定会勤练功夫,尽早再来拜访九位大师。” 莫玄炎摇摇头,向鉴心道:“鉴心大师,小女子想以‘句芒’换取‘祝融’,望大师成全。” 晋无咎惊道:“玄炎。” 鉴心道:“莫姑娘口中‘句芒’,便是你手中这柄?” 莫玄炎道:“是我前两次带来那柄,‘句芒’、‘祝融’本是齐名,小女子只想以一换一。” 鉴心道:“阿弥陀佛!姑娘的‘句芒’,老衲曾亲眼见过,似与‘祝融’材质同宗同源,内里透出相仿邪恶,老衲不知这两柄剑有过甚么经历,却能感知其心中怨气,始终不得脱困而出。”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② 莫玄炎只道他已答允,又惊又喜,连声道谢,想自己二人已有“帝喾”、“简狄”双剑相合,“句芒剑”虽多年陪伴,终不如“祝融剑”对莫苍维那般要紧。 却听鉴心道:“不然。” 莫玄炎道:“为甚么?” 大失所望之余,声音加重几分。 鉴心道:“姑娘先莫动怒,‘句芒’、‘祝融’虽有诸多相同,但二者又大有不同。” 莫玄炎道:“甚么不同?” 鉴心道:“‘祝融’身负怨气,主人又以霸道内力将之强行压下,致使剑身通体充满邪气咒念,这柄剑一旦离开少林,定然为祸至深。” 莫玄炎道:“大和尚你不要危言耸听,我的‘句芒’又有甚么分别?说来说去,你便是不想把‘祝融’还给我莫家。” 她先前因晋无咎而感念九僧,说到这里话不投机,大小姐脾气又发作出来,但此时九僧环伺,为求脱困,终是嗔怪之意较多,辱骂之意较少。 鉴心道:“姑娘错了。” 莫玄炎双唇噘起一脸愠怒,扭头不理,晋无咎轻声道:“玄炎,你先消消火,听鉴心大师说完再生气也不迟。” 鉴心道:“善哉善哉!‘句芒’虽与‘祝融’形似,但内邪外正,姑娘此前两度闯我‘枢械塔’,将这里弄得乱七八糟,但手中佩剑剑体清明澄澈,足见姑娘是懂得修心之人,‘句芒’能在姑娘手中,方为武林之福。” 晋无咎听到这里,更是五体投地,心道:“少林‘鉴’字辈神僧果真了得,‘五行剑’中每一柄都注入二十五条冤魂方才铸炼完美,又怎能没有邪气咒念?非但如此,鉴心大师更能看出玄炎和岳父大人的差别,玄炎在魔界时曾说过,她有时闷了也会读些经书,二者不谋而合。” 他与莫玄炎尚未成亲,但这声“岳父大人”叫得顺口,竟未意识到有丝毫不妥。 莫玄炎心意微平,道:“多谢鉴心大师抬爱。” 鉴心颔首道:“阿弥陀佛!非是我九人蛮横无理,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若非令尊亲临,我们绝不能轻易转交他人,更何况空口无凭,我们虽与姑娘有三面之缘,深感姑娘心性良正,可要我们就此相信,姑娘便是这‘祝融’主人的女儿,万一生出意外,我们岂不成了少林的罪人?” 晋无咎原本不信堂堂少林派,竟会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轻声道:“是啊玄炎,为甚么莫伯伯不亲自来呢?” 莫玄炎道:“我曾问过爹爹两次,他不肯亲上少林,我劝不动他,只好代为出手,‘祝融’对爹爹何等重要,你再清楚不过,可我当真想不透为的甚么。” 晋无咎转向鉴心,道:“既然如此,各位大师放不放我们离开少林?还是要将我们交给方丈大师发落?” 鉴心道:“阿弥陀佛!姑娘频频闯塔,这次不行,想必还有下次,与我们也算有缘,今日老衲便不留客了。” 莫玄炎这一次未被点穴缴剑,大感意外,道:“多谢鉴心大师宽容。” 鉴心转向晋无咎,道:“少侠,方丈已在‘方丈院’恭候。” 晋莫大惊,晋无咎道:“崇,崇印方丈,等我过去?” 鉴心道:“少侠不必慌张,等到了‘方丈院’,自知前因后果。” 晋无咎木然点头,回想当日与齐高途经少室山脚,被十八棍僧莫名追捕,对方虽不出一言,必是认定自己有罪,待将一切串联起来,心道:“原来如此。” 轻声道:“玄炎,你先回客栈等我,我见过方丈大师,便来找你会合。” 莫玄炎道:“你为我身陷少林寺,却要我独自离开?” 晋无咎知她素来倔强,既这般说了,必不肯弃自己而去,转向鉴心,道:“望大师成全,让我和玄炎同去同留。” 鉴心点头道:“二位请。” 右手轻轻一挥,对侧木门开启,两个小沙弥已在门口等候。 晋莫背上白青双翼,将佩剑暂交沙弥代管,向九僧各行一礼拜别,走到门口时,鉴心忽道:“莫姑娘。” 莫玄炎回身道:“鉴心大师有何指教?” 鉴心道:“姑娘可知,这塔名为‘枢械’的由来?” 莫玄炎道:“‘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枢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出自《法华经》。” 鉴心笑道:“好,好,二位请。” “枢械塔”九层木梯,宁静幽深,每过一层须从室内穿行,室内尽是僧人打坐,对晋莫与沙弥视若不见,每一间或是中心或是倚墙,或是悬挂或是搁置,存有兵刃、书册、古玩等等物事,间间不同,想来便是当层宝物。 晋莫皆为习武之人,除对兵刃一目了然,其余究竟派何用场,却非一眼所能看穿。 莫玄炎已是第三次走下,不同者只在这一次周身完好,虽被点过穴道,下手的却是晋无咎,见他蹙眉沉思,想说生死不离,又不便在这宝刹内直言,伸左手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随即缩回,晋无咎缓过神来,扭头回以一笑。 这日繁星半月,虽有密林相隔,远近建筑轮廓明晰,沿石路自西向东,一塔一屋皆饱经风霜,古砖古瓦,古色古香,苍老沉重,蕴含深广,毫无衰败气象。 塔林向东三四十丈进入南北中轴,正对“藏经阁”,外明内暗,廊柱雕刻图案优美,左拐百步便是“方丈院”。 两旁青青古松,掩映佛殿大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层层叠叠,全为木制一无铁钉,仅靠梁柱齿交沟含互为抵御,稳稳妥妥将这“方丈院”支撑数百千年,能工巧匠之缜密构思,着实令世代叹服。 “方丈院”木门开启,入内宽敞干净,灯火通亮,右侧一尊弥勒佛铜像,墙上挂有“佛门八大僧图”与“达摩一苇渡江图”,左侧一尊达摩铜像,两座铜像前各有一张蒲团,靠里四名老僧身穿僧袍并排而坐,各自闭目诵经。 左首第二个身披红色袈裟,僧衣上系有佛珠,一根禅杖横于身旁,为金丝楠木所制,此外四僧面前又有两张蒲团,想是为晋莫所备,左右两旁各站有两个小沙弥。 领路沙弥走到四僧面前,道:“方丈,长老,二位施主到了。” 各执一剑分站左右。 晋无咎知道眼前便是名震武林的“崇”字辈四大高僧,见四僧睁眼,在蒲团上跪倒,道:“晚辈晋无咎,拜见崇印方丈,拜见崇法、崇报、崇化三位长老。” 莫玄炎道:“小女子见过四大高僧。” 崇印右手单手合十,左手拨弄佛珠,道:“二位请坐。” 晋莫齐声道:“谢方丈。” 在四僧面前一者盘膝一者跪坐。 崇印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见崇印天庭饱满,眉毛斑白,中央细两边粗,有如两滴墨水于边缘处将落不落,笑容和蔼,慈祥中透出威严,向下看时,合十的右掌薄短,拨弄佛珠的左手厚长,竟比右掌长宽高各大一圈,心下一凛,暗道: “不尘真人说过崇印方丈单手铜砂,这个左掌的威力,绝非猪头能比。” 莫玄炎道:“小女子想要取回家父之物,只因武功低微,惟有屡屡出此下策,绝无藐视少林藐视佛祖之心,失礼之处,请方丈长老见谅。” 崇印道:“善哉善哉!姑娘灵慧,与佛门有缘,少林原无为难之意,本已令众位师伯师叔放了姑娘,姑娘怎又不肯离去,而来到这‘方丈院’中?” 莫玄炎道:“无咎与少林素无恩怨,这次为了小女子而惊扰贵寺,此事因小女子一人而起,方丈如有惩处,小女子愿一力承担。” 晋无咎听她语气真诚,心下感动,柔声道:“玄炎,我又怎会让你代我受罚?况且方丈找我来此,并非因我今夜闯塔。” 莫玄炎奇道:“那是因为甚么?难道你早已知道?” 崇印听二人聊至此处,放下左手佛珠,道:“阿弥陀佛!少侠既知缘由,不妨说来听听。”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因为晚辈意外习得少林绝学‘易筋经’,整整两年间受尽好处,还傻傻以为仅是普通吐纳呼吸之法,若非适才‘枢械塔’内和鉴离大师对掌,只怕再过两年,晚辈仍然蒙在鼓里。” 莫玄炎艳眉紧蹙,扭头一字一顿道:“你说甚么?” 在他脸上凝视良久,又低声道:“难怪你一身上层内力圜于十二经脉,以两年前你的粗浅功力,便能做到连爹爹与碧辰都无法做到的事,这两年间你突飞猛进,原来全是因为‘易筋经’。” 当日晋无咎受齐高传授呼吸心法,越练越觉奥妙无穷欲罢不能,这套心法相比丐帮内功竟全然不遑多让,齐高却只说是吐纳呼吸之术,之后整整两年,晋无咎时不时以这套心法催动“降龙十八掌”,越来越是得心应手。 直至当晚闯入“枢械塔”,斗至第八僧鉴离,以“降龙十八掌”相拼“握石掌”,惊觉与之内功全无二致,细细想得许久,多年来的疑惑一下解开。 其时内力正如泉涌,脑中却一事接着一事,以他区区两年功力,又如何与少林“鉴”字辈高僧抗衡?环护十二经脉的热流全力相抗,真气立即岔乱,“足太阳膀胱经”中阴力不由自主逆流而出,终因定力不足而情绪失控,险些酿成大祸。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③ 晋无咎身为丐帮中人,却身负少林绝学“易筋经”,终于明白两年前第一次来到少室山下,十八棍僧先是凝神对敌齐高,却在一招“或跃在渊”后大现惊色,继而调转目标,自是因为看出少林独门“易筋经”内功,十八棍僧为了“易筋经”,不惜远离少林千里追捕。 此后登州沿岸船家无数,齐高偏生选中归家兄弟,如今看来,竟极有可能是齐高担心莫玄炎大限将近,苦于一身阴寒内力,空有无上心法而不得亲为,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想到假自己之手救她一命,至于归氏兄弟何以又称是奉沈碧辰之命,一时却还思之不透。 此事两年后方才捋清,回头望去恍如隔世,晋无咎深深一拜,额头点地。 过得良久,崇印身旁居中老僧道:“少侠请起。” 晋无咎依言,他随莫玄炎练习盘龙“两仪”,已能自然跪坐,没有转回盘腿,起身后见这老僧目口凹陷,鼻子微塌,双耳斗大,太阳穴暴凸,此外十指极粗,指甲如栗子高高鼓起,看来练的是指上功夫,却不知是“崇”字辈剩下三僧中的哪一位。 老僧道:“少侠这一拜,可是诚心忏悔?” 晋无咎道:“请恕晚辈无礼,晚辈不知前因后果,并不认为有错。” 老僧道:“既不认为有错,何以跪拜?” 晋无咎道: “我误修少林绝学已成事实,当日佛门十五派浩浩荡荡前往西安府赵宅,对丐帮对小哥哥小姐姐咄咄相逼,此后十八位棍僧前辈又不辞辛苦,自登封一直追到登州府,皆是因为这‘易筋经’,足见佛门中人对这门绝学何等重视,今日晚辈不明前因后果,主动送上门来,想必已是插翅难飞,但晚辈能因此救得玄炎,纵使被少林寺严惩,也没甚么可遗憾的。” 老僧道:“老衲‘戒律院’首座崇法,少侠非我少林弟子,却偷学我少林无上心法,若老衲要将少侠终生囚禁少林,少侠以为如何?” 晋莫相视大惊,迟迟说不出话,四僧亦不开口,静看二人如何作答。 晋无咎呆过许久,将背上“鸿鹄之翼”取下,颤抖双手交到莫玄炎面前,道:“玄炎,天意如此……” 莫玄炎怒道:“你当我莫玄炎是甚么人了?我既许你终身,便会生死不负,枉我莫家世代信佛,我多年来常以经文修心养性,却遇到这么一群蛮不讲理的恶和尚,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少林枉为武林泰山北斗,简直沽名钓誉。” 晋无咎凄然一笑,道:“我自知他们恃强凌弱,可我们确实打不过他们,也只能任凭摆布,又有甚么法子?” 莫玄炎道:“便是做不了你妻子,我也不会与你分开。” 直起身子对崇法道:“恶和尚,要不就将我们关在一起,你若想要拆散我们,大不了一死而已,你们二选一罢。” 崇法听她恶语相向,也不生气,笑道:“阿弥陀佛!姑娘脾气忒也大了,还请坐下说话。” 莫玄炎见晋无咎点头,重又跪坐蒲团,忿忿道:“我房里三层经书,平日才没有这么大的脾气,要有也是教你们这些恶和尚逼的。” 崇法笑而不语,最右侧那老僧开口道:“阿弥陀佛!老衲崇报,为‘罗汉堂’首座。” 崇报双目无神半开半闭,面孔干瘪,鼻上尽是斑痕,嘴唇暗红,下巴上胡须稀稀拉拉,枯柴般的双手满是青筋,指尖如鹰勾一般苍劲,单看长相,似比“枢械塔”顶层“鉴”字辈九僧更老一些,但十指中蕴藏的力道,与年纪大不相称。 晋无咎道:“崇报大师。” 他对四僧大失所望,深感见面不如闻名,胸襟比卓凌寒相差不知多少,这一声“崇报大师”,叫得多少有些懒散,他终是丐帮弟子,怕卓夏受到牵连,不敢失了礼数。 崇报道:“老衲有一事相询。” 晋无咎道:“崇报大师自是想问我这‘易筋经’向何人所学?请恕晚辈不能相告。” 崇报道:“这是为何?” 晋无咎道:“玄炎上一次夜闯‘枢械塔’,被少林僧人打伤,有人无法亲自修练,这才将‘易筋经’传我,正是为了让我救治玄炎,我既知那人好意,又怎能说出他的名字?” 莫玄炎忍不住道:“你是说……” 晋无咎道:“玄炎,不能说。” 伸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先前二人怕会亵渎佛门,相互间敬而远之,眼看能在一起的时间过一点少一点,再顾不得这些。 四僧面面相觑各有疑色,晋无咎道:“晚辈身上的‘易筋经’,只怕小哥哥小姐姐到现在还不知情,只要少林不要为难小哥哥小姐姐,怎么对我我都认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道:“对了,小哥哥小姐姐便是卓帮主卓夫人。” 崇印道:“阿弥陀佛!姑娘,你上一次闯塔失败,老衲曾命俗家弟子送你下山,却怎会被少林弟子打伤?” 莫玄炎没好气道:“我怎会知道?少林和尚都听你的,又不听我的。” 崇印道:“何人所伤?”莫玄炎又道:“月黑风高,我哪看得清楚?若非我被少林指法重创,以‘祝融’对爹爹之要紧,我这一次又怎会隔了两年才来?” 崇印道:“崇法师弟。” 崇法道:“方丈师兄。” 崇印道:“明日一早,彻查此事,务必给姑娘一个交代。” 崇法道:“是。” 莫玄炎见二僧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心意稍平,嘴上却不肯服软,道:“少林动辄将人终生囚禁,相比之下,暗中伤人还不算坏。” 崇印微微一笑,转头对身旁余下一僧道:“崇化师弟,你怎么看?” 崇化脸上皱纹极深,横七竖八,鼻孔朝天大如牛眼,脖子与头等宽,听崇印问及,单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达摩院’首座崇化。” 晋无咎浅浅弓身,淡淡道:“崇化大师。” 莫玄炎素知“达摩院”门槛极高,非精英弟子而不可入,这崇化身为首座,看来倒像是一身横练功夫。 四僧一一站起,晋莫虽生厌恶之心,毕竟身为晚辈,随之携手并立。 崇化道:“少侠请随我来。” 晋无咎不解,与莫玄炎对视一眼后,松开握住她的右手,拾步来到左侧达摩铜像前。 崇化道:“少侠,你且跪下,向达摩祖师磕头。”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我是丐帮弟子,又和玄炎有了婚约,即使四位大师强留,我也没有加入少林的打算。” 崇化道:“少侠且先跪拜磕头,稍后我们自会向你解释。” 晋无咎道:“崇化大师见谅,小哥哥曾教导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哥哥已将‘降龙十八掌’倾囊相授,只因统领正道同盟事务繁忙,未曾得空收我为徒,平日里见我磕头总要生气,我虽武功低微,却也不能无缘无故下跪。” 崇印笑道:“阿弥陀佛!崇化师弟,此事原是你的不对。” 崇化道:“是,方丈师兄。” 转向晋无咎,道:“佛祖大意,谓登正果者,其初基有二,一曰清虚,一曰脱换,能清虚则无障,能脱换则无碍,无碍无障,始可入定出定矣,知乎此,则进道有其基矣,所云清虚者,洗髓是也,脱换者,易筋是也。” 晋无咎先是云里雾里,忽而想明,道:“崇化大师是说,‘易筋经’是达摩祖师所创?” 崇化道:“少侠可愿跪拜?”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晚辈愿意。” 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 崇化道:“看来少侠愿拜‘易筋经’而不愿拜少林。” 晋无咎道:“晚辈并无对少林不敬之意,达摩祖师创下‘易筋经’绝学,这才使得玄炎内伤得以治愈,晚辈实在,实在好生感激。” 说到激动处,又再磕了三下。 莫玄炎见他情真意切,芳心又喜又忧。 崇化笑道:“够了,够了,少侠请起。” 晋无咎走到莫玄炎面前,重又拉住她手,心道:“若是当真把我和玄炎关在一起,倒也没甚么打紧,况且来日方长,我们尽可找机会溜走,只要能逃出少林,我们便回魔界厮守一辈子,再也不出来了。” 崇印道:“二位请坐。” 莫玄炎心道:“这恶和尚既不囚禁也不放行,却阴阳怪气让我们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也不知心里打的甚么盘算。” 见晋无咎神色淡然,陪他一同坐下。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④ 崇印道:“‘枢械塔’中,少侠对鉴心师伯言道,曾在姑娘家中读经两年。” 晋无咎道:“是。” 崇印道:“善哉善哉!少侠正值跳脱年少,本身又非佛门中人,两年来持之以恒,可会觉得气闷?” 晋无咎道:“不瞒方丈,经文中的苦集灭道、常乐我净,我到现在还似懂非懂,至于了生脱死、出离轮回,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却又根本做不到。” 崇印道:“既然如此,少侠更何以一读两载乐此不疲?” 晋无咎道:“晚辈曾受小哥哥小姐姐教诲,对少林常有敬畏,过去两年又蒙玄炎指点,对我佛慈悲舍己渡人的大义无比钦佩,说到‘与人为善’四字,晚辈更觉所言极是。” 崇印道:“善哉善哉!少侠口中‘善’字,当作何解?” 晋无咎微微一怔,这“善”字常常脱口而出,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道:“‘善’便是做好事、存仁慈之心罢?” 想得片刻,又道:“晚辈自知答得肤浅,却实在想不出别的甚么。” 莫玄炎就坐于旁,扭头白他一眼,见他求解之意竟十分真诚,暗道:“非但是个武痴,还是个书呆子,都甚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听恶和尚扯这些有的没的。” 崇印道:“善哉善哉!不杀生而慈心于仁,不偷盗而义利节用,不邪淫而贞良守礼,不妄语而诚实无欺,不两舌而无争是非,不恶口而出言慈和,不绮语而言说有礼,不悭贪而慈心舍施,不嗔恚而慈忍积福,不愚痴而多闻增智,是为‘十善业’。” 晋无咎低头沉吟,额头忽张忽弛,将十句话反复想得足有二三十遍,终于愁眉尽展,道:“晚辈受教。” 崇印道:“崇报师兄,崇法崇化二位师弟,你们以为如何?” 崇法崇报对视一眼,各一点头,后者道:“我二人反对,他二人赞成,以二对二,崇印师弟既为方丈,分量理当更重,我二人再无异议。” 晋莫对视一眼,见崇法崇化先后点头,不知四僧正在商议甚么,又说甚么赞成反对。 崇印道:“善哉善哉!《易筋经》原属少林,按理绝不外传,但少侠本无偷学之心,既能无意间修此不世内功,总算与我佛有缘,况且少侠宅心仁厚,一闻千悟,《易筋经》若能假少侠之手为善天下,老衲既感欣慰,亦代少侠欢喜。” 晋莫相视舒眉若惊,听崇印的意思,竟似全未想过留难二人,赶紧松开握住的双手。 崇印又道:“正闻正知,送二位下山,记得归还兵刃。” 正闻正知便是先前领路的两个沙弥,闻言道:“是,方丈。” 晋莫齐声谢过,莫玄炎起身想走,却见晋无咎仍只跪坐不起,心道:“这书呆子不会痴迷佛法,真想要出家罢?” 虽知他对自己情根深种,所谓出家不过一通戏猜,却终忍不住有些伤感,真要哪天分离,自己亦必万分不舍。 晋无咎道:“晚辈另有一事不解,想求方丈指点迷津。” 崇印道:“少侠请讲。” 晋无咎道: “晚辈和玄炎读家中前辈所书《涅槃笔记》时,见到‘无住处涅槃’中的注解,说指虽已断除烦恼障、所知障,但由于心怀慈悲,积极救护众生,因此也不住于涅槃,而是到三界中利乐有情众生,既不住于迷惑染污的世间,也不住于常乐我净的涅槃,所以称作‘无住处涅槃’,晚辈驽钝,难以参透这些文字的深意。” 莫玄炎登时留神,心道:“无住涅槃指不定便与莫家剑法有重大关联,此时询问,正是良机。” 当下竖耳倾听。 崇印微笑点头,捋须道: “阿弥陀佛!一些修行者修道有成,看淡生死,便如开门关门一般轻易,心不住生死,亦不住涅槃,好比菩提萨埵之究竟涅槃,所指便是无住涅槃,一个人于修行中,若发心行菩萨道,则终须完成无住涅槃,随业力因缘,在世间里与众生结缘,据经典说,菩萨至无住涅槃,则可现任何身,于任何处度化与之有缘之众生,甚至于任何处之众生需要佛身得度,便示现成道以度化之,好比观世音菩萨、文殊师利菩萨等,皆有此能,菩萨努力修行,得到十个自在,方能于娑婆世界或他方世界来往生死,随因缘以应化佛示现,随缘度化众生,当一个人未能证悟无住涅槃,便执着于身体,以之为我,以之为家,若菩萨证悟无住涅槃,可于不同处出现,因而《大乘经典》有云,释迦牟尼佛叫作‘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只因娑婆世界为佛度化之国土,内有千百亿南赡部洲,有‘人’之处佛皆度化,佛于各个南赡部洲度化众生,亦为示现成佛道以度化有缘人,因而你于此处见释迦牟尼佛已入灭二千年,但于彼处,释迦牟尼佛正于菩提树下示现成道,这便是经中所言‘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之真意所在。” 晋无咎又思索片刻,崇印道:“少侠可还有疑问?” 晋无咎看一眼莫玄炎,见她点头,起身道:“晚辈已大致懂得,再有疑难之处,玄炎也能为我解答,多谢方丈今夜指点,令晚辈受益良多,方丈,三位长老,我们这便告辞。” 莫玄炎亦道:“小女子适才无礼,多有得罪,还望方丈与三位长老勿怪。” 四僧起身回礼,崇印道:“二位请。” 晋莫跟随正闻正知出“方丈院”,沿中轴自北向南,经“藏经阁”、“大雄宝殿”、“天王殿”后自“山门”而出,双双背负羽翼,只要佩剑在手,便可立即飞上云端,但沙弥不说,不好直言相讨,好在二人经此一行,相互爱意再深一层,山间相伴而行情乐融融,倒也不生怨怼。 许久来到山下,与正闻正知道别后,并肩于平地向东缓行,晋无咎抬眼远望山峰,见夤夜中朦朦潜影,此起彼伏如巨海狂澜,呈现匝匝波峰浪谷。 回想当日便是在此遇见十八棍僧,自此踏上逃亡之路,几经辗转,终与莫玄炎结识,齐高虽隐瞒自己在先,却令自己练就绝学,收获良缘,回望前尘,不由感慨万千,莫玄炎见他心事重重,默默走在身旁,不出一言相扰。 二人走出很远,晋无咎总算收住思绪,长叹一气,道:“今夜只差一点便能成功,我却在最后关头走火入魔,害你失望,实在过意不去。” 莫玄炎道:“这样的话,我可不想再听见第二次了。” 晋无咎道:“你放心,这次回去后,我定会更加用功,不替莫伯伯拿回‘祝融’,我绝不罢休。” 莫玄炎刚想开口,听他喃喃又道:“我既无意间学会‘易筋经’,以后更不能对少林无礼,下次我可不能破窗而入,依照少林规矩,从一层慢慢打上去。” 莫玄炎听他越扯越远,道:“你再这般缠夹不清,我真的生气了。” 晋无咎转头看她,果见一张俏脸满是恼怒,奇道:“我有说错甚么么?” 莫玄炎不去看他,只自顾自快步向前。 晋无咎更是摸不着头脑,追上拉住莫玄炎左手,道:“对不起玄炎,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 莫玄炎道:“你哪里不好?赔甚么罪?” 晋无咎嗫嚅道:“我,我不知道,我见你生气,想着总是我的不好。” 莫玄炎甩脱他手,道:“回去了,再与你说一句话,都要被你气死。” 见他猛一抽搐,方才想起一双肉掌在与鉴信交手时被布匹划开,自己这一甩不免牵动伤口,复又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右手,道:“疼不疼?” 晋无咎摇头道:“只要能哄得你开心,这点皮外伤算不得甚么。” 莫玄炎道:“你元气未复,可还能飞得动?” 晋无咎道:“这里回客栈也没多远,低飞应当无碍。” 莫玄炎道:“那走罢。” 莫玄炎正要张开“青鸾之翼”,又被晋无咎一把拉住,见他一脸凝重,奇道:“怎么了?” 晋无咎道:“有杀气。”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自暗中飞闪逼至,晋无咎见一只手掌在前,正对自己胸口,此时有伤在身不敢硬接,将莫玄炎轻轻一推,迈步向另一侧跃开,那人一掌击空,自晋莫中间穿过,转身后不再追打,只虎视眈眈盯着二人。 眼前这人一身黑衣,黑布蒙脸,只露两只眼睛在外,半月下眼珠炯炯有神,凶光大盛,晋莫同时认出,这人便是沈碧辰。 沈碧辰收到归氏兄弟飞鸽传书,得知莫玄炎离开魔界,料定她不日又要再闯少林,快马加鞭来到少室山,见到二人第一眼便心头大震,强自压下悲愤妒恨,跟随偌长一段,只想证实心头猜疑是真是假。 两年前归氏兄弟于“魔井”入口见晋莫举止暧昧,沈碧辰得知后又惊又怒,微一转念,晋无咎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小子,沈碧痕也不知被灌了甚么迷魂药,才会对晋无咎死心塌地,莫玄炎武功高强,眼光必不会这般差劲,脑筋虽这般动,毕竟事关终身,这次见面总想暗中确认。 他与莫玄炎三百招内不分胜败,又从沈碧痕口中得知,晋无咎听觉远胜常人,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窥视二人动静,初时晋无咎拉拉扯扯,他还没有即刻现身,待见莫玄炎主动牵手,这才按捺不住,上来便是沈家最得意的“琅环碧玉掌”,只想一招结果晋无咎的性命。 待一击不中,沈碧辰固然意外,晋无咎更是吃惊不小,想这沈碧辰曾与卓凌寒打成平手,实力便如仙神一般遥不可及,如今两年过去,自己竟能看清他的掌法。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⑤ 沈碧辰凝视莫玄炎,一如既往以腹语道:“我曾以‘蓐收’作为交换,想换取你的‘帝喾’,多年来你始终不允,如今这小子非但手持‘帝喾剑’,还得到你的‘鸿鹄之翼’,他又给了你甚么?” 莫玄炎走到晋无咎的身旁,挽住他的右臂,道:“三年不见,你还是一般的目中无人,蓝剑白翼虽算不得甚么无价之宝,却也不是可以拿来当作交易的。” 沈碧辰道:“我教上下数万教众,谁不知你我已有婚约?” 莫玄炎叱道:“住口!我莫家从无一人应允过你沈家求亲,如今教中上下流言四起,我深居魔界懒得上南峰质问,你还有脸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沈碧辰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我是如何待你?这小子面相丑恶,武功低微,花言巧语骗完碧痕又来骗你,我沈碧辰自负文武全才,同辈中无出其右,这小子又有哪点及得上我?” 晋无咎曾于冰川镇外得他相救,听他出言侮辱,照顾莫玄炎沈碧痕的颜面不与争辩,只在心里暗道:“这人武功虽和小哥哥难分伯仲,做人胸襟却差了太远,小哥哥曾经告诫过我,习武者首先要有容人之量,盲目自大只会令目光短浅,我定要努力胜过他,为玄炎争一口气。” 莫玄炎并不动怒,反而一声冷笑,沈碧辰道:“你笑甚么?” 莫玄炎道:“我问你,我为何而来?” 沈碧辰道:“多此一问,自为‘祝融’而来。” 莫玄炎道:“我曾提过让你陪我同闯‘枢械塔’,你如何作答?” 沈碧辰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玄炎,你忒也孩子气了。” 莫玄炎又道:“你如何作答?” 沈碧辰道:“我说我们没必要开罪少林,只要你嫁给我,莫沈从此亲如一家,只要我们两家联手,试问天下间还有谁敢招惹?” 莫玄炎扭头不语,仍只轻蔑一笑,沈碧辰道:“怎么?你若觉得我哪句话说得不对,尽可说出来与我商量,何必这般作贱自己?” 莫玄炎道:“无咎哥。” 晋无咎听她转向自己说话,未及细想怎又改此称呼,下意识道:“啊?” 莫玄炎道:“我这便劝爹爹妈妈投靠卓帮主卓夫人,丐帮有我莫家强援,从此如虎添翼,天下间更没有人敢来招惹,这少室山我们再也不来了,怎样?” 沈碧辰喝道:“玄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莫玄炎道:“无咎哥,你不必多想,回答我行或不行。” 晋无咎百感交集,只道莫玄炎感念自己一片真心,竟肯说服全家弃暗投明,道:“莫家真要愿意加入丐帮,我自然求之不得,可这少室山,我们还是非来不可。” 莫玄炎道:“莫家有丐帮庇护,从此生存无忧,这‘祝融’还要来何用?” 晋无咎道:“莫伯伯不会开心的。” 莫玄炎道:“爹爹开不开心,你怎会知道?” 晋无咎道:“莫伯伯一身阳力得来不易,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一身修为,‘剥复双剑’是六峰中最顶尖的高手,莫伯伯又怎会甘心受他人庇护?” 莫玄炎道:“沈碧辰,你可都听见了?你问他有哪点及得上你,这便是答案。” 晋无咎反应跟不上她,听到这里方知莫玄炎是在出言试探,心想莫家位居盘龙上峰,地位尊崇,又怎可能背弃盘龙教而改投丐帮?自己一听即信,未免一厢情愿,又听莫玄炎对比二人,心道: “小哥哥小姐姐之所以人人羡慕,是因为他们互敬互爱,说到武功,我自然及不上沈碧辰,但玄炎若是嫁了给他,整日里对着这张高高在上的脸孔,玄炎又是不屈于人的性子,两个人不天天打架才怪。” 沈碧辰失笑道:“这算甚么答案?这小子光说不练,只知一时口舌之快,便能助你从少林手中夺回‘祝融’?空口白话谁不会说?你若想听讨好言语,余生我每日对你说上百句千句又有何妨?” 晋无咎听他从头到尾腹部发声,喜怒哀乐各种语气惟妙惟肖,虽不齿他傲慢无礼重己轻人,对他武功却由衷佩服。 莫玄炎鼻孔出气道:“再与你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我的时间,无咎哥,我们走。” 沈碧辰上前一步,道:“话未说清,休想离开。” 莫玄炎又是一声冷笑,道:“别说今日你不是我们对手,便是能胜,我莫玄炎大不了一死,要我嫁给你,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沈碧辰恼羞成怒,拔出“蓐收剑”,一道金光闪过,剑尖正对晋无咎,莫玄炎道:“怎样?真想清楚了要打?” 沈碧辰道:“臭小子,有种今日便与我单打独斗,看看你我谁更有资格得到玄炎。” 晋无咎将莫玄炎拉至身后,道: “你说出这样的话,已是对玄炎的侮辱,你把玄炎当作你我之间胜者的战利品,又何曾尊重过玄炎?我也曾亲身经历心爱的女子选择他人,却从未想过杀死情敌夺回所爱,你觉得我及不上你,我却觉得你及不上我,你在同辈中的确出类拔萃,但要自称‘无出其右’,只能证明你目光短浅胸怀狭隘,只见自己不见他人,真正优秀的人,一定会对身边所有人的长处心存赞赏,便如小哥哥那般,不会对他人所得心怀怨恨,更不会说出‘无出其右’这样的话来。” 沈碧辰“哼”得一声,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你除了爬树一无是处,被人抛弃有甚么奇怪?至于卓凌寒么,在我身上也休想讨得便宜,‘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不过如此。” 晋无咎道:“那日西安府一别,回府途中,小哥哥对小姐姐不住口夸你武功精妙,当时我确有想过,你是和小哥哥一样了不起的人物,但是现在看来……” 说到这里微笑摇头。 沈碧辰道:“怎样?” 晋无咎道:“但是现在看来,小哥哥尊重小姐姐,又尊重你,而你既不懂得尊重女人,也不懂得尊重对手,单凭这一点,你已经输了,我晋无咎今日敢在此断言,你这一生都休想超越小哥哥,非但如此,你和小哥哥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莫玄炎走回到他身边,道:“你拿沈碧辰与卓帮主比?他自是碧痕眼中的大英雄,我莫玄炎却从来都看他不上。” 晋无咎听她对沈氏兄妹的称谓亲疏有别,心道:“看来玄炎还是拿碧痕当好姐妹的,可惜碧痕那么好的姑娘,却有个杀人如麻的爹爹,又有个狂妄自大的哥哥,幸好这两个人虽然不肖,对碧痕却十分疼爱。” 沈碧辰上一次见莫玄炎时,她还只十五岁,一晃三年未见,十八岁的她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身旁晋无咎锦袍白翼,一身土气亦于两年间消失殆尽。 看二人挽手而行,俨然一对璧人,只觉妒火中烧,却知晋无咎已今非昔比,若与莫玄炎联手,自己万难讨得了好,眼珠一转已有计较。 晋莫见沈碧辰沉默,只道他无言以对,双双打开背上羽翼,脚下一跃,身子腾空而起,却在离地前一刹那被一股劲风压迫,同时暗道不好,沈碧辰疾步如电,随“砰”的一声巨响,左掌结结实实打在晋无咎胸口。 后者六条阴脉同时热流涌动,却无一得以汇入贯通,只于腹腋外围环绕,心知已受极重内伤,忍住剧痛挥舞双翅,耳听得莫玄炎惊道:“无咎哥!” 却无力张口回应,强自吊住一口气向前飞去。 沈碧辰一掌打得他真气闭塞,先是一喜,见莫玄炎紧张呼叫,怒气更盛,想要再补一掌,白青双翼却已飞得远了,握紧双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道:“莫玄炎,你迟早会回到我的身边。” 晋无咎奋力飞行,意识越来越模糊,身子左摇右摆,飞至离客栈不远处,再也支持不住,坠落在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莫玄炎紧随其后,在他身旁落地,扶起他道:“无咎,怎样?” 见他脸如死灰嘴唇泛青,手指对准他的“巨阙穴”,将真气缓缓送入,惊觉石沉大海,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大惊之下泪水涌出,道:“无咎千万你撑住,我这便带你去西安府找卓帮主。” 想替他除下“鸿鹄之翼”,将他负在背上飞行。 却听晋无咎道:“先带我回客栈。” 莫玄炎知他要拿“空心杨柳”与“句芒剑”,摇头道:“救命要紧,那些东西不是甚么大不了的。” 晋无咎道:“不行,咳咳……” 莫玄炎见他坚决,怕说再多更加牵动伤处,只得答允。 回入房间,莫玄炎倒一杯水喂他,晋无咎只喝一口,已觉呼吸困难,道:“玄炎,对不起。” 莫玄炎见他说这话时已气若游丝,抱住他泣不成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⑥ 晋无咎听她哭得真切,忍不住伤感,想要出声安慰,却连再吐一字都已难能,勉力伸手将她搂住,随即气血翻涌,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 这一觉睡了许久,朦胧中陷身万顷火海,东南西北不辨,惟有择其一边径直而行,眼望天上地下一色赤焰,告诉自己不能左右,不能回头,拼尽全力方有一线生机。 身处热雾笼罩,每一吸一呼无不费劲,少时已汗流浃背,说也奇怪,再怎样气喘吁吁,总留有最后一股气力,支撑自己渐行渐远…… 不知度过十日百日,不知走出千里万里,火焰渐渐低落,仿佛置身一片红色沙漠,头顶烈日炎炎,汗水仍将衣襟浸透,却不如之前那般窒息。 多日来不分白昼黑夜,只顾埋首直行,早将一切放空,不思生前,不想死后,脑海中只一个念头,便是步步有进无退,直至穿越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漠…… 又难言穿行多久多远,沙漠出现尽头,黄沙绿草泾渭分明,踏过贯通视野一条割线,松柏茵茵,鸟叫虫鸣,所有不适一扫而空,回看走来一路,沙漠竟不翼而飞,对此不以为意,想要投身这片密林,双目却渐渐变得模糊,下意识揉揉双眼,却是一面白色的天花板。 晋无咎如是想起甚么,叫道:“玄炎,玄炎。”他卧病已久,全身没有丝毫力气,虽意识恢复,却连头动一动亦是难能,双手在半空中虚抓两下,旋即“啪”的一声落回床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在。” 晋无咎心下一宽,双手已被握住,眼前出现一张绝艳脸蛋,正是莫玄炎。 莫玄炎道:“你终于醒了。” 晋无咎扭转脖子,好歹恢复一丝气力,想起当日被一掌打伤,回客栈后昏晕至今,道:“玄炎,能第一眼看见你,我便放心了,先扶我坐起来。” 晋无咎背倚软枕靠在床头,见自己身处一间宽敞陋室,靠墙一桌一椅,外侧一个柜子,此外两张床铺平行放置,心念一动,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莫玄炎道:“自是在西安府,你中了碧辰的‘琅环碧玉掌’,若非卓帮主耗费内力救你,此刻我们便在阴间相会了。” 晋无咎惊道:“我,我们在赵宅了?我要去拜见小哥哥小姐姐。” 莫玄炎按住他的身子,道:“你先躺下。”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没事罢?” 莫玄炎道:“卓帮主卓夫人要是有事,你还能醒来与我说话?乖乖躺下,我慢慢对你说。” 晋无咎心下稍安,又再想起一事,道:“你说甚么阴间相会?你也受伤了?” 莫玄炎道:“我说过,我既许你终身,便会死生相随。” 晋无咎一阵感动,道:“我倒不想你陪我去死,要是我当真醒不过来,还是希望你能嫁个好人,一辈子快快乐乐。” 莫玄炎白了他一眼,道:“你倒大方。” 晋无咎道:“我只说如果,既然活转过来,那我自己要娶你的。” 感觉手上劲力稍复,反将莫玄炎双手握住拉近,在两只手背上各吻一下,又道:“我睡了多久了?” 莫玄炎道:“今日是第三十三日。” 晋无咎大吃一惊,道:“三,三十三日?” 莫玄炎道:“那日你昏迷过去,我怕你支持不住,立时带你离开客栈,我背着你没法高飞,怕碧辰还守在少室山下,他沈家有浮空之术,万一半空被他擒获,则你必死无疑,这才直接来西安府找卓帮主卓夫人。” 晋无咎回想起冰川镇外与西安城中两度相遇,沈碧辰皆曾悄无声息悬于头顶,想来便是莫玄炎所言“浮空之术”,点一点头,道:“登封距离西安府千里之遥,你一路上没有歇息么?” 莫玄炎道:“你老命都快保不住了,我还哪有心思歇息?飞到西安府时天已亮了,也不知赵宅在哪里,幸好丐帮弟子众多,其中有两个人认得你,将我们带来卓府,我这才知道,卓帮主卓夫人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离开赵宅,自己在此买了宅院。” 晋无咎想说原来自己是在卓府,忽又想到一件重要之事,道:“你‘空心杨柳’带来了没?” 莫玄炎道:“怎么?现下离开魔界,怕我没有这颗‘空心杨柳’,走在外头给你丢脸?” 晋无咎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原本舍不得你辛苦自己,但你既然这般在意,我知道它对你的要紧,才会有此一问,至于外人……” 略带不屑的一笑,续道:“我从前只道佛门弟子见解非凡,自从两年前赵宅遇见佛门十五派,便知这世上多得是浅陋之辈,像小哥哥小姐姐和少林高僧这样明达的,天底下又能找到几个?那些个凡夫俗子的话,我还能放在心上不成?” 莫玄炎在魔界中曾教过他,“明”指“三明”,“达”指“三达”,在阿罗汉叫作“三明”,在佛叫作“三达”,见他信手拈来已能活用,暗暗欢喜,嘴角轻轻一扬,道:“‘空心杨柳’、蓝红双剑、白青双翼都在柜子里,不劳你费心。” “帝喾剑”宝石泛蓝,“简狄剑”宝石泛红,莫玄炎分以蓝红谓之,晋无咎自然懂得,想她盈盈娇躯,竟背负自己,又携带如此沉重包袱直飞千里,道:“真是辛苦你了。” 莫玄炎道:“你我相识以来,你已为我四次负伤,我这点辛苦算得了甚么?” 晋无咎道:“有四次这么多么?” 想想疗伤两次,少室山上下各一次,道:“好像确实,但我和你早已不分彼此,你觉得我受伤是为你,我倒觉得更多是为自己。” 莫玄炎似笑非笑,心下极为甜蜜,幽幽道:“从前你说敬我爱我,我虽没有不信,但偶尔也会觉得你是油嘴滑舌哄我开心,只想骗得我赶紧过门,这一个月亲见卓帮主卓夫人,方知你为何会懂得许多男女间的相处之道,看来说教千遍万遍,终不如耳濡目染来得有效。” 晋无咎听她提及卓夏,道:“我哪会骗你?我说过,我定要让你和小姐姐一样快乐,对了,说了这么多,你为甚么不让我去找小哥哥小姐姐?”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有丐帮弟子道:“帮主夫人。” 莫玄炎赶紧走上前去开门,门口传来夏语冰的声音道:“玄炎妹妹,我可以进来么?” 莫玄炎拉住她手,道:“姐姐快请进。” 夏语冰一身白衫飘然入室,已是两岁孩子的母亲,反而更加美得不可方物,晋无咎与她暌别两年,此刻重见心情激动,道:“小姐姐。” 想要起身,夏语冰道:“躺下别动。” 晋无咎全身酸软,原本难以动弹,一口气一松,整个人又瘫在枕上,道:“小哥哥呢?怎么没和小姐姐一起来?” 莫玄炎将靠椅搬出,放在夏语冰身后,自己则坐上空床床沿,晋无咎见二女相处融洽,甚是欣慰。 夏语冰道:“你可算醒了,你小哥哥事务繁忙,这些日子脱不开身,你安心把身子养好,然后自己去见他罢。” 晋无咎道:“事务繁忙……我在魔界两年,对外间的事一概不知,盘龙教众又惹事了么?” 扭头看莫玄炎,见她并不生气,稍稍放心。 夏语冰道:“盘龙教众这两年为恶不多,只不过正道同盟也攻不进去,双方相持不下,只要他们不胡乱杀人,我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又转向莫玄炎,笑吟吟道:“玄炎妹妹,丐帮向来对事不对人,便是贵教中人,只要不行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便不是我丐帮乃至正道同盟的敌人,你与无咎两情相悦,他日终成眷属,我正道同盟也愿一力操办。” 晋无咎见她说得坦诚,想要起身道谢,一个激动,胸口又再疼痛,莫玄炎赶紧上前轻抚,道:“好些了没?” 晋无咎点点头,道:“看来你和小姐姐已经熟识,不用我介绍了。” 莫玄炎又回坐原处,道:“我正想询问姐姐,我只说过我叫玄炎,从未自吐身份,也没有说过关于无咎与我任何事情,姐姐如何看出我是盘龙教众,又得知我们两情相悦?”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这有何难?我非但知道这些,还知道玄炎妹妹在盘龙峡谷位居北侧上峰,是‘剥’剑‘祝融’的女儿、‘句芒’的主人莫玄炎,那日前来卓府,你随身携带三柄长剑,其中两柄成对,剩下一柄便是‘句芒’。” 晋无咎道:“小姐姐果然聪明绝顶,我从魔界写第一封信时,就知道小姐姐定能从‘莫姑娘’三字中推知一切。” 莫玄炎道:“原来如此,你写那封信时我就在旁边,全然没意识到你是在提示姐姐。” 晋无咎道:“那时我们还没订下终身,毕竟丐帮盘龙是敌非友,我不能甚么都告诉你。”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⑦ 夏语冰待二人说完,又是一笑,道:“无咎你错了,即使没有那封信,我一见到玄炎妹妹,也能猜得她的身份。” 晋无咎奇道:“小姐姐如何猜得?” 夏语冰道:“这个暂且不可说,你只要知道,我很喜欢玄炎妹妹,也很为你们高兴,那便足够。” 晋无咎又道:“我们的事,你也没说起过么?” 莫玄炎摇摇头。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只说等你醒来让我直接问你,若是这样还听不出来,你小姐姐不是成了与你小哥哥一样的大木头?” 虽称卓凌寒作“大木头”,语气中却满是温柔。 晋无咎道:“我两次来见小哥哥小姐姐,心里都有很多担忧,但小哥哥小姐姐总能三两句话便打消我所有顾虑,无咎能遇见小哥哥小姐姐,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夏语冰笑骂:“呸!这话也能胡乱说得,你遇见玄炎妹妹,那才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晋无咎喉头哽咽,道:“你们都待无咎很好。” 夏语冰道:“你小哥哥替你运功疗伤时,感觉你体内三种内力浑朴雄厚,单以修为而言,竟已丝毫不亚于他,看来你这两年的确没有虚度,现下伤愈苏醒,又见你谈吐儒雅许多,自是玄炎妹妹的功劳。” 晋无咎道:“我在魔界常读佛经,虽然一知半解,但有玄炎讲解,好歹懂得一些道理。” 顿过一顿,晋无咎又道:“说起内力,无咎正有一事想向小姐姐禀报。” 夏语冰道:“你久伤初愈,不宜说太多话,等哪天你小哥哥在场,一并再说便是。” 言毕起身。 晋无咎见她要走,道:“那,那好罢,麻烦小姐姐代我和玄炎向小哥哥问好,等我能站得起来,立即前去拜见小哥哥。” 夏语冰道:“知道了。” 莫玄炎道:“姐姐我送送你。” 夏语冰道别二人,穿过几道院门回到自己住处,卓凌寒正躺在床上,见她回屋,起身道:“弟子回报说无咎醒了,他还好么?” 夏语冰道:“他总是一天比一天好,你也别太劳心费神,总得好得比他快罢?否则让他知道你为救他真元大损,以他性情,只怕又要自责许久。” 卓凌寒道:“我也没到站不起来的地步,只不过莫姑娘衣着怪异,我身为男子,还是离远些好。” 丐帮内功浑劲至阳,霸道无匹;少林“易筋经”刚柔绵长,日夜奔流;盘龙“两仪”阴阳并进,前期速成。 晋无咎身兼三大内功,修为实已与卓凌寒齐头并进,当日若非已在“枢械塔”顶层连番交战精力透支,沈碧辰那一掌原难令他伤重至斯,卓凌寒欲以纯阳内功输入他六条阴脉外加一条“任脉”,惊觉他体内三股上层内力里应外合层层环护。 所幸莫玄炎提醒在先,卓凌寒又有十年功力根基扎实,方不至于受到真气反伤,两个时辰后仅有小成,自身却已筋疲力尽,此后每日花上两个时辰,二十八日方将晋无咎七脉打通,再过五日后者总算醒来,卓凌寒亦自虚弱不堪。 夏语冰在床边靠椅坐下,道:“凌寒哥哥你放心罢,我去看过这么一次,虽只寥寥数语,但我敢说一切不出我们所料。” 卓凌寒道:“无咎承认了?” 夏语冰将交谈内容简述一遍,道:“我虽没让他说下去,但他想禀报的,定是《易筋经》。” 卓凌寒点头道:“无咎坦诚相告,反倒令我放心,我只怕他一心变强,做出不能回头的恶事,我们难免有负太极公所托,这事不急在一时,等无咎甚么时候伤好些了再说。” 夏语冰道: “说不急也急,自从两年前少林传出无咎身负‘易筋经’内功,佛门十五派可都等着看丐帮笑话,当日无咎忽然失踪,他们死无对证,这件事才搁置至今,这西安府处处都是丐帮弟子,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遍地安插各派眼线,最近这一个月来,十五派掌门弟子又已各自下山,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又与两年前雷同,终南山聚首过后,齐来西安府向我们讨个说法,而且吃过上次的亏,这次前来人数变作两倍甚至三倍都不足为奇,我们还得早作防备。” 卓凌寒道:“有理,我这便安排。” 夏语冰道:“放心罢,我早已安排下去,陇川渝鄂豫晋六省弟子大半已在周边待命,除非十五派倾巢而出,否则到时我们信号放出,丐帮必是十倍人数,这次时间仓促,你损耗过大,我武功不济,齐高又行踪飘忽,我总得做好万全准备。” 卓凌寒道:“你的武功也只比众位掌门差一些,要说同龄人中,又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你?” 夏语冰道:“卓帮主便及得上。”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况且你料事如神,每每预判精准,可比十个武功高强之人更加难得。” 夏语冰道:“只可惜十五派心胸狭窄,盘龙这些年蛰伏不出,多半也是看准丐帮与十五派不合,否则‘剥复双剑’时不时出来杀几个人,正道同盟总是防不胜防。” 卓凌寒道:“所以丐帮弟子再众,只能用于威慑,真打起来势必两败俱伤,得益的还是盘龙魔教。” 夏语冰道:“你这‘盘龙魔教’四字对谁都可以说,在莫姑娘面前却要慎言。” 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也不一定,兴许你说‘魔教’,她反而听了高兴。” 卓凌寒听妻子说得古怪,不知她又想到了甚么,道:“莫姑娘是‘剥’剑‘祝融’之女,你也证实过了?” 夏语冰道:“证实过了。” 卓凌寒道:“问你那么多次,你总说证实过才告诉我,现下总可以说了罢?” 三十三日前,莫玄炎背负晋无咎初临卓府,当晚夏语冰便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果然如此”,卓凌寒询问之下,夏语冰却说不急,要待确认一切才肯细细告知。 此后一月,卓凌寒每日以自身内力救治晋无咎,夏语冰与莫玄炎则在门外等候,夏语冰本为女子,又极善观心,只一两日,莫玄炎便对眼前这个姱容修态、蕙质兰心的姐姐生出几分依赖。 加之卓凌寒深谙非礼勿视,几乎不朝自己看上一眼,对夏语冰又敬重宠爱,更对晋无咎成天挂在嘴边的“小哥哥小姐姐”倍增好感,从夏语冰身上看见自己将来,亦平添几分窃喜。 夏语冰每日与莫玄炎聊些过往趣事,偶尔询问她的喜好,而对身世、穿着、武学一概不提,莫玄炎身为盘龙峡谷上峰弟子,论其聪颖机警,本是六峰中的佼佼者,见夏语冰天真烂漫如同少女,慢慢放下戒心,却不知她看似东拉西扯,不住与过往对照,早将自己真实身份猜了个透。 夏语冰人前笑得无邪,回到房间却忧心忡忡,卓凌寒自不可能察觉不到,回想起两年前晋无咎来到西安城,在赵宅说完经历,夏语冰同样曾如这般闷闷不乐,但她既不肯说,自己不便追问,惟有待她确认心中所想,再将一切和盘托出。 夏语冰道:“你还记不记我们回到蓬莱仙谷第一晚,我带你去见太极公,他对我们说了好些古怪言语?” 卓凌寒道:“这么久远的事,我全都忘了。” 又道:“我虽忘了,冰儿你却一定记得,太极公说了些甚么?和莫姑娘又有甚么关联?” 夏语冰道:“我对你复述三段对白,只挑有用的讲,我说出来你便该有印象。” 卓凌寒道:“好,你说。” 夏语冰道:“第一段,你与太极公初次交手后,太极公说,‘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嫁的相公倒是宅心仁厚。’ 我说,‘我可没作少妇妆扮,为何你能看出我们已然成亲?’ 太极公说,‘你爹这种古板之人,哪会由得你们孤男寡女深夜同行?’ 我说,‘爹爹古板么?’ 这时太极公说,‘你爹若不古板,你现下的武功怕要比我高了。’” 卓凌寒道:“这两者却有甚么关联?” 夏语冰道:“我当时也问,‘我爹爹古板,为何与我武功高低扯在一起?’太极公说,‘你爹既不肯说,我也不方便说,说不定将来你会明白此间因果。’” 卓凌寒道:“我记得当时确有这么一段,那便怎样?” 夏语冰道:“你先别急,听我全部说完。” 卓凌寒点头道:“嗯,我都听着。” 夏语冰道:“第二段,我们说起穆庄被困之事,想要确认穆家三人身份,我想让你演示穆飞身手路数,太极公说,‘不必,只要你答得上我几个问题,我便能知道大概。’ 接着他问,‘穆庄中人身穿哪一色教服?’ 我说,‘何止一色?穆老鬼青色,穆飞红色,穆雪绿色,庄中下人男子有黄有蓝,女子有紫有橘,看得我眼花缭乱。’ 太极公再问,‘你们被困当日,先有黄衣弟子上门寻衅,这六个人看来,可有甚么异样?’ 我说,‘异样……其中有一个人使蟑螂腿,算不算异样?’ 这时太极公说,‘不必啦,他们并非我教中人,就算是,也不过九流角色,想和教主商议要事,教主岂是他想见便能见得到的?’ “第三段,太极公批评完丐帮的帮规陋习,我说,‘你哪里开罪爹爹,我至今全然不知,但你待我是很好的,算下来我的功夫,十成中倒有九成是跟你学的。’ 太极公说,‘我教你鞭法,是谢你的酒菜,谁也不欠谁。’ 我说,‘父命难违,我不能放你离开,心里常常内疚,所以只要身在谷中,总会拿些好酒好菜来孝敬你,算是尽半徒之谊,这些年我都不在,来看你的时候可就少了。’ 这时太极公说,‘我传的不过是招式和粗浅内功,真正精要只字未提,‘半徒’二字,可还差得远呢……唉!其实盘龙武学又何尝不是这样?有些人非要有甚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都是被世俗眼光害的,迂腐之至,迂腐之至……这一点,赤峰可比紫峰通透得多了……’” 第二十回 倘来之物⑧ 卓凌寒听她娓娓道来,全然不记得当日细节,却素知妻子记忆过人,她既说是“复述”,这些对话极可能一字不差,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起来了,那便怎样?” 夏语冰反问道:“凌寒哥哥,无咎若与玄炎妹妹成亲,你如何看待这桩婚事?” 卓凌寒道:“和当日沈姑娘一样,只要查明江湖上并无劣迹,情投意合的话有何不可?” 夏语冰道:“你也说莫姑娘衣着怪异,不担心无咎是受其迷惑?” 卓凌寒道:“莫姑娘周身灼热,显然和太极公练的同种内力,回想太极公三九严寒只能袒露上身,谷底铁笼全无积雪,我们倒不能就此断定莫姑娘以美色引诱。” 夏语冰喜道:“所以凌寒哥哥,你就是比许多人更有见识,与你说话便会轻松愉快。” 卓凌寒道:“原来你是存心试探我。” 二人相视一笑,夏语冰见丈夫嘴唇干燥,递一杯水给他,自己坐下也喝一口,道: “正道同盟在归家安插眼线,根据弟子早期回报,盘龙峡谷谷口炸药由六峰分设,总图仅上峰可以通览,而派出办事的永远是下峰弟子,可避免有人通风报信,每位入谷弟子须由上峰弟子确认身份后引路带回,不得不说,盘龙这一招滴水不漏。” 卓凌寒道:“你是想到甚么法子了么?” 夏语冰摇摇头,从书桌上取来笔纸,画出三圆交错,手指图案,于正中心写得一个“青”字,于上、下各写“赤”、“绿”二字,于左下、右上各写“黄”、“紫”二字,于右下、左上各写“蓝”、“橘”二字,道: “凌寒哥哥你看,‘青龙殿’下六峰,莫家北峰与沈家南峰为上峰,任家西南峰与夏家东北峰为中峰,姚家东南峰与归家西北峰为下峰。” 手腕轻动,每说一家,便在对应颜色旁边注明对应姓氏。 卓凌寒直看得目瞪口呆,道:“这,这些事情,你怎会知道?我记得无咎没说那么详细。” 夏语冰道: “无咎只说出沈家夏家所在,这也难怪,那时他便只沈姑娘与纤纤姑娘两个朋友,可你相信我的推断,盘龙峡谷地形必是如此,我们外围所见两条山道,一条自姚家经任家到莫家,一条自归家经夏家到沈家,最终殊途同归,分至‘青龙殿’北南双门,盘山而上,矫若游龙,是为‘盘龙’。” 卓凌寒道:“我自然信你,但这和我们先前所说,又有甚么关联?” 夏语冰道: “关联可大着呢,凌寒哥哥你看,上峰弟子为红绿二色教服,正与穆飞穆雪兄妹相同,但照理说来,同一姓氏不该身着异色,由此推断,他们并非盘龙教众,而恰恰是想冒充,引起正道中人的注意,穆老鬼再穿一身青衣,以最高位自居,也符合他惟我独尊的行事作风,太极公说他们‘就算是,也不过九流角色’,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卓凌寒道:“有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 夏语冰道:“你且听我说完,便会明白了。” 卓凌寒道:“好,我先不问。” 夏语冰抿嘴一笑,放下手中的笔,续道:“太极公口中‘九流角色’,包含两层含义,除了颜色,还有修为。” 卓凌寒道:“我懂了,难怪太极公要问钟魁那一行黄衣人,中峰弟子倘若没有任寰的修为,一个时辰足以教人闷热致死,到了那层修为的上峰弟子,轻易又是不出门的。” 夏语冰道:“这才是症结所在,我们入‘蓬莱仙境’时还曾无端猜测,现下看来,半点边角都没沾上。”卓凌寒道:“照这么说,莫姑娘岂不也是‘九流角色’?” 夏语冰道:“不然,听太极公的意思,女子因与男子体性不同,修练盘龙内功有其难处,无咎曾转述沈姑娘的话,说‘句芒’的主人杀慧宁师太如探囊取物,说的自是玄炎妹妹。” 卓凌寒沉吟道:“这莫姑娘看似娇滴滴的,当真有这般了不起的艺业?” 夏语冰见丈夫眉头深锁,握住他手,柔声道:“凌寒哥哥,这些费脑子的事,交给我来就行啦,你还虚弱得很,先把身子养好才最紧要。” 卓凌寒自知论及智慧,较她相去太远,道:“也只能辛苦你了。” 夏语冰轻叹一气,幽幽道: “辛苦些倒没甚么,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怎样对你开口,你这些年必然也有猜疑,怕我不悦,这才一直没有提起,只希望盘龙就此安分守己,江湖重新回到太平,这件事便可当作没发生过一样,但是凌寒哥哥,该来的事一件也躲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 卓凌寒道:“我们早知岳父大人与盘龙有些关联,现下旧事重提,大不了确认为盘龙教众,又是中峰夏家的主人,你我夫妻情深,你实在不必对我如此。” 夏语冰摇头道:“只怕事实远比你我想象更为可怖。” 卓凌寒听她说到这里,小手开始颤抖,道: “冰儿,你怎么了?如你所言,我早已猜到,却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我们来到这西安府两年,三教九流可还见得少么?岳父大人虽不属正道同盟,但疼你之心和普通父亲无异,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也从未听见有人说起岳父大人有何恶行,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做过甚么坏事,你待我也是绝无可疑,若非岳父大人一力撮合,我去哪里找像你一样好的妻子?我对岳父大人原本心存十分感激,你有甚么事尽管说出来,我自会和你一同承担。” 夏语冰听他说得诚恳,心下稍安,道:“凌寒哥哥,看看玄炎妹妹,再看看这张图,太极公说我爹爹古板,又说赤峰比紫峰通透,你可懂了么?” 卓凌寒抽出一手拿起纸张,看见上方“赤”、“莫”二字与右上方“紫”、“夏”二字,道:“岳父大人不肯亲传功夫,便是担心你有朝一日会如莫姑娘这般。” 夏语冰点头道:“‘剥’剑‘祝融’却堪破这一层,将盘龙内功传了下去,听太极公的口气,这件事他是站在莫家这边。” 卓凌寒不以为然道:“太极公虽认可莫家,孰是孰非却不好说,莫姑娘自是身怀绝技,可走到哪里不免承受异样眼光,江湖上说起这个青翼女子,也是人言可畏,齐高和唐桑榆结怨过后,莫姑娘更被疑为红颜祸水居心叵测,如非有无咎牵线,谁能想到其中竟还有这些故事?” 夏语冰道:“若我当年找你切磋,也是这样一身打扮,你娶我不娶?” 卓凌寒不意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挠挠脑袋,道:“我总是会喜欢你的,只不过娶过门后,要你如现下这般,和我一同处理丐帮事物,我却会有些难言之隐。”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这个问题原本难答,无稽之谈罢了,放过你啦。” 卓凌寒如得大赦,玩笑道:“多谢夫人。” 夏语冰原本心情沉重,借着这个话题稍稍缓解,胸口阴霾一下子散去好些,转而正色道:“爹爹极少出谷,我最近两年忙于盟中事务,正月里也不能回谷去和爹爹相会。” 卓凌寒道:“嫁给我可真是辛苦你了。” 夏语冰一吐舌头,道:“也亏得我有借口不去见他,爹爹发现我带出无咎,又放走太极公,一定气坏了罢。” 卓凌寒道:“这两件事我都有份,要是岳父大人怪罪下来,甚么惩罚我都替你承担。” 夏语冰叹道:“爹爹在谷外自然没做甚么坏事,只因他身份隐秘,轻易不能露面,可是太极公,爹爹当真是,当真是……” 卓凌寒听她语气又变,安慰道: “冰儿你也别太难过,我记性虽不如你,但我记得你对我转述过岳父大人的话,岳父大人说人生在世须懂得割舍,大节当前不可受小恩小惠诱骗,这番话深得我心,多年来一直以此自律,太极公自然对我们很好,我们善待无咎,便是报答这份恩情,但太极公真要十多年前做过甚么恶贯满盈之事,岳父大人将他囚禁在蓬莱仙谷严刑拷问,兴许也是无奈之举。” 夏语冰摇头道:“我怕的便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我想了又想,惟有这种可能,方将种种过往全部说通。” 卓凌寒喃喃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忽而双眼圆睁,道:“你的意思是,岳父大人为了胜过甚至杀死‘剥复双剑’,早日和自己的妻子相会……” 夏语冰轻轻打断,道:“你说的那是夏昆仑。” 卓凌寒奇道:“岳父大人不正是……” 说完又即止住,想起夏语冰曾言此“夏昆仑”非彼“夏昆仑”,他对爱妻向无怀疑,苦于一头雾水,安坐床头,静待解惑。 夏语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去‘蓬莱仙境’途中,我曾对你说过,蓬莱昆仑本为两大仙境,何以我们身居蓬莱,爹爹却要取名为‘夏昆仑’?叫‘夏蓬莱’岂不是好?” 卓凌寒道:“记得,我还以为你随口一说,所以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夏语冰道:“当时,我的确是随口一说……” 卓凌寒听她欲言又止,将她小手握住,感觉掌心微颤,柔声道:“然后呢?你在担心甚么?” 夏语冰道:“我在担心一语成谶,万一爹爹真叫作‘夏蓬莱’,我该怎样面对无咎,又该怎样面对太极公?”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① 卓凌寒听她说得诡异,又见她双目无神,面向内侧墙面发呆,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触手微凉,道:“冰儿,你没事罢?” 夏语冰将手拨开,道:“怎么?不相信我,以为我在说胡话么?” 卓凌寒见她一脸嗔怒,道:“虽说不是,可你的话太过教人费解,岳父大人的名讳,哪是可以拿来胡乱猜疑的?” 夏语冰抽回双手,拿起适才所画图案,道:“除我适才说的那些,我还注意到这六峰中的一处,敢说八九不离十。” 卓凌寒道:“你注意到的定然又是极有价值,快说给我听。” 夏语冰笑道:“那倒未必,盘龙峡谷门禁森严,消息不易传到外间,有些疑惑想要求证,也是千难万难。” 卓凌寒道:“你有甚么疑惑想要求证?” 夏语冰道:“此前盟中内应称归家老爷作‘归界主’,我觉得古怪,曾有过一丝好奇,到这两日忽有所获,六峰家族看似杂乱无章,却对应魔神人仙妖鬼六界,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卓凌寒拿起图案,手指顺六峰转过一圈,依次道:“‘莫’通‘魔’、‘归’通‘鬼’、‘任’通‘人’、‘沈’通‘神’、‘姚’通‘妖’,最后这‘夏’……” 夏语冰道:“要找与‘仙’谐音的姓氏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稍显生僻,找个夏家来凑数,倒也未尝不可,夏家在昆仑、蓬莱两大仙境原为主人,何况还有一个纤纤姑娘。” 卓凌寒皱眉道:“确然如此,我竟从未朝这上面想过,可是六峰名字对应六界,又能说明甚么?是关乎岳父大人名讳,还是关乎眼下局势?” 夏语冰看他一脸严肃,噗嗤一笑,道:“没甚么,我只想说,玄炎妹妹听见你说盘龙魔教多半不会生气,因她本是魔界中人,至于遇见沈姑娘或是纤纤姑娘,则另当别论。” 卓凌寒道:“我还道你发觉甚么重要之处,忍不住紧张一下。” 二人再笑片刻,夏语冰轻叹一声,道:“蓬莱仙谷那时,你与爹爹每日切磋,觉得他武功怎样?” 卓凌寒道:“岳父大人的‘五芝玄涧手’和‘火浣布手’实乃稀世宝物,搭配内力一寒一暖一快一慢,招式也极为巧妙。” 夏语冰道:“与你相比怎样?” 卓凌寒道:“与我相比……唔……差不多罢。” 夏语冰俏脸一沉,道:“就你这骗人功夫,还想瞒得过你智计无双的妻子么?还不实话实说。” 卓凌寒避无可避,道:“若在我们回到蓬莱仙谷之前,遇见岳父大人一阴一阳这等高手,我还当真应付不了,那时我虽胜过你手中长鞭,比你实也强不太多。” 夏语冰道:“可见面之时,爹爹已胜你不过。” 卓凌寒道:“半年中受太极公指点,获益良多,丐帮掌棒双绝,单以招式而论,实不在夏家武学之下,一旦摸清阴阳二力的规律,自要稍胜一筹。” 夏语冰道:“你当我面都承认稍胜爹爹一筹,实则爹爹根本与你天差地别。” 卓凌寒摇头道:“并非如此,岳父大人所练内功招式皆属上层无疑,但是我总觉得……” 夏语冰见他欲言又止,道:“觉得甚么?” 卓凌寒道:“冰儿我实话实说,你可千万别生气,我觉得岳父大人并未真正掌握自家武学精髓,其中定是有些重大疑难没有解开,才会将如此精妙的阴阳双手使得徒具其形。” 夏语冰被他一语牵动,心道:“重大疑难……难道这便是爹爹想要逼问太极公的秘密?” 道:“那时正值弛儿出生前后,你俩间的切磋,我只看过没几日,那一个月中,爹爹可有对你使出过一招‘三头六臂’?” 卓凌寒道:“‘三头六臂’?那又是甚么?你只说名字我不知道,要演示出来才行。” 夏语冰一吐舌头,道:“那是爹爹临危自救的绝招,我可做不到。” 卓凌寒道:“听这名字,像是动作很快,一个人变作三个人么?” 夏语冰点头道:“这一招亦可解为瞬间移动,以极快脚步自一处跃至另一处,只在中间作眨眼停滞,旁人看来,便如分作三身一般。” 卓凌寒道:“原来岳父大人还有这么厉害的招式未曾使出,下次见面可得好好请教。” 夏语冰道:“这却又让我想到太极公另一番话。” 卓凌寒道:“甚么话?” 夏语冰道: “其一,太极公托我们入‘蓬莱仙境’带走无咎,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只可惜老头子我江郎才尽,若你们不肯帮忙,这孩子怕是难有两年之命。’ 随即又说,‘无咎这孩子,此生不可和盘龙有任何瓜葛,否则后患无穷,你们见到他后,也请代为隐瞒他的出身,更加半点不能透露他是我的孙子。’” 卓凌寒点点头,听她又道: “其二,我们答允后,太极公想要跪谢,凌寒哥哥你扶起了他,说‘太极公万万不可!晚辈得窥巅峰武学,受用终生,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 然后太极公说了一大段令人费解的话来,他说‘巅峰武学,可还早得很呢,‘两仪’之上又有‘太极’,‘太极’之上又有‘无极’,每一层自‘太初’至‘十方’,自‘十方’至‘太初’,又各有十重境界,当日我只道‘四象’已然天下无敌,若能达到‘七星’,又何至于输那一战,落得今日下场?只不过老头子也是最近这一两年才发觉……罢了罢了。’” 卓凌寒同样曾对这些话深感好奇,只是一晃三年已过,早都已经抛诸脑后,听夏语冰旧事重提,道:“所以你是想通这些话的含义了么?” 夏语冰道: “爹爹与太极公之间究竟藏着甚么恩怨?为何二人对我绝口不提?这个问题困扰我从小到大,自从无咎两年前来到西安府投靠我们,说出那么大一段经历,我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件事已慢慢现出原形,但这些年正道同盟着实教人操心,好容易才稳住盘龙,佛门十五派非但不肯协助,还一个劲添乱,之后无咎一去不回,又被人发现身负‘易筋经’内功,你说丐帮这两年可有多么焦头烂额。” 卓凌寒听她平静说出这些,怜惜之意大盛,道:“你本是蓬莱谷主,生活得无忧无虑,却教你跟着我吃了这许多苦。” 夏语冰又打他一下,道:“谁在向你抱怨吃苦了?别打岔,听下去。” 卓凌寒道:“是。” 夏语冰道:“直到这一次玄炎妹妹忽然带回无咎,我又从头开始想这件事,也是有一晚灵光突现,假设四能胜三,七能胜六,以此为基层层推想,越想越是心惊,想到一种可能,许是当时太极公自觉对爹爹知根知底,认为只要防住‘三头六臂’,爹爹便无计可施。” 卓凌寒道:“你的意思,岳父大人的实力更不止于‘三头六臂’?” 夏语冰摇头道:“太极公来到蓬莱仙谷时已内力全失,但是说到招式巧妙,爹爹终是敌不过的。” 卓凌寒回想晋太极手中的阴阳二链,点点头,听她续道:“但若爹爹不是变作三身,而是六身,又会如何?” 卓凌寒道:“六身……” 想得片刻,叹道: “能变作三身,我已生平未见,变作六身,只能说无法可想,至于太极公,我虽未得亲眼目睹两条铁链如有内力催动,更能发挥多大威力,但是和太极公相处半年,听他畅谈武学心得,深感胸中丘壑,自有宗师气度,冰儿,我不是想说岳父大人的不好,只不过……” 夏语冰接口道:“只不过即使爹爹身法如电,能一分为六,依然不是太极公的对手。” 卓凌寒叹道:“并非岳父大人武功不济,实是太极公境界太高,根据无咎所言,‘剥复双剑’以半身功力破百人伏击而退,太极公能成为盘龙教主,俯瞰南北上峰,只能说武学无止境,一山还有一山高。” 夏语冰道:“你随口一番言语,已说出两处关键。” 卓凌寒道:“甚么关键?” 夏语冰道:“以太极公的武功,若一上来便施杀招,爹爹早已命都没了,可以确定,太极公对爹爹只是指点,全程没有丝毫防备,若非如此,爹爹断无可能得手。” 卓凌寒道:“我想也是。” 夏语冰道:“爹爹纵使一分为三,行进总有路线,以太极公眼力,定是能看清的,那么三身六身,实也没有太大分别,爹爹终不可能因此反败为胜。” 卓凌寒道:“那么岳父大人究竟如何做到?是不是你说的另一处关键?” 感觉掌心小手又不住颤抖,伸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擦。 夏语冰道:“若是多出三身并不处在爹爹行进路线,而是自一开始便候于某处呢?” 卓凌寒道:“候于某处?” 夏语冰道:“候于太极公完全不曾想到的某处。” 卓凌寒道:“你的意思,这六身并非岳父大人一人所变,岳父大人以三身吸引太极公的注意,再由早已潜伏的另一人于倏忽间出手,一击而中。” 夏语冰道:“你这话只说对一半,因为爹爹才是那‘早已潜伏的另一人’。” 卓凌寒道:“岳父大人才是?那么正对太极公的又是谁?” 夏语冰道:“回想无咎在黄龙圣境发现的一切,凌寒哥哥,你还想不到么?” 卓凌寒十指轻微一下抽动,道:“纤纤姑娘的爹!”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② 夏语冰脸色苍白,凄然一笑,道:“倘若真相如此,是不是很残酷?对太极公,对无咎,还有对我。” 卓凌寒将她身子揽入怀中,感觉娇躯随双手一起颤动,大是心疼,道:“你先别要自己吓唬自己,这些还是你尚未证实的猜测。” 夏语冰恍若不闻,道:“凌寒哥哥,假设爹爹真名夏蓬莱,与夏昆仑本为孪生兄弟, 分别掌管两大仙境,为与任家联手复仇莫沈两家,在二十二年甚至更久以前定下计策, 由夏昆仑先入盘龙峡谷,与爹爹一内一外,各自修练‘三头六臂’,十四年前时机成熟, 爹爹因与夏昆仑长得一模一样,轻而易举踏上紫峰,依据正道同盟于归家内应传出的线报, 盘龙教主时常会于上峰中峰走动,指点各峰武艺,归家身处下峰,虽然无此福缘, 但也曾听说教主常戴青龙面具,六峰中并无一人知道样貌,对于夏家而言, 正是天大的机会,事成之后,爹爹只要摘下太极公的青龙面具,戴在自己头上, 便可堂而皇之入主‘青龙殿’,一览上乘盘龙武学。 “此后事态发展又与夏家预想不尽相同,‘青龙殿’中一无所获,爹爹这才擒回祖孙二人, 怕太极公功力恢复难以抵敌,想必归途中已穿了他的琵琶骨,囚于谷底铁笼慢慢拷问, 再将无咎扔入‘蓬莱仙境’,‘蓬莱仙境’处处幻影,外加海市蜃楼, 一个七岁孩童怎能走得出来?随后将‘蓬莱仙境’划为禁地,凡谷中村民不得入内, 太极公受夏家迫害,自不肯说出盘龙武学的下落,但无咎在爹爹手里,太极公投鼠忌器, 只能每年正月爹爹回谷时,趁着过招演示些新花样,教爹爹看得心痒难挠, 舍不得立即杀他,就这样过了十年,太极公苦于没有内力,阴阳二链许多招式自然消失, 终于磨光爹爹的耐性,太极公料知这样下去,无咎危在旦夕, 这才拜托我们替他走那一趟,让无咎隐入丐帮,只求做个低袋弟子,平平过完这一辈子。” 卓凌寒听她说完这么长长一段,身子抖动从头到尾不曾停止,道:“你先歇一歇,来日方长,这些事我们慢慢再说不迟,况且无凭无据,真相未必便是如此。” 夏语冰道:“但若真相如此,我们之前种种疑点,便全部解开了,不是么?” 卓凌寒无言以对。 二人相拥沉默,良久,夏语冰寒惧之心稍减,轻轻挣脱怀抱,道: “蓬莱仙谷便如人间仙境一般美丽,小时候我只道我们一家身处世外,过着无忧无虑神仙般的日子,却没想到爹爹那么多年以‘夏昆仑’为名,仅仅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以爹爹性子不会甘心如此,所以最近这十四年来,‘青龙殿’中的盘龙教主,多半便是爹爹,平日里处理教务难以脱身,每年只能回家寥寥数日,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卓凌寒道:“岳父大人身为蓬莱谷主,却取名作‘夏昆仑’,你因此判断纤纤姑娘的父亲为形,岳父大人为影,这个我能理解,可莫沈两家原和夏家有灭族之恨,你却说是和任家联手复仇,这又是为何?” 夏语冰道:“沈家屠戮夏家,是十八年前的事,但蓬莱仙谷的主人自来便是‘夏昆仑’,证明夏家这个计划,远比昆仑仙境灭门惨案更早,考虑到夏任两家关系密切,我才做此推断。” 卓凌寒点头道:“毕竟是你想得周全。” 正说到这里,门外一妇人道:“帮主,夫人。” 夏语冰知是家仆带卓亦弛玩耍归来,家仆姓那,丐帮从上到下都叫她那婶。 卓亦弛今年两岁半,皮肤白净双眼水汪,除了蹦蹦跳跳,已学会说许多话,看来也与母亲一般机灵,夏语冰将爱子抱起,让他在小脸上亲吻两下,温言道:“玩过这么久,该午睡了哟。” 卓亦弛奶声奶气道:“好。” 卓夏居所简洁随意,与赵宅时一般朴素,只换了张稍大些的摇篮,夏语冰放下爱子,回头见卓凌寒也已起床,将他扶到桌边坐下。 卓凌寒轻声道:“倘若岳父大人真为盘龙武学而甘冒大险,你放走祖孙二人,岳父大人前功尽弃,怕要怒不可遏,冰儿,你后悔么?” 夏语冰摇头道: “夏家与沈家差距太大,我理解爹爹一意复仇,舍此别无它法的心情,但我跟了你这么久,懂得明辨是非黑白,夏家为一己私欲,累得晋家蒙受无妄之灾,回想太极公以德报怨,将自身阴力与双链招式倾囊相授,我真的,我真的好生难过,小时候每日跟太极公练武,他从不肯对我说起过往,我只道他是诚心悔罪无话可说,何曾想过只因我是爹爹的女儿,太极公自知说来无用,徒增彼此烦恼,这才不说。” 卓凌寒道:“可是你若早知事情来龙去脉,拼着给岳父大人责罚,也会放走太极公和无咎的,对么?” 夏语冰点头道:“我若早知,八岁那年便会萌生这个念头,至于能否相助太极公摆脱两条铁链,却又是另一回事。” 顿过一顿,夏语冰又道: “盘龙创教百年,与正道各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算下来正是从太极公进入蓬莱仙谷开始,双方摩擦愈演愈烈,二者时间上刚好吻合,自是爹爹一心找到武学秘笈,致使教规松弛,所以凌寒哥哥,你知道我为甚么发愁了么?爹爹虽不曾残杀正道中人,但这十余年来正邪双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爹爹实在难辞其咎。” 卓凌寒听她先只说是“可能”、“假设”,但此后种种梳理得井井有条,言辞间更已拿这些当作事实看待,他素服爱妻智谋,不得不信真相如此,柔声道:“所以你是担心正道同盟和盘龙迟早一战,到时一边是我,一边是岳父大人,你会左右为难。” 夏语冰摇头道:“凌寒哥哥你为正义而战,我自然站在你这一边,没甚么可左右为难的,只盼到时你能看在我的份上,饶爹爹一条生路。” 卓凌寒道:“你既是我的妻子,你的爹爹也是我的爹爹,况且岳父大人罪不至死,远没到你说得那么严重。” 夏语冰得他宽慰,心下稍安,道:“那么我们来说下一件事。” 卓凌寒道:“还有下一件事?” 夏语冰道:“怎么?不想听么?” 卓凌寒道:“想。”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与那穆飞较过劲,穆飞握你手时,手上可有‘易筋经’之力?” 卓凌寒奇道:“当然没有,有的话我早对你说了,‘易筋经’乃是少林绝学,倘若穆飞真会‘易筋经’,我应付起来也没那么轻松。” 夏语冰道:“那么穆老鬼与穆雪父女呢?他们又会不会?” 卓凌寒道:“我没见过他们出手,但想来也不会,他们会的话,穆飞没理由不会。” 夏语冰道:“我们身陷穆庄之时,少林遗失《易筋经》已有五年之久,穆家将它堆在‘黄金屋’书架底层,却不拿来修练,不奇怪么?” 卓凌寒皱眉道:“确实奇怪,会不会是因为《易筋经》在少林遗失后又有辗转,被你发现时才刚入穆庄不久?” 夏语冰摇头道:“凌寒哥哥你先莫要乱猜,此事看来诡异,细想却不外乎四种可能,听我给你一一道来。” 卓凌寒见她神色凝重,知她必有重大发现,点了点头。 夏语冰道:“其一,那时我背着你带《易筋经》入谷,想要让你修练,被你一口回绝,这本书也在蓬莱仙谷存放半年,会不会与穆庄‘黄金屋’情形相似?” 卓凌寒摇头道:“穆家满怀心机,对我们下毒在先囚禁在后,更想夺人爱妻据为己有,做出的尽是无耻之事,以这等心肠嘴脸,若是认定《易筋经》对自己有利,他们不会不练。” 夏语冰道:“所以,此理不通。” 卓凌寒看她脸色,知她与自己想法一致。 夏语冰道:“其二,穆庄不知你是丐帮帮主,不知我是蓬莱谷主,天下人皆知你我结为夫妇,偏偏他穆庄不知,如此孤陋寡闻,要说他们不知道《易筋经》为少林绝学,你信不信?” 卓凌寒仍是摇头,道:“不信,换作蓬莱仙谷中的村民,此事可信,大家深居桃源与世无争,莫说不知《易筋经》,便是不知少林,我亦觉得情有可原,但穆庄主年轻时周游列国,见闻丰广,要说他没听过《易筋经》,那也太过牵强,我不信。” 夏语冰道:“所以,此理也是不通。” 卓凌寒点点头。 夏语冰道:“其三,便是你适才说的,我们到穆庄时,这本《易筋经》只到穆庄不久。” 卓凌寒皱眉道:“我乍一想是这样,可又好像有些不对。” 夏语冰道:“哪里不对?” 卓凌寒道:“这本令无数江湖人士垂涎的《易筋经》,穆家应该视为至宝,珍藏于卧室枕下,便这样漫不经心被压在书架底层,于理不合。” 夏语冰翘起拇指,赞道:“凌寒哥哥你越来越聪明了。” 卓凌寒道:“终究及不上你,你一早便看了出来,只是存心考我。” 夏语冰道:“而且我初见那本书的情形还记得清楚,上边有些积灰,绝非初来乍到。”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那么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③ 夏语冰道:“其四,穆庄久据《易筋经》,又深知它是上乘武学,以穆老鬼的心机,宁可在家种花却不修练,这道理说不过去,那么会不会是他有更好的选择?” 卓凌寒道:“便有更好的选择,先练‘易筋经’又有何不可?便如我已有丐帮内功,若当初听你的话偷学少林内功,功力想必也更上一层楼,当然我行事自有原则,不会为了变强无所不为。” 夏语冰道:“不然,凌寒哥哥你再回想一下两年前无咎转述任寰的话,便会明白穆老鬼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卓凌寒闭上双目,努力回忆还能记得的部分,忽而瞳孔一张,道:“是盘龙内功。” 夏语冰微笑点头,道:“我们已然得知穆家并非盘龙教众,由此可以断定,穆家不练‘易筋经’,并非身怀盘龙内功,而恰恰是他们想要练成这门功夫,那么盘龙六峰中,穆家必与其中一峰有暗中往来,否则穆家凭甚么认为盘龙内功优于少林内功?” 卓凌寒点头道:“看来你已知道穆家往来的是哪一峰了。” 夏语冰拿起纸张,指向北南二峰,道:“穆家的朋友会是莫家或沈家么?” 见卓凌寒摇头,道:“是的不会,因为莫沈两家实力最强,距离教主之位最近,没理由节外生枝,来找丐帮攻下盘龙。” 手指左下,道:“会是任家么?也不会,从任家伏击‘剥复双剑’可以看出,他们的朋友是稻城、金门、龙泉、澎湖、青城、三清、涠洲、云海八派,虽然均为正道同盟的义士,但说起实力毕竟差强人意,倘若穆庄真是任家的朋友,这样的大事,他们当是首选。” 卓凌寒忍不住插口道:“虽然我们始终认定穆庄主身怀绝技,可毕竟没见过他出手。” 夏语冰道:“你说的这个我也想过,回想穆庄七日,老鬼可是任由我们解毒,若非确信可以制得住你我,这个险冒得忒也大了。” 卓凌寒道:“也对。” 夏语冰清一清嗓,转向右上,道:“会是夏家么?更不会,爹爹此刻想必正在‘青龙殿’中,六峰中最无可能的便是夏家。” 滑至右下,道:“会是归家么?据说归家老爷归翊敦厚忠实,对待门人如同己出,况且正道同盟的内应在归家没有十年也有五年,虽探不得中峰,但对归家之事可说了如指掌,从未听过归家有过穆庄这个朋友。” 卓凌寒道:“如此说来,穆庄的朋友只剩下姚家。” 夏语冰道:“姚家身处下峰,武学修为平平,便连接触盘龙内功的资格也没有,他们心怀愤恨,想要一窥究竟,苦于自身实力不足,这才勾结教外门派,大大说得过去。” 卓凌寒听得投入,感觉夏语冰喉咙似有干燥,倒一杯水给她,道:“你竟能想到这么深远。” 夏语冰伸手接过,道一声谢,道:“可既然说到这里,有一点令我好生费解。” 卓凌寒道:“哪一点?” 夏语冰道:“无咎体内三股上层内力,一股丐帮,一股少林,还有一股不用说,自是玄炎妹妹教给他的。” 卓凌寒登时反应过来,道:“对啊,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易筋经’和‘盘龙内功’,怎会同时出现在无咎一人身上?” 夏语冰道:“无咎对我们有求必应,回头找个时候一问便知,反正他也要修养好些日子,他既能同时驾驭两股内力,想来并无凶险。” 喝完杯中茶水,叹道:“也怪我懒散,这些事两年前我便该细想,过去这一个月,你在替无咎疗伤,帮中又难得清静,我这才得空重拾往昔,适才告诉你的,都是我心里默认的真相,你也知道我爱胡思乱想,在我脑子里,连蒙带猜的玩意儿可还有不少。” 卓凌寒道:“还有甚么?一并对我说了罢。” 夏语冰道:“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你也要听?” 卓凌寒道:“要听,但是冰儿你累么?累的话便歇会儿,晚些再说无妨。” 夏语冰看他一脸认真,噗嗤一笑,道:“穆家既非盘龙教众,那天夜里屋顶偷听到的,自是穆老鬼存心让我们听见,我们不妨回头想想,穆老鬼用意何在?” 卓凌寒道:“我记得那日穆庄主说,他料定不出一两年,盘龙便要攻打正道中人,为求自保,这才先下手为强,他是想要挑起丐帮盘龙间的矛盾。” 夏语冰道:“未必,班师父一条腿伤在盘龙峡谷,此事江湖中无人不晓,丐帮盘龙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并不需要外人挑起。” 卓凌寒眉头深锁,细思确是此理,却怎么也想不到更远,道:“你定是知道答案了,说给我听罢。” 夏语冰道:“我们困于穆庄之时,班师父的腿已伤了七年,丐帮对盘龙却始终未有严厉手段,在外人看来,难免会以为丐帮忘了这段仇怨。” 卓凌寒道:“所以穆庄是要让丐帮尽快攻打盘龙,有谁会急于这么做呢?雁荡?越城?华山?” 又摇摇头,道:“这些都是最早得知牟庄大会的门派,反而不必急于一时。” 夏语冰道:“姚家既然能动这份脑筋,单凭穆家一个帮手,显是不够看的,即使丐帮盘龙两败俱伤,以姚穆两家的实力,根本不可能踏上‘青龙殿’,这个道理他们不会不懂,所以姚家必定有更强大的盟友,惟有如此,引得鹬蚌相争方有实际意义。” 卓凌寒喃喃道:“更强大的盟友……” 夏语冰见他沉思,伸五指在眼前晃得两下,待他重新瞧向自己,这才抿嘴一笑,道:“我们再把时间倒推五年,那个曾成,也既是沈墨渊……”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这个两年前你已说过,便是你不说,我也能想得到。” 夏语冰道:“那么凌寒哥哥你有没有发现,先前遇到过的一个问题,在这里又出现了?” 卓凌寒道:“曾成盗取《易筋经》,自己并不能修练。” 夏语冰道:“莫非是为了拿去给别人练?” 卓凌寒听她语气便知不对,稍加思索,道:“不,这样的话,《易筋经》不该出现在穆庄。” 夏语冰道:“所以这么看来,江湖传闻并不可靠,当年从‘藏经阁’带走这本书的,应该另有其人。” 卓凌寒道:“是谁?” 夏语冰道:“说好只是瞎猜,猜错了卓帮主可别怪罪。” 卓凌寒笑道:“冰儿你又顽皮,不是丐帮大会,不是正道同盟大会,我们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悄悄话,有甚么打紧?你说给我听了,我不过多留一个心眼,除非有一天拿到真凭实据,否则我总不会打草惊蛇。” 夏语冰道:“盘龙教众十余年前开始出谷惹事,从不主动招惹大派,沈墨渊更不会为了一本对自己毫无用处的《易筋经》而开罪少林,所以盗书之人许是想要引得少林盘龙开战。” 卓凌寒道:“和穆庄一样的目的。” 夏语冰道: “姚家既在谷外有强大盟友,便不会派自家弟子做这些隐秘之事,盗书之人能令自己在暗,令少林丐帮盘龙在明,那也不是人人可以为之。这人不属少林,不属丐帮,不属盘龙,此其一;这人或认得沈墨渊,或认得‘祝融’,此其二;这人能入少林,能入‘藏经阁’,此其三;这人自身实力不弱,门派实力不弱,一旦盘龙重创,便有能力直上‘青龙殿’,此其四。” 卓凌寒听得心口惴惴,道:“这人到底是谁?”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莫要心急,我可从未说过我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只不过让我与两年前一桩旧事结合到了一起,这才生出些想法。” 卓凌寒道:“嗯,你别再吊我胃口,我本就没你聪明,现下事情越来越乱,我彻底跟你不上了。” 夏语冰道:“从归家内应传出的线报来看,他们对上峰一无所知,更是从未见过莫沈两家‘五行剑’出鞘的模样,连内应都不曾见到,更别说我们身在谷外的人。” 卓凌寒惊道:“慧宁师太!” 这句话声音太大,摇篮中的卓亦弛发出“咿咿呀呀”之声,夏语冰笑道:“凌寒哥哥,你吵醒弛儿啦。” 卓凌寒讪讪道:“可真对不住了。” 夏语冰道:“弛儿睡过这许久,也是该起了。” 回身抱起爱子,道: “我倒觉得不像是峨眉,少林‘藏经阁’每一层皆有僧人看护,佛门弟子前去,少林僧人戒备之心稍弱,这人也会容易得手,况且这人最终目的是盘龙武学,自然希望丐帮盘龙早日大打出手,佛门十五派中,峨眉、九华、庐山三派挑衅意味最浓,看似与我丐帮为敌,最不可能偷书的反是他们,至于精细到哪个门派哪个弟子,我一时半会儿的确答不上来。” 卓亦弛被母亲抱起,眯了会儿眼,迷迷糊糊张开,叫道:“妈妈。” 夏语冰说一声乖,道:“凌寒哥哥,你要再躺一会儿么?” 卓凌寒道:“我今日好得多了,穿上衣服陪你们出去走走,顺便带弛儿去看看无咎。” 一家三口走入院中,卓凌寒道:“弛儿下来自己走,妈妈一直抱着你,会很累的。” 卓亦弛虽只两岁半,却十分体恤母亲,伸直身子要挣脱怀抱,夏语冰笑着将他放下,卓凌寒赞道:“弛儿乖。” 来到晋莫住处,门口并无丐帮弟子,见二人正在门口石桌前饮茶,想是莫玄炎的缘故,闲杂人等敬而远之,卓凌寒只瞧向无咎,卓亦弛却兴奋不已,直叫道:“姐姐,姐姐。”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④ 晋无咎昏睡这三十三日,莫玄炎见过卓亦弛多次,一大一小一见如故,相互间十分喜爱,起初卓夏还有些防备,随着相处日久,慢慢放下戒心,见爱子蹦蹦跳跳奔向莫玄炎,也由得他去。 晋无咎见卓夏出现,道:“小哥哥小姐姐!” 费劲想要起身行礼。 莫玄炎右手已牵住卓亦弛小手,见晋无咎如此,赶紧伸左手托他腋下,道:“小心!” 又转向卓夏,道:“卓帮主好,姐姐好。” 卓凌寒道:“你才醒来,不必多礼,坐下再说。” 四人于石桌旁各坐一边,卓亦弛坐在莫玄炎的腿上,不吵不闹,只把玩她修若笋芽的十指,时而伸指尖轻点,时而放到鼻孔处轻嗅,满眼透出好奇。 晋无咎见卓亦弛两眼炯炯有神,充满灵气,道:“好漂亮的娃娃,将来定如小哥哥一般武功高强,又如小姐姐一般机敏过人。” 夏语冰道:“弛儿原该叫你叔叔,可他已习惯叫玄炎妹妹作姐姐,以后让他叫你哥哥好了。” 卓亦弛当真对着晋无咎叫声“哥哥”,竟能听懂母亲所言。 晋无咎牵起卓亦弛小手,道:“我原本想拜小哥哥为师,和弛儿平辈也是应该的。” 卓凌寒道:“两年不见,你今非昔比,单以内功修为而论,已丝毫不亚于我,拜师之事不必再提,等你养好身子,我们时常切磋武艺,便如朋友一般。” 晋无咎道:“小哥哥过奖了,我武功差得太远,在魔界时也曾不止一次对玄炎说,诚心诚意想拜小哥哥为师。” 夏语冰笑道:“君子之交贵乎知心,师徒还是朋友,不过一个称呼,无咎你不必执着,再说我与你未过门的妻子姐妹相称,你非要拜你小哥哥为师,他日你俩成亲,这辈分岂不全乱套了?” 莫玄炎道:“卓帮主若收无咎为徒,我自当随他,改口称你们作师父师娘。” 卓亦弛回过头,极是时候叫出一声“姐姐”,四人齐齐忍俊不禁。 卓凌寒道:“此事不急,等你伤好再说。” 晋无咎道:“提到受伤,无咎多谢小哥哥救命之恩。” 卓凌寒摆摆手,道:“小事一桩,沈碧辰武功不在我之下,你被他当胸一掌,若没有‘易筋经’护体,当场便要了你的命,即便如此你也危在旦夕,多亏莫姑娘不辞辛劳,及时将你送到,否则你仍是不活,你要谢也该多谢莫姑娘。” 晋无咎看了莫玄炎一眼,从眼神中得知她并未透露,道:“原来小哥哥早已知道我学会‘易筋经’。” 卓凌寒道:“我替你疗伤时,感觉你体内三股上层内力,我虽未练过‘易筋经’,但好歹认得出。” 晋无咎道:“无咎身为丐帮弟子,擅自偷学别派武功,请小哥哥责罚。” 卓夏相视一笑,卓凌寒道:“冰儿,你怎么看?” 夏语冰道:“无咎偷学的是少林内功,既然少林高僧未觉不妥,自是认可无咎为人,凌寒哥哥不妨写封手书,命弟子交给崇印方丈,将丐帮礼数送到,至于责罚么,且看无咎表现再做定夺。” 晋无咎又瞥向莫玄炎,见她仍是一脸茫然,道:“小姐姐又怎知崇印方丈放过我们?是少林寺有书信送到丐帮么?”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身为‘剥’剑‘祝融’的女儿,对‘枢械塔’顶层宝物‘祝融’志在必得,你对她如此在意,这护花之责义不容辞,少林高僧何等武功见闻?你身负‘易筋经’,他们一试便知,怎样?我可有半句说得不对?” 晋无咎道:“小姐姐果然明察秋毫,我还一个字也没透露,你已经甚么都知道了。” 夏语冰道:“不,有一件事我还没确认。” 晋无咎道:“甚么事?” 夏语冰道:“这《易筋经》为何人所盗?又是何人传你?” 晋无咎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面露难色,道:“这便是小姐姐说的表现么?” 卓凌寒道:“此人将‘易筋经’传之于你,未必安着甚么好心,丐帮和佛门十五派本就有些小摩擦,你虽未得正式传袋入帮,但江湖上说起‘晋无咎’三字,谁都知道是我丐帮中人。” 晋无咎奇道:“是么?原来我这么有名气了。” 转而道:“自是因为我身上的‘易筋经’招人耳目,倒不是我自己有甚么了不起。” 卓凌寒道:“堂堂丐帮弟子,无意间显露别派功夫,影响的不只有十五派,还有整个正道同盟的人心,我身为丐帮帮主,是否该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晋无咎低下头,蹙眉沉思良久,道:“自从我在少林寺得知自己误练‘易筋经’,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能对崇印方丈守口如瓶,在小哥哥小姐姐面前却不得不说。” 卓凌寒道:“听你的意思,要你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有诸多不便。” 见晋无咎不言,又道:“两年前你初临西安府,也曾犹豫要不要将自己对盘龙所知和盘托出,我和你小姐姐没有强迫,但这次情形有所不同,偷学别派武功可大可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若坚持隐瞒,他日成为众矢之的,我们很难帮得上你。” 晋无咎道:“小哥哥你误会了,我从未想要隐瞒你们,但我决意告诉你们,并不是害怕受人围攻,而是因为知道就算我不说,以小姐姐的聪明才智,也早已猜到了。” 卓夏对视一眼,卓凌寒道:“真是齐高?”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自从牟庄初识,齐大哥一直很关照无咎,非但不止一次救我脱困,还教会我很多道理,无咎敢以性命担保,齐大哥不是坏人,况且小姐姐猜中结果,却未必猜中原因,齐大哥传我‘易筋经’,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卓夏又再互换一个眼神,夏语冰道:“哦?说来听听。” 晋无咎将当日情由大略说得一遍,卓夏听说他短短两日间已将“易筋经”真气圜于十二经脉,佩服之余,再得知齐高与晋无咎二人自少室山徒步逃亡直至渤海沿岸,更加啧啧称奇。 莫玄炎道:“无咎之所以学会‘易筋经’,也是因为我的关系,这才被人利用,非但自己遭人追捕,更连累丐帮数百年的清誉,若无咎因此受罚,我愿意同罪。” 晋无咎道:“崇印方丈身为少林寺的主人,也算是‘易筋经’的主人,他老人家都饶恕我了,其它门派身为外人,也该无权过问罢?” 夏语冰道:“无咎,你这么想,可未免太简单了。” 晋无咎不明所以,道:“请小姐姐指点。” 夏语冰道: “崇印方丈不追究的是你个人,而非整件事的始末,《易筋经》在丐帮手中失窃,又再传到你的身上,你虽无辜,却终须有人出来承担罪责,他人江湖同道查明真相,将齐高拿获惩处,丐帮最多只能求情,不能强行庇护,真到了那一天,无咎,以你的性子,能做到袖手旁观么?” 晋无咎汗水涔涔而下,他从少林寺全身而退,只道可以不了了之,听到这里方始惊觉,《易筋经》尚未找回,少林寺又怎可能对这本武林绝学不管不顾?道: “等过些天我自己能走,立即动身去找齐大哥,一定竭尽全力将齐大哥和《易筋经》一并带回,但齐大哥偷这本书不是为了自己,我受益匪浅不说,玄炎更是全靠‘易筋经’才活了下来,无咎恳请小哥哥小姐姐答允,到时能对齐大哥从轻发落。” 又对莫玄炎道:“玄炎,齐大哥间接救你性命,又阴差阳错撮合你我,你也一定很感激他,对么?” 莫玄炎似有恍神,随即道:“感激是有的,但我只愿分担你一人的责罚。” 晋无咎皱眉轻声道:“玄炎!” 莫玄炎嘴角一扬,道:“我便只在意你一人死活,到时你要帮他,我自然帮你,你非逼我说些违心的言语,我便依了你又有甚么意义?” 晋无咎此前亦曾多次提到齐高,莫玄炎总是一脸事不关己,晋无咎知她常年独处,淡漠世间人情,一直没太放在心上,这时听她口气,竟对齐高颇有几分不屑。 回想算上传授“易筋经”,齐高已三次相助,莫玄炎竟丝毫不存感激,晋无咎不便当卓夏之面出声指责,想她生性倔强,还是等独处时再细细询问为宜。 夏语冰察言观色,料想其中另有隐情,不欲他二人因此争吵,岔开话题道:“对了玄炎妹妹,你在少林寺如何受伤,方便说给姐姐听么?” 晋无咎道:“是啊玄炎,你第二次闯塔时被恶人打伤,我在魔界住了整整两年,一直没问个清楚,想想可真糊涂。” 见莫玄炎略有迟疑,又道:“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小姐姐不过随口一问,不会为这事生气的,我更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莫玄炎道:“我是受伤不是伤人,在卓帮主与姐姐面前,没甚么不能说的。”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⑤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补充说明】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回“倘来之物”、第二十一回“如堕烟海”、第四十三回“图穷匕见”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对此欢迎大家私信,对于有需要的读者,笔者可以传输原稿(pdf格式且进度不快于起点)^_^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⑥ 晋无咎待二人走出,将那日下少室山后与莫玄炎的对白简述一遍,道:“小姐姐,我也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引得玄炎生气。”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我道你想问甚么呢,还特意支开玄炎妹妹,原来为的此事。” 晋无咎道:“玄炎倒没怎么怪我,我怕的是不明所以,下次又再惹她不快,若得小姐姐指点,我便不会再犯了。” 夏语冰道:“看来你的确很在意她。” 晋无咎幽幽道:“我从小孤独,刚离开‘蓬莱仙境’时,又没有好好听从小哥哥小姐姐的教诲,和纤纤分开后才开始努力,晚是晚了些,但也总比不努力的好。” 夏语冰道:“你错了,只要你想努力,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晋无咎道:“是,多谢小姐姐。” 夏语冰道:“所以两年前小姐姐对你说的那番话,你以为如何?” 晋无咎道:“小姐姐金玉良言,若不是在西安府见到你们,我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 夏语冰道:“以玄炎妹妹沉鱼落雁之容,心甘情愿与你定下终身,可见这两年你付出不少,长进也必不小。” 晋无咎道:“小姐姐和纤纤、碧痕、玄炎,都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谁和谁比都不相伯仲。” 夏语冰笑道:“小姐姐自有你小哥哥夸赞,你留着油嘴滑舌去讨好那三位姑娘罢。” 晋无咎讪讪道:“是。” 夏语冰这才正色道:“九大神僧中的每一个,武功都在你小哥哥之上,你也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敢以‘降龙十八掌’连番恶战。” 晋无咎道:“我不想玄炎又一次失望,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了,九大神僧武功高出我实在太多,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唉!” 夏语冰道:“你心里只有‘祝融’,可从你点倒玄炎妹妹、以一己之力对抗九大神僧开始,她紧张的便只有你,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种心情你可懂得?”晋无咎“嗯”得一声,道:“换作是我也会如此。”夏语冰道:“那便是了,人家只关心你身上的伤势,你却颠三倒四,一个劲跟她拉扯‘祝融’,你说她该不该生气?” 晋无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小姐姐这么一说,我可全明白了。” 夏语冰转过头,见爱子蹲在一棵槐树面前,脑袋半歪,饶有兴味盯着地上不知甚么,叫了一声“弛儿”,卓亦弛立时站起,蹦蹦跳跳来到跟前,道:“妈妈。” 夏语冰抱起爱子,对晋无咎道:“玄炎妹妹快回来了,你是坐在这里等她,还是先进屋休息?要不要小姐姐扶你?” 晋无咎道:“多谢小姐姐,我在这里等玄炎便是。” 夏语冰见他欲言又止,又是一笑,道:“我知道你很好奇,玄炎妹妹被你小哥哥叫去聊些甚么,这些话还是等她回来后亲自对你说罢。” 晋无咎道:“是,无咎恭送小姐姐。” 夏语冰道:“坐着别动。” 让爱子向晋无咎道别后,摆摆手飘然而去。 ------------------------------------------------------------------------------------------------- 卓府三横五纵,卓凌寒走在当先,莫玄炎尾随于后,穿过一横一纵两道石门,东南角一片清澈池塘,鱼虾竞相嬉戏,沿岸棵棵槐树,从外角凉亭到靠内客厅,中间一座九曲小桥从塘心穿折而过。 十五间院落各有丐帮弟子值守,小桥中心站着一个污衣派弟子,名叫付圭。 头发枯长前后散落,看不清长相如何,听声音有些苍老,但嘶哑之声不甚自然,袖管裤管处处破洞,露出满是污垢的肌肤,入帮两年有余,因一年前相救西安总舵舵主祁人通,从二袋跳升四袋,卓凌寒购下卓府后,付圭便成为守府弟子之一。 夏语冰曾说此人刻意掩饰容貌声音,将他安于内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中观察,一年来付圭循规蹈矩,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卓凌寒慢慢放下戒备,夏语冰却说大敌当前之时未到,暂时瞧不出来,对他总会多留一个心眼。 付圭见二人踏上小桥,不出一声,只向卓凌寒躬身行礼,起身后有些怔住,乱发阻挡下的目光,似是对准了莫玄炎。 莫玄炎见他久久不转过身,心里一阵冷笑,暗想丐帮帮主正人君子,手下徒子徒孙却这般无礼,碍于卓凌寒的颜面,扭过头不作理会。 卓凌寒踏上小桥,手握横杆平视向前,道:“莫姑娘,两年前无咎第一次来到西安府,当时身边跟着的,是沈碧痕沈姑娘,你俩同处盘龙峡谷上峰,相互间想必不陌生。” 付圭听闻帮主出声,这才侧身回归初时正立姿势,不知是否惊觉失态。 莫玄炎道:“碧痕是我师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卓帮主的意思,似乎是想替碧痕出面,让我离开无咎?” 卓凌寒道:“你误会了,无咎于我亦徒亦友,他心之所属,只要本性不坏,我和冰儿都不会横加干预。” 莫玄炎道:“既然如此,卓帮主想对我说甚么?” 卓凌寒道:“丐帮率领正道同盟,和盘龙份属敌对阵营,若来日免不了一战,莫姑娘会做何选择?” 莫玄炎总算得知他的用意,不答反问道:“当初碧痕又是做何选择?” 卓凌寒道:“无咎对沈姑娘只有友情没有爱意,我并未当面问过沈姑娘,但为无咎考虑,当日也曾和冰儿商量,大战之时不让无咎出面,则无论到时沈墨渊和沈碧辰下场如何,无咎和沈姑娘仍能相处安然。” 莫玄炎道:“我明白了,卓帮主想说这番苦心,在我身上同样适用。” 卓凌寒道:“正是。” 莫玄炎道:“多谢卓帮主一番好意,可是我与碧痕不同。” 卓凌寒道:“愿闻其详。” 莫玄炎站在卓凌寒三尺开外,双手负后悠然远望,道:“我与无咎魔界独处两年,相互欣赏相互爱慕,算得上日久生情,他事事以卓帮主为榜,加之天赋甚高,给过我两次承诺,我觉得他不可能做到,但他都做到了。” 卓凌寒不知她口中“两次承诺”具体为何,并未在意,亦不打断询问,听她缓缓续道:“无咎给我的第三个承诺,是一年后娶我,他心思单纯,只因对我动心,便认真说了出来,可我在答允之前,脑中辗转的,比他多了不知多少。” 卓凌寒道:“莫姑娘辗转的,想必正是我问你的这个问题。” 莫玄炎道:“是。” 卓凌寒道:“你如何作答?” 莫玄炎道: “碧痕从小娇惯,有沈师叔宠,有碧辰宠,练武纯粹为了好玩,有朝一日卓帮主率领正道同盟剿灭她的父亲兄长,想她一个弱质女流,没有能力找你们寻仇,到时无咎是她惟一的依靠,只要你们不杀她,二人总能过得下去,当年卓帮主与姐姐把无咎碧痕想成一对,便已经盘算好了这些。” 卓凌寒道:“不错。” 莫玄炎道:“我是家中独女,肩负振兴莫家重责,倘若正道同盟在我有生之年攻入盘龙峡谷,我身为上峰弟子,势必与爹爹并肩,为莫家血战到底,与我教共存亡。” 卓凌寒听她平静说出这些,意志却极为坚定,道:“莫姑娘既是女子,手上又不沾人命,本非我正道同盟的敌人。” 莫玄炎道:“我姓莫,我别无选择。” 卓凌寒道:“既然如此,你还敢和无咎结下鸳盟,难道不怕害他伤心?” 莫玄炎道:“因为盘龙峡谷易守难攻,只要守得住二十或三十年,说不定我便能与无咎过完此生。” 卓凌寒微一纳闷,莫玄炎不过十七八岁,何来二三十年过完此生?料想她只随口一说,未予纠正,反道:“盘龙峡谷能守得住这许久?” 莫玄炎道:“各门各派早已将盘龙峡谷周边山脉完全占领,两年来却难再进一步,如此相安无事,岂不是好?” 卓凌寒道:“你可知道,我若下令攻山,盘龙峡谷早已破口?” 莫玄炎道:“可率领正道同盟的是顶天立地的卓帮主,又不是心狠手辣的我教教众,为攻下区区一个盘龙峡谷,搭上十倍人命,卓帮主以为值得?” 卓凌寒被她一语说中,坦然默认,道:“莫姑娘身在卓府,却敢对我说这些话,难道你不怕我擒你为质,以此要挟莫家束手就擒?” 莫玄炎道:“我相信无咎,便如无咎相信你们,卓帮主真要这么做,只当是我信错了人,那也无法可想。” 卓凌寒笑道:“不错,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二人沉默片刻,莫玄炎忽道:“卓帮主,有一件事无咎知道,想必你与姐姐也知道,无咎却不肯告诉我,正巧今日你将我叫来此处,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卓凌寒道:“哦?莫姑娘请讲。” 莫玄炎道:“我爹爹第一次离开盘龙峡谷时做过些甚么?十八年前做过些甚么?两年前做过些甚么?” 卓凌寒道:“这……” 莫玄炎道:“难道卓帮主也有一样的为难?”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⑦ 卓凌寒思量半晌,见她只在静静等候,道:“莫姑娘,不瞒你说,我并未想透无咎为何对你隐瞒,但他定有他的顾虑,所以还望见谅。” 莫玄炎道:“还不是不想当我面说爹爹坏话,又能有甚么别的顾虑?” 卓凌寒点头道:“我想也是,这样罢,由我问问冰儿,她心思比我细密得多,许能猜透无咎心里想些甚么,若冰儿以为可说,则我告诉你无妨。” 莫玄炎道:“那玄炎先行谢过。” 卓凌寒道:“先不忙谢,若冰儿觉得不妥,我便不会来打扰你,到时还望你莫要纠缠。” 想得一想,又道:“看得出无咎对你一片痴情,定不会有害你之心。” 莫玄炎道:“卓帮主多虑了,我从未怀疑无咎。” 娇靥流露一抹转瞬即逝的浅笑,又道:“此次前来卓府,我总算拜见过无咎念兹在兹的小哥哥小姐姐,待他再恢复些,我也要回教中探望爹爹,希望爹爹也能劝劝师尊大人,将一场江湖浩劫消于无形。” 卓凌寒心念一动,道:“师尊大人?” 莫玄炎淡淡道:“一代师尊一代兴衰,我身为第三代弟子,本不该多说甚么,但师尊大人这般糊涂下去,我教不攻自灭,也不劳卓帮主费心了。” 卓凌寒与她相识一月有余,第一次说这许多话,一直以来深觉此女语笑淡然,见她忽转情绪低落,想要追问,莫玄炎抢道:“卓帮主,我受无咎影响,加之这一个月耳闻目睹,深佩你的为人,视你如兄长一般敬重,可你我毕竟各有其主,请恕玄炎不能回答更多。” 卓凌寒微一沉吟,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暂且聊到这里,莫姑娘请自便。” 卓凌寒穿过石门回到房间,夏语冰恰好携爱子自中院而来,那婶搬张椅子,正在树荫下做着针线活,见一家三口分从南侧西侧石门出现,放下手中物事,起身道:“帮主,夫人,要不要我陪着弛儿?” 卓凌寒道:“也好,我正有些事要和冰儿商量,有劳那婶。” 那婶笑道:“我有丐帮收留,在卓府吃得好住得好,卓帮主还对我这般客气。” 夏语冰将爱子小手递给那婶,对持棍站于草地上的年轻弟子道:“伏成。” 年轻弟子名叫计伏成,为净衣派三袋弟子,负责值守这间院落,走上前道:“帮主夫人有何吩咐?” 夏语冰递上一两银子,道:“你替我去城里买一本《楚辞》回来。” 计伏成接过银两,道:“是,帮主夫人。” 卓夏走入房间,带上房门,卓凌寒道:“无咎问了些甚么?” 夏语冰叹道:“我们操劳丐帮事务,玄炎妹妹也忧心盘龙命运,只有无咎心无旁骛,想着怎么哄他的未来媳妇。” 笑着将晋无咎所问说了一遍。 卓凌寒回以一笑,也将莫玄炎所答大致转述,夏语冰吃吃笑道:“凌寒哥哥,你笨是笨了些,但也有你的好处,至少你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 卓凌寒道:“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夏语冰道:“伏击‘剥复双剑’的行动由任家发起,时隔两年,纤纤姑娘多半已成了任夫人,无咎不愿提起这段往事,自是不想将我这堂妹置于险境。” 卓凌寒道:“正该如此,冰儿你果然神思敏捷,我自叹不如。” 夏语冰道:“你也别谦虚啦,能娶我进门,便是你最大的智慧了。” 二人笑闹几句,卓凌寒道:“对了冰儿,你为何要买《楚辞》?可是想到了甚么?”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对齐高此人作何评价?” 卓凌寒道:“齐高文武双全,实是一个人才,只可惜胸无大志,好吃贪杯,懒得过问帮中事务,他的武功远在四长老之上,无奈天性使然,我不能重用他,也常常引为憾事。” 夏语冰道:“便只有这些么?” 卓凌寒道:“你想说甚么不如直接说罢,你知道我远不如你细腻,答你所问也常常驴唇不对马嘴。” 夏语冰道:“齐高身份可疑,至今没有帮中兄弟能说出他的师承来历,且在盗走《易筋经》后百般谋划,无咎固是因祸得福,神功傍身美人入怀,将齐高视作大大的好人,可是我们旁观者清,齐高此举,当真只为救玄炎妹妹么?” 卓凌寒道:“照你的意思,丐帮被佛门十五派视作眼中钉,和齐高脱不了干系?” 夏语冰扶他坐下,妙目微眨,也不直接便答,道:“凌寒哥哥,你说以无咎性子,倘若齐高明言传授‘易筋经’给他,他会不会练?” 卓凌寒微一思索,道:“不会。” 夏语冰道:“无咎曾于赵宅亲见丐帮被十五派逼问《易筋经》下落,他若知道齐高口中‘呼吸心法’实为‘易筋经’,定是不肯练的。” 卓凌寒道:“所以齐高惟有先斩后奏。” 夏语冰道:“怕已不是先斩后奏,而是斩而不奏。” 卓凌寒道:“确实如此。” 夏语冰道:“那么无咎学会‘易筋经’后,齐高若直接将他带往渤海,指明拜托他救一个人,无咎会不会答允?” 卓凌寒道:“无咎生死觉悟尚属浅薄,但感恩之心无可置疑,从他对我俩敬若神明,我料想齐高直言求肯的话,无咎不会拒绝。” 夏语冰道:“齐高在牟庄亲见无咎为维护你的名声,而不惜在面对唐桑榆时以卵击石,可算得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这一点,齐高不会不知。” 卓凌寒挠挠脑袋,沉思良久,道:“我知道你说这些必有深意,但我还是想不出来。”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无咎又不认路,齐高何不带他直往渤海,又为何要去少林寺自投罗网?” 卓凌寒道:“你的意思是……” 夏语冰道: “齐高盗走《易筋经》后,便已开始设计接下来的一切,先是不知以甚么方式与少林‘罗汉堂’十八哑僧结下仇怨,摸准他们每日下山时辰,携无咎来到少室山脚,十八哑僧正想以棍阵对付齐高,惊见他身旁另一个少年练就少林寺失窃多年的‘易筋经’,自将矛头完全对准无咎,无咎见这些和尚咿咿呀呀不知说些甚么,哪儿想得通前因后果?千里追捕之下来到渤海,上得齐高早已替他安排好的归家大船,十八哑僧无功而返,将丐帮少年身负少林内功之事禀报崇印方丈,如今玄炎妹妹得救,丐帮又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一切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步步为营,中间任何一步出错,都成不了今日局面。” 卓凌寒将事情原委转过一遍,连连点头,道: “齐高除假无咎之手救莫姑娘一命,很可能还有另一层原因,便是挑起丐帮和佛门十五派的矛盾,难怪齐高在牟庄大会上重创铜砂,又先后以武力震慑慧宁师太和汤掌门,半点不担心结下仇怨,先前只道是他年少气盛不懂隐忍,听你这么一说,才发现更有存心树敌之嫌。”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无咎现身,只要有人寻衅上门,立时人赃并获,我虽知道凌寒哥哥光明磊落,知道无咎无端受累,十五派却对丐帮怀恨在心,指不定正商议着借此大做文章,到时闹得不可开交,我们有口难辩,便连正道同盟也会人心涣散。” 卓凌寒道:“冰儿你可有良策?” 夏语冰道:“为今之计,只有找到齐高,让他出面直言经过,方可解丐帮之危,否则即使将十五派拒之门外,也是以主欺客以多欺少,不足以服众。” 卓凌寒道:“可是人海茫茫,纵使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又该去哪里找寻齐高?” 夏语冰道:“这便是我买《楚辞》的用意了。” 卓凌寒奇道:“这两者又有甚么关联?” 夏语冰道:“说实话,我也不知有否关联,只觉齐高顺手牵羊,带走这本《楚辞》是别有深意。” 卓凌寒见她秀眉微蹙,握住她手,道:“丐帮上下连我在内,尽是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夫,甚么问题都要你一人费神,可真辛苦你了。” 夏语冰道:“倘若一切真如玄炎妹妹所盼,‘剥’剑‘祝融’肯向‘青龙殿’进言,爹爹听从劝谏整治教规,让盘龙就此安分下来,我们也可以轻松不少,眼下最让我们头疼的,反是正道各派。” 卓凌寒体念她因推知父亲执掌盘龙教,才会奢望双方各退一步,可盘龙教从“剥复双剑”到下峰弟子,手中沾染数不清的人命鲜血,各门各派的血海深仇,远非各自安好所能抚慰,不愿加重她的烦忧,道: “丐帮也在四下找寻齐高下落,十五派掌门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总不能强行加罪于我丐帮,再者佛门十五派已有近三十年没能出现像样高手,他们想要在西安府闹事,也没那么容易。” 夏语冰道: “那也得你先养好身子才行,你说十五派人才凋零,倒似丐帮便有许多高手一般,整个丐帮除了班师父与你,没有一个长老能是唐桑榆的敌手,即便传功、执法二位长老齐至,也只略高四大长老一筹,碰上‘十一小’或许还能赢下数招,与慧宁师太对阵已难言胜败,在卫成、覃箫、周子鱼面前则凶多吉少,以你现下虚弱,又能经得住几场切磋较量?” 卓凌寒笑道:“我不是听你的话,每日好生休养着么?” 第二十一回 如堕烟海⑧ 夏语冰轻声一笑,微觉释然,道:“我从穆庄带走《易筋经》,穆家总是知道了的,穆家一旦知道,姚家便能知道,姚家一旦知道,盘龙其余五家便不知道,照我先前瞎猜,姚家在佛门中的盟友便有可能知道。” 卓凌寒道:“所以你是在推测,究竟齐高是里面哪家的人?” 夏语冰道:“齐高代表丐帮开罪佛门,第一感似是盘龙教众,但以姚家下峰地位,难有齐高这等高手,可若他是正道中人,这样做目的何在?是想借助佛门打压丐帮,还是想借助丐帮打压佛门?只怕都不像。” 卓凌寒道:“确实难以自圆其说。” 夏语冰道:“所以其中必有我遗漏之处。” 又低眉沉吟道: “而且少林僧人以这么重的手法打伤玄炎妹妹,究竟目的何在?依照我们听得的讯息,那二人目标显然是她,却又在打成重伤后立即便走,并未痛下杀手,以齐高的武功,仅能勉强对付其中一人,若最后二人齐上,齐高势难抵敌,但他们同样没有……或许是想留下玄炎妹妹一条性命,让‘剥’剑‘祝融’损耗内力救治,好便于他们另有图谋,然则指法太过了得,非少林‘易筋经’不能救治,这一点,想必那人出手之时,自己也始料未及……” 卓凌寒见她说着说着,又一次由笑转忧,将她双掌掌心分贴自己双颊,道:“好了,你已操劳够多,回想你见无咎醒来后回到房间,对我说了多少你的推测,桩桩件件无一证实,却又教你殚精竭虑,我这便陪你四处走走,天大的事都放到明日再说。” 夏语冰知他疼惜自己,好在已将连日所想和盘托出,笑道:“是,谨遵帮主号令。” ------------------------------------------------------------------------------------------------- 晋无咎端坐多时,筋骨又复酸麻,气神疲惫,想要勉力站起,屁股才离开石凳一寸有余,立时又腿软坐倒,在莫玄炎搀扶下回到榻上,不肯合眼入睡,拿了两张软枕垫于背后。 莫玄炎道:“你饿么?” 晋无咎笑道:“你已喂我喝过四大碗粥,我再吃得下,和猪还有甚么分别?” 莫玄炎道:“你身子尚且虚弱,本该多吃多睡,康复才会快些。” 晋无咎道:“不睡了,再睡夜里怕要失眠。” 看看旁边床铺,又道:“这一个多月,你便睡这张床么?” 莫玄炎道:“我寄人篱下,没好意思麻烦他们。” 晋无咎道:“看你和小哥哥小姐姐相处得这么好,我也放心不少,你都已叫小姐姐作‘姐姐’,何不也叫小哥哥作‘哥哥’?” 莫玄炎道:“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我与姐姐投缘,自然叫得更亲,你若喜欢我叫‘哥哥’,我听你的便是。” 晋无咎想要将她握住,莫玄炎下意识回缩,见他双臂放回原处,眼神中几分不安几分惆怅,心下不忍,将青葱玉手送至他的掌心,没好气道:“一醒来就不规矩。”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在魔界时便有想过,要是每日里除了白天,晚上睡觉时也能一睁眼便看见你,那该多好,不过这些话羞于启齿,想不到在小哥哥小姐姐家成了现实。” 莫玄炎道:“你休动这些歪心思,我虽与你同房,可休息时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敢踏上一步,当心你老命不保。” 晋无咎道:“我敬你爱你,只想时时能看见你,你却扯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谁动了歪心思?” 莫玄炎知他本无杂念,自觉理亏,岔开话题道:“你问了姐姐甚么?” 晋无咎心道:“我隐瞒莫伯伯之事,原已令玄炎十分不快,这件事我问心无愧,告诉她便是了。” 将询问夏语冰的话说了一遍。 莫玄炎一声鼻孔出气,似笑非笑,晋无咎道:“小姐姐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后定不再犯。” 莫玄炎道:“往后日子还长,我自希望你能懂我,但你昏睡月余,醒来后还不忘因这事请教姐姐,总算有心了。” 晋无咎道:“那么这件事,当是你原谅我了。” 莫玄炎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想说甚么?” 晋无咎道:“现下我们共处一室,房门紧闭,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为甚么不喜欢齐大哥?” 莫玄炎听他提及此事,想要抽回双手,感觉他手心捏紧,不敢用力,由他继续握着,道:“我甚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齐高?” 晋无咎道:“你确实没有说过,可我实在不解。” 莫玄炎道:“何事不解?说出来我替你解。” 晋无咎道:“你知道么玄炎,齐大哥在牟庄救我,在赵宅帮我,又教我事理传我内功,这些虽令我感激,却不是我最感激之事。” 莫玄炎一脸的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最感激他的,是他两度将我带离唐桑榆的魔掌,又假借你手捡回我一条命,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有这份感激之心,我半点没觉得哪里不对。” 晋无咎道:“我既能如此,你受了齐大哥这么大的恩惠,何以这般……” 莫玄炎听他停住,接口道:“这般忘恩负义是不是?” 晋无咎摇头道:“你错了,你和小哥哥小姐姐素未谋面,小哥哥统领正道同盟,更是盘龙大敌,你能因为他们救我一命而化敌为友,足以证明你知恩图报,我相信你对齐大哥这般冷淡,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些我不知道的过节,我只想问清此事,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莫玄炎听他说得认真,心意稍平,道:“你想知道?” 晋无咎道:“当然。” 莫玄炎道:“恰好我也有想从你口中探得的事,你若想知道,便拿这个秘密来换。” 晋无咎道:“这……” 莫玄炎见他语塞,双手收回,起身道:“你休息罢,我出去走走。” 晋无咎见她转身走去,道:“玄炎。” 莫玄炎站定,背对晋无咎道:“我没生气,对着你这个病人一个多月,心里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罢了。” 晋无咎心想她在魔界独居四年,又岂是怕闷之人?心存歉意,道:“玄炎,等你透过了气,回来也对我说说小哥哥问了你甚么,这总可以罢?” 莫玄炎道:“好。” 步履轻盈,飘然而去。 刚走出房门,东院便传来卓凌寒道:“这么快?” 莫玄炎听他语气惊诧,相识一月极少如此,轻声来到石门后,只听一名丐帮弟子道:“是的帮主,我们本以为十五派掌门会如前几次在终南山碰头,没想到这一次十五派掌门直奔西安府,预计戌亥时分便能先后投栈。” 卓凌寒道:“四位长老现在何处?” 丐帮弟子道:“雷贺二位长老在咸阳,冯屈二位长老在汉中府,皆已得闻此事,正快马加鞭赶来会合。” 丐帮中冯屈崔江四大长老武林共知,这段时间净衣派崔百泉、江鼎轩留守城中,污衣派冯义孝、屈彪游走周边各地,此外丐帮中还有传功长老雷千叶与执法长老贺钧。 雷贺在帮中负责内务,少与武林各派来往,武功略高于冯屈崔江,名头反不如后者响亮,牟庄大会因盟主事先内定,二人并未前往,正道同盟中亦无一人以为不妥。 卓凌寒道:“很好,你先下去罢。” 丐帮弟子道:“是。” 待那弟子告退,卓凌寒道:“十五派来得这么快,可真是始料未及。” 夏语冰道:“今晚抵达西安府,明日必登门卓府,我们要准备迎客了。” 卓凌寒道:“我元气未复,明日之事怕是不好应付。” 夏语冰道:“怎样?要不要我替你想一个万全之策?” 卓凌寒见她神情泰然,道:“既来之则安之,我说了今天不许你再劳神费思,只不过看你样子,好似一切成竹在胸。” 夏语冰道:“成竹在胸没有的事,凌寒哥哥你全身虚脱,到今天区区五日,哪里恢复得过来?左右总是打不过的了,硬来不行,那也只能换一套说辞。” 卓凌寒奇道:“甚么说辞?” 夏语冰神秘一笑,道:“明日你便知道,走罢,陪我去城里逛逛。” 莫玄炎听二人临危不乱,心道: “卓帮主为救无咎虚弱至斯,但话语间没有丝毫抱怨,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此等武功胸襟,难怪年纪轻轻便能统领天下第一大帮,再加上姐姐足智多谋,正道同盟中数以十万计的江湖人士对一个二十四岁的盟主心悦诚服,绝非偶然,对了,无咎让我改口,我暂时还没习惯。” 卓府十五间院落,便只自己这一间没有丐帮弟子值守,莫玄炎衣衫露透,不便走得太远,背倚廊柱,透过槐树枝叶看天,继续想道: “碧辰被无咎出言讥刺,以他心性,必会盘算着向哥哥挑战,碧辰身为神界少界主, 深知我教武学起步远较寻常武学更快,以他今时高度,已达快慢交替之境,他若想胜哥哥, 挑战之期便不会太远,时间拖得越久,胜望越是渺茫,至于无咎…… “碧辰与哥哥谁胜谁负我不敢断言,但无咎胜过二人之日不会太远,那日碧辰痛下杀手, 除了嫉妒他得到我,多半也是料定他来日成就不可限量,想趁他羽翼未丰满时斩草除根, 无咎进速之快,令魔神二界的我与碧辰望而兴叹,他与师尊大人同姓, 又有师尊大人那等天赋,这个姓氏不算常见,二人即便不是血肉至亲,也极可能大有关联, 但无咎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师尊大人在十余年前忽然判若两人, 无咎又有如此古怪离奇的儿时经历,这两件事究竟有否关联?”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① 晋无咎初醒乍愈,不宜油腥,夏语冰命厨房做些稀粥与新鲜素菜,由莫玄炎喂他进食。 晋无咎边吃边道:“让你陪着我吃这些粗茶淡饭,可真辛苦你了。” 莫玄炎道:“我们在魔界本就以果为食,你还来假惺惺对我说这种话。” 晋无咎道:“小姐姐邀请你去吃大鱼大肉,你总是为我拒绝了的。” 莫玄炎道:“大鱼大肉,那是沈家喜好,我莫家世代读经,虽不像少林高僧严格戒杀戒荤,但对鸡鸭鱼肉,也不比寻常人的大爱。” 晋无咎道:“不管出于甚么缘由,我现在好开心,被沈碧辰打一掌也值了。” 莫玄炎道:“好好吃,不许油嘴滑舌,不许胡思乱想。” 晋无咎点头张嘴,果然不再说话,莫玄炎淡淡一笑,舀了一勺白粥,在唇边轻吹数下,吹至不烫后,喂入晋无咎的口中。 晚间,二人熄灯分榻而卧,晋无咎道:“两年前我在赵宅住过二十日,里边时不时有丐帮弟子你来我往,没想到现下小哥哥小姐姐自己买了宅院,反而冷清不少。” 莫玄炎道:“卓府丐帮弟子不少,只不过平时不靠近这一院。”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莫玄炎道:“你说呢?” 晋无咎一想已明其理,道:“是我傻了,丐帮英雄非礼勿视,不来也是正常。” 莫玄炎道:“当着面是非礼勿视,背地里极有可能说三道四,我们这一趟出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魔界,你免不了时时听见旁人说我闲话,甚么时候受不了了,记得对我说一声,可别难为自己。” 晋无咎道:“我在认识你之前,便听过很多人说你闲话,我早有准备。” 莫玄炎道:“哦?那些人说我闲话,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晋无咎奇道:“处置?我半点没放在心上,也没想过要处置他们。” 莫玄炎暗中微笑,回想起沈碧辰向自己示好时曾经说道:“倘若有人说你闲话,有一个我便杀一个,有一派我便杀一派,天下人说你闲话,我便杀尽天下人!” 晋无咎见她沉默,道:“玄炎?” 莫玄炎轻声道:“嗯?” 晋无咎道:“我在魔界常常借你经书阅读,一有不懂便向你请教,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收获是甚么?” 莫玄炎道:“是甚么?” 晋无咎道:“佛祖那么高宏的境界,我自然难望项背,但你对我说过的有一句话我铭记于心,你说世间总是俗人居多,心存杂念语无遮拦,这些人逞口舌之快,如蚊蝇在眼前耳畔,时不时蜇你一下,却又罪不至死,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便是不作理会,玄炎你还记得么?” 莫玄炎轻道:“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晋无咎连声道:“对对对,正是这段文字。” 见莫玄炎不语,道:“玄炎,这些话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可我怎么觉得,你似乎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莫玄炎道:“不,我很满意。” 正说到此,院中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空中传出轻微脚声,在瓦顶短短两步已翻出院落,轻身功夫显然不弱,二人同时坐起,晋无咎牵动伤口,咳了数声。 莫玄炎上前替他轻拍几下,道:“我要追出去瞧个究竟。” 晋无咎惊道:“你?” 莫玄炎道:“丐帮不出两日会有麻烦,不知适才那人会不会与此事有关,我只跟去看看,回来告诉你经过,你躺着别动,不要教我分心。” 晋无咎听她所说关乎丐帮,难言反对,道:“玄炎,你千万小心些。” 莫玄炎道:“你放心,我不会与敌人打斗。” 说罢拿起“句芒剑”,轻轻带上房门,振翅向西飞行,回想一月前背负晋无咎自登封而来,因挂念其伤势,对朴素厚重、高大巍峨的城门只一扫而过,此刻心头大石落下,方才留意到东面来时的华清古池,秦俑战阵。 放眼俯瞰全城,宽阔深邃的护城河环绕城墙,河水黑幽深不见底,看似壕沟实为天堑,楼墙高大,瓮城隐秘,处处暗藏死亡陷阱,城楼古朴端正,铸就建瓴高屋的气魄,墙顶宽阔九马奔行,每隔三十六丈有人值守。 这一夜当空无月,莫玄炎飞得太高难见地面情景,刻意下降到十丈左右,果见沿路树荫中一个黑影疾速前进,莫家向以速度见长,如这般短途奔行,在莫玄炎眼中全无过人之处,自己飞在半空,追行更是游刃有余。 黑影或西或北,时而直行,时而折拐,时而翻墙,朝西安城中心奔去,不多时已远离城墙,莫玄炎远比那人更快,每每来到身前,又几下盘旋稍作等候,见那人钻入路边一片树林,为密叶所阻难以透视,径直飞到西北角,只待那人再度出现。 中心一棵树上忽而出现火光摇摆,莫玄炎定睛细看,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料穿越树林,而是跃至其中一棵顶端,以火折为示,相请自己现身,原来早已察觉夜空中有人尾随,心道: “这人也真了得,我一身黑纱青翼,如此昏暗夜空,常人但教抬头,也以为是大雁飞过,他竟能辨出人形。” 见那人不似有甚么恶意,松口真气,手上挥舞渐缓,徐徐停在那人对面一棵树顶。 那人手指莫玄炎,道:“莫姑娘,何以鬼鬼祟祟跟着在下?” 莫玄炎听这声音沙哑,正是日间东南院九曲小桥上的四袋弟子付圭,道:“你半夜翻墙而出,何尝不是鬼鬼祟祟?” 付圭哈哈一笑,道:“牙尖嘴利,接招罢。” 一言甫毕,手中长棍一戳,对准莫玄炎颈下“璇玑穴”与两侧“肩髃穴”。 莫玄炎见他说不几句便开始动手,顷刻间跃至自己所在树顶,再想起飞已然不及,空中三下疾转,以小巧身法避开三棍,再踩上树顶枝叶时,双手已抽离“青鸾之翼”,右手横格,“句芒剑”一时不急出鞘。 付圭道:“听闻‘句芒’削铁如泥,为天底下最锋利的‘五行剑’之一,老头子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下。” 莫玄炎心道:“我身份微妙,按理说哥哥姐姐不会大肆宣扬,这人竟知道我是‘句芒’的主人,莫非过去一个月中,他时时伏于暗中盗听?” 见他不过背负四袋,道:“想见识‘句芒’不难,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 付圭脸露微笑,长棍一收,对准莫玄炎脚下扫去,莫玄炎见来势大巧若拙,心道: “久闻丐帮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天下无双,哥哥一根‘打狗棒’看似毫不起眼,竟能与碧辰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剑’打成平手,按理说‘打狗棒法’是丐帮历代帮主一脉单传,可这人白天偷偷看我,晚上偷偷出府,轻功又如此了得,要说他有否趁哥哥练习棒法时从旁窥视,那也难说得紧。” 莫玄炎自六岁练剑伊始,于盘龙峡谷一练六年,每次向莫苍维学完一招,练熟后便找沈家兄妹拆解,沈碧痕内功粗糙,早已不是对手,沈碧辰却年少成名,十六岁时已打败大师兄楼一鸣,成为沈门最优秀的弟子。 其时莫玄炎尚属年幼,虽然剑招不落下风,可毕竟相差七年功力,沈碧辰原本以长兄自居,对二女依顺疼爱,加之受父亲训诫,有意待莫玄炎长大后娶她过门,比剑时多加容让。 莫玄炎嘴上从来不服,心下却知沈碧辰总要稍胜一筹,暗地里更加勤奋,只为有一天能胜过他手中那柄“蓐收剑”。 十二岁那年,莫玄炎被父亲带入魔界独居,在“魔方”上一练三年,自觉已有小成,趁着离开结界来到外间,又与沈碧辰大战三百回合,这一次后者仅凭单剑已难抗衡,两百招后无奈加入左掌阳力,又过一百回合,莫玄炎不支落败。 此战过后,二人相互钦佩,莫玄炎回魔界后,更是静下心来反思交手时的每招每式,将一百零四招“凤涅凰槃剑”与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剑”一一对照,对两家剑法更多精要收获深一层的领悟,暗道: “碧辰自命不凡的样子虽然讨厌,但他阴剑阳掌确实厉害,沈家与我莫家百年来不相上下,我要超过他,实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此后晋无咎在齐高设计下来到魔界,从他口中得知卓凌寒不论以“打狗棒法”应对“直符九天剑”,还是以“降龙十八掌”应对“琅环碧玉掌”,皆不落于下风,心头既惊且骇。 莫玄炎曾听父亲说过,盘龙武学由先辈高人所创,自成一家,与别派武学相比长处历然,短处亦相当致命,这些话并无书文明示,单凭口传,十百年后是否辞能达意已不好说,莫苍维转述时多有模糊之处,但其中有一点长处绝无可疑,便是“先快后慢”四字。 “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贵为丐帮两大绝学,本不逊色于沈家“直符九天剑”与“琅环碧玉掌”。 卓凌寒仅比沈碧辰年轻一岁,若在二人四十岁时打成平手,则半点不足为奇,但这个平手早到足足十五年。不知情者只当二人同为少年英雄,旗鼓相当实属正常,如沈碧辰莫玄炎这等盘龙六峰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方对其中利害心知肚明。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② 莫玄炎身为莫家弟子,下盘功夫堪数当世一流,付圭长棍刺向脚下,莫玄炎如悬舞飘曳,轻轻巧巧点上棍身,付圭长棍缩回,莫玄炎又再落回叶面,足底丝毫不见虚浮趔趄。 付圭左右连扫四下,莫玄炎踢踩点跃轻描淡写,将棍棒挑绊戳劈之势一一化解,手上剑鞘已在暗中连出“今已舍于寿”、“住命留三月”、“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犹如灰覆火”、“愚人蹈其上”六招。 这六招分属“凤涅璎珞剑”与“凰槃朱佩剑”,阴阳交替,本该由二人使出,但她早已将“凤涅凰槃剑”浸入骨髓,单手分使阴阳剑法,连点付圭“任脉”六穴,出手有条不紊,丝毫不见凌乱。 付圭见她浑不留意脚下,信步所出便足以应付棍招,同时也是左蹿右跳,连避六剑,长棍收回,在身前舞一圆圈,格开“若饭佛及僧”、“福归己亦然”两招,身子借势后纵,轻盈跃至另一棵树尖,道:“莫姑娘根基扎实,却似乎刻意追求剑形而忽略剑意。” 莫玄炎听他打到一半忽而出言指摘,单以剑术而论,“凤涅凰槃剑”向为六峰之最,莫玄炎勤奋好学,十二年来早将一百零四招剑法练得滚瓜烂熟,便连莫苍维都找不出瑕疵,这付圭并未见得有何过人之处,竟张口便称自己剑招有形无意,既不生气也不嘲讽,道: “胜过我手中长剑,再出狂言不迟。” 付圭笑道:“‘打狗棒法’从来只有丐帮历任帮主才会,我未得卓帮主传授口诀,只在他出手时看了些招式,滥竽充数拿来试试,和你一般的徒具其形,原不足以被莫家嫡传弟子放在眼里。” 揉身再上时,右手长棍已如利剑一般,刺向莫玄炎左胁。 这一刺并非“打狗棒法”中的“戳”字诀,莫玄炎对“打狗棒法”也只闻名从未亲见,更不知道所谓八诀三十六路,见棍尖带动阴风厉响破空而至,不管是否“打狗棒法”,以“凤涅璎珞剑”中一式“生灭灭已”。 左掌掌心向外竖于前胸,进可攻退可守,右手小臂向上举过头顶,如同娇花向阳绽放,同时催动体内阳力,将棍身引向上方,付圭似对这一招准备不足,右手被牵动举起,露出胸口老大空门。 “凤涅凰槃剑”初创时为十式一百二十四招,后被浓缩为九式一百零四招,其中被删去的一式共有四招,分别为“诸行无常”与“是生灭法”成对,“生灭灭已”与“寂灭为乐”成对,各自前阳后阴。 莫玄炎打到这会,已知付圭并无杀心,长棍暂未显露过人艺业,手中剑鞘因而使得随性,要说这招“生灭灭已”,还要追溯到儿时练剑,莫苍维曾几度试演,更多反是讲解其中拖泥带水之处,因何而被先辈淘汰,莫玄炎觉得这一招姿势优美,入魔界后有时耍来好玩。 适才对敌时有所分心,恰好想到此招,手上自然而然使了出来,“凤涅凰槃剑”讲求凤凰契合,每一招阴阳合璧,一剑既出,紧跟便是“凰槃朱佩剑”中相应一招“寂灭为乐”,却又换以阴力催动。 眼见剑尖将触未触付圭胸膛,手臂袭来一股炽热气流,付圭左手拇指扣住无名、小二指,食、中二指弯成钩状,反手已成类似“鹰爪功”的手势,由内向外一下抠抓,正对自己上臂“天泉”、“天府”二穴。 二人若是生死相搏,莫玄炎坚持一剑到底,已能透胸而过,即便手臂上两处穴道被封,亦远不致死,但这“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两招恰恰讲求点到即止,加之长剑尚未出鞘,刺出去便无关痛痒。 况且付圭身为丐帮弟子,行为古怪,难言是正是邪,莫玄炎顾忌男女之别,为防肌肤相碰,剑出三分便即收回,在指尖灵活转动两圈后握入手中,身子退至另一侧树梢。 付圭拱手道:“这一招是我输了,莫姑娘,你的岁数当我孙女都还嫌小,适才打到最后,我绝无冒犯之心,得罪之处,还请你多多见谅。” 莫玄炎看不见脸,白昼黑夜两度听见说话,但觉刻意粗豪,似是竭力掩盖真声,不知年龄究竟几何,最后在他近乎无赖的一抓之下被迫收招,倒不怎么生气,只在心里轻蔑一笑,下意识骂一句为老不尊,待听付圭毫不避讳主动道歉,心意稍和,想他直承其过,不失为光明磊落,道: “怎样?还打不打?” 付圭哈哈大笑,莫玄炎道:“打便打,不打便不打,疯疯癫癫的笑甚么?” 付圭道:“你只要说一句‘承让’,我是长辈,便不能厚颜无耻软磨硬泡,你若想继续,未必赢得了我。” 莫玄炎道:“打赢你很光彩么?又不是打赢丐帮帮主少林方丈。” 付圭更是大笑,道:“好,那我就再领教莫姑娘的高招。” 付圭长棍于手中轻巧一转,慢慢举起,棍尖指向莫玄炎喉间,莫玄炎见他无礼,提气纵上,整个身子已在半空,剑鞘一招“不能疾得证”,适才几个回合下来,莫玄炎已看出他武功颇有可取之处,棍招手法完全不露何门何派,相较自己难辨孰高孰下。 不知是否刻意隐藏,但真实实力绝非丐帮普通四袋弟子所能比拟,这招“不能疾得证”也便使得半虚半实,欲将长棍格开之后,视付圭应对,再决定要不要紧跟成对一招“无上正真道”。 莫玄炎跃至三尺之遥,剑鞘与长棍将碰未碰,微光下见付圭右手摊开,横指而来这根长棍,竟未被握在掌心,心下大奇,莫玄炎自知他以内力控制长棍平稳不落,长棍并非重器,以自己内功修为,原也不难做到。 可比武较技大不同于杂耍,如此教长棍漂浮,不知又是甚么诡秘招式,剑向左格,步向右跃,仍将“无上正真道”使将出来,这一剑又快又准,对准付圭左侧胸口“天池”、“神藏”二穴。 付圭向后轻轻一跃,整个人已在二树之间,看似脚下悬空,右手长棍在剑鞘上一下敲打,莫玄炎看出意图,变招却还是慢了一步。 付圭借得力道,在空中一个筋斗,已来到莫玄炎身后,后者转身极快,对准付圭下落方位,想要一剑刺出,付圭翻腾中左手两指扣住一片树叶,蓦的运力飞出,莫玄炎又是一惊,想到“枢械塔”中鉴信以“散花掌”手法飞出的四张布匹,不敢轻心,闻声避过。 付圭落足后更不停顿,猛然转身,长棍随即转过半圈,带动呼啸风声,扫向莫玄炎的左胁,莫玄炎一个侧身,竖起剑鞘,付圭双手握棍,对准剑鞘连续三下横打,双方相互试探,各自运上内力。 莫玄炎虽为女子,但盘龙武学胜在速成,以她十八芳龄,内力早已强于诸多成名前辈,虎口处并不怎么疼痛,心想付圭内力不过如此。 三下撞击过后,莫玄炎轻灵转身,欺近两步,想要转守为攻,付圭早已打算出完三棍后退出两步,二人不谋而合,相隔仍是不变,付圭出棍稍快一步,已穿过右腋来到左肩。 莫玄炎见他掌心又松,存心想看看这一棍能打出多少力道,上半身纹丝不动,剑鞘反挑右腋,付圭左手四指将剑鞘一压,右手翻掌向下,长棍受力,随“啪”一脆响,莫玄炎左肩中棍,竟十分疼痛,虽无皮骨之伤,但这一棍劲道远比预想为甚。 付圭一招得手,高举长棍一道劈斩,道:“还不出剑?” 莫玄炎道:“不忙。” 更不躲避,反而箭步踏出,剑鞘上一招“若行如此行”,直刺付圭胸口“膻中穴”,同时暗藏与之成对一招“不久般涅槃”。 莫玄炎这一剑不守反攻,顺带化解付圭迎头一击,实为妙到颠毫,付圭道一声好,又一次自头顶飞过,莫玄炎忌惮他的“飞花摘叶”,不敢过分逼近,付圭足底踩实后蹲在叶顶并不直立,回身扫向脚踝。 莫玄炎反应神速,低跃躲开,长棍自足底划过,片片树叶脱枝扬起,付圭出手更无间隙,左手一挥,虽无宽袍大袖,叶片却在内力催动下,如漫天花雨向莫玄炎飞射而去。 后者身在半空无以闪避,只听“刷”的一声,夜空中升起一道火焰光芒,带动一股强烈暖流,将成十上百片绿叶所成暗器方阵一划为二,叶片为剑气侵袭,分向左右两边哗哗散落,正是“句芒剑”在最后关头出鞘。 付圭待她轻飘飘的落下,笑道:“这样才对。” 见她面不改色,心想以她小小年纪,竟能做到临危不乱,莫家独女果然不让须眉,道:“你若‘句芒’早出,先前那招我便不敢以肉掌相接,莫姑娘家学渊深,教人佩服,不过单以剑鞘,难敌我我手中长棍,打到这里,才刚开始尽兴。”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③ “句芒剑”一出,上百棵树顶一片通明,此刻所处正是西安城中一片苑囿,距离四面城墙皆有数里之遥,日间供赏花游玩,夜间则鲜有人至,二人缠斗于中心地带,纵使有行人路过,远看只像火山喷发,谁曾料想一老一少竟选在此时此地棍剑角逐。 莫玄炎长剑伸出,仍是先前向上挑刺一招“为善者消恶”,存心想看付圭不以四指硬接,又会使出甚么法子,付圭举棍反指她面门,应对同样精妙。 棍长剑短,莫玄炎如不收招,“句芒剑”尚未刺中,一张俏脸已撞上棍尖,临危时应变奇速,以一虚砍挥向棍身,只待付圭收棍,便可紧跟与“为善者消恶”成对一招“离欲者无恼”,这一下虚劈本无招式,信手而至,全仗“句芒剑”无往不利,去势和缓,料定付圭来得及收棍。 眼看双方兵刃相交,付圭非但不闪,反而举棍迎刃而上,这一下大出莫玄炎意料,想以“句芒”剑锋,只消轻轻一划,长棍立即断作两截,付圭这一下以卵击石,却在打着甚么主意? 只一分神间,手腕下意识一抖,反而以锐避钝,施展小巧身法,斜里踏出半步,“句芒剑”由挑转斩,回到那招“离欲者无恼”,付圭再次竖过长棍,仍以棍身硬挡剑刃,莫玄炎不明其意,艳眉一蹙,收剑后纵,退到一丈之远。 付圭道:“莫姑娘‘句芒’出鞘只为自保,顾念我是丐帮弟子,所以处处手下留情,不想砍断我手中竹棒,我猜你心里正在骂我打法无赖,是不是?” 莫玄炎被他说中个大概,道:“手下留情是有的,但我与你毫不相干,懒得为这些杂事生气,你有赖无赖,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付圭笑道:“不错,你心无旁骛爱晋无咎一人,这种性情,也是特别。” 莫玄炎道:“少废话,所以这是打完了没?” 付圭不答反问道:“你想变强么?” 莫玄炎道:“想或不想,那也与你无关。” 付圭道:“我并无把握胜你,但今夜一战定能教你获益良多,你若想变强,那便全力应对。” 莫玄炎道:“全力应对?你可知道,你手中长棍便是精钢所制,也难敌我‘句芒’轻轻一削。” 付圭道:“我自有办法。” 莫玄炎心下蹊跷,这付圭似傲似谦,说令自己获益良多,分明是长辈赐教口吻,却又并无把握胜过自己,说得好像平辈切磋,听不出他是否话里有话,道:“好,姑且当你强得过我,可别教我失望。” “句芒剑”举至胸口,以阴力催动一招“佛及比丘僧”,直刺付圭咽喉。 “凤涅凰槃剑”分为阴阳两套,先后并无定论,各有可取之处,固能如先前那般先阳后阴,但“佛及比丘僧”后再跟“最后得供饭”,同样威力无穷,莫玄炎剑在途中,见付圭不避锋芒,反将长棍对准剑尖,心道:“这浑人当真不知道‘句芒’的厉害么?” “佛及比丘僧”以阴力催动招式,外加“句芒剑”无坚不摧,威势令人惊骇,之后以阳力舞出“最后得供饭”,如同一堵气墙排山倒海,上下左右尽皆受力,若无深厚内功,着实不易抵挡,但付圭既视阴力如同无物,莫玄炎不再变招,“句芒剑”直刺到底。 莫玄炎这一剑刺得凌厉,付圭这一棍亦挡得恰到好处,棍尖恰好抵住剑尖,两件兵器一经触碰,高下立判,长棍自中央被硬生生劈成两半,“句芒剑”何等犀利?电光火石间,一根径长一寸半的长棍一分为二,变成两根细棍。 付圭看得仔细,待“句芒剑”刺穿长棍,脚下碎步连踩,从莫玄炎身侧绕过,后者转身疾速,使出“最后得供饭”,跟得行云流水,付圭但觉四面八方皆有浑劲内力,不敢硬接,后跃至另一棵树顶,莫玄炎这一招未出全力,推出五尺后自然散去,未能传至更远。 “句芒剑”以阳力出招,剑风灼热,牵得树林作响,不知惊动哪片枝叶间一个鸟巢,传来“布谷布谷”叫声,莫玄炎道:“‘子归夜啼山竹裂’,这杜鹃鸟叫得正是时候。” 这句诗文引自唐朝诗人杜甫所作《玄都坛歌,寄元逸人》中一句“子归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子规”正是杜鹃鸟别称,与黯淡无光的夜色、开膛破肚的长棍融合,莫玄炎以这七字概括,语境上固然贴切,同时带有戏谑之意,暗指付圭可以认输。 付圭道:“莫姑娘,你中计了。” 见莫玄炎不答,又道:“我这竹棒每断一次,便会更难对付,接下来你可要小心了。” 莫玄炎心念一动,暗道:“原来他故意引得我劈开竹棒,为的是双手齐使。” 口中一言不发,心下暗自提防。 付圭左手前举右手向外,双棍随之一正一侧,“句芒剑”焰铓四射,莫玄炎看得清楚,付圭仍然双掌摊开,却如同粘合一般棍不离手。 莫玄炎十二岁起独居,将“凤涅凰槃剑”练得精熟,交战经验却不丰富,见过的高手中除少林众僧,只“剥复双剑”与沈碧辰等寥寥数个,从未遇人如这般手持兵器,非但不怯,反生新鲜好奇。 付圭道:“来了。” 两脚一蹬,身子已在半空,左手上举,长棍居高砸下,莫玄炎见势道刚猛,速度略显不足,以阴力催动一招“永无穷竭时”,朝上中下三路连刺三剑,分别对准“璇玑”、“中庭”、“气海”三穴。 付圭见她认穴精准,以退为进,右手长棍又已刺出,长棍经“句芒剑”一削,棍尖窄了一半,一旦刺中,伤损亦必严重。 莫玄炎见他恰好退至剑不能及、棍能够着之处,暗暗佩服,心知这一招落于下风,向后踏出半步,斜向上方一招“功德日增长”,手中连催三道热流,一道强过一道。 付圭左手落下一棍同样包含阳刚之力,但觉莫玄炎第一股力道平平无奇,突破后与第二股力道碰撞,已有隐隐震痛,不敢与第三股力道相拼,提前收招。 晋无咎在“枢械塔”中以“降龙十八掌”硬接“鉴”字辈九僧的十八掌,第一个出手的鉴心双手各使“大力金刚掌”时,左掌五股力道,右掌四股力道,莫玄炎由之想起这招“功德日增长”。 虽然当时一颗芳心只在挂念晋无咎安危,但入西安城卓府后,一个月来多番回忆,从中受到启发点拨,使将出来确比独自于“魔方”练招时效果更佳。 这一回合败中求胜,见付圭棍上花样不凡,内力虽未见得不及,却不肯硬拼点到即止,似乎决意要在招式上胜过自己,好胜心油然而起,她自小心高气傲,与沈碧辰一战,仅仅败于内力,念及莫苍维曾道: “单以招式而论,除却师尊大人的阴阳索刃,当世任何门派皆无必胜莫家剑法的把握。” 存心想看付圭单以怪异棍招,如何胜过自己手中这一百零四招“凤涅凰槃剑”。 付圭双手长棍一快一慢,劲道一大一小,与莫玄炎一柄“句芒剑”所使“凤涅凰槃剑”竟有诸多神似,堪堪五十招后难分高下,莫玄炎神情自若,实则暗自惊心,默声念道: “这老儿左棒热里透凉,右棒寒中带暖,一阴一阳,分明与我教武学如出一辙,但双手功力粗糙得紧,画虎不成,也不知是不是偷学而来。” 忽又想到一事,继而心道: “无咎曾说,哥哥在蓬莱仙谷中受一位叫作‘太极公’的前辈点拨,将丐帮两大绝学由双手分使而出,若非如此,怎可能三十岁前与碧辰打成平手?可要达到这一层境界,非得由我教高人亲授阴阳糅合之法,否则单凭偷看断难做到,这老儿真气杂而不纯,教他的人究竟是谁?是卓帮主?还是那位太极公?” 付圭起初单棍使来杂乱无章,一旦化为左右,登显变幻纷呈,莫玄炎深夜来此,尚未探明他何去何从,却意外发觉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斗得兴起,竟忘记跟踪本意,她多年来鲜有实战,这时每一次攻防,对双方招式理解便加深一层。 七八十招过后,越打越是心应手,反观付圭手腕疾抖,引得双棍时而上下挑劈,时而前后戳刺,时而左右挥斩,乍一看精巧绝妙,时间久了难免雷同,莫玄炎见他手足掣肘,难掩疲态,刻意将剑势放缓,以免一个错手伤及要害。 百招过后,付圭打法又变,长棍对莫玄炎避而远之,反朝“句芒剑”紧追不舍。 莫玄炎想起他先前所言,“我这竹棒每断一次,便会更难对付。” 心道:“再断一次,便成了三根竹棒,难道这老儿双手能使三棒?” 她本意不求必胜,不求伤人,面对双棍既占上风,再打下去索然无味,见付圭左手一棍刺来,索性成人之美,同样以阴力相对,棍剑相抵,又听一声脆裂,半根长棍再度划开。 付圭右手长棍点地,左掌平摊向前,两根细棍分指左前右前,道:“双棒打不过你,再试试三棒。” 莫玄炎看得童心大起,暗道:“这老儿可真邪门得紧,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且不管他玩甚么花样,试试便试试,若依然胜不过我,我再帮他削成四棒,且看他双手最多能同使几棒。” 付圭左二右一,原有棍招丝毫不乱,又有第三根细棍暗施突袭,立时占了上风,好在莫玄炎步法灵动,于瞬息间移形换位早已娴熟,付圭几次突击,莫玄炎总在最后关头闪了开去,不急冒进,稳守门户,拟先摸清棍招再作定夺。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④ 付圭先前双棍不敌,倒非招式落败,只因莫玄炎手上脚下动作太快,节奏令之难以适应,左右分进出现缝隙,好比时时七寸袒露,一招受制,招招受制,待手中多出一棍,并不亡羊补牢,反而只攻不守,如同围魏救赵。 “句芒剑”虽锐不可当,长度却不及细棍,莫玄炎尚未找到破解三棍之法,不敢兵刃相触,免得付圭再多一棍,自己更要疲于应付,一边护御周身,一边犹豫思索,付圭无从近身,可既然莫玄炎无暇抢攻,他便稳处不败,双棍漏洞亦不弥自合。 又过四十回合,莫玄炎每三招中能有一招回击,心道:“这双手三棒之术虽然独特,却也绝非滴水不漏,打过这许久,这老儿空占上风,却又后继乏力,他棒招绵延不假,但我大有余裕反攻,待我再看清楚些,未必没有胜机。” 她自小独居养性,读佛修心,人前沉默高傲而不易怒,耐性远较常人为佳,照理打到此处,换作一个心浮气躁之人,稍一焦炙,胜负转眼立判,这种性情使然,常非武功高低所能解释,与当日卓凌寒大战沈碧辰时表现出的踏实稳重,又多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人酣斗良久,莫玄炎虽将家传剑法打乱来使,但一百零四招全部用过,个别使出两次甚至三次,攻之无果守之无虞,心道:“这般打下去谁也赢不了谁,我若将它劈成四棒,由得这老儿搭配怪招迭出,我非败不可。” 继而想道:“我自可一路拖延,打到最后大家平手告终,但这老儿若想胜我,下次较量大可直接带上四根竹棒,不行,我非得破解他的三棒,再逼出他的四棒,他要赢我可以,但莫家剑法败在不三不四的棒法之下,我莫家的脸往哪儿搁?” 她心神涣散,手上剑招无知无觉,见付圭被自己逼退一步,微觉奇怪,暗道:“适才发生甚么?我连出‘告别比丘’与‘汝等当知’,明明是被莫家先辈废弃的剑招,这老儿却在害怕甚么?” “凤涅凰槃剑”初创之时,第一式原有八招成四对,其余三对六招分别为“一切有为法”与“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与“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与“不应生忧憹”。 一百零五年前,莫家入主盘龙峡谷北侧上峰,一家之主莫临川已将第一式中“告别比丘”与“汝等当知”剔除,只将之前六招留存于莫家剑谱之中。 莫临川去粗取精,为的是光大莫家门楣,却不敢违背祖训,轻易丢弃谱中剑招剑式,仍以口授形式传承下去,之后“凤涅凰槃剑”又经历三次变革,这些招式再不于实战中出现,却始终没有失传,就此一代一代,来到莫玄炎手中。 莫玄炎身为女子,论及武学上的才华造诣,暂且未能青出于蓝,但她生来细腻,实非男子能及,独居魔界那四年中,她曾不止一次想到,莫家一代更比一代重剑轻佛,是否已与祖先创立“凤涅凰槃剑”时的初衷背道而驰? 晋无咎入魔界两年,莫玄炎亦曾流露过一丝质疑,这个想法长年回旋,却想不到更加深远,眼看“凤涅凰槃剑”肃杀渐重,内心隐隐觉得不妥。 但以威势而论,一百零四招相比一百二十四招,又岂止“倍增”二字?久而久之惟有心悦诚服,看来以佛法融入“凤涅凰槃剑”,的确藏有五分妇人之仁。 莫玄炎第一式前六招未能奈何付圭,反以并无实用的两招将之逼退,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默默自问:“这两招内力柔缓无伤,招式未见得大巧不工,究竟能有甚么过人之处?但这老儿绝不会平白无故生出忌惮,待我回到家中,可得好好钻研一番。” 一想到“凤涅凰槃剑”中可能藏有尚未得知的秘密,精神一振,存心试探付圭,手中剑招一变,连使“一切诸行”与“皆悉无常”、“我今虽是”与“金刚之体”。 这两对四招分别于“凤涅凰槃剑”第二、四式中为莫家历代当家滤去,来到莫玄炎手中,练得远不如一百零四招那般纯熟,她在“魔方”之上多次练来好玩,自知破坏杀伤远不及现有招式。 但付圭脚下连退,以掌心托动三棍,应对每一招皆以逃避为上,虽眼神不露惊恐,却分明不敢以三棒硬接,看四肢已然左支右绌。 莫玄炎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下意识续接第五式中剑谱以外“亦复不免”、“无常所迁”,行至将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是付圭未能躲开似快非快、似刚非刚这招“无常所迁”,右手长棍被拦腰截断,成为两半短棍。 莫玄炎更无可疑,待他退跃至另一棵树顶,并不迎头追击,只站于原地,心道:“这老儿打到这时才开始害怕,自不是因为看见新招,否则他早该有惊惧之心,我那一百零四招莫家剑法,可比这八招大有过之,难道莫家剑法的秘密,当真便留存于这些渐被忽视的剑招之中?” 不知不觉间二人打了已有小半个时辰,莫玄炎看他武功不过尔尔,所长者无非三棍齐使,常有出其不意之效,这些事自己多年来苦思无果,要说竟能被一个外人一眼看穿,终究难以采信,也不知他是否故弄玄虚,道:“你跑甚么?” 付圭左手两根长棍稍细,右手两根短棍稍粗,粘于掌心蓄势待发,听她发问,微微一怔,道:“所谓敌强即屈,我瞧你这几剑厉害,暂且退避谋求后动,不算丢人。” 莫玄炎见他一道枯发如瀑布遮于面前,无从与他四目相对,听语气不似说笑,自语道:“这几剑厉害么?” 付圭道:“原来如此。” 莫玄炎道:“甚么?” 付圭道:“莫姑娘,你败了。” 双手各持二棍,忽张忽合,又向莫玄炎攻来。 莫玄炎见他张牙舞爪,如同一只蝎子挥舞大小双钳而至,不知他使的甚么妖法,竟能令四棍听从使唤,心知一百零四招“凤涅凰槃剑”面对三棍尚且攻少守多,更别说四棍,惟有以快打快,连使第六式中“生死之中”与“极为可畏”、第七式中“汝等宜应”与“勤行精进”。 手腕如疾风迅雨,对准四棍方位各出一剑,有如四剑齐出,付圭果然下意识退后半步,左手二棍划拳,右手二棍避让,四剑尽数刺空,莫玄炎一得喘息,立时想要乘胜追击,跟上第八式中“速求离此”与“生死火坑”、第九式中“此则是我”与“最后教也”。 这八剑同属谱外闲招,莫玄炎激斗至此,终于心生怯意,不敢以常规招式应敌,孰料“最后教也”才刚使出,付圭又转退为进转守为攻,两根长棍同时攒刺,分点双胁“章门穴”,两根短棍挑拨,去向恰是右手“内关”、“间使”二穴。 四棍尽数避开“句芒”剑风,搭配妙到巅毫,所幸莫玄炎轻身功夫了得,在半空中横竖各出一剑,正是第十式中“生灭灭已”与“寂灭为乐”,如一柄十字火刃,朝付圭身上推出,后者虽已稳操必胜,却担心两败俱伤,不敢冒险与“句芒剑”相拼,向左闪避过去。 莫玄炎十字火刃中含有自身内力,一经推出,身躯自然退开,落地后同样向左连跃三步,停在远离付圭另一棵树顶,右腕带掌连抖数圈,伴随清脆摩擦声响,夜空复又一片黯淡,正是“句芒剑”回入鞘中。 付圭走上几步,黑暗中与她各站一树对望,道:“莫姑娘,不打了么?” 莫玄炎侧身对他,幽幽道:“我破解不了你的四棒,不打了。” 付圭将横竖断为四截的长棍随手丢弃,道:“既然不打,我继续忙我的事去了,你跟不跟来?” 莫玄炎见他转身欲走,叫道:“喂!” 付圭道:“何事?” 莫玄炎道:“我最后那几招,你是不是知道有甚么奥秘?” 付圭道:“哦?何以见得?” 莫玄炎道:“你先说‘追求剑形而忽略剑意’,后说‘原来如此’,自是我家传剑法中藏有我未能参透之处。” 付圭道:“不错。” 莫玄炎道:“如果你知道,还望多多指点。” 付圭道:“你不再当我口出狂言?” 莫玄炎道:“我说了,你胜过我手中长剑,我自然恭听教诲。” 付圭道:“今夜一战,足以令你自见不足,至于如何弥补,则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 莫玄炎道:“你不肯说?” 付圭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莫玄炎道:“为甚么?” 付圭仍道:“不可说,不可说。” 莫玄炎道:“你是丐帮弟子,我是盘龙教众,你怕教会了我,害你同门遭殃?” 付圭道:“与此无关。” 莫玄炎稍想片刻,又道:“你怕我突飞猛进,教你难以应付?既然如此,先前那些话你说来何益?” 想到付圭一再引诱,只为吊自己胃口,忍不住言语相激。 付圭也不生气,笑道:“莫姑娘,你有迫切想要胜过的对手,是不是?” 莫玄炎被他说中,道:“你既不愿教我,是或不是,也不劳你费心。” 付圭道:“你冰雪聪明,只要回去后多加钻研,相信假以时日,你那对手不称其为对手,我手中这四根竹棒,到时也不被你瞧在眼里。” 莫玄炎道:“托你吉言。” 见付圭软硬不吃,逼激不受,无奈收起“句芒剑”,张开“青鸾之翼”便欲起飞。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⑤ 付圭道:“莫姑娘,你去哪里?” 莫玄炎道:“回卓府,出来这么久,无咎该担心了。” 付圭道:“你们甚么时候成亲?” 莫玄炎道:“与你无关。” 付圭抬头望了望天,道:“时候差不多了,且不忙回府,带你去一个地方。” 见莫玄炎仍只呆站,道:“放心罢,让你那情郎多担心一会儿,好教他知道得来不易,来日才会加倍疼你。” 莫玄炎不理他胡言乱语,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付圭道:“跟来便知,见我停下,你也找地方落脚,以你轻功,当可做到悄无声息。” 说完一跃来到树下,又朝西北方向奔去。 莫玄炎心道:“阴阳怪气,我为甚么要听他的?” 回思付圭棒招,看似乱七八糟不成气候,却能胜过千变万化的“凤涅凰槃剑”,必非丐帮普通帮众,酣战过后,虽无实质相助,可若因此受到启发,找出那些闲散招式中隐藏的窍要所在,则付圭亦不无微功,想他此刻邀请同往自有深意,思来虑去还是依言尾随。 付圭身躯钻出树林,夜空下黑影再度依稀可辨,莫玄炎飞于头顶,见他步法稍有迟缓,心道:“这人毕竟上了年纪,耐力并不如我,说来也怪,以他多年修为,我的内力竟不输他,反是我莫家引以为傲的剑招……” 叹服双手四棍绝技,动念时“这老儿”也变作“这人”。 西北方向再行二里有余,长排房屋中一处呈现几点零星灯火,付圭在暗处墙壁与矮树间来回几个跳跃,不费吹灰之力来到屋顶,大喇喇的坐倒。 莫玄炎心道:“这几下可帅得紧。” 见他轻如飘影,来到亮灯房顶,舞动“青鸾之翼”,敛声息语于他跟前落地。 付圭冲她点一点头,右手食指向下,示意她坐在自己面前。 莫玄炎摇摇头,方知是为查探而来,心道:“这几间房里是甚么人?我明白了,佛门十五派戌亥时分抵达客栈,算时辰大差不差,说的该是此处,这人趁夜前来偷听,试图有所发现,好教丐帮提前防备,原在情理之中。” 等得许久,脚下徒见灯火不闻开口,莫玄炎竖耳倾听,分明有人走动,心道:“里边似乎远不止一人,却不知为何默不作声。” 过得足有一炷香工夫,东西道上出现马蹄声响,终于一个中年男子道:“秦师伯来了,覃师兄,想必楚师伯也到了。” “秦”、“覃”本是同音,莫玄炎耳辨不出,心道:“这一家子有秦有楚,真够乱的,也不知是哪门哪派。”抬眼想看付圭神色,面目仍为乱发所阻,甚么也瞧不见。 姓覃那人道:“共有四匹马,除了秦楚二位师伯,辛路二位师侄也该到了。” 起初那人道:“覃师兄果然内力过人,听得比在下细致。” 姓覃那人道:“卫师兄又拿覃某开心,这里不说小辈,单以周师兄、卫师兄、慧宁师姐而言,谁的武功不高过覃某?” 莫玄炎心下一凛,道:“慧宁也在,这老太太欺软怕硬,差点要了无咎碧痕的命,不过无咎今非昔比,武功已远胜于她,待这次痊愈,便再也不用怕她,倒也无需我亲自出手。” 一个中年女子声音道:“辛路二位师侄?这两位后起之秀又是甚么人物?贫尼从未听三位师兄提过。” 先后说话的分别是九华派掌门卫成、普陀门掌门覃箫、峨眉派掌门慧宁,外加五台门掌门周子鱼,此次佛门十五派得知晋无咎在失踪两年后忽而现身,由四掌门召集,十五派掌门各自携带得意门生齐聚西安城。 心知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并未如前几次那般先于终南山盘桓,约定九月十六直接入城,九月十七拜访卓府,为免丐帮提早设防,终南派掌门诸葛茕坐镇净业寺,委派异色、异空两位师叔下山。 丐帮弟子乔装佛友道友上山,只见寺内僧人都在精心布置,满以为迎接的必是十四派佛门同道,谁知十五派门人竟于九月十六日自西安城四门纷至沓来,这一招大出卓夏预料,卓凌寒精气未复,晋无咎一身“易筋经”内力又无可隐藏,正是软则理亏硬又难敌。 十五派未上终南山,准备稍显不足,决意当夜由“四大”商定共同进退之策,“十一小”惟命是从。 直至四掌门到齐,方从卫成、覃箫口中得知,二人各有更长一辈的师伯,平日里闭关不出,此次听闻十五派为少林讨回公道而来西安城,特意出关相助,准拟一雪此前数度无功而返之耻。 周子鱼与慧宁同在“五大”之列,对门派过往了如指掌,自接任掌门以来,还是头一回听闻九华、普陀各有师伯在世,以眼下四派式微,虽远不足以改变双方强弱之势,但在四派中总算辈分最高,一边满口答允,一边各怀心思。 ------------------------------------------------------------------------------------------------- 早在约摸五十年前,峨眉派掌门灵寂师太、九华派掌门巫丘壑、普陀门掌门梅诗桓、五台门掌门卢瞻均在而立之年,以各自门派绝招闻名武林,其时四派如日中天,声望直逼少林、武当、丐帮。 少林方丈明智与武当掌门虚空深居世外,丐帮帮主张大旗云游各地,四掌门未能找到机会与三人一较高下,但是名门正派间早有传闻,若要评出当世武功最强,则非此七人莫属,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此后二十余年间,发生两件被四派视作奇耻大辱的丑事。 四十五年前,四掌门各带一名得意弟子,在秦岭之巅、太白山以东找到一块空地,师徒八人切磋七日,相互取长补短,静心研习,到第七日傍晚终于大有所悟,六男二女想到自此武功更进一步,均觉胸怀大畅,齐齐面南背北仰天长笑。 不知笑过多久,转身惊见身后站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三十四五,肤色泛黄,一张圆脸憨态可掬,眯缝双眼时时流露笑意,身穿青色锦卦,另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目光中充满诧异,一身白色绸衫。 四掌门立时惊觉,灵寂当即喝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年长男子微微一笑,道:“师太息怒,我们师徒刚巧路过,无意间听闻笑声,忍不住多看一眼,是我们失礼,这便离去,请各位多多包涵。” 灵寂与三位掌门眼神互换,见一大一小缓步离去,一个飞身阻住二人去路,又道:“站住!” 年长男子道:“师太还有何事?” 灵寂道:“你们姓甚名谁?何门何派?” 年长男子道:“你我缘悭一面,往后未必再见,姓名门派不提也罢。” 其余七人跟上前来,将二人团团围在中央,卢瞻道:“你二人鬼鬼祟祟,既不答何时出现,又不说师承来历,如何证明你们不是觊觎我四派武学?” 年长男子道:“英雄误会了,我们信步游走,饱览秦岭风光,绝无偷学别派功夫之意。” 卢瞻道:“口说无凭,要是单凭你这三言两语便能蒙混过关,我们还如何掌管佛门四派?” 年长男子环视八人,道:“原来是灵寂师太、卢掌门、巫掌门、梅掌门和各自高足,失敬,失敬。” 梅诗桓为人儒雅,见年长男子言辞谦恭,圆场道:“好说,这位英雄看来也是习武之人,何不自报家门,大家交个朋友?” 灵寂道:“不错,峨眉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门派,只要二位坦诚相对,确认不存邪念,我们自当放行。” 年长男子道:“请恕在下直言,峨眉、五台、普陀、九华四派武学博大精深,四位掌门身手不凡,退一万步说,便是有人学会,将佛门发扬光大,难道不是一件美事?” 卢瞻怒道:“笑话!我们四派齐集于此,七日间呕心沥血相互取补,所创出的巅峰武学,岂容闲杂人等不劳而获?” 年少男子始终没有开口,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声失笑,年长男子道:“不得无礼。” 年少男子道:“是,师尊大人。” 巫丘壑见他乳臭未干,竟敢出声嘲讽,瞳孔微缩,道:“这位小兄弟,似乎对佛门武学,有些嗤之以鼻。” 年长男子道:“巫掌门误会了,小孩子不懂事,还望看在在下薄面,不要介怀。” 卢瞻道:“你的薄面?你自身难保,何来薄面?” 年少弟子见他羞辱恩师,怒道:“你佛门四派不过跳梁小丑,竟有脸自称巅峰武学,我师尊大人一再忍让,你们这几个老匹夫还要不知好歹,难道非要被我们打得爬不起来,才肯相信天外有天么?”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⑥ 四名弟子各自上前一步,灵寂的女弟子须臾剑出一半,道:“怎样?想打么?” 年少男子斜睨一眼,道:“你们四个小的,不够资格和我较量。” 在四掌门脸上一一扫过,道:“你们四个老的一起上便是。” 须臾大怒,手握剑柄喝道:“受死罢!” 最后一字说出,整个身子已在空中。 八人朝夕相处七日,四掌门与三弟子对她剑招知根知底,看她飞身欺近,知她想要使招“秋风落叶”,以又准又狠之势,自下斜撩向上,名目取得素雅,招式着实阴毒,其余三弟子七日间多次见她使出这招,明知她的出剑方位,仍因来剑太快难于抵挡。 佛门讲求慈悲为怀,须臾迎战三弟子时,手中留有三分劲道,这时面对年少男子,盛怒之下已出全力,但年少男子来路不明又狂妄在先,连同四掌门在内,无一人以为不妥。 眼见须臾脚将着地剑将出鞘,一条白雾显现,直教混沌不可视物,朦胧中右手手背受力,长剑被硬生生塞回鞘中,几乎同一时间,左右双肩中掌。 对方显未使出内力,自身已在两推之下倒退连连,直至为一手臂托住腰间,眼前白雾终于散去,年少男子留于原处,好似从头至尾未曾有过一动,再看己方七人,神目同现惊惶之色。 灵寂背脊透凉,收回右臂,以免爱徒察觉颤抖,她这女弟子乃是弃婴,襁褓上写有“须臾”两个大字,内里除却这个弱小身躯,还裹有一柄工精锋寒的长剑,不知这“须臾”二字是否女婴闺名,抱养后以此相称,又在十二岁那年将长剑赠还。 须臾天资聪颖,乖巧懂事,极讨欢心,亲授峨眉剑法之余,更有传其衣钵的打算,七日间面对三名男弟子时丝毫不落下风,颇有自己年轻时的豪气,更加庆幸当初收留这个孩子,好让峨眉后继有人。 却不想在最后一日,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同龄少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看这少年出手似招非招,举重若轻,手法干净利落,自问四掌门中绝无一人可以做到。 趁着八人凄惶难语,年长男子道:“太极。” 那名曰“太极”的年少男子道:“师尊大人,您觉得弟子做得不对么?” 年长男子道:“是他们咄咄逼人,我们迫于无奈,惟有出手,错不在我们,为师是有别的话要对你说。” 太极道:“弟子恭聆师尊大人教诲。” 年长男子道:“佛门武学精微奥妙,可笑的是他们自以为到家,而非佛门四派本身,这其间的分别,你可懂得?” 太极脸一红,道:“是弟子失言。” 年长男子道:“你胜过那位姑娘不假,但你扬言让四位掌门齐上,则是狐假虎威,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师的‘三花太极’,尚不敢轻言以一敌四,何况你‘太初太极’尚未炉火纯青,今日若无为师在场,你逞一时口舌之快,弄不好便要身首异处。” 太极头垂更低,道:“师尊大人教训得是。” 年长男子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句话你对别人说来容易,为师还望你能时时警醒自己。” 太极道:“谢师尊大人教诲,弟子终生不敢再忘。” 年长男子说完这些,目光回到八人身上,道:“在下自有家学,虽有意博采众长,但绝不至于无耻偷窥,还请四位掌门放心。” 四掌门相互怔视半晌,卢瞻道:“照你的意思,以你自己一人之力,难敌我四派掌门,以你弟子一人之力,亦难敌我四派弟子,是也不是?” 年长男子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卢瞻道:“所以你师徒二人,终究难敌我师徒八人了?” 年长男子道:“或许能敌,或许不敌。” 见他不知所云,道:“卢掌门的意思是?” 卢瞻道:“大家说到现在,也只见你徒弟出手,焉知狐假虎威的人不是你?若你并无真才实学,我们放走你岂不冤枉?” 余人这才明白,卢瞻故意曲解年长男子的话,无非是给自己一个台阶,要让对方显露一手功夫,到时再放二人离去,好教脸上不那么那看。 年长男子读懂他的意思,微微躬身,道:“既然如此,在下献丑了。” 说着右手握拳,身子原地缓转,四指自然张开。 八人见他所向之处,朵朵颗粒倾泻而出,如同天女散花,却以男子手法挥洒,优雅而不失大气,颗粒星星点点,剔透玲珑,若有似无,自掌心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分落于十六足尖。 八人围站成圈,距离有近有远,但年长男子力随心使,落点分毫不差,八人不知他意欲何为,自恃身份,无一后退。 年长男子一周过后还掌成拳,对身旁太极道:“我们走。” 太极道:“是,师尊大人。” 二人心领神会,一个轻跃出圈。 灵寂道:“站住!” 刚想提气追上,惊觉脚下纹丝不动,忙使“千斤坠”功夫站稳下盘,眼睁睁目送那一大一小扬长而去。 这时余人亦察觉足底异样,八人共十六足,竟无一足可以抬起,弯腰看去,鞋底与地面贴合之处,不知何时结起厚厚一层冰晶,这才明白年长男子看似随意甩手,实则以上层内力将八人鞋底冻住。 要说阴寒真气,四掌门也曾见武当、青城、齐云、龙虎这些道家门派中的高手用过,但如年长男子这般信手拈来,实是前所未闻。 八人心中惊骇,要说即时脱鞋亦可离去,但以四派掌门与首席弟子之尊,竟被打得丢盔弃甲光脚而回,只怕从此面目无光,惟有闭目凝神,暗运内劲,以自身佛门阳力将之化解。 足足半个时辰过后,八人脚下终于能动,相对无言,兀自惊魂未定。 良久,卢瞻道:“惭愧,惭愧,适才大开眼界,我卢瞻身为普陀掌门,竟生出以众凌寡灭口之念,真是枉居佛门,幸好那二人武功高深难测,合我们八人之力也留难不住,否则一时冲动,犯下佛门大戒,怕要抱憾终生。” 再过片刻,巫丘壑长叹一声,道:“卢师兄的确有些暴躁,却胜在敢于直承其过,这等心胸,巫某心悦诚服,不错,是我们一败涂地,不知师太和梅师兄意下如何?” 梅诗桓道:“恕在下眼拙,看不出那二人的来历,天下间竟有这样的高手,却不知隐匿于何门何派?” 那师徒二人虽只寥寥数招,但内功招式见所未见,反是须臾忽道:“师父,各位师伯师叔师兄师弟,此处隶属陕西,他们会不会是盘龙峡谷中的高手?” 余人听见“盘龙峡谷”四字,心底同时一凛,梅诗桓道:“须师侄言之有理,若非盘龙高手,天下间又有何人能有如此怪异的武功路数?” 卢瞻道:“盘龙创立至今七十余年,向来与世隔绝,且不说那个‘师尊大人’和我们年纪相若,便是身旁那个少年,看来只和我们四个弟子一般岁数,但适才露的那一手,我是打不过的。” 灵寂道:“我峨眉女流之辈,发生这样的事,下山后该不该公诸于众,贫尼听从三位师兄的意思。” 卢瞻道:“师太客气了,佛门大派,少林之后便是峨眉,我卢瞻向来敬佩,但师太既然问起,那我便直说了。” 灵寂道:“愿闻其详。” 卢瞻道:“我以为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是我技不如人,非但技不如人,那个师尊教诲徒弟时,已在顾及我等颜面,那一老一小的实力只怕还远不止这些,别的也不说了,我回去后自当日夕苦练,若是有人问起,我卢瞻脸皮厚,没甚么不好意思承认。” 灵寂与巫丘壑更生敬意,微微点头,却见梅诗桓眉头微锁,灵寂道:“梅师兄可是担心这样一来,有损我四派威名?” 卢瞻道:“梅师兄,四派威名固然重要,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们因为羞于启齿而隐瞒事实,就算暂时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们师徒八人?我卢瞻第一个便看不起自己,看不起普陀。” 灵寂附和道:“是啊梅师兄,如此掩耳盗铃,实非君子所为。” 梅诗桓道:“二位掌门误会了,盘龙地处深山峡谷,和江湖各大门派不相往来,多年间无人知晓他们的底细。” 七人暗暗点头,均想如能早知底细,也不至于自称巅峰遭人贻笑,又听他缓缓续道:“我们四位掌门受江湖同道抬举,同居当世最强七人之列,回去后实话实说,做不成天下第一的并不止我们四人。” 灵寂道:“梅师兄是在担心,少林武当丐帮也会因此蒙羞,又或者对我们生出甚么误解?” 梅诗桓道:“这三派巍立千百年,三位掌门早已境界高宏,在下所担心的,乃是各大门派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若得知盘龙有所谓‘三花太极’、‘太初太极’,会生出邪恶之念,到时铤而走险,做出有违江湖道义之事,而将盘龙和外界江湖多年来相安无事的格局打破。” 七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卢瞻一拍脑袋,道:“还是梅师兄想得周到。” 灵寂道:“确实有理,依梅师兄所见,待我们这次下山,该对此事守口如瓶?” 梅诗桓道:“在下以为,此事该维持隐秘不可轻说,即使告知门中弟子,亦要择人而言,切不可传入其它门派耳中,否则来日江湖上血雨腥风,我们便成了罪魁祸首。” 巫丘壑道:“除此之外,今日过后,我们再无颜面自称天下第一。”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⑦ 四掌门哈哈大笑,虽适逢挫败,但个个心怀坦荡,此后回到各自山中,倍加钻研本门绝学,只对极个别弟子和盘托出聊以自省,多年间再无外人得闻。 十六年后,四派完成新老更替,秦岭之巅随师四小,无一例外接任掌门之位,不敢忘记当日惨败,十六年间卧薪尝胆,此外每年齐聚,由四派轮尽地主之谊,以武会友畅谈江湖,想合众人之力,令佛门武学更进一步。 这年元宵佳节,四派相聚十王峰,十王峰为九华山第一高峰,雄奇灵秀,群山争峙,异峰叠起,怪石嶙峋,涌泉飞瀑,溪水潺潺,有诗云:“鸟语伴钟鼓,云雾现奇松。” 九华派身为东道,由掌门魏恭与师兄秦枭鹤各率领一众弟子前来,总共二十人,剩余普陀门掌门楚仲杉与胞兄楚伯楠、五台门掌门柴文卿、峨眉派掌门清心师太各只带五六名弟子。 四派食宿切磋自然是在九华派所在天台禅寺,天台禅寺坐落于十王峰北侧天台正顶,到最后一日,四派深感获益良多,兴起前往南侧游玩,却见峰顶已有四个年轻男子,每人一身长衣,颜色各异。 中间橘衣之人面前竖一画板,手持毛笔,面对山水风光时望时绘,身旁黄衣之人只穿一件宽敞单衣,放眼山顶尚有积雪,他却兀自额间冒汗,正持砚站立,饶有兴味观赏纸上墨作,两旁另有一红一绿身形高大,腰间各缚长剑一柄,手负于后远眺群峦,对上峰来的四派众人视而不见。 四派门人微觉奇怪,新年未尽,往年这时九华山人迹罕至,看这三人年纪轻轻,也就二十不到,怎不在家过节,却来这十王峰游山玩水? 四十人上至峰顶,橘衣男子恰好作画完毕,收起毛笔,道:“为我一家之事,劳动三位师兄相陪,画具糙陋,更要任师兄帮我磨墨,小弟实在过意不去。” 姓任那黄衣男子道:“大家同门一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红衣男子道:“你将鬼界布置得巧夺天工,我魔界自然得以加固,你要谢也只谢他二人便好。” 橘衣男子道:“我归家世代为莫家肤表,修缮‘十殿阎王’乃是职责所在。” 转向绿衣男子道:“多谢沈师兄。” 魏恭听见“十殿阎王”四字,上前一步,见画板上色调阴暗,瓦垣枯朽,水木萧瑟,寒鸦悲凉,哪里是眼前云海翻腾、雄姿万千的壮阔景象?道:“这位小兄弟,你来九华山作画,却为何画出这样一幅光景?” 姓归那橘衣男子看他一眼,道:“我要在家修建‘十王’,来十王峰找些灵感,不行么?” 魏恭二弟子晏澜走到近旁,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对我师父说话。” 姓归那人道:“众位师兄,这些人好不讲理,我们走罢。” 说罢想要收起板纸。 晏澜眼疾手快,抢在姓归那人之前,一伸手已将画纸拿在手中。 姓归那人大急,道:“你还给我,这是我画了三个时辰才画完的。” 晏澜道: “天下间谁不知晓,九华十景为‘天台晓日’、‘化城晚钟’、‘东崖晏坐’、‘天柱仙踪’、‘桃岩瀑布’、‘莲峰云海’、‘平岗积雪’、‘舒潭印月’、‘九子泉声’、‘五溪山色’,你枯坐一角便妄想饱览通山,简直痴人说梦,还画出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我若让你将此画带下九华山,岂不等同纵容你欺名盗世,玷污我九华百年清誉?” 姓任那人道:“人不同,则心境不同,心境不同,则看见的景象不同,这一点并不奇怪,还请这位兄台不要蛮不讲理,将这幅画还给我师弟。” 晏澜眉头一横,道:“你说我蛮不讲理?” 姓任那人道:“你自称九华,那也是出自名门,竟然不问缘由,强抢他人三个时辰才完成的心血画作,这算不算蛮不讲理?” 晏澜扭头看向师父,见他微微点头,知道肯为自己撑腰,心头底气大增,道:“我便是蛮不讲理,你又能奈我何?” 几下揉撕,已将画作分为碎片,随手一扔,纸屑纷扬飘散,与此同时,身后传出哄笑之声。 姓归那人脸色通红,怒道:“你赔我的画!” 左掌张开五指,夹带内力推向晏澜。 晏澜见他掌势,已知内力平平,伸出右手食指倏忽而出,一指到处,正是对方掌心“劳宫穴”,姓归那人“啊”的一声,连退三步,被姓任那人扶住。 晏澜在四派精英面前一击得手,甚是得意,道:“说来也巧,你想要的灵感不在十王峰顶,却在我九华门人指尖,适才那一招,便是‘秦广指’,怎样?要不要我连出十指,你亲身经历一下,包管你才思泉涌,哈哈哈哈。” 姓任那人道:“‘十殿阎王指’又有甚么了不起?只学过几天功夫就出来仗势欺人,这便是你九华的门风么?” 晏澜听他竟能说出“十殿阎王指”之名,微微一怔,收起小觑之心,道:“你说我蛮不讲理,我还没教训你,你又敢说我仗势欺人,好,我便欺给你看。” 食指又出,正是“十殿阎王指”中一招“楚江指”。 却见姓任那人推开师弟,双手食中二指并拢,不知扣着甚么物事,魏恭见爱徒浑然不觉,喝道:“留神暗器!” 终究说慢一步,只听“啊啊”两声,晏澜食指“商阳穴”已被一根飞针刺穿,同时小腹“曲骨穴”也被一枚飞蝗石打中,蹲下身子呼吸困难,左手握住右手,正所谓十指连心,这一针透过,方知何为刺骨之痛,转眼间脸色惨白。 魏恭又惊又怒,低头见晏澜食指血液鲜红,心下稍安。 姓任那人道:“我们师兄弟四人从不用毒,用毒的并未前来,你尽管放心。” 魏恭道:“你到底是何门何派?出招竟如此歹毒。” 姓任那人面露疑色,道:“你真是九华掌门魏恭?” 魏恭道:“本来凭你乳臭未干,也不配问我姓名,但我告诉你也无妨,不错,在下便是魏恭。” 姓任那人道:“天下门派各有所长,你九华擅长用指,峨眉擅长用剑,普陀擅长用拳,五台擅长用掌,我任家擅长暗器,我一不兵刃喂毒,二不击打要害,你却说我出招歹毒,堂堂九华掌门,竟这般没有见识,我不该问问清楚么?” 魏恭勃然大怒,道:“大胆小儿,竟敢当着佛门四派的面出言不逊,我便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十殿阎王指’,看看你的暗器还打不打得到人。” 一言甫毕食指已出,正是适才晏澜击退姓归那人的“秦广指”。 魏恭与爱徒招式相同,功力却差了十年有余,姓任那人大惊失色,赶紧跃向一边,见“楚江指”又到身前三尺,不及细想连退五步,魏恭不依不饶,出“宋帝指”与“仵官指”。 姓任那人五步过后已在崖边,一个纵跃,从魏恭头顶飞过,只怕暗遭突袭,空中暗器连发,手忙脚乱之余,飞镖暗箭扔出时全无准头,魏恭倒也不敢大意,避过漫天花雨,又再连出“阎罗指”、“卞城指”、“泰山指”、“都市指”。 姓任那人仓惶退避间宽袍狂舞,各种指针、挑针、踢腿飞针、铁蒺藜、匕首飞出,魏恭同样伸袖一挥,将暗器尽数阻挡,再出“平等指”,姓任那人见手指又至,袖袍再是一张,这一次空无一物,却是随身暗器已在数招间发射完毕。 魏恭“平等指”本为虚招,见他再无抵抗,嘴角轻笑,道:“死罢。” 将全身劲力凝聚食指“商阳穴”,向他喉间“廉泉穴”使出最后一招“转轮指”。 只听姓归那人大叫一声“任师兄小心”,紧接着一道绿影闪过,伴随长剑一出一入,魏恭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山谷,众人尚未回神,不知何物落在地上,定睛竟是血淋林一根手指,再看魏恭,见他与晏澜一般,以左手覆住右手,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涌出,右臂带动全身颤抖。 秦枭鹤眼疾手快,走到跟前右指连出,封住他“手阳明大肠经”上“二间”、“三间”、“合谷”、“偏历”四穴,替他暂时止血,余人又惊又怒,清心与五名女弟子齐齐出剑,剩下三派不使兵刃,一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各自掌门一声令下,便群起围攻,将四人制服。 姓任那人惊魂未定,道:“多谢沈师兄相救。” 姓沈那绿衣男子“哼”得一声,道:“你喋喋不休的样子,我看着都累,你只消强过他们,他们自会上来求你理论。” 却见他直视清心,目光大异,道:“怎么?你认得那老尼姑?” 姓任那人道:“这柄‘须臾’,为何会在师太手中?” 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⑧ 六名女子听见“须臾”二字,同时一怔,清心俗家名讳正是须臾,峨眉派上下无人不晓,清心脑海中稍加一转,已明白大概,看来当日自己襁褓上的“须臾”二字,所指并非其人而是其剑。 看这姓任男子不过十六七岁,竟有可能从他口中探知身世,但眼下魏恭被一招致残,这些问题实在不便询问,又不愿直承不知剑名,只虎视眈眈瞪视四人,不作应答。 姓沈那人似对“须臾剑”深感兴趣,脸色陡变,道:“这‘须臾’是你任家所铸?” 姓任那人点点头。 姓沈那人转向清心,道:“很好,师太,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清心见他神色泰然,视在场数十人若无物,道:“甚么交易?” 姓沈那人道:“你交出‘须臾’,我师兄弟饶你们所有人不死。” 清心大怒,一旁秦枭鹤抢道:“暗箭伤我师弟,还敢大言不惭,我要你的命!” 使出适才魏恭未能一击到底的“转轮指”,指向姓沈那人额间。 楚伯楠与秦枭鹤向来交好,早已结拜为异姓兄弟,见姓沈那人出剑之快生平仅见,怕义兄吃亏,使出家传“普济禅拳”来到身旁,道:“大哥,我来助你。” 姓沈那人见二人急火攻心,步法凌乱,出招倍显浮躁,稳站原地不闪不避,“刷”的一剑出鞘,自右下至左上,秦楚二人闪避未及,从一人破肚一人开膛,登时扑倒在地,剧痛之余,几下翻滚后直接晕厥,伤口愈寸,眼见是不活的了。 门下弟子纷纷叫道:“师父!师父!” 随即起身逼视,目光中几欲冒火。 楚仲杉见他出剑阴毒,顷刻间二死一伤,且三人都是四派中的成名人物而非后辈弟子,自己面对其中任何一人皆无必胜把握,姓沈那人竟能两剑三人,骇怒之余,大声喝道:“围住他们!” 众弟子齐声道:“是!” 里外各布一层,将三人团团围在中心。 姓莫那红衣男子始终没有开口没有出手,直到这时才缓步走入圈中,见楚仲杉与楚伯楠服饰相同,道:“这‘普济禅拳’为普陀看家本领,你俩谁是楚伯楠?谁是楚仲杉?” 楚仲杉道:“等到了阴曹地府,自然一切明了。” 想到楚伯楠一招未能使全,竟被姓莫这人道破,握拳更紧三分,虽然人数十倍于之,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姓沈那人道:“师兄,要说剑术,你比我只强不弱,怎么也学起任师弟婆婆妈妈?你在谷中可不是这样。” 姓莫那人道:“我不想杀人。” 转向楚仲杉,道:“这二人中了一剑,若能及时施救,他们还不致死,要是你们坚持纠缠,我身为师兄,势难袖手旁观。” 楚仲杉与清心、柴文卿,以及断指坐地的魏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十六年前,倘若双方尚未交手,则一切大有转圜余地,但佛门这边已有三人倒地,四派中不论长幼,均为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岂可对四个黄口孺子低声下气?道:“废话少说,上!” 数十人中,尚有清心、楚仲杉、柴文卿份属长辈。 清心“须臾剑”与两名女弟子三剑同出,一高二低,分指姓莫那人胸口双胁。 楚仲杉凌空两拳,拳风刚劲,四名弟子二者在右二者在后,分别攻击他右臂后心,料想他出剑回击任何一侧,便会被另外两侧打中。 柴文卿见姓沈那人右手已被五拳封住,露出左侧空门,与四名弟子分攻五路。 上路弟子一招“巅摩斗杓”,下路弟子一招“犹铺锦然”,左路弟子一招“俨若悬镜”,右路弟子一招“如陂似镜”,中路柴文卿一招“翠霭浮空”,分别对应五台山之北台叶斗、南台锦绣、西台挂月、东台望海、中台翠岩。 九华派身为东道,弟子人数尚且三十有余,却因门中两名长辈均已倒地,群龙无首之下,各出全力朝四人点去。 姓莫那人一个弯腰,左手提起任归二人掷出圈外,道:“你俩赶紧逃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右手长剑已出,轻巧避开三剑,峨眉派三人再想出第二剑时,清心右手手腕手肘一阵剧痛,两名女弟子更是双手肘窝与双脚腘窝于同一刻为利剑划开,登时腿软难以站直,创口四处流血无从制止。 竟是姓莫那人于电光火石间连出十剑,命中后更不停顿,一个侧跃避开九华派弟子十余指齐发,又于落地前上下左右连出四剑,将五台门四名弟子掌心洞穿,四人惨叫声中连连倒退,虽有先后之别,却因出剑太快,瞧来便如同时受伤一般。 姓莫那人毕竟身在半空,难以随心自控,肩骨、肋骨、膝盖三处连中三指,后腰、左背连中二剑。 所幸移速迅捷,令对手目不暇接,并无任何一处经脉伤损穴位受制,三处指伤片刻间已得缓解,两处剑伤却在不停淌血,尤其背部一剑创口不浅,再被深入数寸,伤及心脏,难免一命呜呼。 他剑法早已练至随心所欲,酣斗间手上动作远胜脑中所想,连自己都未弄清发生甚么,剑尖到处,已将伤及自身的五人一一戳倒,另有三人慌乱间主动奉上人头,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另一边姓沈那人长剑右斩,从两名普陀门弟子喉结处直透而过,两名弟子后仰倒下,鲜血如喷泉洒射一丈有余,平躺后全身抽搐几下,终于死去,旁观者见二人死状恐怖,尽皆骇然。 姓沈那人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九华派弟子瞅准时机封堵左右,一指接着一指,有如万箭齐发,姓沈那人微微一笑,猛然向后,稍稍卸去身前楚仲杉的双拳,随“砰砰”两声,背脊中央结结实实撞上两名普陀门弟子四只拳头。 楚仲杉心下一喜,这次随行而来十名弟子,无一不是普陀门中出类拔萃的角色,功力虽不能与楚氏兄弟相提并论,但四拳正中,便是当世顶尖高手,亦必身受重伤,哪知双方一经触碰,两名弟子被震出六尺开外,一路喷血向天,尚未着地已然毙命,竟先于中剑弟子而亡。 姓沈那人左手成掌,聚力一发,与柴文卿两掌相对,后者但觉一股阳热之力如排山倒海,喉头一甜当即不省人事,姓沈那人反应慢得半分,右肩窝硬挨楚仲杉一拳,长剑一个横斩。 楚仲杉躲避不及,身子被拦腰斩作两截,剑风余势未消,又带倒六名弟子,随左侧上臂、右侧小腿生疼,与姓莫那人一般,闪避不及连中数指。 趁着短暂停歇,姓沈那人伸指数数地面,道:“师兄十九人,我十七人,看来师兄还是技高一筹。” 姓莫那人道:“我这十九人伤多亡少,你那十七人却无一幸免于难,论及杀人本领,我比你可差得远。” 姓沈那人听出师兄不满,不以为意,道:“师兄又取笑我,谁不知道剑下留情,比取人首级难得太多。” 二人举手之间,地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且六位长辈既倒,余下弟子不成气候,无一落荒而逃,红着眼向莫沈身上招呼,二人受伤不轻,应付这十人却绰绰有余,任归二人待所有人倒下,上前各扶一个,替他们包扎止血,原来并未听从吩咐先行离去。 姓莫那人见地上尚有不少人痛苦呻吟,道:“这些乌合之众,便饶了他们的狗命罢。” 姓沈那人道:“这怎么行?只消留下一个活口,我教从此多事。” 不由分说起身补剑。 清心待他走近跟前,忽道:“且慢。” 姓沈那人道:“现在才开口求饶,为时晚矣。” 清心转向姓任那人,道:“小兄弟,我命在顷刻,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姓任那人道:“你说。” 清心费劲握住“须臾剑”,道:“我曾和它同在襁褓之中,蒙恩师收留,方有今日,你告诉我,这‘须臾’究竟有何来历?” 姓任那人欲言又止,看看两个师兄,目光回到清心身上,轻叹一气,道:“师太手中利剑,须有百日婴孩投入炉火殉葬,方能铸炼完美,那个婴孩定是在最后关头被人救出,方使得这柄‘须臾’功亏一篑。” 清心道:“原来如此,小兄弟,多谢告知。” 将残余内力聚集右掌,一个抬手运劲,“须臾剑”向前飞出,在崖边岩石上撞击几下,坠入万丈深渊。 姓沈那人急怒攻心,一剑割下清心头颅。 佛门四派师徒两度重创于盘龙教,第一次遇上的是前后两任教主钟离越与晋太极,第二次遇上的是莫苍维、沈墨渊、任翾飞、归翊四人,其中任翾飞为任寰之父,归翊则为归铜柱、归铁树之父。 再说莫沈任归四人下山后,九华派弟子在南峰目睹血流成河,整理尸体时惊见秦枭鹤与楚伯楠竟未死去,原来沈墨渊右手阴剑附有寒冰真气,虽划开二人胸腹,但创口冻结不致失血过多,因而瞒过四双眼睛,得以伤在最先,却活到最后。 回到天台禅寺,秦楚生出一个心思,吩咐九华派弟子分往三派告知死讯,却隐瞒苟活一事,此后各选掌门继任,二人虽为九华普陀最高辈分,却不肯接掌二派,而是躲在暗中谋事。 佛门四派这一战后精英尽损,实力大减,名望日衰,再不复当年盛况。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① 莫玄炎端立房顶正脊,脚下说起秦枭鹤、楚伯楠时,瞥眼付圭脑袋一晃,看不见他表情,料想正自惊讶,不知他与二派前辈有何渊源,不一会四骑靠近,莫玄炎稍稍屈膝,大气不喘一口,待四人入内复又站直。 房门吱啦一开一关过后,卫成、覃箫齐声道:“秦师伯,楚师伯。” 周子鱼道:“‘五大十一小’中,少林贵为泰山北斗,却少过问江湖中事,紧随其后的,便是我们四派休戚相关,周某这才知晓,原来九华普陀二派尚有前辈高人在世,实是不胜之喜。” 秦枭鹤、楚伯楠并无应答声传出,覃箫道:“周师兄,师太,这位辛竞辛师侄和这位路天瞳路师侄虽为后生晚辈,却是由秦师伯楚师伯亲传武功。” 辛竞、路天瞳齐声道:“弟子拜见四位掌门。”周子鱼道:“二位贤侄不必多礼。” 覃箫道:“自从当年十王峰那一役过后,二位师伯深居九华甘露禅寺和普陀慧济禅寺,虽不曾剃度出家,却夜以继日参禅悟道,三十年来从不见外客,也正因为如此,卫师兄和在下不敢拂逆二位师伯,未对外间透露只字片语,还请周师兄和师太多多见谅。” 慧宁道:“原来如此,覃师兄客气了。” 短暂寒暄过后众人落座,周子鱼道:“既有佛门前辈在此,秦师伯楚师伯,卫师兄覃师兄,这次该由九华普陀二派主持大局。” 覃箫道:“周师兄客气了,二位师伯精研佛法,对尘世纠纷生疏得紧,这次前来只为助拳,还要烦请周师兄将此来情由重复一遍,以免卫师兄和在下转达时有所疏漏。” 周子鱼道:“也好。” 清一清嗓,道:“最近这两三年来,丐帮藐视佛门,帮规松散,偷学武艺,包庇弟子,扎根西安府后,更骗得武当崆峒昆仑青城等等名门正派信任,再和西安府第一大财主赵礼山勾结,频频以主欺客以多欺少。” 卫成道:“不错,二位师伯正是因为不齿卓凌寒夏语冰不顾江湖道义,这才带同二位师侄破例出山,助我们一臂之力。” 周子鱼道:“二位师伯深明大义,我代十五派上下感激涕零。” 楚伯楠道:“周掌门客气了,秦大哥和我本在十五派中,况且我佛慈悲,这次十五派是为武林正道请命,我兄弟二人义不容辞。” 莫玄炎并不认得这个声音,听到“秦大哥”三字,方知说话的是楚伯楠,但觉嗓门清澈,甚至比四掌门更要年轻,不想竟是他们长辈。 周子鱼道:“这次佛门十五派不远千里来到西安府,为的便是三件事,一是命丐帮交出晋无咎,二是命晋无咎交出《易筋经》,三是将《易筋经》归还少林。”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余下三掌门随之目光转向秦楚二人。 秦枭鹤道:“仅此而已?” 莫玄炎听这人声若洪钟,虽只四字,语气中颇有几分鄙夷,猜想此人便是秦枭鹤。 果然周子鱼道:“秦师伯的意思是?” 秦枭鹤道:“丐帮交出晋无咎,卓凌寒大可纵容下一个弟子;晋无咎交出《易筋经》,上层内力却还留在体内;《易筋经》归还少林,丐帮指不定又去偷学你五台掌法。” 周子鱼道:“此言的确不无道理,则依秦师伯之见,应当如何处置?” 秦枭鹤道:“若要根除祸患,须得痛下狠心,我等虽是佛门中人,但大义当前,切不可妇人之仁。” 周子鱼道:“还请秦师伯明示,在下洗耳恭听。” 慧宁附和道:“请秦师伯指点。” 秦枭鹤冷笑一声,道: “晋无咎必须交由我佛门处置,至于废去武功还是取其首级,可到时由各派门人表决而定,至于卓凌寒夏语冰他们两个,必须当着天下英雄之面向我佛门磕头认罪,他卓凌寒要做帮主我管不着,但是丐帮声名狼藉,已不配成为武林表率,正道同盟可以不邀请我‘五大十一小’,但号令天下群雄的绝不能是丐帮,更不能是他卓凌寒。” 四掌门同时大惊,莫玄炎常以经文为伴,心境远比常人平和,听到这里亦不由恼怒,暗道:“这人到底甚么来头?就凭佛门四派的粗浅武功,竟扬言要哥哥姐姐对他们低头,还说要处死无咎。” 念及此处,右手已不自觉握住剑柄,见付圭对自己摆手,才又松开。 周子鱼道:“秦师伯有所不知,这卓凌寒年纪轻轻,却尽得前任帮主班陆离的真传,佛门之中倘若少林不出,只怕难有他的对手。” 慧宁道:“不错,秦师伯楚师伯,贫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但卓凌寒已是一流高手绝无可疑,贫尼和多派掌门曾亲身领教,我十五派人才凋零,门众和他多番交手,实在占不到半分便宜。” 周子鱼道:“卓凌寒恃才傲物,夏语冰诡计多端,他夫妇二人我行我素软硬不吃,实非易与之辈。” 莫玄炎心道:“算你们这两个老家伙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其时周子鱼五十有五,慧宁四十有七,她恼恨秦枭鹤目空一切,迁怒二人,在心里平白给他们添了三十岁。 秦枭鹤皮里阳秋一笑,道:“哦?是么?” 覃箫道:“周掌门和师太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卓凌寒持强凌弱,晚辈迫于无奈,才和卫师兄商议,恳请二位师伯出关,想二位师伯乃世外高人,自然更胜那卓凌寒一筹。” 秦枭鹤转向楚伯楠,道:“既然如此,义弟,明日我们踏入卓府,第一件事便向他夫妇二人挑战,只消制服他们两个,整个丐帮群龙无首,便不足为患。” 楚伯楠道:“小弟正有此意,对付这样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本该先下手为强,好好教教他们何为长幼,何为尊卑。” 周子鱼与慧宁对视一眼,面露疑色一般心思,这两个师伯不期而至,言辞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竟似应付卓凌寒有十分把握,也不知是身怀绝技,还是脑子不大好使。 想到九华、普陀多年来与峨眉、五台平起平坐,若二人确为蛰伏多年的前辈高手,四派均衡则于一夜之间打破,禁不住浮想联翩。 莫玄炎艳眉微蹙,心道: “看来十五派此行志在必得,必定带了不少门人,哥哥与无咎元气大伤,怕连对方第三代弟子都难于应付,姐姐虽然聪慧,手上功夫在四掌门面前如同儿戏,更不是这两个甚么师伯的对手,丐帮向来匮乏次一流高手,纵有不少弟子,终究难及十五派联合,万一不敌,无咎落入这般无耻之人手中,那便凶险至极。” 情切关心之下,立时便想飞回卓府,带同晋无咎连夜逃离,却知他素来视卓夏如父如母,眼下丐帮有难,他绝不会舍弃二人独自离开。 况且一个多月相处,自己也对这对年轻夫妇生出七分亲切,真要选在这时离去,便是入了魔界,亦免不了日日牵挂,稍有不测,更要深自悔责,一时间柔肠百转,进退两难。 慧宁道:“二位师伯若能以武功震慑丐帮,那是再好不过,但丐帮并非只有卓凌寒一个高手,据说传功执法二位长老,武功不在十一派掌门之下,更有一个齐高神出鬼没。” 周子鱼道:“不仅如此,据十五派探路弟子回报,渭水驿、渭南、耀州、凤翔府这些日子时有丐帮弟子蠢蠢欲动,加上川鄂晋陇豫五省弟子已在外围随时候命,粗算下来足有一万余众,我十五派弟子虽精英尽在,却不过五六百人,双方众寡悬殊,实在不宜用强。” 秦枭鹤一声鼻孔出气,周子鱼见他满脸不屑,道:“秦师伯是否已有主意?” 秦枭鹤道:“据老夫所知,这次前来西安府的,可不止佛门十五派,还有正道同盟的人。” 周子鱼道:“正是,武当崆峒昆仑青城皆有随行。” 转露喜色,道:“秦师伯所言极是,既有正道同盟弟子旁观,卓凌寒便难以当着他们的面,下令围攻我十五派。” 秦枭鹤道: “这四派为丐帮最大盟友,老夫便要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盟主跪地求饶,深感颜面无光,卓凌寒私藏《易筋经》绝学在先,晋无咎身负‘易筋经’内功在后,这两件事铁证如山,丐帮已然理亏,倘若卓凌寒还敢恼羞成怒,命弟子对我们这些远来之客下手,那么从今往后,丐帮便是武林公敌,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这对年少成名的夫妇该怎么向正道同盟交代?又怎么向丐帮列祖列宗交代?” 楚伯楠道:“大哥,除此之外,小弟还有一个提议。” 秦枭鹤道:“贤弟请讲。” 楚伯楠道:“既然西安府中门派杂多,我们四个何不以闲人自居?料想以我兄弟二人别派杂学,应付一个卓凌寒也绰绰有余。” 他口中“四人”,自是秦楚辛路。 秦枭鹤道:“如此甚好,便和丐帮结下天大仇怨,也不必连累到这些徒子徒孙。” 莫玄炎听得惊心,暗道:“若非今夜来此,如何始料佛门十五派会这般机关算尽对付哥哥姐姐?两只老妖怪也不知练成甚么惊世骇俗的武功,竟敢口出狂言至斯,不论是真是假,回去后须得提醒哥哥姐姐小心在意。” 慧宁道:“二位师伯果然高明,有此一招,我们便可稳操胜券,高枕无忧,这一次定要让丐帮好好领教一下佛门十五派的厉害。” 秦枭鹤话锋一转,道:“高枕无忧?慧宁师太,不见得罢?” 慧宁奇道:“未知秦师伯何出此言?” 秦枭鹤道:“这次下山前,老夫和义弟听闻,师太竟能认得出盘龙魔教的武功招式,对此大为震惊,正想趁此机会当面请教,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慧宁目光转向卫覃二人,卫成道:“师太且莫误会,在下也是为佛门十五派考虑,想那夏语冰诡计多端,一旦比武不敌,下一步多半便要算计着离间我们,若她以此为借口攀咬峨眉,我们其余三派和峨眉同气连枝,也须接得上话才行。”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② 两年前十五派初登赵宅拜访卓夏,夏语冰便在其中埋下一根引线,莫玄炎对此毫不知情,微觉茫然,却也想听峨眉派何以会与盘龙教扯上关联,当下凝神静待如何分辩。 慧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并不认得魔教武学。” 此事关系重大,虽不能对余人直言,但这一句不是假话,她亦说得面不改色。 秦枭鹤道:“既然如此,师太如何瞧出和晋无咎同行的妖女乃是盘龙魔教中人,不知可否告知?” 慧宁道:“那日冰川镇外,那妖女临死嘴硬,说甚么‘我教弟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因而得知。” 她被同道长辈追问,避无可避,惟有随口编个理由,峨眉派戒条远不如少林派严格,手中“瑶池剑”沾染不少人命,但她生平极少说谎,只短短几句话后,背脊已大汗淋漓,所幸未从额间渗出,方不致为众人察觉。 莫玄炎心道:“这老尼姑口中‘妖女’,所指自是碧痕,也不知她这些年过得怎样。” 想到与沈碧痕一别六年,心中甚是挂念。 卫成道:“请恕在下直言,当日赵宅中,周师兄覃师兄和在下三人一同在场,师太面对那夏语冰刁钻一问,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慧宁暗暗骂道:“我自管我峨眉一派,又没想过要对你们不利,你姓卫的却在这种关头和我过不去。” 冷冷道:“如此说来,卫师兄是信不过贫尼了?” 覃箫道:“师太切莫误会,卫师兄的意思,是说师太完全可以对夏语冰明言,免得遭人误会。” 慧宁道:“峨眉和盘龙魔教不共戴天,我佛门‘四大’折损这许多高手,全拜盘龙魔教所赐,三位掌门师兄都是见识高远之人,想来不会生出这么可笑的怀疑。” 她虽说得凛然,却知难令听者尽信,暗自懊恼两年来未对此事提前备好借口,同时打定主意,事后要与梵净、衡山、鸡足、狼山四派掌门统一说辞,免得更增怀疑。 莫玄炎对当年十王峰血战一无所知,嘴角扬起一抹轻笑,心道:“总之天底下的坏事都是我教做的,你们只要自称一声名门正派,便个个都是好人。” 想到脚下众人已有闲心内讧,该没甚么值得再听,这一趟出门太久,晋无咎定然担心得紧,低头见付圭犹自如钟端坐,指指自己,再指指东南,示意想要先走。 付圭点点头,见她直冲云霄而去,转眼隐于黑暗,暗赞她轻功出众,搭配“青鸾之翼”,实为当世一绝。 莫玄炎回到卓府,见大门口丐帮弟子人头攒动,卧房所在院落灯火通明,晋无咎正在院中焦急四望,旁边站着二人,似在宽抚安慰,知他半日等不到自己,心焦如焚之余,不得不惊动卓夏,收起“青鸾之翼”,控制全身徐徐下落,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晋无咎见她终于出现,情动之余,将她娇躯紧紧揽入怀中,颤声道:“你可算回来了,失踪一个多时辰,到底去了哪里?小哥哥已然传令下去,丐帮弟子纷纷出动,准备满城找你。” 口吻中透着三分责备,却满满又是欣喜。 莫玄炎柔声道:“对不起无咎,害你为我担心了。” 见夏语冰浅笑吟吟,道:“先放下我,哥哥姐姐都看着呢。” 晋无咎这才松开怀抱,赧然道:“惊扰了小哥哥小姐姐的美梦,无咎实在过意不去。” 卓凌寒道:“没事就好。” 呼来石门处值守的低袋乞丐,吩咐他去唤回出府搜城一众弟子。 夏语冰笑道:“玄炎妹妹,你终于改口叫‘哥哥’了。” 莫玄炎淡淡一笑,道:“这是无咎的意思,我也不知你们是否介意。” 夏语冰道:“怎么会呢?以你们的关系,原本不必叫得那般见外,以后凌寒哥哥也可叫你作‘妹妹’或者‘玄炎’。” 卓凌寒亦道:“一个称呼而已,妹妹无需多心。” 夏语冰打个呵欠,道:“这么闹腾一场,大家也都累了,你们早些歇息,我们也回房睡了。” 说着拉过卓凌寒的手,便欲转身离去。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且慢。” 夏语冰道:“还有甚么事么?” 莫玄炎道:“我想找个安全隐秘的地方,未知这院中会否隔墙有耳?” 卓夏相视一笑,夏语冰道:“怎样凌寒哥哥?我没有骗你罢?” 卓凌寒道:“甚么怎样?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晋无咎奇道:“小哥哥小姐姐,你们在说甚么?”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夤夜出府,良久方归,自是飞往城中客栈,探听到了十五派的消息,这会儿等着告诉我们,无论将来与盘龙恩怨如何,这一次丐帮与十五派正面交锋,玄炎妹妹总是站在我们这边。” 莫玄炎道:“姐姐机智无双,玄炎生平仅见。” 夏语冰笑道:“你我姐妹一场,别要夸来夸去啦。” 转头四下张望,道:“卓府内外防备森严,丐帮弟子无处不在,妹妹你且扶无咎坐下,有甚么话但讲无妨。” 莫玄炎念及付圭与自己酣战多时,招式精奇诡异,绝非普通四袋弟子,心道:“卓府丐帮未必便是铁板一块。” 转而又想,付圭主动邀战显露身手,又任由一人先回,全程未有托她代为隐瞒之举,一言一行不可说不堂堂正正,依言坐下,将屋顶窃听所得,大致说得一遍。 晋无咎待她说完,道:“那老巫婆……” 见卓凌寒面色不悦,改口道:“慧宁师太在碧痕的哥哥手下根本过不了几招,剩下那三个掌门也好不到哪里,但那两个师伯是甚么来头,我便不知道了。” 卓凌寒道:“佛门‘四大’确非生来便弱,昔日我听师父提过,三十年前四派曾出过不少高手,时间上看,和妹妹所言恰能吻合。” 夏语冰道:“若那两个师伯只为求战而来,我们反倒不必操心,反正胜负关键原不在此。” 卓凌寒道:“不错,他们来得太快,我复原不及,任何一个掌门都难以对付。” 晋无咎奇道:“复原?小哥哥怎么了?” 三人沉默片刻,莫玄炎道:“哥哥为救你虚耗过度,才休养到第五日,对方便杀上门来。” 晋无咎大惊,转而眉眼低落自责万分,道:“是我害了小哥哥……” 卓凌寒道:“无咎不必如此,我统领正道同盟第一日起,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和佛门拼个你死我活,趁这几日体虚气弱,也不必担心会如前几次那般,因义愤难平而冲撞各派,况且有你小姐姐在此,我们不能力敌,却能智取。”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所言甚是。” 晋无咎见卓夏大敌当前,对自己仍无半分抱怨,幽幽甚是感动,道:“小哥哥小姐姐,确实是我无意间学会少林‘易筋经’,明天要是受逼不过,大不了我跟他们走便是了,绝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牵连整个丐帮。” 夏语冰道:“你错了,他们的目标才不在你,而恰恰是整个丐帮,这十五派说起来都是佛门中人,实际上没一个六根清净,嫉妒你小哥哥年纪轻轻便成为武林盟主,这才要揪住你的事大做文章。” 晋无咎稍一细想,点头道:“那明日该怎么打发这些和尚尼姑?小哥哥小姐姐可有主意了么?” 卓凌寒道:“齐高尚未找到,单凭你一人难以对质。” 莫玄炎道:“无咎练‘易筋经’是为救我,只要哥哥姐姐需要,我可出面作证。” 卓夏齐声道:“不可。” 莫玄炎深知他们顾虑,自己身为盘龙教众,若被发现居于卓府,则丐帮极难撇清勾结嫌疑,正道同盟成立初衷便是抗衡盘龙教,自己虽是一番好意,却不免弄巧成拙。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你可信得过姐姐?” 莫玄炎道:“姐姐的聪明才智,我远在认得无咎之前已有耳闻,无咎向来视你们如父如母,这一个月来你们又对我推心置腹,我自然信得过。” 夏语冰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回盘龙峡谷拜见令尊,姐姐向你保证,绝不会把无咎交到十五派手中。” 莫玄炎道:“你们要我先走?” 以她细腻,自能明白夏语冰的苦心,但西安城中强敌环伺,十五派已表明态度,一旦生擒晋无咎,只怕啖其血肉亦不为过,选在这时离开,如何放心得下? 夏语冰道:“你武功高强,眼下凌寒哥哥不能与人交手,整个卓府以你为最,你想与我们共同御敌,这分好意,我们心领。”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率领所谓正道同盟与我教为敌,这些日子你们待我虽好,却还不至于教我甘愿冒此大险,但他们想对无咎不利,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晋无咎忙道:“玄炎出言无状,还请小哥哥小姐姐不要见怪。” 卓凌寒道:“不然,妹妹这句话说得坦诚,我们反倒宽心。” 夏语冰握住莫玄炎双手,道:“姐姐绝非不欢迎你,只想要顾全大局,以免节外生枝。”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③ 莫玄炎朝晋无咎微一噘嘴,转向夏语冰,道:“要我离开不难,从那些人的口气来看,他们对无咎志在必得,若明日十五派不问缘由伸手便擒,敢问姐姐如何护他周全?” 卓凌寒昂然道:“丐帮能成为江湖第一大帮,绝非单靠卓凌寒一人,我不愿轻易得罪武林同道,却绝非任人欺凌之辈,且不说这次十五派只来五六百人,便是十五派倾巢而出,只要我认定无咎无罪,他们便休想从西安卓府把人带走。” 莫玄炎道:“十五派倾巢而出,声势只怕远胜丐帮,哥哥这话未免说得大了。” 夏语冰道:“不,凌寒哥哥没有半分夸大其辞,我们说带不走,十五派便休想动无咎一根汗毛。” 莫玄炎道:“我知道,丐帮与诸多门派结为盟友,但佛门十五派实力同样不弱,况且这次还有武当青城昆仑崆峒四派弟子随行,正道同盟内部是否出现裂痕尚未可知。” 夏语冰道:“所以,你是担心正道同盟与佛门十五派撕破脸皮,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却拿无咎的性命做赌注?” 莫玄炎道:“你们双方都视我教为眼中钉,真要这样,对我教大大有利,但牵扯无咎的安危,我不能不问清楚,请哥哥姐姐见谅。” 晋无咎见她频频顶撞卓夏,几次想要出言斥责,却知她一心只在顾念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也不知该不该插话。 夏语冰笑道:“无咎得妻如此,我们也都代他欣慰。” 莫玄炎道:“无咎为助我夺回‘祝融’,在少林寺以一人之力对抗九大神僧,他可以为我奋不顾身,我也一样可以。”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与我同为有情之人,对你们彼此爱护感同身受,你大可放心去见你的家人,明日丐帮自有法子令十五派铩羽而归,至于甚么法子,姐姐暂时不能对你明言,只看你愿不愿相信我们。” 莫玄炎看她一脸成竹在胸,扭头又见晋无咎对自己点头,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追问,天亮之前我会离开西安府,城中状况我会随时留意,十五派一走我即刻回来,倘若无咎有个三长两短,十五派掌门一个也别想活命,至于顺路屠杀多少门人,到时视我心情而定,‘句芒’剑下暂无亡魂,可不代表莫玄炎不会杀人。” 又对晋无咎道:“我既嫁你为妻,自当与你同生共死,待替你报了仇,立时下来地府陪你。” 卓夏对视一眼,听莫玄炎将这些屠戮之辞说得心平气和,不知从何劝解。 夏语冰松开双手,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俩道个别罢,凌寒哥哥与我还有事商议,先不打扰你们,玄炎妹妹,我们后会有期。” 双方互道晚安,卓夏回到自己院落,让居室中的那婶回去歇息,轻轻掩上房门,在院中石凳相邻而坐。 晋无咎因迟迟等不回莫玄炎,在卧房中如坐针毡,无奈之下拖动未愈之躯吵醒卓夏,二人因不放心幼子独留房中,这才唤了那婶代为看护。 卓凌寒道:“冰儿,适才那些话,无咎不懂,我们却心知肚明,这一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走。” 夏语冰道:“你后悔么?” 卓凌寒摇头道:“无咎心系丐帮心系你我,此事原本不是他的过错,十五派说起来佛门正道,实则根本不辨是非,便是没有太极公这层关联,我也绝不能交出无咎,令他平白受这无妄之灾。” 夏语冰道:“既然如此,我们每一步别无选择,你又有甚么可为难的?” 卓凌寒道:“我是在想,我自恃武功胜出又理直气壮,过去每一次面对十五派,态度强硬不留余地,到底是对是错?” 夏语冰道:“所以你怕了么?” 卓凌寒举头望天,道:“若是单只你我二人,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怕,但十五派铁了心要将此事闹大,则事关整个丐帮乃至正道同盟,稍有差池,我该如何对得起恩师,如何对得起各门各派的信任?” 夏语冰道:“即使明知是错,你又能屈从于十五派咄咄逼人、又能任凭十五派对盘龙峡谷中的无辜弟子老弱妇孺赶尽杀绝么?” 卓凌寒道:“不能。” 夏语冰道:“你十岁起蒙丐帮收留养育,一身武功气概均传自于班师父,若是他老人家在此,得知事情前因后果,会答应将无咎交给十五派么?” 卓凌寒道:“绝然不会。” 夏语冰道:“那不就是了?凌寒哥哥,错本不在你,你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至于事情如何进展,又何须耿耿于怀?” 卓凌寒点点头,握起她的小手,道:“谢谢,好在还有你能懂我。” 夏语冰道:“岂止我能懂你?丐帮上下以你为尊,必与你共同进退。” 卓凌寒又复蹙眉,忿忿道:“我便是不明白,当日正道同盟成立之时,约定的第一条便是不伤无辜,这些道理俗世门派尚且认可,为何十五派身为佛门中人,反会有这么重的杀戮之心?” 夏语冰道:“因为他们本意并不在此。” 卓凌寒全身一震,听她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话来,道:“那他们本意究竟是甚么?”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武功虽高,但性情耿直,不擅权谋机变,凡事但求无愧于心,这般活着固然坦荡,却容易只看得见自己,而看不见敌人。” 卓凌寒哭笑不得,道:“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夏语冰抿嘴一笑,道:“好比冰儿随口一问,明日登门这十五派掌门,你瞧他们每个人都一样么?” 卓凌寒微一沉吟,道:“慧宁师太、卫掌门、汤掌门脾气火爆,周掌门老成持重,唐掌门好色成性,至于其他人开口不多,我也没太放在心上。”鼻孔“哼”得一声,又道:“那又怎样?他们一心擒杀无咎,再将我逼下盟主之位,彼此间又有甚么分别?” 夏语冰幽幽道:“分别可大着呢。” 卓凌寒听她话里有话,道:“原来你又有发现,赶紧说给我听。” 夏语冰抽出一只手来,捋捋耳边发角,又放回她两掌之中,道:“十五派掌门看似同仇敌忾,实则各怀心思。” 卓凌寒回想适才莫玄炎口述,道:“确然如此,新冒出的两个师伯,对慧宁师太便有戒心,还是你聪明,两年前看似漫不经心的几句话,果然引得他们彼此猜疑。” 夏语冰道: “这两年他们每一次登门,我都会有意无意言语试探,其中唐桑榆为其余门人不齿,不过跟来凑个热闹,整个铜砂不足为惧,汤洪海鲁莽冲动,行事全凭一己好恶,庐山亦算不上甚么劲敌,但是,峨眉慧宁、衡山闻达、梵净宁伯庸、鸡足熊泰行、狼山戚南通,这五人必为一体,五台周子鱼、九华卫成、普陀覃箫,这三人牵连甚广,却又貌合神离,其余五派跟风而来,说话行事少之又少,我暂时未能瞧出甚么端倪。” 卓凌寒两眼睁大,道:“冰儿你是何时看穿?为何从未听你提及?” 夏语冰道:“两方博弈,攻心为上,我之所以不对你说起,一来他们究竟所图何事尚未可知,二来也怕你将满腹情绪写到脸上,不免打草惊蛇。” 卓凌寒道:“没错,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我不问便是,明日宾客满堂,我一如既往以江湖礼节相迎,至于勾心斗角,自有你细致留神,随机应变。” 夏语冰道:“只可惜没人能告诉我,三十年前十王峰上究竟发生过甚么,想在他们中间大做文章,苦于没有因果无从下笔。” 南面石门忽而走入一人,道:“我能告诉帮主夫人。” 却是付圭。 卓夏对视一眼,不料他会出现,不知恰巧经过,还是盗听始终,卓凌寒奇道:“你?” 付圭道:“是。” 卓凌寒松开握住爱妻的手掌,道:“付兄弟请坐。” 付圭依言于邻座坐下,当真将二十九年前,四派约四十人于十王峰南侧遭遇莫沈任归,主动挑衅后被“剥复双剑”杀得片甲不留,其间情由连同细枝末节和盘托出。 卓夏大为惊愕,夏语冰喃喃自语道:“活下来的两个,竟是九华普陀门人,难道我先前判断有误?又或者说,这也是牵连之一?” 卓凌寒见爱妻出神,不去扰她思索,道:“付兄弟,此事关联重大,你断定秦楚二位师伯便是当年十王峰血战的幸存者?” 付圭站起身来,拱手向卓夏二人深深一躬,道:“属下绝不敢欺瞒帮主和帮主夫人,这二人便是秦枭鹤楚伯楠。” 卓凌寒道:“不必多礼,容我多问一句,此事如此隐秘,三十年来在江湖上没有半点风声传出,付兄弟你又从何得知?难道你和四派有何关联?”夏语冰道:“凌寒哥哥,这件事我们晚些再问无妨。” 卓凌寒点头道:“也好,多谢付兄弟相告。” 付圭道:“帮主不必客气,没甚么吩咐的话,在下继续值守去了。” 卓凌寒待他退下,道:“冰儿,你适才在嘟囔甚么?” 夏语冰摇头道:“不可说。” 卓凌寒知她一番好意,微微一笑并不强求,转而问道:“你看此事是真是假?” 夏语冰道:“听他说得煞有其事,不像是假。” 卓凌寒叹一口气,道:“无咎曾经提到,‘剥复双剑’第一次出山时,将看见他们的男女老少全部杀光,原来杀的竟是佛门‘四大’中人。” 夏语冰道:“现下得知也不算晚,凌寒哥哥,你马上修书一封。” 卓凌寒奇道:“修书?写给谁?” 夏语冰拉住他的衣袖,道:“你随我来。” 一炷香后,卓夏传来弟子,将手中火漆密封的信件递上,弟子听过嘱托领命而去。 卓凌寒回到房中,道:“我到现在还猜不透你的用意。” 夏语冰神秘一笑,道:“我的猜测是否准确,明日便知分晓,不早了,我们也该养精蓄锐,准备天亮后的硬仗。” ------------------------------------------------------------------------------------------------- 次日清晨,卓夏起个大早,算来睡了不过两个时辰,想到吉凶未卜,浑然没有困意,命弟子府中城中多方布置,二人则手牵爱子,于小桥间赏鱼谈笑。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④ 午时将过,净衣派五袋弟子福康宁传来消息,十五派掌门各携弟子离开客栈,正朝卓府进发,大略一数每派皆有不下二十人,成群结队浩荡而来,一路上阵仗十足。 卓凌寒道:“可有武当崆峒昆仑青城四派弟子?” 福康宁道:“武当玄阳道长奚清和师徒、崆峒北戴子斗极子、昆仑柏清波、青城陆无为都在其中。” 卓凌寒道:“终南带头的是掌门诸葛茕,还是异色异空二位师叔?” 福康宁道:“诸葛掌门巳时抵达西安府,现已和终南众人会合。” 卓凌寒点点头,命福康宁退下,对值守的付圭道:“你带无咎来‘仁礼堂’。” 付圭道:“是,帮主。” “仁礼堂”位于北院,卓府起初为东西三进、南北五进,卓夏购庄后,将整个北侧三横二纵完全打通,于东侧盖“仁礼堂”,留下西侧门口一块巨型空地。 丐帮弟子数以十万计,卓府固然容不下这许多人,当初如此修缮,是为日后可能的分舵之会所用,不曾想分舵之会尚未到来,十五派已大张旗鼓泉涌而至。 晋无咎在付圭搀扶下来到“仁礼堂”,见堂内一片空明,墙上字画素雅不失大气,中心一张丈许宽长条地毯通向两张主座,两边座椅茶几排布井然,茶几上已备好茶水。 身后各留偌大空间,排场虽不如牟庄大会,却也倍显矜重穆严,卓夏并排落于主座,身后除四大长老与传功、执法二位长老,还站有十名丐帮高袋弟子,净污各半。 晋无咎走到跟前,道:“小哥哥小姐姐。” 想要躬身,卓凌寒道:“你大伤初愈,不必多礼。” 起身托住他另一侧腋下,与付圭一左一右,将他扶入夏语冰身后坐下,原来一众净衣派弟子间置有一张座椅。 晋无咎惊道:“那怎么可以?” 卓凌寒道:“你身子虚弱,本不该让你参加这场盛会,但十五派转眼即至,多余的话我一句不说,相信你也知道,待会儿你是主角之一,到时必要出列详叙事情缘由,但你大可放心,丐帮绝不容许这些门派动你分毫。” 众弟子或是认识,或是听过晋无咎大名,知道他与卓凌寒相交甚厚,听闻帮主此言,亦纷纷道:“是啊无咎兄弟,你放心坐下,那些和尚尼姑若想对你不利,我们丐帮绝不答允。” 晋无咎甚是感动,道:“多谢小哥哥小姐姐厚爱,多谢丐帮英雄厚爱。” 付圭待晋无咎坐下,自行走到污衣派弟子中,净污两边各多一人,仍是平分秋色。 夏语冰转身道:“无咎,今日情形比前几次更为凶险,你要记住,无论遭遇甚么局面,切不可强自出头,务必听从小哥哥小姐姐的安排,免得给丐帮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晋无咎道:“是。” 夏语冰又对十余帮众道:“这些话既是说给无咎,也是说给你们听的。” 十余帮众齐声道:“是,一切但凭帮主、帮主夫人吩咐。” 夏语冰点点头。 午未交替时分,值守弟子来报,宾客已至卓府正门,卓夏来到堂前空地,但见三四百人一拥而入,十五派掌门面对二人恭迎,只淡淡回应惜字如金,反倒是各派弟子存有几分敬畏,却碍于掌门之面,不敢与丐帮中人多言。 玄阳子、奚清和、柏清波、北戴子、斗极子、陆无为六人各自行礼,道:“卓盟主,盟主夫人。” 卓凌寒道:“六位大驾光临,在下不胜荣宠。” 命弟子引入堂中落座。 夏语冰心道:“这几个仍称‘盟主’而非‘帮主’,便不是公然与丐帮为敌,跟随来此,多半是受了十五派的挑拨,想要做个见证,凌寒哥哥与我须得谨慎应对,不遗下甚么话柄,十五派的如意算盘便落空了。” 六人之后又有二老二小,身着寻常布衣。 二老约摸六十五岁,高矮相当胖瘦相仿,华发白须,脸现皱纹,四目锐利,一般的炯炯有神,虽脸型不一五官各异,但神态雷同,更胜嫡亲手足。 二小说小也不太小,瞧着三十出头,气质则大相径庭,一者中等身形样貌俊朗,另一者矮短猥琐生得丑陋。 左首老者伸手道:“卓帮主,幸会。” 卓凌寒听他声音厚重,回想前一晚莫玄炎所言,已知这人定是秦枭鹤,见他手掌摊开,料想没安甚么好心,道:“佛门十五派和正道同盟的贵客已然入席,恕在下眼拙,请教四位尊姓大名,又是哪一门派的朋友?” 另一老者上前一步,拱手道:“我们四人乃是渤海无涯岛的俗家弟子,这次来到中原,沿途结识一群同道中人,和他们相谈甚欢,听说佛门十五派前来西安府拜见大名鼎鼎的卓帮主,便跟来凑凑热闹,相信丐帮贵为天下第一大帮,当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几句话看似儒雅,这人却说得甚是倨傲,正是楚伯楠。 夏语冰听他声音比容貌年轻十岁不止,确如莫玄炎所述,心道:“现今十五派中,便以此二人辈分最长,没想到撒起谎来气定神闲,一张脸皮堪比西安府的城墙。” 卓凌寒淡淡一笑,对身旁丐帮弟子道:“带无涯岛大师就坐。” 与夏语冰当先入内。 秦枭鹤见他不伸手掌相握,脸上皮笑肉不笑搐动一下,心道:“好,我便进去向你挑战,看你身为一帮之主,能不能反复推辞?” 卓夏回入“仁礼堂”,沿地毯向内,见各掌门身后站满弟子,堂中原本空旷,多出三四百人,登显局促,相比之下,卓夏身后算上晋无咎,不过区区二十人,气势上大大不足,但十五派掌门非但不敢轻心,反而各在心里佩服卓凌寒的胆色。 卓凌寒回到座位前,并不坐下,面向众人,待两边安静下来,朗声道:“众位英雄突然驾临,在下深表欢迎,好在丐帮弟子遍布西安府,仓促间做得些准备,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见谅。” 陆无为道:“卓盟主客气了,是我们不请自来,弄得丐帮手忙脚乱,失礼之处,该是我们向卓盟主赔罪才是。”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好说。” 夏语冰知道这陆无为是“建福宫”首座,青城派四大长老之一,心道:“任寰召集八大门派伏击‘剥复双剑’时,青城便在其中,毕竟是与任家交好,青城究竟是否向着正道同盟,尚属未知之数,这两句话说得客气,可究竟是敌是友,还须视之后态度而定。” 周子鱼目光先后于慧宁、卫成、覃箫、秦枭鹤、楚伯楠脸上扫过,五人一一点头,其中秦枭鹤、楚伯楠的座位靠近门口,与同一侧佛门隔着正道同盟四派,似是有意划清界限,点头又点得隐蔽,却没能躲开夏语冰的双眼。 周子鱼起身道: “卓帮主,相信丐帮对我十五派的来意早已一清二楚,事实上,自从卓帮主定居西安府,十五派已多番造访,可惜一直无功而返,此次十五派特意邀请武当、崆峒、昆仑、青城四派江湖同道随行,想请他们一同做个见证,免得丐帮误以为我十五派彼此袒护,同时也能让两年来悬而未决的几桩事情有个了断。” 卓凌寒道:“原来如此,武林正道有不下二十派齐聚于此,眼下在这‘仁礼堂’中,都是各门各派的大人物,周掌门有任何事情,在众位英雄面前但讲无妨。” 周子鱼听他将佛门十五派归入武林正道,心意微平,道:“卓帮主开门见山,在下便直说了。” 卓凌寒道:“周掌门请。” 周子鱼道:“第一件事,丐帮有一位名叫晋无咎的弟子,早先勾结盘龙魔教妖女,峨眉慧宁师太和安师侄、衡山闻师兄、梵净宁师兄、鸡足熊师兄在冰川镇外亲眼所见,登门请求卓帮主立即处置,但是卓帮主强行维护,这才留住他一条性命,谁知那晋无咎不懂珍惜,得寸进尺,更加偷学少林‘易筋经’内功,此事由少林门人亲口传出,卓帮主总该相信了罢?” 卓凌寒道:“周掌门所言固然不假,但此间原委错综复杂,并非周掌门以为的那样,适逢各门各派齐至,在下正打算将此事细细道来,再请各位英雄评理。” 周子鱼道:“卓帮主愿意将一切前因后果公之于众,我们自当洗耳恭听。” 卓凌寒道:“诚如各位掌门所知,冰儿乃是蓬莱谷主,三年前在下陪同冰儿入蓬莱仙谷待产,于一处仙境发现被困其中的无咎,无咎自小与鸟兽为伴,十八岁那年初涉江湖,由冰儿指点书文,由在下传授武功,并且引入丐帮。” 周子鱼道:“不知卓帮主告诉我们这些,用意何在?” 卓凌寒道:“十五派众位英雄不论僧俗,皆是佛门弟子,正所谓人性本善,尤其如无咎这般身世,要说他心存恶念,或对我武林正道不利,恐怕道理上难以说通,在下绝非是如周掌门所言强行维护,只想请各位掌门弄清事情真相再做决断,莫要因为先入为主而残害无辜。” 卫成道:“此言差矣!周师兄所列晋无咎两条罪状事实俱在不容狡辩,又怎能说是先入为主,残害无辜?” 周子鱼道:“卫师兄稍安勿躁,我们不妨先听卓帮主说完。” 卓凌寒微微一笑,向周子鱼微一拱手,道:“多谢周掌门。” 朝向众人,道:“在下数度和各位掌门不欢而散,最根本的分歧便在于何为魔教何为无辜?趁着武当青城昆仑崆峒的朋友在此,在下同样也想请六位做个见证,当初丐帮与大家结为盟友,我夫妇来到西安府,和众掌门第一条约定是甚么?”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⑤ 一人站起道:“周掌门,卫掌门,众位掌门,当日我们数十派一致认为,正道同盟对付盘龙魔教,旨在除恶扬善,是以妇孺老幼者不得妄杀,清白无罪者不得妄杀,弃暗投明者不得妄杀,此为‘三不妄杀’,倘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屠,又有甚么颜面自称名门正派?” 这人年近四十,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极高极瘦,从脸型五官到身形四肢尽皆细长,正是昆仑派掌门米景开的师弟柏清波。 卓凌寒道:“多谢柏前辈。” 目光在左右两排座位上一一扫过,道:“对这‘三不妄杀’,未知各位掌门意下如何?” 周子鱼道:“卓帮主宅心仁厚,手握正道同盟却不大动干戈,实乃武林之福。” 卓凌寒道:“周掌门过奖。” 夏语冰秀眉轻蹙,心道:“丐帮第一次在赵宅招待十五派时,卫成提议除恶务尽,汤洪海直接应允,从脸色来看,峨眉、衡山、梵净、鸡足、狼山五派似觉不妥,只不过碍于情面没有反对,周子鱼当时并无异议,这会儿却深表赞同,其中怕有蹊跷。” 卓凌寒又道:“无咎时隔两年再度出现,相信各位掌门也是得到这个消息,才会不远千里来到卓府做客。” 周子鱼道: “不错,此事关乎天下武林正道,关乎各大门派安危,想那晋无咎偷练‘易筋经’,已然触犯江湖大忌,再和盘龙魔教妖女勾结,假使少林这一部旷世武学落入盘龙魔教手中,教中人人得以练成,我正道中人又该如何抵挡?到时生灵涂炭,殃及的是整个江湖,而绝非仅仅关乎丐帮一派。” 堂中群人纷纷点头,连玄阳子一众也在心中暗道:“他这几句话,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卓凌寒道: “丐帮统领各派英雄,头号敌人便是盘龙魔教,周掌门所言句句在理,此间利害,丐帮岂能不知?不瞒各位掌门,无咎回到西安府前,曾拜访过一次少林寺,在少室山脚被盘龙魔教中人打至重伤昏迷,来到西安府后,在下亲自以内力为他疗伤,历时足足二十八日,替他打通七条经脉,此后无咎又再昏睡五日,直到昨天第三十三日方才醒来。” 卫成道:“那又如何?” 卓凌寒道:“在下得知十五派入城后,连夜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正想告知各位掌门。” 卫成道:“有话快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磨磨蹭蹭拖延时间。” 卓凌寒道: “其一,无咎在冰川镇外和盘龙魔教中的少女同行,此事不假,但若那少女在江湖中并无劣迹,还是不是我正道武林正道的敌人?无咎和那少女交友,是否触犯我们当初结盟定下的律条?其二,《易筋经》在我手中丢失,盗走《易筋经》的,正是丐帮六袋弟子齐高,在下护书有失,管教下属不力,的确难辞其咎,齐高盗书之后,诱骗无咎练就一身上层内功,目的是为了救一个人,无咎从头到尾毫不知情。” 卫成忍不住“哼”得一声,道:“如此漏洞百出的借口,你当我们一个个都是三岁孩童么?” 卓凌寒道:“卓某所言句句属实,卫掌门有甚么不解,尽可当着众位英雄的面问个清楚。” 卫成道:“谁不知道丐帮帮主夫人巧言善辩,关于这番鬼话的种种破绽,想必早已连夜补救得天衣无缝,还有甚么可问的?” 卓凌寒冷冷道:“既然如此,还请卫掌门就座旁听。” 周子鱼见二人话不投机,走上一步,道:“卓帮主,不如由在下问几个问题。” 卓凌寒道:“周掌门请问。” 周子鱼道:“众所周知,少林‘易筋经’为天下武学内功之最,齐高盗取《易筋经》后,自己不学,却骗旁人去学,似乎于理不合。” 卓凌寒道:“齐高一身阴寒内力,当日牟庄大会,唐掌门亲眼所见,相信可以为证,‘易筋经’虽贵为少林镇寺之宝,来到齐高手中,却因路数不合而无法修练。” 周子鱼道:“卓帮主如何断定,晋无咎并不知晓自己无意间练成‘易筋经’?” 卓凌寒道:“无咎曾于赵宅亲见,在下因遗失《易筋经》而被各派上门追讨,他感念我和冰儿带他脱离仙境,要是知道齐高传授的乃是《易筋经》口诀,在下敢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点头。” 晋无咎坐在夏语冰身后,闻言重重点头,暗道:“我若早知那便是‘易筋经’,死都不会跟齐大哥学,可这么一来,我便无缘认得玄炎……” 思量反复,终是咬一咬牙,心道:“总之对小哥哥小姐姐和对丐帮有害的事,我是一定不能做的,既然上天撮合我和玄炎,想必会为我们安排别的机缘……” 周子鱼道:“不知齐高偷传晋无咎‘易筋经’,是要假他之手帮忙救谁?想那齐高为救此人,竟不惜破坏帮规,引得少林丐帮两大门派不合,这人一定大有来历。” 卓凌寒道:“众位英雄可有听说,三年前曾有一位青翼少女,两度夜闯少林寺‘枢械塔’?” 周子鱼听他提及此事,不知用意何在,暗自沉吟,不敢立时作答。 夏语冰心中早有猜疑,听丈夫终于提及莫玄炎,观辨全厅,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卓凌寒身上,心里偷偷一笑,暗道:“看来如我所料,其中果然有人认得玄炎妹妹。” 莫玄炎为夺“祝融剑”,于十五岁那年破塔而入,曾闹得整个武林沸沸扬扬,晋无咎初出蓬莱仙谷,便连云台门掌门施豹与云蒙派掌门吴赫都曾饶有兴味向他描述,佛门十五派与少林同处“五大十一小”,自然早有所闻,然而每每问及,少林高僧始终守口如瓶。 崇印除与不尘、班陆离二人素来交好,深信他们为人,聚首闲聊时提及“祝融”之名外,再未告知其它门派,至于能说出“莫玄炎”三字的,武林中更是屈指可数。 十五派中无人知晓莫玄炎之名,亦无人不知她与唐桑榆、齐高二人相识,唐桑榆好色成性,且以一派掌门之尊不敌丐帮六袋弟子,除铜砂一派外,其余十四派与之同盟,人人深以为耻,周子鱼更怕一言不慎,被卓夏拿住话柄。 卓凌寒看出他的顾虑,道:“周掌门毋需多心,在下不过想说,那位青翼少女第二次离开少林之时,在少室山脚被人以上层指法重创,非少林‘易筋经’不可救治。” 唐桑榆蓦然起身,道:“甚么?那姑娘受了重伤?她现下状况如何?卓帮主可否告知?” 卓凌寒笑道:“托唐掌门鸿福,那姑娘现已痊愈。” 唐桑榆道:“那就好,那就好。” 慧宁与他邻座,皱起眉头,低声道:“唐掌门,正事要紧,不要闲扯。” 卓凌寒道: “相信众位英雄都有听过江湖传闻,那姑娘美艳无比,在下未能当面问清,但料想齐高两度出手相救,该是对那姑娘动了心,这才甘冒身败名裂之险,而无咎素来知恩图报,于牟庄赵宅先后两度得齐高维护,更视他若兄长,对他言听计从,此间因由种种,在下已一五一十说清道明,未知众位英雄听闻过后,是否依然认为无咎罪大恶极?” 卫成先前已然坐下,闻言又从座位上跳起,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推卸责任,退一万步说,就算‘易筋经’之事和晋无咎无关,那么……” 周子鱼抢道:“卫师兄,此刻断言无关为时尚早,可否容小弟将此事问完,再来聊卫师兄的事?” 卫成怒颜稍敛,道:“好,周师兄你先问。” 重又大喇喇向后坐倒。 夏语冰心道:“看来这姓卫的另有甚么凭据。” 周子鱼道:“卓帮主,未知齐高现在何处?那姑娘姓甚名谁?听卓帮主的口气,和那姑娘应该熟识,眼下我十五派精英尽在,何不命他二人现身相见?若能在这厅中将一切说个清楚明白,再将《易筋经》交还少林寺,双方得以言归于好,岂非一桩美事?” 卓凌寒道:“惭愧,自从少林十八哑僧发现无咎身负‘易筋经’内功,齐高心知事情败露在即,便隐匿行迹,再没回到丐帮,至于那位姑娘身份特殊,恐怕多有不便。” 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卓凌寒,你他妈屁放完了没有?” 这人自左首站起,皮肤蜡黄,满脸花斑猪油,正是庐山派掌门汤洪海。 卓凌寒听他出言无状,反向另一边瞧去,只作不见不闻。 夏语冰浅笑吟吟,自回入厅中,第一次开口道:“汤掌门稍安勿躁,出家人戒贪戒嗔戒痴,你身为一派掌门,身后站着这许多弟子,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破口大骂,丢的是你庐山派乃至佛门十五派的脸,可不是我丐帮的。” 汤洪海怒道:“我呸!老子跟人说人话,跟鬼说鬼话,跟畜牲就说畜牲话。” 夏语冰咯咯笑道:“可是凌寒哥哥与我不通畜牲言语,你说得开心,却只自己能懂,岂不无趣?” 汤洪海鼻孔两侧横肉泛红,道:“你!” 他生性火爆,张口污言秽语,一众佛门弟子深自不以为然,大感面上无光,周子鱼心道:“你和卓夫人斗嘴,不等于自取其辱?” 又不便当众指责,道:“汤师兄请稍坐片刻,小弟自会将此事问清。” 汤洪海在十五派中地位远不如他,惟有忿忿回座。 周子鱼道:“卓帮主统领天下第一大帮,你的话一言九鼎,我们本不该质疑……” 卓凌寒知他没有说完,趁他短暂停顿,道:“周掌门谬赞。” 周子鱼道: “……但是卓帮主所言字字句句匪夷所思,又不能找来人证和我们当面对质,想要我们就此听信,任凭卓帮主将全部过失推给一个失踪两年之久、连是死是活都已说不上来的齐高身上,则《易筋经》仍然下落不明,大恶人依旧逍遥法外,我十五派数百人不远千里前来拜访,到头来岂非再一次全无所获?” 夏语冰起身道:“谁说我们没有人证?”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⑥ 卓凌寒不过提前大半日得到消息,与夏语冰推演备战多时,并未涉及人证一说,听她提及,心道:“我们哪来的人证?”他素知夏语冰之能,虽然意外,却无半分怀疑。 周子鱼听她开口,知她巧舌如簧,若非比武较量,单在这厅中唇枪舌剑,只怕十五派掌门联手,亦未必说她得过,心下暗暗提防,道: “不知卓夫人所说的人证,是卓帮主卓夫人自己,是那晋无咎或丐帮其他弟子?还是有哪个陌生人亲眼瞧见齐高传授晋无咎‘易筋经’内功,且亲眼瞧见晋无咎以‘易筋经’内功为那姑娘疗伤?” 卫成冷笑道: “江湖中谁不知道丐帮分成污衣净衣两派?其中净衣派本就和普通人一样装扮,混进人堆谁又能分辨得出?别说丐帮中人听你号令不足取证,便是由陌生人来说,谁又知道是不是你们从净衣派中找来的人?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单靠我们这里几百双眼睛哪里认得过来?” 众人附和声中,一个道士起身道:“我崆峒自恩师以下,人人敬佩卓帮主光明磊落,赞叹卓夫人才貌双全,但是这一件事,贫道和北戴子师兄稍作商议后,以为卫掌门所言在理,请问卓夫人可还有其他人证?” 这人已有五十上下,却红光满面神采焕发,右手提一柄拂尘,正是崆峒派掌门国丙戎二弟子斗极子。 夏语冰笑道:“请斗极子前辈放心,小女子所说人证,正是佛门中人。” 北戴子从座上站起,喜道:“如此甚好,我师兄弟这次前来,实是希望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夏语冰见他二人喜悦之意甚诚,心道:“看来崆峒并未受到十五派挑拨收买,若是其余三派也能如此,正道同盟不起内讧,则要好办得多。” 周子鱼对夏语冰机变颇有忌惮,于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暗想真有佛门弟子出面,自己这边断难强行否认,心念数转,道:“敢问卓夫人说的人证,是否此刻正在厅中?” 他只担心十五派一致对外,却被诡计多端的夏语冰于内部安插人手。 夏语冰道:“暂时不在。” 周子鱼仍不敢放松,又道:“是否为我十五派中弟子?” 夏语冰仍是摇头,道:“不是。” 佛门十五派被她接连两下否认,不约而同心道:“只要不是祸起萧墙,你胡乱拉来的证人何足采信?天下寺庙何其多也,又岂是谁的话都能作数?” 周子鱼脸色大为缓和,道:“不管怎样,请卓夫人先将证人请到这厅中再说。” 夏语冰道:“请众位英雄见谅,那一十三位证人远在千里,只怕不是任谁都能请得动的。” 众人尽皆哗然,听夏语冰说证人有十三人之多,却无一能前来会面,有的出言指摘,有的冷嘲热讽,便连北戴子、斗极子二道亦暗自摇头,对夏语冰大失所望,惟有卓凌寒知她成竹在胸,不露半分忧色,只静静等她说出证人是谁。 周子鱼伸手示意众人噤声,待厅中安静下来,道:“那么卓夫人口中这一十三位证人,姓名法号可否告知?” 夏语冰盈盈笑道:“少林‘鉴’字辈九大神僧与‘崇’字辈四大神僧,人人可为无咎作证,只看十五派众位英雄信不信得过了。” 晋无咎坐在夏语冰身后,听见周子鱼、卫成、汤洪海等人苦苦相逼,只担心卓夏应付不来,夏语冰说起人证,晋无咎尚在苦想,这世上除了莫玄炎与齐高,还有何人能证明自己清白?直至听到少林高僧,方才恍然大悟,心道:“对啊,小姐姐可真是聪明。” 众人一顿惊愕,相互张望,整个厅中鸦雀无声,眼前局面双方相持不下,所为正是少林寺《易筋经》,夏语冰竟一口气说出少林寺最有名望的十三位高僧,虽觉此言太过匪夷所思,却也想到夏语冰身为丐帮帮主夫人,绝不至于向全厅这许多大派门人信口开河。 良久,周子鱼道:“倘若真有少林‘鉴’字辈和‘崇’字辈高僧出面,十五派上下自然绝无不信之理,但是卓夫人,此事事关重大,请容在下多问一句,晋无咎和少林有何关联?竟能劳动少林高僧大驾?” 卓凌寒道:“不瞒周掌门说,那位青翼姑娘感激无咎救命之恩,因而以身相许,已是无咎未过门的妻子……” 只说到一半,厅中一人尖声叫道:“甚么?” 却是唐桑榆。 慧宁离他最近,正自全神贯注听卓夏与周子鱼对话,唐桑榆突发嘶吼,语气中满带凄婉,慧宁吓了一跳,右手一抖,茶杯向外飞了出去,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摔碎,饶是如此,手中只拿一个杯托,红脸道:“你一惊一乍,发甚么神经?” 唐桑榆身后一人低声道:“师父果然只对美女怜香惜玉,对老尼姑没啥兴趣。” 铜砂派门规松散,一众弟子时不时躲在人堆里交头接耳,此时厅中一片寂静,这弟子对同门口不择言,不想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 众人碍于慧宁颜面,不敢大笑出声,或是缩颈低头,或是以手遮面,各自忍俊不禁,几名峨眉女弟子听见竟有人敢辱及掌门师尊,纷纷抽出长剑,只待慧宁一声令下,便将此人剁成肉酱。 慧宁举起左手,喝止门下弟子,强忍怒火,干笑三声,道:“唐掌门,你教出的好徒弟。” 唐桑榆回头喝道:“把元承给我提上来!” 几个男声齐道:“是。” 在人群中几下挤搡,押着一名弟子走上地毯,来到唐桑榆面前。 唐桑榆回过头时,与峨眉派中站于前排一名女弟子相视一笑,竟是慧宁最得意的爱徒安歌儿,两年前初临西安城赵宅,安歌儿便跟在慧宁身旁,这一笑转瞬即逝,夏语冰明察秋毫,心下大为讶异,暗道:“这却又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姓元名承,正是适才胡言乱语之人,见两派掌门怒眼圆睁,直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慌不迭道:“求师父饶命,求师太饶命,求师父饶命,求师太饶命……” 唐桑榆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今天是甚么场合?当着师太和那么多天下英雄的面,竟然也敢口无遮拦。” 元承仍是磕头不止,道:“弟子知罪,弟子知罪,弟子以后在下以后只在背地里说,求师父从轻发落,求师父从轻发落……” 唐桑榆道:“嗯,这还差不多。” 扭头却见慧宁怒气更胜,心道:“发生甚么事了?” 再看厅中所有目光聚来,隐隐感到不妙,一拍座椅扶手,道:“把他给我绑起来!待此间事了,回到铜砂门规伺候,绝不姑息!” 先前几名男弟子大声称是,昂首挺胸领命再将押回。 唐桑榆目送弟子回到身后,一边拉着脸皮,一边仍不忘与斜后方安歌儿眼神调笑,夏语冰先有怀疑,看得更是清楚,暗叹这唐桑榆自命风流,还真有年轻女子愿意上钩。 唐桑榆被卓凌寒一语惊动,脑中所想便只有莫玄炎一人,元承的话他根本一个字也没留意,哪里知道慧宁何以动怒?事既至此,只能假装听见,一拱手道:“弟子不懂事,唐某定会重加责罚,还请师太多多包涵。” 慧宁“哼”得一声,不去理他。 卓凌寒命家仆替慧宁换过茶杯茶水,笑道:“我看那个弟子也是吓昏了头,脑子有点不大清楚,师太一代宗师,又怎会和后生晚辈一般见识?” 慧宁脸色稍和,道:“不错,刚才的事,权当一场闹剧,卓帮主请继续。” 唐桑榆却道:“卓帮主且慢。” 卓凌寒曾听晋无咎说起当日成都郊外之事,知道唐桑榆对莫玄炎极为迷恋,有心让他亲口说出,道:“唐掌门,何事?” 唐桑榆道:“据唐某所知,那位青翼姑娘已有夫婿,又怎能嫁给晋无咎?莫非是她年少丧夫,这才改嫁?” 想到这里冒出一个念头,心道:“这样的话,娶来做我三房,倒也十分不坏。” 卓凌寒笑道:“唐掌门误会了,那位青翼姑娘本是未嫁之身,只因另一个少女年少顽皮,才四处宣扬青翼姑娘是她大嫂。” 唐桑榆瞪大双眼,道:“卓帮主此话当真?原来那个绿衣姑娘是骗我来着。” 他说这话时难抑内心激动,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 慧宁见他如疯似癫,坐在身边但觉一道道目光传来,虽非瞧向自己,亦大觉汗颜无地,轻声道:“唐掌门,正事要紧,请你自重。” 唐桑榆道:“师太言之有理。” 轻轻挥摆几下折扇,终忍不住喜上眉梢,见厅中仍有不少人逼视,强自收住笑脸。 他这一通插科打诨,众人大都只一知半解,晋无咎却一清二楚,心道:“这猪头对玄炎心怀不轨,又对碧痕言语轻薄,等我伤好,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转念想道:“我武功已远胜于他,到时出手千万不可太重,万一一个失手打死了他,徒令小哥哥小姐姐为难。” 自己曾于牟庄被唐桑榆追得仓惶逃窜,只短短三年不到,当初貌似威力无穷的一手“铜砂掌”,如今再忆已同儿戏,回想魔界两年日夕苦练,但觉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卓凌寒道:“三十四日前,无咎和那位青翼姑娘,也即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同又闯过一次少林寺‘枢械塔’,无咎在和鉴离大师对掌之时,方知自己早已练成‘易筋经’,此后被传入‘方丈院’中,由‘崇’字辈四大神僧共同审问。” 周子鱼道:“审问结果如何?”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无咎既能离开少林来到卓府,自是四大神僧得知事情始末,认定无罪,崇印方丈掌管天下第一大派,在下统领天下第一大帮,适才所言句句属实,各位掌门若是不信,大可亲上少室山,向众位神僧求证。”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⑦ 晋莫二人自离开魔界,每日里晓宿夜行,出入少林寺又在天黑,佛门十五派中竟无一发觉。 周子鱼与慧宁、卫成、覃箫各自互换眼色,人人一阵气馁,满以为单凭这一件事,已能要了晋无咎性命,再令卓凌寒身败名裂,谁又料到夏语冰竟会搬出佛门泰斗,这一石二鸟的理由,终究还是灰飞烟灭。 周子鱼道:“卓帮主,那位青翼姑娘究竟甚么身份,晋无咎又为何助她闯塔,一个字也不能透露么?” 卓凌寒道:“众位英雄请想,少林寺乃佛门清净之地,青翼姑娘几次三番登门捣乱,崇印方丈都没有下令扣押,足以证明那位姑娘本身并非恶人,无奈闯塔更是事出有因。” 夏语冰接口道: “青翼姑娘三年间三度闯塔,少林寺对外不曾泄露半句,正是不想引起江湖纷争,我丐帮深明苦心,自当代为隐瞒,至于那位姑娘的身份,也请各位掌门放心,她虽非佛门中人,却常以佛经修身养性,一生之中更从未杀过一人,凡此种种,各位掌门不妨直接登门少林,若得崇印方丈不吝赐告,岂不皆大欢喜?” 周子鱼沉吟片刻,无奈一笑,道: “看来卓帮主卓夫人确已做足功课,自我十五派进入这间厅堂,想探知的事一桩未能探知,想确认的事一件未能确认,卓帮主随口一处仙境,便可说晋无咎本性不坏,卓夫人搬出少林高僧,亦能将十五派尽数打发,到头来晋无咎不肯现身,那姑娘身份成谜,《易筋经》下落不明,所有罪过都在一个找不到的齐高身上,丐帮这等推诿的本领,着实令十五派大开眼界,在下由衷佩服。” 卓凌寒听他语气中一半失落一半苦涩,并不似卫成与汤洪海那般无礼,拱手道: “周掌门误会了,在下所言,绝无半分推卸责任之意,《易筋经》的确是在在下手中遗失,此事原该由在下承担,而和无咎无关,丐帮弟子自当寻遍天南地北,搜捕齐高下落,在下曾于一年前亲上少林寺拜见崇印方丈,如今无咎回到丐帮,《易筋经》却不在他手中,待过些日子在下元气恢复,自会再度拜访,向崇印方丈言明一切。” 晋无咎心道:“原来我在魔界两年,小哥哥已去过少林寺。” 想到自己无意间得获上乘武学,却累得卓凌寒舟车劳顿,心中满是歉疚。 周子鱼见他说得诚恳,心意微和,道:“元气恢复?卓帮主可有抱恙?五台有一位在下的年轻师侄精通医术,为谢世医仙‘百草圣’关门弟子,不知能否帮得上忙?” 夏语冰心下一凛,她不精于医理,儿时只在家中“神仙洞府”随意翻阅过《黄帝内经》,当时只求好玩不求甚解,出谷后跟随卓凌寒至今,整日里忙于帮中事务,虽闲暇时常有读书习惯,读的却是《楚辞》一类,只为温润内里,陶冶性情。 但她见多识广,对江湖中奇人异事过耳不忘,这一点远非卓凌寒能及,周子鱼说起“百草圣”三字,她立时想起这位高人,相传上古时期神农因尝百草而被后世传为“药王神”,这“百草圣”则直接以“百草”之名自封,暗指世间百草无一不在掌握之中。 传到世人耳中,未免有狂妄自大之嫌,但在他手中的病人,只要不是油尽灯枯寿终正寝,无论伤重绝症,皆能药到病除,“百草圣”深居关外,武林中人想要见他一面着实不易,又从未听闻他的医术传诸后世,不想竟有关门弟子,而这弟子更在五台门。 卓凌寒道:“周掌门有心了,无咎习得‘易筋经’,内力修为实已在我之上,在下为他疗伤二十八日,暂且未能复原,除此却无大碍。” 周子鱼道:“卓帮主如若不弃,便让在下这位师侄替你把一把脉,推荐几味药物,也算略尽绵力。” 卓凌寒知他尽力为假,试探为真,道:“那便有劳了。” 周子鱼转过身去,道:“千龄师侄,你出来一下。” 一个声音道:“是。” 周子鱼座位身后三十余名弟子中走出一人,二十出头,体型如柴,五台弟子统一服饰,最小号穿在这人身上仍显宽大,脸形反倒不显瘦骨嶙峋,肤色白净,五官端正,取其任一单看,都是不折不扣的美男,拼之于一体后,不能谓之不美,却总觉哪里不对。 千龄走到二人跟前,躬身道:“掌门师伯,卓帮主。” 周子鱼道:“你看看卓帮主状况如何。” 千龄道:“是,掌门师伯。” 卓凌寒递上左手,道:“辛苦千龄师兄。” 他虽年长于千龄,若以周子鱼为参照,更比对方高出一辈,但他生性谦卑,仍以“师兄”相称。 周子鱼见他一脸镇定,将腕脉交到千龄手中,心下大是佩服,须知腕脉一旦受制,即便十倍武功亦施展不出,是死是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眼下二人各居阵营,摆明是敌非友,他却敢将手腕奉上,则非凡胆色与坦荡心胸缺一不可。 千龄试过脉象,道:“卓帮主所言不假,待此间事了,不妨去城中药铺抓些五味子、紫河车,可加速元气修补。” 卓凌寒道:“多谢周掌门不计前嫌,多谢千龄师兄。” 周子鱼道:“卓帮主客气了。” 千龄亦道:“不敢。” 卓凌寒回头与爱妻对视一眼,见她点头,又道: “至于无咎自幼困于山林,与禽兽为伴,料想各位觉得匪夷所思,正巧卓府也有不少飞鸟松鼠野猫野兔,无咎可凭一己之力召唤号令,说到攀爬本领,在下更是望尘莫及,倘若众位英雄有所怀疑,在下请他一展神技,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无咎重伤初愈,爬树怕是不行。” 心下却道:“周子鱼上来便说‘第一件事’,至此方才告一段落,十五派必不会这样便离开卓府,可既然有少林寺众位高僧为证,他们该不至于再为难无咎。” 晋无咎心道:“爬树和使唤鸟兽,那都是我以前用来逃命的玩意儿,我在魔界两年,每天勤奋练功,倒有好久没做过这两件事,但是小哥哥小姐姐吩咐,我赴汤蹈火也会照办,从小玩到大的本领,我这辈子总是忘不了的。” 卓凌寒道:“不错,是我疏忽了。” 厅中对话半日,十五派弟子早已站得腿酸听得疲倦,卓凌寒忽言有人能驱鸟驭兽,一个个兴致大增。 周子鱼道:“晋无咎小兄弟早已入席,躲在卓夫人的身后,看来终于可以现身相见。” 卓凌寒道:“无咎一躺月余,全身难有缚鸡之力,但今日之会事关丐帮千百年的声誉,这才拖动病体,在此恭候众位英雄。” 说话间,付圭已从污衣一侧走到净衣一侧,搀扶晋无咎来到卓凌寒身旁,众人见他步履蹒跚双目无神,确是伤愈初期委顿之状。 周子鱼道:“小兄弟面色憔悴,也让千龄看一看脉象何如?” 晋无咎望向卓凌寒,见他微微点头,递上左手,道:“劳烦千龄兄了。” 千龄一至跟前,晋无咎立时闻到一股异香,他五感远胜常人,这股香味微弱之极,除他以外无人察觉,千龄却未注意到他脸色丝变,以三指搭脉,时而抬起食指,时而又翘起无名指,脸上一时愁虑一时意外,许久才放开手腕。 卓凌寒道:“千龄师兄,如何?” 千龄道:“卓帮主不必担忧,晋兄弟脉象虚弱,确是重伤后的症状,但体内三道上层内力,显出勃勃生机,只需以七分五味子、紫河车,搭配三分山茱萸、枸杞子、熟地、鹿茸、芍药,一个月后定能康复如常。” 周子鱼道:“你回头写张药方交于卓帮主。” 千龄道:“是。” 卓凌寒道:“周掌门有心了,有冰儿在,便是再多药材也能记住。” 周子鱼哈哈笑道:“不错。” 千龄道:“只不过……” 卓凌寒见他话锋忽转,欲言又止,道:“千龄师兄但讲无妨。” 千龄道:“晋兄弟,你曾在儿时遭受过度恐惊悲思,是以肾肺脾三脏根柢较常人为弱,结合卓帮主适才所言你的身世,在下斗胆猜测,你并非生于山林,而是幼年遭人遗弃,其时你七情俱在,已能依稀记事,请问是否如此?” 卓夏对视一眼,均想此人好生了得,卓凌寒为免麻烦,只说晋无咎自幼生长于“蓬莱仙境”,千龄随意几下切脉,竟能一语道破,不愧得自“百草圣”亲传。 晋无咎道:“不瞒千龄兄,小时候的事,我印象已然模糊得紧,但要说我过度恐惊,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至于悲思,我就记不得了。” 夏语冰道:“千龄师兄,无咎三脏弱于常人,可有补救之法?” 千龄道:“卓夫人请放心,晋兄弟十岁前已能适应,早将过度情绪收而敛之,加之生存所在遍地仙树灵草,他一住十年,所有病症早已不药而愈,现在的他,身子远比常人健硕。” 夏语冰道:“那便再好不过。” 千龄道:“除此之外,容在下冒昧一问,过去的两年间,晋兄弟是否终日以异果为食?” 晋无咎道:“千龄兄医术高明,在下佩服。” 千龄道:“那就是了,晋兄弟若非有此奇遇,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晋无咎惊道:“命丧黄泉?” 千龄道:“此事说来话长,他日得空再告知详情,对了,召唤虫鸟颇费体力,晋兄弟此刻不宜劳神,依在下愚见,卓帮主所述和晋兄弟脉象并无矛盾,可以取信。” 卓凌寒道:“千龄师兄医者仁心,在下不胜感激。” 第二十三回 季孙之忧⑧ 千龄待卓夏与晋无咎谢过,在周子鱼的吩咐下回入门中,送到跟前的把戏又看不成,十五派弟子惟有各在心中唏嘘,夏语冰留意席上众人,见秦枭鹤、楚伯楠、卫成、覃箫、汤洪海五人脸色难看,心道:“对方事情尚未说完,可半分大意不得。” 卓凌寒道:“无咎,你也先回座。” 晋无咎正要说是,周子鱼道:“小兄弟请稍等。” 转身道:“唐掌门,这第二件事,便由你来说罢。” 唐桑榆起身出列,拱手道:“卓帮主,卓夫人好,晋兄弟好。” 卓凌寒道:“唐掌门好。” 夏语冰只淡淡一笑,晋无咎厌恶他的品性,更是一眼不朝他看。 卓凌寒道:“未知唐掌门有何事相告?” 唐桑榆道:“照卓帮主刚才的意思,晋兄弟人性本善,只怕大谬不然,大谬不然。” 卓凌寒道:“哦?未知唐掌门有何高见?” 唐桑榆道:“请教卓帮主,如若在我正道之中,双方本无血海深仇,却有一方恃强凌弱,对另一方赶尽杀绝,这样的行为是善是恶?” 卓凌寒道:“自然是恶。” 唐桑榆道:“再请教卓帮主,唐某的铜砂和卓帮主的丐帮,这两派是正是邪?” 卓凌寒心道:“你铜砂上梁不正下梁歪,江湖中早已声名狼藉,你的脸皮倒是金刚不坏,竟还好意思问出这种问题,冲着崇印方丈的面子,我也懒得和你辩白。” 道:“丐帮既欢迎铜砂来这‘仁礼堂’,自然认为在场众位英雄都属名门正派。” 夏语冰见唐桑榆这两个问题问得摇头晃脑,周子鱼又指名让他来说,显然有备而来,微觉一丝担忧,不知晋无咎是否曾有行为不端,给人留下话柄。 唐桑榆道:“好,有卓帮主这几句话,唐某便放心了。” 转向晋无咎道:“晋兄弟,两年前我铜砂弟子在成都府接连惨遭屠杀,其中八人便是死于你手,唐某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想请教你何以下此毒手?” 晋无咎奇道:“我甚么时候杀过你的弟子?” 卓凌寒知他不会说谎,料想是有甚么误会,道:“唐掌门,无咎何时何地杀害铜砂门人,还请告知,在下必定彻查。” 唐桑榆道: “两年前,我铜砂先有八名弟子死于磁峰镇前往蟠龙谷的道路两旁,凶手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持一柄寒光利剑,一个多月之后,冰川镇以北一个村庄,又有八名铜砂弟子死于这柄通体雪亮的剑下,天下间会发光的宝剑,唐某原也见过一些,好比师太手中‘瑶池’便是如此,但是据说凶手手中宝剑一出,整个黑夜恍如白昼,如此珍稀之物,世间罕有,依唐某浅见,两处凶手即使不是同一个人,相互间也必大有关联,未知卓帮主以为如何?” 卓凌寒稍加思索,道:“唐掌门不妨先说下去。” 唐桑榆见他不敢轻易作答,张开折扇又晃几下,道:“前八名弟子死于何人之手,唐某确实不敢断言,但是后八名弟子,有人亲眼所见,凶手连杀八人,后将尸体埋于村庄旁边的小树林中,而杀人埋尸的,正是这位晋兄弟。” 晋无咎忍不住道:“你胡说,我没有杀他们。” 唐桑榆笑道:“你否认杀人,却不否认埋尸,那么唐某可否认为,我徒儿的八具尸体,确实是你掩埋?” 晋无咎避无可避,道:“是。” 夏语冰见此变故来得突兀,又不及私下询问,上前一步,道:“唐掌门,你说有人亲见无咎杀了铜砂弟子,不知是何人所见?” 唐桑榆道:“卓夫人先前搬出恩师替晋兄弟开脱,在下自当投桃报李,若是寻常路人,唐某也不敢惊动二位。” 卓凌寒道:“究竟是谁?还请唐掌门明示。” 人群中又一人站出,道:“是我。” 却是武当派玄阳子身后的奚清和。 卓夏以下,丐帮中人见说话的竟是武当弟子,个个大为震惊,武当本是正道同盟中丐帮最得力的盟友,实力犹在丐帮之上,卓凌寒年纪轻轻成为盟主,虽有自身能力卓越武功高强,却与武当掌门不尘全力支持不无关联。 眼下厅中强敌环伺,丐帮以一己之力面对佛门十五派,武当可说最强后盾,却不想在此紧要关头,竟有武当派第三代弟子成为对方人证,这一惊非同小可,便连夏语冰亦没了主意。 晋无咎怒道:“奚清和!你明知当日我们是为救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奚清和走上前来,行礼道:“武当奚清和,拜见各位掌门。” 卓凌寒虽知事情棘手,却不露半分惧色,道:“奚兄弟,究竟情形如何,还请当着众位英雄之面说出。” 奚清和道:“是。” 转向晋无咎道:“在下和铜砂众位英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那八名弟子死后,在下也曾好言相劝,大家身为武林同道,切不可自相残杀,怎能动不动便取人性命?请问晋兄弟,在下可有半字虚言?” 晋无咎道:“何止半字虚言?你先后被六七十名铜砂弟子追杀,一路逃到我们院内,躲在干草堆中,直到八人死去你才出来说风凉话,现在却把所有过错都推给我,你还要脸不要?” 周子鱼见他理直气壮,隐隐觉得别有内情,他本已坐下,这时又上前道:“小兄弟,你说‘我们’,不知当时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晋无咎道:“不必了,人都是我杀的,和旁人无关,正道同盟出了你这种叛徒,还有甚么可说的?” 卓凌寒勃然道:“无咎,你再说一遍,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夏语冰轻声道:“凌寒哥哥。” 卓凌寒目光朝向爱妻,见她眼神有异,二人心意相通,卓凌寒登时明白过来,晋无咎将一切罪过揽到身上,为的自是维护沈碧痕。 卓凌寒道:“多谢奚兄弟相告,在下自当前往冰川镇询问村民,倘若确实如你所言,必以丐帮帮规严惩,给唐掌门一个交代。” 又一人拍案而起,道:“卓帮主,请恕贫道直言,适才十五派听闻少林高僧之名,立时不再深究,清和以大义为重出面指证,卓帮主却说亲去询问,难道在卓帮主的眼中,少林高僧字字如金,我武当道士便不足为信么?” 这道士三十五六,油头粉面,正是不尘大弟子、奚清和授业恩师玄阳子。 卓凌寒又惊又怒,道:“玄阳真人何出此言?在下此举,无非是想弄清事实真相,以免无辜之人枉死。” 玄阳子“哼”得一声,道:“事实俱在,我瞧你分明是想拖延时间,好让这小子躲避十五派的追捕,便如那逃得不见踪影的齐高一般。” 卓凌寒道:“你!” 门外恰在此时走入一名污衣派弟子,神情慌张,道:“帮,帮主……” 卓凌寒道:“何事?” 那弟子道:“回帮主,那‘龙皇之翼’……” 卓凌寒两眼一瞪,道:“没看见众位掌门么?出去!” 那弟子忙道:“是,是。” 心惊胆战告退而走。 卓凌寒身为帮主,待帮众亲如兄弟,此事武林中人尽皆知,佛门十五派见他忽转恶言相对,知他乱了方寸,一个个心下暗喜,同时忍不住好奇,那弟子说到一半的“龙皇之翼”究竟为何?卓凌寒极力喝止,显然其中大有玄机。 晋无咎见卓凌寒词穷难辩,夏语冰也一言不发,道: “不用多说,小哥哥小姐姐事先毫不知情,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和丐帮没有半点关联,反正我现下全身没有半分劲力,你们谁要报仇尽管来罢,奚清和,你血口喷人,还不是因为迷恋人家姑娘?但那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就算死也不会出卖她。” 奚清和大怒,道:“恶贼!死到临头还想毁我武当清誉,我这便取你狗命!” “刷”的一声,长剑已朝晋无咎刺去。 夏语冰察言观色,见奚清和目露凶光,眼疾手快挥出长鞭攻他下盘,将他逼退两步,道:“奚兄弟请稍安勿躁。” 奚清和始料未及,这两步退得狼狈,在厅上众人面前甚无光彩,道:“好哇!久闻卓夫人文武双全,大伙儿听你们争执想必也都听得累了,便由在下先来领教卓夫人高招!” 夏语冰武功与沈碧痕相若,早知较奚清和稍逊,她本意原不在此,收起长鞭,道:“谁要与你打了?” 反而转向慧宁,道:“师太。” 慧宁对丐帮上下殊无好感,见正道同盟自相内斗,正自幸灾乐祸,见她对自己开口,道:“卓夫人有何见教?” 夏语冰道:“奚兄弟要杀无咎,不知师太以为如何?” 卓凌寒听爱妻竟找慧宁询问,更是大惑不解,心道:“慧宁师太恨无咎入骨,冰儿不问旁人偏偏问她,岂不是嫌无咎死得不够快?但冰儿此举必有深意,不知究竟在想甚么?” 却不知慧宁心惊丝毫不亚于他,暗道:“夏语冰这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示甚么,难道她竟已发现我峨眉的秘密?” 脸上不露声色,道:“卓夫人却怎会想到来找贫尼?” 夏语冰嫣然一笑,道:“眼下在这厅中,只怕不下半数英雄想取无咎性命,我丐帮孤掌难鸣,断难与各门各派为敌,师太乃是出家女尼,慈悲为怀,江湖中人人景仰,师太一句善言,无咎生还希望便大一分,师太一句恶语,无咎离鬼门关便近一步。” 晋无咎暗暗苦笑,心道:“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奚清和身为武当门人,竟然无耻倒戈?小姐姐若还有半点计策,也不至于向这老巫婆求援,玄炎……” 自知无幸,反将一切安于度外,心中挂念便只莫玄炎一人。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① 慧宁道:“阿弥陀佛!晋无咎所杀既是铜砂门人,理当交由唐掌门处置,贫尼身为外人本不便多言,但若唐掌门愿听贫尼一劝,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将他囚禁以抵其罪,却也不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唐桑榆挥舞几下折扇,道:“师太菩萨心肠,唐某自当遵从,其实唐某和晋兄弟一见如故,甚感投缘,本来也没想过要他偿命,奚兄弟,多谢你为唐某作证,还请各位掌门看在师太和唐某薄面,饶晋兄弟不死。” 晋无咎大感愕然,心道:“我没有听错罢?老巫婆和猪头两个人,竟然替我求情?” 夏语冰浅笑如花,暗暗心道:“这可邪门得紧,我只推断这老太太多半不会想无咎死,适才迫于无奈,惟有教她亲口说出,却也担了极大风险,唐桑榆明明对无咎恨之入骨,竟会与她站在同一阵营?难道……” 各种古怪念头纷至沓来,她脑中运转远比常人为快,稍一细想,隐隐又已料知甚么。 卓凌寒见慧宁与唐桑榆态度急变,于晋无咎而言,无异绝处逢生,对夏语冰更是五体投地,暗道:“果然一切尽在冰儿预料之中,此事仍有转圜余地。” 夏语冰道:“无咎,二位掌门放你一条生路,还不赶紧谢过?” 晋无咎道:“是,多谢师太,多谢唐掌门。” 唐桑榆道:“晋兄弟不必客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要带你回铜砂,小惩大诫,你服不服?” 晋无咎手指奚清和,脱口道:“我虎落平阳,被这小人冤枉,自然不服。” 奚清和道:“就你这下九流的功夫,也敢以虎自居,简直可笑。” 晋无咎暗暗苦笑,心道:“以我现下修为,但教恢复三成功力,要击退奚清和便如探囊取物,可惜他们来得太快。” 奚清和见他一脸鄙夷,哈哈大笑,道:“我奚清和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人狂妄至斯,今日在这厅中,你丐帮只消有一人胜得过我手中长剑,我便饶你狗命。” 他见卓凌寒体虚乏力,夏语冰手中长鞭远不如唇舌来得凌厉,众长老更在牟庄被唐桑榆打得丢盔弃甲,加之齐高不敢露面,说起话来有恃无恐。 丐帮六大长老中,属屈彪性情最为急躁,眼见奚清和恼羞成怒,出言辱及丐帮,立时便想上前应战,传功长老雷千叶在他袖口轻拉一下,暗示夏语冰特意告诫,会上绝不可意气用事,屈彪对这年轻帮主夫人素来敬服。 好比他本对晋无咎多有不满,待见卓夏授武传文,待他视如己出,这才爱屋及乌,晋无咎来到这“仁礼堂”中不肯入座,反是他第一个出言相劝,待雷千叶悄声提醒,重重吐一口气,总算隐忍下来。 玄阳子皱起眉头,眼见奚清和大动肝火锋芒毕露,实属清修之人所忌,又深知不尘对卓夏倍加推崇,奚清和言辞尖酸刻薄,只怕大违不尘本意,可事既至此,对无礼之举惟有视若不见,至于回到武当山被不尘责罚,那都是后话了。 晋无咎一声鼻孔出气,道:“小哥哥,你瞧这人说话多不要脸。” 夏语冰上前一步,笑道:“凌寒哥哥,让我试试罢,我区区一个女子,便是输了,于丐帮颜面无损,万一侥幸得胜,也好教他知难而退。” 卓凌寒皱眉道:“不可以。” 他知奚清和武功既在沈碧痕之上,自也在夏语冰之上,眼见对方两眼冒火战意旺盛,便绝不能让爱妻冒此大险。 门外一个少女腻声道:“我来。” 晋无咎于生死边缘徘徊多时,对这声音念兹在兹,喜道:“玄……” 夏语冰反应神速,扭头向他,晋无咎登时惊觉,心道:“慧宁师太既然说得出碧痕兄妹的名字,自然也说得出玄炎的名字,若非小姐姐提醒,我险些酿成大祸。” 他被慧宁一语相救,烦恶之心大减,一声“老巫婆”随之变作“师太”。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衣衫不整的绝色少女,香肩全裸酥胸半露,全身上下仅一条红纱蔽体,修臂颀腿一览无遗,玲珑身姿已难有微瑕,妖艳脸蛋偏又美得令人窒息,看似妆扮热辣轻佻,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清冷脱俗。 定力稍差的男弟子早已目不转睛神魂颠倒,莫玄炎右手“句芒剑”本该十分显眼,可这些弟子眼中哪里还容得下? 夏语冰又一次留意众人眼神,心道:“玄炎妹妹去而复返,虽有添乱之嫌,却也让我确认心中所想,除此更有意外发现,看来十五派中的秘密,远比我们预想的更多。” 奚清和于整整两年间,对沈碧痕日思夜想,待回头见一少女不期而至,容貌相比沈碧痕竟不遑多让,他心头余怒未消,见莫玄炎服饰怪异,喝道:“哪里来的妖女?” 莫玄炎纤腰扭摆步履婀娜,边走边道:“我是魔女,不是妖女。” 说话时不朝他看,两句说完,已在晋无咎身旁,又道:“哥哥姐姐,你们请坐,我先应付片刻。” 卓夏一眼对望,同时想起闲谈时说起盘龙六界,莫玄炎纠正“魔女”、“妖女”之别,恰又印证夏语冰的推测。 晋无咎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莫玄炎柔声道:“你能为我强接九大神僧一十八掌,我也能为你尽力击退这些恶人。” 奚清和听莫玄炎语调平和,却说出这种大话,失笑道:“就凭这小子,能接得住少林高僧一十八掌?也不怕把牛皮吹破了,看你娇滴滴的样子,只要能接得了我一十八招‘太极剑’,我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莫玄炎更不理他,道:“无咎,你先坐回姐姐身后,免得教我分心。” 晋无咎道:“我怎能让你……” 莫玄炎嘴角一扬,道:“要不要我也点你穴道?” 付圭站在晋无咎身旁,闻言道:“听莫姑娘的话,我扶你。” 晋无咎无可奈何,见卓夏也已回座,道:“你千万小心些。” 莫玄炎这才回身向外,斜睨奚清和,道:“你当真要打?” 奚清和道:“说打便打,何来真假?” 莫玄炎道:“那你快些出手,我赶跑了你,后头可还有得要忙。” 她这几句话说得冷淡,毫无抑扬顿挫,厅中却已有人发出窃窃笑声,奚清和倍觉嘲讽,更是恼怒,道:“还不拔剑?” 话音未落,莫玄炎右手手握剑鞘,突然间跃上两步,奚清和下意识举剑格挡,终是慢得一拍,手刚举起一半,喉头已被长剑用力抵住。 莫玄炎收回剑鞘,道:“你已经输了。” 奚清和怒道:“你暗施突袭,再来!” 长剑举起,一招“野马跳涧”,以跳步平刺之势攻向莫玄炎的左肩。 孰料左足尚未点地,莫玄炎挪移身位,从他腋下穿过,反手一刺,钝鞘又已抵住奚清和后心,轻轻将他推出两步,自己则顺势后跃,来到五步开外。 奚清和道:“你使的甚么妖法?” 回头一招“指南针”,呈弓步直刺,手中利剑破空而出。 莫玄炎看他杀意渐浓,心道:“我已两度容让,你还不识好歹,简直无赖。” 索性俏立不动,也以剑鞘相对。 只听一声尖锐而又清脆的金属碰撞,一剑一鞘方位精准,不偏不倚刺于同一点处,继而传来铁器崩裂之声,再看二人手中,莫玄炎的剑鞘毫发无伤,奚清和的剑身已断作八九截,碎片散落一地,手中空留一个剑柄。 众人目瞪口呆,奚清和身为武当派第三代弟子,说得上是同龄中最出类拔萃的人才,武林中响当当的名字。 慧宁常以善于课徒而沾沾自喜,只因门下女弟子与九华、普陀、五台三派一众男弟子切磋时不落丝毫下风,“十一小”中更难望其项背,却从未想过要与少林、武当二派媲美,奚清和在各大门派中的声誉,着实不亚于诸多成名前辈。 谁知面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女,竟然力不能敌速不能及,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奚清和汗水涔涔而下,莫玄炎先以两招诡异身法逼近得手,还能以一时大意说得过去,则最后一招是实实在在内力取胜。 看她不过十七八岁,又是女子,适才这一碰,竟令自身从右臂到右肩齐齐巨震,连胸口都隐隐发麻,想破脑袋也想之不透,为何这个看似纤瘦柔弱的娇躯,竟能爆发出如此石破天惊的力量? 玄阳子眼见爱徒受辱,呆站原地不知所措,道:“莫姑娘果然身怀绝技,贫道为维护武当声誉,惟有向姑娘请教。” 左侧靠外一人道:“玄阳道长。” 却是陆无为。 陆无为身为青城派长老,与青城派掌门余念裘、武当派掌门不尘均属平辈,玄阳子不敢失了礼数,道:“陆师叔。” 陆无为道:“武当、丐帮、崆峒、昆仑、青城五派结为盟友,我们这次随同前来只为求证,不宜喧宾夺主,对丐帮有任何不满,可在下次同盟大会上当面指出,况且这位姑娘为救晋兄弟而出手,本身并无恶意,玄阳师侄身为长辈,还请对她手下留情。” 柏清波道:“陆师兄言之有理,贫道也代这位姑娘,向玄阳师侄求情。” 北戴子与斗极子见正道同盟中仅有的两个长辈起身相劝,先后出声附和。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② 玄阳子道:“好,贫道便依从各位师叔师兄,下次盟中聚会,贫道再领教姑娘高招。” 莫玄炎一声不吭,心道:“武当除不尘外,可没人是我敌手,不过你这牛鼻子功力深厚,真打起来倒也费劲,眼下救无咎要紧,懒得与你口舌之争。” 玄阳子见她一脸冷漠,道:“贫道师徒先行一步,众位英雄,后会有期。” 转向奚清和道:“我们走。” 奚清和道:“是。” 将剑柄随手一扔,转身便走。 卓凌寒起身道:“玄阳道长请留步。” 玄阳子停下脚步,稍加思忖才回过头,道:“卓帮主,你重少林而轻武当,贫道无话可说,清和技不如人,回去后自当卧薪尝胆,你还要我们师徒留在此地继续受辱么?” 卓凌寒道:“玄阳道长误会了,关于奚兄弟和无咎各执一词,丐帮会在一个月内查明真相,倘若证实无咎滥杀无辜,在下定会亲上武当山,向各位道长请罪,到时莫说各位掌门想要处置无咎,我丐帮第一个便不放过他。” 玄阳子冷冷道:“卓盟主地位尊崇,贫道可不敢当。” 卓凌寒道:“非也,正因为今日在场无一不是江湖大派,门人中出现个别宵小之徒在所难免,在下以为,一派清誉不在于门人是否犯戒,而在于执法是否严明。” 这几句话恩威并施,所谓“宵小之徒”,明说晋无咎,暗指奚清和,玄阳子虽能懂这弦外之音,却也拿不住他话柄,“哼”得一声,与奚清和一前一后扬长而去。 夏语冰心道:“他们师徒这么一闹,反倒让我看清崆峒昆仑青城三派是友非敌,况且武当忽然倒戈,缘于奚清和因爱生恨,不尘真人德高望重,自会明辨是非,既然正道同盟再无内忧,接下来便可安心排解外患。” 唐桑榆自上一次与莫玄炎别过,每日里朝思暮想魂萦梦牵,他风流成瘾好色成性,三年来不曾停止过拈花惹草,但每每想到莫玄炎的绝美容颜妖娆身段,再看怀中女子,立时索然无味。 莫玄炎乍然现身,他惊喜若狂更胜晋无咎,心跳骤然加速,久久不能平息,直至玄阳子与奚清和师徒离开,方始抑制住内心澎湃,挥舞折扇微笑上前,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莫玄炎欣欣然弯下艳眉,道:“怎样?你也想打?” 唐桑榆见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大是意乱情迷,心道:“她对那小道士冷艳如冰,却对我柔媚似火,我就说嘛,那些臭道士不解风情,哪有我唐大才子的翩翩风度?” 摇头晃脑道:“姑娘倾城之貌,在下怎敢唐突佳人?不过是想请晋兄弟到铜砂做客,姑娘若不放心,大可一同前往,我铜砂全派当奉若上宾。” 莫玄炎道:“那可得看无咎哥答不答允,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只要他点一点头,天涯海角我都跟随。” 唐桑榆大觉无趣,心道:“你对我杏眼挑逗,怎又想着别的男人?” 却也只能行一步看一步,转向晋无咎,道:“晋兄弟,卓帮主说一个月内查明真相,不如这一个月中,你便和这位姑娘齐来重庆府做客,由在下亲自带你们游山玩水,一尽地主之谊。” 晋无咎道:“多谢唐掌门好意,适才千龄兄也说了,我养伤刚好要一个月,游山玩水甚么的,一个月后再说不迟。” 二人一邀一却,实是各怀思量。 唐桑榆心道:“但教你们到了我的地盘,还不任我摆布?到时将你囚于后山,至于游玩山水,自然是我和莫姑娘孤男寡女……” 少林寺上下只知闯塔少女姓莫,却不知其闺名,唐桑榆两度受托送莫玄炎下山,崇印命他不许对外人说及此人此事,之后他虽因心痒难挠而向大弟子钱锐倾吐,但这一声“莫姑娘”,他终究只在心中默念,不敢当众喊出。 晋无咎则心道:“一个月后我气力恢复,你还敢来邀请,看我不打爆你的猪头。” 他隐隐感到,唐桑榆先前替自己说话是另有图谋,加之对莫玄炎眉来眼去,感念之情顿减,厌恶之意陡增,虽不至陡起杀心,却也萌生教训之念。 唐桑榆道:“晋兄弟你也看到了,单为卓府一行,我十五派足足三四百人放下门中大小事务,要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回,实在难上加难,晋兄弟深明大义,定不想因你一人,教十五派和丐帮生出嫌隙。” 晋无咎手扶夏语冰座椅靠背,勉力起身,道:“你十五派这两件事,我从头到尾问心无愧,也不劳烦师太和你求情,你们有本事便在这厅中把我杀了,否则一个月后等我复原,便是你不找我,我也想来重庆府探望您老人家,到时且看你整个铜砂留不留得住我。” 铜砂派一众弟子炸开了锅,纷纷手指晋无咎鼻子叫嚣,唐桑榆挑选门人从来不问出处,只要有谁懂得阿谀谄媚,哄得他开心了,他便如获至宝收入门墙。 这些弟子以钱锐为首,平日里除了练习“铜砂掌”,从无一人指点武德,稍不顺意,一个个破口大骂,一时间大厅内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唐桑榆先后于牟庄大会、成都郊外、赵宅、卓府与晋无咎照面,长久以来对他捉摸不透,明明身负盖世武功,却在人前深藏不露,看似胆小怕死,又敢为在意之人豁出性命,谁知莫玄炎一上厅堂,他的态度立转强硬,唐桑榆倒也奈何不得,挥舞折扇掩饰紧张情绪,心中默念: “这可难办,我若冲他发火,莫姑娘定要觉得我不帅……” 这一分心,又听不见门人嘈杂,待回过神来,见丐帮卓夏晋莫一脸轻蔑,反而十五派这边个个掌门脸色铁青,忙挥手喝止门下弟子。 周子鱼道:“卓掌门,如今局面难解难分,在下倒有一个提议,可令双方各退一步。” 卓凌寒道:“愿闻其详。” 周子鱼道:“卓帮主决意查明真相,承诺以一月为限,我十五派中无人怀疑,但是在这一个月间,十五派想要带走晋无咎,丐帮又拒不放行,这才僵持不下。” 卓凌寒道:“不错。” 夏语冰忽而噗嗤轻笑一声,又赶紧以手背捂住双唇,道:“对不住啦,你们继续。” 周子鱼奇道:“卓夫人笑甚么?” 夏语冰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我猜周掌门之后要说,既然十五派与丐帮各不相让,大家同为江湖中人,便以比武方式决定无咎是去是留,为免大动干戈,不知周掌门会提出三局两胜呢?还是五局三胜?” 周子鱼道:“卓夫人料事如神,在下佩服。” 夏语冰歪了歪脑袋,道:“如神么?我还猜想,若是五局三胜,周掌门便出场凑个数,若是三局两胜,十五位掌门便一个也不用上场啦。” 周子鱼脸色微变,道:“哦?我们不上场,那还怎么个比法?” 夏语冰道:“无涯岛四位大师早已恭候多时,他们既代表佛门来到卓府,又何须劳烦各位掌门出手?” 周子鱼道:“卓夫人何出此言?” 夏语冰笑靥如花,道:“因为我知道他们四位的真实身份呀。” 十五派掌门连同秦楚辛路四人,一个个面面相觑,眼见夏语冰声音娇嫩一脸无邪,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刃,十九人自恃见多识广,脸上不露惊惶,但心头无不升涌寒意,周子鱼更是一语而塞,喉咙口竟似被一团棉花堵住,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秦楚二人入“仁礼堂”后始终沉默,直至听见最后一句,楚伯楠起身道:“我们四人的真实身份?请恕在下愚钝,望卓夫人指点。” 夏语冰这才正色道: “二位是前辈高人,小女子可不敢当,凌寒哥哥与无咎尚在调养期间,不论三局两胜还是五局三胜,丐帮总是败多胜少,不过既然以武会友,输赢本在其次,四位身怀绝技又不吝赐教,对武林正道而言,也是美事一桩,但无咎身为丐帮弟子,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放人,只能请各位掌门多多见谅。” 楚伯楠道:“老夫尚在无涯岛时,已听说卓夫人伶牙俐齿,便拿今日之事来说,从我四人进这‘仁礼堂’,丐帮几度情景窘迫,但卓夫人三言两语,立时又能逢凶化吉,看来传闻果然无虚。” 夏语冰道:“楚前辈过奖。” 秦枭鹤起身踏上地毯,向卓夏一拱手,道:“不过卓夫人口中‘真实身份’,还请明言告知。” 夏语冰道:“二位前辈稍安勿躁,晚些自会有熟人相见。” 秦楚对视一眼,神色大为坦然,不约而同心道:“九华普陀二派同门犹在我们之前入内,你却说甚么晚些相见,还大言不惭说识破我们身份。” 秦枭鹤道:“熟人?老夫可没工夫在卓府逗留太久。” 语气甚是傲慢。 夏语冰道:“四位远道而来,总是要在大伙面前一显身手的,弟子们若能多撑几个回合,时间过得也不会太慢。” 秦枭鹤冷冷道:“那老夫便抛砖引玉,先来领教丐帮高招。” 转向莫玄炎,道:“第一场你来送死?” 莫玄炎道:“你与他们一样,为无咎而来?” 秦枭鹤道:“老夫有一个脾气,越难办到的事,就越要办到,你们都说没人能带得走这晋无咎,老夫却偏要试试。” 莫玄炎嘴角轻扬,并不应答。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③ 门口一人道:“对付一个姑娘,何须师伯亲自动手?望师伯允准,由师侄代劳。” 话音未落,一个俊美青年走上地毯,却是楚伯楠的嫡传弟子路天瞳。 楚伯楠暗暗皱眉,轻声道:“多事。” 秦枭鹤却道:“也好,我若杀她,难免被人说成以大欺小,你上才正合适。” 路天瞳道:“是。” 缓步走近,道:“在下路天瞳,请教姑娘芳名。” 口吻竟十分客气。 莫玄炎道:“你确定要打第一场?” 路天瞳道:“正是。” 莫玄炎转身道:“我可懒得与小的打。” 路天瞳微微一怔,脸随即一红,道:“姑娘如此目中无人,不觉得失礼么?” 执法长老贺钧见夏语冰回头,登时会意,手提一根三截短棍,走到路天瞳面前,拱手道:“路少侠,帮主身体抱恙,丐帮不能无人应战,在下贺钧武功平平,年纪虽比你大,却要向你请教。” 莫玄炎明艳无俦风姿绰约,路天瞳虽有修佛之心,却对她深怀好感,谁想她竟不屑一战,正懊丧遗憾间,见贺钧一身米色长袍干干净净,四十五岁上下,言辞恭敬大方,心下稍和,回以一揖,道:“久闻执法长老棍招得自少林,在下领教了。” 贺钧在帮中负责内务,极少抛头露面,听一个岛上青年竟能说出自身来历,更不敢有小觑之心,作势一甩,双手握住首尾两截短棍,秦枭鹤、楚伯楠、周子鱼、唐桑榆四人见双方开打,各自坐回原位,莫玄炎亦来到贺钧先前位置,端立于晋无咎身旁。 贺钧道:“路少侠,你的兵刃呢?” 路天瞳道:“贺长老客气了,在下自小练的是‘归墟铁拳’,并无惯使兵刃。” 说着双掌摊开举起,小臂向内交叉于面前。 论年龄,贺钧算是长辈,知道路天瞳不会率先进招,左手松开,三截短棍在头顶轻绕一周,斜而向下,连攻左肩、左胁、左胯三路,去势轻缓,只出三分劲力,路天瞳轻易避开,算是让过三招,两手同时握拳。 贺钧第四棍横甩而出时,路天瞳终于以手背硬接,发出的竟是“乒乓”清脆之声,方知“铁拳”二字果然实至名归,路天瞳挡下两棍,大喝两声,响若洪钟,同时身膀同晃,腰胯齐调,崩抖发力间连出“观之若悬”、“望之欲坠”两招,已然反守为攻。 贺钧于棍拳接触一瞬,已觉阳热之力沿棍身传到掌心,显露出的分明是上层内功,却与手上拳招大有不合,棍收两截,再攻路天瞳下盘,后者脚下运力,稳若磐石,使招“昂首延颈”、“缘崖上爬”。 贺钧出棍时已在掐算双方距离,调整步法站于一臂以外,见路天瞳反而屈膝不动,心道:“你既够不着我,如何伤得了我?” 只听一声闷响,贺钧外截短棍结结实实打在对方大腿外侧,同时肩头吃痛,路天瞳铁拳竟莫名伸长一尺,正中贺钧左肩。 后者倒退一步,心头大为骇异,不仅因为路天瞳手臂忽长忽短,更缘于这股内力虽同属上层,竟与先前第一股完全不同,若非与手中拳招格格不入,因而威力大减,这一拳只怕要教自己深受内伤。 再打下去,贺钧愈发难解,路天瞳每次只出两招,“一面风帆”与“镌云扶石”、“来泻飞瀑”与“回见明珠”、“奔马脱缰”与“飞涌入洞”、“滩平沙细”与“浪缓波平”、“万顷波涛”与“惊起巨澜”。 每两招皆来自于不同拳法,却又搭配不同内力,已显露的倒也并非妙不可言,但七门内力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偏生搭配拳法显得花哨有余,实用不足。 贺钧先前一着不慎,肩胛骨有些创痛,他这三截棍法由“少林双截棍”演化而来,缘于二十六年前途经嵩山,在太室山脚与一使双截短棍的少林棍僧不打不相识,回到家中如得大悟,在双截短棍上再增一截,他从未练过少林内功,只效仿一些精妙招式,使来竟亦虎虎生风。 五年后加入丐帮,大大小小立过几件功劳后升上七袋,班陆离方才留意到这套三截棍法,见他使完全部招法,大加赞赏,立时传他一套内功心法。 班陆离武学方面颇有才华,苦思数月间又创出几路招式,以弥补往日漏洞,令这套棍法如虎添翼,贺钧生性平和淡定不喜张扬,这套棍法才不为太多人所熟知。 第十五掌开始,路天瞳左手向前击出一拳,避开贺钧扫向下盘的棍势,探头右手再出一拳,已是先前使出过的“昂首延颈”、“缘崖上爬”两招,随之而来的内劲虽有更换,却与起初搭配“观之若悬”、“望之欲坠”的一般无二,对贺钧而言已不再陌生。 贺钧心道:“你不断变换招式内力,终于开始出现重复。” 他招招以退为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的便是这一刻,眼见路天瞳终于才尽,精神为之一振,渐渐将守御圈弧放开,只不过知道此战关乎丐帮颜面,每一招进击仍有些小心翼翼。 卓凌寒道:“冰儿,你怎么看?” 夏语冰道:“不行啦,差距太大,看来贺长老也难敌那辛竞。” 卓凌寒道:“只怕厅上大多数人以为势均力敌,不想你竟看得出来。” 夏语冰道:“我只看出一半,剩下那一半,惟有连想带猜。” 卓凌寒道:“连想带猜?” 夏语冰微笑不语。 付圭始终注视二人招式,听卓夏谈起武功对比,头向前倾,道:“这路天瞳总共七套拳法,分别是普陀‘盘陀拳’、‘二龟听法拳’、‘海天佛国拳’、‘潮音拳’、‘梵音拳’、‘百步拳’、‘千步拳’,但他不愿暴露自己身份,所以每次只出两拳立即变招,辅以不同心法。” 说话时刻意压低嗓门,除丐帮这边,并未惊动其余门派。 卓夏相视一惊,卓凌寒道:“付兄弟,普陀拳法以‘普济禅拳’为江湖中人熟知,你又为何认得路天瞳这七套拳法?这些拳招我见所未见,你说的那些名字我闻所未闻。” 付圭却不回答,反道:“只不过出拳时的内劲,我站在这里瞧不出来,帮主,待会儿请准许我去会会那楚伯楠,将师徒二人门道好好探个究竟。” 卓凌寒道:“路天瞳已十分了得,楚伯楠想必更要技惊四座,你确定你应付得来?” 付圭道:“帮主怕我会给丐帮丢脸?” 卓凌寒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师徒四人别有用心,我怕自己兄弟有所伤损。” 付圭笑道:“帮主重情重义,到时可否为我借两柄长剑?” 卓凌寒道:“这个不是问题,那你多加小心。” 夏语冰道:“没想到付兄弟对天下武学了如指掌,真是天助丐帮,探明后记得藏在心里,切莫打草惊蛇坏我大事。” 付圭道:“是。” 卓凌寒听爱妻语意神秘,竟似早已猜透路天瞳内功家数,又见她狡狯一笑,不禁回以莞尔,想她已是两岁孩子之母,却仍如未嫁时一般童心不泯。 莫玄炎站在近旁,付圭的话清清楚楚传入耳中,心道:“这人说要使剑,那么昨晚双手四棍,竟还不是合手兵刃,丐帮真是卧虎藏龙,走了个齐高,又出来这么个深不见底的人物,一会儿可得好好瞧瞧他的剑招,兴许对我参详自家剑法能有帮助。” 地毯上二人兀自酣斗,路天瞳只十四招颠来倒去使用,搭配七门内力,衍生出四十九种变化,贺钧渐渐跟之不上,肩窝、腋窝、上臂、中腹、胁下接连中拳,虽说路天瞳内外并不协调,打在身上只隐隐作痛,但三截棍上确已黔驴技穷,再过百招,路天瞳仍能轻而易举将攻势化解。 再过五十余招,也不知路天瞳有否使完那四十九种变化,手上动作加快,同一路“盘陀掌”中“观之若悬”、“望之欲坠”两招,又再细分为两门不同内力使出,变化翻倍至九十八种。 贺钧更显左支右绌,眼前处处拳影,一个步法凌乱,落地时胸口刚好凑上路天瞳一招“回见明珠”,不敢硬撑,赶紧后退三步卸去力道。 路天瞳拱手道:“贺长老,承让。” 贺钧站定时未想即刻认输,但他年长十三岁,既为后辈说出一声“承让”,便不能厚着脸皮继续缠斗,他生性大度,回礼道:“不错,路少侠武功胜出太多,在下甘拜下风。” 路天瞳道:“不敢。” 贺钧回头道:“是在下学艺不精,请帮主和帮主夫人见谅。” 卓凌寒一摆手,道:“双方点到为止,可说不伤和气,皆大欢喜,贺长老切勿自扰,请回位歇息。” 贺钧道:“是。” 见莫玄炎移步相让,道:“姑娘陪着晋兄弟便好。” 晋莫齐声道:“多谢贺长老。” 净衣派弟子自然后退,仍将晋无咎另一侧最靠前的位置让了给他。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④ 卓凌寒道:“路兄弟,你的拳路朴实中透出华丽,在下和丐帮弟子讨论半晌,竟数不清你内外相成,用出多少种不同手法,无涯岛武学果然博大精深,令在下大开眼界。” 路天瞳道:“卓帮主见笑了,在下所学杂而不纯,自知不是卓帮主的敌手,本想今日能一睹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也算不虚此行,只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注定无此眼福。” 卓凌寒笑道:“路兄弟客气了,佛家最讲缘分,相信他日定有机会。” 路天瞳喜道:“正是,在下也期待这一日早些到来。”躬身退去。 夏语冰见他喜悦之情不似伪装,心道:“想不到秦枭鹤楚伯楠满怀机心,这个弟子却甚有教养。” 第一战平和收场,她却反较先前忧心。 一个矮胖青年走上地毯,道:“姑娘。” 叫的却是莫玄炎。 莫玄炎知道这人便是秦枭鹤亲传弟子辛竞,见他两颊肥圆语气轻慢,走到人前不先向卓夏行礼,反而第一个对自己说话,道:“何事?” 辛竞道:“说到武功,我们师兄弟只在伯仲之间,不知姑娘看过我路师弟神技,是否还要坚持以为,只有两位家师才配和你决斗?照我说来,你还是乖乖和我较量一场,方为明智之举。” 路天瞳本已回到楚伯楠座位之后,听辛竞出言无状,怒道:“师兄,你……” 只说出四个字,见楚伯楠猛然回头,眉目严厉,不敢再说下去。 莫玄炎仍道:“我可懒得与小的打。” 传功长老雷千叶手持单刀走到人前,拱手道:“丐帮雷千叶,领教辛少侠高招。” 辛竞道:“千……叶,听着像法号,你是出家人么?” 路天瞳登场比斗,从头至尾彬彬有礼,再看这辛竞,神情满是不屑,语调阴阳怪气,雷千叶身为污衣派长老,对世人贱蔑早已不挂于心,笑道:“不是。” 左手按鞘右手按柄,进左脚于右,身子一个左转,进右步时,单刀顺势拔出。 辛竞右臂一抬,食指直点雷千叶“神门”、“内关”,这二穴位于手腕,一旦被封,别说进攻退守,便连刀柄都无法握住,雷千叶后跃中左手一掌,正是班陆离与卓凌寒曾先后指点过的一招“突如其来”。 这一掌本不以杀敌为先,只求不让近身,但若对方执意不退,极可能演变为两败俱伤的拼命招法,晋无咎于“枢械塔”中打到尾声,盘龙“两仪”内功油然而发,阴力侵入头部,几近走火入魔,丧心病狂之下,所使便有这招“突如其来”。 “降龙十八掌”不同于“打狗棒法”,并无历任帮主单传铁则,否则晋无咎亦难通晓,辛竞见掌风浑劲,不敢硬接,向后避让一步。 雷千叶比贺钧小得一岁,辛竞只比路天瞳大出不足三月,雷辛二人同该份属长幼,但辛竞完全不顾礼数,上来便是精妙指法,好在雷千叶早有防备,以一招“突如其来”化解。 辛竞向来自负,认为从小得遇名师,普通掌门早已不是敌手,佛门十五派中除秦枭鹤与楚伯楠外,能与争锋的实只路天瞳一人,其中九华使指,五台使掌,普陀使拳,三派武学颇有互克,从历年以武会友可见一斑,往往平辈弟子之中,拳克指,指克掌,掌克拳。 辛竞从小到大与路天瞳交手不下百次千次,起初的确败多胜少,只不过最近这三年间,路天瞳忽而停步不前,又每每在与辛竞交手时心不在焉,稀里糊涂败下阵来,辛竞因此更是信心倍增。 路天瞳与贺钧比试,辛竞看在眼里,心想一个手下败将已能完胜丐帮执法长老,自己面对传功长老还不手到擒来? 他坚信指能克掌,便是卓凌寒“降龙十八掌”亲出,同样不会放在眼里,这时竟被雷千叶随手一掌逼退,旁人看来这一招双方不分胜败,辛竞却认为奇耻大辱,眉头一皱,脸上油光更胜,揉身而上,左右手又再各出一指。 雷千叶见他招式狠辣,指尖未到厉风先至,右手划出两刀,辛竞早有防备,以左手相格,右手又是一指,雷千叶单刀不及回守,左手再是一招“突如其来”,辛竞早有预料,看准掌势,食指如电,直中雷千叶掌心“中脘穴”,指掌相触,二人又各退开两步。 辛竞这一指蕴含上层指力,又包罗十余种后招,对准“中脘穴”时,想好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速,连点周边“劳宫”、“手神厥”、“天枢”、“大黄”、“开元”、“中极”、“会阴”七穴,但教雷千叶缩手稍慢,更可殃及腕部“大陵”、“列缺”二穴。 孰料才刚封住“中脘”,食指与手掌相连的关节处“咯噔”一声,随即一股钻心疼痛袭遍全身,竟是这“降龙十八掌”威力大出所料,巨震之下虽然得手,却不知自己指骨有无断裂脱臼,又怕被两旁众人看出,脸上仍在故作轻松,实则闭口咬紧牙关。 付圭轻声道:“九华‘十殿阎王指’也不见得便是天下掌法克星,适才这一招‘宋帝指’,碰上的要是帮主的‘降龙十八掌’,辛竞这只右手已然废了。” 卓凌寒道:“‘十殿阎王指’素有‘九华第一指’之称,我早已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付圭笑道:“帮主总是这么谦虚,这辛竞在莫姑娘手下难以走过十招,还大言不惭想要挑战,简直自寻死路,但那秦枭鹤六十年功力,‘十殿阎王指’戾气又重,才要可怕得多。” 他一番话慢慢说来,丐帮这边十余弟子听得一清二楚,各朝莫玄炎看去,见她恍若不闻,一脸事不关己,又将视线避开,贺钧已败于路天瞳拳下,辛竞自称与后者不相伯仲,付圭却说对莫玄炎撑不过十个回合。 莫玄炎自入卓府,每日只在房中运气,不于院内试演剑招,众弟子从未见她认真出手,虽在这厅中三招击退奚清和,但辛竞与路天瞳显然更高一筹,一个个将信将疑,只待秦枭鹤再度出手,到时且看莫玄炎是否真如付圭所言一般了得。 二人来来回回又拆十余招,卓凌寒已能看出雷千叶难以伤人,辛竞对他右手防备严谨,雷千叶单刀分为八式,分别为“迎面大劈式”、“掉手横挥式”、“顺风势成式”、“横扫千军式”、“跨步跳撩式”、“连环提柳式”、“左右防护式”、“移步换形式”。 以力大势沉扎实厚重见长,较为成名几场胜利,对手均使锤、戟、枪、锥等铁质兵器,且这些兵器中越是加入寒铁精钢之物,雷千叶越能以巧破猛。 但辛竞指上变幻莫测,远非单刀八式所能比拟,且内劲刚硬纯阳,雷千叶空有一身膂力,过不几招已左支右绌,想以刀锋破解指法,苦于难以跟上节奏。 打到第二十招,辛竞右手渐渐恢复知觉,抽空弯曲几下食指,再无疼痛之感,心下大振,一同加入战团,他左手本已忽指忽掌,将雷千叶各般横斩竖劈尽数封堵,所不同者在于九华派精指而疏掌,往往掌用于自保,而指用于回击,待右手完好,又是接连几下杀招。 辛竞外伤转眼即愈,雷千叶被封穴道却不能自解,以单手对双手,躲闪守御更显狼狈,卓凌寒道:“早知今日,当初真该对雷长老多说一些‘突如其来’的精要所在。” 付圭道:“甚么‘突如其来’?” 卓夏大感意外,冒出同样念头,卓凌寒道:“付兄弟对九华普陀两派武学如数家珍,原来并不知道这‘突如其来’本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招式。” 付圭一怔,继而赧然道:“帮主见笑,我这便记住了。” 辛竞虽与路天瞳年龄相仿出身相近,性情却大相径庭,路天瞳与贺钧交手时,优势后处处容让,每一拳极具分寸,反观辛竞,明明已呈胜势,每一指仍不留丝毫余地,雷千叶徒有招架之功,早无还手之力,辛竞依然步步紧逼,不给对方出声认输的机会。 卓凌寒担心再打下去,雷千叶会有性命之忧,朗声道:“胜负已分,雷长老,你退下罢。” 雷千叶道:“是。” 口中说是,脚下却难退出战圈,只得暗暗叫苦。 辛竞兀自左右食指频出,招招不离雷千叶各处大穴,一边进逼一边哈哈大笑,道:“急甚么?雷长老还没输呢。” 右手到处,直指雷千叶左右“乳中穴”,后者慌不迭横刀格挡,下盘却已难支,辛竞食指递出,一招“仵官指”在刀身上重重一戳,雷千叶虎口巨震,咬牙握住刀柄不让脱手,脚步趔趄向后疾退,辛竞见他重心已失,狰狞一笑,变招“阎罗指”,对准胸口“膻中穴”直刺而去。 卓凌寒蓦然离座,举起手中打狗棒,使“绊”字诀一招“拨狗朝天”,攻向辛竞下盘,乏力之余不敢以“降龙十八掌”相碰,惟有施巧劲引他回守,以解雷千叶之危。 这一棒去势精微,辛竞反应慢得半拍,被一击而中,换作卓凌寒完好之时,辛竞摔个狗啃泥不说,腿骨创痛更要许久方能爬得起来,但此刻腕力虚浮,棒至脚下,却无法逼退一步。 辛竞眼疾手快,使出一招“转轮指”,正中卓凌寒“玉堂穴”,后者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打狗棒向后撑地,手上更难使出半分力道,整个人眼看便要倒下。 夏语冰花容变色,道:“凌寒哥哥!” 起身将卓凌寒扶住,随背脊一阵钻心疼痛,“陶道”、“身柱”二穴如被针穿,却是辛竞得寸进尺,又将夏语冰打伤。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⑤ 斗极子拍案而起,喝道:“卑鄙!” 想要上前,秦枭鹤伸出一臂拦在跟前,道:“丐帮以三敌一,被我徒弟轻易打败,你想大显身手,老夫陪你玩玩。” 斗极子双目充血,正欲争辩,一道红影蓦的闪出,在卓夏摇摇欲坠的身下轻轻一托一送,已将二人抛回座位,手上更不停顿,剑鞘在辛竞双膝连砸两下,后者一阵剧痛,登时腿软,危急之中应变奇速,左右开弓,连出“秦广指”与“楚江指”。 谁知他两指虽快,红影比他更快,甚至不见脚下移动,身体已在一尺开外,避开一指内劲同时,手持剑鞘又是两挑,正中辛竞双肘,得手后鞘端如流星赶月,自上至下一收一放。 只一呼一吸间,“承浆”、“廉泉”、“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上脘”、“中脘”、“建里”、“下脘”、“水分”、“神阙”、“阴交”、“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被依次打中。 再“啪啪”两声后,辛竞重重跪倒,伏地躺下。 厅中一团死寂,除晋无咎与付圭外,所有人瞠目结舌,慧宁、宁伯庸、熊泰行、闻达往来对视,所怀一般心思,那日冰川镇外沈碧辰轻功诡谲,如非手下留情,几人早已身首异处,此后每每念及,总不免犹有余悸。 时隔两年,厅中忽又出现一团红影,奔逸绝尘疾如旋踵,速度相比沈碧辰更有胜之,忍不住大感惶惧。 这红影自是莫玄炎,辛竞膝骨被打中后,身子已在下坠,既为眨眼之瞬,又是跌落之中,但“任脉”除“会阴”外,其余二十三穴竟无一漏网。 且“膻中”、“鸠尾”、“巨阙”、“神阙”、“气海”、“关元”、“中极”、“曲骨”为八处死穴,她仅以外力击打,其余十五穴则以内力封住,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厅中众人触目惊心。 卓夏同时受伤,丐帮弟子纷纷围上嘘寒问暖,几个脾气不好的直接破口开骂,再见莫玄炎将辛竞制服,震惊之余齐声叫好,卓凌寒道:“退下,别让各门各派笑话。” 莫玄炎待身后安静下来,道:“哥哥姐姐,你们要不要紧?” 晋无咎心知若非自己,以辛竞武功,卓凌寒绝不至为之所乘,歉疚之情难于言表,道:“小哥哥小姐姐,无咎罪该万死,害了你们。” 卓凌寒道:“不碍事。” 辛竞最后几指倾力而发,卓夏内伤不轻,夏语冰道:“好妹妹,你先别管我们。” 众人呆视半晌,直到二女开口,总算慢慢回过神来,斗极子道:“好!” 秦枭鹤怒目瞪视,道:“好甚么?” 北戴子怕师弟吃亏,走上前道:“你徒弟不懂切磋规矩,活该被这位姑娘教训。” 秦枭鹤斜睨二道,道:“我无涯岛弟子和旁门左道切磋,向来不死不算败,甚么北戴子斗极子,果然见识和名字一般浅陋。” 夏语冰忍住背上刺痛,故作轻松一笑,道:“凌寒哥哥,《尔雅》有云,‘北戴斗极为崆峒’,有人目不识丁,却笑他人没有见识。” 丐帮弟子一顿哄堂,这些话本身并无趣味,只因恼恨辛竞我行我素,全无江湖道义可言,找到机会狠狠嘲讽一番,反倒是十五派中有些弟子看不下去,好几个角落传出忍俊不禁之声,怕被掌门责罚,笑到一半赶紧收回。 秦枭鹤转向莫玄炎,道:“臭丫头,你受死罢!” 身子一个前跃,两指伸出,正是辛竞先前未能得手的“秦广指”与“楚江指”,秦楚二人与崆峒派座位皆在靠近门口位置,距离厅内尚有一段距离,但他这一跃兔起鹘落,与鹤发银须颇不相称。 莫玄炎轻描淡写举鞘一拨,将辛竞凌空挑起,如同一块幕布横于身前,秦枭鹤左右连突,对准缝隙又出“宋帝指”、“仵官指”、“阎罗指”,莫玄炎以逸待劳,足底不离地面,只举辛竞身躯作挡箭牌。 秦枭鹤上下左右连使“卞城指”、“泰山指”、“都市指”、“平等指”,竟难以突破莫玄炎身前肉盾,直气得哇哇大叫,道:“有本事放下他,和你爷爷一较高下!” 莫玄炎道:“你教出的脓包徒弟,落在本姑娘手里,倒是我的错了。” 挥手再是一挡,秦枭鹤“转轮指”又只无功而返。 辛竞肥头大耳,一个身子少说也有一百六七十斤,但莫玄炎举重若轻,直如挑起布纱一般游刃有余,看她体态纤柔,靠的自非膂力而是内力,座上众人修为不低,看到这里,渐能想通奚清和何以完败于她。 付圭不知何时手上已有双剑,钻出人群走上地毯,道:“二位能否听我一言?” 秦枭鹤十指用完,未能近得了身,心知这样下去难有胜机,听丐帮中有人劝止,退回五步之外,见说话的是一个看不见脸的污衣派弟子,且声音嘶哑颇有做作,想是有意隐瞒真实年纪,道:“你想说甚么?” 付圭道:“这位姑娘保护帮主和帮主夫人心切,才会挺身相救,但她出手留有分寸,八处大穴并不运劲,既然辛少侠并无损伤,你也说不上要报仇,不如先由我挑战楚老英雄,你替辛少侠解穴推拿,助他尽快复原,待我们这场打完,你再和这位姑娘公平决斗,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枭鹤心道:“只要这臭丫头放下竞儿,我何愁不能手到擒来?” 道:“好,便让你多活片刻。” 莫玄炎手腕一挑,将辛竞庞大肉身推至秦枭鹤怀中,翩然回入先前位置,晋无咎翘起拇指,道:“玄炎,好剑法。” 莫玄炎淡淡道:“面前这人剑法才真叫好。” 卓夏坐于前排,却能清晰听见身后所言,同时心道:“这付圭疑点甚多,也不知是不是如齐高一般明友暗敌,正好借这场比斗,一解心头疑惑。” 秦枭鹤老脸阴沉走到座位旁,将辛竞放在楚伯楠的空位上,向路天瞳道:“替你师兄解穴,我要留些力气,好好教训那臭丫头。” 路天瞳道:“是。” 沉吟片刻,又道:“秦师伯,我看那位姑娘只关心卓帮主卓夫人安危,和丐帮并无关联,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恕师侄斗胆,恳请秦师伯手下留情。” 秦枭鹤冷笑道:“你对那臭丫头爱慕已久,以为我和你师父不知道?身为佛门弟子,六根不净,还有脸来向我求情。” 路天瞳满脸通红,道:“哪……哪有此事?” 秦枭鹤“哼”得一声,不再搭理。 路天瞳指上运劲,一边于辛竞体前正中线“任脉”处按穴推拿,一边心道: “这姑娘只二十岁不到,竟能有这等速度,我师兄弟渐已步入壮年,单说内功未必不及,但在她的速度面前简直儿戏,最后连打二十三穴,身手如白驹过隙,我不自量力,还妄想和她公平较量,便是我师兄弟二人联手,也不可能和这样的速度抗衡。” 瞥眼见秦枭鹤扬眉仇目怒不可遏,不由为莫玄炎担心,暗道:“师伯心胸狭窄,不知这姑娘能否应付得来。” 只一恍神间,中心剑风拳声呼呼响起,付圭与楚伯楠已然开打。 楚伯楠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与路天瞳使出相同七路拳法,却在每一路中增加出一至三招。 “盘陀拳”中加入“凌空孤峙”,“潮音拳”中加入“裂石嶙峋”、“海潮撞击”,“百步拳”中增加“濒海矗立”,“二龟听法拳”中加入“起身欲行”,“梵音拳”中加入“劈裂如门”、“浪花相击”、“朝晖夕阴”,“千步拳”中加入“吼声震天”,“海天佛国拳”中加入“斜置若扑”。 贺钧看过几招,便觉楚伯楠相比路天瞳,手上更显灵活多变,招式亦远为繁复高明,付圭双手使剑,每一刺一削杂乱无章难成体统,不无忧心道:“帮主,帮主夫人,看来楚伯楠并不打算适可而止,我担心付兄弟会有危险,我们要不要叫停?” 卓凌寒道:“不忙。” 贺钧转向莫玄炎,道:“待会儿付长老若是不支,还望莫姑娘能仗义相救。” 晋无咎坐于二人之间,闻言道:“贺长老你放心罢,付前辈武功远在楚伯楠之上,要不是想摸清路数,早已打得他满地找牙。” 贺钧将信将疑,道:“是么?” 又朝战团中看得一眼,仍是楚伯楠乘胜追击、付圭落荒而逃的局面,扭头却见晋莫蹙眉相对,满脸惊讶,奇道:“晋兄弟,莫姑娘,你们怎么了?” 秦楚辛路四人真实身份,丐帮这边仅卓夏、晋莫、付圭五个知晓,其余弟子连同六大长老在内均未获悉,只因夏语冰另有所谋,怕隐藏不好反而坏事。 卓凌寒道:“无咎,你确已今非昔比,能看得出付兄弟深藏不露。” 晋无咎道:“小哥哥过奖。” 心道:“我是因为玄炎告诉过我,所以我才清楚付圭武功高强,小哥哥怕是第一次看见他和旁人过招,这样的一眼识破才叫厉害。” 前一夜卓夏离去后,晋莫在院中道别良久,莫玄炎将途中一战娓娓道来,晋无咎方知付圭名为四袋弟子,实则身怀过人技艺。 -------------------------------------------------------------------------------------------------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⑥ 付圭左右双剑一来一往,化解楚伯楠二十四拳同时,双手已各出十剑,每一剑点到即止似是而非。 但晋莫看得分明,二十剑分别为“诸行无常”与“是生灭法”、“生灭灭已”与“寂灭为乐”、“告别比丘”与“汝等当知”、“一切诸行”与“皆悉无常”、“我今虽是”与“金刚之体”、“亦复不免”与“无常所迁”、“生死之中”与“极为可畏”、“汝等宜应”与“勤行精进”、“速求离此”与“生死火坑”、“此则是我”与“最后教也”。 竟来自于“凤涅凰槃剑”,且每一招每一式,无一不在莫家祖先剔除之列。 晋无咎在魔界时,只苦心练过其中十招,却见惯莫玄炎日常练剑,对九式一百零四招“凤涅凰槃剑”中“证悟性空,心无所得,拔除苦厄,不怖生死”之要诀深有感触。 付圭所使这二十招,与莫玄炎所传大是形同神异,攻守收放间,分明与自己所学同宗同源,却偏偏见不到“剥”剑术的影踪,心下大奇,暗道: “玄炎曾对我说,莫家剑法之所以威力无穷,正是因为‘剥’剑术融入之后,将‘外阳内阴,顺势而止,蹑影追风,噬不见齿’十六字发挥到淋漓尽致,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珠联璧合,看来这付圭是昨晚一战从玄炎处偷学而得,又不愿暴露自己武功家数,才会拿这些有形无神的玩意儿来应付楚伯楠。” 莫玄炎则更有百般念头,心道:“这人昨晚便话说一半故弄玄虚,这会儿又特意以莫家剑法应对楚伯楠,难道是为暗中指点我?” 细细品来,又觉得这些剑招在付圭手中一无杀气二无杀力,怎么看也不及由自己使来,更不消说媲美那一百零四招招,可付圭确以双手四棍离奇着法克制“句芒剑”,绝非欺名盗世之徒,这般行事必有深意,当下凝神观变,即令无法立刻想通,亦要印于脑中,待事后慢慢回味。 付圭二十招打完一遍,又再从尾向头倒序使出,第三遍开始呈现乱序,过后更是有些重复有些遗漏,看准楚伯楠来势信手而出,有时一剑到底更放三分,有时又浅尝辄止七分即收,晋莫于魔界中常以这二十招对拆,旁人看得懵懂,他二人却能识辨清晰,莫玄炎艳眉紧蹙,心道: “他这收放自如,自是取益于临敌应变,换作是我一样也能做到,但莫家剑法根髓要义必不在此,他想指点我的,究竟是甚么?难道,难道我不敢传给无咎那九式一百零四招,这便是补救之法?” 一念及此,芳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晋无咎听觉敏锐,侧头见她色变,只道她因乍见自家剑法而乱了心神,在她手上轻轻一握。 楚伯楠步步紧逼,每一拳打出如龙精虎猛,两侧观战总共佛门十五派与道家三派,其中不乏内家外家好手,几乎人人看他优势历然,惟独秦枭鹤瞧得胆寒,暗道: “贤弟貌似勇武刚劲,实则没有一拳一击到底,身体空门时时被双剑所指,每一剑刺出不露风声,看似毫无内力,但贤弟偏偏不敢硬拼,想必剑上内力能隐于一息现于一瞬,这臭叫化子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卓凌寒伤筋劳骨,齐高不敢现身,丐帮又出来这么个怪人?” 路天瞳解开辛竞被封的十五处穴位,又替他推宫活血,一炷香后辛竞终于醒转,摇头晃脑数下,想起昏晕前的怪事,喝道:“那臭丫头呢?偷偷摸摸算甚么英雄好汉?有种来和大爷光明正大大战三百回合!” 却对地毯上正自酣斗的二人视若不见。 晋无咎一声鼻孔出气,道:“以他的武功,想在玄炎面前站住三百回合,真是难于登天。” 莫玄炎面无表情,仍道:“我可懒得与小的打。” 夏语冰脑袋微侧,轻咳一声,晋无咎瞧不见她眼神表情,却能立时会意,向污衣派一侧道:“无咎失言,还请雷长老不要放在心上。” 雷千叶爽朗一笑,道:“晋兄弟客气了,今日在下大开眼界,对莫姑娘真心佩服。” 莫玄炎回以淡淡一笑,心道:“这小的还没到家,老的却有真才实学,付圭赢得轻松,我却未必能够,说起来这付圭到底是谁?” 想到他前一晚双手四棍,这时又以“凤涅凰槃剑”迎敌楚伯楠,竟半点摸不清功夫渊源与惯使兵刃,看他手起脚落多有笨拙,但一棍一剑所到之处,教人似破而又不能尽破,换作一个武功低微的对手,只怕越打越是沾沾自喜,可到头来又必稀里糊涂落败。 莫玄炎自四岁练习跪坐,六岁接触家传武学,从未见过这等怪事,脑中千头万绪,始终不得索解,暗自沉吟道:“难道这付圭看似毫不起眼,实则深不可测?” 秦枭鹤原本余怒未消,见辛竞叫嚣放肆,引来厅中四处异样目光,怒道:“退下!还嫌不够丢人。” 辛竞听师父开口,不敢顶撞,道:“是。” 忿忿退回座位之后,与路天瞳并肩而立。 付圭以二十剑拆解楚伯楠二十四拳,单说速度相差不大,且旁观众人只听拳风呼喝,不闻利剑破空,以为又是之前路辛压制贺雷的局面,楚伯楠却早已暗自心惊,这七路二十四拳,无一不是普陀门最高武学,再以七种不同内力催动,寻常丐帮四袋弟子早该晕头转向。 想到此前路天瞳已胜贺钧,且举手投足不失为翩翩君子,大涨普陀门颜面,自己身为师父,更不甘居于人下,只想趁热打铁,以盖世拳技震服对手,令丐帮再添一败。 然而比斗进程大出意料,付圭双剑看似心不在焉,与身法一经配合,每一退总在双拳不及之处。 楚伯楠凝神看他手中变化,双剑迂缓从容,每一剑来势清明,全无眼花缭乱,甚至连内力都察觉不到,可不论如何挥舞空中,最终必将自己行进路线封锁,不进则无碍,冒进则受伤,接连提气变招,看似一路追打气势如虹,却突破不了双剑形成的诡异防护。 莫玄炎全神贯注,看付圭出每一招时都会问自己道:“楚伯楠这一拳打来,换作是我该如何应接,又该如何反击?” 想得半天,仅能以小巧身法避其刚劲,再以快剑逼其自救,看这付圭又完全是另一套打法,一边逃逸一边偷袭,好似全程在等楚伯楠自行将身体撞上剑尖。 她早知以付圭武功,要胜过楚伯楠原也不难,刻意拖延时间,无非是想提醒自己甚么,但如这般守株待兔,将一套迅龙惊世、雷霆电驰的“凤涅凰槃剑”,使得如同喝茶纳凉一般悠闲,则是十余年来从未想过之事。 稍一分神间,付圭动作稍有迟缓,是体力不济还是有意为之,暂且看不出来,楚伯楠见他显露疲态,心头一振,暗道:“看你头发半黑半白,岁数该和我差不太多,没想到内力稀松平常,这才打了七八十招已行不胜衣,原来你双剑招式看似花巧,其实根本虎头蛇尾。” 双拳握紧一上一下,足尖发力,想要一鼓作气将付圭打倒。 这招“一面风帆”适才路天瞳多次使出,搭配过四股不同内力,来到楚伯楠手中,更如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付圭后跃慢得一步,面门胸口已在拳风笼罩之下。 这一下来得突兀,厅上大多数人认定楚伯楠赢得第三场只是时间问题,见状丝毫不觉其怪,反而是晋无咎、莫玄炎、卓凌寒、秦枭鹤四人大觉不可思议,几乎同时冒出一个心思道:“难道付圭要不明不白输掉这场比武?” 眼见付圭退步不及,要被打得眼冒金星胸闷气短,手中双剑举起也慢得半分,楚伯楠双拳共同偏离准头,分别贴付圭右颊右腋一滑而过,后者不退反进,与楚伯楠擦身换位,右剑更不忘顺手一刮。 待各自站定,众人定睛再看,楚伯楠上衣破裂,自右乳之下至左乳之上,已被一剑齐整划开,袒露出胸口肌肤。 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半数人位于楚伯楠的正前方或侧前方,清晰可见他从右下到左上长逾一尺、宽及寸许的一道疤痕,疤痕高高凸起,与上下皮肤粘合一体,显为利器所伤,又已经年日久。 此外首尾相连笔直齐整,足见出手时干净利落,非大家难以为之,其余一半人虽只看见后背,却受厅中气氛压迫,呼吸倍感困难。 卓夏前一夜已听付圭说及二十九年前十王峰惨案,得知“剥复双剑”手下只逃出两条性命,此时二人正对楚伯楠,见付圭一剑不偏不倚,与沈墨渊当年锋刃不谋而合,却只蜻蜓点水,但破衣襟不伤皮肉,知他此举定是刻意为之。 覃箫身后忽有弟子道:“丐帮弟子好不要脸!楚前辈手下留情,你反而恩将仇报!” 此言一出,其余各派弟子亦似回过神来,纷纷出声喝骂,知道楚伯楠真实身份的那些更是大肆宣泄,借题发挥,将两年来对丐帮不满一吐为快。 卓夏晋莫相对苦笑,四人均知付圭武功高出楚伯楠不少,但旁观者若眼界未到,则恰恰看不出来,两侧名门正派中的弟子虽然骂得难听,也确可解为一时激愤。 周子鱼举起右手,待十五派弟子安静下来,道: “卓帮主,卓夫人,十五派今日前来,不是想和丐帮结怨,二位受伤实属意外,而非我们本意,眼下这第三场,胜负也已分明,不论三局两胜还是五局三胜,总是我佛门胜出,不如听在下一言,将晋无咎交出,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卓帮主意下如何?” 卓凌寒正要张口拒绝,付圭伸出左手五指,道:“楚伯楠。”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⑦ 楚伯楠一怔,道:“何事?” 付圭道:“我敬重你们师徒说话做事还有几分名门风范,适才出剑只出三分,现下佛门中人个个以为我暗算你,你怎么看?” 楚伯楠先前两拳仅差毫厘,却在最后关头眼前一花,短短一个瞬间,房顶地毯、座椅众人一无可视,同时一道怪异气流自右袭来,牵引全身向左偏离,未见得雄浑遒劲,却胜在出现方位妙到巅毫,以四两拨动千斤,不由起了惊惧之心,再与脑中所想一加印证,更觉骇然错愕。 微微侧目,座上秦枭鹤亦满面狐疑,显是看出这付圭高深莫测,虽然自己尚有看家本领未及使出,在付圭面前竟不敢出言挑衅,稍加细想,拱手道:“周掌门请见谅,正所谓斗智不斗力,这位丐帮英雄打得聪明,老夫原是输了。” 这几句话说得取巧,两边谁也拿不住话柄,几个沉不住气的弟子站在人后冷冷道:“丐帮脸皮可真不一般厚。” 又引来阵阵附和。 楚伯楠既已认输,付圭不能强求再打,听见满厅冷嘲热讽之声,也不在意,退回卓凌寒身后,笑道:“我不下杀手,反倒让这楚伯楠金蝉脱壳,连累丐帮名声,还请帮主见谅。” 卓凌寒道:“付兄弟言重了,在下行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十五派铁了心想找麻烦,丐帮名声再好,这些人也不会放在心上。” 楚伯楠双手捏住上衣破口回到座位,周子鱼又道:“慧宁师太和唐掌门双双表态,一月之内不伤晋无咎性命,卓帮主何必一意孤行,只为一个小小弟子,而得罪整个佛门十五派呢?只要卓帮主点一点头,在下立即叫千龄师侄来为二位察看伤势。” 卓凌寒道:“周掌门的好意,在下心领,我敬众位英雄出身名门正派,各位掌门又多为前辈高人,这才先礼后兵,但是无咎一事,在下已说得再清楚不过,请周掌门不必多费唇舌。” 卫成隐忍许久,听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见卓凌寒伤重难起,师伯秦枭鹤又已站出,道:“周师兄还和他们啰嗦甚么?今日又不是找他卓凌寒商量来着,既然他不识抬举,那我们也不必客气。” 卓凌寒冷冷道:“我劝卫掌门莫要轻举妄动,在这西安府中,莫说留住区区一个无咎,便要将所有想带走无咎的人尽数留下,亦不过举手之劳,丐帮虽不主动招惹是非,但若有人欺到头上,数百年来却也没怕过谁。” 卫成道:“卓凌寒!你好大的口气,我便不信你丐帮有这么大的能耐,还能将我佛门十五派一举剿灭。” 卓凌寒道:“卓某脾气向来如此,只要认定的事,那便软硬不吃,要说切磋交流,卓某不坏你们雅兴,若是下定决心性命相搏,卓某也奉陪到底。” 卫成道:“好,我就先来领教你卓凌寒的本事。” 卓凌寒更不朝他看上一眼,身后十九人亦无出声,除莫玄炎外,其余帮众来此之前都已答允卓夏,绝不在堂上轻举妄动。 周子鱼拦住卫成,他见卓凌寒有恃无恐,心想西安城俨然已是丐帮根基,数万帮众只怕已将整个卓府围堵得水泄不通,真要强逞匹夫之勇,倒也惧怕这个少年帮主血气方刚宁为玉碎,故作叹息,指向莫玄炎道: “这位姑娘确实轻功过人,可毕竟年纪尚轻,在下为丐帮考虑,这才想在秦前辈指下留她一命,既然卓帮主不领情,在下也无话可说。” 他三言两语,又将众人注意力引回秦枭鹤与莫玄炎的比试。 莫玄炎见周子鱼与卫成退回,秦枭鹤已在中心,袅袅婷婷而出,晋无咎道:“玄炎。” 待她回头,又道:“小心。” 莫玄炎嫣然一笑,道:“知道了。” 卓凌寒低声道:“量力而行,不可勉强。” 夏语冰道:“妹妹多加小心。” 莫玄炎道:“多谢哥哥姐姐关心。” 走到秦枭鹤面前五尺处站定,又听身后付圭道:“丫头,一日未能参透,一日不可效仿。” 莫玄炎侧头道:“那是自然。” 秦枭鹤见她毫无惧色,更心不在焉与身后帮众闲聊,道:“还不拔剑?” 莫玄炎道:“你是长辈,让你三招。” 秦枭鹤道:“老夫出指便是杀招,没甚么让不让的。” 莫玄炎道:“随你高兴。” 秦枭鹤两手握拳举起,掌心向内,至眼珠高处,两根食指同时弹出,拇指弯曲,远离中、无名、小三指,只一眨眼工夫,食指指尖白雾缭绕。 厅上尽是习武之人,均知内家功夫练到炉火纯青,方能如秦枭鹤这般全身冒烟,定睛看他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比常人厚出一层,若与夏语冰、莫玄炎这些女子相比,更是粗了一倍有余,心想以他六十五岁高龄,毕生功力倾注于十指之上,实在非同小可。 秦枭鹤忽而双目圆睁,道:“来了!” 左足跨前一步,后足用力一蹬,同时上身前倾,整个人呈饿虎扑食状逼近莫玄炎,身在半空双臂忽甩,左右食指一先一后,攻向莫玄炎右足左胁,分别为“十殿阎王指”之“秦广指”与“仵官指”。 莫玄炎见两指未及近身,两道锐利真气已如针锥一般刺到,向后闪出半步,秦枭鹤早已料知,左手只出半招便即收回,再落下时,已换作“平等指”,朝向正是莫玄炎避退方位,后者若不止步,便如恰好撞上尖刺。 莫玄炎此前一步并未跃高,碎步一起即落,对第三指判断精准,向左跳开,秦枭鹤右手“仵官指”指力击中地毯,烧出一个破洞,旁边一圈焦黑,虽未灼烧开来,却已燃起火星点点。 秦枭鹤双手齐收,见莫玄炎这一跳仍在自己预料之中,手臂狂舞,连使“卞城指”、“阎罗指”、“卞城指”、“平等指”、“仵官指”、“秦广指”。 看似招有重复,却将她上下前后左右尽数封堵,且每一指所使内力不同,时慢时快,时钝时锐,与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呲呲”声响,同时形成黑白灰青黄粉各异气流,仿佛编织而成一张天罗地网。 莫玄炎见来势密集,一时跃不出圈,索性纤步瞬移,如浮光掠影,于道道细线中穿来插去,秦枭鹤脚下更不停顿,右踏一步。 六色余势尚未消去,双手又换“秦广指”、“都市指”、“泰山指”、“仵官指”、“阎罗指”、“卞城指”,形成一道十二指罗网。 全然不管她是否还能躲开,高高跃至头顶,居高临下再出“楚江指”、“宋帝指”、“阎罗指”、“泰山指”、“秦广指”、“宋帝指”,又增六道光束,但起初六道隐去,趁足底落地,对准后背连出六招“转轮指”。 眼见莫玄炎避无可避,厅中划过“刷”的一声,燃起一道炽焰光芒,最后平射而出的六道指气被拦腰一劈,分向两边而去,消散于无形之中。 左首边一人蓦的离座,却是梵净派掌门宁伯庸,起身后面向莫玄炎两目放光,正想开口,对侧慧宁轻轻咳嗽一声,宁伯庸好似想起甚么,回落座中。 他这么一起一落,晋无咎眉头深锁,心道:“为甚么?为甚么这宁伯庸起身的刹那,我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定是和甚么我本来知道的甚么事情扯上关联,究竟是甚么?” 宁伯庸陡然变色,十五派中几乎无人留意,数百双眼睛只盯住地毯上这一老一小,前一场付圭与楚伯楠打斗虽然胶着,却一追一逃步调迟缓,看着不怎么激烈过瘾, 谁知秦枭鹤一上来便倾力而为,三指试探后连发四层六指,招招致命,再看莫玄炎时,更是细至秋毫,无论六色如何切割,她只化作一团红影,衣纱飘摇有如玉女穿梭。 秦枭鹤先发出的二十一指,几乎每一指皆为贴身而过,莫玄炎看似通体娇嫩柔若无骨,二十一指却最多吹动汗毛,连触碰一丝肌肤都是难能,最后眼看避无可避,剑一出鞘又立时化险为夷。 付圭叹道:“真不愧是莫家的速度。” 卓凌寒道:“秦枭鹤这二十七指,换作我也只能以‘降龙十八掌’逼他回救,要我像妹妹这样闪避,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夏语冰道:“妹妹中间连避一十八指,招招踩在六十四卦方位图上,秦枭鹤在辛竞的指法中加入阵法,以我武功难以参透,但料想妹妹踩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晋无咎在一旁情切关心,见秦枭鹤肃杀之气充斥全身,强作欢颜,道:“我曾亲见玄炎在五座‘魔方’上施展莫家剑法,身形瞬变比适才只快不慢。” 一边实话实说,一边忍不住心跳怦怦,替莫玄炎捏一大把汗。 唐桑榆面部僵硬,只怕莫玄炎目光瞧来,故作悠闲挥得几下折扇,心道:“妈呀!还好当初没替她解穴,否则怕要被她打死。” 转而想道:“不然,这姑娘武功虽高,却倾心于我,即使容她放开手脚,也必不舍得对我用强,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哈哈,哈哈哈哈。” 秦枭鹤怒目而视路天瞳,见他一脸无辜,又半侧身转向莫玄炎,脸露疑色,道:“你曾见过我这二十七指?” 莫玄炎道:“没有。” 秦枭鹤厉声道:“我这二十七指一旦成阵,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亲至,也不可能单靠身法脱困,你这个黄毛丫头竟能钻得出来,还敢说事先不知?” 莫玄炎道:“管你信是不信,天下间原没几人能跟上我的速度。” 第二十四回 厅堂大战⑧ 路天瞳侧头瞥一眼辛竞,见他同为一脸蹙悚惊骇,心道: “秦师伯疑心是我泄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但这姑娘绝非夸大其辞,秦师伯在‘十殿阎王指’中加入‘云罗天网阵’,我和师兄得他悉心指教,熟知其间各般变化,至今连第一层六指也接不下来,这姑娘却能在二十七指中随心所欲,如入无人之境,单以速度而论,实是远在秦师伯之上。” 秦枭鹤与楚伯楠义结金兰相交甚厚,前者曾于日常拆练时,向辛竞及楚路师徒演示六指成阵,同时辅以六十四卦方位作图详解。 这一路阵法先以三指为引,将对手逼至边角,出第一层六指时特意网开一面,留出一人身宽一条生路,对手若能沿“乾”、“蒙”、“小畜”、“豫”、“无妄”、“名夷”顺序移步,则可保无虞,但这生路同时也是请君入瓮,对手若不施以反击。 第二层六指再出,又留一条通道,依次为“革”、“未济”、“乾”、“比”、“颐”、“未济”,与先前残留六指勾织交连,通道已只一人身厚。 第三层六指只为围追堵截,对手更须先后踏准“履”、“观”、“离”、“解”、“鼎”、“节”六位,虽侧身依然可过,但这六指方位早由九华派历经数代精研,若非事先知晓或拼命抢攻。 一旦身在“节”位,再也无所遁形,再出最后一层六指,且为“十殿阎王指”中威力最强的“转轮指”,对手势必身陷绝境非死即伤。 秦枭鹤考较辛竞与路天瞳两个后生晚辈武功进境时,曾多次用出这道“云罗天网阵”,第一条所谓生路中,“乾”、“蒙”二位相隔甚远,其余距离同样不近,每一脚踏出不是轻了便是重了,整整十年下来,始终无法做到巅毫不差。 所幸秦枭鹤从不使出全力,六指过后,二人不过衣裳破裂,均知换作生死相博,身上早已千疮百孔。 但眼下便在这座厅上,莫玄炎不过十八九岁,竟于看似密不透风的阵间来去自如。 六十四卦方位图中,“乾”与“蒙”、“乾”与“比”、“履”与“观”路远迢迢,“革”与“未济”、“离”与“解”、“解”与“鼎”又近在咫尺,加上其余各位不远不近却又远近不一,任何一步不可行差踏错。 莫玄炎初见此阵,第一层六位踏准不说,后十二位通路狭窄,更须侧身而过,她却能不爽毫发,轻描淡写走完全程,且一张俏脸若无其事,面对全厅惊羡目光,丝毫不觉得完成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枭鹤道:“好,老夫便换一路指法,看你还接不接得下来。” 莫玄炎本想使剑抢攻,听秦枭鹤说又有一路指法,持“句芒剑”横于胸前,她于魔界每日奋发勤勉,单说剑招熟练,已不在其父莫苍维之下,所欠者惟独实战机会。 前一晚与付圭切磋足有小半个时辰,虽以落败告终,又未得参透那二十招奥妙所在,但回想起来,深觉对“凤涅凰槃剑”领悟又更加深一层。 眼前这秦枭鹤虽不如付圭,却也算得武林中一流高手,实力未必便在自己之下,得闻更有新奇招式,丐帮一边忍不住为她担心,可对她而言正是求之不得,当下端立不动,凝神留意秦枭鹤指上变幻。 秦枭鹤双掌向外,五指摊开,拇指朝下,各转半圈后,成双掌向内,拇指向上,只这短短一会,十指又已呈现道道白雾,每一道都如一条若隐若现的细蛇,扭转缠绕于一根可以望穿的冰柱,缓缓盘旋飘渺而上,攀至头顶尺许处自然消散,卓凌寒不无担心道: “秦枭鹤出言跋扈,果真有惊人艺业,这些年十五派几次三番登门造访,我只道他们中间再无高手,何曾想到这秦枭鹤竟能由内而外,将一套指法练到这般炉火纯青?想来那楚伯楠也不遑多让,若非不巧遇上付兄弟,绝不至于那么快便认输。” 付圭道:“帮主此言差矣,这‘十殿阎王指’和‘多罗叶指’,讲究‘似梦似尘,亦幻亦真’,气烟可见,则恰恰证明内力不够精纯。” 卓凌寒听见“多罗叶指”四字,心下一凛,扭头见夏语冰毫不吃惊,暗道:“看来这件事,仍然不在冰儿意料之外。”担心引得丐帮弟子骚动,只淡淡然道:“付兄弟果然见多识广,在下受教。” 付圭忙道:“不敢。” 秦枭鹤双手合十,闭目似在念经,屈彪道:“这套甚么‘多罗叶指’,摆个架势这么麻烦,要是碰见对手不讲江湖道义,趁他嘴里念着叽里呱啦突然发难,秦枭鹤又该咋办?” 晋无咎听到这里,微微皱眉,心道:“事实并非如屈长老所言……” 果然付圭笑道:“屈长老真是急性子,‘多罗叶指’这起手式看着是在专心聚力,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莫姑娘要是上前,秦枭鹤眼睛一睁,指哪打哪,威力非同小可。” 屈彪道:“那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莫姑娘?” 卓凌寒道:“屈长老请放心,莫姑娘武功不在我之下,我能看得出来,她也定能看得出来。” 众人依稀仍有交头接耳,但注意力无一不在中心二人身上,再过良晌,秦枭鹤双眼睁开,道:“来了!” 左足足尖轻轻一点,已在莫玄炎左侧,双手五指忽的张开,旋绕一圈后捏握成拳,手势如波罗花绽放,指态虽然优美,在他这样一个垂暮老者使来,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只从张开到收回短短一瞬,秦枭鹤已凌空点出十指,同时脚下不停,在莫玄炎身周绕行一圈。 后者脚下飘行迅如狡兔,厅中数百双眼,能有暇接者依然屈指可数,跟随秦枭鹤于圈中轻盈转身,避开其中七指,又以“句芒剑”挡去三指。 秦枭鹤虽凌空出指,指气却通连指尖六脉,气剑相碰,莫玄炎固然虎口手腕齐齐震痛,秦枭鹤十指连心,亦觉酸麻难当,又惊又怒,道:“你!” 莫玄炎道:“又怎么了?” 秦枭鹤“哼”得一声,猛然提一口气,双臂伸展,再度十指连发,比先前更快一倍,众人见他戾气大增,时而左指攻头、右指袭脚,时而左指点腿、右指刺胁,时而左指堵右、右指封左,随心所欲肆意挥洒,一收一放速变无伦。 围观众人不论武功高低,个个心潮澎湃,大气不喘一口,秦枭鹤全身冒烟,一边倾尽全力双臂带动十指,一边七孔冒火发出嘶吼咆哮,再看莫玄炎避格交替,甚至不见屈膝借力,娇躯却能随心所至,秦枭鹤每每指力射出,白雾只轻轻一现,霎时间隐去无踪。 众人或坐或站离得稍远,只能看见不住虚指,但莫玄炎举足跳开之处立即地毯破裂布屑横飞,举剑横拦之时必有“当啷”之声不绝于耳,一团红光忽前忽后,好似烈焰焚燃无所不在,形如精灵影同鬼魅,细究其飘逸灵动,委实生平仅见。 楚伯楠、辛竞、路天瞳三人对秦枭鹤指法知根知底,看到这副情形同时不寒而栗,楚伯楠更是心道:“‘多罗叶指’搭配‘云罗天网阵’,十指进招密不透风,除了以硬碰硬根本无解,可说已是秦大哥的看家本领,速度不及也就罢了,可为甚么……” 二人气剑互碰,所使均为上层至阳内力,“多罗叶指”固然霸道专横,却也极损真元,配合“云罗天网阵”,更易使发指之人精力透支,秦枭鹤咬牙坚持,百指过后劲道速度大打折扣,一百五十指后双臂下垂气喘吁吁,耷拉脑袋汗如雨下。 莫玄炎虽呼吸急促,晕增双颊,胸脯如蓓蕾般起起伏伏,青葱右腕亦已泛红,站姿却依旧玲珑挺拔,双唇微撅一脸桀骜,显然犹有余力。 双方至此高下已判,莫玄炎举起“句芒剑”,指向秦枭鹤的额头,一个声音忽道:“姑娘手下留情。” 却是路天瞳。 莫玄炎见面前秦枭鹤脸如死灰,一战过后尽显龙钟之态,走到一旁拾起剑鞘,众人见她双膝紧贴,蹲立悠缓,无不透出恬静典雅,妩媚可人,实难想象眼前这个皓肤如玉、纤尘不染的亭亭少女,便是适才与秦枭鹤激战一两百招、只守不攻而令其俯首称臣的对手。 秦枭鹤待气息稍稍平复,道:“老夫指力可断金碎石,你手中所握,绝非寻常宝剑。” 语意中仍有忿恨不平,暗指莫玄炎本不该接下一百五十指之多。 莫玄炎道:“不错。” 秦枭鹤道:“以你年岁,更不可能有此功力,你是否得过某位高人毕生修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均想舍此难以说通。 莫玄炎却道:“你多心了,我的内力全是修练而得。” 秦枭鹤喝道:“你胡说!” 表情痛苦不堪,又喃喃道:“你胡说,你胡说……” 声音渐轻。 众人见秦枭鹤说话间脸型扭曲,眼神游离,只道莫玄炎隐瞒事实不肯承认,却不知秦枭鹤脑中闪现出二十九年前十王峰血战,其时“剥复双剑”杀人如麻,尽损四派数十高手,亦如莫玄炎一般年纪,心道:“难道盘龙武学,当真如此了得,竟连……” 转过这些心思,再回过神时,看莫玄炎转身退去,香脊玉背不染微瑕,杀念忽起,上下牙关咬紧,将残余劲力聚于双手食指,箭步跨出,直指后心而去。 付圭大惊失色,叫道:“‘三入地狱’!丫头留神!” ------------------------------------------------------------------------------------------------- 【注】六十四卦方位图 word文档上的表格无法复制到这里,敬请读者见谅。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① 丐帮这边面向秦枭鹤,见他落败后暗施突袭,无奈相隔太远难以阻止,晋无咎大叫一声“玄炎”,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力量,双腿一蹬,从夏语冰头顶飞过,刚至半空,真气忽而散去,整个人四仰八叉直往下掉。 莫玄炎眼疾手快,跃上一步,稳稳将他扶住,落地后更不停顿,左手托住他腰,向右一个移形换位,再回头时,“句芒剑”又已抽出。 只这短短一会,厅中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再朝秦枭鹤看去,不由哑然失笑,未知从何时起,他的口鼻耳目处各多出些不知甚么物事。 定睛一看,却是被天花板上垂下的七根长条灰布牢牢跟住,布条有粗有细有宽有窄,堵住嘴的是一个巨大圆团,塞住鼻孔耳洞的被卷搓成四根细绳形状,粘在眼皮上的则如两片薄纸,肤表并无米糊之类,圆团竟能与双眼跬步不离,不禁暗暗称奇。 顺布条向上,顶空竟浮有一人,面下背上,双臂张开,膝盖弯向两侧,整个人像极一只巨型田鸡,身后却与天花板完全贴合,两只手掌摊开向下,十根手指似动非动,也不见他拳头握紧,七根布条更似只在指尖,却能受他控制任意所至。 秦枭鹤败于后生女辈之手,心中歹念乍起,左右食指频点,各出六道指力,三内三外,眼见便要得手,眼前突然一懵,头顶不知生出甚么古怪玩意,担心瞳孔受创,下意识合住双目,面前登时混沌无物,张牙舞爪想要摆脱。 空中那人显知布条脆弱,难敌秦枭鹤双手阳刚指力,撤去纠缠在眼皮上的两根,又转向腋下轻挠,秦枭鹤哪料他如此怪招?一时不防,哈哈狂笑不止,下意识两臂夹紧,两根布条闻风而逃。 秦枭鹤如得大赦,双眼才睁开这么一会,腋下两根去而复返,心念尚未回转过来,四下又已漆黑一片。 晋无咎道:“玄炎,你没事罢?” 上身后倾看她有否受伤,果见原本凝脂白雪般的背部肌肤,上中下各有两点微红指印,大是怜惜,众目睽睽间不便伸手抚摸,道:“疼么?” 莫玄炎微一摇头,道:“原来是他们。” 晋无咎道:“甚么?” 晋无咎座位本在净衣派弟子之中,被莫玄炎一带一跃,落地时反而来到污衣派一侧,卓凌寒道:“妹妹受伤了?” 莫玄炎道:“哥哥不必担心,我没事。” 卓凌寒点一点头,道:“付兄弟。” 付圭微微躬身,道:“属下在。” 卓凌寒道:“这位前辈神乎奇技,竟能以内力控制七根细绳,实在令我大开眼界,你经多见广,可认得是甚么招式?” 付圭道:“这……” 莫玄炎接口道:“‘七星太极’。” 卓夏惊疑对视,同时想起三年前二人回到蓬莱仙谷当晚,晋太极曾道: “‘两仪’之上又有‘太极’,‘太极’之上又有‘无极’,每一层自‘太初’至‘十方’,自‘十方’至‘太初’,又各有十重境界,当日我只道‘四象’已然天下无敌,若能达到‘七星’,又何至于输那一战,落得今日下场?” 卓凌寒道:“冰儿,难道这人便是……” 夏语冰摇头道:“绝无可能。” 晋莫并肩立于卓凌寒身侧,莫玄炎说得云淡风轻,丐帮从长老到弟子个个面无表情,晋无咎却忍不住惊道:“玄炎,你说这人使的,竟是‘七星太极’?可是……” 莫玄炎看那怪人,身形不移臂腿不动,双肩耸起神情恐惧,似要用力缩头,无奈肩窄头圆,缩得半晌连耳朵也遮藏不住,仅有十指时不时似抽似搐,幅度虽小,散发出的内力却无比强大。 秦枭鹤本已筋疲力尽,蓦然间遇此怪招,更如无头苍蝇一般跌撞逃窜,七根布条则如影随形只打七窍,秦枭鹤扬起双掌连同小臂,不住于面门脑侧拍击格挡,全无招式可言,仓惶之态已与市井打斗全无二致,哪里还是与莫玄炎比试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 再看七根布条带缓裘轻,偏又无孔不入,秦枭鹤掌臂到处,对应布条迅速抽离,掌臂刚一移开,布条再立时见缝插针,秦枭鹤挥舞迅疾杂乱无章,布条却如七人分使,每一根都进退自如有条不紊,所到处更夹带劲风,飘向任何一个方位,都有观者衣发纷纷扬起。 厅中众人见秦枭鹤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吃惊。 莫玄炎道:“我知道你想说甚么,但是放眼天下,能以十指操控七根绳索,除却师尊大人的‘七星太极’,我想不到还有其它。” 晋无咎道:“难道这人便是……” 莫玄炎道:“你先回去坐下,这件事晚些再说。” 楚伯楠见兄长人前受辱,被几根布条逼得走投无路,道:“丐帮奸贼想车轮战么?我来会你!” 从座位上一跃而出,先出右拳后出左拳,右拳向左左拳向右,看似拳路雄劲刚猛,双臂摆动之下,由内而外的真气却极为尖锐,直向布条拦腰削去。 厅中众人大都修为不够,看楚伯楠一拳打出不知所云,只有极个别听风辨气,知道这两拳实为釜底抽薪,只消将布条从半空切断,余下长度不够,则秦枭鹤之危自解。 浮空那怪人见拳风呼啸盛势逼来,再难如先前那般收放自如,手腕一抖,将七根布条收回掌心,身子却纹丝不动,仍摆出一副田鸡造型,只剩两颗眼珠滴溜溜直转。 这时莫玄炎已搀扶晋无咎归位,又再踩上地毯从近旁观战,看见楚伯楠打出这两拳,忍不住回头去看晋无咎,恰好他也望向自己。 以二人武功进境,自能品出楚伯楠两拳精妙之处,同时想到一个月前“枢械塔”中,晋无咎以“降龙十八掌”接至鉴信“散花掌”,后者曾以“飞花摘叶”手法扔出四张布匹,布匹转动时气流锋锐,便如眼下情形一般,虽一者为掌一者为拳,招式中的奥妙却异曲同工。 夏语冰道:“付兄弟,楚伯楠这两拳,似乎不同于与你比斗时的七路拳法。” 付圭道:“不错,叫作‘左右穿花手’。” 卓凌寒道:“‘左右穿花手’?那是……” 夏语冰手指天花板,抢道:“凌寒哥哥,这人并非丐帮弟子,并非十五派门人,却是甚么时候来到这‘仁礼堂’中,又是甚么时候爬上去的,你瞧见了么?” 卓凌寒立时会意,心道:“冰儿存心引开话题,必有自己的盘算。” 摇头道:“这人武功奇高,分明远在秦枭鹤楚伯楠之上,但行事怪异,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不出一声,如此掩耳盗铃,不知意欲何为。” 那头楚伯楠见布条收回,怪人却仍贴于原地,身处数百目光聚焦之中,却一副藏于暗处的模样,满脸惊惶噤若寒蝉,只怕稍一挪移,立时要被发现踪迹。 众人无不诧异,以他双手催动七根布条之能,早已技惊四座,再看身下全无支撑而能停稳不落,轻功自亦极为了得,但教他想离开,厅中无人留他得住,但缩头蹙眉定身僵肢全然不似伪装,三四百人面面相觑,个个一头雾水。 楚伯楠见义兄身心交瘁,扶他回座休息,拱手道:“卓帮主。” 卓凌寒听他适才便叫此人为“丐帮奸贼”,知他心生误解,勉力离座起身,以打狗棒撑地,道:“这位前辈英雄,可否下来说话?” 怪人听见底下有人叫唤,张口瞪目,手背轻推两脚张合,向门口处稍挪三寸,看上去又像田鸡又像壁虎,厅中众人凝神屏息,视线跟随他的身形缓缓移动,看到这里无不失笑。 卓凌寒以邀请为名,一语与之划清界限,楚伯楠不敢主动出击,双手负于身后,仰头看那怪人。 夏语冰知他说话行事远比秦枭鹤城府更深,既已亲见惊世武艺,自会让丐帮露面应付,怪人虽教训秦枭鹤,所使招式却是盘龙绝学,为敌为友一时难料,瑟缩上空不知玩些甚么花样,看莫玄炎时,她亦一脸茫然。 头顶虽只多得一人,却足令双方不敢轻举妄动。至此秦楚辛路四人已尽数下场,佛门与丐帮各占二胜,周子鱼手持粗杖捋臂将拳,见卓凌寒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自忖丐帮中再无匹敌,但若这个怪人插手相助,则十五派万难讨得了好。 另一边卓夏听闻此人所使,竟是盘龙教主才懂得的“七星太极”,但他俯身面下,轮廓五官分明前所未见,如若真是盘龙教主亲临,则丐帮怕也疲于应对。 夏语冰心道:“这人既非太极公,又非爹爹,却如何成为玄炎妹妹口中‘师尊大人’?难道我的猜测大错特错?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别种可能?” 厅中双方人人抬头盯视怪人,谁也不愿率先开口,给自己这边招惹是非。 良久,夏语冰起身,附耳道:“凌寒哥哥,不如顺水推舟,先教十五派知难而退。” 卓凌寒道:“不可,此事无咎原本清清白白,这位前辈既非丐帮中人,我们怎能狐假虎威,欺压江湖同道?” 转向怪人,拱手正欲开口,莫玄炎抢道:“多谢前辈相救。” 卓凌寒暗暗点头,怪人假如真从盘龙教来,由莫玄炎开口,确比自己更为妥帖。 果然怪人听见莫玄炎的声音,又手足并用缓慢移行,这一次却像一只蜘蛛,小心翼翼爬到她的头顶,轻声道:“小红桃,你是在叫我么?”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② 他虽呢喃细语,但厅中一片死寂,说话声清晰可闻,莫玄炎暗暗纳闷,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听人这般称呼自己,不知他会否便是本教师尊,不敢失了礼数,道:“前辈,你为甚么待在上边不肯下来?” 怪人道:“我还没熟呢。” 莫玄炎道:“甚么生的熟的?” 怪人皱起眉头,右手食指在鼻尖轻挠,边挠边嘟囔道:“连生熟也分不清,看着可不大聪明,难怪那套阴阳剑法,也没有老叫化练得对头。” 莫玄炎下意识转向晋无咎,刚好与他四目相对,二人心意相通,转过同一个念头,怪人不论有心无心,能说出“阴阳”二字,则多半与盘龙教大有渊源。 付圭先前所使“凤涅凰槃剑”,在嫡传莫玄炎眼中,根本就是徒具其形,全然不得神髓,但她生性矜重细腻,隐隐感到此事关乎家传武学兴衰,楚伯楠未战先怯终是事实,再听怪人这般道来,顾不得众人环视,道:“还请前辈指教。” 怪人咧嘴而笑,也不见他全身何处施力,已轻飘飘落在莫玄炎面前,道:“那我教你啊,你可听好了。” 莫玄炎道:“好。” 怪人道:“褚桃青为生而红为熟,你看你是不是红的?我又是不是青的?” 莫玄炎听他胡搅蛮缠答非所问,艳眉微蹙,道:“谁问你这个了?” 厅中众人忍俊不禁,见他五十来岁,头发短少黑白各半,拉拉杂杂披散于额头一圈,长度却不能够及双耳,两眼一大一小,目光中时不时透出童真好奇,倒似牙牙学语的婴孩。 身着青袍长裤,从前胸后背到双手双脚,衣襟处处长条破洞,弯弯曲曲如同迷宫,似被尖爪所划,想是拜他自己所赐,撕下以作兵刃之用,再看双拳握紧,七根布条尚在掌心,想到这些布条弱不经风,竟能被他舞作狂沙巨浪,一个个惊佩交加。 怪人道:“那你在问甚么?” 莫玄炎道:“我的剑法,哪一招练得不对?” 怪人伸右手挠挠后颈,拱嘴皱眉,喃喃自语道:“哪一招练得不对……哪一招练得不对……” 右手虚握,假装握有长剑,手腕摆动几下,换左手在后脑勺轻挠数下,道:“这几招也没使错,可是威力不对……” 莫玄炎道:“我内功修为远不及你,自然打不出你的威力。” 怪人连连摆手,道:“不对不对。” 又转向莫玄炎,道:“你知不知道为甚么?” 莫玄炎道:“我若知道,也不必问你了。” 怪人拍手喜道:“是啦是啦,你可真聪明。” 厅中众人这时大约瞧了出来,怪人神志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想是患有脑疾,莫玄炎能却从他手腕动作依稀辨认出自家剑法影踪,更无怀疑,道:“你若不急着走,待此间事了,留下慢慢教我可好?” 怪人道:“你有甚么事?” 莫玄炎面向十五派,道:“这些人蛮不讲理,想擒我夫君为质,我须得保护他。” 怪人本已正常说话,听到这里似是想起甚么,小心翼翼看着两侧众人,重又压低嗓门,道:“我不急着走,你放心,我们都是桃子,你夫君便是我夫君,有谁欺负你们,我帮你们偷偷打他。” 莫玄炎听他缠夹不清,道:“那可多谢了。” 周子鱼听二人聊个没完,道:“卓帮主。” 卓凌寒道:“周掌门有话请讲。” 周子鱼道:“这位英雄既非丐帮中人,又非我十五派弟子,还请卓帮主主持大局,让他先行回避,免得影响我们商量大事。” 卓凌寒道: “在下以为,十五派所请之事已有了结,既然周掌门提起,在下最后再说一遍,关于无咎残杀铜砂弟子,在下会在一个月内查明真相,回报不尘真人和各位掌门,在此之前,无咎身为丐帮弟子,不得离开卓府半步,我夫妇有伤在身,请恕招待不周,众位英雄若没有别的事,便请回罢。” 十五派掌门中,慧宁、卫成、汤洪海均属火爆脾气,听卓凌寒出言逐客,立时又想发作,周子鱼回头使个眼色,三人这才隐忍不语。 周子鱼道:“卓帮主一意孤行,老夫不自量力,惟有继续请教丐帮高招,请问这第五场,卓帮主想要指派哪位长老出面,还是乞求这位高人代为出手?” 晋无咎听他将“乞求”二字说得极重,心道:“这老头身为佛门中人,竟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想要反唇相讥,又怕更令卓夏为难,将已到嘴边的谩骂又咽回去,暗道:“我定要勤加修练,他日将这老头打得无话可说,为丐帮和小哥哥小姐姐好好争一口气。”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西安府前去五台山不过一千五六百里,周掌门若想指点,待在下伤势痊愈,到时亲上五台山拜访,至于无咎之事已成定局,依在下所见,这第五场能免则免。” 周子鱼道:“卓帮主此言差矣。” 卓凌寒道:“哦?” 周子鱼道:“丐帮卧虎藏龙,何惧区区一个周子鱼?只要有一个人能胜得过在下的掌法,十五派自当铩羽而归,但若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便依然有和卓帮主讨价还价的筹码,不是么?” 斗极子起身道: “周掌门,这位晋无咎小兄弟本是丐帮中人,卓盟主要留下他彻查此事,原也合乎情理,再说卓盟主已得丐帮前任班帮主的真传,江湖上说起来,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丐帮帮主,从来都是三人齐名,今日数百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卓盟主若非为救雷长老,也不至为鼠辈所乘。” 辛竞怒道:“你说谁是鼠辈?” 他急怒攻心想要动手,但全身酥麻使不出力,食指举到一半,又软绵绵耷拉下去,身旁路天瞳见他站立不稳,赶紧伸手搀扶。 斗极子一甩拂尘,道:“暗箭伤人,心肠歹毒,只因替十五派出头,才无人当面指责,但在场无一不是武林正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焉知你此刻不被人在心里耻笑唾骂?” 辛竞道:“你……” 卫成抢道: “斗极真人休得挑拨离间,我十五派弟子看得清清楚楚,第三场比试根本就是丐帮倚多为胜,辛师侄以一敌三,才会失了分寸,在连败传功长老、卓帮主、卓夫人后,不慎为小人所乘,谁知道卓帮主是不是因为怯战,这才施以苦肉计,故意将身子送到辛师侄的指下,想不到班帮主一日退位,丐帮后继无人,日渐衰败,竟至沦落至此,哈哈哈哈!” 他这几声“哈哈”,身后弟子也都跟风哄堂大笑。 夏语冰道:“斗极子前辈请坐。” 斗极子道:“卓夫人。” 夏语冰道:“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爹爹为我取名作‘夏语冰’,连我都无济于事,更何况前辈你呢?有些人生来便不讲理,不如坐下省些气力。” 卫成道:“卓夫人不想作口舌之争,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十五派本就冲着丐帮绝学而来,谁有工夫听你们唠唠叨叨?卓帮主,你自称跟崇印方丈不尘真人齐名,就算是受了伤,传人总该有几个罢?” 丐帮这边数屈彪性子最烈,听卫成辱及丐帮与卓凌寒,忍不住又要上前,这一次却被冯义孝拉住,夏语冰半转过身,示意不可意气用事,屈彪自知四大长老武功均在唐桑榆之下,迎敌周子鱼实不足一成赢面,满腔怒气无从释放,重重“哼”得一声。 卫成道:“屈长老似乎很不服气,既然如此,何不出来赐教几招?总好过躲在人群中争当缩头乌龟,屈长老在丐帮中地位尊崇,只要肯站出来打这第五场,便是周掌门放丐帮一马,由在下陪你玩玩又有何妨?” 屈彪道:“你!” 卓凌寒道:“屈长老不必介怀。” 起身拱手道:“各位掌门,在下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至于这第五场,我丐帮认输便是,众位英雄,请回罢。” 周子鱼回得一礼,道:“卓帮主,非是十五派咄咄逼人,实是双方各有所图,谁也不肯退让,丐帮若是输不起这第五场……” 指向始终站立未动的怪人,续道:“不妨对这位英雄阿谀谄媚几句,我看这位英雄天真烂漫,讲不定就答允替丐帮出头。” 卓凌寒道:“周掌门不必言语相激,丐帮从无和十五派争雄之意,大家同为武林正道,孰强孰弱,在下并不放在心上。” 周子鱼看看地毯上的怪人与莫玄炎,看看其余掌门,回向卓凌寒,道:“卓帮主年少气盛,仗着手握天下第一大帮,不将佛门十五派的前辈放在眼里,倘若我有办法令这位英雄不为丐帮做事,想必卓帮主不会反对。” 卓凌寒不明其意,扭头瞧向夏语冰,见她同为一脸不解,道:“这位前辈原非我丐帮中人,只要周掌门不在卓府行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丐帮自然不会插手。” 周子鱼道:“甚好,甚好,卓帮主一言九鼎,我们都是信得过的。” 说罢站起身来,手持拐杖走向中心。 怪人见周子鱼缓步而近,缩头耸肩满是畏色,双膝微屈,大腿颤抖,想逃又不敢逃,对莫玄炎道:“完了完了,你刚打退一只不要脸的大屁股,那边好像又有一只会出声的老屁股发现我了。” 莫玄炎心道:“他语无伦次的说些甚么?” 转念想通,辛竞与周子鱼头型相似肉多脸圆,怪人口中一大一老,所指自是二人。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③ 周子鱼眼小耳大鼻梁凹陷,生得确有几分丑陋,但为人谦和而不张扬,秦枭鹤与楚伯楠销声匿迹这三十年间,十五派中数他最为年长,说话行事甚有威望,从无一人揶揄他的样貌。 眼前怪人看着还小几岁,竟然称他作“会出声的老屁股”,一个个忍不住好笑,但出于礼敬,只有后排弟子埋首偷乐,前排弟子强自憋住,并无一人形于颜色。 莫玄炎面无表情,道:“他们谁都打你不过,就算发现了,也不能拿你怎样。” 怪人被她一语提醒,似是想起甚么,道:“真的么?我好像从来没和那么老的屁股打过,不知道打不打得赢……我怕那只老屁股使妖法,打我‘天柱’、‘玉枕’。” 莫玄炎心念一动,道:“谁打过你的‘天柱’、‘玉枕’?” 怪人更是害怕,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比武,忽然,忽然‘天柱’、‘玉枕’,好痛!好痛!” 身子原地转动两圈,睁大双眼扫视厅中众人,一张脸上写满惊恐,似是想起甚么不堪回首的过往。 莫玄炎见他忽然间情绪激动,生出千般疑虑,却不便当着许多人面细细追问,道:“你放心,这人不会使妖法,你害怕的话,躲回上边便是。” 怪人道:“那你怎么办?” 莫玄炎道:“他们要抓我夫君,我不能走。” 怪人道:“那我也不走,我帮你打他们,但是我不想杀他们,也不想赢他们,我不想杀他们,也不想赢他们……” 话音未落,转身面向周子鱼,双手小臂外张,两掌向上摊平,七根布条登如孔雀开屏一般,从左右向头顶排成小半圆弧,每一根长逾二丈,悬于掌臂肩头等处,却在内力催动下铅直如棍,虽有徐徐飘动,但内力之强,控制之巧,厅中众人无不咋舌。 怪人与莫玄炎说话间,周子鱼已在五步之内,见怪人不住胡言乱语,心道:“不想杀人也还罢了,天底下哪还有打架盼着输的?” 又想怪人疯疯癫癫,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说的甚么,又怎能做得了数?又是疑惑又是骇惧,堆笑走到怪人身前三尺,道:“这位英雄。” 夏语冰道:“妹妹,小心他的……” 却听另一人抢道:“掌门师伯。” 周子鱼听是千龄的声音,回身见他在两名弟子身后探出头来,神色慌张,对自己轻轻摇头,微觉奇怪,转而心念一动,暗道:“难道……” 莫玄炎目光锐利,一眼在人群中看见千龄,走到五台门所在,一众男弟子见她身材火辣衣不蔽体,无不红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又听她道:“你出来。” 千龄避无可避,走到莫玄炎跟前,道:“姑娘,有何指教?” 二人相互对望,所不同者在于千龄眼神闪烁,莫玄炎则犹疑淡然,声色微妙,莫说十五派众弟子,便连晋无咎与她独处两年,亦觉目光深邃观之不透。 良久,莫玄炎道:“没事了。” 千龄轻轻“嗯”得一声,回入原位。 卓凌寒一瞥眼,邻座夏语冰又是神秘一笑。 周子鱼无暇留意这些繁枝细节,但觉怪人蓦然间内息奔涌,如风卷残云从厅中每人脸上掠过,其时九月深秋,天气已十分舒爽,再被扑面而来气流侵袭,纷纷感到一丝凉意,夏语冰更是牙齿格格打颤,卓凌寒握住她手,道:“冰儿,我让弟子替你拿件衣裳。” 夏语冰习练阴力,喜热畏寒,这一层晋无咎却不知晓,听卓凌寒说起,道:“小哥哥,让我去罢。” 夏语冰笑道:“好好坐着,你道你走得出这‘仁礼堂’么?” 三人各说一句,莫玄炎听在耳中,来到夏语冰面前,道:“姐姐,你觉得冷?” 夏语冰见她神情微变,显已料中端倪,笑道:“妹妹你猜得不错,我与沈姑娘一般体质。” 晋无咎忍不住道:“甚么?小姐姐,原来你的内功也是……” 莫玄炎见他一脸意外,知他绝不会对卓夏与自己说谎,道:“没事的姐姐,一会儿就好。” 牵住她一只手,将自身热力缓缓导入夏语冰体内。 莫玄炎一身阳力,出魔界后为免招惹耳目,人前刻意运力控制,这时将热力聚于指尖散发,看似真气流出,对她反而倍感轻松,夏语冰触手温热,不多时寒苦大减。 秦枭鹤回到座位小作栖息,元气稍有修复,轻轻提一口气,除虚弱无力并无伤患,心下稍安,起身重又来到楚伯楠身旁,周子鱼正在怪人面前进退两难,半侧头看见秦楚二人,多出几分底气,却知单凭这份底气,纵合三人之力,亦远不足与怪人抗衡,道: “看来丐帮是决意不敢应这第五场。” 卓凌寒道: “并非丐帮今日怯战,实因众位英雄本不为切磋而来,要说以一敌一,丐帮确无这许多杰出人才,与十五派精英抗衡,卓某输得心服口服,要说群起而攻之,只要卓某一声令下,一炷香内,丐帮便是百倍人数,赢了也没甚么光彩,这种架打来毫无意义,不如不打,周掌门,你说呢?” 这番话恰到好处,既不自贬身份,又给十五派留有余地,周子鱼略带尴尬的一笑,道:“卓帮主谦虚了,有这位英雄在,即使单打独斗,十五派中无人能敌。” 卓凌寒道: “不瞒各位掌门,且不说在下和这位前辈素未谋面,便连这位姑娘也不是丐帮中人,若非她和无咎已有婚约,救夫心切代为出手,丐帮早已败了,但恩师传位到在下手中,是要在下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将丐帮发扬光大,而非勇武斗狠,和江湖同道争一日之短长,丐帮能败在十五派高手手下,在下看来不过兵家常事,并无任何不可接受。” 周子鱼回身看一眼秦枭鹤与楚伯楠,再看一眼辛竞与路天瞳,道:“说来惭愧,无涯岛的朋友本是随行而来,却代我们连战四场,十五派坐享其成,累得四位大师劳神受伤,在下铭感盛情。” 楚伯楠道:“周掌门言重了,大家同属佛门一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周子鱼微微一躬,卓夏见他们装作初识一唱一和,也不点破,只各自淡淡一笑。 周子鱼再转身向慧宁、卫成、覃箫,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卓帮主心意已决,在下无计可施,实是有负所托,看来这第二件事惟有不了了之。” 夏语冰听他语气有异,再度警觉,心道:“他们还有第三件事。” 十五派于两年间多次前来西安城,对卓凌寒脾气摸得十之七八,明争暗抢皆不奏效,斗智斗力又讨不得便宜,眼前怪人挺立正中,七根布条仍然悬浮半圈,如一道风眼传出源源内力,虽不主动出击,却足令所有人望而却步,覃箫冷冷道: “周师兄不必自责,卓帮主目无尊长以主欺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十五派人人看在眼里,丐帮庇护弟子一心排外,枉为江湖第一大帮,再难成为武林表率。” 丐帮弟子听他说得尖酸刻薄,个个心中义愤,转念又想,十五派再一次无功而返,心中难免忿忿不平,卓夏既不出声,帮中弟子不便刻意顶撞,以免节外生枝。 莫玄炎趁着厅中安静,对怪人道:“前辈。” 怪人转身向内,轻声道:“小红桃,你叫我么?” 莫玄炎道:“他们不再为难我的夫君,你也不必虚耗内力。” 怪人喜道:“好好好,要我和他们打,我心里也害怕得紧。” 秦枭鹤与楚伯楠见他回头,齐声暗道:“机不可失。” 二人心领神会齐齐窜出,一左一右绕过周子鱼,二人跃在空中,身形步法完全一致,竟不传出半点风声,转眼已在怪人身后咫尺。 丐帮这边连同卓夏与晋无咎纷纷提醒:“前辈小心!” 斗极子亦在远端喝道:“卑鄙!” 周子鱼见左首秦枭鹤右足点地,右首楚伯楠左足点地,各留一足悬空,显然用意不只在怪人,他对九华、普陀两派武学所知甚广,脑中飞速转过念头,心道: “遥想当年,我四大派前辈在秦岭之巅悟得‘十字坎离阵’,其时由峨眉灵寂前辈占据西北‘坎’位,九华巫前辈占据西南‘既济’位,普陀梅前辈占据东南‘离’位,我五台卢师祖占据东北‘未济’位,四人互为犄角,则西首‘井’、‘屯’二位,南首‘家人’、‘丰’二位,东首‘噬嗑’、‘鼎’二位,北首‘解’、‘涣’二位,外加中心‘巽’、‘益’、‘震’、‘恒’,总共十二方位,无一不在四位师祖笼罩之下,六十四卦中‘坎’为水、水火‘既济’、‘离’为火、火水‘未济’,这套阵法水火互溶,由四人布成,足以迎战三倍人数,此刻秦师伯恰落于‘既济’位,楚师伯恰落于‘离’位,下一步定是‘坎’位晋无咎和‘未济’位卓凌寒,两位前辈时机拿捏精准至极,不愧各为门派第一高手。” 秦枭鹤与楚伯楠箭步如梭轻若蚊蝇,怪人原本混沌迷糊,每天过得浑浑噩噩,丐帮众人好意提醒,他反被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早已防备不及,只听“噗噗啪啪”四下闷响,后背两侧“膏肓”、“厥阴俞”四穴被两指两拳分别击中。 周子鱼见怪人武功出神入化,竟被秦楚二人以这种方式偷袭得手,心中喜忧参半,暗道: “崆峒、昆仑、青城三派皆有重要人物在场,二位师伯暗算一个心智不全之辈,实非君子所为,好在他们代表无涯岛而来,这笔账难言直接算在十五派头上,先解决了这个疯子,再出其不意擒卓凌寒晋无咎为质,则丐帮投鼠忌器,大局尽在我十五派掌控之中,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④ 丐帮这边属付卓晋莫武功最高,第一时间看穿秦楚意图,付圭与莫玄炎身疾手快,刷刷两声长剑出鞘,各站一边将卓夏拦于身后。 二人各胜一场,却丝毫不敢大意,心知这一击在数百人眼前使出,赌上的是九华、普陀两派名誉,可谓破釜沉舟,且身法中蕴含阴阳五行,水中有火火中有水,更能相互抵消往来风声,令对手防不胜防,如是精心布置过的阵法,真要如此,则以一敌一能胜,以二敌二反不见得。 孰料秦楚指拳刚一触及怪人后背,便传出啊啊两叫,众人眼前一花,非但未能见到二人乘势进击,反如两颗人肉炮弹脱膛而出,分别倒向左右两边。 楚伯楠身躯正中卫成,带同他一并人仰马翻,九华派身后二十名弟子站成五排,竟阻不住汹汹来势;秦枭鹤飞向五台门一侧,周子鱼恰在中心地毯,红木座椅没能承受这一下巨撞,喀啦啦散成木架。二人倒下后同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显是受了极重内伤。 秦枭鹤落地处正在千龄跟前,后者道:“麻烦众师兄让让。” 将秦枭鹤扶稳把脉。 辛竞、路天瞳各叫一声“师父”,分奔两侧,辛竞在秦枭鹤面前蹲下,道:“我师父怎样?” 千龄道:“秦前辈‘手阳明大肠经’受创,‘商阳’、‘三间’、‘合谷’、‘阳溪’……” 辛竞不耐烦道:“你直说我师父该如何救治?我又不会行医,你对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何用处?” 秦枭鹤道:“住口!” 说这句话时已气若游丝,勉力回头,道:“你继续说。” 辛竞不敢顶撞,道:“是。” 千龄续道:“……‘手三里’、‘曲池’、‘臂臑’、‘迎香’八穴瘀滞堵塞,须得有上乘内力疏通,在下再为秦前辈开一张药方。” 辛竞随口“嗯”得一声,见慧宁让出座位,将秦枭鹤扶稳坐下,从头至尾没有一个“谢”字,慧宁恼他无礼,无奈秦枭鹤比自己高了一辈,加之身受重伤,无暇与他计较。 晋莫相视一笑,转过相同心思,晋无咎不通医理,当日为救莫玄炎,将百余穴位一一抚来,千龄只粗粗把脉,便能准确说出症结所在,如今两年过去,二人久处生情,这条“足太阳膀胱经”化作牵线之桥,回想魔界独处两年,各自涌上一阵温馨。 千龄来到另一侧,覃箫座位紧挨卫成,普陀门众弟子知道楚伯楠实是门中前辈,见覃箫站起,一齐将他扶稳坐下,路天瞳见千龄上前,躬身道:“有劳千龄兄。” 千龄微笑回礼,切过楚伯楠双手腕脉,眉间陡然变色,路天瞳心下一沉,道:“千龄兄但讲无妨。”千龄道:“楚前辈‘心包经’、‘三焦经’震断,‘大肠经’、‘心经’、‘小肠经’亦有不同程度伤损。” 路天瞳大惊,扑通一声跪倒,道:“求千龄兄救恩师一命。” 千龄赶紧扶起,道:“路前辈请快起来,此事一言难尽,我先吊住楚前辈一口气,再和路前辈详叙。” 转身向卓凌寒道:“卓帮主,人命关天,可否借卓府空房一间?” 卓凌寒见厅中突起变故,原有此意,回头道:“郭兄弟,你替我吩咐下去,要快。” 身后一名净衣派七袋弟子道:“是。” 匆匆告退。 这人为临潼分舵舵主郭安磊,此次听闻丐帮遭逢强敌,率领临潼帮众就近赶来相助。 莫玄炎上前一步,对怪人道:“前辈,你要不要紧?” 怪人对眼前乱景满是好奇,道:“刚才好像有人打我,咦?那些人怎么啦?” 莫玄炎道:“那两个老的适才偷袭你,被你反震伤了经脉。” 怪人瞪大双眼,道:“哎哟那可糟糕!” 见秦枭鹤与楚伯楠在各自爱徒搀扶下站起,又道:“是这两只大屁股么?” 莫玄炎嘴角轻扬,不置可否。 怪人道:“我要去救他们。” 不等莫玄炎开口,上前在辛竞与路天瞳身上轻轻一撞,后者被一股极大劲力推开,脱手向两旁趔趄,怪人双掌一摊,已将秦枭鹤与楚伯楠举在手中,路天瞳道:“放开我师父!” 怪人压着嗓门道:“嘘!我帮你救他们。” 辛竞道:“师父伤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你有甚么能耐救人?” 怪人道:“师尊大人说过,‘人有天命不可违之’,我现在掐住他们天命的大屁股,便能救活他们啦。” 众人见他满口胡言,偏又瞪眼正色说得极为诚恳,铜砂派一些不成器的弟子忍不住笑了出声,辛竞怒指唐桑榆身后,道:“谁还敢笑一声试试!” 众弟子有先前元承为戒,又见唐桑榆对辛竞礼敬三分,只能将笑意强行压下。 晋莫却被这一声“师尊大人”吸引注意,再度相对互换一个眼神。 怪人一手托一个百余斤的身躯,两臂稳若磐石,丝毫不显酸软,抬头却见秦枭鹤与楚伯楠目光游离,在二人臀部各揪一下,似被甚么吸引注意,鼻子嗅得两嗅,奇道:“呀!我们是一家人,宝宝乖,妈妈喂你们喝奶。” 单以年龄而论,怪人比周子鱼还小得几岁,该是秦楚晚辈才对,却以母亲自居,一边说着一边放低双手,当真将二人嘴唇贴住自己胸口。 他先前为替莫玄炎抵挡秦枭鹤,悄悄在衣襟上撕下七根布条,两边**原本时藏时露,秦枭鹤与楚伯楠重伤之下全身无力,只能任由摆弄,但觉阵阵汗臭扑鼻而来,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胃里一阵翻涌,好似五脏六腑都要喷出,各吐一口鲜血。 辛竞与路天瞳齐声道:“师父!” 明知强弱悬殊,终不能弃恩师于不顾,一指一拳向怪人身上招呼。 怪人胸口被鲜血染尽,自己也忍不住害怕,将两个身子朝他们怀里一送,躲回莫玄炎身后,道:“完了完了,这下真要出人命了。” 莫玄炎款步姗姗,来到秦枭鹤跟前,辛竞道:“妖女!你还想怎样?” 路天瞳道:“师父师伯危在旦夕,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莫玄炎恍若不闻,见秦枭鹤双眼未闭,道:“秦枭鹤,你好歹也是佛门中人,却偏生喜欢躲在身后猛下杀手,三年前少室山脚,我差点死在你的手里,今日你故伎重演,有此报应,算不算因果循环?” 周子鱼与慧宁顿生狐惑,秦枭鹤与楚伯楠已有三十年不见外客,却怎会于三年前在少室山脚打伤莫玄炎?对于昨夜覃箫所言,二人原本半信半疑,待莫玄炎轻描淡写说出这些话来,心中更添几分警觉,九华、普陀两派隐瞒这段过往,不知是否别有他图。 晋无咎则又惊又怒,前一日听莫玄炎在院中细说当日遇袭情状,两年前初入魔界、所见体虚委顿重跃脑海,想起她适才言道“原来是他们”,想是从秦枭鹤最后那招“三入地狱”中,看出恰是曾教自己重伤经年的指法。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秦枭鹤竟自己送上门来,胸中勃然,凝劲两掌,牵动全身颤抖,贺钧站于身旁,见他忽而咬牙切齿,知道二人情投意合,道:“晋兄弟,你要不要紧?” 付圭闻声回头,走近几步,用嘶哑的嗓音道:“无咎,你既习得少林‘易筋经’,便该懂得克制心魔,切不可因一时激愤轻易杀人,更增少林丐帮误会。” 晋无咎被一语点醒,心道:“这位付前辈说得对,崇印方丈曾对我说起‘十善业’,第一条便是‘不杀生而慈心于仁’,这秦枭鹤固然可恶,细想却也罪不至死,玄炎受过那么多苦,尚不曾听她提过‘报仇’二字,我既得方丈信任,怎可比玄炎还不如?” 念及此处,握紧的双拳缓缓松开,道:“多谢付前辈指点。” 见卓夏半转身躯,向自己投以赞许目光。 路天瞳道:“姑娘想是认错人了,卓帮主已答允让本门前辈在此养伤,还望姑娘不要留难。” 莫玄炎见他脸红,也不揭破,似笑非笑,双手负后,翩然回到晋无咎身旁。 路天瞳看她轻罗红纱似层云蔽月,身姿飘飖如流风回雪,不由痴痴怔住,听身旁辛竞冷冷“哼”得一声,心道:“给师父疗伤要紧,我却在胡思乱想些甚么?” 不一会丐帮弟子来报,西院已空出两间客房,辛竞脸色铁青,路天瞳连声道谢,二人各扶恩师,在丐帮弟子带领下离开“仁礼堂”,千龄向周子鱼行过一礼,尾随而去。 卓凌寒待五人消失于视线以外,向周子鱼道:“千龄师兄和无涯岛的四位大师,在下已然妥善安顿,千龄师兄医治完毕,自会由丐帮弟子护送回五台山,周掌门若不放心,也可在寒舍住下,只不过十五派人多势众,区区一个卓府,怕是难以容纳,还望各位掌门众位英雄见谅。” 周子鱼暗暗思忖,己方武功最高的四人离场,余下再无能与付圭、莫玄炎争锋之人,加之新杀出的怪人,看似两不相帮,却与莫玄炎甚是投机,眼见大势已去,朝卫成、覃箫、慧宁各看一眼,见他们齐齐点头,道: “卓帮主,十五派无能,如此劳师动众,终是一无所获,也难怪卓帮主从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卓凌寒道:“周掌门……”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⑤ 周子鱼摆摆手,转过半身,向门口秦枭鹤与楚伯楠对侧座位一中年男子道:“这第三件事,便由诸葛兄你来说罢。” 那男子道一声好,紧步走上。 男子身形矮圆,四肢短小,一脸憨态,脸上时时挂有笑容,手持一根比自身高出一头的锡杖,通体细长,顶部以五环成球,卓凌寒认得是终南派掌门诸葛茕,拱手道:“诸葛掌门。” 诸葛茕道:“卓帮主。” 卓凌寒道:“有甚么事,诸葛掌门但讲无妨。” 诸葛茕道: “三个月后腊月廿五,佛门十五派召开英雄大会,商议正道江湖携手联盟,对抗盘龙魔教事宜,承蒙各位掌门抬爱,会址便选在我终南山,届时在下会安排弟子候于各路山口,带领天下英雄上山,武当不尘真人、崆峒国掌门、昆仑米掌门、青城余掌门都会大驾光临,还望卓帮主也能赏脸。” 卓凌寒朝柏清波、陆无为、北戴子、斗极子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看出三派确已得到消息,则丐帮身为现正道同盟领袖,反而最后一个获知此事,道:“好,在下必定如期赴约。” 周子鱼道:“卓帮主爽快,但在下有言在先,英雄大会上正道江湖重新结盟,我佛门十五派加入后,盟主之位也当另作商议,到时丐帮能否继续统领群雄,尚数未知之数,还望卓帮主早作准备。” 卓凌寒爽朗一笑,道: “周掌门多虑了,盟主之位于在下只如浮云,承蒙正道同盟看得起,这才略尽绵力,两年来不敢懈怠,想到三个月后丐帮便能放下肩头重担,在下正是求之不得,到时诸事从头商议,只要不违背‘三不妄杀’,丐帮自当全力辅佐新任盟主,请各位掌门和众位英雄放心。” 周子鱼见他笑意一片真诚,将盟主更替看得云淡风轻,心中狐疑,暗道:“卓凌寒也是轻狂少年,对这盟主之位,竟当真没有留恋之心?” 陆无为起身道: “这次受掌门师兄所托,前来西安府拜会卓盟主,我陆无为一双眼睛一直瞪得老大,敢说今日之事,丐帮并无理亏之处,待回到青城山,贫道自当禀明掌门师兄,卓盟主行事光明磊落,足以统领正道同盟,三个月后英雄大会,青城仍会一力推举卓帮主连任盟主之位。” 覃箫冷冷道:“丐帮并无理亏之处,这么说,陆道长认为理亏的是我十五派和武当了?” 陆无为听他刻意将“武当”二字咬得极重,不欲与之争辩,只微笑不语,斗极子却持身刚正,道:“不错,武当到场的若是不尘真人,断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玄阳真人清和贤侄都是正道江湖中叫得响的名字,这件事上却未免不够豁达。” 覃箫道:“你!” 斗极子更不理他,转向卓凌寒道:“崆峒叨扰已久,卓盟主若没甚么别的吩咐,贫道和北戴师兄便回崆峒山,向师父复命去了。” 柏清波亦道:“贫道也正想着辞行,卓盟主,腊月廿五,昆仑再和丐帮共同进退。” 陆无为道:“那我们几个老道再一起走一段罢。” 卓凌寒见四人说走就走,与夏语冰起身行过一礼,道:“多谢四位道长抬爱,请恕晚辈有伤在身,不能亲自远送。” 四人客气一声,欣然辞别。 覃箫道:“难怪卓帮主说得毫不在意,原来有得是人撑腰。” 佛门十五派这次邀请正道同盟中颇有威望的武当、崆峒、昆仑、青城四派到场,又有九华、普陀两派高人从旁协助,准拟一举令丐帮颜面扫地,落得这么个下场,人人面目无光,覃箫心中义愤难平,忍不住出言讥刺。 卓凌寒微微一笑,道:“周掌门,卫掌门,覃掌门,三位是这便离去,还是想在卓府盘桓数日,静候秦楚两位前辈伤愈?” 覃箫道:“怎么?卓帮主只提我们三人名字,是存心不把慧宁师太放在眼里了?” 卓凌寒知他存心借题发挥,不接他话,周子鱼道:“覃师兄不必多言,厚此薄彼,引得对方内乱,原是丐帮拿手好戏。” 转向慧宁道:“还请师太不要多心。” 慧宁道:“周师兄言重了,峨眉和佛门同道百年交好,怎会因为他人言语煽动而反目成仇?” 夏语冰忽而叹道:“凌寒哥哥,这世间一大可笑之事,便是你甚么都知道,旁人却以为你甚么都不知道,还在你跟前打着哑谜。” 慧宁道:“哦?卓夫人知道甚么?不妨直言。” 夏语冰道:“我一早便说了,我知道无涯岛四位大师真实身份,晚些会安排熟人相见,事到如今,各位掌门还要怀疑么?” 四大掌门一通对视,慧宁不露声色道:“甚么熟人?” 夏语冰神秘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慧宁道:“装神弄鬼。” 向三人道:“周师兄,卫师兄,覃师兄,事既至此,我峨眉便先行一步。” 也不与丐帮招呼,带同一众女弟子离开。 峨眉这一走,梵净、狼山、鸡足、衡山、铜砂五派一一辞别。 莫玄炎尚在厅中,唐桑榆走得极为不舍,瞥眼看时,恰见她冲自己微笑,掀起层层粉浪,媚如落英缤纷,心下大为欣喜,打着算盘转身而走。 晋无咎看得诧异,暗想莫玄炎这般反常必然有因,可得找个时间细细询问。 随后庐山、栖霞、千山、天台、香山、终南各派拜去,厅中除丐帮这边一二十人,只剩五台、九华、普陀三派。 周子鱼思虑再三,转向卓凌寒道:“卓帮主。” 卓凌寒道:“周掌门。” 周子鱼道:“千龄师侄身为当世头号医仙,不知多少门派想要据为己有。” 卓凌寒道:“在下明白,还请周掌门放心,待无涯岛两位大师康复,丐帮定会护送千龄兄回到五台山,相信到时让那两位年轻大师一路陪同,他们也必义不容辞。” 周子鱼道:“有卓帮主这一句话,在下便放心了,告辞。” 卫成与覃箫听卓凌寒仍称“无涯岛两位大师”,也探不知是实是虚,见周子鱼不肯逗留,不敢直承与秦楚二人之间关系,各自率众踏出“仁礼堂”。 厅中终于恢复空旷平静,莫玄炎道:“哥哥姐姐,你们被那恶僧暗算,身子可还要紧?不如由我为你们疗伤。” 卓凌寒道:“不忙,还有一位贵客没有送走。” 晋无咎奇道:“贵客?” 莫玄炎道:“哥哥说的,可是官府之人?” 晋无咎更觉愕然。 莫玄炎道:“我去而复返,见卓府屋顶密密麻麻尽是弓手,周边另有大量长矛手,终于明白姐姐所言、教十五派铩羽而归的法子。” 夏语冰道:“此举用以保护无咎固然万全,却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跨出的一步。” 晋无咎道:“这是为何?我还想着一上来便对十五派言明,小哥哥小姐姐也不必受伤。” 莫玄炎道:“江湖中人素以结交官府为耻,哥哥姐姐出此下策,实是准备好了为你一人令丐帮背负骂名。” 晋无咎江湖阅历尚浅,初次听闻这种说法,汗水涔涔而下,道:“小哥哥小姐姐待无咎恩重如山,无咎粉身难报。” 卓凌寒道:“无咎不必自责,我向来鲁莽,只要认定没错,便绝不容十五派加害于人,对你如此,换作任何一人亦是如此。” 屈彪附和道:“是啊晋兄弟,你也瞧见佛门中人那副嘴脸,我老屈几次三番想要发作,就算当真调用官兵,我屈彪也绝不会埋怨帮主。” 雷千叶道:“你还有脸说呢,我提心吊胆,就怕拉不住你。” 屈彪道:“好在我没忘记帮主夫人的吩咐。” 想想又道:“我武功不济,就算上场,这五个对手我也是谁都打不过的。” 夏语冰道:“我为确认心中谜团,才会先让贺长老出战路天瞳,后让雷长老出战辛竞,却不想两个弟子人品差距巨大,害得雷长老受伤,实在过意不去。” 雷千叶忙道:“帮主夫人可真折煞雷某,你们为救雷某受伤,雷某才真过意不去。” 转向莫玄炎与她身旁怪人,道:“莫姑娘和这位高人武功高强,令雷某大开眼界,雷某代表丐帮,多谢二位仗义出手。” 屈彪亦道:“多谢二位仗义出手。” 莫玄炎淡淡一笑,并不应答,怪人听见有人夸赞,欢天喜地咧开大嘴,道:“小红桃,我的武功比你高强,我教你好不好?” 莫玄炎道:“好。” 屈彪又再转向付圭,道:“最让老屈想不到的,便是付兄弟竟有这等武功。” 付圭笑道:“他俩才是真才实学,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屈彪道:“你对他们武功路数了如指掌,甚么二龟拳阎王指,我一个字都没听过。” 付圭道:“机缘巧合之下见过,我自己武功高低,又是另一回事。” 夏语冰见怪人只是抓耳挠腮,虽不插话捣乱,却也片刻闲不下来,道:“妹妹,这位前辈天真烂漫,又替丐帮解围,丐帮上下好生感激,却不熟悉喜好,怕言行不妥,反而开罪了前辈高人,你既与他投缘,能否代为招呼?如有甚么需要,可随时告知我们。” 莫玄炎朝怪人看上一眼,又朝晋无咎看上一眼,道:“好。”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⑥ 丐帮中并无一人知晓莫玄炎真实身份,班陆离毕竟有一条腿伤在盘龙峡谷,为免不必要的误解,卓夏始终隐瞒这一层,怪人显与盘龙教颇有渊源,夏语冰随口一句,也为避免帮中弟子与盘龙教大人物正面接触。 厅内你一言我一语,两炷香后,卓凌寒估算着十五派远离卓府,道:“冰儿,是时候去谢过龚巡抚了,你可还支持得住?” 夏语冰道:“没甚么大碍,走罢。”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回来后请一定让玄炎为你们疗伤。” 夏语冰眨眼一笑,道:“放心罢,有你那旧识医仙留在卓府,甚么样的内伤治愈不了?” 莫玄炎长睫微扬,道:“姐姐怎知我与他相识?” 夏语冰道:“他姓姚,叫作姚千龄,对不对?” 卓凌寒听见“姚”姓,登时警觉,从莫玄炎神情中看出所言无误,疑窦顿生,想着回头可得好好问清,命各人散去,只留下冯屈崔江四大长老尾随,与妻子相扶走出。 其时陕西巡抚由龚懋贤主持,为长安、咸宁负责,迁钟楼、形成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皆出自他的手笔,在任初期两县虽无战乱,但盘龙教众时时入西安城滋事,引得城中百姓叫苦不迭,麾下军队虽众,对付江湖高手却鲜有对策。 直至正道同盟结成,卓凌寒扎根西安城,丐帮弟子遍布城中巡逻,又个个武功高强,盘龙教众终于不再光顾,龚懋贤身为官府中人,同样懂得江湖规矩,未向朝廷代求封赏,却与卓凌寒私交甚厚。 此次丐帮以寡敌众,卓凌寒出面相求,龚懋贤满口应允,当即调派五百弓手与两千长矛手潜伏卓府内外,另有一万士兵全神戒备,以作不时之需,“仁礼堂”中卓夏随机应变,外加付圭、莫玄炎、怪人先后出现,终于虚惊一场,官府与江湖擦身而过,躲过一场大动干戈。 晋无咎在莫玄炎搀扶下回到卧房所在院落,算上口舌之战刀剑之争,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晋无咎脸色泛白身心俱疲,莫玄炎安顿躺下,见他满眼疑虑想要追问,柔声道:“十五派已退,我不急着回家,有甚么话睡醒再说。” 晋无咎道:“玄炎,你对唐桑榆那猪头,为何……” 莫玄炎道: “你想哪儿去了?佛祖释迦牟尼曾言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那厮好色成性,不知糟蹋多少良家女子,我冲他随意几笑,定要让他日夜渴求,却只可远观,不能走近,欲罢不能,欲求不得,带给他的伤心焦灼,岂不比一刀杀了他强上千倍万倍?” 晋无咎舒心一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莫玄炎道:“我毕竟与你有了婚约,对着其他男子调笑的确不该,我答允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晋无咎握住她一只手,道:“不该么?我倒没太在意。” 莫玄炎道:“说没在意,还是忍不住第一句便问了。” 晋无咎道:“只因大不同于平常的你,我才生出些好奇,现下弄明白事情原委,更不必紧张了。” 虽犹有事相询,却难抵层层困倦相袭,说到这里口齿渐渐含糊,终于沉沉睡去。 莫玄炎将他双臂塞入被褥,放下“句芒剑”,赤手走到门外,想要前往东南院落,回想适才怪人对付圭甚有兴趣,由他相陪并未提出异议,心念一动,折身反向西院。 来到西首,见到一名污衣派守值弟子,向他打听姚千龄治伤所在,那守值弟子已从旁人口中得知,莫玄炎为解丐帮之难,以“句芒剑”力克秦枭鹤,对她颇有感激,带她穿过北侧石门,其中另有一名净衣派弟子持棍站立。 这一院绿树零星,青草茵茵,丛中两条石子小路,辛竞与路天瞳各站一边候于门前。 辛竞见莫玄炎出现,双手食指竖起,横眉道:“你来想做甚么?” 路天瞳道:“师兄稍安勿躁,卓帮主金口既开,想来莫姑娘不会横加干预。” 莫玄炎道:“算你还有几分见识。” 路天瞳道:“过奖,莫姑娘若有心为难,以我二人武功,又如何阻止得了?” 辛竞“哼”得一声,道:“师弟,见了梦中情人,嘴可甜得紧呐,这么快便把师父师叔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了?” 路天瞳怒道:“师兄,你我都是佛门弟子,又有外人在场,请你自重,莫要污言秽语亵渎我佛。” 辛竞微微冷笑,道:“你倒还记得自己是佛门弟子,你见她生得妖艳,多年来魂萦梦牵,瞒得过旁人,难道还瞒得过和你同室而居的师兄么?” 路天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向莫玄炎一拱手,道:“我出去走走,师门不幸,莫姑娘见笑。” 辛竞道:“怎么?被我说得无地自容,自觉无颜面对人家?” 路天瞳道:“不必多说,明年元宵,我自当全力以赴,领教师兄高招。” 辛竞道:“你不如还俗娶了人家,到时以莫姑娘的武功,别说我这师兄,便是我的师父你的师伯,你也大可不用放在眼里。” 路天瞳听他字字句句尖酸刻薄,实不想与他多说半句,脚下一步尚未踏出,眼前红光闪过,暗知不妙,下意识道:“莫姑娘手下留情。” 定睛看时,辛竞两侧口角已被划出两道裂痕,殷红鲜血流淌而下,与双唇一般色泽,一张嘴看起来大了一倍有余。 莫玄炎淡淡道:“你怎么说他,我管不着,可我待嫁之身,你再口不择言辱我清誉,我便撕烂你的脏嘴。” 辛竞伸袖捂住血盆大口,瞪视莫玄炎,知道武功相差太远,见她指甲纤柔剔透,如琢玉水晶,笋芽露尖,却无一丝血迹,想来并未直接触碰,单凭指上内力,凌空已将两颊刮开,回想先前厅中被她连打二十三穴,心头犹有余悸,嘴上却不服软,道: “这里是卓府,我便不信你敢杀我。” 莫玄炎一脸轻笑,正眼不朝他看,见屋门虚掩,走上三格阶梯,路天瞳一个箭步拦在面前,莫玄炎道:“让开。” 路天瞳道:“师父师伯命悬一线,还请莫姑娘高抬贵手,切勿打扰千龄兄行医。” 正说到此,屋门吱啦一声打开,正是姚千龄走出,辛竞与路天瞳齐声道:“我师父怎样?” 姚千龄朝莫玄炎看得一眼,见她神情冷漠,道:“秦前辈按照在下开的方子服下了药,伤情已然稳住,待他一觉睡醒,倘若辛师兄能以自身内力替秦前辈打通八穴,则可保无虞。” 辛竞道:“替恩师疗伤,在下义不容辞。” 姚千龄道:“秦前辈究其根源,乃是伤于自身上层内力,以辛前辈的内力修为,能否做到实属未知之数。” 路天瞳道:“师兄放心,为师伯疗伤,我自当竭力相助。” 转向姚千龄,道:“千龄兄,在下的恩师……” 姚千龄道:“楚前辈和丐帮一战未有伤损,元气留有十之七八,受自己一拳反震之力,受创远较秦前辈为重。” 路天瞳当即跪倒,道:“求千龄兄慈悲,一定救救恩师。” 姚千龄大惊,上前扶起路天瞳,道:“万万不可!在下份属晚辈,怎敢受路前辈如此大礼?” 路天瞳起身道:“请问千龄兄,我师父的伤可有法子医治?” 姚千龄递上一物,路天瞳伸手接过,见是一张手写药方。 前四行分别写有“威灵仙”、“羌活”、“独活”、“川乌”,第五行写有“桂枝”、“肉桂”,第六、七行分别写有“川芎”、“郁金”,第八行写有“乳香”、“没药”、“独一味”、“田七”,第九行写有“桃仁”、“红花”。 姚千龄道:“路前辈,这九行十四味药,每一味皆有不同功效,缺一不可,在下会在卓府熬制黄芪桂枝五物汤和当归四逆汤,随时留意楚前辈伤势变化,轻则辅以络石藤、鸡血藤、忍冬藤,重则……” 路天瞳道:“重则怎样?千龄兄但讲无妨。” 姚千龄道:“重则辅以全蝎、蜈蚣、雷公藤。” 路天瞳惊道:“这三味药自身含有毒性,拿来医治家师,会不会太过冒险?” 姚千龄道:“倘若老天不遂人愿,惟有冒险一试。” 路天瞳道:“好,抓药之事便交给在下,劳烦千龄兄照看家师。” 姚千龄道:“不然,抓药之事拜托丐帮英雄代劳,以卓帮主仗义,当不会拒绝,路前辈则有更要紧的任务。” 路天瞳道:“请千龄兄尽管吩咐。” 姚千龄又递上一张白纸,上边画有两片异形植物,似花非花似叶非叶,道:“千龄兄,这是……” 姚千龄道:“这两株分别叫作‘狐精草’和‘花妖草’,生长于蜀山山脚,蜀山山脚灵草无数,在下难以言语描绘,惟有以草图相赠。” 路天瞳道:“千龄兄的意思,可是让在下即刻动身,前往蜀山?” 姚千龄道:“正是,此二种仙草为强固经脉必备,非医家不能识得,路前辈可向卓帮主借匹快马,抵达蜀山后不必攀援而上,只需环山脚一周,逢人便问,运气好的话一两日内,便能探得此草下落,算上来回马程,十五日内若能赶回,则在下必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楚前辈。” 路天瞳大喜,道:“那在下先行谢过。” 正想离去,又愁眉问道:“千龄兄,若是在下十五日内未能赶回,家师有何危险?” 姚千龄道:“楚前辈二脉断裂,在下可以针灸之术缝合,只不过旧创仍在,难免功力尽失,再也无法和人打斗。” 路天瞳若有所悟,道:“这‘狐精草’和‘花妖草’……” 姚千龄道:“在下医术得自恩师‘百草圣’亲授,要医活一人又有何难?二位前辈只盼恩师能捡回一条命,便已谢天谢地,可在下劳神费思的,是如何教二位伤者完好如初,除此之外,还要能比受伤前更加健旺才佳。” 路天瞳愁眉尽展,道:“事不宜迟,在下这便告辞,师兄,这里便有劳你辛苦照看。” 辛竞随口“嗯”得一声。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⑦ 路天瞳才刚走下台阶,又见红光一闪,莫玄炎手腕一翻,扔出一件不知甚么,来不及呼叫施救,回头却见姚千龄衣袖一挥,已将暗器化于无形,自相识以来,只知他医术高超,不想有此反应灵敏举手轻动。 辛竞道:“妖女!你!” 路天瞳道:“千龄兄以仁心救世,莫姑娘和卓帮主兄妹相称,难道面对这样一位慈悲医者,也能下得了手?” 莫玄炎只若不闻,脸上流露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对姚千龄道:“你家内力一如既往的差劲,这人界手法倒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姚千龄道:“莫姑娘见笑了。” 莫玄炎面无表情,转身欲走,惊觉头顶风声,一道细微难辨的白影闪动,道:“甚么人?” 双足轻轻点地,身躯已在二丈之高,姚辛路三人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甚至连白影都未瞧见,莫玄炎已逾墙而走,顷刻间隐于白昼。 莫玄炎自西院追出,跟随白影转到东街,半里后折而向东,见东侧“长乐门”大开,一先一后疾速穿出,守门官差只觉面前一花,揉眼再看,城外东关正街一片荒凉,惟有远处丛林遍野,近处行人依稀,除此寻不到任何形迹,只道自己做了白日梦。 白影脚下迅捷,莫玄炎却比他更快,待入得林中,杂树东一棵西一棵,全无规则可循,每步迈出更增掣肘,莫玄炎之灵动在此处显露无疑,只十余下曲直窜跃,已拦在白影身前。 白影爽朗笑得数声,道:“莫家速度冠绝天下,我沈家望尘莫及。” 正是沈碧辰。 莫玄炎侧过身不去看他,道:“你胆子不小,竟敢白天靠近卓府。” 沈碧辰道:“卓凌寒为救那不成器的小子,弄得自己元气大伤,整个丐帮在我眼里便如无人之境,只要玄炎你不出手,我前门进后门出,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莫玄炎道:“你从小目中无人,活到这个岁数,一辈子怕是改不了了,你若把卓府想得这般简单,大可前去试试,我莫玄炎绝不出手,且看能不能如你所愿。” 沈碧辰眉色转而温和,走到跟前,道:“玄炎,你还是很关心我。” 莫玄炎道:“腊月廿五终南山英雄大会,佛门十五派加入正道同盟,算计的仍是对付我教,你我终是六界中一流高手,我不想选在此时与你内讧。” 沈碧辰见她轻纱薄透,袒露精雕细刻般的绝美肌肤,女子体香更是随风沁入鼻中,喉头一滚,想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莫玄炎脚下提气,退到十步开外,道:“沈碧辰,我已是他人未过门的妻子,请你自重。” 沈碧辰道:“为甚么?你当真想为了那不成器的野小子,不顾我们青梅竹马的情意?” 莫玄炎道:“我便是念在与你与碧痕的兄妹姐妹之情,你出手重伤无咎,我才没有追究,你若坚持得寸进尺,休怪我翻脸无情。” 沈碧辰哈哈大笑,莫玄炎道:“你笑甚么?” 沈碧辰正色道:“你气息不稳,可是刚经历完一场剧斗?” 莫玄炎道:“是。” 沈碧辰道:“以你武功反应,想必第一时间已猜到是我,不持‘句芒’而追出,是料定我不会伤你。”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思,道:“是便怎样?” 沈碧辰道:“我身为你的师兄,不能任由你胡来,正巧此刻四下无人,我要擒你回盘龙峡谷,请师尊大人赐婚,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免得总有莫名其妙的野小子惦记着你。” 莫玄炎道:“你敢对我用强,我爹爹能放过你?” 沈碧辰又是一阵长笑,微举右手“蓐收剑”,道:“自你爹爹遗失‘祝融’那一天起,已不是我的敌手,纵使如今有‘毕方’在握,可要想胜过我手中‘蓐收’,只怕千难万难。” 莫玄炎知他言之非虚,道:“怎样?你的意思,是想连我爹爹也一并对付了?” 沈碧辰语气转缓,道:“不只是莫师伯,我爹爹何尝不是如此?‘玄冥’至今不知所踪,与莫师伯同病相怜,‘剥复双剑’威名犹在,实力却已不复当年,现如今的盘龙峡谷,只要‘蓐收’、‘句芒’在手,六界便属我俩武功最强,若能结为夫妻……” 莫玄炎道:“住口!想不到三年不曾与你相处,你非但傲慢自大没有收敛,反而变得这般厚颜无耻。” 沈碧辰道:“不管你说甚么,你莫玄炎只能是我沈碧辰的妻子,我今日便要带你回教中成亲,等过了洞房花烛才放你出谷,到时容你与那野小子道个别,以后也不必再相见了。” 莫玄炎倒抽一口冷气,自己贸然跟来,与秦枭鹤恶战后体力未复,出门时更未携带“句芒剑”,听沈碧辰说得明目张胆,知他素来便是这般恣意妄为,眼见他恰好站于西侧回城方向,自己轻功虽胜一筹,却万难突破他的封堵。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互间知根知底,双方强弱悬殊,莫玄炎装作若无其事,心中苦思脱身之计。 沈碧辰等待良久,不见莫玄炎回应,道:“怎样?是你乖乖跟我走,还是我点了你的穴道抱着你走?” 莫玄炎道:“你以卑鄙手段乘人之危,便是得到了我,我也一辈子瞧你不起。” 沈碧辰扬眉道:“我何时手段卑鄙,何时乘人之危?” 莫玄炎道:“你知道我刚与人比试,还要对我用强,那也罢了,现下我手无寸铁,你却以‘五行剑’施以威吓,怎样?难道我该对你崇拜,再尊称你一声‘英雄’?” 沈碧辰听她言语刻薄充满讥刺,他向来自视甚高,受惯六界弟子景仰钦佩,却偏偏不能教这个最钟情的女子服软,虽已稳立不败,仍受激不过,右手微扬,打落两根槐树树枝,劲透右腕,“蓐收剑”脱手飞出,连同剑鞘插入树干,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双掌更不停顿,各握一枝,运力将树叶纷纷抖落,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将其中一根扔到莫玄炎手中,道:“我们以枝为剑,谁也不占谁的便宜,此外我不使左掌,以单手‘直符九天剑’对你双手‘凤涅凰槃剑’,若是能胜,你瞧不瞧得起我?” 莫玄炎等的便是他这句话,虽无必胜把握,但能引得做此退让,已属机会难得,道:“你能胜再说。” 腕走轻灵,以一招“不能疾得证”刺他面门,沈碧辰曾多次见识此招,以“常融梵天”相格,既拆解这招“不能疾得证”,又防备与之成对一招“无上正真道”,莫玄炎早已料知,“无上正真道”未出,转为“能断生死苦”,紧跟成对一招“天人上福田”。 沈碧辰微微一惊,以“空无边天”、“识无边天”应对,三剑过后想要抢攻,一招“无量光天”行至半路,莫玄炎一招“勿偏于我上”已近在眉心。 脚步疾退,未能等到成对一招“而更生忧恼”,见她手腕抖动,又已变线,这次却是“大海虽渊旷”后,不跟“会亦还枯竭”,反而连跟阴剑“不久则西没”、“能负荷一切”、“亦复归无常”三招。 沈碧辰剑招不及她精巧入微,回以“无量净天”、“色究竟天”、“四大王天”三招,搭配脚下方位变换,避趋得妙到巅毫,莫玄炎眼看便要得手,却又被他以剑招身法化解。 短短数招一过,二人均知对方这些年又有精进。 莫玄炎速强力弱,此处槐杏枣松胡乱种植,所到处颇多阻碍,狭小曲折空间原是莫家所长,加之一上来便言语挤兑,引得沈碧辰以单手剑迎战双手剑,果然五十招内招招进逼,颇显成效。 沈碧辰力强速弱,面对莫玄炎密不透风源源不绝的攻势,只能先稳守不败,又以内力灌注枝剑,教她不敢以硬碰硬。 单以剑招而论,“直符九天剑”变化远不及“凤涅凰槃剑”来得繁复,仅以一招拆解一招,难免力不从心,好在“直符九天剑”多达十二式一百四十四招,单以数量而论,更胜“凤涅凰槃剑”之九式一百零四招,沈碧辰每每一招疲于应付,便连使两招甚至三招。 换作莫玄炎精力旺盛之时,岂能容他出手比自己更快?但秦枭鹤与她原本实力相当,“仁礼堂”一战过后,体力所剩不过十之二三。 面对沈碧辰以快打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莫玄炎速度既不能胜,更不敢以内力相拼,看似腕上变化层出不穷,一招一式挥洒自如信手拈来,实则心中发愁,暗道:“碧辰这般打法,损耗自成倍于我,但我疲态难以久藏,打下去有败无胜,可得想个甚么法子才好。” 沈碧辰每每以两三招交换莫玄炎一招,“直符九天剑”招式虽多,反而先于“凤涅凰槃剑”技穷。 换作另一场较量,对莫玄炎而言,不免天大优势,可对敌者偏偏是沈碧辰,二人太过了解,一方任何一招皆不在另一方意料之外,招式间谁先雷同谁后反复,对方眼中一般的司空见惯,如何自保,如何化解,如何反击,彼此无不心知肚明。 再过五十招,莫玄炎手上渐缓,一个反应未及,两根树枝相碰,莫玄炎虎口巨震,不觉向后仰倒,自知一身功夫皆来源于剑招,一旦脱手,那也不必打下去了,右手拼命握紧,恰见身旁一棵细干,左手一撑,总算娇躯站稳,已止不住喘息连连。 第二十五回 疯癫怪人⑧ 沈碧辰见她筋疲力尽,步步上前,道:“玄炎,胜负已分,跟我走罢。” 莫玄炎道:“沈碧辰,你的‘直符九天剑’已到瓶颈,想必‘琅环碧玉掌’也是一般,若是你我公平较量,你沈家阴剑阳掌已不是我莫家剑法的敌手,今日我虎落平阳,中了你的圈套,便是算你赢了,要我莫玄炎嫁给一个小人,我大不了一死而已。” 沈碧辰脚下停步,双目瞪视,道:“你是我一生最爱,教中上下无人不知,要我看着你死,我自是万般不愿,可相比之下,还有另一件事教我更加无法接受。” 他说到这里,痴痴眼望莫玄炎,见她许久不予回应,道:“你不问我是甚么事?” 莫玄炎道:“有甚么可问的?自是无法接受我嫁给旁人。” 沈碧辰道:“正是。” 莫玄炎道:“你宁可将我逼上绝路,也看不得我与旁人两情相悦。” 沈碧辰道:“难道嫁给我便是绝路?你我七年来聚少离多,又在孤身一人时与那野小子共处两年,这才日久生情,做出糊涂决定,只要你成为我的妻子,从这一刻起再不分离,何愁你一颗心不能回到我的身上?” 莫玄炎道:“回到?我的心何时在你身上过了?说甚么一生最爱,你的最爱从来只你自己。” 沈碧辰道:“怨只怨你自投罗网,任凭你怎么说我,都休想我打消娶你的念头,待你成了我的人,我便是每天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说一千句讨好你的话,又有何难?” 说罢又再走近两步。 莫玄炎随之退后两步,将树枝倒转抵住自己喉咙,道:“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自行了断。” 沈碧辰颤声道:“你当真宁可死,也要嫁给那野小子,也不肯做我沈碧辰的妻子?” 莫玄炎道:“是。” 沈碧辰横眉道:“你若自行了断,我这便杀上北峰,将你父母舅舅、莫门弟子杀个鸡犬不留!大不了师尊大人降罪下来,我以命抵命,来阴世与你做一对**妻,反正阳世你铁了心嫁给旁人,我活着也没甚么趣味。” 莫玄炎与他双眼直视,不敢相信这些话竟出自他的口中,许久才吐出三个字:“你疯了。” 却也忌惮鱼死网破,见他步步紧逼,边退便道:“碧辰,你当真一点不念往日,想要断送掉我们十八年的兄妹情分?” 沈碧辰道:“你是在求我么?” 莫玄炎不能力敌,只求度过当前难关,咬牙道:“是。” 沈碧辰仰头大笑,道:“你从小逞强,在我面前永远那般倔强,那么多年来,这是你第一次求我。” 莫玄炎仍道:“是,就当是我求你放过我,你若当真觉得只有自己配得上我,何不等无咎伤愈,在我面前将他打败?惟有如此,我才当你是天下第一大英雄,当你是我莫玄炎的良配,怎样?” 沈碧辰垂首蹙眉,这几句话恰好说中他的软肋,莫玄炎见他犹豫,心知言语激刺已然奏效,又道:“怎样?你在害怕?” 沈碧辰猛然抬头,又复目露凶光,再度迈开步伐,道:“是,我在害怕。” 他每进一步,莫玄炎便退一步,道:“你是沈碧辰,六界中最优秀的少年英雄,你怕甚么?” 沈碧辰尖声道:“我怕他,因为他姓晋。” 见莫玄炎一步一退,两眼充满惊恐,已在强颜欢笑,续道:“我怕他有师尊大人的天赋,我怕自己真有一天败在他的手上,所以,我必须先下手为强,我要在他羽翼未丰满前得到你。” 话音未落,右腕翻转,一招“他化自在天”,向莫玄炎合身扑去。 莫玄炎花容惨变,深自懊悔一时冲动追到这里,此处虽能看见西安城门,距离丐帮群雄不过咫尺,却如隔着天涯一般遥不可及,用尽最后气力躲闪退跃,心知一旦穴道受制,则成鱼肉任凭摆布,眼见沈碧辰枝尖频点,招招不离胸口要穴,惶惧之余,脑中反有余裕念道: “哥哥与无咎受伤病所扰,但今时今日武功皆不在沈碧辰之下,付前辈若在这里,以他怪招,沈碧辰亦必讨不了好,至于那位高人前辈,更是挥手间便能要了沈碧辰的命,他们此刻便在城中,却无一人赶得过来。” 见沈碧辰脚下越来越快,芳心忧急几欲跳出胸膛,连声默呼:“前辈救我!前辈救我!” 可是无论怎样哀求,付圭与怪人毕竟没有出现,沈碧辰连使两遍“他化自在天”,这原本是“直符九天剑”剑式“欲界天”中最强一招,莫玄炎身心交瘁,再也无处潜藏,下意识横枝格挡。 脑中飞速转过无数画面,仿佛已能看见自己受困洞房,沈碧辰满脸狞笑,张牙舞爪扑面而来,一阵厌恶油然生出,“足太阳膀胱经”中真气逆行,两股自“附分”而上,两股穿“大杼”而过,归于“天柱”时不消反涨,更直破“玉枕”至“络却”。 随即二枝相碰,只听“啪啪”两道脆响,左右虎口巨震,终于手持不住,槐枝应声而落,双腿一软,并膝跪倒后余势未消,整个人向左侧倒下。 莫玄炎体力透支,头脑却一片空明,娇躯下坠中已打定主意,沈碧辰因爱生妒,已然丧心病狂,自己为了莫家不能轻言生死,但若就此被他玷污清白,则来日方长,定要手刃此人,以雪受辱之恨,眼前闪过晋无咎的脸孔,涌上一股柔情,心道: “我再不能嫁给无咎,他得而复失,该不知有多伤心。” 这些念头动得不快,可在脑中翻转几个来回,仍不见沈碧辰乘势出击,微觉奇怪,以他身手如电,早该擒获自己,扭头再看,不由大为吃惊。 沈碧辰委顿在地,仅靠左肘为支,勉力维持上身不倒,白皙两颊更如死灰一般,伴随上身几下颤抖,忽然间咳嗽连连,每咳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四声过后,身畔草地已被鲜血染尽,双目凝视莫玄炎,眼神中充满骇异。 莫玄炎内心惊惧丝毫不亚于他,木然问自己道: “适才发生甚么?是了,我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两招,竟然破去沈家剑法中最赖以为傲的‘他化自在天’?可是为甚么?难道这便是付前辈惧怕这些招式的理由?那位怪人前辈说我莫家剑法没有付前辈使得对头,难道说的也是这个?究竟为甚么?” 追问再三,终百思不得索解。 二人在草地上躺过足有小半时辰,莫玄炎体力稍复,见天色渐显昏暗,重拾身侧树枝,撑持着费力站起,沈碧辰却仍难以动弹,喘着粗气道:“你,你要回到那野小子身边么?” 莫玄炎道:“是。” 沈碧辰道:“你不杀我?” 莫玄炎道:“我向来视你为兄长,为何要杀你?” 沈碧辰道:“我一招不慎遭你暗算,你不杀我,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莫玄炎道:“我教百年基业眼看便要毁于一旦,你好好养伤好好练功,说不定他日还要与你联手。” 沈碧辰惨然一笑,道:“我教本有良机化险为夷,你可知我这一伤,情势又要凶险得多。” 莫玄炎与他四目相对,微光下看得清晰,这双昔日锐利有神的眼眸,这一刻透出的却是千层凄凉万般无奈,走到身后,将所剩无几的真气输入他的体内。 莫玄炎早已筋疲力尽,这几道内力极为柔缓,难有立竿见影之效,良久,沈碧辰恢复些许元气,道:“多谢。” 莫玄炎道:“所幸你受伤不重,以你功力自行调理,不出五日便能痊可,我能帮的只有这些,你好自为之。” 走出树林,却见东城门外里许处不知何时停了数十骑马,其中三人年长,恰是周子鱼、卫成、覃箫,其余年纪稍轻,从服饰上看,为五台、九华、普陀三派弟子。 莫玄炎对三派视而不见,从马群侧面走过时,忽听卫成哈哈大笑,道:“周师兄,覃师兄,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不枉我们从天亮等到天黑。” 覃箫道:“正是正是,瞧这姑娘气喘吁吁手脚沾泥,孤男寡女在树林幽会,可真会找地方,要不是我们机缘巧合从这条路经过,也不至于撞破好事。” 莫玄炎背对三派,右手三指拨弄耳边发丝,娇艳脸颊流露一抹轻蔑笑意,心想路天瞳身为普陀门晚辈,倒还有几分君子气度,卫成与覃箫身为掌门,言语竟这般下流。 身后卫成又道:“瞧她穿衣打扮,便不是甚么正经女子,果然自称晋无咎未过门的妻子,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别的男子鬼混,看来我们先前大错特错,这晋无咎杀不得,杀不得啊。” 三派中人一顿哄笑。 五台门属晋,九华派属皖,普陀门属浙,三派打道回府,走的皆是“长乐门”,正欲分道扬镳,有眼尖弟子看见林中有人,其中一个仅有红纱裹身,自是莫玄炎,至于躺在面前的白衣男子则难以辨认。 三派忌惮莫玄炎武功高强,未有过分逼近,只在城门不远处守株待兔,见她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仗着人多势众逞些口舌之快,内里却半点不敢大意。 三派门人除周子鱼自持身份一声不吭,余人七嘴八舌,目送莫玄炎既不争辩也不动怒,若无其事穿越“长乐门”隐于城墙,大觉无趣,拱手话别后各奔归程。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① 莫玄炎回到卓府,房中油灯已然亮起,推门果见晋无咎醒来,背靠枕头独自喝着白粥,走到他的跟前坐下,取过手中瓷碗置于床头矮柜,双手勾住脖子,将头轻轻倚在肩上。 晋无咎微觉诧异,见莫玄炎双臂沾染尘土,伸手搭上她的腰间,道:“怎么了玄炎?” 莫玄炎闭目不语,只让身体紧贴,感受一呼一吸,良久,胸口积郁渐渐挥散,这才抬头拾起瓷碗,却不挣脱他的双手,舀起一勺喂入口中。 晋无咎触手温软,见她眼神举止柔情倍至,心底暖流涌上,又道:“你去了哪里?把自己弄成这样。” 莫玄炎一边喂粥,一边将适才情由大略说了一遍。 晋无咎听得心惊,道:“你有没有受伤?” 莫玄炎道:“碧辰对你妒火中烧,我与他一起长大,兄妹之情总是在的,他倒也没想伤我。” 晋无咎见她面色无异语气如常,心下稍宽,道:“那就好。” 转而又道:“你午后损耗巨大,以你残留功力,怎能将他打伤?” 莫玄炎道:“我回来这一路也在纳闷,打到最后,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不明不白带走,只想着怎样与你话别,谁知竟打得他口吐鲜血。” 晋无咎道:“难道他在和你交手前已有旧伤?” 莫玄炎微一沉吟,道:“不像。” 晋无咎道:“会不会是他在你面前装作受伤,暗地里又有图谋?” 莫玄炎道:“我最后以微弱内力助他疗伤,他经脉受损真气不畅,我与他修练同种内力,这一层,他不可能瞒得过我。” 晋无咎道:“难道你日夜苦练,真已练到远胜于他的境地?” 抬眼见她双唇微噘,一脸似笑非笑,眸含春意如拨雨撩云,讪讪道:“是我胡言乱语了。” 他这没来由一通猜测,始终难以自圆其说,只索作罢,想到回房后倒头一睡,险些睁开眼再见不到莫玄炎,不免心有余悸,忿忿道:“不管他玩甚么花样,欺负你便是不行,待我伤愈,定要好好找他算这笔帐。” 莫玄炎道:“待你伤愈,你伤愈便能胜得过他么?” 晋无咎思量片刻,道:“不错,沈碧辰武功高强,以我现下这点斤两,怕还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为了你,我定会勤加修练,终有一日,我要打到他不敢动你的歪心思。” 莫玄炎白他一眼,将一勺白粥塞入他的口中,道:“你别嘴硬,先把伤养好才是正经,我会自己保护自己。” 晋无咎一口咽下,道:“以前常听小姐姐说学无止境,我越是勤奋,越能体会就中含义。” 莫玄炎道:“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晋无咎道:“那时我每日疏懒,常以为学武无用,还安慰自己说,只要懂得像猴子一般爬树,便连猪头老巫婆那样的成名人物都奈何不得我,一入魔界两年,再回西安府时,他俩在我眼里已不足一提,可我反倒觉得,这世间有太多力不从心之事。” 莫玄炎道:“你有何事力不从心?说于我听听。” 晋无咎道:“我要说了,怕你笑我痴人说梦。” 莫玄炎道:“你若害怕,那是得想清楚再说,我这一笑,可就是一辈子。” 晋无咎一阵温馨,心道:“能被玄炎笑一辈子,我晋无咎夫复何求?” 凝视她的剪水双瞳,道:“我想让自己变得很强,强到可以为所欲为。” 莫玄炎道:“为所欲为?” 晋无咎道: “我想凭一己之力,化解正道同盟和盘龙间的恩怨,我想一人胜过‘鉴’字辈九大神僧,替你夺回‘祝融’,我知道你心系莫家心系盘龙,我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我也知道你在意我更胜在意‘祝融’,我会小心在意,却不会打消这个念头,你大可笑我不知深浅,但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少林众位高僧令我诚心敬仰,玄炎你更是我一生所爱,我有时忍不住突发奇想,想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莫玄炎听他说得认真,幽幽甚是感动,道:“只怕你是没人要了才来爱我,真有一日你天下无敌,投怀送抱的女子多得数不过来,哪还记得谁是你一生所爱?” 晋无咎紧了紧双手,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莫玄炎曾于魔界说起过这个佛经故事,见他眼神坚定,芳心暗喜,将最后一口粥喂他喝下,从衣柜中取出一条换洗黑纱,道:“我去沐浴,你好好躺着别动。” 再回到房间时,晋无咎姿势不变,前望白壁呆呆出神,莫玄炎道:“在想甚么?” 晋无咎道:“我想起魔界中你曾对我说,师尊大人攻克‘四象太极’,已是盘龙第一高手,可是……” 莫玄炎接口道:“可是今日,那位怪人前辈竟使出‘七星太极’。” 晋无咎道:“那位前辈虽然疯疯癫癫,武功却着实深不可测,别的不说,他何时进入‘仁礼堂’,何时潜伏在天花板上,厅中几百双眼睛竟没一个发现,若他存心想要暗算某人,怕是谁也躲不过去,这样的人是友非敌,当真是天大的幸事。” 莫玄炎道:“是友非敌,也只对我教而言,你身为丐帮弟子,份属正道同盟,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劲敌,有甚么可以庆幸?” 晋无咎道:“我视小哥哥小姐姐如再生父母,当以丐帮为家,但娶你为妻后,我便也是你北侧上峰的人,我既有两重身份,自该尽我所能居中调停,化解双方矛盾。” 莫玄炎道:“这些话要让哥哥姐姐听见,你会不会挨骂?” 晋无咎道:“当然不会,我初出‘蓬莱仙境’只是一个懵懂少年,做人的道理都是小哥哥小姐姐教的,我昏睡一月,你和他们每日相处,可有从他们身上看出丝毫不问青红皂白、而将盘龙教众赶尽杀绝之意?” 莫玄炎回想一个月来,卓凌寒一身正气,夏语冰蕙心纨质,道:“确然没有。” 晋无咎道:“我离开蓬莱仙谷,第一次和外界的人打交道是在牟庄大会,当时江长老说,老帮主在盘龙峡谷入口中伏,致使双腿残废,却没有恼羞成怒前往寻仇。” 莫玄炎道:“你也知道,盘龙峡谷入口布满炸药,老帮主不上门寻仇,未见得是他不想寻仇。” 晋无咎摇头道:“老帮主曾在成都府和我同桌共饮,当日深夜郊外,又在猪头掌下救我一命,我们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却深感他为人豁达,绝非拘泥于门派、放不下私怨的凡夫俗子。” 莫玄炎不知他曾与班陆离缘悭一面,没有追问,听他缓缓续道:“江长老说,那一次丐帮雁荡贸然闯进盘龙峡谷,双方死伤相当,如此一味杀戮,并非老帮主所愿,当时我听得似懂非懂,可是现下,我完全懂了。” 莫玄炎道:“懂了甚么?” 晋无咎不答反问道:“玄炎,佛门十五派几次三番来西安府闹事,为何少林身为佛家之首,反而不肯参与此事?” 莫玄炎不以为然道: “我虽未与少林寺中每个和尚打过交道,可就我们见过那一十三位,无一不是得道高僧,少林身为武林泰山北斗,千百年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他们不与十五派同流合污,显然并不认定我教为歪门邪道,反倒是这些所谓名门正派,自封一个正道同盟,便当真都以正道自居。” 晋无咎道: “正是,少林高僧这么认为,老帮主也这么认为,小哥哥受教于老帮主,和我受教于小哥哥一个道理,小哥哥统领正道同盟,言明武人有善恶之分,门派却无正邪之别,这两句话大义凛然,正道同盟那么多江湖门派,那么多年长掌门,都对小哥哥心悦诚服,但是你瞧厅上那些佛门中人,哪有少林高僧的慈悲心肠?” 莫玄炎道:“正道同盟结成三年,双方好歹相安无事,你是担心三个月后十五派加入,江湖从此多变?” 晋无咎道:“盘龙教众剜去雁荡掌门双眼,又将越城弟子砍成六块,倘若让我知道是何人所为,我定将他们擒住,交给小哥哥处置;但正道同盟若因盘龙门人之患,便认定教中尽是奸邪之徒,想要滥杀无辜血洗盘龙,我一定和你并肩作战,将那些口是心非的和尚尼姑杀得片甲不留。” 莫玄炎听他说得悠缓淡然,目光口吻却无比坚定,走到跟前坐下,见他伸出双手,也不躲闪,任由双手被他握住,道:“这些话,你在魔界中怎么不对我说?” 晋无咎道:“我在魔界两年,常常觉得有你足够。” 莫玄炎道:“现下来到外面花花世界,有我便不够了?”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慢慢懂得,有些事你放不下,我既决意娶你为妻,便要和你一同承担,一日不完成这些事,我们终难回到魔界。” 莫玄炎道:“你很想和我回到魔界,从此不见外人?” 晋无咎道:“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二人十指相扣,各自涌上一阵甜蜜,良久,晋无咎道:“我说这些话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为了我,助小哥哥小姐姐力退强敌,我也可以为了你,力保盘龙一教,力保无辜教众不被残杀。” 莫玄炎道:“你既有此心,我代数万教众谢过晋大侠了。” 晋无咎道:“等你嫁了给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恩赏,说甚么谢不谢的。” 莫玄炎道: “你倒会讨嘴上便宜,盘龙峡谷有四塞之固,上峰弟子强手如云,好比今日厅中,除哥哥与你之外,再无一人胜得了我,碧辰虽然为我所伤,但他功力实不在我之下,莫门沈门两家弟子,差一点的也有中峰实力,最强那些则只逊我与碧辰一筹,我的舅舅他的叔叔都是六峰中一流高手,爹爹与沈师叔若能得回‘祝融’、‘玄冥’,更有以一当百之力。”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② 晋无咎回想蟠龙谷中八大门派围剿“剥复双剑”,心知此言无虚,莫玄炎见他不答,又道:“至于‘青龙殿’中,还有西殿十二洞与看守‘十方盘龙镜’的十大护法,十二洞主与十大护法之上更有师尊大人,正道同盟仗着人多想要硬闯,让他们试试便知。” 晋无咎听她说得轻蔑,想起巨轮底层,任寰曾提到过十大护法,道:“我曾听碧痕提过‘十方盘龙镜’,说是盘龙第一酷刑,当时没有细问,你能告诉我么?” 莫玄炎道:“早在我教创立初期,教规中已有‘十方盘龙镜’之刑,期间因为过于残酷,曾被历任师尊封禁,又在二十八年前,被现任师尊大人解封。” 晋无咎道:“如何残酷?为何解封?” 莫玄炎道:“如何残酷倒也罢了,我不解的反是另一件事,现任师尊大人宅心仁厚,虽说这些年钻研武学,弃教中事务于不顾,可据妈妈所言,二十八年前师尊大人整肃六峰,实是不可多得一位良师,却为何会教此刑重见天日,当真教人摸不着头脑。”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十二洞主和十大护法的武功,相比你们怎样?” 莫玄炎道: “上峰如碧辰碧仁等脱颖而出的弟子,可入‘青龙殿’西殿成为学徒,拜入的便是十二洞主门下,武功当不弱于我,至于十大护法,他们在教中颇有威望,负责执行教规,每次教主传位大典,皆由十大护法共为见证,日常只管看守‘十方盘龙镜’,护佑盘龙峡谷不受外敌侵犯,武功自是极高,可要说与上峰弟子孰强孰弱,只因我教自创立以来,历代十大护法从未人前出手,你这个问题,只怕六峰中无人答得上来。” 晋无咎听她又一次提及沈碧仁,正不知该不该追问,感觉掌心微动,又将修长十指重新扣住,道:“对了,五台那个千龄,他既姓姚,想是盘龙下峰弟子,你认得他倒也正常,我奇怪的是,小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莫玄炎道:“说起姐姐观察入微,真教人好生佩服,我与姚千龄素未谋面,只对视一眼,便被姐姐瞧出端倪,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 晋无咎奇道:“你们素未谋面,你又如何得知他是姚家弟子?” 莫玄炎道: “姚家入盘龙峡谷前,曾散居于各处与世隔绝的密境之中,身上沾染花草异香,百余年后异香渐淡,常人口鼻难以分辨,却瞒不过我教中人,我便是嗅到气味,方知他为姚家弟子,你瞧那位怪人前辈,一靠近秦枭鹤楚伯楠,立时当他们自己人,也是因为让姚千龄诊脉,沾染到他身上异香。” 晋无咎道:“难怪他走近我时,我闻得气味和常人大不相同。” 莫玄炎道:“你竟能闻得出来?” 晋无咎道:“我自小与花草鸟兽为伴,五感远比常人敏锐。” 见莫玄炎不动声色,又道:“你若不信,大可将我双眼蒙住双耳塞住,只要有人靠近,我定能说出这人是你不是。” 莫玄炎道:“难道我的身上,也有不同于他人的气味?” 晋无咎脸一红,道:“我吻过你,所以能记得你身上体香。” 莫玄炎佯怒道:“你还好意思说。” 晋无咎道:“我为此常常自责,却也回不到那日之前,只有往后敬你爱你。” 莫玄炎知他歉意真诚,回思那日“魔塔”逾矩,非但没有恼恨,反而唇畔余味缭绕,加之适才险些为沈碧辰所擒,竟更有被他强拥入怀一丝悸动,不敢再往下想,随口道:“姚千龄替你诊脉,说了些甚么?” 晋无咎哪里瞧得出这些女儿家的情怀?将姚千龄所言复述一遍,随即道:“他说我以异果为食,说的自是‘魔幻果’,可他说我不食‘魔幻果’便要命丧黄泉,我却不明所以。” 莫玄炎道:“‘魔幻果’强固周身十四经脉,你体内除却‘任’、‘督’二脉,其余十二条皆有‘易筋经’环护,要做到盘龙内力这般张弓搭箭,将全身内力施压于‘足太阳膀胱经’,则你全身经脉早已断裂。” 晋无咎睁大双眼,道:“我曾听说‘易筋经’和盘龙内功不可共同留存体内,那人自身修为有限,将道理讲得似是而非,许多关键之处,我都是和你相识后才豁然开朗。” 莫玄炎道:“你口中‘那人’,说的是谁?” 晋无咎微一犹疑,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诚,我若一时口快,将所知和盘托出,一旦害得夏任两家遭受灭顶之灾,怕要一辈子难以安心,但是我和任大哥和纤纤相识,这件事实不该再欺瞒玄炎。” 抬头道:“便是中峰任家少主,任寰任大哥。” 莫玄炎道:“竟然是他。” 晋无咎道:“任大哥此时,该和纤纤完婚了罢?” 莫玄炎大感意外,忽而想起一事,道:“你曾说纤纤姑娘要嫁给她的师哥,难道你当日钟爱的纤纤,也是任门弟子?” 晋无咎心里一阵咯噔,道:“我认得纤纤时,她还半点不懂功夫,我自己也是三脚猫,还教了她一些运气法门,想想都觉得好笑。” 莫玄炎道:“我曾听爹爹提过,任师兄为人散漫诗酒风流,难道纤纤和他同门,学的竟是琴棋书画?” 晋无咎支吾道:“这个问题我也从来没有问过纤纤,也许是罢。” 心里却道:“我有难言之隐,不得已含混过去,但我晋无咎对天发誓,此生绝不再欺骗玄炎。” 莫玄炎见他只几句话,额间沁出滴滴汗珠,道:“我又没说不相信你,你紧张甚么?” 晋无咎道:“玄炎,我虽曾因失去纤纤而伤心,但是时隔两年,她的长相声音,在我脑中都已渐渐模糊,现下我整颗心,便只容得下你一个。” 莫玄炎淡淡道:“你怕我多心,误以为你对纤纤难以忘情?我早说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晋无咎将她手背贴于唇边,复述那日塔顶她的话道:“正是你的出现,让我庆幸当初失去纤纤。” 二人聊到这里,同时打个呵欠,四目相对,忍不住好笑,莫玄炎道:“大半日折腾下来,都困得紧了。” 晋无咎道:“也好,那歇息罢,反正我们一辈子不再分开,有甚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莫玄炎见他说着歇息,却仍托住自己双手,道:“亲够没有?” 轻轻抽出十指,将屋内油灯吹灭,回到自己榻上。 ------------------------------------------------------------------------------------------------- 子时,晋无咎睡得深沉,莫玄炎悄声起床,背负“青鸾之翼”,带上“句芒剑”后走出房间,见院落无人,振翅提气,片刻已在十丈之高。 一路西北,飞至前一夜与付圭切磋的密林所在,几下盘旋后稳稳落于一棵树顶,微光下但见一人倚树而立,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先起后落,来到那人跟前,道:“你到了。” 那人一身黑衣,黑夜中除一缕异香难辨形影,道:“莫师妹邀我子时来此,我岂敢不来?” 却是姚千龄。 莫玄炎于午后厅堂大战时,认出五台门竟有姚家弟子,疑窦顿生,回房后写好字条藏于一枚暗器之中,前往西院,以人界手法递于姚千龄。 二人同为盘龙教众,六界武功虽有上下之别,相互间却极为了解,莫玄炎挥手瞬间,姚千龄已知她想传话,将暗器收于袖中,趁无人时打开,待入夜秦枭鹤与楚伯楠伤情稳定,悄然来此等候。 莫玄炎道:“身为妖界弟子,却被五台掌门称作师侄,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姚千龄道:“莫师妹第一眼便认出了我,若非猜透我的苦心,又岂会不当众揭穿,更容我苟活到现在?” 莫玄炎道:“你明白此间利害,那也免我一番唇舌,你最好在此将事情原委说个清楚,否则他日我回到北峰禀明爹爹,由爹爹出面处置,妖界从此怕要鸡犬不宁。” 姚千龄道:“莫师妹若真打算将此事闹大,今夜便不会相邀来此密谈。” 莫玄炎转过身不去看他,听他续道: “六界弟子我这一辈中,便属沈师兄和莫师妹最为出类拔萃,以你二人聪明才智,岂能不知盘龙峡谷已有外人混入?这些外人难上中峰,则不在妖界便在鬼界,莫师伯一通问罪下来,整个妖界知道我是教中安插在五台的内应,我一人生死事小,我教兴衰存亡事大,还请莫师妹三思。” 莫玄炎道:“正因为事关我教兴衰存亡,岂能容你三言两语蒙混过去?你又如何证明你的清白?” 姚千龄道:“莫师妹想要证据?” 莫玄炎道:“你有是没有?” 姚千龄道:“没有。” 莫玄炎蓦然回身,抬起右臂,一眨眼工夫,冰冷剑鞘已抵住他的喉结,道:“你想清楚了,再回我的话。” 姚千龄丝毫不惧,道:“六界之中,要说谁最顾全大局,谁对同门最为忍让,非我妖界莫属,妖界为六界和谐不记私怨,为维护本教忍辱负重,莫师妹如此质问,不怕寒了妖界的心么?” 莫玄炎道:“妖界如何顾全大局?又忍让过哪一界的门人?” 姚千龄道:“莫师妹年纪尚轻,我妖界技浅,自不在你眼中,但你可知,我教创立初期,西南中峰原为妖界所有?”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③ 莫玄炎听他提到西南中峰,想起临睡前刚与晋无咎聊及任寰,道:“那便如何?妖界不思进取,为人界后来居上,也算不得甚么奇事,所谓不进则退,天下武学莫不如是,说明得了甚么?” 姚千龄道:“我妖界屈处下峰,三十七年来从无怨言,我受父亲大人教诲,也绝不会挑拨同门,莫师妹说妖界不思进取,就当妖界不思进取好了。” 莫玄炎道:“有甚么话赶紧说完,休来欲擒故纵这套,你若不能说得教我满意,‘句芒’一出,你再后悔可就迟了。” 姚千龄道:“都是陈年旧事,我不过随口一提,绝无怨怼沈家任家之心,大家份属同门,莫师妹何必苦苦逼问?” 莫玄炎又将剑鞘送出寸许,道:“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你别无选择。” 又道:“姚家被任家赶至下峰,却关沈家何事?” 姚千龄避无可避,轻叹一气,道:“一百零三年前,任家进入盘龙峡谷,五年后入主东南下峰,又过二十年,我姚家先辈拜师尊大人为师,四年后完胜任归两家,在西南中峰争得一席之地。” 莫玄炎道:“说下去。” 姚千龄道:“莫师妹对六界布局了如指掌,当知人界身为下峰弟子,无缘接触我教内功,任当家便上我妖界中峰拜师学艺。” 莫玄炎道:“七十四年前的事了,怕是你两家祖父都没这么老。” 姚千龄道:“莫师妹聪慧,其时姚当家景瑜公和任当家云峥公,正是我和任师兄的曾祖父。” 莫玄炎仍道:“说下去。” 姚千龄道:“景瑜公年长云峥公八岁,待他视同己出,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 莫玄炎道:“之后人界前辈卧薪尝胆,终于青出于蓝,致使人妖二界易位?” 姚千龄哈哈一声干笑,笑声中全无欢意,微微摇头,道: “三十七年前,沈师伯向老师尊钟离教主进言,说人界好武成狂,大有赶超妖界之势,提议让双方进行一场比试,如任家能胜,则成六界佳话,正可假此激励教众更加奋发图强,那一年沈师伯还只十岁,却甚得老师尊喜爱,老师尊当即允准两家大人物切磋,言明点到为止,并命沈师伯为公证。” 莫玄炎见他停顿,又道:“说下去。” 姚千龄伸手轻轻拨开喉间“句芒剑”,见她顺势放下手臂,微微松一口气,向前走出两步,道: “姚任两家比试三场,由沈师伯当众裁决,云峥公胜景瑜公,任师兄的祖父亦辰公胜我的祖父璃珞公,九岁的任师伯再胜十七岁的爹爹,盘龙六峰为沈家任家联合算计,终于成就今日局面。” 莫玄炎道:“听你意思,对沈师叔裁决颇有微辞?” 姚千龄道:“当日比试,莫师伯亦有旁观,要论武功才智,莫师伯绝不在沈师伯之下,莫师妹下次回到魔界,大可询问莫师伯如何看待三战结果,若莫师伯也认为任家得胜,则我姚千龄无话可说。” 莫玄炎听他娓娓说及旧事,言语间虽无愤恨,但一字一句无不透含凄凉,暗道: “盘龙峡谷地形奇特,人妖二界位处西南、东南两侧,看似紧贴南侧上峰,实则没有山路通连,恰恰受我北峰魔界直接管束,沈师叔却暗中使诈,帮助人界攀上中峰,只怕别有用心,回头是得好好问问爹爹。” 姚千龄道:“待我妖界迁入下峰,试图效仿曾经任家所为,亦辰公却闭门不见,妖界再无名师指点,惟有沦至和鬼界齐名。” 莫玄炎默然。 姚千龄顿过一顿,又道: “我妖界就此被贬,界中弟子难免心怀愤恨,是景瑜公和璃珞公极力安抚,说服众弟子以大局为重,不可同神人二界弟子发生冲突,爹爹既知妖界从此没落,在我出生后,索性不以家传武学相授,而是让我拜入‘百草圣’恩师门下,从此弃武从医,做一个只救人、不杀人的江湖大夫。” 莫玄炎道:“你何时混入,又是如何混入五台?这些年有何目的?有何收获?” 姚千龄道:“说来话长,莫师妹不怕耽搁太久,让你那未婚夫婿担忧?” 莫玄炎道:“你死到临头,还有闲工夫操心这个。” 姚千龄鼻孔一声轻笑,道:“也好,此事原和莫师妹你有些关联,趁着今夜无人,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莫玄炎道:“与我有关?” 姚千龄道:“我五岁起苦学针灸药理,入门后第十个年头,恩师油尽灯枯寿终正寝, 我也在那时艺成下山,想要独自钻研著成医书,以慰恩师在天之灵,尔后足足两年, 我居无定所,每日徒步翻山遍尝灵草,将沿途所获一一摘录,四年前我十七岁, 在九华山北峰拾取地藏黄精,想要九蒸九晒后以作药用,有一天采药采得晚了, 便在山顶两块怪石间的草丛中铺上几件衣物,想着随便对付一宿,刚要合眼, 耳畔传来两个脚步声,那二人走到距我十步以内停下,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 “其中一人年纪稍长,站定后不住长笑,口中大呼痛快,另一人年纪稍幼, 问道师父何事开心?我方知二人为师徒关系,那师父按捺内心激动, 说九华普陀五台各有所长,原本互为生克,二十五年前十王峰血战,四派遭遇重创, 五台高手折损殆尽,仅留下九华秦师公和普陀楚师公,那弟子说三派之中,指克掌, 掌克拳,拳克指,我九华指法原本不惧五台掌法,而对普陀拳法感到棘手, 如今只有九华普陀二派高手幸存,情势岂非对本派十分不利?那师父说, 这正是为师欣喜若狂的理由。 “当时我躲在石中不敢露脸,瞧不见二人脸色,那师父许是见弟子不明所以,耐心解释道, 两位师公蛰伏多年,不辱使命,终于得到这本武学典籍,该由哪派保管实属难题, 两位师公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两门弟子中的知情者却深晓其中利害, 只因这本典籍来头太大,足以打破两派强弱平衡,因而都想将这本典籍据为己有, 那弟子说,不知这本典籍到底是甚么了不得的武学?那师父说,这个为师暂且不便告知, 但为师是卫掌门的大弟子,你又是为师的大弟子,将来衣钵代代相传, 终有一日传到你的手中,那弟子大喜,叩谢连连。 “二人笑过一阵,那弟子又说,既然这本典籍如此关键,想来双方谁都不会轻言放弃, 二派皆是习武之人,自当以武功定论归属,但普陀拳法为九华指法克星, 我九华又是如何力败普陀,成为这本典籍的主人?那师父忽然压低嗓门, 说这是九华的大秘密,整个九华秦师公只告诉了卫掌门, 便连卫掌门三个师弟都不知前因后果,随后卫掌门又只告诉了为师,现下放眼整个九华, 便只四人清楚来龙去脉,为师便让你成为这第五个知情者,但你切不可泄露出去。 “我正想着算上秦枭鹤、卫成、那师父,总共也只三人,何来四人? 果然那弟子也以此相询,那师父说听下去自然便知,随即又说,其实关于这本典籍, 秦楚两位师公早在四年前便已得手,却因其时江湖中轩然大波,才将典籍深埋地底, 相约待四年后风平浪静方才取出,原本九华面对普陀不占优势,多年来平辈间的切磋较量, 到最后常要输个一招半式,对于此次典籍争夺之战,秦师公和卫掌门原本没抱多大希望, 却不料在最近这半年间出现重大转机。 “六个月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少女,于夜深人静时只身闯入少林寺‘枢械塔’……” 莫玄炎听到这里,知他说的正是自己,微觉诧异,四年前夜闯少林寺,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九华派门人竟会得知?转而自觉无理,所谓来去飞行的神秘少女早在武林传开,更何况曾在少室山脚为秦枭鹤以极重指法点伤,自与九华一派脱不开干系,听姚千龄缓缓续道: “那弟子说,弟子也有耳闻,却不知和师父所言有何关联?那师父说,少林寺卧虎藏龙, 一个少女自难成事,被少林擒后礼送下山,途中却被我九华辛师弟和普陀路师弟撞见, 那弟子说,辛师叔路师叔,便是多年来一直跟随秦师祖楚师祖的两位前辈罢?弟子明白了, 师父先前所言,九华有四人知晓内情,剩下那一个,便是辛师叔。 “那师父轻轻‘嗯’得一声,说那少女虽只十四五岁,却生得十分美艳,路师弟定力不够, 看过一眼竟再不能自拔,此后一连数月,每日闲暇时分将自己关在房中, 一张一张描绘那少女的容貌身姿,秦师公得知后不胜之喜,因为约定比武较量双方, 正是辛师兄路师兄,秦师公提醒辛师弟,切不可在楚师公面前多嘴, 任凭路师弟这般消沉下去才好,又说那少女虽来意不明,但瞧她极有所图又神情倔强, 此次全身而退,若在半年中再度闯塔,则可谓天助九华,届时秦师公送上一剂猛药, 可教路师弟不战而败。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④ “仅仅四个月后,那少女果然又来,秦师公心知时机已到,候于少室山南侧山脚必经之路, 由楚师公绊住相救之人,秦师公则趁那少女穴道尚未解开,十指连发,将那少女打成重伤, 秦师公指法出神入化,如若不痛不痒,教那少女轻易痊可,则不如不出手, 但若失了分寸取那少女性命,难保路师弟悲愤之余拳力猛增,特意使出八分功力, 教那少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位师公得手后立即退去,任由那少女在同伴搀扶下离开。 “此后进展可以料知,秦师公漫不经心在路师弟面前提及个中经过, 路师弟难免牵肠挂肚日夜揪心,便连比武都心不在焉,被辛师弟轻易得胜, 为九华大大争一口气,我派得此典籍,重振之日想必不远。” 莫玄炎虽于午后“仁礼堂”中得知,秦枭鹤便是当日重伤自己之人,却不知其中牵扯这许多因果关联,回想自己因祸得福,引得晋无咎前来魔界相救,许下终身之约,心底暗涌一股柔情,对秦枭鹤痛下杀手并不怎么记恨。 姚千龄道: “那弟子说,伏击之事因秦师祖一人而起,何以楚师祖不明前因后果,竟会答允和秦师祖一同候于山脚伏击?那师父说,徒儿你有所不知,早在九华峨眉普陀五台四派鼎盛之期,门中能人辈出,颇有和少林武当争锋的态势,之所以后来没落,实是因为二十五年前盘龙魔教大肆杀伐,那弟子大惊,听上去对我教极为恐惧,那师父说,十王峰血战期间,秦师公曾半昏半醒睁过一次眼,由于当时腹部已被一剑划开,两眼稍张即合,可就那一次睁眼,被一件十分蹊跷之事吸引注意,那弟子问甚么事,那师父说,屠杀佛门四派高手的,是一红一绿两个持剑少年,武功之高生平仅见,其中那个绿衣少年,背部正中四招‘普济禅拳’,非但毫发无伤,更以反震之力,将出拳弟子震毙。” 莫玄炎心道: “二十五年前,他说的绿衣少年多半是沈师叔,本门内功讲求‘戎前戍后’,普陀门人内力不及沈师叔,这般死法原在意料之中,可是二十五年前,沈师叔身旁的红衣少年自是爹爹,难道爹爹也曾残杀四大门派?无咎所言爹爹第一次离开盘龙峡谷的作为,所指亦是在此?” 姚千龄道:“那弟子说,这两个少年武功诡异,难道便是盘龙魔教中的高手?那师父说, 秦师公苏醒后思前想后,猜想魔教高手一身内力聚于后背, 又探听得知那闯塔少女亦为盘龙魔教中人,楚师公立时激起当年之恨, 答允秦师公一同给那少女一些教训,秦师公为确认心中猜想, 每一招只打那少女后背‘足太阳膀胱经’,不出所料,那少女只这一条经脉浑浑热力, 只因要穴受制而不得释放,那弟子一脸崇拜,赞叹几句师祖料事如神。 “师徒俩正说到此,北侧甘露禅寺忽然间人声鼎沸,二人闻得动静一路奔回, 我见出了乱子,心想此地不宜久留,趁左右无人,赶紧收拾东西攀援下山,爬到半路, 就听见头顶吆喝打斗之声传来,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又怕稍一动弹被他们察觉, 双手死死抓住一株野草一块凸石,好让自己掉不下去,再过片刻,一个黑影从我身旁滚落, 所幸不远处有一块狭窄空地,又有几块怪石几根细枝阻住去路,否则向前多滚三尺, 便是万丈深渊,一旦跌落悬崖,不免粉身碎骨,神仙难救。 “我始终伏于原处,脚下那人无声无息不知死活,却听头顶一人说,掌门师兄,这人使的, 似是五台掌法,那掌门师兄自是卫成,道一声是,又说那人掌法精微,似在几位平辈之上, 若无二至三人联手,难以留得住他,先一人说,难道当年十王峰血战, 五台也有前辈高人幸存?卫成止住话头,说此处不宜多言,先回甘露禅寺再议, 余人依言慢慢退去,山间恢复一片宁静。 “我担心九华门人去而复返,又在原处待得小半个时辰,确信头顶无人,这才缓缓下爬, 来到狭窄空地,见先前滚落那黑衣蒙面之人仰面躺在原地,全身一动不动, 我搭他双手腕脉,发现他身受极重内伤,筋骨萎弱,中气不足,我当时没有半点武功, 无法以内力为他疗伤,但我随身携带的地藏黄精,正有强筋骨补中气之功效, 我未敢揭开他的蒙脸黑布,只从下巴处翻上,从他口中喂入,那人服下后,过不多时醒来, 我便在空地上陪护,知他伤重痛苦,没有问他只言片语。 “这一陪便是两个多时辰,临近寅时,那人说等天一亮,九华便会派弟子搜山, 让我带他离去,说事后必有重谢,我说救死扶伤乃医家天性,绝非为求重谢而为之, 此地一片开阔,实非治伤医病之处,将他背至山脚,我并非武人出身,步履迟缓, 来到山下天已大亮,果见巡山九华弟子踪迹,我一边且走且藏,一边时不时看他伤情, 他经不住一路颠簸,吐出几口鲜血,好在我随身药草齐备,他吃过一些, 非但没有加重内伤,反而慢慢可以催动真气,原地打坐一个时辰,脸上气色又再好些, 这才问起我的来历,我坦言自己曾在‘百草圣’门下学医,是个不起眼的江湖郎中。 “我们一路向外,走出九华山地界,那人换得一身衣裳,在镇上雇一驾马车向西北而行, 我救人救到底,途中悉心照料,每日以药草煎熬,他也自行运功疗伤, 晓行夜宿十五日后到达五台山,他这才对我表露身份,说自己是五台掌门周子鱼, 我那时也不知道五台是个甚么来头,他又说此次前往九华山,为求自保, 一不小心露出本门功夫,待回到门中,弄不好九华已有门人相候,这半个月来蒙我搭救, 他内伤虽然痊愈,身子却仍虚弱,万一露出马脚则后患无穷,问我有没有甚么灵药, 可在短时间内教元气恢复,又说钱财不是问题,只消能瞒人耳目, 即使对身体有所伤损也在所不惜,接下来那一日半中, 我喂下他足量人参、枸杞、黄芪、党参、茯苓、太子参、莲子、白术、炙甘草等中药, 上翠岩峰途中,他将我支开,择地埋下一物,我猜想他深夜潜入九华山,所图正是此物, 为避嫌不朝他看,他埋完后跟上,带我一同上山。 “行至山腰,五台已有弟子相候,说九华卫掌门和两个师弟已驾临五台山三日, 此刻便在菩萨顶等候周掌门现身,周掌门当即命弟子留下招呼,他自己则快步上峰, 我体力不支,在五台弟子陪同下,半日才上到菩萨顶,见两派掌门相谈甚欢, 知道周掌门这一通恶补,果然瞒过九华三位前辈耳目,三位前辈随后辞别, 几个弟子一路相送,尚未等来回报,周掌门鲜血已从口中鼻中涌出。 “掌门人流血不止,整个菩萨顶乱成一团,我却早知有此症状,上山途中已想好药方, 以大黄、天冬、玄参、连翘、栀子、菊花、丹皮、竹叶、生地替他降火, 他服下后大见好转,又再经过十日调理,终于健复如常,十日后召集五台门人大会, 周掌门当众邀请我加入五台,我有些吃惊,却还是答允了。” 姚千龄说到这里,回头见莫玄炎始终俏立不移,许久未出半字打断,道: “莫师妹,我出身我教,却改投别门别派,你或许要怪罪我忘本,我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其一,五台门人大会,数百弟子俱在,周掌门终是一派之首,纡尊降贵邀我入门,那种情形之下,我难以当众拒绝;其二,离开师门两年,我也确实厌倦了四海为家的日子,五台掌法武学,在你眼中自是给你提鞋也不配,但我身为妖界弟子,实也想为振兴妖界出一分力。” 莫玄炎淡淡道:“你多心了,你说的这些,我丝毫不曾想过。” 姚千龄喃喃道:“那就好,周掌门将我归入他的师弟黎湛门下,我入门后仍然研医为主习武为辅,到今日已是第四个年头。” 莫玄炎道:“所以你是我教教众,还是五台门人?三个月后佛门十五派加入正道同盟,商议如何对付我教,到时你站在哪一边?” 姚千龄道:“除却先前两条,我加入五台,正是出于这第三层考量。” 莫玄炎道:“说。” 姚千龄道:“我在孤身漂泊那两年中,听闻我教四面树敌,手段极其残忍,更开罪少林丐帮,料想长此以往,江湖各派迟早要对我教下手,五台终是江湖大派,我托庇于此,一旦各派大举攻山,我身为内应,也好让本教弟子早作防范。” 莫玄炎道:“所以你入五台,反是为了我教?” 姚千龄道:“我若心中有鬼,又何以对沈师兄坦诚相告?” 莫玄炎道:“碧辰知道你在五台?” 姚千龄道:“沈师兄若非来五台山找我,也不会知道‘易筋经’能治好你身上的伤,如今莫师妹伤愈,虽非由我直接救治,但我毕竟曾有赠言,算下来也不无微功。” 莫玄炎沉吟片刻,暗中将一缕耳边发丝拨至耳后,道:“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作答。” 姚千龄道:“莫师妹请问。” 莫玄炎道:“来日我教与各门各派大战,你究竟帮谁?” 姚千龄道: “我身为妖界弟子,绝不容许正道同盟残害我的家人同门,但这四年来,掌门师伯和师父待我恩重,若有一天落在我教手中,我也会力求教中上下网开一面,我对双方不分轩轾,只恨无力阻止这场干戈,这便是我的答案,若难教你满意,我的项上人头莫师妹随时拿去。” 莫玄炎道:“不必了,你能当我面说出这些话,不失为光明磊落。” 姚千龄道:“莫师妹过奖。” 莫玄炎道:“我要问的已然问完,你可以走了。”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⑤ 姚千龄走出几步,见她仍只呆站,道:“莫师妹不和我一起?” 莫玄炎道:“不。” 姚千龄道:“记得上一次见到莫师妹,是我十四岁时回到盘龙峡谷探望父母,那一年,你才十一岁。” 莫玄炎心道:“原来我和他曾于谷中打过照面,我倒是半点不记得了。” 嘴上却道:“你想说甚么?” 姚千龄道:“一晃七年过去,莫师妹长成一个凤仪玉立的绝代佳人,容颜妩媚,身姿妖冶,武功高强,无不艳惊四座。” 莫玄炎仍道:“你想说甚么?” 姚千龄道:“没甚么,我对莫师妹一见倾心,仅此而已。” 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黑暗中一道火光闪过,姚千龄尚未反应过来,喉结又被硬物触及,这一次却是“句芒”剑尖而非剑鞘,赤焰中莫玄炎浓眉上扬,道:“今天甚么日子?你们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敢一个接一个轻薄于我,莫玄炎也是你们想惹便能惹的?” 姚千龄竟不惊慌,道:“莫师妹何必动怒?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说了仅此而已,从未想过破坏你和那晋无咎的鸳盟,你天生绝丽,一眼爱上你的男子何止百十?你动不动便拔剑,难道还能将这些人全都杀了不成?” 莫玄炎收剑回鞘,道:“滚。” 姚千龄不敢再说,默默离去。 莫玄炎在林中随意走得几步,回忆午后傍晚与沈碧辰过招情形,越想越是费解,喃喃自语道: “莫家武学缺陷致命,我仅以‘两仪’搭配谱外十招传于无咎, 尚害得他‘枢械塔’中险些走火,我既未能想通因果,更不得对他明言,免他擅自修练, 心生杂念,再入魔道,但我与碧辰最后那一下以枝相碰,体内真气分明来到头顶, 连走‘天柱’、‘玉枕’、‘络却’,致使手上内劲陡增,碧辰始料未及, 如往昔般以硬力相拼,这才被我打到内伤呕血。 “自我习练‘两仪’第一日起,爹爹便告诫我,真气逆行‘足太阳膀胱经’, 起于‘至阴’,止于‘大杼’、‘附分’,不可汇于‘天柱’,多年来我奉行不悖, 将莫家剑法翻来覆去,练得滚瓜烂熟,始终未能青出于蓝。 “昨夜我与付前辈在此交手,自他三棒而始,我九式一百零四招莫家剑法再难得手, 他每每以攻为守,却偏偏对剩余那二十招十分忌惮,今日厅堂大战, 付前辈更是在我眼前使出莫家剑法,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二十招打败楚伯楠,现下想来, 他怕的多半是我真气入头,爆发成倍威力。” 念及此处,莫玄炎选在一处草地跪坐,将全身内力沿“足太阳膀胱经”逆行而上,行至“厥阴俞”、“膏肓”二穴时站起,右手举起剑鞘几下虚斩,正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四招。 第二遍使出时,内侧两道真气过“肺俞”、“风门”、“大杼”三穴,外侧两道真气过“魄户”、“附分”二穴,莫玄炎时机拿捏精准,恰在第二遍使出“诸行无常”时,四道真气抵达“天柱”。 便在这时,右颈一阵钻心疼痛,莫玄炎早有提防,即刻停止运功,仍未抵挡住寒意侵袭,喉头一甜,一道鲜血自口角流出。 莫玄炎伸手背轻轻拭去,心知已受内伤,顾不得余痛未消,暗道:“究竟哪里不对?为何与碧辰打斗时可以,独自修练时反倒不行?” 仔细回思比对,又再想道:“难道这真气入头,只可用于保命,不可用于进袭?这却又是甚么道理?” 胡乱想出好些可能,始终找不到一条足以说服自己,心道:“我既不能成功,更须对无咎守口如瓶,眼下经脉受损,今夜练不成了,好在内伤不重,驾驭青翼总还力所能及,也是时候回去休息,否则无咎夜半醒来见我不在,又要焦急万分。” 莫玄炎足尖轻轻一蹬,整个人已在树顶,正欲张开“青鸾之翼”,闻得脚下两阵风声奔近,心道:“这二人轻功不弱,不知是谁步我后尘,深夜来此又意欲何为?” 二人一先一后到得快极,转眼已入林中,先到那人连连拍手,道:“你输了你输了,你要请我吃桃子。” 听着已有五十来岁,口吻却十分天真,正是午后“仁礼堂”中,以“七星太极”震慑全厅、又重创秦枭鹤与楚伯楠的怪人。 后到那人道:“沐阳老弟,十六年不见,老头子更是望尘莫及喽。” 莫玄炎听这嗓音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心道: “怪人前辈神志不清,一般人无法接近,这人除了付前辈,该不会再是旁人,他平日里故作嘶哑,想来这才是他真声,看他对我心存指点,对九华普陀两派武学如数家珍,又替丐帮击退楚伯楠,怎么看也不像坏人,但他诸多刻意隐藏,又有甚么目的?怪人前辈身负本该师尊大人方能练就的‘七星太极’,而付前辈熟知莫家剑法,又称这位怪人前辈作‘沐阳老弟’,难道他俩同为我教前辈高人?当真如此,我在此窃听岂非大是不该?” 名曰沐阳那怪人道:“沐——阳——你是在叫我么?” 付圭轻叹一气,道:“原来如此,十六年过去,你并未找到良医,我还指望你忽然现身卓府,是故意装疯卖傻。” 沐阳道:“你可别当我是傻子,你欠我的桃子,不能抵赖。” 付圭笑道:“你放心,我输了给你,回去后便给你买,不过现下店铺都已打烊,你得耐心些等到天亮。” 沐阳喜道:“好,我一定记得,到时你要买两个,我一个,小红桃一个。” 付圭道:“没问题。” 鼻孔一声出气,又道:“那是个好姑娘啊,无咎这傻小子,竟然兜兜转转,还是和莫家丫头两情相悦,真是傻人有傻福。” 说完哈哈大笑,难掩满腔喜悦。 莫玄炎听二人提到自己,一个赢得赌注不忘分享,另一个言辞中大加赞赏,心道:“甚么兜兜转转?我与无咎从前相识过么?” 好感顿增,黑暗中不禁莞尔。 付圭一声长叹,道:“沐阳老弟,想当年你我‘青龙台’一战……” 忽闻头顶风响,一人自树顶跃下,付圭、沐阳二人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树中辨位精准,眨眼间一左一右抓住那人手臂,惊觉触手柔滑,竟是一个女子,同时缩手,沐阳双掌连连互拍手背,道:“我的妈呀!罪过罪过!” 付圭依稀已能猜得,却仍问道:“甚么人?” 这人自是莫玄炎,不顾此间密不透风,双目难以视物,向二人各行一礼,道:“晚辈莫玄炎,拜见二位前辈。” 沐阳道:“咦?小红桃,是你么?” 莫玄炎道:“是我。” 沐阳大喜,又道:“小红桃你受伤了?” 不由分说来到跟前,右臂高举右掌向下,于她头顶五寸处运劲。 莫玄炎但觉两道温暖而又强大的内力凌空注入,行至两侧“天柱穴”时喷出一口鲜血,随即痛楚之意大减,道:“多谢前辈替玄炎疗伤。” 沐阳道:“嘿嘿小意思,我可厉害啦。” 付圭竖耳倾听,待莫玄炎呼吸平复,才道:“丫头,以你莫家轻功,要想藏在林中,即便我俩也难以发觉,为何要主动现身?” 莫玄炎道:“起初玄炎只对二位身份有所猜测,直到听见‘青龙台’三字,才确认为我教师长,不敢以下犯上。” 付圭道:“好,好,你怎会深夜在此?难道是一路跟踪我们?” 莫玄炎不知二人真实身份,却心存敬畏,当下再无隐瞒,将双方北院分别后,拼斗沈碧辰、夜审姚千龄、而后运功致伤大致说了。 付圭道:“姚家,唉!姚家。” 莫玄炎听他欲言又止,不明其意,又听他道:“丫头,你修心自好,就算机缘落不到你头上,来日成就也会胜过沈碧辰,但眼下时机未到,你这般练功太过冒险,听我一句,不可强求。” 莫玄炎道:“前辈,你一定知道其中秘密。” 付圭道:“对。” 莫玄炎道:“求前辈指点。” 付圭道:“不可说。” 莫玄炎道:“玄炎感激前辈夸奖,只望早日领悟莫家剑法精髓,尽心竭力振兴魔界振兴我教,为教中前辈分忧。” 付圭“嗯”得两声,沉下嗓音,道:“苍维生的好女儿,从小我喜欢你便胜过喜欢沈家那两个娃。” 莫玄炎道:“不知前辈是教中哪位高人?玄炎离开盘龙峡谷时年纪尚幼,对父辈祖辈的样貌声音,印象都已有些模糊,但前辈能上‘青龙台’,定是教中顶尖人物,魔界地处上峰,按理我该听过名讳才对。” 付圭道:“你不要瞎猜啦,看正道江湖这阵仗,我老头子将来怕是想瞒也瞒不过去,你不必急在一时。” 莫玄炎道:“是。” 三人相对沉默半晌,莫玄炎又道:“玄炎不再打扰二位前辈叙旧,先行告退。” 付圭道:“丫头。” 莫玄炎道:“玄炎在。” 付圭道:“你莫家剑法的秘密,不是老头子不肯指点,而是你修为未到,我若说了出来,你非但做不到,更可能会招来凶险。” 莫玄炎道:“玄炎不懂。” 付圭道:“你知不知道你眼前这位前辈,怎会变成这样?”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⑥ 莫玄炎心下一凛,道:“玄炎不知。” 付圭向沐阳走近一步,抬头向天,似是勾起无尽往事,道:“他叫汪沐阳,单以武功而论,当今天下再无一人能是‘七星太极’的对手。” 莫玄炎道:“玄炎今日厅堂中看见‘七星太极’,也是十分诧异,听爹爹说,我教武学深不见底,师尊大人练至‘四象太极’,已属空前绝后。” 付圭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空前’也便罢了,哪能这般轻易说出‘绝后’?苍维这小子,武功是练得不错了,见识却还短浅了些。” 莫玄炎道:“不许你说爹爹坏话。” 付圭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倒会护短,这几句话,便是你爹在我面前,也只能虚心领受,没想到反有乖女儿来替他出头。” 莫玄炎听他说话,早已料知他在教中地位更胜莫苍维,不敢顶撞,道:“玄炎无礼,请前辈恕罪。” 付圭恍若不闻,道:“十六年前‘青龙台’一战,本来我已落败,他却在最后关头阴力入脑,走火入魔,整个人发狂一般冲出峡谷,从‘青龙台’到东南出口,整个盘龙上下没人拦得住他,东南峰便是妖界所在,妖界历代精通医理,却哪有人敢替他医治?” 莫玄炎道:“对了,姚千龄是当世医仙,要不要让他替汪前辈诊治试试?” 付圭道:“这一层我也想过,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反正西院那两个老家伙暂时死不了也好不了,容老头子先想两天。” 莫玄炎道:“是。” 付圭稍稍沉默,似有片刻恍神,继而又道:“丫头,我的苦心,你懂了没?” 莫玄炎道:“玄炎明白,以汪前辈这等武功,都因运力不当而走火入魔,若只听从他人指点而非自悟所得,则一招不慎便步汪前辈后尘。” 付圭道:“好,好。” 又道:“丫头,当年莫沈两家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你想胜过沈碧辰,我理解得很,但世事终不可能桩桩件件如你所愿,况且你是女儿之身,这件小事,大可不用你亲力亲为。” 莫玄炎听他话里有话,大惑不解,道:“玄炎不懂,请前辈指点。” 付圭再度哈哈大笑,道:“反正你快嫁给无咎,这些粗活,交给他去做不就好了?” 莫玄炎淡淡一笑,心念一动,道:“说起无咎,玄炎正有一事请教。” 付圭道:“你说罢。” 莫玄炎道:“无咎与现任师尊大人同姓,玄炎斗胆一问,他的身世,是否也与师尊大人有关?” 付圭道:“与师尊大人同姓……你多心了。” 莫玄炎微觉失望,听他说得耐人寻味,难察话中深意,道:“玄炎出门已久,二位前辈若无其它吩咐,玄炎这便告退。” 付圭道:“我和沐阳老弟还有话要说,你先去罢。” 莫玄炎拜别二人,张开“青鸾之翼”回到院中,隔着屋门已能听见鼾声,推门而入,放下长剑青翼,来到晋无咎榻前,趁他熟睡,凑近唇边轻轻一吻,回到自己床上,黑暗中浅笑嫣然,这一日下来累得不轻,合眼而卧,只一忽工夫,已酣甜入梦。 ------------------------------------------------------------------------------------------------- 次日清晨,晋无咎气色又再好些,莫玄炎喂完粥,扶他来到院中坐下,见二男一女自东侧石门走入,当先的正是卓夏,身后还有一名丐帮弟子,手上端着一只瓷碗。 晋无咎当即起身,道:“小哥哥小姐姐。” 莫玄炎一礼道:“哥哥姐姐,你们的伤好些了没?” 卓凌寒道:“不必多礼,坐下再说。” 四人各坐石桌一边,夏语冰命丐帮弟子将瓷碗递给晋无咎,道:“姚师兄不愧当世神医,我们按他方子服药,今日已康复大半,这是你的,喝了罢。” 晋无咎道:“是,多谢小哥哥小姐姐。” 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入口如啮檗吞针,心头却甚是感动,将碗递还丐帮弟子,同时道一声谢,那弟子一笑回应,向卓夏告退。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如需内力疗伤,请一定对我明言。” 卓凌寒道:“多谢妹妹好意,你昨日力退奚清和、辛竞、秦枭鹤三人,对我丐帮已是大恩,区区小伤又何足挂齿?” 莫玄炎道:“哥哥为救无咎才会如此虚弱,否则那三个人我能对付得了,哥哥更能对付得了。” 卓凌寒道:“妹妹不必客气,你家学渊源,盘龙上峰的剑法轻功,令我大开眼界。” 夏语冰道:“你俩也别互相谦虚互相吹捧,昨日玄炎妹妹为解丐帮之危挺身而出,这份恩情,丐帮上下总会铭记。” 莫玄炎道:“姐姐言重了。” 晋无咎张嘴透过几口气,苦涩之意大减,道:“十五派出动这许多人,仍未能讨得便宜,回去以后,又该盘算着下一次如何对付丐帮。” 夏语冰道:“你怕了?” 晋无咎摇头道:“他们这一走,再快也不可能一个月内去而复返,一个月后我身子康复,十五派中也没甚么人能教我害怕,我不过在想,该如何化解这场矛盾?” 夏语冰道:“你为何想要化解矛盾?” 晋无咎道:“十五派都是佛门中人,在江湖中颇有威望,既自视甚高,又心胸狭窄,说不上是恶人,更加罪不至死,但稍加冒犯便怀恨在心,一有话柄又揪住不放,我实在厌倦如这般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若能说服他们罢手,令江湖从此安宁,也算美事一桩。” 夏语冰道:“你说他们罪不至死,可你哪天落在他们手里,他们未必给你生路。” 晋无咎道:“他们执意杀我,是自身修为不够,我若也学他们赶尽杀绝,则有负小哥哥小姐姐指点,有负少林高僧信任。” 转向莫玄炎,又道:“也有负玄炎在魔界日日带我读经,教我养性。” 卓夏相视一笑,同是一脸赞许,卓凌寒道:“我起初传你‘降龙十八掌’,最担心的便是你出手没有分寸,凭一时喜恶动辄伤人,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晋无咎道:“无咎惭愧,昨日‘仁礼堂’中得知当年打伤玄炎的正是那秦枭鹤,我的确动过杀念,玄炎被伤痛折磨成甚么样子,我曾亲眼所见,玄炎身为受苦之人,都能放下这段仇怨,相比之下,我可差得远了。” 想得一想,又道:“反是这些人成天吃斋念佛,却一个个杀人不眨眼,昨日秦枭鹤在众目睽睽下被玄炎打败,也不知道伤愈之后会不会伺机报复。” 夏语冰道:“无咎你错了,佛门十五派杀人不眨眼,却绝非为杀而杀。” 晋无咎一怔,细品这句话的含义,道:“小姐姐的意思,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另有所图?”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无咎,昨日奚清和忽然倒戈,我在最后关头求救慧宁师太,你们可知为何?” 莫玄炎忍不住道:“昨日我去而复返,姐姐说这话时,我已候于门外,当时听得茫然不解,现下看来,一切尽在姐姐预料之中。” 夏语冰笑靥如花,一张俏脸难掩得色,道:“不错,我断定慧宁师太会在众人面前力保无咎一命,她是佛门掌教,金口一开,分量岂不远胜我丐帮中人?唐桑榆应声赞同,我稍加细想也已想明,而后梵净宁伯庸不由自主的举动,更加验证我所料无误。” 晋无咎道:“请小姐姐指点。”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这五派本为一体?” 卓凌寒点点头。 晋无咎回想冰川镇那晚死里逃生,道:“峨眉梵净鸡足衡山,这四派确曾联手追杀我和碧痕,但狼山,我不知道。” 夏语冰续问丈夫:“你对这五派掌门惯使兵刃了解多少?” 卓凌寒道:“峨眉慧宁师太使‘瑶池’,梵净宁伯庸使‘蒙蹇’,狼山戚南通使‘支云’,鸡足熊泰行使‘贲旅’,衡山闻达使‘紫宵’。” 夏语冰道:“有何共通?” 卓凌寒微一思索,道:“佛门十五派中,只这五派使剑。” 夏语冰道:“一语中的。” 卓凌寒道:“那便如何?” 夏语冰道: “慧宁师太在冰川镇道出‘蓐收’、‘息壤’之名,更凭借双剑认出沈家兄妹,加上‘句芒’出鞘一瞬,宁伯庸拍案而起,脸上贪婪决计逃不过我的双眼,又被慧宁师太一声咳嗽提醒,强自镇定回座,凡此种种合在一起,我敢断言,‘五行剑’原本是铸剑师为这五位掌门所铸,此后生出重大变故,方才落入莫沈两家。” 晋无咎忽道:“我想起来了!” 莫玄炎道:“想起甚么了?一惊一乍的。” 晋无咎道:“难怪昨日宁伯庸从座上跳起,我觉得似曾相识,因为在那之前,我还有过两次相仿经历。” 夏语冰道:“冰川镇外,‘蓐收’、‘息壤’出鞘刹那,情难自已的分别是谁?” 晋无咎瞠目结舌,稍顿片刻,方道:“小姐姐当真反应神速,甚么都瞒不过小姐姐。” 夏语冰笑道:“我反应神速天下皆知,留着你的油嘴滑舌去哄玄炎妹妹开心,拣要紧的说。”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⑦ 晋无咎不比夏语冰,并无过目不忘之能,闭目竭力回思,道:“我记得慧宁师太一见‘蓐收’便开始怪叫,喊出沈碧辰的名字,当时碧痕十分不解,还出言询问,说‘息壤’明明和‘蓐收’齐名,为何慧宁师太这般厚此薄彼?小姐姐这一提醒我才明白,原来其中大有深意。” 夏语冰浅笑吟吟,道:“第二次呢?” 晋无咎道: “碧痕在冰川镇外和慧宁师太交手,‘息壤’一出鞘,闻达立时两眼放光,沈碧辰露面后,我和碧痕想要先走,闻达又让我们站住,我记得是梵净宁伯庸说了句‘正事要紧’,闻达因为害怕沈碧辰,这才极不情愿放我们离开,我和碧痕都觉得莫名其妙,照小姐姐所言,‘句芒’、‘蓐收’、‘息壤’三剑主人本该是宁伯庸、慧宁师太、闻达三个?” 夏语冰秀眉微蹙,右手食指在鼻尖轻轻一点,道:“竟是闻达?这可怪了。” 卓凌寒道:“何事不对?” 夏语冰道:“无咎你没有记错?留难你与沈姑娘的,当真是闻达而非其余二人?” 晋无咎道:“我虽没有小姐姐的记性,但这件事我敢肯定,况且我和玄炎既有婚约,将来总有再见碧痕之日,到时小姐姐大可向她求证。” 夏语冰道:“那倒不必,你既这般说,总是不会错的。” 忽而明眸放亮,道:“我知道了。” 卓凌寒道:“知道甚么?” 夏语冰道:“我曾在蓬莱仙谷‘神仙洞府’中读过一本游记,里头涉猎佛教道教名山,记载得十分详尽。” 卓凌寒道: “佛教道教名山,和‘五行剑’有何关联?”夏语冰道:“峨眉金顶华藏闻名于世,对应金剑‘蓐收’;梵净树植丰富不下千种,对应木剑‘句芒’;狼山三面环水形同半岛,对应水剑‘玄冥’;鸡足气候燥热少雨干旱,对应火剑‘祝融’;衡山矿产丰富土壤分层,对应土剑‘息壤’。” 三人面面相觑,对夏语冰所言闻所未闻,过得许久,莫玄炎方道:“姐姐学识渊博,玄炎佩服。” 卓凌寒道:“既然五山和‘五行剑’一一对应,你先前为何质疑无咎?” 夏语冰道:“衡山主峰五座,其中四座名为‘紫盖’、‘石廪’、‘回雁’、‘天柱’,而衡山第一峰,正是名为‘祝融’。” 卓凌寒道:“所以无咎说闻达觊觎‘息壤’,你乍一听时,会觉得驴唇不对马嘴。” 夏语冰点点头。 莫玄炎见二人不语,道:“姐姐说的这些我是懂了,可这与慧宁师太想留无咎性命,又有甚么必然?”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请想,这五派对‘五行剑’志在必得,倘若联手明抢,能有几分胜算?” 莫玄炎道:“他们连盘龙峡谷第一道谷口都难以跨越,何来胜算?” 夏语冰道:“倘若谷外撞见,又会怎样?” 莫玄炎道:“以五派掌门武功,若是单打独斗,的确能胜碧痕不假,却难在我剑下走过百招,换作其余三人也是一样。”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这般自信?” 莫玄炎道:“姐姐不相信玄炎?我敬重五位掌教乃佛门中人,说出百招之数,实已留有极大分寸。” 卓凌寒见二女一者提问一者反问,不知夏语冰用意,道:“冰儿,这五派掌门确非一流高手,妹妹所言,并无夸大其辞。” 夏语冰欣欣然笑弯秀眉,道:“看来无论谷内谷外,五派掌门单凭堂堂正正与你们过招,难以得偿所愿。” 三人见她恬然自得,说出每字每句,都是成竹在胸,莫玄炎第一个反应过来,道:“所以慧宁师太才要生擒无咎,以此引出碧痕,继而引出碧辰与沈师叔。” 卓凌寒与晋无咎恍然大悟,后者道:“为何不是你而是碧痕?” 夏语冰道:“慧宁师太说这些话时,‘句芒’尚未出鞘,五人哪知玄炎妹妹是‘五行剑’主人之一,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冰川镇外你与沈姑娘同生共死,他们却看在眼里。” 晋无咎脸一红,向莫玄炎道:“我对碧痕只有感激,当真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我从未有过猜疑,你却在心虚甚么?也不怕哥哥姐姐笑话。” 卓夏相顾莞尔,不约而同回想起初识种种,也常如他们这般看似斗嘴,实则情愫日增,见二人彼此倾慕溢于言表,亦在心里代为欢喜。 晋无咎讪讪道:“小哥哥小姐姐见笑了。” 夏语冰不接他话,道:“至于唐桑榆,与峨眉弟子安歌儿眉来眼去,慧宁师太看得清清楚楚,却睁一眼闭一眼。” 卓凌寒道:“以慧宁师太性格,本不该如这般纵容门徒,看来确有古怪。” 夏语冰道:“十五派众口一辞,声称为无咎而来,暗中目的却不尽相同,这五派为夺‘五行剑’,意图以无咎为饵,引出沈家高手,这分心思不能让周子鱼卫成覃箫三人得知,苦于找不到恰当理由独得无咎,方又另施一计。” 卓凌寒道:“另施一计?” 莫玄炎道:“命美女弟子接近唐桑榆,意在与他暗中合作,无咎虽未得罪峨眉上下,碧痕却杀过铜砂门人。” 夏语冰翘起右手拇指,目光中满是赞许,道:“玄炎妹妹冰雪聪明,凌寒哥哥与无咎听得一头雾水,也只你还能一片清明。” 莫玄炎道:“姐姐过奖,要论聪明才智,我哪敢与姐姐相提并论?” 卓凌寒晋无咎被夏语冰调侃,各自一笑,不以为意。 夏语冰道: “慧宁师太熟悉‘五行剑’,唐桑榆说铜砂弟子先有一群死于蓝剑,后有一群死于绿剑,慧宁师太一听便知是‘玄冥’、‘息壤’,想那唐桑榆风流成性,江湖中无人不晓,我猜慧宁师太与他商议,对付过沈家后,二人各取所需,‘五行剑’归慧宁师太,沈姑娘则归唐桑榆,待‘仁礼堂’双方对峙,凌寒哥哥说出玄炎妹妹是无咎未过门的妻子,相信他二人更加不胜之喜,无咎一旦入瓮,非但引得沈家出面,还把莫家也牵扯进来,到时‘五行剑’尽入囊中,玄炎碧痕这两位天下间最美的姑娘亦唾手可得。” 晋无咎听她娓娓道来,推演得滴水不漏,点头道:“小姐姐所言在理,巨轮之上,成都郊外,我曾多次听猪头提起玄炎,说出的话不堪入耳,慧宁师太以玄炎碧痕相诱,猪头定会满口答允。” 莫玄炎道:“我一旦登门救人,必以武力强逼,无咎如有闪失,我大不了陪他同去,想要让我束手就擒任凭糟蹋,未免太过一厢情愿,沈师叔与碧辰更不可能受人威胁,二人敢动碧痕一根汗毛,两派便是灭顶之灾。” 卓夏听她将灭门说得轻描淡写,微觉不妥,但她毕竟没说亲自动手,况且以沈墨渊之狠毒,确非没有可能,夏语冰又道: “两年前佛门十五派初临赵宅,奚清和气势汹汹状告无咎,满目妒火,唐桑榆是情场高手,多半看出他对沈姑娘一见倾心,正好借此大做文章,将铜砂门人死于‘息壤’的罪过尽数推到无咎头上,奚清和修为尚浅,经不住三言两语挑拨诱惑,就此倒戈,听上去虽然荒唐,细想却合乎情理。” 晋无咎听她为自己开脱,全然没把自己当成凶手,心下感动,道:“多谢小姐姐信任。” 卓凌寒道:“我们和你有过久处,深知你的秉性,但为示丐帮公允,我今日一早已派弟子前往冰川镇外追查,到时自会在十五派跟前还你清白。” 晋无咎道:“多谢小哥哥。” 卓凌寒摆摆手,道:“不尘真人和师父乃是至交,修为高深,必不会因玄阳真人和奚清和一面之辞便迁怒丐帮,我反替奚清和感到惋惜,他本是武当最出色的第三代弟子,武当一派早晚交到他的手里,但愿他能及时迷途知返,莫因迷恋女色而误了前程。” 夏语冰笑道:“说得好不轻松,你自己娶得如花美眷,却指责人家迷恋女色。” 卓凌寒道:“我并非修道之人,自然另当别论。” 夏语冰道:“武当道士不禁婚娶,对沈姑娘动心,本来无可厚非,错只错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奚清和出于妒恨,勾结铜砂,编造谎言,陷害无咎,这才是根源所在。” 卓凌寒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苦于口齿笨拙辞不达意,还是冰儿聪慧,三言两语便能说得透彻。” 夏语冰道:“当日无咎情场失意,懂得抽身而退,奋发图强,终于收获良缘,方是智者所为,单这一层,奚清和便比无咎差得远了。” 晋无咎道:“小姐姐过奖。” 卓凌寒对晋无咎道:“奚清和年少成名,难免心高气傲,在你这里碰这么大个钉子,定要怀恨在心,他如今武功远不及你,来日如有冒犯,望你看在武当丐帮两派交好,能忍则忍。” 晋无咎道:“小哥哥放心,我本来也没打算拿他怎样,我差点死在慧宁师太剑下,对她都已没了恨意,更何况区区一个奚清和。” 第二十六回 前尘旧事⑧ 卓夏见他身子尚未复原,言语间已颇有大家风范,各在心里代他欢喜,听他又道:“小姐姐说,十五派捉拿我目的不尽相同,那五派是为‘五行剑’,九华普陀五台却又为的甚么?” 夏语冰神秘一笑,道:“不可说。”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 莫玄炎道:“自是因为与我教有关,你也别再问了。”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于丐帮有恩,身系无咎这层关联,又存佛心善念,单这三点,便是整个丐帮的朋友,凌寒哥哥,你说呢?” 卓凌寒道:“这是自然,正道各派结为盟友,想要对付的也只奸邪教徒而非整个盘龙,退一步说,但教江湖中人,谁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门派没有出过不肖弟子?威名如武当丐帮,尚有奚清和齐高之流。” 莫玄炎道:“我教教众近年来的确做过不少恶事,待我回谷,会设法劝爹爹向师尊大人进言,对为祸江湖的教众严加惩治,本教自有教规重刑,不能交由别派处置,但施刑之时,各派可于外围山头旁观,也算一个交代。” 卓凌寒道:“若能就此收场,实是皆大欢喜,正道同盟这边,我可多加劝说安抚。” 莫玄炎道:“我只能尽力而为,给不了哥哥姐姐甚么承诺,师尊大人这些年反常得紧,若是执意对抗整个江湖,我也惟有拼死护教。” 晋无咎时常忧烦自扰,只因两边各有在意之人,听莫玄炎说出“拼死”二字,一颗心又揪起来,道:“我不能与小哥哥小姐姐为敌,但我定会挡在你的身前,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莫玄炎淡淡一笑,闭口不言,芳心极是甜蜜。 卓凌寒道:“我身为丐帮帮主,不会容许正道同盟残杀无辜,况且此事言之尚早,今日妹妹身在卓府,我和冰儿总会拿你当作亲人一般对待。” 正说到此,东侧院门走入一名污衣弟子,背负三袋,脚下匆匆,入内后神色惶恐,道:“帮主,帮主夫人。” 卓凌寒道:“孟兄弟何事慌张?” 三袋弟子名为孟祥忠,为西安总舵弟子之一,负责城内巡逻,道:“回帮主,临潼分舵来报,在黄河边出现丐帮弟子尸体,和他死在一起的还有少林高僧。” 卓夏大惊,同时起身,卓凌寒道:“尸体现在何处?” 孟祥忠道:“尤副舵主和几名弟子将尸体装上担架,由马车运送而来,现下已在卓府。” 卓凌寒道:“走。” 晋无咎并不认得孟祥忠口中二人,却知两条人命非同小可,正要起身跟随,夏语冰道:“无咎你行动不便,留在这里休息,倘若真有要紧,我们自会再来找你。” 晋无咎道:“是。” 莫玄炎目送三人离去,心道: “少林僧人与丐帮弟子同时遇害,哥哥姐姐先入为主,多半又要觉得我教所为,姐姐话是如此,事实却恰恰相反,有我留在无咎身旁,他们当真找来,事情反而不大,就此绝口不提,才说明刻意回避,唉!双方各为其主,哥哥姐姐能这般待我已属难得,须也怪不得他们。” ------------------------------------------------------------------------------------------------- 三人来到前院,这一院草植稀少,仅四角各一棵槐树,周边零星几朵石榴花,中心宽阔空地,两副担架格外显眼,上边一层白布覆盖,显出一个人形,每副担架前后各一名丐帮弟子,见到卓夏齐齐行礼,道:“帮主,帮主夫人。” 卓凌寒道:“不必多礼。” 来到其中一头蹲下,揭开白布,正是一名污衣派丐帮二袋弟子,三十岁上下,自临潼一路颠簸而至西安城,到这时兀自眼口圆睁,痛苦中透出惶惧。 卓凌寒强忍心中悲愤,又来到另一头,白布下一名老僧,脸型瘦削身形短小,眉头舒展死状安详,惊道:“崇叶大师!” 夏语冰见他陡然变色,伸手想要触摸尸体,忙道:“凌寒哥哥,小心有毒。” 崇叶脚端污衣弟子背负六袋,闻言道:“帮主夫人请放心,在下动身西安府前已粗粗查验,这两具尸身并未中毒。” 夏语冰认得他是临潼分舵副舵主尤猛,背负六袋,比舵主郭安磊低得一袋,道:“甚么时候的事?” 尤猛道: “回帮主夫人,属下接到帮主飞鸽传书,今日午前便已备好快马,于临潼驿站等候,以为最晚申时能到,却不想过了酉时还是音信全无,弟兄们这才向东找寻,一直找到渭南,听那里的帮众说,少林高僧和这位金富贵金兄弟,未时过半便已离开渭南驿站,弟兄们预感出了事,沿途加紧搜寻,直到今日丑时,才有弟子见二人身子浮肿,已死去多时。” 夏语冰道:“浮肿?难道是溺亡?” 尤猛道:“头上身上并无致命伤口,但弟兄们赶到时,二人倒在临河边的草丛中,都是朝着河水方向俯身趴在岸边,双手举过头顶,脖子以上全部浸在水中。” 夏语冰道:“也就是脑袋双臂。” 尤猛道:“是。” 夏语冰道:“这位金兄弟死不瞑目,显是受过极度惊吓,头部入水前已然断气。” 尤猛道:“起初弟兄们只道尸身僵化,谁知搬动时,二人手臂立即垂下,才发现……” 夏语冰道:“发现甚么?” 尤猛道:“才发现他们手臂臂骨被生生折断,因而猜想,猜想他们是……” 夏语冰见他再度欲言而止,接口道:“他们是被活活疼死。” 尤猛道:“属下正是此意。” 卓凌寒细看二人手臂,果然弯曲极不正常,伸右手在四臂处揉捏,着手处感觉不到臂骨存在,他内伤未愈,只能轻轻运力,惊觉生硬皮肉之下或是粉末或是碎片,足见凶手手段残忍之至,二人死前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将金富贵眼皮合上,咬牙道: “崇印方丈不计前嫌,让‘崇’字辈高僧亲临西安府,却不想遭此横祸,卓凌寒必会揪出真凶,还二位一个公道。” 摇摇坠坠站起身子。 夏语冰赶紧扶住,道:“凌寒哥哥,你怎会认得崇叶大师?可是去年在少林寺中见过?” 卓凌寒点头道:“崇叶大师乃‘藏经阁’首座,武功低微,但佛法高深,我和崇印方丈详谈过后,崇叶大师亲自送我到山门,言明《易筋经》遭人盗窃,‘藏经阁’看守难逃失职之过,责任并非全在丐帮,我们一见如故,不想一年后再遇,已是人鬼殊途。” 夏语冰道:“嵩山少林寺与西安府相隔千里,崇叶大师自少室山出发,未时已在渭南,足见这一路快马加鞭。” 顿了一顿,夏语冰又道:“‘崇’字辈高僧遭人暗算,我们实在有负崇印方丈一番好意,待伤愈后,还要再次登门。” 卓凌寒道:“我想尽快将崇叶大师的遗体送回少林寺,怕是等不到伤愈那天。” 尤猛道:“听帮中弟子说,帮主和帮主夫人遭奸人偷袭,身受内伤,不如这些小事,都交给属下来办。” 卓凌寒道:“这可不是小事,《易筋经》在我手中丢失,我尚未能给崇印方丈一个交代,如今崇叶大师又因丐帮而死,我若不亲上少林寺,如何表达我的诚意?” 尤猛默然。 卓凌寒向两具尸身深深一揖,盖上白布,道:“将金兄弟尸身好好安葬,再将崇叶大师装进棺木,容我稍作打点,最晚明日出发。” 尤猛与其余四名丐帮弟子面面相觑,见卓凌寒凝重,不敢拂逆,看夏语冰时,得她微微点头,方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四名弟子将两副担架抬出,孟祥忠拱手告退,整间院落只剩卓夏二人。 夏语冰走上一步,道:“凌寒哥哥,说起来这都是我闯的祸,当初若非我自作聪明,擅自将《易筋经》带回蓬莱仙谷,则不会有今日之事,崇叶大师命丧宵小之手,也是因为我让你修书请‘藏经阁’高僧前来,弄成现在这样无可收拾,你怪我不怪?” 卓凌寒正自想着心事,听见这话回过神来,牵住她一只手,道: “你嫁给我三年有余,在你眼中,我几时成了这般蛮不讲理之人?《易筋经》之事早已过去,你那会儿也是一时顽皮,如今弛儿都快三岁,还提它做甚么?况且若非你当日冒险,这本《易筋经》又怎能重见天日?这笔账再怎么算,你都是功大于过。” 夏语冰得他柔声宽慰,心下稍安,又听他道:“至于崇叶大师遇害,当然是凶手的罪责,怎能怪到你的身上?” 夏语冰道:“昨日‘仁礼堂’中,少林高僧迟迟不到,我心头曾闪过一丝担忧,直到晚间,始终没有丐帮弟子来报,我更有些惴惴不安,不想全部成了事实。” 卓凌寒道:“可是冰儿,你此举究竟甚么目的?现下可以告诉我了么?待我见到崇印方丈,也好有个说法。”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我知道你并无打算带我同去,万一凶手半路现身,我非但帮不了你,还要你分心护我。” 卓凌寒道:“你放心,我伤痛未愈,不会逞匹夫之勇,这一路走到哪里,总会叫上足够弟子陪同。” 夏语冰抿嘴一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此举究竟甚么目的,我回房告诉你。” 卓凌寒点点头,走出两步,忽而想到一事,道:“千龄师兄此刻便在西院,我动身以前,要不要请他帮忙验尸?” 夏语冰道:“不妥,姚千龄身分之一毕竟是五台门人,还是先不惊动他们为好,免得节外生枝,又让这些和尚尼姑生出甚么借口,你身子虚弱,这一趟又非走不可,我不能拦你,但丐帮处境尴尬,实是经不起大的动静了。” 卓凌寒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走罢。” ------------------------------------------------------------------------------------------------- 【注】 峨眉山金顶,也称华藏寺;梵净山植物种类丰富,区内有植物2000多种,其中高等植物有1000多种;狼山位于居长江入海口东北岸,西临长江,东濒黄海,三面环水,形同半岛;鸡足山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流域,气候炎热干燥,少雨干旱;衡山土壤的垂直分布是表层植被土,表土以下是黄棕壤,再下是黄壤,最底层是红壤,土壤中富含碎石英砂粒。笔者根据情节需要,将以上五山各对应五行之一,难免出现以偏概全,事实上,单金顶便非峨眉山独有,请读者不必细究。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① 回到居室,二人桌前坐定,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觉得凶手是谁?” 卓凌寒不假思索道:“齐高。” 夏语冰道:“你也觉得是他?” 卓凌寒道:“崇叶大师和金兄弟手骨粉碎,和四大长老转述牟庄大会中齐高对付付长昆的手段完全一致,加之尸体浸泡水中,想来是为掩盖寒冰真气。” 夏语冰道:“我的想法与你不谋而合。” 卓凌寒道:“毕竟只是凭空推断,我们关起门来闲聊无碍,没有真凭实据以前,对外不可轻说。” 夏语冰道:“你上得少室山,与崇印方丈闭门私谈,不妨坦言这层猜疑,一来表明你绝无偏私,二来少林高僧修为渊深,相信崇印方丈不会泄露出去。” 卓凌寒道:“我正作此打算。” 转而又道:“羞辱佛门十五派,盗取《易筋经》私传无咎,更杀害崇叶大师,如今回过头看齐高所为,竟是一心挑起少林丐帮间的矛盾,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盘龙匿于丐帮的内应。” 夏语冰道:“我也想过这种可能,齐高智谋不凡隐藏极深,说话行事往往出乎意料,我能看透很多人的心思,却常常看不透他。” 卓凌寒倒过两杯茶水,二人面前各放一杯,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依照玄炎妹妹前天夜里转述,当年十王峰血战过后,秦枭鹤楚伯楠深居甘露禅寺与普济禅寺,三十年来不见外客,你怎么看?” 卓凌寒知她步入正题,微一细想,道:“自是假的,妹妹被秦枭鹤打伤,便发生在少室山脚。” 夏语冰道:“他们为何去少室山?” 卓凌寒道:“九华普陀和少林同属佛门,相互间有些来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去做甚么,我又怎会知道?冰儿你既有此一问,想是有了答案。” 夏语冰道:“九华普陀的武学相比盘龙武学,你以为如何?” 卓凌寒若有所悟,微微抬高嗓门,道: “我懂你意思了,秦枭鹤的‘十殿阎王指’奈何不了妹妹的速度,万般无奈之下使出‘多罗叶指’,楚伯楠为救义兄,也在情急关头使出‘左右穿花手’,二者均为少林绝学,照你意思,秦枭鹤楚伯楠曾在最近这三十年间,求得少林高僧传授少林绝技。” 夏语冰摇头道: “当年十王峰血战,他二人被沈墨渊一剑斩落,昨日‘仁礼堂’中,秦枭鹤已能与玄炎妹妹激斗数百回合,若非玄炎妹妹有‘句芒’在手,寻常宝剑难当他断金碎石的指力,胜负之数实属难料,秦枭鹤在这三十年间,从少林‘藏经阁’偷学到的功夫,可谓多不胜数。” 卓凌寒惊道:“偷学?所以你让我修书,请崇印方丈派遣‘藏经阁’内僧人快马加鞭,是为让少林高僧和他二人相认?” 两日前听闻付圭叙述过往,夏语冰立时推得事情原委,当即命弟子携带亲笔书信前往赵宅鸽房,卓夏扎根西安城,为联络各地弟子方便,欲养殖信鸽以便千里传书,赵礼山一口应允,命下人当即收拾,腾出一整间院落,成为上百只鸽子栖息之地,更命专人悉心照料。 弟子当夜于鸽房同时放飞十只信鸽,登封分舵舵主扈安丞立即连夜登上少室山求见崇印,由丐帮弟子引路,恳请“藏经阁”高僧西安城一行,丐帮各分舵见到卓凌寒笔迹,候于少室山前往西安城的必经途中,每百余里换一次马,再由新弟子陪同至下一处。 崇印与班陆离交往甚厚,又对卓凌寒倍加赏识,当即命“藏经阁”首座崇叶亲往,九百里路马不停蹄,却在渭南至临潼的途中惨遭杀害。 夏语冰道:“他二人在沈墨渊剑下死里逃生,这三十年来少见外客不假,但他们长居之地绝非甘露禅寺与普济禅寺,而是少林寺‘藏经阁’。” 卓凌寒道:“何以见得?” 夏语冰道:“当年莫沈任归踏足十王峰,江湖中从无传闻,足见惊动的人少之又少,一役过后四派高手折损殆尽,要说盘龙峡谷外还有谁能认得出沈墨渊,非他二人莫属。” 卓凌寒道:“那便如何?” 夏语冰道:“根据我们先前推断,盗走《易筋经》的既非沈墨渊其人,又有谁能堂而皇之将《易筋经》带出‘藏经阁’,又能恰到好处将这个罪名移嫁到沈墨渊身上?” 卓凌寒瞳孔一张,道:“你是说沈墨渊携带‘祝融’入少林时,秦枭鹤楚伯楠认出他的样貌,特意选在他离去当日取走《易筋经》,好让整个少林误以为沈墨渊才是盗书之人。” 夏语冰道:“前天我说盗书之人不会是峨眉九华庐山三派,现下看来大谬不然,秦枭鹤楚伯楠佛门出身,只需胡乱找个借口,自称某某寺庙僧人,因遭遇悍匪洗劫而无家可归,崇印方丈慈悲为怀,自会收留二老二小。” 卓凌寒点头道:“看辛竞路天瞳不过三十来岁,三十年前尚在襁褓之中,秦枭鹤楚伯楠抱着两个娃娃,更易引得少林高僧怜悯。” 夏语冰道: “他二人背负血海深仇,初见沈墨渊时,定是满腔仇杀之意,却知身处少林无从如愿,说到跟下山去复仇,又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万一失手则后患无穷,更重要的是一旦身份暴露,少林武学大门从此关闭,这才另生一计,令少林误以为《易筋经》落入盘龙手中,假此引得少林同仇敌忾,他日复仇可助九华普陀一臂之力,他二人为光大九华普陀,也算得上处心积虑忍辱负重,我本想让‘藏经阁’僧人在双方‘仁礼堂’对峙之时忽然出现,好教他们无所遁形,可惜……” 卓凌寒听她语气低落,握住她手,柔声道:“人算不如天算,你也别再多想,他们竭力隐藏身份,相信终有被揭破的一日,这次不行,只是时候未到。” 怕她更因崇叶之死而自责,又道:“所以那日你说姚家在盘龙峡谷外的强大盟友,也是九华普陀?” 夏语冰道:“不然,我虽有一事不明,但勾结姚家的是五台,这一层我深信不疑。” 卓凌寒道:“昨日你说千龄师兄姓姚,妹妹并不否认,那时我已隐隐猜到,却好奇你从何得知?” 夏语冰道:“早在两年前赵宅初见,我便隐隐觉得周子鱼与穆老鬼多有关联。” 卓凌寒喃喃道:“周子鱼、穆庄主?” 夏语冰道:“周子鱼的随身兵刃,你觉不觉得似曾相识?” 卓凌寒奇道:“随身兵刃?五台和我一样擅长掌法,何来兵刃?” 心念一动,又道:“你是说他握在手中那根拐杖,和穆庄主诸多相似?” 夏语冰道:“穆老鬼拐杖中空,内藏‘刺蛾香’,曾教你我身陷囹圄。” 卓凌寒道:“周子鱼随身拐杖纹理奇特,似乎暗设机关,如此说来,的确大有蹊跷。” 夏语冰道:“昨日周子鱼不住言语挤兑,又说‘倘若我有办法令这位英雄不为丐帮做事,想必卓帮主不会反对’,你觉得他有甚么办法?” 卓凌寒道:“他想用‘刺蛾香’迷晕那位前辈,难怪你情急之下对妹妹说‘小心他的……’,原来你想说的是‘刺蛾香’。” 夏语冰点头道:“从姚千龄的反应来看,玄炎妹妹身为盘龙上峰门人,‘刺蛾香’对她全无效用,自然更难奈何那位前辈,到时周子鱼一无所获,反而引得他人怀疑,姚千龄不惜在玄炎妹妹面前暴露身份,也要出声喝止周子鱼,便是这个缘故。” 卓凌寒听她所言在理,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夏语冰又道:“盘龙六峰各有甚么特征标记,我是半点不知,但姚千龄一句话刚说出口,立时引起玄炎妹妹注意,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二人并不熟识,玄炎妹妹却能凭借某种特征标记,认出他是姚家弟子。” 卓凌寒道:“盗取《易筋经》的分明是九华普陀,勾结穆庄姚家的却成了五台,难道三个门派同时参与?” 夏语冰道:“这便是我先前所言一事不明,但我隐隐觉得周子鱼与慧宁师太对九华普陀心存猜疑,不知是否秦枭鹤楚伯楠的不期而至,教他们生出嫌隙,但我宁可相信,四个门派暗地里各有所图,《易筋经》辗转落入五台,是出于其它变故。” 卓凌寒道:“峨眉等五派为谋夺‘五行剑’,联手铜砂陷害无咎,九华普陀欲杀‘剥复双剑’复仇,再以少林《易筋经》光大自身门楣,五台觊觎盘龙绝学,更勾结教中弟子,你瞧这些佛门中人,一个个想要统领正道同盟,背地里做出的都是些甚么事?” 夏语冰道: “所以他们声称替少林替江湖出面,气势汹汹冲丐帮为无咎而来,实则人人存有私念,一众人放在心上的,哪是无咎的生死?慧宁师太主擒,卫成覃箫主杀,看似大相径庭,实则项庄舞剑,为的还不是引出莫沈两家高手?对于正道同盟约定的‘三不妄杀’,周子鱼两年前持有异议,到今日又直言认可,在他们眼中,但凡有利于自身所图,所作所为是正是邪皆在其次。” 卓凌寒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周子鱼前后态度大为转变,却是甚么缘由?” 夏语冰一声鼻孔出气,满是轻蔑之意,道:“说起心机,周子鱼又比其他人再胜一筹。” 卓凌寒道:“他有甚么心机,可以告诉我么?” 夏语冰道: “我们只消弄清,周子鱼志在盘龙武学,便能读懂他的许多言行,最近这两年来,凌寒哥哥你率领正道同盟,与盘龙相安无事,周子鱼无法引得双方开战,自然迁怒你这盟主无能,十五派人多势众,最大目的是要教你心生敬畏,哪管甚么是非对错?这次情形则大不相同,三个月后正道各派重新结盟,周子鱼急于笼络人心,自然要让其它门派以为他心存善念,以仁德治理江湖。” 卓凌寒道:“笼络人心?听你的意思,周子鱼似乎对盟主之位有些想法?” 夏语冰道:“很可能不是么?少林从不理会江湖纷争,武当无心与丐帮争雄,到时推举盟主之位,周子鱼只需胜过了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新任盟主,这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我们不可不防。” 卓凌寒喃喃道:“只需胜过了我……”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② 夏语冰见他将信将疑,嫣然一笑,道:“怎么?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之后,卓盟主以天下第三自居了?” 卓凌寒道: “冰儿你又笑话我,单只少林一派,‘崇’字辈四大高僧已远胜于我,不尘真人及座下‘玄’字辈阳阴斗虚危室壁七子无不在我之上,更何况我对丐帮武学还算了解,我虽日夜苦练,又得太极公指点,比起恩师毕竟还有不小差距,秦枭鹤楚伯楠敌不过妹妹,却未见得敌不过我,更不说盘龙深不见底的渊深武学,我哪有你说的这般自大?” 夏语冰正色道:“江湖传言,周子鱼从不参与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切磋,寥寥可数那些个与他交过手的,也都败在他的五台掌法之下,从未有人见识过他使手中那根拐杖。” 卓凌寒道:“你是觉得他深藏不露?” 夏语冰道:“毕竟没有亲眼目睹,姑且不敢断言,周子鱼极善隐忍,我们宁信其有。” 明眸微眨数下,叹道:“对我而言,这劳什子盟主你不做也罢,万一其中藏有甚么精妙杖法,外加‘刺蛾香’蓄势待发,凌寒哥哥你一招不慎遭人暗算,则大非我的本意。” 卓凌寒道:“有你今日提醒,到时我定当留神。” 夏语冰托腮按唇,秀眉微蹙,道:“此外还有一点十分可疑,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卓凌寒道:“甚么?” 夏语冰道:“英雄大会放在腊月廿五,再有数日便是除夕新年,而且从昨日各大门派态度来看,人人皆已默许,且无一打算缺席,这实在太过不合常理。” 卓凌寒受她一语点拨,道:“冰儿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奇事一桩,但周子鱼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做出这种安排,你定是觉得可疑,所以英雄大会明明放在终南山,你却将弟子遣往五台山,我终于有些明白了。” 前一日佛门十五派一走,夏语冰立即委派净衣派弟子装作路人,前往五台山暗中打探,只因料定周子鱼心藏重大阴谋,希望能及时洞察,早做准备。 夏语冰随口“嗯”得一声,又道:“周子鱼命姚千龄在群雄面前现身,会不会别有用心?” 卓凌寒微一沉吟,道:“有朝一日正道同盟杀进盘龙峡谷,指不定便是血流成河的局面,周子鱼提前让江湖同道得知,五台门下有一个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医仙,也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之一。” 夏语冰点头道:“顺理成章,十分说得过去。” 顿过一顿,夏语冰又道:“说起这个姚千龄,玄炎妹妹既已揭破身份,下一步自然会去确认,又或许她已确认过了,丐帮弟子毕竟不是一流高手,未能发现倒也情有可原。” 卓凌寒道:“妹妹昨日力敌三大高手,对无咎绝无可疑,至于人家教中内务,我们不要干涉为好,丐帮连我在内,并无一人跟得上莫家速度,别要窥探不成,反倒寒了妹妹的心。” 夏语冰道:“我正是出于这层考虑,才没提议弟子追踪。” 卓凌寒点一点头,再想起一事,道: “昨日付兄弟的身手也教我大吃一惊,看他对佛门武学了如指掌,非但少林一派,便连九华普陀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最后双剑剑招怪异,瞧不出何门何派,竟能将楚伯楠一手‘普济禅拳’完全压制,更似对妹妹大有指点之意,我忝居帮主之位,竟不知帮中还有这等人才。” 夏语冰道:“可他不认得‘突如其来’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招式。” 卓凌寒道:“你正说中我难解之处,瞧这付圭身怀绝技,却甘心默默无闻背负四袋,仅在卓府做个值守弟子,这一切都像极了当初的齐高。” 夏语冰道:“但他一身武功堂堂正正,并无齐高阴邪之气。” 卓凌寒道:“所以你对他并无疑心?”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且放心去做该做的事,付兄弟这边,我还需留神观察一段时日,才能说得出是正是邪。” 正说到此,门外一人道:“帮主,帮主夫人。” 恰是付圭。 卓凌寒打开房门,道:“付兄弟何事?” 付圭道:“禀帮主,昨日那位高人,好像已然离开卓府。” 卓凌寒心下一凛,道:“甚么时候的事?” 付圭道:“属下在东南院值守,迟迟不见那位高人找来,抽空去房中一看,发现床上空空如也,那人不见影踪。” 前一日“仁礼堂”大战过后,莫玄炎搀扶晋无咎回房歇息,付圭提出代为相陪,汪沐阳因认得他手中剑招,竟连连点头,付圭应得卓凌寒同意,将汪沐阳安排与自己共处一室,二人一见如故,入夜后较量脚程,偶遇莫玄炎,孰料才住一日,汪沐阳又不知跑去哪里。 卓凌寒道:“高人行事往往难以捉摸,那位前辈虽然疯疯癫癫,但昨日以非凡技艺震慑十五派,实对丐帮有恩,瞧他并非恃强凌弱之辈,江湖中更没有谁能欺负他,既然离开卓府,便由得他去罢。” 付圭道:“是,属下告退。” 夏语冰忽道:“等一等。” 付圭道:“帮主夫人。” 夏语冰道:“相信你已听说,丐帮弟子与少林高僧遭人杀害。” 付圭道:“属下略有耳闻。”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明日便要亲上少林,向崇印方丈解释一切,他有伤在身,这一路前途未卜,付兄弟武功高强,可否陪同一行?” 卓凌寒微觉诧异,知她定有深意,只听付圭干咳数声,道:“帮主夫人见谅,属下昨夜忽然染了风寒,恐怕,恐怕难当重任。” 卓凌寒道:“付兄弟客气了,你尽管留在府中安心养病,此行前去处处都是帮中弟子,不会有事。” 付圭道:“是,多谢帮主,多谢帮主夫人。” 夏语冰道:“你将此事告诉玄炎妹妹,昨日见他们相谈甚欢,玄炎妹妹得知那位前辈不辞而别,怕要失落许久,让无咎好生安慰。” 付圭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卓凌寒道:“冰儿,我知道你适才言语试探,可有探出甚么?付兄弟不敢和我同行,是否做贼心虚?” 夏语冰道:“非也,他若一口应允,我反倒不放心把他留在你的身边。” 卓凌寒皱眉道:“那我怎能让他留在府中?万一你和弛儿有个闪失……” 夏语冰神秘一笑,道:“放心罢凌寒哥哥,冰儿自有分寸。” 卓凌寒知她机变远在常人之上,她既不说看出甚么,自己只能不问。 当日丐帮弟子打点路上所需物事,次日清晨,卓凌寒道别众人,乘坐马车向东而去。 晋无咎见他带伤出行,歉疚之意甚盛,回到院落,对莫玄炎道: “当初小姐姐挺着大肚子,和小哥哥一起带我走出‘蓬莱仙境’,至今三年有余,我不仅没能报答,还害得小哥哥真元大损,被那姓辛的暗算,更受旅途颠簸之苦,我自己反倒学会‘易筋经’,又得到玄炎你,为甚么好事全都教我撞上,却把坏事留给小哥哥小姐姐?我真希望可以替他们受罪。” 莫玄炎见他神情低落,道:“我前天去而复返,除了挂念你的安危,也是答谢哥哥姐姐几次三番相救你的恩情,所谓来日方长,你既有此心,何愁没有投桃报李的机会?” 晋无咎甚是感动,想要拉住她手,见她缩回,眼神似嗔似怨,也不强求,回以一笑,得她宽慰几句,郁结放下不少,道:“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你认真和人过招,莫家剑法由你使来,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力,我自问难以做到,再修养些时日,我要和你一同修练,向你多多请教。” 莫玄炎道:“可惜怪人前辈说走就走,我还有诸多不明之事未能解惑。” 莫玄炎那夜盘问姚千龄,偶遇付圭汪沐阳,回府后难对晋无咎提及,一来怕他心存杂念,修练时平添风险,二来盘龙教高手潜伏丐帮,自己身为晚辈不便透露,以免坏了大事,好在二人只字不提要她代为隐瞒,言辞间未流露半点欲对丐帮不利,这一层她倒没太担忧,暗道: “我与无咎各有保留,但我待他之心天日可表,相信他待我亦是一样,他日终成眷属,这些秘密不复存在,我也不用急在一时。” ------------------------------------------------------------------------------------------------- 如此忽忽过去二十余日,这天夏语冰教爱子认字,不多时有些疲倦,让那婶领着卓亦弛去府中四处玩耍,自己则从屋内取出计伏常所购《楚辞》,于院中石凳坐下翻看。 自卓凌寒启程少室山,夏语冰每日里辗转细阅,早将全书三万四千字印于脑海,却始终想不透内藏甚么玄机,喃喃自语道: “齐高谈吐不凡,照理早该读过《楚辞》,潜入卧房后,先在一摞书下找到《易筋经》,得手后本该速速离去,这本《楚辞》在我枕下,齐高绝非一眼瞧见顺手牵羊,而是甘冒大险搜寻出来,到底为的甚么?” 正伤神间,西南传来嘈杂之声,依稀辨得为晋无咎所在院落,唤来值守弟子,道:“何人喧哗?” 值守弟子道:“属下不知,待属下前去看看,再来回禀。” 夏语冰道:“不必了,我自己去便是,坐得久了,原想走动一下。” 穿过两道石门,发现这一院已有五人,姚千龄站于西侧,路天瞳头发散乱,长衣上沾满尘土,紧握双拳,四目冒火瞪视莫玄炎,辛竞站于身旁食指竖起。 晋莫安坐石凳,各自捧一本书,对三人只作不屑,见夏语冰前来,双双起立招呼。 夏语冰微微点头,道:“路师兄,你回来了?令师楚前辈可好?” 路天瞳转而拱手,上身微微向前,道:“卓夫人来得正好,请卓夫人为我师兄弟做主。” 他幼禀师训,待人温文有礼,纵使满腔恨意,亦不迁怒旁人。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③ 辛竞道:“我们身为弟子,不替师父报仇,和她啰嗦甚么?大不了把命送在卓府。” 夏语冰心下一沉,见辛路义愤填膺,晋莫毫无其事,双方一般的理直气壮,道:“辛师兄稍安勿躁。” 转向姚千龄,道:“千龄师兄,莫非二位前辈有何不测?” 姚千龄上前一步,道:“卓夫人,在下当日开出药方,蒙卓府收留,又有丐帮弟子鼎力协助,二位前辈本已没有性命之忧,可是……” 夏语冰见他欲言又止,道:“可是甚么?” 姚千龄道:“可是楚前辈伤重数倍于秦前辈,须有‘狐精草’和‘花妖草’,方能恢复往日健硕,不留任何后遗。” 夏语冰道:“此事我有耳闻,千龄师兄言明十五日期限,如今二十日过去……” 路天瞳道:“在下十五日未能赶回,恩师一身修为尽废,我愧为人徒,从此无颜面对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悲从内起,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夏语冰道:“路师兄先莫悲伤,此事却与莫姑娘何干?” 她为显一视同仁,特意不以“玄炎妹妹”相称。 路天瞳道:“在下马不停蹄,又在蜀山山脚觅得‘狐精草’和‘花妖草’,却在归途中遭遇伏击,在下无能,护不住恩师的救命灵药,无奈又再折回蜀山,以至于误了期限。” 夏语冰道:“伏击路师兄之人,难道是莫姑娘?” 路天瞳道:“虽不是她本人,却是她的同伙。” 夏语冰见莫玄炎颜色轻蔑,道:“莫姑娘,是这样么?” 莫玄炎淡淡道:“姐姐也信他的鬼话?我不过懒得争辩,可不等于认过。” 路天瞳道:“那日你前来拜访,察觉有人偷窥,追出卓府后,和一名白衣男子在‘长乐门’外树林中相处许久,敢问莫姑娘,可有此事?” 莫玄炎不答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去让那人设伏害你?” 路天瞳道:“在下并非对莫姑娘有所猜疑,那日我赶往蜀山,恰巧也从‘长乐门’出,无意得见那位白衣男子,可以确定和伏击我的是同一个人。” 莫玄炎道:“那便如何?我还与那位前辈高人说过好些话,要不要也把你们一家老小的伤全算在我身上?” 路天瞳道:“在下原非是为问罪而来,只想知道那位白衣男子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莫玄炎道:“管你为何而来,此事与我无关。” 辛竞怒道:“你这妖女诸多推搪,我瞧便是由你指使。” 夏语冰见晋无咎神色坦然,料知莫玄炎对他并未隐瞒,稍加细想,已隐隐猜得路天瞳口中白衣男子为沈碧辰,道:“路师兄,你的武功远在丐帮长老之上,那位白衣男子竟能从你拳上讨得便宜,不知使的甚么兵刃,武功路数为何?” 路天瞳道:“说来惭愧,那人武功高出太多,剑未出鞘,单凭一只肉掌,已教在下毫无还手之力。” 夏语冰道:“看来对方并未想置你于死地。” 路天瞳点头道:“否则在下留不住性命回到卓府。” 晋无咎叫过一声“小姐姐”后,始终保持沉默,到这时才走上一步,挡在莫玄炎身前,道:“二位先请回罢,玄炎既不肯说,再逼也是无用,况且你们无礼闯入,见面便是一通质问,原本不对在先。” 莫玄炎道:“无咎,看你气色不错,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辛竞喝道:“妖女想逃么?” 莫玄炎道:“逃?你们知道我并非丐帮中人,我一旦离开卓府,难不成你们还敢追出?” 这几句话不怒自威,言下之意,托庇于卓府的并非是我而恰是你们,秦枭鹤曾重伤莫玄炎,四人对她身份再清楚不过,辛竞亲身领教过她的速度,面对她平心静气一问,竟一个字也憋不出口。 路天瞳伸袖拭去泪水,道:“今日确是我们一时冲动,冲撞了二位,还望莫姑娘念在我一片孝心,说出那位高手究竟是谁?” 晋无咎回身向内,微笑摇头,心道:“小哥哥不肯放人,明明说得斩钉截铁,十五派愣是闹了两个时辰,玄炎拒不回答,态度也十分明确,这路天瞳又来软磨硬泡,佛门中人都是这般纠缠不清的么?” 怕夏语冰为难,这些话只在脑中盘桓,并未说出口来。 正分心间,耳后风声忽起,夏语冰惊呼“住手”,莫玄炎却嗤之以鼻,晋无咎正自诧异,背部已然遇袭,体内真气自发涌动,随即辛竞一声惨叫。 晋无咎一伤两月,手脚头脑大不灵便,三股上层内力却根植入体,随时间推移渐渐恢复,一旦受攻油然而发,直至辛竞为反击之力所创,方才回过神来。 辛竞下手并不太重,一指中的后,只带动全身震痛,在路天瞳搀扶下站稳,赶紧几下吐纳呼吸,感觉五脏六腑并无大碍,松出一大口气。 莫玄炎道:“姐姐放心,我教内功虽然速成,却不失绵里藏针,秦枭鹤楚伯楠想要一击致命,才会伤重至斯,这姓辛的不过想擒无咎为质,既无杀心,他自己便死不了。” 转向辛路二人,道: “枉你九华普陀以佛门大派自诩,却尽在背后暗箭伤人,佛曰一切随缘,我为秦枭鹤所伤,若不得无咎意外出现,此刻也已一堆白骨,楚伯楠要回一身修为,无非是想振兴普陀一门,替十五派撑腰,与哥哥姐姐的丐帮为难,进而掌管所谓正道同盟,来找我教麻烦,身为出家人,贪嗔痴无一能免,地藏王观世音有你们这班不成话的徒子徒孙,可真教人看着悲哀。” 地藏王、观世音分别为九华、普陀两派弟子供奉,莫玄炎说这话时不免心道:“我为爹爹半身功力,不惜强闯‘枢械塔’,究竟该是不该?” 夏语冰心道:“妹妹此言不免火上浇油,道理却是分毫不差。” 同时听她揭穿辛路身份,不自禁朝二人看去。 路天瞳无言以对,辛竞却面不改色,道:“我们是无涯岛弟子,甚么九华普陀,妖女何出此言?” 莫玄炎道:“管你何门何派,我不爱说的事,便是无咎也问不出来,何况你们两个喽啰。” 辛竞道:“你!” 路天瞳道:“师兄,莫姑娘执意不说,卓夫人又与她姐妹相称,我们何必自取其辱?回去打点一下,今日便离开卓府。” 辛竞道:“今日便走?你能舍得这妖女?” 路天瞳喝道:“师兄!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在口不择言。” 辛竞与他一同长大,比武切磋常要输个一招半式,不免耿耿于怀,待见他因牵挂莫玄炎而日渐消沉,更是一有机会便挖苦几句,这时未经大脑脱口而出,说完立即暗暗自责,心想这个场合确实不妥,再看路天瞳时,他已拱手离去。 夏语冰道:“路师兄请留步。” 见路天瞳背身站定,续道:“丐帮收留你们师徒四人,绝无加害之意,令师的身体状况,怕经不起舟车劳顿,还请路师兄三思。” 辛竞冷冷道:“卓夫人的意思,我们无涯岛弟子离开卓府便没了活路,我辛竞偏偏不信这个邪,我知道那日我以一敌三胜过丐帮,卓夫人怀恨在心,却也无需和魔教妖女一唱一和,对我兄弟二人落井下石。” 夏语冰叹道:“我一番好意,全被你们当作挑衅,既然如此,我安排丐帮弟子沿途照看,几位若有需要,可随时……” 辛竞抢道:“不用你假情假意,我们自会照顾师父。” 夏语冰道:“辛师兄误会了,丐帮弟子护送的是千龄师兄。” 路天瞳生性随和克己宽人,得夏语冰挽留,本已平复大半,却被辛竞越说越僵,不便指责任何一方,回过身道:“多谢卓夫人,千龄兄妙手回春,救回师父师伯性命,若有谁想对他不利,我兄弟二人必舍命维护。” 夏语冰听他言下并未拒绝丐帮弟子远远跟随,微微点头,路天瞳转向莫玄炎,道:“今日在下势单力孤,无法问得仇人姓名,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来日正道同盟众志成城,再向贵教讨回公道,告辞。” 待三人走出石门,莫玄炎道:“我素来倔强,姐姐可会怨我任性?” 夏语冰道:“原是他们蛮不讲理,我怎会怨你?” 莫玄炎登觉亲近,道:“谢谢姐姐。” 夏语冰道:“此事虽与你无关,但姐姐有言在先,倘若楚伯楠确因沈碧辰横加阻挠而武功尽失,普陀想要寻仇也算合情合理,到时玄炎妹妹若要顾念同门之谊,与他共同进退,姐姐便不能站在你这边了。” 莫玄炎道:“姐姐知道那个人是碧辰?” 夏语冰道:“这又有何难猜?玄炎妹妹外热内冷,除了无咎,能与你说上话的同辈男子,也只沈碧辰了。” 莫玄炎道:“碧辰重创无咎,害得哥哥元气大伤,这笔帐我还没来得及找他清算,若他依然多行不义,成为正道公敌,我也不会管他死活。” 夏语冰道:“当日少室山脚,齐高被楚伯楠绊住,才使得玄炎妹妹为九华指力重创,沈碧辰向路天瞳下手,兴许是想替你报仇。” 莫玄炎嘴角微扬,道:“我莫家世代读经,这般动辄毁人一生,我可不会领情。” 夏语冰笑道:“要的便是玄炎妹妹这一句话。” 东侧门口夏语冰身后走入一人,脚下大步行色匆忙,道:“帮主夫人,不好了。” 却是西安总舵祁人通。 夏语冰见八袋舵主亲自登门禀报,知道出了大事,道:“祁舵主,凌寒哥哥可好?” 祁人通道:“帮主夫人放心,帮主没事。”夏语冰登时宽心,道:“那你为何惊慌?” 祁人通道:“陕鄂边界发现玄阳真人尸首,奚清和至今未回武当。”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④ 夏语冰惊道:“玄阳真人乃不尘真人座下首徒,功力精深远胜奚清和,知不知道何时被杀?又是何人所为?” 祁人通道:“这个属下暂时不知,帮主今日半路折道而行,前往武当山。” 夏语冰点头道:“既是丐帮弟子发现,凌寒哥哥登门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祁人通道:“此外还有一事,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联。”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污衣派一袋弟子走入,祁人通认得是西安总舵新入门的弟子鲁阿胜,见到院中四人,行礼道:“帮主夫人,祁舵主,晋兄弟莫姑娘好。” 莫玄炎替丐帮出面,力挫辛竞与秦枭鹤,这些日子早已传遍丐帮,众弟子对她心存感激,言语间当作自己人一般看待。 夏语冰见他右手持箍,道:“何人飞鸽传书?” 鲁阿胜道:“是帮主。” 祁人通道:“想是告知玄阳真人的死讯,我已对帮主夫人说了。” 夏语冰取出字条,转眼间明眸放亮,祁人通道:“帮主夫人,发生甚么事了?” 夏语冰伸手递出,祁人通接过,见上面赫然写道:“四派门人归程相继遇袭,为夫须往鄂川陇一行,冰儿勿念。” 道:“这,其余三派,不会也……” 夏语冰道:“信中未提其余三派门人是伤是亡,凌寒哥哥也真是的,说话只说一半。” 口吻中却无责怪之意,又喃喃道:“武当、青城、崆峒,这么一圈绕下来,归期少说也要迟上一月,昆仑若非地处西域人迹罕至,加之两个月后英雄大会,以他性子怎能不去?” 沉吟半晌,见祁鲁二人候于一旁,心念一动,道:“祁舵主,你先前说还有一事,又是甚么?” 祁人通道:“据正道同盟传来消息,日前有一群高手走出盘龙峡谷,封山弟子拦不住他们,看样子绝非之前武功低微的下峰教众。” 夏语冰朝莫玄炎看去,见她转瞬即逝一下蹙眉,又复一脸事不关己,回向祁人通,道:“甚么时候的事?从哪一侧杀出?大约有多少人?现下又在何处?” 祁人通道:“时间是十月初二,地点是西北谷口,总共十人,轻功甚为了得。” 夏语冰道:“十月初二,即是凌寒哥哥动身后第三日,却怎会今日才传到这里?封山弟子可有伤损?” 祁人通道:“帮主夫人放心,双方并未发生打斗,十人脚下匆忙,从正道同盟阵中轻松穿过,盟中弟子尚未来得及拔剑,那些人已去得远了。” 夏语冰道:“西北值守弟子有十二派之多,他们是从哪派阵中穿过?” 祁人通道:“是稻城,由副掌门杜青衫亲自坐镇。” 晋无咎听见“稻城”二字,立时想起任寰谋划伏击“剥复双剑”,稻城派朱丹麟曾有参与,死于莫苍维还是沈墨渊之手却不得而知。 夏语冰道:“然后呢?” 祁人通道:“盘龙峡谷以西便是终南山,盟中弟子担心盘龙魔教对终南不利,赶紧过去通风报信,谁知一连过了五日,终南山风平浪静,倒是丐帮弟子在永宁县一带发现他们的踪迹。” 夏语冰道:“丐帮弟子如何辨认得出,这十人便是那十人?” 祁人通道:“是不是正好十人,弟兄们倒也没说,但那些教众不是红衣便是绿衣,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弟兄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和盟中弟子确认过后,才告知西安府,途中耽搁一些时日,属下也是今日得到消息,立即来向帮主夫人禀告。” 卓夏为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始终未对帮众透露莫玄炎的真实身份,丐帮上下受二人影响,对盘龙教众渐不以恶语相向,只时常忍不住口快而称之“魔教”,莫玄炎心下坦然,暗道:“我深处魔界,向以魔女自居,你这话要教碧辰听见,怕是一条命剩了不到三成。” 夏语冰道:“知不知道他们去永宁县做甚么?”祁人通道:“这个属下不知,只知道那些教众从熊耳山上下来,之后向西而去,他们脚程太快,弟兄们只跟出没多远,便一个个都被甩开。” 夏语冰道:“十月初二……熊耳山……” 瞥眼又见莫玄炎艳眉一聚即散,显是想起甚么,不便当祁鲁二人之面询问,只道:“他们紧随凌寒哥哥其后出发,假意向西,却在东面出现,现下可能要往西面守株待兔,祁舵主,传令三地弟子万分留神,无论凌寒哥哥在哪,须得有足够丐帮弟子陪同。” 祁人通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夏语冰道:“另外,一有那些教众身影,无论昼夜,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祁鲁二人道一声是,一同告退。 莫玄炎道:“袭击各位道长的,难道又是碧辰?” 夏语冰叹道:“便是因为四位前辈死活不知,我才无从推断,没办法了,只能等这件事传到西安府。” 晋无咎不解,道:“不论是死是活,总是仇家所为罢?” 夏语冰道:“不然,假如性命无虞,则沈碧辰确有嫌疑,可若不幸身故,最可能的反不是他。” 莫玄炎道:“姐姐觉得碧辰不会杀人?” 夏语冰道:“四位前辈离开‘仁礼堂’前,曾直言认可凌寒哥哥为人,对周子鱼颇不以为然。” 莫玄炎道:“我懂了,姐姐是觉得佛门中人为维护自家门派声誉而杀人灭口。” 夏语冰点头道:“到时丐帮便有天大的理,也成了死无对证,只留下个奚清和对丐帮恨之入骨,佛门十五派在英雄大会上胜算又能高出不少。” 晋无咎脑袋转速远不及二女,细品片刻,心道:“这个道理原也简单,难只难在小姐姐一见其果便知其因,出谷后倒也有人夸我聪明,我又哪里能和小姐姐相比?”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莫沈两家弟子选在这个时候出谷,行踪如此飘忽不定,我担心凌寒哥哥会有危险,你身为莫家独女,能否料知些甚么?” 莫玄炎道:“姐姐见谅,我已有六年没有回谷,对二峰之事所知甚少。”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你们出府玩耍。” 莫玄炎道:“我这身打扮多有不便,适才只嫌这里吵闹,既然那俩小的已走,我们天黑再去便是,白天有书作陪,并不气闷。” 晋无咎道:“是啊小姐姐,我现下才懂得你教我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我每天认字读书,又有玄炎随时教我,要说还有甚么不快活,便是不能替小哥哥小姐姐分忧。” 夏语冰道:“你身上无袋,便连适才那一袋弟子都还比你高出一阶,哪来资格与我们讨论帮中大事?在此安心静养,莫要胡思乱想,走啦。” 晋无咎知她说笑,道:“恭送小姐姐。” 莫玄炎亦道:“姐姐慢走。” 卓夏卧房中藏书不少,大都是这两年间于西安城中购得,夏语冰怕晋莫无聊,拿出一些供他们日常消遣。 晋无咎道:“我总觉得小姐姐最后有些失望,玄炎,二峰弟子究竟意欲何为,你当真一无所知么?” 莫玄炎道:“你不相信我?” 晋无咎道:“你待我情深义重,要说你有甚么伤害我伤害小哥哥小姐姐之心,我死都不会相信。” 莫玄炎道:“可你还有另一层顾虑。” 晋无咎道:“你毕竟是莫家独女,两个月后英雄大会,无论哪边夺得盟主之位,对盘龙总是有害无利,上峰弟子谋划些甚么,你怕出言不慎,坏了他们的事,这些我都明白,我担心的,其实也只小哥哥一人。” 莫玄炎道:“我与谷中教众久无往来,那日与碧辰见面,发生的事也没对你只字隐瞒。” 晋无咎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会怀疑你?唉!都怪我嘴笨,又害你生气,我当真……” 莫玄炎抢道:“好了,我没生气。” 晋无咎听她语气中确无愠怒,这才安心,二人拿起先前未读完的书继续翻阅,莫玄炎却再无法专注,暗道: “无咎句句说中我的心思,菩提达摩诞于十月初五,落葬之地正是熊耳山,六界中只我莫家信佛,却不包括座下门徒,要说莫家弟子前往拜祭,那还勉强可信,但其中既然混有沈家弟子,必定另有图谋,听碧辰那日所言,为解我教之危,他可没少花心思,我只怕言多必失,对姐姐对无咎不敢透露一分半点,可若这些弟子此行要对哥哥不利,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念及此处,不自禁朝晋无咎瞥得一眼,见他聚精会神,读得饶有兴味,回思与他相识以来发生过的一切,柔肠百转难言滋味。 傍晚,莫玄炎从柜中取出双翼,将“帝喾剑”交到晋无咎手中,自己换以“简狄剑”,道:“日间看你震伤辛竞,身子恢复已有十之七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人一先一后来到城中密林,落于相邻两棵树顶,晋无咎道:“这便是你说起过的,付前辈指点你的所在。” 莫玄炎抽出“简狄剑”,道:“今日月色比那日好不多少,便让你占些便宜,且看你卧床两月,还能不能胜我。” 晋无咎暗中闻声视物远比常人更强,莫玄炎一身黑纱青翼,与重重夜色融为一体,晋无咎看来却轮廓分明,与白昼一般无二,横起“帝喾剑”,一时不急出鞘,二人心领神会,同时足尖轻点,大战一触即发。 晋莫习练同种剑法,相互熟稔犹胜莫沈两家,莫玄炎身法似光臂指如电,以右手使出阴阳双剑,左手时梅时兰,不住向晋无咎周身虚指,后者虽熟知阴剑招式,却只阳剑使得流畅,至于如何内外搭配,能做到者更不过寥寥十招,出剑跟不上莫玄炎的速度,惟有借助步法且战且退。 他这时脚下已十分不弱,密林占地宽广,足有千百棵树可供驻足,莫玄炎轻功则又更胜一筹,不论晋无咎退向何处,总能如影随形,白青双翼皆未收起,暮空之下如鸿鹄青鸾比翼齐飞。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⑤ 晋无咎自“枢械塔”一战,再未与人交手,两个月后重拾“帝喾剑”,起初难免出招生涩,但他魔界两年日夜勤苦,时间一久,“凤涅璎珞剑”渐又使得顺手,见莫玄炎左手时而拇中相扣,时而食小并进,指上变换层出不穷,如柔荑青葱轮奂共舞,忽而想道: “我逆练十二经脉,又有‘易筋经’时时环绕,玄炎指法教我眼花缭乱,实则根本不敢运力,我只防她剑招足矣。” 精神一振,以右手剑鞘横格竖挡,腾出左手朝莫玄炎胁下轻点,却对指法视若不见,莫玄炎不意他蓦然变招,昏淡中瞧不清晰,竟将右侧“天枢穴”自行撞上他的左指。 晋无咎不料一击得手,赶紧将温软娇躯揽入怀中,不让她坠落下去,道:“玄炎,你没事罢?” 莫玄炎道:“你是想抱我回去?” 晋无咎“哦哦”连声,替她解开穴道,扶她站稳这才松手,掌心余温缭绕松之不舍,道:“还打么?” 莫玄炎道:“胜负已分,还打甚么?” 晋无咎道:“那是因为……” 莫玄炎抢道:“输便是输,找甚么理由?” 晋无咎道:“玄炎,你生气了么?” 莫玄炎道:“你强过我是迟早的事,有甚么可生气的?” 晋无咎听她并无怨怼,舒出一气,道:“见我功力恢复,你是不是便要走了?” 莫玄炎道:“你想不想我走?” 晋无咎道:“自然不想,但你这么久才回去一次,我怎能拦你?要说跟你一起去罢,你未事先禀明莫伯伯,捎上我这么个不速之客,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莫玄炎道:“碧辰常游走于卓府外围,你的功力毕竟没能恢复十成,我还是等哥哥回来再作打算,万一卓府有何意外,我好帮得上忙。” 晋无咎道:“西安府中尽是丐帮弟子,卓府更有付前辈这样的高手,岂是一个沈碧辰说闯便能闯的?”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你若甚么事都有习武的天赋,便不会常如这般,教我不想与你说话。” 晋无咎又道:“玄炎,你生气了么?” 莫玄炎绯唇微扁,道:“没有,走了。” 晋无咎诚惶诚恐,不知又说错甚么,想着一会可得好好问个明白,见她伸展“青鸾之翼”已在半空,当即张开“鸿鹄之翼”尾随而去。 ------------------------------------------------------------------------------------------------- 五日后,夏语冰从弟子讯报中得知,北戴子与斗极子、陆无为平安回到各自门派,因正道同盟大会在即,柏清波未回昆仑山,随陆无为同往青城山作客,卓凌寒每到一处,总不忘传信回府,二十日内先后于武当山、青城山、崆峒山送出三封手书。 第一封信中提及玄阳子的死因,是被至刚掌力震碎脏腑,竟似佛门手笔,此后两封如出一辙,北戴子与斗极子气急败坏,一口咬定为佛门掌法所伤,柏清波与陆无为相对温平,同样提到佛门内功。 连日里夏语冰冥思苦想,这番状况明显与先前所料大相径庭,四道对十五派颇有微辞,既是佛门中人下手,留下活口岂不更惹非议? 卓凌寒不在府中,大小事务由高袋弟子决定,但六大长老对夏语冰由衷钦服,事无巨细常来禀报,夏语冰虽足不出户,论其劳累,实不亚于卓凌寒终日在外。 偶从值守弟子口中得知,晋莫白日或于院内读书,或于房中打坐,一到傍晚又双双飞出,每次总要一两个时辰方归,知道他们是去城中练功,心道: “回头该与凌寒哥哥商量一下,待英雄大会结束,由丐帮做主,替他俩把亲事办了罢,无咎能抱得玄炎妹妹而归,我可说不负太极公的嘱托。” 想到晋太极授业之恩,如今脱困而出,再能亲见晋无咎娶妻生子,必定大畅老怀,想到这里浅笑嫣然,由衷为他们一家高兴。 卓凌寒历时二月风尘仆仆,好在年轻力盛,每日里自行运功,内伤痊愈后不再需要马车,离开崆峒山更是快马加鞭,不出三日便能回到西安城。 夏语冰得知丈夫功力渐复,自是不胜欢喜,以沈碧辰实力,只与卓凌寒不相上下,寻常弟子难是敌手,所胜者只在十人之众,想到那十人自永宁县消失后再未现身,又忍不住忧心忡忡,命丐帮弟子接连送出口信书信,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二色教众,当求脱身为上,切记不可恋战。 晚膳时分,丐帮弟子来报,说梁山乾陵附近出现红绿服饰,随即转向南行,看他们脚下轻灵,武功必定不弱,总共却只六人,其余四人始终未曾露面。 夏语冰心下惴惴,暗道:“自崆峒山回西安府,咸阳乃是必经之地,算日程凌寒哥哥明晚抵达咸阳,难道那十人已分作六明四暗,只等凌寒哥哥入瓮?” 念及丐帮人数虽众,却无一人能与盘龙教高手抗衡,忍不住朝晋无咎院中走去,走到半路又即返回,仍是唤来值守弟子,传令咸阳分舵汇集帮中好手,明晚务必将卓凌寒休息之处封堵得水泄不通。 说完这些回入屋内,将卓亦弛哄到入睡,自己却丝毫没有困意,挑灯拿起这些日子来已被翻至微微褶旧的《楚辞》,喃喃自语:“这其中的秘密,究竟在哪一页?究竟在哪一句?” ------------------------------------------------------------------------------------------------- 当夜,晋无咎睡梦中隐隐听见两声“无咎”,不知是真是幻,打得两声呼噜,被房门“吱啦”轻响惊醒,一下子两眼圆睁,心道:“适才是玄炎叫我,确认我已入睡,这才偷偷出门。” 登时睡意全无,拿起“帝喾剑”,披上“鸿鹄之翼”来到卓府上空,果见一个黑影向西飞去,不及细想,扑腾几下双翅,远远跟随于后。 其时十月廿二,下弦月凸边向东,正从身后缓缓升起,晋无咎早在蓬莱仙谷便已学会观月,依稀辨得已是丑时,心知莫玄炎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加之半月在东,自身在明,更不敢飞得太近,提气至较寻常更高百丈,确信不被发觉,同时满腹狐疑,心道: “玄炎这些日子心事重重,难道当真有甚么事瞒着我?” 不一会莫玄炎飞出西侧“安定门”,晋无咎纵有暗夜视物本领,遥遥望去,亦只瞧见大概,又里许后开始盘旋,终于落在一名高大男子身后。 “安定门”外为西关正街,其时长安县署早已由此迁往西大街城隍庙以东,长安县城随之消失,整条街上地广人稀,要说选在此地密议甚么,确是一个大好来处。 晋无咎百丈之外不敢靠近,相距太远,完全听不见二人说些甚么,见那人并不转身,莫玄炎却时时行礼,举止竟十分恭敬,心下大为诧异,暗道:“玄炎的性子,绝不可能轻易向人低头,这人定是盘龙前辈,难道是岳父大人?” 一想到莫苍维,心跳陡然加速,他曾在巨轮底层听任寰说起“剥复双剑”杀人无数,此后于蟠龙谷身临尸积如山的铸剑炉,对二人深怀恐惧。 好在莫苍维一语饶过十七人,又闻任寰对纤纤说及,当初血洗昆仑只因莫苍维无力阻止,待结识莫玄炎,得知莫家诸多情状,爱屋及乌,更觉莫苍维两次出手人命无数非其本意,不止一次自言自语: “蟠龙谷中,足足一百六十人围攻‘剥复双剑’,岳父大人若不杀人,只能等着被杀,他是被迫出手,我虽不知道他们第一次出谷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但想来总是沈墨渊惹出的祸,大家同门一场,岳父大人惟有相帮,唉!摊上这么个师弟,岳父大人也真是有苦说不出。” 二十九年前十王峰血战,付圭已对卓夏详述,晋无咎却未能得知。 再看片刻,那人蓦的转身,月光下分辨不出五官,却分明已被触怒,一身宽袍大袖在风中飘扬,莫玄炎拱手低头,似请罪又似领命,那人嘴唇数张数合,忽而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向她鼻尖。 晋无咎大惊,再顾不得其它,一声长啸挥舞“鸿鹄之翼”,片刻来到二人中间,在莫玄炎身前稳稳落下,伸出“帝喾剑”剑柄,想将横在半空的长剑架开,却不料那人手上动作迅捷,右腕一翻回剑入鞘,左掌夹带劲风呼啸而至。 晋无咎左手架空,见对方突施冷招,不及细想,猛提一气,持剑左手尚未收回,右掌已从左掌下一击而出,正是熟极而流一招“或跃在渊”,随“砰”一声巨响,那人向后跨出三步,晋无咎则回退有七步之远。 莫玄炎乍见晋无咎,大感意外,料知他被惊醒,因挂念自己安危,这才悄悄跟来,又见那人二话不说,上来便是杀手,惊得花容失色,上前扶住晋无咎右臂,道:“无咎,你要不要紧?” 晋无咎与那人掌力相拼,内里一阵血气翻涌,呼吸一时无法调匀,所幸五脏六腑并无伤损,道:“我没事。” 仍将莫玄炎拉到身后,一手举剑一手成掌。 眼前男子体高肩宽,一身青色锦袍,颈挂一块青龙玉石,两脚缎靴嵌以金线蓝条,左手五指套满宝石戒指,从上到下透出贵气,惟独脸戴黄金面具,瞧不见长相。 晋无咎见那面具两颊凹凸不平,所不同者在于左边弧线平滑右边处处尖刺,中央自下巴至人中至鼻梁至眉心,一条盘身苍龙栩栩如生,龙头更在人头以上,竖角呲须,一脸凶神恶煞,整张面具在半月映耀下灿烂生光,仅有的两个窟窿中,依稀可见一双眼珠转动。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⑥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这是,青龙面具。” 莫玄炎上前一步,道:“无咎不得无礼,眼前这位,便是我教教主。” 那人上前三步,道:“嘿嘿嘿哈哈哈,你便是和炎儿私定终身的晋无咎?” 晋无咎听他说话语速极快,全然不同于初来乍见时以为的不怒自威,道:“晚辈正是。” 那人道:“年纪轻轻便有这等功力,不过比起碧辰还差得远。” 晋无咎心道:“你见了我便是一阵浓烈杀气,只因玄炎敬你,我才保留三分,和你差得也没那么远罢?看你武功不过如此,哪有那位前辈‘七星太极’的惊世骇俗?从上到下没有半点宗师气度,堂堂盘龙教主,竟是这样的人么?” 嘴上却不争辩,道:“前辈教训得是,晚辈定会勤加修练,不教玄炎失望。” 莫玄炎道:“恳请教主高抬贵手。” 那人不言不动,看似呆若木鸡,晋无咎却分明看见两只眼珠在暗中滴溜溜好几个来回,身周杀气时隐时现,一边微觉有趣,一边全神提防。 过得片刻,那人忽道:“嘿嘿嘿哈哈哈,不知廉耻。” 晋无咎心道:“不知廉耻?他在说我还是在说玄炎?” 又听他道:“炎儿,我对你很失望。” 莫玄炎道:“辜负教主厚爱,玄炎惭愧。” 那人道:“记得我吩咐的事,莫家兴衰,全在你一念之间。” 晋无咎不知前因后果,完全接不上话,见身旁莫玄炎踌躇不决,那人已转身隐入丛林,消失前还不忘嘿嘿嘿哈哈哈怪笑数声。 晋无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待眼前全无声息,这才牵过莫玄炎,道:“玄炎,你说他是教主,可为何……” 莫玄炎抢道:“无咎,今夜你看见这些,不免心生疑惑,但我对你、对哥哥姐姐问心无愧。” 晋无咎道:“我自然知道,可是……” 莫玄炎再度抢道:“你若信不过我,今夜我便容你为所欲为。” 话音未落缓步上前,双手勾住晋无咎颈项,踮起脚尖与他相吻。 这一下来得突兀,晋无咎登觉一阵扑鼻体香,迷得自己神魂颠倒,“魔塔”那日情形却历然在目,双手轻轻将她推开,见她双瞳中注满柔情,将她青葱玉指重新握住放在唇边,道: “你有为难之处,我不问便是,又怎会不知体谅?两年来朝夕相对,难道我还会对你有所猜忌、在这时候乘人之危么?” 许久,莫玄炎轻轻抽出双手,转身道:“回去了。”晋无咎又喜又忧,怕更增她负担,只若无其事“哦”得一声。 ------------------------------------------------------------------------------------------------- 次日午后,晋莫于房中打坐,申时莫玄炎先毕,一个人走出房间来到院中,正要坐下,惊觉南侧树顶有人,抬头看去,恰见飞来不知何物,认出为人界手法,精准无误掐指接过,再看那人已不知所踪,并不上前追击,心道: “瞧这人的身法,即便不是碧辰,亦是我教高手,会不会与那十名教众有关?” 再看手中暗器,果然一枚果壳内藏字条,取出一看,额间沁出汗滴,难以安坐读书,在院中来回踱步,不知何时,晋无咎已站在门口,不由足下停顿。 晋无咎走到跟前,道:“你终于发现我了。” 见莫玄炎垂首不语,又道:“从昨夜开始,你便一直心事重重,适才打坐,你好几度呼吸岔乱,我可以不问缘由,却能陪你府内说话排解,陪你郊外游玩散心,这你也不用么?” 莫玄炎这才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凝视,知道他对自己万般体惜,如此不闻不问,实是难为了他,轻咬几下嘴唇,将手中字条递过。 晋无咎微笑接过,道:“你肯让我为你分忧,那是再好不过。”视线落在字条上时,不自禁倒抽一气,上面赫然写有“沈莫精英尽出,支开晋无咎,速往咸阳”十五字。 晋无咎道:“小哥哥今夜会在咸阳投栈,小哥哥有危险。” 手持纸条自东侧石门奔出。 莫玄炎见他离去,呆站原地彷徨无计,不多时晋无咎回来,身后已跟着夏语冰。 晋无咎更不停步,入内取得“帝喾剑”与“鸿鹄之翼”,莫玄炎道:“我与你同去。”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有无咎一人足矣,你便留在卓府,免得到时为难。” 莫玄炎道:“姐姐,我既把字条交给无咎,便绝不会谋害哥哥,盘龙上峰十大高手,绝非哥哥无咎二人之力所能抗衡,除非,除非……” 晋无咎道:“除非甚么?” 夏语冰道:“那位前辈既已离去,便当他从未来过,时间紧迫,我们不要心存幻想。” 莫玄炎点头道:“有我在场,强弱之势便大为缓和。” 夏语冰道:“妹妹话是不错,可……” 莫玄炎道:“姐姐有所不知,凡我教弟子必有一条铁则,便是宁死不为人质,我这样说了,可否断绝姐姐最后一层念想?” 夏语冰确想留下她在西安城中,万一卓凌寒身陷绝境,说不定还能以她为质,换得一线生机,不料被她一语道破,轻叹一气,道: “既然如此,你们一同去罢,我昨日传下号令,此刻咸阳县内数千帮众总是有的,绝非区区十人便能来去自如,再加你二人武功,相信可保凌寒哥哥无虞,可是玄炎妹妹,此事一过,你该如何收场?” 莫玄炎道:“此事不劳姐姐挂心,晚些再说不迟。” 说罢款步进屋,再出来时已换作黑纱青翼,“句芒剑”持于右手,与晋无咎道别夏语冰,一先一后直冲云霄而去。 夏语冰待二人隐于云层,将付圭唤至自己院落,递上字条,道:“莫沈两家想对凌寒哥哥不利,付兄弟见多识广,如何看待此事?” 付圭道:“这……帮主洪福齐天,定能全身而退。”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我以为付兄弟武功高强,会自告奋勇前去相救。” 付圭道:“帮主远在咸阳,无咎和莫家丫头已然赶往,我再离开,卓府谁来把守?” 夏语冰心下一凛,暗道:“此言深得要领,我关心则乱,竟未想到这一层。” 道:“是我错怪你了,你先下去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付圭道:“是。” 转身自南侧石门而出。 夏语冰痴痴眼望南侧石门,心道: “盘龙深居世外,若非夏家为一己之仇算计太极公,怎会有今日危局?现下想来,正是因为谷口炸药致班师父伤残,爹爹这才隐瞒盘龙教众身份,命我接近凌寒哥哥,实是想要从我口中探知丐帮复仇动向,却不料女大不中留,这些年来,我非但在凌寒哥哥身边寸步不离,更放走太极公,生出我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他老人家定要后悔死了,但是夏家远离江湖,本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何必加入盘龙陷入江湖纷争?弄成今日这般妻离子散,爹爹叔叔可曾后悔?” 摇一摇头,幽幽缓道:“蹠飞杭兮越海,从安期兮蓬莱。缘天梯兮北上,登太一兮玉台。” 正是《楚辞·九思》中的两句,这些日子每日翻读,早已背得熟了,脑中出现蓬莱仙谷,张口便吟诵出来。 念及胞叔一家所居昆仑仙境,又喃喃道:“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为《楚辞·天问》中的两句,夏语冰却在这时停顿下来,秀眉紧锁,重复道:“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如此一直重复至第四遍,眼前浮现无穷画面,将自产后与卓凌寒离开蓬莱仙谷、定居西安城以来所见所闻细想一遍,这一想便是小半个时辰,终于愁眉尽展,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欲前往东南院落,计伏常回入南侧石门,道:“帮主夫人。” 夏语冰见他神色有异,道:“何事?” 计伏常道:“府外有二人求见,其中一个戴着帽子挡着面纱,看不清长相,另一个自称是……” 夏语冰道:“自称是谁?” 计伏常道:“自称是你爹爹。” 夏语冰道:“爹爹……他们来得正好。” 扬起一抹俏皮笑意,道:“叫付兄弟来此,再带二人入内见我,召集西安总舵的弟兄们,传令不得靠近此院,候于外围待命。” 计伏常见她一脸神秘,知道这年轻帮主夫人素来鬼点子多,半分不以为奇,莞尔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高一矮二人在计伏常带领下进入院中。 矮者在前,瓜子脸型,脸颊瘦削略带凹陷,眼神皮肤均显枯萎,颇有未老先衰之态,一身紫衣面料光滑不染微尘,却难掩气色憔悴,正是夏昆仑。 高者在后,衣裳鞋帽一色的黑,面前黑纱垂下挡住容颜,腰间狭长兵刃亦由黑布包裹,仅露出的手腕手背却白皙娇嫩,此外昂首挺胸气宇不凡。 夏语冰端坐圆桌,面前摆有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待计伏常告退,道:“爹爹,您怎么来了?婶婶可好?我那堂妹可好?” 付圭站于身后,见夏昆仑出现,双手两根白色软鞭随之颤抖,却是夏语冰坐下时嫌腰间碍事,命他帮忙拿着,他素知夏语冰使单手软鞭,也不知哪来的第二根,既吩咐下来,身为四袋弟子不便违抗,再听她漫不经心一问,大觉奇怪,暗道: “他们父女见面,她怎会是这种态度?又去扯甚么婶婶堂妹?”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⑦ 夏昆仑一张老脸同样写满意外,怔得一怔,支支吾吾道:“嗯……冰儿……她们都好,你那堂妹已然嫁人,不过尚未生子。” 夏语冰道:“那便再好不过,可惜大婚这样的喜事,我这堂姐未能亲临道贺。” 又抬头道:“咦?爹爹您坐啊,到了冰儿这里还客气甚么?” 夏昆仑道:“是,是,我见了你,便高兴得甚么也记不得了。” 说罢二人各上一步,一前一右想要坐下。 夏语冰忽道:“且慢。” 夏昆仑奇道:“冰儿,你怎么了?” 夏语冰道:“爹爹您来到卓府,自然贵为上宾,但您身旁这位只是下人,与我平起平坐,怕有些不合适罢?” 付圭更增狐惑,眼见夏昆仑神色尴尬,来到卓府后的一切显然不在预料之中,夏语冰却成竹在胸,每一问一答游刃有余,料知必有深意,想她既唤自己来此,又将随身兵刃交出,可说推心置腹,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夏昆仑侧头看得黑衣人一眼,道:“冰儿你误会了,这位英雄是爹爹的知交好友,并非下人。” 说话时站于圆桌前,坐立两难,面色极不好看。 夏语冰道:“不是你的下人,却是我的下人。” 夏昆仑道:“这……冰儿,你在说甚么呢?” 夏语冰道:“我说得不对么?齐高齐兄弟,不,该是神界少界主沈碧辰才对。” 付圭大惊,他入卓府值守东南院落之时,齐高已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只从帮中弟子处听得不少传闻,沈碧辰却可说是教正道各派色变的名字,夏语冰竟把二人混为一谈,脑中千头万绪,心道:“这丫头在搞甚么鬼?” 黑衣人缓缓鼓掌,道:“不愧是卓夫人,我只道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还是被你看穿一切。” 伸手将面纱摘去,随手一扔,草帽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挂上院中一棵槐树梢端,露出一张绝美脸庞,正是失踪多时的齐高。 当日西安城卓沈大战七百回合难分高下,沈碧辰始终蒙面腹语,如今终于真相大白,黑布中隐藏着的,正是丐帮六袋弟子齐高。 沈碧辰道:“卓夫人,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现我的身份?” 夏语冰道:“盘龙六峰对应六界,你沈家位居南侧上峰以神自居,骨子里流淌着清高血液,又怎会编些毫无来由的名讳来亵渎自家门楣?” 沈碧辰道:“果然‘齐高’二字,还是瞒不过饱读诗书的卓夫人。” 夏语冰道:“‘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八年前,令尊沈墨渊化名‘曾成’,将同门师兄莫苍维的‘祝融’宝剑交由少林保管,好让沈家从气势上压倒莫家,此后盘龙与外界江湖势成水火,你沈碧辰又化名‘齐高’,混入我丐帮兴风作浪。” 沈碧辰瞳孔陡张,道:“卓夫人果然知道‘曾成’。” 夏语冰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碧辰仰望天空,冬日昼短夜长,虽只酉时,头顶已是暮色阴沉,道:“想不到令尊与玄炎这般糊涂,如此要紧之事,也能轻易告诉丐帮。” 沈碧辰在盘龙教地位远胜夏昆仑,此言责备意味甚浓,付圭朝后者脸上望去,见他神情冷漠,便似二人所谈全然不关他事,心道:“这丫头的机敏天下无双,便如沈碧辰般杰出人物,竟也栽在她的手里,凌寒能娶到她,真是天佑丐帮。” 夏语冰道:“你错了,爹爹从未向我透露他是盘龙教众,玄炎妹妹更加只字不提你沈家干的坏事,所有这些,皆是我抽丝剥茧推测而得。” 沈碧辰道:“你胡说!” 夏语冰叹道:“你沈家位处上峰,自以为智慧冠绝六界,不能接受夏家有人比你聪明,原在情理之中。” 见他一脸怀疑,缓缓续道:“不错,你为挑拨少林丐帮开战,盗走《易筋经》传给无咎,你为何会知道《易筋经》在凌寒哥哥手中?我枕下一本看似毫不相干的《楚辞》又为何会于同一天不翼而飞?这两个问题曾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沈碧辰道:“可你毕竟还是解开了。” 夏语冰道:“我初临西安府落足赵宅,手上时时捧一本《楚辞》,你担心我读到《天问》篇这两句诗,会因此发现曾成齐高的真实身份,所以你潜入卧房,初衷根本不是甚么《易筋经》,而恰是这本《楚辞》,怎样?我说得有没有错?” 沈碧辰道:“说下去。” 夏语冰道:“你一直翻至书桌底层,未能找得《楚辞》,却惊讶的发现《易筋经》,不由分说将之取走,可《易筋经》毕竟非你所求之物,这才一路搜到枕下,终于得偿所愿。” 沈碧辰背身向外,双手负后,意味深长道:“不错,这本《易筋经》,曾教我欣喜若狂。” 夏语冰道:“欣喜若狂,那也是之后的事,若你乍见《易筋经》,便能立时想出这一石三鸟之计,则我夏语冰自愧弗如。” 沈碧辰回身向内,道:“哦?一石三鸟?除能引得少林丐帮生出嫌隙,还有两层又是甚么?卓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夏语冰道: “玄炎妹妹在少室山下为佛门指法重创,盘龙内功无法相救,非少林‘易筋经’不可,你倚仗无咎信任,假他之手修此不世神功,又故意引诱他在十八棍僧面前显露出来,十八棍僧哑而不聋,无一开口说话,无咎既不明前因后果,自然听凭你的摆布,你将无咎交到归家手里,料定他有去无回,至此玄炎妹妹得救,丐帮却蒙受不白之冤,此为其二。” 沈碧辰淡淡道:“说下去。” 夏语冰道:“这第三层,你确定要我在此间说出?” 沈碧辰听她话中有话,昂然道:“我沈碧辰天不怕地不怕,要你说你便说,不必故弄玄虚。” 夏语冰道:“这第三层,却是天下间你非选无咎不可的理由,因为你怕他。” 沈碧辰悚然动容,尖声道:“我怕他?哈哈哈哈!卓夫人你未免太过可笑,我连你的丈夫卓凌寒都不怕,你竟然说我会怕晋无咎这土包子?” 夏语冰道:“他可不是土包子,他姓晋。” 沈碧辰道:“那又如何?” 夏语冰道: “无咎姓晋,盘龙师尊大人亦姓晋,这个姓氏不算常见,此事未免太过巧合,二者之间,必有不为人知的莫大关联,这便是你怕他的理由,你深知盘龙内功与‘易筋经’内功不可共存,将‘易筋经’传于无咎,正能断绝他修练盘龙内功的可能,为你沈家他日入主‘青龙殿’扫去一大障碍,怎样?我可有半字虚言?” 沈碧辰瞳孔微缩,随即张开,道:“看来卓夫人深谙攻心为上之道,玄炎逗留卓府三月之久,此时已然向着丐帮。” 夏语冰见他于一瞬间显露杀意,正暗暗留神,转眼又见恢复如常,佩服他的城府,叹道: “我再说一遍,你沈家所作所为,玄炎妹妹只字未提,我为避嫌亦只字未问,且不说你莫沈两家恩恩怨怨,便连眼前这个夏昆仑,爹爹都从未提及他有一个孪生弟弟,我却能从蛛丝马迹中得知他的存在,弟子来报说爹爹携友到访,我一听便知一个是叔叔,另一个是你,我生来便是这般聪明,你有法子么?反正我是没法子。” 沈碧辰道:“卓夫人满腹诗书,难道不知过慧易折?” 夏语冰道:“见你们到来,我反倒放心了,哪还管自己折不折的?” 沈碧辰道:“放心?” 夏语冰道:“我先前只道莫沈两家想在咸阳对凌寒哥哥不利,的确有过慌乱,现下总算得知你们大费周章放出风声,只为引开无咎与玄炎妹妹,好方便深入卓府对我下手,既然凌寒哥哥无忧,我有甚么可担心的?” 沈碧辰道:“卓夫人当真半点不在意自己的安危?” 夏语冰笑靥如花,道:“因为你奈何不得我啊。” 自始至终,夏昆仑不发一言,只在原处呆站,面无表情。 沈碧辰瞳孔再是一缩一张,确信院中并无第五个人,道:“便是今日丐帮弟子将卓府重重围堵,只要卓夫人在我手上,凭甚么认为我不能脱身?” 夏语冰道:“你想擒我为质,我还想擒你为质呢,呀!忘了盘龙教众宁死不为人质,那我擒了你,去找你爹换一个人,总可以罢?” 沈碧辰道:“你想拿我交换你爹?” 夏语冰道:“你既知拿我叔叔前来相见,想来夏家的事已瞒你不过,爹爹身在谷中处境堪忧,你身为上峰弟子,拿去换一个中峰弟子,你沈家没有蠢人,沈墨渊自然一想便透,这笔买卖他赚得大了。” 转向夏昆仑,道:“叔叔,沈碧辰转眼便要沉不住气,此事与你无关,还是先退下罢。” 沈碧辰被她说得背脊透凉,见夏昆仑额间冒汗已在动摇,森然道:“死到临头还要蛊惑人心,你可知我一出手便能要了你的命?” 夏语冰冷笑一声,道:“是么?你尽管拿你的‘蓐收’来试试斤两。” 沈碧辰朝始终站于身后的付圭看得一眼,见他一身污衣仅负四袋,却为手中两根软鞭所慑,心道: “难道丐帮除了我齐高,还有高人隐于此间?哼!谁不知夏语冰狡兔三窟,眼见无人抗衡,又从玄炎口中得知师尊大人使阴阳索刃,便想胡乱找个人将我吓退,我若这么轻易便能中计,那也不是沈碧辰了。” 道:“丐帮高手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但卓夫人足智多谋,为免夜长梦多,得罪了。” 夏语冰道:“哦。” 非但不退,反而手提壶杯,在三人面前好整以暇品起茶来。 沈碧辰怒气勃然,左掌平举,掌心一股热焰升腾,又有一道金光闪过,“蓐收剑”将整间院落照得恍如白昼,脚下瞬移,一掌一剑直击夏语冰面门。 第二十七回 增城其高⑧ 眼见掌剑已至圆桌,眼前莫名一团漆黑,竟是不知甚么物事乍然出现,再进一步,眼眶不免为来物洞穿,危急下反应奇快,右足一蹬,整个身子朝左侧跃开。 这才看清为一软鞭,正是付圭在最后关头右手进招,又于自己相避同一时间撤回,看来并未想要一招致盲,但左手招式未停,五尺长的软鞭完全伸直,以左腕为心,以鞭身为径横扫而至,如一道光斩逼近,心道:“你这软鞭弱不禁风,如何抵挡我‘蓐收’锋芒?” 右手举剑,只待两件兵刃相交。 眼见付圭左手长鞭将至,“啪啪啪啪”四声响起,竟是右手长鞭如神鬼逼至,沈碧辰全然未及反应,右手手背、手腕背面、手腕正面、四指第二指节先后中鞭,“蓐收剑”应声脱手,大惊之下向后猛退一步,总算避开左手长鞭,却被鞭头热力带到,胸口衣襟已被划开。 付圭一击得手,不再进逼,双腕抖动,长鞭重又回到手中。 夏语冰手掌轻拍,却不发出声响,对付圭道:“我便猜到你棒不如剑,剑不如鞭。” 付圭“唉”得一声,道:“真是甚么也瞒不过你。” 沈碧辰重拾“蓐收剑”,见一旁夏昆仑已吓得面如土色,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等着!” 待夏昆仑灰头土脸退下,朝付圭走近一步,不惧反笑,道:“看来爹爹所料不假,我教绝学,果然落入丐帮手中,难怪卓夫人如此有恃无恐。” 付圭见他还敢上前,倒也佩服他的胆色,叹道:“墨渊这小子,生的娃娃就是不如苍维可爱。” 夏语冰奇道:“付兄弟,你是说莫苍维可爱,还是他的女儿可爱?” 付圭道:“就你顽皮。” 语气中充满慈爱。 沈碧辰道:“前辈鞭法神乎奇技,在下佩服。” 付圭只作不闻,道:“丫头,我要是能逼他立誓,回谷后不对你爹不利,不对夏家不利,你能不能放他一马?” 沈碧辰道:“且慢。” 付圭转而看他,道:“怎样?你就这么想被丐帮生擒?” 沈碧辰道:“前辈,你鞭法虽然高明,内力却仅有我的五成,我若铁了心鱼死网破,以你之力,怕是救不了卓夫人。” 夏语冰心道:“沈碧辰果然了得,这几句话怕是不假。” 朝付圭看时,却见他气定神闲,也不知虚张声势,还是确有把握,向沈碧辰笑道:“那你是想见好就收,还是想鱼死网破?” 沈碧辰道:“卓夫人希望我作何选择?” 付圭道:“太迟了。” 沈碧辰奇道:“太迟了?” 付圭道:“你沈家从来不懂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当年你爹这样,今日你也这样,你在这里被我教训,总好过出去被正道同盟教训,你给我记好了。” 一言甫毕,双腕疾动,左手软鞭直指向天,至最高处后俯冲向下,右手长鞭舞成螺旋停于身畔。 夏语冰见他动怒,双肩一耸,翻个白眼一吐舌头,快步向后避开。 沈碧辰见一战在所难免,左手猛向付圭小腹推去,右手五指死死握住“蓐收剑”剑柄,心下打定主意,无论软鞭如何进招,自己只攻不守,拼着废掉一只眼睛,但教“琅环碧玉掌”与“直符九天剑”中任何一招一式到他身上,都能教这糟老头子一命呜呼。 付圭见他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果然向后退开三步,沈碧辰一击奏效,心头一喜,暗道:“你内力速度皆不如我,便打到你退无可退。” 右手高举狂舞剑花,封堵付圭左手软鞭各处来路,眼见他右手软鞭又出,一边凝神观向,一边左掌如排山倒海推出。 眼见左掌距离胸口不过三尺,脚下一个磕绊,竟是付圭右手软鞭并未击向面门,而是勾住自己左脚,忙使“千斤坠”想要站定,脚上软鞭又已松开,只听“啪啪”两声,脸上已中两鞭,一鞭从右脸颊至左嘴角,一鞭从左眼角至右嘴角,呈十字交叉汇于鼻尖。 沈碧辰双颊热辣生疼,左眼更被打得七荤八素无法睁开,再想欺近,右手腕、肘、腋与右腿胯、膝、踝被左手软鞭连抽六下,鞭身灼热,招招破衣到肉,尚未回过神来,右腕又被右手软鞭卷住,只轻轻一带,“蓐收剑”再度脱手飞出,刺入黑帽所在那棵槐树树干。 沈碧辰直到此刻方才确信,今日贸然前来,遇上前辈高人,眼看他身形单薄只在咫尺,却如天涯一般遥不可及,左掌收劲,终于软软垂下,待付圭收回双手软鞭,拱手道:“是晚辈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落败,心悦诚服。” 夏语冰曾亲见沈碧辰与卓凌寒旗鼓相当,却被付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倒也惧怕他孤注一掷,并不上前,只站于台阶上道:“沈碧辰,看在凌寒哥哥对你大加赞赏,也看在玄炎碧痕二位妹妹份上,今日我放你一马,也请你对夏家网开一面,你可愿在此立誓?” 正说到此,南侧石门外传来那婶的声音:“弛儿乖,这是外公。” 继而夏昆仑道:“弛儿乖,外公在这里。” 只短短一瞬,夏语冰花容惨变,失声道:“那婶快走!” 却已追之不及,只听那婶一声尖叫,卓亦弛开始啼哭。 付圭反应神速,双手齐出,右手软鞭勾住沈碧辰脖间,左手软鞭高举上空蓄势待发。 夏语冰穿过南侧石门,果见卓亦弛来到夏昆仑手中,身旁那婶吓得不知所措,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夏昆仑放人。 夏语冰道:“你是我的亲叔叔,竟想害死你的侄女侄孙么?” 夏昆仑一手托住卓亦弛,一手掐在他娇嫩颈部,道:“冰儿,听叔叔的话,回盘龙峡谷认罪,叔叔和你爹一定全力为你求情,保你一命。” 身后付圭的声音忽道:“住口!没出息的东西。” 一边说话,一边押着沈碧辰走入这一院,右手软鞭收紧,道:“夏昆仑,你放了弛儿,我放了沈碧辰,对大家都公平。” 夏昆仑看向沈碧辰,似在犹豫,后者骂道:“蠢货,竟想与他们以一换一,还不杀了这孩子?杀了他!” 夏昆仑道:“是。” 手上用劲,卓亦弛被掐住喉咙,登时嚎哭无力。 夏语冰喝道:“住手!沈碧辰,你放了弛儿,我跟你们回去。” 付圭惊道:“丫头!绝对不可以!” 沈碧辰喉头梗塞,一张脸涨得通红,嘶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要不你们母子随我们一同回谷,要不我与你儿子同归于尽。” 扭头向付圭嘶吼道:“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哈哈哈哈!” 付圭大怒,右手软鞭更紧几分,夏昆仑见状,手上亦又加一分力。 夏语冰见爱子粉嫩脸蛋变得惨白,肝肠寸断泪如泉涌,道:“住手!我答允你,付兄弟,放了他。” 付圭道:“帮主夫人。” 夏语冰猛一顿足,厉声道:“放了他!” 南侧石门几名弟子探头进入,见那婶跪地求饶,夏语冰歇斯底里,发觉不对,怯怯道:“帮主夫人。” 夏语冰喝道:“出去!” 那弟子忙道:“是。” 诚惶诚恐退下。 付圭只怕再迟片刻,卓亦弛难逃夭折,明知万般不妥,无奈投鼠忌器,惟有松开软鞭。 沈碧辰如得大赦,一张俏脸虽已肿成猪头,却难掩心头喜悦,又是长笑数声,不忘来回身后院门取走“蓐收剑”,这才向夏语冰道:“卓夫人,请。” 夏语冰听爱子转为抽泣,这才止住泪水,缓步向外,默默来到夏昆仑身旁,后者道:“冰儿,你不要怪叔叔。” 夏语冰传令丐帮弟子不得靠近,东院如此大的动静,竟只一人闻声前来。 夏语冰只若不闻,瞧向西侧石门,道:“凌寒哥哥!快救弛儿。” 趁着沈碧辰与夏昆仑齐被吸引,双手食指齐出,夏昆仑武功远胜于她,立时挪移身形连退三步,两胁避开,才发现她这两指只是虚招,自己脚下虽快,刚一站定,手中卓亦弛却被抢走。 夏语冰一招得手,更不停顿,将爱子高高抛向身后,道:“接着!” 沈碧辰惊怒交加,双掌一推,夏语冰登觉两股阴寒至极的内力自后背侵入脏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向前趔趄扑倒。 沈碧辰骂道:“废物!还不拿住!” 将夏语冰朝夏昆仑胸前一送,双脚用力一蹬,朝卓亦弛抛出方向高高跃起。 眼见右手便要触及衣裳,一根长鞭悄然而至,一勾一收,已将哇哇大哭的卓亦弛卷走。 夏语冰见爱子脱险,长长松一口气,不顾全身剧痛,面向付圭勉力一笑,道:“告诉凌寒哥哥,好好将弛儿养大成人。” 沈碧辰遭遇大挫,只怕久留生变,无暇细想夏语冰所言,他虽脸上身上遍地挂彩,所幸并无内伤,双手频出数下,制住她几处要穴,见夏昆仑从胸口掏出一个巨型布袋,抢过后将娇弱身躯一罩而住,拎住袋口,提气翻墙纵出,留下卓亦弛呜呜咽咽叫着妈妈妈妈。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① 晋莫背负白青双翼全速飞行,只小半个时辰已至咸阳。 咸阳为首个封建王朝秦帝国的都城,位于陕西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故称“咸阳”,此外另有一说,据《史记》与秦都咸阳出上陶文,以为商鞅在此置“咸亨”、“阳里”,秦孝公将二名合一,即为“咸阳”。 晋莫为尽早与卓凌寒回合,向西再飞一百二三十里抵达乾县,高空俯瞰,北侧十余里外为广阔乾陵,方圆又十余里,为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合葬墓地,离得太远瞧不见碑墓雕刻,加之无心赏观,于方正石子路上空盘旋几个来回,果见丐帮弟子三五成群,密布于大街小巷。 不多时,晋无咎瞧见东南巷道一人持棒徐行,前后左右各有相伴,居后之人牵一匹马,此外东南西北各有数十弟子,虽为房舍所阻相互不见,但与先前五人同向,晋莫各扑腾几下双翅,如白凤青凰落于五人面前。 五人中当先一人持斧,从服饰上看为净衣弟子,一身横肉,左颊一条刀疤显露凶相,见一男一女从天而降,女子更是容姿妖艳穿着怪异,横斧在前,道:“甚么人?” 身后一人笑道:“戴兄弟不必惊慌。” 正是卓凌寒。 晋无咎上前一步行礼,道:“小哥哥好,丐帮各位英雄好。” 卓凌寒笑道:“你小姐姐忒也小心谨慎,保护我便和保护弛儿似的。” 向身边四人道:“这便是晋无咎晋兄弟,和他未过门的妻子莫姑娘。” 数月间晋莫大名传遍丐帮,姓戴那弟子听说是自己人,眉色登和,收斧回礼道:“原来是晋兄弟莫姑娘,老戴失礼,请二位见谅。” 余人亦拱手招呼,甚是热情。 咸阳分舵丐帮弟子早已安顿好住处,距此尚有五里,卓凌寒入城后不愿惊扰当地居民,下马徒步而走,晋莫并肩跟在最后,听前面五人谈笑风生。 持斧那人为咸阳分舵副舵主、净衣派六袋弟子戴旭,晋莫忽至,看来便属他最高兴,道:“魔教妖人武功高强,丐帮虽然人数众多,但我老戴刚才还真有些害怕,担心帮主和他们打起来,我们几个武功太差,插不上手。” 卓凌寒道:“戴兄弟不可胡言,我早说过任何门下有好有坏,我们只对门徒不对门派,对盘龙教众亦不可恶语相向。” 戴旭哈哈笑得数声,道:“帮主教训得是。” 按辔之人道:“早就听说晋兄弟莫姑娘武功高强,只可惜在下无缘一见。” 这人姓蒲名远裕,为咸阳分舵净衣派普通弟子,虽只背负五袋,据说至少有八袋弟子的武功,一双拳掌在丐帮中也算拿得出手,随行四人中只他不使兵刃,负袋又是最少,才将马匹交到他的手里,他性情开朗欣然应允。 右首那人闻言笑道:“说不定今日便教我们大开眼界。” 左首那人立时道:“迟老弟又在胡言乱语,今日情形,我们还是不要见识的好。” 右首那人一拍脑袋,道:“邱兄说得是,怪我这乌鸦嘴。” 众人齐声大笑。 右首那人名叫迟玉侬,身穿净衣背负七袋,手持大刀,为咸阳分舵舵主;左首那人名叫邱渠岭,身穿污衣背负八袋,善使长枪,为平凉总舵舵主,前一日收到夏语冰飞鸽号令,坚持陪同卓凌寒至此。 莫玄炎嫌五人吵闹,刻意放缓脚步,晋无咎知她性情,陪之快慢,远远落在后头。 晚间抵达客栈,卓凌寒将包袱扔进二层房间,回入楼下找个座位,随意要些小酒大肉,看出晋莫不欲同桌,道:“你们吃不惯这些,在一旁另叫几碟小菜便是,回头我一并结账。” 晋无咎长途飞行正觉腹中饥饿,闻言喜道:“多谢小哥哥。” 与莫玄炎走到墙角坐下,又听卓凌寒对同桌四人道:“姑娘家性子清冷,还请不要见怪。” 戴旭道:“大冬天穿成那样,是挺清……” 忽而罢口,想是被谁眼神制止,又嗫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莫姑娘对我丐帮有恩,我老戴岂是不识好歹之人……” 晋无咎听得清楚,见莫玄炎端坐面前呆望自己胸口,修长睫毛一眨一眨,小心翼翼问道:“你没生气罢?” 莫玄炎道:“你又做了甚么教我生气的事?” 晋无咎道:“这些人都是大老粗,对你并没有恶意。”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我们日子可还长着,你这辈子是否逢人便要向我解释一遍?” 晋无咎笑道:“我再也不说了。” 当晚卓凌寒与晋无咎一间,莫玄炎独自一间,丐帮弟子密布周边,街头巷尾,屋顶树上,处处藏有身影,事关帮主安危,任谁不敢大意,卓凌寒几度婉拒,见一众弟子极为诚恳,又说得自帮主夫人号令,惟有一笑由他们去。 洗漱后正欲睡下,窗外远远传来马蹄声,奔行甚速,越来越近,直至客栈处停下,三人同时警觉,均想难道十名盘龙教众露出行藏? 楼下几句细语过后,楼梯上“咚咚”脚步,卓凌寒再无怀疑,打开屋门,果见迟玉侬与戴旭来到二层,面色凝重,后者道:“帮主,大事不好。” 卓凌寒见二人欲言又止,道:“何事?但说无妨。” 戴旭道:“西安府中传来消息,帮主夫人,帮主夫人……” 卓凌寒与晋无咎同时大惊,前者道:“冰儿怎么了?快说。” 戴旭道:“帮主夫人被沈碧辰掳去盘龙峡谷,临走前身受重伤,如今,如今……” 卓凌寒喝道:“如今怎样?” 戴旭道:“如今生死难料。” 说话时已带哭腔。 卓凌寒如同一盆凉水泼下,晋无咎赶紧扶住,道:“小哥哥。”卓凌寒勉强站稳,喃喃道:“我要去救冰儿,我要去救冰儿……” 走向床边去拿“打狗棒”,脚下却已跌跌撞撞。 晋无咎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道:“我陪小哥哥同去。” 莫玄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道:“我带你们入谷,碧辰作恶多端我管不着,但他敢对姐姐下手,我便不能坐视不理。” 晋无咎左手握得格格作响,带动整条左臂不住颤抖,道:“沈碧辰竟敢趁我们不在伤害小姐姐,我不将他五马分尸,势——不——为——人!” 最后四字呼天呛地,已运上体内三道真力,整间客栈随之嗡嗡震动,当晚二层还有其他住客,闻声赶紧缩入被褥,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迟戴二人相顾惊骇,看他乳臭未干,不过二十出头,雄浑内息相较年少成名的卓凌寒竟丝毫不遑多让,早先听闻这对未婚夫妇武功过人,心中尚存几分猜忌,想江湖传闻不可尽信,到这时再无怀疑。 迟玉侬道:“帮主,晋兄弟,为救帮主夫人,丐帮上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卓府中四袋弟子付圭特意关照,请二位一定冷静,说若想救出帮主夫人,务必先回卓府,由他筹谋一切,卓夫人方有一线生机。” 莫玄炎心下一凛,暗道:“付前辈为我教高人,武功远在碧辰之上,卓府有他坐镇,本该万无一失,沈碧辰从他身边带走姐姐,他却说要相救,到底是真是假?” 卓凌寒稍稍平复,拿起“打狗棒”,道:“赶紧备三匹快马。” 晋无咎道:“小哥哥,我和玄炎可以飞行。” 卓凌寒稍稍回神来,道:“不错,我竟然忘了,走。” 疾步冲出客栈跃上马背,顾不得随身行囊,迟玉侬与戴旭追至楼下,卓凌寒一骑扬尘,早已去得远了。 乾县距“安定门”一百六十余里,卓凌寒马不停蹄,两个时辰方至,付圭已在西大街城门内一里处负荆请罪,身旁西安总舵六七八袋弟子尽在,手中各持火把,将城西照得通明,卓凌寒一摆手,道:“除了如何救出冰儿,其余废话我一概不想听。” 付圭道:“帮主,我在卓府两年,怎能不知你们夫妻情重?但救人之前,有几件事我须得弄清。” 卓凌寒道:“说。” 这时晋莫也已落地,并肩立于卓凌寒身后,付圭走到莫玄炎跟前,道:“丫头,昨日你收到教中暗号,丑时离开卓府,无咎悄悄跟在身后,寅时方才一同归来,老头子脚程不行追你们不上,你老实说,‘青龙殿’是否已被沈家霸占?” 晋无咎道:“难怪昨夜戴青龙面具那人用的是掌而不是鞭,武功虽高,招式却远远不及老爷爷两条铁链,更不及‘七星太极’,玄炎,那人真是……” 莫玄炎道:“是沈墨壤的‘琅环碧玉掌’。” 卓凌寒心乱如麻,根本无心过问别派琐事,听到这里怒眼圆睁,道:“沈墨壤叫你出城,是为和你里应外合,生擒冰儿?” 晋无咎道:“是啊玄炎,是不是你不答应,所以沈墨壤才要杀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家声东击西,真正目标其实是小姐姐?” 莫玄炎扭头与他对视,目光丝毫不避,道:“连你也不信我?” 晋无咎道:“我怎会不信你?昨夜你不愿说,我便再也没有过问,但此一时彼一时,沈墨壤究竟要你做甚么?” 莫玄炎道:“你知道若是我不想说,任何人逼问不出。”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② 卓凌寒举起“打狗棒”,棒尖正指人中,森然道:“我不想知道你盘龙魔教图谋甚么,只问你一句话,沈墨壤找你,是否为对冰儿下手?” 祁人通等一众人大惊,他们此前对“青龙殿”、“七星太极”、“沈墨壤”之名一无所知,直到此刻方知莫玄炎竟是盘龙教众,祁人通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帮主,我们便拿了这妖女去换帮主夫人!” 莫玄炎反而背过身去,一脸写着倔强。 晋无咎大惊,道:“小哥哥,祁大哥,玄炎绝不会害小姐姐,我昨夜亲眼看见沈墨壤想要杀她,不然我也不会现身。” 莫玄炎道:“无咎不必多说,我这便回盘龙峡谷,你们要想救人便随后跟来。” 祁人通道:“妖女!你以为西安府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话音未落,众弟子已各持兵刃,将莫玄炎围在中心。 付圭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转向卓凌寒,道:“帮主,我有此一问,只想了解谷内状况,好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谁,并无怀疑莫家丫头的意思。” 祁人通道:“付圭,帮主夫人在你眼前被人掳走,眼下救人要紧,才没来得及拿你帮规论处,我当初念在你救我一命,答允你入卓府值守,到今日才追悔莫及,你自身难保,还不退下!” 一道青光闪过,随即祁人通“哎哟”一声,吐出几粒硬物,唇边满是鲜血,却是莫玄炎倏忽间欺近,以剑鞘撞去他四颗门牙,淡淡道:“叫你口无遮拦。” 卓凌寒大怒,右手“打狗棒”使“劈”字诀一招“棒打狗头”,左手一掌“或跃在渊”,从右臂下推出,后发而先至,他知莫玄炎武功与自己伯仲之间,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付圭道:“住手!” 两招行至半途,侧里一个身影闪到跟前,以左手剑鞘拨开“打狗棒”,右手同是一掌“或跃在渊”,卓凌寒棒法精奇,右腕一抖,已换作“挑”字诀一招“棒挑癞犬”,那人未再闪避,两掌相对时左腋中棒,与自己各退三步,竟是晋无咎。 卓凌寒道:“你!” 盛怒之下,一个字也多说不出。 晋无咎为救莫玄炎,迫于无奈与卓凌寒动手,自惊自责下汗流浃背,将“帝喾剑”扔在一旁,跪地道:“无咎罪该万死,求小哥哥见谅。” 卓凌寒仍以“打狗棒”指向莫玄炎,道:“我要她血债血偿,你究竟帮谁?” 晋无咎道:“玄炎视小姐姐如亲人一般,绝不会存心加害,无咎敢以人头担保,求小哥哥高抬贵手。” 卓凌寒横眉怒视二人,许久才放下“打狗棒”,道:“莫玄炎,你回去告诉沈碧辰,卓凌寒转眼将至,叫他小心迎战,下次见面,我会取他狗命。” 祁人通道:“帮主,不能放走这妖女啊!” 身旁弟子亦纷纷附和,围住莫玄炎的圈子登时小了一半。 卓凌寒道:“还不快滚?别要等我改变主意,到时便知何为‘插翅难飞’。” 晋无咎见众弟子一个个怒眼圆睁,卓凌寒又决绝异常,心知今日一别在所难免,双膝仍不离地,道:“玄炎你还不走?” 莫玄炎道:“连你也赶我走?” 晋无咎喝道:“滚!” 莫玄炎悲怒交加,回思相识两年始终得他怜爱疼惜,今日终为卓夏而对自己恶语相向,心下万般委屈,不知何时眼眶湿润,咬牙不让流出,张开“青鸾之翼”负气而去,留下付圭追出几步,对着天空大声喊道:“丫头!丫头!” 莫玄炎早已身处百丈之外,哪里还能听见? 祁人通朝付圭背影瞪了一眼,对卓凌寒道:“帮主,属下这便召集弟子倾巢而出,将盘龙魔教杀个片甲不留!” 付圭回头道:“不可以。” 祁人通喝道:“住口!我和帮主议事,也有你插嘴的份?” 卓凌寒道:“的确不可以,为救冰儿一人,牺牲万千帮众,我卓凌寒岂能如此?” 祁人通道:“帮主言重了,帮主夫人有恩于丐……” 卓凌寒抢道:“祁兄弟不必多言,传令六长老速来卓府会面,我和无咎天一亮便出发。” 晋无咎道:“是。” 众弟子心知他是想交出“打狗棒”后只身犯险,纷纷急道:“帮主,此事万万不可……” 卓凌寒提声道:“还不快去?” 付圭道:“帮主,你先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 卓凌寒道:“你叫我稍安勿躁?我若非背负恩师嘱托,此刻早已上路,还有工夫听你娓娓道来?” 转身便欲上马。 付圭扬起手中长鞭,夜空中直如银蛇探头而出,只听“啪”的一声,抽中二丈外的马臀,那马吃痛,撒腿离去,卓凌寒回身瞪目,道:“付圭!你……” 付圭道:“卓凌寒!你已经逼走莫家丫头,把冰儿朝鬼门关又再推近一步,如果你想带着无咎一起去盘龙峡谷送死,我宁可现在就杀了你们,到时再将你俩和冰儿葬在一起,但你若想救出冰儿,就非听我的不可。” 祁人通又惊又怒,道:“付圭!你以下犯上,是不是要我立即将你拿下?” 付圭“哼”得一声,道:“以下犯上?卓凌寒是你们这群蠢叫化子的上,可不是我老头子的,他此刻便是朝我跪下,我老头子也绝对受得起,要是没有我老头子,以你丐帮这样慢条斯理的练法,卓凌寒想在四十岁前和沈碧辰打成平手,那是痴人说梦。” 祁人通等弟子被他一言所慑,虽在场众人数他负袋最少,竟无一人说得出话,再朝卓凌寒看时,见他满眼震惊,身旁晋无咎亦是同样表情,一个叫道:“太极公……” 另一个叫道:“老爷爷……” 付圭声音不再嘶哑,道:“冰儿早已认出是我,也就你蠢得可以。” 将散乱头发向两旁拨开,露出一张沾染灰尘却慈眉顺目的脸庞,正是暌别多日的晋太极。 晋无咎道:“老爷爷,真的是你!” 大悲中又有大喜,喉头不禁哽咽。 晋太极见爱孙成人,白衣白羽玉树临风,又身负上乘武功,已全然不是别时那个纨袴少年,欣慰之情更数倍于他,却知不宜叙旧,道: “凌寒,冰儿是你妻子,我看着冰儿长大,待她半徒半女,无咎全因你俩再世为人,视你们如父如母,相救冰儿的心意,我们三个谁也不比谁弱,我只问你一句,你为求夫妻重聚,愿不愿意听我安排一切?” 卓凌寒道:“凌寒愿意。” 晋太极道:“那便叫这些不成话的弟子散去,我们回府再说。” 卓凌寒在蓬莱仙谷一住半年,得他指点功力精进,一跃而成一流高手,加之夏语冰将过去种种推引而出,更教深信不疑,不便在祁人通等人面前透露他的身份,走到跟前,拱手道: “各位弟兄,在下今日方知,太极公乔装进入卓府,是为暗中保护冰儿,有他筹谋一切,冰儿定会吉人天相,请大家放心回去,静候佳音。”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祁人通方道:“原来如此,在下适才多有得罪,请付兄弟……请前辈见谅,我们这便告退,但是帮主,营救帮主夫人之事,只要用得到帮中兄弟,我们绝不皱眉。” 卓凌寒道:“多谢。” 待一群人退去,三人回到卓府已近丑时,卓凌寒应晋太极之请,入北侧“仁礼堂”前,命丐帮弟子将卓府围得水泄不通,沿路经过夏语冰被擒之处,那婶仍在一滩血迹前长跪不起,见三人到来,连连磕头。 卓凌寒回府途中已听闻其中大概,知道是夏语冰重伤下吐出,心如刀割不敢多想,摆手示意退下,一句话也懒得与她多说。 晋无咎得知齐高与沈碧辰竟为一人,更是舌桥不下,但听说夏语冰将一切因果道明,又不由得自己不信,同时与沈碧痕相处种种浮现脑海,虽只短短一月,却有一点绝无可疑,她一早便知此事。 思绪又再飘到踏入魔界次日,当自己言道:“齐大哥也是轻功见长,我看未必及得上你。” 莫玄炎脱口而出:“碧辰阴力自然炉火纯青,但要说起速度,他沈家怎及得上我莫家?” 当时觉得奇怪,现下终于真相大白。 晋无咎对齐高原本充满感激,这时却道:“无论我受过沈碧辰多大好处,他敢伤害小姐姐,我定要他拿命偿还。” 晋太极见他义愤,先是不理,待府中弟子散去,北院一片寂静,方道:“无咎,我先问你一句话,为救你小姐姐,要你折寿,你可愿意?” 晋无咎道:“只要能活到小姐姐得救那一刻,无咎绝不皱眉。” 卓凌寒见他毫无犹豫斩钉截铁,心下感动,却喉头哽咽难以出声。 晋太极道:“凌寒,无咎,为救冰儿,我要你俩接下来的三十日内足不出户,心无旁骛,你俩可能做到?” 二人同时大惊,对视一眼,卓凌寒道:“三,三十日,太极公,冰儿危在旦夕,如何能拖得三十日?” 晋太极道:“我说能,冰儿便能。”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③ 卓凌寒沉吟半晌,道:“太极公身为盘龙教主……” 晋无咎大为诧异,往事历历掠过脑畔,暗道:“难怪夏昆仑称呼老爷爷作‘教主’,原来竟是盘龙教主,这么说,老爷爷也姓晋,难道……” 却不便插口询问,听卓凌寒续道:“……对盘龙峡谷的熟悉自选胜于我,我知道太极公怕我分心,这才话说一半,但如此一来我难免日思夜想,还请太极公坦言相告,倘若冰儿确能撑到我们相救之日,我愿听凭吩咐。” 晋太极长叹一气,道:“我在沈碧辰面前使出‘双生太极’,沈家认定冰儿出卖我教,令盘龙绝学流入丐帮,这是绝无可赦的大罪,冰儿这一入谷,等待她的便是‘十方盘龙镜’之刑。” 晋无咎失声道:“‘十方盘龙镜’!” 卓凌寒从未听过“十方盘龙镜”之名,见他神情惊恐,随之毛骨悚然,道:“无咎,那到底是甚么?” 晋无咎道:“我不知道,但我曾先后听任大哥、碧痕、玄炎说过,‘十方盘龙镜’为盘龙第一刑罚,曾因太过残酷而被封印,却被现任师尊大人解封。” 晋太极道:“不错,解封‘十方盘龙镜’之刑的,正是老头子我。” 卓凌寒如入冰窖,从头到脚不寒而栗,道:“太极公,那究竟是个怎样的刑罚?” 晋太极道: “盘龙六峰外实内空,中空部分叫作‘振音界’,正中立有‘盘龙玉柱’,为镇教之物。五丈高处有六面凸镜,围成‘六道盘龙’;十丈高处有三面凸镜,围成‘三花盘龙’;十五丈高处有一面凸镜,为‘太初盘龙’。‘太初盘龙’恰在‘盘龙玉柱’正上方,若将两者以绳丝相连,则恰好穿过‘三花盘龙’和‘六道盘龙’中心,合称‘十方盘龙镜’。” 卓凌寒道:“那便如何?冰儿呢?冰儿会在哪里?” 晋太极道: “‘青龙殿’下设有三条通道。五百丈高处连通北、南上峰,为‘白虎阁’;三百丈高处连通西南、东北中峰,为‘朱雀阁’;一百丈高处连通东南、西北下峰,为‘玄武阁’。‘玄武阁’底部一条铁索垂吊,和六峰伸出的六条铁索在二十丈高处缠为一体,这其中悬空捆缚的,便是受刑之人。” 卓凌寒颤声道:“那冰儿,岂不是要在这二十丈高处,日晒雨淋三十日之久?她本已身受重伤,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晋太极道:“不是三十日,受‘十方盘龙镜’之刑的教众,每日子丑寅卯四个时辰打入鬼界地牢,其余八个时辰被七索捆缚,折磨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施以正刑,我们便要在下一步之前救出冰儿。” 不知不觉间,卓凌寒胸口大恸,道:“我,我怎能耽搁这三十日?我现在就要去救她。” 说到一半已声泪俱下。 晋无咎何尝不是救人心切?这时反而平静,走到身后轻拍他背,道:“小哥哥,我们先听老爷爷说完,若你还是决定现下便走,无咎一定和你共同进退。” 晋太极冷冷道:“要是你只想去和冰儿死在一块儿,那么随时可以出发,但你想要冰儿脱险,想要夫妻重聚,就非得与她一起熬过这三十日不可。” 卓凌寒道:“我想救她,我想救她,可是太极公,多这三十日,又于事何补?” 晋太极昂然道: “‘十方盘龙镜’虽为本教第一酷刑,但多亏历时久长,十大护法会小心看护,不让受刑之人在四十九日间轻易死去,这才给了我们相救的时间,有老头子在,三十日后,凌寒你招式大进,可弥补修为之浅,大大追近你师父班陆离,沈碧辰再不是你对手,无咎则脱胎换骨,从此天下第一。” 晋无咎大惊,张嘴一时难合,道:“我,天下第一,怎么可能?” 脑中不禁浮现那位怪人的身影。 晋太极看出他的心思,道:“‘七星太极’虽当世无敌,但你出谷后处处机缘,换作是谁都无法速成,惟独无咎,只要你认为值得,二十日内便能有那汪沐阳的本事。” 晋无咎想起适才他那一问,道:“我认为值得?老爷爷是说,只要折寿就可以么?” 晋太极道:“还不止如此。” 晋无咎道:“无论付出甚么代价,无咎绝不退缩。” 晋太极默许微笑,心道:“无咎是我晋家血脉,我这试探多此一举,难的却是之后一关……” 卓凌寒听他将“折寿”二字说得轻描淡写,百感交集,道:“无咎,换作是我自己被擒,绝不会要你如此相救,但是……” 晋无咎道:“小哥哥,无咎只恨不能以性命换得小姐姐平平安安,如今能用区区几年阳寿救出小姐姐,更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这笔买卖无咎赚得大了。” 转向晋太极,道:“老爷爷,你尽管吩咐,我该怎么做,才能比‘太极’更强?” 晋太极道: “并非比‘太极’更强,我教武学深信每个人皆有潜能,而‘太极’之高,恰恰不在灌输,而在唤醒,‘两仪’讲求速成,二十岁达至其它门派四十岁之境,所谓‘两仪’,本就是将蛮横之力强加给血肉之躯,这其中每一步,都令身体饱受摧残而不自知,常人在阳关道上走马观花,‘两仪’却在奋力奔行,可一入‘太极’之境,金木水火,阴阳相融,克得其和,尽为所用。” 又道:“这个以后再说不迟,凌寒,今日你去歇息,我先传授无咎入门知识,明日醒来,我再教你刚柔相济,拙巧并进,到时掌中含棒棒中含掌,包管你打得沈碧辰分不清东南西北。” 卓凌寒道:“是,凌寒一定尽力睡下,养精蓄锐。” 晋太极见他转身离去,又叫住他,道:“凌寒,我把你和冰儿当作我一双子女,为救冰儿,我才不去管它盘龙绝学落不落入丐帮手中。” 卓凌寒道:“太极公的意思是?” 晋太极道:“无咎有盘龙‘两仪’为根基,又有少林‘易筋经’为辅佐,‘太极’中有诸多关窍,对你来说太过凶险,无咎却能如履平地,但你内力精纯,根底牢固,掌棒双绝,先慢后快,又是无咎所不能及,这便是个人因缘不同。” 卓凌寒道:“太极公言重了,太极公为救冰儿殚精竭虑,凌寒岂会多心?” 晋太极点一点头,目送他隐出石门。 晋无咎道:“老爷爷,我曾听不止一人说过,盘龙内功和少林‘易筋经’不能共存。” 晋太极微微一笑,道:“这些琐事,我们得空再说,我先传你入门口诀,你好好听着。” 晋无咎道:“是。” 晋太极随地跪坐,见晋无咎依样,道:“莫家丫头教你盘龙‘两仪’,你身负‘易筋经’内功,却能制止经脉气流自然而发,定是下了不少功夫。” 晋无咎听他提及莫玄炎,回想她离去时满是悲愤,惆怅暗生,嘴上却道:“玄炎说过,想学盘龙内功,便要先能跪坐。” 晋太极笑道:“盘龙内功修至上层境界,未必非‘足太阳膀胱经’不可,一根筋脉疼了,则换另外一根,其间道理殊途同归,对你更是如此,总之随你跪坐盘膝都是一样,我不过是多年下来,习惯了。” 晋无咎似懂非懂,听他这番言语与莫玄炎又有出入,心道:“老爷爷身为盘龙教主,比起莫沈两家自然又要高出一筹,有些地方玄炎体会不到原也正常,便如在玄炎眼中,任大哥说的那些也是乱七八糟似是而非。” 一想到莫玄炎,心口微疼,赶紧将思绪引开。 晋太极道:“大道,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未见气时为太易,气初为太初,形之始为太始,质之始为太素。元气未分,混沌为一,是为太极……” 盘龙“太极”总纲共二百五十二字,晋无咎并无夏语冰过耳不忘之能,强行默记,跟念足有十遍,总算一字不漏背将下来。 晋太极道:“今夜你只需将这段总纲印入脑中,便可安心歇息。” 晋无咎起初见他摆好坐姿,只道要学“太极”修习之法,谁知传完这二百五十二字又即起立,丝毫不涉及内功,道: “老爷爷,我已能背得下来,你还能不能教我些别的?我体内有少林‘易筋经’,便连吃饭睡觉也不停歇,你教我一些心法口诀和运气法门,或许我在睡梦中都能自行修练。” 晋太极知他一心救出夏语冰,并未斥责,道:“这总纲背下来是一回事,悟出其中含义又是另一回事,要是你能融会贯通,等到‘太极’入体,运功时便不会被不必要的杂念打断思绪。” 晋无咎道:“其中含义……无咎只管死记硬背,没想那么多,这一大段话到底甚么意思,无咎确实不大明白,求老爷爷指点。” 卓府北侧有六院相同,地形极为开阔,晋太极走出几步,道:“你身负佛门内功,又跟随莫家丫头读过不少经书,我现下问你佛之精华何在,你可答得上来?” 晋无咎心道:“我急于练成武功,好赶紧把小姐姐救出险境,老爷爷却为何对我扯这些有的没的?” 他对晋太极心存敬畏,这些话只在脑中盘桓,未敢说出口来。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④ 晋太极见他沉默,猜出他的心思,道:“以你读经收获,对这个问题只字不应,自是认为我跑题跑得远了。” 晋无咎道:“无咎不敢。” 晋太极道:“无咎,我要你学成之后,在盘龙峡谷手下留情,尤其对那沈碧辰,不可心存杀念,你做不做得到?” 晋无咎道:“老爷爷要我放过沈碧辰?” 一想到这三个字,牙关咬紧,强压心头怒火,道:“沈碧辰坏事做尽,更敢折磨小姐姐,知道小哥哥必不会弃小姐姐于不顾,引小哥哥入谷后,定然也是痛下杀手,这样的人,也要我放过他么?” 晋太极轻叹一气,眼望远空,幽幽道:“凡尘中人看来,佛即是吃斋念经,拜神拜鬼,有病不治,烧香祷告,修得正果,死后升入西方极乐世界,一句话,今生求佛只为来世脱苦,但佛之精要,却在于洗心净灵,教人充满慈悲,认清世间,看透人生。” 晋无咎哪有耐性听他说这番大道理?到这时再难隐忍,道:“老爷爷,待救出小姐姐,无咎再听这些教诲不迟。” 见晋太极转身逼视,双膝下跪,道:“无咎知道自己说错话惹你生气,可是……唉!都怪无咎嘴笨……可是……” 晋太极见他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并不动怒,上前扶起他,道: “我对你说的这些,字字紧要,到时你便会明白,能否救出你小姐姐,三分在人,七分在天,而你能否在‘青龙殿’高手围攻之下强势胜出,三分在武,七分在心,我给你一夜时间,你好好想个明白,想明白后,我明日开始传你内功。” 晋无咎奇道:“一夜?那假如今夜我想不明白,老爷爷便不能传我了么?” 晋太极道:“一夜过后,不管你想不想得明白,我们都要开始练功,再迟可就真的来不及啦。” 晋无咎“哦”得一声。 二人互道晚安,晋无咎回入卧房,里头空空荡荡,打开柜子,“空心杨柳”赫然在目,莫玄炎却已不在身旁,回想自己竟厉声对她说出“滚”字,心口微微一疼,暗道: “待救出小姐姐,我定要诚心诚意向玄炎赔罪,直到她肯原谅我为止,可是,盘龙上万教众,高手如云,我们只有三个人,即使我能成为天下第一,即使小哥哥能打赢沈碧辰,即使老爷爷曾经是盘龙教主,又该怎样才能救出小姐姐呢?” 转念一想,又自言自语道:“有老爷爷筹谋一切,我还胡思乱想些甚么?三十日后入谷,我将‘空心杨柳’带给玄炎,然后不论生死,放手一战,能和最亲的人死在一起,死又有甚么可怕?” 念及生死,晋太极的话回旋耳边,心道:“事关小姐姐性命,老爷爷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拿无关紧要的事浪费时间,他说的话一定藏有深意,可是为甚么我不能杀沈碧辰?” 想到自己敬重亲近的齐高,竟是处心积虑的沈碧辰,但自己大难不死因祸得福,对他终是感激者居多,忿恨者居少,微一转念,在脑袋上重重一锤,道: “小姐姐正在七条锁链中受苦,我还在犹豫甚么?倘若沈碧辰这样对我,有老爷爷开口求一句情,我肯定想都不想就放过他,但他谋害的人是小姐姐,我要还是就这么算了,如何对得起小哥哥小姐姐?” 回到床上思绪不停,许久好似明白一些,心道:“老爷爷为救小姐姐,这才迫不得已指点我和小哥哥,但他曾为盘龙教主,对这些教众还有旧情,要我放过他们,根本就在情理之中。” 转过半圈,面向另一侧,继续想道: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英雄大会,到时盟主之位落入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手中,盘龙峡谷指不定又是一场大战,沈碧辰身为六峰中的顶尖高手,如果被我下手除掉,全教失陷的可能又大三分,这件事对我固然困难,可由老爷爷提出,却十分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脑中又再闪过一个念头,心道:“当年沈墨渊盗取‘祝融’,将它交给少林寺保管,对付像沈碧辰这样的恶人,等我胜得过他,何不将他交给少林寺?少林贵为武林泰山北斗,崇印方丈德高望重,定会妥善处置,又何须我来操心他的生死?” 一念及此心里一振,胸中烦闷得解,倦意层层涌上,登时睡了过去。 ------------------------------------------------------------------------------------------------- 再醒已是巳时,梳洗后随意用些简餐来到北院,听一名丐帮弟子道:“是,属下立即去办。” 将手中三张白纸折叠几下,向卓凌寒告退,经过晋无咎时道声“晋兄弟早”。 晋无咎认得他是卓府内三袋值守弟子计伏常,回道:“计大哥早。” 晋太极与卓凌寒已在院中,后者见他到来,道:“太极公,我先去别院练功,不耽误你们。” 晋太极道:“好。” 见他眼圈浮肿,又道:“你对冰儿日思夜想,本是人之常情,可你若不能心无旁骛,事半功倍是小,不进反退是大,凌寒,真是难为你了……” 卓凌寒道:“太极公放心,为了冰儿,我能撑得住。” 晋无咎走到跟前,见晋太极面向自己,眉头微皱久不开口,知道他的心意,当下将前夜所想简述一遍,道:“老爷爷,只要能平安救出小姐姐,你的要求我答允便是。” 晋太极长叹一气,微微摇头,道:“你这些年的经历我知道一些,可说并未真正涉足江湖,想不透这个道理又怎能怪你?” 晋无咎见他又是失望又是无奈,道:“老爷爷,是我想得还不对么?我还以为自己豁然开朗。” 晋太极道:“无妨,你能想到这一层,做出这样的决定,算是很难得了。” 又道:“无咎。” 晋无咎听他语气忽变,道:“无咎在。”晋太极道:“你还记得汪沐阳么?便是那天使出‘七星太极’的高人。” 晋无咎也是前一日方知,那位怪人前辈叫作汪沐阳,道:“无咎记得。” 晋太极道:“你昨夜亲口说过,只要能救出你小姐姐,无论付出甚么代价,你绝不退缩。” 晋无咎道:“是。” 晋太极道:“如果要你变成像他那样的傻子,你愿不愿意?” 晋无咎呆呆怔住,要他为卓夏而死,他从未有过犹豫,但晋太极这个问题必有深意,想到从此如疯似癫,再不能认出至亲之人,不由打出一个寒噤,苦思良久,伸袖拭去额间汗珠,咬牙道: “只要无咎能像汪前辈那样,辨得出好人坏人,不因神志不清而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无咎愿意。” 晋太极道:“好,好。” 这一日天色阴沉,二人在草丛中择地跪坐,晋太极道:“你闯过少林寺‘枢械塔’,又见过奚清和出手,对少林武当两派武功可说都有见闻,说说二者有何不同?” 晋无咎道:“少林‘鉴’字辈九位神僧功力非凡,内劲刚猛,我还记得其中一位鉴离大师,出手便和武当剑招颇有几分相似,可在对掌时我才发现,鉴离大师的掌法外柔内刚。” 晋太极道:“鉴离大师外有‘握石掌’,内有‘易筋经’,若非他手下留情,那时的你如何接得下他的掌法?” 晋无咎听他将“那时的”三字咬重,微笑不以为意,回忆起当日便是发现鉴离与自己内功相同,这才乱了心绪以至走火入魔,只因不愿浪费时间述说这些往事。 却不料晋太极对佛门功夫了如指掌,想到“仁礼堂”大战之日,晋太极化名“付圭”,曾多次道出路辛楚秦四人武功路数,又觉一切顺理成章。 晋太极道:“那奚清和呢?你对他的剑法了解多少?” 晋无咎道:“奚清和剑法轻缓,讲求以慢打快,以柔克刚,但他火候未到,所以能克制碧痕的速度,却克制不了玄炎的速度,或许能强过唐桑榆那猪头的‘铜砂掌’,却决计强不过小哥哥的‘降龙十八掌’。” 晋太极道: “你的眼力十分不错。武当拳法内合其气,外合其形,位居其中,形气相含;武当剑法以剑为兵刃,汇集阴阳两极之气,剑可脱手亦可回手,不论佩剑是轻是重,不论距离是远是近,持剑之人收放自如,轻灵柔和连绵不断,不重其力而重其意。武当创派祖师张真人出身佛门,却能悟得道家上乘武学,这番大智慧,我年少时便佩服不已。” 顿过一顿,晋太极又道: “简单说来,佛家偏重刚劲,道家偏重绵柔,虽然不是绝对,好比你和你小哥哥的‘降龙十八掌’,看似雷霆万钧当者披靡,用的却是道家内力,你身上的‘易筋经’虽属佛门,细究起来,又是先柔后刚柔中带刚,但要大略分辨出佛道两家区别,大约会是一个‘刚’字和一个‘柔’字。” 晋无咎身负两大绝学,思索片刻已然想通,点一点头。 晋太极道: “一百一十七年前,江湖中出现一个奇才,在他四十岁那年,已精通佛道两种内功,又将佛家道家大门大派武功招式强记脑中,从此行走江湖再无敌手,想到两家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为求突破,将自己关在深山无人问津之处,思索如何将看似大相径庭的刚柔二力合而为一,历时五年终于大悟,将修练之法笔录成册,开山创教,这人便是我教第一任教主龙剑阁。” 晋无咎道:“难怪老爷爷要先对我说起佛道两家内功,原来盘龙内功原本是集两家内功之所长。” 晋太极点头道:“盘龙内功,真正难的便在这个‘合’字。如莫沈任夏四家不能合者,所练称为‘两仪’;如‘青龙殿’内不能合者,所练称为‘高阶两仪’;如‘青龙殿’内能合者,所练称为‘太极’。” 晋无咎接口道:“便如老爷爷这般。”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⑤ 晋太极微微一笑,没有理他,自顾自道: “佛门内功以守持为要诀,教人锻炼心意,参透禅机,欲学佛门心法,先学不动心,先学勘破生死,证悟本心,倘若不能摈除生杀之念,则极易为自身反噬,好比你已练成盖世绝技,躯体意志却不能驾驭,非但如此,更被心魔控制身不由己,则武功越高危害越大,你细想一下,是不是这个道理?” 晋无咎回想起“枢械塔”中,鉴心曾对鉴藏言道:“你的‘般若禅掌’刚猛霸道,单以掌劲而言,为我九人之最,观照觉照自比我等更难,适才那一掌,你动了胜负生杀之心,若是少侠以硬碰硬,此刻已然为你所伤。” 当时似懂非懂,经晋太极这一点拨,道:“我明白了。” 晋太极道:“你明白甚么了?” 晋无咎道:“我明白为甚么老爷爷要我放下杀念,因为我要练成‘太极’,惟有真气逆行直上来到头部,方可说是得窥盘龙上乘武学门径,一旦脑中恶念不除,自身便会受到强烈反噬。” 心念一动,又道:“这么说来,那位汪前辈,便是因为……” 晋太极道:“然,而又不尽然。” 晋无咎一怔,道:“请老爷爷指点。” 晋太极道:“人体手足十二脉皆为左右并行,欲练我教‘太极’,须知阳主生杀,阴主胜负,你可懂得甚么意思?” 晋无咎稍加思索,道:“我在魔界曾听玄炎说过,道家崇尚万物自然清静无为,所以淡泊名利,好比不尘真人,明明武功高强,牟庄大会上却不和各门各派争一日之长短。” 晋太极道:“说下去。” 晋无咎道:“所以无咎猜想,阳力对照生杀之念,阴力对照胜负之念,盘龙‘两仪’既然源于佛道,如果动了生杀之心,则受阳力反噬,如果动了胜负之心,则受阴力反噬。” 晋太极微笑点头,目光中充满赞许,道:“无咎,说起聪明才智,你和你小姐姐差得太远,便连莫家丫头,你也不见得比她得过。” 晋无咎道:“小姐姐说过不止一次,玄炎脑袋比我好用得多。” 想到二女,复又心事重重。 晋太极见他变色,自知不是为的反应不及,不欲增他伤感,续道:“可论及武学悟性,她们却不能和你相提并论。” 晋无咎道:“无咎不懂,这个道理,老爷爷为何昨日不说,却要我回去想一整夜?” 晋太极道:“不是不说,而是说来无用,便如那汪沐阳,当年我和他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又以‘太极’相授,何尝没有对他言明此中利害?可若不懂修心,生杀胜负之念不能根除,则随时会引火烧身。” 说到这里一声鼻孔出气,道:“墨渊墨壤总以为我厚莫家而轻沈家,又何曾有过深刻自省?” 晋无咎听他别有深意,似藏满腹过往,不知该不该问,嘴唇微开,即又合上。 晋太极沉下嗓音,又道:“以你江湖阅历,若非你小姐姐身陷绝境,全天下除你之外,再无一人可以速成,我也不该这时便传授‘太极’内功,我对你说那么多,你现下可懂了么?”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无咎明白,我自当小心克制心魔,如果到时实在把持不住,只要能救小姐姐,我疯了也就疯了,要是我疯得六亲不认,你们合力杀了我便是。” 晋太极道:“你既已明白,我们这便开始。” 说这话时已是喉头哽咽,眼眶含泪。 晋无咎入魔界两年,曾得莫玄炎传授盘龙“两仪”,后背阴阳二力相互制约,日日夜夜下上聚散奔流不息,出魔界后虽几经重创,更昏迷卧床一月有余,却因“易筋经”生来便如孔席不暖,墨突不黔,非但自身闲不下来,犹引得丐帮、盘龙两股内力不得眠休。 时常好端端将丐帮内力拉入战团,两股热力一出,阴力油然而发,盘龙“两仪”阳随阴动,阴力所到之处阳力必到,丐帮内力以横冲直撞排山倒海见长,每每阴阳二力会合,丐帮内力出于好胜,立时前往一较高下。 单以强弱而论,丐帮内力占有上风,但盘龙“两仪”极为机敏,先引丐帮内力至左右二侧,后伺机回到背部,以“足太阳膀胱经”为弦弹射而出,成难当之势,丐帮内力往往不敢硬接。 “易筋经”一见双方开打,又自好整以暇圜流十二经脉,那边斗得如火如荼,它却丝毫不为所动,充其量只做一个旁观路人,偶尔打到面前,它一溜烟赶紧去向别处,待双方好容易相互妥协停歇下来,它再四处寻衅生事煽风点火,闹得经脉脏腑一片狼烟。 晋无咎身为宿体,常觉体内无休止的乱战,来得毫无征兆,去得莫名其妙,起初有些害怕,随时光推移又见于自身无碍,年少心性大感有趣。 三股力道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你不服我我不服它,常常折腾到疲惫不堪,却不耗费晋无咎的体力,经年累月下来,反成就他功力日增,进速数倍于常人。 晋太极拾起一根树枝,在草地上画出一张阴阳鱼太极图,手上暗运两股劲力,将一半焚至焦黑,一点凝为寒霜,为阳鱼之阳体**,另一半则恰好相反,将一半凝为寒霜,一点焚至焦黑,为阴鱼之阴体阳精,道:“莫家丫头传你阴阳二力,可有过附以图示?” 晋无咎摇头道:“玄炎只教我阴阳二力如何出现,如何使用,我觉得并不很难,一个月差不多便掌握了,却从未见过这张图。” 晋太极微微颔首。 晋无咎见他不置可否,道:“老爷爷,玄炎传我‘两仪’,完全是一番好意,有些讲得不对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 晋太极道:“无妨,莫家对我教武学领悟尚浅,有些地方讲不到位,矫正起来可就麻烦,那丫头从未说起,对你反是好事。” 晋无咎“哦”得一声,心道:“莫沈两家身处上峰,‘剥复双剑’以一敌百,玄炎和沈碧辰也令十五派掌门望尘莫及,老爷爷却说他们领悟尚浅,老爷爷身为盘龙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却从没有过自吹自擂,可见越是厉害的人物,越懂得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 只一分神间,太极图中又多出不少花样,晋太极边以树枝比划边道:“现下你打坐运功,将阳力导入六条阳脉,阴力导入六条阴脉。” 晋无咎认出新增寒霜焦黑分别为六阴六阳十二经脉大致所在,依言闭目,暗运气息,将部分阳力留于“足太阳膀胱经”,将剩余分而置之。 阴力则大不相同,本与阳力扭缠一体,同以“足太阳膀胱经”为根,却要进入六条阴脉,一旦分离,对应经脉顿生寒意,阳力立即不受控制前去找寻,一连试得数次,始终无法将阴力单独支离,复又生出一念,反将两道内力注入阴脉,再试图将一半阳力缓缓抽出。 晋无咎从未尝试如此练功,只不足一成,阴脉已刺骨冰凉,手足随之打起冷战,心道:“难怪齐大,不,是沈碧辰,只一眨眼工夫便用‘寒冰掌’让猪头的二弟子变成废人……” 短短一日间,他经历对沈碧辰扮演的齐高由敬至恨,脑中闪过夏语冰口吐鲜血的模样,颤抖全身除三分阴寒,剩下尽是仇怒,模糊间听晋太极道:“凝神运功,切莫分心!” 当即收敛杂念,继续如抽丝剥茧一般,将阳力自阴脉转入阳脉。 行至三成,凛冽之气吞噬半身,晋无咎全神贯注,坚持不让阳力回流,十二经脉一半严冬一半酷暑。 他双目紧闭,瞧不见全身衣襟一半为汗水浸透,另一半又有厚厚一层冰晶,却知一旦阳力去而复返,立即前功尽弃,一边抵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一边忍耐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不顾行程未半,不顾能否走完,直如揭鳞之痛步履维艰。 五成之时,晋无咎已满是酸麻,手足胸背知觉渐弱,虽不分心,清楚再如这般下去,两道气流难以自控,无论精力是否耗尽,再想完成这一步都将有心无力。 双手微动,所幸十根手指尚能控制,猛一提气,又将阳脉中的阳力多出一成,一成过后,却也气喘吁吁,看来已是强弩之末,莫说一去一留分配二力,便连张嘴呼吸都有了困难。 便在这时,一股似刚似柔、似寒似热的内力悄然涌现,如一道暖流将六条阴脉覆盖,晋无咎虽已意识朦胧,却隐隐可知,恰是缘于自身内息渐弱,“易筋经”本被刻意压下,勉强蛰伏,此刻终于破茧而出,以混元之力盘旋于六条阴脉,与阴力错综糅合。 登时半身寒意大减,暑意大增,原本阳力寸步难行,多因体寒所致,如被阴力强行拉拽,待“易筋经”一出,反成体热难当,自身依附原地不愿离去之势。 可这“易筋经”甚为神奇,与阴力中和后热力大减,颇有转暖为寒迹象,晋无咎五感本已渐渐回复,再如滚滚烈日下跃入灵池之中,凉爽之意直教精神大振,六条阴脉中同时真气涌动,阳力就此脱困而出,呼吸畅通如释重负,轻而易举流入六条阳脉。 “易筋经”不听使唤却有灵性,更无其余三力之专横霸道,并非一味以阳制阴以阴制阳,却能遇寒即暖遇暖即寒,令痛苦消于无形。 晋无咎练成“易筋经”已有两年之久,至此方知除圜于经脉日修夜练,竟更有如此裨益,待阴阳二力各于六条经脉站稳根基,一连松出好几口气,亦不见蠢蠢欲动,这才双掌先起后伏,睁开双眼。 晋太极道:“果不出我所料,盘龙‘两仪’泾渭分明,这一层连我都难以做到,你却能在两个时辰内完成,这‘易筋经’不愧为少林绝学。” 晋无咎抬头看天,上空灰蒙难辨午未申酉,道:“已经两个时辰了么……” 又道:“老爷爷我做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晋太极道:“你损耗不小,先休息一下。” 晋无咎深吸一气,再长长吐出,道:“我还好,不需要休息。”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⑥ 晋太极知他学成心切,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好,下一步,将阴阳二力聚于‘胞中’。阴力循‘任脉’而进,及‘承浆’后回行,过足三阴经分流而出,借足三阴经又分流入手三阴经;阳力循‘督脉’而进,及‘龈交’后回行,过六阳经分流而出……” 却见他一脸赧然,奇道:“怎么了?” 晋无咎怯怯道:“老爷爷,从没有人教过我‘任’、‘督’二脉,我只听过这两个名字,却不知道你说的那些穴位。” 晋太极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不打紧,我从头教你便是。” “任”、“督”同属奇经八脉,因有明确穴位,与六阴六阳合称“十四正经脉”。“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 二脉分别主导手足六阴经脉与六阳经脉,当十二经脉气血充盈,便会流溢于“任”、“督”二脉,反之若“任”、“督”二脉气血旺盛,同样会循环作用于十二经脉,故习武之人素有“‘任’、‘督’通则百脉皆通”之说。 晋无咎向来记性弱而悟性强,当日习练“易筋经”时,便记不熟十二经脉诸多穴位,却任凭真气循流上下而不拘泥于名称,这般因势为之反能速成。 待晋太极要他顺流而上逆流而下,仍是如法炮制,不多时阴阳二力已在上行途中,每闻一穴,二力已过数穴,晋太极见他一前一后齐头并进,一马平川全无滞碍,也是啧啧称奇。 逆流而下则又再费一番工夫,好在晋无咎在魔界中已将“易筋经”逆行十二经脉,循行“任”、“督”二脉亦自轻车熟路,待阴力重归六阴脉,阳力重归六阳脉,四肢百骸一阵轻松,伸个懒腰后更觉舒适,道:“老爷爷,我好像完成啦,下一步又该做甚么?” 晋太极莞尔道:“我本想让你先行‘任脉’后行‘督脉’,却不想你也是个急性子。” 晋无咎挠挠头,道:“急性子么?我觉得这一步不怎么难,所以,我算是打通‘任’、‘督’二脉了么?” 晋太极哈哈大笑,道:“如能像你说得这般轻巧,只怕整个江湖人人都已打通,你练到现在也辛苦了,不如去吃些东西,再将今日所学温故一遍。” 晋无咎腹中空空落落,一想到夏语冰悬于半空受苦,又觉毫无食欲,道:“我不饿,老爷爷,我要怎样才能学成‘太极’?我想早些学会,你能不能再教我下一步应该如何?” 晋太极道:“你在习武方面的确天赋异禀,本来今日我想到此为止,你竟在短短两个半时辰内完成,这下一步便是‘髓道周天’,即你所言打通‘任’、‘督’二脉,只不过眼下还不太行,我先讲解何为‘三关九窍’,何为‘髓道周天通’,你好好听着。” 晋无咎道:“是。” “髓道周天”始于下丹田,过“阴跷”,入“尾闾”,于脊髓中撞过“尾闾”、“夹脊”、“玉枕”三关,此三关中每关皆有三孔,左右孔为有相与无相混融,中央又有脊髓孔,是以称其为“撞三关,过九窍”。 流入颅脑再入“泥丸宫”,化作水滴状一颗玉液,顺颅底舌咽处小孔下流,引起舌根自然上抬抵住上颚弓,玉液顺舌根而下,沿“任脉”深层滑落,直至下丹田,如此算是完成一次“髓道周天”。 晋太极只怕讲得不够清楚,在太极图另一侧以枝为笔,画出一个人体,标出所需大致方位,手法甚为拙劣,耐心讲解每一脉、每一关、每一孔确切方位,尤其这“泥丸宫”居九宫中央,稍有差池便偏入“四方”、“四隅”,见晋无咎竟能明白,运功抬舌跃跃欲试,微笑不去阻止。 一遍讲完口干舌燥,起身想去找些水喝,却听他道:“老爷爷,我按你的话做了,接下来又该怎样?” 晋太极奇道:“按我的话做了?你做了些甚么?” 晋无咎道:“便是以真气撞过三关九窍,完成一次‘髓道周天’。” 晋太极更是诧异,道:“甚么?” 看他一脸认真不似玩笑,重又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伸出双掌,晋无咎会意,“哦”得一声,抬起双臂与他掌心相抵,二人同时运功,晋太极但觉内力所到之处,如汪洋大海深不见底,如川流巨浪源源滔滔,环顾四周,直似一叶孤舟置身辽阔天河。 天河时近时远,洒出一道气流铺作坦途,自己前行时更有和煦弥雾重叠围护,由里向外未知有多少层,却一层比一层深邃,一层比一层厚重,温文柔和,感受不到一丝杀气,却强大到足以覆盖整片广袤星空。 弥雾忽浓忽淡忽聚忽散,所成之圈渐渐放大,直至眼前一片通明,更见脚下气道赫然环流,舟行一周回到原点,这才收回内劲,睁开双眼,脸上已写满讶然,只道:“这……” 晋无咎见他神色大变,不知何故,凄凄惶惶道:“老爷爷,我是做错甚么了么?” 晋太极先是一笑,随即道:“你竟以一己之力贯通‘髓道周天’。” 晋无咎道:“老爷爷的意思,是说我的‘任’、‘督’二脉已然打通?” 晋太极道:“你可知道,今日清晨你未到时,我和你小哥哥商量,让六大长老一齐运功,助你打通‘任’、‘督’二脉,昨夜我想了一宿,以六大长老修为,难以助你一蹴而就,其中少不了你小哥哥的帮忙,但如此一来,又要耽误他的进境。” 晋无咎道:“现下我自行打通,是不是便不需要小哥哥和六大长老耗费真力?” 晋太极点头道:“你‘太极’未成,我适才试你功力,层数虽多,但十之七八仅为吸引而来,不在你控制范围以内,你实际可催动的内力决计强不过你小哥哥,你是如何运功,独力将之完成?” 晋无咎听他说得玄奥,却丝毫不记得自己做过甚么了不起的大事,道: “适才我听你的话,走‘阴跷’而上,过‘尾闾’时起初确有阻碍,我一连运劲几次都通不过,然后也不知道发生甚么,像是‘足太阳膀胱经’跑到‘阴跷’的位置,引开盘龙‘两仪’,我‘易筋经’和丐帮内力无法同时运出,只能试着分头朝三关撞去,谁知‘足太阳膀胱经’如弯弓射雕一般,将阴阳二力推出,之前两道被这一推,收势不住,直接便撞过一孔,之后你说一孔我撞一孔,你九孔说完,我九孔也已撞完。” 晋太极两眼呆滞,目光中尽是错愕,晋无咎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良久,见他仰头大笑,笑声中又是兴奋,又是激动,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你虽有三道上层内力,却只可并进不可叠加,‘易筋经’能将经脉移形换位,你身负盘龙‘两仪’,惟独‘足太阳膀胱经’可张可弛,这‘易筋经’将‘足太阳膀胱经’易位,竟助你以假乱真,估计你那九孔到现在还分不清两根经脉孰此孰彼,当真是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之至,哈哈哈哈!” 晋无咎回想起蓬莱仙谷晋太极与其时的“夏昆仑”一战过后,曾以弱小之躯助他运功,当时曾听他言道:“你这不成话的内力,居然帮老头子疗伤,真是一塌糊涂。” 如今强弱逆转,再忆当初,已是沧海桑田,感概万千。 卓凌寒恰好走入院中,见晋太极难抑欣悦之情,得知情由亦不胜之喜,颤声道:“无咎有此机缘,许是冥冥之中天佑冰儿。” 半晌,晋太极待三人稍稍平复,正色道:“如此一来,凌寒,五日期限怕要缩短。” 卓凌寒道:“是,凌寒这便去吩咐。” 晋无咎道:“甚么期限?” 晋太极道:“丐帮弟子正在帮你搜罗十根上好长鞭,以作兵刃之用。” 晋无咎道:“十根?” 忽有所悟,道:“是了,玄炎曾说,‘太极’能以指驭索,我若三十日内有成,则能操控十条索刃。” 晋太极长叹一声,道:“十条索刃,谈何容易……” 又道:“我若早知有朝一日冰儿遇险,要将‘太极’传于你手,当年便不该将它双手奉上啊……” 晋无咎见他意味深长,心念一动,脱口道:“老爷爷,你是不是在说‘复归龙螭’?” 晋太极眉目稍张,与他四眼相对,许久方道:“是啊,你和莫家丫头闯过‘枢械塔’,自已见过那‘复归龙螭’,更知道它本归我所有。” 晋无咎道:“我曾听……” 晋太极打断道:“此事先不忙说。” 晋无咎道:“是,那等救出小姐姐,无咎再向老爷爷禀报。” 晋太极微一点头,复又正色,道:“你既已打通‘任’、‘督’二脉,完成一次‘髓道周天通’,即能连续完成多次,只不过从第二次起,不再有玉液水滴,而是真气运转,你且再做一遍,瞧是否如我所言一般。” 晋无咎依言重试,果然不假,回入丹田后,听晋太极道: “寻常习武之人内力蓄于丹田,若不坚持练习则会慢慢发散,因而需要不断打坐吐纳,一砖一瓦将其堆砌,你体内‘易筋经’则自发运行,长圜十二经脉,只聚不散,只续不断,不劳挂心亦在日夜增进,丐帮内力和盘龙‘两仪’却无这等功效,可你‘任’、‘督’二脉既已通畅,从此三股力道一同游走全身,循环往复,非但挥之不去,更能自然护体。” 晋无咎道:“老爷爷,既然打通‘任’、‘督’二脉有这么大的好处,我能否也帮你和小哥哥打通?” 晋无咎哈哈大笑,道:“老头子我就不用你操心了,欲练我教‘太极’,必先‘髓道周天’,三十年前便已通啦,至于你小哥哥,到时他的处境远不及你凶险,且‘髓道周天’消耗巨大,你虽一番好意,却对救人有害无益。”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哦。”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⑦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补充说明】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回“倘来之物”、第二十一回“如堕烟海”、第四十三回“图穷匕见”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对此欢迎大家私信,对于有需要的读者,笔者可以传输原稿(pdf格式且进度不快于起点)^_^ 第二十八回 盘龙太极⑧ 晋太极有意引他分心,道:“无咎,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我们时日无多,沈家如何屠戮夏家,现下你可以边吃边说。” 晋无咎道:“是。” 将蟠龙谷内树间窃听任寰对纤纤所言大致转述一遍,却无暇提及任寰联合八大门派伏击“剥复双剑”的经过,想此事既与晋太极所问无关,待日后叙述不迟。 卓凌寒早已听过一遍,这时一声不吭再听一遍,胸口烦恶总算稍有驱散。 待晋无咎说完,晋太极一拳重重砸在石桌之上,咬牙切齿道:“畜生!” 卓凌寒晋无咎与他相识日久,从未见他如此震怒,更有恶言出口,同时不敢出声。 晋太极一口气本已聚在胸口,片刻却又缓缓吐出,道:“救出冰儿要紧,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 ------------------------------------------------------------------------------------------------- 许是两日来练功疲累,当晚晋无咎睡得深沉,一夜未醒,次日睁眼正是卯辰交替,精神大振,随手打出两拳,但觉全身源源之力。 厨房取些干粮垫完肚子,踏入北院,见西侧两个身影,晋太极与卓凌寒又已开始练功,心道:“我只道今日起得够早,不想还是到得最晚。” 身后忽现一名丐帮一袋弟子,路过晋无咎时道一声早,脚下匆匆折而向左。 晋无咎认得他是看守卓府大门的弟子之一,却不知姓甚名谁,不以为意跟在后头。 一袋弟子向卓凌寒行过一礼,道:“帮主,门外一个少女,说要见卓帮主和晋兄弟。” 晋无咎大喜,道:“玄炎,是不是玄炎来了?” 难以按捺内心激动,拔腿朝外奔去。 沿中央连穿三道石门,门口一个绿衫少女,手持佩剑,与莫玄炎相仿年岁,一般绝美,却是沈碧痕,道:“碧痕?怎么是你?” 沈碧痕见他语色间难掩失望,满腔喜悦化作乌有,低声道:“晋大哥,我们一别两年有余,你便这么不想见我么?” 晋无咎忙道:“不不不。” 对门口弟子道:“各位大哥,碧痕是我的朋友,能否让她进来?” 三名低袋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晋兄弟请见谅,帮主吩咐……” 正说到此,一人道:“让她进来。” 正是卓凌寒来到前院。 低袋弟子道:“是。” 沈碧痕跨入大门,未及开口说一句话,卓凌寒道:“沈姑娘,冰儿可好?” 声音颤抖,只怕她张口便是噩耗。 晋无咎心道:“正是,小姐姐的状况最为紧要,不可多想其它。” 沈碧痕道:“夏姐姐还活着,我只能先说这些,但你身为人夫,便只会口头关心么?夏姐姐性命垂危,你们不赶紧救人,竟还能在卓府待得下去,难道帮主之位对你这般紧要,还抵不过多年夫妻之情?” 晋无咎喝道:“碧痕不得无礼!如今时间紧迫,我只问你,小姐姐可是要受‘十方盘龙镜’之刑,先被七根锁链囚禁四十九日?” 沈碧痕道:“知道还不赶紧启程,夏姐姐一定能挺过这四十九日么?” 晋无咎听她一味责问,陡增苦闷,脱口道:“你一无所知,对小哥哥没规没矩胡说甚么?赶紧启程,你倒说说如何营救?擒你为质前去换人?” 沈碧痕见他动怒,心下更凉,轻叹一气,道:“这两日谷内喜事,我趁爹爹哥哥顾不上我,今日子时悄悄溜出峡谷,日夜兼程赶来这里,所为正是如你所言,本以为你会心存感激,却没想到是这种反应,罢了,是我自投罗网,去或不去,悉随尊便。” 晋无咎早已听闻,盘龙峡谷地处终南、熊耳二山之间,距离西安城“长乐门”一百八十余里,沈碧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赶到卓府,见她眼圈泛黑,双瞳神采大减,音容憔悴,想是连夜飞驰,大为疼惜,道:“碧痕,是我失言,实在是对不住。” 沈碧痕见他歉意真诚,心意稍平,道:“卓帮主,事不宜迟,你赶紧让丐帮弟子把我五花大绑。” 卓凌寒一摆手,道:“沈姑娘的好意,卓某心领,你回去告诉令尊令兄,四十九日期限之前,卓某必定登门造访,到时和冰儿同生共死,沈碧辰多行不义,便是卓某杀不了他,自有后人取他狗命。” 沈碧痕奇道:“你要杀哥哥?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晋无咎见她一脸疑惑,显然不知前因后果,想要开口,听卓凌寒道:“不必多言,多谢沈姑娘今日前来相告,请回罢。” 转身欲走。 沈碧痕见他二话不说便要逐客,向晋无咎道:“晋大哥,你不叫你小哥哥留下我么?” 晋太极站在近旁,闻言道:“凌寒,沈家丫头确不同于她的父亲兄长,这一点老头子可以作证,不如让她留下,到时入谷有她带路,可不必担心谷口炸药。” 卓凌寒微一思索,回身道:“既然如此,劳烦沈姑娘在卓府逗留一月,但卓某素来不为私欲牺牲他人,我信你真心想救冰儿脱困,当你贵客而非人质,一个月内只要不靠近北院,无论府内府外,你可畅行无阻。” 晋无咎见卓凌寒答允收留,稍感欣慰,却见沈碧痕凝视晋太极,奇道:“碧痕,你怎么了?” 沈碧痕道:“从小到大,便只师尊大人叫过我‘沈家丫头’,而且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师尊大人也是以‘老头子’自称,这位前辈,您……” 晋太极道:“姑娘认错人了,凌寒,我们走。” 又道:“无咎。” 两年前晋无咎离开纤纤,途中得沈碧痕相随,二人共同经历死里逃生,后又一同涉水跋山来到西安城,对她充满感激,分开后每次想起,总觉十分挂念,心里早已当她至交好友,如今卓府乍见,原有许多话想要相谈,却知一分一秒也耽误不起,道: “碧痕,我这三十日内必须日夕苦练,怕要每到天黑才能找你说上几句话,留下你一个无人相陪,实是无聊了些,任何时候你想回家,小哥哥和丐帮弟子都不会拦阻,你别当我是赶你走,我一直当你很好很好的朋友,为了小姐姐,请你别要放在心上。” 沈碧痕得他温言宽慰,胸口怨气早已消去,这次久别重逢,见他谈吐斯文不少,更增好感,装作没好气道:“你苦练来做甚么?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去救夏姐姐么?” 晋无咎见她一无所知,料想沈碧辰不会转告事情原委,微笑不作争辩,道:“我先去了。” 沈碧痕道:“去罢,看来你们早有计划,我在卓府等你一月便是,反正哥哥这些日子忙着迎娶大嫂,我回去了他也没空陪我。” 晋无咎先前听她说甚么谷内喜事,没来得及过问,再得闻沈碧辰忙于成婚,心下一沉,道:“沈碧辰迎娶的是谁?” 沈碧痕看他脸色剧变,微觉诧异,只道他因与卓凌寒同仇敌忾,视沈碧辰为大敌,这才忿忿不平,自顾自道: “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的师妹么?那天夜里,她与哥哥先后入谷,谷中好不热闹,二更时分还无人入睡,叔叔当着六峰所有教众之面赐婚,师伯一口答允,师妹也没反对,可把哥哥给乐坏了,我知道夏姐姐被擒,你们这里心急如焚,趁他们昨夜入睡,对鬼界弟子借口出来采购,快马加鞭赶到这里。” 晋太极与卓凌寒早已回身,见晋无咎呆若木鸡,齐声道:“无咎。” 晋无咎恍若不闻,道:“你是说,玄炎,玄炎没有反对?” 沈碧痕大感意外,道:“你竟知道我师妹叫作玄炎,她本就是我大嫂,为甚么要反对?” 晋无咎连退两步,脚下磕磕碰碰,已然魂不守舍,晋太极赶紧上前托住他的右腋。 沈碧痕见他只短短一瞬,目光游离面如死灰,更是不解,道:“晋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晋太极道:“莫家丫头,可是无咎未过门的妻子啊。” 沈碧痕大惊,道:“你说甚么?” 虽有万般质疑,却分明从晋无咎脸上读出肯定,不知何时眼眶湿润,道:“为甚么?我早对你说过哥哥嫂嫂的事,你为甚么还会……” 晋无咎全身剧颤,真气如海沸江翻,将脏腑经脉撞得痛不欲生,喃喃道:“玄炎,我说这一声‘滚’,竟把你,竟把你……” 后一个字尚不及吐露,喉头一甜,口中鲜血喷出足有三丈。 沈碧痕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跃向一边,好歹没被鲜血沾染,惊道:“晋大哥!” 快步奔近,双手扶住他的左臂。 晋太极道:“凌寒,‘中极’、‘关元’!” 卓凌寒道:“是。” 出手如电,在晋无咎脐下三寸与四寸处各重重一点。 晋太极将晋无咎的身躯转过,道:“‘大椎’!” 卓凌寒又朝他后颈一点。 “大椎”为“督脉”与手足三阳经交会穴,又为人体阳气之最,一旦被封,晋无咎天旋地转,就此失去知觉。 ------------------------------------------------------------------------------------------------- 【注】 1关于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可参看金庸先生《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 2武侠小说中描述的打通“任”、“督”二脉,并非中医学的疏通“任”、“督”二脉,而是丹道修真学中的“髓道周天”,本书中的描述皆确有来处,历代丹经对其生理和验证过程全为口口相传,文字记载都是语焉不详,笔者不是修身实践者,未能获得口传或自我验证,而只是在文史资料中徜徉,笔下偏差失误在所难免,好在小说发挥并不受学术严谨性制约,笔者本意亦在于将传统文化中的国粹以故事形式加以宣扬,望读者们理解。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① 这一昏睡便是六个时辰,睡梦中不止一次看到莫玄炎凤冠霞披,无论怎样出声呐喊都不得回应,起初还能见她泪光莹莹,渐而转成一脸甜蜜,想要奋力阻止却又中伏受困,沈碧辰面目狰狞抽出“蓐收剑”,不断划向自己脸上身上,莫玄炎竟在一旁悠然观赏,一颦一笑柳娇花媚。 从先十余剑忧伤,到百余剑时怨愤,到千余剑后心碎,渐渐失去知觉再无哀怒,木然睁开双眼,见到熟悉的天花板。 晋无咎意识恢复,见窗外一片漆黑,屋内油灯未熄,沈碧痕坐在小凳上,伏于自己榻前沉沉睡去,想是整个白天守护身旁,到晚间终于支持不住,回想当日卓府乍醒,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莫玄炎,曾经的山盟海誓回荡耳畔,心脉隐隐作痛,真气翻涌难以平复。 悄悄从另一侧下床,见小凳旁一个火炉,自是卓凌寒清楚沈碧痕与爱妻相同内力相同体质,特意命人送入,以助她抵御严冬,换作莫玄炎则万万不行。 一想到“莫玄炎”三字,胸口再是大恸,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心道:“我不能哭,我不能哭,再一次被弃若敝履,不过也就回到当初,有甚么可哭的?再一次,再一次……” 想到余生漫漫孤苦独行,凄凉之意油然而生,终究还是泪如雨下,伸袖随手一抹,心道:“哭成这样,可不能又教碧痕看见,她一早认定玄炎是她大嫂,对我最多不过嗤之以鼻,哪还会如当初那般为我着想?” 只怕沈碧痕醒来,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瞥眼见她双肩瑟缩,脱下外衣轻轻压在她的背上。 来到院中,一阵冷风吹过,身上没了外套,凉意席卷侵袭,“易筋经”真气自然流转,抬眼再望夜空,竟有得星点银粟,信手抓握几瓣,摊开掌心,找到一片虚无,只一恍神工夫,头顶雪花变得十分密集,半空中你拉我扯,你抱我拥,团团簇簇,如撕开棉絮从天而降。 晋无咎凄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场雪,是为我下的么?” 寒酥皎如碎月,仿佛天宫派遣的天神,宛若桂树洒下的仙叶,似玉蝴蝶之渐舞渐醉,如蒲公英之时飘时飞,轻盈起落,悠扬聚散,止于屋檐,终于树梢,深宁的洁白,幽雅的冰香,竟令一望无际的夜空黯然失色。 晋无咎深吸一气,只一闭眼,又出现莫玄炎的倩影,思绪如覆水难收,踏出一步,任凭凝雨琼苞将自己吞噬,昏暗中信步而走,完全不管脚下的路通往何处。 走到西院厨房,推门而入,想到里边有酒,入内随手取得一坛,将木塞一扔,仰面将酒坛倾倒下来。 这一倒便是半坛,不知浪费多少,不知入腹几何,晋无咎身子未复,烈酒滑过口舌入体,喉头五脏如被尖刃划开,咳嗽连连,喘息困难。 眼前出现一丝微光,一名净衣派二袋弟子持灯而入,晋无咎认得他是这一院的值守弟子韦图志,道:“韦大哥。” 心念一动,又问道:“小哥哥现下怎样?” 韦图志将厨房油灯点亮,见他深夜灌酒竟不阻止,道:“晋兄弟,帮主吩咐过,让你尽管好好休息,至于帮主夫人,至于帮主夫人……他说他自会处理。” 晋无咎听他支支吾吾,喃喃道:“自会处理……” 韦图志道:“晋兄弟,虽说帮主知道你心情不好,命我们不得打扰,但酒毕竟伤身,你也别喝太多,我先出去了。” 晋无咎听他言语关切一片真诚,只字不提救人,心道: “要从盘龙六峰手中救下小姐姐,我可说是最重要的帮手,老爷爷小哥哥绝不会弃小姐姐于不顾,我若就此一蹶不振,他们前去便成徒然送死,我如一滩烂泥非吃即喝非喝即睡,这般苟活人世又有甚么意义?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向韦图志的背影道:“韦大哥说得是,是我糊涂了,我自当加紧练功,将小姐姐救出苦海。” 韦图志大喜,道:“若帮主夫人能平安脱险,我丐帮上下铭感晋兄弟大恩。” 晋无咎道:“韦大哥言重了。” 拾起地上木塞,想将酒坛归位。 韦图志道:“这里交给我罢,晋兄弟衣衫单薄,冻坏了可就糟糕。”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韦大哥了。” 沿湿寒石路踽踽而行,脑海绝丽容颜妖娆身姿久久挥之不去,喝过几大口酒,神志反而清晰,自语道: “我和玄炎早已定下婚约,她传授盘龙‘两仪’,赠送沈碧辰求之不得的‘帝喾剑’和‘鸿鹄之翼’,‘魔塔’上我大胆冒犯,她全无动怒,只温言说我几句,加之那夜‘安定门’外,她更说,她更说……”忽觉全身燥热,赶紧收敛心猿意马,继续念道:“玄炎对我可说毫无保留,以她聪慧,怎会不懂我那一声怒喝是迫于无奈?更怎会负气嫁给沈碧辰那样的人?自是因为沈家入主‘青龙殿’,北南上峰间的平衡就此打破,玄炎嘴上应允,实则日日夜夜盼我前去相救,晋无咎,你当真蠢得可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昏睡一场才能想通,更一个人深夜来此醉生梦死。” 一念及此深感自责,对莫玄炎、卓夏、晋太极充满歉疚,置身漫天鹅毛,汗水涔涔而下。 随步穿过几院,来到东南九曲池塘,平日里的静流,化为一座遥不见底的寒潭,瑞叶仙藻触之即隐,晋无咎举头望天,低眉观池,心道: “雪遇水则融,只因本身力弱,一日之寒,不足以生三尺冰冻,眼下情势,盘龙峡谷便如这无底深潭,我们三人则如这虚无缥缈的雪花,虽一夜不能成事,但有老爷爷在,三十日后小哥哥和我脱胎换骨,定要将整个盘龙搅得天翻地覆。” 折而向北,穿过一道院门,依稀听见有人说话,微觉好奇,脚下放轻,此时地面尚无积雪,无需担心踩踏而过会有“刷刷”声响,缓缓靠近,只听卓凌寒在卧房院中道:“妹妹之于无咎,便如冰儿之于我,一切都是天意,生死有命,请太极公不必再为凌寒操心。” 心道:“他们都还没睡,听小哥哥的意思,是想只身犯险,不再把我和老爷爷计划在内。” 果然晋太极的声音道:“凌寒你错了,真正生死有命的该是无咎才对……” 晋无咎听他说到自己,竖耳倾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晋太极道: “……苍维是我看着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莫家丫头和无咎两情相悦,这一点也绝无可疑,以他们父女的性子,竟会答允沈家求亲,可见莫家已在沈家掌控之中,你瞧无咎对莫家丫头情根深种,他醒来后定能想明这个道理,不当面问个明白,岂会善罢甘休?此事一出,便是冰儿不在盘龙峡谷,无咎这一趟也非走不可,你自可说是他在帮你,但稍加细想,你又何尝不在帮他?” 卓凌寒道:“太极公所言甚是,可……” 晋太极道:“可这些话,我们也不必对他说了。” 晋无咎大感意外,院中卓凌寒显也不明其意,道:“这却是为何?” 晋太极轻叹一气,道:“老头子只承诺让你们三十日内武功大进,却从未担保定能救出冰儿。” 卓凌寒道:“凌寒明白。” 晋太极道:“那第三个高手,即便你能找来合适人选,我们最多也只两成赢面,若找不来,则是九死一生。” 晋无咎微觉诧异,心道:“我们已是三人,老爷爷却在说甚么‘第三个高手’?是他自己没打算去,还是受了极重的伤?” 卓凌寒道:“我明白了,太极公是在断绝无咎念想,免得期待越多,失落越重。” 晋太极“嗯”得一声,道:“此外凌寒,你到时须得直面沈碧辰,他对无咎虽有妒恨,心底里却瞧之不起,只当你是一生大敌,到时你只需言语相激,他定会按捺不住向你出手。” 卓凌寒道:“是,冰儿落入盘龙,沈碧辰是罪魁祸首,太极公如此安排,凌寒求之不得,就算到时不能全身而退,我也必定手刃沈碧辰,教他先在黄泉道上替我们铺路。” 晋太极道:“这便是无咎不能直面沈碧辰的理由。” 卓凌寒听他话里有话,道:“请太极公指点。” 晋太极再叹一气,于雪地中走出几步,道:“无咎天性不算刚烈,不擅逞一时之勇,惟独为至亲之人,才会不计后果豁出性命。” 卓凌寒点头道:“整个盘龙峡谷,无咎真正想杀的,也只沈碧辰一人,由我代为料理,则无咎更能将盘龙武学发挥到极至。” 晋太极道:“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几日来晋太极除口授技巧,在他掌棒间新增变化,教他刚柔相济,令双手招式变幻莫测外,又提过一些“太极”修练须知,卓凌寒武学悟性原本不低,只听其果已明其因。 晋太极道:“太晚了,都去休息罢。” 卓凌寒道:“太极公先请回,我想再站一会。” 晋太极道:“冰儿在半空中挨饿受冻,你不愿独自享乐,站在雪中陪她患难,这份心意我十分懂得,可无论你是死是活,该冰儿受的苦,她一丝一毫也减不了,你这么做,无非是让自己好受一些,万一感染风寒,无异于断送冰儿最后的活路,你说叫不叫自私?” 卓凌寒道:“太极公教训得是,凌寒这便回去休息。” 晋太极道一声好,语气中满是赞许,走出南侧石门,见晋无咎呆呆站立,道:“无咎,你都听见了。” 卓凌寒本已踏上楼梯,闻声走到二人跟前,道:“无咎,你身子好些了没?” 晋无咎道:“小哥哥请放心,我没事。” 又道:“老爷爷说得对,无论盘龙峡谷是怎样的龙潭虎穴,这一趟我非闯不可,从明日起,我更会加紧练功。”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② 这几句话说得平淡,目光却无比坚毅,晋太极想要安抚几句,惊见他一觉过后情欲全无,一时间无从劝慰,道:“都回去歇息罢,无咎,你本已练就三道上乘内力,如今‘两仪’更能合为‘太极’,回房以后,睡前运功一次,明早醒来再运功一次,当无大碍。” 晋无咎道:“是。” 晋太极却怎知他听见二人对话,反而轻松不少,心道: “我还道我学会‘太极’,至少能有七成赢面,不想竟是老爷爷口中的‘九死一生’,既然此去盘龙峡谷凶多吉少,我还有甚么放不下的?难道我死了,还要玄炎为我守寡么?不,便如当日我待纤纤一般,我希望她找个比我更爱更宠她的男子嫁了,一辈子平安幸福,最好,最好能把我彻底忘记……唉!想想也是,盘龙上下万余教众,要是单凭三人之力便能攻破,正道江湖又何需召开甚么劳什子英雄大会?到时我们全力一战,能救出小姐姐固然是运,救不出那也是命,只要小哥哥杀了沈碧辰,为小姐姐我们几个偿命也就罢了,此外不必多增杀孽。” 仰头向空长吁一气,说不出的心灰意懒,胸中烦闷却随之大减。 回到房间,沈碧痕已侧卧在床,面朝晋无咎的卧榻,睡姿安详恬静,想是醒来后见床上无人,并未出门找寻,自顾自先睡了。 晋无咎何尝看不出两年过后,她仍未忘旧情,路远迢迢赶来报讯,却只换得一场冷遇,大是怜惜,可自己心有所属,这份浓意重恩,此生终究无以回报,对她多说一句,都是有害无益,深吸一气长长吐出,来到床上清空杂念,依晋太极所言盘膝运功。 沈碧痕悄悄睁眼,见他闭目打坐专心吐纳,不知这次相见,他的武功有否进步,脸上再看不见当年的纨绔稚嫩,而代之以沉稳沧桑,经受如此打击,只六个时辰又振作起来。 前前后后想了十百来回,心中柔肠百转,不辞辛苦远来卓府,却能与他同室而居,又有说不出的踏实温馨,随倦意涌上,夹带一缕甜蜜,合眼沉沉入睡。 ~ 次日用过早餐,丐帮弟子传来口讯,让晋无咎到“仁礼堂”中议事。 一夜过后,卓府如粉妆玉砌,一片银白,晋无咎依言踏雪前去,绵软玉尘上留下一串深印,宛似白云呈线状散开,别有一番韵味,又不减其清莹秀澈。 堂中座椅早已撤去,晋太极与卓凌寒背对外侧,并肩站于中央地上一个方形托盘面前,托盘中立有高高一座假山,直通房顶。 晋无咎入内走到二人身旁,见假山占地径长丈许上细下粗,却只外围薄薄一层,中心立有一柱,十面凸镜成上一中三下六横于其间,中央一条粗绳垂下,高中低又各有另外两根铁链,回想起晋太极描述,立知他在模拟盘龙峡谷内的地形,瞥眼见卓凌寒眼眶通红,心道: “小哥哥小姐姐情深爱重,一想到小姐姐被吊在空中饱受折磨,连我都悲痛万分,更何况小哥哥,小姐姐一旦救不回来,无论里边教众下不下杀手,小哥哥都不会独活的了。” 不欲增他忧伤,只作不见,道:“老爷爷,小哥哥,我来晚了。” 晋太极道:“不晚,你来得正好。” 手指假山,道:“我本想待三十日过完,沿途再对你们详述峡谷情由,可到时我们交战地形十分特别,倘若准备不足,胜算又低了几分,这才让丐帮弟子帮这个忙,不想三日便已完成。” 晋太极退后一步,手指托盘,一边比划一边讲解: “二十七日后,我们走西北谷口,过陵园、地道,入‘振音界’,便是这盘龙正峰中空部分,六界弟子会以六方犄角之势将我们围在中心,分别为北方魔界、西北方鬼界、西南方人界、南方神界、东南方妖界、东北方仙界,六大界主悬空落座,六界弟子各站下方,必有数千人之众,更有万人蛰伏六界候命,只待沈墨壤一声令下,便成蜂拥之势群起围攻。” 卓凌寒呆望托盘,趁晋太极短暂停顿,道:“果然一切如冰儿所料。” 晋太极道:“冰儿料到甚么?” 卓凌寒道:“当日无咎只告诉我们沈夏两家所在,冰儿便推算出六峰方位,便和眼前格局完全吻合,更说六峰和六界有莫大关联。” 晋太极道:“这丫头,这丫头,唉!她若和我同在谷内,必是六界中我最钟爱的女弟子,以夏家这等平庸资质,竟能生出这般聪明的女儿……” 说到这里,竟有些老泪纵横。 卓凌寒假意眼角沾灰,伸袖擦拭两下,道:“被我打断话茬,到时我们该如何营救冰儿?还请太极公继续吩咐。” 晋太极道:“盘龙峡谷人数虽众,六界中真正能打的却只那么几个,都说上峰弟子武功高强,那也得看对谁而言,遇上一流高手以命相搏,他们便插不上手,只要我们占据要地,则未尝没有胜算。” 晋无咎道:“要地?” 晋太极手指粗绳铁链,顺势而下,在上中两层凸镜处停下,道:“便是‘太初盘龙’和‘三花盘龙’。” 卓凌寒道:“太极公的意思,是要我们抢占这四面凸镜?可我们毕竟只有三人。” 太极公道: “不妨从最凶险的情形说起,凌寒你踏上‘三花盘龙’中的任何一面,立即开口向沈碧辰挑战,沈碧辰自视甚高,必会一对一和你较量,我则趁其不备抢占‘太初盘龙’高位,守住另外两边上镜通道,以老头子现下功力,苍维墨渊墨壤垂文他们四个,还能勉强对付得了。” 晋无咎惊道:“这是六峰中最顶尖的人物,虽然岳父大……虽然‘剥复双剑’失去‘祝融’、‘玄冥’,实力大打折扣,但剩下两个仍有不下于玄炎和沈碧辰的实力,老爷爷,你一个人,怎能对付得了?” 晋太极不答反问道:“你拿六界和‘青龙殿’相提并论?” 见晋无咎默然,又道:“只可惜老头子被穿过一次琵琶骨,所剩内力不过昔日二到三成,再难催动‘四象太极’,但以他们四个微末道行,要想破解老头子手中这两根索刃,也绝然没有那么容易。” 晋无咎曾亲眼见他囚于谷底铁笼的惨状,听他说话间非但没有自怨自艾,更有几分豪气,想他一身功力被夏家害得只剩十之二三,仍为搭救夏语冰呕心沥血,对他又是敬佩又是伤感,道:“可是老爷爷小哥哥把六峰中的高手全都分了,我又该做甚么?” 暗道:“难不成是要我直面玄炎?”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心知绝无可能,并未说出口来。 晋太极道:“你要面对的,才是‘振音界’中最为强大的对手,无论你小哥哥能在多短的时间内打败沈碧辰,甚至更能稳守一面‘三花盘龙’,减轻我的负担,可一旦四大护法将你打倒,转而攻上高台,则我们决计抵挡不了。” 晋无咎道:“四大护法……” 他曾多次听闻盘龙峡谷十大护法,前一次询问晋太极却未得果。 晋太极道: “‘振音界’下层‘六道盘龙’六大护法头戴蓝橘相间玄武面具,依次为勇猛幢、无量宝、乐大施、天光、吉兴、超境界,中层‘三花盘龙’三大护法头戴黄紫相间朱雀面具,依次为一切主、不退轮、离众恶,上层‘太初盘龙’护法头戴红绿相间白虎面具,为一切智。” 晋无咎听这十个名字一个比一个古怪,道:“这些不是真名罢?” 晋太极点头道:“这十个名字全部来自《华严经》,不必深究其中内涵。” 晋无咎道:“所以老爷爷提到的四大护法,是说上中两层。” 晋太极道:“不错,入谷之后,双方免不了言语对峙,可无论对峙多久,最终总会说僵,一旦对方露出杀意,无咎须得眼疾手快,挥出你手中索刃,佯攻‘盘龙玉柱’。” 晋无咎微觉奇怪,转念又即想明,道:“玄炎曾对我说,十大护法负责看守‘十方盘龙镜’,毋须遵从教主号令,老爷爷要我攻这镇教之物,是否想让我将十大护法引到地面,好为你们占据高位争取时间?” 晋太极微微点头,道:“要想十大护法听人号令,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可是……不提也罢……” 又道:“便是当年的我,也只和四大护法打个旗鼓相当,剩余六个最多于外围伺机而动,在你眼中不足为惧,可你要想击败他们,至少要能驾驭‘五气’,要想稳操胜券,则非突破‘六道’不可,但‘五气’通往‘六道’,实为天堑,以你目前功力,身子未必承受得住。” 晋无咎心想不论“五气”、“六道”,最多施展不出,又与身子承受有何关联?料想其中还有一些不熟知的因果,缄言不问,只待晋太极细道其由。 晋太极道:“我们三人各占要地,倘若皆能得胜,无咎以‘五气太极’制住十大护法要穴,凌寒以沈碧辰为质,我挟持沈墨壤,‘振音界’内大人物一半落入我们手中,我们便有了换人的筹码。” 晋无咎道:“可那日玄炎对小姐姐说,凡盘龙教众,宁死不为人质,要是他们坚决不换,我们又该如何?” 晋太极道:“则我亲自清理门户,取墨渊墨壤两兄弟首级,凌寒务须对沈碧辰痛下杀手,免得他来日为祸江湖。” 卓凌寒道:“是,便是没有太极公的吩咐,沈碧辰我也非杀不可。” 晋太极随口“嗯”得一声,转向晋无咎,道:“至于十大护法,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 晋无咎道:“十大护法忠心耿耿只为护教,江湖中并无劣迹,我能制住他们便好,不必滥杀无辜。” 晋太极道:“好,好。” 眉色间极为满意。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③ 卓凌寒道:“对我而言,如此自然是好,到时盘龙教众恼羞成怒一拥而上,我再杀个痛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和冰儿共赴黄泉,也算轰轰烈烈不枉此生,可太极公,无咎,你们……” 晋太极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有这种顾虑,那是存心看轻冰儿和我们的亲情了!” 卓凌寒何尝不知他是假装不悦,只为减轻自己负罪之心,道:“是,凌寒知错。” 顿得一顿,卓凌寒又道:“倘若我们再能找到一个帮手,境况是否大见好转?” 晋无咎想起前一夜听见的“第三个高手”,听晋太极道: “所以下月廿五,我们途经终南山,要先去英雄大会求助一番,‘十方盘龙镜’每块最多容纳十六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要英雄大会中有一人肯站出来,替我们抵挡住武功低微的上峰弟子,到时我们三人分站‘三花盘龙’,互为照应,则情形大不相同。” 想得一想,又道:“但这人武功不能太低,所谓强弱,从来都是相对而言,自身强了,对方自然弱了,反之亦然。” 卓凌寒黯然道:“纵使能找到这样的人,我们赢面不过两成,为救冰儿而将他人置于险境,实非凌寒所愿。” 晋太极叹道:“说得也是,反正我们顺路,到时随口一问,无人应允,则我们依照先前计划行事,如若当真有人坚持前往,凌寒,你也不必强行推脱。” 卓凌寒微一犹豫,想到夏语冰饱受饥寒的画面,牙关一咬,道:“好。” 晋太极转身向外,走到门口,一夜过后大雪初停,天空阴霾,堂前白皑,待卓凌寒晋无咎一左一右跟上,又长叹一气,道:“可成败的最关键处,毕竟不在我们,而在……” 晋无咎接口道:“在莫家。” 晋太极道:“苍维沉默寡言,但自幼宽厚,不以屠杀为乐,后为沈家算计,到如今再受胁迫,和沈家顶多算是协力,而算不得齐心,加之莫家丫头心属无咎,对凌寒冰儿敬佩感恩,若能引得魔界倒戈,则我们能有五成赢面。” 卓凌寒道:“只怪我一时冲动,倘若妹妹确无伤害冰儿之心,我临死前定要向她道歉。” 三人长谈至此,卓凌寒先去别院练功,晋太极道:“你昨日心脉受损,今日好些了没?” 晋无咎道:“我听老爷爷的话,早晚各运功一次,已然好得多了。” 晋太极点点头,道:“以你内功,常人须疗伤一月,你一日确实够了。” 晋无咎道:“玄炎曾说,‘太极’可以‘以指御戎’,‘无极’更能‘以气御戎’,从‘太初’到‘十方’,每一个我听着都差不多,老爷爷却说‘五气’、‘六道’之间隔着天堑,无咎虽然不懂,但恳请老爷爷传我索刃招式。” 晋太极微笑两声,忽而提高嗓门,道:“盘龙索刃,根本无招。” 晋无咎大感意外,道:“无招?” 心念一动,脱口道:“无招胜有招。” 晋太极道:“你也明白无招胜有招的道理。” 晋无咎道:“我曾听中峰任寰任大哥说,师尊大人已将盘龙招式发挥到了极至,可也未能攀上最高一层,说的便是这无招胜有招,可现下我总算知道,任大哥这两句话都说错了。” 晋太极道:“哦?哪里错了?” 晋无咎道:“其一,老爷爷还没练成双手十索,招式便不能说是极至,那汪前辈同样如此。” 晋太极道:“任何武功,只要钻研深究,定能有精进空间,设限先于用功,是为大愚,更何况我教武学,实为不断突破顶点,挖掘潜能,任家大少爷眼界不高,才会轻言极至。” 晋无咎道:“是,无咎谨记。” 晋太极笑道:“说下去罢。” 晋无咎道:“其二,老爷爷未达极至,却能做到无招胜有招,之所以对六峰隐瞒,并非惧怕青出于蓝,而是怕他们生杀之心过重,修练‘太极’后为心魔操纵,这才不予相传。” 说这话时闪过一个念头,回想魔界次年,莫玄炎始终不肯传授盘龙“两仪”融入五十二招“凤涅璎珞剑”之法门,思绪一发而不可收拾,晋太极表明身份那天夜里,晋无咎只顾挂念夏语冰安危,待与说过的话一经对照,心头蓦的涌上浓烈不安。 晋太极说话时恰好看向别处,未留意他神色变化,只道:“你果然悟性过人,不愧是我晋……咳咳……我便开始传你无招索刃。” 二人来到堂前雪地,晋太极取出随身软鞭,正是当日夏语冰所托,好教自己借以力挫沈碧辰,又不免摇头叹息,将软鞭递给晋无咎,道:“你且不握软鞭,以‘太极’逆行‘手阳明大肠经’,假此以右手一指之力,操纵软鞭横斩竖劈,看能不能做到?” “手阳明大肠经”经过双手食指,晋无咎依言令真气走右侧经脉,自末穴“迎香”始,至首穴“商阳”终,指尖气流浑浑涌现,轻而易举将软鞭连根吸住。 气流从指尖传到软鞭,惊觉仍能感知所在,自尾至头,犹似又现一根“手阳明大肠经”,更如手臂陡然伸长二丈,手腕上下左右各一抖动,劈斩已然完成。 晋无咎张大嘴难以合拢,不敢想象盘龙“太极”搭配软鞭,竟能有此神奇效果,道:“老爷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晋太极笑道: “你已发现‘太极’又一妙味,便是以索刃为臂指,以索刃为脉穴,常人身躯扭动,关节绕弯,经脉随之曲直,只要施以‘太极’,则能将经脉流通两道分行,既可里外一致,令招式威力增加,又可里外不一,教对手眼花缭乱,是以‘太极’驾驭下的兵刃,数索刃最为合适。” 晋无咎盘龙“太极”初成,加之对真气圜流经脉的理解本就远胜常人,只短短一日间,手部六脉已能连通索刃。 软鞭细长,攻击之处虽如针刺锥刮,却因是由上层内力催动,每一下虎虎生风,尽管小心避开,仍震得雪堆四下飞舞,将安睡于雪褥下的茵茵青草拦腰割破,与口中鼻中呵出热气融为一体,在整个北院纷纷扬扬。 酉时过半,晋无咎意犹未尽,道:“这软鞭在我手中,最多只能弯折一次,不知要怎样才能像老爷爷这般,如天龙地蛇盘旋共舞?” 晋太极笑道:“你一日工夫练到这个程度,又已超出我的想象,要想更增变化,则须有足六脉和‘任’、‘督’二脉真气加入,欲速则不达,接下来你要练三日准头,三日后准头过关,我自会教你。” 晋无咎道:“是。” 晚餐摆在西院厨房隔壁,卓凌寒已与沈碧痕相对而坐,又在她身旁生了火盆,见二人到来,道:“接下来这段日子,沈姑娘都会来此一同晚餐,你们不介意罢?” 晋无咎知他爱屋及乌,道:“当然不介意,谢谢小哥哥。” 沈碧痕见他如此,芳心甚喜,却一声不吭,跟随三人端起饭碗,将米粒颗颗送入口中。 回到房间,晋无咎道:“碧痕,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沈碧痕入卓府两日一夜,直到这时才得他过问,在火盆前斯斯文文坐下,双手支颐,道:“爹爹责怪我在外任性妄为,将我关在谷中,每日练剑练得累了,便去各峰找聊得来的女弟子解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样算好还是不好。” 见他无言以对,又道:“晋大哥你呢?你当真要为救夏姐姐,把一条命送在盘龙峡谷么?” 晋无咎取过一张小凳,坐在她的面前烤火,道:“只要能救出小姐姐,我死再多次也在所不惜。” 沈碧痕欣欣然笑弯细眉,道:“我猜到你是这个回答,晋大哥,到时无论爹爹叔叔还是哥哥堂兄想要取你性命,我都会拦在面前,万一拦不住,我愿意陪你一起去死,绝不反悔。” 晋无咎听见“堂兄”二字,直感此人便是莫玄炎曾两度言及的沈碧仁,也不追问,只幽幽道:“能活着为甚么不好好活着呢?便如当日你见到过我失去纤纤的狼狈模样,虽然痛不欲生,可要不是四派掌门追杀,我也不会主动求死。” 不自觉有些恍神,又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在我眼中已不足一提,再要遇见,不用你舍命相拼,我自会轻松打发,最多小惩大诫,却不会要取他们性命。” 沈碧痕见他双目呆滞,伸手在他眼前摆弄几下,噘嘴笑道:“喂!醒醒啦,人家可是四派掌门,你真当你是哥哥么?”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碧痕,记得那时我说丐帮中有美貌男子,你一言道出齐高,问沈碧辰为何用腹语时,又朝我看了一眼,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俩是同一个人,对么?” 沈碧痕默然。 晋无咎又道:“碧痕,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如果我有一天杀了沈碧辰,你是不是会杀我报仇?” 沈碧痕“噗嗤”一声,道:“你杀哥哥?因为我大嫂么?” 见他脸色难看,知道说错了话,赶紧续道:“卓帮主都没这本事,以你武功又怎能做到?是要施甚么毒计暗算哥哥么?” 晋无咎道:“就当是我施毒计罢,一旦杀了沈碧辰,你会对我反目成仇,对么?” 沈碧痕歪着脑袋思量许久,道:“我不知道,我能理解你恨哥哥入骨,晋大哥,我只希望你能看开些,你们都是我至亲之人,我实在不想看见任何一人受伤,每次想害哥哥的时候,能想起还有我这个,还有我这个朋友。” 说到最后双颊泛红,火光中更增秀色。 晋无咎见她一无所知,明白多说无益,起身道:“我要打坐了,以后每天怕也只能陪你这么一会儿,还请你多多见谅。” 沈碧痕道:“晋大哥你不必自责,每天只这么一会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晋无咎道:“你要休息么?” 沈碧痕道:“不,我想再坐会儿。” ~ 次日天降暴雪,晋无咎醒得稍晚,打坐后来到北院,雪地中只晋太极一人,双手黏有十条青光软索,在漫天飞雪中纷呈炫目,忽方忽圆而方圆不定,忽进忽退而进退不一。 有时一眼看去三攻七守,想要细品其招式精华,尚未找到头绪从何想起,十索又成全力出击,如孤注一掷,但每一索游刃有余,四成释放必伴随六成回收,只消指随心动,十攻可于弹指间转为十守,看似条条来去凌乱,所到处全无章法,却相互间泾渭分明永不纠缠。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④(上) 晋太极打到兴起,十索舞动更快,三索呈盘蛇吐信姿势,一条定于额前,两条定于左右“太阳穴”边,再三索卷成螺旋,沿左、中、右三路并进,又三索忽如毒蛇扑击,自螺旋中心弹射而出,伸直后立即回守作吐信状,而将吐信三索转为螺旋,螺旋三索转为弹射扑击。 如此三组三索循环往复,进如脱兔退若磐石,自始至终。 剩余一根长索如龙翔上顶,一时湛蓝一时殷红,再一时晶莹无色,想是受指尖内力操控,忽而转阴,忽而转阳,再忽而“两仪”合为“太极”,看似高高在上坐山望斗,晋无咎却知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消对手破绽稍露,此索一旦呈俯冲之势,便是高下判决之时。 晋无咎看得越久,领悟越多,一阵北风刮过,与十索擦出尖锐破空之声,鹅毛玉沙中身形隐约。 所幸晋无咎五感敏锐,清晰辨出晋太极步法渐速,前后交替来回转圈,手中九索更不见规律,虽速度不变攻势不变,却再无左中右方位之划分,再无下一步去从之铁则,左可至左,亦可至中至右,扑击后可呈螺旋可呈吐信,亦可再度扑击。 可无论怎样转变,其形不换,其意不散,其阵不乱,其势不断,搭配脚下灵动,将周身防得密不透风,方圆二丈更尽笼于呼啸风声范围之内,晋无咎直看得热血沸腾,自从蓬莱仙谷相识,到今日方知晋太极十索招式一精至斯。 过得足有小半个时辰,十索来去渐缓,终于收回劲力,软软垂于晋太极十指指尖。 晋太极淡淡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拖动十索走到晋无咎跟前,在足印旁留下十道浅痕,六脉同时收力,十索脱指而落,软绵绵陷入雪堆。 晋无咎道:“老爷爷,原来你早已练就‘十方太极’,我还傻傻以为你只能控制两条索刃。” 晋太极道:“你错了无咎,以你现下对‘太极’的领悟,单说控制十条索刃,不出三日便能做到,可你若以为这便是‘十方太极’,不免天真。” 晋无咎道:“是,请老爷爷指点。” 晋太极道:“‘两仪’为求速成,不得已强加躯体,对经脉脏腑皆有压迫。”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老爷爷,我在魔界吃过两年‘魔幻果’,玄炎说会对经脉大有裨益。” 晋太极道:“说到这个,我正有话问你。” 晋无咎道:“老爷爷请讲。” 晋太极道:“莫家丫头传你‘两仪’,可有将自家剑法一并相授?” 晋无咎忽为凝重眼神所慑,竟不敢与他对视,熟悉的不安重又涌现,将魔界所学草草简述。 晋太极道:“果然如此……” 晋无咎听他短短四字说得意味深长,再难逃避心头猜测,颤声道:“老爷爷,莫家剑法所载一百零四招,原本出剑一半刚猛一半阴狠,莫家传人以‘两仪’之力催动,对身体莫大伤损,到岳父大人这一代,更以一人完成二人剑招,所以玄炎她,她是不是……” 晋太极不等他说完,道:“是。” 晋无咎从头到脚如入冰窖,牙齿格格打战,魔界中诸多情景清晰回旋脑畔,痴痴望向前方,道: “玄炎曾说,只求在世时相亲相爱,真要女子先走一步,男子另娶他人,不算不忠,原来,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也难怪,难怪她不敢教会我五十二招‘凤涅璎珞剑’的内外搭配法门……” 晋太极道:“唉!” 叹息中充满无奈。 晋无咎道:“老爷爷,玄炎能有几年阳寿?” 晋太极道:“怪我没忍住一问,让你生出警觉,到这时话说一半,怕要徒增你的杂念。” 晋无咎道:“我一心想的,便只救小姐姐这一件事,至于玄炎,我对她生死不离,只想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晋太极道:“莫沈两家男子一旦择定‘两仪’而行,则活不过五十,至于女子,先天体寒者多,长年阳居其外,阴居其内,肌肤阳热,脏腑阴寒,凡两家女子习练‘两仪’者,无一得能活过三十。” 晋无咎虽有准备,终忍不住心下一沉,苦笑道:“三十……我在蟠龙谷看到‘剥复双剑’将八大门派屠杀得尸横遍野,无数次感慨他们何其了得,却不想,却不想练成两家武学,需要这么大的代价。” 想起一事,又道:“我曾见过‘剥复双剑’本人,依照玄炎描述,那时他们该是四十五岁,可是我看他们……” 晋太极接口道:“你看他们全无老态。” 晋无咎道:“我懂了,难怪老爷爷说,‘两仪’令身体饱受摧残而不自知。” 晋太极道:“不错,‘两仪’非但不催人老,反因阴阳二气无处不在,令修练者容光焕发,可身体毕竟无时无刻不在咬牙强撑,如一根细丝悬吊一块巨石,一朝断裂,则轰然崩塌。” 晋无咎虽有诸多疑惑,却知耽误不起更多时间,强自压下,道:“玄炎的事尚可从长计议,小姐姐的事才叫迫在眉睫,是无咎多嘴,还请老爷爷继续说下去。” 晋太极微笑中略带赞许,道:“我教内功一入‘太极’之境,强横之势不复存在,这中间最重要的原因,也即是我教武学最了不起的突破,便在于‘借外力而为内用’七字。” 晋无咎喃喃复述道:“借外力而为内用……” 晋太极道:“一个人内力再强,体内终归不过弹丸之地,常人要想寻求捷径,便须以阳寿为代价,你说这叫不叫公平?” 晋无咎道:“老爷爷既说我有机缘,想来我不能算作常人,但我的确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对旁人而言,似乎不怎么公平……” 晋太极道:“你有这分为他人着想的心思,我很欣慰,但这些话,你只说对一半。” 晋无咎脑筋一转,道:“老爷爷,我好像明白了甚么。” 晋太极道:“哦?你说说看。” 晋无咎道:“我们体内地方不大,体外却无穷无尽,难道‘借外力而为内用’的意思,竟是要以自身之力,操控身周气流?”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④(下) 晋太极道:“你的悟性实在远胜常人。” 晋无咎直听得心驰神往,面前好似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画面,道:“如此一来,我的内力岂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晋太极道:“你能想通这个道理,可是你做不到。” 晋无咎道:“只要能救出小姐姐,便是难于登天,我也非练成不可。” 晋太极道:“莫说是你,便是自创这套内功的龙祖师,他自己也仅能做到皮毛,而做不到全部。” 晋无咎一怔,奇道:“龙祖师自己做不到,又该如何自创内功?” 晋太极道:“一言难尽,我只挑要紧的说,此事千真万确,龙祖师虽做不到,却能创出了不起的武学,并坚信后辈中有人可以做到。” 晋无咎道:“那个人,可以是我么?” 晋太极背过身去,走出两步,道:“每个人的内力外力之间,都隔有一道屏障,这屏障可为血肉,可为肤表,但是无咎,你有没有觉得,练成‘太极’之后,体内体外实可通连?” 晋无咎稍加思索,道:“我的经脉可延伸至索刃,这样能不能算?” 晋太极道:“我所指正是在此,但人体经脉细如尖针,以此通连外界,实在太过狭窄,若本体需将大量外力转为内力,用以对抗强敌,外力出入之际便会压迫十四经脉,你最多只能催动五成,以免身体承受不住,但也仅需五成,搭配无招索刃,已能令许多高手俯首称臣。” 晋无咎点头道:“是。”晋太极道:“假设用于交手的内力为十分,控制一条索刃,可有十分力道,分成两条,每一条便只五分,分为三条,每一条又只三至四分,分成十条,每一条便只一分,索刃越多,每一条分配到的力道越弱,于你而言,这个道理不算难解。” 晋无咎道: “我懂了老爷爷,所以无论是你还是那位汪前辈,其实都能以双手控制十条索刃,但内力会随招式增加而减少,所以未必是索刃越多威力越强,而是要看两相结合后的效果,老爷爷练到‘四象太极’,是因为五条索刃已不如四条,汪前辈练到‘七星太极’,也是因为八条索刃不如七条。” 晋太极道:“一点即透,省下老头子不少口舌。” 晋无咎道:“老爷爷过奖。” 顿得一顿,晋无咎又道:“可是老爷爷,无咎有一事不明。” 晋太极道:“你说。” 晋无咎道:“昨日你说‘五气’通往‘六道’,我的身子怕会承受不住。” 转而道:“不对,我好像明白了。” 晋太极道:“你明白甚么了?说来听听。”晋无咎道:“我刚才忽然猜想,是否常人习练无招软索,六索难以超越五索,因而要想突破,须得催动更大内力,将你适才所言催动五成内力增强到六成七成甚至更高,则身体负担自然增加。” 晋太极不言,只逼视他双目,眉头时而微皱时而紧锁,晋无咎被看得心里发毛,道:“我是不是说错甚么话了?” 晋太极长叹一声,道:“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事。” 晋无咎道:“老爷爷知道此去盘龙峡谷乃是破釜沉舟,一旦明白这些,到时为救小姐姐,我必不惜将自己弄垮。” 晋太极道: “罢了罢了,每个人生死有命,老头子又何必庸人自扰?我教武学,从‘两仪’到‘太初太极’为一坎,从‘双生太极’到‘三花太极’为一坎,从‘五气太极’到‘六道太极’为一坎,从‘九转太极’到‘十方太极’为一坎,再往上也是一样,从‘十方太极’到‘十方无极’为一坎,从‘七星无极’到‘六道无极’为一坎,从‘四象无极’到‘三花无极’为一坎,从‘双生无极’到‘太初无极’为一坎,总之一、三、六、十为难逾之数,‘振音界’设有‘十方’,下为‘六道’,中为‘三花’,上为‘太初’,也是暗合此意。” 晋无咎静静聆听,待他说完,道:“我曾在魔界听玄炎说,‘十方太极’上面是‘太初无极’,再往上沿‘双生’、‘三花’直至‘十方’,和老爷爷适才描述刚好相反,想来也是因为无人能及,玄炎见‘太极’如此,想当然以为‘无极’也是如此。” 晋太极道:“‘太极’难在合久而分,‘无极’则恰恰难在分久而合,老头子此生是不用想了,至于你,要能练就‘无极’,你小姐姐可说立时化险为夷,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晋无咎道:“‘无极’,当真能助我以一人之力,降伏整个盘龙?若是如此,无咎一定竭尽所能,哪怕用出十成内力,整个身体灰飞烟灭也绝不犹豫。” 晋太极道:“别多想啦,无论你的武功多么惊世骇俗,想要以一敌万,那都是痴人说梦。” 晋无咎道:“可是老爷爷明明……”晋太极提声道:“好了,你扯个没完,还练不练功?” 晋无咎见他动怒,不敢再说,却止不住百般疑虑,暗道:“一定有办法的,老爷爷不肯告诉我,是担心我的身子承受不住。” 晋太极抽出腰间夏语冰的两条软鞭,道:“你也先取两根。” 晋无咎依言,二索久浸雪中,触手透寒,轻轻以指力带动,发觉极为沉重,细细看去,软索分为一节一节,以粗环紧扣相连,中央一道黑线贯通,晋太极道: “这乌金索材质难得,对肘腕要求不小,丐帮弟子真是能耐,竟一下子找来十条,你内力初成,出招方位仍须磨练,何处致伤,何处致死,何处对手可置之不理,何处对手非回救不可,这些经验都需在实战中不断累积,我们却只有三十日,你以这十条乌金为刃,正可以拙补巧,对我而言,实是沉重了些。” 晋无咎道:“无咎初学无招索刃,见识浅薄,一切听凭老爷爷吩咐。” 晋太极道:“好,我们便从准头练起。”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⑤ 此后一连半月,晋无咎足不出户,闭门苦修,只傍晚与沈碧痕闲聊几句。 后者仅来回于卧室、餐房二院,每日除却吃饭睡觉便是打坐练剑,此外院中尚有夏语冰一些书籍,她闲时也会拿来翻看,虽时常独处无人相陪,却比之前两年谷中生活快乐百倍,她严守卓凌寒号令,对北院敬而远之,晋无咎武功怎样,她自是半点不知。 十五日内,晋无咎准心过关,于无招索刃中新增八脉气流,自二索、三索直至九索,再过两日,第十索终于完成,虽就变幻莫测而言,尚远不能与晋太极相提并论,可毕竟十条索刃随心所欲指哪打哪,已颇显威力。 晋太极道:“到今日是第二十日,无招索刃你已深明大要,盘龙武学不论内外,我已尽数传了给你。” 晋无咎双膝跪地,道:“多谢老爷爷授业之恩,无咎铭记于心。” 晋太极温言道:“你起来。” 待他起身,又道:“剩下十日,便是不断重复增强火候,这无招索刃,你每纯熟一分,你小姐姐的生望便大一分,我和你小哥哥到时自会在凸镜上尽力而为,但最终能撑多久,可说悬于你一人之手。” 晋无咎道:“无咎明白。” 晋太极思索片刻,又道: “这些日子你试练下来,想必已能体会我早先所言,以你眼下修为,最多算是‘双生太极’,但你悟性过人,这‘三花太极’你五日内必能突破,‘三花’既破,‘四象’、‘五气’水到渠成,可这‘六道’绝非旦夕之功,所以你‘五气太极’练成之时,便是我们动身之日。” 晋无咎道:“好,我一定加紧修练,不让老爷爷小哥哥失望,也一定不让小姐姐多受一天苦。” 晋太极微微一笑,转而眉色深沉,道: “无咎你记住,‘五气’已足以应付十大护法,到时以双索力敌一切智,各以单索缠住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三人,以你内力修为,其余六人根本无法近身,外加无招索刃,对十人可说稳操胜券,绝不可冒险催劲强上‘六道’,否则你周身剧痛,必会影响指尖出招,到最后真气入脑压迫穴位,更有万箭穿心之痛,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活着,我们才有生望,你倒下,我们死路一条。” 晋无咎日前听闻讲解,确萌生过铤而走险之念,到这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老爷爷所言句句属实,我不明就里,却在胡思乱想甚么?” 又道:“六大护法无法近身,万一转上‘三花盘龙’袭击你们,那便如何是好?” 晋太极道:“你的顾虑并非全无可能,却也不必太过担心。”晋无咎道:“无咎不懂。”晋太极道:“你一交手便会发觉,四大护法进招路数各不相同,一切智扑朔迷离,离众恶势大力沉,不退轮排山倒海,一切主刁凌狠辣,看似各自为战,实则彼此契合,相互补短。” 晋无咎道:“听老爷爷的意思,是甚么阵法么?”晋太极道:“说它阵法亦无不可,却非四大护法刻意为之,他们十余年如一日枯守‘十方盘龙镜’,彼此间心意相通,加之起居习武寸步不离,久而久之,战阵不布自成。” 见晋无咎眉头微锁,又道: “我一早便对你说过,所谓强弱皆是相对,在常人看来,四大护法无一不是顶尖高手,可在无招索刃面前,再细微的缝隙也难瞒过你的双眼,这些缝隙,全由六道护法弥补,到时双方均无破绽,比的便是内力,你身负‘五气太极’,假己之外力,熬彼之内力,自能立于不败之地。” 顿过一顿,晋太极又似回想起甚么,眼望天边,缓道:“说起阵法,还属‘九乘瑜伽阵’最为难缠,单凭老头子一人,那是万万破解不了……” 晋无咎不知“九乘瑜伽阵”又是甚么,听他说得恍神,静静不去惊扰。 晚间来到厨房,正见鲁阿胜向卓凌寒禀报甚么,见晋无咎到来,立时支支吾吾,后者道:“鲁大哥,你但说无妨,是不是和玄炎有关?” 鲁阿胜瞧向卓凌寒,得他微一点头,方道:“盘龙峡谷昭告江湖,正月十二,沈家沈碧辰和莫家莫玄炎成亲大典,欢迎各门各派于外围山口道贺,届时一对新人会出谷回礼。” 沈碧痕心头一喜,她与莫玄炎从小情意笃深,实将这个师妹当作最满意的大嫂人选,却不敢流露出来,悄悄留意晋无咎神情变化,后者强作欢颜,端碗便朝口中硬塞白饭,明明味同嚼蜡,却举筷送个不停,一口菜也不吃,顷刻间袖口桌上全是泪水。 晋太极掐指一算,道:“正月十二,恰为四十九日到期、‘十方盘龙镜’正式施刑之日,这两家在搞些甚么?竟想喜事丧事同一天办完。” 卓凌寒朝沈碧痕看得一眼,道:“无咎,我们腊月廿五途经终南山,最多一日便能入谷,腊月廿六沈碧辰必死无疑,你又何需担心妹妹会嫁给他?” 沈碧痕忍不住道:“你们当真要杀哥哥?” 卓凌寒冷冷道:“沈姑娘,卓某向来一言九鼎,你想回家通风报信,卓某不会强留,但沈碧辰想要见到腊月廿七的太阳,卓某敢以项上人头向你承诺,绝无可能。” 沈碧痕正欲发作,见晋无咎恍若不闻,费劲将一粒粒米吞咽入腹,转怒为忧,道:“我是不想到时谷内尸积如山,卓帮主,请恕小妹直言,单凭一个丐帮,难以闯入盘龙峡谷,更别说想杀哥哥,小妹绝非虚言恫吓,说这些话是不想丐帮弟子有事。” 卓凌寒道:“这便不劳沈姑娘费心,卓某出发之前,自会将‘打狗棒’交出,卸任帮主之位,到时入谷的,便只你眼前三人。” 沈碧痕更是失笑,道:“只你们三人,与送死有甚么分别?” 说话间晋无咎已将一碗白饭吃空,起身道:“你们慢吃,我先回房了。” 沈碧痕见他不由分说转身便走,放下碗筷,道:“晋大哥,你等等我。” 跟到房间,晋无咎正于火盆前呆呆出神,沈碧痕来到面前坐下,想着如何劝慰几句,听他先道:“碧痕。” 语气出离平淡。 沈碧痕道:“我在,晋大哥,你还好罢?” 晋无咎走到柜子前,取出一柄佩剑,一对羽翼,沈碧痕惊道:“这,这是师妹的‘帝喾剑’与‘鸿鹄之翼’,哥哥梦寐以求的两件物事,却为何会在你的手中?” 晋无咎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沈碧痕道:“师妹这两件乃是魔界圣物,非以身相许绝不赠出,你们,你们当真……” 晋无咎凄然笑道:“我和玄炎早有婚约,你道老爷爷是在骗你么?又或以为我在一厢情愿?” 沈碧痕颤声道:“所以师妹答允嫁给哥哥,根本不是出自真心,而是一早便与你们商量好了里应外合,难怪卓帮主那么肯定,原来早在哥哥身边安插棋子。” 晋无咎见她生出这许多误解,一时间疲于分辩,眼眶湿润,面带微笑,沉下嗓音道:“碧痕,此去盘龙峡谷,我没想过活着出来,等我死后,你可否代我将这两样东西还给玄炎?让她转赠未来丈夫,再帮我转告她好好活下去,切勿以我为念。” 两颊各挂一道断线珍珠,若无其事伸袖擦去。 沈碧痕道:“你既恨哥哥入骨,又何必成全哥哥?” 晋无咎道:“我只说未来丈夫,关沈碧辰何事?我之所以哭,是伤心自己此生不能再保护玄炎,又不是在嫉妒沈碧辰,小哥哥何许人也?没有十成把握,你觉得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么?” 沈碧痕道:“你疯了……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教的实力……” 晋无咎拭净眼角,道:“我便当你是答允了,你现在是想回去报讯,还是想到时和我们同行?” 沈碧痕道:“双方强弱悬殊,我自是跟着你,到时你杀不了哥哥,我至少可以陪在你的身旁。” ~~ 接下来的十日,晋无咎朝夕苦练,一句话不想多说,晋太极知他伤怀,只在“仁礼堂”前高台上屈膝打坐。 晋无咎排空杂念,“三花”、“四象”、“五气”接踵而成,却始终不出一声,脸上没有喜悦,没有悲楚,眼中再无它物,好似茫茫天地之间,除却皑皑白雪,剩下便只一人十索。 最后一日傍晚,晋太极于餐桌上定睛细看,晋无咎鬓边竟已出现缕缕华发,叹惜他未老头白,却连一句安慰言语也说不出。 沈碧痕与他同室而居,见他对莫玄炎刻骨相思,犹胜当日对纤纤之不舍,默默伤感陪在身旁,为他心疼,亦为自己心酸,不发一言惊扰,却又悄悄注视一举一动,日间独处屋内,更暗暗抹了数不尽的眼泪。 腊月廿四,四人整好行装,晋太极将爱孙叫到北院,道:“无咎,这些日子你心情不好,我也没来烦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二十日内便让你到达汪沐阳的功力?” 晋无咎道:“无咎记得,可无咎二十日内只练就‘双生太极’,比汪前辈差得太远。” 晋太极道:“不然,你有‘易筋经’内功,可令索刃威力于无形中增强数倍,‘双生太极’在你手中,已和汪沐阳的‘七星太极’并驾齐驱,而你此刻练成‘五气太极’,可说俯瞰江湖,普天之下若非数人联手,再无一人胜得过你。” 晋无咎道:“多谢老爷爷传授盘龙绝学,无咎终生不忘。” 心道:“终生……再有三日,我便能过完终生了。”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⑥ 晋太极听他语气中殊无欢意,道:“你身负盖世武功,和人交手定要留意分寸,动辄残人肢体伤人性命,绝非我教武学本意,你记住,真正的人上人,从不轻露锋芒,从不欺弱傲下,在旁观者眼中,无不心静如水,谦卑待人,却时刻散发出温暖而又强大的力量。” 晋无咎仍只淡淡道:“是,无咎谨记。” 晋太极道:“这‘易筋经’不愧为少林绝学,到时峡谷激战,指不定你还能发觉它更多好处……” 晋无咎下意识问道:“甚么好处?” 晋太极道:“没甚么,不早了,叫上沈家丫头,一起上路罢。” 晋无咎听他欲言又止,不生好奇之心,道:“是。” 回入卧房,晋无咎将“空心杨柳”于胸口小心安放,一改丐帮粗布服饰,白衣白翼皆为魔界中莫玄炎所赠,双臂各挂五根软索,走路时如银铃轻响,神气凛然无比显眼,沈碧痕自与相识,第一次见到如此华贵轩昂,怔怔看得痴了。 这时卓凌寒已卸下帮务,将“打狗棒”交到传功长老雷千叶手中,又将“打狗棒法”心法招式笔录成书封于木盒,命九袋长老共同保管,只待盘龙峡谷中传出死讯,将“打狗棒”择人相授,最后跪托丐帮将爱子卓亦弛抚养成人。 卓凌寒接手丐帮多年,虽年纪轻轻,却深得帮中上下信服,众长老欲率十数万帮众随同救人,被卓凌寒厉声喝止,见他赴死之意坚决,无以言语相劝,惟有含泪领受。 四人出府后,陇川鄂豫晋各处弟子已在门口大街排成长队,长队向东伸展,至东大街后分左右两列,将数十路口围堵到水泄不通,卓凌寒心潮澎湃,待闻江鼎轩言来此送行足有四五万人,更是百感交集。 四人走在当先,四五万人尾随而出,直送至南侧“永宁门”,双方这才挥泪道别。 沈碧痕乍见数万丐帮弟子,丝毫不觉诧异,待卓凌寒驱散众人,大为惊心,暗道:“这三个疯子,当真想以三人之力强闯我教?” 见晋无咎一脸淡然,打定主意,暗道:“晋大哥与哥哥势成水火,晋大哥心里没我我认了,爹爹哥哥若也不疼我这个女儿妹妹,非要杀晋大哥才肯甘心,那我活在世上也没甚么意味。” 一念及此,反倒倍觉轻松。 四人一翼三马,当晚入鄠县随意投栈,晋无咎不欲连累沈碧痕清誉,与她分房而卧,次日未时,预计圭峰山草堂寺各门各派到齐,这才登攀而上。 ~~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位于陕西境内秦岭山脉中段,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雄峙于西安之南,高大坚实,雄伟壮丽,为西安城依托屏障,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天下第一福地”之美称。 山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五,小谷过百,《左传》称终南山“九州之险”,《史记》载秦岭“天下之阻”。 草堂寺位于圭峰山北麓,东临沣水,西临太水,南对圭峰、观音、紫阁、大顶诸山,风景秀丽,鄠县文化积淀厚重,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参等皆曾来此,或是游玩或是短住,写下诗词达千余首,如“万卉新看雨后芳,群峰遥对古禅堂。”其中又以草堂烟雾最为闻名。 这两日大雪初停积雪未化,四人隔着密林白枝遥看前方,山岚水汽凝成云雾,蔓延古寺周围,隐隐树丛花影,朦胧山峰溪流,草堂寺矗立烟云之中,蔚为壮观宛若仙境。 绕行至南侧山门,但见红墙瓦顶,正中门楣上方悬挂“草堂寺”三个大字,门口两座石狮盘踞,怒目精光气态威严,寺内不住传出喧沸嘈杂之声,寺外除两名知客僧再无一人,四人走到跟前,与二僧相互行礼,卓凌寒道:“卓凌寒请见诸葛掌门,相烦通报。” 二僧听见“卓凌寒”三字,面露惊色,再朝他手中竹棒看得一眼,同时将信将疑,左首僧人道:“施主当真便是丐帮卓帮主?” 卓凌寒早在三十日前已决意交出“打狗棒”,于尚在位之际,托丐帮弟子制作顺手棒杖,众弟子费时一月,于秦岭采得龟甲竹,又找匠人精心打磨,直至与“打狗棒”完全同形,卓凌寒替换后惊觉大小重量一般无二,一手“打狗棒法”使来竟无半分不适,更是感激涕零。 二僧虽足不出户,在草堂寺中地位不高,眼界却不平凡,认不出卓凌寒,认得出“打狗棒”。 卓凌寒道:“在下已卸去帮主之位,稍后自会向诸葛掌门言明一切。” 左手僧人道:“既然如此,施主请随我来。” 卓凌寒道:“多谢。” 寺内松柏参天,翠竹轻拂,亭阁玲珑,意境幽邃,一经白雪堆砌相称,更如仙宫神殿,四人跟随知客僧过“天王殿”,来到右侧客堂,里边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堂内古朴素雅,青砖痕印隐约可见。 靠内一尊佛像,佛像前三僧一坐二立,中间憨态可掬、手持锡杖之人为终南派掌门诸葛茕,两旁座上人多嘴杂相互指责,诸葛茕几度摆手想要制止,下边却无一人理会,也不生气,自顾自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卓凌寒接掌正道同盟两年之久,又多次接待佛门十五派,认得为客一边有道家各派,其中便属崆峒、昆仑、青城三派吵得最凶。 另一边佛门各派毫不示弱,双方你来我往面红耳赤,早将练气修心抛诸脑后,剩下小门小派不属佛道,惟有呆坐一旁静观唇枪舌剑,只求明哲保身,两不得罪。 卓凌寒目光锐利,数眼过后,已见武当派不尘、九华派秦枭鹤辛竞师徒、普陀门楚伯楠路天瞳师徒、五台门周子鱼如数到席,认得这几个可算当今武林中的高手,不尘仍是独来独往,姚千龄不在其中,周子鱼身旁却另有一人,竟是阔别多年的穆笛。 卓凌寒府中苦修一月,闲暇时已听丐帮弟子说起路天瞳等五人负气离去,却不便于此间询问楚伯楠功力有否恢复,只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反在看见穆笛时心头一震,暗道:“穆庄主果然和周子鱼是一伙的,冰儿神思缜密无人能及,没一件事能瞒得过她。” 一想到夏语冰在四面透风的二十丈高处饱受饥寒,整颗心又如刀绞一般,赶紧揉揉眼框。 众掌门一见卓凌寒,纷纷停下嘴仗,客堂中登时安静下来。 不尘走到门口,道:“卓帮主,我们又见面了,卓夫人可有随行?” 少林不出,武林中便属武当为最,不尘亲自上前,足见对卓凌寒尊敬器重。 卓凌寒伸手一揖,道:“真人厚爱,冰儿被掳入盘龙峡谷,凌寒这便前去相救,临行前交出‘打狗棒’,如今已不是丐帮帮主。” 堂中一片哗然,一众人面面相觑,卓夏鸳鸯侠侣,武林中无人不知,不尘见他脸色铁青,更不会开这种玩笑,许久方道:“卓夫人女中诸葛,竟遭此大难,卓帮主,趁着天下英雄俱在,有甚么需要帮忙的,卓帮主请尽管开口。” 卓凌寒道:“卓某正为此事而来,想在在座众位英雄中选出一人,和在下同往盘龙峡谷。” 不尘道:“一人?” 卓凌寒道:“不错,此行只差一人,替我们扼守要地,抵挡上峰弟子。” 崆峒派斗极子当即起身,道:“贫道信得过卓盟主为人,对卓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卓盟主,你若不嫌弃贫道武功低微,只要你点一点头,贫道便和你们同行。” 北戴子与他情同手足,性情更为稳重,随之起身,道:“卓盟主,未知你口中‘要地’可否容纳二人?只要可以,贫道也愿一同前往。” 向身旁一人躬身道:“请恩师允准。” 崆峒派掌门国丙戎今年六十有三,面泛红光,一撇一捺两笔胡须甚为鲜明,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侠气虽在,胸襟却不太大,常打肚皮官司,武林中不喜欢他的人很是不少,常在背地里拿他的八字胡须大开玩笑,说他来自莫卧儿国。 国丙戎尚未开口,一个中年女子声音道:“今日英雄大会,所为便是正道江湖重新结盟,二位真人张口闭口‘卓盟主’,未免不把各门各派放在眼里。” 却是峨眉派慧宁。 斗极子丝毫不惧,道:“卓盟主统领正道同盟两年,率领丐帮弟子镇守西安府,虽未能将盘龙魔教一网打尽,但两年来双方再无摩擦,如此相安无事,岂非武林之福?” 慧宁道:“若贫尼没有记错,当日牟庄大会,乃是由雁荡孔掌门提出,如今结盟两年,盘龙魔教死的活的一个也没抓到,难道孔掌门也将先师的恩怨放下?若是如此,雁荡颇有我佛慈悲的胸怀。” 雁荡派在武林中实力微弱,此次未得丐帮携手,座位设于靠近门口,掌门孔麒却非平庸之辈。 当年丐帮、雁荡二派齐往盘龙峡谷理论,中伏后孔麒遭盘龙教众追杀,幸而遇见其时毫无武功的卓凌寒,带他藏入一个空心树洞,这才捡回一命,这些年来对卓凌寒一直深怀感激,听慧宁直指自己,微微笑道:“雁荡有此胸怀,师太不感到欣慰么?” 慧宁眉头一扬,道:“佛门普渡众生,却也降妖伏魔,对盘龙魔教这些恶徒心慈手软,便是对在场众位英雄残忍。” 斗极子“哼”得一声,道:“师太对正道同盟不满,大可联合佛门弟子另结一盟,千军万马杀入盘龙峡谷,如这般几次三番前往西安府向卓盟主施压,一边暗算我们几个到场人证,一边又假意联合正道门派,所图者无非是这个盟主之位,师太,这些举动,着实不怎么光明磊落。” 慧宁在座旁茶几上重重一拍,道:“你眼见卓凌寒盟主之位不保,便想在此血口喷人么?” 斗极子道:“贫道武功虽然不高,但见识总比某些女流之辈广博一些,柏师叔陆师叔都能作证,我四派门人归途中同时遇袭,玄阳真人更不幸惨死,袭击我们的若非佛门武功,我斗极子一对眼珠子送给你。”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⑦ 卓凌寒等四人未到之时,佛道两边已在争执不休,一言不合再度说僵,慧宁目露凶光,道:“你无凭无据,再要目无尊长妖言惑众,不用你亲自动手,贫尼自有‘瑶池’,替你挖出这对没用的招子。” 单以年龄而论,北戴子、斗极子比慧宁还大得三岁,辈分却没有她高,斗极子一声冷笑,道:“好,那日贫道身为卓府远客,不宜喧宾夺主,趁现下机会难得,贫道便以崆峒第二代弟子身份,领教峨眉掌门高招。” 周子鱼赶紧上前,道:“因果尚未查明,二位稍安勿躁,别要受了奸人挑拨。” 国丙戎亦向斗极子道:“退下,不得对师太无礼。” 语气中责备之意甚浅,无人知他一边说话一边心道:“斗极子最后这两句话说得极为得体,崆峒面子上已然盖过峨眉,不必再咄咄逼人。” 斗极子道:“正道同盟中,贫道对卓盟主心服口服,若由他继任盟主,第一件事便是闯入盘龙峡谷搭救卓夫人,换作你佛门任何一人,贫道宁死绝不入盟,待在你们这班小人麾下,贫道倒不如死在盘龙峡谷来得干净,事既至此,恳请恩师允准,容我师兄弟二人随卓盟主前往。” 国丙戎道:“咳咳……你先坐下,至于前去救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斗极子道:“师父。” 国丙戎道:“坐下。” 语速虽缓,声音却提高了几分。 北戴子与斗极子不敢违抗师命,惟有落座。 周子鱼走到不尘身旁,向卓凌寒拱手道:“卓帮主,终南山英雄大会乃是天下正道江湖结盟的大日子,你也不想引得双方开战,在下有一个提议。” 卓凌寒拱手回礼,道:“周掌门请讲。” 周子鱼道: “今日各门各派齐聚终南山草堂寺,大家舟车劳顿都已疲惫不堪,诸葛掌门已在南面紫阁峰顶设有擂台,相约明日以武功定胜负,以此推举盟主之位,卓帮主年少有为,更得丐帮前任班帮主真传,何不明日技压群雄,再率领正道同盟,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平盘龙峡谷,胜算岂不大大增加?” 沈碧痕心下一颤,暗道:“天下武林合成一盟,那是近百万人之众,我教再有高手,也不可能以卵击石,难道卓帮主表面放弃丐帮,实则想要联合所有门派,誓将我教铲平?当真如此,我该帮谁?我该帮谁?” 瞥眼朝晋无咎看去,见他双目游离,对身旁人事充耳不闻。 却听卓凌寒道: “周掌门的好意,在下心领,但冰儿性命攸关,在下如坐针毡,恕不能再多耽搁一日,此为其一,为救冰儿一人,引得天下大乱,江湖从此血流漂杵永无宁日,更非在下所愿,此为其二,当真如此,在下宁愿舍此残躯,以一己之力前往了断,不劳各门派大动干戈,不劳众英雄劳心费力,这便告辞。” 这番话大义凛然,堂中群雄无不动容,沈碧痕更是暗暗心惊,默念道:“难怪卓帮主与哥哥年岁相仿,却能统率天下英雄,哥哥武功虽不弱于卓帮主,可说到胸襟气魄,委实差得远了。” 一时间对他充满惊佩,想到数日间便要命丧谷内,不由深自惋惜,转念却想,倘若七条锁链中缚住的是晋无咎,自己亦必以死相救,无怨无悔。 身后忽一老者道:“善哉善哉!卓帮主舍身成仁,老衲代天下人,向卓帮主致谢。” 卓凌寒、晋太极、晋无咎齐声道:“崇印方丈!” 回头果见二僧并肩缓近。左首僧人天庭饱满,眉如滴墨,为少林派方丈崇印;右首僧人鼻孔斗大,脖颈奇粗,背上一个包袱,为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崇化。 当日少林寺中,四大高僧二者主擒二者主纵,主纵者便是眼前二僧,晋无咎虽不记恨法报,却对印化满存感激。 唐桑榆见崇印与崇化一同出现,忙上前跪拜,道:“弟子唐桑榆,叩见师父,师叔。” 钱锐仍寸步不离,跟在唐桑榆身后磕头。 崇印笑道:“起来罢。” 不尘行礼道:“崇印大师,好久不见。” 崇印双手合十,道:“不尘道长。” 二人友情深厚贵在交心,虽只短短数语,却是由衷畅怀。 佛门十五派见少林造访,无不大喜,终南虽为东道,可佛门毕竟只有十五派,相较成立已久的前正道同盟,声势上难免不足,可少林一出,双方立即棋逢对手难分伯仲。 周子鱼道:“崇印方丈,少林能驾临英雄大会,真乃江湖之大幸,我们一早便在商议,这样的大日子,怎能少了武林泰山北斗?” 崇印道:“阿弥陀佛!周掌门误会了,老衲并非为大会而来。” 周子鱼奇道:“不为大会?然则方丈所为何来?” 崇印转向晋太极,道: “阿弥陀佛!数日之前,老衲一位旧友驾临敝寺,说卓府内有人使出神乎奇迹的鞭法,老衲当时便想,是否阁下的无招索刃重现江湖?另外,那位旧友还带来一个坏消息,说卓夫人身陷盘龙峡谷,加之前不久谷内传出所谓喜事,丐帮少林素来交好,老衲又曾与晋少侠缘悭一面,以卓帮主卓夫人情深,晋少侠莫姑娘爱重,你们竟肯深居一月闭门谢客,更料到是阁下在暗中点拨,老衲携师弟前来,不为其它,只为确认心中所想。” 晋太极道:“所以方丈是确认了。” 崇印道:“二十八年不见,阁下依旧如此健旺,老衲十分欣慰。” 晋太极道:“方丈是来阻止我们?” 卓凌寒与晋无咎同时大惊,少林虽只到场二人,但声威名望无人不服,只消一声令下,各大门派势必出手,则登门求救反成自投罗网,即便奋力杀出重围,下一战亦不必再想。 崇印道:“阿弥陀佛!恰恰相反,老衲是来助阁下一臂之力。” 卓凌寒更是错愕,道:“不,不,晚辈任性妄为,怎敢劳动方丈大驾?” 周子鱼慧宁等人亦齐声道:“方丈,万万不可!” 崇印笑道:“各位误会了。” 转头道:“师弟。” 身旁崇化道:“是。” 将背上包袱取下,双手递过。 晋太极不明所以,伸双手接过,道:“多谢方丈盛情。” 触手一握,陡然间脸色大变,道:“方丈,这……” 崇印笑道:“阿弥陀佛!绵薄之礼,望阁下心想事成,望四位来去平安,老衲告辞。” 群雄见他寥寥几句说完便走,从头至尾更只为见晋太极一人,以崇印在武林中的地位,竟对此人如此敬重,无暇细想这个无名之辈究竟甚么来头,纷纷叫道:“方丈!方丈!” 晋太极更是一揖到地,道:“多谢方丈。” 二僧却已去得远了。 卓凌寒回向群雄,一拱手道:“是卓某来得冒昧,不耽误众位英雄商议正事,这便告辞。” 慧宁喝道:“站住!” 卓凌寒道:“师太还有何事?” 慧宁道:“你们二人要走可以,把晋无咎和这妖女留下,妖女女扮男装,以为贫尼看不出来么?” 堂中一阵嘘声,更有二人相视惊诧,却是当日带晋无咎入牟庄大会的施豹与吴赫,时隔三年,二人再度参加正道同盟大会,乍见晋无咎均觉眼熟,只因服饰气度今非昔比而难以断定,先听崇印称其为“晋少侠”,更被慧宁一语道出姓名,方才确认心中所想。 云台、云蒙二派非佛非道,虽曾与晋无咎共住一室相谈甚欢,却也不敢公然得罪峨眉派,只在心里替他捏一把汗。 慧宁上前一步,道:“周师兄,当日冰川镇外,晋无咎勾结的便是这个妖女,两个人搂搂抱抱情话缠绵好不要脸,此事另有宁熊闻三位师兄作证。” 沈碧痕听她说得暧昧不清,非但不怒,反在心中窃喜,悄悄望向晋无咎,后者心神涣散,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 覃箫走上几步,笑道: “不止如此呢师太,当日我们前往卓府,丐帮中人说那衣衫不整的女子是谁来着?啊是了,好像是这晋无咎未过门的妻子,可当晚我们三派便在‘长乐门’外瞧见那女子和另一个男子在树林中行苟且之事,直到这一个月我们才知道,那女子竟又和别人定了婚期,晋无咎,你这头顶,可当真绿得可以啊,哈哈哈哈!” 晋无咎听他辱及莫玄炎,双拳握得格格作响,晋太极按住他肩,道:“沉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 晋无咎这才长吁一气,十指张开。 卓凌寒凄然一笑,道:“我们此去盘龙峡谷,是抱着必死之心,二位想置我们于死地,何须亲自动手?告辞。” 四人转身离去,沈碧痕居中,卓凌寒晋太极一左一右,晋无咎走在最后。 慧宁见激怒不成,又喝一声:“站住!” 刷的抽出“瑶池剑”,左手成掌向晋无咎后心攻去,心想他既勾结盘龙教众,自己为正道武林出手,任谁无话可说。 第二十九回 花月成空⑧ 慧宁人前说得义正辞严,实则一心擒获晋无咎换得“五行剑”,毕竟不愿取他性命,右剑实招在后,左掌虚招在前,眼看便要得手,晋无咎右臂其中一条铁链扬起,旋即一股强流袭来,如白浪掀天。 慧宁左掌只与铁链轻轻一碰,右手“瑶池剑”未及出招,整个身子已如炮弹一般向后轰去,非但如此,犹在空中飞速急转,门口距离佛像十丈有余,七荤八素间转过足有二三十圈,方闻“咣”的一声巨响,从头到脚嵌入佛像。 沈碧痕耳后惊天动地,挂念晋无咎安危,想要一睹究竟,却听他道:“别回头。” 惟有满心好奇继续向前。 峨眉派随行而来三名女弟子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将慧宁扯出,后者暗暗运气,全身内外无一伤处,她突受巨力所震,半空中哪里还有方向?人像接触瞬间,整个面门恰好朝内,以血肉之躯硬碰精钢佛像,下意识抬手去摸鼻梁嘴唇,莫说没有骨折流血,更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自是撞击时夹带晋无咎上层内力,扭头再看佛像,佛像本不靠墙,虽有千百斤重,可受偌大力道冲击,底盘竟纹丝不动,凹陷处一个人形活灵活现,剧骇之下,右臂颤抖,连举几次,一柄“瑶池剑”始终无法回鞘。 堂中鸦雀无声,群雄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施豹与吴赫自是瞠目结舌,不尘眼望佛像,默声念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短短三年,竟能练到这种境界……” 唐桑榆更被吓得半死,心道:“还是我有先见之明,我早说了这小子深藏不露,你这呆尼姑非要去摸老虎屁股,可见人还是要多吃肉,肉吃少了定要一日比一日蠢,哎哟不好,这话可不能教师父听见……” ~~ 四人走出寺门,卓凌寒道:“请太极公见谅。” 晋太极道:“老天不遂人愿,原怪不得你,况且以你性情,任何一人跟随我们同去,你都要良心难安。” 卓凌寒道:“不错,大丈夫以寡敌众又有何惧?明日我们便以三人之力,迎战整个盘龙。” 沈碧痕听他说得豪气干云,心道:“疯子……” 树顶忽一人道:“谁说只有三人之力?” 卓凌寒全身一震,道:“师父。” 晋无咎亦道:“老帮主。” 一人哈哈大笑,自头顶树梢跃下,四十来岁,衣衫破旧沾灰,腰间一个酒葫芦,单手一根木棍,正是班陆离。 卓凌寒与晋无咎同时下跪,一个道:“师父。” 另一个道:“老帮主。” 晋太极与沈碧痕不明所以,见晋无咎跟行大礼,齐齐心道:“他竟还认得班陆离。” 班陆离道:“行了行了,起来罢。” 一眼认出晋沈二人,道:“男娃娃,你还是娶了这个女娃娃么?” 特意将“这个”二字加重,暗指他未听自己当日之劝。 沈碧痕娇靥微红,明知是假,仍忍不住一丝甜蜜。 卓凌寒见他误会,道:“师父,这件事徒儿稍后向您解释。” 心念一动,道:“崇印方丈说的‘老友’,是不是师父您?” 班陆离只随口一说,对晋无咎并无责怪之意,道: “我半月前游玩到西安城,见你府上透着古怪,便在城里待了十日,我一探得事情原委,便想好了要和少林武当两派掌门辞行,然后和你们同去盘龙峡谷,痛痛快快的打一架,可算下来只剩没几日,去过一趟少室山,便来终南山候见不尘真人,结果先看见你们四个,猜到是要去搬救兵,索性在这里等着,这样也好,你们去过一次,各大门派都已知道,我也不用再见真人。” 卓凌寒道:“师父在西安府十日之久,凌寒竟然没能发现,真是惭愧。” 班陆离一摆手,道:“我知道你武功大进,白天偷看必瞒不过你,这才夜间靠近,在树丛雪堆中待上一整天,等天黑了再溜出来。” 卓凌寒汗颜道:“师父何须如此?凌寒受您教诲,岂敢做不利丐帮不利江湖之事?” 班陆离道:“我一手调教出的徒弟,我又怎会怀疑?还不是怕你有甚么难事非要独自承担,不肯让我帮你?” 卓凌寒默然。 班陆离不无得意,道:“你说十日之久,我七日间已弄清前因后果,更看见你府中有高人相助。” 转向晋太极,道:“这位前辈,你的招式确实教我叹服,可为何内力这般平平无奇?听说你对丐帮武学相当的不当回事,等我们救出冰儿,要是咱俩不死不残,能否让我领教一番?” 晋太极微微笑道:“好。” 卓凌寒忙道:“师父。” 班陆离哈哈一笑,道:“你干嘛?担心我们现在就打起来?你们的事我知道得差不多了,这位前辈当你俩是女儿女婿,我当你俩是儿子儿媳,傻小子你听着,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先打断你的腿,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较量较量?” 卓凌寒忙道:“徒儿岂敢?” 班陆离道:“不敢最好,你们有没有替我备马?” 卓凌寒道:“我们入草堂寺,想的便是找人相帮,马匹干粮一应俱全。” 班陆离道:“那就快走了,你这小子,和我那古灵精怪的儿媳待在一起,说话越来越文绉绉的,没从前可爱了。” 卓凌寒笑道:“是。” 晋无咎听他说话时喉头哽咽,深自体会他左右为难,身为人徒,岂能忍心教恩师一同以身犯险?却又清楚多一人稳守“三花盘龙”,更是班陆离这等顶尖高手,此行成算大出何止一成? 当日五人向东一百四十余里,戌亥交替时分来到一片深谷,此处位处陕豫交界、圭峰山与熊耳山中间地带,土广人稀,山脉绵延处处深谷,算下来距离盘龙峡谷已不过五里。 当晚又无星月,所幸再无降雪,五人搭了两间帐篷,卓凌寒道:“无咎,此间地处荒凉,即使生有火堆,沈姑娘孤身一人,夜里难免害怕,你和她一间帐篷,相互有个照料。” 晋无咎道:“是。” 沈碧痕道:“多谢卓帮主,不,多谢卓大哥关心。” 心道:“明日此时,我们五具死尸,最后一夜能与晋大哥共度,也算不枉此生。” 生完火堆,卓凌寒走到晋太极面前,忽而双膝跪倒,额间点地,久久不离。 晋太极道:“你这是做甚么?我早说了,我和冰儿相识一场,对她真心喜爱,视她半徒半女,闯谷救人与你本没有太大关联,用不着你来示好。” 卓凌寒这才直起上身,道:“凌寒这一拜,是代冰儿和岳父大人,今日不拜,只怕再也没有机会。” 班陆离知他素来稳重,此举必有深意,身为启蒙恩师,却未出言阻止,晋无咎心道:“小哥哥曾多次教导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是在为夏家囚禁老爷爷而道歉。” 沈碧痕先是意外,待见卓凌寒当自己面行此大礼,并无避嫌之意,坦然坐于晋无咎身旁,假意靠近火堆双手轻搓,不朝二人多看一眼。 晋太极道:“看来,你们全都知道了。” 卓凌寒道:“冰儿当日对我推测整件事的因果始末,我乍一听时,的确匪夷所思,可我对冰儿深信不疑,太极公一身修为毁于岳父大人之手,却以德报怨,教凌寒冰儿乃至整个丐帮受如此大恩,此等胸襟,实在令凌寒敬佩万分。” 说罢又将额头深深埋下。 晋太极上前将他扶起,道: “好孩子,快起来,老头子纵横半生,可说从不负人,到老能认识你们两个,总算上天待我不薄,你们在蓬莱仙谷完成我托付之事,已足够报此恩情,你师父为人仗义,江湖中人人尊敬,想来曾教过你士为知己者死,我们两家的事,你再不必挂心,明日我们放开手脚大战一场,最坏的结果,不过也是来世再续师徒情分,你觉得可怕么?” 卓凌寒昂然道:“凌寒当然不怕。” 班陆离听晋太极对自己满口褒誉,料想两家另有过往,只在一旁静观,不出一言打扰。 晋无咎静听二人对白呆呆出神,他自不知晋太极口中“托付之事”便是自己,只觉二人话语间诸多深意,一时许多过往回到眼前,心道: “当日夏昆仑对老爷爷百般折磨,一幕幕我都看在眼里,明日入谷,沈碧辰自是非杀不可,可夏昆仑呢?他究竟是小姐姐的爹爹,还是纤纤的爹爹?若我还能腾得出手,夏昆仑究竟杀是不杀?我若杀他,便要为心魔吞噬,变得像汪前辈那样疯疯癫癫,且不管这个,小姐姐、纤纤、碧痕都是我无比在意的人,我却要杀沈碧辰,要杀夏昆仑,明日过后,只怕她们一个个都要恨我入骨。” 转念又想:“以四人之躯闯万人峡谷,我竟还在操心这些劳什子的,明日要是死了,那便一了百了,还管她们恨我不恨,况且她们一个个那么聪明,岂能不知如沈碧辰夏昆仑这种人,多活一日,江湖中又该多多少人受罪。” 正想到此,晋太极已在跟前,道:“无咎,你随我来。” 晋无咎不明所以,并不过问,见班卓二人已入帐篷,想是卓凌寒在向班陆离转述盘龙峡谷地形,道:“是。” 起身后不忘朝沈碧痕看得一眼,后者道:“晋大哥你去罢,我要独自坐在这里想一件事。” 又道:“你放心,有火堆在,我不冷。” 二人默默并肩而行,走出足有一里,来到一座矮丘后方,晋太极将日间崇印所赠布袋取出,道:“无咎,你可知这里头装着甚么?” 晋无咎淡淡道:“‘复归龙螭’。” ~~ 【注】 莫卧儿帝国:今印度。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① 晋太极瞳孔微张,道:“你竟然知道。” 晋无咎道:“我看老爷爷接过包袱时反应强烈,当时便猜到了。” 晋太极道:“可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晋无咎道:“甚么事?” 晋太极道:“你在‘枢械塔’中徒见其形,却不知这‘复归龙螭’何以成为‘盘龙玉柱’之外,我教又一镇教之物?” 晋无咎道:“是,请老爷爷指点。” 晋太极打开布袋,夜色下一条白色软索卷成圆环,两侧各留一柄在外,一粗一细供双手紧握,乍一看并无起眼之处。 饶是晋无咎眼力过人,最多瞧见软索一闪一闪,不知因是反光还是透明,更不晓何种材质所为,只记得任寰说过,“复归龙螭”乃任家至宝,内有昆仑仙境圣物昆吾之石,可为何不似“五行剑”能于夜间发光,则又不得而知。 晋太极道:“你看好了。” 双掌同时运劲向外拉伸,将“复归龙螭”一分为二,左手粗索为“龙”,右手细索为“螭”,便在此时,双手软索中心各自出现一红一蓝两道通明长线,将眼前照耀到朗如日下,长线每隔一寸又有红蓝圆点,耳边不住传来“噼啪叮当”之声。 圆点循声自索柄向索端不住延伸,随软索屈伸或弯或直,内力每到一处,便有一处点亮,红蓝圆点明灭于夜空笼罩下的山间旷野,与长线交相辉映,方圆里许随之灿烂生光。 晋无咎这时武功眼界均臻上层,一眼看出晋太极以长线为脉,以圆点为穴,初时左手红“龙”灌以浑阳,右手蓝“螭”注以纯阴。 不多时红蓝开始千头万绪,自“任”、“督”二脉至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阴经、足三阳经,每换一脉,穴位随之生变,圆点间时近时远时密时疏,软索全无招式可言,来去无影无踪,本已神鬼莫测,加之手脉忽转足脉,阴脉忽转阳脉,移经换穴更难捉摸。 一盏茶后,晋太极手腕连抖四下,每抖一下,手中又多出两条软索,四下过后,左手粗索变为五条细索,右手细索分作五根细丝。 晋无咎看不清手上动作,看不清软索构造,却见倏忽之间,“复归龙螭”已由两条变为十条,眼前更是斑斓奇丽,搭配阴阳二力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红蓝又现出深浅之分,五光十色更显绚烂夺目。 十索细如灵蛇彩带,却附着以盘龙内功,在跌宕起伏的璀璨光芒下滚滚蒸腾,与十索融为一体,直如十条苍龙共舞,长线圆点化作龙身龙鳞竞相争艳,只不过十龙忽而数色合一,忽而交替互换,阴阳时而层叠时而交融,身周随之四季更替,斗转星移。 十数日来,晋无咎郁郁寡欢,直到此刻,内心方才出现一丝波澜,眼看十条软索越舞越快越舞越乱,如群龙徜徉天际,随心翱翔,暗道: “我觉得形影难辨,是因为我的招式还不能到达老爷爷的火候,但老爷爷举重若轻,可谓一切尽在掌控,明日我若侥幸不死,不知有没有机会练成如此并世无双的招式?明日我若侥幸不死……玄炎……” 忽如噩梦惊醒,强行收敛思绪,心道:“置之死地,方有后生,这昆吾之石不愧为仙界臻品,若非亲眼所见,又怎能想到人间竟有如此索刃?” 过得许久,晋太极终于放缓手速,将十索重又缩减为八索、六索、四索、二索,直至最后合二为一重归原型,天空中这才恢复幽暗、宁静。 晋太极走到晋无咎跟前,道:“你可看清楚了?” 晋无咎道:“老爷爷以索刃模仿经脉游走,这‘复归龙螭’配合老爷爷的无招,实在令无咎叹为观止。” 晋太极点点头,晋无咎一眼看穿,原本在他预料之中,道:“你跪下。” 晋无咎微觉奇怪,见他一脸严肃绝非说笑,不敢拂逆,双膝下跪。 晋太极道:“伸出双手。” 晋无咎又再依言。 晋太极将“复归龙螭”交到晋无咎手中,道:“无咎,这‘复归龙螭’本是我随身之物,既得物归原主,我便在此将它传到你的手中。” 晋无咎惊道:“那怎么可以?老爷爷,我这一个月来,已将乌金索使得顺手,明日你要迎战莫沈两家,这‘复归龙螭’在你手中,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晋太极一摆手,道:“老头子只守‘三花盘龙’一角,最多使出‘双生太极’,手持‘复归龙螭’简直暴殄天物,好了废话少说,今夜你临阵磨枪,这便拿来使唤一个时辰,明日教这群不成器的家伙大开眼界。” 晋无咎避无可避,惟有接过,道:“是。” 晋太极不教起身,又道:“无咎,这‘复归龙螭’自来为我教历任教主所有,倘若上天护佑,明日顺利救出你小姐姐,而你得留性命,则你以此为信物震服六界,从此接掌我教。” 晋无咎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老爷爷,你,你说甚么?我,我接掌盘龙?” 晋太极冷冷道: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教如何沦为过街老鼠,为江湖同道所不齿?我本为盘龙教主,又如何会在蓬莱仙谷囚禁十二年之久?但教明日事成,我便将一切因由对你和盘托出,反之明日事败,则这些秘密随我四人尽归尘土,可不管怎样,你对你小哥哥小姐姐如此敬重,现下便是最好的机会,让你成为自己敬重的人,你既已练就盘龙绝学,想不想为天下武林出一分力,带领我教重回正轨,阻止来日这场血雨腥风?” 晋无咎动容,不自禁回想起那日与莫玄炎长谈时曾道:“我想凭一己之力,化解正道同盟和盘龙间的恩怨。” 心道:“老爷爷说得不错,盘龙绝学是我自己选择,没有旁人逼迫,无论明日事成事败,为了玄炎,为了小哥哥小姐姐,也为了老爷爷,我义不容辞。” 一念及此抬起头来,昂然一字一顿道:“无咎领命。” 晋太极将他扶起,脸上满是称许,道:“好,我这便教你如何使这‘复归龙螭’。” 晋太极手握“龙”柄,稍运阳力点亮长线,红光下清晰可见,软索由五条细索组成,内侧拼接处密密麻麻尽是凹凸不平,此凹彼凸相互嵌合,稍一运劲立即脱落,再一运劲又即合拢,每条细索各含长线圆点,如火焰明灯,长线合则稍粗分则稍细,圆点合则稍大分则稍小。 晋无咎早听任寰说过,任家历代铸炼兵器,属这“复归龙螭”最为价值连城,此刻亲见,方知竟能巧夺天工至这般田地。 晋太极道:“对你而言,招式并无任何变化,只要记住两点不同。其一,‘复归龙螭’是开是合全由自己掌控;其二,你这一月所使乌金索虽也珍贵难得,却惧怕莫沈两家‘五行剑’,可这‘复归龙螭’,他们若敢以‘五行剑’和你硬拼,那便……嘿嘿……” 晋无咎奇道:“那便怎样?会反将他们长剑震断么?” 晋太极道:“那倒不会,不过六界内力比你差得太远,兵刃上不占优势,强拼便是自寻死路。” 晋无咎接过“复归龙螭”,依晋太极所言,将乌金索招式尽数嫁移,他原本悟性过人,加之晋太极从旁指点,不一会已能适应,一时做不到晋太极之阴则惊鸿阳则游龙,却也越使越是顺手,短短一个时辰不到,这“复归龙螭”在他掌心,已有更胜乌金索的威力。 子时回到原处,沈碧痕仍露天于火堆旁独坐,晋无咎见她一身绿衫风中飘摇,一月过后似又清瘦好些,心生怜惜,道:“碧痕,外边冷,我们进去罢。” 沈碧痕却道:“前辈。” 晋太极看看晋无咎,见他同为一脸茫然,奇道:“丫头你叫我?” 沈碧痕道:“前辈,请恕碧痕斗胆一问,您是不是曾经指点过我的师尊大人?” 晋太极身子一震,似被一语牵动心绪,随即淡淡然道:“你认错人了。” 沈碧痕见他转身,一个箭步从旁穿过,拦在他的面前,道: “便在我出谷前不久,叔叔向前教主发起挑战,艰难得胜后,发觉竟是仙界界主夏昆仑的孪生哥哥夏蓬莱,夏蓬莱声称老教主早已退隐,离开盘龙峡谷前将教主之位秘传于他,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令前教主措手不及,我小时候曾亲眼见到师尊大人使出‘四象太极’,内力惊天动地,招式精妙绝伦,武功绝非爹爹叔叔能敌,叔叔入主‘青龙殿’后,我一直有所怀疑,回想十余年前,前教主突然闭关,从此深居‘青龙殿’,再不指点六界,请这位前辈如实相告,您才是真正的师尊大人,我盘龙武学先快后慢,卓帮主能在这个岁数与哥哥打成平手,他曾亲口承认受过我教高人指点,那个高人也正是您,对不对?” 晋太极道:“你认错人了。” 沈碧痕不依不饶,又道: “那日初临卓府,听见前辈自称‘老头子’,叫我‘沈家丫头’,这些都是师尊大人曾有之事,那一刻起,我便生出一种极为熟悉、又极为亲近的感觉,这一个月来,我不止一次笑话自己忒也异想天开,直到卓大哥替夏姐姐向前辈您磕头赔罪,师尊大人又从姓晋变为姓夏,前辈,碧痕虽不敢与‘青龙殿’高人争辉,却好歹也是神界弟子,这许多事发生在一起,难道前辈还要碧痕相信尽是巧合么?”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② 晋无咎心道:“老爷爷果真姓晋,我随老爷爷姓,又得他百般呵护,难道……” 想到适才晋太极所言,明日但教不死,则将一切细细道来,强烈的好奇心一涌而现,二十余日来,第一次对胜利如此渴望。 晋太极神情淡然,晋无咎却分明看见他手指不住微微抽动,随即若无其事双手负后,仍道:“丫头,你认错人了。” 再不理会,从她身旁走过,钻入帐篷之中。 晋无咎按捺内心翻涌,道:“碧痕,别再胡思乱想,早些休息罢。” 这一日马不解鞍百里有余,晋无咎更耗费内力飞行,后脑贴到枕头立即沉睡过去,两间帐篷鼾声四起,沈碧痕一时舍不得闭眼,面向晋无咎,隔着帐内微弱火光,心道: “四个疯子是不会回头了,瞧这架势,连我在内每一个人不过一日之命,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晋大哥甚么,生得不如哥哥俊美,武功更是差得可以,可两年不见,我便是忘不了他。” 又想道:“不止是我,玄炎宁可选他不选哥哥,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 想到沈碧辰苦恋莫玄炎多年,终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道:“晋大哥心里始终没我,可上天注定,明日与他死在一起的是我而非玄炎,这便够了。” 再抵挡不住层层倦意,一脸幸福合眼睡去。 ~~ 次日晋无咎醒时帐中无人,拨帘走出,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四人正自围坐火堆,一边取暖一边烤肉,班陆离道:“两年不见,男娃娃你非但武功大进,气度更是不凡,大战在即还能睡那么安心,盘龙的玩意儿,看来确实有一套。” 晋无咎道:“老帮主过奖,无咎能有今日,是小哥哥小姐姐和老爷爷一手栽培,老帮主救命之恩,无咎一直记在心里,这些年听正道同盟的弟子说,老帮主不愿为一己私怨而挑起江湖纷争,这分气度才教天下人心悦诚服,相比之下,无咎可差得太远了。” 班陆离得他赞美,却无半分喜悦,反被牵动心思,叹道:“若非盘龙得寸进尺,以奸计擒得冰儿,谁想闹得天下大乱呢?” 沈碧痕自一月前与晋无咎重逢,从四人反应来看,总觉得晋无咎已练就甚么盖世武功,却一次未能见他出手,心道:“当日我们差点死在老巫婆他们手里,晋大哥更被奚清和踩在脚底,那时的他,到底有没有隐藏?” 见他言辞谦恭举止得体,爱慕之意更甚,递过一碗清水,道:“晋大哥,漱漱口罢。” 一夜过后个个肚腹空空,沈碧痕嫌烤肉油腻,只撕了薄薄一片,就着干粮吃了,四男却大快朵颐,将两条羊腿啃食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后倍感振奋。 晋太极从怀中取出四粒药丸,自己吞食一粒,将其余三粒分别递给三男,向沈碧痕道:“这玩意儿你用不上。” 沈碧痕见他神神秘秘,也不追问。 三人对他深信不疑,吃下药丸,或是上马或是披翼,向盘龙峡谷进发。 秦岭这一带恰为二峰之间,虽有山脉绵延百里,地势却不甚高,正值寒冬腊月,隔几日便有一场大雪,银装素裹一时不得融化,矮小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如白色骆驼排成队列。 趁着视野开阔,遥看镶嵌于天边的起伏山峦,与灰蒙辽阔的暗空、阴沉缥缈的乌云缠为一体,好似一幅意境深远的淡墨山水画作。 山脚下矮平房舍星罗棋布,卓凌寒并非初临此处,知道这边座有四个贫村,前正道同盟结成这两年间,有十二派弟子分别入驻,庇护村庄同时,从不欺弱吞财,深受村民爱戴,直到这一次终南山英雄大会,十二派方才撤离。 二里之后,两边山脚渐行渐近,山间小路随之渐窄,四乘无从并行,沈碧痕于前边带路,其余三马于身后紧跟,抬眼烟雾缭绕,山径蜿蜒崎岖,如一条条彩带自云端飘落。 不多时,眼前终于一片开阔,左右两道屏障拔地千尺,危峰兀立,仰头向天,更有一块巨崖横断其间,直插山腰,如猛虎昂首,气势非凡,屏障自外而内站立两排橘衣弟子,粗看足有四五十人,一个个腰板挺直,其势堪比镇守西安城门的朝廷官兵,见沈碧痕在谷口现身,齐声道: “沈师姐。” 晋无咎速度远在马匹之上,在身后一会飞行一会盘旋,远远看着四人,待见峡谷入口近在眼前,这才振翅扑近,稳稳落在沈碧痕身旁。 前正道同盟在盘龙峡谷的内应正是隐于鬼界,卓凌寒一看橘色教服,已知他们身份。 当先教众待五人落地,道:“沈师姐,六界师兄们已在‘振音界’恭候多时。” 沈碧痕见他们毫不意外,道:“爹爹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当先那人道:“四位请。” 沈碧痕引路在前,走过一众归家弟子,迎面又走来四人,每二人推一板车,上边各放一具棺木,见到沈碧痕个个毕恭毕敬,五人本有要事在身,与棺木擦身而过未免不吉,好在他们并无这些凡俗困扰,全然不以为意。 走过谷口狭窄区域,百丈远处一座高阔峰岭跃入眼帘,从这一侧眺望过去,满山蓊郁荫翳,竟瞧不见一处积雪,与外界纯白恍若两个世界。 嶙峋山石间,两条走道依附主峰曲折而上,如蛟龙盘卧,一条山路自左前山脚而始,一条自右首环上来到山腰,二道又各向左上延伸,隐于西北一侧。 卓凌寒回想夏语冰曾附图讲解,心道:“山脚道路起于西北归家,山腰道路途经西南任家,眼下寒冬腊月,盘龙峡谷竟是这般景象,但愿谷内更能四季如春,好教冰儿少受些苦。” 一想到与夏语冰仅有一峰之隔,心跳骤然加速。 百丈之间一片碑陵,每相邻两座间隔三尺,纵横各百,错落得整整齐齐,碑陵约半身高度,与通道皆为灰色岩石,雕凿得十分平整,碑陵有些题字有些空白,碑陵间划有纵横方格,每面方格上刻有不同图案,远远望去,直如一张宏大棋盘,此外更无一物扰乱心神。 晋太极对此自不陌生,其余三人却大开眼界,此露天墓园足有万座碑陵,头顶身周却充斥宁静祥和,瞧不见半分鬼蜮阴森。 沈碧痕看出他们心思,道:“这片陵园仅供立碑祭奠,没有一块死人骸骨,我教教众过世后,遗体棺木均被运往鬼界安葬,便如四位适才所见,不会留于谷内。” 晋无咎心道:“鬼界?我出入魔界必经鬼界,原来那里便是盘龙教众埋尸所在,难怪一片死寂。” 想到魔界立时牵扯莫玄炎,赶紧止住念想,道:“碧痕,请你带路。” 沈碧痕“嗯”得一声,踏上面前一块方格,道:“这里共有三万零四百零一块方格可供踩踏,上边绘有各式各样头身图案,这段时间炸药埋于神荼郁垒之下,你们跟随我的脚步,遇见神荼郁垒,我会出言提醒。” 晋无咎并未听过神荼郁垒的传说,走在最后,听沈碧痕说第一次时,低头看得一看,见图中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头顶中央一条光秃,左右怒发冲天如同牛角,头下空空荡荡不见血肉,身体腿部尽是枝叶所成,暗记于心,遇见则跨步而过。 穿过墓园,一排阶梯通往地下,里头昏天黑地深不见底,沈碧痕当先走下二十余格,阶梯远未结束,眼前再难视物,将“息壤剑”抽出一半,道:“这里坑坑洼洼,除此更有些湿滑,大家脚下小心。” 通道在四五十格阶梯以下,向内遥遥望不到头,地面墙面无一处平坦,显是随手挖掘,不加丝毫翻修,考究程度较之墓园相去甚远。 直行过三里有余,眼前渐行渐亮,顺光源向上再跨台阶,先是满眼紫色,二十格过后又见湛蓝,四十格过后再有红色加入,直至穿越出口,眼前一切终于豁然明朗。 “振音界”下宽上窄,形似蓬莱仙谷“壶中天地”,却足有万倍大小,八方山壁环抱成一座壶形洞天,地面径长里许,尽以白玉铺成,仙气弥漫,中心一座圆形玉柱,三丈见高,柱身雕有龙纹,怒目呲须栩栩如生,威严直逼半里以外。 山壁从头到脚为六色花海铺成纵向条纹,东南蓝色与西北橘色覆盖最广,西南黄色与东北紫色次之,北侧红色与南侧绿色最为狭窄,六色前各有一至三排教众不等,身穿对应颜色教服,其中黄紫二色十九赤身露膀,与外界严冬天气殊不相称。 放眼环顾,围站者足有三五千人之众,每色教众身后皆有一人稳坐高台,自是六界界主,高台之旁又有矮台,坐有界中重要人物,此外东南北三侧各有向下通路,料想与自己一行来时西侧通道一般无二。 仰头看去,巨峰呈镂空之状,顶部封合不见天日,三座楼阁各贯通二峰,从高到低依次为“白虎”、“朱雀”、“玄武”,“玄武阁”中似站有一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阁下悬垂一条粗长纵索,二十丈高处与六峰伸出的六条横索汇于一点,其中悬一白衣女子,正是夏语冰。 脚下十座凸镜晶莹闪烁,呈上一中三下六分布,为“十方盘龙镜”,脚踩之处呈长六边形,上方各站一人,手持各异兵刃,头戴各式面具,凶神恶煞姿态各异,赤橘黄绿颜色不一,自是十大护法。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③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④ 沈碧辰微微冷笑,背身向他,朝中心“盘龙玉柱”轻迈几步,缓缓又道:“你在仙崮顶留下暗号,将八人引入同福客栈,后又故作冲突,以人界手法射出字条暗器,让他们候于巨轮,我一直悄悄尾随,你走到哪,我便暗中跟到哪。” 任寰竭力维持声音平稳,道:“沈师兄当着六界同门之面,坚称任寰要对二位师伯不利,想是和我乘坐同一条巨轮,又亲耳听见我竟说过甚么欺师灭祖的话。” 任家与莫沈两家足有百年恩怨,两年前蟠龙谷中,任寰为取“剥复双剑”性命,甘冒大险身中剧毒,整个计划向前推溯,正是自仙崮顶暗号而始,他只道自己这些年来将浪荡公子演绎得惟妙惟肖,通盘部署皆于暗中完成。 却不料黄雀在后,沈碧辰早将一切洞悉,不知觉额间冒出冷汗,他并非自己怕死,只担心牵连家人,此时六界教众齐聚“振音界”,其中更有仁翾飞与纤纤,最重要的是,教中大权已落入沈家所有,不到万不得已,仍想作最后辩解。 沈碧辰朝莫玄炎走近一步,见她长发高盘,脸颈香肩无瑕肌肤一览无遗,掩不住心中爱怜,想要伸手替她拨弄云鬓,却被她侧头避过,眉头一皱,随即心道:“反正十五日后你便是我的人,我也不必急在一时。” 又朗声道:“我轻功虽不及玄炎,比你那八个不成话的狐朋狗友,总还要高出不少,那八个家伙假扮村民前往黄水洋,我却早在海边恭候大驾。” 任寰道:“然后呢?难道沈师兄听见我有说过半句想对二位师伯不利的话?” 说这话时,手心背脊已全然湿透。 沈碧辰轻叹一气,道:“我若亲耳听见,焉能容你活到今日?” 见他竭力镇定,笑道:“可惜我在黄水洋边偶遇雁荡新任掌门孔麒,那厮好不热情,求恳我前往牟庄替他们所谓正道同盟对付铜砂掌门唐桑榆,样子低声下气,只差没给我跪下,我拗他不过,只得去了,任师弟,你说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任寰如释重负,心道:“你既不在场,便算不得铁证如山。” 道:“非也,正因为沈师兄半途折返,才令我、令整个人界蒙受不白之冤。” 沈碧辰转向卓凌寒,道: “卓帮主,你武功虽高,带领的正道同盟却是一群草包,那唐桑榆摆明了狐假虎威,牟庄那么多江湖中人,除了武当不尘道长不屑出手,余下那些忌惮他是少林方丈的弟子,竟没一个敢与他过招,你丐帮更是可笑,堂堂四大九袋长老,竟然被那三根废柴打得落花流水。” 卓凌寒举起竹棒,指向他的面门,冷冷道:“丐帮武功究竟怎样,这便让你瞧个明白。” 晋太极道:“凌寒不急,听他说完。” 他深知自己这边势单力孤,如能引得人界向神界反目,实力虽不如魔界,却不失为一根救命稻草。 沈碧辰道:“正是,尊夫人三十余日不死,不差这一时半刻,你我棋逢对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好教你待会儿死个明白。” 又向任寰道:“我被牟庄大会耽搁,无法确认心中所疑,思来想去,终觉父亲岳父性命要紧,托庄丁飞鸽传书,谎称任师弟你欲杀船家灭口,教他们挟持当时尚未嫁你的纤纤姑娘,本意是教你回到牟庄由我处置,不瞒你说,任师弟,我那时对你已动了杀心。” 任寰见他和颜悦色说出“杀心”二字,又是一阵不寒而栗,道:“然而沈师兄毕竟没有下手。” 沈碧辰道:“那你便要感激这位晋兄弟了,你逃过一劫,全因他仗义出手,救你妻子一命,才让你们全身而退,你能留得性命逃脱我的追踪,回到蟠龙谷对我父亲岳父布下陷阱,可说晋兄弟是最大功臣,结果到了人家危在旦夕,你却装作初识,任师弟,你这人不讲义气。” 任寰默然。 沈碧辰又向班陆离道:“班帮主,丐帮虽然一群乌合之众,但历任帮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这一点,在下十分佩服。” 班陆离不意他对自己开口,道:“有话快说,说完开打,老叫化子多年没揍过人,忽然看见满山杂毛,手痒得很。” 沈碧辰手臂遮口,噗嗤一笑,道:“卓帮主的急性子随了你了。” 原地转圈一周,道:“外界江湖结成所谓正道同盟,欲对我教不利,我教虽人才济济卧虎藏龙,终不能以一教之力对抗整个江湖,班帮主卓帮主,你们可知我这些年暗中做了多少事?” 见二人不答,又道:“数百年来,任家铸术独夺天下,神魔二界为振兴我教,历任界主礼贤下士,只为求得神兵利器,好让我教在江湖中独占鳌头。” 晋无咎始终不发一言,听到这里几欲作呕,任家铸剑师曾被莫沈两家群体活埋,到沈碧辰口中竟成了“礼贤下士”,后者兀自神采飞扬,丝毫不以为耻,续道: “父亲岳父收到讯息,说蟠龙谷出现任家铸剑师踪迹,纡尊降贵前去拜访,却不幸遭受伏击,若非‘剥复双剑’武功出神入化,只怕早已命丧黄泉,饶是如此,两位长辈也元气大伤,修养三月方才复原,岳父好歹还有‘毕方’聊以补偿,父亲则痛失‘玄冥’,至今仍未寻回。” 任寰道:“二位师伯驾临蟠龙谷,是我亲自接待,发生这等意外,我身为少主难辞其咎,只恨当时身重剧毒,对谷中发生一切全然不知,醒后听闻此事大为震惊,拖着病体赶回教中请罪,幸亏二位师伯宽宏大量,方将此事揭过。” 西南方忽而传来一个声音:“寰儿不必多言。” 众人循声看去,见一人自人界高台跃下,疾步走到跟前,道:“寰儿,这些年爹爹在谷中从不作为,真是辛苦你了。” 这人年纪四十六七,国字方脸,与任寰同着黄衣,自是人界界主任翾飞。 任寰惊道:“父亲。” 任翾飞抬头看一眼悬于半空的夏语冰,道: “这是爹爹义弟之女,更是你妻子的堂姐,爹爹早有救人之心,只可惜有心无力,如今‘青龙殿’易主,沈家只手遮天,沈师侄既然说出这番话来,任家覆灭怕是早晚的事,趁着丐帮两任帮主不辞万死赶来相救,爹爹决定助他们一臂之力。” 说罢朝卓凌寒走近一步,与他相对行礼,无意间瞥见晋无咎腰间白索,神色大变,道:“这,这……” 晋无咎见他满面惊惶,转而想通,晋太极曾于二十八年前将“复归龙螭”交给少林寺,任寰从未见过,任翾飞却能认得,向他拱手道:“任界主,请恕晚辈暂时不能归还。” 任翾飞道:“小兄弟客气了。” 任寰见父亲蓦然现身,竟表明决意叛教,言下不留任何余地,干脆把心一横,道:“任寰愿追随父亲,不惜血洒‘振音界’,和神界周旋到底!” 四人只身入谷,忽得一界强援,心头大为震动,卓凌寒一揖到地,道:“任界主任少界主大义,卓某铭感盛情。” 任寰道:“卓帮主切勿多礼。” 转身朝向对面东侧,朗声道:“任家誓死救出卓夫人,请二位夏家师伯前来一叙。” 东北紫峰走出二人,一左一右提气奔行来到面前,一般高矮一般胖瘦,脸颊瘦削双目无神,到场后反向沈碧辰与莫玄炎行礼,道:“沈少界主,莫少界主。” 神情毕恭毕敬。 晋太极、卓凌寒、晋无咎三人听见这个声音,同时一阵熟悉,回想蓬莱仙谷种种过往,无不恍如隔世,晋无咎从未见过二人面目,看他们并肩而立,更觉雄雌难辨。 右首那人环视眼前,目光乍然停于晋太极身上,眉色间大为惊骇,道:“教,教主!” 盘龙教主常戴青龙面具,教中上下难睹真容,夏蓬莱却能每年见他,人群中一眼认出,身旁数人大惊,沈碧辰更喝道:“你在胡说甚么?”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难怪这人两根软鞭有如神魔附体,令沈家家学难望项背,原来竟是前任教主。 莫玄炎也在同一刻思绪飞转,密林切磋在先,“仁礼堂”大战在后,加之与汪沐阳的对话,无不显露为教中高人,可无论如何未能猜到,这人身份竟如此尊贵。 空中忽有“嘿嘿嘿哈哈哈”之声传来,嗓音尖锐直如夜枭,从天而降到得极快,每发一声又近好些,边飞边道:“嘿嘿嘿哈哈哈!何人作乱?” 这人正是盘龙教新任教主沈墨壤,原本高站于“朱雀阁”正中静观,乍闻夏蓬莱内力,更称眼前一人作“教主”,盛怒之余,自“玄武阁”一跃而下,双手凝劲,想以“琅环碧玉掌”结果二人。 眼看右掌已将夏蓬莱全身笼罩,眼前莫名出现一条软鞭,缠住左足后轻轻一带,他从高空落下,来势极为凶猛,原拟一掌结果夏蓬莱,顺势平飞,将晋太极一并送上西天。 谁知后者竟抢得先机,软鞭来得突兀飘逸,沈墨壤只慢半拍,再想应变已自不及,整个身子飞将出去,在“盘龙玉柱”上重重一撞,面土背天趴倒在地。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⑤ 沈碧辰叫道:“叔叔!” 想要上前,夏蓬莱先一步奔近,将沈墨壤扶至身旁,神态举止极是卑躬屈膝,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愕然。 沈墨壤这一跤摔得不轻,全身骨头似要散架一般,好在未受内伤,道:“嘿嘿嘿哈……哎哟哟!疼。” 晋无咎曾于西安城“安定门”外与他打过照面,对他时不时的冷笑并不陌生,晋太极也在十余年前便知沈家有这么一号神经兮兮的人物,班陆离与卓凌寒却初次得见,听他每次开口总要先嘿哈一番,同是一身鸡皮疙瘩。 夏蓬莱手指晋太极,怒道:“若非你冥顽不灵,一早将秘密吐露出来,冰儿何至于受此折磨?你将冰儿害成这样,还假惺惺前来相救。” 一行除班陆离与他素未谋面,余下三人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蓬莱仙谷之中,三人都曾见过他对夏语冰极为宠爱,晋无咎更是旁观他差点要对晋太极痛下杀手,只因家仆说一句“小姐要生了”,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却不想盘龙峡谷再见,竟成这般没骨气的缩头乌龟,任家父子已对沈家翻脸,夏蓬莱身为人父,反而说出这种话来。 晋太极木然一笑,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畜生。” 任寰道:“夏师伯,您这是做甚么?我和父亲已存必死之念,您又何必再对沈家低声下气?夏任两家世代交好,我们殊死相搏,未必便不能胜。” 晋无咎先见他在沈碧辰面前胆小如鼠,心下极不以为然,待任翾飞挺身站出,任寰自知再难回头,继而变得豪气凛然,对他大是刮目。 说话间又有三人走来,北侧二红南侧一绿,其中两个正是“剥复双剑”,莫苍维身后又有一人,身形高瘦面若冠玉,为其内兄洛垂文。 莫玄炎与沈碧辰各行一礼,叫声“爹爹”、“舅舅”,所不同者在于莫玄炎叫沈墨渊作“沈师叔”,沈碧辰则叫莫苍维作“岳父大人”。 夏昆仑道:“任师兄,任师侄,你们这样做,除了送死又有何益?教……这位前辈,倘若你真想冰儿平安无事,便请交出我教秘密,再由我兄弟二人替你们求情,惟有如此,冰儿方有一线生机。” 晋太极道:“听你多说一句,都污了我的耳朵。” 任氏父子相视苦笑,许久,任翾飞道:“寰儿,天意如此,只怪爹爹有眼无珠,竟和这种没骨气的人称兄道弟这许多年,到头来反而害了你们。” 任寰道:“爹爹不必多言,任家实力固然微不足道,却绝不会如夏家这般不知廉耻,二位师伯,沈师兄莫师妹,我们父子这便领死,望你们对人界弟子网开一面,此事和他们并无关联。” 纤纤见任寰竟向魔神二界宣战,方寸大乱,心知丈夫与公公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朝身旁沈碧痕看去,目光中满是惊恐,却听她满不在乎道:“我早说过相帮晋大哥,只要晋大哥一死,我立时横剑自刎,你怕我做甚么?” 东南侧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人界想向神魔二界挑战,怕还不够资格。” 众人循声看去,妖界又走出二人,身穿蓝缎,说话男子只二十来岁,正是妖界少界主姚千龄,身旁又有一个男子,看年纪五十四五,为姚千龄之父、妖界界主姚霆。 父子二人各自单手持一木框,看似围成三角,却有一条曲边,腰间挂一木框,四四方方,瞧不出中间有何异状,晋无咎心念一动,暗道:“玄炎曾说姚家阴画阳琴,想来便是这两件物事,却不知怎么用法。” 姚千龄道:“任界主,当年你人界以卑劣手段夺我妖界中峰地位,我妖界为同门和气,隐忍不发三十七年之久,今日是你们叛教在先,请教主沈师伯莫师伯允准,由我姚家父子代为应战。”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本尊准了。” 姚千龄道:“谢教主。” 转向西北,道:“归师叔,二位归师兄,六界重要人物悉数到场,怎能少了你们三人?” 西北侧走出三人,鬼界界主归翊身形短小,皮肤黝黑,形容更有几分猥琐,卓凌寒却从正道内应口中探得他宅心仁厚,身旁少界主归铜柱、归铁树兄弟则与晋无咎有过数面之缘。 父子三人又向众人一通招呼,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老归,人界反叛了,妖界说要与人界公平交战,你鬼界同处下峰,从旁照应一下。” 归家父子却不立即答允,反而瞧向莫苍维,见他微一点头,方道:“是,教主。” 晋太极看在眼里,心道:“这么多年过去,鬼界仍对魔界言听计从,在他们心里,魔界比‘青龙殿’威望更高,那么魔界态度至关重要,只要苍维一声令下,六界中半数倒戈,则丫头大有生望。” 莫苍维恰在这时走上一步,向晋太极道:“前辈,您当真便是苍维曾经的师尊大人?” 晋太极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苍维,这些年没了老头子的教导,这四招你怕早已荒废了罢?你该庆幸自己生了个聪明女儿,否则你莫家祖先呕心沥血创出的‘凤涅凰槃剑’,迟早毁在你的手里。” 莫苍维心神剧荡,这四个名头正是晋太极当年指点过自己的剑招,却始终难以领悟其间精髓,悻悻因威力不足而被弃用,十余年后乍闻此言,向莫玄炎看去,道:“你当真……” 莫玄炎道:“女儿确曾受过这位前辈指点,却还未能参透其中深意。” 莫苍维犹豫半晌,忽而一脸怒色,大声道:“一派胡言!这四招根本无用,你非但要我修练,更拿来蒙骗我莫家后人,你假扮师尊大人接近我的女儿,到底是何居心?” 莫玄炎见父亲反常,忍不住道:“爹爹……” 莫苍维道:“住口!” 莫玄炎不敢多说,沈碧辰却在心头暗道: “不对,这几招是当真厉害,玄炎那日破解我‘直符九天剑’之‘他化自在天’,凭的正是‘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两招,此事绝非偶然,而是玄炎受过这人点拨,待她过门,我可得拿来好好钻研一番,否则有朝一日被莫家捷足先登,我沈家入主‘青龙殿’,到头来不及脚下一峰,岂不被人笑话?” 晋太极见他恶语相向,心知再多口舌亦只徒劳,惟有摇头叹息。 沈碧辰道:“岳父大人息怒。” 莫苍维“哼”得一声,退后两步。 沈碧辰道:“说来都怪任师弟不好。” 任寰听他提及自己,语气中不怒反喜,凄然一笑,道:“我任家已成叛徒,又何止‘不好’二字?” 沈碧辰道:“我适才提及蟠龙谷父亲岳父遇袭之事,本意可不是想定任师弟的罪,结果你们父子做贼心虚,事情越闹越大,竟把六界尊长乃至教主全数惊动。”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碧辰你说,本尊也很想知道,你这些年都在忙些甚么?” 沈碧辰道:“是,教主。” 清了清嗓,道:“蟠龙谷出现铸剑师,引得父亲岳父亲身出谷,我收到消息后十分不安,总觉得其中另有文章,将手头琐事赶紧忙完,朝蜀地赶去,却在重庆府遇见另一桩事。” 沈墨壤道:“甚么事?” 沈碧辰道:“我发现铜砂弟子正成群结队追杀武当第三代弟子奚清和。” 沈墨壤道:“那便怎样?” 沈碧辰道:“卓帮主统领所谓正道同盟,意图围剿我教,当我看见奚清和落荒而逃,忽然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一旦可以付诸实施,则我教之危自解。” 沈墨壤道:“所谓正道同盟人数众多,你又有甚么妙计可解我教之危?” 沈碧辰忽道: “卓帮主,你既得我教高人指点,这位高人又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教武学源于佛道高于佛道,凡佛家道家大派武学,十之六七在‘青龙殿’内皆有珍藏,凡我神魔二界上峰弟子,只要资质过人,得师尊大人允可,皆能上殿入室观看,所为者并非偷学,而是以知己知彼,图百战不殆。” 卓凌寒在这一月期间,曾听晋太极简述当年龙剑阁创派因由,回想他在“仁礼堂”中细数佛门武功,却对“降龙十八掌”一无所知,听沈碧辰说到这里,又更了然几分。 原来诸如少林、九华、普陀这些佛门大派成名绝技,早已留存于盘龙峡谷“青龙殿”中,则他身为前任教主,熟极而流又何足为怪? 沈碧辰道: “要说道家第一大派,非武当莫属,奚清和武功稀松平常得紧,在我教最多不过与任师弟打平,我与玄炎出手便能要了他的命,可在外界江湖眼中,奚清和却是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高手,各门各派把他一顿吹捧,弄得他迷失自我,说起来卓帮主与他岁数相仿,奚清和都能算是高手,卓帮主岂不成了神仙?简直胡说八道之至。”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盯着卓凌寒一人,却见后者目光淡然,未朝自己瞧上一眼,嘴角微微扬起,续道: “既然说到武功,铜砂便更不成话了,可外界江湖偏就有这许多荒谬之事,只因唐桑榆是崇印方丈的俗家弟子,武林中人一个个心生敬畏,这两方一追一逃,看似跳梁小丑,却教我豁然开朗,雁荡门人因不喜少林,牟庄大会未请所有佛门参与,引得峨眉、九华、普陀、五台这些大派颇有微词,我曾有幸入‘青龙殿’一睹佛道两家上乘武学,何不借此机会引得两家内乱?一旦大打出手,则我教从此无忧。”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⑥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妙哉!妙哉!接下来你又做了甚么?本尊十分好奇。” 沈碧辰道: “说来也巧,我清晨冒出这个念头,午后便在成都府见到峨眉慧宁师太带同大弟子安歌儿北上,从她们交谈中得知佛门各派相约终南山,更与梵净、鸡足、衡山约在半道同行,四派间似有甚么秘密,不能让其余各派得知,我当时又是好奇又是矛盾,好容易找到下手机会,却又挂念父亲岳父的安危,两相权衡,最终还是选了前者,却也因此害得二位尊长身陷绝境,爹爹更失去半身修为,为此碧辰实在汗颜。” 沈墨渊一扬手,道:“此事错不在你,身为我教教众,自当为教而生为教而死,你心系我教负重前行,爹爹便是死在蟠龙谷,九泉之下也必以你为傲,相信你岳父亦是如此。” 莫苍维昂然道:“不错。” 沈碧辰大是感动,颤声道:“多谢父亲大人,多谢岳父大人。” 再看莫玄炎时,娇艳脸蛋如披霜雪,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沈墨渊道:“难怪我与师兄在前往蟠龙谷的路上,遇见一群铜砂弟子,那时痕儿与我们走散,为的正是追赶唐桑榆,我挂念她的安危,从那群弟子口中逼问不出,便顺手给料理了,要是早知他们与武当弟子狗咬狗,我也懒得管这件事。” 晋无咎被这些话勾起回忆,与纤纤由磁峰镇前往蟠龙谷途中,见到八名铜砂弟子遭人杀害,他一早便猜中是沈墨渊所为,直至听他亲口道出,方知为的原是逼问沈碧痕的下落。 沈碧辰道: “我暗中跟随峨眉大小尼姑北上一百余里,每日里一有空便回忆‘青龙殿’中见过的道家招式,好容易等到四派聚首,听见他们暗中商议之事,竟是想要谋夺我沈莫两家的‘五行剑’,声称待将我们一网打尽,狼山戚南通得父亲的‘玄冥’,鸡足熊泰行得岳父的‘祝融’,峨眉慧宁师太得在下的‘蓐收’,梵净宁伯庸得玄炎的‘句芒’,衡山闻达得碧痕的‘息壤’,言辞间对我们五人视若无物,已将‘五行剑’当作他们五派囊中之物,讨论起分赃事宜。” 卓凌寒、晋无咎、莫玄炎不约而同抬头去看夏语冰,三人曾共桌听她推理因果,与沈碧辰所言一加对照,果真一切如她所料。 沈碧痕端坐人界矮台,听到这里若有所悟,难怪那日冰川镇外,慧宁眼红“蓐收剑”而闻达眼红“息壤剑”,原来竟是这个道理。 沈碧辰道:“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当时便想一剑一个全都杀了,可这般死法未免便宜他们,江湖中人追查下来,先入为主又该认定我教所为,惟有以道家手法将他们打伤,托活人之口散布出去,方能引得佛道两家大打出手。” 沈墨壤道:“那你成功了没?” 班陆离忽道:“让你失望了,不巧当时我正在左近,你侄子的毒计没能得逞。” 沈碧辰叹道:“是啊,我先前便已说了,丐帮历任帮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未及出手,班帮主已识破我的意图,我一看竟然是你,知道不是对手,惟有先行避退,班帮主,那天夜里若你双腿完好,我未必能从你棒下脱身。” 班陆离道:“不,那天夜里的情形,便是我双腿完好,也没法子追击。” 沈碧辰哈哈大笑,道:“的确,我该多谢那四个蠢货掌门,敌友不分,竟从头到尾没能发现我的踪影,反而将你围在中心。” 晋无咎沈碧痕同时想起当日冰川镇外,慧宁闻达提及“瑶池”、“紫宵”二剑未能伤得一人分毫,原来说的竟是班陆离,微一细想的确合情合理,四大掌门虽算不得武功盖世,可四剑联手无法留住之人,原非班陆离这等顶尖高手不可。 沈碧辰道: “好容易摆脱了你,又在冰川镇狭路重逢,却发现他们正在追杀碧痕与晋兄弟,一个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另一个又是大有用处之人,我绝不能让他俩出事,赶在最后一刻出手相救,却也没能藏住身份,怪只怪我沉不住气爱出风头,我以我教武学震慑四派后立时后悔,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凭借三言两语,大大缓和佛门中人对我教的敌意。” 又转向卓凌寒,道:“卓帮主,我沈碧辰自视才高八斗,要说全天下的女子,能令我心悦诚服的只有一个,便是尊夫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非死不可。” 顿过一顿,见卓凌寒全无回应,道: “一个月前我带夏昆仑前去卓府,想教卓夫人大吃一惊,当时卓帮主在我的算计下四处奔忙,玄炎与晋兄弟又被我引出卓府,谁知进入卓府方才发现,我谋划的一切都在卓夫人预料之中,真正大吃一惊的是我自己,若非老天相助,你府中那傻婆娘拿你爱子送上门来,身为俘虏的便不是卓夫人而是我了。” 手指晋太极,道:“当时这位前辈便在卓夫人身旁护卫,这一个月来,想必已将一切告诉你们。” 卓凌寒晋无咎确已知晓夏语冰被擒时发生的一切,见他挠挠鼻子,续道: “我以‘齐高’之名混入丐帮,想从卓夫人房间带走这本含有二字出处的《楚辞》, 却意外发现《易筋经》竟在丐帮手中,得手后想了整整一日,终于想出一个连环妙计, 次日一早我便赶往少室山,因为我知道少林寺中有十八哑僧常于山下巡逻,我二话不说, 上前便把他们痛打一顿,打完撒腿就跑,生怕他们认不出我,我在登封一住十日, 每隔两日便去打一次,打过四次才回到西安府,将《易筋经》口传给晋兄弟, 带他去少室山下露完身手,再将他扔进份属我教旁支之一的渤海鬼界,如此一来, 丐帮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本来事既至此,晋兄弟已然无用,死在鬼界也就罢了,谁知两年之后, 我竟又见他出现在少室山脚,想要一掌结果了他,现下回过头看,幸亏打了他个九死一生, 让他留下一口气被卓帮主救活,我教方有今日格局。” 卓凌寒与晋无咎同时警觉,不知他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听他续道: “玄炎因修练我教内功而不便四处走动,晋兄弟半死不活两月之久,卓帮主为救晋兄弟内力耗尽,卓夫人智计超凡,武功则拿不出手,这位前辈招式虽奇,内力却十分不济,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归于我,否则以卓帮主武功,又岂会不知我在你们屋顶蛰伏一月有余?” 卓凌寒到这时终于开口,道:“原来如此,冰儿一切推理被你尽收耳底,若非如此,你沈家也不会有这个胆子,向‘青龙殿’发出挑战,一举登顶。”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碧辰,你对卓夫人赞不绝口,但真要说到文武双全人中龙凤,还是非你莫属。” 沈碧辰回头躬身,道:“谢教主夸奖。” 卓凌寒道:“所以,以道家手法杀害崇叶大师,阻止路天瞳采药,间接令楚伯楠成为废人,以佛家手法杀死玄阳真人,藏匿奚清和,袭击北戴子斗极子、柏清波、陆无为四位道长,所有一切,都是你一人所为。” 沈碧辰道: “不错,当今江湖各大门派,以佛道两家最强,我所做一切用意既单纯又复杂,便是不让佛家内讧,不让道家内讧,卓夫人想请崇叶大师当着道家各派之面指证秦枭鹤楚伯楠,我岂容少林与九华普陀生出嫌隙?玄阳子自己身为道家,却站在佛门一边,这种人留来何用?至于路天瞳则是意外,我以丐帮齐高的身份将他手中药草毁去,谁知这厮孤陋寡闻之至,竟未听过齐高其人,反而无意间撞见我与玄炎在树林相会。” 回头又道:“玄炎,害你因此被路天瞳迁怒,你怪我不怪?” 莫玄炎淡淡道:“普陀门人死活与我何干?” 沈碧辰回以一笑,眼神中难掩爱慕,又道: “说是正道同盟英雄大会,但少林死了崇叶大师,武当死了玄阳真人,双方都是实力尽在众志成城,相互间却势同水火,现下紫阁峰上,各门各派正以武力争夺盟主之位,卓帮主,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要不是为了应付你们四个,我真想到场观战,你们能得我教如此严阵以待,可说死而无憾。” 他说到这里,视线终于从莫玄炎移至卓凌寒,道:“对外人而言,‘振音界’总是有入无出之地,我要说的都已说完,不知四位还有没有甚么遗言?” 晋无咎终于开口道:“玄炎。” 沈碧辰喝道:“住口!玄炎也是你叫的?你以花言巧语骗得‘帝喾剑’与‘鸿鹄之翼’,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现下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是自己归还,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莫苍维素知爱女对沈碧辰流水无情,亦早已听闻晋无咎之名,这时得见真身,锦衣羽翼皆为魔界所有,自是莫玄炎亲赠,虽不如沈碧辰美貌,却也称得上一表人才,至于自己早在磁峰镇见过此人,两年过后已没了印象。 晋无咎又道:“玄炎。” 莫玄炎道:“何事?” 沈碧辰见她私自应答,更是妒火攻心,双掌凝劲上托,两团火光隐隐现形,六界众人无不惊叹,便连站在身旁的莫沈两家五人也都暗暗吃惊,好一阵子没见他与人交手,内力修为竟又大有精进。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⑦ 晋太极走到卓凌寒身旁,道:“一会儿你要小心。” 卓凌寒看他神色中不无意外,显然沈碧辰内力修为超出预料,非但不惧,心底更燃起浓浓战意。 晋无咎却不正眼看他,走到莫玄炎跟前,左手自胸口取出一个布袋,递到她的手中。 莫玄炎认得袋中所装正是“空心杨柳”,道:“谢谢。” 虽只短短二字,说得满是柔情。 沈碧辰自得应允下嫁,始终遭遇冷眼相待,何时听过这种口吻?更是怒不可遏,见他相距不过三尺,双掌猛力一推,存心想在莫玄炎面前将他击毙。 一掌推出,却如石沉大海,定睛再看,晋无咎竟于一息间不翼而飞,左右转头,见他不知何时来到莫玄炎身后十步,再将半身劲力凝于单掌,“蓐收剑”刷的出鞘,一跃欺近,左掌右剑以十成力道朝他后背攻去。 眼看手掌正中背部“鸿鹄之翼”,“蓐收剑”该要透胸而过,触手仍只空空,定睛再望,晋无咎不知何故又在“盘龙玉柱”跟前,正是掐住自己近身这一刹那,移形换位至二十步外。 众人无不骇然,魔界向以轻功见长,莫苍维竟一连两次没能看清他脚下变化,转向莫玄炎时,她仍背对晋无咎,似笑非笑不无轻蔑,似对一切毫无意趣,心道:“到底女儿家心思难测,炎儿赠出魔界圣物,却又漠不关心那晋无咎的死活,到底对他爱是不爱?” 他却不知爱女看出二人强弱悬殊,只在暗笑沈碧辰自取其辱。 再过片刻,身后“盘龙玉柱”处发出“噼啪叮当”之声,莫玄炎这才被吸引转身,出列的六界教众,连同已成教主的沈墨壤在内,总计十五,视线只聚焦晋无咎一人身上。 见他盯视“盘龙玉柱”,脚下不停,围转一圈回到原处,“鸿鹄之翼”已然收起,双掌摊开向上,手势与沈碧辰发第一招时颇有雷同,不同只在左手拇指为一体,食、中二指为一体,无名、小二指为一体,右手拇、食二指为一体,中、无名、小三指为一体。 五体之间各黏合一条白色索刃,每条索刃长逾二丈,盘曲朝外指向五方,索刃左粗右细,各有线点嵌合而成,随内力涌动呈左阳右阴,升如烟花闪如雷电。左手三索红焰灼烧,如滚滚丹炉弥漫腾腾火雾;右手二索蓝冰封凝,如漫漫霜雪缭绕袅袅青烟。 这时“振音界”四下与外界隔开,他身上宽袍大袖却似藏有风源一般鼓起,直如三九严寒立于雪山之巅,六界教众看得胆战心惊,沈碧辰更是第一个脱口道:“这,这是,‘五气太极’……” 沈墨渊心道:“非但如此,他手中所持,是我教师尊大人才能有的‘复归龙螭’,他,他究竟是谁?” 莫苍维更是暗自心惊,默念道:“这‘复归龙螭’,本该与我随身‘祝融’同在‘枢械塔’顶层,为何竟会在这晋无咎手中?” 以“剥复双剑”武功眼界,自然一眼识得“五气太极”,却又各怀心思,脑中千回百转,万万难以索解。 沈碧痕与纤纤并肩落座于人界矮台,见此情形,双双哑口无言,放眼整个“振音界”,只她二人认定晋无咎武功低微,见他一招出手,便是盘龙教历任教主不曾突破的“五气太极”,直教怀疑有否堕入梦境。 一个心道:“这是我认得的晋大哥么……” 另一个心道:“这是我认得的无咎哥哥么……” 莫玄炎曾三度夜闯少林寺“枢械塔”,却认不出“复归龙螭”,夏语冰被擒后,她只知以卓凌寒疼爱妻子,晋无咎敬重长姐,这一趟他们非来不可。 魔神二界看似一心筹备婚宴,实对丐帮闯谷做好万全准备,随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六界还道卓府中人贪生怕死,惟独莫玄炎从无怀疑,料想晋无咎与卓凌寒定在闭关修练,待四十九日内再出现时,必然判若两人。 此时晋无咎便在三十步外催动“五气太极”,对她而言可说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既知晋太极贵为前任教主,这不世绝学当然得自他的传授,心道:“我料到无咎迟早超越碧辰,却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 “十方盘龙镜”上立有十大护法,只为护教而生,六界中乱成一团,他们只如木桩一般站立不动,头戴面具朝向一边,好似“振音界”从未有过外人闯入。 直到此刻齐齐低头,见晋无咎使出原该“青龙殿”中才会出现的盘龙“太极”,更立于“盘龙玉柱”前蓄势待发,一个个居高临下虎视眈眈,但教他敢对这镇教之物稍有不敬,十人便不能再袖手旁观。 晋太极知道掀天一战已在眼前,从怀中取出两粒药丸,递给任氏父子,道:“吞了。” 任氏父子对视一眼,脸上同是不解,晋太极道:“怎么?怕老头子会害你们?” 任寰道:“即使无人谋害,区区任家也不是莫沈两家敌手,有甚么好怕的?” 仰起头一吞入腹,任翾飞见状,亦将药丸吃下。 晋太极微微笑道:“这才像话。” 晋无咎抬头与十大护法相互对视,见“六道盘龙”上六大护法玄武面具蓝橘相间,“三花盘龙”上三大护法朱雀面具黄紫相间,“太初盘龙”上护法白虎面具红绿相间,与六界分层吻合,他早已从晋太极口中得悉,一加验证,非但不惧,反而微觉兴奋,道: “一切智、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便是你们四个么?” 退开两步,凝视身前,一字一顿道:“盘,龙,玉,柱。” 随最后一字吐出,“复归龙螭”五条索刃如离弦利箭,朝“盘龙玉柱”直射而出。 便在此时,十道蝉吟鹤唳之声层层叠叠自顶空传来,十大护法双臂伸展一跃而出,只在最高处一个扭转回旋,头上脚下扑向晋无咎。 后者催动“任”、“督”二脉中的雄浑真流,左掌一合一张,三条“龙”索如火山喷发,将最先到来的勇猛幢、无量宝、乐大施、天光、吉兴、超境界六人卷退三丈。 右手两条“螭”索劲力一收,左掌再是一合一张,三条“龙”索与随后到来的一切主、不退轮、离众恶各自一下硬拼,但觉左腕一条“龙”索受力沉重,又一条“龙”索有细针见缝插入,早有准备,速将劲力收回,左手六脉中空空如也。 三人武功见闻均自不凡,清楚万万不可冒进,否则一鼓作气固然痛快,待再衰三竭,对方内力如滔天巨浪涌来,不致立死亦致重伤,同时收劲,果见晋无咎阳力如追兵杀到,当下且迎且退,至两丈开外,终将来势卸去。 晋无咎以阳力驱退九人,无时不在留意头顶动向,果然一缕劲风破空而至,他阳力尚在三条“龙”索,阴力存于体内,第一招未敢硬接,身体后倾左足用力,滑至一丈以外,只这短短一瞬,三条“龙”索红光疾撤,两条“螭”索蓝光猛进,攻向一切智后脑。 后者反应敏捷,向前跨出两步,半空中回转身来,亮出手中兵刃,随“呲呲”两声,两道光束平飞而出,晋无咎右手两条“螭”索亦在同一时刻噼噼啪啪,距离方位拿捏精准,蓝光到处,恰与袭来的两道光束相撞,在二人间化作乌有。 晋太极见时机已到,道:“上!” 晋无咎与十大护法虽只相互试探,扬起的源源气海已教余人难以逼近,沈碧辰开始离得最近,被几阵狂流拂过,掩面不住倒退,又再退至同伴一起,见晋无咎以一人之力对抗十大护法,乍一眼更能占得上风,又惊又怒。 身旁莫玄炎只凝神盯视十大护法中心,看似漠不关心,握住“句芒剑”的右手与握住“空心杨柳”的左手却时紧时松,伴随丝许颤抖,胸脯更是起起伏伏,一张俏脸竭力隐藏的关切之心,从身体上清清楚楚流露出来,熊熊妒火油然焚烧,碍于六界界主齐聚,不好当面斥责。 盘龙自创教以来,外界武林从无一人从无一派可攻入第一道谷口,是以十大护法常年镇守“振音界”,多年来几度更替,却无一人显露身手,直至晋无咎主动挑衅,单只自上而下扑腾之势,莫沈两家六大高手已能看出,以各自上峰最强实力,最多能与六道护法以一敌一。 莫家阴阳双剑虽内力稍逊,速度剑招却能稍占上风,沈家阴剑阳掌虽招式不及,却可掌守剑攻持久消耗,双方真要公平对决,莫沈两家难言必赢,难言必输,胜负之数,往往只在一招得失之间。 若与三花护法相较,两家已要略逊一筹,沈碧辰为热流扑鼻,呼吸困难倒退连连,便是从三华护法落地开始,后者一旦运劲,直如沙尘铺天盖地,十五人纵在五丈开外,都能感受到胸前滞闷,鼻息困难,如沈碧辰先在三丈之远,连脚下站稳都属难能,又何来攻守一说? 第三十回 复归龙螭⑧ 至于太初护法,虽不如三花护法灼流源滚,却将全身内力凝于一点,常于倏忽间喷射而出,存于体内何处已无人知晓,何时喷发射向何处更难预料,他手中兵刃为“八脚章鱼”,八条软爪表面上徐徐舞动,然则任何一脚可能生出气刃追魂索命。 当真与之为敌,即便走近五步以内,也不得抢先出手,好比前胸正被千弓万弩随时对准,每一刻都得提防身首异处,一旦两相对攻,自身未及向前一步,已先被穿成刺猬,但若稳站不动,又是有守无攻有败无胜的局面。 可就在十五人眼前,晋无咎孤身一人,手持三“龙”二“螭”,在十大护法煽动的强大气墙中穿来插去,无论阳流如何强烈,“龙”索红光到处,必将阳流逼退,无论阴流怎样凌厉,“螭”索蓝光到处,又将阴流抵消。 十五人起初道他疲于奔命险象环生,定睛再看,竟是他以三“龙”二“螭”主动牵引,看似东躲西藏仓惶逃窜,实则南来北往纵横自在,所谓倒退不过暂时,一得缝隙登时转为欺近,所谓回守亦为战术,稍有契机又立即化作强攻。 虽言之优势尚早,但迎击趋避掌控精绝,一时间全无败相可言,自入“振音界”后,只听他吐出寥寥数字,真到出手之际,竟崭露此等通天彻地之能,十五人直看得瞠目结舌,浑然自忘身处“振音界”,身处盘龙教,身处天地间。 直至晋太极大喝一声,一个个如梦初醒,莫沈两家六人反应毕竟较快,伴随“刷刷”声响,五柄长剑出鞘一半,惟独莫玄炎平静回头,一脸云淡风轻。 却见晋太极说完一个“上”字,三人并未身后偷袭,晋太极与班陆离一右一左,分别来到西南侧与北侧,卓凌寒笔直冲出,直朝对侧东南而去,沈碧辰反应最快,道:“他们要抢‘三花盘龙’之位。” 回头见卓凌寒自晋无咎与十大护法的战阵中一穿而过,回想刚被巨风刮得七零八落,握住“蓐收剑”的右手颤抖两下,转头莫玄炎呆呆俏立,一双艳眸脉脉含情,便只装着晋无咎一人,尖声怒道:“你看够了没有?再看一眼,我立时要了他的狗命!” 莫玄炎与他一同长大,可说青梅竹马,他待自己素来依惯,不想此刻气急败坏至斯,朝他轻蔑一笑,道:“你若有此能耐,何须惊动十大护法?” 沈碧辰两眼圆睁,举起左掌便要朝她右颊拍下。 莫苍维见爱女尚未过门,沈碧辰已敢当面动手,换作数月之前,他必即刻翻脸,回绝这门亲事,可数月过后物是人非,他右手紧握“毕方”剑柄,竟难出言制止。 莫玄炎却丝毫不避丝毫不惧,反而抬头逼视,道:“今日局面,你敢打我一下试试。” 沈碧辰与莫玄炎只几句争吵,卓凌寒竹棒撑地,提气高高跃起,第一跃落在“六道盘龙”,第二跃已稳稳踏上“三花盘龙”,见晋太极与班陆离就位,高声道:“沈碧辰,你不是很想和我分出胜负么?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你敢不敢来?” 沈碧辰本就在气头上,被他言语一激,更是暴跳如雷,莫苍维舒出一气,道:“炎儿,你与辰儿同去,有个照应。” 沈墨渊亦道:“调教妻子本是家事,待你们成了亲,辰儿你大可关起门来解决,别教外人看笑话。” 沈碧辰听父亲意思,明显站在自己一边,魔界式微之际,莫家三人无一出言顶撞,心意微平,遥向卓凌寒道:“好!我这便来送你归西!” 见莫玄炎不作一声,径朝“盘龙玉柱”直行,走的正是卓凌寒适才那一条路,想要跟随而去,只迈出两步,冷风热风夹杂一体扑面而来,逼得双脚却步连连。 自出江湖以来,惟独鬼界具备此等能耐,却亦另有因由,如眼下这般为强大内力所阻,那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揉过双眼,莫玄炎体态婀娜步履端庄,一路悠然如履平地,自是晋无咎缠斗十大护法之余,犹自分心旁顾,容卓凌寒与莫玄炎通行,而将自己拒于千里。 沈碧辰才刚平息又被激怒,对她背影吼道:“你这贱人!等我杀了他们再来收拾你!” 卓凌寒稳居十丈高空,头顶传来丝许微弱而又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夏语冰妙目惺忪,轻轻叫道:“凌寒哥哥,凌寒哥哥。” 卓凌寒竹棒一撑,跃上“太初盘龙”,二人一别三月,夏语冰脑袋耷拉,神情憔悴,嘴唇泛紫,身子瘦了一圈,只剩奄奄一息,叫道:“冰儿,冰儿你再忍忍,我们来救你了。”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你不要弛儿了么?” 卓凌寒顷刻间泪如泉涌,道:“我已将弛儿托付丐帮,在这世上我只要你一人,今日要不救你平安脱险,要不陪你共赴黄泉。” 晋太极与班陆离闻声抬头,见卓凌寒哭成泪人,亦道:“冰儿,一定要挺住。” 夏语冰见到二人,鼻子一酸,两行泪珠滚落,不知哪来的气力,道:“太极公,班师父,冰儿何德何能?害你们冒死相救。” 声音竟大出一倍有余。 班陆离道:“我把凌寒当作儿子,你自然是我儿媳,乖儿媳,你且在上边多乘会儿凉,看班师父替你出这口恶气。” 夏语冰勉力一笑,道:“好。” 又转向卓凌寒道:“凌寒哥哥,他们来了,我一定,我一定撑住这口气,等你,等你救我。” 卓凌寒伸袖抹去眼泪,见沈碧辰与莫玄炎一者狂奔绕行,一者信步直走,重又跃回“三花盘龙”,二人各自身负上层轻功,左右双足各如蜻蜓点水,几乎同时踏上“三花盘龙”,并肩站于六边长镜远端。 卓凌寒并不知晓二人片刻前发生争执,只道他们夫妻同心,举起竹棒,棒尖朝向二人鼻尖,来回两下,双目冒火,冷冷道:“你们一起上罢。” 莫玄炎却不看他,扭过娇躯双手负后,走到靠“振音界”内一侧,又再专心俯视“盘龙玉柱”,静观晋无咎与十大护法之战。 沈碧辰大怒,却知不宜发作不能发作,自从西安城一战过后,他早将卓凌寒视作一生对手,两年苦练只为胜过他掌棒双绝,眼看劲敌当前,强自稳住阵脚,随金光一闪“蓐收剑”出鞘,左掌右剑摆好架势,终究没能忍住,心里默默再骂一句“贱人”。 晋太极站于西南一侧,距离余人最近,双手一对白色软鞭,朝脚下四人道:“苍维墨渊,墨壤垂文,你们不认师尊,老头子便打到你们认,还不上来?” 四人面面相觑,均自一脸怀疑,他们同为六界中的顶尖高手,虽然“剥复双剑”各失半身功力,沈墨渊更因此没敢亲自挑战前任教主,但沈墨壤与洛垂文实力仍在。 耳听得这老者气息萎弱,登上“三花盘龙”时,属他身法最为拙劣,虽一招击退沈墨壤在先,却大有偷袭意味,听他张口邀斗,更扬言以一敌四,一个个纳闷不已。 晋太极道:“怎么?以为老头子被这两个畜生害成残废,便没资格指点六界了?墨壤,你急功近利狂妄自大,一点微末道行便敢以教主自居,到这时怕被打回原形,已然迟了。” 夏氏兄弟见晋太极说“这两个畜生”时手指自己,心知此中真相一旦揭破,必是死罪无疑,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字也憋不出口。 沈墨壤听他声音口吻,依稀便是当年高高在上的师尊大人,十余年过去,敬畏之心犹存,继而心道:“沈家好容易得来的教主之位,岂能轻易拱手让人?你自曝其短,那便休怪我心狠手辣。” 道:“嘿嘿嘿哈哈哈!你说我怕?我怕甚么?好,是你自己找死,我们也不必理会江湖道义,乱剑剁了你个大言不惭的老不羞再说,一起上!” 沈墨壤身为新任教主,六界无不以他为尊,三人听他下令,各自道一声是,提气跃上西南长镜,“剥复双剑”站于对面,沈墨壤与洛垂文一左一右,呈弧状将晋太极逼在角落。 班陆离叫道:“喂!总共才六个厉害角色,怎么被你俩分了?太不讲义气了罢?老头,你留两个给我,我好歹是丐帮前任帮主,不要打底下那几根废柴啊。” 莫玄炎与沈碧痕本在全神关注晋无咎与十大护法的战况,夏语冰与纤纤眼中亦只各自丈夫,四颗芳心无不纷乱百结,忽闻北侧班陆离大呼小叫,不禁齐齐浅笑嫣然,一笑过后又陷忧虑难安。 晋太极笑道:“是么?你弄清楚了再来要人,就怕你一会儿忙不过来。” 班陆离低头去看,才见对面南侧神界弟子分作两列,从左右各绕半圈而来,在底下围成一个绿色圆圈,再看身后,红衣弟子密密麻麻近在足底,当先一批已踏上北侧“六道盘龙”,道:“我的妈呀!老头,不对劲啊,这两峰上千弟子,怎么瞧着像是冲我一人来的?” 晋太极道:“你怕了?” 班陆离道:“嘿嘿,这才有趣,来罢。” 木棍在掌心转过一圈,直指当先弟子额间。 ~~ 【注】 1十方世界指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每一方都有无量无边的佛国世界(佛经中有时说东南西北、四维上下,指的就是十方世界),泛指遍虚空界,尽一切世界,佛教谓十方无量无边的世界,需要说明的是,十方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包括什么生门、死位,正信的佛教没有这些东西,所有的佛经中也从来没有这些说法。 2华严经如来名号品第七:此娑婆世界次上方,有世界,名曰:振音,如来於彼,或名:勇猛幢,或名:无量宝,或名:乐大施,或名:天光,或名:吉兴,或名:超境界,或名:一切主,或名:不退轮,或名:离众恶,或名:一切智,另外其他世界,也在华严经本章中能找到。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① 任寰对任姚两家世代渊源略有所闻,见姚氏父子一知半解,上前一步,道:“姚师伯,姚师弟,三十七年前的事,是由沈家一手策划,我任家只是沈家一颗棋子,而姚家不幸成为沈家行棋中的一枚弃子,待此间事了,我和父亲再对你们详说可好?” 姚千龄道:“哦?任师兄不是一般自信,竟以为活得到此间事了。” 姚霆道:“千龄,不必多费唇舌,姚任两家七十多年恩怨,我们便在此做个了断。” 姚千龄道:“是,父亲。” 妖界在盘龙峡谷医人远多于伤人,夏归两家与他父子同门多年,从未见过二人出手,所持兵刃更是古怪,却听任翾飞道:“‘不墨丹青’、‘无弦箜篌’,这两件稀世珍品本是我任家所赠,姚家拿来对付我们,真叫作感恩图报。” 任寰从未见过二物,奇道:“父亲,您是说……” 任翾飞接口道:“天下间除我任家,还有谁能造物如此?” 姚霆转向“盘龙玉柱”,幽幽道:“稀世珍品,不知和那‘复归龙螭’相比,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任寰、姚千龄、归氏兄弟齐齐脸色大变,四人中最为年长的归铜柱不过二十有七,出生至今只闻其名不见其形,任寰道:“父亲,原来,原来晋兄弟双手所使,便是倾注我任家十三代祖先心血,方才完成的圣物。” 任翾飞道:“不错,你眼前所见,便是我曾对你提过的‘复归龙螭’。” 任寰顺父亲眼神望去,但见十大护法六者围走于外圈,三者游斗于内圈,一者回旋于上空,脚下时前时后,兵刃时进时退,站位排布严整,似是甚么阵法,封禁森严的狂风中心,晋无咎双手五索,正与十大护法全力周旋。 以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武功境界,便是莫沈两家顶尖高手亦无法参透,任寰更看得云里雾里,那边十一人你来我往交换过一二十招,他都未能想明第一招的用意,只有一层他深信不疑,晋无咎看似身法变换不快,却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下屹立不倒,则他踏出的每一步必定大巧若拙。 而五索光线光点忽远忽近,忽快忽慢,红蓝更替亦从起初瞬变转为渐变,橘黄绿紫交替出现,与六界山色相映生辉,然细究其色彩之琳琅万象不可胜举,更远非眼前六界可以囊括,任寰看得汗颜,喃喃道:“这‘复归龙螭’不愧是凝炼我任家祖先智慧之大成,孩儿大开眼界。” 任翾飞道:“不然,如此圣物,得以由当今天下绝无仅有的‘五气太极’驾驭,可说已然找到主人,但即便是这位小兄弟,仍未能将我任家‘复归龙螭’发挥出最大威力。” 任寰道:“孩儿不懂,还请父亲指点。” 任翾飞转身道:“他们神仙打架,以六界肉眼凡胎,又哪里看得过来?姚家父子咄咄逼人,我们便也父子联手,领教高招。” 归翊抬头看一眼西南侧“三花盘龙”,莫苍维与洛垂文已双双拔剑,与沈氏兄弟配合无间,缠斗晋太极两条白色软鞭,道:“姚师兄,我父子三人助你一臂之力。” 任翾飞一声鼻孔出气,面朝夏氏兄弟,道: “蓬莱兄昆仑兄,你二人贪生怕死,那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振音界’外有强敌攻入,内有任家叛变,倘若你们袖手旁观无所作为,待沈家秋后算帐,夏家必死无疑,夏任两家结交一场,‘火浣布手’和‘五芝玄涧手’更是集两家之大成,倘若不能拿来相助,便请尽管拿来招呼。” 夏氏兄弟对视一眼,知他所言非虚,夏家如今尽在沈家掌控之中,可谓命悬一线,只要一步行差踏错,非但二人性命不保,更牵连两家家眷,夏昆仑道: “任师兄,你我昔日情分,小弟没有一天忘记,可你万万不该选择公然叛教,请恕小弟身为我教弟子,不能纵容姑息,更不能和任师兄同流合污。” 说话之间,兄弟二人各将两只手套戴上。 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道:“爹爹。” 正是纤纤走上前来,身旁还跟着沈碧痕。 夏昆仑见爱女出现,道:“纤纤,你来做甚么?快回人界,不,快回仙界去。” 沈碧痕冷冷道:“夏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俩这么不要脸。” 纤纤道:“爹爹,我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受刑的是我们夏家人,你却要任家拼死相救,自己做缩头乌龟么?” 夏昆仑道:“纤纤你听话,爹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你妈妈。” 纤纤摇头道:“妈妈对爹爹日思夜想,可要知道你是这样没有骨气的人,她宁可死都不会想再见你一面啦。” 夏蓬莱怒道:“小孩子家,没规没矩胡说甚么?上边挂着我的亲生女儿,难道我不比你们所有人心疼?可自古君臣先于父子,无论是谁,叛教便是死路一条。” 纤纤道:“伯伯,师哥当真没有说错,你是爱堂姐,可你最爱的,终究是你自己呢。” 沈碧痕刷的抽出“息壤剑”,一道绿光自剑鞘向外洒射,夏姚两家四人手中兵刃登时失色,夏蓬莱见她剑指自己喉间,道:“沈家侄女,你,你这是做甚么?” 沈碧痕道:“你俩难兄难弟,奉我沈家为君,我沈家却看不上你们这两条狗,今日我便替夏姐姐取你们项上狗头。” 话音未落,“息壤剑”已向夏蓬莱心口刺去。 夏蓬莱不意她一言不合,上来便是杀招,左手下意识抓握,夏家双手兵刃为任家铸剑师精心铸炼,内含自家昆吾之石,寻常利刃被他施以内力一抓,登时断为一片一片,可手剑相触一瞬,他才想起一事,暗道:“不好!她使的可是‘息壤’。” 赶紧松手回退,果然两件兵刃只一接触,立时火星四溅分出高下,“息壤剑”去势不减,“火浣布手”掌心却已清晰一道划痕。 夏氏兄弟对双手兵刃十分珍爱,这道剑痕便似划在夏蓬莱心口一般,见“息壤剑”紧追不舍,以“三头六臂”闪向一边,众人各觉眼前一花,仿佛于眨眼间,出现三个一模一样人形,再一眨眼,方知原为一真二假,夏蓬莱却已移步三尺以外。 夏蓬莱四十出头,比沈碧痕年长一倍不止,神界武学虽远胜仙界,可夏蓬莱毕竟入主“青龙殿”十四年之久,见识过不少盘龙绝学,与沈墨壤“青龙台”一战亦只惜败,真实所学远在寻常仙界之上。 沈碧痕却只习练阴力,全无半分阳力根基,真以实力而论,比之任寰尚有差距,更不说夏氏兄弟,按理夏蓬莱面对后辈末学,无论如何不需“三头六臂”,但“息壤剑”实在锋利,沈碧痕又来得突兀,夏蓬莱一个反应不及,竟使出这千钧一发之际才会用上的保命招式。 沈碧痕从未见过这招,道:“你这妖孽,使的甚么妖法?” 姚千龄苦笑道:“沈师妹,我妖界可从未得罪过你。” 沈碧痕自觉好笑,啐道:“谁在说你了?” 举起“息壤剑”,说声看招,又朝夏昆仑刺去。 纤纤道:“沈师姐,他,他是我爹爹,请你手下留情呀。” 夏昆仑有过先前兄长教训,不敢以双手硬接,侧向一边避开“息壤剑”锋芒,沈碧痕转为横斩,夏昆仑见“直符九天剑”招式大巧不工,看似简单一剑此来,内里蕴藏无数深意。 只可惜沈碧痕修为浅薄,这套剑法由她使来,大大打了折扣,见她急于求成,一剑刺得过头,左手上举右手下沉,“火浣布手”抓她手腕,“五芝玄涧手”已按上她的小腹,忽然间大梦初醒,自言自语道:“我是昏了头了,她可是沈家人。” 双手收劲,见“息壤剑”已到颈前,赶紧缩头避过,姿势十分狼狈。 沈碧痕被他双手触及,正自心惊,见他转攻为守,道:“我沈家向来只敬重强者,对付你们这两条狗,休想本姑娘会手下留情。” “刷刷”两声,又朝夏氏兄弟各刺一剑,剑势去得缓慢,夏氏兄弟各朝两边退开。 夏氏兄弟哭笑不得,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功力皆远在其上,真要较量,早已将她制服,偏生她有父亲兄长、更有教主胞叔撑腰,手持锋芒寒剑,二人既不能攻,又不能挡,惟有连连避退。 沈碧痕得势不饶人,被他们左闪右避看花了眼,没几下便分不清哪个是夏蓬莱,哪个是夏昆仑,不以为意,心想反正这两兄弟没一个好人,死一个便多一份清静,对准其中一个一顿乱刺。 那人又是夏昆仑,倒退几步后见她不依不饶,“息壤剑”不停于眼前晃悠,弄不好随时会有性命之忧,自下仙界高台,始终低声下气卑躬屈膝,所求者不过一条性命,命都没了还要脸面何用?不顾姿势难看,索性背过身去抱头鼠窜。 六界众弟子见仙界界主忽被神界大小姐转圈追杀,无不乍舌,“三花盘龙”与“六道盘龙”上九人居高临下,亦看得大是好奇,想这二人搞甚么鬼? 任翾飞莞尔笑道:“都别看了,姚师兄姚师侄,寰儿,该我们了。” 任寰转向爱妻,道:“纤纤,你先回去。” 纤纤点点头,道:“师哥,我不懂武功帮不了你,留在这里只会给你添乱,你尽管与公公放手一战,爹爹伯伯会背叛任家,我绝对不会,你若死了,我二话不说,立刻下来陪你,嘻。” 任翾飞知她从小乖巧,却不料生死边缘,头脑清醒意志坚定,远胜亲生父亲,道:“好孩子,人活一世不易,不要轻言生死。” 纤纤道:“因为我只想与师哥在一起呀。”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② 两年前蟠龙谷中,任寰也曾得她如此承诺,待晋无咎再度出现,更以“五气太极”技惊“振音界”,更按捺不住心猿意马,不知纤纤当初选择自己会否后悔,见她福祸不离生死不弃,心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道:“我一定尽全力活下来。” 姚霆见这对年少夫妻恩爱缠绵,心想大战在即,你还牵扯于儿女情长,这场架还没开打,姚家这边已占得六成胜算,却见归氏父子三人在一旁摩拳擦掌,道:“归老弟,你且退下。” 归翊奇道:“小弟是来助拳的。” 姚霆笑道:“我妖界和你鬼界齐名,武功便该一般差劲么?快些退下,任家乃是强敌,别要教我父子分心护你。” 归氏父子相顾疑惑,鬼界素以下峰自居,在教中籍籍无名默默无争,只道妖界同存此心,可听他口气满是高人一等,竟似毫不逊于中峰人仙二界,归翊生性敦厚不善记仇,道:“既然如此,我们先行回避,请姚师兄姚师侄尽管放心,倘若你们不支,小弟绝不会袖手旁观。” 与二子退至峰边,这一侧原为橘峰所在,站立的尽是鬼界弟子,见老少界主回来,给三人腾出空地。 姚氏父子向两边站开,将腰间“不墨丹青”平放地面,左手举起木框,右手五指成圈,小、无名、中、食四指先后自拇指处划过,在木框中拨弄四下,任寰不知玄机,任翾飞却对自家兵器了如指掌,道: “这‘无弦箜篌’看似中空,实有四十七根细弦,外层裹有昆吾砂石,一经拨弄,人耳难以分辨,却能惊动鸟群。” 正说到此,东南侧与西北侧各有十数只蓝橘二色鸟群惊起,六界弟子自不足为奇,晋无咎一行四人大感意外,夏语冰已在这“振音界”中悬吊三十余日,方知六色山壁中停有鸟禽,只因颜色完全相同,方才融合为一,肉眼难见。 鸟群来到姚氏父子头顶,原地扑腾翅膀,任寰不知意欲何为,看父亲时,见他同为一脸茫然,手中暗器扣紧,谨防突袭。 姚氏父子右指不住变换手势,鸟群闻得弦音,竟围站于木框边缘,争先恐后朝地上“不墨丹青”啄去,发出“当当”声响,听声音啄到的并非白玉地板,更像是琉璃水晶之类,又伸出舌头津津有味的舔舐。 任氏父子看得一头雾水,暗想妖界武功虽不足为惧,可姚氏父子若能控制鸟群,令这“振音界”内六色异鸟为其所用,则大大不易对付。 任寰见姚氏父子并不急于攻击,只好整以暇低头赏鸟,道:“父亲,这‘不墨丹青’又有甚么奥妙之处?” 任翾飞道: “‘不墨丹青’内有一张昆吾晶砂,虽只薄薄一层,却无比坚固,寻常利刃刺之不穿,无论砂石或是晶石,磨光只为消去日间反火,任何色彩遇之则无,于通明之处作画再久,看来也只空无一物,‘不墨’之名由此而得,可一到夜间,为昆吾之石吸收的浓墨重彩一一倾倒而出,可说光芒万丈。” 任寰道:“原来如此,可如此珍品,又如何用于打斗?” 任翾飞道:“我也想之不透,原本妖界善医不善武,任家赠送这两件宝物,为的是让他们寄情山水陶冶情操,这姚家多年来却一直声称以阴画阳琴为刃,看来终于该是谜底揭晓的时候。” 说话间沈碧痕已追逐夏昆仑转过一圈,重又回到原处,夏昆仑道:“沈家侄女,我累了,先让在下的兄长陪你转圈行么?” 沈碧痕大怒,道:“你道我是与你捉迷藏闹着玩儿么?竟敢两个人合伙消遣本姑娘,要追你兄长可以,先交出你的狗头,看剑!” 众人见他俩稍作逗留又行跑远,连同夏蓬莱在内,一个个忍俊不禁。 这一通打岔,姚氏父子准备工作已然完成,姚霆道:“让二位久等了。” 右手再度拨动细弦,西南侧与东北侧又各有黄紫二色鸟群飞来,地上蓝橘群鸟则飞至半空,待黄紫群鸟如先前般围立啄舔“不墨丹青”,蓝橘群鸟猛然提速,向任氏父子冲去。 ~~ “三花盘龙”较之“六道盘龙”位置靠内,班陆离站于北端,木棍撑地,“六道盘龙”上最多站立十六人,再向上跃出五丈,班陆离甚至无需运劲,只伸棍轻轻一推,魔界弟子立即人仰马翻,底下两层数百人尽着红色教服,你来我往直如血池流淌,教他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道: “喂!你们脱去外衣再来行么?” 他生性旷达,心直口快,旁人只道他是多嘴顽童,却不知他确实看得两眼犯晕。 魔界弟子想以人海取胜,可半空中着实不易借力,起先十六人一同跃上,班陆离还会将之一一挑落,到后来童心大起,连外力都懒得使,每每见到有人腾空而来,木棍朝凸镜上重重一敲,张口啊的一声大叫,魔界弟子登时手舞足蹈失去平衡,这一招竟极为管用。 一众弟子原为六界翘楚,以他们资质,几回合下来早已摸清套路,可无论怎样准备充足,最后总经不住他这一吓,数百人轮番纵跃前仆后继,却无一人跳得上去,班陆离哈哈大笑,连声道:“好玩,好玩。” 另一边神界弟子来到北侧“三花盘龙”正下方,班陆离见底下人头攒动,在魔界弟子此起彼伏间觅得空隙,向脚下神界弟子大叫一声:“定!” 众弟子被他当头一喝,当真原地不动,齐齐抬头看他,班陆离道:“对嘛,你们一身绿色,只要站着别动,便像满地青草春意盎然,一动起来便和毛毛虫一般,叫我看着恶心。” 众弟子见他一脸严肃满口胡言,个个勃然大怒,原地起跳,想凭上层轻功一跃而至,只几下试跳,班陆离看出他们跃不上十丈高度,再啊一声喝阻十余名魔界弟子,抬头道:“乖儿媳,怎么我一见你,也开始说成语了?” 夏语冰全身虚脱,连疼痛都已麻木,为数不多的意识尽在卓凌寒一人身上,听班陆离叫唤自己,冲他挤出一个笑容,也不知他瞧见没有。 班陆离张口举手间,令六十四人返而复去,回头一看,神界弟子阵型再变,十人神情严峻,腋下夹紧,小臂外张,两只手腕带动手掌上下摆动,两腿并拢一动不动,看不清做些甚么,竟在缓缓向上。 神界本以内力见长,练到顶尖更有浮空之术,那夜冰川镇外,沈碧辰曾以此浮于半空,瞒过晋无咎、沈碧痕、安歌儿三人也还罢了,更教四派掌门浑然不觉。 浮空之术不同于魔界轻功,实是依靠蛮横内力维持不落,虽能成魔界所不能成,却又劣在消耗不小难以持久,遇到同等修为之人,只消气息稍有不匀,行藏便要败露,好比西安城中,以沈碧辰内力,极难瞒过卓凌寒双耳。 加之起势烦难,须得准备万全方能奏效,蟠龙谷中沈墨渊飞出悬崖绝壁,再想浮空那是万万不能,也正出于这层缘由,白青双翼更是沈家梦寐以求之物。 神界虽有浮空之术,毕竟是界中最上乘的武学,其大弟子楼一鸣,一度曾为六界同辈中第一高手,沈碧辰家学启蒙之时,楼一鸣甚至指点过他。 后在二十三岁那年,被年仅十六岁的沈碧辰打败,二十七岁那年,又被沈墨壤之子、十九岁的沈碧仁胜出,一连两次失去入“青龙殿”学艺良机,如今沈碧辰与沈碧仁浮空之术已成,楼一鸣却始终未能参透其中许多关窍。 班陆离见他们飞得难看,更是大感好奇,举棍将身后魔界弟子拍落,顺势指向飞得最高那人,道:“喂!你飞得这么难看,哪只呆鸟教的?” 那人正是楼一鸣,听他辱及沈墨渊,怒道:“放你妈的……” 他正自全神聚流,被班陆离言语刺激,忍不住张嘴还击,一身真气散去,眼看身子已在七八丈高,更胜“六道盘龙”上的魔界弟子,只因一个没沉住气,转升为降,他脚下原本还有一人,被当头一踩,陪同掉落下去。 楼一鸣趁下落之势遏止,重新提气,但这浮空之术提气要领着实繁复,只一处气流岔乱,全身内息被一发牵动,只听“鼓鼓”之声,竟放出一串连环响屁,魁梧身躯应声而落,落地后趔趄足有十步,好歹站稳,没有摔个四脚朝天。 楼一鸣一张大脸涨得通红,他今年三十有二尚未娶妻,虽自知高攀不上谷中一些绝美女子,无奈天性使然,极其在意他人目光,尤其有年轻女子在场,更要刻意保持形象。 好在这一日教中大事,六界家眷大都不得入席,可毕竟还有不少女弟子,如魔界莫玄炎、神界沈碧痕、人界纤纤,乃至悬在半空等待受刑的夏语冰均在此间,不是秀色无伦便是艳绝天下,放眼望去,虽没一个瞧向自己,仍是双颊热辣无地自容。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③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④ 沈氏兄弟未上“三花盘龙”之时,已对晋太极身份深信不疑,沈碧辰在下边说得洋洋自得,惟有卓凌寒与沈家自己熟知来龙去脉,在旁人耳中毕竟似是而非,加之沈墨壤被他一招击退,晋无咎更手持“复归龙螭”使出惊世骇俗的“五气太极”。 沈氏兄弟对昔日恩师印象模糊,十四年后重逢,犹能依稀辨认音容,然则沈家筹划多年,好容易机缘巧合,得以在十大护法见证下力败夏蓬莱,兵不血刃入主“青龙殿”,如今这把“龙椅”尚未坐稳,殿中上乘武学要义亦未探得,沈家怎能在这种时候,将掌心战果拱手归还? 兄弟二人嘴上不说,心底却已生出毒计,沈墨壤以一教之主高贵身份,不惜当所有教众之面,合六界四大顶尖高手之力,围攻一个年迈老者,更是下定决心要教晋太极从此消失。 沈墨渊瞪视晋太极半晌,右手长剑举起,眼神中惊愕慢慢转为愤怒,道:“你招式强便怎样?我最多不过皮外伤,这‘三花盘龙’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你这见不得人的内力,难不成还能对抗我们四柄利剑?”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妙哉,妙哉,我们各以长剑守紧中央门户,然后一起把这老家伙剁成肉酱,苍维先生,你与洛老弟当先,本尊与墨渊先生为你们垫后。” 莫苍维知他为先前一招震慑,已成惊弓之鸟,这凸镜上仅有前方一个敌人,他明明自己贪生怕死,却美其名曰说甚么“垫后”。 心中微微冷笑,却不敢公然违抗教主吩咐,上前与洛垂文走到一起,担心晋太极痛下杀手,举剑竖于前胸,将“任脉”要穴尽数护住,沈氏兄弟则分躲身后,一步一挪向前逼近。 晋太极道:“苍维,你可记得我曾教导过你,盘龙索刃,避无可避,心存不攻之守,则无处不是破绽。” 手腕轻轻两抖,两条软鞭呈交错之势卷向莫苍维与洛垂文颈前,后者刚一举剑相格,软鞭已绕至颈后。 二人身为盘龙教众,十四年前曾多次见到盘龙索刃,深知可怕之处恰在于无所不现无所不及,人不在身后,索刃却可随心而至,颈后为人身要穴,绝不可放任不管,否则长剑尚未触及对方,自己先成残废,手中空有“毕方剑”之利,却万难于百守中觅得一攻。 仅此二变,防守架势再度灰飞烟灭,想找软鞭身在何处,不知觉间两只右手手背遭遇“啪啪”两鞭,正觉吃痛,手腕又被缠住,晋太极观变精微,掐中二人将要回神未及回神,两根软鞭上扬,二人手背正自发麻,被这一带,长剑登时脱手飞向半空,大惊之下双双跃起。 晋太极两根软鞭指向空中,后发而先至,却未将双剑击远,而是各运巧劲,将左剑击右右剑击左,不等二人伸手抓握,两柄剑又回到手中,不同处只在于起落之间,“毕方剑”转入洛垂文手中,莫苍维则换作普通长剑。 沈氏兄弟见身前二人腾空飞起,眼前视野一片开阔,晋太极两条软鞭恰好斜指向上,提气一个冲刺,意图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缝隙,由守转攻。 谁知两个身子刚从莫苍维与洛垂文脚下穿过,尚未行至三分之一距离,一个趔趄,收势不及扑地而倒,却是各有一踝于疾行间被牢牢缠住,倒地后软鞭更不停歇,如毒蛇般自上而下连扑三招,招招不离后脑。 二人重心早失,惟有连滚带爬向后退去,每退一步,软鞭便在额前寸许处砸中凸镜表面,不知有否存心手下留情,所幸“十方盘龙镜”材质刚硬,一连被砸三下,表面全无反应,连刮痕都瞧之不见。 沈碧痕兀自无休无止追杀夏昆仑,夏蓬莱得以安心观战,眼见晋太极双手软鞭意似魑魅魍魉,神如魃魆魕魋,内心久久难平,他在蓬莱仙谷年年对阵阴阳二链,十余年来有胜无败,皆因其时二链不含内力。 今与昔比,晋太极内力依然微弱,可再一次看去,直如蝼蚁仰望参松,只因两条软鞭一旦有“太极”催动,每一招皆由搔痒转为索命,更能打破阴阳枷锁,使得两股力道分合聚散随心所欲,二成内力较之毫无内力,实为天渊之差,天壤之别。 瞥眼再见高高在上的夏语冰,内心一阵刺痛,暗道:“冰儿,爹爹对不起你,怪只怪这老东西食古不化,若爹爹能练成他的索刃绝招,此刻定会奋不顾身上来救你……” ~~ 晋无咎身陷十大护法围攻,闻风辨位,以右手两条“螭”索对阵一切智之“八脚章鱼”,“八脚章鱼”看似八处出口,当真要将全身内力一分为八,除非攻中要**位,否则全无杀伤,是以一般仅有一至二足涌现真气,八足细软扭曲,无所不去无所不从。 对敌如此兵刃,想要只守不攻,诚如关山难越,要想练成更似登月摘星,十大护法自来高于六界,却仅一切智一人方能做到,细品其攻守要领,实与无招索刃诸多异曲同工。 “八脚章鱼”固为上等兵刃,“复归龙螭”更是举世独夺,两条“螭”索每每料敌机先,于“八脚章鱼”未出手时出手。 晋无咎于蓬莱仙谷独处十数年,五感本有超越凡人之能,头顶一切智轻功卓绝,虽极力掩盖风声,却难逃脱他的双耳,非但如此,犹有杀气外露,对常人而言自是险象环生,可遇到晋无咎,反成全他辨位更趋细致。 一切智极力调整,想要避开两条“螭”索转守为攻,但二索如影随形,无论飞至何方,必有一索追踪,一索封堵,一切智终知今日得遇上乘盘龙武学,不再动取巧之念,而以八脚全力相迎。 晋无咎临敌之际,留出一丝余暇心道:“这一切智所使,分明已是‘太极’,却为何能有杀气?这一层,和老爷爷说得大有出入,老爷爷身为盘龙教主,修为当然更在一切智之上,他不对我说起,绝不是不知道,而是怕我不能领悟,平白生出危险。” 只一分心,十大护法合围之圈紧得数寸,赶紧聚精会神,再将十人驱回。 晋无咎于卓府中得晋太极三十日详解,早知三花护法各有所长。 离众恶一身横练膂力极强,身穿宝甲,寻常对手更难伤他分毫,两把兵刃似锤似斧,看似体型不大,实则内里为玄铁打造,加之“高阶两仪”大成,周身可外可内,内力可阳可阴。 不退轮攻守平衡,十四脉俱有修为,内力阳盛阴衰,常如排山倒海,对付敌人一拥而上,可以惊涛拍岸之势将敌人尽数击退,此战面对晋无咎一人,反倒大材小用。 一切主脚下方位变幻莫测,移动中出手无比精准,以自身超凡悟性,将一身阳力尽数转为阴力,每一招如针尖麦芒,给对手刺骨之痛,作为代价,周身防御弱不禁风,一旦对手速度更快,则一切主不战而败。 不退轮与一切主站于“三花盘龙”时各有长刃在手,落地后却将一枪一棍随手丢弃,前者每一招堂堂正正,看似用掌,手臂摆动幅度甚大,双掌劲力全由两条手臂带动,后者指尖一时点刺,一时弹射,如银针飞石来去无踪,再要细看这些所谓银针飞石,又全不过气流而已。 一掌一指教晋无咎想到五台九华,却知二派绝无这等高手,人界虽以阴阳暗器立足六界,功力境界又如何与一切主相提并论? 晋无咎不识玄武面具,见三人你来我往,不住身影交叠,难从脸部分出孰此孰彼,为求稳妥,先以三条“龙”索紧守门户,无论三人如何引诱如何突袭,以盘龙阳力与丐帮内力居外,少林“易筋经”护内,见招拆招,教三人无从逼近。 随战局持续,渐从招式特点辨出三人,试探至此,对四大护法已能清晰区分。 恰如晋太极所言,从头至尾,六道护法于外围张牙舞爪,不住围圈转动,伺机穿越气流逼近攻袭,却一次次被阻隔于内圈以外,只各显身手,将先前四人无暇顾及的些许缝隙尽数封堵,令战阵更趋完整。 一盏茶后,晋无咎二腕提速,将阴阳二力糅为一体,于“任”、“督”二脉完成“髓道周天”,再循行最为熟稔的“足太阳膀胱经”。 盘龙“两仪”中,内力入头本为大忌,但晋无咎“太极”既成,脑海放空摈除欲念,轻而易举圜流“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攒竹”、“睛明”八穴。 回入后背“督脉”,以“易筋经”移经换穴,将十四脉全数贯通,分流至手六脉,再将众脉归位,体内如天河浩荡奔流不尽,三“龙”二“螭”受十四经脉气流影响,忽如枯叶失火,发出“噼啪”乱响,色调亦如烟花一般炫彩迷幻。 众护法齐齐惊诧,十人身为“青龙殿”高手,对“复归龙螭”早有所闻,其中更有五人任护法超过十五年,与昔日晋太极有过交手,另外五人亦曾听过转述,深晓“复归龙螭”以索身模拟人体,以线条模拟经脉,以圆点模拟穴位。 正自思索破解之法,五索显露内力流通忽又变得参差杂沓,全然无迹可寻。 十大护法哪知晋无咎“易筋经”大成已久,十四脉随心所欲,分可独来独往,合可纵贯横通,只道他催力不当,已然走火入魔,想要一鼓作气将他制住,却不料瞬息间回归正道,非但如此,阴阳相合刚柔并济,四大护法被五根索刃紧紧盯缠,欲守无门欲攻无路,登显左支右绌。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⑤ 四大护法毕竟经验丰富,不多时看出晋无咎“五气”已是极限,不敢强催“六道”,各自紧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待摸清索刃节奏再图后动,六道护法虽站于外圈,不予直面进袭,却多少教晋无咎分散心神,难以全力迎战四人,算下来不无微功。 酣战中十大护法逐渐了然,眼前少年虽使出历任教主从未有过的“五气太极”,且单以威力而论,更胜当年“青龙台”中汪沐阳之“七星太极”,但究其招式灵动,毕竟未臻顶层。 如此摧枯拉朽的内力,若置于十四年前在任教主身上,十大护法绝然撑不到百回合后,这少年显然接触无招索刃时日未久,空有一身内力,盘龙武学却只发挥至十之三四,一旦等他黔驴技穷,则可一举制胜。 十大护法长留“振音界”,枯守“十方盘龙镜”,十余年如一日,虽开口极少,却能彼此间心意相通,只眼神互换,已各自打定主意。 由六道护法足不停步,每过片刻便找气墙渗透,不求近身,只需增之眼花缭乱。 三花护法中,离众恶不图进击,内劲外力齐出,对准其中两条“龙”索,不住与强风硬拼,自身固然震痛,却相信晋无咎亦然,不退轮半攻半守,以左掌随第三条“龙”索飞舞,一掌一掌向索刃发力,无论身形转向何处,右手只朝晋无咎身上招呼。 一切主得同伴分担三条“龙”索,更是动如脱兔,时而现身离众恶前,时而隐入六道护法所围外圈之后,每度露面,指尖便是“呲呲”声响,却不攻向要害死穴,只求伤人不求致命。 太初护法一切智与晋无咎兵刃相似,相比地上九人,可说对“复归龙螭”理解又深一层,一边飞身游走,以“八脚章鱼”缠住两条“螭”索,不论阴阳,全以“太极”相拼,晋无咎纵有内力非凡,通过五条索刃分流,来到两条“螭”索终究所剩未半,自己尽能抵挡得了。 十大护法各站其位各就其职,只待一切智一声号令,便反守为攻群拥而上。 可是再打下去,一切尽不如十大护法所料,攻守之势非但没有逆转,反而愈来愈显被动,却是十人不曾想到,正因为晋无咎初学无招索刃,内外契合不够纯熟,方才需要实战磨练,提升空间远较晋太极更为宽广。 眼前十大护法无一不是劲敌,换作三十日前,但凡六道护法中的任何一个,他想取胜亦须大费一番周折,三十日后内力固然突飞猛进,终须时间逐步提升,招式更较晋太极天差地远。 后者虽将毕生所悟倾囊相授,由脑至手实非三十日所能大成,十大护法全力周旋,恰成为他双手“复归龙螭”的最佳陪练,与十人每一次进招,每一度退守,每一回硬拼,每一下避让,都能从中得到更多领悟。 随战火越烧越旺,三“龙”二“螭”越发得心应手,内外二圈不缩反涨,十大护法倾其全力,仍无法阻止索刃招式愈加纷繁芜杂,直令目眩神摇。 此时班陆离戏耍魔神二界弟子,有如探囊取物悠闲自在,沈碧辰步步后退,虽一时不至落败,场面上却无疑是卓凌寒大占上风,另一头魔界二人跃高,神界二人倒地,始终在自己半区疲于防守,与凸镜中线如隔天堑。 晋无咎抽得空隙抬头朝上,见“三花盘龙”无不优势历然,更觉振奋,将三十日所学透过双手“复归龙螭”尽情挥洒。 晋无咎原地转身一圈,只与莫玄炎目光相对时心口乱跳,赶紧瞧向下一处。 再打下去,晋无咎又在左右双手十指加入变化,左手蓦然五指合一,右手拇、小二指分向两边,“复归龙螭”随内力合分,三“龙”二“螭”转为一“龙”四“螭”。 三花护法正凝神应对三条“龙”索,陡见三龙合一,离众恶与不退轮三股力道攻向同一点,凭空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太初护法一切智本已在两条“螭”索面前疲于奔命,随眼前一花,两条“螭”索变作四条,大骇之余手足尽乱,从上而下右颊、左肩、右腰、左胯接连中招,四“螭”轻描淡写各往一处,他竟是一下没能躲开。 所幸晋无咎以一当十,心知三花护法应变奇速,一见“龙”索只剩一条,必会全力出击,一招得手并不冒进,又将“龙”索分四“螭”索合一,太初护法一切智如得大赦,哪里还能想到出击? 反是三花护法眼前一丝缝隙一现即隐,再睁眼时“龙”索又再增加一条,一切主正攻得兴起,从离众恶身后刚露出半个脑袋,一根“龙”索直中玄武面具,将之赶至外圈。 一切主下意识摸摸鼻尖,好在玄武面具护脸,没被打出鼻血,却也清晰感到晋无咎最后一下收了劲力,否则以盘龙“太极”正中面门,早已打得自己面颊凹陷头骨碎裂。 至此,晋无咎已立于不败之地,双手“龙”索“螭”索不住变换数目,以一己之力牵动十人,只待晋太极将四人打下凸镜,卓凌寒生擒沈碧辰,他便可将十大护法尽数制服,试图以此换得夏语冰一人平安。 ~~ 任氏父子见蓝橘群鸟扑来,下意识洒出几颗暗器,将周边数鸟打落,向两头避开,见姚氏父子再拨“无弦箜篌”,北侧与南侧各有红绿二色群鸟闻声而至,围舔“不墨丹青”,黄紫群鸟又已飞起,在“无弦箜篌”的号令下啄向任氏父子,速度竟比先前蓝橘群鸟快出一倍。 未被打落的蓝橘群鸟去而复返,与黄紫群鸟相向而攻,任寰从未见过如此怪招,两手暗器不知该扔哪边,只稍一犹豫,前后四色群鸟扑至,不及细想着地滚开。 所幸脑中转动不停,一经落地翻身又起,右颊生疼,伸手触摸,果然摸到一条划痕,手指上浓浓血迹,与另一头任翾飞对视一眼,见他境况比自己稍好一些,并未狼狈倒下,却从神情中看出,他对眼前阵仗毫无把握。 任家弟子见老少界主遇险,纷纷上前助阵,归翊右手一扬,率领鬼界众弟子拦在面前,只相持片刻,东南妖界弟子又已赶到。 任翾飞起初直言反叛,确有倾其一界之力的打算,却万万没有想到,夏氏兄弟贪生怕死至斯,为苟延残喘,不惜陷人界于不义,夏蓬莱更弃亲生女儿于不顾,眼见孤掌难鸣,再不想门下弟子无谓牺牲,向他们道:“回去!” 众弟子纷纷叫道:“师父!师兄!” 任翾飞道:“你们听着,任家可以灭门,人界不可消失,叛教是我父子二人擅自决定,和门下弟子无关,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现下立刻回到人界,我父子不论是生是死,人界不管交由谁来接管,你们务必听从新界主的号令。” 见当先几人还欲争辩,怒道:“回去!谁再敢上前一步,不用五界动手,为师立即自行了断。” 众弟子不意他如此决绝,只怕施救不成,当真害得恩师就地自刎,一个个垂泪退下。 纤纤只静静坐于矮台,心道:“为甚么师哥公公都在苦战,我反能如此平静呢?对啦,师哥生我便生,师哥死我也死,便如姐姐姐夫一般就好啦。” 待三界弟子退下,姚千龄道:“哇——任师叔重情重义,真是叫人感动。” 语调阴阳怪气。 姚霆道:“千龄,我们是妖界弟子,理当根除七情,怎可心存妇人之仁?” 看似训斥,脸上却满是轻蔑笑意,口吻中更全无责备。 姚千龄道:“是。” 任氏父子相视点一点头,打定主意,姚家既能召来六色群鸟助战,任凭任家实力再强暗器再多,亦不可能应付“振音界”成千上万只鸟,终须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扣出一把暗器,不由分说向姚氏父子掷去。 一手掷出又同时跃起,一左一右身法完全相仿,每两指间各扣八枚暗器,双手总计六十四枚,二人总计一百二十八枚,对准姚氏父子面前五尺,各以阴阳手法全力挥洒。 这招“天花乱坠”又是人界暗器精华所在,须得二人同使,以相同数量,相同手法,相同力道丢掷,于同一刻瞄准六十四卦方位,六十四对暗器经过相互碰撞,立如天女散花,将上下前后左右丈许处尽数覆盖,且其中二阴为一道内力,二阳为一道内力,阴阳又为一道内力。 六十四股力道混于一体,发挥出远胜暗器自身的浑劲杀伤,莫说应对者避无可避,便连施放者亦摸不透手中暗器最终何去何从。 却是人界自知天赋武学难臻上层,任何寻常招式只要自家修练得成,便有他人破解得了,才想出这“天花乱坠”,好教敌我陷入同等混沌,以便乱中取胜,究其“以无招为有招”的初衷,实与盘龙索刃有殊途同归之妙,若在暗器上淬以剧毒,则更是追魂夺命,无可抵挡。 要说不足之处倒也有二。 一是妖界医毒双绝当世无匹,东南下峰“蚕鱼涧”中深藏妖界精华,人界偏与妖界存有重大隔阂,人界明知妖界之毒可令自家武学如虎添翼,却无人有脸开这个口。 二是修练困难,须得二人日复一日坚持磨合,根据各人资质不同,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方能使六十四对暗器精准无误完成撞击,只消一颗没有对准,伤害便有折扣,可要说三年五载,又大不如学一门剑术刀法来得实用。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⑥ 姚氏父子从未见过如此怪招,连连拨动“无弦箜篌”,四色群鸟又再齐上,任氏父子成功击出“天花乱坠”,却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蓝橘群鸟在前,闻得“无弦箜篌”声响,一只只奋不顾身扑向前方,对暗器非但不避,反将弱小身躯送到跟前,被暗器附着内劲一震,五脏六腑俱碎,一只只掉落在地,一百二十八枚暗器被鸟群挡去大半,另有一小半余势未消,砸向姚氏父子。 后者反应不属上层,身法却十分不弱,各向两旁跃开,避开直面飞来的几颗碎石,可“天花乱坠”毕竟凌厉,姚霆被两枚暗器打中,右边肋骨一阵剧痛,不知断了一根还是两根,落地后伸手一抹,口角已有鲜血涌出。 那头任氏父子半空中行动不便,被身后飞来的黄紫群鸟连续啄击,群鸟一旦近身,暗器再无效用,惟有以阴阳双手挥舞驱赶。 说起这阴阳双手,任氏父子是向夏家所学,“振音界”内原有“白虎阁”通连魔神二界,“朱雀阁”通连人仙二界,“玄武阁”通连妖鬼二界。 加之任夏两家本为世交,人仙二界相处和睦,相互学习为常有之事,夏家懂得任家暗器手法,任家亦懂得夏家阴阳双手,所不同者,只在于没有上好“火浣布手”与“五芝玄涧手”加以催动。 盘龙六界各怀绝技,最受欢迎反是中峰人界手法,除仙界外,另有魔神二界曾向任翾飞讨教,莫玄炎向姚千龄传递消息,神界向莫玄炎掷出字条,所用皆是此法。 黄紫群鸟共三十六只,无论速度还是力度,皆胜蓝橘群鸟一倍有余,任氏父子打落十余只鸟,身上衣裳已被啄破,个别几处更裸露肌肤,虽以双手极力护头,额间、脸颊、脖颈仍有血迹渗出,再面向姚氏父子时,红绿群鸟又已飞在半空。 姚千龄咬牙道:“我姚家已对你任家手下留情,仅唤来一百零八只飞禽,你们不识好歹,竟敢打伤我爹爹。” 任寰道:“笑话!手下留不留情,不都是想置我们于死地?你姚家还有甚么绝招,尽管使出来罢。” 话音未落,双手再是一把暗器向姚霆掷出。 任氏父子遭黄紫群鸟袭击,已对姚氏父子攻击手法大约了然,黄紫群鸟既能远胜蓝橘群鸟,红绿群鸟势必更强,一旦合身扑上,极可能直致死命。 眼看六色群鸟一进一退皆听从“无弦箜篌”指引,要想败中求胜,惟有阻止姚氏父子,至于群鸟在“不墨丹青”上舔舐甚么,二人暂时未能想明。 姚霆武功本就不及五台山学艺的姚千龄,加之是年五十有四,为六大界主中年龄最长,“无弦箜篌”须以内力弹奏,姚霆肋骨既断,又忍痛号令黄紫群鸟,一口气未能提上,忽见任寰一把暗器飞来,竟不知该如何闪避,索性再拨琴弦。 姚千龄与他相隔甚远,施救不及,眼睁睁看他胸口再中一颗圆石,大声叫道:“爹爹!” 姚霆这一下受的已是内伤,用尽最后气力连砸两下琴弦,红绿群鸟立时尖声高叫,如响箭飞射而出,果真声势威力,与先前四色群鸟不可同日而语,任氏父子全然不及反应,已陷于群鸟围攻,姚霆却再支撑不住,不敢拨弦不敢移步,原地跪坐,自行运功疗伤。 纤纤见任氏父子眨眼间被禽海吞没,芳心大乱,叫道:“师哥!” 语声中满带哭腔。 人界弟子各唤师父师兄,妖鬼二界弟子原本站在一起,见人界弟子蠢蠢欲动,一个个作势欲上。 姚千龄大怒,道:“我要你们的命!” 右手弹奏陡然加速,六界又有一百零八只鸟禽闻声飞至,争先恐后于“不墨丹青”上舔舐,姚千龄手指不停,任氏父子空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恍惚间脸上身上臂上腿上不知被啄多少下,一身黄衣除了破洞,更有无数血迹斑斑,各自心道: “罢了罢了,我任家自诩中峰,连下峰姚家都胜不过,还妄想孤身叛教,今日命丧黄泉,时也命也。” 人界弟子颗颗心脏跳出胸膛,碍于仁翾飞之命,无一敢于上前护救,况且姚氏父子以二敌二,并未召集门人以多欺少,众弟子一旦按捺不住,整个人界从此颜面丧尽,其辱之于任氏父子,恐怕远较被杀更胜,一个个呆站原地,祈祷奇迹发生。 纤纤本已准备平静赴死,却见六色群鸟疯狂啄食,竟想连肉一并吞下,泪水夺眶而出,喊道:“师哥!师哥!” 一边哭喊,一边心下打定主意,再等片刻,若是任寰不能驱走群鸟,则自己也投入战团,任寰既无全尸,她也可以不要。 许久,六色群鸟稍稍散去,任氏父子勉力起身,见头顶、左右、身后尽被群禽笼罩,自习武以来,头一回对飞鸟心生惧怕,再看姚千龄时,他的脸上充满讶异。 任翾飞笑道:“你姚家能召唤群鸟为你所用,我任家甘拜下风,不必多说,你动手罢。” 姚千龄恍若不闻,道:“你们竟还能站得起来。” 任寰道:“你以为单凭这几只破鸟,便能让我们父子倒地不起?那可真教你失望了。” 姚千龄听二人说话时中气平稳,的确所受不过外伤,满眼质疑望向地上“不墨丹青”,道: “以你任家解药,最多解至黄紫‘刺蛾’,便是神魔当真有人相赠,被四色鸟禽啄食后,效用也该抵消,绝无可能再抗住红绿‘刺蛾’,你们的解药是‘青龙殿’所赐,究竟是谁?究竟是谁给你们的?” 任氏父子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不墨丹青”所涂竟是“刺蛾香”之毒,此毒为盘龙峡谷妖界独有,毒性从低到高分为四层,第一层为“蓝刺蛾”与“橘刺蛾”,第二层为“黄刺蛾”与“紫刺蛾”,第三层为“红刺蛾”与“绿刺蛾”,第四层为“青刺蛾”。 为表对六界同门友好,又对“青龙殿”忠诚,将四种不同毒素装入瓶中分赠四层,鬼界仅解底层,人仙二界能解至第二层,魔神二界能解至第三层,惟独“青龙殿”可解所有。 忽见红绿二色竟不能奈何二人,不免大为震惊,任氏父子则恍然大悟,原来大战前夕,晋太极赠予服用的竟是“青刺蛾”解药,则此人确为前任教主,可能性更是大大增加。 姚千龄半晌未得其所以然,道:“都不重要了,即便我不下毒,你们也在劫难逃,任界主,任少界主,我妖界为同门之谊,可说仁至义尽,是你人界忘恩负义,罪有应得。” 将全身阳力凝于右掌,向“无弦箜篌”直拍下去,六色群鸟如大梦方觉,全数惊起。 纤纤见二人强弩之末,再无守御之能,情切关心下泣不成声,哭道:“不要!” 任寰闻声回头,见她正向自己奔来,心知无幸,又劝不动她好好活着,干脆不作抵抗,缓步走近,将她紧拥入怀,只求六色群鸟啄食之时,自己能拦在她的身前,弥留之际,脑中回旋起蟠龙谷初次定情,自己曾向她承诺: “你相信我,从此无论前途艰险,我必为你遮风挡雨,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二人相拥良久,耳畔出现“吱喳”怪声,身周群鸟迟迟没有进袭,大觉奇怪,却听西南侧“三花盘龙”之上,晋太极大声喝道:“无咎!不可分心!” 人妖鬼三界尽在“振音界”西首,眼中除两对父子,便是空中群鸟,姚千龄最后一拍,下的已是杀令,百余只鸟目标锁定任氏父子,蓝橘先行,黄紫居中,红绿最后,姚千龄嘴角一扬,露出一抹阴诡笑意,淡淡道:“死罢。” 六色群鸟飞至半途,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怪声,竟齐齐停住,转身瞧向自己,奇道:“你们发甚么呆?还不上!” 可群鸟只懂弦音不懂人话,仍受“吱喳”怪声所扰,来回转圈摇摆不定,姚千龄大怒,一连拨弹数下,群鸟这才背过身去。 姚千龄手上劲力增加,“吱喳”怪声随之响亮,六色群鸟不知发生甚么,开始扑翅原地打转,面向身旁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里叫个不停,似在相互询问:“怎么又来一个主人?他在哪里?我们该听这个看得见的,还是那个看不见的?” 纤纤从未得见晋无咎号令鸟兽,却曾从他口中得知有此本领,又听晋太极当头一喝,喃喃道:“无咎哥哥……” 姚千龄听见“无咎”二字,竖耳细听,果然“吱喳”怪声是从“盘龙玉柱”那边传来,目光刚好瞟到东南侧自家妖界正对那面“三花盘龙”。 沈碧辰与卓凌寒尚在酣斗之中,莫玄炎持剑向外,双腿温润白皙铅直修长,肌若清冰骨如洁玉,一身红纱飘舞风中,又若一团火光明艳无俦,看她眼中只有“盘龙玉柱”,更确切说,是只有晋无咎一人,妒念陡生,暗道: “妖界屈处我教下峰,一个沈碧辰已教我无话可说,你还偏偏爱上这么一个野小子,我是打不过他不假,但他正被十大护法团团围住,这样还有余暇将我击败,则我姚千龄在你莫玄炎面前,岂非一文不值?” 念及此处,好胜心勃然激起,跪坐在地,“无弦箜篌”平置于身前地面,右手五指阳力自右向左重重划过琴弦,左手五指举起时,又已聚集体内阴力,自左向右轻轻拨弄,姿态柔美,如水流潺潺。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⑦ 六色群鸟闻得左手拨弦,一阵抽搐,引吭尖声给予回应,再朝向任氏父子时,眼中已有血丝,才刚飞出尺许,“吱喳”怪声再起,这一次,却已注入内力,头顶晋太极两条软鞭直刺莫苍维与洛垂文喉结心口,又绕行至身后戳向沈氏兄弟双目,将四人逼退,腾出空隙再次吼道: “无咎!不可分心!” 任寰听他两度喝止,料想晋无咎正行十分凶险之事,将纤纤轻轻推开,道:“爹爹。” 任翾飞心领神会,各扣暗器打落十余只飞鸟,揉身逼上。 姚千龄跪坐当地,丝毫不退,左手阴力再是两抹,六色群鸟更似疯魔,可另一头“吱喳”怪声同样内力增强,群鸟叫声撕心裂肺,听上去极其痛苦,却始终举棋不定,任氏父子心知多耽一刻便多一层危机,想要穿越群鸟攻击姚千龄。 可群鸟已处癫狂,看似不进不退,一旦有人想要穿越,立时不分敌我猛抓狠啄,如一道天然屏障阻于中央,任氏父子两度想要冲破,头皮、脸颊、手背等处血流不止,却始终无法欺近姚氏父子。 便在这时,“吱喳”尖声疾转嘹亮,直如洪钟长鸣,于“振音界”久久回旋,六色群鸟醍醐灌顶,齐齐回神清醒,朝姚氏父子和身扑去。 姚千龄大惊,见六色群鸟失控,拾起面前“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连滚带爬隐入西侧地道,群鸟见他逃离,并不乘胜追击,向跪坐原地运功疗伤的姚霆啄去。 任寰道:“站住!” 想要抢上,无奈全身是血,跑出两步,几处伤口撕裂,不得已双手扶膝气喘吁吁,再看姚霆时,见他在六色群鸟中倾力挣扎,惨叫声由奋力怒吼转为乏力哀嚎,直至渐渐低迷,掩于无声,尚自存活的群鸟这才心满意足挥舞双翅,欢天喜地各自归巢,重又隐于六色。 姚霆一身碎肉横糊,倒在血泊之中,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脚,妖鬼二界弟子吓得肝胆俱裂,一个个呆站原地,好似喉头被棉花梗住,连叫一声“师父”都已难能。 纤纤不敢直视,走到任寰身旁,道:“师哥。” 任寰将她双眼按在自己肩处,忍不住朝姚霆多看一眼,心头犹有余悸,望之不寒而栗。 ~~ 晋无咎一身“太极”与无招索刃皆得自祖父所授,后者一片通明,晋无咎此举,实将自己从必胜局面带入生死边缘,身处高空看得一清二楚,晋无咎第一声“吱喳”,十大护法所围内外两圈已缩小三分,注以内力一瞬,左肩、左胁连中一切主二指,右手手背被头顶一切智划伤。 他却不管不顾,更增怪声内劲,强自分神与姚千龄“无弦箜篌”相抗,十大护法实力远非六界能及,岂容得他如此涣散?手上脚下提速,欺近咫尺之遥,晋无咎小腹防备不及,硬接离众恶一掌,幸好有“易筋经”护体,反震到对方手腕酸麻。 但离众恶为三花护法中力量之最,晋无咎喉头一腥,已受轻微内伤,左前方不退轮臂带掌风,与一切主阴寒二指又再攻到,耳辨得头顶一切智双手聚力,无论避向何处,必是迎头一击。 晋无咎身陷绝境,双手“复归龙螭”正成三“龙”二“螭”,脚下漂移来到“盘龙玉柱”之后,躲开不退轮与一切主二攻,双手转为一“龙”四“螭”,全力迎击一切智掌力。 这一“龙”四“螭”他在牵动十大护法时已然用过,一切智本有防备,加之晋无咎苦苦支撑同时,“吱喳”叫喊始终不停,四条“螭”索去势粗糙,一切智以双掌缠住四索,那边三花护法又齐齐来到“盘龙玉柱”另一侧,呈左中右之势悉力出招。 晋无咎再也无所遁形,四条“螭”索仅能应付一切智一人,一条“龙”索难以兼顾三花护法,别无选择,口中叫声响彻“振音界”,左手“龙”索一分为三,分作三路硬接三招。 晋太极道:“无咎!” 这一次,声音中充满无助。 莫玄炎端立东南侧“三花盘龙”,仅有脚跟踩实,其余部分悬空外露,但她脚下功夫为六界之最,便连莫苍维与洛垂文亦未可及,旁人看得提心吊胆,对她而言实如探囊取物,便是站上整整一天,亦无可能跌落下去。 自踏上凸镜第一刻起,她虽留神身后动静,谨防卓凌寒不分好坏向自己偷袭,视线却未有分毫移开,眼见一别三十日,晋无咎练就“五气太极”,凌驾于十大护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里着实替他喜慰,待见他分以怪叫相助任氏父子,晋太极再三喝止,芳心为之揪起。 卓府中她听晋无咎提及,曾令肝肠寸断那个纤纤,便是仙界少界主夫人,回谷一月以来,早已悄悄见过其人,待闻晋太极大吼,暗道:“没有用的,以无咎性情,断难教他袖手旁观。” 晋无咎与四大护法修为俱在莫玄炎之上,后者不通盘龙“太极”,不晓无招索刃,跟不上两边拆解,乍见晋无咎绝处逢生,更使出“七星太极”,尚不及欣悦激动,那头晋太极由怒转悲长声惨呼,不知何故,芳心随之沉落,待晋无咎转到自己一侧,见他胸口白衫已被鲜血染尽。 晋无咎受晋太极反复告诫,眼下修为,仅能维持“五气太极”,再行分流,则威力不增反减,晋无咎为强接四大护法合力一击,倘若分流七道,则七道无一能敌,再无选择,终将积蓄脏腑经脉、用以护身的内息唤出,维持劲势不减,强上“六道”、“七星”。 可这两道内息一出,外攻剧增内防空虚,虽将三花护法一击而退,亦令自身承受足足两成盘龙“太极”,转瞬间肌骨疼痛欲裂,口中血流不止。 三花护法乍见“七星太极”亦是一惊,但酣战至此,人人对晋无咎心存忌惮,每四成进攻必附有六成退守,眼前“龙”索一分为三,三花护法并不怎么意外,各自半拼半闪,仅有震痛,无一受伤。 十大护法何等眼界?一见晋无咎吐血,立知乃是自身内力反噬所为,更不急于抢攻,只消纠缠片刻,他自不支而倒。 晋无咎咬牙支撑,听闻西侧群鸟散去,任姚两家再无动静,不知境况如何,鸟声既已平息,纤纤不再呼救,想来任氏父子平安脱险,微微一喜。 可眼前局势已不知不觉生出大变,再非一人牵动十人,如不速战速决,则三十日努力前功尽弃,振臂一声高呼,左“龙”右“螭”各再增加一索,已是“九转太极”。 “九转太极”一出,双方立成悬殊之势,五条“龙”索卷成巨海漩涡,将三花护法尽数吞没,后者笼于惊涛骇浪,一边转圈一边相撞,头身四肢不受所控,脚底虚浮眼冒金星,前后左右不知与同伴磕碰过多少下。 四条“螭”索则有两条应对“八脚章鱼”,一条如蟒蛇缠身,将太初护法一切智越缠越紧,剩余一根一鞭一鞭抽打在他身上。 晋无咎每隔片刻吐一口血,全身如受千虫撕咬,万蚁啃噬,从头到脚如刮骨切肤般剧创难忍,胸闷气促心力交瘁,只想扔去“复归龙螭”长睡不醒,却知这一倒下,余下四人必死无疑。 尽管脑海渐趋模糊,兀自咬紧牙关,只求能在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将十大护法尽数诛灭,为同伴扫清最大障碍,则“三花盘龙”之上,卓凌寒仍有可能以沈碧辰一命,换得夏语冰一命。 莫玄炎终于两行泪珠滚落,道:“无咎……” 只说完两个字,已泣不成声。 ~~ 晋太极并不熟知丐帮武学,在卓府北院磨练卓凌寒三十日,看似不过传授一些阴阳刚柔分合窍门,但卓凌寒将“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练得滚瓜烂熟,稍加点拨,已能将两种心法融会贯通。 一练月余,一掌一棒直情径行,手掌可作棒用,竹棒可作掌使,原本左右双掌为一变,左右双棒为一变,左掌右棒为一变,左棒右掌为一变。 沈碧辰一下子哪里应付得了这些扑朔迷离?一会脸上挨个巴掌,一会脚下摔个跟头,整个脑袋肿大一圈,若非卓凌寒存心留他性命,早已一掌将他震毙。 沈碧辰颜面丧尽,每每瞟向莫玄炎,总见她凝视下方,初时盼她瞧向自己一眼,到这份上反希望她不要回头,他虽场面难看,武功根基毕竟扎实,吃过几次亏后重又站起,不怒反笑,左掌右剑一并举起。 眼见卓凌寒挥舞左棒右掌攻来,不顾自身空门,同使“琅环碧玉掌”与“直符九天剑”,朝卓凌寒所在强攻,原来他在最后一次倒地时想通,卓凌寒虽能练成如此变化多端的招式,但他内力并无大进,掌法仍然是掌法,棒法依旧是棒法,所仗者无非是自己一时半刻无法适应。 当即不守只攻,心道:“你掌棒变化再怎么复杂,最多不过两条手臂,我只要看准你的所在,和你对攻便能破解你的打法,你打我一掌,我也打你一掌,你给我一棒,我也给你一剑,你终不可能以肉掌来拼我‘蓐收’,此外你想以掌对掌,以棒对剑,以棒对掌,我也不来怕你。” 第三十一回 振音鏖战⑧ 卓凌寒冷冷笑道:“这般打法,倒也聪明。” 两手同使“打狗棒法”,左掌“引”字诀一招“棒迥掠地”,右棒“戳”字诀一招“蜀犬吠日”,沈碧辰料想又是圈套,若是见招拆招,必然踩入陷阱,只对两招棒法视若不见,眼珠一转心念微动,咬咬牙猛提一气,阴阳二力冲涌而出。 他右手“蓐收剑”削铁如泥,料知卓凌寒无论掌棒不敢硬拼,被“引”字诀轻轻一带,早在预料之中,却不料卓凌寒左掌带出“蓐收剑”后,只出半招忽转“降龙十八掌”一招“羝羊触藩”。 沈碧辰万料不及他同一招内又能融合两大绝学,待发现时右边半身尽成空门,“蓐收剑”不及回救,即使转为横削,最多只能划到卓凌寒皮开肉绽,可这“降龙十八掌”何等威力?一旦一掌击实,立时一命呜呼。 另一边卓凌寒以竹棒对准沈碧辰左掌掌心“劳宫穴”,见他竟而不避,大为惊奇,心道: “天下间任何一条竹棒,但教来到丐帮帮主手中,便再不是普通竹棒,其中包含丐帮上乘内力,绝非普通内力可以震断,你这一掌不闪不避,即便我以手指点你‘劳宫穴’,你也讨不了好,更何况是竹棒?” 隐隐觉得其中有诈,可对战时电光火石不容细想,一见对手偌大破绽,下意识已伸竹棒径直戳去。 双方棒掌一触,卓凌寒立觉不对,一道极为阴寒尖锐的内力沿棒身刺来,棒上内力有无封住沈碧辰“劳宫穴”尚未可知,但自身“手厥阴心包经”已然受损,心下随之一凉。 二人曾于西安城大战七百回合,对对方内力修为不可谓不清楚,况且卓府三十日中,晋太极曾对自己说过,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以沈碧辰修为,已从“快境”进入“慢境”,这两年再怎么努力,必不会超出太多。 这一下变起顷俄,卓凌寒一招误判,右手受创,所幸左掌已在沈碧辰身前数寸,后者危急中应变神速,两脚猛的一蹬,身子腾空而起,躲过卓凌寒雷霆万钧的一掌,卓凌寒以快打快,左掌转为向上,结结实实打中沈碧辰足底“涌泉穴”。 后者一阵血气翻涌,“足少阴肾经”遭到重创,惊怒之余更不收足将劲力消去,反而忍住剧痛一脚踏实,借势一窜而上五丈,来到“太初盘龙”,左足点地后只怕稍一停顿便要重伤难支,直接提气再跃,举起右手“蓐收剑”,径朝夏语冰刺去。 他与卓凌寒一度交手难言伯仲,孰料二度交手落尽下风,何况更有莫玄炎在旁,脸上极力隐藏,实则早已恼羞成怒,见卓凌寒又出怪招,心知如这般打下去有败无胜,一股毒念冲上脑门,拼着身受重伤,也要卓凌寒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在“蓐收剑”下。 卓凌寒一个始料未及,再想阻止已成万难,高声叫道:“冰儿!” 叫声中透满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用尽全力高高跳起,可如何还能跟上? 晋太极与班陆离见晋无咎一心只求玉石俱焚,知他命在顷刻,一个凄入肝脾,一个扼腕叹息,再闻卓凌寒凄厉嘶吼,扭头看去,见沈碧辰已在“太初盘龙”之上,直惊得面如土色,各自一个绝招驱开眼前对手。 一者叫道:“冰儿!” 一者叫道:“乖儿媳!” 双双高跃,几与卓凌寒同时来到“太初盘龙”,可即便倾尽毕生之力直上云霄,其势亦不可能在“蓐收剑”下留住夏语冰。 夏语冰见沈碧辰冲自己而来,心知无幸,反而嫣然一笑,双眼只看卓凌寒一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平静说道:“凌寒哥哥,我们来生再见。” 眼见“蓐收剑”已在喉前二寸,耳边传来刷的一声脆响,不知何人长剑出鞘,一道火焰光芒伴随一团红影,与先有金光融为一体,如流星赶月乍现沈碧辰身旁。 竟是莫玄炎轻盈两纵,以电光之速从晋太极、班陆离、卓凌寒三人中心穿越,后发而先至,抽出“句芒剑”架开“蓐收剑”。 二人随身佩剑同属完美“五行”,称其为最锋利的宝剑亦不为过,二刃相碰,“振音界”中数千人同觉耳膜嗡嗡作响,循声看去,二十丈高处火星四溅寒硭迸射,双剑经历如此撞击,兀自剑身完好,竟连小小缺口都找不出。 莫玄炎更不停顿,左脚在沈碧辰小腿一绊,侧身右肘一个回击,低声叱道:“无耻!” 她升空、格剑、脚踢、肘击,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二人武功本在毫厘,沈碧辰刚与卓凌寒激战三百回合,体力濒临透支,哪里还是对手? 一腿一肘无一避开,四仰八叉直坠下去,在“太初盘龙”上重重一砸,余势未消,从十五丈高空跌落,待见阻止自己的竟是莫玄炎,不顾面上背下,歇斯底里道:“你这贱人!” 四人重又落回“太初盘龙”,卓凌寒道:“妹妹,多谢你救冰儿一命。” 惊魂未定下声音剧颤,唇齿舌相互间不住打架,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说清与否。 莫玄炎道:“只是暂时。” 平平说完四字,自“太初盘龙”轻身纵下。 卓凌寒探头张望,见她足尖在“盘龙玉柱”顶端轻轻一点,旋即稳稳落地,抬头道:“冰儿,你有没有被‘蓐收’伤到?” 夏语冰道:“轻轻划到一下鼻尖,破相啦。” 卓凌寒离得太远,只依稀见她鼻尖一颗红点,确信如她所言,这一下命悬一线,万幸莫玄炎轻功绝顶,造成不过轻伤,喜极而泣,见“三花盘龙”情势又有变化。 北侧已站满十六名魔界弟子,西南侧四人各守一角,东南侧暂时没了沈碧辰,但卓凌寒只稍作耽搁,神界弟子已由北奔至东南,前排弟子踏上“六道盘龙”,卓凌寒想要独占要地已自不及。 晋太极道:“无咎快撑不住了,我们须得抢回‘三花盘龙’。” 班陆离道:“那便下罢,我那边的红毛鬼弱得紧,老头你自己当心。” 话音未落已在半空。 魔界弟子与班陆离相持足有小半个时辰,被他如耍猴遛鸟一般戏弄,个个心怀愤恨,却知此人实力决计不容小觑,见他凌空飞下,十六柄长剑指向空中,八阴八阳,为“凤涅凰槃剑”中不同八式,不同八招。 班陆离从未见过莫家“凤涅凰槃剑”,落至一半高度,已觉半寒半暑,十六名弟子站满北侧“三花盘龙”,再无驻足之地,一面凸镜变作刀山一般,不敢掌力相迎,挥舞手中木棍,使“缠”字诀一招“斗犬十弄”,将棍端卷成一道旋风。 中心几人内力远不及他,为棍风一带,剑势登乱,班陆离见缝插针,终于落在二人肩上,见前后左右仍各有两剑刺来,两脚用力在二人颈上一蹬,二人向外推搡,将左右两边四人挤落,好在魔界轻功出众,四人虽失足摔下十丈,却不致死伤。 班陆离脚下生出空档,不及多想,揉身钻入,十柄长剑几乎贴着头皮擦过,头发不知被削去多少,在人堆中施展不出“打狗棒法”,索性右手松脱木棍,双掌连使两招“双龙取水”,将前后左右四人胸骨腿骨尽数震碎,顺带撞落凸镜边缘四人。 见右前、左前、左后、右后四柄长剑从上扎下,在局促空间中避无可避,双肩、双臂各中一剑,登时血流如注,非但不倒,反而怒吼一声,两眼圆睁,双足用力,身子凌空飞转,上跃中连使两招“神龙摆尾”,再将四人打落。 班陆离入“振音界”后,一直嬉皮笑脸,与其余三人凝重面色大不相同,魔界弟子无不视他作疯癫顽童,见他忽转金刚怒目,将密不透风的“三花盘龙”冲得七零八落,剩余四人不敢上前,装模作样“哎哟哎哟”数声,乖乖自行跳将下去。 卓凌寒那头则要轻松得多,几与神界弟子同时踏上东南侧“三花盘龙”。 神界弟子未能成阵,卓凌寒左手持棒,将“绊”字诀四招“獒口夺杖”、“拨狗朝天”、“横打双螯”、“鸡飞狗跳”一一使来,轻松扫落神界弟子,回向“太初盘龙”,道:“太极公,你守‘太初盘龙’护住冰儿,我下去相助无咎如何?” 晋太极见西南侧“三花盘龙”之上,四人已稳站四角,“十方盘龙镜”每一面皆为长形,其中两头相距甚窄,倘若冒然踏入中心,则无招索刃不易发挥,适才迟迟不下,便是发愁无处落脚,心想十大护法已无还手之能,此举不失为一法,低头去看脚下,却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十大护法虽在“九转太极”前倒地不起,晋无咎却于悄无声息间,以五条“龙”索分缠沈碧辰头颈、双腕、双踝,将之高高举起,横于头顶向外拉扯,非但如此,五索线点尽红,竟是他正催动浑阳之力,欲将沈碧辰生生撕裂。 后者双目紧闭面色铁青,一时不得断气,却也五官扭曲,生不如死。 晋太极通晓盘龙“太极”个中凶险,心知沈碧辰之于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根本不同,晋无咎一旦亲手取沈碧辰性命,乃是彻头彻尾生杀恶念入脑,势必痛不欲生,死得苦不堪言,大声吼道:“无咎住手!”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① “振音界”地形开阔,即便不贴山壁,行走一圈足有二里,夏昆仑在前没命奔逃,沈碧痕在后紧跟不舍,三圈后脚下渐显虚浮,夏昆仑见她终于停下,点头哈腰道:“沈家侄女,神界高高在上,我仙界万万不敢得罪,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在下狗命。” 沈碧痕追到这里上气不接下气,不知不觉气已消去大半,见他卑躬屈膝,虽然厌恶,却也没了非要取他性命的念头,道:“滚!” 夏昆仑大喜拜谢,一溜烟钻没了影。 沈碧痕停下时正在自家神界面前,位居南侧,见东南侧“三花盘龙”之上,沈碧辰在卓凌寒面前占尽劣势,莫玄炎却在空中不闻不问,明眸中只有下方“盘龙玉柱”处激斗十大护法的晋无咎,心道: “晋大哥说得半点没错,玄炎早已许他终身,哪是真心嫁给哥哥?可这又是为何?依玄炎性子,若非另有隐情,绝无可能下嫁自己不爱的男子,难道叔叔继任教主后,当真对莫家做过甚么,这才逼得玄炎不得不允?” 想到沈氏兄弟,又转向西南侧“三花盘龙”,四大高手看似攻势如潮,却被晋太极神乎其神两条软鞭拒于千里,无论沈家阴剑阳掌,还是莫家阴阳双剑,任何一人想要攻上,周身必有要穴被软鞭威胁,几度想要强行冲破,却知要穴一旦受制,全身上下登时没了力气。 晋太极牢牢控制双方间距,便是算准能于对手欺近前令之倒地不起,四人前后左右百般尝试,竟连同归于尽的法子都想不出,惟有死守半面凸镜,苦苦支撑静观其变,只盼他年迈体衰,能早一刻露出破绽,沈碧痕边看边自语道: “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招式,夏家那个不知哥哥还是弟弟的东西,适才也脱口叫出‘教主’二字,这位前辈便是我年幼时见过的师尊大人,一定是他。” 再看“盘龙玉柱”,晋无咎竟以一人之力牵动十大护法,更是一阵惊叹,心道:“十大护法,那可是连叔叔都无法号令的角色,武功远在我神界之上,这样的十人联手,只怕能于万军中来去自如,谁知竟奈何不得一个晋大哥。” 想到一月来不知在心里叫过他们多少声“疯子”,暗道:“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教的实力,而是我不知道他们的实力……” 正自出神,晋太极一声当头棒喝将她从冥想中拉回,见晋无咎由攻转守,由追转逃,不顾战局由优转劣,执意分心以怪声对抗姚千龄,虽挂念他的安危,却知凭自己武功,上去非但救不了他,更可能害他为救自己更增危险。 扭头见莫玄炎始终凝望,一张俏脸完全不露哀怨,轻叹一气,道:“晋大哥与玄炎两情相悦,我却又有甚么立场相帮?我说愿为晋大哥而死,他却未必屑于与我死在一起。” 双目寸步不离晋无咎,思绪却在九霄云外。 此后境况愈来愈糟,晋无咎虽将“复归龙螭”增至九索,将十大护法全数打倒,自身却也伤痛难支,沈碧痕见他一口一口鲜血涌出,心头随之如万根尖针攒刺。 不自觉再朝莫玄炎看去,见她终于满脸凝露,想到儿时受了委屈,常倚在她怀中哭泣,她虽较自己更幼一岁,印象中却极少如此,既能为晋无咎流泪,则动情至深再无可疑。 随后一切来得太快,“太初盘龙”上空似是发生甚么,沈碧痕只一恍神,一个身影如陨石坠落,于白玉地面上重重一砸,发出“砰”一声闷响,竟是沈碧辰。 片刻间莫玄炎又已来到底层,晋无咎步履蹒跚,一见沈碧辰,刹那间精神大振,使唤五索将沈碧辰高高举起,同时五条“龙”索红光闪烁,紧缚五处不住外拉,看样子竟欲分尸,大惊道:“晋大哥,求你手下留情,放过哥哥。” 见晋无咎一瞬间血目狰狞,如鸱视狼顾,打出一个寒噤,忍不住后退一步,对他身旁莫玄炎道:“玄炎,你,你劝劝晋大哥,好么?” 沈碧辰身为神界少界主,乃六界中极为尊贵的人物,眼见他在五条“龙”索中束手待毙,再无还手之能,六界众人噤若寒蝉,整个“振音界”一片死寂。 莫玄炎道:“你有这份闲心,倒不如劝你爹爹叔叔放了姐姐。” 她说话时带有内力,西南侧“三花盘龙”上沈墨壤怒道:“嘿嘿嘿哈哈哈!大胆!” 向一旁莫苍维冷冷道:“苍维先生,那臭小子大势已去,炎儿在他身旁,不以‘句芒’取他性命,却来与本尊讨价还价,胆子可真不小啊。” 莫苍维看一眼爱女,无言以对。 莫玄炎环顾地上横七竖八的十大护法,虽被“九转太极”强势击倒,周身要穴受制,伤势却无一致命,十双眼睛尽数睁开,只待元气恢复,冲开被封穴道,又将再度联手,身旁晋无咎则已伤筋动骨,难以久支,耳听得他气息愈来愈弱,索性将生死抛诸脑后,道: “你沈家为求入主‘青龙殿’,为求在六界享有独尊,可将同门之谊尽抛脑后,又怎会懂得无咎对姐姐的感情?你们自可放任碧辰不管,但我了解无咎,教主您不下令释放姐姐,则碧辰必在无咎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死无全尸。” 双膝跪地,向莫苍维道:“爹爹,女儿不孝,但女儿早已许过无咎终身,这一世不可能另嫁他人,之所以答允沈家,虽说事出从权,却也因为坚信无咎会来,事既至此,无咎再无生路,则女儿也不会多活一刻。” 六界之中,知道晋无咎其人者,不过寥寥十数,早在沈碧辰与莫玄炎尚未长大,便听闻沈家向莫家求亲之说,虽久久未有二人成亲消息传出,但在六界弟子潜意识中,早将他俩当作一对,直至莫玄炎亲口道来,原来这个技惊四座的晋无咎方是以身相许之人,一个个大为诧异。 晋无咎手持五“龙”四“螭”,全身如被剥皮抽筋,每一刻都在切齿强撑,猛一抬头朝向沈墨壤,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沈墨壤道:“嘿嘿嘿哈哈哈!反了,反了,本尊从不受人……” 沈墨渊却难不顾爱子安危,抢道:“墨壤。” 低声道:“反正她中了辰儿的‘寒冰掌’,又在这阴寒之地吊了一整个月,左右总是活不成,何不拿来交换辰儿?” 见他不加制止,向底下晋无咎道:“好,我们一命换一命。” 晋无咎道:“先放他们出谷。” 沈墨壤道:“你放下碧辰,本尊自然下令放人,本尊乃一教之主……” 晋无咎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数三声,一!” 左手五指仅轻轻一卷,沈碧辰头颈四肢向后翻转,看来随时都会折断,想叫却叫不出,一张脸更增苍白,瞧来已是气咽声丝。 沈墨壤大怒,道:“岂有此理!这是我盘龙地界,岂能教我们听命于你?” 沈墨渊又道:“墨壤。” 沈墨壤道:“住口!你当真以为我们放了人,这小子便会放过碧辰,任凭他与炎儿成亲么?你瞧炎儿为那小子,可以连至亲之人都弃于不顾,眼下惟有拒不放人,辰儿才有一线生机,一旦纵虎归山,我们辛辛苦苦布下此局还有甚么意义?” 神界世代位居盘龙上峰,自老界主去世,凡事向来由沈墨渊做主,沈碧辰带回消息后,沈墨渊思忖“玄冥剑”至今未能寻回,失去的半身功力下落不明,又担心万一消息有误,沈碧辰一旦失手,一家老小可能遭至牵连,这才怂恿沈墨壤上“青龙台”探探虚实。 谁知激战千余回合,他竟当真得胜,在十大护法见证下接掌盘龙教,单为此事,沈墨渊已深悔不迭,要知道手持“蓐收剑”的沈碧辰,武功绝不在沈墨壤之下,想到只因一念之差,将唾手可得的教主之位拱手让人,一连数月心头积郁。 好在“青龙殿”主人终是沈家而非莫家,沈墨壤常邀自己上“青龙殿”商议大事,亦常下南峰探望嫡亲,言辞间仍拿自己当大哥一般敬畏,总算心意稍平,这时见他勒令住口,虽惊怒交加,却怒不敢言。 然则沈墨壤并非过河拆桥之人,反对沈墨渊向来信服,与他说话时也会有意克制自己“嘿嘿嘿哈哈哈”之怪声,一时口快语出无状登时后悔,却不便于此间道歉,转向晋无咎道:“既然如此,我们各退一步,我先将人放下,你立即放了他。” 晋无咎道:“二!” 左手五指握拳,沈碧辰被又揉成一团,空剩干吼,嘶哑嗓音在“振音界”久久回旋。 沈墨渊终究舔犊情深,转向“太初盘龙”上的晋太极,朝他投去求救目光,见他不知何故,竟与自己同等惊惶,再瞥一眼晋莫身后,十大护法各自臂指轻抽,已有复苏迹象,心念微动,将嗓音提高五分,道: “这位前辈,你们此行所为本是救人而非杀人,还请帮忙相劝,免得鱼死网破。” 晋太极却不理他,反朝向北侧与东南侧,道:“你们上来守住‘太初盘龙’,我下去相帮无咎。” 班陆离与卓凌寒对视一眼,虽觉不妥,却知同行四人只他尚自完好,十大护法一旦行动自如,凭莫玄炎一人万难抵挡,舍此再无更好提议,各道声好,双双跃上“太初盘龙”,魔神二界弟子见状,立时各出十六人,将两侧“三花盘龙”站得水泄不通。 晋无咎道:“老爷爷,其实沈墨壤说得没错。” 晋太极站在凸镜边缘,正欲跳下,听他话里有话,下意识道:“甚么?” 晋无咎道:“老爷爷,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请恕无咎坚持不下去了,但这沈碧辰恶贯满盈,我岂能留他性命为祸江湖,更把玄炎交到他的手中任凭糟蹋?” 夏语冰身在半空,到这时也泪如雨下,道:“无咎……”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②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③ 原本以晋无咎“九转太极”深沉厚重,被他点中的穴道,单凭护法修为万难冲开,但他最后封穴时实已强弩之末,更对十大护法全无杀心,这才留下五分力道。 饶是如此,八人解穴后个个粗喘如牛,不退轮与离众恶受两条“龙”索重创,虽不致死,一时间尚无再战之能,剩余六道护法为劲风扫中,各受内伤,被一切智与一切主解穴,起身后不敢乱动,安坐原地调息。 以十大护法武功见识,自知晋无咎直到最后关头,亦未痛下杀手,若非如此,以“九转太极”惊天威势,十人早已一命呜呼,可既身为护法,见到他对“盘龙玉柱”先有不敬,十人职责所在,不得不将其拿下,无论此人是死是活。 初时“三花盘龙”之上,便属班陆离最为轻松,得空便看一眼晋无咎与十大护法武功招式,越看越觉回味无穷,与不尘在草堂寺中相同感慨,轻叹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第一次见面时,这傻小子还只会一招‘或跃在渊’,不想三年未到,他竟练到这种境界,老叫化子一把年纪可都白活喽。” 他生性豁达,非但不以为妒,反在心里代晋无咎欢喜。 一切智与一切主迎面攻来,班陆离看过出手,知道二人武功偏重阴寒,他双臂才刚遭遇剑创,虽及时封住穴道,四处伤口不再流血,却也不敢强运“降龙十八掌”,以木棍使“缠”字诀一招“棒打双犬”,再紧跟“绊”字诀一招“横打双螯”。 可一切主与一切智实非等闲,一看便知棒法厉害,班陆离前一招只使出一半,一切智腾空跃起,一切主向后退开,后一招便击了个空,一切主后退时两指同出。 班陆离横棍格挡,立觉虎口轻震,木屑翻飞,虽未一击而断,中招处却有两道小孔,孔中透出缕缕白烟,足见指力至阴至寒,又听头顶“呲呲”之声,向后一退,脚踩处清脆两响,深自庆幸避得及时,再慢片刻,这两招便要打上脚背。 一切智与一切主趁他足下匆忙,各从上下逼近,不退轮与离众恶又已加入战团,一个以臂带掌向前推动,一个高举兵刃向下挥砸,班陆离只将木棍在身后撑得一下,再想递招已自不及,索性将木棍扔去,连使“鸿渐于陆”、“利涉大川”,双手四掌分击四人。 一切智与一切主见“鸿渐于陆”浑厚雄劲,不敢硬接,双双退后,将掌力稍稍卸去,不退轮与离众恶则迎难而上,各接“利涉大川”中一掌。 前者连退五步,五脏六腑血气翻腾,后者先以右手兵刃与肉掌相撞,再以左手兵刃朝右手兵刃上重重一敲,明明以铁石强拼血肉,两下过后,双手虎口竟齐齐脱臼,两把兵刃直接飞出。 班陆离双掌硬接两招,察觉不退轮与离众恶内力大减,大不如先前所料,心知并非本来不济,而是与晋无咎经历长久消耗,精力已趋殚竭。 饶是如此,左臂亦在受离众恶兵刃巨震后倍感酸麻,一时竟抬不起来,右掌从不退轮劲风中一穿而过,只被稍稍卸去几分力道,仍是生生打中他的小腹。 握拳后但觉尚可发力,头顶与左侧“呲呲”声响再起,果然一切主与一切智又已出招,向后猛退一步,感觉撞上甚么,回头一看,更是苦笑。 与他背脊相撞的自是晋太极,只这短短一会,面前已聚满红绿二色弟子,抬头再看,“三花盘龙”与“六道盘龙”尽已空空如也,魔神二界弟子不下千人,堵于晋太极面前,“剥复双剑”等四人身后,被围得个密不透风。 想起初时戏弄他们,心里一阵痛快,将酸软无力的左手轻轻翘起一指,道:“定!” 见千余弟子个个摩拳擦掌,向晋太极道:“他们不听我的,那便没法子啦。” 晋太极哈哈大笑,道:“你班陆离果然是个人物,老头子今日虽死,能在临死前和你携手作战,可说不枉此生。” “太初盘龙”上,卓凌寒抬头道:“冰儿,对不起,我必须下去。” 夏语冰一张娇俏脸蛋满是微笑,道:“凌寒哥哥,我们夫妻一场,我岂不知你,你又岂不知我?快去罢,我们来生再见。” 卓凌寒拭去眼泪,强忍不再看她,从“太初盘龙”径直落下。 班陆离见他到来,道:“替我右臂穴道封上。” 他适才以硬碰硬,伤口又被震裂,左臂无法抬起,处理不了右臂伤口,待见卓凌寒先抬右手,随即换以左手,奇道:“你只和沈碧辰打,右手怎会受伤?” 卓凌寒道:“沈碧辰掌中阴力好不厉害,我左掌伤他足底之前,他左掌掌风中有一道极为阴寒的内力,已穿过我手中竹棒,我始料未及,一不留神遭了暗算。” 晋太极听见二人交谈,回头惊道:“你说甚么?沈碧辰以掌中阴力伤你?” 卓凌寒见他神色忽变,似有重大发现,道:“正是,沈碧辰‘琅环碧玉掌’阳中带阴,教我猝不及防,太极公,我从未听你提及,可是哪里不对?” 晋太极大怒,回头逼视沈墨渊,道:“畜生!当年我留你一命,想不到你仍不知悔改。” 沈墨渊道:“满口胡言!死到临头,竟还敢妖言惑众,神界弟子听令,将这老东西剁成肉酱!” 神界弟子听闻界主发号,齐声道:“是!” 举剑呼喝而上,登时将沈墨渊遮挡身后。 晋太极仅有两条软鞭,纵有通天招式,亦无可能以巧劲驱退这许多人,一声长叹,道:“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可“振音界”人声鼎沸,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另一边一众护法又已重整旗鼓,再布战团,这一次不是四大护法,而是十大护法。 六张朱雀面具与三张玄武面具,每一张都是凶神恶煞,虽恶战过后实力大为减弱,却也绝非班陆离与卓凌寒半残之躯可以抵挡,头顶白虎面具更是横眉怒目,手上“八脚章鱼”八只触手软乎滑溜,叫人望而反胃,却知任何一只伸直,都会生出致命伤害。 当此局面,三人莫说还手之力,便是还手之心亦被消磨殆尽,晋太极两条软鞭顺手舞动,班陆离与卓凌寒各只一臂能用,一左一右随意推出一掌。 孰料三招一出,神界弟子前排尽倒,绊得后排人仰马翻,十大护法各被击退十步以外,数千双眼齐盯中心,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晋太极、班陆离、卓凌寒三人之惊讶丝毫不亚于众人,依稀记得适才彷徨无计间,脚下忽有无尽内息源源涌现,低头看去,竟见五“龙”四“螭”不知何时又已黏上晋无咎九根手指,再以“噼啪叮当”之声引燃长线圆点,燃烧时显现勃勃生机。 非但如此,内息更随时间推移不住增强,红蓝线点周身伴随光晕渐明,将九条索刃越撑越大,其势竟不甘蛰伏于内,直欲将全身劲力破壳而出。 而三人恰于最后出手时各踩“龙”、“螭”六索,顺势将这股覆海移山的内息导引入体,方使看似轻描淡写一击,呈现石破天惊之力。 三人乍惊乍喜,卓凌寒道:“难道,难道无咎竟还没死?” 晋太极露出难以置信一丝笑意,低声道:“我们尽力御敌,别叫无咎分心。” 班陆离与卓凌寒不通盘龙武学,知他必有深意,又听他道:“我们各自脚踩二索,尽量引得两边同时进攻。” 莫玄炎娇躯承受四股阴力,虽身受重伤,始终一息尚存,双手静静圈在晋无咎腰间,只安心等待死亡降临,一众人在他头顶打得乒呤乓啷,她似半点不曾听见。 过得许久许久,掌心开始慢慢发热,竟是一股阳力倾洒,倒入自己受寒的五脏六腑,体内如洒暖洋极为舒适,惊觉他尸骨不寒,大有还温迹象。 待听卓凌寒说他未死,懒懒散散睁开双眼,果见双目紧闭,眉头蹙成一团,看样子非但未死,更在甚么紧要关头,心头涌上一股柔情,暗道:“但教上天让我们生,我这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 又被晋太极一语点醒,轻声道:“你助他们便好,先别为我耗费真气,你既不走,我也不走。” 双手紧得一紧,将头深埋入他前胸。 神界弟子亲眼目睹晋无咎独斗十大护法,见“复归龙螭”再被点亮,竟无一敢于上前,数百人你推我搡,反向后退开两尺,沈墨渊心念一动,已有计较,趁众人尚且乱成一团,在沈墨壤与洛垂文耳边低语几声,后者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莫苍维便站在不远处,见二人交头接耳,一阵心烦意乱,道:“你们还想做甚么?” 沈墨渊道:“师兄可以不管炎儿,我却不能不为辰儿报仇,我定要将那晋无咎乱剑分尸,替师兄你一并出这口恶气。” 莫苍维长叹一声,道:“随你高兴。” 沈墨渊高举长剑,道:“神界弟子都给我上!谁不上我先杀谁!” 神界弟子一个个叫苦不迭,明知前方龙潭虎穴,碍于师命难违,更知沈墨渊素来心狠手辣说一不二,两相权衡,又拉拉扯扯簇拥而上,脑中全无战意,只想做个样子给沈墨渊看看,免得平白无故被他收了性命。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④ 卓凌寒竹棒尚在,又可“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同使,两脚各踩一“龙”一“螭”,踏上后立觉双臂劲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连原本伤重两条手臂都大见好转,班陆离手中木棍早已扔在一旁,两脚踩上两条“龙”索,一边与众护法相持,一边笑道: “古怪,真他妈古怪,这盘龙武学有点意思,越打劲道越大。” 又低声道:“凌寒,你盯着点‘三花盘龙’,绝不能让那些红毛绿毛抢上‘太初盘龙’。” 卓凌寒道:“是。” 晋太极两条软鞭原本阴阳转换不停,却见面前神界弟子如潮水般涌来,不得已脚踏两条“龙”索,借助晋无咎浑阳之力,将数百人阻于外围,卓凌寒见势仍不乐观,道:“师父,您去帮太极公罢,这边由徒儿撑着。” 班陆离道:“不妥,十大护法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打狗棒法’助我,‘降龙十八掌’助那老头,能不能行?” 卓凌寒道:“行。” 转头看一圈“三花盘龙”,竟无一人再上,想是因为莫苍维灰心丧气,魔界弟子群龙无首,一个个站于原地发呆,既不与神界弟子同流,亦不向高处夏语冰发难,精神大振,右手每每以竹棒将一切智与一切主招式架开,又以阴劲巧劲将不退轮与离众恶勇武之势化解。 另一边左手一掌接着一掌,向神界弟子呼啸而去,后者明知“降龙十八掌”威力巨大,却碍于沈墨渊在后窥视,一个个不退反进,拼着前胸硬挨一掌倒地,也不敢做个逃兵。 另一边十大护法手脚渐快,不与班陆离双掌硬拼,只稍稍欺近引他出掌,再以小巧身法避开,“降龙十八掌”消耗巨大,班陆离足底不能离开“龙”索,无法乘胜追击,数十掌后内力尚在,却也气喘吁吁,筋骨酸麻,道:“还是不行。” 晋太极忽道:“凌寒,去助你师父。” 卓凌寒惊道:“那如何使得?” 他以一掌相助,尚见神界弟子越打越近,听晋太极更要自己撤掌,心下大觉不妥。 晋太极道:“老头子被夏家害了一辈子,却因此认得你和冰儿,感觉反倒赚了。” 卓凌寒听他毫没来由说起这些,不明其意,道:“太极公……” 晋太极道:“怎么?不相信老头子?” 卓凌寒道:“自然不是。” 晋太极道:“信就过去,记得听我口令,让十大护法攻到跟前,再以‘降龙十八掌’硬拼,‘螭’索不要,脚踩双‘龙’。” 说罢将右脚“龙”索让出,改为脚踏一“龙”一“螭”。 卓凌寒见他只剩一道阳力,道:“太极公?”晋太极喝道:“还不走!” 卓凌寒惟有踏上“龙”索,转至十大护法一侧,又听他道:“收招。” 班陆离与卓凌寒不及细想,依言将四掌撤回,两边人众同时怔得一怔,随即蜂拥而至。 晋太极怒视前方,将两条软鞭高高舞起,果见一众神界弟子扑上之际,于中间心穿出一人,右手长剑直指而来,又以左手手掌在剑柄重重一按,剑尖未至,剑气已于电光火石间破空袭来,正是沈墨渊,左右又有二人高高跃起,二剑各刺双胁,自是沈墨壤与洛垂文。 晋太极不躲不闪,两条软鞭在空中划出两条直线,分指沈墨渊眉心、心脏,竟将连续三下杀招视作无物。 沈墨渊早有防备,剑气释放后立时隐入人丛,晋太极这两招只刺中两名神界弟子,自身避无可避,胸口“膻中穴”先被剑气透过,左右二胁又各被一剑刺穿,用最后力气使唤两条软鞭,分而攻向沈墨壤与洛垂文。 后者心知这软鞭绝非等闲,一击既中,不假思索回跃至众弟子身后,甚至未敢抽空拔出长剑,沈墨渊直到这时才又高高跃起,左掌右剑同时攻上,晋太极反将两条软鞭松脱,以双掌力敌沈墨渊左掌,任凭右剑扎入自己肩窝。 班陆离与卓凌寒身周尽是神界弟子喧哗之声,对晋太极接连中招全然不知,只听他竭力吼道:“打!” 当即四掌齐出,与十大护法浑成一体的内力猛烈撞击,随一串炸响,直如山崩地裂震耳欲聋。 是刻“振音界”中聚有不下五千人众,人人下意识捂住双耳,又见眼前一片白色阴霾,似有何物应声破碎,可缘何迸发如此轰雷贯顶的巨响,又呈现这般蛮烟瘴雾的景象,当真半点捉摸不透。 与此同时,所有人眼前出现似曾相识的晶晶点点,如星洒天河,充盈整个“振音界”中,烟海如一张白纱,将整片星斗融为一体,漫空繁星轻舞飞扬,忽红忽橘,忽蓝忽绿,时而二色合为一色,时而三色合为一色,每一合均为一变,终至千变万化,每两颗间又有若隐若现细丝相连,同样的群彩斑斓,同样的漂浮荡漾,于朦胧中渐渐清晰。 久之,弥雾终于散去,中心出现两个人形,一为白衣男子,脸上身上尽是血迹,惟双目炯炯有神,英气逼人,正是晋无咎,右手揽在一名女子腰间,女子面色苍白红唇泛紫,却丝毫掩不住其绝艳美色,绰约身姿,自是莫玄炎。 ~~ 先前晋无咎因阳力侵脑昏死过去,良久竟恢复一丝意识,似有一个声音:“我还没死么?” 不知来自自己,还是来自旁人,但觉“足太阳膀胱经”头部八穴苦楚难当,“任脉”、“督脉”、“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齐齐到来,竟一下将“足太阳膀胱经”锥刺触感分去好些。 虽由一脉转成八脉,每一脉的煎熬尽可承受,心知“易筋经”又生作用,一时间全身无力,只能静待疼痛徐徐转移,悠悠减缓。 过得不知多久,感觉腰间两条纤柔玉臂,更有一人投靠怀中,无法睁眼,却能从幽香中辨出是莫玄炎,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感觉她双手颤抖,气息不稳,显是受了内伤。 想要尝试运功,替她减轻痛苦,却连呼吸都难平复,不得已先行搁置,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感受根根发丝自脸庞轻轻划过,又有缕缕吹息吐在颈间,痒痒甚是舒坦。 再过片刻,依稀想起一些事来,心道:“我杀了沈碧辰,他再也不会来和我抢玄炎了。” 立觉脑中刺痛,整个人随之抽搐一下,赶紧止住念想,待刺痛再度分至其余七脉,又忍不住思绪飞转: “小姐姐天仙般的女子,又美丽又聪明,却被沈碧辰害得这么惨,今日江湖注定不太平,我们在‘振音界’拼得如此惨烈,正道中人被沈碧辰挑拨,佛道双方也在紫阁峰斗个你死我活,从草堂寺情势来看,不尘真人独木难支,恐怕平息不了双方怒火,真要有所伤损,又是沈碧辰的罪过,他这种人多死一个,便能救回更多人的性命,难道这样也不该杀么?我不懂,等我醒来,要好好问问老爷爷,问问老帮主,问问小哥哥小姐姐,再问问玄炎。” 说也奇怪,想这些时,经脉痛楚竟然大减。 一想到这些亲近之人,诸多回忆涌上心头,自“蓬莱仙境”乍遇卓夏,到探望谷底铁笼中的晋太极,到巨轮结识纤纤,到成都郊外为班陆离相救,到孤苦无依时得沈碧痕相陪,直至魔界与莫玄炎宿命中的相逢,桩桩件件都教倍感温馨。 虽然其中有过不快,但诸如被夏语冰鞭打驱离,亲见任寰与纤纤海誓山盟,凡此种种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留存下的尽是美好,待将一切想完,回到现实中来,惊觉十四脉中始有真气涌动。 似睡似醒间,隐隐觉得最在意的这些人正被强敌环伺,拼了命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能于混沌间将全身内力发泄出去,他不知这些内力何去何从,放眼远望,亲人身影模糊,敌人若有似无,惟有盲目出招,只求能将强敌击退。 可冥冥中,似有一层密封屏障束缚自己,无论奋力攻向哪里,都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一连数十次、数百次皆是如此,他胸中滞闷,急欲冲破,十四经脉中真气膨胀,便像一个气球,被十四个小人从体内不住吹气,肚腹、手脚、脑袋一同鼓起,身形随之愈来愈高,愈来愈大。 增高至屏障顶部,瞧见一个孔状出口,分明无比狭窄,头肩却能挤过,从头至尾没有发力,却被自出气流层层推进,推进方向直上直下相互交替,便如在一根管道中潺潺流动。 第三次下至底层,变为死路一条,再向四周看时,管道通体透明,自己随身体扩张伸展,竟不知不觉被坚硬内壁挤成蛇状,如六根圆柱围圈竖立,先是害怕,转而自觉好笑,心道: “要是我还醒着,哪有这等怪事?我不是在做梦,便是已然死了,我且由得它去,看这股奇怪内力最终将我撑作甚么样子。” 话虽如此,压抑毕竟无比真实,过不多久,全身每一寸肌肤紧贴于屏障内壁,体内气息却永无歇止,令身形无尽扩大,环形屏障再无通路,愈发显得局促,到最后七窍尽遭堵塞,整个人陷入窒息,脑中一片空荡,下意识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我好歹也已练成‘太极’,难道竟要被这种怪东西活活玩死?” 便在生不如死、意识又渐模糊之际,乍见屏障外强敌尽数现形,果然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同时施展生平绝学,晋无咎微微一喜,运动真气,虽以寡敌众,对他而言正求之不得。 终于等到敌人一招攻来,于屏息凝神中突然爆发,看准来势与众敌里应外合,终于将屏障一震而碎,整个身子由曲转直。 低头看脚,通体于不经意间长高数倍,深吸深呼,四肢百骸无不通畅,十四经脉中的真气里外回翔,非但脏腑奔流如海**溅,张开十指,更觉天地之气尽为自身所用,双目亦在同一时刻睁开。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⑤ 白雾迷蒙中,晋无咎将莫玄炎扶起,见她满脸憔悴,心下大是疼惜,想要运功替她疗伤,却被微笑阻止,这才想起大事未了,的确不该急于一时。 烟幕终于垂垂掀开,所有人一阵惊噫,但见空阔“振音界”中,盘旋长逾十丈九条巨龙,龙身蜿蜒而上,龙头更高过“三花盘龙”。 竟是“复归龙螭”外壳碎裂,里层线丝陡然间伸展至六倍长度,圆点间距随之增大,引燃之声银铃清脆,随龙身舞动,随色调变换,呈现万千威严,令观者望而生畏,再看九条龙尾悬浮晋无咎身周,不与任一指尖相触,徜徉空宇如注魂灵,更觉胆寒生怖。 晋无咎环视一周,惊见晋太极倒在血泊之中,左右各插一柄利剑,左侧肩窝仍有鲜血汩汩涌出,大声叫道:“老爷爷!” 上前替他封住穴道,止住肩窝流血,向他掌心连输内力,却似倾墨入江只散不聚,看他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眼见是不活的了,不由胸口大恸,手足无措道:“老爷爷!老爷爷!” 莫玄炎在他另一侧蹲下,道:“前辈。” 想到蒙他多次指点,他言语间对自己极为钟爱,又得知他便是十数年前指点过自己的前任教主,不自禁潸然泪下。 班陆离与卓凌寒乍见变故,一个叫道:“前辈!” 一个叫道:“太极公!” 晋太极满脸欢喜,两只手分别握住晋莫,道:“先让……护法……放下……冰儿……” 晋无咎转向十大护法,喝道:“还不快去!” 不见他如何发力,“复归龙螭”已指向一切智为首十人,用意百分明显,但教他们中间有人违抗,立时便是杀身之祸。 十大护法齐齐跪倒,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众人相顾震惊,盘龙教自创教百余年来,十大护法只为护教而生,从不听命于教主,沈墨壤初登教主之位,十大护法可说全然不将放在眼里,孰料一战过后,竟对晋无咎奉若神明,无一知晓是何缘故,只料想与他深不见底的武功脱不了关联。 晋太极道:“凌寒……你……也去……” 卓凌寒见十大护法正沿“六道盘龙”而上,抬头看一眼夏语冰,立时想要飞到她的身旁,又知此刻离去万万不妥,左右为难间,班陆离道:“你去带冰儿下来,别让前辈再费力气。” 卓凌寒道:“是,太极公,我去去就回,你撑着点。” 晋太极目光回到晋无咎身上,道:“让……他们……跪下……奉你……为……教主……” 晋无咎猛的抬头,冲六界众人吼道:“从今日起我是教主,全部给我跪下!” “振音界”一片死寂,莫苍维走到跟前,第一个跪倒,朗声道:“属下莫苍维参见教主。” 他这一跪,连同洛垂文在内所有红衣弟子紧随其后,莫玄炎双膝着地,道:“玄炎参见教主。” 晋无咎单手扶起她,道:“我当你是我的妻子,怎会要你下跪?” 归氏父子武功低微,任氏父子全身是伤,双方只装模作样打了没几个回合,便被“盘龙玉柱”前千人激战吸引注意,任翾飞与归翊最先从命,二色弟子跟之臣服。 晋无咎见沈氏兄弟直直站立,只朝沈墨壤看得一眼,一条“螭”索甩出,将他青龙面具打落,露出一张同样秀丽、却带有几分苍老的脸庞,晋无咎道:“你是跪,还是死?” 右手五指只轻轻一转,四条“螭”索心领神会,来到前后左右不住吐信。 沈墨壤一张脸涨成猪肝红,终于磕头到地,道:“参,参见教主。” 沈墨渊见大势已去,继之跪落,只片刻间,神仙妖三界无不屈膝。 晋太极拼尽全力,将晋莫两只手掌放在一起,道:“你们……成……” 晋无咎见他脸部抽搐,显是强忍剧痛,神情却由衷欣慰,知道他的意思,哭道:“老爷爷你放心,无咎此生非玄炎不娶。” 莫玄炎亦道:“前辈放心,玄炎此生非无咎不嫁。” 沈碧痕亲闻晋莫当所有人面许下终身,黯然垂首,想到沈碧辰已死,眼泪再如珍珠断线落个不停,便连情场失意都不怎么难过。 班陆离始终站于左近,插口道:“你们两个,要叫爷爷。” 见二人回头,道:“这位前辈本是无咎你的亲爷爷。” 晋无咎早已有过这般猜想,听班陆离说起,仍是神色大变,转向晋太极,道:“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 但晋太极垂死之际,又哪能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班陆离道:“前辈放心,此事自有我和凌寒冰儿告知无咎。” 莫玄炎道:“爷爷,我会好好陪伴无咎。” 晋太极笑道:“好……你们……过来……” 晋莫同时附耳上前,听他气息奄奄道:“小心……沈家……秘……” 一句话未能说完,终于两手一沉,脑袋歪向一边,再也没有声音气息。 晋无咎道:“爷爷!” 这一声已是撕心裂肺,哭得呼天抢地。 莫玄炎声泪俱下,来到另一侧将晋无咎抱住,道:“无咎,别这样,你还有我。” 夏语冰摆脱铁链捆缚,在卓凌寒搀扶下来到底层,却未能见晋太极最后一面,饮泣吞声道:“太极公,夏家害你一生,你却以德报怨善待冰儿,到头来更因救冰儿而死,冰儿无以为报,请受冰儿一拜。” 向晋太极尸身盈盈拜倒,念及蓬莱仙谷与他一处十余年,点点滴滴回旋脑海,终于鼻子一酸,眼泪洒了一地。 卓凌寒额间触地,道:“太极公既教武功又教做人,凌寒一生受用,请受凌寒一拜。” 扶起夏语冰,又含泪道:“难怪太极公最后会和冰儿你说出相同的话,又说能认识我们不亏反赚,原来要我回头时,他已存了必死之心。” 班陆离上前一步,道: “前辈,我班陆离一条腿废在盘龙峡谷,虽不想因我一人闹得天下大乱,但要说我一点怀恨在心也没有,那是假的,可是昨夜凌寒对我说起你们过往,我觉得你这个人了不起,只可惜我向来嘴硬,这句话没能让你亲耳听见,我能有幸得见盘龙绝学,和你并肩作战,我和盘龙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以后每年今日,只要谷口弟子不拦着我,我一定带上美酒,来你坟前和你痛饮三杯。” 数千教众无一敢于吭声,只呆呆长跪,一个个诚惶诚恐,只怕晋无咎情绪失控,将晋太极惨死罪名安到自己头上,十大护法替夏语冰松绑后,重回底层待命。 许久,晋无咎哭声渐轻,紧抱晋太极的右手轻轻松开,双眼到处,正是穿透左右双胁两柄长剑,面向六界教众,森然道:“这两柄剑,是谁刺的?” 众人听他开始问罪论处,心口怦怦而跳,沈墨壤与洛垂文更是肝胆俱裂,深悔适才没将两柄随身佩剑抽回,到这时哪还瞒得过去?将头深埋地底,全身直打哆嗦。 晋无咎低下头,见晋太极左胁长剑透出赤焰光芒、红蓝斑点,剑身扭曲怪诞,粗看似龙似蛇,细看如鸟如鹤,剑柄上赫然写有“毕方”二字。 莫玄炎留意他神色有异,拉住他的手臂,道:“无咎,不,你先冷静一下。” 晋无咎用出离平静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柄‘毕方’,是莫苍维随身佩剑。” 左臂一甩,从莫玄炎掌中挣脱,道:“这两柄剑,一柄是莫苍维的,还有一柄是沈墨渊的,对不对?” 沈墨渊正想分辩,沈碧痕先一步站起,伸展双臂拦在沈墨渊面前,道:“晋大哥,你杀了哥哥,夺回玄炎,可说已然泄了愤了,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沈家赶尽杀绝才满意?当真如此,你先杀了我便是。” 莫玄炎走到面前,道:“无咎,你听我说。” 却听身后莫苍维淡淡道:“不错,是我杀的,教主想替老师尊大人报仇,属下甘愿领死。” 莫玄炎惊道:“不可能的!爹爹,我知道不会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晋太极早在“三花盘龙”以一敌四,便以神妙无比两条软鞭,在半空中将莫苍维与洛垂文两柄长剑对调,此后每招每式来得太快,二人始终未能得空换回。 晋无咎全力应付十大护法,对此一无所知,再往后沈碧辰突上“太初盘龙”,向夏语冰猛下杀手,二人早将抛诸脑后,直至晋无咎问罪方始想起。 此外晋太极最后被刺,莫玄炎正心无旁骛与晋无咎倒在一起,对周遭情形并未瞧见,但以她对父亲了解,料定不会是杀害晋太极之人,听他说得释然,更觉其中另有隐情,眼见晋无咎情绪激动,立时便要替晋太极报仇雪恨,这才连连追问,急欲让莫苍维亲口澄清误会。 夏语冰身在最高看得清楚,晋太极左胁“毕方剑”为洛垂文而非莫苍维所刺,见后者心存师徒情分,晋太极死去,四人中真正伤心也只他一个人。 她的心思何等细腻?从个中反应来看,猜想莫苍维多半是有把柄或有人质握于沈家手中,这才投鼠忌器,不得不参与围攻,晋无咎若要杀他,非但错杀无辜,更将自己与莫玄炎大好姻缘亲手断送,想要出言阻止,蓦然一阵寒气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卓凌寒察觉怀中娇躯不住打颤,道:“冰儿你没事罢?” 握住她一只手,与她掌心相对,感觉触手冰凉,赶紧运功,将内力缓缓输送。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⑥ 晋无咎不怒反笑,道:“正道江湖闻风丧胆的‘剥复双剑’。” 感到脑部隐隐作痛,旋即上空三“龙”三“螭”发出“呲呲”星点,“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随六索灼烧而疼痛略减。 莫玄炎挡在身前,不让他再前进一步,道:“无咎,你相信我,给我些时间查明真相,倘若真是爹爹,你再处置他可好?” 莫苍维仍道:“不必了炎儿,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都是爹爹的错。” 莫玄炎转身道:“爹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为何要认罪?” 再回头时,惊见晋无咎长发尽数散开,在内息催动下扬向左右,再看他嘴角含笑,冷峻目光中腾腾杀气,忽而意识到甚么,抬眼望天,果见两条“螭”索已在俯冲,尖声叫道:“无咎不要!” 举起“句芒剑”,对准扑向莫苍维的一条索刃刺去。 只听“噗噗”两声,莫玄炎终于迟得一步,沈碧痕更是无从反应,二“螭”已然刺穿“剥复双剑”右臂,横向一个扯动,连骨带肉将两条手臂生生卸下。 只听“啊啊”两声惨叫,“剥复双剑”同时侧倒在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四目张到斗大,脸上青筋暴起,但二人毕竟身经百战,见惯无数血腥场面,各伸左手二指,将右臂穴道封住。 莫玄炎与沈碧痕花容惨变,同时大叫一声“爹爹”,沈碧痕刚受丧兄之痛,又见父亲断去一臂,甩头啊的一声尖叱,冲晋无咎吼道:“你疯够了没有?” 莫苍维将爱女揽入怀中,道:“师尊大人已死,教主只教我偿还一臂,实是罚得轻了,炎儿,教主与沈碧辰大不相同,爹爹看得清楚,他才是真心爱你,你不可心生记恨,懂么?” 他右臂脱落处血虽得止,断臂之痛终究侵骨入髓,几乎每一个字都是消耗毕生精力吐出,话未说完,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 莫玄炎朝晋无咎忿忿看得一眼,道:“他倚仗教主身份,又有盖世武功,便可不问情由恣意用刑,如这般折磨爹爹之人,女儿岂能嫁他?” 莫苍维道:“炎儿,你既为我教弟子,须知尊卑先于长幼,不可对教主无礼。” 夏语冰得丈夫运功,寒意稍稍退减,睁眼却见“剥复双剑”已各断一臂,心知晋无咎这一怒非同小可,以他今日武功,倘若要将晋太极之死细细清算,怕这“振音界”内要尸横遍野,想以良言相劝,却又体念他痛失至亲,思量片刻,竟不知从何劝起。 晋无咎冷笑一声,道:“只教你偿还一臂?” 莫玄炎听他语气有异,道:“你还想怎样?” 晋无咎道:“我还想怎样?我自是还想报仇,所有做了恶事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适才不过开场,好教他们知道被兵刃刺穿是个甚么滋味,接下来才是正题。” 话音未落,先前两条“螭”索去而复返,缠住“剥复双剑”双颈,将两个身躯径直悬起,众人尚未得空吃惊,另外两条“螭”索又已冲低,人丛中吊起两个紫衣男子,却是夏氏兄弟。 只短短一会工夫,四人各在十丈高处,所不同者,“剥复双剑”各伸单臂抵于脖间,夏氏兄弟则双手齐用,四腿空中乱蹬,活像两只田鸡。 纤纤大惊,抢到人群前边,双膝下跪,道:“无咎哥哥,不对,教主,你为甚么要杀爹爹呀?爹爹虽然不好,可他毕竟是我爹爹,求求你放过他,好么?” 任寰来到她身旁跪下,道:“任家虽然叛教,可叛的是沈家的教,今日我教易主,我任寰誓死追随,夏家软弱无能,却和我任家有数代交情,如今更是属下的岳父,万望教主高抬贵手。” 纤纤恭恭敬敬磕下头去,道:“纤纤愿意以自己一命换爹爹一命,爹爹那么胆小怕死,可是纤纤不怕,纤纤愿代爹爹而死,求求教主成全纤纤,好么?” 沈碧痕抽出“息壤剑”,道:“教主,你今日铁了心要我沈家灭门,我不过弱质女流,救不了沈家,也不劳教主您亲自动手。” 说罢横剑朝颈间抹去。 神界弟子纷纷叫道:“师妹!” 惟独沈墨壤不吭一声,只怕被晋无咎知道,沈家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却听“啪”的一声,一条“龙”索拍中她的手背,“息壤剑”咣当落地。 莫玄炎走到晋无咎面前五步,冷冷道:“你既要杀爹爹,何须承诺爷爷娶我?我莫玄炎岂能嫁给杀父仇人?我自知打不过你,求不动你,今日爹爹生我便生,爹爹死我便死,是生是死,由得你发落。”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扶我跪下。” 在卓凌寒搀扶下,当真朝晋无咎跪倒。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大惊之下上前跪地托住小臂,道:“无咎如何受得起小姐姐这一跪?” 夏语冰道:“小姐姐何尝不知你悲痛欲绝?何尝不知我爹爹死有余辜?可他终究是我爹爹,今日为救我一人,害你爷爷惨死,我内心万分过意不去,此生怕是难以释怀,若爹爹再因我被杀,教我良心如何能安?这条命要来意义何在?” 晋无咎无言以对,将夏语冰交还卓凌寒,转向身后,见莫玄炎、沈碧痕、纤纤个个垂泪,眼望半空,明眸中满是关切焦急,只担心自己一个激愤痛下杀手,道: “你们一个个当我滥杀无辜,对我以死相逼,却又知不知道,你们的父亲背着你们做过些甚么?一个是我最敬重的小姐姐,一个是我最爱的女子,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又被我视作亲妹妹般,难道做过天大的坏事,只要生一个好女儿,便能洗清所有罪孽么?” 一言甫毕,极度悲凉涌上,一时间万念俱灰,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血。 三女见他急怒攻心,言辞间大有深意,只不知深意为何,各自心下一疼。 一个叫道:“无咎。” 一个叫道:“晋大哥。” 一个叫道:“无咎哥哥。” 却无一人上前。 晋无咎踉踉跄跄来到晋太极尸身面前,双膝近乎“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右手五指轻动,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四条“螭”索软软垂下,三女如释重负,各自抢到父亲身边,只夏语冰站在原地,各听他道:“无咎不孝!无咎不孝!无咎不孝!无咎不孝!” 翻来覆去便只这四个字,一边重复,一边将额头重重砸向白玉地板,他心中气苦,又含上层内功,每一砸都倾尽全力,只短短数下,额头地板已被鲜血染红。 夏语冰俯视坐倒在地的夏蓬莱,道:“爹爹,你曾是冰儿心目中的大英雄,冰儿今日方知,你的气概只用来面对弱者,太极公被你如此残害,却不惜一死救冰儿脱险,你身为人父身为人徒,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她受绑月余元气大伤,有气无力说出这些话来,身子有些支持不住,卓凌寒赶紧运功,输入几分内力给她,见她精神好些,微微放下心来。 夏蓬莱走近身旁,低声道:“冰儿,你是爹爹的亲生女儿,爹爹怎会不想救你?若非你自作主张,由爹爹一早逼问出我教武学下落,今日也必和他们一般赴汤蹈火。” 夏语冰轻叹一气,从小引以为傲的父亲,到头来竟这般无耻,懒得与他多说一句,转向卓凌寒,道:“凌寒哥哥,我们到那边去,我不想看见他。” 班陆离走到跟前,将晋无咎扶起,道:“好孩子,你宅心仁厚,盘龙到你手中,那是江湖之福,天下之福,你爷爷九泉之下,必定可以瞑目,不会责怪于你。” 晋无咎原本孤苦无助,得班陆离和声劝慰,更牵动心绪,气息巨颤,泣而不声,将内心悲愤尽情宣泄。 晋无咎一行四人到来之时,出列十五人说话夹带内力,不少年长教众隐约认出,晋太极正是十四年前教主,在任期间常于六界走动,时不时给些点拨指教,深受六界教众爱戴,眼见晋无咎肝肠寸断,受他感染跟着垂泪。 其余更多从未受过好处,迫于淫威不得不跪,膝盖酸麻度日如年,却无一人敢于擅自起立,见他动不动便要残人肢体取人性命,想到从此前途未卜,心头大有惴惴。 也不知闷声哭过多久,晋无咎胸口积郁稍减,班陆离见他泪眼渐干,道:“无咎,他们也都跪得累了,先将你爷爷安葬了罢。” 晋无咎道:“是。” 转向十大护法,道:“我们入谷时经过一片陵园,听碧痕说谷内不埋尸首,要由弟子运往鬼界安葬,是不是这样?” 十大护法从未有过向教主禀报事宜的先例,一时间未能习惯,相互看看,由一切智道:“启禀教主,陵园不埋骸骨的规矩确由曾经教主制定,但若教主不舍祖父远离,想要葬在这峡谷内,亦可废除这条教规。” 晋无咎道:“不必了,既是我教百年来的规矩,我们理当继续遵从,况且葬在鬼界,我祭拜起来实也方便,只要鬼界弟子到时告知我葬在何处。” 说这话时情不自禁望向莫玄炎,见她正替莫苍维擦汗,完全没有瞧向自己,心下一沉,暗道: “我断去她爹爹一臂,居然还在痴心妄想,玄炎这一生都不可能嫁我的了,但我是为爷爷报仇,我后悔么?不,我最终还是心慈手软,留了莫苍维一条性命,可说仁至义尽,要我为了玄炎而将这不共戴天之仇抛诸脑后,我才会自责一生。” 一切智哪里知道他乍然转过的这许多念头,道:“是。” 归翊在人群中道:“是,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归界主和二位归少界主。” 归氏父子大惊,齐声道:“属下岂敢?” 将头埋下数寸。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⑦ 晋无咎见他们深陷惶恐,心道:“他们定是被我适才的样子吓得怕了,以为我动不动伤人杀人,唉!我晋无咎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岂是你们想的这般?今日我累得紧,懒得和你们解释,来日方长,你们终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道:“大家都起来罢。” 数千教众面面相觑,除莫玄炎与沈碧痕等极少数人,其余非但不敢站起,反而一个个磕下头去,晋无咎想到卓凌寒说过的话,道:“适才情势所迫,才会以‘复归龙螭’立威,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跪拜之礼自今日起取消,如有违抗,请十大护法以教规论处。” 十大护法又再对望几眼,一切智道:“属下明白。” 晋无咎道:“明白还不起来?” 十大护法这才起身,数千教众见他的确不似玩笑,一个个双膝离地。 晋无咎见六界中仍有以纤纤为首不少女弟子一动不动,奇道:“纤纤,你为何还要跪着?” 纤纤道:“无咎哥哥,不对,教主只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纤纤不是男儿呀。” 晋无咎朗声道:“我教武学源于佛道两家所长,佛说众生平等,以后见了我,谁也不许跪拜,不论男女。” 想她已然嫁人,不便伸手相扶,给任寰一个眼色,后者会意。 晋无咎又道:“我们算是旧友,任大哥,纤纤,倘若你们愿意继续叫我作‘晋兄弟’,叫我‘无咎哥哥’,我非但不会介意,还会十分开心。” 任寰忙行大礼,道:“属下岂敢?” 纤纤怯怯道:“可是师哥,我还是比较习惯叫‘无咎哥哥’。” 晋无咎一侧嘴角微微上扬,算是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一日间成为教主,往后日子难免孤独,能在谷中有几个朋友,也是求之不得。” 他说“孤独”时望向莫玄炎,说“朋友”时又望向沈碧痕,但二女眼中只有父亲,更不朝他看上一眼,心下再是一沉,生出浓浓惆怅之意。 任寰道:“既然如此,属下以后便斗胆叫您‘晋兄弟’了。” 朝莫沈两家各看一眼,又道:“我任家上‘青龙殿’不易,倘若晋兄弟愿意屈尊来我西南中峰,整个人界蓬荜生辉。” 晋无咎心道:“说是拿我当朋友,却从头到尾客套的话。” 也不与他理论,淡淡道:“我会的。” 卓夏见他身为一教之主,却不以上欺下,更懂得以佛理服众,虽只初初掌教,假以时日,定能将盘龙教带回正轨。 想他离开“蓬莱仙境”时,不过好吃懒作一个顽劣少年,却能在短短三四年间练就超凡武艺,养成良好品行,暗暗代他欢喜,朝地上晋太极看得一眼,心酸之余好歹一丝宽慰。 晋无咎道:“相烦归界主归少界主唤些人手留下,帮忙安顿爷爷的尸身。” 忍不住回头看晋太极一眼,眼泪再度潸潸而下,伸袖轻轻抹去,续道:“其余六界弟子便散了罢。” 众弟子如得大赦,各从四方地道退出。 退去时一道金光闪过,晋无咎心念一动,身子尚未转向,一条“螭”索一卷,已将“蓐收剑”卷走,待见蹲身欲拾之人是沈碧痕,心下歉然,递还给她,道:“你哥哥的遗物,理当由你沈家保管。” 沈碧痕不出一声,伸手接过。 晋无咎见她怅然若失,心下不忍,道:“碧痕,你是家中独女,深受父兄宠爱,江湖之事他们从不让你参与,你哥哥……” 沈碧痕抢道:“我知道,哥哥错在不自量力,爱上教主的女人,以教主今时武功,哥哥自然非死不可,请教主不必多说。” 晋无咎不由自主朝莫玄炎看去,恰好她也望将过来,只一对视,立即挪开目光,明眸中写满恨意。 晋无咎隐隐一痛,转头又见晋太极平躺于冰冷白玉地板之上,死状安详,更觉心灰意冷,已到嘴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轻叹一气,疲于多说只字片语,将五“龙”四“螭”合为一体,全身劲力散去,“复归龙螭”所有线点光亮尽数熄灭,软软落在手中,竟只原先四分之一大小。 料想“复归龙螭”铸就之初,线丝处处糅合,以柔软而又坚韧的外壳囚之,直至丝线冲破束缚,完全释放张开,每一条更一分为六,方从二丈变为十二丈,却因外壳脱落,实际大小反比原先小得许多。 他与人相处常怀负罪之心,看过任氏父子一眼,暗想任家先辈心血就此损毁,碍于莫沈两家尚在,不便当面道歉,心下打定主意,回头是该拜访人界,将此事好好说明。 任翾飞走到任寰纤纤身旁,道:“教主。” 晋无咎道:“任界主还有何事?” 任翾飞道:“属下已有十四年整没有见过师尊大人,虽音容笑貌有些模糊,却能断定这位前辈便是恩师,请教主准许属下在此逗留片刻。” 任寰道:“也请教主准许属下留下。” 班陆离走上前来,道:“无咎,你爷爷总算是名正言顺的盘龙教主,要不是夏家兄弟费尽心机,使出阴毒计谋,哪能瞒天过海这十几年?沈墨壤又有甚么能耐乘虚而入?你刚才要是以教主身份,下令让他们所有人为你爷爷送行,他老人家绝对承受得起。” 晋无咎又一长叹,回到晋太极一旁跪下,哽咽道:“算了,爷爷不做教主这许多年,能记得他的还有几人?若非出自真心,再多人又有甚么意义?” 心念一动,起身道:“老帮主,你说夏氏兄弟使出毒计,甚么毒计?” 班陆离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你适才差点杀了他们,我又当你知道的了。” 晋无咎更是纳闷,道: “我知道甚么?我要杀夏氏兄弟,是因为我在蓬莱仙谷时,亲眼看见夏蓬莱折磨爷爷,那天若非村民来报,说小姐姐快要生了,爷爷早已被他活活勒死,至于夏昆仑,他冒充兄长,勾结沈碧辰,潜入卓府,害小姐姐受一个月活罪,老帮主,他们到底使出甚么毒计害爷爷了?” 夏语冰见班陆离无言以对,道:“无咎,先安顿你爷爷要紧,至于你问的这件事,我也不过全凭推测,改日我会叫上爹爹叔叔一起对质,将他们当年做过的事全告诉你。” 晋无咎心下忐忑,道:“好。” 暗道:“小姐姐要说的事似乎十分紧要,倘若爷爷当真是被夏家兄弟迫害一生,我杀不杀他们?如果不杀,我如何对得起爷爷?可如果杀,小姐姐和纤纤会不会也和玄炎碧痕一般,一辈子不再理我?” 那头纤纤走到班陆离面前,道:“咦?您真的是老帮主耶,纤纤到现在才认出您来,谢谢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啦。” 任寰行礼道:“班帮主,内子曾蒙您从铜砂唐掌门掌下相救,在下万分感激,请受我们夫妻一拜。” 班陆离见二人当真屈膝想要下跪,双臂各扶起一个,道:“纤纤?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小媳……咳咳……两年多不见,原来你已嫁了人了。” 与他们随意客套几句。 晋无咎神游之间,两名鬼界弟子已抬上一副担架,将晋太极尸身放上,抬走时见晋无咎步步紧跟,默默无声,垂泪难止。 归翊道:“教主,请您节哀顺变,归家常居盘龙峡谷西北下峰,到今年刚好是一百年整,这一百年间,我教教众辞世,尸首一律由鬼界弟子安置,还请教主放心把老师尊交给鬼界,待弟子们处理完毕,盖棺前,再让教主见老师尊最后一面,不知教主可还满意?”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如此,便有劳归界主和鬼界弟兄们了。” 归翊赶紧回礼,道:“教主言重了。” 晋无咎静待晋太极终于隐于黑暗地道,这才稍稍平复,深吸一气,环顾四周,地面仅有斑斑血迹、或整或零一堆尸首,六界弟子走得不可谓不干净,除莫沈两家父女、任归两家父子,还有一名蓝衣老者,此外夏氏兄弟不知所踪,想是趁着哄乱悄悄逃离。 蓝衣老者皮肤微黄起皱,估摸着已有六十来岁,五官生得端正,拼在一起有些怪异,便与初见姚千龄时相同感觉,见他眼望西侧地道呆呆出神,向他道:“我可说间接害死你们界主,赶走你们少界主,你身为妖界弟子,一定恨死我了。” 蓝衣老者道:“属下不敢。” 晋无咎道:“你留在这里,为的是陪爷爷,还是陪姚界主?” 蓝衣老者道:“老师尊和老界主都曾礼贤下士,待属下如亲如友,今日是姚界主姚少界主冒犯教主,属下却不能冒犯界主少界主,请教主责罚。” 晋无咎听他又是“教主”,又是“界主”,又是“少界主”,被他弄得有些迷糊,道:“你叫甚么名字?” 蓝衣老者道:“属下妖界姚松柏。” 晋无咎随口“嗯”得一声,转向莫苍维,冷冷道:“苍维先生留到此刻,怕是为了‘毕方’罢?” 莫玄炎忽将手中“句芒剑”重重扔向远处,晋无咎奇道:“玄炎,你这是做甚么?” 莫玄炎冷笑一声,道:“这柄‘句芒’,教主可随时拿去孝敬梵净宁伯庸,‘五行剑’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莫家眼中不过身外之物,请教主不必借此羞辱我爹爹。” 在场除卓夏与晋无咎外,余人尽是摸不着头脑,任翾飞却暗道:“看来莫沈两家皆知‘句芒’为梵净宁伯庸贪求之物,然则两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第三十二回 九转无极⑧ 晋无咎这才了然,她是以此表明心意,暗道:“莫苍维天大的错,总也怪不到玄炎头上。” 弯腰拾起“句芒剑”,双手递到她的手中,道:“玄炎,是我失言。” 莫玄炎一把夺过,更不看他一眼,缓步走到莫苍维断手跟前,双膝着地,双手颤巍巍捧起,见手背已有斑痕,隔着衣袖犹能感到寒冷僵硬,五指兀自牢牢握住一柄长剑,双眼一闭,两道细丝顺着先有泪痕一滑而落,晋无咎微微刺痛,来到跟前,道:“玄炎。” 莫玄炎一个转身,又已回到莫苍维身旁,道:“爹爹,我们回去。” 莫苍维道:“炎儿,不可对教主无礼。” 转向晋无咎,道:“教主,属下确无此意。” 晋无咎眼中却只莫玄炎一人,见她再无绵绵爱意,言辞神色间尽是仇恨,心中气苦,对她背影轻声道:“爷爷惨死于你父亲剑下,我一念之仁,最终让自己背负不孝骂名,难道你爹爹的命是命,我爷爷的命便不是命么?” 莫玄炎蓦然转身,将一只断手举到他的眼前,道:“只因你是教主,便可以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我只问你,倘若这一剑当真不是爹爹所刺,你从此有何颜面来见我莫家人?” 晋无咎正欲开口,一眼看见断手五指中的长剑,直如雷轰电击,道:“这,这……” 连退四步,眼中尽是难以置信,道:“为甚么?为甚么会这样?那‘毕方’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莫玄炎道:“怎么?你已错斩爹爹一只手臂,是想再要一只手臂,还是想要一条人命?” 晋无咎木然摇头,喃喃道:“我错怪了岳父大人,我错怪了岳父大人。” 啊的一声大吼,将“复归龙螭”再度点亮,脱手在身周高高扬起,道:“我赔你这条手臂。” 夏语冰见他神色剧变,已猜到他要自残肢体,她武功虽不足道,却第一个开口:“快阻止无咎。” 卓凌寒与班陆离哪能跟上她的反应?只稍稍一个恍神,其中一条“螭”索顶端骤亮,已然蓄势待发。 却见莫玄炎箭步上前,“啪”的一声,晋无咎脸上挨了清脆一个巴掌,留下五道秀气指痕。 这一下猝不及防,晋无咎全身真气散去,伸手轻抚被打之处,却见她狠咬薄唇,道:“你的手臂我们要来何用?你便是摘下脑袋,这只手臂也回不到爹爹身上,只求教主高抬贵手,从此放我莫家一条生路,我便代表莫家上下,谢过教主。” 莫苍维上前一步,道:“教主,即便这一剑不是属下所刺,总是出自我魔界之手,属下难辞其咎,一臂断得心甘情愿,请教主不必自责,更增属下罪孽。” 晋无咎第一天上任,便生出误伤界主之事,何况伤到的还是未来岳父,茫然不知所措,改口道:“莫伯伯,玄炎,待我安顿好一切,定来魔界拜访。” 莫苍维道:“属下不胜荣宠。” 朝爱女看得一眼,又道:“炎儿生性倔强,是属下与她母亲管教无方,请教主不要见怪,也容属下回去好好劝她。” 晋无咎更觉汗颜,道:“莫伯伯言重,玄炎这么好的姑娘,是我,是我……” 莫玄炎道:“不必往我脸上贴金,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往后我自当追随爹爹,尊你为我教教主,却也再无其它,教主以后还是叫我‘莫姑娘’的好。” 晋无咎听她说得决绝,对她没有半分怪责,只恨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凄然道:“是我自己没有这个福分,莫伯伯,玄炎……莫姑娘,你们先请回罢。” 莫苍维想要劝解几句,见爱女满腹怨恨,体念她一片孝心,更知以她脾性,万难说服她立时宽宥,终须时日徐图安抚,只躬身道:“属下先行告退。”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 莫玄炎止住脚步,道:“姐姐何事?” 卓凌寒心领神会,道:“多谢妹妹看在无咎面上出手相救,我们感激不尽。” 莫玄炎淡淡道:“玄炎敬重哥哥为人正直,钦佩姐姐聪慧博学,出手乃是一片真心,希望哥哥姐姐长相厮守,一世康宁。” 夏语冰听她只字不提晋无咎,轻叹一气,目送父女二人自北侧地道离开。 沈碧痕呆呆手扶父亲,似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却又依稀听见莫玄炎说出“恩断义绝”四字,心下一丝莫名快慰,随即失笑自问:“我却又在开心甚么?” 晋无咎眼望北侧地道中莫玄炎倩影淡去,内里一片惘然,转身见鬼界弟子又抬出一副担架,不知何时已将沈碧辰尸身合为一体,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呆站身旁,伤痛之情溢于言表。 鬼界弟子正欲离去,沈墨渊道:“且慢。” 鬼界弟子道:“墨渊先生还有甚么吩咐?” 沈墨渊道:“将我那一条手臂与辰儿葬在一起,盖棺前也让我与痕儿见最后一面。” 鬼界弟子朝晋无咎看去,见他点头,向沈墨渊道:“是,墨渊先生。” 晋无咎视线跟随鬼界弟子,见他们从一堆魔神二界弟子之中,小心翼翼拾起一条绿衣手臂,定睛看去,上边竟又握有一柄长剑。 晋无咎但觉天旋地转,道:“为甚么?为甚么?” 向沈碧痕道:“为甚么会这样?爷爷那两剑,究竟是谁刺的?”沈碧痕只是涕零,将头侧向一边。 沈墨渊道:“教主不必自责,这一剑既是舍弟所刺,与属下所刺没有分别,属下代舍弟断去一臂,并无怨言。” 晋无咎见他遭受如此重创,仍不失豪迈之气,回想蟠龙谷中,他与莫苍维被逼绝境,曾直面悬崖不露惧色,对他生出几分欣赏,转念心道: “你沈墨渊和岳父大人大不一样,昆仑仙境夏家满门被屠,正是你沈家好大手笔,虽然你被岳父大人绊住,从头到尾没有杀人,但整件事情因你一人而起,加之纵容史宗桦沈墨壤,害得纤纤一家骨肉分离,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这笔帐一大半要算在你的头上,远的不说,蟠龙谷中我亲眼所见,八大门派最后活下的那十七条人命,要不是岳父大人厉声阻止,又得死在你和碧痕手里,你沈墨渊根本嗜杀成性,今日任家在场,我姑且放你一马,以免牵连任大哥和纤纤。” 继而想起甚么,暗道:“这声‘岳父大人’,我在心里叫得惯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改得过来。” 抬头见鬼界弟子离去,向父女二人道:“你们先回去罢。” 沈碧痕见他脸上表情不住变换,从震惊、内疚,到敬佩、沉思,再到愤怒、苦笑,不知仅这弹指工夫,他脑中转过多少念头,等到最后只这六字,不由大失所望,心道: “同样是错手伤人,你对莫师伯如此诚恳,对爹爹却这般敷衍,只因我不如玄炎讨你欢心,便活该我沈家受此冷遇么?” 一个委屈,鼻子又是一酸。 沈墨渊道:“我们走,别让人家看笑话。” 手拉沈碧痕自南侧地道而下。 晋无咎回向十大护法,道:“各位护法,在下有一事不明。” 一切智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据我所知,我教护法从不受教主管束,你们却为何肯听命于我?今日若非你们奉我为教主,这数千教众凭我一人,根本使唤不动。” 十大护法相互张望,人人面带疑色,一切智道:“原来教主并不知道此中原委。”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甚么原委?还请一切智护法告知。” 一切智道:“我教教规确有提及,十大护法镇守‘振音界’,看护‘盘龙玉柱’和‘十方盘龙镜’,毋须接受教主指示,所指乃是盘龙‘太极’,但教规中又有一条,但凡有第一个人身负盘龙‘无极’,则十大护法即刻奉此人为尊,任何命令不得违抗。” 晋无咎瞪大双眼,道:“我,我身负盘龙‘无极’?” 心念一动,道:“我的确曾听玄炎说过,盘龙‘无极’可以‘以气御戎’,醒来后发生太多事情,我一直也没多想,这便是盘龙‘无极’么?” 同时想起那一日晋太极曾道:“……至于你,要能练就‘无极’,你小姐姐可说立时化险为夷,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暗道:“原来爷爷是这个意思,并非‘无极’当真强至以一敌万,而是可教十大护法俯首称臣,进而号令全教上下。” 任翾飞插口道:“看来教主的确身怀绝技而不自知,教主适才绝处逢生,之后使出的,正是我教‘青龙殿’绝学,历任师尊无一得能突破的‘九转无极’。” 任寰微微一凛,道:“爹爹,你竟能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翾飞摇头道:“我人界在谷内不过是个中峰,比上有余,比下亦有余,我又哪里认得出‘青龙殿’的武功?” 任寰道:“可是……” 任翾飞道: “我不熟悉盘龙‘无极’,却熟悉‘复归龙螭’,我任家历经十三代祖先呕心沥血的巅峰之作,我本以为要一直埋没下去,家谱中的相关记载,我见写得神乎其神,更只当作传说从未轻信,便如盘龙‘无极’百年来无人能及,寰儿,正是天可怜见,今日我父子公然叛教竟得不死,更亲眼见证这‘复归龙螭’破茧成蝶。” 晋无咎满心过意不去,道:“任界主,原来‘复归龙螭’来得这般不易,到头来却又被我损毁,我……” 任翾飞连连摆手,道:“教主,此言大差!”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①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② 念及晋太极又是一阵伤痛,怕因分心失足跌落,思绪继而转至夏家,不由浮想联翩,心道: “仙界界主是夏昆仑还是夏蓬莱?小姐姐和纤纤的爹爹都叫夏昆仑,但她们明明一个是夏昆仑的女儿,一个是夏蓬莱的女儿,从名字上看,夏蓬莱该是小姐姐的爹爹,可这中间究竟藏着甚么秘密?” 他并未听过夏语冰推测其间因果,昨夜沈碧痕提及此事,他因一意救人,全然没放心上,到这时拿来回味,脑中一团乱麻,低头看看夏语冰,见她神情委顿萎弱已极,没有张口询问。 “青龙台”六丈见方,与底层同为白玉铺成,一格一格比起西北陵园更像一张棋盘,只不过交叉点远远不止三百六十一个,四角各一铁质楼阁呈环状通向外侧上方,看来整座“青龙台”全然倚仗这四面楼阁,方得悬空屹立,百年不落。 二人各自收起翅膀羽翼,一切智道:“教主,请随我来。” 就近从西侧楼阁拾级而上。 二十四级楼梯过后,晋无咎来到上层,又是一块方形空地,却有“青龙台”两倍宽度,一丈见高,四面各两层白色屏风门,透过屏风依稀可见每一面天高地阔,梁柱涂金,造型别致,气象庄严。 此外方形空地上已候有四名少女,各只十五六岁,一般的高矮胖瘦,从左到右分别身着粉红、浅绿、黄橙、蓝紫四色衣衫。 四女见三人从西侧楼阁出现,认得其中一张是绝无仅有的白虎面具,另外两张陌生面孔,各自或外或内有伤在身,上前行万福礼道:“太初护法。” 一切智道:“这位是新任师尊晋教主,今日起便是‘青龙殿’的主人,你们赶紧拜见。” 晋无咎以武力威逼,喝令六界教众下跪,动用的是盘龙“无极”上层内力,“振音界”惊天动地,早已传入“青龙殿”,四女年纪尚轻,为教主贴身侍婢,入“青龙殿”不过一两年,却已服侍过两任教主,但觉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先是夏蓬莱假扮的“晋太极”,听“青龙殿”中几个老仆传言,说“晋教主”的亲人在十余年前相继消失,只剩他孑然一身,自那以后,慢慢变得性情怪癖,从不与人多言,青龙面具永不摘下,除却三餐一寝,便只研习武书、闭室练功这两件事。 四女做得再好不得一句褒奖,每每做错一件小事,虽未受过严厉惩处,却能感到他十分不满,偏生还被一张青龙面具遮住容貌,不见其忧不见其怒,只能跪地瑟瑟发抖。 好容易换作沈墨壤,不似夏蓬莱般沉默寡言,又要时常“嘿嘿嘿哈哈哈”怪笑一番,偶尔还对四女言语轻薄动手动脚,所幸历任教主入主“青龙殿”时总会带上一家妻小,沈墨壤身为教主,却十分惧内,家中母老虎非但对四女呼来喝去,对沈墨壤亦是叫嚣隳突。 后者从不敢顶撞,但他天性好色,每每逮到机会,总要对四女调笑一番,四女碍于他是“青龙殿”之主,不敢有丝毫违抗,只担心他忽一日兽性大发,暗暗叫苦不迭,每日里过得提心吊胆。 这时再见晋无咎,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竟能将声音传至六百丈高,且形容憔悴,白衣白翼上血迹斑斑染红过半,不知又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直吓得魂不附体,跪下齐声道:“奴婢……参见教主。” 其间各报其名,晋无咎一无所闻,仅辨得各只二字。 却见晋无咎呆呆眼望四女出神,后者更是恐惧,一个个低头不敢抬起,一切智不得号令,不敢出声叨扰,最终还是夏语冰道:“无咎。”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道:“快起来罢,我是没有想到,‘青龙殿’中会有美若天仙的四位姑娘,让大家见笑了。” 他乍见四女,惊叹容颜脱俗绝尘,便是拿来媲美莫玄炎与沈碧痕都不遑多让,忍不住怔得片刻,随即心道:“我这一生,心里也只玄炎一人,她们美丑和我有甚么关系?这般看着人家,未免失礼。” 他心下坦荡,直言所感毫不避讳,见四女半疑半惧不敢挪膝,又道:“我在底下传过号令,以后见了我,谁都不许跪拜,你们记得转告他人,我不想多说此事。” 四女相扶站起,诚惶诚恐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你们四位是女子,那便再好不过。” 将夏语冰轻轻放下,道:“这是我的小姐姐,她现下虚弱得紧,你们赶紧带她沐浴更衣,然后安排进最好的房间歇息。” 夏语冰浅浅笑道:“普通的就行了,最好的房间自然是晋大教主的,我与你小哥哥可不敢喧宾夺主。” 晋无咎道:“小姐姐客气了。” 向四女道:“有劳四位姑娘。” 四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间心照不宣,初识这个新任教主,见他不苟言笑,似与“晋太极”存有几分相像,紧接着一双眼珠直溜溜盯向自己,又与沈墨壤一丘之貉。 好在听他言辞彬彬有礼,一方面稍感安心,听一切智与夏语冰先后说他姓晋,又倍感七上八下,再见他以一教之尊,竟对四个丫鬟说出“有劳”,赶紧下跪,道:“奴婢不敢。” 晋无咎皱眉想要斥责,转而心道:“她们总是被夏蓬莱沈墨壤吓得不轻,我说得越多,她们越是害怕。” 温言道:“小姐姐先交给你们四个,起来罢,以后看见我,不许再跪,记住了。” 四女这才接过夏语冰,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小姐姐,这四位姑娘看上去都很乖巧,先让她们照顾你罢,回头我自会吩咐下去,让人在‘青龙殿’门口迎候小哥哥,带他来和你会合。” 夏语冰道:“你也累得紧了,该好好歇息一下。” 晋无咎“嗯”得一声,目送四女带夏语冰走入南殿,听一切智道:“教主,看样子下人们都已知道,‘青龙殿’今日易主,属下这便找人来伺候您。” 晋无咎摆手道:“一切智护法,我正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拜托你去完成。” 一切智道:“教主言重了,教主有何吩咐?属下自当领命遵从。” 晋无咎道:“小姐姐寒气侵入脏腑骨髓,以我功力只能维持一时,要说全天下还有谁最可能救得了小姐姐……” 一切智接口道:“妖界少界主姚千龄。” 晋无咎点点头。 一切智又道:“可姚少界主被教主破解鸟攻之术,落荒而逃,茫茫江湖,只怕不好找寻。” 晋无咎道:“姚千龄不敢回谷的话,多半是在五台山。” 一切智微微一惊,道:“教主的意思,姚千龄托庇于五台周子鱼?他们怎会扯上关联?” 又道:“属下多嘴。” 晋无咎道: “无妨,此事说来话长,姚千龄的确流转于盘龙五台之间,到底心向哪边,暂时不好断言,从他抛弃父亲独自逃离,可见此人贪生怕死不顾孝义,你到五台山后,看看能否找到机会和姚千龄单独说话,传我命令召他即刻回谷,只要能救小姐姐脱险,则我既往不咎,并让他成为妖界界主,否则我教第一件事,便是向正道中人揭穿他的身份。” 晋无咎尚在卓府养伤期间,莫玄炎已将那夜从姚千龄口中所探全数告知,却隐瞒自己运功受伤,以及汪沐阳何以疯癫,只怕他生出杂念,练功时平添风险。 一切智道:“若是如此,恳请教主允准一人和属下同行。” 晋无咎道:“谁?” 一切智道:“六道护法吉兴。” 晋无咎道:“哦?吉兴护法可是有何过人之处?” 一切智道:“吉兴护法精于易容之术,我们只消在五台山外围稍加打探,便能扮作五台弟子,堂而皇之接近姚千龄。” 晋无咎喜道:“那太好了,但愿姚千龄可以妙手回春,让小姐姐得以不死,一直陪在小哥哥身边。” 一切智道:“教主重情重义,属下万分敬佩。”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可算是我再生父母,这些事以后再对你们说罢。” 想起一事,又道:“对了。” 一切智道:“教主请吩咐。” 晋无咎道:“你们要假扮五台弟子,总得先将他们点倒,下手切记留意分寸,我日后整肃教规也会提及,凡我教教众,一律不可滥杀无辜,否则极刑论处。” 一切智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道:“说起极刑,我到现在都还不知‘十方盘龙镜’是个怎样的刑罚,不过此事不急,就算要杀姚千龄,也无需你们亲自动手,只要将他双重身份公之于众,且看正道中人怎么收拾他。” 一切智又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对了,你们的伤有没有事?” 一切智道:“多亏教主宽厚,即便使出‘九转太极’,仍对属下们手下留情,属下的伤并无大碍,待属下找到下人们伺候教主,便去知会吉兴,和他整顿行装,即刻出发。” 晋无咎稍有犹豫,一声叹息,道:“此事本该由我亲自前往,但我须得留在‘青龙殿’,以‘无极’为小姐姐续命,只能有劳二位护法。” 一切智道:“教主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属下,为教主分忧,本是属下职责所在。” 晋无咎道:“我本意是让你们休息一夜再去,但你们想要今日动身,我也不留你们,毕竟事关小姐姐的性命,晚一日不如早一日。” 一切智道:“请教主放心,教主的恩人,也是我全教上下的恩人,属下自当日夜兼程,将姚千龄带回‘青龙殿’。” 晋无咎道:“说来惭愧,我到现在也不知五台山距离盘龙峡谷多远,你们往返大约需要几日?” 一切智道:“盘龙峡谷到五台山约摸一千七百里路,属下争取七日内赶回。” 晋无咎道:“好,我一定撑过这七日。”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③ 二人说过许久,终于全身乏力,血衣粘着身子好不难受,晋无咎道:“我也确实有些累了,带我去见见这里的人罢。” 一切智道:“是,教主。” 晋无咎跟随一切智走入东殿,天花板风格骤变,琥珀藻井,碧玉雕纹,尽是青龙样式,两边一堵堵金色萧墙,翡翠壁画,墙高丈余,不通上顶,每二墙间一道屏风门,每道皆为两层,左右并不对称。 每扇门后别有洞天,每堵墙上嵌有少则一扇多则三扇窗户,一眼不得望穿,教他想起少林寺“枢械塔”九层盲窗。 窗台上盆盆花植,形如倒铃,花萼洁白,花瓣顶端呈现淡紫,深浅各自不一,似以颜料浸染,又似浑然天成,此外古琴涔涔柔和、钟声叮咚清脆不绝于耳,稍作环顾,难辨何处传来。 脚下地板由巨大红毯铺成,宽逾三丈,通向三十丈外东门,晋无咎回头看去,想到适才若入北殿,是否会有同样一扇大门?是否又能瞧见通往北峰下山之路?脑中不自觉浮现莫玄炎的容颜身姿,呆呆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左侧第二道屏风门后出现一个老叟,见到晋无咎立即下跪,道:“廉德明参见教主。” 晋无咎听见有人说话,强自将思绪拉回,见又有人跪在面前,皱起眉头,一切智看出他的心思,道:“老廉,新任教主不喜欢属下下跪,你记得吩咐下去,以后我教上下,谁见了谁都是站着说话,别教教主看了心烦。” 廉德明朝晋无咎看过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道:“是,教主,太初护法。” 眼前廉德明瞧着要比晋太极与姚松柏更年长五六岁,已是满头白发,双颊略鼓自带微笑,看来憨态可掬,脸上皱纹虽多,却能泛出红光,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晋无咎登上“青龙殿”后,先后见到四女一叟,但觉小的清纯可爱,老的沉稳慈蔼,印象十分不坏。 但他跟随卓夏已久,从未见过丐帮弟子卑躬屈膝,对动辄跪拜着实反感,知道他们是迫于夏蓬莱与沈墨壤的淫威而不自已,没有出言训斥,免得更教他们惶恐。 一切智道:“教主,老廉是整座‘青龙殿’下人总管,‘青龙殿’内共有两百多个下人,一时间通知不到全部,还望教主多给些时间,相信下人们得知新任教主平易近人,也会欢喜得紧。” 晋无咎点头道:“不仅如此,一切智护法,我接任教主之位,那是遵从爷爷遗志,从未自视高人一等,以后你们也不得以‘下人’相称。” 一切智道:“是,属下遵命。” 转向廉德明,道:“琴棋书画四婢正在照料教主的姐姐,便是如今丐帮卓夫人,丐帮班卓两任帮主此刻正在上峰途中,我有要事在身,教主初来乍到,累得紧了,你带教主沐浴更衣后,回房好生休养。” 廉德明道:“请太初护法放心,老廉知道该怎么做。” 晋无咎说到晋太极,正自伤感,又听一切智说甚么“琴棋书画四婢”,自是先前那四个绝美少女,心想甚么样的怪异女子,以琴棋书画自命其名,只这一会分神,一切智已然告退,隐入右侧第四道屏风门,廉德明道:“教主,请随我来。” 晋无咎点点头,跟随他走过左侧第一道屏风门,眼前出现一条相对窄小的弧形长廊,两边一间间小屋,上方写有“月圆厅”、“珠光阁”、“可卿坊”、“蔷薇轩”等等,题字无一雷同,一扇扇紫檀木门或开或合。 就敞开这些望入,有餐房、糕房、酒房、茶房,又有琴房、棋房、书房、画房,无论关乎饮食关乎心性,一切陈列无不形制特小而气度宏大,一连十余间,竟间间宛如仙室,比之蓬莱仙谷这等仙境,固是多了五分奢侈华贵,较之牟庄、赵宅那些豪府,又再平添五分典雅精致。 廉德明每走几步,便不厌其烦向晋无咎介绍两边,后者听得意兴索然,只想赶紧走到浴室,换下这一身血污汗臭的衣裳,又担心稍一制止,更要增他惧怕,好在他只口中喋喋不休,脚下并不停顿,也便由得他去。 每过一两间房室,都能见到其中有人,或在品茗读书,或在清扫擦拭,廉德明想让他们出来拜见教主,晋无咎摆手摇头示意不急,廉德明立知心思,紧步而前。 从穿越屏风门始,白玉长廊变得弧形为主,每每或左或右走过一小段直路,又来到另一段狭长弧道,晋无咎几经兜转,早已没了方向,却能大略猜到,“青龙殿”中主路皆以“青龙台”上方形空地为中心进行环绕,如层层涟漪由内向外荡漾开去。 每层圆圈却不完整,断开处由墙面阻隔,互不通连互不可见,又由条条细短直路维系邻接,形成如蟠龙谷一般迷宫走道,所不同者在于“青龙殿”中格局规整架构严谨,相较蟠龙谷多了些条理,却也少了些随性,孰优孰劣倒也一言难断。 这般绕出不知多远,晋无咎早已一头雾水,若不飞将跃起,根本瞧不见身在“青龙殿”哪个位置,眼前出现一间合着门的大屋,上边写有“戏水塘”三字。 廉德明拉开屋门,晋无咎跟随走入,见三尺外另有一门,原来所处为一隔间,右首墙上挂一件锦袍,一块精雕细刻的青龙玉石绕过领口垂于胸前,多半是教主信物,下方一双缎履,想起那夜与沈墨壤不期而遇,知道这一身便是教主服饰。 廉德明道:“教主,前教主不顾朝廷禁令,坚持要在缎靴上巧裁花样,嵌以金线蓝条,老廉劝过一次,被骂了一通,之后便未再敢进言,以您性情,想来不会强求。” 晋无咎毕竟没有夏语冰的记性,已想不起当夜沈墨壤穿了甚么鞋子,微笑道:“我们初次见面,你如何知道我的性情?” 廉德明回以一笑,没有作答。 他十岁入“青龙殿”,其时教主叫作胥子源,十三岁那年,钟离越打败胥子源,继任教主之位,三十二岁那年,晋太极打败钟离越,成为新任教主,此后五十三岁那年,晋太极换作夏蓬莱,今年六十七岁,夏蓬莱换作沈墨壤,只过去不到两个月,沈墨壤又再换作晋无咎。 他历经六任教主,更早在钟离越在任期间已升上总管之位,可谓阅人无数,晋无咎虽少言寡语,他却看出这个年轻教主心地善良为人低调,不似沈墨壤那般张扬,与他说话渐渐轻松自在。 晋无咎也不追问,又见左首木架上整整齐齐叠有贴身衣物,那头廉德明已向两旁拨开内间屋门,立有和暖雾气冒出,晋无咎走到门口,见里边偌大一座温水圆池,水汽蒸腾氤氲,旁边摆放洗浴一应物事,听廉德明道: “四个丫头应该尚在南殿,教主是稍等片刻?还是老廉帮您另外喊人?” 晋无咎奇道:“我只想沐浴更衣,喊人做甚么?” 廉德明道:“教主乃一教之尊,起居自当有人照料,伺候沐浴,本是四个丫头分内之事。” 晋无咎道:“胡闹!男女有别,四位姑娘冰清玉洁,怎可冒犯亵渎?” 转念又道:“难道沈墨壤这个老不羞,竟然让四位姑娘帮他洗澡?” 廉德明又是呵呵一笑,道:“那倒没有,前前任教主潜心武学不好女色,前任教主又十分害怕老婆,我见教主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这才有此一问,现下有了答案,以后便不再问了。” 替他关上两道屋门,在门口长廊静静等候,每见有家仆经过,则顺便叮嘱几句。 许久,外间房门终于开启,见晋无咎已换上教主服,腰间绑缚“复归龙螭”,手中却还拿着血衣血翼,先是一凛,复又转笑,道:“原来如此。” 晋无咎奇道:“我还一句没说,廉前辈看出甚么了?” 廉德明道:“这‘鸿鹄之翼’为魔界圣物,原来教主和莫少界主才是未婚夫妻,可真是郎才女貌,望二位早结连理,老廉也可讨一杯喜酒。” 晋无咎想要解释,又觉一言难尽,要他亲口否认与莫玄炎的婚约,在他亦是百般不愿,只将二物递上,至于“帝喾剑”,他已在沐浴时顺便冲洗,将之挂于另一侧腰间,道: “不错,这件衣裳和佩剑羽翼都是玄炎所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麻烦廉前辈找人代为清洗,记得一定不要损坏,洗完后送还给我。” 廉德明道:“教主,我不过是个家仆,尊卑有别,叫我‘老廉’便是,或者直呼姓名。” 接过二物,悬挂在外间右侧墙上,道:“教主请放心,老廉早已吩咐下去,这便带您去寝殿。” 晋无咎隐约记得,二人来时是从内圈慢慢走入外圈,这时又从外圈慢慢走回内圈,却另辟蹊径而非原路返回,他沐浴过后神清气爽,见眼前处处岔道,廉德明却知何处直行何处拐入,似对所有通路了然于心,奇道: “‘青龙殿’占地宽广,地形古怪,难道这里二百多人,人人都能像廉前辈你一样全部记住?” 廉德明笑道:“教主长命百岁,若能像老廉这样,待在‘青龙殿’五十七年,自然再复杂十倍的地形也记住了。” 晋无咎微微一惊,道:“原来廉前辈待在‘青龙殿’这么久了。” 廉德明道:“至于其他人嘛,只能记住常走的路,这里人人持有地图,万一迷路,对照一下总能找到。”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④ 说话间二人折拐几下,右首边出现一座向上楼梯,两名弟子拦于入口,见二人上前,各闪一边恭敬让路,楼梯尽头约在二丈高处,看着十分敞亮,沿途墙面却无油灯悬挂,廉德明道:“教主,楼道阴暗,还请小心慢行。” 一层到二层共三十二格阶梯,到顶后向前数步又有楼道,原来还有三层,上边是些甚么暂且不得而知,晋无咎见廉德明长行爬高,不见疲惫不闻喘息,心道:“廉前辈看似高龄,耐力竟这般了得,内功想也不弱,‘青龙殿’果真卧虎藏龙。” 上至二层,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揉眼细看,从天花板到墙面再到地板,竟是一色金光闪闪,二层走廊甚为平直工整,五横五纵,围住十六间等大方屋,每间三丈见方,与“白虎”、“朱雀”、“玄武”三阁中央空地一般大小,东南西北四面窗扉大开。 是时未申交替,恰逢雪霁初晴,晋无咎望将出去,天幕下的寒峰玉色莹蓝,绒布冰川如琉璃般玲珑剔透,远山白裳尽裹,绵绵长长,侧耳倾听,犹流溢袅袅颤音,和阳于云层中隐现,时而透出一点,更令这“青龙殿”二层灿烂生辉,教人不可逼视。 廉德明见晋无咎皱眉,道:“教主,您对这里有任何不满,可以尽管吩咐。” 晋无咎摇头道:“我受教于小哥哥,也就是丐帮帮主卓凌寒,你一会儿便能见到他了,小哥哥小姐姐一个是丐帮帮主,一个是蓬莱谷主,身份尊贵,居室却十分简朴,这‘青龙殿’在我眼中实是靡费了些。” 廉德明道: “教主教训得是,不过这里并非纯金,内外皆由青砖堆垒,之所以镀上金色,只因这十六室相互阻挡,午前西面阴沉,午后东面昏暗,北面又终年难见阳光,有这层层金色,白天四门一开,便可照明每一间屋子,教主,这‘青龙殿’看似极尽奢华,可百年下来也省去不少灯油,何尝不是另一种简朴?” 晋无咎心意登和,道:“廉前辈所言甚是,无咎受教。” 廉德明忙道:“教主言重,老廉岂敢?” 转而一脸惊讶,道:“教主,请恕老廉斗胆,您的名字是否叫作晋无咎?” 晋无咎见他神色大变,微觉诧异,道:“正是,廉前辈怎么了?” 廉德明道:“令祖父叫作晋太极,也曾是这‘青龙殿’的主人,令尊叫作晋云廷,令堂叫作萧琼羽,是不是?” 晋无咎被他一连三问,喃喃道:“我只知道小哥哥小姐姐叫爷爷作‘太极公’,至于爹爹妈妈,我记事后便没了印象,是了廉前辈,您在这里已经五十七年,一定见过我的父母。” 廉德明道:“何止见过?令尊是我看着长大,你小的时候,我也常常抱你。” 晋无咎道:“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爹爹妈妈,廉前辈,他们还活着么?” 忽然间谈及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亲生父母,声音不自禁有些发颤。 正说到此,耳边传来房门“吱啦”一声,只能辨出是在前边,看不见哪间屋子,随后几个少女细簌说话之声,不知是否一切智口中“琴棋书画四婢”,二人各自远眺窗外,廉德明道: “教主,您能接掌教主之位,那可真是上天垂怜,来日方长,老廉有得是机会和您说起过去的事,倒也不用急在一时。” 晋无咎道:“正是,眼下救小姐姐方为第一要务,却不知老帮主小哥哥甚么时候上来。” 语声渐渐走近,晋无咎循声看去,拐角尽头走出四人,果然是那四个少女,见晋无咎与廉德明,上前齐行福礼,道:“教主,廉总管。” 晋无咎道:“小姐姐便是安排在这一层么?她怎样了?” 左首粉红衣衫少女道:“回教主,卓夫人整整一月饥寒交迫,奴婢们将她安排在朝南房间,白天有太阳时,好让她多晒一晒,适才喂她喝了一小碗人参燕窝汤,哄她睡下后,奴婢们便出来了,这会儿厨子正在熬着鸡汤,准备等卓夫人醒后,给她好好补补身子。” 晋无咎道:“小姐姐阴寒体质,眼下正值腊月,房中有没有火盆?” 粉红衣衫少女道:“教主请放心,火盆早已备好。” 晋无咎点一点头,道:“要把最好的都给小姐姐。” 又道:“老帮主小哥哥饿了很久,麻烦四位姑娘也准备些饭菜给他们。” 廉德明笑道:“老廉早已安排下去。” 晋无咎点头道:“多谢廉前辈,多谢四位姑娘。” 廉德明得知新任教主便是自己抱到七岁的晋无咎,感慨之心大增,拘谨之意大减,见他始终谦恭有礼,知他天性使然,纠正不易,不再与他过多客套,转向四女,道:“晋教主品行端正,待人宽厚,你们四个丫头,可算熬出头了。” 四女原在担惊受怕,不知这个新任教主没有一点架子,究竟打的甚么主意,却对廉德明深信不疑,总算放下心来,个个大喜道:“多谢教主,多谢廉总管。” 廉德明呵呵笑道:“教主,您单顾着二位帮主,自己也不曾用餐罢?” 晋无咎入“青龙殿”后只在挂心他人,经他这一提醒,才想起仅清晨大吃一顿,一身气力早已消耗殆尽,终于饥饿难耐,念及大早还是五人共餐,一战过后仅剩四人,又觉食欲全无,道:“我等老帮主小哥哥到了,和他们一起吃。” 廉德明道:“也好,那丫头们先带教主回房休息,一会儿记得去‘王母殿’用餐,你们四个,认不认得路?” 左二浅绿衣衫少女笑道:“教主用膳的地方,奴婢怎敢忘记?” 廉德明白了她们一眼,又道:“教主,衣裳羽翼晚些有人给您送来,老廉还有其它事情要忙,这便告退。” 晋无咎道:“廉前辈请自便。” 廉德明自来时楼道而返,右首蓝紫衣衫少女道:“教主请随奴婢们来。” 晋无咎道:“好。” 跟随四女沿靠窗走廊来到尽头,见房门上镶有“龙宫”两个大字。 推开东北侧雕满金色纹样的房门,宽敞室内登时由暗转亮,先是一个方形外间,东南侧又一扇相同房门,外间铺有青色地毯,靠墙处处盆栽绿植,两张座椅、一张茶几居中放置,上边摆放各种茶具,看来十分考究。 向前向右各垂一排珠帘,每排呈现四字,正对为“自强不息”,侧首为“厚德载物”。 晋无咎想起卓府养伤期间,曾翻阅过含有自己名字出处的《周易》,记得乾坤二卦便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当时便很喜欢这两句话。 粗粗浏览一遍,却又通篇难懂,想要请教莫玄炎,竟不知该从何处问起,只找到那句“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无奈换了本书。 粉红衣衫少女道:“教主,‘龙宫’外间供您休息消遣,只要您吩咐一声,奴婢们随时给您端茶递水。” 随手拨开前边珠帘而入,晋无咎尾随于后,见是两个长方小间,房中六面洁净,各有一张长桌两张座椅,长桌上一间摆着古琴,一间摆着棋盘,此外再无一物,相互间以屏风门通连,又听她道:“这桌椅均为黄花梨木材料,用来搭配教主您的尊贵气质。” 晋无咎道:“我对木材所知甚少,只记得小姐姐好像说过,她家桌子用的是桃木。” 粉红衣衫少女道:“桃木自是上好材料,放在‘青龙殿’中却稍显不吉。” 晋无咎奇道:“这是为何?” 粉红衣衫少女道:“桃木又作‘降龙木’,‘青龙殿’历代主人皆以龙自居,不免有所犯冲。” 晋无咎笑道:“武人还来这许多讲究,我是不在意的,不过小哥哥擅长‘降龙十八掌’,用这桃木原也合适。” 粉红衣衫少女嫣然一笑,伸出青葱玉指在琴弦上抚弄几下,漾出几缕悦耳琴音,又道:“这两侧珠帘之后各被隔成两个小间,这一侧靠着西北,为琴室棋室。” 晋无咎道:“另一侧靠着东北,为书室画室。” 粉红衣衫少女“嗯”得一声,道:“每一代主人兴趣爱好各不相同,教主您喜欢哪一间可以常去,需要奴婢四姐妹中哪一个相陪,也请随时吩咐,您不常去的房间,‘青龙殿’中照样每日有人前来清扫。” 晋无咎道:“先前听太初护法说,四位姑娘便叫作‘琴棋书画’?” 四女相视一笑,浅绿衣衫少女道:“原来教主还不知道奴婢们的名字。” 晋无咎道:“你们四个人同时自报家门,我一双耳朵哪里听得过来?” 四女又各“噗嗤”一声,各将名字重复一遍,晋无咎暗暗记下,粉红衣衫少女叫作瑗琴,浅绿衣衫少女叫作环棋,黄橙衣衫少女叫作瑭书,蓝紫衣衫少女叫作瑾画。 欲问她们各自姓氏,转念一想,这些一听便知不是本名,万一四女与自己一样生来不见父母,唐突一问岂不平添伤感?微微一笑,道:“多谢四位姑娘告知,我记住了。”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⑤ 棋室往里又有一门,几道门帘垂落,里边甚为敞亮,自是居室,晋无咎跟随四女进入,立觉脚下变软,地毯柔软蓬松,几能陷至脚踝,墙顶挂满金花点缀的青色织锦,夹杂外圈与中心吊下的九盏琉璃灯。 此外靠南一张卧榻,纱帐、床单、被褥等等铺叠得平平整整,靠北一个木架立于墙角,可作挂衣之用,一张梳妆台,剪刀、木梳、网巾摆放得井井有条。 瑗琴道:“教主内力深厚,奴婢们在此得闻教主更替,已将前教主的家人请出‘青龙殿’,趁着您在沐浴更衣,将二层全部翻新,您可放心使用,若还缺些甚么,随时吩咐奴婢便是。” 晋无咎心道:“说‘请出’这么客气,其实还不是赶走的?” 不禁莞尔,又被她们动不动一声“奴婢”弄得浑身不自在,道:“我在丐帮过惯清贫日子,也见惯小哥哥待丐帮弟子亲如兄弟,你们以后见了我固然不许跪拜,也不得以奴婢自居,喊声‘教主’也还罢了,至于其它,你们相互间怎么说话,便也怎么对我说话。” 瑾画道:“如此一来,奴……我们岂不以下犯上?” 晋无咎道:“我既命令下来,你们拒不遵从,那才叫作以下犯上,我接任教主之位,自会好好约束教众,有意触犯教规者,我必定严惩不怠,那也不是喊几声‘奴才’、磕几个响头便能轻饶的。” 四女齐声道:“是,教主。” 脸上小心翼翼,心下各自窃喜,均想晋无咎果如廉德明所言,与之前两任教主大不相同。 整个东北、西北两侧尽是窗户,外侧光线透过窗纸窗格,屋内因此清晰无比,瑭书将两排窗户轻轻推开,更被照得晶莹如玉,宛若洞天福地。 瑾画道:“教主,您刚出浴,奴婢们……” 见晋无咎看向自己,忙改口道:“我们为您梳头罢。” 晋无咎道:“不必了,这些事我习惯自己来。” 四女各自对视一眼,环棋道:“教主甚么也不用我们做,是不是嫌弃我们笨手笨脚,不想要我们了?” 晋无咎听她说话时带着哭腔,又见其余三女也泫然欲泣,奇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环棋道:“我们来到这‘青龙殿’,职责便是伺候教主,您既不要我们,我们无家可归,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 她说得动情,当真两行泪珠滚落,却不嚎啕大哭,只伸手指抹去,四女姐妹情深,她这一哭,其余三女跟着抽噎。 晋无咎大是怜惜,道:“‘青龙殿’本是你们的家,哪来甚么无家可归?我是教主,我让你们留下,谁敢赶你们走?” 环棋道:“可是……” 晋无咎心道:“她们有此顾虑,实也不无道理,我甚么事都不让她们做,教她们待不待在身边的好?不待在我身边,旁人看来难免无所事事,待在我身边,时间久了又怕玄炎误会,更别要教她们清誉受损。” 道:“这样罢,你们只要不来碰我,从前做些甚么,现下还做些甚么,至于梳头更衣这些,便不麻烦你们,我并非嫌弃你们,只不过我心有所属,还望四位姑娘见谅。” 四女大喜,齐声道:“多谢教主。” 晋无咎一声苦笑,道:“明明我在麻烦你们,反倒要你们谢我,‘青龙殿’的规矩也真有够乱七八糟。” 想到从此与莫玄炎形同陌路,一时间心灰意懒,径直向外走去。 四女甚是善解人意,看出他心事重重,默默跟随于后,无人出声叨扰。 书画二室与琴二棋室一般,仅在梨木桌上置有书画必备物事,不添其余摆设,四小长间异曲同工,皆以主人潜心琴棋书画之时,思绪不为外物所扰。 再回到外间,中心俏生生立一高挑少女,手持长剑,背身向外,形姿窈窕,黑纱飘摇,竟是莫玄炎,晋无咎心神剧荡,上前道:“玄炎,当真是你,你甚么时候到的?” 莫玄炎回过头,见他咫尺之遥,向后退开一步,冷冷道:“我来接我的家人,请问教主打算甚么时候释放她们?” 双目逼视充满质问。 瑾画上前一步,道:“大胆莫玄炎!你身为魔界少界主,未经教主允准,竞敢踏入‘龙宫’,还用这种口气对教主说话。” 晋无咎喝道:“不得无礼!” 瑾画先是诧异,不敢违抗,退回原位,莫玄炎面对四女目光丝毫不惧,又道:“请问教主放是不放?” 晋无咎转向四女,道:“怎么回事?” 瑗琴道:“回教主,莫少界主的母亲舅母被前教主请入‘太阳’、‘太阴’二殿作客。” 晋无咎立时明白过来,沈墨壤倚仗教主身份,名为请人作客,实则软禁莫家女眷,假以控制莫氏父女,则莫玄炎何以突然答允下嫁沈碧辰,多半与之脱不开关联,不知不觉握紧双拳,无暇即刻处置沈氏兄弟,只道:“赶紧带路。” 四女虽不满莫玄炎无礼冒犯,却同样对沈墨壤此举深自不以为然,无奈身份低微不敢进言,心知以晋无咎显露出的为人,必不至于蛮不讲理,道:“是,教主。” “太阳”、“太阴”二殿位于三层,四女带路自东北侧楼道而上,两人守卫出口,容六人通过后再行封堵,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晋无咎抬眼望去,三层依然不是尽头,身后数步又有阶梯继续通向四层,不知一层一层,到哪里方为终点,再看三层格局与二层大不相同,红毯铺地,一堵翡翠色高墙,上雕各路花纹,与天花板相连,挡在六人面前,如同一间封合院落,瞧不见里边模样。 瑗琴道:“教主,三层道路复杂得紧,依瑗琴之见,一会儿走到入口,由守卫们前去二殿传令放人,我们待在门口等候如何?” 晋无咎道:“便依你所言,小姐姐脱险之前,我原也没心思在这迷宫中多逛。” 瑗琴道:“是,教主。” 莫玄炎心下一凛,想要询问,抬眼见晋无咎目不转睛盯向自己,一阵怨怒涌上心头,扭过身不去看他,四女见她不过区区少界主,竟完全不把新任教主放在眼里,再看晋无咎非但不怪,言语间反对她十分维护,各在心中恼怒,却无一人斥责。 四女走在当先,绕至西侧拐角,终于出现一道缺口,两名年轻男子手持长枪站立两旁,见晋无咎身穿青色教主服饰,又有琴棋书画四婢跟随,目露惊色,右首那人道:“这……” 瑗琴道:“前教主已被打败,自即日起,晋教主便是‘青龙殿’新的主人。” 二男更是惊诧,单膝跪地,道:“属下参见教主。”晋无咎心道:“先前楼梯口那两个人不卑不亢,我还道廉前辈已然通知过了,怎么这两个人又来这套?” 眉头一皱,转身望向窗外。 莫玄炎见他一脸不耐烦,任凭二人长跪,想他一朝得势,还不是一般的不拿家仆当人看待?正鄙夷间,瑗琴环棋已将二人扶起,前者道:“新任教主不喜欢我们跪拜,以后见了面,简单行礼便是,你们可都记好了,见人最好也能转告一声。” 二人见晋无咎言笑不苟,原以为不经意间做错甚么,想到沈墨壤动辄“嘿嘿嘿哈哈哈”的怪笑声,忍不住毛骨悚然,闻言如释重负,道:“是,是,多谢教主,多谢瑗琴姑娘。” 起身后一个朝东南方向,一个朝西南方向而去。 瑗琴道:“教主,‘青龙殿’三层与一层皆为迷宫布置,所不同者在于一层东、南、西、北四殿呈扇形,各以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作主体,相互仅有一门贯连,三层南、北二殿呈方形,南为‘太阳’,北为‘太阴’,彼此并无通路,他二人朝不同方向而去,便是这个道理。” 晋无咎背对入口,却能凭借双耳辨出,点头道:“多谢瑗琴姑娘指点,我既入主‘青龙殿’,确该熟悉殿中地形,待我空闲下来,还要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瑗琴道:“瑗琴不敢,教主有命,我们自当遵从。” 晋无咎轻轻点头,转向莫玄炎,想要询问几句,转而心道:“今日我本以为是岳父大人刺过爷爷一剑,未给玄炎任何辩解机会便已出手,我那时的心情便是玄炎这时的心情,她又怎会愿意听我说话?要不是为了家人,她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将满腹关切话语咽回腹中,来到另一侧窗前,凝望远处雪山,四女见二人各朝一边,夹在中间颇觉气氛尴尬,一个个沉默不语。 少顷,墙内出现人声,莫玄炎当先候在西侧缺口,晋无咎站于近旁,果见西北侧先走出四名女子,二者为主二者为仆,二主看来是一对母女,母亲四十出头,肤色白嫩丰姿犹存,女儿年近二十,脸蛋生得秀丽,眨眼时俏皮可爱,二仆则是年轻丫鬟。 那女儿一见莫玄炎便道:“好妹妹,你可算是嫁了,我们终于不用再待在这鬼地方。” 那母亲忙道:“婵儿,‘青龙殿’中,不得失礼。” 这对母女正是洛垂文的妻子舒晴与独女洛婵妤,后者闻言一吐舌头,没再说话。 莫玄炎微一侧头,似要看向晋无咎,侧至半途又即回转。 西南侧随后走出三名女子,一者为主二者为仆,一主约摸三十六七,晋无咎见她五官美艳,举手投足间散发优雅,虽被软禁未知几日,却一脸镇定恬和,第一时间心道:“玄炎和她非但生得形似,更颇有几分神同,这女子定是岳母大人洛扬采。” 他心神涣散,暗暗叫过好几声“岳父”、“岳母”,竟分毫未觉不妥。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⑥ 两名手持长枪的守卫道:“教主,人已带到。” 果真没再下跪,晋无咎点头嗯得一声。 果然莫玄炎上前道:“妈妈。” 洛扬采见到爱女,上前搂在怀中,道:“我的炎儿,真是苦了你了。” 所谓舔犊情深,前一刻还气度从容的她,说完这两句话,竟然落泪不止。 莫玄炎淡淡道:“妈妈你别担心,碧辰已经死了,我没有嫁给他。” 短短数语,晋无咎更加确信所想。 此言一出,连同两名守卫在内齐齐大惊,洛婵妤更尖声道:“甚么?你杀了他?” 晋无咎微微皱眉,走开一步,瑾画道:“放肆!你当‘青龙殿’是甚么地方?由得你大呼小叫。” 舒晴忙道:“是我家孩子没规矩,我们回去后一定好好管教。” 莫玄炎道:“妈妈,舅母,姐姐,我们回魔界再说。” 洛扬采早知女儿情有所托,只为求得三人平安,这才不得已允诺沈家求亲,听她亲口说出并未下嫁,方寸大慰,又见两名守卫奉作教主之人已不是沈墨壤,脑筋微转,已猜到个大概,充满爱怜拨弄一下莫玄炎鬓边发丝,道:“妈妈怎能像你一样无礼?” 走到晋无咎面前,道:“洛扬采参见教主。” 舒晴、洛婵妤母女跟上道:“参见教主。” 晋无咎只怕洛扬采向自己跪拜,见她不过简单一礼,宽下心来,道:“三位不必客气,你们根本无罪,却被沈墨壤无故囚禁,这笔帐我定会找他清算。” 洛婵妤道:“好啊好啊。” 舒晴赶紧眼神制止,道:“教主,我女儿没见过世面,被我和她爹爹惯坏了,还望教主宽宏大量。” 晋无咎道:“之前惯坏了,便从今日开始管教,令爱这般疯疯癫癫,我纵是嫌她吵闹,也不会拿她怎样,可我毕竟不会在此待到终老,回头‘青龙殿’再换一人当家,别要惹恼新任教主,招来杀身之祸。” 母女二人见他说得冷淡,语色间不怒自威,吓得连声称是,莫玄炎见惯他在卓夏面前虚心受教,从未听他训诫旁人,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 洛扬采脑中转过却是另一个念头,她曾听丈夫提过,沈墨壤武功相较历任教主差之千里,比之“剥复双剑”逊色不少。 见晋无咎不过二十一二,虽说打败沈墨壤已属不易,随身兵刃却是长剑而非索刃,则他所言“不会在此待到终老”,多半是自知武功未臻上层境界,随时准备被人挑落下马,想这年轻人初登教主之位,竟能不骄不躁,对他生出一丝好感,再低眼细看腰间长剑,越看越是眼熟。 舒晴、洛婵妤母女被身周沉默弄得有些心里发毛,扭头见洛扬采眼望甚么正自出神,顺她目光看去,同时认出晋无咎腰间所缠竟是莫家“帝喾剑”,视线齐齐转向莫玄炎,洛婵妤差点又想尖叫出声,所幸及时反应过来,用手捂住双唇。 洛扬采道:“请问教主可是姓晋?” 晋无咎道:“正是。” 他心绪烦乱,正寻思该交代些甚么,莫玄炎已上前拉住母亲手臂,道:“妈妈,我们回去再说。” 晋无咎忙道:“莫夫人,玄炎,我送送你们。” 洛扬采素知女儿性子清冷,人前表现得满不在乎,可早在被软禁入“太阳殿”前,已知她将“帝喾剑”与“鸿鹄之翼”赠予一个名叫晋无咎的男子,原来竟是新任教主,则他打败沈墨壤,杀死沈碧辰,一切皆在情理之中,见他确对莫玄炎十分关心,暗暗欢喜,道: “多谢教主。” 孰料莫玄炎冷冷道:“教主请留步,莫家认得下山的路。” 洛扬采不明所以,还道他们不过有些未婚夫妻间的小别扭,道:“炎儿,我教素来上下尊卑先于夫妻亲情,你怎能仗着受宠,便对教主无礼?” 莫玄炎忿忿道:“谁与他夫妻亲情?他凶残成性,将爹爹害成那样,女儿岂能嫁给他这种人?” 想到父亲无故断去一臂,一阵揪心疼痛,眼泪又不自禁涌出,伸出右手二指,分别在左右双眶抹得一下。 洛扬采惊道:“你爹爹怎么了?” 莫玄炎见母亲蓦然变色,懊悔不该一时口快,道:“妈妈你先别太担心,我上来前已安顿爹爹好生休养,他性命无碍,却被教主……” 洛扬采道:“却被教主怎样?炎儿你快说啊。” 莫玄炎竭力稳住声音,道:“爹爹右臂被他弄断,从此成为残废。” 众人更是大惊,便连琴棋书画四婢只知晋无咎接任教主,而不知他与莫玄炎早有婚约,却又对莫苍维下此狠手,相互对望,一时间谁都不敢相信竟是事实,洛扬采情切关心,更是直接晕厥过去,莫玄炎赶紧单手将母亲扶住,另一只手掐她人中。 半晌,洛扬采终于悠悠醒转,道:“教主,我夫君到底做错甚么?你要对他施此酷刑?” 莫玄炎道:“他晋无咎自恃武功高强,便可为所欲为,操纵天下人的生死,不过错斩一条手臂而已,又需要甚么理由?” 瑾画听她言辞刻薄,百般讥讽,叱道:“莫少界主,你别太过分了,我们四姐妹虽只初识教主,却对教主由衷钦佩,教主身居高位而不欺弱傲下,根本不是你口中的这种人,你将教主说得不堪,我却敢断言,教主既对令尊用刑,那么令尊一定不是甚么好人。” 晋无咎满怀自责,见她肯为自己辩解,本来心存感激,听到最后一句,厉声道:“住口!” 瑾画被他又一声当头棒喝,吓得不敢再说。 莫玄炎笑颜中透满失落心寒,道:“晋大教主,是你赢了,爹爹断臂断得心甘情愿,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怨言,你有这么忠诚的贴身丫鬟,明明一无所知,也肯为你说话,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重又挽住母亲,一同转身离去,余下另一对母女与四名丫鬟紧跟在后。 晋无咎一个箭步沿墙边穿过,拦在她们身前,莫玄炎道:“怎么?看来晋教主非但不肯放过我的家人,还想把我也强行扣押?”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玄炎,是我失手酿成大错,本该在你面前亲自了断,可是小姐姐性命垂危,我答允你,等小姐姐平安脱险,我定会来魔界向你请罪,到时无论你要我的手臂还是性命,我都任凭处置。” 四女听他竟有偿命之念,纷纷上前两步,道:“教主。” 晋无咎喝道:“退下!” 洛扬采心乱如麻,自己素来不喜欢沈碧辰,且相信莫玄炎的眼光,见她字字句句充满恨意,却不提要回“帝喾剑”,自是对晋无咎深有余情。 眼前这个新任教主温文尔雅,可说大讨自己欢心,为何又会如他所言错手伤人?百般疑团郁结胸口,心知此间不宜多问,侧头去看莫玄炎,听她淡淡道:“妈妈,我们走。” 一干人走过晋无咎,后者下意识跟到楼梯口,再迈不开步子,目送她们隐于底层楼道,仍只原地痴痴俯望,四女见他失魂落魄,环棋想要张口,瑗琴摇头制止,示意不要打扰,环棋会意,四女并肩而立,在他身后静静相陪。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回过神来,见四女一动不动,道:“我们也下楼罢。” 二层悄无声息,毕竟是六百丈高崖,班陆离与卓凌寒又是带伤之身,一时半刻到不了原也正常,晋无咎想起一事,道:“小姐姐这么久无人相陪,要是醒来那可怎么办?” 瑗琴道:“教主请放心,‘梧桐居’中另有两名丫鬟,但教卓夫人一醒,立时有人前来通报。” 晋无咎点头道:“原来小姐姐住的地方叫作‘梧桐居’。” 瑗琴道:“二层居室中,龙居东而凤居南,《庄子·秋水篇》有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梧桐居’便是由此得名。” 晋无咎最近这两三年间也爱读书,听瑗琴引用《庄子》,换作平日,多半要饶有兴致追问下去,此时挂念夏语冰伤情,只道:“有人看护便好,还是四位姑娘想得周到。” 四人脚下不停,继续下到底层,环棋笑道:“‘梧桐居’的丫鬟是整个二层最斯文的,不像我们四个吱吱喳喳。”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哪有吱吱喳喳?我看瑭书姑娘便很安静。” 瑭书这才道:“瑭书确实不善言辞,让教主见笑了。” 环棋道:“才没有见笑,你虽一声不吭,但教主早在悄悄注意你啦。” 瑗琴道:“环棋,教主与莫少界主已有婚约,怎可没轻没重开这种玩笑?” 环棋一吐舌头,道:“环棋胡言乱语,请教主见谅。” 晋无咎走在廊上,想到莫玄炎流泪模样,心口刺痛,挤出一丝笑脸,又见瑾画闷闷不乐不出一声,道:“瑾画姑娘,我两度对你吼叫,都是迫于情势,我欠玄炎太多,容不得任何人对她不敬,还请你多多包涵。” 瑾画忙道:“瑾画做得不好,被教主训斥是应该的,瑾画既知您与莫少界主的关系,往后自会拿她当作教主夫人一般看待。” 晋无咎凄然一笑,喃喃道:“教主夫人……”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⑦ 说话间五人来到“王母殿”,晋无咎见这里通明宽敞,比初来乍到时见到的“月圆厅”、“珠光阁”之流大出足有一倍。 天花板倾斜弯曲,靠近门窗两边扬起,中心稍稍垂落,四角各有一根金色龙形圆柱支撑,入门对侧一排浅色窗户,碧阑低接,翠帘高悬,中心一张圆桌,铺有绸缎桌布,十六张扶手椅整齐围圈,上边各有一张毛绒绒的座垫。 瑗琴道:“‘王母殿’位处‘青龙殿’外侧,教主若不怕冷,不妨将窗户打开,让您与二位帮主一边欣赏雪景,一边品尝美食。” 晋无咎道:“我一身内力可阴可阳,自然不会怕冷,可四位姑娘身子单薄,我担心你们会吃不消。” 瑗琴浅浅一笑,道:“教主有心了,我们虽比不得您修为深厚,又没有莫少界主的阳力根基,也好歹学过一些粗浅内功,如这等天寒,我们尽可抵受得住。”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了。” 四女推开窗户,果然一阵寒流扑面而来,通山白皑在阳光映耀下美轮美奂,“王母殿”原本重檐斗拱,与屋内龙柱交相辉映,更显雕梁映日,画栋飞云。 门口走入一人,双手各端一个精巧托盘,一为无花果干,一为各式蜜饯,瑾画道:“教主,二位帮主未到,您不肯独自用膳,先试些小吃罢。” 晋无咎早已肚腹空空,见瑾画搬出一张椅子,上前坐下,取过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入口甘之如饴,也不立时便嚼,只含在舌尖,见四女站在一旁,道:“你们也坐下吃一些。” 环棋又是一吐舌头,道:“我们不过四个丫鬟,可不敢与教主同桌共食。” 晋无咎佯怒道:“让你们坐便坐,这么不听话,可是想要违抗教主命令?” 环棋噗嗤一笑,道:“我便知道您要拿教主身份来压我们,那环棋不客气啦。” 当先抽出一张座椅。 瑗琴道:“环棋不可调皮,教主善待我们,那是我们的福分。” 环棋道:“我自然知道,姐姐你先坐。” 瑗琴轻轻嗯得一声,道:“多谢教主。” 四女先后落座,看着桌上两盘精致小食,往常这些都是拿来侍奉教主,自己便连想一想都不敢,谁知晋无咎一到,竟勒令自己平起平坐,乍惊乍喜恍如梦中,一边吃着果干蜜饯,一边慢慢放下拘谨,向晋无咎讲述关于这“青龙殿”中点点滴滴,见他始终不加约束,更开始私自闲聊。 晋无咎听她们说话轻声细语,全然不似洛婵妤那般喧哗,又见她们各不相同,瑗琴知书达理,环棋活泼可爱,瑭书温雅恬静,瑾画体贴入微,心道: “她们生得这般美丽,又各有琴棋书画才艺,任谁娶了她们,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却不知怎会来到‘青龙殿’做个婢女?不用说,定是被逼的了,回头我是该替她们多留一个心眼,让她们好好嫁了,她们本该有少奶奶的命,何必留在这里服侍别人,时时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又过小半个时辰,班陆离与卓凌寒终于跟随廉德明来到“王母殿”,四女赶紧离座站起,向三人行一福礼,道:“廉总管,二位帮主好。” 廉德明料想没有晋无咎的吩咐,她们不敢肆无忌惮,道:“怎样四个丫头,我没骗你们罢?” 环棋笑道:“廉总管是大大的好人,又怎会骗我们四个小姑娘?” 晋无咎见二人衣裳焕然一新,道:“老帮主小哥哥去看过小姐姐了罢?她还好么?” 卓凌寒道:“你小姐姐还在熟睡中,无咎你费心了,这里环境好比仙宫仙殿,便是我在蓬莱仙谷,又或在西安卓府亲自安排,也不会比这里更好。” 向四女深深一礼,道:“听闻冰儿沐浴吃住全由四位姑娘悉心照料,在下不胜感激。” 瑗琴道:“卓帮主客气了,卓帮主卓夫人是教主的亲人,自然也是我们四个的主人,还请二位帮主在‘青龙殿’安心住下,有甚么需要尽管吩咐。” 卓凌寒道:“不敢,有劳四位姑娘。” 四女抽出两张座椅,让班陆离卓凌寒入座,晋无咎道:“小哥哥,我已吩咐一切智护法和吉兴护法前往五台山,姚千龄是当世医仙,虽然战败而逃,却也没做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要二位护法能将他带回,小姐姐便有救了。” 卓凌寒道:“不错,我在上峰途中便有这个念头,正要和你商量,想不到还是慢你一步。” 说话间家仆已捧上山珍佳酿,瑾画端起酒壶,走到三人杯前,晋无咎道:“我每日要替小姐姐疗伤,不能饮酒,你替二位帮主满上便是。” 班陆离道:“不如都换茶罢,你也是为救冰儿,哪有让你忌口,我们反倒大吃大喝的道理?” 晋无咎道:“老帮主客气了,是无咎生来便不怎么好酒。” 瑗琴道: “请恕瑗琴多嘴,这壶中‘青龙碧蚁’乃是‘青龙殿’独门酿制,为天下间绝无仅有,教主这些日子滴酒不沾,待卓夫人伤愈,顿顿想喝也非难事,可二位帮主既然来到‘青龙殿’,不品尝一下实在可惜,况且二位帮主有伤在身,这‘青龙碧蚁’酿制过程中本有药材加入,适量饮用的话,不论内伤外伤皆可加速恢复。” 晋无咎笑道:“瑗琴姑娘所言甚是,老帮主,小哥哥,我们本是亲人一般,你们又何必和无咎客气?” 班陆离道:“说得老叫化子还真有些动心。” 卓凌寒道:“既然如此,有劳姑娘,我也想尽快伤愈,无咎替冰儿疗伤时,我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瑾画笑吟吟斟满二杯,那头廉德明已命人送来上好山阳茶,三人碰杯后各饮一口,茶水滋味醇厚,酒水沁香入脾,不知不觉四五个时辰滴食未进,其间更经历生死恶斗,面对满桌美食,立时便想风卷残云。 又见四女随侍在侧,不好过于失态,耐着性子细嚼慢咽,三人皆是丐帮出身,用餐时虽只五分尽兴,吃饱后却有十分满足。 班陆离摸着肚子,道:“托无咎你的福,老叫化子这辈子还能穿到这么舒服的衣裳,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卓凌寒道:“可惜太极公不能和我们一起享用。” 晋无咎听他说起祖父,又是一阵酸楚,未敢表露出来,以免更增他的愧疚,只道:“小哥哥,既然吃饱喝足,你要不要先回房去陪小姐姐?她醒来后定然第一个想看见你。” 又道:“对了老帮主,他们有没有给你安排住处?” 卓凌寒道:“师父坚持要在我们外间席地而卧,所以没有接受家仆们的好意。” 晋无咎道:“那怎么行?” 班陆离摆手道:“老叫化子清苦惯了,住这上房本就浑身不自在,再给我软床香被,怕是鸡皮疙瘩都要掉得下来,无咎你就别费心思招呼我了,况且冰儿身子尚不稳定,万一有甚么状况,凌寒在身旁照料,我可第一时间过来喊你。” 晋无咎听他说得在理,道:“那便委屈老帮主了。” 早在三人用餐之时,廉德明已然告退,晋无咎无人使唤,只能托四女传话,命人带姚松柏入“青龙殿”,替他安排住处,瑾画领命后,手挽瑭书一并先去。 来到二层,见二人候于“龙宫”门口,一个捧一件折叠平整的月白锦袍,一个手提张开的“鸿鹄之翼”,洗得一尘不染,此外锦袍上又有青龙面具,晋无咎将面具随手放上茶几,小心翼翼收起白衣白翼,谢过一声,让二人下去。 回到房间,晋无咎看时间尚早,道:“四位姑娘,我要准备练功了,你们陪我转过这大半日,都去歇息罢。” 瑾画道:“教主打算在自己房里练功?” 晋无咎道:“我要以阳力为小姐姐续命,直到二位护法将姚千龄带回,虽然临时抱佛脚,总也聊胜于无。” 皱起眉头,不无忧心道:“小姐姐五脏六腑中的寒气便如谷外这万里冰山,我今日为她疗伤,深觉自身渺小,只怕哪一天我先力不从心,小姐姐便危险至极。” 四女武功低微,并不知此中难处,见晋无咎满脸忧色,均想他在“振音界”底层,声音却能清清楚楚传上六百丈高空,内力之强生平仅见,以他能耐竟说“力不从心”,则夏语冰伤重可想而知,瑗琴道: “教主,‘青龙殿’武学深不可测,瑗琴虽与前教主相处日短,却常见他眉欢眼笑,夸赞‘寿山不系’与‘岫岩有涯’中花样繁多,时而学些新鲜内力招式,来向我们四姐妹演示一番。” 晋无咎道:“这两处又是甚么地方?” 瑗琴道:“六层‘翼殿’中收藏有‘青龙殿’上乘武学,北翼‘寿山不系’为心法,南翼‘岫岩有崖’为招式,教主既有困惑,又急需大量内力,何不入‘寿山不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有收获,找到些速成法门,又或者事半功倍的窍要。” 晋无咎不知“翼殿”为何,并不追问,心道: “我替小姐姐运功疗伤之时,非但耗尽留存于体内的真力,更将周身气流中的温热吸收,转而借助手部六脉输给小姐姐,这才吊住小姐姐一口气,一圈下来只觉独木难支,我虽承诺一切智护法撑过七日,但是否真能撑过,我心下殊无把握,只知运功打坐,进境原也迟缓,‘青龙殿’武学渊深,我是亲身体会,别的不说,单只我在魔界听玄炎说起我教绝学,何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能以双手操纵九条索刃?而我强催‘九转太极’,身上那么重的内伤,竟在冲破‘九转无极’后不药而愈,既然‘青龙殿’中有此饱学,我确该进去一探究竟。” 第三十三回 青龙宝殿⑧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① 百余步后,五人已在丈许高处,眼前出现两条岔道,左道以左、右道以右各延伸出一面凸镜悬空横置,二道又各有扶手上左右两根细长玉柱撑起一块玉石,左首刻有“鳌掷鲸吞篇一十三式”,右首刻有“白驹过隙篇一十三式”。 玉石、玉柱、玉廊围成两道门框,从这一头望去,岔道在不远处再度合为一体,晋无咎心道:“这‘鳌掷鲸吞’和‘白驹过隙’,想来便是盘龙武学内功心法,却不知又藏在哪里?” 继而又想:“我既接掌盘龙,以后也该改口,称‘我教武学’才对。” 四下找寻半晌,未见任何武学相关,惟有随意拣一道穿过。 两百步后,又再出现一道门框,刻有“强筋健骨篇二十一式”,数目虽由“一十三”增至“二十一”,四下仍无它物,晋无咎心下奇怪,见右首仍有一面凸镜平放,特意细细端详,所见通透无瑕,找不出一丝痕迹。 此后门框间隔渐长,依次有“化整为零篇三十四式”、“化零为整篇三十四式”,每道门框前总有一面凸镜,过“化零为整”后,扶手变高,左右各一篇长文。 晋无咎走马观花,见左侧墙面不乏“因缘”、“因果”、“苦集灭道”、“八正道”、“中道”、“万法皆空”、“三法印”之类字眼,与魔界中陪莫玄炎共同研习的《涅槃笔记》五分相像,右侧墙面又书有“清静无为”、“无所不容”、“以雌守雄”、“刚柔并济”等等。 五人渐步渐高,长文过后,穿越“阴阳任督篇五十五式”,行至最后一道门框,为“髓道周天篇八十九式”。 晋无咎见“髓道周天”四字,心道:“爷爷曾指点我自行打通‘任’、‘督’二脉,言明叫作‘髓道周天’,而‘髓道周天’可谓‘太极’前最后一步。” 回头看一眼来路,心下似有所悟,暗道:“如此说来,那上面……” 龙道已近尾声,从这一头看去,上层半实半空,右首西侧空处一堵矮墙,被前后灯光照得敞亮,正面红粉背面黄绿,似被一柄铡刀切割为二,天花板正中嵌有斗大一颗球状物事,泛出闪闪青光。 “寿山不系”以暖色为主,青光点缀其间,显得格外醒目,晋无咎脚下不自觉加快几分,来到龙道尽头,果见上方刻有“盘龙太极”四字,当先踏上平地。 落足处左首为东侧壁面,除此尽皆围墙,留出二人肩宽走道,一路平直,左右所刻尽是字图,左首先是“盘龙太极篇一百四十四式”。 晋无咎粗看两眼,果然是内力修练法门,人形有的盘膝,有的跪坐,有的闭目,有的睁眼,有的两手掐诀,有的掌心向天,有的口吐白雾,有的头冒青烟,动作细致入微,神情惟妙惟肖,每张刻图下方又有细小刻字,不由叹服,自语道:“我本以为只有书册,不想竟是精雕细琢。” 四女紧随其后,还道他是对自己说话,瑾画道:“教主,这些东西可还有用?” 此间本为“青龙殿”七层,层高六丈,以玉石成壁,虽与三层相仿,却只修砌二丈见高,且沿途来回规整全无岔路,未以迷宫布之。 以晋无咎此时修为,这“盘龙太极篇”不需细看小字,图案一览即明,到最后反是思索功夫的少,追忆亡者的多,待最后一式完结,伸出左手四指轻触刻痕,幽幽道: “这些皆是最近三十日间,我们为了闯谷救人,爷爷教过我的,爷爷和沈碧辰都曾提到,我教武学以佛道武学为根基,但两个人的境界天差地远,佛教会人摈除杀念,阳力入脑方可不为心魔所害,道教会人万物自然,又可容阴力于头部畅行无阻,阴阳二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些道理又岂是沈碧辰这种人所能懂得?” 四女见他抚墙沉思,心怀无尽往事,不忍搅扰,只静静站于身旁陪护。 许久,晋无咎如梦初醒,见四女如木桩般不语不动,道:“我让你们进来,原是一番好意,却教你们更加拘谨。” 瑾画道:“没有的事,能跟在教主身旁,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闷。” 再往前走,又见“天地灵气篇二百三十三式”,晋无咎见人形仰头向天,朱唇微启,造型奇特,神姿怪诞,回想起卓府一月,从未如这般修练,看看小字,却也不是甚么难事,轻轻叹得口气,摇一摇头。 二百三十三张图文过后,出口已在眼前,确然仅有七层一半宽处,剩余一半空空落落,来时北侧全无阻隔,莫说墙面扶手,便连栅栏也瞧不见一根,晋无咎道:“这一侧实在危险,四位姑娘站进去些的好。” 四女齐声道:“多谢教主关心。” 各自向内走入几步。 晋无咎仰头观顶,先前所见青光不算刺眼,却也难以逼视,心道:“这颗圆球,像极了蓬莱仙谷中,爷爷囚笼边的夜明珠。” 想到晋太极肢体半残十年禁锢,好容易等到相认,却又撒手而去,眼眶不自觉湿润。 走近中央矮墙,惊见平如镜面贯穿东西,与围墙外围尚有间隔,上边密密匝匝尽是小字,来到西墙文首,第一段写道: “予生于五台,丧考妣于孩提,为南禅包敬螟蛉之子。四岁始武。总角前熟望海、锦绣、挂月、叶斗。黄口前精翠岩。幼学会峨眉、九华、普陀吾辈,故作不胜,引其浑身解数。普陀之拳专胜九华之指,然视五台之掌作膏肓也,所谓普济不足一提。舞夕前私绘九华之天柱、莲台、芙蓉、插霄、天台、罗汉,杂以普陀之百步、千步、潮音、梵音、盘陀克之。更匿普济于翠岩,制十殿阎王。志学前再绘峨眉之剑,集三家所长,穷解紫竹入云、拂花掠影、文姬挥笔、黄莺穿柳、越女追魂,尽破玉女抽身、避青入红、西子洗面、燕子入林。及此,俯瞰四山。” 晋无咎道:“这篇文章想是龙祖师自述生平,我曾听爷爷说,我教创教祖师龙剑阁前辈乃是武学奇才,四十岁那年精通佛道内功招式,四十五岁那年融合两家武学创立我教,想不到竟是出身五台,更在二十岁前成为佛门‘四大’第一高手。” 他有所忧思,无心读完通篇,边走边道:“我既掌管我教,回头自当细看,可惜我儿时荒废太久,只最近这几年读了些书,许多语句一知半解,到时还望四位姑娘多多指点。” 环棋一吐舌头,道:“我们中属瑗琴姐姐与瑭书妹妹读书最多,教主还是只问她俩的好,我与瑾画自会跟在一旁受益。”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各有各的好,那便有劳瑗琴姑娘和瑭书姑娘。” 瑗琴抿嘴一笑,道:“教主但有所问,瑗琴知无不言。” 瑭书道:“瑭书也是一样。” 回入围墙,晋无咎来时只看一侧墙面,这时再看另一侧,为“日月精华篇三百七十七式”,第一张人形图下方写有“心无杂念,方可聆听花开花谢。”在先前基础上,人形又将双手小臂向外伸展,更将五指曲张,每张刻图下边配字亦增出不少,所录心法更趋精微奥妙。 晋无咎乍一看去,竟未能想得透彻,依照指引轻轻运功,试过二图,确定是为“太极”而非“无极”。 瑾画待他睁眼,道:“这篇心法,教主又有否见过?” 晋无咎道:“‘天地灵气篇’我便不曾修练,这‘日月精华篇’更要精妙几分。” 心下却道:“我以‘无极’之力,尚不能救小姐姐脱险,何况‘太极’。” 轻叹一气,向前走去。 瑗琴道:“倘若无用,要不要我们再陪教主去这背面‘岫岩有崖’?” 嘴上说得恬然,内里却生微辞,这新任教主固是谦谦君子,却也略有年少轻狂好高骛远之嫌。 晋无咎摇头道:“今日天色不早,我困得紧了,回房打坐片刻便睡。” 四女齐声道:“是,教主。” 回程中晋无咎一言不发,暗自沉吟道: “蟠龙谷中,我曾听任大哥对纤纤说过,‘青龙殿’中藏有我教武学最大秘密,这秘密指的定是‘无极’而非‘太极’,夏蓬莱冒充教主十四年之久,这里来过不下千遍,最终还是被沈墨壤打败,回想蓬莱仙谷这十余年间,夏蓬莱逼问爷爷的,自也是这‘无极’,他是小姐姐的爹爹,智计想来也和小姐姐不相上下,所不同者,只在小姐姐用于正道而夏蓬莱用于邪道,连他都不能思索出的秘密,岂能被我轻易发现?这‘寿山不系’处处透着古怪,我没有小姐姐的智慧,只有七天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用的,看来惟有以眼下修为强撑。” 回入二层“龙宫”,瑾画道:“今夜还请教主将教主服留给瑾画,容瑾画稍作改制。” 晋无咎奇道:“怎么?这件衣裳我穿了不合身么?” 瑾画道:“教主是命瑾画非说不可么?倘若不是,不如先不过问,明日一早便知道了。” 晋无咎见她神神秘秘,脱去外衣递到跟前,笑道:“这又不是甚么要紧之事,拿去罢。” 送别四女,晋无咎关上房门,熄灯后来到榻上打坐,真气于“任”、“督”二脉中循行十数圈,久久意绪难平,以他今时今日根植体内三门上乘内功,倒不至内息紊乱走火入魔,睁开双眼来到外室,他暗中原能视物,捧起日间白衣白翼,稍一胡思乱想,再回神时,二物已穿在身上。 晋无咎自觉好笑,心道:“既然穿上,出去散散心也好。” 屋外鸦雀无声,抬望几眼黯淡星空,心境垂落与殿外夜幕催生诸多共鸣,并未立即跃窗而出,沿北侧长廊踱至对面西侧,不由自主沿阴森楼道而下,心道:“底层处处迷宫,我去瞎走一阵倒也不坏,走到没了方向,找个人带我上来即可。” 底层不见灯烛,反有前方缓流之声,脚下依稀一条三人肩宽走道,向左向右全无岔路,与东殿大不相同,走出四五十步,水声愈发清晰,走道变得高低不一,宽窄不一,时左时右,足底坑洼,更似踩在石子路上,辨出两侧各有一条蜿蜒溪流。 再十步后,向左延伸出一条窄短小道,通向五步开外一座丈高石洞,洞口一个黑影直立,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在昏暗中泛出微光,立时想起顶上守卫弟子,心道:“我走得大摇大摆,这人定是瞧见我了,看来只要我不进洞,他便不会过问,且由得他去罢。” 径直朝前续行。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② 前路虽然弯曲,好在仅有主道,晋无咎心中默数,沿途左首共十二处石洞,十二人无一开口,心道:“玄炎曾提过‘青龙殿’西殿十二洞,看来这里便是西殿。” 无声叹出一气。 十二处石洞后为走道尽头,面前出现一物,伸手轻触,确认为屏风门,从旁绕行而过,踏入赫然一个开阔空间,地板随之平坦,却是日间到过的方形空地,一时兴起,走西北铁阁环绕而下,来到“青龙台”。 踽踽独行于方台边缘,夜之“振音界”一片死寂,除六色群鸟密布栖息,不知有否其余生灵,晋无咎足跟支台足尖悬空,恰如日间东南侧“三花盘龙”上的莫玄炎,倾身俯首,六百丈下如与寒渊对望,冥冥中一张无尽大口,将声丝光缕悉数吞噬。 晋无咎喃喃自语道:“魔界最后那几个月,玄炎每每心事重重,便会披上青翼飞行,‘振音界’同样天高地阔,在这里散心也是一样,旁人眼中一团漆黑,我却不是全瞎全盲,只要飞得慢些,该不会撞上甚么。” 想到莫玄炎,微有刺痛,深吸一气,十四经脉中已有真流涌动,“无极”之力操纵白翼张开,带动全身离地而起。 “青龙台”下链道深垂,晋无咎心有所思,无意识环绕链道而下,不多时闻得其中一边脚步声响,起落轻盈,听来武功不弱,收回杂沓神思,心道:“这人是谁?夤夜之际来这‘白虎阁’做甚么?” 小心控制,尽可能不使气流外溢,以免惊动对方,浮空徐徐降落。 来到阁顶丈余高度,人声逐渐清晰,走路之人来到中心方形擂台,道:“嘿嘿嘿哈……” 另一人抢道:“行了行了,说罢,有甚么事?” 听语气极不耐烦,原来早已站有一人。 晋无咎心道:“这个脑子不正常的是沈墨壤,另一个是谁?若是神界中人,不必相约来这‘白虎阁’密谈,所以定是魔界中人,从他口气来看,地位不比沈墨壤低,又不是岳父大人的声音,他是洛垂文。” 日间初入“振音界”,双方先以言语对峙,洛垂文始终未有吭气,此后沈碧辰被五条“龙”索分尸,洛垂文自西南侧“三花盘龙”跃下,轮到他开口时,晋无咎又已昏死,对这个声音十分陌生,此刻于暗中心念飞转,已猜中他的身份。 沈墨壤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回本尊的话。”洛垂文一声冷笑,道:“‘本尊’?沈墨壤,你是被教主那一鞭子抽傻了罢?今日一过,教中从此骤变,难道沈墨渊还认不清局势,还在做你沈家独霸六界的美梦?” 沈墨壤登时语塞,他对魔界颐指气使数月,被洛垂文几句追问,竟无从反驳,又听他道:“且不说沈碧辰一死,魔神强弱之势就此颠倒,便连新任教主,刻骨相思的也是我魔界而非你神界大小姐。” 沈墨壤道: “好,好,谋夺我兄长‘玄冥’为第一步,找寻晋家后代为第二步,指使炎儿假意允亲、实则美色相诱晋家少主为第三步,挑拨晋家少主因妒生恨、杀我沈家少主为第四步,表面相助沈家、暗中搭救晋家为第五步,你莫家这些年看似对我沈家恭顺,实则步步为营,一直在和我们作对,的确是我小瞧了你们,接下来第六步,是否该轮到婵儿对仁儿下手?” 洛垂文道:“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沈墨壤道:“这里只有咱俩,当着我的面,不必装蒜了罢?” 洛垂文道:“要是今夜约我出来,为的是这些废话,恕我不奉陪了,告辞。” 沈墨壤见他一句说完,当真转身便走,对他背影沉声道:“洛垂文,你究竟是友是敌?” 洛垂文道:“你先入为主,既然早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沈墨壤道:“‘三花盘龙’之上,我和兄长至少能有三次机会要了老东西的命,三次都在最后关头,被一股不该有的内力或攻或守,否则老东西早就死了,还能让他们拖延到小东西突破‘九转无极’?” 洛垂文冷冷道:“你要这般说法,我还怀疑是你从中作梗。” 沈墨壤道:“怀疑我?我高高在上,已是一教之主,勾结晋家谋害沈家,于我何益?” 洛垂文道:“你好歹也已当了几个月的教主,在‘青龙殿’饱览武学,仍只和我伯仲之间,正如夏蓬莱篡位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被你一击而败?” 沈墨壤道:“你想说甚么?” 洛垂文道:“看来‘青龙殿’的秘密便只晋家知晓,你深知辰儿在世一天,仁儿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才暗中相助晋家,假他们之手除掉辰儿……” 沈墨壤大怒,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洛垂文早有准备,漆暗中双剑相格,洛垂文道:“你我打架打了也有几十年了,不管明打瞎打,都是半斤八两,不如省点力气罢。” 沈墨壤哼得一声,两柄长剑同时回鞘。 夜间“振音界”鲜有人至,二人肆无忌惮,并未刻意压低嗓门,晋无咎先是嗤之以鼻,心道:“玄炎待我一片真心,到你沈家嘴里,又成了另有所图。” 尚不及自苦,洛垂文身份得以确认,再听他们言及晋太极之死,顾不得沈墨壤更是一口一个“老东西”,握紧双拳竖耳倾听,待二人话不投机兵刃相见,嘴角微扬,心道:“逼死爷爷你俩都有份,打吧打吧,打到同归于尽才好。” 洛垂文转身道:“沈墨壤,事既至此,我本不怕告诉你,相比你沈家而言,我宁可让晋家入主‘青龙殿’。” 沈墨壤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本不怕’?说下去。” 洛垂文轻叹一气,道:“你我两家结亲在即,晋家能在以一敌万的局面下重夺我教,想来魔神二界回到平起平坐也是天意,你我何必再多执着,让两家恩怨牵连小辈?” 晋无咎心道:“洛垂文的女儿毫无家教,他这个当爹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几句话,说得还有几分人样,看来他那个吱吱喳喳的女儿是许给了沈墨壤的儿子,即是那个甚么‘仁儿’,管他是谁,沈家除了碧痕,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好人?” 沈墨壤道:“我对兄长向来敬重,今日‘三花盘龙’便只五人,我与兄长巴不得那老东西早死,小东西内力虽强,却不可能在十大护法围攻之下,传到十丈之高。” 洛垂文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也似有相同感觉,难道是妹夫?” 沈墨壤道:“嘿嘿嘿……咳咳……沈莫两家在这‘白虎阁’从小打到大,相互间知根知底,你莫家内力本就不如我沈家,莫苍维重拾阳力,满打满算不过八年,今日那股内力,洛垂文,那可是四十年上下修为。” 是日腊月廿六,洛垂文再过五日四十一岁,听他阴阳怪气暗有所指,道:“今日那两剑,我可刺得半点不比你浅,我若当真是如你所言,‘毕方’那一剑,你又如何解释?” 沈墨壤道:“这便是我看不透你……”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喝道:“谁?” 却是半空中袭来阴风叫嚣,只脱口一字,各自伸手一抓,掌心所触空空如也,再竖耳细听,又复空有寂然。 二人心头大骇,全身汗毛直起,抬眼黑天摸地,难言适才一刻是否同时见鬼,扭头背向快步而走,甚至不及相互道别。 这突如其来的鬼影自是晋无咎,他日间见到晋太极尸身上的“毕方剑”,不由分说卸去“剥复双剑”两条右臂,其后只因挂念夏语冰伤势,而不得不在心头强行按下,直至亲耳听见原来脚下二人方为真凶。 一时间怒不可遏,随头部左侧“天柱”、“玉枕”、“络却”、“眉冲”、“五处”、“曲差”六穴刺痛,“易筋经”自然启动,将刺痛分至各脉,他虽未有“复归龙螭”在手,无从施展无招索刃,但“降龙十八掌”同样驾轻就熟,一个俯冲,便欲结果二人性命。 眼看两掌已在二人天灵盖上尺许,日间莫玄炎的声音回旋耳畔:“我莫家被你踩在脚下,又有甚么能耐找你讨要说法?只求晋大教主高抬贵手,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又再浮现沈碧痕乍见兄长惨死,直接晕厥过去的画面,强自收招,扑腾两下“鸿鹄之翼”,二人虽是魔神二界一流高手,却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待得一抓到底,晋无咎早已悬浮归位。 晋无咎乍然得闻真相,心如乱麻,十四经脉中的真气左突右撞,身体随之东倒西歪,直至失足而落才算回过神来,下坠中极力镇定,将“鸿鹄之翼”完全撑开,再飞回“青龙台”时,已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觉间于鬼门关走过一个来回,整个人反而空明清透,心道: “爷爷最后这段时日便只两个心愿,一是救出小姐姐,一是重整我教,眼下小姐姐危在旦夕,天大的事都先搁在一边,明日一早,我将教务交代下去,便入‘寿山不系’闭关修练,至于沈墨壤洛垂文,还有夏蓬莱夏昆仑,便让他们多活七日,七日之后,所有伤害过爷爷的人,我一个一个收拾过来,我和玄炎的婚约总是化为乌有,玄炎命苦,受‘两仪’之害,不过剩下十年阳寿,她自可不嫁给我,我却不会自毁承诺,我孑然而来了无牵挂,十年后玄炎撒手,我一刻不会逗留,多几人恨我又有何妨?” 一声鼻孔出气,不知悲哼还是苦笑,沿原路回至“龙宫”内间,脱下白衣白翼挂上木架,四仰八叉钻入被窝。 这一日历经剧斗,承受永别,跨越生死,惊闻真相,后脑一旦贴枕,困顿席卷而来,不多时已入梦境,诸如床榻柔软,棉飘香,甚至未得脑中一闪而过。 ~~ 次日清晨,晋无咎睡个大饱,起床后神清气爽,稍作收拾,打开西南侧房门,瑗琴与环棋已候于棋室,齐声道:“教主早。” 晋无咎道:“二位姑娘早,瑭书姑娘和瑾画姑娘呢?” 瑗琴道:“回教主,我们不知您从哪边出来,她二人候于东南书室。” 晋无咎又去打开另一边房门,果见瑭书与瑾画俏生生站在门口,再回头时,见环棋呆望床铺泪光盈然,奇道:“环棋姑娘怎么了?” 环棋道:“教主又将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我们四个除了游手好闲,整日里甚么也做不成。” 晋无咎这才想起昨日答允的事,怕她当真哭啼,赶紧再将被褥抖乱,又朝拖鞋上轻踢一脚,道:“好了好了,拿去收拾罢。” 环棋立时破涕为笑,道:“谢教主。” 晋无咎苦笑道:“怕了你了。” 环棋道:“那也要教主疼爱我们才行,换作旁人,环棋可不敢放肆。”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③ 瑾画递上青色教主服,晋无咎穿上后,见双肩各被绣上一个吊环,知她留意到昨日初见,“复归龙螭”吊于扣环之中,出浴更衣后变作缚于腰间,道:“瑾画姑娘有心了。” 将“龙”、“螭”二索分别围绕数圈后穿环而过。 瑾画见他两条索刃随步伐移动前后摇摆,整个人更增玉树临风英气勃勃,笑吟吟道:“教主,清洗物事已在外间给您放好,待洗漱完毕,我们陪您去用早膳。” 餐后,晋无咎吩咐廉德明交代下去,由十大护法和西殿十二洞主暂代日常教务,严令六界界主约束教众,夏语冰疗伤期间,自己无暇它顾,凡盘龙教众切不可出谷生事,免与外界武林多起摩擦。 待廉德明领命而去,晋无咎回到房中打坐,两个时辰内无人搅扰,运功后伸个懒腰,筋骨一阵舒适,肩腰酸疼仍在,深吸几气,略感体虚力乏,的确前一日过于操劳,一宿之眠难以尽补。 正午“王母殿”又是珍馐美味,卓凌寒却未下楼,班陆离与晋无咎吃到一半,一个女子匆匆赶来,认得正是“梧桐居”中的丫鬟,晋无咎知道夏语冰寒气发作,扔下碗筷便走。 “梧桐居”仅内外两间,晋无咎拨帘而入,立觉火盆将室内烘得暖如阳春,卧床两边窗户紧闭,夏语冰面色苍白,牙齿格格作响,卓凌寒虽在身后输入内力,无奈杯水车薪。 另一个丫鬟身形瑟缩,依从吩咐未有下跪,却能看出吓得不轻,姚松柏站于一旁摇头叹息,晋无咎见左右两个火盆间两张蒲团,道:“小哥哥,先将小姐姐扶到蒲团上。” 盘龙“无极”一经启动,屋内立转严寒,四女跟至内间,耳畔呼啸风声,眼前滴水成冰,班陆离轻声道:“姚大夫和姑娘们身子单薄,先去外边等候罢。” 姚松柏与两名丫鬟依言走出,琴棋书画四婢却齐齐摇头,见晋无咎双掌前推五指紧并,全身内力源源外流,扬襟散发置身于霜凝雾冻之中,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功深厚,运力相抗尽可抵受得住,四女修为粗浅,冷得耸肩收背,晋无咎却额间冒汗,头顶白烟缭绕。 再过片刻,晋无咎眉头仍不见舒展,“复归龙螭”却显出湛蓝光点,脱环而出,“龙”、“螭”二索如自生手足,分别探入身旁两个火盆,旁观六人不明所以,见蓝点渐渐泛红,突又返蓝,再徐徐变红后眨眼变蓝。 如此循环往复恰好十次,夏语冰俏脸终于恢复一丝红润,闭合眼睑出现丝微抖动,轻启薄唇中轻吐道道热气,在刺骨室内一消而散,“复归龙螭”线点光芒猛然加剧,两度红蓝后随清脆一声“噼啪”恢复黯淡。 夏语冰这才睁开眼来,晋无咎身子却朝右侧倾斜,右掌一撑,竟而撑之不住,扑通摔倒。 四女齐声道:“教主!”上前想要扶他手臂,惊觉触手如雪窖冰天,下意识脱手后又赶紧抓住,又道:“教主,您要不要紧?” 卓凌寒见他筋疲力尽,比前一日“振音界”中更要虚弱,道:“无咎!” 姚松柏闻声而入,道:“教主,我替你把一把脉。”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摆一摆手,道:“姚前辈不必担心,我没事,你先看小姐姐怎样,今日怪我疏忽,明日可不会如这般费劲,我先去热水中浸泡回温,晚些再和你们详说。” 轻轻挣脱四女后勉力自行起身,道:“你们带我前去‘戏水塘’,我不认得路。” 四女见他两颊发紫,唇舌僵硬,已然口齿不清,不敢多言,道:“是。” 夏语冰见“复归龙螭”瘫软在地,盆内银霜碳远未燃尽,火光却已尽灭,非但如此,上边覆盖厚厚一层晶石,道:“凌寒哥哥,你忍心教无咎每日无谓损耗么?夏家已然亏欠晋家这许多,你再不制止,我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去见太极公?” 卓凌寒泪如泉涌,一个字说不出口,见二人端来新的火盆,赶紧将夏语冰扶到床上。 班陆离道:“乖儿媳,你无论如何要撑到护法把姚千龄带回来,否则以无咎性子,没尽全力便眼睁睁看你死去,他这一生都要责怪自己。” 卓凌寒正不知如何劝慰,听班陆离说来,连连点头,只盼夏语冰能打消赴死之念。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是,班师父。”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为难凌寒,无咎的武功你在高处看得清楚,他要坚持救你,当今天下还有谁能阻止得了?” 晋无咎洗浴良久,终于不再哆嗦,走出“戏水塘”,恰见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人界任少界主携夫人上‘青龙殿’,现下正在北门求见教主。” 四女始终候于“戏水塘”门口长廊,听闻此言相顾迟疑,瑗琴道:“‘青龙殿’素来不接见中峰下峰弟子,昨日教主下令召见妖界姚松柏,那是事出有因,人界少界主夫妇忽然到访,并且还是魔界放行,教主,莫少界主对您误解甚深,此事不可不防。”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多虑了,任大哥和纤纤是我的好朋友,纤纤更是小姐姐的堂妹,她们的父亲,便是仙界那对孪生界主,至于你说的魔界放行,玄炎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她知道纤纤关心堂姐,又怎会横加阻拦?” 转向报讯之人,道:“将他们直接带上二层‘梧桐居’,我在小哥哥小姐姐处恭候大驾。” 那人道一声是,转身而去。 回入“梧桐居”中,班陆离第一时间将“复归龙螭”递上,晋无咎双手接过。 夏语冰尚未睡下,卓凌寒坐在床头喂她喝着甚么,晋无咎见她气色还好,微觉心安,道:“姚前辈,小姐姐今日没事了罢?” 姚松柏道:“卓夫人通透豁达,我便直言了。” 夏语冰道:“姚前辈请讲。” 姚松柏道:“卓夫人得到教主的内力,又可多维持十二个时辰,可是教主,今日你比昨日力弱几分,明日又该如何?” 班陆离道:“是啊无咎,我看你刚才差点没能坚持下来,你却说是疏忽,明日你又有甚么更好的法子?” 晋无咎道:“我初通‘无极’,可将气流寒暑分隔,‘梧桐居’虽然温暖,却过于狭小,我适才运功过半,临近尾声时忽然发现再无热力可用,又不能出声提醒,万幸这内间还有两个火盆。” 卓凌寒两眼放光,道:“如此说来,是否明日我们换在一个宽敞些的地方,身旁再多生些火盆,你便可轻松一些?” 晋无咎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情急之下自然催动真气,引‘复归龙螭’进入火盆,将火烧之热导入体内,流经十四经脉,转成阳力为小姐姐所用。” 转向姚松柏道:“姚前辈,如若此法当真可行,小姐姐也算得救,不是么?” 姚松柏见卓凌寒晋无咎同时瞧向自己,目光中满是殷切,只盼自己能点一点头,反倒是夏语冰一脸释然,轻叹一气,道: “属下昨日依教主之命上‘青龙殿’,从妖界带了七日所需骨皮、葳蕤、山药、石斛、细辛、甘草、附子、桂心、茯苓、山茱萸、钟乳粉,于驱除卓夫人体内阴寒微有疗效,更托妖界弟子宰杀公羊,取其肾以加强药效,倘若七日之内,二位护法确能带回少界主,则教主所言,的确不失为权宜之计。” 晋无咎听他话中有话,道:“那七日后呢?” 姚松柏道: “寒气一旦进入五脏六腑,则无可化解无可根除,教主固然是以上层内力压制住这股寒气,却也使得它成为卓夫人的一部分,十二时辰后由阳转阴,便等同于抱薪救火,如此日复一日,七日之内,寻常屋子已难够用,十五日内,怕要在‘振音界’生满火堆才行,三十日内……” 晋无咎见他欲言又止,道:“三十日内怎样?” 姚松柏道:“倘若连少界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三十日内,纵是烧了整座盘龙峡谷,也难救回卓夫人一命。” 正说到此,任寰与纤纤由家仆引入“梧桐居”内间,简单行礼过后,卓凌寒将床边空位让给纤纤,姐妹俩血脉相连,虽只初初相认,却四手紧紧握住,眼神言辞满是默契。 又一人在廊上求见,报称鬼界处理尸首完成,经由人魔二界弟子层层上传,询问晋无咎是入鬼界替晋太极盖棺,还是由弟子将棺车推来,晋无咎道:“‘青龙殿’地处六百丈高峰,加之天降大雪山路湿滑,哪有要鬼界弟子上来的道理?自是我下山一趟。” 待那人告退,晋无咎道:“我想去‘青龙殿’北门,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瑾画道:“教主,要不要知会二位帮主一声?” 晋无咎摇头道:“小姐姐对爷爷之死满是愧疚,我这一说,小姐姐多半要随我下山,她的身子哪还经得住折腾?爷爷走时满脸微笑,可说没有遗憾,他泉下有知,定能明白小姐姐的心意,那便够了。” 瑾画并不知晓其间关联,接不上话,只道:“是。” “青龙殿”北门距离“王母殿”不远,晋无咎心事重重,无暇分神去记脚下地形,走得半晌似有二人齐道“见过教主”,他也未曾留意,只漫不经心嗯得一声,直至眼前转亮身周转寒,这才察觉已不知不觉来到照壁以外。 这一日又再白雪纷飞,远远眺去,眼中尽是峰高云绕,雾重絮繁,回首又见“青龙殿”通体青光,雕阑玉砌,丹楹刻桷,半空中凸起一块,顶部为之遮挡,晋无咎想起一事,指向凸处,道:“那里可是‘寿山不系’?” 瑗琴道:“正是,‘青龙殿’顶部乃是龙头,面朝东方,南北‘岫岩有崖’、‘寿山不系’恰如一对龙翼,‘翼殿’之名由此而来,只不过要从东西两侧看去方是如此,站在这里则瞧不出甚么。” 晋无咎微微点头,见低处龙凤门上一张牌匾,上行四个大字“青龙宝殿”,下行一个小字“北”,回到眼前近处,照壁由彩色琉璃砖砌成,上有蟠龙九条,背负风景如画的山石、云气、海水,有的拨风弄雨,有的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各具姿态。 此外正脊、垂脊、筒瓦处更有小龙不计其数,大小龙形与山明水秀融为一体相映成趣,既富丽堂皇,又和谐流畅,其壁面之豪华,构图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实令叹为观止。 晋无咎道:“外边寒冷,四位姑娘请回罢。” 瑾画奇道:“教主初来乍到,我们理当陪同。”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有‘鸿鹄之翼’,来回飞行,你们虽是一番好意,却不免给我添乱。” 四女各自对望一眼,瑗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青龙殿’静候教主归来。” 说着递上一物,却是青龙面具,道:“教主不妨戴上这青龙面具,或可省去一些麻烦,教中弟子众多,未必人人认得出您,却人人认得出它。” 晋无咎道:“不必了,我只想去看看爷爷,还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好。” 瑗琴收回面具,又道:“盘龙峡谷六道谷口,每一道皆有炸药掩埋,请教主切勿靠近。”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④ 晋无咎应允一声,见八只明眸写满关切,心下感激,想请四女先行离去,却知决计不肯,不欲她们在风里多耽,双翅扬起,自崖顶轻盈纵出。 外侧直下又是一番景象,眼见谷外白峰茫茫一片,可惟独谷内正峰草木葱郁花叶繁盛,漫天鹅毛洋洋洒洒,竟是遇之则无,半点累不起来,晋无咎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情不自禁寻思初出“蓬莱仙境”那个冬日,谷底铁笼中晋太极全身发热,十丈以内不见积雪。 现下想来,多半是因琵琶骨被穿,致使内息紊乱,而呈阳盛阴衰之势,其时自己学艺未成,常常躺在身旁取暖,一晃三年过去,好容易等到祖孙相认,却又阴阳永隔,心道:“爷爷身为我教教主,本该在‘青龙殿’中地位尊崇,却不知为何会被夏家害成这样?” 想到夏氏兄弟,又想到夏语冰与纤纤,一时间心乱如麻。 西北鬼界恰在前一日入谷途经的陵园一角,晋无咎飞至近旁,见一条宽敞主道依附山体而上,沿途引申无数岔路,通向一个个山洞,每个洞口边角凹凸嶙峋不加修整,各有两名身穿橘色教服的鬼界弟子把守,洞内阴暗,不知其中有些甚么。 晋无咎循主道于山脚驻足,归氏父子三人已在最大一个洞口等候,见他到来齐齐上前行礼,晋无咎道:“三位不必客气,这便带我去看爷爷罢。” 归翊道:“教主,请恕属下疏忽,鬼界向来暗中视物不用灯烛,属下已命弟子过‘玄武阁’向妖界借取,却不想你们来得这么快,教主若不嫌弃,可在洞口亮光处品些茶水。” 晋无咎曾于鬼界来回,知他所言非虚,道:“不打紧,我独居山林十年有余,虽不如你们目光锐利,五感也比常人强出不少,归界主尽管带我入内,爷爷出谷安葬在即,我虽瞧不清楚,能在身旁多待片刻,那也是好的。” 归翊听他说得动情,道:“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心念一动,又道:“你说我们?除了我还有谁?” 归翊道:“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已入内多时,此刻正陪在沈少界主的棺木前。” 晋无咎听他两次提及“沈少界主”,随即明白过来,前者为沈碧痕,后者为沈碧辰,喃喃道:“碧痕也来了……” 归翊却似没有听见,道:“教主请随我来。” 洞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晋无咎扭头四顾,只看到归氏父子三双眼睛,暗暗苦笑道:“我在鬼界勉强辨得清路,也是因为鬼界弟子无处不在,他们常年生活在这种地方,想是生来双目含光,我却在他们面前说自己五感强于常人,当真贻笑大方。” 四人脚步不快,归氏父子不住出声提醒,鬼界每个大洞中又有小洞,好比寻常房子大屋中又有小屋,一时左折右拐,一时又有台阶,除了脚下坑洼不平,倒也不算难走。 如此走出六七百步,里边似有男子说话,依稀是沈墨渊的嗓音,晋无咎内力最强当先闻得,低声道:“停。” 归氏父子立时会意,站于原地不动。 只听沈墨渊道:“好些了没?” 沈碧痕道:“我没事了,爹爹你尚未复元,别再为女儿损耗真气。” 沈墨渊道:“不碍事,我第一次来到这鬼地方,不想竟甚么也没有。” 晋无咎心下大奇,暗道:“沈墨渊输入真气给碧痕做甚么?难道昨日乱战,碧痕被人打伤?” 听沈墨渊言语间甚是关切,暗想他对旁人出手狠辣,可说到舔犊之情,毕竟天下父母一般无二。 又听沈墨渊道:“可惜爹爹两年来日修夜练,又将阴力练成,无从减轻你的痛苦,要是早知沈家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不如当时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你的身上,将你一身阴力化去,也可让你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免受这许多苦楚。” 晋无咎黑暗中微微冷笑,心道:“‘所图一切终如竹篮打水’,你沈家也有今日。” 沈碧痕道:“爹爹千万别这么说,习武终究强身,女儿不过是比寻常姑娘怕冷一些,却不如她们那般体弱多病。” 沈墨渊道:“爹爹纵横半生,最后落得个残废收场,总算还有你母亲与你相陪,如此平平过完一生,也不知叫不叫作善终。” 晋无咎听他语意不无欣慰,语气却满是凄凉,心道:“碧痕阴冷体质,在这没有火盆的鬼界棺室之中,确是难为她了,看来沈墨渊是以阳力助她回暖,却因断去一臂元气大伤,行至半途便力不从心。” 念及沈碧痕待自己真心一片,自己却伤他父亲杀他兄长,立时想以自身之力助她驱寒,转而又想,夏语冰生死未卜,自己内力半点浪费不得,沈碧痕虽然瑟瑟发抖,好歹于性命无碍,耐住性子没有上前。 沈碧痕轻叹一声,道:“女儿虽然没为沈家做过甚么,却不是不关心爹爹哥哥,可惜爹爹一身修为,也不知到头来便宜了谁。” 沈墨渊道:“这一层你却不必担心,爹爹一身阴力虽存于‘玄冥’之中,这天下间却无第二个人盗得走它,即便你的叔叔也做不到,只要‘玄冥’重见天日,爹爹内功便有希望回到当初。” 沈碧痕道:“女儿不懂,为何爹爹可以,旁人却不可以?” 沈墨渊道:“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沈碧痕道:“原来如此,女儿这便放心了,爹爹,女儿今日在哥哥棺前立誓,一定替您寻回‘玄冥’。” 沈墨渊叹道:“爹爹已痛失爱子,膝下只剩你一个,不想你再以身犯险,至于‘玄冥’本是爹爹之物,爹爹自会想别的法子。” 沈氏父女声音本是从右前方传来,聆听间左前方透出一丝光亮,归翊道:“教主,弟子从妖界借到油灯了。”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走罢。” 往右前方五步,归氏兄弟似是拉开一道闸门,沈墨渊道:“甚么人?” 听声音甚是警觉。 归翊道:“墨渊先生,沈少界主,是教主来见祖父最后一面。” 沈墨渊先是一惊,复转镇定,淡淡然道:“属下见过教主。” 又道:“碧痕。” 沈碧痕会意,亦在暗中道:“属下见过教主。” 晋无咎道:“碧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必见外。” 却只字不提沈墨渊。 过得片刻,鬼界弟子手提油灯来到棺室,将里头照亮,晋无咎见室内形状怪异,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墙面极不平整,张贴尽是白色纸条,上边写画不知甚么古怪文字符号。 回想初入魔界,曾先于鬼界中徒步走过“十殿阎王”,并不以之为奇就,见这一室虽然丑陋,却打扫得清爽干净,两具棺木并排置得安稳,棺盖并未合上,竖于墙边。 沈氏父女站于外侧棺前,想是鬼界弟子临走前已然告知,里边装着沈碧辰一具尸身与沈墨渊一条断臂,晋无咎心道:“沈碧辰作恶无数,到死竟和爷爷放在同一间棺室,真是便宜他了。” 径自走到内侧,只朝沈碧痕看得一眼,对一生一死父子二人不闻不问。 鬼界弟子手提油灯缓缓走入,先将外侧棺木照亮,棺室中登时空气凝固。 只听几口冷气倒抽过后,沈碧痕尖声叫道:“哥哥!不——” 晋无咎被她吓了一跳,走到她的跟前,道:“碧痕你怎么了?” 顺她惊怖视线朝棺内看去,不由瞳孔张大,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眼前沈碧辰分作五块,虽勉强聚而为一,撕裂处寿衣仍有凹陷,仔细看来清晰可辨,前一日鬼界弟子在“振音界”中已将尸身拼合,这幅画面可说见过一遍,沈碧辰宛若女子般的肌肤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全身枯萎。 沈碧痕伸出颤抖食指,在沈碧辰脚背处轻轻一碰,小趾竟如烟灰一般散落,一阵惊惶悲怒涌上心头,道:“哥哥!怎么会这样?哥哥!” 沈墨渊道:“辰——儿——” 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中已透满绝望无助,听似极力压抑,却将全身之力倾注于这两个字上。 晋无咎一把抢过油灯,来到内侧棺前,见晋太极肤色如常,一双眼睛虽已无法睁开,脸上神情却十分平静祥和,伸手在他寿衣上轻捏几下,除却尸身本该有的僵硬,并无其余异状,心下稍安,来到沈碧痕身旁。 沈墨渊咬牙道:“处理辰儿尸身的鬼界弟子在哪里?” 归翊对二子道:“去把函英函戟叫来。” 又对借灯乍到的弟子道:“你也去。” 那弟子早已吓得傻了,闻言如得大赦,道:“是,是。” 一溜烟没了影。 不多时,归氏兄弟带着两名弟子到来,正是处理沈碧辰尸身的涂函英与阎函戟,二人一路上听归氏兄弟说及此事,初时不敢相信,惴惴来到沈碧辰棺前,见尸身竟成这副景象,直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徒儿当真不知。” 沈墨渊听声音正是带自己进入棺室的二人,森然道:“安顿辰儿的,可是你俩?” 二人继而转向沈墨渊,仍是额尖触地不起,涂函英道:“求墨渊先生饶命,我俩对天发誓,今日我俩将沈师兄放入之时,尸身尚自完好无损,却不知,却不知怎会这样。” 沈墨渊道:“将辰儿放入之时,尸身完好无损,那我们进入这棺室之时又如何?” 涂函英道:“这……我俩将墨渊先生和沈少界主带入后,便,便离开了,未曾朝棺内确认。” 脑袋贴地微转,又问身旁阎函戟道:“师弟,你确认过么?” 阎函戟道:“我,我也没有。” 沈墨渊一瞬间由悲转怒,一只左手握得格格作响,道:“连死人都不放过,这样的东西,鬼界养来何用?” 五指摊开时,掌心已透出红光,归翊早已看出他杀心尽露,可发生这样的事,鬼界实在难辞其咎,他对弟子素来宽厚,这时却难出一言求恳。 眼见沈墨渊一掌要将二人震毙,身后“噼啪”之声随闪烁光亮传来,已被一条细刃缠住,登觉一道似厚似薄的气流环于左腕,将自身内力尽数侵吞,再难前进半分,只听晋无咎在身后冷冷道:“沈墨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教主?” 沈墨渊道:“辰儿尸骨未寒,又被这两个畜生害成这样,难道教主还要维护他们?” 晋无咎道:“真相尚未查明,你出于一时激愤痛下杀手,神界身处上峰,这便是你们的行事作风?” 沈碧痕道:“教主说得冠冕堂皇,然则我爹爹一条手臂是怎么断的?教主对我家人下手之时,又有没有查明真相?”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⑤ 晋无咎哑口无言,他并不知透过晋太极胸口“膻中穴”的致命剑气乃是沈墨渊所为,只道此事确为自己理亏,半句难以反驳,手中劲力自然松懈。 沈墨渊却不进击,向枯卧无息的沈碧辰道:“辰儿,爹爹答允你,但教爹爹查明是谁将你残害至斯,定不惜倾一界之力为你报仇雪恨。” 更不转头,道:“教主,属下告退。” 沈碧痕向晋无咎忿忿看得一眼,快步跟上父亲。 晋无咎道:“沈墨渊。” 沈墨渊停下脚步,却不回身,道:“教主还有何事?” 晋无咎道:“你沈家做过多少坏事,手上沾有多少人命,我比碧痕知道得多,但这件事,归界主……” 归翊道:“属下在。” 晋无咎道:“务必彻查真相,给沈家一个交代。” 归翊道:“是,属下遵命。” 沈碧痕回想起当日冰川镇相见,晋无咎便曾说过一句“你沈家也有好人么”,其时便觉哪里不对,之后再未听他提及,只道此事已然过去,想不到他在此间当面责问,更教沈墨渊无从争辩,心下掠过一抹疑虑,暗道:“难道爹爹当真害过许多无辜性命?” 却见父亲头也不回的去了,无从细想,尾随消失于棺室门外。 归翊向二子使个眼色,归氏兄弟登时会意,向晋无咎行礼告退,道:“墨渊先生,沈少界主,请二位稍等。” 归翊命跪地不起的二徒先行退下,走到内侧晋太极棺木前,伸手取出其中两柄长剑,递到晋无咎手中,道:“这两柄剑,属下不敢擅作主张,由教主您发落。” 晋无咎见其中一柄正是“毕方剑”,伸手接过,呆呆注视晋太极,道:“多谢归界主,多谢鬼界弟子。” 归翊道:“大家同门一场,此乃鬼界分内之事,请教主不必客气。” 归翊见晋无咎出神,不忍惊扰,到门口轻声找来弟子,将沈碧辰验尸之事吩咐下去,这才回到晋无咎身旁,道:“教主,弟子们今日便要带老教主前往鬼界落葬,由属下和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亲自盖棺押送。” 晋无咎道:“不妥,归界主年事已高,况且今日漫天大雪,怎可……” 归翊道:“属下谢教主体恤,但教有教规,老教主乃是一教之尊,这一趟属下非走不可,早一日出发,便能早一日让老教主入土为安。” 晋无咎对教规尚自不熟,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无从拒绝,道:“如此,让归界主费心了。” 归翊又道:“鬼界弟子看着显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距离正月还有四日,属下到时方才四十有六,六界中除仙界夏界主,就数属下最年轻了。” 晋无咎讪讪而笑,不知如何应答,见他终于将棺盖合上,又唤来六名弟子将棺木抬至洞口,洞外已有棺车等候,旁边围着十余名鬼界弟子,归氏兄弟皆在其中,晋无咎想要送至谷口,归翊道: “教主,这出谷路上又有机关,依属下所见,多送这几步路实在分别不大,教主的孝心,相信老教主九泉之下定会懂得,眼下救卓夫人要紧,教主还是请回罢,待属下走完这一趟,定会第一时间向教主禀报。” 晋无咎点点头,想起一事,道:“听闻小姐姐这一个月来,白天被吊在‘振音界’中,黑夜则被打入鬼界地牢,我看这里虽被称作‘鬼界’,却人人慈眉善目,想来不至于为难小姐姐罢?” 归翊微微一笑,道:“鬼界地处下峰,无权对人犯动用私刑,再是十恶不赦的囚徒,鬼界弟子最多不闻不问,至于卓夫人声名在外,在地牢中可有受过委屈,回头教主一问便知。” 晋无咎道:“有归界主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晋无咎立于雪中,目送归氏父子带同十六名鬼界弟子走出西侧谷口,却见前一日来处地面翻起一块,十九人依次隐于地下,先是纳闷,随即了然。 盘龙峡谷为卓凌寒率领的前正道同盟封山,前一日紫阁峰上打成甚么样子尚是未知之数,不论新任盟主是谁,此后佛门十五派加入,稍有言行不慎,双方交恶只怕变本加厉,盘龙教为免冲突,挖掘通道纵地而出,原在情理之中。 想到从此与晋太极阴阳永隔,眼角微痒,伸指一拂,仅有一滩清水,不知雪化还是泪流,双臂一挥,身子在“鸿鹄之翼”吃力下腾空而起。 正峰西南,二百丈高处又有主路,一道铁栅分隔二界,两侧各有黄蓝二色弟子把守,其中人界弟子仅着一条黄色短裤,山腰处北风哀号飞雪漫天,他们身上却兀自白气蒸腾。 晋无咎知道人鬼二界虽同处正峰西侧,这条主路却是由东南妖界而始,至于穿得凉快,自是因为魔神二界早已练成“两仪”,妖鬼二界又不修上乘内力,六界中仅人仙二界阳有余而阴不足。 晋无咎本身习练盘龙内力,又与莫玄炎相处日久,对这一层再清楚不过,前一日入“振音界”便已看见这番景象,丝毫不以为怪,松一口气,停落于人界弟子面前。 人界弟子忽见有人如天外飞仙驾雪而临,一个个面露惊疑,当先一人拱手道:“这位是……” 晋无咎道:“在下晋无咎,请问任界主现在何处?” 主路弟子终年值守,前一日并未参与鏖战,晚间方从同门口中得知这个新任教主以“九转无极”技惊“振音界”,乍闻“晋无咎”三字,齐齐色变。 看他不过二十出头,背负“鸿鹄之翼”,肩垂“复归龙螭”,这些圣物从来都只听人说起,未曾亲眼得见,却与同门口中描述一一吻合,再看片片积雪下的青色长衣,赫然教主服饰,道:“不知教主到来,属下失礼。” 晋无咎笑道:“我和你们少界主兄弟相称,和你们少界主夫人情同兄妹,更敬重你们界主大义凛然,人界兄弟不必客气,还请带我去见任界主。” 那人道:“师父此时应在三百丈高‘智信堂’中,属下这便带教主前往。” 晋无咎摆手道:“不必了,你只消指个大概方位,我转眼即到,一路且行且问,可免去许多麻烦。” 那人不敢违抗,道一声是,指向西北高处。 晋无咎跟随所指扶摇直上,同样可见主路上分岔小道通向一扇扇大门,看似杂乱,但所有道路相连,每条小路必然通向一间屋舍,屋舍有大有小造型不一,黄裤弟子处处可见,回忆起曾教自己肝肠寸断的蟠龙谷,两年过后早已云淡风轻,浓眉微弯,心道: “人界修路从来不让他人省心,也不让自己省心,这里果然也是一般的七弯八绕,不过话说回来,比起鬼界,看着倒是顺眼多了。” 三百丈高处弟子却能记得晋无咎的长相,惊见教主亲至,立时有人小跑赶去通报,晋无咎跟随另一人在小路间穿行,来到一间大屋,任翾飞早已候于门口。 晋无咎见大屋上写着“智信堂”三字,心道:“小姐姐曾教过我,所谓儒家‘五常’,说的便是仁义礼智信,这‘智信堂’和小哥哥府中‘仁礼堂’名出一脉,却不知里头格局是否雷同。” 想到夏语冰,又是百般惆怅。 晋无咎跟随任翾飞入堂,见正堂宽敞而又狭长,靠内右侧一道木门,左内右三面墙上垂下张张竖幅,左侧书桌摆得极为随意,上边两张画卷摊开,各压一把长条镇尺。 朝墙上书桌粗粗看去,卷幅上有刀有枪,有剑有戟,有斧有钺,有钩有叉,每张图画底下附以小字注解,更有所属何门何派,又传至何人手中,回想起曾从任寰口中盗听所得,道:“久闻任家铸术冠古绝今,想来所有这些兵器,皆是出自任家铸剑师之手。” 任翾飞虽面对一教之主,说起自家所出件件臻品,语色间难掩骄傲,道: “正是,任家铸术流传数百年,曾为无数门派高手铸炼顺手兵刃,单看厅中这一百二十四件,已非寻常匠人可以做到,但在任家眼中,无一不是粗工滥造,这‘智信堂’由外向内共有五间,每向内一间,手艺又更上一层楼,教主请随我来。” 墙上图纸有长有短,长纸为长剑长枪之类,一列只挂一至二幅,短纸种类更为繁多,一列可挂三至五幅,晋无咎懒得细数,听任翾飞说出一百二十四之数,想来总不会错,随口嗯得一声,跟随他来到右侧推门而入,左拐后又是另一狭长单间。 屋门一合,任翾飞忽似想起甚么,道:“属下一世钻研自家铸术,说得兴起,忘了询问教主冒雪驾临所为何事,还望教主恕罪。” 晋无咎道:“任界主言重了,我今日前来,原也和这‘复归龙螭’有关。” 任翾飞道:“教主有何疑问,属下必定知无不言。” 晋无咎道: “我曾听任大哥提及,这‘复归龙螭’本是任家所有,为莫沈两家先辈巧取豪夺,借花献佛赠予其时师尊,我不想直言历任教主之过,却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昨日我为救小姐姐,不由分说借来一用,既然大事已了,也该物归原主,至于剧斗中被我损毁,任界主精熟自家铸术,看看有无法子可以补救,倘若可以,‘青龙殿’理当尽力配合。” 任翾飞神色大变,道:“教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晋无咎回想起前一日他也曾露此惊惶,后因夏语冰寒气突发,未有继续深究,奇道:“为何不可?任界主请讲。” 任翾飞道:“教主如不嫌弃,不如放下手中之物,和属下进入内间,便知分晓。” 晋无咎点一点头,递上适才鬼界棺室中取得的两柄长剑,任翾飞伸手接过,淡淡一笑,道:“这徒有虚表的‘毕方’,莫家终没舍得丢弃。” 随手放于书桌。 晋无咎见他笑得耐人寻味,说得意味深长,自怀心思没有搭话。 第二间中又有一百七十六件图谱,晋无咎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这些兵刃相比先前好在哪里,走到尽头,推门后见第三间四四方方,却比先前两间小得一些。 任翾飞道:“‘智信堂’从这一室起,方可说是凝炼我任家历代智慧结晶的杰作,虽然五十二件兵刃无一得以大成,却与任家铸术无关。” 晋无咎不明其意,听他谈得兴起,又说这里有五十二件图谱,默默记住这个数字,却不知记来何用,漫不经心抬头,在几柄长剑前停下脚步。 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⑥ 任翾飞道:“教主果然见多识广,这五柄剑分别叫作‘瑶池’、‘蒙蹇’、‘支云’、‘贲旅’、‘紫霄’,它们的主人正是峨眉慧宁、梵净宁伯庸、狼山戚南通、鸡足熊泰行、衡山闻达。” 晋无咎道:“任界主过奖,我的确见过其中几柄,只不过初次见那慧宁师太,我的武功十分低微,差点和碧痕一起死在她的‘瑶池’剑下。” 任翾飞道:“沈少界主受父兄宠爱,未臻神界上乘武学,加之年纪尚轻,自不是那峨眉尼姑的对手,可如今教主神功大成,这五人虽是掌教,在教主眼中已不过跳梁小丑,再也不足为患。” 晋无咎微微一笑,明知他言之非虚,却无半分喜悦,道:“说起这个,任界主,我又有一事相询。” 任翾飞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昨日‘振音界’中,任界主也曾听闻沈碧辰提及五派,说五位掌门图谋‘五行剑’,可是我和玄炎曾在西安府小哥哥家中,听小姐姐推测,说这‘五行剑’极有可能原为五派所有,却因一些变故而落入莫沈两家,今日正好来到人界,请问任界主对这些过往有否知道甚么?” 任翾飞呆望墙上五剑良久,叹出一气,道:“久闻卓夫人女中豪杰,智谋不让须眉,夏家两位师弟,两位师弟……唉!夏任两家数百年交情,不想到我一代,竟会落得这般收场,所幸两个女儿,一个如此聪慧,另一个又如此乖巧……唉!只盼上天垂怜,能教卓夫人平安无事。” 想起语无伦次半晌,句句答非所问,忙道:“都怪属下乱了心神,卓夫人说得不错,任家最初铸炼‘五行剑’,所受确为五派之托,只不过当年若是一切顺利,那‘五行剑’图谱本该置于此间。” 晋无咎见他先是连连叹息,后又正色证实夏语冰所言,至尾话里有话,道:“这几大门派既然铁了心要和小哥哥的丐帮过不去,又是我教的死对头,他日我走到哪里,都免不了与它们为敌,既然任界主熟知其间因果,还请直言相告,也好让我想想如何应对。” 任翾飞道:“教主想要深追此事,不如我叫一个人来。” 晋无咎道:“谁?” 任翾飞半转过身,嗓门稍提,道:“来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两名黄衣弟子,向二人各行一礼,任翾飞道:“去把易师弟叫来。” 待黄衣弟子退下,又道:“教主,请随我来。” 晋无咎不知那“易师弟”又是甚么来头,在房间尽头又一左拐,来到第四间。 这一间却要精简得多,二人并肩宽度,仅右侧墙上五张图谱,其余空无一物,任翾飞道:“教主可知,这第四室和第五室,属下昨日方始布置,在那之前,二室中不论图谱还是兵刃,尽被属下深埋地底三尺。” 晋无咎道:“莫沈两家并不知道‘五行剑’原为任家所铸。” 任翾飞道:“教主料事如神。” 晋无咎微微一笑,心道:“第一次听人这般夸我。” 缓缓踱步,走过五张图谱,每走过一张,轻声读出长剑上的大字,依次为“金正蓐收”、“木正句芒”、“水正玄冥”、“火正祝融”、“鲧布息壤”,只在火焰色“句芒剑”前时久停留,其余一扫而过。 任翾飞知他心系莫玄炎,存心引开他的注意,道:“要说材质手工,这‘五行剑’和佛门五剑一般无二,之所以最终胜出……” 晋无咎听他欲言又止,道:“原来如此。” 任翾飞奇道:“难道教主清楚这其中的秘密?” 晋无咎道:“任家祖训,活人鲜血乃是禁物,凡任家弟子绝不可用,这‘五行剑’中积含昆仑仙境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方才得以铸炼完美,从适才第三室中脱颖而出。” 任翾飞更是骇异,道:“这……这……” 晋无咎向他拱手躬身,道:“请任界主勿怪,这些事确是无咎在蟠龙谷中盗听所得。” 任翾飞连忙回敬,道:“属下岂敢受教主此礼?教主说得坦诚,反倒令属下惶恐。” 想得一想,又道:“未知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晋无咎道:“任界主请放心,事关重大,为免将任夏两家置于险境,便在玄炎面前,我都未曾提过只字,玄炎待我一片真诚,我常因此耿耿于怀,谁知世事多变,沈碧辰对小姐姐下手,反倒成全我执掌我教,既然如此,这笔血海深仇,便由我来替夏家向沈家讨还。” 任翾飞连退三步,终于双膝跪地,悠悠磕下头去,晋无咎温言道:“任界主明知我不喜欢跪拜之礼。” 任翾飞道:道:“这一拜所为并非行礼,属下是代夏任两家数百亡魂,叩谢教主大恩。” 晋无咎将他扶起,道:“那也别要谢得早了,我虽对碧痕冷淡,心里却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史宗桦已被我所杀,沈墨渊沈墨壤,我则未必下得了手。” 他曾于黄龙圣境因间接害死史宗桦而伤心落泪,待蟠龙谷中得知夏家为沈家灭门,这些年来愧疚之心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位处一教之尊,身怀绝世技艺,不假思索便将杀人罪过一揽上身,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该是时候派人去接黄映瑶,让她与纤纤母女重逢。 任翾飞道:“属下确曾机缘巧合,听闻史宗桦其人已死,沈碧辰更猜测下手之人乃是教主,当时听过便算,原来竟是真的。” 晋无咎微笑不答,任翾飞甚是知趣,亦未再提。 二人走过五张图谱,推开最后一扇房门,见到却是一个圆间,自是修墙时刻意为之,中心上顶垂下一木,地面立有一木,绕行一圈,共有十来张图谱环墙垂挂,晋无咎一眼认出,上面所画尽是“复归龙螭”。 所不同者在于有的远观有的近看,第一张图“龙”、“螭”合一,正如入谷前夜初见,第二、第三张图则将“龙”、“螭”分解,粗粗再往后看,图案逐张放大,随之渐趋细致,二索各自分分合合,从一条至五条皆有所绘,除五“螭”外,前一日独斗十大护法都曾试演,再看时毫不陌生。 直到最后几张,二索形态大变,较之先前细得数倍,却也长得数倍,回想前一日打到最后绝处逢生,终于若有所悟。 任翾飞道:“‘复归龙螭’看似不过阴阳索刃,实则‘龙’、‘螭’各能一分作五,成为十索,这一层,教主早已用得得心应手,无需属下多言。” 晋无咎点一点头。 任翾飞道:“这十索中的每一索又分三十四节,每一节由熔炼后的昆吾丝线穿昆吾晶石而过,弯折成为六段,环束于外壳以内,每一节头尾各有昆吾之石凝聚自身之力,发出强于昆吾丝线的亮光,三十四节合六十八,刚好超过十二经脉中最长的‘足太阳膀胱经’穴位之数。” 晋无咎见他说话时,目光停在一张图上,顺之看去,果然放大后的“龙”索粗愈手腕,一节一节格外清晰,先一节内侧一条细线上流下淌,绕完三个来回,方才来到后一节中,如此层层推进,画图之人算不得大家手法,却将循行线路描绘得一清二楚,心念一动,道: “难怪昨日我昏迷之中,感觉身体上上下下总共六次,现在看来,我以手中索刃模拟自身经脉,与这‘复归龙螭’本来构造不无关联。” 任翾飞走过几步,来到又一张图前,道: “任家祖先铸炼这‘复归龙螭’,本意恰是要以软鞭取代人体,我教师尊素以‘太极’内功阴阳索刃横行天下,‘复归龙螭’为我教绝学量身定做,可说既是巧合,又是天意,但若单只双手二索,则寻常软鞭亦无不可,直至钟离教主出现,悟得‘三花太极’,‘复归龙螭’之妙用方才初初显现,此后晋教主操纵四条索刃,虽比钟离教主更进一步,却也大同小异,昨日教主出手便是三‘龙’二‘螭’,直至强行催动真气,化作五‘龙’四‘螭’,和十大护法两败俱伤,说到底都是此理。” 向晋无咎行一礼,道:“属下绝无对教主不敬之意,请教主恕罪。” 晋无咎道:“任界主实话实说,何罪之有?” 任翾飞谢过一声,续道:“任家祖先虽只粗通武学,却在铸炼时如有神示,竟知练至上层境界,二丈索刃终不够用,方于每一节中注以六条昆吾丝线,所为者正是有朝一日,能找到有缘之人冲破屏障,将这‘复归龙螭’化作十条通天长龙。” 晋无咎盯着眼前图谱,忽道:“我明白了。” 任翾飞道:“教主明白甚么?” 晋无咎道:“爷爷曾说‘太极’自‘太初’为始,‘十方’为终,‘无极’则恰恰相反,以‘十方’为起步,‘太初’为大成,而我自‘九转太极’直入‘九转无极’,却又如何跳过‘十方太极’和‘十方无极’?此事教我捉摸不透,今日见到这些图谱,我好像有些懂了。” 任翾飞道:“属下武学平庸,还请教主指点。” 晋无咎道: “以‘复归龙螭’和我教‘太极’相互搭配来看,催动‘双生太极’之时,五‘龙’五‘螭’各自缠于一体,每条细索皆有外壳且相互嵌合,要想震碎谈何容易?随‘太极’修为渐长,细索根根脱离,虽然数量增多,外壳却随之变薄,昨日我于五‘龙’四‘螭’时昏迷,恍惚中见环伺群敌向我出招,我也恰在同一时间发力,方将‘复归龙螭’变为这幅景象。” 任翾飞恍然大悟,道:“教主言之有理。”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我该多谢任大哥和纤纤。” 任翾飞奇道:“教主何出此言?” 晋无咎道: “我以‘五气太极’应对十大护法已能稍占上风,若非想解任界主任大哥之危,便不会强上‘七星’、‘九转’,不上‘九转太极’,以我功力又怎能突破‘九转无极’?不破‘九转无极’,十大护法便不肯听命于我,小姐姐亦不能脱困而出,现下回想起来,原来所有这一切,都源自于纤纤那一声喊叫。” 任翾飞先是怔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任家险些害得教主一命呜呼,听教主这么一说,属下安心多了。” 正色又道:“全因教主宅心仁厚,方能有此福报,任家绝不敢居功,好在老天有眼,我教沦落这许多年,又再得遇明主,我任家誓死相随,永不背弃。” 晋无咎取下“复归龙螭”,道:“任界主言重了,我也该多谢任界主带我来此,总算让我知道,这‘复归龙螭’并非被我损毁,如今我已救出小姐姐,也是时候将此圣物完璧归赵。” 任翾飞深深一揖,道: “任家世代为武者而生,自身却不善武,这‘复归龙螭’固然是任家先辈智慧结晶,留在任家却实在暴殄天物,放眼当今天下,能驾驭这‘复归龙螭’的,便只教主一人,教主可说是任家历代苦苦等候百年的真正主人,属下谨代铸这‘复归龙螭’的任家十三代铸师,真心诚意请教主接纳此物,万望教主勿辞。” 晋无咎思量许久,将他身子扶正,道:“既是如此,无咎却之不恭,多谢任界主厚赠。” 任翾飞道:“属下不敢。” 第三十四回 初登三界⑦ 一圈转完,晋无咎视线停留中心二木,任翾飞见他好奇,道:“可惜教主并不使剑,否则这两柄宝剑,原该一并送给教主才是。” 晋无咎道:“请恕无咎眼拙,这,是两柄木剑么?不知有何过人之处,竟能更胜‘五行剑’,和‘复归龙螭’平起平坐于这第五室。” 任翾飞道:“教主误会了,这两柄剑一名‘衔烛’,为外阳内阴之剑,一名‘冰夷’,为至阴之剑,只因我教素来尊教主为龙,教主已有‘复归龙螭’,再出现另外两条,不免犯冲。” 晋无咎笑道:“我倒从不介意这些。” 二人原路返回,见第四间中不知何时站有一人,四十来岁,矮矮胖胖,同样一身黄衣,不知到了多久,想是听闻第五间中谈着正事,遂于此间站候,任翾飞道:“师弟,你来得正好。” 转向晋无咎道:“教主,这位便是属下的师弟易真。” 易真道:“属下参见教主。” 晋无咎简单回礼,听任翾飞道:“师弟,教主想要知道‘五行剑’的来龙去脉,此事原该你最清楚,这便向教主禀报罢。” 易真道:“是。” 第四间地形窄小,并无落座之处,易真站于五张图谱之前,掐指道:“这怕要从十九年前说起, 一位女子托青城余掌门来昆仑山找到属下,那女子三十来岁,说自己名叫穆心彤, 想以重金请任家铸师替她铸炼十二柄绝世宝剑,属下听她开出的价格十分诱人, 又信得过余掌门的为人,便小心翼翼答允下来,可当属下问过细节问过期限, 想回昆仑仙境铸炼,那穆心彤却让属下随她南岳衡山一行,说听闻那里矿藏丰富, 这十二柄绝世宝剑,她想以其中砾状石英岩为料。 “衡山山体以大花岗岩为基,外裹三种岩石,其中紫色页岩最为柔软,砂岩次之, 穆心彤口中‘砾状石英岩’最为坚硬,虽用于铸剑也称得上等材质, 却无法和昆仑仙境的昆吾之石相提并论,这九十年间,任家铸剑师为莫沈两家摧残, 早已惊弓之鸟,这昆吾之石太过紧要,属下不敢直言,便旁敲侧击提醒她,关于宝剑所需矿石, 我家储备十分丰厚,请她不必担心,那穆心彤甚是固执,坚持非砾状石英岩不可, 属下好意相劝许久,见她反而萌生疑心,无可奈何之下,惟有依她所言, 和她一同去了一趟衡山。 “石英岩混杂于各类矿石之中,单独分离不易,昆仑山和衡山相距万里, 属下带上工具前去挖掘,总要足够数量才敢回家,否则炼至半途材料耗尽,岂不闹出天大笑话? 好在那穆心彤并不心急,每日里从早到晚待在一旁,见属下冒汗便递水上前, 正午傍晚又再取出干粮,有一搭没一搭说些江湖事迹,又说余掌门把我家铸术夸到天上, 此外却也没有过多催促,属下心里暗暗好笑,任家铸术原本举世独夺,虽数十年间销声匿迹, 但声名在外,江湖中无人不晓,那穆心彤若知自己托付的是任家铸师,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却偏生取石英岩而舍昆吾之石,属下虽和她聊得舒心,却不便过问她要十二柄剑做甚么, 我俩在衡山一待十五日,属下回到客栈掂掂分量,感觉最多再有两日便可集够材料, 于是去衡州府雇得一驾马车,准备两日后踏上归程。” 任翾飞趁他短暂停顿,道:“师弟,教主问话,你只管挑紧要的说,至于任家铸术,我们身为任家弟子,不必自吹自擂。” 易真道:“是,师兄。” 晋无咎道:“无妨。” 同时莞尔心道:“你倒懂得教导师弟,适才我俩独处,你不也是一般得意。” 易真续道:“第二日一早,属下刚来到祝融峰脚,便有两名年轻男子带领十数尼姑路过, 人人身负武功,属下对江湖门派略知一二,看他们各自服饰,认得年轻男子为衡山弟子, 老少尼姑则出自峨眉,一众人路过时看见我们,只稍作逗留, 又有两名衡山弟子领来十余名狼山弟子,峨眉掌门慧宁师太和狼山掌门戚南通皆在其中, 那穆心彤旁若无人,饶有兴味和属下大聊铸剑,属下却注意到慧宁师太和戚南通相互看得一眼, 似是心领神会,随后戚南通派一名弟子上前,问属下是不是铸剑师,属下自然说是, 那弟子甚是彬彬有礼,得知属下姓易,又询问一些杂事,那穆心彤见忽然引来三派注意, 似是有些反感,再未开口说一句话,戚南通已走上前来,递上随身佩剑,请属下稍加点评。 “那戚南通神态恭敬,说起话来却古怪得紧,每次开口总不忘先‘呵呵’两声方肯步入正题, 和沈界主那胞弟一个脾性,属下听得耳朵生出鸡皮疙瘩,只想赶紧打发他们离开, 却不便直言拒绝,接过后稍加端详,看出为紫金、铜、铁、金石、琥珀混合而成,徒有名贵, 却称不得一柄好剑,戚南通见属下说得分毫不差,当即提出邀请属下上‘真君祠’一叙, 属下原有要事在身,自然想要推脱,却见他一番盛情,竟以两派掌门之尊,当着众弟子之面, 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铸师一揖到地,一时倒也没了主意,反是那穆心彤说,既然如此, 我们便多耽一日,她自己先回客栈,让属下上峰一趟,属下敬重戚南通礼贤下士, 随他们来到峰顶‘真君祠’。 “入祠方才发现,里边竟有五派在场,除衡山闻达和一同上峰的峨眉慧宁师太、狼山戚南通外, 梵净、鸡足两派也各到十余人,不过这两派几经易主,当日掌门已非今日宁伯庸、熊泰行, 属下忘了他们姓名,还请教主见谅。” 晋无咎笑道:“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易前辈请说下去。” 易真说一声是,又道:“属下见他们五派齐聚,心下明白一个大概,眼前皆是佛门中人, 属下也不怎么拘谨,问他们带我上山,是否想要我替他们铸剑?五派掌门全无架子, 纷纷递上贴身兵刃,属下接过后连连摇头,身为一派之主,那五柄宝剑实是随意了些, 五派掌门当即询问属下可有好的提议,慧宁师太对属下坦言,说峨眉曾有一柄宝剑为镇山之物, 却于元末年间断为两截,此后再无神兵利器,纵使峨眉剑法博大精深, 却一而再再而三在同道面前败下阵来,究其根源,正是兵刃脆弱难堪一击。 “属下见他们总共五派,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我任家‘五行剑’。” 转向墙上五张图谱,幽幽道:“金正蓐收、木正句芒、水正玄冥、火正祝融、鲧布息壤, 五位掌门既对属下以诚相待,属下也对他们推心置腹,当即请衡山闻达安排一间小屋, 仅有我们六人入内,对他们报上这五柄宝剑名目,说这‘蓐收’、‘句芒’、‘玄冥’、 ‘祝融’、‘息壤’并称‘五行剑’,在我家兵刃图谱中地位尊崇,我敬重五位掌门慈悲为怀, 足以配得上这‘五行剑’,今日应允下来,便只一个条件,待我家铸师铸炼完成, 五位掌门拿到宝剑,绝不可将关于我的一丝一毫泄露出去,五派掌门当即答允,向我再行大礼。 “属下在衡山‘真君祠’逗留大半日,晚间回到客栈,那穆心彤只在房中足不出户, 到第二日清晨属下出门,她才又跟了来,既不生气属下昨日弃她而去, 也不过问那些人请属下上山所为何事,之后两日五派中无人再来叨扰, 属下确信手头石英岩用于铸炼十二柄剑绰绰有余,于是打道回府,向昆仑山宣掌门借用剑炉, 托众位师兄弟赶这十二柄剑,自己则过冥海入昆仑仙境, 让隐匿其中的同门着手这巧夺天工的‘五行剑’。” 晋无咎并不知晓其时昆仑派掌门叫作宣震侠,十三年前病逝后,方由米景开执掌至今,见易真说到这里忽而停下,又与任翾飞对视一眼,二人似是同时勾起往事,稍待片刻仍不见他们开口,道: “可这‘五行剑’终是没能来到五派掌门手中,非但如此还吸取昆仑仙境夏氏一家近乎满门,终于成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五柄完美宝剑。” 易真只道这些事是由任翾飞告知,听他说起,未觉哪里不对,道: “‘五行剑’却比那穆心彤索要的十二柄剑费事得多,数月之后,属下交出那十二柄剑,领到一笔不菲酬金,此后再未见那穆心彤,亦再未见那十二柄剑,又去半年,夏家少谷主大婚,眼看‘五行剑’便要出炉,谁知沈家竟会大开杀戒,更以人血喂剑,幸亏属下当时身在昆仑山而不在昆仑仙境,因而躲过一劫,可昆仑仙境中的任家铸师宁死不屈,无一生还,致使任家雪上加霜,铸术更趋凋零。” 晋无咎与任翾飞齐齐默然。 良久,易真又道: “‘五行剑’被莫沈两家横刀夺去,夏任两家力弱无以争回,属下惟有向五派掌门坦言相告,承诺以相同手法铸炼‘瑶池’、‘蒙蹇’、‘支云’、‘贲旅’、‘紫霄’五剑作为补偿,且分文不取,五派掌门通情达理,并无半点为难属下,如此又过得大半年,属下终于向五派掌门交差,可任家自有家规,绝不敢注以禁物,也正因为如此,这五柄剑纵使千锤百炼锋芒毕露,终不能匹敌那完美‘五行剑’。” 晋无咎此前先听任寰提过这“五行剑”如何落入莫沈两家,又听夏语冰推测与佛门五派大有关联,直至易真娓娓道出,方知其中更有这些因果。 他当日差点死于“瑶池剑”下,又在卓府亲眼见到佛门十五派前来相逼,对慧宁一干人等殊无好感,不想在易真口中成了谦谦君子,回想魔界中常与莫玄炎探讨经书,喃喃叹道: “看来确如玄炎所言,是人便有善恶两面,便如利剑亦有双刃,五派掌门并非生来霸道,只因不甘心等了大半年的完美‘五行剑’最终为人作嫁,这才生出之后种种,‘五行剑’中每一柄皆有冤魂附体,内里充满邪气,可在沈家父子手中,和在玄炎碧痕手中,其用又大不相同。” 任翾飞见他年纪轻轻,却能有此深刻感悟,心想晋太极之孙、晋萧夫妇之子、卓夏夫妇之徒的确见识不凡,却不知他也只从廉德明口中听过一次亲生父母名讳,更不知他这十余年的经历,见他陷入沉思,不敢出言惊扰,与易真静静候于一旁。 良晌,晋无咎终于缓过神来,道:“多谢二位不吝相告这‘复归龙螭’和‘五行剑’个中因由,我在人界耽搁太久,这便要回去了,免得‘青龙殿’中为我担心。” 任翾飞道:“教主客气了,酉时将至,教主如不嫌弃,可在人界用膳,任家手艺可不仅在铸术。” 晋无咎微微笑道:“今日未和他们说好,改日再来同桌共饮。” 原路返回时,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这些日子无暇过问教中大小事务,但我既答允爷爷做这教主,从今往后都不会容许沈家胡作非为,任家还有多少铸师,任界主可放心尽数召回,我自会替他们作主,保大家平安,将这珍贵手艺流传下去。” 任翾飞与易真再是一礼,齐齐颤声道:“属下谢教主大恩。” 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⑧ 推过最后一扇小门,见任寰与纤纤正在外间,门外大雪仍自落个不亦乐乎,晋无咎不等他们开口,抢先道:“小姐姐可还好罢?” 纤纤道:“回无咎哥哥,姐姐比昨日精神多啦。” 晋无咎笑道:“你这‘回无咎哥哥’,可真教人听着别扭。” 纤纤奇道:“我本该说‘回教主’的,现下就是把‘教主’换作‘无咎哥哥’了呀。” 一众人见她说得天真,各自会心微笑,又听她道:“无咎哥哥,我们可以每日上‘青龙殿’探望姐姐么?” 晋无咎道:“当然可以。” 纤纤道:“那太好啦,仙界种有许多不同果树,会对身体有极大补益,我与师哥每日走‘朱雀阁’去摘一些,姐姐自幼在蓬莱仙谷长大,定会喜欢这些熟悉的味道,嘻。” 她说话时欣欣然笑弯细眉,晋无咎却忍不住一阵心酸,暗道:“对身体有极大补益……如今除了姚千龄,便是王母带着蟠桃下凡,怕也难救小姐姐一命。” 却不忍实话实说教她失望,和颜道:“好。” 虽只一字,喉头些有哽咽。 取走双剑,踏出“智信堂”,天色渐转暗沉,晋无咎道别众人,扬起羽翼再向高处飞行,来到魔人二界分隔处的铁栅,欲去欲留,一时间举棋不定。 于四五百丈浮空盘旋足有六七十圈,众多黑衣弟子中,五百丈高一件黑色貂裘长衣格外显眼,似在山间远望,振臂一挥,来到那人跟前停下,那人将毛绒绒的衣帽翻下,露出一张娇俏脸蛋,却是瑭书。 晋无咎奇道:“瑭书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看看身旁再无他人,又道:“那三位姑娘呢?” 瑭书道:“瑗琴姐姐知道教主定然放不下莫少界主,怕您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别要惹得莫少界主更加生气,特意嘱托我下来帮您。” 晋无咎笑道:“瑭书姑娘沉默寡言,如何帮我?” 怕她多心,补道:“瑭书姑娘切莫误解,我对你们四位姑娘不分轩轾,随口一说,仅此而已。” 瑭书回以一笑,道:“沉默寡言岂不刚好?我以点头摇头暗示,或可相助教主少走弯路。” 晋无咎想说莫玄炎恨自己入骨,不论直路弯路,山盟海誓终归碎作片片,眼前已出现一男一女,中年黑衣男子只一条左臂,在黑色薄纱少女搀扶下走上前来,正是莫苍维、莫玄炎父女,瑭书甚是知趣,退至一旁。 晋无咎见整个魔界全着黑衣,一阵感动,心道:“同为爷爷弟子,沈墨渊欺师灭祖,莫伯伯却号令整个魔界为爷爷守孝。” 莫苍维道:“属下参见教主。” 莫玄炎道:“参见教主。” 晋无咎听她说得全无波澜,只一日不见,已将所有过往放下,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莫苍维道:“教主请入内一叙。” 魔界树植绚丽纷呈,结出七彩斑斓果实,与“魔界森林”颇有神似,脚下小路虽非当日蓝玉,却也琢摹精细,远非人鬼二界可拟,一间间张牙舞爪的房型自身旁而过,墙柱雕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满面凶相目色森然,连朝北房门亦如张张血盆大口。 顺山坡忽上忽下,一路走入,门上依次写有“淫”、“杀生”、“偷盗”、“妄语”、“邪见”、“贪婪”,个个名字反常,每幢屋外一面石碑,生得奇形怪状,摆得东倒西斜,上边满是小字,四人站得稍远,又是走马观花,看不清甚么内容。 晋无咎正自纳闷,见下一间写有“贡高我慢”四字,不知何解,下意识放缓脚步,来到对应石碑面前,见右上方题有“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左下方题有“礼本折慢幢,头奚不至地。有我罪即生,亡功福无比。” 无力细想二偈深意,却见中间歪歪扭扭一道刻痕,似是一个“莫”字,却因比划有误,反像一个“英”字,毫无来由生出亲切之意,伸指在字上轻抚几下。 莫苍维道:“教主还记得这块碑?” 晋无咎奇道:“难道我曾来过此处?” 莫苍维道:“这个字,正是教主把住炎儿之手刻下,那一年教主五岁,炎儿才只两岁。” 晋莫不由自主相互对视,转瞬又将视线避开,莫玄炎回想起那日西安城中夜审姚千龄后,曾不经意听见晋太极与汪沐阳对话,言下似说自己与晋无咎自幼相识,再听莫苍维提起,一缕温馨悄然涌上,却见父亲右手衣袖空空荡荡,怨念顿生,扭过身不去看他。 晋无咎道:“原来我和玄炎,我和莫姑娘曾是儿时玩伴。” 莫苍维笑道:“何止儿时玩伴,令尊更曾提议定下娃娃之亲。” 莫玄炎道:“爹爹。” 晋无咎又是一阵讶异,道:“岳父大……咳咳,莫伯伯和我父母原来也是知交好友?” 莫玄炎听他张口竟称“岳父”,正欲发作,又见及时改口,隐忍下来。 晋无咎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脸色,这一声“岳父”脱口而出,赶紧故作清嗓,却见瑭书对自己轻轻点头,不知何意,惟有不作理会。 莫苍维道:“尊卑有别,‘青龙殿’中高人,六界向来只知其姓不问其名,属下又岂敢以好友自居?六界中敢对‘青龙殿’无礼的,怕也只有属下这炎儿了,教主请。” 往后又是“嗔怒”、“奸诈”、“诳妄”、“怨恨”、“妄执”、“诬谤”、“隐恶”,来到最后一间无名大屋,莫苍维道:“教主适才走过乃是十四‘外相魔’,属下儿时常来面壁,这些年却是来得少了。” 莫玄炎忍不住道:“爹爹未曾嗔怒怨恨,何以今日要在二室一留整日?” 莫苍维道:“爹爹自己没有,却是代你思过。” 莫玄炎奇道:“代女儿思过?” 莫苍维道:“你对教主嗔怒怨恨,爹爹体念你一片孝心,不来怪罪于你,况且你都这般大了,左右已被我被你妈妈宠坏,便是再想管教约束也都迟了,教主对你百般疼惜,更不舍得惩罚,你的过错,惟有爹爹替你反思。” 晋无咎方知沿途见到这些名目,皆是源自甚么“外相魔”,共分十四种,莫苍维以此自省,每生一魔,则入相应小屋面壁思过。 莫玄炎道:“女儿今日可没说甚么。” 莫苍维道:“爹爹今日赎的是你昨日之罪,今日你虽无‘外相魔’,却有‘内阴魔’,明日起爹爹再入五十‘内阴魔’,赎你今日之罪,你只管任性,却累得爹爹跟在身后收拾。” 听似责备,语气中却满是慈爱。 莫玄炎道:“他将爹爹残害至斯,女儿身为属下,不能言语不敬便也认了,难道连心里记恨也不许?” 莫苍维道:“爹爹从小教你读经,你说许是不许?” 莫玄炎语塞。 莫苍维微微一笑,左手挣脱伸向大屋,又道:“教主请。” 晋无咎见他本想右臂指引,却发现已然不在,这才换作左臂,忍不住代他心酸,呆站原地,道:“莫伯伯,昨日您一开始便认出爷爷,只因家人为沈家控制,不得已装模作样和爷爷打斗,其实从头到尾,您都没有想过要害爷爷,对不对?” 莫苍维前一日站于前排,非但装作绊倒,三番拦阻沈氏兄弟进攻,更以身体遮挡沈氏兄弟视线,五次架开洛垂文长剑,现下晋太极已死,洛垂文身为真凶之一,更不可能为自己佐证,这些事说来无益,不欲他过多自疚,只道:“恩师教诲,苍维一生铭记。” 不知何时,晋无咎侧过身一声长叹,道:“错!错!哈哈哈哈……” 三人见他仰天长笑,声音中浸透落寞哀凉,瑭书道:“教主……” 笑过许久,晋无咎终于回转身来,已是一脸凝重,似在这一瞬间做出甚么重大决定,望向莫氏父女,目光如炬,道:“莫伯伯,莫姑娘,今日来得冒昧,这便不打扰了,待小姐姐平安无事,我必定再来拜会,给魔界一个交代。” 行过一礼转头便走。 走出五步,身后莫玄炎叱道:“站住!” 晋无咎背对她道:“莫姑娘还有何事?” 莫玄炎道:“教主地位高高在上,武功天下无敌,往后多得是女子投怀送抱,今日一别,还请将我魔界‘帝喾’归还。” 晋无咎蓦然回身,道:“玄炎,我亲口允诺爷爷此生非你不娶,‘振音界’中数千弟子为证,你身为人女成全孝道不肯嫁我,是我咎由自取,那也无话可说,但你休得把我和那铜砂掌门混为一谈,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我大不了孑然一身,却绝不会委屈自己去娶一个不是你的女子。” 莫玄炎丝毫不惧,道:“听教主的意思,是在抱怨我言而无信?” 晋无咎见瑭书站于两方中间面向自己,看似抱拳呵气,却悄悄竖起右手拇指,笑意狡黠似示赞许,不知她甚么用意,不便询问,向莫玄炎走近几步,取下腰间“帝喾剑”,凄然道:“玄炎,我只恨自己犯下弥天大错,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剑鞘送出时,整条右臂不住颤抖。 莫玄炎一手抢过,道:“你这些天要救姐姐,我也不来与你为难,你既有心赎罪,那便再好不过,待姐姐康复之日,我亲自上‘青龙殿’来找你。” 又盯视他的左手,道:“这柄‘毕方’,难道教主并无打算还给爹爹?” 莫苍维喝道:“住口!‘毕方’是杀害师尊大人的凶器之一,你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晋无咎自入盘龙峡谷,莫苍维始终温文儒雅,每每对莫玄炎说话,都是宠溺远过于苛责,直到这一句话,才当真满是严厉,莫玄炎不敢再说,噘嘴望向一旁。 晋无咎再想解开鸿鹄之翼,右手竟而僵直难屈,左手又提有双剑,道:“瑭书,帮我。” 瑭书一边冲他脑袋轻摆,一边道:“教主出门这许久,‘鸿鹄之翼’染得不少泥灰,不如先背回‘青龙殿’去叫人清洗,待日后莫少界主驾临,再行归还不迟。” 晋无咎见莫玄炎不置可否,道:“莫伯伯,这柄‘毕方’是凶非吉,我拿走它实是一番好意,不过此刻不便相告,莫姑娘,今日先行告辞,我在‘青龙殿’恭候大驾。” 瑭书待他走远,上前一步,轻声道:“请莫少界主不必担忧,瑭书既知你心,定会告知三位姐妹,替你好好看着教主。” 莫玄炎没好气道:“你们是他的贴身侍婢,爱看便看,关我何事?” 瑭书抿嘴一笑,行一福礼,从晋无咎身后紧走跟上。 ~~ 【注】 关于峨眉宝剑,可参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与《碧血剑》。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① 盘龙正峰这一侧四百丈至六百丈高之间尽属魔界,二人自五百丈高处出发,晋无咎独行于前,担心瑭书不能跟上,回头看去,却见她正偷笑,奇道:“你笑甚么?” 瑭书道:“亏得今日来的是瑭书,换作环棋姐姐或是瑾画妹妹,又该生闷气啦。” 晋无咎更是不解,道:“这是为何?” 瑭书道:“教主是当真看不出来,莫少界主对您情根深种么?” 晋无咎苦笑道:“玄炎一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何来情根深种?” 瑭书道: “教主下定决心,待卓夫人身子康复,便要赔给苍维先生一条手臂,莫少界主心头却是爱恨交织,从方才情形来看,莫少界主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怕您当真做出傻事,令她追悔莫及,这才提出收回‘帝喾’,免您自残肢体,谁知您非但不领情,还将‘鸿鹄之翼’一并归还,您将这两件定情信物送出,无异于亲手撕毁与莫少界主的鸳盟,您说莫少界主该不该生气?” 晋无咎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方道:“玄炎她,竟是这般想法么?” 见她笑而不语,又道:“你适才对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我也不懂你的意思。” 瑭书道:“教主歉意真诚,出于习惯一时难以改口,莫少界主心里有您,相信不会在意,是‘莫姑娘’还是‘玄炎’,是‘莫伯伯’还是‘岳父大人’,不过一个称谓,您大可不必介怀,便是最后您冲莫少界主大声说话,莫少界主虽然顶撞,但瑭书相信,莫少界主不至于为此耿耿于怀。” 晋无咎未能听出她将“为此”二字说重,面带迟疑,道:“你的意思,玄炎心里已经原谅我了?” 瑭书无奈一笑,道:“苍维先生断臂之痛,莫少界主感同身受,便是嫁给教主,夫妻二人不免隔阂。” 晋无咎道:“那便如何是好?” 瑭书道:“瑭书以为,真诚致歉仅为其一,要将莫少界主心头之刺连根拔起,终须一剂猛药才行。” 晋无咎道:“猛药?怎样的猛药才能教玄炎放下岳父大人断臂之痛。” 瑭书道:“瑭书初生此念,究竟是否可行,又该如何对症下药,还想回去与三位姐妹好生商议。” 晋无咎轻叹一气,上身微微前倾,道:“有劳四位姑娘为在下费心。” 瑭书笑道:“侍奉教主本是我们分内之事,您这般客气,让环棋姐姐看见,可又该哭鼻子了。” 晋无咎想起清晨之事,也是忍俊不禁,心头重负稍稍疏解。 又向上走出百步,绕进一片林子,夜幕下山路模糊,瑭书道:“不想教主酉时方归,未携油灯下山,不如瑭书去向魔界弟子拿取。” 晋无咎道:“不必麻烦他人,我眼神虽不如鬼界弟子,这种地方却难不倒我,瑭书姑娘若是怕黑,我可以内力点亮‘复归龙螭’。” 瑭书道:“教主每日要为卓夫人疗伤,每一分内力弥足珍贵,瑭书看得清路。” 走出林子,魔界无处不在的小屋透出灯光,重将二人脚下照亮,晋无咎回头见瑭书秀眉微蹙,似有心事,道:“瑭书姑娘在想甚么?” 瑭书回过神来,道:“瑭书想起昨日于‘寿山不系’中几处所见,一时走神,望教主见谅。” 晋无咎道:“哦?想起甚么?若是其中武学,兴许我能替你解答。” 瑭书忙道:“‘寿山不系’中皆是我教上乘武学,以瑭书粗浅内力如何能够参悟?即便能够,瑭书也决计不敢。” 晋无咎回想其中记载,单是“盘龙太极篇”,怕也要“两仪”中的佼佼者方能着手,以四女根基,的确无从修练,点头道:“那你说不说于我听?” 瑭书道: “‘寿山不系’通体以寿山石精心打造,匠人手工巧绝直比天工,令瑭书叹为观止,可沿途八道门框皆有明显斧凿痕印,与仙若浑成的‘寿山不系’实不相配,待上入七层,围墙上‘盘龙太极篇’、‘天地灵气篇’为线雕,刻字与龙祖师自传均为行楷,待我们踏上回程,‘日月精华篇’却为浮雕,刻字亦转为台阁体。”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各自精通琴棋书画,瑭书姑娘秀外慧中,果真人如其名,我虽未细看每招每式,却也算得从头至尾盯住墙面,竟不及你走马观花。” 瑭书道:“教主过奖。” 晋无咎道:“许是这些雕刻耗时久长,前后请来不同工匠,手法有异也不奇怪罢?” 见瑭书欲言又止,道:“瑭书姑娘,我不过随口一问,本来也不是甚么要紧之事,你若不愿意说,我自不会拿教主身份强迫你说。” 瑭书稍作沉吟,跟随晋无咎又再走出一段,道: “瑭书蒙教主善待,不敢有所隐瞒,一般而言,玉石刻工繁复处要比打磨光滑处更易受沁,两处墙面沁色深浅明显不同,可以断定年代相差不小,此为其一,瑭书曾无意间听廉总管吩咐盲仆,‘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中须以干布擦拭,玉石墙面本该光泽鲜艳,可昨日看来偏重柔和,且包浆厚实幽光沉静,此为其二。” 晋无咎道:“瑭书姑娘博学多才,我受益匪浅,只可惜我完全不懂甚么沁色包浆,看你心事重重,可是有哪里不对?” 瑭书道:“瑭书心中确有猜疑,却怕祸从口出。” 晋无咎道:“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即便你告诉了我,我大不了多留一个心眼,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会轻易定他人之罪?” 继而想道:“可我毕竟伤了岳父大人……” 瑭书道:“有教主这句话,瑭书便放心了,瑭书斗胆猜测,浮雕武学未必为龙祖师所创,许是后任教主钻研所成,而这包浆源于手渍,非经久摩挲不可为之。” 晋无咎道:“你的意思,是说过往教主暴殄天物,在这价值连城的玉石上长期触摸?” 瑭书当即跪倒,道:“瑭书只是小小侍婢,岂敢以下犯上妄议教主?” 晋无咎见她躬身埋首,心道:“我随口一问,却教她怕成这样,便是当真伸手触摸,也算不得甚么大的罪过。” 温言道:“是我曲解你的意思,起来罢。” 怕更增她惶恐,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问她一些夏蓬莱在位时的状况,暗暗与过往对照,闲聊半天收获寥寥,好在本意并不在此,见她渐渐平复,黑暗中会心一笑。 “青龙殿”中,晋无咎见“梧桐居”油灯已灭,回入“龙宫”,从瑗琴处得悉夏语冰还算安好,忧心稍缓,稍加打理后让四女回去休息,自己也便睡了。 ~~ 当夜,晋无咎朦朦之中,依稀瞧见沈墨渊、沈碧痕父女单掌相抵,后者双唇泛紫皓齿战栗,秀眉紧蹙娇躯轻颤,显是正在甚么重大关头,双眼睁开,方知南柯一梦,皱眉心道:“为何我会梦见碧痕?而且适才一幕,我在梦中似觉极其紧要。” 想起晋太极临终所言,这两日愁于夏语冰之伤,始终未得余暇细想,起身推开窗户,窗外夜深人静,远景疏淡空旷,暗道:“爷爷最后压低嗓门,让我和玄炎小心沈家秘,没说完便咽了气,是沈家的甚么秘密么?难道是爷爷托梦于我,这沈家秘密和沈家内功有关?” 念及沈家内功,又再想起日间沈墨渊对沈碧痕言道: “这本是沈家一脉单传的上乘内功,须得双方配合一出一入方能做到,临敌可说没有半点用处,爹爹杀过这许多人,却一次没能用上,只在练功时拿自己的内力尝试,至于旁人,便是肯将内力给你,你亦只能化解不能汲取,否则两道真气在体内岔乱不能相融,片刻便要了性命。” 心道:“沈墨渊随口一说,为何我竟会如此在意?这些话和爷爷的遗言,究竟有没有关联?” 回到床上,只这一会睡意全无,辗转几个来回,既无法入梦,又想不出个所以然,自言自语道:“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倒不如去‘寿山不系’看看。” “青龙殿”二层为盘龙教主及其家人独属,他知四女居室远在一层南殿,仍怕引得家仆层层传递,惊扰到她们美梦,并不点灯,暗夜中悄悄上楼。 三层出口与六层入口照常有弟子把守,径直而上却未受到阻碍,来到“寿山不系”,仍是灯火长明,于龙道上踽踽独行,来到第一条岔路,喃喃道:“鳌掷鲸吞、白驹过隙……” 在门框上轻抚两下,想起傍晚瑭书所言包浆,不知是否要紧,缩手时感觉表面甚是粗糙,心念一动,暗道:“瑭书姑娘说这是斧凿痕印,难道……” 他在夏语冰与莫玄炎身旁时,常常反应跟之不上,此刻独处,竟而思绪飞转,轻声道:“难道此门最初为玉石封堵,便如七层一般,将十三式刻于其上,后因教主学成,这才将之毁去,好前往下一道关卡?如此说来,这两面凸镜,便是历任教主运功之处。” 轻轻一纵,想在左侧凸镜上盘膝落座,凸镜却开始旋转,他所料未及,身子向左边跌落,体内真气自然涌动,“螭”索蓝光闪烁,脱环而出,勾住龙道扶手,右手无名指轻动,指尖尚未触及“螭”索,身子已腾空而起。 重于龙道上站稳,这才留意底部中心有一细架支撑,凸镜可四面旋转,微微一笑,心道:“我在五面‘魔方’上练功两年,这可难不倒我。” 再坐上时,凸镜果然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短暂打坐后重新睁眼,将凸镜调整归位再行向上,一边缓步一边心道:“如此说来,龙祖师设计这条龙道,正是让历任教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便如我在七层所见,‘天地灵气篇’较‘盘龙太极篇’更为艰深,‘日月精华篇’再胜一筹,而这条龙道上的武学,皆为‘太极’前的铺垫。” 回忆起当日巨轮底层,道:“我明白了,任大哥曾说,我教武学入门时有力速偏重之分,可一旦成为师尊,则二者再无轩轾,如此说来,‘鳌掷鲸吞’适于速强力弱,‘白驹过隙’适于力强速弱,惟有力速不分伯仲,方能进入这下一篇……” 正想不起这下一篇的名目,见门框已近在眼前,道:“是了,叫作‘强筋健骨’,这‘强筋健骨’说得太过通俗,却是教人做些甚么?”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② 粗想半晌无果,又来到“化整为零篇”,更是纳闷,心道: “爷爷教我‘太极’之时,第一步便是让我将阴阳二力分离,阳力导入六阳脉,阴力导入六阴脉,说的定是这‘化整为零’,各于六脉分流后汇入‘任’、‘督’二脉,便是‘化零为整’,‘阴阳任督’所指,自是循行‘任’、‘督’二脉后,重回十二经脉,再往后‘髓道周天’为‘太极’前最后一步,和爷爷教我的顺序一模一样,可这‘强筋健骨’,我怎么不记得曾有做过甚么特别之事?这‘强筋健骨’既能载入‘寿山不系’,必是不可或缺的步骤,爷爷直接从‘化整为零’教起,想是因为这一步我已做到,难道是魔界中玄炎所教?” 想到魔界中自己单一步跪坐运功,便练得四十五日之久,每夜以跪姿入睡,可谓狼狈之极,也是莞尔。 这一想反令他瞳孔一张,道:“是了,爷爷曾说,盘龙内功练到上层境界,便不是非‘足太阳膀胱经’不可,一根疼了就换另外一根,对我更是如此,所以对历任教主而言,十二经脉早已同等强韧,而我因为身负‘易筋经’,这一步不练自成,原来爷爷是这个意思。” 至此终将龙道上六道关卡尽数想明,精神为之一振。 来到“髓道周天篇”,心道:“这七日实在紧要,我既不能发现‘无极’中的秘密,也不必再向上走,左右总是睡不着,不如便在这凸镜上打坐。” 轻跃而上,但觉弧度比先一块犹有过之,坐来不甚舒坦,安然于体内运起“髓道周天”。 三百六十圈后,真气如期停流,全身绵软不想动弹,仍只枯坐不动,不觉倦意涌来,意识渐渐模糊,到后来似睡非睡,脑中盘桓尽是夏语冰的伤势,内心却出离平静安宁。 ~~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蓦然警醒,闪过一丝念头,道: “爷爷曾说,‘太极’难在合久而分,‘无极’难在分久而合,小姐姐体内如同万仞寒川,非以无心无界‘无极’之力不可覆及,可‘太极’有‘太极’的好处,要汲取身周热流凝于一处,岂非正是‘太极’所长?我仅以‘太极’不如‘无极’,而对‘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视若无睹,可真是蠢得紧了。” 从凸镜上一跃而下,正欲上行,心道:“我迷迷糊糊忘了时间,别要天已大亮,这‘寿山不系’除我以外又无旁人来得,万一小姐姐……那便危险至极。” 下行时乍然停下脚步,随即脸露惊喜,心道:“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昨夜所想紧要之事,竟是……” 强自按捺,暗道:“先莫激动,先莫激动,一切要等问过才行。” 打开石门,四女已在门外恭候,随口说声免礼,紧步下楼。 敲门而入二层“梧桐居”,丫鬟又已侍候在内,晋无咎在外间得卓凌寒允可,拨帘入内,第一句话便问卧于榻上的夏语冰道:“小姐姐,你身受重伤,能否勉力运功?” 班陆离与卓凌寒同时诧异,见他一脸期待,料想定有深意。 夏语冰道:“竭尽全力的话,或能有游丝之气。” 卓凌寒道:“无咎为何有此一问?难道和冰儿疗伤相关?” 晋无咎道:“确实如此,无咎也是灵光乍现,可究竟行或不行,还要试过才能知晓。” 回头对跟来的四女道:“让沈墨渊速来‘青龙殿’见我。” 瑾画道:“是。” 仍携瑭书一同而去。 走出“梧桐居”,瑗琴道:“神界虽与‘青龙殿’相接,墨渊先生怕也要小半个时辰方至,还请教主先行洗漱用膳。” 晋无咎道:“也好。” 又道:“我本想亲下神界一趟,又怕小姐姐忽然寒气发作,所以不敢擅离。” 下楼前见任寰与纤纤已在二层,后者手捧一个精致餐盒,道:“任大哥,纤纤,你们又来看小姐姐了。” 纤纤道:“回无咎哥哥,昨日师哥陪我在仙界采了不少鲜果,我这便去喂姐姐吃一些,嘻。” 晋无咎道:“辛苦你们了,进去罢。” 早餐后,一人来“王母殿”道:“禀教主,墨渊先生已在北殿‘重客堂’等候教主。” 晋无咎点头道:“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又问来报那人道:“沈墨渊被我卸了一条胳膊,元气怕还没那么快恢复,碧痕没有陪他来么?” 四女又是心惊,想这新任教主初来乍到,南北上峰界主已各断一臂,“振音界”鏖战之惨烈可想而知,又见晋无咎说起沈墨渊时全无愧疚之意,各有猜疑不敢多问。 晋无咎道:“对了,碧痕是我最好的朋友,传令下去,日后玄炎碧痕两位姑娘可随时入‘青龙殿’,任何人不得阻拦。” 那人道:“是。” 盘龙峡谷中无人不知莫玄炎与沈碧痕美色冠绝六界,四女自然清楚晋莫婚约,来报那人却一无所知,只道这新任教主艳福无边,准拟同时娶她二人作大小老婆,嘴上却不敢言,只在脑中抽空自语:“论起姿色,两位少界主谁也不比谁差,不知到时哪个是大,哪个是小……” 领命快步而去。 东西二殿看似不远,无奈殿内穿行耗时良多,晋无咎反不如沈碧痕到得早,见父女二人行礼,道:“坐下说话。” “重客堂”为一茶室,古色古香,中心长桌两旁各一靠背长椅,三侧靠墙橱窗内尽是不同茶叶,软垫毛绒,黑白色不知画着甚么,来到主位大剌剌坐下,见沈碧痕站于一旁,双眶红肿双瞳无神,想是这两日抹了不少眼泪,心生愧欠,道:“碧痕不必拘礼,请坐。” 沈碧痕道:“谢教主。” 依言在沈墨渊身旁坐下。 一人随即入内,泡茶后递上三杯,置于三人座前,将茶壶交给瑾画后躬身告退。 沈墨渊道:“不知教主命属下前来,所为何事?” 晋无咎道:“拜沈碧辰所赐,小姐姐危在旦夕,我便不和你拐弯抹角。” 沈碧痕抢道:“教主还想对我家人怎样?碧痕也敬重卓帮主卓夫人,当日对卓夫人有没有相救之心,教主再清楚不过,便是哥哥当真害过卓夫人,也已偿了命了,教主一朝即位便以上欺下,是否要我沈家死绝才肯善罢甘休?” 瑾画听她言辞甚是无礼,想要喝止,却见瑗琴对自己蹙眉摇头,想起晋无咎曾为莫玄炎训斥自己,且他亲口说出沈碧痕是最好的朋友,一句话已到嘴边,又即咽了回去。 晋无咎恍若不闻,直视沈墨渊,道:“便当我是以上欺下,小姐姐一命,换你沈家兄弟两命,如何?” 沈墨渊不惧反笑,道:“看来教主那日饶属下兄弟不死,不过是对痕儿的权宜之计,卓夫人若是重伤不治,属下兄弟也惟有偿命了。” 晋无咎仍道:“如何?” 沈墨渊看他双目如电盛气逼人,一时竟不敢对视,道:“杀一人易,救一人难,辰儿亲自下手,只怕属下也无能为力。” 晋无咎道:“不,你有能力,非但如此,只怕普天之下,也只你沈墨渊有此能力。” 沈墨渊一声轻笑,道:“教主抬爱,未知属下又能做些甚么?” 晋无咎道:“小姐姐虽有重伤在身,还能运出一丝之力,之后每日我为小姐姐疗伤之时,由小姐姐运功将阴寒之力送出,你则从旁协助,以你沈家上乘内功将之化解。” 沈墨渊神色大变,随即低头久久不言,旁人不知他何以陷入沉思,晋无咎亦不出声搅扰,只静静等他回话。 良久,沈墨渊抬起头来,晋无咎道:“怎样?” 沈墨渊道:“未知教主从何得知沈家内功能有此效?可是师兄那里?” 晋无咎道:“你不必牵扯莫家,昨日我在鬼界听你亲口说出。” 沈墨渊道:“要属下答允也无不可,但属下要教主金口一诺。” 晋无咎道:“你说。” 沈墨渊朝四女看过一眼,道:“属下斗胆,请教主以死去的祖父为誓,承诺此事除我们以外,绝不能再有第八个人知道,便是他日教主与炎儿完婚,也一世不能提及。” 晋无咎听见“完婚”二字,心下苦笑,却只奇道:“这是何故?” 沈墨渊道:“沈家兄弟两条贱命何足挂齿?但沈家内功事关重大,为了救人,属下惟有此请。” 晋无咎道:“难道你沈家内功有甚么见不得人之处?又或者你名为相救实为相害,怕被知情之人道破?” 沈墨渊冷峻一笑,举起左掌,沉声道:“在下沈墨渊以亡子沈碧辰为誓,但教今日应允教主,又存对卓夫人不利之心,则亡子沈碧辰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在下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晋无咎听他立此重誓,倒也大出所料,道:“小姐姐得沈家相助,她自己岂能不知?我为小姐姐运功疗伤之时,终不能摈退二位帮主,墨渊先生可否通融?沈家内功若当真救回小姐姐一命,小姐姐和二位帮主必定感激不尽,绝不至自毁诺言。” 沈墨渊道:“好。” 晋无咎这才举掌,道:“我以爷爷之名向你们承诺,此事除我等十人,绝不会外传至第十一人知晓。” 沈墨渊转向四女,后者会意,瑗琴只皓齿半露,晋无咎抢先道:“不必多说,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也不是你们随口一句便能教墨渊先生安心的,我虽和你们初识,却认定你们乖巧可信,这才敢以爷爷亡魂替你们立誓,还望你们谨言慎行,不要让我失望。” 四女齐声道:“谢教主厚爱。” 沈墨渊道:“不瞒教主,此内功消耗极大,属下遗失半身功力,加之断去一臂,以属下眼下修为,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晋无咎森然道:“如此说来,你是在寻我开心?” 沈墨渊道:“属下不敢,属下虽然不能,却有旁人能够。” 晋无咎道:“你既要让沈墨壤代劳,何以让我立那样的誓?” 忽有所悟,转向沈碧痕,道:“难道……” 沈墨渊道:“教主英明,此内功为我沈家一脉单传,属下既已学会,舍弟岂能再学?如今辰儿既死,在下惟有传于痕儿。” 沈碧痕惊道:“爹爹。” 沈墨渊道:“怎么?你不愿意?” 沈碧痕看一眼晋无咎,目光中虽有哀怨,却也夹藏一缕难以捉摸的情愫,低声道:“女儿愿意相救卓夫人,却不愿相助残害爹爹的恶人。” 晋无咎默然。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③ 沈墨渊哈哈一笑,道:“教主,此内功消耗虽大,学来却不复杂,今日疗伤之时,还请教主容许属下代为引导,明日起痕儿依此路径而行,便可独立为之。” 晋无咎道:“如此甚好,我还道今日你要回去传授,至少明日才帮得上忙。” 沈墨壤道:“碧痕阴寒体质,此法对她伤害极大,还望,还望教主每日疗伤之后,容她在‘青龙殿’热池中浸泡回温,属下会派人接她下山。” 晋无咎微微一怔,知他所言非虚,鬼界棺室之中,沈碧痕是将阴寒内力送出,可接下来要她主动吸入,道:“碧痕,若非小姐姐性命攸关,我绝不……” 沈碧痕抢道:“教主不必多言,为救沈家满门,碧痕责无旁贷。”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我虽不满你沈家所为,却知碧痕无辜,多年来对她感激之心不变,这便命人在二层收拾房间,小姐姐疗伤期间供碧痕入住,日常起居也可有人照料,二位意下如何?” 沈氏父女对视一眼,均自意外,过得片刻,沈墨渊道:“多谢教主厚待痕儿,可如此一来太过招人耳目,请恕属下不能领受。” 晋无咎心想确是此理,道:“也好。” 又道:“沈墨渊,我虽答允饶你兄弟二人不死,却有一事须得言明。” 沈墨渊道:“属下只要教主不将此事泄密,不曾另有它求,至于性命,教主留则我幸杀则我命,属下并未放在心上。” 晋无咎见他视死如归,倒也生出几分钦佩,道:“我留你生路,只说过去的事不必你们偿命,除此并无过多承诺,此外若你二人不知悔改,仍如从前那般嗜杀成性,那就休怪我容不得你们。” 沈碧痕想要开口,沈墨渊一个眼神制止,道:“属下谢过教主。” 一阵沉默过后,瑗琴道:“昨日教主至晚方归,我们未及禀报,廉总管原将疗伤之处设于南殿‘凤凰池’中,到时命人于池水下层生火,一来可确保室内暖热,二来疗伤后卓夫人可与沈少界主一同入池浸浴,未知教主意下如何。” 晋无咎道:“很好,就这么做。” 午后,一众人早早护送夏语冰来到南殿“凤凰池”,此处与东殿“戏水塘”肖似,为贵客沐浴之所,入内后卓凌寒道: “这‘青龙碧蚁’果如瑗琴姑娘所言,我昨日调息,便觉内伤尽愈,师父创口也好得差不多了,无咎,你午前来去匆匆,我们不及相告,清晨我和师父商议,自今日起,三人一同为冰儿疗伤。” 晋无咎得此强援,为之一振,道:“事关小姐姐,我便不和老帮主小哥哥客气了。” 果如姚松柏所言,夏语冰体内寒气较前一日更胜,初初难见其底,但室内雾气蒸腾,班陆离与卓凌寒内力雄浑,晋无咎以盘龙“无极”转为阳力,果见遥处一道细缝,阴寒气流正自徐徐导出。 十余度催劲过后,终有冰山消融之势,待救醒夏语冰,虽仍体虚气促,比起前一日竟微有好转,身上寒意尽可抵受得住,反是沈碧痕全身剧颤,两排牙齿格格作响。 晋无咎大是疼惜,向四女道:“我不认得去‘戏水塘’的路,你们中有一个带引足矣,余下的留在此处照看小姐姐和碧痕。” 出浴后回到二层卧室稍稍打坐,从三女口中得知沈碧痕回温更慢于夏语冰,后在沈墨渊陪同下蹒跚而去,心下万分不忍,却知舍此再无它法。 去“梧桐居”时,夏语冰已然安睡,将姚松柏唤至廊上,因立誓在先,惟有旁敲侧击言语试探,得闻寒气自生终难遏止,虽在意料之中,仍忍不住失望,哀叹一声黯然离去。 ~~ 此后一连两日,晋无咎除了吃睡疗伤,便是入“寿山不系”练功,两日间将“天地灵气篇”练得大半,他内力虽已冲破“太极”之境,但这“天地灵气篇”有诸多精妙之处,便是盘龙“无极”如他亦不可自悟所得,练至百式已自觉小成,练至二百式时,竟在两个时辰内恢复元气,心道: “以‘无极’聚热,看似霸道,可要聚十分热,必先自损八分,我照图修练仅两日,竟能以减半之事,达增倍之功,我教武学果然博大精深,也难怪那么多人觊觎这‘青龙殿’师尊之位,我虽有此福分,却不求天下无敌,只盼能多撑几日,便谢天谢地了。” 喃喃道:“也不知二位护法有没有见到姚千龄。” 有这“天地灵气篇”,每每疗伤固然真元耗损,最初两日透支之感却得大减,自知不是因为夏语冰伤势好转,而是所学内功效用非凡,反是沈碧痕一日冷似一日,只协助三次疗伤,整个身子瘦了一圈。 晋无咎愧疚生怜,几日下来他已熟悉惯走之路,命四女全数留下,独往“戏水塘”时心不在焉,对满头灯笼视若无睹,只在想着如何报答才好。 申时房中打坐完毕,晋无咎又想去“寿山不系”,瑾画道:“教主,今日除夕,卓帮主请沈少界主留下吃顿年夜饭,您不与他们一起么?” 自入“青龙殿”后,晋无咎几乎不闻殿外之事,这时才道:“是啊,难怪‘青龙殿’中张灯结彩,我廿六来此,今日第五日正是除夕。” 又道:“碧痕答允了?” 瑾画道:“沈少界主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此时便在‘梧桐居’中,教主要不要前去看看?” 晋无咎来到“梧桐居”,果见姚松柏与随侍丫鬟均不在内,沈碧痕端坐火盆前,双手支颐神情木然,便如当日卓府共处一室,走上一步,一时不知说甚么好,卓凌寒见他出现,道:“无咎,我未和你商量便擅作主张,你不介意罢?” 晋无咎道:“小哥哥客气了,我自比谁都更想碧痕留下,只不过,沈家会否不悦?” 瑗琴道:“请教主放心,墨渊先生说沈少界主已是大姑娘,一切遵从她本人意愿。” 晋无咎道:“那就好。” 想得一想,又道:“碧痕替小姐姐疗伤之事如此隐秘,这么做不招人耳目么?” 沈碧痕道:“不劳教主费心,我自有正当理由取信于人。” 夏语冰身子虚弱,上下楼多有不便,好在晋无咎孑然一身,二层多有空房,家仆随意挑选“梧桐居”相邻一间“长庚轩”,设座席于内。 酉时晚宴,晋无咎、沈碧痕、卓凌寒、夏语冰、班陆离五人共桌,上菜家仆源源不绝,四女随侍一旁斟酒递茶,晋无咎想让她们同桌,四女连连摆手摇头,晋无咎见她们诚惶诚恐,也担心让人背后议论,惟有作罢。 五人各怀心事,面对满桌佳肴食之无味,班陆离时不时说笑几句,又有夏语冰从旁配合,余下三人不过挤出一丝笑容,酒过三巡,沈碧痕见气氛尴尬,向身旁晋无咎道:“我毕竟是个外人,再留下去,大家不得尽兴,还望教主准我先行离开。” 晋无咎忙道:“碧痕你切莫误会,这些日子大战刚过大事未了,任谁不能这么快平复下来,可我向来视你为友,从未拿你当过外人,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请你共进年宴,相信也是一片真诚。” 卓凌寒道:“正是,不论你我两家有何过往渊源,碧痕姑娘相救冰儿乃是以德报怨,在下铭感于心。” 沈碧痕幽幽道:“我对这些所谓过往渊源半点不感兴趣,只知哥哥因此丢了性命,我虽不忍心看卓夫人死去,可究竟该是不该,我自己也答不上来。” 余人默然,均知沈家那些恶事半点与她无关,到头来她却不得不面对,又不得不承担,见她故作轻松一笑,又道:“其实是我饱了,另有一事相求教主。” 晋无咎道:“你尽管开口。” 沈碧痕道:“往日哥哥只要身在谷内,每逢初十、二十、三十必入‘青龙殿’四层五层,如今哥哥去世,神界重担迟早落在我的身上,从此我要继承哥哥遗志,今日三十想要上楼观摩各派武学,望教主允准。” 晋无咎听她声音轻柔,语气坚决,稍加细想便即想明,这便是她日间所言“正当理由”,不过短短数日,一张俏脸再非初识时的无忧无虑,想她身为沈家独女,本有父兄疼爱,沈墨渊与沈碧辰罪有应得,却终究牵连到无辜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道: “我早已传令下去,只要我一日为主,这‘青龙殿’你想来便来,无需另行请示。” 沈碧痕道:“多谢教主。” 辞别众人而去。 晋无咎待她走远,道:“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今日除夕,我也想出去走走,你们不必客气,尽管继续用餐。” 班陆离道:“那怎么行?不如我们也撤了罢。” 夏语冰笑道:“班师父,您就多喝几杯,好让无咎去得安心。” 卓凌寒本不知他想去哪,听夏语冰说完立即明白,班陆离对儿女情长一窍不通,却对爱徒这个古灵精怪的妻子深信不疑,道:“这……那老叫化子就不客气了。” 晋无咎微笑离席,下至北殿,向四女道:“你们快去用餐,用过后早些休息,明早再来给我拜年便是。” 四女各自抿嘴偷笑,齐声道:“是。” 晋无咎原知瞒不过她们四人,微微一笑,出北殿后振翅而下,在北峰五百丈高处停落,五百丈高为魔界正中,除夕之夜并无值守,众弟子各在其余各层房中聚餐,这一处仅有每屋梁上一盏灯笼,晋无咎悄然而至,整个魔界全无一人察觉。 晋无咎辨清脚下道路,沿那日十四“外相魔”前行,又一次于“贡高我慢”石碑前停下,痴痴看着那个“莫”字,笑容中满是凄苦,轻声自语: “我已归还‘帝喾’,虽还背负‘鸿鹄之翼’,可这毕竟是魔界之物,我伤残岳父大人,玄炎此生不会原谅,待她另嫁他人,我终不能据为己有,到时,到时能供我追念的,怕也只有这个‘莫’字。” 五日前闯谷救人,他原本存着必死之心,死后万事皆空,许多事反倒不必挂心,可如今危局已过,念及有朝一日,亲眼看见莫玄炎出嫁,心头一阵绞痛,下意识伸手捂住。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④ 远处忽有二人脚步传来,说话声随之出现,一人道:“还是这里安静啊。” 另一人道:“夫君仍是不打算告诉炎儿么?” 晋无咎听觉敏锐,“贡高我慢”位列第七魔,可二人才刚踏入入***”魔,对话已尽收耳底,声音正是莫苍维与洛扬采夫妇,所谈之事更关乎莫玄炎,当下凝神倾听。 莫苍维道:“我曾亲口应允恩师,令莫家这害人法门终于我手,多年来莫说传给炎儿,便连其中利害都对她只字未提,既已下定决心舍弃,又何必告诉炎儿,平添她的杂念?” 洛扬采道:“可以炎儿聪慧,夫君敢说她半点不起疑心?适才入佛堂前,她眼神中分明存着不解,夫君没有看出来么?” 莫苍维道:“是么?这个我当真没有。” 洛扬采道:“夫君隐瞒其中缘由,自是为炎儿好,可十八岁的姑娘家,心思如何能与十二岁时单一论之?夫君随口一句不信我佛,自可瞒过十二岁的炎儿,可这四日夫君早晚忏悔,又如何瞒过十八岁的炎儿?” 莫苍维道:“是啊,女儿家的心思,也只有请夫人多多留意。” 晋无咎听声音渐近,悄然藏至碑后,心道: “魔界之中,玄炎确曾对我说过,岳父大人只爱习武,嫌读经浪费时间,腊月廿七我来这里,竟未发觉其间矛盾可疑之处,现下看来,岳父大人竟是故意隐瞒,这却奇怪得紧,信佛有甚么见不得人,为何连玄炎都要隐瞒?可见事情原委不仅于此,不过从岳父大人意思来看,此举纯属一番好意,岳父大人口中‘恩师’,自是说的爷爷,至于甚么害人法门,如今爷爷已故,怕是除了岳父岳母大人,全天下再无旁人知道。” 转念又想:“既是害人手法,岳父大人有心舍弃,又是承诺爷爷的事,我何必追之过深?” 莫苍维道:“说起这个,我正有一事,想与夫人商量。” 洛扬采噗嗤一笑,道:“都老夫老妻了,夫君有甚么事,哪用得着这般客气?” 莫苍维道:“我想替炎儿作主,将她许配给教主,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晋无咎方寸大震,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暗道:“这……这……岳父大人竟要为我和玄炎做主。” 一直竟转不过念,听洛扬采道:“不,我不赞成。” 又是一笑,暗道:“这才是正常的罢,换作玄炎,只怕反应更要强烈。” 正说到此,身后一个声音道:“爹爹妈妈,你们怎么来了这里?” 却是莫玄炎。 莫苍维待爱女走上,道:“炎儿,你不好好养伤,怎么跑来这儿?” 晋无咎一凛,暗道:“玄炎受伤了?” 只听莫玄炎道:“不碍事,女儿的伤虽好不了,却于性命无碍,不过每日里受些苦,由得它去便是。” 晋无咎更是心惊,暗道:“好不了?每日里受些苦?玄炎到底怎么了?难道,难道莫家武学危害,竟在二十岁前便始显现?” 躯壳随念想沉重难支,他虽早已决定死生与同玉碎与共,可一想到缠于莫玄炎的伤患不住堆砌,不住加深,整颗心为之揪起。 洛扬采哽咽道:“我苦命的炎儿。” 莫玄炎道:“妈妈不必伤心,女儿没事。” 又道:“女儿便是觉得不对,这才尾随而来,现下算是得到证实,爹爹妈妈这是怎么了?” 洛扬采转朝丈夫,道:“有甚么话,你自己对炎儿说罢,我已表明我的态度,可毕竟你才是莫家之主魔界之主,你若坚持,只要炎儿不反对,我也无话可说。” 莫玄炎更是奇怪,道:“爹爹妈妈所说之事,与女儿有关?” 莫苍维轻叹一气,将适才所言重复一遍,莫玄炎却十分平静,道:“爹爹萌生此念,自可说是为了女儿,可女儿此刻对教主只剩切齿之恨,若就此依从爹爹被迫下嫁,往后十年难免耿耿于怀,这当真便是爹爹想要的结果么?” 晋无咎听她亲口道出“十年”二字,心道:“我若能和玄炎厮守十年,此生还有甚么遗憾?” 说话间一家三口恰步行至“贡高我慢”,莫玄炎亲口拒绝,晋无咎毫不意外,忍不住垂眉苦笑,涌上满满酸涩,只听莫苍维一声长叹,意味深长道: “你是爹爹的女儿,你的性情,爹爹岂能不知?你既心有所属,怕要终身不嫁,教主对你情深爱重,答允恩师之事,想也不会食言,早知你们只能相知不能相守,爹爹当年,便不该啊。” 洛扬采道:“夫君这是庸人自扰,你我皆非圣人,十多年前的事,哪能料得之后这许多因果?” 晋无咎听二人提及当年之事,正自不明所以,莫玄炎道:“爹爹当年不该怎样?于我于教主,又有甚么关联?” 莫苍维转过身去,仰望漫山枝叶,道:“当年晋师兄,便是教主父亲,与爹爹相交甚好,他贵为恩师独子,却善文不善武,每日里与恩师贴身侍婢琼寄情琴棋书画,后又日久生情,恩师境界高宏,心知爱子不专武事,从未想过要将教主之位传袭,反有意栽培我与师弟二人。” 晋无咎入主“青龙殿”当日,便听廉德明提及生父晋云廷与生母萧琼羽之名,此后一直潜心替夏语冰疗伤,暂将此事旁置,忽听莫苍维提及,更是打起精神。 莫玄炎道:“琼?那侍婢称谓只此一字?” 莫苍维嗯得一声,道:“要说琼是我教创立以来,最有才华的一位女子亦不为过,只因她一人精通琴棋书画,‘琼’名之后无需再添任何一字,非但如此……” 朝母女二人各看一眼,道:“夫人,炎儿,你们对我教六口防御知道多少?哪一口最强?哪一口最弱?” 明处暗处三人同觉诧异,不知莫苍维缘何有此一问,莫玄炎道:“女儿离开盘龙峡谷多年,记得曾听碧辰随口提过一句,说倘若不考虑六界弟子武功,单以防御工事而论,西南人界守口最强,东北仙界守口最弱。” 莫苍维轻声一笑,道:“那也说的是防御工事,我若身为外人,要来攻打我教,最不愿走的便是东北仙界守口。” 莫玄炎奇道:“为甚么?” 莫苍维幽幽道:“幻水旋梦,咫尺天涯,炎儿你现下回到谷中,又是魔界少界主的身份,有机会大可前去东北口,见识一下那张《幻水旋梦图》。” 莫玄炎道:“《幻水旋梦图》?听来不过一张画作,竟也能用于六口守御?” 莫苍维幽幽道:“那可不是一张普通画作,搭配仙界机关,是一张教人心神饱受摧残的夺命画作……” 莫玄炎听父亲说得神乎其神,垂首暗思,始终无从想象,道:“爹爹的意思,这张《幻水旋梦图》是由琼前辈所作。” 莫苍维道:“正是。” 莫玄炎道:“那位琼前辈,便是教主的母亲?” 莫苍维道:“琼,只是身为侍婢时的称谓,嫁给晋师兄后姓甚名谁,我六界便再无权过问。” 莫玄炎道:“是。” 莫苍维道: “晋师兄诗酒风流,用情却十分专一,与师嫂成亲后,不再接近其他女子,常于盘龙峡谷六峰游玩,那时爹爹艺成下山,身为北峰魔界之主,免不了时时接待,一来二去,与师兄师嫂成为好友,之后几年,辰儿、仁儿、教主、婵儿、痕儿、炎儿你相继出生,恩师待人素来开明,对侍婢出身的儿媳从不另眼待之,师兄师嫂带教主下山来与孩子们玩耍,教主从不过问。” 莫玄炎忍不住道:“女儿虽不对中峰下峰颐指气使,却也不会任人轻视,教主要玩便玩,若他以‘青龙殿’为尊看不上六界,女儿也不当回事。” 莫苍维笑道:“谁在说你了?” 顿了一顿,莫苍维又道:“早在你出生之时,师弟便有意结亲,我与你母亲以孩子尚小为由,始终没有点头,说来也巧,从你两岁开始,便一直更爱粘着教主而非辰儿,也正因为此,年少时的辰儿始终对教主看不顺眼,时时找机会欺负他,当年恩师好武,晋师兄好文,生下教主却文武不沾。” 说到这里哈哈一笑,道:“若教主仍是那时教主,爹爹也不会愿意把宝贝女儿给他,免得耽误了你。” 晋无咎面有惭色,心道:“原来我从小便不务正业,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小哥哥小姐姐教导。” 念及此处,救人之心更坚定一层。 莫苍维道:“辰儿受传家学,同龄中鲜有人敌,加之十分自负,整日里被痕儿当作英雄尚不知足,见你反与教主两小无猜情乐融融,每次在你面前,对教主下手又不免加重几分,爹爹自觉对不住晋家,反倒是恩师晋师兄一笑而过,只把这些事当作孩童间的寻常打闹,半点不放在心上。” 莫玄炎轻蔑一笑,道:“碧辰生来便是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那后来呢?爹爹为何自责?” 莫苍维道:“此后几年,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师兄师嫂无故失踪,再是恩师带教主出谷,回来时只他一人,从此性情大变,深居‘青龙殿’中,长年闭关修练,疏远六界。” 莫玄炎道:“爹爹怀疑这些事与沈家有关?” 晋无咎又是一震,听莫苍维道: “这些事太过重大,爹爹也不能在背后妄议同门师弟,可沈家常年想与我莫家合而为一,不便明里与晋师兄争抢,更不能眼睁睁看我莫家与‘青龙殿’结亲,要说在暗中使些手段,这动机沈家实是有的,这些年爹爹常问自己,若当年莫家坚以属下身份自居,之后的事,是否便不会发生?” 莫玄炎道:“女儿明白了,爹爹是怀疑教主之位并非亲传,而是遭人篡夺,这才推溯至十余年前,可即便是后者,最终篡位之人也是夏家而非沈家,沈墨壤这教主之位坐了不过两个月,沈墨渊也未见得能是爹爹敌手,此事若由沈家谋划,他们最终又得到甚么?” 莫苍维道:“这也是爹爹迟迟未能自圆其说之事,但神界仙界过往实在密切,便如同我魔界鬼界。” 自狭道望出,目光遥向远山,喃喃道:“当年的仙界,可谓惨绝人寰……” 晋无咎心道:“岳父大人所言,便是夏家灭门惨案。” 想到沈家以百余活人铸剑,更可能与亲生父母有关,忍不住握紧拳头。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⑤ 只一口气喘得稍重,莫苍维与莫玄炎同时道:“谁?” 晋无咎听二人来得好快,他做贼心虚不敢露面,见身后便是一棵异树,轻轻一纵隐于枝叶,几经穿行后见与另一棵树相连,这往来树缝本是他最拿手之事,便是闭上双眼都能摸着去处,却在认真习武后未曾用过一次,不料情急关头使出,竟是用来躲避莫氏父女。 父女二人一击不中,对窃听之人轻功大感意外,莫玄炎道:“爹爹保护妈妈。” 说完六字,整个人已轻盈上树,辨位精准,“句芒剑”未曾出鞘,剑鞘却直指晋无咎喉间。 以晋无咎此时武功,若真想打斗,出手便能将她制服,但为隐藏身份,非但不敢以内力点亮“复归龙螭”,更怕双肩垂索在暮色中被她识破,尽可能钻入密处。 可莫家轻功在狭小处的速度实属一绝,连“青龙殿”都难以胜之,莫玄炎说是受伤,娇躯又不入枝叶,只在外围树梢如蜻蜓点水忽上忽下。 晋无咎再如何精熟树性,移形换位与枝叶摩擦,终不免发出声响,莫玄炎既知藏身之处,岂容他轻易逃脱?“句芒剑”虽在鞘中,无光无锋,每一下刺出,却是“凤涅凰槃剑”的招式。 好在晋无咎曾练“降龙十八掌”,手上功夫原本了得,又对“凤涅凰槃剑”了然于心,虽不敢催动无招索刃,以掌对鞘尽可应付得来。 可他本意毕竟不在取胜不在不败,如此缠斗下去,自保固然无虞,要想脱身却非易事,一旦钻出树林,莫玄炎无需留难进招,单这身教主服已瞒不过去,分神四顾,依稀辨得北方较暗,迈步前行中,不住以似是而非的手法自保,莫玄炎虽不至跟丢,单凭无刃剑招,倒也难以阻挡。 莫苍维与洛扬采见爱女身影渐向外侧,在小路上紧跟不舍,洛扬采情切关心,道:“炎儿身上有伤,怎能如此久斗?快叫她罢手罢。” 莫苍维道:“夫人放心,这树中之人宁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炎儿分毫。” 洛扬采奇道:“夫君知道此人是谁?” 莫苍维道:“此人轻功远不及炎儿,匿于林中被一路追打,只守不攻竟毫无败相,我魔界中岂有这等身手?” 洛扬采道:“夫君的意思是,此人是……” 莫苍维微微一笑,面向晋无咎藏身之处微微躬身,朗声道:“不知是否教主驾临魔界?恕苍维斗胆,还请教主下来相见。” 晋无咎被莫苍维一语道破,一时间不知所措,手上忘记还招,反应仅慢片刻,右侧“肩井穴”一疼,已被剑鞘戳中,“足少阳胆经”真气自发而出,暗叫不好,果听莫玄炎轻哼一声,失去重心,再顾不得其它,叫道:“玄炎!” 足尖一点,已在她的身旁,双手轻环于她腰间,稳稳落在夫妇二人跟前,道:“玄炎,你为甚么会受伤?” 莫玄炎冷冷道:“放手。” 晋无咎这才发现掌心温存,赶紧将她交还于洛扬采。 莫苍维行礼道:“苍维见过教主。” 晋无咎道:“莫伯伯不必多礼,请问莫伯伯,玄炎怎会受伤?到底要不要紧?” 莫苍维道:“有劳教主过问,炎儿的伤并不碍事。” 晋无咎道:“可适才我明明听说……”莫苍维笑道:“教主放心,确实不碍事。” 晋无咎心知区区五日,远不足消解莫玄炎心头之恨,见母女二人沉默不语,道:“是无咎冒昧了,除夕之夜,我因思念玄炎,却不知她身在何处,惟有来这里走走,并非有意偷听,还望三位见谅。” 莫苍维道:“教主客气了,您以一教之尊,想见六界中任何一人,只要命‘青龙殿’弟子传令下来,炎儿不敢不见。” 晋无咎道:“莫伯伯说爷爷从不欺下,无咎亦是如此,我既见到玄炎,心愿已了,这便告辞。” 向三人各回一礼而去。 莫苍维朝妻女看得一眼,道:“教主请留步。”晋无咎道:“莫伯伯还有何事?” 莫苍维道:“既然教主听见属下适才所谈家事,未知对属下提议意下如何?” 母女二人同时变色,一个道:“夫君。” 一个道:“爹爹。” 莫苍维轻声道:“住口。” 目光聚于晋无咎背影。 晋无咎回过身来,见莫玄炎扭头不看自己,深吸一气缓缓吐出,待心头激荡缓缓疏解,幽幽道: “我生来幸运,从我记事开始,遇见许多贵人,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传我上乘武学,教我读书做人,老帮主救我性命,碧痕舍身相助,少林高僧不吝点拨,便连原本想害我的沈碧辰,非但害我不成,更让我因祸得福,我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待人常怀感恩之心,常怀负罪之心,也正出于这层缘由,我常常为他人而活。” 莫玄炎听他娓娓道出这些,惟独不提自己,虽余怒未消,却也大致猜到他接下来想说甚么。 果然晋无咎道: “我无心做甚么天下第一,冲破‘九转无极’,全为保护我在意的人不受伤害,‘青龙殿’主人身份非我所图,接任教主只为将我教带入正轨,令江湖重回安宁,所谓‘寿山不系’、‘岫岩有崖’,若非事关小姐姐生死,我又何必去练那‘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要说我最快乐的日子,便是魔界中的两年,那时我武功低微,玄炎带我读经,授我武功,赐我‘帝喾剑’,赠我‘鸿鹄之翼’,在我心里,那才算得是为自己而活。” 莫玄炎冷笑一声,道:“明明自己戾气不除动辄伤人,却怪到哥哥姐姐头上,怪到我教武学头上,晋大教主非但武功盖世,这推诿本领也非常人能及。” 莫苍维不看爱女不加喝止,道:“教主之忧,属下已然懂得,不过属下的疑问,教主又当如何作答?” 晋无咎道:“无咎不想说甚么违背良心的言语,若莫伯伯有意成全,我遵从本心,难吐一个‘不’字,到时必敞开‘青龙殿’大门风光迎娶,疼爱玄炎一生一世,只盼,只盼莫伯伯作任何决定,能以玄炎为先,这便是我的答案,告辞。” 说罢张开‘鸿鹄之翼’,平飞而去。 莫苍维躬身道:“属下恭送教主。” ~~ 晋无咎情场失意,练功进速却丝毫不受阻碍,当夜入“寿山不系”,将“天地灵气篇”余式练完,并不冒进,心中默记二百三十三式,于次日坐上凸镜重复一遍,这凸镜原与魔界中五座“魔方”有同工之妙,无论内功外功,皆胜平地修习。 每日入室前,晋无咎总不忘嘱咐四女自便,不可跟随上楼,不可候于室外,免得教他分心,四女知他一番好意,惟有听从。 初三本是七日之约,一切智与吉兴却未如期归来,晋无咎也不焦躁,说来奇怪,照姚松柏起初所言,七日内夏语冰寒气大增,可他非但不觉费劲,反而一日似比一日轻松。 沈碧痕则恰恰相反,第七日疗伤完毕,脸上竟结起一层薄霜,心知并非夏语冰伤情好转,自己之所以渐有余力,一来是有沈家内功相助,二来自身在不知觉间突飞猛进。 回入二层,任寰与纤纤又带来各式鲜果,趁后者喂食,姚松柏替夏语冰把完腕脉,捋须道:“奇怪,奇怪。” 晋无咎道:“何事奇怪?” 姚松柏道:“教主每日以上层阳力注入,遇见卓夫人的体质,十二时辰后理应渐转阴寒,可如今七日过去,卓夫人竟无恶化之症,当真令属下难以索解。” 晋无咎难掩心头喜悦,道:“当真没有恶化?那可太好了。” 心道:“幸亏有碧痕每日受苦吸收寒气,我和小姐姐同时受益,却苦了碧痕。” 碍于所立之誓,不便向姚松柏明言,只在心底暗暗打定主意,他日定要好好报答。 离开“梧桐居”,得闻夏语冰毕竟有所好转,精神为之一振,命四女下去休息,自己又入“寿山不系”,再修“日月精华篇”, 初五夜间,晋无咎仅睡两个时辰,被噩梦惊醒,睁眼后想不起梦见甚么,一时没了睡意,独上“寿山不系”,来到“日月精华篇”,接日间修练处再往后看,前二十五式顺理成章,第二十六式起气行突兀。 他连日浸淫,早对此见怪不怪,倘若从头至尾平平无奇,那也不配出现在这“青龙殿”七层,原地稍加运功尝试,深悟其间玄妙,默记一遍,确认无误后,至“髓道周天篇”凸镜上盘膝打坐。 才刚坐下不久,耳畔传来石门开启之声,却非这间“寿山不系”,反像是从另一头“岫岩有崖”而来,脑筋一转想通,心道:“这六层玉室除我以外,还有盲仆来得,日间清扫怕影响我练功,夤夜入内本在情理之中。” 再过片刻,脚步已在七层,随一阵轻盈风声,那人竟来到“寿山不系”一侧,晋无咎大奇,暗道:“我接任教主后,满脑子想着如何相救小姐姐,对教中规矩一概不问,‘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之间,仅有龙祖师自传墙面阻隔,这盲仆自是翻墙而来,难道这也为教规容许?” 悄然跃下凸镜,回入七层围墙,几度折拐后果见一人。 这人一身粗衣,看着四十来岁,左掌一块干布,右掌按于墙面,不知是否巧合,这一面内功为浮雕“日月精华篇”,恰是自己修练之处,左手装模作样持布擦拭,右手细细触摸凸起的图形小字,正自蹙眉苦思。 晋无咎颔首了然,看来“青龙殿”六层以上大有玄机,这盲仆利用教规疏漏,瞒人耳目在此偷练上乘武学。 他以教主之尊,无需亲自出手,随口一道命令,已能将之拿下,转而心道: “江湖中偷学武功本为大忌,我因无意间习得少林‘易筋经’,引得十五派劳师动众,多次前往西安卓府,与小哥哥小姐姐为难,此人被我活捉,我自可掌控他的生死,可我教武学何等深邃?龙道上的石壁早已打破,他毫无根基,凭空修这‘日月精华篇’,毫无收获且不说它,这条命更是丢得一文不值,不如给他一次机会。” 想到只因激愤错伤莫苍维,终至追悔莫及,更是心灰意懒摇一摇头。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⑥ 孰料尚未开口,眼前这人忽而警觉,晋无咎见他扭头看来,双眶中一团白色并无眼珠,却流露腾腾凶光,想自己并未发出一丝声响,竟能为他察觉,也是暗暗惊佩,只一晃神,这人已挥掌袭来。 晋无咎入“青龙殿”十日,教中除莫玄炎外,无一不是恭恭敬敬,乍见有人敢对自己出手,脑筋一时未能转过,好在以他眼下成就,纵使历任教主都无一可及,终非一个小小盲仆能望项背,眼见一掌逼至三寸之遥,甚至不需思索,身子已在后退之中。 这人一击不中并不收势,手腕一翻,提一口气又行跟上。 晋无咎看得清晰,心道:“这个动作,为何我会似曾相识?” 眼见身后无路,向右跨出一步,这人掌风如影随形,跟随变向,晋无咎不欲纠缠,见围墙仅为半层之高,足底轻纵,凌空飞至西侧空地,那人随即跃至,双掌齐发,竟对落身所在判得一毫不差。 晋无咎大是惊诧,他独居山林十年有余,听觉远胜常人,虽知盲者往往善于聪辨,但他一退一跨,一起一落,毕竟悄无半点声息,这人以耳代目竟能做到这般程度,实是前所未见,所幸二人武功相差太远,晋无咎心头诸多疑惑,至此更不肯现身,只避不攻,在双手掌风中穿来插去,应对自如。 不知不觉间那人进了已有百招,晋无咎看破来路,更是游刃有余,一边躲闪一边心道: “要说掌法,我也见过不少,小哥哥传我‘降龙十八掌’,唐桑榆‘铜砂掌’师承崇印方丈,决计不是这个路数,少林内功偏重刚劲,‘枢械塔’顶层,九大神僧各使上层掌法,无一与之雷同,要说佛门,还有五台使掌,可‘四大’之中惟独周子鱼不曾在我眼前出手,龙祖师自述生平,提到‘望海’、‘锦绣’、‘挂月’、‘叶斗’、‘翠岩’,我一个也没见过,若是五台掌法,我该觉得陌生才对,再有便是沈家阴剑阳掌,可‘琅环碧玉掌’勇武霸道,除内力运行方式不同,外形上和‘降龙十八掌’些微相似,这人掌心忽外忽内,手腕灵动,时而手心发力,时而手背发力,还有抓握藏匿其间,手势中欠缺猛劲,反有几分妖娆妩媚,不免花哨有余实用不足,看他使的确是我教内功,招式却实在算不得精妙,既不能即刻想起,自然不是常见,问题是除此之外,又有谁曾在我眼前使过这昙花一现的掌法?” 忽忽间躲过不知两百还是三百招,晋无咎久思无果,视线又从掌上来到脸上,这人神情中已堆满惶惧,动作渐趋凌乱,臂腕掌更有些颤抖,再百招后双掌尽收,扑通跪倒,轻声道:“属下死罪,教主这便处置罢。” 说罢眼睑闭合,看模样已在等死。 良晌,这人伸手胡乱摸得几下,一脸将信将疑,想是这一通闹腾,连他自己也不敢确认,适才是否追着一团空气打了半日,战战兢兢起身,又从来时墙上翻越过去。 晋无咎有意饶他性命,心道:“只盼他回去后能好好反省,别再心存妄想,说起来,他既能在这里飞檐走壁,我身为教主,想来更是可以罢?” 一个纵身,已在“岫岩有崖”。 不同于“寿山不系”之色彩和煦如入桃源,“岫岩有崖”绿中透黄,如遍地密荫中漏过几缕暖阳,再看七层并无围墙,南侧“翼殿”亦无龙道,只一座座人形雕塑,手中自二索至十索皆而有之,雕塑有高有低,索刃有长有短。 说是兵刃,又似飘扬彩带彼此相连,自低渐通至高,每过一段,又有长圆凸镜,其形恰如“振音界”中“十方盘龙镜”,只较之更宽敞倍余,十日来,晋无咎对“寿山不系”格局大略了然,见此不以为怪,南侧“翼殿”同为七面凸镜,自是供历任教主踏上修练无招索刃之用。 眼前这人显对“岫岩有崖”地形熟极而流,此下通道全为索刃雕形所成,相比“寿山不系”中的龙道更为狭窄,且两边全无扶手,但他以双盲之眼,每一脚绝不踏空。 晋无咎初来乍到,见索刃条条缓升,且低处索刃必成高处通路,稍行数步,所对之处或左或右另有人形,如此层层向上直至七层,不由叹服其工心之巧,不暇细想,见这人寥寥数步已在门口,以“青龙玉石”开启大门,稍一提气,反抢在前头跃出。 眼前这人似有察觉,这一次却未有妄动,静待大门合拢,自西侧楼道而下。 晋无咎细听脚步,至三层以下隐于无声,这才沿同一楼道下至五层。 五层东西两侧隔有墙室,晋无咎夜入“寿山不系”,走的是东侧楼道,西侧弟子乍见教主在这个时辰下楼,稍感意外,随即让路放行。 晋无咎这些日子已从四女口中得知,一层入口、三层出口、五层出口三处弟子职在封锁楼道,虽奉行教主号令,却不必主动招呼,对这些举动习以为常,道:“转告五层所有值守弟子,今夜我上六层之事,不可泄露,否则教规论处。” 两名弟子微觉奇怪,对视一眼后,齐声道:“谨遵教主号令。” 缓步下行途中,晋无咎忽而心道:“难怪瑭书会说担心祸从口出,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想起初登三界那日,二人自魔界回“青龙殿”途中,瑭书从包浆之色推断有人长久触摸,所指多半便是盲仆,却被误以为指摘历任教主,此后便如惊弓之鸟不敢再言,自己则未追加过问。 回到“龙宫”,晋无咎重新躺到床上,双手枕于后脑,心道: “自从我们在咸阳得知小姐姐被擒,一切来得太快,爷爷、小姐姐、廉前辈都说有事要告诉我,沈家夏家我都暂未得空处置,黄洞主尚在沈家手中未能脱险,今夜又出现这么个偷学武功的盲仆,我虽有意饶他性命,可他甚么身份甚么目的,日后我还得稍加查问,另外,正道同盟是个甚么情形?紫阁峰上不知打成怎样?对我教又有没有甚么计划甚么行动?我向来记性不好,看来明日还得让四位姑娘替我放在心上,待小姐姐伤愈,我一桩一桩都要处理。” 想到未完之事层出不穷,困意顿生,甚至不及收手入褥,便已呼呼酣睡。 ~~ 此后五日,晋无咎又有两夜入“寿山不系”打坐,其间共有四名盲仆前来清扫,那夜盗学之人却未再露面,他不欲盲仆拘礼,每每有人来到凸镜前,他自一面一跃而至另一面上,来去无声,盲仆忙碌半日,不知教主便在身旁。 初十疗伤过后,四女留于“凤凰池”照顾夏语冰与沈碧痕,晋无咎竟不寒不喘,想着既然如此,这“戏水塘”也不必再去,独行时却不敢有丝毫欣慰,心道: “老帮主小哥哥内力本以阳刚见长,又有碧痕化解阴寒之气,方能使小姐姐延得性命,可若不能根除,此法终究不得长久,最终的希望,还得落在姚千龄身上,可是二位护法……” 正苦思间,一人上前行礼,道:“教主,一切智吉兴二位护法求见。” 晋无咎瞳孔一张,脱口道:“他们在哪里?姚千龄有没有跟来?” 那人道:“请教主恕罪,属下也是辗转传话,不知姚少界主在是不在,请问教主是在‘朝阳谷’,还是在正殿接见二位教主?” 晋无咎道:“你说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不必这么麻烦,他俩现在何处?你直接带我去见他们。” 那人道:“是,二位护法已在正殿,属下这便引路。” 晋无咎跟随那人来到北殿,此处历来为盘龙教主与教众商议教务之用,他接任后竟未来过一次,无暇高处宝座低处红毯,入殿后第一眼看见二人,认得高瘦那人为一切智,身旁一人相对矮胖,想是吉兴,各自未戴“白虎”、“玄武”面具,此外却无姚千龄在场。 二人神情委顿,白衣上更有血迹斑斑,见到晋无咎当即跪倒,一切智道:“属下未能完成使命,特来领罪。”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二位护法快快起身,到底发生甚么事了?那姚千龄在不在五台山?你们有没有见到他本人?” 二人在晋无咎搀扶下艰难起身,一切智道:“回教主,教主所料分毫不错,姚少界主便在五台山,我二人也的确和他打过照面,亮明身份,无奈,无奈他身手-旁有高手相护,我们实在带他不回,求教主责罚。” 晋无咎见他说到此处又欲下跪,手上加力托起,道:“二位护法为我家事半月劳苦,何罪之有?我是想不明白,五台山能有甚么高手?我虽从未见过那周子鱼出手,但我对二位护法的武功深信不疑,你们二人联手,却怎会奈何不得一个周子鱼?” 一切智道:“相护姚少界主的并非五台掌门周子鱼,而是我教高手。” 晋无咎道:“我教高手?” 忽而想起一人,道:“汪沐阳。” 一切智道:“原来教主认得汪沐阳。” 晋无咎道:“我曾在西安卓府和汪前辈有过一面之缘,汪前辈神志不清,却身负‘七星太极’,也难怪二位护法不敌。” 一切智道:“诚如教主所言,当今天下,除了教主,再无一人是他敌手。” 晋无咎得他夸赞,殊无得意,道:“可汪前辈明明和玄炎甚为投契,为何又会护着那姚千龄?” 一切智道:“教主明鉴,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切莫惶恐,我随口一问,对二位绝无猜忌。” 一切智道:“那汪沐阳原本出身为神界‘良材’,和莫沈二位少界主投契并不奇怪,可依属下所察,此次相见,他近乎疯魔,已非寻常神志不清,怕是和教主所想大不相同。” 晋无咎不知何为“良材”,却想起晋太极曾言:“墨渊墨壤总以为我厚莫家而轻沈家,又何曾有过深刻自省?” 暗道:“原来汪前辈是神界中人,难怪爷爷会有此感慨。” 无心多问,道:“为今之计,也只有我亲自动身前往……”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⑦ 一切智与吉兴齐声惊道:“教主,万万不可!” 晋无咎奇道:“为何不可?” 一切智道: “属下此次前往,五台山先是冷冷清清,属下一连找了几日,不见姚少界主踪影,第五日方见南台锦绣峰一群五台门人现身山脚,姚少界主便在其中,身旁的人属下一个也不认得,均以一持杖之人为尊,想是五台掌门周子鱼,此外周子鱼身旁另有一人和他神似,年岁相仿棒杖相仿,瞧那人身形步法,武功更在周子鱼之上。” 晋无咎道:“那便如何?难道只因为这个,便要放弃小姐姐?” 一切智道: “教主误会了,倘若单只五台一派,又岂在我教眼中?可那周子鱼身后足有千人之众,各门各派数之不尽,入山后便不知所踪,五台弟子近乎倾巢而出,将南台锦绣、东台望海、中台翠岩各条山道森严封禁,属下不敢打草惊蛇,实在无从深入,此刻江湖各大门派齐聚三峰之间,教主纵然神功盖世,也不能亲出啊。” 晋无咎皱眉道:“各大门派齐聚三峰之间?那又是甚么缘故?” 一切智道:“具体缘故属下暂未查明,但山中处处白布,群情激愤似在悼丧。”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悼丧?谁的丧事这般隆重?值得整个江湖为之悼念。” 一切智道: “这个属下不曾探明,属下此次前往,只知周子鱼在紫阁峰顶夺得盟主之位,召集各门各派,除丧事外想必另有计划,虽不知所图何事,但总不会对我教有利,教主若在完好之时,自可于万军中来去自如,可如今教主元气未复,对方人多势众,更有那汪沐阳敌我不分,请恕属下斗胆,万不能眼看教主以身犯险。” 晋无咎见他说得恳切,暗道: “对我而言,小姐姐的性命是天大的事,可我既为教主,也不能立时便走,当日小哥哥得知小姐姐被擒,何尝不是忧心如焚?却也强自忍耐,安排完丐帮诸事方才动身,我即便要走,也该效仿小哥哥,将教主之位传于他人,只不过事不宜迟,须得尽快决断。” 道:“二位护法辛苦了,先回去歇息,不论我作何决定,总不至于不辞而别,到时再来找二位护法商议。” 一切智与吉兴听他意思仍是想走,回想他们为救一人,竟不惜以区区四人之力鏖战全教,倘若姚千龄当真是夏语冰惟一生望,五台山一行怕是谁也拦阻不住,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教主,明明满腹劝说言语,来到嘴边却只剩下“是,属下告退。” 二人走出数步,一切智忽又回身,道:“属下还有一事,要向教主请罪。”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言重了,有甚么事,但说无妨。” 一切智道:“‘振音界’激战那天,属下与三花护法一切主错手致莫少界主内伤,如今十五日过去,以魔界修为,一切主护法造成的肺脉之伤想已痊可,可属下造成的心脉之伤……” 晋无咎登时想起除夕那夜,曾听闻莫玄炎受伤难愈,急道:“玄炎心脉之伤怎样?快说。” 一切智道:“虽不致命,可属下的‘幽篁鸣琴指’中含我教‘太极’内功,一旦伤人,便连属下自己也无可医救。” 晋无咎脑中一空,向后趔趄两步,一切智赶紧抢上扶住,道:“属下死罪。” 晋无咎道:“死不死罪皆在其次,我只问你一句,玄炎之伤,究竟有没有法子?” 一切智道:“属下功力尚浅,‘太初太极’所致‘手少阴心经’伤损,须至少以‘三花太极’之力方可疗愈,只可惜属下无能……” 晋无咎眉色登和,摆手抢道:“‘三花太极’而已,我能做到那便无妨。” 一切智道:“如今卓夫人生死攸关,依属下之见,便由属下亲自替莫少界主疗伤,虽不能将心经诸穴尽数打通,也可减轻莫少界主不少痛苦。” 晋无咎点头道:“便依你所言。” ~~ 那日姚千龄被晋无咎破去“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操控下的鸟攻之术,趁“振音界”大乱,消息尚未传出,自东南谷口落荒而逃,脱身后直奔五台山而去,快马加鞭数日后回到山中,见锦绣峰冷冷清清,不知正道同盟那边情况怎样。 次日一早,听弟子说周子鱼已在不远处,当即前去迎接,碰头见他身后浩浩荡荡,料知五台门所图之事已十中有九,一日间沦为丧家之犬,五台山从此便是惟一依靠,苦涩中好歹多出几分欣慰。 但正道同盟初成,周子鱼尚有要事在身,自己插不上手,遂孤身前往叶斗峰,欲好生调教从西安卓府骗出的盘龙教高手汪沐阳,怎料在上峰途中遭遇二人,明明是五台门弟子装扮,却使出盘龙教上层武功,待二人自曝家门,方知为前几日“振音界”打过照面的太初护法一切智与六道护法吉兴。 二人随即道明来意,姚千龄大怒,心道:“晋无咎害死我爹,更抢走我心爱之人,居然还不肯放过我。” 脸上不露声色,却将二人引至汪沐阳处,由后者出手打发,二人武功虽高,又如何能是“七星太极”的对手?完败后只得无功而返。 之后几日,周子鱼安顿完各派门人,听闻姚千龄神志恍惚,时而哀伤时而愤恨,亲自登门关心问候,姚千龄更是感动,却不便将心思完全吐露,他身为医者,深知如此积郁不得宣泄,终有一日憋出病来,提出想要前往江南穆庄,周子鱼第一时间猜透他的心思,询问穆笛意见,后者笑道: “姚贤侄为盘龙魔教所弃,迁怒于她,那是人之常情,去打断她的腿出出气也好,只不过她书画功夫了得,这些年替我解闷,可说不无微功,还请姚贤侄留些分寸,别伤到了手。” 姚千龄自知已是盘龙教公敌,但周子鱼早已下令监视盘龙峡谷外的一举一动,晋无咎连日不出,自是被夏语冰之伤弄得焦头烂额,想到此前月余的调教成果,汪沐阳已基本能为所用,只带上他一人随行,有恃无恐离开五台山,直奔江南而去。 驾马驱车又加泛舟步行,不一日终于来到穆庄,拾起一根木棍,走入一间“蓝”字号稻草房,见一熟悉女子坐于厚厚稻草之上,奇道:“你怎么瘸了?” 那女子四十不到,容色甜美中不失优雅,自是萧琼羽,见到他极是恐惧,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姚千龄不知她早在三年以前,便于汉水水畔被穆氏兄妹重打致残,道:“瘸了也好,你且记得,今日你双腿虽断,成为瘸子却非因我而起。” 将她合身拎起,朝地上一推,举棍便朝她小腿猛砸。 萧琼羽身体娇弱,如何经得起这般锤打?只两棍下去,已疼得汗泪齐下,转过半圈俯身朝地,好让小腿骨不直接与棍棒相撞,六棍下去,姚千龄打发了性,边打便道:“晋无咎!我让你害死我爹!我让你抢走我心爱之人!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每说完一遍“我打死你”,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萧琼羽疼得撕心裂肺,小腿上先是斑斑血迹,渐渐将衣襟染红,张口欲叫,却空有嘶哑不见出声,到最后难以喘息,直接晕死过去。 门口走入一个家仆,知道姚千龄为穆庄贵客,小心翼翼道:“姚师兄,不,不能再打了,再打她便没命了。” 姚千龄杀心大作,陡然转头瞪视,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取一桶水来!” 见那家仆呆站原地,喝道:“你去不去?信不信我也毒哑了你?” 那家仆忙道:“是,是。” 转身而去。 再回来时,双手已提了一大桶水,姚千龄道:“泼!” 那家仆不敢拂逆,将满满一桶水浇在萧琼羽背上。 是时尚处正月天寒地冻,萧琼羽昏而复醒,冷得格格颤抖,姚千龄见她小腿浸透,再无一块斑白,对准大腿又是一通歇斯底里,萧琼羽剧痛之余更有刺骨凉意,全身麻木,意识渐渐模糊,到这时反而不再求饶,只静静瘫在原地,任凭大腿被一下一下敲击。 姚千龄从愤懑到爆怒到癫狂到痛快,终于兴致过去,肩臂酸软,见萧琼羽奄奄一息,扔下木棍,随手留下两个药瓶,道:“绿色内服,红色外敷。” 带着汪沐阳扬长而去,那家仆哪敢阻拦?留在门口唯唯称是。 ~~ 待一切智与吉兴告退,晋无咎仍由先前那人送至北殿楼道,一路上沉默不语,心道: “为救小姐姐,爷爷也曾义无反顾,我辞去教主之位,爷爷九泉之下不会反对,可既然是汪前辈,我该不该带玄炎同行?我没了教主之尊,向她开口,她又会不会答允?即便答允,听一切智护法的意思,那汪前辈已然是个疯子,我自非救小姐姐不可,可将玄炎置于险境,我同样是万般不愿,何况玄炎自己还有伤在身。” 彷徨无计间来到二层,见沈碧痕正在廊上远望窗外,道:“碧痕你也来了。” 沈碧痕道:“见过教主,今日初十,我依例上楼,这便告辞。” 晋无咎见她日渐消瘦,心下不忍,柔声道:“碧痕,神界固然重要,可你也要保重身子。” 沈碧痕道:“谢教主关心,对我而言,神界比身子要紧,碧痕告退。” 晋无咎目送她缓缓走上,娇躯隐于三层,轻叹一气,想回“龙宫”小憩,走至门口,外间环棋声音传出: “照我说呢,莫少界主仗着受宠,对教主百般无礼,又有甚么好的?要说样貌,沈少界主也未见得便比莫少界主差了,又为教主吃了这许多苦,你们瞧沈少界主出现之后,教主可轻松了多少?姐姐,不如我们一起劝劝教主,若能说服教主娶了沈少界主,一辈子与卓帮主卓夫人生活在一起,卓夫人可不就算得救了么?嘻嘻,我聪明罢?” 瑗琴道:“环棋不可顽皮……” 第三十五回 劫后余生⑧ 晋无咎原本心烦意乱,未等瑗琴说完,一脚踢开室门,厉声道:“你在胡说甚么?” 四女从未见他如此盛怒,环棋当即下跪,道:“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其余三女与她姐妹情深,相继跪倒在地,瑗琴道:“环棋无心之过,求教主网开一面。” 晋无咎见四女吓得魂不附体,歉仄扶起环棋,又道:“你们也都起来罢。” 在座椅上坐倒,和声道:“玄炎是我有过婚约的妻子,碧痕是我最好的朋友,二者岂可混为一谈?我是因为噩耗连连,心情烦闷,才会听不得这些言语,换作任何一人对我说起,我都要忍不住发作,这是对朋友宣泄,而非对属下责骂,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环棋道:“奴婢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暴怒伤身,还请教主别再动气。”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脸,道:“所以,你没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妥?” 环棋道:“环棋知道错了。” 晋无咎道:“这样才对,是我一时失控,以后不会了。” 以拇食二指轻揉鼻梁。 四女得他宽慰,终是惊魂未定,见他疲态尽露,原地等他良久不见睁眼,瑗琴上前一步,道:“教主,请恕瑗琴多嘴,教主为卓夫人之伤殚精竭虑,今日之事,不该是天大的喜讯么?为何教主会说噩耗连连?” 晋无咎道:“周子鱼夺得盟主之位,二位护法不敌汪沐阳,姚千龄未能带回,玄炎更身受重伤,这也叫作天大的喜讯?” 四女面面相觑,瑗琴道:“如此说来,教主尚未去过‘梧桐居’,也未听过姚前辈所言。” 晋无咎道:“姚前辈所言?他说甚么了?” 晋无咎快步踏入“梧桐居”,内间除姚松柏,任寰与纤纤亦在,止住三人躬身,道:“不必多礼,姚前辈,小姐姐境况如何?四位姑娘说不清楚,我想听您亲口说一遍。” 姚松柏道: “回教主,属下三日前便觉有异,卓夫人寒气浸入五脏六腑,本该滴水成冰无药可医,属下此前也曾多次提及,教主虽有无上内功,事过不免更增卓夫人伤患,可便在七日前,属下惊觉卓夫人体内有冰川消融之象,虽替卓夫人欢喜,却因不合病理,不敢言之过早,免得教主和三位空欢喜一场,最近这七日间,属下一边暗中留意,一边冥思苦想,属下从医四十六载,无论如何猜不透此中缘由,可卓夫人脏腑内大有还暖迹象,已是不争事实,以此进速,只需再十五日,卓夫人身上寒气尽数化解,从此和常人无异。” 姚松柏年过花甲,语速本就迟缓,再加入前因后果,旁人耳中不免啰嗦,晋无咎耐着性子听到最后,方才乍惊乍喜,笑出一声,连掐手背,道:“姚前辈,你说的都是真的?小姐姐,小姐姐当真有救了?” 姚松柏微笑捋须,道:“回教主,其实时至今日,卓夫人已能自行回暖,再无性命之忧,只不过要十分痊愈,仍需教主半月之功。” 晋无咎道:“自然是要十分痊愈。” 扭头见班陆离与卓凌寒、任寰与纤纤,人人一脸喜色,近五十日以来,第一次由衷开怀,道:“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好在自始至终,我们没有片刻放弃。” 卓凌寒更是喜极而泣,道:“师父,无咎,还有太极公,你们相救冰儿的恩情,我和冰儿没齿难忘。” 晋无咎不欲更增彼此伤感,道:“爷爷是含笑而去,得见小姐姐终于脱险,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许久,晋无咎低头看看左手背上的掐痕,适才掐得重了,忍不住隐隐作痛,伸出右手轻抚数下,露出一丝酸楚笑意,夏语冰一眼看穿,道:“无咎,可是想起玄炎妹妹?” 晋无咎被她一语道破,登时眼眶湿润,道:“我和玄炎初次定情,不敢相信竟是真的,便如这般掐过自己。” 努力不去回忆这些过往,强作欢颜,转向四女道:“不管怎样,小姐姐劫后余生,实在可喜可贺,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今晚我们在‘长庚轩’安心大吃一顿。” 四女齐声道:“是。” 晋无咎道:“姚前辈、任大哥、纤纤,你们三人除夕之夜各回界中,今日可得赏脸,碧痕此刻便在楼上,到时一并邀请,想来她不会拒绝。” 任寰与纤纤听他亲口道出对莫玄炎刻骨情愫,回思三年前情爱纠葛,均自感慨沧海桑田,听他留客晚宴,欣然遵命,又听他对四女道:“小姐姐入住‘青龙殿’第一天起,便得四位姑娘照料,今晚我们不分主仆,同桌共饮。” 也不等她们拒绝,便道:“这是教主号令,你们敢不敢违抗?” 四女连忙各道不敢。 晋无咎这才笑道:“去罢。” ~~ 接下来半月间,晋无咎应廉德明之荐,命西殿“霜蕊洞”洞主司徒刑掌管教中大小事务,一切智从旁协助。 盘龙教与世隔绝,百余年间,“青龙殿”与六界自给自足过得安乐,本无繁杂教务,可谷外盟约既成,下一步便不可不防,司徒刑与一切智知这新任教主不恋权位,既然姚松柏言称不过半月疗期,各自领命。 夏雨冰病势见好,众人却不敢松懈,每日里倾力疗伤,晋无咎出入“寿山不系”更是勤快,早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来来回回练得数遍,果如姚松柏所言,十五日后,夏语冰体内寒气尽散,纠缠足足二月的内伤终于根除。 回到“梧桐居”中,班陆离向众人道:“这‘青龙殿’好吃好睡过得滋润,却不如江湖逍遥自在,乖儿媳一条小命既然捡了回来,老叫化子也该走喽。” 晋无咎道:“老帮主,今日已是午后,不如再住一宿,明日动身,无咎也可吩咐下去,为你饯行。” 班陆离摆摆手,笑道:“成都府初见,你这男娃娃便以美食相诱,老叫化子可不上你当了。”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无咎诚心想为老帮主送行,并非只为相诱。” 班陆离正色道:“你小姐姐内伤虽然痊愈,身子却还虚弱得紧,调理起来仍需时日,你小哥哥走不开,丐帮现下群龙无首,老叫化子想去瞧瞧这些徒子徒孙,便不陪你们了。” 晋无咎见他去意坚决,知道挽留不住,道:“无咎汗颜,初担一教之主,入谷整整一月,竟未想起去丐帮向众长老报个平安。” 瑗琴道:“教主请放心,廉总管受二位帮主所托,早已派人传讯出去。” 晋无咎赧然一笑,道:“要说统领之能,无咎比老帮主小哥哥差得太远,我受爷爷所托接掌我教,到时还要你们多多指点。” 班陆离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谦虚,报信那两个人毕竟一个也没回来,老叫化子确实有点放心不下,早一日遇上帮中弟子,早一日心里有底。” 晋无咎道:“两个人?都没回来?” 瑗琴道:“是,四位来到这‘青龙殿’后,第二日派出一个,第十六日又派出一个。” 班陆离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老叫化子去看过便知道了。” 晋无咎道:“那老帮主万事小心。” 众人送至北殿大门,班陆离道:“那天我和凌寒第一次上来,便是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你们还想送到谷口不成?就在此处道别了,都给我停下。” 众人拗之不过,惟有目送他一瘸一拐自北侧下山。 回到二层,卓凌寒愁眉不展,晋无咎看出他有心事,正要询问,夏语冰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凌寒哥哥你可懂得?” 卓凌寒道:“果然甚么也瞒不过你,冰儿你又是怎么想的?” 夏语冰狡黠一笑,道:“我这帮主夫人还没做够,无咎也说要你指点,你可别想临阵脱逃。” 卓凌寒将爱妻扶至床头躺下,道:“我一来是后怕,二来也是真的累了,余生只要你和弛儿平平安安在我身边,我便再也别无它求。” 夏语冰白他一眼,道:“你若想回蓬莱仙谷,一人回去便是,我去接替你的帮主之位,到时我们问问弛儿,瞧他是要爹爹还是要妈妈。” 晋无咎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原来小哥哥是想金盆洗手,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却被小姐姐一眼看破。” 卓凌寒自觉无理,笑道:“自然是要妈妈。” 夏语冰道:“那你何时动身?” 卓凌寒道:“冰儿你又笑话我,我若退出江湖,难免辜负师父一番栽培,你既愿意和我共同承担,我又怎会独自逃离?” 晋无咎见他们夫妻情话旁若无人,微笑来到西侧走廊,两条小臂支于窗框,这一日天气晴好,午后暖阳恰好照上额间,寒凉中夹带一丝暖意,心道: “若我不是犯下大错,玄炎也必和小姐姐一样,愿意陪我同住在这‘龙宫’,协助我日常打理,可现下,她若还来这‘青龙殿’,便是找我报仇了,也不知她是要我一条胳膊,还是直接取我性命,罢了罢了,我欠玄炎实在太多,无论她要甚么,我给她甚么便是。” 四女跟随近旁,见他神色由喜转忧,明知他的心思,苦于无从劝慰。 卓凌寒不知何时出现身后,道:“无咎。” 晋无咎回头道:“小哥哥。” 卓凌寒道:“我和你小姐姐商量过了,再在‘青龙殿’中休养三日,三日后我们便回西安府,提前打声招呼,好教你有个准备。” 晋无咎道:“无咎既是‘青龙殿’的主人,这里便也是小哥哥小姐姐的家,为何要走得这么急?” 卓凌寒道:“我们在此多住一日,师父便多一日辛苦,况且弛儿还由六大长老照看,他已有数月未见爹爹妈妈,我们,我们实也想他得紧。” 晋无咎听他提及爱子,不便再留,又听他道:“你小姐姐说,关于你爷爷当年如何遭到夏家兄弟迫害,该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你小姐姐终究是夏家之女,既在这‘青龙殿’中,理当前往仙界,去看看自己父亲长年生活所在,不知你是否方便?” 晋无咎微微一怔,关于晋太极为何会在蓬莱仙谷谷底铁笼十年囚禁,的确常于脑中盘桓,才刚卸下一副重担,这件事已近在眼前,沉吟片刻,道:“小哥哥小姐姐此请合情合理,有甚么不方便的?那么明日,我们一同前往仙界。”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① 夏语冰大伤初愈,身子虚弱犹胜蓬莱仙谷产子之后,坐上轮椅由卓凌寒推行,又有四人随护,山间风大,晋无咎更命人添加衣裳绒帽,让她仅留眼鼻在外。 卓夏回想当日挺着孕肚“蓬莱仙境”一行,如今得他投桃报李,均自大感宽慰,可毕竟夏家亏欠在先,一想到仙界一行吉凶未卜,曾经真相会教他生出多大怒气,忍不住忧心忡忡。 “青龙殿”南殿下峰,欲往仙界必过神界,沿途座座神宫,重檐殿顶,水晶珠帘,置身云白之下,坐落草绿之中,所见无不钟鸣鼎食,财帛如沙。 四百丈高一道木栅,神仙二界各站一边,木栅之后,夏氏兄弟早已站于值守弟子之间,并肩恭候晋无咎一行到来,六名神界弟子见教主亲临,赶紧施礼放行,晋无咎回头看过一眼,一声鼻孔出气,道:“这神界排场,倒比我‘青龙殿’还大。” 神界弟子听他好没来由冒出这么一句,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吭出一声。 瑗琴道:“回教主,神界不过金玉其外,要论奢华尊贵,实及不上‘青龙殿’,可教主既受教于卓帮主卓夫人,想来所指并不在此。” 夏语冰道:“四位姑娘如此聪慧,实乃无咎之福。” 瑗琴道:“卓夫人过奖。” 瑾画见夏氏兄弟呆若木鸡,道:“二位夏界主,你们还不带路,是打算……” 见瑗琴对自己暗使眼色,没好气道:“二位夏界主,请带路罢。” 夏昆仑忙道:“教主,各位,请入‘海门宫’用茶。” 夏蓬莱篡夺教主之位十四年之久,近尾“青龙殿”新来四婢,待之不冷不热,一朝易主,见瑾画反下为上,苦怒交织不敢形于颜色。 走出百步,神界弟子隐于山道树丛,夏语冰道:“不必去‘海门宫’。” 夏氏兄弟前一晚得知教主要来,早在“海门宫”中将一应招待物事备齐,夏蓬莱奇道:“冰儿,你的意思是……” 夏语冰道:“我们今日前来,但求当年一个真相,爹爹叔叔既能瞒过魔神二界,得以在‘青龙殿’中蒙混十四年之久,残害太极公一事想必做得十分隐秘,太极公究竟是在这仙界中的甚么地方,落入你兄弟二人之手?直接带我们去罢。” 夏氏兄弟直吓得面如土色,夏蓬莱顾不得晋无咎在旁,道:“冰儿,你,你这是要了爹爹的命啊。” 夏语冰冷冷道:“女儿若诚心想要爹爹性命,爹爹叔叔焉能活到此刻?但我夏家于晋家究竟亏欠多少,究竟需要以多大代价偿还,此事终须由无咎裁决,不是么?” 时值春寒料峭,夏氏兄弟脸上却沁出斗大汗珠,夏语冰轻声道:“爹爹,虽说你与叔叔能不能活尚属未知之数,可这许是惟一生望,望你们好好珍惜。” 夏昆仑避无可避,道:“教主,请随我来。” 仙界楼宇饰以琼玉,花草生似瑶琪,晋无咎于“蓬莱仙境”一住十年,对此空灵虚幻反倒见怪不怪,道: “此处确是我想象中的仙界,和蓬莱仙谷、黄龙圣境十分相似,却没有我熟悉的祥和之气,便如适才途经神界,无论修整成怎样的天上人间,在我眼中,都要比魔界鬼界肮脏得多,可见美丑不在其表,而在其里。” 卓凌寒道:“如你所言,美丑只在人心,总算还有碧痕姑娘,她既担起神界之责,神界便非全无救药。” 晋无咎道:“小哥哥说得是,有小哥哥提醒,我又觉得神界也没那么可怖。” 说话间来到一处山洞,上有“琢玉宫”三字,夏昆仑道:“教主请,各位请。” 晋无咎道:“不忙,再等几个人,小姐姐若觉寒冷,不如入内相候。” 夏语冰道:“无妨,这里山风不大,我也好久没回蓬莱仙谷,想看看仙界风光。” 又道:“你把玄炎碧痕二位妹妹也请来了?” 晋无咎道:“不愧是小姐姐,一猜即中,此外还有任大哥和纤纤带路。” 夏氏兄弟听闻魔神二界又有人来,更是惊慌,却不敢吐半个“不”字。 不多时,四人果然二前而后来到,行礼过后,晋无咎先后朝莫玄炎与沈碧痕看得一眼,见二女一者冷漠一者哀婉,各将视线避开,默叹一声,命跟随夏语冰轮椅的四名教众候于洞口,夏氏兄弟亦吩咐仙界弟子在外,十三人依次入内。 “琢玉宫”非寻常厅房,两侧各点几根火烛,光线昏暗,如同“振音界”四方地道,开始时走道狭小,仅容二人比肩,几经折绕,出现一间圆形暗室。 暗室无处透光,无处透风,好在油灯不少,将四下照得敞亮,脚下一环一环尽是凹槽,由里向外总共四环,每一环皆有一半竖起石墙。 从所处望入,自中心向八方又延伸出“米”字形凹槽,上方竖起约四十座人像,每张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晋无咎认出有不止一张脸为夏氏兄弟,表情无一雷同,此外那些都是陌生面孔,不知照着何人长相临摹而成。 任寰道:“我曾多次来到仙界,却从不知有这‘琢玉宫’,纤纤你知道么?” 纤纤摇摇头。 夏昆仑道:“纤纤的确不知,可沈家侄女,你想来是知道的。” 沈碧痕道:“我家确有仙界赠送的七座蜡像,分别是爹爹、妈妈、叔叔、婶婶、哥哥、堂兄,还有我,但我不曾来过此处,也从未听爹爹哥哥提及。” 夏昆仑道:“是,是。” 任寰道:“夏家世代擅长雕筑机括之术,这间暗室,想必同样设有机关。” 夏昆仑右手在墙上一按,看似平整的墙面忽而凹入一块,便在此时,四堵墙面开始沿凹槽转动,人像于“米”字上来回移动,环形线形原本路径交叉,但人像每次通过一环凹槽,对应墙面必转至另外半圈,墙面每每经过一线,对应人像或尚未至,或已离开,机关设计之巧,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良久,夏昆仑左手在一处墙面依次轻叩三次、四次、一次、二次,之前凹入的墙面即刻还原,机关又在地面上挪移片刻,各自归位后终于停止。 夏语冰轻叹一气,道:“果然一切如我推断。” 晋无咎道:“小姐姐曾推断过甚么,可否告知无咎?” 夏语冰道: “我数了数,此间四十一座蜡像,其中六座是按爹爹叔叔长相人形所雕,早在你们设计这‘琢玉宫’时,已准备好了要对太极公下手,太极公时常来往六界指点,而指点叔叔,便在这间机关暗室,夏家虽然武功平平,却懂得闭气之术,懂得分身之术,叔叔从来只在此处练功,而太极公身负‘四象太极’,以三索追踪三身,以第四索追得叔叔抱头鼠窜,想来也是家常便饭,经年累月,太极公每次都是相同打法,渐渐消了防备,待到计划实施当日,爹爹使出闭气之术,以真身混入这群蜡像,由叔叔提出与太极公在这开启的机关中切磋,太极公只存指点之心,却不想这是你们精心设计的陷阱,酣战中油灯尽灭,爹爹在一片漆暗下与叔叔同时使出‘三头六臂’,太极公全无防备,不慎遭你暗算,被制住全身要穴,终于由一教师尊沦为仙谷囚客,你们一击奏效不过手段而已,实则另有更大图谋,事后,爹爹将年仅七岁的无咎一并带回蓬莱仙谷,扔入满是海市蜃楼的‘蓬莱仙境’,一来是为让晋家人在‘青龙殿’彻底消失,二来更要以无咎为质,逼问太极公盘龙武学的秘密。” 卓凌寒静静旁听,这段过往他曾听夏语冰推测大要,此时亲身踏足当年事发之处,又再添出更多细节,想到夏语冰曾以闭气之术逃离穆庄,在一旁微微点头。 晋无咎听她幽幽说出这些,不知不觉间,身体摇摇晃动,难受自身所控,转向夏氏兄弟,森然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蓬莱与夏昆仑当即下跪,磕头连连,后者道:“回教主,差,差不多。” 晋无咎再道:“小姐姐所说,可有虚言?” 夏昆仑道:“回,回教主,师尊大人武功深不可测,单,单凭属下这‘三头六臂’,哪,哪,哪里胜得过师尊大人?那,那日刚好是属下兄弟生辰,邀,邀请师尊大人来仙界宴饮,师尊大人多喝了几杯,这,这才着了属下的道。” 晋无咎转向夏蓬莱,道:“三年前,你以阴阳双手打败爷爷,我便隐藏在铁笼旁的树丛中,亲眼见你威逼爷爷说出秘密,你要的秘密,便是我教‘无极’神功,你们设下圈套,害得爷爷终身残废,为的也是‘无极’,对不对?” 卓凌寒上前一步,道:“无咎,岳父和夏界主逼问太极公的,自是盘龙武学,却未必是盘龙‘无极’。” 晋无咎入“青龙殿”后,每日所想尽是疗伤,虽多次入“寿山不系”,关于此事却一直想得肤浅,经卓凌寒提醒,道: “原来如此,你戴上‘青龙面具’,瞒过‘青龙殿’所有人的视线,入‘寿山不系’后,发觉其间记载入门功夫的七块玉石早已被历代教主打碎,而你仙界的粗浅功夫,和‘盘龙太极篇’中的高深武学相隔天堑,你十余年中苦苦思索,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秘密,练不成‘太极’,自不能修练‘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所以那七块玉石上的记载,才是你这十余年来日思夜想之物。” 夏蓬莱默然。 卓凌寒道: “我曾在蓬莱仙谷和夏界主交手,夏界主阴阳双手招式诡谲,内功非凡,却每次只能点到即止,起初我道夏界主指点晚辈,这才有心容让,之后几日,夏界主不厌其烦找我切磋,想必也是为了试探,企盼能从丐帮武学中摸索出一些灵感,反令我慢慢生出狐惑,之后冰儿向我推断往事,我对冰儿深信不疑,她的所有猜测,看似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却总能解开我心头未解之谜,直到冰儿被擒,我在府内这一个月间,见到太极公传授无咎的内功招式,终于相信冰儿字字句句,无一不是真相。”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② 我初二那年开始写作,起初以散文为主,或者说是心情随笔,诸如春树夏花秋霜冬雪,被生活中许多细微之处引发一通感想,然后转为一篇文字,高二那年进入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对先生敬佩不已,从此投入漫长的类型小说创作过程。 记得第一次尝试长篇创作,在大约5万字时戛然而止,因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来到5万字的地方,早已不记得最初发生过什么,致使前后多处矛盾,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自己不具备信手所至的天赋,要想留下有意义的作品,必须在落笔前完成通篇部署。 本想在四年大学期间完成一部约96万字的武侠,但大学生活是忙碌的,留下一部未完之作,常常引为憾事,工作后生活节奏明显加快,虽然从未停止过小说创作,却以10万字左右的推理为主,两个系列总共十二部,身边的朋友常常提出质疑,也许是以委婉的语气给予批评:“你的推理明明是现代题材,为什么会有抹之不去的文言文痕迹?” 对于这一点,我也十分无奈,因为先生作品之于我的文字,影响是巨大的。 写推理的那些年中,我从未停止过武侠构思,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弥补大学时的遗憾,随着年龄增长,对大学那部武侠剧情生出诸多不满,于是想到延用前一部的人名,然后为ta铺设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知道这会耗费大量心血,一旦开始,少说也是一年光景、百万篇幅,正因为如此,我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推理写完一部又一部,武侠却始终只在脑海中盘桓。 2018年10月30日,先生远离尘世,我重温完三十六本先生作品,终于在11月底,为情怀迈出第一步,这一写就是十八个月,到2020年5月下旬完成初稿,再花一个月完成第一轮修改,总计字数130余万,从7月1日开始,一边第二轮修改,一边上传。 《沉鹄轻鸾》共五十回,分别为囹圄之患、八阵护庄、仙谷囚客、驭兽少年、牟庄大会、铜砂百炼、属垣有耳、夜阑密议、黄龙圣境、碧空息壤、剥复双剑、百年恩怨、不见阑珊、生离长安、舌剑唇枪、呼吸心法、玄夜句芒、凤涅凰槃、恢恢枢械、倘来之物、如堕烟海、昨日今朝、季孙之忧、厅堂大战、疯癫怪人、前尘旧事、增城其高、盘龙太极、花月成空、复归龙螭、振音鏖战、九转无极、青龙宝殿、初登三界、劫后余生、狭谷伏击、愁绪离索、空心杨柳、九乘瑜伽、维鹊有巢、衔烛冰夷、渊图远算、图穷匕见、五岳之冠、试练巢穴、帘后洞天、为山九仞、寸草春晖、独山无涯、死别昆仑,我会以每八天一回的进度稳定更新,于2021年8月4日当天完成全书。 8月5日我会附上三部分内容:一是“特别篇——五年”,总共一万余字,更多像是一个补充结局,届时采纳剩余读者们的意向,决定要不要将这个补充结局放入正文;二是给出全书剧情历时114年的一条完整时间线,这也是我在整个创作过程中的参考标准,如果还有读者愿意牵着这条时间线从头读起,对我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如果条件允许,我还会给出全书一张巨大的人物事件关系网,只可惜我现在还没完成,并且对此没有头绪,没有把握,因为全书不论人物关系还是事件关系,应该会比读者们现在可以想象到的,更加交织一点,我仍然坚持,自己没有写作天赋,所有这些,都是我耗时多年,一砖一瓦添加上去,而非灵光闪现一夜顿悟;三是后记,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蕴含的自己对于人生与人性的一些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着手于武侠长篇创作,想以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才深刻认识到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剧情、人物、文字、文化,全方位的差距,有如天堑一般遥遥不可跨越,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能力范围以内,将全书精心雕琢,只求不辜负自己从脑力到体力的付出。 这是一个快节奏的时代,从这个意义来说,我的长篇并不是合格的网络文学,我是典型的慢热型写手,别的不说,单是书名,读者们也要等到2020年11月22日才会知道由来,说起这个日期,让我想到这一天的更新文字中,会出现一句“如葵藿迎奉光曦”,正好可以说是我对先生仰慕之情的真实写照。 说句小小的玩笑话,如果要用一条曲线粗略表示全书的剧情走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y=arctanx(x>0),我始终对开篇不太满意,即使经过第一轮修改,依然觉得收效甚微,另外我会在景物描写上投入大量文字,如果让读者们认为进程迟缓,我想说,这是我对小说要素的理解,而非存心拖沓剧情,对于喜欢快节奏的一部分读者,那么友情提醒,这部长篇并不适合,由衷致以歉意,并希望能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但是对于愿意享受等待的另一部分读者,整部长篇的走势是整体向上的,每一个前面挖出的深坑,后面都会给出填补,绝不会虎头蛇尾,这是我对所有读者的郑重承诺。 武侠中难免出现门派,提前声明,书中所有人物好坏皆属虚构,绝不牵连地域,万望读者们口下留德手下留情,切莫借题发挥以讹传讹。 我是一个纯理科生,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敢与很多文学大家相提并论,要说还有什么长处,也许就是我的创作态度,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同时欢迎读者们随时指正,能改动的,我都会尽可能去完善,不能改动的,我也会在下一部长篇中提醒自己。 有时痴痴望着书架上的《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等,会陷入深深的无奈,为什么这样的巨著,竟是人为所成?但我毕竟从中受益良多,若非先生这些作品,我也成不了今天的自己。 愿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5日 ~~ 【补充说明】 感谢多位读者(本身也是作者)关于文字段落细化的提议,笔者上传时在源文档基础上尽可能增加了分段编辑。但是其中诸如第三回“仙谷囚客”、第二十六回“前尘旧事”、第三十四回“初登三界”等等会出现大段口述,操作后会出现部分无视段落规范的状况,倘若读者仅仅关注剧情,可说毫无影响,反之假如在意作品文学性,则多多少少受些干扰,敬请读者见谅^_^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③ 北峰魔界虽距东北峰仙界不远,却无直接山路通连,莫玄炎背负“青鸾之翼”而下,四女见她到来如遇救星,瑾画道:“莫少界主,那日是瑾画对您无礼,可教主他,教主他实在危险,还请您不计前嫌,救救教主。” 莫玄炎淡淡道:“瑾画姑娘职责所在,我从未放在心上,教主交代之事我已完成,四位妹妹告辞。” 四女见她不分由说张开青翼,一言甫毕,身子已在十丈之高,再看晋无咎忽上忽下,忽近忽远,原地打转几圈,白翼竟自停住,整个人向下跌落。 四女吓得整颗心脏跳出胸膛,沈碧痕叫道:“晋大哥!” 见四女眼中只有晋无咎,全没留意身旁自己,心道:“叔叔在位期间,我多次于‘青龙殿’见到这四位姑娘,她们对叔叔只有惧怕服从,何曾有过发自内心的关切?晋大哥终是离我越来越远,连玄炎都懂这个道理,我沈家折损更有过之,我却还在痴心妄想甚么?” 想要忍住不看,余光中掠过一抹黑色,在半空疾速逼近,终于稳稳接住,轻轻叹息,喃喃自语道:“能活着总是好的……” 晋无咎飞得歇斯底里,脑中所想尽是晋太极中伏之后,如何遭受夏氏兄弟百般折辱,不知不觉耗尽体力,待回过神时,惊觉难以维持平衡,他身在高处处变不惊,任凭下坠,暗暗聚力,只需一息回转,以此时修为,倒不至稀里糊涂摔成肉酱。 落至一半高度,正要提气,一团黑影飞速欺近,却见一人黑纱青翼朝自己而来,普天之下也只白青双翼得以如鸟飞行,省去不少猜疑,心道:“玄炎待我如此,我又为她做过甚么?” 他体力本已恢复些许,见莫玄炎到得快极,担心双翼于空中磕碰,横生危险,他身负盘龙“无极”,无需动用双手,已将“鸿鹄之翼”收束,感觉后领被莫玄炎提起,不免苦笑,自己好歹也是一教之主,却被当作小鸡小猫一般。 他穷飞半晌,距离盘龙正峰已有些距离,放眼所见恰为正峰东侧,一座冷光夺目的高椅背崖而悬,面前左右似石似玉堆砌两排,不知台阶还是座椅。 后十五日夏语冰伤情好转,他宽心之余,曾听四女提及,此处名曰“朝阳谷”,一旦有教中大事,“青龙殿”与六界便在此处聚首商谈,与“振音界”一外一内,各有分工。 二人渐渐飞低,视线终为小山所阻,落地后衣领自然松脱,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道:“教主既已安然无恙,属下告退。” 右手忽而被他握紧,艳眉轻蹙,道:“教主请自重。” 晋无咎道:“别出声。” 二人落足恰在二山相连之处,仅见山腰不见山脚,加之丛丛灌木积雪尚厚,这一日非但没有阳光,山间更飘落零星飞絮,要说藏身之处并非没有,可一望而去便只空谷幽香,莫玄炎不知他有否故弄玄虚,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虽心底不愿,但看他声色有异,只怕此举关乎全教,姑且听之任之。 莫玄炎一身上层阳力,所到处本该雪融冰消,却见晋无咎左掌虚舞,又将经过处全数封凝,终于来到山崖前一处灌木,想起蓬莱仙谷中藏形匿迹,于高处旁观晋太极与夏蓬莱一战。 眼前灌木虽只稀疏一丛,不似蓬莱仙谷漫山遍野,却也禁不住睹物念人,回思万千,莫玄炎见他目光深沉,不便打断愁绪,静静观候。 只一忽工夫,左侧山道传出脚步,从踏雪之声辨得总共四人,步履轻快似为女子,莫玄炎心道:“这山间果真藏得有人,无咎内力确已脱胎换骨。” 她却未及细想,晋无咎自来便如这般五感敏锐,远听远观之能为“蓬莱仙境”十年所成,倒非全是内力之故。 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范师姐,那妖女差不多是在这一带失去踪影。” 那范师姐嗯得一声,道:“妖女轻功十分了得,大家说话小心。” 晋莫听这声音十分粗豪,同时心道:“若非先前那人叫她师姐,我还以为是个男子。” 说话间四人走入视线,人人一身白衣手持长剑,头上脸上蒙着白布,仅留双眼在外,与周遭雪色融为一体,所幸晋莫先候于此,否则未必辨认得出,四人走到十步左右停下,当先一人脑袋自左至右,缓缓转过半圈,目光森然。 晋莫透过罅隙看得清楚,不约而同向灌木深处钻入寸许,空间更是局促,晋无咎松开右手,与莫玄炎紧紧相贴,见她双膝紧并,斯文跪于雪中,右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迟迟不敢落在她的腰间,莫玄炎回头见他右臂悬空,又面无表情留意动静。 身后一人道:“范师姐,妖女武功高强,万一撞见,单凭我们四个万万难敌,要不要禀报师父?” 当先那粗豪嗓门的范师姐低声道: “不忙,既已追到此处,当真撞见,再想回头怕也迟了,只不过我们四条性命,妖女要来无用,若是当真走漏风声,妖女想赶去解救那人,只消直接向西飞去,谁又能拦得了她?妖女故意在东边露出踪迹,不过是为吸引我们注意,好掩护同伙从西边杀出,我们只当甚么也不知道,妖女算计自然落空。” 身后三人恍然大悟,连声道:“范师姐高明,一眼看破妖女奸计,小妹佩服。” 晋莫听得一头雾水,甚么“走漏风声”、“解救那人”,二人不过无意间在此落足,可从她们表现来看,似乎西侧正有同伙谋划甚么,对方既知莫玄炎身份,又选在这个地方,自是为了对付盘龙教。 那范师姐极是得意,道:“妖女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差得远,昨日擒住那人,我便瞧出一些端倪,加之妖女忽露行踪,此举欲盖弥彰,我断定魔教会在西边有些动作,到底西南还是西北,暂时不得而知,好在我们万事俱备,那人更由西北口精锐看守,出不了乱子。” 又一人道:“可妖女毕竟是个活人,怎会不明不白的消失?” 最先那个年轻的声音道:“宁师姐不必担忧,这里每座……” 见那范师姐回头瞪视,登时住口,道:“小妹多嘴。” 那范师姐道:“好了,都回去罢。” 待一众人隐于来路,晋莫钻出灌木丛,莫玄炎体表炎热,雪遇之成水,晋无咎伸出衣袖,替她擦干小腿,又见几处沾染泥草,小心翼翼将之拭去,抬头见她正瞧向自己,目光一对又即移开,起身后朝旁走出几步,远望天空,道: “玄炎,我知道你已不属于我,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说到底,不过是让自己好受一些。” 莫玄炎只作不闻,走到与他并肩,道:“那几个人在这里做甚么?” 晋无咎稍加思索,道:“我听老帮主说,我教两次派人传信丐帮,都没有回‘青龙殿’复命,难道便是那几个人从中作梗?” 莫玄炎道:“她们口中被擒‘那人’,说的又是谁?” 晋无咎再沉吟片刻,道:“我们初入盘龙峡谷,走的便是西北口,昨日老帮主坚持不要我们相送,又是去找丐帮弟子,理应会走来路,难道……” 莫玄炎不语。 晋无咎道:“老帮主的武功,在江湖中可算数一数二,到底是谁?竟能擒得住他?” 莫玄炎道:“自从哥哥率领的前正道同盟决意封山,六界教众听从碧辰号令蛰伏谷内,对外界可说全瞎全盲,老帮主这等身手都能被擒,西北口定已设好埋伏。”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晋无咎道:“玄炎,小姐姐总说你比我聪明,这些事你能一眼看穿,我却桩桩件件要你提醒,唉!其实小哥哥何尝不是这样?但是有小姐姐时时陪在身旁,我若也能……” 见莫玄炎退开三步,抬头看向山顶,忽而回过神来,心道:“晋无咎,老帮主祸福难料,你还有工夫对着玄炎讨嘴上便宜。” 莫玄炎却不愠怒,道:“教主身上有没有银子?” 晋无咎见她独自思忖,问出的却是这个问题,他这时锦衣玉帛,早已今非昔比,递上整袋金银,道:“都在这里了,你想做甚么?” 莫玄炎道:“我身上何来放银子的地方?” 晋无咎朝她看去,酥胸秀腿直比凝脂白玉,黑纱盈盈如舞,难承钱袋之重,遮掩处若隐若现,却见她嘴角轻笑,张开青翼,已然飞去。 晋无咎心道:“我求而不得,现如今在玄炎眼中已和路人无异,越生欲念,越教玄炎瞧之不起,晋无咎,你好生记住了。” 左右开弓,在双颊处连扇四个巴掌,止住心猿意马,提气随之而去。 这一通飞行,路径甚是古怪,起初向东,二百里后折而向南,在空中绕转好大一圈,再过百里折而向西,晋无咎渐懂意图,莫玄炎大费周章,是为躲开旁人视线。 秦岭一带并无小镇,莫玄炎找准一个村庄,盘旋三圈,选在相隔不远一个僻静之所降下。 二人收起羽翼,晋无咎四下看看,此处树植密布不见蹊径,用于藏身的确不错,惟独大雪过后放眼茫白,不免少了些生机,道:“你的意图我已大致明了,可我们整日不归,若教众出谷找寻,岂不打草惊蛇?” 莫玄炎道:“我教门禁森严,新任教主一旦即位,不得允准,六道谷口无一放行,不劳教主挂心。”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④ 晋无咎心道:“说是如此,传信之人不是一样走了出去?” 转念又想:“我对小哥哥小姐姐的感情,人人看在眼里,廉前辈不想我被琐事打扰,替我做主原是一番好意,但今日之事,想必确如玄炎所言。” 见莫玄炎向村庄走去,跟上道:“我以为你是要在这林中养精蓄锐。” 莫玄炎道:“晚间或有大战,终不能空着肚子,找个农家要些吃的。” 晋无咎道:“难怪你先前问我有没有银子。” 莫玄炎道:“摸些碎银子出来便好,别要出手金锭,吓坏人家。” 晋无咎笑道:“我自然知道。” 再走一段,农居已在眼前,莫玄炎装作一瘸一拐,道:“外衣借我披上,教主虽无机变,应付几个淳朴村民总能做到。” 二人并非初次投宿,较之初出魔界,晋无咎盘龙“无极”已成,相扶时暗运阴力助莫玄炎驱暑,后者长裳尽裹,竟无半分窒热,来到一户农家,晋无咎递上银两,道:“在下和妻子连夜赶路,不巧扭伤了脚,想在贵府休息几个时辰,酉时便会离开。” 那村民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闻言笑道:“瞧您说的,我们不过是些穷人,哪称得上甚么‘贵府’?快请进罢。” 将二人带入内室,道:“我去弄些吃的。” 晋无咎道:“多谢。” 小伙一句不问,晋无咎事先想好的一套说辞全无用处,室内贫寒未生火盆,更省去不少麻烦,莫玄炎脱去外衣,在一张软垫上斯文跪坐,晋无咎忍住不去看她,心道:“对玄炎而言,我比魔界初识更要疏远得多,一声‘妻子’,随口说说也便罢了,千万当真不得。” 莫玄炎见他并不借故靠近,生出几分意外,道:“教主这一个月忙于私事,爹爹与沈师叔却常被‘青龙殿’喊去商议。” 晋无咎道:“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莫玄炎道:“倘若当真是老帮主被擒,教主打算怎么做?” 晋无咎道:“自然要救。” 莫玄炎道:“如何搭救?” 晋无咎道:“怎么说西北口也算是盘龙地界,我教当真浩浩荡荡杀出,声势未见得比他们差。” 莫玄炎道:“不知他们在谷外准备多久,倘若也学我教埋设炸药,那便凶险至极。” 晋无咎一怔,微微颔首,道:“多亏你的提醒,确是这个道理。” 莫玄炎道:“当务之急,是要确认被擒之人是不是老帮主,更要知道这些人鬼鬼祟祟,究竟打的甚么算盘。” 晋无咎道:“可惜我没穿你送我的白衣,否则也学那几位姑娘,混在雪堆中飞行,兴许能瞒人耳目,现下也只能等到天黑。” 莫玄炎道:“既然她们认定是我欲盖弥彰,我便索性堂而皇之向东飞去,只不过,那西北口明知陷阱,这一趟也非走不可。” 晋无咎道:“陷阱?” 莫玄炎道:“最后称自己多嘴那人,教主以为她有甚么话没能说完?” 晋无咎闭目回思,道:“她说宁师姐不必担忧,这里每座……” 莫玄炎道:“不必担忧甚么?” 晋无咎不得不再向前推演,道:“不必担忧你会不明不白的消失,我明白了,谷外每座峰顶都已设有埋伏,我们一旦飞起,便会被人察觉。” 忽而两眼放光,道:“那男人婆既连峰顶有人都怕隔墙有耳,西北口的人质理应更加隐秘,却为何轻易说了出来?” 莫玄炎听他说得有趣,嘴角轻扬,似笑非笑道:“教主不是不够聪明,而是懒于动脑。”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玄炎,即便……总之出了盘龙峡谷,不必以‘教主’相称。” 又道:“还有,天黑后我一个人去,你回教中报讯,免得大家牵肠挂肚。” 莫玄炎道:“知道你武功天下无敌,不知现下却有几成功力?” 晋无咎道:“你说得自是有理,可我一个人来去毕竟方便得多,即便我只剩五成功力,脱身总该不是问题。” 莫玄炎道:“一击不中,再次相救难上加难。” 晋无咎低声道:“我欠你太多,已经无以为报,实在不想……” 莫玄炎道:“且不说周边山路你未必认得,便是找到他们,万一老帮主身陷精钢镣铐,非‘五行剑’不能斩断,你是打算让敌人等等,再来魔界找我?” 晋无咎语塞。 莫玄炎道:“我教教众虽多,当真方便出入的也只你我。” 晋无咎道:“可你有伤在身,非去不可的话,我先替你……” 莫玄炎道:“除每日受些病痛困扰,于交手无碍,别多想了。” 说话间门外声音靠近,莫玄炎重将外衣披上,小伙送来午餐,却不进屋,让晋无咎亲自去端,晋莫相视一笑,这里虽只贫村,难得村民能有如此修养,免去二人诸多防备。 ~~ 整个午后,二人静静打坐修补元气,用过晚餐精神大畅,辞别小伙来到西北口自高处飞行,谷口狭道却无人迹,继续向西再飞五里,荧荧火光由模糊渐渐清晰。在最近一座矮丘上空数度盘旋,不出所料暗中匿得有人,晋莫悄无声息落在近旁,将四个黑衣人轻易点倒,搜身时瞧不出任何身份。 晋无咎轻声道:“这里果然藏着古怪。” 莫玄炎道:“下去看看便知。” 晋无咎来到崖口,百丈以下竟有不少人头,道:“玄炎。” 莫玄炎道:“嗯?” 晋无咎道:“万一有变,一定记得先走。” 二人不便飞行,收起白青双翼,矮丘坡度虽陡,却有不少松杉杨桦可以借力,轻而易举来到山脚,藏在一棵铁杉之后,见此处与对面山头相距里许,平地上五六十人手持火把,有的原地站立,有的来回走动,人人黑衣蒙面,脚步厚重中略显笨拙,看来武功平平。 莫玄炎微觉诧异,见西侧一个瘦小个子到来,随即中心一人上前,道:“你来做甚么?” 晋莫看说话这人身形高大,火光中双目有神,蒙脸黑布之下,太阳穴高高鼓起,左右双臂如常人大腿一般粗壮,腰间各缚一锤,想必膂力不凡,仔细听他说话气息,又有外强中干之嫌,恐怕难言高手。 那瘦小个子道:“汤师兄忒也小心,魔教中人要想出门,总得先经过这儿,有汤师兄坐镇,小弟还怕甚么?” 姓汤那人压低嗓门,怒道:“妖女会飞,你不知道么?” 那瘦小个子也不惧怕,道:“妖女会飞,终归也只一人,还能整个盘龙魔教一起飞出来不成?” 见姓汤那人眼色难看,道:“好了好了,小弟这便回去,汤师兄息怒。” 语气中满是调侃。 晋莫对视一眼,二人眼神俱佳,虽只远处传来微弱火光,彼此间心领神会,暗中跟随那瘦小个子,不几步又是一条小路,对面小坡上孤孤单单只一间小屋,里边点有火烛。 那瘦小个子进门便道:“怎样聂师兄?这臭叫化说甚么了没?” 姓聂那人道:“没呢,臭叫化嘴硬得紧。” 那瘦小个子叹道:“汤师兄要我回来,我便继续守着罢。” 晋无咎听见“臭叫化”三字,心道:“果然是老帮主。” 见山路昏暗,轻轻跃至对面屋后,在纸窗上轻轻一点,却是一间柴房,屋顶垂下一条铁索,缚在墙角一人腕踝腰间,那人背对自己,但身上衣裳、地上木棍,分明便是班陆离之物,虽已被人擒获,兀自气定神闲拿起葫芦,品完一口更极是享受,晋无咎见他临危不惧,不由叹服,暗道: “老帮主不愧是一帮之主,却不知那葫芦中装的,还是不是‘青龙碧蚁’?” 瞥眼却见莫玄炎眉色间一颦一蹙,不知她发现甚么,不便张口询问。 过得片刻,那瘦小个子又道:“聂师兄,我一看见他那张老脸就生气,那可如何是好?我上前扇他两巴掌出出气,不打紧罢?” 姓聂那人冷冷道:“他手还能动,你不怕他的‘降龙十八掌’,便尽管上去试试。” 那瘦小个子登时语塞,深吸一气,道:“那我去门口透透气,总可以罢?” 晋无咎心知武林中人,尤其如班陆离这等身份,受人折辱比死更加难熬,见那瘦小个子被姓聂那人随口一句驳回,也是松了口气。 远处忽有一人匆匆跑来,恰好那瘦小之人打开前门,与那人撞个满怀,皱眉道:“甚么事毛毛躁躁的?” 新来那人道:“四位师兄,不,不好了,他们杀过来了,汤师兄让我们赶紧结果了这臭叫化。” 瘦小那人道:“发生甚么事了?你说清楚点,谁杀过来了?” 姓聂那人道:“先别问这么多了。” 回头向内时,举起的双手指缝间已扣满暗器,道:“班帮主,对不住了。” 晋无咎大惊,十四脉真气自然涌动,“复归龙螭”随之点亮,莫玄炎道:“无咎不要。” 伸手想拉,可晋无咎一身上层内功,一经启动,岂是旁人轻易拉得住的?只一眨眼工夫,从头到脚已破窗而入。 姓聂那人一把暗器撒出,与同伴立即退出前门,向空中掷出一物,刺耳长鸣后一声爆破,晋无咎“复归龙螭”本意只在暗器不在伤人,所到处分毫不差,将暗器一一打落,感觉十指全无吃重,便如毫无武功之人随手扔出,再看墙角那人脸孔陌生,哪是甚么班陆离?奇道:“你,你是谁?”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⑤ 莫玄炎轻跃入内,道:“蠢死了,还不走?” 再拉他时,窗口冒出两个黑影,向内四掌齐发,莫玄炎见掌势后劲无穷,不敢以剑鞘硬接,又向门口冲去,尚未来到门口,两条铁索飘然而至,所幸莫玄炎轻功卓绝,加之本有防备,与晋无咎退至中心,见前门后窗各入二人。 门口二人各持罕见兵刃,一人七条细长铁索,一人六根细长银针,窗口二人赤手空拳,一人双掌泛红,一人双掌一红一蓝,个个头戴黑套只留二孔,八只眼珠在火光中滴溜溜转动。 晋无咎虽脑筋不快,到这时也差不多反应过来,道:“玄炎,你既知陷阱,为何还要跟来?” 莫玄炎双唇轻扁,道:“能活着离开再说。” 晋无咎仍不死心,转向墙角,道:“你到底是谁?为甚么躲在这里冒充老帮主?” 那人连连磕头,道:“我,我是这柴房的主人,我甚么也不知道,他们让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求大侠饶命!求大侠饶命!” 晋无咎苦笑道:“被你害惨了。” 转向四个黑衣人,道:“暗器上既无内力,证明你们也不想滥杀无辜,让他先走,如何?” 四人不出一声,那人见在场无一拦阻,叩谢连连,挣脱铁链,灰溜溜从大门逃出。 窗口红蓝双掌之人当先出招,左手红掌到处,莫玄炎登觉炽热胸闷,双手红掌之人紧随其后,双掌齐出,内力比红蓝双掌那人稍弱,莫玄炎“句芒剑”出鞘,将三道掌风劈开。 红蓝双掌那人待她一剑收势,右手蓝掌又进,莫玄炎变招奇速,“句芒剑”回收六分,守中带攻,那人蓝掌眼见便要贴中剑风,好在反应及时,手臂张开退回原位,避开这一招“善护持禁戒”。 “凤涅凰槃剑”原需二人同使,自莫苍维始,习得以一人之力使二人剑招,只消出剑够快,每招漏洞可由自身弥补。 红蓝双掌那人见莫玄炎不过十八九岁,剑上造诣竟如此了得,大出意料,站定后重整旗鼓,左掌向外右掌向内,再攻向莫玄炎,双手红掌之人扎稳马步,双掌呈排山倒海之势朝中心平推。 莫玄炎见红蓝双掌之人先行发难,行踪却极其飘忽,待双手红掌之人出招,看似堂堂正正,掌风到处却有明显疏漏,想以小巧身法避开,才发觉所谓疏漏,竟早已被率先出掌的红蓝招式尽数弥合。 武林中原也有些招式阵法,需要多人同时完成,每人各站其位各出其力,以便相互填补,令效果威力更趋天衣无缝,却从未见过如这般亡羊补牢在先,故露破绽在后的对手,心念一动,道:“这是……” 正想出剑,一“龙”一“螭”乍然现形,将看似精雕细琢的四掌轻巧化解。 六人身处柴房,晋无咎背贴莫玄炎,心知这狭小空间正适合她极尽所长,“枢械塔”九层之中,面对九大神僧密不透风的九掌连发,莫玄炎尚能觅得一丝缝隙,更何况身后只区区二人,所担心者是她身上残存一切智留下的内伤。 另一方面七索之人太过显眼,除汪沐阳外不作第二人想,身旁六根银针不知兵刃还是暗器,未曾见识不敢轻动,一边静观身前之变,一边身后多留一个心眼。 七索之人入室后眼神呆滞,少顷又似想起甚么,舞动七索发动攻势,晋无咎一眼认出正是无招索刃,夹带“七星太极”,但来势平缓,看样子并非以命相搏。 他在“寿山不系”中完成“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盘龙“太极”上的造诣已然登峰,回想晋太极曾言,自己因有“易筋经”内功,“双生太极”便能有汪沐阳“七星太极”之威势,却也担心元气未复,不敢托大,“龙”、“螭”二索各自一分为二,以“四象太极”应对“七星太极”。 果见七索之人退后一步,卓府中汪沐阳来得蹊跷,虽然疯疯癫癫,毕竟相救莫玄炎,又替丐帮解围,晋无咎不欲伤人,耳听得身后四掌逼近,担心莫玄炎应付不来,分出一“龙”一“螭”,注以盘龙“无极”之力。 二人四掌原本三暑一寒,糅合无间,被双索轻描淡写一划,竟然寒消暑散,随一声熄火隐于无形,二人自出江湖鲜有败绩,生平未见这等怪事,转头对视时,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晋无咎脑袋向后,轻声道:“阴阳那人武功远胜,你全力应对另一个,小心。” 再回头时,银针之人双手举过头顶,晋无咎暗自凝神,万一此人以暗器手法袭来,则惟有将之击落,绝不能闪身避让,而置莫玄炎于险境,以双手指尖操纵“复归龙螭”,十指却不住曲直,一觉有异,立即分索应对。 等过片刻,那人既不上前亦不丢掷,手起针落,竟有两根扎入七索之人头顶,后者啊的一声惨叫,叫声沉闷,似从一开始已被封住哑穴,纵隔一层黑布,亦能看出痛不欲生,莫玄炎闻声回头,见他全身抽搐眼泛红丝,望之不寒而栗。 使掌二人趁晋莫分心,一左一右上前,一人红掌攻向胸膛,一人蓝掌对准小腹,各留一手蓄势待发,莫玄炎见二掌来得正好,只以“句芒剑”反刺双手红掌之人左胁,竟对蓝掌不闪不避。 双手红掌之人大是诧异,想她以一敌二不守反攻,这一剑来得虽快,自己却能守中带攻,瞧她这娇滴滴的模样,竟能凭柔软小腹生生承受一掌? “句芒剑”毕竟凌厉,双手红掌之人不欲同归于尽,侧身避开,已出一掌变爪,以三指擒她手腕,未出一掌凝劲身侧,其势厚实深沉,大有任莫玄炎先变的意味,由此决定这一掌是攻是守,莫玄炎见他应对巧绝,暗生钦佩,心道:“这两招倒有些记载中的神髓,却不知这厮是从哪儿学来。” 眼见蓝掌便要击中小腹,使掌二人眼前一花,莫玄炎足尖轻盈点地,再看时已在身后,同时心道:“你这轻功当真世间罕有,却置同伴于不顾,难不成他真能和你心意相通?”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蓝掌已击中晋无咎“气海俞”、“大肠俞”、“关元俞”、“小肠俞”四穴。 二人同时一喜,初初交手,这两个年轻人武功之高大出所料,若能维持守势靠背相持,则绝非己方四人之力易与,还得拖延至援手赶到,哪知他们看似恩爱,大难临头竟弃同伴不顾,以这种方式得胜,来得不费工夫,却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孰料手掌按上四穴,只稍一发力,反震之力席卷而来,红蓝双掌之人连退四步,总算将力道卸去七八成,饶是如此,“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齐齐刺痛,右手蓝掌一阵抽搐,直吓出一身冷汗,而他所退之处,恰是对准“句芒剑”剑尖。 双手红掌之人大惊失色,无奈站得太远,前一招正自后退,脚下变向毕竟跟不上莫玄炎,眼看不能阻止同伴胸膛为利刃洞穿。 七索之人头部二针一经扎入,攻势立时变得凌厉,晋无咎看似不变,实则“易筋经”遍布全身,双手无名指轻甩,再生一“龙”一“螭”,暗运“六道太极”,以其中四索将“七星太极”卸向两旁,不忘留出二索相助莫玄炎。 晋无咎初入盘龙峡谷“振音界”时,尚不能突破“六道太极”,如今一月过去,这“六道太极”成信手拈来,仅以二“龙”二“螭”与七索相抗,已觉稳操胜券,听闻身后异动,心道: “单说功力的话,此二人均在玄炎之上,可在小屋之中缠斗,以玄炎轻功,这二人便是打上一天一夜,也难碰到她一根汗毛,只看玄炎敢不敢躲开。” 不便出声提醒,但教莫玄炎决意以力相拼,这空余一“龙”一“螭”便非出不可。 晋无咎一身盘龙内功启蒙自莫玄炎,后者深知他此刻修为,眼见二掌来势不偏不倚,算准时机一避而过,晋无咎心头一喜,再无犹疑,不容二索闲置,攻向银针之人。 银针那人入室后始终呆站而不进招,见二索忽至,吓得连退几步,足底终跟不上身体,一屁股坐倒在地,晋无咎二索原为试探,却不料此人这般不济,大感意外,心道:“这里大人打架,你一个小孩子来凑甚么热闹?” 眼见红蓝双掌之人要被开膛破肚,莫玄炎剑锋一转,将他推向一旁,反向双手红掌之人连出六剑,后者犹自惊魂未定,登时手忙脚乱,莫玄炎无意伤他性命,拉住晋无咎,道:“走。” 跃出窗口前,齐见银针之人狼狈站起,向七索之人左右“太阳穴”再扎两针。 一至窗外,屋顶一张大网罩下,伴随一通“叮叮当当”,暗夜中瞧不清甚么物事,莫玄炎“句芒剑”随手一挥,耳边满是金属碎裂之声,大网撕成两块。 二人高高跃起,这柴房背后本是山坡,“句芒剑”光芒映耀之下,惊见人头漫山遍野,各持兵刃刺来,倒抽一口冷气,不欲与人群缠斗,随手荡开一刀一剑,顺势一跃向外,刚见前门,七索如影随形分攻二人而至,威势竟再增强一倍。 两次一来,二人多少看出些端倪,银针那人虽武功差劲,却能以银针刺激七索那人,使其于短时间内功力大进。 晋无咎心知这“七星太极”非同小可,绝非莫玄炎能敌,身在半空将她拉至身后,不及催劲不敢强拼,仅以左手“龙”索“双生太极”点到即止,右手于纤柔腰间一揽,借后退之势卸去七索猛巧并进的一击,再看七索之人站在原地张牙舞爪,狂甩头颅,有如体内源源火山,只待一喷而发。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⑥ 晋无咎退至十丈之遥,深知其中利害,但见左右山坡人满为患,更有半数张弓搭箭,纵使二人艺高胆大,也被这幅景象弄得头皮发麻,退路狭口人潮封堵,火把照得自己无所遁形,且不说莫玄炎能否腾出手来挥舞“青鸾之翼”,便是成功离地,到时乱箭齐发,不免情势危殆。 一月过后再遇围攻,非但不惧,反生出些许亢奋,心道:“瞧这阵仗,怕是比蟠龙谷中八大门派伏击‘剥复双剑’更要壮观,只不过眼下这双方的武功,都要远胜当初。” 前后又有马蹄声传来,两头人丛各自让开,柴房那头下马四人,身后来路下马二人,仍无一人露脸,下马后片刻不停,加入战团,身后二人离得较近,一者手抓一者擒拿直逼而来,莫玄炎连出“生死甚危脆”、“身命悉无常”二招,分攻一抓一拿,同时避以身法。 二人畏惧剑刃锋芒,各将肉掌避开,变招再进,一人抓她肩肘,一人拿她手腕,莫玄炎防备在前,连退两步后横过身子,在山坡上轻踩四下,耳辨得山坡暗处有人上前偷袭,轻巧将之踢翻,手上再出“常求于解脱”、“勿造放逸行”二招,迫退二人,于转瞬即逝的缝隙间一穿而过。 二人早知她轻功了得,不容她片刻喘息,又向她所在连续抓拿,同时封堵她各种后招,以便一鼓作气将之擒下。 莫玄炎虽处劣势,却不惊慌,空中转身,不退反进,连出“为善者消恶”、“离欲者无恼”二招,指向二人胸膛。 后者大是愕然,双方真要公平较量,任何一人都在其上,莫玄炎虽有利剑轻功,一时间自保无虞,可遇见真正高手,毕竟难有制胜法门,双方强弱历然,她竟弃自身不顾转守为攻,手上剑招四放六收。 二人见她值此境遇,竟还心存善念,生出一丝好感,各有一手在前,抓她肩肘,拿她手腕,以破来剑,另一手在后,暗藏十余种杀招,每一招皆往返自如,足以生擒而不致死。 眼见双手已能触及各处关节,出招二手忽被一物卷住,且附着以阴阳二力,一时竟不得挣开,只这短短一瞬,攻守彻底逆转,虽各留一手蓄势待发,但“句芒剑”寒刃已在眼前,这一手固然能擒能杀,可自己终究早一步见了阎王。 总算二人根基牢固,一边以内力相抗,一边顺绳索向后翻滚,起身后见莫玄炎早已撤去剑招,与一年轻男子背心相抵,掌上绳索亦回到后者指尖。 二人低头去看自己掌心,一个呈现一圈水泡,上下各有斑斑焦痕,好似刚从炭炉取出,另一个更以寒冰凝住血流,火光中五指苍白,一时竟弯曲不得,再看年轻男子自始至终背对自己,想起适才一卷之力,额上不自觉沁出汗滴。 晋无咎虽面向柴房,大半心思反在身后,察觉莫玄炎遭遇劲敌,不敢让她以身犯险,先以一“龙”一“螭”小试牛刀,二者手法看似小巧,劲道竟极为刚猛,晋无咎稍有托大,双手食指一麻,所幸并未伤及“手阳明大肠经”,莫玄炎占得上风不图赶尽杀绝,一跃而回,轻声道: “放‘青龙焰’。” 晋无咎奇道:“甚么‘青龙焰’?” 莫玄炎无暇解释,道:“‘刺蛾香’也成。” 晋无咎又道:“甚么‘刺蛾香’?” 莫玄炎怒道:“滚!” 晋无咎被她一声嗔骂,心头不苦反甜,值此境遇大脑清明,既要缠斗,则当务之急,定不能让最后两根银针刺出,轻声道:“不可力敌,等我片刻。” 小指运劲,催动“八法太极”以四条“龙”索分攻四人,将其逼向左右两旁,四条“螭”索一击而出,却终是慢得一拍,七索之人左右颈间又再多出两针,伴随山谷间一声惨嘶,那人似陷癫狂,七索如群魔乱舞,从后来四人中一穿而过,顷刻间已在咫尺。 晋无咎见七索肃杀之气覆海翻江,八索在手不敢强接,更不敢离莫玄炎太远,见身后一抓一拿又在近处,彼此配合无间,单手拉过莫玄炎,趁七索之人疼痛未止,空有蛮力不知巧变,仅以“八法太极”作为牵引,引其攻向手抓擒拿二人。 但这“七星太极”一经全力催动,实在惊天动地,晋无咎八索缠住七索顶部,无奈此人欺近太快,索身自然弯曲,看似松弛,却暗藏上层功力,掠过之处正中莫玄炎左腿大小腿骨。 后者连退三步,总算这一掠未得击实,饶是如此,一口气没能接上,一下纵跃竟只跃起寸许,再一条索身拂至,已是万万难以闪开。 晋无咎引得七索之人与手抓、擒拿二人内乱,见先前四人二指二拳攻到,无法腾出手来回击,再看莫玄炎脚下一索将至,顺着躲闪指拳抢到身旁,以右踝外侧替她挡下“七星太极”之力,“昆仑”、“申脉”、“丘墟”三穴接连中招,“足太阳膀胱经”与“足少阳胆经”撕裂之痛。 体内自然生出“易筋经”之力,将疼痛分担至足部六脉,拉住莫玄炎在人丛中几度穿插,回到柴房门前,见后来四人又已逼近,当先之人送出一指。 晋无咎推开莫玄炎,眼见难以转身,将“复归龙螭”减至“双生太极”,其余六道真气尽数收回,与“易筋经”一同护体,有恃无恐将“心俞穴”对准来指。 孰料一指刺到,晋无咎“心俞穴”猛一刺痛,“足太阳膀胱经”已然受损,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顺一道弧线溅落在地,莫玄炎大惊,道:“无咎!” 又觉一股灼流扑来,不知何时出现三红一篮四只手掌,却是柴房中使掌二人悄无声息回到此处,恰在晋无咎以穴接指时出招,晋无咎面向二人看得清楚,本以为身后一指可接得游刃有余,准拟随时提气到掌。 “复归龙螭”近战效果多少打些折扣,但他“降龙十八掌”同样熟极而流,却因一招大意,竟使不出那“或跃在渊”,危急中拨开三只红掌,胸口终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蓝掌,“任脉”、“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同时一股凛冽凉意。 赶紧以“易筋经”分流出去,但这一掌五脉齐寒,纵使化作十四份,以他半残之躯,每条经脉承受三分之一,依然非同小可。 莫玄炎危急中应对神速,“句芒剑”一招“劫尽业火燃”,紧跟一招“亦复归无常”,意在围魏救赵,哪知双手红掌之人佯攻晋无咎,待“句芒剑”刺到,中途变向,两掌正中莫玄炎左右肩胛。 后者避之不及,一道鲜红血条顺殷唇而下,受伤后变招仍快,青葱玉腕轻轻一抖,已将双手红蓝之人黑衣划破,二人看出莫玄炎最后关头收了剑式,这一剑终不致命。 但“句芒剑”实在太过锋利,红蓝双掌之人胸口血流如注,赶紧退至一旁,想取胸口金创药,谁知手臂一张,立即带动伤口裂开,疼得嘶叫出声,双手红掌之人一击得手,却担心再迟片刻,红蓝双掌之人不免失血而亡,总算没敢再进,回头去替同伴止血。 只此一隙,晋无咎已将呼吸调匀,道:“玄炎,你要不要紧?” 莫玄炎道:“你说呢?” 左手从他腰带中取出一物,投掷上天,只听“咻”的一声,一道青光火焰在夜空中炸开。 晋无咎曾见过此物,心道:“当日蟠龙谷中,‘剥复双剑’其中一人也曾朝天上丢过这个,还有一开始那姓聂的好像也是,却不知道派甚么用场,是为了吓唬人么?” 其时他与纤纤匿于高处密叶,并不知晓掷出之人为沈墨渊,且彼之“白虎焰”不同于此之“青龙焰”。 手抓、擒拿二人早已见识过“七星太极”,一见转向而来,哪敢以硬力相拼?慌乱间连退带闪将其化解,二人只求速战速决,见莫玄炎扔出“青龙焰”,手抓之人双掌连拍两下,柴房门口银针之人口中发出怪声。 莫玄炎知他意欲继续控制七索之人,左手剑鞘扔出,正中人中,银针之人怪叫才刚开始,忽见飞来横祸,被打得眼冒金星,掉落四颗牙齿不说,更是仰倒台阶一睡不起。 手抓之人又向山坡上右手一挥,立时有人喊道:“妖女在喊帮手,上!” 双方大战至此,晋莫第一次听见对面开口,七索之人抬起头来,止住原地打转,又如嗅得猎物一般,对准自己发出呼呼低吼,想是为银针之人昏晕前的怪声触动,张嘴一吐一息,正为最后这雷霆一击。 手抓、擒拿二人各向两旁退开一步,双手作势欲上,意欲掐准七索之人出手的同一刻,上前左右夹击。 随山间一片闪耀,众人面前突现炫丽光芒,忽绿忽黄似春秋更替,时明时灭如晨曦暮霞,起初难以睁眼逼视,定睛再看时,十道光线绕过地上四人蜿蜒攒射,竟抢在七索之人前头出招。 双方索刃一碰,高下立判,只听几道碰撞声响,“复归龙螭”安然无恙,七索之人手中已无一物,空留满地碎屑,后者被一招震服,呜呜咽咽似哭非哭,反像婴孩牙牙学语时的模样,坐倒在地双手抱头,数息之前还见凶狠如狼,数息之后变得绵顺如羊。 晋莫不以为怪,想他脑部为阴力大伤,不得银针之人在侧发号施令,他原该如无头苍蝇一般。 晋无咎表面占尽优势,却知胜在兵刃而非内力,两股盘龙“太极”相拼,牵动六脉创处,喉头又是腥气涌上,却因强敌环伺,不敢露短,将一口鲜血咽下,心道:“我难以久支,再拖延下去危险至极。” 十指摊开,“复归龙螭”呈十龙共舞,悬浮于指尖之上,逼视一众黑衣人,露出满脸杀气,森然道:“我敬各位都是正道中人,这才百般忍让,你们还要苦苦相逼,是想全部死在这里?”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⑦ 众人不寒而栗,手抓、擒拿二人更是百思难解,晋无咎明明身受重伤,这些话却说得中气十足,再看他手中漂浮十条索刃,身形随“噼啪”之声扭动,色彩斑斓,形态各异。 自己这边顶尖角色尽出,但交战至此,第二高手红蓝双掌之人胸口破开,第一高手七索之人再无斗志,银针之人生死未卜,二指二拳那四人最后发力时四为一体,虽将晋无咎打得血溅三丈,却也受其反震之力,四肢瘫软委地不起。 九大高手倒下六个,竟难奈何这对男女,这年轻男子更能以十指凌空使唤十条长龙,论其招式中潜藏内力,比之适才生死巨斗更强出数倍,则他口中“百般忍让”绝非虚言,惊惧之余后退十步,不敢想象一切竟非梦境。 晋无咎见众人沉默,松出一口气,莫玄炎道:“带他一起回谷。” 晋无咎一个“嗯”字未及脱口,双手红掌之人右臂一起一落,山路上的黑衣人,除那七索之人,其余尽数退开,山坡上立有乱箭射来。 晋莫大惊,不想自己手下留情,这些人却能歹毒至斯,一迟疑间,眼前已如雨下,各挥其手打落一轮,见七索之人连声尖叫退入人群。 山间埋伏尽皆江湖人士,弓术毕竟不如军营中人那般娴熟,饶是如此,晋莫身陷险象环生,周身冷箭无处不在,错漏漏任何一根,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趁着箭阵短暂停歇,晋无咎轻声道:“收剑,我送你走。” 莫玄炎内伤不重,但肩胛骨与左腿双双震痛,手足乏力,道:“你倒大方。” 晋无咎奇道:“甚么?” 一迟疑间,左边山坡与峡谷方向同时传来人声,所不同者,山坡只一人哈哈大笑,笑声到处,“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峡谷方向似有百骑奔腾而至,莫玄炎道:“发甚么呆?” 她尚有一足未伤,足底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转眼已在右侧山坡。 晋无咎只怕她孤身一人遭遇危险,一跃挡在身前,山间人头虽众,却是些寻常弟子,武功平平,一遇近身,哪能伤得二人分毫?后者毕竟不愿多造杀孽,晋无咎以十索拉扯,莫玄炎以剑身敲打,一个个身躯滚落,狭道上登时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那边狭道口同样陷入一片混乱,不知有谁鸣出一阵长哨,山上山下所有黑衣人听闻号令,齐齐向西撤离,一败涂地之余,竟走得井井有条,看来训练有素。 峡谷方向的黑衣人却没那般好命,原本黑衣人中高手尽数候于柴房附近参与伏击,留下堵口尽是乌合之众,而盘龙峡谷中得知教主遇险,赶来相救的不乏教中高手,看不清前方状况,见人便杀,待晋无咎发觉,喝令停手时,五六十人中只剩下不到十人。 众弟子将余人尽数擒获,扯去面罩,却无一张熟悉面孔。 晋无咎道:“你们是谁?为何深夜设伏,诱杀我和玄炎?” 黑衣人无一作答,众弟子在他们膝关节一踢,黑衣人跪倒后兀自不肯求饶,强撑站起,一脸宁死不屈,众弟子还想打骂,晋无咎道:“住手!” 轻声叹道:“放他们走罢。” 众弟子有些迟疑,却不敢违抗,道:“是。” 黑衣人大感意外,他们早就听闻盘龙教嗜杀如命,且手段残忍,见同伴死伤十九,没想到竟有活路,当先一人见晋无咎年纪轻轻,却能教这许多人俯首听命,不知他甚么身份,道:“少侠好身手,我汤某欠你一条命。” 与同伴自山间小路向西隐去。 左首山坡哈哈大笑之人一跃而下,同为一身黑衣,细看竟是班陆离。 晋无咎先前便觉耳熟,但大战之余无从分心,见班陆离毫发无伤,喜道:“老帮主,你没事可太好了。” 班陆离道:“你俩都受了伤,回去再说。” 莫玄炎回到狭谷柴房前,拾起剑鞘,却不见银针之人,轻叹一气,晋无咎知她心思,道:“玄炎你放心,下次一有机会,我定将那人除掉,免得汪前辈受他折磨。” 一众人自西北口赶来相救,大都为西北峰鬼界弟子,西南峰人界弟子亦不在少数,另有魔界与“青龙殿”中个别,见教主受伤,纷纷上前相扶,惟有一名样貌俊美的年轻男子走到莫玄炎面前,道:“师妹,我扶你回去。” 当真牵起她走出几步,又道:“此处离谷口尚远,师妹你腿脚扭伤,走到魔界怕要三天后了。” 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而起。 晋无咎被众人围住,心思却在莫玄炎一人身上,见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大献殷勤,莫玄炎更从头至尾逆来顺受,皱眉道:“站住!” 年轻男子听闻教主号令,既不露惧色,也不放下手中娇躯,微微躬身,道:“教主。” 晋无咎道:“放下玄炎,再来回话。” 身旁众人无一不知晋莫关联,大觉尴尬,年轻男子却神情泰然,微笑遵命,晋无咎拉过莫玄炎,道:“你是谁?” 年轻男子道:“属下沈碧仁,暂在‘施瓖洞’学艺。” 晋无咎想起莫玄炎与沈碧痕皆曾提及此人,却不知“施瓖洞”又是何物,想“青龙殿”中古怪名字一个接着一个,谁能记得过来?道:“原来你便是沈墨壤的儿子。” 沈碧仁道:“正是。” 晋无咎见他不卑不亢,心道:“沈墨壤纵有天大过错,终不能无端牵扯他人。” 道:“我自会送玄炎回去,不劳你费心。” 也不等他答话,转向众人,道:“各位虽是为了救人,杀心却未免太重,又要劳烦鬼界兄弟。” 见到遍地尸体,摇一摇头。 归氏父子送棺一月未归,一弟子上前道:“回教主,这些人并非我教教众,恐怕只能葬于山野。” 晋无咎轻叹一声,道:“能入土为安便好。” 又道:“天色已晚,还请各位回谷时莫要策马扬尘,免得惊扰山民。” 众人见他分明说得上是彬彬君子,却对沈碧仁敌意尽显,自是因为莫玄炎,一个个心中偷笑,却不得不装作一脸严肃,道:“是。” 晋无咎转向班陆离,道:“老帮主,无咎在‘青龙殿’恭候。” 班陆离哈哈大笑,道:“老叫化子会再来骗吃骗喝的,你们去罢。” 晋无咎见他笑得诡秘,双颊微微一红,道:“老帮主见笑了。” 从身后拦腰抱起莫玄炎,催动盘龙“无极”张开“鸿鹄之翼”,二人直飞北峰魔界而去。 晋无咎入谷一月尽是忙于疗伤,对教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知,入魔界两次,均是走在十四“外相魔”门前小径,也不知道其它去处,见这一层光线昏暗人迹罕至,落地后方觉无法自圆其说,心道:“我既送玄炎回来,难道不该停在弟子众多的地方?” 依依不舍松开怀抱,莫玄炎竟不能站稳,晋无咎眼疾手快将她托起,蹲下身子看她左腿受伤之处,莫玄炎道:“此处黑灯瞎火,教主能瞧见甚么?” 轻轻抽出“句芒剑”,将四下照亮。 晋无咎听她一回魔界又即改口,见最外“***门口一块长石,脱下教主服铺于石上,扶她并肩落座,见她大腿小腿皆有淤青,在柔若无骨的肌肤上轻轻揉捏,道:“可疼得紧么?有没有伤到骨头?” 莫玄炎双膝紧并,由他捏得两下,扭头看去,他只浑若不觉,双手十指不住上移,几至黑纱裙摆,将腿缓缓侧向远端,道:“我没事,多谢教主关心。” 晋无咎背脊一凉,心道:“我总也想不起来,现下身份不及初见,却没规没矩去碰玄炎身子,除了更增厌恶,又有何益?”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晋无咎道:“那沈碧仁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你和他很熟么?” 莫玄炎不答。 晋无咎见她不语,心下一沉,暗道:“我这一月没见玄炎几面,难道……” 许久,莫玄炎道:“他是碧辰的堂弟,碧痕的堂兄,自然是我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算很熟。” 晋无咎苦思半晌,憋了一肚子话,好容易来到嘴边,只道:“我早就猜到了。” 莫玄炎道:“教主对他似乎颇有敌意。” 晋无咎无可隐藏,道:“是,我第一次见他,可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莫玄炎道:“二位沈师叔与碧辰做过的事,未必与他相关。” 晋无咎道:“我不喜欢他,和他家人无关。” 莫玄炎道:“那是为何?” 晋无咎听她声音柔腻,每一字撩人心脾,语气却永远冰霜之冷,雨雪之寒,不露其喜,不露其哀,道:“我不喜欢他对你的样子,我不喜欢别的男子碰你。” 莫玄炎道:“是么?教主想在乱箭中送我先走,我道教主早已释怀。” 第三十六回 狭谷伏击⑧ 晋无咎一怔,道:“释怀甚么?说起这个我也正想问你,为何说我大方?” 莫玄炎道:“你死于乱箭,我自然成了别人的女人,不是么?” 晋无咎被她一句话回得浑然不是滋味,也不回头看她,幽幽道:“闯谷前最后那一个月,我在小哥哥府上练功,得知你要嫁给沈碧辰,我还宽慰自己,反正此去有入无出,只要我和沈碧辰同归于尽,从此有另一个人替我好好照顾你,那也是一样的。” 顿过一顿,不见莫玄炎回应,又道:“可是大战过后,我竟活了下来,要我亲眼看你嫁给他人,你可知有多难?” 莫玄炎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晋无咎道:“如何不难?你倒说来听听。” 莫玄炎道:“活着做不到,那便不要活着。” 见晋无咎转头看来,淡淡道:“姐姐内伤既已痊愈,我也该是时候登上‘青龙殿’,找教主了结此事。” 晋无咎眉头深锁,与她相对注视良久,见她目光不避,全然不像说笑,心里一阵凄苦,故作轻松道:“好,反正卓府一月,我早已想得清楚,你受家学所害,倘若命不久长,则我随你同去,绝不独活片刻,既然后事不遂人愿,我便先入阴曹地府探路,再过十年你我重逢,我可带你吃好玩好。” 莫玄炎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哑口,妙目连眨两下,道:“爷爷都告诉你了。” 见晋无咎猛然扭头看来,目色中大有异样,道:“怎么了?” 晋无咎道:“没甚么。” 莫玄炎稍加思索,自己称晋太极作“爷爷”,触动他的心弦原也正常,故作不察,听他又道:“是。” 二人再各沉思许久,晋无咎起身道:“不早了,我送你回房。” 莫玄炎道:“‘句芒’既在,总会有人来此接我,教主自己先回‘青龙殿’歇着便是。” 晋无咎道:“你明知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不管,还来说这种话。” 又道:“魔界弟子遍布北峰,为何我三度来此,这里都鲜有人至?” 莫玄炎道:“教主曾听爹爹说起,此处为十四‘外相魔’,专供魔界弟子思过之用,不是甚么重大过错,爹爹不会罚弟子彻夜面壁,教主三次前来,不是黄昏便已天黑,自然见不到人。”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 心头郁结稍稍疏解,回想傍晚激战,心有余悸,道:“说起来,那些都是甚么人?我只知道使‘七星太极’那个是汪前辈,其他一个都不认得。” 又忿忿道:“最后实在危险,汪前辈还是被他们趁乱带走,也不知道会吃甚么苦头。” 莫玄炎道:“汪前辈是这群人中第一高手,加之神志不清,大有利用价值,吃苦是免不了的,却不至有性命之忧。” 晋无咎想到汪沐阳身旁那人举动,下意识身子一抽,道:“那手持银针之人又是谁?下九流的武功,竟能教汪前辈甘心听命于他,幸好最后被你砸晕,不然汪前辈索刃威力持续增加,只怕我也难以抵挡。” 莫玄炎薄唇轻扁,道:“自是姚千龄了,还会有谁?” 晋无咎惊道:“姚千龄?你确定?” 莫玄炎道:“当日哥哥府上我便觉得蹊跷,他明明与爷爷与我都很投缘,却为何会离我们而去?现下再来回想,自是姚千龄趁院中日间无人,以‘刺蛾香’引出汪前辈,姚家医毒二术均为拿手好戏,汪前辈在他手里……” 晋无咎听她停下,回想起晚间亲眼所见,姚千龄手段之残酷,汪沐阳被刺之痛苦,握紧双拳,道:“姚千龄以群鸟对任家痛下杀手、叛教投靠五台、不肯回谷医治小姐姐,这些都可说是他的选择,但他不思悔改,更敢虐待教中前辈,再要让我撞见,定饶不了他。” 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说的‘青龙焰’和‘刺蛾香’,我此前闻所未闻,不过现下好像有些懂了,‘青龙焰’便是你从我腰带中取出,拿来求救之物,‘刺蛾香’却又在我身上何处?” 莫玄炎从腿边教主服胸口内侧衣袋中取出两个药瓶,一为深色一为浅色,复又回座,晋无咎道:“这……这件衣服我穿了一个月,从没发现其中有这两个瓶子,为何你反会知道?” 莫玄炎恍若不闻,道:“深色瓶中为‘青刺蛾’,浅色瓶中为解药。” 晋无咎伸手接过,莫玄炎见他端详半晌,道:“这‘青刺蛾’十分珍贵,今晚局面,姚千龄既已不省人事,你深色瓶盖一揭,危局立解,只不过浅色瓶中解药不够,免不了杀人无数,终为下下之选。” 又道:“你别手抖给揭开了,我魔界解药可镇不住这‘青刺蛾’。” 晋无咎奇道:“既有解药,为何镇不住?” 莫玄炎对他简述“刺蛾香”四层毒性,又道:“当日哥哥府中,姚千龄制止周子鱼对我下手,证明他给周子鱼的绝非‘青刺蛾’,否则我无法可解,我便是念在他对周子鱼有所保留,方才听信之后所言,不想仅过数月,他彻底成了五台门人。” 似笑非笑道:“我教为保教主平安,精心调制这两件物事,你倒好,当了一个月的教主,连名字都不曾听过。” 晋无咎自觉无理,想到临阵对敌时,竟引得莫玄炎说出一个“滚”字,不禁莞尔,知她生气为假嗔怪为真,笑容又渐消失,心道:“若能回到魔界那两年中,便是天天被你骂上两句,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强自止住胡思乱想,将两个药瓶递上,道:“你拿着。” 莫玄炎道:“给我做甚么?” 晋无咎道:“这东西既是我的,我爱给谁便给谁。” 莫玄炎道:“教主好意,玄炎心领,只不过‘刺蛾香’在我教层级分明,玄炎不愿魔界因一时贪念领此厚赏,而遭同门忌恨。” 晋无咎道:“我并不是给魔界,而是给你,我既身为教主,自该对六界一视同仁,但‘玄炎’二字于我而言,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分量,往后我不能常在身旁保护,你又难免外出走动,或许这两个瓶子能解你一时之危。” 莫玄炎听他说得认真,接过浅色药瓶,打开后取出一粒药丸,再将药瓶递还,道:“多谢教主厚赠,那玄炎便拿一粒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青刺蛾’毒性太过猛烈,与莫家剑法神髓大有违背,请恕玄炎不能领受。” 晋无咎木然接过,挤出一丝笑容,道:“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么?” 二人聊这许久,山间终于有脚步声走近,晋无咎道:“还想和你说说那些人的武功路数,我来盘龙峡谷前,从不知道外边竟有此等高手,不过接你的人也该到了。” 莫玄炎道:“那些人的武功路数,我原没打算今晚便说。”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难道你竟洞悉他们身份?” 莫玄炎道:“老帮主去而复返,或许有些事还要找我问话,同样的事情,说两遍岂不麻烦?” 晋无咎先是一喜,随即心道:“多见一面不过饮鸩止渴,我却在开心甚么?” 脸上笑容又即隐去,道:“正是,你腿脚不便,不如告诉我你住在魔界哪处,到时我下来接你。” 莫玄炎道:“不必了,明日巳时我与爹爹会在‘朝阳谷’恭候教主大驾。” 晋无咎道:“也对。” 正说到此,莫苍维与洛扬采夫妇拐过山腰一块凸石,出现在晋莫面前,身后另外跟有两名黑衣弟子,手推一辆与日间夏语冰所乘相同轮椅,见到晋无咎后纷纷躬身。 晋无咎搀扶莫玄炎坐下,看洛扬采时,她仍只上下之礼,除此再无其它,深自体会她的怨怒,道:“莫伯伯,莫伯母,无咎惭愧,没能保护好玄炎。” 莫苍维见他仅着内衣,教主服竟被拿来垫座,笑道:“教主言重,属下虽不知今晚发生甚么,但是看见炎儿伤势,便知教主之伤更重数倍。” 晋无咎道:“多谢莫伯伯。” 回头将教主服重新穿上。 莫苍维微微躬身,道:“属下接到‘青龙焰’,自北口下山,直至山脚,方知教主与炎儿先行上峰,这才匆匆赶回,以至来迟,望教主见谅。” 晋无咎心道:“我倒希望你们来得越迟越好。” 嘴上却道:“莫伯伯客气了,好在今晚有惊无险,我既将玄炎平安带回,也该告辞了。” 莫苍维道:“属下恭送教主。” 晋无咎又道:“莫伯母,玄炎,告辞。” 洛扬采淡淡道:“教主慢走。” 晋无咎张开“鸿鹄之翼”,转过身时一声轻叹,整颗心如被掏空,却听身后莫玄炎道:“教主。” 晋无咎只怕再多看她一眼,更是难以割舍,闭目道:“何事?” 莫玄炎道:“碧仁与表姐早有婚约,教主若得闲暇,不如做主替他们完婚。” 晋无咎大喜,猛然转身,道:“此话当真?” 只说四字,竟喜极而泣,不知该躲该擦,转而心道:“看见便看见了,我应有此报,越是痛苦,越是能解岳母大人和玄炎心头之恨。” 伸小指一抹两侧眼角,道:“我今晚回去,便让廉总管安排此事。” 莫洛夫妇对视一眼,均想这个新任教主心思单纯,“振音界”一战死伤这许多六界弟子,加之晋太极过世不久,教中哪能在这时办甚么喜事?莫苍维下山时便已听闻,晋无咎从沈碧仁手中夺过莫玄炎,赶来途中不住与洛扬采谈及,莫玄炎此言,为的显是打消晋无咎心头疑虑。 二人素知爱女不爱倾吐,她既不肯明言,再怎么过问也是枉然,各怀喜忧,命弟子一同离去。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① 次日晋无咎起个大早,出“龙宫”后,见“梧桐居”屋门大开,卓凌寒闻声而出,道:“无咎,我有一事和你商量。” 晋无咎道:“小哥哥对我还客气甚么?有任何事但说无妨。” 卓凌寒道:“今日‘朝阳谷’为盘龙六界之会,师父和我身为外人理当避嫌,可你小姐姐身为夏家长女,也算半个仙界教众,可否允她出席?” 晋无咎道:“小哥哥何须如此?我既入主‘青龙殿’,从此我教便和丐帮亲如一家,老帮主小哥哥都是无咎最敬重的人,自然可以……” 卓凌寒摆手抢道: “不可,任何一教任何一派皆有机密,如今你手握盘龙,只要牢记太极公的教诲,带领教众改恶向善,将已犯之过尽力修补,所谓精诚所至,即便当下声名狼藉,终有与正道同盟化敌为友之日,但你身为一教之主,须懂得以人心为重,你和丐帮乃是私人之交,和门派之交不可单一论之,师父和我更不会因为你的敬重,而拿自己当作盘龙的主人。” 晋无咎听他说得郑重,道:“那我便不勉强小哥哥了。” 卓凌寒道:“如何处置岳父大人,想必你已有了主意,无论他对你小姐姐怎么决绝,毕竟是亲生父亲,你小姐姐想要第一时间得知,也是人之常情,你却不必太多顾忌,该是甚么下场,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晋无咎听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道:“多谢小哥哥小姐姐体谅。” 对四女道:“找人推小姐姐下山。” 瑾画道:“是,瑾画这便去安排。” 卓凌寒道:“有劳四位姑娘。” 瑗琴道:“卓帮主深明大义,瑗琴敬佩,教主能有卓帮主为师为友,实为我教之幸。” 卓凌寒道:“瑗琴姑娘客气了。” 巳时将至,晋无咎背崖高坐“朝阳谷”悬空高台,四女分立座下两旁,台下排排站立,由近至远,在教中地位渐低,左侧依次为十大护法、魔界、人界、妖界,右侧依次为西殿十二洞洞主学徒、神界、仙界、鬼界,高处俯望而去,人头总数不亚于一月前的“振音界”。 “青龙殿”西殿尽是武者,有专人传授功夫,其武学为高阶“两仪”,胜于魔神人仙四界寻常“两仪”,可最终能否突破“两仪”而入“太极”,须视个人而定,盘龙教创教一百一十八年,能达者屈指可数。 西殿十二洞主依次为“寒蝉洞”韩凝、“闲云洞”云贤、“霜蕊洞”司徒刑、“紫藤洞”邢彩翼、“绕指洞”祖赟全、“施瓖洞”贾戌锦、“蒹葭洞”陶元策、“扶摇洞”褚璇之、“三生洞”潘承让、“灵犀洞”裘时、“回眸洞”庄沛、“桑梓洞”陈芃。 其中突破盘龙“太极”者,仅韩凝、贾戌锦、陶元策、潘承让四人,前正道武林结盟之初,盘龙教居安思危,四人前所未有出谷查探,结果牟庄陶元策与不尘棋逢对手,蟠龙谷悬崖间韩凝向“剥复双剑”伸出援手,冰川镇贾戌锦施救沈碧痕,汉水边潘承让追打穆氏兄妹。 这些过往晋无咎或多或少曾有参与,三年过后记忆模糊,入主“青龙殿”后,未能认出曾缘悭一面的陶元策与潘承让,更遑论其时候于暗处的韩凝与贾戌锦。 晋无咎出现以前,十大护法与西殿十二洞主不必听从教主号令,从不参与“朝阳谷”议事,名为教主之下,实则互不相干,直至晋无咎崭露盘龙“无极”,方将盘龙教百余年的惯例打破,这时站于近端,无一头戴面具。 晋无咎二月间操心夏语冰伤势,对十二洞与十二洞主尚属陌生,只见沈碧仁身在其中,与“青龙殿”一众大人物待在一起,显得颇不相称,得知他是洛婵妤的未婚夫婿,一夜过后敌意大消。 正如前一日半空所见,左右两侧为阶梯状,莫苍维、沈墨渊、任翾飞、夏氏兄弟坐于各界前排,弟子由低至高分站身后台阶,妖鬼二界暂时无首,前排自然空缺,此外魔界中有洛垂文与莫玄炎,神界中有沈墨壤与沈碧痕,人界中有任寰、纤纤夫妇,仙界中有夏语冰。 晋无咎对独坐高处如受朝拜浑不自在,免去大礼,朗声道:“今日命众位前来,为的是五件事。” 一切智道:“我教上下既奉教主为尊,教主但有吩咐,属下无不从命。” 晋无咎道:“其一,本尊掌教一月之久,忙于私事,今日方正式召集大家来此,确是本尊失职,先请大家多多包涵。” 台下一片哗然,一切智拱手道:“教主此言,实教我等惶恐。” 晋无咎道:“本尊适才所言并无虚假,相信‘青龙殿’已将规矩带至六界,只要本尊在位一日,便废除这跪拜之礼,本尊受教于丐帮,凡我教教众,只需恪守教规,人人亲如兄弟,所谓上中下峰,不过所处不同,无关人格地位。” 一切智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台下众人齐声道:“属下谨遵教主号令。” 晋无咎道: “其二,既然恪守教规者皆如兄弟,则触犯教规者必有惩处,据一切智护法带回的消息,正道江湖一个月前重新结盟,五台掌门周子鱼夺得盟主之位,诚如众位所知,此盟成立,只为对我教不利,本尊既受爷爷所托,自会竭尽所能保全我教,绝不会辱没我教声名,但今日之果,昨日之因,本尊会亲自出面,去请周盟主列出我教昔日罪状,回谷后一一彻查,一旦查明我教教众确有行为不端,则理当承受相应后果。” 众人面面相觑,有的坦然,有的惴惴。 晋无咎道:“其三……” 低头清一清嗓,再抬头时,目光变得冷峻,“复归龙螭”忽而点亮,在两旁轻舞飞扬,众人离得有近有远,远者瞧不见他脸上表情,却见他不知何故催动内力,各自悬起心来,夏氏兄弟更是胆战心惊,前一日只道必死,将连年积郁一吐而快,事后想想终觉好死不如赖活。 晋无咎道:“沈墨渊沈墨壤。” 沈氏兄弟听他叫的竟是自己,一前一后站起身来,齐声道:“教主。” 晋无咎道:“本尊有一件事藏在心里多年,打算当面问问你们,你们想清楚了,然后如实作答。” 沈氏兄弟听他声音大变,同时猜想为剑刺晋太极之事,却听他说“藏在心里多年”,沈墨渊道:“教主但有所问,属下知无不言。” 晋无咎道:“很好。” 指尖内力再加两成,森然道:“十九年前,苍维先生和你沈家三人前往昆仑仙境,你沈家打破铸剑禁术,由沈墨渊绊住意图阻止的苍维先生,由沈墨壤史宗桦血洗昆仑,将夏家一百二十五条人命全数屠尽,以此铸炼完美‘五行剑’……” 只说至此,整个“朝阳谷”一片死寂,人人瞪大双眼,莫玄炎与沈碧痕更是瞠目结舌,任氏父子同时心道:“教主便是要在今日,替当年夏家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听他续道: “……事后将‘蓐收’、‘句芒’、‘玄冥’、‘祝融’、‘息壤’五剑分赃于两家五人,以夏昆仑黄映瑶夫妇的性命相互要挟,将原本属于夏家的昆仑仙境据为己有,由你们兄弟在盘龙峡谷控制夏昆仑,由史宗桦在黄龙圣境制约黄映瑶,本尊今日当着‘青龙殿’和六界教众之面问你们一句,这些事是否当真?” 沈碧痕见父亲与胞叔久久无言,回想起这些年久久不能从脑海抹去的那句“你沈家也有好人么”,明明“剥复双剑”两条手臂均为错斩,晋无咎又何以厚此薄彼至斯?到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举起“息壤剑”,颤声道:“爹爹,叔叔,碧痕这‘息壤’,当真是……” 沈墨渊不答,走到中央,道:“教主提及此事,属下无可辩解,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惟有一事,恳请教主允准。” 一切智道:“沈墨渊!你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向教主求情?” 晋无咎道:“让他说。” 一切智道:“是。” 沈墨渊道:“十九年前的事,的确是我三人所为,却与旁人无关,恳请教主处决我兄弟二人便好,不要牵连家眷。” 晋无咎冷冷道:“你多虑了,本尊和碧痕是相识多年的挚友,深信她的为人。” 沈墨渊道:“属下听闻,昨日教主因炎儿而对仁儿不满,也请教主……” 晋无咎道:“你太小看本尊了,即便此事并非误会,本尊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沈碧仁妄动杀心。” 沈墨渊道:“多谢教主。” 晋无咎见他抬头与自己对视,目光全无闪躲,心道:“若非你手上沾有这么多条人命,冲着你的性子,倒也教人欣赏。” 神界忽而站出一人,脸型圆鼓身材矮胖,却是楼一鸣,来到中央沈墨渊身旁跪下,道:“教主……” 晋无咎道:“起来说话。” 楼一鸣额头触地,道:“教主……” 晋无咎稍提嗓门,仍道:“起来说话。” 沈墨渊道:“一鸣起来,莫折我神界颜面。” 楼一鸣这才起身,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鸣不能看着师父死去,求教主看在我师父多年来为我教尽心尽……” 晋无咎在扶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住口!便是因为有你师父这样的人在,多年来无人管束为祸江湖,我教才会沦至今日人人喊打的局面,你竟有脸说他为我教尽心尽力。” 楼一鸣不敢再说,只道:“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求教主网开一面。” 他这一开口,神界弟子纷纷道:“求教主网开一面。” 台下忽一人道:“教主息怒。” 右侧近端“青龙殿”武者中走出一人,为沈碧仁。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② 晋无咎道:“你也是来求情的?” 沈碧仁道:“教主误会了。” 晋无咎道:“哦?那你想说甚么?” 沈碧仁道:“我蒙父亲生养,蒙恩师教导,有幸成为神界一员,更在‘施瓖洞’内受益匪浅,惊闻此事,深知父亲伯伯罪孽深重,无力为他们开脱。” 晋无咎道:“你知道就好。” 沈碧仁道:“可我身为沈家人,与父亲伯伯血脉相连,请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 又一个声音道:“碧仁!” 一人自右侧近端走出,晋无咎见他肤色蜡黄,黑发中夹有白丝,初看久经沧桑,但正对自己时,脸上又全无皱纹,加之步履轻快,声音不显老迈,因而判断不出年岁,知道他是“施瓖洞”洞主贾戌锦。 贾戌锦躬身行一大礼,道:“属下教徒无方,请教主降罪。” 沈碧仁见师父走出,双膝跪地,道:“是弟子不孝,辜负恩师栽培。” 晋无咎道:“贾洞主不必多礼,本尊只想知道,眼下局面,你打算如何处理?” 贾戌锦道:“回教主,教主适才所列罪证,实在令人惊骇,但墨渊先生已然认罪,夏界主一声不吭,想必也是惧不敢言。” 顿了一顿,贾戌锦又道: “墨渊先生和其胞弟犯此大罪,原本绝无可恕,可属下听闻,教主和莫少界主昨日刚遭所谓正道同盟伏击,双双受伤而回,教主适才也亲口言道,江湖各派结盟,是为对我教不利,我教虽深处世外多年,教中卧虎藏龙,可要面对整个江湖,毕竟力不从心,教主,我教正当用人之际,属下斗胆,恳请教主暂且赦免二人死罪,容许他们戴罪立功。” 沈碧仁见师父出面替自己求情,更是感激涕零,道:“多谢恩师,请教主开恩。” 沈碧痕踉跄走下台阶,来到父亲身旁,看看夏氏兄弟与夏语冰,再看看任寰与纤纤,从他们脸上更加确信此事千真万确,转向晋无咎,双手前举,递上“息壤剑”,道:“碧痕无颜为爹爹叔叔辩解,只求陪爹爹一同偿命给夏家。” 晋无咎见她双目无神,表情僵硬,脸上所写尽是了无生趣,想她被家人宠爱至今,却在短短一月间,得知至亲之人一个个恶贯满盈,又一个个离自己而去,纵是如此,她为肩负神界之重,仍倾尽全力相救夏语冰,一月过后更增瘦削,心下不忍,道: “碧痕,你可知道你爹爹叔叔这个错实在太大,我心意已决,你虽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决定却不能因你而变。” 沈碧痕道:“碧痕知道。” 晋无咎点点头,道:“你们五个先退下。” 待五人归回原位,晋无咎道:“其四……” 众人正自屏息凝神等他判决沈氏兄弟生死,却听他又搁置不谈,说起下一件事,料想他是要沈氏兄弟在临死前,再多体验一刻等死的恐惧。 晋无咎道:“……夏蓬莱夏昆仑。” 夏氏兄弟听他终于提到自己,慌忙起身来到中心,一揖到地,道:“属,属,属下在。” 夏语冰见二人贪生怕死,暗暗摇头,一颗心为之悬起。 晋无咎两只手腕一翻,“龙”、“螭”二索向前挥出,在地上重重一抽,但见两道深痕,石屑纷飞,夏氏兄弟直吓得魂不附体,双双跪倒在地磕头连连。 夏语冰见二索突如其来,只道他盛怒之下已是杀招,自己武功差得太远,根本无力阻止,即便能够,晋太极为救自己而死,夏氏兄弟身为血肉至亲,竟在任家叛教后兀自龟缩不前,厚颜无耻到这般田地,这一声求情,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纤纤见高台上晋无咎腾腾杀气,想要出声,却被身旁任寰死死捂住小嘴,知道他是出于关心,将头埋入胸膛,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右侧近旁“青龙殿”武者并未参与“振音界”之战,对这个新任教主的武功知之甚少,大都为十大护法转述而得,待见他仅以指尖浮空之力震得地动山摇,一个个舌桥不下。 晋无咎全身劲力凝于十指,令“复归龙螭”“噼啪”之声愈发响亮,道:“爷爷被你们两个畜生残害一世,今日之事虽关乎他人,却也无关他人,本尊不愿再揭自身之痛,公仇也好,私怨也罢,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认不认罪?” 夏昆仑连声道:“属下认罪,属下认罪,属下认罪……” 一边说着,一边磕头更猛,不多时,地上尽是斑斑血迹。 晋无咎深吸一气,长长吐出,收敛内息,待“复归龙螭”终于软软垂下,道:“史宗桦三年前已死于本尊之手,沈墨渊沈墨壤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自即日起逐出盘龙峡谷,限你们七日内搬离,从此不得以我教教众自居,你俩可有异议?” 沈氏兄弟对史宗桦之死早有推断,得他亲口证实,听他竟肯放自己一条生路,乍惊乍喜,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你俩过往得罪过谁,江湖中人要找你们寻仇,一律与我教无关,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你俩虽从此脱离我教,若仍不知悔改,为祸江湖,本尊一样会亲自来取你俩狗命,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驱走夏家之后,你沈家霸占昆仑仙境一干人等全数撤离,从此不可踏足,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一惊,回头朝夏氏兄弟各看一眼。 晋无咎又再问道:“怎样?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声音却比之前提升一倍。 晋无咎微觉诧异,心想这昆仑仙境原本为你们豪夺而来,现在不过要你们物归原主,倒像委屈了你们似的,也不理他,道:“本尊会将黄龙圣境黄映瑶接来盘龙峡谷,让她和纤纤母女团聚,你沈家从此不得有任何对她们不利之举,你俩可有异议?” 沈墨渊道:“属下没有异议。” 晋无咎道:“好,这五桩事今日是你亲口答允,望你言而有信。” 沈碧痕伸手擦去眼角湿润,沈氏兄弟两条性命得保,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晋无咎处罚虽重,但相比二人做过的事,实是留了极大情分,念及此处,心下稍安。 沈墨渊道:“教主,属下也有一事相求。” 一切智喝道:“沈墨渊!你双手染满无辜者的鲜血,‘青龙殿’今日才拿你问罪,已是便宜了你,你有甚么资格脸面和教主谈条件?”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稍安,让他说。” 沈墨渊目光丝毫不加躲闪,道:“谢教主,教主对属下宽大,属下感激不尽,但容属下斗胆一问,鬼界棺室之中,教主答允的事可还作数?” 晋无咎道:“沈碧辰既死,一切罪孽随之入土,待归界主回来,我会记得命他彻查。” 沈墨渊道:“教主金口一诺,属下谢恩。” 晋无咎转向夏氏兄弟,道:“夏蓬莱夏昆仑以下犯上,以毒计篡夺教主之位,本尊将你们逐出盘龙峡谷,从此待在昆仑仙境,终其一生不得重出,你俩可有异议?” 夏语冰双睑一合,两行眼泪如珍珠断线,心上重石一月后终于落地,却也知道晋无咎为此下了多大决心,起身来到中心,道:“教主。” 晋无咎赶紧跃下高台,走到跟前,道:“小姐姐并非我教教众,永远是无咎最敬重的人,请小姐姐切莫以‘教主’相称。” 夏语冰道:“我有一句话,想问问墨渊先生。” 晋无咎与沈墨渊同觉意外,后者道:“卓夫人请问。” 夏语冰道:“请问墨渊先生,昆仑仙境是否原为沈夏两家共同所有,只不过沈家在暗夏家在明,沈家在上夏家在下?” 众人大是疑惑,晋无咎道:“小姐姐何来此问?” 夏语冰道:“‘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是为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淮南子·地形训》中这一段昔年我读过便算,直至看见墨渊先生适才反应有异,忽然间重新拾起,料想这其中另有隐情。” 当日蟠龙谷中,八大门派于三面背崖的铸剑炉处伏击“剥复双剑”失败,任寰昏迷一月后,曾对残存十七人说起这些文字,不知不觉背脊冒汗,心道:“卓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入为主,视夏家为友沈家为敌,竟从未朝这上边想过。” 沈墨渊道:“早就听闻卓夫人学富五车洞察秋毫,果真扬名非虚。” 夏语冰道:“墨渊先生谬赞。” 沈墨渊道:“教主今日留我兄弟二人一命,属下心存感激,从此再无怨恨。” 夏语冰道:“墨渊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墨渊道:“在下诸事杂多,请恕不能陪卓夫人久聊。” 夏语冰轻叹一气,只得回入仙界。 ~~ 【补充说明】 “愁绪离索”四字出自陆游《钗头凤·红酥手》上阕中一句“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与之遥对的下阙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34“初登三界”8无咎仰天长叹错错错时,我已想好之后这一回引用“愁绪离索”作为回目,其中“莫”还暗指玄炎,各方面都挺贴切,加之本来“o”也是我填词时特别偏爱的一个韵脚。 btw,初稿中还曾有过一段旁白的两个版本。 一为《御街行·吴题》: 雨落星沉伊憔悴。未瓦全,为玉碎。恍如隔世满腹言,执笔临书惶愧。柔肠易逝,覆水难收,幻作千行泪。 晴川朗月终不寐,空颔首,无言对。思恋萦绕眼迷离,情深如痴如醉。灯烛把盏,充盘煮熟,终是愁滋味。 没过几天改成另一首《雨霖铃·晨游鹞子寨》: 风起叶落。林海飘香,阑珊得获。扶枝拾级而上,猿声啼鸣,惟余静默。斜阳乍见,放眼一碧尽寥廓。及未济,七彩明灭,滴水饮露花茎弱。 晴雨奈何如烟过。憾戛然,白首空许诺。憩瞑伊人知遇,谁言道,佳偶天作。拨雾寻踪,飘飘欲仙芳影绰绰。盼回眸,引手相还,来生从头握。 注:未济,伏羲末卦,上火下水,影射日照山泉之景象。 小时候闲来无事经常填词,这两首都是我游山玩水时即兴原创,前一篇好像是黄山西海大峡谷还是哪儿来着,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了,但后一篇印象深刻,是张家界鹞子寨,觉得贴合剧情就拿来用了,倒也不是为了作品刻意憋出来的。 不过后来想想,无咎肚子里墨水不多,假瑭书之手吧,又觉得不伦不类,所以第一轮修改就把这一段去掉了。 扯远了,阅读愉快^_^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③ 夏语冰被擒入盘龙峡谷,可说是沈家一力为之,此后历时二月,每一日皆在生死边缘徘徊,盘龙教众虽深居峡谷,却对“卓夫人”三字家喻户晓。 见她病容犹在,却仍尊称沈墨渊为“墨渊先生”,言下更对夏家全无偏私,单这一分胸襟已非常人能及,想她不过二十二三,却能在武林中拥有如此声望,内里纷纷道出一句“绝非偶然”。 晋无咎原地转身一圈,道:“沈家兄弟夏家兄弟所犯之罪,原本绝无可恕,我却不忍更增碧痕和小姐姐伤心,我身为教主,本该秉公办理,说到底还是存了私心,你们有谁心下责怪,也是情理之中。” 任翾飞起身道:“教主大义,既有心将历时久长的往事做个了断,我等身为属下,又怎会不体谅教主为难之处?” 任寰道:“教主身居高位,对教众本有生杀大权,却愿意放下私怨,又不忘给生者一个交代,足见教主重情重义,相信没有人还会责怪教主。” 纤纤亦道:“无咎哥哥,我没有怪你啦。” 晋无咎微微一笑,他这些话原是说给三人听的,张开“鸿鹄之翼”飞回高台,道:“其五,今日一过,神仙妖三界无主,碧痕,我想将神界交由你来打理,你意下如何?” 沈碧痕一惊,道:“教主将沈家逐出盘龙峡谷,碧痕自然也在其中,如何接手神界?” 晋无咎道:“‘青龙殿’和六界尽在,我何时说过逐出整个沈家?十九年前你尚在襁褓之中,多年来对父亲胞叔所做一切半点不知,最近这一个月你为神界忙于练功,你是有罪还是无辜,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神界交到你的手里,我才放心。” 沈碧痕得他温言以对,芳心大慰,沈墨渊道:“痕儿,盘龙峡谷可以没有爹爹,可以没有叔叔,却不可以没有神界,往后振兴神界的重担,便落在你的身上。” 对身后数百神界弟子道:“从此刻起,神界界主便是沈碧痕而非沈墨渊,你们要勤加练功,多多相助,都听清楚了没?” 沈墨渊虽然凶残,却因律己之严不亚律人,在神界中颇得敬重,众弟子站得紧密,又在阶梯上无法下跪,惟有躬身垂泪道:“是。” 晋无咎道:“纤纤。” 纤纤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奇道:“咦?无咎哥哥,你是在叫我么?” 纤纤仅有一些聊胜于无的防身之术,吐纳呼吸还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晋无咎所授,“朝阳谷”地形开阔,更不似“振音界”能有回声,以夏语冰与沈碧痕的功力,远端弟子听来已轻如蚊蝇,纤纤更是不济,晋无咎只见小嘴张合,却不知她说些甚么。 任寰道:“教主,纤纤力弱,有甚么话,可否由属下转述?” 晋无咎道:“自然可以,我要交托之事,任大哥原也不能置身事外。” 任寰稍加思索,道:“教主托付仙界便如托付神界,希望由纤纤接管,可不改姓氏。” 晋无咎道:“纤纤得任大哥百般宠爱,嫁人至今,看来仍不食人间烟火,任大哥可否从旁协助?” 任寰道:“多谢教主厚爱,但仙界毕竟是夏家的仙界,教主何不先问问卓夫人?” 晋无咎叹道:“若小姐姐肯入主仙界,自是上佳之选……” 夏语冰道:“无咎明白就好,多谢任少界主信任。” 任寰道:“卓夫人已是丐帮帮主夫人,是在下冒昧了,好在属下和仙界弟子还算熟识,望教主能准许属下在仙界弟子中,择选贤能协助纤纤,属下也好避嫌。” 晋无咎道:“便依任大哥所言。” 纤纤看看自己一侧,又看看对面一侧,嘟起嘴道:“甚么嘛,怎么变成我当界主啦?” 这一声说得轻微,仅有身旁几人听见,个个莞尔。 晋无咎最后转向妖界,道: “姚界主姚少界主一死一叛,从此不得再入盘龙峡谷,整个妖界之中,我只认得姚前辈一人,过去一月为治小姐姐之伤,姚前辈劳苦功高,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还有我,都对姚前辈深怀感激,今日适逢其会,想问问妖界弟子意见,若我想将妖界交给姚前辈,各位可有异议?” 妖界弟子道:“属下没有异议。” 妖界弟子内力修为薄弱,但数百人异口同声,响彻整个“朝阳谷”,姚松柏起初想要婉拒,竟找不到开口机会,见整个妖界众望所归,惟有躬身领命。 晋无咎道:“召集大家前来,所为便是这五件事,现下全部完结,未知大家有没有甚么想说?如若没有,那便散了罢。” 一人道:“教主,属下有一事相求。” 却是莫苍维。 晋无咎见他起身来到中央,冒出一个念头,心道:“莫伯伯莫非是要当着全教上下的面,将玄炎许配给我?” 登时双颊发烫,所幸坐于高处,无人看得清楚,强自按捺激动,道:“莫伯伯不必客气,有甚么事但讲无妨。” 莫苍维道:“谢教主,十九年前昆仑仙境惨案,属下亲身参与,虽未亲手杀人,但回谷之后,因贪图‘祝融’、‘句芒’二剑而隐瞒真相,实在难辞其咎。” 晋无咎心道:“莫伯伯此言不无道理,可是……” 听他续道:“恳请教主赐属下同罪,准许属下与内兄携家眷离开盘龙峡谷。” 众人更是不解,晋无咎今日之事,本与魔界全无关联,换作常人庆幸都来不及,这莫苍维竟主动揽责上身,莫玄炎蹙眉道:“爹爹。” 沈墨渊忍不住道:“师兄,论罪过,你远不及我,这是何苦?” 莫苍维道:“师弟,你我师出同门,曾在恩师面前八拜许诺,此生彼此扶持休戚与共,为兄今日陪你共同进退,离谷之后,沈莫两家同找一处宅院,四对老夫老妻安心颐养,从此不过问江湖中事,岂不美事一桩?” 晋无咎心道:“莫伯伯这是怎么了?为何我会觉得他话里有话?而且莫家这一走,玄炎,玄炎怎么办?” 心虚之余,竟不敢与他对视。 莫苍维却似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转向两侧,道:“痕儿,炎儿,你们出来。” 莫玄炎与沈碧痕不由自主一眼对望,同道:“是。” 依言来到中央。 莫苍维拉过爱女,让她与沈碧痕单手相握,道:“你俩从小情同姐妹,在旁人看来,一个外冷内热,一个外热内冷,但我知道,你们都是一般的心地善良,今日之事,平心而论,你们觉得教主可有哪里处置不当?若有不当,那也是罚得轻了。” 二女深知他此言无虚,齐声道:“是。” 莫苍维微微一笑,道:“好孩子,上一辈的过错,断无理由让下一辈承担,往后神魔二界,便要你们多多费心。” 二女一时看他,一时相互注视,许久方道:“是。” 莫苍维道:“所以你们当下第一件事,是该如何?” 二女会意,各自递上手中佩剑。 莫苍维笑道:“好,好,只不过,这两柄剑是我们在昆仑仙境所得,理应归还夏家,我不能代收。” 晋无咎道:“等等。” 莫苍维道:“教主有何吩咐?” 晋无咎道:“我曾和玄炎闯入少林寺‘枢械塔’,听鉴心大师亲口说道,‘句芒’内邪外正,能在玄炎手中方为武林之福,我以为宝剑本无善恶之分,关键是在持剑之人,不知任界主意下如何?” 任翾飞起身走到中央,道:“教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句芒’、‘息壤’自出江湖从无劣迹,二位少界主若使得顺手,当不必归还。” 莫苍维大为吃惊,道:“原来,原来成就这‘五行剑’的,乃是任家铸师,难怪,难怪……” 任翾飞笑道:“苍维先生过奖。” 莫苍维道:“还是教主与鉴心大师看得通透,属下惭愧。” 晋无咎道:“莫伯伯客气了。” 低头向贾戌锦,道:“贾洞主,我逐出墨渊先生,致使我教再失苍维先生,你先前便不赞同,现下更要反对了罢?” 贾戌锦道:“不然,教主深意,属下明白。” 晋无咎笑道:“多谢贾洞主。” 众人商议至此,午时已过小半,晋无咎跃下高台,来到魔界,道:“玄炎,老帮主还在‘青龙殿’候着,你何时上‘青龙殿’?” 夏语冰走上前来,道:“无咎,班师父与你小哥哥已在西北谷口外的村庄,只等我一出现,便一同离开盘龙峡谷,回西安卓府去了。” 晋无咎大吃一惊,道:“小哥哥不是说明天么?怎会突然变成今天?” 身后瑗琴道:“回教主,今日大早便有弟子来报,说西北谷口聚集成百上千丐帮弟子,恭迎班帮主与卓帮主卓夫人。” 晋无咎道:“今日大早,那为何……” 夏语冰道:“是我们拜托四位姑娘暂且隐瞒,今日是你第一次召教众宣布大事,我们不想你为琐事分心,还请勿怪。” 晋无咎心知今日一别在所难免,道:“小姐姐客气了。” 待夏语冰与晋无咎一行离开,莫苍维见爱女一言不发,心生慈怜,轻声道:“在怪爹爹自作主张?” 莫玄炎道:“女儿岂敢?女儿明白爹爹做此决定,定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 莫苍维道:“理由爹爹都已说了。” 莫玄炎道:“除了爹爹说的那些,想必也有保全舅舅之意,爹爹担心教主空闲下来,会重新追究爷爷的死因。” 莫苍维道:“的确如此。” 莫玄炎道:“至于第三层缘由,女儿尚且不知,但爹爹既不想说,女儿也便不问。”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④ 莫苍维先是一怔,随即笑道:“炎儿冰雪聪明,是爹爹的好女儿。” 晋无咎随意唤得一人推动轮椅,由鬼界教众领路而出,回头却见四女止步于谷口,奇道:“莫非‘青龙殿’又有规矩,四位姑娘不得出谷?” 一人道:“回教主,属下不清楚,不过好像是的。” 穿过山口狭道,果见开阔处人山人海,尽是丐帮弟子,却在两任帮主约束下安静坐立,卓凌寒统领前正道同盟时便曾到过此处,村民见是由他领头,非但没有担忧反感,更是递水上前好不亲热。 班陆离见他们到来,上前道:“本来今日是想找你和女娃娃好好说说,哪知道徒子徒孙大早就送来这么个惊喜,只能先回去关起门来商量,好在你和女娃娃会飞,找时候自己来罢。” 晋无咎道:“是。” 夏语冰道:“无咎,你推我去那边无人处。” 晋无咎见她支开众人,想是有话单独吩咐,道:“是。” 数十步后,夏语冰道:“无咎,你若还想得回玄炎妹妹,心中便不能只有玄炎妹妹。” 晋无咎只道她要答谢自己饶夏氏兄弟不死,却原来说的莫玄炎,又听她道: “从你们昨晚遭遇伏击,江湖中恐有大变,玄炎妹妹虽是女子,却比你坚强得多,你不能没有她,可她未必不能没有你,你初掌盘龙,当以你爷爷的嘱托为重,带领盘龙度过难关,你能成为教中上下的英雄,自能成为玄炎妹妹心目中的英雄,反之你若一味自怨自艾,只会教玄炎妹妹反感,别要磨完她对你尚存的倾慕之情,才来追悔莫及。” 晋无咎翻来覆去玩味许久,道:“小姐姐,请恕无咎驽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全懂,但无咎坚信小姐姐每字每句都是金玉良言,回去后定会细细反思。” 夏语冰脸上流露一丝赞许,道:“今日看你一语一行,渐有一教之主的气度,小姐姐也很为你高兴,回去罢。” 丐帮车马齐备,驮着班卓夏三人离去,晋无咎与他们一一道别,朝夕相处两月,忽然间说走就走,心下甚是不舍,呆呆站于原地,一直送到马车隐于西侧狭谷,便是前一晚遭遇伏击之处,这才依依不舍回头。 盘龙教历任教主之中,也只晋无咎一人得到魔界“鸿鹄之翼”,与鬼界弟子打过招呼,直上“青龙殿”,四女却没那么快的脚程,晋无咎入“王母殿”草草填了肚子,想找莫玄炎细说前一晚的事,喃喃自语道:“莫伯伯坚持要走,玄炎今日一定忙着道别,我去打扰岂非太不知趣?” 念及夏语冰所谓江湖大变,不知与狭谷伏击有何关联,心道: “昨晚那十人除姚千龄外,个个武功高强,我只能认出汪前辈,但听玄炎的意思,她好像知道剩下那些都是甚么人,玄炎也是一身家学,又对我毫无保留,照理说她会的我都该会,怎会……对了,沈碧辰曾说‘青龙殿’四层五层有佛道两家武学,会不会是等我那一个月中,玄炎在里头见到的?” 走出“王母殿”,命人接下来这几日留意魔神二界动静,一旦莫沈两家出谷,务必第一时间前来告知,正欲直上四楼,转念想道: “我倒忘记对小姐姐说了,玄炎要来取我性命,我若将死,还看那些劳什子的做甚?当务之急,该是想想有没有合适人选,可以接替我这教主之位,其实我又哪来甚么统领之能?” 找到一人,道:“带我去西殿。” 不多时那人带至,晋无咎容他退去,独自踏上小路。 他并非初来西殿,掌教当夜便曾来此走完全程,这时通明可见,与记忆中摸黑行走稍加对照,果见西殿与其余三殿布局大不相同,由十二洞所成。 走道弯弯绕绕似龙似蛇,忽宽忽窄忽高忽低,脚下凹凸不平,像是龙鳞,又如蛇皮条纹,两边溪水潺潺,水下沉石一览无遗,每过几步,或左或右总会出现一条通道,通入一座嶙峋石洞,上有各自洞名, 晋无咎每过一洞便会入内走走,见每一洞仙气徜徉风格不一,弟子不过十几二十,所学各有不同,无论内功外功,无一不是上乘“两仪”或由其催动,各式兵刃更教眼花缭乱,他这时眼界非凡,看过几人,心道: “‘两仪’果然便于速成,我来前只道教中仅有鬼界之掌、妖界画琴、人界暗器、仙界双手、魔界之剑、神界剑掌,却不想更有这许多花样,但天下武学本该如此,不论拳法、指法、掌法、抓法、擒拿,或是任何兵刃握于手中,只要有‘两仪’作为根基,起步必然极快,可越往上越需勤修苦练,若说‘强筋健骨篇’还能以毅力为之,‘化整为零篇’已非常人所及,‘化零为整篇’为水到渠成,‘髓道周天篇’多半要有外力相助,这其间哪一步不需要日积月累?天下间又何来第二个人如我这般好运?沈碧辰瞒着我将‘易筋经’送到我的身上,又在魔界吃了足足两年‘魔幻果’,致使两股内力轻而易举相互融合,我能有今日武功,那是因为一路遇见都是贵人,而非当真自己有甚么了不起。” 想起那日“寿山不系”中所遇盲仆,心道:“那人掌法怪异,莫不是在这里学到的?” 稍稍留意眼前练掌之人,又觉无一雷同。 来到“施瓖洞”时,本想看看沈碧仁武功如何,却见他不在其中,不知是否正陪沈墨壤收拾东西,前一晚对他心生误解,自觉无理,讪讪一笑。 小道尽头为直通西门一条主路,另一头为屏风门阻隔,自是有过一来一回的方形空地,心念一动,下至“青龙台”,居高望去,“白虎”、“朱雀”、“玄武”三阁满是弟子,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大奇后又即想明,众弟子不过是在切磋。 绕边缘一圈,更下方“三花盘龙”与“六道盘龙”之上,九个微小身影有动有静,自是护法正在练功,至于“太初盘龙”恰在“玄武阁”下看之不清,但想来一切智未有闲着,时隔一月再来此处,方知“振音界”日间竟是这般热闹。 他自西安城“安定门”与莫玄炎一别,所做一切几乎只为夏语冰一人,心头却无半分怨怼,此刻一身轻松,反倒有些无所适从,独自走过这一大段路,前一晚脚踝受伤处又有疼痛,回入东殿,命人带至中心楼阁。 独上二层,见“梧桐居”再无一人,便如内心空空荡荡,来到北侧,窗口望下,远山白雪渐融,万物已有复苏之态,回想“蓬莱仙境”一住十年,便如这般每日独看日升月落,一晃离开蓬莱仙谷已有三年,结识不少世人,经历诸多世事,却终不免回到起点,心中悲凉油然而生。 ~~ 次日伊始,晋无咎将自己投身繁琐教务,由十大护法出面,与西殿武者渐渐熟识,从他们口中印证莫玄炎所言,三年前正道同盟初成,沈碧辰意识到教中恐有危难,将谷外六界弟子尽数召回,避免教众言行不当再多树敌,同时他自己也有谋划,不想被同门坏了大事。 晋无咎入盘龙峡谷前,曾在草堂寺亲见佛道两家面红耳赤,知是沈碧辰一人挑拨而成,心想若非他滥杀无辜,原是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晋无咎跟随卓夏时日长久,所求不过武林风平浪静,若凡事皆如沈碧辰这般心狠手辣,则保全盘龙教的意义又在哪里? 晋无咎想起夏语冰临走前所言,似对来日情形十分担忧,盘龙教毕竟不能事事依赖丐帮,须得有教众打探外间情形,人仙二界弟子太过显眼,只能落在其余四界,魔神二界弟子自该交由莫玄炎与沈碧痕指派,考虑到莫沈两家四对夫妇要在七日内离谷,第四日上,先由妖鬼二界派出第一批弟子。 起初几日,晋无咎一空下来,便忍不住思念莫玄炎,几次想要飞往魔界,苦于找不到借口,虽有四女相陪,却忍不住心道:“四位姑娘名为教主贴身侍婢,可一个个冰清玉洁,我不宜走得过近,我既不喜欢别的男子接近玄炎,我自己便先要做到。” 由得四女留在“龙宫”,各以琴棋书画为乐,借口要上六层“岫岩有崖”练功,实则于四层五层走马观花,冥冥中似有一种感觉,此处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十派武学所藏处格局相若,每个空间墙面呈螺旋状,由四周卷向中央,四方墙面正中各有断口,方便习武之人出入,而不需如迷宫般绕行。 晋无咎因无意间习得少林“易筋经”,给丐帮平添太多麻烦,多年来始终心存愧疚,来到两层,面对满壁武学,难以安心饱览,忽而生出一个想法,近乎奔至西殿,见十大护法无一在内,只在“施瓖洞”内找到贾戌锦,问道: “外界江湖欲对我教不利,我虽不怕他们,却多少总有往日约束不当之过,听闻‘青龙殿’中所藏十派武学更胜十派自身所有,我若提议将这些武功招式摘抄成册,赠予他们,贾洞主以为如何?”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⑤ 贾戌锦思索良晌,道:“教主的苦心,属下明白,此举并非讨好,而是忍让,只不过……” 晋无咎道:“只不过甚么?贾洞主但讲无妨。” 贾戌锦道:“只不过偷学别派功夫乃是大忌,我教私藏多年,更有大半是祖师爷凭借对十派武学了解而创出的新招,这些了解原本也是交手而非偷盗所得,可说本为我教之物,属下只怕教主胸怀坦荡,却被小人之心误解。” 晋无咎道:“贾洞主所言不无道理,的确是我江湖经验不足。” 贾戌锦道:“教主切莫妄自菲薄,属下仅仅有此担忧,可是不瞒教主,属下以为,教主提议大有可取之处,我教原有盖世武学,未必便比十派逊色,以此与外界江湖化敌为友,实是一条可行之路,只不过如何让十派相信,我教为一番好意,而非服软示弱,我们须得考虑周详。” 晋无咎道:“贾洞主此言深得我心,但如此大事,单凭我俩恐怕不够,还须找大伙共同商议。” 当日贾戌锦将此事告知西殿众人,次日晋无咎召十大护法与十二洞主于北殿正殿议事,赞同与反对呼声各半,晋无咎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信服,道: “既然未有定论,我提议先将其笔录成书,待他日大家意见统一,以为可行,再走这下一步,否则便留在教中,总之我不会自作主张,大家意下如何?” 一切智本持反对意见,闻言道:“教主言重了,我教历代凡有大事,师尊往往一言而决,教主肯接纳众人各抒己见,实令属下佩服,请教主放心,此事便由属下安排人手。” ~~ 第七日上,莫沈两家如期离谷,晋无咎亲自相送,总算见到莫玄炎一面,回程仍属晋莫最快,双翼扑腾数下,已在北峰落足。 七日不见,莫玄炎仍是神情淡然,瞧不出甚么变化,晋无咎道:“玄炎,你一定很恨我罢?” 莫玄炎道:“爹爹妈妈安顿下来,自会想法子捎信给我,我来去飞行,要见他们并非难事,不必为此事记恨教主。” 晋无咎道:“莫伯伯和沈墨渊不同,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回来。” 莫玄炎道:“多谢教主好意,下次见面,我会转告爹爹。” 晋无咎道:“你爹爹妈妈既已离开,也该让我为你疗伤了罢?” 莫玄炎道:“我初掌魔界,手头还有不少事情,等过些时日再说,多谢教主关心。” 晋无咎见她背对自己,强忍住不去看她,道:“玄炎,我要回去了,你保重。” 莫玄炎转过身来,双瞳中多出一抹罕见的疑惑。 晋无咎奇道:“你怎么了?” 莫玄炎道:“难得见你主动想走。” 晋无咎道:“我每日除了教务便是练功,好教心中再无其它。” 莫玄炎双手负后,娉婷来到跟前,道:“‘再无其它’,连我也没有?” 晋无咎忍痛道:“是”。 莫玄炎端立不动,待他终于看来,冲他一眨左眼,道:“教主当真可以?” 晋无咎道:“玄炎,卓府‘仁礼堂’中,你也曾对唐桑榆这般浅笑吟吟,只为更增他的苦楚,我知道,你是在以相同方式向我报复。”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事,道:“所以教主不受其害。” 晋无咎道:“情由心生,受害也是无可奈何,只不过我已决意任凭处置,你再引得我心神不宁,实在多余。” 莫玄炎这才收起笑靥,道:“便依教主所言,待我将界中诸事安顿下来,便上‘青龙殿’拜候。” ~~ 此后几日,晋无咎每日入西殿商议,细拟教规,明定赏罚,分发至六界,所有教众严格遵守,几次想要询问“十方盘龙镜”其事,何以听其名字七分风雅,却被称作教中第一酷刑? 想到自己在莫玄炎眼中已沦至与唐桑榆之流无异,更不知还有几日性命,反正夏语冰得救,还管它甚么酷不酷刑,心灰意懒之余,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再过七日,魔神二界派出一批弟子,考虑到与妖鬼二界弟子武功天差地别,分工自当有些不同,集合众人提议,关照一些禁忌事宜,让他们出谷前牢记于心。 如此每日片刻不停,却迟迟不见莫玄炎出现,心道:“魔界何来这许多事要忙?总是玄炎恨我入骨,不愿给我来个痛快的,那晚和我并肩作战,玄炎多次对我假意关心,也不过是为教我更放她不下。” 这一日睡得早,不久见莫玄炎终于出现,以“句芒剑”斩去自己一条手臂,又将血淋淋的五脏六腑一一剜出,明知无幸,竟不觉伤处疼痛,直至见她巧笑嫣然,方知心伤远过于身残,漠然睁眼,又仿佛早知是梦。 才刚合眼,一模一样的遭遇重演,醒来后又即睡去,这个梦境仍是阴魂不散。 三次过后,晋无咎明明困倦亦不想再眠,来到走廊,整个二层只他一人,这一晚星空满月,夜幕中形单影只,根孤伎薄,自言自语道: “孑然而来,孑然而往,这便是宿命罢,此刻整个峡谷以我为尊,我一声令下,无论是谁,都须遵命前来陪我,只要我想,玄炎明日便是我的妻子,和我同床共枕,可若不是真心愿意,这样得来的陪伴,又有甚么意味?要说这‘青龙殿’中,教主无亲无故独居二层,我怕也是空前绝后。” 抬头望月,辨得亥时过半,带着愁乱心绪,缓步来到六层。 连日白天着实疲惫,入“岫岩有崖”方觉肩臂酸软,再一看仅着单衣,教主服与“复归龙螭”均遗于“龙宫”内室,练这无招索刃便成无米之炊,顺着既是索刃又是走道的曲身而上。 来到七层,见大约三十座人形雕塑双手十索起舞清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百绕千缠却又条理井然,粗粗看似杂乱无招,实则每一索收放尽在十指掌控,刻刀下的人形为一女子,衣袂飘飘体态柔美,出手似滤去华彩之翩翩书记,沉淀精华之超超玄箸。 回想卓府中初见晋太极于雪中挥动十条乌金索,颇有几分眼前神韵,实非当下境界所能参透,心道:“单说这‘岫岩有崖’,爷爷已练到极至,却因内力之故,‘十方’反不如‘四象’来得简洁有效,我则恰恰相反,看似已能催动十索,却远远不能发挥十索本该有的威力。” 于西侧最后一座人形雕塑前呆立片刻,瞥眼见到矮墙小字,他每日入“岫岩有崖”,早知这一面又有龙剑阁自述,每次皆因篇幅太长,静不下心阅读,直面西首文末,最后一段写道: “十方太极之下,终其岫岩有崖,躬自悼不可为也,非静思不可为也。然道之所静,日减所有,损其所成,诚不足取。晓汝持恒,戒汝将固,禁其杀念,不执伯仲,顺之征帆尽展,江河日上,逆之径入魔道,直堕九渊。夫更图无极,须跬步趋行十方太极,知先快则后慢,先慢则后快,贪速成者,独山无涯洞开之日,方知悔之晚矣。” 晋无咎心道: “这上面的道理,爷爷教过我一些,小哥哥小姐姐教过我一些,和崇印方丈所言‘十善业’也有一点沾边,看龙祖师的意思,爷爷一身上层武功,一夜之间被穿琵琶骨成为废人,该是何等伤心绝望?他被囚禁十一年,如果心中只有怨愤,恐怕早已走火入魔,可练就也好,维持也罢,非但没有被心魔吞噬,手上招式更能出神入化,是因为竟能放下仇恨,更待仇人女儿视如己出,我常觉得自己孤苦,可和爷爷比来,这点小小挫折算得了甚么?爷爷受我教武学影响,讲求自悟而非仅仅灌输,讲求唤醒而非仅仅传授,他并没有对我说过太多大道理,但是他的胸襟他的所为,当世又有几个人能做到?难怪如老帮主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也对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随意走出几步,又再自言自语道: “从我第一天接触我教武学,便只知‘先快后慢’这四个字,不知龙祖师这‘先慢后快’又是从何而来?我的进速可说快到家了,看来中间总是跳过太多步骤,日后‘独山无涯’即便打开,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怕也难成,不过这样才叫作公平,否则全天下的便宜事都教我一个人占了,凭的又是甚么?” 顺着脚步轻触摩挲石壁刻字凹痕,幽幽然道:“我总共也没几天好活,哪来甚么日后?不过玄炎曾说,人有情爱,故而叫作‘有情众生’,经历生死轮回,来生再能遇见玄炎这样好的女子,我当凡事三思而后行,不留终生之憾。” 伸手轻揉眼角,跃至另一侧“寿山不系”,沿龙道慢慢走下,走过“鳌掷鲸吞篇”所在门框,见到左右凸镜,双眼稍闭,噩梦阴影尚未散去,回到床上终不过辗转难寐,脚下提气,坐上外侧凸镜暗运“日月精华”。 不知过去多久,对侧‘岫岩有崖’石门一开一合,晋无咎对深夜清扫见怪不怪,却惊觉一人疾步如风,几步后已在七层,更不止于矮墙,一个纵身来到“寿山不系”,料想又是不久前偷学内功那个盲仆。 晋无咎默叹摇头,悄悄来到围墙,心知这盲仆耳辨之能极其了得,有心检验自己能否做到无迹可寻,脚下更是小心翼翼,连呼吸都轻缓数倍。 孰料一过墙角,来到偷摸之处,盲仆再度第一时间察觉,仍以似曾相识的掌法扑来,以他今时武功,自不会被轻易打中,与上一次稍有不同,经历过狭谷伏击,遇见两个手上功夫极其了得的黑衣人,回想当晚所见手抓、擒拿二术,一一对照盲仆技法,仍觉不是一路。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⑥ 盲仆从围墙攻至空地,明明觉得身旁有人,却连一片衣襟都带不到,站定后道:“教主既不责罚,属下告退。” 相较初次交手,其惶恐敬畏大有收敛。 晋无咎心道:“我呼吸走路之声,连我自己都听不见,却总逃不过这人双耳,而且他每一招都能恰好攻向我的所在,两次下来没有一招出错,会不会他根本是在装瞎?可他没有眼珠。” 带着满腹狐疑,见盲仆离去,一时并未想好如何应对,悄声尾随于后,拟先跟至此人住处,至于惩处倒不急在一时。 盲仆仍自“岫岩有崖”一侧返回,沿途几度突施暗掌,但晋无咎早有防备,岂能让他得手?石门开启后抢在前边跃出,待盲仆走过四层,方才踩上楼梯,以手势示意值守弟子噤声,以呵气之声道:“自即日起,我不在六层时,盲仆不得进入。” 值守弟子甚是机警,以极低声音回道:“是,属下立时告知所有弟子。” 晋无咎点点头,紧步跟至二层,沿南侧楼阁拾级而下。 “青龙殿”仆人居室尽在南殿,琴棋书画四女亦无例外,晋无咎只知大略,对整个南殿尚且陌生,跟随盲仆绕过几条岔路,渐不辨身在何处,是刻早已入夜,廊上全无灯明,只依稀瞧见一团黑色轮廓,跟出几步连自己都不觉好笑,心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岫岩有崖’中直接训斥一顿,言明下不为例,岂不干脆得多?唉!我只知道,倘若玄炎当真是我妻子,我断不会这般无聊,弄得现下迷了路,晚些免不了找南殿弟子家仆带路,他们见我狼狈,连外衣都不穿一件,定要觉得莫名其妙之至。” 也不知走过多久,南殿生出一丝光亮,却见盲仆停在一扇窗前,周遭太黑,看不清是否走道尽头,那盲仆忽将窗户推开,之后更不停顿,一跃窗口而出。 这一下来得突兀,晋无咎大吃一惊,负上窗台,见盲仆已然落地,落地后更不停顿,纵下悬崖,晋无咎还道他是自尽,转眼又见南峰小道出现一个身影,南殿大门外的照壁本有弟子日值夜守,盲仆自悬崖处绕行,竟轻易避开值守弟子耳目。 晋无咎不及细想,不顾身无“鸿鹄之翼”,跳下后暗运盘龙“无极”,从值守弟子眼前一闪而过,后者既能在“青龙殿”中,身手亦自不弱,四目四耳却难捕捉身影,只道夜半眼花。 盲仆所走并非尽是山道,从路径看来,竟对山势熟极而流,每每似将失足,几经扑腾翻越,又能落至主路之上,晋无咎有心看他最终停于何处,也不管他能否确认自己形影不离,只远远盯梢在后,既不给他出手机会,也不容他逃离视线。 追至约摸五百丈高,晋无咎听见有人说话,依稀是女子声音,对方同一时间留意到山间动静,一女道:“甚么人?” 竟是莫玄炎。 晋无咎大是惊讶,心道:“这里不该是南峰么?为何会是玄炎的声音?难道这盲仆知道我不熟底层地形,故意带我七弯八绕到了北殿?” 明月下张望数眼,确为神界而非魔界,一时猜不透她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盲仆一听声音,更是脚下提速,在山崖密林间穿行,莫玄炎不及与同伴话别,提气追出几步,见这人双目失明,身法灵动,虽不及莫家轻功,却大有其独到之处,再看一人身穿内衣紧追不舍,竟是晋无咎。 脑筋微转,已知盲仆自“青龙殿”逃逸,猜知晋无咎不想打草惊蛇,与之心领神会,一左一右跟随盲仆,不发出半点声息。 盲仆闻声后不再直下,于神界丛林间象征性绕得几绕,突如其来几下张牙舞爪,均朝晋无咎而去,却对莫玄炎一无所知,晋无咎从头至尾未被触及分毫,却已心下了然,暗道: “这盲仆分明听见玄炎喊声,但我们追到这里,他却只知有我,不知有玄炎,莫家轻功,确实更胜‘青龙殿’一筹。” 转而想道:“这般说法未必准确,但玄炎轻功更胜我一筹,那是毫无疑问。” 神界草木稀疏,盲仆几个来回便知不易藏身,又再发足向下,走崖身避开四百丈高神仙二界木栅,晋莫则大可不必,稍一提气,已瞒过两侧值守弟子视线。 一入仙界,情形大有不同,仙界树高林密,盲仆左钻右突,小巧身法大有用武之地,无奈身旁二人一个武功太高,一个轻功太好,盲仆没命奔逃许久,到这时终于有些疲累,呼吸渐重,更有甚者,他这一路心疲更胜身累,似被鬼魂缠住,倾其解数甩之不脱。 再过片刻,盲仆精力殚竭,双手支住一根粗干,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晋莫仍只不动,一脸轻蔑看他何去何从。 须臾,莫玄炎突然手捂胸口,表情变得痛苦,与此同时,头顶枝叶传来细簌之声,绝非山风拂动所致,随即一阵凉风袭来,二人抬头看去,黑暗中一个黑影飞扑而下,晋无咎不明眼前变故,将莫玄炎拉至身侧,他手无“复归龙螭”,却不惊慌,左手成掌,一招“双龙取水”。 黑影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晋无咎寒意大增,他原本只着单衣,不及以内力还暖,忍不住打一哆嗦,掌风与剑锋摩擦,惊觉掌心隐隐生疼,不敢硬拼,转为“利涉大川”,黑影反应极快,一剑早已转向,来到右胁。 十余来回过后,晋无咎心下大骇,眼前黑影剑透至阴,招招如电闪而过,这“降龙十八掌”在自己手中,纵不如班陆离与卓凌寒般人掌合一,亦早已练得纯熟,纵观天下武林,能在自己掌下轻易脱身者,料想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眼前黑影非但不图固防,且每一剑以攻为守,逼自己不得不救,换作公平较量,以盘龙“无极”催动“降龙十八掌”,可令黑影无从近身,但莫玄炎正在怀中,黑影时不时长剑指她全身,晋无咎万万不敢冒险,仅凭单手,竟被一柄普通长剑连连逼退。 莫玄炎全身绵软,随几下轻微抽搐,一口鲜血将晋无咎白衣染红,后者右手揽在纤柔腰间,一招“震惊百里”将黑影逼退,道:“玄炎!你要不要紧?” 抬头见黑影又至,转过半圈,侧身挡在黑影与莫玄炎之间,一招“突如其来”刚出两寸,左肩已被黑影划破,白色内衣破口却无鲜血渗出,细细一看竟而凝固。 黑影一剑得手,不再进逼,轻巧一跃,飞上树顶不见形迹,再看那盲仆,早已趁乱隐于黑暗,哪还知道逃向何处? 晋无咎不顾左肩伤口,扶住莫玄炎双臂,道:“玄炎!你到底怎么了?” 莫玄炎道:“每日子时将近便会如此,不必大惊小怪。” 声音有气无力。 晋无咎左手扶她跪坐,右手运力,二指循“足太阳膀胱经”而下,自颈背“大杼”至臀部“下髎”、“白环俞”、“秩边”,多处气流滞涩。 先以“三花太极”通其一处,见她娇躯抽动,想起一事,自己因有“易筋经”为根基,盘龙“太极”之力远较寻常为重,幸而莫玄炎只微微刺痛,未有伤损,减至“太初太极”,又觉难以冲破,慢慢增至“双生太极”,确认此力最为合适。 一切智为十大护法之首,已臻“太初太极”之境,晋无咎助莫玄炎疗伤至半,整只右臂已酸得抬不起来,将她后脑轻轻倚在自己左肩,抽出“句芒剑”,见她双眼睁开,气色大有好转,微微心宽,道:“好些了没?” 莫玄炎嗯得一声,内息通畅,身子却仍软绵无力,费劲从晋无咎怀中挣脱。 晋无咎见她勉强站稳,不再伸手相扶,与她并肩而行,道:“适才那人是谁?为何仙界之中,竟有这等身手?外边这么大的动静,仙界弟子又在哪里?竟一个没被吵醒?” 莫玄炎道:“要说怕死,天下间谁能及得过仙界?外边动静越大,他们越不敢出门。” 晋无咎想起夏氏兄弟,笑道:“怕死也是人之常情,可适才那人出剑之快,几乎和你比肩,仙界中无人使剑,你能不能看出是谁?” 莫玄炎道:“看那人出剑方位,有些像神界‘直符九天剑’。” 一边说着,一边撕下晋无咎一片衣角,替他包扎伤口。 晋无咎一阵暖流,暗道:“玄炎此举,是出自真心,还是单为教我欲罢不能?” 脸上若无其事,道:“难道是神界高手?” 莫玄炎道:“可‘直符九天剑’既由我教内功催动,便不该有那么强的肃杀之气,那人剑法徒具其形,不过发挥出一个‘快’字而已,你若不是为了护我,早已将之拿住。” 晋无咎听她说得温柔,心绪为之牵动,再忍不住暗道:“玄炎此言,又是出自真心,还是单为教我欲罢不能?” 止住心猿意马,道:“先不说这个,你为何会在神界出现?和你说话的人是谁?碧痕么?” 莫玄炎道:“除了她还能是谁?非说甚么白天不便,邀我深夜来神界长谈。” 晋无咎笑道:“甚么事这么神秘?我能听么?” 自觉无理,又道:“我若能听,何须深夜长谈?是我问得傻了。” 莫玄炎道:“碧痕觉得十分隐秘,我却以为没甚么要紧。” 晋无咎道:“哦?看来我有此耳福。” 莫玄炎道:“未必是耳福,碧仁白天下神界找她,说碧辰既死,他不想再守旧约,欲舍堂姐而取我,托碧痕来问问我的意思。” 见晋无咎停住脚步,奇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颤声道:“你答允了没?” 莫玄炎道:“她今日才说,我没甚么准备,也该好好想想才能答复,我与碧仁青梅竹马,对他没甚么喜欢,却也没甚么厌恶,我若拒绝,未必便有更佳人选。”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⑦ 晋无咎全身发抖,抓住一树,五指用力,近乎没入树干,只这短短一瞬,心口剧痛,喉头腥甜,强自将血吞下,道:“玄炎,无论我如何补救,你都不可能嫁给我了,是不是?” 莫玄炎不答反问:“倘若爷爷致命伤处,你见到的不是‘毕方’而是‘句芒’,无论我如何补救,你娶我不娶?”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是,我只顾自己心安,竟从不曾替你想过。” 松开五指,用出离平静的口吻道:“你的伤还须我一次运功方能痊愈,容我恢复五日,五日后疗伤完毕,你记得取走我的性命,否则便再没有机会。” 莫玄炎道:“哦?为何没有机会?” 晋无咎道:“你不杀我,我便离去。” 莫玄炎道:“去哪儿?” 晋无咎道:“便是回到‘蓬莱仙境’,一生与鸟兽为伴,我也再不想看你一眼。” 莫玄炎见他当真拔步便走,一个闪身拦住,红唇微微上扬,笑意中三分妖媚七分高傲,道:“你当真舍得?” 晋无咎双拳握得格格作响,忽将一个温软娇躯拉入怀中,双臂于腰间渐箍渐紧,再看她时,仍只秋波流转全无挣扎,凑头上前,在她唇上留下一道深吻,这才轻轻推开,一声苦笑颇有嘲弄意味,却又笑得万念俱灰,道:“你记住,我不是抢不过他。” 从她身旁走过。 没走几步,眼前又一人沿山路快速奔下,却是沈碧痕。 沈碧痕只知莫玄炎追出,却见晋无咎身穿破碎内衣,肩上更有血迹斑斑,惊道:“教主,你怎么了?” 见他不答,又道:“玄炎,发生甚么事了?” 晋无咎心道:“若非你代堂兄求亲,我何至于这般痛不欲生?” 一语不出,一眼不看,如行尸般缓缓上山。 ~~ 之后五日,晋无咎不再练功,白天只往返于二层与西殿,将各般教务不住交托,闲时不语不动,只正对北窗呆呆出神,四女不知发生何事,见他一夜间判若两人,小心翼翼问他一句,他才强颜欢笑答曰没事,四女怕更惹他心烦,无一敢再出声惊扰。 第五日又是二十,晋无咎料想大限已到,将前一天写好的一封手书密封后交于瑗琴,命四女当日不得上楼,这封手书须得次日方能拆阅,待四女离开,独自来到窗口吹风。 楼梯处如期传来脚步,却不似莫玄炎,待那人出现,才发现是沈碧痕,想起她每逢二十确该去往四层五层,一言不发,又再看向远山。 沈碧痕却不径向上行,轻声道:“晋大哥。” 时隔多日,晋无咎听她再以“晋大哥”相称,道:“有事么?” 沈碧痕不对一言,反向“龙宫”内室走去。 晋无咎浑浑噩噩五日,至此方有一丝犹疑,跟入内室,道:“你来这里做甚么?” 沈碧痕仍是不答,几下拨弄,绿衫应声滑落,身上仅留一张纯绿薄纱,将双肩、双臂、双腿尽数裸露。 晋无咎大惊,道:“你做甚么?” 此时阳春未至,“青龙殿”地处山顶,“龙宫”门窗大开四面透风,沈碧痕一身阴力,转眼间冻得嘴唇青紫,见晋无咎拾起衣衫走近,伸手推开,道: “晋大哥,我知道你不惜为玄炎一死,可是我要你活着,我可以为你放下爹爹哥哥的深仇,我只要你活着,我知道玄炎风情万种,只要是个男子,便会对她朝思暮想,但是晋大哥,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 晋无咎这才明白,她为仿莫玄炎美色撩人,才将自己打扮成这般模样,眼前娇躯白璧无瑕,再无长衣封裹,原来同样如此身姿婀娜,虽不似莫玄炎懂得善加利用,却也出落得曲线玲珑。 可二人内力一阴一阳,岂可单一论之?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整个人已僵成一团,晋无咎心生怜惜,用力替她披上绿衫,掀起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将窗户关紧,更以盘龙“无极”助之回暖。 许久,沈碧痕终于不再瑟瑟,娇嫩双颊恢复血色,晋无咎道: “碧痕,你对我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多年来我对你冷淡,便是出于这层道理,我既爱慕玄炎,要说对她半点没有企图,那是假的,可你若因此觉得,我只为贪恋身体,这分爱慕未免窄了,我和玄炎性情相投,对她由衷倾慕,得她真心相待,这其中的哪一条,都和其他男子不同,你自可不顾我肝肠寸断,撮合她和你的堂兄,可沈碧仁待玄炎,能做到如我一般么?” 凄然一笑,道:“罢了罢了,我对你说这些做甚么?玄炎要嫁给谁,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沈碧痕缓缓撑开双手,将被褥放回床上,缓缓道:“我知道了,这便是你的答案。” 怔怔走出几步,仍不死心,回头道:“晋大哥,倘若我与玄炎互换一个时候出现,你会不会爱上我?” 晋无咎道:“也许你说得对,假如我被抛弃当日便遇上玄炎,心里自然容不下她,可碧痕你晚到数月,仍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碧痕无言以对,垂泪拨帘而出,见莫玄炎不知何时已在外间,静静走出几步,回过头道:“玄炎,你若杀了晋大哥,我会恨死你的。” 说罢掩面奔离。 晋无咎合上房门,微微笑道:“碧痕一介旁观,所言无关你我,你随我来。” 二人走入内间,脱鞋来到卧榻之上,莫玄炎跪坐于前,晋无咎盘坐于后,以双手食中四指点其“魂门”、“肝俞”二穴,道: “一切智护法虽入‘太极’之境,‘幽篁鸣琴指’却以阴寒手法释放,你内伤之初,我忙于救小姐姐一命,导致你耽搁太久,‘太极’之力和你体内阴力相融,要想冲破被封凝的穴道,难免将你体内原有阴力带出,会有那么短短一瞬,你的体内阳实阴虚。” 莫玄炎冲他一扁双唇,道:“‘龙宫’房门大开,我如何宽衣?你自己去关。” 晋无咎道:“你误会了,你向来便只一条黑纱,这一层对旁人凶险,却恰恰于你无碍。” 顿过一顿,晋无咎又道: “我要以内力助你逆行‘足太阳膀胱经’而上,过‘大杼’时,恐你神志含糊不及收势,伤及‘天柱’那可糟糕,但‘魂门’、‘肝俞’以上,我非两手不可为之,不能如前一次般一手搂抱一手运功,所以现下我先容你清醒,待运功至‘附分’、‘风门’,我要封你‘天柱’、‘玉枕’、‘络却’三穴,过‘大杼’后,我气虚体弱,未必能马上替你解穴,好在我点穴时功力已浅,一炷香内你定会醒来。” 莫玄炎道:“是你替我疗伤,自然一切由你做主,对我说这么多做甚么?” 晋无咎道:“你且放宽心,我已将后事交托,绝不会临阵脱逃,更不会让你或魔界受到牵连。” 莫玄炎一声鼻孔出气,挤出两个字道:“笨蛋。” 晋无咎道:“甚么?” 莫玄炎道:“没甚么,我知道了。” 晋无咎双目紧闭,出手如电,“魂门”、“肝俞”为食中四指,“膈关”、“膈俞”拇小四指,“譩譆”、“督俞”拇指换无名指,“神堂”、“心俞”小指换中指,“膏肓”、“厥阴俞”为拇食四指,“魄户”、“肺俞”为无名、小四指,“附分”、“风门”回到食中四指。 口中气息渐促,左手手势不变,精准无误连封莫玄炎“天柱”、“玉枕”、“络却”。 这三穴原为头部要穴,常人轻易不可点之,可盘龙教修习内功法门独特,逆行“足太阳膀胱经”,盘龙“两仪”更是从不流经,晋无咎内力猛巧兼备,手法恰到好处,莫玄炎只觉后脑三处一麻,当即不省人事,却又全无性命之忧。 晋无咎已非初次替她打通经脉,二人初识便自疗伤而始,一切智功力强于秦枭鹤,不同者在于刚中带柔,莫玄炎不得自愈,平常反能以内力相抗,每日发作时短,更不影响与人交手,可要通其全脉,非精深内功不可为之,且施放之人消耗巨大。 晋无咎纵有今时今日修为,行至“附分”、“风门”亦已强弩之末,左手出三指后再无余力,搂住莫玄炎瘫软身躯,右手拇指冲破最后一关“大杼”,上身更无法直起,与她双双倒下。 晋无咎体力衰竭,头脑明晰,此刻莫玄炎便在咫尺,秋波微阖,春黛轻颦,修长睫毛拂于鼻下人中,挠人肾脾惹人心醉,微启双唇间两排皓齿整整齐齐,如兰吹息拍打颈间,舞来阵阵清香,俯首望去,更见一道深沟,心脏随之怦怦而跳,声音清晰可闻。 此时一手被莫玄炎压于身下,另一手恢复一些气力,在空中转过一圈,将她紧紧环抱,知她尚自昏迷,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轻声道:“玄炎,为甚么你不是我的?为甚么我会弄断岳父大人手臂,葬送自己大好因缘?” 情到深处,凑头向她唇上吻去。 这是第四次相吻,与前三次大不相同,这是真正的离别之吻,一旦吻上,便再难割舍,随呼吸渐重,非但不能点到即止,反而愈发投入愈发猛烈,身上那手更不愿再听使唤,只遍走于莫玄炎每一处柔滑肌肤,甚至不敢去想正在做着甚么,怀中黑纱已于不知不觉间散落一旁。 第三十七回 愁绪离索⑧ 晋无咎眼望胴体,喉头滚动,虽有千般自责,万般惊恐,欲念却如覆水难收,不知何时,目光变得如野兽一般,猴头一滚,哽咽道: “沈碧仁既不爱你堂姐,当初为何许下婚约?既已许下婚约,又为何自毁誓言?为甚么如他这般见异思迁,却能轻易得到你的身心?我明明和你两情相悦,却要接受你投入他人怀抱?” 急怒攻心之下,唇吻更加放肆落在她的唇周身上,用力撑开双睑,近处高傲挺拔,远处停僮葱茏,如此神秘,这般危险,不可远观,不可亵玩,逼人望而却步,却更激起他一探究竟的决心,无论怎样责骂自己,理智终于败给贪婪,一个饿虎扑食,与她紧紧相贴。 莫玄炎昏昏欲睡中被剧痛惊醒,啊的一声尖叫,恢复意识后第一时间明白过来,将晋无咎狠狠一推,低头见自己全身尽裸,下体一片殷红,将床单被单同时沾染,举起黑纱遮在胸前,双臂双腿剧烈颤抖,将双唇咬至丝丝血印,只这短短一瞬,明眸中透满憎恶、悲恨、哀婉、心死。 晋无咎如同一盆凉水浇下,道:“玄炎,我……” 莫玄炎道:“住口!” 牙关咬紧,兀自止不住眼泪扑簌扑簌滑落,伸手去抽床尾“句芒剑”,却被晋无咎按住。 晋无咎与她相识两年有余,从未见她羞愤至斯,忽在这一刻灵台明净,大声道:“是我一错再错,我愿为你而死,可事既至此,我不能这样死去,我有一件万分紧要之事,等我事成归来,你若不能原谅,我必将颈项送到你‘句芒’之下。” 莫玄炎重将黑纱裹身,走到墙边,“句芒剑”出鞘,将中心一盏琉璃灯斩落,一字一顿道:“晋无咎,你我再见之时,我若不能杀你,便死在你面前!” 背负“青鸾之翼”破窗而出,晋无咎抢上窗台,却见她早已飞得远了。 整好衣装来到门口,见琴棋书画四女候于廊上,瑗琴道:“请教主恕罪,并非我们存心抗命,只因底层守卫听见莫界主叫声,这才唤了我们上来看看。” 晋无咎道:“四位姑娘不必惊慌,我没有怪罪你们,但是……” 叹出一气,又道:“我瞒得过旁人,终瞒不过你们,都进来罢。” 四女随他走入内间,见窗破灯落,床上血痕,立时明白发生甚么,晋无咎道:“我毁玄炎清白,四位姑娘再怎么骂我打我也不为过,可我必须要出谷一趟,此外,还请你们务必对此守口如瓶。” 瑗琴道:“我们怎敢对教主不敬?事关莫界主清誉,我们更不会乱嚼舌根,只不过,教主与莫界主人中龙凤,实是天生一对,我们都是真心希望,你们能有好的结局。” 晋无咎见她说得真诚,涌上一阵暖意,道:“多谢四位姑娘。” “戏水塘”洗浴过后,晋无咎换上莫玄炎所赠白衣白翼,收回清晨交给四女的手书,将帮中大小事务暂交一切智与司徒刑代管,出东殿大门,得知莫玄炎先一步向东而去,心道:“玄炎伤心欲绝,向东自是回入魔界,一个人默默流泪去了,我虽能找到前去的路,却不能在这时候和她相见。” 一阵凉风拂过脸颊,带动长发飘起,极力将一口气吸入胸膛,自从“振音界”错斩莫苍维一臂,从未如这般大梦初醒,暗道:“我要竭尽所能,让玄炎心甘情愿嫁我为妻。” 张开“鸿鹄之翼”低飞出只不多远,见东南方向一个紫衫女子被阻于山间木栅,辨出正是纤纤,不知甚么缘故驱使,明明不想过问,隐隐又觉关乎自己,待回过神时,整个身子早已转向,来到神界落足。 神界弟子兀自对纤纤指手划脚,见晋无咎从天而降,知道二人本是旧识,诚惶诚恐道:“教主恕罪,我教创立至今,中峰下峰四界从不能直入‘青龙殿’,属下也是按规矩办事。” 晋无咎对神仙二界并无太多好感,木栅一侧颐指气使,一侧噤若寒蝉,皆教心生反感,眼下正有要事在身,又碍于沈碧痕的颜面,懒得出言训斥,只道:“自即日起,只要纤纤界主想上‘青龙殿’,神界不得阻拦。” 神界弟子道:“是,是,属下遵命。” 晋无咎点一点头,穿过木栅。 纤纤道:“无咎哥哥,你在这里可太好啦,神界师哥若不放行,我只能去魔界绕一大圈啦。”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我猜到你是有事找我。” 见不远处一块大石,道:“去那里坐下说罢。” 纤纤道:“好呀。” 神界弟子见纤纤乖巧,全不记仇,仍尊称自己作“神界师哥”,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有些后悔适才言语不敬。 二人在大石上并肩坐下,晋无咎道:“说罢,找我有甚么事?” 纤纤道:“我听仙界一众师哥传言,说莫师姐从‘青龙殿’下来后眼泪止都止不住,见了谁都不理,最后一声不吭离开盘龙峡谷,所以想上来找你问问,无咎哥哥,到底发生甚么事啦?” 晋无咎一声叹息,道:“总之是我一错再错,纤纤你别再问了。” 纤纤道:“你们要是不能在一起,那实在是太遗憾啦,莫师姐偷偷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无咎哥哥,你能去把莫师姐追回来么?” 晋无咎心道:“我又何尝不想……” 听出她话里有话,道:“纤纤你说甚么?玄炎偷偷为我做了甚么?” 纤纤一吐舌头,道:“呀!没甚么没甚么。” 晋无咎奇道:“既是为我做的,为何不能让我知道?” 纤纤道:“我答允过莫师姐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啦。” 晋无咎被她弄得心痒难挠,更觉其中另有隐情,道:“纤纤,事关玄炎,我不能不问,我以教主身份,命令你告诉我。” 纤纤咯咯笑道:“无咎哥哥别闹啦,我又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你是最好最好的无咎哥哥,才不会因为这个便降罪下来呢。” 晋无咎被她说中,苦笑道:“你爬这么多山路,便是为了吊我胃口么?” 纤纤道:“当然不是呀,我只想告诉你,莫师姐对你的好,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多,纤纤只想看见你们修成正果,一辈子都不要再分开啦。” 晋无咎黯然道:“虽然不知道你有甚么事瞒着我,可即便只有我知道的这些,玄炎对我的好,也已数都数不过来,反观我对她又做了些甚么?” 想到莫玄炎离开“龙宫”时的眼神,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个巴掌。 纤纤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啦,对了无咎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晋无咎道:“当然。” 纤纤道:“三年前你负气离开蟠龙谷,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现下你有了更好的莫师姐,可以别再怨我了么?” 晋无咎得她提醒,想起当日一别,再回首已人事全非,道:“纤纤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纤纤歪过脑袋,道:“咦?真的么?” 晋无咎道:“离开当晚我便想通了,那时的我太过顽劣,比起任大哥,我实在不值得托付终身。” 纤纤道:“也不全是这样的啦。” 晋无咎道:“好了纤纤,你想说的我很明白,但我没有半字虚言,不仅如此,我还很感激你教会我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纤纤重重嗯得一声,道:“‘振音界’里忽然见你这么高的武功,可真把我吓坏啦,等到你平安无事救出姐姐,更成为我教教主,又实在很为你开心,不过无咎哥哥,如果能亲眼见到你与莫师姐结为夫妻,我就更开心啦。” 晋无咎见她眼中一片清澈,三年来竟未大改,道:“原来这些年我们都心怀愧疚,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想对你说这声对不起。” 纤纤道:“好在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亲如兄妹,你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无咎哥哥,嘻。” 晋无咎道:“你也永远是那个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的纤纤。” 二人聊到此处,终将心扉敞开,彼此间由衷畅怀,并肩来到崖边,纤纤道:“无咎哥哥,还是很谢谢你肯饶爹爹不死。” 晋无咎回以一笑,与她道别一声,直向东边飞去。 纤纤回过头时,却见身后站着任寰,奇道:“师哥,你甚么时候到的呀?” 任寰走到跟前,拨弄一下她鬓边的发丝,道:“纤纤,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纤纤道:“甚么问题呀?” 任寰道:“教主如今身负盖世神功,高居云端执掌我教,相比之下,师哥我是这般微不足道,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纤纤噗嗤一笑,道:“师哥你又屁股痒了是不是呀?我要把这些话告诉公公的话,他非打你五十大板不可,嘻。” 又正色道:“人与人不是这样比的呀,师哥你虽然不是武功绝顶,也没有高高在上,但永远是纤纤最大的依靠,无咎哥哥与莫师姐才是彼此相爱,真不懂你在乱七八糟扯些甚么哟。” 任寰这才舒心一笑,道:“不错,是师哥该打,不过纤纤你亲自打就好了,爹爹下手太重,我怕自己屁股开花。”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① 嵩山古称“万方山”,夏商时称“崇高”、“崇山”,西周时称“岳山”,自周平王迁都洛阳,以嵩为中央,左岱右华,定嵩山为中岳。 嵩山东不如泰山雄伟,西不如华山险峻,南不如衡山秀丽,北不如恒山崎岖,然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嵩山以其山貌诱人、文化灿烂、历史独特、地质天成闻名于世,与东西南北四山并称“五岳”。 嵩山两大山群,以少溪河为界。东为太室山,东西横亘,逶迤连绵,如醉卧苍龙;西为少室山,山高路险,峰林石怪,如凤凰起舞。有诗云:“太室似龙卧,少室如凤舞。左右郁相望,惟岳垂千古。” 盘龙峡谷与少室山相隔千里,晋无咎午时出发,全速飞行,腹地茂密丛林中盘旋数度,落足时日已西斜,见少林寺南侧“山门”前青砖红墙,匾额黑底金字,极是肃穆庄严,少林派身为武林泰山北斗,少林寺竟如此朴实无华,想起前一次陪莫玄炎来此一行,便是自这“山门”而出。 当夜于少室山下被沈碧辰打成重伤,方有此后这许多事,期间相隔不足一载,回望前尘,却已恍如隔世,忍不住心道:“玄炎最初倾心于我而非沈碧辰,一大原因便是我懂得尊重她,可我今日所为……她怕是连最后一丝想要嫁给我的念头,也让我给亲手浇灭。” 沿石阶而上,来到寺门,门口左右各一石狮,门口立有二僧,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一脸稚气未脱,双方各自合十行礼,一僧道:“酉时过半,寺门将闭,这位施主,还请明日再来。” 晋无咎心道:“看时辰的确是不早了,现在入内未免失礼。” 想要离去,终忍不住道:“在下晋无咎,有要事拜见崇印方丈,未知小师父可否代为通传?若实在不方便,在下也惟有多等一日。” 孰料二僧陡然间一脸震惊,那小僧道:“施主是晋无咎?” 晋无咎道:“在下在江湖中籍籍无名,难道小师父竟知道在下?” 那小僧道:“晋施主请稍等,小僧这便去通传,但方丈见不见客,小僧暂且不知。” 晋无咎微微躬身,道:“有劳小师父。” 不多时,寺中出现嘈杂之声,钟鼓过后,又是脚步沓沓而来,晋无咎出于礼敬,不便探头张望,心道:“少林寺神神叨叨,却在搞些甚么?” 足足一炷香后,那小僧方才回来,道:“晋施主,方丈有请。” 晋无咎道:“多谢。” 一进寺门,见主道两旁每隔几步便是武僧,一个个手持刀棍,心生疑窦,暗道:“我不过有事求见,又非上门挑衅,搞这么大阵仗做甚么?” 从一众武僧中间穿行,跟随那小僧过“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后,折而向东,走“藏经阁”门口经过,他对此间地形有些印象,心道:“这‘藏经阁’后便是‘方丈院’,看来今日崇印方丈选在别处接见。” 百步后到一矮房,匾上写“上客堂”三字,外观极为狭长,入内后更是一条长形红毯,十六尊高大佛像分立两排,四名少林僧人在内侧主位迎候,正是印法报化四僧,此外十六尊佛像前张张蒲团全无虚席。 这些人大都已非初见,峨眉派慧宁、九华派卫成、普陀门覃箫、五台门周子鱼、铜砂派唐桑榆等等,佛门十五派掌门到齐,身后各坐数人,或是平辈,或是弟子,慧宁大弟子安歌儿、唐桑榆大弟子钱锐,乃至周子鱼师侄姚千龄均在其中。 晋无咎一见姚千龄,想起狭谷伏击那晚,他以银针刺激汪沐阳的手法,不由握紧拳头,却知不是清算之时,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同时心道:“少林四大高僧德高望重,绝不至于召集武林同道害我。” 坦然走到跟前,道:“晚辈晋无咎,拜见方丈,拜见各位大师,未知众位掌门正在议事,晚辈来得冒昧,还望方丈和各位大师见谅。” 崇印一见他双肩“复归龙螭”,淡淡笑意中流露浅浅惊喜,道:“阿弥陀佛!恭喜晋教主。” 晋无咎将背躬得更低,道:“多谢方丈。” 崇印道: “阿弥陀佛!晋教主不必多礼,当日草堂寺一别,今日得以再见,老衲不胜欢喜,回想二十九年前,那位高人曾驾临少林寺,展现无招索刃,令敝寺僧众大开眼界,那位高人虽已往生,却能得现法,离炽然,不待时节,得正法,通达,现见观察,智慧自觉,更有传人青出于蓝,还望晋教主莫要太过伤怀。” 晋无咎听不懂中间那段说的甚么,不便过问,只道:“多谢方丈。” 崇报道:“晋教主既将卓夫人平安救出,更接掌盘龙,想必已尽得那位高人真传,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能是你的对手。” 晋无咎忙道:“少林高僧对晚辈的教诲,晚辈时刻铭记,在少林高僧面前,晚辈万万不敢以教主自居。” 崇化道:“善哉善哉!三位入盘龙峡谷后一直杳无音讯,老衲原本十分惋惜,直到日前方知,卓夫人于谷中疗伤一月,现下已平安出谷,老衲甚感安慰。” 晋无咎道:“多谢崇化大师关心,只因小姐姐为阴寒掌力所伤,在谷中饱受煎熬折磨,刚救出时实是九死一生,老帮主小哥哥还有晚辈,我们足足一月间只在费神疗伤,这才没有及时向少林高僧汇报平安,望方丈和各位大师见谅。” 崇化道:“善哉善哉!老衲也是今日方从姚师侄处听闻,卓夫人既能得晋教主以上层内力续命,更能有两百年一见的异果根除体内寒气,足见卓夫人善有善报,经此一难,必定后福无穷。” 晋无咎心下纳闷,暗道:“小姐姐明明是‘日月精华’和沈家内功合力为之,却关异果何事?” 忽被“两百年一见”触动思绪,整个身子为之一颤,扭头朝姚千龄看得一眼,又问崇化道:“请问崇化大事,那两百年一见的异果,叫甚么名字?” 崇化见他蓦然间神色大变,道:“原来晋教主不知此事,不如直接问姚师侄罢。” 正道武林重新结盟之后,周子鱼摘得盟主之位,十五派中以他为尊,距离少林四大高僧最近,晋无咎转身正对姚千龄,道:“姚少界主。” 姚千龄却不立即回话,而是对周子鱼恭敬一礼,道:“师伯。” 周子鱼道:“晋教主,千龄一直以来便是我正道江湖安插于贵教的内应,如今他的身份既被识破,和贵教再无关联,这声‘姚少界主’,晋教主怕是该改口了。” 他嘴上说得轻描淡写,却知晋无咎武功非同小可,只怕会对姚千龄突施杀手,手中棍棒握紧七分。 晋无咎心道:“姚家搬入盘龙峡谷,成为一界之主,已有七十五年之久,你这老儿却当我面信口雌黄,今日正事要紧,佛门十五派尽在,我也不来和你争辩。” 道:“便依周掌门所言。” 周子鱼道:“晋教主既然问你,千龄,你回便是。” 姚千龄道:“是。” 转向晋无咎,道: “晋教主,贵教虽作恶多端,可在下身为医者,本不该见死不救,只不过卓夫人先天体寒,修练阴寒内力,受阴寒掌力所伤,伤她外力偏又远强于自身所有,寒气侵袭整整三十日,终于根植体内,这五桩恶果,少去其中任意一桩,在下都能轻易化解,可就当日情形来看,在下空有药方,却不知天下间这绝无仅有的异果猴年马月才能出现,这张药方落在不识好歹之人手中,多半还要以为在下故弄玄虚糊弄病人,所以惟有将晋教主派来的人给打发了,还望晋教主勿怪。” 晋无咎道:“请问千龄兄,那两百年一见的异果,叫甚么名字?” 姚千龄道:“晋教主何必明知故问?你既入主‘青龙殿’,成为盘龙教主,那千娇百媚的莫玄炎自已成为你的女人,这‘空心杨柳’本是魔界之物,如今卓夫人安然无恙,晋教主别要说你对此毫不知情。” 却听唐桑榆叹道:“可惜!可惜!” 身旁一白须老者道:“唐掌门何事可惜?” 晋无咎直如雷轰电击,诸多往事一一于脑畔浮现,莫玄炎曾在魔界亲口言道:“再有一年左右,‘空心杨柳’周身暗绿,摘下后存放半年,暗绿转为翠绿,将之切作三十瓣,每日一瓣,一个月后便可根除寒气。” 夏语冰疗伤历时一月,纤纤每日上“青龙殿”喂食仙果,时间上完全吻合,自是受莫玄炎所托,将“空心杨柳”混于其中,加之今日临行前纤纤那一席话,更教真相一目了然。 不知何时,晋无咎一脸凄笑,心道:“玄炎待我如此恩重,我又是怎样回报她的?” 先听姚千龄说得轻慢,想要辩解竟无言以对,暗道:“我和玄炎,哪还有甚么清清白白?我真是该死,玄炎旧创未愈,又让我狠狠添上一道新伤。” 崇化道:“阿弥陀佛!老衲虽不知晋教主何事忧伤,可既然晋教主莫姑娘喜结连理,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晋无咎道:“崇化大师所言甚是,晚辈此刻方知,玄炎为助我救治小姐姐,暗中献出对她如此重要的‘空心杨柳’,晚辈……” 只听一人喝道:“够了!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恣意亵渎?我等前来拜访少林,为的便是铲除你盘龙魔教,可不是来听你谈情说爱的。” 却是卫成。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② 周子鱼道:“卫师兄稍安,我们远来是客,还是听听少林高僧如何应对。” 卫成道:“周盟主说得是,若非此人太过嚣张,在下原也不想喧宾夺主。” 崇法道:“阿弥陀佛!姚师侄。” 姚千龄道:“崇法大师,晚辈在。” 崇法道:“晋教主所言,老衲不解,若没了这‘空心杨柳’,莫姑娘可有性命之忧?” 姚千龄道:“回大师,‘空心杨柳’能根除莫姑娘脏腑内的寒气,使阴阳二力不分隔于里表,简单说来,‘空心杨柳’可使莫姑娘成为寻常女子,不必终日衣不蔽体。” 崇法道:“也即是说,并不致命。” 姚千龄道:“正是。” 崇法道:“阿弥陀佛!既不致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晋无咎道:“多谢崇法大师宽慰。”崇法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若已平复,老衲也该进入正题,想必晋教主是得知十五派齐聚少林,这才不请自来,众位掌门本已各入禅居,听闻晋教主亲临,特在此恭迎尊驾,未知晋教主是否有甚么话,想对各位掌门说的?” 晋无咎这才明白,少林寺遣出这许多武僧,更有“五大十一小”将这“上客堂”挤满,原来是当自己以一教之主身份前来,深深一躬,道:“方丈,各位大师,各位掌门误会了,晚辈来得匆忙,纯粹一时冲动,事先全然不晓十五派掌门在此。” 覃箫一声冷笑,道:“这等鬼话,你想叫谁听信?” 转向慧宁,道:“师太,您信么?” 慧宁一笑,不予作答。 崇报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不为众位掌门,却是为何而来?” 晋无咎道:“少林高僧面前,晚辈绝不敢自大,请恕晚辈斗胆,想以一人之力,闯一闯贵寺的九层‘枢械塔’。” 这几句话说得轻缓,却有万钧之重,“上客堂”空气刹那间如玄冰凝固,久久阒寂无声,十五派掌门来回对望,无一敢轻信双耳。 少林寺“枢械塔”又作“藏宝阁”,与“藏经阁”遥相对望,其内每一层皆有宝物,据说越往上层宝物越是贵重,看守宝物的僧人随之增多,一层一僧,二层二僧,依此类推,至九层九僧,共四十五僧守塔。 守僧非但辈分渐高,武功渐高,更有威力渐强各类阵法,皆由“达摩院”历代高僧为降妖伏魔精研,此外每层比试场景规矩各不相同,初入者往往难以适应,凡此种种,实非单有高强武功、擅长单打独斗便可轻易闯过,即便能过一层两层,亦经不住车轮战层层消耗。 多年来最远一人只闯过六层,在第七层败下阵来,取走六层一本小人书,书页泛黄看似廉价,却记载大量人形机括图,对制作机关者而言,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此外大有自负武功高强,乘兴而来之辈,却在一层二层败兴而归。 覃箫一声冷笑,道:“看来晋教主才刚接掌盘龙魔教,便心急火燎到少林寺扬名来了,未知晋教主看上的,却是‘枢械塔’几层宝物?” 晋无咎听他语气讥讽言辞尖酸,本不欲理睬,转念心道:“正道江湖结盟不久,炉火正旺,我教却刚失去莫沈两家四大高手,沈碧辰又死在我的手里,我身为一教之主,更不可鲁莽行事,冲撞整个江湖。” 道:“覃掌门误会了,在下已非初登少林寺,四大高僧定能明白,在下此来所为绝非一个‘名’字,更未对宝刹存丝毫藐视之心,但那九层之物对在下实在重要,失礼之处,还望方丈大师和各位掌门见谅。” 他自出“蓬莱仙境”,便非宁折不弯的性情,只要无关至亲之人,他为自保苟全,常常无可无不可,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他肩承一教之重,但覃箫既是冲着个人而来,他随口几句软话,说得也不怎么违背本心。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背负白翼,却未同莫姑娘一般,直破九层盲窗而入,老衲领情。” 覃箫一声鼻孔出气,见众人瞧来,道:“在下失礼,在下是觉得大开眼界,天下间竟还有如此蛮横霸道之人,敢在千年威仪的少林寺中破窗而入,方丈不予怪罪,那是方丈宽宏,在下只怕会有狂妄无耻之徒,真当少林寺是想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 周子鱼道:“覃师兄疾恶如仇,江湖中人尽皆知,还请方丈和三位大师勿怪。” 崇法微微一笑,道:“晋教主既愿遵守少林寺的规矩,自底层层层向上,请容老衲提醒一句,少林寺为普善之地,‘枢械塔’内僧人虽竭尽全力阻止来客,却只求制服,不求杀人,不求伤人,也正因为如此,闯塔之人若取人性命,残人肢体,同样算作失败。” 晋无咎道:“大师仁厚,晚辈铭感盛情,晚辈必定留意手下分寸,不和各位大师伤了和气。” 崇法道:“‘枢械塔’房室窄小,晋教主虽得到无招索刃真传,在这塔室之内,怕是不易发挥。” 晋无咎心下一凛,暗道:“崇法大师这句话大是不假。” 一时竟难想到对策,转而心道:“我既来此,那是再无可能退缩一步,我便当真为玄炎而死,玄炎也绝对受得起,更何况少林高僧慈悲为怀,即便此次不成,亦必日后再来。” 道:“多谢崇法大师提醒,晚辈自当尽力而为。” 崇化道:“善哉善哉!今日天色已晚,请晋教主在禅居用些斋饭,好好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自有僧人带晋教主入‘枢械塔’。” 晋无咎这一天如过一年,被崇化一说,肚子咕咕直叫,躬身道:“晚辈遵命,方丈,大师,各位掌门,在下告辞。” 由沙弥带下,在十六派面前踏出“上客堂”。 待晋无咎离去,一众掌门又再一通对视,慧宁见周子鱼、卫成、覃箫三人点头示意,道:“方丈。” 崇印道:“阿弥陀佛!有甚么事,师太但讲无妨。” 慧宁道:“贫尼虽为女流之辈,却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贫尼对‘枢械塔’过往略有所知,听闻二十四年前,江湖中有一对年仅三十岁上下的男女,无名,无门,无派,却能以一双肉掌闯过六层,取走一本关于机关术的秘笈,在那之后,二人一书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覃箫接口道:“师太所言极是,那对男女取走秘笈后,并未拿来为祸江湖,确为一桩幸事,可眼下情形大有不同,晋无咎率领教众,大肆杀戮我佛门中人,我们原本苦于无法攻破盘龙峡谷,若再被他拿走甚么宝物,加固谷口防御,一旦盘龙魔教没了后顾之忧,则正道江湖危矣。” 崇化道:“阿弥陀佛!师太与覃掌门过虑了,晋教主所求并不在此。” 覃箫道:“并不在此?请问崇化大师,九层究竟有甚么绝世宝物,值得他晋无咎只身犯险?” 见身旁周子鱼微微摇头,又道: “大师见谅,非是在下有心探听别派机密,在下只想提醒大师,论武功,晋无咎已绝不在那位高人之下,即便退而求其次,未能求得九层宝物,‘枢械塔’七层八层珍藏,必比当年六层机关术更加价值连城,晋无咎夺得任何一件,势必大大缩小盘龙魔教和我正道江湖间的差距,不管他贪图何物,心中所向定是盘龙魔教而非我正道江湖,实非武林之福,天下之福,望方丈和三位大师三思。” 四大高僧沉吟良久,崇报道:“阿弥陀佛!覃掌门的担忧不无道理,可事既至此,少林既已应允,终不能临时变卦,况且‘枢械塔’本是用来闯的,此事在江湖中人尽皆知,若因晋教主一人而变,不免于少林寺清誉有损。” 周子鱼道:“崇报大师,在下有一个提议,既不更改少林寺的规矩,又让晋无咎不那么容易成事,此外更教他无话可说。” 众掌门纷纷道:“周盟主的提议,必有独到之处,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崇印道:“阿弥陀佛!老衲虽有意让晋教主公平闯塔,但为天下苍生,若周掌门的提议不违背江湖道义,且师兄师弟以为可行,则老衲愿意从权采纳。” ~~ 次日清晨,晋无咎起个大早,经过一夜修补,四肢百骸无不舒畅,出卧室后,见禅房老旧,却仪态威严不显破败,花木扶疏,叶瓣处晨露犹在,眼望东方,心道:“玄炎,我虽知你在那里流泪,却不能即刻赶来和你相见,只愿上天护佑,教我心想事成。” 早膳后由沙弥带入西侧塔林,终于来到九层“枢械塔”前,见塔门已开,向沙弥道:“有劳小师傅。” 踏上青砖阶梯。 晋无咎第二次入“枢械塔”,前一次是自九层而下,对地形略有印象,知道每层室外皆有沙弥站立,随时听候室内僧人差遣,与一层沙弥相对合十行礼后拉开房门,瞧见的却是一个中年壮汉,手持双锤,竟是庐山派掌门汤洪海。 晋无咎大是吃惊,立即料知顶上大概,眉头一皱深感棘手,转而胸口涌上一股豪气,心道:“敌人越是强大,我打得越是艰难,越能弥补对玄炎的亏欠。” 眼前汤洪海却已大不耐烦,“三叠锤”纵于面门,“五老锤”横于身侧,道:“没错,几次三番找你麻烦的正是你爷爷我,来罢。”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③ 晋无咎听他自称“爷爷”,正被刺中疼处,强自说服平复下来,心想此人脾气暴躁,满口污言秽语,虽与慧宁、卫成、覃箫一般的心狠手辣,但头脑简单胸无点墨,往往单凭一己好恶为骂而骂,暗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身为‘十一小’,自然想都不想便站在佛门一边,他仇视我教,未必便有甚么站得住脚的动机,不过头脑发热罢了,若我以诚相待,让他知道我教并非如他所想,或许会有化敌为友的可能。” 道:“汤前辈,难得我们有机会单独说话,晚辈有一事请教。” 汤洪海怒道:“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 大步向前,舞动“三叠五老锤”,向晋无咎砸将过来。 晋无咎自出蓬莱仙谷,还是初次与锤对战,见他“三叠锤”纵劈,“五老锤”横斩,看着又重又钝,风势竟十分犀利,不逊于双刀双剑,这“三叠五老锤”搭配庐山派独特内功,可算一绝,似拙实巧,力速均衡。 遇到寻常对手,一纵一横确能攻守兼备,以“五老锤”逼敌回退,以“三叠锤”迫敌回守,继而横转纵,纵转横,以“三叠锤”雷霆一击,以“五老锤”变斩为刺,一招紧似一招,内力中夹含膂力,教对手内外难辨。 可晋无咎毕竟远非寻常对手,“三叠五老锤”纵横之势看似严密,晋无咎却足以在他双锤露出缝隙那一瞬洞察秋毫,汤洪海莫说纵横转换,便连第一招都未使老,晋无咎原地不动,双手随意几下比划,已凌空点中他胸口“天池”、“神藏”、“鹰窗”三穴。 汤洪海当即上身动弹不得,虽仍用力握住“三叠五老锤”,脚下未见得不能移步,再想挥舞手臂却已不能,骂道:“妈的你这人不正经,老子又不是女人,你戳我胸部干么?” 晋无咎被他一语逗乐,想这浑人倒有几分可爱,正色道:“汤前辈,承让。” 走过他的身旁,见靠墙一张长桌,上有一本经书、一个木鱼、一串香珠,想是第一层宝物。 汤洪海道:“你他妈练的甚么妖术?下手比你女人还邪门,还不快解了老子的穴道,不然等老子杀进盘龙峡谷,把你胸口锤得稀巴烂!” 晋无咎知他所言是指当日西安卓府“仁礼堂”中,莫玄炎以迅雷之势连封辛竞二十三穴,道: “上一次草堂寺相见,我们三人只身闯入盘龙峡谷,的确抱着必死之心,小哥哥莫说正道同盟盟主,便连丐帮帮主之职都已卸任,现下你我又同在少林寺中,十五派比我早来一步,崇印方丈想必已将‘易筋经’原委和盘托出,汤前辈,我们间便有再多误会,你也该明白事情并非全如你们最初所想,至于我教在我手中,日后究竟是善是恶,终有时间证明一切,不是么?告辞。” 说罢推门而出。 ~~ 二层屋内,左右蒲团各坐一人,见木门开启,同时起身。左首一人四十来岁,眼睛一大一小,嘴唇极薄,单手长刀横于胸前;右首一人三十来岁,额上幞头圈着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却非僧人装扮,手持短刀。 晋无咎入室第一眼便是中心一口石锅,径长五尺,多半便是第二层宝物,他对入口之物向来不太讲究,不知这口石锅何德何能,再看眼前持刀二人,对两张面孔皆有印象,只因赵宅、卓府、少林三度相见,不曾听二人开口,心道: “要说那汤洪海是头脑发热,这两个更是从来只为助阵,无论四大掌门怎么刁难,反正我是没见他俩帮过腔。” 见二人并不以双手或刀柄撑地借力,便由盘坐转为站立,赞道:“二位前辈腿上好功夫,未知是哪派掌门?” 左首那人道:“栖霞伍方舟。” 右首那人道:“千山海鼎。” 晋无咎听二人语气冷冰惜字如金,不知是否生来不爱言语,道:“二位前辈,这十五年来,我教多有内乱,致使教规松散,得罪江湖同道,实在难辞其咎,但晚辈既然接掌,从此定会多加约束,力求给受害者一个交代。” 他说得极是诚恳,并非一时权宜。 海鼎道:“呸!三十五年前,我师祖便已死于你教毒手,少来假惺惺笼络人心这一套,你盘龙魔教一日不除,我千山上下誓不罢休!” 晋无咎大是惊讶,这海鼎每次现身只如背景,不想心怀这般深仇大恨,他原本存有清查各桩旧案的打算,道:“海前辈,请问我教如何残害千山师祖?” 伍方舟道:“少和他废话,擒贼擒王,将他拿下。” 海鼎道:“正是。” 二人身为二派掌门,武功自比寻常少林僧众稍高,但“枢械塔”自二层起,每一层皆由阵法守护,各为二人阵、三人阵,直至九人阵,若是寻常数位掌门并无联手经验,单论其威力,未必强得过原有阵容。 前一日周子鱼提出由十五派出面,代为守卫一至八层,崇印不便直言,念在他们有心为正道武林出力,又有崇法与崇报以为可行,想到顶层毕竟有“鉴”字辈九位长辈坐镇,最终应允下来。 伍方舟与海鼎在十五派中武功一般,未能将各自门派武学发扬光大,平日里又单打独斗惯了,只因各使长短刀,才被临时凑在一起,但他们心怀旧怨,出手便是杀招,却为四大高僧无一料及,晋无咎反应稍慢,长刀已横斩左边脑门,短刀在同一刻刺向右胁。 晋无咎见二人忽从石锅另一侧杀至,长短二刀来得好快,自然与当日卓府“仁礼堂”中雷千叶的大刀对照,心道: “小哥哥以下,雷长老可说已是丐帮一流高手,但刀法中漏洞颇多,显然从未遇过名师,相比之下,栖霞千山二派刀法大有可取之处,这一斩一刺看似简单,留手劲力犹胜刀锋,颇有小哥哥教我‘降龙十八掌’时传授过的要领。” 脚下不退反进,以双腕轻推二人虎口,于后者抬脚时轻盈避开。 盘龙“太极”虽不同于武当“太极”,可既以“太极”为名,毕竟多有相通之处,盘龙内功自“太极”始,从“两仪”之强横脱胎而出,每度运劲讲求卸在发先,以实击虚。 二人虎口一被碰及,登如千钧之力如中败絮,反应也是一流,刀刃翻转,内力稍一变向,长刀以斩转劈,短刀则由刺连转两下挥斩,又再转刺,手法十分华丽,各以另一手向晋无咎左右虚点,实则海鼎以膝相顶,伍方舟退步之中抬脚对准下巴。 晋无咎暗自心惊,默念道: “原来栖霞千山如此了得,他俩身为‘十一小’,貌似寂寂无闻,但每出一招皆不单为眼前,而能看得深远,每度进手都在诱使对手露出破绽,以便下一击更有成效,这些招法中的构想,和‘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不谋而合,不同者只在内力运用方式,看他二人出招并不纯熟,这可奇怪得紧,明明是上乘武学,他俩身为掌门,为何不好好修练?连掌门都这般疲懒,也难怪佛门十五派人才凋零,每况愈下。” 想要再看几招确认,转念心道:“今日层层向上必是苦战,不可多耗体力。” 又见双刀靠近,双手各出一指虚点,伍方舟右腕正中“大陵”、海鼎右腕“郄门”同时被封,单刀脱手,前者失了兵刃,脚下却仍不停,见晋无咎已在行礼,惊恼之余,心下尚自犹豫,左足已一蹬而出。 晋无咎被这一蹬正中前胸,所幸退步及时,未被内力伤及,见胸口一个鞋印,这件白衣为莫玄炎所赠,他向来极为珍视,以手背轻拍数下,鞋印除之不尽,轻叹一声,仍道:“二位前辈,承让。” 转身朝石锅再看一眼,从旁绕过。 却听身后伍方舟道:“晋无咎,最后这一脚,是在下有失武德。” 晋无咎心意登平,想要开口,又听他道:“但一事归一事,盘龙魔教罪恶滔天,我看你不像坏人,奉劝你一句,回到丐帮,莫要贪图这教主之位。” 晋无咎也不回头,道:“多谢伍前辈好意,晚辈既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定会将我教带回正轨。” 推门而去。 ~~ 三层正中天花板上悬下一条石鱼,身长亦约五尺,晋无咎不由生出奇思怪想,若以二层石锅烹此三层石鱼,倒也有趣,见左中右各有一人,居中一人身形肥短如球,一张脸天生憨笑,自是终南派掌门诸葛茕,石鱼离地不过五尺,他恰站于下方,头顶尚空出老大一段。 晋无咎将“十一小”于脑中转过一遍,道:“请恕晚辈孤陋寡闻,只认得出诸葛前辈,请问哪一位是天台狄前辈?哪一位是香山孙前辈?” 左首那人手持一支墨笔,鹰钩鼻,看似目露凶光,用的却是斯文兵刃,道:“在下便是天台狄火荼。” 晋无咎见他一字眉极浓,心道:“我见过的浓眉之人,玄炎可算一个,却也不像这人黑糊糊的一团,莫不是用手中那支墨笔自行涂抹?” 这些话自是暗暗念叨,嘴上只道:“狄前辈。” 右首那人其貌不扬,袖管撩起,两条小臂直如黄铜,看来刚硬不说,更有道道反光,双手各持一根精铁短棍,色泽较之小臂大大不及,对晋无咎双棍交叉,算是行礼,道:“你说得不错,在下孙子恒。” 晋无咎道:“孙前辈。” 孙子恒见他胸口鞋印,嗤的一笑,道:“盘龙魔教教主,不过如此。” 晋无咎道:“伍前辈腿法精奇,晚辈未能避开,让三位见笑了。” 狄火荼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鞋印可以洗去,可一旦被在下的笔墨划中,便是刻骨烙印,至死无法消退。”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④ 晋无咎不知他所蘸笔墨为特殊药水炼至,道:“多谢狄前辈提醒,晚辈这白衣白翼皆是玄炎所赠,万一被墨水沾染,那可糟糕。” 狄火荼道:“那你脱了再打,我们等你。” 晋无咎道:“多谢狄前辈好意,晚辈既已知晓,自当小心在意。” 狄火荼道:“好大的口气。” 墨笔举起,已在行进途中。 却见诸葛茕伸杖拦住,道:“狄师兄请稍等。” 狄火荼奇道:“诸葛师兄这是做甚么?” 诸葛茕道:“‘十一小’中,便属我终南最弱,理当由小弟抛砖引玉。” 狄火荼道:“诸葛兄客气了。” 诸葛茕不说二话,抬手间已攻向上腹。 晋无咎见话音未落,锡杖如一颗流星闪过,转眼已在跟前,身旁狄火荼毫不意外,紧随锡杖点向面门,不知先前这一出是否早已预演熟练,但诸葛茕看似弥勒佛般笑口常开,手中棒杖竟如此迅捷,实是大出所料,另一头孙子恒右手一甩,手中短棍甩出,后发而先至,直取左目。 晋无咎大惊之下,头向右侧疾避,短棍贴左耳飞过,被棍风一带,隐隐生疼,右掌向上,托起锡杖顶部五环,将墨笔挡住。 狄火荼第一笔原为虚招,右腕一抖,又指向晋无咎左胁,孙子恒右棍离手更不停下,再举左棍指向晋无咎右胁,进至半途左腕同样一抖,短棍前半部分脱落,露出一根钢刺,竟而内藏利刃。 晋无咎见三人杀招连连,更是胆寒,全身内息奔涌,右掌一推,诸葛茕但觉一股极大力道,锡杖横颈扑来,再也难以站稳,一连倒退六步,脚下终于跟之不上,跌个四脚朝天,锡杖兀自压在脖间,虽不怎么沉重,却因受到巨力所震,双臂无法将之举起,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锡杖横过时,狄火荼反应神速,低头避过杖尾,再直起时,见晋无咎左袖舞过,握笔右手难以听从使唤,随右腕震痛,反将孙子恒短棍架开。 后者原本膂力惊人,但墨笔被晋无咎注入上层盘龙“太极”,这一下撞击,二人同时一阵剧痛,腕骨几欲碎裂,两件兵刃再也拿捏不住,向上飞出,在天花板上狠狠一撞,重又砸向二人。 晋无咎卷起“复归龙螭”,在二人身上各自一拉,短棍上的钢刺扎入孙子恒先前脚踩之处,深愈二寸,墨笔触地,直接发出“嗤嗤”声响,竟淬有剧毒。 二人身躯被“复归龙螭”带动,在入口一侧墙面狠狠一撞,摔倒在地,晋无咎收起“复归龙螭”,看看兵刃,再看看三人,嘴唇微启,欲言又止,孙子恒却道:“笑话!” 晋无咎不解,也不过问,犹疑望去,听他续道:“你嘴上不说,我却知道你心里在想甚么,我们虽是佛门中人,对盘龙魔教却不讲甚么江湖道义,杀不了你,那是大功未成,也是老天无眼。” 晋无咎道:“孙前辈误会了,刀剑无眼,晚辈原没打算抱怨甚么,告辞。” 心道:“他说‘大功未成’,甚么大功?” ~~ 拉开北侧门入四层,四角各站一人,右前西南角为鸡足派熊泰行,左前东南角为衡山派闻达,左侧东北角为梵净派宁伯庸,右侧西北角为狼山派戚南通,四人手中各持长剑。 晋无咎知这四柄长剑出自任家之手,为“智信堂”第三室上品,他曾于冰川镇外被宁伯庸、熊泰行、闻达追杀,对三人长相记忆深刻,舍去三人,猜知剩下一个身份,来到中心,原地转圈一周,道: “宁前辈、戚前辈、熊前辈、闻前辈,晚辈知道四位因何结怨我教,但四位身为佛门中人,既已得到等值补偿,还望慈心于仁,将这段往事放下。” 四人各进三步,围圈小去一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下同时一凛,宁伯庸当先喝道:“你在说些甚么?” 晋无咎道:“晚辈相劝,是出自一片真心,‘五行剑’只因禁物方才完美,若非如此,那‘句芒’、‘玄冥’、‘祝融’、‘息壤’决计胜不过四位手中的‘蒙蹇’、‘支云’、‘贲旅’、‘紫霄’。” 这“五行剑”对五派而言极为隐秘,便在佛门之中,亦不能教五派以外得悉原委,五派既不知手中宝剑出自任家之手,又不知盘龙峡谷正峰六界之一的任家与铸术举世无双的任家本为一体,四人见晋无咎一字不差吐露出来,个个面上失色,宁伯庸道:“你,你是如何得知?” 晋无咎道:“晚辈如何得知并不重要,但那‘五行剑’实在不祥,若有旁人在场,晚辈也绝不会提及。” 他这番话说得诚恳,四人却深知利害,如今正道同盟已成,非但佛门一心,连道教各派受五台门恩惠,亦已归顺十有八九,这晋无咎看来对盟中之事一无所知,眼下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五派势成骑虎,绝不可能单独脱离,若不依从提议,万一走漏风声,则局面立时陷入被动。 眼前晋无咎虽承诺对外绝不轻言,但毕竟比不得死人牢靠,相互间看过两眼,心领神会,假意低头思索,忽然间刷刷刷刷四剑齐出。 晋无咎与人相处不过三四年之久,如卓夏、晋太极、纤纤、沈碧痕、莫玄炎无不以至诚待之,交手劲敌如少林高僧、十大护法个个堂堂正正,沈碧辰虽有利用,反教他受尽好处,与奚清和各有偷袭,也是偷袭前已露敌意。 孰料走进这“枢械塔”三层四层,说来尽为佛派掌门,竟如此口蜜腹剑用心歹毒,幸而晋无咎三层已吃一堑,被紫褐光芒闪至眼花,待将四剑避过,吓出一身冷汗。 他于前三层皆为一招制敌,仍想如法炮制,但他不熟四派剑法,四剑来势难以预料,要说缝隙并非没有,但长剑本为利器,此处尚只四层,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但教受一点点轻伤,向上不免愈发艰难。 稍一犹豫,四人已连出四剑,出第一剑时,熊泰行至东南侧,闻达穿越对角至西北侧,戚南通至西南侧,出第二剑时各归原位,出第三剑时,熊泰行至西北侧,戚南通穿越对角至东南侧,闻达至西南侧,出第四剑时再归原位,手上每一剑都在变招。 熊戚闻三人方位随之变化多端,且熊泰行无论跃向何处,与宁伯庸配合无间,颇有双剑合璧意味,相比之下,其余二剑使得随性,晋无咎心下奇怪,暗道:“为何只有宁伯庸不动?难道是缘于‘句芒’?可即便他因玄炎而迁怒于我,与他占据东北位又有甚么关联?” 他姓名虽自《周易》而出,却不通其文,当初走马观花后,存于脑中也只剩“乾”、“坤”二卦,早已忘记“蒙”、“蹇”、“贲”、“旅”皆在六十四卦之列。 “蹇”者下艮上坎,为下下之卦,卦辞有云,“利西南”、“不利东北”,教人见险而止,进至得时;“蒙”者下坎上艮,山下有险,既含蒙昧,又含启蒙之意,教人脚踏实地,最忌好高骛远,接受教诲,经历考验,抛弃恐惧,等待时机,必一帆风顺。 二为一体,恰合梵净剑法攻弱守强、先守后攻之特性,是以“蒙蹇”剑身厚阔大拙不巧,论及人剑合一,这“蒙蹇剑”实比九成“句芒剑”更能将梵净剑法发挥到淋漓尽致。 可这梵净剑法若得鸡足剑法相配,情形又大不相同。“贲”者下离上艮,饰外扬质;“旅”者下艮上离,多进少退。 柔顺中和者得吉,刚强高傲者得凶,又恰是鸡足剑法飞扬跳脱的真实写照,因而“贲旅剑”剑身薄锐,合鸡足剑法之游走轻灵,“贲”者须知文饰虚空,实质内涵方为极致,“旅”者又须光明磊落,顺其自然,把握中庸,方能转危为安。 十九年前,沈家于昆仑仙境屠杀夏家满门,将“五行剑”据为己有,易真深怀愧欠,事后见过五派剑法,为梵净、鸡足两派量身定做这“蒙蹇”、“贲旅”二剑。 任家善铸而不善剑,虽未能说完全贴合,但一晃多年过去,宁伯庸与熊泰行使得十分顺手,且受剑名点拨,两派剑法原本各有疏漏,同时使来竟威势倍增。 晋无咎不通《周易》,武功却高出太多,看似漫不经心几次闪避,见熊泰行自管花哨出剑,自有宁伯庸替他紧守门户,只消将宁伯庸驱离东北位,则双剑不攻自破,脑筋一转,至少想出十余种办法,这时反为另一件事大惑不解。 他曾于冰川镇外见过宁熊闻三人参与围攻沈碧辰,其时剑法拙有余而巧不足,料想那戚南通也大同小异,绝无眼前这般,每一招意境悠长,瓦解对方稳守之势,引诱敌人自曝其短。 且这状况绝非第四层首度出现,自二层起,他已挑战九派掌门,无论使刀使棍或是使剑,若非一层一招制敌,汤洪海双锤想也不会例外,明明人人练的上乘招式,却没有一个得能融会贯通,行云流水,心道: “他们手中招式当然无法和爷爷的无招索刃相提并论,但为何即便如此,这些掌门仍然火候不到?难道,难道也和我教武学一样,缺少类似于‘太极’中的内力根基?”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⑤ 似是而非想到这些,又再避开三剑,凌空点出四指,分别指向宁伯庸左腿“伏兔”、“四强”、“阴市”、“梁丘”四穴,后者见他于乱剑中举重若轻,大骇之余,“足阳明胃经”接连麻痒,向后退出两步。 晋无咎原本意不在此,指上出力一成不足,见“蒙蹇剑”与“贲旅剑”其势已乱,出其不意跃至熊泰行身前,中指一弹,已将“贲旅剑”夺过。 他除索刃掌法之外,剑术本也精绝,以“诸行无常”将“支云剑”与“紫霄剑”缠于一体,再以剑身使“生灭灭已”,二剑凌空飞起,刺入天花板上,来回震荡数下后终于停住。 他在魔界得莫玄炎传授“凤涅凰槃剑”,其时只学阳剑,与“诸行无常”与“生灭灭已”分别对应的阴剑两招“是生灭法”与“寂灭为乐”无法接上,却于转瞬间明白一事,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爷爷指点玄炎莫家剑法,这才是秘密所在。” 双方至此胜负已分,宁伯庸仍有“蒙蹇剑”在手,却已无关大局,晋无咎横过“贲旅剑”,双手递还熊泰行,道:“承让。” 熊泰行挥手抢过,冷冷道:“晋教主说得义正辞严,可这完美‘五行剑’,终是落在你盘龙魔教之人手中。” 晋无咎道:“只要师太和四位答允从此不计前嫌,不参与围攻我教,晚辈可以承诺五位掌门,再不让‘五行剑’重见天日。” 熊泰行道:“只要晋教主将‘五行剑’物归原主,我们五位掌门也答允各自封存。” 晋无咎默然。 熊泰行哼得一声,道:“这便是了,你我互不信任,还有甚么可说?” 晋无咎道:“晚辈愿意一试,告辞。” 推门前,见靠墙茶几上平放一本《太祖长拳》。 ~~ 晋无咎拉开五层木门,入眼却是五个女子,中心一朵佛莲,绿色莲蓬底座上正是峨眉派慧宁师太,周边一圈粉色花瓣,环宽三尺,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条狭短蹊径,以绿草铺成,延伸出四张圆座,上边各有一名女弟子,除东座为安歌儿外,其余三人不曾见过。 五人端坐其位,唇齿微动,正自闭目诵经,身前各竖一柄长剑。 晋无咎见画面唯美,不忍惊扰,半晌不见五人搭理,轻声道:“在下晋无咎,见过峨眉慧宁师太,见过各位师姐。” 他见四侧圆座均为年轻女弟子,未以“晚辈”自称。 慧宁这才睁眼,道:“晋教主,当日冰川镇外,我留你一命,酿成今日之祸,悔之晚矣。” 晋无咎心道:“冰川镇外你们被沈碧辰打得七荤八素,哪是存心留我性命?” 懒得与她口舌之辩,道:“请五位出手。” 安歌儿道:“来到这‘枢械塔’,每一层的比试规矩由守层之人决定,晋教主知不知道?” 晋无咎知她存心刁难,淡淡一笑,道:“在下确实不知,请安师姐指点。” 安歌儿道:“你踩上莲环,比试过程中,无论身体或是兵刃暗器,不得离开莲环,探入其它区域,否则便算失败,去四层取了宝物,速速离去。”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五位若只端坐不动,在下便要和你们比寿命了?” 安歌儿怒道:“我峨眉堂堂佛门大派,会和你们盘龙魔教一般不要脸么?我峨眉‘梅花剑阵’共四百三十二招,一套使完,你若还能在莲环上站得起来,便算你过关。” 晋无咎心道:“你峨眉不要脸的事做得还少么?这规矩分明是要我只守不攻,我这四百三十二招守完,便是不被害死也累死了,还怎么打顶上四层?” 道:“便依安师姐所言。” 缓步上前,踩上莲环。 五人将信将疑,晋无咎满口应允,显然大出所料,慧宁见他竟未提气跃上,全无炫耀轻功之意,脑筋一转已知大概,道:“请晋教主放心,我们五人同样只有剑刃向你出击,身体不会侵入莲环。” 此语名为提醒晋无咎,实则暗示四名弟子,她见晋无咎有恃无恐,猜到他要在防守中夺取五人兵刃,心道: “我峨眉‘梅花剑阵’由历代祖先精心雕琢而成,看似五人所成,实则只有外围四人布阵,中心一人将‘紫竹入云’、‘拂花掠影’、‘文姬挥笔’、‘黄莺穿柳’、‘越女追魂’、‘玉女抽身’、‘避青入红’、‘西子洗面’、‘燕子入林’每式四十八招一一使来,同样是四百三十二招,这剑阵巧就巧在看似破绽百出,实则我以峨眉剑法不论攻守,所有破绽恰在同一刻不补自消,你想以两条软刃卷动剑身,怕没有那个分身术,只可惜冰川镇外同行三人是三派掌门,武功虽高,却不懂配合。” 抬头道:“我因在‘枢械塔’见这莲座,想到峨眉‘梅花剑阵’,这才要了五层,可非实力仅限于此,这一层,你最好心知肚明。” 晋无咎道:“峨眉历代女侠,晚辈多有耳闻,都是极其了不得的人物。” 慧宁道:“那就好,布阵。” 四女道:“是。” 晋无咎见长剑说到就到,近处二剑先至,远处两名女弟子离座前来,心道:“是了,她们定的规矩中,可没提过不能落地。”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闻得身后慧宁以一剑刺向背脊,半转身左右食指各出,指向“瑶池剑”剑身四寸。 慧宁反应极快,“紫竹入云”中一剑只走三成已然变招,“文姬挥笔”中一剑行至二成,再转“越女追魂”中一剑,她在草堂寺中被晋无咎一撞而入佛像,在众人面前老脸丢尽,只以巧力递招,刚好近来大有所悟,三剑使过得心应手,暗自欢喜。 晋无咎一连两指未能得手,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峨眉武学本不该如我想得那般差劲,这师太虽未能将峨眉剑法精要完全发挥,但招式中蕴含的深意,她实是清楚的。” 他本非记仇性情,武功低微时任人欺凌,这才常打肚皮官司,一朝有了凌驾之势,过往那些“猪头”、“老巫婆”之类,也在心里叫得少了。 以晋无咎今时造诣,身体反应早已远较大脑为快,不知不觉相持三十余招,却只面向慧宁,以双手指力教她每一剑有虚无实,配合身法绕莲环而转,无可避让时双足离地,踩踏剑身轻盈跃起,以“复归龙螭”护住下盘,四女怕被卷走长剑,剑入短浅,以护住阵法不乱为首则。 再过二十招,四女见他只背向自己,视外围剑阵若无物,单凭脚下闪跃,四剑连一丝衣角都碰不到,安歌儿受气不过,道:“只逃不打,我看你‘盘龙教’改名叫‘缩头乌龟教’才比较贴切。” 晋无咎却在想着另一件事,峨眉剑法在“青龙殿”中深有记载,盘龙教若是相赠,或许可解她们心头大惑,将峨眉武学发扬光大,从此更上一层楼,怕只怕被贾戌锦说中,自己君子之腹,反遭对方小人之心,听安歌儿冷嘲热讽,心道:“你定的规矩,到头来又是我的错。” 避开慧宁一剑,左袖随手一甩,安歌儿登觉狂风扑面,连退十余步撞在墙上,眼睛兀自不能睁开,一时竟难以喘息,连试三次方才吸入一气,一张俏脸已露惨白之色。 她这一离,剑阵自破,其余三名女弟子怔怔发呆,手中长剑还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表情一个比一个尴尬,原地坐立不安,静候慧宁发落。 晋无咎见慧宁收剑,道:“安师姐,这便是我只逃不打的原因,若将我可催之力分作十份,我这一挥,最多不过一份中的两成。” 安歌儿惊魂稍定,道:“魔教妖人,休得危言耸听,看你乳臭未干,不过会些妖法,装甚么内力深厚?我安歌儿岂能听信你的鬼话?” 晋无咎幽幽道:“那并非是我自身之力……唉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盘龙“太极”原有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之效,将身周无尽息流纳为己用,其形为“两仪”合成,难在合而分之,令分后强于分前,可视作“岫岩有崖”中无招索刃层层递进的过程。 只不过晋无咎初入盘龙峡谷时,尚未修练“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因强上“九转太极”而阴差阳错,竟绕过二篇直入“九转无极”之境,又是另外一层机缘,安歌儿却哪里懂得这些道理?道:“少来故弄玄虚,你要杀便尽管来罢,我若向盘龙魔教妖人低头,那也不是峨眉弟子。” 晋无咎心道:“我和四层都说不通,也不必对你们女流之辈多费唇舌。” 拱手道:“师太,四位师姐,告辞。” 自南侧走下莲环,四下看看,道:“未知这五层藏的又是甚么宝物,师太可否相告?” 慧宁道:“《罗汉棍阵》便在贫尼身上,晋教主若要硬抢,贫尼惟有玉石俱焚。” 晋无咎道:“多谢师太相告。” 推门而出。 ~~ 六层中六人站成一排,将身后完全挡住,卫成与覃箫居中,身旁各有二人,看着年纪相若,晋无咎来到此处,心累远胜身疲,暗道:“此二人想杀我之心由来已久,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安抚,至于身旁那几个是谁,不问也罢。” 道:“六位前辈,请出手罢。” 六人无一开口,发足冲向门口晋无咎,双手各出指拳,如一字长蛇,逼近后慢慢围缩成弧。 晋无咎一时未有找到空隙钻过,又有二指二拳攻下,一指一拳攻中,见他们毫无切磋礼节,上来便打,四下二中,留出上方空袭,明知陷阱也不惧怕,暗运内力将“复归龙螭”挣脱绳环,只要跃至半空便有应变时间,无论底下六人如何变招,自己双手九索,总能应付得来。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⑥ 孰料脚下轻蹬,双足纹丝不动,六人不知预先动了甚么手脚,将鞋底牢牢粘住,这一下变起顷俄,两指将至大腿,两拳蓄满真力捶向小腿骨,另有一指一拳攻向两侧肋骨,晋无咎不敢冒险以九索抵挡六招,眼前人人身负三四十年功力,但教一招没有格开,肉身挨一杀招则大大不妙。 猛一提气,只听“呲啦”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将鞋底尽数撕开脱落,总算躲开下路四招,脚背脚趾却被中路卫成与覃箫擦中,一阵火辣生疼,六人早有防备,同时转向空中。 晋无咎分出三“龙”三“螭”与六人周旋,见他们全不防备,竟是同归于尽的招式,料知是因闯塔者在“枢械塔”中不得杀人伤人,这才有恃无恐只攻不守,临危不乱,以盘龙“无极”将六股力道全数化于无形,身子顺势向后翻去。 他后翻中已想好后招,见六人并不乘胜追击,正觉奇怪,瞥眼惊见后排地上布满尖钉,露出地面寸许,足有五六百枚,难怪起初并排站立,只为不让自己看见身后状况,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身在闭室之中,离地高度不够,再想张开“鸿鹄之翼”已自不及,六索收回,想以内力无论支撑或是吹散,总好过身体任意一处被这钢针刺入。 六人在晋无咎入室前精心布置,推演他各种可能脱险手段,不住做好最坏打算,思量周密对策,晋无咎跃起并不在六人意料之外,直至见他以双手操控六索,方自以为白日眼花。 勉力维持镇定,以不变应万变,在他跃起后先按兵不动,便是料知晋无咎会回索自救,再于同一时间倾力一击,教他欲进无门欲退无路。 他们不进还好,这一进反令晋无咎生出脱身之计,六索齐出,将六人手腕齐齐勾住,想要发力,终究心肠一软,撤回五索,仅有一根将卫成重重一拉,自己再度借力,回到入口一侧。 卫成本在快进,被这一带哪还收足得住?只听一声惨叫响彻“枢械塔”,整个身前扑在数十枚尖钉之上,落地后知觉尚存,见另有数枚尖钉离瞳孔毫厘之遥,却是晋无咎最后关头将他脖子拉起,总算头部免于一难。 剩下五人当即乱作一团,将卫成从地上拉起,前后不过瞬息,卫成胸前已被血红染尽,虽隔着衣裳看不清楚,但钢针既为自己所布,岂能不知卫成前胸已千疮百孔?五人惊怒交加,苦于束手无策,覃箫满腔愤懑,怒道:“你!你竟敢将卫师兄伤成这样!” 见晋无咎非但不退,反而收索欺近,道:“站住!” 晋无咎浑然不理,来到面前,双腿一蹲一跪,从五人手中拉过卫成,双手出指如电,连点他周身“孔最”、“隐白”、“下髎”、“承浆”、“阴郄”、“脾俞”、“神门”七穴,道:“我只能帮到这里,姚千龄便在少林寺中,去找他罢,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看看北侧门口鞋底兀自紧贴地板,南侧尖钉一根未除,伸出一索将门推开,自尖钉上越过,临行前见东侧茶几上一本书册,封面无字,只画一些木质玩偶,想来便是那所谓机括。 ~~ 一入七层,门口竖起一槛,里边竟是一个水塘,室内先有秦枭鹤与辛竞、楚伯楠与路天瞳,四人身穿少林僧服,晋无咎心道:“看来楚伯楠武功是恢复了,这姚千龄虽然可恶,但医术的确了得。” 再看另外三张陌生脸孔,分别为五台、九华、普陀三派服饰,正想问他们搞甚么鬼,秦枭鹤抢先道:“你这盘龙魔教妖人,底下何人遭你暗算?” 晋无咎听他第一个开口,心道:“佛门十五派,便属你最可恶,害玄炎受这么大苦。” 冷冷道:“不巧,便是你的师侄,九华掌门卫成。” 他与莫玄炎私定三生之约,其时虽然心疼,却庆幸因此收获一生挚爱,如今错上加错,二人间早已前途惨淡,对眼前秦枭鹤仅存恨意,见正中一个高盆,内种一莲。 他初次离塔途经这一室,便认出盆中之物正是牟庄“快语厅”见识过的五茎莲花,事后还特意询问莫玄炎诸多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其时花盆不过置于中心一个极小水塘,绝非眼前将七层铺满,难免多留一个心眼,见水下清透,不似有何异物,这才小心翼翼踏入一脚。 辛竞道:“我们师徒四人来自无涯岛,和卫掌门同属佛门一脉,我师父问你甚么,你老实作答,休在这里妖言惑众。” 秦枭鹤道:“老夫问你,卫掌门究竟被你伤成怎样?” 晋无咎并不知道他们四人在少林寺已有近三十年,倘若夏语冰在此,只消请“藏经阁”中僧人前来对质,即能教他哑口,但晋无咎不明就里,四人蒙头藏于九华、普陀门人中混入,至“枢械塔”七层方才摘去头套,少林僧人无一认出,同行十五派亦无察觉哪里不对。 晋无咎仅有布袜,确认脚下无恙,方将另一只脚伸入,带上房门,道:“死不了,修养仍需时日,仅此而已。” 他嘴上说得淡然,心下半点不敢大意。 说话间,三张陌生脸孔走到自己一侧,秦枭鹤见晋无咎步步留神,道:“你放心,你这一路遇见过的陷阱,都不会再遇见第二次,这一层并无尖物,你尽管放心朝前。” 晋无咎道:“但愿如此。” 再朝北侧木门踏出四步,脚下似被甚么绊住,轻轻跨过后立觉有异,落足后滑溜异常,竟全是菜油而非清水。 便在这时,三张陌生面孔六手狂舞,朝晋无咎扔出无数暗器,将他回退之路尽数封堵,想要前进抑或左窜右跳,苦于脚底无从借力难动分毫,全身内劲于瞬间爆发,十索齐出,反应终是慢了一步,左肩窝被一枚梅花镖破衣到肉。 低头一看,梅花镖嵌入太深,取之不出,更有甚者,伤口处竟渗出黑血,再看秦楚辛路四人嗒嗒上前,脚踩木屐,鞋底以钢针布成方阵以防打滑,出手又是“十殿阎王指”与“普济禅拳”,各为“九华第一指”与“普陀第一拳”,二指二拳奋力为之,无一不是铁了心夺取性命。 以右指连封“肩贞”、“肩后”、“臑俞”、“天宗”四穴,阻住毒素扩散,眼见暗器仍自发个不停,以六索一一拨开,其余四索去勾四人脚踝,但四人来得太快,索端才刚收紧,二前一左一右已在尺许。 催动“易筋经”,辨明来招方位,将“足太阳膀胱经”分至“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硬接四大高手奋力一击。 只听“噗噗”数声,五人接连吐血,晋无咎受伤稍轻,四人受伤远重,重伤后身子更被四索带飞,如炮弹般砸向投射暗器的三人,后者收手不及,两方共七人一撞即晕,晕前秦枭鹤与楚伯楠各中三枚毒镖,辛竞与路天瞳各中五枚毒针。 晋无咎虽以雄浑内力暂时止住毒性,一条左臂却在不住颤抖,见身后七人倒在水中,是昏是醒不知,是死是活不知,心道:“卑鄙如你们这般,竟有脸自称名门正派,自称佛门中人,今日本是我的私事,若非不愿我教枉受牵连,你们几个简直死有余辜。” 回入水塘,封住四人毒处周边穴位,踏油而出,心道:“我既已中毒,须得速战速决。” ~~ 八层中右首四名男子,有周子鱼与师弟黎湛,即姚千龄的师父,此外另有两名年轻弟子,左首同样二老二小,均为一男一女,二老为嫡亲兄妹,一个五十有四,一个五十有二,二小亦为嫡亲兄妹,相差八岁,一个三十少一,一个二十多一。 这同姓四人与五台门中机密大有关联,轻易不为外人所知,晋无咎见二小眼熟,虽叫不出名字,却能认出为三年以前,汉水边缘悭一面的穆飞与穆雪。 周子鱼见晋无咎弃履破衣,口角挂血,左肩中毒,神情委顿,道:“晋教主,你已强弩之末,请回罢,但在下既身为天下正道之首,身负天下正道之重,便不容你带走‘枢械塔’中任何一件宝物,还望晋教主海涵,由我八人送你离开少林寺。” 晋无咎干笑一声,道:“正道。” 十指向上,张开八索发出夺目光芒,“噼啪噼啪”之声教八人难以睁眼,手腕一翻,八索已分攻八人,后者无一不是五台门中精锐,武功过人,见识不凡,见他上来就打,看穿他的心思,当下紧守门户,竭尽所能与之消耗。 只过数招,晋无咎见眼前八人个个劲敌,明知不宜拖延,亦不得全力为之,头顶尚有“鉴”字辈九僧,真要打到身心交瘁,在九层草草落败,则自己费尽千辛万苦,闯塔的意义又在哪里? 本以为八层中仅周子鱼一人较强,其余七人乌合之众,几招一过便知大谬不然,右首二小一强一弱,弱者眨眼间已被点倒,强者虽然狼狈,却不图进击,一掌接一掌护住上下,十成全为守势,并无一掌出击。 晋无咎不愿以内力相拼,攻他一索稍稍放缓,由得他徒然虚耗体力,后者看出晋无咎刻意为之,仍不遗余力只守不攻。 左首二小四掌配合无间,男子劲道刚猛,女子方位飘逸,男子势大力沉,女子身法小巧,男子自可分心护住女子,女子亦可连防带闪,令单索无从捉摸。 二小虽有上乘家学,限于年纪尚轻,若分开抵御,无一能防单索,可两相搭配,接这二索竟不怎么狼狈,晋无咎肩上麻痒渐渐强烈,仍不住分心暗道:“这一力一速,本是我教所长,这二人所使虽然同为五台掌法,但偏重不同,竟和我教‘两仪’如此雷同。” 忽而眉头一紧,心道:“龙祖师生于五台,会不会二者间有何关联?”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⑦ 黎湛内力胜过四小,掌法固然巧妙,毕竟难以跟上无招索刃节奏,一个贪胜,耳后“安眠”、手腕“神门”、内踝“三阴交”三穴反被先后拂中,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周子鱼全力应对一索,时以掌拼,时以杖格,虽不能胜,却也不露败相。 晋无咎麻痒渐剧,额间沁出汗珠,打得越久,颗粒越大。 左首二老虽与二小相仿,不同者在于力速均衡,面对单索无处不在的攻势,皆有一掌沉稳,一掌灵动,力者在前,速者在后,力者主防,速者主攻,论其功力掌法,竟比周子鱼犹有过之,晋无咎心下更是吃惊,暗道: “五台哪里找来这等厉害的帮手?这二人分明远胜周子鱼,使的也是五台掌法无疑,却比周子鱼纯熟太多,为何如此身手两个五台门人,竟会甘心屈于周子鱼麾下,而不自己争那盟主之位?” 他这时已将“寿山不系”七层围墙练熟,盘龙“太极”可说大成,四“龙”四“螭”黏于指尖随心所欲,只要脑中所想,任何一索均可随时转换挪移。 但他自二层起,几乎层层遭遇算计,只怕一旦有人腾出手来,又生出甚么偷袭手段,对方八人赌得起,自己却赌不起,出于这层考虑,将八索在数人身畔调换数次,终下不定决心如初入“振音界”迎战十大护法时那般故露缺陷。 两边虽各四人,强弱可说悬殊,随战势拖延,晋无咎左肩中毒处痒而转痛,痛而转痒,循环几次知觉渐弱,此处离心脏太近,不敢过多发力,以免毒素攻心,打到这时,反是左手四“龙”攻右,右手四“螭”攻左。 他开始点倒二人,便欲保留气力将二索收回,却见左首四人非但一时难以攻下,二老更有余暇反攻,随战局拖延,相距反而缩短一半,无奈仍将腾出二索指向右首剩余二人。 周子鱼与那弟子眼中只有一索,乍见又一索加入战团,立时手忙脚乱,相继倒下,只这片刻,再看左首二老,掌心已在酣斗中泛出红蓝之色,心道:“原来是他!” 再看周子鱼双掌,果然红色未褪,他始终以右手四指牵动四人,至此左手四指终得释放,一旦四“龙”加入左首战团,双方胜负立判,只可惜中毒太久,大脑随左臂渐趋含糊,八层虽过,九层已胜望渺茫。 却在四“龙”舞向左首途中,二老忽朝自己四掌齐发,视已有二索与将有二索如无物,四目冒出熊熊火光,却是眼见有败无胜,使出鱼死网破的打法。 晋无咎猝不及防,四指疾曲,将二老“督脉”与“足太阳膀胱经”重创,同时左右双肩各挨一掌,尤其左肩这一掌,更将留于体外毫厘的梅花镖尽数推入,登时气血翻涌,经过喉咙大口吐出,不忘仍有两条漏网之鱼,用最后气力八索齐出,点晕二小,终于伏倒在地。 良久,晋无咎咬牙支撑站起,起身后双臂兀自抖动不停,看着地上八人,涌起一阵苦涩,暗道:“我这半死残躯,竟想挑战九大高僧,简直痴人说梦,哈哈哈哈!” 苦笑数声,伸袖一抹嘴角,拖动八索,蹒跚登上九层。 ~~ 九层一如既往,除盲窗再度修成,中心一张圆台四盏油灯,九僧围墙一周,各自闭目打坐,墙上“祝融剑”仍在,“复归龙螭”却已成为随身兵刃,晋无咎对九僧由衷敬重,苦于无力行礼,道:“晚辈时间不多,请大师出招。” 运功点亮“复归龙螭”之时,额上已满是青筋。 鉴心既不睁眼也不上前,随手凌空一指,晋无咎右膝一软,跪坐在地,全身劲力随之散去,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不可分神。” 睁开双眼,见他白衣上沾染黑血,道:“你中毒了?” 晋无咎道:“多谢鉴心大师关心,但晚辈好容易来到这里,不能……” 鉴心道:“善哉善哉!晋教主且放宽心,老衲等你疗伤解毒,再来接受你的挑战。” 屋门忽被推开,却是周子鱼、慧宁、覃箫,三人齐齐尖声道:“鉴心大师,此事万万不可!” 六层战后,卫成由两个师弟背下楼去找姚千龄,经过五层峨眉,慧宁与覃箫身为掌门,始终悄悄尾随,八层周子鱼虽被点倒,但晋无咎不欲伤人,未注以上层内力,被二人解开受封穴道,挂念九楼情形,候于门外窃听,竟听见鉴心这一句话,按捺不住破门而入。 九层室门一启,慧宁一眼看见墙上“祝融剑”,脑中疾转千百念头,终于心下雪亮,暗道:“难怪晋无咎莫玄炎要拼死闯塔,这下全说通了。” 鉴心道:“阿弥陀佛!三位掌门,未知老衲所言,有何不可?” 慧宁道:“这,这不合‘枢械塔’以往规矩。” 鉴心道:“阿弥陀佛!若老衲没有记错,昨日各位掌门到此,亲口说出规矩由层主而定,何关以往规矩?” 周子鱼与覃箫哪顾得上甚么神兵利器?被鉴心一语挤兑,呆得一呆,周子鱼道:“鉴心大师,晚辈五台掌门周子鱼,这晋无咎极为了得,我十四派倾尽全力,方能将他打伤到这种程度,若依鉴心大师所言,十四派心血全数白费,万望鉴心大师三思。” 鉴心看一眼“复归龙螭”,道:“阿弥陀佛!周掌门身为佛门中人,当知我佛慈悲,十四派既得方丈允可,何以不是堂堂正正切磋,而要暗施毒计?” 周子鱼道:“鉴心大师有所不知,这晋无咎非但武功高强,更是生性狡诈,我十四派为降妖伏魔,不得已以死相拼,我佛门中人无不光明磊落,绝无毒计一说。” 鉴藏道:“阿弥陀佛!以晋教主今日武功,若是心有杀念,则一至八层无一能活,你十四派若无毒计,焉能将晋教主伤重至斯?不知晋教主中了哪一派的毒?请周掌门看在老衲薄面,代为讨取解药。” 周子鱼道:“鉴藏大师坐禅多年有所不知,这晋无咎和他的盘龙魔教多留一日,便会多出无数无辜之人遭殃,为正道江湖,为天下苍生,此人非死不可。” 覃箫附和道:“周掌门所言极是,晚辈体念大师慈悲心肠,可杀他一个恶人,救回无数善人,如此方为我佛大义所在,请大师三思。” 鉴心轻叹一气,道:“正清。” 正清正是九层门口沙弥,闻声而入,鉴心道:“取八层舍利子。” 正清道:“是。” 却听周子鱼道:“小师父请留步。” 正清不明所以,又听他道:“这晋无咎事关太多人的生死,在下和同门入八层前,担心他以武力强夺,已将舍利子藏在一个隐秘之处,请各位大师放心,五台绝不会将此圣物据为己有,只要晋无咎毒发身亡,在下必将舍利子双手奉还。” 鉴藏喝道:“孽障!” 晋无咎半昏半醒,于双方交谈听进十之七八,依稀想起入八层时已身重剧毒,一战过后雪上加霜,未曾留意其中宝物,朦胧中听鉴心说是舍利子,更想以此物相赠救自己一命,自入“枢械塔”后,终于有得一丝暖意,待见周子鱼蛮不讲理盗走此物,引得鉴藏大怒,道: “鉴藏大师息怒,多谢鉴心大师一番好意,这种程度的毒性,晚辈应付得了。” 覃箫道:“魔教妖人,还敢猖狂!” 见他背对自己,踏上两步,对准他的后背,便是“梵音拳”一招“劈裂入门”。 一拳仅出两分,九僧同一时间挥掌,覃箫但觉劲风扑面,身上不知挨了几掌,哎哟一声自楼梯滚下,一直滚至八层,好在九僧收住内力,覃箫不过皮肉之伤。 鉴心道:“阿弥陀佛!周掌门若不肯回,便先破了这‘九乘瑜伽阵’。” 晋无咎闭目中身子一颤,心道:“‘九乘瑜伽阵’!爷爷说他万万破解不了的阵法,原来说的便是九位大师。” 周子鱼与慧宁见鉴心心意已决,暗骂这九只老秃驴半点不知以大局为重,不敢将心中怨尤形于颜色,重重各叹一气,悻然而返。 ~~ 晋无咎毒气入体后再历连番恶斗,致使毒素蔓延,加之“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少阳胆经”六脉伤损,修补着实不易。 此后再无外人打扰,每日只在“枢械塔”九层自行运功,每晚入睡都在疗伤中度过,日间沙弥送来斋食,总不忘多送一份给他,如此昼夜交替,经脉终于渐复强韧。 某日肩部四脉真气涌动,脸上红光大盛,终于将带毒梅花镖逼出体外,伤口处却仍黑血,再一日黑血终于转红,见九僧无一睁眼,心道:“九大神僧果然德高望重,他们既容我全力一战,我该将内伤外伤疗愈十分,方对得住他们一番好意。” 这日晋无咎睁开双眼,终于神清气爽,皮肉肌骨再无患痛,十四经脉真流浩荡,连磕三个响头,道:“晚辈叩谢九位大师慈悲。” 鉴心道:“善哉善哉!晋教主宅心仁厚,该有此报。” 晋无咎站起身,道:“不知晚辈在这间小屋待了多久?” 鉴心笑道:“阿弥陀佛!老衲在此枯禅,无日无夜,晋教主这个问题,难倒老衲了。” 晋无咎想说不打紧,见他又向门口道:“正清。” 第三十八回 空心杨柳⑧ 木门拉开,正清走入合十,道:“师祖。” 鉴心道:“晋教主留在这里已有几日?” 正清道:“回师祖,晋教主第四十二**出暗器,今日是第五十六日。” 晋无咎惊得合不拢嘴,道:“五,五十六日。” 转向九僧道:“多谢九位大师,晚辈自觉元气已复,请问何时可以开始?” 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五十六日足不出户,还请先去沐浴,向方丈讨一件僧衣一双僧鞋,老衲九人会在后山恭候大驾。” 晋无咎被他提醒,方觉汗血内衣粘在身上实在难受,低头见白衣破洞,伸右手轻抚几下,道:“晚辈遵命。” 后山位于少林寺西侧塔林以西一座光秃平台,平台粗看成圆,径长百丈,实则不甚规整,凸出凹入之处甚多,相传原为小丘,因僧人常于课余来此习练腿功,经年累月竟将丘顶踏成一块平地,随岁月推移平台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大,此外只见枯干不见野草,与寺中别处相比,多出几分萧索。 晋无咎在沙弥带领下来到后山,见九僧已在山顶围圈盘坐,各有兵刃缠腰,印法报化四僧与两个沙弥站于圈旁,此外另有一男一女,正是穆飞与穆雪兄妹,同为五台门人,上前合十行礼道:“晋无咎见过方丈,各位大师,二位好。” 穆雪道:“晋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小女子心悦诚服。” 晋无咎回思当日汉水水畔,知她看似温柔端庄,实则心如蛇蝎,不露声色道:“多谢姑娘夸奖。” 崇化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三十四年前,鉴心师伯将方丈之位传于崇印师兄,入‘枢械塔’枯禅,此后四年中,其余八位师伯师叔相继入塔,一坐三十年,直至今天方得重见天日。” 晋无咎一惊,道:“九位大师心如止水,实教晚辈万分敬佩。” 崇印道:“阿弥陀佛!未知晋教主将这无招索刃练至哪一层了?” 晋无咎道:“回方丈,晚辈不才,现如今停步于‘九转无极’。” 崇化道:“阿弥陀佛!五台周掌门接任武林盟主后诸事杂多,今日一战虽在少林寺,瞩目的却是整个江湖,莫说这二位穆施主,便连老衲也忍不住从旁观赏,还望晋教主莫要见怪。” 晋无咎道:“崇化大师客气了。” 崇化道:“晋教主,请。” 晋无咎走入中心,九僧同时站起,鉴心道:“阿弥陀佛!当年那位高人以‘四象太极’尽破我二人阵,惜败于三人阵,但‘枢械塔’中太过局促,难将无招索刃发挥极至,移来此处切磋,亦是缘于这一层考量。” 晋无咎早有所料,道:“多谢九位大师关爱,晚辈铭记。” 鉴心道:“我九人心意相通,‘九乘瑜伽阵’杀伤巨大,还请晋教主全力以赴。” 晋无咎心道:“鉴心大师多半是想告诉我,即便是在开阔地带,‘四象太极’不足以应对四人,则以‘九转太极’迎战九位大师必败无疑。” 非但不惧,兴奋中更激起一丝狂傲,道:“多谢鉴心大师提醒。” 曲肘以十指向天,带动指尖,将五“龙”五“螭”尽数张开,龙身散发出缤纷百色,更有闪耀光点悬缀其间,恰如千枝万叶中隐藏琉璃明镜,粗看难觅置于何处,却在阳光普照下反射出来,与彩带般的花海相映生辉。 闭目深吸一气,再睁开时,右手十四脉骇浪排空,十索更从十指指尖浮起,右手无名、小二指合而为一,十条长龙变作九条,同时七窍张开,汲取天灵地精为自身所用,看似气息外流,实则损耗极小。 晋无咎闯“枢械塔”时,也只六层自救用过一次盘龙“无极”,却知眼前九大高僧非但武功胜出,更有令威力远胜九人叠加的精妙阵法,半点不敢托大,上来便倾力为之。 穆氏兄妹对视一眼,难掩一脸悚仄,五十六日前,二人只道晋无咎在八层已是孤注一掷,却不想竟有如此掀天之能,各自心道:“我常以家学为傲,嗤笑外界江湖大都坐井观天,可眼前这一幕又算甚么?真正坐井观天的究竟是谁?难怪我派前辈要如此呕心沥血,现下我终于懂了……” 二人自不知所谓“四象太极”、“八法太极”,不知所谓“九转无极”,却也看出“枢械塔”八层之中,晋无咎远未使出全力。 九僧各举单手,向中心发出一掌,晋无咎与九僧并非初次交手,上一次虽只八个月前,可他武功见识早已脱胎换骨,知道九僧各使不同掌法,来时路上已想好对策。 九僧中如鉴藏“般若禅掌”看似阳刚,鉴离“握石掌”看似阴柔,但佛门内力中心不变,劲力无不强硬刚猛,十指轻动,操纵九索分攻九僧脚下,九僧见索刃攻击方位恰好到处,各在心中叫一声好。 鉴心、鉴藏、鉴疑、鉴空使出“千斤坠”,原地扎马不动,各以双掌舞气成球,一面打乱四索来路,一面欲将掌力击中索身。 其余五僧则以身法避开,鉴无、鉴断分别以“千手如来掌”、“大慈大悲千叶掌”攻向晋无咎所在,鉴明、鉴信、鉴离分别以“韦陀掌”、“散花掌”、“握石掌”一上二下封堵去路。 穆氏兄妹虽属五台门,习练佛门掌法,却少有佛法修为,穆飞总算还在“黄金屋”读过些佛经,穆雪则从小贪玩,鉴无、鉴断二掌一出,但见整座圆台成千上万只手掌,密麻层叠,蚊蝇难过,晋无咎为无数手心手背阻挡,渐不为四目所及。 八个月前,晋无咎以“降龙十八掌”接九僧十八掌,第一次因不支而原地运功修补,便是接过鉴无“千手如来掌”后,鉴断因“大慈大悲千叶掌”与之原理相同,而容晋无咎不战而成。 是刻二僧同时使出,晋无咎眼前身畔登为铺天盖地掌指笼罩,但他既知这其中仅为二掌,放空脑中一切,仅凭双耳分辨,自千掌万掌掌心穿过,对三僧封堵掌法只作不见,稳站原地,于二僧真掌将到未到之际曲动二指,两条“龙”索已准确无误缠住两只真腕。 自知分心九用,以眼下功力,不足以在周身气流中瞬化出压倒二僧之力,料想后者手腕被卷,必然以力相抗,二指再是一抖,见鉴无、鉴断另一手掌背翻飞,两条“龙”索无隙可寻,反而转向鉴心、鉴空。 果然鉴无、鉴断真掌被一望而穿,非但不乱,反生佩服爱才之心,第一次见他陪莫玄炎同来,已觉他气度不凡,年少有为。 不想时隔八月再次相见,他的武功已精进如斯,单以应付二掌而论,眼界已远非常人可比,未敢分心,运劲右腕,同时另一手护住要穴,索刃毕竟比手掌长出太多,莫要攻彼忘我,反被乘虚而入。 鉴心与鉴空并非初次见识无招索刃,二十九年前一战历历在目,其时“复归龙螭”远不如眼前细长,可就索刃变化而论,实是远远胜之,这“复归龙螭”在晋无咎手中,虽已深得盘龙内功要领,但每一招该攻向何处,大有可以指摘改进之处。 二僧不急冒进,稳固下盘,视线不随索刃轻动,而只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但教索刃逼近,便以掌风相敌,则晋无咎伸来一索还是两索,其差别也仅在内力而非招式,究其破解之法,实与晋无咎应对“千手如来掌”与“大慈大悲千叶掌”异曲同工。 穆氏兄妹回想守护八层之日,也曾面临如此窘境,与鉴心、鉴空应对方式一作对照,同时面露惭色,相比九大高僧,便如五台门掌门周子鱼亦大显不足。 九大高僧何等修为?堪堪五六十招过后,非但发现晋无咎索刃招式滞涩,更看出他虽已突破盘龙“无极”,却对其中诸多要领一知半解,徒有九索脱指浮空,却不能当真融入无招索刃,每一收一放,仍与二十九年前晋太极的盘龙“太极”一般无二。 九僧此想确然无误,晋无咎虽将“青龙殿”中整个“寿山不系”修遍,却未能洞开“独山无涯”,盘龙“无极”为他意外突破,突破后十大护法即刻俯首称臣,此后更只用于替夏语冰疗伤,极少将这盘龙“无极”与实战结合。 这无招索刃单凭盘龙“太极”催动,纵然天地之气如同浩海茫空源源无尽,终须转为内力由十四脉而发,一旦与同等修为对手相拼,内力损耗固然不大,十四脉消磨却无可避免,这才更引入“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以求避实就虚,将每一攻一守、一迎一避之效用发挥极至。 若以真实内力而论,晋无咎短短几年修为,纵有“易筋经”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又有盘龙武学先快后慢,仍远不足与九僧抗衡,便连十大护法亦未见得能敌。 “振音界”中之所以稳胜,实是缘于他盘龙“太极”修为远胜一切智,能轻易将全身内力凝于一点爆发出来,又能依照所需,随时将一力分作五力,这其中的运用技巧,实要胜过本身所有。 更有甚者,盘龙内力自“太极”始,其精髓便在“取之于外,用之于内”八字,自身之力有限,太虚之力却可永无穷竭。 盘龙内功所以上乘,恰恰因它颠覆过往理念,教人耳目一新,修练起来却也绝非易事,凡人要与外界感应,首要便是运功时不受声色所动,即所谓“心无杂念,方可聆听花开花谢”。 ~~ 【注】 1“蹇”卦中“利西南,不利东北”多解为“西南坤方为顺,为众,为利,东北艮方为止,为不利”,可卦象无坤,无法与爻辞衔接,不能自圆其说,故笔者在文中解为“利于西南行,不利于东北行”,将“蒙蹇”之位固于东北,若有曲解纰缪之处,欢迎读者指正。 2舍利子一般不可食用,文中纯属虚构。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① 九僧看似各自迎敌,早在第一招起,已布成“九乘瑜伽阵”,“瑜伽”者,本为控制意识转变,令知觉者还其本来面目,九僧枯坐三十余年,早已不执着于物,无无知,无我执,无迷恋,无厌弃,无贪求,日夜冥想,障碍根除,正是盘龙武学渴求的境界。 九僧虽知盘龙武学既博大又精微,多年来常思索其中奥妙所在,却从无一日想过钻研,更无一日想过破解,但以长年心静,要想做到“心无杂念”四字,实比晋无咎轻松太多,对于个别细节根髓之处,甚至较他悟得更加透彻。 晋无咎自十大护法过后,直到这时方遇真正能与手中“复归龙螭”抗衡的对手,二百招后渐知不足,十四脉一时并无酸麻,却也清晰感到负担加重,心道: “我虽无败相,可九索变化不够,再打下去,九位大师不难看破,我若不能攻其不备,只以内力相拼,定要先一步支持不住,可若一味躲避,以外力虚耗九位大师内力,又不免胜之不武,我早该想到要来少林,却为何没在‘岫岩有崖’好好用功?” 双方攻防转换瞬息万变,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掠而过,见鉴心“大力金刚掌”、鉴藏“般若禅掌”一前一后同时逼近,看出小腿恰为弱点,以二指命两条“螭”索刺其“委中穴”,三条“龙”索分攻鉴明、鉴无、鉴断。 其余四僧却不受四索纷扰,显是洞悉自己久久不动,是想拖至最后一刻离弦而出,引得鉴心、鉴藏自拼一掌,尽展所长,以“龙旋掌”、“散花掌”、“握石掌”、“一拍两散掌”将他前后左右尽数封堵。 晋无咎见九僧既各成攻势,又互为守势,疑似所有破绽于同一刻一览无遗,但九掌间相互照应,真正毫无防备实只鉴心、鉴藏腘窝之处,寻常敌手身处这六掌成阵,须朝远端方位逸出,既在二僧身前,又是相距渐远,两处缝隙似有实无。 但恰恰晋无咎手中乃是“复归龙螭”,身长十二丈,随心所欲无处不在,只要移形换位中准心不偏,一旦制住二僧,则“九乘瑜伽阵”不攻自破,眼观耳闻得双掌越来越近,两侧脸颊流下两道汗珠。 晋无咎以三条“龙”索甩出,看似凶狠摆尾,却在与鉴明、鉴无、鉴断掌风相触一瞬收回劲力,反以其中一条“龙”索转攻鉴藏脚下,后者见索刃来得太快,“般若禅掌”虽将晋无咎笼于其内,仍下意识双腿张开,不想索刃只呈一现,又回入远端缠住鉴明。 眼看鉴心、鉴藏双掌已在一尺以内,鉴疑、鉴信、鉴离、鉴空又在同一时间如洪钟罩落,旁观四僧二小也道晋无咎无所遁形,九索无招再也无用,不得以以内力相拼,不料晋无咎拿住稍纵即逝的缝隙,自鉴藏胯下钻过。 这一下出乎所有九僧预料,鉴心、鉴藏本如两道气墙横于前后,封堵四僧只在晋无咎左上右三处以扇形围堵,谁知他竟会破气墙而出,明白他此前抽出一索,原来竟是这个用意。 武林中一人从另一人胯下钻过本为奇耻大辱,可班陆离与“崇”字同辈,晋无咎若以卓凌寒徒辈论之,比“鉴”字高僧矮得足足三倍,并无丝毫耻辱可言。 印法报化四僧常年礼佛,自然全无波澜,只暗叹晋无咎躲得漂亮,穆氏兄妹却看得心神激荡,见晋无咎一招避过,双手食指松开一“龙”一“螭”,各点鉴藏左右“委中穴”,后者与鉴心掌风朝向本为一点,见目标骤然消失,收力也是极快,“啪啪”两声轻如击掌。 鉴藏身形肥胖而不笨拙,“般若禅掌”向以猛力见长,他行动不便,却能料知晋无咎下一步必攻下盘,两腿一蹬向右扑出,晋无咎指力偏离分毫,仅在鉴藏糙皮厚肉上轻轻两戳,除教略感疼痛,并无实效,暗叹可惜,将二索重新吸起,重整旗鼓投入战团。 鉴藏人虽倒地,两脚空中一转,背部一个打挺,重又轻巧站定,只扬起几缕沙尘,身法竟不弱于许多瘦人,站稳后不忘阵法职责,连出三招“般若禅掌”。 九僧潜心专攻“九乘瑜伽阵”三十余年,虽有小小意外,阵法仍严密无疏,每过十三四招,便将阵圈缩小尺许,再五十余招后,外围鉴心、鉴无、鉴断、鉴空踏入五尺界线,其余五僧则已近身。 晋无咎曾于魔界受莫玄炎指点,脚下功夫十分不弱,眼见“九乘瑜伽阵”风势渐紧,想这“复归龙螭”不善近攻,以小巧身法穿来插去,右手四条“螭”索牵制四僧,左手运力,反将五条“龙”索缩短为二丈,黏于指尖转以盘龙“太极”。 他在这“太极”上的修为实要远远胜过“无极”,打到此时,不由质疑起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以“太极”操纵二丈索刃,已然攻守兼备,既可分之又可合之,若汲取外力仅需“太极”便能完成,则这“无极”要来何用? 将本已聚拢的内力化作一片混沌,既能拿来救人,又能不以双手触碰而挥舞“鸿鹄之翼”,驾驭“复归龙螭”,可当真用于打斗,其效不免鸡肋。 五条“龙”索一旦缩短,使来果然得心应手得多,他一身内力合则“太极”分则“两仪”,为使左“龙”右“螭”极尽所长,左手原以阳力为主,辅以“日月精华”,便如五僧这等修为亦不敢硬接。 后者固然功力精纯,可毕竟年事已高,每每掌力自掌心“劳宫穴”而出,与索刃所注盘龙“太极”之力相碰,牵动“手厥阴心包经”,至肩部更增“手太阴肺经”与“手少阴心经”震动,如此拼斗,先不支的必是自己。 九僧心意相通,内圈五僧各只一掌便知不行,更无需眼神互换,催动内息,将晋无咎剩余四条“螭”索尽数揽过,外围八掌同时舞成狂风。 晋无咎大惑不解,想这外圈四僧要做甚么?内圈五僧单拼五条“龙”索兀自不成,又如何抵挡四条新生“螭”索?避开五僧联手一击,仍以单索与鉴藏周旋,将四条“螭”索分别夹攻其余四僧。 果然五僧不敢硬接,只以身法闪避,护住自身只守不攻,晋无咎九索连出十次,五僧连避十次,觅不得一丝机会反攻,已略显手忙脚乱,晋无咎更是摸不着头脑,明知九僧此举必有深意,却想不透深意为何。 九索出第十一次时,五僧终于以掌力回击,晋无咎心道:“闹了半天还是回到最初,自是九位大师的预想没有实现,却不知他们原本想做甚么?” 孰料九索再与五僧掌力一碰,左手五指指尖六脉齐齐震动,晋无咎大骇之余,一下子明白过来,外圈四僧竟以雄浑气流舞成一道屏障,待屏障内气流耗尽,再无可用之时,五僧这才十掌齐出,逼得自己以内力相拼。 盘龙“太极”本意绝非教人以硬碰硬,晋无咎若照这般打法,只怕连十八掌都接不下来,所幸忌惮鉴藏“般若禅掌”,从头至尾牵制他的一条“龙”索未敢注以全力,指尖更多几分留意,敌进我即退,敌退我再进。 应对其余四僧则稍稍大胆,加之更有“螭”索辅成,一觉指尖震痛,右手五指连动,心知五僧全攻全守,一招紧似一招,正以五人之力护九人通体,短时间全无破绽。 既然如此,四条“螭”索不必再进,左手五指劲力收回,右手五指轻轻化去四掌掌力,左手指尖六脉得此助益,也只稍稍一疼,疼过后无伤大雅。 便在这时,晋无咎皱起眉头,心道:“为甚么?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发现一件极为要紧之事,到底会是甚么?” 九僧如此打法,毕竟损耗巨大,晋无咎深知此理,索性将十指之力撤去,仅将索刃黏于指尖,此外全不发力,只轻盈躲闪,五僧看出他轻功了得,随“刷刷当当”之声连续传出,九僧同时亮出兵刃,外圈屏障自然消失。 晋无咎将张开五“螭”,与五“龙”尽数黏于十指,重又徜徉阵中,眉头轻舒,心道:“无论如何,此时不可分心,既然‘太极’能将九位大师兵刃逼出,证明确比‘无极’有效,我且以‘十方太极’迎战试试。” 穆氏兄妹在一旁惟有叹服,心道:“周师伯一心想要剿灭盘龙,可这盘龙教主是个甚么怪物?我们竟要面对这样的敌人么?” 九僧身为少林派最长一辈,除掌法外又各会一种少林兵刃,鉴信恰立于晋无咎身后,手持一串断线佛珠,当先出招,向晋无咎接连掷出九珠,晋无咎闻风辨位,避开其中四颗,再以五条“螭”索将剩余五颗轻巧拨开。 九僧中属鉴信最为擅长飞花摘叶,晋无咎初入“枢械塔”,便是被他以四块布匹重创,鉴信手中所持为降魔定珠,共一百零八颗,已掷出的九颗内力甚轻,不为伤敌只为布阵。 晋无咎连避带拨间,九僧已分近中远站作三层,鉴心持达摩剑、鉴藏持大韦陀双杵、鉴明持铁帚、鉴空持菩提刀站于近层,鉴无持伏魔杖、鉴断持小夜叉棍、鉴离持罗汉夺命枪站于中层,鉴疑持毗卢鞭、鉴信持降魔定珠站于远层,晋无咎半点不敢大意,心道: “九位大师倘若单打独斗,和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三位护法难言高低,相比一切智护法,恐怕尚有不及,难便难在这‘九乘瑜伽阵’,十大护法同为朝夕相对心意相通,终究各自为战居多,大不了是攻守特性上一些取长补短,绝非如九位大师这般,将一套阵法配合到无懈可击,我入‘振音界’时,遇上的若是这个阵法,莫说救小姐姐,以我当时‘五气太极’,在这个阵中撑不过一盏茶。” 明知战局艰险,斗志不减反增,暗道:“可我毕竟不是那时的我,为了玄炎,为了爷爷,便是一死,也要破这阵法。” 鉴信道:“小心了。” 又是四颗佛珠飞向上下左右。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② 鉴心达摩剑、鉴空菩提刀同时刺向双耳,鉴藏大韦陀杵砸向后背,鉴离罗汉夺命枪刺向肚脐,鉴明铁帚扫向双脚,鉴疑毗卢鞭亦于降魔定珠前飘然而至,其余一杖一棍虽立于中层,却将外层封堵,全无一条缝隙可供人身透过。 晋无咎以五条“螭”索拨开前五件兵刃,纵有天地之气,亦不敢于瞬间爆发,试探性一划而过,五索却在接触兵刃一刻离开指尖,下意识转为盘龙“无极”,再以两条“龙”索纵横“十”字阻挡降魔定珠,以纵索阻挡上下两颗,以横索阻挡左右两颗。 剩余三条“龙”索,一者勾向鉴疑毗卢鞭,二者分攻鉴无、鉴断脚下,教其一时不得逼近。 晋无咎以耳代目,一条“龙”索与毗卢鞭相遇,左手无名指一动,单索卷成螺旋,他知鉴疑必不敢以软刃硬拼,“复归龙螭”遍体昆吾之石,一旦缠住后运力伸直,毗卢鞭登时化为粉末,这一索只求逼退,再图后动。 却见毗卢鞭在空中轻盈两舞,在四珠上轻轻四拨,四珠偏了去向,原本上下左右四珠竟避开两条“龙”索纵横“十”字,转为右上、左上、左下、右下。 这降魔定珠在空中何等飞速?晋无咎猝不及防,再欲重整二索方位已自不及,左右“天池”、“腹哀”各中一珠,虽有“易筋经”将疼痛分散,毕竟匆忙间准备不足,牵动“手厥阴心包经”与“足太阴脾经”,双手无名指与双足大趾一阵抽痛,口角已有血条流出。 这一变来得突兀,穆氏兄妹以八层对阵晋无咎时的过程拟之,深感五台武学相较少林武学,虽然未必不及,但至少大有提升进益空间。 九僧于同一时间收招,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你已经输了,请回。” 却见晋无咎不哀反喜,以右手食指指背将血轻轻抹去,道:“多谢九位大师手下留情,但晚辈既为玄炎而来,便不能轻易认输,既然‘太极’不成,晚辈想以‘无极’,请教九位大师高招。” “鉴”字辈九僧与“崇”字辈四僧可谓少林寺修为最高的十三僧,晋无咎所言固然大出意外,内心却仍止水不澜,鉴心淡淡道:“阿弥陀佛!原来晋教主仍有保留。” 晋无咎道:“不敢,晚辈先前的确倾其所有,只不过在最后中招时解开心头大惑,请九位大师准许晚辈继续切磋。” 十指再摊开时,左手五条“龙”索黏指,为盘龙“太极”,右手五条“螭”索悬浮,为盘龙“无极”,待九僧重将兵刃举起,将真气圜于左右“手厥阴心包经”,脸上陡然间红蓝之气大盛,圆台上传出琉璃碎裂之音。 九僧正将兵刃举起,却见晋无咎左手无名指间“龙”索随声响幻作乌有,从他神情来看,似有不测发生,深吸一气,左右各看一眼,再发力时,左手小指尖“龙”索与右手中指尖“螭”索又已灰飞烟灭。 鉴心道:“阿弥陀佛!晋教主,请恕老衲眼拙,你将手中索刃一一毁去,不知意欲何为?” 晋无咎这才脸色恢复如常,道:“回鉴心大师,这二‘龙’一‘螭’并非毁去,只是看不见了,晚辈直到此刻方知,原来索刃脱离指尖,不过是‘无极’表象,现下晚辈指尖这三‘龙’四‘螭’,方为真正的‘七星无极’。” 鉴心道:“善哉善哉!恭喜晋教主,老衲仍以‘九乘瑜伽阵’,领教盘龙绝学。” 鉴信又一度当先出招,这一次为九珠呈三横三纵飞来,鉴疑毗卢鞭形影相随,其余七僧亦不变招,虽见晋无咎仍存有七索,刚好可以抵挡朝他进攻七件兵刃,鉴无鉴断手中一杖一棍仍只护阵于外层,不贪图一击而中。 穆飞在家中读过一些经书,看到这里若有所悟,心道: “原来如此,这‘九乘瑜伽阵’本为上乘禅定力量,将意识置于物上,以周流不断的知觉入定,脑中仅存冥想对象,清除自身所感,是为‘三摩地’,由掌握静坐冥想而得智慧之光,当心灵置于一物之上,对它物兴致自会减退,以此达到入定,这九位高僧修为渊深,全神贯注便只‘九乘瑜伽阵’,方能不受花哨索刃所扰,我八人镇守八层时,十六目为索刃千变万化所牵引,自然处处受制,爹爹姑姑最后一击得手,也是因为置索刃于不顾,唉!可这怪物功力何等遥不可及?这些道理说来不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眼见鉴疑又想故技重施,毗卢鞭再朝降魔定珠拨动,却不知晋无咎使出甚么招式,明明一索未出,九珠竟朝四下散去,毗卢鞭连舞四下,竟未能碰及一珠。 晋无咎以七索分攻其中六僧,而无视鉴信、鉴藏、鉴离,旁观八人眼中,中层虽无索刃对抗鉴藏、鉴离,但大韦陀杵、罗汉夺命枪好似蓦然迷途,自行将去向偏离。 鉴藏、鉴离则能感受清晰,适才双杵一枪行至三尺以内,被一阵古怪气流化于无形,想起晋无咎所言“并非毁去,只是看不见了”,方知这三索看似毁于虚无,实则碎作粉尘弥漫于空气,尽在晋无咎十指掌控,九僧心意相通,但教一僧既明,则九僧齐明。 晋无咎见一招奏效,心道: “果然一切如我所料,‘独山无涯’的秘密暂时未能揭开,但这‘无极’精髓,必不在肉眼可见的强攻死守,更在化解对方之力,‘太极’能聚外力以为己用,‘天地灵气’与‘日月精华’更能教我不受内力所限,可这‘无极’能将内外糅成一片混沌,不以内为心,不以外为界,则内外回旋互融,内可为外,外亦可为内。” 见九僧虽历大变,阵法仍有条不紊,暗道: “这‘九乘瑜伽阵’九为一体,我实难将九位大师分隔,缠将下去,我自保无虞,可九位大师眼界非凡,不难看出这‘七星无极’中的关窍,‘九乘瑜伽阵’本身并无弱点,九位大师既已有了防备,我这三索可不可见,差别便不再明显,鉴信大师手中佛珠看似有限,若能撑到弹尽粮绝,说不定‘九乘瑜伽阵’因此而破,只不知一串打完,还有没有第二串,可若我推断无误,便能有法子稳立不败之地,问题是‘独山无涯’尚自成谜,未见明文详述,不曾有过实战先例,万一失败,我自己性命是小,这天下间再无第二个人能替玄炎夺回岳父大人这柄‘祝融’,到底要不要冒险一试?” 虽有各般念头杂沓,在脑中却如流星赶月一闪即过,再看鉴信始终手上虚掷,他既不肯出招,“九乘瑜伽阵”松裕不少,晋无咎稍稍占得上风,但八僧尽可抵御得住。 晋无咎练至今日,激斗中早已心大于脑,脑大于耳,耳大于目,鉴信手势是实是虚,对他可说全无分别,七十余招后,一珠终于飞来,鉴疑毗卢鞭不再跟随佛珠,转攻脚下,恰好鉴明铁帚扫到。 晋无咎以细碎步伐移开,身法虽不及莫玄炎轻灵瞬变,躲这两件兵刃倒也不是难事,同时闻风晃脑,教鉴心、鉴空一剑一刀挥空,于二僧变招前抢攻腋下“极泉穴”,同时心知两处腋下为鉴无、鉴离所护,将两条“龙”索黏于指尖,注以盘龙“太极”,逼其回守,同时解一杖一枪攻势。 鉴无本由看似不攻的鉴断横棍而守,鉴藏以左杵当关,以保鉴离不失,右杵向晋无咎后背猛砸,与此同时,鉴信又是一珠,一珠过后再是一珠,此后四珠、九珠、九珠层层掷出,竟是将二十五珠分作六层。 穆氏兄妹看得惊心动魄,各在心中暗道:“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虽为兵法,但同样适用于打斗,这怪物还能否应付得了?” 晋无咎见九僧阵位无比严谨,半点不敢大意,化解六层二十五珠的无形“螭”索半分不敢松懈,以剩余一条“龙”索强攻鉴断,以两条“螭”索将防护鉴断、鉴藏的力道化去,二僧既无防护,惟有回救,鉴无、鉴离不得已撤招自保,则鉴心、鉴空剑刀之势戛然而止。 穆氏兄妹一脸咋舌,心道:“这怪物的武功,但教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难不为之心驰神往。”若非身处少林寺,十三高僧尽在,早已赞叹出声。 晋无咎固然应对巧绝,可十索毕竟只比九僧多一,本有两条攻向鉴断、鉴藏,又分以两条阻其护卫同伴,惟有依赖身法于鉴明铁帚间蜻蜓点水,感觉鉴藏单杵抡来,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心道:“仅有一杵,值得一试,便是现在。” 竟原地不动,以后背硬生生接下鉴藏威猛非凡的一击。 时间似在这一刻停止,九僧不约而同,各立原地停下手中兵刃,一呆过后,只听半空中不知所云处一声炸响,晋无咎全无伤损迹象,非但如此,反而脸露笑意,十人酣斗至此,第一次瞧见他如这般游刃有余。 晋无咎一试功成,全身血脉沸腾,心道: “龙祖师真乃神人,‘无极’果然教我内外不分,鉴藏大师这一杵砸来,内力尽数被我导引体外,若说‘太极’是教对手和外力在我体内较量,则‘无极’是教对手和外力在我体外厮杀,鉴藏大师全身内力,实是在和茫茫天地相斗,对我经脉脏腑再无半分损伤,单凭这区区外力,又如何撼动我根植已久的‘易筋经’内力?‘九乘瑜伽阵’,我终于替爷爷破解了这个阵法。”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③ 九僧于三十年间时时拿盘龙武学回味咀嚼,虽自身不能做到,亦未见旁人做到,却曾想过这盘龙“无极”发挥到极至,当能消弭他人内力于弹指,见晋无咎终于自悟突破,非但不以败相为意,更由衷替他欣喜。 单以外力而论,仅鉴心达摩剑、鉴离罗汉夺命枪、鉴空菩提刀为尖刃,此外若非引得晋无咎判断有误,未能将受力及时且精准驱离,则对他再无半点杀伤,可以晋无咎此时武功,单凭三柄尖刃,断无可能将其降服。 果真一切尽如十人所料,鉴信降魔定珠仍有六十一颗在手,却万难伤及晋无咎,只双目紧闭,左掌紧握,以拇指轻轻拨动,右手迟迟不发。 其余八僧近中远三层反复交替,却无一能以速度见长,晋无咎辨其方位措置裕如,眼中便只三件尖刃,剩下五件无论打向身体何处,他若无其事照单全挨,每挨一下,空中必有一处爆破,他自己则毫发无损,旁观八人见他这般打法,惟有揉揉双眼,不知是否来到梦境。 再过七十招,九僧渐露败相,晋无咎头脑清醒,只要鉴信手中仍有降魔定珠,这“九乘瑜伽阵”便暂不叫破,距离终点越近,则九僧最后破釜沉舟的一击可能越猛。 便在这时,鉴信双目睁开,非但不退,反与鉴疑踏入三步,鉴藏、鉴明、鉴无、鉴断退之外层,晋无咎心下大奇,暗道: “鉴心鉴离鉴空三位大师尖刃于近层招呼,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可为何四件短刃反要退居外层?这一退够不着我,岂非平白缓解我的压力?鉴疑鉴信二位大师攻击范围最远,反而近至中层,难道只为缩短距离,减少我的反应时间?以二位大师修为,怎能不知我有‘无极’之力化解,这点距离根本于事无补?为甚么?到底为甚么?” 一颗心忽而揪起,明知九僧不可为而为之必有深意,却怎么也想不透其间因果。 费神苦思间,鉴信五五二十五珠已然脱手,晋无咎心道:“没有用的,即使……” 又见鉴信剩余六六三十六珠如漫天花雨洒来,左掌只剩一根细线,晋无咎心思不停,暗道:“我正说到这里,即使数量增多,两层相叠,但教我有‘无极’之力,这六十一珠非但伤不得我,天花乱坠之时,更有可能误伤同伴,哎哟不好……” 猛然想明九僧深意,无奈为时晚矣,脸肩臂胸背腰腿生生接下近四十珠,一时间哪里化解得了?只一吸一呼间,十四脉尽受重创,伏地而落。 原来鉴信最后六十一珠离手之际,鉴藏、鉴明、鉴无、鉴断效仿九掌时的打法,在外层不遗余力卷起通天屏障,六十一珠虽经盘龙“无极”化解四散,却于屏障内壁反弹。 九僧劣势下苦苦支撑一两百招,实为算计每一珠弹射去向,仓促之余难免有所偏差,终究有三十八颗打中晋无咎,十六颗被九僧分担,剩余七颗落空,但九僧好在心有防备,虽被打中受伤,伤势却如何与晋无咎相比? 九僧同时收招,鉴心道:“阿弥陀佛!是我九人失手,这便为晋教主疗伤。” 晋无咎功败垂成,为自身盘龙“无极”所伤,想到莫玄炎越窗而走前的眼神,一时间万念俱灰,吐出一口鲜血,地上染红一片,嘶吼道:“不!” 右手食指猛力一出,又一条“螭”索碎为灰烬,五“龙”五“螭”以六明四暗之势,紧紧扑向九僧,却是他不甘落败,冒经脉尽断之险,强破“六道无极”,要与九僧内力相拼,不死不休。 崇印道:“阿弥陀佛!”与其余三僧同时上前,各以混元之力,荡开缠绕于九位尊长身上十索,十人打到这时无不日暮途穷,饶是如此,四僧仍被震退十余步方才站定。 晋无咎为印法报化所阻,稍稍恢复理智,心知这场比斗终是输了,九僧最后出其不意,确为自己棋差一招,九僧全无半点机关暗算,与一至八层根本不同,且鉴心及时收手,更称要替疗伤,自己却不识好歹宁为玉碎,心下歉然,勉力站起,向九僧深深一躬,道: “九位大师,请恕晚辈一时昏了头。” 说完一句竟无法站直,又再扑倒。 崇化道:“善哉善哉!” 上前将他扶起,却见他面色惨白,痛不欲生,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丈许,不知这“祝融剑”不过身外之物,何以教他如此心伤?封住他“极泉”、“青灵”、“少海”三穴,护住心脉再作打算。 晋无咎道:“多谢崇化大师。” 崇印道:“正闻、正知,带晋教主沐浴更衣,老衲在‘方丈院’等候。” 正闻、正知合十道:“是,方丈。” 小半个时辰后,晋无咎一瘸一拐来到“方丈院”,在印法报化四僧面前跪坐,道:“方丈,三位大师。” 崇印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二十九年前,贵教高人孤身前来,将随身兵刃‘复归龙螭’交由少林寺保管,你可知此事?” 晋无咎道:“回方丈,我曾听爷爷提过,却不明其中原委。” 崇印道:“那位高人,是晋教主的祖父?” 晋无咎道:“正是。” 崇印道:“阿弥陀佛!三十年前,贵教有四位界主离开盘龙峡谷,于九华山十王峰,将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高手屠戮殆尽,晋教主,你可知此事?” 晋无咎道:“三十年前……” 心念一动,是:“是岳父大人和沈墨渊。” 崇印道:“不错。” 晋无咎若有所思,喃喃道:“难怪,难怪佛门十五派会如此痛恨我教,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崇印道:“贵教地处深谷,素日里少与外间来往,令祖父不便一一登门拜访,视我少林作武林泰山北斗,而将‘复归龙螭’交到少林寺,以此为四位门生所造杀孽,向整个江湖致歉。” 当日卓府中,晋太极将十王峰血战之事说于卓夏,晋无咎并不在场,他只知“剥复双剑”第一次踏足江湖,将见到他们的人全数诛杀,又知道晋太极曾将“复归龙螭”赠予少林寺,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幽幽道: “难怪二十九年前,爷爷会解封教中第一酷刑‘十方盘龙镜’,我终于明白爷爷的苦心。” 崇印道:“阿弥陀佛!沉疴猛药,乱世重典,治国治教,不外如是。” 晋无咎默然。 崇印又道:“令祖父见识高远,一手无招索刃令我少林大开眼界,老衲自叹不如,便在‘枢械塔’九层,亦非二位尊长所能力敌,虽一招败于三位尊长,可经事后推敲,若在平地旷野,至少需要寺内四位顶尖僧人,方能胜得过令祖父手中这无招索刃。” 晋无咎道:“爷爷的无招索刃神乎其技,晚辈空有内力,究其招式而言,实是相差爷爷太远。”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武功高在天际一览众山,难得存有这分虚怀,来日成就更加不可限量。” 晋无咎道:“方丈过奖。” 崇印道:“九年前,贵教有人带来一柄‘祝融’,恳请少林寺收纳,老衲见这柄剑内外透邪,料知沾有无数人命,与当年贵教四位界主残害四派高人之事一经对照,推断这柄剑的主人必是其中一位界主。” 晋无咎道:“正如方丈所言,这柄‘祝融’便是岳父大人所有。” 崇印恍若不闻,又道:“老衲与师兄弟商议过后,想起‘复归龙螭’一片清澈,想以其纯净高洁,洗脱‘祝融’上的罪孽,这才命人将之带上‘枢械塔’九层,与‘复归龙螭’同处一室,由九位尊长看守。”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 崇印这才将视线回到晋无咎身上,道:“老衲虽与晋教主三面之缘,却知你心怀谦卑,慈善宽仁,深得班卓二位帮主为人处事之道,绝非如外界传言一般。” 晋无咎费力躬身,道:“多谢方丈抬爱。”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老衲有一事相询,望你如实相告。” 晋无咎道:“方丈请问。” 崇印道:“此‘祝融’材料极为精稀,其利其固堪称当世罕有,只可惜怨念之气过重,非百年千年不能洗脱,将之留在少林寺,实是上佳归处,未知对莫界主究竟有何要紧,使得莫姑娘几次三番破窗夺取,更教晋教主以死相拼。” 晋无咎犹豫半晌,心道:“‘祝融’中有岳父大人半身功力,此事极为隐秘,但四大高僧绝非见利忘义之辈,倘若他们贪图‘祝融’,那我这‘复归龙螭’更要珍贵百倍,崇印方丈和崇化大师又何必不辞辛苦,去终南山草堂寺送到爷爷手中?” 崇印道:“阿弥陀佛!晋教主若有难言之隐……” 晋无咎道:“方丈误会了。” 当下将“剥复双剑”的修练方式、以及当年沈墨渊为何带来“祝融剑”简述一遍。 四僧来回对视多次,崇印道:“阿弥陀佛!将内力注入剑身之说,老衲四人曾有耳闻,可恕老衲直言,‘祝融’中不似有晋教主口中所谓‘阳力’。” 晋无咎心道:“我既破阵失败,再来讨论有或没有,又有甚么意义?” 微微一笑,没有作答。 崇印道:“阿弥陀佛!未知晋教主此来,为何不得莫姑娘随行?” 晋无咎道:“整个江湖都道玄炎是我妻子,我错斩岳父大人一条手臂,和玄炎实是没了结果,背着她来到这里,只想给她一些补偿,如今天不遂人愿,也是无法可想。” 他不便明言真正缘由,想到从此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心若刀绞,两行眼泪滑落,惊觉失态,赶紧伸手抹去。 崇印道:“阿弥陀佛!《净土十疑论》曰,‘爱不重不生娑婆’。” 晋无咎流泪微笑,道:“方丈是得道高僧,自能堪破这个‘情’字。” 崇印道:“晋教主误会了,爱为生命本源,正因人有情爱,方历生死轮回,真正爱一个人,为引导她趋向正道,为她之一切与你相关,为相助她日臻成熟,而绝非限于时间与空间上的长相厮守。” 晋无咎道:“方丈金玉良言,晚辈自当谨记,这些道理懂总好过不懂,即便一时难以做到,日后也当常常拿来自省,我背负爷爷交托重责,终不能因玄炎不嫁而自行了断。”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与莫姑娘相爱无果,固然遗憾,可若晋教主能懂得自我相伴,无论眼前波澜创伤,依然保持心绪宁静,将之看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欢喜?” 晋无咎喃喃道:“自我相伴……” 冥思许久许久,终于睁开双眼,向四僧一叩到地,道:“多谢方丈指点,多谢三位大师。” 崇印道:“善哉善哉!师弟。” 崇化道:“是。”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④ 晋无咎再抬头时,崇化双手捧一件白衣,白衣上除收起的“鸿鹄之翼”,更有一柄红剑,正是“祝融剑”,大惊之下,道:“方丈,三位大师。” 崇化笑道:“阿弥陀佛!晋教主既已接掌盘龙,老衲相信,定能引得莫界主改恶向善,既然少林寺中可以洗心,盘龙峡谷中亦可以洗心,这‘祝融’本非少林之物,又何须留在少林寺?” 晋无咎这才知道,四大高僧早已想好,要将“祝融剑”交给自己,又是一个响头,道:“晚辈多谢方丈,多谢三位大师。” 崇印道:“善哉善哉!晋教主请起,你一待五十六日,一战过后又复伤重难支,不如修养几日,待伤愈再走。” 晋无咎道:“多谢方丈好意,但晚辈归心似箭,还请方丈和三位大师放心,晚辈支持得住。” 见四僧又再对视,神色异样,道:“方丈和三位大师,是否还有甚么话要嘱咐晚辈?” 崇化轻叹一气,道:“晋教主在少林寺这五十六日,江湖巨变,班帮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卓帮主处境堪忧,莫姑娘为正道同盟囚于牟庄,仅此三条,对晋教主而言,无不噩耗。” 晋无咎但觉晴空霹雳,想问此话当真,却知出家人不打诳语,颤声道:“请恕晚辈一刻不能多待,下次再上‘枢械塔’拜见九位神僧。” 崇印道:“晋教主身受重伤,切忌与人拼死相斗,老衲不便相留,惟有遥祝你平安康泰,一切顺心。” 晋无咎深深一拜,以身上僧衣将“祝融剑”层层包裹,换上已然破洞的白衣,将“祝融剑”固于后背,负上“鸿鹄之翼”,出“方丈院”后,向西首“枢械塔”再磕三个响头,向东面低飞而去。 ~~ 少室山与牟庄相距近两千里,晋无咎虽痛心班陆离之死,不知卓夏遇到甚么麻烦,却终究更放不下莫玄炎,直飞八个时辰,因不熟地形,至渤海后又再绕回,总算找到栖霞牟庄所在。 先于庄外落脚,从月色辨得大约丑时过半,全身肌骨欲裂,脚下竟难站稳,扶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惊见树干上有教中暗号。 随暗号指引一路向前,见到一间客栈,并非自己初出江湖时住的那间,收起“鸿鹄之翼”,尽量装作与普通路人一般,上二层敲开屋门,一切智、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贾戌锦俱在,此外还有“青龙殿”与魔神二界高手,共十二人,却不见六道护法。 十二人之惊讶丝毫不亚于他,一切智压低嗓门道:“教主,真的是您,这两个月您去了哪儿?” 晋无咎道:“先不忙说这些,玄炎怎样了?你们又为何在此?” 一切智道: “回教主,沈界主与教主、莫界主同一日离开盘龙峡谷,随后便失了音讯,莫界主十日前落入外界所谓正道同盟手中,此外江湖传言,说沈界主也将在牟庄现身,属下知道,教主最在意的便是这二位姑娘,所以日夜兼程赶来相救,沿途留下暗号是为召集尽可能多的教中兄弟,竟不想把教主引了过来。” 晋无咎道:“玄炎此刻是否便在牟庄?” 一切智道:“回教主,沈碧仁已独自潜入牟庄查探,天亮前便会带出消息,对方人多势众,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擅自做主,带来教主曾经吩咐的十派武学,若能以此换回莫界主,则皆大欢喜,可现下教主到来,便是对方言而无信,双方厮杀起来,我们也必立于不败。” 晋无咎心道:“我早已伤筋动骨,这会儿能打个寻常壮汉都不错了。” 不欲更增众人担忧,又知一切智原本反对将十派武学交出,之所以妥协,大半也是为了自己,心下感动,道:“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我来去飞行,探得玄炎所在,再回来和大家从长计议。” 众人虽不愿晋无咎身为教主孤身犯险,却知他武功惊世骇俗,事关莫玄炎与沈碧痕,更不可能教他在此干等,惟有依从所言,一切智递上两个药瓶,道:“教主。” 晋无咎认得瓶中为“青刺蛾”及其解药,想毒药也还罢了,姚千龄既已背叛,这解药十之八九能用得上,道:“多谢一切智护法。” 瞥眼见桌上有吃有喝,随意垫了肚子,又连喝四大碗水,道:“大家先在这里休息,以巳时为限,巳时一到,若我和玄炎没能出来,则你们携书入庄,但是谨记一条。” 一切智道:“请教主吩咐。” 晋无咎道:“你们都是我教一流高手,好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到时最多只许你们其中二人入庄,且有姚千龄在场,一切智护法不得出面,余人全部留在庄外接应,入庄后不可显露武功,只装作寻常教众,万一对方不肯交换,你们再退出牟庄,立即赶回教中部署。” 贾戌锦道:“一旦双方翻脸,我们怕是只能闯出来了。” 一切智举起左掌,道:“不,教主言之在理,他们擒住二位界主,绝非贪杀几个教众,背后定有更大图谋,教主武功天下皆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只怕比我们更不想动手。” 晋无咎道:“便是这个道理,无论他们找我谈甚么条件,我都会先将你们支离,我和玄炎都能飞行,二人脱身实比十五人容易太多。” 一切智道:“教主布置虽巧,却忘了一事,属下入五台时,曾得吉兴护法易容,姚少界主并不能认出属下。” 晋无咎喜道:“不错,我竟忘了此事。” 又即叹道:“可惜吉兴护法没有前来,否则或许能有大用。” 一切智道:“回教主,属下正该向教主禀告此事,吉兴护法与仙界弟子被卓夫人分批借出盘龙峡谷。” 晋无咎大为诧异,道:“小姐姐?借走吉兴护法和仙界弟子?这却是为何?” 一切智道:“卓夫人不肯透露半字,且来去十分隐秘,入谷当日便由纤纤界主出面,邀请任姚二位界主入仙界密谈,之后提出借人,其时教主不在谷中,属下认为,以教主对卓夫人信任,当不会拒绝,这才擅自做主,倘若有错,请教主责罚属下一人便是。” 晋无咎道:“不,正如一切智护法所言,小姐姐智计天下无双,她暗中找我教要人,背后必有深意。” 一切智道:“谢教主。” 晋无咎点点头,自窗口飞出。 牟庄占地辽阔,足有三四十亩,三组六院,其中三院南北纵贯,各院四至六进相间,每一院有多人守卫,或手持火把,或暗中观察。 晋无咎内力不支无法高飞,飞得低了又怕“鸿鹄之翼”太过显眼,好在各院树林密布,随意挑得一棵降落,将之收起,钻入枝叶,这本是他拿手之事,穿行树间不需内力,实要轻松得多。 寻得许久,来到一院,于树缝中见到屋顶黑影,黑影脚下一间屋子亮着灯,里边似有人声,四下看看,院中共有六人,无一不是躺倒在地,心道:“不知那黑影是不是沈碧仁,如果是,这些守卫多半是他的杰作,但愿下的不是杀手。” 走近亮灯屋子,放空大脑,一男子声音道:“莫师妹,我对你很失望……” 晋无咎眉头深锁,心道:“是姚千龄。” 听见“莫师妹”三字,知道莫玄炎便在其中,心神剧荡,接下来几个字没能听清,强自镇定下来,又听姚千龄道:“……这幅画面,真是教我凉透了心,你曾一度是我姚千龄心目中的天女,为何沦落至此?” 顿得一顿,姚千龄又道:“莫师妹,你当真没有甚么想对我说的?哪怕一个字也行。” 莫玄炎冷冷道:“滚。” 晋无咎时隔五十六日,又听见莫玄炎的声音,心跳骤然加速,睁眼又见一个黑影悄声来到院中,光线太暗看不清脸,也不理会,又再合睑凝神。 姚千龄道:“莫师妹,我既来了,便不会浪费今宵,守院之人被我全部迷倒,离天亮可还有一个多时辰,莫师妹被关在这屋里足足十日,想来也是寂寞难耐,便让在下来好好服侍你罢。” 晋无咎双拳握紧,不想这姚千龄非但背叛师门,折磨汪沐阳,竟还想侵犯莫玄炎,当真如此,自己不惜大开杀戒,也要护莫玄炎周全。 却听屋门“吱啦”一声推开,却是刚入院那个黑影,进门即道:“姚师兄可真是妙人。” 竟是唐桑榆。 晋无咎更是惊怒,这唐桑榆出了名的好色,对莫玄炎的企图更是由来已久,后者独处屋内,竟一下撞见两个好色之徒,顾不得屋顶黑影尚未露面,便欲一跃而下。 却听“啪”的一声,似有甚么物事落地,只听唐桑榆道:“莫姑娘莫慌,这小子一身的毒,唐某只怕一不留神便着了他的道,惟有先下手为强。” 莫玄炎道:“多谢。” 唐桑榆道:“莫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莫姑娘姑射神人,能为莫姑娘效劳,实乃唐某生平幸事,院中之人全部晕倒,以这小子毒术,下毒定是算好了时间,今夜便由唐某在院中值守,亲自做莫姑娘的护花使者,请莫姑娘安心休息。”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⑤ 晋无咎简直不敢相信双耳,三年前初闻“唐桑榆”三字伊始,便一直当此人为无耻恶贼,谁知在如此紧要关头,竟是由他出面,解了莫玄炎之危,有生以来头一回对他生出感激之情,而对姚千龄更加切齿,心道:“终有一日取你狗命。” 稍一分神,唐桑榆已在屋外,屋顶黑影恰在这时一跃而下,随手三指将唐桑榆点倒,下手利落之极,推门后似是一怔,向后一步趔趄,随即道:“莫师妹,快跟我走。” 正是沈碧仁。 晋无咎暗暗奇怪,沈碧仁乍见莫玄炎之怪异,与先前姚千龄颇为相似,对莫玄炎更增担忧。 莫玄炎道:“你可真能添乱,赶紧离开。” 晋无咎听她声音中气不足,中毒迹象明显,沈碧仁道:“我们青梅竹马,我既来了,即便死也死在一起。” 不由分说入内,双手横抱起莫玄炎,轻跑出屋。 当日画面重现眼前,晋无咎心里一阵刺痛,强忍住不往深处细想,见沈碧仁怀中女子头戴半张黑魔面罩,将额头以下鼻孔以上遮盖,门口微光中,仅凭颊唇足以断定为莫玄炎无疑,面罩图案与曾经见过的十四“外相魔”份属同类,却又并非十四“外相魔”。 此外手掌、小臂、上臂、纤足、小腿、大腿亦有黑纱贴身尽裹,大是难解,二人自相识以来,莫玄炎从来衣不蔽体,初次见她仅露香肩与一小段大腿,心道:“玄炎究竟怎么了?是因为肌肤受伤?” 痛心之余,暗暗自语道:“现下脱险最为要紧,无论玄炎变作怎样,我自会爱她如初,可若她不想要,我也不必苦苦纠缠,更增她的困扰。” 听她短短十字,流露出的嗔怒远胜责备,这种语气她也曾对自己用过,自己却再也听不见了。 沈碧仁跑出几步,莫玄炎在他肩头轻拍,示意自己能走,沈碧仁点点头,将她轻轻放下,将她一条手臂绕过自己脖子,伸出一手搂住她腰,悄悄向北走去。 晋无咎不由自主轻抚白衣破洞,愈发心如死灰,深吸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暗道:“只当是两个陌生人。” 见他们向北走去,微一点头,北侧守卫远不如南侧森严,不急露面,沿树枝暗中跟随。 二人脚步轻缓,一路见人便点倒几个,眼看北门已在不远,晋无咎身居高处,惊见通向北门最后一条甬道,左右两侧已伏满了人,墙角更是刀剑举起蓄势待发,脚下身后各院同时异动。 二人兀自浑然不觉,且不说正面较量不行,对方更藏匿于暗中偷袭,无奈之余轻轻一纵,现身于所有人视线之中。 甬道中人乍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大惊之余未及应变,近端两排已全数倒下,各般兵刃咣啷啷落了一地,二人第一时间认出晋无咎,快步朝北门走去,甬道中登有人流蜂拥而出,牟庄所有院落于同一时间通明,眼前无数江湖人士,北侧屋顶更多出大群弓手。 晋无咎自始至终不看莫玄炎一眼,摘下“鸿鹄之翼”塞到沈碧仁手中,上边挂有僧衣层层包裹的“祝融剑”,淡淡道:“带她走。”说罢背对二人,敌视上方群弓,强运内力点亮三“龙”三“螭”。 沈碧仁瞳孔陡然增大一倍,轻声道:“‘六道无极’。” 晋无咎无心应答,随肩上一沉,半回过头,见莫玄炎替自己重新披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药丸塞入口中,道:“‘鸿鹄之翼’该送给谁,做主的是我,可不是你。” 晋无咎认得她吞下的正是“青刺蛾”解药,为狭谷伏击当晚,自己于魔界相赠,吞下后立即恢复元气,大略猜到些甚么,那头沈碧仁叹道:“看来的确是我添乱。” 莫玄炎道:“知道还不快走?” 沈碧仁道:“坚持住,等我。” 回头见北门前已堵满弟子,满眼敌视,却只盯住晋莫,屋顶弓箭无一瞄准自己,试探性走出五步,确信没有威胁,双肩一耸逾墙而出。 主道二丈见宽,上方弓箭近乎竖直向下,北门前水泄不通,南侧主道人满为患,更有无数指缝中扣有暗器,不知带不带毒,飞起也好冲出也罢,无不九死之局。 少顷,南侧让出一条道来,两名老者走在当先,晋无咎认得一为周子鱼,一为“枢械塔”八层左首年长男子,知他武功更胜周子鱼,身后慧宁、卫成、覃箫、秦枭鹤、楚伯楠、辛竞、路天瞳尽在。 周子鱼道:“晋教主,等了十天,终于把你等来了。” 晋无咎不答。 周子鱼又道:“不瞒晋教主说,盟中有些弟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但在下相信,只要尊夫人身在牟庄,你迟早会来。” 身旁老者道:“盟主果然料事如神。” 晋无咎知道周子鱼用心歹毒,怕是在场所有人之最,能成为盟主绝非偶然,可也不知为何,听他说出“尊夫人”三字,一下子对他恨意大减。 周子鱼道:“晋教主,晋夫人,时辰未到,还请先回屋内休息,你们本是夫妻,也省得另外收拾上房。” 说罢与身旁老者各让一边,身后数人亦各退向左右。 晋无咎见强敌环伺,其阵势几可媲美曾经之“振音界”,反收回劲力,由得“复归龙螭”垂落,道:“有我一人足矣,你何必留下?” 莫玄炎道:“你们来得可都真是时候,回屋啦。” 口吻中尽是轻嗔薄怒,又透含满满温柔妩媚,挽住他的右臂,若无其事沿主道向南,视围两旁众人如无物。 路天瞳眼神从一开始便聚焦莫玄炎,待她走到面前,恰见对侧辛竞一脸嘲弄,赶紧将视线移开,同时心中默念经文,以安心神。 二人走到哪里,身旁弟子手中兵刃不自觉握紧七分,兵刃中更有不少弓箭混迹其中,斜指夜空,北门屋顶那些早已跃下,寸步不离尾随于后,竟始终不见二人为之所动。 晋无咎目色冷峻,貌似弱不禁风,走过时莫说内力,便连气息都感觉不到一丝,却无人怀疑他能于瞬息间迸发出石破天惊之力;莫玄炎双眼虽在面罩之中,仍能看出她全无斜视,俏脸嘴角流露尽是不屑一顾,妖冶,邪魅,昂首挺胸,翩翩若舞,行不扭头,笑不露齿。 正道同盟中无人不知晋莫本为一对,见二人挽手而行,俨然一对璧人,有的佩服他们处变不惊,有的恼恨他们嚣张跋扈,惟独无一意外,反是晋无咎心中忐忑,这久违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教他难辨是幻是真。 回到关押之地,房门两头唐桑榆与姚千龄已被搬走,晋无咎见屋子分内外二室,干净整洁,各般物事一应俱全,竟是一间上好女子深闺。 关上房门,晋无咎兀自恍恍惚惚,道:“玄炎,这是怎么回事?” 莫玄炎见他左肩白衣破裂,上前轻抚两下,晋无咎但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伸臂欲搂,莫玄炎一闪而过,道:“你‘青刺蛾’解药带没带在身上?” 晋无咎取出两只药瓶,道:“一切智护法交给我的,一粒未动。” 莫玄炎道:“那就好,他们越是紧张,我们越该放松。” 双手负后走入内间。 晋无咎跟随进入,见里边一张粉帐软床,道:“玄炎,我有话对你说。” 莫玄炎道:“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危局度过再说。” 走到内侧,在床上躺下,道:“天亮便有恶战,睡了。” 晋无咎奇道:“我睡哪儿?” 莫玄炎道:“随你。” 晋无咎见她身旁确有半张床位空出,想要上前,临别那日她的神情又在脑海浮现,脱去白衣挂于椅背,此刻仍有重伤在身,坐在地上不敢睡去,盘膝运功打坐。 这一日之疲累难以言描笔述,运功才刚起步,便已呼呼而眠,好在“易筋经”圜流全身经脉,一经启动,这些事睡梦中自可完成大半。 ~~ 再睁眼时已侧卧在床,不知是否半梦半醒间爬上,披上外衣来到外间,莫玄炎正跪于墙角一张蒲团打坐,靠外一座鲜艳铁架,上有洗漱用具,中心圆桌上更有精致早餐,见满院守卫来势汹汹,门口长廊更是高头大个站了四层,微微一笑,轻声自语道: “我不过看看甚么时辰,也值得你们紧张成这样,玄炎尚在,我焉有逃走之理?” 回到屋里洗漱完大快朵颐。 院中奔入一人,道:“盟主有令,请晋教主晋夫人入‘快语厅’。” 两名弟子应声推门而入,正想开口,晋无咎笑道:“听见了。” 其中一人道:“二位请。” 二人踏上主道,四周仍如夜间,被无数弓箭暗器对准,更将飞天路线全数封堵,晋无咎道:“我也没想逃走,真是小题大做。” 莫玄炎道:“若非他们严阵以待,你也不逃?”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说得也是。” 北厅“快语”正是晋无咎第一次参加正道同盟掌门长老大会时商谈所在,其时正道武林结盟,商议的便是如何对付盘龙教,这次多半亦是如此,自己身份却从正道同盟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进为令整个武林闻名色变的魔头。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⑥ “快语厅”全不似初次来时人椅密布,周子鱼独坐内侧中央,身后站有六人,“枢械塔”八层那对年长兄妹居中,汪沐阳与姚千龄居右,另有两名僧人合目居左,年纪大约五十不到,各以单掌竖于胸前,嘴唇一张一翕,竟似少林一派,其余数十人坐成两排,无一不是各派掌门。 也有几张座椅尚未坐人,留出中心四丈宽一块空地,左侧佛门十五派无一缺席,号称无涯岛而来的秦枭鹤与楚伯楠同在其中,右侧崆峒派国丙戎、昆仑派米景开、青城派余念裘、齐云派纪捷、龙虎派闵图亥,却无武当派不尘。 身后零星站有几名弟子,辛竞与路天瞳、钱锐、安歌儿等自不消说,北戴子与斗极子立于国丙戎后,柏清波立于米景开后,陆无为与另一张陌生面孔立于余念裘后,但“快语厅”实在太大,纵有这许多人,更有八根立柱,仍显厅中空空荡荡。 晋无咎一见姚千龄,想到他夜间无礼,拳头不自觉握紧,却觉右手小臂被莫玄炎挽住的五指轻轻一捏,心道: “不错,这姚千龄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可为他分心,单以气势而论,眼下这“快语厅”中,佛派实是大大压过道派,这也难怪,周子鱼自知道派站在小哥哥一边,又怎会将他们全数安排在内?” 再看道派那些熟人,对方眼神似乎刻意闪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当此局面,惟有见机行事。 晋莫踏上中心红毯不过三四十步,两侧众人各有牵挂,宁伯庸注视莫玄炎手中“句芒剑”,熊泰行紧盯晋无咎背上“祝融剑”,路天瞳闭目念经,辛竞幸灾乐祸,秦枭鹤一脸杀气,唐桑榆则连声暗道:“可惜,可惜。” 周子鱼道:“晋教主,请。” 晋无咎见他手指,竟是道派一列距离主座最近一张座椅,旁边一张同样无人,看清厅中格局,料想是为不尘而留,道:“多谢周掌门。” 晋无咎方一落座,莫玄炎于身后站定,门外一人道:“武当奚清和到。” 晋莫心下一凛,各自暗道:“武当到场是不尘真人还是奚清和,二者可谓天差地别,看来今日苦战在所难免。” 看门口时,果见奚清和缓缓走入,衣着光鲜神采飞扬,身旁仅随一名绿衫女子,右手一柄寻常宝剑,左肩背负一个沉甸甸的绸袋,竟是沈碧痕。 晋无咎难掩心头疑惑,回头与莫玄炎对视一眼,见她面罩下的双瞳满是意外,同时心道:“她的‘息壤’呢?” 慧宁冷冷道:“今天是甚么日子?不尘自己不到就罢了,只遣出个门中第三代弟子代表武当,我们也勉强接受,不过,难道只因你奚清和是晚辈,便可如此不分轻重,带这个魔教妖女来凑数么?” 周子鱼唉得一声,道:“奚少侠,此事你的确做得不妥。” 二人停下脚步,奚清和斜睨慧宁,森然道:“师太,你刚才说甚么?” 慧宁见他阴阳怪气,一拍扶手,道:“奚清和!便是不尘在此,也不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是不是你武当没了玄阳子,便没人管教你了?当真如此,便由贫尼来教训教训……” 最后一个“你”字尚未吐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慧宁喉间已被一柄剑尖抵住。 安歌儿与另三名女弟子同时长剑出鞘一半,道:“放开我师父!” 奚清和更不朝五女瞧上一眼,面向周子鱼身后男子,道:“穆老儿,你犬子呢?” 穆氏年长兄妹中,兄长自是穆笛,奚清和这句话说得无礼,更流露百般嘲讽,“犬子”向来只有自己谦称,他却以旁人身份呼之,见穆笛不答,又道: “穆老儿,我掌门师祖在紫阁峰遭你暗算,一晃将近三月,病情每一日都在恶化,他老人家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这只右掌还能不能留在胳膊上,全看今日谈得顺不顺利。” 收回长剑,原地两转后回入鞘中,再看慧宁颈间,竟结起一层厚厚冰霜,宛如一条水晶项链。 姓穆老者自是穆飞穆雪兄妹的父亲穆笛,向以盟中汪沐阳以下第一高手自居,乍见奚清和一剑迅如电闪,右掌竟被他说得不大自在,心道:“难道这便是……” 脸上却不露怯意,只淡淡一笑。 晋莫同样比之第一眼更为吃惊,虽说以晋无咎之武功与莫玄炎之速度,奚清和这一招逃不过二人双眼,但武当武学讲求以慢打快以柔克刚,天下间无人不知。 这奚清和突如其来的一招,直教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且从他说话口吻来看,似与穆氏父子仇恨颇深,晋无咎更觉一入少林寺五十六日,再出江湖之时,眼前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奚清和来到晋无咎身旁坐下,神情中颇有嘲弄意味,转而对沈碧痕道:“委屈你了。” 语气竟比晋无咎对莫玄炎更要温柔数倍。 沈碧痕见到莫玄炎时又是一怔,在奚清和身后站定。 晋无咎心道:“从昨日姚千龄开始,到沈碧仁再到碧痕,看见玄炎都会先吃一惊,他们都是我教教众,自是发现甚么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回头可得好好问问玄炎。” 周子鱼道:“奚少侠,不知你适才的话,是甚么意思?” 奚清和道:“周掌门,众位掌门,碧痕虽出身盘龙,可既和在下情投意合,则最终的归属,便看谁对我们以诚相待。” 周子鱼道:“哦?奚少侠所言,在下不是很懂,还请说得再详细些。” 奚清和道:“不是很懂?好,便依周掌门所言,碧痕虽为盘龙教众,却诚心诚意和我正道同盟化敌为友,今日在座,无一不是当今江湖最成名的人物,假使能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则我和碧痕在此先谢过各位。” 闻达道:“若是不能呢?” 他就坐在慧宁身旁,曾离杀气不过咫尺,问出这话时,握剑右掌掌心全是汗渍,只怕奚清和又如适才一般偷袭。 奚清和道:“若是不能,则我随碧痕入盘龙峡谷,由内而外,以道法化解盘龙教众身上的戾气,亦无不可,一个人是正是邪,不在出身,晋教主,你以为呢?” 晋无咎见沈碧痕一脸漠然,想是最后一日被自己拒绝,终于心灰意懒,家中再无父兄疼爱,想起谷外好歹还被一人在意,这才不辞辛苦前往武当山,念及此处,对她深怀歉意,听奚清和提到自己,只回以莞尔,不置可否。 周子鱼心头一震,他对盘龙教大有企图,绝不能容许奚清和歪打正着捷足先登,冷冷道:“不尘真人怕是不会允许奚少侠这么做。” 奚清和道:“周掌门错了,在下曾对掌门师祖提过此事,掌门师祖非但未加责怪,反而称赞晚辈忍辱负重,只要晚辈心意已决,掌门师祖必定全力支持。” 周子鱼道:“奚少侠,你虽是武当弟子,却也已是我正道同盟一员,在下奉劝你三思而后行。” 奚清和道:“怎么?周掌门是嫌盟主这官位不够实在,还想来插手我武当的家事了?” 周子鱼道:“奚少侠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剑法,是得益于谁?” 奚清和道:“哦?是么?周掌门,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晋莫又对视一眼,均自心道:“二人这几句对白大有深意。” 一人匆匆低头进入,道:“周盟主,门外有二人求见,自称盘龙魔教教众,说带来一件礼物,叩请周盟主和各位掌门收下。” 晋无咎摇头一笑,心道:“我教此来十三人何等身份?哪会如你说得这般卑躬屈膝?还‘自称盘龙魔教教众’,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绝无可能,你们为抬高自己身份,不惜自欺欺人,果然一个人越无实力,越爱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周子鱼道:“哦?晋教主,不知我这弟子所言两名贵教教众,是否受了你的差遣?” 晋无咎道:“正是。” 周子鱼道:“请。” 那弟子领命而出,不多时领得二人进入,为一切智与沈碧仁,入厅后来到晋莫面前,躬身道:“属下参见教主,莫界主。” 见沈碧痕也在,更站于奚清和身后,不便细问,道:“沈界主。” 沈碧痕道:“一切智护法,堂兄。” 晋无咎暗暗皱眉,厅中一片哗然,再看这俊美青年,果然与沈碧辰颇有几分相像。 门口弟子道:“大胆!见了盟主,还不下跪!” 沈碧仁回头道:“你说甚么?” 晋无咎只怕他与沈碧辰一般的冲动好胜,一旦拔剑开打坏了正事,那可糟糕,起身道: “周掌门想必知道,在下今日敢踏入这‘快语厅’,是来息事而非惹事,唤这两名属下前来,盼的也是从此能和各派化干戈为玉帛,便如小哥哥在位时一般,在下接掌盘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撤销这跪拜之礼,倘若正道同盟想要侮辱我教教众,那么今日这‘快语厅’中,怕是一个人也活不下来,正如奚师兄所言,今日在座无一不是正道同盟中的大人物,以这么多条人命,只为换我夫妻二人,这笔买卖,周盟主觉得划算么?” 这番话不怒自威,佛门一排座上除唐桑榆外,人人皆在“枢械塔”中与之正面对敌,一晃已有两月,回想他的武功,仍大是心有余悸。 周子鱼道:“若在晋教主完好之时,相信所言非虚,可你现下身受重伤,适才这些话,怕有虚张声势之嫌。” 晋无咎心道:“我受伤是昨日之事,此后直飞两千余里,片刻不曾停歇,消息怎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虚张声势的怕不止我一人。” 道:“哦?周掌门想试试?”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⑦ 周子鱼心下犹疑,他从五台门手下密传得报,晋无咎于“枢械塔”疗伤月余,待将莫玄炎拿住,赶紧将消息带入少林寺,命穆飞与穆雪选在晋无咎挑战九层时,方将此事假少林高僧之口告知晋无咎。 他本是佛门中人,早有听闻“枢械塔”顶层“九乘瑜伽阵”直臻化境,料定即便武功高如晋无咎,亦无可能全身而破,待他气竭体虚时得知莫玄炎被擒,又必千里奔袭而来,到时定有把握将之一举拿下,这才有恃无恐容他坐在最近,看似胆色过人,实则一切尽在掌握。 可从昨夜双方照面伊始,毕竟没能见他外伤内患,少林寺中消息,飞雪兄妹短时间内又无法传到自己这里,忽见晋无咎为两个属下强硬出头,不自禁有些战栗。 另一人起身道:“晋教主。” 却是奚清和。 晋无咎道:“奚师兄。” 奚清和道:“在下听碧痕说,晋教主自上次一别后武功大进,不巧在下也遇到一些机缘,不如便由在下代表今日这些成名前辈,向晋教主讨教几招,未知晋教主意下如何?” 周子鱼心下大喜,他自走下“枢械塔”,每夜梦里都是晋无咎那诡谲难测的索刃招式,这奚清和又是等不及入座,便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不料奚清和竟会出言挑战晋无咎,不露声色道:“嗯,二位年纪相仿,又同为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人物,在下十分期待有此眼福。” 他身为出家人,又哪里想得到奚清和只爱慕因沈碧痕,而对晋无咎更多几分敌视。 晋无咎惟有苦笑,心道:“你武当根本是友非敌,你却非在这种时候出来添乱。” 道:“请奚师兄稍安,待商量完眼下之事,在下这两名属下离去,再和奚师兄切磋不迟。” 奚清和笑道:“好,晋教主怕在属下面前丢脸,在下等你。” 晋无咎微微一笑,待他回入座位,道:“在下昨夜孤身进入牟庄,虽是为救玄炎,却也有心化解我教和正道同盟多年来的恩怨,相信江湖风平浪静,各派和睦相处,这不仅是在下,也是周盟主,是在座所有人的心愿,不是么?” 周子鱼道:“晋教主先不必在意正道同盟甚么心愿,既然贵教有礼物相赠,不如先让我们开开眼界。” 晋无咎向一切智点一点头,后者道:“是。” 取出十本薄薄书籍。 晋无咎道: “我教武学自成一家,创教龙祖师生前和各门各派以武会友,在不同对手门派武功的基础上勤加钻研,为少林、武当、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崆峒、昆仑、青城、全真十派创出诸多招式,在下于教中窥得一二,以为对贵派现有武学大有补益,且佛门招式对佛家其它门派同样有效,道门招式亦然,在下命教中弟子摘抄了一份,希望能帮助各位掌门更将自身门派武学发扬光大。” 卫成喝道:“一派胡言!你盘龙魔……” 周子鱼一摆手,道:“卫师兄,我们先不要妄下断言,确认一下心中所想为好。” 转向晋无咎,道:“既然晋教主有此心意,能否将这些招式让我们十派掌门过过目?如今全真已归隐江湖,但闵掌门、纪掌门,你们身为道家,对全真想必多有了解,可否相助一同参详?” 闵图亥与纪捷齐声道:“是,周盟主。” 晋无咎听周子鱼说“确认一下心中所想”,明知内有乾坤,可事既至此已无退路,惟有命一切智与沈碧仁将十本书册分递两排。 趁众人翻阅,晋无咎又道:“十派武学各分上下二册,众位掌门手中所持为上册。” 周子鱼道:“晋教主是想说,今日正道同盟放你夫妇离去,下册自会有人送来,否则的话,适才说过的话便不能作数。” 晋无咎道:“周掌门英明。” 周子鱼道:“可若在下放走你们,却拿不回那下册,又当如何?” 晋无咎心道:“拿不回?果真是将这武学当作自家所有,罢了罢了,你周子鱼不要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和你计较个甚么?” 道: “在下的武功周掌门亲眼见过,和佛门道门武学本非一个路数,之所以拿来恭送,无非是想与各门各派化敌为友,倘若好人只做一半,岂不适得其反?况且退一步说,即使书册只给一半,对各位掌门也是有得无失,只不过在下心里装的是全教上下,而非单单两个人的性命,既然承诺各位掌门,事后自当兑现。” 周子鱼与两排掌门一一对视,脸上笑容耐人寻味,晋无咎确信气氛不对,与莫玄炎对视一眼,看出她也不知缘由。 周子鱼右手拇指在书页上来回拨动多次,许久方道:“晋教主,我看这本五台掌法上册共载有六套三十六招二百一十六式,请问下册是否一样?” 晋无咎道:“每门每派皆不相同,但我教教众摘录之时,是将最为细致的招式数目平分为二。” 周子鱼道:“好,好,好。” 说完第三个“好”字,左手向空中一挥,再落下时,已是点点碎絮。 晋无咎大惊,再看左右两派,或撕或扯,甚至还有引火焚烧,怒道:“周掌门,这些手抄本好歹也是一番心血,即使无用,何须毁去?况且在下以为,这些武学对各派实是……” 周子鱼右手挤按鼻梁,左手连摆两下,道:“我累了,你们对他说罢。” 两排掌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开口,斗极子道:“师父,不如由弟子来说。” 国丙戎道:“也好。” 斗极子道:“晋教主,你可还认得贫道?” 晋无咎道:“斗极子前辈和北戴子前辈曾在小哥哥府上多次替晚辈和玄炎主持公道,草堂寺中更不惜以身犯险,想替我们打一场近乎必败之仗,晚辈铭记于心。”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否则也不至于在周子鱼面前称“掌门”、“在下”,而在斗极子面前反称“前辈”、“晚辈”。 斗极子道: “不错,贫道曾对卓帮主深信不疑,爱屋及乌,为你夫妇打抱不平,可卓帮主所作所为,实在教贫道齿寒,本还对你留有一丝幻想,江湖传闻,你因记恨我道家门派对丐帮化友为敌,而对道家门人大肆杀戮,毁尸手段更令人发指,贫道始终不愿尽信,你今日却拿来这些书册,看来贫道的确该死心了。” 晋无咎心道:“我何时杀过道家门人?难道是狭谷伏击那晚,守在入口那些弟子?鬼界弟子当时说就地掩埋,多半是为避免我教牵扯其中,这才背着我毁尸灭迹,可狭谷中那么多双眼睛目击,此举实在太过天真,唉!总是我约束不力,这些弟子既是我教教众所杀,我身为教主难辞其咎,可将龙祖师心血相赠,我的确是一番好意。” 道:“斗极子前辈何出此言?晚辈适才所言句句属实,拿来这些书册,绝非别有用心。” 斗极子叹道: “我正道同盟应周盟主所请,正月初四登上五台山,集十五大掌门之力,将梵仙山一处山洞洞口石门合力震碎,在里边一住七日,你这些书册上的所有武功,山洞内皆有记载,各派到今日练了也有两个多月,分明原本是我佛门道门武学,被你盘龙偷抢了去,却假惺惺拿来赠予我们,你叫贫道说甚么好?” 晋无咎被他一番话说得天旋地转,向后踉跄一步,一切智道:“教主!” 莫玄炎缓步走到正中,扶住他一条手臂,道:“你要不要紧?” 晋无咎摇摇头,道:“斗极子前辈,你适才所言当真?” 斗极子道:“你眼前这些掌门,人人参与破口,封口上写得清清楚楚,一百年前,正是你盘龙盗取其中武学,封口后扬长而去,当然现下那块石壁徒剩残骸,你若因此觉得死无对证,贫道也无话可说。” 晋无咎心道:“难怪我在‘枢械塔’中,会觉得那么多人使出精妙招式,却又使得不够纯熟,原来只练不到三月,可是,可是这其中有四个人,他们浸淫已久,绝然不是三月之功。” 道:“不,既是十五位掌门亲眼见证,晚辈自然信得过,可众位掌门难道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极可能另有隐情。” 斗极子道:“随你怎么说罢,贫道不过是崆峒第二代弟子,今日言尽于此。” 陆无为道: “晋教主,当日我们四个老道离开卓府,便被佛门武功打伤,也正因为如此,错怪各门各派,直到入那山洞,方知我们被袭击时,佛门十五派的盟友根本没有学过那些招式,而打伤我们的其实也是盘龙教众,晋教主,这件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正道江湖数十年间受盘龙挑衅,却对它们无可奈何,你们却以区区四人之力,釜底抽薪直捣黄龙,卓帮主卓夫人成为贵客乐不思蜀,你晋无咎更在一夜之间收服群魔成为教主,若此事换作贫道,告诉你贫道此前和盘龙从无勾结,你信么?” 晋无咎默然。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⑧(上) 周子鱼重新坐正,长吁一气,道:“晋教主,我们不必再拐弯抹角,你还有甚么可以拿来交换的筹码?” 晋无咎道:“这些本是我教‘青龙殿’中足足两层记载,再无它物。” 周子鱼道:“不如这样,在下代表天下正道同盟,向晋教主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能答允,则江湖从此风平浪静。” 晋无咎道:“周掌门请讲。” 周子鱼道:“晋教主适才所言,是有意将你所谓‘青龙殿’中佛门道门武学倾囊相赠,是否如此?” 晋无咎道:“正是。” 周子鱼道:“可这毕竟是晋教主一面之辞,如若在下和各位掌门不信,你可否容我们入内确认?” 晋无咎道:“这有何难?只不过我教教规,‘青龙殿’六层开始,便只历代教主可以入内,这一层须得事先言明。” 周子鱼道:“晋教主先别要答允得这般爽快,适才你自己也说了,以你一人之力,便可轻取这‘快语厅’中所有人的性命,万一你到时变卦,我们这几个老朽孤身犯险,岂不任你宰割?” 晋无咎道:“那周掌门的意思是?” 周子鱼道:“我要晋教主大开盘龙峡谷之门,容我正道同盟所有弟子入谷。” 晋莫相视摇头,已知这一战避无可避,晋无咎冷冷道:“如此说来,盘龙峡谷成了你们是主,我们是客?” 周子鱼道:“有何不可?” 晋无咎道:“周掌门,既然你一心想战,我这些属下身份低微,让他们先走如何?” 一切智道:“教主!” 晋无咎道:“住口!” 周子鱼道:“左右都要将盘龙魔教一网打尽,何不趁着眼下人多,多杀两个?” 晋无咎道:“是么?那这样如何?” 左手小指一出,绕一圈后一弯,不觉任何异动,周子鱼身后姚千龄已划过一道弧线,停于晋无咎头顶,像极一条大鱼被鱼钩拉起,却不见鱼竿,不见鱼线,空见姚千龄双手抵在喉间,不住翻动白眼,发出啊啊嘶叫,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汪沐阳连连拍手,道:“哇!哈哈!好玩好玩!” 莫玄炎见机会难得,道:“汪前辈,您还认得我么?我是小红桃。” 汪沐阳一怔,道:“小——红——桃——” 似是想起甚么,脑袋左歪一下右斜一下,对着她打量半晌,又道:“你骗人,小红桃早已熟啦,哪像你这样黑乎乎的。” 莫玄炎头戴黑魔面罩,背负“青鸾之翼”,衣衫、手套、长袜尽是黑纱所成,暗悔没有红色装扮,遇上汪沐阳只认颜色不认真人,那也无法可想,惟有作罢。 晋无咎在与“九乘瑜伽阵”对战时真正突破盘龙“无极”,左手无名、小二指与右手食中二指二“龙”二“螭”似无实有,只不过在震碎后再非丝线而作粉尘,平时附着于现有索刃,一经催动,可随心所欲到达十二丈外。 姚千龄看似站得够远,却在“复归龙螭”攻击范围以内,众人哪里懂得其中原理?只道晋无咎会使妖法,望之不寒而栗,一个个张口结舌,便连莫玄炎、沈碧痕、一切智、沈碧仁都难掩惊色。 晋无咎脸带微笑轻哼一声,道:“这姚千龄本是我教叛徒,来到你们手中,可不只值区区三条人命,周掌门,放他们走,只要我能听见我教‘白虎焰’升空,姚千龄自然狗命得保。” 莫玄炎正扶住晋无咎右臂,感觉他经脉中气流极不稳定,立知他伤得不轻,若无其事将盘龙“两仪”之力注入他“手少阴心经”与“手太阳小肠经”,道:“周掌门该知道我不会舍下夫君独自偷生,一个姚千龄,换两个无关紧要之人,怎样?” 晋无咎被“夫君”二字说得遍身暖洋,得她内力相助,小指上劲力大增,周子鱼见姚千龄短短一会,颈间已呈熏黑,心想来日成事,须少不得他医毒二术,更何况盟中第一高手汪沐阳更须由他亲手操纵,道:“放人。” 同时皱眉心道:“难道少林贼秃当真如此无用,这晋无咎应对完‘九乘瑜伽阵’,一身修为竟能保存十分?要如何引得奚清和出手试探才行,这小子为人傲慢,又敌我不分,由他上阵最为合适,且于我正道同盟实力无损。” 一切智心知这个年轻教主极重感情,自己虽贵为教中第二高手,但武不如晋无咎,速不如莫玄炎,背上白色鹰翅无论爆发力还是耐力,皆远无法与魔界白青双翼相提并论,留下徒增二人负担,道:“属下告退。” 沈碧仁走到沈碧痕面前,与她对视许久,见她终于避开视线,抿嘴一笑,道:“彼诸众生暂闻我名者,由是力故,业障消除,遇善知识,不堕恶趣,乃至菩提。” 向晋无咎行礼道:“属下告退。” 莫玄炎于面罩中浓眉一蹙,心道: “碧仁念的这段经文出自《药师七佛经》,他在暗指碧痕因亲近恶人而多造罪业,劝她去恶向善,他口中‘恶人’指的是谁?是这奚清和么?奚清和毕竟出身武当,心胸是狭窄一些,却也没做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碧痕在他身旁,未必便是甚么大不了的罪过,可碧仁性情比碧辰稳重得多,此刻这‘快语厅’中大人物尽在,碧仁有些话不便明言,以经文警示必有深意,难道碧仁知道甚么?” 二人刚转过身,奚清和忽道:“站住!” 沈碧仁回头道:“你在叫我?” 奚清和道:“你对碧痕古里古怪说些甚么?在下对你很有兴趣,想要领教你的高招。” 沈碧仁抬头看看姚千龄,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怕这姚少界主撑不了这么久。” 奚清和道:“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左手拇指将剑格推上寸许,剑锷将露未露,右手一收即放,众人似见两道电光闪过,再定睛时,二人长剑均已握在掌心,伴随当当脆响,碰撞后去势不消,各自抵向对方喉结。 第三十九回 九乘瑜伽⑧(下) 少时,沈碧仁先行撤招,从奚清和剑身上划过,传来几声刺耳摩擦,二人再不发一言,各将长剑送入鞘中。 盘龙教这边,晋无咎与一切智艺业卓绝,对这一回合了然于目了然于心,莫玄炎与沈碧仁本在伯仲,论速度则当世无匹,自也瞒不过她一双妙目,沈碧痕则是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穆氏兄妹与秦枭鹤楚伯楠忍不住两两对视,瞳孔中掠过一抹昙花一现的惊异,正道同盟这边,便属他四人武功最高,清晰看见沈碧仁剑气倏发,双剑对峙中,奚清和近肘处“天井穴”与腕背“阳池穴”接连中招。 二人看似旗鼓相当,实则高下已判,真要以命互搏,奚清和长剑再难递出一分,沈碧仁却能一招毙命,但后者显然存心留了颜面,回剑途中再运内力,神不知鬼不觉解开奚清和被封二穴。 余人却没有这等眼力,周子鱼道:“好,好,二位不愧是青年中的翘楚,在下大开眼界。” 转向晋无咎,又道:“晋教主,你这位属下所言甚是,千龄医术高超,武功低微,不如先将千龄放下,我们也好安心观战,如何?” 他见奚清和战意旺盛四处挑衅,与他说理必定难通,投鼠忌器之余,对晋无咎口吻客气六分。 莫玄炎道:“无咎哥,姚千龄不像是装的,将他擒在手中也是一样。” 晋无咎听她故意抬高声音,知她名为饶姚千龄一命,实为替自己省下内力,手指一松,姚千龄四仰八叉跌落下来,莫玄炎看看地上,再看看周子鱼身后,晋无咎会意,左手小指暗索遍布,防他逃离掌控,残害汪沐阳。 莫玄炎多年不与沈碧仁切磋,见他除家传“直符九天剑”,更深得“施瓖洞”洞主贾戌锦成名绝技“钩膺玉瓖剑”之要领,一边暗暗代他欢喜,另一边也想赶紧支离二人,道:“奚清和,你上次败在我的手中,看来这半年没有白费,你自恃剑快,与我比一比速度如何?” 奚清和吃个暗亏,正觉一口闷气无处发泄,道:“好,我也正想看看,堂堂盘龙教主夫人,能接得住在下几剑?” 与沈碧痕互换一个眼神,却见她极其轻微摇一摇头,心下一怵,沈碧仁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 奚清和自顾颜面,强忍心头怒气,道:“你笑甚么?” 沈碧仁道:“没甚么,可惜在下无此眼福,请教主、莫界主多加小心,属下告退。” 与一切智拱手而去。 奚清和一个分神,见二人已在厅外,道:“趁着你们那甚么‘白虎焰’未出,碧痕,先将你的事了了罢。” 晋莫不知他这句话又是甚么意思,见沈碧痕走出,来到对侧慧宁与闻达跟前,前者道:“魔教妖女!你又有何指教?” 虽然气势不输,可任谁都能感到她惊魂不定。 沈碧痕取下左肩绸袋,打开封口,露出两个精雕细琢的剑柄,晋莫第一时间认出,竟是“蓐收”、“息壤”二剑,听沈碧痕道:“这‘息壤’与‘蓐收’,原是二派之物,多年来被小女子与亡兄据为己有,对二派深感歉意,今日物归原主,还请二位掌门笑纳。” 厅中无不大惊,便连晋莫都不敢相信,总算明白她手中改持寻常长剑,是一开始便已想好,要将多年佩剑交给二人。 慧宁与闻达极力镇定,可眼前这“蓐收”、“息壤”二剑,是二人乃至两派等待足足二十年之物,喉头哽咽难以发声,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沈碧痕双手横捧,又再递进三分,道:“师太,闻掌门,请。” 闻达道:“沈姑娘,你为何肯将此剑赐还?” 沈碧痕嫣然一笑,道:“我身为教众,自当为教主分忧,我教势单力孤,能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晋无咎心道:“碧痕她竟是为了我?”虽然感动,隐隐又觉不妥,“五行剑”还或不还,就眼下局面而言,着实差别甚微。 果然闻达道:“沈姑娘的意思,倘若在下和师太仍在正道同盟,听从周盟主调派,要与贵教为敌,这两柄剑便不能归还?” 沈碧痕仍是浅笑吟吟,道:“所谓滴水穿石,小女子但求问心无愧,不图二位掌门任何回报。” 周子鱼嘴角微微一动,从二人表情、声音、肢体中看出,他们对各自宝物无比渴望,他毕生修练为五台掌法,又有珍稀手杖,对宝剑并无欲求,道:“好,好啊,看来沈姑娘追随奚少侠后,果然改邪归正,既然沈姑娘一片真诚,也请师太和闻掌门不要再推辞了。” 二人终于各接一剑,齐声道:“多谢沈姑娘。” 沈碧痕浅浅一躬,飘然回到原位。 奚清和道:“晋教主,据在下所知,尊夫人手中‘句芒’,原是梵净宁掌门之物,而你背上所负‘玄冥’,应是狼山戚掌门所有,碧痕身为界主,为救盘龙,尚不惜忍痛割爱,未知二位贵为教主夫妇,又当如何表达诚意?” 厅中又是几人诧异几人疑惑,周子鱼心道:“我曾在‘枢械塔’顶层见到墙上宝物,乃是红柄红鞘一把长剑,难道便是奚清和口中所谓‘玄冥’?” 慧宁离开少林寺后,已将“祝融剑”之事告知四派,戚南通与熊泰行一个乍喜,一个失落,却无一人死心,同时暗道:“这到底是‘祝融’,还是‘玄冥’?” 余念裘咬牙笑道:“哈哈!‘玄冥’,‘玄冥’……” 笑声中透满凄凉。 旁人见他悲怒之色形于言表,不知牵动他甚么心思,晋无咎却知当日任寰召集八派门人于蟠龙谷伏击“剥复双剑”,青城派便在其中,“玄冥剑”下几乎无一生还,更是无言以对。 而沈碧痕之惊讶绝不亚于厅中任何一人,颤声道:“晋大哥,你背上的,当真便是……” 晋无咎惟有苦笑,要论这“祝融剑”之要紧,实不亚于“复归龙螭”,万万不能于此间亮相,可面对沈碧痕这一问,无论承认或是拒绝,要想护住此剑,少不了一场殊死搏斗。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① 便在这时,“啪”的一声传来,正是“白虎焰”炸响,一切智与沈碧仁已平安出庄。 晋莫相互注视,眼神中满是柔情,晋无咎道:“一盏茶,能不能行?” 莫玄炎环视一周,道:“未见得行,未见得不行。” 晋无咎在她腰间轻搂一下,道:“辛苦你了。” 奚清和道:“晋教主,请恕在下打断你们夫妻恩爱缠绵,不过,你是想让尊夫人在在下剑下撑过一盏茶么?” 晋无咎一笑过后,双目泛出一丝精光,道:“你错了,玄炎是要在你们所有人的围攻下撑过一盏茶,如若失败,在下便交出背上宝剑。” 厅中一片哗然,再是一片嘘声,周子鱼道:“晋教主,尊夫人的速度,在下是见识过的,要说在这‘快语厅’中,合我数十人之力围而歼之,你不觉得太过托大么?” 晋无咎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周子鱼道:“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撑过一盏茶,在下也没说过要放你们离开,可一旦没能撑过,尊夫人怕要命丧当场。” 晋无咎道:“我和玄炎生死相依,倘若天不遂人愿,则这‘快语厅’中所有人为我夫妻陪葬,无一幸免。” 周子鱼骑虎难下,见他们不过夫妇二人,倘若真有把握诛杀所有人,何须莫玄炎一人冒如此大险?可他要这一盏茶,究竟意欲何为?灵光一现,道:“晋教主,若是在下没有猜错,你是要用这一盏茶工夫运功疗伤。” 话音未落,晋无咎口角鲜血已然涌出。 奚清和大喜,自己夸下海口在先,待见他隔空吊起姚千龄,直吓得不敢再提,借机先后将矛头转向沈碧仁与莫玄炎,只为逃避与晋无咎一战,忽然间觅得良机,身形如闪电划过。 晋无咎见他五指摊开,左掌从中路攻来,内劲虚虚实实,正是武当“太极功”绵柔之精要,将莫玄炎一把推开,上腹生生挨得一掌,登时扑到在地,奚清和一扭头,见沈碧痕神色关切,更是妒恨,一脚踩上他的后脑,道: “甚么盘龙教主,三年前你被我踩在脚下,三年后你还是被我踩在脚下,晋无咎,且不说你活不过今日,便是活过了,我也要你一辈子在我脚下。” 仍不过瘾,脚尖凝聚武当真力,又在他腰间连踢十余脚,直踢得他毫无动静,心道:“哎哟不行,可得让他们夫妇好好看看,对方是怎么死的。” 蹲下将他头发拎起,顺手将长剑扔在一边,连抽他十数耳光,总算见他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千万别这么快死。” 那头莫玄炎更要凶险千倍万倍,当日“枢械塔”一至八层,除五台一派仅到三人,剩余三十三名高手无一缺席,此外更有道家五派高手,所幸莫玄炎轻功诡谲,又如追风逐电,常于万般兵刃中觅得一丝喘息,却也扭转不了千钧一发之境。 莫玄炎身法所长原在狭小空间内的身位瞬变,与晋无咎恰恰相反,如少林寺“枢械塔”闭室,如狭谷伏击那日柴房,最能令她施展所长,可眼下四面八方尽是杀招,将一片开阔地带围堵得水泄不通。 莫玄炎来到东侧墙面,十数柄刀刀剑剑齐齐刺来,娇躯一扭,直接于竖壁横走,每一处足底移开,瞬间赶来无数劈痕刺印,身前又有刀枪剑棍各一,“句芒剑”刷的一出,将四般兵刃尽数断去后又再回鞘,脚踩刚杀出的缝隙踢踏而过。 身前两个僧人十指弯曲,对准自己双臂,一使擒拿手,一使虎爪手,莫玄炎猛一提气,快二僧一步逃匿开去,抽空回头看得一眼,想起狭谷伏击那一抓一拿,心道:“这二人功力明显较弱,多半是那二人弟子。” 半空中又有三人六掌齐出,正是周子鱼与年长穆氏兄妹,莫玄炎正呈一水平,见右侧下方兵刃来得稍慢,于将至未至之际降下数寸,果将六掌与兵刃引向同一点。 右足发力,陡然增高一尺,见前后尽皆有人,全无容足之地,身子却已开始下落,双手穿入“青鸾之翼”,奋力一挥,如凤舞腾空而起,脚下又有兵刃没头没脑攒戳而来,下意识膝盖弯曲,随一刀划过鞋底,脚下已然漏风,总算没有破皮到肉,却也惊出一身冷汗。 “快语厅”天花板仅高二丈有余,飞行不易,加之约二十派高手围攻,轻功固不及莫玄炎,亦难言差之千里,稍加纵跃仍能够及,好容易追逼几人落下,莫玄炎想要长吸一气,无数暗器又已飞来,挥出“句芒剑”打落几颗,再以小巧身法躲开其余。 暗器钉入墙壁立柱,周围一圈立时泛黑,看样子竟有剧毒,短短数下眨眼,一众人又自东墙赶至西墙。 莫玄炎抽出双手,见到一男一女两名年轻弟子,女子为峨眉派服饰,男子似是道士,具体门派不详,顺手斩断两柄长剑,点倒二人,却不让其落地,将两个身躯提起,挡去几番砍杀,终觉行动不便,朝人丛中一扔。 围一立柱盘绕至顶,看清一处年轻弟子聚集,不退反进,钻入人群,踩上刀身剑身,双腿轻盈一卷,卷落六件兵刃,顺势匿于几个弟子身后,恰有一排掌门袭来,却被年轻弟子堵住,见他们武功低微,非但帮不上忙,免不了还被莫玄炎当作肉盾,几个脾气火爆的长者直接骂道: “添甚么乱?全部贴墙不动!” 奚清和将晋无咎打得脸上全是指痕,叹道:“这妖妇曾当众辱我,我真想亲手取她性命,可折磨你实在是一件教我痛快到欲罢不能的事,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连说三遍“我该怎么办”,每说一遍,又朝他脸上狠狠一巴掌,见他目光呆滞,心头大是舒畅,多年来的仇怨一扫而空,终究忌惮他的武功,心道:“这厮妖法实在古怪,我虽一时半刻舍不得杀他,也要废去他一身修为,免得生变。” 左掌凝聚真气,注入武当“太极功”,一掌朝他背上打去。 却听沈碧痕道:“住手!” 奚清和抬起头,见她目光中全是焦急,道: “碧痕,事到如今,你对他还抱有幻想?他残你父亲,杀你兄长,可曾留过一丝往日情分?你看看现下这‘快语厅’中,今日便是他们这对狗男女死无全尸之日,我根本不屑亲手杀他,不过教他吃些苦头,想想你沈家被害到今日这般田地,难道不是便宜了他?” 见沈碧痕闭目泪流不止,心道:“一旦碧痕开口拦阻,我难以拒绝,须得先下手为强,便是现在。” 终于一掌落下,将毕生功力拍入晋无咎的后背。 沈碧痕道:“够了!” 上前一把将他推开,蹲在晋无咎身旁,哭道:“晋大哥,你要不要紧?” 见他背上凝起厚厚一层寒冰,想要伸手去取装有宝剑的布袋,稍一触及,晋无咎啊的一声,双目紧闭,表情痛苦不堪,沈碧痕吓得不轻,赶紧将手缩回。 奚清和道:“碧痕,你骗我,你爱的终究是他。” 转向兀自风驰电掣于全厅的莫玄炎,道:“妖妇!纳命来罢!” 拾起长剑便欲加入战阵。 忽听一人道:“奚道长。” 却是唐桑榆。 奚清和冷冷道:“唐掌门何事?” 唐桑榆道:“没事,没事,唐某和奚道长故友重逢,想叙叙旧罢了,不尘真人可好?” 奚清和道:“唐掌门想替那妖妇拖延时间?” 再不理他,一剑向莫玄炎所在刺去。 唐桑榆倾慕莫玄炎多年,亲眼见她从一个美艳少女到如今嫁做人妇,实不忍眼睁睁看她死于众人之手。 可惜自己武功低微,放眼在场各派掌门,未见得能打赢其中任何一人,要他参与围攻是不可能的,惟有稳坐原地绞尽脑汁,看看有甚么法子免去莫玄炎死罪,最好还能想到一个正当理由,将她交给自己带回铜砂派处置,想着想着口角微痒,见钱锐一张大脸正在眼前,以手帕来回抹拭,喝道: “你做甚么?” 钱锐怯怯道:“弟子见师父在流口水,所以替师父擦擦。” 唐桑榆道:“胡说!为师甚么时候……” 瞥眼又见奚清和蠢蠢欲动,想到他的快剑,不由打个寒噤,赶紧上前与他瞎扯几句有的没的,谁知他理都不理,暗暗合十念道:“菩萨保佑。千万要让莫姑娘死里逃生。” 电光火石间莫玄炎又躲过无数兵刃,见奚清和来势汹汹,反替自己将攻到近前的四人手拨脚蹬支开一边,知他满腔愤懑,是来一雪前耻,好胜心忽起,心道:“这世间最为可笑之事,不外乎你武当来向我莫家挑战这个‘快’字,我便成全你。” 见他一剑刺来,娇躯如轻风掠过,已在他的身后,心道:“也不知你上次过后得了甚么奇遇,竟能练成这等快剑,只可惜你面对的,是连无咎都无法匹敌的莫家速度,你出剑再快一倍,指不定还能教我受些轻伤。” 见他剑尖划过一道斜十字后,又转为脚下横扫。 莫玄炎在茫茫高手中几入几出,这时又已回入中心红毯,奚清和长剑到处,红毯登被拦腰斩断,却仍离莫玄炎差得厘许,后者见身后便只四人,晋无咎与姚千龄伏地不起,沈碧痕蹲在身旁,汪沐阳仍立原地嬉皮笑脸,厅中打得如火如荼,在他不过好玩而已,心道: “我若使出莫家剑法,说不定能教汪前辈认出我来,可眼下惟有逃命的份,真要出剑,怕是三招内便成肉酱。” 不及细想,秀美膝盖似屈非屈,带动身体已在退跃。 一脚跃出立觉不对,一跃之力竟只剩四成,再看脚下,双踝结起厚厚一层霜冻,她为节省体力,算准一剑方位,但求刚巧脱身,却因而被剑上阴寒真气波及,事既至此,再多后悔亦只空谈,眼前奚清和狰狞中不无得意,另一人又一指点来,正是秦枭鹤,莫玄炎暗暗苦笑,心道: “是了,‘仁礼堂’中遭我羞辱的,可不止奚清和一个。” 身子虽在退后,可功力减弱太多,再难逃脱“十殿阎王指”奋力一击,即便稍稍卸去指尖力道,一旦受伤,后面的事也不必再想。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② 眼看秦枭鹤食指越来越近,横里闪出一人,张开双臂,替她挡下这一招“转轮指”,中指一瞬便鲜血狂喷,双腿一软,倒在二人之间,竟是路天瞳。 这一下变生不测,楚伯楠冲到面前,将他上身扶起,道:“天瞳!天瞳!你这是做甚么?” 路天瞳勤恳踏实,仁孝守礼,楚伯楠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实视他如爱子,见他竟肯为莫玄炎一死,又是惊愕,又是悲绝。 “十殿阎王指”单闻其名,便知指指杀招,这“转轮指”更是其中杀气之最,路天瞳以胸前“膻中”死穴强接一指,顷刻间气若游丝,自知无幸,费力道:“师父,徒儿不孝,爱上这位,这位姑娘,虽日日忏悔,终是徒然,能死在师伯,师伯手下,从此解脱,并无遗憾。” 转向莫玄炎,凄苦眼神中全是爱怜。 莫玄炎走上一步,低眉俯望,淡淡道:“我心有所属,你虽为我而死,我却不能领情。” 路天瞳泪目含笑,道:“姑娘保重,在下,先走一……” 最后一个“步”字尚未出口,整个人软绵绵沉坠下去。 唐桑榆吓得面如土色,心道:“这家伙来真的,哎哟我的妈呀!这可了不得,我虽然也喜欢莫姑娘,但终究是小命要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秦枭鹤与楚伯楠八拜之交,情同手足,却将他亲如己出的爱徒亲手点杀,满腔怒火尽数嫁移到莫玄炎身上,右手食指再竖起时,上方已有荧荧火光,好似一根蜡烛正自焚烧,咬牙道:“妖女!死罢!” 却见莫玄炎一脸轻笑,反将双手负后,两条纤颀玉腿交叉俏立,道:“一盏茶到了,你们输了。” 秦枭鹤道:“老夫要你的命,谁来管你输赢?” 见楚伯楠放下尸身,十指格格作响,二人一指一拳,六十年功力分毫不留,各自使出于少林寺苦练三十年的“多罗叶指”与“波罗密手”,铁了心要让莫玄炎给路天瞳陪葬。 又一道白影瞬移而至,以后背挡在莫玄炎身前,这一次却是晋无咎,秦枭鹤与楚伯楠见他分明如一滩烂泥躺倒半天,却又怎会冒将出来?大脑不及转动,只想你来也是一样,手上劲力不减,随“噗”、“砰”两声,秦枭鹤一指点中后心,楚伯楠一拳砸中后肺。 两招实实中的刹那,一阵轰鸣钻入众人耳中,二丈高的天花板竟裂开一个大洞,晋无咎双手搂抱莫玄炎,身后“鸿鹄之翼”已然撑开,撑开后更无停顿,腾空自破洞而出。 晋无咎突破“六道无极”,“复归龙螭”中二“龙”二“螭”幻作粉尘,除自身感知,不为肉眼所见,一盏茶内看似倒地不起,实则不住以盘龙“无极”划开天花板。 若是寻常瓦顶,或许二人想都不想直接便走,但牟庄太过奢华,难言这“快语厅”又以何种牢固材质为之,万一一撞不开,无异于失去最后一条逃生通道,这才不得不让莫玄炎甘冒奇险,否则以晋无咎对她疼惜,何至于出此下下之策? “复归龙螭”看似软刃,却以昆吾之石铸就,虽不如“五行剑”那般锋利,论其刚硬,不亚于世间任何一物。 晋无咎更于指尖倾注“日月精华”,已能明显感到头顶松动,担心莫玄炎无法坚持,不敢拖延,从地上一跃而起,更见秦楚以至阳指拳攻来,将二人一百二十年功力转向上方,果将天花板一震而碎。 晋无咎之担忧着实必要,牟庄“快语厅”为糯米石灰浆所筑,其硬度堪比城墙,正因为相较其余瓦顶房大不相同,周子鱼才会没如前一夜般,派遣大批弓手弟子候于屋顶,待见晋莫破墙而出,极度懊丧之余,差点当众人面捶胸连连。 晋莫一路向东,片刻间来到渤海高空,莫玄炎面上背下,双手圈在晋无咎头颈,感觉他不住颤抖,体内真流岔乱,再看他面色惨白,道:“你还好么?将我放下,我空中可以挥翅。” 腰间不见松动,不敢多言教他分心,扭头辨路,指引飞行方向。 也不知东倒西歪飞过多久,二人自鬼界缺口而入,过“鬼海”、“十八层地狱”,于尽头“转轮王薛”处下落,跌跌撞撞穿越海蓝“魔井”,回到熟悉的魔界。 晋无咎只字不说,舞动“鸿鹄之翼”飞越“魔镜”,莫玄炎亦张开“青鸾之翼”,见他落岸后连吐两大口血,寸步难行,直接原地坐倒盘膝运功,知他已在疗伤,自己功力相差太远,空有相助之心,却无相助之能。 晋无咎自五十七日前挑战“九乘瑜伽阵”失败,一身内伤非但没有好转,反又接连强运真气,一刻更比一刻恶化,若非他有“易筋经”护身,又有盘龙“无极”将奚清和与秦枭鹤楚伯楠之力引向体外,任何一次重创都能教他一命呜呼。 勉力支撑至此,实已末矢之极,片刻不敢多耽,坐定后先以“易筋经”护住十四脉,再将各般内力徐徐导出。 他透支过重,起初气息萎弱,此外前一日飞满八个时辰,却只睡得两个时辰,浓浓倦意席卷而来,意识逐渐恍惚,知有“易筋经”在,经脉川流一经启动,梦中一样可以运行,终于安心睡去。 ~~ 此后又过不知几日,八个时辰清醒与四个时辰迷糊相互交替,晋无咎神志慢慢恢复,虽不得睁眼,却能感知莫玄炎每日如一睡觉练功,自己嘴唇不能张开过大,莫玄炎将“魔幻果”片片咬下,以口对口喂给自己,偶尔还会带来一些菜粥换换口味,做得甚是喷香,想是鬼界取来。 这一日大功告成,全身经脉无不通畅,修为更有提升,惟独血衣粘得难受,晋无咎张开睡眼,见身旁一件青色长衣与内衣整齐折叠,却不是教主服,式样与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想起“魔殿”左首尽头圆屋中,与“鸿鹄之翼”同处一室本有赤黄白青紫五色衣裳,身上白衣一穿数月,青衣自是莫玄炎拿来给自己替换。 前后左右四望,不见莫玄炎人影,料想正在房中安睡,宽下污衣,“鸿鹄之翼”仍负双肩,“祝融剑”安然无恙,过去这些时日,莫玄炎一动未动。 晋无咎一跃而入“魔镜”,彻底清洗一番,出水后整个人焕然一新,着上一身新衣,双肩处两个圆环,正可用于安放“复归龙螭”,这圆环并非本来便有,是莫玄炎亲手缝上,还是她命鬼界为之,暂且不得而知。 随意抬一抬头,莫玄炎俏生生高立“魔塔”,正自垂首望低,“魔塔”扶栏未由按钮唤出,她脚跟着地脚尖悬空,恰如曾立于“三花盘龙”俯观自己独斗十大护法的模样。 晋无咎武功今非昔比,于“魔镜”轻点数下,至“魔塔”塔底再一运力,身子扶摇直上,片刻间已然登顶,见她未戴面罩,手足臂腿亦无黑纱,仍是妖艳容颜,胜雪肤光,并无曾教自己忧心的伤损迹象,道:“玄炎。” 莫玄炎道:“教主。” 晋无咎听她复又改口,心下一沉,道:“玄炎,我以为我们已是夫妻。” 上前握住她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玄炎,牟庄中正道同盟高手尽在,你能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是我的妻子,为何独处时反而不能?” 莫玄炎似笑非笑轻轻抽出,举起手中长剑,却非“句芒剑”,指向他的喉结,晋无咎道:“你要杀我,何必容我疗伤,更在我疗伤时悉心照料?” 莫玄炎左眼一眨,道:“打赢我,我便是你的。” 晋无咎见她笑得妩媚,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却如利刃割在心口,道:“所以,你还是在用相同的方式报复我。” 莫玄炎只嫣然甜笑,道:“那你打不打?” 晋无咎心中气苦,将“复归龙螭”六明四暗全数点亮,莫玄炎登时长剑落地,双手高举,不见他掌指运劲,双腕、腰间、双踝已被三“龙”三“螭”牢牢缚住,此外虽不见四索,但腋下、膝腘分明被气圈捆紧,也不惊惶,见他久久不前,道:“你赢了,却不敢要我?” 晋无咎凄然一笑,道:“赢你何难?要你何难?可要过之后呢?” 莫玄炎道:“要过之后?” 晋无咎道:“先图一时之快,再受一世之悔?‘龙宫’一别,你最后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莫玄炎声音愈发诱人,道:“你当真能忍住?” 晋无咎背过身去,道:“是。” 许久,莫玄炎道:“你走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晋无咎依言走近三步。 莫玄炎道:“再近些。” 再走三步已在咫尺,莫玄炎又道:“头过来些。” 待晋无咎凑上,稍稍踮脚,不由分说将他吻住。 晋无咎多次与她亲吻,却从未如这一次心中空荡,死尸般呆立良久,见她薄唇稍退,仍在吹息之遥,腻声道:“哼!我偏不信。” 晋无咎将她下巴托起,想要开口,但觉喉咙干哑,一字一顿道:“你这样很危险。” 听似轻缓,却有十分用力。 莫玄炎更近三分,贴住他的嘴唇,道:“越是危险,我越是想要一试。” 晋无咎被她百般撩拨,最后一道防线崩塌,一手将她揽入怀中,重重覆上热吻,另一手更加放肆,在她凹凸玲珑的遍身游走。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不觉间,二人呼吸变得无比沉重,直至“呲啦”一声传来,一张轻纱被撕扯粉碎,如青鸾成群于夜空惊起,留下漫天翎羽,摇摇摆摆,飘飘荡荡,轻轻盈盈,纷纷扬扬,终于片片洒落,浮缀于不染微尘的“魔镜”,顺静流悄悄漂移……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③ 牟庄“快语厅”中,众人见晋无咎死而复生,又以迅雷之势带莫玄炎冲霄而去,一个个目瞪口呆。 秦枭鹤与楚伯楠相视茫然,便似看见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二人暴怒于路天瞳之死,最后这一招既是少林绝技,又是致命一击,分明结结实实打中晋无咎后背,对准的更是心肺要脏,竟半分伤不了他。 宁伯庸一眼看见地上平躺一柄火焰色宝剑,正是莫玄炎随身“句芒剑”,心神剧荡之下,立时想要冲上,却听周子鱼嘶声道:“千龄!千龄!为甚么会这样?” 先前站于周子鱼身后二僧闻声上前,见姚千龄昏昏欲死,脸上一时红如炭火,一时蓝如冰河,一时大汗淋漓,一时瑟瑟战栗,表情极为痛苦,蹲下查看伤势,其中一僧双掌按上背脊,输送真气替他续命,另一个通些医术,且对江湖门派有些见闻,手指搭上他的腕脉,忽然间神色大变,周子鱼道: “祚静贤侄,到底何事?” 这二僧正是少林寺中三代弟子祚澄与祚静,各练“少林虎爪手”与“拈花擒拿手”,分别师承崇法与崇报,祚静道:“周盟主,千龄师侄被三道上层内力所伤,二阳一阴,且二阳极强,一阴较弱。” 周子鱼道:“可能辨清内力分属何门何派?” 祚静道:“二阳皆出自我少林七十二绝技,一为‘达摩院’专研‘多罗叶指’,一为‘罗汉堂’专研‘波罗密手’,一阴为武当‘太极功’。” 厅上更是震惊,周子鱼道:“少林武当?这‘快语厅’中便只二位贤侄出自少林。” 祚静道:“周盟主,我师兄弟一直追击莫施主,片刻未曾停歇,况且这一指一拳,我师兄弟从未练过。” 周子鱼道:“二位贤侄误会了,在下绝无怀疑之意,只不过千龄这伤势来得太过诡异。” 转向奚清和,道:“奚少侠,这武当‘太极功’,除你之外……” 奚清和道:“周掌门,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也值得你们百般探讨。” 周子鱼道:“哦?奚少侠说来听听。” 奚清和道: “盘龙魔教有多厚颜无耻,在场各位皆已领教,既能将我正道同盟自身武学拿来相赠,想必那‘青龙殿’中藏有无数剽窃而得的各门各派内功招式,晋无咎不过使出少林武当两派武学,便能引得江湖中最大的两个门派内讧,要是他在姚千龄身上留下二十种手法,今日我们不得吵个天翻地覆?那我们这盟还结不结了?” 众人相视颔首,均觉他所言十分在理,人人摩拳擦掌义愤填膺,誓与盘龙教,与晋无咎周旋到底。 奚清和暗自偷笑,与沈碧痕目光一对,见她眉眼幽怨,更增几分俏色,心中又怜又爱,又妒又恨,却赶紧将视线避开,心道: “这晋无咎一身邪门武功,竟能将我‘太极’掌力隔空传到姚千龄身上,至于那少林指法拳法,不必多说,自是那两个老家伙的,这周子鱼忝居盟主之位,见识竟这般短浅,被我三言两语便糊弄过去。” 秦枭鹤与楚伯楠松出一大口气,奚清和虽为武当派开脱,却也顺便替自己解了围,他二人潜藏少林寺“藏经阁”中,近三十年足不出户,除“藏经阁”外,几乎不与其他僧人相识。 此次少林并不明言加入正道同盟,只派遣数僧从旁协助,无一识得秦楚辛路四人,也正因为此,他们才敢光明正大站在一众盟友跟前。 周子鱼道:“祚静贤侄,你精通医术,看看有没有法子救救千龄师侄?我正道同盟初成,来日和盘龙魔教少不了一场血战,千龄师侄有多重要,人人可想而知。” 祚静道:“周盟主,姚施主面前,贫僧岂敢自称精通医术?出家人不打诳语,姚施主的伤,以我师兄弟的修为,实在无能为力,要说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救姚施主一命,恐怕只有一人。” 周子鱼道:“谁?请祚静贤侄但讲无妨,便是这人远在天边,在下亦必三顾茅庐,求他救千龄师侄一命。” 祚静道:“非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姚施主医术天下第一,为今之计,只能合盟中高手之力,替姚施主吊住一口气,只要能将姚施主救醒,以姚施主医术之精,定能替自己开出一张良方。” 周子鱼大喜,道:“正是,正是。” 当即召集牟庄中内力深厚之人,轮番替姚千龄疗伤。 待一众人先后走出“快语厅”,宁伯庸见“句芒剑”委于红毯无人问津,上前“咚”的一声双膝跪地,拾起后竟涕流不止,慧宁与闻达齐声道:“恭喜宁师兄。”熊泰行道:“正是,正是,恭喜宁师兄。” 戚南通道:“呵呵,呵呵,恭喜宁师兄。” “祝融”、“玄冥”二剑终未露面,四人亦是喜忧各半。 周子鱼在盟中挑出十四名内家好手,分早晚两次替姚千龄疗伤,每七日一个轮回,后者自身武功修为太过弱小,伤他内力又太过强大,前七日除一口气在,整个人与死无异,第十四日好歹恢复一些血色,第二十一日脉搏方有复苏迹象,第二十八日终于悠悠醒转,距离伤愈却仍需奇方妙药。 周子鱼闻得他终于睁开双眼,立时推了盟中事务前来探望,竟有些老泪纵横,道:“千龄师侄,谢天谢地你终于醒来。” 姚千龄见他真情流露,心下感动,道:“盟主师伯请放心,侄儿既然醒来,便能自行调理,只不过这天下间仅有一处可以根除侄儿内伤,接下来侄儿许要离开盟中一段时日,还望盟主师伯见谅。” 周子鱼道:“你放心去便是,师伯定会安排人手沿途护送,直到你痊愈为止。” 姚千龄仍道:“请盟主师伯见谅,那地方便只侄儿一人去得,若盟主师伯信任,只消将侄儿送至登州府渤海码头,待侄儿内伤痊愈,自会赶来和盟主师伯相会。” 周子鱼道:“你我相识便是从你救我一命开始,师伯怎会不相信你?既然你有难言之隐,师伯便依你所言,你一定多加保重。” 姚千龄道:“侄儿多谢盟主师伯。” 栖霞牟庄本在渤海附近,次日清晨姚千龄便由众人护送抵达码头,在船家中找到熟悉面孔,套过几句话后,发现对方毫不知情,心下暗喜,道别相送之人,独自登船。 入海心后,姚千龄仍不放心,道:“浦师兄,归界主和二位少界主有没有说,下次回来会是甚么时候?” 这船家正是鬼界归氏兄弟的师兄浦岱山,鬼界徒众极多,于“鬼海”与不周山遍地隐居,鬼界虽为盘龙六界之一,未入峡谷者却不必参与教务,更无拜见界主之理。 归氏父子为人忠厚,从不以大欺小,没事更不会召集这些零散弟子,归氏父子曾回鬼界落葬晋太极,但这些鬼界弟子无一知晓姚千龄叛教。 浦岱山道:“莫师妹已回到盘龙峡谷,二位师兄再也不必坐镇鬼界守护,老爷和二位少爷怕是都不会常来了。” 姚千龄彻底踏实,道:“多谢浦师兄相告。” 姚千龄伤重难支,难以独自行走,由浦岱山一路搀扶,在不周山上数步一停,足足一个时辰方过“十八层地狱”与“十殿阎王”,至尽头“转轮王薛”,跪坐后如释重负,道:“有劳浦师兄。” 浦岱山道:“姚师兄客气了,鬼界有的便是僻静,你且在此安心养伤,我每日给你送来三餐。” 转身而去。 姚千龄环顾一周,见左侧一层红雾,知是阻隔魔鬼二界的天然“结界”,深吸一气,果然戾气浓重,心道: “若说寺庙佛堂为天下阳气最盛,则阴气最盛非这不周山莫属,我只依稀记得,自己被勒脖窒息时,尚有一丝知觉,被一股阴寒内力击中后,便陷入长久昏迷,可不知为何待我醒来,体内竟会聚集十余年修为的佛门内伤,出手之人功力过于深厚,非强通筋脉所能根治,非针灸药草所能回生,惟一的法子,便是来这鬼界以阴化阳,也亏得我妖界和鬼界在教中百年交情,否则便是‘百草圣’师父,也不会知道这个所在。” 深深一吸一呼,缓缓导出丹田之气。 这鬼界果然为佛门内伤疗养宝地,起初两日有些力不从心,仅仅第三日上,各脉真流已能同时流动,不禁得意,用餐后暂无睡意,又再继续运功。 一个时辰后,手三阳经与足三阳经中内息于头部相聚,正是最紧要的关头,盘龙峡谷妖鬼二界不修“两仪”内功,他只以五台所学顺流而行,遇见几处淤血滞涩,身为医仙深知欲速不达,反正这鬼界中无昼无夜,要多少时间便有多少时间,也不急在一刻,只悠缓从容静待流通之日到来。 便在这时,左侧传来一阵靡靡之响,整个身子为之一颤,提醒自己道:“幻听罢了,不必在意。” 却又转作呻吟,眉头紧锁,心道:“浦师兄不是说‘鬼界有的便是僻静’?这却又是甚么?” 他此刻真气聚集头部六脉,随便一处都是致命要穴,强自收敛心神,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分心,谁知绵言细语非但经久不息,反而愈演愈烈。 咬紧牙关猛一提气,可越是迫切,越是事倍功半,无论如何横冲直撞,六脉中的气流终是原处不动,若说能有甚么好处,便是奋力撞击弹回,循环往复之际,好歹令注意稍加转移。 ~~ 【补充说明】 二十九年前,渤海鬼界为修建“十殿阎王”,前往九华山十王峰作画,适逢佛门“四大”齐聚九华山相互交流切磋,最后一日四派精英弟子前往南峰赏景,主动挑衅后双方拔刀,“剥复双剑”大开杀戒,将精英弟子杀得只剩九华秦枭鹤和普陀楚伯楠。 秦楚二人死里逃生后,认识到本门武学不足以对抗盘龙,所以各带一个婴孩,假装无家可归的僧人,被少林收留后,潜入“藏经阁”饱览武学。 另一边“剥复双剑”修练“两仪”的方式非常相似。莫苍维将阳力注入“祝融剑”,体内只留阴力;沈墨渊将阴力注入“玄冥剑”,体内只留阳力。多年来神界都有吞并魔界,统领六界的野心,八年前沈墨渊终于找到机会,半偷半抢得到“祝融剑”后,自己也被打成重伤,马不停蹄赶往少林寺,请求少林代为保管“祝融剑”,因为他知道,只要“祝融剑”待在少林寺,莫苍维就无法亲自登门讨还,理由会在5月24日41“衔烛冰夷”8揭晓。 沈墨渊身在少林寺疗伤一个月中,每天入“藏经阁”读经,被藏匿二十余年的秦楚二人认出,特意选在沈墨渊离开当天,盗走“藏经阁”中的《易筋经》,意在嫁祸给沈墨渊,将少林一并牵扯进来。 但《易筋经》身为旷世武学,它的归属足以打破佛门“四大”中任意两个门派间的强弱平衡,秦楚二人手足情重不分彼此,眼看当年带入少林寺的辛竞和路天瞳慢慢长大,便约定由两个弟子的武功强弱来决定《易筋经》留在哪一派。 我设计的普陀、九华、五台三派武学是类似于石头剪子布的互克模式,普陀拳法克制九华指法,九华指法克制五台掌法,五台掌法克制普陀拳法,所以日常切磋,九华辛竞的确常会输给普陀路天瞳一招半式。 但是意外发生了,玄炎为帮父亲夺回“祝融剑”,第一次闯塔时被路天瞳发现,一眼沦陷,秦枭鹤毕竟存有私心,精心设计接下来的一切,选在玄炎第二次闯塔失败,下山后穴道尚未解开之时,以指法重创玄炎,路天瞳得知后魂不守舍,比武都心不在焉,《易筋经》因此落入九华。 十王峰血战过后多年,周子鱼隐隐觉得不对,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怀疑九华普陀当年有人幸存,夜探九华山时,没能验证心中所想,反而惊见《易筋经》,同样半偷半抢后形踪败露,被掌门卫成和几个师弟联手打落半山腰,被姚千龄救下,捡回一条命,二人间的忘年情分,大半因为这段过往。 五台毕竟是江湖大派,树大招风,保管《易筋经》不易,于是托身处太湖穆庄的师弟穆笛一家代为收藏,穆庄和周子鱼本为共同利益(43“图穷匕见”交代),本想通过软禁凌寒冰儿,将丐帮拖入一场他们精心设计的江湖纷争,结果非但未能如愿,更被冰儿携带《易筋经》水遁出逃,这也就是全书的开始,这本《易筋经》后被沈碧辰盗走,无咎在武学上一路天堑变通途,可说完全是拜《易筋经》所赐。 以上,都在前文已经有过叙述,但第一遍看到这里,几乎不可能知道我在里面埋下多少根线,帮读者们梳理一下,即便写出来的这些,有些还只是表象,全书的最后20%,41“衔烛冰夷”~50“死别昆仑”,还会出现多次反转,敬请期待^_^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④ 过得许久,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足少阳胆经”中破“瞳子髎”、“风池”二穴,片刻不敢停顿,“手阳明大肠经”中破“口禾髎”、“迎香”二穴。 放空大脑,猛做六七十次深呼吸,一鼓作气,接连十五次发力过后,“手太阳小肠经”中总算破“天窗”、“天容”、“颧髎”、“听宫”四穴,又一次累得气喘吁吁。 毕竟求生本能驱使,咬牙发力,“足太阳膀胱经”中连破“睛明”、“攒竹”、“眉冲”、“曲差”、“五处”五穴,又被堵于“承光”,难耐焦躁,暗道:“我这‘足太阳膀胱经’,竟是没有一处穴位畅通么?” 至此他仅解决三脉,另有三脉受阻,真气下冲上突,已有岔乱之嫌,偏生女子娇喘愈发急促,愈发贪婪,想要过滤,偏生每一丝一缕无不清晰入耳,千层放纵,万般欢愉,只闻潮涨,不闻潮落,不知更要持续多久。 额上青筋暴起,终于筋疲力尽,连透气都成奢望,眼前难以抑制,出现教自己神魂颠倒挥之不去的绝色面容,妖娆身姿,直至脑中一阵抽痛,似被一柄锋利匕首连断三脉,心知大限已到,索性睁开双眼,歇斯底里咆哮嘶吼:“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们!” 他头部尽是狼奔豕突,说是咆哮嘶吼,除他之外却无第二个人听见,骂完三句,鲜血狂喷倒在崖口,兀自两眼圆睁,瞳孔流露尽是仇恨。 ~~ “魔殿”正前,“魔镜”岸边,晋无咎盘膝打坐,完成三百六十圈“髓道周天”,说不出的清爽酣畅,起身看看左右五方一球,心道: “若能和玄炎在此度过余生,别说教主,便是玉皇大帝我也懒得做,‘青龙殿’漫山教众,无不一呼即至,可心若孤独,置身再喧闹的人流又有何用?玄炎待我忽远忽近,只因我的罪过实在太大,她不愿嫁我,实非她的过错,我只看见自己痛苦,焉知在她心里,不是比我矛盾百倍?” 想起缠绵过后,被莫玄炎轻轻挣脱搂抱,满腹话语想要对她倾吐,她只说完“休息了”三字,便自“魔塔”一跃而下,临别前秋波流转,声语温存,却是否仍在报复自己? 右后方出现脚步,正是莫玄炎双手负后,娉娉袅袅而近,来到并肩处站定,道:“你不去歇息,却在这里赏湖,是怕我溜走?” 晋无咎见她含情凝睇,竟不敢与之对视,道:“你若要走,我又怎能留得住?最多不过暗中保护。” 莫玄炎道:“你堂堂教主,命我下嫁的话,我总也不能抗命。” 晋无咎道:“我在‘青龙殿’中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可你心有不甘的话,难免郁郁一生,终非我的本意。” 莫玄炎道:“所以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我,先教我嫁不给别人再说,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亮。” 晋无咎见她双唇微扁,三分俏皮七分嗔怪,道:“只怪我没能把持得住,本以为经过这些时日,我可以的。” 莫玄炎道:“哼!说甚么把持不住,想娶我也不直说。” 晋无咎道:“我想不想娶,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你清楚?我只知道你不愿嫁,我说了也是枉然。”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得到我了,才来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不直说,怎知我愿是不愿?” 晋无咎道:“我在盘龙峡谷对你说过。” 莫玄炎道:“那时不愿,未见得这时不愿。” 晋无咎道:“崇印方丈曾说,自我相伴,亦是一种欢喜,最近这几个月,大半时间都在疗伤,愈发体会方丈此言深意。” 莫玄炎见他缠夹不清,怒道:“我若愿意,你也选择自我相伴?” 晋无咎沉浸忧伤,一下子竟难自拔,道:“你若愿意,自然一切另当别论,我却不想你为成全我而委屈自……” 莫玄炎猛一顿足,道:“你再烦一句试试!信不信我当真不嫁给你?” 晋无咎道:“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忽而会过意来,转身向她,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在自己手背上连连狠掐,一连十数下,每一下都无比真实,仍是不敢确认,揪起小臂上一层皮肉,咬牙强忍钻心疼痛,直至手齿皆松,这才乍惊乍喜,颤声道:“玄炎,你,你愿意嫁给我?” 说完一句,喉头已然哽咽。 莫玄炎扭身便走,没好气道:“不愿意,你陪你的少林方丈过一辈子去。” 晋无咎道:“不,不,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快步追上,双臂张开,再合拢时扑一个空,被莫玄炎以轻身功夫逃开,又再抢上,仍是没能抱住。 他脚下变线实有不及,一连几次失败,左手无名、小二指,右手食中二指同时运劲,催动四条暗索,将她牢牢擒获,四指轻轻一弯,终于拥入怀中,清晰感触纤腰柔若无骨,娇韵无限,这才撤去内力,道:“玄炎,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放开你。” 一语牵动心绪,狂喜之余满脸含笑,眼泪却扑簌扑簌落个不停。 莫玄炎这才抽出双臂,替他整整衣领,见他双眶泉流不住外涌,冲他薄唇一扁,道:“看你还敢不敢嘴硬,活该这般伤心欲绝。” 许久,晋无咎终于止住,莫玄炎道:“喂!要我嫁你不难,有几件事须得言明。” 晋无咎道:“只要是你说的,每一句我都会记住。” 莫玄炎道:“你我虽成夫妻,十年后……” 晋无咎抢道:“不行。” 莫玄炎噘嘴冲他哼得一声,道:“你又想哭是不是?” 晋无咎道:“我听十大护法说过,振音鏖战那日我倒地不起,你也差点横剑自刎,到我们易地相处,你却要我独自偷生?” 见莫玄炎还想辩解,抢道:“总之此事免谈,你已答允嫁我,若敢临时反悔,我用‘复归龙螭’绑你回谷成亲。” 莫玄炎啐他一口,大半年前西安城“长乐门”外,沈碧辰曾言要擒自己入盘龙峡谷,由其时教主沈墨壤赐婚,大同小异的一番话换由晋无咎说来,听完心境截然不同,知他刻骨相爱,一时间无以辩驳,柔肠百转。 与他相互注视良久,眸中能读出的尽是不容商量,心知说不动他,嘴上却不服软,一张俏脸写满倔强难驯,没好气道:“爷爷去世未满一年,你说你已破了多少戒条?” 晋无咎被她惊出一身冷汗,道:“我,我真是罪该万死,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可事既至此,天下人都当你是我妻子,我和你这样不明不白,对你太不公平,爷爷遗愿之一便是让我们成亲……” 莫玄炎道:“孝礼在心,我教百余年来的确没有外界那许多繁文缛节,我自可在这魔界与你静静行完拜礼,从此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可你守孝期间再也不许碰我。” 晋无咎道:“是。” 莫玄炎身为属下,见他反拿自己当教主一般,暗暗好笑,却一脸严肃道:“此外还须好好想想,该怎样求得妈妈原谅,否则我便是嫁你,也不能陪在你的身旁。”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将岳父岳母得罪得这般厉害,到头来还娶走他们的宝贝女儿,我都觉得太便宜自己。” 莫玄炎瞪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只怕你哪天又再兽性大发,你晋大教主的武功,我可抵挡不了。” 晋无咎道:“不会了,对我而言,碰过你远比碰你来得意义非常。” 莫玄炎道:“哼!算你会说话。” 晋无咎这才想起一事,拿来始终躺于“魔镜”沿岸的僧衣包裹,递到莫玄炎跟前,却听她只淡淡道:“你自己拿去献给爹爹妈妈,你原本要讨他们欢心,这么大一个人情,我怎能抢了来?” 晋无咎惊道:“你,你竟知道这是‘祝融’。” 莫玄炎背过身去,翩然走到“魔镜”前,幽幽道: “那日被你污辱,我确是悲愤交叠,独自回到这里静过十来天,玩味起你临别时的反应,那一刻我便知道,你这直肠子是要去少林寺闯塔,况且以你对少林高僧敬重,必不会如我这般破窗而入,那多半是要从一层打起,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才戴上面罩裹紧黑纱,决意去少室山找你。” 晋无咎趁她稍稍停顿,道:“说起这个,我正想问你,为甚么要将自己裹成个粽子似的?我在牟庄第一眼见你,还道你身上受了伤。” 莫玄炎一个回头,明眸佯露杀气,道:“你说谁是粽子?” 晋无咎讪讪而笑,连连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莫玄炎复又转回,道:“这也算是我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凡女子习练‘两仪’,便会成为如我这般,既然学这上乘内功,自不会待在深闺,总要出去抛头露面,对未来丈夫难免不敬,所以一旦失身,便会戴上面罩,尽可能再将手足遮住。” 晋无咎恍然大悟,道:“难怪姚千龄、沈碧仁、碧痕见了你,都似乎发现甚么,原来我教还有这么个说法,我倒从没在意过。” 涌上一阵暖意,走近将她双手牵住,道:“玄炎,我入了少林寺,见到姚千龄方才得知,原来小姐姐能绝处逢生,全因你将拿来救治自己的‘空心杨柳’献出,我孑然一身离开蓬莱仙谷,没有任何珍贵宝物可以赠你,惟有豁出性命,替你拿回这柄志在必得的‘祝融’。” 莫玄炎道:“此事你知道也就罢了,不必对哥哥姐姐说起。” 晋无咎道:“那怎么能行?” 莫玄炎道:“你自己好好补偿我罢,说出来徒增哥哥姐姐自责。” 将头倚在他的肩上,又道:“你也不必因此介怀,‘空心杨柳’能化解脏腑寒气,对姐姐有起死回生之效,我服下反会浪费不少修为,你多这般想想,便知此举有益无害。” 晋无咎道: “话虽如此,你终是以德报怨,我们入‘青龙殿’第二日,纤纤便携任大哥上来探看,言称仙界有许多仙果可助小姐姐调理,我出谷当日曾见纤纤被神界弟子阻拦,若非受你所托,人界怕是连魔界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登上‘青龙殿’,那本该是你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却能这般为我着想。” 莫玄炎道:“你既知我在气头上,更加无需自责,哥哥姐姐待我如亲人一般,便是不为了你,我也未见得会见死不救。”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⑤ 晋无咎得她宽慰,心下好受一些,道:“可你又怎会落入正道同盟手中?” 莫玄炎道:“我原本是存心落入陷阱,可你与碧仁这一相救,反将事情弄得糟糕。” 晋无咎道:“我见你服下解药立时完好,隐隐猜到事情本该如此,可你为何要孤身犯险?” 莫玄炎道: “你也知道我这身打扮是晓宿夜行,离开魔界当晚,途经栖霞牟庄,见里边人头多如牛毛,觉得有些奇怪,找到一棵树落脚,隐隐感觉他们有甚么重大图谋,周子鱼做盟主后,准备对我教大动干戈,这一层,我几乎可以确认,却未听见其中关键,外界江湖过于庞大,既与我教生死相关,我便不能为私情离去,索性在那附近住下,每天夜里前去候着,终于有一日教我听见,原来他们迟迟不谈正事,是因武当未到,那些小的自己都不知道周子鱼心头盘算,难怪只有一些无聊至极的闲扯,我见他们暂时谈不起来,之后几天便没太专注,只待入夜过去晃悠一圈,某日我已准备回客栈休息,竟听其中一院值守弟子提到你的名字,说你疗伤三十日还没动静,然后痛骂少林寺‘枢械塔’九层和尚迂腐不堪,这些弟子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说得含糊不清,我大略猜到其中原委,你若单单与少林高僧交手,纵使落败,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定是遭遇这些恶人伏击。” 晋无咎见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凝目注视自己,知她在等自己作答,道:“我去得不是时候,一头撞见佛门十五派,他们自不能教我轻易如愿,亲自镇守一至八层,你不必担心,怎么说也在少林寺中,九大神僧佛法高深,答允等我彻底修复再行切磋,你瞧我这不好好的么?” 莫玄炎伸臂圈住他的颈项,柔声道:“你怕我为你担心,将这些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除非佛门十五派那些恶毒小人肯告诉我,从你口中我总是问不出了。” 晋无咎被她说中心事,双手搂上她的腰间,又听她道:“从时间上推算,你在少林寺五十余日,我不必追问,也能想象伤得多重,来到魔界再疗一月,自是闯九层时留下,此后多半是得到我的消息,带着重伤从少林寺赶到牟庄,否则那奚清和的武功给你提鞋都不配,你又怎会被他打成那样?” 二人含情脉脉对视许久,晋无咎见她双唇鲜润欲滴,想要吻去,莫玄炎一笑挡住,又道:“我担心再不嫁你,你这疯子可得做出多少教人操心的事,所以你说我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是你妻子,这是真的,况且我只想过不嫁给你,从未想过嫁给别人,你这呆子偏要与自己过不去,可怨不得我。”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我虽败给九位神僧,这一战却教我受益匪浅,牟庄‘快语厅’中,我看似接了奚清和的‘太极功’,又接了秦枭鹤楚伯楠的指法拳法,但九成力道都被我转到天花板上,完全归功于我在破九层阵法时悟出的‘无极’神功。” 莫玄炎道:“他们三个武功都不一般,即使只有一成,也是非同小可。” 晋无咎笑道:“剩余一成自是给了姚千龄,我要来做甚么?” 莫玄炎登时宽心,叹道:“这次见面,你的武功更加阴诡无常,看来莫家轻功也不在你的眼里,只有乖乖投入你的怀抱。” 晋无咎道:“没有的事,莫家轻功实令‘青龙殿’望尘莫及,要我在那么多掌门围攻之下,只逃不攻撑过一盏茶,可说难如登天,那日情形,我只觉得自己完好之时,兴许可以做到,由此推测你至少有七成把握,否则的话,我断不会将你置身那样的险境,要是你失败了,我绝不会多活一刻。” 莫玄炎道:“都是无稽之谈了,还自己吓自己做甚么?” 见晋无咎凑头上来,一不小心让他亲到一下,在他胸口轻轻一拍,眼神中却无责怪,道:“你既败了,又怎能拿到这‘祝融?’?” 晋无咎道:“少林高僧武功见识果真非同一般。”将“方丈院”中情形简述一遍。 莫玄炎道:“崇印崇化二位大师自是大大的好人,崇法崇报却不见得。” 晋无咎回想初入少林寺时,自己在“枢械塔”九层显露“易筋经”后,被请到“方丈院”中,确是崇印与崇化主张放行,崇法与崇报主张囚禁,却又知她并非记仇之人。 莫玄炎道:“你还记不记得牟庄‘快语厅’中,站在周子鱼身后那两个和尚?” 晋无咎道:“记得,我便觉得他们是少林僧人。” 莫玄炎道:“他俩一个法号祚澄,一个法号祚静,一个使又像龙爪又像虎爪,另一个使擒拿,分别是崇法崇报的弟子。” 晋无咎惊道:“你说甚么?” 莫玄炎道:“发现了对么?与狭谷伏击那日二人手法一模一样。” 晋无咎道:“那晚蒙面十人个个功力深厚,难道这两个和尚,武功竟这般了得?” 莫玄炎道:“不,‘快语厅’中那两个和尚出手不多,可手上威力大不如那两个蒙面人,少林辈分中,‘祚’字比‘崇’字只矮一辈,所以我大胆估计,狭谷中一抓一拿,正是崇法崇报本人。”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少林也在周子鱼的煽动下加入盟中,欲与我教为敌,可为何即便如此,‘鉴’字辈高僧仍对我这般慈善,‘崇’字辈高僧又将‘祝融’赠还,‘方丈院’中,崇印崇化二位大师语重心长,对我也是真心指点。” 又似想起甚么,道:“不错,崇法崇报二位大师,倒是没说甚么。” 莫玄炎道:“这也仅是我的猜想,归还‘祝融’其事,指不定便与当日释放我俩相仿,二人赞同二人反对,只因崇印大师身为方丈,这才依照他的决定行事,可你闯塔时被十五派阻挠,要是四大高僧一致反对,十五派必不能如愿,崇法崇报十之有九已站在周子鱼一边。” 晋无咎道:“那崇印方丈知道么?” 莫玄炎道:“这么大的动静,要说方丈一无所知实在牵强,少林并不直言参与,由崇法崇报出面协助则大有可能,崇印方丈的本意,许是假少林高僧之手,尽量减免杀孽,至于这些僧人照不照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二人各自思索片刻,莫玄炎又道:“我便是因为探听二人身份,走得稍近了些,才会遭到姚千龄‘青刺蛾’暗算……” 晋无咎抢道:“正是。” 莫玄炎被他吓了一跳,道:“正是甚么?一惊一乍的。” 晋无咎道:“我本在问你怎么落入牟庄的,却牵扯出这么多事。” 莫玄炎道:“我有你给我的‘青刺蛾’解药,真要想走的话,当时便已走了,你在牟庄见到所有弓手,都是周子鱼为将你引出,在那之后才布置的,没有弓手的话,他们可留不住我。” 晋无咎道:“那你也该立即离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莫玄炎感觉腰间双掌掐紧,知他是在后怕,道:“我算了算时日,总觉得武当会在你之前赶来,他们议事必在白天,我身陷牟庄,反而容易教他们掉以轻心,万一能探到甚么,岂不赚得大了?” 晋无咎大声道:“你也知道万一,那万一你有个甚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莫玄炎又再白他一眼,道:“好好好,教主宠妻如命,属下以后都不敢了。” 又道:“谁知他们风声放那么快,非但是你,连教中护法也一起出动,还偏偏赶在武当前一夜到来,当真被你们气死,早知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走了。” 晋无咎见她言之忿忿,惟有莞尔,道:“只要你以后不再以身犯险就好。” 想得一想,又道:“说起那沈碧仁,我几次接触下来,对他印象倒是不坏。” 莫玄炎双瞳含笑,道:“现下我彻底逃不走了,你自然看谁都是好人。” 见他面目赧然,又正色道:“沈家兄妹三人,我不喜欢的也只碧辰一个,碧仁谦和稳重,实是挺好的。” 晋无咎道:“我在盘龙峡谷没听你提过。” 莫玄炎道:“哼!我若提了,怕你更要睡不安稳。” 晋无咎道:“那倒也是。” 二人聊过这许久,莫玄炎扭转娇躯,挽住他的右臂,道:“你随我来。” 晋无咎不明所以,跟入“魔殿”右侧光圈,知是卧房,支吾道:“玄炎,我,我还是回自己屋里睡罢,我怕我忍不住……” 莫玄炎轻咬嘴唇,伸右手在他额间轻轻一敲,道:“还敢胡思乱想。” 走入卧房,莫玄炎却不停下,再向右转,看样子是要穿越墙上光圈,晋无咎知道左侧自己卧房与此间对称相似,过后便是“鸿鹄之翼”与五件长衣,不知这一侧会是甚么。 右侧圆屋稍显昏暗,依稀四面各立一尊佛像,每尊面前平躺两个蒲团,晋无咎只粗通佛理,仅认得一个观音,莫玄炎以自身阳力点燃四面火烛,跪在观音像前一张蒲团,晋无咎心道:“玄炎拉我来此,便是为了烧香拜佛么?” 嘴上不说甚么,在她身旁跪下。 莫玄炎盈盈拜倒,道:“观音菩萨在上,小女子莫玄炎,愿嫁晋无咎为妻,从此执手偕老,生死不负。” 晋无咎大惊,赶紧道:“观音菩萨在上,在下晋无咎,愿娶莫玄炎为妻,从此执手偕老,生死不负,我会永远保护玄炎,不让她受到一丁点伤害。” 他对拜佛之礼甚是生疏,但心中无限虔诚,一下子磕了十余响头。 莫玄炎见他傻傻磕个没完,先是觉得好笑,慢慢化作感动,轻声道:“可以了。” 拉过他手,又依次在地藏、普贤、文殊前说过相同一番言语。 拜完四佛,晋无咎却不起身,双手合十,又道:“菩萨在上,玄炎受家学所害,命不久长,无咎此生能得玄炎相伴,于愿足矣,在此向四位菩萨承诺,无论来日发生甚么,我会和她死生相随,互不离弃。” 二人默默回到房中,莫玄炎道:“你为何要对菩萨说那番话?” 晋无咎道:“谁让你常想和我划清界限,现下有了菩萨见证,你更赶我不走。” 莫玄炎走到书架前,以修长指背自左向右拨过一摞经书,无声叹出一息,道:“我自幼看淡生死,旁人替我魔神二界怨艾,二界弟子却常如止水,你的爱惜我自能懂得,可是看你这般在意,不免教我心事重重。” 晋无咎微加思忖,暗道:“玄炎此言甚是,我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没想过对她而言,这分情意太过沉重。” 来到身后将她环腰揽入,道:“玄炎我答允你,从今往后,我都不再提起这些,只要每一天有你陪伴,我便能过得安稳。” 莫玄炎既不回头也不回身,只举左手伸出小指,道:“那我们一言为定。” 晋无咎伸小指与她勾住,道:“一言为定。” 仍有淡淡酸楚,更教久久难平者,却是失而复得后的乍惊乍喜。 二人相拥良久,晋无咎道:“玄炎,我没成过亲,我们这样,就算是夫妻了么?” 莫玄炎转过半圈,冲他一噘嘴,道:“你没成过亲,我便成过么?” 晋无咎挠挠头,笑道:“我是高兴坏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些甚么。” 莫玄炎道:“我教成亲向来不愿大张旗鼓,虽有的拜人,有的拜神,可最重要的,还是新人两情相悦。” 见他有些恍神,道:“你在想甚么?” 晋无咎道:“可我在卓府那一个月,听说你要嫁给沈碧辰,感觉那时沈家是想闹得天下皆知的。” 莫玄炎不以为然道:“沈家除了碧痕碧仁,还能找出第三个正常人么?”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⑥ 晋无咎听她说得有趣,瞥眼见到红光卧榻边一柄银白长剑,奇道:“你的‘句芒’呢?” 莫玄炎道:“临行前留在牟庄‘快语厅’了。” 晋无咎又是大惊,道:“你,你是一不小心弄丢的么?我去帮你拿回,‘句芒’不会在旁人手中,只要找到宁伯庸,便能取得‘句芒’。” 莫玄炎道:“原本是我存心留给他的,你去拿回,岂不反而加重他对我教敌意?” 晋无咎道:“存心……碧痕交出‘蓐收’、‘息壤’时,我便觉得正道同盟对我教的仇恨,怕不是这‘五行剑’能安抚住的。” 莫玄炎道:“我自也这么认为,可碧痕总是为解我教之危,这才忍痛割爱,我若坚持带走‘句芒’,不免将碧痕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晋无咎道:“我入牟庄前便听说碧痕失踪,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奚清和待在一块儿。” 莫玄炎道:“碧痕对奚清和绝无男女之爱,多半也是想为我教拉拢强援,她身为神界界主,能为我教做这许多事,我堂堂教主夫人,又岂会吝啬身外之物?况且我已嫁你,以你晋大教主今时今日的武功,我有没有这‘句芒’,似乎分别也不太大,等回到盘龙峡谷,拿家中‘简狄’用来便是。” 又道:“那柄‘帝喾’,你还想不想要回?” 晋无咎忙道:“想,想。” 莫玄炎抿嘴一笑,挽住他回到外间,在长椅前坐下,道:“说到这奚清和,身上处处透着古怪,从他反应来看,必已事先探知你背负‘祝融’,这才有恃无恐谎称‘玄冥’,以离间我们与碧痕,否则你只消取出一看,他这信口开河来得毫无意义。” 晋无咎点点头。 莫玄炎又道: “奚清和武功再是出人意料,终究及不上你,我们想不透他,他们更想不透你,你是如何隔空吊起姚千龄,便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都答不上来,又如何将打到身上的内力转嫁旁人,他们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了,我担心的反是碧痕,她武功低微,却待在剑法邪门、心眼杂多的奚清和身旁,实是与虎谋皮。” 晋无咎回想自己躺在地上遭奚清和羞辱,是沈碧痕将之推开,对她更是歉意深沉,却不便对莫玄炎说这些事,轻轻叹出一气。 莫玄炎道:“说起至于姚千龄,自称医者仁心,实则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晋无咎忿忿道:“这人贪生怕死到可以连亲爹都不管不顾,背叛我教,虐待汪前辈,更敢轻薄于你,任何一条都是百死莫赎,这种人要是活着,不知道多少人还要遭殃,下次见了他,非取他狗命不可。” 莫玄炎道:“你怎知他轻薄于我?原来那日你早已到了。” 晋无咎道:“是啊,先是姚千龄,再是唐桑榆,又是沈碧仁,我始终没找到机会露面。” 莫玄炎道:“吃醋了?” 晋无咎奇道:“没有啊,你生得这般美丽,有人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为何要吃醋?” 莫玄炎嘴唇轻噘,道:“早知便不该这么快松口,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晋无咎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若只是其中一个,自会嫉妒他们,可你已是我的妻子,我还要在意这些,活得不累么?” 他记事起与鸟兽相处太久,对世事时常傻傻难分说得出口说不出口,在外人面前固然懂得隐忍,可面对至亲之人,往往想到甚么张口便来,却无意间说得莫玄炎艳眉笑弯,芳心甚喜。 晋无咎道:“对了玄炎,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为何狭谷那日,你一早便能看出有人伏击?” 莫玄炎道:“晚间才看出来的,真是一早,也不必绕一大圈忙着自投罗网。” 晋无咎道:“那也比我厉害得多,我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 莫玄炎道:“我们当晚见到的情形,明明脉势连绵,多得是山间窄道,那些人武功低微,却偏不据险以守,而在四下开阔之处摆开阵势,生怕我们找不到他们似的,岂不怪哉?” 晋无咎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存心站在显眼的地方,好引起我们注意。” 莫玄炎道:“而且我们一到谷口,立时出来一人,说话阴阳怪气,事后想来,多半也是特意现身,好教我们瞧见柴房中的古怪。” 晋无咎一拍大腿,道:“有理,玄炎你真是冰雪聪明。” 莫玄炎道:“第一日成亲,便夸完美丽又夸聪明,且看你下一句再夸甚么。” 晋无咎笑道:“我倒没考虑太多,但我只要和你一起,便会说不出的踏实,想来你总有许多教我欣赏之处,反正来日方长,往后我想到甚么便夸甚么。” 莫玄炎挽住他的右臂,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道:“柴房门口是汪前辈与姚千龄,这个你已知道,窗口双手红掌是周子鱼,红蓝双掌是周子鱼身后那个老儿,出柴房后又来六人,抓手是崇法大师,擒拿手是崇报大师,另外四为一体将你打伤的是秦枭鹤楚伯楠与他们的脓包徒弟。” 晋无咎道:“原来你都知道,我是在少林寺闯八层塔时,才看出柴房那两个,崇法崇报二位大师适才听你说过了,至于秦枭鹤楚伯楠,二指二拳,的确如此,我早该想到他们四个。” 又道:“不过只剩三个了,那路天瞳儒雅知礼,怕是其中惟一一个好人,可惜英年早逝。” 想起“枢械塔”七层,自己不慎为梅花镖毒伤,同样是这二指二拳,下手没有分毫容情,究竟是善是恶,实在难以言说,可转至“快语厅”,路天瞳不惜以一命换得莫玄炎一命,终是恩重远远大过仇深,轻叹一气,远望对岸“魔井”,目色深然,心头五味杂陈。 莫玄炎不知“枢械塔”中遭遇,只淡淡道:“新婚之日,提他做甚么?” 晋无咎道:“不然,他救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妻子,待平息掉这场江湖浩劫,我须得打听到他埋骨所在,每年登门祭拜。” 长叹一气,又道:“可惜世间之事多有无奈,周子鱼姚千龄那样面善心恶之人活得好好的,路天瞳却已死了。” 莫玄炎不欲他过多执于此事,有心将话题岔开,道:“说起医毒二术,姚千龄还真是个天才,我这一个月来,有用的正事一件没能办成,杂事倒是听了不少。” 晋无咎果然饶有兴味道:“你听了甚么?能告诉我么?” 莫玄炎冲他又一噘嘴,道:“不能告诉你的话,我说来做甚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 莫玄炎道:“你也知道,姚千龄对你的美艳娇妻颇有一些非分之想……” 晋无咎无奈一笑,听她续道:“‘振音界’那日,姚家父子作茧自缚,姚霆死于自己所唤群鸟之口,可听五台弟子的意思,姚千龄似乎更忿忿于在我面前丢人。” 晋无咎奇道:“他对五台弟子说这些做甚么?” 莫玄炎道:“自不是他亲口吐露,据说他逃离盘龙峡谷后,征得周子鱼准允,到红蓝双掌那老儿家中,似乎是叫甚么‘兰庄’,将关押其中一个女囚打得遍体鳞伤。” 晋无咎更是摸不着头脑,道:“你说的这些,他本该恨我入骨,去打女囚做甚么?” 莫玄炎不以为然道:“他除非是活够了,否则终不能亲自找你报仇,五台弟子又不容他随意打骂,有个人给他发泄,看上去不可理喻,但这种疯子举动,哪是正常人能猜得透的?” 晋无咎道:“说得也是。” 莫玄炎道:“也是兰庄家仆传出的话,说他一边拿女仆出气,一边说甚么‘让你害死我爹’、‘让你抢走我心爱之人’、‘我打死你’之类浑话。” 晋无咎汗颜道:“他是想女人想疯了罢?” 莫玄炎嘴角微扬,露出一抹轻蔑笑意,道:“那女囚也甚是凄惨,似乎曾有丈夫孩儿,却被当时年仅六岁的姚千龄拿来试药,从此成了哑巴,之后更沦为囚徒。” 晋无咎道:“我曾有很多机会除掉他,可惜现下实力暴露过多,牟庄‘快语厅’后,周子鱼定会好生保护,再想下手怕是不易。” 心念一动,又道:“姚千龄不过二十出头,你说的那对夫妇若还活着,我想相助他们重逢,便如同我相助纤纤一般。” 莫玄炎道:“你非但想到除掉姚千龄,更想到那对夫妇,回想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你武功青云直上,为人境界也大不相同。” 晋无咎道:“我能体会那对夫妇的痛苦,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日,若非背负爷爷遗命,又有必须救活小姐姐作为寄托,我当真,当真一天也不想坚持。” 二人相偎相依好一会,莫玄炎方道:“不可能啦,女囚丈夫已被毒死,即使能将她救出虎口,也不可能再夫妻团圆。” 晋无咎想到黄映瑶,道:“如沈家兄弟般心狠手辣,做出这样的事也还罢了,周子鱼就算权势野心再大,毕竟是佛门中人,便不怕佛祖责怪么?” 莫玄炎道:“我想是他们不怕的,某夜我探至周子鱼房顶,听他说出‘弑云廷,囚琼羽’时,神情语气好不得意。” 晋无咎全身巨震,脱开手臂站起,双目圆睁,死死盯住莫玄炎,道:“玄炎,那,那六字是甚么?你,你再说一遍。” 莫玄炎见他顷刻间神色大变,随他起身,奇道:“无咎,你怎么了?” 晋无咎道:“那六字是甚么?” 莫玄炎道:“‘弑云廷,囚琼羽’,你是听过这两个名字么?” 见他眼神迷离,拉住他手,惊觉掌心透凉,道:“无咎?” 晋无咎双眶湿润,整个身子抖个不停,道:“我入‘青龙殿’第一天,廉前辈便对我说,我爹爹叫作晋云廷,妈妈叫作萧琼羽。” 这一下变起顷俄,莫玄炎伸臂圈住,与他紧紧相贴,道:“无咎,你先冷静一下,你还有我,我既已嫁你,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我一定会陪你救出我们的妈妈。” 晋无咎大脑一片空白,他记事起便与空山鸟语相伴,自以为生来无亲走来无故,虽离开“蓬莱仙境”后遇见几个令他极为在意之人,却在得知晋太极为嫡亲祖父后亲眼见他惨死,又在新婚当日听见生身父母如此惨耗,真气岔乱停不下来。 莫玄炎见他使出内力,知道以他此刻修为,一旦圜流全身,单凭一己万难阻止,反应神速,抢先一步将他点倒,晋无咎全无防备,“脑户”、“囟门”、“上星”、“前顶”、“后顶”、“风府”、“头维”、“耳后”、“玉枕”、“通天”十穴近乎同时被封,当即不省人事。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⑦ 再醒来时,已侧卧于一个昏暗空间,睁眼便是莫玄炎的安宁睡相,虽未紧紧相拥,却也各将一手放在对方身上,依稀想起睡前发生的事,又是温馨,又是伤感,担心惊扰她的酣梦,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目不转睛盯住她看。 久之,莫玄炎终于惺忪睁眼,道:“你醒了。” 晋无咎道:“醒了。” 又道:“玄炎,对不起。” 莫玄炎奇道:“对不起甚么?” 晋无咎道:“我只想和你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可是外边,我还有太多事要去完成。” 莫玄炎更与他紧紧相贴,道:“傻瓜,那些都是我们共同的事。” 洗漱后在“魔界森林”摘下两颗“魔幻果”,晋无咎边吃边道:“昨天被你忽然点晕,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妈妈……” 莫玄炎道:“无咎。” 晋无咎道:“嗯?” 莫玄炎道:“你愿不愿意听我一言?” 晋无咎道:“只要是你说的,我自然都愿意听,你说。” 莫玄炎道:“我答允你,一定会陪你一起,将妈妈救出苦海,但是你也要答允我,一定要保持冷静,以你今日武功,万一被心魔吞噬,普天之下有谁救得了你?” 晋无咎却只泪如雨下,在自己心口不住猛锤,发出“咚咚”声响,莫玄炎拉住他手,道:“无咎你别这样。” 晋无咎道:“玄炎你可知道,三年前我和碧痕从冰川镇前往西安府投奔小哥哥小姐姐,曾在汉水水畔错过甚么?” 将那天傍晚亲眼目睹萧琼羽被穆飞穆雪兄妹擒回之事大致说了,又道:“原来那时,妈妈从碧痕对我的称呼中,认出我便是她的孩儿,苦于早被姚千龄那畜生毒哑,无法出言相认,可她那时不顾一切向我伸手,我应该能想到的,我应该能想到的……” 莫玄炎艳眉轻颦,这段过往的确大出所料,一时竟开不得口,见他追悔万分,又想抽出手臂责打自己,将他手腕紧紧抓住,正色道: “无咎,你见死不救,现下看来自是不该,可若以你当时武功强自出头,除了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于事何补?你若死在那对兄妹手下,妈妈岂不更要伤心欲绝?老天让你错过一次,兴许恰恰是为母子重逢留下一线生机。” 晋无咎何尝不知她言之在理?悲恸情绪却难因此减弱分毫,道:“我只痛恨自己不孝,空有一身武功,却让她受这么大苦。” 想到萧琼羽所受折磨,拳头牙齿齐齐格格作响,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出妈妈,不仅如此,我还要取姚千龄的狗命。” 莫玄炎道:“我会帮你。” 二人相互注视半晌沉默,晋无咎见爱妻欲言又止,道:“玄炎,你想说甚么?” 莫玄炎轻叹一气,道:“妈妈受苦十五年,救回后我自当与你共同孝敬,可盘龙峡谷实为是非之地,妈妈身在兰庄这许多年,过得自然苦难,却不似有性命之忧。” 晋无咎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平息掉这场江湖纷争,再去搭救妈妈。” 莫玄炎道:“我身为儿媳,本不该说这些。” 晋无咎道:“不,我觉得你言之有理,为了终有一日好好侍奉妈妈,这样才是最稳妥的。” 莫玄炎道:“你不误解我有私心就好。” 晋无咎道:“我怎会误解你?” 晋无咎说完这些,心头郁结稍得缓解,转而又道:“我在少林寺听崇印方丈说老帮主遇害,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竟是真的,老帮主是和小哥哥小姐姐一同离开盘龙峡谷,而且以他的武功,怎会……玄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玄炎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可你昨日差点走火入魔,他们个个都是你最亲近的人,要你一下子承受这么多……” 晋无咎抢道:“我有了你,天大的事也能承受,你告诉我。” 莫玄炎抬眼看他,睫毛随双睑张合数下,胸脯随一吸一呼而一起一伏,这才说道:“我们在哥哥姐姐府上对敌十五派时,崆峒昆仑青城三派分明站在丐帮一边,可一到牟庄,他们态度完全变了。” 晋无咎道:“自是因为受了周子鱼天大的好处,进入梵仙山洞,先我们一步得到门派武学。” 莫玄炎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老帮主正是死于自身绝学‘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倒抽一气,道:“你说甚么?” 莫玄炎道:“非但如此,毙命一掌功力相当深厚,凶手使的的确是丐帮内功,绝无其它门派临时偷学所能为之。” 晋无咎道:“丐帮内功,还能将老帮主一掌震毙,天下间除了小哥哥和我,竟还有第三个人能做得到,怎么可能?” 莫玄炎道:“正因为不可能,哥哥与你才会成为整个江湖的公敌,眼下你还有盘龙峡谷,哥哥却失信于丐帮,真相揭开之前,怕已没有立足之地。” 晋无咎直视七彩异树,他曾在此生活整整两年,竟第一次被乱花迷眼,脚下难以站稳,道:“我在少林寺五十六日,短短两个月不到,为甚么,为甚么江湖会变成这样?玄炎你知道的,小哥哥和我,怎会做这样的事?我们便是杀死自己,也不可能……” 莫玄炎道:“我知道,姐姐知道,老帮主在天有灵也一定知道,可是旁人呢?莫说崆峒昆仑青城不知道,便是少林武当,多半也对哥哥有了猜忌之心。” 晋无咎默然。 莫玄炎道:“可是无咎,你有一句话说中了关键。” 晋无咎道:“甚么?” 莫玄炎道:“你在少林寺五十六日,算上我们在盘龙峡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间,周子鱼任盟主之位不过四个月,却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晋无咎被她一语点醒,道:“对啊,他是怎么做到的?” 莫玄炎道: “我以为惟一的解释,五台对付我教之心由来已久,我们只看见这四个月来外界江湖风起云涌,可造成今日局面的引线,也许早在四年甚至四十年前,便已有人暗中埋下,就好比这梵仙山石洞中的各派武学,分明是由我教祖师所创,却怎会出现在五台深山?四十年看似漫长,细想却不为过。” 晋无咎瞳孔微张,道:“你提醒我了,‘枢械塔’二层,千山掌门海鼎曾对我说,他的师祖三十五年前便死于我教之手。” 莫玄炎道:“三十五年前我们都未出生,怕是要去问问教中长辈。” 晋无咎道:“不错,我们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然后回盘龙峡谷命教中早做准备,再去西安府看看小哥哥小姐姐情况怎样。” 莫玄炎道:“其实爹爹的事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先回盘龙峡谷,到时再去哥哥姐姐府上,自会经过爹爹家中。” 晋无咎道:“也好,而且那日我入牟庄前,先在客栈中见到赶来相救的教中高手,一切智护法说小姐姐从教中借走吉兴护法和仙界教众,待我们问清状况,指不定还有别处要去。” 莫玄炎奇道:“吉兴护法,仙界教众?” 稍加思忖,叹道:“现如今周子鱼掌握江湖各大门派,即便丐帮愿与我教联手,双方仍然强弱悬殊,姐姐必是深知这一层,正在加紧谋划甚么,我是想不出来,惟有相信姐姐的智慧。” 晋无咎点头道:“我也相信。” 二人至光圈回入“魔殿”,莫玄炎道:“鬼界离盘龙峡谷三千里不到,长途飞行不宜全程发力,若按每个时辰一百四十里路,大约需要二十个时辰,我们每日飞五个时辰,四日抵达,你看怎样?” 晋无咎道:“不妥,每日五个时辰,我勉强受得了,对你却太过辛劳,每日四个时辰,五日抵达即可。” 莫玄炎道:“可是……” 晋无咎道:“不必可是,不差这一日。” 莫玄炎知他体恤自己,心中甜蜜,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以后都不许你再叫我‘教主’,否则挠你痒痒。” 莫玄炎前一晚刚在“魔塔”被他牢牢绑缚,想到其时双臂高举,腰间腋下若被轻挠,那种滋味确然不妙,啐他一口,道:“是,夫君。” 二人笑闹几句,该是时候出发,各整行装,晋无咎见她又再戴上面罩,将臂腿遮去,微微一笑,道:“你不必为我如此,我当真不在意。” 莫玄炎道:“就你大方,走啦。” 晋无咎似懂非懂,心道:“为甚么玄炎总要说我大方?这也算大方么?” 见她“青鸾之翼”已然张起,撑开“鸿鹄之翼”尾随于后。 穿过“魔井”,莫玄炎飞出只不多远,忽又盘旋而回,晋无咎微觉诧异,跟随转向,回到“转轮王薛”,见不周山尽头二人。一者黑衣,脸孔陌生,手上提一菜笼;一者白衣,半身倒在悬崖边角,将落未落,显已死去,且死状惨怖,似带有极重怨念含恨而终。 再看白衣那人五官清秀,竟是姚千龄,不由大惊,道:“这……” 莫玄炎听他一句话说得声颤气促,担心他又再失控,握住他的双手,道:“无咎,还记得你答允我的话么?” 第四十回 维鹊有巢⑧ 晋无咎长吁一气,终于平复下来,道:“你放心,我没事。” 黑衣之人正是浦岱山,认出莫玄炎,跪倒在地,道:“莫师妹,原来您在魔界。” 莫玄炎拉过丈夫,道:“浦师兄起来罢,新任教主废除跪拜之礼,归界主与归少界主想是忘对你们说起。” 浦岱山起身道:“回莫师妹,界主和少界主说过,是我没能习惯,还请莫师妹不要怪罪。” 见她装束更变,欢颜道:“恭贺莫师妹新婚之喜。” 莫玄炎道:“这便是我夫君晋无咎。” 浦岱山忙躬身道:“属下该死,原来是教主大人驾到。” 莫玄炎道:“不周山鬼界弟子并不直属我教,我不过是引见,并非让你拜见。” 转向崖口,道:“姚千龄怎会死在这里?” 浦岱山将他入界情由简述一遍,再道:“回莫师妹,昨晚还是好好的,今早我送餐来,他便成,便成这样了。” 莫玄炎道:“姚千龄在渤海海岸登船,可有向随行之人表露你们身份?” 浦岱山道:“上船之后没有。” 莫玄炎稍作沉吟,被掌心晋无咎颤动手臂引回思绪,知他强忍怒火,道:“你先下去,晚些再来处理尸首,投入‘鬼海’,必须亲眼见他被群鱼分食,不得土葬。” 浦岱山吃了一惊,他此前只听归氏父子说过妖鬼二界交情不错,不想莫玄炎竟如此不讲情面,鬼界自来服从魔界,他不通其中缘由,更知眼前这魔界主人看似全身流火暖热,实则内心清冷高傲,常人根本接近不了,不敢多问,只道:“是。” 晋无咎待浦岱山离去,点亮一条“龙”索,在姚千龄全身来回数度,莫玄炎道:“怎样?” 晋无咎道:“‘足太阳膀胱经’、‘足阳明胃经’、‘手少阳三焦经’尽断,且断裂位置同在头部,并非他人所为,而是自己运功走神所致。” 想到亲生父母全因此人落得这般下场,咬牙道:“这般死法,真是便宜他了。” 莫玄炎道:“这人死了好过活着,总是了却你一桩心事,我们走罢。” 晋无咎拉住她手,道:“姚千龄身为医仙,绝不会平白无故将自己送死在这里,定是昨夜自行运功疗伤时遇到意外,这才经脉绷断而亡,要说别的地方也还罢了,鬼界一片死气沉沉,他是怎么把自己玩死的?” 见莫玄炎背身偷笑,将她转回,道:“玄炎,你是不是知道缘由?” 莫玄炎含笑不止,将他轻轻推开,道:“不知道。” 晋无咎更是奇怪,道:“你肯定知道。” 莫玄炎道:“知道也不能说。” 晋无咎见她神神秘秘,不再追问,道:“这姚千龄出现在这里,让我生出一个重大疑问。” 莫玄炎道:“重大疑问?” 晋无咎道:“此前我道盘龙六界之中,除魔鬼二界无人能入,可既然姚千龄能来,为何我在魔界生活两年,从不见沈碧辰来探望?” 莫玄炎道:“你这个问题还真问住我了,不瞒你说,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晋无咎道:“连你也答不上来。” 莫玄炎道:“很奇怪不是么?碧辰这人与奚清和颇多相似,个性张扬,心胸狭窄,对我更是占有欲极强。” 晋无咎道:“许是因为没能娶到你罢,便如我在盘龙峡谷那几个月。”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你倒会替情敌说话。” 语气一变,又道:“你对我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晋无咎得她肯定,回想“龙宫”中毁她清白,暗暗下定决心,默声道:“从今往后,我定要倍加敬你爱你。” 又听她道:“我在魔界带伤三年,前两年是等死,他若闯入‘结界’,我万万抵挡不了,第三年成了等你,那时我已有七成功力,再加你‘易筋经’与‘降龙十八掌’,便是另一回事了。” 晋无咎道:“可鬼界毕竟有漫山弟子,单凭沈碧辰一个人,或许的确难以靠近‘魔井’。” 莫玄炎摇头道:“他沈家向来自以为是,我才没几岁大时,他们便说结亲,闹得盘龙峡谷人人以为我与他是一对,我莫家则恰恰相反,爹爹妈妈不爱澄清,总说等时候到了,是误会终会解开。” 晋无咎道:“你随了岳父岳母的性子。” 莫玄炎道:“那两只小鬼会留在鬼界照看,也是受了碧辰所托,在那三年中,碧辰当真想入魔界找我,鬼界非但不会阻拦,还会亲自给他带路,可是我向鬼界打听过,碧辰一次也没提过此事。” 转向魔界一侧,手指“魔井”,道:“我们曾在那里,两次托归家兄弟向哥哥姐姐送信,你还记不记得?” 晋无咎点点头。 莫玄炎道:“回程中我刻意挽住你的胳膊,你又记不记得?”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你是存心想让归家兄弟去向沈碧辰报信。” 莫玄炎道:“对。” 晋无咎笑道:“难怪沈碧辰在少室山下打我打那么狠,原来是好几年的积怨。” 莫玄炎道:“碧辰这人做事常常不计后果,说他是个疯子也不为过,我便是假那两只小鬼之口,告诉他我与你有了私情,且看他会不会不顾一切杀入魔界。” 晋无咎道:“那可真是怪了,以他性情,竟能在接下来的两年间毫无动静。” 莫玄炎道:“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他不入鬼界‘结界’,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 晋无咎奇道:“不敢?为甚么?” 又似恍然大悟,道:“他怕鬼?” 莫玄炎噗嗤一声,在他身上轻轻一拍,道:“别闹。” 晋无咎道:“那是甚么?” 莫玄炎道:“要说怕指不定也是对的,但我相信,彼‘怕’大不同于此‘怕’。” 晋无咎愈发不解,道:“玄炎,你到底在说甚么?我越听脑袋越晕。” 莫玄炎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总觉得碧辰不敢进来,是因为鬼界中有他身体承受不了的东西,才会令他望而却步。”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这样便能说得通了。” 莫玄炎道:“那日你杀了碧辰,自己便晕了过去,我倒在你的怀中,只想与你死在一起,能动手也懒得动了……” 感觉晋无咎从身后搂住自己,也将双手按上腰间他的手背,续道:“……朦胧中听见哥哥说,碧辰的‘琅环碧玉掌’阳中带阴。” 晋无咎道:“你曾对我说过,沈家阴剑阳掌,原来阳掌中还能渗透阴力,这个我却不知道了。” 莫玄炎道:“非但你不知道,连爷爷都不知道。” 晋无咎道:“爷爷?” 莫玄炎道:“爷爷立时对沈师叔说,当年留他一命,想不到他不知悔改。” 晋无咎道:“沈家不过是在阳掌中注以阴力,又有甚么打紧?可……” 莫玄炎道:“可爷爷的意思,这是死罪。” 晋无咎道:“难道阳掌中的阴力,是以甚么阴毒方式得来?” 莫玄炎道:“而且你还记不记得,爷爷临终前最后一句说的甚么?” 晋无咎又是心口震动,他自入“青龙殿”起,几无一日不将自己弄得焦头烂额,从未静下心来想过晋太极的遗言,道:“爷爷让我们小心沈家秘,多半是甚么沈家秘密,可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便去世了。” 莫玄炎道:“所以这两件事可能大有关联。” 晋无咎忽道:“玄炎,我们虽然说着沈家,却教我想起一件莫家的事。” 莫玄炎奇道:“我家的事?哪一件?” 晋无咎又开始支支吾吾。 莫玄炎在他怀里一个转身,面向他道:“你怎么了?” 晋无咎道:“我知道你对我毫无保留,我本不该有任何隐瞒,可除夕那夜你出现之前,我的确无意间偷听到岳父岳母提起一事,他们瞒你自不会是恶意,我怕我不明就里说了出来,反会弄巧成拙。” 莫玄炎道:“你是说爹爹信佛?” 晋无咎被她道破,反倒避无可避,道:“岳父大人说他曾亲口答允爷爷,教莫家这害人法门在他手里终结,多年来不曾对你提过,又说既然下定决心舍弃,何必说出来平添你的杂念?” 莫玄炎艳眉轻蹙,道:“竟有这样的事?” 晋无咎道:“听岳父大人的意思,这害人法门和他信佛之间还有关联,实在教人想不明白。” 莫玄炎道:“别瞎猜了,下次看见爹爹妈妈,问问便知,虽说莫沈两家武学中的招式理念大相径庭,但爹爹与沈师叔同为爷爷座下弟子,修练方式实有诸多相似,说不定爹爹随口一言,顺便帮我们解了沈家秘密。” 晋无咎嗫嚅道:“可是……” 莫玄炎道:“可是甚么?” 转而看出他的心思,道:“你本是去讨好爹爹妈妈,结果将盗听所得泄露给我,担心他们因此对你更加痛恨。” 晋无咎连连点头。 莫玄炎叹道:“那便没法子了,妈妈若是不许,只能你再把我休了。” 晋无咎双手搂紧,道:“那怎么行?” 莫玄炎笑吟吟道:“不逗你了,爷爷便葬在这鬼界,我已去过多次,你既来了,临走前陪你拜祭一下。” 晋无咎道:“好。” 二人循不周山而行,过“十八层地狱”,抵达山脉尽头,本该高飞自“上结界”而出,莫玄炎却依旧飞行,晋无咎紧随其后,他初次来时未敢朝那无尽黑暗中心细看,这次才见前方一道风口漩涡,莫玄炎非但不惧,更是一头扎入。 晋无咎起飞前得她关照,知道并无凶险,漩涡中只转一圈,眼前豁然开朗,见到一片小小陵园,远不如盘龙峡谷所见宽广,立有百来白玉墓碑,上嵌金色小字,陵园虽然通明,三侧却只依稀树形,于黑暗中若隐若现,难辨真树还是画作,见莫玄炎落下,跟着收起“鸿鹄之翼”。 莫玄炎道:“我们身后这道风口叫作‘极乐眼’,那一侧是‘十八层地狱’,这一侧便是‘天堂’。” 晋无咎心下稍慰,道:“爷爷能葬在这里,我也好受一些。” 二人来到其中一块碑前,晋无咎见上边一列大字旁又有一列小字,赫然写有“晋太极”之名,双膝跪地,道:“爷爷。” 两个字说完,已是满目莹然,连磕三个响头。 莫玄炎在他身旁跪倒,道:“爷爷,我已遵从您的遗命嫁给无咎,从此定会好好陪伴他,照顾他,教他一世不再孤苦,更会与他携手齐心,助我教度过难关。” 二人跪过良久,终于拜别,离开鬼界,朝盘龙峡谷而去。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① 五日后酉时,晋莫回到盘龙峡谷,直落于“青龙殿”北门,琴棋书画四女闻讯前来迎接,一见莫玄炎造型更换,无不大喜,环棋第一个道:“恭喜教主心想事成,参见教主,参见夫人。” 晋无咎笑道:“看来这盘龙峡谷中,只我一人不懂这个规矩。” 其余三女也分别行礼。 瑾画又道:“瑾画从前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见谅。” 晋莫相视一笑,前者道:“瑾画姑娘不必多礼,很快你便会知道,玄炎不是小心眼的人。” 来到二层“龙宫”,晋莫于外间坐下歇脚,四女端茶递水好不热情,晋无咎道:“四位姑娘,可否在这里为玄炎安置一间卧房?” 环棋奇道:“咦?教主与夫人,还要分房睡么?” 晋无咎道:“我们只在魔界私下行过拜礼,可毕竟还在守孝期中,也没来得及去见过岳父岳母大人。” 莫玄炎道:“别折腾四位姑娘了。” 瑾画见二人意见相左,怯怯道:“我们该听谁的?” 环棋咯咯笑道:“瑾画真是不解风情,那还用说么?” 瑗琴道:“环棋不可调皮。” 转向晋莫,道:“教主与夫人一路辛苦,不如先去沐浴更衣,我们也去‘王母殿’中命人安排晚膳。” 晋无咎道:“也好,确是有些饿了。” 晚餐后,晋无咎道:“吩咐下去,明日巳时,命十大护法和十二洞洞主到正殿议事。” 四女领命后,在一层楼道处告退,晋莫回入二层,并肩站于廊上眺望一会远山,晋无咎靠墙向内,幽幽道:“我接任教主后,不止一次看着这些房间暗自神伤,我在‘青龙殿’高高在上,二层却这般空空荡荡,小哥哥小姐姐走后,‘龙宫’更只有我形影相吊,余下一片死气沉沉。” 莫玄炎道:“那现下呢?” 晋无咎道:“现下有你,余生再也不用害怕孤独。” “龙宫”内间床单被褥全部换新,中心琉璃灯重又安上,窗户也已修复,晋无咎叹道:“玄炎,你这动不动拆人家窗户的习惯,以后要改改了。” 莫玄炎回想自己三破“枢械塔”九层盲窗,前一次离去又将这“龙宫”窗格损毁,微觉好笑,却装作一脸严肃,轻轻揪住晋无咎一只耳朵,嗔道:“你还有脸说。” 长途飞行毕竟劳累,虽只戌时过半,二人身困体乏,不多时已在梦乡。 ~~ 次日二人起个大早,早餐后一人来报,说任翾飞于北门求见,晋无咎于东殿随意挑得一间茶室,不多时任翾飞由人引来,见莫玄炎后又是一怔,随即笑逐颜开,道:“属下参见教主,参见教主夫人,恭喜二位。” 晋无咎对此习以为常,谢过一声,请他入座品茶,道:“任界主不派任大哥或门下弟子,而要亲上‘青龙殿’,是有甚么大事么?” 任翾飞道:“教主平易近人,不禁中峰下峰登门拜见,属下方能得此眼福,一睹‘青龙殿’真容,属下今日确有一件紧要之事,非亲自见到教主不可,换作寰儿或是任意一人,属下都不能放心。” 晋无咎道:“任界主不必客气,有甚么事但讲无妨。” 任翾飞道:“属下在教中听闻,峨眉慧宁师太、梵净宁伯庸、衡山闻达已得到各自完美‘五行剑’,想必教主知道此事。” 晋无咎原也猜到,能劳人界界主亲动大驾,多半是为“五行剑”而来,轻叹一气,将牟庄“快语厅”之事大略说得一遍。 任翾飞道:“五派皆为佛门正派,五位掌门曾礼贤下士,令我人界钦佩,却没想到他们领完赔偿,仍对这完美‘五行剑’念念不忘。” 晋无咎道:“此事确为玄炎碧痕自作主张,我当时便觉得不妥,只不过一个是我爱妻,一个是我挚友,我知道她们出于一番好意,不忍过多责备。” 任翾飞忙道:“教主误会了,属下绝无抱怨之意,外界江湖欲对我教不利,二位界主为解我教之危,愿意将随身多年的珍贵宝剑拱手于人,如此胸襟气度,实令那些佛门中人望尘莫及。” 莫玄炎道:“任界主过奖。” 晋无咎道:“任界主,事既至此,可还有甚么补救之法?” 任翾飞道:“属下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晋无咎道:“任界主请讲。” 任翾飞道:“属下斗胆,恳请教主午未时分同二位界主同来人界‘智信堂’一叙。” 晋无咎问侍候于一旁的四女道:“碧痕正在谷内?” 瑾画道:“回教主,沈界主半月前便已回来,‘青龙殿’四层五层也已去过两次,我们都见到了的。” 晋无咎点点头,转向任翾飞,道:“这倒不难,我来安排便是。” 任翾飞道:“多谢教主,那属下便告退了,午后在‘智信堂’恭迎三位。” 走到门口又再回头,道:“教主,教主夫人,是午未时分。” 晋无咎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笑道:“我们记住了。” 送别任翾飞,晋无咎命四女吩咐下去,托人传讯至神界,在座位上稍加沉思,喃喃道:“玄炎,碧痕,外阳内阴,至阴,难道……” 莫玄炎道:“你知道任界主所为何事?” 晋无咎道:“我不确定,玄炎你先别问,午后自然揭晓。” 又道:“我该去正殿了,看看我疗伤这段时日,教中部署得怎样,玄炎你随我一起,我俩婚事虽不必闹得场面沸沸扬扬,但也总该让大家知道有这回事。” 莫玄炎道:“是。” 正殿中二十一人站成两排,见晋莫比肩而来,连声恭喜,晋无咎数数人头,护法这边少得一人,这才想起吉兴已被夏语冰借走,想起卓夏处境堪忧,心中好生挂念。 正中仅一张教主座椅,晋无咎落座后,莫玄炎端立一旁,见台下众人神色有异,道:“教主,玄炎不过一界之主,站在这里旁听‘青龙殿’商议大事怕不合适,望教主允准玄炎告退。” 晋无咎心道:“玄炎此言不失为顾全大局,我带她来原本只为公开婚事。” 正欲点头,一切智道:“教主夫人身为魔界之主,同为教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况且属下在牟庄‘快语厅’中亲眼所见,教主夫人坚持与教主共同进退,属下以为,教主夫人参与教中大事并无欠妥之处,未知各位护法洞主意下如何?” 一切智本为教中晋无咎以下第一高手,自汪沐阳离去、晋太极辞世,十大护法与十二洞洞主中,仅有五人修成盘龙“太极”,这五人中又属一切智最高,近来大有突破“双生太极”之势,他这一开口,所有人心下天然赞同三分。 加之莫苍维在“青龙殿”中向来口碑不错,莫玄炎又仅以界主自居,丝毫不摆教主夫人的架子,深得众人好感,诸多因素结合一体,便连原本有所顾忌的几人也再无异议。 晋无咎道:“既然如此,玄炎便留下罢,我空有一身武功,要说领导才能却差得太远,你素来聪慧,多一个人的意见总不是坏事。” 莫玄炎道:“是。” 晋无咎转向众人,道:“过去这三个多月,我仅有五日不在疗伤,以至疏于教务,想听听各位有甚么要说的。” 一切智道:“回教主,属下商议下来,如今周子鱼手握整个外界江湖,炙手可热,必不会等这烧红的炭火冷却下来,眼下他们还有一件大事未完,一旦完成,便会大举进攻我教。” 晋无咎道:“甚么大事?” 莫玄炎心道:“自是收服丐帮。” 果然一切智道:“回教主,江湖传言,丐帮现任卓帮主杀害前任班帮主……” 晋无咎喝道:“住口!” 一切智低头躬身,不敢再说。 一老者道:“教主息怒,教主错怪一切智护法了。” 晋无咎见这老者年近六十,一身闪亮,只穿普通长衣,手脚外侧尽是金银花瓣,每一瓣顶部尖锐,饱透寒光,近百朵竞相绽放,非但不嫌花哨,反增英气勃勃,认得他是“霜蕊洞”洞主司徒刑。 自己入主“青龙殿”后,由廉德明举荐,得知西殿顶尖高手之中,属他年龄最长最得人心,曾多次指名,请他代为打理教中事务,道:“司徒前辈请讲。” 司徒刑道:“十五日前,沈界主便托堂兄转告‘青龙殿’,说班帮主绝无可能死于卓帮主之手,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晋无咎心意稍平,道:“是碧痕。” 贾戌锦道:“正是,但即便沈界主不托碧仁传话给属下,一切智护法也从无怀疑卓帮主之意,卓夫人来盘龙峡谷要人,也是一切智护法以自身担保,下令将人借了出去。” 晋无咎起身行礼,道:“一切智护法,是我一时冲动。” 一切智大惊,道:“属下岂敢!” 晋无咎道:“还请一切智护法继续说下去。” 一切智道:“是,我们商议后以为,我教和丐帮虽有旧怨,可有教主从中牵线,双方关系早已大为缓和,既然眼下我们是周子鱼共同的眼中钉,当可相互引为强援,也正出于这一层考虑,属下才同意了卓夫人的请求。” 晋无咎点头道: “当时我若在场,也必不问缘由一口应允,各位护法洞主也许不了解小姐姐,可我了解,小姐姐智计天下无双,以她应变,必定比我教更早开始通盘筹措,她暗中前来,分批借走的是仙界弟子,而非魔神二界弟子,是精于易容的吉兴护法,而非武功高强的一切智护法,证明小姐姐根本没打算硬拼,这些教众在我们看来,或许实力微不足道,但在小姐姐手中,定能发挥出旁人想象不到的威力。” 正殿众人属莫玄炎辈分职位最低,众人商谈中她插不上话,思绪却是不停,心道:“无咎武功以外并不聪明,但这‘信任’二字,或能助他少走许多弯路,他这番话句句在理,夏家、雕筑、吉兴、易容,姐姐究竟想到甚么,才能将这些长处结合起来?” 晋无咎道:“好了,已借出的教众,我们尽管信任小姐姐的安排便是,现下我教仍有一殿五界,未知这三个月都在做些甚么?” 一切智道:“回教主,神界中高阶弟子向魔界弟子请教剑法,低阶弟子在鬼界指点掌法,此外仙界界主被借出三百八十四名,不足仙界习武弟子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也和人妖二界多有往来。” 晋无咎点点头,脸上极是赞许,道: “我向来以为,六界武学不应刻意分割彼此,神界剑掌双绝,单以剑法而论,‘直符九天剑’难及魔界‘凤涅凰槃剑’,如能虚心请教而非一味争胜,实是大有进益空间,而神界‘琅环碧玉掌’又远非鬼界掌法能望项背,倘若不吝赐教,定能令鬼界武学到达一个全新境界,我教实力随之水涨船高,这本该是极其浅显的道理,却不知为何到今日方才实施。” 一切智道:“教主教训得是。” 晋无咎道:“我就事论事,本意倒也不在追究甚么。” 又道:“人妖二界呢?” 一切智道:“托教主洪福,人妖二界终于不分彼此,时隔三十八年,二界终于有望重回巅峰。”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② 莫玄炎听他提到三十八年,登时警觉,心道: “无咎一行四人闯谷营救姐姐那天,我在‘振音界’得知,任家曾设计伏击‘剥复双剑’,当时便与姚千龄诉说的那段过往进行对照,沈师叔多半早已注意到任夏两家关系密切,特意设计将人界换回中峰,看似与仙界有‘朱雀阁’相互通连,焉知沈师叔不是刻意为之,实为方便自己暗中监视?我能想到的,便是人仙二界之中,必有沈师叔的内应,可照一切智护法的说法,人妖必须两相结合,方能将各自武学发挥到极至,如此一来更能说得通了,沈师叔此举恰是为了离间二界,一来减小人界对自己的威胁,二来更便于神界掌控妖界,沈师叔当年不过十岁,已有这等心机,实非爹爹能及。” 忽然间转过这些念头,当下竖耳倾听。 晋无咎道:“哦?我只知道人界阴阳暗器,妖界阴画阳琴,未知二者有何相关联处?” 一切智道:“回教主,妖界武学修为较浅,真要与人交战,须借助自然之力,若能在‘不墨丹青’与‘无弦箜篌’中加入暗器,以群鸟为引,以暗器为刃,杀伤力自然倍增,而妖界医毒双绝,人界铸术如夺天工,倘若辅以仙界机关术,再将妖界剧毒淬于暗器之上,是否更能灭敌于无形?” 晋无咎道:“的确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未免多造杀孽。” 众人见他皱眉沉吟,知道这个年轻教主不爱屠戮,虽不是甚么坏事,可眼下局面特殊,这些带毒暗器更多是为自保,担心他妇人之仁,下令停止铸炼,枉费人仙妖三界苦心。 莫玄炎见四下细簌之声,道:“教主,玄炎有话想说。” 晋无咎道:“你说。” 莫玄炎道:“教主可还记得遭遇伏击那晚,狭谷中死多少人?开阔处又死多少人?”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杀不杀人不在武功高低,而在杀心轻重,我教不主动杀人,可既然周子鱼野心勃勃,我们也不能束手待毙。” 一众人齐声道:“教主英明。” 晋无咎道:“我曾亲见人界铸术和仙界机关术,两相结合威力可想而知,这死伤非人力所能掌控,但是妖界,传我号令,有多少毒,便须储备多少解药。” 众人来回对望,似乎面有难色,一切主道:“教主,这个恐怕有些困难,到时外界江湖大举杀入,我们以毒制服之人,未见得个个愿意投降,每救活一个,我教便又多一个敌人,所以属下以为,解药只需一定比例,并不需要和毒药等量。” 接掌盘龙教以来,晋无咎已知十大护法与十二洞主中有四名女子,这一切主便是十大护法中惟一一个,自己曾与她正面交手,知道三花护法中,属她身手最为阴柔,每每出招,与暗器多有相似之处,道: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可请大家细想,真到双方血战之时,周子鱼会冲锋陷阵么?各派掌门是会一马当先,还是在后方掌控大局?到时冲入谷内的,往往都是那些被煽动的无辜弟子,真正有野心都在外围,直到谷内拼得伤亡殆尽,他们确定自己再无危险,才会大摇大摆的走入,我们闹得尸横遍野,到头来只杀些无关大局之人,这便是想要的结果么?” 众人愕然,一切智道:“那教主的意思是?” 晋无咎道:“外界江湖百万之众,我教区区万人,便有十万丐帮弟子加入,又如何做到人人以一当十?何况老帮主之死沸沸扬扬,更不知被周子鱼抹黑成甚么样子,丐帮说不定已然脱离小哥哥小姐姐的掌控,当真如此,最终决定这场江湖浩劫会不会发生的,终究不在普通弟子。” 一切智道:“所以教主是想擒贼擒王?” 晋无咎道:“不错,盘龙峡谷易守难攻,一旦敌人来犯,六界弟子据险以抗,但要最终阻止他们入谷的脚步,便是我们这些‘青龙殿’的武人,往往拿住一人,便可制止一派,活捉周子鱼,或能教整个同盟投鼠忌器,惟有如此,方可解我教之危。” 一阵鸦雀无声后,司徒刑道:“教主这一番见识,着实令属下钦佩。” 司徒刑在二十一人中武功不算最高,但行事沉稳老练颇得敬重,他既当先开口,十二洞主纷纷附和。 一切智道:“属下也和司徒洞主一般,明白了教主的苦心,请教主放心,属下稍后便会派人传令妖界。” 晋无咎道:“二位客气了,论见识,我自知及不上这里任何一人,只不过寸有所长,十次百次中,总有一次可取,所以每遇大事,总要召集大家共同商议。” 一切智道:“请教主不必过谦,虽说我十大护法奉教主为上,是因教主的‘九转无极’神功,可时至今日,教主赖以服人的,远非仅仅‘武功’二字。” 晋无咎见他赞意真诚,微笑道:“多谢一切智护法夸奖,我要说的差不多都已说完,各位若没有别的事,便都散了罢。” 众人齐声道:“属下恭送教主。” 午餐后,莫玄炎说想回魔界看看,晋无咎手头无事,陪她同入北峰,又再迎来一阵恭贺之声,只不过魔界前任界主莫苍维被晋无咎断去一臂,一众弟子面上堆笑,却笑得不够自然,晋无咎心下歉然,自不会怪罪下去。 二人来到四百五十丈高处一条深径,走入后右侧山崖凸处一块悬空巨石,上有魔头围圈大门堵口,莫玄炎的卧室竟位于这石洞之中,晋无咎见魔头与十四“外相魔”大同小异,龇牙咧嘴,一般的凶神恶煞,丝毫不觉害怕,轻盈纵上推门而入。 这巨石常年露外,室内半点不显潮湿,里边衣架上红纱黑纱,外有书架、书桌、床铺,除地板不泛光芒,从大小到屋型到墙面到布设,竟与“魔殿”中一般无二。 晋无咎道:“我做教主后,不知多少次想来你的居室看看,苦于一直说不出口,到今日才得偿所愿。” 莫玄炎道:“就你嘴甜。” 将银色长剑放下,改取床头双剑,手中留下“简狄剑”,将“帝喾剑”递上。 晋无咎接过,道:“多谢玄炎。” 莫玄炎道:“你无招索刃渐趋出神入化,莫家剑法在你眼里不过儿戏,我自知你珍视这‘帝喾’,却也不必随身带着。” 晋无咎道:“你这‘简狄’,说不定也是一样。” 莫玄炎听他话里有话,道:“别再想那‘句芒’啦,既已舍下,便不再执着。” 晋无咎随口嗯得一声,见她便在眼前,亭亭玉立身姿曼妙,伸臂想去搂抱,莫玄炎反应极快,一个闪身避过,来到门口一纵,直接张开“青鸾之翼”低飞而出。 二人一先一后,四百丈下骤然变热,晋无咎想起一切智所言,如今魔神二界已被镇服,人界铸师再无威胁,原该重操旧业,当日蟠龙谷铸剑炉旁灼灼之意历历在目,还是单为一柄“毕方剑”,更何况现下赶制暗器,多处炉火同开,自该这幅景象。 三百丈高处落地,晋无咎拉过莫玄炎一手,暗运内力助她驱热,莫玄炎轻轻挣脱,道:“不妨事的。” 晋无咎见她面色如常,心想以她修为,只消不打斗消耗,单用以对抗炎热可说绰绰有余,环视半周,认出此前来过一次,却忘了具体方位,命人界弟子引路,临走前不忘看看向上山道,莫玄炎道:“不必看了,碧痕自是先入仙界,由‘朱雀阁’入人界,怎会走这一条路?” 晋无咎一想原该如此,跟随人界弟子走去。 走入“智信堂”第一室,沈碧痕与任翾飞已在交谈,见二人到来,齐齐行礼,沈碧痕道:“见过教主、教主夫人,恭喜你们。” 晋无咎见双方一别月余,沈碧痕语笑淡然,再没有对自己的绵绵爱意,心道:“这时的碧痕,实是像极了那时的我。” 非但不觉失落,反而由衷替她欢喜。 莫玄炎上前牵过她手,道:“我虽嫁人,却永远是你最好的姐妹,可不许你改口。” 晋无咎见沈碧痕看向自己,道:“碧痕,奚清和实非良配,还望你……” 沈碧痕道:“教主,碧痕接近奚清和,不过与他相互利用,实则另有所图,教主若信得过碧痕,请容碧痕暂且保密。” 晋无咎道:“我朋友不多,可一旦认定,便深信不疑,我不追问,只希望你多加小心。” 沈碧痕道:“多谢教主关心。” 晋无咎道:“另外,那日牟庄‘快语厅’中,我背负的当真不是‘玄冥’。” 沈碧痕道:“我早知‘玄冥’下落,奚清和想要离间我们,我便顺口让他开心一下。” 晋无咎登觉安心,道:“你不生误会,那便再好不过,既知‘玄冥’下落,要不要我出面帮你?你爹爹已然受到惩罚,只要从此改恶向善,‘玄冥’中那半身功力,原该回到你爹爹的身上。” 沈碧痕道:“多谢教主关心,此事碧痕想自己解决。”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那好,你便记住另一件事,我也不许你改口,我是你一辈子的晋大哥。” 沈碧痕这才露出一丝笑靥,道:“晋大哥。” 任翾飞与二女份属同门,自知她们身上内力特性,道:“人界灼热,沈界主许还好些,莫界主怕会有些难熬,属下尽量速速了结。” 晋无咎道:“任界主,今日之事,需不需要我在此回避?” 任翾飞道:“教主既知属下只为二位界主,想必也已猜到何事。” 晋无咎道:“我不知对错,因而未对玄炎透露。” 任翾飞道:“教主是任家的大恩人,又是这‘复归龙螭’的真正主人,任家便是再有秘密,也不会对教主有所隐瞒,三位请。” 四人自第二室层层向内,莫沈均是初临“智信堂”,见各般兵器琳琅满目,其中以剑为最多,二女仅会使剑,对铸剑一窍不通,单看图纸难辨好坏,却有一点深信不疑,这“智信堂”分明是任家历代臻品荟萃,任何一件兵刃但教出现在这里,必为天下武人梦寐以求之物。 第四室仅藏五剑,二女同时认出为完美“五行剑”,莫玄炎担心引得晋无咎不快,不朝墙上多看一眼,沈碧痕却停下脚步。 晋无咎见她痴痴出神,道:“碧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走罢。” 沈碧痕道:“晋大哥误会了,我并非对‘五行剑’依依不舍,只不过想起了爹爹哥哥。” 晋无咎无言以对,站在原地等待许久,沈碧痕才回过神来,道:“走罢。”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③ 推开第五间大门,一望而见两道夺目光芒,上方红橙,下方蓝绿,如同冰火两重天,充盈整间圆室,不住弥漫,不住膨胀,直有破壁而出之势,令每一来者压迫不安,晋无咎回想初次到访,室内绝无如此璀璨光团,道:“任界主,难道这便是‘衔烛’之阳、‘冰夷’之阴?” 任翾飞道: “正是,这‘衔烛’、‘冰夷’阴阳相生,阴阳相克,出鞘后须置于闭室九九八十一日,令剑表阴阳之气完全散发,待彼此融合,再为双剑尽数吸收,从此‘衔烛’外阳内阴而不惧阴阳,‘冰夷’至阴而不惧阳,看似惧阴,却因自身为阴寒之最而无所畏惧,无物生之,无物克之,幸而教主与教主夫人回来得正是时候,自从属下将这两柄剑搬来此间,刚好过去八十一日,而现下午末未出,更是整整九百七十二个时辰,三位早来一刻,则融合尚未完成,不宜开门混入外界气流,晚来一刻,则吸收已然结束,又见不到眼前这般景象。” 四人定睛看去,果见光芒带同气雾,渐朝上下两处聚集,亮处似有两张大口,将气雾渐渐吞没,直至烟消云散,眼前终于出现天阳地阴两柄长剑。 任翾飞轻盈飞身,先将悬吊于天的“衔烛剑”取下,左手持鞘,右手持剑,剑柄精雕人像,一只眼睛如斗牛般瞪得老大,目光炯炯有神,剑身龙形,通体赤色,较寻常剑身更长,紧接着手腕一翻,反面又有一只眼睛,与先一只不同,自然闭合,似正安然沉睡。 说也奇怪,不过一个转身,剑体赤转蓝黑,随手一剑向下,离地尚有尺许,地上已结起一层寒冰,再一剑时,又有火焰喷发,寒冰先是融为清水,进而化作蒸汽,自脚下袅袅升起。 任翾飞道:“衔烛之龙,人首龙身,身长千里,开眼为昼,合眼为夜,吹气为冬,北风凉凉,呼气为夏,赤日灼灼。”说罢横剑入鞘,双手递向莫玄炎,道:“属下代表人界所有铸师,恳请教主夫人成为这‘衔烛’的主人,还望教主夫人不要推辞。” 莫玄炎早在双剑呈现之时,便已猜到任翾飞的用意,却未直接伸手,道:“玄炎虽不懂品剑,也能看出此剑铸工,绝非我昔日‘句芒’能望项背,更莫说我手中‘简狄’,但玄炎怎能无缘无故受此大礼?” 晋无咎道:“玄炎,先收下,我们并非铸师,很难体会铸师的心情,可是我想对于铸师而言,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为每一件杰作,找到一位值得托付的主人。” 任翾飞道:“教主所言极是。” 更向莫玄炎深深一躬。 莫玄炎见他如此诚恳,将“简狄剑”交给晋无咎,同样深躬回礼,伸双手接过,道:“玄炎谢任界主厚赠。” 任翾飞再将伫立于地的“冰夷剑”拔出,剑柄较长,贴近剑格有五寸细处,容一手抓握,再往上稍稍凸出,为冰夷头部,一对龙角艳丽光鲜,剑身莹蓝,同为龙身,却比“衔烛剑”多刻两只龙爪。 任翾飞将剑尖触地,拖行一圈,全不见手上使力,但每划过一处,便是一道深痕,入土愈寸,更被一层冰晶封凝,莫沈多年来用惯完美“五行剑”,见这“冰夷剑”剑刃锋寒至斯,亦是面露惊色。 任翾飞道:“冰夷之龙,爪生五趾,龙之皇者,体如冰块,澄澈剔透,光辉耀眼,全身寒冷,所到之处,长长霜痕。” 横剑入鞘,双手递向沈碧痕,道:“属下代表人界所有铸师,恳请沈界主成为这‘冰夷’的主人,还望沈界主不要推辞。” 沈碧痕凝视剑身,同样没有伸手,道:“任界主,这两柄剑置于一室,想必彼此同等尊贵,碧痕身份不如玄炎,剑法不如玄炎,怎能……” 晋无咎抢道: “碧痕,玄炎的脾气我最是了解不过,她从不张扬外露,但内心十分倔强高傲,相比于教主夫人,我想她会更愿意以魔界界主自居,我相信在她眼中,自己和你一样,同为一界之主,而在我眼中,你也和玄炎一样,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人生,所以这些话,以后都不许再说。” 沈碧痕道:“是,教主。” 晋无咎道:“你叫我甚么?” 沈碧痕道:“是,晋大哥。”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这样才对,先收下‘冰夷’,别让任界主一直举着。” 沈碧痕犹豫片刻,这才躬身接过,道:“碧痕谢任界主厚赠。” 任翾飞低头看看脚下,双剑各自小试几招,好好的地面已然支离破碎,道:“三位见笑了,属下本该走出‘智信堂’,在山间试这‘衔烛’、‘冰夷’,可属下一见到它们,性子便片刻也耐不住,被属下一番炫耀,这间内室又要重新翻修。” 三人见他说起双剑,难掩满腔得意自豪,虽是赠出之人,却比受赠之人更为由衷喜悦,也是莞尔,又听他道: “属下得知二位界主已将‘蓐收’、‘句芒’、‘息壤’三剑容让于峨眉、梵净、衡山三派掌门,请恕属下犯上不敬,我人界在谷外也有些朋友,却素来不和佛门中人打交道,只因对这几位掌门颇无好感,以慧宁师太、宁伯庸、闻达其人心性,实非‘五行剑’主人上佳之选。” 沈碧痕道:“都怪碧痕见识短浅,以为可以安抚住五大门派,才教玄炎不得不跟着留下‘句芒’。” 任翾飞道:“沈界主言重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碧痕道:“任界主请讲。” 任翾飞道: “既然‘五行剑’已有其三落入佛门手中,人界身为盘龙六界之一,怎能允许我教同门落后于人?魔神百年来为六界之首,论武功,二位身为魔神界主,家学出众,论容貌,天下谁人不知以二位界主为最?而要说到武功路数,莫界主看似阳力在外,实则阴力在内,内外阴阳双全,沈界主则阴力精纯,虽无‘两仪’调和互融,却也因之更能将其中一力发挥到极至,各与‘衔烛’、‘冰夷’完美相吻,这更是二位界主比‘青龙殿’众多高手更为适合之处,总而言之,无论以才以色,二位皆是双剑当之无愧的主人,倘若有朝一日,二位界主能和三派掌门交手,正可好好让他们见识一下尊卑,‘五行剑’虽然完美,终究怨念过重,自古‘邪不胜正’,这是颠扑不破的至理,放眼当今天下,若不考虑主人修为,单以兵刃本身而论,欲与‘衔烛’、‘冰夷’争锋,非教主的‘复归龙螭’不可。” 莫玄炎听他提及“复归龙螭”,身旁晋无咎却恍若不闻,拇指托起下巴正自沉思,道:“你在想甚么?” 晋无咎道:“任界主,你适才说,人界不喜欢佛门中人,除了这几位掌门,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莫玄炎见任翾飞不答,料知其中别有隐情,道:“为甚么这么问?” 晋无咎道:“我想起崇印方丈对我说过,三十年前,我教有四位界主,在十王峰将五台、峨眉、九华、普陀四派高手杀得一个不剩,任界主,那四位界主中,有没有你?” 任翾飞道:“教主说得是,属下便是其中一个。” 将十王峰血战过往简述一遍。 莫玄炎道:“你在魔界曾反问我,知不知道爹爹第一次离开盘龙峡谷时做过甚么,所指便是此事?” 晋无咎点点头,道:“玄炎你相信我,我并非有意隐瞒,可这件事我是从任大哥口中得知,担心一时口快,引起魔神二界怀疑,而令人仙二界遭遇杀身之祸,若非你和碧痕素来明理,四界又已尽弃前嫌,我怕是直到今日也不敢直言。” 莫玄炎道:“我没与你计较这些,我不过是觉得匪夷所思,依适才所言,任界主与归界主几乎没有出手,四派所有高手都是死在爹爹与沈师叔手里,‘剥复双剑’的实力我是知道的,怎可能以二人之力,杀尽四派数十名高手?” 晋无咎不以为然道:“数十名高手算得了甚么?蟠龙谷中,一百六十人倚仗地形围剿‘剥复双剑’,死去一百四十三个,也没能留住他们,若非岳父大人最后关头一念之仁,剩余十七个也早已入土,此事我和碧痕亲眼所见。” 莫玄炎摇头道: “我曾听爹爹亲口提及蟠龙谷伏击,这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教武学先快后慢,一般而言,快境会在二十五岁前后转入慢境,换言之二十五岁以前,每倒推一年,修为都要大幅下降,‘剥复双剑’破蟠龙谷百人伏击正在盛年,而十王峰时他们年仅十八,更何况蟠龙谷中都是些平庸角色,十王峰上四派精英尽在,绝非单凭实力可以做到。” 任翾飞见三人同时望向自己,轻叹一气,道:“莫界主所言甚是,二位师兄得能以少胜多,是有妖界暗中相助。” 莫玄炎道:“‘刺蛾香’?” 任翾飞道:“不错,我们在十王峰曾闻到过一股极淡清香,依稀和‘刺蛾香’有些相像,赶紧服下各自解药,四大门派则全无察觉,交战时不论力速大有减弱,这才被二位师兄尽数诛杀。” 莫玄炎道:“对手既未昏晕,归界主的解药又可解毒,证明是毒性最轻的‘蓝刺蛾’。” 任翾飞点点头,道:“我们回谷后曾入妖界盘问,前界主姚霆坚称不知此事,我们问不出个所以然,惟有作罢,不管怎样,我们总是因此得救,妖界不肯承认,或许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顿得一顿,任翾飞又道:“教主,任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十王峰一事,虽令属下心怀不满,针对的却只有到场门人,从未想过迁怒整个门派。” 晋无咎点点头,道:“若非如此,任家也不会真心诚意,向五派推荐‘五行剑’。” 任翾飞道:“教主英明,五派有求于人时,的确个个彬彬君子,谁想到诱惑当前,仍如当日一般嘴脸。” 四人不知不觉聊过这许久,任翾飞心愿既了,引三人回至外间,又道:“人界这几个月正在加紧赶制机关暗器,三位又时常于江湖上走动,预计再过两日,第一批‘九幽淬芒针’便能完工,到时属下赠给三位每人一件,以备不时之需。” 晋无咎道:“任界主有心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九幽淬芒针’是甚么,但想来铸炼不易,只给二位姑娘用来防身便是,至于我那一份,还是留给更需要的人。” 任翾飞道:“是,属下遵命。” 晋莫道别任翾飞与沈碧痕,直接自窗口飞入“青龙殿”二层,走入“龙宫”内间,将“帝喾”、“简狄”二剑并排放于床头,莫玄炎道:“你早知任界主要以‘衔烛’相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 晋无咎道:“我又不能确定,万一不是,岂不让你空欢喜一场?” 莫玄炎道:“你打算何时动身,前往哥哥姐姐府上?” 晋无咎道:“我自想越快越好,将‘祝融’交到岳父大人手中,求得岳母大人谅解,了解小哥哥现下处境,查问老帮主死因,所有这些事,我都迫不及待。” 正说到此,琴棋书画四女不知何时已来到“龙宫”外间,见二人走出,道:“教主,夫人。” 晋无咎道:“有事么?” 瑾画道:“有教众带回丐帮消息,正在一层等着向教主禀报。” 晋无咎道:“赶紧带上来。” 瑾画道:“是,教主。” 临行前仍不忘拉上瑭书。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④ 不多时走入一人,道:“属下魔界喻之赟,见过教主,见过界主。” 看看莫玄炎,又觉哪里不妥,改口道:“不,见过教主夫人。” 莫玄炎道:“一个称谓而已,拣要紧的说。” 喻之赟道:“是,经属下多方打探,周子鱼已派遣大批高手进入西安城,却迟迟未对卓府下手,不知有何顾忌,又或者是在等待甚么,魔界弟子一连等了七日,未见那些人有何动作,由属下先回盘龙峡谷回报。”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在西安城有官府中人相识,周子鱼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招惹官兵,否则惊动朝廷,第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家后院,所以周子鱼是想拿老帮主之死大做文章,好教哥哥姐姐在帮中失信,由此孤立哥哥姐姐,令整个丐帮为自己所用。” 喻之赟道:“原来如此,可是经过属下这些日子的观察,卓帮主卓夫人,以及我教弟子皆不在西安城,卓府中似乎,似乎并无高手坐镇。”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甚么?怎会如此?小哥哥小姐姐在江湖中快要没有立足之地,竟然不在自己府中,难道,难道已经遭了暗算?” 莫玄炎道:“不可能的。” 对喻之赟道:“你先下去,继续打探。” 喻之赟领命而去,四女知他二人商谈正事,知趣的退至门外。 回入内间,晋无咎道:“玄炎,你说不可能,为甚么?” 莫玄炎道: “周子鱼若已擒杀哥哥姐姐,卓府哪能这般太平?仙界弟子内力阳盛阴衰,太过引人注目,以姐姐聪慧,焉能看不出周子鱼对丐帮大有企图?整个卓府早已在周子鱼监视之下,姐姐又怎会将目标如此明显的仙界弟子带入卓府?如我所料不错,姐姐心有全局,早在来我教借人之时,已想好如何安顿,此事定然极为隐秘,不放心交由任何人口口相传,所以我以为最多数日,哥哥姐姐便会亲临盘龙峡谷。” 晋无咎听她所言句句在理,微微宽心,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相信小姐姐。” 牵过她手,道: “我曾说替你夺回‘祝融’,虽非胜过九大神僧而得,却好歹做到了,可我还说想凭一己之力,化解我教和外界江湖间的矛盾,这些海口夸来简单,真到大敌当前,才发觉有心无力,我空有一身武功,可论威信不及小哥哥,论智谋不及小姐姐,江湖中这些恩恩怨怨,毕竟不是单打独斗便能解决。” 莫玄炎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今日正殿中那一番话,令我非常佩服。” 晋无咎得她安慰,内心积郁大为疏解,道:“可如果要等小哥哥小姐姐到来,我们便不能擅离盘龙峡谷,那岳父岳母大人的事……” 莫玄炎道:“爹爹已经等了九年,不差这三五日的。” 忽转吃吃而笑,道:“至于妈妈,你像这些日子乖乖的,那便很好,当作对你之前胆大包天的惩罚。” 晋无咎无奈一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是真心诚意想让岳父岳母大人接受我这个女婿。” 二人笑闹几句,莫玄炎道:“这‘青龙殿’中有没有练剑之处?我虽得这上好‘衔烛’,刚开始还使不顺手,怕要一段时日,才能发挥出与‘句芒’同等威力。” 晋无咎道:“我练功都在六层‘寿山不系’、‘岫岩有崖’,虽说依教规你不得入内,可我说一声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莫玄炎道:“还是罢了,要没甚么特别缘由,我可不想因为自己是教主夫人而特立独行。” 晋无咎知她性情如此,也不勉强,道:“若是这样,恐怕只能在西殿十二洞了。” 莫玄炎道:“不必麻烦,我回魔界便是。” 见晋无咎不肯松手,道:“拉这么紧做甚么?怕我不回来么?” 晋无咎道:“我陪你练罢。” 莫玄炎微觉意外,却又不觉意外,纵观整个魔界,原无一人是她敌手,加之“衔烛剑”无坚不摧,灼寒逼人,无论面对哪个弟子,都不能全力而为,晋无咎则大不相同,武功可望难及,加之“复归龙螭”与“衔烛剑”互不惧怕,有他陪练,定能突飞猛进,心下窃喜,脸上却不露声色,道: “那样岂不耽误你的进境?” 晋无咎道:“明明心花怒放,还要说这些反话,女人还真是口是心非。” 莫玄炎被他一语道破,更是甜蜜,仍只淡淡道:“那我带你去魔界。” 晋无咎道:“我有一个大好去处,教中便只我俩去得。” 莫玄炎道:“哪里?” 晋无咎道:“你随我来。” 二人各自负上白青双翼,一先一后自窗口飞出,绕“青龙殿”而上,停于六层北侧以外龙翼之上。 晋无咎前一次还是在北门外的照壁处抬头仰望,这时站上,得见龙翼外窄内宽,形状奇特,非要以物拟之,倒与羽扇有几分相似,脚下光滑却不平坦,正该是风中扬起时的模样,晋无咎站于最外,面向内侧,道:“如何?” 北侧终年背光,莫玄炎不喜天日,对她而言求之不得,看看周围,三面没有扶栏,二人羽翼在身,便是打斗中一不小心失足,亦能立即飞回,心道:“这还真是个好地方。” 抽出“衔烛剑”,睁眼在上,剑身赤芒,道:“请指教。” 晋无咎左手出拇、食、中三指,右手出拇、无名、小三指,悬空点亮三“龙”三“螭”,道:“玄炎,我现下突破至‘六道无极’,其余四索皆幻作粉尘,肉眼不能看见,我不会拿来使用,你不必手下留情,和莫家速度切磋,定能给我诸多启示。” 莫玄炎虽觉粉尘之说匪夷所思,但她曾于牟庄“快语厅”中,亲见晋无咎隔空施展各种手段,更在魔界两度被莫名气流牢牢绑缚,不由得自己不信,阳力暗运,起手便是一招“恩爱和合者”,本该覆手转阴,接阴剑一招“必归于别离”,却因不喜欢这名目,算是停了半招。 晋无咎原本练过“凤涅凰槃剑”,稍稍一想已知缘由,左手食、中二指与右手无名、小二指同时一弯,两条“龙”索呈十字交叉,消去“衔烛剑”上浑劲阳力,同时两条“螭”索无声无息朝莫玄炎双踝而去。 莫玄炎虽不回头,却似身后长着眼睛,在最后一刻足尖点地,脚踩两条“螭”索,以阳剑一招“一切诸行”,青葱玉腕一个翻转,剑身果真变作蓝黑,自身阳力亦于同一刻化阳为阴,出阴剑一招“皆悉无常”。 晋无咎见她出此二剑,正自暗叫可惜,忽觉阴阳内力增强一倍,仅以一条“龙”索化解,竟没能全数化去,再想出第二条“龙”索已自不及,好在他“螭”索又至,以一条“龙”索勾住龙翼,身子已悬在外围。 他轻功原本不及莫玄炎,单说退避,万难从她剑下逃脱,但只此一退,稍稍减缓长剑逼近之势,第二条“龙”索已然就位,拇指运力,身子轻飘飘来到内侧。 莫玄炎看得清楚,先是一条火柱被劈作两半,再是一道冰柱被化为四只冰球,气流如暗器般射出,竟似经脉能与剑身完全通连,心下赞叹,这“衔烛剑”不愧为超越“五行剑”之极品。 但晋无咎招法怪诞,这两剑固然出其不意,却只擦他耳畔身畔而过,看他一脸气定神闲,显是化解来招时计算精准,一丝力道也没多用,待追出龙翼再转身时,两条“龙”索已将全身护住,双臂一张,挥舞“青鸾之翼”飞回,在他面前盈盈落定。 晋无咎又惊又喜,道:“玄炎,你已破解莫家剑法中的奥秘,我还道我可以原地不动接你剑招,原来根本不行。” 莫玄炎回以一笑,道:“看剑。” 这“一切诸行”、“皆悉无常”本为“凤涅凰槃剑”中剔除剑招,莫玄炎虽经晋太极点拨,却始终不明所以,晋无咎于卓府得晋太极传授盘龙“太极”,过不多时如有所悟,隐隐觉得,其中学问与“凤涅凰槃剑”大大相关。 但他那时惯使兵刃已改作乌金索,此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乌金索后又有“复归龙螭”,“帝喾剑”更被莫玄炎索回,再无工夫以长剑印证推测。 直至“枢械塔”六层对阵四位持剑掌门,夺过熊泰行手中“贲旅剑”后,连使“诸行无常”、“生灭灭已”二式,全身内力直入“天柱”、“玉枕”、“络却”,由“足太阳膀胱经”弹射后激荡而出,果然爆发出三倍力量,同时解开心头搁置多时的谜团,暗道: “所以玄炎能在那样的状况下反败为胜,重创沈碧辰,而爷爷提到的‘三分在武,七分在心’,对莫家剑法同样适用,我只知举一不知反三,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可真是蠢得紧了。” 今日陪莫玄炎练招,二人新婚燕尔,以“恩爱和合者”为起招原属正常,谁知紧跟便是“一切诸行”、“皆悉无常”,待见威力倍增,由衷替她感到喜悦,想到晋太极生前所言,又不免涌上淡淡哀思,三“龙”三“螭”信手舞来,看似随心所至,实则思绪早在九霄云外: “当真参透则又如何?终不过十年好活。” 却见莫玄炎眉眼嘴角满是尽兴,忽觉豁然开朗,暗道:“我身为一教之主,远不如玄炎看得通透,我生来孤独,能和玄炎缘许三生,今生更有她十年相伴,还有甚么不知足的?” 接下来莫玄炎越使越快,每过一会便使出剔除剑招之一,她武功远远不及,全然不必担心伤人,晋无咎又对她万般疼惜,每每以“螭”索反击,出力不足三分,莫玄炎得以尽情挥洒,将“凤涅凰槃剑”之精要展现无遗。 二人你来我往,攻守不住交替,一转眼打了足足一个时辰,莫玄炎固将“衔烛剑”使得愈发顺手,对家传武学领悟又再深刻几分,晋无咎同样大有所得,他交战过的高手虽多,却无一人能有莫玄炎的速度,如何以无招索刃应对这个“快”字,一战过后收获颇丰。 待莫玄炎使出阳剑一招“此则是我”,转为阴剑一招“最后教也”,晋无咎认得这是剔除二十招中的最后两招,见她打得汗流轻喘,将三分力增至六分,各以一“龙”一“螭”卷住她右左双腕,二指再一使力,“衔烛剑”回鞘。 莫玄炎收势不及,扑入晋无咎怀中,后者早有准备,伸臂接住温软娇躯。 莫玄炎轻轻挣脱,道:“你赢啦。” 转身走向外侧。 是时六月将近,远山早由积雪白皑变为树花千丛,在暖风拂动下来回摇摆,如飞虹明灭,舞蝶隐现,晋无咎站在身后,见莫玄炎双腿交叉,俏生生立于龙翼顶端,背负风景如画的蓝空翠峰,黑纱飘摇妙比天姿,竟不由痴了。 良久,晋无咎恍若梦回,仍不见她一动,上前道:“你若喜欢这里,我们可以每日都来。” 莫玄炎伸手拨弄一下鬓边发丝,道:“好。”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⑤ 晋莫打得酣畅,却也大汗淋漓,回到“龙宫”卸下双翼,前往“戏水塘”浸浴,因莫玄炎内力特殊,未有教众于塘下焚火烧热,至于晋无咎身负盘龙“无极”,体表阴阳寒热但由一人而决,暑暖蒸腾固然不惧,清凉透肤亦教舒适。 二人既已成婚,前一日便同入同出,连同众多外人在内,无一以为不妥,可关乎终身大事,终须告知父母,莫玄炎坐于内侧,见晋无咎只遥遥相对,回想起连日同室同榻,他始终恪守承诺,最多搂抱亲吻,也是暗暗欢喜。 晋无咎道:“玄炎,你是何时发现莫家剑法的秘密?” 莫玄炎道:“你还记不记得陪我同闯少林寺‘枢械塔’?” 晋无咎道:“怎么可能忘记?那时我修为尚浅,竟然妄想接下九大神僧一十八掌,如今想来,可真够大言不惭。”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均自无限温馨。 莫玄炎道:“那你记不记得你第二个面对的是谁的掌法?”晋无咎道:“是鉴藏大师的‘般若禅掌’,鉴藏大师内力惊人,非但‘般若禅掌’势大力沉,在‘九乘瑜伽阵’中,双杵更是惊天动地,若非我对战中恰好悟出‘无极’内功,怕是一杵也接不下来。” 莫玄炎听他说得淡然,心中涌上一股柔情,暗道:“以后朝夕相对,总有一日,要磨着他将‘枢械塔’一至九层的所有细节,一字不漏说于我听。” 嘴上却道:“鉴藏大师两掌使完,鉴心大师责备他动了胜负生杀之念,当时这句话便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直到我回入盘龙峡谷,陪在爹爹身旁,入五十‘内阴魔’那几日,才想起确实有人对我说过。” 晋无咎道:“是岳父大人么?” 莫玄炎道:“不,是爷爷。” 晋无咎道:“爷爷?” 莫玄炎道: “按照时间推算,爷爷被夏家兄弟暗算那年,我应该只有四岁,所以记忆才会那般模糊,可我向爹爹确认过,爷爷向来喜欢爹爹远胜喜欢沈师叔,爱屋及乌,对我自也比对碧辰碧痕多几分疼爱,见我读书读经,常对我提到‘心魔’二字,如生杀之心、胜负之心,皆属心魔,我虽似懂非懂,却留下一些若有似无的印象,而这些话,爹爹是不会对我说的。” 晋无咎奇道:“为何不说?” 莫玄炎道:“爹爹了解沈师叔,虽然爹爹武功始终稍占上风,可我毕竟比碧辰碧痕都小,沈家还有一个碧仁,天赋绝不亚于碧辰,而我只有一个不学无术的表姐,爹爹知道过不了多少年,魔神二界平衡便会打破,授我家传武学,不知下了多大决心,又怎会对我说起这些拖缓进境的佛理?” 晋无咎道:“也对,莫师伯若能懂得这些,也该悟出这二十招中隐藏的秘密。” 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背负如此沉重的家族压力,心下疼惜,游至身旁坐下,与她手臂相贴,将一只左手握入掌心。 莫玄炎也不推开,道:“汪前辈第一次出现在卓府,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晋无咎道:“‘我不想杀他们,也不想赢他们’。” 莫玄炎道:“这句话给我莫大提示,我盘龙武学源于佛道,不想杀人再好理解不过,可不想取胜岂非太过荒唐?” 晋无咎道:“正因为汪前辈心思单纯,说出的每一句话才不会拐弯抹角,他定是在长期运功过程中,无意发现每每收敛生杀之心,则阳力可于头部畅行无阻,收敛胜负之心,则阴力入脑又能不受其害,做不到任何一条,便会痛入骨髓。” 莫玄炎嗯得一声,道:“当日我在‘长乐门’外遭遇碧辰,最后绝望之下使出‘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竟然大破沈家‘直符九天剑’,那天夜里等你入睡,我又如法炮制,却在真气入颈一瞬受了内伤。” 晋无咎惊道:“你说甚么?” 莫玄炎左手被他抓紧,道: “我深知其中凶险,自会每一步小心翼翼,我为保莫家不被沈家吞并,从小苦练,只为有朝一日胜过碧辰,但莫沈两家武学各有千秋,我比他小了七岁,又是女儿之身,多年下来,始终输他一招半式,那日情形,我只道必败,最后使那‘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两招,只求自保不求得胜,反而歪打正着收获奇效。” 晋无咎道:“是啊,‘岫岩有崖’中有龙祖师自述生平,其中便提到‘禁其杀念,不执伯仲’,我教武学也真是与众不同。” 莫玄炎道:“所以不论爷爷还是你,都不愿对我明言,心魔此物,惟有凭借自身克服,旁人言语点拨,非但于事无补,更教修练者萌生新的杂念。” 晋无咎道:“你既能有此突破,证明一直以来,你并非一味争勇斗狠,想来也是因为看不惯沈碧辰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如今沈碧辰已死,沈家再无侵吞莫家的可能,你的心魔不药而除。”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我自知差你太远,舍弃与你一争高下之心,不行么?” 晋无咎笑道:“你我之间,谁强谁弱又有甚么打紧?我武功再高,也只拿来保护你。” 莫玄炎伸展右臂滑过塘面,捧起一抔清水,自香肩缓缓倒下,晋无咎见她久久不言,又道: “说来也是幸运,我在西安府蒙小哥哥小姐姐收留,修练‘降龙十八掌’,在沈碧辰算计下来到魔界,向你学习‘两仪’和‘凤涅璎珞剑’,是为让自己变得更强,从未想过要去胜过何人,后来小姐姐危在旦夕,爷爷为了救人,不得不假我之手施展‘五气太极’和无招索刃,我强上‘九转太极’,起因是为救任大哥和纤纤,入‘寿山不系’练成‘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是为驱除小姐姐体内寒气,入‘岫岩有崖’补充招式,是为尽快将你忘记,在少林寺突破‘六道无极’,虽说图的是那‘祝融’,究其根源,却为弥补对你的愧欠,我教内功何等凶险?我这一路毫无防备的走来,竟不费吹灰之力避过所有麻烦。” 莫玄炎听他说得云淡风轻,悄悄扭头看他一眼,心道:“你有晋家血脉,方能这般平步青云,说之幸运未尝不可,但换作另一个人代你前行,定能走到如你今日之远么?战胜自己远远难过战胜他人,这句话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 道:“我只听见你说将我忘记。” 晋无咎知她说笑,道: “自欺欺人而已,得不到你的陪伴,我惟有咬牙坚持,阻止周子鱼的野心,誓死护卫我教,有人想伤害你,我会用身体挡在你的面前,每日一得空便潜心修武,将自己活成仙界‘琢玉宫’那些机关蜡像,直到某日郁郁而终,武功境界前无古人,可回头想想,我活这一辈子的意义又在哪里?” 莫玄炎听他说得动情,将头倚靠在他肩上,一脸幸福闭上双眼。 ~~ 此后一连数日,晋莫除与护法洞主商议教务,便上“青龙殿”北翼切磋,盘龙峡谷虽教众众多,却难得有这一片无人问津之地,二人心无旁骛,短短数日,对各自武功又增加几分认知,莫玄炎手中“衔烛剑”更趋得心应手。 第五日卯时,天还只蒙蒙亮,晋莫在睡梦中被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吵醒,大觉意外,“青龙殿”二层原该没有旁人,推门来到廊上,南侧“梧桐居”亮着灯火,琴棋书画四女立于门口,外间另有一人,竟是夏语冰,晋无咎又惊又喜,道:“小姐姐,当真是你。” 莫玄炎跟在身后,亦道:“姐姐。” 夏语冰正想开口,见莫玄炎也在,嫣然一笑,道:“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晋无咎奇道:“连小姐姐都知道这个规矩?” 夏语冰也是一奇,道:“甚么规矩?” 莫玄炎道:“我卯时出现在‘青龙殿’中,姐姐自然一眼看出。”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正是,是我傻了。” 转而收住笑脸,道:“小姐姐,我和玄炎一直都在等你,现下终于等到了,我们有很多事想要问你,小哥哥在哪里?老帮主又是怎么去世的?” 夏语冰道:“无咎,妹妹,你们先别多问,西安卓府我们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接下来我想在仙界住上一阵,你们只要信得过我,便将谷外一切交给我们。” 晋无咎道:“我怎会怀疑小姐姐?小姐姐肯回到这里,我实在求之不得,但小哥哥和弛儿呢?小哥哥的处境想必更加危险,他为甚么不来?” 夏语冰道:“我上一次前来借人,已将弛儿托付给堂妹照顾,至于凌寒哥哥,便是我来找你的缘由了,今日五月廿七,四日后六月初一,我要你帮忙做一件事,此事虽有危险,但以你武功,当有九成把握,换作其他任何一人,胜算不足一成。” 晋无咎道:“请小姐姐尽管吩咐。” 一番商谈过后,晋无咎道:“小姐姐,无咎本将你视作这‘梧桐居’的主人,你便住在‘青龙殿’不好么?为何要去仙界?弛儿既然已在仙界,我命人抱他上来便是,费不了甚么事。” 夏语冰笑道:“你与玄炎妹妹比翼双飞,自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对我们凡人而言,‘青龙殿’实是高了些,上下来回多有不便。” 轻叹一气,道:“况且堂妹丧母之痛未过,又是身孕期间,我若得空,偶尔也能开导她一下。” 晋无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丧一喜弄得手足无措,惊道:“纤纤怀宝宝了?黄洞主她……” 夏语冰道:“原来你还不知道这两件事,婶婶得知盘龙峡谷由你接掌,叔叔堂妹从此平安,当日便于房中自刎,据说身旁还有一个老奴。” 晋无咎喃喃道:“黄洞主,秦婆婆,为甚么……” 心道:“此事有何难解?自古女子失节事大,黄洞主始终隐忍,只为保全丈夫女儿,如此说来,我遣出教众,岂不间接害死她们主仆?” 夏语冰看出他的心思,道:“无咎,此事与你无关,你切莫自扰,婶婶死去自非你我所愿,可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晋无咎点点头,道:“多谢小姐姐宽慰。” 晋莫离开“梧桐居”,回到“龙宫”,晋无咎道:“玄炎你困么?要不要再歇会儿?” 莫玄炎摇摇头,见他满面愁容,不加过问,免得他更陷其中,岔开话题道:“四日后我也要去。” 晋无咎立时回神,道:“不可。” 莫玄炎道:“你担心我武功低微,非但帮不上忙,反要你分心救我?” 晋无咎道:“小姐姐所托之事并不很难,我一人足矣,此番出手不可恋战,行动务求一个‘快’字,多一个人反生变数。”莫玄炎道:“既知要快,你觉得你能快得过我?” 晋无咎语塞。 莫玄炎道:“诚如姐姐所言,你此行能有九成把握,有我替你分担,让你‘复归龙螭’得以尽情释放,岂不更能万无一失?” 晋无咎道:“要我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只答允带你同行,至于到时你能不能露面,须得由我决定。” 莫玄炎薄唇轻噘,道:“知道了。”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⑥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晋无咎道:“玄炎。” 莫玄炎道:“嗯?” 晋无咎道:“既然小姐姐已来到‘青龙殿’,西安府不必去了,还有四日,我想抽空去拜访岳父岳母大人。” 莫玄炎抿嘴一笑,道:“便知你要对我提及此事。” 晋无咎道:“带我去罢,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莫玄炎见他神色黯然,料知他想起自己母亲,上前握住他手,柔声道:“你放心,等我教重归平静,我会陪你一起找到婆婆,我会比你更孝顺她。” 晋无咎被她一语道破,心下稍慰,喉头哽咽难出一声,莫玄炎有心分散他的思绪,道:“也好,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晋无咎道:“哪里?” 莫玄炎道:“妖界。” 晋无咎会意,道:“有理,姚千龄已死,外界江湖从此无人能解妖界之毒,我的确该去讨些毒性不太猛烈的药物,到时定能用得上。” 洗漱早餐后辰时已过,晋莫各负羽翼,来到东南窗口一跃而出,不多时已在百丈高处。 妖界位处盘龙峡谷东南下峰,主道两旁植物之多为六界之最,树枝根根粗壮,最细也要三人合抱,且色泽罕见,一时暗褐,一时藏青,一时紫红,倒与“魔界森林”有几分相像,可论及鲜艳斑斓,则要远远不及,零星山路间以一块块凸出的圆形怪石为径。 最近一名蓝衣弟子见晋莫到来,当即上前,如期一怔,道:“属下蓝茁,见过教主,见过教主夫人。” 却未恭喜二人。 晋无咎道:“免礼,我第一次拜访妖界,玄炎也不熟此间地形,相烦告知姚界主身在何处,我们有事找他。” 蓝茁道:“请教主和教主夫人稍等,属下这便去通报。” 晋无咎道:“不必了,姚界主倘若离得不远,直接带我们前去相见便是,我和玄炎也好顺便参观一下妖界风光。” 蓝茁侧身指向眼前一条石缝,道:“回教主,姚界主便在这‘蚕鱼涧’中,教主,教主夫人,入‘蚕鱼涧’前,还请先服下这‘青刺蛾’的解药。” 说罢递上一个浅色药瓶。 晋莫素知妖界盛产“刺蛾香”,各取一粒服下,循他先前所指看去,见两座石壁贴得极近,两道水流似泉非泉沿石壁而下,汇入贴壁处一个水塘,走近后方见水塘里外通连,另一头尽是水声,石缝仅容一人身宽,遇见膀大腰圆之流,多半还得侧身挤过。 水塘中每隔一步便有一块凸桩,蓝茁当先通过,道:“教主,教主夫人,这‘蚕鱼涧’不太好走,还请留神脚下,万一摔倒,属下百死莫赎。” 晋无咎笑道:“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尽管带路便是。” 蓝茁道:“是。” 石缝中便是“蚕鱼涧”,晋无咎走在最后,见莫玄炎踩上涧内第一桩时忽而呆住,心道:“玄炎生性冷淡,这‘蚕鱼涧’究竟是个甚么所在?竟能教她看得如此出神。” 待莫玄炎向前一桩,晋无咎身子完全穿越,才发现眼前宛若画卷,脚下凸桩尽支于一座窄崖之巅,窄崖拔地约五十丈,最多不过丈宽,边缘高中心低,石缝外的水流流经脚下,每过一桩自一狭口流下。 左右二十丈远处各有山壁,山壁向下五十丈,向上又五十丈,竟如楼层一般,上下每二丈被镂空为一层,每朝前十丈又有一条石墙纵断其间,两侧山壁各一道通天飞流自百丈高处倾泻而下,为每层每块提供一扇浑成水帘,与窄崖间流落的净水融为一体。 晋莫站于山间,想看水帘后是否别有洞天,却只见其低不见其高,无一不是奇花异果,不知人为布置,还是天造地设,每扇水帘显出不同色彩,自是帘后花果映射而成,相比鬼之阴森、仙之脱尘、神之璀璨、魔之梦幻,眼前妖之冶艳,直宛若精灵乐园。 晋无咎道:“想不到这‘蚕鱼涧’如世外桃源一般,偶而在此小住,倒也有趣。” 蓝茁道:“教主和教主夫人若能迁入,妖界蓬荜生辉,待教主和教主夫人见到姚界主,属下可以立即安排此事。” 晋无咎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我和玄炎都爱清静,‘蚕鱼涧’虽美,要我们当真住在这里,单这水声便受不了,不过还是多谢蓝兄弟的好意。” 莫玄炎被他一语说中心思,但眼前美景的确耳目一新,依稀记得儿时曾见过这番景象,可即便有,也是六岁以前的事,六岁开始习练家学,便极少来到中峰下峰。 晋无咎见凸桩尽头一片锦簇花团,里边已有零星数人,弯腰弓背似在耕种,蓝茁一步三回头,只怕二人失足,笑道:“我和玄炎背负白青双翼,蓝兄弟你若放心不下,我们飞过去便是。” 蓝茁回以一笑,道:“的确是属下杞人忧天,那请教主和教主夫人先入‘七彩刺蛾香’,属下随后便到。” 晋莫一左一右跃出,白青双翼于空中打开,片刻已飞跃狭谷来到窄崖尽头处巨大花丛,花丛正中一座塔状石柱,为花海层层环绕,共计七彩四环,由里向外,第一环为青,第二环北半为红,南半为绿,第三环西南为黄,东北为紫,第四环东南为蓝,西北为橘,色彩搭配恰与盘龙六界相拟。 每环宽为一丈,每两环间设五尺宽走道,晋无咎于狭谷伏击那日从莫玄炎口中得知“刺蛾香”之名,至此方知竟是一座径长十二丈的巨大花盘。 二人才刚落足,凸桩上脚步声嗒嗒传来,竟是蓝茁如履平地,已然踏入花丛,晋无咎道:“想不到蓝兄弟轻功这般了得。” 花盘中心走出一个老者,道:“属下参见教主,参见教主夫人,恭喜教主,恭喜教主夫人。” 正是姚松柏,又向蓝茁道:“蓝香主,教主和教主夫人到访,用药之事,便由你全程监看。” 蓝茁道:“是。” 又向晋莫道:“教主,教主夫人,界主,属下告退。” 晋无咎见他重又踩上凸桩,快步如飞而去,片刻隐于“蚕鱼涧”外,道:“姚界主适才称‘蓝香主’,不知这香主在妖界又是个怎样的职位?” 姚松柏手指窄崖两侧山壁,道: “回教主,这‘蚕鱼涧’位于盘龙正峰东南,好比山体自身一个夹层,和‘振音界’异曲同工,却是天成而非仙界为之,教主、教主夫人请看,左首这一峰为‘蚕丛香’,水帘后一百二十格,为妖界之毒素,右首这一峰为‘鱼凫香’,水帘后一百二十格,为妖界之药素,不论是毒是药,均为动物植物各占一半,而我们脚下这片叫作‘刺蛾香’,乍一眼为七彩奇花,但教主细看,便会发现每一瓣上皆有同色刺蛾,刺蛾吸取花粉,排出的毒素,便是七种‘刺蛾香’了,此毒为我盘龙峡谷妖界独有,除妖界外,天下间本该无药可解。” 晋无咎凑近花瓣,果然如他所言,上边汇集无数斑点爬虫,毛茸茸正自蠕动,一阵恶心,将视线移开,道:“姚千龄已死,但他生前有没有将配方泄露,我们暂且不得而知。” 姚松柏大惊,道:“姚,姚少界主也已仙游?莫非是被教主正法?” 晋无咎摇头道:“是他自己运功时走火入魔。” 见莫玄炎又在偷笑,独自踱步于花环间的走道。 姚松柏长叹一声,道:“姚少界主在医毒二术上的天赋,实为姚家百年难得一见,虽只二十二岁,但这‘蚕鱼涧’中数百医物毒物,半数是由姚少界主亲手调配而成,不想到头来竟是这般死法,可惜,可惜。” 晋无咎心道:“二十二,原来姚千龄和我同岁。” 三人沉默片刻,姚松柏道:“都怪属下唠唠叨叨,还没请问教主和教主夫人,今日前来妖界,可是有事吩咐属下?” 晋无咎道:“姚界主言重了,我身为教主,自该对六峰有所了解。” 将来意简单说明。 姚松柏道:“这个简单,未知教主何时需要,若不赶着今日带走,属下可根据教主需求,精心调配几种合适的毒素,到时亲自送上‘青龙殿’。” 晋无咎道:“姚界主年事已高,切莫攀山劳累,之前小姐姐性命之忧,才会无可奈何出此下策,但这次情况不同,三日后我会再入妖界,姚界主到时给我,再教我如何用法便好。” 姚松柏道:“谢教主体恤,属下遵命。” 二人说到这里,晋无咎回头见爱妻已走过半圈,道:“看来玄炎也挺喜欢这里。” 姚松柏道: “世人只知蜀山人杰地灵,为道家修仙圣地,却鲜有人知蜀山为我妖界世代居住之地,蚕丛、鱼凫皆为古蜀帝王,赋予此间‘蚕鱼涧’之名,亦是祭奠二人,可惜修仙道士向以除妖为己任,我妖界族人遭遇血腥屠杀,致使无家可归,于七十五年前来到盘龙峡谷隐居,好在盘龙峡谷虽有仙界,却和妖界相处融洽,从不以中峰之尊欺凌我们。” 晋无咎听他言及族人被杀,想起夏家灭门,黄映瑶与秦婆婆含屈苟活近二十年,仍未能落得善终,算时日夏氏兄弟离开盘龙峡谷四月,应该早已回到昆仑仙境,从此世间再无二人,说起来与死无异,却也因此拆散两对父女,夏语冰与纤纤终是少去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 念及此处,脑中千头万绪,说不清自己这般惩处好是不好。 姚松柏又道:“教主今日到得早,如不嫌弃,属下可带教主和教主夫人四下游赏,别的不说,那‘鱼凫香’后没有山壁封堵,仅以蓝色花鸟附着藤条为墙,走到近处便能瞧见另一侧的‘振音界’,盘龙六峰中惟独妖界有此奇观,十分值得一看。” 晋无咎道:“多谢姚界主好意,来日定有机会劳烦大驾,可今日我和玄炎还有要事,临行之前,我反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姚松柏道:“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姚界主适才吩咐蓝香主用药之事,又是甚么?” 姚松柏道:“回教主,相传‘青龙殿’六层为我教武学巅峰,仅有历任教主可以入内饱览。” 晋无咎道:“不错,难道这与蓝香主用药也有关联?” 姚千龄道:“依照往年惯例,‘青龙殿’六层负责清扫的仆役素来由仙界负责物色,但我教绝学不能外流,所以仙界带人入盘龙峡谷后,须从东南谷口进入,在我妖界确认眼盲,方能带上峰去,过东北紫峰后,再由魔神二界负责送入‘青龙殿’。” 晋无咎登时警觉,想起那个两度现身“寿山不系”的盲仆,心道:“那人正是消失于仙界,难道竟是仙界安插在‘青龙殿’的眼线?” 瞳孔大张,又再想起另一桩事,随即眉头深锁,暗道:“可是夏蓬莱假冒教主十一年之久,仙界此举又有甚么必要?” 姚松柏见他走神,轻声道:“教主。” 晋无咎道:“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倘若有人谎称眼盲,由此混上‘青龙殿’,有没有这种可能?” 姚松柏手指左侧,道:“回教主,在那‘蚕丛香’中,有一味毒素叫作‘秋毫凝露’,只消滴入双眼,对眼盲之人固是无害,至于双目完好之人,此毒素一旦摄入,从此也看不见了,‘秋毫凝露’由我妖界所制,却由魔神妖三界共同持有,来人须经三界共同下药,方可进入‘青龙殿’。”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⑦ 晋无咎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微觉残忍,可稍加转念,若来者撒谎在先,不免也是活该,道:“原来玄炎的魔界也有参与。” 姚松柏道:“事关我教绝学,妖界万万不敢大意。” 二人聊过这么几句,莫玄炎一圈转回,晋无咎道:“今日冒昧打扰,我和玄炎这便要走,那件事,便拜托姚界主。” 姚松柏道:“属下岂敢,请教主放心,三日之内,属下定会将教主所需物事备足。” 晋无咎道:“那三日后再见,我们这便告辞。” 姚松柏道:“属下恭送教主,恭送教主夫人。” 晋莫出门时便已打点充足,离开妖界后再未回头,绕过盘龙正峰笔直向西而去。 二百五十里后,莫玄炎开始盘旋,晋无咎见下方正是自己初入盘龙峡谷前,与班陆离、卓凌寒、沈碧痕投栈一宿的鄠县,心道:“鄠县地方不大居民稀少,‘剥复双剑’在江湖中仇敌甚多,岳父岳母大人选在此间隐居,虽说聪明,却也担了不小风险。” 穿过几条小巷,出现一间稍大府邸,莫玄炎不走正门,直接选在其中一院缓缓降下,晋无咎高处俯瞰,见府邸不过三横二纵,无论大小景致,皆远不如西安卓府,但每一院风格各异,草木相扶,亭阁掩映,溪塘假山,繁花点缀,倒不失为一间雅居。 院中堂屋卧室还算不小,门前盆栽密布,一人灰布粗衣,左手提一琉璃器皿,正自挨个为盆栽浇水,右边袖管空空荡荡,正是莫苍维。 莫苍维见爱女不期而至,身旁紧跟晋无咎,道:“属下莫苍维,参见……” 晋无咎抢道:“万万不可,岳父……” 想想不妥,又道:“莫伯伯,无咎今日前来,只为家事,请莫伯伯切勿施以教中之礼。” 莫苍维微微笑道:“也好。” 转向堂屋门口,未及开口,洛扬采已闻声而出,一见爱女,道:“炎儿,你,你们……” 莫玄炎摘下面罩,走上一步,在台阶前双膝着地,道:“爹爹妈妈,女儿不孝,已与无咎在‘魔殿’拜过四尊菩萨。” 晋无咎在她身旁跪下,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莫苍维惊道:“教主!” 莫玄炎道:“爹爹您别拦他,这是他必须面对的。” 洛扬采已转身入堂,虽扭头及时,仍有泪滴直接洒落在地。 莫苍维两头看看,终是叹出一气,跟随而去。 莫玄炎道:“我也进去看看爹爹妈妈,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晋无咎将背上“祝融剑”取下给她,道:“你放心,我有准备的。” 莫玄炎走进客堂,拐入左侧父母居室,见母亲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心下不忍,双眶噙泪,道:“妈妈。” 洛扬采道:“你跪下。” 莫玄炎依言跪倒。 莫苍维心疼爱女,握住洛扬采一只手,道:“夫人,炎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们身为父母,应该开心才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难道你还要炎儿来承担这一切么?” 洛扬采道:“我是她的母亲,岂能不知我们这女儿自始至终心里爱的是谁?你说上一辈的恩怨,若你右臂是被他祖父或者父亲斩去,我断不会反对炎儿下嫁,可这是他亲手所为,我们尚在魔界之时,炎儿拒意坚决更胜于我,我只想知道,他对炎儿用了甚么花言巧语,还是使了甚么威逼手段?” 莫苍维转向爱女,见她一字不答,只横过“祝融剑”递向自己,道:“这是甚么?” 伸手接过,拨开层层卷住的僧衣,只露出一个剑柄,已然大惊失色,道:“这!这!” 一边思绪飞转,顷刻间料知大概,道:“难道,难道竟是劳动教主大驾,闯过少林九层‘枢械塔’所得?炎儿,你先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玄炎却不起身,将获悉部分粗粗说得一遍,又道: “爹爹妈妈,女儿所言只有含糊其辞,绝无只字夸大,我们曾在爷爷面前起誓,除了彼此绝不另娶另嫁,擅自嫁给无咎,也是不想他再折磨自己,可女儿对他有言在先,倘若不能求得爹爹妈妈原谅,女儿定会一辈子陪在爹爹妈妈身旁,从此不再见他一面。” 莫苍维见爱妻一言不发,扶起莫玄炎,道:“炎儿,先随爹爹去看看教主。” 见她眼中只有母亲,道:“听爹爹的话,让妈妈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父女二人来到门外,晋无咎仍在院中长跪,动都不曾一动,莫苍维道:“教主请起,我教向来上下先于长幼,苍维虽不在盘龙峡谷,却仍是我教中人,怎可受此大礼?” 却见晋无咎看向身后,原来洛扬采也已走出,道:“夫人。” 洛扬采道:“你先起来。” 晋无咎看看爱妻,见她向自己点头,这才依言,却仍低头躬身。 洛扬采伸指抹去眼眶四周的泪珠,走下台阶来到跟前,对他注视良久,方道:“扬采不怕教主怪罪,要我将炎儿嫁给你,我心中百般不愿。” 莫苍维道:“夫人。” 洛扬采恍若不闻,又道:“可是把炎儿交给你,又比交给任何人都更教我放心。” 回头看向莫玄炎。 莫玄炎走到身旁,挽住洛扬采的右臂,娇声道:“妈妈。” 洛扬采目光充满怜惜,替莫玄炎捋捋额前秀发,才将左手递上,道:“她是你的了。” 晋无咎见她终于松口,伸手接过,将上身躬得更低,道:“无咎多谢岳父大人,多谢岳母大人成全,我这一生都会尽我所能保护玄炎,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莫苍维笑道:“夫人,你不多关照我们这女婿几句么?” 洛扬采道:“无咎本与炎儿情投意合,更宠她入骨,疼她如命,连我们做父母的都自愧不如,又要我关照甚么?” 莫苍维哈哈大笑,道:“那今日苍维便放下这尊卑之礼,无咎,请。” 堂屋便只一张素色地毯,靠内迎面墙为香位对联,正面为条案方桌,此外茶几、椅凳、圆桌、字画,都是些寻常摆设,两旁珠帘各通向一间内室。 四人各在长椅落坐,一名家仆端来茶水果盘,莫苍维待之退下,道:“无咎,让你为‘祝融’遭受重创,单这八十六日疗伤,已非常人所能想象,岳父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晋无咎道:“岳父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玄炎的心愿,自然也是我的心愿,早在我和玄炎订下婚约,已对‘祝融’志在必得,即便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下次不成还有下下次,一次一次至死方休。” 莫苍维长叹一气,道:“只怪我从未对炎儿明言此中因果,才会以讹传讹,让你生出这样的误会,‘祝融’对我而言,根本没有你们想象得那般要紧。” 晋莫对视一眼,均自不解,晋无咎道:“岳父大人一身修为得来不易,却有一半在这‘祝融’之中,怎能不甚要紧?” 莫苍维道:“只因我从未将功力注入‘祝融’,早在我十二岁那年,恩师打败老教主,接掌我教以来,便曾勒令我不得使用自家秘术。” 晋莫齐齐大惊,晋无咎回想起少林寺“方丈院”中长谈,道:“难怪崇印方丈会对我说,‘祝融’剑身中不似含有阳力,我还道是推托之辞,原来竟是真的,可是岳父大人,你说的秘术又是甚么?爷爷为甚么不让你使用?” 莫苍维道:“这阳力一放一吸,便是我莫家秘术,倘若长期修练,会在与人交手时,不经意间汲取他人阳气,长居体内不融不散,一旦超出自身负荷,这反噬之力非同小可,实为伤人不浅的邪术,恩师稍作了解便深知其害,将之归为禁术,实是一番好意。” 晋无咎道:“所以岳父大人在蟠龙谷拿到‘毕方’之后,也从未施此禁术。” 莫苍维道:“那是自然,恩师教诲,苍维岂敢违逆?” 晋无咎登时宽心,转向莫玄炎,道:“玄炎,这件事困在我心头多年,我早已将你视作妻子,多次想告诉你,‘毕方’中除了昆吾之石,还有玉金石,若岳父大人注以内力,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可我……” 莫玄炎道:“我明白,你担心掀开此事,会给任师兄与纤纤师妹带来杀身之祸。” 晋无咎点头道:“可你又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被这番矛盾反复困扰,直到今日才算彻底安心。” 转向莫苍维,又道:“所以岳父大人,你和沈墨渊在蟠龙谷遭遇伏击,那么危险的境遇,你的实力仍然大有保留,是不是?” 莫苍维道:“沈师弟向来好胜,又有不可小觑的野心,花那么大的精力将‘祝融’交给少林,无非是想神界压制魔界,沈家压制莫家,要是发现我功力尚在,难保不会再想别的计谋,我也实在不想闹得手足相残,假意让他得偿所愿,由此换来二界九年和睦,何乐而不为?” 他说到这里,站起身来,面向门外,目光深邃,似是勾起无尽往事,道: “当日沈师弟邀请我入神界长谈,在山间小酌对月,却趁我醉酒夺剑而亡,我只记得自己急怒攻心,昏睡前以高阶‘两仪’将他重创,醒来后深自懊悔,‘祝融’不过身外之物,我下手忒也重了,若他毫无防备之下,被我一掌震毙,我实在有负恩师厚望。” 晋无咎道:“岳父大人,无咎有一事不明。” 莫苍维被他一语惊扰,收回思绪重新落座,道:“你说。” 晋无咎道:“沈墨渊抢走‘祝融’,本该有多种方式可以安置,为何偏偏要将它送给少林?” 莫苍维看看他,又看看莫玄炎,道:“此事关乎莫家武学中的重大秘密,我曾答允恩师,对外人绝不泄露之字,所以便连炎儿都不知其中缘由。” 晋无咎道:“既然如此……” 莫苍维一摆手,又道:“可你们是我女儿女婿,并非外人,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是无咎,我要你答允一件事,无论如何,此事到你为止,不得说于下一个人知晓,也不得向沈师弟生出任何报复手段。” 晋无咎听他说得郑重,道:“是,无咎遵命。” 莫苍维道:“这其中有两个原因,其一,‘祝融’乃世间极热之物,纵无阳力贯入,也时时透出暑意,倘若随处掩埋,最多七日,方圆九丈内一片焦土,极易惹人注目。” 晋无咎眉头微皱,暗觉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理由,虽说一时想不到更为妥善的去处,但少林寺至少不该是惟一选择。 莫苍维道:“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层,我四岁开始修练家传秘术,虽于十二岁那年终止,却在体内积攒了八年阳气,莫家秘术有一大致命之处,无论这些阳气来自自己或是旁人,一经修练,体内阳气一日旺过一日。” 第四十一回 衔烛冰夷⑧ 晋无咎听他说到这里忽而停下,久久沉默,道:“那便怎样?如玄炎这般喜凉怕暖么?可岳父大人并无这些表征。” 莫苍维道:“非也,阳气旺盛,则入不得阳气过重之地,无咎,你可知这世间,哪里阳气最盛?” 莫玄炎道:“佛堂、寺庙,爹爹一生信佛,却不能走到菩萨跟前祭拜,原来是这个道理,沈师叔托‘祝融’于少林,也是因为爹爹进不了少林寺。” 晋无咎恍然大悟,又听莫玄炎道:“爹爹,既是如此,女儿有一个疑问。” 莫苍维道:“你说。” 莫玄炎道:“莫家既有所谓莫家秘术,则沈家亦有所谓沈家秘术,是不是?” 晋无咎心口巨震,想起晋太极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见莫苍维欲言又止,正要出言询问,莫玄炎已道: “爷爷临终前对我们说,小心沈家秘,咽气前没能说完的便是一个‘术’字,沈家秘术与莫家秘术恰恰相反,只能汲取自身或他人阴气,修练后阴气附体,因而不能靠近阴气过重之地,爹爹入不得佛堂,所以沈师叔入不得陵园,我在魔界那许多年,碧辰却不能穿越鬼界前来找我,从那时起,爹爹已看出沈师叔并未舍弃沈家秘术,更将它传于碧辰,无咎闯入盘龙峡谷那日,哥哥在与碧辰的较量中,察觉他‘琅环碧玉掌’中含有阴力,爷爷得知后大为震怒,现下女儿终于懂了,最后,这次无咎将沈师叔逐出盘龙峡谷,爹爹执意跟出,‘朝阳谷’中,女儿便说该有第三层缘由,原来便是为了监督沈师叔。” 莫玄炎向来语速柔缓,晋无咎听她将这一大段娓娓道来,莫苍维片语不应,却能从眼神中读出默认,心下大是佩服,道:“玄炎,你当真和小姐姐一样聪明,我们都是初次听闻莫家秘术,我才刚刚想到爷爷的遗言,你已推测得这般深远。” 莫玄炎冲他微一噘嘴,道:“我本就比你聪明,你今日才知道么?” 洛扬采虽不能说完全放下芥蒂,但也甘愿成全二小,见爱女轻嗔薄怒,那是在旁人面前从未显出过的姿态,新婚甜蜜流露无遗,总算心下稍慰,瞥眼看见丈夫断臂,又忍不住暗暗伤怀。 莫玄炎又道:“可既然如此,女儿还有一问,莫沈两家原本体内阴阳平衡,修练莫家秘术后,阳盛阴衰也还罢了,可沈家秘术致使阴盛阳衰,岂非我教内功大忌?” 莫苍维道: “这便是两家秘术奇妙之处,我们汲取为他人阴阳之气,而非阴阳之力,这些阴阳之气可在交战中化作自身内力,分明可作阴阳之力,却偏生既不算作阴力,又不算作阳力,即便阴盛阳衰,也不会走火入魔,沈家家学为剑法至阴掌法至阳,倘若二者不能合一,遇见一流高手极易受制,若能阴中带阳阳中带阴,岂非更上一层楼?” 莫玄炎道:“女儿自小与碧辰碧仁两兄弟切磋,对沈家武学算得了解,据女儿所知,沈家家学中并无爹爹说的修习之法。” 莫苍维道:“一语中的。” 莫玄炎道:“但若借助沈家秘术,则一切大不相同,沈家不通我莫家秘术,自无法阴剑含阳,但阳掌含阴却是他们能做到的,只可惜须得以害人害己作为代价。” 莫苍维长叹一声,道:“在我们二十七岁那年,沈师弟偷练沈家秘术,被恩师发现,命夏师弟带他入昆仑仙境雪山思过,也便是在那一年中,他发现铸剑炉,才会有两年后血洗昆仑、夺取‘五行剑’各般举动,这两件事教主都已知道,但若想要推根究源,可说一切全由沈家秘术而始。” 晋无咎早在三年以前,便藏身于蟠龙谷的繁枝密叶间偷听到这段过往,至此终将一切串联起来,回想那时还在嫉妒纤纤与任寰走得过近,这时却有佳人相伴,一时无限温馨,一时又恍如隔世。 也不知晃神多久,再回到眼前堂屋,发觉正事已然聊完,莫玄炎道:“这两间屋子,一间是爹爹妈妈的,另一间想必是舅舅舅母的,为何不见他们?” 莫苍维道:“说起这个我正想问你,婵儿尚在盘龙峡谷时,可是与碧仁闹过甚么不快?” 晋莫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同觉尴尬,莫玄炎道:“爹爹为何有此一问?” 莫苍维道:“大约三个月前,婵儿忽然到来,紧接着又哭又闹,在你舅舅舅母房里乱砸东西。” 莫玄炎道:“表姐从小便是这个脾气。” 莫苍维道:“我们这一辈的恩怨,不愿牵连到子女身上,所以出谷时只带几个愿意跟随的家仆,希望你们小一辈能在谷内相互照应,却不知怎会闹成这样。” 莫玄炎道:“女儿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女儿不想说。” 莫苍维叹道:“我好心问过多次,可婵儿对我和你母亲颇有怨愤,半字不肯吐露,三个月来不见好转,你舅舅舅母好像也在刻意隐瞒。” 洛扬采道:“婵儿这性子,仁儿若是娶了她,少不了一辈子受气,我们自己有个好女儿足矣,哪管得别人这许多闲事。” 莫玄炎道:“谢谢妈妈。” 洛扬采见爱女乖巧,拉过她手,目光中满是怜惜,道:“你舅舅不同于你爹爹,数十年间不曾离开过盘龙峡谷,外界无人认得,出入自比你爹爹方便得多。” 莫玄炎道:“爹爹妈妈,沈师叔心术不正,你们生活在一起,女儿实是放心不下。”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无咎真心希望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可以回到盘龙峡谷。” 莫苍维道: “你们多虑了,我与沈师弟从小一同拜师一同习武,可说手足之亲,之所以闹成后来那样,也是因为恩师对我更多几分偏爱,沈师弟可说主动出击,亦可说为图自保,现下离开盘龙峡谷,我俩闲云野鹤,也该重拾往日亲情,况且我功力未失,又有这无坚不摧的‘祝融’在手,你们还有甚么可担心的?” 晋无咎心道:“汪前辈便是神界中人,爷爷却能对他推心置腹,并非爷爷存心偏私,实是沈家兄弟太不争气。” 正不知该不该对莫苍维说这番话,院门处出现人声,晋无咎一眼认出为洛垂文、舒晴、洛婵妤一家三口,洛垂文一见晋莫竟在府上,赶紧低头故作不见,折向另一院去,莫苍维道:“炎儿,你与婵儿只差一岁,既然来了,不如陪她说说话,开导开导她罢。” 莫玄炎从小与洛婵妤聊不到一块,心念微动,知道莫苍维是担心晋无咎再提晋太极的死因,只为将他思绪引开,待二人入内,起身道:“舅母,表姐。” 洛婵妤走到跟前,莫玄炎高她半头,见她眼圈微肿形容憔悴,显是终日以泪洗面,却对自己挤出笑脸,正以为是要恭喜自己,蓦的眼前一花,随“啪”的一声脆响,左颊挨了一个巴掌,莫玄炎肌肤何等娇嫩?脸上登时清晰几条指印。 洛婵妤全无功夫,真要对敌,莫玄炎一根手指便要了她的命,却也正因为此,心下半点没有防备,待反应过来已被得手。 晋无咎又惊又怒,周身气流涌动,“复归龙螭”六明四暗点亮,堂屋内登时“噼啪”声响,莫玄炎担心他倏忽间出手,则府中无人能挡,忙道:“无咎不要。” 舒晴赶紧拉开女儿,道:“婵儿,快别说了。” 晋无咎这才散去内息,走到莫玄炎的面前,伸手轻抚红肿之处,心下万般怜惜,道:“疼么?” 莫玄炎摇摇头。 洛婵妤手指莫玄炎,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转向莫洛夫妇,道:“你们不是很想知道我怎么了么?我这便告诉你们。” 洛扬采冷冷道:“你错了,我并不想知道。” 来到到莫玄炎身旁,道:“我们走。” 洛婵妤道:“你不想听,我偏要说,你们生的这个狐狸精,克死碧辰,又来色诱碧仁,如今他为了你要和我退婚,你满意了?” 晋无咎喝道:“住口!” 母女二人先被他一声棒喝吓呆,舒晴赶紧挡在身前,对女儿连连摇头,洛婵妤却丝毫不惧,反而连上三步,两眼冒火如疯似癫,道: “哈哈哈哈!好妹妹,只怪我生得不如你美,既学不会你穿得少露得多,又没有你勾引男人的本事,照我说,往后你不如光着身子出门,更能迷得天下男人为你欲罢不能,到时怕连少林和尚都不能幸免,恭喜你,你赢了,我没人要了,但是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晋无咎听她笑声中全是凄婉,知她积郁数月,已被妒恨吞噬,双手中指各是两弹,洛婵妤身上四处近乎同时一麻,再张嘴时,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舒晴大惊,跪地道:“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想拉住女儿一并跪下,却见她兀自一脸怨愤,非但不跪,还奋力将自己从地上拉起。 晋无咎森然道: “你给我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便不容任何人欺负玄炎,我念在你情场失意,封你‘风府’、‘承浆’、‘日月’、‘天突’四处哑穴,只为耳根清净,我以‘六道无极’封住的穴道,三十六个时辰内,天下间无旁人能解,你用这三日好好反省,三日后再要这般口不择言,我立即擒你回谷,玄炎不让我杀你,我便留你狗命,但你要知道,我教有得是比死难熬千倍万倍的酷刑。” 转向已被吓傻的舒晴,道:“滚。” 舒晴如得大赦,拉住洛婵妤便朝门外走去,后者双眼几欲冒火,却也惧怕教中刑罚,走过一道院门,终于消失在四人眼前。 洛婵妤这么一闹,莫洛夫妇也已弄清原委,沈碧仁退婚之请虽然不妥,细想却也人之常情,莫玄炎既已嫁作人妇,此事终不过一场闹剧,莫苍维以“六道无极”为引,顺理成章将话题岔开,闲聊至午时餐点,四人来到另外一屋,家仆已备好美酒佳肴,四人同桌共饮,渐渐阴霾散去。 晋无咎了却一桩巨大心愿,怎么看岳父岳母都是天大的好人,却因教中尚有事务,陪二老用过两餐,当晚便即辞行,看出莫玄炎依依不舍,让她留下相陪,后者送至外院,晋无咎见身后无人跟出,在她左颊指痕消隐之处轻轻一吻,道:“还疼么?” 莫玄炎道:“早不疼了。” 晋无咎道:“我先走一步,你回来时自己小心。” 莫玄炎替他整整衣领,道:“你也是。” 目送“鸿鹄之翼”隐于夜色。 晋无咎陪过岳父岳母整日,却未见沈氏兄弟,料想居住于另一院,存心躲着自己,他原本不想见沈家人,暗夜中轻蔑一笑,扑翅向东而去。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① 晋无咎单日飞行五百里,委实有些疲倦,当夜虽是孤枕,却也极快入睡。 次日用完早餐,晋无咎心道:“教中大事基本都已吩咐下去,既然玄炎还没回来,我也该去‘岫岩有崖’修练无招索刃,虽说临阵磨枪,总好过无所事事。” 五层通向六层楼道入口由值守弟子封堵,晋无咎想起一事,心道:“两座‘翼殿’都是仙界倾注无数心血而成,我不知呵护,别要给糟蹋了。” 向其中一人道:“劳烦去找盲仆入内清扫,不必告知我在里边,免得他们拘谨。” 那人领命而去。 走入“岫岩有崖”,所见又是岫玉所成人像、索刃、走道,将“复归龙螭”点亮,对着第一座人形雕塑稍加比划,感觉轻易做到,踏上索刃,几步后成为走道,仍然原理简洁,继续缓步而上。 “岫岩有崖”自双索而始,对应盘龙内功之“双生太极”,晋无咎曾在卓府得晋太极指点,对无招索刃的认知有些根基,但毕竟只有一月,为求速成囫囵吞枣,看似练至“五气太极”,单以精巧而论,五条索刃实及不上晋太极的两条。 此后与人多番恶战,所仰仗者更多也是内力,入主“青龙殿”几个月来,只在“寿山不系”下过功夫,每次来这“岫岩有崖”总是走马观花,直到此刻方才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无招索刃虽名为“无招”,本意却非胡乱抽打,而须修练之人随心所欲,不受固有招式限制,可同为随心所欲,有的防不胜防,有的不知所云,其间差异一天一地。 这“岫岩有崖”正是教人如何攻彼顾我,如何化解杀招,如何诱敌深入,如何一击制胜,晋无咎仅过数目,便知当初所学不过皮毛,一边舞动双索,一边参看文字。 也不知走过多远,身前一座人形双手延伸出三条索刃,通向上方不同三处,两处断开,一处连接下一座雕塑,明白已完成双索,见上方密密麻麻一道一道,如千百龙蛇舞成张张大网,心道:“这才走了大约三十分之一罢?” 正想到此,石门隆隆之声传来,门口走入六个盲仆,晋无咎收敛内力,灭去“复归龙螭”上的光线光点,心道:“我倒忘了吩咐下去,让他们先清扫‘寿山不系’。” 心念忽动,暗道:“我曾见爷爷在蓬莱仙谷铁笼中舞动两条铁链,不含任何内力,同样可以颇具威胁,我刚练完双索,何不趁此机会好好试试?大凡眼盲者听觉胜过常人,且看我能不能做到无声无息,不将六人惊动。” 六盲仆皆在“青龙殿”多年,对此间异常熟悉,入内后分工明确,各从一头开始擦拭,里头一片开阔,长明灯数不胜数,但六盲仆每遇一灯,总会迈步或是侧身避开,晋无咎游走于各通道间,不催动一丝一毫真气,施展刚学会的无招双索,心道: “不论‘青龙殿’的迷宫,还是‘岫岩有崖’的地形,廉前辈和这些盲仆总不会走错,自是因为经年累月不断重复,练功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间,“复归龙螭”已将所学使过一遍,双手不停,尝试打乱次序为之,第二遍后,见双索在六盲仆头顶喉间多次,每一次贴头皮汗毛而过,却无任何一人察觉,知道略有小成,心下暗喜,转念想道: “这些盲仆本身不懂武功,瞒过他们算不得本事,我每一步起落,脚下仍觉沉重,轻功终究不及玄炎,待她回来,还得好好请教。” 第三遍时,更不拘泥于全部打完,有些多次出现,有些弃而不用,脑中想到哪里,手中打到哪里,便如当日于各面“魔方”挥出“降龙十八掌”时一般,正觉痛快,右首一盲仆乍然低头,晋无咎赶紧收起“螭”索,索端近乎贴着盲仆睫毛而过,盲仆虽未察觉,晋无咎却吓得不轻,心道: “如此练功还是太过危险,别要一招不慎伤到他们,既然他们都在‘岫岩有崖’,我便去‘寿山不系’找一面凸镜打坐好了。” 晋无咎脚下提气,两纵后已在七层,自矮墙一翻而过,沿龙道穿过第一道门框,为“髓道周天篇”,正想坐上凸镜,却见下方一道门框异样,为“化零为整篇式”所在,悄悄走近后,发觉门框左上竟已缺失一角,细看损毁处凹凸却也光滑,显非硬物敲击,而更像是真火所致。 这一下直教他吃惊不小,心道:“我一走数月,还不让人入内打理,‘寿山不系’和‘岫岩有崖’的构筑可谓鬼斧神工,仙界为此不知倾注多少心血,更不知搭进去多少人命,万一毁于我手,那可真是天大的罪过。” 转念又再想道:“既然除我以外不得入内,这缺角又是何人所为?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有人来此纵火,又怎会只烧去这么一个边角?” 四下张望多次,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跃上扶手,伸右指触摸,却见指背出现一个光点,循着金光向下看去,光束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渐行渐宽,最终停上一面倾斜凸镜,认出对应“鳌掷鲸吞篇”,渐渐眉头锁紧,心道: “那日我正是坐在这‘鳌掷鲸吞’旁的凸镜上修练‘日月精华’,被偷练内功的盲仆打断,匆匆追去后,按理无人再来,所以这面凸镜,是被我弄歪的。” 悄悄来到倾斜凸镜处,将脸孔挡在光束上,见另一侧尽是长明灯火,伸手四下摇转,光线又即散开,调整不下四五十次,再不能汇于一点,心道:“难道这面凸镜竟有聚光之效,且仅能聚于那一点上?可即便如此,门框为何会被熔化?” 苦思多时无果,到最后不得不放弃,坐上凸镜运功打坐。 南北“翼殿”中全无窗户,瞧不见外界天色,许久,盲仆南侧忙完转入北侧,晋无咎这才回到“岫岩有崖”,心道:“他们来过一次,该不会再来了。” 走到无招双索的尽头,开始习练无招三索。 三索较之双索难度增加不少,最主要的一层便是超出手臂数量,须以三指操控,对分心要求提升大大一个台阶,好在晋无咎学过要领,更多次使用十索,分心三索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只不过“岫岩有崖”中的人形雕塑细致入微得多,好比将之前所学要领完全分解。 晋无咎潜下心来循序渐进,越朝上走,越觉妙趣无穷。 好容易来到三索尽头,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心道:“三索练完,才走过不到十分之一,所谓学海无涯,真是一点没有说错,我练这双索三索,都未催动内力,身子不怎么累,但心脑疲惫难以久支,今日不宜再上。” 竖耳听去,另一侧没了动静,翻越矮墙后果然不见人影,自言自语道:“原来我练得这般出神,‘翼殿’石门那么大的声响,竟半点没能教我留意。” 感觉腹中饥饿,这才踏上回程。 这一通折腾,竟过去足足五个时辰,晋无咎问过琴棋书画四女,莫玄炎已然回谷,得知自己前往六层“翼殿”,一个人练功去了,知她定在北侧龙翼,负上“鸿鹄之翼”扑腾几下,果然晚霞中一个倩影,身姿飘逸,迎风起舞,“衔烛剑”时阳时阴,与四周山色融为一体。 莫玄炎见他到来,“衔烛剑”忽而转向,片刻间已在喉间,却见他毫无反应,收住招式,道:“有心事?” 晋无咎将日间之事说了,又道:“‘寿山不系’和‘岫岩有崖’可说是这‘青龙殿’的瑰宝,我定要问明缘由,倘若确因我的过失而遭破坏,我须得承担这分责任。” 莫玄炎道:“凸镜?难道与‘十方盘龙镜’有何相通之处?” 晋无咎道:“对了玄炎,你知不知道‘十方盘龙镜’是个怎样的刑罚?为何你们都说这是我教第一酷刑?我一直有些好奇,却始终没有过问。” 莫玄炎道:“‘十方盘龙镜’分作两步……” 晋无咎抢道:“我听爷爷说过,第一步历时四十九日,我只想知道第二步正刑是甚么?” 又似意识到甚么,歉然道:“对不起玄炎,我不该打断你说话。” 莫玄炎见他以礼相待,芳心暗喜,将“衔烛剑”回入鞘中,挽住他的右臂来到龙翼顶端,道: “我教自解封‘十方盘龙镜’始,从无一人受此酷刑,但我听爹爹说,正刑之日,‘六道盘龙’、‘三花盘龙’、‘太初盘龙’下方正对处生出十个火堆,火光透过凸镜后,会在受刑之人身上十处同时开始灼烧,直至烧死。” 晋无咎道:“这么说来,凸镜不仅聚光,还能聚热。” 莫玄炎道:“具体甚么原理,我也说不上来,但我教既有此刑,该是错不了的。” 晋无咎又奇道:“可这第一酷刑便只是这样么?烧死又有何难?直接将受刑之人投入火堆岂不干脆?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借助这十面凸镜?” 莫玄炎道:“这十处灼烧皆从一点开始,并不直接引燃,慢慢由外向里,在体内烧出十个细洞,每一个皆能避开要害,受刑之人要承受灼烧再一个四十九日,待身体洞穿十处,到最后伤口腐烂,痛不欲生而亡。” 晋无咎打出一个寒噤,道:“这……若当日我们没能救下小姐姐,小姐姐岂不是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莫玄炎道:“可你们救下来了,别自己吓自己啦。” 晋无咎道:“我能理解爷爷解封‘十方盘龙镜’,可第一个想出如此刑罚之人,实在太过残酷。”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② 说完一句,久久不得回复,侧头看去,见莫玄炎若有所思,道:“你在想甚么?” 莫玄炎道:“没甚么,我饿了。” 入“王母殿”晚餐时,晋无咎见四女跟在身旁,道:“琴棋书画都是难得的才艺,只可惜我一窍不通,你们各有所长,每日浸淫其中,实不是甚么坏事,不必常常跟着我们。” 四女相互看看,瑗琴道:“教主体恤,我们感激不尽,但服侍您与夫人,本是我们职责所在。” 环棋嘟嘴道:“教主娶了夫人,我们本该更忙碌才是,可您愈发不想见我们了。” 晋无咎微微笑道:“并非是我嫌弃四位姑娘,而是在我心里,四位姑娘和玄炎碧痕一般尊贵,根本不该是丫鬟的命。” 瑗琴道:“多谢教主抬爱。” 晋无咎忽道:“玄炎,等我教应付过周子鱼的正道同盟,不如替四位姑娘来个招亲,你看怎样?” 四女连连摆手,道:“教主……” 晋无咎不等她们开口,道:“住口,我和夫人说话,不许多嘴。” 四女知他佯怒,却也不敢再言,一脸委屈候于桌旁。 晋无咎笑道:“这样才对。” 见她们原地不动,不便强行驱赶,道:“对了四位姑娘,我正有一事请教。” 瑗琴道:“不敢,教主请讲。” 晋无咎道:“我来到盘龙峡谷后,曾见到多面凸镜,是否只要凸镜,便有聚光聚热之效?” 环棋一吐舌头,瞧向瑭书,道:“你知道么?若是连你都不知道,教主便只能去请教卓夫人了。” 瑭书道:“回教主,东汉王充《论衡》有云,‘阳燧取火于天,五月丙午日中之时,消炼五石,铸以为器,磨砺生光,仰以向日,则火来至。’晋代张华《博物志》有云,‘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于后承其影,则得火。’这两篇记载,所提皆为凸镜聚光。” 见晋无咎似懂非懂,又再解释一番。 莫玄炎听完前一段时便已懂得,本想亲自解释,见瑭书不厌其烦,倒省了自己的事,心道:“如此说来,极有可能不是巧合。” 晚餐后回到二层,莫玄炎道:“你把‘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夸到天上,能否带我进去看看?” 晋无咎大喜,道:“我早就说了想带你去,是你自己不肯。” 再上六层竟无任何阻碍,五层守卫见到晋莫,二话不说便让了道。 来到“寿山不系”,莫玄炎微一好奇,脱口道:“这里摆放的,都是长明灯?” 此前虽已多次耳闻想象,面前一切终教大开眼界。 晋无咎道:“原来你也知道长明灯,我是听瑗琴瑭书二位姑娘提起。” 莫玄炎道:“长明灯与我们魔界所读《涅槃笔记》有些关联,看来我教龙祖师自视极高。” 晋无咎道:“何以见得?” 莫玄炎道:“晚些再告诉你,不带我参观一下这里么?” 晋无咎微一点头走在当先,将龙道布置如何对应盘龙“太极”,以及哪面凸镜熔去哪道门框简单说了。 莫玄炎若有所思,将“鳌掷鲸吞篇”对应凸镜翻转几下,来到另一侧“白驹过隙篇”,数度调整后,前方“化整为零篇”出现一个光点。 面罩中艳眉轻颦,将光点移开,上至“强筋健骨篇”,朝下方长明灯排布细看良久,再朝上方看去,似在对照甚么,此后渐行渐上,于每面凸镜处行相同之事,晋无咎不知她有何发现,数镜过后,已由引路转为跟随。 直至第七面凸镜,莫玄炎将视线对准七层天花板上青光圆球,道:“你说这‘寿山不系’中的内功心法,你已完全掌握?” 晋无咎点头道:“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我教只说武功不可外传,你却不是外人。” 莫玄炎道:“谁在说这个了?” 晋无咎道:“那你想说甚么?” 莫玄炎道:“我若也将这里损坏,你会不会依教规论处?” 晋无咎道:“当然不会,可你为何要损坏这里?” 莫玄炎道:“我至少能有七成把握,只不知你愿不愿信我?” 晋无咎道:“我怎会不信你?但你好歹要告诉我,你有甚么目的?” 莫玄炎道:“我不想说,只看你许不许。” 晋无咎知她倔强,不想说的事任何人逼问不出,无奈一笑,道:“你不会无缘无故,想做甚么但做无妨,真要违反教规,我代你受罚便是。” 莫玄炎抿嘴嫣然,轻身一纵,跃至龙道以外,一手抓住扶栏,另一手摆弄凸镜好一会,晋无咎看出她在瞄准甚么,却不知她有何依据有何用意。 莫玄炎一路返回,每到一面凸镜重复一遍,直至最后,将“白驹过隙篇”对应凸镜的光点重新对准“化整为零篇”门框,道:“带我去另一侧‘岫岩有崖’。” 晋无咎见她不顾光点,心下惴惴,道:“我们这样离去当真没问题么?‘化零为整篇’门框便是被我这般烧毁。” 莫玄炎道:“我本就说过要损坏这里,你若放心不下,那我们回去歇息好了。” 说罢去推凸镜。 晋无咎拉住她手,道:“我不过是确认一下,既然你是刻意为之,我便拭目以待,走罢。” “岫岩有崖”之中,情形又大不相同,总共一百零八座人形雕塑,晋无咎仅练完十座,其数不足一成,莫玄炎通览过一遍后,道:“‘岫岩有崖’中都是索刃招式,不含内力,这些人头该没甚么要紧。” 晋无咎道:“你不会是想把这些脑袋都砍了罢?” 莫玄炎道:“如果是呢?” 晋无咎道:“我既说了代你受罚,你便由着自己性子来罢,我虽不懂你的心思,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你看似冒险,其实是为了我。” 莫玄炎道:“为你甚么?” 晋无咎道:“你不肯说,我哪知道为我甚么?我只记得我们从相识到夫妻一场,你嘴上不说,却自始至终真心待我,这一次当然不会例外。” 莫玄炎冲他一噘嘴,道:“我教创教以来,教主的话向来便如圣旨一般,从没有人胆敢违抗,你瞧五层那些守卫,说是看守六层‘翼殿’,只要我在你的身旁,他们问都不问一句,以前还有十大护法十二洞主不必听令,现下对你一般的俯首帖耳,不懂你在担心些甚么。” 晋无咎道:“小姐姐曾说,位高者无人管束,则更当自律,想要振兴一教,凡事单凭一人意愿,那是万万不行的。” 莫玄炎遭他抢白,内里反而暗暗欢喜,不露声色道:“我只看上其中六颗,不过为防万一,你先将这六处招式学会的好。” 晋无咎苦笑道:“是,为夫遵命。” 莫玄炎回以一笑,将他依次带至一处八索、两处九索、三处十索,晋无咎虽只练至三索,却能看懂八九十索精要所在,大半个时辰后终于练成,见莫玄炎正跪坐于一面凸镜闭目运功,走到她的身旁。 莫玄炎睁开双眼,道:“今夜睡过一觉,明日会不会忘?” 晋无咎道:“若要我将八九十索所有五十余处全部学完,多半是要忘的,仅有六处的话,我完全记得住,况且我们三日后方才离谷,明后天我们还能再来。” 莫玄炎不答,将七面凸镜全部摆好,晋无咎道:“你放心,我吩咐过我不在时不准盲仆入内。” 莫玄炎道:“你怎会下这种命令?你从来不是霸道之人。” 晋无咎道:“不早了,回去再告诉你。” “戏水塘”中,晋无咎将两次目击盲仆偷学内功之事说了,莫玄炎曾一并追至仙界,此刻方知前因后果,道:“所以那人依然身份不明?” 晋无咎道:“起初我想给他一次机会,第二次发现时,你又告诉我你可能要嫁给旁人,我哪还有心情追查这些?” 莫玄炎见他说到这里,又游来身旁想要牵手,想起过往数月确曾见他呕心抽肠,可父亲断臂之痛亦教感同身受,一时柔肠百转,轻轻挣脱,晋无咎知她心思,没有强求,道:“不过追查了又能怎样?‘青龙殿’若一早便知他是神界中人,又怎能由得混入?” 莫玄炎道:“神界?” 晋无咎道:“其实我并没有证据,只不过左思右想,觉得神界最有可能。” 莫玄炎道:“哦?说来听听?” 晋无咎道:“我和那人两度交手,总觉得他的手法似曾相识,事后将我记得的掌法、拳法、指法、抓法、擒拿法全部回忆一遍,都没有找到答案,直到昨日清晨和姚界主聊及仙界,才想起我忽略了另一种手法。” 莫玄炎道:“仙界的阴阳双手。” 晋无咎道:“不错,我曾在蓬莱仙谷亲眼见到夏蓬莱的‘火浣布手’和‘五芝玄涧手’,那时爷爷毫无内力,打不过他,被他百般折磨。” 念及晋太极一生凄惨,贵为一教之尊,却因教中弟子贪念而遭遇横祸,被穿琵琶骨,囚禁十一年之久,重获自由后为暗中保护夏语冰,不惜沦为丐帮污衣派弟子,最后更为救人而死,如今阴阳永隔,罪魁祸首夏氏兄弟却还活得安好,眼泪扑簌扑簌而下。 莫玄炎心下不忍,主动挽住手臂,与他肌肤相贴,侧头依在肩上,道:“夏蓬莱入主‘青龙殿’十四年之久,仙界断无理由节外生枝,而‘朝阳谷’那日姐姐曾言,神仙二界关系密切,所以你认为这人是沈师叔的内应,意在偷盗我教上乘武学。” 晋无咎道:“我正是这么想的。”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③ 回到“龙宫”,一时没有睡意,晋无咎道:“长明灯和《涅槃笔记》有何关联,可以告诉我了罢?” 莫玄炎道:“你还记得《佛临涅槃记法住经》么?” 晋无咎道:“有些印象,好像是说佛陀涅槃后,正法还能住留一千年。” 莫玄炎似笑非笑道:“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记性。” 晋无咎道:“我也说不上来为甚么,和你一起读过的书,比我一个人读的记得更熟。” 莫玄炎道:“就你嘴甜。” 又道:“当日带你读这篇经文时,你可记得我有提到‘青龙殿’最高绝学?” 晋无咎道:“记得,你说这篇经文关乎龙祖师创学灵感。” 莫玄炎嗯得一声,道: “现下看来,这些不过是后人们添油加醋的臆测,龙祖师将我教绝学留于六层‘翼殿’,将其中布满长明灯,颇有以佛陀自居之意味,多半是想告诉你们这些徒子徒孙,我给你们一千年,供你们破解我留下的谜团,倘若一千年后依然破解不了,则我教绝学也不必留存于世。” 晋无咎无奈一笑,道:“这……也许当真便是龙祖师的用意也说不定。” 又想起一事,道:“我们当日还读过四种涅槃,你说对应莫家剑法四重境界。” 莫玄炎叹道:“我注定是练不到‘无住处涅槃’之境啦。” 晋无咎奇道:“为甚么?你若有甚么困难,我可以帮你。” 心下却道:“我教武学终究太过伤身,能不练的话,总也是好的。”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你也曾听崇印方丈讲解,一个人但教执着于自己的身体,便不能算是证悟,我这已嫁之身,都不单是我自己的,还扯甚么‘无住处涅槃’?莫家剑法中成就最高的那些分身剑术,注定与我无缘了。” 晋无咎道:“我记得崇印方丈有说,一旦证悟‘无住处涅槃’,便能同时在不同处出现,对应莫家分身剑术,倒也合情合理。” 莫玄炎道:“你很想我去练?” 晋无咎笑道:“怎么可能?你也知道我素来不怎么聪明,从未想过有生之年破解‘独山无涯’中的秘密,但若有一门功夫要我离开你才能学会,便是再有通天之能,我都不会去看一眼。” 说话间二人已灭了灯,莫玄炎在暗中偷偷一笑,心道:“我也一样。” ~~ 卢氏县城以西六十里,山水秀美,内涵丰富,为道教文化圣地,居顶而望四周,远处层峦叠嶂,群山朝向熊耳山主峰,呈万臣朝拜之势,近处大小青龙壁环抱四周,展翅欲飞,呈五龙捧圣之状,熊山巍巍,灌洛荡荡,可谓大气。 这日山脚出现一名老道,沿山青水绿的步道缓缓西行,老道看着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白发,胡须尚为花白,双颊凹陷难见血色,一双大眼却充满神采,与肤色老态颇不相称。 山间道路不平,老道右手持一拐杖,左手持一拂尘,背脊稍有佝偻,步履却十分平稳,边走边看似在游历,所到之处,众山无不挺拔竞秀,经过一处峭壁,更见一根独木横跨其间,千年不朽,直若神来之笔,捋捋长须,点头暗叹。 来到峭壁尽头,再想向西直行,被两名壮汉阻住去路,左首那人道:“甚么人?” 老道见二人五大三粗,以为是横练功夫,瞥眼又见腰间各插两根短棍,道:“二位小兄弟,贫道自武当山而来,听闻熊耳武当渊源极深,二山山形山势、建筑布局极为相似,相传祖师爷张真人便是于熊耳山修道成仙,后辗转至武当山,贫道想趁着老腿还能跑动,来此处拜访一番。” 右首那人听他嗓音粗朽,不知生来如此,还是喉咙有何疾病,道:“你是武当弟子?” 老道道:“贫道在武当山修道,却非武当的……” 左首那人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此处封山,任何人不得通过,赶紧走。” 老道从两名壮汉中间看去,道:“封山,请问要封多久?” 左首那人道:“不知道,或许三个月,或许六个月,或许一年半载,或许三年五载。” 老道上前半步,两名壮汉也向前半步,相互靠紧,左首那人道:“怎么?你想硬闯?” 老道摇头叹道:“不讲理哟,不讲理……” 左首那人道:“讲理?老子的话就是道理,别说你不是武当弟子,就算不尘老儿亲自前来,老子说不放行,也是一样的过不去。” 话音未落,身后又出现一人,道:“柴兄,你说甚么?” 左首那人正是香山派柴永年,与右首张桐同为孙子恒嫡传弟子,见身后出现一名年轻道人,认得他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奚清和,心道:“我是掌门徒子,你是掌门徒孙,算辈分我还比你高一辈,只不过你向来没大没小,又学成了精妙剑法,倒是不宜过分得罪。” 道:“奚少侠,在下看不惯这老道倚老卖老,并无对武当不敬之意。” 奚清和一声冷笑,道:“我武当和你香山素来无怨无仇,你却出言侮辱我的师公,且看孙掌门如何处置,若不能教我满意,那我也惟有亲自出手。” 柴永年道:“你!” 奚清和不再离他,见老道转身离去,道:“这位道长请留步。” 老道听见他们适才对白,见奚清和叫住自己,只道容许通过,回过头走上三步,喜道:“这位是武当的少侠罢?” 奚清和道:“这位道长,在下武当奚清和。” 老道道:“奚少侠,请问贫道是可以过去了么?” 奚清和举起剑柄,道:“要想过去又有何难?只要能胜得过在下手中长剑。” 老道道:“奚少侠说笑了,我这把老骨头,怎能是少侠的对手?” 奚清和道:“道长何需客气?” 长剑蓦然出鞘,直指老道右胸。 柴永年与张桐二人见奚清和说打就打,大觉意外,牟庄过后,他们从孙子恒口中得知,奚清和受梵仙山洞武当剑法记载点拨,数月间武功大进,此人原本自视极高,练就上乘剑术后,在盟中更是四处挑衅,言下更不把周子鱼这个盟主放在眼里。 武当派掌门不尘于“紫阁峰”擂台上意外中毒受伤,回武当山后病情迟迟不见好转,奚清和因此迁怒,更多番威胁周子鱼与那姓穆师弟,言下大有若不尘不幸丧生,则要两颗人头陪葬之意。 以奚清和行事作风,向人挑战原也正常,可眼前老道年过半百,一脸龙钟之态,奚清和竟不由分说拔剑,柴张二人也是一阵纳闷,同时心道:“看来奚清和就是个疯子,这老道一条老命,今日算是莫名其妙交代在熊耳山了。” 孰料奚清和一剑到处,老道拂尘随手一拨,已将长剑荡开,一根拐杖恰到好处伸出一绊,奚清和竟未能避开,右脚脚踝中得一棍,自老道身旁冲出,长剑刺入草地,顺势稳住上身,老道一招得手,并不乘胜追击,背身而去。 老道这两招使得极是大大咧咧,旁观者若不仔细,更像是奚清和自行将长剑脚踝送上门去,但柴永年与张桐见多识广,心知以孙子恒都不敢轻视的武功,竟在这老道手里吃一大亏,足见老道武功更在奚清和之上。 奚清和重心险失,看似有些狼狈,非但不露尴尬,反而略带得意的一笑,再看老道手中拂尘,不知何时已凝成寒冰。 老道走出几步,立时发现异样,闻风辨得奚清和又从身后一剑刺来,回头以左手拂尘缠住长剑,右手拐杖再攻脚下。 奚清和这一次有了防备,抬脚反向拐杖踏去,脚底暗运武当派“太极功”,心想你这拐杖不过木制,如何经得住我这一踏之力?见对方拂尘亦舞之不动,便如一根寒冰短棍,长度不及长剑三分之二,竟敢以短拼长,微一冷笑,猛提一气,手腕连抖,近乎同时刺向老道肩窝胁下。 老道第一下拂尘与长剑相交时,左手正朝上举,马尾自然垂落,若能与长柄叠加,倒不失为一件长刃,此刻虽已冰封为短刃,亦不见他惊慌,左臂带动左腕,动作幅度小而华丽,拂尘如有灵性一般,连转待缠连格带挡。 奚清和长剑看似又快又利,每一招大有致人死命之险,手中连抖四次,每次分攻不同二处,共出八剑攻向八个方位,却每一剑如入败絮,感觉不到半分吃力,而左脚同样未能踏中拐杖。 老道以左手拂尘接连抵御八剑,右手拐杖更不闲着,躲开对方一踏后,练出八棍,接连打中奚清和左侧踝膝胯腰腕肘臂,最后一杖更戳中左侧“肩髃穴”,将他推开五步之远。 若说奚清和第一次吃亏有轻敌之嫌,柴永年与张桐也只凭经验判断老道武功高强,这第二次吃亏则完全在于实力差距,老道手上动作干脆利落,左手拂尘与右手拐杖无不堂堂正正,从头至尾未出一下虚招,却招招令奚清和防不胜防。 二人见他老迈,双手竟能如此灵动,大为惊讶,张桐压低嗓门道:“师兄,这老道以短打长,以慢打快,以钝打利,还能稳占上风,你说他会不会是武当高手?” 柴永年道:“我也这样觉得。” 老道虽已大胜,一张枯脸却全无得色,拂尘与长剑纠缠过后,凝结的寒冰之气竟令手掌难以拿捏,不得已将拂尘扔在一旁,目光中大为震惊,道:“你这剑法跟谁学来?” 他右手拐杖八招连中,却未赋以内力,奚清和不过皮肉之痛,并未伤筋动骨,“肩髃穴”亦未被封,道:“到了阴曹地府,自然一切知晓。” 只这一忽工夫,东侧又多出八人,柴永年与张桐不明所以,见周子鱼与孙子恒皆在其中,身旁六人中,两对为穆氏兄妹,知道他们皆是五台门高手,其中二老武功更在周子鱼之上。 再看剩下二人,一者光鲜,手持三截短棍,一者褴褛,手持单刀,脸孔陌生,却认出肩上负袋,粗粗一数竟都是九袋,心道:“原来是丐帮长老。” 向他们一一行礼。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④ 周子鱼待柴永年与张桐站到一旁,转向穆笛与穆心彤兄妹,道:“你们觉得奚少侠能不能胜?” 穆笛道:“奚少侠主要在于‘快’、‘寒’二字,并非是他剑法不济,而是对面那人武功太高,若是那人存心要他性命,奚少侠此刻已然死了。” 牟庄“快语厅”中,穆笛亲见奚清和对慧宁突施冷箭,更对自己流露杀气,着实为之心惊,之后奚清和向莫玄炎出剑,他多留几分心眼,看出功力尚浅,事后与穆心彤、周子鱼三人商谈时道: “奚清和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但剑术实在诡异,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待大事了却,若能找到机会,还得将他除去,免留后患。” 今日第三度见他与人交手,更是凝神细看,待双方扯开距离,穆笛与穆心彤相顾变色,各自暗道: “无论是‘快’是‘寒’,须有内力作为根基,最是取巧不得,这奚清和两次出手,前后间隔不过一个多月,何以速度寒气能有偌大提升?虽眼下修为不足为虑,但照这个速度,不出半年,必成我正道同盟心腹大患。” 穆笛转而看那老道,忧心犹重三分,暗道:“前后不过四年不到,他竟练至这等修为,此人比奚清和更加可怕。” 奚清和右手小臂回收,剑尖指向老道,心道:“你招式固然巧妙,但我长剑何等锋利?你被我打落拂尘,左手再也不足为惧,我以武当长剑对你一根不成话的拐杖,还能怕了你不成?” 脚下提气,身子已在疾冲,右臂一沉,朝老道脚下一道横斩。 老道见快剑不攻要害反攻下盘,算准距离后退一步,同时手腕甩动,拐杖一个上挑,顶端对准奚清和手腕“太渊”、“大陵”、“神门”三穴。 奚清和反应极快,一剑斩出更不停顿,直接向后一步,避开三挑,这一来一回行云流水,与其说是反应奇速,不如说是从一开始便想好一跃即回,围观众人见二人变招精绝,纷纷惊噫出声。 双方相互试探过后,同时脸露笑意,随即老道发觉不对,适才后退,虽避开剑风,仍被寒气波及,一团冰晶竟不知何时将鞋子与草地凝为一体,再抬头时,奚清和一脸狞笑,道:“死罢!” 奚清和曾于牟庄“快语厅”中对莫玄炎用过这招,收获奇效,料想老道不曾听闻,这才故技重施,果然又一次得手,眼见老道手中仅有一根破棍,更无法躲避快招,一剑破空而出,下定决心,无论老道拐杖使何花招,都要先教他尝尝长剑透胸的滋味。 眼见长剑已在尺许,老道手中拐杖似封似引,奚清和万般纳闷,长剑明明直指而去,却在将至未至之际,被一股诡异气流带向不知所云处,手臂长剑同时转向,身子兀自收势不及,扑到老道跟前。 再看对方左手成掌,方才想起一事,直惊出一身冷汗,大叫出声,别无它法,将全身真气凝聚小腹,拟以毕生功力硬接一掌。 老道见他鸮啼鬼啸,只为虚张声势,掩盖内心恐惧,实已全无招架之能,变掌为指,连中他下腹“气海”、“关元”、“曲骨”三穴,这三处皆为死穴,老道只出一成力,得手后将他推开二丈之遥,脚下稍稍运劲,上前一步,冷冷道:“承让。” 柴永年与张桐见他足底水汽氤氲,不明就里,同时心道:“这人是个道士,又从武当山来,内力本该偏重阴柔,竟能于顷刻间令寒冰消融,实力当真深不可测。” 奚清和出其不意,禁锢老道行动,以为胜定,不想依然奈何不得,心道:“为甚么会这样?难道以往,当真是我高看了自己?这几月来,我可谓平步青云,竟还是差他那么远,难道,难道当真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老道拾起草地上的拂尘,触手透骨之寒,将手缩进袖口,隔着一层粗布重新握住,柴张二人见他面朝西侧,赶紧回到原位,张桐道:“这位道长,此处封山,任何人不得通行。” 他见老道身手了得,不知多大来头,态度恭敬许多。 老道道:“可是适才那位奚少侠说,只要胜得过他手中长剑……” 柴永年抢道:“你胜过他手中长剑,他自然放行,可若要我们放行,你须得胜过这里所有的人。” 他仗着恩师与五台门众多高手齐聚,说起话来有恃无恐。 老道摇摇头,轻叹一声,道:“算啦,算啦。” 回头再往东走,又被一人拦住,却是周子鱼,奇道:“不让往西,又不让往东,你们是要拆了贫道这把老骨头么?” 周子鱼道:“道长切莫误会,在下乃是五台掌门周子鱼,现忝居正道盟主之位。” 老道道:“正道盟主是甚么?没听过,未知和贫道有何关联?” 周子鱼道:“不瞒道长,正道同盟初初成立,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在下适才见过道长武功,足可谓高深莫测,在下代表正道同盟,诚恳邀请道长加入。” 两名丐帮长老大惊,齐声道:“周盟主。” 周子鱼一摆手,又道:“道长,天下正道江湖之所以结为一盟,为的便是剿除臭名昭著的盘龙魔教,在下了解修道之人讲求清静无为,但盘龙魔教在百年间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害得无辜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所毁去的,又何尝不是道家渴求的清净?” 老道捋须道:“这……” 周子鱼道:“正所谓千兵易得一将难求,我正道同盟虽有百万之众,却大需道长这等大才鼎力相助。” 老道低头沉吟,良久不言,丐帮二长老、奚清和、柴永年与张桐均自看得奇怪,无不心道:“这周子鱼在搞甚么鬼?” 见老道终于抬头,道:“阁下身为正道盟主,却对贫道礼贤下士,不瞒阁下所言,贫道一辈子自由惯了,今日之事,贫道不想答允,却又不好拒绝,这样罢,贫道想先了解一下正道同盟,然后再做定夺,可否?” 周子鱼大喜,道:“在下暂居之地便在不远处的卢氏县,道长如不嫌弃,便随我们乘坐马车到府一叙。” 老道道:“如此,贫道便打扰了。” 周子鱼道:“道长请。” ~~ 江府为卢氏县第一府邸,占地整整一个街区,南北七进,东西八进,传言主人江入海酷爱古玩,家中收藏无数,却因常以财帛助民,深受县城百姓爱戴,城中但教有贼劫富济贫,也从来不打江府的主意。 入夜,数十院中伸手不见五指,北侧一院中“吱啦”一声轻响,房中走出一人,抬头面向漆黑夜空,看背影正是周子鱼,初二夜晚不见月光,他却装模作样看得出神。 忽然间,周子鱼目光停在一处,房顶竟似有人暗中窥视,正欲出声,那人已和身扑下,黑暗中出手如电,随几处穴道同时一麻,便即失去知觉。 那人轻易得手,似是一怔,将周子鱼昏晕过去的身体平放在地,伸手到他胸口,摸出一个信封,流露出不为人知的笑意,将信封放入自己怀中,立觉不对,握紧右拳,带动整条右臂不住颤抖,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四下周遭在同一时刻被火把照明。 火光中周子鱼、穆氏四人、丐帮六大长老尽在,见中心那人盘膝运功,额头脸孔尽被黑布遮住,双目紧闭,鼻梁沁汗,看样子十分痛苦,正自全力逼毒,一身道服与双手一柄拂尘、一根拐杖格外显眼,正是日间与奚清和交手的老道。 周子鱼道:“六位长老,看来一切果如你们所言。” 污衣派长老屈彪敌视老道,道:“我早已说了是他,周盟主何必多此一举?” 身旁污衣派长老冯义孝道:“还能为了甚么?我丐帮曾和周盟主有过过节,周盟主信不过我们呗。” 屈彪怒道:“我丐帮向来对事不对人,既然周盟主有所怀疑,我老屈告辞。” 周子鱼忙道:“屈长老,冯长老,请二位稍安勿躁。” 净衣派长老崔百泉心知六大长老之中,便属屈彪性子最为火爆,见他去留两难,一边想走,一边又想上前拿住老道,道:“屈长老,先不着急动怒,周盟主或许也有难处。” 周子鱼道:“崔长老所言极是,武当自从应允入盟,至今也只奚少侠一人现身,在下因盟中诸事杂多,一时未得空登门造访,此人一身道士装扮,又从武当山来,看他今日以慢招破解奚少侠快剑,在下只怕一时误会,加深和武当的误会,这才未敢轻举妄动。” 屈彪哼得一声,道:“说到底,还不是怕我们使坏?” 周子鱼道:“屈长老误会了,在下只想谨慎行事,正所谓清者自清,我们不过略施小计,便让此人不打自招,更证实丐帮长老一片坦诚,何乐而不为呢?” 崔百泉见屈彪词穷,脸上却犹自忿忿,上前一步,轻声道:“屈长老,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今之计,倘若我们不和正道同盟联手,单凭一帮之力,如何报得了这血海深仇?” 周子鱼站在身旁听得清楚,道:“崔长老此言差矣,丐帮固然需要正道同盟,正道同盟何尝不需要丐帮?在下对区区一位道长尚自求贤若渴,更何况声威震慑天下的丐帮?今日是在下诚心诚意挽留六位长老,而非以任何事情作为要挟。”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⑤ 屈彪听他说得由衷,心下稍安,道:“我老屈一辈子自由惯了,只因得到丐帮两任帮主尊重,这才死心塌地为丐帮卖命,下次周盟主对我老屈再有甚么怀疑,不妨直言相告,我老屈不会跟你正道同盟作对,大不了退出丐帮,我老屈讨了一辈子饭,就算当个闲人,总也不会饿死。” 周子鱼道:“屈长老言重了,今日之事既已确认,从此在下对丐帮深信不疑。” 屈彪道:“好,我便先杀了他。” 左腿在长棍上一踢,横棒朝老道背上猛砸。 换作平时,老道便是一人应付六大长老亦不在话下,但此时全力逼毒,哪里还有余暇还击?硬生生挨了一棍,屈彪余怒未消,再想砸第二棍时,又见一人上前,同样以手中长棍将之架开,却是净衣派长老江鼎轩。 屈彪两眼圆睁,道:“江长老,你这是做甚么?” 江鼎轩道:“屈长老,还是救活了他,听听他怎么说?” 屈彪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江鼎轩面向其余四位长老,道:“此人既已落入我们手中,要想杀他随时可以,何不留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看看他还有甚么话说?” 屈彪道:“我们已有书信为凭,何必多此一举?” 江鼎轩道:“可是屈长老,诸位长老,你们当真相信,当真相信他会……” 贺钧长叹一气,走到老道、屈彪、江鼎轩三人跟前,道:“江长老,你的心情我很明白,我又哪里愿意相信?但事实俱在,不由得我们不信。” 说罢举起手中三截短棍,朝老道头顶砸去,他本为帮中执法长老,由他出手,算得顺理成章。 眼见最外一截短棍便要砸在老道头顶,江鼎轩正欲施救,一个青影闪过,一人抢在前头,以一双肉掌接住三截短棍,却是穆笛。 贺钧奇道:“穆老英雄,你这是……” 周子鱼道:“贺长老,丐帮诸位长老,此人性命还有些用处,不知能否将他交给在下?在下担保不会让他逃离正道同盟。” 江鼎轩道:“你想以他为饵,引出那魔头?” 周子鱼道:“江长老睿智。” 江鼎轩道:“周盟主,这个怕是不妥,即便证实所疑,他也是丐帮罪人,理应由丐帮处置。” 屈彪道:“江鼎轩,你有完没完?你这么护着他,莫不是他的合谋?” 江鼎轩又惊又怒,道:“你在胡说甚么?” 传功长老雷千叶见场面尴尬,亦走上一步,轻声道:“江长老,我丐帮帮主以下少有一流高手,今日若非周盟主援手,我们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拿住这个叛徒,你既想留他一命,也算和周盟主不谋而合,依我所见,此中并无不妥,你又何必独排众议?” 江鼎轩知他好言相劝,道:“我和你们同为丐帮长老,焉能不懂大家心意?丐帮出了这么个叛徒,我又何尝不是痛心疾首?但是……” 屈彪道:“江鼎轩我只问你一句,我丐帮总共六位九袋长老,帮主不在,意见不一时该当如何?” 江鼎轩道:“我自知该当人少服从人多……” 屈彪道:“你知道就好,我觉得将他交给周盟主并无不妥,此人罪证确凿,依帮规论处,也是死路一条,能在临死前派些用场,那是便宜他了。” 转向其余四长老,道:“你们怎么说?” 周子鱼见四长老一声不吭,江鼎轩独木难支,道:“既然如此,师弟。” 穆笛道:“是,师兄。” 伸出左手,朝老道衣领拎去。 便在这时,夜色中呼啸风声破空而至,穆笛一手未能抓下,手腕已被一条粗索缠住,赶紧运力相抗,左掌立时泛红,不想腕间陡然发热,再看老道双腋又被另一条粗索穿过,腾空而起,手腕上粗索随之松开,出现红黑一条烧痕。 周子鱼喝道:“拿下他!” 两侧屋顶瓦片尽数掀开,探出数十人头人身,人手一把弓箭,却还是慢得一步,空中一对白翼俯冲太快,再想张弓搭箭,挥舞白翼之人已卷住老道飞上半空,此外更有五索舞成转轮,以低辈弟子腕力,万难射出穿透转轮之箭。 江鼎轩压低嗓门,道:“快,打我一掌。” 穆笛立时反应过来,一掌打在江鼎轩胸口,后者啊得一声,扑倒在地。 老道见江鼎轩身陷围攻,想要挣脱粗索跳下,挥舞白翼之人大惊,伸出一条细索点中他耳后“安眠穴”,粗索凌空一抛,道:“玄炎接住,回谷等我!” 独自闯入箭阵,半空中又一人飞来,精准无误伸单手提起,她双臂仍在“青鸾之翼”中,左右负重不能平衡,登时飞得东倒西歪,见身下箭如雨落,大是忧心,却知贸然前去徒增风险,一咬牙转身向西而去。 白青双翼自是晋莫,前者突破“六道无极”,无需以双手操控“鸿鹄之翼”,将“复归龙螭”六明四暗舞作狂风,以三索护头,只这一忽工夫,又有无数人影涌现,弓手登由数十增为数百。 晋无咎洒出一团黄色粉末,弥漫于屋顶上空,趁众弓手呛声连连,猛提一气,迎万箭而下,找准江鼎轩所在,腾出一条“螭”索,准拟落地后立即卷住他腰,但来箭实在过于密集,一索才刚变向,只听“噗噗”两声,双肩中箭,其中两箭射入同一处,正是所留空档被利箭渗透。 随手拔去三箭,青衣破洞处涌出血迹,夜幕中瞧不出是红是黑,难辨箭尖是否淬毒。 晋无咎落入院中,一边贴地低飞,一边以其余五明四暗护住后背,再以身躯挡住江鼎轩,适才自上而下尚防不住密集箭势,自下而上更难如登天,见院中四门人群围堵,却瞧不见周子鱼等大人物的身影,想是趁乱逃到一众喽啰之后,心下暗喜,默念道: “你们只留弓手,那才让我头疼,或者以各派掌门抵抗,也好教我左右为难,偏偏武功高的怕死龟缩,送这些虾兵蟹将上门,那是正合我意。” 随便杀向一边,果然头顶不敢放箭,但门口弟子同样骁勇,明知武功远远不敌,兀自奋不顾身挥刃冲前,其余三门弟子亦蜂拥而上,晋无咎“复归龙螭”每一索足有十二丈长,听闻三侧杀声震天,早有防备,分出三索在入口低处一横,将第一排弟子摔个狗啃泥。 后排弟子哪里收势得住?第二排被第一排绊倒,第三排又扑在前两排身上,如此前仆后继,到第六第七排时,众弟子已如叠罗汉一般堆成一道人墙,将后续弟子尽数阻挡。 晋无咎见三侧再无威胁,心知危局已过,收回三条明索,与剩余两条卷住五名弟子,一边张开“鸿鹄之翼”,一边将自己与江鼎轩身周护得密不透风,振翅腾空而起。 数百弓手始终箭在满弦,怕误伤院中同伴不敢轻发,齐齐对准半空蓄势,好将八方去路尽数封堵,见他竟使出这等怪招,犹豫不决相互对视,晋无咎早已去得远了。 久之,江府中弟子散去,周子鱼眼望暗空,不无忧心道:“无论盘龙魔教在我正道同盟面前多么不堪一击,这晋无咎的武功实在太过可怕,只要有他还在盘龙峡谷,我们便不敢轻言万无一失。” 穆雪道:“周师伯,任那晋无咎再有通天之能,肩膀中了我们的毒箭,没有解药也是死路一条。” 穆飞道:“别傻了妹妹,‘银环’难道毒性不够猛烈?那晋无咎也在五十六日内逼出毒素根除内伤,正道同盟弓手众多,‘银环’之毒又不易提炼,这才以‘钩吻’之毒拿来凑数,耗费些逼毒时日也还罢了,你指望能取他性命?” 穆雪嗔道:“是啊是啊,还是哥哥聪明。” 见穆笛眉头舒展,脸露笑意,奇道:“爹爹,您是不是想到了甚么法子?” 穆笛不答,转向周子鱼道:“师兄,你可有看出甚么?” 周子鱼道:“师弟,论武功论智谋,我都及不上你,我这盟主之位,实是得自你的谦让。” 穆笛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我志不在此,师兄到今日还不知道么?” 周子鱼笑道:“好好好,总之我们师兄弟一场,做哥哥的就不和你客气了,你看出了甚么?不妨直言。” 穆笛道:“‘钩吻’、‘银环’要不了晋无咎的命,是因为这些并非他的致命弱点。”周子鱼道:“哦?依师弟的意思,是已经找到他的致命弱点?” 穆笛道:“今日情形师兄也看见了,晋无咎会在那样的状况下回到江府,难道不是一个可以让我们善加利用的致命弱点?” 周子鱼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穆雪少涉江湖,虽乐于动脑,却因江湖阅历不足,反应远不及穆飞,听二老说得意味深长,细想片刻才明白过来,道: “爹爹,周师伯,女儿这些天对照地图反复参详,西安卓府明明位于熊耳山西北,卓帮主为何会从东北而来?此去东北,便数牟庄为我正道同盟最大据点,难道卓帮主是从牟庄打探而来?” 穆笛哈哈轻笑两声,道:“傻丫头,天下间谁不知道卓夫人狡兔三窟?” 穆雪道:“爹爹的意思是……”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⑥ 穆笛似乎想起甚么,转向周子鱼,道:“师兄,雪儿的话固然天真,却正说中要点。” 周子鱼点头道:“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正因为卓凌寒来自东面,才足以证明西安卓府极有可能正在策划甚么,他毕竟是给自己留了后路,担心一旦身份暴露,密谋之事也会引起我们注意,这才绕一大圈,只为转移正道同盟的视线。” 穆笛道:“好在我们及早识破,如今卓凌寒在丐帮威信尽失,除了躲回蓬莱仙谷终生不出,江湖中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周子鱼道:“师弟的意思是?” 穆笛低声道:“丐帮已然归附,天下江湖尽归师兄之手,西安卓府看似一片死寂,可管它真死假死,我们入内确认一下又有何妨?” 周子鱼点头道:“师弟所言极是,等天一亮,就让孙掌门挑选香山门下合适弟子,持我盟主令牌入西安城,由戚掌门和熊掌门率弟子入卓府搜查。” 穆雪道:“师伯,此事事关重大,不如由侄女和哥哥亲自连夜前往。” 穆笛道:“不可,盘龙魔教的实力远不足以抗衡我正道同盟,但晋无咎与卓凌寒的武功决计不容小觑,他们为图自保,极有可能想对你师伯不利,我们四人须得寸步不离。” 周子鱼面朝东方,幽幽叹道:“十多天了,也不知千龄那孩子疗伤疗得怎样,有他回来指挥汪沐阳,方可说是万无一失。” 穆笛道:“都怪我们学艺不精。” 周子鱼道:“师弟你在胡说甚么?若非‘紫阁峰’上有你出手相助,如何令道家高手信服?他们自愿前往梵仙山,继而感恩于我,师弟可说是头号功臣。” 穆笛捋捋胡须,学他适才语调,笑道:“好好好,我们师兄弟一场,谁也不必客气了。” 周子鱼道:“盟主令牌可说是盟中最高号令,令牌每到一人之手,传话时务必以诚相待,我虽贵为正道盟主,却和所有人同一目标,切不可让任何一派误以为我自持身份尊贵,而对各派呼来喝去。” 穆氏四人齐声道:“是。” ~~ 晋无咎料知爱妻焦心如焚,片刻不敢多耽,低头看去,江府已在十丈以下,乱箭再无威胁,先撤去四条暗索劲力,笔直向西,飞过一处低谷,见草地上插有一柄长剑,一面赤红,一面蓝黑,认出是“衔烛剑”,旁边恰有二人,慢慢散去真气,来到跟前稳稳降落。 莫玄炎见他松开六索,向自己缓步走来,奔上后纵体入怀,晋无咎一手拥揽,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怎么了玄炎?对了,小哥哥怎样?” 莫玄炎道:“放心,哥哥没事。” 二人静静相拥许久,依依不舍分开,晋无咎想替老道解穴,莫玄炎拉住他,摇头道:“回去再说。” 晋无咎会意,道:“也好。” 见江府卷来护身的五人呆站一旁,奇道:“你们不走?” 五人诧异较他更甚,其中一人道:“你要放我们走?”晋无咎道:“我为求自保,才向周子鱼暂借五个肉垫,既已平安逃离,你们的性命我要来何用?” 五人个个脸露疑色,全然不信这些话竟会出自晋无咎之口,又一人道:“晋教主,我们对你的武功略有耳闻,知道你有隔空伤人之能,适才我们固然被你当作肉垫,但你暗中也以内力护住我们,是不是?” 晋无咎见其余四人各只二十来岁,惟独这人年过四十,各持短刀在手,料想来自同一门派,笑道:“你们那些同伴最终没有放箭,是或不是都不重要。” 这人昂然道:“晋教主,今日多谢你不杀之恩,但这是费某和四个徒孙欠你的,不是我千山欠你盘龙魔教的,来日正道同盟冲进盘龙峡谷,我们一样会浴血厮杀,你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晋无咎见他好容易得到生路,却能大义凛然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佩服他的胆色,听他提及千山派,想起“枢械塔”二层千山派海鼎亦以短刀为随身兵刃,那海鼎不过三十来岁,口称与盘龙教有三十五年仇怨,猜测姓费这人比海鼎高一辈,其余四人比海鼎低一辈,则“徒孙”二字也能说得过去。 淡淡一笑,道:“我这一生杀过三人,玄炎双手清白不沾人命,盘龙一定十恶不赦么?你正道同盟便又怎样?周子鱼身为盟主,一定是好人么?” 姓费那人怒道:“住口!要杀便杀,休得侮辱周盟主。” 晋无咎见他愚忠至斯,懒得多说一句,见老道兀自沉睡,江鼎轩已然醒来,却因伤势较重难以动弹开口,一索一个将二人卷起,对莫玄炎道:“我们走。” 姓费那人忽道:“晋教主。” 晋无咎道:“还有何事?” 姓费那人道:“我看你不是坏人,只要肯弃暗投明,你所中箭毒的解药,费某愿意出面代你求取。” 晋无咎心道:“我可是周子鱼的心腹大患,你愿意出面,呵呵,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从怀中掏出一瓶解药,扔到姓费那人手中,道:“将屋顶弓手聚于闭室之中,打开瓶盖,一炷香后便可解毒。” 姓费那人将信将疑,道:“我怎知这里边是不是毒药?” 晋无咎道:“我洒下的‘鹤顶千藤’,名字听着可怕,毒性却十分轻微,你若不信,那些弓手不过眼力下降,既不致命也不致盲,至于我身上的毒,不劳费前辈费心,告辞。” 五人听他说话中气十足,确无半分中毒迹象,大是奇怪,均自心道:“难道他是得了甚么机缘,因而百毒不侵?” 再看西首,白青双翼由团化点,终于消失不见。 回到盘龙峡谷东北峰,二百五十丈高处灯火通明,晋莫飞至亮处盘旋落下,数十教众纷纷行礼,晋无咎松开二索,道:“免礼,仙界的兄弟们都先退下。” 仙界弟子知道他们有要事商谈,告退而去,只留下夏语冰、吉兴、姚松柏三人。 夏语冰正自坐立难安,见到四人,道:“无咎,你们可都还好?” 晋无咎道:“小姐姐放心,我们都很好。” 江鼎轩勉力站起,道:“属下参见帮主夫人。” 夏语冰道:“江长老不必多礼。” 走到老道身旁,见他双目紧闭,转向晋无咎,道:“凌寒哥哥怎么了?” 莫玄炎道:“姐姐放心,哥哥呼吸平稳,并无中毒迹象,不过既然姚前辈在此,不妨确认一下。” 姚松柏道:“是,教主夫人。” 蹲下身子,伸指搭上老道腕脉。 晋无咎道:“小姐姐,我担心小哥哥中毒,这才没敢解穴。” 姚松柏道:“教主,教主夫人,卓夫人请放心,卓帮主既无伤患,又无中毒。” 晋无咎松出一大口气,将老道“安眠穴”解开,后者睁开双眼,见到念兹在兹的娇靥,道:“冰儿。” 正是卓凌寒的声音。 吉兴上前一步,道:“卓帮主,不如在下先替你卸了这套妆容。” 夏语冰与吉兴相处多时,知道他以特殊材质替人易容,事后亦须他以特殊药物特殊手法方可复原,点头道:“有劳吉兴护法。” 小半个时辰后,卓凌寒在仙界弟子带领下,来到“神仙洞府”,见其中同为一座藏书楼阁,铺设竟与蓬莱仙谷“神仙洞府”大同小异,夏语冰、江鼎轩、晋莫已各自落座,夏语冰身旁留出一张空位,上前坐下,道:“江长老,你没事便好。” 晋无咎道:“请小哥哥见谅,无咎怕你奋不顾身,这才点晕了你。” 莫玄炎朝他看去,双瞳满是言语,其意你自己何尝不是奋不顾身?晋无咎一下读懂,不好当着众人之面解释,悄悄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们为何会比我预料的时间晚了将近五个时辰?是不是出现甚么重大变数?” 晋无咎道:“是啊小哥哥,我和玄炎一直尾随,在熊耳山始终不见江长老露面,未敢轻举妄动,之后一路跟到江府,料想小姐姐该等得急了,我几次让玄炎先回,可她坚决不肯。” 夏语冰道:“无咎你武功虽高,但应变不足,换作我是玄炎妹妹,也绝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好了这些都不重要,快说说今日发生了甚么。” 晋莫对视一眼,握住的手也更紧几分。 卓凌寒道:“冰儿稍安勿躁,我先有话对妹妹说。” 莫玄炎额眉虽在面罩之中,明眸却能将疑惑表露无遗,看过晋无咎一眼,又转向卓凌寒,道:“我?” 卓凌寒道: “正是,妹妹,冰儿死里逃生,该谢的人我大都谢过,惟独对妹妹你,‘振音界’中你和莫界主走得匆忙,我只随口说了一句,不想再次见面,你和无咎已然成亲,实在可喜可贺,但我对你深怀歉意,深怀谢意,不能就此将往事抹过,今日又能共聚一堂商议要事,还请先受卓某一拜。” 说罢当真一躬到底。 晋无咎连忙起身,上前扶正,道:“小哥哥何须如此?” 心道:“玄炎不让我在小哥哥小姐姐面前提起‘空心杨柳’果然是对的,小哥哥这便行此大礼,倘若得知全部真相,怕是要下跪了。” 莫玄炎道:“哥哥言重了,单以私交而论,我原本亲哥哥姐姐而疏碧辰,更何况我已嫁给无咎,这些事举手之劳,算不得甚么。”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如今江湖杀机四伏,先以大事为重,待平息这场浩劫,我们有得是机会报恩。”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这样说,可真让无咎惶恐。” 待卓凌寒落座,这才回到原位。 卓凌寒将山间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道:“情况和冰儿估计有些出入,奚清和忽然杀出向我挑战,每招每式都想致我死命,周子鱼身旁只跟雷贺二位长老,这些都是我们不曾推演过的,我相信无咎定在暗中,有恃无恐去了江府,却教冰儿你担心了。” 江鼎轩道:“帮主,帮主夫人,周子鱼清晨出发,却指名只带雷贺二位长老,我提出同行,被周子鱼一口拒绝,我明知变故,又担心说得多了,反增周子鱼怀疑,只能留在府中见机行事。” 卓凌寒道: “周子鱼在江府盛情招待,餐桌上将师父手书递给我看,好教我得知,这封能让我身败名裂的手书在他身上,更将我的居室安排在和他相邻一院,我猜到那是陷阱,但冰儿你的本意正是要我暴露身份,我担心再耽搁下去,你们要沉不住气出谷找我,索性将计就计,对那个假的周子鱼下手,去怀中摸那封手书,我自作主张,不知有没有坏你大事。” 夏语冰轻叹一声,道: “只怪我没有多叮嘱几句,今日之局面,若由雷长老唱黑脸,贺长老唱白脸,此后江长老的所有行动由贺长老完成,虽说其中有根本差异,却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现下虽一切在我安排之中,你们担的险却忒也大了,凌寒哥哥、无咎、玄炎妹妹,你们中间任何一人出现闪失,便是满盘皆输的死局。”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⑦ 卓凌寒险中得存,原本也是心有余悸,道:“冰儿你的本意是让屈冯二位长老打伤江长老,但我看见打伤江长老的却是穆庄主,担心他有性命之忧,无咎想来也是察觉我想下去救人,这才点晕了我,然后孤身犯险。” 江鼎轩道:“害帮主和晋兄弟冒死相救,我实在过意不去。” 晋无咎道:“小哥哥和江长老不用客气,我这‘复归龙螭’已经使得顺手,又有小姐姐……” 忽见夏语冰秀眉微蹙,对自己极其轻微摇一下头,不知她想隐瞒甚么,改口道:“我也没觉得救出江长老是甚么难事。” 周子鱼身旁长随两对穆氏兄妹,卓夏曾被八阵困于穆庄,卓凌寒能认得出穆笛、穆飞、穆雪三人,对那穆心彤则是初见。 卓凌寒还想再说,夏语冰握住他的手暗中用力,道:“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罢,江长老,接下来凌寒哥哥与我会在盘龙峡谷继续筹谋,堂妹已在仙界替你安排住处,可惜你住不太久,谷外的事,还须你多多费心,如何化解这场江湖浩劫,可说完全依赖六位长老。” 江鼎轩起身深深一躬,道:“请帮主和帮主夫人放心,属下定不负所托。” 卓夏回到居室,卓凌寒见爱妻愁眉不展,道:“冰儿,你还在后怕么?”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穆老鬼为何要重伤江长老?”卓凌寒道:“这……有哪里不对么?” 夏语冰道:“穆老鬼应该很清楚,要想攻入盘龙峡谷,无咎作用远大过你,你也说了,他们有以你为饵引出无咎的打算,却不知你有‘昆吾软手’,还道你当真中毒,在那样的状况下,你本该毫无战力,穆老鬼却依然将江长老打伤。” 卓凌寒道:“他是为了引回无咎,有甚么问题么?” 夏语冰摇摇头,道:“丐帮中你我已是形同虚设,六大长老一旦投诚,便等同于整个丐帮归附正道同盟,江长老但教再有过错,也当由丐帮其余五位长老论罪惩处,穆老鬼绝无越俎代庖之理,他得罪丐帮在先,却坚信无咎这个丐帮外人会义无反顾前去相救,这合理么?” 卓凌寒被她一语点醒,打出一个寒噤,不敢往深处想,道:“冰儿,你的意思是,江长老他……” 夏语冰道:“我们替六大长老安排的计划,江长老乃重中之重,若他中途倒戈,局势可说雪上加霜。” 卓凌寒道:“真是如此,可还有补救之法?” 夏语冰道:“只要凌寒哥哥你、无咎、玄炎妹妹三人不出意外,便都还有转圜余地,至于江长老那边,不可不防。” 轻叹一声,道:“希望江长老此举只为骗得周子鱼信任,不想引得无咎险象环生,方对我们难于启齿……这种时候,我也实不想再节外生枝……” 卓凌寒忽而想起一事,道:“冰儿,你适才说,由贺长老完成江长老的行动有根本差异,是否因为江府正由江长老出面,提供正道同盟在盘龙峡谷附近的据点,才最容易引得周子鱼信任?” 夏语冰道:“我说江长老重中之重,便是这个道理。” 卓凌寒道:“我十一岁入丐帮,说江长老看着我长大亦不为过,我和六大长老相处十四年之久,绝不相信他们中间任何一人会背叛丐帮。” 夏语冰道:“但愿如此。” ~~ 晋莫悄声回到“青龙殿”,见琴棋书画四女候于“龙宫”门口,后者一见他们回来,瑾画道:“教主,夫人,你们总算回来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瑗琴道:“教主,夫人,见到你们归来,我们终于可以放心。” 晋无咎见她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道:“我们就怕吵醒四位姑娘,这才悄声上来,不想你们竟等到现在。” 待四女回屋休息,晋莫同入“戏水塘”浸浴,晋无咎才刚没入水中,莫玄炎近乎扑入自己怀中,气喘吁吁送吻上前,晋无咎从未见她如此,与她肌肤紧紧相贴,全身热血骤然沸腾,上下其手上下其口,却在最后关头竭力克制,将她轻放身旁。 塘水微凉,二人各将颈项以下没入水中,欲念渐消,晋无咎道:“玄炎,你怎么了?” 莫玄炎一捋耳边发丝,道:“没甚么,是我不该在爷爷丧期投怀送抱。” 晋无咎在水中牵住她一只左手,道:“你也说过,我教没有外界那许多规条,我是出于另一层缘由。” 莫玄炎道:“另一层缘由?” 晋无咎道:“纤纤嫁给任大哥三年方才得喜,你觉得是为甚么?” 莫玄炎微一思索,道:“人仙二界在魔神二界威慑之下,多年来步步艰险,直到我教完全在你掌控之中,他们才放心要了宝宝。” 晋无咎点头道:“这看似一桩小事,却恰恰是我敬佩任大哥之处,没有你的那些日子,二层十六间屋子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自希望除了‘龙宫’,还能有我们的家人。” 莫玄炎啐道:“二层除了‘龙宫’还有十五间屋子,你想让我生多少个?” 晋无咎笑道:“你想哪儿去了?生宝宝太过辛苦,一个就够啦。” 莫玄炎道:“若是女儿呢?” 晋无咎道:“独女有甚么不好么?岳父岳母大人不就是独女?是男是女我都会一般宠爱,但江湖中风波未平,未来会变成个甚么样子,谁也难以预料,我们此刻全无防备,要是将小生命带来世间,未免对它太不负责。” 一边娓娓道来,一边涌上淡淡哀思:“爹爹妈妈只能陪伴你到十岁,之后的路,便要靠你自己前行。” 莫玄炎哪能猜到他这份心思?扭头看他一眼,目光中三分窃喜七分嗔怪,道:“魔界中可没见你想这么多。” 见他讪讪而笑,倚在他的肩上,又道:“牟庄‘快语厅’之凶险并不亚于今日,但我与你共同面对,便生死不惧。” 晋无咎终于明白过来,道:“可今日是你亲眼看我回到虎狼之地,你却不得不带小哥哥先走。” 莫玄炎道:“这等待的滋味,实是度日如年。” 晋无咎不欲她更增后怕,道:“小姐姐当真料事如神,替小哥哥备好‘昆吾软手’,替我备好‘昆吾软甲’,再加上事先准备好的血囊,江府那些人还真以为我中毒受伤。” 三月前晋无咎前往少林寺闯塔,夏语冰入盘龙峡谷当日,便与任翾飞、任寰、纤纤、姚松柏秘议,对任家铸术稍作了解后,得知除却攻击兵刃,用以防御的物事亦不在少数,当即托其打造“昆吾软甲”与“昆吾软手”各一。 仙界原本藏有自昆仑仙境带出的大量昆吾之石,只因此前一切尽在神界监视之下,多年间始终未敢露于天日,直至晋无咎掌教,这才放心大胆取出。 任夏两家百年来情同手足,任翾飞本视夏语冰作故人之女,又知她聪明绝顶,二话不说便回人界吩咐下去,只因半句没有多问,竟不知这“昆吾软甲”是为晋无咎而备,将“衔烛”、“冰夷”二剑赠于莫玄炎与沈碧痕时,未对晋无咎提及此事。 此外夏语冰深知姚千龄与周子鱼关系密切,正道同盟一旦用毒,极大可能会由姚千龄提供,同时料定周子鱼惧怕晋无咎远胜其惧怕卓凌寒,拿卓凌寒只为诱使晋无咎现身,对前者必不会痛下杀手,遂向姚松柏打听妖界各种毒物,在姚松柏的推荐下,选出十种解药,留给卓凌寒作为不时之需。 卓凌寒智计虽不及爱妻,担任丐帮帮主多年,江湖阅历却也丰富,江府中并未当真中毒,事情经过亦与夏语冰始料不尽相同,饶是如此,在晋莫看来,夏语冰之思虑缜密,仍是无比令人钦佩。 莫玄炎恍若不闻,道:“我明知你此去八分险恶,却知我若同去,会更增至九分,落地等你虽然时间不长,却是我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 晋无咎道:“好了玄炎,我现下毫发无伤守在你的身旁,还想这些自己吓自己做甚么?” 又道:“适才‘神仙洞府’,你有没有发现,小姐姐似乎有意不让我说出救人细节?” 莫玄炎道:“发现了,姐姐许是觉得江长老倒在那穆庄主掌下太过蹊跷,对他生了疑心。” 晋无咎道:“江长老?有甚么不对么?” 莫玄炎道:“我累了。” 晋无咎扭头看去,见她满脸倦意,却难掩娇艳之色,知她这一日下来身心俱疲,生出万般疼惜,轻抚一下她的脸庞,道:“我们先去休息。” ~~ 次日晋莫起得较晚,早餐后,瑗琴道:“教主,教主夫人,卓帮主卓夫人正在‘梧桐居’等候。”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他们甚么时候到的?” 瑗琴道:“卓帮主担心影响您与夫人休息用膳,这才不让我们及时通报,望教主恕罪。” 晋无咎笑道:“你们第一天认得我么?这种小事何罪之有?不过小哥哥小姐姐实在太见外了,我们这便上去。” 第四十二回 渊图远算⑧ “梧桐居”中,卓夏将外间房门紧闭,与晋莫坐于内间,将外间小茶几搬入,上方茶水茶杯齐备,两对夫妇各坐一边长椅,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你们不辞辛苦攀上‘青龙殿’,定是有何吩咐。” 卓凌寒一摆手,道:“在这盘龙峡谷,你们是主我们是客,千万别说甚么吩咐。” 晋无咎道:“无论无咎练成甚么武功,在我心里,小哥哥小姐姐永远是最敬重的人,不过既然小哥哥这么说了,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今日是不是有甚么要事?” 卓凌寒转向爱妻,道:“冰儿,你思路清晰口齿伶俐,还是你来说罢。” 夏语冰道:“无咎,妹妹,如今盘龙与丐帮和解,为粉碎周子鱼的图谋,算得上是联手,你我双方各有所长,盘龙峡谷高手如云,在内好好部署,大可以静制动,至于丐帮弟子与仙界弟子,我也会尽我诡谲神算之能,但究竟有几成胜望,现下实在难言。” 晋无咎道:“小姐姐的神机妙算,我和玄炎都是信得过的,小姐姐想让我们怎么做?” 夏语冰道:“既然双方联手,须得知己知彼,外界江湖之事,丐帮知道得多一些,盘龙创教百年来的过往,我们却大不如你们了解,今日凌寒哥哥与我登门,正是希望双方各将所知和盘托出,好让我们相互了解之余,更能追查出周子鱼的野心从何而来。” 晋无咎道:“好,要说统领之能,我实是及不上小哥哥小姐姐,便由我先说罢。” 晋无咎接掌盘龙教时日未久,对教中往事实也所知有限,三年前卓府说过一次。 之后经历无非是卓府晋太极所言、“青龙殿”六层矮墙龙剑阁自述、两度于人界听闻“五行剑”过往与十王峰血战、一切智与吉兴前往五台山所见、于狭谷外欲救班陆离而与莫玄炎陷入伏击、于少林寺“枢械塔”一至八层交战佛门十四派、牟庄“快语厅”变故、魔界莫玄炎对周子鱼之推测、鬼界“转轮王薛”姚千龄意外惨死。 只隐瞒莫家秘术与沈家秘术一层,毕竟关乎两家家族机密,未与莫玄炎事先商议,不便擅自透露。 夏语冰极早便有惊疑之色,待他说完最后一事,更是舌桥不下,道:“姚千龄死了?” 晋无咎道:“此事我和玄炎亲眼所见,玄炎更命鬼界弟子将他尸身投海喂鱼。” 夏语冰低头沉吟半晌,道:“可惜,可惜。” 卓凌寒道:“冰儿,姚千龄实非善类,死有余辜。” 夏语冰见晋莫同有不解,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说姚千龄死了可惜。” 莫玄炎反应最快,道:“姐姐是因为找不到合适人选取而代之。” 夏语冰道: “正是,正道同盟一旦倾巢涌入,盘龙峡谷难以抵御,因而盘龙极有可能利用无咎盖世武功擒贼擒王,此事关乎周子鱼的安危,他比谁都更为紧张,那汪前辈毫无疑问是正道同盟第一高手,可若没有姚千龄的控制,有玄炎妹妹在,汪前辈指不定还会站在我们一边,可想而知周子鱼对姚千龄多么重视,盘龙有吉兴护法这样的神巧手艺,若是能将这枚最重要的棋子变成我们的人,作用之大不言而喻,可我曾与姚界主谈及此事,妖界弟子除姚千龄父子,似乎再无一人与五台有过来往,正道同盟要找一个熟知五台的人也许不难,却又没有姚千龄的医术,随时会被周子鱼识破,思来想去,竟没有一个合适人选。” 说罢又是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莫玄炎道:“说起姚千龄,我在西安府也曾与他夜谈。” 将当夜姚千龄自述与周子鱼的相识过程大略说得一遍。 晋无咎大觉诧异,心道:“西安府发生的事,那时我和玄炎在小哥哥小姐姐家中朝夕相对,我却从未听她提及此事。” 转而想通,又再暗道:“那时小哥哥是正道盟主,对我教莫大威胁,玄炎心存顾虑,难以对我知无不言,便如我对她隐瞒夏家灭门惨案,实是一个道理,我不能坦诚相告,常常心存愧欠,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朝莫玄炎看去,恰见她也瞧向自己,二人心意连通,各伸一手相握。 夏语冰表情丰富,时而抬眉眨眼饶有兴味,时而扁嘴托腮若有所悟,一边全神倾听,一边思绪飞转,待莫玄炎转述完毕,她竟半点未觉意外。 莫玄炎见她不言,又道:“姐姐入谷受刑那一月间,我与沈家走得较近,无意间听碧辰提过一件事,兴许能让姐姐找到些蛛丝马迹。” 夏语冰不言,反是卓凌寒道:“何事?” 莫玄炎道:“碧辰想要釜底抽薪,直接向哥哥姐姐下手,连根瓦解丐帮,似乎最初并非他自己的主意,而是得到所谓高人指点,而他与夏昆仑之所以能在遍布丐帮弟子的西安府挟持姐姐安然脱身,更离不开那位高人的相助。” 晋无咎道:“甚么?玄炎你知不知道是谁?那人将小姐姐害成这样,我绝饶不了它。” 莫玄炎:“我不知道,碧辰理所当然以为是我教高人暗中指点,可事后看来,似乎其中大有文章。” 卓凌寒道:“此事我和冰儿也听帮中弟子说了,沈碧辰当日负重一人,出城没多久便遇丐帮弟子紧追不舍,却在城外出现四个武功极为高强的蒙面人,令丐帮追兵无功而返。” 夏语冰静思多时终于开口,道:“凌寒哥哥,你瞧出来了么?事情的真相,极有可能被我不幸料中,为何盘龙与丐帮会在一夜之间陷入如此被动局面?原来我们在以短短数月的算计,抗衡五台近乎一百年来的筹略。” 卓凌寒道:“虽然还没想得那么清楚,但大致已能料到一些。” 晋莫相视一惊,晋无咎道:“小姐姐的意思,周子鱼早在一百年前,便开始计划对我教不利?”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一百年前周子鱼还在上辈子呢。” 晋无咎自觉无理,道:“对,应该是五台早在一百年前。” 夏语冰听二人说得有趣,笑道:“无咎你先稍等。” 对卓凌寒道:“凌寒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卓府‘仁礼堂’大战刚刚结束,崇叶大师为沈碧辰所杀,你动身前往少林寺前,我对你提过两条重大疑点?” 卓凌寒道:“为何佛门十五派要将正道同盟大会安排在腊月廿五?为何丐帮盟友会同时答允重开英雄大会?” 夏语冰道:“腊月廿五,再有五日便是除夕,他却偏生选在这个时候,而从‘仁礼堂’状况来看,武当、崆峒、昆仑、青城四派早已得知,并且无一拒绝。” 卓凌寒道:“难怪‘仁礼堂’一事完结,你立即派净衣派多名弟子前往五台山打探,我一直觉得奇怪,英雄大会于终南山进行,你却将人遣往五台山,现下看来,你对之后发生的一切早有准备。” 夏语冰道:“佛门十五派向以周子鱼为首,终南山不过是一个幌子,看穿这一层并非难事。”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冰儿,你说下去。” 听她嗓音有些干涸,倾身倒一杯水。 夏语冰嫣然言谢,晋莫见他们相敬相爱早已刻入日常,不约而同代入自身,温馨之余也是莞尔。 夏语冰清一清嗓,道:“根据丐帮弟子回报,五台门人确有异动,但这异动并非正常准备新年,而是在精心布置南台锦绣峰。” 莫玄炎道:“终南山位于五台山西南,欲上五台山,最先踏入的便是南台锦绣峰,姐姐的意思,英雄大会看似放在终南山,但周子鱼早已想好,紫阁峰比武过后,要让所有人前往五台山。” 夏语冰道:“只此一层,足见周子鱼此人工于心计。” 卓凌寒道:“可是冰儿,我实在不懂,将英雄大会选在一个正常的日子,再将地点直接安排在五台山,又有甚么差别?终南山距离南台锦绣峰一千七百里,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好几日路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夏语冰见晋无咎一头雾水,道:“玄炎妹妹,你可知为甚么?” 莫玄炎摇摇头,道:“还请姐姐指点。” 夏语冰笑道:“看来这里便只我一个坏蛋,凌寒哥哥与无咎都是质朴忠厚之人,难免觉得周子鱼此举毫无必要,我却深表理解,凌寒哥哥我问你,身为江湖中人,甚么东西最能吸引你?” 卓凌寒道:“自是上乘武学,尤其是自家门派的上乘武学。” 晋无咎心道:“上乘武学很吸引人么?我倒觉得还好。”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没有说出口来。 夏语冰道:“不错,是自家门派的上乘武学,我再问你,假如我们在西安卓府收到昆仑米掌门来信,告诉你昆仑山出现丐帮失传武学,要你整个新年奔波在外,你愿不愿意?” 卓凌寒道:“失传武学兴许关乎振兴丐帮,我自然愿意。” 夏语冰道:“西安卓府到昆仑山,那可是八千里有余,你都能不辞艰辛,更何况一千七百里?各门各派为了自家武学,越是劳苦奔波,越会觉得来之不易,对周子鱼只会更增感激,深刻体会他将第一地点安放于一千七百里外的苦心,而不会计较他对自己的刁难。” 卓凌寒道:“苦心?” 莫玄炎见夏语冰笑而不语,又见晋无咎丈二和尚,道: “周子鱼在五台山地界发现各派武学,倘若直接开诚布公,各门各派得来全不费工夫,反要猜忌周子鱼是否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周子鱼则恰恰利用这种想法欲擒故纵,表现出自己是冒着被人猜忌的危险,左右为难之下咬牙做出这个决定,更能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姐姐是不是这个意思?” 夏语冰翘起大拇指,咯咯笑道:“还是玄炎妹妹聪明,一点就透,不像我们嫁的这两个笨蛋,对他们说话真够费劲。” 莫玄炎道:“又或许我比哥哥无咎更坏一些。” 夏语冰道:“周子鱼如此安排,兴许还会有另一层目的,但仅此一层,已足令群雄心向五台。” 卓凌寒与晋无咎已非初次被夏语冰数落,二男素来对她五体投地,听完莫玄炎的解释,登觉周子鱼此举大有必要,各自爽朗一笑。 莫玄炎道:“可是姐姐,玄炎仍不明白,周子鱼放在腊月廿五,必然性又在哪里?毕竟是除夕新年,会否过犹不及,反令各门各派觉得他是刻意刁难?” 夏语冰一脸成竹在胸,道:“可若除夕新年是一年中绝无仅有的时机呢?” 补充说明(本章不属于正文内容) 以全书开篇为初始值0,每过一个正月初一即顺推1年,逆推同理,则截至第四十二回末为第4年,其中第1年正月初一为冰儿入蓬莱仙谷生产,第2、3年正月初一为无咎玄炎在魔界二人世界,第4年正月初一为盘龙峡谷冰儿疗伤期间。 159年前,五台山诞生一名天才男婴龙剑阁,20岁前成为佛门“四大”(峨眉、九华、普陀、五台)第一高手,五台所有长辈坚信凭龙剑阁一人便能振兴一派,谁知其志不止于此,在他20岁那年(即139年前)告别师门,独自闯荡江湖,挑战各路中原高手。 此后,龙剑阁30岁时(即129年前)俯瞰中原,40岁时(即119年前)横扫关外,整整20年间难求一败,为达自我突破,独自入秦岭深处闭关修练,在他45岁那年(即114年前)再一次醍醐灌顶,创立盘龙武学,并开创盘龙教。 龙剑阁闭关自悟的五年间,不断回顾交手过的佛派道派武学,将能记起的部分详尽记载,取其长处为己之用,更创出许多精妙招式弥补这些门派武学中的不足。 盘龙教成立后,为了答谢师门,龙剑阁将这些武学摘录两份,一份留在“青龙殿”四层五层,一份交给五台众位掌门长老,而更为精妙绝伦的盘龙武学,则作为独门秘籍,珍藏于“青龙殿”七层八层。 但是,五台一众大人物们的野心远远超出龙剑阁的想象,他们在得到佛派道派武学后,非但不图感恩,更认为盘龙武学根本就该属五台所有,出于这个目的,他们开始了历时百年的一个长远计划。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在梵仙山瀑布后挖出一个密洞,修建两层十间暗室(具体地形会在46“帘后洞天”完整呈现),将得来的佛派道派武学刻入暗室石壁,完成这一切后,将梵仙山密洞封合,以盘龙教众口吻在门上留下挑衅字句,然后进入耐心的等待期。 第二步,五台将门下弟子分作阳台、阴台两个分支。 其中阳台即为外人眼中的五台弟子,如周子鱼、黎湛、姚千龄等等,五台明面上的掌权者全部属于阳台一支。 阴台则为偷学各派武功的真正高手,因为得到龙剑阁的馈赠,使得五台有足够的资本培植这样一群顶尖武者,如穆家四人等等。 第三步,阴台高手向各门各派下手,冒充盘龙教众无恶不作,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将整个江湖得罪个遍,而盘龙地处深谷与世隔绝,从不出面为自己辩解,也使得五台的进程非常顺利。 但这个时候的五台,还远远不足以控制整个江湖,所以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各门各派羞于启齿,只能暂将愤怒隐忍,唯有如此,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到来,五台才能一呼百应,而在他们诸多恶行中最为丧心病狂的,便是十王峰血战(22“昨日今朝”78)。 26年前的五台,已经为这个计划经历了近90年的努力,在这近90年间,五台完成了对于盘龙和不计其数的江湖小派间的挑拨,继而把矛头指向大派。 因五台自身也属于佛门大派,为将自己伪装成与他人相同的受害者,阴台秘密决定,让当时的五台掌门柴文卿成为他们计划实施道路上的牺牲品。 阴台穆家长年与盘龙六界之一的妖界暗中往来,趁着佛门“四大”与盘龙四界主(魔界莫苍维、神界沈墨渊、人界仁翾飞、鬼界归翊)在十王峰上狭路相逢,穆家躲在暗处,施放出从妖界手中得来的“刺蛾香”。 盘龙四界主与妖界本是同门,人人备有“刺蛾香”的解药,佛门“四大”却因此战斗力大大减弱,被年仅18岁的“剥复双剑”尽数诛杀,而在这一战中的最大受益者,就是全书第一反派周子鱼。 阳台一众精英死于“剥复双剑”之手,资质平庸的周子鱼一跃而成五台新任掌门,接下来的一切天助五台,他顺利争取到正道江湖重新结盟的机会,在漫长的第三步过后,终于迈出了决定性的第四步。 紫阁峰比武过后,周子鱼在穆笛的帮助下(43“图穷匕见”234会有插叙)荣登盟主之位,在计划开始后的第118年,五台如愿以偿成为江湖领袖,至此,他们距离自己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 五台的前四步如何走来,接下来的第五步(即率领整个江湖攻占盘龙峡谷,豪夺盘龙绝学)又会如何进行,这些,就是全书主线。 我在书中设计了两条支线,一条是外界江湖各种明争暗斗,一条是盘龙六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但剧情的发展走向,自始至终围绕的都是主线。 本想等43“图穷匕见”冰儿推理过后再给出这一大段补充说明,但这一阵同时出现好几个朋友问我剧情,外加后续章节给出的推理模式也许非部分读者所好,最终决定放在42末,或许可以更好的帮助读者理解43。 既然新开一章,顺便借此机会,聊聊我对小说对话的理解吧。 在所有的读者中,纯文学读者约占3%,类型小说读者约占97%,在类型小说界中,“红学”和“金学”算得上是两座丰碑。 不少读者认为,将二者对比是贬低了“红学”,抬高了“金学”,金庸先生写的的确是武侠类型,可若因此认为只是武侠小说,又或者只在其中读到武侠要素,则这样的见解,一定是窄了。 说一句题外话,虽然我本人对《金庸全集》的研究更甚,但以作品内涵而论,心悦诚服的以为,《红楼梦》还是略胜一筹,曹雪芹先生真的了不起。 读者们都知道本书是由笔者为缅怀先生而作(未在扉页注明,是因为人言可畏,不想被误以为消费先人),为免片面,我在这里就以《红楼梦》为例吧。 《红楼梦》全书1,007,000(一百万零七千)字,人物对话410,346(四十一万零三百四十六)字,全书占比超过40%,这些数据全部都有真实数据为凭,读者一查可知。 在我对于作品文学性的理解中,对话描写是心灵和社会信息的载体,通过人物对话,向读者传达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展现人物性格全方位的投射,外加剧情的发展、主题的凸显,以及背景环境的生活与文化。 不仅限于中国作家,在世界范围内,我读过的名著,优秀的小说家,尤其是长篇小说家,几乎都是写人物对话的圣手,我写这一段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两个名字,一个是巴尔扎克,一个是海明威。 当然,在这些登峰造极的白话小说面前,我只有仰望的份,很多时候词不达意,我自己也有点苦涩,有点无奈,敬请读者谅解。 随着网络文学横空出世,读者对于作品选择又有了全新的标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非但没有鄙夷轻视,反而恰恰认为,之所以相比于实体书,网络文学能拥有更多的市场,更多的流量,是小说发展的必然规律。 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过剩的时代,绝大多数读者阅读只是为了消遣,在这个初衷的大前提下,网络文学大大提升了这些读者的效率,完胜在了信息成本(即时间)。 其实纵观所有的行业,只要升级,一定是提升了效率。 如今的实体书与网络文学,就好比刚才提到的纯文学与类型小说,这可以是两个和平相处的文学模块,为的也是满足不同领域的读者需求。 我曾在本章说中提到,两种不同的创作理念并非所谓thucydides’strap(修昔底德陷阱?我觉得这个翻译有点怪,一般只说英文,大意是必须通过战争分出是非),表达的也是这个观点。 对我个人而言,如《红楼梦》和《金庸全集》这样的巨著,才是我14岁至今,一直在追随的目标,穷其一生也到不了的终点,但是过程带给我很多快乐。 我是想说,书中很多描写(场景、对话、心理)或许没能达到预想的效果,这是修为没能到家,而与手法本身无关。 我在创作全程没有想过迎合市场,没有想过吸引流量,所有诸如读者基数、稿酬金额,561天(2018/11/10~2020/5~23)中,不曾在脑中一闪而过,想到的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将每字每句斟酌到极至,在维持文学性不减的前提下,将可读性追求到极至。 所以,我是一个自私的作者。 我在“前言”中提到,“……至少以这一部长篇而言,我已竭尽全力,所有不足,都是因为能力所限……”肺腑之言。 在起点意外收获了十来个好友,很是开心,相识即有缘,读者的提议无一例外是想帮我,但我考虑得会比读者更多,我在文学性和可读性中,一定是倾向于前者,所以部分提议不得不舍弃,辜负读者们的好意,还是会有一点愧疚的。 其中也有一些无伤大雅,我尽可能的满足需求,好比这篇“补充说明”,全书剧情本来也是千头万绪,借此机会长话短说,帮助读者们捋清主线,乐意为之。 当然复杂的还不止于主线,44“五岳之冠”,玄炎又有一段戏份,挖掘出冰儿内伤更深层次的心机,所以此前提到,冰儿死里逃生这一条线,于17“玄夜句芒”揭幕,于44“五岳之冠”落幕,贯穿大半本书,敬请期待。 闲话聊完,我可以滚了^_^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① 晋莫不明就里,各存疑惑,卓凌寒却想起一事,道:“是了,因为梵仙山泉水每年仅有正月断流十五日,露出水帘后的密洞。” 夏语冰连连点头,道:“你终于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晋无咎道:“甚么泉水这么古怪?每年断流十五日。” 夏语冰道: “净衣派弟子扮作文人墨客,看似游山玩水,实则暗中打探,好在丐帮最不缺的便是人头,我只担心一批帮众待得久了,为五台门人警觉,遂于三月间遣出总共十二批弟子,在东台望海、西台挂月、南台锦绣、北台叶斗、中台翠岩五峰多方察看,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丐帮弟子没能带回任何有用消息,我也的确没能想到,周子鱼的撒手锏根本不在五台,而在翠岩、望海、锦绣三峰间的梵仙山。” 晋无咎道:“小姐姐料敌机先,已是十分的了不起,五台山那么大,谁知道周子鱼会如此诡计多端?” 夏语冰笑道:“玄炎妹妹,无咎对你也如这般嘴甜么?” 莫玄炎抿嘴一笑,没有作答。 夏语冰又道:“此事看似玄乎,但正道同盟人人相信,证明已是眼见为实,关于梵仙山般若泉,我倒在书上见过它的传闻,说是唐朝僧人慧潜诵《金刚经》一万日,自身坐化为石而求得清香泉水,如周子鱼这般玩弄障眼法,委实不是甚么难事,偏生天下人都愿信他,也叫作无话可说。” 卓凌寒道:“障眼法?” 夏语冰: “难道不是么?只消命五台弟子守在源头,于各门各派驾临之时,以泥沙将水流线路移向别处,十五日后再将泥沙掘除,整个五台山遍布周子鱼的门人,对他而言不过一道口令,各门各派瞧见山洞中的上乘武学,一个个感激涕零,心甘情愿任他差遣,哪还会去管他动过甚么手脚?山洞石门自是写有盘龙高手盗学封口的扬威字句,可这些字句究竟是出自盘龙还是五台手笔,鬼才说得上来。” 晋无咎道:“可是小姐姐,我和四位姑娘闲谈时,记得瑭书曾经说过,从墨迹可以大致推测出书写年份,十五位掌门毁去石门时,便无一人起疑么?” 夏语冰道:“倘若五台门早在一百年前,便已开始未雨绸缪呢?” 晋无咎哑口无言,又听夏语冰道:“无咎,玄炎妹妹,你们掌握到的状况,我已大致明了,那么你们又知不知道,从我被擒入盘龙峡谷那日开始,外界江湖又发生了甚么?” 晋无咎摇摇头,道:“小姐姐请说。” 夏语冰道: “正如此前所言,沈碧辰以布袋将我罩住,负重而走,原本依照盘龙上下先于长幼的规矩,这费劲的活自该由叔叔承担,可是丐帮追兵在后,叔叔武功差得太远,沈碧辰不得已亲力为之,他毕竟没有莫家轻功,丐帮弟子以响箭为讯四方围堵,却在途中杀出四个高手,一番缠斗过后,助沈碧辰从西北角强行破口而出。” 晋无咎忍不住道:“这四个人武功再高,面对人山人海的丐帮弟子,也不得不使出全力,他们用的是甚么武功路数?” 夏语冰淡淡道:“毒。” 莫玄炎心下一凛,道:“‘刺蛾香’?” 夏语冰道:“不瞒玄炎妹妹,我的确有此猜想,却对‘刺蛾香’之毒一知半解,正要向你们请教。” 莫玄炎道:“姐姐请说。” 夏语冰道:“四年前,那时我正怀着弛儿,与凌寒哥哥游历江湖时,曾被一个穆老鬼以‘刺蛾香’迷晕,醒来时已在船上,不过那‘刺蛾香’毒性不重,我们入穆庄后服下解药,当时毒便解了。” 莫玄炎道:“听姐姐描述,这该是‘橘刺蛾’,在‘刺蛾香’四层毒性中处于底层。”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与那穆老鬼所言一致。” 莫玄炎道:“那丐帮弟子所中之毒,又有甚么症状?” 夏语冰道:“全身暴起青筋,收尸时青筋旁长满状如蘑菇的鲜艳物事,一个个双眼未闭,死时经受极大痛苦。” 卓凌寒素来待帮中弟子如亲兄弟一般,想到无辜受此磨难撒手尘寰,左掌在木椅扶手上重重一拍,夏语冰握住他一只手,道:“我已就此事问过姚界主,确认为‘绿刺蛾’。” 莫玄炎正想说出“绿刺蛾”三字,见夏语冰已然确认,微一点头,又听她道:“倘若你们是沈碧辰,在那样的状况下,忽然见到本该自家神界方能持有的‘绿刺蛾’,会怎么想?” 莫玄炎道:“我懂了,所以碧辰才会说是我教高人,只因他到死都不知道,五台也持有这种毒。” 夏语冰默认,又道:“此后一个月中,太极公、凌寒哥哥、无咎三人为闯盘龙峡谷救我, 在卓府闭关一月,凌寒哥哥一心交出‘打狗棒’,对教中事务少有追问,江湖中发生甚么, 你们自然不知,可就是在我们全瞎全盲的一个月中,周子鱼万事俱备, 终于将五台多年来潜藏的野心翻出水面。 “周子鱼想要登顶正道同盟,必然先要瓦解丐帮在正道同盟中的威信, 可正因为他对乞丐发自内心的鄙视,认为这些叫化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贱民, 所以在他的计划中,又有非得丐帮施以援手的部分,这个部分究竟是甚么, 我今日先不对你们说起,若非凌寒哥哥身为一帮之主,我连他都不想告诉, 但英雄大会不得丐帮参与,只能说是成功一半,那一个月间, 丐帮上下即将面临群龙无首的乱局,可说人心涣散,最终在凌寒哥哥的成全下, 丐帮遣出四位八袋弟子、八位七袋弟子、十六位六袋弟子登上紫阁峰, 见证正道同盟比武夺取盟主之位的过程。 “论武功,不尘真人与崇印方丈、班师父齐名,但少林武当丐帮素来交好, 不尘真人一意修道无心名利,不爱理会江湖纷争,又对凌寒哥哥倍加赏识, 前正道同盟结成两年,他从未觊觎盟主之位,便连盟中有关武当弟子的调派, 更多也是交于座下玄阳真人,若非念着与班师父的故交,当日牟庄大会, 以他性子想必懒得参加。” 晋无咎曾亲身经历牟庄大会,点头道:“以不尘真人的武功,唐桑榆师徒三人根本不是对手,但他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出手,一直在忙着救人。” 夏语冰道:“不尘真人精于医术,医者仁心,对伤病者多有援手,此次终南山英雄大会,紫阁峰上刀剑无眼,姚千龄又在‘振音界’中为妖界而战,那些外伤武者,自有止血疗伤药物,至于受了内伤的江湖人士,大都受了他的好处,但事情关键并不在此。” 晋无咎道:“那在哪里?” 夏语冰道:“玄阳真人死后,凌寒哥哥上过武当山,不尘真人却在那次,说出一番耐人寻味的话来。” 晋无咎道:“甚么话?” 卓凌寒道:“不尘真人说,正道江湖若非由少林丐帮统领,武当原本懒得参加,但这一次他又非去不可。” 晋无咎道:“自是因为五台已向武当透露,可能有关于武当上乘武学的下落。” 卓凌寒道:“不尘真人说有两层缘由,第一层是追查杀死玄阳真人的凶手,第二层则不便相告,他言辞待客极为坦诚,绝无半分伪装半分恶意,但从事后来看,所指正是在此。” 夏语冰道:“不尘真人虽处江湖之远,门下却有一个心浮气躁的徒孙。” 晋无咎道:“奚清和。” 夏语冰道:“武当离开卓府‘仁礼堂’后,玄阳真人被沈碧辰所杀,奚清和就此失踪,但是三个月后英雄大会,奚清和却出现在了紫阁峰上。” 晋无咎道:“他上擂台比试了么?” 夏语冰道:“比试了,据说还胜了好几场。” 晋无咎想起他的阴寒快剑,若非路天瞳舍身相救,命丧当场的便是莫玄炎,打出一个寒噤,道:“他在紫阁峰上,便是这样的邪门剑法了么?” 卓凌寒摇头道: “他在紫阁峰上修为尚浅,便如‘仁礼堂’中你们见到的那样,不瞒你说,我是直到昨日和他切磋,方才发现他一手剑法面目全非,前后不过短短数月,他的内力已然在我之上,若非我曾得太极公指点,棒法掌法中的招式胜他太多,看他昨日来势汹汹,我怕要死在他的手里也未可知。” 晋无咎道:“的确如此,我因修练我教内功,对速成法门稍有了解,牟庄‘快语厅’中忽然见那奚清和进步神速,不免多留一个心眼,发现他使出的确是内力而非外力,当真如此,连我都及不上他。” 莫玄炎忍不住道:“怎么可能?” 卓凌寒道:“你说的内力外力,又是甚么?” 晋无咎将当日晋太极所言“借外力而为内用”七字稍加转述,又道:“我教‘两仪’内功的确是以阳寿为代价加速修练……” 卓凌寒想起当日卓府亲身见证,忍不住抢道:“无咎,我和你小姐姐,真是欠了你一条命。” 晋无咎道:“小哥哥言重了,玄炎修练家学远在小姐姐被擒以前,魔界私定终身那一刻起,我们便决定同生同死,能和玄炎修练同门内功,从此执手偕老,半点没有遗憾,更何况还能将小姐姐救出险境,无咎能有今日,完全是小哥哥小姐姐的栽培,请你们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 说罢与莫玄炎相视一笑,均自温馨无限。 卓夏听他轻描淡写道出生死,只得默然。 晋无咎又道: “丐帮内力刚劲无双,但须得循序渐进,方能先慢后快,‘易筋经’倒是在我体内连绵不断,加之‘两仪’助我速成,‘魔幻果’助我修补,但是玄炎,我认真习武毕竟只有三年,能和你,能和小哥哥达到同等修为已属难得,而我教内功真正拔群之处,恰恰在于我能操控身周气流为我所用,我在‘振音界’对战十大护法时,我的修为仅仅达到‘五气太极’,只能通过手部六脉和外界连通,救小姐姐那一个月间,我练成‘寿山不系’中的‘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使得全身肤表皆可假以吸收,将外力引入体内时,可大减经脉压迫之感,又在闯‘九乘瑜伽阵’时悟得‘无极’神功,从此外力可内,内力同样可外,无论对方内力多么深厚,我只需牵引至体外,便能不受其害。” 三人皆为初次听闻,忍不住为之惊叹,莫玄炎冲他一噘嘴,道:“我随口一问,你却在哥哥姐姐面前自吹自擂。” 话虽如此,心底对他更增几分仰慕。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② 晋无咎道:“玄炎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想说,奚清和今时今日的内力,已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修为,他必是得到甚么特别际遇,否则速度也便罢了,看他出剑时附带的寒冰真气,整个武当除不尘真人外,本不该还能有第二个人做到,即便真有,也不该是身为第三代弟子的奚清和。” 卓夏对视一眼,卓凌寒道:“无咎所言有理。” 夏语冰点头道:“此事的确蹊跷,有待日后详查,但是紫阁峰上,奚清和毕竟还没达到这等修为,若你们聊完武学,我便继续说下去。” 晋无咎赧然道:“确实是我扯得远了,小姐姐请说。” ~~ 终南山英雄大会,诸葛茕命弟子在紫阁峰上摆设擂台,四周围有四层阶梯,阶梯上搭满布帐,供各门各派入内观战,佛门“五大十一小”、道家大派、丐帮同在第一排,其余虽在身后,却位居高处,擂台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紫阁峰比武总共两日,第一日大都为抛砖引玉,未出现甚么真正高手,次日一上来,奚清和便登台挑战守擂的三清派掌门高星启,后者使刀,从三清山“巨蟒出山”中如得大悟,自创“巨蟒刀法”。 因手中“玉女刀”由三清派掌门代代相传,为任家铸师亲手打造,“玉女”二字看似柔弱,与“百兵之胆”颇不相称,实为左右双刀。左刀较长,名为“玉京”;右刀较短,名为“女神”。二者合一而成“玉女”,名目恰与三清山玉京峰、女神峰不谋而合。 三清派与任家世代相交,实有不浅渊源,任翾飞儿时常于盘龙峡谷外玩耍,与其时尚未接掌三清派的高星启志趣相投,此后随年岁增长,二人各自成为一界之主与一派掌门,沈墨渊却也羽翼丰满,相比其祖其父,对人界管束更加刻薄。 人界虽与魔界直接通连,但莫苍维对沈墨渊插手人界之事只睁一眼闭一眼,任翾飞因而蛰伏不动,好在爱子任寰大智若愚,踏实上进,已能替自己分忧。 为围剿“剥复双剑”,高星启先派年轻弟子华圣于巨轮底层商谈,后命十五名弟子前往蟠龙谷参与伏击,无奈行动失败,一战过后仅存活年过半百的谢森河一人。 三清派虽非道家大派,三清山却是道教圣地,高星启贵为一派掌门,对武当派心存敬畏,眼前奚清和虽是第三代弟子,但年少有为气宇不凡,举手投足间不乏大家风范,心道: “论江湖地位,这正道盟主怎么也轮不到我三清,原该由武当上任方才合理,但武当不尘真人不出,却由这么个后生晚辈登台攻擂,我到底要不要胜他?” 见奚清和并不拔剑,知他以后辈自持谦让三招,左手“玉京刀”连出“猴王法相”、“天帝赐玉”、“葛洪开山”,将三招草草略过,回到原地,果然奚清和剑已出鞘,以一招“三环套月”回击。 奚清和左右弓步连成,手心向下,剑势似收实放,划过一道弧线,剑尖飘逸,似指胁下而去,实则攻向高星启左腕,后者瞳孔一缩,心道:“武当不愧是江湖第二大派,只此一招,我三清同龄人中已无弟子能及。” 左手“玉京刀”不由握紧三分,缩回半尺后回以一招“巉岩如削”,同时右手“女神刀”似实似虚,已配合左手招式而来。 高星启刀法别出一格,奚清和粗粗一看,隐隐似有漏洞,却因初次与之过招,不知是否存心卖一破绽,他生平第一次在天下英雄面前与人比武,代表的是整个武当派的颜面,不敢冒进,出一招“蜻蜓点水”,以拇、无名、小三指着力点剑,留出食、中二指。 但教双方兵刃扭缠,他双指便能将劲力注入对方兵刃,进可攻击退可化解,对方若是手掌手臂靠得近了,更可跳过兵刃直拂手部穴位,实是变化无穷的一剑。 高星启见这一剑蕴含无尽深意,更在心下惊叹,右手“女神刀”只出三分,连同左手“玉京刀”一并撤回,欲换作一招“尚书悟仙”,只消横刀欺近,反指奚清和左臂,右手“女神刀”再一次如影随形,指向奚清和左胁,纵难一招制敌,亦能教他这招“蜻蜓点水”无功而返。 孰料这招“尚书悟仙”未能递出,奚清和已收起长剑,单手礼道:“高掌门承让。” 高星启微一变色,复又如常,他适才一下变招,确因前一招未能使完,要说“巉岩如削”输给“蜻蜓点水”半招亦无不可,但距离胜负委实尚早,武当剑法原本讲求以慢打快,而“巨蟒刀法”双刀看似霸道,却因“巨蟒出山”本身来自凡尘孟哥与天宫玉虚仙女间的悲情传说。 左手名为“玉京刀”,却因“巨蟒刀法”的出世,而被高星启当作孟哥化身仰头望空宇、日日思爱妻的“巨蟒出山”峰,右手“女神刀”更与玉虚化身永远陪伴至爱情郎的“女神”石峰不谋而合,是以三清派素以慢刀闻名武林。 以兵刃招式而论,武当剑法自然远胜,说到内力修为,又是高星启大占上风,双方真要分出胜负,少说也要百余招后,哪知奚清和虽然年轻,江湖阅历却已丰富,料定高星启身为长辈,既已输了半招,自己“承让”二字出口,对方必不会再死缠烂打。 果然高星启撤回双刀,道:“奚少侠不愧师出名门,是在下输了。” 走下擂台与师弟谢森河言笑风生,看似半点未将不明不白的失利挂在心上。 身后忽一人道:“武当弟子好不要脸。” 奚清和道:“谁在背后鬼鬼祟祟?” 回头见一魁梧男子,二十四五,太阳穴高凸,手臂足有碗口粗细,双锤傍身,认得他是庐山派掌门汤洪海之子汤连遒,心道:“师父便是死在你们这群佛门中人手里,你竟还敢来惹我。” 又冷冷道:“久闻庐山双锤天下无敌,汤大侠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要是汤大侠看在下不顺眼,尽可以上来光明正大切磋一番。” 汤洪海便站在爱子身旁,听奚清和言辞中满是讥讽,怒道:“奚清和!我庐山可没惹过你,你酸溜溜的甚么意思?” 奚清和心道:“你佛门十五派也只‘四大’掌门厉害一些,却也不配给掌门师祖提鞋,剩下的全是废物,来多少个我收拾多少个。” 道:“担心儿子不是对手,可以老子亲自上来。” 汤洪海原本火爆脾气,热血动不动上头,多次造访西安赵宅与西安卓府,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管他妈的打不打得过,先打了再说。” 哪经得住奚清和这般挑衅?正想提锤上前,不尘先道:“清和。” 不尘在武林中极有威望,紫阁峰上崇印与班陆离不在,少林派虽有崇法崇报、祚澄祚静到场,终难与不尘比肩,汤洪海竟隐忍下来,心道:“且听这老牛鼻子怎么说。” 奚清和躬身道:“掌门师祖。” 不尘道:“你怎可对江湖同道如此无礼?汤少侠也还罢了,汤掌门是你长辈,还不道歉?” 他常年练气,早已宠辱不惊,喜怒淡然,这几句话说得温平,却自有一番威严,奚清和不敢拂逆,转向汤洪海,道:“汤掌门,在下失礼。” 不尘道:“汤掌门,清和因师父遇害,怀痛在心,他年轻修浅,还望多多包涵。” 汤洪海见奚清和语色敷衍,反是不尘说得诚恳,道:“不尘真人客气了,玄阳真人不幸身亡,奚清和没人管教,在下不会放在心上。” 奚清和强忍怒气,道:“既然汤大侠不,不肯应战,还有没有其他人上台?” 他话说一半故作停顿,谁都听得出他本想说“不敢”,碍于不尘在场,方改口为“不肯”,说完后环视半圈,在少林四僧面前恭敬一礼,随后傲慢目光扫过的,全是佛门十五派。 少林到场皆为武林前辈,便是澄静二僧,身为法报二僧弟子,比玄阳子尚且大得十岁,自不可能去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挑战,“奚清和”三字在武林中本就响亮,擂台旁无人不知他以守擂为由,实则向佛门十五派示威,道家与其它门派自不会来赶这趟浑水。 汤洪海见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中无人站出,心道:“这些掌门自己不便以大欺小,又知道弟子中没人打得过奚清和,这么拖下去,岂不等于我佛门中人被一个武当第三代弟子吓住了?那怎么能行?怎么说也就一个黄毛小子,车轮战耗也耗死他,反正我老汤不怕丢人,打不过也要打。” 转头道:“遒儿,你上去和他较量较量。” 汤连遒道:“是。” 双锤举过双肩,大剌剌踩上擂台。 奚清和见汤洪海终于忍不住派爱子出战,心下暗喜,默念道:“来得正好,我便拿你杀鸡儆猴。” 提起长剑,剑尖指向汤连遒鼻尖,道:“请。” 汤连遒亦道:“请。” 舞动双锤,大步流星向奚清和砸去。 奚清和见他手法拙劣,微一后退,已将来势卸去,一剑落下,压在双锤之间,汤连遒但觉劲力绵绵不绝,自锤柄传入掌心,不退反进,双手同时向上猛提,却如砸中一团棉花,感觉不到吃力,奚清和的长剑又不知何时来到双锤以下,一个上挑,来路飘忽,不知对准左手手腕,还是右手虎口。 忙将两手分开,左手竖抡在前,右手横挥在后,奚清和长剑迎合右锤,同样横剑一斩,汤连遒心道:“你要和我拼力,我便如你所愿。” 心知武当内力颇有独到之处,眼前奚清和虽然瘦小,却半点不敢大意,右手握得更紧,同时将左手大半力量转至右手。 孰料锤剑相交,右手只打出一成力道,其余九成尽被卸去,奚清和借此一成之力,足底在擂台上滑行后退,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眼看将要滑至擂台边缘,奚清和左足一横,整个身子戛然而止,稳稳站定。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③ 双方至此只过一招,看似奚清和被击退,但双方高下已判,两件兵刃总共相碰三次,每一次似猛烈撞击,却只最后一次发出微弱声响,前两次几不可闻。 旁观众人一想即明,双方手持均为铁器,自是其中一人在兵刃相触刹那将劲力化解,汤连遒横冲直撞,每出一锤皆如济河焚舟,何来如此巧劲?而这以柔克刚,正是武当内力之神髓。 奚清和适才一式叫作“燕子抄水”,原本分为“撤步劈剑”、“仆步压剑”、“撇脚扣脚扫剑”、“弓步定势”四招。 一般而言,二人对战实为不断打破对手意图的过程,便是换作太白山巅的沈碧痕,奚清和使完两招也不得已变招,但汤连遒武功相差太远,奚清和竟将四招一气呵成,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止步后连自己都不禁为之倾倒。 那头汤连遒却未想明,心道:“这家伙在搞甚么?” 又再舞动大锤抢上。 奚清和一声鼻孔出气,提起长剑,惊觉手腕有些酸麻,稍加细想便即通明,心道:“这汤连遒内力不济,却胜在膂力惊人,我自可三招之内将他拿下,可他这一下场,佛门十五派弟子接踵而至,我何不多留他片刻?一来趁机恢复,二来也教这些佛门中人好好见识一下武当剑法。” 念及此处,手中动作刻意放缓。 连出“探海式”、“怀中抱月”、“宿鸟投林”、“乌龙摆尾”、“风卷荷叶”、“狮子摇头”、“虎抱头”、“野马跳涧”、“射雁式”、“白猿献果”、“顺水推舟”、“流星赶月”、“天马行空”、“挑帘式”、“大鹏展翅”、“黄蜂入洞”、“怀中抱月”、“风扫梅花”。 剑走龙蛇挥洒自如,汤连遒毕竟算不得高手,早已被这绵柔纷沓的内力招式搅得晕头转向,空有招架再无还手,奚清和震痛消止,心知时机已到,左脚先收后迈,左剑指收至腰间,再附于右腕,一剑刺出,不偏不倚停在汤连遒胸前正中,为一招“指南针”。 后者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甩两下头,再眨两下眼,见长衣已有破洞,剑尖抵住胸口,却不伤及皮肉,倒也生出几分佩服,道:“行,是你赢了,我回去练几年,再来和你较量。” 众人见他武功不高,为人倒也豁达,这几句随口自嘲,不失为胸怀坦荡,对他非但不加轻视,反而暗暗翘起拇指。 汤洪海原知爱子不是对手,又知如此场合并无性命之忧,咧嘴一笑以示鼓励,转向慧宁、卫成、覃箫、周子鱼四人,用意十分明显,我庐山派已然尽力,接下来便看你们的了。 奚清和眼中仍只佛门十五派,道:“还有谁来挑战?” 单以武功而论,佛门“十一小”中,居末唐桑榆都能与奚清和战成伯仲,论年纪也不过大得三岁,另外十人无不赢面居多,但崇印与不尘平辈齐名,唐桑榆身为崇印徒子,原比不尘徒孙奚清和高出一辈,外加又是一派掌门,佛门高手众多,后辈弟子中却难找出一人能与奚清和抗衡。 可此次英雄大会本由佛门强行提出,若不能争得这盟主之位,落个灰头土脸的局面,则正道同盟纵然重缔,佛门亦必在其它门派面前抬不起头,事既至此,各派只能硬着头皮,遣二代弟子不住登台,消耗奚清和的体力。 但与奚清和岁数相若的弟子之中,安歌儿之流已是顶尖实力,与沈碧痕相比尚有不小差距,只不到半个时辰,奚清和又连败慧宁大弟子安歌儿之剑、卫成大弟子沙泺之指、覃箫大弟子施明之拳,最后一剑指在施明眼前,微微笑道:“施师兄请回罢,再打下去,你的名字可就应验了。” 施明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无奈技不如人,忿忿而下,奚清和连胜五场,面对台下三成怒视不甘,七成惊叹艳羡,心头大畅,脸上极是得意,自从三个月前卓府“仁礼堂”中,众目睽睽下完败于莫玄炎,直至此刻方出一口恶气,深深一吸,心道: “只要不使妖法,同龄人中谁能与我为敌?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只花了不足三五成内力,已将他们全数击退。” 转向周子鱼,道:“周掌门,峨眉、九华、普陀都已派出弟子,未知五台有没有人上来?也好让晚辈手中长剑好好领教一下五台掌法。” 他连战连捷,再无郁结困扰,言辞客气不少,不尘却在一旁微微摇头,如此争强好胜,实为道家养气之大忌,但奚清和战完三派,过问第四派原在情理之中,不尘知这徒孙自尊心极强,刻意训止怕要适得其反,见他好歹没有失礼,只能由得他去。 奚清和见周子鱼不露半点惊慌,心道:“佛门中人是被我打傻了么?放眼整个五台,和我平辈的高手我都知道,怕是没有一个能胜得过安歌儿,他周子鱼能派出谁来阻挡我的连胜步伐?除非是他亲自出马,但他只要上台,不论结果怎样,五台已然输了,而我尚可奋力一搏,未见得必败。” 右侧忽一女子声音道:“哥哥,你去教训他一下罢。” 奚清和听这声音陌生,心道:“又是哪里来的妖女?没大没小。” 扭头见到第三排一张四人小帐,里边两对男女,一对年长一对年轻,年轻男子三十不到,一身墨绿长衣,手持折扇,身旁年轻女子大约刚过二十,一身淡粉衣衫,两手空空,便是说话之人,听她意思,二人该是兄妹,长相也是一般俊俏。 年轻男子道:“我怎么可以以大欺小?你上才比较合适。” 年轻女子道:“不行啦,我比他小,这里这么多人,他打不过我的话,要被旁人笑话的,你快去。” 年轻男子道:“这……” 朝奚清和看一眼,又摇头道:“还是不行,你看他生得这么丑,你知道我从不和丑八怪动手……” 兄妹二人说话时旁若无人,更夹杂内力其中,看似说着悄悄话,实为存心让所有人听见,佛门十五派见不知哪里来的帮手,纷纷大笑,余下门派亦觉奚清和目中无人,这对兄妹来得正好,只不知手上功夫如何,碍于不尘颜面,没有笑出声来。 奚清和怒意暗生,他以强者自居,不想言行举止失了身份,道:“二位何门何派?还请报上名来。” 年轻男子道:“妹妹,都怪你多嘴,现在闯祸了罢?” 说是怪她,却无半分责备之意,转向奚清和道:“小弟阴台门最不成话的弟子,你可以叫我美男。” 奚清和心下奇怪,暗道:“阴台门?这是个甚么门派?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冷冷道:“如此说来,你身旁这位是阴台门美女了?” 美男折扇在掌心一拍,指向他道:“正是,看不出来你长得不怎么样,脑袋却挺好使。” 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哄堂之声不绝于耳。 奚清和眉清目秀,单以长相而论,未见得便不如这对年轻兄妹,但美男三句话不离“丑”字,奚清和环顾四周,见众人非但没有指责,更有看自己笑话的意味,道:“二位不必拖延时间,讨些嘴上便宜,你们一起上便是。” 美男道:“喂,丑男,据在下所知,从西侧下山半里,有一间小木屋。” 奚清和见他前言不搭后语,道:“那便如何?”美男道:“你若屁股痒了,自己去那无人之处脱了裤子,用你手中长剑刮两下便是,何必非要在下帮你,你若生得美些那还罢了,现在么,这个,呃,实是不太方便。” 众人更是大笑。 奚清和大怒,长剑向上斜指,森然道:“你若不敢来这擂台,我便来你帐中如何?你们二老二小加起来四个,我若怕了你们,也不是武当奚清和。” 帐中年老男子始终捋须微笑,见奚清和恼羞欲出,道:“飞儿,你上罢,别要他杀过来,把诸葛掌门的帐子打坏。” 这布帐中自是穆氏四人,穆飞听父亲发话,道:“是。” 缓步出帐,下阶上台,手中折扇不住于指间转动。 唐桑榆同有一把折扇在手,只因座位恰在穆氏四人前方,空闻其声,看不见身后画面,好容易等他飞走上擂台,露出半张脸庞,心道: “这小子居然也有折扇,不过确实生得不错,虽不如我英俊潇洒,却和徒儿有得一比,且看看他武功底子怎样,要是可以调教,又能和徒儿一般懂得讨我欢心,我便收了他作铜砂弟子。” 奚清和道:“你的兵刃,便是这把破扇子?” 穆飞道:“在下使的是掌,你若生得好看些,在下可以直接用手打你,现在么,咳咳,只有委屈这把扇子了。” 奚清和面色铁青,道:“你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 脚下提气,身在半空,手中长剑自左向右一划。 奚清和这式“风扫梅花”已然三次使出,汤连遒、沙泺、施明三人都在三番变化下左支右绌,在台下见他故技重施,暗暗替穆飞捏一把汗,三人并不认得此人是谁,但所谓敌之敌即友,都希望他能狠狠杀一杀奚清和的锐气。 孰料穆飞不躲不闪,待二人相距丈许,长剑将至未至之时,忽而跃步欺近,道:“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 一连九个“戳”字,右手折扇连戳三下,指向奚清和小臂外侧“三阳络”、“支沟”、“外关”三穴,后者大惊,连退三步,穆飞也不追击,反而站定道:“丑男承……” 武当“太极剑”中,“风扫梅花”分“摆步横剑”、“扣步抹剑”、“虚步分剑”三招,先前三人只因武功相差太远,未能将其从中打断,穆飞却能眼疾手快,在奚清和一招“摆步横剑”未能使满时如脱兔而出,进而破解整式“风扫梅花”。 奚清和手上长剑受挫,脑中反应却快,立时看出穆飞想要学自己说出“承让”二字,道:“可没那么简单。” 脚下再进,手中变为“右车轮剑”。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④ 不尘在第一排帐中看得清楚,心道:“就此认输,实是最好的结局,可这阴台门究竟甚么来历?看这少侠不过二十八九,竟有接近卓帮主的修为,唉!班陆离啊班陆离,贫道虽与你惺惺相惜,可论及授徒本领,贫道毕竟是不如你啊。” 奚清和才刚抢上半步,穆飞弯腰又伸出右手折扇,道:“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戳!” 这次一连说出十二个“戳”字,扇端指向奚清和大腿内侧“阴包”、“曲泉”、“足五里”、“阴廉”四穴。 “太极剑”这一式“右车轮剑”中,第一招为“撇脚转体抡剑”,奚清和足底一动,留出的正是大腿内侧空隙,被穆飞恰到好处的一击,第二招“上步举剑”与第三招“虚步劈剑”又未能接得上来。 奚清和满脸通红,道:“你使的甚么妖法?” 右手一个腕花,两手相合递剑。 谁知左手刚一抬起,穆飞道:“戳戳戳戳戳戳!” 又指向奚清和新露出的肋下“章门”、“京门”二穴,一式“挑帘式”刚出一招“插步绕剑”,之后两招“转体平抹”、“提膝托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众人再也控制不住,狂笑声响彻整座紫阁峰。 奚清和气得哇哇大叫,此后战况如出一辙。 一式“迎风掸尘”使出半招“撤脚绕剑”,未能使出“收脚绕剑”、“弓步拦剑”;一式海底捞月使出半招“收脚转体绕剑”,未能使出“垫步绕剑”、“弓步右撩”;一式“小魁星式”使出半招“收脚绕剑”,未能使出“垫步绕剑”、“虚步左撩”;一式“虎抱头”使出半招“撤步送剑”,未能使出“虚步分剑”、“提膝捧剑”;一式“青龙出水”使出半招“退步提剑”,未能使出“扣脚转体撤剑”、“收脚收剑”、“弓步平刺”;一式“燕子抄水”使出半招“撤步劈剑”,未能使出“仆步压剑”、“撇脚扣脚扫剑”、“弓步定势”。 自始至终穆飞口中“戳戳戳”之声不绝于耳,少则六声,多则十五声,伴随折扇分打各处二至五穴,奚清和变招连连,竟在一柄折扇下节节败退,一口怨气迟迟不得喷发,耳听得擂台四周尽是嘲笑,心道: “为何正道同盟也会有此妖法?我怎会输?我怎能输?我才应该是这擂台上出尽风头之人!” 忽然间狂声大作,手中长剑已章法大乱,双目几欲冒火,咬牙下定决心,无论穆飞如何递招,自己这一剑只进不退,便是拼个同归于尽,也绝不能受这等屈辱。 穆飞微微冷笑,折扇两下上挑,拂中奚清和小臂内侧“大陵”、“内关”、“间使”、“郄门”四穴,这一次未再出声,后者长剑登时脱手,咣啷落地,穆飞全无收手迹象,折扇打开,左右开弓,连拍奚清和四下耳光,又将折扇收起,再出时已倾注全身内力。 不尘道:“少侠手下留情。” 穆飞耳辨得两边同时有人飞出,却似打发了性,对身周动静恍若不闻,折扇连打“承浆”、“廉泉”、“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七穴,奚清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穆飞衣襟上,旋即不省人事。 众人尚未来得及吃惊,又有二人横空来到擂台。一者手持拂尘,自一层而出,为武当派不尘;一者手持拐杖,自三层而出,与穆飞本在同一布帐,自是穆笛,来自所谓阴台门。二人跃出时用力精准,齐齐落于二小之间。 不尘本意只为制止穆飞,却在半空惊觉对方势道刚猛,抬眼看去,见头顶左掌红如烧炭,显是蕴含上层内力,右手拐杖也已加入战阵,不敢大意,右手凝聚武当“太极功”,以阴柔之力自下而上,同时左手拂尘一甩,将拐杖底部打断。 不尘与穆笛双掌一阴一阳,一寒一热,一柔一刚,不尘内力较为深厚,穆笛则占据高位,一掌相碰旗鼓相当,同时赞叹对方了得,穆笛拐杖断裂,按理已分出高下,却见不尘落地后连退五步,脸色泛青,已是中毒迹象,伸出右手二指,在自己胸口连点四下,阻止毒素流入心脉。 唐桑榆被吓得不轻,心道:“哎哟我的妈呀!原来这家伙这么厉害,看来我只能比他帅,讲打,我是打不过的。” 穆笛拐杖原本中空,内藏“刺蛾香”之毒,其中底部为黄紫“刺蛾”,毒性较之蓝橘“刺蛾”更为猛烈,便连不尘这等修为亦难相抗,穆笛当即旋过几处按钮,将底部重新封实,转向布帐,道:“快替真人解毒!” 帐中又飞出一人,为穆笛胞妹穆心彤,上前喂不尘服下一颗解药,后者自行运气,终于吐出一口黑血,脸色终于渐复红润。 穆笛深深一揖,道:“不尘真人,犬子失礼,在下手忙脚乱,使得杖中毒药误入真人体内,万望真人海涵。” 早在紫阁峰擂台比武之前,并无一人怀疑,参与英雄大会各门各派之中,无一能出不尘之右,见他一招中毒,纷纷暗骂穆笛阴险狡诈,待见歉意如此真诚,又复渐渐释怀。 不尘精熟医理,对天下毒物有些研究,穆笛杖底为拂尘打断,因而洒出一抹香气,随后立时毒发,这香气色嗅清淡,只昙花一现,台下众人难以察觉,却有如此毒性,实属罕见。 倘若穆笛拒不承认,围观中不免会有无知之人道是拼掌落败,穆笛直言因为毒素意外散发所致,可说光明磊落,不尘原本一代宗师,回一单手礼,道:“阁下言重了,阁下功力深厚,贫道十分佩服。” 穆笛道:“真人面前,在下岂敢?” 不尘剧毒虽解,元气已伤,对穆笛微微一笑,道:“众位英雄,贫道先走一步。” 众人齐齐大惊,穆笛道:“真人留步,真人武功盖世,在下一时失手,令真人无法登台……” 不尘摆手道:“阁下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贫道一向闲云野鹤,从无统领群豪之心,至于阁下所言武功盖世,两日前阁下也在草堂寺中亲眼见那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的江湖,早已是年轻人的天下。” 众人知他是说晋无咎,那日慧宁被一招震飞,嵌入铜像之中,闻言脸上火辣,却因身份地位相较不尘差之千里,悄悄切齿攥拳,不敢出言顶撞。 穆笛道:“真人胸宽似海,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尊容,果真名不虚传。” 不尘再是一笑,转向诸葛茕,道:“诸葛掌门。” 诸葛茕连忙起身,道:“不尘真人。” 不尘道:“清和尚在昏迷之中,贫道想先带他入草堂寺疗伤,不知诸葛掌门能否行个方便?” 诸葛茕道:“真人太客气了。” 当下唤了两名弟子,将奚清和放上担架,抬下擂台后更不停步,直奔山下草堂寺而去。 不尘道别众人,尾随终南派弟子,消失于紫阁峰腰。 ~~ 紫阁峰擂台比武细节繁多,可惜夏语冰只能说个大概,期间令人捧腹之事,她一笔带过时忍不住咯咯直笑,卓凌寒与晋无咎听得莞尔,莫玄炎却几乎不露声色,夏语冰道:“还是玄炎妹妹心如止水,不为这些趣事所动。” 莫玄炎道:“姐姐见谅,玄炎生来如此,七情六欲只为在意之人而发。” 晋无咎看她一眼,见她也正瞧向自己,心念一动,暗道:“是了,我觉得玄炎常对我笑,可细细想来,她又似乎只对我笑。”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何错之有?世间之人原本无一雷同,才会出现性情相投一说,无咎生来孤独,如你这般心无杂念爱他一人的女子,实是再适合他不过。” 晋无咎被她说得一股暖流,眼眶竟有些湿润,岔开话题道: “小姐姐,这穆老鬼自称‘阴台门’,是否和五台有关?‘枢械塔’八层守卫便有这穆家四人,两个老的武功超出周子鱼不少,狭谷柴房又和周子鱼联手,牟庄“快语厅”中更寸步不离保护周子鱼,要是两个人全无关联,有他在擂台上,盟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周子鱼。” 他听夏语冰称作“穆老鬼”,觉得有趣,也便拿来用了。 夏语冰道:“我倒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与穆老鬼、秦枭鹤、楚伯楠都交过手,双方武功孰高孰低?” 晋无咎道:“穆老鬼使的是阴阳双掌,和我教鬼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秦枭鹤楚伯楠中的任何一个,最多和穆老鬼的妹妹旗鼓相当,要赢穆老鬼几乎没有可能,若是师兄弟联手,肯定也打不过那头兄妹联手,双方各加两个小的,以四敌四,穆家这边仍是稳胜。” 夏语冰道: “所以紫阁峰的一切,早在周子鱼掌控之中,奚清和上台后,穆飞不能过早登场,那时他们身份尚未公开,混在人堆里默默无闻,奚清和一人可将峨眉、九华、普陀这些门派打得说不出话,等到佛门十五派中只剩下一个五台,穆飞忽然锋芒毕露,对奚清和下那么重的手,是逼不尘真人上台,穆老鬼再忽然杀出,以‘刺蛾香’击退不尘真人,武当既已提前下山,穆老鬼往那擂台上一站,即便秦枭鹤楚伯楠有夺帅之力,也不得不顾忌自己在少林中的身份,现下又得无咎确认,周子鱼可说万无一失。” 晋无咎道:“所以周子鱼是让穆老鬼替他扫清障碍,他最后再来坐收渔利?” 夏语冰道:“差不多便是这样,穆老鬼技压群雄,一个一个门派问下来,众人本就武功不及,再见他杖中毒物这般厉害,哪里还敢上台挑战?直到最后问及五台,周子鱼才装模作样将之击败。” 晋无咎道:“这,这也可以?” 夏语冰道:“单单如此,的确未必可以,可周子鱼早已准备万全,以我们适才设想那套说辞,道出英雄大会前透露各派的失传武学,实被封印于五台境内梵仙山石洞,则事情顺风满帆,一切恰如五台之期而行。” 三人默然。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⑤ 夏语冰秀眉微蹙,话锋稍转,托腮道:“只不过……” 卓凌寒道:“只不过甚么?” 夏语冰道:“听说不尘真人自下紫阁峰,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自与那‘刺蛾香’之毒脱不开干系,因而引得奚清和对正道同盟极为不满,时常对周子鱼言辞挑衅,阴台不惜得罪武当,令正道同盟生出如此隐患,也要算计不尘真人,究竟图的甚么?” 卓凌寒道:“难道是怕不尘真人反悔,教周子鱼盟主之位坐不安稳?” 夏语冰摇头道:“不会,此事一定别有隐情,我还须好好想想。” 晋无咎不善思考,见身旁莫玄炎有些恍神,道:“玄炎,你在想甚么?” 莫玄炎道:“从终南山到锦绣峰,我盘龙峡谷为必经之路,我一直在想姐姐适才说的另一层目的,不知会不会与此相关?”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也发现了。” 晋无咎但觉其中大有玄机,垂首稍想,眼前似乎出现无数碎片,却无法拼凑成一张完整画面,道:“到底有何相关?” 夏语冰道: “正道江湖重新结盟,原本委以封山的各派弟子全数撤回,周子鱼却在暗中派人盯住盘龙峡谷六道出口,那一个月中托无咎的福,‘青龙殿’对我们有求必应,凌寒哥哥一封汇报平安的书信自‘青龙殿’出,层层向下,最终由下峰弟子送往丐帮,只可惜我那时身受重伤,整日里半睡半醒,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否则定会嘱托盘龙弟子从密道离开。” 莫玄炎道:“只因六条通道为我教机密,最终又不得不通向光天化日,为免被人发觉,如送信之事原本堂堂正正,鬼界弟子想都不想便大摇大摆走了,却因而被五台门人阻截,进而捏造老帮主与哥哥的死讯。” 晋无咎奇道:“捏造死讯?” 莫玄炎道:“你说一切智护法与吉兴护法回报,整座五台山都在悼丧,想必是周子鱼装模作样在盘龙峡谷谷口擒获一名所谓我教弟子,又在身上搜出一封他们早已备好的书信,里头写满我教向外界耀武扬威的挑衅文字。” 夏语冰道: “便是这么回事,周子鱼在紫阁峰虽得多方推举,却自知威信还远不及前正道同盟的凌寒哥哥,起初坚决不肯担任盟主一职,但事关各派失传武学,尤其佛派道派门人,南台锦绣峰势在必行,沿途公开此信,引得群情激愤,更能令丐帮陷入鼎沸,进而为他所用,来到梵仙山后,周子鱼再将封合石洞呈露于众人面前,证明五台上下多年来从无窥探,各门各派合力破洞而入后,看见石壁上收藏自家武学,疑心早已大大削减,直到十五日后,泉水被重新引回原途,众人身在山脚,哪里料得到山顶发生的一切?至此,周子鱼众望所归,无论他如何推脱,正道同盟已是无他不足以服众的局面,他纵有再多不愿,最终只得勉为其难。” 晋无咎直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方道: “四年前我离开蓬莱仙谷,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都说外界人心险恶,但我出谷后遇见许多好人,一个个真诚待我,即便如唐桑榆和慧宁师太,虽然说不上甚么善人,好歹也是光明正大向我出手,直到‘振音界’中听沈碧辰亲口说出自己怎么利用我,怎么挑拨佛道两家,我才有些体会到你们的忠告,可是和周子鱼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夏语冰道:“沈碧辰沉迷于设下的棋局沾沾自喜,殊不知在周子鱼的棋盘上,他不过是一枚可弃可取的棋子。” 顿过一顿,夏语冰又道:“凌寒哥哥,无咎,玄炎妹妹,盘龙掌握到的状况实在有用,我到今日终于大致明了,这其中一些是我新知,另一些教我证实连日来心中猜疑,现下我便来告诉你们,我对五台百年来所作所为的一番推测。” 卓凌寒见她忽转严肃,不知不觉一颗心变得沉重,道:“冰儿你说。” 夏语冰道:“一百六十余年前,盘龙创教祖师龙剑阁前辈于五台山出生,凭借过人禀赋, 二十岁时成为佛门‘四大’第一高手,眼看五台可因他一人之力得以振兴, 却不料他的视野更加开阔,之后二十年中,龙前辈离开五台,独自挑战江湖高手, 直至四十岁那年屹立天下武学之巅,从此潜心自我突破,历时五年, 终于创出了不起的盘龙武学,选在盘龙峡谷修筑‘青龙殿’、‘振音界’,设盘龙六界, 将盘龙武学完好收藏于‘青龙殿’六层以上‘寿山不系’、‘岫岩有崖’、‘独山无涯’之中, 并从此成立盘龙一教。 “盘龙武学源于佛道,龙前辈见闻渊广,自创武学的同时, 更对佛道武学做出大量修正、完善、改良,盘龙无招索刃沉博绝丽,我们都曾亲眼目睹, 为佛道两家锦上添花那些招式,想来也是妙到巅毫,为回馈五台启蒙授业之恩, 龙前辈将这些招式备下两份,一份留于‘青龙殿’四层五层,另一份则交到五台手中, 此举目的是令曾经的五台同门知己知彼,好教他们日后在江湖中独占鳌头, 还是本有造福武林同道,而将这份天大人情转赠师门,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却教人不得而知了,但是与龙前辈当年雄心全无二致,五台的欲求更加远远不止于此, 他们在得到这些武功招式后,开始了历时百年的长远计划。” 其时已是正午,但晋无咎入“梧桐居”前已吩咐过,没有天大的事不得入内打扰,六月初二天气已十分暖热,和阳当空,纵使“青龙殿”高居山巅,亦该毫无凉意,三人听到这里,明知夏语冰尚只说到开端,已觉颈后阴风吹过,不知不觉向身旁之人靠紧。 夏语冰道:“五台先辈几经勘测,最终将武学藏点选定于梵仙山飞泉之后,那里纵有外人到访, 也因山前水塘而无法靠近,仅仅站于塘边远观,决计留意不到水帘后的异样, 五台先辈精心完成那个密洞,再将洞口严密封实,以盘龙先辈口吻于石壁上留下字句,就这样, 五台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在自家地盘埋下一根重要引线,但在当时无人知晓, 点燃这根引线要在多少年后,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 因为这桩大业绝非穷一辈之人一辈之时所能完成,从此五台被暗中划分为阴台、阳台二门, 开始为共同目标而各自努力。 “佛门‘四大’中,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原本各有所长,却因龙前辈的厚赠, 使得五台于不知不觉间脱颖而出,但是这些武功招式只有极少数弟子可以习得, 这些弟子想必经历五台严格筛选,非但资质百里挑一,更要耐住寂寞深居世外, 择定后于暗中培植,是为阴台,至于大部分的弟子,仍是依照旧往门规,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该怎么与外人来往便怎么来往,是为阳台,阳台门人并不代表五台真正实力, 却能享有更多尘世间的乐趣,如此分配,可说合理。” 卓凌寒道:“所以周子鱼属于阳台,穆家四人则属于阴台。” 夏语冰嗯得一声,续道:“五台野心自来有二,一为一统江湖,二为盘龙武学, 他们当年拿到龙前辈的武学宝典,深知盘龙武学犹在其上,为求一石二鸟, 他们期待出现的局面,便是有朝一日,能先取得江湖同道的信任,然后统领群雄攻下盘龙峡谷, 于是为了这个目标,五台门人在之后数十年间兴风作浪,不住以盘龙名义, 将整个江湖得罪个遍,他们必须暗中行事,不能闹得大张旗鼓, 以免各门各派过早同仇敌忾斗志昂扬,浩浩荡荡冲向盘龙峡谷,那个时候的他们, 还不足以控制整个江湖,所以他们对每个门派所行之事,必然直切要害,教对方羞于启齿, 有阴台众多高手潜在,做到这个分寸绝非没有可能,惟有如此,待某日时机成熟, 五台振臂一呼,便能有万众响应,看似随波逐流,实则人人暗叫来得正好,这百余年间, 五台对各门各派做过多少恶事,我们身为外人,恐怕无以一一查明, 但从他们如何对付佛门同道,实可料知一二。 “佛门‘五大十一小’素来交好,相互间的切磋不在少数,据我所知,峨眉弟子身为女流, 向来自认不让须眉,尤其自尊心极强的掌门大有人在,五台掌门定是在切磋过程中, 装作无意间向峨眉掌门显露过铸工精绝的随身棍棒,峨眉创派时日远胜其余三派, 祖师更出自名门,绝无理由屈于三派之下,峨眉剑法独步江湖,当年甚至可以比肩少林武当, 却因兵刃之故不敌五台,这口怨气如何吞得下去?五台料定峨眉内心忿忿不平,又知十五派中, 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五个使剑门派每年会有剑术切磋,于是他们想出一条计策, 在五派与盘龙间划出一道不可修补的裂痕。 “二十年前,阴台穆心彤不辞万里远赴昆仑,见到任家铸师易真,想要铸炼十二柄绝世宝剑, 却言明铸剑材质非衡山石英岩不可,‘五台’向以掌法闻名江湖,这十二柄宝剑她要来何用? 只因穆心彤的真正目的并不在剑,而恰恰是要任家铸师陪她前往衡山, 装作无意间于五派门人面前吐露易真铸师身份,而这正是五派掌门心头之痛, 接下来一切尽在穆心彤预料之中,易真被五派门人请上衡山‘真君祠’, 继而向五位掌门推荐任家剑谱中不可多得的‘五行剑’。” 晋无咎趁她喝水,道:“小姐姐,你的意思,易前辈口中这个穆心彤,正是穆家四人中剩余的那一个,也就是穆老鬼的胞妹?” 夏语冰道:“穆老鬼在紫阁峰擂台前叫出‘飞儿’,证明阴台自恃隐秘,对我们这些外人不曾谎报姓名,此事虽犹未经正道同盟确认,但我敢以人头担保,穆家剩下那个老奶奶,与托易真铸剑那个穆心彤,必为同一个人。” 晋无咎道:“小姐姐说出的话,我是从来没有半分怀疑的,倒也不用人头担保这般隆重。” 夏语冰听他说得有趣,噗嗤一笑。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⑥ 晋无咎又道:“可穆心彤这般大费周章,目的又是甚么?最终这‘五行剑’不也没能落入五派掌门手中么?” 莫玄炎道:“你还没听懂么?这才是穆心彤的真正目的,任家铸师入昆仑仙境铸这‘五行剑’,恰在沈师叔思过,发现铸剑炉之后,爹爹与沈家前往夏家庆贺夏昆仑大婚之时,‘五行剑’又即将出炉,所有一切均不是巧合。” 晋无咎全身一震,道:“这……” 苦思许久,又道:“沈墨渊被爷爷罚入昆仑仙境思过,夏昆仑大婚,这些都是我教的事,穆心彤怎会得知?”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卓府之中,无咎醒来当日,我在房中对你说过甚么?” 卓凌寒一怔,道:“那日你说了好多。” 转头见她一脸愠色,忙道:“我知道了,你说穆庄主的盘龙内应必在姚家。” 夏语冰道:“妖界与五台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不论姚千龄对妹妹所言是真是假,两家渊源至少源于三十年前,而绝不可能从姚千龄一辈方才开始,妖界怕被同门识破,早已想好一套说法,妹妹听见的是姚千龄一面之辞,换作姚霆被苍维先生质问,亦必说得苍维先生信服。” 莫玄炎心道:“早在我夜探牟庄,听闻姚千龄六岁调药,便已想到这一层,只因不愿更增无咎为妈妈担忧,这才没有对他提起。” 晋无咎道:“可即便如此,以我教多年来的上下之别,妖界所知教中大事少之又少,又怎能将时机掐算得如此精准?” 夏语冰道:“所以即便是你这‘青龙殿’中,亦未见得没有六界中人。” 晋无咎再次警觉,与莫玄炎互换一个眼神,同时想到那个盲仆,晋无咎将自己两度于六层“翼殿”目击盲仆偷学内功之事简述一遍。 夏语冰道:“无论神界只手掌控仙妖二界,还是仙妖二界联手抵制神界,这些都是盘龙内部事务,日后慢慢追查即可,但有一层我可以确定,五台对沈墨渊受罚一事了如指掌,更知昆仑仙境藏有任家铸师,这才能让五派生出得而复失之恨。” 晋无咎点头道:“小姐姐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懂了,不过此事发生于二十年前,你却说妖界与五台的渊源至少有三十年之久,那又是为甚么?” 莫玄炎轻声道:“十王峰血战。” 夏语冰道:“三十年前,五台得知鬼界修建‘十殿阎王’,由归界主前往九华山十王峰作画,苍维先生、墨渊先生、任界主相陪,不论时间地点,皆与佛门‘四大’以武会友相吻,对五台而言可说天赐良机,倘若一切如我所料,阴台在暗中下了狠心,要将四派高手尽数铲除。” 晋无咎忍不住道:“四派高手,五台自己不是也在其中么?” 夏语冰意味深长道:“柴文卿为周子鱼授业恩师,为外人眼中的四派高手,而非真正的五台高手,两者间可说天差地别。” 晋无咎有些明白过来,道:“小姐姐的意思,阴台为引起佛门‘四大’对我教仇恨,竟不惜舍弃自身阳台众多弟子,便连掌门都不例外?” 夏语冰道:“你也说了玄炎妹妹与任界主对当日一战心存疑惑,你们有没有想过,姚界主曾面对询问矢口否认,倘若十王峰巅,偷偷释放‘刺蛾香’之毒的,的确不是妖界呢?” 晋无咎道:“是五台……” 夏语冰道: “很可能不是么?紫阁峰上已然证实,阴台高手本就有与不尘真人不相上下的实力,躲在暗中行事,以他们的身手,不算甚么难事,阴台对此该有周全准备,如何引起双方冲突,如何让其余三派得知是由盘龙教众所为,他们事先定已想好,至于最终九华魏恭主动上前挑衅,又留下秦枭鹤楚伯楠这两条漏网之鱼,不过是意外之喜,省却自己不少前招后手。” 莫玄炎道:“那姚千龄所言周子鱼夜探九华山,姐姐以为是真是假?” 夏语冰道:“是真。” 莫玄炎见她不假思索,道:“姐姐为何如此肯定?” 夏语冰道:“因为在此之前,有两件事我虽能确认,却始终无法联系在一起,玄炎妹妹这一通转述,正可解我心头大惑。” 卓凌寒道:“你曾对我说过,少林寺‘藏经阁’内的《易筋经》定是被秦枭鹤楚伯楠盗走,却怎会出现在五台门人的穆庄主家中?难道便是发生在那一夜?” 夏语冰道:“周子鱼本身未必是冲着《易筋经》而去,却无意间发现这本《易筋经》,这才顺手牵羊,如同当日的沈碧辰。” 卓凌寒点点头。 晋莫不知穆庄与《易筋经》又怎会扯上关联,各自有些奇怪,却没有开口询问。 夏语冰见三人沉默,续道:“十四年前,雁荡王掌门在自家大院被杀,本是奇耻大辱, 此事究竟是盘龙还是五台所为,我不想断言也不必断言,但雁荡门人将此事公告天下, 算是为盘龙与外界江湖之战拉开一个序幕,此后班师父在盘龙峡谷门口伤残一条右腿, 丐帮也被卷入这场恩怨,又十一年过去,各门各派无端受害之事屡见不鲜, 无奈盘龙峡谷壁垒森严,孤身前往者,非但无一得能破口,反而带来更多死伤, 在这样的局面下,结盟之举看来势在必行。 “说是势在必行,结盟之举毕竟迟迟没有发生,五台为在盘龙丐帮之间火上浇油, 又上演了一出闹剧,便是由穆家兄妹出面跟踪,见凌寒哥哥与我游玩至钱塘江畔, 跟在我们身后,踏上同一张过江竹排,此后穆老鬼看似颠三倒四, 不由分说以‘橘刺蛾’毒倒我们,以‘酥筋软骨散’消去我们内力,声称解毒将我们请入穆庄, 装作不知我们既是帮主谷主又是夫妻,一边真心诚意撮合我们与他一双儿女的婚事, 一边故露破绽假扮盘龙教众欲将整个江湖吞并,现下回过头看,他这手法虽然拙劣, 可若凌寒哥哥心存报复,说不定还真中了他的奸计。” 晋无咎一脸呆滞,但觉天下间最荒唐的事莫过于此,对夏语冰三言两语这段过往心存诸多疑虑,转念又想,夏语冰既不细说,总是不甚要紧,依然没有出声打断。 夏语冰续道:“正道江湖结盟,这本是五台想要的结果,早在百年之前, 他们得到龙前辈的武学宝典,便已具备与当世强手一争高下的能力, 进而催生出一统江湖的野心,但只要江湖一日风平浪静,他们便不能无缘无故提出结盟,为此, 他们需要为整个江湖竖起一个公敌,这个公敌便是创教以来自得其乐, 内在实力又深不可测的盘龙,五台既想成为统领之人,便不能亲口提出统领之事, 越早流露出对于盟主之位的企图,反而越不容易成事,眼看好事渐近, 五台百年来的心愿能在自己手中完成,周子鱼想必激动不已。 “可就在这个时候,教他傻眼的事发生了,牟庄大会的请帖由雁荡弟子负责分发, 因恼恨当年少林高僧的不作为,而迁怒于整个佛门,放眼‘五大十一小’, 便只铜砂掌门唐桑榆有这么厚的脸皮不请自到,却也没能阻止丐帮成为正道江湖之首, 周子鱼从算计最深的局中人,一下子变成局外人,倘若盘龙峡谷为他人攻破, 则五台历经数代的心血全数成了为人作嫁,所以拉拢佛门十五派揪住此事不放, 只为给丐帮添乱,教凌寒哥哥腾不出手来对付盘龙,凌寒哥哥又在此时向整个江湖坦言, 少林找寻多年的《易筋经》是在自己手中丢失,更给了他们不厌其烦前来拜访的天大借口。 “接下来事情又出现转机,班师父竟肯为了避免杀戮而放下私怨,凌寒哥哥在位两年, 正道同盟竟甘愿与盘龙相安无事,只安排封山这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 周子鱼固然因此赢得空隙,好谋划接下来的行动,却也不能对现状不管不顾, 正道同盟入驻盘龙峡谷周边村庄以来,盟中弟子非但没有耽误修练,更因严于律己, 善待村民而深得人心,凌寒哥哥看似碌碌无为,实则威望日增,这是周子鱼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对他而言,除了说服各门各派重新结盟,还有一个同等重要的任务, 便是要让凌寒哥哥在江湖同道心中失信,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让凌寒哥哥颜面扫地,二是让凌寒哥哥从此消失。 “卓府‘仁礼堂’的事你们都曾亲身参与,凌寒哥哥为保无咎,坚决不肯退让, 崆峒、昆仑、青城三派明辨是非,站在凌寒哥哥一边,反而指责佛门十五派无理取闹, 周子鱼可说弄巧成拙,但五台另有准备,沈碧辰受其挑拨煽动,加上本身也是极其聪明之人, 懂得将你们三人全数引开,卓府中弛儿又不慎落入叔叔掌控,对我下手竟一击而中, 周子鱼武功不高,却懂得洞察人心,深知一旦我落入盘龙峡谷, 凌寒哥哥明知必死也绝然不会畏缩,草堂寺中他在众人面前语重心长循循善诱, 可班师父、凌寒哥哥、无咎,这几个都是他的眼中钉,心甘情愿孤身闯谷来给我陪葬, 他该别提有多高兴了,只可惜又一次事与愿违,‘振音界’一战过后,三枚眼中钉毫无折损, 无咎更以‘无极’神技,抢在他的前头令全教臣服,姚霆惨死,姚千龄逃离, 周子鱼在盘龙峡谷最重要的羽翼,就这样被无咎轻易折断。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⑦ “无咎与丐帮关系之密切,天下共知,周子鱼开始心焦如焚,在他看来, 盘龙武学落入无咎手中,便等同于落入丐帮手中,丐帮为天下第一大帮,一旦练成盘龙武学, 周子鱼霸业成空,再也无法翻身,所以他必须加快行动脚步,好在正道同盟之中, 无人知晓这一战的来龙去脉,在常人眼里,双方强弱悬殊,若非先有勾结, 你们断无可能以卵碎石,周子鱼借此大做文章,加之梵仙山石洞破开,周子鱼揽得群雄拥戴, 可他毕竟忌惮班师父与凌寒哥哥在江湖中的影响,其时他已假传两任帮主的死讯, 这才引得丐帮弟子加入正道同盟,万一某日谎言戳穿,他想要交托于丐帮的重担, 恐怕再无第二派能完成,所以上任后的他,以盘龙丐帮屡有宿怨, 担心帮众冲动生事打草惊蛇为由,将丐帮弟子调派至百里之外,而将盘龙峡谷周边交给佛门高手,为的便是等待班师父与凌寒哥哥出谷,只要见到你们二人,佛门高手便以勾结盘龙为由, 合力击杀,我们不妨细算一下,少林四僧、穆家四人、秦楚辛路,外加一个汪前辈, 任何一个武功都远在丐帮六大长老之上,佛门实力其实相当恐怖,周子鱼敢对你们下手, 那是横下心来,绝不能让真相传入丐帮弟子耳中。” 晋无咎趁她短暂停顿,道:“小姐姐,我有一个疑问。” 夏语冰道:“你说。” 晋无咎道:“那日牟庄‘快语厅’中,斗极子前辈说我残杀道家弟子,我一直以为说的便是狭谷入口那些黑衣蒙面之人,这才默认下来,小姐姐却说是佛门中人。” 夏语冰道:“关于此事,凌寒哥哥你来说罢,我先歇会儿。” 卓凌寒嗯得一声,道:“自三月廿四以来,龙虎、齐云、青城三派总计三十多名道长被杀,作案地点由赣至皖,向西至川,再下一站,不知会不会是武当。” 晋无咎道:“那些道长死于何种兵刃?” 卓凌寒道:“剑。” 晋无咎道:“我又不使剑,为甚么他们会怀疑到我头上?” 卓凌寒道:“传闻凶手灭绝人性,不论擒到活人死尸,都以内力将之毁去。” 晋无咎道:“只因灭绝人性,便以为是我做的么?” 卓凌寒道:“也不尽然,但凶手内力诡异,我因行动不便未能亲见,但听江湖中人所言,每具尸首皆为尘土,外至皮肉内至脏腑尽数成沙,如同已被火化,偏生骨灰完好无损维持人形,足见凶手是以上层炽热内力为之。” 晋无咎大惊,登时联想到鬼界棺室中沈碧辰的尸变,将当日情形描述一遍。 莫玄炎道:“所以‘朝阳谷’中,沈师叔说的便是这件事?” 晋无咎点点头,道:“难道鬼界之中,也有五台奸细混入?” 夏语冰道:“天幸妖鬼二界在盘龙峡谷位处下峰,接触不到甚么教中大事,一来无咎你不可不防,二来我也想好生思索,看这其中有没有可以利用之处。” 晋无咎点点头,心念一动,道:“小哥哥说不论擒到活人死尸,处理亡者确为鬼界弟子在行之事,问题是,凶手擒死尸做甚么?” 卓凌寒道:“三派同有墓地被掘,守墓弟子死在暗夜,待天明被人发现,墓中尸体已被拖至远处,遭受的仍是相同手法。” 晋无咎道:“杀人掘墓,看来凶手不单为了杀人,更对三派存有刻骨怨恨。” 卓凌寒道:“此事十分蹊跷,我和冰儿商谈多日,始终想不透凶手何人,又意欲何为?倘若发生在周子鱼接掌正道同盟之前,倒可说他有此动机,但是最近这两个月才开始下手,怎么看都有不对。” 晋无咎道:“三月廿五我正在少林寺‘枢械塔’疗伤,少林高僧个个可以为我作证,只要崇印方丈……” 夏语冰抢道:“我们已然联系崇印方丈,请他务必不可选在此刻为你洗脱嫌疑。” 晋无咎一通奇怪,道:“为甚么?” 转而又道:“小姐姐既这般说,定有你的理由,相信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那之前,我先隐忍下来便是。” 卓凌寒叹道:“不瞒你说,冰儿此举到底是何用意,连我也不知道,冰儿常说我将事情写在脸上,少知道一些反而有利。” 晋无咎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夏语冰道:“你们要是说完,我便继续了。” 晋无咎道:“确实是我扯得远了,小姐姐请。” 夏语冰欣然眉弯,续道:“周子鱼这一等便是一个月,班师父下山之时,幸得姚界主送行, 以‘刺蛾香’解药相赠,不想刚一走出西北谷口,佛门中便有人行动, 说起来这周子鱼也真够谨慎,明明已有这许多高手,还不忘下毒在先,班师父假意身陷, 只想看看何人图谋不轨,这才故作被擒,周子鱼仓促间做出的决定,实有诸多准备不足之处, 据班师父所言,捆住双手的镣铐一挣即断,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轻易入瓮, 周子鱼的目的是将班师父与凌寒哥哥的尸首送到丐帮长老面前,留下一个人情的同时, 可令丐帮确信群龙无首,进而归顺,擒得班师父后,却因凌寒哥哥未出,想等师徒二人聚首, 再行一并处死,以免两具尸身死亡时间相差过大,教丐帮弟子起疑。 “此事说来也险,凌寒哥哥真要一头闯入,或许真让周子鱼阴谋得逞,谁知还没等到凌寒哥哥, 无咎与玄炎妹妹却先在东面露出行踪,其时姚千龄已假汪前辈之手驱退一切智护法, 周子鱼对盘龙情形可以料知一二,清楚你俩同为教中重要人物,峨眉弟子倒也机灵, 懂得一旦撞上万万不是敌手,假装无心攀谈,将你俩引向西侧, 由佛门高手聚集柴房四周实施伏击,为他日硬闯盘龙峡谷扫除两个劲敌, 但周子鱼的期待又一次落空,无咎今时今日的武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适才我提及的十三位高手,祚澄祚静未到,穆飞穆雪未到,合其余九大高手、漫山弓箭之力, 竟然留不住你们两个,班师父又在最后关头脱囚而出,将一侧山间冲得七零八落。 “周子鱼一计不成,只得让谷口弟子舍命掩护山间弟子撤离,好在当日所有人黑布蒙脸, 丐帮即便想要指认,也是死无对证,无咎最后喝止教众不得滥杀,却仍有不少盟中弟子殒命, 参与伏击的尽是佛门中人,事后周子鱼命人翻出就地掩埋的尸体,来到盟中倒打一耙, 又将罪过推诿到你们身上。” 她滔滔不绝说到这里,终于有些疲惫,端起面前茶水慢饮一口,晋无咎道:“当晚情形,老帮主亲眼所见,以老帮主的身份,正道同盟也没人相信么?” 夏语冰道:“不,班师父没有替你们开脱。” 晋无咎黯然道:“老帮主还没找到说话的机会,便遭奸人暗算了么?” 夏语冰道:“无咎,此事你先不要过问,时机一到,你自会明白我的用意。” 晋无咎道:“是。” 夏语冰道: “之后的消息令周子鱼喜忧参半,班师父死于自身绝学‘降龙十八掌’,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班师父自己,天下间便只凌寒哥哥与无咎,无论将你二人中的哪一个牵扯进来,对周子鱼而言都是扫除一大障碍,只不过凌寒哥哥眼下失势,周子鱼更想要的,当然是无咎你的性命,你背负白翼,于人潮中来去自如,却也务必万事小心。” 晋无咎道:“是,多谢小姐姐提醒。” 夏语冰道: “周子鱼在少林寺杀无咎未遂,悻悻而归,却在牟庄擒获玄炎妹妹,成功引来无咎不说,更有盘龙不打自招,将梵仙山石洞中出现过的佛道武学双手奉上,各门各派先入为主,哪还管得甚么来龙去脉?无咎为顾全大局而不吝相赠,在各派掌门眼中尽数成了悔罪求全之举,周子鱼表面对你灰心失望,暗地里做梦也要笑醒。” 晋无咎赧然道:“都怪无咎行事不够周全,坏了大事。” 莫玄炎道:“你是为了救我,就算做错,也是因我而起。” 夏语冰笑道:“你俩新婚恩爱,天下间无人不知,不必急于争抢揽下罪责,无咎,你也曾不止一次见到佛门十五派,各派掌门之中,表面上看似凶狠的是谁?到头来真正厉害的又是谁?” 晋无咎想得一想,道:“庐山汤洪海言辞污秽,但‘枢械塔’底层和他交手后,反而觉得他天真烂漫全无机心。” 夏语冰道:“‘十一小’也便罢了,‘四大’呢?” 晋无咎道:“覃箫、卫成、慧宁师太,一个比一个脾气更大,最后当上盟主的,却是始终平和的周子鱼。” 又道:“我懂了小姐姐,你是想说示强者未必强,示弱者未必弱。” 卓夏相视一笑,卓凌寒道:“无咎你哪是此刻才懂?你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晋无咎奇道:“我?” 卓凌寒道:“我从未听你说过狠话,但一出手便令整个江湖为之胆寒,这一点便连我都及不上你。” 晋无咎道:“谢小哥哥夸奖。” 夏语冰笑道:“三年前我送你离开蓬莱仙谷,便说过你不爱逞口舌之快,这是天性使然,亦是莫大长处。” 随即正色道:“可纵然有你武功高强,又有盘龙峡谷卧虎藏龙,眼下还是周子鱼可以开心,而我们不可以的时候。” 晋无咎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夏语冰道:“周子鱼想要开心,也惟有让他先开心着。” 晋无咎道:“我相信小姐姐已有全盘筹划,甚么时候可以反击,无咎随时听候差遣。” 夏语冰笑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如今丧家之犬,蒙你收留,三餐一宿才算有了着落。” 晋无咎道:“小姐姐千万别这么说,能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无咎求之不得。” 夏语冰听他说得真诚,不再与他说笑,道:“双方强弱悬殊,无论我使出甚么计策,都不敢轻言万无一失,更可能会需要无咎你身陷险境。” 晋无咎道:“只要小姐姐需要,无咎万死不辞。” 想到前一晚令莫玄炎忧心至斯,扭过头去看她。 莫玄炎淡淡道:“你若遇害,我绝不多活一刻。” 夏语冰道:“我们都是同生共死,我不可能先害你俩送命,再与凌寒哥哥逃去蓬莱仙谷安度余生,你俩先别垂头丧气,此刻我们还不具备反击实力,能教周子鱼开心的事也还没完,且让他再开心几日,待时机一到,我们教他哭都哭不出来。” ~~ 【补充说明】 解释一下关于段落标点的两处问题。 (1)去年7月21日,我在3“仙谷囚客”5末尾提到:“笔者上传时,刻意分段编辑,只为尽可能减缓手机读者视觉疲劳,书文格式不规范之处,敬请大家见谅,下同。” 所以来到这里,口述中只要出现分段,我索性每行一个回车,当然自己源文档是不会有这种错误的。 感慨一下,一晃一年快过去了,确实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2)顺便提一下,关于口述中出现分段的规范格式如下: “……(段落a) “……(段落b) “……(段落c)” 语委主办、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承办的“中国语言文字网”上有一篇“标点符号用法及常见差错辨析”,分类在“规范解读文章”中,里面提到:连续几个段落,引号的使用,一般要在每个自然段的开头加上前引号,而只在最后一个自然段的结尾才使用后引号。 我在段尾没有后引号的地方,不是手残的话,就是因为同一个人的口述还在继续。 不过只有首段前引号和末段后引号也可以吧,我本人就在名家大作中见过这种用法,猜想或许是自由的。 对于手机阅读的特殊要求,我的确没能完全适应,只能通过一些自残的方式来配合大家,造成的瑕疵,还请读者大大们多多包涵^_^ 第四十三回 图穷匕见⑧ 四人聊到此处,算是告一段落,晋无咎来到窗口,辨得未时将近,不知不觉肚腹空空,四人于“王母殿”共进午膳,吃饱喝足后卓夏正欲辞别,一人上前行礼道: “禀教主,东南谷口出现八个外人,指名要见任界主,声称事关我教存亡,谷口妖界弟子武功低微,既拿他们不下,又赶他们不走,不敢擅作主张,这才层层传讯至‘青龙殿’,请教主吩咐。” 晋无咎奇道:“八个外人求见任界主?” 心念一动,道:“可是青城为首的八派掌门?” 那人道:“请教主见谅,属下不知。” 晋无咎道:“你下去罢,我亲自去见他们。” 夏语冰待那人退下,道:“无咎,倘若真是八派掌门,你放不放行?” 晋无咎道:“他们说得这般郑重,不知是否念着和任界主一点旧情,想要入谷劝降。” 夏语冰又道:“如果是,你放不放行?” 晋无咎道:“我相信任界主的为人,只要八派掌门没有甚么暗箭伤人的举动,我是打算让他们进来的,不知小哥哥小姐姐意下如何?”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我们身在盘龙峡谷,这也不是甚么秘密,无咎既有意放行,我们不如从北峰下山,拜托任师伯将我们安排在一个听得见密谈的地方。” 卓凌寒道:“不妥,此举难免让任师伯误以为我们对他有所猜疑。” 夏语冰轻叹一声,道:“说得也是,那我们先往人界,待他们说完要事,我也想见八派掌门一见,这样总可以罢?” 卓凌寒笑道:“这里无咎为大,怎能事事问我?” 晋无咎道:“只要小哥哥小姐姐觉得可行,无咎这便吩咐下去,不过八派掌门是我信口胡猜,是或不是还不一定呢。” 夏语冰道:“不然,我也觉得正是他们。” 卓夏快步前往北殿,晋莫则回入“龙宫”取白青双翼,晋无咎道:“玄炎,你陪我同去罢。” 莫玄炎道:“我要去西殿找碧仁说几句话,然后走一趟鬼界,再走一趟神界,你许不许?” 晋无咎奇道:“你想做甚么?待我忙完手头之事,陪你一起不好么?” 莫玄炎道:“我不想让你知道,只问你许不许?” 晋无咎笑道:“你我夫妻平等,哪来甚么许不许的?我不过问便是,那晚些再见。” 莫玄炎芳心甚喜,负上“青鸾之翼”先离“龙宫”而去。 晋无咎飞至东南谷口,此处离“朝阳谷”较近,中间留一条罅道穿行,入谷却有花海,他自接掌后初来此地,对妖界花植早有所闻,知道是间初初毒草,虽不致命,却能教人短时间内无法运功,若在半个时辰内不得解药,即便事后解毒,修为亦会大幅下降。 妖界弟子见教主从天而降,纷纷行礼,晋无咎嗯得一声,走出谷口,见八人中有二老为道士打扮,一者六十上下,左右手长短双刀,一者五十六七,手持长剑。 晋无咎在牟庄“快语厅”中见过使剑道士,认得他是青城派掌门余念裘,又在“梧桐居”听过夏语冰转述紫阁峰比武大要,猜到是三清派掌门高星启,向二人行礼道:“余掌门,高掌门。” 转向其余六人,又见二人使剑,剩下四个兵刃不一,道:“这六位想必是金门、云海、稻城、龙泉、涠洲、澎湖六派掌门,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叫不出各位掌门的名字。” 八人齐刷刷抽出兵刃,其中使剑一人冷笑道:“堂堂盘龙魔教教主亲自出门迎接,好大的场面,叫不出名字没关系,记得住我们手中兵刃就好。” 一名妖界弟子上前喝道:“大胆!竟敢用这种口气……” 晋无咎喝道:“退下!” 那弟子不敢再说,道:“是。” 躬身回到原处。 晋无咎道:“八位掌门既是想找我教任界主,何须向在下出手?” 三人来到晋无咎身后,将他团团围在中心,先前那人道:“能擒住你这个魔头,岂不比和任翾飞说上几句话要管用得多?” 手腕一抖,长剑已如灵蛇刺来。 晋无咎从未见过如此剑招,见这人剑尖如螺旋飘舞,倒与无招索刃有些形似,但神韵上差之遥遥,并不知道这人为云海门掌门苏慕华,曾派年轻弟子金世乔巨轮商谈,又命十五名弟子蟠龙谷伏击,云海门长老虞子涛在那一战中得以幸存。 二人相距不过五尺,苏慕华递剑过程中连变四招,为“云海剑法”中的“大海之滨”、“波起峰涌”、“浪花飞溅”、“惊涛拍岸”。 晋无咎心道:“莫名其妙。” 左手小指一屈,苏慕华连人带剑已朝花海飞去,忽而想起一事,道:“哎哟不好!” 右手五指绷开,其余七人各被震退三步,除余念裘稍有准备,其余六人一脸茫然,同觉适才那一瞬间被一彪形大汉猛力撞开,只不过那所谓彪形大汉通体透明,真实而不可见,他们又哪里知道,晋无咎突破盘龙“无极”后内外不分,适才一瞬将“易筋经”引至身周,将七人尽数弹回。 晋无咎向谷口弟子道:“拿解药来。” 仍是先前那名弟子道一声是,向七人一一递上解药,晋无咎担心他们忽对弟子发难,半点不敢走神,见他们各自收起兵刃,稍稍放心,道:“七位掌门,请。” 七人似对此毫不意外,一人一口吃下,跟在身后穿越花海,途经苏慕华时又递上一粒解药,来到东南山脚,见任翾飞与任寰父子已在恭候。 双方打过招呼,苏慕华低声道:“任老弟,任贤侄,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晋无咎听他语气似冷似热,也不知想说甚么,见任翾飞瞧向自己,道:“任界主,便由你来招待八位掌门。” 任翾飞道:“是。” 八派掌门见晋无咎转身离去,倒也大觉意外,自己一行摆明是为劝说盘龙开谷投降而来,他身为一教之主,竟将自己带入后不管不顾,任翾飞看出他们心思,笑道:“各位,请。” 晋无咎想要前往鬼界,转而心道:“玄炎既不想说,自是不希望我知道,我对任界主都可用人不疑,难道还信不过枕边人么?” 又朝花海迈开步子。 花海两百丈见方,粗粗一看,足有西北口四个陵园大小,自身所处以梨白、鹅黄、葱绿、火红四色为主,一株株鲜亮挺拔,相互点缀,无数彩蝶上下飞舞,随风游弋,身处一张辽阔画卷,仿佛从头到脚仅由大自然的一滴笔墨所成,心道: “这里虽不比‘蚕鱼涧’之水月洞天,也称得上美轮美奂,晚些让玄炎陪我来此,她定然不会拒绝。” 又自言自语道:“可若玄炎来到这里,这些花又不免相形失色。” 走出几步,十指间忽有内息涌动,大是古怪,脚下更生出几分虚浮,登时醒悟过来,心道:“我是昏了头了,替八位掌门要来解药,自己却忘了吃。” 想要扑翅飞出,左手无名、小二指与右手食、中二指却有甚么物事自指尖流向体外,沿四条暗索徐徐前行,每走一段,与粉尘幻作一体,在空气中化去一些,尚未来到索端,便已烟消云散,眉头紧锁,暗道: “这片花海遍地都是教人真气溃散的毒素,我体内的确有异状气流不住消逝,但‘无极’之力没有半分减弱迹象,难道,难道我竟是将毒素以这种方式逼出?” 想到这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自“振音界”一战误打误撞冲破盘龙“无极”,虽未再得任何指点,却总能无意间发现好处,暗道:“妖界花海虽毒,只要半个时辰内服下解药便无大碍,我且不忙去找妖界弟子,在此运功打坐,看看能否证实心头猜测。” 晋无咎闭上双眼,内心无限清明,仿如置身九天银河,起初来到万籁茫寂,尚不免有些焦虑,渐渐面前若隐若现一片气海,此厚彼薄此浓彼淡不住交。 心知这片气海模拟内外川流,为盘龙“无极”所成,之所以厚薄各异浓淡不一,皆因修为不足定力不够,方使得其中出现多处焦点,而做不到真正的无心无界,耐心调匀呼吸,更将大脑放空。 果不其然,整片气海波澜见缓,近处泛起白黄绿红四色,并不为之惊慌,一如往常吐纳,也不如何刻意,四色各向一边蔓延,渐行渐浅,渐行渐远,直至与自身彻底分离,于恢弘广袤的沉厚轻流中扩散消隐。 低眉观心,前后左右又有四色,半点不觉意外,这花海如此浩瀚,身在其中,气毒永无穷竭,但只消心似明镜坐如磐石,气毒自成涟漪,朝远端荡漾开去,再抬目八方洞见,除一道道滟纹涨落,便只剩碧水连天,静谧无浪。 妖界医毒双绝,其毒大体分为气毒、草毒、虫毒三类,除此更有一个特点,往往其名平平无奇者,毒性反而较为猛烈,且毒性与症状间并无直接关联。 如“鹤顶千藤”为藤枝磨成粉末,看似气毒实为草毒,取名自“鹤顶红”,却质性温平,只对双目稍有伤损。 而气毒“刺蛾香”素有“妖界第一毒”之称。 其“青刺蛾”,只要极小一瓶,方圆三十丈内花草萎弱,人兽再无缚鸡之力,持续十五日之久,十五后内不得解药,则身体慢慢化作一滩死水。 其“绿刺蛾”可教人死状惨怖,却不及“青刺蛾”之害。 其“蓝刺蛾”只教人内力削减,交战时加剧消耗,最是不易为人察觉。 其“橘刺蛾”可令伤重者立死,完好者立晕,却对身体无害,即便不服解药,也能通过日常调理渐渐康复。 此外红黄紫三色亦各有不同效用,红绿解药可相互解毒,黄紫、蓝橘亦然,高阶又可解低阶之毒。 这片花海藏毒又有一百三十余种,晋无咎仅处一隅,周边四色中,绿色为“五步断肠”,红色为“噬血灵蛇”,黄色为“鬼伞”,白色为“雪镜”,毒性依次增强。 久之,晋无咎睁开眼来,辨得申时过半,想起全神投入,竟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无半点忧心,知道这一个多时辰中,自己又有重大突破,不去谷口讨取解药,反而振臂高起,回到“龙宫”将余毒彻底驱离。 ~~ 【补充说明】 关于峨眉创派,可参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① 盘龙峡谷南峰五百四十丈高处为神界“神谕宫”,占地长圆形,长径六十丈,短径三十丈,四面白玉为墙,上方琉璃为顶,白昼里堂皇夺目,短径两端各一道玉门,入内为塘,顺小桥楼梯拾级而上,便是中心水晶“神谕台”。 “神谕台”边缘几处假山,台下一片透明,水流潺潺汇入塘中,是刻未申交替,日照自西南而来,每一道金束经过琉璃水晶方格变线,铺洒于水塘波痕,幻化作无数剔透彩带,灿烂生光。 身处“神谕宫”中,放眼一周固然空旷,可惜不与外界通连,待得久了又有一些窒闷,宫殿气息衰减,囚笼意味渐重。 “神谕宫”在神界极为尊贵,低阶弟子向来不得入内,沈碧痕练剑正酣,忽见一侧宫门推开,门口一个盘发女子,黑纱青翼,却是莫玄炎。 莫玄炎款步走上台阶,来到“神谕台”前,道:“我可以上来么?” 沈碧痕小步奔到近前,拉住莫玄炎的双手,道:“当然可以,你能来看我,我实是,实是快活得紧。” 莫玄炎见她欣喜绝非伪装,与她四目凝视许久,单以美色而论,这张娇靥实不在自己之下,却因终日寡欢而难掩憔悴,莫玄炎自小与她情同姐妹,微觉心疼,抽出一只手,拨弄一下她的发丝,道:“我陪你练剑。” 沈碧痕吃吃笑道:“我的剑法哪里比得过你?怎么不陪晋大哥,却来这‘神谕台’欺负我?” 莫玄炎回以一笑,道:“我才去过鬼界,想找你说说话,不过在那之前,先试试你的剑法。” 沈碧痕道:“好。” 二女相视俏立,刷刷两声各自抽出随身兵刃,“衔烛”、“冰夷”二剑齐名“复归龙螭”,同为当世之最,其锋芒更盖过昔日之“句芒”、“息壤”二剑,此时双剑遥对,剑尖各自涌现赤蓝烟雾,一边缭绕一边牵引,终于在中心融为一体。 二剑早在择主当日已完成相互吸收,却因铸炼时如注魂魄而拥有灵性,彼此共鸣,一经相见便有这般景象。 沈碧痕嘿嘿一笑,秀腕一翻,当先喂出。 莫玄炎认得是“直符九天剑”中一招“中天”,以“凤涅璎珞剑”中一招“今已舍于寿”拆解,同时知道这招“中天”应与另一招“无量天”作为连招而出,果真如此,自己须再跟“凰槃朱佩剑”中一招“住命留三月”,只出三分劲力,这一回合便算平手。 所谓连招并非绝对,此刻对手若换作沈碧辰或沈碧仁,则又恰不会将“中天”与“无量天”置于一体,只因莫玄炎与兄弟二人自小比剑,相互间太过熟悉,好比西安城东“长乐门”外,沈碧辰一下连招未使,“凤涅凰槃剑”原本招招成对,莫玄炎同样分解打乱,只为不被对方看穿。 但沈碧痕时日尚短,沈家剑法远达不到盘龙“太极”与无招索刃的速成效果,加之内力有阴无阳,不得“琅环碧玉掌”为辅,在莫玄炎眼中,不免稍显稚嫩。 沈碧痕一剑刺出被轻易化解,并不气馁,上前一步,转为“羡天”,这一次却跟上“无量寿天”,莫玄炎道一声好,示作嘉许,以“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应对。 沈碧痕再以“须延天”、“从天”相连,莫玄炎见她竟懂得将两招反转,且手法娴熟流畅,显是这些日子下了苦功,更是代她欢喜,先发阴剑一招“愚人蹈其上”,后发阳剑一招“犹如灰覆火”。 虽只三个来回,沈碧痕多日来的悒悒之心大见舒解,“神谕台”上她面对莫玄炎,便好比龙翼上莫玄炎面对晋无咎,只消倾力出招,极尽浑身解数。 沈碧痕右手渐速,“兜术天”与“更天”、“晬天”与“不骄乐天”、“应声天”与“廓天”、“减天”与“梵辅天”、“清明天”与“沈天”、“成天”与“无爱天”一一使来,时而顺序时而倒序。 莫玄炎只守不攻,一一将之化解,最后以“离欲者无恼”与沈碧痕之“无爱天”剑身一划而过,两柄长剑一赤一蓝自然向上,两个娇躯一青一绿贴合一起,二女容颜当世无匹,若晋无咎此刻在这“神谕宫”中,定要感慨美得不可方物。 沈碧痕收起长剑,莫玄炎道:“不打了?” 沈碧痕道:“下次罢,你不是要找我说话么?” 挽住莫玄炎一条手臂,来到台边坐下,双脚荡于流水之前,侧脸搭上她的肩头,道:“你身上好暖。” 二女体性一热一寒完全相反,莫玄炎十二岁前尚未离谷,便常与沈碧痕如这般靠在一起各取冷暖,却在成年后爱上同一个人,直到这时方得重温,沈碧痕道:“玄炎,你肯来看我,我实比甚么都更开心,只可惜你已嫁人,对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莫玄炎道:“碧痕。” 沈碧痕道:“嗯?” 莫玄炎道:“适才与我练剑,你使出全力了么?” 沈碧痕道:“自然使出了。” 嫣然一笑,又道:“我知道我的剑术远不及你,但我会加紧用功,可不许你嘲笑我。” 莫玄炎道:“我们间的姐妹之情,自始至终我都在被动一方,你不将碧辰之死归咎于我,我很感激,你能放下无咎,我更为你高兴,但是在你心里,我当真还可以是曾经那个玄炎么?” 沈碧痕道:“当然还是。” 莫玄炎道:“不,你在说谎。” 沈碧痕听她语气有异,抬起头来看她,奇道:“为甚么这么说?” 莫玄炎道:“今日我专程来到神界,旁人只道我是找你叙旧,无论你告诉我甚么,我连无咎都不会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现下这‘神谕宫’中再无第三个人,念在姐妹一场,你愿不愿听我一劝?” 沈碧痕松开挽住她的手臂,失笑道:“你要劝我甚么?” 莫玄炎道:“沈家秘术害人害己,别再修练了。” 沈碧痕神色微变,见她始终眼望前方,并未瞧向自己,道:“你为何会觉得我在修练沈家秘术?” 莫玄炎道:“你从小懂我,我既来此找你私下相谈,自是有了十足把握。” 沈碧痕道:“是莫师伯对你说的?” 莫玄炎道:“无咎闯过少林寺‘枢械塔’,替爹爹寻回‘祝融’,由此引出莫家秘术,但是爹爹曾向爷爷,即是老师尊立过誓言,所以对沈家秘术只字不提,可是我们两家关联太过紧密,我单凭莫家秘术,已能料知沈家秘术许多细节。” 沈碧痕道:“说来听听。” 莫玄炎道:“我们真的还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么?” 沈碧痕道:“无论我们两家有些甚么过往渊源,我都希望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姐妹。” 莫玄炎听她说得诚挚,淡淡一笑,道:“我教创立百余年来,我们位居‘青龙殿’下六界之首, 但沈师叔从不满足于两家平起平坐,你身为沈家独女,沈师叔与碧辰疼你, 许多家族重担都由自己背负,只让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振音界’掀天一战, 沈家伤亡惨重,碧辰战死,沈师叔断臂,碧仁武功智谋不在碧辰之下, 却毕竟不是沈家嫡长子血脉,一夜之间,振兴沈家的责任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你自小修练阴力, 意味着你再无可能驾驭‘琅环碧玉掌’,欲使沈家武学传承下去, 惟有将‘直符九天剑’发挥到极至,这才不得不依赖沈家秘术。 “‘朝阳谷’那日,沈师叔提到鬼界棺室,我来神界找你之前,先在西殿从碧仁口中得知, 正月你几乎每日上‘青龙殿’,之后我又去鬼界,让归界主尽可能回忆当时情形, 得知无咎入主‘青龙殿’次日,曾在你们之后到访,见爷爷与碧辰最后一面, 沈师叔一边为你驱寒,一边假意与你闲谈,只为让无咎知道,沈家内力可以化解体内寒气, 同时不为自身汲取,沈师叔知道,以无咎的武学天赋,定能从这番话中得到重大启示, 因为在‘青龙殿’中,恰有一处无止无境的寒源可助你施展沈家秘术,便是姐姐的身体。 “沈家秘术与莫家秘术相通,各为吸取他人阴阳之气,进而化作阴阳之力归为己用, 我背着无咎问过爹爹,得知莫家秘术有死物修练与活物修练两种方式,爹爹儿时便是死物修练, 即在小小佛像跟前,一旦开始,除非全身功力散去,否则终生为之缠扰, 从此不可踏入阳气过盛之地,莫家秘术功力越深,对佛堂寺庙恐惧越重, 与人交手也会不知不觉吸取对方阳气,若有两个同时会使莫家秘术之人以死相拼, 则生杀之权尽数掌握在功力较深那人手中,只要此人身体承受得住, 便可滔滔不竭将彼人全身阳气吸干,这便是所谓活物修练,莫家秘术修为境界每上升一层, 都可大大增强莫家剑法摧枯拉朽,排山倒海之势,且附带灼流滚滚,令对手难以喘息。” 她说到这里,扭头与沈碧痕四目相视,道:“碧痕,你与我同等聪慧,换作是你听见这些,会联想到甚么?” 沈碧痕道:“沈家秘术可教沈家剑法在速度上脱胎换骨,更在出剑时附带至阴至寒之气。” 莫玄炎又是一笑中略带赞许,虽然头戴面罩,瞧不见眉眼共舞,薄唇皓齿间却写满欣慰,道:“我理解你肩上担子有多沉重,你趁碧辰尚未封棺落葬,将他体内残存阴气吸干,致使他尸身化灰。” 沈碧痕轻声道:“别说了。” 莫玄炎道:“碧辰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你为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强,不得不向他下手,我能体会你心中的为难……” 沈碧痕猛然起身,尖声道:“不!你不能!” 只说四字,便已泣不成声。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② 沈碧辰被晋无咎撕碎当日,父女二人回到神界,沈墨渊之妻谷令仪听闻噩耗直接晕厥过去,沈碧痕尚未缓过神来,沈墨渊又将她带入密室,将一切利害言明,自己仅剩一臂,沈碧辰丢掉性命,沈墨壤被赶出“青龙殿”,前后短短四个时辰,沈家从位极全教沦为笑柄,几辈人的心血随之化作乌有。 晋无咎更以盘龙“无极”令十大护法俯首,强势入主“青龙殿”,看似初初继位,其地位之稳固,已远超此前历任教主总和,绝非沈家乃至神界所能撼动,遥想当初晋太极偏爱的便是莫苍维,如今晋无咎更对莫玄炎情根深种,可想而知,莫家渐盛,沈家渐衰之日已在眼前。 沈碧痕从小娇惯,如何能从失去兄长的悲痛中走出?沈墨渊却说时间紧迫,由不得她慢慢排解,要想挽救沈家,惟有即刻振作起来,更说出一番教她欲哭无泪的话。 沈墨渊道:“你的武功最多好过人仙二界普通弟子,在神魔二界已属下游,更望不见炎儿项背,加之全身仅有阴力,无法催动‘琅环碧玉掌’,要以最快速度止住沈家颓势,惟有借助沈家秘术。” 沈碧痕自然问及沈家秘术情由,沈墨渊稍加解释后道:“辰儿尸骨未寒,阴气未散,我今日便教你入门之法,明日我们赶在晋无咎之前,入鬼界见辰儿最后一面,到时我会提出一家独处,支开鬼界弟子,你则躲在暗中,将辰儿全身阴气吸干。” 沈碧痕不寒而栗,道:“将哥哥阴气吸干,哥哥会怎样?” 沈墨渊道:“血枯肉竭,尸身成灰。” 沈碧痕登时泉流夺眶,道:“不!不!” 沈墨渊以仅有一掌掐住她的肩臂,哽咽道:“辰儿是爹爹的亲生骨肉,却落得个死不安宁的下场,爹爹妈妈之痛与你绝无二致,但是为了沈家,为了神界,你必须这么做,你明白么?” 最后几字尽是哭腔挤出,话音未落老泪纵横。 沈碧痕大脑一片空白,断线珍珠扑簌扑簌而落,连呼吸都不通畅,道: “爹爹,女儿答允您,从今日起一定好好修练沈家秘术,一定好好修练‘直符九天剑’,只要您告诉女儿,哪里阴气旺盛可供女儿使用,女儿就算跑断了腿也会前去,我们不要伤害哥哥好不好?哥哥是我们最亲的人啊,我们怎能糟蹋他的尸身?” 沈墨渊道:“晋无咎爱的是炎儿而不是你,可想而知,日后也是常往魔界而不屑来我神界,明日是我们父女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与他在鬼界碰面。” 沈碧痕道:“那又怎样?” 沈墨渊道:“辰儿虽死,却在夏语冰体内留下一座冰山,这是天无绝人之路,你看晋无咎能为救人而不惜以卵击石,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看似渺茫的机会,明日爹爹会不露痕迹的提醒他,惟有我沈家武学能给夏语冰一线生机,爹爹要让他亲口提出,疗伤时让你从旁协助。” 沈碧痕道:“沈家武学,真能救得了夏姐姐么?” 沈墨渊道:“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救回夏语冰的性命,但有我沈家秘术,可助她多活三倍时长,你要做的,便是每日尽情摄取,回神界后及时为己所用,外加人前竭力隐藏,如此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提升,夏语冰只消撑过三个月,你的功力便可超越炎儿。” 沈碧痕惊道:“我?超过玄炎?怎么可能?” 沈墨渊道:“除非你莫师伯肯将莫家秘术传于炎儿,否则三个月后,你便能后来居上,但爹爹说的仅仅是功力,要想真正胜过炎儿,还需勤加锤炼。” 沈碧痕道:“既然夏姐姐可助女儿修练沈家秘术,我们放过哥哥好不好?” 沈墨渊道:“沈家秘术与莫家秘术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以强吸弱’四字,你若空有入门技巧,却无入门功力,夏语冰体内寒气一个控制不住喷发而出,立时便要了你的小命,为今之计,除非你有辰儿的深厚修为作为根基,方可确保万无一失,每日吸收更能增速增量。” 沈碧痕听父亲说到这个份上,终于明白别无它法,强忍泪水,道:“晋大哥虽然不爱女儿,但女儿有十足把握,他绝不会伤害女儿。” 随即精心设计完一段对白,想到自己对晋无咎一往情深,到头来竟要利用他对自己的友情,虽与夏语冰接触甚少,便连话都几乎没能说上一句,却发自内心不希望她有甚么三长两短,一时心若刀绞,又不得不咬牙为之。 次日谷令仪卧病不起,沈墨渊命家仆好生照料,父女二人赶早来到鬼界棺室,沈碧痕痛不欲生,颤抖全身将沈碧辰吸成灰烬,方寸许久难平,之后听闻晋无咎之声传来,在他面前顺利演一出戏,果然仅隔一夜,晋无咎便传令沈墨渊上“青龙殿”,所为者正是疗伤。 哪知事态发展大不尽如意料,起初十日沈碧痕自身阴力浅薄,以弱对强,难以估量冰雪凝结几尺几丈,第十一日起,始觉对方后继乏力,相互间已有棋逢对手之势,回神界后说起,沈墨渊连呼绝无可能,沈碧痕听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只道错觉所致,但此后距离预期一日远甚一日。 第二十一日起,夏语冰身子依然虚弱,却已寒川化水,显出勃勃生机,沈墨渊但觉匪夷所思,命沈碧痕放缓汲取速度,二十日过去,沈碧痕每每念及丧兄,仍不免有阵阵抽痛,却已不如第一日般揪心,见晋无咎殚精竭力,卓凌寒无微不至,暗道: “哥哥之死,可说全因晋大哥与卓帮主而起,夏姐姐却是无辜的,若非哥哥亲口说出,我哪里知道他生前杀过这许多好人,做过这许多坏事?有此下场也是,也是咎由自取,晋大哥重情重义,卓帮主更非恶人,别的不说,我与他们相处一月,卓帮主恩怨分明,对我未曾有过半分为难,单是草堂寺中那一番话,又岂是恶人说得出的?我已伤心至斯,又如何忍心也教他们承受一样的痛苦?” 一边克制对沈碧辰的愧疚之情,一边隐瞒沈墨渊,仍是不遗余力助夏语冰疗伤。 三十日后,夏语冰从鬼门关爬回,沈墨渊更在“朝阳谷”亲见夏语冰死里逃生,他又哪能料到,是莫玄炎暗中献出“空心杨柳”所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沈家秘术折腾一月,竟救下仇人一条性命。 好在沈碧痕进步神速,沈墨渊以自身阳力亲检,惊觉短短一月,她的阴气一旦转为阴力,已能胜过沈墨壤四十余年阴力总和,足见夏语冰体内寒气之盛,心酸之余,又是安慰又是兴奋,告诫几句后,命沈碧痕即日起暗中勤修苦练“直符九天剑”,力求将这一月所得融入家传剑法。 ~~ 莫玄炎见她情绪失控,深自体谅她的无助,听她哭声凄凉,愈来愈是肝肠寸断,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将她脑袋按向自己肩头,在她背上轻拍,不出只言片语,只静静陪在身旁,容她将积攒数月之久的苦闷纵情宣泄。 也不知过去多久,沈碧痕终于哭声消止,胸口大觉舒畅,抬起头来挣脱怀抱,悠悠转过身去,缓步走向远端,道: “只在半年前,我还是神界一个无所事事的少界主,虽然最后这两年中,爹爹将我关在盘龙峡谷,但那时每个人都很疼我,你回到谷中,又答允嫁给哥哥,我想到从此与你亲上加亲,夜里做梦都会笑醒,你相信我,叔叔虽成为一教之主,但我从未觉得自己高你一等。” 她哭得太长,一边说话,一边抽噎不停。 莫玄炎轻声道:“我自然相信,因为我与你是一样的。” 沈碧痕道:“可是如你所言,这半年中,我忽然甚么都没了,我的亲人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我虽是一界之主,却比从前孤独得多。” 莫玄炎道:“我知道,所以今日我来看你,你会如此欢迎。” 沈碧痕恍若不闻,道:“我既有家族重担在身,又想逃避一无所有的局面,要说还有甚么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快慰,便只沈家秘术带来的些许成就,每当发现沈家剑法在我手下又有小进,我才可以笑得出来。” 莫玄炎听她平静说出这些,心口随之微微一疼,暗道:“碧痕总是顾念多年情分,才对无咎只字不提,我虽没有亲人留在魔界,却好歹有无咎全心全意爱我,愿意赴汤蹈火为我做任何事,我终是比她幸福太多。” 沈碧痕转过身来,再次举起“冰夷剑”,道:“玄炎,你既渴望我对你推心置腹,我便与你再比一次。” 莫玄炎被她寒剑相指,心头反而涌起一阵暖意,同以“衔烛剑”与之相对。 沈碧痕道:“小心了。”右肘稍稍一屈,再伸直时,一人一剑如箭离弦,向莫玄炎直出六剑,分别为“欲界六重天”中“四大王天”、“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③ 莫玄炎见她出手便是沈家剑法中的上乘剑术,欺近过程中身在半空连变六招,更有沈家剑法中最难练成的“他化自在天”。 不敢托大,使“为善者消恶”、“离欲者无恼”接下起初两招,手上仅出七分,竟无法匹敌她的剑力剑速,脚下连跃,躲开中间两招,再使九分“功德日增长”、“永无穷竭时”应对最后两招,纤柔身躯借力于空中扭转,落地后右腕不停,转“身口意业净”、“智慧乐多闻”指她右手上臂。 沈碧痕辨位精准,脚下转身尚未跟上,“冰夷剑”一个调转,回以“色界天”中“善见天”、“大善见天”,只听“当当”两声,双剑相碰,仍然先朝莫玄炎而去,但“凤涅凰槃剑”每招每式中的变化繁于“直符九天剑”。 二女各以家传绝学相拆,眨眼间分出高下,双剑几经摩擦磕碰,又折向沈碧痕,后者也不忙乱,手腕轻抖,再转“无色界天”中“空智天”、“识智天”、“无所有智天”、“有想无想智天”,总算止守转攻。 莫玄炎早有准备,足底碎步不停,搭配“衔烛剑”左右格挡,将剩余来势化解,手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下格挡都恰到好处,为“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 莫玄炎既已破解剔除招式中的秘密,莫家“凤涅凰槃剑”由九式一百零四招回增为十式一百二十四招,其数仍不及沈家“直符九天剑”十二式一百四十四招之多。 但“凤涅凰槃剑”之阴阳互补,其完善程度实非“直符九天剑”能比,沈碧辰、沈碧仁在与莫玄炎切磋之时,以二至三招“直符九天剑”应对一招“凤涅凰槃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须得搭配左手“琅环碧玉掌”,再以内力优势方能胜出。 此时沈家武学在沈碧痕手中又是一番天地,她一身阴力,全然无法催动“琅环碧玉掌”,却因内功精纯,能在“直符九天剑”上达到更高境地,配合沈家秘术,更有与她体质家学无比契合的“冰夷剑”在手,单以出剑速度而言,实已超越二位兄长。 莫玄炎以“凤涅凰槃剑”对之,竟连出八招方能应对其十二招,这是此前从未有过之事,对之喜忧参半,喜的是她学有所成,忧的是她揠苗助长,深陷沈家秘术泥沼而不能自拔。 沈碧痕挥手迅捷,所欠缺者反在身法,这“速度”二字,恰是莫玄炎最能拿得出手的长处,双方以快打快,不过眨眼呼吸之间,二人又拆过三四十招,莫玄炎对她武功进境已大致了然,手中留下两分余力,更不使那新增二十招,存心让她将连日来心头烦闷假“冰夷剑”尽情释放。 沈碧痕一得松缓,精神大振,将“直符九天剑”中精妙招式信手使来,一百四十四招间,竟在莫玄炎剑下不落丝毫败相。 沈碧痕将手中“冰夷剑”恣意挥洒,一整套“直符九天剑”过后,凄苦之情果然大见好转,一声轻笑,连使“梵身天”、“梵辅天”、“梵众天”、“大梵天”。 见莫玄炎仅出“若行如此行”、“不久般涅槃”应对,再以轻身功夫在剑影中穿来插去,知她有意以避为主以守为辅,担心错手伤人,出剑稍稍放缓。 莫玄炎看出她的心思,道:“莫要恍神,尽力攻来。” 沈碧痕心道:“正是,我现下比玄炎差得还远,却在担心甚么?” 转“光天”、“少光天”、“无量光天”、“光音天”,莫玄炎再出“一切所造福”、“无有等汝者”,将“冰夷剑”拨开两旁,只多出三寸有余五寸不足,已自能容穿身而过。 沈碧痕再一催力,换“净天”、“少净天”、“无量净天”、“遍净天”,虽仍被“若饭佛及僧”、“福归己亦然”化解,却因力速更增半分,总算可以擦身而过。 心头稍一振奋,因适才四招攻得急了,下一口气竟提不上来,递出的“严饰天”、“小严饰天”、“无量严饰天”、“严饰果实天”因而疲软毫无威胁,莫玄炎索性收回“衔烛剑”,从容避开四招所成剑网,沈碧痕凝神深吸,使尽全身之力出“无想天”、“无造天”、“无热天”。 莫玄炎见她虽有一时岔乱,却能在四招过后调整如常,道一声好,连退三步躲开三招,沈碧痕下一招“阿迦尼吒天”已破空而来。 莫玄炎耳听得“冰夷剑”划过身周气流,发出“呲呲”声响,明明最后一脚蹬出时已尽全力,后退之势竟及不上沈碧痕这一剑,自忖难以躲开,不得已“衔烛剑”出,连使“长幼互相教”、“行此中上法”,与“冰夷剑”剑身连碰,终于化险为夷。 二女相视一笑,各将长剑入鞘,来到“神谕台”边缘,背倚一处假山并肩坐下,莫玄炎道: “沈家秘术果然厉害,单以出剑速度而论,你已远在碧辰碧仁之上,只要勤加修练,不出两年,这沈家剑法在你手中,便能发挥出更胜他们的威势,而且你的内力已然胜我,看来我也要倍加用心,否则要不了多久,我便不是你的对手。” 沈碧痕淡淡然笑道:“怎么可能?” 莫玄炎道:“以你现有内力,只消能与沈家剑法完全融合,很可能教我应付不了,但是碧痕,这些话我只能点到为止,若你误以为我劝你戒去沈家秘术是怀有私心,则我说再多亦是枉然。” 沈碧痕不答,支颐道:“你一点都不意外?” 莫玄炎来到身旁并肩落座,道:“没有到过牟庄的话,或许我会意外。” 沈碧痕笑容渐渐淡去,道:“牟庄‘快语厅’那日,我实是很担心你。” 忽又噗嗤一声,道:“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并未与你共同面对,说出这样的话,会让你觉得很虚伪罢?” 莫玄炎道:“不,你有你的打算。” 沈碧痕扭头看她,道:“你真的相信我?” 莫玄炎听她声音颤动,秋水般的眼眸似有湿润,主动挽住她,道:“是,我相信你,可你正在兵行险着,碧痕,听我的话,收手罢。” 沈碧痕道:“你也说了,沈家秘术一旦开始,除非全身功力散去,否则终生为之缠绕。” 莫玄炎道:“爹爹与沈师叔各练自家秘术,只要懂得适当克制,身体危害便能降至最低,我说的不是这个。” 沈碧痕奇道:“不是这个?那是甚么?” 莫玄炎道:“你对奚清和的企图。” 沈碧痕又是一呆,随即一声笑叹,道:“你竟全都知道。” 莫玄炎道:“是。” 沈碧痕将脸颊贴于膝盖,侧头看她,道:“你我既是姐妹,又同为一界之主,我实在不想差你太远,我的武功本就远不及你,总要想法子慢慢追赶。” 莫玄炎道:“只要你愿意,待我教度过眼前危机,我可每日来这‘神谕宫’陪你练剑,但奚清和已然丧心病狂,你便不怕有朝一日,他会脱离你的掌控么?” 伸指拨弄一下鬓边发丝,又道:“此外,仙界‘琢玉宫’那日你亲耳所闻,‘翼殿’武学对我们毫无用处。” 沈碧痕得她关心,原本全身暖意,听到最后一句,道:“奚清和也还罢了,你说‘翼殿’,又是甚么意思?” 莫玄炎不言,侧头与她相对。 也不知过去多久,沈碧痕将目光移开,莫玄炎轻叹一声,松开挽住她的手臂,默默离去,沈碧痕随之起身,对着背影道:“你要走了?” 莫玄炎道:“我今日所言字字肺腑,无论你对我还有没有隐瞒,我都希望你能好自为之,碧辰碧仁,还有我,我们是没得选择,但是碧痕你……” 沈碧痕抢道:“为甚么?只因我答不上来‘翼殿’?” 莫玄炎这才停下脚步,却不肯回眸看她,道:“你找我入神界夜谈那次,在仙界刺伤无咎,救走盲仆的蒙面高手,便是碧痕你。” 沈碧痕喉咙似被一团棉花塞住,几经用力,终于挤出一句话道:“晋大哥一定更讨厌我了罢?” 莫玄炎道:“碧痕,你我牙牙学语便已相识,我从未如今日般,在你面前说过这许多话,你又可知,为何我是一个人来找你?” 沈碧痕道:“自是因为晋大哥已不想见我,你念着往日亲情,这才没有放弃。” 莫玄炎道:“你错了。” 沈碧痕道:“那是甚么?” 莫玄炎终于扭过身来,道:“你曾亲见无咎为救姐姐,怀着必死之心硬闯盘龙峡谷,也曾亲见他为救纤纤界主夫婿,断送一场必胜之战,换作是你身陷险境,他同样会义无反顾救你脱困。” 沈碧痕道:“那便怎样?” 莫玄炎道:“我不想更增无咎烦扰,对你的事只字未提,你只看见他的疏远,却不信他将你视作知己,你若误入歧途,他甚至比我更加痛心。” 沈碧痕凄然一笑,道:“太迟了。” 莫玄炎道:“奚清和多行不义,你却还能回头。” 沈碧痕喃喃道:“我却还能回头……” 再看莫玄炎时,她已走出“神谕宫”。 莫玄炎回入“龙宫”,晋无咎仍在床头打坐,闻声睁开眼来,道:“碧痕还好么?” 莫玄炎稍稍带过她剑术精进之事,其余则只字不提,问起八派情由,晋无咎只知猜测无误,至于之后又与任翾飞谈些甚么,他也答不上来。 聊过几句,莫玄炎忽道:“无咎,我还想独自去一个地方,又怕你不许。” 晋无咎笑道:“我既娶你为妻,自当尊重你,信任你,盘龙峡谷本是你家,你爱去哪里,去便是了。” 见莫玄炎不答,道:“你想出谷?” 莫玄炎默认。 晋无咎道:“外界江湖何等凶险?你选在这时候出谷,想来是有十分紧要之事,你至少该告诉我,你想去甚么地方?” 莫玄炎道:“武当山。” 晋无咎更是吃惊,道:“你是想去找奚清和报仇?还是想去追查小哥哥小姐姐说的那个凶手?” 莫玄炎道:“我想去见不尘真人,却未必能见得着。” 晋无咎冥思半晌,道:“我们各让一步,怎样?” 莫玄炎奇道:“如何让步?” 晋无咎道:“你此行目的我绝不过问,只要不尘真人答允相见,我甚至可以候在门外等你事了,但你要去武当山,须得有我跟随保护。” 莫玄炎道:“我只悄悄现身,又不与人打斗,你还怕我失手被擒么?” 晋无咎道:“想想昨日你是如何担心我的,你不点头,我便不许。” 莫玄炎冲他微一噘唇,道:“说甚么夫妻平等,还不是强迫我听你的。” 晋无咎道:“随你怎么说,要我看你孤身犯险,自己在家如坐针毡,此事免谈。”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④ 莫玄炎极少见他如此强硬,非但不怒,反而一丝窃喜,道:“你既同去,我入内叙话,却将你关在门外,成甚么样子?” 晋无咎道:“所以你是答允了?” 莫玄炎装作没好气道:“这可不敢当,是我该感谢夫君成全才对。” 自觉无理,一句说完忍不住噗嗤出声。 晋无咎见她仪态万千,面罩下不减笑靥撩人,想要拥她入怀,却只牵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触,道:“只要你在身旁,龙潭虎穴我也不怕,你想甚么时候出发?” 莫玄炎道:“明日我在仙界做些功课,申时过半出发,你看怎样?” 晋无咎奇道:“我们是去武当山,你为何要在仙界做功课?而且这么晚才出发,到武当山不是天都黑了?” 转而想通,又道:“我们暗中行事,原该晚间抵达。” 莫玄炎道:“要说盘龙峡谷藏书,还数仙界‘神仙洞府’,我午后见过碧仁,便萌生前去武当山的念头,我们在那里人生地不熟,难道不该准备一下?” 晋无咎心念一动,道:“小哥哥上过武当山,要不要问问他们?” 莫玄炎道:“说起这个,我若想向哥哥姐姐隐瞒此事,你依不依我?” 晋无咎微觉诧异,随即道:“自然依你。” 莫玄炎道:“这样便依了?” 晋无咎道:“不然怎样?你多次相救小姐姐,更是我的妻子,我就算怀疑天下人,也不可能怀疑你。” 莫玄炎更是甜蜜,嫣然道:“乖。” ~~ 次日巳时,晋无咎本想同去仙界,走到一层,一人前来禀报,说西北谷口又有外人,指名要晋无咎本人前去相见,晋无咎奇道:“这次又是谁?” 那人道:“回教主,听鬼界弟子报上来的消息,这次只有一人,年纪轻轻却趾高气扬,说是受盟主之命前来传令,只有教主本人到了他才能说,瞧他衣着并非江湖大派,也不像一派掌门,应该只是寻常弟子。” 晋无咎微微冷笑,道:“传令?将他押入鬼界地牢,他若不说,这辈子便不要出去了,他若说了,再看我如何发落。” 那人领命而去。 莫玄炎吃吃而笑,道:“同样是来拜访,今日这人可要遭受晋大教主冷遇。” 晋无咎道:“昨日来的既是八派掌门,又是任界主的朋友,我理当现身相见,今日这个既是喽啰,又敢飞扬跋扈,我还厚着脸皮前去迎接,周子鱼真当我教任人欺负么?” 琴棋书画四女便在身旁,听他这般说了,各在心里叫好。 仙界自被夏语冰借出大量弟子,不免有些冷清,纤纤与卓夏居所皆离“神仙洞府”较远,好在盘龙教向来上下分明,莫玄炎随口一说不必通报,仙界弟子立即将门开启。 这一待便是近两个时辰,二人肚腹饥饿,放下手中书册,莫玄炎却带走一幅画卷,道:“这张武当山地形图多半能用得到,你带在身上,回来后归还仙界便是。” 走出“神仙洞府”,一名弟子静候门口,恭恭敬敬道:“教主,教主夫人。” 晋无咎见他身穿橘衣,知道是鬼界弟子,道:“那人说了没?”那弟子道:“回教主,那人说,周子鱼派前他来传话,让我们打开六道谷口放他的人入内,说给我们三个月时间考虑,如若教主不依……” 晋无咎奇道:“但说无妨,不依便怎样?” 那弟子道:“如若教主不依,九月初三,周子鱼便会倾全盟之力,大举攻山。” 晋无咎道:“那人说的时候态度怎样?” 那弟子道:“仍是嚣张得紧。” 晋无咎道:“往死里打,记得留一张嘴,然后扔出峡谷,将脖子绑在两只脚踝中间,让他滚着回去报讯,告诉周子鱼,但教他想轻举妄动,这便是榜样。” 那弟子道:“是。” 晋莫正欲回“青龙殿”,山路拐角忽一人道:“且慢。” 晋无咎听是卓凌寒的声音,果见卓夏从一排树后出现,道:“小哥哥,小姐姐,你们听见了。” 卓凌寒道:“无咎,你可愿听我一言?” 晋无咎道:“小哥哥请讲。” 卓凌寒道:“你以一教之主,为维护盘龙威严,教训一顿小惩大诫,此事无可厚非,但是为大局着想,对周子鱼之请不忙答允,不忙拒绝,命此人传话,只说九月初三准时回复,许是上上之选。” 晋无咎见鬼界弟子仍在原地等待答复,道:“按小哥哥的话做。” 待鬼界弟子告退,卓凌寒道:“无咎,妹妹,可否入内一叙?” 回入“神仙洞府”,晋无咎道:“我看不惯那人狐假虎威,才命鬼界弟子让他受些皮肉之苦,小哥哥小姐姐可是觉得不妥?” 卓凌寒道:“不,这人若在丐帮,我大约也会和你一般处置。” 晋无咎道:“周子鱼没耐心了,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这场大战还有可能避免么?要不要无咎亲自前去擒贼擒王?” 夏语冰正色道:“无咎,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任你武功再高,终究是人非神,周子鱼是一盟之主,你是一教之主,以周子鱼老奸巨猾,必然设下天罗地网等你前去,你不知内情贸然行动,最后是哪边的王先被擒住?” 晋无咎赧然道:“小姐姐教训得是,无咎知错。” 夏语冰点头赞许,道:“你有一点说得不对。” 晋无咎道:“请小姐姐指点。” 夏语冰道:“周子鱼言明三个月后攻山,这三个月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他自己的。” 晋莫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四目同是不解,晋无咎道:“请小姐姐指点,周子鱼要这三个月来做甚么?” 夏语冰道:“眼下他们第一件事,自是要去查抄卓府。” 晋无咎道:“只要小哥哥小姐姐和弛儿不在卓府,他们也查抄不到甚么。” 夏语冰笑道:“不然,卓府还有一件宝物,可教周子鱼好好开心一下。” 晋无咎道:“甚么宝物?” 夏语冰道:“‘龙皇之翼’。” 晋无咎大惊,道:“我在‘仁礼堂’听过这个名字,当时丐帮弟子说到一半便被小哥哥轰出去了,想来事关丐帮机密,不能让十五派得知,那便如何是好?我也算是半个丐帮弟子,要不要我替小哥哥小姐姐走一趟?” 夏语冰道:“不必。” 莫玄炎见她笑得狡黠,心道: “当日佛门十五派一入‘仁礼堂’,我便已候于门外,也曾听见这‘龙皇之翼’,无咎昏迷那三十余日,姐姐曾借白青双翼仔细研究,更问过我好些问题,我只道哥哥姐姐见我们来去飞行,想暗中为丐帮再添一件宝物,现下看来,姐姐深谋远虑,竟在那时便已想好,有朝一日要将此物交到十五派手中,却不知姐姐此举有何目的。” 果然夏语冰道:“这‘龙皇之翼’不过身外之物,抢走便抢走了,我接下来要对你们说的事情,那才要紧。” 晋无咎听她说得郑重,一颗心微微有些下沉,道:“小姐姐请吩咐。” 夏语冰道:“我昨日提到,周子鱼的计划中,有非丐帮弟子不可的部分。” 晋无咎点头道:“小姐姐说先保密。” 夏语冰道:“我也没想到只隔一日,便收到周子鱼的战书。” 晋无咎道:“所以小姐姐现在是打算告诉我们了么?” 夏语冰道:“不仅如此,班师父死于‘降龙十八掌’的真相,以及被我带出谷外的仙界弟子究竟在忙些甚么,我也要对你们和盘托出,这两件事关乎整个江湖,你们早些知道,可在接下来这三个月中多做准备。” 此后夏语冰一番讲述,直听得晋莫瞠目结舌。 许久,莫玄炎道:“姐姐大智,玄炎叹服。” 晋无咎亦道:“当日我们以四人之力强闯盘龙峡谷,又有玄炎始终站在我们一边,天幸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看似救下小姐姐一人,可事后看来,我们救下的许是整个江湖,这天下间除小姐姐外,又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想到这般深远?” 夏语冰道:“你们先别忙着夸我,六口血战之日,盘龙是以一敌百的局面,我虽费尽心思,却未必能解盘龙之危。” 卓凌寒道:“到时我和冰儿也会留在谷内,和盘龙教众共同御敌。” 晋无咎道:“可是弛儿……” 卓凌寒道:“我们已和弛儿生离死别一次,实是不忍再舍下他,眼下大事为重,倘若天不遂人愿,我们宁可做一对狠心自私的父母,让一家三口在阴世团圆。” 夏语冰道:“无咎,玄炎妹妹,今日所言之事有多要紧,你俩一听便知,此事既需准备充足,又不可过早让教中旁人得知原委,免得走漏风声,这其间的分寸,实在不易把握。” 晋无咎起身行一大礼,道:“无咎恳请小哥哥小姐姐这三个月住进‘梧桐居’,替我和玄炎发号施令。” 卓凌寒一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无咎武功虽高,但统领群豪的能力实不及你,眼下危局,不妨一试。” 晋无咎连连点头。 卓凌寒看向莫玄炎,道:“这……” 莫玄炎道:“教主夫人不过一个身份,玄炎从未拿来当作官衔,涉及教中大事,我不会拂逆无咎。” 卓凌寒道:“难得你们信任,容我和冰儿收拾一下便来,到时还要麻烦‘青龙殿’替我们照看一下弛儿。” 晋无咎大喜,道:“那我和玄炎先走一步,替小哥哥小姐姐安排一切。”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⑤ 待晋莫离去,夏语冰沿内壁边缘而走,停在一处,见墙上空出一块挂画之处,来到旁边书架,伸手轻抚几本书册,卓凌寒见她举动怪异,道:“怎么了冰儿?” 夏语冰道:“凌寒哥哥,你曾三上武当山,知不知道不尘真人寝居所在?” 卓凌寒道: “我只知不尘真人住于‘太和宫’,可每次相见都在观内客堂,至于寝居,我只记得十一岁那年,师父刚收我为徒,便带我去少林武当拜会老友,算是不期而至,我和师父自南门入,来到一殿门口,道长正要带我们入内,不尘真人自左前方出现,那一次不尘真人似从寝居而来,十余年过去,印象实是模糊得紧了,你问起这个做甚么?” 夏语冰在面前一摞书中抽出一本,粗略翻得几页,略带调皮的一笑,道:“回头我们到‘青龙殿’,无咎与玄炎妹妹多半会要出谷一趟,你随口应一声便是,别要多问。” 卓凌寒奇道:“出谷?去武当山?” 夏语冰嗯得一声。 卓凌寒更是狐疑,道:“你怎知道?他们去武当山做甚么?” 夏语冰道:“自是去送真正的‘刺蛾香’解药。” 见卓凌寒又要张口,道:“凌寒哥哥你先帮我个忙,晚些我再对你细说。” 一手拿书,一手牵了卓凌寒,离开“神仙洞府”。 ~~ 武当山位于盘龙峡谷东南约六百里,为道学名山圣地,素有“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之称,晋莫酉时过半抵达,自北而望,武当山拔于江汉,背倚苍茫千里的神农架,风光绚丽,建筑罕有,加之文化精深,武学玄妙,宛若置身一幅道教理想,天人合一的诗画仙踪。 夏日昼长夜短,晋莫望见小莲峰峰顶金殿,不敢靠近,在以北约二里无人处落足,莫玄炎拿出一张武当山地形图,晋无咎凑头上前,见上边半白半绿,写有密密麻麻诸如“金殿”、“紫金城”、“三天门”、“二天门”、“一天门”等字眼,见晋无咎欲言又止,笑吟吟道: “这样才对。” 一边心道:“难得你以一教之尊,却能忍受我的倔强,从不强迫我甚么,可说是与碧辰最大的不同。” 地形图上少说四五十处标记,晋无咎看得眼花,道:“这么多地方,你知不知道不尘真人住在哪里?” 莫玄炎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初来乍到。” 手指地形图,道:“武当弟子众多,仅‘太和’、‘南岩’、‘五龙’、‘紫霄’、‘玉虚’、‘遇真’、‘迎恩’、‘静乐’八宫,已计六千余楹。” 晋无咎道:“这么多?那不尘真人住在哪里?难道我们要一间间找?” 莫玄炎手指高处“金殿”与“紫金城”左,道:“依我推断,不尘真人是住在这‘太和宫’中,不过我可没有姐姐神机妙算,万一找不到,那也只能委屈晋大教主无功而返。”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有你陪在身旁,哪来甚么委屈?” 莫玄炎在他身上轻拍一下,道:“别嘴甜了,这八大宫观中的武当弟子,少则三四百,多则五六百,全山武当弟子在两万以上,另有军队、道官、道众、工匠人数上万。” 晋无咎道:“原来如此,玄炎你真是博学。”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你还来,我嫌带书麻烦,‘神仙洞府’中一目十行,不论我们此行能否如愿,不打草惊蛇是最要紧的,否则被人发觉我俩鬼鬼祟祟,我教情势雪上加霜。” 晋无咎道:“反正你也没有打算瞒我,何不告诉我究竟想做甚么?” 莫玄炎道:“我想将‘青刺蛾’的解药亲手交到不尘真人手中。” 晋无咎被她一语点醒,道:“你担心穆老鬼给的解药是假的?” 莫玄炎道:“不告诉你。” 夜幕垂落,晋无咎见爱妻面朝南侧,仰望武当山迈出几步,道:“我们这便出发了么?要不要再晚些?这会儿弟子们都还醒着,我们行动不便。” 莫玄炎道:“正因为都还没睡,我们才要去瞧瞧‘太和宫’的动静,希望能探知不尘真人的住处。” 晋无咎道:“的确如此,那我们走。” 又见莫玄炎两腿交叉俏立不动,道:“还有别的事么?” 莫玄炎道:“天黑了,你不看看锦囊里装着甚么?” 晋无咎道:“对对对,差点忘了。” 晋莫临行前,夏语冰塞上一个锦囊,言明天黑方能打开,晋无咎不明所以,但他素来深信卓夏,在怀中藏好后,与莫玄炎一同出发。 莫玄炎抽出“衔烛剑”,微光下又见一张地形图,绘有二十余个方块,另有少许文字标记,书画灵秀,显然出自女子手笔。 晋无咎定睛看去,见靠近左下处三个方块被圆圈圈起,画有一个茶壶,又在左侧山道生出一个箭头指向茶壶,起点一柄拂尘,右下另有三行小字,第一行写“紫金城”,第二行写“殿堂道房”,第三行写“总五百二十间”。 晋无咎日间在“神仙洞府”看过武当山相关书册,依稀记得有“墙外‘太和宫’,墙内‘紫金城’”一说,道:“小姐姐送这锦囊给我们,难道她已……” 莫玄炎叹道:“当真甚么事也瞒不过姐姐。” 晋无咎道:“所以这果真便是‘太和宫’地形图。” 莫玄炎道:“姐姐过目不忘,她既标注得模棱两可,这该是哥哥的记忆。” 晋无咎道:“小哥哥?” 莫玄炎手指茶杯拂尘,道:“哥哥应该是在‘太和宫’中,依稀记得客堂是在这几栋中的一栋,又见不尘真人自这个方向而来。” 晋无咎大喜,道:“这么说来,目标一下子小得许多。” 莫玄炎道:“我白天在‘神仙洞府’见过这张图,想是姐姐临摹而成,但图中仅有东南西北,不分高低,山间小路繁多地形复杂,我们还须到了再做打算。” 晋无咎却不答话,莫玄炎扭头看去,见他目不转睛凝视自己,奇道:“怎么了?” 晋无咎正自出神,被她直面吹息,更是神魂颠倒,道:“也没甚么,玄炎,你真美,我时常会情不自禁,想要抱你亲你。” 莫玄炎似笑非笑道:“我本是你的妻子,想抱便抱想亲便亲,还怕我打你么?” 晋无咎一直强自收慑,被她腻声挑逗,再也按捺不住,凑吻上前却吻了个空,被她噗嗤一声轻盈避开,只一稍纵,黑纱青翼已在头顶,无奈一笑,收回锦囊尾随而去。 “太和宫”位于武当山主峰天柱峰顶,二人自北高飞,晋无咎“鸿鹄之翼”在后,却见莫玄炎于天柱峰未至之时折而朝东,回想适才看过的地形图,心道:“玄炎不会认错了罢?为何会转向这展旗峰?” 忍不住一声失笑,又想道:“我这脑瓜都能记住,玄炎怎么可能认错?自是发现了甚么。” 展旗峰下座有“紫霄大殿”,高处望去,殿堂楼宇鳞次栉比,莫玄炎却选在山腰几点火星处盘旋,降落于一棵杉树顶端,二人内力轻功卓绝,未发出半点声息。 脚下四名提灯弟子正自闲聊,皆为武当服饰,从颜色上看与奚清和平辈,正自守在一条狭窄山道入口,入口之后似有一片开阔,却也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些甚么,透过枝叶依稀得见,四道刚好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不禁莞尔。 只听那瘦道道:“你们倒说说看,甚么样的疯子才干得出这样的事?” 胖道道:“除了魔教教主,还能有谁?” 矮道道:“清云清泉,未拿到真凭实据之前,这些话都别再说了。” 胖瘦二道齐声道:“是,清真师兄。” 高道道:“听说那魔教教主晋无咎根本就不是人,简直是妖魔鬼怪,如果真是他干的,只派我们几个哪里抵挡得住?玄阴师伯岂不是让我们白白送死?” 矮道道:“清希,你若知道害怕,便更不该胡言乱语,当真是那晋无咎冲墓地而来,我们也好及时报讯给同门,否则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晋无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武当得知龙虎、齐云、青城三派相继遇袭,料想凶手迟早会在武当山出现,命门中“清”字辈弟子来此值守,那么眼前开阔漆黑之地,原来便是武当派道士埋骨之所,脚下四人以矮道清真为长,一番言谈过后,只他一人没有恶语相向,不由生出一丝好感。 胖道清泉道:“我听清岩师兄说,那晋无咎出身丐帮,本是挺老实巴交一个小叫化,卓凌寒待他亲如兄弟,后来魔教使出美人计,没多久便把他攻陷了。” 瘦道清云咧嘴笑道:“清泉师弟自己风流道士,就别嘲笑人家晋无咎了,那魔教妖女骚劲儿十足,换作是你,你就能把持得住?” 瘦道清真无奈一笑,这一次却没有制止。 晋无咎怒意暗生,心道:“我和玄炎两情相悦,到你们这群牛鼻子口中,竟变得如此肮脏!” 瞥眼却见莫玄炎神色如常,稍稍平复,暗道:“我内心修为毕竟不如玄炎,到底是谁为祸江湖,终有时间替我们证明,至于那些入不得耳的话,忘了哪本书上见过,天下终是智者寥寥,愚者茫茫,我又哪里管得住这许多张嘴?这几个小道自是武当最下等的弟子,否则又何至于被分配来此守墓?” 胖道清泉舌瘾仍未过足,道:“不知那魔教妖女比起清和师兄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样?” 瘦道清云道:“清和师嫂,那可是人间绝色,你拿她和魔教妖女相比,小心被清和师兄掌嘴。” 胖道清泉笑道:“非也非也,美丑本是比出来的。” 瘦道清云道:“谁美谁丑,和你总没关系,你想想也就罢了。” 胖道清泉道:“是,我想想,我就不信你不想。”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⑥ 晋莫听过半日,便只些污言秽语,正要悻悻而去,对侧一个黑影疾速闪过,四道全无反应,兀自聊得兴起,黑影已贴山壁来到他们身后,莫玄炎反应神速,转至杉树另一侧,借树身阻挡,跟随黑影踏入墓地,晋无咎紧随于后。 墓地杂树丛生落叶遍地,一座座墓冢散布其中,晋无咎大是纳闷,武当贵为武林第二大派,不想陵园竟这般不讲究。 这一晚当空无月,好在不少星星,黑影黑衣蒙面手脚极快,腰间一柄长剑裹于黑布之中,只留剑柄在外,晋无咎看这身形身法有些熟悉,心道:“为甚么会这样?难道龙虎、齐云、青城三派,也是他一人所为?我只要拿下此人,不就可以证明清白?” 见莫玄炎一动不动,怕打草惊蛇坏她大事,隐忍下来静观其变。 黑影害怕行迹曝露,不敢点起火把,只以火折照明,每来到一块碑前,便以火折看上边的字,晋无咎心道:“看字自是为了找准目标,难道他是要找武当先人泄愤?却又关人家三派何事?” 黑影找得半晌,终于在其中一块碑前停留,收起火折,果真蹲下身子作势欲挖,莫玄炎随手摘下几片树叶,递到晋无咎手中,后者会意,暗运盘龙“太极”之“日月精华篇”,力透指尖,一叶打在黑影剑身之上。 黑影大惊,想要喝问何人,却怕惊动外边四道,山间风大,吹在林中哗哗作响,树叶飘落本是常事,晋无咎一叶飞出,“呲呲”声虽然尖锐,与风卷残叶一混,倒也不易辨别。 但黑影分明感到腰间受内力震动,伸手摸去,更见黑布割破露出剑鞘,直吓出一声冷汗,却还不肯起身,只小心翼翼留神周遭,看似留有侥幸,舍不得立时便走。 晋无咎心道:“打到你怀疑见鬼。” 再出二叶,将他黑布再割开两处。 黑影终于不敢逗留,一跃而起向外奔逃。 晋莫跟到外侧,见黑影来到一处山坳,又是仰望又是环视,呆站许久,方将一身黑色除去,朝山崖峭壁处随手一扔,露出一身与先前四道相同服饰,星光下一张清秀脸庞,正是奚清和。 晋莫早已认出是他,半点不觉奇怪,见他一通提气狂奔,先后低飞,以密林为障紧跟不舍,二人轻功远在其上,随之一路向南。 仅一炷香过后,奚清和已在天柱峰绝顶,晋莫见他狂奔十余里上山而面不改色,倒也佩服他的内力修为。 高飞后见一圈城墙傍山而立,随山势高下,如一道光环围绕金顶,居险逢危却又坚固稳重,竟与西安城墙多有神似,城墙东南西北各有天门象征天阙,临绝云空,极尽“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之威严。 城墙以内便是建成一百六十余年的“太岳太和宫”,晋莫居高俯瞰,宫中所有建筑安处孤峰峻岭,殿宇楼堂依山傍岩,无不结构精巧。 奚清和在北天门前稍作逗留,又有一名年轻道士见到他的身影,匆匆奔近,晋莫身在半空看得清楚,找到一株银杏树,各匿一处,关注脚下动静。 奚清和听见脚步声,向北走出十数步远,那年轻道士来到身后,压低嗓门道:“清和师兄。” 奚清和道:“说。” 银杏树本在城墙边上,莫玄炎离得远了,耳畔模模糊糊断断续续,见晋无咎双目紧闭全神贯注,心道:“无咎听觉远胜于我,看他样子确然可以。” 只一分神,那年轻道士在西侧山路渐行渐远,奚清和则大步流星朝北奔去,莫玄炎见他走的又是来路,大觉好奇,晋无咎已附耳过来,以呵气声道:“展旗峰北草庐,有人在等奚清和,我们再去看看。” 莫玄炎耳朵怕痒,听完这几句话,如被暖风拂过,身子不禁一颤,晋无咎赶紧将她搂住,道:“玄炎你怎么了?” 莫玄炎趁机在他唇上一吻,道:“还你的。” 又已飞上半空。 晋无咎被她百般撩拨,既心痒难挠,又满满幸福。 奚清和一路翻山,这次奔得足有小半个时辰,见展旗峰北冷冷清清,树草遍地,却又疏于打理,徒步前行,每过几处便不得已披荆斩棘,终于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晋莫负翼翱翔,远不及他吃力,不多时看见火光,莫玄炎飞高飞远,确认整座峰北只此一处亮灯,径直飞上停在顶端,晋无咎担心失了行踪,仍是远远在后。 再一盏茶时分,奚清和走出最后一片草丛,终于脚下坦途,来到亮处,四面八方看过许久,一脸警觉,终未发现屋顶动静,这才推门而入。 晋无咎见门上写有“遇真”二字,屋顶外壁竟堆满茅草,不知草下为屋为亭,竟不敢踩落,莫玄炎看出心思,冲他挥一挥手,待一人一翼落至身旁,伸手握住后将他放下。 仅此一下运劲,晋无咎五体投地,在这杂草铺天盖地之处,稍稍触碰便有声响,莫玄炎却能举重若轻,足底功夫不愧为教中之最。 一个声音道:“奚少侠,你选的可真是好地方。” 听语气大为不满。 晋莫同时一凛,这声音听似四五十岁,却是六十有五的楚伯楠,晋无咎更是庆幸,秦枭鹤与楚伯楠同为正道同盟一流高手,所幸有莫玄炎相助,否则瞒过奚清和已属不易,何况这屋里竟还藏有秦楚,虽以武功而论,单凭脚下区区数人联手,万难与自己为敌,却不免错漏甚么重要讯息。 奚清和道: “在下请三位前辈在此会面,绝无不敬之意,我武当祖师张真人于洪武年初入武当山,登天柱峰,游遍山上名胜,派弟子邱玄清住‘五龙宫’,卢秋云住‘南岩宫’,刘古泉、杨善澄住‘紫霄宫’,建草庵‘会仙馆’于土城,令弟子周真住守,张真人自己则盖草庐‘遇真’,此处的确年久失修,却曾为张真人深居简出之所。” 另一个厚重老声道:“行了行了,我无涯岛虽只三人,在盟中却有诸多要事,你一下子把我们都请了来,到底有甚么事?” 正是秦枭鹤,他既口称“三人”,剩下一个自是辛竞。 奚清和道:“三位前辈见信即来,在下还以为可以推心置腹,想不到啊,不过是在下一厢情愿。” 辛竞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奚清和道:“那日牟庄‘快语厅’中,在下随口一言,在周盟主面前蒙混过关,虽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却也顺便为二位前辈脱了罪责,不是么?” 楚伯楠道:“你在说些甚么?” 奚清和道:“哦?二位前辈当真不知?” 辛竞道:“有话直说,你武当武学最是拐弯抹角,难怪教出来的道士也一个个阴阳怪气。” 奚清和一声轻笑,等了片刻,三人始终不言,道:“好罢好罢,看来我不说个清楚明白,三位前辈总是当我故弄玄虚。” 清一清嗓,又道:“为表诚意,在下先向三位前辈坦白,那日姚师兄被三道上层内力打至重伤,其中武当‘太极功’便是在下所为,至于‘多罗叶指’和‘波罗蜜手’,在下看得清楚,‘快语厅’中,只有三人曾向晋无咎出手,除了在下,便是二位前辈。” 晋莫听草庐久久无声,想是秦枭鹤与楚伯楠曾得奚清和言语解围,以为就此揭过,却不想奚清和旧事重提,其意不言而喻。 奚清和又道: “‘多罗叶指’和‘波罗蜜手’分别由少林寺‘达摩院’和‘罗汉堂’精研,同属少林七十二绝技,非长年浸淫不可为之,二位前辈想必是少林寺隐藏高手,便连崇法、崇报、祚澄、祚净四位大师都认之不出,方敢大摇大摆见于人前,但四位大师认不出,不代表少林寺所有僧人认不出……” 辛竞道:“奚清和,你想说甚么?” 奚清和道:“辛前辈稍安勿躁,三位前辈比谁都清楚,当时我们各使绝招,为的都是杀了那对魔头夫妇,至于晋无咎能将所受内力尽数转嫁到姚师兄身上,那是他的妖法,而非你我之过,可是二位前辈以无涯岛门人身份入盟,却使出少林绝学,请恕在下胆小,始终未朝深处推敲。” 秦枭鹤道:“你敢威胁老夫?” 奚清和道:“在下不敢。” 晋莫听他将“不敢”二字说得有恃无恐,同时心道:“看来早在牟庄‘快语厅’中,奚清和已想好留此把柄,以便日后善加利用,秦枭鹤楚伯楠也真是强盗遇上贼爷爷,论年纪大过四十,论武功更是远胜,竟被牵住鼻子动弹不得,足见奚清和心机之深。” 秦枭鹤森然道:“奚少侠,你可知道,在这四下无人之处,老夫出手便能要了你的命。” 奚清和道:“不,三位前辈不会这么做。” 秦枭鹤道:“何以见得?” 奚清和道:“秦前辈说得是,在下明知三位前辈不想留我活口,既敢选在这里相见,自是做过一番准备,只要在下一死,三位前辈身份自然暴露,到时少林追捕,正道同盟通缉,三位前辈在江湖中再无立足之地,惟有躲去不知有是没有的所谓无涯岛,岂不糟糕?” 秦枭鹤道:“你怎知老夫不会鱼死网破?” 奚清和道:“在下武功虽不及三位前辈,却对速度有绝对自信,三位前辈突施冷箭,兴许能有五分胜算,却要承担十分后果,这笔买卖代价太大,以三位前辈高瞻远瞩,当不会考虑。”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⑦ 三人曾在牟庄“快语厅”亲见他偷袭慧宁,的确诡谲难防,有这速度用于逃跑,三人确无一击必中的把握,沉思良久竟无对策,终是楚伯楠道:“你究竟想怎样?” 奚清和道:“三位前辈果然爽快。” 晋莫微微冷笑,同是一般心思,三人支撑这许久,直到确认所有退路皆被堵死方才松口,何来爽快一说?却也好奇奚清和会如何利用这三枚到手的棋子。 楚伯楠道:“废话少说,你想让我师兄弟为你做甚么事?” 屋里先有轻物飞出,后被一人接住,听声音似是一张薄纸,晋无咎心道:“薄纸轻飘,遇流则阻,奚清和要提防暗箭,自是站得有一段距离,竟能稳稳传到对方手中,武当内功果真不凡。” 屋里安静片刻,想是三人同看纸上内容,楚伯楠道:“这是甚么?” 奚清和道:“众所周知,在下恩师玄阳真人不幸遭盘龙魔教杀害,武当‘玄’字辈还有阴斗虚危室壁六位师叔,分居于武当山六座宫观,这张纸上标注的,便是六位师叔居所所在。” 楚伯楠道:“我师兄弟和武当素无来往,你告诉我们这个做甚么?” 奚清和道:“在下想请二位前辈出手,助我除掉这六位师叔。” 晋莫倒抽一气,二人纵知奚清和心狠手辣,也料不及他竟胆大妄为至这般田地,莫玄炎第一时间心道:“他想接掌武当。” 果然楚伯楠道:“奚少侠,你的如意算盘中,好像差了最重要的一环。” 奚清和道:“哦?愿闻其详。” 楚伯楠道:“不尘真人尚且健在,本身又是修道之人,深谙延年益寿之道,紫阁峰一见,精神矍铄身手敏捷,你单求我们除掉六位师叔,难不成是想亲自对不尘真人下手?” 奚清和道:“楚前辈想哪儿去了?掌门始祖素来宽容,不像六位师叔,见在下恩师被害,动不动便来横加管束,在下身为小辈,不便以下犯上,知道无涯岛武学深不可测,这才恳请三位前辈代劳。” 他改口为“无涯岛”,更说出“恳请”二字,看似相求真诚,实则咄咄逼人。 秦枭鹤一声冷笑,道: “奚少侠,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老夫对盘龙武学估计不足,才让你这黄口小儿生出可乘之机,而非老糊涂任你摆布,你师父玄阳子的武功,老夫曾有眼见耳闻,虽在竞儿之上,却未必是老夫的对手,你求老夫替你杀了‘玄’字辈六个道士,没问题,但老夫只想知道,你篡夺武当掌门之后,老夫能有甚么好处?” 晋无咎更是心惊,暗道:“我还傻傻以为,奚清和当真只因不服管教,才对武当尊长生出杀心,没想到,他竟是为了掌门之位。” 瞥眼见莫玄炎一脸淡然,看来早在意料之中。 奚清和道:“秦前辈想哪儿去了?在下不过是……” 虽在强辩,却止不住声音发颤,连晋无咎都能听出,他被一语道破,正竭力隐藏心中惶恐。 秦枭鹤抢道:“老夫要听的不是这个。” 草庐中陷入沉默,想是一方沉思一方静候。 良晌,奚清和道:“我本想说,三位前辈偷学少林武功,触犯江湖大忌,在下代为隐瞒,已是莫大恩惠,但在下景仰三位前辈武功高强,为表诚意,在此向三位前辈承诺,只要在下接掌武当,必视三位前辈作最大功臣,三位前辈任何时候驾临,都是我武当上宾。” 忽听楚伯楠的声音道:“天瞳!当真是你!” 随即风声乍起,晋莫身在草顶,只听“砰”的一声,知道奚清和已落入掌控。 楚伯楠以亡徒为饵,趁奚清和不备,一招将他制服,奚清和半懵半醒间,小腹已重重挨得一拳,反应过来时,被秦枭鹤与楚伯楠一人一边抓在手里,又惊又怒,道:“你们这是做甚么?” 楚伯楠冷笑一声,道:“一个欺师灭祖之人,配说甚么承诺?奚少侠,你也太小看我师兄弟了。” 奚清和丝毫不惧,道:“我一招不慎,遭你们暗算,那也无话可说,既然你们决意鱼死网破,那便动手罢。” 恼怒之余,不再以“前辈”相称。 楚伯楠道:“你错了,到底要不要鱼死网破,取决于你,而非我师兄弟。” 奚清和道:“哦?此话怎讲?” 楚伯楠道:“竞儿,取你天瞳师弟生前笔墨。”辛竞道:“是。” 晋无咎心道:“取生前笔墨做甚么?” 见莫玄炎微微颔首,嘴角含笑,继续想道:“看来玄炎又已懂了,说起来小姐姐比小哥哥聪明,玄炎也比我聪明,看来我和小哥哥还是比较擅长打架,动脑子的事情不怎么适合我们。” 奚清和道:“你们这是要我做甚么?” 楚伯楠道:“两条路,一条是一起活,一条是一起死。” 奚清和道:“如何一起死,我清楚得很,至于如何一起活,还请指教。” 楚伯楠道:“把你意图谋夺掌门之位,托我师兄弟诛杀六位师叔之事,一字不漏写下来,从此你我互有把柄在手,可保合作无间。” 奚清和道:“看来你们宁肯做我的眼中钉,也不肯做我的大恩人。” 楚伯楠道:“不错,我师兄弟信不过你奚清和的人品,别要拖延时间,想死还是想活,马上拿个主意出来。” 奚清和无可奈何,道:“你们不松开我,我怎么写?” 楚伯楠道:“这样才对。” 又对辛竞道:“竞儿,你守在门口。” 辛竞又道:“是。” 莫玄炎听草庐无声,想是奚清和已在书写,向晋无咎使个眼色,足底运力,“青鸾之翼”腾空而起,晋无咎脚下不如她细腻,不敢蹬踏,直接舞动“鸿鹄之翼”,好在山风无时不在,“鸿鹄之翼”吃力虽重,却未惊动四人,临行前听秦枭鹤道:“还是师弟你有办法……” 展旗峰北人迹罕至,晋莫随意选在一处降落,晋无咎道:“多亏你的警觉,让我们捕得奚清和的行踪,若非如此,谁能料到他如此歹毒?” 莫玄炎道:“我们须得抓紧时间,否则不尘真人要有性命之忧。” 晋无咎道:“可惜外界江湖被周子鱼只手遮天,我教有口难辨,便是我们当真找到不尘真人,也不知他信我们,还是信奚清和。” 莫玄炎道:“便是这个道理,否则适才你直接现身,将他们四个制住,奚清和的计划立时落空。” 晋无咎点头道:“我也是怕被反咬一口,这才没敢轻举妄动。” 莫玄炎道:“没时间想这些了,依照姐姐图中标示,我们便从堂屋开始查探,万一遇见岔路,则分头行动,任谁探到动静,都先别轻举妄动,待相见后再做打算。” 晋无咎道:“我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想得一想,又皱眉道:“可是我们该怎么找?一间间推门而入,然后凭借暗中视物的目力,确认卧榻之上是否不尘真人?” 莫玄炎道:“只怕不行,不尘真人一日不见好转,定有弟子送药,我们今夜只为摸清地形,希望能有山石密树容我们日间藏身,只要混过一个白天,定能找到蛛丝马迹,明晚再次行动,把握便大得多。” 晋无咎奇道:“你是说,我们要在‘太和宫’中待上整日?” 莫玄炎道:“你若嫌闷,可以先走。” 晋无咎连连摇头,道:“只要身旁有你,在哪都快活得紧,我是担心你不吃不睡一整日,身子会受不了。” 莫玄炎道:“这便不劳你费心了,我们随便采些野果,对付一日不成问题,只怕到时区域过大,可能要分开两头照看。” 晋无咎道:“你是怕自己会想我么?那倒是个麻烦,不过我答允你,只要四下无人,我便悄悄过来看你。” 莫玄炎见他说得煞有介事,白他一眼,啐道:“我是怕你想我,别美了,走啦。” 是时戌末亥初,山间渐渐寂静下来,晋莫再上“太和宫”,一栋栋瓦房忽高忽低,排布紧致错落,难有规律可循。 漆暗无光的山间,果然密集点缀个个黑影,顺小路往复来回,自是武当弟子暗中值护,想是有了龙虎、齐云、青城三派作为先例,武当派已成惊弓之鸟,料定凶手迟早会到,这才遣出大量弟子守夜,确保没有任何一条小道错漏。 晋莫找到夏语冰标注的客堂,起初不敢飞得太低,盘旋过十几二十圈,找到山间一处绝壁,贴壁处似有杂草,另有两根细枝伸出,看来既可容身,又能瞒过上下弟子耳目。 二人飞在空中心意相通,莫玄炎收起“青鸾之翼”一瞬,被晋无咎揽入怀中,恰于高处三条道上弟子同时背身,自中间弟子身后飞下,不偏不倚踏上细枝。 莫玄炎足尖先至,踩稳后在晋无咎腋下一托,卸去下落之力,将他轻按贴于山壁,单看直落线路,少说也在十余双眼可见范围以内,但二人从头至尾鸦雀无声,一众弟子仍自各走各的,丝毫未曾察觉不速之客已从天而降。 晋无咎合身靠下一瞬,身子猛然一抖,莫玄炎不明所以,想要伸手轻抚,却被晋无咎拿住手腕,昏暗中依稀见他表情痛苦,手掌颤抖,看似强忍不适,顾不得其它,附耳道:“怎么了?” 晋无咎道:“不打紧。” 第四十四回 五岳之冠⑧ 莫玄炎被他搂在怀中,但觉强烈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涌上一股柔情,更向他靠近寸许,二人尚处新婚,相互间情意缠绵,在这坐立难安之地非但不觉气闷,反而倍感温馨。 小半个时辰后,晋无咎非但战栗不止,衣襟更被浸润,竟有汗水渗出,莫玄炎伸腕轻触他的额间,果然一沾即湿,只担心他是中毒,心跳陡然加速。 晋无咎与爱妻胸口紧贴,怕她乱了方寸,又道:“我没中毒。” 一弟子忽道:“甚么人?” 这一声出,所有弟子全神戒备。 晋莫附耳细声,只道被人发现,却听黑暗中一人道:“是我们。” 那弟子道:“弟子参见玄阴师叔,参见众位师叔。” 晋莫听这人声音四十上下,正不知是否“玄”字辈道人,听那弟子叫出道号,则来者不止玄阴子一人,那弟子既称玄阴子作“师叔”,则该是玄阳子的弟子、奚清和的师弟了。 玄阴子道:“掌门真人可好?” 那弟子道:“回师叔,‘行窝’中并无异动,掌门真人应该正在安睡,不知六位师叔齐至‘太和宫’,所为何事?” 晋莫同时一喜,他们此行本为不尘而来,却于无意间得窥奚清和歹念,无奈瞧不见图纸,自不知奚清和口中“六宫”所指,孰料机缘巧合,六道竟在同一时间赶来“太和宫”中,暗自思忖,该怎样才能将消息递予六道。 又一粗豪嗓门道:“弟子报称,武当山疑有外敌侵入,不知是否魔教妖人,我们放心不下,打算亲自守护掌门真人。” 晋无咎心道:“看来武当也已受人蛊惑,视我教作大敌,他说外敌侵入,说的是我和玄炎,还是秦枭鹤楚伯楠他们?” 他先前贴于壁岩,惊觉上边树枝枯藤皆有倒刺,六月里衣衫单薄,登时破皮到肉,这时一动不动,又被它事分心,疼痛稍稍消减。 那弟子道:“是,玄壁师叔,众位师叔请。” 六道沿山路缓上,从晋莫眼前经过,不多时脚步声出现在脑后上方,好在走到哪里,总有弟子行礼,一个个刻意轻声,却足以暴露方位,莫玄炎身躯挪移远为方便,不住留意八方弟子动静,一有机会便换去别处。 六道再走片刻,终于停于左后高处,莫玄炎只担心他们走入一栋小屋没了踪影,辨得上方山道两旁弟子背向远离,独自跃起,恰好落在一名弟子面前。 那弟子大惊,正要张口大叫,莫玄炎指出如电,教他原地呆站不能出声,却又不至摔倒,见六道来到上方一栋矮房门口,想来便是先前那弟子所言“行窝”,为不尘居所。 莫玄炎眼观六路,左右两边弟子已在回头,不及细想,以相同手法先点左边一人,再以迅雷身法将右边一人制服,身后一人悄然跃上,正是晋无咎。 晋无咎耳力更在爱妻之上,见脚下群道看向别处,顶上三人又被莫玄炎突袭,踏前一步,强忍背上抽痛,一跃来到上层,见数道聚在一起,右上一屋似有“吱啦”开门之声,随即六道先后走入。 晋莫心领神会,不敢直飞而上,只怕引起骚乱,一路且上且点,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跟入“行窝”,无奈众弟子值守线路似曾经过缜密推演,每制住一人,不免又在另一人眼皮底下,如此蔓延下去,除非将“太和宫”中弟子倾数点倒,否则任何弟子站立片刻固然无妨,站得稍久立教同伴生疑。 窜跃出指间二人已在屋前,心知时间紧迫,片刻拖延不得,趁山路上两名弟子背身,推门而入。 当此局面,已无可能于暗中制服六道而不惊动外人,入内后莫玄炎合门瞬间抽出“衔烛剑”,将“行窝”外间点亮,面罩中双瞳如炬,无视跪于蒲团打坐的六道,找到三面靠墙六处烛台,娇躯几下瞬移,已催动自身阳力,将蜡烛尽数点亮。 六道乍见外敌,更堂而皇之踏正门而入,莫说出招拒敌,便连一声叫喊都未能出口,已被眼前一条闪光索刃点倒,登时瘫软在地,张口无声,通明烛火中看得清晰。 一个头戴面罩、衣着怪异的女子在眼前左右穿行,步法如鬼如魅,另一个男子不过与武当派“清”字辈弟子同龄,竟能双手操控六索,非但将六人点倒,更全无先后之别。 六道虽不认得两张陌生面孔,却曾多次听闻他人转述,立知来者便是令正道同盟闻名色变的晋莫夫妇,此前听闻二人年岁尚不及奚清和,却能几度在正道同盟众多高手前全身而退,总觉江湖谣传不可尽信,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亲身受制,方知人言非虚。 晋莫动作虽快,门外弟子却已察觉屋里有变,一弟子道:“清梁,‘行窝’烛火怎么亮了?清梁?清梁!” 二人知道瞒不下去,莫玄炎道:“你留在外边。” 独自拨帐闯入内间。 两名弟子躲在暗中,一人一剑刺出,莫玄炎早有防备,轻描淡写点倒二人。 卧榻上一名老道已然坐起,身穿睡衣两脚在地,须发皆白,双目无神,难掩体虚之态,见莫玄炎闯入,道:“莫姑娘。” 莫玄炎见他处变不惊,剧毒缠身仍不减宗师气度,暗暗佩服,也不上前,取出一瓶解药平飞向内,不尘伸手去接,却因卧床半年,手上全无半分劲道,药瓶触手后未能抓住,落在被褥之上。 莫玄炎深知盘龙教“刺蛾香”之毒,扔出时只附以最轻内力,见不尘虚弱至斯,外间门外、内间窗外却已聚集大量弟子,无暇多言,道:“我只说一遍,真人‘紫刺蛾’中毒太久,瓶中之药每日一颗,辅以运功逼出,七日可解,真人精通医术,当不需我多言,关键只在你信或不信,告辞。” 转入外间,听喧哗声不绝于耳,问晋无咎道:“怎样?” 晋无咎道:“我是说了,也不知他们……” 莫玄炎道:“说了便好,先脱身要紧。” 只听门外数名弟子接连道:“清和师兄。” 晋莫一个反应稍慢,奚清和道:“进!” 登时数名弟子夺门而入,见“玄”字辈六道委顿在地,又惊又怒,道:“恶贼,还不束手就擒!”。 奚清和抽出长剑,踏出门外,道:“魔教妖人妖妇,果然是你们,给我拿下!” 众人齐声道:“是!” 自门口蜂涌而入,片刻将奚清和身形遮没。 成百“清”字辈弟子中,便只奚清和认得晋莫,心知二人武功皆在自己之上,一边喊着“拿下”,一边不进反退,晋莫知他快剑,眼前弟子虽众,真想突破却也不难,只担心奚清和躲于暗中蓦然出手,只斯须犹豫间,一色弟子已将外间拥堵得水泄不通。 晋莫不欲杀人,边挡边退穿过布帐,又听奚清和的声音道:“窗口弟子,保护掌门!” 又不知多少弟子齐声道:“是!” 内间传来木材断裂之声,先七名弟子破窗而入,随后每七人一入,一眨眼已成二十八人,兀自源源不绝涌来,又纷纷道:“掌门真人,您没事罢?” 不尘道:“没事,活捉他们。” 晋莫退入内间,本意是想由不尘喝止,听他竟不分好歹下令生擒,见眼前弟子如蚂蚁般挤作一团,直看得头皮发麻,二人背心相抵。 晋无咎以六条明索阻住眼前,再分出三条暗索相助身后莫玄炎,见这些弟子武功虽不甚高,剑阵搭配却自成一家,每七人互为攻守,既能发挥自身所长,又能由同伴弥补弱点,竟与少林派“九乘瑜伽阵”颇有几分神似。 限于年纪修为,威力比之“鉴”字辈九僧差之千里,但身处如此狭小局促空间,能将一套剑阵使得有条不紊,已属难能,武当剑法能有今日名望地位,绝非偶然。 外间弟子见莫玄炎长剑未出,仅以剑鞘格打,却在不知所云处总有同门遇袭,或是突兀绊倒,或是莫名飞出,更有平白悬于半空,哪料得到是晋无咎操控粉尘为之?大呼见鬼,晋无咎留出一条暗索,轻而易举将屋顶划破,道:“走!” 与莫玄炎同时跃起,冲破屋顶而去。 只一露头,夜色中一道寒硭逼近,竟朝莫玄炎而去,晋无咎直惊出一身冷汗,奋力将莫玄炎娇躯转过,十指同时运劲,仍是慢得一步,随体内透凉,左侧肩窝似被一根冰柱刺入,黑暗中彩光四溢,六明四暗十索齐出。 这人自是奚清和,他在牟庄“快语厅”中亲见晋无咎擒敌脱困手法诡异,早有准备,两道号令后暗中伏于屋顶,同时深知武功相差太远,一剑中的后不敢有片刻逗留,立时抽回长剑,以最快速度提气奔离,饶是如此,晋无咎亦已身受重伤。 莫玄炎见他替自己挡下一剑,花容惨变,道:“无咎!” 想要飞身上前,却见他自点“肩井”、“渊腋”、“辄筋”、“日月”四穴,旋即“鸿鹄之翼”张开,东倒西歪向北低飞而去,赶紧纵起,张开“青鸾之翼”跟随在后。 ~~ 【注】 据明傅维鱗《明书》卷一百六十记载:明太祖洪武年初张三丰入武当山,登天柱峰,游遍山上名胜,派其弟子邱玄清住五龙宫,卢秋云住南岩宫,刘古泉、杨善登(澄)住紫霄宫,自己在展旗峰北盖一草庐,名字叫遇真,建草庵于土城,叫会仙馆,令弟子周真得住守在那里,以上文字疑与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有矛盾之处,请读者不必在意。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① 晋无咎肩头重创后强自运功,见莫玄炎飞在身下,知她担心自己摔落,剧痛之余难以久支,于酉时二人初来处降落,先前剧痛之余指力虚浮,点穴未深,甫一着地,鲜血已破口涌出,莫玄炎眼疾手快,替他封住“肩井”、“肩前”、“肩髃”、“肩贞”四穴,道:“你要不要紧?” 晋无咎摇摇头,道:“幸好是我,嘿嘿。” 莫玄炎奇道:“甚么?” 晋无咎见她泪光盈盈,替她摘下面罩,道:“我在菩萨和岳父岳母大人面前都承诺过,会永远保护你。” 莫玄炎一滴泪珠滑落,伸指拭去,又见他笑道:“这奚清和还真是我命里克星,明明打不过我,但每次只要一遇见他,我总没有好事发生。” 莫玄炎道:“都怪我提出前来武当山,非但一事无成,更害你为我受伤。” 晋无咎道: “我们夫妻一场,也不必分甚么彼此,不过从今日那些人的态度来看,整个武当上下,无一不恨我教入骨,我们送药传话问心无愧,不尘真人和那六个牛鼻子不肯相信,那是自断活路,须怪不得我们,秦枭鹤楚伯楠真要杀了他们,说不定还能替我教分担去一个劲敌,怕只怕他们杀了人,却又使出甚么阴谋诡计,将罪名嫁祸到我教身上,那才糟糕。” 莫玄炎听他脸色难看,扶他坐稳,道:“你先别说这么多话,赶紧疗伤,好在离大战还有三月,教中事务也交托给哥哥姐姐,这三个月你好好修养,我答允你,回去后再不给你添乱。” 晋无咎道:“不,来过一次武当,虽然一事无成,我却安心多了。” 奚清和剑透极寒,入体后伤口立即凝结,虽阴冷刺骨,却也因此缓住血流,晋无咎说到这里,疼痛渐剧,依言盘膝运功,莫玄炎腹中空空,料想晋无咎也该饿了,四望两周,六月山野繁花遍地,却无野果可以垫胃,惟有安心陪在身旁打坐。 一个多时辰后,晋无咎睁开双眼,见她又已戴上面罩,妙目一眨一眨,笑道:“想不到我教内功非但可以治愈内伤,对外伤也极有效用,只这一小会儿,创口已然愈合,但运功飞行怕要撕裂,只能委屈你饿着肚子,陪我在这山间度过一夜。” 莫玄炎道:“你自己说的夫妻不分彼此,却来说这些客套话,我的确困得紧了,便在这里对付一宿。” 晋无咎脱下青衣,打开后铺在草堆之上,莫玄炎见背上全是破洞,道:“被你剑伤吓得乱了方寸,都忘记问你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晋无咎将带刺枝藤简单说了,搂住她轻轻躺下,莫玄炎吃吃笑道:“这教主服绣工精致,却遇上你这么个不懂珍惜的主人,又当座垫又当床垫。” 晋无咎想起狭谷伏击那晚确曾于魔界拿来垫坐,道:“座垫那晚,我实在郁郁寡欢,可床垫这夜,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莫玄炎道:“少油嘴滑舌,闭眼睡觉。” 感觉颈后吹息阵阵抚来,困顿和着满足一并席卷遍身,在他怀中酣甜入梦。 ~~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晋无咎伤口麻痒,已是痊愈表征,仍不敢过度发力,于沿途几个村庄以碎银换取一些食饮,莫玄炎打扮怪异,难免让村民生出戒心,却因谈吐文雅,一连两餐来得顺利。 晋莫不赶行程,只以疗伤为上,刚开始每飞十里休息片刻,又知盘龙峡谷外围已被正道同盟完全封锁,最后二十里一鼓作气,申时过半终于回到“青龙殿”。 琴棋书画四女见晋无咎一身狼狈,又是取来外伤灵药,又是张罗教主新衣,一个比一个手脚麻利,晋无咎问起卓夏,得知他们天一亮便已下山,说是指点各界弟子利用地形以少敌多,至于今日由哪一界开始,四女却不得而知。 出浴后换上新衣,终于全身舒适,对莫玄炎道:“我身为一教之主,本不该让小哥哥小姐姐替我辛苦,却又知道没法做得比他们好,常常觉得愧对他们。”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皆有帅才,丐帮在哥哥手中声势日增,前正道同盟也对哥哥心悦诚服,我们比不了也属正常,你若想成为这样的人,待我教度过难关,从头学起也不算迟,我身为教主夫人,愿意陪你一起努力。” 晋无咎牵住她手,道:“若能平安度过这次危局,我第一件事便要找到妈妈,将她接回‘青龙殿’长住,余生多尽孝道,可如此一来,便不能和你回到魔界,去过那与世隔绝,无人打扰的生活。”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那你一个人去,我留下来照顾婆婆。” 晋无咎知她说笑,道:“你不怨我食言便好。” 莫玄炎正色道:“你是一教之尊,又是距离我教巅峰武学最近的人,‘翼殿’中这许多被毁去的秘密,全天下便只你一人知晓,你选在这时离开,是否有负爷爷所托?” 晋无咎道:“你说得对,我教武学神乎其神,我的确应该找到传人,教龙祖师的智慧心血不至埋没,完成这些事,实是需要不少时间。” 莫玄炎道:“你才二十二岁,还怕完不成这些事么?你一世勤勉,到老再陪我回魔界,不算食言。” 晋无咎连连点头,道:“来日我们有了儿女,终不能长留魔界,我们一世圆满,却耽误儿女终身。” 莫玄炎道:“便是这个道理。” 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别有深意,深知难与常人相提并论,所谓“到老”,终不过自我安慰,彼此心照不宣,只安然静享这每一刻得来不易的温存。 晋无咎外伤未复,却不肯留在“龙宫”休息,与莫玄炎入“王母殿”饮过几杯淡茶,四女询问何时上餐,晋无咎坚持要等卓夏一起,只唤人送来些小食糕点垫胃,随后入西殿十二洞查看,顺便询问教中备战状况。 直到酉时将近,卓夏终于来到“王母殿”,四人共餐时晋无咎聊起一日情由,夏语冰道:“我们自身难保,武当之事由得他们去罢,今日凌寒哥哥与我亲往六界,分别考较了几位界主与各界得意弟子的武功。” 晋无咎道:“沈碧辰死在我的手里,沈墨渊沈墨壤被我赶走,岳父大人和洛垂文跟着离去,即便魔神二界,现下也已人丁凋零,除了玄炎,恐怕再没一个弟子的武功,能看在小哥哥眼里。” 卓凌寒一摆手,道: “我并没有嫌弃他们武功低微的意思,盘龙峡谷实力分布严重不均,大战当日,正道同盟兵分六路,或许同样会有强弱之别,我们却不能事先得知对方战力分配,惟有平均布置,到时根据敌人强弱,何处可以迎战,何处须得撤退,至于何处设下陷阱,何处布下毒阵,又该如何引入,所有这些,我们都要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详加推演。” 晋无咎道:“小哥哥的意思,当务之急是要先将我教弟子重新规划。”卓凌寒道:“今日我已定下四道门槛,第一道为归界主,第二道为任界主,第三道为妹妹,第四道则是‘青龙殿’超一流高手,这样的高手我需要六位,至于能比妹妹高出多少,我想心里大致有数。” 晋莫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视一眼,晋无咎道: “我只知道,十大护法和十二洞主中,有五人从‘两仪’中脱颖而出,达到‘太极’之境,这半年来,玄炎的莫家剑法也有重大突破,现下多半已在六道护法之上,但在三花护法面前,赢面不足三成,至于十二洞中,究竟能有多少弟子胜得过玄炎,我暂时答不上来。” 卓凌寒道:“看来要麻烦妹妹,明日和我们走一趟西殿。” 莫玄炎知他想以自身武功作为参照,估量那五人的修为,“青龙殿”顶尖高手极少与人过招,能有这样的机会向他们讨教,正是求之不得,道:“哥哥既有吩咐,玄炎自当遵从。” 卓凌寒微一点头,道:“但是只有五位的话,这第六口该如何弥补?” 晋无咎道:“既然小哥哥缺一个人选,不如让……” 卓凌寒抢道:“不可!你该知道,我们以一敌百,在盘龙峡谷所做一切只能拖延,却无法真正阻挡他们闯入的脚步,最终能不能避免这场江湖浩劫,可说悬于你一人之手,你虽能在谷中一呼百应,可若没有那人帮你,你又如何号令谷外之人?” 晋无咎知他碍于四女在侧,又担心隔墙有耳,言语中仅以“那人”相称,听他所提是与江湖威望有关,心想此物自己的确没有,只得默然。 莫玄炎道:“无咎,三个月的时间,有没有可能你教我冲破‘太极’难关?” 晋无咎道:“万万不可,我修‘太极’之时,爷爷千叮万嘱,我明知凶险,仍不止一次犯戒,若非我有‘易筋经’护体,将十四经脉中的痛楚分担出去,这其中任何一次都能要了我的性命,玄炎,非是我对你有所保留,你没有我的际遇,绝无可能在三个月中修成‘太极’。” 莫玄炎见他严肃,冲他一噘嘴,道:“是,教主。” 晋无咎回以一笑,道:“小哥哥,我在迎战十大护法时,感觉三花护法各有所长,且相互间多有攻守配合,有他三人联手,或可令你满意。” 将三人特点粗略叙述一遍。 卓凌寒道:“很好,如此,还要辛苦妹妹,看明日能在三花护法面前走过几招。”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② “振音界”大战之日,莫玄炎身处东南“三花盘龙”,对三花护法内力招式记忆犹新,心知三人联手高出不知多少,到时必然能放能收,不会伤到自己,欣然应允。 餐后回到二层,四人同入“梧桐居”,卓凌寒递上一张白纸,晋无咎接过,见上边字迹娟秀,该是夏语冰的手笔,统计有十二洞中武者人数,夏语冰道: “‘青龙殿’护法十人、洞主十二人、学徒一百六十四人,除去其中‘太极’之力五人、三花护法三人,剩余一百七十八人,算上凌寒哥哥与妹妹,总共一百八十人,也即是说,到时除却超一流高手,每口仍有三十名一流高手镇守。” 晋无咎道:“小哥哥,外界江湖我和玄炎远不如你熟悉,除我们知道的那几个外,能否再多告诉玄炎一些?” 莫玄炎道:“哥哥姐姐明日将四层教众划分完毕,自会召集顶层交代,再自上而下层层转述,此时为我一人多说一遍,岂不给哥哥添乱?” 夏语冰道:“玄炎妹妹所言甚是,无咎,明日起你入仙界接受试练,至于你的新婚娇妻,放心交给我们便是。” 晋无咎奇道:“甚么试练?” 夏语冰道:“我已在仙界为你设好地点,明日你一入仙界,自会有弟子领你前去,至于甚么试练,我且不对你说,好比到你行动那日,定是处处陷阱,处处险恶,处处意外,总之你会面对的,是人仙妖鬼四界的联合手段。” 晋无咎道:“人仙妖鬼四界?为何不找武功更高的魔神二界?” 夏语冰道:“在你面前,六界弟子有差别么?” 晋无咎登时醒悟,道:“暗器、机关、毒阵、漆黑。” 夏语冰道:“以你武功,我已吩咐人界铸有护具,不会有性命之忧,却能从中收获良多,你试过便知。” 晋无咎非但不惧,反而倍觉兴奋,道:“我一定认真对待,不辜负小哥哥小姐姐一番苦心,可是明日,我想先陪你们去趟西殿。” 卓凌寒道:“怎么?你担心‘青龙殿’高手会失手伤了妹妹?” 晋无咎道:“不,恰恰相反,为让小哥哥小姐姐看得清楚,我想让他们竭尽所能。” 三人会意,夏语冰道:“我以为可行,凌寒哥哥你说呢?” 卓凌寒道:“那好,我们早些休息,明日同去西殿。” 自夏语冰内伤治愈,卓夏前一次离开,晋无咎不欲受扰,“青龙殿”二层除琴棋书画四女外鲜有人至,直到这次卓夏携爱子入住,“梧桐居”方又出现两名侍女寸步不离,晋无咎教其中一人传话至一层,命八大高手于明晨齐聚西殿。 他这一日带伤赶路,回盘龙峡谷又一通劳神,一入“龙宫”,倦意阵阵涌上,却见莫玄炎走到窗口,痴痴遥眺远山,上前环腰搂住,道:“在想甚么?” 莫玄炎道:“你的肩膀还要不要紧?” 晋无咎道:“再睡一宿,明早醒来一定没事,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的安危当成儿戏,明日西殿我会非常小心。” 莫玄炎道:“我只问你伤势,你扯别的做甚么?” 转过半圈,背倚窗台,与晋无咎四目相对,幽幽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样。” 晋无咎奇道:“不喜欢我怎样?” 莫玄炎道:“不喜欢你总是为了救我奋不顾身。” 晋无咎被她一语说动,双手更搂紧五分,道:“你不像我,常将关心写在脸上嘴上,却默默为我付出许多,分担许多,过去我常觉得无以为报,现下总算娶你过门,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实是珍惜得紧,我不是存心让你不喜欢,可是每次见你危险,我都会情不自禁挡在你的身前。” 莫玄炎轻轻挣脱,道:“你不欠我甚么,我不想再听你说无以为报这样的话,休息了。” 晋无咎道:“玄炎,是我又说错甚么让你生气了么?” 莫玄炎不由分说躺下,头朝内侧墙面,一会又被一只大手圈绕,见他诚惶诚恐,故作不理,只在暗中窃喜,再过片刻,鼾声传来,竟比自己更快入睡,又是一笑,合目成眠。 ~~ 次日起个大早,卓夏晋莫洗漱餐后,在琴棋书画四女陪同下来到西殿,当先迎来的却是沈碧仁,一通招呼过后,带领八人来到第一洞,名为“寒蝉”。 晋无咎透过洞口,见洞中尽是弟子,奇道:“是昨晚那位姑娘话没传清么?我只请四位护法和四位洞主,并未勒令所有人候在这里。” 沈碧仁道:“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青龙殿’十二洞大不同于六界,每日卯时便已开始练功。” 见晋无咎面带诧异看着自己,道:“教主怎么了?可是我说错甚么?” 晋无咎道:“也没甚么,你说话的样子,和旁人很不一样。” 沈碧仁爽朗一笑,道:“教主是嫌我没规矩么?” 晋无咎道:“你不怕我怪罪?” 沈碧仁道:“教主高高在上,真要怪罪,我自称一声属下,那也是应该的,只要不强求我下跪。” 晋无咎道:“‘朝阳谷’那日,我似乎见过你下跪的样子。” 沈碧仁道:“我跪父母,跪恩师,却不跪教主。” “青龙殿”人多口杂,狭谷伏击当晚,晋无咎从沈碧仁手中抢过莫玄炎,曾被添油加醋传得人尽皆知,瑾画见沈碧仁针锋相对,道:“大胆!” 沈碧仁丝毫不惧,反而噗嗤一笑,道:“瑾画姑娘跟着我爹爹时,可不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瑾画还想再说,见瑗琴与瑭书同时向自己摇头,将一句话咽了回去。 晋无咎道:“你多心了,我随口一问,从未自觉高人一等,带路罢。” 沈碧仁却还不走,转向卓凌寒道:“卓帮主,听碧痕说,我堂兄曾在‘振音界’与你对垒,结果一败涂地。” 卓凌寒道:“没有的事,是卓某胜之不武,沈碧辰并不适应凸镜,我们闯谷救人前,却做了充足准备。” 沈碧仁道:“在下不才,待找到时机,想向卓帮主请教。” 卓凌寒笑道:“好。” 沈碧仁道:“各位,请。” “寒蝉洞”成一倒扣碗状,天花板与四周墙面融合一体,散发出淡蓝色光芒,看似凹凹凸凸,纹理却十分别致,其中十余人纵跃轻舞,手中似抛似拉不知何物,晋无咎见他们起落收放时,只有轻如蚊蝇声响,心道: “这些弟子轻功已十分了得,韩洞主想必也以身法见长,不知玄炎能否应付得来。” 正想到这里,一女子已走上前来,晋无咎见她身形矮小,脸孔肉嘟嘟藏有几分可爱,看着四十不到,实则刚过五十,知道便是“寒蝉洞”洞主韩凝。 韩凝对众人来意已有所闻,带领九人走到内间,在墙上轻轻一推,竟有一门开启,这门与周边墙面色调一致,非知情者入内,即便定睛细看亦难发现。 门后一张扇形平台,三十余人已围站边缘,除十大护法与十二洞洞主尽在,另有一些年轻弟子。 “青龙殿”圈地宽广,西殿占去四分之一,本呈巨大扇状,晋无咎此前只在十二洞外走马观花,却不知每洞皆有一扇不显眼的暗门通向中心“扇台”,以供各洞弟子同台较技,其用恰似“振音界”内“白虎”、“朱雀”、“玄武”三阁。 众人打过招呼,一切智道:“今日虽只关乎八人,但六道护法提出旁观,十二洞主也想各带一名得意弟子留在这里,望教主允准。” 晋无咎道:“这不是甚么要紧事,大家尽管留下。” 众人齐声道:“谢教主。” 沈碧仁走到“施瓖洞”洞主贾戌锦身旁,韩凝与莫玄炎则一先一后踏上“扇台”中心,待余人于边缘站定,道:“教主夫人,老身的‘冰蠒针’过于阴狠,不如仅以细线点到为止。” 晋无咎看她丝毫不显老态,与“老身”相差甚远,也不以为意,道:“韩洞主,今日比试并非玄炎求取指点,而是事关我教存亡,小哥哥要了解‘青龙殿’每一位顶尖高人的身手特点,又究竟能高到甚么程度,方能落下最为合适的重担,还请韩洞主全力以赴。” 韩凝道:“回教主,苍维先生曾入‘寒蝉洞’向老身请教,老身共出五十三针,苍维先生总共避开六针,中第四十七针时不支倒地,教主夫人身体娇贵,只怕不宜如此比斗。” 莫玄炎心下一凛,暗道:“我独居魔界时,常于五座‘魔方’练剑,速度已不弱于爹爹,但以爹爹力速,竟被打得如此狼狈,‘青龙殿’高人果然不凡。” 晋无咎道:“韩洞主请放心,我会以四条粉尘暗中保护,既不影响你们出手,又替玄炎数清本该身中几针,一旦认为胜负已分,我立即喊停。” “扇台”旁一片哗然,韩凝道:“四条粉尘,教主的意思是,您已突破‘六道无极’?” 晋无咎微微一笑,道:“韩洞主请。” 出左手无名指与小指、右手食指与中指,剩余六索软垂双臂之侧。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③ 韩凝以拇指扣住中指,其余三指微屈,莫玄炎不敢托大,“衔烛剑”直接抽出,韩凝右手中指两弹,左手中指一弹,三根细线飞在半空,力道轻缓,莫玄炎知她身为长辈,先将礼让三招消耗完毕,一个闪身避开三线,落地后停顿片刻,点一点头,韩凝道:“来了。” 二指再弹出时,线端已有银针。 莫玄炎见她仍是三弹分作右二左一,听“咝咝咝”三声传来,分攻上中下三路,足底瞬移,手中连使“是则护正法”、“若能如此者”两招,避过一针,打落二针,又见之后二针出得稍慢,立转“最后教也”、“此则是我”两招,欲在她中指未能弹出时转守为攻。 韩凝非但不退,反而迎上一步,待“衔烛剑”贴面而过,双手终于准备完毕,莫玄炎若仍以剑招对攻,一剑能否中的尚不好说,新出二针正在视线以外,能否避过更属难言,又闻耳后风声,似有何物偷袭,不敢冒险,猛一提气,来到三丈开外。 旁观众人乍见莫玄炎进前时机拿捏精绝,已在内里叫好,又在转瞬间拉开距离,更是暗暗称绝。 莫玄炎才刚落定,二针又已刺来,同时看清偷袭之物为先前避过那一针,只因细线未断,在手指牵引下又已回头,以“摄情于外境”、“定意端思惟”两招打落一针。 第二针慢得毫厘,只断去细线,银针却径自飞来,飞至右腰三寸时忽而针尖偏离,咣啷一声落地,心知为暗索所阻,真要公平较量,自己已然受伤,但晋无咎既不喊停,自是认为未中要害尚可再战,见偷袭那针又已逼近,同时韩凝再度两弹,又二针后发而先至。 莫玄炎处变不乱,连使“生死火坑”、“速求离此”与“善护持禁戒”、“正念清净观”,前两招为剔除剑招,以阴阳二力入脑,则可大大增强威力,所忌者在于出剑时切不可心存杀念,且以克己为上上,以克人为下下,莫玄炎今日前来,本是为了学习请教,加之深明此中利害,自然无碍。 其中二针为剑风扫过,一断一偏,莫玄炎避开第三针,后两招又已来到韩凝中腹,后者仍欲闪中带攻,见“衔烛剑”走至一半已转直为平,似藏有源源变招,一眼难以看穿,一边向后退去,一边又是二针弹出,莫玄炎以“勤行精进”、“汝等宜应”两招斩向银针。 韩凝手腕轻抖,银针在被“衔烛剑”触及前一瞬陡然下坠,指向莫玄炎大腿,后者大出意料,再想躲避已是不能,下意识一个侧跃,宁可二针贴着右腿两侧扎入肉中,好歹不至伤到腿骨,但她全身由暗索环护,虽理应能中,却毕竟未中。 晋无咎见二针可教莫玄炎行动困难,其伤却不致命,仍未出声终止。 莫玄炎未能幸免,又以“勿造放逸行”、“常求于解脱”两招,抢在韩凝出指前攻其左右,后者见她明明拿准时机,却只封退路不攻本体,大是奇怪,只这眨眼工夫,二指蓄势已然完成,对准胸口小腹各出一针。 与此同时,莫玄炎一边高高跃起,一边使“极为可畏”、“生死之中”两招,不顾身在半空难以变换方位,手中更加速封堵韩凝退避之路。 旁观有几人抽出空隙看一眼晋无咎,见他微笑点头,眉宇间难掩赞许,不明所以,只知莫玄炎武功差距明显,每每见招即应,行动再快亦难幸免,能于偌短时间距离下全身而退,多半是料敌机先。 二人以快打快,看似不住变招换位,每每数招转换只在呼吸之间,莫玄炎跃起同时,韩凝想朝空中再出二针,却见一针已在前胸咫尺,登时明白过来甚么,但前后左右皆被削铁如泥的“衔烛剑”包围,竟难以想到两全之侧,正以为受伤在所难免,一针原地数转,静悄悄坠落下去。 原来适才那一瞬间,莫玄炎将韩凝三针与晋无咎十索稍加对照,想明韩凝既有“太初太极”之力,仅能控制一针变线自如,则其余二针皆为迷人眼耳,一经发出便如脱缰野马,无论斩断还是躲开,韩凝皆不再管,而是再出二针,成新一轮三针,随后取其一继续操纵,如此循环往复。 她既想明这一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韩凝出指一刻,辨得耳后一针已至,这一跃非但同时自三针中抽身,更引得最先一针攻向韩凝自己,韩凝反应只慢半拍,已无力从自缚之茧中脱困,所幸晋无咎早有防备,以暗索替韩凝挡下这一针,见莫玄炎竟能洞悉这一层,由衷替她感到欢喜。 短短数招过后,韩凝清晰看出,莫玄炎虽只十九,“凤涅凰槃剑”的成就已不在莫苍维之下,见向上二针又被“身命悉无常”、“生死甚危脆”两招拨开,轻轻巧巧落在自己身后。 韩凝既能冲破盘龙“太极”之境,自不执于生杀胜负,见莫玄炎速度之快,更胜“青龙殿”一众高手,一招不慎竟然吃亏,非但不恼,更生出爱才之心,一边脚下灵动,一边出手更紧。 莫玄炎虽能看清想明攻击手法,终因实力不足,再难败中求胜,她知正道同盟攻山之日退无可退,难得有此良机,并不一味躲闪,可眼前银针越来越轻快,线路越来越诡异,除东奔西窜,实无反击之能,晋无咎见她败局已定,道:“停。” 双方止手后相对行礼,晋无咎走到爱妻身旁,道:“辛苦你了。” 转向韩凝,道:“多谢韩洞主手下留情。” 韩凝道:“教主客气了,老身也该多谢教主相助。” 晋无咎一笑不答,向莫玄炎道:“韩洞主共出九十七针,你中三十一针,其实早已败了。” 莫玄炎道:“玄炎自小离开盘龙峡谷,没有福分见识西殿武学,今日一战受益匪浅,多谢韩洞主指点。” 韩凝道:“老身正百思不得其解,以教主夫人武功,本该不弱于我‘寒蝉洞’中任何一名弟子,却为何未能以‘良材’身份进入西殿?原来是因不在谷中。” 众人赞叹声中,一切智道:“能教韩洞主九十七枚‘冰蠒针’中的六十六枚落空,便在十大护法中,也只三花护法一切主能稍望项背,教主夫人的轻功,实是我教一绝。” 莫玄炎道:“一切智护法过奖,玄炎雕虫小技,在‘青龙殿’高人眼中算不得甚么。” 第六洞“施瓖”洞主贾戌锦见韩凝看来,上前一步,道:“教主,十二洞洞主武功半斤八两,依属下之见,教主夫人已有疲态,接下来这三场能免则免。” 晋无咎回向卓夏,道:“小哥哥小姐姐意下如何?” 卓凌寒道:“原本今日一战除了武功高低,在下还想看看各人所长,以便在六道谷口合理安排,但贾洞主所言也有道理,既然如此,这部分便改由众位高手亲口简述,不知大家是否方便?” 一个陌生声音忽道:“不用这般麻烦,贾老弟的私心,我再清楚不过啦。” 卓凌寒循声看去,见是一个八字花眉、八字花须之人,脑袋奇圆奇大,偏生五官奇小,搁在须眉旁侧全不起眼,好似月光下两个三角瓦顶,说话时挤眉弄眼,模样着实滑稽,看他胡子与崆峒派掌门国丙戎七分相似,一张口,神态又像极了汪沐阳,向他一拱手,道:“请问这位前辈是?” 那人道:“卓帮主客气啦,我是‘三生洞’潘承让,其实爹妈给我取的甚么名字,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姓潘,从小喜欢和人比武,可是谁也打不过,总被人说‘承让’,所以大家都叫我作‘潘承让’,日子一久,这便成了我的真名。” 卓凌寒见他天真烂漫,笑道:“潘前辈说笑了,既是洞主之尊,已是顶尖高手,又怎会谁也打不过?” 潘承让一脸认真,道:“是真的是真的,我四十四岁那年,才是一辈子第一次比武得胜。” 西殿十二洞中,便属贾戌锦与他交情最深,闻言也是莞尔,道:“潘洞主天性使然,并无恶意,还请教主和卓帮主不要见怪。” 韩凝道:“教主有所不知,潘洞主从小无心胜败,只乐衷于向强者挑战,这才会只败不胜,他能在四十四岁那年完成蜕变,成为十二洞主中第一高手,全因他生来豁达,于逆境中不断突破,方能迎得破茧成蝶。” 贾戌锦道:“潘洞主在十二洞没了敌手,便想方设法找一切智护法陪练,若非‘青龙殿’中教主有命,一切智护法整日里躲着潘洞主。” 众人大笑。 晋无咎心道:“连败四十四年,如此淡漠胜负,正是我教武学追求的上乘心境,潘洞主的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随众人笑道:“看来今日一切智护法是躲不掉了。” 一切智道:“今日我教高手齐聚‘扇台’,只怕潘洞主盯上的不是属下。” 晋无咎道:“哦?” 贾戌锦道:“潘洞主,你明知我先前所言是为了你,却恶人先告状。” 晋无咎有些明白过来,下意识面向莫玄炎,见她娇靥并无愠色,心下稍安。 果然又一人道:“属下‘蒹葭洞’陶元策,听各位护法言道,教主的‘九转无极’出神入化,只叹当日身在‘青龙殿’,无缘一见,今日更喜闻教主突破‘六道无极’,不知属下能否有此眼福。”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④ 晋无咎接掌盘龙教数月,早已认出“蒹葭洞”陶元策与“三生洞”潘承让,只不过其时自己过于弱小,不知能否在西殿高手脑中留下印象。 这时再度近看,见陶元策四十四五,体型高大却不肥圆,手持似棍似链,他武功虽高,江湖阅历实不丰富,并不认得是为九节鞭,只不过将鞭身加粗至五倍径长,再以铁索相连,使得这件兵刃灵巧中饱含力度,厚重中不乏轻盈。 晋无咎道:“今日难得有此机会,我可以不让各位失望,但玄炎本为求教乘兴而来,还望日后,各位护法洞主可以弥补她的遗憾。” 一众人面面相觑,贾戌锦道:“如此,是属下失言……” 莫玄炎道:“贾洞主不必惶恐,玄炎的确有些累了,能在一旁观看,同样可以获益良多。” 盈盈回到琴棋书画四女身旁。 晋无咎道:“小哥哥小姐姐今日前来,是想了解镇守六道谷口八位高手的真正实力,便请八位一起上台。” 一切智上前一步,道:“属下自知单凭区区八人之力,万万无法抗衡教主‘六道无极’神功,但卓帮主卓夫人既有所请,属下义不容辞。” 第一洞“寒蝉”洞主韩凝、第六洞“施瓖”洞主贾戌锦、第七洞“蒹葭”洞主陶元策、第九洞“三生”洞主潘承让再是相互看看,想到十五年前,当时的师尊大人确能以一人之力对抗四位洞主,那也是在四十五至五十岁间,眼前这个教主年仅二十出头,竟在四位洞主之外更增四大护法。 换作往日,最多不过嗤之以鼻,四人却又同时知晓,一切智便在数日前攻克“双生太极”,以他之能,竟说出“万万无法抗衡”六字,由不得自己不信,四人中又属潘承让最无心机,快步走到一切智身旁,连声道:“好啊好啊,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的输一场。” 护法洞主中各有其余三人,见自己这边最强一人欣然应战,这才缓步踏出,齐声道:“请教主指点。” 一切智道:“教主,请恕属下无礼,仍在空中出招。” 晋无咎道:“一切智护法请。” 一切智道:“谢教主。” 张开鹰翼浮空而起。 晋无咎心知八人不能成阵,即便本身武功未必弱于“鉴”字辈九僧,终难构成任何威胁,不对他们谦虚客套,只道:“八位都是我的长辈,请先出招罢。” 韩凝道:“属下便得罪了。” 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十指仍呈四扣六开,弹出三枚银针。 离众恶力大无穷,抗打能力更是超群;不退轮攻势浩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切主行动迅捷,常如毒蛇出其不意。 三大护法常于“三花盘龙”联手攻防,相互间配合滴水不漏,见韩凝三针既出,离众恶先以玄铁斧锤一下敲击,不退轮双臂张开,连舞三下,整座“扇台”登时狂风大作,对岸修为较浅的十二洞弟子直接难以睁眼。 一切主一下闪身来到离众恶后,左右二指同出,两束蓝紫光线刺向晋无咎,行至半途烟消云散,原来竟是虚招,她自己却已闪到不退轮身旁,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回到离众恶身后,每到一处便是二指,一连六指均在三分之二距离处消隐,竟然全是虚招。 晋无咎左右小臂交叉,双拳化作十指,伴随“噼啪”声响,“复归龙螭”六条明索如烟花点亮,另有四条暗索呈粉尘弥漫,除他自己外,无人知道散布何方。 潘承让见他脚下不动脑袋不转,一条“螭”索准确无误攻向空中一切智,三条“龙”索置来招于不顾,抢而分攻三花护法,又以一条“螭”索割断韩凝用以牵引三枚银针的三条细线。 他与韩凝私底下交流无数,深知她的进攻路数为一实二虚,双袖银针不尽不竭,令对手从头至尾陷入三中有一的痛苦选择,却见晋无咎上来便是釜底抽薪,连断三线,令三针脱离掌控,喜道:“教主果然厉害。” 弓起上身,向中心晋无咎逼近。 晋无咎见他如蛮牛冲撞而来,大是好奇,心道:“这是甚么怪招?” 闻得头顶“呲呲呲”三声,又下意识暗道:“一切智护法这‘八脚章鱼’竟能三招齐发。” 一切智远比三花护法更为均衡,实中含虚固胜离众恶与不退轮,虚中含实又非一切主所能比拟,上一次“振音界”中,他以“太初太极”催动“幽篁鸣琴指”,将内力贯于一脚最为阴狠,偶尔将之一分为二,教对手突兀难防,同样颇具威胁。 但他在长年修练中无意间发现,双脚并发时一实一虚效果更为出众,出于这一层缘故,当他突破“双生太极”,辅以一虚,在旁人眼中自然成为三招齐出。 晋无咎却不知其中因由,见武功最高的二人一上一前同时袭来,又见贾戌锦长剑指左,韩凝新发三枚银针指右,陶元策九节鞭自脚下横扫,身后又有三花护法三为一体的攻势,足底向后轻轻一跃,反而迎向三招而去。 三花护法大惊,见晋无咎背后尽是空门,虽六索去处不可谓不精妙,另有四索不知所踪,却怕自己一招击实将之重创,同时收回手上招式。 晋无咎脸露诧异,转身面向三花护法,对余人招式不管不顾,正想开口,又见其余五人也各自停下,稍加思忖已明其因,道:“原来如此,各位护法洞主,你们不敢放开手脚,这场切磋便来得毫无意义。” 见八人不明所以,心道:“在这‘青龙殿’中,终是我为上,他们为下,他们不愿伤我,也在情理之中。” 又道:“你们有所不知,我周身不吃内力,适才那八招,我不闪不避亦可毫发无伤,我不过一处待得腻了,随意挑得一处前去,倒害得你们同时止手。” 一切智落回“扇台”,道:“教主周身不吃内力,可是前一次‘振音界’中……” 晋无咎笑道:“前一次‘振音界’中,我不过‘五气太极’,此刻却是‘六道无极’。” 除莫玄炎外,所有人将信将疑,潘承让挠挠头,嗫嚅道:“听上去差别不小。” 晋无咎道:“我已实话实说,你们若是不敢全力一战,打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拜托你们继续指点玄炎。” 潘承让又嘟囔道:“贾老弟,我想和教主打……” 过得片刻,贾戌锦道:“能看教主施展我教前所未有的‘无极’神功,属下愿意全力以赴,拼着以下犯上被教主责罚,你们意下如何?” 一切智道:“既然如此,属下自当倾尽全力。” 晋无咎见他重又飞上头顶,道:“这样才对。” 琴棋书画四女看得兴奋,她们曾在“寿山不系”中见晋无咎心不在焉,在上乘内功面前倍显浮躁,此刻方知是因修为超出而不屑一阅,至于晋无咎事后潜心习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她们却不得而知。 这半年间,她们敬佩晋无咎为人,早已视他如兄长,从未听他自吹自擂半句,却能在十二洞主面前说出这番话来,一个个由衷喜慰。 潘承让道:“我不怕被教主打屁股,我先来。” 仍以脑袋冲顶。 晋无咎心道:“他们若非眼见为实,终难信服。” 见潘承让一头撞来,将十索内力全数收回,将胸口洞开,只听“咚”的一声,天花板上好似被人拍出一掌,潘承让头部后缩,再一脚踢中晋无咎右肩,后者又是若无其事结实吃下,第十二洞“桑梓”门上又不知被谁偷袭。 再看二人,晋无咎连中两招后面不改色,反是潘承让脚下踉跄,摸摸脑袋,道:“疼……” 三十余人二度哗然,“扇台”中剩余七人无一不知,潘承让为十二洞第一人,精于铁头铁脚,双手看似华丽,实以虚招为主,晋无咎却视他最得意两项长处如无物,不加任何回击,已令头脚震痛,功力之深,委实教人张口无言。 许久,陶元策深深一躬,道:“合我们八人之力,根本不是教主对手,属下真心诚意,恳请教主指点。” 晋无咎上前扶起,道:“陶洞主言重了。” 回头道:“小哥哥,我会只以六条明索进攻,四条暗索用于守御,让八位竭尽所能,待你看清每人路数,便请喊停,如何?” 卓凌寒道:“我正有此意。” 韩凝与陶元策当先出招,前者三针分别指向额间、胸口、肚脐,后者卷地而出,呈缠绕之势,欲将晋无咎双踝勾住,后者心道:“这长鞭不是普通材质,真被缠得动弹不得,倒也糟糕,但我以‘日月精华’之力相碰,怕要教陶洞主受伤。” 见一切智两道气指斜下点来,三花护法仍重复先前招式,只一切主连出九指,二实七虚,潘承让一连五脚,皆冲面门而来,贾戌锦剑走轻灵,对准的却是十指。 稍加权衡,仍朝三花护法而去,一边躲开九节鞭与三针合击,令潘承让五脚踢空,将全身上下栽入三花护法巨力之中,又不知哪面墙上三声闷响,自是晋无咎将吃力嫁移出去。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⑤ 贾戌锦递剑之快不亚于韩凝飞针,紧追晋无咎不舍,韩凝这一次三线未断,自行将二线挣断,另出两枚新针,连指晋无咎后心、右臂、右胁。 后者见八人中,便只他二人手使锋刃,不知内力几何,不敢以暗索硬接,一条“螭”索反攻贾戌锦右腕,感觉一切智两道气指已在左肩,将之转向脚下。 潘承让在八人中武功仅次于一切智,看似血肉之躯,其力毫不亚于离众恶之斧锤,平日找各人打架,任谁见了都觉棘手。 谁知来到晋无咎面前,无论如何进头进脚,对方一不格挡,二不闪避,三不内力相拼,每十头中能中九头,每十脚中能中九脚,且每一招皆非擦身而过,而是结结实实吃满十成力道。 换作一生中任何一个对手,早已口吐鲜血难以救治,偏生晋无咎来者不拒,自己空有一身头功脚功,却如面对一堵牢不可破的厚墙,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 仍是乐此不疲一头接一脚迎难而上,旁观众人见此情景,惟有咋舌。 再打下去,众人渐渐看清一二,四大护法无论施何解数,只被晋无咎瞧作无物,一切智与一切主皆以指力见长,所不同者,在于一切主以肉指发出,且每十指中实招不超过三指,一切智则假借七弯八绕的“八脚章鱼”,教人更加眼花缭乱。 可在晋无咎面前,这些取巧全然无用,任凭打在身上何处,“扇台”总有不得要领之处闻得爆破,时而天上,时而地下,时而身前,时而耳畔。 不退轮原本适合群战,面向单一对手,非但不能尽其所用,更要小心在意,以免浪费掉的七成掌力误伤同伴。 至于离众恶,向来外力强而内力弱,无论内外,两把斧锤不及鉴藏大韦陀双杵,只听晋无咎身上“咣咣咣”挨得不知十锤还是二十锤,风声反倒几不可闻,而空有膂力,又如何撼动“易筋经”环护下的肉身? 自第一招始,晋无咎好似眼里仅有韩凝、贾戌锦、陶元策三人,虽以“六道无极”所能,当真中招亦未见得怎样,但从进程来看,他显然不肯被九节鞭缠住,不愿被长剑刺中,更不敢被银针触及,六条明索中只留二“螭”。 韩凝每出三针,最多行至十之二三,细线便被连根切断,不知不觉地上散落百针,竟无一根得行程过半。 贾戌锦这边大同小异,无论长剑指向何处,任何一式最多使至三成,便有一条“螭”索毫无征兆指向右腕,慢则指“神门”、“大陵”、“太渊”三穴,快则指“神门”、“大陵”、“太渊”、“列缺”、“内关”、“通里”六穴,如若坚持不收,则腕穴被封,长剑落地,与认输无异。 至于陶元策的九节鞭,晋无咎虽有忌惮,却未以任何一索相拼,他自身擅使“复归龙螭”,对九节鞭攻法最是了然于胸,况且九节鞭的招式,又如何媲美“复归龙螭”下的无招索刃? 任凭陶元策手腕如何抖动,九节鞭来路如何扑朔迷离,晋无咎只在鞭风中蹦蹦跳跳如同儿戏,九节鞭通盘不曾受阻,却连衣襟都难以够及。 至此,所有人心下了然,双方实力如地望天,晋无咎起初点亮六条明索,百余招后,反而自行熄灭四索,仅以二索将银针与长剑扼于萌芽,以轻身功夫令九节鞭一次次无功而返,其余五人无论怎样尽展生平,他都一一笑纳,要说还有甚么招式未能打中,亦是他在避让九节鞭时无意错过。 贾戌锦所使为“钩膺玉瓖剑”,单以剑招精妙而言,参透剔除剑式后的“凤涅凰槃剑”决计不在其下,可不论魔界还是莫家,毕竟无一能入贾戌锦之境,这却是剑客而非剑法间的差异。 沈碧仁淡漠上下之礼,却懂得尊长尊师,他五岁始学家传“直符九天剑”,成为神界“良材”后,更在贾戌锦处受其点拨而于某夜顿悟,武功实不在沈碧辰之下,只因少了几分张扬,名字才不如堂兄响亮。 这时见晋无咎凌驾于八大高手,更见莫玄炎盯视“扇台”中心,纵有面罩遮住眉眼,亦不难看出视线未有片刻偏移,嘴角轻扬,更难掩崇拜倾慕,心道: “我自小喜欢玄炎,却为成全家族,接受长辈安排的亲事,堂兄意外惨死,我虽为沈家惋惜,却以为因祸得福,至少有资格争取一下,谁知,自己不过是个笑话,‘青龙殿’主人的实力,实在太过遥远,罢了罢了,玄炎有此归宿,我该为她高兴才是。” 一露苦笑之色,一出叹息之声,但旁观众人只在屏息凝神,无人注意到他。 八人身在当局,今日方知“青龙殿”绝学深不可测,八人各能成为护法洞主,无不见过众多强敌,却从无一人能如晋无咎这般。 从他刻意回避三般兵刃来看,本身绝非刀枪不入,但任何一股劲力只要到他身上,便如石沉大海消于无形,反而四面八方不住传出看似毫无来由的“砰砰啪啪”声响,那是穷其一生不曾见闻不敢想象之事,无论进招如何变换,竟看不见一丝胜望。 当此局面,也仅潘承让一人笑得出来,连声道:“古怪,古怪。” 随性由得头顶无功脚踢无果,只不遗余力,循环往复中自得其乐。 只听卓凌寒道:“各位便请到此为止。” 九人同时停手,其中七人早在苦苦等待这一句话,潘承让四下张望,道:“啊?不让打啦?” 贾戌锦道:“是不用打了,教主神技,属下今日大开眼界,心悦诚服。” 余人纷纷附和。 琴棋书画四女在“青龙殿”服侍三任教主,属晋无咎最没教主架子,却也见惯十大护法与十二洞主对前两任教主横眉冷眼,晋无咎掌教半年以来,四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他与人过招,见他竟有如此神通,一个个满心欢喜,瑾画轻声道: “夫人,教主好像正在流汗,是瑾画去递手帕,还是交给夫人?” 莫玄炎道:“瑾画姑娘有心,我来好了。” 接过手帕,走到“扇台”中心,替晋无咎额间轻擦。 晋无咎道:“谢谢。” 旁人知他二人新婚恩爱,本在情理之中,无以为意。 一切智叹道:“要说初次交手还是苦战,时隔数月,便只剩下‘绝望’二字。” 晋无咎躬身道:“各位客气了。” 转向卓凌寒,道:“小哥哥,我在少林寺闯‘九乘瑜伽阵’失败,要说以一敌一,一切智护法和四位洞主内力深厚,招式精妙,当不在‘鉴’字辈九大神僧之下,只因各自为战,面对‘六道无极’难免一筹莫展。” 卓凌寒走到中心,向众人深行一礼,道:“各位前辈,晚辈自认为对外界江湖还算了解,也因机缘巧合,受到贵教高人指点,那时更坚信学海无涯。” 一切智道:“卓帮主谬赞。” 卓凌寒道:“晚辈为整个江湖追杀,幸蒙贵教收留,携妻儿来此避难,武功虽不及各位前辈,但事关一场江湖大难,想要班门弄斧稍加点评。” 韩凝道:“卓帮主不必过谦,班陆离和卓凌寒声名远播,我等深居西殿十二洞,对丐帮老少二位帮主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瞥眼见潘承让嘟起大嘴一脸委屈,奇道:“潘洞主又有何事闷闷不乐?” 贾戌锦道:“还能有甚么事?自是卓帮主喊停,潘洞主没得打了,正生着闷气呢,大家谁也别去惹他。” 众人大笑。 卓凌寒见他果然一介武痴,笑道:“的确是晚辈的不是,这样罢,待贵教危局度过,晚辈亲自奉陪,让潘洞主欺负到尽兴为止。” 潘承让果然眼前大亮,道:“当真?” 卓凌寒道:“当真。” 转向八人,道:“诚如无咎所言,盘龙武学境界渊深,以‘太初太极’之力,能和外界江湖顶尖高手一较高低,以‘三花太极’之力,横行天下无人可阻。” 一切智道:“惭愧,我教除教主和落入五台手中的汪沐阳,再无一人能催动‘三花盘龙’,教主所言,我们自负高手全无阵法,仍有太多不足,外界江湖当真杀来,我们若是难敌,也惟有舍身护教。” 卓凌寒道: “一切智护法不必气馁,正道同盟中,‘枢械塔’高僧不出,则无‘九乘瑜伽阵’、‘八正道阵’、‘七心界阵’、‘六度波罗蜜阵’、‘五智如来阵’,四层以下如‘四真谛阵’,虽塔外僧人便可驱动,但只要不是由‘崇’字辈四大高僧亲手布下,则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 晋无咎听他说出一串数字,想来便是“枢械塔”四至九层阵法,不无忧心道:“小哥哥,若当真是四大高僧呢?” 卓凌寒道:“我以自身‘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向各位担保,九月初三那日,四大高僧一定不会现身。” 晋莫对视一眼,狭谷伏击与“快语厅”围攻之时,分明同有少林高僧参与,却不知卓凌寒何以说得如此肯定,又听他道: “说起武当阵法,当属‘真武七截阵’,但不尘真人同样不屑与周子鱼为伍,玄阳真人不幸遇害,武当虽有变数,可单看余人布成的‘真武七截阵’,同样绝不在各位前辈眼中。”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⑥ 夏语冰趁众人窃窃私语,来到卓凌寒身旁,道:“凌寒哥哥,接下来我们要根据六道谷口地形,与八位前辈武功路数作对照安排,尽可能让每位高手极尽其长,此刻聚在这里无一不是盘龙精英,旁人听听也还罢了,但之后各种细务杂多,不如让无咎先往仙界。” 卓凌寒道:“无咎,你看怎样?” 晋无咎道:“无咎愿凭小哥哥小姐姐差遣。” 转向众人道:“我对小哥哥小姐姐深信不疑,小哥哥小姐姐任何吩咐便如同我亲自下令,还望各位听从。” 卓凌寒忙摆手道:“听从说不上,我和你年岁相近,资历尚浅,同样敬重各位护法洞主和各洞优秀弟子,如有不妥之处,也请大家多多指正。” 众人原本觉得,将全教调配重责交于一个外人手中,此举太过不妥,更何况盘龙教与丐帮本为宿敌,班陆离与卓凌寒更在十大护法六界教众面前,将“振音界”搅得天翻地覆。 可盘龙自创教以来,上下分别之严苛,实不亚于朝廷君臣,以往历任教主最高能及“四象太极”,十大护法与十二洞主不受其约束。 直到晋无咎以“六道无极”惊艳亮相,依照龙剑阁创教时定下的规矩,二十二人从此不能凭一己好恶任性妄为,听晋无咎如此号令,无人敢于出声反驳,又见卓凌寒言辞恭敬举止谦卑,心意稍平。 晋无咎道:“玄炎,你也留下。” 莫玄炎道:“是,教主。” 晋无咎笑意充满爱怜,辞别众人自“寒蝉洞”离去,琴棋书画四女各自福礼,紧随而出。 四女在西殿不敢多言,回到二层,环棋第一个忍不住道:“教主平日里温文儒雅,没想到竟能以一人之力,打得西殿八大高手毫无还手之力,可真教环棋刮目相看。” 晋无咎道:“刮目相看?过去你觉得我常被人欺负么?” 环棋咯咯笑道:“当然不是,教主最厉害啦。” 瑗琴道:“环棋别调皮了,教主有得要忙。” 说话间五人已在“龙宫”,晋无咎走时未有留意,见外间一件甲衣吊挂,上有头盔下有鞋履。 甲衣正是“昆吾软甲”,将之穿于教主服内,又取下头盔,触手柔软,比之寻常布料亦只微凉,不知又是甚么特殊材质而成,细看后方才发现,整个脑袋尽被遮挡,只在面门有无数细孔,套上后倒不阻碍视线,至于鞋履,与脚上所穿看不出甚么分别,但夏语冰既然准备,相信总有深意。 全副穿戴完毕,向四女道:“我图省事,又要跳窗了,你们忙自己的去罢。” 入内间负上“鸿鹄之翼”,自窗口一跃而出。 仙界弟子远较其余五界为少,家眷又不常于山间走动,晋无咎在东南峰盘旋数度,找到一处聚得有人,几名赤膀弟子当即行礼,其中一人道:“属下受卓夫人之托,已在此处恭候多时,教主请。” 仙界除建筑星罗棋布,又有众多与魔界鬼界相似山洞,只在洞口没有外相、内阴这些魔头,洞口树草蜂蝶遍地皆是,加之青烟袅袅无处不在,动静相宜,一切格局不离一个“仙”字,可称名副其实。 走不几步,来到一个洞口,上方“试练巢”三字似是新题,里边亦如鬼界望入时一团漆黑,那弟子道:“洞内危险,还请教主多加小心。”告退而去。 晋无咎在洞口稍站片刻,不知洞洞穴内大小,不知里外深浅,不知左右宽窄,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克制二分恐惧八分好奇,终于向内踏出第一步。 脚下凹凸不平,晋无咎怕有尖针,每一步小心翼翼,待全身入洞,忽听石门倒下摩擦墙面之声,当即催动内力,以一条“龙”索点亮洞内,一条暗索于石门合上瞬间,紧贴地面而出,以便内外通连。 晋无咎虽有盘龙“无极”之力,却也不愿随意消耗,仅以六条明索一亮五暗,且只缓缓催劲,微光下墙面嶙峋走道蜿蜒,原地看过许久,上下左右不似哪里藏有陷阱,谨小慎微踏出一步,又再一通钻研。 许久,晋无咎回头看看,走出不过十步,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行动那日,怎容得我如此龟速前行?况且我本不通机关之术,即便按钮在我眼前,我也未必分辨得出,小姐姐既然设此试练,我更该放心大胆将之触动,之后无论人形机括,还是带毒暗器,我想方设法克服便是。” 念及这一层,虽仍半点不敢分神,脚下迈步却快出不少。 一道石壁将前路分作左右,各是三人肩宽,晋无咎轻声道:“反正地形陌生,向左向右都是一样。” 随机走上右侧。 只踩出一步,立觉脚下松动,晋无咎下意识抬起左脚,一柄长枪尖头自地底刺来,他正提防头顶身周,未料第一击出自足底,左手拇、食、中,右手拇、无名、小,六指真气同时涌动,六条明索骤亮,一条“龙”索卷住长枪,正欲发力,转念心道: “这‘试练巢’布置不易,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必毁坏,算作另一层考验。” 反将“龙”索松开,见左右又有两柄长枪各超颈处刺出,脚尖在初始一根长枪尖头轻点一下,身子已借力飞入,躲开左右二枪的同时,左前、右前同时一排细针飞出,速度奇快,更胜“寒蝉洞”洞主韩凝所发。 他原本身在半空,更是前进之中,不以六条明索舞作屏障,不以四条暗索卷成气流,反而两条“螭”索向后,勾住左右二枪,顺势一拉,整个人退开五尺,只听“嗒嗒”声连番响起,细针刚好未能够及身前,一根根扎入地下。 不知是否细针扎入方位又有机关,身后再是一箭射来,晋无咎不及回头,但凭风声,已知臂力极其了得,不敢以明索相勾,欲俯身容利箭从背上飞过,哪知地下又起两柄长枪,更有一孔放出黄烟。 忙运“天地灵气篇”,两条“龙”索如两柄重杖砸中地面,腾空而起,总算赶在利箭之前飞至顶部,尚未来得及喘息,一道银光闪过,天花板上一锤砸下,避让中自然下落,这机关却似算准试练者行进路线,每落至一处,墙面便伸出一根寒铁粗杖,横七竖八数不胜数。 六索只慢半拍,行动处处掣肘,再想变招已自不及,无论怎样补救,终慢机关一步,磕磕碰碰不知多少下后,被不下二十柄上臂粗细的金属棒杖八方封堵,将自己挤压成一个奇怪形状,一连几次运力,始终动弹不得。 晋无咎见黄烟渐渐散开,清香扑鼻,知道定是毒药,不敢大意,借助暗索,由粉尘将毒素转移洞外,同时别无他法,运起“日月精华篇”,欲以上层盘龙“太极”之力将任何一根震断,便可脱困而出。 挣到第三次时,非但所有棒杖纹丝不动,地上更出两柄长枪缓缓伸上,各自来到足底腰间,也不扎入,反而左右轻晃,竟似在对自己呵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虽全身受制,对这两柄木制长枪并不惧怕,一旦有性命之忧,操纵明索将之折断便是,哪知二枪好似知他已成瓮中之鳖,此来只为调戏,喃喃自语道:“我倒不怎么怕痒,换作玄炎在此,那才糟糕。” 转而心道:“可是我被困在这儿,又该如何是好?这些棒杖竟不惧‘日月精华’之力,寻常材质难以做到,难道又是昆吾之石?只怪我一招不慎……” 又出声道:“甚么一招不慎,输了便是输了,小姐姐既然要我来此试练,又岂会是寻常难度?我惟有次次失败,方能次次成长,不过现下我是动也动不了了,先求仙界放我出去再说。” 正欲张口呼救,棒杖、长枪、毒气同时收回,各自重又嵌入墙内,晋无咎如得大赦,看看前后左右,洞内再无一人,自语道:“这机关是自动收回,还是仙界弟子躲在暗处,瞧见我的狼狈模样,这才按下开关?不过非得这样有胜有败才有意思,虽然受挫,却比‘扇台’好玩得多,嘿嘿。” 想到面前不知还有多少凶险,更激起他一探究竟的决心。 “试练巢”内恢复平静,晋无咎撤去大半劲力,只留一条“龙”索照明,正要踏出,心念一动,蹲下身子,果见先前两排细针还在,暗自庆幸,这一脚没头没脑的踩上,立时该回“青龙殿”养伤去了。 再起立时,又闪过一个念头,以明亮“龙”索敲打地面,数敲之后全无异动,心下暗喜,道:“‘复归龙螭’六条明索身长十二丈,有它探路,一切凶险皆可预知,可如此一来,会不会辜负小姐姐的苦心?” 一边嘀咕一边跨过细针,又觉脚下有异,竟是一块石板被一脚踩塌,登时重心失去。 这一下事出突然,晋无咎于坠落前一瞬足底发力,总算跃起三尺,却看不清前方,低头见石板仍自下落,遥遥不见其底,窄壁间“鸿鹄之翼”难以张开,危急中反应仍属上层,点亮两条“螭”索,想要刺入两侧墙面,以维持不入万丈深渊。 二“螭”蓝光甫一出现,前方又是三箭射来,第一箭射向右膝,来势迟缓,第二箭射向左眼,线路飘忽,第三箭远在其后,劲道却最为刚猛,对准的是胸口“膻中穴”,晋无咎暗中一笑,心道:“我原本不想毁坏这里的一切,你们来得正好。” 在其中一索上轻轻一踩,趁着身体上行,力道未能传至指尖,已踩中第一箭,随即两条“螭”索各卷向第二第三箭,顺势飞前。 有先前石板作为预警,着地时倍加留神,待觉脚底踩实,尚来不及安心,上方似有何物铺天盖地而来,左右又有黄蓝烟雾,伴随“细细簌簌”之声,似是杂草以惊人速度生长。 【补充说明】 简单说来,盘龙武学的奥妙在于不分内外,攻可化外而内,守可化内而外,其“太极”可“聚”,其“无极”可“散”。 替冰儿疗伤时,需要损耗大量内力,将全身修为集中爆发出来,所以无咎借助于盘龙“太极”之“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身周气流虽然不是他自己的内力,却能为他所用。 少林寺与“扇台”两次面对众多强敌时,无咎可以将打到身上的内力化解到体外,所以每中一招,身周就会有莫名其妙的地方发出声响,就是因为被他转向别处。 简单说明,阅读愉快^_^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⑦ 晋无咎身处危境,明知去路茫茫,仍是不肯退却,一咬牙更向前冲,身后“哗”的一声,似有倾盆之水覆下,不及多想,左侧石壁已到尽头,面前封合严实,却是一条绝路,空中落下一块巨石,稍一犹豫间,巨石已擦中头皮,无论再想前进后退左闪右避,皆已迟了一步。 不得已双手上举,手掌触及一瞬,膝盖随之一屈,巨石分量竟远超所想,闪身回跃之前,又被不知何物蛰了一口,两只手掌钻心麻痒,知道手掌中毒,不敢恋战,转身疾冲,回程中烟雾未散,左右杂草编成一张大网,灭去“龙”索光点,转为一条“螭”索,一边蓝光作灯,一边划向草网。 草网如有灵性,赶在“螭”索将至未至时收网入墙,晋无咎见眼前洞开,忙不迭拔步奔出,左右不住有杂物飞出,慌乱之余不知被打中多少下,好在并无尖物,力道轻缓恍如按摩。 他只担心毒素遍流,哪里顾得这些全无杀伤的所谓暗器?只记得避开镂空石板与两排细针,回至岔道入口,四下静悄再无冷箭,赶紧坐下,灭去“螭”索运功逼毒。 说也奇怪,才刚盘膝坐定,双掌麻痒无影无踪,反复运气,十四经脉毫无异常,晋无咎重新起身,回思适才一路,若有所悟,黑暗中缓道: “这里毕竟是拿来试练而非杀人,所以仙界机关困我片刻又即放行,巨石下落之时,我虽身在绝境,可若不是托大以肉掌硬接,妖界毒虫也无从偷袭,到最后落荒而逃,小姐姐知道那时的我心神已乱,再无任何抵御之能,人界暗器不过做个样子,好教我知道,真要落入敌人圈套,我已死了不知几回。” 眉头紧蹙,又再暗自沉吟: “我因突破‘六道无极’,在妖界花海参透散毒之法,如今这‘复归龙螭’中隐藏四条暗索,天下间除我以外,无人可辨其踪,一旦毒气入体,我只消借助粉尘,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移至体外,可今日此来受益匪浅,我这散毒之法固然巧妙,却只对气毒有效,换作草毒虫毒,还是防不胜防,更何况从天而降那一盆水,也不知带不带毒。” 念及这些,心下稍复,连做三下深呼吸,再点亮一条“龙”索,来到左侧石道,心道:“看来这一条才是活路。” 忽闻洞外一弟子道:“参见教主夫人。” 晋无咎心道:“是玄炎。” 回至石门内壁处,道:“玄炎,是你么?” 洞口弟子闻声开门,“试练巢”入口走道一片敞亮,果见莫玄炎黑纱青翼,俏生生端立洞口,晋无咎在暗室待得久了,一时难以睁眼,摘下头盔,道:“玄炎,进来再说。” 莫玄炎见他眯缝双目,猜到大概,内侧虽然阴森,但他既然敢让进入,想必没有危险,走到身旁,更随他入内几步,道:“怎样?” 晋无咎将适才情状简述一遍,道:“这里难度实比‘扇台’大出太多。” 莫玄炎道:“你是在衬托我武功差劲?” 晋无咎知她说笑,道:“各人际遇不同,你明知从魔界初识开始,我便一直很欣赏你。” 莫玄炎冲他一噘嘴,道:“眼睛睁开了没?睁开便回‘青龙殿’了。” 晋无咎奇道:“回‘青龙殿’?可是我才刚探过一侧,还是一条死路。” 莫玄炎道:“快走啦,哥哥姐姐都在‘王母殿’等着呢。” 晋无咎听她说起卓夏,道:“那好,这里有意思得紧,我也是有些饿了,陪你们用过午餐再来。” 回到“王母殿”,夏语冰问过情况,道:“无咎,‘试练巢’是仙界弟子打通十九座石洞,专门为你一人而设,你今日走过一条死路,所探得不足其中十之一成。” 晋无咎道:“小姐姐在我完全不知情时,暗中命仙界弟子建这‘试练巢’,是因为心有全局,已为我教所有弟子量身定做属于自己的战场,我知道小哥哥小姐姐的苦心,定会倍加努力,我这便快快吃完,吃完后继续试练。” 夏语冰笑中略带赞许,道:“我还没说完,这‘试练巢’除现有布置,更可通盘变位,前一阵仙界弟子不懈努力,其中格局犹能更换五次,且一次更比一次步履维艰,也即是说,你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是超于今日六十倍的难度。” 晋无咎道:“我不怕,我一定会全程走完。” 夏语冰道:“今日你不必再去,午后独自留在‘龙宫’,思索走过的这一段有何失误,争取明日不要再犯。” 晋无咎奇道:“不必再去?” 夏语冰正色道:“不要小看这每日反省,我们尚有将近三月,你只消每日走出如今日这段距离,六十日后也已完成,再用剩下的日子将六十日内收获尽数化为己用,这六十日中,同类突发状况未必不会重复出现,你能对已见过的一切想清对策从容应付,方能慢慢摸索出应对全新挑战之法。” 晋无咎道:“小姐姐言之有理,无咎愿意听从。” 转向莫玄炎,道:“玄炎你呢?” 莫玄炎道:“我下午要入魔界,哥哥姐姐会将‘青龙殿’与六界弟子重新分配,有一部分归入我的麾下,我要带领他们适应地形,再做战时模拟。” 晋无咎道:“辛苦你了。” 四人各怀心思,将一顿美味草草用完,夏语冰道:“我还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盘龙是否忌讳。” 晋无咎道:“小姐姐的主意定然经过深思熟虑,尽管吩咐便是。” 夏语冰道:“无咎在武当山被奚清和一剑重伤,此后未在正道同盟眼前出现,不如散布个假消息出去,就说无咎不幸身亡。” 三人各觉意外,彼此互看两眼,晋无咎道:“我倒是不介意,就怕正道同盟不肯相信。” 夏语冰道:“我自知他们不肯相信,全天下都知道那是假的。” 莫玄炎道:“虚则实之,姐姐是要周子鱼认为,我们在千方百计转移他的注意,便如哥哥易容后从他眼皮底下经过一般。” 夏语冰道:“正是这么回事。” 晋无咎似懂非懂,见莫玄炎明白,懒得多想,道:“便依小姐姐所言。” 又想起一事,道:“可我上下仙界全靠飞行,不免为外界山头值守之人发现。” 莫玄炎道:“本来就要他们以为是假,发现了有甚么不好?” 晋无咎自觉无理,笑道:“对对对,我又说了蠢话。” 午后,晋无咎独自于“龙宫”打坐,闭上双眼,重现已走过的“试练巢”,心道:“小姐姐说得一点不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在‘扇台’莫说八大高手,便是二十二人齐上,也未必胜得了我,人仙妖鬼四界看似地处中峰下峰,一经配合,竟能有如此威力。” 回想两次中伏,虽说来得突兀,教人猝不及防,但自身托大准备不足同为重要由头。 粗粗一想,脑海中闪过两条策略,可面对两种困境分别化险为夷,睁开双眼,见只过去一炷香,心道:“今日只走过六十分之一,小姐姐却要我冥想一整个午后么?有这点时间,不如再去闯一阵。” 走到门口,双足迟迟迈不出去,心道:“小姐姐让我想一下午,定然有她深意,我这般冒冒失失前去,会不会弄巧成拙?” 随即想明一事,暗道:“往后还有六十日试练,一日难过一日,我虽能解眼前难关,殊不知解过之后,等待我的又是甚么后招?我是否不该满足于此,而要求得更多破解之法,到时根据新生变数而择其最优?” 深自庆幸能将这一层及时想明,重又关上房门,继续回座静思。 这一想便是两个时辰,每每一计想完再添一计,到后来更给自己增设难题,若我以此法去危,落脚之处生出暗器,该当如何?若我以彼法脱困,恰在面前射出一枚毒箭,又有何解?开始觉得还好,随身形变换十索收放,无论怎样横冲直撞,都有威胁源源而来。 再想下去,思绪一发而不可收拾,眼前越来越缭乱,心下越来越惊慌,但觉天高地阔无路可走无处可藏,操纵“复归龙螭”的双手渐渐无力,来到任何一处无不跌跌撞撞,莫说施展轻功,便连站稳呼吸都有困难,环视一周,竟有成千上万双瞳孔逼视,令自己无所遁形。 随全身剧烈一颤,两眼蓦的张开,瞧见面罩下的一张绝美容颜,却是莫玄炎不知何时已守在身旁。 晋无咎长舒一气,道:“玄炎,你回来了。” 莫玄炎替他擦去额间斗大汗珠,柔声道:“你在‘扇台’迎战我教八大顶尖高手,都不曾出过这许多汗。” 第四十五回 试练巢穴⑧ 晋无咎兀自喘息不止,扯动臂袖衣襟,发觉已被汗水浸透,见莫玄炎妙目中满是关心,不欲增她忧虑,道:“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但这一下午的收获,足足顶得上半月苦练。” 莫玄炎道:“那就好,我陪你去洗洗。” ~~ 次日一早,晋无咎再入“试练巢”,径直踏上左侧石道,与前一日不同,第一脚踩落并无异样,鼻中却有轻微刺激,其嗅极淡,若非身具兽类五感,着实不易分辨,不敢大意,运力注入一条暗索,让毒气随粉尘流动漂至洞外。 如初入时一般,晋无咎于石门合上前,留下一条暗索通连内外,两次深呼吸后确认无碍,心道:“小姐姐不知气毒对我不起作用,怕我抵受不住,这才没有附以更多手段,但我依然不可掉以轻心。” 再上一步,头顶出现一个喷头,如莲蓬一般洒水而下,晋无咎不知是否带毒,上前两步,确信足以避开,更多注意留在别处,果见落足处两个圆圈,内圈各有两排方格,“龙”索红光中看得清晰,竟似两张血盆大口,其中方格像极两排牙齿,心道:“这机关做得真够教人倒胃口的。” 看准圆口方位,避开方齿,只在唇边轻轻两点,左右各三根细针激射而出,他早在躲闪圆口,已留神下一处可能陷阱,丝毫不觉惊慌,正想屈膝,身前三箭射来,第一箭方位极是恶毒,一旦重心放低,搞不好要断子绝孙,后两箭并排,对准左右双踝。 再想跃起已自不及,既不能上又不能下,更不敢迎箭而上,见身后洒水已停,连退三步,先将六根细针避过,趁喷头将收未收,一条“螭”索一缠即松,借力跃起,两脚岔开,不偏不倚踩中二箭,第三箭又从裆下飞过。 一口气没能喘过,上方喷头疑似扯动下一处机关,地底一张圆口突如其来咬上三尺,半空中无法自行变线,一条“龙”索舞出,将两排牙齿打碎,顺势回到最外入口,所有古怪物事隐回墙面,终于恢复一片宁静。 晋无咎苦笑一声,四顾后喃喃道:“我和玄炎可是新婚,连儿女都还没有,退一万步说,便是当了爹妈,仙界弄出这么个玩意儿,回头也要问问他们意欲何为,可是想让玄炎之后这几十年守活寡么?” 这机关设计时巧绝匠意,模拟武者外力发出,一经实物碰撞,所有劲道与同一时刻溃散,晋无咎却不知这些细枝末节,只自觉无理,心道:“罢了罢了,这些话我问不出口,还是自己小心些罢。” 再度踏出时,对毒气、喷头、唇齿、细针、利箭皆有防备,自高处越过,空中一个铁帽状物事垂下,左右墙面各探出上下两个开口铁环,不偏不倚对准脑袋四肢,晋无咎不认得空中之物本为血滴子,内藏快刀,一旦罩住头颅,立即触动机关取人首级。 夏语冰只求点到即止,自不会当真装入利刃,至于四个铁环,分别抓向二手二脚,一旦触及肌肤,立即闭合扣住腕踝,晋无咎眼疾手快,两条“螭”索各勾高处一环,想要借力闯入。 哪知二环极为诡异,闭合时方能牢牢卡于墙内,开口时又十分松动,索刃明明施力极轻,仍将二环扯出墙面,晋无咎不得吃力,身子自然下坠,四仰八叉姿势狼狈,低处二环便似生了眼睛,如影随形跟至双踝,仍要将他双踝囚禁。 晋无咎失去平衡,应变却比前一日快得许多,于二环欺近前一瞬连出两脚,猜到会与此前二环一般,被轻轻两踢踢离墙面,但他轻功已十分了得,仅此蜻蜓点水,足以摆脱当前困境。 谁知足底还差三寸,二环忽而变向,竟弃自己于不顾,一齐退回玩耍去了,晋无咎两脚踢空,再想以“复归龙螭”支地,终是差之毫厘,两条“龙”索触地时,后背仅在尺许高处,正想借索刃之力腾空而起,支撑处啪嗒脱落,又如前一日般坠崖而去。 这一下纵有通天之能,亦逃不了被制服的厄运,平躺在地的同时,“当当当当当”连续五声脆响,双踝、双膝、腰间、胸口、颈项被地底深处五个半圆金属环贴身圈住。 一连几次运劲皆无法撑开,再看头顶铁帽,竟一直垂至地面,伸出一条湿哒哒的舌头,在自己头盔面门细孔处津津有味舔舐开来,晋无咎暗暗叫苦,道:“你好恶心……” 运劲点亮六条明索,料想难以挣断五环,却好歹要扯下这条黏糊糊的舌头,谁知六索刚亮,五环自下而上一一松开,铁帽重新回入天花板中。 晋无咎如释重负,原地坐起,两块石板缺失处一片漆黑,“龙”索探入后深不见底,轻声道: “这‘试练巢’实在巧夺天工,像是算准了我何处能防何处不能,刚开始总是各样花招,慢慢将我退路堵死,真正用以制敌这最后一招,往往是以昆吾之石所铸宝物,教我无从挣脱,好比昨日棒杖,今日圆环,仔细想想,其间并非无路,而是我在危急关头选择有误,方将脚下道路越行越窄。” 小憩片刻再往里走,未觉脚下有恙,眼前却出现一片细雨,晋无咎奇道:“这该不会是漏雨罢?”一语未毕,雨滴骤停,淅沥声再度响起,雨滴竟又回向空中。 这一下来得突兀,晋无咎直如白日见鬼,揉揉双眼,道:“这是甚么道理?” 将点亮的一条“龙”索凑近,只见雨滴时落时升,落升不停,道:“我不是在做梦罢?” 定睛等过足有五度落升,方瞧出其中端倪,原来天花板与地面各嵌机关暗器,机关表面又有无数小孔,内藏无数细针,天上地下对位精绝,天上一把细针落下,刚好落入地上小孔,触动地上机关,喷出细针,又刚好刺入天上机关,如此循环往复,形成眼前画面。 晋无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既已看穿,便难不倒我。” 瞅准时机,恰在一把细针下落,以盘龙“无极”催动粉尘,扬起一阵劲风,细针轻如鸿毛,如何经得起这一吹?登时四散落地,晋无咎面露喜色,道:“这暗器倒不难破解,就是不知后边又有甚么在等着我。” 正要迈步,惊觉脚下不对,低头看去,倒抽一口冷气,双脚已被两条藤蔓牢牢裹住,却是趁着先前自己注意力尽为暗器吸引,这两条藤蔓悄无声息自地底攀出,于两条裤脚外围缠绕一圈又是一圈,起初宽松,甚至不触及衣襟,待时机成熟,忽如绸缪束薪不得开交。 晋无咎连续几挣,非但未得解脱,反而缚得经脉压迫血流不通,心道:“这破藤蔓总不能又是昆吾之石所成罢?。 足部六脉同运“日月精华”,将藤蔓一震而碎,总算松出一口气,低头再看,更是哭笑不得,藤蔓虽破,倒刺却将两条裤管划得千疮百孔,自己这一发力,布屑随藤蔓一并灰飞烟灭,所幸“昆吾软甲”本为衣裤合二为一,否则如这般一闹,双腿不免皮开肉绽。 既已衣衫不整,自然无法继续前行,沿原路返回时,又再触动机关毒烟,晋无咎见过一次,倒不至于二度中招,有惊无险回到主路,至洞口命仙界弟子开门,后者一见他的模样,立时忍俊不禁,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哈哈,属下该,哈哈,该死。” 晋无咎道:“你也不必如此,我这便走了,你一个人慢慢笑。” 回入“龙宫”,恰见四女正在收拾房间,双方一打照面,环棋第一个花枝乱颤,赶紧背过身去,伏在瑗琴肩头,瑾画拉着瑭书离开内间。 晋无咎苦笑道:“我还特意想要躲开众人自窗口潜入,你们四位姑娘,却怎会这时候出现在我房中?” 瑗琴行一福礼,抿嘴笑道:“教主恕罪,我们想着教主与夫人完婚,往后这里并非教主一人居室,趁这些日子做了些毛绒玩具,又备了些盆栽摆件,特来‘龙宫’布置一番,谁知便看见教主回来。” 又是掩口一笑,道:“不知教主何以将自己弄成这样?” 晋无咎叹道:“自是那‘试练巢’不正经,否则天下间谁有如此能耐?” 四下看看,果见墙角、梳妆台、床头多了不少物事,道:“四位姑娘有心了。” 正说到此,瑭书与瑾画回到内间,后者手上捧着一件新衣,另有一条白色贴身长裤,道:“多谢二位姑娘。” 四女与他相处日久,知他素来如此,不再客套,瑗琴道:“教主更衣,我们先行回避。” 晋无咎今日试练结束,顺便将“昆吾软甲”脱去,换上新衣后神清气爽,从窗口望下,也不知莫玄炎忙得怎样,又不便前去找她,正自挂念,肚子咕咕而叫,方觉这一通闹腾,确是饿得紧了,推门欲往“王母殿”要东西吃,见四女仍自偷笑,道: “你们笑归笑,玄炎面前不许多嘴,如有违抗,看我怎么罚你们。” 四女各行福礼,齐声笑吟吟道:“是,奴婢遵命。” 晋无咎知道她们这一声“奴婢”纯粹说笑,未有制止。 ~~ 注: 关于“真武七截阵”,可参看金庸先生《倚天屠龙记》。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① 这日洵阳县西北山路出现一匹快马,马上一名绿衫女子,女子年方二十,容色绝丽不入凡尘,腰间一柄龙形长剑,一路喝驾,向东南方疾驰而去。 经过一处狭道,前方两个中年男子兵刃出鞘,快马一个受惊,急停后前蹄高举,绿衫女子也不惊慌,足底一跃,纤瘦身躯轻盈弹起,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地,耳后风声传来,又有一老一少自树上跳下,将她围在中心。 那老者道:“敢问这位姑娘何门何派?为何会来到此处?” 绿衫女子道:“我还没问你们,为何无缘无故拦我去路?” 那少年道:“大胆!这里整片山区都由我们狼山弟子镇守,你不打招呼便过,还敢用这种口气对我师父说话。” 绿衫女子喃喃道:“狼山。” 见这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十三四岁,一笑牵过坐骑,道:“本姑娘有急事赶路,别要胡搅蛮缠无端送死。” 老者大怒,道:“好大的口气。” 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指向绿衫女子后心。 这一老二中一小总共四人均是来自狼山派,老者年纪最大,为掌门戚南通的师弟,武功也是四人之首,一旦出招,其余三人嘲笑旁观。 绿衫女子全不回头,待老者飞入丈内,拇指在剑格上轻轻一推,迸射出一道蓝硭,山间原本日照通明,剑身只出一指宽度,四人眼前一花,下意识伸臂遮住,只听“刷呲呲呲呲刷”连续六响,绿衫女子腰间长剑一出一入间连变四位。 再看率先抢攻那个老者,两条小臂、两条小腿粗布裂开一道长口,四肢近乎同时中剑,中剑后并无血流涌出,反而白雾蒸腾,好似将大块寒冰置于七月流火。 绿衫女子道:“怎样?可以放行了么?” 见身前二人面如土色,笑道:“我未使全力,皮外伤而已,再不让开,下次可没这般好运。” 右首那人道:“姑,姑,姑娘请稍,稍等,等见,见过我,我们掌,掌门……” 绿衫女子道:“你是天生结巴,还是被我吓的?” 一个翻身上马,姿态飘飘欲仙。 前方一个声音忽道:“呵呵,还请沈姑娘下马一叙。” 绿衫女子自是沈碧痕,听有人道破自己身份,且对这个尖细嗓音也不陌生,心道:“是戚南通。” 循声看去,果见两个精瘦之人自山旁窄道走出,其中一人稍高,年近五十,为狼山派掌门戚南通,另一人矮小,四十三四,形容更有几分猥琐,为鸡足派掌门熊泰行,她有要事在身,不欲轻易开罪两个掌门,再度下马道:“戚掌门,熊掌门。” 戚南通呵呵两声,又再呵呵两声,道:“沈姑娘可是前往武当山找寻奚少侠?” 沈碧痕心道:“这戚南通讲话前总要阴阳怪气傻笑两声,与叔叔倒有几分相像。” 被他道破,不便强加掩饰,道:“正是,小女子途经此处,不知何处开罪狼山弟子,这武当山是去不得么?” 戚南通道:“呵呵,哪里哪里,沈姑娘和奚少侠郎才女貌,自然去得,但戚某有三件事,想要请教姑娘。” 沈碧痕道:“戚掌门请问。” 戚南通道:“呵呵,第一件事,盘龙峡谷已被正道同盟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沈姑娘是怎么出来的?” 沈碧痕道:“正道同盟围得住步行者,却围不住飞行者,不是么?” 戚南通道:“呵呵,沈姑娘的意思,是晋无咎送你出谷。” 沈碧痕道:“晋无咎不是死在武当山了么?小女子去武当找清和,一半也是为了此事。” 戚南通道:“呵呵,哦?晋无咎真的死了?” 沈碧痕道:“武当传出的消息,正道同盟难道不该比小女子更快得知?” 戚南通道:“呵呵,第二件事,沈姑娘这武当剑法,可是得自奚少侠传授?” 沈碧痕心下一凛,暗道:“你生此误会,岂不正好?” 道:“小女子初通武当剑法,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戚南通道:“呵呵,沈姑娘适才所使,为梵仙山石洞中的上乘剑法,绝非入门功夫,奚少侠既然连这套剑法都不吝惜,想来二位好事将近。” 沈碧痕心道:“这戚南通到底真傻还是装傻?这些人自诩名门正派,在梵仙山石洞中互不窥视,将‘直符九天剑’当作秘传剑招,倒也说得过去。” 戚南通道:“呵呵,第三件事,戚某和熊师兄想向沈姑娘打听‘玄冥’、‘祝融’双剑下落。” 沈碧痕暗暗冷笑,心道:“任界主说得不错,这五派掌门一丘之貉,没有一个心性良正。” 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小女子既知‘五行剑’原该属于五位掌门,自不会有私吞之心,否则牟庄‘快语厅’中,又何须将在手的双剑物归原主?” 戚南通道:“呵呵,沈姑娘大度,我和熊师兄亲眼所见。” 身旁熊泰行附和道:“正是,正是。” 戚南通道:“呵呵,至于莫姑娘,虽在大是大非上不如沈姑娘这般清醒,但那日临走前总算归还‘句芒’,对这身外之物,可称得上是大气,这一点,我和熊师兄也是信得过的。” 熊泰行又道:“正是,正是。” 戚南通道:“呵呵,但这‘五行剑’归还其三,剩余两柄刚好是被‘剥复双剑’据为己有,这个嘛,在外人看来,不免巧合。” 沈碧痕道:“戚掌门想说甚么?” 戚南通道:“呵呵,戚某绝无怀疑沈姑娘之心,只不过在想,会不会是令尊不赞同二位姑娘的举动,因而对你们有所保留?” 沈碧痕为解盘龙教之危,甘愿将随身“息壤剑”与沈碧辰遗物“蓐收剑”赠出,谁知反让戚南通生出话柄,怒意暗生,道:“若是我说,‘玄冥’不在爹爹手中呢?” 戚南通道:“呵呵,沈姑娘切莫误会,你和莫姑娘自然不会瞒着我们,我们只怕令尊瞒着你们,这才想找你帮忙证实。” 沈碧痕道:“如何证实?” 戚南通道:“呵呵,说也简单,戚某想让沈姑娘帮一个忙。” 沈碧痕道:“帮甚么忙?” 戚南通道:“呵呵,只要沈姑娘假装被我们二派擒为人质,令尊爱女心切,定会对我们坦诚相待。” 沈碧痕大怒,道:“住口!你堂堂一派掌门,当着自己徒弟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竟也不会觉得脸红。” 戚南通道:“呵呵,还好,还好。” 沈碧痕见他从头到尾不停呵呵,且一张老脸始终堆笑,分明真心喜悦,而非伪装而成,心道:“这人就是脑子有病。” 道:“不必多说,告辞。” 熊泰行抽出腰间“贲旅剑”,道:“不交出‘玄冥’和‘祝融’,你哪儿也去不了。” 沈碧痕秀眉一扬,道:“哦?是么?熊掌门,冰川镇外,你们四个成名前辈围攻我们两个无名小辈,今日本姑娘便用武当剑法,请教狼山鸡足二位掌门。” 熊泰行哼得一声,道:“那就看你学没学到家了。” “贲旅剑”连舞四个剑花,已在沈碧痕丈内。 沈碧痕见他招式花巧中不乏凌厉,看似接连四个虚招,一旦防备不当,任何一虚可能于半途转实,心道:“当初哥哥以一敌五,这熊泰行的鸡足剑法最是华而不实,这三年进步可说不小。” 想到沈碧辰,心头涌上酸楚,强自将思绪转开,又想道:“他鸡足又能有甚么长进?自是从梵仙山石洞记载的峨眉剑法中变换而来。” 卓夏晋莫四人曾于“龙宫”深谈对于梵仙山石洞的各种猜测,沈碧痕并不在场,却在与奚清和的相处时日中听他提及,梵仙山石洞中藏有八派武学,其中佛道两家各自颇多相通之处,各门各派依据武功路数相似,所使兵刃相似,并不因门派之名而独据己有。 加之她只要身在盘龙峡谷,每隔十日必上“青龙殿”四层五层,她原本使剑且身为女子,关注最多便是峨眉剑法,看这熊泰行剑身轻薄,灵如鱼跃鸟飞,虽以鸡足剑法为主体,却深具峨眉剑法“黄莺穿柳”、“燕子入林”二式中的剑招神韵。 她于“青龙殿”四层所阅为龙剑阁亲创,较之峨眉门人长年所练更要精妙得多,这些剑招已为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五派所得,五派掌门投入练习不到半年,未臻炉火纯青。 沈碧痕却有家传“直符九天剑”,对峨眉剑法只需眼熟而非练熟,她自得沈家秘术,又有夏语冰万丈寒川作为内力根基,“直符九天剑”于三十日间脱胎换骨,细读峨眉剑法时,常与自家剑法对照,哪一招克制对方,哪一招又为对方克制,无一不是这半年间思来想去之事。 这时眼见熊泰行四剑指向四个不同方位,回想起“青龙殿”四层记载,这四招威力虽盛,右腋却会于出招时呈现昙花一现的破绽,这破绽虽然存在,却对剑速有极高要求,假使对手出剑速度快不过峨眉门人之手,则破绽不弥自合。 单说长剑之快,沈碧痕已鲜有人及,熊泰行招式间的缝隙又如何在她目中求得遁形?随一道蓝光笼罩大地,六月天中大增舒爽清凉,旁观六人不见她如何出手,熊泰行腋下“极泉穴”为剑气所封,长剑停候半空已不能动,非但如此,衣裳划破,肌肤割裂,又以寒冰凝结,登时又疼又痒。 只此一剑,足令六人胆战心惊,沈碧痕一招制敌,竟无一人能看清她的动作,熊泰行更是如同见鬼,他曾亲见沈碧痕完败于慧宁剑下,自家鸡足剑法虽比慧宁稍逊,却决计差不太多,最近这半年来更是突飞猛进,谁知初试牛刀便落个灰头土脸。 戚南通缓缓鼓掌,笑道:“呵呵,武当剑法,果然胜我佛门剑法一筹,熊师兄,小弟让你不要轻举妄动,现下吃亏了罢?” 走到沈碧痕跟前,深深一躬,道:“呵呵,看来沈姑娘确已深得奚少侠真传,这武当剑法由沈姑娘使来,果真威力无比,既然胜负已分,还请沈姑娘高抬贵手,解开熊师兄的穴道。” 四名狼山弟子愕然,均觉掌门此举长敌人士气,未免有辱狼山之名,沈碧痕见他神经兮兮,没好气道:“你自己不会解么?” 却还是递上剑鞘,朝熊泰行腋下轻轻一戳。 戚南通道:“呵呵,多谢沈姑娘。” 起身时右手一甩,沈碧痕只见一个似瓶似罐圆口敞开,暗叫不好,无奈距离太近,已来不及躲闪。 满以为一招不慎,为戚南通阴诡手段所乘,自己这一倒下,“冰夷剑”不免被他夺去,却听嗖嗖风声贴面划来,下意识退避两寸,一柄檀木折扇旋转飞至,恰在戚南通药粉冲出,阻隔于口鼻之前,折扇上的内力恰到好处,挡住药粉立即转回,稳稳落在一人手中。 沈碧痕躲过一劫,满心感激,见狭道口驶来一驾马车,前后总共不下十驾。 最先一车驱马之人满面欢悦,双手各持一根缰绳,吧嗒吧嗒轻甩于马臀之上,与其说在驾车,不如说在玩耍,却是正道同盟第一高手汪沐阳,此外一对年轻男女一左一右,各乘一马缓步两旁,身后各跟有三列步行弟子,其数过百。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② 沈碧痕瞧这架势,已猜到个大概,心道:“这十余驾马车中必有周子鱼,惧怕晋大哥杀出,带了这许多弟子仍不放心,还弄出十余空车,好教晋大哥无法第一时间找准目标。” 沈碧痕见马上紫衣男子三十不到,黄衫女子二十刚过,总觉二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何时何地,道:“小女子多谢恩公搭救。” 转向戚南通,握住剑柄的右掌先紧后松,心道:“我教多事之秋,这次姑且放他一马。” 戚南通武功与熊泰行不相伯仲,自知万万不是沈碧痕的对手,见她脸上杀气现而复隐,总算放下心来,道:“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沈碧痕见他不停憨笑,连出四声“呵呵”,却又不说正题,又一次心道:“脑子有病。” 她又哪里知道,戚南通被她快剑吓得半死,已在强作欢颜。 一男一女下马上前,男子挥手示意马车暂停,戚南通满脸堆笑,道:“呵呵,穆家大少爷,穆家大小姐,你们怎么来了?请问周盟主在不在马车中?” 紫衣男子转头瞪视,双目如炬,戚南通笑脸一僵,当即噤声,嘴巴又再咧开,道:“呵呵,呵呵。” 紫衣男子不再理他,张开折扇转向沈碧痕,道:“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黄衫女子道:“沈家妹妹,我们好久不见,这三年你过得好么?哥哥和我时常记挂你呢。” 沈碧痕忽而想起,道:“原来是你们。” 眼前二人,正是三年前自己陪晋无咎渡汉水后,登秦岭前,一日内二度相见的穆飞与穆雪兄妹,听见“哥哥”二字,想起沈碧辰死无全尸,连分作五份的尸首都被自己吸至枯萎,鼻子一酸,强自忍住眼泪。 穆雪喜道:“好妹妹,你认出我们了。” 沈碧痕冷冷道:“你们强行掳走的那个女子,被你们害死了没?” 穆飞道:“沈姑娘放心,她还活着。” 沈碧痕道:“她被你们打成那样,就算侥幸活命,这三年也没少受皮肉之苦罢?” 萧琼羽擒回之日便被打瘸,事后被姚千龄拿来撒气,断腿再被打断一次,实是说不上好,穆氏兄妹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穆飞挥扇转向一边,淡淡笑道:“沈姑娘,所谓家有家规,该如何惩治逃奴,穆庄不是由我兄妹说了算的,你若记挂我家那个奴婢,改日在下可以亲自带你前去探望。” 穆雪道:“是啊沈家妹妹,这些年哥哥时常想起你的救人之意,对那奴婢也是尽心善待,否则穆庄下人无数,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那奴婢又怎能活到今日?” 腊月廿六,正道同盟于紫阁峰以武定主,穆飞大败奚清和时,沈碧痕未曾参与,正道同盟成立后,奚清和因恼恨穆家而迁怒周子鱼,对正道同盟一应事务爱理不理,沈碧痕入武当一连数月,未曾见得兄妹二人一面。 好容易与奚清和共同参与牟庄“快语厅”之会,穆氏兄妹却在少林寺中旁观晋无咎独闯“九乘瑜伽阵”,后者拖着病体一日间飞至牟庄,穆氏兄妹纵然快马加鞭,又如何能在一日间行过两千里路?种种阴差阳错纷至沓来,自从三年前一别,双方竟到今日方才重逢。 沈碧痕听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汉水河边萧琼羽痛苦捂腿、最后被拖走时还对晋无咎苦苦伸手的模样历然脑畔,又忍不住心道:“那女子对晋大哥神态举止极不寻常,总觉得这其中暗藏甚么连晋大哥都不知道的秘密,有机会去看看也好。” 穆飞道:“沈姑娘,江湖路险,你孤身一人太不安全,不如由在下护送一程。” 沈碧痕一声鼻孔出气,道:“你们自东南来,我要往东南去,如何护送?” 穆飞道:“如若沈姑娘是要前往武当山找寻奚清和,则不必白跑一趟。” 沈碧痕道:“清和不在武当山?” 穆飞听她叫得亲热,妒意暗生,他自三年前乍见沈碧痕,便为她倾城容色而醉,此后为沈碧辰阻挠,又身负门派家族重任,始终无暇考虑终身大事,好容易周子鱼夺取大权,穆庄终得以光明正大立足武林。 穆飞于紫阁峰擂台一战扬名,大败奚清和后,对他武功深自不以为然,后听父亲描述,牟庄“快语厅”再见,奚清和剑法路数大变,更非梵仙山石洞中所载武当剑法,料想与盘龙武学扯不开关联。 穆飞对此却不屑一顾,心想前后不过半年,你奚清和再有奇缘,竟还能越过与自己相隔的这道天堑不成? 穆飞道:“在下正从武当山来,奚清和数日前离开武当山,不尘真人和六位‘玄’字辈真人均不晓他的去处。” 沈碧痕冷冷道:“这便不劳你们费心,我与武当门人还算熟识,自会留在武当山等候。” 穆飞更是恼怒,却不愿表露出来惹她轻视,笑道:“若是这样,沈姑娘更该跟着我们。” 沈碧痕道:“为甚么?” 穆飞道:“武当已是正道同盟盟中一派,奚清和多次以下犯上,如今正道同盟正在捉拿奚清和,不怕沈姑娘责怪,若是在下撞见奚清和,定要将他生擒,带回去交给周盟主发落。” 沈碧痕道:“就凭你?” 穆飞听她说得轻蔑,涌上一股傲气,道:“奚清和自是沈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惜却不是在下的对手。” 沈碧痕道:“是么?” 她说出二字,立觉有异,似乎另有一人与自己异口同声,朝声音来处看去,一个年轻道士手持长剑,自另一侧狭道走出,正是奚清和。 奚清和走到沈碧痕跟前,道:“碧痕,你终于还是来找我了。” 沈碧痕道:“你明知他想对你不利,还出来做甚么?” 奚清和道:“有人为难你,我怎能做缩头乌龟?” 穆飞见他俩旁若无人,神色语气含情脉脉,更是嫉恨难忍,道:“丑男,你明知我在,竟然还敢现身。” 奚清和嘴角一扬,道:“笑话,我有甚么不敢?你带一群虾兵蟹将壮胆……” 十二驾马车旁共有一百二十名五台门精锐弟子,听奚清和主动挑衅,当即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奚清和一张嘴难以对敌,反而鄙薄不语。 穆飞折扇一举,示意众人住口,道:“丑男,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你并非在下的对手。” 奚清和道:“不错,你们一百多人齐上,我的确不是对手。” 穆飞当着沈碧痕的面被他一激,道:“好,在下不让旁人插手,只以一敌一,再领教你的武当剑法。” 他将“武当剑法”四字格外说重,除潜藏于马车中的周子鱼、穆笛、穆心彤,与身旁穆雪、眼前沈碧痕外,无人读懂他的弦外之音。 奚清和走上两步,道:“求之不得,但在此之前,在下先有一事。” 穆飞道:“都说丑男多作怪,那你赶紧忙完。” 沈碧痕不知二人在紫阁峰擂台上的过节,心道:“奚清和长得也没那么丑罢?为何这穆飞张口闭口不离‘丑男’二字?” 她对奚清和全无好感,看这穆飞也是百般不顺眼,假意与奚清和情意绵绵,为的便是让他二人大打出手,自己则好伺机逃离。 众人但觉眼前一闪,不知发生甚么,却听奚清和道:“可以了,这便开始罢。” 左顾右盼数下,最终齐刷刷朝戚南通看去。 只见戚南通脸上没了笑意,面色惨白,咬牙以右手捂住左手,指缝间丝丝白烟,再看他的脚下,赫然多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狼山派弟子四人见掌门被一剑致残,骇怒交加,纷纷拔剑,熊泰行道:“奚清和!你!你无法无天!” 奚清和双目斜睨,道:“在下在牟庄‘快语厅’说得很清楚了,在下和碧痕情投意合,只要有人胆敢欺负碧痕,戚南通,这次是你可有可无的左手小指,再有下次,你这只右手手腕也不必留在身上。” 狭道出口那结巴正是戚南通的嫡传弟子,见恩师惨状,仇目如火,道:“我和你拼了!” 却被穆雪拦住。 穆飞道:“看来丑男经过上次一败,的确卧薪尝胆过了。” 将折扇收起,插在腰间,双掌运劲一上一下,正是五台武学中合而为一两路掌法的起势。 穆雪对兄长武功知根知底,见他虽仍在笑,却多出几分不自然,心道: “哥哥在心上人面前,气势总是不能输的,但这奚清和为何能在短短半年中精进如斯?哥哥收起折扇,直接以五台绝招迎对,证明对奚清和已无必胜把握,此战即便能胜,也决计做不到紫阁峰上那般,但奚清和剑法实在太快,哥哥究竟能否应对?没办法了,当着这许多外人的面,我不能明里相助,一旦暗算须得灭口,绝不能给奚清和说话的机会。”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在穆奚二人身上,手指间悄悄扣起两枚冰针。 奚清和心道:“这里都是敌人,以我和碧痕二人之力,断无可能突出重围,须得拿这穆飞为人质。” 手掌按上剑柄,已如灵猿窜出。 穆飞见他身法平平,较之出剑速度相去甚远,却半点不敢大意,趁他长剑尚未出鞘,左手在上,一招“巅摩斗杓”,右手在下,一招“犹铺锦然”,将奚清和出剑路线封死,后者一个闪身,从两道掌风中倏忽穿出,穆飞上下双掌再转左右,左掌一招“俨若悬镜”,右掌一招“如陂似镜”。 奚清和被接连四掌逼得长剑无法出鞘,心道:“你道我武当弟子便没有自家功夫么?” 左手一招“云手”,却来自武当“太极拳”中。 这“云手”为太极拳之“母式”,在“太极拳”中位置非凡,奚清和这招“定步左单正云手”于“马步开手”后又有四动,分别为“收肘缠手”、“合手挤靠”、“右转挤按”、“右转挤采”。 奚清和自小练习武当“太极拳”与“太极剑”,近二十载浸淫其间,虽临时起意,却也神意专注,速度均匀,动势流畅,开和协调,颇得这式“云手”真谛。 穆飞身为阴台门传人,早已得到五台掌法精髓,他与穆雪儿时贪玩,常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沾沾自喜,直至钱塘江竹排上败于卓凌寒,方知人外有人,此后兄妹二人潜心武学,在这四年前又有不小进益。 单以自家武学而论,穆飞本在奚清和之上,再加年长五岁,奚清和之“云手”使得固然返璞归真,穆飞却丝毫不惧,两掌居中,出一招“翠霭浮空”。 穆飞连出五掌,分别对应五台山北台叶斗、南台锦绣、西台挂月、东台望海、中台翠岩,可说是五台掌法中的精髓。 三十年前十王峰上,四派精英围攻“剥复双剑”,五台门掌门柴文卿与四名弟子各出一掌,便是穆飞所使五掌,且彼时五人无一例外属于阳台门,穆飞这五掌虽名称相同,却融入龙剑阁诸多精思妙想,更是威力倍增。 果然这招“翠霭浮空”一出,立即将奚清和“云手”压制,心中一喜,却猛然想起一事,暗道:“不好!”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③ 奚清和早在紫阁峰擂台一战,便已清楚单凭武当武学,难与穆飞相抗,左手上来便是“太极拳”中蕴含精深奥义的一招“云手”,实为引开注意,果见穆飞双掌齐奔这招“云手”而去,右颊微动,心道:“只要这一瞬间漏洞。” 刷的一响,长剑已脱鞘而出,连使“欲界天”中“四大王天”、“他化自在天”两招。 穆飞亲眼目睹他的剑速,只这一忽工夫,并未想好破解之法,此刻长剑近在咫尺,急欲摆脱纠缠,连退五步,奚清和道:“现下才想逃么?已然迟了。” 瞥眼却见穆雪正在近旁用心观战,闪过一个念头,反正擒住穆飞只为脱身,换这穆雪也是一样,假意追向穆飞,一步跃出后陡然变线,转“无色界天”中“空智天”、“有想无想智天”两招,四剑无不出自沈家“直符九天剑”。 “直符九天剑”得盘龙“两仪”催动,向来先快后慢,辅以沈家秘术,更能在年纪轻轻时崭露头角,其弱点亦格外鲜明,除非打破盘龙高阶“两仪”甚至“太极”束缚,否则真要与先慢后快各派武学相比,二十五岁前可操胜券,四十岁左右打成平手,再往后渐露颓势。 沈碧痕传奚清和“直符九天剑”与沈家秘术时,原本未安好心,对盘龙“两仪”损耗经脉,不可修补之事只字不提,奚清和哪里知道其中凶险?每练一日深觉豁然贯通突飞猛进,大喜过望之余更加勤奋,殊不知已在不知不觉间泥足深陷欲罢难能。 沈碧痕对“直符九天剑”熟极而流,对奚清和调转枪头毫不陌生,心道:“三年前他与我打到一半,便莫名其妙转去偷袭晋大哥,三年后仍是不改。” 想到晋无咎,芳心又是淡淡一酸,暗道:“晋大哥与玄炎两情相悦,我终究是个外人,的确该放下了。” 穆雪闻得前后风起,一个反应稍慢,冰针已不及射出,只听一声清脆撞击,一人后发而先至,以一根棍棒架开奚清和长剑,再一掌推出,奚清和防备不及,小腹正中,五脏六腑倒海翻江,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自口中喷出。 手持棍棒之人自是穆笛,他一边留于马车贴身保护周子鱼,一边留意车外动静,乍见穆雪遇险,不敢延误片刻,忌惮奚清和剑术了得,上手便是杀招,一掌打中后全不收招,双掌一红一蓝,直推奚清和左心右肺。 沈碧痕秀眉紧蹙,心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奚清和死得太不是时候。” 她“直符九天剑”未能大成,难在穆笛手下救出奚清和一命。 眼见奚清和双脚难以跟上身体,将要死在阴阳双掌之下,身后跃出二人,黑衣蒙面,一者出指一者出拳,穆笛前跃之势太快,发现时已不能收招,否则如同被三股力道击中,怕要非死即伤,明知二人武功了得,不得不以双掌硬碰。 两响过后,穆笛连退八步,前四步快而矫捷,后四步慢而趔趄,口角流出一道血条,穆氏兄妹赶紧上前各扶一边,穆心彤亦跳出马车,挡在穆笛身前。 黑衣蒙面二人却不恋战,托住奚清和双腋,一跃隐于山间密树,奚清和重伤后挣脱不开,无力嘶叫道:“碧痕!碧痕!” 穆雪道:“爹爹,您要不要紧?” 穆笛摆摆手,瞧向沈碧痕,道:“先将她拿下。” 穆飞道:“爹爹!” 穆心彤道:“飞儿,你爹重伤,怎可如此不知轻重?” 穆笛勉力笑道:“无妨,是爹爹言辞不当,沈姑娘人中龙凤,先将她留下。” 一口气未能吊上,赶紧原地调息。 沈碧痕自知难逃,索性立于原地,见穆笛双目紧闭,头顶冒烟,不多时散去,吐出一小口鲜血,再睁眼时,脸色又复红润。 穆雪道:“爹爹,您没事就太好了。” 穆笛在她扶住自己的手背上轻拍,笑容中满是慈爱,道:“乖。” 取出手帕轻擦口角血迹,道:“‘多罗叶指’、‘波罗蜜手’,少林七十二绝技,果然名不虚传。” 穆雪惊道:“‘多罗叶指’、‘波罗蜜手’,难道是晋无咎?” 穆笛摇头道:“若是晋无咎,爹爹哪里救得下你?” 沈碧痕见他们一家说个没完,只穆飞时不时瞧向自己,道:“喂!你们不是要拿清和么?为何放走了他,却要留我?” 穆雪吃吃笑道:“自是留你做我嫂子。” 沈碧痕怒道:“你做梦!” 穆笛道:“雪儿,不得胡闹。” 转向沈碧痕,道:“沈姑娘,年轻人男欢女爱本是常事,飞儿钟情于你,老夫从未因你出身盘龙而严令喝止。” 沈碧痕道:“照你的意思,我该感激你了。” 说得满是嘲讽。 穆笛却不生气,笑道:“可你若觉得飞儿配不上你,坚决不允,老夫也不会容他胡来。” 穆飞道:“爹爹多虑了,男女之事原本讲究你情我愿,孩儿自认为不论人品武功,绝不输于那奚清和,但要孩儿恃强凌弱,强迫沈姑娘下嫁,那也无味得紧,这样得来的姻缘,不如不要。” 沈碧痕心意稍平,道:“那你们留我做甚么?” 她生于六界上峰,为沈家独女、神界少界主,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六界弟子待她如众星捧月,又因沉鱼落雁,出谷后引无数男子为之倾倒,便连奚清和这等武当派成名弟子亦不能幸免,却也出于这层道理,她对阿谀讨好者由衷厌恶,反对其时不学无术的晋无咎心生爱慕。 眼前穆飞一句全不恭维,说这话时也未朝自己偷瞟一眼,教她生出一丝莫名好感,闪过三年前萧琼羽被毒打的情状,心头怨愤再生。 穆笛道:“沈姑娘,正道同盟想要攻打盘龙魔教,无奈那魔头晋无咎武功太过高强,老夫素闻晋无咎和你感情深厚,有你在手,何愁晋无咎不上钩?” 沈碧痕暗暗叫苦,心道:“原来她是想以我为饵,对晋大哥不利。” 转念想道:“我若落入魔掌,晋大哥当真会如玄炎所言不顾一切前来相救么?” 俏立原地呆呆出神,只这一个念头转过,倘若因此求得一个答案,仿佛身陷囹圄也不见得有多可怕。 ~~ 晋无咎忙于试练,日复一日,他自西安卓府受晋太极指点三十日,习得以“五气太极”凝聚外力,已一跃而居天下第一。 此后连修“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更在少林寺闯“九乘瑜伽阵”时冲破“六道无极”,放眼天下,只他自己不断超越自己,旁人只得仰之弥高,他虽懂得学无止境,有时亦不免孤独。 直至这“试练巢”出现眼前,晋无咎复又出现目标,心道:“小姐姐做每一件事,总能直切要害,周子鱼知道正道同盟没人是我敌手,必不会让人光明正大向我挑战,对我而言当务之急,正该是如何小心敌人暗算。” “试练巢”难度巨大,意外之险层出不穷,晋无咎屡屡碰壁,可也正因为此,每日都有显著提升,这日未时,他正于“龙宫”冥想,琴棋书画四女来到外间,说有教众求见,晋无咎下至一层,见那人神色忧惶,道:“属下有两个坏消息,要向教主禀报。”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说。” 那人道:“其一,沈界主昨日擅自离开盘龙峡谷,东南谷口妖界弟子阻拦不住,结果……” 晋无咎道:“结果怎样?说!” 那人道:“已被周子鱼擒获。” 晋无咎脑中轰的一响,摇摇欲坠,颤声道:“我盘龙峡谷四面楚歌,碧痕这时候出谷做甚么?我要去救她。” 四女同时上前,知他在意男女授受不亲,扶稳后又即松手,瑗琴道:“教主,请恕瑗琴多嘴,周子鱼要沈界主并无用处,他的本意正是要您现身,教主即便挂念沈界主的安危,决意前去相救,也该等卓夫人回来后替您筹谋。”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说得是。” 又道:“其二呢?” 那人道:“其二,西安卓府被周子鱼抄没,有一件宝物落入周子鱼之手,好像是叫作甚么‘龙皇之翼’。” 晋无咎微微宽心,道:“身外之物,周子鱼想要的话,拿去便是。” 那人道:“但是周子鱼手下拿了卓府中赶制这‘龙皇之翼’的十二名工匠,将他们带至西北谷口示威,要求卓帮主束手就擒。” 晋无咎更如一盆凉水浇下,道:“我这便去西北谷口。” 那人道:“卓夫人千叮万嘱,说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教主万万不能现身。” 晋无咎一怔,喃喃道:“是啊,我在外界江湖眼中,本该是个死人……” 瑾画道:“教主……” 晋无咎一摆手,道:“为今之计,只能相信小姐姐可以应对眼前局面,但碧痕我是非救不可,但愿小姐姐能有良策。” ~~ 西北谷口,慧宁、卫成、覃箫各带十余弟子,三派总共四五十人,并排分作三堆,与谷内众人面向对峙。 谷内通道鬼界守口弟子分站两列,中心卓夏站于当先,身后四人头戴面具,为一切智、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却是夏语冰料知不祥,只怕卓凌寒一时冲动,单凭自己与鬼界弟子无法阻拦,这才暗中拜托四大护法同往。 峨眉、九华、普陀三派弟子各拖拽四人上前,数脚齐出,狠狠朝十二人腘窝处踢去,后者原本双腕捆缚于后,腿再一软,纷纷跪倒,不甘束手,挣扎想要站起,双膝稍抬,又被重重一踹,重新砸落在地,抬头时满目火光,却只发出嘶嘶吼叫,看来是被点了哑穴。 卓凌寒认得这十二人名为卓府工匠,实为丐帮弟子,他待帮众素来情同手足,眼见十二人受辱,惊怒之余,大声道:“三位掌门,你们这是做甚么?” 慧宁右颊微微上扬,整张老脸皮笑肉不笑,道:“先别管他们,听听卓凌寒有甚么要说的。” 卓凌寒想要开口,夏语冰抢先道:“师太,分明是你们三派寻衅上门,难道不该是你们有话要说?” 慧宁道:“卓夫人自负聪明绝顶,贫尼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难道你猜不出来?” 卓凌寒道:“不必多说,师太既然擒获卓某府中工匠,想来那‘龙皇之翼’也被三派豪夺了去,卓某一朝失势,难以和你正道同盟对抗,惟有自认倒霉,可师太将这些工匠亲来盘龙峡谷,又是甚么意思?” 慧宁哼哼而笑,道:“你也知道大势已去,卓凌寒,你若一早懂得服软,又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卓凌寒道:“废话少说,师太想怎么样?” 慧宁道:“够爽快,正巧贫尼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你夫妇两条命,换他们十二条命。”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④ 夏语冰素知丈夫忠耿,怕他做出甚么傻事,道:“师太,周子鱼已如愿得到整个江湖,你们甘心受人驱使,将丐帮镇帮之物拿去孝敬他老人家,这是三派自己的选择,原本不招旁人置喙,但三位身为佛门掌教,又向以正道自居,只为一己私欲,便如这般滥杀无辜,难道不怕佛祖怪罪?” 卫成大怒,右手握拳高举,食指弹出,再落下时,正中面前一人头顶“百会穴”,那人一声不吭,双眶、双耳、鼻孔、口角同时鲜血涌出,前仰扑倒在地。 夏语冰手背捂口,惊得说不出话,非是她胆小怕见死尸,只是万料不到,堂堂九华一派掌门,竟如此心狠手辣,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手,卓凌寒作势欲前,一切智一个箭步,横臂伸出“八脚章鱼”,已附含“双生太极”之力。 卫成横眉瞧向地上死尸,道:“哼!天下间谁不知道卓夫人舌利如刀?寥寥数语,便想挑拨我佛门四派的关系,在下只怕多等片刻,门下这些弟子定力不够,难免被妖言煽动,惟有先下手为强,你记住,自己是死于卓夫人,而非在下之手。” 慧宁与覃箫相视一凛,三派此行本为卓夏,至于这些工匠,杀或不杀无关大局,且在身份核实之前,妄造杀孽终究惹人非议,可三派既同来同往,已是一条船上难以分割,各一轻叹,对门下弟子道:“杀!” 二门弟子齐声道:“是。” 一者出剑,一者出拳,又二人应声而亡。 卓凌寒举棒挑向“八脚章鱼”,一硬一软两件兵刃甫一触碰,卓凌寒连退三步,一切智却只手腕微麻,这“打狗棒”本以棒法精巧见长,辅以内力则如虎添翼。 卓凌寒毕竟年纪尚轻,虽在晋太极指点下得以掌棒相融,短短三十日内甩开沈碧辰,可遇上班陆离与一切智等一流高手,毕竟还是稍逊一筹,更何况一切智是友非敌,他这一棒未含巧劲,单以猛劲而论,如何能敌“双生太极”?但他急欲救人,一招不敌,又转高高跃起。 一切智背负鹰翼,空中较技更是拿手好戏,“八脚章鱼”中连出四脚,又将卓凌寒勾回。 夏语冰深知丈夫脾气,只怕他会不顾一切冲杀上前,待他连败两招,反而方寸稍安,见十二工匠顷刻间只剩九人,道:“师太,你们区区四五十人,便敢前来盘龙峡谷耀武扬威,难道当真不怕杀了他们,自己有来无回?” 她见软的不行,又以强硬试探,想知道对方这般有恃无恐,是否已有大队人马聚集外围山口。 慧宁道:“再杀!” 随一剑一指一拳齐出,三派身前又各倒一人。 夏语冰妙目紧闭,以二指扶住鼻梁,已立足难稳。 慧宁冷冷道:“卓夫人,本来这几个人不是非杀不可,贫尼就是要给你二人一个教训,班陆离只知纵容,终于养虎遗患,招来杀身之祸,但班陆离不管你们,不代表没人管得了你们,目无尊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卓凌寒双拳握得格格作响,复又摊开十指,道:“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 夏语冰花容变色,道:“凌寒哥哥!” 卓凌寒喝道:“住口!” 夏语冰一怔,二人自明州亭溪岭丐帮大会初识,卓凌寒始终待自己温柔备至,记忆中还是第一次用出这种口吻,深自体会他心乱如麻,想让一切智拦阻,一句话梗于喉头,竟发不出声。 卓凌寒道:“一切智护法,请你让开。” 一切智道:“请卓帮主见谅,在下四人既然同行,便绝不容许卓帮主孤身犯险。” 非但不退,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三人又再上前。 慧宁见四人头戴面具拦在中间,她对盘龙教众几无所知,哪能料到三花护法中的任何一个,都能与卓凌寒斗至两百招后,更遑论太初护法,只道是夏语冰诡计多端,找来配合唱黑脸的角色,那头覃箫已按捺不住,道: “卓凌寒,别说你不是我们对手,便是仍如当初能胜得过,只要我们想走,谅你也不敢留。” 夏语冰见丈夫眼中只有四大护法,确认他绝无可能突围而出,又听覃箫话里有话,道:“你们在梵仙山得到自家武学,数月苦练终得突飞猛进,这一层众所周知,但在这盘龙地界,要说全教上下留不住你们,是否有些空口大话?” 覃箫皮里阳秋道:“是吗?” 向弟子道:“先杀。” 卓夏连声喝止,可事既至此,哪里还止得住?三派弟子有意于同道面前显露本门武学,手法干净利落之至,起落之间,又三人一命呜呼。 覃箫笑道:“卓夫人,你想知道为甚么,覃某便告诉你,想必盘龙魔教上下,都已知道沈碧痕在我正道同盟手中……” 正洋洋自得间,身旁气氛骤变,上顶似有热流压迫,转头果见慧宁、卫成连同门下弟子纷纷瞧来,心跳陡然加速,眼珠瞟上,再仰头时,不知何时已有一女悬浮,身裹黑纱,背负青翼,头戴面罩,手持长剑,正是莫玄炎。 莫玄炎本在北口上山通道,由韩凝带领,加紧推演守御阵势,却闻弟子来报,说峨眉、九华、普陀三派不期而至,在西北口大肆叫嚣,指名要见卓夏,后者原在东北口,得悉后经“振音界”前去,出发前夏语冰特意托人去东南口请一切智同往,双方应已照面,不知进程如何。 卓凌寒当日分工六口首领,北口为“寒蝉洞”洞主韩凝,西北口为三花护法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西南口为“三生洞”洞主潘承让,南口为“施瓖洞”洞主贾戌锦,东南口为太初护法一切智,东北口为“蒹葭洞”洞主陶元策。 莫玄炎料知事大,提出想要前去探个究竟,韩凝当即应允,扇台一战过后,韩凝对莫玄炎大是钟爱,俨然将她视作关门弟子,每日见面正事之余,更会指点一些手身步配合要领。 单以速度而论,此时的莫玄炎已不在当世任何一个高手之下,但关乎灵动协调之类技巧,仍大有进益空间,这一层却非晋无咎所能教诲,而韩凝言传恰能令她豁然贯通,数日一过,又得显著提升。 莫玄炎背负“青鸾之翼”直上,至西北口高空横石落足,惊见外围人头密集,又如狭谷伏击那晚茫茫弓箭,脚下弟子视线受石壁拐角阻隔,对此懵然不知,近处三派虏获共十二人,其中六人已然倒下,又三人命在顷刻。 卓夏站于谷内,为四大护法挡住去路,语色间似对十二人极为关切,不及细想,挥青翼直落百丈,终究慢得一步。 覃箫见她从天而降,先是倒抽一气,知她来去如魅,大吼一声,双腕各转半圈,两拳带动风响朝向半空,顺势连退四步,他只怕一个闪失死于非命,这两拳非但是“普济禅拳”中的救命绝招,更蕴含梵仙山石洞所获精华,谷口内外百人眼中,两团火焰呈柱状冲涌而出,夏语冰忍不住道: “玄炎妹妹留神!” 四大护法与一众鬼界弟子亦道:“教主夫人小心!” 一人一翼正被火柱穿过,散开后却只空空如也,莫玄炎于悄忽间又已飞近,悬空下降半身,修长右腿一个横踢,正中覃箫左颊。 那头慧宁反应最快,见覃箫倒地爬起,两颗牙齿和血吐出,道:“卫师兄看紧人犯,这妖女由贫尼收拾。” 随金光一闪,“蓐收剑”将山谷照亮。 卫成知她口中“人犯”,是指仅存三名工匠,听她命令意味甚浓,心下不满,暗道:“这妖女害我师叔颜面扫地,就算收拾,也该由我九华出面。” 嘴上却道:“便依师太所言。” 三派弟子齐声道:“是!” 卫成哪里知道,慧宁多年来始终为冰川镇完败于沈碧辰而耿耿于怀,如今沈碧辰已死,她一口恶气郁结胸口,自然而然将矛头对准其时与沈碧辰齐名的莫玄炎。 莫玄炎仅慢半拍,双足不及点地,双臂未自“青鸾之翼”脱出,慧宁“蓐收剑”已在咫尺,一切智大惊,再顾不得卓凌寒,鹰翼连扇数下,“八脚章鱼”中嗖嗖两响,两道气剑激射而出,深自懊悔前一刻不够果决,方使莫玄炎置身如此险境。 自梵仙山得获自家武学,三派掌门于数月间脱胎换骨,卫成与覃箫正自手痒,见谷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又是面具又是会飞,与莫玄炎一般古怪,料想武功也好不到哪里,自持身份,不愿联手齐出,卫成体念覃箫乍遇偷袭,见他一拳迎上,收回右手食指,心道: “我俩半斤八两,他能胜,则我也能胜,不用抢着出风头了。” 牟庄大会当日,一切智与沈碧仁曾携“青龙殿”珍藏入“快语厅”,与三派掌门打过照面,数月后双方印象都有些模糊,一经“白虎面具”遮挡,无人认出他来。 覃箫“普济禅拳”偏重阳热,一切智“幽篁鸣琴指”偏重阴寒,拳指一经碰撞,随“噗”的一声闷响,一团气雾淡去,双方旗鼓相当,覃箫心道:“盘龙魔教的玩意儿还真有两下子,这人名不见经传,功力竟能和我不相上下。” 莫玄炎为慧宁一剑所指,上下无以借力,惟有悬空侧身,避开慧宁第一剑,她对这“蓐收剑”太过熟悉,料定下一剑必是横斩,抢在慧宁之前纤腰后仰,同时左足上抬,足尖直取颈后。 慧宁第二剑落空,闻得耳后风声,倒也佩服她应变了得,半转过身,以左指连点大腿内侧“箕门”、“阴包”、“血海”三穴,右腕不停,变线刺向小腹。 莫玄炎原被步步逼向山道外围,离对方伏兵越来越近,使尽浑身解数,方得与慧宁变换方位,却再避无可避,双臂狂舞,一边上飞一边倒退,整个身子东倒西歪不受控制,自知难以跟上慧宁这一剑的速度,只求稍稍卸去来势,至于下一刻是死是伤,已全然无暇细想。 眼见慧宁一剑将至,剑气甚至已将黑纱焚出小指粗细一个圆孔,一道寒流破空划出,将慧宁僧帽打落,后者头顶一阵阴冷,下意识脑袋后仰,手上劲力收回,莫玄炎如得大赦,趁右足落地一瞬,双臂与右腿同时发力,娇躯如青鸾般重又高飞。 这一切来得太快,一切智腾空而起时,卓凌寒道:“三位护法,你们还要阻拦?” 三花护法只一迟疑,莫玄炎已然脱险,稳稳落于夏语冰身旁。 另一头三派面如土色。 慧宁一个光头,一道血口划过前后,又被一层冰晶封凝,圆脸涨成猪肝红色,像极一颗石榴被剥开一个长条。 覃箫方知适才一切智为两股指力齐出,且从慧宁伤势来看,自己全力一招,仅与此人小半内力打成平手。 九华派同以指法见长,卫成身为旁观,与自身所学一经对照,惊骇之余不住自问:“这人究竟是谁?使的又是甚么指法?” 慧宁见地上僧帽早已化作碎片,再也穿戴不上,怒眼圆睁,将“蓐收剑”架在安歌儿挟持的一名工匠颈间,道:“卓凌寒,是你们死,还是他们死?我只数三声,一!”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⑤ 话音未落,三人先后瘫软,却是各自冲断经脉,气绝而亡。 卓凌寒悲愤至极,一棒一掌蓄势待发,双臂却在不住颤抖,事既至此,再逞匹夫之勇于事无补,一连深吸十数口气,强自平复下来。 覃箫道:“卓凌寒,夏语冰,你们这两个懦夫,身为前正道同盟盟主,一朝堕落,竟沦为盘龙魔教两条忠犬,丐帮数百年清誉,便毁在你们这对狗男女手里。” 鬼界弟子素服卓夏为人,听这覃箫言辞尖锐,手指三派掌门连声喝骂,三派弟子见恩师受辱,个个不甘示弱反唇相讥,到后来双方情绪愈发高涨,鬼界弟子面红耳赤,三派弟子亦早将平日里诵过的经念过的佛全然抛诸脑后,整个西北谷口唾沫横飞,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莫玄炎面罩中艳眉轻蹙,上前一步,左掌一举,鬼界弟子噤声,见三派弟子仍只叫嚣隳突,提气道:“你们想拿碧痕怎样?” 短短八字,盖过所有嘈杂。 慧宁微微变色,转念心道:“你内力过人便如何?还不是被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道:“我正道同盟没有贪生怕死之徒……” 她一开口,三派弟子自然安静,“……今日这些弟子都是自告奋勇前来,原以为你卓凌寒不敢和贫尼公平较量,至少该花心思偷袭这些小辈。” 莫玄炎道:“所以你是想说,哥哥怎样对这些小的,你们便怎样对碧痕。” 慧宁一声冷笑,道: “贫尼对妖人从不讲甚么江湖道义,卓凌寒胆敢伤及一人,贫尼便砍断沈碧痕一指,伤及二人便砍断二指,十根手指砍完,还有十根脚趾,十根脚趾砍完,贫尼还能挖她双眼,割她双耳,卓凌寒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要是沈碧痕一张俏脸,因为他的轻举妄动而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看他怎么向他的主人交代,冰川镇外,那妖女和晋无咎有多亲热,贫尼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几句话既嘲讽卓凌寒,又讥刺莫玄炎,说完后莫名快慰。 莫玄炎却只淡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张开“青鸾之翼”,朝正峰峰顶而去。 慧宁见她竟不恼怒,兴致被浇灭一半,料想她是不愿人前失态,这会该找晋无咎哭闹去了,道:“卫师兄,覃师兄,你们意下如何?” 覃箫道:“是可以走了,该杀的都杀了,谁叫他们夫妇非但丧家之犬,还是缩头乌龟,今日敌众我寡,待九月初三,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卫成道:“覃师兄所言甚是。” 低头看看十二具死尸,道:“若非身为丐帮弟子,寻常工匠何来这等骨气?可惜冥顽不灵,正邪不分,死得一文不值,呸!” 朝其中一人身上重重一脚,吐一口痰,骂骂咧咧当先而去。 谷口终于恢复宁静,卓凌寒颤巍巍迈开脚步,走到十二具死尸跟前,夏语冰默默跟随在后。 一切智向二人背影道:“请卓帮主卓夫人见谅,适才三派有备而来,我等万万不能擅自放行,以教主对二位情重,若是任凭二位被三派带走,我等怕要提着脑袋去见教主。” 夏语冰准备好了事后被丈夫责问,听一切智寥寥数语,将罪过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满心感激,道:“一切智护法言重,四位护法好意,我夫妇岂能不知?” ~~ “龙宫”之中,莫玄炎先行飞回,晋无咎说起沈碧痕之事,莫玄炎只说午前便已得知。 晋无咎见她神情淡然,道:“玄炎,碧痕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你最好的姐妹,她落入仇人手中,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你一点也不担心么?” 莫玄炎道:“你在责怪我?” 晋无咎道:“我怕你会多心,不敢表现得太过紧张,但我以为,你会比我更加难安。” 见莫玄炎沉默以对,唉得一声,又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你生气也好发怒也罢,待救出碧痕,我会一一向你赔罪。” 莫玄炎道:“首先,你对我一心一意,我从魔界许你终身那一刻起,对你未曾有过半分怀疑。” 晋无咎点头道:“谁是妻子谁是朋友,我分得很清楚。” 莫玄炎道:“其次,周子鱼为防你一人,是否需要大费周章?” 晋无咎道:“多半是罢,为甚么这么问?” 莫玄炎道:“既然物你所欲,人亦你所欲,他又怎会将一人一物分而置之,平添守卫难度?” 晋无咎宽心不少,道:“的确如你所言,可如此一来,碧痕更要多受七十日苦。” 莫玄炎道:“想想那时为救姐姐,你与哥哥也曾忍耐三十日。” 晋无咎牵过她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玄炎,谢谢你信任我,安慰我。” 莫玄炎道:“因为你也是一般的爱我信我,疼我宠我。” 晋无咎长吁一气,眉头深锁,道:“卓府那些工匠,小哥哥不会当真……” 莫玄炎道:“那些工匠惨遭三派毒手,无一幸免。” 晋无咎一颤,更将拳头捏紧,带动全身发抖,莫玄炎伸手握住,惊觉他六月天中透出凉意,道:“无咎,你先冷静一下,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晋无咎道:“我若不能控制自己,再无旁人控制得住。” 莫玄炎道:“你知道便好。” 将头倚在他的右肩,道:“如你所言,碧痕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想,哥哥姐姐今日亦必义愤忧伤,你见了他们,记得别要再提工匠之事。” 晋无咎又寒又暖,又悲又喜,伸手搂住她,半晌方道:“万幸我还有你。” 莫玄炎静静躺在他的怀中,又道:“可是细想此事,又有些难解之处。” 晋无咎道:“何处难解?” 莫玄炎道:“周子鱼懂得遣三派将人质带来谷口,要哥哥以命换命,倘若这便是他的处事手段,为何不将碧痕一并带来逼你现身?” 晋无咎若有所悟,道:“是啊,他为何不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我对外界宣称已死?又或者他认为我根本不会将碧痕被擒之事放在心上?” 莫玄炎道:“也许罢,但盘龙峡谷既已封锁,外界消息传不进来,要说奚清和插手此事,也是有可能的。” 戌时将近,卓夏方才回到“王母殿”,面对一桌佳肴味同嚼蜡,四人默默将饭菜塞入口中,回到二层,两对夫妇准备各回房间,夏语冰忽道:“无咎。” 晋无咎道:“小姐姐。” 夏语冰道:“碧痕姑娘的事,玄炎妹妹有没有告诉你该怎么做?” 晋无咎简单转述,夏语冰嗯得一声,道:“所以不要多想,明日起依然试练,只当甚么也没发生过。” 晋无咎道:“是,无咎遵命。” 夏语冰道:“要说单凭‘龙皇之翼’,周子鱼还只三分把握逼你露面,可有了碧痕姑娘,周子鱼至少九分把握。” 晋无咎道:“小姐姐是想告诉无咎,碧痕被擒,对我们筹谋之事反有帮助?” 夏语冰道:“你只说了好了一面,却还有坏的一面。” 晋无咎道:“本来我们能输得起,可现下输不起了。” 夏语冰点头道:“碧痕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凌寒哥哥与我救人心意之诚恳坚决,与你们绝无不同。” 晋无咎不由自主看身旁爱妻一眼,“空心杨柳”四字已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道:“多谢小哥哥小姐姐。” ~~ 晋无咎经历过强闯盘龙峡谷前的一月,深知蛰伏等待是为争得最大胜机,此后一连数十日,便如卓府闭关勤学盘龙“太极”、苦练无招索刃那般,强行放下焦躁之心,逼迫自己全神贯注,全神投入试练,随日日推移,身手应变不住提升,心口巨石随之愈发沉重。 一恍六十日试练如期完成,晋无咎终于突破全部考验,之后每日莫玄炎一走,他便留坐于“龙宫”冥想,回顾这六十日中三次飞跃,又是窃喜又是激动。 第二十三日午后,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道:“你既能以暗索将气毒转移,何不尝试将多种毒物注于十索之上?‘复归龙螭’本为身外兵刃,毒性再猛也于人体无害,万一出现意外,说不定能有以毒攻毒之效。” 念及此处,晋无咎眼前大亮,当即去妖界“蚕鱼涧”吸取多种剧毒,并索要相应解药。 第二十四日来到“试练巢”,晋无咎每每被虫咬草刮弄破肌肤,便将十索上的剧毒引入体内,将不知名之毒逼出后,再服食剧毒解药,竟然一试而成,大喜过望,虽行出不多远后又被制住,却知大胆猜想得以验证,心满意足而归。 第三十四日午后,晋无咎突发奇想,何不入仙界讨要蜡像?蜡像本身轻便,便是携带两座,未见得有多少分量,到时再悄悄以暗索环护,说不定还能以假乱真,教敌人误以为是三人齐闯。 当晚将这个想法告知夏语冰,后者大喜,道:“无咎你这一灵光闪现,给了我一个绝妙点子,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便亲往仙界,保管在你临行前,给你一个大大惊喜。” 晋无咎素服夏语冰之能,一字没有多问,第三十五日随意借得一具蜡像,果然以暗索教其各处飘移,竟比自身更为灵活,非但不觉劳力,还能鱼目混珠,教人难以识破,一日下来觉得可行,却不愿过多依赖蜡像替自己分担试练考验,下一日起未再使用。 第四十七日,有人界弟子上“青龙殿”,奉任翾飞之命,又送来一件“昆吾软甲”,晋无咎大是奇怪,道:“我不是已经有一件了么?” 那弟子道:“回教主,任界主请教主明日试练换穿这一件,到时便知其中奥妙。” 第四十八日,晋无咎依言更衣试练,起初毒与机关感觉不到甚么特别,待各种暗器飞来,一旦飞入五尺范围,足有八成毒针毒镖变线来到左右腰间,钉入外衣后兀自不停,沿内里“昆吾软甲”自腰间平滑来到身后,不知甚么原理,大觉古怪。 晚间问起莫玄炎,方知这件“昆吾软甲”在原有基础上,于腰间打造过程中加入强力磁石,面对金银铜质自然无效,却对铁质有浓烈吸引之效,暗器入衣后滑向别处,更可教敌人误以为深入血肉,实则来到背部,反成自身倒刺,可说益处良多。 晋无咎大受启发,后一日亲入人界,问任翾飞这样一件“昆吾软甲”耗时多久?任翾飞说三十六日,晋无咎一算时间刚好,道:“若是任界主方便,我还需要三件。” 任翾飞道:“请教主放心,夏家重回昆仑仙境,从此昆吾之石应有尽有,三十六日内,属下必定命人将三件‘昆吾软甲’送上‘青龙殿’。” 晋莫朝夕忙碌,仅到晚间能有时间说些情话,一来大战双方人数差距悬殊,二来对方更有积淀百年的深远算路,即便有夏语冰足智多谋、卓凌寒精于排兵,盘龙教更有顶尖高手,但此战结果如何,不到九月初三谁也不好预料。 夫妇二人身负护教之责,没有只字抱怨,反而倍加珍惜相互陪伴的每时每刻。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⑥ 第八十四日,晋无咎临行前夜,晋莫回到“龙宫”,一时舍不得睡,各取一张座椅,坐于窗口相偎相依。 许久,莫玄炎道:“无咎。” 晋无咎道:“嗯?” 莫玄炎道:“明日你有几成把握?” 晋无咎不欲增她愁绪,道:“十成。” 莫玄炎道:“你说谎,你只有五成把握。” 晋无咎被她说中心思,不知该如何辩解,道:“九月初三,你们有几成把握?” 莫玄炎道:“五成。” 晋无咎故作轻松道:“足够了,我初入盘龙峡谷那日,最多两成把握,还不是笑到最后?” 莫玄炎道:“可我们要同时活命,才能算赢,这么算下来,赢面一样不足三成。” 晋无咎不知她是如何算出三成之数,也不过问,只道:“若我明日事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莫玄炎淡淡道:“你知道我不会,我知道你也不会。” 晋无咎听她说得云淡风轻,语气却无比坚定,叹道:“罢了罢了,我们既有菩萨见证,这辈子生死不离,若是老天不遂人愿,希望有好心人将我们葬在一起,但教还有来世,我一定要找到你,和你再续今生缘分。” 莫玄炎用无比柔腻的声音缓道:“我愿意。” 晋无咎一股温情涌上,侧头一道深吻,道:“对不起,我曾对菩萨发誓,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大敌当前,我却不能和你并肩作战。” 莫玄炎道:“提到这个,说对不起的不该是我么?” 晋无咎奇道:“你?为甚么?” 莫玄炎道:“我自想与你并肩作战,却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晋无咎认真道:“玄炎,你从来不是我的负累,只要还有你在等我,我便无论如何不会放弃自己,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莫玄炎静静倚靠在他肩头,嫣然道:“我也定会活着等你回来。” ~~ 次日卓夏晋莫均未下山,卓夏于“青龙殿”二层关照几句,其余时间留给晋莫独处。 申时晚餐,晋无咎吃个大饱,带好所需物事自北门而出,临行前不顾卓夏与琴棋书画四女在旁,在莫玄炎腰间轻轻一搂,道:“小哥哥小姐姐,四位姑娘,玄炎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莫玄炎道:“别给哥哥姐姐添乱,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四女连声抽泣,瑾画道:“教主放心,我们一定好好伺候夫人。” 环棋哭得最是伤心,道:“教主,一定要平安回来。” 晋无咎笑道:“那是自然。” 莫玄炎替他整整衣领,道:“我等你。” 晋无咎本想道别,被她说得鼻子一酸,怕一开口止不住眼泪掉落,只向众人行过一礼,咬牙张起“鸿鹄之翼”,提气飞上夜空。 盘龙峡谷周围各门各派弟子密布,晋无咎只怕被人察觉空中异样,起初高入云端,直至入晋方才稍稍降低,“鸿鹄之翼”原本极费内力,但他盘龙“无极”功力已相当深厚,能以身周气流维持平衡,变换方向,而自身仅需外力扑翅,再分配些许内力,用以完成内外气流转换,消耗实不太多。 身处无尽苍穹,俯瞰山水壮阔自脚下一一飞纵而逝,但觉胸怀大畅,忍不住想要长呼出声,离别的失落一下子冲散十九。 盘龙峡谷至五台山一千七百余里,晋无咎于过去三月中,几乎每日看几遍夏语冰绘给他的地图,当空无月,晋无咎仅能大略判断,听耳旁风声呼啸,心道:“少室山至牟庄那日,我八个时辰飞两千里,今日身子完好,四五个时辰飞一千七百里算是正常,可是碧痕当真会在梵仙山石洞么?” 他对夏语冰绝无犹疑,待离沈碧痕越来越近,反而生出一丝不安,回忆起与她相识后的种种,心中歉仄难安,暗道: “碧痕始终真诚待我,无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因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无论怎样从轻处置,终不免伤害到她,我怕增她情思困扰,平素几乎从不主动找她,但在我的心里,小姐姐、碧痕、纤纤,你们都是我最在意的人,任你们中的哪一个遭遇危险,我豁出性命也要搭救,但这一次耽搁实在太久,碧痕等了两个多月,不知是否已经放弃。” 分心想过这些,身下出现灯火零星,放眼望去,似见一匹巨型卧马屹立山巅覆盆,顶端又如藻瓶倒扣,微弱火光中,朦胧遥见细花杂草布满山峦,犹如一张辽阔地毯,心道:“小姐姐曾说,五台山其余四台台顶为连绵起伏的山脉,惟独南台另为一峰,如此说来,这便是锦绣峰。” 再向东北四五十里,漫山遍野全无光明,晋无咎心道:“按路程推算,此处正该是梵仙山。” 盘旋数圈,确定其中一处无人,稳稳降下。 是时子丑交替,万籁俱寂不闻鸟语,落地绿草如茵,林木茂密,虽看不见远处景象,从扑鼻香气中不难辨得,山间处处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晋无咎连飞四个半时辰,不免有些气促,空山中心跳声清晰可闻,心道:“先调匀呼吸为好。” 随意选得一处打坐。 一炷香后,晋无咎完全平复,睁眼望向西南来处,心道:“但愿玄炎仍能安睡,不因我先行一步而孤枕难眠。” 他与莫玄炎鸳盟圆满,可说此生无憾,黑暗中再提一气,贴梵仙山脚飞行,同时竖耳寻声。 不多时,水声果然浮现,晋无咎飞至近旁,几不可见的夜色中,一道清泉如帘如幕,山石为之遮挡若隐若现,顺流渐渐飞下,来到汇集泉水的山脚水塘,塘中平躺一块大石,稳稳踩在石上,面向山壁,终因太过昏黑而望不穿水帘之后,心道: “我虽初临,但此间一切和小姐姐描述不谋而合,该是梵仙山‘般若泉’没错,如此说来,这‘般若泉’后应有山洞,碧痕,碧痕正该被囚于这里。” 一想到沈碧痕,心脏又是怦怦而跳。 晋无咎对着水塘痴痴出得会神,心道:“小姐姐未雨绸缪,我还有甚么放心不下?该进去了。” 收起“鸿鹄之翼”,轻提一气,在水塘中两下轻踩,面向水帘一撞而过。 穿越水帘,果见帘后别有洞天,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晋无咎轻抹被打湿的头发衣襟,确认洞外并无动静,左手拇指点亮一条“龙”索,此时尚在洞口,只起一道微光,能见哪里有路便好。 洞内先是一条曲折小道,相比“试练巢”蜿蜒不少,晋无咎依照习惯,于洞口留置一条暗索,右手食中二指轻动,以两条暗索卷于随身带来两具蜡像腰间,令之一前一后,向内走出二十来步,小道在一圆口处戛然而止,来到一块圆形空地。 晋无咎在盘龙峡谷到过不少相似地形,除仙界“试练巢”外,鬼界棺室、仙界“琢玉宫”均有类似布设,转身看去,入口为蜿蜒石壁所阻,心道:“我已无路可逃,周子鱼若此刻携一众高手现身,便是凭实力说话了,但周子鱼心机胜我百倍,我既希望如此,他必不能轻易教我如愿。” 圆形空地径长十丈,三丈见高,总共两层,左右各一铁质扶梯蜿蜒而上,晋无咎不急于踏上扶梯,来到中心,加注左手拇指内力,“龙”索线点随之增亮,立觉空气中弥漫烟灰颗粒,轻轻一闻,果然气味也有异样,心道:“这石洞鲜有人至,单凭色嗅,难断是否毒物,但当心些总不会错。” 左手小指运劲,将这些气流通过暗索缓缓导出洞外,心道:“若这些当真便是毒气,此刻我的一举一动,已在周子鱼监视之下,我毫无异状,定教他们心生警惕,但若即刻倒下,又容易惹人怀疑。” 他在仙界试练六十日,对一切变数极为敏锐,一边思索有毒无毒,一边好整以暇心道:“为何我反而希望这里处处陷阱?是了,这里越是精心布置,越表明碧痕身陷其中,若是一片荒弃,我不免换个地方重新来过,到时没有小姐姐在旁指点,要凭我这猪脑和周子鱼斗智,那才糟糕。” 圆形空地一层贴墙八道铁门,无一不是斑斑锈迹,自左向右一圈,铁门上依次写有“峨眉”、“九华”、“崆峒”、“昆仑”、“普陀”、“青城”、“全真”、“五台”,抬头看去,二层并无走道,扶梯正对又两扇铁门,想来一为“少林”,一为“武当”,晋无咎心道: “峨眉、九华、普陀、五台为佛家,崆峒、昆仑、青城、全真为道家,这里却布置得乱七八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一间间探了再说。” 来到第一扇铁门,整个人忽向前冲,赶紧运力令三个身体站定,晋无咎乍遇变数,脑中反应却快,心道:“任界主替我赶制这三件‘昆吾软甲’,虽对暗器而言生有奇效,我却不得不留神周边这些铁器,否则极易撞上。” 三件“昆吾软甲”吸力极强,晋无咎操控三个身体稳步进入,铁门由虚掩慢慢敞开,至“咣啷”贴墙,蓦的涌现无数尖针,不知几横几纵,呈方阵激射而出,方知这铁门自身便是机关暗器,反应神速,拉动两具蜡像向内,尖针未能打中,钉入对侧墙面,其数成十上百,入墙却只一个声音。 晋无咎见尖针飞出时全无变线,心道:“这些暗器既不受磁石吸引,说明并非铁针,而是金银铜质,这周子鱼为取我狗命,可说下了血本。” 又觉哪里不对,默默改口道:“呸!我是好端端的人命,如周子鱼坏事做尽,才是狗命一条。” 石室内死一般的沉寂,晋无咎见左手边一面山石,右手边人为竖立一堵围墙,两边均被磨得溜光,中间一条平直走道,走道大约三至四人肩宽,与“试练巢”大差不差,仍以右手食指蜡像在前,自身居中,右手中指蜡像在后。 围墙上磨痕明显,晋无咎脑筋一转也即想明,心道:“上边本是峨眉剑法,峨眉门人将之一一记谱,自须将这里毁掉,免得被旁人偷学。” 晋无咎一边走入一边心道:“这些毒针,其实我并不知道有没有毒,但周子鱼做梦都想要我的命,姑且当它们有毒好了,这下毒手法虽比‘试练巢’拙劣得多,但每一处货真价实,任何一处得手,我便有性命之忧,也好,步步凶险,则证明碧痕定在其中。” 围墙内侧走道弯弯曲曲,来来回回,与“寿山不系”中“盘龙太极”、“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三篇所在有些形似,雕铸装饰却相差太远,围墙并不平行,致使走道时宽时窄。 晋无咎一路向内,掐算距离,十丈一过,左手无名指催力,将暗索接连于左手小指暗索之上,以确保与洞外连通,一旦气毒笼罩,可迅速化险为夷。 晋无咎不见任何偷袭,心道:“只在门口放一堆毒针,以为便能致我死命,绝不是周子鱼这等心机会做出来的,三个月来小姐姐反复告诫,越是看上去波澜不惊,越可能潜藏惊涛骇浪,石洞中总共十间石室,这才第一室,切不可放松大意。”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⑦ 不一会来到最深处,围墙将前路堵死,只在上方墙角有一处明显扳手,心道:“这是甚么?要不要扳下?” 稍加犹豫,心道:“此处静得可怕,若不扳下,无从突破,周子鱼看似给我选择,实则我别无它法。” 反而退后一步,左手食指以一条“龙”索轻扳。 扳手随“喀”的一声来到最低,地面登有异样,数针冲天而上,晋无咎带动两具蜡像向外跳跃,左首墙面又有数针平飞。 机关似有人暗中使唤,又如自己生了眼睛,三个身体每跃一步,便有上下左右中的一面射来尖针,好在数量不多,速度不快,以他反应尽可保证三个身体全然不中,直至回至圆形空地,“峨眉”铁门被三件“昆吾软甲”背部磁石吸引,自然合掩,隔门细听,石室内恢复平静。 晋无咎面向峨眉石室发了会呆,心道: “我若不理会机关,也不会牵动这些毒针,但周子鱼哪有这么好心?容我视而不见便能过关?下一间石室再是这般,我一样要触发机关,免得错过甚么,再回入一遍平添麻烦,反正我有‘昆吾软甲’护体,便是当真万针齐发,也休想伤我分毫,适才情况,我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来,可为避免过早暴露实力,装作狼狈一点,也没甚么不好。” 晋无咎推开第二室“九华”,有过前一室教训,先不急于跨入,确信铁门并无古怪,这才放心踏上,第一时间察觉到脚底异样,门框四周冲涌出四色烟雾,非但不向外逃离,反而右手中指一屈,将身后蜡像拉入室内。 晋无咎第一日入“试练巢”,以“复归龙螭”中的一索探路,确认无碍后再行进入,结果为机关所困,那时便知有些机关重量不够不会启动,两具蜡像远较本人为轻,他心下早有提防,见门口毒烟四起,心道:“所有陷阱之中,我最不怕的便是毒烟。” 却不敢放松分毫,一边催力借暗索驱毒,一边凝神防备。 与“峨眉”石室格局相仿,围墙中风平浪静,尽头处又有扳手,晋无咎心道:“这次又会是甚么?” 未经犹豫,仍以左手食指“龙”索扳下。 又一“喀”过后,顶上脚下左右围墙彩气密布,晋无咎赶紧捂鼻连声咳嗽,在蛮烟瘴雾中快步向外奔出,他倒不惧满室气毒,却受不了这恶臭,疾奔时不敢松懈,不住留意。 好在石室中再无其它,冲至室外,铁门应声合上,这才松开手连连喘息,从其中一具蜡像怀中取一药瓶,倒出一粒含入口中,心道:“这是甚么玩意儿?居然能这般冲鼻。” 好容易气息平复,晋无咎走到第三室“崆峒”门前,心念一动,暗道:“崆峒为道家门派,既已进过峨眉九华,何不先将佛家走完?” 转而来到第五室“普陀”。 铁门一开,上方一个瓦盆倾倒,水流顺铁门而下,起初全无异状,来到地面石路立即“呲呲”冒烟,显然含有剧毒。 入门后大同小异,只在动过扳手后,天花板发出旋钮声响,只听“嘘嘘哗哗”,上方落下道道水柱,“龙”索红光中看得分明,水柱墨黑,触地即燃,晋无咎心道:“这机关毒水该是小试牛刀,我也不必全力应对。” 他足底鞋履为人界精心打造,万物难融,缓步走出,每到一处水柱便侧身穿过,脚下踩水并无凶险,直至回入门外,低头看看,裤脚未被触及,但鞋底仍有毒水,每走一步,路面脚印又现焦痕,心道: “看来普陀石室内的机关依然不是周子鱼本意,这些毒水并非喷洒,杀伤力差强人意,好在我的实力同样不仅于此,莫说适才几条细柱,当真铺天盖地倾泻而下,以我六十日的试练成果,也能做到毫发无伤。” 又从同一具蜡像怀中取一粒药丸服下。 来到第八室“五台”门前,晋无咎自言自语道:“五台身为主人,总该有些不同罢?” 推开铁门,晋无咎露出一丝笑意,道:“果然。” 第一眼望将过去,遍地杂物堆叠,全然不似前三室容身宽敞,以“龙”索探入,方看清其中枝藤密布,贴合于四面路墙,回想起武当山背部刺伤,心道: “藤蔓带刺,多半又有毒性,小姐姐说周子鱼工于心计,这样的人看似极能隐忍,但骨子里的自负是改不了的,看着越是危险,碧痕越有可能囚于其中,便是龙潭虎穴,我也非走不可。” 晋无咎从头盔至软甲至鞋靴,无一不是昆吾之石所成,通体可说刀枪不入,藏身于两具蜡像间缓步踩入,走道一经枝藤铺设,不容二人并行,回想“试练巢”中见识过的种种草毒,心道:“‘五台’石室步步杀机,真有机关暗器,又或是毒虫毒水,也惟有随机应变。” 与先前三室地形相同,四来四回后又被石壁拦住去路,上方扳手倒是如期出现,晋无咎愁眉暗蹙,心道:“碧痕依然不在这里么?” 下意识以“龙”索扳下,立时细细簌簌之声入耳,晋无咎回头看去,所有藤圈缩小,将自己紧紧缠裹在内,起初并不觉得有甚么可怕,只淡淡然以内力相抗,心想便是倒刺带毒,也不可能伤及这一身连盔带甲。 孰料一次运劲,竟未能撑开分毫,再运一次依然无果,惊觉这些看似藤枝,实则其中夹杂牛筋绳线之类,一层一层不知多少,回想每间石室由外而内,少说也有十余丈路,铺有牛筋绳线无数,单凭内力挣脱,可不可行尚在未知,即便可行,亦不免筋疲力尽。 再不敢有任何保留,十四经脉真气涌动,将上层炽热阳力倾注于左手拇、食、中三指之上,以“日月精华”猛烈灼烧,又想起一事,莫说三件外衣,蜡像万万不能受热,再将上层酷寒阴力倾注于右手拇、无名、小三指,将三个身体完全封凝。 熊熊燃烧声中,晋无咎灰头土脸走出五台石室,铁门合上,室内犹自渗出“噼哩啪啦”燃爆之声,只怕要将满室藤枝化作灰烬方能休止,这一趟回程消耗巨大,见两具蜡像完好无损,微微放心,原地打坐片刻,待体力稍复,重又站起,心道: “如此大的动静,倘若这些毒阵真是周子鱼为我所布,此刻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应该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既不现身,证明他还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 回到第三室“崆峒”,晋无咎道:“佛家既过,该是道家了么?” 心思微转,抬头看去,道:“少林也属佛家,不如先去二层看看。” 推开少林石室铁门,直接三针迎面飞出,晋无咎一个闪身避过,穿过门框,见里边半圆开阔,只从中心向右呈扇形竖起六墙,六墙间为水塘,塘内立起根根细桩,过塘后依稀仍有空地,至于藏些甚么,光线太暗离得太远,暂时瞧不清楚。 想起曾经闯入“枢械塔”七层时,由秦楚辛路主守,其中便有半水半油之塘,这细桩看似供人踩踏,实际是或不是无可预料,七步后来到塘边,又有细簌轻响,却不同于一层五台石室,左手拇指加注“龙”索光亮,见墙上各类蛛蜥爬行,虫蛇蠕动,不多时已被团团围住。 一蛇一蛛最是沉不住气,二话不说上前便咬,晋无咎随意发力,蛇蛛如何抵挡盘龙“无极”?直接炸为粉末,晋无咎心道:“当真只有这些的话,倒不见得怎么可怕,最多看着恶心。” 又从另一具蜡像怀中摸出一个竹筒,取出一根熏香状细长之物,以自身阳力点燃。 妖界使毒能力天下无匹,驱毒能力自亦非比寻常,晋无咎这“驱蛇香”一经点燃,蛇虫鼠蚁无一得能接近。 晋无咎为求周全,再度确认两条暗索彼此相连,抬头看看墙面,上不通顶板,前不通内壁,心道:“既有借力,何须冒险踩这乱桩?” 以左手食中二指两条“龙”索勾住两堵竖墙,稍加运劲,确定吃力无虞,轻提一气,自塘中飞过。 哪知才刚飞过第一根细桩,感觉被一根竖立绷紧的细弦阻住去路,暗叫不好,与此同时,细弦挣断之处一箭冲天而出,两条“龙”索吃力消失,两堵竖墙竟而倒向中央,晋无咎猝不及防,重心失去,整个人向下急坠。 他在“试练巢”摸索二月,每日皆有意外发生,身处剧变毫不惊慌,右手拇指真气勃发,一条“螭”索直插塘底,两脚凝聚“日月精华”,一左一右在两堵墙上狠狠一蹬,刚巧避过细桩处射上的一箭。 无奈二墙太过沉重,虽受此巨力向另一侧塌落,却也震得他十趾钻心疼痛,借助手脚之力,身体前飞不减,每过一根细桩都似撞断一根细不可见的丝弦,弦断后立即箭出,好在他前跃够快,险象环生中避开所有,电光火石间顾不得后果如何,径直穿过水塘,脚踩实地。 正想松一口气,左右又各有九箭飞来,赶紧再向里跃,内侧墙面恰在同一刻弹出一块石砖。 晋无咎迎面去得太快,十索无一跟上,加之石砖呈黝黑之色,与周遭暗幕完美融合,用以照明的左手拇指“龙”索却远在身后,看见时已然太迟,不及以盘龙“无极”之力化解,狠狠撞上石砖,中腹血气翻涌,吐出一口鲜血。 晋无咎一招不慎脏腑震创,半点不敢分神,站在原地边看边听,确认暂无威胁逼近,这才原地调匀呼吸,心道:“毕竟还是遭了暗算,万幸我还有‘易筋经’无时不在,虽然内伤,但伤得不重,只要汪前辈不出,周子鱼身旁那些高手,我还勉强应付得了,却也再容不得任何闪失。”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道:“晋大哥,是你么?” 短短六字,有如雷轰电击,晋无咎不远千里,所为正是这个声音,又惊又喜,道:“碧痕,是你么?” 那头沈碧痕的声音更是激动,道:“晋大哥,你还是来了。” 晋无咎一逢心潮澎湃,更不敢涣散精神,战战兢兢来到墙边,道:“碧痕,你是在墙壁那一头么?” 沈碧痕道:“我双眼被蒙住,甚么也瞧不见,晋大哥你快走,五台山聚集众多高手,只为取你性命,你别管我。” 晋无咎四下张望,道:“我既来了,又怎会离开?” 沈碧痕道:“晋大哥。” 晋无咎恰见头顶墙角一个扳手,犹豫要不要扳下,听她语气忽转柔情,不由心神为之一荡,道:“我在呢。” 沈碧痕道:“这里昏天黑地,我早已生来无趣,苟延残喘至今,只为等待一个答案,我等到了,从此死而无憾,晋大哥,我只希望你与玄炎永远幸福。” 晋无咎道:“别说傻话,你亲眼见过我是怎样救小姐姐的,便知我绝不会弃你而去,你先别打扰我,耐心等我来另一头救你。” 沈碧痕轻道:“唉!” 不再言语。 晋无咎面向扳手,心道:“底下四个扳手没能派上任何用场,反给我招来不少麻烦,可为何即便如此,我仍隐隐有一种感觉,要想救出碧痕,这扳手非动不可。” 脑中生出一个幻想,沈碧痕仅与自己一墙之隔,若此扳手机关能将墙面翻开,岂不大好?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九索二像做好充足准备,以第十索拉下扳手。 第四十六回 帘后洞天⑧ 石洞中没有任何异状。 晋无咎屏住呼吸,安静到足以听见自己心跳,许久不闻其动,回到塘上,这一次不敢以“复归龙螭”拉扯任何一处,两面竖墙既倒,室内一片开阔,直接张开“鸿鹄之翼”,总算穿塘而过,平安走出铁门,轻叹道:“早知碧痕被关在二层,我还在一层耽误这许多时间。” 飞至对面扶梯,轻推铁门,铁门纹丝不动,大觉意外,自入这梵仙山石洞,武当石室已是自己拜访的第六室,前五室均未发生过这等怪事,暗运“日月精华”,竟打不开铁门与石壁间的封合,更加确信沈碧痕身在其中,心道: “这便如何是好?我若使足全力,怕要震得这里山石碎裂,一个不好砸到碧痕那可坏事,况且我自己未必便能幸免。” 背靠扶手稍加思索,心道:“周子鱼既容我来到这里,总要等我遍体鳞伤,他有十足把握才肯现身,让我如这般呆站门前,绝非他的本意。” 瞳孔一张,俯望一层,喃喃道:“难道……” 晋无咎来到一层,连入第三室“崆峒”、第四室“昆仑”、第六室“青城”、第七室“全真”,果真都是一些似痛非痒的布阵,有惊无险先后动过四个扳手,又一次上二层“武当”,以右手小指令一条“螭”索顶在铁门之上,果真虚掩能动,暗喜沉吟道: “看来没有小姐姐和玄炎,我也并非蠢得不可救药,少林武当这两扇铁门,非得我触动佛家四室和道家四室中的机关方能开启。” 想到沈碧痕正在其中,心脏几欲跳出胸膛。 铁门缓缓开启,里头空空如也,无竖立墙面、无虫草之毒,惟独内墙顶角一个扳手格外显眼,却仍不见人影,晋无咎心里失落,事既至此,也只得入内再说。 一人二像全过门框,仍只一间静室,晋无咎反而停步怔得一怔,心道: “妖界培有多种无色无味之毒,初闻毫无特别,察觉中毒时已入膏肓,姚千龄叛教改投五台门下,周子鱼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能以暗索转移毒素,此事我只告诉过玄炎和小哥哥小姐姐,周子鱼绝不可能得知,气毒对我虽不致命,可若当真毒性猛烈,我逼出体外终需时间,总是仅剩一室,为防万一,我宁可多耗费些内力,也好过在临近尾声时出甚么乱子。” 又从第一具蜡像怀中取药服下,左手无名指再起一条暗索,将之通至整座梵仙山石洞外围,保证吸入的尽是洞外新鲜空气,而将洞内不知清浊之物通过左手小指暗索引出。 直至穿过整间石室,也未见险恶袭来,面向内侧,判断此处正该与少林石室一墙之隔,轻声道:“碧痕,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沈碧痕道:“晋大哥,我在。” 声音绵绵,却仍在墙壁对侧。 晋无咎诧异中更多出一丝畏怯,心道:“难道有人趁我身在崆峒昆仑青城全真四室,悄悄潜入武当这里,又将碧痕转入对侧少林?” 正欲转身离去,闪出一种可能,仰头望向扳手,心道:“倘若两堵墙中含有夹层,则能说得过去。” 以左手拇指“龙”索缠上之时,又涌现强烈忐忑,一根手指竟似僵住,皱眉心道:“这一瞬的不安,究竟是为甚么?周子鱼如此精心布置这座石洞,绝不会雷声大雨点小,十处机关全部触动,定有甚么了不得的后招。” 道:“碧痕,你再说一句话。” 沈碧痕轻声一笑,道:“晋大哥,你若陪我死在这里,我有何脸面去见玄炎?” 晋无咎辨准方位,左手食、中二指,右手无名、小二指凝聚功力,微屈左手拇指,随扳手转落,只听隆隆响动,墙面脱离天花板,缓缓向下陷入地板。 果不其然,墙后生出“嗖嗖”破空之声,为双箭齐发,晋无咎早有准备,两条“螭”索形同鬼魅,钻墙而入,直追利箭而去,两条“龙”索更是阳流偾张,如火山爆发一般破墙而过,卷起一道雄浑气墙横断其中。 随“啪”的一响,双箭被“龙”索拦腰震断,箭头余势未消,随即右手二指受力,各一抽搐。 晋无咎听不见沈碧痕出声,高声道:“碧痕!碧痕!” 墙壁隐于地下,出现一张轮椅,“噼啪”点亮的二“龙”二“螭”红蓝光芒中看得清晰,前一间“少林”石室与这一间“武当”石室齐齐洞开。 两堵墙围住一个狭长闭合空间,座椅上一个绿衫女子,正是沈碧痕手脚捆缚,双眼蒙蔽,心口、额头各被一箭正指,虽为两条“螭”索极力拉阻,仍有血迹渗出,晋无咎右手无名指与小指一甩,两箭应声落地,沈碧痕道:“哎哟!” 黛眉轻颦,勉力笑道:“我竟还死不了。” 晋无咎不知创口多深,贸贸然扯出箭头,正自懊悔,见沈碧痕确然没事,大是宽慰,解开她头上蒙眼布结,扯去自己头盔与她四目相对,见她双瞳满是柔情,眼中除了自己,对身上伤势身周险情全然不管不顾。 沈碧痕额间破裂,黑布一去,鲜血自秀挺鼻梁流落,大是疼惜,取怀中纱布替她擦去血流按住伤口,见她衣襟也有红色渗出,好在血流迟缓,该只皮肉轻伤,道:“碧痕你忍着点,我先替你松绑,然后你自己敷药。” 沈碧痕见晋无咎身旁还跟着二人黑衣蒙面,单看额头双眼,似有几分熟识,道:“晋大哥,这二位是?” 晋无咎道:“等逃出这个鬼地方再告诉你。” 沈碧痕道:“碧痕多谢二位恩公相救。” 晋无咎微笑不语,替她解开手足捆绳,沈碧痕重获自由,热泪盈眶,张开双臂,起身便朝晋无咎拥去。 谁知只一起身,座椅扶手两侧各喷出一道黑色水柱,正中晋无咎双眼。 这一下事发突然,晋无咎躲避不及,脸上一团漆黑,跌跌撞撞走到旁边空地,双手捂面“啊啊”低吼,双臂颤抖,十指于眼眶周围狠挠。 沈碧痕被眼前变故吓得六神无主,不顾自身尚未止血,扑上去扶住晋无咎,道:“晋大哥!” 晋无咎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低声道:“冷静。” 一言未毕,额间汗珠滚滚,浸去黑水,脸上出现几条斑白。 沈碧痕知他强自忍耐,低声呜咽道:“晋大哥,都是为了我……” 晋无咎仍以左手拇指点亮一条“龙”索,道:“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拿你蒙眼黑布给我,小心还有机关。” 沈碧痕道:“好,好。” 回到囚禁自己的座椅旁,见另一侧少林石室敞开,各类爬虫蠢蠢而动,顾不得恶心害怕,红光中头盔与蒙眼黑布均未沾到毒水,赶紧拿了走到晋无咎身旁,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琉璃瓶,正仰头翻起白眼,将瓶中净水倒入清洗。 沈碧痕鼻子一酸便要哭出,转而心道:“晋大哥是为救我才弄成这样,接下来该是我保护他了,我如今一界之主,再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般哭哭啼啼成甚么样子?” 又见他清洗完毕收起琉璃瓶,一张清癯脸庞恢复白皙,赶紧递上黑布,道:“晋大哥,你好些没?” 晋无咎将双眼蒙上,道:“放心,我没事。” 沈碧痕心道:“晋大哥是当真没事,还是在安慰我?若他从此失明,我该如何面对他,又该如何面对玄炎?” 晋无咎将一个药瓶放在地上,道:“你身上外伤我不便相帮,自己拿金创药止血,再打开我随身包袱,将里边一件‘昆吾软甲’穿在身上。” 又道:“也将这头盔套上。” 沈碧痕只想赶紧带他远离这是非之地,找到名医医治双眼,却听他口吻满是命令,惟有依他所言,取得“昆吾软甲”,道:“我是穿在最外,还是穿在外衣以内?” 晋无咎笑道:“自是外衣以内,我甚么也瞧不见,你有甚么可担心的?” 说完一句背过身去,又似想起甚么,操纵两具蜡像面向外侧,将“龙”索熄灭。 沈碧痕见他神情举止煎熬不已,一句话有气无力,每一字都似费尽全身之力吐出,方寸再是一沉,暗道:“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晋大哥,眼下惟一还能做的,便是不给他添更多麻烦。” 可要她当着三个男子之面更衣,那是前所未有之事,黑暗中心如小鹿乱撞,娇靥绯红,犹豫再三,终于解开绿衫腰带。 晋无咎忽道:“碧痕。” 沈碧痕正自心虚,被他吓了一跳,道:“晋大哥,有事么?” 晋无咎道:“你被关在此处,有没有见过‘龙皇之翼’?” 沈碧痕道:“‘龙皇之翼’?我从未听过,那是甚么?” 晋无咎道:“‘龙皇之翼’竟未和你关在一起,难道小姐姐所料有误?” 沈碧痕道:“那是一件甚么物事?兴许我有见过,只不过不知道名字。” 晋无咎道:“没事了。” 他一岔开话题,沈碧痕果然不再慌张,又过得片刻,道:“晋大哥,我好了,我们赶紧走。” 晋无咎淡淡然笑道:“走当然是要走的,倒也不用赶紧。” 沈碧痕听他语气有异,道:“晋大哥……” 见他站起,上前扶住,却被轻轻推开。 沈碧痕扭头看他,轻笑道:“晋大哥,听堂兄说,他也曾当你面,多次对玄炎搂搂抱抱。” 晋无咎奇道:“沈碧仁?他对你说这些做甚么?” 沈碧痕道:“你与玄炎既已成亲,还怕我有非分之想么?你信玄炎,正如玄炎信你,你为我伤了眼睛,只要问心无愧,何惧我扶你一段?” 晋无咎不能视物,心道:“碧痕此言,倒非全无道理。” 道:“那就麻烦你了。” 沈碧痕道:“你既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又说甚么麻烦?” 挽住他的右臂,带他缓缓向外。 一靠近铁门,登觉受到吸引,隐约感觉到甚么,想要开口询问,晋无咎反应极快,轻声道:“嘘!” 以内力使四背摆脱铁门铁梯吸引,沈碧痕见两个黑衣蒙面人走在当先,头朝前方一转不转,竭力回忆二人额头眉眼,暗道:“不可能的,我是在这里关得傻了,才会自己吓唬自己。” 再看他们一身长衣铺地,更瞧不见迈步行走,直如幽灵飘浮,油然发怵,不自觉双手用力,晋无咎真真切切便在掌心,又觉暖流遍身。 来到圆形空地,晋无咎却停顿下来,沈碧痕清晰感到他的手臂不住抖动,道:“晋大哥,你怎么了?” 见他伸出双手,在双眶周围狠抓,不多时眉头颧骨全是抓痕,哭道:“晋大哥,你千万不要有事。” 晋无咎强作笑脸,道:“放心,我没事,我们快走。” 走至圆形空地中心,地上出现一个黑影,头顶似有一物掉落,晋无咎紧闭双眼,听觉触觉更是敏锐,最先反应过来,将沈碧痕向外一推,一座铁笼随“哐啷”之声从天而降,将晋无咎与两具蜡像锁入其中,随即二人“哈哈”入耳,一群零乱脚步自洞口小道渐渐走近,终于来到圆形空地。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① 沈碧痕对这两个笑声均不陌生,一者沉缓从容,为五台门掌门、新正道同盟盟主周子鱼,一者轻快无邪,为周子鱼患有脑疾的贴身护卫、正道同盟第一高手汪沐阳,除此之外,穆氏四人寸步不离,更有不下百名五台门弟子,将铁笼一圈围得水泄不通。 五台门擅掌,一众人中除汪沐阳七条细长铁索,周子鱼与穆笛各持一根机关拐杖,穆飞一柄折扇外,余人手中空空如也。 沈碧痕“刷”的抽出“冰夷剑”,扯下头盔随手一扔,泪眼含笑,道:“晋大哥,今日我能与你一起死在这里,实是说不出的欢喜,惟独苦了玄炎,唉!” 狭道那日,戚南通与熊泰行见穆氏四人脸色阴沉,未敢对他们多言只字,五台门中无一善剑好剑,穆飞与穆雪又始终对沈碧痕十分维护,周子鱼不好明目张胆折辱于她,全因这三层理由,“冰夷剑”始终在她腰间垂挂,半时未曾离身。 穆笛与穆心彤忽从一众弟子头顶越过,居高一棍一掌同时落下,沈碧痕下意识挥剑斩去,她武功原本不及,加之囚禁二月有余,手足酸软无力,穆笛只棍棒轻旋,已将“冰夷剑”打落。 穆心彤单掌来到胸口,突变为指,不费吹灰之力将她点倒,见穆飞与穆雪挤出人群,在沈碧痕瘫软娇躯上轻轻一推,道:“接着。” 穆飞眼疾手快,将沈碧痕揽入怀中,穆雪则拾起地上“冰夷剑”,回入她腰间剑鞘。 晋无咎厉声道:“放开她!” 张牙舞爪冲出几步,为铁笼栏杆所阻,六名五台门弟子快步上前,一人一掌打在他胸前腹部各处,晋无咎吐出一口鲜血,发狂似的扑上,连声喝道:“放开她!放开她!” 沈碧痕见他如疯似癫,芳心大乱,无奈动弹不得,哭道:“晋大哥,你别这样。” 周子鱼与穆氏四人回想起被擒时的沈碧痕,再看看这时的沈碧痕,终于雪亮,都说她与奚清和情投意合,原来自始至终独钟不忘的,便只晋无咎一人。 六人再出一掌,晋无咎退出两步,一跤向后仰倒,起身后深吸一气十指齐出。 上百五台门弟子曾听少林寺归来的穆飞与穆雪提及晋无咎的武功,知他能以十指之力操控十条索刃,内力惊人招式绝伦,又是惊惶又是好奇。 “复归龙螭”毫无动静,六条明索空有轻微摆动,全无扬起迹象,晋无咎十指朝天许久,复又成爪,抖动渐剧,于黑布上下额间双颊处狠狠抓挠。 众弟子见他满脸血丝,龇牙粗喘,咧嘴干吼,无不骇然。 周子鱼对穆氏一家维护沈碧痕向来大不以为然,他手握正道同盟,早已想好攻陷盘龙教后,还有颇多要务须得四人出力,见他们一个沉迷儿女情长,三个全力相助配合,不免误了大事。 最后几日料定晋无咎要来,暗中命弟子安置暗箭,实是对沈碧痕动了杀心,想好到时逼那弟子服下哑药,穆飞悲怒交叠,尽管找这个不会说话的弟子索命便是,乍见沈碧痕平安走出,万料不到晋无咎既有准备又有手段,还道是那弟子办事不力。 他对晋无咎的武功实在忌惮,穆氏四人不由分说全体出动,令他万般难安,待见晋无咎中毒已深,内力全无,更被麻痒折磨得生不如死,重石落下一半,却仍半点不敢大意。 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似得好转,垂下双手,道:“周子鱼,你对碧痕囚而不杀,无非是想引我上钩,恭喜你处心积虑这许多年,终于擒住了我。” 周子鱼见他毁目之痛,又落入重重包围,可说插翅难飞,却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平静,一边警惕提防,一边暗生佩服,哈哈笑道:“是啊,晋教主武功既高,又得丐帮多番庇护,想擒住你,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晋无咎道:“废话少说,你身为正道盟主,该知碧痕是无辜的,你放了她,我任你处置。” 沈碧痕道:“晋大哥,你把我沈碧痕当甚么人了?你若想以自己换我一命,我立即死在你的面前。” 晋无咎喝道:“住口!” 沈碧痕柔声道:“晋大哥,我虽是一界之主,家中却冷冷清清,没有爹爹妈妈,没有哥哥,能与你死在一起,我求之不得。” 穆飞见她躺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秋水双眸中却只晋无咎一人,道:“沈姑娘,你这是何苦?周盟主虽擒你来此,却从未想过杀你,这晋无咎身为盘龙魔教之主,恶贯满盈,早不该活到今日,哪里值得你为他这般付出?” 沈碧痕冷笑道:“他不值得,难道你值得?” 周子鱼道:“沈姑娘,飞儿贤侄说得不错,我从未对你动过杀心,我这飞儿贤侄武功人品无不胜那奚清和百倍,长得又是英俊潇洒,你才貌双全,在牟庄深得我正道同盟称赞,只要肯弃暗投明,我保证不为难你,更愿一力撮合你和飞儿贤侄的好事,从此在正道同盟中人所敬仰。” 穆飞道:“侄儿多谢周盟主成全。” 沈碧痕更是失笑,道:“你们这一老一小两个疯子,趁早死了这条心罢,痛痛快快杀了我,本姑娘但教今日活着走出这间石洞,保管教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穆雪道:“沈姑娘,人活一世不易,你一心求死,怎对得起生你的爹爹妈妈?我们都是女子,你相信我,哥哥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沈碧痕听她说出前面一半,差点有些心动,又被后面一半弄得作呕,道:“呸!你们这对凶残成性的兄妹,居然有脸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晋无咎又是一通狠抓,周子鱼深知沈碧痕座椅中的毒水药性,正该如这般阵阵麻痒,锥心难熬一次胜过一次,至死方休。 少顷,晋无咎双手伸前,摸至铁笼栏杆,道:“穆飞穆雪,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老实作答。” 穆飞张开折扇,笑道:“我知道你要问甚么,多亏千龄师弟相告,我才得知,原来汉水河畔,被我严刑拷打押回穆庄的,竟是令堂萧琼羽。” 晋无咎直如被晴空霹雳砸中头顶,魔界与莫玄炎成婚当日,他已确认三年以前,那个断腿后仍对自己千般依恋万般不舍的女子,便是自己的生母,却因武林中翻天在即,迟迟不敢往深处想,直至此刻听穆飞亲口说出,极度悲凉涌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如注喷出。 众弟子赶紧朝两边避让,第二排居中两名弟子稍有分神,眼前忽变开阔,躲得慢了一步,被鲜血沾到双眼,又痛又痒,哇哇大叫,伸出手指又揉又抠。 周子鱼见状,知道晋无咎毒入血液,露出一抹不为人知的阴笑,道:“带他俩去药房,焦师爷会替他们解毒。”四名弟子道:“是。”领着二人离去。 晋无咎眼泪瞬间浸透黑布,更源源不断流下,双手各抓一根铁栏,任凭千般切齿万般发力,终不得破笼而出,只以脑袋一下一下向前猛撞,发出震耳欲聋“当当”之声,不住嘶吼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沈碧痕同样证实所想,怒目而视穆飞与穆雪,道:“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男女,一定不得好死!” 见晋无咎情绪失控,反而平静下来,道:“晋大哥,你别这样,我们但教一口气在,便还有报仇的希望。” 话虽如此,知道已是穷途末路,嘴上说着报仇,心里反而希望众人立即动手,也好早一刻解脱。 周子鱼唉得一声,道:“晋教主,你天赋过人,神功盖世,本该成为正道同盟在下我麾下最杰出的人才,却自甘堕落,勾结卓凌寒在先,更投靠盘龙魔教在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对自己犯下的大错,到底有没有一丝悔意?” 迂久,晋无咎止住哭声,缓步后退,退至另一侧边缘,坐倒在地,双手圈住膝盖,沈碧痕见他如犬丧家,心若刀绞,只恨不能待在笼中,陪他死不分离。 晋无咎凄然笑道:“周掌门,正道同盟攻打盘龙峡谷之日在即,五台弟子不在谷口冲锋陷阵,你身为盟主不在外围指挥作战,却怎会还在五台山?” 周子鱼道:“我早知道,晋教主不问个清楚明白,便是死都不得瞑目,这也难怪,晋教主年少轻狂,总以为只要武功高强便可横行天下,却不懂得一个道理。” 顿得数顿,始终不见晋无咎追问,只得自顾自续道:“这世间绝不是所有事情,单凭勇武之力、血气方刚便能解决,晋教主和卓凌寒都是犯了一样的错,才会招致一败涂地。” 双方相对沉默半晌,周子鱼又道: “不错,身为年轻人,晋教主已足够沉得住气,想来这其中也是卓夫人的功劳,五台山和盘龙峡谷相隔遥远,便是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五日,我给你们九十日期限,你选在第八十五日前来救人,以你的武功,我这石洞再怎么精心布置,没有足够的人手实力,终是留不住你,你强行救走沈姑娘,赶在我们前头,飞回盘龙峡谷主持大局,晋教主,你是这么想的罢?” 晋无咎不答。 周子鱼见他默认,道: “可惜啊,只要晋教主你一日不出现,我便一日没有打算在大战之日露面,盘龙峡谷左近终究太过危险,相比之下,我这五台山则要太平得多,你武功再高,内力再强,招式再妙,终究只一个人,况且你在明而我在暗,这五台山处处都是我的属下,任你多么神通广大,又如何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晋无咎将头埋入双膝,复又探出,咬牙道:“你身为正道同盟统帅,却如此贪生怕死,慧宁师太、卫掌门、覃掌门,还有那么多正道同盟中的大人物,知道自己跟了你这么个缩头乌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周子鱼道:“这就不劳晋教主操心了,我说了,晋教主不来五台山,则我不去盘龙峡谷,既然你已被我擒获,这五日的路程,我即刻出发还不算晚,不是么?” 晋无咎一拳砸中铁栏,忿忿道:“周子鱼,我教高手云集,总有人能取你性命,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② 周子鱼缓笑两声,上前一步,想到晋无咎于牟庄“快语厅”中显露的诡异身手,终是心有余悸,退回一众弟子中,道: “到了这个时候,晋教主还执着于这嘴上便宜,我和你不一样,我从不否认自己武功远不如你,但整个盘龙魔教能教我担心的,也只你一个人,‘剥复双剑’虽教正道同盟闻风色变,却未必是我的对手。” 沈碧痕道:“呸!我爹要是在这里,早已斩下你的狗头。” 穆飞道:“碧痕,我敬重你是个好姑娘,你再怎么对我,我没有冒犯过你,但你若再对周盟主无礼,我立刻点你哑穴。” 沈碧痕道:“碧痕也是你叫的么?有本事一掌打死我。” 却也不愿哑穴被点,一句说完扭头不理。 晋无咎道:“你若觉得,我教没了我,便只有‘剥复双剑’,那便等着看罢,你一旦踏入我教地界,有得是惊喜等着你。” 沈碧痕芳心黯然,默念道:“晋大哥说出‘青龙殿’高手,只会教周子鱼更生防备之心,于事何补?罢了,我们命在顷刻,周子鱼自己风烛残年,还管他是死是活。” 周子鱼笑道:“晋教主,要说‘青龙殿’十大护法和十二洞洞主,我也略有耳闻,不瞒你说,他们武功虽高,以一敌一,未见得便能胜过我身旁这两位穆家高手,而这位汪沐阳先生,我们都是见过的,便是十大护法齐出,他一个人也足以应付。” 晋无咎心道:“爷爷曾说,他以‘四象太极’能和十大护法打成平手,汪前辈身负‘七星太极’,若当真听命于周子鱼,则‘青龙殿’无人能敌。” 道:“你为何会对‘青龙殿’了如指掌?那个盲仆果然是你派来的奸细,周子鱼你这个卑鄙小人,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稍一激动,身子不住颤抖,不住抓耳挠腮,每一抓沙沙作响,恨不能连肉带骨一并扯下。 周子鱼见他自眉颧至额颊再到头皮,正是毒素扩散的表征,道:“要说奸细,你盘龙魔教也曾派人潜伏丐帮,更冒充正道中人,引得佛道两家开战,怎么到了我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成了卑鄙小人?” 晋无咎道:“你!” 周子鱼等了一会,见晋无咎哑口无言,道:“晋教主,没别的事,我便送你上路了。” 晋无咎长叹一气,道:“我虎落平阳,没甚么可说的,动手罢。” 沈碧痕道:“晋大哥,你先走一步,他们制得住我一时,制不住我一世,我只要能动,第一件事便是来阴世找你。” 泪珠滑落,又道:“你放心,即使找到你们,也只与你续兄妹之情,与玄炎续姐妹之情。” 晋无咎声音转柔,道:“不必了,九月初三,盘龙峡谷燃为焦土,过万教众下来陪我,他们既然肯放过你,你便好好活着,有朝一日手刃仇人,告慰我们在天之灵。” 周子鱼一凛,见对侧两名弟子已在晋无咎脑后,各伸一掌,准备从他天灵盖落下,道:“等等!” 两名弟子道:“是,掌门。” 周子鱼道:“晋教主,你说九月初三,盘龙峡谷燃为焦土,是甚么意思?” 晋无咎道:“没甚么,多谢你给我教三个月的时间,让六界弟子在正峰布满干柴,九月初三全教上下必誓死捍卫,真要不敌,则过万教众焚山殉教,也算得上轰轰烈烈,不枉我教创教龙祖师一番心血。” 周子鱼大惊,五台门穷百年之计,总算于他接掌时功成,率领正道同盟攻陷盘龙峡谷,所为者只在于“青龙殿”至高无上的武学,哪料得晋无咎自己一人死了还不罢休,更闹出甚么焚山殉教,一旦盘龙绝学被毁,则五台门百余年的努力尽数化为泡影,自己闹得天下大乱,到头来全无收获。 见晋无咎说得漫不经心,忍不住心道:“他这番话,到底是临终前无意说出,还是夏语冰教他说的?” 石洞内鸦雀无声,晋无咎道:“你们人呢?都走了?” 周子鱼道:“晋教主,你该知道,前正道同盟盟主卓凌寒定下的‘三不妄杀’,我向来深表赞同,你作恶多端,总是没了活路,但五台上下人人礼佛,文殊菩萨在上,凡我五台弟子,无不慈悲为怀,诚如我对沈姑娘一般,只要你手下教众愿意投降,我并没有打算屠尽全教老幼妇孺。” 沈碧痕道:“你做梦,我才不会向你投降。” 穆飞提高嗓门,道:“沈姑娘。” 晋无咎道:“是么?这么说来,你竟还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周子鱼看他一脸讥讽,语气却明显放软,暗暗得意,道:“我看晋教主关心沈姑娘,便知你良心未泯,命上万教众为你一人陪葬,并非你的本意。” 晋无咎第四次抓挠已至颈项,一边不住哈哈而笑,笑声中又是凄厉,又是无助。 周子鱼待他笑声渐止,道:“晋教主,你笑甚么?” 晋无咎摇头笑叹,道:“我笑你明明出于私心,却拿文殊菩萨作为借口,还自顾自说得兴起,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 周子鱼道:“哦?晋教主知道甚么?” 晋无咎道:“你当着这么多弟子之面,当真要我说出来?” 周子鱼道:“我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晋教主不必故弄玄虚,妄图引得我五台上下人心惶惶。” 晋无咎道:“我知道你处心积虑谋夺盟主之位,为的根本不是甚么为江湖除害,你的目标,从来都只在我教武学,可惜啊。” 周子鱼瞳孔一张,事关盘龙武学,的确不该于人多口杂处深谈,但他毕竟觊觎多年,听晋无咎说得意味深长,脱口道:“可惜甚么?” 晋无咎道: “那盲仆为你死心塌地这许多年,难道从未告诉过你,‘鳌掷鲸吞’、‘白驹过隙’、‘强筋健骨’、‘化整为零’、‘化零为整’、‘阴阳任督’、‘髓道周天’皆被参破武学的先人拆毁,你空有‘盘龙太极’、‘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实是没有半点用处,我教武学的秘密,全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 周子鱼大怒,道:“一派胡言!”抽出沈碧痕腰间“冰夷剑”,架在她的颈旁,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当着五台门人之面诋毁于我,你还有没有身为阶下囚的羞耻畏惧之心?你不是很关心这臭丫头么?我便先割下她的头颅,教你生不如死!” 穆飞见他一瞬间面目狰狞,双膝下跪,道:“求周盟主……” 周子鱼喝道:“住口!” 沈碧痕一脸敌视,道:“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来啊!动手啊!杀了我啊!” 只听清脆一“啪”,沈碧痕忍不住“啊”的尖叫,却是穆飞在她脸上落下一个五指痕印,道:“不得对周盟主无礼。” 他一巴掌打得响亮,实是出于一番好意,眼见周子鱼被晋无咎激怒,只怕一剑下去,沈碧痕便要香消玉殒。 晋无咎听见沈碧痕的叫声,又如丧心病狂,十指连续两抬,却始终无法催动“复归龙螭”,冲到铁笼前,对准栏杆猛烈捶敲,口中不住咆哮道:“放开她!放开她!” 周子鱼道:“给我打!” 一众五台门弟子齐声道:“是。” 沈碧痕视线为数不清的人身阻挡,偏生一掌一掌清晰入耳,晋无咎双手紧握栏杆,起初死死不放,直到挨了足有五六十掌,终于虎口松动,重重摔落在地。 值此境地,沈碧痕欲哭无泪,双目呆滞如同不死僵尸。 一众弟子见他倒下,这才各自退回原位,周子鱼见晋无咎如烂泥般倒在血泊之中,道:“晋无咎你给我听着,我命弟子退下,是担心他们年纪尚轻修为不够,受你这魔教妖人蛊惑,可不是怕你毁我清誉。” 向众弟子道:“你们都下去罢。” 众弟子齐声道:“是。” 自洞口小道纷纷离去。 圆形空地除晋无咎与沈碧痕,终于只剩周子鱼、汪沐阳、穆氏一家。 周子鱼冷笑道:“晋无咎,你以盘龙武学为借口,不就是想求一条活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一教之主的风范?” 晋无咎看似奄奄一息,一时却不得死,双手撑在地上想要坐起,撑到一半又“扑通”落下,非但不悲,反而有气无力的哈哈大笑。 周子鱼道:“你笑甚么?” 晋无咎道:“我笑你义正辞严支开门下弟子,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周子鱼被他说中,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晋无咎缓缓道:“想必你清楚得很,我教创教龙祖师本是五台门人,历任五台掌门不忿于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自立门户,而将我教武学视作本该五台所有,可知在旁人眼中有多荒唐?你说若是文殊菩萨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不会降罪于你?” 周子鱼道:“原来你不是一无所知,龙剑阁生是五台人,死是五台鬼,他创出的武学,自该归五台所有,我眼下所做一切,是替五台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有甚么问题?我自接掌五台以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五台,文殊菩萨岂能不知?” 晋无咎又是大笑,再转连声咳嗽,道:“那你注定要失望了。” 几句话过后,似乎恢复一些气力,艰难支起上半身,挪到栏杆边倚靠坐定,口中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周子鱼视线始终不离,待他安顿下来,方道:“晋无咎,既然你我知根知底,那也不必拐弯抹角,你说出盘龙武学的秘密,我饶沈碧痕和盘龙教众不死,怎样?” 沈碧痕道:“晋大哥,不可以!” 周子鱼“冰夷剑”指她喉心,道:“没你的事,住口!” 沈碧痕道:“晋大哥,这周子鱼根本就是禽兽不如,他的话哪里信得?” 周子鱼道:“你再说一个字,我便划烂你的衣衫,将你赤身露体挂在山头供人观赏。” 沈碧痕妙目终露惊恐之色,万料不到周子鱼身为佛家掌门,竟能说出这番污言秽语,她倒不惧一死,可若惨遭这般羞辱,比死更煎熬千倍万倍,瞋目瞪视,却不敢再吐一字。 圆形空地如死一半寂静,良久,周子鱼道:“你考虑得怎样?我可没有太多耐心。”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③ 晋无咎低头沉吟又是良晌,终于抬起头道:“周子鱼,要我说出我教武学秘密不难,只看你够不够诚意。” 周子鱼道:“哦?不知你想要我怎样的诚意?” 晋无咎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只有两件事,但每件事都麻烦得紧。” 周子鱼道:“愿闻其详。” 沈碧痕连连摇头,却也担心周子鱼说到做到,泪光于眼眶中盈盈打转,不敢发出声音。 晋无咎道:“第一,我要你以文殊菩萨立誓,你拿到我教武学秘密后,绝不能亲手或指使任何人,无论此人是否正道同盟,对我教教众不利,尤其是魔神人仙四位界主,此外小哥哥小姐姐和他们的幼子身在盘龙峡谷,你须得放他们回蓬莱仙谷。” 周子鱼听他不提自己,倒也生出几分赞赏,道:“如若他们冥顽不灵,坚决与正道同盟为敌,那便如何?” 晋无咎道:“你以文殊菩萨立誓,我自有办法让所有人离开盘龙峡谷,并且放弃复仇夺谷之念。” 周子鱼不知他有甚么办法,见他不似说笑,将“冰夷剑”扔给穆雪,闭目双手合十,道:“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在上,弟子周子鱼今日对菩萨立誓,但教拿到真正的盘龙武学,绝不亲手或指使任何人,对盘龙魔教投降教众不利,如违此誓,愿受菩萨责罚,生而不得好死,死后堕入无间地狱。” 他虽作恶多端,毕竟身为佛门中人,且一心所求只为武林至尊,至于盘龙武学,自有阴台门人练成后贴身护卫,只要盘龙教众真如晋无咎所言,离谷后不与正道同盟为难,这些人的性命确也不是非取不可,这个毒誓发得可算真诚。 周子鱼发完毒誓睁开双眼,见晋无咎双手掩面,手指重重按在黑布之上,待他又一轮麻痒消止,道:“你的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晋无咎道:“第二件事才叫麻烦,我要你解开我接掌我教之后,留存心中的重大疑团,我同样要你以文殊菩萨发誓,对我说的每字每句,不得有半句虚言。” 周子鱼道:“你先说出你的疑团,倘若事关五台机密,则我不能发誓。” 晋无咎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说,你动手便是。” 周子鱼道:“你!” 不意他如此强硬,心念一动,笑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晋无咎道:“我的用意?” 周子鱼道: “你先诱使我立下誓言,逼我放沈碧痕一条生路,再由她将五台机密泄露出去,晋无咎,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机,别说我可以先将她带离此地,便是如你所愿,江湖中除了盘龙魔教,又有谁会相信她的鬼话?盘龙魔教在我正道同盟面前,终究太过渺小,但教一丝反抗之意,那是他们先违背承诺,我也不必遵守誓言,这个道理,你不懂么?” 晋无咎道:“你怕了?” 周子鱼被他一激,也不动气,又听他道:“周子鱼,你也不必多心,有些问题困扰我多时,得不到答案我死不瞑目,你不让我好死,我便不让你好活,就这么简单,你若怕了,随你赶走碧痕还是动手杀我,我本来也不想和你多说。” 周子鱼听他说得有恃无恐,心里不禁起疑,暗道: “沈碧痕几次性命之忧,他都催动不出内力,反被我门下不成器的弟子打成这样,‘鸩胆’之毒为正道同盟中人研制,便是妖界上下也没有解药,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和该有症状精细吻合,假意中毒的话,绝不可能每一抓一挠都凑巧对位,他该清楚,无论从我口中问得甚么,说出去终究一面之辞,难道当真只为求个好死?” 见他半坐半躺,神情安稳,将生死置之度外,道:“说出你的问题,若我觉得可以通融,再立一誓也未尝不可。” 盘龙武学一旦到手,便宜的是整个阴台门,穆氏四人自不会插口喝止。 晋无咎幽幽道:“自我接掌我教,第一次进入藏有我教绝学的‘青龙翼殿’,看见龙祖师在石壁上自述生平,得知他出身五台,那个时候,我便想通了你千方百计为难小哥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过正道同盟的理由,但有一件事别说是我,便连小姐姐这样举世无双的大智慧也猜不透。” 周子鱼大是嗤之以鼻,道:“夏语冰,小聪明而已,你一介武夫,又哪里懂得,甚么才是举世无双的大智慧?” 晋无咎道:“周子鱼!小哥哥小姐姐是我最敬重的人,你若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那我们也不必谈了。” 周子鱼呵呵笑道:“我手握盘龙魔教上万教众生杀大权,倒成了我在求你,罢了,只要你开心,大智慧便大智慧罢,夏语冰这大智慧也猜不透的事,定是你要问我的了?” 沈碧痕早在等死,听他们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芳心殊无趣味,被周子鱼笑声勾回思绪,反而好整以暇心道:“周子鱼这两声笑,倒与那戚南通有几分相似,哼!不管周子鱼还是戚南通,都是打着正道中人的旗号,行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甚么分别了?” 晋无咎道: “我在少林寺闯‘枢械塔’时,一至八层你的佛门同道,人人一上来便恶语相向,如峨眉慧宁师太、九华卫掌门、普陀覃掌门、梵净宁掌门、狼山戚掌门、鸡足熊掌门、衡山闻掌门,这七位还算有理有据,细数了我教罪状,但其它如庐山汤掌门、栖霞伍掌门、千山海掌门、天台狄掌门、香山孙掌门、终南诸葛掌门,这六位却有用的只字不说,只一味破口大骂。” 周子鱼道:“你想知道这六位掌门为何对盘龙魔教这般痛恨?” 晋无咎道:“不急,我还没说完。” 周子鱼道:“洗耳恭听。” 晋无咎又在双手小臂不住揉搓,止痒后抓住铁栏,总算颤巍巍站起,道:“我得知我教在过往百年间的这些罪行,回到盘龙峡谷第一件事,便是查阅我教自创教以来的诸事记本,惊见七位掌门所说之事,无一为我教主谋,即便扯上关联,也是身在局中,无意间成为他人棋子。” 周子鱼道:“你口中的‘他人’,说的是我五台?” 晋无咎道:“是。” 周子鱼微一沉思,道:“这个罪名实在太大,你有甚么证据?” 晋无咎道:“便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来找你求证。” 周子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一口咬定是我五台所为,我再为自己开脱辩解,你也会以我在说谎为由,而不肯履行诺言。” 晋无咎道:“你多虑了,只要仍将适才誓言一字不漏复述一遍,则无论你如何答我所问,我都深信不疑,将我教武学秘密和盘托出,但是有一点。” 周子鱼道:“甚么?” 晋无咎道:“你别忘了自己答允的事,文殊菩萨可一直在盯着你。” 周子鱼被他说得背脊嗖凉,几度迟疑,直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道:“我有上万性命在手,卓凌寒、夏语冰、莫玄炎、沈碧痕,哪个不是他愿舍命相护之人?他若敢耍甚么花样,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道:“你想知道甚么?” 晋无咎道:“你先发誓。” 周子鱼无奈依言。 晋无咎道:“我要知道三件事,其一,我教创教这百余年间,五台对佛门六派做过甚么?” 周子鱼冷冷道:“这可不是一件事。” 晋无咎道:“对我教而言,这就是一件事。” 周子鱼与他蒙眼黑布一通对视,明知他看不见自己,仍不住心里发毛,暗道:“他故意说出其中七派,多半是在套我的话,这些事对七派而言,不是隐秘至极便是奇耻大辱,七位掌门哪会轻易对他说出?只不过,就算清楚他是套话,我究竟该说实话还是谎话?” 晋无咎忽又一脸痛苦,弯腰揉搓双腿,一个站立不稳,向右侧摔倒,双手仍是不停。 沈碧痕看他饱受毒药摧残,柔肠百转,只恨不能代而受之,喃喃道:“晋大哥……” 周子鱼看得清楚,默念道:“毒素已然入腿,再由下而上,慢慢经过腹部,一旦侵入心脏,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常人受这‘鸩胆’之毒,毒至颈项已被折磨致死,他竟能忍到现在,我再不抓紧时间,不免功败垂成。” 一想到文殊菩萨,忍不住一个寒噤,再看晋无咎时,又已扶栏站起,想是噬骨之痒消退,把心一横,暗道:“我身为五台门人,岂能对文殊菩萨说谎?我周子鱼所做一切,无不为了光大五台门楣,这晋无咎一条命剩了不到两成,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甚么花样。” 晋无咎恰在此时道:“周掌门?” 周子鱼哼得一声,清一清嗓,道: “六十五年前,天台掌门之子迎娶香山掌门女徒,那女徒原本出生于终南,因身为女子膂力不够,不便使终南锡杖,这才改投香山门下,修习双手短棍,却在成亲前夜遭人**,诞下一女,从此不容于二派,不得不回到终南,适逢云海掌门委托任家铸师铸剑,那女婴先在出生未满月时被人掳走,带入任家为新剑殉葬,却被其生父得知,连夜潜入任家铸剑室,连人代剑一并夺走,知那女婴身份低贱,要想出人头地,惟有改头换面,将她带到峨眉,此后那女婴为峨眉收留,在三十四岁那年死于‘复’剑沈墨渊之手。” 沈碧痕听他忽而提及父亲,忍不住道:“我爹爹?” 又听晋无咎道: “那女婴便是慧宁师太的师父清心师太,**香山女徒和掳走女婴之人都以我教教众自居,实则是你五台门人,你们略施小计,便使得三佛一道对我教恨之入骨,更因为此事本身难以启齿,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但你五台忽有一日举旗高呼,他们立即迫不及待加入攻打我教的阵营,是不是?” 听周子鱼不答,又道:“是不是?” 周子鱼道:“不错。” 晋无咎道:“可是据我所知,云海和我教任家交情深厚。” 周子鱼道:“云海,一个毫无骨气的门派,任家答允补偿一柄‘云海剑’,他们便忘了旧愁,可惜啊,你我双方实力悬殊,如苏慕华之流,倒也不至于在门派存亡关头犯糊涂。” 晋无咎干笑两声,心道:“果然一切全如小姐姐所料。”道:“三十五年前,你们又对千山做了甚么?” 周子鱼道:“师弟。” 穆笛道:“在。” 周子鱼道:“此事便由你来说罢。” 穆笛道:“是。”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④ 他自入石洞圆台,还是第一次开口,双眼却不住盯着晋无咎身旁两个黑衣蒙面之人,缓缓道:“三十七年前,我在蜀山游历,于山脚救下采药时而不慎滑落山坡的姚霆,那时适逢霆兄家族衰落,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对我无所不言,从此我和他引为至交。” 晋无咎听他说起三十七年前已和姚霆相识,心道:“果然,姚家和五台的关系远早于姚千龄搭救周子鱼,三十七年前,对了,人妖二界换峰是三十八年前的事,穆老鬼说姚家衰落,时间上正说得通。” 周子鱼向穆笛使一个眼色,道:“师弟,我们赶紧处理完此间要事,便要长途跋涉前往盘龙峡谷,只挑要紧的说便是。” 穆笛会意,周子鱼是怕晋无咎随时毒发深亡,将一身秘密带进棺材,点一点头,重又转向黑衣蒙面二人,道: “姚家医毒双绝,那一年老夫十九岁,我这胞妹年方十七,虽然学艺初成,对付二派掌门却没有必胜把握,既能得此强援,当即前往千山和栖霞山,找到一处僻静角落,趁着二派掌门携带个别弟子单独外出,和胞妹上演一出强抢民女的好戏,二位掌门自恃武功高强,赶来英雄救美,但千山栖霞那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是我阴台门的对手?老夫虽年轻学浅,但有姚家毒药相助,降伏普通门派一个平庸掌门,倒也不在话下。” 周子鱼道:“师弟,千山栖霞都是正道同盟中我的得力助手,你只管就事论事,言辞间不可嘲弄。” 穆笛道:“是,师兄。” 续道:“但彼时时机未到,老夫自称盘龙魔教中人,将二位掌门剥个赤条,倒挂于树枝之上,再放弟子们前去报讯,晋教主请想,堂堂二派掌门,竟打得连衣服裤子都输了去,又无法对外宣扬,是不是只能将一口闷气憋在心里?” 想得一想,又道:“但二派掌门是为正道同盟大业献身,实是光荣之举,诚如师兄训诫,老夫就事论事,绝无对二派掌门不敬之意。” 沈碧痕几欲作呕,一双明眸满是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何有人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 穆笛又道:“说起这个路数,小儿小女也曾对卓帮主卓夫人使过,本意是要携手丐帮,将盘龙魔教一网打尽,可惜啊,被卓夫人使阴谋诡计逃了出去,枉费老夫一番苦心,若非如此,卓帮主卓夫人人中龙凤,何至于沦落至此?” 那日“青龙殿”中,卓夏并未细说钱塘江竹排经过,晋无咎听得似懂非懂,也不以为意,只心道:“幸好小姐姐识破你的奸计,这才没有被你利用。” 道:“可千山海掌门的原话,是说他的师祖死于我教之手。” 穆笛道:“哦,说起那个掌门,老夫也忘了他姓甚么,只怪他性情太过刚烈,当场便冲破经脉自尽,如此人才英年早逝,实是江湖之痛,正道同盟之痛,这些年老夫也常为之饮憾。” 周子鱼要他回忆的便是此事,听他说完,道:“至于庐山,历代掌门疾恶如仇,我五台并未对他下手,但佛门十五派同气连枝,一旦对抗强敌,庐山绝不会落于人后,晋无咎,你的第一件事,我已然回答完毕,未知你可还满意?” 晋无咎听得清楚,心道:“果然那日‘枢械塔’一层,我并未觉得汤洪海有多大敌意。” 道:“其二,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要求周掌门再如先前那般细述,我只问你,五台对道家门派是否也如对佛家门派一般,冒充我教动用过诸多手段,引得他们对我教深恶痛绝?” 周子鱼听他说得诚恳,道:“不错,我五台一百年来,不分佛家道家,或是非佛非道,做过的每一桩事无不直切要害,又教他们有口难言,但五台此举,不存任何对江湖同道不敬之意,只为惩不肖逆徒,扬天下正气,铲除盘龙魔教,那是对各门各……” 晋无咎道:“其三,这梵仙山石洞的机关陷阱绝非最近这半年新布,正月里各门各派高手择其适合一拥而入,你曾以言语试探,倘若这些高手不肯服你,你便会启动机关,将他们困死其中,是不是?” 周子鱼正说到心潮澎湃之处,被晋无咎打断,大是意犹未尽,转念又想,早些答完三个问题,也好早些拿到盘龙武学,却听这第三个问题实在刻薄,一时竟答不上来。 晋无咎再道:“是不是?” 周子鱼道: “不瞒你说,我五台先辈最初布这梵仙山石洞,的确存有此意,但我毕竟是佛门中人,要我对江湖同道下此毒手,我也实在于心不忍,好在够资格来到这里的都是各派精英,武功见识十分不凡,了解我五台造福江湖的苦心,见我将如此隐秘的武学宝藏向各门各派敞开,一个个甘愿誓死追随,我蒙各派信任,忝居武林盟主之位,自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从此为江湖同道……” 晋无咎道:“周子鱼,‘青龙殿’中那个盲仆,到底和五台甚么关系?为何会同时扯上我教仙妖二界?” 沈碧痕到这时已趋平静,听晋无咎又再提及盲仆,心念一动,暗道:“‘青龙殿’盲仆多年来为我沈家效命,晋大哥却怎会说是仙妖?” 周子鱼又在炉火正旺时被凉水浇熄,浑然不是滋味,道:“晋无咎,我三个问题已经答完,难道你想食言不成?” 晋无咎道:“我身上的毒,我清楚得很,你放心,这个问题和我接下来所说之事有关,你尽管答来,我自会在毒发之前,让你得知我教武学的秘密。” 周子鱼道:“但愿如此。” 深吸一气,又缓缓吐出,道:“此事看来复杂,实则出奇简单,‘青龙殿’中盲仆名叫窦垚,从来都是我五台门人,盘龙六界之中,人仙妖三界向来饱受神界压迫,我只需略施小计,让妖界联手仙界对抗神界,二界不会拒绝,你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晋无咎道:“说下去。” 周子鱼道: “‘青龙殿’武学本为龙祖师所创,又有仙界教众所雕,到了钟离教主这一代,在‘盘龙太极’的基础上更增‘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其时妖界已和仙界交好,只需推心置腹,言明会安排一个听触敏锐的盲仆入‘青龙殿’盗取上乘武学,拜托仙界教众将线雕改作浮雕,以便于盲仆触手知觉,来日伪造一份假本供予神界,真本则由二界共享,如此一来,推翻神界指日可待,仙界断无理由拒绝,而培植这盲仆的重担,自然落在我五台身上。” 晋无咎未从别处得悉这段过往,听得一知半解,道:“你只提到仙妖二界,但盲仆欲入‘青龙殿’,须得经过神界,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沈碧痕惨然笑道:“晋大哥,怪只怪我神界多年来眼馋‘青龙殿’的武学,才会被这只老狐狸利用。” 周子鱼缓笑数声,道: “到底还是沈姑娘冰雪聪明,若非神界亲自前往妖界密谈,威逼利诱妖界在盲仆身上大动手脚,在下又怎能轻易在‘青龙殿’安插人手?这些年窦垚看似为神界所用,实则自始至终是我五台门人,窦垚入谷之前,妖界再以自家武学低微为由,请仙界传授一套夏家手法,艺成后由神界送入‘青龙殿’,将‘青龙翼殿’所得分赠妖仙二界,仙界自会保守秘密,那窦垚即使败露,只需一口咬定为仙界中人,再怎么追查也是盘龙魔教内部事务,总查不到我五台身上。” 长叹道: “可惜如你所言,盘龙武学极是高深,我们拿到所谓‘盘龙太极’、‘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并非没有详加钻研,实在是苦思无果,其间我甚至让那窦垚向神界透露真本内容,想看看份属同宗的六界翘楚能否解开其中奥秘,结果也是一筹莫展,我不久前从千龄口中得知,仙界夏蓬莱竟篡位十四年之久,则这盲仆偷盗盘龙武学分交三界,必在夏蓬莱眼皮底下,可他一连十四年没有揭穿,自然和我相同心思,是想黄雀在后,我五台实是别无他法,这才不得不向你求教,好将先人智慧传承下去。” 沈碧痕听他道出其中因果,心下反而一阵轻松,暗道:“我原本不想做背叛晋大哥,伤害晋大哥的事,沈家解不开这奥秘,那是再好不过。” 晋无咎上前一步,道:“周子鱼。” 周子鱼道:“何事?” 晋无咎道:“你说你接掌至今,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五台,所以文殊菩萨不会怪罪。” 周子鱼道:“正是。” 晋无咎道:“你错了,别的不说,单是你这掌门之位如何得来,文殊菩萨便不会放过你。” 周子鱼被他说得浑身一凉,道:“我这掌门之位?此话怎讲?” 晋无咎道:“我说了,你也未见得敢承认,不如不说。” 周子鱼冷冷道:“你不必使这激将之法,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认不清局势么?莫说在这五台山中,便是整个江湖,都已掌握在我一人手中,除非你盘龙魔教有能耐冲破峡谷外的重重围堵,进而不远千里攻下这梵仙山,否则只要是我做的,我有甚么不敢承认?” 晋无咎又是笑道:“整个江湖?要是慧宁师太知道,过去三十年中,峨眉两次被你五台算计,你说峨眉还会不会听命于你?” 周子鱼与穆氏四人相视一惊,同时心道:“难道慧宁老尼姑真连这么丢人的往事都对他说了?” 周子鱼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晋无咎不答反问道:“周子鱼,你说你给我教三个月的时间,为的真是给我们时间考虑,让我们开谷投降?” 周子鱼心道:“这个问题我并未以文殊菩萨起誓,如何作答随我高兴。” 道:“不错。” 晋无咎道:“多谢周盟主宽容,我教在这三个月中深刻反省,已决定于八月三十放正道同盟入谷。” 周子鱼更是倒抽一口冷气,道:“此话当真?” 晋无咎道:“我命属下教众提早三日,实是出于一番好意,你投我三月,我报你三日。”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⑤ 周子鱼忽转和颜,道:“你见我们都在这里,才编出这种鬼话,好教我懊悔不迭,以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性,非到穷途末路,又怎会轻易投降?” 晋无咎道: “我教敞开六谷,对正道同盟而言,不是好事一桩么?你这么紧张做甚么?对了,你是怕我教武学秘密被其它门派捷足先登,那可坏了,我出谷前忘了叮嘱他们,我教武学本该属于五台独有,还让他们为表诚意,第一件事便是邀请各派掌门入‘青龙翼殿’和谈,这可如何是好?不如你们替我解了毒,我赶紧飞回去告诫他们?” 周子鱼哈哈大笑,道:“晋无咎,你想出这样的脱身之计,自己不觉得幼稚可笑么?我若信你,岂不成了老糊涂?” 晋无咎笑道:“我劝你还是放我回去的好,否则我教在佛门中人面前揭露你的罪行,你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周子鱼哼得一声,道:“正道同盟杀入盘龙峡谷,佛门中人首当其冲,哪有时间听魔教妖人废话?” 晋无咎道:“打不起来啦,我八月三十回不到盘龙峡谷,则我教武学为天下门派共有。” 周子鱼听他说得慌张,显是临时扯谎毫无准备,笑道:“就算打不起来,魔教妖人又能对佛门中人说甚么?” 晋无咎道: “佛门之中,向以少林为尊,少林以下‘四大’,又向以峨眉居首,九华普陀次之,五台居末,我教将峨眉九华普陀奉作上宾请入‘青龙翼殿’,一大用意,便是请慧宁师太、卫成覃箫,还有那秦枭鹤楚伯楠莫要听从你的摆布,对了,反正我也死到临头,虽然你不敢承认,却也不必再向我扯甚么无涯岛,早在卓府‘仁礼堂’中,我和小哥哥小姐姐便已知道他们身份,之所以迟迟不揭穿,那是逗你们开心罢了。” 周子鱼听他提及秦楚,登觉宽心,道:“不错,秦枭鹤楚伯楠虽是我的长辈,此刻却是正道同盟我麾下的两员猛将,他们的确是九华普陀门人,我不必否认。” 见他再无一言,笑道:“晋无咎,你盘龙魔教就打算对三派说这些?三派掌门都是德高望重之辈,你这样便想挑拨他们与我为敌,未免也太天真了。” 晋无咎一声冷笑,道: “可若是三派掌门得知,五台门人和盘龙妖界早有往来,三十年前十王峰顶,‘剥复双剑’之所以能仅凭二人之力,尽屠四派先辈高人,全因有你五台弟子伏在暗处,以我教妖界‘刺蛾香’相助,你五台为一己私欲,不惜牺牲自家门人,不惜出卖佛家同道,而你周子鱼正是那一战的最大受益者,又当如何?” 周子鱼一顿震悚,连退两步,道:“你!你!” 晋无咎虽双眼被蒙,单凭语气,也能听出他全是骇异,又道:“若是峨眉梵净狼山鸡足衡山得知,二十年前穆心彤假意制造铸剑师和五位掌门相遇,只为暗中促成莫沈两家夺走‘五行剑’,而使五派和我教从此结怨,又当如何?” 周子鱼更是不寒而栗,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晋无咎道: “看你走到哪里都要带足人手,想必听见我的名字都要心惊肉跳,你又不敢承认,管我哪里听来?你只需要知道,五台和你周子鱼的名头,无论是在我教,在小哥哥小姐姐的丐帮,还是在少林峨眉九华普陀,在武当崆峒昆仑青城,从来都是笑柄,也难为你们千方百计寻求出头,不得不偷偷摸摸,干出这些下三滥的勾当。” 周子鱼厉声道: “够了!丐帮也好,佛家道家也罢,都是我棋盘上可弃可取的棋子,惩些匹夫之勇而已,哪及得上我五台历代智者筹谋百年?只要天下江湖对我周子鱼俯首听命,你盘龙魔教注定灰飞烟灭,盘龙武学注定归于我一人之手,你竟觉得我会怕你?你和他们相比,大不了是十个匹夫,在我眼里又有甚么分别?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晋无咎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周子鱼道:“你知道这些便又如何?我全部承认便又如何?此刻你是我随时捏得死的一只蚂蚁,方圆百里皆是我五台地界。” 晋无咎道:“我的话自然传不出去,但知道真相的可不止我一个。” 周子鱼道:“笑话!你魔教妖人的话,我正道同盟也会相信?” 晋无咎道:“倘若指证五台的是姚霆姚千龄父子,又当如何?倘若我人界铸师易真要请穆心彤当面对质,更有昆仑青城二派前辈在场指认,又当如何?” 周子鱼被他接连两问,再也按捺不住,道:“杀了他,杀了他……” 见穆氏四人毫无反应,更是歇斯底里道:“杀了他!” 穆氏四人各叫师兄师伯,穆心彤与穆雪一边一个将他扶稳立正,汪沐阳却在嘻嘻哈哈,穆笛道:“师兄,容我最后一问。” 周子鱼稍稍平复,以二指捏鼻梁,点一点头。 穆笛道:“姚兄,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出卖我?” 沈碧痕听穆笛说出“姚兄”二字,更正对其中一个黑衣人,忍不住一下轻颤,心道:“难怪我觉得面熟,的确……可姚霆不是已经死了?这老鬼是想吓死我么?” 周子鱼被他点醒,也跨上一步,道:“不错,这梵仙山石洞处处剧毒,若非妖界相助,晋无咎早该死了,姚兄,千龄,原来是你们,是你们背叛了我!” 沈碧痕见两个黑衣人转过身去,再回头时,蒙脸黑布已被撕开,果真便是姚氏父子,“啊”的大叫出声。 周子鱼苦等多日,始终不见姚千龄回到正道同盟,又耗去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汪沐阳驯服,继续为自己所用,乍见姚氏父子现身,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汪沐阳一旦倒戈,双方强弱之势立时逆转,再不敢片刻拖延,道:“先杀这两个姓姚的!” 穆笛与穆心彤齐声道:“是!” 同时劲透双掌,箭步上前,朝笼口两具蜡像上下左右招呼而去。 忽闻耳边轰响,圆形空地乱石掀起,竟有一人破石而出,穆笛与穆心彤乍见右拳左掌分攻二人,直击横推,一快一慢,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各出一阳一阴,又是“砰砰”两声巨响,三人各后退一步,穆笛与穆心彤齐声道:“‘降龙十八掌’!” 晋无咎缓步上前,面带笑容,道:“‘双龙取水’、‘履霜冰至’,无咎见过老帮主。” 说罢躬身行礼。 这人一身褴褛,腰间一边一根木棍,一边一个酒葫芦,正是班陆离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双龙取水”碎地而出,一招“履霜冰至”与穆笛穆心彤对掌,听晋无咎准确无误道出两掌名字,道:“哈!你这男娃娃越来越厉害了,竟能从掌风中听出招式,你眼睛没事罢?” 晋无咎笑道:“多谢老帮主关心,无咎眼睛一直没事,只不过偶然发现,蒙住双眼,反倒令我听觉倍增。” 沈碧痕大喜过望,道:“晋大哥,你,你当真没事?” 晋无咎笑道:“对不起碧痕,一切都是小姐姐妙算如神,我不能让你事先得知,但我始终以两条暗索护你周身,周子鱼先前长剑再进毫厘,这条手臂已不在他身上了。” 说罢右手食中二指一屈,沈碧痕登从穆飞怀中离奇飘出,再看他双手十指向上,左手食、中二指与右手无名、小二指指尖二“龙”二“螭”闪耀夺目光芒,接着左手二指向右,右手二指向左,四索在条条铁栏划过,发出刺耳断裂,每根铁栏应声断作三截,“咣啷啷”落了一地。 晋无咎信步而出,不忘将沈碧痕拉后,顺势解开她被封的穴道。 沈碧痕怯怯道:“小女子见过老帮主,晋大哥,你,你的眼睛,当真没事么?” 晋无咎扯开蒙眼黑布,随手扔在一旁,回头道:“这下你信了罢?” 沈碧痕见他果真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喜极而泣。 晋无咎道:“先解决眼前的事,晚些再对你说。” 周子鱼如同见鬼,身旁穆氏四人瞠目结舌,只汪沐阳一人喜笑颜开,也不吵闹,神态中充满好奇,周子鱼怒骂道:“你这蠢材!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杀了他们!” 汪沐阳被他一语惊吓,像个做错事的孩童,瑟瑟发抖来到墙角,双手抱头,道:“我,我打不过他……” 穆氏四人身为阴台门高手,汪沐阳更是身负“七星太极”的顶尖人物,周子鱼本身武功不弱,外加五人贴身保护,应对中毒致盲的半死晋无咎,本该绰绰有余,以他心机深重处事沉稳,但凡还有万分之一危险,都绝不敢轻易露面,却不想在一通对峙后落败至斯,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晋无咎道:“没甚么不可能的,周子鱼,你输了。” 周子鱼紧盯二人,不住左右摇头,眼神中尽是难以置信,大声道:“你明明身中剧毒,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会……” 班陆离道:“是啊男娃娃,你装得可真像,要不是我那乖儿媳千叮咛万嘱咐,老叫化子几次忍不住想上来救你。” 晋无咎道:“还好老帮主忍住了,否则便是拿住周子鱼,我教仍是在劫难逃。” 班陆离道:“你这一身盘龙绝学,又是有趣又是邪门,说说你怎么解毒的?看看老叫化子学不学得会。” 周子鱼听二人自顾自闲谈,偷偷两掌上前,沈碧痕惊道:“晋大哥当心!” 晋无咎右手食指随意一屈一弹,周子鱼如同卷入一道巨海漩涡,飞向高处墙面,一撞后弹落,幸得穆氏四人眼明手快,将他接稳扶正。 晋无咎道:“回老帮主,我这‘复归龙螭’沾满妖界剧毒,只需将毒性更猛的药物吸引入体,便可逼出周子鱼的毒药,事后再服下解药即可,但我逼出九成九,总要留下一分,好知道它的流转方向,否则怎么骗得过这只老狐狸?” 他平静道来,便好似周子鱼从未遇袭,那六人更不存在。 班陆离道:“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回头老叫化子也试试看成不成,不过老叫化子没你这般邪门内力,万一不成,你记得把我救活。” 晋无咎笑道:“好。” 周子鱼面如死灰,拔腿钻入洞口小道,晋无咎右手食指一弯,众人察觉不到任何动静,周子鱼却坐倒在地,屁股一路擦地回入,两眼翻白,十指死死卡住喉咙,似被一根细绳勒住,定睛看去,却又哪来甚么细绳?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⑥ 晋无咎道:“周子鱼,我言而有信,这‘以气御戎’,正是我教‘无极’绝学,不是我不愿继续传授,只怕你这老骨头消受不起。” 周子鱼感觉缠住脖子的索刃松动,自知绝无可能在“复归龙螭”面前脱身,反而上前一步,道:“晋无咎,你虽突破‘无极’,这汪沐阳也可催动‘七星太极’,我们这里六大高手,外加五台千万弟子,班帮主固能瞒天过海潜藏地底,可你们终究不过二人,确有必胜把握?” 晋无咎道:“你是在求我?” 周子鱼道:“我是想让你们三思而后行,你我一旦以死相拼,就算你们侥幸逃脱,沈姑娘和姚家父子不免受池鱼之殃。” 忽一人道:“阿弥陀佛!周掌门,你为一己私欲,对江湖同道痛下杀手,引得正道同盟与盘龙大动干戈,实是有违我佛慈悲。” 周子鱼更是如堕地狱一般震惊,直勾勾盯住先前班陆离跃出的地洞,道:“崇印方丈!” 见四位老僧先后跃上,果然是印法报化四大高僧齐聚。 这一层便是晋无咎都未料到,上前深深一礼,道:“无咎何德何能,竟劳烦四大高僧大驾。” 沈碧痕跟随行礼,道:“小女子见过四大高僧。” 崇化扶起二人,道:“善哉善哉!老衲四人是不忍见江湖血流成河,而非只为晋教主一人而来。” 崇报道:“阿弥陀佛!周掌门,你几次三番携佛门同道拜访少林寺,要求少林加入正道同盟,方丈与崇化师弟不愿少林介入江湖纷争,老衲与崇法师弟却念你佛门同道,对你深信不疑,更带大弟子鼎力相助,不想一切只源于你觊觎盘龙武学,令五台一统江湖的野心。” 周子鱼恍若不闻,在地洞与六人间来回看得数下,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五台山为我一人所有,这梵仙山有我五台弟子重重把守,石洞中的一切更在我眼皮底下,你们到底何时潜入?又是如何挖出地洞藏身其中?来人!来人!” 两声“来人”声嘶力竭,但本该候于洞外的百余五台门弟子无一应答。 班陆离道:“男娃娃,这周子鱼且不忙杀,你在这石洞也待得腻了,不如和他们一起出去看看。” 晋无咎道:“无咎遵命。” 周子鱼满以为五台门百年大计将在自己手中完成,不想功亏一篑,极悲极怒齐齐涌上,心脉一疼,喷出一大口血,穆笛与穆心彤赶紧上前扶住,道:“师兄!” 周子鱼咬牙道:“晋无咎,你不要太得意。” 忿忿朝四僧与班陆离身上看得一眼,甩手而去。 穆笛临走前再对蜡像连看两眼,二人五官轮廓分明便是姚霆姚千龄,却不知为何目不斜视,只字不发,回想起仙界“琢玉宫”所见,到这会终于有些眉目。 晋无咎见班陆离对自己点头,清楚五台山已然剧变,想他无论如何逃不开暗索追捕,待六人一一走出,道:“四位大师请,老帮主请。” 又转身道:“碧痕,你先走。” 沈碧痕心道:“这一次未能死成,又不知要多受多少苦难,唉!晋大哥如此护我,我总是欢喜的。” 道:“是,晋大哥。” 十三人个个当世高手,晋无咎却不知沈碧痕进境,以左手小指暗索环她腰间,提气跃出石洞水帘,来到水塘岸边,擦去头顶湿漉,放眼周遭,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晋无咎丑时踏入石洞,待回出天色大亮,算下来,洞内待得已有三个多时辰,相比于初来乍到时的更阑人静,这时的梵仙山聚有近千五台门弟子,另有约一百名光头僧人,从服饰上看为少林派弟子。 此外更有峨眉派慧宁安歌儿师徒、九华派卫成、普陀门覃箫、梵净派宁伯庸、狼山派戚南通、鸡足派熊泰行、恒山派闻达、天台门狄火荼、香山派孙子恒、终南派诸葛茕、栖霞派伍方舟、千山派海鼎、庐山派汤洪海汤连遒父子、铜砂派唐桑榆钱锐师徒。 算上崇印与周子鱼二人,佛门“五大十一小”掌门悉数到场。 道家这边又有崆峒派掌门国丙戎与弟子北戴子斗极子、昆仑派掌门米景开与师弟柏清波、青城派掌门余念裘与“建福宫”首座陆无为、龙虎派掌门闵图亥、齐云派掌门纪捷,除武当派外,道家大派竟也到了十之七八。 相比于五台门人多势众,为客一方武功远胜,周子鱼勃然大怒,喝道:“你们这是想造反么?九月初三便要攻山,你们不去盘龙峡谷,来我五台山做甚么?” 他见正道同盟大人物齐聚五台山,已能猜到大概,多年心血终是竹篮打水,这些人既能来到这里,再也不会听从命令,这句话看似质问,实为泄愤。 汤洪海第一个指着周子鱼的鼻子骂道:“周子鱼,你真他妈是个畜生!老子瞎了狗眼,才会信了你的鬼话。” 身旁汤连遒道:“爹爹,信鬼话的不该是猪耳么?关你狗眼啥事?” 众人哄笑声中,汤洪海在爱子后脑重重一拍,道:“他妈的要你多嘴,还敢说你老子是猪耳狗眼,你他妈找打是不是?” 忽又重重一拍脑袋,道:“还是你小子有眼光,还不给你恩人道个谢?” 汤连遒道:“是。” 转向晋无咎,大声道:“晋教主,当日多谢你不杀之恩,想不到你原来就是盘龙教主。” 汤洪海道:“晋无咎,虽然你这人不正经,但你饶我儿子一命,这恩情,我老汤记下了。” 晋无咎先前看他便觉有些眼熟,经他提醒方才想起,狭谷伏击那晚,放走的那个虎背熊腰之人曾道:“少侠好身手,我汤某欠你一条命。” 原来是汤洪海之子,听汤洪海说自己不正经,自是因为“枢械塔”一层胸部穴位被点,一笑回礼父子二人。 慧宁道:“周子鱼,若非贫尼亲耳听见,简直不敢相信,你五台身为佛门中人,竟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卫成道:“周子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覃箫道:“师太,卫师兄,不必多说,我们杀了这魔头,替三派先人报仇。” 崇法道:“阿弥陀佛!昔日佛门‘四大’何等声望?周掌门为达目的,致使四派折损数十高手,文殊菩萨在上,身为五台门人,却害得五台同门枉死,这三十年来,周掌门可曾忏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周子鱼道:“笑话!五台先辈英灵,能为清除叛徒,振兴佛门而捐躯,那是无上光荣。” 转向慧宁、卫成、覃箫三人,道:“难道你峨眉九华普陀死去的先辈竟不这么以为?” 数百人目瞪口呆,无一得能想通这番言语会是脱自他口,沈碧痕道:“你疯了……” 周子鱼仰头长笑连连,再低头时,见佛门“十一小”一般的人人仇视,手扶兵刃作势欲上,道:“熊泰行,连你也要和我作对?” 晋无咎乍然一丝不安,心道:“这许多门派中,为何周子鱼单问熊泰行?” 周子鱼又道:“好!今日是你们自寻死路,我便全歼你们,再去剿灭盘龙魔教,五台弟子听令,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青桃,你先去料理了他们几个。” 汪沐阳似对“青桃”二字格外亲切,连连拍手叫好,舞动七索朝一众掌门扑去。 晋无咎见他出手便是“七星太极”,在场除自己外无人能挡,将沈碧痕向班陆离一推,道:“劳烦老帮主保护碧痕。” 一句说完已在半空。 汪沐阳七条铁索三阴四阳,一边攻向慧宁、卫成、覃箫三人,一边不住念道:“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赢你们,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赢你们……” 三人曾在卓府“仁礼堂”听他翻来覆去说过这两句话,哪里懂得其中含义?见他来势极快,踏出第一步起,已倍觉口鼻窒息胸前压迫。 卫成出“十殿阎王指”,覃箫出“普济禅拳”,再有数道异色光芒闪过,慧宁、宁伯庸、戚南通、熊泰行、闻达抽出随身长剑,合七人之力,强拼汪沐阳七索,双方甫一接触,七人齐齐虎口巨震,卫成与覃箫更是手骨欲断。 汪沐阳却嬉皮笑脸,他挥舞七索,避开五剑剑锋,只与剑身相撞,铁索安然无恙,惊人内力传到七人身上,将后者震退,一招胜势口中又道:“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赢你们,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赢你们……” 大步流星分攻七人。 晋无咎站得较远,第一击无法赶上,见七大掌门一招落败,左手食指一条“龙”索已勾住汪沐阳举起的右臂,左手食指一屈,借力前冲,挡在七大掌门身前,只一分神,掌控周子鱼的暗索自然松脱。 又见慧宁、宁伯庸、闻达三人分持“蓐收”、“句芒”、“息壤”三剑,戚南通依然“支云”不变,惊的是熊泰行所持竟为“祝融”而非“贲旅”,奋力卸开汪沐阳攻来的二索,对熊泰行道:“你这‘祝融’从何得来?你把我岳父怎样了?” 汪沐阳一出“七星太极”,威力大不同于世间任一寻常高手,晋无咎心绪大乱,暗道:“果然周子鱼适才是话里有话,他一定是擒住了岳父大人,拿这‘祝融’当作天大礼物赠予熊泰行,好教鸡足更加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微一分神,右肩、左臂、右胁、左胯被汪沐阳四条“龙”索打中,他身负“六道无极”,周身吃到任何一股内力,本该不由自主移出体外,可“七星太极”自身附含强大外力,晋无咎一下竟未卸得干净,不顾钻心疼痛,又道:“熊泰行,我岳父在哪里?” 戚南通道:“呵呵,请晋教主稍安勿躁,此事不急,在下狼山戚南通,请问你知不知道‘玄冥’的下落?” 晋无咎心中气苦,当时便想腾空离去,任由这些人死在汪沐阳七索之下,但事关盘龙教安危,大战未止之前,实不便再竖强敌,他有“易筋经”护体,虽中四索,汪沐阳同样左手四指抽痛,也不知是不是被周子鱼一声“青桃”唤醒,面对晋无咎竟不再惧怕,口中喊道:“哎哟疼!” 指尖七索仍不住出击。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⑦ 身周近千五台门弟子已在周子鱼一声喝令下蜂拥而至,其中约二百人站于周子鱼身侧,将四僧、班陆离、沈碧痕围在中心,其余约八百人围攻少林派弟子,后者武功远胜,无奈寡难敌众,晋无咎道:“众位掌门先相助少林弟子。” 担心六人安危,施展小巧身法,躲开汪沐阳一轮进攻,以左手小指与右手食指,一“龙”一“螭”两条暗索交替缠于汪沐阳腰间,向沈碧痕飞去。 “复归龙螭”每索长十二丈,远胜汪沐阳铁索,晋无咎以暗索拉动,汪沐阳原本神志不清,再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拖动,哇哇叫道:“我怕!” 身在空中七索狂甩。 印法报化各守一位,晋无咎见四僧分使指法、抓法、擒拿手、拳法,想起当日为沈碧辰一掌重创,于卓府昏睡三十三日后醒转,曾听卓凌寒提及崇印所长,心道: “崇印方丈现下所使,想必是小哥哥说过的‘无相劫指’,四大高僧一旦联手,威力果然不同于普通四人,看似各展所长,实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定是小哥哥提到过的‘四真谛阵’。” 崇印身为少林方丈,最为拿手的正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中的“无相劫指”,“无相劫指”为“达摩院”专研,佛家无色无相的最高境界。 唐桑榆儿时拜入少林派崇印门下,因不肯削发为僧,崇印无法以“达摩院”绝学相授,但崇印单手“铜砂掌”同样威力无比,唐桑榆学些皮毛,已足够在武林中立足。 此时印法报化所使正是晋无咎所料“苦集灭道四真谛阵”,四僧“无相劫指”、“少林虎爪手”、“拈花擒拿手”、“少林罗汉拳”同属七十二绝技,加之历代高僧精研,再将四大绝技融入少林阵法,更有蛟龙出海之威。 百名五台门弟子群起围攻,穆家四人几度突前,都在绵密招式下无功而返,反观四僧,内力、绝技、阵法虽强,毕竟年事已高,屡屡以四人之力阻击百人,不多时疲态渐露。 班陆离无法出“降龙十八掌”强拼,向沈碧痕道:“女娃娃,你跟紧了。” 使棍不住于圈中游走,出“打狗棒法”连戳脚底,穆笛与穆心彤连续三次双掌齐出,皆被他以精妙棒法化险为夷,穆心彤见他左支右绌,激道:“你的‘降龙十八掌’呢?来啊!” 单以武学而论,丐帮“降龙十八掌”与五台门“望海”、“锦绣”、“挂月”、“叶斗”、“翠岩”五套掌法不相上下,“降龙十八掌”掌力无双,掌法同样妙绝,五台掌法原本不及,却有龙剑阁百年前相赠的精妙招式,辅以阴阳内力,双方可说旗鼓相当。 真要交手,穆笛可与班陆离半斤八两,穆心彤只稍逊一筹,公平较量的话,也绝非班陆离百招以内可以拿下,梵仙山石洞中,班陆离以一敌二拼个平手,更多还是出其不意,身陷重重围堵,万万不敢以硬碰硬。 晋无咎左手五条“龙”索将汪沐阳困于两个战团中间,以“日月精华”与之缠斗,以右手三条明索绊得一众弟子人仰马翻,两条暗索伺机擒拿周子鱼,但后者素知晋无咎有隔空取物之能,躲在百余身体中左右穿插。 晋无咎眼前一片混乱,暗暗后悔适才脱手纵王,只拖延这一小会,人数劣势难以挽回,他半数功力用以抗衡汪沐阳,但后者“七星太极”毕竟非同小可,晋无咎看似十索同出,实则八成乃至九成思绪聚于汪沐阳一人身上,再想飞起居高捉拿周子鱼,则四僧与班陆离随时可能支持不住。 周子鱼与穆笛拐杖中均含“刺蛾香”之毒,却知晋无咎身为盘龙教主,更以为石洞中尚未走出的两具蜡像为姚霆与姚千龄本人,此毒一旦释放,徒令数百五台门弟子丧命,当此局面竟不敢用。 再打片刻,晋无咎趁前排弟子相互绊倒,挥“鸿鹄之翼”稍稍浮起,见另一边众掌门渐渐不支,心知这些掌门一旦倒下,则夏语冰的计谋随之泡汤,皱眉苦思对策。 沈碧痕被六大高手护于中心,未出一招一式,对战局看得一清二楚,她之聪慧与莫玄炎并无二致,大致猜到其中因果,道:“晋大哥,我若大开杀戒,你罚不罚我?” 晋无咎奇道:“甚么?” 沈碧痕嫣然一笑,道:“你便是骂我打我,我也要杀。” 一道寒硭笼罩山谷,将眨眼前还璀璨炫丽的“五行剑”彻底吞没,正是“冰夷剑”出鞘,沈碧痕如鬼步神行,杀向人头攒动的五台门弟子。 “冰夷剑”体如冰晶,剑身亮暗全视阴寒内力而定,梵仙山石洞中,周子鱼曾以“冰夷剑”佯杀沈碧痕,却因自身内力纯阳,更未当真运功,是以“冰夷剑”仅有自身光泽,但沈碧痕这一拔剑,凝聚的是曾经夏语冰五脏六腑中的万仞雪寒,刹那间迸发的灿烂辉煌,几令所有人无从逼视。 四僧与班陆离皆为武林中最有威望的人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致人死地,晋无咎自入魔界,受莫玄炎潜移默化,已不轻易杀生,待相继突破盘龙“太极”、“无极”,武功一览众山,更懂得慈心于仁,面对五台门弟子不分是非一拥而上,始终不愿取人性命。 但沈碧痕一旦出手,场上情势剧变,“冰夷剑”为任家铸术巅峰三作之一,地位更胜“五行剑”。 沈碧痕自替夏语冰疗伤一月,出剑速度已然超越莫玄炎,辅以“冰夷剑”之锋寒,素手到处,见肉削肉见骨切骨,但凡一剑所至,五台门弟子少则二截多则四截,侥幸不死者,看见自己身腿分离,直发出灰念哀嚎,一时间,惨叫声响彻山谷。 二百人原将沈碧痕当作七人中惟一软肋,见晋无咎对她极是关心,伺机趁其余六人分神,将她一擒而获,以此逼得六人束手,岂知她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莫说武功低微的五台门弟子,便是晋无咎稍一分神,已有不下八十人被“冰夷剑”一分为数。 无论死伤,劈斩处厚厚冰封,蒸腾雾气中,血红断口若隐若现,尚完好者见同门怖状如斯,一个个目不忍睹,假意虎虎出掌,实则阵形大乱,晋无咎双目锐利,周子鱼白顶稍露,颈间立被一条“螭”索缠住,全身离地,四肢如田鸡乱蹬。 另一边各派掌门率少林派弟子与八百五台门弟子各有折损,但随战局蔓延,众寡之势愈发悬殊,五台门这边本已占尽优势,忽见掌门被俘,同门死伤半数,登时不知所措,圈中高手得此喘息良机,赶紧再杀去好些,双方重新回到均势。 汪沐阳久战不敌,又如狭谷伏击之日,坐倒在地温顺呜咽。 沈碧痕杀得眼红,手起剑落,晋无咎自从与相识,知她似邪实正,绝非沈墨渊、沈墨壤、沈碧辰之流,忽见她杀人如麻,且剑法之快,自己生平仅见,惊愕中更生出一丝恐惧,继而体念她无故囚禁两个多月,对五台门恨之入骨,眼见大局在握,上前拉住她的左臂,道:“碧痕住手。” 沈碧痕这才回剑入鞘,山谷随之失色不少。 四僧眼前尸横遍野,合十道:“阿弥陀佛!” 周子鱼被勒脖悬吊,仍不肯求饶,嘶声道:“出来!” 他这两个字动用五台门上层内力,两边一齐停手,环顾四望,惊见半山腰更有数十五台门弟子,人人手提单刀,中心二人被五花大绑,牢牢固于两棵树干之上,细看二人各只一臂,为“剥复双剑”莫苍维与沈墨渊。 晋无咎与沈碧痕齐齐大惊,一个大声道:“岳父大人!” 一个尖叫道:“爹爹!” 晋无咎一个恍神,缠住周子鱼的一条“螭”索自然松脱,正想跃上,周子鱼喝道:“晋无咎!我知道你索刃十丈有余,只要再敢上前一步,‘剥复双剑’立刻便死。” 晋无咎见山腰弟子长刀举起,作势欲砍,忙道:“住手!”停步向周子鱼道:“你想怎样?” 周子鱼道:“先叫他们罢手。” 晋无咎见另一边兀自如火如荼,众掌门渐渐占得上风,顾念莫苍维性命垂危,道:“各位掌门前辈,请先听晚辈一言。” 却是盘龙“无极”之力,无远无近,无重无轻,方圆数里,人人耳中同等清晰。 众掌门稍稍停手,慧宁道:“十王峰血战,是五台设计,更是‘剥复双剑’亲为,周子鱼,若我们不放过五台弟子,则你不放过‘剥复双剑’是不是?好得很,好得很。” 两声“好得很”后,连使“紫竹入云”、“拂花掠影”、“文姬挥笔”、“黄莺穿柳”、“越女追魂”、“玉女抽身”、“避青入红”、“西子洗面”、“燕子入林”中的剑招,眼见两边都是仇人,竟能一石二鸟,心头大是振奋。 她在梵仙山石洞醍醐灌顶,修练半年后剑术大进,一连九招,将峨眉剑法“一刚一柔,一快一慢,一动一静,一虚一实,一高一低,一轻一重”要诀展现得淋漓尽致。 眼见众五台门弟子有功招架无力还手,三成杀敌七成炫耀,九剑一出,料想身周人人惊羡,正可借此良机,将过往所受屈辱一洗而脱,收剑后发觉无人看她,大感无趣,怨怒暗生,又料理掉几个。 晋无咎左右为难,任由五台门弟子被杀,莫苍维一旦陪葬,莫玄炎势必伤心欲绝,可一旦相救五台门弟子,又不免与各掌门为敌,瞥眼见沈碧痕泪光莹然,微微一痛,暗道:“沈墨渊虽然作恶多端,却是碧痕最亲的人。” 一咬牙,转身便欲阻止。 忽一个声音假内力传来:“无咎。” 为上层盘龙“两仪”,却是莫苍维。 晋无咎回过头,道:“岳父大人。” 莫苍维笑道:“师弟,三年前磁峰镇,我曾对你说过,你我既是同门,我相救你的儿女,便如同相救我自己的儿女,现下你信了罢?” 沈墨渊道:“师兄,人之将死,方知你我兄弟之情得来不易,今生是做弟弟的亏欠哥哥,希望来世再能义结金兰,好好偿还哥哥这一世的恩情。” 第四十七回 为山九仞⑧ 晋无咎与沈碧痕明白过来,二人是因沈碧痕囚禁于此,双双赶来相救,却不幸为周子鱼所擒,后者更夺取“祝融剑”,给熊泰行一个天大人情,听他二人各以内力交谈,其意竟在诀别,晋无咎道:“岳父大人不要!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玄炎交代?” 沈墨渊道:“教主,属下一生杀人无数,却永远是盘龙弟子,属下走后,还望教主念在与我痕儿相识一场,替我照顾一二。” 沈碧痕泣不成声,道:“爹爹不要!” 莫苍维笑道:“无咎,炎儿此生有你疼惜,岳父了无牵挂,我们来世再见。” 晋无咎与沈碧痕连呼“不要”,却见莫沈二人哈哈狂笑,以各自盘龙“两仪”毕生功力震断十二经脉,终于气绝而亡。 沈碧痕单手托额,摇摇欲坠,晋无咎不顾悲痛,赶紧将她扶稳,正欲安危两句,见她猛然抬头,流露出的,已是前所未见的横眉冷目,杀气腾腾,在她身上轻轻摇晃,道:“碧痕……” 沈碧痕道:“我要你们的命。” 话音未落已如流星划出,先过四僧与班陆离,再从五台门弟子身旁穿出,向半山腰飞闪而去。 穆心彤道:“便是现在。” 与穆雪互换一个眼色,二人离得最近,心领神会,见沈碧痕独自杀出,只要将她生擒,则晋无咎投鼠忌器,己方便有可能绝处逢生,穆笛与穆飞心知穆心彤武功远在沈碧痕之上,留于原地护住周子鱼。 晋无咎道:“碧痕回来!” 右手小指运劲,飞出一条“螭”索,欲将沈碧痕拉回,后者早有防备,“冰夷剑”出,在“螭”索上一划而过,晋无咎一条“螭”索只为救人,只轻轻使力,索剑一碰,但觉刺骨寒意自小指侵入五脏六腑,盘龙“无极”内功的化解速度,竟及不上这瞬间之力。 反应只慢得分毫,“螭”索再出之时,沈碧痕已在“复归龙螭”十二丈外,见她对穆氏二女非但不逃,反而提剑迎上,更是倒抽一气,赶紧提索纵上,四僧与班陆离武功虽高,但四者老迈一者跛足,轻功实非强项,见晋无咎已出,留守原地对峙一众五台门人。 穆心彤见沈碧痕竟敢去而复返,大是喜悦,以左手红掌挡开一剑,右手倏忽间对准沈碧痕右腕,后者出剑虽快,基本功却远不及莫玄炎扎实,加之囚禁二月后手足酸软,含着一口气杀过这许多人,更是气乏体虚。 见穆心彤这一掌既准且狠,另一边穆雪也已在位,向上纵出五尺,身手已显凌乱,但只避开一击,晋无咎已进至十二丈内,一“龙”一“螭”两条明索齐出,穆心彤与穆雪提气纵跃,脚刚离地,二索砰砰扎入山石,“龙”索掀得地动山摇石屑纷飞,“螭”索则无声无息一穿而透。 穆氏二女深知生死攸关,是先擒住沈碧痕,还是先被晋无咎擒住,关乎双方胜败,提气再是一纵,沈碧痕脚下已难跟上,暗暗叫苦,眼见是要快一步落入穆心彤手中。 却在此时,一道清澈蓝光飞过,如一根利箭脱弦而出,穆心彤全部注意都在晋沈二人,待反应过来,已被透胸钉于山石之上,血光四溅登时毙命,又一人尾随而至,将蓝剑拔出,穆心彤跌跌撞撞滚落山崖,却已毫无意识。 这一下猝不及防,穆心彤死于一息一瞬,穆雪全无掩护,她原比沈碧痕稍逊,待见身后一人为奚清和,更吓得魂不附体,无奈遍地路窄,注定已逃生无门。 穆笛与穆飞齐声叫道:“手下留情!” 但奚清和与沈碧痕哪里收得住手?快剑齐出,穆雪甚至未来得及惨叫,已被分作肉酱。 戚南通忽道:“是‘玄冥’!是‘玄冥’!” 心神剧荡之余,竟连“呵呵”二字也顾不得说,整片山谷为他一人之声吸引,纷纷朝他看去。 晋无咎对这清澈蓝光原本似曾相识,听戚南通说出“玄冥”二字,心道:“这奚清和作恶多端,‘五行剑’左右已有四柄归入佛门,不如便将他交给戚南通处置。” 不等奚清和与沈碧痕见面招呼,一条“龙”索已将他和身勾住,稍一运力,奚清和连人代剑如炮弹飞出,恰好落于戚南通脚下,知他剑术阴毒,非戚南通能敌,“龙”索离身时,不忘将他要穴制住。 再以一条“龙”索卷住沈碧痕,屈指一拉,将她拉回地面,环视一周,却发现数十名五台门弟子中心,周子鱼与穆氏父子未知何时逃得无影无踪。 所有一切来得太快,那头戚南通手握“玄冥剑”,更是如癫如魔,老泪纵横道:“师太!是‘玄冥’!真的是‘玄冥’!” 慧宁、宁伯庸、熊泰行、闻达四人齐声道:“恭喜戚掌门。” 崇印见五派掌门只顾“五行剑”,无一在意漫山尸体,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 沈碧痕仰望山腰,原本包围“剥复双剑”的五台门弟子亦已消失不见,“剥复双剑”兀自留于树干,晋无咎见她垂泪不止,娇躯飘摇触之欲倒,不忍想要伸手相扶,暗道: “玄炎得知父亲惨死,定然也是悲痛欲绝,在这世间,我能碰的便只玄炎一人,既视碧痕为我最好的朋友,更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她过近。” 仍只以一条“龙”索助她站稳。 沈碧痕咬唇痛哭,来到班陆离处,忽而双膝跪地。 班陆离大是诧异,将她扶起,道:“女娃娃,你这是做甚么?” 沈碧痕道:“碧痕恳求老帮主,代为安顿爹爹与莫师伯的尸身,待碧痕得空,定会补尽孝道。” 晋无咎奇道:“碧痕,这上边一个是你爹爹,一个是我岳父,自当我们亲自安顿,怎可劳烦老帮主?” 沈碧痕抽泣道:“晋大哥,我担心穆家老小会回到穆庄,对你妈妈痛下杀手。” 晋无咎心口大震,仰头看看莫苍维,再低头看看沈碧痕,被她一句话说得六神无主,连声道:“这……这……” 一边是莫苍维死在自己眼前,莫玄炎不在,一切理当落在自己身上,但另一边,三年前萧琼羽临别眼神浮现脑海,此刻不走,一旦穆氏父子断了行踪,不免抱憾终生。 一众人早已候于梵仙山石洞地底,对沈碧痕所闻知道大概,班陆离道:“女娃娃说得不错,男娃娃,你赶紧追去,这里全部交给我们,你老婆那里,自有老叫化子替你说清因果。” 崇印见他仍自举棋不定,道:“阿弥陀佛!晋教主,今日之事,幸亏有你神功盖世,方教我们所有人得闻惊天真相,天幸一场江湖浩劫得以平息,这剩下的事,还请晋教主放心,班帮主既已答允沈姑娘,正道同盟那边,自有老衲四人出面。” 晋无咎心知以二人名望地位,既肯将这两件大事一揽上身,自然万无一失,对沈碧痕道:“碧痕,不如我一人前去,要你为了我的妈妈,放下尸骨未寒的爹爹……” 沈碧痕泣声抢道:“晋大哥,三年前不知你妈妈的身份,未能拼死将她救离苦海,我常为之耿耿于怀,有老帮主金口一诺,我相信爹爹定能得到妥善处置。” 班陆离道:“好了别再说了,你们赶紧上路,老叫化子在盘龙峡谷等你。” 崇化道:“阿弥陀佛!若老衲猜得不错,穆庄该有八阵机关,还请二位多加小心。” 晋沈二人同时跪地磕头,齐声道:“多谢老帮主,多谢四大高僧。” 班陆离伸手扶起,道:“男娃娃,你是一教之主,不能逢人便跪。” 晋无咎道:“是,此外还请老帮主转告玄炎,让她一定等我回去。” 与沈碧痕一同拜别五人。 奚清和虽被制住要穴,尚能开口说话,见沈碧痕言语间对晋无咎情意绵长,自己已成武林公敌,不惜为救她而现身,却不得她向自己看上一眼,心中悲苦,喊道:“碧痕!碧痕!” 但沈碧痕头也不回,早已奔得远了。 梵仙山这边兀自乱作一团,四僧与班陆离走近众掌门,见双方各有死伤,虽已停止打斗,但五台门弟子显知大势已去,人心涣散,静静等候生死发落,当下各自出言劝抚。 众掌门对五人无不敬服,也知五台门百年为恶,实是大人物的野心所致,与眼前这些虾兵蟹将殊无多大关联,杀到这会气也差不多消了,喝骂道:“滚!” 众五台门弟子如得大赦,各自拜谢而去。 众人一身重负好容易释去,又见天上一个红影,似一只火舞凤凰划低空飞过,只道自己眼花,定睛细看,红色翅膀中竟生有一人,瞧身形正是周子鱼,班陆离当先反应过来,道:“不好,是‘龙皇之翼’,周子鱼要赶去盘龙峡谷,谎称我们所有人被无咎杀死,命令正道同盟提早攻山。” 余人不知何为“龙皇之翼”,却都亲眼见过“鸿鹄之翼”与“青鸾之翼”,周子鱼既能振翅而飞,此事确然非同小可。 唐桑榆道:“那可如何是好?晋无咎先走了,我们便是即刻出发,不吃不睡也要三日,哪里快得过周子鱼?” 班陆离道:“两个娃娃既然要追上穆家爷俩,应该不会飞得太快,四位高僧,老叫化子要请少林弟子分头向东南进发,希望能追上他们,各派英雄也请尽快赶往盘龙峡谷,老叫化子处理完山上那两个人,便会赶来和你们会合。” 在场各派掌门对班陆离素有耳闻,只知他武功极高,性情洒脱,说话时常带戏谑,却不想大事当前,他能在极短时间内,将一切排布得井井有条,虽未见得能解盘龙峡谷之危,却是当前局面最佳应对,暗想此人能成为天下第一帮帮主,更能与崇印不尘齐名,果真有其独到之处,个个依言行事。 唐桑榆临行之前仍不放心,道:“班帮主,万一我们没能赶在周子鱼之前,那可如何是好?” 班陆离道:“赶不上的话,盘龙峡谷那边,也只能相信凌寒和我那乖儿媳了……”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① 晋无咎与沈碧痕反应迟得片刻,追出时已不见穆氏父子影踪,在五台门随意抢得一匹快马,一者高飞,一者低驰,向东南方向而去。 这一走便是一整日,晋无咎飞行速度远胜奔马,在高空广阔搜寻,又始终留意沈碧痕的行进路线,一来担心她痛失亲人,一旦与自己走散,茫茫江湖孤苦无依,二来更怕她与穆氏父子撞上,以她武功万万难敌,想到她在阵中展现出的剑法,忍不住满腹狐疑,自言自语道: “碧痕最后使的,确然便是‘直符九天剑’,但出剑速度远较沈碧辰更快,她究竟得了甚么奇遇,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武功大进?不知玄炎对此知不知情?” 二人追踪整日,沈碧痕于真定府换一次马,于曲阳县再换一次马,随意食些干粮白水,又上马绝尘而去,晋无咎虽心下不忍,想到萧琼羽随时有性命之忧,咬牙没有拦阻。 直过去一整夜,东边天色蒙蒙亮起,晋无咎终于在蠡县发现一老一小牵马入城,均为黑色斗篷内一身灰衣,见二人走入一间客栈,不一会小二出来牵马,晋无咎悄声于屋顶降落,辨得西首一间房间稍有动静,定神细听,说话声果真便是穆氏父子。 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回头看看,距离梵仙山已有四百六十余里,父子二人显也心困体乏,来到这蠡县随意投栈,没几句话,房间里传出呼噜声响,恰好小二拴了马走出,晋无咎赶紧低头,认清客栈房间马匹,待小二进门,回头去接沈碧痕。 以他内功卓绝,又背负“鸿鹄之翼”,飞檐走壁自不会惊动任何一人。 沈碧痕落后五六里路,夜以继日追至这里,仅凭一口气强自支撑,一听穆氏父子行迹暴露,一下放松,直接在马上晕厥,自左侧摔下,晋无咎顾不得再多,将她拦腰抱起,惊觉触手冰凉,十指齐动,以“日月精华”将阳热之力输送给她。 许久,沈碧痕身子渐渐回暖,难减容色憔悴,道:“既然找到他们,便绝不可再跟丢,我身子没事,我们赶紧前往蠡县,与他们入住同一家客栈。” 晋无咎江湖经验远远不足,能活到今日全仗非凡艺业,细数武林各门各派,想要他命的不在少数,晋无咎从未因此生个心眼,向来是“我便如你所愿落入陷阱,但你依旧不能拿我怎样”,听沈碧痕这么一说,立即道:“好,我带你去。” 沈碧痕勉力笑道:“如这般大摇大摆,谁都认出我们了。” 晋无咎道:“正是,只可惜吉兴护法不在,否则定能教那老鬼小鬼当着面也认不出我们。” 沈碧痕噗嗤道:“你叫他们作‘老鬼小鬼’?” 晋无咎回以莞尔,道:“小姐姐和那老的有些过节,总叫他作‘老鬼’,那小的自该叫作‘小鬼’。” 沈碧痕道:“对付两条丧家之犬,不必过多麻烦,我们进了县城,先去换一身百姓粗布衣裳,你去沾些白眉白须,我也去弄一顶帷帽,便足以掩人耳目。” 晋无咎不知何为帷帽,不以为意,道:“好,弄完这些,我们去大吃一顿,然后你好好睡一觉。” 二人入蠡县一通张罗,将“复归龙螭”与“冰夷剑”放进粗布口袋,在客栈底楼茶足饭饱,找店小二要间上房,晋无咎原本打算说是兄妹,却被店小二当作父女,当即苦笑,心道:“父女便父女罢。” 说来也巧,店小二竟将二人安排于穆氏父子隔壁,入房间后,沈碧痕脸上血色恢复不少,更增娇俏,毕竟赶了整夜的路,初初丧父,被小二牵动心绪,眼圈泛黑哭红,晋无咎大是怜惜,压低嗓门道:“先别多想,一切待睡醒再说。” 沈碧痕知他必要将床让给自己,反正怎么也拗不过他,索性不与客气,轻声道:“又要委屈你睡地上了。” 二人相视浅笑,同时想起三年前借宿农屋,也曾落于同一屋檐,所不同者,在于彼时晋无咎不学无术身无分文,今时却贵为一教之主,说不上腰缠万贯,但食宿之用,自该轮他投桃报李,回思这三年走来,当真恍如隔世,再看沈碧痕时,她已倒在枕上甜甜睡去,两脚垂荡于床沿。 晋无咎含笑上前,替她除去丝绣弓鞋,扶她睡正盖好被褥,见她眼角残存泪滴,心下微微刺痛,九月天气已渐转寒,沈碧痕又是一身阴力,晋无咎盖完后仍不放心,左手小指催劲,来到窗口一边打坐,一边以暗索助她生热。 ~~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房门“吱啦”一声,晋无咎当即睁眼,再看沈碧痕也被惊醒。 这日穆氏父子马不停蹄,三百二十余里后,于冀鲁交界处吴桥县投栈,次日再赶三百余里,来到冠盖如云,攘来熙往的鲁地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驻地济南府。 第四日起,穆氏父子出济南府,行程终于放缓,想是自以为脱离险境,每日走马观花行百余里路,晋无咎一边牵挂母亲,只盼早些抵达穆庄,另一边却见沈碧痕一日比一日消瘦,宽慰自己道: “碧痕为了我,连亡兄亡父都已放下,我救出妈妈后,还能好好尽孝,好好弥补,但对碧痕,她的恩情我此生终是无法回报,穆家父子走得慢些便慢些罢,能让碧痕不那么辛苦,总也是好的。” 这一走便是十多日,沈碧痕每日吃好睡好,又与晋无咎形影不离,气色大见好转,惟独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躺在床上朝向内墙,一个人不知偷偷抹过多少眼泪。 这日二人又在客栈歇息,沈碧痕睡个大饱,迟迟不见穆氏父子出发,轻声道:“晋大哥,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自出梵仙山后,二人始终同室而居,免得赶路时相互叫唤,惊动穆氏父子,但晋无咎深知沈碧痕大有余情,每日只顾打坐,言语攀谈能免则免。 沈碧痕本身也是极聪明的女子,每日被窝暖暖睡得香甜,自是因为有晋无咎暗中运功,加之不惜数千里飞行冒死搭救,情义深重可见一斑,至于相对寡言,也是不愿她越陷越深,非但没有抱怨,反而更是感激,暗暗心道: “晋大哥终究不属于我,不管为了他,还是为了玄炎,或是为了我自己,都不可再有非分之想。” 晋无咎道:“好,你想说甚么?” 沈碧痕道:“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甚么石洞中会有老帮主,会有四大高僧?我知道梵仙山看似死气沉沉,实则日日夜夜有上百弟子暗中潜伏,好比……” 两行泪珠滑落,赶紧伸手拭去。 晋无咎道:“碧痕,若非你爹爹生前杀过这许多人,更酿成夏家灭门……” 沈碧痕抢道:“晋大哥别说了,我没怪你,我知道‘朝阳谷’那日,你没当场要了爹爹叔叔的命,已是念着与我的友情,宁可为难自己。” 晋无咎道:“你误会了,我想说的是,若非如此,以墨渊先生豪迈,本是我十分佩服的性情。” 沈碧痕默然。 晋无咎又道:“我和玄炎成亲后,去鄠县拜访岳父岳母大人,从岳父大人言语间,听出他极为珍视和你爹爹的兄弟情分,所以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让他们和爷爷一起入葬鬼界‘天堂’。” 沈碧痕从未入过鬼界,却也知道鬼界“天堂”为盘龙教圣洁之地,晋无咎有此安排,实是莫大恩典,双膝跪地,道:“碧痕谢过教主。” 晋无咎上前扶起,笑道:“我早已取消教中跪拜之礼,你若下次还敢这样,我可真要教规论处了。” 沈碧痕道:“是。” 二人原本一者坐床一者席地,一扶一起后来到圆桌前坐下,晋无咎道:“提到老帮主和四大高僧,可说一切都在小姐姐预料之中。” 沈碧痕道:“我想也是,便是猜不透夏姐姐深居盘龙峡谷,如何做到决算千里之外?况且我一直以为老帮主已被杀害。” 晋无咎道:“老帮主遇害,可说是小姐姐送给周子鱼的一份大礼,你若不嫌闷,我可向你慢慢道来。” 沈碧痕道:“身为一界之主,事关我教存亡,怎会嫌闷?” 晋无咎道:“小姐姐正月二十七伤愈,正月二十九‘朝阳谷’大会后回到丐帮,听帮中弟子说起江湖变迁,隐隐料到正道同盟之所以归心周子鱼,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众志成城,誓将我教攻陷,极可能是有五台此前一百年的准备作为铺垫,目的是为夺取我教武学。” 沈碧痕点头道:“若非梵仙山石洞中,亲耳闻得周子鱼说出如何残害佛门同道,我都不敢相信竟是真的。” 晋无咎道:“从那时起,小姐姐便未雨绸缪,开始了她的周密计划。” 沈碧痕道:“也幸亏晋大哥你与丐帮有深厚渊源,更对夏姐姐有救命之恩,才使得她与卓帮主肯站在我们一边,否则此消彼长,我教后果不堪设想。” 晋无咎道:“碧痕你两句都说错了,所有这一切,全部源自于周子鱼的阴谋,‘剥复双剑’于十王峰屠杀四大门派,沈家以夏家满门鲜活生命铸炼完美‘五行剑’,沈碧辰以佛道武学引得两家内乱,更差点将小姐姐害死,他们看似勇武,却无一不在周子鱼算计之中。” 不欲她为父兄之死过多伤怀,又即续道:“另一面,在周子鱼的如意算盘里,丐帮叫化人数虽多,但身份低贱,从来不配成为他的盟友,但是他想利用丐帮弟子,帮他完成攻山行动中极其重要的一步。” 沈碧痕道:“极其重要的一步?是甚么?”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② 晋无咎低声说话同时,始终留意屋外动静,听见二人经过门口,从脚步声辨出并非穆氏父子,道:“碧痕我先问你,倘若周子鱼下令正道同盟从盘龙峡谷六口强攻,会是甚么结果?” 沈碧痕道: “我教六口皆有炸药埋设,加之一口一界,六界各有特色,正道同盟合计百万之众,攻下一个盘龙峡谷自然不在话下,但只要周子鱼破釜沉舟,则正道同盟至少承担十倍于我教的性命,外加伤者不计其数,此外妖鬼二界武功虽弱,‘蚕鱼涧’与‘十八层地狱’却是有入无出之境,他们若想以众欺寡,一试便知。” 晋无咎听她说得自豪,微微笑道:“我掌教九个月,已去过妖界‘蚕鱼涧’,却不知鬼界‘十八层地狱’,得空是该拜访一下。” 正色又道:“十倍性命的话,可说周子鱼无能,这个盟主之位怕是坐不稳固,有没有可能不走谷口?” 沈碧痕道:“不走谷口?他想飞天遁地么?” 明眸一闪,道:“晋大哥你是说,周子鱼想利用十数万丐帮弟子,从外围挖出六条地道,直入我教腹地?” 晋无咎道:“你和玄炎的确比我脑筋转得更快,小姐姐最初说起此事,玄炎也如你般一点即透。” 沈碧痕嫣然道:“当真如此,则的确难办,未知夏姐姐如何应对?” 晋无咎道:“佛门十五派素来瞧丐帮不大顺眼,你是知道的。” 见沈碧痕点头,又道: “但他们在短短两年间不辞辛苦,一次次入西安府找小哥哥小姐姐的麻烦,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小姐姐料定其中另有隐情,绝非如他们所言,单为我习得‘易筋经’一事,小姐姐最早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也暂时未能找到佛门十五派的弱点,于是在去年九月,趁着他们拜访卓府,小哥哥小姐姐故意暴露出一个丐帮根本不存在的弱点,便是‘龙皇之翼’。” 沈碧痕道:“‘龙皇之翼’?听名字,与‘鸿鹄之翼’、‘青鸾之翼’有些相像。” 晋无咎道: “小姐姐便是从我和玄炎的白青双翼中得到点拨,在接下来那一个月中,命丐帮工匠铸炼‘龙皇之翼’,并对外宣称,从此‘龙皇之翼’和‘打狗棒’齐名,并称为丐帮两大镇帮之物,我曾在卓府养伤时有幸得见,‘龙皇之翼’为一对鲜红翅膀,如血火相融,单看其形,比白青双翼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碧痕道: “但我曾听爹爹说过,相传千百年前,神魔仙鬼四界曾居于昆仑冥海环绕之中,仙居地面,鬼居地下,仙之上为神,鬼之下为魔,冥海以内,仙鬼互不能及,反是神魔有一井相通,某日鬼界遭遇朱雀、青鸾、鹓鶵、鸿鹄、鸑鷟五色不死鸟袭击,魔界先辈拔剑相助,血战七天七夜,终于赶走五色不死鸟,其中青鸾鸿鹄负伤,临行前散落一地黑白翎羽,二界先辈亦在那一战中伤亡惨重,为躲避五色不死鸟去而复返,这才逃离昆仑,东行至渤海隐居,鬼界为感恩魔界,将二色翎羽收集,出冥海后,请任家铸师铸炼白青双翼相赠魔界,并从此定下家训,鬼界世代奉魔界为主。” 晋无咎从未听莫玄炎提起这段家族过往,心道:“原来白青双翼由此而来,等回到盘龙峡谷,再问问玄炎其中细节,想来能比碧痕所知更为详尽。” 掐算时日,盘龙教之危该已解除,莫玄炎必已得知父亲死讯,不知该伤心成甚么样子,与她一别半月,日思夜想,到这会更增挂念,又不知洛扬采是否平安,怕勾起沈碧痕伤心,始终未敢对她提及。 沈碧痕道:“对不住啦晋大哥,都怪我岔开话题,你说下去罢。” 晋无咎道:“不,你适才所言正是要点,‘龙皇之翼’纵有再多珍稀材质、精工巧匠,没有白青双翼的凤凰翎羽,飞行最多两千里路,两千里后,翅膀上翎毛散落,飞在空中不免坠亡,所以看似奢贵,实则华而不实。” 沈碧痕道:“原来如此,这‘龙皇之翼’,本是夏姐姐想好了要送到周子鱼手中的。” 晋无咎道:“也不尽然,丐帮最初自曝其短,只为留作他日之用,至于为谁而用如何善用,小姐姐并未想好,直到伤愈后回入丐帮,小姐姐看清江湖局势,耗时月余,终于找到应对之法。” ~~ 早在二月中旬,卓凌寒命净衣派弟子扮作普通人,前往梵仙山东南十五里静业庵,其中庵主素灵师太曾受丐帮恩惠,丐帮弟子说明身份后,素灵当即表示愿意鼎立相助。 其时周子鱼正为攻入盘龙峡谷筹备东风,便是苦思如何收服丐帮,夏语冰虽早已料及,却迟迟不见他行动,不知仍在盘算甚么毒计,索性先下手为强。 三月初一,晋无咎已不在盘龙峡谷,前往少林寺只身强闯“枢械塔”,夏语冰来到盘龙峡谷,出入六口地道,分批带走仙界弟子,却非前往西安卓府,而是各沿不同线路,在五台门弟子眼皮底下,装作南来北往各异游客,大摇大摆踏入五台山地界,最终来到静业庵。 按理仙界弟子阴力练不到家,人人惧暖喜寒,好在三月天气尚非火虐,外加山间凉风阵阵,各穿薄衣入山,再趁无人时将外衣或是敞开或是脱去,五台门弟子毫无察觉。 此外还有一层重要原因,周子鱼大业将成,几乎全部注意都在盘龙峡谷,至于五台山内部,只为晋无咎设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火坑,由他带领精英亲自镇守。 一连三个月中,外围地界似紧实松,梵仙山似松实紧,周子鱼视野中出现巨大盲点,全未意识到后院起火,六十日内,总共三百二十四名仙界弟子齐聚静业庵。 卓夏二人分配完毕,立即分头行动,先由吉兴将班陆离与卓凌寒扮得面目全非,将一个无恶不作之徒化成班陆离的模样,被卓凌寒‘降龙十八掌’一掌震毙,命丐帮六大长老抬着尸体前往正道同盟,求恳周子鱼替自己做主。 吉兴易容之术出神入化,普天之下无人模仿得出,且普通手段无法复原,周子鱼向来忌惮夏语冰的智计,以他心机,始终怀疑其中有诈。 但“降龙十八掌”与丐帮内功骗不了人,能将一掌打成这样,除班陆离自己,全天下便只卓凌寒与晋无咎二人有此能耐,而这两个,正是周子鱼最大的眼中钉,他正为如何赢得丐帮人心而犯愁,哪知得来全不费工夫,教他如何不喜? 正在周子鱼万事俱备,制定攻山步骤之时,班陆离、卓凌寒各以和尚、道士模样,分别前往少林、武当二派,崇印与不尘为班陆离至交,素对卓凌寒赞不绝口,密谈后得知夏语冰的推测,自是大为震惊,但班卓二人本意并非以一面之辞将其说动,而是一早想好,要教他们听见周子鱼亲口承认。 另一头周子鱼蒙在鼓里,数月间喜讯不断,卓凌寒下武当山后,径直前往熊耳山,丐帮六大长老早已向周子鱼“告密”,言明那年老道士实为卓凌寒乔装而成,周子鱼前往试探,于卢氏县江府确认身份,对六大长老投诚再多几分信任。 周子鱼见卓凌寒来自东北方向,立时对西北方向西安卓府生出疑虑,放眼武林,卓凌寒已然失势,而周子鱼则如日中天,命人闯入卓府一探究竟,如愿于其中一院搜出“龙皇之翼”。 回想起半年前“仁礼堂”争锋,卓凌寒曾对这“龙皇之翼”极为避讳,似乎其中隐藏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卓凌寒欲盖弥彰,反而暴露此物来到自己手中,更见此物是与晋莫所负白青双翼相同宝物,则从此往来飞行大大之便,更是心花怒放。 夏语冰胸有全局,看似对周子鱼予取予求,实则早已关照丐帮六大长老,她从入过梵仙山石洞的佛道两家口中得知,石洞中每间石室皆藏有机关,心思一转,又已明白五台门的用心。 想是各门各派于石室中饱览武学之时,周子鱼曾言语试探,一旦有人不从,即开启机关杀人灭口,并封禁石室不留人证,则他喜得“龙皇之翼”,正可将之安置于梵仙山石洞,再在全山戒严,以将前来抢夺之人一网打尽。 不出意外的话,其时六大长老已深得周子鱼信任,便是他自己想不到,六大长老中亦有贺钧“献策”。 但究其过程,夏语冰有两处未能算及,一是周子鱼竟会将无辜工匠带至盘龙峡谷谷口示威,二是沈碧痕竟会擅自出谷致被擒获,她曾得沈碧痕舍身相救,如此状况实非所愿,但沈碧痕落入敌掌,确比“龙皇之翼”令她更有必胜把握。 周子鱼定下三月期限后,命丐帮弟子六方挖掘,但挖掘线路夏语冰早已预先设计,更教周子鱼始料不及的是,早在两个月前,静业庵中仙界弟子便已开始纵地。 历时五月,仙界弟子兵分两路,朝两个相反方向,挖出两条地下通道,一条自静业庵至西北梵仙山,长约十五里,另一条自静业庵至东南南梁村外,长约七里,而要论及掘土之术,丐帮弟子又如何能与仙界弟子相提并论?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③ 晋无咎强闯梵仙山搭救沈碧痕之日,少林僧人在班陆离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来到静业庵,后者以吉兴教授之法还原本来面目,入地道后,惊见佛道两家除武当派外,大派掌门几乎无一缺席,方知崇印与不尘出面,请出武林同道共同见证。 班陆离虽知二人好意,却见其中大有冲动之人,沿途十五里反复关照,无论届时听见甚么,只要自己不动,任何人不可擅动,否则前功尽弃。 夏语冰熟知周子鱼心机深沉,以他城府,绝不会轻易说出多年密谋,但他内里自负,但教所图之事为人道破,尤其是道破之人身陷绝境,则他多半不屑矢口否认,左思右想,此事终究太过重大,万一套话不成,极易弄巧成拙。 好在周子鱼更有一处致命弱点,便是盘龙武学,若晋无咎以此作为威胁,周子鱼势必骑虎难下,梵仙山石洞之中,晋无咎中毒后的绝望无助,说出口的一字一句,几乎尽由夏语冰精心设计。 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嘴硬逞强,时而故露破绽,时而心灰示弱,语气忽软忽硬,弄得周子鱼心神大乱,终于将百年恶行不断吐露,他又哪里知道,各派掌门正在脚下,将他所言一切尽收耳底,他说出这些话的同时,正道同盟已然土崩瓦解。 ~~ 晋无咎不善言辞,这么大大一段,他说得次序含糊,几次说到后面,才发现前面忘记铺垫,好在沈碧痕机敏伶俐,几个关键处稍加询问,已能明了其中因果,待听完这数月间双方斗智斗勇,更在暗中所做一切,幽幽叹道: “原来如此,周子鱼还说夏姐姐是小聪明,以为他自己才是大智慧,我教虽然人才众多,却一个个心高气傲,做事单凭血气之勇,别的不说,神界中便有不少人自以为是,与夏姐姐相比,实是差得太远。” 晋无咎心道:“神界,沈碧辰便是你说的这种人。” 怕引沈碧痕落泪,这个念头只在脑中偷偷一转。 便在这时,隔壁房门“吱啦”响动,正是穆氏父子养足精神,终于想起赶路。 不一日来到钱塘江,穆氏父子踏上一张竹排,晋无咎想起夏语冰言谈间曾经提及,不知是否同为一张,不以为意,沿岸要来一艘小船,与沈碧痕远远跟随在后。 踏足江南,穆氏父子更如回到家中,落岸处相距穆庄一百二十余里,父子二人却走了足足三日,晋无咎空自着急,又不能上前惊动,沈碧痕知他心思,不住出言安慰,晋无咎嘴上答允,想到即将重逢的萧琼羽,心头巨石一日更比一日沉重。 来到太湖水乡,处处小河漾波,母江茅庐,一波千层,如美眷女子,含蓄甜蜜,仪态柔婉,烟雨微茫,素簪暗香,晋沈二人踏上扁舟泛流湖心,放眼天水浩渺,各怀心事,但觉清风冷拂,记忆飘洒。 晋无咎思念谷中爱妻,每每眼前浮现她的娇艳容颜,总能生出几缕踏实,几丝安心,此外无需过多挂碍,相比之下,沈碧痕则多出几分幽寂,几许清愁,不时偷望晋无咎的背影,又依依不舍转过身去。 漂流许久,来到湖面一隅,前方穆氏父子变得警觉,沈碧痕看得清楚,手拉晋无咎背过身去,只悄悄扭头瞥眼观察,待穆氏父子自一条水路隐入,方才指向二人消失之处,问船夫道:“这位小哥,我瞧那里边也有小船,我们能进去么?” 船夫操着浓重江南口音,道:“这里头不好去的,十五里水路,都是穆家的。” 沈碧痕道:“那穆庄定然就在里边罢?” 船家道:“这个我不好进去,哪里晓得哟?” 二人自梵仙山追踪至此,为的便是穆庄,晋无咎血气翻滚,不住发抖,沈碧痕不愿引起船夫怀疑,赶紧再将他拉回舱中。 晋无咎道:“碧痕,我要赶在穆家老小之前保护妈妈,你在我们上船处等我,你相信我,我救了妈妈,一定赶来和你碰头。” 沈碧痕轻叹一气,道:“晋大哥,我们认识第一天起,你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素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又怎会不相信你?可自从我们踏入江南,这三日你魂不守舍,我若问你,我们是在哪里上船,你答得上来么?” 晋无咎道:“这……” 沈碧痕道:“你武功虽高,但瞧你这丢魂失魄的模样,教我怎能放心得下?” 晋无咎道:“碧痕,那你候在这入口处怎样?” 沈碧痕道:“你便这么怕我跟着你么?” 晋无咎道:“你误会了,我是想起临出发前,崇化大师提醒我的八阵机关。” 沈碧痕道:“八阵机关?那又是甚么?” 晋无咎担心不对她言明利害,她终要忍不住以身犯险,耐着性子道:“我在少林寺闯‘枢械塔’时,得知此前有人闯过六层,拿走一本人形机括图,看来说的便是这穆家人,我飞在空中来去方便,你切莫现身,免得教我分心。” 沈碧痕听他提及少林寺“枢械塔”中的宝物,确也担心成为他的负累,再叹一气,道:“也好,那晋大哥你小心些。” 二人来到舱后,钱塘江上船只不多,且都离得极远,晋无咎张开“鸿鹄之翼”,提气跃上半空,远处船只有人见到这里白影飞起,又见船上另有一人,只道是沈碧痕放起一只纸鸢,再看白影早已高入云端,与海空融为一色。 晋无咎来到狭窄水路上方,惊见这一带处处浓荫垂柳,瞧不见何处为陆何处为水,更遑论穆氏父子所乘小舟,又不敢离得过近,万一未能找到目标,反被父子二人捕得影踪,生出戒心,则萧琼羽危险陡增,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盘旋一边心道: “十五里水路,对船只来说要行许久,对我而言却只眨眼工夫,我先大致摸清边界,然后找到中心,或许便是穆家老小居所。” 念及此处,继续振翅前行。 江南烟雨频繁,水汽空濛,晋无咎虽是居高俯望,常常一眼望之不穿,有时弥雾太厚,迫于无奈低飞一阵,见中心一片青绿,只在其间零星几点波光,却远不足以确认穆庄所在。 直来到下一处空旷湖面,估算差不多为十五里之数,确信穆庄便隐藏其中,想着穆氏父子应该已在林中某处,深吸一气,贴边界猛飞一圈。 晋无咎一旦催动盘龙“太极”,速度骤增为平素四至五倍,却也心跳喘息加速,好在一圈下来,水路轮廓基本已在脑海,再飞一段来到某处,数度盘旋后,自言自语道:“这里,依稀便是方圆十五里水路正中,我别无他法,只能下去碰碰运气。” 晋无咎将内息渐渐散去,身体随之徐徐降落,穿过水汽,果见青翠欲滴密树之间,一座方形庄园赫然眼前,稳稳停在一株香樟顶端,树下便是一条青石板路,小路上更有人声,不知是否便是穆庄,又惊又喜,心道:“事不宜迟,既然来到这里,再不可能回头。” 收起“鸿鹄之翼”,从树缝中穿行而下,一跃来到其中一人面前。 这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见眼前多出一个青年,惊道:“你是甚么人?怎会鬼鬼祟祟出现在穆庄?是谁带你进来的?” 晋无咎听见“穆庄”二字,大喜暗道:“甚么鬼鬼祟祟,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现身。” 拱手道:“请问穆庄主在不在家?” 这人一句质问,引来众多家仆,见他衣裳粗陋,又是不速之客,原本人人鄙夷敌视,听他举止谦恭谈吐斯文,倒也不敢过分得罪,其中一人道:“我家老爷外出未归,你是哪位?” 晋无咎道:“外出未归……倒也无妨,那请问萧琼羽现在何处?相烦引路。” 众家仆听他说出“萧琼羽”之名,更是失色,又一人道:“是谁让你来找她的?” 晋无咎信口道:“是姚千龄。” 他与莫玄炎魔界成婚之日,听闻姚千龄曾来穆庄毒打萧琼羽,待被人问及,下意识说出这个名字。 果然那人听见“姚千龄”三字,知道姚家是穆家最重视的朋友,不敢多问,一个丫鬟上前一礼,道:“前辈请随我来。” 晋无咎见她小不自己几岁,竟口称“前辈”,转而想通,自己这一身乔装改扮,为的便是让人当作老者,随口一应,跟随那丫鬟走入一道月门,环形院落中三屋并立,来到屋前自西向东一一经过,见上方依次写有“素灵阁”、“倒履轩”、“黄金屋”。 南首一排房间,正中写有一个“赤”字,身处清雅幽静之地,却无半分闲心品味景致,沿遍地兰花的青石板路来到东首,长廊屋门大差不差,只不过变为“蓝”字号房,丫鬟推开其中一间,冷冷道:“萧琼羽,姚千龄找人来看你了。” 里边登时“啊啊”之声,随即稻草沙沙,却因又哑又瘸,说不出话,无法走远,只能双手小臂用力,拖动萎弱身体缓缓向内爬行,时不时回头看向二人,目光中全是恐惧。 哑女四十不到,尽管脸上染灰,却掩不住白净肤色,乌黑眼珠澄莹中带有沧桑,可想年轻时长相极其甜美,双踝各被一个大黑铁环圈住,延伸出两条铁索,固于脏黑墙角,晋无咎一眼认出,此女便是汉水河畔缘悭一面的萧琼羽,自己的亲生母亲。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④ 丫鬟上前便欲一脚,道:“别装死,坐好。” 一脚尚未踢出,忽被一条炽热细索紧紧缠住,再看晋无咎时,惊见他长发披散,长衣飘扬,穆庄本该密不透风,他却仿如置身万仞山巅,再看他的双眼,已被杀气充盈,膨胀欲裂。 晋无咎从湖边沿林间石路步步走来,见这穆庄庭院深深,古色古香,建得又是奢华又是精巧,大者恢弘,小者玲珑,孰料来到这间“蓝”字号房,连日来念兹在兹的萧琼羽,竟被关押在这样一间破败小屋,终日与烟尘虫草为伴,一时间胸口大恸,左手食指一屈,丫鬟直如炮弹飞出门外。 晋无咎泪水夺眶而出,上前扶起萧琼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失声痛哭道:“妈妈!妈妈!我是无咎!我是无咎!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他一边说话,一边身体剧颤泪如泉涌,只短短这几句话,已将萧琼羽双肩浸透。 萧琼羽自从三年前被擒回庄,便关入这间黑屋,连庄中家仆都瞧不起她,无一日不在胆战心惊中度过,好容易等到主人离庄,某日又毫无来由被姚千龄打得伤痕累累,更成惊弓之鸟。 忽见屋门推开,能生出的便只战栗,不想来者非但未有欺凌,更将自己紧拥入怀,想要奋力推开,感觉此人抱得越来越紧,自己过于力薄,无论如何挣之不脱。 许久,萧琼羽推得累了,终于垂下双手,渐觉此人怀抱温暖,远非初想那般可怕,听他自称“无咎”,似有一种极其熟悉,极其亲密的知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这恶魔般的地狱待得已有十六年之久,尤其最近这三年中,被折磨得没有人样,许多记忆如被抹去一般,直到此刻,方才感受到一丝久违亲情,既不说话,亦不伸手,只在努力回想,这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究竟是谁? 屋外传来步声急促,一人见丫鬟躺倒在地,忙上前道:“冬梅!冬梅!” 叫得几声全无反应,也不管她死活,来到屋前,道:“老爷,少爷,便是这位公子,自称是受姚公子之托。” 穆氏父子回庄后听仆人说及,只道真是姚千龄的朋友,见晋无咎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花白,却抱住萧琼羽哭得撕心裂肺,又是紧张又是好奇,穆笛道:“这位是……” 萧琼羽听见穆笛声音,如被雷电劈中,一把将晋无咎拉回,张开双臂挡在前边。 晋无咎泪如雨下,心道:“这便是天下间母亲对子女的情意么?明明这般弱不经风,更未能认出自己,却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遮风挡雨。” 他记事起已不曾感受母爱,倍加心疼,缓缓撕去白眉白须,重新来到萧琼羽面前,脸上满含笑容,眼中却有断线珍珠垂落不停,道:“妈妈,您放心,孩儿武功大成,如今天下无敌,从今往后,都该换由孩儿保护您了。” 穆氏父子见晋无咎更比自己早到一步,登时面无人色,悄悄退后两步,看他并无反应,转身没命奔逃。 晋无咎紧搂母亲,十指张开真气勃发,穆氏父子逃到半途,忽觉洪流奔腾而来,顷刻间头身受制,各被三条细索两道粉尘缠住颈项四肢,随即一股极大力量自下而上,两个身体随之漂浮空中。 晋无咎立觉脑中刺痛,心知适才对那丫鬟还只小惩大诫,到这时终于起了杀心,触犯盘龙内功大忌。 暗运“易筋经”,将疼痛分担至十四脉,眼前浮现出的,尽是穆飞曾将五台内力注入折扇,一扇一扇打在萧琼羽小腿之上,每想到一扇,便是一指运劲,将吸收到的“日月精华”凝聚四“龙”四“螭”。 每运一次,折断穆氏父子一根肢骨,一断为二,二断为四,四断为八,如此层层加倍,直至成为骨屑,断无可断,每运数次,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但他兀自不肯停手,双臂牢牢圈在萧琼羽的后背,牙关紧咬,下巴倚靠在她肩上,将心中苦闷尽情宣泄。 若说沈碧痕操动“冰夷剑”,五台门弟子因而被切骨无数,则穆氏父子臂骨腿骨为生生磨碎,断二骨时,还能听见十二丈外叫声响彻青湖绿林,断四骨时,叫声已变得有气无力,断八骨时,二人索性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但晋无咎仍不罢手,宁可十四脉根根受损,任凭喉头血腥不断,执意将穆氏父子四手四足磨成如灵蛇扭曲,这才收回内力,由得二人摔落在地。 许久许久,晋无咎哭声稍止,以“复归龙螭”在萧琼羽双踝铁环处轻轻划过,“复归龙螭”并非利刃,究其锋芒,较“衔烛”、“冰夷”二剑稍有逊色,好在通体布满刚硬无双的昆吾之石,外加盘龙“无极”催动,随四下脆响,两个铁环应声而断。 晋无咎凝视母亲,见她双目中一时温情,一时畏怯,似在矛盾纠结之中,想她十六年来未见一个好人,自己蓦然现身,她不知该不该信,能不能信,原在情理之中。 晋无咎温言道:“妈妈,我知道您还认不出孩儿,但是请您相信孩儿,孩儿会带您回家,以后都会好好伺候您,从这一刻起,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欺负您。” 萧琼羽口唇微启,似想说甚么话,半晌没有出声,眼神慢慢变得柔和,晋无咎满心喜悦,又有两行泪落,伸手擦去,将她横抱而起,走出屋门。 院中已聚满人头,于穆氏父子前围站半圈,见晋无咎出现,一个个瑟瑟发抖,先前那个叫作冬梅的丫鬟已然醒来,被一名年轻男子扶站当地。 晋无咎再走上一步,数十家仆齐齐跪地磕头,纷纷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晋无咎直至穆氏父子跟前停下,一脸肃杀之气,见怀中萧琼羽目不转睛,双瞳中除自己倒影再无他物,深深吸足一气,再缓缓吐出,待心境稍稍平稳,暗道:“妈妈已经得救,这穆家老小总是两个废人,死或不死,便由得他们醒来后自己决定好了。” 转向一众跪仆,道:“你们听没听过‘晋无咎’这三个字?” 众家仆大凡深居世外,对武林之事一无所知,却也有不少船夫出入太湖见闻稍广,其中有人来得较早,亲见穆氏父子被如龙似蛇的离奇手法粉碎四肢,再听见“晋无咎”之名,更是肝胆俱裂,响头连连,没口直道:“晋教主饶命!晋教主饶命!” 余人不知何故,也跟着额间“咚咚”撞地,一转眼工夫,青石板路、泥地、花草上斑斑血迹。 晋无咎道:“看来有人知道,那便再好不过,这穆家老小是坐谁的船回来?” 众家仆不知用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四人举起手来,却不敢双膝离地。 晋无咎道:“是你们四个?” 见四人凄凄惶惶各自点头,道:“带我们原路出庄,不想死的话,就不要耍任何花样,否则这穆家老小,便是你们的下场。” 四人忙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晋无咎看看母亲,见她嘴唇干裂,想她吃不好也还罢了,便连水都不得多喝一口,想找家仆送些水来,转念又想,这穆庄透着古怪,既已将人救出,还是不要夜长梦多的好,回盘龙峡谷途中,有得是农家可以讨水,又被自己适才一句话点醒,心道:“听说你们穆庄有八阵机关,为何我没见到?” 又一仆道:“回晋教主,八阵机关是在外围守护,并不在庄内。” 晋无咎道:“外围?外至哪里?” 那人道:“回晋教主,外至太湖。” 晋无咎一凛,暗道:“不好,碧痕不明状况,若在外围乱走,恐怕要有危险。” 向先前四人道:“赶紧带我们上路。” 四人连声应允。 八阵既有穆庄总控,又有八条水路分控,一经启动,立时演变为战阵,时有机括布成少林阵法,时有机关带动暗器发射,材质刚硬,武功精妙,动辄杀伤,威力惊人,更有湖间毒气与之搭配,守卫之坚固,绝非常人可以突破。 穆氏父子来时的西北口以水火金木作龙虎鸟蛇四奇阵,青龙在左,为二十四阵奇兵震木方位主“开”门的六阵之合阵,为“龙飞阵”,所谓“天地后冲,龙变其中,有爪有足,有背有胸,潜则不测,动则无穷,阵形赫然,名象为龙。” 以晋无咎武功盖世,百毒不侵,又有“复归龙螭”在手,“鸿鹄之翼”在背,早已不是寻常机关所能撼动,他入庄多时,担忧沈碧痕的安危,离心似箭,却不敢抱起萧琼羽一同飞行,一来不认得路,二来萧琼羽的状况已经不起任何惊吓,只得横抱她走入船舱,不忘提醒四人全速划行。 萧琼羽仍未想起与晋无咎本为母子,却已渐渐平复,来到昏暗船舱,竟倚在他的胸口安然睡去,晋无咎片刻舍不得松开,只抱着一个纤弱身躯,他适才对穆氏父子痛下狠手,十四经脉受创不轻,趁着舱内安静,闭目调息疗伤。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⑤ 大半个时辰后,晋无咎睁开双眼,精神大见好转,被远远乒乓打斗之声吸引,循声来到前舱,见萧琼羽醒来,对她暖暖一笑,面向声音来处,问划桨二人道:“出口是否便在那个方向?” 二人道:“回晋教主,出口正是那个方向。” 晋无咎只怕慢得一步,沈碧痕为机关所伤,又担心在这盘错交通的林水间迷路,道:“我先走一步,你们速速跟来。” 二人尚不知他说些甚么,见他背部撑开一对巨型白翅,轻扑数下,已贴水面飞滑而前,简直不敢相信双眼,各揉数下,确信绝非幻想,这才扳桨跟去。 晋无咎为免母亲惊恐,于蔽日浓荫间低飞穿行,过不多远,林中蓝光闪烁,走近一看,正是沈碧痕将脚踩处劈得木石迸裂,土泥翻扬,身周各种机括小人粉身碎骨,零件散落一地,已无还手迹象,但沈碧痕兀自不眠不休,“冰夷剑”只不停手。 晋无咎知她愁郁,这穆庄本非善地,也便没有喝止,落足后轻声道:“碧痕。” 沈碧痕见他怀抱一人出现,这才将“冰夷剑”回入鞘中,娇靥转怒为喜,喜道:“晋大哥,你救出你的妈妈了。” 上前一看,果真便是三年前那个女子,道:“恭喜你晋大哥。” 晋无咎道:“这一切都要感谢你,若非是你及时想到,我晚到一步,妈妈后果难料。” 沈碧痕俏脸一红,道:“晋大哥,你对我还需要这般客气么?” 萧琼羽忽伸一手,将沈碧痕重重推开,晋无咎见她忽转惊怒,道:“妈妈,您怎么了?” 见她死死盯住一块石碑,石碑被斜向下劈出一道平滑断痕,自是“冰夷剑”所为,又觉她在自己怀中挣扎,似欲极力挣脱,手忙脚乱道:“妈妈?” 萧琼羽眼泪扑簌不止,晋无咎忙将她抱至碑前,见她执意想要落地,不敢更多刺激,轻轻放下,同时两条暗索运出真力,各将半身环护。 萧琼羽落地后立即下跪,苦于双膝无力难以支撑,晋无咎赶紧以内力相扶,萧琼羽这才得以跪稳,弯腰一叩到底。 晋无咎自穆庄相见,从未见萧琼羽落泪至斯,闪过一个不详念头,四顾一周,见石块已成碎屑,难再拼合成整,道:“碧痕,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墓碑?” 沈碧痕被一推推得懵然不解,道:“我来到这里,似是触动甚么机关,不知是否崇化大师口中‘八阵’,之后我见物便毁。” 忽觉沉重,道:“晋大哥,这该不会是……” 四仆所划小船恰巧到来,上岸后见到一地狼藉,不敢多言。 晋无咎道:“这是谁的墓碑?” 其中一人道:“回晋教主,这墓碑的主人名叫晋云廷,原是这萧琼羽的丈夫。” 晋无咎当即叩下头去,饮泣吞声道:“爹爹!孩儿不孝!” 沈碧痕花容惨变,喃喃道:“我毁了晋大哥爹爹的墓碑,我毁了晋大哥爹爹的墓碑……” “冰夷剑”出鞘,直朝香颈抹去。 晋无咎虽心痛欲碎,却也不愿沈碧痕再有闪失,一条“螭”索缠住“冰夷剑”,道:“碧痕!” “冰夷剑”“咣啷”落地,沈碧痕失魂落魄来到晋无咎身旁,一言不发,却将额头重重敲在地上,晋无咎不忍,拦住她道:“碧痕,你是无心之过,我并未怪责于你,你也别要这样,我们先安抚妈妈,再想办法移葬爹爹骸骨。” 四人在身后听得大惊失色,晋无咎先前几声“妈妈”全是在稻草房中喊出,院中众家仆只见他对萧琼羽十分在意,却无一人得悉二人原为母子,直到此刻方知,在这“龙飞阵”中埋骨十六年的晋云廷,与在穆庄中关押十六年的萧琼羽,便是令天下武林为之色变的盘龙教主晋无咎的生身父母。 晋无咎扶起母亲,道:“妈妈,您先跟孩儿回家,孩儿一定不会不管爹爹,我们回到家中,孩儿立时命人前来,将爹爹重新安葬,重新立碑,好不好?” 萧琼羽眼神中只有黯然心死,看着残存碑石一动不动,忽觉晋无咎想将自己带走,挥起拳头朝他胸口猛锤猛打。 晋无咎无可奈何,一指将萧琼羽点晕,重新抱起,转身道:“记住,此碑不得有人靠近,如有违抗……” 四人忙不迭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晋无咎心道:“穆家老小的下场他们看得清楚,的确用不着我多费唇舌。” 转头见沈碧痕双目无神,道:“碧痕,你若早知是我爹爹墓碑,一定不会惊扰爹爹,是不是?” 沈碧痕抽噎道:“我自然不会。”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道:“爹爹英灵在上,岂会不知你是真心相救妈妈?岂会责怪你不知情犯下的过错?” 沈碧痕道:“谢谢你晋大哥,可是你的妈妈,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 晋无咎道:“别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去这一路,还要麻烦你和我一同照顾妈妈。” 沈碧痕得他柔声安慰,更是酸楚,道:“我一定会的。” ~~ 八月廿九凌晨,周子鱼不知身在计中,亲口将五台门百年恶行大白于天下大派掌门知晓,又在恶战中为晋无咎所擒,所幸对方心存杂念,注意力一会“剥复双剑”,一会“玄冥剑”,一会奚清和,终于觅得空隙,与穆氏父子逃离五台山,见父子二人还对穆家二女之死念念不忘,大是不满,暗道: “五台百年大计毁于一旦,你俩却还有心思纠结这些小家子气的亲情。” 却不便将这不悦表露出来,道:“你俩快回穆庄,擒那萧琼羽前来盘龙峡谷,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周子鱼分别穆氏父子,回到禅房取走“龙皇之翼”,径朝西南盘龙峡谷飞去,他得到“龙皇之翼”后如获至宝,只悄悄试飞数次,一旦背上,果真身轻如燕,想到从此如虎添翼,又是得意又是兴奋,孰料一朝势变,眼看要从武林至尊落为人人喊打,必须把握机会振翅而行。 可他毕竟时日尚短,舞动羽翼远不如晋莫二人来得熟练,起初不敢飞得过高,乃至被众人一眼看穿,此后渐渐适应,越行越是得心应手,来到盘龙峡谷已然八月三十丑寅交替。 将六口附近各门各派熟睡中人一一叫醒,言道一众掌门遭遇晋无咎大肆屠戮,拼尽全力,方才保全自己活口,留得性命前来统领群豪,由于多派群龙无首,致使格局剧变,命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推举出统领之人,赶在天亮前大举攻山。 各门各派痛心之余群情激愤,回想起各自掌门辞别时一脸凝重,未曾透露只字片语,只说一切定当等自己回来后再作计议,谁知未能迎来掌门,却先从周子鱼口中等到噩耗,一个个发指眦裂,誓将盘龙教众碎尸万段。 其中也有个别沉稳之人心存狐惑,却又如何平息众怒?加之周子鱼身为盟主亲自传令,终不能独排众议提出质疑,也只得摩拳擦掌,准备与盘龙教众决一死战。 另一边莫玄炎因记挂丈夫安危,夜不能寐,于夜半背负“青鸾之翼”飞翔散心,惊见六口通明,赶紧回入二层叫醒卓夏,夏语冰立时猜得事情始末,却万料不到穆庄中还有晋无咎的母亲,怕莫玄炎放心不下,道: “玄炎妹妹,怪我没多嘱咐一句,以无咎武功,本不该有任何闪失,想是陪同碧痕姑娘马车慢回,却没料到周子鱼背负‘龙皇之翼’捷足先登。” 莫玄炎道:“我教生死存亡关头,姐姐不必多说,我自希望无咎平安无事,但他若有三长两短,我找到他的尸体后,自会与他死在一起。” 夏语冰听她说得淡然,点一点头,三人同入一层,命人传令,“青龙殿”与六界立即踔厉风发,全神备战。 辰时不至,正道同盟分作三股实力,佛家门派一股,道家门派一股,非佛非道门派又一股,依照周子鱼最初指定,道家门派于六口强攻,非佛非道门派操动器械居后掩护,周子鱼思虑周详,道家武学博大精深,有道家门派精湛技艺作为先锋,谷口弟子武功再高,以寡敌众必支撑不了太久。 道家门派只消踏盘龙教众脚步前行,便不会引爆谷口炸药,一旦进入峡谷内的开阔地形,由谷外非佛非道门派占据要地,向内投以巨石,一来可以冲散敌人阵形,二来尽可能毁坏毒虫毒草。 盘龙教虽以暗器、机关、毒物闻名武林,但这些东西正道同盟同样也有,只要双方稍加相持,盘龙教众人数上的绝对劣势便会暴露无遗。 作为正道同盟第三股实力,同时也是最强一股,佛家门派中虽无少林、五台二派,仍有不下三十万人众,兵分六路采用土遁之术,跟随十余万丐帮弟子,沿五里地道直入盘龙峡谷咽喉,盘龙教众面对突如其来的丐帮与佛门,势必乱作一团。 丐帮弟子同样分作三支,七八九袋为高袋弟子,武功较高,与盘龙教众尽量缠斗,四五六袋为中袋弟子,结“打狗阵”从旁辅助,一二三袋为低袋弟子,与盘龙教众互洒毒粉对掷暗器,只要拖延一时片刻,待越来越多佛门中人涌出地道各展所长,则盘龙教众溃不成军。 到时三股实力里应外合,则盘龙峡谷一攻而破。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⑥ 北侧入口为细窄陡坡,左右两侧假山嶙峋,怪石中时有洞缝,盘龙教以第一洞“寒蝉”洞主韩凝为首,又有莫玄炎在,外加西殿二十九名高手,来到谷口,但见人海茫茫,如江河涌入阻之不住,且战且退,韩凝出针路线阴诡,每每攻敌脚下,前排一倒,后排稍不留意,立即层层绊倒。 以身法而论,莫玄炎为盘龙峡谷内外百万人之首,在人丛中轻盈点地飘忽起落,一柄“衔烛剑”无坚不摧,剑刃所在,对面剑格剑身尽被斩落,云海门弟子立时空剩剑柄,不知该留该舍。 西殿高手配合无间,莫玄炎一旦去向别处,云海门弟子稍一犹豫,立有指法高手出招上前,将人要穴制住。 正道同盟以崆峒、云海二派为首,崆峒派在武林中声势地位远胜云海门,却因国丙戎、北戴子斗极子师徒不在,入谷后仍以云海门掌门苏慕华与长老虞子涛之命为尊,云海门与任家交情不菲,虽非道家顶尖实力,但一手“云海剑”委实不弱。 其中虞子涛家族世代为云海门弟子,到他这一辈,大哥虞子涛、二姐虞子红、三妹虞子琪、四弟虞子嘉同为云海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中虞子涛曾于蟠龙谷参与围攻“剥复双剑”并得以幸存。 此次攻山,兄弟姐妹四人难得齐齐上阵,虞子涛被韩凝扎中腘窝,咬牙不倒,虞子嘉被莫玄炎切断长剑,变成赤手空拳,虞子红与虞子琪却在崆峒拳法掩护之下,连避三针七剑二十一指,士气大振,一钻而入三十一人之中。 双方稍加拼斗,立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龙教本有上千弟子埋伏陡坡出口,准备接应,堵口三十一人却在半途遭遇围堵,形势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糟。 谷外本有大量弟子手持弓箭,更有投石车候于外围,见双方混战,箭不能发石不能投,陡坡上水泄不通,再难挤上一人,只能等入口陡坡局势明朗再作打算。 周子鱼早已料到,攻山之日自己远在五台山,汪沐阳与穆氏四人贴身随护,少林派崇印与武当派不尘不出,正道同盟最多只有崇法、崇报、秦枭鹤、楚伯楠四人堪称强手。 论个人武功,盘龙教众绝对优势,据险以抗的话,正道同盟想要一时三刻取得完胜绝非易事,但只要双方泾渭分明,则弓箭巨石可将对方一下冲垮,待决战当真到来,北口打不多久,便将对手围在中心,倒是大不在他预料之中。 韩凝惯以细针为随身兵刃,置身如此密集人流中心,原本非她所长,但卓凌寒另有深意,北侧山道与外界全无阻隔,一旦弓箭暗器飞将而至,极易酿成大祸,选择巧者而非猛者,恰为放行正道同盟低阶弟子,后者初初看似势不可挡,只一炷香不到,千余前排涌入,反成后排最大掣肘。 韩凝双手各持一根细针,专制要穴,固不如当作暗器使来顺手,武功却高出太多,二派弟子或是手掌或是手臂连连中针,稍不留神立时长剑脱手各处刺痛。 韩凝也不恋战,每每刺倒一排几人,立即跃上山石,趁着扯开距离一瞬,几下三针连发,待几人倒地,又来到另一处一轮突击,身旁有第十二洞“桑梓”洞主陈芃擅使指法,弟子又以“寒蝉”、“桑梓”二洞为主,无一不是身手迅捷之辈,无论针指到处,对手立即软倒。 莫玄炎见身周观者如堵,索性挥舞“青鸾之翼”,回头见谷外如绵延长蛇,暗暗发愁。 她不似晋无咎身负盘龙“无极”,双手支配青翼,使剑不便,好在足底功夫卓绝,不住于山石此彼轻点,原本在三十一人中最为显眼,但无论崆峒之拳还是云海之剑,攻向她的招式,无一不是半途便被“衔烛剑”至阴至阳逼回,待肌肤感知至寒至热,莫玄炎早已身在五丈之外。 谷外上下远近一百弓手,人人以满弦对准,却见她倏忽往来,无不骇然,心知便是万箭齐出,以她速度亦必轻灵避开,为免误伤,一个个瞄而不发。 再打一会,陡坡呈现僵局,已靠近的云海门弟子,长剑或者落地,或者被莫玄炎斩为两截,正面迎战自非敌手,背后偷袭偏又遇上盘龙武学“戎前戍后”,一不小心打中背部“足太阳膀胱经”,遭遇真力反弹,受伤的反是自己。 二派弟子个个倒下,后排弟子个个补上,补上后依然不是敌手,又趴在同伴身上,如叠罗汉一般堆累,如此补齐至第九层时,二派弟子已超过人高,如堵堵肉墙星罗棋布,非但阻住盟友无法上前,自身反成北口盘龙教众最佳屏障。 ~~ 西北谷口,正道同盟由昆仑、涠洲二派为先锋主攻,昆仑派远在西域,派中弟子来得不多,米景开与柏清波又已离去,所有弟子听从涠洲派掌门郑之康号令,涠洲派为任家好友,年轻弟子毕琦曾在“剥复双剑”剑下偷生。 盘龙教由三花护法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主守,第五洞“绕指”洞主祖赟全带同门生相辅。 西北口远较北口更为宽敞,离众恶以玄铁斧锤在谷口一砸,登时地动山摇。 不退轮掀地揭天的攻势在这一口恰能得到最大发挥,第一招击出,前排连退两步,与后排弟子一撞,前胸后背各自生疼,却因后方人数实在太多,一撞后又即弹回。 一切主早有防备,“嗖嗖嗖嗖”连续四指,前排全倒,绊住之后三排,后排人众如铺天盖地涌来,昆仑、涠洲二派怕倒地同门死于乱脚践踏,强行将后排推开,短时间内引起阵阵骚乱。 祖赟全精于暗器,且与人界暗器大不相同,无需时刻带在身上,身旁无论出现甚么,只要来到他的手中,立时仿如注入灵性,自带非凡内力,精巧去向,好似自己生出头脚,实则皆为祖赟全赋予。 加之脚力出众,只要所踩者非如昆吾之石这般至刚之物,寻常地面被他一踏即裂,既有碎石为末之能,则暗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绕指洞”备战充足,一众洞主弟子携带毒针毒镖,数十手齐发后,针镖随“嗒嗒”声入地,于西北入口先呈五丈针阵,后现五丈镖阵,一根一根,一枚一枚,铺设得整整齐齐,如精心布置而成,除非一一排去,否则没有绝顶轻功,万难越过这十丈尖阵。 西北口为晋无咎当日初入之口,左右高峰顶端横断悬石,正道同盟听上边琴音传出,似出自悬石,又似源于缥缈空山,众弟子但闻其声不见其人,琴音柔和中带有一丝靡靡,教人浑身难受,却不知悬石顶端是否真有抚琴之人,还是嘈杂中的幻听。 其时正道同盟中,道家门派不下百个,相互间颇为敬重,周子鱼将其等分六组,每一口约合二十之数,昆仑派虽远在西域,却深得道家门派景仰。 谷口出现毒阵,前排奋力止步,后排不明状况,只顾自己推推搡搡,道家门派心烦气怒,反而自身先起摩擦,一些脾气不好的弟子甚至动起手来,好在几个德高望重之辈及时调解,将内乱安抚下来。 西北口面山而开,正道同盟自两边狭谷泉涌,后排看不清楚,待消息传出,说双方聚于十丈毒阵两边,敌不可来我不可往,前后排弟子艰缓易地,一番折腾后,道家弟子挤至后排,一百弓手与三架投石车来到前排,三花护法道:“放箭!” 正道同盟大觉诧异,明明持弓之人为自己一边,怎会轮得对方发号施令?再听高空琴音忽转急促,每一拨震荡心弦,一百弓手被不知何来的内力扰乱神志,反将弓箭对准自己人,身旁本是道家门派高手,再顾不得敌友,各般兵刃一同招呼上去。 这一百弓手武功不敌又被近身,外圈几个当场被剁成肉酱,内圈漫无目的朝天发射,再落下时如天女散花,正道同盟怛然变色,挥舞手中兵刃,将落箭格打开去,一些人手无寸铁,或弯腰躲入人群,或脱下外衣转动。 仰头时又见空中忽有一物掉落,定睛再看,为一抚琴之人,连忙再以兵刃肉掌出击,抚琴之人其意却不在人,轻轻两踏,两架投石车车散石落,再想摧毁第三架时,尖刃如针海攒刺而来,不敢恋战,腾空转退十丈,停在祖赟全身旁。 祖赟全道:“褚洞主身轻如燕,祖某佩服!” 这人正是第八洞“扶摇”洞主褚璇之,擅将盘龙高阶“两仪”之力注入琴音,欲阴则阴欲阳则阳,遇上内力不济之人,千军万马或可为他一人击退,可一旦遇上修为更强的对手以内力回击,则他受伤远胜平常。 但这一口本为下峰鬼界弟子守卫,武功平平,正道同盟亦无高人,看似川流不息,实无一人能奈他何。 褚璇之出脚慢得一步,或可说正道同盟快得一步,第三架投石车完好无损,已然投出一块巨石,巨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狠狠砸中陵园,却未出现意料中的炸响,反而整座陵园通体陷落,露出黑乎乎的一个巨大深坑。 三花护法、祖陈二洞主携一众弟子齐齐跃入,跃入后立时大叫,随即乒呤乓啷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块巨石正蓄势待发,正道同盟立时有人阻住,彼此间心照不宣,丐帮弟子此前挖掘六条地道入盘龙峡谷,盘龙教众显是在地道中遇见佛门与丐帮弟子,双方没头没脑打了起来,这一石头砸下,若砸中的是自己人,那可糟糕。 当下谷口众人蹲身,手持布片,谨慎取出嵌入地面的毒器,取出后破口而入,人人喊着冲杀,闯入陵园陷坑。 谁知前排刚至陵园,西北口至陵园三十丈山路轰塌,近千人失足坠下,下落后山路翻合而上,原来是一块盖板,正道同盟见千人于眨眼间不翼而飞,立时慌了手脚,仍有数万人在后,却无一敢再上前一步。 山路陵园同时合上,正道同盟千人眼前一团漆黑,耳盘琴声大作,千人立成错乱之态,手舞足蹈,疯狂跳笑,遇见同伴更是你拥我搂,你摸我亲,地道下数不尽的鬼界弟子,精于暗中视物。 卓凌寒为平衡六口实力,本欲融入更多中峰上峰弟子,但归翊拍胸脯担保,一旦来到暗处,鬼界绝非寻常下峰,卓凌寒稍加权衡,微笑依言,事实进程确如所料,正道同盟千人凌乱多时,终为千余鬼界弟子擒服。 西北口正道同盟一脸错愕,明明眼前坦途,盘龙正峰却如天边遥不可及。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⑦ 西南谷口宽度为六口之最,地面平坦,但山路曲折岔道繁多,为典型的人界迷宫。 正道同盟由青城、三清二派率先攻入,前者掌门余念裘与“建福宫”首座陆无为前往五台山,仍有“圆明”、“玉清”、“上清”三宫首座,足以主持大局,三清派则数掌门高星启与蟠龙谷中侥幸不死的谢森河辈分最高。 西南口远比西北口通畅,投石车早早到位,见谷口静得古怪,见不到一个人影,左右两堵高墙矗立,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道同盟斗志昂扬,道:“先把这两堵墙砸了,教他们无处遁形!” 投石弟子连声称是。 正道同盟毕竟不是朝廷大军训练有素,三架投石车只为攻山便利,草草拿来凑用,满以为三块巨石飞出后能有万钧之力,谁知撞上高墙,只将表皮磨碎,轰鸣后反弹而回。 正道同盟始料未及,见巨石朝自己而来,于熙攘人海中行动不便,下意识伸手阻挡,一个个手骨折裂,再看磨去表皮后的高墙,竟有自生光芒,高星启与任家颇有渊源,一见发光山壁,心道:“这两堵高墙,是由昆吾之石为之。” 三石未能先声夺人,反而大挫自身锐气,二派不敢托大,自入口徒步慢行,数十步后头顶为圆墙封合,不见天日,打开火折,前排小心探路,后排亦步亦趋。 西南口至盘龙正峰约一里半,纵横错综百转千回,二派当先三百人进入,遇岔路后分道而行,一分作二,二分作四,四分作八,如晋无咎折断穆氏父子肢骨,直至分无可分。 后排弟子不住涌入,前排其中一队弟子兜得七荤八素,来到某处,却与盟友迎面而行,原来不知何时走了回头路,再看密密麻麻人头人身,三清派同门却不得见,再与更多人分道扬镳,尝试下一条路。 其中一个名为“龙鹤”的门派弟子走出隧道般的压抑空间,总算头顶重现天日,见到一人走在身旁,除了头大,眼耳鼻口皆小,众人见他五十五岁上下,眉须花白长相奇怪,穿的却不是龙鹤派服饰,其中一个弟子道:“你是何人?来自何门何派?怎会和我龙鹤走在一起?” 那人挤眉弄眼道:“我叫潘承让,是西殿‘三生洞’洞主。” 龙鹤派弟子奇道:“西殿‘三生洞’?那是甚么?” 转头去看同门师兄弟,后者亦是一脸茫然。 这人正是第九洞“三生”洞主潘承让,他身为盘龙教众,熟知六口地形,西南口挤满正道同盟弟子,入谷这一里半路,除岔道外共有六十四条路可指向盘龙正峰,其中却有六十条为死路,进至尽头为昆吾之石牢牢封合,其四条通路中,又有三条设下陷阱。 地下深坑虽不如西北口那般空旷,但正道同盟若非投入至少万余性命,令后来者踏尸前行,则盘龙正峰于之终不过南柯一梦,剩下仅有一条,左右却十分狭窄,纵使侧身,最多仅容三人同出,更由第三洞“霜蕊”洞主司徒刑携机关手坐镇。 司徒刑双手名曰“绽蕊玄霜”,一经启动,足令出口处任何一人生畏,倘若一意孤行,则将自身卷入“绽蕊玄霜”,如从绞肉机中穿行,除化作一滩肉泥,再无第二条路可走,若要不遭此劫,除非有更强于司徒刑的实力。 但此时此刻正道同盟,又何来这等人物与“青龙殿”西殿十二洞主正面抗衡?便是真能出现一二,“三生”、“霜蕊”二洞弟子亦已齐候开阔地带,成半月弯刀虎视眈眈,此外更有上千魔界弟子手持长剑,任翾飞、任寰父子率领人界弟子扣满机关带毒暗器。 正因西南口固若金汤为六口之最,潘承让百无聊赖,悄悄来到龙鹤派弟子身旁,见他们竟没听过大名鼎鼎的“三生洞”,一脸好奇道:“你们连‘青龙殿’西殿十二洞都不知道,还想来攻打我教?” 龙鹤派当先弟子大是震惊,连忙拔剑,大声道:“这里有个魔教妖人,抓……” 后面的字尚未吐出,已被潘承让一脚蹬中面门。 潘承让哇哇大叫,道:“杀人啦!” 又以铁头撞倒二人,向前方逃去。 一众龙鹤派弟子见他分明武功高深难测,一连三击中的,却仓皇狼狈抱头鼠窜,哪料得他天性如此?在后紧紧追随,一通东折西拐南弯北绕,好容易形成合围,潘承让高高跃起三丈,隐入墙后,再看四下,又已回到谷口起点,仰视上空,回想潘承让那一跃之力,轻功之高委实遥望难及。 ~~ 南侧谷口与北侧相仿,为另一处细窄陡坡,却无假山掩护,龙虎、澎湖二派尚未踏入山道,便觉眼前乱光四射不得张目,费劲看去,竟有无数教众以琉璃晶石之类,借日照反光,令众人眼花缭乱无从逼视。 二派弟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后排弓石艰难就位,一块巨石砸出,入口荡下一张大网,将巨石网住后也不急于落下,在众人头顶来回摆动,看得正道同盟心里发毛,抬头望去,忽有十余持剑教众从天而降,出剑奇快,也不刻意伤人,降落后只砍弓箭,双脚未曾着地。 悬浮空中每人出五至六剑,每一剑落处,必有一把弓箭折损,得手后又即飞天,谷口众人目迷五色,哪看得清有多少人?只大略估摸出手者其数十余,身缚绳索,由二三十人拉动,待正道同盟缓过神来,手举兵刃迎击,这些弟子已被拉回。 再看手中百弓,只与对方一个照面,仅剩两把无缺,再也不成气候,三架投石车虽仍健在,但空中一块巨石犹自飘飘荡荡,索性放下倒也一了百了,偏生两侧各有数名弟子拉网,看似示威挑衅,却令所有人跋前疐后,无可奈何。 龙虎派掌门闵图亥五台山未归,澎湖派掌门蒋其敏为任家旧交,却恰在攻山这日告病,双方均无头领,当先弟子相视重重一下点头,憋足一口气闯入陡坡。 适才大落大起十数教众正是出自“施瓖洞”,其中便有沈碧仁,十数教众被顶部妖界弟子拉回后,立即回到陡坡,与洞主贾戌锦会合,全力迎战来犯之敌。 南口由第六洞“施瓖”洞主贾戌锦与第二洞“闲云”洞主云贤各带弟子把守,六口之中,属南口距离盘龙正峰最近,却因坡陡,真要步行实不见得,山腰中又有不少教中老幼,也不参与作战,人手一面反光之物,照得正道同盟攻山弟子眼冒金星。 偏生神界“直符九天剑”刁凌狠辣,更有不少弟子入“施瓖洞”后,抛弃原有所学,直接得贾戌锦传授“钩膺玉瓖剑”,剑锋飘零剑势渺渺,不求一招毙敌,只在眼前上刺下戳,竖劈横斩,入口前排并无精英弟子,在十数人舞成的剑阵中无以逼近半步。 前排固不敢进,后排更在推推搡搡,与西北口相似,二派弟子反而向后,阻挡奋不顾身的盟友。 云贤精于毒掌,见谷口人山人海,将盘龙高阶“两仪”注入双掌,再举起时,掌心已呈墨绿,在山腰上施展轻身功夫,向谷口一连冲出数十步远,双掌向下连发,借力维持身体不落,所到处绿雾四起,陡坡被他几经折腾,山石燃起绿泡,两侧花草枯朽。 众人见他肉掌,已知掌中剧毒,看过出招更是脸色大变,致红绿植物死亡也还罢了,但如这般坚硬石面,在毒掌浸泡下滚腾,却是前所未见,要是打在身上,哪里还有命在?一众弟子原本勇往直前,到这时转进为退,反与同门全力对挤,以高凌下,却难抗十万人之众。 “施瓖洞”弟子心领神会,放缓剑势,容前排弟子拥前丈许,与后排弟子扯开一个空档。 云贤瞅准时机,大声叫道:“放!” 妖界弟子立时收网,网中巨石“轰”一声掉落,向外抛出,砸在两架投石车正中,好在人人皆知谷口是非之地,坡上谷外亲密拥挤,却始终不敢逗留谷口,稍见前方盟友进步,也是一穿而过。 饶是如此,巨石砸下,仍有不下十人一命呜呼,余人赶紧向外没命奔逃,但谷外道路早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更何况这许多人。 妖界弟子掷出圆石仍不罢休,大网再垂下时,已是中心一张左右两张,每张大网装有一丈见方巨型石块,横悬众人头顶,只停于三丈,教底下众人不能够及,也不来个干脆,只在头顶晃晃悠悠,给人心以巨大折磨。 众人虽于正道武林结盟之时,立誓为攻下盘龙教不惧捐躯,却无一人甘心死于这毫无生机的重石之下,妖界弟子每二十五人拉一张网,将横石摇晃得愈发剧烈,看着底下人心惶惶,不觉有趣。 再过片时,谷口越来越多弟子搏命外突,甚至不惜对盟友刀刃相加,正道同盟突然内乱,死伤无数,谷内陡坡登时轻松,“闲云洞”弟子齐出,运起各自毒掌,山石中掌后如岩浆鼎沸,流上走道,沿山坡缓缓流下。 众弟子哪敢与之相触?赶紧退回谷外,只留数百龙虎、澎湖二派弟子缠打,苦于前有堵截后有毒浆,进退两难全无斗志。 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晖⑧ 东南谷口有妖界“花海”,宽度仅次于西南人界,谷口开阔不假,却是毒素笼罩之地,正道同盟一早便知,欲入东南谷口,必先摧毁“花海”,是以盟中众人将至未至,投石车走在当先,一百弓手随行掩护。 才刚来到谷口,脚下一块无底深坑,四人一车失足坠落,听声音竟如跌入万丈深渊,许久方销声匿迹,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深坑两边蚁集处每过三丈又出一坑,此后不住向外蔓延,每一坑出现,又有五至十人被黑洞吞噬。 所不同者在于两边坑洼并不太深,听落入后的声响,似是一根管道,却不知通向何处,坑洼散布极有规律,不多不少相隔三丈,为规则圆形,显是早已设下,至于盘龙教众如何控制塌陷时机,正道同盟不得而知,处在后排之人,好些料知脚下有坑,却因前后拥堵而避之不及。 谷口上空飞出一个背负鹰翼之人,正是太初护法一切智,趁众人注意皆在脚下,“幽篁鸣琴指”借“八脚章鱼”激射而出,剩余两架投石车登时零件碎落,再也无法使用,一百弓手这才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对准一切智,却见先一架投石车跌落的深坑中钻出二人。 一为男子,左爪右指,左爪锋利如钩,远不同于崇法“少林虎爪手”,右指尖锐如针,亦与秦枭鹤“十殿阎王指”、“多罗叶指”大相径庭,不伤人命专毁弓箭,为第十洞“灵犀”洞主裘时,在十二洞中人称“针指钩爪”。 一为女子,双手短刀,又比千山派海鼎高出太多,入弓阵后左如流星右如闪电,将手中弓箭拆卸,为第四洞“紫藤”洞主邢彩翼。 一百人注意力几经分散,又见莫名冒出如此手快二人,哪里知道应该攻谁?一切智居高临下,“八脚章鱼”中连出十六道“幽篁鸣琴指”,弓手溃不成军,身旁弟子才刚反应过来,想要拔刀相助,长弓要不断弦要不折干,再无一把完好,二人又钻入深坑,再出现时,已在东南口内。 齐云、龙泉二派当先站至谷口,见谷内宽道已有三十余人,当先一人飞空,为一切智,左右为裘时与邢彩翼,各带领十余弟子分站两排,邢彩翼目光凛然,道:“再敢踏前一步,那些车弓,便是你们的榜样。” 器械既毁,惟有依靠比肩接踵的人群,齐云派纪捷未在,由“真仙洞”、“太素宫”长老主持大局,任家好友龙泉派则由掌门杨忠义为首,连叫冲杀,二派弟子终于还是踏上一步,哪知足底才刚落地,谷外又起“哎哟”之声,撇头一看,横道上又有两处崩塌。 紧随齐云派的便是雁荡派,门中王虎腾为前掌门王克淮之子,王克淮被剜眼吊树后,王虎腾与现掌门孔麒便闯过这东南口,结果伤亡惨重,始终无法深入一丈,对盘龙教结下极深梁子,再被对方怪招迭出,王虎腾素来草包,喝骂道: “魔教妖人,有本事出来和你爷爷决一死战,躲在里面尽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把戏,算甚么英雄好汉?” 身旁孔麒轻声道:“师弟。” 冲他摇一摇头。 王虎腾背负不共戴天之仇,却素服孔麒之才,将一口气强行咽下,不再多言。 邢彩翼冷笑道:“我教六口机关重重,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在我这东南口,你们每进一步,外围便出一坑,你们走到我跟前,谷外方圆一里还能站住一人,便是我邢彩翼没种。” 她虽身为女子,但性情大不同于韩凝,豪气不让须眉,当先齐云、龙泉二派见她有恃无恐,终究不敢拿盟友性命开玩笑,立于原地举棋不定。 ~~ 东北谷口为仙界幻境,稻城、金门二派皆与任家有不浅渊源,前者由掌门丛安逸、副掌门杜青衫指挥,后者则依从掌门李堃命令行事。 东北口两侧并无山壁夹挤,站至谷外已能看清里边光景,入口一道起初细窄,随后一分为三,反而渐渐变宽,二派先各出十五人在前,来到三条宽路,想要分而行之,却被一道屏障阻拦而前进不得,触之则有望之则无。 人人心中大是怪诞,各挥兵刃砍去,只听清脆“当当”之声,身前屏障确然存在,却空明澄澈一眼洞穿,直砸至手腕生疼,竟连刮痕也瞧不见一丝,丛安逸与李堃同时心道:“仙界昆吾之石,果真不同凡响。” 二派弟子如盲人摸象,顷刻又出怪事,三条眼见通道似有实无,反而中间两堵实心墙面空无一物,走入两步,立时人墙合一,几名弟子不堪忍受内心惊悚,见堵堵砖墙六尺来高,道:“这是甚么障眼法?跳上去瞧瞧。” 才刚跃起,接连“咚咚”之声,二派弟子纷纷“哎哟哎哟”,原来头顶又有透明挡板。 是时天方大亮,眼前一切明明真实无比,揉揉双眼又觉一切虚幻,谷口弟子远望而去,这东南口如一巨型怪物张开大嘴,期待众人送食入腹。 一个个心里发怵,等弓手投车到来,试探性射出百箭投出十石,弓箭远远飞出不知所踪,巨石则于六尺之高来回滚动,一些安于墙顶,一些摇摇欲坠,更有一些悬浮半空,人人皆知有坚硬至极的奇物遮拦,巨石之力摧之不动,但看见这样一幕,仍是恍如梦中。 二派弟子一路摸爬,岔道渐渐增多,好在彼此依稀可见,相互壮胆,不知行出多远,终于走出局促空间,似乎九队人马同时来到宽阔之处,见到周遭暗黑,倒也不敢莽撞,五丈外一对年轻夫妇,男子左手一根绿色竹棒,女子右手一根白色软鞭,却是卓夏。 卓凌寒道:“二位掌门,我们又见面了。” 李堃道:“卓凌寒,你已无路可逃,束手就擒罢。” 夏语冰噗嗤一笑,道:“凌寒哥哥,道家武当不在,大派只剩崆峒、昆仑、青城、齐云、龙虎五个,盘龙六口,这五派是不够分的,看来周子鱼最瞧不起的便是东北口,派来两个说不通道理的,没办法啦,只有先将他们擒住再说。” 李堃怒目冲冠,压低嗓门道:“夏语冰,我们不是没有相信过你,但是那么多掌门死在晋无咎那魔头手下,周盟主拼死逃得性命,晋无咎真要无辜,为何不敢现身对质?事到如今,你还有甚么可说?” 那日八派掌门自东南口妖界入盘龙峡谷,先与仁翾飞、任寰父子一通长谈,动之以情,望任家说服“青龙殿”开谷投降,不遂后卓夏现身。 其时周子鱼早将班陆离为“降龙十八掌”所害一事通告正道同盟,此事关联太过重大,卓夏有口难言,惟有尽力安抚,言称时候一到,必定真相大白,八派掌门最终隐忍下来,实是极大程度顾念旧情,李堃曾亲口言道:“我便最后听进一次,望卓帮主卓夫人好自为之。” 哪知一别数月,八派掌门未能等到卓夏所言真相,反而得来周子鱼口传各派掌门死讯,夏语冰见二派激愤再难劝抚,空叹人算不如天算,道: “班师父与所有掌门此刻都在策马绝尘赶往盘龙峡谷,你们若肯信我,三日之内,是非对错自有分晓,若相信周子鱼,那便尽管上前来罢,先将我们一网打尽,待三日后再追悔莫及。” 李堃与丛安逸对视一眼,同时点头,道:“上!” 立有四五十名弟子涌出九口。 卓凌寒打出一个响指,道:“亮!” 东北口所有通道随声绽放出华彩光辉,低头再看,立有无数弟子觳觫欲倒。 此刻四五十名弟子眼中,好似两座绝壁之间,架起若有似无九座琉璃栈桥,抬手已在云端,万仞之下悬隔海渊,每走一步都有堕入地狱之险。 前后顾盼,九口为一座山巅,卓夏立处更似直插云霄两根细竹顶端,看似脆不经风,静品又稳若磐石,双方相距明明五丈以内,只消稍一发足,瞬息便至,却被这幅景象吓得骨寒毛竖,双腿酸软无力,一口气闷于丹田死活催动不出。 头顶云端忽有一人跃下,头脖同粗,四肢横肉,落地后立时“噔噔”连响,踩得整座幻境为之颤动,更有甚者,海面冲出一个人形怪物,自下而上急速逼近,将琉璃地板一震而破,到来后挥舞手中九节鞭,在地上连连抽打,弄得众人身周碎痕累累。 见此情形,二派掌门还能勉力安心宁神,胆小弟子坐地嚎哭,更有多人屎尿齐流。 跃下之人为第十一洞“回眸”洞主庄沛,一身硬气功为十二宫一绝;冲上之人为第七洞“蒹葭”洞主陶元策,擅使九节鞭。 二洞弟子亦不等闲,“回眸洞”弟子俯身向下,“蒹葭洞”弟子四脚朝天,面向闭室一般通道,如不计其数巨型蜘蛛寻迹而来,做出各种张牙舞爪之态,直教正道同盟数百近千弟子魂飞魄散。 盘龙六口中,惟独东北口未有任何短兵相接,但正道同盟弟子士气低落,精神备受摧残,却是六口之最。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① 穆庄距离盘龙峡谷两千两百里有余,晋无咎起初只要一驾马车,萧琼羽醒后极不稳定,使劲推开旁人,得晋无咎好生安抚,总算又对他生出亲切依恋,隐隐记得是此人将自己带离苦海,又极为爱护自己,可一见到沈碧痕,立时两眼仇视情绪激动。 晋无咎无奈之余,又替沈碧痕找来另一驾马车,紧紧尾随于后,沈碧痕放下骨肉犹暖的亡父赶来救她,却换得这般下场,原本心中气苦,想要纵马独行,晋无咎实在过意不去,趁萧琼羽入睡时又是致歉又是安慰,沈碧痕见他一片真诚,心道: “罢了罢了,晋大哥总还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至于他的妈妈喜不喜欢我,又有甚么打紧?” 两驾马车向西北驶去,入秦岭后山路众多,忽上忽下,有些路段更不好走,晋无咎不忍母亲颠簸,命车夫放缓速度,见到农家便以银两求得食宿,两千两百里路走得三十多日,终于来到东南谷口。 东南谷口弟子见马车上走下晋无咎与沈碧痕,齐齐躬身参见。 晋无咎道:“免礼,我不在的这些时候,教中没出甚么乱子罢?” 其中一名弟子口齿伶俐,道:“回教主,正道同盟大举强攻,托教主洪福,我教苦守两天一夜,得以幸存。” 晋沈二人大惊,晋无咎失声道:“大举强攻?怎会这样?玄炎可有闪失?大家有没有事?” 那弟子道: “教主放心,教主夫人安好,卓帮主卓夫人安好,现已回归丐帮,说是苦守,但我教壁垒森严,正道同盟又不敢当真不计死伤,双方更多时候只在僵持,可毕竟对方人数太多又来势汹汹,双方难免会有伤亡,‘青龙殿’高手基本没有折损,六界弟子亡者过百伤者过千,正道同盟折损更是五十倍于我们。”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事关我教存亡,我却不在谷中,害得这许多教众丢了性命,我身为教主,实在失责。” 众弟子大是惶恐,一个个将腰弯至最低,仍是那弟子道:“教主千万别这么说,属下们都听教中师兄们说了,这次若非教主深入虎穴,也不会换来我教死里逃生。”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你们都起来罢,替我找辆轮椅。” 低头再看怀中母亲,见她眼神中满是言语,苦于自己读不出来,道:“妈妈,您怎么了?” 萧琼羽却只“咿咿呀呀”含糊不清。 晋无咎满脸欢笑,道:“妈妈,我知道您会写字,等我们回到‘青龙殿’,您写给我看,好不好?” 萧琼羽稍加思索,冲他点一点头,晋无咎见母亲竟能听懂,大是欣慰。 沈碧痕怕惹萧琼羽烦心,远远站于她目不能及之处,仰眺南峰神界,心道:“回到家中,剩下的又只孤独,我教伤亡,我已没有甚么亲人可以挂念……” 晋无咎将母亲放上轮椅,替她穿上一件厚衣,怕她惧高,始终不敢如抱莫玄炎那般抱她飞行,喂下一颗解药,推她自妖界“花海”中心穿过。 来到山路起点,又从妖界弟子口中得知,“剥复双剑”灵位便在鬼界,因等候自己回谷发落,盖棺后迟迟未有搬离,二位夫人也已回到盘龙峡谷,与莫玄炎三人陪伴在侧,从无一日间断。 晋无咎听闻爱妻竟然就在鬼界,当即转向西北,母亲泪光莹莹,似被何事拉动心绪,摸不透她心思,见她并不拒绝前往,绕山脚而去。 来到鬼界,见自己曾到过的洞口溢出烛光,试探性推入一步,见萧琼羽竟不怕黑,在鬼界弟子带领下,放心来到棺室。 这日已是十月中旬,“剥复双剑”死去月余,两具棺木并排放置,棺盖已然合上,一边为洛扬采、莫玄炎母女,另一边为谷令仪,两边各有两名丫鬟陪同。 沈碧痕走到母亲身旁,对棺木盈盈拜倒,道:“爹爹,女儿不孝。” 泪下如雨,六字说完已空剩抽泣,无以成声。 晋无咎来到爱妻身旁,也是一叩到地,道:“岳父大人,无咎无能,没能救下您的性命,请您放心,无咎定会好好孝顺岳母大人,也会好好保护玄炎。” 说罢再是一个响头,起身后转向沈墨渊,道:“墨渊先生,您生前杀人无数,为教规所不容,可既已仙游,则一切罪行随风而逝,您临终所托,我自当应允,尊夫人并无过错,盘龙峡谷永远是她的家,碧痕更是我一生挚友,即使您不交代,我必珍视和她的友情。” 再转头时,萧琼羽目不转睛盯住莫玄炎,后者显然有些难解,虽知这位美丽女子便是晋无咎的母亲、自己的婆婆,却与之素未谋面,不知为何初次相见,便流露如此盎然意趣。 洛扬采显已认出萧琼羽,起身道:“教主,我们可否出去说话?” 晋无咎点点头,来到推车旁,低声道:“妈妈,我们陪您一起出去,别要惊扰到岳父大人。” 洛扬采道:“炎儿,你来推车。” 莫玄炎道:“好。” 走出棺室洞口回到亮处,洛扬采牵起萧琼羽一只手,道:“琼姑娘,真的是你,我是扬采,你还记得我么?” 一言甫毕,已哭成泪人。 晋无咎自第一眼见到岳母,便知她气度雍容,见她又一次失态,则与萧琼羽曾是情同姐妹无疑。 萧琼羽却不为所动,抽出手来,反将莫玄炎拉近,又觉不够,更将她拥入怀中,口中“呜呜”不停,虽说不出话,但语调分明是“玄炎”二字,一声一声反反复复。 莫玄炎满是疑惑,洛扬采道:“炎儿,你小时候,琼姑娘常常抱你,现下更是你的婆婆,她已认不出我,却依然十分喜欢你。” 莫玄炎但觉一股温情,也伸臂将萧琼羽搂住,道:“婆婆。” 谷沈母女亦跟随而出,沈碧痕三十多日来连受冷遇,见萧琼羽对莫玄炎如此钟爱,更觉心寒,道:“妈妈,女儿扶您回去。” 晋无咎大是愧疚,却又不便相留,唤来一个鬼界弟子,道:“传我号令,将苍维墨渊二位先生的遗体带入鬼界‘天堂’,和爷爷葬在一起。” 鬼界弟子领命而去。 早在一个多月前,晋无咎已将这个决定告知沈碧痕,谷令仪却是初初知闻,又喜又悲,过得许久,方道:“令仪多谢教主。” 晋无咎扶起她,道:“你不必谢我,我于你有杀子之仇,为你家英灵做的一切,并非有意施恩,而是为让碧痕好过一些。” 沈碧痕心意稍平,道:“晋大哥,我们先走了。” 这边晋无咎接过轮椅,沿山路推行而上,各自说起别来情由。 ~~ 那日盘龙六口相继遇袭,却因防御坚固无一失守,正道同盟荆天棘地举步维艰,一边假意施压,一边等待佛门三十万弟子在丐帮带领下突然冒出,结果足足一天一夜,仍未等到谷内动静,守口教众更不见慌乱,大是纳闷。 另一边丐帮弟子与佛门弟子各自兵分六路,由丐帮长老之一带队,丐帮弟子在前,佛门弟子在后,沿五里地道长驱直入。 开口后一万丐帮弟子先出,待第一批佛门弟子来到地面,见四周群山绵延,草壤辽阔,哪是甚么盘龙峡谷?登时料到为丐帮算计,又惊又怒,当即欲将这些叛徒人头斩落,却听地道中轰隆震响,不知出甚么事,丐帮却已结起“打狗阵”,将已露面的佛门弟子擒获。 五里地道中的余人却远没有这般幸运,一头一尾各有半里深坑,待丐帮弟子全部走出地道,入口半里与出口半里弟子纷纷踏空,掉进满是烟雾的坑中。 中间另有三四万名弟子无可退进,见来时地道已被封合,与正道盟友完全隔绝,前后坑中又弥漫瘴气乌烟,同伴陷落后直接失去意识,不知是死是活,显然里头尽是毒素,教人一闻即晕。 原来夏语冰早在入住盘龙峡谷之前已将一切布置妥当,挖掘线路规划清晰,六条地道毕竟过于隐秘,正道同盟终不可能事先探出地面确认是否盘龙峡谷,待大战到来发觉上当,早已悔之晚矣。 夏语冰从仙界借出的三百八十四名仙界弟子中,有三百二十四名前往五台山静业庵,另有六十名混入丐帮,于地下挖掘时,每条地道中分配十人布置陷阱,内置妖界毒气,于出口设下机关,待丐帮弟子撤出,立时启动机关按钮,将地道中三十万佛门弟子隔离。 后者空有五倍于丐帮人数,却遭逢暗算,一个个破口大骂,早将佛祖训诫抛诸脑后,但夏语冰从未想过赶尽杀绝,地道中尽是些轻微毒粉,闻之先是迷晕,醒来后无法催动内力。 丐帮将佛门弟子收服,一时不敢放出,将他们困得足有五个时辰,临近黄昏时,六口各出现一队人马,问明身份后,竟是武当“玄”字辈六道奉掌门不尘之命,各率大群武当弟子前来止战。 只因卓夏深信武当掌门为人,卓凌寒扮作老道,探望其时身子每况愈下的不尘时,偷将六条地道线路告知,希望决战之日,武当能出面化解这场关乎天下武林的恩怨浩劫。 不尘对丐帮老少两任帮主推心置腹,又爱屋及乌,对晋莫同样不存戒备,得到二人冒死偷赠的解药后,想也不想便安心服用,至于那日命弟子活捉,是坚信武当弟子武功远不足以留难二人,至于晋无咎最终为奚清和所伤,实非他的本愿。 不尘服下解药七日,身子悄悄康复,更知此前迟迟不愈,为奚清和暗动手脚,武林中大乱在即,他暂无余暇处置,命“玄”字辈六道日夜守于“行窝”,奚清和找不到机会下手,独自浪荡江湖。 不尘原本一心求道,直到最近数月,终于密切留意外间动静,见正道同盟终于破釜沉舟,当即命六大弟子各奔一口,尽全力说服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不尘一派宗师,素为武林人士景仰,既有“玄”字辈真人携弟子出面,佛门弟子极难不给这个面子,却也忿忿不平,声称要向丐帮讨个说法,丐帮这边对事态发展并不尽知,见佛门弟子松口,愿给双方心平气和坐下谈话的机会,遂将困于地道的数万人一一放出。 这其中的紧迫,便只周子鱼一人心知肚明,见正道同盟这边百倍人众,竟拿小小一教束手无策,气急败坏之余下令前仆后继。 众人原本为久攻不下而烦躁难安,见他没命催逼,身旁又无汪沐阳与穆氏四人,当即有人出言顶撞,哪知这一顶撞便是一呼百应,周子鱼见其中一口惹了众怒,又跑去另一口循循善诱,这一次众人大受鼓舞,换来一通猛攻。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② 周子鱼一计得逞,来到余下四口如法炮制,却在近北口时为莫玄炎撞见,后者起初隐于肉墙之后,待周子鱼起飞,忽从人群中一纵而起,她自小以“青鸾之翼”飞行,空中灵转岂是周子鱼所能比拟?待至十丈之内,周子鱼再想转身降落已自不及,使足内力落荒而逃。 “龙皇之翼”原本飞行极限只在约两千里,五台山至盘龙峡谷挥霍去一千七百于里,到这时寿终正寝,红色翎羽一阵纷乱,“龙皇之翼”开始漏风,周子鱼回天无术,当着北口内外所有弟子之面失足坠落,随震天砰响,化作一滩肉泥。 双方一边猛攻一边死守,直到九月初一傍晚,东北口率先出现二人,却是唐桑榆、钱锐师徒,下马后立即简述事情经过,又即赶往下一口。 唐桑榆在五台山见周子鱼飞离,满心记挂莫玄炎安危,一连十八个时辰马不解鞍,他在武林中声名狼藉,但众人知他身为崇印弟子,当面从不给他难堪,外加此事太过重大,看他所言不似扯谎,将消息层层传至谷口,终于暂时止住攻势。 次日卯时,班陆离与汤洪海汤连遒父子到来,此后大派掌门越到越多,直至少林寺印法报化四僧齐至,众人终于相信,连年来对盘龙教的仇恨,竟都源自于五台门历代挑拨,盘龙教之危终于解除。 ~~ 莫玄炎素来外若桃李内如寒霜,一字一句说得淡然,却教晋无咎听得惊心动魄,萧琼羽只静静安坐,时不时牵住身旁莫玄炎的莲藕白腕,从头至尾没有打断,莫玄炎也对这个蓦然出现的婆婆深有好感,一只手始终在她近旁,乖乖由得她牵。 再走一段,晋无咎道:“岳母大人和碧痕妈妈也都回到谷中,舅舅和沈墨壤两家还在鄠县么?” 莫玄炎道:“说起这个,碧仁已被十大护法囚禁,等你回谷发落。” 晋无咎奇道:“沈碧仁?他怎么了?” 莫玄炎道:“你知道碧仁悔婚,堂姐因此恨透了我,舅舅舅母也都站在她那一边,明面上没与我们过不去,一家三口却连夜出走,暗中向正道同盟告发。” 晋无咎惊道:“你说甚么?” 莫玄炎道:“适逢爹爹与沈师叔前往梵仙山相救碧痕,沈墨壤良心发现,掩护家中女眷逃离,自己却死在正道同盟剑下。” 晋无咎道:“那也是洛婵妤的罪过,关沈碧仁何事?” 莫玄炎道:“舅舅舅母投靠正道同盟后自恃有功,在里边指手画脚,被周子鱼杀了,剩下堂姐没人搭理,大约半个月前,她回到盘龙峡谷,碧仁二话没说,一剑送她上了西天。” 晋无咎道:“这……” 想得许久,道:“玄炎,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莫玄炎道:“你是教主,却怎么来问我?” 晋无咎半晌不言,莫玄炎看出他的心事,又道:“我知道,你觉得堂姐一家罪大恶极,有此下场也是活该,但妈妈在一旁听着,这些话你不敢直说。” 晋无咎避无可避,道:“我向来以为你我夫妻平等,事关你的家人,我不能不过问你的意见。” 洛扬采道:“教主不必多心,死者已矣,扬采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正说到此,六人来到五百丈高处,洛扬采想要道别,晋无咎道:“岳母大人,我们已成一家,无咎只想做您的女婿,不想做您的教主,您既回到盘龙峡谷,无咎也是真心希望您能搬入‘青龙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莫玄炎被他一语说动,莫苍维辞世,洛扬采一人独居,虽有弟子孝敬家仆伺候,终不如朝夕相对来得踏实,当即看向母亲,面罩中双眼满是哀求。 洛扬采道:“多谢教主,扬采会考虑的,告辞。” 与两名丫鬟穿入神界小道,朝连通魔神二界的“白虎阁”方向而去。 三人继续向上,晋无咎道:“我免沈碧仁的罪责,岳母大人当真不会不悦么?” 莫玄炎道:“舅舅向来亲沈家而疏莫家,堂姐那个巴掌,更是把两家仅有的情分打掉了,舅舅死于周子鱼之手,妈妈也只一笑而过,何况堂姐。” 晋无咎道:“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沈墨壤可说间接死于洛婵妤之手,他生前作恶多端,但父子血脉终归割舍不了,沈碧仁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实是天经地义。” 顿过一顿,晋无咎又道:“玄炎,对不起。” 莫玄炎道:“你又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 晋无咎道:“我没能救下岳父大人,这些日子你在鬼界守灵,我身为女婿又不在你身旁,更为了我自己的妈妈,害得你们苦战,死伤这许多弟子,所有这些,我不该向你道歉么?” 莫玄炎道:“世事难测,又有谁能想到,周子鱼竟拿姐姐刻意留下的‘龙皇之翼’,做出这么大一篇文章?” 见晋无咎忧思深沉,伸指拨弄耳旁发丝,道: “我是想说,我们同为凡人,所谓魔神皆只标识,怎能真拿自己当作魔鬼神仙?便如哥哥姐姐一个精于用兵,一个善于料事,又有你武功睥睨天下,终不是无所不能,我与你一样为人子女,在那样的状况下,明知妈妈可能会有危险,又怎会袖手旁观?” 晋无咎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牵住她一只手,道:“我以为见到你的时候,你会以泪洗面,会责怪我不理我。” 莫玄炎道:“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五十多日过去,泪也流得干了,责怪更说不上,你一直为错断爹爹一条手臂而悔恨自责,当时情形我听老帮主说了,你若救得下来,怕是连自己性命都甘愿送掉。”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晋无咎道:“那日你说小姐姐怀疑江长老,江长老那边没出甚么乱子罢?” 莫玄炎道:“姐姐的确是在环山一周与‘振音界’内布下剧毒,若江长老真敢从教中破土而出,那便来多少杀多少,现如今虚惊一场,可说皆大欢喜。” 淡淡一笑,又道:“当日情形由不得他细想,许是为了顺理成章入盘龙峡谷向哥哥姐姐禀报甚么,顺便博取周子鱼更多信任,又信得过你通天之能,一瞬间的应变不可谓不快,可若因此害你有了闪失,我来陪你之前,也非拉他垫背不可。” 熊耳山脚,周子鱼并未当场揭穿,而将悬念留到江府夜间,为让卓凌寒假扮的老道露出马脚,找到一个身形相仿之人代替自己,并在怀中信封信纸染上剧毒,此事本在夏语冰预料之外,事先替卓凌寒准备“昆吾软手”,防备的是不时之需,而非某一样特定兵刃特定毒物。 周子鱼此举谋划足有十日,瞒过丐帮其余五大长老,却没能瞒过江府主人江鼎轩的耳目,后者指使家仆,从周子鱼与穆家闲谈中,探得所下之毒名为“钩吻”。 为免打草惊蛇,既未向五大长老泄露只字,亦不敢冒险盗取解药,可无论如何,“钩吻”二字须得告知卓夏,否则妖界纵有再高明的解毒之术,怕也难解无名之毒。 此后情形确如莫玄炎所言,江鼎轩为求离庄,托穆笛打伤自己,如愿进入盘龙峡谷,得知夏语冰未雨绸缪,卓凌寒毫发无伤,则他自作聪明,险将晋无咎置于死地,越想越是后怕,竟不敢细道其由,而引起夏语冰的猜疑,在“振音界”中多番布置,可说白忙活一场。 待一切归于平静,江鼎轩仍将这个秘密埋于心底,卓夏既不追究,晋莫更不可能猜到其间原委。 晋无咎又道:“自从我被小哥哥小姐姐带出‘蓬莱仙境’,第一个憎恨的是夏昆仑,第二个便是唐桑榆,没想到牟庄那次和这一次,倒是他的功劳最大。” 莫玄炎嘴角一扬,道:“他可没安甚么好心,对你如花似玉的夫人多有惦记罢了。” 晋无咎笑道:“说得也是。” 再过小半个时辰,三人终于来到山顶,非但琴棋书画四女,便连仆人总管廉德明也已候于南门照壁,一见萧琼羽,第一时间老泪纵横,道:“琼丫头,当真是你!” 晋无咎回谷后,六界立时层层通报,起初见他自东南山脚上峰,四女先去北殿,哪知他又折向西北山脚,再来南殿相迎。 廉德明入“青龙殿”已有五十八年,可说看着萧琼羽长大、嫁人、生子,至十六年前无故失踪,不想竟有再见之日,说完两句惊觉失态,忙道:“老廉参见教主,教主夫人。” 晋无咎见四女不住抹着眼泪角,奇道:“廉前辈见到妈妈,勾起往日回忆,情难自已也还罢了,四位姑娘和妈妈素未谋面,为何也要哭哭啼啼?” 莫玄炎道:“四位姑娘是为你而哭,你瞧不出来么?” 晋无咎恍然大悟,他自小生于山林,大半时间孤独无伴,却能在二十二岁之年与莫玄炎终成眷属,又得寻回亲生母亲,这时再见四女对自己如此关切,遍身暖意流淌,长年积郁一扫而空,笑道: “我既平安回来,你们也不必哭了,还要相烦四位姑娘,替妈妈在二层安排住处,让人好生照顾。” 瑗琴道:“请教主放心,我们早已安排好了。” 萧琼羽一见陌生人,一手拉晋无咎,一手拉莫玄炎,一脸惴惴不安,晋无咎将母亲手背托至唇边深吻,柔声道:“妈妈,他们都和孩儿一样,会对您很好很好。” 廉德明这才看出萧琼羽浑不对劲,听晋无咎简述于汉水、穆庄亲眼见到的惨状,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 晋无咎不知道他这“可惜”中藏有甚么些深意,见山顶凉风席席,先将萧琼羽带入二层“龙宫”旁的“天羽阁”,两名丫鬟已守候在内,想命二人带萧琼羽沐浴更衣,见她只是害怕,自己又不便相陪,莫玄炎道:“我陪着婆婆,你也舟车劳顿这许多天,先歇会儿罢。”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③ 待四人走下楼道,晋无咎道:“廉前辈,我接掌我教后,一直没能得空好好询问爹爹妈妈当年状况,爷爷从未对我提过,他们曾是两个怎样的人?又为何被害得这么惨?廉前辈是否知道些甚么?” 廉德明在四女脸上一一看过,道:“要说琼丫头。” 忽而意识到甚么,忙道:“教主恕罪,老廉失礼,该是老夫人才对。” 晋无咎道:“廉前辈第一天认得无咎么?您比爷爷更要年长,如此称呼并无不妥,我反倒听得亲切,不必刻意改口。” 廉德明道:“是。” 再看四女一眼,接着适才的话道:“要说琼丫头,可谓我教创立以来第一才女,一人精通琴棋书画,也即是说,你们四人所做之事,琼丫头一人便能完成。” 环棋一吐舌头,道:“教主的妈妈,自是神仙般的人物,我们怎敢相比?” 瑗琴轻声道:“环棋不要多嘴,听廉前辈说下去。” 廉德明恍若不闻,道:“我教历代教主贴身丫鬟,称呼都以一件玉器外加‘琴棋书画’其中一字,便如你们四个。” 四女默声点头,又听他道:“但琼丫头一人精通四艺,所以旁人只称呼她一个‘琼’字,偏生老教主专心武事,独子云廷方为风流才子,和琼丫头情投意合。” 关于晋云廷与萧琼羽这段过往,晋无咎曾在魔界窃听所知,也不打断,由得他缓缓续道: “二人生下教主后,常入魔界和教主夫人的亲生父母来往甚密,此为其一;老教主在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中,偏爱苍维先生远胜墨渊先生,此为其二;墨渊先生志向野心远胜苍维先生,此为其三;沈家想和莫家结亲,晋家也想和莫家结亲,此为其四。” 晋无咎听出他的意思,道:“廉前辈,您是怀疑,爹爹妈妈的遭遇,是沈家所为。” 廉德明却似如梦初醒,道:“是老廉没有证据,在教主面前乱嚼舌根。” 晋无咎道: “不,廉前辈,岳父大人也曾有此猜测,我知道十六年前,姚家受五台门所托,其时年仅六岁的姚千龄调配毒药,将爹爹毒杀,将妈妈毒哑,此后妈妈便受困穆庄十六年整,爹爹也被埋于‘八阵’外围,让妈妈连看一眼爹爹的墓碑都做不到,‘青龙殿’和姚家相隔六百丈,若无沈家牵线,姚家便有通天能耐,也动不了爹爹妈妈。” 廉德明道:“唉……” 只出一字,忽听晋无咎道:“甚么人?” 打开门一看,廊上站有一人,却是沈碧痕。 二人四目对望良久,晋无咎亲见她双眶悠悠噙出泪珠,道:“碧痕……” 沈碧痕惨然笑道:“所以晋大哥,你的爹爹妈妈,又是被我沈家害的。” 晋无咎道:“碧痕,这不是你的错,当年做坏事的人都已死去,我没想过追究,更不会迁怒到无辜的你身上。” 四女曾亲见沈碧痕为救夏语冰而冻得整个娇弱身躯滴水成冰,对她心存十分好感,要说喜欢她更胜喜欢莫玄炎都不为过,后者对外少言寡语,从未以教主夫人身份为难众仆,但四女总感觉她冷艳高傲,不如沈碧痕平易近人,瑾画当即上前一步,挽住她一只手,道: “是啊沈界主,在我们心里,你一直是极好的姑娘,这些事都过去了,你千万别要放在心上。” 沈碧痕见四女点头,芳心稍慰,道:“谢谢你们。” 晋无咎道:“碧痕,你来‘青龙殿’,是找我有甚么事么?” 沈碧痕道:“晋大哥,我能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么?” 晋无咎微觉意外,正想开口,廉德明与四女甚为知趣,齐齐告退。 二人来到廊上,晋无咎道:“他们都下去了,你找我有甚么事?” 沈碧痕道:“晋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晋无咎道:“我们朋友一场,说甚么求不求的,有事尽管开口。” 沈碧痕道:“我想退出我教,与妈妈搬出盘龙峡谷,将神界界主之位传于堂兄。” 晋无咎一惊,大声道:“碧痕你这是做甚么?我教好容易度过风波,大家总算可以回到风平浪静的生活,没有我的同意,你哪里都不许去,盘龙峡谷就是你家,沈家是做过不少错事,但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你别……” 沈碧痕道:“晋大哥。” 这一句“晋大哥”叫得又是轻微,又是柔情,却教晋无咎说不下去。 沈碧痕幽幽道:“正是因为江湖重归风平浪静,我才要退出我教,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晋无咎更是语塞。 沈碧痕扭头看他一眼,道:“便如你自己所言,多年来你对我冷淡,我曾以为是讨厌我,可真到我身陷囹圄,你仍会冒死相救,你是真心希望我能平安幸福,不是么?” 晋无咎道:“我自然希望……” 沈碧痕道:“所以你更该许我抽身而退,慢慢将你放下。” 二人并肩远眺窗外,也不知过去多久,晋无咎道:“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你想搬去哪里?鄠县?” 沈碧痕道:“你若真为我好,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只需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要是连行踪都被你摸得清清楚楚,我做此决定又有甚么意义?” 晋无咎愈发沉重,道:“那你还会回来看望我们么?” 沈碧痕故作轻松,道:“等我也如玄炎一般,找到那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别说回来看望,说不定更要重回我教,到那时还望晋大哥成全。” 晋无咎重重点头,道:“我一定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沈碧痕将腰间“冰夷剑”取下,转向晋无咎,双掌横举,道:“晋大哥,这柄‘冰夷’,是任家心血之作,我既脱离我教,不能再据为己有,还请你替我归还任界主,再替我谢过任界主赠剑之恩。” 晋无咎将“冰夷剑”推回,摇头道:“这件事由我替任界主做主,你和玄炎都是最好的姑娘,也值得最好的宝物,你是这‘冰夷’名正言顺的主人,从此无论走到哪里,看见它,就该想起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沈碧痕又是噗嗤一声,转身道:“你不想让我走得了无牵挂么?还来说这种话。” 晋无咎见她艰难说完一句,泪水源源洒落,心口刺痛,却也只能故作不见。 沈碧痕哭过一会,微觉平复,道:“那我们说好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属于我教,爹爹遗体前往鬼界,我会与鬼界弟子同行,忙完这件事后,我们便后会有期。” 晋无咎喉头哽塞,用力道:“好。” 沈碧痕最后看他一眼,道:“那么晋大哥,我先告辞了。” 晋无咎见她转身,想要出声挽留,却知以她情根深种,值此离别之际,二人实是多见不如少见,少见不如不见,强忍住将到口的话咽下。 ~~ 晋无咎既将母亲安顿下来,欲在“青龙殿”安排一个医术高明之人,萧琼羽全无性命之忧,不如当初夏语冰时间紧迫,加之姚松柏年事已高,最初只想让他在妖界中挑出一个信得过的弟子。 谁知他还是亲自上山,诊治后只说长时间恐惧抑郁所致,苦无应对良策,开得几副药方用以定神,托妖界弟子送上“青龙殿”。 萧琼羽虽不能想起过往,却能分清善恶,数日后渐知身边都是好人,非但对晋莫二人,对两个贴身丫鬟亦不再排斥。 晋无咎身为教主,又逢教中恶战过后,不免忙于各种教务,莫玄炎掌管一界,同样不能时时相陪,萧琼羽不吵不闹,任由两个丫鬟推去山间赏景,却又常常眼望东南呆呆出神,看久后又是一脸晶莹。 晋无咎知道母亲记挂父亲,回谷便向廉德明请教迁葬细节,这些却是鬼界所长,归翊当下遣出界中弟子前往太湖,晋无咎算好时日,与莫玄炎一同飞往与之会合,指明父亲所在,鬼界弟子小心处理。 折腾近一个月,终将晋云廷与“剥复双剑”三人入葬鬼界“天堂”,晋莫随行护送,于登州码头找到鬼界船夫,如期见到谷令仪、沈碧痕母女。 而后谷令仪登船,沈碧痕却留于岸边,莫玄炎知她为沈家秘术所困,难入鬼界墓地,晋无咎只怕增她愁思,原本时时躲避,见她不去亦不多问,想到今日一别,此生未必再见,不愿被莫玄炎瞧出失落神色,狠下心来振翅飞去。 当日忙完落葬天色已晚,晋莫于魔界住得一夜,莫玄炎心思细腻,何尝不知他愁肠百结?每每见他伸臂,也不躲闪,只温顺任他搂抱,次日临行前,又入一次“天堂”磕过三个响头,这才飞回盘龙峡谷。 回谷后,晋无咎命人于北殿设出一座灵堂,供萧琼羽随时祭拜,又温言告知晋云廷已入土为安,萧琼羽虽还认不得人,却能听得懂话,她自于穆庄外围“龙飞阵”中见丈夫墓碑被毁,直到这时才放下心来。 晋无咎安抚过母亲,但觉说不出的释怀,又得教众来报,说洛扬采于北殿外求见。 是时腊月将至,山顶寒冷,晋无咎赶紧亲自来到北门将洛扬采请入,见她身后除却两个丫鬟,另有四名魔界弟子抬一大箱,看样子答允搬入“青龙殿”,更是大喜过望。 入二层后,萧琼羽刚巧与洛扬采打一照面,似是想起甚么,这次主动伸手相握,将她拉入“天羽阁”,竟大有恳求她入住之意。 洛扬采见她咿咿呀呀说不清楚,却眉眼中写满真诚,朝晋莫看去,后者自然求之不得,晋无咎贵为一教之主,莫玄炎亦非深闺妇人,虽各怀孝心,终不能寸步不离,有洛扬采与之互相陪伴,二人本是故友,如今更结为亲家,竟能在生离死别十六年后,如姐妹般一同起居,实替她们感到欣慰。 回到“龙宫”,晋无咎一把搂住爱妻,他自八月廿八前往五台山,始终满腹忧烦,直到今日终于一身轻松,莫玄炎吃吃笑道:“一得空便不规矩。” 见他凑嘴上前,也不躲开,由得他一顿深吻,在他怀中静静倚靠。 二人相拥许久,莫玄炎轻轻挣脱,道:“我想去‘翼殿’练剑,你陪不陪我?” 晋无咎想起上一次入六层“翼殿”还是五月,一恍半年已过,道:“夫人有命,为夫岂能不陪?况且上一次你说要损坏‘翼殿’,我也想去瞧瞧,那里究竟会变成个甚么样子?” 莫玄炎冲他一眨眼,道:“我也不知道。” 晋无咎被她轻颦浅笑迷得神魂颠倒,定过神时,怀中娇躯已然不见,又是怦然而动,又是意犹未尽,尾随翩翩步履而去。 来到六层,以“青龙玉石”开启“寿山不系”,晋无咎一眼发现异样,七层青光圆球竟而消失不见,中空部分荡下一条软梯,见莫玄炎薄唇轻扁,似笑非笑中透出一丝得意,道:“玄炎,你早已猜到会是这样?” 莫玄炎道:“上去看看。” 二人背负白青双翼,无需沿龙道而行,只稍稍一跃,已身在七层,眼望墙顶中心缺口,见微光倾泻,色调阴沉,莫玄炎道:“谁先?”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④ 晋无咎正自发呆,闻言道:“自然是我,上边别要暗藏甚么机关,伤到你那可糟糕。” 莫玄炎道:“是是是,算你武功高过我了。” 晋无咎莞尔,踏软梯而上“独山无涯”。 中心缺口一人身宽,晋无咎这般身形,亦只勉强通过,好整以暇分心暗道:“我若生得肥圆,怕还钻不进来,又或娶个胖些的妻子,那也只我一人来得,哎哟不好,这话只能在心里偷想,可不能让玄炎知道。” 正想到此,眼神心念已尽被周遭吸引。 “独山无涯”放眼朦胧暗绿,如有一张若有似无的流动薄纱,将渺小自身与广袤天间轻盈分隔,定睛细看,又有斑斓晶点明灭于无止暗绿。 初初环视一周,好似孤身立于群山之巅,独享万仞星芒,再品又如天地置换,自己倒立仰首,眺望湛蓝海底铺设的茵茵水草,更有细碎明珠无处不在,随水草漂流忽隐忽现,如孩童般顽皮眨眼。 忽听莫玄炎的声音道:“无咎。” 晋无咎这才想起,自己沉迷眼前,竟忘记莫玄炎还在七层,忙道:“玄炎,你上来罢。” 莫玄炎来到“独山无涯”,也是一怔,不自觉朝晋无咎靠紧一步,后者道:“这里昏昏沉沉,要不要去底下取一盏长明灯来?” 莫玄炎道:“哪用这般麻烦?” 将“衔烛剑”出鞘三分。 晋无咎笑道:“我倒忘了你有这天然照明之物。” “衔烛剑”一出,“独山无涯”虽不能如七层,却也足以看清脚下道路,晋无咎道:“五台山‘冰夷’出鞘之时,整片山谷皆被照亮,这‘独山无涯’不知又是甚么材质所为,竟能将‘衔烛’光芒吸收大半。” 提及“冰夷剑”,又不由想到沈碧痕。 莫玄炎听他语气忽转低沉,有意将他思绪转开,道:“‘衔烛’翻手为昼覆手为夜,我于翻手时阳力,于覆手时阴力,便可迸出强光,相比于‘句芒’的好处,在于能将光辉凝聚,仅在用时释放,更增爆发之力,究其原理,与你‘复归龙螭’同一回事。” 晋无咎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不赶时间,缓慢步行便是,倒也不必耗费内力,只不过四面八方都是这样,不知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二人初来乍到,不敢横冲直撞,小心走向一边,随“咚”的一响,晋无咎额头轻轻磕中一物,下意识伸手拦在莫玄炎额前,道:“玄炎小心。” 莫玄炎道:“你忘了我有面具。” 晋无咎伸手触摸,果然摸到一层透明厚重的琉璃,辨得“独山无涯”是与西殿“寒蝉洞”相仿的倒扣碗状,是以额头最先触及,墙面又与“振音界”“十方盘龙镜”、六层“翼殿”凸镜相同材质,细想也在情理之中,道: “我原本觉得好奇,我们曾在‘青龙殿’外围龙翼练功,从未见过八层有明显凸出……” 莫玄炎凑上右臂,眼前出现一个光团,比手中光团更大,却是“衔烛剑”在琉璃中的镜像,只因光团黯淡,与原有星点融为一体,难辨彼此,方未及时察觉,接口道: “可为何来到这里,却能如星空浩瀚?料来这看不见摸得着的阻碍已是‘独山无涯’边界,后面那些都是假象,先人智慧,原教我们可望难及,龙祖师如何描绘出如此效果,仙界先辈又是如何达成,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二人手扶琉璃墙面,脚下不敢放松警惕,约摸走出半圈,触手处似有凹凸,同时停下,莫玄炎稍稍注以阳力,“衔烛剑”在二人眼前渐渐夺目,“独山无涯”仍只蒙蒙稍亮。 晋无咎倒不以为意,莫玄炎却暗自心惊,她得这“衔烛剑”已有半年,对之可算熟悉适应,以她此刻内力,纵于三更时分踏上龙翼,亦足令半边山谷恍如白昼,不想来到这里,竟似被黑暗吞噬。 再看晋无咎时,一条“龙”索已在高处,抬眼看去,头顶出现一张妖怪圆脸轮廓,与南北“翼殿”石门全无二致,两只鼻孔中间一块凹陷。 晋无咎道:“这里多半会有机关,虽然龙祖师未见得会坑害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但你小心些总不会错。” 莫玄炎道:“你也一样。” 晋无咎轻身一纵,将“青龙玉石”置入,琉璃墙面果然生出异动,中心自上而下一条弧形光线由窄至宽,却是墙面向两边缓缓张开,与“翼殿”所不同者,开启时全无隆隆摩擦之声,一切来得悄无声息,八层却在缓缓变得敞亮,原来墙后别有洞天。 晋无咎伸出左掌,稳稳接住“青龙玉石”,牵住莫玄炎一只手,从琉璃门中径直而入。 二人先是不敢走快,却在通道未完时,见左右缓缓关闭,这才加紧脚步一跃而过,待重新封合,回头果见门上两半鬼脸成为一张,鼻孔中仍有凹槽,则这“独山无涯”与“寿山不系”、“岫岩有崖”一般,这一处既是入口,又是出口。 晋无咎左右看看,自身正处一条环道,二侧墙面竖直,约四人肩宽,内圈光滑,外圈刻满字画,回想先前所见,外间明室为盘,内间暗室为环,倒也合理,莫玄炎道: “我们走入这一条路大约三丈,也即是说,我们在外所见琉璃约三丈厚,但仙界雕筑之术巧夺天工,竟能将茫茫天边融入这三丈墙面。” 晋无咎道:“如此说来,这里便是龙祖师留给徒子徒孙的‘独山无涯’,可我实在好奇,玄炎,你是怎么识破这里的?” 莫玄炎笑道:“识破可不敢当,我是从‘十方盘龙镜’中受到启发,一猜而中。” 晋无咎道:“你就别谦虚了,我若不是娶你为妻,以我这脑袋,要想来到这里,只给我活一千年,肯定是不够的。” 莫玄炎听他说得有趣,噗嗤一笑,道: “那日你说因你疏失,将‘寿山不系’损毁,为此十分闷闷不快,我却隐隐觉得,这正是‘独山无涯’秘密所在,既知凸镜聚光,我在每面凸镜下方找到长明灯最为密集之处,将凸镜一面对准光亮,则另一面为聚光烧毁之处,七层墙顶那颗青光圆球太过显眼,我猜想要由两侧‘翼殿’中的凸镜共同对准,方能将之消除,可看来看去,‘寿山不系’与‘岫岩有崖’中各只一面凸镜得能正对青光圆球,并且中间同为其它一物遮挡,这才想到以其它凸镜将遮挡之物融去,但中间光线同样受阻,于是再找下一面凸镜,如此层层倒回,直至第七面,也即是最后一面凸镜,刚巧能将所有障碍清除。” 晋无咎叹道:“这种复杂心眼,也只你能看穿,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莫玄炎道:“我布置完十四面凸镜,至少能有九成把握,但我向来不爱牛皮吹在前头,又怕说得少了你会不让,这才说有七成把握。” 晋无咎仍道:“你我夫妻平等,只要你想做甚么事,我哪会不让?” 莫玄炎道:“别油嘴滑舌了,好容易才来到这里,不带我走走么?” 晋无咎笑道:“夫人请。” 正对琉璃墙面外圈为一篇长文,第一段写道: “夏革有云,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晋无咎读得似懂非懂,听莫玄炎稍加讲解,道:“看来我所料不假,这‘独山无涯’之中的记载,该和我教‘无极’神功大有关联。” 又见第二段写道: “予弱冠以四大之少而出五台,而立以中原之少而赴关外,不惑以江湖之少而离尘世,纵横二十载,以招之有余补力之不足,身兼各派之兵而自骄,以山海为腑脏,以道佛为阴阳,得两仪之力而自溢,偶伤于高阶,始知己之短,三入少林求易筋经而不得,郁郁入秦岭听息,渐入外物镜花一纵无痕之境,某日乍现双龙相合,齐道佛,一阴阳,破太极,积创不修自弥。” 晋无咎道:“我曾在黄水洋巨轮底层,听任大哥说起‘易筋经’和我教内力不可共存,来到魔界得你传授‘两仪’,方知大谬不然,这‘易筋经’却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与莫玄炎相视一笑,想起初学阳力,整夜以跪姿靠墙而睡,相互间的情愫正是在魔界中日渐萌生堆积,直到此刻执手不离,均自倍觉温馨。 晋无咎又道: “后来爷爷传我‘太极’,说我服食过魔界‘魔幻果’,因而两股内力可在体内共存,又说将来或许能发现‘易筋经’更多好处,这一层我是深有体会,我自入‘太极’,若非有‘易筋经’护体,‘振音界’之战、狭谷伏击,加之前往穆庄救出妈妈,我至少已然死过三次,看来,我教武学源于佛道,修心在先修武在后,但我教教众并非僧道,身为凡人,又如何根除生杀胜负之心?因而寻常之辈练至头部以下须得停止,惟有极少数人方能不受其害,原来龙前辈二十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反是内力弱而招式强,早在创出‘两仪’武学之时,便知‘易筋经’能补其短,可惜未得少林传授。” 莫玄炎道:“龙祖师出离尘世五年,方得内心平静,终于阴阳二力分久而合,证悟‘太极’,致使‘两仪’之伤不药而愈,可说天意,可说人为。” 再走数步,第三段写道: “予自破太极,反不以为极,夫井蛙拘于虚而不可语于海,夏虫笃于时而不可语于冰,曲士束于教而不可语于道,今出崖观海,知己之丑,可与语大理矣,盖盘龙太极至高者,幻天地灵气之为己有,化日月精华之为己用,拟比蝼蚁山川,蜉蝣星辰,一粟沧海,须臾恒久,生逝者似江而未尝往复,盈虚者似月而卒莫消长,风雷水火,耳得为声,目遇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造物者之无穷藏也,诚如天地灵气遥遥无际,日月精华茫茫无期,但心界尚存,即莫为混沌,不融沧海,不合桑田,夫以一人微力,绠短汲深,若弗舍其身于心,则止增魁硕孔武耳。” 先前第二段稍为简易,这第三段又难尽懂,晋无咎问过几处疑难,莫玄炎一一解答后道:“如此看来,钟离教主也是悟性超凡,你曾转述梵仙山周子鱼所言,‘寿山不系’中‘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原为钟离教主命人雕刻,与龙祖师所言一般无二。” 晋无咎嗯得一声,道: “龙前辈所言,和我在闯‘九乘瑜伽阵’的感悟不谋而合,我在‘振音界’将‘复归龙螭’一震而碎,自以为是‘无极’,连十大护法也被眼前假象蒙蔽,这才甘愿奉我为教主,但我以‘九转无极’应对‘九乘瑜伽阵’时,反觉威力大不如‘日月精华’下的‘九转太极’,究其根源,便是始终以自身为中心,以内力所到最远处为边界,自不能算是和身周交融。” 莫玄炎原本想听他细说这段过往,道:“后来你又是怎样做到?” ~~ 【补充说明】 第一段文言文白话注释:“夏革曾说,大小相互包容,没有穷尽极限,包容万物的天地,也好比包容天地的太虚,包含万物所以没有穷尽,包含天地所以没有极限,我又怎么知道天地之外没有比天地更大的东西?这也是我不知道的,但天地也是事物,凡是事物就会有所不足,所以从前女娲氏炼五色石来弥补天的残缺,斩断巨龟四肢来支撑四极,后来共工氏和颛顼争做帝王,共工氏一怒之下撞向不周山,折断支撑天的柱子,拉断维系地的绳子,所以天空向西北方倾斜,日月星辰也随之到了那里,大地的东南方向下沉落,所以河流积水都向那里汇集。” 第二段文言文白话注释:“我20岁那年因为佛门‘四大’没有对手而离开五台门,30岁那年因为中原没有对手而远赴关外,40岁那年因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而离开尘世,纵横江湖20年,以招式的精绝弥补内力的不足,因为身兼各派武学而骄傲自满,将五脏六腑练到像高山大海一般,将道家的阴柔内力和佛家的阳刚内力在我体内共存,因为一人身兼阴阳二力而狂妄自大,有一天忽然被自身高阶‘两仪’内力所伤,开始知道自己的短处,三次前往少林寺求取《易筋经》而被拒绝,悻悻然独自进入秦岭深山打坐修心,渐渐达到视身外之物如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的境界,某天眼前忽然出现两条巨龙分久而合,道家内功和佛家内功相融,阴阳二力成为一体,突破‘两仪’而达成‘太极’,困扰多年的内伤不药而愈。” 第三段文言文白话注释:“我自从突破‘太极’,反而懂得学无止境,井底之蛙受居处所限而不知世间有海,夏天的虫因时令制约而不知世间有冰,肤浅的人受教养束缚而不知道世间有道,如今走出山崖看见大海,知道自己的不足,终于可以讲一些大道理,盘龙‘太极’练到最高境界,天地灵气可以为我自身所有,日月精华可以被我自身所用,好比蝼蚁借山川之力,蜉蝣借星辰之力,谷米借沧海之力,瞬间借永恒之力,江有南来北往却从未真正抵达离去,月有阴晴圆缺却从未真正增多减少,大自然的风雷水火,入耳则为声音,入眼则为色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赐予我们无穷的宝藏,就好比天地灵气没有空间上的边际,日月精华没有时间上的期限,只要内力还有界线,就不能叫作混沌,不能与海水相融,不能与陆地相合,仅仅懂得发挥一个人的绵薄之力,如同吊绳太短而打捞不到深井中的井水,倘若脑海中不能摆脱对于身体的依赖,则再多苦练提升也只是换了一个更壮实的身躯而已。”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⑤ 晋无咎这才说出当日如何震碎二“龙”一“螭”,步入“七星无极”,说得轻描淡写,莫玄炎本意并不在此,噘一噘嘴,晋无咎却一脸投入,并未发现她神情变化。 三段写完,出现一列小字道:“盘龙无极,予所不及,而望后人能及。” 晋无咎道:“龙祖师自己做不到,却能单凭冥想,创出如此巅峰武学,委实教人可敬可佩。” 莫玄炎道:“龙祖师创出‘两仪’心法时自满,反在创出‘太极’心法后深知学无止境,你这句话虽是夸赞,却不免教龙祖师生气,九泉之下大骂孺子不可教也。” 晋无咎笑道:“夫人教训得是,我这句话的确不妥。” 此后出现如“寿山不系”中“盘龙太极”、“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相同手法图文并释,自“十方无极”为首,细细讲解如何将盘龙“无极”之力融入无招索刃,晋无咎随意看得几张,叹道: “以我‘六道无极’,这‘十方无极’倒也容易,难只难在要将我教上乘内力融入上乘招式。” 又想起一事,道:“对了玄炎,你在‘魔镜’旁曾对我说,‘太极’之上又有‘无极’,同以‘太初无极’最低、‘十方无极’最高,恰恰是反了次序,爷爷曾经对我说起,我却一直忘了告诉你。” 莫玄炎道:“当初爹爹这般说了,我也这般向你转述。” 晋无咎听她说得黯然,知她为父亲之死神伤,将她双手握起,放到唇边,道:“玄炎,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别太难过,我答允过岳父大人,此生都不会让你受一星半点委屈,他是你的爹爹,也是我的爹爹,我会和你一同守孝,告慰岳父大人在天之灵。” “青龙殿”六层伊始无人可入,此处已是八层,二人独处于此,不受外人之扰,静对多时,莫玄炎轻轻抽出双手,面向石壁,道:“这图上所绘,你能做到么?” 晋无咎摇摇头,道:“徒具其形,你也知道,‘岫岩有崖’中的无招索刃,我仅仅练至三条,真在交手时,倚仗更多也是内力。” 莫玄炎道:“那你是去‘岫岩有崖’循序渐进,还是留在这‘独山无涯’,直接从‘十方无极’练起?” 晋无咎道:“今日你先陪我在此逛逛,走马观花看看大致有些甚么,来日方长,我还是想从‘岫岩有崖’稳步前行。” 莫玄炎道:“好。” 顺着图文方向自右而左,不出意料,依次为“十方”、“九转”、“八法”、“七星”、“六道”、“五气”、“四象”、“三花”、“双生”、“太初”,晋无咎虽做不到,但他此时眼界远非常人可比,道: “龙祖师在‘岫岩有崖’石壁上提到,要想驾驭‘无极’,须将‘太极’步步走来,我终于明白甚么意思,看来我这一生,注定到不了‘太初无极’。” 莫玄炎奇道:“为甚么?” 晋无咎道:“我教‘太极’步入‘无极’,则从‘以指御戎’步入‘以气御戎’,这最早是你告诉我的。” 莫玄炎轻轻嗯得一声。 晋无咎手指一张刻图,道:“你看这里,我教‘无极’从低到高,自‘十方无极’走来,完全印证你的说法,‘无极’进阶之路,便是由指转气的完整过程,每进一阶,索刃便震碎一根,看似反在倒退,实则不然,这些索刃并未少去,而是修练者以真气凝聚。” 莫玄炎道:“这可不敢当,我随口转述罢了,要说印证,也是印证你自己所想。” 晋无咎微笑摇头,道:“不然,我‘六道无极’所以能成,全凭任家铸师天下无双的手艺。” 举起一“龙”一“螭”,又道:“你瞧这‘复归龙螭’,乍一眼索身光滑,定神却不难看出,上边密密麻麻全是小孔。” 莫玄炎得他提醒,果见数不清的圆点,细可不计,若非聚精会神,全然留意不到,道:“那便如何?” 晋无咎伸出左手无名、小二指与右手食、中二指,道:“我将原本由这四指操控的二‘龙’二‘螭’碎为粉尘,却因‘复归龙螭’自身便有这些小孔,我稍加内力,便能将四条粉尘收集,一颗不漏,待我下一次运功,再将它们释放出来,一颗不留。” 莫玄炎道:“如此说来,那还不能叫作‘以气御戎’。” 晋无咎道: “正是,依龙祖师这些图文,‘无极’练到上层境界,理应无须借助‘复归龙螭’,无论身在何处,‘无极’一经启动,便能聚身周气流而成索刃,那时战场一片混沌,人在气中,既非中心,又非边界,人气不分,人可成索刃,气可成索刃,方为真正的人索合一,而这个战场终究能成多大,才是检验修练者强弱的标准。” 莫玄炎如闻大道,晋无咎所言,莫说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便连想都不曾想到,却又听他说得句句在理,端立原地不语,惟有喟叹学海无涯。 晋无咎见她若有所思,拉住她一只手,笑道:“走罢。” 莫玄炎道:“这与你说的到不了‘太初无极’,又有甚么关联?” 晋无咎道: “我教‘太极’‘以指御戎’,是将外力借助经脉引入体内,交战时又由经脉移出,但人体经脉细如尖针,引入外力越大,经脉压力也即越大,一旦超出身体负荷,十四经脉便有锥刺之痛,好比我‘振音界’中挑战十大护法,其时我的极限便在‘五气太极’,强上‘七星太极’和‘九转太极’后,看似威力倍增,但自身受创也是不可估量。” 莫玄炎曾与卓凌寒、沈碧辰同处一面“三花盘龙”,自始至终视线未离开过晋无咎,回忆当时,的确如他所言,点一点头。 晋无咎续道:“若将‘十方太极’看作十股真流,每一股圜流于一条经脉,则既是攻敌制胜一件利器,又是封闭自身一副枷锁,一旦冲破屏障,和天地间气流互换,可瞬间从经脉转为肤表。” 莫玄炎道:“外力自肤表而入,道路宽敞何止千倍万倍?便再也无须压迫经脉。” 晋无咎道:“便是这个道理,也即是说,我左手‘手少阳三焦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和右手‘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可由整条经脉通连外界,只要我想,随时可将吸收到的外力转入‘复归龙螭’,亦可将敌人攻来的内力嫁移出去。” 莫玄炎道:“‘扇台’中西殿八大高手对你束手无策,便是出于这个道理。” 晋无咎微一点头,道:“但这其中还有一个要紧之处,我未能及早觉察,又或者说,我便是觉察,也于事无补。” 莫玄炎道:“甚么?” 晋无咎抬起右手,只伸无名、小二指,道:“我在少林寺乍然领悟到‘无极’优于‘太极’时,第一根震碎的是左手无名指,第二根想要震碎右手无名指时,发觉这两根手指中的气流紧紧相缠,这道屏障要比其余八道厚出一倍,以我功力无法冲破。” 莫玄炎奇道:“怎会这样?” 随即明白过来,道:“因为你跳过‘十方太极’,从‘九转太极’直入‘九转无极’。” 晋无咎道: “便是这个道理,似乎‘无极’内力一旦流遍全身,‘太极’内力便再难分割,我在这一年中反复尝试,始终未能将这一条粗索化作两条细索,由此可想,我若在‘八法太极’时直破‘八法无极’,则有三倍屏障,比我当下更难,龙祖师所书‘先快则后慢,先慢则后快’,多半便是这个道理。” 莫玄炎走近一步,握住他尚未放下的右手,道: “不必灰心,你也说来日方长,我们既已成亲,并非每日十二个时辰如影随形不可,白日里我练我的莫家剑法,你尽管来此静心修习,即便最终只能停在‘双生无极’,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反正你已天下无敌,在旁人眼中如高山仰止,你是‘六道无极’还是‘太初无极’,又有甚么分别?” 晋无咎得她安慰,爽朗笑道: “你道我是在难过么?那你可多虑了,爷爷言及我教武学,‘两仪’至‘太极’为一坎,‘太极’至‘无极’为一坎,此外‘一’、‘三’、‘六’、‘十’之数各为一坎,我在少林寺中便已冲破‘六道无极’,那时我们尚未成亲,我若当真好武成狂,又怎会过去这许久,仍未有‘四象无极’?我之所以练武,是不想辜负爷爷和小哥哥小姐姐的期望,是想成为你的骄傲,成为你眼中的大英雄,但在我心里,能和你厮守一生,便已经足够了。” 莫玄炎见他真情流露,芳心又是喜悦,又是感动,白他一眼,道:“走啦。” 当先向前,晋无咎微笑跟上。 “太初无极”图文尽头,后边仍未终了,大字写有“人气合一”,莫玄炎道:“果真如你所言,‘无极’内力练至最后,仅有那条索刃也不必了。” 晋无咎道:“正该如此。” “人气合一”上来便是两列小字,第一列为“攻则人为气,气为人”,第二列为“守则人为气,气不为人”,晋无咎细细玩味这十数字,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此外图文反不太多,二人在这环状“独山无涯”中缓步多时,也不知走出多远,原以为差不多该回到出口,却见图文完结时又再出现五个大字,为“凤凰九天剑”,莫玄炎道:“‘凤凰九天剑’,听名字,既有莫家剑法,又有沈家剑法。” 晋无咎见她忽被吸引,也朝墙上看去,果见两个小人各持一剑,双剑合璧如行云流水,其中一剑阔厚泛红,握剑小人身如罗袜生尘,凌波微步,剑如轻舞飞扬,飘飘欲仙。 晋无咎原本会使“凤涅璎珞剑”,又熟视莫玄炎使“凰槃朱佩剑”,见其中一半招式强大严整,光明磊落,一半招式惊鸿游龙,变化灵动,确有莫玄炎“衔烛剑”下“凤涅凰槃剑”之神韵,细品其剑招深刻,又似犹在其上。 另一剑则窄薄泛绿,握剑小人在先一剑中凝立不动,手握剑诀。 起初只三图一动,四十八图后成二图一动,二十四图后成一图一动,十二图后成一图二动,六图后成一图三动,再三图后,以一张停剑静图收尾,全程无一处花巧,每一招一式直入主题,动如脱兔,与沈碧痕“冰夷剑”下“直符九天剑”又有诸多相通。 二人越看越是心跳加速,直至第九十三图,天上地下皆为剑影,无论是谁身处如此境地,除以兵刃强拼至两败俱伤,再无脱身之能,便连晋无咎看到这里,都自觉不能例外。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⑥ 莫玄炎道:“无咎,你看出甚么?” 晋无咎道:“这上边所刻‘凤凰九天剑’,的确便是莫沈两家剑法。” 莫玄炎道:“还有甚么?” 晋无咎道:“这九十三图中,共含莫家剑法九十三招和沈家剑法一百二十二招,但相比十式一百二十四招莫家剑法和十二式一百四十四招沈家剑法,这‘独山无涯’所刻,又似更为精妙。” 莫玄炎道:“你只说对其中一半。” 晋无咎道:“一半?那另一半是甚么?” 莫玄炎道:“沈家剑法我虽瞧得熟稔,却只知招式不知心法,自然使不出来,但莫家剑法,我可说从小浸淫,深入骨髓。” 晋无咎边听边看,眼睛盯住一处,旋即皱起眉头,莫玄炎道:“你瞧出来了,对么?” 晋无咎手指墙面,道:“这四张图,是对‘告别比丘’、‘汝等当知’、‘一切诸行’、‘皆悉无常’四招做出改良,可长剑是在指尖而非掌心,为‘太极’之力。” 又指向另一处,续道:“至于这些,自是进化后的‘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四招,看似长剑紧握手中,但在头顶和八方另有九剑,这九剑是莫家红剑而非沈家绿剑,为‘九转无极’之力。” 莫玄炎叹道:“要说‘太极’对应无余依涅槃,我努力一下或犹能成,则‘无极’对应无住处涅槃,我是不敢想了。” 晋无咎知她生性倔强,不愿示弱于人,听她说得无奈,大是心疼,又握住她两只手,道: “你若当真想学,从今日起我陪你修心,再传授你‘太极’入门之法,实在不行的话,我将‘易筋经’一并传你,传完后我去少林寺向崇印方丈磕头赔罪,被方丈责罚虽然大大不妙,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犯险。” 莫玄炎听他越扯越远,噗嗤笑道:“算啦,只关照我一人也还罢了,可这些剑招须得二人同使,两股‘太极’或两股‘无极’同出,方能发挥最大威力,如今碧痕离去,难不成你让我找碧仁双剑合璧?” 晋无咎听她提及沈碧痕,又是一缕惆怅,不欲被她看出心思,道:“你若真想找沈碧仁同修这些剑招,我也不会不许,反正我相信你。” 莫玄炎两手用力将他甩开,道:“你若还敢这般大方,往后余生,都休想我再理你一句。” 独自朝前走去。 晋无咎快步抢上,自后将她搂住,道:“对不起玄炎,我再也不会了,唉!都怪我嘴笨,你是我的妻子,却去和别的男子练甚么双剑合璧,我本来也不怎么乐意。” 莫玄炎原为佯怒,听他软语致歉,抿嘴甜笑,只觉腰间暖暖甚是舒适,安然背倚胸膛,道: “莫沈两家同于一百零六年前入主北南上峰,那一年龙祖师五十七岁,想是看出两家剑法大有可取之处,又见彼此间可以取长补短,这才呕心沥血,凝炼出九十三招莫家剑法与一百二十二招沈家剑法,只可惜莫沈两家无此人才,将这些珠联璧合的剑式剑招演绎出来,方将之收入‘独山无涯’,期待后人得见并最终练成。” 感觉耳旁晋无咎欲言又止,在他怀里一个转身,又道:“我说这些,可不是我自己想练,我莫玄炎虽然好胜,却也不是对所有人如此,以往沈家一心吞并莫家,碧辰又总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看不过去,才会下定决心要胜过他。” 晋无咎道:“我没他那般狂妄自大,所以你也懒得胜过。” 莫玄炎语声渐渐转柔,道:“你明明比我强得多,却成天将夫妻平等挂在嘴边,非但从不欺负我,反而常被我欺负得哭鼻子,你再有通天之能,也只用来保护我,宠坏我,试问这样的你,我为甚么非要胜过?” 晋无咎被她说得动情,想要亲热一番,莫玄炎轻笑跃前,又被一段长文吸引。 晋无咎循她目光看去,见墙上写道: “楚熙临川各带其艺入谷投师,一望而知其短,诫曰心在武先而无果,身有愤懥,不正其心,去之精华,取之等闲,两仪难成,太极日远,十二载后各领一峰,强修秘术,乱其经脉,损其脏腑,屡下二峰,示楚熙拾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云云,以仁悲融其狠辣,呕血创琅环碧玉掌馈赠临川,图至阳以化至阴,奈何殚其肃杀为所用,竭其良药为所弃,置苦口相嘱若惘闻,予近耳顺,日渐疲虚,料二徒速朽,更贻害子孙,时已深陷,无可自为,不忍见死,再修白虎阁,欲以涅槃之慈直符之福互治,终难悟之,致司命所不容,心如槁木,载生门于此,弱冠前得尽弥之,而立前得不复害之,不惑前得延五载阳寿,望后世有缘,则两门幸甚。” 这段文字不算深奥,晋无咎不能尽懂,却也看得心潮澎湃,拉住莫玄炎再走几步,先见“生门”两个大字,一连十数步,确认一排小人所使为“凤涅凰槃剑”与“直符九天剑”,小人除使剑招,更有经脉真气流通方位,辅以小文,书写得十分详尽,颤声道: “玄炎,龙祖师的意思,是不是……” 莫玄炎轻轻嗯得一声。 晋无咎再难自以,在她唇上重重一吻,道:“真是上天垂怜,在你二十岁前洞开这‘独山无涯’,我只道,我只道早晚有一天,我会陪你一起去……” 随心神剧荡,两排牙齿不住打颤,终不愿说出最后一个“死”字,又再凑头上前,莫玄炎任凭搂抱越来越紧,双手环颈热烈回应,十分中倒占得六分主动。 “独山无涯”与世隔绝,二人共处洞天福地,不受外人外物所扰,久之欲念渐消,莫玄炎轻轻挣脱,见他竟有些热泪盈眶,薄唇轻扬,道:“我只知你不会由我独去,成亲后懒得劝阻,原来你心里怕成这样。” 晋无咎笑道:“你明知不是,所谓人心苦不足,我和你终成眷属,祸福不离生死不弃,可若不得携手白头,终是心有不甘。” 莫玄炎眼望图文,玉腿微步,修长五指于一尘不染的壁面轻轻划过,幽幽道:“这些剑招虽出自莫沈两家剑法,但运功法门完全不同。” 晋无咎道:“看这上面所写,楚熙临川,该是北南上峰第一代弟子莫楚熙和沈临川。” 莫玄炎道:“‘白虎阁’修建初衷,竟是在给两家先辈最后一线生机,如此说来,再建‘朱雀’、‘玄武’二阁,是为表一视同仁,还是为防四界步其后尘,怕是只有龙祖师自己知道。” 晋无咎道:“原来龙祖师一眼看穿两家武学弊端,为劝说两大爱徒悬崖勒马,默默做过这许多事,可惜两家先辈罔顾龙祖师一番心血,放弃一次又一次重生良机,终于自取灭亡。” 莫玄炎道:“我教内功非自悟而不能成,好比当初爷爷对我,不能根除杂念,则龙祖师说得再多,亦是徒增险阻。” 晋无咎自卓府闭关一月,从晋太极口中惊闻“凤涅凰槃剑”之害,至此方将重负释去,只在想起晋太极时一阵酸楚,岔开话题道:“对了玄炎,沈碧仁学的就是沈家剑法,这些运功法门,想来对他一样有效。” 他脑中所想实为沈碧痕,说出口的却是沈碧仁,又怕引来先前不悦,道:“龙祖师言明莫沈两家剑法可以相互治愈,我又不愿你和其他男子练剑,沈家这一部分,我命人摘录一份送至神界,至于和你双剑合璧,便由我来完成。” 莫玄炎奇道:“你?” 晋无咎道:“我对沈家武学毫无兴趣,临敌过招我不会拿来使用,但为根除你的伤患,我非学不可。” 莫玄炎听他说得坚决,芳心暖意徜徉,道:“瞧龙祖师的意思,一旦参透莫家剑法中的剔除剑招,这些伤患自然得以修补,也即是说,我的身体早该没事。” 晋无咎更是惊喜,在手背上掐得数下,道:“一直以来我不敢想起,更不愿提起,原来竟是虚惊一场,玄炎,等下我们离开,我要找姚界主替你诊脉,确信无碍才好。” 又道:“明日开始,你陪我来此,依照龙祖师的法门重新修练。” 还想再说,莫玄炎嫣然一笑,道:“好啦,都听你的。” 却不扭头,妙目仍于墙面停留,心道:“碧仁不曾接触沈家秘术,‘施瓖洞’受教于贾洞主,他素来勤恳踏实,又得无咎以此‘生门’相赠,当不致大害,反是碧痕……” 晋无咎本不在意沈碧仁死活,适才随意一提,脱口即忘,见莫玄炎久久静立不语,轻声道:“在想什么?” 莫玄炎这才回过神来,道:“没甚么,我们待了怕有两三个时辰,再不下楼,婆婆该挂念了。” 二人原路返回,来到二层“龙宫”,见棋室中竟有七女,其中萧琼羽与环棋正自专心对弈,剩余琴书画三女与萧琼羽两名贴身丫鬟静静旁观。 环棋正专注于棋盘,忽见晋莫到来,想要起身行礼,晋无咎摆手示止,莫玄炎儿时受父亲指点,还粗略懂得一些,晋无咎却是一窍不通。 他接掌盘龙教已近一年,这棋室几乎未曾逗留,棋盒更是从未开启,见揪木棋盘之上,精瓷黑白棋子纷呈交错,相互纠缠,似数条长龙自边角向中心出头,心道:“这黑白长条形状歪歪扭扭,倒和‘复归龙螭’有点神似,却不知该如何争胜。” 再看几眼,始终瞧不懂所以然,与莫玄炎退回廊上,三女在后跟出,瑗琴道: “教主、夫人恕罪,老夫人似乎回忆起不少事情,先由瑾画瑭书陪着丹青写字,又与环棋纹枰论道,因‘天羽阁’未有棋桌棋盘,才先入了‘龙宫’,现下‘天羽阁’已布置完毕,待老夫人再有雅兴,便不会打扰到教主与夫人。” 晋无咎笑道:“妈妈愿意常来‘龙宫’,我是求之不得,怕只怕她闹完瑾画瑭书环棋三位,下一个便轮到瑗琴你了。” 瑗琴欣然道:“能哄老夫人开心,瑗琴求之不得。” 又二人来到廊上,却是姚松柏与另一名妖界送药弟子,晋无咎问过两句情况,姚松柏道:“回教主,老夫人回到‘龙宫’一个多月,身子精神都大见好转,但十六年中受苦太多,还需时日慢慢调理。” 晋无咎一阵酸楚,道:“有劳姚界主。” 姚松柏道:“至于老夫人何时才能想起旧人旧事,至今未有古籍医书提供明确疗法,属下无法预料承诺,还望教主恕罪。” 晋无咎道:“姚界主言重了,先有小姐姐,后有妈妈,都是多亏姚界主才得日渐康复,我感激都来不及,何来怪罪?” 姚松柏道:“谢教主。” 身旁妖界弟子忽道:“界主,若是前往东北谷口,让老夫人亲眼看见自己昔日所作《幻水旋梦图》……” 姚松柏道:“时候未到。” ~~ 【补充说明】 第四段文言文白话注释:“莫楚熙和沈临川来到盘龙峡谷带艺投师,我一眼看穿两家武学中的弱点,告诫他们武者理应修心在先修武在后,他们却不肯听从,浮燥易怒心有杂念,对自家武学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导致难以突破高阶‘两仪’而达到‘太极’之境,十二年后各自入主北南上峰,强行修练自家秘术,致使经脉大乱脏腑伤损,我一次又一次下山,暗示莫楚熙重拾莫家剑法中的‘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等等招式,用仁厚之心化解剑法中的阴狠毒辣,呕心沥血创出‘琅环碧玉掌’赠予沈临川,想以掌法中的至阳之力化解沈家剑法中的至阴之气,无奈他只求将掌法中的杀招练到极至,而忽视用于自救的心法良药,对我苦苦相劝置若罔闻,我已经快50岁了,一天比一天疲惫虚弱,料想两个爱徒这样练功会迅速老去,更贻害两家子孙,如今他们深陷武学魔道而难以自救,不忍心看他们就此死去,再命人修建‘白虎阁’连通莫沈两家,期盼他们能以莫家剑法中的涅槃的慈悲和沈家剑法中的直符的福泽相互救治,即便如此还是不能让他们醒悟,终于连掌管生死的神仙也救不了他们,我心灰意懒,将挽救两家的‘生门’记载于此,20岁前得到可以根除祸患,30岁前得到可以避免接下来的伤害,40岁前得到可以延寿五年,希望后代有缘练成,则对莫沈两家而言可称万幸。”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⑦ 晋莫立时想起“幻水旋梦,咫尺天涯”八字,晋无咎回谷一月,更听西殿教众提及,东北原为盘龙峡谷最弱守口,只因幻境摧人心志,又有“蒹葭”洞主陶元策、“回眸”洞主庄沛,更有卓夏领兵坐镇,使得东北反为死伤最微一口,究其根源,《幻水旋梦图》功不可没。 他只听人所言,从未亲临一见,道:“姚界主,此画既是妈妈亲手为之,有何不可?” 姚松柏道: “回教主,《幻水旋梦图》本是老夫人以上乘手法所绘,非大家不可为之,本就蕴含海量教人萌生幻觉之处,再以盘龙凸镜将峰石江流放大百倍,更以仙界机关置换云水,令身临其境之人眼前山移海倒,天旋地转,妖界确有古书记载,因受到惊吓而恢复记忆,却无医理可以验证,更非适用于任何患者,老夫人受苦十六载,平复一个月,余悸远未消除,所以属下以为,现下不是时候。” 晋无咎道:“我自己不通医术,既将妈妈交给姚界主医治,自然一切由你决定。” 待姚松柏与身旁弟子告退,晋无咎一拍脑袋,道:“我只顾妈妈病情,却将夫人忘得一干二净,真是该打。” 莫玄炎道:“孝为百善之先,我的事不急,难道你只信姚界主,不信龙祖师么?” 晋无咎笑道:“自然不是,对了玄炎,你可有见过那《幻水旋梦图》?” 莫玄炎摇摇头,道:“你若好奇,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晋无咎道:“好,但要先去填饱肚子。” 来到一层,一教众来报,说沈碧痕在一月之间,书信各门各派,声称脱离盘龙教,从此无门无派,孑然一身。 晋无咎大是不解,来到“王母殿”,面对一桌美食,吃得索然无味,沈碧痕此举,分明是不想再与盘龙教扯上一丝一毫关联,则那日所言“重回我教”,原来都是谎言。 莫玄炎默默用餐,吃完后方道:“我想去西殿找碧仁问几句话,你要不要一起?” 晋无咎那日免除沈碧仁罪责,只口头一道命令,并未前去相见,事后亦未闻得谢恩一说,晋无咎早已习惯这个脾气,一笑不以为意,知他本性不坏,但相识以来,对他总也没有太好印象,道:“你是想问出些碧痕的消息罢?我不去了,你去过之后,回来告诉我也是一样。” 当晚回到“龙宫”,晋无咎问起何事,莫玄炎只淡淡道:“沈墨壤死后,碧仁性情愈发乖僻,见了我爱理不理,我问不出甚么。” 晋无咎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莫玄炎道:“这一年来我们都压抑得紧,江湖上终于风平浪静,明日起我想出谷散散心,你许不许?” 晋无咎奇道:“你想一个人散心?不带上我么?” 莫玄炎叹道:“总是一个人自在得多,可你若不许,我也只能由你跟着,谁让我本是属下,还一不小心让你娶过了门。” 晋无咎听她说笑,心情稍稍好转,道:“并非不许,而是我想陪你一起散心。” ~~ 次日晋无咎稍作打点,交代几句过后,与莫玄炎一同来到“青龙殿”北门,待“青鸾之翼”先行,挥动“鸿鹄之翼”尾随于后,起初只道游山玩水,莫玄炎却先来到鄠县,以为是想参拜遗址或是取些遗物,见她于院中走不几步,立即飞向空中,晋无咎知她睹物思人,不予惊扰。 此后一连月余,晋莫日间高飞,夜间投栈,莫玄炎一身打扮原不适合白天出行,但武林中既无纷争,倒也不必刻意隐藏,最多遭些俗世愚者非议误解,二人原本心无旁骛,每到一处,最多一夜便走,对这些人多口杂全然不放心上。 晋无咎每日跟行,只见莫玄炎从一山飞向另一山,从一水飞向另一水,自己十之九九从未踏足,一边感慨中原地大,景致磅礴,一山一风情,一水一韵味,山山水水各有千秋,兴之所至想要逗留赏玩一番,莫玄炎却只于高空一纵而过。 二人大半时间都在云海飘游,只天黑后同室而居,晋无咎常以为爱妻不悦,怕言多必失增她烦心,独处时又觉她温柔倍至,每每问起想些甚么,她只不愿意说,并未流露厌烦,晋无咎对爱妻脾气再熟不过,含笑而将话题岔开。 如此浮光掠影,走得自是快极,四十余日工夫,晋无咎已数不尽俯瞰多少山水,而莫玄炎掐算时日,又一年除夕将至,终于踏上回程。 回谷之日已然腊月廿九,刚好错过晋无咎接掌盘龙周年,二人本不喜欢吵闹,加之正道同盟攻山之日,教中死伤者众,言明新年佳节一切从简,整个新年,盘龙峡谷又如上一年般冷冷清清,各家只在室内相聚拜会,反倒正合其意。 二人出门数十日,郁结大感消解,回谷后各忙各的,晋无咎每日入“岫岩有崖”习练无招索刃,莫玄炎则入西殿“寒蝉洞”向韩凝求教,她剑术精纯,又矜持虚心,从不摆教主夫人架子,韩凝对她极为喜爱,若非晋无咎武功太高,早在“扇台”初次交手,便欲提出收她为徒。 二人各觉收获良多,每隔五六日上龙翼拆练,说是相互检验对方进境,但晋无咎强出实在太多,从三索至四索究竟能有多大提升,仅凭莫玄炎之力委实衡量不出,晋无咎毫不在意,见她剑术一日好过一日,也在心底暗暗代为欢喜。 一恍又至三月,初七这日,“王母殿”早餐过后,晋无咎正欲上六层“翼殿”,一教众慌慌张张跑来,道:“教主,夫人,大事不好。” 晋无咎奇道:“怎么了?” 那人道:“回教主,佛门‘四大’来了好多弟子,聚在西南谷口。” 晋无咎道:“‘四大’?峨眉九华普陀五台?五台也还罢了,其他三位掌门都在?” 那人道:“四位掌门都已经死了,躺在担架上,被四派弟子抬了来的。” 晋无咎拍案而起,道:“你说甚么?慧宁师太、卫成、覃箫,都死了?” 那人道:“正是。” 莫玄炎道:“他们抬着尸体来到我教,难道都是碧痕杀的?” 晋无咎更是倒抽一气,道:“碧痕?” 那人道:“正如夫人所言,四派门人前来喊冤,声称是沈前界主所杀。” 晋无咎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回到“龙宫”,晋无咎道:“玄炎,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莫玄炎道:“碧痕退出我教,短短一月便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我看她如此急于撇清关系,便猜到她要大开杀戒,所以才会先去鄠县找些蛛丝马迹,此后不住遍走佛山道山,只盼能觅得碧痕足迹,阻止此事发生,却不想还是没能阻止得了。” 晋无咎方知,原来莫玄炎散心为假寻人为真,眼见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心里一阵烦乱,冲口道:“你为甚么不早些告诉我?” 莫玄炎听他责备意味甚浓,也不作答,只噘嘴与他相对,目光丝毫不避。 晋无咎自觉无理,上前握住她手,道:“对不起玄炎,是我失言,我即使早知,一样于事无补,你先陪我同去见那些人。” 二人飞至西南口降落,百余弟子已聚集谷口狭道,看服饰正是佛门“四大”,地上横七竖八铺满白布,白布中各是人形,足有三四十具尸体。 百余人见晋莫到来,一个个仇目似火,将白布一一翻开,其中一人喝道:“魔头!正道同盟已然放过你盘龙魔教,你魔教妖人为何还要下此狠手?” 晋无咎缓缓从数十尸身面前经过,暗中计数,总共刚好四十具,峨眉派慧宁安歌儿师徒、九华派卫成、普陀门覃箫尽在其中,此外另有三十六人无一认得。 晋无咎蹲下身子,随意挑出几具男尸,将衣服轻轻翻开,细看其中皮肉,见尸身无一不是长条切断,纵劈、横斩、斜划不一,伤口处厚厚冰晶,无论剑刃锋寒还是出剑方式,皆与梵仙山所见相吻,微一扭头,见莫玄炎跟来,道:“确是碧痕所为。” 数十峨眉派女弟子长剑出鞘,九华、普陀、五台三派男弟子亦摩拳擦掌,见晋莫转身,齐齐上前拦阻,一人道:“魔头!你盘龙魔教三十年前便杀我四派高人,三十年后……” 又一人道:“不必和他废话,让这魔头拿命偿还!” 西南谷口原本聚有百名人界弟子,见四派中人竟敢对晋莫动手,各将机关暗器举起,只待晋无咎令下,便射杀这些蛮不讲理之人。 晋无咎仅以一条暗索轻卷,前排长剑尽数落地,胸膛双肩将数不清的指法、拳法、掌法尽数接过,全盘引出体外,各般内力来到空中同一处,发出“砰砰啪啪”撞击之声。 不等四派弟子反应过来,牵住莫玄炎一只手,二人同时轻轻一纵,从四派弟子头顶跃过,稳稳落在谷口,晋无咎一抬手,示意人界弟子收回暗器。 佛门“四大”每年正月由一派作主三派作客,四派精英欢聚一山以武会友,三十一年前为九华山,这一年为峨眉山。 三十一年前“剥复双剑”血洗十王峰,五台身为设局之人也还罢了,峨眉、九华、普陀却已人才凋零,如慧宁、卫成、覃箫之流,实已算不得当世一流高手,再被屠杀一轮,更难有拿得出手的弟子,晋无咎若无其事接下所有人的奋力一击,对他们功力已大致有数,道:“各位请先冷静一下。” 但四派百名弟子群情激愤,单凭他一句话,哪里冷静得下来?你一句我一句,西南口尽是嘈杂之声,晋无咎听之不清,索性由得他们喧闹。 众弟子叫骂许久,终于自觉无趣,稍稍安静下来,当先一人道:“魔头!你仗着武功高强无恶不作,但天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今日你若不交出妖女,我正道同盟必定再次结盟,誓将你盘龙峡谷夷为平地!” 人界弟子听他们谩骂多时,早已按捺不住,当先一人道:“沈碧痕五个月前已非我教中人,你们还来我教闹事,更对我们教主无礼,倒是要脸不要?” 四派众弟子忿于同门惨死,哪里听得进去?被人界弟子一句话激得怒火冲冠,又再七嘴八舌喝道:“魔头!拿命来!” 四派中各有一人走到最前,一手举起,西南谷口这才噤声,其中一名女弟子道:“众位峨眉师姐师妹,众位佛门同道,我们四派师长同门惨死于魔教妖人之手,却不能让魔教妖人看我们的笑话。” 转向身旁三人,又道:“姜师兄,许师兄,严师兄,请容小妹问这魔头几句话。” 三人行礼道:“范师姐请。” 第四十九回 独山无涯⑧ 这女子姓范名嫣,眉目倒是清秀,声音粗豪更胜男子,晋莫只听她说出第一个字,便知她是狭谷伏击之日那范姓师姐。 二人正是听信她与三名同门女弟子假意交谈,才被引去西边自投罗网,晋无咎更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之忧,其时不知她是甚么身份,见众弟子对她敬重,想来慧宁死后,她可算是峨眉乃至“四大”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范嫣转向晋无咎,合十道:“晋教主。” 晋无咎回礼道:“范师姐。” 范嫣道:“四十条人名,血海深仇,是否沈碧痕一句退出盘龙,晋教主便打算置身事外?” 晋无咎道:“范师姐错了,碧痕虽离开我教,但在下始终视碧痕为我教中人。” 人界教众听他将罪责强揽上身,一个个皱眉暗觉不妥,却无一人敢出言顶撞,惟独莫玄炎知他对这份友情极为看重,半点不觉意外。 晋无咎又道:“请问四派门人何时被杀?” 范嫣道:“正月十五,佛门‘四大’齐聚峨眉金顶,以武会友相互切磋,沈碧痕忽然暗中偷袭,对我四派中人大肆杀戮。” 晋无咎眉头深锁,心道:“碧痕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梵仙山时,慧宁师太不肯停手,致使岳父大人和沈墨渊双双自杀?” 莫玄炎上前一步,道:“金顶为峨眉之巅,上山通道该由峨眉弟子重重把守,难道是碧痕一路闯关,见人便杀,一直杀上金顶?” 范嫣道:“非也,其时掌门好意留沈碧痕在峨眉山做客,哪知她暗藏祸心,更如此狠毒,再仿‘剥复双剑’当年恶行。” 晋无咎大是奇怪,道:“慧宁师太?留碧痕作客?” 范嫣道:“正是。” 晋无咎道:“是碧痕登门拜访峨眉?” 范嫣道:“正是。” 晋无咎道:“碧痕和峨眉并无深交,为何会去峨眉山?请问范师姐,她可有说明来意?” 范嫣道:“晋教主,事实俱在,你查看过这些尸身,亲口承认是沈碧痕所为,再说这些又有何益?你既认定沈碧痕是盘龙教众,便证明我四派没有来错,我只问你一句,交不交出沈碧痕?” 晋无咎满腹踌躇,沈碧痕一夜之间沾上这许多人命,将她交给四派,那是必死无疑,但若问明因由,确系她为泄愤而杀,则自己又能否庇护?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莫玄炎知他为难,道:“眼下碧痕不在教中,我们若能有她下落,自会请她与四派当面对质,只要查明真相,一切如你所言,则交给你们亦无不可。” 范嫣道:“她自然不在盘龙峡谷。” 晋莫听她说得大有深意,同时警觉,晋无咎道:“难道范师姐知道她在哪里?” 范嫣道:“沈碧痕临走前不忘挑衅我峨眉弟子,说想报仇的话,便去昆仑仙境找她。” 晋莫相视一惊,人界弟子亦无不愕然,任夏两家百年世交,人仙二界关系实在密切,“朝阳谷”之会,晋无咎分明已命沈家迁出,夏家迁入昆仑仙境,沈碧痕却不辞数千甚至万里,不惜违抗晋无咎之严令而强往,则看来畏罪潜逃可能极大。 莫玄炎道:“你们既知她的所在,却来这里做甚么?” 三男中九华派弟子道:“晋夫人说笑了,江湖中谁不知道昆仑仙境和贵教神仙二界大有渊源?若你们不肯引路,我们谁能到得了那里?” 这人名叫姜勤,在三男中最高最胖。 莫玄炎道:“想必到了昆仑仙境,你们武功不及,又要提出由我们出手,生擒碧痕后再交给你们处置。” 姜勤道:“难道不该这样么?” 晋莫相视苦笑,都是一般心思,虽说佛门“四大”与盘龙教仇怨由来已久,但瞧眼前众人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来,既没骨气又无羞耻,证明门中自来受教如此,则日渐衰弱又能怨得了谁? 良久,晋无咎叹道:“也罢,我原本想听碧痕亲口说出此中因果,便依你们所请,走一趟昆仑仙境,但我有言在先,若此事非如你们所述,而是别有隐情,则我最多只能在碧痕剑下留住你们,除此再无其它。” 姜勤道:“晋教主的意思,是信不过我们四派这上百弟子?” 晋无咎一阵血气上冲,昂然道:“是,我和碧痕相识四年,深知她的为人,单凭你们一面之辞,万难教我对她生出疑心。” 姜勤哼得一声,道:“晋教主先入为主,这一趟去或不去,还有甚么分别?” 晋无咎冷冷道:“随你去是不去,盘龙峡谷距昆仑仙境近九千里路,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六月初七,我在昆仑恭候各位大驾,告辞。” 说罢甩袖飞上半空。 莫玄炎对众人笑得轻蔑,随晋无咎一跃而回。 “龙宫”外间,晋无咎近乎瘫倒座椅,双目紧闭,右手拇、食二指重重揉捏鼻梁两边“睛明穴”,莫玄炎静静放下“青鸾之翼”,来到身后轻按双肩。 晋无咎将她拉到身前,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道:“玄炎,我是你的丈夫,实不想对碧痕关心过度,免得你心生误解。” 莫玄炎道:“从我们私定终身第一日起,你所言所行足以教我安心,所以,对我不必刻意隐藏。” 晋无咎将当日梵仙山情形简略叙述,道:“我在石洞中便察觉碧痕一心求死,她若真将沈墨渊之死归咎于四派,到时再将罪责通揽上身,我该如何是好?你也看见那些所谓佛门中人的嘴脸,难道我真能对碧痕下手,再交给那些恶人处置?” 莫玄炎道:“你放心,到时无论发生甚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晋无咎道:“你要随我同去昆仑仙境?” 莫玄炎轻轻揪住他的耳朵,嗔道:“你再问一遍试试?难不成你又想扔下我一个人?” 晋无咎轻轻握住她手,放在唇边反复亲吻,笑道:“也好,我实在是,实在是一刻不想和你分开……” ~~ 此后一连二月,晋莫白日各往“翼殿”、西殿,晋无咎心绪烦闷,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全心投于“岫岩有崖”中的饱学,好比那时为情所困,进速快极。 短短六十日间,四至十索全部完成,虽初初学成,远做不到如晋太极那般纯熟,但对无招索刃个中精微深有感悟,有时飞速踏步于走道之上,信手所至,以“日月精华”之力任意挥洒“复归龙螭”,索刃也好粉尘也罢,飞龙舞凤间依稀已有晋太极的风度韵致,又是欣慰,又是伤感。 莫玄炎知他愁绪,除每晚陪他观星赏月,一得空更与谈心助之遣怀,晋无咎深自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一边忧心忡忡不减,一边夫妇感情日增。 之后十五日,晋无咎开始进入“独山无涯”,莫玄炎更是每日同行,晋无咎静心参研如何将盘龙“无极”之力融入无招索刃,以渐至“攻则人为气,气为人;守则人为气,气不为人”之境,莫玄炎则在不远处以龙剑阁所载法门运功。 盘龙“太极”自“太初”至“十方”,随索刃数目增加,看似从一心一用到一心十用,对分心要求大大增加,实则并不尽然,十条索刃本如经脉延长,好比各为身体部分,则屈伸皆于无意识间完成,而不需刻意思索,正是盘龙内功又一大超凡拔群之处。 晋无咎早在卓府闭关一月,已能完成十指对十索的精准操控,“岫岩有崖”中思学更多,乃是每一变中所含深意,即“为何需此一变”,进而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使得索在脑先,甚至有索无脑,讲求脑中清明,天马行空,不受寻常武学所谓“招”之所限。 而“独山无涯”是向人索合一之境逐步迈进,须得潜心贯注,感受自身与遥遥天地、茫茫日月融于一体之渐变过程,但晋无咎满心惦念沈碧痕安危,如何静得下心?自知不能突破瓶颈,这十五日反是想得多,看得多,而练得少。 莫玄炎自从破解“凤涅凰槃剑”中剔除剑招奥秘,可说已进大步,连日受“寒蝉洞”韩凝点拨,更将高阶“两仪”之路渐行渐宽,此刻修为距离“太初太极”只一步之遥。 可这“独山无涯”留给莫沈两家后人的心法仅能用以治愈,回到双剑合璧那九十三图,图中小人出剑同时,体内真流在盘龙“太极”与“无极”间灵动置换。 她根基尚不稳固,以“衔烛剑”对照墙面稍加比划,终觉遥不可及,不以气恼,反正来此大半也是陪晋无咎,只在各般剑招剑式前渊思寂虑,数日过后,一招一式未能练成,却对“凤涅凰槃剑”生出更深认知,倒也不无收获。 二人虽不站于一处,但有时迎面走过,互换一个笑容,彼此温情无限。 五月廿二,二人该要出发,各在“天羽阁”拜别萧琼羽与洛扬采,晋无咎捎上早已整理好的行囊,与莫玄炎过西殿十二洞走出西门,见四女一路相送,又是一个个哭丧着脸,笑道:“四位姑娘,你们能不能别每次一见我走,便摆出这副我再也回不来的表情?” 环棋第一个被他逗乐,眼泪却兀自掉个不停,道:“教主与夫人福大命大,才不会回不来。” 晋无咎道:“你们当真盼着我回来?” 瑗琴道:“能做教主与夫人的贴身丫鬟,是我们四个的福分,我们自会日日夜夜,真心盼着教主与夫人完好而归。” 晋无咎道:“好,待我回来,头一件事便要将你们四个丫头嫁出去。” 四女不意他又重提此事,四张妙目各眨数下,不知他是认真还是说笑,瑾画道:“我们只想一生服侍教主与夫人,未曾有过嫁人之念。” 晋无咎道:“你们不嫁,我便不回。” 四女更是两手换握站立不安,终是瑗琴轻咬嘴唇,道:“瑗琴虽不愿嫁,但只要教主与夫人来去平安,瑗琴愿意听从教主吩咐。” 其余三女跟着点头。 晋无咎本意只想哄得她们破涕为笑,听到这里甚为感动,瞥眼见西门口另有一人,却是沈碧仁,后者一被发觉,反而迈步走上前来,双眼直视晋莫,瑾画见他身为教众,毫无面对教主敬畏之心,轻轻一哼,背过身不去看他。 晋无咎道:“你不关照我几句?” 沈碧仁道:“二位与碧痕友情深重,属下信得过。” 晋无咎微一点头,转向四女,道:“妈妈便辛苦四位姑娘多多费心,我们去了。” ~~ 【注】 “独山无涯”碑文记载盘龙“无极”所含哲理,部分为笔者由《列子·汤问》、《庄子·秋水》、《前赤壁赋》稍作改动而成。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① 晋莫笔直向西,每日四个时辰,飞行约五百六十里,第六日已至昆仑山脉东段。 昆仑山脉由西向东全长五千里,均高约一千七百丈,素有“第一神山”、“龙脉之祖”之称,《山海经》中,东王公与西王母为道教正神,分掌昆仑山男女修仙登引之事,其中西王母人头豹身,由两只青鸟侍奉,居住之地便为昆仑山。 第六日起,身下农家不见,一望尽是无垠雪山,二人无处投宿,每日于山间搭帐,除随身带足十五日之用干粮果水,有时也能于雪地中捕得蛙蛤鸡兔之类,生火后美餐一顿。 好在晋无咎不惧寒暑,莫玄炎更是喜冷怕热,来到这冰天雪地,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加之彼此情乐融融,反倒别有一番滋味。 此后十日,晋莫每日比翼于银装素裹,云雾缭绕的昆仑上空,见山体向西渐渐变窄,气候一日冷过一日,之后两日,莫玄炎拉开布帐,竟下意识双手交叉捂住手臂。 晋无咎与她相识四年,从未见过如此反应,大是疼惜,赶紧从包裹中取出一件长衣替她披上,来回进退数步,见她男装中丝毫不减艳色,不由痴痴出神。 第十五日,放眼冰川广阔,更向下散射出二三十条冰舌奇观,处处山水相间,映雪天险,湖水清瀛,鸟禽成群,二人分明越飞越冷,却能感到勃勃生机,也是咋舌。 二人连飞十五日,终于在几座幽秀山峦中得见人身人影,想要找寻昆仑派道观所在,西北方一团巨大紫气跃入眼帘,飞近后见到一片外清内浊的旷漠海域,升腾起中心似水似雾一道通天紫柱。 晋无咎曾于“蓬莱仙境”独居十一年,期间无数次想穿越东面水域,每一次皆望冥海而却步,对于这般景象并不陌生,昆仑仙境原如蓬莱仙谷,外圈为冥海包围,周有结界,非海内不可通行,至于有否如鬼界所谓“上结界”,只因初来乍到,对此不敢断言。 正浮想联翩时,近端靠岸处一艘大船搁浅,岸边密密匝匝聚有约二百人头,二人空中数度盘旋,一先一后,稳稳停于众人面前。 昆仑派掌门米景开身为主人,与师弟柏清波携一众年轻弟子引路至此,晋无咎粗粗一看,先是数十佛门“四大”弟子,九华派中以秦枭鹤、辛竞师徒为首,普陀派由楚伯楠领头,“十一小”掌门尽在,每人带有一至四名弟子同行。 此外少林派到了崇印、崇化二僧,武当派不尘身旁两个中年道人,为玄阴子、玄虚子,更有甚者,丐帮班陆离、卓夏也在眼前。 晋无咎大是不安,道:“小哥哥小姐姐,老帮主,各位高僧,各位道长,原来你们都在,请恕无咎来迟,竟让各位前辈久候。” 莫玄炎在他身旁,跟随行礼。 不尘上前一步,捋须笑道:“无妨,二位孤身犯险,解我武当之危,后生可畏。” 玄阴子行单手礼道:“武当师门不幸,出了清和这等逆徒,‘太和宫’中情势所迫,还望晋教主晋夫人勿怪。” 说罢朝秦枭鹤、楚伯楠二人看去一眼,目光中满是戏谑。 晋无咎道:“真人客气了,我教幸蒙少林武当丐帮搭救,方得保全,大战之日无咎不在,这一年中心烦意乱,竟未亲临道谢,实在失礼。” 正道同盟攻山之日,佛门十五派为丐帮戏弄,听晋无咎当众说起,更觉脸上无光,但碍于少林、武当、丐帮在场,纵是秦枭鹤、楚伯楠这等辈分,也不好强行插话,又听玄阴子含沙射影,心虚之余,不知他是否握有真凭实据,只能暗中一哼,装作不闻。 米景开见佛门十五派门众脸色难看,道:“昆仑仙境原为外人所不能及,即便是我昆仑弟子,不熟弱水流向,不得主人邀请也无从进入,不过似乎仙境主人得知众位大驾,派出那艘大船迎客,今日天色不早,这便请上船罢。” “四大”中登时叫嚣,有人道:“你们不能入昆仑仙境,竟有脸自称昆仑弟子。” 有人道:“那妖女派出的船岂能坐得?妖女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千万不能上当。” 晋无咎一阵烦恶,道:“大师,真人,老帮主,小哥哥小姐姐,请。” 三派八人微笑点头,轻轻跃上大船,晋莫紧随其后,十五派见他们有恃无恐,面面相觑,终于一一踏上。 大船共九层,比黄水洋上牟庄巨轮更大,容纳百余人不在话下,且简约清雅不显贵气,晋无咎不欲与十五派为伍,始终立于五层甲板,任凭身周阴霾覆罩,只面向内侧蹙眉沉思,莫玄炎与他并肩,远眺黑死冥海,一只手任由他握于掌心。 又有二人来到甲板,却是卓夏,夏语冰道:“无咎,我的爹爹叔叔在昆仑仙境,奚清和与碧痕姑娘待在一起,死的又是佛门中人,虽有这许多不速之客,却并非无端而来。” 晋无咎道:“奚清和?他竟也在昆仑仙境?这人心术不正,又贪图碧痕美色,碧痕和他待在一起,岂不更是危险?” 夏语冰道:“我心中所想,却与你恰好相反。” 晋无咎道:“小姐姐的意思是?” 夏语冰道:“以碧痕姑娘武功,亲手杀死奚清和,或是将他留给武当处置,说得上易如反掌,之所以留奚清和在身旁,极可能另有所图。” 晋无咎喃喃道:“碧痕武功,远胜奚清和……” 他于梵仙山亲见“冰夷剑”在沈碧痕手中至快至寒,却因诸事分心,又以武学逃避,始终未曾多问未曾多想,这时听夏语冰提及,那日杀人如麻的情境徐徐回入脑畔。 莫玄炎扭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夏语冰神目如电,道:“玄炎妹妹,你是不是知道其中隐情?” 莫玄炎见三人齐齐看来,对晋无咎道:“知或不知,并无分别,无咎,相比碧痕安危,你更不能释怀的,是碧痕为何了无生趣,你总以为那是你的过错,以此苦苦折磨自己,不是么?” 晋无咎摇头道:“不,我既对你一心一意,又怎能再去招惹其他女子?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甚么,我是左右为难,一头希望碧痕能早日将我放下,得到她自己的幸福,另一头我又知道,我若不能和你厮守,也必和她一样郁郁一生。” 莫玄炎道:“我若不说,你是否想以教主之威逼迫我说?” 晋无咎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一个多时辰后,水天蓦然放亮,随大船于仙海中悠悠行进,前方出现五座飘渺仙山,舱中百人一哄而入甲板,穷目望去,难辨天上人间。 五山并非寻常所想,似肉掌向上而无掌,似五指握球而无球,自甲板方向望去,五指围圈矗立,拇、小二指最近最低,食、无名二指次之,正中中指最远最高,徜徉于袅袅仙气之中,时而宽广,时而窄小,似动似静,亦幻亦真。 最为甚者,海水尽处乃是山巅而非山脚,即是整片五指山峰竟在身下,惟近端拇、小二指之仙树、仙亭,中端食、无名二指之仙池、仙炉,远端中指之仙居、仙石高出头顶,非仰望而不能及。 天边苍穹左侧较暗,乌烟中几朵白云,右侧七彩夺目,神宫神殿悬于九霄,日光一映,所有人眼前灿烂生辉,仙宫仙殿似有天梯通向中指之峰,视线却为高石阻挡,离得太远难辨是或不是。 昆仑仙境似近实远,第一感只在咫尺,却又行过半个多时辰方至,随大船靠岸,众人终于踏上左侧小指之峰,见其与拇指二峰粉树绿草,溪泉流淌,莺莺燕燕,遍野和煦,其余三峰则暮色青寒,透露一股凛冽杀气,教人望之生畏。 五指之峰不分粗细,每一峰径长二里,众人依稀远见身前右侧各一长桥,通向无名指与拇指之峰,向下全无坡度可言,为断崖绝壁,深沉暗蓝,粗看以为无底深潭,与来时水流难分界线,细观全无潋滟波纹,全是空空幽寂,莫说鱼虾嬉戏,便连杂草都不见一根。 晋莫常于天间飞行,不惧其高,一个想起沈碧痕有言,一个想起莫苍维曾说,同时心道:“此刻我们身处乃是仙界,那只可远观的璀璨宫殿当是神界,悬崖下的阴森死气该是多年前的鬼界,而鬼界之下冥眗亡见,则是魔界。” 无名指之峰自右侧近端向左侧远端长长阶梯,阶梯终点凸出一块山岩,上置一座巨大圆炉,不知用以炼丹还是铸剑,炉顶两端各站一人,在山风中衣袂飘飘,面向这边一行百人,晋无咎轻声道:“是碧痕。” 莫玄炎点点头。 众人听晋无咎确认为沈碧痕,道:“既然是那妖女,还请晋教主带路。” 晋无咎不发一言,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多时来到崖口,终于看得清晰,小、无名二指峰隔三十丈,仅有一座木板桥通连其间,木板块块轻薄,绳索根根细软,荡在空中飘摇欲坠。 头顶又三十丈,一块巨石上半部分被雕琢打磨成一座石炉,却又不是丹炉剑炉,顶盖栩栩如真,中心高边缘低,目测径长接近十丈,左右各站一人,正是沈碧痕与奚清和。 沈碧痕见当先之人竟是晋莫,道:“晋大哥,玄炎,你们也来了。”晋无咎无言以对。 姜勤道:“妖女!你杀我四派四十人,现下我们如你所愿,前来要你的命!” 奚清和哈哈大笑,道:“你是甚么东西?就凭你九华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对我大呼小叫。” 辛竞喝道:“奚清和!九华功夫如何,还轮不到你这武当丧家之犬评头论足,你敢不敢下来受死?” 奚清和鼻孔出气,道:“你配么?” 第四十回 死别昆仑② 辛竞见他皮里阳秋,更是暴跳如雷,道:“少废话!让你辛爷爷好好教你怎么做人。” 秦枭鹤一手拦住爱徒,冷冷道:“你说竞儿不配,那老夫配么?” 奚清和道:“你虽一样不配,却比你的脓包徒弟好些。” 人群中忽一人道:“住口!你这畜生!武当生你养你,你却败坏门规,忘恩负义,更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你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师父?” 正是玄阴子,武当派本不欲喧宾夺主,见奚清和直指武林同道,态度嚣张跋扈,身为师长,不得不站出来训斥。 奚清和见秦枭鹤出头在先,玄阴子喝骂在后,不知秦楚二人是否已向武当派指认自己,他虽为沈碧痕一人,不惜不辞而别于他有生养之恩的武当派,千里迢迢来到这与世隔绝之境,却也不敢明目张胆顶撞玄阴子,道: “师祖,师叔,这秦枭鹤楚伯楠偷学少林武功,又挑拨我武当长幼,你们千万别要听信他的谗言,弟子和碧痕真心相爱,还望你们成全。” 秦枭鹤冷笑道:“谗言?老夫说甚么了?” 莫玄炎淡淡道:“奚清和,你不必不打自招,这些话是我说的。” 奚清和大怒,道:“你这妖女!趁我不在,到底对我师祖师叔嚼了甚么舌根?” 莫玄炎道: “你于紫阁峰擂台一败涂地,不甘受辱而寻求捷径,向他人习得秘术,在龙虎齐云青城三派大肆杀戮,更掘墓盗尸,只为汲取道家阴气,以化作你自身冰寒内力,却在熊耳山仍不敌哥哥的丐帮绝学,终于决定铤而走险,你始终不以真正的‘刺蛾香’解药救治不尘真人,便是想等真人毒发身亡之日,将毕生修为吸为己用,以此在江湖中一鸣惊人。” 奚清和甩头摇身,手指莫玄炎喝道:“妖女住口!” 晋无咎却被她一语惊醒,忆及鄠县拜访莫苍维、洛扬采夫妇,曾听前者提及莫家秘术,到这一刻终于推想至沈家秘术,颤声道:“玄炎,你是说,碧痕她也……” 莫玄炎不答,又对奚清和道:“听说失踪多年的‘玄冥’,于你手中重现江湖,若我猜得不错,沈师叔半身功力,此刻已在你的身上。” 晋无咎更是轰鸣,抬头道:“不错,四年前我和碧痕在农家初见你时,你便背着一个狭长的粗布包裹,那里头便是‘玄冥’,这些年‘玄冥’一直被你据为己有。” 同时心下雪亮,难怪沈碧痕在人界声称早知“玄冥剑”下落,奚清和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原来早已被她瞧出端倪。 奚清和被二人道破,更是歇斯底里,道:“住口!住口!” 同时不自觉看向沈碧痕。 沈碧痕眼里自始至终只有晋无咎一人,对他人他言不见不闻,道:“晋大哥,今日你是替他们来向我讨个公道,是么?” 晋无咎道:“不,碧痕,我绝不相信你会无故伤人性命,你有任何难言之隐,都可以告诉我,只要让我知道,确实是你受了委屈,我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玄炎和你情同姐妹,也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沈碧痕巧笑嫣然,俏脸早被泪水浸透,忽而秀眉一横,道: “你错了,怪只怪梵仙山脚,慧宁那老尼姑不肯收手,才害得爹爹惨死,我便是选在他们四派比武切磋之日,上峨眉山将四派高手赶尽杀绝,宁伯庸,戚南通,熊泰行,闻达,你们四派每年与峨眉有比剑之会,今日你们若杀不了我,那时便也是你们的死期。” 班陆离与卓夏齐齐皱眉,崇印合十道:“阿弥陀佛!” 晋无咎听她漠然说出这些,摇头轻缓不止,道:“不可能的,那绝不是你。” 楚伯楠走到最前,重重一哼,道:“看来晋教主为了这妖女,不惜和整个佛门作对,想必我和秦师兄出手的话,晋教主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了?” 他存心将“整个佛门”四字说重,想看晋无咎是否公然与少林派为敌。 沈碧痕道:“我便是对佛门十五派怀恨在心,四十条人命,皆由我一人所为,我在峨眉金顶便已说了,秦枭鹤楚伯楠,想要找我报仇,便尽管上来罢。” 秦枭鹤森然道:“妖女!是你自己找死。” 三个人影从木桥飘过,再踏石阶而上,转眼已在石炉顶端。 晋无咎微一走神,忽见佛门“四大”近百弟子向自己攻来,立时明白是要围魏救赵,好替秦枭鹤、楚伯楠、辛竞争取时间,向前再无进路,四派弟子又来势汹汹,担心身旁班陆离与卓夏受池鱼之殃,与莫玄炎飞上半空同时,伸出三条“龙”索缠于他们腰间。 却见班陆离与卓凌寒反应神速,各以棍棒长鞭二绊一扫,前排弟子立时人仰马翻,借助棍棒落地之势,师徒各托夏语冰一腋,跃上众弟子头顶,晋无咎几乎不觉指尖受力,五人已在四派弟子另一侧。 众弟子虽受短暂滞碍,稍一回神,又如蛮牛冲撞奔晋莫而去。 秦枭鹤、楚伯楠、辛竞皆不以速度见长,晋无咎被如此耽搁,三人仍未走出十二丈外,两条“螭”索后发而先至,将两个老而矫捷的身躯一把拉回,第三条眼见就要缠住辛竞,忽为二三十颗低处突起的攒动人头阻住视线,右手中指回收时不觉吃力,暗叫不好,喝道:“回来!” 只听一柄长剑“刷”的出鞘,山色呈现紫光而非蓝光,则出剑者并非沈碧痕。 跃起弟子轻功不佳,很快落回地面,炉顶沈碧痕、辛竞、奚清和三人围站半圈,个个原地不动。 少顷,辛竞颤颈垂首,目光充斥惊惧,这头众人定睛看去,见他胸口衣襟渗出深色,有声音道:“是血。” 话音未落,“噗”的一声传出,辛竞胸口血柱斜向空中,穿过布缝喷出足有丈余,殚其余力伸左手食指指向奚清和,嘶哑着嗓音道:“你……你……” 终于向后一仰,跌下丹炉。 奚清和被血柱溅湿面门,单指轻轻一抹,伸出舌尖舔舐干净。 秦枭鹤吼道:“竞儿!”他在牟庄“快语厅”中错手杀死义弟爱徒路天瞳,又在昆仑仙境亲眼看见一手调教出的半徒半子夭于壮年,想到白发送葬黑发,一身武功再无传人,莫名涌上极悲极怒,道:“我要你偿命!” 晋无咎看得心惊,“神谕宫”中莫玄炎道破沈家秘术,始终未有言明,致使他对沈碧痕与奚清和的武功一知半解,辛竞好歹远胜丐帮九袋长老,谁想竟经不住奚清和的一剑,眼见秦枭鹤与楚伯楠又如黄鹰扑兔,赶紧再度扯住二人去势。 秦枭鹤老眼冒火,道:“晋无咎!只因你武功天下无匹,便能与天下人为敌?” 莫玄炎鄙夷一笑,道:“六十年功力很了不起么?若非无咎好意,你们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楚伯楠道:“妖女!少对老夫危言耸听。” 莫玄炎道:“我是魔女,不是妖女。” 楚伯楠道:“臭丫头!你也不是甚么好人。” 莫玄炎道:“我是已嫁之身,并非丫头。” 晋无咎两条“螭”索动出,确为担心沈碧痕的安危,心道:“秦枭鹤楚伯楠比穆家二老差不多少,碧痕‘冰夷’虽快,却哪是这两个恶人的对手?可为何,为何小姐姐和玄炎的意思,好像都说碧痕已是当世一流高手?” 奚清和忽道:“晋教主,晋夫人。” 晋无咎抬头道:“何事?” 奚清和半转过身,左手朝向中指之峰,道:“你盘龙魔教自恃武功高强,对我武当多番羞辱,如今碧痕弃暗投明,和我好事将近,我亦拿她当作夫人看待,你们夫妇敢不敢上那片雪山,和我们夫妇一决生死?” 晋无咎只道自己出现幻视幻听,一眼望去,中指之峰与无名、食二指之峰并无分别,不过有些鬼蜮之气,何来雪山?又听他言辞自得,与沈碧痕俨然未婚夫妻,更扬言要向自己挑战。 见另一端沈碧痕不置可否,想这奚清和绝非善类,两次将自己踩在脚底践踏,第三次更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反倒恶人告状,这般小器而又无耻之人,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交给不尘带回武当,绝不能让他耽误沈碧痕终身,念及此处,点头道:“好。” 众人不知木桥承重,只敢两三人一过,踏上无名指之峰,立觉阴风阵阵,越朝里走,越是寒凉袭体,教人瑟瑟而抖,再看眼前,中指之峰明明远望一座青山,此刻竟成皑皑白雪,山高百丈,算不得高,却如危峰兀立,陡峭艰险。 晋莫双翼飞行到得最早,众人再过木桥而至中指之峰,见晋莫并肩立于一处,雪深逾膝,四面八方狂风呼啸,众人既知昆仑酷寒,来时无不做足准备,饶是如此,亦被刺骨之冻阻隔,难再上前一步,夏语冰一身“阴虚”内力,若无班陆离与卓凌寒运功相助,更是片刻难熬。 沈碧痕与奚清和站于另一块岩石凸处,与晋莫遥相对望,沈碧痕身旁又有二人,却是夏蓬莱、夏昆仑兄弟,再看沈碧痕身上多出灰色狐皮大氅绒帽,自是二人送上。 晋无咎盘龙内力已臻“无极”,稍加运功,已无寒暖之分,莫玄炎长衣本已脱去,来到这冰封雪飘之地,又再穿上。 夏氏兄弟对沈碧痕深深一躬,下山走到众人跟前,夏蓬莱道:“冰儿,你来看爹爹了。” 夏语冰见他仍是那般卑躬屈膝,轻轻一叹,不予作答。 奚清和最先以长剑直指,剑身果然紫光,卓夏晋莫从未见过此剑,却知仙界在盘龙教正是对应紫色,夏氏兄弟虽不使剑,单与任家渊源,这紫光之剑不足为奇,夏家在沈家跟前又如朝臣面君,则奚清和这柄长剑十之八九为夏氏兄弟所赠。 而后为莫玄炎与沈碧痕,“衔烛”、“冰夷”双剑一出,互为吞噬互为映耀,非但七彩仙境自惭形秽,连天地都随之黯淡,宁伯庸、戚南通、熊泰行、闻达同时心道:“这两柄剑不知甚么来头,最好能想个法子得来,则振兴我派指日可待。” 晋无咎十指向天,三“龙”三“螭”发出“哔哔啵啵”之响,另有瞧不见的光团于积雪间忽明忽灭,红蓝不定,深浅不一,仅有少数人知为四条粉尘,更多余人摸不着头脑。 奚清和笑道:“徒有虚表。” 手肘微屈,身体一分作三,一者留于原地,一者高高飞起,一者已在莫玄炎眉心前三寸,后身随即跟上,于雪间划过一段轨迹,总算追上中身前身。 但奚清和动作奇快,脚下稍一借力又一换位,向莫玄炎连刺三剑,迷乱百余双眼,但见前身不停摆脱,后身不断追踪,如毛虫伸缩蠕动,偏又如此迅捷,一众人又是作呕,又是惊骇。 夏语冰道:“‘三头六臂’。” 转向夏蓬莱,后者低下头去,不敢与她直视。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③ 晋莫同时大惊,莫玄炎双眉埋于面罩,见这三剑来得实在突兀,虽知晋无咎会以暗索相护,亦不敢托大不避,足底蜻蜓点水,于绝壁间连变三位,避开“直符九天剑”中“中天”、“睟天”、“成天”三招。 果见紫剑再衰三竭,来到第四位时已在反击,“衔烛剑”反拨向紫剑剑格,奚清和紫剑却已转向,朝晋无咎颈间横斩,又变“廓天”、“从天”、“羡天”三招,下手毫不容情,分明是取人首级的打法。 晋无咎原地不动,反以一“龙”一“螭”圈向奚清和颈间脚踝,再以两条暗索圜于遍身,注以上层“日月精华”,果见紫剑偏离,却因速度太快,竟无法全部卸去。 张开“鸿鹄之翼”向后退开,先一“龙”一“螭”未能跟上他的速度,于合围前一瞬被他逃脱,怕他紫剑再转向莫玄炎,不敢飞得太远,两步后反朝前去。 奚清和三剑刺完,确未乘胜追击,再以“更天”、“沉天”、“减天”三招刺向莫玄炎,后者既已见识一次,以“凤涅凰槃剑”中“无有等汝者”、“一切所造福”两招轻巧拆解,再想揉身而进,被腰间暗索一扯,向后来到晋无咎身旁,奚清和见她忽然飞回,随之退至原位。 莫玄炎扭头瞥眼,惊见晋无咎左乳衣襟有血迹渗出,道:“你受伤了?” 晋无咎道:“一不留神,皮外伤罢了,奚清和虽不如你快,但剑法过于诡异,我来应付比较稳妥,你替我照看碧痕,切莫伤她性命。” 莫玄炎道:“你还不明白么?碧痕武功远胜奚清和,我已未必是她对手。” 似在轻嗔,却又满含柔情蜜意。 晋无咎不明前因后果,却对莫玄炎深信不疑,听沈碧痕道:“玄炎,小心了。” 最后一字余音未消,奚清和一脸狞笑,又施展“三头六臂”,飞身紫剑向二人刺来。 晋无咎这一次有了防备,四条暗索各分两条护住二人,六条明索呈天罗地网,将奚清和封围在内,后者被强大气流压迫口鼻,胸膛窒闷无处逃脱,紫剑去得虽快,却被层层气流缓冲,逼近时已剩不得十之二三。 眼见双方分出高下,一道蓝硭如流星追月,呈十字交叉,与六索所成罗网一碰,晋无咎被六道寒气自左右指尖六条经脉涌入脏腑,随全身一个哆嗦,吐出一口鲜血,六索被一震而开。 奚清和远未料及晋无咎六索能有如此威力,虽得大赦,犹自惊魂未定,不敢乘胜出击,反向一旁跃开,见晋无咎已受内伤,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莫玄炎、卓夏、班陆离齐声道:“无咎!” 印化二僧仍合十道:“阿弥陀佛!” 晋无咎想起梵仙山脚,自己曾以一条“螭”索相救沈碧痕,被她“冰夷剑”随手一划,亦如这般寒气入体,一晃九个月过去,沈碧痕功力大增,六指一经受力,顷刻间伤及经脉脏腑,所幸自己功力深厚,待创痛稍缓,伸右手手背拭去血条,道:“碧痕,我要生擒奚清和,你是否定要维护于他?” 奚清和瞧一眼身旁沈碧痕,见她面无表情,转头又将紫剑举起,道:“笑话!你一连两次失手,就凭你这慢吞吞的速度,还想生擒我?” 再起三身,后身“阳天”,中身“幽天”,前身“钧天”,沈碧痕全无踪迹可寻,剑随身动,“朱天”、“炎天”两招时,尚在其后,“玄天”、“苍天”两招时,已与比肩,“变天”、“颢天”两招时,身形反而领先三寸。 更可怕者,她每到一处皆为瞬变,除崇印、崇化、不尘、班陆离、卓凌寒、秦枭鹤、楚伯楠武功最高,勉强跟得上她的形踪,余人只道她有障眼之法。 秦枭鹤与楚伯楠大气难喘一口,一指一手幽微不听使唤,三十一年前十王峰之祸又一次回旋脑畔,以二人潜藏少林三十年苦学成果,虽不见得一定落败,却也最多四成赢面,若非适才被晋无咎强行拖回,讲不定当真就此身首异处。 莫玄炎不知丈夫伤得如何,连出“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四剑,为“凤涅凰槃剑”之精华所在,似收实放,能有远胜于普通剑招的威力,同时蕴藏佛家大爱,只求制服不求毙命,听似前后矛盾,但莫玄炎既已破解剔除剑招奥秘,举手间将一切完美诠释。 印化二僧佛法高深,一眼洞穿此中深意,崇印道:“善哉善哉!” 晋无咎左右各四指相对,拇指向天,只听两声碎裂,一条红“龙”与一条蓝“螭”先后幻作粉末碎尘,消于无形,众人见他自毁兵刃,哪里懂得其中玄机?惟有班陆离、卓夏、莫沈曾亲历“振音界”鏖战,印化二僧曾旁观“九乘瑜伽”破阵,知他已入“四象无极”。 沈碧痕与奚清和被碎索一惊,各自撤去剑招,莫玄炎轻灵一跃,来到沈碧痕五尺近前,后者正在倒退,见莫玄炎使“福归己亦然”、“若饭佛及僧”两招,以“苍天”、“旻天”、“钧天”三招相迎,“衔烛”、“冰夷”二剑几经滑磨,发出清脆嘹亮之声,在空山静雪间久久回荡。 相互荡开后,沈碧痕以“幽天”指向小腹,莫玄炎以“智者当远离”格开后反守转攻,将双剑带向沈碧痕左肘,后者再转“浩天”,莫玄炎手腕轻抖,又成“勿生染着心”,沈碧痕连退两步,以“炎天”将之化解。 二女这一次相斗,大不同于神界“神谕台”,沈碧痕“直符九天剑”大成,与莫玄炎十招过后,丝毫不落下风,过招时更充斥肃杀气息,二人速度都是快极,身似旋踵剑若风驰。 百人于十五丈外远观,但见两个窈窕身影你穿我插,将漫山厚雪踢踏飞溅,双剑不住闪烁光影,一时逼人阖目,一时掠过山壁,更一时遥映天边,旁观不少人或于卓府“仁礼堂”,或于牟庄“快语厅”见识过莫玄炎一个“快”字。 而沈碧痕武功低微亦为人所共知,与彼时对照,莫玄炎固然再进一步,难教置信的是,沈碧痕竟能跟上她的速度,虽只大艺初成,往来倏忽时,身足难如莫玄炎那般协调,但手中“冰夷剑”实在来去无痕,莫玄炎固能占得上风,也绝然不敢威逼过甚。 再过百招,二女相互熟知,身手更如电掣,沈碧痕绒帽脱落,狐皮大氅处处破洞,莫玄炎身负高阶“两仪”,越打越热,外衣在“冰夷剑”剑风中支离破碎,早已随手扔去,一身黑纱飘摇于风景如画的山间,肤如凝脂洁玉,直教满目雪光相映失色。 旁观者只微一恍神,“衔烛”、“冰夷”二剑各呈千变,沈碧痕先以“梵辅天”、“清明天”两招连指左目、左肩,莫玄炎左手虚指,娇躯一扭避开两剑,回以“自到解脱处”、“利益诸天人”两招,反刺右腕与右手拇指,沈碧痕一退即进,再上“兜术天”、“无量寿天”、“须延天”三招, 莫玄炎回到“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两招,沈碧痕一脚落处,惊觉踏空,莫玄炎足尖发力,轻描淡写一跃向上,沈碧痕抬眼但见飞雪飘洒,露出一块嶙峋怪石。 莫玄炎修长双腿一屈一纵,已居高临下而来,沈碧痕身处冰尘雪埃,望之模糊,索性不顾自身,连出“应声天”、“无爱天”、“不骄乐天”、“无量寿天”四招。 莫玄炎本无杀她之心,“长幼互相教”、“行此中上法”两招已在一半,见她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身在下落之中,不能如晋无咎般随时张开羽翼,再想变招已自不及。 旁观百人见双剑上下互指,二女一者原地难动,一者有进无退,同为不可收势,双剑何等锋利,二女身躯又何等娇弱,六招一旦中的,则这两个天下间最美女子立时香消玉殒,在场虽大都不关心二人死活,看到此处亦不由惊嘘出声,唐桑榆更是大声叫道:“二位姑娘手下留情!” 眼见双剑距离二女各只一尺,一道狂流卷过,双剑去势原本凌厉,竟抵不住狂流冲击同时变向,莫玄炎落地时与沈碧痕只在吹息之遥,各自毫发无伤。 莫玄炎腰间受力,丝毫不觉意外,腾空后又即下落,来到晋无咎怀中,却听“呲呲呲”三声响动,却是奚清和“玄天”、“阳天”、“朱天”三招无一漏网,晋无咎右肩、右肘、右腕三处衣裳破裂。 莫玄炎芳心焦切,连出“告别比丘”、“汝等当知”、“一切诸行”、“皆悉无常”,又是剔除剑招,将奚清和逼退六步,道:“无咎!” 翻开衣袖,只见血痕不见血流,确认过肩肘亦是如此,心下稍慰。 奚清和见其力万钧,不敢硬敌,回到沈碧痕身旁,斜睨晋莫,眼神尽是不屑。 莫玄炎道:“碧痕,无咎不想我们中间任何一人出事,你当真不明白么?” 沈碧痕道:“明白如何?不明白如何?” 莫玄炎道:“你绝非四派口中杀人魔头,这一层,无咎与我从未有过怀疑,四派究竟做了甚么,引得你如此大动干戈?今日少林武当丐帮三派掌门俱在,四派对我们羞于启齿,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们么?” 她说话时夹含内力,百余人听得清清楚楚,佛门“四大”数十弟子听她直指四派,按捺不住,一时间“妖女”、“魔教”之类言语盘旋于昆仑仙境上空。 晋无咎冲破“四象无极”,真要以一敌一,早已取下奚清和人头,但莫玄炎不由分说与沈碧痕缠斗一体,二女速度实在太快,教之应接不暇,丝毫不敢大意,从头至尾各以两条暗索环护。 见她们越打越快,“衔烛”、“冰夷”又是当世无匹一双利剑,只怕一个疏忽,任谁闪失都是终生之憾,奚清和一剑一剑招呼过来,他却哪有心思搭理?到后来更将用于自身两条暗索也分于二女,仅以四条明索招架。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④ 不尘道:“师门不幸,贫道身为武当掌门,须得清理门户。” 阴虚二道齐声道:“师父,不如由弟子代劳。” 不尘道:“清和武功已在你们之上,你们如何代劳?” 卓凌寒上前道:“真人留步,真人武功虽高,却难敌雪地寒流,加之山间坡陡路滑,万勿贸然行事。” 班陆离亦道:“是啊真人,男女娃娃应付得了,相信他们罢。” 卓凌寒对江湖武学见闻广博,早在“青龙殿”西殿“扇台”便已直言,盘龙武学至“太初太极”可称顶尖高手,至“三花太极”足以横行天下。 此刻中指之峰聚集过百,晋无咎以下,便数崇印、不尘、班陆离三人武功最高,任何一个可与太初护法一切智不相伯仲,莫玄炎与沈碧痕未臻盘龙“太极”,与卓凌寒三人又要稍稍次之,奚清和则与秦枭鹤楚伯楠其一难分雌雄。 不尘修为渊深,如此地形却难言必胜,听班陆离劝阻,只能一叹而回。 奚清和一连三剑得手,正自兴起,虽知历经数月苦练,仍与晋无咎有不小差距,幸好他漫不经心,只记挂二女安危,则自己大有机会。 又见沈碧痕离开盘龙教半年之久,仍对晋无咎余情不了,妒恨火焰熊熊灼烧,种种感触糅合为一,既盼晋无咎对沈碧痕不管不顾,好教后者彻底死心,又望晋无咎顾念友情,以便觅得良机一击致命。 沈碧痕道:“不必多说,我们再来。” 莫玄炎摇头道:“实力悬殊,还来甚么?你我虽未分出胜败,但奚清和甚么能耐,无咎甚么能耐,你不清楚么?” 奚清和正被她戳中疼处,大怒道:“妖女!休逞口舌之利,看剑!” 又以“苍天”、“昊天”、“旻天”、“上天”四招逼向莫玄炎,闻得耳后风动,心道:“正该如此,碧痕若不出手,我一人之力无以制胜,须得由她缠住那妖女,我方有可能破其妖术。” 《尔雅》有“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之说,奚清和四剑一出,晋莫立觉四季更替,见他四剑皆指莫玄炎,却知中途必会转向晋无咎,再看灰色倩影与蓝色剑身一闪而过,晋无咎六条暗索齐出,再将二女重重护住。 谁知沈碧痕来到奚清和身旁,并不出右手“冰夷剑”,反而左手五指成爪,高举后一掌拍落,正中奚清和天灵盖,后者随之“啊”的一声哀号,双目于骤然间无尽惊惶。 这一下变起顷俄,百余人站在桥头,但闻奚清和叫得惨绝人寰,起初不知沈碧痕在做甚么,只过片晌,奚清和腿、臂、头白烟蒸腾四起,过颈、颊、“太阳穴”来到天灵盖,终为沈碧痕青葱玉手全数吸收。 晋莫直面相对,见奚清和先是咬紧牙关,双手拼命握拳,想以自身内力相抗,却被沈碧痕抢得先机,空有气力使之不出,任凭源源流出。 莫玄炎失声道:“碧痕住手!奚清和与你功力悉敌,你承受不住的。” 晋无咎极少见到爱妻如此,被她叫得毛骨悚然,道:“怎么回事?” 莫玄炎道:“这便是沈家秘术,碧痕要将奚清和阴气吸干。” 晋无咎打出一个寒噤,道:“我要去阻止她。”莫玄炎道:“现下阻止,碧痕立时走火入魔而死。” 又道:“碧痕停手!” 但沈碧痕表情已然大变,一张俏脸依旧清丽脱尘,却随阴气衔吞,将最后一丝血色埋没,晋莫于三丈以内目不斜视,竟难辨苍白死灰,再看奚清和时,他终于翻起白眼,双手松动,紫剑失足跌落,在石崖上磕磕碰碰,隐入山脚雪堆之中。 时间仿佛于同一刻凝滞,所有人肢体僵住,呆立一处寸步难移,再流逝时,见沈碧痕背崖而立,左手向外,将奚清和悬空提起,凉风咆哮而过,先将他双腿吹散,随后是上半身,至颈至头,如蒲公英飘向远方,空剩一具骷髅骨架。 沈碧痕张开纤纤五指,骨架失去牵引,“咔嚓”应声碎落,沈碧痕左掌翻转向上,将手中残尘抖去,似水双瞳轻轻一合,再睁开时,除却一片寒冷,更散发出深渊般的恐怖气场。 只这一会工夫,奚清和肤肉血脏,全数化作灰烬。 崇印道:“阿弥陀佛!” 余人连同晋莫在内,人人噤若寒蝉。 久之,沈碧痕转向晋莫,右手“冰夷剑”举起,来回指向二人鼻尖。 晋无咎凝视身前这个陌生的沈碧痕,终知仅此片刻,她已脱胎换骨,对身旁莫玄炎道:“你先回小哥哥小姐姐那儿去。” 莫玄炎满目柔波,含情脉脉道:“那你千万小心,你若死了,我便陪你长埋于此。” 朝沈碧痕再看一眼,张开“青鸾之翼”。 晋无咎稍作目送,再回头时,沈碧痕已不在眼前,随山下百人惊噫之声,一种不祥预感直教肝胆欲裂,全身真气勃发,六条暗索将莫玄炎封护得天衣无缝,再以二“龙”二“螭”两条明索各攻她前后左右三尺之处。 晋无咎十指之变远快于脑,待十索悉数就位,头方转至,果见沈碧痕以沈家浮空之术,如幽灵飘移至莫玄炎面前。 沈碧痕剑势一变,为“直符九天剑”十二式中“欲界天”之“四大王天”、“忉利天”、“兜率天”三招。 晋无咎第三度以“复归龙螭”直面“冰夷剑”,心有提防,更具“四象无极”,可有六索对应经脉通连外界,料想单以沈碧痕一人之力,断难冲破六条暗索卷成的强大护卫,更难对自身造成损伤。 熟料索剑一碰,六条暗索舞成的恢恢天网竟被“冰夷剑”刺破,晋无咎右手拇指、左手拇小二指又被刺痛,牵动两侧“手太阴肺经”与左侧“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三处脏腑同时受创。 沈碧痕为巨力反震,退回数丈,悬空一个转圈,“冰夷剑”再向莫玄炎刺去,晋无咎六条暗索将爱妻拉回,见她左肩中剑,好在创口不深,又被冰霜冻结,道:“玄炎!你要不要紧?” 莫玄炎虽无性命之忧,却被“冰夷剑”上至阴之力渗透入体,“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阳胆经”同时受损,口角淌血,不顾伤痛,举起“衔烛剑”,道:“留神!” 沈碧痕一次不中,俯冲向下,晋无咎以六条暗索在内森严死守,四条明索在外蓄势待发,沈碧痕再出“化乐天”、“夜摩天”两招,晋无咎四条明索先作“米”字,后转“井”字,连续两次协防,将沈碧痕震退。 晋无咎自得悟盘龙“无极”,先以“七星无极”于少林寺对敌“鉴”字辈九僧,后以“六道无极”于“扇台”应战西殿八大高手。 少林寺中,他有三索冲破屏障,只消三处可容受力通行至外,便可确保无虞,因而所防者无非即是不被多名高手同时击中,至“扇台”增加为四,足令他在当世顶尖高手面前从容不迫。 今日来到昆仑仙境,这个数字已变作六,竟在沈碧痕“冰夷剑”下多番露出破绽,皆因沈家秘术下的“直符九天剑”实在太快,虽说当真公平较量,晋无咎仍然胜出太多,可要他对沈碧痕痛下杀手,他倒宁可自己死去。 当此局面,纵是盘龙“无极”下的无招索刃,亦难于电光火石间寻得万全,眼见沈碧痕忽近忽远,“冰夷剑”来向难以捉摸,万一莫玄炎身遭不测,那才更教抱憾终生,晋无咎四条明索连出四次,均被沈碧痕以离奇身法逃逸,情急之下,向空中叫道:“碧痕!你不要逼我!” 说这话时已带哭腔。 沈碧痕又几下飘忽,面对四条明索竟而不闪,反而横过“冰夷剑”,向自己颈间抹去。 晋无咎心口巨震,道:“不!” 尚未反应过来,空中两条“龙”索随迸裂之声粉身碎骨,却是他在危急关头真流冲涌,达到“双生无极”。 沈碧痕轻甜一笑,见身侧四索其二隐去,料知另有六条急速赶来,一闪而至丈外,“冰夷剑”如脱弦之剑向晋莫而去,为“他化自在天”。 所有人看得惊心动魄,晋无咎十索皆出,再想回守,已跟不上“冰夷剑”的速度,见来剑太快,只担心莫玄炎被伤及,将她奋力一推,沈碧痕已来到面门,随“噗”、“砰”两声,晋无咎右侧肩窝又被洞穿,钉入铺雪寒石。 莫玄炎玉容惨变,道:“无咎!” 不顾自身不及,“衔烛剑”翻手为昼,附着浑阳之力朝沈碧痕刺去。 班陆离与卓凌寒本以为晋莫稳操必胜,忽见晋无咎身受重伤,莫玄炎危在旦夕,再顾不得其它,各持一棍疾步冲前。 夏氏兄弟齐声道:“二位帮主住手!” 夏语冰忧恼交加,叱道:“爹爹叔叔!你们做奴才便做不腻么?” 夏蓬莱怒吼道:“你懂甚么?” 转向四派一脸仇视。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⑤ 夏语冰微微一怔,听夏蓬莱所言似有弦外之音,却挂念卓凌寒安危,无暇细问,见沈碧痕右手仍然紧握“冰夷剑”剑柄,左掌竖起挡在身前。 莫玄炎“衔烛剑”来到沈碧痕左掌前寸许处,被一道如“结界”般的物事阻隔,再难突前毫厘,又见白烟再起,自莫玄炎向沈碧痕流淌而去,竟似后者故技重施,以对付奚清和的方式对付莫玄炎。 莫玄炎右腕一抖,转而覆手为夜,整个天空随之暗沉,再看白烟陡然加速,众人回想起先前奚清和之怖状,眼看莫玄炎又将蹈其覆辙,虽在场大都盼她死去,但自“莫玄炎”三字为武林共知,她的美艳无人不晓,解恨之余,多少伴有丝许惋惜。 唐桑榆多年来对莫玄炎与沈碧痕日思夜想,见到这副情形,也不得不扼腕叹息,班陆离与卓凌寒刚至山脚,却不熟地势,又无二女轻功修为,山脚雪堆完好无损,摸石寻路间,头顶莫玄炎的阴气却在连绵而逝。 突然间,沈碧痕拔出“冰夷剑”,拔出后立时脱手,继而十指捂住脑袋,无伦秀靥上写满痛楚,立足难稳,自山雪时滑时滚,刚好从班陆离与卓凌寒身畔摔落,重重跌入雪堆,二人随即跃下,一人一棍指她胜雪颈项。 沈碧痕气若游丝,目色柔婉安详,沉沉蕴藉,浓浓含蓄,道:“如此,我们都将不再痛苦。” 眼睑闭合,终将如水深瞳遮没。 晋无咎肩头一松,失去重心,幸为莫玄炎接住,二人齐声道:“你有没有事?” 又再相对摇头,紧紧拥在一起,低头见沈碧痕倒在班陆离与卓凌寒间,相扶跃下。 晋无咎遍体颤动,蹲下以一指探沈碧痕鼻息,久久不觉其暖,不觉其寒,便如茫茫雪野从无此人,脑中回旋起成都、冰川镇、太白山、卓府以来种种过往,猛然间心头大恸,将她遗体拥入怀中,撕心裂肺道:“碧痕!” 莫玄炎与沈碧痕一起长大,幼时在盘龙峡谷,除父母外便与她最为亲密,若非为救晋无咎,万不愿伤她性命,见她一身阴力殒命雪中,蹲在一旁,眼泪扑簌扑簌而落。 班陆离一生无妻,卓凌寒却懂情爱,见晋莫伤心至斯,回想起沈碧痕临终前的模样,隐隐感到另有内情,却不知该不该立即说出,想想还是回头问过夏语冰再做决定。 晋无咎上一次左肩被奚清和洞穿,飞出不多远即运功疗伤,这一次却只不住嚎哭,对肩窝撕裂浑若不觉,怀中柔软身躯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沉,终于难以负重,将沈碧痕万般小心放回远处,在莫玄炎搀扶下艰难起身,背向众人,森然道:“碧痕终于被我逼死,你们满意了?” 佛门“四大”众弟子面面相觑,戚南通上前一步,道:“呵呵,晋教主,都是误会一场,正所谓杀人偿命,既然沈碧痕已死,我佛门各派和贵教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忽一人道:“够了!”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却是夏蓬莱,见他手指四派众人,与身旁夏昆仑神情极似,四目注满仇恨,夏语冰更是芳心一沉,听他续道:“大小姐杀你佛门弟子,已然偿了命了,你四派杀死沈家二百余人,却只死了四十个,剩下的谁来偿命?” 夏语冰先前便有疑惑,听夏蓬莱爆发,四派无人争辩,则其中确有隐情无疑,道:“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氏兄弟同时向晋莫跪倒,深深一拜,道: “教主曾下令将沈家驱离昆仑仙境,这些沈家门人后于鄠县隐居,正道同盟攻入莫沈二位师兄府中那日,近两百口沈家门人拼死护主,却因寡不敌众,一半被杀一半被擒,之后押入峨眉山,和从五台山骗来那神界高人汪沐阳关在一起,其时双方已然和解,大小姐亲自登门,求慧宁那恶尼姑网开一面,谁知四派以武会友当日,四个掌门一致决定,将百余人尽数处死,汪沐阳武功高强,四派毒计未能得逞,被他逃离,大小姐自知难凭一己之力救人,征得恶尼姑同意,在如山积尸旁守一整夜,得到他们阴气,终于次日登上峨眉金顶,将四派赶尽杀绝,下山途中得到武当奚清和相助,这才冲出重围,不辞劳苦踏入昆仑仙境,却仍被这些畜生追逼至死。” 中指之峰针落闻声,晋莫更如晴空霹雳,印化二僧齐声道:“阿弥陀佛!” 晋无咎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凄绝,再低头时,长发长衣似浊浪排空,扬起滔天巨流,莫玄炎道:“无咎。” 见他于一瞬间杀气腾腾,自己与他相识四年,如此冷冽眼神,只在晋太极咽气时有过,而后“剥复双剑”便各断一臂,又看他连吐三大口血,知他杀心如海沸江翻,一旦动手,只怕四派近百人无一能活。 班陆离与卓凌寒正在身旁,一个道:“男娃娃。” 一个道:“无咎。” 晋无咎道:“让开,今日佛门四派,我要你们鸡犬不留,通通给碧痕陪葬。” 随十四脉剧痛,狂啸过后,两条“螭”索徜徉天际,放逸出地狱般的凝望。 崇印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望晋教主看在老衲薄面,手下留情。” 崇化与不尘走到身旁,前者道:“阿弥陀佛!晋教主,死者已矣,万勿再遭杀孽。” 晋无咎厉声道:“让开!” 这两个字有如石破天惊,已是雷霆之怒,崇印道:“阿弥陀佛!若晋教主一意孤行,老衲明知不是对手,也不得不以死相抗。” 秦枭鹤与楚伯楠大步上前,前者道:“今日我们便众志成城,领教盘龙魔教的能耐。” 夏语冰见双方势成水火,毕竟不愿闹得不可收拾,道:“妹妹,现下只有你才可能劝阻无咎。” 莫玄炎淡淡道: “对姐姐而言,碧痕不过一条人命,但对我们而言,无咎失去最好的朋友,我失去最好的姐妹,无咎宅心仁厚,少林武当丐帮皆知,当初他是怎样搭救姐姐?谁又将他逼至如此境地?姐姐看看这佛门四派,满口仁义道德,做出的尽是肮脏之事,我既嫁无咎为妻,今日决意与他共同进退,但教无咎想要,我必随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论背负骂名抑或葬身昆仑,我都绝无怨言。” 夏语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晋无咎环视身前,印化二僧、不尘、班卓师徒,无一不是自己最为敬重之人,却如渊渟岳峙挡在眼前,一时间万念俱灰,喉头一甜,吐血后径直转身,将二明八暗总共十条索刃一一拍打于山雪之上。 晋无咎纵在生死搏斗中亦始终留手,到这一刻,方将全部盘龙“无极”之力倾注于“复归龙螭”,每一索到处,雪溅石裂,中指之峰刹那间白舞弥漫,只剩惝恍迷离,众人但觉地动山摇,连天空都为之震荡,见他右肩穿透后呕血连连,始终未曾疗伤,却仍有如此覆地翻天之能,无不骇然。 直过去一盏茶工夫,晋无咎仍自不遗余力,将心中气苦尽情宣泄,莫玄炎在他身旁静静站立,低头望向沈碧痕,想到儿时常与她相偎相依互取冷暖。 莫家长年受沈家欺压,她却始终待自己情深意重,“神谕宫”中更得坦诚相对,如今自己嫁作人妇,而她年纪轻轻撒手尘寰,一颦一笑浮现眼前,只觉五脏六腑皆被掏空。 再一盏茶后,晋无咎筋疲力尽,两条“螭”索恢复黯淡,软软垂落,木然来到莫玄炎身旁,将她紧拥入怀,道:“玄炎,碧痕走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莫玄炎伸臂圈住,道:“没关系的无咎,百年之后,我们还会找到她的。” 虽在安慰,却与他越搂越紧,两个人都是泣不成声。 众人身临此境,无不动容,佛门十五派本为向沈碧痕索命而来,如今亲见她尸横当地,更有晋无咎不再追究,却不知为何开心不起来,夏语冰重伤之际,曾得沈碧痕舍身医救,亲见她每日透骨之寒,见卓凌寒回到身旁,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 崇印道:“善哉善哉!” 上方忽现隆隆之声,众人循声抬眼,见山顶不知何故飞下碎石无数,碎石由小而大,晋无咎担心沈碧痕遗体被伤,一条暗索将她卷起,揽入怀中,道:“玄炎!” 莫玄炎会意,与他各张白青双翼,飞向无名指之峰。 班陆离道:“山体松动,大家一一撤离,快!” 木桥看似弱不禁风,不知承重几何,众人虽逃命要紧,仍只敢二三一过,当先之人为秦枭鹤与楚伯楠,走过晋莫身旁,心跳急剧加速,待见他夫妇无意突施冷箭,松出一大口气,跑出老长一段,又见崇印、不尘、班陆离等人仍留原地泰然处之,碍于颜面不愿没命逃奔,停于无名指之峰等候。 夏蓬莱忽道:“不是山体松动,是教主将崖顶碑石震碎,致使先人阴气散去,‘结界’要开了,‘结界’要开了!哈哈,哈哈哈哈!” 身旁夏昆仑面如土色,苦笑道:“是的大哥,该来的迟早要来,开了也好,至少逼死大小姐这些恶人,一个也别想活命。” 说罢相对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悲凉。 众人听他兄弟笑状可怖,却无人知晓话中深意,夏语冰汗毛竖起,道:“爹爹,你是甚么意思?‘结界’打开,是否神界便要大举杀出?却关阴气散去何事?”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⑥ 晋莫对视一眼,同时明白过来,神界中人必以沈家秘术为家学。 果然夏蓬莱道:“冰儿你学识渊博,知道昆仑仙境本为神仙二界共有,仙界祖先不甘饱受神界奴役,于偶然间发现神界中人畏惧死阴之气,遂于某天深夜,将内山陵园搬来这里,以此隔离二界,将神界封锁于内山冰天雪地,而仙界从此在外围五山四季如春之所安居。” 夏语冰猛然想起五年前逃离穆庄前,曾于“黄金屋”所阅,其后更在蓬莱仙谷对卓凌寒转述,道:“所以,这五座便是昆仑仙境外围所谓‘炎火之山’?” 夏蓬莱道:“正是。” 夏语冰暗想中指之峰如此寒冷,与四季如春浑不沾边,无暇言及这些琐碎之事,道:“昆仑仙境之神界,与盘龙峡谷之神界,又有甚么关联?” 夏蓬莱道:“神界曾派出一名八岁孩童,全因不懂武功,反能走出这阴森之地,避开仙界所有村民视线,更藏于船底逃出冥海,此后一路东行,终被我教创教龙祖师收归门下,开创我教南峰神界。” 百余人听声音渐剧,相互挤搡不愿退让,碍于多位高人在场,不愿自丢身份,却也不想无端送命,等不得前边抵达,渐成四五人一过,想让少林武当丐帮先走,见他们微笑摇头,也不与之客气,尚留原地者则能清晰闻得夏家三人对白。 不多时中指之峰只剩十余人,佛门十五派中便只戚南通一个,卓凌寒道:“戚掌门,请。” 戚南通道:“呵呵,让大师道长先行。” 印化二僧、不尘师徒却之不恭,向丐帮三人一躬身,悠然踏上木桥。 卓凌寒目送五人走完全程,又道:“戚掌门,请。” 戚南通仍道:“呵呵,吊桥单薄,还是你们先走,在下随后便到。” 夏语冰叹道:“戚掌门想要碧痕姑娘的佩剑,班师父,凌寒哥哥,我们先走罢。” 班卓同时摇一摇头,与夏家三人转身离去。 戚南通被夏语冰道破,也不尴尬,道:“呵呵,物尽其用,物尽其用。” 忽在此时,高处如开山一般崩裂,一排巨石轰隆倒塌,丐帮帮规明令,便对十恶不赦之人,亦不可见死不救,更何况佛门中人,班卓身为连续两任帮主,下意识同时回身,夏语冰大急,道:“老帮主!凌寒哥哥!” 孰料才刚跃出三寸不到,腰间同时受巨力拉动,知是晋无咎拦阻,腾空后退中看得清楚,戚南通手捧“冰夷剑”,正自心神激荡,被一块方正墓碑砸中天灵盖,连惨呼都不闻一声,便即向前扑倒,为厚厚积雪浸没,只留下一滩殷红。 晋无咎适才左手五条暗“龙”齐发,将五人一并拉回,卓凌寒道:“无咎。” 晋无咎道:“小哥哥不必多说,我不亲手取他们性命,已是最大的仁慈。” 低头看一眼臂弯中的沈碧痕,道:“今日这些佛门中人能否逃脱神界高手围杀,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夏氏兄弟却似四目一亮,面对中指之峰双双跪倒,夏蓬莱高声道:“夏氏兄弟恭迎神界尊者,求神界尊者替沈家大小姐报仇雪恨。” 说罢与夏昆仑重重磕下头去。 夏语冰道:“爹爹,你疯了!” 再看中指之峰已出现大批人手,带头七名绿衣持剑之人来得好快,近乎从百丈悬崖一跃而下,下落竟异常平稳,着地后全不停顿,一边三人一边四人,直接踏木桥两端扶手而至,却是三男四女,人人眉清目秀,各只二十五六。 七人来到夏氏兄弟面前,好似发现甚么,相互对看几眼,其中一女道:“确是仙界臣民。” 再朝班卓夏三人一看,又一女对夏语冰道:“你也出自仙界。” 一男走近莫玄炎三步以内,瞪目皱眉,道:“魔界。” 七道目光聚焦于晋无咎怀中沈碧痕,齐声惊道:“是我神界血脉!” 众人不知七人如何判断三界,听他们说得一字不差,料想是有甚么依据,其中一男横眉道:“是谁?是谁害死我神界中人?” 手指晋无咎鼻尖,厉声道:“是不是你?” 晋无咎见他无礼,疲于理会,夏蓬莱手指众人,道:“是他们,是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昆仑仙境逼死大小姐。” 夏语冰心怀忐忑,见中指之峰数百人已在桥头,向众人喝道:“发甚么呆?还不快撤!” 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再走木桥前往小指之峰。 又一男道:“杀!” 七人各出长剑,已朝众人刺去。 印化二僧与不尘师徒同行,待七人杀到,二僧各出“无相劫指”与“少林罗汉拳”相迎,与其中二人相拼一招,双方同时大出所料,二僧在武林中可算一流强手,虽五招内占得上风,但十招内竟拿这两名年轻男子不下。 不尘立时看出不妙,秦楚二人各出“十殿阎王指”与“普济禅拳”,与二女缠斗已无必胜把握,剩余一男二女加入战团,余下掌门与弟子不能抵挡。 宁伯庸、熊泰行、闻达围立成阵,与一男苦苦支撑,还是凭借梵仙山石洞中新学剑招,外加“句芒”、“祝融”、“息壤”三剑之利,否则以三人昔日武功早已落败,但剩余二女速度实在太快,不尘只递手稍慢,二女渗入峨眉、五台二派人丛,霎时间十余弟子中剑倒地。 班陆离与卓凌寒大惊失色,提棒向二女奔去,卓凌寒不忘道:“无咎,保护你小姐姐!” 但晋莫心思只在沈碧痕身上,对这句话未知听没听见。 班陆离以一棒接过一女手中长剑,见靠海停有大船,高声道:“快去海边!” 众人方又狼狈踏上木桥,前往小指之峰。 木桥上神界弟子起初只道晋莫一夫当关,走近后见二人只呆呆站立,夏语冰想要拦下,却被夏蓬莱一把抓住,道:“冰儿,那些人死有余辜,你别要插手。” 夏语冰将手狠狠一甩,喝道:“除非你能劝得凌寒哥哥罢手,否则此事怎能与我无关?” 见夏氏兄弟阻于身前,挥舞软鞭向卓凌寒奔去。 神界弟子轻功甚佳,分两排纷至沓来,木桥竟鲜有晃动,转眼间不下百人聚于无名指之峰。 其后又有五人,其中一人走上桥身,四人各于右前、左前、左后、右后踏扶手陪同,无论服饰地位还是步法武功,看来都在先前众人之上,尤其居中那人五十来岁,头戴金冠,一身碧绿锦袍,衣袖上绣珠挂石闪闪耀目,显是大有来头。 居中之人走过晋莫,见二人浑不理睬,好似激战与之全不相干,从身旁走过,随护四人则面无表情,居中之人落足哪里,他们便跟至哪里。 为客这边恰有七名高手,秦枭鹤与楚伯楠原处劣势,得宁伯庸、熊泰行、闻达三人腾出手来相助,立时转被动为主动,少林、武当、丐帮五人也已稳操胜券,尚未退去的弟子见大群人头卷来,看出后来者不如当先七人,各提兵刃上前缠斗。 甫一交手即大为震骇,这些人分明不过虾兵蟹将,却人人武功高强,阴虚二道与各派掌门好歹还能战个平手,普通弟子上前几与送死无异,班陆离高声再道:“大家快撤!” 众人见对方势大,不敢耽搁,成六七人一上,木桥随之“吱啦吱啦”不停响动,左右晃抖危如累卵,只怕再多站一人都要绳断桥塌。 其余六人闻声,各向前逼近数尺,留出空档给武功低微的弟子,更奋力将神界中人阻拦,原本大占优势的局面,因十百敌人涌现,顿呈捉襟见肘险象环生。 好在对方挤作一团,阵势并不严整,班陆离与卓凌寒时不时以“降龙十八掌”猛推,对方忌惮掌力刚劲,倒也不敢过分逼近,只仗人多势众步步推移。 班陆离与卓凌寒如此凌空出掌,自身消耗巨大,随同伴散去,人数差距愈发悬殊,到最后仅剩少林、武当、丐帮八人与秦楚宁熊闻五人极力招架,已被逼至悬崖边上,深知一旦以轻身功夫飞入人群,则插翅难飞。 众人再是一轮强突,好歹向前冲上三步,崇化与卓凌寒却双双手臂中剑,宁伯庸、熊泰行、闻达各自挂彩。 卓凌寒见木桥上同伴行至对岸,道:“冰儿快走!” 夏语冰道:“那你呢?” 班陆离转向那边五人,道:“你们和冰儿先走,快!” 宁伯庸、熊泰行、闻达当即从木桥退去,秦枭鹤与楚伯楠反似犹豫,崇印喝道:“快走!” 夏语冰见神界中人势如潮水难以驱退,心知卓凌寒绝不会在任何一人之前撤离,以自己武功,留下徒增负担,道:“好,我等你。” 咬牙退出战圈,见秦枭鹤与楚伯楠仍自亦进亦退,道:“还不走!” 秦枭鹤与楚伯楠重重一叹,紧随夏语冰脚步,强忍不朝战场再看。 这七人再一走,只剩少林、武当、丐帮七人,更有阴虚二道明显不足,各中八九剑,血流浸染道袍,当此危局,莫说击退敌众,便连抵御区域都大显不足。 两年前腊月廿六,班陆离与卓凌寒曾只身闯入盘龙教,但大半时间都在“三花盘龙”据险死守,这时眼前虽只百人,其凶险比之彼时有增无减。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⑦ 最后居中过桥那金冠之人道:“毁桥!” 众弟子齐声道:“遵命!” 七人受强敌环伺,心知再无可能自中指之峰绕行,身后木桥可说惟一通道,各使生平绝技荡开一轮进击,可饶是如此,除非能将眼前百人尽数歼灭,否则万难全身而退。 金冠身旁四人高高一纵,踩在四名弟子肩上,洒出各种似暗器而非暗器之物,大小形状皆如鹅蛋,却以掌力推出,以破竹之势飞向七人, 丐帮两根竹棒与武当三柄拂尘极速卷动,五人腕脉同时酸麻,阴虚二道内力不及,拂尘直接脱手,印化二僧赤手空拳,崇印被一石打中右肺,登时内伤吐血,崇化一拳与一石正面相碰,鹅蛋石粉身碎骨,崇化却也指骨断裂,一只右手抬不起来。 但闻“喀啦喀啦”连响,终有无数硬石打中脆弱桥身,从正中散为数节,靠两端处软软旋垂,正中木板直直堕入无尽崖渊,万幸夏语冰等六人已落足小指之峰,否则难免摔成肉泥。 七人自知无幸,抽空望去一眼,见夏语冰与秦枭鹤楚伯楠仍在对崖观望,卓凌寒道:“走!” 夏语冰却出离平静,见余人已在船上,转向身旁二人,道:“你们走罢,不必等了。” 秦枭鹤与楚伯楠对视一眼,眼神中却没了往日的傲慢凶狠,秦枭鹤道:“师弟,我们先前便不该啊。” 楚伯楠道:“不错,绕过去,和他们死在一起。” 反朝拇指之峰方向奔去。 莫玄炎道:“无咎,这些人的死活,我并不放在心上,怕只怕再袖手旁观,你要悔恨终生。” 晋无咎凄然笑道:“玄炎,在这世上,便只你最懂我。” 莫玄炎回以一笑,道:“你又何尝不是最懂我的人?” 晋无咎道:“你先飞回船上,切莫让我分心。” 莫玄炎道:“我等你。” 二人各张白青双翼,自双方众人头顶浮空而过。 神界众人见这对怪异男女竟然会飞,各自大吃一惊,手上招式却不见缓,断桥口七人个个身受重伤,兀自负隅顽抗,无一不是强弩之末。 晋无咎不愿沈碧痕尸身再受创伤,以两条明“螭”牢牢缠住,在七人身旁落下,以三条暗“龙”分卷三派中人,以两条暗“龙”卷来最先七人,分朝七个不同方向扔给神界弟子,又以三条暗“螭”或勾或绊,引得普通弟子人仰马翻,最后以自己身躯将四人飞石尽数接下。 他如今“寿山不系”、“岫岩有崖”已入圆满,更臻“双生无极”之境,虽做不到真正的人索合一,但十条索刃中已有八条破障大成,普通内力根本伤不得他,谁知飞石打在身上,竟难以卸去十成,这才想起自己本已久斗,又在中指之峰耗尽体力。 猝不及防之下,十四脉半数受损,只怕一口气提不上来,发出啊啊长吼,三条暗“龙”猛然催力,三放三收后,将己方七人一掷而过三十丈天堑,其余七索因而真气散去,两条明“螭”随之松动,沈碧痕尸身连转五六圈后,无知无觉摔落。 最先七人眼疾手快,一男抢先一步,将尸身接住,接住后立即隐入人群。 晋无咎脑中一顿轰鸣,吼道:“把碧痕还给我!” 绝望之余,这一喊已是声嘶力竭。 与此同时,金冠之人跃出人群,与随护四人每人两掌,朝晋无咎全身上下拍落,后者见掌势深沉,三丈之遥已教自己透不过气,想要跃起空中,并催动盘龙“无极”,无奈脚下极度虚浮,只来到不足平日两成高度,面对排山倒海般的十掌,惟有将所剩无几的功力聚于身前各处。 只听连续砰砰巨响,晋无咎如炮弹一般飞向外侧小指之峰,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张口鲜血如火山喷发,却见身前五人正与自己对喷,恍惚间听同伴众人大叫“无咎”,已无暇去想对方怎会一同受伤,随一身轻松,再也不省人事。 ~~ 在那之后好似过去百年千年,晋无咎终于悠悠醒转,眼前一幅熟悉画面,为“青龙殿”中日常起居的“龙宫”内室,却想不起上一次躺在这里是甚么时候,其间又经历多少日月。 想要一口深吸,吸至半途已有气无力,肩背酸麻意欲转身,同样转之不动,费老大劲,也只左手无名指抽动一丝,察觉整只左手被人握于掌心,转颈而望,一个黑纱女子秋水深眸,恰与自己含情对望,正是梦里不曾忘之的莫玄炎。 莫玄炎道:“你终于醒了。” 晋无咎道:“玄炎,玄炎。”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手将上身撑起尺许,上臂一软,于摔落前的一瞬被莫玄炎扶住,后者见他竭力想要起身,扶他背倚床头坐下,又看他右臂连抬,噘嘴轻笑,坐上床沿,将他双手圈于自己腰间。 二人如这般相拥许久,晋无咎终于有知觉回到身上,昆仑仙境乱战渐现眼帘,下巴伏于莫玄炎香肩,道:“对不起玄炎,又害你为我担心了。” 莫玄炎柔声道:“你一人犯险重伤,换回所有人的平安,我虽不忍,却知这是最好的结局,我身为堂堂教主夫人,该有如此格局。” 晋无咎喃喃道:“所有人的平安……” 心绪牵动,道:“碧痕的遗体……” 莫玄炎轻轻挣脱怀抱,又再与他相互注视,晋无咎道:“你知道,自从我在魔界不知不觉对你动情,心里便再没装下过别的女子,我也知道你对此深信不疑,这才敢对你直言。” 莫玄炎道:“你昏迷那日我便说了,我之懂你,正如你之懂我。” 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又道:“我虽不知神界中人凭的甚么区分三界,却能看出他们视碧痕为同族,你相信我,碧痕身在昆仑仙境,如同叶落归根,神界中人必会善待于她,我们从此万里遥祭,别再前去打扰,你意下如何?” 二人说到这里,都是两颊晶莹,各伸手指相互拭去,晋无咎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对,那日到场这许多人,真心希望碧痕能有善终的,也只我们两个,反是那些神界中人,甚至不忍碧痕落地,将她小心抱离,神界弟子对我们这些外人敌意浓重,总算还拿碧痕当作家人看待。” 想起一事,又道:“玄炎,最后你直面碧痕,真气源源流出,我只担心她会拿对付奚清和的方式对付你,你有没有事?” 莫玄炎道: “我自己不会去练莫家秘术,之所以询问爹爹,只为从中了解沈家秘术更多细节,以碧痕内功修为,于峨眉山收纳百人阴气,没有三年五载,难被自身完全吸收,她却只在短短数月过后,又将同修沈家秘术的奚清和化作灰烬,看似无人能敌,实则盈箱溢箧,承受不能承受之重,寻常人遭遇阴气外流,或如死尸一般全无反应,或如奚清和一般以力相抗,我却深知此中利害,反而催动阴力顺势而为,引得真流速度加倍,直冲入脑,令她不支而倒。” 见晋无咎直直盯住自己,又道:“所以碧痕之死,可说是我一人所为,你怨不怨我?” 晋无咎再将她温软娇躯揽入,道:“那时我被‘冰夷’钉于山间,你既为自救又为救我,这件事怎能怪到你的头上?碧痕之死虽教我痛心,可若非如此,万一受到伤害的是玄炎你,则更加非我所愿。” 莫玄炎听他说得动情,芳心暖慰,温顺依偎,暗暗自语道:“此举非但缘于沈家秘术,更缘于‘独山无涯’,事既至此,我也不必说出,徒增无咎挂念。” 又一通亲密缠绵过后,晋无咎道:“我有些闷,开窗透透气罢。” 莫玄炎道:“你大伤初愈,不怕风寒?” 晋无咎道:“有你在我怀中,哪来甚么寒意?”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刚一清醒,便来油嘴滑舌。” 盈盈起身,推开一扇窗户。 晋无咎朝窗外看去,惊见北风叫嚣,鹅毛漫天,道:“今天甚么日子,为何……” 莫玄炎抿嘴一笑,道:“也是该你惊讶,今日十月二十,你已昏睡四个多月。” 晋无咎更是合不拢嘴,道:“四,四个多月。” 待莫玄炎复又坐下,这一次却只坐于床边木椅,将她双手握于掌心。 莫玄炎道:“你为神界尊主护法五人掌力所伤,险些堕下‘炎火之山’,好在半空中被我接住,如狭谷伏击那日般将你提回。” 晋无咎想说狭谷伏击那日,尚自苦恋她而不得,而今却已携手鸳盟三生不负,又听她道: “船上一众高手轮流以真气为你续命,出冥海后怕你受不了旅途颠簸,在昆仑山养伤一月,喂下不少灵丹妙药,见你气息逐渐平顺,大夫又说你已无碍,我这才驾马驱车送你回来,每日只走百里,所以我们正经回到盘龙峡谷,也只十来天而已。” 晋无咎拨弄一下她的鬓边发丝,道:“辛苦你了。” 莫玄炎被他弄得耳畔微痒,轻挠两下,道:“你怎不问哥哥姐姐的状况?” 晋无咎道:“你已说了大家平安,我便没有多问。” 莫玄炎自觉无理,道:“经此一事,秦枭鹤楚伯楠良心发现,船上少林武当丐帮三派高手受伤不轻,为你耗费内力最多的反是他俩,回到昆仑山后,二人更拜崇印崇化为师,正式投身少林弟子。” 第五十回 死别昆仑⑧ 晋无咎稍作思量,道:“这些和尚怎么想的,我是当真不懂,说起来崇印方丈擅长少林指法,崇化大师擅长少林拳法,秦枭鹤楚伯楠的武功路数刚好也是一指一拳。” 莫玄炎噗嗤笑道:“我虽事不关己,可看他二人拜师真诚,这一次倒不像是为少林武学。” 晋无咎道:“我自然知道,正好想到武功招式,顺口一说。” 莫玄炎道:“当日多派掌门俱在,忙于派中事务先行离开,只留下弟子照看,我说我一人应付得来,他们坚持沿途护送,我便由得他们,你也知道我对闲杂人等向来能不开口则不开口,这几个月下来,估计又为你开罪不少人。” 晋无咎道:“开罪便开罪了,我若是你,也不想搭理他们。” 莫玄炎道:“回谷这十多日,有过几个佛门小派前来拜访,只因你还没醒,谷口弟子将他们打发了。” 晋无咎道:“即便我已醒来,也没打算见他们。” 莫玄炎道:“如此拒客,可不像你素日里的作风,倒与我有几分相像。” 晋无咎道:“我若说放下就放下,如何对得起我们在昆仑仙境流的这许多泪?更如何对得起碧痕在天之灵?这些人枉为佛门弟子,不怕佛祖怪责,造下天大罪孽,无论是否改邪归正,碧痕终究离我们而去,我懒得记恨他们,却也不能原谅他们。” 二人想到沈碧痕,又不由眼圈泛红,各替对方抹去泪珠,晋无咎道:“我想下床走走,你扶我。” 莫玄炎道:“好。” 不忘起身戴上面罩。 二人出“龙宫”,缓步入“天羽阁”,见里头空无一人,晋无咎望向爱妻,见她同为一脸纳闷,再小心翼翼下至一层,值守弟子见教主苏醒,又惊又喜,一人立去叫唤琴棋书画四女,另一人则称,因萧琼羽近日病势大见好转,清晨已由妖界弟子带往东北谷口。 不一会四女到来,见了晋无咎又哭又笑,后者道:“四位姑娘是因我醒来而欢,还是因自己将要嫁人而喜?” 四女听他数月过后,说的第一件事又是嫁人,先是破涕为乐,再即忧上眉周,晋无咎道: “你们哭丧个脸做甚么?我又没想把你们送嫁出谷,只想在西殿十二洞物色优秀男子,看看有没有能配上你们才貌的青年才俊,你们嫁人后只要愿意,随时可来探望我和玄炎,有我这个教主撑腰,还担心婆家为难你们?” 莫玄炎白他一眼,道:“一醒来便折腾四位姑娘,不想先去吃些东西,再去东北口看看婆婆?” 四女得莫玄炎解救,向她投去感激目光,瑾画道:“是啊教主,老夫人正在东北谷口,您大伤初愈,先进些食补补身子,我去给您拿件厚衣裳,然后推您下山。” 晋无咎笑道:“好,便先放过你们。” 一个多时辰后,六人来到东北口,晋无咎自接任教主以来,从未登临此口,最近一次是在“朝阳谷”大会,散会后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狭谷伏击之日于云端坠落,高空中曾看过几眼,却因其时并未点灯,不知是个甚么景象。 东北口一座狭长山洞,上下透明,各点一层灯烛,里头亮处却只六人,为萧琼羽洛扬采与各自贴身丫鬟,数名妖界弟子站于外围,见晋莫齐至,上前行一大礼,姚松柏道:“教主,您可算醒来了。” 轻提晋无咎左臂,替他把脉后徐徐点头。 晋无咎不待他询问状况,抢先道:“妈妈怎样了?” 姚松柏道:“请教主和夫人恕罪,属下不敢进入。” 晋无咎笑道:“玄炎,你扶我进去。” 又对四女道:“四位姑娘随意,如果害怕,便留在这里等我们出来。” 四女对《幻水旋梦图》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跟随前两任教主时从不敢走出“青龙殿”一步,不想有生之年竟能一睹这幅旷世神作,瑾画喜好丹青,却在踏入一步后立即跳回,三女探头稍看,亦各大为惊心,只此一眼,四张俏脸齐齐苍白。 洞中好比蓝天之下,百座等高峰顶平置一面不染微尘的轻薄晶片。 自洞口走入,每隔一段距离便是一座山巅,一眼望去,千山万壑重峦叠嶂,多处峰头高耸入云,看似冲破晶片阻住前行,待走近又不过障眼幻像,看似攀山,却大不同于寻常攀山,只在各顶悬空而行,山间常有瀑布,白练腾空栩栩如生,飞流直下,汇入滔滔江潭。 晋莫惯于背负白青双翼南来北往,只惊叹于画作宏伟,对萧琼羽敬佩不已,却无丝毫云海翱翔的恐惧之心,同时暗道: “常人身陷此景,早已腿脚哆嗦难以站稳,更何况仙界更在上下安有机关,一经启动,天地调转,更教人目眩神摇,难怪正道同盟攻山之日,明明东北口并无天险,却教敌人望而却步。” 晋莫缓步走到各自母亲身旁,见四名丫鬟笑得勉强,难掩骇惧,其中一女手持一板,上有笔纸,知是供萧琼羽以写代说,晋无咎自觉下山一路,劲力又恢复不少,独自步行当可无碍,与萧琼羽洛扬采打过招呼,后者道:“教主醒了。” 晋无咎道:“多谢岳母大人关心,无咎身子已然无碍。” 又道:“四位姑娘受惊了,不如将笔纸给我,你们先下去罢。” 四女道:“多谢教主关心,奴婢没事。” 晋无咎再朝向母亲时,见她眼神中大为异样,蓦然间泪流不止,颤声道:“妈妈,您是不是认出孩儿了?” 萧琼羽连连点头,嘴唇一张一翕,却分明在不住重复“无咎”二字。 晋无咎双眶直如喷口涌出溪泉,道:“妈妈,是孩儿,是孩儿,孩儿便是无咎,您终于认出孩儿了。” 跪倒于轮椅旁,与萧琼羽相拥而泣,呜呜咽咽道:“妈妈,孩儿不孝,让您吃这么多苦,从今往后,孩儿定会好好孝顺您老人家,再也不会让您受任何委屈。” 晋无咎虽一年前已将母亲救离苦海,见她忽而恢复所有记忆,仍如隔世重逢一般嚎啼,于山洞中经久回荡,洛扬采、莫玄炎母女站在一旁,随母子二人一同含笑垂泪,妖界弟子与一众丫鬟受此感染,无不动容。 萧琼羽再朝洛扬采看去,见她正对自己浅笑,十七年前的旧人一一浮现,放下晋无咎,又与这个同室而居的姐妹一通抱头痛哭。 二女年轻时便已投缘,到如今各丧其夫,好在还有善终,余生得如姐妹再不分离,悲伤中多少滋生出一丝欣慰,直哭到眼泪一滴不剩,萧琼羽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怀抱,洛扬采拉过爱女,道:“教主,是你说还是我说?” 晋无咎牵起爱妻一只玉手,道:“妈妈,这是孩儿的妻子玄炎。” 莫玄炎因自身内力之故而衣衫不整,不知会否因此而遭萧琼羽厌弃,她虽不在意外人眼光,却对这个婆婆深有好感,忐忑道:“玄炎见过婆婆。” 却见萧琼羽将自己一手拉入怀中,一手抱住,一手在背上轻拍,虽难吐一字,但喜爱之情尽在不言,心下一暖,也伸双手将她抱住,道:“婆婆,玄炎既已嫁给无咎,也定会像孝顺自己妈妈一般孝顺您。” 晋无咎与洛扬采各站左右,见萧琼羽对莫玄炎视若己出,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放下最后一桩心事,舒眉候于近旁,久久不出一声。 ~~ 一个月后,晋无咎健复如常,想到从此武林风平浪静,母亲安享晚年,余生至爱长伴,如释重负,盘龙峡谷一殿六界深居桃园,教务原本清闲,晋无咎为求更高进境,入“独山无涯”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心无挂碍,尽情徜徉于盘龙绝学。 一连三月,莫玄炎每日陪同,对照“凤凰九天剑”来回比划,闲时则于“生门”篇前静静独念。 晋无咎只不叨扰,又问不出甚么,是日练毕,再见她端立面墙痴痴忘我,其神像极多年前于“魔界森林”仰望“空心杨柳”,从身后环搂腰间,道:“在想甚么?” 莫玄炎这才拉回思绪,道:“没甚么。” 晋无咎道:“你骗不了我的,以前你从不这么粘我。” 莫玄炎噗嗤一声,道:“我自练我的莫家剑法,谁在粘着你了?” 晋无咎一句戏言,本来也是为的哄她开心,见她转忧为笑,道:“这些日子我向姚界主反复求证,自你得悟莫家剑法中的奥秘,经脉伤损早已不复存在,也正出于这层道理,我才没有留下相陪,可若因而让你觉得食言,明日起我便带上‘帝喾’。” 莫玄炎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不过练剑练得累了,来到此处自省,以免莫家武学重蹈覆辙。” 晋无咎在她秀美耳垂轻咬一下,呵气道:“真的?” 莫玄炎耳孔被他吹息,说不出的舒适,娇躯一颤,嘤咛道:“真的。” 又望向小人图文,默声道:“但愿我不曾曲解龙祖师的用意……” ~~ 【注】 关于丐帮帮规不可见死不救,见参看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 ~~ 全书完 补充结局 五年 五年后。 五月十五傍晚,盘龙峡谷西北口外,一匹白色骏马扬尘驰向西北方,马上男子“哎哟哎哟”连叫两声,扑通摔倒,一名绝色少妇头戴面罩,身穿黑纱,背负青翼,一柄龙形长剑自右手交至左手,飞身上马勒之急停,款步踱在落地男子跟前,噘嘴嗔道:“你可真笨。” 男子苦笑道:“我不能不学么?” 少妇道:“堂堂教主,怎能不懂骑马?万一来日千里远行,难不成你要徒步?” 男子笑道:“我向沉儿涵儿借用一下,他们孝顺爹爹,想必不会介意。” 少妇轻轻拎起丈夫耳朵,道:“当年我深居魔界,白翼在你隔壁内室闲置多时,爹爹可也没来借用。” 男子一脸哭丧,道:“是,谨尊夫人教诲。” 少妇嫣然一笑,道:“这样才乖。” 这对夫妇自是晋无咎与莫玄炎,二人于三年前得子晋伊沉,又于一年前得女晋伊涵,如今子女双全,莫玄炎得丈夫悉心照料,早已修复元气,远望亭亭玉立,近看玲珑挺拔,细品其婀娜美艳,犹胜少女新婚。 依照莫家祖训,“鸿鹄之翼”与“青鸾之翼”代代相传,但教子女幼学,父母便不可再据为己有,莫玄炎这才未雨绸缪,拖着晋无咎同练骑马,哪知他武学天赋虽高,来到马上却蠢笨如牛,莫玄炎早在长子出生前已然学会,晋无咎却在幼女足岁时仍自摔个不停。 晋无咎一手牵马,另一臂由莫玄炎挽住,正欲回谷,身后传来马车之声,不知何人天黑后仍自赶路,不以为意,走到旁边让出一条道来。 回到西北谷口,却见先前那辆马车停在路边,一名白衣男子候于车前,与谷口鬼界弟子相安无事,想是由鬼界弟子告知教主正在不远处,遂于此间安然等候。 鬼界弟子见晋莫返回,当先一人道:“教主,夫人,这位少侠有事求见。” 白衣男子拱手道:“晋教主,晋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骤觉右臂被爱妻抓紧,不知何故,只道认得眼前白衣男子,转头却见她紧盯马车,胸脯如蓓蕾起伏,知她素来冷傲,极少如这般心潮澎湃,人前不宜多问,再看白衣男子比自己大两三岁,脸庞清秀,颇有几分女子婉约,双目炯炯有神,暮色中藏不住其锐利,又为整个人带来勃勃英气。 晋无咎见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心生好感,回礼道:“请问这位是……” 白衣男子道:“在下昆仑神界湛倾。” 晋无咎登时心跳加速,两眼圆睁,道:“昆仑,神界。” 湛倾道:“正是。” 晋无咎道:“五年前昆仑之战,百人中有没有你?” 湛倾道:“晋教主最后松开碧痕,将她抱走之人便是在下。” 晋无咎心头巨震,双拳不自觉握得格格作响,五年前他力竭之余,遗落沈碧痕尸身,五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哪知这夺尸之人竟有如此胆量送上门来,十四经脉真气涌动,长发衣襟随之飘散,虽一时未动杀心,眼神里已满是杀气,森然道:“你来做甚么?” 莫玄炎察觉掌心异样,忙道:“无咎,别这样。” 湛倾道:“看来还是晋夫人冰雪聪明,已猜到在下的来意。” 晋无咎不解,见莫玄炎泪光莹莹,只在双眶中打转,道:“玄炎,你怎么了?” 莫玄炎来到马车前,手伸一半又即缩回,转向湛倾,道:“不请同行之人出来相见?” 湛倾这才拉开帷裳,道:“碧痕,素萦,我们到了。” 这两个字如雷轰电击,晋无咎向后趔趄两步,莫玄炎赶紧扶住。 马车中先是一个女童,奶声奶气叫着爹爹,小手一张,被湛倾抱入怀中,随即走出一名绿衫女子,身形高挑纤瘦,与湛倾一手相牵,盈盈走下马车。 女子腰间一柄长剑,蓝色剑身龙头剑柄,本是晋莫熟知的“冰夷剑”,待她抬起头来,但见容颜绝丽,在莫玄炎面前毫不逊色,目光纯澈如水,与夜幕山色亲密相融,美如画卷,却不是沈碧痕是谁? 晋无咎失声道:“碧痕,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沈碧痕道:“呸!你才死了,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晋无咎一腔喜悦化作愕然,眼前女子无论样貌声音,还是服饰佩剑,皆为烙印在记忆中的沈碧痕无疑,却听她一连两问,竟与自己素未谋面,道:“我,我是晋大哥……” 沈碧痕秀眉微蹙,低头沉吟道:“晋大哥……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再抬头看莫玄炎,与她面罩下的双瞳对视半晌,俏脸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莫玄炎一手松开丈夫,将“衔烛剑”出鞘一半,呈翻手为昼,沈碧痕心领神会,同出一半“冰夷剑”,双剑本有灵犀相通,一经照面,各自弥漫开红橙、蓝绿两团气雾,呈长圆状将两柄剑身剑鞘包裹在内,随四人一呼一吸,雾气逐渐膨胀,鞘口处又各催生出一条丝状细烟。 红黄者如火,蓝绿者如水,在空气中几经缭绕,几经环旋,相互吸引而去,直至水火相容,融合后冉冉转黑,如仙踪飘渺而上,一边蒸腾,一边汲取左红右绿、左橙右蓝、左红右蓝、左橙右绿为自身所用,不经意又在高空某处绽放出来,谷口狭道为七色映耀,霎那间灿烂生光,美轮美奂。 久之,莫玄炎玉腕一转,呈覆手为夜,红雾徐徐转作青烟,只一忽工夫,双剑气流由相吸变作相斥,两条丝状细烟如有灵性,折而返回,中心仙踪失去源流,自然烟消雾散,七色“哔哔啵啵”数声,直为夜幕吞噬。 二女回剑入鞘,莫玄炎将“衔烛剑”交给丈夫,走到沈碧痕面前,见她并不躲闪,张开双臂与之相拥。 山间黑幕缓落,西北谷口鬼界弟子手持十数火把,火光中湛倾见莫玄炎娇躯轻颤,面罩中更有晶莹滚落,沈碧痕则一脸平静,妙目茫然,湛倾道:“碧痕,想起甚么了么?” 沈碧痕扭头稍看谷口陵园,再抬望盘龙正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认得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好像似曾相识……” 喃喃又道:“……包括这位妹妹,和她的剑,还有,还有这个怀抱也是……” 双手小臂一抬一放,犹豫再三,终于也将莫玄炎圈起。 晋无咎第一次召开“朝阳谷”大会前日,曾与卓夏等一干人入仙界“琢玉宫”,听夏蓬莱、夏昆仑兄弟自述当年罪状,事后离开“琢玉宫”,二女曾经有过一抱,不同者只在其时为沈碧痕主动上前,如今六年过去,沈碧痕绞尽脑汁,仍难觅得这桩往事。 晋无咎见她的确忘记自己,虽重逢之喜犹在,却多少夹杂惆怅失落,莫玄炎这才松开怀抱,回眸道:“无咎,该命碧仁前来迎接安顿,还是直接让他们……”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道:“二层还有不少空房,三位若不嫌弃,请随我们上‘青龙殿’。” 湛倾道:“久闻‘青龙殿’乃贵教圣地,难得晋教主晋夫人礼贤下士,在下却之不恭。” 递给车夫一个金锭,后者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喝驾而去。 晋莫原本来去飞行,却得沈碧痕不期而至,将白马交于鬼界弟子,陪一家三口自山道徒步而上。 湛倾怀抱爱女,与晋无咎并肩在前,莫沈二女于百步后尾随。 湛倾道:“久闻晋教主盖世神功又平易近人,盖世神功在下五年前已然领教,至于平易近人,今日一见,看来传言可信。” 晋无咎笑道:“五年前我被你们打得重伤吐血,昏睡四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哪来甚么盖世神功?” 湛倾道:“晋教主直面我神界百人时,才刚经历一场恶斗,纵是如此,仍能单凭反震之力,将我神界尊者与四大护法重创,教我神界族人大开眼界。” 晋无咎早已习惯俯瞰武林,对湛倾赞誉之辞淡淡一笑,未有丝毫得意之心,道:“湛兄和我说说碧痕罢,五年前我和玄炎见碧痕全无鼻息,皆道她已死去,为此伤心欲绝。” 说罢看他一眼,又道:“尊夫人,确实便是我认得的那个碧痕罢?” 说这话时眉目皆忧,只担心这好容易得来的惊喜,又被他一语浇灭。 湛倾道:“既是当日碧痕,又非当日碧痕。” 晋无咎道:“湛兄此话怎讲?” 湛倾道:“碧痕阴寒内力伤及脑髓,虽于未来无碍,于当下无碍,却理应将过往抹得一干二净。”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原来如此,难怪碧痕不再记得我和玄炎。” 湛倾道:“不,她还记得。” 晋无咎奇道:“她还记得?” 湛倾道:“在下与碧痕成亲三年,她常一个人静静发呆,我问她在想甚么,她说隐隐觉得,便在昆仑仙境以外某处,有一个她的故地,有两位她的故人。” 晋无咎道:“碧痕真是这么说的?” 湛倾道:“据我神界医神所言,如此创伤,都不能抹净前尘旧事,证明此间确曾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晋无咎默然。 湛倾又道:“五年前炎火之山初遇,我见晋教主紧拥碧痕痛不欲生,还道她是你的……”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湛兄你误会了。” 湛倾笑道:“后来我听仙界弟子说起,得知晋教主与身旁蒙面女子方为夫妇。” 晋无咎道:“碧痕于我有恩,我视她为挚友,和她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忽而想到一事,道:“夏家兄弟有没有被你们处死?”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有还是没有?” 晋无咎道:“这两兄弟都不是甚么善类,若非看在他们女儿份上,六年前便已被我料理。” 湛倾道:“看来晋教主有不少在意的女子,难得晋夫人如此宽宏大量。” 晋无咎笑道:“她们都如我的手足同胞,早已嫁人生子,以玄炎自信,对碧痕尚不多心,何况他人。” 二人同时想起往昔,各自沉默走出一段,叫素萦的女童也不吵闹,只在湛倾臂弯中来回转身,对眼前饶有兴味,晋无咎见她眼珠乌黑灵气逼人,道:“这便是湛兄和碧痕的千金罢?不知是否叫作湛素萦?” 湛倾道:“正是。” 对湛素萦道:“这位是妈妈的兄长,素萦有没有喊过舅舅?” 湛素萦娇声道:“舅舅好。” 晋无咎笑道:“素萦好。” 又道:“你们若肯在‘青龙殿’长住,我家沉儿涵儿定会喜欢素萦这个新朋友。”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长住?” 晋无咎叹道:“我知道,碧痕嫁入昆仑仙境,不能再当盘龙峡谷是自己的家,未知你们这次打算盘桓多久?” 湛倾听他说得诚恳,道:“不瞒晋教主,在下不忍常见碧痕怅然若失,此次前来,确是做了长住盘龙峡谷的打算。” 晋无咎大喜,道:“湛兄此话当真?” 湛倾道:“本想我们一家三口冒昧前来,不受欢迎的话,则不日再回昆仑仙境,但现下看来,此话可以当真,只不过……” 晋无咎抢道:“只不过甚么?” 湛倾道:“只不过碧痕本是神界中人,若要长住,‘青龙殿’怕有不妥。” 晋无咎一摆手,道:“只要你们愿意不走,‘青龙殿’或是神界都不重要,多年前我便当着二位姑娘之面明言,在我眼中,玄炎碧痕一般高贵,不因玄炎是我妻子而有分别,我自然希望你们能入住‘青龙殿’,可若你们觉得神界更自在些,我也绝不勉强。” 湛倾道:“与晋教主有旧交的原只碧痕一人,在下与素萦无端受此厚待,于理不合。” 晋无咎道:“我虽为一教之主,却最看不惯卑躬屈膝,好比现下神界界主沈碧仁,亦是碧痕的堂兄,对我向来没个规矩,我却不讨厌他,反倒对他有几分欣赏。” 湛倾道:“晋教主是暗指在下没个规矩。” 晋无咎笑道:“和这样的人来往,才教人轻松痛快。” 说话间来到二百丈高,木栅两侧各有仙鬼二界弟子值守,见晋无咎亲临,赶紧打开木栅容他通行,湛倾不通盘龙武学,见仙界弟子光着膀子,心下奇怪,却未张口询问。 走出数十步,身后传来多人齐声惊叹,湛倾道:“想是弟子们认出了碧痕。” 晋无咎道:“我想也是。” 见湛倾停步,道:“湛兄请放心,玄炎应付得了。” 再走一阵,晋无咎道:“我看碧痕‘冰夷’仍在腰间,不知剑法上的造诣是否更胜五年以前。” 湛倾道:“碧痕头部经脉遭受重创,再也无法催动神界秘术,‘直符九天剑’因而无法达到上层修为。” 晋无咎道:“神界秘术,便是汲取他人阴气么?” 湛倾道:“神界‘直符九天剑’本身为至阴至寒内力催动,既无阳热可以调和,便惟有将‘阴寒’二字发挥到极至。” 见晋无咎蹙眉不言,道:“晋教主似对我神界练功之法颇有微辞。” 晋无咎道:“湛兄口中‘神界秘术’,我教惯称‘沈家秘术’,非但教对手元气大伤,同时打破自身体内阴阳平衡,实是害人害己。” 湛倾道:“我神界弟子数百年来修练‘直符九天剑’,对个中轻重岂能不知?之所以始终坚持,也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 晋无咎道:“神界弟子为何不以‘琅环碧玉掌’达成阴阳并进?” 湛倾道:“甚么‘琅环碧玉掌’?” 晋无咎微微一惊,继而想起“独山无涯”所载,道:“是我糊涂了,‘琅环碧玉掌’由我教龙祖师所创,为神界武学量身定做,也难怪湛兄不知。” 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片刻,晋无咎又道:“这样罢,明日由我出面,带你们和沈碧仁相见,你们都有‘直符九天剑’傍身,要推溯起武功路数,可说出自同门,若能得他传授‘琅环碧玉掌’,岂不美事一桩?” 见他不答,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有言在先,我只负责引见,至于是否传授,还是要看沈碧仁的意思。” 湛倾道:“看来那沈碧仁的确不把晋教主放在眼里。” 晋无咎道:“非也,我接掌我教已有七年,取消六界上中下之分,我虽高居‘青龙殿’,却从不干预六界内部事务。” 湛倾默然。 二人走出足有两百步,晋无咎仍不见湛倾出声,侧头见他垂首低眉似在沉思,道:“湛兄在想甚么?” 湛倾道:“晋教主的确是个特别的人,特别到教在下怀疑。” 晋无咎奇道:“怀疑甚么?” 湛倾道:“怀疑你与五年前在昆仑仙境横眉冷眼,一招震伤我神界尊者护法的那个晋教主,是否同一个人?” 晋无咎笑道:“武功高低和待人冷暖,原本是两回事。” 入“青龙殿”后,晋无咎吩咐下去,立时便有丫鬟一顿张罗,时过五年,琴棋书画四婢均在西殿十二洞觅得品貌出众的男弟子,由晋无咎风光送嫁,其中瑾画嫁给沈碧仁,成为神界界主夫人。 说起沈碧仁,自接任神界界主,免不了常被晋无咎召入“青龙殿”正殿议事,与瑾画见面次数随之增多,二人原本诸多口角不合,到这会更是如得天赐良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可男女之爱任谁难以言说,二人看似互不相让,情愫却在不知觉间萌发,某日沈碧仁回南峰前忽而冒出一句: “今日胜负未分,瞧你不服气的样子,敢不敢嫁入我神界门庭?往后没有教主撑腰,我天天陪你一较高下。” 瑾画受激不过,脱口道:“嫁就嫁,我要怕你,那也不是瑾画。” 此言一出,晋莫相视而笑,二人私下里早有戏称,说沈碧仁与瑾画颇有夫妻之相,见此丝毫不怪,琴棋书三女则大是讶然,瑾画一句话未经大脑,待反应过来满颊潮红,啐道:“你这无赖!” 沈碧仁哈哈大笑,转身翩然下山。 尔后过不几日,晋无咎便做主这门婚事,莫玄炎则悄入神界找到沈碧仁,要他善待瑾画,沈碧仁曾恋莫玄炎多年,至她出嫁终将爱意收回,到这时心思转至瑾画一人身上,与面罩中莫玄炎一双墨眸直直相对,郑重承诺绝不三心二意。 此后一切水到渠成,沈碧仁与瑾画成婚后拌嘴不断,彼此却极为恩爱,可说一对欢喜冤家。 之后两年,环棋、瑗琴、瑭书相继做了新娘,只因四女嫁人后分往魔神二界,新来丫鬟不识沈碧痕,未曾引得轩然大波,省去晋莫不少麻烦。 当晚一家三口于二层落脚,湛倾、沈碧痕夫妇入靠近东北长廊一间“沧海阁”,与晋莫“龙宫”一屋相隔,湛素萦则与晋伊沉晋伊涵兄妹同住“临在园”,与两对父母均为斜对门。 晋莫幼女晋伊涵尚在牙牙学语,长子晋伊沉则已行言流畅,二童继承父母美颜,各只一岁三岁,已是浓眉长睫,鼻梁高挺,相较湛素萦之冰雪灵秀,又是另一种俊俏。 湛素萦生来顽皮却也乖巧,“临在园”见晋伊沉时,依父母所言,叫一声“哥哥好”,却见他不冷不热盯住自己,连笑容都不给一个,湛素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要逃回父母怀中,晋伊沉拉住她一只手,道:“你别走。” 湛素萦怯生生看看晋伊沉,又转向父母投去哀求目光,一双瞳孔满是水汪惹人疼惜,晋无咎对湛倾笑道:“沉儿随他母亲性子,人前少言寡语,既肯出言挽留,定是喜欢素萦这个妹妹。” 晋伊沉道:“嗯,喜欢。” 仍只一脸严肃,一句话却说得极是认真。 当晚“龙宫”,晋莫心绪未平难以成寐,同上“翼殿”至“独山无涯”,又一次于“生门”前止步,这一次反是晋无咎沉默,莫玄炎忍不住问道:“在想甚么?” 晋无咎眉头微蹙,单手轻轻抚墙,触摸于一个人体刻痕,人体背朝外侧,左右各一经脉贯穿头脚,正是后背“足太阳膀胱经”,周有如烟如雾圜行升腾,每过二三穴,右侧辅以密麻小字注解,记载得十分详尽,直上至颈部“天柱穴”,经脉呈现紊乱扭曲。 人形双手抱头,虽只一个后脑,瞧不见脸上表情,但想来十分痛苦。 晋无咎忆起昆仑仙境沈碧痕跌落前的模样,幽幽道:“自从我们第一次踏临此间,你便时常盯住这满壁图文呆呆出神,昆仑仙境一战,你所修阴力化作阴气不住流向碧痕,适才山下见到湛倾,你又如此心神激荡。这五年来,你未有一刻放弃碧痕。” 莫玄炎被他说中心思,走上一步,久久望墙不语。 晋无咎又道: “涅槃之慈,直符之福,龙祖师欲以两家武学相互救治,可‘独山无涯’洞开当日,碧痕修为已不在你之下,此后汲取同族百具尸体,酣战中再将奚清和吸干,终于凌驾于你,你不能和她旗鼓相当,惟有顺势为之,趁她经脉脏腑息流激增,一时未能平复,非但不加疏导,更将自身阴力灌入,致她真气岔乱,不支而倒。” 莫玄炎道:“我早已对你坦白真相,你旧事重提是在怨我?” 晋无咎握住她一双手,道:“别傻了,你受‘生门’点拨,心知舍此再无它法化解碧痕一身阴邪内力,可‘生门’所载毕竟以我教内功为根基,过程中碧痕免不了恶念入脑,此举可说铤而走险,你不想我落得个败兴收场,吉凶祸福明朗前只字不吐,宁可一个人承担下来,这分心意我岂能不懂?” 莫玄炎一言未出,被他将多年所念和盘托出,芳心一片暖慰,一双手又被握在掌心,久久不见松开,冲他薄唇轻扁,面罩中的双瞳满是似水柔情,道:“沉儿涵儿都会叫爹爹妈妈了,还这么为老不尊。” 晋无咎索性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道:“别说儿女,便是孙儿孙女出生,我也不会放手。” 莫玄炎白他一眼,却也没再挣开,道:“喂!有件事还得有你点头才行。” 晋无咎道:“碧痕回到盘龙峡谷,你想和她一同修练‘凤凰九天剑’。” 莫玄炎道:“你许不许?” 晋无咎道:“你说呢?” 二人相视一笑,静静相握片刻,晋无咎又再望墙,道:“这些年每一次经过这里,我总是走马观花,不愿朝深处钻研,龙祖师为天底下不世出的奇才,也不知碧痕修过‘生门’,能否……” 莫玄炎看出他的心思,轻声抢道:“不可能啦。” 晋无咎不通医术,却因内功早臻化境,于经脉伤损深知利害,对这答案实有心理准备,莫玄炎知他失落,柔声慰道:“五年前的碧痕并不快乐。” 晋无咎挤出一丝笑容,带有七分苦涩,道:“不错,记忆虽然宝贵,对碧痕却不如没有,如今她嫁人生女,往后留在我教,得人敬重善待,可说圆满。” ~~ 沈碧痕因家学之故,自幼阴盛阳衰,更强练沈家秘术,令盈盈娇躯如履薄冰,五年前昆仑仙境一战,莫玄炎假“生门”传授之法以毒攻毒,虽教其奔流决堤溃散,终不能一蹴而就。 次日一家三口在沈碧仁安顿下搬入神界,沈碧痕虽已失去过往记忆,却与莫玄炎极为投契,在后者带领下直入“独山无涯”,一边以“生门”所载,渐渐清除身体余害,一边与莫玄炎双剑合璧,令莫沈两家武学达就更高造诣。 湛倾同受神界武学所扰,程度却远不及沈碧痕严重,在神界弟子指点下融入“琅环碧玉掌”,以求阴阳均衡。 “琅环碧玉掌”深藏龙剑阁教诲魔神二界爱徒一番苦心,每招每式精微奥妙,仅十五日后,湛倾深觉其益。 第三十一日,湛倾向沈碧仁与晋无咎提出,欲将掌法连同心法带入昆仑仙境,以解救神界族人,征得二人同意后,于第四十六日启程,因路途遥远,暂且留下沈碧痕与湛素萦。 一家三口在西北鬼界入口话别,沈碧痕携爱女返回谷内,来到西南山路,正欲盘山而上,忽而想起一事,道:“素萦累么?我们下山一次不易,要是不累,妈妈带你去一个地方。” 湛素萦道:“好——” 横穿径长一里有余的“振音界”,母女二人自西北来到东南,向蓝衣弟子讨要解药后,踏入妖界“花海”。 “花海”一眼无际,仿若世外桃源,彩蝶成群翩翩,游蜂结队起舞,湛素萦生于昆仑仙境,长于炎火之山,论其美轮美奂,未必便亚于此间,却因初来乍到饶有兴味,伸出娇嫩肉掌,一只白色蝴蝶停于掌心。 沈碧痕见爱女欢喜,笑靥纯真宛若仙童,涌上一股柔情,忍不住蹲下在她小脸上轻轻一吻,湛素萦先是扭头好奇,星月明眸连眨数下,也在沈碧痕脸上回以一吻。 沈碧痕再起身时,十步外一人站立,却是晋无咎。 这日适逢莫玄炎前往“神谕宫”,与沈碧仁议些魔神二界杂事,晋无咎未登“翼殿”,心血来潮来此“花海”打坐,深修散毒之法,不多时传来欢声笑语,与沈碧痕湛素萦母女不期而遇。 沈碧痕手牵爱女,走到晋无咎跟前,微一躬身,道:“教主。”湛素萦甜声道:“舅舅好。” 过得这些日子,沈碧痕始终未能改口叫回“晋大哥”,晋无咎不便强求,见她言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知她再回不到从前,默默轻叹,微笑点一点头,沈碧痕道:“未知教主在此练功,我们这便告退。” 晋无咎道:“我今日功课已然做完,你难得下山,带素萦多玩会儿罢。” 又向湛素萦道:“素萦,伊沉哥哥和伊涵妹妹想你得紧,晚些你来‘青龙殿’找他们玩,或者舅舅带他们来神界看你,好么?” 湛素萦欣欣然笑弯细眉,道:“好——” 晋无咎再是一笑,正欲离去,沈碧痕道:“教主。” 晋无咎道:“还有别的事么?” 沈碧痕欲言又止,见晋无咎半侧身长眺远方,目光深邃,极力不露声色,却分明被自己一语牵动心绪,忍不住道:“听堂兄说,我们本为旧友。” 晋无咎眼睑不自觉微张,脑畔回旋飞转相识种种,面对突如其来简单一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湛素萦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晋无咎,眼神再次聚到沈碧痕身上,年幼的她对长辈喜怒哀乐尚不能懂,只觉今日反常,脑袋微侧,澄澈双瞳中,流露的尽是不解。 许久,晋无咎道:“你和玄炎情同姐妹,自然一早和我相识,我们见面不多,却可算得旧友,告辞。” 侧头朝母女二人勉力一笑,终于振翅高飞。 后记 《沉鹄轻鸾》落笔于2018年11月10日,初稿完本于2020年5月23日,历时560天整,修改过程中,网站上传即将始于2020年7月1日,终于2021年8月4日,历时400天。 后续可能将书名变更为《鸿鹄青鸾》,起初嫌弃“鸿鹄青鸾”四个字太过平淡,想要透过书名展现更丰富的内涵,诸如表达无咎的厚重、玄炎的轻功等等,不过也有朋友提到,平淡未必就是不好。 所谓高手常常在做减法,看似高手才一味着意于加法,我的境界没到,幸运的是,认知在不断提升。 特别要感谢的是,编辑好友从小到大不间断的给我建议,“过多徘徊于情感舒适区的写手,注定难以留下有深度的作品。”这句话从我大学毕业那年开始,始终主导着我的架构思想,又在这部长篇的行进过程中,对此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所以我的笔下,时常伴随着压抑,伴随着伤感,伴随着无奈,伴随着遗憾。 情感舒适区我是有一只脚跨出来了——毕竟对于无咎玄炎而言,更多还是给了他们圆满,所以姑且只算一只脚——至于深度几何,留给读者们去评价吧。 ~~ 聊聊我在剧情设计中,对于人生和人性的一些感悟。 1.关于教育 不止一个读者提出,无咎的处事风格和凌寒有些相像,对此我想说,这是必然的。 无咎的成长记忆,0~7岁一片空白,7~18岁与鸟兽为伍,18岁开始被凌寒冰儿带出“蓬莱仙境”,对他而言,凌寒冰儿既是长兄长姐,又是如父如母,那时的他只有一维的世界观,他能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崇拜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在定位无咎这个角色时,给了他三张标签:“孤独”、“感恩”、“谦卑”,其中“孤独”他没得选择,“感恩”可说一半取自天性,一半取自和凌寒冰儿半年相处中的耳濡目染,至于“谦卑”,则是太极公对他的启发。 随便打个比方,如果想让儿女养成自我学习的习惯,那么在启蒙教育阶段,身为家长,日常陪伴一起学习,要比说教完毕,拿起手机一边玩耍一边监督有效得多,值得一提的是“启蒙”,一旦错过这个阶段,孩子的大脑中出现更高维度的感知,这一步会一下子困难得多。 无咎对待属下的宽厚,对待爱人的尊重,完全承自凌寒。 可以说无咎成长道路上经历的几次蜕变,纤纤和冰儿教会他上进心,玄炎和少林方丈教会他慈悲心,太极公教会他谦卑心,相比于后期睥睨天下的武功,无咎常让自己维持“空杯”状态,聆听他人教诲,或许是他更加难能可贵的财富。 2.关于家庭 有读者询问,碧痕比玄炎输在哪儿?我可以很肯定的回答,输在家庭。 两个姑娘拥有相同的美色,相同的善良,相比于玄炎的高冷,碧痕更具备一个凡人的情感,对在意者温柔备至,对仇恶者绝不手软,也正因为如此,四大主要女角色中,碧痕在我的读者群中拥有最高的人气。 全书开篇是一个神界强势而魔界弱势的背景,但是沈门野心过大,终将自家道路越行越窄,所以随着剧情发展,慢慢成为魔界得势而神界失势,即使没有无咎横空出世,沈家在“青龙殿”非但一无所获,一不小心还要深受本门武功所害,落得个如同汪沐阳的下场。 尽管爱情以外,无咎对玄炎碧痕不分轩轾,但是覆巢之下,无辜的碧痕终究受到太多牵连,最终在昆仑仙境香消玉殒,究其悲剧根源,可说是父兄一手造成。 第十四回“生离长安”和第五十回“死别昆仑”,两篇回目取自汉代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中“诗盖闻死别长城,生离函谷”,二者所影射的,皆与碧痕相干。 值得一提的是,多位读者朋友(清一色都是姑娘)对我写死碧痕表现出极大不满,更有甚者扬言和我绝交,手动害怕,这才有了计划外的补充结局,诚如无咎在意碧痕这个朋友,我也很开心会有读者为我笔下的角色牵动心绪,决定满足她们这个小小的愿望。 第五十回中,我以玄炎为第一视角,留下两处未解之谜,本意的确是想给碧痕留下一线生机,但很多美好只存在于朦胧,拨开弥雾的同时,美好也随之幻作泡影,这个反转的结局并非我的本意,虽然我为碧痕伤怀叹惜,但是如同正篇那般,会让家庭带给个体的影响更加深远,也更加深刻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3.关于爱情 同样不止一个读者提出,似乎无咎和凌寒都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和我过去的风格有些不同。 也许这并不符合现代人对于两性爱情观的认知,但在书中构建的人物环境下,这个状况是有现代心理学作为理论依据的。 一般而言,儿时缺失亲情的人,对爱情会更加渴望,凌寒身上有郭靖的影子,但是相比郭靖少了些英雄气,多了些儿女情,要说期间差异从何而起,郭靖有母亲的陪伴,又有蒙古大草原上亲如一家的村民,但是凌寒没有,无咎亦然。 凌寒冰儿的爱情较为直白,对于无咎玄炎,我反而假借了外人外物,无咎为夺“祝融剑”苦战“枢械塔”,玄炎为救冰儿献出“空心杨柳”,两个人都不怎么热衷于表达,诸如“我爱你”、“你爱我”的肉麻文字几乎没有,却为对方在意的人而付出。 书中背景时代为明朝万历年间,但我融入了很多现代爱情观。 现代理论认为,一个健康的家庭,必定是夫妻关系为第一位,子女关系为第二位,父母关系为第三位,其它关系为第四位,值得一提的是,这和孝顺美德并不矛盾,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过分解读。 懂得彼此平等,相互尊重,日常赞美,且数十年如一日的,一定是聪明的夫妻。 另外,爱是吸引而非感动,想要得到一个人的爱慕,最好的办法不是讨好对方,而是投资自己。 所谓付出,那是将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好感度从60分增加到100分,而非从0分增加到60分的手段,这其间的差别,希望更多的人懂得体会。 见过不少类似的剧情,男一一无所有时惨遭抛弃,逆袭后前女友各种打脸,emmm我向来不怎么认同这种走向,所以对于两小无猜,少不更事的无咎和纤纤,我设计了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想要表达的正是纤纤并没有错,因为这样的选择才是符合两性恋爱心理学的。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纤纤多次流露过对无咎的失望,女生常常都是如此,失望攒够,便不可挽回。 第三十七回“愁绪离索”,无咎和纤纤的交谈为这一段微妙的兄妹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纤纤也是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任寰的担忧,对待爱情,他们都是无愧于心的。 男同胞们不妨将八个字牢牢刻印在脑海中:女人永远喜欢强者。 无咎对于孤独,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纤纤更多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第十三回“不见阑珊”中,我有提到无咎对纤纤爱得刻骨,但这只是无咎在自我状态下的一种错觉,我的本意,或者说我很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爱。 弱鸡时的无咎虽然懵懂,但他对待失恋堪称典范,写给失恋者的两句话,不论男女: 1总有更好的ta,在等待蜕变后的你。 2不是看见了希望,才慢慢的走出去,而是勇敢的走出去,慢慢看见了希望。 魔界中无咎曾拿玄炎当作同样的救命稻草,但是随着相处的深入,玄炎除了外形条件,她的聪慧、上进,都在吸引无咎,外加生性使然,那一抹神秘感更加触动无咎的心弦,这才让友情升华为了爱情。 无咎玄炎都为对方付出,却从没要求过回报,如果有人常常觉得“我都已经为你怎样怎样,你还不能为我怎样怎样”,那么现代爱情观认为,这是有条件的爱,是廉价的爱,甚至,是可耻的爱。 4.关于天赋 由于剧情需要,书中塑造了两个天才,一个是冰儿,一个是无咎。 我认为,任何一个行业一个领域,勤奋决定下限,天赋决定上限,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赋,以我个人而言,常常因为理科天赋被身边的人羡慕。 我有告诉过他们,擅长数学者的确能在考试中平添很多优势,但以本科学历为例,学生时代的十六年,相比于整个人生,毕竟是短暂的,而且我以亲身经历证明,太有理科头脑,至少不能说百分百就是一件好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不用羡慕他人,找到适合自己的,那就是最好的。 不要把没天赋当作不努力的借口。 一来天赋常常是金字宝塔顶端才用得上的玩意,对于我们这些凡人,不如相信勤能补拙,努力就能分出高下,很多人还没踏上拼天赋的高度,就以没有天赋为借口而放弃努力,这样的人生很难成功。 二来天赋本身也是通过努力来检验的。 聪慧如冰儿,闲暇时也常常读书,我认为,她正是在漫长的,习惯性的读书过程中,让自己的天赋得到最大发挥,二者是不可分割的。 从第四回“驭兽少年”到第十四回“生离长安”,无咎的废柴区间横跨十一回,超过全数20%的篇幅,幸运的是,他在失恋后被冰儿点醒,否则换一条人生轨道,也许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在武学上能有如此强大的天赋。 感谢身边好友给出的意见,无咎奋斗路上的艰辛,我的着墨还不够浓重,看我在这里夸夸其谈,但书中呈现出的,的确是有些过分放大了天赋,缩小了努力的作用,但这本书很难再有空隙添加,如果还有下一部作品,我会尽可能做到更好。 冰儿和无咎,本身就是徜徉在作者笔下,带有一定理想主义色彩的产物,这样的人物在现实中或许也有,但即便有,也是极其可怜的百分比,2020年全世界总人口数约为76亿,总之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 所以,请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如果没有冰儿过目过耳不忘的记忆力、缜密的观察力、敏捷的应变力,又没有无咎在某一特定领域的超凡悟性,那么,请好好努力,共勉。 5.关于均衡 我在全书创作过程中,均衡思想贯穿始终,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 1善恶均衡 无咎作为全书男一,当然属于正面人物,但也有他自私的一面,而且还不止一处。 弱小时为纤纤一家两度未经大脑而冲动杀人,太白山巅想要蹬踏奚清和的断腿,汉水边对其时尚未相认的母亲不管不顾;强大后强暴玄炎,重创穆氏父子,甚至差点对佛门弟子痛下杀手。 也许会有读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奚清和、穆氏父子、佛门弟子本非善类,或许在“爽文”的观念中,对待恶人就该赶尽杀绝,但关乎是非,还请理性判断,比如以法律为参考标准。 其他主要正面人物,如玄炎下定决心追随无咎为碧痕报仇,碧痕多次大开杀戒,凌寒意欲退隐,冰儿私藏《易筋经》等等,都是善中有恶的体现。 至于反面人物,周子鱼对姚千龄、沈墨渊对儿女的舔犊之情,穆笛对亡妻的追念,夏氏兄弟虽然软骨头,但也对爱人专一,对沈家忠诚。 慧宁也曾面对沈碧辰的威逼,在大是大非上不肯屈服,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她一个人的,而非上帝视角下的大是大非,慧宁乃至整个峨眉,最终也是毁在她自以为是的是非观下,若不考虑是非本身,单看宁死不屈的应对,可说非中有是,恶中有善。 这也是我对人性善恶的理解,有善有恶,才更真实。 2长短均衡 在一维的理解方式中,我们可以认为无咎和凌寒没脑子,什么都要女人出主意,可以认为冰儿只会动嘴皮子,遇到危险不能自救。 如果我们有更广阔的视角,无咎有一览众山的武功,凌寒兼备武功和领导才能,冰儿又有过人的智慧。 随意举例先生笔下的人物。《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的优柔寡断和拖延症;《天龙八部》中段誉的“贪”、萧峰的“嗔”、虚竹的“痴”;《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酗酒成性,责任心不足。 其余诸如胡斐的概念化人格、郭靖的理念化人格、杨过的反社会人格,等等等等,不一一枚举了。 我想说的是,有长有短,才是现实,有长无短,那是歪歪。 3阴阳均衡 从生命活力而言,阴阳平衡为消长转化保持协调,既不过分也不偏衰,平衡则健康有神,失衡则患病早衰甚至死亡,书中主要体现为魔神人仙四界武学。 人界和仙界大部分弟子衣不蔽体,玄炎身为女一同样不能幸免,所不同者只在于修为虽到,却受体质所困,而不得不承受更多,碧痕和冰儿又远较常人惧寒,说到底都是阴阳失衡的结果。 不过设计盘龙武学的本意,更多是一种“慎独”的儒家思想,在这里先不说太多。 4攻防均衡 我将攻防均衡类比为能量守恒,一个人的攻击性太强,ta的防御性一定很弱,无论是谁,如果平日言语尖锐行事刻薄,同时又自称有很强的承受能力,那么两种可能,一是ta在说谎,二是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在向下兼容ta。 我也有不止一个这样的朋友,一般面对攻击性较强者,我说话会比普通时候更委婉些,倒不是欺软怕硬,而是为了避免发生口角,采用一种“您说的都对”的相处态度。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爱的宽窄,爱的深浅,简单说来,每个人爱的能量都是恒定的,爱的人多了,分配给每一个人的爱就少了,所不同者在于,同样的“博爱”,有的人是大爱,有的人只是单纯的花心。 纵观全书,能让无咎在意的人只有七个:太极公、琼姑娘、凌寒、冰儿、玄炎、碧痕、纤纤,正因为儿时的缺失,让他不可能拥有博爱的胸怀,但是对于这七个人,无咎会为他们奋不顾身。 6.关于因果 除了前文提到的那些,我会尽可能遵循人物的成长经历,综合考量人物本身性格和身边亲友的影响,去设计ta们如何应对特定事件,算得上是一种因果。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金庸先生这方面的能力高在云端,我只知仰望模仿,但是仍然有很多不足之处,每塑造一个新的人物,我也有认真思考这些问题,无奈这些真是需要千锤百炼,非一日一夜可以顿悟。 无咎算得上是大器晚成,除了编辑好友,身边还有不止一个读者指出,废柴时期的无咎,表现出了超出以他经历应有的智商和情商,经历的坎坷太少,建议我让他再多碰些壁,这样会更真实,更能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 对此,我深表赞同,无咎不像我们,没有接触过全日制教育,7至18岁的经历,注定他要比普通人晚熟很多,如果那时的他就有凌寒的处世能力,我是认为这样的书不写也罢。 此后为了剧情需要,让他在短短三年间练就通天彻地,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武功,事后看来的确有些仓促,如果把时间跨度增加为十三年甚至三十年,会让作品本身更加厚重。 让我想到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非常喜欢的一部世界名著——虽然据说这部作品在法国地位不高——推荐给广大读者朋友们。 三十年太久,无咎玄炎都老了,和我本人肤浅的审美情怀不大吻合,但十三年似乎真的可以考虑,那时无咎三十二岁,玄炎二十九岁,现代人眼里正是有魅力的年龄段,反正读书的都是现代人。 怎么办呢?又是一个很困惑的问题,将来也许大改,也许不改,现在还不好说。 ~~ 不管《沉鹄轻鸾》本身价值怎样,对我个人而言,写作能力是一次巨大的提升,之前常常捧着自己的十二部推理孤芳自赏,但在完成这部武侠后,那十二本书变得黯然失色,说明我的确进步了。 从小到大,我的每一部小说,编辑好友都有看过,但这是她第一次三阅通篇,并且亲笔书评,又是开心又是激动,谢了又谢。 期待有一天,我看这部作品也会索然无味,那将是我的又一次成长。 在小说三要素中,我采用的大致是992分配(即人物、剧情、环境分别占通篇45%、45%、10%),相比于我理想中的442分配(即人物、剧情、环境分别占通篇40%、40%、20%),环境描写毕竟还是少了,不过姑且由它去吧,就现在这个版本,还有读者觉得环境描写占比过高,我愿意成全更多的读者朋友们,但是很肯定的告诉大家,这样的作品浮躁了,文学性低了。 一直以来我执着的,就是在维持在文学性不减的前提下,将可读性追求到极至,我对文学鉴赏能力的自信,要远远超过文学创作能力,“前言”中也有提到,很多细微之处我知道好坏,可惜功力所限,好的我做不到,最终只能选择退而求其次,每每想到,还是会有些许失落。 读者朋友们在提意见时,一定都是怀着善意,但只要我认为影响到作品文学性,基本都是不会考虑的,借此机会表达歉意,也敬请读者朋友们原谅我这点小小的任性。 真正从文学鉴赏角度读过《红楼梦》和《金庸全集》的读者朋友们,一定会对其中的心理描写和对话描写深有感触,尤其是心理描写,诸如内心独白、诗词、氛围烘托、梦,等等。 中国古典小说一个显著的特征是描写的单纯性和客观性,作者原原本本按顺序把故事过程和人物言行叙述出来,绝不用主观分析去干扰读者对故事发展的倾注,这与我们民族整个艺术的朴素性是一脉相通的。 但是《红楼梦》颠覆了国人对于小说文学性的认知,可谓曹雪芹先生在艺术描写上的一大功绩。 《红楼梦》中处处可见更真实,更接近生活面目的描写,细节描写因之更加强化,这种日常生活的描写,给予作者比较深沉冷静的思考头脑,使得曹雪芹先生有可能致力于对生活更加深入细密的体察,对人物内心世界做更深的挖掘和分析。 《金庸全集》亦然。 就我本人而言,对二位大师刻画人物的手法深表赞同,要想读懂一个人物,“行”不过是表象,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言”是由脑至手的一座桥梁,“思”才是真正反应人物性格本质,才是最真实的一面,细想就是这个道理,不是么? 总之,越是流于表面的,可能越是肤浅,越是看不见的,越可能接近真相。 所以我设计的盘龙武学,蕴含了儒家“慎独”思想,惟有“思”是骗不了人,也骗不了己的。 ~~ 寥落风于2020年6月28日 时间线(开篇0) -213:包敬出生。 -159:龙剑阁在五台山出生。 -139:龙剑阁成为佛门“四大”第一高手,因而离开五台门。 -129:龙剑阁在中原武林第一高手,因而远赴关外。 -119:龙剑阁打遍天下无敌手,独自进入秦岭深处,寻求更高突破。 -114:龙剑阁成立盘龙教。 -112:龙剑阁创出盘龙武学,完善佛道武学,并将后者赠予五台山师门。 -110:五台门选定梵仙山修建密洞,将佛道武学存放在内,封合洞口后开始实施历时百年的长远计划。 -102:莫家入主北侧上峰,沈家入主南侧上峰。 -100:夏家花两年修建“青龙殿”,花十二年修建“振音界”,入主东北中峰。 -100:莫沈两家将任家铸剑师擒入盘龙峡谷,豪夺“复归龙螭”赠予教主。 -97:归家入主西北下峰。 -95:任家入主东南下峰。 -91:姚景瑜出生。 -88:莫沈两家屠杀任家铸剑师。 -83:任云峥出生。 -81:夏家入主东北中峰。 -76:钟离越出生。 -75:姚家拜盘龙教主为师。 -71:姚家入主西南中峰。 -70:任云峥上西南中峰拜姚景瑜为师,修习盘龙内功。 -68:姚璃珞出生。 -65:任亦辰出生。 -64:廉德明出生。 -62:秦枭鹤出生。 -61:楚伯楠出生。 -61:五台向天山、香山、云海、终南四派下手。 -60:国丙戎、清心(须臾)、魏恭、楚仲杉、柴文卿先后出生。 -59:晋太极出生。 -58:姚松柏出生。 -57:崇印出生。 -56:高星启、谢森河先后出生。 -55:司徒刑出生。 -54:廉德明入青龙殿。 -53:余念裘出生。 -52:周子鱼出生。 -51:潘承让、姚霆先后出生。 -50:不尘、贾戌锦、穆笛、秦婆婆先后出生。 -49:虞子涛、汪沐阳先后出生。 -48:穆心彤出生。 -48:“四大门派”如日中天。 -47:北戴子、斗极子先后出生。 -46:韩凝出生。 -45:祚澄、祚静先后出生。 -44:慧宁、戚南通、莫苍维、沈墨渊先后出生。 -43:苏慕华、任翾飞、班陆离先后出生。 -42:贺钧、卫成、覃萧、沈墨壤、归翊先后出生。 -42:钟离越以“三花太极”打败佛门“四大”掌门。 -41:钟离越打败旧任教主胥子源,成为新任教主。 -41:汤洪海出生。 -40:陶元策、雷千叶先后出生。 -39:夏蓬莱、夏昆仑、熊泰行先后出生。 -38:晋云廷、米景开先后出生。 -37:洛垂文、易真先后出生。 -36:柏清波出生。 -36:钟离越在盘龙“太极”之上、“无极”之下创出“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二篇,刻于“寿山不系”空白墙面及其背面,仙界暗中以浮雕取代线雕手法。 -35:玄阳子、萧琼羽先后出生。 -34:沈墨渊向钟离越提出让任姚两家比武,存心让任夏两家通过暗器传递消息,便于沈家暗中观察内情,促成任姚两家易位,进而使得人妖二界生出嫌隙。 -34:洛扬采、玄阴子、玄斗子先后出生。 -33:阴台门穆笛在蜀山遇见家道中落心灰意懒采药的姚霆,开始暗中合作。 -32:玄虚子、玄危子、玄室子、玄壁子先后出生。 -32:晋太极打败旧任教主钟离越,成为新任教主,同时责令“剥复双剑”不得使用自家秘术,钟离越则继续留在“青龙殿”钻研武学,若干年后病逝。 -31:黄映瑶出生。 -31:五台向栖霞、千山二派下手。 -30:鉴心将少林方丈之位传于崇印,入“枢械塔”坐禅。 -29:狄一鸣出生。 -28:辛竞、路天瞳先后出生。 -27:孔麒出生。 -26:十王峰血战,“剥复双剑”第一次出山,屠杀佛门“四大”。 -25:晋太极李代桃僵,出盘龙峡谷,将“复归龙螭”交给少林,以表决心绝不再纵容弟子,回谷后解封“十方盘龙镜”之刑,惩治滥杀无辜之人。 -25:秦枭鹤、楚伯楠带辛竞、路天瞳加入少林派。 -25:穆飞出生。 -24:归铜柱出生。 -23:归铁树、唐桑榆先后出生。 -23:沈墨渊娶妻。 -22:施明、沈碧辰先后出生。 -21:沈碧仁、卓凌寒、沙泺、汤连遒先后出生。 -20:穆笛闯过“枢械塔”六层,拿到机关术,修建“八阵”护庄。 -20:王虎腾、奚清和先后出生。 -19:夏语冰、任寰、钱锐、付长昆先后出生。 -18:姚千龄、晋无咎、安歌儿先后出生。 -17:穆雪出生。 -17:沈墨渊再用沈家秘术,被晋太极罚入昆仑仙境面壁,意外发现昆吾之石与“五行剑” -16:洛婵妤、沈碧痕先后出生。 -16:莫苍维娶妻。 -16:穆心彤托易真前往衡山挖石英岩铸剑。 -15:莫玄炎出生。 -15:夏昆仑娶妻,沈家血洗昆仑仙境,夺取“五行剑”由莫沈两家分赃。 -14:夏纤纤出生。 -13:汪沐阳练成“七星太极”,挑战晋太极本已成功,但阴力进入头部,成为疯癫怪人。 -12:六岁的姚千龄调配毒药,至晋云廷死,萧琼羽哑,后晋云廷埋骨于穆庄西北角“龙飞阵”,萧琼羽软禁内庄,夫妇二人不能相见。 -11:晋太极被夏昆仑、夏蓬莱施计打败,囚禁于蓬莱仙谷,晋无咎被扔入“蓬莱仙境”。 -10:宣震侠病逝,米景开接任昆仑掌门。 -10:王克淮年初被杀,一个月后少林派不肯介入,三个月后得到丐帮相助,一起杀入盘龙峡谷,遭遇谷口炸药,班陆离一条腿被炸伤,从此一瘸一拐。 -5:沈墨渊将莫苍维灌醉,偷得“祝融剑”交给少林寺,秦枭鹤与楚伯楠选在沈墨渊离开时盗取《易筋经》,以将罪名嫁祸沈墨渊,欲假少林派之手,报当年十王峰血战之仇。 -4:夏语冰来到丐帮,接近卓凌寒。 -2:越城派弟子被盘龙教众砍去手足头颅,连同躯体,分六次送回越城。 -1:莫玄炎第一次闯塔失败。 -1:莫玄炎第二次闯塔,被秦枭鹤打伤,之后路天瞳魂不守舍,比武输给辛竞,因而由九华派保管《易筋经》,当晚恰好五台门周子鱼前往九华山探听,得知当年十王峰血战,盗取《易筋经》后交给穆庄保管,盗书时被卫成六兄弟联手打伤,幸得姚千龄路过相救。 人物 【全名】 安:安歌儿 班:班陆离 包:包敬 柏:柏清波 毕:毕琦 卞:卞谦 柴:柴文卿、柴永年 陈:陈芃 程:程宛儿 迟:迟玉侬 褚:褚璇之 楚:楚伯楠、楚仲杉 丛:丛安逸 崔:崔百泉 戴:戴旭 狄:狄火荼 丁:丁全 窦:窦垚 杜:杜青衫 范:范嫣 冯:冯义孝 福:福康宁 付:付长昆 高:高星启 耿:耿鑫 龚:龚懋贤 谷:谷昇杰、谷令仪 归:归翊、归铜柱、归铁树 郭:郭安磊 国:国丙戎 海:海宸锋、海鼎 韩:韩凝 贺:贺钧 胡:胡银帆 扈:扈安丞 华:华圣 黄:黄映瑶 计:计伏常 纪:纪捷 贾:贾戌锦 江:江鼎轩、江入海 姜:姜勤 蒋:蒋其敏 金:金富贵、金世乔 晋:晋太极、晋无咎、晋伊沉、晋伊涵、晋云廷 康:康童恩 孔:孔麒 匡:匡彦 蓝:蓝茁 雷:雷千叶 黎:黎湛 李:李九四、李堃 廉:廉德明 龙:龙剑阁 楼:楼一鸣 卢:卢越、卢瞻 鲁:鲁阿胜 路:路天瞳 陆:陆无为 洛:洛婵妤、洛垂文、洛扬采 吕:吕浩然 梅:梅诗桓、梅友松 孟:孟祥忠 米:米景开 闵:闵图亥 莫:莫苍维、莫临川、莫玄炎 牟:牟敬祖、牟世基 穆:穆笛、穆飞、穆心彤、穆雪 宁:宁伯庸 潘:潘承让 庞:庞安林 浦:浦岱山 蒲:蒲远裕 戚:戚南通 祁:祁人通 钱:钱锐 秦:秦枭鹤 覃:覃箫 邱:邱渠岭 裘:裘时 仇:仇百川 屈:屈彪 瞿:瞿忠良 任:任寰、任翾飞、任亦辰、任云峥 沙:沙泺 尚:尚宜 沈:沈碧辰、沈碧痕、沈碧仁、沈楚熙、沈墨壤、沈墨渊、 施:施豹、施明 史:史宗桦 舒:舒晴 苏:苏慕华 孙:孙子恒 汤:汤洪海、汤连遒 唐:唐桑榆 陶:陶元策 涂:涂函英 汪:汪沐阳 王:王虎腾、王克淮、王鹏曦、王胜 韦:韦图志 魏:魏恭 卫:卫成 闻:闻达 巫:巫丘壑 吴:吴赫 伍:伍方舟 奚:奚清和 夏:夏昆仑、夏蓬莱、夏纤纤、夏语冰 萧:萧琼羽 谢:谢森河 辛:辛竞 邢:邢彩翼 熊:熊泰行 胥:胥子源 宣:宣震侠 阎:阎函戟 晏:晏澜 杨:杨忠义 姚:姚景瑜、姚璃珞、姚千龄、姚松柏、姚霆 尤:尤猛 虞:虞子涛、虞子红、虞子琪、虞子嘉 余:余念裘 喻:喻之赟 元:元承 云:云贤 湛:湛倾、湛素萦 张:张大旗、张禄、张桐 赵:赵礼山 郑:郑洛、郑之康 钟:钟魁 周:周子鱼 朱:朱丹麟 庄:庄沛 卓:卓凌寒、卓亦弛 祖:祖赟全 公孙:公孙寿 司徒:司徒刑 钟离:钟离越 诸葛:诸葛茕 【半名】 峨眉:慧宁、灵寂、清心 护法:一切智、离众恶、不退轮、一切主、超境界、吉兴、天光、乐大施、无量宝、勇猛幢 黄龙:秦婆婆 静业:素灵 崆峒:北戴子、斗极子 蒙古:扯力克 穆庄:冬梅 普陀:许 千山:费 任府:俞、华、言 少林:崇报、崇法、崇化、崇叶、崇印、鉴断、鉴空、鉴离、鉴明、鉴无、鉴心、鉴信、鉴疑、鉴藏、明智、正闻、正知、祚澄、祚静 铜砂:宋师兄 武当:不尘、清梁、清泉、清希、清云、清真、虚空、玄壁子、玄斗子、玄室子、玄危子、玄虚子、玄阳子、玄阴子 五台:焦师爷、严 狭谷:聂 丫鬟:瑗琴、环棋、瑭书、瑾画 终南:异色、异空 卓府:那婶 精选书评① 这是一部曲高和寡的佳作。 同样的100万字,有的人写出一本日记合集,有的人就能触碰到长篇的精髓,这部小说无疑属于后者。 我和作者从小认识,27年的好朋友。 对待生活,他是典型的某手座,大大咧咧;对待工作,他对完美的追求,恐怕连某女座都要甘拜下风。 他的新书我一路陪伴,整个创作过程中,发到我邮箱的文档名都是《暂时还没想好名字》。无语!一直等到就快要开始上传,他才算定好了书名。姐姐真要恭喜你了!沉鹄轻鸾,虽然也就那样,但的确比无咎玄炎有点意思。 我从事16年实体书编辑,很负责任地说一句,我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业余作者——他还算不上是个作家——会在文字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几乎是要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斟酌到尽善尽美。他整个创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修改这一件事贯穿始终,边写边改,无下限地苛求自己。这一点,我是服气的。其实不用我说,所有读者可以从他的语言中感觉得到,不要说是错别字少,就连词语重复率都低到惊人。 当然缺点也是有的。对文字奉若神明的他,笔风中还是有些拘谨,不够洒脱,缺少了一点大家风范。 然后来说一说,身为读者,我对于剧情的感受。 特意核对了一下回目。 回想起我第一次读完1和2,意料之中的“也就那么回事”,因为他就是一个慢热的人。谁都有这种体会吧?唉!总是老娘最倒霉了。他修改上传前的版本,还不如现在网站上挂着的这个。 看到3的时候,总算来点感觉了。但是我了解他,而且我也喜欢金庸小说,机智如我,一眼看出凌寒冰儿不是男一女一。我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黄蓉,冰儿太有黄蓉的影子了,也正因为如此,以他的个性,不会把这个角色设定为女主。 4,男一无咎姗姗来迟。 6有点小爽,有点像水沸腾前的啵啵声。顺便来一句,被碧辰粉到了,老娘的少女心。 12我该怎么说?中爽?但是我认为,整本书的精彩,从这里才刚刚开始,而且这是在玄炎还没现身的前提下。 13、14,我特别喜欢的章节,真的,这两章的无咎碧痕像极了爱情。 第一遍看的时候,差点以为碧痕就是女一,因为我觉得碧痕会是生活中他喜欢的类型。 看到后面有点惋惜。但是换一个视角,无咎懂得区分爱情和亲情,懂得和不可能的异性保持距离。光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了90%的男一。 17,前文数不清多少次的铺垫后,女一玄炎终于露面,可以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玄炎的登场让我觉得有点遗憾,总觉得亮相得不够惊艳,但他的确是花了心思的。可以说,玄炎是在最好的时机,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 第一次的落笔不够浓墨重彩,这是本书的不足,但后续弥补完善得还算到位,身材火辣而内心高冷,神情疏离又婉转承欢,性感得连我都心动了。 20以后正式开始进入涨潮期,一些暗伏的玄机渐渐浮出水面,好些地方让人看过觉得心潮澎湃。 27出了大事。 28、29,暴风雨前的宁静,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气氛是压抑的。 30、31、32,巨浪滔天。 再往后38、39、40,炉火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可以说20开始,作者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后面太多,不一一细数了。推理很帅!武打场面的描写,实在很棒!感情线很干净,主要人物对待感情,三观很正! 从文学角度来评价,语言流畅堪称华美,这要归功于他多年来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绝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就的。我有朋友模仿他的笔风,但就是达不到他的功力,看上去有模有样,但是不出1000字,我就知道哪个是哪个写的。 永远不要觉得模仿很容易,就像多少人想模仿金庸——包括他在内——虽然已经非常努力,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一方面是天赋,另一方面是专业,业余爱好跟吃饭的家伙,终归是有区别的。 全书对话描写和心理描写堪称一绝,搭配他原本就很擅长的半文半白句式,文学水平到了的人,看起来是一种享受,没到的人,阅读体验可能会差点意思。尤其是青龙殿石碑上还有多段原创文言文,他是因为修为到了,可能写的时候信手拈来,苦了一群读者,建议古文基础没那么好的,直接找他要白话翻译吧,跟主线关联还挺大的。 我评价的曲高和寡,说的就是这个。 第一遍看,人物和事件千头万绪。读到后面就会发现,如果全书是一棵大树,那么无形之中,有一根很细但又很韧的线,把所有的枝、所有的叶串连起来。那么交织的剧情,即便是在名家大作中,也非常的罕见。如果看见这篇书评的读者中,有人想要知道十年积累可以创造出多么庞大的架构,那么这部作品真的不该错过。 多嘴一句,庞大本身并不难,我写星球,写宇宙,随便一篇都能做到庞大。但难的是驾驭庞大,是粗中有细,是网状关联,这是比树状关联更高层次的搭建技巧。当读者真正捋清主线支线,很难不为他缜密的思维能力而叹服。尤其是最后十回,处处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前文看似漫不经心的地方,原来暗藏那么那么多的伏笔。可能这又是他作为理科生的优势吧,对于普通作者很难的一块,对他而言反倒还好。 因为无论剧情多么复杂,两条主线是清晰的。更过分的是,最后发现这两条主线说的竟然会是同一件事。 41、42、43,所有的疑惑都会解开。 后面的战斗依然扣人心弦,一直到50结束。 一部剧情非常完整、构思非常严谨的作品。我相信每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人,都会庆幸曾经遇见过它。 不但如此,书中涉猎大量中国文化,像黄帝内经、山海经、易经、佛、道等等。我知道他本来也有一定研究,所以普通读者看来有模有样,足以以假乱真,而且嵌入得都很自然而不生硬。 书中对于人物和景物的描写,细腻到了极至。但是纵观全书,写人不能算是成功——多嘴一句,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好听,我记得以前他明明不擅长取名的——无论男女主要人物,缺点是鲜明的。这个缺点不是性格上的缺点,而是写得不够到位。 好比用细节刻画人物,怎样才算是从各个不同角度?我私底下有跟他交流,听他亲口说过,并且我也的确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得到。他想要对于主要人物进行全方位的性格投射,让人物形象丰满立体。但是不得不说,书中就是出现一些角度重复,而另一些角度遗漏。关于这一点,我就直接跟他指出,不在这里赘述。 任寰和路天瞳的人设有点雷同。 班陆离、潘承让、汪沐阳的搞笑方式也大同小异,都神经兮兮,缺乏作为一个个体独一无二的特性,但笑点确实是有的。 不过最可爱的还是唐桑榆这个逗逼,时不时的出来卖个萌,每一次都让人很开心。 奚清和写得可以,姚千龄和沈碧辰不行。至少看过全书,我对奚清和有切齿之恨,死的时候一阵痛快。姚千龄我建议在第40回先让无咎玄炎把事情说清楚,让读者能切身体会到无咎想要追杀,但是被他狡兔三窟多次逃脱,再回过头去倒叙姚千龄怎么死的,这样给人的感觉会酣畅淋漓得多。沈碧辰的反面形象就是不够到位,无咎是恨死他了,但我站在读者的角度,感觉这个人死不死也就那样,说明人物和事件,至少有一项没有把握好。 无咎成长过程顺利了点,有空去把奋斗期拉长,会让小说整体更有深度。如果说想要达到励志的目的,还要大大增加无咎的磨难,30天怎么也太短了。如果说救冰儿时间紧迫,必须要在30天内速成,那么和闯塔之间,至少间隔三年。在全书绝大多数节奏把握都还到位的前提下,这一段的剧情设计太浮躁了。 喜欢碧痕,挨下来是冰儿,不怎么喜欢玄炎和纤纤。 无咎不是杨过那样的万人迷,也不是萧峰那种很有人格魅力的类型。但是人设真的不错,相信很多男读者会有代入感。 无咎玄炎很般配,相互都是作者送给他们彼此最好的礼物。 瑕不掩瑜吧。对此,我的评价是,他写人能有写景一半功力,这就是一部神作。 其实这部小说男频女频都可,好比身边男性朋友大都喜欢玄炎,女性朋友大都喜欢碧痕,说明还是照顾到了不同的口味。 但是过分注重文学价值,难免会牺牲掉很大一批流量,这也是很多作者的无奈。相信不止我的身边,还有很多作家都是一样。 纯文学和类型小说的鸿沟一直存在,要像金庸大师那样完美协调,太难了。 虽然遗憾,但是也给有追求的作者不断突破自己的空间,不是么? 精选书评② 一个多月前答应的事情到今天终于想起来做了…(我还得写完求他给我继续换花呗呢,贫穷的我只能低下懒惰的头颅) 作者是我二哥,认识十年有余。因为他二,故得此名。说起这个人吧,吐槽起来可以吐槽三天三夜,虽然他经常借我钱还花呗(手动一个跪下叫爸爸的狗头),我还是得说他是一个奇葩。 你见过一个人构思一本小说在肚子里构思十几年的吗??一笔不动在肚子里把每一个情节都能想清楚还一环套一环的…想了十来年才开始动笔写一气呵成写了一年。——在这个浮躁的时代称得上是一个奇葩了。 你见过一个人一百多万字的书女主角无数,但是对于每一个角色的描写都是容颜绝丽绝美这种毫无感觉的中古描写,却把数百种场景、景色、内功刻画写的丝毫不重样吗?——在这个看脸的时代称得上是一个奇葩了。 你见过一本小说写了四分之一了,男主角还没出现,写了一半女主角才出现的吗???——在我读过无数小说的时代称得上是一个奇葩了。 你见过… 总而言之,这个人就是一个奇葩。而这本小说,堪称奇葩说了。 对文字语言功底要求特别高的读者——盘它! 对金庸老先生的作品有无比的热爱的读者——盘它! 对玄幻作品又有很高的推理剧情要求的读者——盘它! 对于想看到一百多万字不重样的景别描写的读者——盘它! 对于喜欢看特别别(qi)样(pa)的小说的读者——就是你了!拿去~ 《《《《《《《《我是一条没有感情的奇葩分割线》》》》》》》》 “emmm,那个啥,书名叫啥来着?找不到了…” “沉鹄轻鸾” “哦哦(内心:真绕口文艺,看上去颇有一番仿古的风味,但是原来的《暂时还没想好名字》好像好记多了嘛…手动白眼)” 这小说每一章节都写的啥来着???太久了不知道哪一章节干嘛了()那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一个字:好! 两个字:很好! 三个字:特别好! 四个字:不能更好! 其实突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因为说多了容易泄露天机(这本小说的剧情还是挺值得回味的,能驾驭这么庞大、错综复杂的作者实不多见),文字上更无须多夸(因为我自己是白字先生,很多字都不会读哈哈哈哈) 《《《《《《《《我是一条没有感情的奇葩分割线》》》》》》》》 作为一个很诚实的“直女”,我们再来说(tu)说(cao)这部小说的缺点吧。 我觉得和现在很流行的文风其实差异特别大,换句话说,我觉得会有一点点的oldfashion.就是有一种现在学习新概念英语的感觉,你会觉得他十分教科书一般的经典,但是那种古古的文字描写确实和现在新世纪的流行文风形成一个极大对比。不是说不好,只是年轻一辈的人读起来在文字上可能会缺乏共鸣,着实有一些可惜,其实这样的文字不用在文学作品上市有些浪费的。就像现在的手机电脑一样,每一次新机出来新增的功能如何如何炫酷,但是大多数人真正使用到的可能就是聊天拍照这几个功能,对于那些剩余的功能就是这样一般的可惜。 我觉得对于人物的刻画描写,尤其是对于人物感情的刻画是这本小说的致命弱点。可能和作者的性格有关,是一个感情方面很直愣很冷血的人,缺乏一个特质——共情。很难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感知到每个角色人物的细微心情、动作的变化。故事来源生活,生活中很难察觉这些细腻感情的人写出来的东西确实会缺乏那么一丝烟火气。会让人感觉每个人都像神仙一样缥缈,而大多数读者会因为小说或者电视落泪或者激动的原因总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自己身上或者经历的影子,所以璀然泪下,仿佛故事中发生的事情全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而这本书却会缺乏很多这样的代入感,会让你几乎冷静的从头到尾看完,却很难让你在读到的时候忍不住泪湿衣衫 可以说这本书其实文学上的价值甚至会盖过其作为小说故事上的价值,当然,这个故事本身剧情又过于复杂,实属难写。所以综上所述,只能说这是一本奇葩说了。希望可以有可以和作者一样的读者去读懂它的心血,去看懂他的描写,这可能才会是最让作者欣喜若狂的事吧,不然,真的是为他的寂寞才华感到一丝无奈和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