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之海皇崛起》 今日请假一天,勿要在等,小心明天黑眼圈 临近年关,各种感冒,对不起各位书友了 今日请假一天,勿要在等,小心明天黑眼圈 临近年关,各种感冒,对不起各位书友了 请假条 今日陪母亲复查,回来实在太晚,特此请假一天,555. 第二章 人伢子 天刚蒙蒙亮,赵震就被哭声吵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是隔壁家的男人死了,老汉正帮着新晋的寡妇料理丧事。 丫头抱着小瓦罐在窝棚里看着,眼圈红红的,不停流下的眼泪在小花脸上冲出两条白道。 眼见赵震坐了起来,丫头就凑了过去,掏出昨日的烙饼,用脏兮兮的小手递到他的身前。 “大个子,俺不要你的饼。但你得答应俺,俺爹哪天要是走了,你得帮俺一起把爹埋了!” 丫头话说得时停时顿,咬着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努力压着声音,显得奶凶奶凶的。 赵震后世见多了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可面前的丫头,却孝顺得让人心疼。 不忍心与孩子谈这么悲伤的话题,他故意岔开话题道:“这哪是我的饼,明明是昨晚老神仙放的。” “瞎编,就是你放的。俺爹原来可是夜不收,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呢。”丫头撅着小嘴反击道。 自己居然是被一个大明侦察兵给救了,赵震好奇地问道:“大叔啥时候发现我出去的?” “昨天王三喜来的时候,俺爹就知道了,他怕你出事,一直陪到你们吃完了酒才回来。” 听了丫头的话,赵震没来由心头一热,把那三张烙饼塞回丫头的小罐,温声道:“恩公既然救了我,那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我帮你照顾他,咱叔肯定长命百岁。” “说得好,以后你就管俺叫李叔,这就是你妹子,翠儿。”老汉不知何时回了窝棚,听到赵震的话,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道:“大个子,你若是能动弹,就跟我把张秀才抬到停尸地儿去。” “诶,好嘞。”赵震乐呵呵地跟着老汉出了窝棚,但是到了地方之后,他却再也乐不出来了。 一个穿着阑衫方巾的青年静静地躺在那里,年轻的妻子捧着他青灰色的脸,哭得撕心裂肺,断人肝肠。 李叔轻声劝道:“大妹子,别哭了,让俺们把秀才公发送了吧,再晚可就赶不上殓车了。” “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我们张家世代书香门第,他要连副棺材都没有,我怕祖宗不认他。”寡妇含泪道。 李叔有些无奈地说:“大妹子啊,咱们哪有那个钱啊,就是一层皮的棺材都要二两银子呢!” 二两银子是多是少,赵震不知道,他只知道明末江南士子的一顿宴请,便要花下百两银子。 突然,寡妇的眼睛亮了,一个穿着整齐的婆子正在挨家串着,见到有女儿的流民就小声嘀咕几句。 “有钱了,有钱了,我把自己卖了就有钱给相公买棺材了。”寡妇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 李叔一下子拦在了她的身前:“大妹子,那可是人牙子啊,你都不知道她能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啊。” “管不了了,只要能给我相公买上棺材,就是为奴作婢我都认。”寡妇恳求着老汉给她让路,但是老汉却还想规劝,最后寡妇给他跪了下来:“大爷,你就让俺把自己卖了吧。相公走了,你叫我拿什么养活自己啊!” 老汉被问得闭上了嘴巴,侧身让开,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小寡妇。” 小寡妇长得清丽可人,又带着一股小家碧玉的恬静,那人伢婆看得欣喜不已,拉着她的手就讲起价来。 丫头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跑着扑进老汉的胸口:“爹,你答应俺,你不卖俺,死都不卖那种。” “傻丫头,爹怎么会卖你,爹只要有口气在,就没人敢碰我的宝贝丫头。”老汉把丫头搂得紧紧的,看得旁边的赵震鼻子也一阵酸楚。 见过后来中华的盛世,他越发受不了眼前的残酷,忍不住就有一种揭竿而起的冲动。 寡妇谈价的地方突然吵闹起来,等他们看过去的时候,不知何处来的三人已把人伢婆推到一边。 “去给人当奴婢有什么好的,还不如跟我走,吃的用的包您享用不禁。” 新来的婆子霸道得很,抓起张寡妇的手腕,就要强把她的手指按在一张白纸上。 “不好,那是专替窑子勾人的拐子。” 李叔惊得瞪圆了眼睛,转身就想把丫头推到赵震后面,可是那个大个子却已经冲了上去。 在子弟兵面前逼良为娼,他们是老虎面前翻跟头,找死吗! 妓院黑帮不分家,看到一个身高七尺的内裤肌肉男朝自己冲来,拐子婆身后的两个泼皮迅速迎上。 “哪来的狗东西,没看见我们春来阁在买人吗?”左边的泼皮边骂边抡着棍子朝赵震打去。 “砰!” 那泼皮刚冲到对方身前,却反向后退了三步,身子摇了两摇就歪在一边,露出赵震沙包大的拳头。 “辽狗,你敢伤我兄弟,吃我一刀!” 右边的泼皮红了眼,掏出腰间短刀发足奔来,看那架势,是要将赵震捅个对穿。 “大个子,小心!”丫头一声惊呼,李叔也抢步上前要去帮忙。 可赵震已经让开来人刀刺,同时右手抓住了对方的持刀手,左拳猛得向贼人肘部砸去! 当啷!只一下,就干净利落地将泼皮的短刀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泼皮,就连李老汉也是一愣,这他娘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赵震手上却没有停顿,左手从对手肘关节下方向上撩起,反抓住了泼皮的肩头,登时就将他按跪在地面之上,出刀的手臂硬是生生被赵震掰成了一个三角形。 只听“咔”的一声,等赵震松开手时,泼皮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抱着胳膊发出杀猪般地惨嚎。 大学军训时练过的擒敌拳,普遍为一线民警采用,此时用来对付这俩泼皮再适合不过。 赵震不理那两个躺倒的泼皮,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拐子婆走去,把张寡妇和那张白纸都抢了回来。 刚才的人伢婆早已吓得抖成一团,但那拐子婆却像见过世面的,双手掐着腰大声嚷道:“诶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敢当街殴伤人命。真当我小海春来阁上面没人吗,我这就去衙门告你们去!” 一听衙门二字,赶上来的老汉和丫头都慌了神。 小海是蓬莱水寨的内港,沿着海岸都是商人们修筑的水榭酒楼,是登州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 不但多有富商落脚在此,就是府城里的官僚将领也常常流连于此。 这春来阁虽未听过,想必也来头不小。 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自己这群流民哪里能和这样的人家打官司! 想到此处,老汉脱口而出:“大妹子你消消气,咱万事都有个商量不是!” “商量?我两个干儿都被打得半死,你还要和我商量?不去衙门也成,但是得把汤药费赔了俺!说吧,你们是要去衙门还是认赔?” 眨眼之间自己就完成了反杀,拐子婆扬起肥肥的下巴,更加的不可一世。 “俺们认赔,但俺们没有钱啊!”老汉哀告道。 “呵呵,没钱,没钱你还认个屁赔,在这消遣老娘呢。”拐子婆刚要继续喝骂,可是眼睛一转,瞬间就变出张“菩萨”面孔:“也罢,谁让俺心善呢。你若肯把这丫头卖给俺,这汤药费俺就不要了,再给你留十两银子当棺材本。” 刚才还在偷偷数着小罐里铜钱的丫头,没想到祸事突然降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躲在了赵震身后。 第一章 异世客 月尾海水的退潮总是很早,天刚蒙蒙亮,藏身于沙滩岩石中的螃蟹就开始外出觅食。 由于特殊的地理条件,渤海沿岸河流会从陆上带来大量的有机物,使这里成为螃蟹的天然渔场。 虽然食物充足,但是在沙滩上,它们同样面临种种危险,比如现在——这只螃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猩红大口,露出了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 赵震不顾半个身子还在水中,大口嚼着数天来的第一口食物。 没有姜汁和蟹醋,蟹腮中也都是泥沙,任凭螯钳上面的尖刺划破了口腔,赵震还是把口中的蟹壳嚼了又嚼。 一个人饿死需要几天? 《海员手册》上说断水断食三天,有水断食八到十五天。 自从公司的小型货轮在普吉岛外失事后,由于经常性地昏迷,赵震根本没法判断自己到底漂流了多少天。 在二十度以下的水中,人很难存活超过十二个小时。但或许是多年996积下的福报,仅靠着一个裤子扎成的漂浮气囊,赵震终于在被冻僵之前看到了陆地,找到了食物。 “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靠着求生的本能,赵震榨出身体中最后一点肾上腺素,把手指插在淤泥里,拖着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向沙滩上爬着。 一米、两米,身下的土地越来越干了!可挥出去的手臂也越来越酸了! 赵震喘着粗气,只觉得身体很累,很累,连眼皮都开始不由自主地下垂,那种熟悉的昏迷感再次袭来。 蟹体内的那点蛋白质,对于赵震一米八五的身体来说,实在只是杯水车薪。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人推着车走来! “救命……”无论把嘴巴张得多大,赵震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 可能是自己积下的福报还没有用完,推车终于冲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车子终于在滩涂地外停下,一个瘦弱的男人从车子后走出,他看见自己了! 近了!近了!即将得救的喜悦驱散了眼前的黑暗,连对方的面目都变得清晰起来了! 难道是幻觉? 一个穿着斜开襟短衣,梳着发髻的中年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还活着呢?” 说的好像是山东话?但口音有点怪,不过奄奄一息的赵震哪还管得了这些,反正他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拼命点着头。 “怎么是活的!” 男人摇了摇头,随后就转身离开了。 “喂……” …… 轰……隆隆 伴着闷雷响起,从渤海吹来的晚风,驱散了白日的暑热。 月光透过屋顶的茅草射进来,照亮了登州城外这个不大的窝棚。 没有床,只是地上铺着杂草。没有墙,只在四周挂了草帘。 半梦半醒间,赵震感觉有一个瓦罐塞进了唇齿间,他下意识地就张嘴吞咽。 分不出味道的面糊灌入腹中,没有想象的饱足感,只感觉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块,拼命想再从他的食道里找点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赵震才知道,饿,原来是会痛的。 不过,会痛,就代表自己还活着! 在那片沙地上,无法动弹的他苦撑了三天,饿到头昏,耳鸣,胃抽搐,最后嘴里都是因为磨牙和嘴唇脱皮而产生的絮状物。 凭着参军时培养出的韧劲,赵震还是挺了下来,终于等到了传说中的好心人! 朦胧中,赵震看见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丸子头老汉,正把给自己喂粥的碗,递给一个半大的丫头。 “爹啊,可不能再给了,锅里的都不够吃了。” 老汉说话带着浓重的沈阳口音,到让生在东北的赵震感到一丝亲切。 嘟着嘴的丫头不肯接碗,用勺子把篝火上的瓦罐底刮地滋啦作响。 老头笑了笑,还是把碗往前一伸:“翠儿啊,小气个啥,再给这后生盛一碗。” 丫头更生气了,把勺子往瓦罐里一扔,转过身子板起脸说道: “爹,可不是俺说你,这剃头汉都已上了收尸人的殓车,你却偏要把他留下来,咱家哪还养得起人啊!” 眼看实在拧不过自己闺女,老汉没再说话,捧着碗就滋溜溜地舔起剩下的糊糊来。 “滴答,滴答”几滴泪水落在了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的,赵震微微张开了双眼。 丫头小脸虽然脏兮兮的,但也算秀丽,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此时一双睫毛浓密的凤眼正闪着泪光。衣服好像是男式的布褂,虽然破旧,但很干净。 “爹,咱俩的命是娘把自己卖了换来的,女儿拼命想多讨几个钱,等凑够十两银子好给爹瞧病,可你,却偏捡回来这么个白吃饭的……” 丫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打在赵震脸上,又让他的神志清醒了几分。 这丫头也太瞧不起人,自己好歹也是海事大学毕业,为了从机械转进国贸专业,还去当了两年兵。完全称得上文能空口白牙谈合同,武能一招制敌斗流氓! 赵震刚要张口申辩,就听到老人一声厉喝: “妇人之见!你也知道我有病,等俺死了谁来护着你?这么大个的剃头后生,能从建奴手底下逃出来,哪能是等闲之辈!若真能救活了,无论是与我当个干儿子,还是给你当夫婿,哪个不能护得你周全!” 听了老爷子的深谋远虑,赵震本来张口的嘴又合上了。 毫无征兆地,自己的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谁要嫁给这傻大个!臭阿哈!你当他是那些山东人,有身籍,能靠卖力气过日子。他跟咱们都是辽东来的流民,还不是要靠讨饭过日子!” 小女孩看来是被老汉的最后一句话气着了,又是一脚踹在了赵震腰上,有点疼…… “个子那么大,讨的饭还没吃的多。一身腱子肉,他是去要钱还是去要命?” “砰!”嘴巴上还不解恨的少女又踢了赵震一脚,这下可踢到胳膊麻筋上了! 吃了痛,赵震用尽全力想要爬起来,可他身子太虚,身体像鬼压床一样,怎么也动弹不得。 挣扎了几下,刚刚清醒的头脑,竟又开始晕眩起来。 “若是他好不起来,难道要我讨饭养活你俩,呜呜……” 这是赵震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除了不时响起的狗叫以外,还有男人的嘶吼声,女人的哭泣声。 如果不是后背传来的温度,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掉在地狱之中。 天还没亮,赵震贴在地上的耳朵,就被不断靠近的脚步声惊醒。 身体下意识一紧,可能因为睡了一觉,再加上之前喝下面糊的缘故,赵震竟然感到对身体恢复了控制。 没来得及欣喜,他耳边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声音轻重一样,应该只有一个人,远近变化不大,这人该是在来回踱步。 毕业后在东南亚闯荡多年的经历,让赵震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有贼! 刺骨的海风吹在身上,赵震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借着黯淡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见那对父女睡在自己身后。 老汉右手握着把小刀,少女怀中紧紧抱着瓦罐。 把身上的破烂草席给老汉掖了掖,顺手把他手中的刀轻轻取出,面对着脚步方向,赵震扶着窝棚的木柱站了起来。 黑影中的人也听到了动静,迟疑了一下,才从窝棚外的树林间走了出来。 黑色粗布的短衣,网巾拢起的发髻,是老熟人,收尸人王三喜,就是自己在昏迷前遇到的那个见死不救的人。 此人第一次就收走了自己身上的急救包和一块宋代的玉牌。 第二次见面,王三喜又扒下了赵震身上的衣服,由于无法解下他的手表,一度想砍下他的手臂,结果被自己突然睁开的双眼吓得扔刀就跑。 而第三次,他趁自己无力动弹,就用草席把自己裹住,想直接扔到义冢掩埋。 结果自己却在殓车停在流民营时,被老汉救了下来。 王三喜走到赵震五步外就停了下来,缓缓从身后取出了一个包袱。 打开包袱皮,里面是四张烙饼,还有一块冒着热气的酱肉。 眼见赵震的眼睛对着食物冒出红光,王三喜又把包袱往前推了推,自己向后退了一步才冷声说道:“你身上那块玉今日脱了手,明白告诉你,总共得了八两银子,五两给班头上供,俺就落下三两。你若今天吃了俺这顿饭,咱们就算两清。若是你想纠缠那些财货,今天便和俺决个生死。” 话说完了,对方的来意也就再清楚不过: 如果自己死了,那么收尸人从死人身上拿东西算是常例。 现在自己没死,那王三喜就得防着他告官! 赵震那块玉牌虽然贵重,不过对于站都站不稳的他,这道选择题的答案却一目了然。 学着古装电视剧,将刀别在后腰,赵震朝着王三喜拱了拱手道:“大哥说笑了,我不过是借兄台之手,将玉牌换了这包吃食而已。若在下日后能保住这条性命,还要叫您一声恩公。” 随着恩公两个字出口,在王三喜有些惊讶的目光下,赵震一躬到底。 如果自己实在别无选择,就一定要比别人想要的,还要多做一步! …… “兄弟就此别过,若有难事,就到城西王家祠堂寻我便是!”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哥哥,后会有期!” 王三喜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离开时不但与对方称兄道弟,甚至还搭上了随身的二两黄酒。 可对方明明都快饿死了,还要非要拉着自己一起吃喝,而且什么东西都让自己吃第一口! 就凭这个,王三喜就有把赵震当兄弟的理由。 “城西王家祠堂、崇祯四年、登州城。” 吃了多日里第一顿饱饭的赵震,注视着王三喜离去的方向,一遍遍默念着这三个名词。 虽然早已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但是从他空中听到崇祯的年号,赵震还是没来由想问候一下老天。 就算他不是学历史的,但作为穿越小说重度爱好者,他也知道离明亡不远了。 崇祯初年,这登州城中好像发生过什么大事,这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兴许是饿坏了脑子,自觉对明末种种都了如指掌的他,竟一时想不起来。 赵震把刀放回老汉手中,剩下的三张烙饼全丢进丫头的小罐,带着终于填饱的肚子进入了梦乡。 第二章 人伢子 天刚蒙蒙亮,赵震就被哭声吵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是隔壁家的男人死了,老汉正帮着新晋的寡妇料理丧事。 丫头抱着小瓦罐在窝棚里看着,眼圈红红的,不停流下的眼泪在小花脸上冲出两条白道。 眼见赵震坐了起来,丫头就凑了过去,掏出昨日的烙饼,用脏兮兮的小手递到他的身前。 “大个子,俺不要你的饼。但你得答应俺,俺爹哪天要是走了,你得帮俺一起把爹埋了!” 丫头话说得时停时顿,咬着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努力压着声音,显得奶凶奶凶的。 赵震后世见多了刁蛮任性的小公主,可面前的丫头,却孝顺得让人心疼。 不忍心与孩子谈这么悲伤的话题,他故意岔开话题道:“这哪是我的饼,明明是昨晚老神仙放的。” “瞎编,就是你放的。俺爹原来可是夜不收,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呢。”丫头撅着小嘴反击道。 自己居然是被一个大明侦察兵给救了,赵震好奇地问道:“大叔啥时候发现我出去的?” “昨天王三喜来的时候,俺爹就知道了,他怕你出事,一直陪到你们吃完了酒才回来。” 听了丫头的话,赵震没来由心头一热,把那三张烙饼塞回丫头的小罐,温声道:“恩公既然救了我,那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我帮你照顾他,咱叔肯定长命百岁。” “说得好,以后你就管俺叫李叔,这就是你妹子,翠儿。”老汉不知何时回了窝棚,听到赵震的话,露出一脸欣慰的表情道:“大个子,你若是能动弹,就跟我把张秀才抬到停尸地儿去。” “诶,好嘞。”赵震乐呵呵地跟着老汉出了窝棚,但是到了地方之后,他却再也乐不出来了。 一个穿着阑衫方巾的青年静静地躺在那里,年轻的妻子捧着他青灰色的脸,哭得撕心裂肺,断人肝肠。 李叔轻声劝道:“大妹子,别哭了,让俺们把秀才公发送了吧,再晚可就赶不上殓车了。” “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我们张家世代书香门第,他要连副棺材都没有,我怕祖宗不认他。”寡妇含泪道。 李叔有些无奈地说:“大妹子啊,咱们哪有那个钱啊,就是一层皮的棺材都要二两银子呢!” 二两银子是多是少,赵震不知道,他只知道明末江南士子的一顿宴请,便要花下百两银子。 突然,寡妇的眼睛亮了,一个穿着整齐的婆子正在挨家串着,见到有女儿的流民就小声嘀咕几句。 “有钱了,有钱了,我把自己卖了就有钱给相公买棺材了。”寡妇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笑容。 李叔一下子拦在了她的身前:“大妹子,那可是人牙子啊,你都不知道她能把你卖到什么地方啊。” “管不了了,只要能给我相公买上棺材,就是为奴作婢我都认。”寡妇恳求着老汉给她让路,但是老汉却还想规劝,最后寡妇给他跪了下来:“大爷,你就让俺把自己卖了吧。相公走了,你叫我拿什么养活自己啊!” 老汉被问得闭上了嘴巴,侧身让开,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小寡妇。” 小寡妇长得清丽可人,又带着一股小家碧玉的恬静,那人伢婆看得欣喜不已,拉着她的手就讲起价来。 丫头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跑着扑进老汉的胸口:“爹,你答应俺,你不卖俺,死都不卖那种。” “傻丫头,爹怎么会卖你,爹只要有口气在,就没人敢碰我的宝贝丫头。”老汉把丫头搂得紧紧的,看得旁边的赵震鼻子也一阵酸楚。 见过后来中华的盛世,他越发受不了眼前的残酷,忍不住就有一种揭竿而起的冲动。 寡妇谈价的地方突然吵闹起来,等他们看过去的时候,不知何处来的三人已把人伢婆推到一边。 “去给人当奴婢有什么好的,还不如跟我走,吃的用的包您享用不禁。” 新来的婆子霸道得很,抓起张寡妇的手腕,就要强把她的手指按在一张白纸上。 “不好,那是专替窑子勾人的拐子。” 李叔惊得瞪圆了眼睛,转身就想把丫头推到赵震后面,可是那个大个子却已经冲了上去。 在子弟兵面前逼良为娼,他们是老虎面前翻跟头,找死吗! 妓院黑帮不分家,看到一个身高七尺的内裤肌肉男朝自己冲来,拐子婆身后的两个泼皮迅速迎上。 “哪来的狗东西,没看见我们春来阁在买人吗?”左边的泼皮边骂边抡着棍子朝赵震打去。 “砰!” 那泼皮刚冲到对方身前,却反向后退了三步,身子摇了两摇就歪在一边,露出赵震沙包大的拳头。 “辽狗,你敢伤我兄弟,吃我一刀!” 右边的泼皮红了眼,掏出腰间短刀发足奔来,看那架势,是要将赵震捅个对穿。 “大个子,小心!”丫头一声惊呼,李叔也抢步上前要去帮忙。 可赵震已经让开来人刀刺,同时右手抓住了对方的持刀手,左拳猛得向贼人肘部砸去! 当啷!只一下,就干净利落地将泼皮的短刀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泼皮,就连李老汉也是一愣,这他娘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赵震手上却没有停顿,左手从对手肘关节下方向上撩起,反抓住了泼皮的肩头,登时就将他按跪在地面之上,出刀的手臂硬是生生被赵震掰成了一个三角形。 只听“咔”的一声,等赵震松开手时,泼皮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抱着胳膊发出杀猪般地惨嚎。 大学军训时练过的擒敌拳,普遍为一线民警采用,此时用来对付这俩泼皮再适合不过。 赵震不理那两个躺倒的泼皮,一步一个脚印地朝拐子婆走去,把张寡妇和那张白纸都抢了回来。 刚才的人伢婆早已吓得抖成一团,但那拐子婆却像见过世面的,双手掐着腰大声嚷道:“诶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敢当街殴伤人命。真当我小海春来阁上面没人吗,我这就去衙门告你们去!” 一听衙门二字,赶上来的老汉和丫头都慌了神。 小海是蓬莱水寨的内港,沿着海岸都是商人们修筑的水榭酒楼,是登州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 不但多有富商落脚在此,就是府城里的官僚将领也常常流连于此。 这春来阁虽未听过,想必也来头不小。 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自己这群流民哪里能和这样的人家打官司! 想到此处,老汉脱口而出:“大妹子你消消气,咱万事都有个商量不是!” “商量?我两个干儿都被打得半死,你还要和我商量?不去衙门也成,但是得把汤药费赔了俺!说吧,你们是要去衙门还是认赔?” 眨眼之间自己就完成了反杀,拐子婆扬起肥肥的下巴,更加的不可一世。 “俺们认赔,但俺们没有钱啊!”老汉哀告道。 “呵呵,没钱,没钱你还认个屁赔,在这消遣老娘呢。”拐子婆刚要继续喝骂,可是眼睛一转,瞬间就变出张“菩萨”面孔:“也罢,谁让俺心善呢。你若肯把这丫头卖给俺,这汤药费俺就不要了,再给你留十两银子当棺材本。” 刚才还在偷偷数着小罐里铜钱的丫头,没想到祸事突然降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躲在了赵震身后。 第三章 再为人 人总有自己不能舍弃的东西。 听到对方要抢她的宝贝闺女,刚才还卑躬屈膝的老汉,默默掏出了后腰的小刀。 眼见他嘴角露出了笑容,赵震毫不怀疑,这老汉是绝对杀过人的,而且现在他还准备再杀一个。 “不干旁人的事,我和你去衙门便是。”赵震拽回老汉,冲着拐子婆说道。 拐子婆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你可想好了啊,若是真进了衙门,那最少也要打一百大板的。” 这大明百姓还挺有法制精神啊,赵震点点头道:“大娘若是都能挨得住,我也没问题。” “笑话,你挨板子,干我甚是?”拐子婆不屑道。 “《大明律》言: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妓,或养为子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赵震拿出那张白纸对着拐子婆轻轻摇晃。 明末妓院拐入良家妇女,常谎称收其为女儿,欺骗老实百姓。 赵震刚才不说话,便是在看这契书。 估计觉得流民多不懂法,这契书上竟然白纸黑字写着春来阁的名头。 赵震相信,若是真告到衙门里,就算她们能够靠关系逃罪,也少不了要大出一回血。 拐子婆果然不复刚才的嚣张气焰,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冷汗,不过她仍色厉内荏地喊着:“那妇人没按手印,你用这白契可告不得我!” 张寡妇从赵震身后闪出,一口咬破了食指,狠狠地把血手印在那白纸上。 “今日算你走运,你给我等着瞧!” 眼见最后的赌博失算,拐子婆咬着切齿地撂下一句话,也不理还在打滚的泼皮,转身就走。 “大个子,你可真了不得啊,连大明律都会背,难道你是读书人?”事情再度翻转,老汉感觉有些跟不上节奏。 赵震没法告诉老汉那是他编的,那妇人穿着普通,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妓院出身。 明代男子识字率不过十之二三,一个村妇怎么可能背熟大明法典。 赵震索性继续编道:“小时在家读了几年书,马上就要考秀才了,结果鞑子打来了……” 谎言编得很成功,老汉对自己又多了几分同情,小丫头眼里则全是崇拜的星星。 事情平息,四人都颇有死里逃生之感,张寡妇不断向自己表达谢意。 可赵震却揪住了一个要逃走的身影,正是刚才要买张寡妇的人伢婆。 “壮士,俺不买了,俺回家就日日吃斋念佛,再不干这损阴德的勾当!”人伢婆都快哭出来了。 赵震却笑呵呵地望着她:“那你也得先干完我这回买卖才行,我要你给俺姐姐找个富贵慈善人家,为奴为婢皆可。但若要让我知道他们家苛待下人,我便拿你是问。婆婆,你手里有没有这样的人家呢?” “有,有,城东杨举人家,全家都念佛,最是菩萨心肠。我本打算过几天将自己女儿送过去,这缺额我今日便给了这小娘。”人伢婆点头如啄米地道。 赵震相信人伢婆说的是真话,这时代别说流民,就是普通人家也照样会卖女为奴。有时倒真不是要拿女儿换钱,只不过想让女儿能多吃两口饱饭罢了。 社会贫富悬殊,人民普遍贫困,底层屁民只能依附权贵之家求生,便是后世也有国家如此。 人伢虽然万般罪恶,但赵震此时只拿她当做职业介绍人,毕竟养活自己、李叔和丫头事大,赵震也只能帮她到这里。 一个大活人最后只卖了二十两银子,这还掏空了人伢婆的荷包,据她说是收三个丫头的本钱。 古人讲究入土为安,聪明的登州商人把棺材铺就设在流民营里。 蓬莱水城西侧全是破破烂烂的辽民窝棚,这里除了人市子,生意最红火的就是这棺材铺。 张寡妇用全部的卖身银子,为相公买了口榆木的棺材,等赵震和老汉把秀才埋完,她又对着路边新坟哭晕了两回。 赵震、李叔带着丫头,一路跟着人伢婆进城,眼见她确实将张寡妇送入了杨府才算罢休。 张寡妇取了两件衣服当做谢礼,一件是自己的衣裙,一件是张秀才生前的阑衫,统统装进一个包裹塞给丫头。 眼见张寡妇就要走进杨家的大门,丫头忍不住又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声说:“张嫂子,他们府里的人要是欺负你可怎么办啊?” “没事的,我刚才见他们家人都挺和善的。就是真有个万一,不还有一死呢吗。” 张寡妇的语气很平淡,眼神中再不见刚才的悲伤,也再看不见任何的神采。 李叔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道:“真是可惜了啊,多好的一个小寡妇啊。” 大门重重关上,杨家的家丁持棍赶走了他们,三人干脆找了条背街换衣服。 “爹,你看俺好不好看。”丫头穿着明显大了两号的花衣,甜丝丝地问着李叔。 “好看,俺大闺最好看!”李叔也穿上了丫头脱下的衣褂,终于把衣服凑成了一身,看着女儿越发有大姑娘的样子,傻傻在那乐着。 小丫头又想向赵震炫耀,可是只看了一眼,就忍住惊呼道:“爹,你快看大个子,他变成秀才公了!” 李叔转头向赵震看去,也吃了一惊。 他洗去泥垢的脸,分外白皙,显得眉眼浓黑凌厉。 张秀才本来松松垮垮的阑衫,穿在他身上倒变作修身挺拔。 尤其是他那股气宇轩昂的劲头,若非顶着一头短发,直让老汉想起往日营里的参赞文官。 赵震不知道老汉的心思,只是沉浸在刚洗完脸的清爽之中。 虽然衣料粗糙,磨得身上一阵发痒,但穿上衣服以后,他终于觉得自己重新做回了人。 “李叔,这要饭不是长久之计。您看这城里哪能找到营生做,苦点累点不怕,工钱能养活咱们仨人就成。”眼见父女俩都直勾勾望着自己,赵震便主动发起了个小会。 “营生哪那么好找,这登州城里,人人都觉着咱们辽人是匪是贼,咋会有东家雇你。”丫头的声音越来越低,刚才的高兴劲一扫而空。 李叔听了也不是滋味,砸吧砸吧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拍大腿道:“也罢,既然后生你这般把俺们爷俩放在心上,俺也舍下这面子,去给你求个差事。” 赵震和丫头都是心中一愣,不知这老汉要从哪里寻差事,可是不论丫头怎样询问,李老汉就是一言不发。 二人只得跟着老汉向城西走去,这一路也不白走,看见有开门的人家,父女俩都要进去讨些吃的。 但是正如丫头所说,只要他们一开口,大门就砰的关上。 唯一没有直接关门的人家,却放出两只猛犬,追着三人跑出半条街方才返回。 途中赵震也进了几户店铺应聘,无论他声称自己祖上八辈都是账房,还是能做出皇宫才有的御菜,迎接他的不是喝骂,就是棍棒。 明代登州就设在蓬莱县中,其中水城距旅顺最快一日便可到达,自天启年辽陷之后,浮海而来的辽东难民早已超过十万之数。 但因为朝廷安置不力,难民在山东和本地人积怨颇深,登州人视辽人如寇仇,趋之如猪狗。辽民桀骜,动辄以刀剑相抗,有人甚至重返辽东,发誓报复。 在地域歧视面前,赵震也再不挣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三人终于停在了一间门高匾阔的商铺门前。 抬头看了下,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归辽行。 几乎不用问,赵震就能看出这商铺的主人是个辽人。 前门的掌柜不断送出捧着皮货的顾客,成行的粮车在伙计的招呼下往后院驶去,人声、马声、车轮声响成一片,无处不可见这商铺的规模之大。 目送着李叔钻进店中,一早上没吃东西的赵震和丫头再也撑不住了,干脆蹲在了店铺对街。 他们刚一蹲下,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就跑了过来,看看自己,又看看丫头,他咧嘴一笑后,居然拍着手念起诗来。 “辽东汉,没祖宗,剃了头发作阿哈。 媳妇送上主子床,生个儿子不像他!” 第四章 归辽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 在大明,或许只有辽东和登州,会有如赵震一样留着短发的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作过后金奴隶的汉族逃人。 汉人为八旗奴隶者,不但要为其终日劳碌,家中妻女也属于旗主财产,任其凌辱。 熊孩子一边念,还一边绕着赵震和丫头蹦跶,摇头晃脑地分外神气。 丫头气红了脸,街边几个短发的汉子也都站了起来,但那孩子好像身份贵重,他们咬了咬牙终究又蹲了下去。 “彘儿,快过来,怎可这般对人无礼。”一声斥责从人群中传来,继而一位金钗罗裙的中年妇人走到了两人面前。 仿佛极为害怕这妇人,正在蹦跶的熊孩子笑容瞬间冰冻,哆哆嗦嗦地回到母亲身边。 打击熊孩子,前世就是赵震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夫人话音方落,赵震就拱手行了一礼,温声笑道:“夫人言重了,童言无忌,在下又怎会放在心上。” 那妇人见赵震身穿阑衫,举止恭敬有礼,又兼自家孩子无礼在先,也欠身还了一礼。 赵震走上两步,揉了揉熊孩子的小脑瓜,笑容是那么和蔼可亲。 不过熊孩子的小胖脸却紧绷起来,他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危险正在靠近自己。 “令公子也该到了进学的年纪,大好时光用来念这些歪诗真是可惜了,唐诗三百首可背熟了?”赵震语气亲切,像极了过年时关心孩子的长辈。 如果说千百年来,中国人有什么一脉相承,那一定是对子女教育的重视。 在大学时办过补习班的赵震,驾轻就熟地拿出了当年自己卖课的套路。 “公子说得极是,彘儿,可曾背熟?”妇人声音十分温和,但看向熊孩子的眼神却越发冷厉。 熊孩子被这么一瞪,腿肚子都有点发软,摇着小脑瓜,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赵震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坏消息,嘶了一声后,又焦急地问道: “诶呀,三百唐诗背不熟,那试帖诗就写不出,童试可就不好办了。四书、五经可能背熟?还有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个可曾读过?” 已经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的熊孩子,等赵震说到最后一句,还天真地问了一句:“那个章句集注是啥,俺咋没听过?” 废话,你当然没听过,那是等你考秀才时才需要看的。 妇人一张俏脸早已面如寒霜,看着傻傻提问的孩子,恨不得现在就拉回家修理。 赵震很善解人意的,马上温声劝慰道:“夫人勿忧,孩子毕竟还小,在下的同窗也是要七岁才能把这些书看完。” “还小?他都九岁了!”妇人满嘴银牙几乎要咬碎,伸手在儿子脸上“轻轻”一捏,熊孩子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送熊孩子去补课班的任务达成,事了拂衣去,赵震拉着丫头转身要走,边走还变叹息道: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可还没走两步,就听人在他身后喊:“这位公子请留步。” 赵震回头一看,此时熊孩子身边已然多了两个小厮,还跟上了一个婆子。 咋的,难道熊孩子要报复,赵震赶紧把丫头拽到身后。 只见那妇人款款走来,欠了个身道:“我看公子也是读书人,恰逢犬子的山东老师最近辞了馆,不知是否有意代为管教犬子几日,归辽行陈家自有束脩奉上。” 妇人礼数周全,但是把归辽行陈家五个字咬的极重,她身后的那些仆役也都露出倨傲的表情。 难道?难道?赵震隐约察觉到了妇人的身份。而赶过来的李叔那一脸的惊愕,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此时李老汉的内心是翻滚的,他原本是来找曾在归辽行做仆役的老相好。 两人虽已翻脸多年,但老汉还是打算撇下脸面,为赵震找个写算的营生,结果对方根本不见他。 本来还在琢磨说辞的老汉,一回来就看到归辽行的大奶奶居然要雇赵震当塾师,李老汉已经被生活的大起大落刺激得说不出话来。 丫头看着赵震愣住,半天没有答复,小手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襟。。 在大明塾师的工资可不是杂工能比,眼见天大的富贵掉到面前,可这大个子居然傻在那了! 赵震左思右想之后,拱手回礼,淡淡地说道:“多谢夫人好意,但恕在下实难从命。” 这下不但李叔和丫头都急得说不话来,就连对面的妇人也皱起了眉头。 “在下逃人出身,身份卑鄙,衣衫破旧,发髻不存,如何还敢忝为人师。再说我孤身逃出,哪里带得出书籍文墨,又以何来教贵公子。” 不同于李叔和丫头的兴奋,赵震内心却虚得很。 不提什么四书五经,就是现在让他背唐诗,别说三百首,就是三十首他也不一定背得出。 而以对方身份,自己若是露了怯,以后可就不好在辽人圈子里混了,赵震只能婉言推脱。 可那夫人却莞尔一笑:“我当是何原因呢,我家老爷也是南逃的辽人,他常言能从建奴手下逃出者,必是豪杰。至于书籍文墨,我陈家虽为商贾,但也知为子留千金,不如满屋书。至于衣冠,吴妈,且带先生进去量尺。” 女子语音虽柔和,此时却带着些不容拒绝的豪气,小厮和婆子一拥而上,就把赵震架入了商行正门。 去就去吧,只要对方有书自己就不怕,靠着当年高考时练出的文言文阅读能力,赵震不信自己还对付不了大明的童试课本。 待到他走出门房时,手中多了一块猪后丘,还有一吊钱的订金,赵震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明打工人。 陈家的塾师是要驻馆的,往好了想就是包吃包住,赵震索性一分没留,把钱和肉全都给了丫头。 一路上丫头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鼓着腮帮子,像只要去斗架的小母鸡,紧紧抱着自己装东西的小罐。 回到窝棚,老汉生起了火,吊着的瓦罐咕嘟嘟的响,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肉香。 丫头一直守在火堆边上,眼巴巴盯着锅里的肉,口水一直吧唧吧唧地往下掉。 老汉用刀扎起一块塞进她的嘴里,烫得丫头鼻子眼睛挤在了一处,可她却舍不得吐出来,只是呼呼地往外吹着热气。 “后生啊,在陈家好好干,归辽行可是咱们辽人在登州最大的买卖了。那陈东家是出了名的豪爽,若是你把他家小少爷教好了,以后绝短不了你的富贵。”李老汉扎出块肉来递给赵震,一边嘱咐道。 赵震也点头道:“嗯,那个归辽行确实不小,一个皮货店夏天还能有这许多人,当真不容易。” “这算啥,当初毛帅在时,陈东主年年都带着大海船去到皮岛送粮,换回一船船的皮货、辽参、高头大马。等回了登州,淮安、江南来的富商都能踏破他家的门槛。后来宁远来了个袁都督,打前年起就不让登州的船出海,陈家的生意就从那时败落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好好干,错不了。” 在老头絮絮叨叨地话语中,赵震却把眼睛投向了大海,脑中猛然出现了一条繁盛的贸易航线。 从辽东把山参、皮货、马匹运到山东,换来江南廉价的粮米,这当真是一门好生意啊。 皮岛又临近朝日,此时日本可是供应了半个世界的白银,澳门的葡萄牙人一年就能从长崎航线赚出两百万两的利润。 若是自己能有一只船队,靠着后世自己跑外贸的经验,怎么不能打造个中日朝大三角贸易! 此时黄昏已至,天色渐暗,近岸沙滩上只能看见黑影憧憧,不过人数却比平日多了许多。 不多时,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赵震仗着后世练就的目力,尚能看清不断有人把折好的纸灯放入水中。 海风吹过,那闪烁的流光随波逐流,伴着呜呜咽咽的哭声向北而飘。 “李叔,今天可是中元节,怎么有这许多人放灯祭祀。”无论是王三喜还是李叔,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主儿,到现在也没人给赵震个准确的时间, 此时看着面前景象,他有心证实一下。 李老汉缓缓站起,眯起眼看着海中微光,长叹了口气说道:“哪是什么中元节,今儿该是毛帅的忌日,这些辽民是在吊唁毛帅啊。” 说到此处,李老汉就往海边走去,赵震也跟了过去,只剩下丫头在肉锅和老爹之间犹豫不决。 李老汉从熟人手中借过张纸,简单地折叠后,又掰了块树枝插在中间。 他双膝跪在沙滩上念叨了好久,才把树枝点燃,轻轻把纸灯放入水中。 直到纸灯飘到看不见的地方,他才回转过头,一双老眼间竟然已噙满了泪花。 两人正要离开,周边却响起扑通扑通的水声,侧头看去,竟是有人失了神智,追灯下海。 很快有旁人拉住了他,那汉子就冲着大海狂喊:“毛帅啊,回来吧!愿吾死,换汝生,带俺辽民再出征啊!” 第五章 陈皮裘 当一个群体都带着一个共同仇恨,这仇恨也便成了一种精神。 一如东晋时的京口流民,登州城中的辽民,每日也是在对异族的仇恨中度过。 在赵震踏入归辽行陈家内宅的那一刻,这种仇恨的气息就铺面而来。 八十二张灵牌,齐齐整整立在院中的影壁之后,每个灵牌的名字都是陈姓开头。 领他进门的齐管家告诉他,陈家在铁岭屠城那一日,便折掉了五十八口。 其余的则死于逃难途中后金士兵的追击,其中就包括陈老东主的三房儿孙。 整个铁岭陈氏上下近百口,如今只活下来陈老东主一个男丁,而自己所教的小少爷,还是在登州所生。 不比昨日有夫人一言而决,今日的管家还对赵震进行了一轮面试。 初时管家还在抱怨,若不是山东先生集体不教辽人学生,怎么会轮到一届童生担任陈家孰师。 不过当赵震亮出一手漂亮的启功体后,齐管家就识趣地闭上了嘴,迅速和他谈妥了一份月薪十两,每六日休沐一天的雇佣合同。 开玩笑,赵震可是被父亲送到领导姑娘的书法班学了整整十年,还曾凭借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拿过省里的书法一等奖,难道还蒙不住一个商人管家。 赵震今晨就好好洗漱了一番,此时又换上新制的儒袍方巾,他身材本就魁梧,又生得浓眉虎目,走在陈氏院中,很得到一些丫鬟婆子的侧目。 赵震也没摆起读书人的架子,反倒如同新入职的菜鸟,一一微笑还礼,惹得丫鬟们阵阵窃笑。 用过早饭,又经过简短的拜师礼,走入古香古色的书房,赵震终于和明显“胖”了一圈的熊孩子陈皮裘,开始了他们的第一课。 皮裘,这名字起的非常贴切,熊孩子家作的就是皮草生意,而且又胖得像个球似的。 “臭啊哈,俺跟你说,你甭打算少爷我会听你的。”眼见房门关上,陈皮裘一改刚才在母亲面前的恭敬模样,挺着小肚子,横着胖脸牛哄哄地说道。 “是吗?你确定?”赵震笑容满面,仿佛一点没把熊孩子的挑衅放在心上,只是用手轻轻拨弄了下桌子上的竹板和戒尺。 “哼!”陈皮裘往后退了一步,匹开两只小胖腿,像模像样地扎了个马步,扬起两层下巴,颇为不屑地说道:“小爷我可是练过的,那些山东老头打俺手板,俺就只当挠痒痒!” 不过熊孩子显然看错了形式,坐在他面前的赵震,可不是那些年老体衰的老夫子。 一米八五的身高,即使在满是辽人汉子的归辽行,也完全称得上鹤立鸡群。 赵震不动声色的将竹板放在手中,两手陡一发力,竹板立时就断作两半。 熊孩子再愣,也看出来对方来者不善,伸出有些哆嗦的小胖手指着赵震道: “大个子,你要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就找胡子叔来揍你。胡子叔可是杀过鞑子的,老凶了!” 赵震依然不发一言,只是微笑着把桌上的戒尺摆出一个角度,右手成刀状用力下劈。 “咔”的一声,比竹板厚得多的戒尺,生生被赵震削断了一节,戒尺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脆。 “先生,我们开始上课吧,不知今日先生要教小子些什么?” 陈皮裘像个球一样地滚回到自己的小书桌前,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地问到。 眼见熊孩子这么好学,赵震也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笑容。 他上学时,就很讨厌那些一来就大喊大叫给学生下马威的老师,更讨厌那些假惺惺要和学生做朋友的伪君子。 像自己这样以德服人,多好。 很快,书房之中就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由于赵震提前给熊孩子的书上画了标点,皮裘放声朗读之下,竟然也透出一种古文的韵律美。 这种师友生恭的场面,让在房外偷听的陈母大为欣慰。 妇人连带着鄙视起那些山东老秀才来,明明是自己没方法,还说自己儿子是朽木不可雕。 果然还得是辽人先生,才会好好教辽人孩子。 课业从辰时一直上到午时,直到陈母亲自敲门来请,赵震才宣布下课。 看见母亲,小皮裘却没敢如往常一般扑过去,反倒是一边看着赵震的反应,一边小步蹭了过去。 看见儿子走路都居然有了样子,陈母一把将儿子抱在怀中,笑吟吟说道:“赵先生教得真好,只一个上午的功夫,彘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令公子天资聪颖,若是好生管束,日后必能在举业上有所成就。”面对着自己的衣食父母,赵震当然要保持自己逢人便夸的好习惯。 听着自己儿子可能中举,陈母赶忙点着头道:“自古严师出高徒,我虽是妇道人家,这道理我也是懂的。先生彘儿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我们绝不会多说半句!” 虽然赵震根本不会把家长这种保证当真,但他还是笑呵呵地看向陈皮裘,熊孩子此时已面如死灰,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反复拉扯着母亲的衣裙,一双小眼睛拼命地在那眨。 陈母当然知道儿子的意思,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今天还要先向先生帮彘儿告假半日,昨日我许诺他好好读书,下午便带他去逛庙会。当然,如果先生不允,那此事便可作罢。” 不允,为什么不允,先不说免费的半天假期,如果此时拒绝了,那以后就要彻底和小皮球离心离德了。 赵震当即摸着熊孩子的脑袋点头答应,这可把陈皮裘乐坏了,连饭都顾不得吃,就嚷着要去逛庙会。 “黄胡子去接你爹了,要等他回来咱们才能出去,走,快去用饭。”陈母斥责道。 陈皮裘一听,马上回复到以前的熊样,摇着陈母的手臂道:“俺不嘛,为甚非要等胡子叔?” “现在街上乱,俺跟你姐又都是妇道人家,出门总得带个护卫吧。”陈母这回倒是耐心。 “要护卫啊,那更不用等胡子叔了,赵先生就行!”陈皮裘一蹦就到了赵震坐过的桌几边上,指着那些碎竹片,很自豪地说道:“赵先生能空手碎竹板,单手劈戒尺,比胡子叔厉害多了!” 看着陈母瞪大的双眼,赵震额头也滑下一滴汗,遭了,忘了毁灭罪证了。 用过了午饭,赵震还是随着陈母与她的一双儿女出了门,由于家中只有两顶轿子,陈母不断向跟在后面走路的赵震致歉。 赵震倒是乐得走路,连续三天都吃上肉,赵震感觉身体恢复得很快。 此时多运动一下,舒展下筋骨,过一阵自己就可以进行恢复性训练,重回力量巅峰了。 山东庙会不同于京城,几乎月月都有,每次持续两到三天不等。 慧照寺前在人山人海,卖吃食的,捏糖人的,唱小曲的,打把势卖艺的把前街挤得满满登登。 一声声吆喝、叫好声让人根本听不见高台上的僧人在讲什么。 但若论人数最密集的地方,还是庙门口的施粥棚,里三层外三层挤得都是人,偶尔还有些争吵打架的,不断被持着木棍的小沙弥赶走。 这次赵震又新认识了位陈家人,她就是陈皮裘的姐姐。 跟在后面的他,在路上就发现第二乘轿子的轿帘不断掀起放下,但是他却一直没看到那女子的正脸。 只是在进庙礼佛前,张震看见一个穿着五色月华裙的少女,在回望自己的时候,在面纱吹起的瞬间,露出一只睫毛浓密的荔枝眼。 女孩发现赵震也在看她,迅速就转头追上了庙门中的母亲,只留下赵震和小厮们带着陈皮裘在庙会中玩耍。 由于他们出门时已过正午,等到在回返时,日头已落向西山。 小贩们却不以为晚,纷纷点起准备好的花灯,一时间庙会转眼就便作灯会,就连四个轿夫也有意地放慢了脚步。 登州承平已久,又兼是渤海水陆要冲,夜生活繁盛的很。尤其是经过通向外港的水榭,酒楼画舫,亭台楼阁更是人头攒动,歌音袅袅。 待到他们回到归辽行院门之时,天色早已漆黑如墨,只有几户大宅外的灯笼随风摇曳。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陈府的灯笼却是黑着的,只有一个秦姓门房蹲在台阶上四处张望。 甫一落轿,那门房就一瘸一拐地跑到陈母的轿帘前,窟通一声跪下,放声哀嚎:“大奶奶不好了,老爷今儿连城门都没进,就叫知府衙门的人抓了去。” “什么?此事可当真?”陈母一掀轿帘就钻了出来,“齐管事呢?黄胡子呢,他们都哪去了?” “齐管事带着人去走衙门了,方才咱们在东城井的仓库走了水,黄守卫领着大伙救火去了,院中就剩我这么个腿脚不利索的守着家。为防歹人,我就索性在里面插上门,爬出来等您了。” 听了门房回话,陈母身子摇晃了几下,竟然直接晕坐回了轿中。 第六章 空城计 主母一晕倒,四个轿夫和两个婆子一下慌了神,陈家女郎也再顾不得矜持,带着陈皮裘跑到母亲身边。 小皮裘一看母亲闭着眼,扯着嗓子就开嚎:“娘,你这是怎么……” “闭嘴!所有人都再不要出声。” 赵震一巴掌拍在陈皮裘脑袋上,让这娃止住了哭声,目光扫视,轿夫婆子们也都闭上了嘴巴。 别看赵震第一天上班,若论身份,除了主家仨人,最高的当属担任塾师的赵震。 更兼他不但有着读书人光环,身型又最是魁梧高大,大家下意识地都把眼睛看向了他。 赵震压着声音问门房:“老爷被抓是什么时候?失火又是什么时候?” “衙门的人是申后一刻来的,走水是小半个时辰前的事。”门房颤颤巍巍地回道。 进巷子前,打更人刚敲过酉时的梆子,所有事几乎都发生在这一小时内。 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故,几乎调空了陈家的人,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计划的。 赵震把脸转向陈家女郎,低声说道:“小姐,如果我没猜错,这宅子附近该是还有另一波歹人专等着咱们回来。如今夫人不能理事,还请您示下章程。” 毕竟有主家成人在,自己不能显得越殂代疱,赵震将自己分析的情况交给陈家小姐定夺。 陈家小姐仍旧侧过头,只是低声说了句:“全凭先生做主。” “那好!现在大家就都听我的。小阖子你灵巧,先翻墙进去把门打开。”赵震指着一个小个轿夫道。 “秦叔,待会大门一开,你就和大家伙把轿子抬进去。之后,所有轿夫都拿刀出来在门口集合,秦叔你就把院中的灯都点起来。张婶、王婶你俩扶着夫人小姐进房伺候,小福子你去城里请郎中。” 短短的几句话,赵震就给所有人都派发了任务。 那叫小阖子的轿夫如猴儿一般,顺着门房留下的梯子几步就窜进了院子。待门开时,赵震已经扛着皮裘点燃了大门两侧的灯笼。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归辽行陈府大门洞开,后面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四个轿夫扛着刀分立门口两侧,赵震也找了根梢棍立在台阶前左右踱步。 “赵先生啊,你这又点灯,又开门的,真把贼给招来可咋整啊?”门房秦叔点完灯,气喘吁吁地走到赵震旁边小声说道。 赵震看都没看他,只是紧盯着各处巷口道:“咱们现在就这几个男丁,若是关门熄灯,反叫人瞧出虚实。到时候摸进来是抓主家、抢东西还是烧房子,那才一点顾忌都不会有呢。” 斜眼一撇,看着老头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赵震只能长话短说:“空城计,知道不。” 门房瞬间醒悟,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拿起扫帚在院中扫起地来。 此处为登州新扩街区,尚未竖起里墙,眼见几个巷口泛起星星火光,身后的四个轿夫浑身上下都忍不住颤抖。 “岔开双脚站着,把刀竖举贴在胸前。老子在辽东时,也就拿着这么一只棍,百十个鞑子都近不了俺的身。待会要是歹人来了,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你们只顾往倒下的人身上补刀便可。拿了脑袋,主家自会给你们封个能娶媳妇的红包。” 赵震一本正经地在那胡说八道,不过在他两年的从军经历中,深知当作为全连主心骨的军官吹牛时,真的可以有效降低新兵的恐慌。 他索性把儒杉方巾一脱,露出健身房中苦练出的肌肉,再给轿夫们吃了个定心丸。 赵震不断能听到轿夫们吞咽唾沫的声音,虽然他们的脸上还写满了恐惧,但是明显腰杆挺得更加直了,刀片挨在身上,也明显减少了抖动的幅度。 一阵夜风吹过巷子,惊起满树的蝉蜕,在震耳欲聋的鸣叫声中,有几点火光从巷口冒出了头。 赵震把身子转向那里,将梢棍连同胳膊举成一条与地面平行的直线,站在台阶上纹丝不动。 “火光”仿佛也看到这边的彪形大汉,陡然停在了原地,几乎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又缓缓退回到巷子中。 赵震数着街面上火把的数字,大约有十二只,可他们背后的人,赵震却无法确定。 满院子的老弱妇孺,与东北墙角处的假山,不断在他的脑海中交替出现。 就这样僵持两刻钟,蝉鸣褪去,宁静的巷尾突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跑步声,听起来有二三十人之多。 赵震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歹人的大队人马来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将棍斜指向前,摆出应急棍的起手式。 “胡子哥!是胡子哥他们回来了。”一个眼尖的轿夫兴奋喊道,其余的两名轿夫也随着他向人群奔了过去。 而当赵震回头看向唯一坚守在岗位的轿夫时,发现他的脚下已经是湿乎乎一片。 “好险!”吐出了一口冷气后,赵震发现自己的后背竟也全是汗珠。 随着二十七名持刀拿棒的汉子聚在门口,巷子中的火把渐渐都没了踪影。 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壮汉,还带着三个兄弟,沿着巷口追击了一阵。 这时去请郎中的小福子、以及去衙门走动的齐管事都相继回到了府中,赵震也跟随着他们回到了内院。 陈母在郎中施针之后,终于醒转过来,简单听了些情况之后,老妇人就开口吩咐道:“张妈,你带郎中去把诊金结了。瑶儿,你带着其他人各回各屋,不要随意走动,记得若有乱嚼舌头的,明日一律都给我赶出去。” 陈家女郎欠了下身,便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走出。 陈母又走向门口处的胡子男,温声道:“黄守卫,我把这一院子人的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上了。今夜还请辛苦各位兄弟,守好院子,等东家回来,自有重赏。” 黄守卫当即跪在地上,抱拳说道:“夫人你这是说啥呢,老东家对我等恩重如山,我黄胡子今天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让半个歹人入内!” 陈母点点头,又劝慰了几句,最后将齐管事和赵震招进了屋中。 齐管事初时并未说话,只是不断用眼神向陈母示意赵震的存在。 陈母刚才说了好些话,此时有些疲劳,斜倚在软枕上道:“无碍的,刚才老身晕倒之际,全凭赵先生临危布置,否则我母子三人几乎不免。都说患难见真情,赵先生虽入我陈家只有一日,我便也当心腹看待。齐管事,你就说说衙门那边是怎么回事吧。” 齐管事有些羡慕地看了赵震一眼,叹了口气,才说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陈东家这几天去掖县办货,今日午时便到了朝天门,可却被守城的兵丁拦下。 不知何人向登州知府衙门投告,说归辽行贩运私盐。 初时陈东家以为是诬告,当即就让官差检查,结果还真在新收的面粉中发现装盐的袋子。 《大明律》规定,凡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 官差们当时就将陈东家连人带货一并扣押了起来。 屋中的三位都是聪明人,不用说,便知道陈家这是中了人家的套子。 救人要紧,陈夫人也没在此处纠结。 齐管事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官帖来,向家中主母汇报起自己今日下午的走动情况。 “知府老爷吴维城、同知老爷贾名杰、知县老爷秦世英、还有盐提举、通判、推官大大小小的官口衙门我都差人去打探递、银子。可您猜怎么着,这帮平日里的饿狼,居然都把银子给我退回来了。” 听到这里,不光是陈夫人,赵震的眉头也紧锁起来。 在旧中国这种人情社会,对于陈家这种大商贾,被抓并不可怕,无非是看官府的要价罢了。 但是若连银子都不收,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登州官府一定有人提前打好了招呼,而那些人绝不是陈家能惹的。 “你就没去城中找找咱们辽人的官吗,即使文武殊途,他们也该能说上句话。”陈夫人急道。 “找了,哪能不去找。可是孔参将和李游击都出城操练了,耿参将也带船出了海。只剩个李小千总呆在城里,他又能搭上哪位官人啊!” 齐管事说完就直接瘫坐在地上,脸上充满了绝望之情,陈夫人的眼泪也无助地流了下来。 赵震拿过齐管事手中的官帖,上面完整地罗列着登州府的大小官员。 从最下面的照磨、知事、推官这些完全不知道干嘛的官位,一直向上到登莱巡抚。 不过上面的一些名字,却让赵震的内心掀起了惊天巨浪。 穿越到明末的登州,生存难度本就不低。 如果这时登莱的巡抚叫孙元化,那这个难度就直接上升到了地狱级。 再加上一个叫孔有德的参将和一个叫李九成的游击正准备出征,这日子就跟本没法过了! 他俩加上耿仲明掀起的那场吴桥兵变,整整持续了一年,百万人口的登莱地界被杀得尸横遍野,最后突围北上投鞑的只剩下一万多军民。 赵震记得叛军攻陷登州城时间,该是第二年的正月初三,而如今已是七月尾,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不行,得走,这登州不能再呆了! 但是要活着,就得有银子,自己加上李叔和丫头,光是他们三个逃荒,很可能没被乱兵杀,就直接饿死在路上了。 赵震细思之后,转而拿着官帖对齐管事问道:“管事可曾去巡抚衙门疏通关系?” “怎么可能,咱们一个辽东商户,哪能攀得上巡抚啊!”齐管事在垂泪之际,还不忘给了赵震一个白眼。 赵震清了清嗓子道:“这巡抚若是别人,或许不行,但若是孙巡抚,在下倒可以一试!” 第七章 单书救主 七月末登州的凌晨分外凉爽,陈家正厅之内,赵震正在几张发黄的旧纸上奋笔疾书。 院中一只因为被扒光了毛,无颜见同类的大鹅,在院中不住地奔跑哀鸣。 没办法,用毛笔写汉字赵震还可以对付,但是要画机械草图的话,在这个时代只能依靠鹅毛笔了。 父亲曾教过自己,求人办事,最次者卑辞厚币,取中者投其所好,高明者利益相扣。 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妄想与一省巡抚能扯上利益关系,不过若说投其所好,赵震倒确实有些思路。 孙元化师从徐光启,崇信天主、酷爱西学,破格升为升登莱巡抚后,网罗西学英才,大胆募用西士,组建了一支有27名葡人佣兵团,使登州成为大明的火炮研制中心。 虽然吴桥兵变让这一切为后金做了嫁衣,使满人逆向超越了大明的火炮技术,但是孙无愧为明末最出色的火炮专家。 孙元化死后,再无汉族士大夫懂得炮学。 助康熙造炮的传教士南怀仁著《神武图说》时,足足比孙元化的《西法神机》晚了五十年。 最能打动一个技术官僚的,除了升官发财美丽情妇之外,那自然是能带来实效的技术。 经过后世贴吧、论坛、各路专家考证,明末能采用突破性铸炮技术主要有四种。 铁芯铜炮,这个在清代大兴的技术,相传在崇祯元年便有,估计孙专家不感兴趣。 铁模铸炮,穿越大杀器,但其质量低、废品多的缺点,基本瞒不过懂行的孙专家。 缠丝炮管,日本人一直用到二战,操作简单又好用,但是足够强度的钢丝在哪里? 赵震最后选用的是砂模铸炮,嗯,还是铸造实心炮管,再钻膛的那种。 不但砂模可以省去烘干时间,再加上后续钻膛用的镗床,抛光外壁的车床,制造火门的钻床等众多设备,一看就很厉害的样子! 这套完整的工业体系放在眼前,赵震就不信这个中国初代工程师不动心。 赵震如此选择,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这套体系完成难度极大,半年的时间基本不会有什么成果,赵震也不怕孔有德等人将它带往后金! 至于用文言文来写工业产品说明,赵震只尝试了一次,便宣告放弃,干脆用中英文两种语言书写。自己文法不通,采用英氏计量单位,都可以用直译进行解释! 此时欧洲造铁炮最出色的就是英国,技术保密极为严格,就算把那些葡萄牙炮匠叫来,他们也不敢否认此书为假。 赵震考入大学时学的机械工程,由于不忍四年都在和尚班中度过,终于接受父亲的建议参军。转进国贸专业后不得不苦学外语,不想此刻竟是将这两大专业都全部用上。 整整一夜,赵震都笔耕不辍,等到完成之时,府中的佣人已经将早饭热了两次。 “先生辛苦了,赶紧趁热把这碗参汤喝了吧。”同样一夜未睡的陈夫人,亲自端过热汤。 赵震赶紧俯身接过,口中称谢,自从后金崛起,这关外的人参绝对是稀罕之物。 刚一入口,赵震就感觉这山参绝非凡品,几口之下几乎便驱散了整夜的疲惫。 “先生需要多少银两,如果数目太大,老齐我可得提前准备。”同样熬夜的齐管事狠灌了一碗浓茶,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知此地衙门的门包是多少,准备双份的应该就够了。”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赵震肯定要有所准备。 老齐日常行走官场,这事自然门清:“同知府上是七钱,知府门前就是一两,巡抚门前我没过去,若按双份怎么也要四两。” 霍,自己辛辛苦苦教一个月熊孩子,才十两银子。进一次巡抚的大门就要四两,当个大明领导的门卫简直钱途无量啊! 赵震琢磨了下道:“那行,就给我准备十两吧,有备无患吗。” “就要十两,那你见了孙巡抚送什么?”齐管事的眉毛都竖起来了,这家伙到底会不会送礼,你就拿本破书去考验干部? 赵震看着陈夫人也面露怀疑,只得耐心解释道:“我这次只是去陈情而已,我老师有位同年曾经识得孙巡抚,常说他为人刚正不阿。咱们一见面就送银子,反倒是自认罪状,还可能惹怒于他。但若真谈到钱上,等我回来再行准备就好。” 后人评价孙元化,常说其忠君爱国,兢兢业业,想必不是贪酷之人。 但毕竟历史都是由后人书写,其真面目到底如何,他也不敢轻下结论。 听赵震抬出老师同年,陈夫人和齐管家都不再争辩,读书人靠着老师、同年结下的巨大关系网,明代谁人不知。只道赵震动用的是这层关系,便不再争辩。 整个一上午,赵震都在和两人核对所有用得到的细节,及到中午才拿着赶制的十字架,乘着马车到巡抚衙门前。 巡抚衙门设在纵贯登州城的正街上,六很大红柱支撑着错落的云头斗拱,照墙下竖着标明官衔的朱红“高脚牌”,守门的带刀亲兵于青石台阶上一字排开。 看见这威武阵式,赵震放弃了入门求告的打算,对方显然不是一包烟能喂饱的机关门卫,半句话对不上自己可能就要身首异处。 为安全起见,赵震直接实行第二套方案,举着十字架,在对街找了一个显眼位置站立。 孙巡抚的另一层身份是天主教徒,他对于传教十分热衷,甚至曾自己出资在嘉定修过一座教堂。 赵震拿着十字架,宛如后世地下党对暗号,就指望孙巡抚能在进门之前,能够发现自己这个“本教”同志。 结果巡抚没来,倒是有个大和尚走到他的面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耶教为夷人所传,施主为圣人门生,当知华夷之辩。何不放下十字,立地成佛。” “佛从西来,主亦从西来,天竺与泰西,一远一近罢了。若论华夷,则我明人皆信道教便好。” 屁股决定脑袋,自打小时候被基督教徒卖过臭袜子,被蓬莱道士卖过假串珠,赵震就对各路神棍都不感冒。 但如今自己可是打算敌人内部的余则成,就先拿这个大和尚练练新身份吧! 大和尚一脸倨傲:“然自南京教案后,耶教乱人心已是朝堂公认,孙巡抚虽信夷教也不敢在这登州城擅自传教,公子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释教不也曾经历三武灭佛,后周毁寺,方成我朝正教,焉知此非耶教之未来乎?” “好,说得好!”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老者朗声而来。 明代官服以色论品,五至七品着青袍,此人胸前补子为白鹇,赵震便猜此人是位五品大员。 有明一代官威甚重,大和尚转身就走,赵震也不敢怠慢,赶忙上前施礼,却被老者抬着他的手止住。 “教友爱教卫主,何必多礼,不知尊师何人,来此何事?”老人捋着胡子问道,神态甚是和蔼。 经后世台湾历史学家黄一农研究,明末奉教士大夫可考者大约四十三位,所以这是个极小的圈子,想必对方是拿自己当做这些老友的门生。 有门!虽然对方不是孙元化,但同是天主教信徒,平日里也该是巡抚的亲信。 赵震也不辩解,从怀中掏出册子,双手捧上沉声道:“草民确是受人所托,特为大人献上英吉利国铸炮秘法。” 听到“铸炮”两个字,好奇心顿起的老者伸手将薄薄书册接过,才翻得几页,口中便传出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若提到英吉利国,大明朝内千万人中可能都没有几个人知道,而面前的老者恰恰是那几个人中之一。 老者名唤王徵,字良甫,陕西人士,如今官至山东按察司辽海监军道佥事。 说到于西学中的造诣,王徵是要在孙元化之上的。他不但熟知火器制造,对西方机械也颇有研究,还曾著有《远西奇器图说》一书。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是翻看了七八页,王徵便知此书非同小可。 将册子揣入袖中后,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赵震才道:“且随我来。” 赵震紧随王徵走入巡抚衙门,越往里走,他就越能感觉到明代官威之盛。 自门口到大堂,握枪执杖的卫兵分列两行,各有顶盔掼甲的武官统领。 巡抚院署大堂面阔五间,歇山九脊,翘角飞檐,待自己随王徵转到后院花厅,已是一刻钟之后。 “初阳兄你快来看,吾随毕方济、陆若汉诸兄弟铸炮多日,却从未见过如此新奇之法。此法若成,建奴覆亡无日矣!” 王徵一路上健步如飞,面色红润的他显然处于亢奋之中,乃至才到花厅门口就嚷了起来。 第八章 孙元化 花厅正中的炕几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官员。 听着王徵一口一句初阳兄叫着,赵震便知道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元化了。 孙元化,字初阳,号火东,纯血上海本地人,这些赵震还是晓得的。 按理说他年仅五旬,便升任高官高官,军政大权一把抓,正是意气风发、威风八面的时候。 可是在赵震眼前的,却完全是个早衰的中年人。 如山的公文之后,一张瘦脸垂下斑白的长须,高大的身躯已显佝偻,眉目间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初阳兄,若这砂模铸炮可行,便再不用等泥模烘干,所省之时不可以道理计。” “后面种种奇器精妙异常,待其制成,则蜂窝空穴、外干内湿之忧尽去,废炮之患必可迎刃而解!” 对于某些特殊人类,课题攻坚就是他们的春药。 听着王徵说着书中的种种妙处,孙元化原本深垂的眼皮渐渐睁开。 随着书页一张张从指尖翻过,他的身形慢慢挺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 “其言铸实心之炮身,以钢钻之以得炮膛,此非痴人说梦?”孙元化有些怀疑。 王徵却不以为然:“金尼格曾言泰西便以钢钻取铳口,不过将其钻刀变得粗些罢了。” “这些奇器都以借刀削铁为法,但若炮身坚实,但这刀何处得来。”孙元化继续问道。 王徵笑答:“君不闻徐州铁坊善作宝刀,削铁如泥,蜚声南北。” 孙元化点了点,又继续翻书,越看越是出神。 “啪,啪,啪!”将整本书册看完,孙元化连拍三掌,声如洪钟地赞叹道:“吾随恩师习铸炮之术至今十年有余,种种迷思不得解惑,今见此书方有豁然开朗之感!” 赵震这本铸炮手册若落入旁人手中,或许还要嫌制造工艺繁琐,但是对于孙元化这个大明唯一的火炮专家来说,却是若获至宝一般。 往昔铸炮时产品质量不稳定,废品率居高不下的现象,早已磨尽了他的信心,乃至于在自己所著的《西法神机》中无奈说道:铸百得一,即为国手。 此时此刻,居然有人将解决之法摆在他的面前,孙元化怎能不心潮澎湃,甚至于他心中还生出能否将这些方法再行改进的念头。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唯有此句可表你我今日心境。”王徵捋着胡须凑上前道。 两个白发老翁对视之下,竟然放声大笑起来,赵震如果不看他们身上的青绯官袍,还以为是两个解出数学题的孩童。 两人笑罢,王徵便将献书的“热心教友”赵震引荐给了孙元化,巡抚大人原本心情正佳,看向他的眼神甚是温和。 赵震察言观色的本事可是家传的,眼见领导目光看向自己,当即上前跪拜。 孙元化亲手将他扶起,打量一番后口中笑道:“吾二人光顾着研读书籍,倒是冷落了贤侄。此良法于吾军中助力甚大,速将汝师姓名报来,老夫要亲自写奏章替他请功。” 一届巡抚不顾身份,如此礼贤下士,赵震却没有受宠若惊,反倒是深鞠一躬,语音哽咽地说道:“抚台大人若要请功,还请为主请功吧,因为涉及此书之人如今都已死在建奴手中。” “啊?这从何说起?”听赵震提到建奴,王徵一脸惊愕。 “八年前有英吉利神父詹姆斯到辽东传教,但其登陆之后便患急病,为草民所救。目睹了建奴虐杀汉人之惨状后,临死前将此书交予在下,嘱托将其带给信主之人。草民知其乃军国重器,不甘为建奴所获,幸赖主之威能,终于觅得良机,渡海逃归。今日了却此事,詹姆斯神父之灵当可安息,阿门!” 赵震表情悲痛,在胸前虚画十字,将自己昨夜反复推敲后的来历说出。 现在唯一能合理解释自己来历的,如今也就只辽东逃人这个理由。把时间定在八年前,是因为英国人在1623年关闭了设在日本平户的商馆,再之后的时间点想在东亚找个英国人有点困难。 “阿门!” 孙元化和王徵听了这番话,不觉为之动容,顿感冥冥之中自有圣意。面前这个年轻人在辽东卧薪尝胆八年,终于携重宝归国,其中艰险不问可知,若没有天主保佑,这种奇迹怎能发生在自己面前。 “你莫要悲伤,詹姆斯教友为主殉道,也可以说死得其所。”孙元化长叹一声后却又温言说道:“不过汝不惧艰险,带奇书返归,此功却不能不赏。说吧,你想要何赏赐?” 要何赏赐?虽然赵震早已拿定主意,但是当这句话从辽海地区的一把手嘴里说出来时,他内心还是掀起一丝波澜。 若放在一年前,自己肯定会说愿附大人骥尾,毫无节操地跳上孙巡抚这班官场快车。 但是如今,在据吴桥兵变不到四个月的时候,赵震若是选择投靠,那等着自己的便是或死于乱军之中,或死于崇祯皇帝的铡刀之下。 当初把写书人归于英国神父名下,赵震当就存了与此事完全切割的念头。 强自止住心中贪欲,赵震再次拜倒道:“辽东逃人,何敢言什么赏赐,只想凭这点微功换一人性命罢了。” “换一人性命?此是何人?”赵震能感觉孙元化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慢慢散出一股封疆大吏的威势。 “草民逃至登州后,举目无亲,粮米无着,幸赖归辽行陈东主施与援手,方才得活。昨日却听闻陈东主被人诬蔑贩运私盐,身陷囹圄……” 赵震忙将事情一一道来,陈家并非无根之木,毛文龙在时,就多和东江军将有所来往。孙元化史上曾对东江余部颇多照顾,赵震在言语间也不落痕迹地点出了这层关系。 “原来是为归辽行陈家,此人吾在辽西时便听尚可喜等人说过,素来为义民,十年间不知为东江军运过多少粮草。”知道赵震是为陈家求情,孙元化的脸色果然慢慢舒缓,还端起茶盏润了下喉咙。 可是茶碗放下时,孙元化却像变了一个人,眉目之间满是肃杀之气,一声冷笑道:“呵呵,贩运私盐?这些山东商人真是好计较。这归辽行若是想要私盐,不去辽海各岛收,偏要跑到掖县收,这南辕北辙的污词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的。孙远!” 随着他一声呼喝,一个老仆便从后堂转出,躬腰行礼道:“老爷!” “且拿我名帖,带着府中亲兵去找吴维城,让他速速将归辽行东主释放。” 老仆将孙元化手中名帖取过,转身便走大堂,不料身后却响起一声:“且慢!”。 待他回头看时,发现正是刚才献书的那个少年。 “抚台大人明察秋毫,在下替陈家在此谢过。不过草民虽然来登州只有区区几日,也知此地辽民不为人所容,未免大人清誉受损,此事还请让陈家捐输军资以为免罪。” 听见赵震的话,孙元化捻须而笑,心中对面前少年的评价更高了一层。原因无他,懂事而已,孙元化初到登莱时,也曾雄心万丈,希望为朝廷练出一直强兵,荡平虏寇,收复辽东。 可是逾到后来,本地士绅与军屯争地,鲁商辽商争夺商路,士兵不法,百姓相仇,种种乱事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乃至于现在整个山东官场,都隐隐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这个少年提出捐输免罪,那是要用银子帮自己消弭山东官员的敌意啊。 孙元化撩着胡须,点点头道:“汝既有心,便如此罢。你即是我圣教中人,且莫论尊卑,日后可持此扇来府中讨论教义。” 赵震接过打开的折扇,上面印着鲜红的巡抚关防,心中不禁大喜。 这是什么,这就是自己在登州城的保命符啊,不过在赵震眼里,那扇面上还印着一行看不见的字。 证件有效期:至1632年正月初三前有效。 第九章 陈东主(一) 登州府陈氏院中,陈婧瑶正在母亲房中绣着女红。 家中出了大事,母亲明显神不守舍,即便自己又将鸳鸯绣成了鸭子,今日也没骂过半句。 看着手中足足绣了两年的嫁衣,陈婧瑶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当年逃难时,自己的两个姐姐因为脚小跑不动,被父亲用剑刺死之后,母亲便不许自己裹脚。 来到山东以后,本来凭着陈家的丰厚家资,自己结亲本不是什么难事,上门的媒婆也是不少。 可她们一听自己是天足,就再不见了踪影。 如今陈婧瑶已经十七,若是父亲此番不能平安度过,这嫁人的事岂非更难。 陈婧瑶看着只绣出一只的丑鸭子,心中更加悲伤,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陈母见了,以为女儿是因为太过担心父亲,一边掏出帕子帮忙擦拭,一边温声安慰道:“瑶儿别怕,赵先生已经去了巡抚衙门,他老师同年可是与孙巡抚相识的,你父亲这次定可安然无恙。” 这句话陈母也说得中气不足,若那赵公子真识得巡抚大人,当日何必那般落魄,自己全力支持他,完全是不想放弃任何一丝能救出自己丈夫的希望。 事后想来更觉自己可笑,不过如今这个时候,她也只能用这个方法来骗女儿安心。 就在此时,院落之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陈母出门看时,来的却是齐管事。 “夫,夫人,有人从门口送了封信进来,您快看看吧。”齐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见到老管家面色沉重,陈夫人不敢耽搁,连忙接过信来。 信封早被拆开,显然齐管事已经读过,看他脸色悲愤,陈夫人便知信中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呸,这帮尽会用下三滥的杂碎。”读过信的陈夫人,恨不得将自己满口贝齿咬碎。 写信人是山东商会的几个老板,这些商人看起来就非常仗义,不但斥责了这次陈东主被捕,完全是外部敌对商人蓄意陷害。 还对陈家表示了十二分的同情,甚至表示愿意代为疏通,救陈老爷子出狱。 当然,陈老爷子这次被捕那可是人赃俱获,疏通的金额一定不是个小数目,那么一大笔钱陈家须臾间怎么凑得出来。 但是谁让这群商人仗义呢,他们连筹款方案都帮陈家想好了,陈家货仓里不都是皮货吗,如果陈家愿意给个友情价,比如三折左右,他们就勉为其难的照单全收了。 陈夫人骂完还不解气,抓起信来就要撕碎,齐管事见状马上阻止道:“大奶奶啊,可使不得啊,这封信要是撕了,那救老爷的最后一条路都断了。” 陈夫人手上虽然停下了,但还是气不过地道:“估价三成,他们怎么不去抢,还代为疏通,这和响马绑票要赎金有什么不一样!” “大奶奶啊,现在还哪是算计钱的时候啊,把老爷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啊!” 齐管家的哭告终于让陈夫人泄了气,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地道:“且等赵先生回来再答复他们。” “这怎么成,送信的人可还在门房那等着呢。那个赵先生才入府一日,便遇到这么大的事。别看他说的好听,要去什么巡抚衙门,可那巡抚哪是那么容易见的啊!依老仆看来,他那完全就是金蝉脱壳啊!” 齐管事见陈夫人还是游移不定,终于下定决心,将从昨晚到今日憋在心中的话尽数说出。他明白陈夫人当时是六神无主,但是怎么能不信自己这个大管事,反而去相信一个从街上捡来的教书先生呢! 要知道整个登州的官面黑道,平日里哪个不买他齐大管事的账。此番要救出老爷,看来还要靠自己这个忠仆啊。 陈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她心中也有怀疑,但此时听别人说出口,却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棵稻草。 “也罢,你先去告诉那来人,诸事我们都可以应允,但是必须要让我们先见老爷一面!” “是,是,这话老仆一定说道。” 齐管事得了应允,转身就要出门回复,可一抬头,就看见秦门房正一瘸一拐地走入屋中。 “大奶奶,齐管事,老爷回来了!” 陈夫人和齐管事一时没有晃过神,都张着嘴看向秦老汉,看着二人不动弹,秦老汉怕自己没说清楚,又紧忙重复了一遍! “老爷回来了,坐得是送赵先生去巡抚衙门的马车,黄护卫已经上前打探过,现如今都该进了坊中了。” 这下就连屋中的陈婧瑶都听得一清二楚,连害羞都顾不上,直接从屋中跑出,拉着陈夫人就向门口走去。 齐管事却还愣在原地,一个刚来的逃奴,他怎么能进得了巡抚衙门,怎么能让自己吃尽闭门羹的山东官员把老爷放出来。 不过当听到门口的喧闹声时,齐管家再也等不了,拔腿就往前院赶去。 待到大门口时,自己东主已经下了马车,在黄胡子的搀扶之下,一步步朝着门槛走来,旁边还有一个八尺书生正和知府衙门的王师爷寒暄。 大明的官场效率还是很高,孙远先是去知府衙门叫来了一个姓王的师爷,随即便径直地向另一侧的板房而去。 两个布衣老者在前,班房巡役不仅没阻拦,反而个个点头哈腰,热情地招呼,连带着跟在身后的赵震都备受礼遇。 他们没去班房关人的地方,也没去负责看管的班头那,而是进了班房书吏的屋子,孙远把名帖往桌子上一丢,那人当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只过了两刻钟,陈东主就被抬上了班房外的马车,孙远打马归去,只留王师爷亲自上门收缴捐输。 “老先生,吾等不需去盐课司销案吗?”赵震一路上谈天说地,方才和这位师爷唠得熟络,临进大门,才将心中疑虑问出。 “呵呵,贤侄勿忧,今晚鄙人恩主正好与方提举等人在会仙楼谈诗论赋。”王师爷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随即便笑呵呵地迈进了陈府大门。 谈诗论赋?分账大会吧!赵震心中不禁冷笑一声。 陈家车队中查出的私盐不过百斤,捐输赎罪银却要了整整三千两,怪不得这王师爷一路上看自己都是笑眯眯的。 赵震快走两步,一起和黄胡子搀住陈家东主。 这老者已年过六旬,赵震眼见他出狱时已奄奄一息,可如今却把腰杆挺得笔直,迈着四方步昂头向前。若不看他那周身都是鞭痕的锦袍,老人倒像只是在外做生意归来。 “老爷,等会,先跨个火盆。”齐管事虽然来得较晚,但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火盆,瞬间又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自己能从一个打杂的小厮,成为府中的大管事,这份本事你们就学着吧。”感受着陈夫人欣赏的目光,齐管事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顺便用眼睛扫视了一遍场中诸仆。 “啊!”齐管事脸上一阵灼热,疼得他一声惨叫,转过眼来时,竟是自己东主一脚把火盆踢向了自己! 第十章 陈东主(二) 火盆在地上“嗡嗡”的打着转,院子中的啼哭声,吵闹声顿时止住。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陈家数十家仆,齐刷刷跪在院中两侧,就连陈夫人与陈婧瑶也对着父亲欠身行礼。 赵震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商人从狱里回家,阵仗竟然搞得像将军入营似的。 在抬头看着自己搀扶的老头,只见他此时白须飘动,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杀气。 归辽行东家名唤陈立三,家族世代在铁岭经营皮货生意,自万历四十年七年萨尔浒之战,便举家迁至登州。 彼时毛文龙设东江镇,于皮岛开市,东北的皮货、朝鲜的人参药材,乃至后金的马匹,吸引了大批商人来此贸易。 陈立三拿出所有带出来的黄金购买了两艘沙船,通过与毛文龙岳父沈世魁的旧交,迅速成为与淮安巨商陈幼学、张梦凤比肩的东江军特供商人,硬是在登州城立起一桩不下于在铁岭的家业。 左传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陈家当然也逃不过这个规律。 崇祯二年闰四月十四日,袁崇焕上书言改贡道、改饷道、禁海三事,以断绝后金商路。 毛文龙对于此策曾上书称:“今登州严禁不许一舡出海,明是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至毛文龙身死,陈家就彻底绝了海贸一事,如今只靠销售库存皮货度日,不过陈家库存量“实在”太大,卖了两年也没卖完。 赵震在后世了解到当时的淮安商贾大多亦兵亦商,难道这陈东主也是这样的人物? 眼见院中没了声音,陈立三才躬身向王师爷行礼道:“鄙人商贾之家,不通礼数,让先生见笑了。在下本是戴罪之身,怎么能以寻常之礼归家。” 院中尽是辽人,便是女人也生得人高马大,几十双眼睛看过来,身材瘦小的王师爷心中不禁一抖。 “老掌柜严重了,误会,都是一场误会,既然到家了,老掌柜当可自便。”王师爷赶忙回道。 “那就恕老朽抱恙在身,不能相陪了。齐安,去柜上取三千五百两银子,另外再给王师爷挑两张上好的皮子,也算咱归辽行的一份心意。” 齐管事唯唯称是,带着王师爷便去前院的归辽行,赵震看齐管家出院时放松的脸色,便知道这些钱对于陈家并不是什么大事。 “老爷许久未归家,还是快回房中休息,稍后我让厨房做几个小菜给老爷接风洗尘。”见场中再无外人,陈夫人便直起身子,笑呵呵地过来扶丈夫进屋。 可是刚走到一半,就被陈立三喝住了。 “皮裘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妾身怕前院纷乱吓着他,所以就没让他出来。”陈夫人尴尬地解释道。 “现在就让他过来。”陈立三依然站在门口一步不动。 陈家是三进的院子,过了半刻钟小皮裘才被老妈子领到前门。 “爹,你可回来了,都俺带啥好吃的嘞!”小皮裘看见父亲回来,小肚子一颤一颤地就跑了过来,若不是被母亲拉住,看样式还要给父亲一个大大的抱抱。 “带喽,带喽,为父可给你带了大礼回来。” 陈立三看见儿子来了,一直板着的脸也浮起了笑容,挣脱开赵震和黄胡子的手臂,就把手伸进了怀中。 这可把小皮裘乐坏了,不断扭动着小胖身子,想从母亲的手中解脱出来。 “撕拉!”陈立三突然双手用力,将身上锦袍连头里面的中衣一起撕开,露出满是鞭痕的胸膛。 有些该是昨天抽的,已经结了痂,有的还是新伤,不断渗出鲜红的血。 陈皮裘哪见得这么血腥的场面,哇的一声就哭着钻进母亲的怀里。 “孩儿他娘,把他的脑袋给我转过来,让他看!” 陈立三一边喊着,一边向前逼去,还没走两步,就踉跄着差点摔倒,幸亏赵震将他扶住。 “当家的,你这是干什么,他还是个小儿啊!”陈夫人将皮裘塞在身后,自己跪在了陈立三身前。 “小儿?若是到了抄家灭族之时,可会见小儿不捉?我今天就是要让他明白,不好好读书,当不得官,就算你做得天大的买卖,又落得什么下场!” 陈立三目眦欲裂、吼声如雷,一怒之下,竟然晕在了当场。 见老爷晕倒,陈府的仆役七手八脚的将他抬进屋中,请郎中的、端参汤的,忙活成了一团。 陈母和陈婧瑶也要随着进房,这些事轮不到自己伸手,赵震就将小皮裘带回了书房。 陈东主的这种教育方式太过粗暴,小皮裘已经被吓出了心理阴影,一抽一抽地吃着干炸丸子,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小心灵。 赵震为了更好的安慰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陪着他吃。 直到一盘丸子快吃完了,赵震又给他讲了两段葫芦娃,小皮裘才止住了哭泣。 “先生,不当官就一定会挨打吗?”小皮裘板着脸问道。 “不当官也不一定就会挨打,但那是因为他今天不想打你。”赵震揉了下他的小脑瓜,微笑地“安慰”道。 小皮裘赶紧吃了个丸子压压惊,严肃地问道:“俺不喜欢读书,俺就喜欢吃,有没有靠吃就能当上的官。” 赵震还真被问住了,细想了一会才给出了答案: “有倒是有,不过全天下就一个,替皇上尝菜的太监。” “俺不当太监,太监是家奴,还要切小基鸡!”小皮裘鼓着胖脸抗议道。 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太监了,很博学吗! 而且居然还对当奴才有偏见,等你长大了,可怎么在我大清活下去。 在赵震心目中,小皮裘完美的从熊孩子,上升为地主家的傻儿子。 “这世上原本有三门手艺能不受欺负,会读书、会砍人、会当奴才,但是在我大明就只剩下会读书和会当奴才两样了。” 自明成祖之后,重文轻武之风日盛,文官视武官为奴婢的事情已是常态,所以大明王朝后两百年的统治权基本就在文官和太监手中争夺。 熊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看看书桌上比板砖还厚的书籍。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深刻的抉择之中唤醒,赵震打开门,发现来人是齐管事。 “赵先生,我们东主有请。”齐管事低头说道,神态前所未有的恭敬。 赵震欣然还礼,便随他出门,留下熊孩子一个人在房中继续沉思。 自己辛苦了这一日一夜,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自己在这大明的起步如何,就看今天晚上了! 第十一章 建奴细作 再次见到陈立三,他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中衣,侧卧于床榻之上。 屋中的药味很浓,桌上还放着半碗没喝完的参汤,颜色要比赵震喝的深得多,让他自动脑补出千年老山参的样子。 见到赵震进屋,陈立三勉强从床榻上撑起半分,伸出一只手让道:“先生还请过来坐。” “在下见过东主。”赵震作揖行礼,也不谦让,安然坐在陈立三旁边的几凳上。 赵震刚刚坐定,齐管事就殷勤地端过茶碗,陈立三下巴一抬,他便识趣地退出房中。 “先生来时,吾外出不在家中,素未蒙面,却受先生救命之恩,先生请受小老儿一拜。” 陈立三从床上挣扎起身,就要向赵震叩拜,赵震赶紧伸手将他托住,连忙劝道: “这如何使得,我蒙夫人雇入陈府为塾师,您就是我的东主,在下只是尽了分内之事罢了!” 陈立三顺势躺下,颔首笑道:“我听齐管事说起,老夫此番能够脱险,全凭先生靠着一本书册,便打通了孙巡抚的衙门。这样的人物,老夫还只从古书里听过,不知先生到底是何方高士。” “东家谬赞了,在下不过一辽东逃人,恰逢其会罢了。主要还是东主声名绝佳,孙巡抚明察秋毫啊。” 对上自己五百年前的同行,赵震马上职业地恭维了回去。 听到这熟悉的腔调,陈立三爽朗大笑,当即再不绕圈子:“现今先生敲开了巡抚大门,若是另有高就,那日后旦有所需,便来寻老父就是。若蒙先生不弃,还想教导犬子,那先生的酬劳便要改一改了。” 你有进入官场的机会,那我以后就是你的金主。你要还想继续本质工作,那我就给你升职加薪。 这气度,这手腕,难怪这陈立三能挣出这偌大家业,只可惜赵震如今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赵震站起施礼道:“以厚遇而报微功,慷慨无过东主。不过比起教书,在下更善经商,家传海上观星辨位之术。所以做完这个月后,在下便打算去闽浙一带,寻个海贸的营生。” 赵震在确定自己只有四个月时间以后,马上便给自己做了个规划。 拿到这笔赏金之后,赵震就打算带着李叔和丫头去江南谋生,那里商品经济繁荣,凭着四百年后的商业手段,自己完全可以挖出第一桶金来。 宏伟蓝图已经画好,就等启动资金了。如果再有狗大户。愿意投资建个分公司啥的,赵震当然也也不介意来个天使轮。 陈立三眉头一皱,随即劝道:“若做海贸,何须去闽浙,登州亦可啊。老朽前些年往皮岛运粮时颇积下一些人脉,如今的登州水师耿参将、广鹿岛尚游击还都要卖老夫几分薄面,过几日老夫就可为赵先生讨个去宁远运输军需的船额。” 这陈东主厉害啊,耿参将、尚游击,多半是耿仲明、尚可喜了,再过几年这二位可就要变身赫赫有名的大清三顺王了。 不过功业是他们的,史载吴桥兵变后登州没几个活人,赵震不能确定是自己幸运的那一个。 赵震直言道:“登州鲁人士绅视辽民如贼寇,辽军士兵因此多缺饷少粮,孙大人乃学问之大家,非治世、治军之能臣,吾恐登州不日便有大祸将至。” 陈立三倒吸了一口冷气,赵震所言,件件都和自己的观察分毫不差,但是最后的结论却让陈立三心中一震。 如今登州城内什么形势,自己的遭遇还说明不了问题吗,以归辽行这种体量都有人敢下手,足见登州当地人已经结成一体。 而辽军什么情况,陈立三更是洞若观火,无论是孔有德,还是李九成,就连素来耿直的张涛都多次和他抱怨过,那些士绅对他们军屯家人欺凌一日甚于一日,而辽军利用打劫进行的报复活动也是一次狠于一次。 陈三立眼珠不错地注视着赵震,过了半晌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先生对局面洞若观火,陈某最近也有狡兔三窟的打算,说不定还要劳烦先生。今日时候不早了,待老夫过几日与先生细商可好?” 赵震感觉火候已到,便嘱咐老人保重身体,安心养病,然后便起身告辞。才走到门口,赵震又被陈立三叫住。 “我听拙荆说你还有一叔一妹,明日便都接来府上吧,登州七月雨多,莫让老哥哥着了凉。” 赵震初时还打算等发了月钱,在登州为老汉和丫头租间房子,没想到此时倒被对方先提出。 明知对方压到这事才提出,是存了收买人心的注意,但这事情无法拒绝,赵震还是深鞠一躬。 待赵震从房间走出,后堂缓缓走出一个纤细身影,原来刚才陈夫人一直都在内堂等候。 端着一碗刚热好的汤药,陈夫人坐到床边问道:“老爷,你觉得这赵先生怎么样。” “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事成不居功、虑事计深远。足见其心思敏捷,性格沉稳,此子不简单啊!” 陈立三端起药碗,缓缓喝进,旁边的陈夫人却谈了口气道:“若是老三还活着,也该是这个年纪,你当年也是这么夸他的。” “瞎说,老三哪能和人家比!”陈立三刚想再训斥陈夫人几句,回头就看见妻子的眼圈已红,忙又缓了语气安慰道:“过几天我就去出海,到皮岛时,看看能不能给老三的坟上烧柱香。” “啥,你都伤成什么样了,怎么还要出海?不要命了吗?”陈夫人惊道。 陈立三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啊,眼见着就到了秋高马肥的日子,不知建奴今年会不会打东边啊。我怕再不给他们送点粮食,恐怕入冬前就没机会了。” 陈夫人知道自家老爷主意最正,但她还打算换个角度再劝劝:“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山东人都逼到家里了。你要是走了,留下我们老弱妇孺的,到时可怎么应付,难道还要劳烦赵先生。” “放心,我走前肯定会把事情了结。另外,这次赵先生也会跟我走。”陈立三宽慰道。 “什么,你要带赵先生走,你带他一个书生干嘛?”陈夫人有点反应不过来。 陈立三突然板起了脸,冷冷说道:“你没注意到,赵先生双手白嫩无茧,牙齿洁白无缝,眉目间虽然殷勤却无畏惧之色。这哪里是做过阿哈的样子,便是登莱的士绅家里,我也没见养出过这么精细的少爷。我怀疑他在建奴中时,不是如范文程之流的背祖文官,就有可能是建奴贵人家的贝子贝嗣!” “啊,那怎么办,我还让他给皮裘做塾师。”陈夫人惊恐地差点叫出声来。 陈立三却淡淡说道:“你莫担心,此事我尚不能确定。所以这次出海我要把他带在身边,如若不是,我必给他给寻分富贵的前程。但倘若我猜测成真,就算背了这忘恩负义的名声,我也要手刃此贼!” 第十二章 陈家练兵 第二日一早,赵震就将李叔和丫头接进了陈府。 赵震原来只住在书房的套间之内,而如今陈立三大笔一挥,就为赵震爷三儿腾出了两间厢房。 初时赵震打算和老汉一间,丫头自己一间,毕竟女孩子大了,与父亲同住已不方便。 但是丫头却怎么也不肯,自打尽了府中,别说是看见丫鬟仆役、就是看向那青石砖墙,宽炕高梁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 据李老汉说,丫头自打生下来,就没在房顶有瓦的屋子里睡过。 这间在赵震眼中形如库房的屋子,对于居无定所的父女俩,却第一次让他们有了家的感觉。 或许女孩子天生就对房子有特殊的感情,没过一会儿丫头就和房子熟悉了。 摸摸这,摸摸那,一下子仰倒在柔软的炕上,喜滋滋地说:“真想一辈子都住这儿啊!” “别做梦了,你赵大哥不是说了吗,就这一个月。”李叔嫌自己衣服脏,不肯坐在炕上,蹲在地上说道。 “赵大哥,你能不能和东家说说,等过了冬再走。”丫头试探着小声问道。 眼见闺女让赵震为难,李叔赶紧说道:“大个子,别听翠儿胡说,东家说得事,哪有推辞的道理。” 赵震在来陈府的路上,就已经将去江南的事情和父女俩说过,但没有把昨天对陈立三说的话告诉他们,只是假托说东家让他们去江南开分店。 赵震轻揉了下丫头的脑袋,小声笑道,“别着急,现在哥有钱了,等着咱们到了江南,就买间自己的房子。到时候就把最漂亮的屋子给翠儿当闺房,满屋子都放上好看的花,好不?” 仿佛亲眼见了赵震描述的香闺,丫头的眼睛乐成了两弯小月牙。 赵震现在确实有钱了,今天刚来到新屋子,桌子上就堆满了陈家送来的各种物什。 除了面盆,夜壶、扫帚、茶壶等一应生活用品,还有二百两银子作为陈家的谢礼。 “砰砰砰!”门口传来了拍门的声音,还没等赵震去应门,推开的门缝里就露出了陈皮裘的小胖脸。 “先生,俺给你送好东西了,都是俺姐让拿来的,你可得给俺讲个好故事。” 眼见赵震没有动怒,熊孩子捧着一个簸箕就钻进了门,簸箕里花花绿绿一片,显然都是给丫头的。 里面有女红专用的彩针、铁线、绣绷和各种绸布帕子,还有一些女孩的玩具:笑眯眯的兔儿爷,塞着棉花的布老虎,花花绿绿的小香包。 等赵震把簸箕塞在丫头手里的时候,翠儿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不知道要拿哪个好。 “替我谢过小姐,小姐当真细心,否则我都不知道这两天翠儿在这里干什么。”赵震突然发现,在他的印象里,古代女孩好像除了绣花,就只剩下看言情小说了。 小皮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哪有那么好心,分明就是把自己的女红篮子送了来,自己好躲两天懒。先生,你给俺讲个故事再去上课好不。” 赵震央不过,便随口讲了个三个和尚的故事,说到几个和尚抢着偷喝观音净水瓶里的水时,不说屋中皮裘和丫头,就连窗外都传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之后的几天,赵震每日继续给陈皮裘上课,老汉也凭着当过夜不收的经历,替秦门房值了夜班,丫头则在屋中艰难地学起了女红。 不过陈府的空气却是一日紧过一日,先是不停有辽东口音的军将来探视,后来府中更是进来了不少赵震没见过的面孔。 他们据说是平日里跟着陈立三出外的伙计,个个都是好勇斗狠的样子,从他们冷漠的眼神中,赵震就能感觉到对方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些人很怪,白天也不见他们干什么伙计,到了天黑便下班离府,只是第二天再看见他们时,有些脸上就会多出几道新添的伤口。 陈宅之外的登州更不太平,不断传出有商号失火的消息,有一家城外的粮行更惨,连东家带伙计整整十七口,一夜就被外来的响马灭了门。 第五日下午,陈皮裘下课后却未如往常一样狂奔出门,反而把赵震拉到了后院。 “先生,快来,今天说有辽东军将来教胡子叔他们武艺,再晚可就看不见了。” 陈皮裘迈着小短腿在前疯跑,一直从陈宅的后院跑到归辽行的仓库,两人穿过小跨院,就看一个戴着铁盔的军官正在训斥陈家的伙计。 “用劲啊,瞅你们那笨咔的样,连这长矛都用不利索,还练个鸟阵。” 仓房外的空地上,三个陈家伙计正用长枪,去戳拿着刀盾的着甲士兵。 包了棉花的枪头向对方下腹扎去,那士兵用盾牌横向一扫就睁开了枪尖。 他跟着又跨上一大步,右手木棍反抡了大圆,准确地砸在了伙计的脖子上,当即将那伙计砸晕。 另外两个伙计眼见同伴被打,大喊着伸抢扎去,可那士兵在地上一滚就躲过了枪头。 伙计俩还没收回枪,士兵已经爬起身来,一窜就到了伙计的身旁,场中瞬间出现了一个士兵追着两个伙计的滑稽画面。 “怂蛋,怂蛋,你们陈家都他娘是怂蛋。”军官实在看不下去了,抡起马鞭就抽在那两个逃“兵”的身上。 被人骂了主家,陈家的伙计都面有不忿之色。 但赵震扫视院中,发现除了黄胡子以外,四十多个仆役几乎个个带伤,有些甚至已经被打得昏迷不醒。 “先生,俺们不看了,他们是坏人!”小皮裘被面前的情景吓坏了。 赵震没有随他回去,但是眉头却皱了起来。 有这么教人的吗?士兵训练,首重精神塑造,纪律培养。其次要练体能,练技术,最后才是战术素养,而赵震此时眼中的却只有侮辱和体罚。 场中的陈家仆人都把眼睛投向了黄胡子,期待他能为大家挣回两分面子。 黄胡子早就气不过了,但是那兵将是东家请来的,一直也不敢太过言语。 但是看着场中情势,此刻也只能硬起头皮,起身就要向场下走去。 “这位军爷,我也是陈家雇工,可能让我也到场中比划比划?”赵震说着便走进了院中。 那军官往门口处看了下,见赵震一身阑衫,显然是个读书人。 此时已是明末,文官虽依然视武官为奴婢,但是武官已敢视文官如寇仇。 陈家一届商贾之家,能有什么清贵文人,军官也乐得看这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出丑,当即对院中亲兵喊道:“六子,那你就陪这先生玩两下,手下有点准,可千万别伤了人。” 那亲兵得令,嬉笑着看了看赵震,虽然对方比自己高出大半头,但拿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平时愿意舞刀弄剑的酸丁。 亲兵索性把盾牌一扔,笑呵呵地道:“先生若是觉得这长矛太沉,便随意选样兵器,小子自会让您三招,保准哄得您开心。” 赵震用脚把长矛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看看对方手中的木棍,也笑道:“一寸长,一寸强,我不可占你便宜。” 他走到旁边借来把快刀,一劈之下,长矛迅速变成短枪,若是有后世的人在,便能看出那长度恰好就是步枪的长度。 “杨家枪我不会,那就用后世融合中、日、苏精华的军用刺刀术,与你这五百年前的同行练练兵吧!” 第十三章 耿仲明 归辽行外的跨院之中,陈立三边走边陪着一位黑面将领说话,神态甚是恭谨。 “此番陈某家仆能得耿将军亲传,老朽真替他们感觉三生有幸啊。” “老哥哥说得哪里话,这么多年仲裕的生意都是你来照顾,这点小忙又算得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登州标兵中营参将耿仲明,而耿仲裕则是他的弟弟,现于皮岛任守备之职。 耿仲裕头脑灵活,常年从事登州与朝鲜间的走私贸易,而陈立三就是他在登州的合伙人。 陈立三略带歉意地道:“哎,这次要不是登州鲁商逼迫太紧,我又怎敢劳动将军。” “呵呵,就让他们蹦跶两天吧,哪天这要把爷爷们惹急了,就有他们好看的了!”耿仲裕冷哼一声。 两个人说话间,便已走到仓房院口,听到院里传出的呐喊之声,陈立三脸上笑容更胜。 不过他刚打算再恭维一下耿仲明时,却发现院门口伸出了一个圆圆的小屁股,看形状便知道是自己的大胖儿子。 “彘儿,你不在房中读书,怎么跑到这里了,赵先生呢?”陈立三面色不虞地道。 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小皮裘就感觉一股寒气沿着小粗腿直冲膀胱,浑身颤抖地指着院中答道:“赵先生在里面打架呢!” “嗯?”陈立三一愣,两步就抢进了院门,定眼观瞧,赵震果真在场中正和耿仲明亲兵比试。 说是比试,倒不如说是赵震在表演,三下之内,对手必然中招。 而赵震每刺中一次,都要收枪回步,等到对方站好,又再度扑上。 就这样,每次耿家亲兵被刺中,院里的陈家伙计就放声喊好。声音震耳欲聋,直如要撒出一口恶气般。 而在院子的另一侧,耿仲明派来的千户陈绍宗,脸色却越来越紫。 眼见赵震一个枪尾砍劈被亲兵挡开,紧接一招向下突刺戳中了对方大腿,陈立三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好声! “好,好,此子枪法凌厉,没有半分花俏,招招都是奔着杀敌而来。”耿仲明毫不在意亲兵的窘迫,语气里充满了赞赏,迈着方步地就走进了仓房大院。 赵震一回头,便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朝自己走来。 不知对方姓名,但看他穿的对襟锁子甲,便知其官位不低,赶紧上前见礼道:“将军谬赞了。” 这时陈立三已经赶到院中,忙为双方进行介绍,听到耿仲明的名字,赵震不禁对好好大量了一番这位大清怀顺王。 此人面比炭黑,但是手掌却洁白如玉,若不是看他脸上密布的沟壑,真看不出他是盖州狂徒出身。史书上说他在毛文龙军中还以狡猾多智闻名,赵震也便细心应付。 耿仲明没和他客套,开口就问道:“兄弟好俊的枪法,但俺看这路数怎么只适合你用的短枪呢?” 果然是沙场宿将,轻轻一看,便发现了自己这刺杀操的底细。 赵震心思一转,便解释说:“这是家师为尚在孩童的我设计的,若要用大枪,我反倒不会了。” “给孩子玩的东西都能设计出这么狠辣的招式,高人啊,你师父叫啥?”耿仲明追问道。 “苏呈祥。”赵震直接报出了名字。 耿仲明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但他还不想放弃:“那你师傅有没有教过你,可用于战阵之上的枪术。” “家师说战阵之中,枪术唯有刺、拨、砸三式?”赵震答道、 耿仲明若有所思地评价道:“这倒和那个弗朗机人公沙地西劳说的一样,可就这么几招好使吗?” 公沙地西劳,葡萄牙人,受孙元化邀请来到登州,曾带十三名火炮教官参与皮岛之战,他指挥的火器营表现优异,射杀了数百名后金军。 最后在吴桥之变中,他在夜间站在城楼上一手持灯,一手燃放火炮。这种明灯一样地表现,很快招致了叛军的冷箭,公沙的劳西也光荣战死。 眼见吴桥之变的名人全部凑齐,赵震的心情更加紧迫,对于登州再没有什么留恋。 就在他思虑间,耿仲明已经发现了伤痕累累的陈氏家仆,便叫过陈绍宗询问。 得知对方是按着营中之法训练陈氏家仆,耿仲明当即就打了陈绍宗一阵鞭子,并许诺陈立三另换教官。 “兄弟,以后若想从军,便可来登州标兵中营找我,别的不敢说,一个队官老耿还是可以做主的。” 临走前,耿仲明还拍了拍赵震肩膀,表达了下招揽之意。 “小子能得将军赏识,真是荣幸之至,不过小子素来体弱,恐要辜负将军了。”赵震说得很委婉,但是内心却无比坚决! 跟着你,先是做内应打开登州城门,然后屠黄县、屠莱州、屠招远,杀得百万人口的登莱地界渺无人烟。 最后被吴三桂率领的关宁铁骑逼得退守登州,粮尽之后是吃人,人都没得吃了就浮海归辽,降了后金。教给他们铸炮造船,使用火铳,彻底改变明清的力量对比。 再之后跟着成为大清怀顺王的你,为大清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杀得同族人头滚滚,最终驻藩福建,看着你自杀身死。 自己来这一世,走时却要用汉奸、刽子手作为一生的写照,这种事赵震还干不出来。 “我看你是读书人打扮,还是用意科场吧,将来真要中个举,朝中也能多一个懂兵事的文官。” 耿仲明虽然喜欢赵震身高体壮,枪术又好,但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对方婉言谢绝,也没放在心上,鼓励了对方两句,带着自己的兵就离开了陈府。 陈立三自然要送他们,可是刚一走出门口,就听到了伙计们在喊:“赵先生威武,赵先生给我们争脸了!” 他内心的疑惑更深了一层,若说赵震是奸细,刚才顺势加入耿仲明军中,无疑是更好的选择,但是他偏偏拒绝了。 若说他不是奸细,大明的读书人哪有小时候就训练孩子枪法的。 他想不明白,越来越觉得自己家这个教书先生是个迷。 第十四章 长枪阵 归辽行仓房大院,一群陈家伙计正围着家中的教书先生问东问西。 赵震名字最近在陈宅流传的很快,一个逃人出身的童生,先是降住了家里的小魔王,又是单书闯衙门,把老爷从大牢救出来。 这些事情经过丫鬟婆子的加工,传出去时更是千奇百怪,什么书里藏银,什么就连他是某人私生子的传言都有几个版本。 如今见他一出手就教训了欺负大家的军头,这些二十出头的小子,看向赵震的眼睛都冒着光。 赵震也不摆什么读书人架子,当有人问到他来历时,顺手就按照后世的电影剧本一顿胡编乱造。 伙计们浑如听书一般,每到赵震讲到精彩处,还有人大声喊好。 等他讲完之后,不少伙计都对这位过三关斩六鞑的少年先生有了崇拜之意。 “先生,刚才您那套枪法忒的犀利,可能教给俺们几招?”见着赵震要走,有一个小伙忙问。 一直没出声的黄胡子白他一眼,骂道:“别蹬鼻子上脸,那是人家赵先生家传的武艺,怎么能教外人。” 赵震听出话中满满的酸味,当即醒悟自己伸手到了别人的地盘,双手一拱,便再不多言。 辽人尚武,伙计们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群中的一个刺头喊道:“胡子哥,兄弟们都是用惯了刀的,偏要改用这劳什子的大枪。这大枪本就笨拙,若不是你只教我们刺枪一招,俺们又何苦向人家讨枪法。” 黄胡子平日就不善言辞,被队伍中这吴彪子的刺头一顶,立时就变了脸色,虎目一翻,就朝那人走去。 没走两步,黄胡子就敢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赵震。 黄胡子心中不禁大怒,他若来劝自己放过吴彪子,那以后自己还怎么管伙计。 赵震和他并肩站立,只是冲他一笑,转头就冲着吴彪子冷道:“黄护卫教的没错,枪阵之中,首重刺杀。你们只要练会这一式,便是到了战场之上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吴彪子仍旧不服,反呛道:“可您也看到了,我们三个都打不过人家一个。” 这话引起了场中伙计共鸣,事情摆在明面上,黄胡子自己也是一脸羞愧。 “那是刚才的千总列错了阵,这长枪本不是那般用法。”赵震不屑的说道。 吴彪子本来只是对该练长枪不满,借机冲黄胡子施压。 眼见此时赵震和黄胡子站在了一条战线,登时混劲儿上来了,冷笑道:“先生难道是说千总爷不治兵,我却听陈千总说他当年可是在毛帅手下立过功的。” “黄护卫,在下想寻十名兄弟按着我的布置列阵,也请您可另找十名身手好的刀手与之相功,我们且看看结果。若是长枪队赢了,我看谁还敢乱嚼舌头。” 赵震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主导权送回到黄胡子手上,顺便直接把那刺头剔除到争论之外。 黄胡子嘴笨但人不傻,当即听出了赵震是在帮自己找台阶,赶忙拱手行礼道:“就按先生吩咐。” 不多时两排士兵就被从人群中挑了出来,黄护卫对自己的护院队伍极为熟悉,找的都是营中好手,甚至连吴彪子也被选了进来。 可等他回过头,却一下皱起了眉毛,他发现赵震挑出的都是腿脚有伤的人,有的人走路还要靠拄着手中的长矛。 瞅着对面的残疾人大队,短刀队的成员个个轻松,吴彪子还趁势耍了几个刀花,兴奋地嚷道: “先生,你是不是怕输得太惨,所以故意找些伤了的兄弟,到时好做借口推脱。” 赵震却笑着道:“输赢尽在眼前,推脱又有何意。” 赵震说罢,便将八人排成一行,全部让他们侧身蹲下,剩下的两名士兵分站在第二排左右。 “第一排的人就站在原地,我喊杀,你们就直接向前刺。第二排的兄弟,如果看见前排被攻破,第一时间给我补上去。” 赵震吩咐完之后,就又向黄胡子请示,这接二连三的殷勤,到让黄胡子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随着黄胡子一声令下,吴彪子等人齐齐呐喊一声,举起带鞘短刀就跑了过来,在他们看来,只要跑到对面身前这场比试就结束了。 二十步,十步了,杀! 赵震一声呐喊之下,八根长枪一齐刺出,没有想象中的金铁交鸣,只有突然响起的惨叫声。 短刀队中,除了吴彪子和另外两人在急切间向后跳出,躲过了面前的长矛以外,其他人都被击中了下盘,躺倒在了地上。还有两个更倒霉的,他们被戳到了关键部位,如今正翻滚着惨嚎。 赵震之所以选择这些伤兵,一个是为了放大长枪阵的优势,一个则是因为伤了腿的人没法转身就跑。 所谓长枪阵绝不是什么高端战术,比拼的往往也不是技术,更多的来自胆气、耐力和战斗经验。只要面对敌人不逃跑,再没有远程武器的情况下,长枪阵本身就是很好的防御阵型。 至于让他们半蹲,倒不是他故意设计攻击敌人下盘,实在是时间长了伤兵站不住。 “好,好,就是这样,老夫想要的长枪阵正是这样。” 众人扭头看过去,却发现刚才出去送别耿仲明的陈立三正站在院口,笑吟吟捋着胡子。 自黄胡子以下满院的伙计,除了那两个子孙根受伤的家伙,都马上跪在原地,口呼见过东家。 陈立三仿佛心情正佳,点点头便让大家起身,叫过身后齐管事吩咐道:“待会郎中看过受伤的兄弟之后,就招呼大家吃饭。白面饽饽要管够,再烀四个肘子给大家分了。” 听到能吃到白面饽饽,还能分到肘子,伙计们好像都忘了身上的伤痛,一个个称颂起东家的慷慨仁义。 在一片欢呼声中,陈立三就带着赵震回到了陈宅。 赵震第一次进了陈东家的书房,两个高大的书柜上堆满了崭新的经史子集,墙上还挂了一幅董其昌的字画,不知是真是假。 赵震有些歉意地先开口道:“在下刚才一时冲动,不知是否惹得耿将军不快。” “先生多虑了,我陈家与耿将军相交莫逆,耿将军又向来豁达,怎么会为这一点小事不快。”陈立三毫不在意,反倒示意赵震喝茶:“陈先生懂军阵?” “幼时不务正业,确曾读过几本兵书。”赵震谦虚道。 陈立三又问:“那先生可知我为何要伙计们练这长枪阵?” “东主难道担心有响马抢劫商队?”赵震猜测道。 “先生果然是知兵之人。”陈立三笑着点点头,又接着说道:“陷害老夫那些鲁商,现今都已被我查得清清楚楚,这些天小惩薄戒,他们就都已登门讨饶。不过山东人最善面服心不服,有些事还是防在前面。” 看着陈东家意气风发的样子,赵震硬生生将何不蒙蔽诸家,再一网打尽的建议憋住不说,反而拱手称赞了声:“东主果然英雄了得。” 陈立三坦然受礼,接着问道:“先生之前说家传海上观星辨位之术,不知这法子怎生神奇。” 你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赵震当即往后坐了一坐,侃侃而谈起来:“这观星辨位之术,乃是以观测星星和太阳确定方向。不需针路,万里大海也如坦途。朝鲜、倭国、南洋诸番乃至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无不可往。” 融资环节,一定要把饼画得足够大,赵震自信地看向“目标狗大户”,等待着对方和自己确定产品可靠性。 陈立三眼中果然泛起了光彩,居然向赵震行了个拱手礼,正色道:“那就请先生后日随我出一次海,若得先生相助,十日之内必然得返。不但不会耽误先生行程,老夫也会先生另准备一份丰厚的程仪。” 第十五章 出辽海 这世界上总有一种人,可以提出你不能拒绝的条件,陈立三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他为十日航海的薪酬出价五百两的时候,赵震就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五百两能干么,士绅们能买十个宣德炉,才子们能与扬州瘦马春风几度,赵震却能和老汉、丫头在江南快乐生活十五年。 回到正屋时,李叔和丫头正对着一桌酒菜流口水。 饭菜是齐管事派人送过来的,比往日丰盛很多,黄蘑扣肉、煮海蛎子另外还有一只扒鸡。 两人何时见过这等席面,看着一桌好菜硬是不知道往何处下筷子。 赵震给翠儿撕了个鸡腿,小丫头一口吞下,把腮帮子顶的高高的。 “叔,我后个要跟东家出趟门,许是要十天才回来。”赵震给老汉倒了杯酒。 老汉一听,再看看炕桌上的菜肴,皱眉问道:“这趟活计想必不容易吧?” “这次回来,东家会给咱五百两,这样去江南的开销就都有了。”赵震自己也喝了一盅酒,笑呵呵地说。 老汉却放下了筷子,舔了舔嘴唇,正色道:“小子,大年初一看黄历——日子长着呢,你可别为了点银子,就把性命赔上。” 丫头一听,也把鸡腿吐出来了,抓着赵震的胳膊道:“赵大哥,不行咱就辞了工吧。有这二百两银子,都够咱们在登州城边买几垧地,起个大屋,再给大哥娶个新媳妇了。” 赵震也只道这时代的航海风险还很高,但是他真的很需要要买一条船。 无论是为了生计行商,还是鞑子胥吏来了方便跑路,有一艘能想走就走的船,就太有必要了。 看着丫头一脸认真的表情,赵震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瓜,温声道: “翠儿啊,这世道不一样了,你看这才几天的功夫,天就开始凉了,以后我看这灾荒一年得多过一年。粮价这都连着涨了多少年了,不多备点银子,过几年咱又得出去讨饭。” 虽然老汉依然觉得二百两是笔巨款,但他也知道赵震说得有理,毕竟人家是读书人,懂好多自己不懂的道理。 “滋溜”一声,李叔把杯中酒仰头喝进,就不再说话。 “叔儿,你记住一件事,如果两个月我还回不来,就算陈家不撵你们,你一定要带着丫头离开山东。不管你是从闽省去台湾,还是从粤省去濠镜澳,除了这两个地方,哪也不是久留之地!” 赵震想了想,吃完饭后,还是把李叔叫出来单独嘱咐了一番。 要是真有个万一,他又七百两白银的积蓄,也够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台湾有郑家,估计能坚持抗战到丫头去世,澳门有弗朗机人,清兵始终没有攻入那里。 李叔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后腰拿出短刀塞进赵震手里:“这是嘉靖年居中发的短匕,比如今登州标兵用的都好,你且留着防身。” 这刀不是当初自己用的那把,刀身更长,刀刃也更加锋利。 任凭赵震平日里能说会道,此刻竟然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老汉的肩膀。 夜晚的陈家并不平静,即使就在院中,也能听到木轮车运货的轱辘声。 自袁崇焕上书后,登州虽然厉行禁海,但是运输军需的商人还是可以拿到船引。 每逢运输时节,淮安粮商的船队,便由登州水师引着抵达宁远。 而东江军的军饷,则由辽东水师从宁远运送到东江各岛,从而达到控制东江余部的效果。 但这对陈立三来说,这些规矩都是狗屁,因为拱卫蓬莱水城海道的登州水师统领,便是耿仲明的昔日部将。 第三日下午,赵震就随着陈立三出了登州城门,在天色将黑前抵达了黑水河入海口。 赵震抬眼望去,在蓬莱县河口递运所的衙门码头边,三艘平底大沙船就在海中慢慢浮沉。 其中最大的沙船长约十丈,方头方尾,两头出艄,五桅五帆参天耸立,另外两艘三桅沙船也有七丈长。 明茅元仪曾在《武备志·军资乘·沙船》中称:北洋有滚涂浪,福船、苍山船底尖,最畏此浪,沙船却不畏此,所以辽海湾中的大型船只多以沙船为主。 所谓滚涂浪便是指流沙冲刷,尖底的福船、广船一旦在退潮时被流沙黏住,必定翻船,所以这种方形船只被命名为沙船。 据陈三立说这三艘船都是出自崇明沈家之手,船体用的是陈年楠木,梁头用樟木,艉楼舱体悉用杉木。光是隔仓就有三十个,大船载货可载千石,小船也能装下八百石货物。 船舷两侧还挂有一艘小小的脚船(柴水船),应该是类似救生艇的用处。还有一块披水板悬在船身上,并未放下,甲板两侧排了茅竹编列的护板。护板之间还有垛口,露出黑黝黝的炮口。 周围没看到挑夫的身影,货物应当是早已装好了,陈立三和赵震由跳板上船,别看老头年纪已打,走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如履平地。上了船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赵震,见他虽然有些不适,但三两下也调过来了,才满意地露出微笑。 甲板足有两丈宽,二十个多水手看见陈三立,纷纷跑过来见礼,高喊见过东主。陈三立也抱拳还礼,回喊兄弟们辛苦,这一路全仰仗诸位。 随着黄胡子将一只烤猪扔进大海,一个穿着紧身短打的疤面汉子喊道:“吉时已到,起锚升帆!” 碇手们卖力地转动着车关棒拉起沉重地铁锚,船下的桨手喊着整齐的号子,将船撑离岸边,水手们则拉着缆绳排起队,依次将五面竹肋硬帆拉起。 陈立三看着这忙碌的场面,脸上慢慢显出一股倨傲之色,就连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孔,也看得见在恢复血色。 赵震甚至感觉这老头瞬间年轻了十岁,果然不管在任何时代,事业都是男人最好的兴奋剂。 沙船较福船最大的优势在于有船桨,即使现在河道中风力不足,也能凭靠桨力前进。 四十多只宽大船桨一齐摇动,带起阵阵浪花,整艘船在河面上犹如奔马般,转瞬间就驶出了海口。 到了海面之上,缭手们就忙碌了起来,在刚才那个疤面汉子的命令之下,几十根缆绳被拉动起来。 遮天蔽日的船帆不断调整着角度,直到风吹在帆上发出呼呼的声音,缭手们才欢呼着把缆绳缠在在在甲板木桩上。 赵震也被深深震撼着,倒不是因此这忙碌的场景,他后世去过阿姆斯特丹的帆船节,差不多大的三桅全索具软帆船就需要近七十个人进行操作。 而采用中式硬帆的沙船,虽然足足有五面风帆,而甲板上的水手却只有二十四个人。 平衡斜桁四角帆对于人力资源的节省果然厉害,如果以后自己想做海贸的话,中式硬帆船完全可以组成主力运输大队。 当远处的洋面跃出一只只飞鱼,赵震狠狠攥了下拳头,心中暗道:属于中国的大航海时代,我来了! 第十六章 登皮岛 天如幕,水似墨,平静的海面上倒映出天上繁星。 皎洁的月光照在地平线上,浮出一块巨大的黑暗,上面跳动着几团火光。 “这就是砣矶岛了。”高翘的艉楼中,赵震举起一个木十字架,对着北极星缓慢地调整着横杆。 短小的横杆,垂直地套在附有角度比例尺的长直杆上,上下两端还各穿了一个小孔。 如果此时有航海专业的学生看到,说不定会惊呼一声:十字测天仪! 虽然是麦哲伦环游地球时用的老古董,但是赵震能在一天半内造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个东西。 北极星仰角既等于当地纬度,赵震小心地将数字记在自己绘制的地图上,顺便在旁边写上用航海手表算出的登州经度。 “这就是你家传的海上观星辨位之术?”旁边的疤面汉子,叼着竹制烟斗不断冷笑,眼角却偷瞄着他的海图。 他是这条船的船老大,水手们都称呼他为方掌柜,赵震在船上的职务就是跟在他的身边。 疤面汉子身前摆着十二块不同大小的正方形木板和一个小方块,他当然不是在玩乐高解闷,这些木块就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导航工具——牵星板。 此时的航海导航主要靠针路图和牵星板,牵星板依靠星体高度在晚间维持航向,而针路图则通过记录航行的时间里程(更数)、特定船位时指南针的罗盘方向、特定物标等信息来记录航线。 这些方法相传最早在唐代就有人使用,但是较之西方的导航术,它们更适合近岸航行。 方掌柜平日把针路图藏在怀里,时不时拿出来偷看两眼,刚才使用牵星板时甚至还把赵震支了出去。 赵震对海图毫不遮掩,反倒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正是,实际上这法子是祖上和泰西人学的,也叫泰西寻龙诀。” 老头耷拉着眼角,把手指往地图上随手一点,“说说吧,咱们是该往东,还是往北。把为啥也给俺说清楚了,别跟船过次海,就当自己是条小白龙了。” 赵震知道这是要面试了,规划航线本是关系一船人生死的事情,自己又是新人,对方这么做无可厚非。 他也不怯场,把海图往方掌柜面前一推道:“黄海之中,向北则依风,向东则顺水。如今东南风盛,沿着长山八岛一路往北,自旅顺贴岸往东最善。若是春秋之时,南风减弱时,则顺水向东,于威海卫北上,接着黄海冷水团闭环流到皮岛更速。” 方掌柜吐出一大口浓烟,又问:“那若是冬日里又怎么走。” “掌柜这是想消遣我,冬日辽东海面都冻住了,咱们到时候用爬犁送粮过去?” “这几天你就在舵房里呆着吧。”方掌柜哈哈大笑,转身就走出了艉楼。 站在船舷边上,方掌柜负手望着远方洋面,一阵带着腥味的海风吹在他的脸上,这老海狗努力地嗅了嗅,心里才平静下来。 还好,没闻到风暴的味道。 “老伙计,看出那小子来路了吗?”陈立三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方掌柜一惊,被烟呛的连连咳嗽,擦了把眼泪才道:“我也看不太出来,看他画的海图,到与针路图上多有相似。我看不懂他写的那些密文,观星辩位的招数也自成一派,但说起这北洋上行船的规律,倒称得上头头是道。这人在船上行走坐卧,显然是行老了船的,可我瞧着他对操船完全是一窍不通。” “我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但若让我知道他跟鞑子有瓜葛,我不在意效法一次沈帅除爱塔。”陈立三声音冰冷,看着方掌柜又开始咳嗽,赶忙去为这老伙计轻拍后背:“哎,你五月刚在皮岛伤了肺,还硬要吃这烟。我之前劝你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我看你迟早要死在这烟上。” “戒,戒,这次从皮岛回来就戒。”方掌柜回答得十分敷衍,转头看看陈立三又道:“倒是你,这次怎么还叫几个盐丁给抓了,当年那个夜战八方陈老虎,现在是变成陈老猫了吗?” “若不是顾忌登州那些狗官,就那几个盐丁,老夫还不一刀一个首级。”被人戳了痛处,陈立三迅速反击。 “你还是这么能吹……” 过后的几天,除了呆在舵房以外,赵震便在船上四处走动,学习这种中国古帆船的操作方法。 从人员分工上,这艘船上的水手大致可分为专司操舵的舵工、操帆的缭手、控制船锚的碇手、在桅杆上观察情况的上斗、还有船底充当船工的桨手。 除了黄胡子带领的护船队,船上的水手赵震都没见过,但是听他们交谈,又都是陈家多年的伙计。 赵震想到另外两艘船上,加起来的水手也差不多要这个数字,这陈家也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实力。 中式的帆船操作起来其实并不简单,不但需要舵手控制好船舵之外,还需要船上的缭手有效的调整风帆配合舵工。 不过船帆之间是用引绳和绳耳,连同眼板和滑轮组。升帆时有可以省力的木轮绞盘,收帆时更是巧妙地借用重力,只要牵动升降索,帆面自可松弛落下。 这些技术让水手们可以更迅速地对风向作出反应,沙船著名的逆风调戗技术便有赖于此。 经过五天之后,赵震等人终于看到了皮岛上连绵的群山。 这座距离朝鲜不到十海里的大岛,自毛文龙开镇以来,就一直是东江镇的核心。 方掌柜一声令下,缭手们就将一面东江军旗升到帆顶,甲板上的护船队员也换上了明军军服。 位于岛南的港口虽然宽阔,但此时已挤满了各式船只,不但鸟船、海沧船这样的战船四处巡航,就是如赵震坐船大小的沙船也有几艘。 待船只行进到港湾之中,一艘哨船便靠了上来,水手赶忙放下缆绳,三名士兵就如猴子般爬了上来。 巡查兵丁为首的是一名青年军将,看见陈立三后,竟然快走几步上前跪下行礼:“耿千户帐下李梅见过陈大当家,大当家舟车劳顿,沈帅已经备下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陈立三不等军将说完,忙伸出双手将他扶起,大说些什么何德何能,劳将军亲自迎接等的客套话。 赵震则注意到,陈立三在搀扶时,手中有一块银色物体“不小心”地滑进了军将的衣袖。 官场上常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陈掌柜看起来玩的很熟吗! 听见沈帅的名字,赵震猜测应该就是沈世魁。 可以说东江军的首领虽然换了三任,但东江军的老丈人,却永远都是沈世魁! 沈世魁原籍辽阳右卫左所千户,早年为市井商人,将女儿嫁给毛文龙为妾后,沈世魁就顺利地进入东江军的领导层。 后来刘兴治作乱,杀陈继盛据有皮岛,沈世魁又将女儿献给刘兴治顺利免祸。 最后从辽西来皮岛的总兵黄龙,在皮岛兵变之后,也入乡随俗地娶了沈世魁的女儿做妾。 正是流水的东江军总兵,铁打的东江老丈人! 第十七章 皮岛辽民 归辽行的船队并没在港口停泊,反而在小船的引领下,一直开到皮岛正东面的海湾之中。 “大当家,如今皮岛已换了黄扒皮做主,南港里都是他的家丁,见着无引的船只就上船抢货,有时他们就连沈帅的面子都不给。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来往都走小东港便是。” 那叫李梅的东江小校,见陈立三有些不解,马上解释了原因。 陈立三点了点头,冷笑一声:“爱塔杀了,鞑子退了,咱们皮岛终于将这位黄总兵盼来了啊。” “可是盼来了,他刚到岛上就去了毛帅的官邸,站在门口喊着:‘人言毛文龙是海外天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转眼自己就住了进去。六月里皮岛战后续功,白日里称病,晚上却将后门大敞四开,傻子才不知道他啥意思。金银貂参,来者不拒,授官大小,全看货值。前日里还把袁贼杀毛帅时给东江涨的饷银,足足减了一半!”说到最后,那小校恨不得把牙齿咬碎。 赵震在他们身边静静听着,努力将其和心中的历史一一核对。 昔日袁崇焕杀毛文龙,担忧东江士兵造反,先是命令东江副将陈继盛接任将主,然后又引入从后金降归的爱塔刘兴祚,做为东江军的掣肘。 刘兴祚死后,其弟刘兴治诈称奉孙承宗之命诛杀陈继盛,朝廷一面派副将周文郁安抚,转年又任命黄龙作为总兵。 但是畏惧刘兴治桀骜,黄龙并未第一时间登岛,随后沈世魁联合张焘杀刘兴治,暂摄皮岛。 刘兴治麾下有不少海西女真,逃回辽东的他们向皇太极汇报了皮岛兵变的消息,时年五月皇太极任命总兵楞额礼为、喀克笃礼为帅,率骑兵千五百人,步兵四千五百人第一次南征皮岛。 在张焘、沈世魁等人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在六月末击败了彻底击退了后金的攻击,黄龙也在这场战争中终于登上了皮岛,成为了真正的东江之主。 但赵震知道,这并不是结束,反而是一场更大变乱的开始。 船身轻轻一震,侧面船舷伸出几支竹篙木棍,让船停稳。沙船底平,最适宜随岸停靠,只用放下跳板船员便可直接上岸。 这种设计大大方便了卸货,在几个家丁的指挥下,岛上的士兵很快排成竖列帮助卸货。 码头之上,早有一名军将等在那里,见陈立三下了跳板,大步流星的迎了上来。 “何敢劳耿守备亲自来迎,真是羞煞老夫了。”陈立三拱着手快步上前,抢在军将之前开口道。 那军将长得与耿仲明极为相似,只不过身材没有那么高大,抱拳还了礼之后,便冲着港内喊道:“东江的兄弟们,陈大当家又给大家送粮来了。” 一声呼喊,声震四野,整个港口就好像活了一样,不知从何处涌来了无数人丁。 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瘦的像骨骼标本似的,有的男女身后还跟着头大如斗的孩童。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地朝着船口赶着,就连那些腿脚有残疾,或者干脆饿得站不起来的人,也拼了命地往这里爬着。 若不是有些人拿着武器,赵震跟本无法从衣着或者精神状态下分辨出哪些是兵,哪些是民。只感觉自己不是来了丐帮大会,就是碰到了丧尸围城。 有些陈家的伙计跑到船尾,用米袋粗粗堆成个台子,短刀在袋子一划,就接过饥民手中的破碗开始放粮。 赵震抬眼看去,居然看不见队伍的尾部,就连一些士兵也在排队等着施粮。 他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乞丐兵,在这种缺衣少食的环境下,是如何与后金的铁蹄下抗争这十余年。 陈立三带着几名外房掌柜,跟着耿姓军将一起去向岛内走去,应该是去赴沈世魁的酒宴。两人身后捧着礼物的小厮,足足有二十人之多。 卸粮的工作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等到午时,舱中所有的货物才被全部被搬干净。在方掌柜分完轮休队伍之后,船上的水手和护船的伙计都分批到岛上放松。 即使在后世,长期行船的水手生活都极为枯燥,更遑论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古代。 这五天的航海生涯,因为赵震的存在,实际上已经是他们最愉快的一次航行了。 每天晚上吃饭时,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就会化身说书先生,给大家讲郭大侠的故事。此事一出,就连方掌柜都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绑要个说书先生上船。 不过那赵先生一会说包娘子生得芙蓉秀脸、星眼如波,一会又说那姓穆的小娘明眸皓齿,容颜娟好,反倒更惹人心热。 等到方掌柜宣布下船的时候,这群刚才差点被累到半死的汉子,瞬间原地满血复活,三五成伙地扛着米袋,走进了皮岛街市。 赵震也分到了一个米袋,里面足足装了十斤小米,是普通船员的两倍。 皮岛之上只有将军们开的产业才收银子,普通百姓皆是用粮食交易,像小米这种细粮,可是在整个岛上都畅行无阻的硬通货。 一路上到处都是简陋的窝棚,里面躺着些奄奄一息的难民。有些得了施粮的妇人,合着昨日的剩饭剩菜煮起了午饭,发出一股泔水的馊臭。 走着走着,赵震的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不知是被海风吹的,还是被满街的怪味熏的。 由于第一次来皮岛,赵震被黄胡子带在身边,其实跟谁无所谓,因为大家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妓寨。 登州的失足妇女有地域歧视,对于辽人一般要多收费用,还卖身不卖笑。 而皮岛则完全不同,陈氏商队的水手不但很受尊重,而且这里的价格也要便宜太多。 一座八间平房连成的窑子,无疑说是水手们的最爱,一次不但只要二斤小米,兄弟们还可以互相交流。 这里没有床,只有大通铺,人为的用帘子隔出许多独立的隔间。 外面木板间的缝隙很大,这间露出男人不断耸动的胸膛,那间又浮出女人前后摇晃的头颅。 还有更便宜的,就在平房再往下的阴沟附近,那里的有很多草席平铺在地上,每一块草席上都躺着一个女人。 赵震亲眼看见一个汉子躺到女人身边,他递过来一团吃食,那女子张口就咬,任凭后面的男人拽下她的裤子,露出雪白的臀腿。 身后的汉子耸动了几下就没了动静,那女子也不理,只是继续发出啃食的声音。 没进妓寨一共有三个人,赵震、黄胡子还有那天的刺头吴彪子,黄胡子没去是因为他在皮岛养着个小娘,打个招呼便回去了。 “先生可是嫌这里脏?”吴彪子歪着嘴角冲赵震笑了笑,右手朝半山腰的小楼一指:“那是沈世奎开的产业,听说里面还有不少流放来的官小姐,先生要不要试试?” 对于这种欢笑场所,赵震当然是不会去的,况且现在又没有安全措施。看看一直蹲在地上的吴彪子,赵震好奇地反问道:“那你为啥不去?也是嫌脏?” “不是,俺有一姐三妹都在岛上,寻了几年都寻不到。俺娘说女大十八变,我怕到时候认不出她们来,做下禽兽不如的事。”吴彪子一改平日的泼皮嘴脸,说话声音也低了八度。 赵震听他说的可怜,便生出想要帮忙的心,也蹲在他旁边问道:“你怎么去寻的她们?” “我就这岛一间窝棚一间窝棚的找,看见有婆娘的屋子,我就进去瞧。”吴彪子认真地说。 你这是稿人口普查吗?赵震有点弄不清这厮的脑回路,又问道:“这皮岛上的女人都让你看了?” “没有,去找了三回,被人用刀捅了三回。”吴彪子有些气愤地说。 “你能活到现在当真不易啊。”赵震有些感慨地说道,随即从怀中掏出纸张和炭笔道:“我帮你花章像,再写个寻人告示,说不定能寻到。” 吴彪子闻言,感动得连给赵震磕了两个响头,第三下磕到一半,突然抬头对赵震说道:“先生,俺说不清她们长啥样,这可咋整。” “谁要画她们,画你就成,若是她们看见了,自然便会来寻你。” 赵震突然感觉很无语…… 皮岛一处精巧官邸内,陈立三正与一位穿着万福绸袍的老者把酒言欢。 “陈老弟,最迟三十天内,我要两千石粮食,还有四万两白银。东西我都给备好了,人参、貂皮、熊掌、鹿茸还有三十颗大东珠,货值只多不少。” “沈老太爷,你这太难为老朽了,银子倒还好说,我把宅子卖了也给你凑上。但是这粮食却不同,今年直隶、山东都是大喊,登莱地界百姓手里再无余粮。能不能宽限点时间,让我去济南府看看?” “来不及了,下个月,我就要行大事!”绸袍老者说完,便将一海碗白酒,尽数喝下。 第十八章 东江泰山 陈立三看着面前的沈世魁,和几年相比他又老了很多。 一身锦袍包裹的身体越发富态,脸颊上都是或深或浅的皱褶,被鱼尾纹包裹的眼角不可避免的耷拉下来。 只是眼神中那股舍我其谁的霸气,让他明白对方再不是开原城里那个仗义疏财的小货郎,而是手握重兵,一声令下就能让人头落地的一方大将。 但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陈立三缓缓站起,走到沈世魁面前,撩起袍子,窟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老弟,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可是三十年的老交情了。”沈世魁赶紧伸手去扶,但陈立三并没有起来,而是哀声说道: “今年三月逆贼刘兴治伏诛,鞑子五月寇边,七月方撤。陈立三斗胆请沈帅暂且忍耐些时日,也多为我东江军留些底气。” 说完,陈立三重重地把头扣在地上。 沈世魁收回搀扶的手,宽大袖袍向后一甩,坐回了帅案后的主座之上。 上下打量了陈立三半晌,终于冷笑一声道:“暂且忍耐,为东江留些底气。好啊,你陈立三是心忧东江的大忠臣,我沈世魁是个只顾一己私利,整日只想谋朝篡位的大奸臣,不配做这皮岛之主。你是这个意思吗?” 陈立三向前膝行几步,急道:“沈帅何出此言,辽东谁不知当年沈帅孤身入朝,为我东江争来铁山义州屯田之地。后又率孤军深入建奴之后三百里,兵围深河寨,逼得奴酋阿敏千里回援。今年六月十二日、十九日,沈帅以半百之年乘舟入蛇浦,亲自上岸,浴血杀奴。皮岛若无沈帅,东江早亡矣!” 陈立三看见沈世魁的脸色稍霁之后,才又沉声说道:“陈某只是见岛上军民困顿,沈帅何不休养生息,假意迎奉黄龙那厮,等到朝廷秋饷解至,再动手不迟。” “等朝廷秋饷,哈哈哈。”沈世魁却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话,居然在堂中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笑声越来越惨。笑到最后,才又走到陈立三面前,淡淡说道:“我若和你说,朝廷今年给东江的兵额是两万三千人,你还要我等吗?” 陈立三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圆了双眼道:“不可能,崇祯元年八月,登莱道王廷试将我东江军核定为两万八千二百有奇。” “黄总兵已经在文书上盖印了,犬女私下传来消息,明年四月之前,东江的兵额还要再裁八千。” “那皮岛上这数万百姓可如何过活?宁远那些文官是要重演己巳年之祸吗?” …… 待到日头西沉,赵震已经跟着吴彪子,把带有他素描画像的寻人启事分别贴在了粮市、人市、妓寨、港口等五处。 吴彪子长得凶神恶煞,赵震的画风又偏写实,那寻人启示怎么看都更像通缉犯告示。 五张告示,在皮岛这个接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大岛上,有如沧海一粟,但并不妨碍吴彪子回到船边时还双眼放光,好像下一刻他的姐妹就会找到他时。 赵震一回来就被水手们围住讲书,这些刚刚在肉体上得到满足的家伙,迫切需要弥补他们精神上的空虚。 最近他们听说听得入了迷,郭杨两家在金国家破人亡的经历,让这些辽东流民感同身受。而赵震在其中添加的若干爱国主义私货,也往往能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北地汉子豪情万丈。 吴彪子今天破例没去听书,而是蹲在地上苦等,告示上地址写的就是东港,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他才实在憋不住跑到海边方便。 “吴大彪子,有人找你。” 刚刚撒完尿,就有人在旁边喊他。 一向大大咧咧的吴彪子顿时慌了,忙对着水面看看自己的脸,眼见自己满面刀疤,头发胡须如杂草般乱在一处,急切之间又赶紧捧着海水洗漱了一番。 顾不上海水的味道奇怪,就撒腿向船边跑去。 “找俺那女子多大年纪?”吴彪子跑去后,并没有直接找人,反倒问起旁边水手。 水手捧腹笑了一番:“女子?吴大彪子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吧,找你的人就在那里,自去寻吧。” 若是平时,吴大彪子早一巴掌呼过去,但此时他只是皱了皱眉,便向前走去。 钻出人群,他看见一位面熟的老汉正在左右张望。 “张大爷!” “小彪子!” 吴大彪子紧跑了两步,一下跪倒在了老汉面前,老汉慌忙将他扶起,俩人就这样互相拉着手臂说起话来。 “张大爷,你可知俺姐和月儿他们的下落。”吴大彪子急问道。 老汉顿了一下,才叹了口气说道:“都死了,己巳年那年饿死的。” “啥?咋能都饿死?”吴大彪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汉摇摇头道:“哎,那年皮岛的兵爷不发饷,关宁那边又禁什么海,大半年连一艘运粮的船都没有。岛上饿死的人有好几万呢,她们都还算好的,早早就饿死了,再往后不知有多少人没饿死就被吃了的。” “啊!”东港的夜空中突然传出一阵渗人的嚎叫,把正眉飞色舞讲着柯镇恶容貌的赵震惊得一顿。 等众人围到吴大彪子身边时,那六尺汉子已经哭得不成人形,一双铁手把老汉抓得也跟着痛嚎。 黄胡子单手成刀砸在他手臂麻筋处,旁边的水手才堪堪救出了双臂失灵的老汉。 黄胡子一个走神,吴大彪子状若疯虎地扑向了赶来帮忙的赵震,擒住他的双肩吼道:“你们读书人不都是天上的神仙吗,那些当官的也都是读书人,他们为什么能眼睁睁俺们这些小民饿死!” 吴大彪子鼻涕眼泪混在了一处,瞪着血红的双眼,让他的双臂完整地感受着对方撕心裂肺的痛苦。 一只巨掌突然砍在吴大彪子的颈侧,他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露出了黄胡子的方脸。 “先生没受伤吧?”黄胡子紧张地问道。 赵震摇了摇头,反倒蹲在吴大彪子身边道:“我没事,吴大彪子是伤心过度,你们把他带回去时小心看护,若是他再有什么过激举动就到艉楼找我。” “先生仁慈,吴大彪子伤了先生,你竟然还关心他的安危。若是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当了官,我们百姓就有好日了!” 赵震救了陈东主,不但不以功臣的架子自居,还每天都给伙计们讲书。 船上无论是水手还是伙计,都觉着这位新入伙的教书先生十分亲近,此刻看见赵震关心吴彪子,很多人心中顿时升起了尊敬之感。 赵震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反而在心中苦叹道:大明的人民真好啊,这样的惨剧出现在眼前,居然想得不是造反,而是盼望自己能做一个好官。 他们就不知道官字两张口,吃完上面吃下面,最后能把小民吃得渣都不剩吗! 崇祯二年,袁崇焕与毛文龙相争,先禁海断东江自立之路,令登州粮船都从宁远经过,以粮饷为武器控制东江军。 登州文官很快以东江军昔年冒领粮饷,扣发当年的新粮,以此包袱毛文龙崇祯元年跃马登州之仇。 皮岛不产粮食,东江在铁山义州两地的屯田又被后金占领,毛文龙等人又不愿拿自己的存粮赈灾。 皮岛上白骨如莽,文官上奏时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最终成了这场权力斗争的结束语。 如今赢家与输家皆以命丧黄泉,不知他们会以何面目却见皮岛数万饿死的安安饿殍。 赵震心中突然泛起一个声音:这大明,烂透了! 第十九章 投石问路 等到陈立三回到船上时,月亮已上了中天。 水手们早已回了船舱休息,甲板上只有几名护船伙计在懒散地值夜。 赵震也在甲板上,他正拿着十字测天仪测算着皮岛的经纬度,打算完善自己新制的海图。 如今那张草绘的地图上已经标注了登州、庙岛列岛、旅顺、大小长山岛的坐标,大致显露出了黄海西岸的精准轮廓,有了这张图回程至少能节约一般的路程。 甲板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赵震侧头一看,原来是回来的陈立三。 清冷的月光照在老人脸上,去把赵震吓了一跳,陈立三去了一天皮岛,回来时竟像老了十岁一般。 往日威风凛凛的老东家,如今却佝偻了身子,苍白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血色,没走几步还不断咳嗽。 “赵先生这么晚还不回仓休息?”陈立三有些纳闷地问道。 赵震拱了下手,乐呵呵地道:“哪有老板未睡,伙计先睡的道理?” 陈立三闻言也是一笑,随即问道:“赵先生可知去朝鲜的海路?” “我只识得去汉城的方向。”赵震一皱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问起这个,他只记得首尔、群山、木浦、釜山几个海港的坐标。 “那就好,先生再陪我去趟朝鲜吧,回去之后,陈某必然会多付酬劳。”陈立三淡淡地道。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肯加钱,那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 皮岛在后世归属朝鲜,被称称为椴岛,此地距离朝鲜海岸不到十海里,往返也就多几日的功夫,赵震立时便答应下来。 这一夜陈立三睡得很晚,在赵震返回舱中时,他屋中的灯还在亮着,门缝处传出一阵浓浓的人参味。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突然听到舱中方掌柜的喊声:“买粮,你拿什么买,沈世魁拿出那些貂皮、鹿茸、山参朝鲜哪个没有。” “老六船上不是还有五千两银子吗,天启六年朝鲜粮价也就三分银子一石,足够了!” 这是陈立三的声音,比刚才的疲态更浓了。 “你疯了,那可是给黄龙的银子啊!”方掌柜显得很激动。 “活人要紧,等从朝鲜回来再给他便是,咳!咳!咳!” 在陈立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屋子里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赵震不敢多停留,趁着陈立三再次咳嗽之时,赶忙走回了自己的艉楼。 黄龙、沈世魁,这些东江将领的名字听在赵震心中,却没有一点见到爱国将领的激动感。 他两人也好、乃至丁卯之役后的毛文龙也罢,这些人都称得上为国尽忠、大节无亏,但是也只剩下这八个字而已。 抛开前两位横征暴敛之外,毛文龙于皮岛开市,大明、后金、朝鲜三地货船云集,一年抽税不下十数万两。 但是皮岛几次饥荒,却未见毛帅开仓赈济,只剩下数万饿死的亡魂和自己金碧辉煌的帅府。 而剩下的东江诸将,也会在这样的一次次内斗中将东江最后的血放光,随着两人的战死,东江军在辽东也就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辽西的节烈文官、东江的忠义军将,还有成天念叨着满汉一家的黄台吉,有谁把辽东汉民的性命当过一回事。 在赵震看来,这些人还不如成天叫嚣杀尽无谷汉人的努尔哈赤,来的光明磊落。 但是自己又能对陈立三说什么呢,告诉他沈世魁购买的粮食很可能是为叛变准备的? 赵震摇了摇头,就算告诉了又怎样,陈立三敢选择拒绝吗? 要知道就算逃回到登州,不还有耿仲明这尊大佛吗? 这就是封建时代商人的悲剧啊! 干他娘,这是什么世道,怎么就这么难活! 赵震怒视着远处的海面,他感觉自己像后世文明向古代投出的一颗石子,问着一条乱世求活的路。 第二日天还没亮,方掌柜就发布了起帆令,眼睛还没睁开的水手被喝骂着赶回了自己的岗位。 早已堆放在码头上的货物,在耿仲裕士兵的帮助下,迅速被搬上了货船,那个叫李梅的小校再次出现,还在甲板上砍掉了两名私顺财物士兵的手。 赵震的手表才走到六点,陈氏船队的三条大沙船就急匆匆驶出了港口。 这次赵震担任了导航的责任,再不似往日的清闲,他指着手表上的罗盘修正方向,方掌柜则在旁边翻译给舵手听。 明代船只上没有测船速的设备,赵震刚刚确定好航向,又唤过几名水手教他们打绳结 绳子刚刚抛下,可他的头顶上突然间传来一阵大声的叫喊声。 “掌柜,有船从皮岛方向追过来!”原来是攀在桅杆上的那个上斗在叫喊。 船上的人都听到了那个上斗的呼喊声,于是不约而同的都冲到了船舷处,伸长了脖子朝着前方望去。 “可能看清有多少艘船?或者打着什么旗号?”方掌柜跑到船艉楼一侧,一边朝前望去,一边大声问道。 赵震也朝着皮岛方向望去,可是除了茫茫的波涛之外,他却连一个帆影都没看见。 明代人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球体,但也知道站得高看得远,常时间待在桅杆上的上斗担负的就是警戒海面的职责。 “太多了,根本数不清!”上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方掌柜表现出了一个专业船长的素质,大声对船员们下着命令:“快给老五和老六的船打旗号,通知下面的桨手给我玩命划!” 此时是八月,南风正盛,汉城又在皮岛东南方,刚出港的船只根本借不到风速,赵震的绳子虽然还未编成,但是他估测如今的航速肯定还不到三节。 过不多时,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波涛间就开始隐现出一片帆影。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那个小船队就冲进人们的视野,十几艘小船如出笼群狼一般,拉出大片洁白浪花,正不断摇晃着船帆向己方冲来。 “妈拉个巴子的,成行成列,这他娘要不是黄龙手下的广鹿水师,老子就叫人一刀戳死!”方掌柜脸色铁青地怒骂道,扯开身上长袍往旁边一甩到:“兄弟们,抄家伙,准备迎战!” “即是东江船只,为何不派船与他们道明身份?”赵震赶忙说道。 方掌柜哈哈一笑:“道明身份?咱们这次是犯了忌讳,人家劫的就是你!” 第二十章 东江袭来 西北方船队中的一艘鸟船上,尚可爱拿着一只望远镜静静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三艘沙船, 对方船体巨大,自己船队中没有一艘船可以赶得上,但是对于麾下尽是淮安水手的尚可爱来说,却宛如看着一盘正等自己享用的大餐。 毕竟战船是战船,商船是商船,连对付西洋巨舰都不落下风的大明水师,又怎能瞧得上一个商队。 “陈老儿真是越来越昏聩了,来皮岛居然敢不拜黄参将的府衙。也罢,谁让人家是东江的前辈,他不去见咱们,咱们去看他去!” 尚可爱放下千里镜,阴恻恻地笑道。 旁边一个小校赶忙接下了将主手中的宝贝,凑趣地说道:“咱这么多人去他,陈老掌柜得准备多少见面礼啊!” “呵呵,那就由不得他了。”尚可爱估测着距离,低声对小校吩咐:“告诉手下兄弟,这趟活务必做得干净,沈老太爷毕竟是军门的岳父,扯破了脸皮不好看。” 坐船令旗急摇,小船队就像是踩下了油门,飞速地朝着陈家船队扑去。 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对撞而来,反倒如天女散花一样,上下都走夹风,顺着三条船的空隙斜向切入。 “嘶,五点梅花阵,他们要下死手!”方掌柜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倭刀,赤着膀子单脚踏着船舷。 在缭手的呼喝声中,一面面渔网在船两侧被拉起,沉重的火药桶在甲板滚过,一个个火盆被碇手们被搬到船舷附近,整个甲板上的口气都为之一热。 船侧面的一面面油布都被掀了起来,船头一门铁炮最是粗壮,前粗后细,炮身达到了七尺以上。 两侧船舷以及船尾另有七门火炮,两侧船舷各三门,余下两门安装在船尾,看着旁边一堆的黑粗炮管,赵震猜测都该是传说中的弗朗机炮。 除了缭手和桨手,几乎所有的水手都到了甲板之上,人人手中都握着武器,腰刀、长矛、五花八门的火铳,看得赵震眼花缭乱。 护船队的人都站在最靠近船舷的地方,黄胡子先将弓从布套里面取出来,用腿别住弓臂挂上了弓弦,又取出了火药给几杆三眼铳和火绳枪装填弹药。 吴大彪子除了向赵震点了下头,为昨日的事情道歉以外,脸上再没有其他表情。 他双手紧握着一把磨得雪亮的钢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负责的船舷,眼神之中仿佛还对未来的杀戮跃跃欲试。 “心要狠,手要稳,下手不要有顾忌!一个脑袋,赏银十两,杀敌三人,月银加倍!” 陈立三不知何时也跃上了甲板,面色虽然泛着病态的潮红,但是声音却洪亮地传遍船只每一个角落。 赵震也握着一支长矛,他原本想要把火铳,但是装药的过程却让他手忙脚乱,最后只能拿着把长矛自卫。 他手心微微出汗,心跳的速度也渐渐接近一个峰值,这不是在街头面对几个流氓,对面可是大明官军。 他所看紧右舷视角不错,正好能看清海面上的情况。 队伍中行驶得最慢的那艘沙船率先被追上,陈家沙船率先鸣响炮火,船侧的海面上瞬间扬起三道水柱。 对方却好像一点没受到影响,五条小船头尾相接,迎着炮火不断靠近,不等沙船第二次炮击,机已经形成了接舷之势。 “老五完了!”方掌柜冷冷地说道,“平日里不修船,不管人,今朝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赵震没见过他口中的老五,但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话的正确,不到片刻,那艘沙船上面就挂满了挠钩,眼见着明军沿着挠钩攀上,沙船也只是响起稀稀拉拉的枪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后,那沙船上就被降下了帆,水手们像下饺子一样接连被推入水中。 “嘭”一声猛烈的炮响,将赵震从对面的海战拉了出来,刺鼻的硝烟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脚掌清晰地传来甲板的震动。 这是自己船上的炮,来了,对方真的来了。 “向右转舵!船尾开炮!”方掌柜大声急呼着跑向船尾,赵震随着他的身影看去,已经有一条小船从右侧贴了上来。 沙船体积硕大,骤然之间的转舵硬是没让小船反应过来,巨大的船尾直接捻在小船的船头,发出一阵木材迸裂的声音。 等它再出现在赵震的视野中时,只剩下几个水兵抱着船底大声呼救,方掌柜居然利用自己的船大的优势,将对方直接撞翻。 可是喜悦并没持续多久,就听到了方掌柜撕心裂肺地大喊:“老六!老六可不能折啊,银子都他娘在他船上呢!靠过去,靠过去!” 方掌柜一声令下,舵工和缭手马上忙活起来,骤然由逆风变为顺风,船身猛地向旁边一斜。 赵震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但是左手却被人硬生生拉住,一回头居然是吴大彪子。 “先生可会游水?”吴大彪子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赵震心说这不废话吗,老子就是游到大明朝的! 见赵震点头,吴大彪子有小声说道:“俺知道先生有武艺,但是这海上不同陆上,若是当真到了最后一刻,你便躲到艉楼茅厕,踹开蹲板,便能逃生!” “那你呢?”赵震也是一惊,这汉子平日大大咧咧,居然连在船上的逃生路线都查看好了! 船只已完成转向,甲板瞬间回落,吴大彪子借力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傻笑一声道:“俺今儿哪也不去,俺去找俺妹子去!” “轰!”又是一声炮响,赵震回头看去,海面上剩下的那艘沙船已经被两艘小船挡住了拦路。 后面的几艘大船也靠了上去,无论它左冲右突,那些明军船只就像附骨之蛆一样团团将他围住。 雨点般的火罐火砖火箭从小船上蜂起,不断有水手从沙船上跌落,当一顶船帆被点燃以后,明军的船只爆发出一阵雷鸣地欢呼。 赵震船上也不停地开着炮,但是一来炮太少,二来运气不佳,射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发命中。 “大掌柜老六恐怕是不行了,我们还去救吗?”方掌柜有些苍凉地问着陈立三。 陈立三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那船,淡淡说道:“海上的事都是你做主,何必问我!” “轰”,一个黑色的铁球带着尖利的呼啸从左舷飞来,将一块船舷护板撞得粉碎。 无数的碎木屑在空间爆开,守卫这段船舷的水手立时被扎成了刺猬,嗷嗷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坐船。 “方掌柜,左舷有条船升旗了,是尚家的船!” 陈立三和方掌柜大步流星地跑过去,向远方望去,果然有一艘远大于其他小船的战舰之上,飘舞着杏黄的“尚”字大旗。 船头处站着一员短衣战将,正一脸春风地望着陈氏坐船。 第二十一章 海上喋血 “原来是尚家那些白眼狼,不能再等了!”见到对面旗号,方掌柜迅速了决断:”再掉头,升满帆,向南打戗!” 打戗?赵震一愣,但是看着碇手放落披水板,五面船帆皆将帆角调制接近二十度时,赵震就明白了了,这所谓的打戗便是沙船闻名遐迩的逆风调戗航行法。 所谓逆风调戗,便是船舶在逆风状态下时,转舵使船头偏航前进,通过放下披水板来减小船只横移。同时依靠上风舷与下风舷互易,凭借处于迎风面的船帆带动船只以z型路线前进。 到了十七世纪上半叶,中式帆船虽然在船体、火力以及航海技术上全面落后于西方,但是历史太久、积累太厚,还有无数老祖宗传下的宝藏仍然放着耀眼的光芒。 舵手精细地控制着舵盘,缭手在桅杆间上下翻飞,在他们的熟练配合下,一面面风帆被吹得鼓起,船头也随着越来越响的海浪声完成了转向。 赵震在旁边仔细地记着这些细节,他在来时的航程上基本掌握了这时代的一些航海术语,以及基本的指挥操作,但是这种近距离学习十七世纪中式海战的机会却是太难得了。 如果从天边飞翔的海鸥视野中去看,那沙船就像是一只甩尾的巨鲸,从三只正欲扑上的恶鲨之中腾挪而去,转身游进了宽广的了蓝海之中。 但是还有一只体型硕大的“虎鲨”,仍然不肯放弃,甚至趁着沙船转身之际,把两者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瞅着那艘悬挂着尚字大旗的鸟船,方掌柜恶狠狠地喊着:“向西折对口戗!左舷放炮驱赶敌船,护船队火箭准备!” “轰!”对方鸟船率先发炮,一枚炮弹正中沙船的侧舷,巨大的震动让整个船上的人都为之一摇。 这次的炮击就在赵震身侧不到五米的距离,铁球从厚实的船板上透体而出,将一名水手打得对穿,一瞬间无数块碎裂的肢体,连同着一阵血雨,喷洒在周围甲板之上。 一团夹着骨头的碎肉掉到赵震面前,白色的骨,鲜红的肉,还有肉筋参差不齐的断口,让他的胃中一阵抽搐。 沙船并没有坐以待毙,侧舷的弗朗机炮依次开火,不断将弹丸倾斜到对方船侧,连续的轰鸣声震得赵震耳朵里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叫。 自己会在这里死掉吗?赵震第一次思考了这个问题。 双方的火炮互射注定只是前戏,跳帮才是这个时代海战的主流。 陈立三的伙计虽然多是与建奴拼杀过的辽民,但哪里比得上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东江军! 突然之间,左侧船舷突然飞出一群黑点,有一个黑点正朝赵震飞来。 那黑点由远及近,越变越大,瞪的一声就钉在赵震眼前的木板之上,带着尾羽的箭杆还在不停地摇晃。 这羽箭仿佛是发令枪,紧接着就是一只只挠钩、飞爪从空中飞上,有的挂住了渔网,有的挂住了船舷。 爆豆一般地火铳声、震人心肺地喊杀声,钩杆与长枪短刀金属相碰之声,充斥在左船舷一侧。 “赵先生,你带些人守住艉楼,万不能让船减下速度。” 赵震闻声回头,却见说话的陈立三,不知何时取过两把短刀握在手里,眼神中说不出的冷峻。 吩咐完赵震之后,他就挥刀向着交战之处冲去。 对于初临战场,有些恍惚的赵震,这命令不亚于之音,迅速让他变得冷静下来。 但是下一个问题马上到来,找人,从哪里找人? 全部的水手都集中在了左舷,那早早拉起的渔网宛如城墙,攻守双方就围绕着那渔网往来拼杀。 黄胡子手中弓箭不停,竭力压制着对方船侧的弓手和铳手。 方掌柜反复劈出手中倭刀,疾如闪电,不断将企图砍断渔网的东江士兵斩杀。 而在船首的渔网破口处,吴大彪子将手中长刀舞得大开大合,与一名跳船而来的东江兵丁站在一处,而他的身旁早已躺倒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名是东江兵,另外两名是沙船水手。 而冲上去的陈立三,最终也奔向了此处,双刀狠狠架住了欲从后面攻击吴大彪子的东江兵。 船上没有参加战斗的,除了还在操帆的缭手,就剩下那些还在寻找机会的鸟铳手。 鸟铳手此时的角色较为尴尬,滑膛枪的射击精度有限,此时双方交错在一起,若是盲目开枪,究竟打死的对方还是自己人,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拿鸟铳的兄弟,都跟我来守艉楼。”赵震此时能用的上就只有这十四个人了。 沙船艉楼建在船尾处,离着交战场地还有些距离,赵震便带着鸟铳手在艉楼左前方的缺口处,排出一个短短的两列横阵。 就在赵震不断教他们举抢齐射的时候,前面的战斗却还在继续。 从船只缺口处爬上来的东江士兵越来越多,到处都有搏命相斗的战团,整个甲板有如血洗一般。 显然,这些辽民的抵抗超出了东江士兵的预期,不断有带着头盔的军将登船激励士气,赵震甚至看见一名军官将倒退而回的士兵一刀砍翻。 船上再没有什么职责之分,操帆的缭手都拿起了长刀厮杀,桅杆顶处的上斗不断射下弓箭。 黄胡子早已弃了弓弦,疯了一般舞着手中单刀,他身旁的吴大彪子早已浑身浴血,宛如杀神一般左冲右突。 不过最耀眼的还是两个白发老翁,方掌柜举着倭刀横劈竖砍,一名东江士兵握着长枪向他喉咙刺来。只见这老人手中倭刀一横,就将长枪架开,刀势丝毫不停,左脚向前一迈,直接斜劈进了对方的脖子,下一刻那无头的尸身就在他面前栽倒。 陈立三更是骁勇,持着双刀不断士兵群中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他似乎知道自己体力不济,也不硬扛,只捡那两人拼杀之际,手中短刀迅疾而出,专奔目标要害处刺入。 只见他忽进忽出,每一次出刀都伴随着一人倒地,一头斑驳的银灰头颅不知何时已被染上了斑斑血色。 当一个避雷针头盔从船舷边浮出时,东江军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些先前登船的军将号令连连,转眼间进攻的东江士兵像是退潮一样回到船首,结成了一行薄薄战阵。 水手也缩回到艉楼之前,陈立三立在阵前,仿佛不可置信一般,指着对方的将领大喝一声:“来人可是尚可爱尚守备?” 一个黑面团圆脸的明军军将笑呵呵从阵中走出,抱了拱手道:“正是在下,陈叔啊,怎么到皮岛也不来看看俺啊?” 第二十二章 赤诚小人 一番苦战之后,陈家船上百多伙计,能动的还剩下六十七人,浑身是血的他们背靠着艉楼,宛如绝境中的困兽,恶狠狠地盯着前方的敌人。 而船首的东江士兵只不过才三十几人,看起来却更具威势,他们借着甲板的宽度摆成一个二层长阵,长枪短刀依次伸出,将陈家伙计紧紧围住。 赵震静静地看着那名叫尚可爱的将领,他生得宛如一座铁塔,黝黑的脸膛下留着卷曲的络腮胡子。他父母一定眼神不好,否则怎么能给他取这种名字。 “当不起尚守备这一个叔字啊,大人还是叫我陈老儿吧。”陈立三冷哼一声。 尚可爱笑呵呵地回道:“那怎么敢呢,陈叔可是我东江前辈。天启四年俺们兄弟来投毛帅时,就是陈老借的俺们第一船粮,这怎么能忘了。我四弟在家宴时还常说呢,若不是陈老,他当年连接下父亲部众的赏银都发不出来。这么大的恩惠,俺怎么能忘呢?就是不说我们尚家之恩,老掌柜九年来往风雨不误向皮岛运粮,活我东江生民无数,上个月,可爱还与您身边这位方掌柜共同在身弥岛血战鞑子,这当不得我叫你一声叔吗?” 赵震越听越是心惊,尚可爱虽然没听过,但是按着姓氏,他口中所说的四弟很可能就是平南王尚可喜。 尚家在明末也算是传奇家族,天启三年他们父子七人先后加入明军,尚可喜加入明军水师后,不惜当时取得的官位,毅然赴皮岛寻父。 可父子团聚后不久,尚学礼就被后金兵打死,毛文龙将尚学礼所部就交尚可喜统领。 听了尚可爱将陈立三往事一一道出,赵震再看向这位老人的眼神不禁肃然起敬,这陈立三虽无大明官名,但其爱国之心却丝毫不下阵前战士。 那边的陈立三却是一声苦笑:“呵呵,那就换得尚守备千里追杀,杀尽我船中兄弟?” 他此时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还好方掌柜跃前一步将他扶住。 尚可爱长叹一声才道:“没办法啊,陈叔不死,沈家、耿家、毛家的财源便不断,黄将军日日愁的都睡不着觉。俺也难做啊,所以这不可爱就亲自来送叔叔最后一程!” 赵震在今天,终于见到了什么叫做赤诚小人。 陈立三挣扎了片刻,也换做一张笑脸:““明白了,小老儿这是挡了人家的道了。尚守备,大家说到底都是东江的兄弟,何必彼此拼杀坏了性命,到时候留下一群孤儿寡母没人照应。守备可否念些旧情,我愿将这船上装的珍货换我等的姓名,回到登州后,老朽再不参与东江之事,可否?” 赵震暗暗称赞,果然姜是老的辣,这话说得简直诛心,就算尚可爱不答应,他也得问问身旁的士兵。 迎着下属们投来的目光,尚可爱依旧笑容不减:“陈叔啊,您真不白做这么大生意,心都比旁人多个窍,可是你却看错了我们将军。但是倘若让您走脱,那沈老太爷、孔参将、耿参将这帮大人物压下来,再多的财货,恐怕我等也是没命享用……” “东主,小心!” 尚可爱话还没说完,明军阵中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破空声,紧接着一支利箭朝着陈立三胸口激射而来。 异变陡生,双方距离又近,弓箭的速度来的极快,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 可是等他们往前方看时,却看见方掌柜已经横躺在了地上,他的心口前只剩下一段携带尾羽的箭杆。 陈立三匍匐的爬到方掌柜身旁,看着那胸前却已被鲜血浸透的老友。 “老方!”陈立三颤抖地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他又伸出手试了下鼻息。 “老方!”一声撕心裂肺地吼声从甲板上传出。 将是军中胆,方掌柜作为船上的大掌柜素有威望。 伴着陈立三的惨叫,无论是水手还是护船的伙计瞬间扑了过来,聚在他的身旁想去查看他的伤势。 “可惜!”那边的尚可爱摇了摇头,但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陈家水手,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伸出右手淡淡向下一挥。 尚可爱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此次虽然没有射到敌方主将,但是这突然的一击足够让对方出现混乱。战阵之上,只要让对方迟疑片刻,那就是不可多得的战机! 他身边带的亲兵没有辜负主将的期望,随着尚可爱的手掌落下,东江士兵嗷地一声挥刀前扑。 不到十五米的距离,对于他们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而他们面前的敌人,除了一个抱着尸体痛苦的老头,就剩下他身旁那些面带茫然的伙计、水手。 嗯?怎么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他们,而且那双眼睛为什么充满了杀意。 还有他身后的那两排人,怎么一动不动。 “前面的人不要抬头,一排举枪,放!” 随着赵震手中长枪向前一指,爆豆般的枪声吓得趴在方掌柜身边的众伙计猛然一低头。 迷雾般的硝烟之中,七颗弹丸在空中飞出,朝着扑来的敌人猛然飞去。 那一瞬间,站在阵后的尚可爱浑身打了哆嗦,就觉有什么冰寒的东西从肚脐眼猛然灌入身体,整个都僵住了。 不光是他僵住了,前面冲锋的东江士卒也僵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那四名士兵,都是平日队中最骁勇的士兵,刚才他们当中最少的还砍死了三名水手。 可现在,却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从他们趴伏的后背看去,还有咕咕血流冒出。 “前排蹲下,后排举枪,放!”赵震再次挥动着长矛,又是一阵排枪响起。 这次的枪声比上次更加整齐,而面前拥挤在一起的东江士兵,无疑成了最好的靶子,这次有四个人齐齐扑倒在了地上。 “兄弟们,别愣着,为方掌柜报仇啊!”伴着一声大吼,赵震攥住手中长枪,大步冲了上去。 与方掌柜没有什么深交的他,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审视着局势的变化,这反倒让他更加冷静,冷静到一直约束着自己的鸟铳队员一动不动。 刚才他费尽心思,不断重复教授鸟铳手火铳齐射的方式,为的就是这一刻,但是他实在没信心等他们打出第二枪。 此地距离朝鲜最近的陆地还有十海里,赵震可不想再感受一次海水昼夜侵袭的冰冷。 那就拼了吧,人总不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 人如虎,枪如龙,一击之下,枪尖就从一名愣在原地的明军身上透体而出。 “为方掌柜报仇!” 身侧响起的是黄胡子的声音,经历过战争的他果然最早反应过来,但是一把长刀却从后跳到了身前,砍在了一名东江士兵身上。 狂喷的鲜血中,露出了吴大彪子的背影。 “王八羔子,给你爷爷拿命来。” “为方掌柜报仇!”成片的声音在赵震身后响起,那些身影很快越过赵震,他们挥着长枪,短刀、给火炮清膛的木棍、割断缆绳用的匕首,朝着船首的东江士兵冲去! 第二十三章 海战结尾 在宋明儒家的体系下,汉民族越来越体现出官如虎、民如羊的特性,但是唯有一种平民除外,那就是边民。 李自成、张自忠的老营是陕甘边民,多尔衮席卷华夏靠的是辽东汉人。 而在尚家精锐被破了锋锐,自己主将又被暗害的仇恨下,以辽东逃人为根底的陈家伙计爆发出他们最恐怖的战斗力。 沙船之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各种各样的嚎叫声不绝于耳。 赵震长枪戳在一名东江士兵下腹,那汉子虽然已口吐血沫,但是双手却牢牢抓着他的枪杆。 眼看另一名敌人已经挥刀跑到眼前,赵震只得放弃长枪,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斧子。 别说战斧招数,就是刀法赵震也一点不会,索性完全靠着体重和身高的优势,大喝一声就劈了下去。 来敌也是位沙场老兵,居然勉强横刀挡住了赵震这一击,只有刀背上那巨大的豁口。述说着刚才一斧的刚猛。 挡住了?那就再劈、再劈、再劈…… 站在被劈掉了头颅的士兵身前,半面雪白、半面血红的赵震,突然感到浑身的肾上腺素都在飙升,难道自己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 也罢,那就向前杀吧,杀光面前这些吃着辽民血肉的饿鬼。 “砰,砰,砰……”赵震每前进一步,踩踏在甲板上的脚步声都极响,仿佛他的双脚如钢铸铁浇一般有力。 抡起斧子的双臂好像永不知疲倦,每一下都劈得势大力沉,雪亮的斧刃在空中划过,人群中就掀起一道血雨。 不知道劈了多久,不知道劈倒多少人,直到身边再也看不到一个东江士兵,他才发现就连陈家的水手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自己这尊杀神。 他抬起了双目,看见尚可爱正躲在仅剩的六名军将身后,那些军将拿着刀盾围成一个弧面。 他们刀盾配合地极好,往往在用盾牌挡住对方攻击的同时,后手的尖刀便会从不同的方位刺出,将不断冲过来的陈家水手砍倒。 站在弧顶的那名将官将,腰刀从一名水手的心窝里拔出时,目光和赵震轰然相撞,他挑衅般地用腕子耍了个刀花。 “小子,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你要有种就过来跟爷爷玩玩!” 黄胡子怕赵震禁不住激,舍下面前敌人就想拉住赵震,结果却见他向后转了身子,朝着艉楼大喊一声:“鸟铳手上前!” 刚才只放了一枪的鸟铳手们早就填充完了弹药,看着自己的同伴不断斩杀来敌,早已手痒难耐。如今听到召唤,顿时飞似的跑上前去。 刚才发起单挑的军将,眼睁睁看着赵震取过一只点燃了火绳的鸟铳瞄向自己,双脚不自觉地就向后倒退一步。 退的不止是他,几乎所有的军将都向后退了一步,因为那十四个鸟铳兵全都举起了鸟铳。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尚可爱也笑不出来了,大家都是火铳的老玩家,谁都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自己变身穿着两层甲的鞑子,也扛不住每人两只火铳的轰击。 就在赵震准备扣响扳机,执行大明第一次集体枪决的时候,陈立三的声音从后面突然响起: “且慢!” 老头子此时已经散开了发髻,一步一摇地走了过来。 短短的十几步若不是旁边有人相扶,陈立三几次就要倒在地上,猛咳了两下后,陈立三艰难地开口道:“尚守备,只要你把那两艘船上活着的伙计交还,老夫必不会与大人有丝毫为难。” “不瞒陈叔,俺这次是私自出兵,怎敢做留下活口的买卖。按着这个时辰,别说是伙计,就是尸身小子也交不出一具。”见陈立三出来说话,尚可爱强笑道:“不过,陈叔若能放过在下,这次死伤的官兵,我便报个失足落水,抚恤银子我也自己掏了。至于陈叔损失,陈叔叔自去和我大哥、四弟商议如何?” 陈家三条船虽然分属不同掌柜,但是水手间彼此多有交情,此时听尚可爱说昔日伙伴此时已尽数被杀,个个恨得涨红了双眼。 “还我兄弟命来!”吴大彪子抡着长刀就冲了过去,可刚跨出一步,手腕就被陈立三凌空握住,两百斤的汉子硬是被老汉捏得不能再向前一步。 “都退下,让他们走!”陈立三面上一阵挣扎,仿佛花费了全身的力气说道。 包括赵震,甲板上的水手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立三,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要放这些刚才还要杀光自己的凶徒。 黄胡子刚想上去相劝,就被陈立三瞪起的虎目,吓得退到一旁。 尚可爱等人则生怕对方改了主意,只有尚可爱朝着陈立三拱了下手,其他人直到离开船舷的最后一刻,还有断后的人撑着刀盾。 尚可爱船上只剩十几名从不参加战斗的淮安水手,见主将回来便飞速摇橹离开了大船。 沙船上的水手并没有散去,他们静静围着陈立三,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沉默要一个说法。 陈立三环视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众兄弟可是想知道,为何这尚可爱杀我如此多兄弟,就要授首之际,我却将其放走?” 见众人点头,陈立三朝着方掌柜尸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叹道:“东江兵有兵额无兵册,为了吃这饷银,尚可爱绝不敢报战损。就是他要以此纠缠,凭着我在皮岛上的些许关系,他也落不得好处。可他毕竟是朝廷挂名的守备,若是伤折在咱们手里,那诸位就都是反贼了。” 听到反贼这个词,众人都低下了头,他们不少人在登州可是有家眷的,若是担上了反贼的名头,那就意味着家破人亡,妻儿老小也要为奴为婢。 一个死了兄弟的水手实在忍不住,跑到他弟弟的身边大声哀嚎起来,那哭声有着伤心,更有着无奈。 “东家,有尚家的船追上来了!”上斗的一声急呼,突然将压抑到了极致的气氛打破。 “好一个言而无信的贼子!”陈立三被气得身子一阵摇摆,转头抓着赵震的手臂道:“此处全赖先生了!” 赵震点点头,方掌柜死了,在没有大副的中国船员体系内,也只有自己这个临时“二副”接过船长的职责。 看着遍体鳞伤,但还挣扎着站立的水手们,赵震深吸一口气,学着方掌柜的口气喊道:“升满帆,向东南辛位打戗!” 按照赵震记住的坐标,此处已离后世韩国的黑山群岛不远,那里有近两千座岛屿,赵震就不信尚家的水师,在那里追得上掌握后世航海技术的自己! 第二十四章 祭奠亡魂 位于后世韩国黑山群岛最西南处的荷衣岛东湾,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沙船。 大岛恍如陆地,一座山脉将岛屿的西北部完全环绕,从半山腰流出几条细细的河流,直向东南送入大海之中。 沿岸都是黑油油的土地,看不到半点人类开垦过的痕迹,只是偶尔有无数海鸟飞起,才显示这岛上有生命的存在。 沙滩上陈列着四十六具尸体,活下来的水手头顶都系着白色的布带,他们从山丘上将小树砍断,送到船木匠手中,削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长方形木板。 赵震舔着毛笔尖,在木板上端端正正写下方忠孝三个字,旁边的陈立三依然怀抱着方掌柜的尸体,嘴中喃喃地说着老友的往事,双眼之中一片恍惚。 “方忠孝,辽东铁岭人士,万历九年生至崇祯崇祯四年死。铁岭城破、全家罹难,后于广宁随毛帅下海,战于宽甸、镇江……至其死,大小历三十余战,可堪为大明之烈士。” 那些存于口中的故事,变成铿锵有力的文字,方掌柜的一生如电影般在面前回溯。 陈立三看了以后,一把将木板夺入手中,抱着老友的尸身在那里放声哭嚎。 自从摆脱了尚家舰队之后,陈立三的神智一直不太清醒。 他拒绝了黄胡子要将遇难水手的尸体抛入大海的建议,坚持要让方掌柜入土为安。 赵震也只能放弃了航行到朝鲜的打算,在这个荷衣岛进行停靠。 到了岛上,陈立三更是一句话没说,全凭黄胡子和赵震在主持局面。 写完方掌柜的墓志铭,赵震又唤过那名死了兄弟的水手,“你兄弟性命,何方人士,生卒何年。” 那水手讷讷地回道:“杨三虎,万历四十三年盖州卫人。” “是否从过军,可曾杀过鞑子,生平可曾做什么感人之事?”赵震头也不抬继续问道。 那水手有些惊慌:“先生这些就够了,小子哥哥就是个贫汉,当不得这些的。” 旁边的黄胡子也跟着劝道:“先生,船上水手都是平头百姓,用不着整这些虚的。” 明代穷人卑贱,死后能有请乡里读书人写个带名字的墓碑,已经是奢侈之举,哪里会有人给他们写什么墓志铭。 “这怎么能是虚的呢,咱们这一船的伙计全是辽东流民,祖宗陵墓尽皆被毁。他们若在这里默默无闻的死掉,那这一家就算是彻底绝了。 而且这里有多少人都是从过军、杀过鞑子的,若是他们将来有家人来此祭拜,谁不希望子孙看见自己一生功业,对着墓碑竖个大拇指,称一句:我祖上就是位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那些没有后人的兄弟,在下面就是见了阎王爷,也可以指着这木牌,让它们不敢把自己投生进畜生道里。 就是黄胡子,若是有一天遭了不测,你想不要向这样一座墓碑!” 要,怎么能说不要!这些水手经年相处在一起,相互之间即便没有血亲,也多有几个过命的兄弟。 对于这些早有拿命换钱觉悟的水手,有家眷的当然看中死后香火,没家眷的谁不想来世投个好胎。 赵震这番话说得声若洪钟,几乎传进了左近的每个水手耳中。 黄胡子再不多话,一把推开那水手道:“先生,俺们队中也有许多好汉子死了,你可否先给他写……” 船上能拼杀的汉子许多,但是会写字的人却只有赵震一个。 不到一刻钟,得了消息的水手,就将赵震围了个水泄不通。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船上带下来的墨汁不知兑过多少回水,赵震才堪堪将这些墓碑写完。 此后的葬礼也顺理成章地在赵震指挥下进行,除了守船的几位碇手,所有水手都被聚集到了墓地。 每当一个水手被放入挖好的坑中,赵震便中气十足地念一遍墓志铭。他极富有磁性地朗诵着死者的过往,勾得人群中响起阵阵呜咽之声。 一锹锹黄土洒下,将一个个年轻的面孔覆盖,等到地面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土丘,站在身旁的五名鸟铳手便对天放枪。 硝烟从鸣响的鸟铳中喷薄而出,又被海风吹到空中,像极了坟中的魂灵飞上了天。 水手们没见过这种葬礼仪式,但是他好像有种魔力,即使下葬的不是他们的熟人,自己竟然也会流出两行眼泪。 他们这一代的辽东流民,都是从后金的屠刀下九死余生,逃难途中每天都有人饿死病死,运气不好就死路边,任野狗啃食。 即使他们后来遇到了陈东家,衣食有了着落,在路上死了也不过用草席一卷,挖坑埋了。 若是死在船上,便直接丢在海里,有家室的还能落上点抚恤银子,没家事的只能做那孤魂野鬼。 而现在有了这赵先生,还能有墓碑,还能有这葬礼。他们忽然觉着如果自己死了,也能有这么一场葬礼该多好。 赵震在坟前插好墓碑,回身对着人群喊道:“各位鞠躬,送杨三虎兄弟上路!” 呼啦啦,幸存的五十几名水手伙计一齐弯腰鞠躬,这一躬他们在不是冲各位大人老爷,而是给与自己一同血战的兄弟,这一躬他们鞠得格外的久。 又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水手都已下葬,赵震喊过吴大彪子。 刚才鞠了四十几次躬的吴大彪子,见到赵震的第一反应竟然就是鞠躬,“先生找俺何事。” 赵震塞给吴大彪子一块木板道:“这块木板是多出来的,等晚上你把姐妹姓名说来,我也给你写一块。她们的尸骸虽然找不到了,但是在这里先立个空坟,来日放进些衣服进去,总是让她们在这世间留下些念想。” 吴大彪子闻言一愣,竟然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死死把那块木板抱进怀里,肩膀上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一下爆开,流出汩汩鲜血。 “走,跟我治伤去,再这么流一会,你就去该见你妹子了。”赵震拽着吴大彪子的胳膊就往海边走去。 荷衣岛本身就是天然的盐场,在赵震的招呼下,一个个煮盐水的铁锅在沙滩上被竖起。 从王三喜家取回的急救包,里面装着各种处理外伤的简单工具,赵震帮吴大彪子处理完伤口之后,又回身帮其他水手们治伤。 船上没有郎中,只有些不知什么做的止血药,但是刀劈枪刺下来的伤口,哪那么容易处理。此时看见有人懂医术,转眼就有不少水手来找赵震医治。 “给我把他按结实了。”随着赵震的喊声,两名水手死死按住一个伤员,让赵震得以剪掉他伤口处的烂肉。 那伙计渐渐疼得昏了过去,可是转眼间又生生被疼醒了,睁开眼看,正是那个化身屠夫的教书先生,正往他的伤口浇着淡盐水。 方掌柜的坟墓旁,陈立三依然跪在那里,自己的苏绣长袍已经化作灰烬,作为他给老友上路的唯一礼物。 强烈的阳光之下,他看见一个方巾阑衫的身影不断在沙滩上蹲下站起,每走一处,跟在他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 陈立三的脸色慢慢沉下,眼身的温度也渐渐冰冷,他撑着身子就想站起,可是眼前却没来由一黑。 张口想要招呼黄胡子,却见满身是血的汉子也是昏沉沉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 “黄护卫,去找赵先生包扎一下吧,这岛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不必守着我。”陈立三冷冷说道。 黄胡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海边走去,只留下一个老者守着那无数新坟。 “老方啊,掌生死之事以竖其威,割疮吮脓收士卒之心,你看着那人像不像当年的毛帅?” 第二十五章 夜谈 当赵震给最后一个水手包扎完,太阳已经一条腿迈入了地平线,海盐晶体反射着夕阳残照,形成了特殊的玫瑰色海面。 自从在船上看过这浪漫景象,赵震就常梦想带一名美女来看,可现在这个梦想超额实现了。 五十八条赤膊大汉把他围在中间,各个都向他投来火辣的目光,就等着这位郎中能够走到自己身边。 没有麻药的外科手术可不是一般人能熬的,杀猪般的嚎叫在沙滩上此起彼伏。 赵震毕竟不是医生,只能为他们做些简单的清创处理,有三个水手没扛过去,直接在这个下午死去。 这还不算完,据他估计,明天这里最少还要再添五座新坟。 陈立三的情况同样不乐观,在登州大牢里受过的外伤,再加上这两天连续的心情波动,老头子先前被人参强撑住的身体,如今已经彻底垮了下来。 若不是黄胡子将他靠在岩壁上,老头现在连坐着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好在船上补品甚多,女孩胳膊粗的人参赵震都看见了,虎骨、鹿茸也有满满两袋,但他却没胆子给老头服用。 赵震将一碗参汤喂入陈立三嘴中,见老人脸上扶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才温声说道:“东家回到登州后,还需找名医诊治,否则势必落下病根。” “咳咳,不回登州,继续去朝鲜买粮!”陈立三把刚才的参汤都咳了出来。 黄胡子忙在旁边劝道:“掌柜的使不得啊,您这身子可拖不起了,大不了这笔钱咱不赚了。” 陈立三急道:“这不是钱的事,沈家、耿家他们起事的家底就在咱们船上,若是耽搁了他的事,咱们就算回到登州也逃不过耿家的手段。再说,皮岛上那几万人的口粮也都着落在这趟船上了。” 官商这个名头就好比双刃剑,靠着官府,白手起家的他们能做出天大的生意,但是就算你作出了天的生意,照样是官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爪牙。 陈立三能拒绝吗?他有拒绝的余地吗? 赵震越发觉得不能必须找个机会单干,否则自己就算泛舟海上,也迟早被这些东江军将玩死。 黄胡子讷讷地不说话,陈立三又把眼睛看向赵震:“赵先生,此地去朝鲜还需几日?” 赵震细思片刻,便回道:“此地到朝鲜,最多两日便可达,但是去了恐怕也买不到粮食。” “咳咳,为何?”陈立三差点没被赵震这话噎得翻了白眼。 “第一,没钱,咱们装银子的船被东江兵截住了,现在船里的都是货物。” 赵震还没说完,陈立三就打断道:“你不知道,沈帅这次装船的货物甚为贵重,只要卖出大半,便足够其所需的粮、银。” “不知东家觉得在下要是贩米该去京师,还是该去湖广?”赵震却突然向陈立三提了个问题。 “自然是去京师啊,湖广熟、天下足,此话小儿皆知,你去那里贩米那不是取死之道吗?” “那小子再问一句,貂皮、人参、东珠、鹿茸这些朝鲜就不产吗?”赵震一句话就逼住了陈立三。 陈立三面露挣扎,咬了咬牙道:“低价出售,总能卖得出去的。老朽两年前曾在朝鲜收粮,每担米粮才四钱银子一石,老朽就不信这一船的货物连千两银子还卖不出!” “当然能卖得出,但是有买粮的钱,我们却没有买船的钱了。两千石的粮食,光凭着咱们一艘小船,可是运不下的。难道朝鲜有送货上门的粮商?” 赵震说得虽然残酷,但又是陈立三反驳不了的事实,一股如山的压力骤然扑倒这个老人面前。 他几乎不用想,若是自己交不出那位东江泰山要出的东西,自己在登州的家眷会碰到什么情况。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陈立三多年养成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告诉他,此人一定知道问题的解决方法。 但是他等了半晌,赵震却一言不发,只是将他放凉的参汤又倒回罐子中加热。 这副恭谨的样子,看在陈立三眼中,却只剩下一个词——待价而沽。 好,你要价,我就给你价,给到你不能拒绝那一种! 陈立三清了清嗓子,朝着赵震一拱手道:“如今老夫突遭此难,又智困力竭,若是先生能够再次救陈家于水火,老夫愿将这艘船作为谢礼,以酬先生重做海贸之志!” 一条船,一条能让自己远离登州的船,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那是在那一刻,赵震却一点也不激动,他只是觉得悲凉。自己孤身来这明末,一点底气与依托都没有,陈立三每个给出的条件,自己仿佛都无法拒绝。 给自己几百两银子,就让他随船出海如是,给自己一条船,就要他为了这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搏命,也如是。 赵震突然升起一股打工人的悲凉,自己看着越来越风光,实则是就是一个被无形诱饵吊着向前的猎物。 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赵震赶紧弯腰鞠躬道:“在下怎能蒙东主如此厚爱,还请东主收回此言。” 陈立三只是沉吟了一下,便指天说道:“赵先生莫要推辞,老夫这一辈子做生意全凭舍得二字。今日我陈立三指天发誓,若是赵先生能在一月内酬得两千石粮食,老朽便将此沙船赠与先生,如有违背,必让老夫抛尸在外,死不归家,男为盗,女为娼……” 等到陈立三已经开始诅咒自己的孙子,赵震才赶忙打断道:“老东家何须如此,其实到了此刻,小子只有三天不成熟的策略供老东家参详。上策,我们立刻回登州,接上一家老小,择地别居,以老东主现在的身价,也不失一世的富家翁。中策,我等冒险将这皮毛卖到值钱之地,生回利来,再回朝鲜买粮。下策,乘船回皮岛,在沈老太爷面前,跟尚家好好打这一场官司!” “上策太险,老夫也不想再让子女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至于下策,呵呵,没了船的老夫,就像没了牙的老虎,不知如今在沈老太爷面前还值几分价钱。就用赵先生的中策吧!” 陈立三突然觉得面前的模糊局面有了思路,看向赵震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期待,问道:“只是赵先生个,你说的皮毛值钱之地又是何处呢?” “倭国!”赵震微微笑道。 第二十六章 你们听说过倭国吗 “大家都听说过倭国吧,那里有金银二山,一座叫佐渡金山,一座叫石见银山。每年出的金银都海啦去了,倭国的银子有多便宜,五百个万历烂钱就能换一两银!” “福建郑家听过吧,就靠着往倭国卖东西年入数百万两。没听过?戚大帅你们总知道吧,当时咱们大明可是靠着一国之力在打倭寇,但那倭寇其实就是个叫汪直的海商组织的。那汪直就靠在倭国的家业,就跟咱大明打了那么些年,啥叫富可敌国,这样的就叫富可敌国!” “咱们船上这些皮货、东珠、人参要是到了倭国,样样都能卖出比大明高三倍的价钱。还有那些鹿茸、虎骨,倭国男人那活都是一根指头长,就指着这些壮阳的宝贝生儿子呢,你说咱们卖多少钱合适!” 陈立三没见过后世的传销讲师,也不知道什么叫洗脑,他只能是觉得自己新任命的这个船掌柜已经疯魔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是,他的伙计中也有跟着疯魔的:“我觉着怎么也得有二十两银子一根吧?” “二十两银子?你是看不起倭人吗?一百两那是底价,这还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时候还要拍卖。拍卖知道不,就是得找个清秀汉子拿个铜锣,一张口就是地道的辽东铁岭腔,谁给的银子多就卖给谁!” 陈立三盯着自己的伙计,突然发现他们都如此的陌生,刚才眼中还都是怀念同伴的泪水,此时却好像每只眼里都装着元宝状的银子。 “赵先生,你把倭国说得那么有钱,可是俺咋没见着有多少山东船主往拿那走呢?” 陈立三很欣慰,自己的伙计中终于有清醒的了。 “为啥,倭国是那么好去的吗,当年蒙元还在时,鞑子就贪图倭国的金银,让范文虎那个大汉奸领着十万人攻打倭国,结果因为不熟海路,硬是被一阵大风吹得全军覆没。” “但是!我手中恰恰就有去倭国的针路,什么大阪长崎,江户长洲,只要是倭国的大港,就没有咱们到不了的!” 说罢赵震就拉过自己用鱼血画出的地图,地图纯手工制作,误差基本在一万公里以上。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生活的区域,上面有自小生长的辽东,有后来移居的登州,有离着现在岛屿非常接近的朝鲜。 赵震指着那像一柄长刀的倭国说道:“既然陈东家把后面的航程都交给我,我就要带着咱们活着的兄弟去倭国搏这一场富贵,也给死了的兄弟带回一笔能让他们儿女成人的安家费。” 眼看着自己的宣讲效果良好,群众们就等着他结束拍巴掌了,赵震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有句丑话得说在前面。倭国的小娘子手段可是厉害得紧,若是有身板不好的兄弟,还是留在岛上为好!” 是男人就听不得别人说自己不行,赵震无形的就堵死了很多怀疑者的嘴巴。 人群中最激动的是吴大彪子,等众人露出“善意”的笑声之后,他也不顾一身的伤痛,窜起来大声呼喊道:“兄弟们,别说咱东家有命,就是那倭国的小娘子,我老吴也铁了心要会上一会。咱们就舍下这条命跟着赵掌柜去搏他一场泼天的富贵!” 呃,这节奏有点偏,好好的一场项目动员怎么变得这么像山贼起事…… 赵震讲得满头大汗,而不过片刻吴彪子带领的水手们就扑了过来,让他变成满身大汉,会议也就在这样“欢乐、祥和”的气氛下结束了。 黄胡子低声问陈立三:“老爷,赵先生说得都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老夫久闻倭国豪富,这些年若不是忙着为东江筹措粮草,我也早想去看看了。”陈立三笑道。 赵震说的,当然是真的,也只能真的。否则怎么能让这群士气丧尽的水手,再跟着自己出海。 第二日清晨,赵震便起来检查伤员,查看船只情况。盘点货物。 所有还能动的船员一共五十四人,其中水手二十七人,护船队二十二人,还有木匠、铁匠、绳匠、竹篾匠、厨子各一。 船况也还可以,方掌柜毕竟是个老船长,沙船的保养做得没话说,除了一些在战斗中被砍折的缆绳,烧黑的船板,这艘船行驶到日本应该不成问题。 货物方面有近四百余张皮子,狍子皮占了一半,余下的有貂皮、鹿皮,甚至还有一张虎皮。 东珠三十颗,其中有七颗分量、品相都是上品。人参接近百斤,鹿茸、虎骨也不少。 沈世魁这次可是为了与黄龙争夺皮岛之主,可是真动了家底了。 除了陈立三越来越重的病,船队的一切都看起来还没那么遭。 不过黄胡子的一句话,却让赵震的心凉了半截,船上的粮食只够五天的了。 陈家船队用得是狡兔三窟的路数,方掌柜坐船装最值钱的货,弱一点的六掌柜装银子,最弱的五掌柜运粮食。 如今粮船被劫,若按赵震原先等伤员至少恢复一半的情况,他们就只能捕鱼打鸟为生了。 赵震又去找了陈立三,老头虽然身子看得见弱下去,但是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等赵震到他身前时,老人正靠着礁石欣赏海岛风光,活脱脱一副后世的甩手董事长模样。 “赵先生啊,你选这海岛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有山有水,土沃草肥,全不似皮岛那般荒芜寂寥。” 废话,这荷衣岛当然是风水宝地,后世不但盛产大米,大麦,芝麻,油菜,还产出过一个韩国总统金大中。 赵震略微躬身道:“东主明见,这荷衣岛南北皆有山,可屏蔽海上飓风,又兼几千年无人居住,海鸟齐聚,所以土地肥沃。” “我看这岛也不小,几乎与皮岛差相仿佛,若是将岛上辽民移到此处,不失为又是一番活人的功业啊!”老头半眯着双眼,仿佛看到了辽民在此耕种的热闹景象。 “东主若有此意,大可在归程时于此设立个寨子,囤积些粮食。招募流民垦殖一年,或可见成效。” 老人的这个建议给了赵震很大的震动,对啊,这不就是一个根据地吗,像荷衣岛这样的岛屿附近不知还有多少,飞禽岛、可居岛哪个不比它大上数倍。 看着赵震陷入沉思,这次倒是陈立三将他拉回现实:“赵先生,你来找老朽何事。” 赵震方才拱手道:“船中粮食不多,在下会于三天后前往朝鲜,不知东主是否有意在朝鲜修养医治。” 陈立三的眼睛反复在赵震脸上游走,过了半天才道:“老朽即将此事托于先生,那么一切便听先生安排。” 第二十七章 务安万户镇守府 海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梢,发出阵阵蝉鸣,它又从窗棂的破口吹入,把案几上的灯苗吹得左右摇曳。 眼见坐在上首的罗州牧金正丰面色不虞,务安镇守钟吉赶紧用眼神示意,让老婆为上官添酒。 镇守夫人虽然年过四旬,但生得慈眉善目,一边将温好的酒倒入罗州牧的酒杯,一边用母亲般的眼神温暖着金正丰冰冷的心。 “镇守以如此礼节接待上官,看来是要青史留名啊。”金正丰扫视完桌子上十几个碗碟,重重把筷子放到桌上。 落漆的木桌上,摆着颜色各异的泡菜,精工细作的咸鱼,钟家珍藏多年的虾酱旁,更是工工整整地摆着十只用竹签串起的狗肉。 这桌几乎耗尽家财准备出的宴席,依然让上官不喜,钟吉的乌纱帽中顿时流下了一行汗水。 双手对直平按前伸,钟吉把头贴在地面上道:“下官招待不周,还请牧首大人息怒!” 听到丈夫赔罪,钟吉妻子也赶忙要欠身跪倒,但是州牧却阻止了她。 “罢了,本官素知务安贫瘠,尔等还要担负禁海之责,确实辛苦你了。” 金正丰长叹一声后,居然走出案几拉起了钟吉的手道:“最近济州牧修书于我,言愿派南道水师协理罗州洋面,不知君意下如何?” 州牧大人的微笑很温暖,笑容很治愈,钟吉很想握紧大人的手说一声好。 但是儒家士大夫的操守不允许他这么做,钟吉湿润着双眼,直身正色道: “大人,不可为人所欺啊。下官上任之时,就曾遇到多起南道水师官兵倒卖走私之事。卑职对外整肃海防,对内严查入乡商贾,方才稳住大局,若是将罗州洋面交给南道水师,必然会有走私商贾扰乱本县人心啊!” 金正丰面色一冷,丢开了他的手,迈着四方步走回了案几之后。 稳住大局?谁的大局? 你务安郡一共就一千两百渔民,有个屁的大局,老子的大局才是被你坏透了! 自从洋面被封以后,罗州两班、富商们的货物全都积压在了本地,他这个牧首已经快被这些人逼得在罗州待不下去了! 不管内心如何气愤,经受过多年儒家教育的金正丰同志,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涵养,淡淡的问道:“钟吉大人最近还经常给尊师写信吗?” 见上司提到自己的老师,钟吉精神一振道:“是的,下官每月都会给老师寄一篇经义的心得。” 金正丰一口将杯中酒喝进,笑道:“吾刚从王京得到消息,崔鸣吉崔大人已经引咎辞官了,下次再寄信的时候,可要用心打听好地方。” “什么?大司宪去职了?”钟吉不敢相信金正丰说的话。 自己的老师崔鸣吉不顾生命危险,亲自到黄台吉营中与女真人议和,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金正丰阴恻恻笑道:“做下与胡虏议和这样的丑事,只是这样的结果,还是王上仁慈啊!” 作为大明的第一忠粉,朝鲜不但学年号,学礼节,甚至就连党争都学了过去。 钟吉就是强大的西人党安置在全罗道的一颗钉子,死死地锁住了身为南人党大本营的海贸商路。 如今崔鸣吉的倒台,终于让金正丰出了一口恶气,看着不敢置信的钟吉,金正丰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狗肉串。 狗肉很瘦,瘦到塞牙,除了钟吉的老婆,金正丰就没在务安府看过一个胖乎点的生物。 外间突然传来几下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家奴的声音:“老爷,有艘明国巨船企图靠岸,他们自称是来买粮的,还带来一把扇子。朴巡缉特让我带回请您示下!” 钟吉伏在地上,抬头看向上座的金正丰,对方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 钟吉很想回绝,大明早已传过口谕禁止一切明船来朝鲜贸易,对方又没有提供王京的官帖,熟读刑名的他几乎第一时间就能判定对方是走私船。 但是看看自己那顿吃斗米的老婆,他还是咬牙告了个罪,从来人手中接过纸扇。 打开看了一眼,钟吉的脸上便满是挣扎之色,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换上了一张笑脸,双手捧着扇子躬行到金正丰身前。 “此扇上有登莱巡抚关防,兹事体大,还请牧首大人定夺。” 金正丰接过扇子,却是睁大了眼睛,年初他刚接到宫中传来的买船公文,上面便有这关防。 “镇守大人,既然上国重臣遣使来访,你就准备一下,速将船只引到岸边,本官要亲自接见。” 木浦村外的海面上,一艘挂着五面风帆的大船正缓缓驶来,船侧长桨起伏,将蔚蓝色的海水搅出滚滚浪花。 这片荒僻的海滩原来有些走私船队经停,老百姓还能做些贩卖生鲜、娱乐住宿的小生意。 但自从新镇守上任以后,厉行禁海,这下不但小生意没得做了,还得让自家汉子坐着木板拼成的小渔船出去巡海。 如今见终于有船靠岸,木浦村的百姓们轰动了,大家像盼亲人一样终于盼来了走私船, 小伙子们背来了家乡菜,姑娘们穿起了赤古里,还特意给外露的胸脯拍了粉,就打算趁着这个时机拉动一下村里衰败的经济。 今天的镇守大人也转了性,居然没让官兵驱赶大家,只见他穿着红色圆领官袍,迈着四方步亲自迎到了码头上。 随着士兵的一声号令,沙船放下一条宽宽的木板,十个身着红色东江军服的高大汉子率先登上了栈桥。 身背鸟铳的他们快速分作左右两列,几乎以等距的间隔相对而立,其高大凶狠的面向,整齐快速的动作,瞬间吸引了码头的众人。 很快,伴随着一声拖长音的预备,红衣汉子们纷纷下枪装药,十人动作竟有如一人。 几息的功夫,刚刚组建的红色通道上便架起了一片枪林,看得等待生意的朝鲜村民们纷纷叫好。 “砰!”枪举成同一高度的士兵们一起扣响了扳机,栈桥之上顿时响起了清脆枪声。 十只火枪一同击发,听在码头众人的耳朵里,简直如天上惊雷在身边炸响。 能逃跑的,都是平日里最胆大的,大多数人都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终于开始变淡的硝烟中,露出了一行人马,缓缓走下沙船。 “黄胡子,再凶一点,鞑子什么样,你就装成什么样,要记住,在朝鲜咱们就是天朝上国的人。” 经过四十几次葬礼的训练,已经习惯典礼式放枪的鸟铳队绝对是赵震唯一能拿出手的队伍。 看着见了官后有些畏缩的黄胡子,赵震低声提醒道。 做戏就要做全套,自己既然想拉起登莱巡抚的虎皮,那就得带着点大明官商的跋扈劲! 第二十八章 木浦港 务安镇守府堂中,赵震面前摆着一桌怪异的酒宴,泡菜、虾酱,还有九支狗肉串。 更加怪异的是,坐在赵震身边陪酒的还是位年过半百的阿祖玛,一直冲着他露出慈祥的笑容。 没有辣椒的韩餐是没有灵魂的,更被提那么可爱的狗狗还被做成了肉串,要做也是狗肉汤更加美味啊! 无论旁边热情的大妈怎样相劝,赵震只是意思性地动了两下筷子就,就把筷子放在桌案上,专注地和坐在主位的罗州牧寒暄起来。 此时汉语在朝鲜,宛如英语在印度一般,属于官方语言,所以两人交谈全无障碍。 出身两班的金正丰,虽然不怎么爱读书,但是汉语还是学得地道,说话时还特意带了点凤阳腔调,直如后世那些动不动炫耀下伦敦腔的高等华人。 不过每当这位朝鲜“市长”面上稍显出一些上位者的傲气,赵震就摇一摇手中的扇子,金正丰瞬间就换回恭顺的面孔。 万历年间明军入朝抗日,挽救了李氏王朝,彻底让这个小国明白了父母之邦的含义。 即使后金的大军兵临王京,朝鲜的大臣们还是逼着仁祖继续出城抗金,若不是崔鸣吉顶着压力跑去投降,估计李倧早不知道挂到哪颗歪脖树上了。 自穿越以来,赵震从未如此兴奋。 即使后世华夏比如今烂透的大明强大了无数倍,赵震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天朝上国的优待。反倒是看着那些白眼狼,一边赚着自己手中的钞票,一边转头就去跪舔欧美白皮。 眼看话热酒酣,金正丰终于笑着问出自己心中疑惑:“上使既来朝鲜公干,理应去到开城、汉城,却为何来这穷乡僻壤的务安万户镇呢?” 正戏来了,赵震也就收起折扇,换上一脸肃容道:“开城无粮,吾等本欲至汉城,无奈在海上突遇风暴。等到风停雨歇之时,船上水手伤折大半,所以只能就近停靠,本使有三件事要麻烦州牧了。” “上使请讲。”金正丰将手收进袖中,静静等着赵震的下文。 “第一件事,我希望能在此延请名医,为船上水手医治伤病。至于诊金,吾等必不吝啬。”赵震拍拍手,黄胡子就将就把背上的包袱取下,轻轻放在州牧的桌边。 包袱放下时已经散开,露出里面一块黑亮的紫貂皮,赵震扇尖一指道:“这是订金。” 自从朝鲜失去了义州以后,朝鲜百姓再不敢到长白山附近,本来盛产的貂皮、人参等物如今在国内都是稀罕物。 金正丰也不避讳,把貂皮放在手中抚摸了两下,感受到那番丝般柔滑之后,金正丰笑眯眯地说道:“大明乃我父母之邦,救治上差本是题中之意。” 赵震继续说道:“其二我等受上官之命,赴朝鲜购买粮食,不知州牧大人手头是否有余粮可售?” 听到买粮二字,罗州牧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向钟吉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就有侍女端上三套茶具。 罗州地处荣山江畔的罗州平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素有朝鲜鱼米之乡的称谓。 而且由于北部山川阻隔,朝鲜又没有成熟的道路体系,所以即使北部年年缺粮,但是罗州两班和地主们却每年都要处理大量腐烂的粮食。 金正丰饮了一口茶后,只是轻笑着问道:“我罗州府沃野千里,粮谷丰足,就是不知上差要多少了?” “三千担。”赵震云淡风轻地说道。 “三千担?”金正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来人好大口气,若是几百担粮食他私下找粮商们筹措一下就好,但这般多的粮食他就只能去联络州府中的两班高门。 “牧首可是怕我等没有买粮的钱?”赵震再度拍手,黄胡子又从包中取出一个木匣,放在桌上,推开匣盖,露出一颗个头硕大的珍珠。“此物放在牧首处,作为抵押何如?” 三千担粮米,以朝鲜三分银子一担的粮价,也就是九百两的买卖,这颗东珠,连带刚才那块貂皮夹起的价值便已超过百两。 都是官场上行走的人,当然知道这哪里是什么抵押,不过是借机送礼而已。 金牧首有心拒绝,但是看了珍珠和貂皮,咬了咬牙道:“上差自大明而来,下官怎敢说银钱这种阿堵物。只是这三千担粮食数量太过巨大,官仓之中只有百担存粮,可若要动用民粮的话,下官少不得要多费些唇舌。” 想坐地起价,怎么可能? 赵震摇了摇扇子:“若是太麻烦牧首,那鄙人就不多打扰。吾等从开城离去时,友人还特意提点过我们全州盛产稻谷,估计向北航行应该走不多远。” 全州的湖南平原同样是产粮区,若论丁口与产量甚至隐隐在罗州之上。 赵震下巴一翘,黄胡子就要走过去收起珍珠,不料却被金正丰一把按住了盒子。 “上差莫急,买粮事大,但人命关天,这区区三千担粮食,就包在下官身上了。”金牧首连忙劝阻道。 赵震手握折扇,微笑道:“若是如此,我便说第三件事,吾等船只遭遇风暴,多有珍贵之物受损,特此想向牧首讨一块地方晾晒货物。” 这个请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罗州牧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扭头看了眼一直保持沉默的钟吉,决定把这个问题抛给他。 “钟大人,你是此地的父母官,可否为上差解忧?” 钟吉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心中不知是该骂自己上官利令智昏,还是该骂这个明人狐假虎威,索性冷冷答道:“既然上差说是珍贵之物,鄙县百姓贫苦日久,到时恐生纠纷之事啊。” 眼见这个务安镇守把球踢回给自己,赵震也不恼,反而胸有成竹地说道:“钟大人所虑却有道理,吾观务安百姓多居在荣山江之南,而江北之地甚为荒芜,不见人烟,不知可否将此处暂借我等。” “荣山江以北?那只是块乱石荒地啊,上使若是在那里晾晒货物,恐怕差役们何以为食啊?”钟吉很纳闷,对方就算是怕自己百姓偷东西,也不需要跑到那么远去啊。 “我等来时,上官就曾嘱托这次朝鲜之行,必不能滋扰百姓,所有买卖必要价格公道,让利于彼。船上将兵多是前线厮杀汉子,未免扰民,也只能安歇在此。不过所用粮米、布帛、蔬菜食水还要多多仰仗州牧与镇守了。” 乱石荒地,没想到后世韩国黄海三大港口之一的木浦港。如今就只有这么个称谓。 不过没关系,葡萄牙人晒货物能晒出个澳门来,自己晒货物,指不定也能为李氏朝鲜晒出个大港来! 第二十九章 去倭国 两日后,朝鲜全罗道荣山江北岸最深的一处湾区内,归辽行的水手们已经搭起了三个棚屋。 务安北邻阳乙山,沿山丘陵之地都是茂密的树林。 水手们直接就近取材,顺带着还在林中打了不少猎物,这大大丰富了每日只有咸鱼和米饭的饮食。 陈立三趟在四角吊起的草床上面,一边享受着新来的朝鲜女佣服侍,一边听着赵震正和随船木匠老孙商谈建立仓库的事情。 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赵震要建的是个粮囤,与老孙谈得最多就是防潮、防鼠、防霉等事。 这点要求可难不倒辽阳匠户出身的老孙,明代粮仓的建筑水平已经非常高,赵震的要求只是村里的粮囤就能满足。 从荷衣岛到了朝鲜,陈立三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等他再次醒来时,两人已经谈完,陈立三便挥退了侍女,把赵震叫到身前。 “赵先生可是有在此常驻之意?”陈立三稍稍坐起了身子。 赵震点了点头:“丁卯胡乱之后,朝鲜每年要给鞑子岁供,北边的粮价慢慢也会涨起来。而这全罗道盛产米粮,因为山川阻隔,每年上交的粮税极少,粮价在朝鲜最是低贱。如果能每年从此买粮,不管是卖给东江,还是卖回山东都有大利可图。” 陈立三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我等既非朝鲜人士,又无朝廷公文,这生意怎能做得长久?” “东家有所不知,这朝鲜也如我大明一般,党争酷烈。西人党在朝中实力最为雄厚,俨然如我大明之东林,其门下的汉江商帮,几乎垄断了我大明的贡道商路。而东人党与其抗争经年,依靠的却是庆尚道的倭馆。”赵震给陈立三后背加了个枕头,慢慢解说其朝鲜局势来。 “唯有全罗道的南人党被两党倾轧,朝中不能取高官之位,在野不能得通商厚利。天启年间尚有我大明走私船队能帮其代货,可自袁都督禁海之后,这条路也算是断了。其实这务安实乃朝鲜离山东、淮安、江南最近之地,向东南行走又是去倭国必经之路。所以在下想的便是重启这条商路,即可得朝鲜之米粮,又可得倭国之金银。” “然后你再从国中贩货至这两处,倚仗厚利下结豪商,上贿府官,长久以后便成这全南道南人党的出货行商。”未等赵震说完,陈立三就接了下去,他当年随东江镇兴起,这套路一听老者便知后文。 赵震拱手一拜道:“东主英明。” 这倒不全是恭维,在赵震眼中,仅以陈立三看来,明末的中国海商不缺勇气、不乏精明,甚至手头里还握着拳头商品,或许只是限于明朝政策和数千年来的大陆思维,才没能创造出西方的大航海时代。 黄海东岸的草棚之中,一老一小相视一笑。 与金正丰约定好的交粮日期是在二十天之后,赵震不敢多呆,将伤员们安顿好以后,就以联系风暴中失散船舶的名义起船出航。 这次随行的船员更少,除了二十一名水手之外,赵震只带了十名护船队员,黄胡子被留在了当地照顾陈立三,而吴大彪子变成了这次护船队的头目。 沙船沿着朝鲜半岛的东海岸向南航行,这一路上,赵震都没有见到曾在鸣梁海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全罗道水师。 自从东江开镇以来,大明一直从朝鲜买入海船,便是今年孙元化还从朝鲜购入了四十艘战船。 丁卯之役后,朝鲜又将大部分水师调入江华岛入卫汉城,所以一直到船只驶过济州岛,赵震硬是没在海上看到一艘船只。 可当两天后,船只驶入长崎海域之时,水面一下子就变得沸腾起来。 既有密网如织的捕鱼船队,也有尖头高艉的安宅船,中式的福船赵震也看到了两艘。 当一艘巨大的帆船从沙船身边经过时,船上的水手们感觉太阳都被遮蔽了。 “我的妈呀,这是啥船,咋这大个!”吴大彪子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赵震看了一眼顶帆上画上的voc字样,淡淡地道:“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小型盖伦船。” “啥,这还小型,那大型的得多大?”旁边的水手追问道。 归辽行这艘沙船不说在登州,就是与朝廷水师的战船相较,也一直都是巨舰的存在,可面前这艘大船整整比自己的船长了两倍有余,更别说高度。 “在泰西,此船有所谓一级战列舰,其船长二十五丈有余,载百门火炮,船员近千人。” 赵震短短的几句话,把旁边的水手惊得哑口无言。 二十五丈是多大的船,他们没有概念,但是提到百门火炮,这些就去皮岛的水手就感觉无法置信,要知道整个皮岛之上的火炮也就不到八十门,而对方居然把一个岛上的火炮装在一条船上。 “其实也没什么,咱们老祖宗下西洋时,造过更大的封舟。等我们有钱了,咱也造两艘这样的风帆大船,到时候咱们就能辽海横着走了!” 赵震盯着盖伦船远去的船尾也是一阵神往,虽说在中国近海,无论是航行还是运货,沙船、福船、广船这些都是非常经济实用的船只。 但若说到海战,中式船只的结构天然无法装载大量的火炮,遇上盖伦船那只有死路一条,便是后世津津乐道的料罗湾海战,实际战果也是寥寥。 此时幕府尚未颁布锁国令,长崎还是自由贸易港口,当登船的日本官员得知赵震等人并没有朱印许可之时,也并未将其驱逐,甚至更为高兴。 原因很简单,朱印船主在长崎都有固定的商业伙伴,而这些初到日本的唐船,便属于长崎奉行的管辖范畴。 船只一经靠岸,便有人来登记货物,然后交给赵震一张账单。 来长崎的明人都要住在唐人屋敷,账单都用汉语写成,上面不但标着屋敷房费,船只卸货费用、仓库租金、生活费押金,甚至还要填写需要丸山游女的数量。 赵震的倭国赚钱计划还没开始,就把带来的二百两白银交出了大半…… 第三十章 唐人屋敷 长崎作为德川幕府的直辖都市,承担着对外贸易窗口的重要作用。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葡萄牙人,有趣的是他们敲开日本大门却用的是中国的丝绸。 在沙勿略、陆若汉等人的经营之下,自16世纪末期,每年的澳门至长崎航线都会为澳门的葡萄牙人带来超过两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随着贸易的繁荣,西方火器与天主教也先后传播到日本,这引起了包括织田信长、大友宗麟等人的重视,其中大友宗麟、有马晴信、大村纯忠等人还曾派出使团朝觐罗马教皇。 可自丰臣秀吉禁教以来,葡萄牙人在长崎渐渐式微,不但教堂和神学院被拆除,就连贸易也限制到每年一条船的境地。 取而代之的则是纯粹生意人荷兰东印度公司和以福建郑家为代表的明朝商人。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幕府下令由长崎市民负责建设唐人屋敷和供荷兰人居住的出岛,作为回报,则由出资的町人担任屋敷的乙名和通事,他们有权对屋敷进行统治以及收取租金。 与大明那些为朝廷收税的官员不同,这些为自己收税的日本商人简直一丝不苟,以至于赵震看到那张税单时,还以为接到了后世度假村的账单。 当赵震带着十名水手进入到长崎的街市时,这种时空错落感更是大增。 街道两侧整齐排着格栅门、瓦屋顶的商铺,屋檐下挂着印有店号和家徽的门帘连绵不断。 留着月代头、腰挂倭刀的武士、高梳发髻的明国商人、高鼻深目的欧洲商人、短短百十米的街道,赵震便至少看到了五六个国家的商人。 一幅属于东方的大航海时代画卷,非常自然地在赵震眼前打开。 一位侍女将纸门拉开,露出里面狭窄的房间,赵震和吴大彪子都要俯下身子才能进入。 “奶奶的,两百文一晚的客房就你娘这么小,俺家原来的猪圈都比这大。” 头回住店的吴大彪子气不过,一口气问候了店家两代母系亲属,但是旁边的侍女好像听不见似的,只是跪在地上微笑着点头说着哈依。 接着吴大彪子又发现连床都没有,又见那倭女听不懂话,直接问候了店家的十八辈祖宗。 “饭食稍后就会送到,尊客要是想去钱汤,向东走三个街口便是。若是改了主意要游女,只要到前屋唤我便是。” 直到赵震等人安歇完毕,门口那个侍女才笑语盈盈地说完告别。 吴大彪子哈哈笑道:“原来她听得懂咱的话啊,先生说得没错,这倭女还真是贴服,我就是这么骂她们掌柜,她居然笑得还这么开心。” 赵震却正色道:“这倭国可不是朝鲜,对我们明人可没什么尊崇之意。这些倭人看着恭顺,但实际上心思狠毒着呢。嘉靖年间闹倭寇,万历年间攻朝鲜,屠戮老弱妇孺的事可没少干,大家都要小心一点。” “哎呀妈呀,那我刚才骂了他们老板那么多句,待会不得往咱饭食里下毒啊!”吴大彪子瞬间嚣张不再,紧张兮兮地问着赵震。 “那倒不会,咱们这些客商要是死在他们店里,以后就没人敢来做生意了。” 虽然日本在战国后期陆续发掘出了石见银山、佐渡金山,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白银出口国,但是其物产依旧贫瘠,华商更是幕府最喜欢的商人。 看着水手们面色紧张,赵震随即笑道:“大家都在海上漂泊了好些天,今天晚上我们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乐一乐吧!” “赵先生,要乐也是到窑子里面乐,这洗澡有什么乐的?”一个叫何三的水手呛到。 赵震故作神秘地一笑:“窑子等咱们卖完货自然会领大家去,不过这倭国的澡堂子你们一定要去上一去,听说这里可是男女混浴哦!”、 一听男女混浴,本来到异国还有些拘谨的少年瞬间活跃了起来,窑子去的多了,但是男的女的在一起洗澡大家还是头回见。 有些忍不住的,连饭都不想吃,就要跑过去看日本女人洗澡。 赵震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些或火气方刚的汉子静下来吃饭,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给他们进行思想教育。 这群汉子厮杀是一把好手,但是脑子里除了报仇,就剩下银子和女人了。 若是陈立三履约将这条船交给自己,多半也会用这群水手当做股份,让赵震借着帮他做海贸。倒时带着这样一只队伍,赵震觉得自己成不了什么大事。 所谓钱汤店,便是澡堂子的意思,唐人屋敷的钱汤店就位于街巷的中央。 不过赵震等人注定会失望而归,唐人屋敷中住的都是明国海商,除了他们也就仅有几位日本商人在这里洽谈生意。 荒木宗太郎就是一名这样的日本商人,每天日落前在这里泡澡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温水不但能缓解他早年因为出海而换上的风湿病,浴池中南腔北调的唐言更是能让回想起自己年轻的岁月。 此时泡在他对面的,就是两位明国商人,从他们谈话时的吴侬软语,荒木宗太郎就能判断出这两位是江浙商人。 自嘉靖年始,从太仓到九州的针路编便广为流传,浙商也成了第一批到达日本的明商,不过自朱纨禁海之后,他们就几乎消失了,只是到了天启年尾他们才重返日本。 江浙商人贩卖来得多是生丝,这是日本每年进口的最大宗商品,而他们所带来的湖丝,更是生丝中的极品。 两位商人看起来在这次生意中赚得盆满钵满,志得意满的他们不但坐在澡堂中央,说话声音更是回荡在整个房间,还不时用眼睛斜视一下角落里的两名淮安明商。 不多时,澡堂入口处的帘子掀起,走进了五名黑瘦的汉子。 对于他们的肤色,荒木宗太郎非常熟悉,那是航海时太阳暴晒出的颜色。 果然当他们放下浴袍时露出了一身的伤痕,分开的脚趾,内八字的双脚,无不显示着老海狗的气息。 当他们用闽南话开始攀谈时,两名江浙商人识趣地移动到了浴池的另一个角落。 荒木宗太郎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华商之中的秩序啊,随着郑芝龙接替李旦成为中日商路的主人,闽南商人也占据了长崎明商的顶端。 那五名闽南商人大大方方地下到了澡堂的正中,旁若无人地说起各种笑话。 “倭国小娘子们,俺来了!” 帘外突然响起一声洪钟般地喊叫,接着冲进来了一位七尺壮汉,胸口长着一巴掌宽地护心毛,浑身上下遍布疤痕,尤其是臂膀和下肋,几道伤口还是翻着红肉,显然是近期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如果是这个汉子在荒木宗太郎眼中已如巨人一般,而随后进来的那名短发汉子更要高一个头颅,在他俩人身后有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八个人。 高大、强壮、满身刀疤,是他们的共同特征,随着他们进入澡堂的不止是夜里清凉的晚风,还有一股凛冽的杀气。 第三十一章 澡堂激斗 “先生,你骗俺们,这池子里除了一群糙汉就剩个糟老头子,哪有什么倭国小娘子。” 吴大彪子很失望,瞅着池中汉子干瘪的胸膛,狠声地抱怨着。 赵震狠狠摇了下头,一脸无奈地叹息道:“我哪里想到这个浴池这般差劲,回头还是等卖了货物再给兄弟们补上。” 这群辽东汉子苦惯了,前有船掌柜的许诺,后有热水环绕身体的舒爽,当即将没看到倭国小娘子的懊恼放在一边。 十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陡然进入池中,水位猛地向上一涨。 那些明商们还好,大多只是向高台挪挪屁股,而一米五出头的荒木宗太郎,却结结实实被灌了一口水。 不过老人顾不得这些,他心中有更紧要的事。 刚才那个最大块头的明人,居然说自己心爱的浴池差劲,这让荒木宗太郎如何能忍,更何况这浴池还有他的股份! 还没等他发火,浴池中间的闽人倒是先面露不快,纷纷怒视着这群新来者。 “你瞅啥?”无处释放的吴大彪子,冲着一位正上下大量他的闽人吼道。 那闽人呵呵冷笑道:“自己长得丑,还怕别人看?” 确认过暗号,没遇上东北人,闽人不知道这番对话的内涵,只见对面大汉,突然就如黑风一般冲了过来。 那闽商才到吴大彪子下巴,但是胜在灵活,任凭耳边拳风阵阵,但硬是在水池之中闪转腾挪,让吴大彪子五拳都打了空气。 赵震看那人身手,一闪一躲,都是在对方来拳前一刻闪躲,即便不是个练家子,看来也是个街斗老手。 怪不得池中央的四个闽商都纹丝不动,只是戒备地瞅着自己这伙人。 此时那闽商已经稳住身型,只见右手猛抬,出掌生接了吴大彪子一拳。 不过力量的差距显然难以弥补,拳掌初一相碰,吴大彪子便将那闽商打入澡堂角落之中,吓得方才的两位浙商赶紧跑开。 眼见对方被逼入死角,又听到赵震等人喊好,吴大彪子更不停留,顶着池水对腿部的巨大阻力,双手化作铁钳直抓过去。 可是就在即将握住对方肩膀之际,那闽人居然一头扎入水中,伸手就环住了他接近三尺的腰围。 也不见那闽人如何动作,吴大彪子就觉腰间传来一阵巨力,接着双脚一滑,竟是被那矮小的闽人抱摔进浴池水中。 得亏吴大彪子反应奇快,顺势用自己的大屁股坐住了身后的闽人,否则自己定然逃不过一个被人骑腰暴打的局面。 “够了!”赵震冷声一喝,游过去分开了都在水中吐泡泡的两人。 闽商中间也走出一位人物,看来是他们中的首领,就在对方张口之前,赵震突然喝到:“要打就上去打,别在这澡堂中折腾,凭白打扰了别人清静。” “阿坤,好好打,别落了我们郑家的名头。”那闽人只是冷哼了一声,单脚一瞪池底,就漂回自己原来的位置,眉目之间满是倨傲之色。 “莞爷,您就瞧好吧。”那叫阿坤的闽人双手抱了个响拳,就窜上了池边的地板。 吴大彪子虽然也识水性,但是跟那闽人却相去甚远,只能一步一步走出水池。 刚到池边,赵震一把将他腰间围布扯下,叮嘱道:“把脚擦干净再上去,被踩花了人家的地板。” 吴大彪子看见赵震眨眼,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擦完脚之后也不在系上围布,反倒把自己的屁股蛋子拍得劈啪作响,顺带还甩了甩跨间大鸟。 看到对方如此羞辱自己,阿坤再不忍耐,揉身欺上,左拳右腿连环跟进,当真是拳如灵蛇,身似飞鹤,引得闽人不断喝彩。 吴大彪子哪里学过什么高深武艺,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招式,顷刻间身上就挨了两拳三脚。 只见他脑袋一晃,却反身冲了上去,索性不管对方来势如何,只要击打的不是自己关键部位,就生扛着对方挥拳反击。 一时间,他斗大的拳头轮番砸下,又将阿坤逼得不住倒退。 吴大彪子来拳基本没有套路,都是看着对方反应击打,阿坤无奈卖了个破绽,才堪堪用双手锁住了对方拳势。 对方巨大的力量让阿坤的脸变得狰狞,抬起头,却见吴大彪子正咧着嘴冲他微笑,接着他眼前突然一黑,对方竟然直接把硕大的脑袋砸了下来。 这,这是什么招数? “砰!” 事实证明,凶人多头铁,两头轰然相撞之后,阿坤的脸上已经鲜血四溅。 而吴大彪子好像没事人一样,反倒抓起阿坤的后颈,手里捞起对方右腿,直接抛向木制的地板。 “咔嚓!” 薄薄的地板碎裂,阿坤的整个右肩都沉入了破口之中。 “住手!”赵震走上前去,一把将吴大彪子拦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对面已经站齐了要上来助拳的四位闽商。 赵震朝前一拱手道:“大家都是海上男儿,难免好勇斗狠,如今既然胜负已分,那么还请诸位朋友稍待,在下稍后便为这位兄弟送上治伤良药。” “治伤良药?”被叫做莞爷的那位闽商首领冷笑一声,“我们安平郑家还没有用别人药的习惯。” 果然是安平郑家,赵震刚才听他说不要落郑家威风时,又结合他们的闽南口音,曾经猜测过他们的身份。 如今郑芝龙在台湾方兴未艾,全盘继承了李旦基业的郑家,在日本明商之中完全称得上只手遮天。 不过这些并不能让赵震选择退缩,无论是在街头还是商界,当面对这种大鳄时,你越是卑微,对方欺负起你就会更加的肆无忌惮。 何况,赵震手里还有自己的筹码。 “那真是可惜了,我房中的虎骨最是适合强筋健骨。”赵震无奈地摇了摇头。 “什么?你有虎骨?”池子里的江浙商人率先喊道,“我听尊客是辽东口音,你们手中难道有北虎虎骨?” 虎骨从来都是中医良药,虎骨酒更是在《千金方》中被孙思邈推崇备至,若是论及药效,尤以北虎为最佳,自辽陷之后,北虎虎骨在大明境内几乎绝迹。 “那是当然,我辽东有四宝,人参、貂皮、虎骨、鹿茸。在下既然来这倭国贸易,怎能不带这些紧俏货。” 赵震施施然答道,浑然不理提示他辽东只有三宝的吴大彪子。 听见这些紧俏货物,江浙商人再也忍不住了,拔腿就想和赵震谈谈生意,可他还没走到池子中央,就看见台上闽人投来一道阴冷的目光。 江浙商人站在池中,再不敢前进,忙冲着对方点头微笑,然后装作滑水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仁兄真是洒脱,用这价比黄金的虎骨,给我一低贱水手治病,不知仁兄高兴大名?”转回头来的闽人首领已换了一张面孔,虽然目光依旧冷冽,但是话语却客气了不少。 “辽阳赵震。” “原来是赵兄,在下郑芝莞。” 第三十二章 荒木宗太郎 “今日时辰已晚,明日持此牌,兄台可到我府邸一会。” 郑芝莞任凭从后屋进来的侍女为他披上衣衫,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日本小厮递过一个木牌。 前面只有四个字,写得是安平郑氏,后面字多一些,写着河内浦千里滨郑氏宅地。 此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下三十名仆从,伏跪在入口两侧,郑芝莞却一眼不看他们,抬腿就向外走去。 钱汤店店主本来想要进来查看损失,正碰上郑芝莞出门,赶紧弯腰送行。 不料对方经过时,随手就将一块金锭扔在地上,激动的店主不停磕头作揖。 “妈拉个巴子的,一个商人摆得什么谱,真把自己当老爷了不成。” 看着两个温香软玉的倭国小娘扶着阿坤离开,“胜利者”吴大彪子一下子熄了火,恨声骂道。 赵震摩挲着手中的木牌,心中也是不平,他不平得倒不是郑芝莞的派头,而是郑家的气运。 人的运气这东西很难讲,郑芝龙先在澳门凭着舅舅的关系,拜入耶稣会门下,学会了多国外语。 凭着这项技能,郑芝龙顺利入职当时最大的华人贸易公司——李旦团伙。 天启五年开台王颜思齐病死,被李旦派往台湾的郑芝龙被推为首领,继承了颜在台湾的基业。 同年八月,李旦又死于日本平户,郑芝龙再度巧妙地接收了李旦庞大的资产和船队。 两代海主前扑后继几十年的努力,平白给这位异姓海上霸主做了嫁衣。 “这位先生您好,老朽是这座钱汤店的股东。刚才听您说鄙店粗陋,不禁诚惶诚恐,可否请您指点在下该如何改进?” 将赵震拽出思绪的,正是刚才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荒木宗太郎,此时他跪坐在池边,边冲着赵震躬身行礼,边用汉语问道。 遭了,原来前面那个店主只是个大堂经理,刚才自己为了安抚没有看到倭女的水手,居然在浴池股东面前吐槽了人家的店。 眼见人家找上门来,赵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方才确是小子孟浪了,先在这里给掌柜赔个不是。” 赵震学着对方的样子,也对着老者鞠了一躬,然后才又开始说道:“贵店水池清澈,装饰考究,又兼开在这屋敷中心地带,一看便是豪商手笔。不过,在下却觉得此店尚有太多处可以改进。” 荒木宗太郎听着前面十分受用,又听到赵震说有改进之处,又忙鞠躬道:“愿闻其详。” “首先啊,这钱汤点服务太过单一,此处即是港口,就肯定多有船长水手。这些人可能数月都没时间洗澡,浑身上下无处不有泥渍。若是此时能安排几名搓背伙计替他们料理,我想这群水手肯定愿意为此买单。便是有人来,掌柜也可以提供推海盐,推牛乳等服务,我保证这些客户体验之后定会成为回头常客。” “其次,人在池中待得一久就难免会肚子饿,此时若将东瓜挖空,在里面放上美食鲜汤,既可以让客人饱腹,又有曲水流觞之雅致。” “最后,若是有那还未尽兴的客人,何不在屋舍里多布置些按摩医师,松骨、拔罐、足底,能安排上的全给他安排上。客人来是干嘛的,就是为了放松啊,你想想洗着澡,按着摩,吃着羹汤聊着天。到时候你就是把客户往外推,对方都不会走的!” …… 赵震虽然没开过浴池,但是作为一个资深的东北人,若真让他说起洗浴城的事情,就是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说得完。 不过这些后世最普通浴池的标配,却已经让荒木宗太郎越听越是心惊。 最开始老人只是认真聆听,听到第二条时他就唤过小厮要来纸笔,等到赵震说到捆绑套餐会员办卡时,荒木宗太郎赶紧摆手止住了他。 “先生说得这些该都是家传的经商秘术,老朽怎敢再听。” 赵震却不以为意地笑道:“这有什么,若是老丈生意兴隆,日后我往返长崎时,也多一个享乐的去处不是。” 商人嘛,经得是商,做得是人。赵震是想好了要靠中日贸易赚钱,在这长崎多一个朋友绝没有坏处。 老荒木微笑地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赵震半天,才直起身子道:“既然先生如此慷慨,那老朽也不敢隐瞒,刚才先生选择的那位生意伙伴,真的是选错了。” “何以见得?”赵震也爬出了汤池,跪坐在了老人对面。 此时周围的江浙、淮安商人已经趁乱离开,赵震带来的水手还在水中打闹。 眼见四处没什么可疑人等,荒木宗太郎才低声说道:“您可知那位贵人的身后,便是如今你们明朝的将军郑一官?就是在这长崎,他也是平户藩家臣田川昱皇的女婿,便是此地的奉行也要卖他几分面子。与这样的人做生意,先生能拿到什么好价格呢?” 此时小厮已经捧上了两碗茶汤,赵震晃了晃茶碗,悠然说道:“老丈也又怎知,在大明,我们是无根之木呢?” 这句话是用日语说的,有赖于后世外贸专业的疯狂内卷,逼得赵震在毕业时已经掌握了英西葡阿日五国语言。 仅仅是凭借直觉,赵震就从面前这个貌似忠厚的老人口中,听出了趁火打劫的味道。 既然是要表明自己的分量,赵震不介意让对方更惊讶一点。 不过面前这位老者定力明显要好得多,面色只是一滞,随即便恢复了正常。反而端起茶碗,不住地嗅着飘起的茶香。 “我想赵先生千里而来,一定是为了日本的金银。在这长崎口中,我想能给先生最高价格的,也一定是我们日本商人。如果赵先生有意,老朽可以介绍几位朋友给您。” “不过老先生刚才还说过,在这长崎,便是奉行也要结好郑家。那么先生的朋友,又怎么竞争得过他们呢?”赵震端起面前的茶碗,茶味清苦而又有回甘。 老人放下茶碗,正襟危坐,原本谦恭的脸庞突然露出一丝倨傲:“因为我是荒木宗太郎。” 赵震还没放下的茶碗中茶水突然晃了几晃,只见他抬起头问道:“你就是那位广南驸马。” “那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了,不想这世间竟然还有人记得,真是惭愧惭愧。” 荒唐?还惭愧?赵震眼中只有一个得意洋洋地老大爷。 日本自庆长九年许可商船出海远赴南洋,至今二十七年间,只留下了两个传诸后世的名字。 一位是总领过暹罗军队,打得东吁王朝四分五裂的山田长政。 一位就是两下南洋,垄断会安商路,从广南阮主手中娶过公主的荒木宗太郎! 第三十三章 长崎展销会 当太阳从海平面升起,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岛国的雾气,一则则传闻在长崎的街头巷尾流传开来。 首先是一则花边新闻,昨日在花街有位武士一夜连御十女,离开时依旧龙精虎猛。 据说其每次更换枕席之时,都要喝上两口自带的秘酒,最后在店主免除其嫖资的代价下,才吐露了真情,原来他喝的是明国商人带来的辽东虎骨酒。 另一则传闻更是惊悚,生病日久,便请名医都没什么起色的桔梗屋老板,今天早上居然自己走了出来,而且还是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 在好事者的问询下,桔梗屋老板告诉大家,原来他昨日吃了新来的辽东老山参,一觉醒来不但行动自如,就是现在让他一口气跑到海边都没什么问题。 一般于午后开市的长崎交易场还没开业,一艘运载着人参、虎骨的明国船只到港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长崎商界。 往日这些珍贵的药品,从来都是对马番直供江户的贡物。 可是自从一位叫柳川的家臣控告藩主宗义成篡改国书之后,日朝贸易已经停摆了大半年。 精明的商人很快意识到,购买这些药物,无论是要自家享用、还是卖给参勤交代的大名,乃至于送给江户的贵人,这都是一笔回报丰厚的买卖。 随着一声锣响,长崎交易场的木门缓缓打开,往昔直奔生丝瓷器柜台的商人们,便开始四处寻找那批传说中的辽东商人。 这项工作并不困难,一座显得有些花哨的柜台,直接把大家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柜台的背后悬挂着一副巨大的猛虎下山图,柜台中央,一颗巨大的人参被放在蒙上红布的高台。 柜台的两侧,更是抓尽了商人们的眼球,两名浓妆艳抹艺伎正在那里扭动腰肢。 等人们走到近处,瞬间就发现那对艺伎的上身只有一块黑亮的貂皮,衬得外露的肩膀和胸口分外雪白。 “一两人参,丁银五两。一两鹿茸,丁银八两。”柜台外面的小厮声嘶力竭地喊着 “那虎骨和裘皮呢?”台下的人群问道。 “想买这两样东西,必须要先交大判金一枚作为押金,才能到堂屋内商议。” 吴大彪子撑着口袋,看着这些商人随手就将十两一枚的金牌子扔进,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这次归辽行来的商铺伙计全都在袭击中罹难,如今只能依靠荒木宗太郎的伙计,标价和销售话术都是赵震早就拟定好的,吴大彪子今天就只有两个任务,收钱,看住钱。 堂屋内的赵震更是繁忙,不断和屋内的日本商人讨价还价,嗓子都已经说得哑了。 长崎近二十年来一直是日本的外贸中心,这群商人无论眼界还是谈判技巧,丝毫不输于后世商人。 赵震完全收起了轻视之心,每一桩生意都屏气凝神对待,仗着自己是供需关系中有利的一方,努力和一群老狐狸周旋着。 不过巨大的收益驱散了疲劳,生意谈到现在,船中的所有药材都已卖光,其中光四百斤人参就卖了两万四千两。 要知道皇太极亲自写信恐吓李朝官员,才只是要求把人参从九两一斤提高到二十两,结果还被李倧以大明不需要此物为由给拒绝了。 内地一切货物,载至日本各处,多者获利十倍,少者也有倍货之利,顾炎武诚不欺我也。 即便是赵震本以为难以售出的皮货,如今也是几十张地往外出。 此时小冰河期已经开始,日本的冬天也愈加寒冷,皮衣的需求也骤然上升,虾夷地的松前藩硬是靠着此项收益盖起了一座城。 交易大概只持续了两个时辰,赵震就将所有货物卖出,空空如也的柜台旁,一群小商人正为了艺伎身上的那两块貂皮进行最后的竞争。 “生意人,果然是可以生出主意的人,我活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如此卖货的方式。”荒木宗太郎端起茶杯,递给了送走最后一波客人的赵震。 他今天下午并没有和赵震谈过生意,因为两人间所有的交易在昨晚就已经完成。 最粗的人参、整根的虎骨,还有那张虎皮以及整整三十颗的东珠,如今都已躺在了老家伙的仓库之中。 赵震接过了温茶,润了润冒火的喉咙。回礼道:“在下此次时间确实太紧,否则手中的这批珍货可不是这个卖法,但还是在这里多谢老丈帮忙。若不是您,我可找不到能夜御十女的猛汉。”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只是那间游廓就是鄙人开的罢了。”老荒木云淡风轻地说道。 日本古代妓院分大中小三店,小者多称为水茶屋,艺妓的场所则称为置屋,而所谓游廓便是驻有高级游女花魁的妓院。 “原来如此。”赵震点点头,又追问道:“不过那个桔梗屋老板又是怎么回事,人参虽能在关键时救人性命,但若说让久卧病床的人满地行走,我都有些惊奇。” “那个利兵卫欠我两千贯钱,一直装病拖着不还,如今我免去了他的债务,他的穷病自然就好了。”荒木宗太郎玩味地看着楼下争夺艺伎身上貂皮的小商人,悠悠说道:“就是一只牛住在山野里久了,也有愿意为他啄去身上腐虫的翠鸟,何况是一个在长崎住了三十年的老头子呢。” 赵震明白这是对方提醒自己其作为长崎代理商的价值,也便顺势恭维了对方几句,毕竟在自己实力尚弱的时候,还是要依靠这些本地人的人脉和销售网络。 “蹬,蹬,噔。”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响起,上来的是一个负责把风的水手,在他旁边附耳道:“赵先生,昨天的那个姓郑的找来了,身后还带了许多人。” 不用他说,赵震也看见仓库门口走进来一伙挎刀武士,而为首的郑芝莞也换了一身日式的直垂,手中摇着一把金扇,怒气冲冲地向自己走来。 “需要帮忙吗?只要……” 还没等身边的老荒木说完,赵震就打断他道:“不用,我们明人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的好。” “姓赵的,你可真忙啊,小爷我在屋中等了一天,你竟然跑到这里卖货。”此时郑芝莞已经走到身前,伸出扇尖指着赵震冷道。 赵震也不恼,反而向他拱了个手:“郑公子有邀,在下不胜荣幸。但奈何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在下总是要先将东家的事情做完。这不,我连登门的礼品都准备好了。” 赵震一摆手,后面的两个水手立即捧出了早已包裹好的礼物,端到了对方面前。 郑芝莞用金扇将三个包袱一一挑开,露出一根小儿手臂粗的人参,一块尺长的虎骨,和整好能做一件大衣的十张貂皮。 郑芝莞抬起头,冲着赵震冷笑道:“拿这点东西就想打发小爷,你可知家兄为谁?” “听我们皮岛的黄总兵提过,福建新出了位姓郑的游击将军,在倭国做了好大事业,尊兄长可是此人?”赵震神色如常道。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东江镇的兄弟啊。”郑芝莞收回了金扇,也抱了个拳道:“家兄正是福建海防游击郑芝龙。” 赵震此时却打开了折扇,那鲜红的巡抚关防大印,刺得郑芝莞抱拳的身子又弯了下腰。 “能在这里遇到郑家兄弟,还真是有缘分。这次出海之前,我还曾听孙大人赞过五虎将军水师神武,打算上书给皇上调他们来辽东协防建奴呢!” 第三十四章 安平郑家 赵震说话的语调很平淡,平淡的就像再说一件寻常的趣事。 可就是这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却让郑芝莞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腰弯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像要夺眶而出,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半,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离开天高皇帝远的台湾,去冰天雪地的辽海协防,然后跟那么凶残的鞑子对线。这,这怎么可以? 虽然此时正值八月,暑热尚未褪去,郑芝莞却觉得浑身上下如坠冰窖。 赵震十分耐心,一直微笑地等待着。 这事情算不得是他胡编,崇祯八年松山之役,明军大败溃逃,大学士蒋德琛就曾向朝廷献计,想调郑芝龙以海师援辽。 当时的郑家已经如日中天,但是一听北调之令,立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称病,一边送银子请朝中官员代为上书。 “这,这……这是真的?”郑芝莞憋了半天,仍然不可置信地问道。 “自然是真的,今年鞑子东来,其意在大凌河。虽然祖帅英武,但是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总要进退有据方可。巡抚大人好像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赵震装作一脸回忆的样子,这事情被他说得越加靠谱,历史上孙元化确实思考过海路救大凌河的打算,只不过去救援的是孔有德罢了。 郑芝莞此刻已惊得一头冷汗,又是大凌河、又是祖帅,就连兵法都扯出来了。对面一看就是常在巡抚门下行走,连这么隐秘的军情都能听到。 不行,自己立刻就得回福建,让大哥预先打点好各位大人。 不对,自己身边这不就有个能联系上登莱巡抚的贵人吗,自己一定得先把他搞定。 一瞬之间,郑芝莞脑子里过了七八个念头,等到他抬头时,已经挤出一张尴尬的笑脸。 “巡抚大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们闽兵了,自古南兵怯懦不堪战,平日里也就是对付些刁民海贼而已。昨日赵兄见到那个阿坤,他就已是我闽中出名的勇士,您手下的汉子只是略微教训他一下,结果到现在还没起来床呢。若是先生回去时,还请向巡抚大人言明此事,非是我等怕死,实在是恐耽误军国大事啊!” 刚才看见郑芝莞低头行礼,他身后的爪牙就收了凶相,此时他这一番悲切话语说出来,这群人来时的那点气势瞬间一扫而光。 赵震没接他的话茬,反而抓起了郑芝莞的手:“哎呀,兄台不提我都忘了了,我家兄弟下手没轻没重,也不知阿坤兄弟如何,兄台可能带我去看看?” 郑芝莞闻言,顿时一喜,忙道:“自然,赵兄若是方便,现在就请过府一绪,也让在下能尽尽地主之谊。” 方便,自然方便,有人请吃饭还能不方便吗?再说主人还是富可敌国的郑家! 赵震转身向荒木宗太郎拱手道:“荒木老,明日验货收银之事,还要多劳烦您的伙计。” 今日赵震和日商签得都是合同,按照长崎交易场的规矩,对于大宗生意,买主和卖主都有一晚思考的时间。 明日会在株仲间(日本商会)的公正下,买方验货,卖方验银,所以赵震要等到明日才能完成交易。而身为仲间大佬的荒木,自然还是赵震需要仰赖的合作伙伴。 荒木宗太郎鞠躬回礼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本来今日在下还想请先生宴饮,既然您有了贵客,那么还要麻烦您把明日的时间留给鄙人。” 赵震应诺之后便随着郑芝莞离去,旁边的小厮赶紧把一杯新茶送到了主人的手中。 久久望着赵震背影的荒木宗太郎只是一抿,突然就将杯子扔在地上,青花瓷的茶杯瞬间碎得四分五裂。 旁边的小厮吓得赶紧跪下扣头,却听到主人喃喃地说道:“新茶虽香,但若是摸不准火候,就会烫到嘴啊。” 吴大彪子这一日感觉自己如同活在梦里,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十斤沉,装满黄金的袋子,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梦的。 然后他又走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宅院,终于见到了赵先生说过的妩媚倭女,而且一见就是三十个。 在一阵香烟缭绕中,吴大彪子看见刚才还气势汹汹来寻仇的郑家公子,和自己先生居然聊得如同亲兄弟一样火热。 看着几案上的山珍海味,他不敢吃,害怕对方下毒报复。闻着香气浓烈地美酒,他不敢喝,害怕喝多了弄丢东家的银子。 看着兄弟们,一手举着酒杯,一手在倭女怀中探索,还有人直接拉着对方去了后堂,吴大彪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赵先生帮自己打探到了姐妹的消息,又给她们写了碑、立了坟,还亲手给自己治伤止血。 这份恩情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上,这是赵先生作为掌柜,第一次出门办买卖,可千万不能出差错。 想到这里,吴大彪子狠心拨开了倭女伸向自己胯间的手。 足足挨了一个时辰,自家先生才和郑家公子把手话别,结束了吴大彪子的痛苦煎熬。 郑家人直送到唐人屋敷口,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吴大彪子悬着的心刚要放下来,自己的肩膀突然多出了一只手,他一扭头,居然是刚才还醉得不成样子的赵震。 “彪子,干得好,等这趟回去,我就跟东家说让你当队头。”赵震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吴大彪子一愣,马上摇头道:“先生,这可使不得,我入伙晚,功夫也不及黄胡子,怎么能做得了队头。” “那又怎样,所谓护卫队头,就是能永远看住东家的后背。”赵震狠狠地抓了下他的肩膀,“若是他不允,你以后就跟着我到船上,我再给你拉起个护卫队!” 吴大彪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用尽全力地点着头。 有时候能力、资历这些平素看重的东西,都比不得识大体和忠心重要。 来倭国这一路,赵震一直在悄悄观察身边的水手,这个吴大彪子面粗心细,在整个陈家伙计中和自己最亲,来日要他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此人当可倚为股肱。 水手们刚才在倭女身上发泄了太多精力,这一路都走得分外缓慢,等他们回到屋敷门口时,已是子夜时分。 吴大彪子一夜都抱着钱袋睡觉,赵震则在旁边整理今日的账务。 一张张货契铺在案几之上,赵震分行分项列出货名、数量、金额、货主,如同后世最基础的出纳一般。 这种枯燥的工作很容易催人睡眠,但是赵震的眼睛却越写越亮,当他把最后十二万八千四百两的数字写在账尾,他的胸中好像升起了一股烈火。 十七世纪的中日贸易,完全就是一个暴利的时代啊! 第三十五章 买船 第二日货物交割安排在了早上,赵震的队伍比昨日又庞大了一些,身边不但站着荒木宗太郎的伙计,还有多了一众郑家人。 赵震在朝鲜时已经验过货物,自然没什么差错,这些日本商人也是财大气粗,十几万两的交易,支付得居然都是现银。 其实赵震这回带来的货物单价虽高,但若是和生丝、砂糖这样的大宗贸易相比,所涉及的金额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日本丝引会每年用于支付购买生丝的款项,就高达数百万两。 “赵兄何不采买些日本铜回去,此地每百斤只做十一两,回到国中,官价最低也会给十七两。一来一回,虽然利不甚丰,但总好过空船回去。”郑芝莞侃侃而谈道。 随着日本政局的稳定,以及西洋勘探技术的传入,日本正处于矿产大发现时代,从明末到清初日本铜一直都是中日贸易中的重要产品,这一点赵震怎能不知道。 他却摇了摇头叹道:“下次吧,此番我来这倭国只带了一条船,装了这许多银两,哪还有地方装铜?” 赵震这次在日本只消耗了三天时间,算上返程需要的五天,采买完朝鲜的粮食之后,大约还能有十日的空余。 赵震就打算趁着这些时间,在朝鲜本地采买一些船只,以作运粮之用。 郑芝莞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船吗。赵兄要是有意尽可随我去平户岛,那里有我郑家的船厂,不管赵兄要多少船,多大的船,只管叫您顺意。” “一言为定,到时还要多劳烦郑公子了!”赵震答应得十分干脆,孙大巡抚的官帽子还剩三个月了,必须要抓紧利用啊! 郑芝莞昨晚就想巴结赵震,可是送倭女他不喜,送珍宝他不收。 此时终于发现对方所求,即使赵震说明他明日就要起航,郑芝莞也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郑家还保持着初创团队是的雷厉风行,两人说定之后,郑家人众也就告辞回去准备行程。 “赵公子是要买铜?足尾铸钱作的后藤家族便是老朽的旧友。”荒木宗太郎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 赵震也是一愣,自己刚才说话时,身边可都是郑家人。 不过当他看见旁边那些假模假样忙碌的日本仆役时,随即明了,这里毕竟是日人的地盘。 “怎么不想买,日本的足尾、别子两座铜山天下闻名。若不是这次只开来一条船,在下情愿将这些银子都换成黄铜带走。”赵震习惯性地夸赞道。 “别子铜山,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荒木宗太郎眉毛一皱。 什么?这个江户时代最大的铜矿现在还没被发现吗? 赵震面色一滞后,赶紧打哈哈道:“哦,既然荒木老都不知道,那一定是在下为人所骗了。不过下次来时,这棹铜(长条状的铜条)生意还要多蒙荒木老照顾。” “其实若是嫌船额不够,赵先生也可以购买些硫磺、折扇、屏风、铁炮等物,据老夫所知,这些在明国都是可以卖到高价之物。”荒木宗太郎仿佛不经意地说道。 赵震闻言淡淡笑道:“荒木老说笑了,折扇、屏风还好说,不过这硫磺、铁炮好像都是违禁之物吧。” “所谓禁止的,必是能获暴利之物,若是先生肯做这门生意,下次再来是老夫可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眼见有人来访,荒木宗太郎拍了拍赵震的肩膀,飘然而去。 赵震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越发觉得这个日本老头异常有趣。 剩下的半日,赵震一直在码头的交易市场呆着,一边统计着日本商人需求的产品,一边招募着水手。 毕竟郑家的船可以廉价购买,但是平户的水手却不能轻易雇佣,赵震可不想在身边留个钉子。 长崎是日本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在这里中国、日本、琉球的水手都可以雇佣得到,即使赵震颁布了会中文,能操帆、无家室等苛刻条件,依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雇满了二十名船员。 五名淮安人、四名广东人、三名山东人、外加四个日本人和四个琉球人。 这样的配置杜绝了任何大团体的形成,他们会被平均分配在两条船上,分别由陈家的水手管理。 平户城在长崎西北的一个小岛上,行船半日便可到达。 如果说郑芝莞在长崎如同达官贵人,到了平户,简直可以撑得上海外王侯。 赵震等人才下甲板,就看见众多倭仆跪在栈桥两侧,有人捧着浸湿的毛巾,有人举着解渴的琼浆,两乘无顶藤轿早早放在了码头之上。 郑芝莞本意还要为赵震接风洗尘,但是扛不住他着急看船,直接引着赵震乘轿赶往郑家船厂。 船厂设在一处海湾口,说是工厂,赵震却没有看见一艘在建的船只,就连扛着木料的工人都只是偶尔出现。 但是海湾中却停泊着近三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福船、广船、沙船,乃至混杂中西的日式朱印船都有。大的可达八丈,便是小船也要六丈左右。 “此中船只,任赵兄挑选。”郑芝莞颇为豪气地说道,顺手指了下离着最近的船道:“此船名曰苍山,吃水五尺,可载三百担货物,配千斤弗朗机两门。赵兄若是有意,二百两即可。” “只能装三百担货,小了点,还有别的吗?”赵震摇了摇头道。 郑芝莞又向旁边较大的一艘指去:“此船名曰海沧,吃水八尺,载货五百担行走如飞,可配四门弗朗机,五百两即可出售。” “还是太小。” “此船为我中号福船,底尖上挑,首昂尾翘,树2桅,舱3层,载货千担无碍。装红夷大炮六门,乘水手百人以上,若是赵兄有意,六百两即可!” 郑芝莞说时,眼睛颇为玩味地瞅着赵震,他这个价格相当有诱惑力。便是铁木全供的官船,从船厂采购也就是这个价格。而福建如今一艘福船的价格早过了两千两,若是现船价格还要更高! 赵震盯着那艘船看了又看,手指却指向了那艘与坐船一般无二的沙船:“这福船皆用于外洋,吾等只在辽海通行,还是沙船合用,不知要多少银两。” “额,如果只是这艘的话,仁兄给三百两就好。”郑芝莞突然感觉身上压力一松。 第三十六章 返航 五岛滩海域之中,两艘等大的沙船正一前一后在海中航行,蓝天碧海棕船白帆,煞是好看。 桅杆顶端的上斗不断交替挥舞着红色旗帜和黑色旗帜,这是赵震新教水手们的旗语,红色向左转,黑色向转向,依靠摆动次数说明转舵度数。 赵震之所以没有选择更好的福船,只挑了一条同样的沙船,为的就是让自己的水手能更快地适应新船,也能更快地贯彻一些自己的航行方法。 新招募的水手都是老海狗,只用了半天,基本就适应了船上的工作。 尤其是那五名来自沙船之乡的淮安水手,无论是对索具的运用,还是迎风操帆的感觉,都要比原船的水手好得太多。 “先生,我这心总是悬着,这三百两的船能开得回朝鲜吗?。”吴大彪子不住地看着后面的新船,那颗心一直提在嗓子眼。 三百两银子买艘船?就是登州城里公子哥儿们的画舫,也绝对不止这个数啊。 还没等赵震回答,新来的日本水手山下三郎却指着大海惊呼道:“老板,前面有鲨鱼群,这附近可能有海盗!” 大家寻声看去,船舷边的海面上果然露出了数片鲨鱼的背鳍,在海中劈出道道滚浪,朝着一个方向飞速游去。 鲨鱼在水中嗅觉极其灵敏,对于海中任何的血腥味都不肯放过,如今突然出现这么多的鲨鱼,那么在不远处很可能就有海战的发生。 日本水手对于鱼群的感觉很准,当全员做好战斗准备的沙船队向前没走多远,他们就看见了两艘福船正拖着一条落了帆的广船向平户方向驶去。 鲨鱼群在他们背后的一处海面形成了漩涡,无数的鱼鳍纵横往来,不断有亮着雪白牙齿的鲨鱼头从水下跃出,口中总是噙着残肢断臂。 眼前血肉横飞的场面,看得船上的水手无不心惊胆战,赵震指着那片红色的海水对吴大彪子说道:“现在知道那艘沙船为什么便宜了吧,从广东洋面一直到这日本近海,凡是没向郑家买旗的商船,都是他们的猎物。” 郑芝龙鼎盛之时,麾下战舰七百艘,商船愈千艘,这些船要全都是郑家自己制造,估计等大清入关了,都不一定造得出。 果然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抢船啊。 朝鲜全罗道荣山江北岸,陈立三所住的木屋如今已搭上了瓦片屋顶,身下的草床也换上了木棉做的被褥。 老人不但生活条件改善了,精神生活也丰富了起来,身边的侍女已经增长到了四人,还多了一个每天来陪他聊天的务安镇守钟吉。 自赵震离开后的第三天,罗州的粮食就源源不断地沿江运来,到了今天已经运到了两千担。 原本僻静的务安府,现在到处都是罗州来的粮商,这些在州城中平日里花天酒地惯了的家伙,显然对田园生活农家乐没什么爱好。 钟吉只要一出现在务安镇守府,就会被这群无聊到疯的商人们追问什么时候可以交割。 这帮商人又多是州中两班的亲戚,钟吉是赶也赶不得,骂又骂不得。 罗州牧自从许了卖粮之事就再未出现,如果这事真出了什么纰漏,钟吉毫不怀疑所有的黑锅都只有他一个人背。 到了最后,被逼无奈的钟吉每日天一亮,就跑到陈立三这儿追问赵震的踪迹。 “陈公,你说上使约定今日必返,可如今已过晌午,为何还不见船只踪影?”钟吉催问道。 陈立三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回道:“海上风云莫测,莫说迟到个把时辰,就是耽误个两三天也是正常。” 钟吉皱着眉头,对这位自己不来顿吃斗米,自己一来就奄奄一息的老汉也是无奈。他一招手,身边的少年婢女赶紧把热好的鲜鱼汤,送到了陈立三嘴边。 鱼是钟吉命村里善潜水的汉子,特意从深海中捞来的,经过一上午的烹制,刚一端过来,整个堂屋内都是鲜香之味。 许是被鱼汤勾开了胃口,陈立三喉结连续动了几下,一碗鱼汤很快就见了底。 钟吉看他面色稍霁,赶紧趁机问道:“自从上使出海,我每日命人勘测海况,回来的人都说风平浪静。前日我还特地使人往务安诸岛巡逻,可是都不见半面帆影啊!” “咳,咳,咳!”陈立三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嘴里的唾沫都飞到了钟吉的脸上。 钟吉一歪下巴,侍女赶紧拿出帕子给陈立三擦嘴。 “大人未出过海,不知这茫茫大海,寻一船可有如大海捞针啊。咳!” 陈立三刚要再咳,却被钟吉抢先问出一句。 “那上使是否留下银两?我好先给第一批来的客商结款。” 钟吉等了半天,始终等不到陈立三回应,即使他养气多年,也再耐不住性子催促道:“陈公?” “呼~呼~” 陈立三的鼾声悠悠响起,把钟吉气得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皂衣小厮跑了过来,对着钟吉喊道:“船来了,大人,明使的船来了!而且还是两艘!” 来了?没有一点点防备,你就这么出现了! 钟吉刚要起身奔向岸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扶我起来!” 荣山江西部海面,两艘十丈沙船劈波斩浪而来,寻海的船只早已经消息通报给了村里。 赵震站在船头,滩上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近,看着那一张张热泪盈眶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挥了挥手。直到他想起自己祖上八辈都没有姓金的,才赶紧把手臂藏在了身后。 沙船底平,直接冲上无人的浅滩,这次没有仪仗队,也没有火铳鸣放,随着赵震下船的陈家水手们抬出一个巨大的箱子。 “你可是明国来买粮的上差?”一个带着冲天高帽子的商人,操着走音的汉话跑了过来。 赵震才一点头,一群先前从未见过,但是俱都锦衣华服的商人便将他团团围住。 这些商人或说中文,或说朝语,七嘴八舌地围着赵震问个不停。 赵震一句未答,只是将扇子向后一指,吴大彪子猛地把箱盖掀起。 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在场可都是老生意人了,这光泽,这体积,一眼就看出箱子中装着不下千两白银! 紧接着一对,有一对的陈家水手搬着着同样大小的箱子走下船板,直到放满十个为止! 扶着陈立三来沙滩的婢女,突然发现手中一轻,那老人竟然自己稳稳站住,口中还喃喃说道:“只去了趟倭国,就买回这么大一艘船,这小子到底是赚了多少银子回来啊!” 第三十七章 粮与民 崇祯四年八月十四日晌午,务安沙滩上一处简陋的货场之中。 数百衣衫褴褛的精壮汉子排成长队,每个肩上都扛着一个米粮袋子,等待着大明粮商过程。 陈家伙计一早就得了赵震吩咐,人手一只先前准备好的‘粮探子’,随即插入递检的粮袋。 那粮探子像劈作两半的空心锥子,极易插入袋中,拔出来时便可将袋中的粮食,从里到外都带出来。这样即可清晰看出,袋中粮食的成色如何,有没有掺别的东西了。 “粒长色白,当年新粮一千两百担,作价三钱银每担,支付现银三百两。”陈家伙计扯着长音高喊道。 陈家的这群挥手护船若是让他们去做买卖,阿里巴巴都能叫他们赔光了,但要叫他们查验粮食,世界第一种地大国百姓的眼睛,那可个个都是火眼金睛。 罗州贫苦,三百两白银在这里不啻于一笔巨款,粮队旁边的休息区呢,一个白白胖胖的朝鲜商人,在众人羡慕的阳光中,缓步走到了赵震面前。 在商契上签过朴国昌的名字,赵震就将一个硕大的银箱推到了这位商人面前。 朴国昌把椭圆形的银币放在手中捻揉了一下,低声笑道:“倭银?” “怎么,在朝鲜银子还分国家吗?”赵震笑问道。 朴国昌把银子丢回去,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沉声道:“银子就是银子,只不过皮岛明军从来都用四分成色的银角子,明国使臣喜用七分成色的库银,但这庆长丁银在下是许久未见了。” 赵震抬头打量起面前这个朝鲜胖子,满身的绫罗绸缎,一手的珠光宝气,尤其是他身体的肥度,几乎可以金正丰相提并论。 肥胖,在此时的朝鲜,完全是地位的象征。而这个朴国昌无论是在这货场,还是在整个务安府,绝对称得上胖压群商。 对于这样有分量的客户,赵震自然不能慢待,一边抚摸着银箱,一边悠悠回道:“朴掌柜好眼力啊,这银子正好是我一位不成器的朋友献给朝廷的,这次碰见他,他还与我说在长崎许久未见到朝鲜的木棉布了。” 闻听赵震此言,朴国昌顿时眼中一亮,附在桌前低声道:“真巧,我也有一位不成器的朋友,他在罗州木棉生意做得很大。” “那我下次再来务安时,一定要介绍两位认识一下。” 既然双方都有这样“朋友”,那么棉布这么赚钱的生意怎能放过,两个人的笑容无限璀璨。 剩下的交易非常顺利,也再没有朝鲜商人对于银子提出异议,只有镇守钟吉大人的脸色一直不好,像是再受良心上的谴责。 及至夜晚,两千石三百石的粮食全部交割完毕,赵震就将陈立三请到新船之上,顺便给那些躲在舱中的日本水手送去食物。 虽然距离壬辰年日本侵朝已经过了四十年,但赵震也没有胆量让这些日本水手到陆上,这两天的时光他们注定都只能在船上度过。 走遍了新船的每个角落哦,陈立三终于沙船高耸的艉楼前停住了脚步,笑着问赵震:“你可知当年我买那艘老沙船花了多少银子?” “小子不知。”赵震摇头道。 “崇明沈家一张口就是一千五百两啊。”陈立三把船舷拍得啪啪作响,“那时候毛帅还在,又是打宽甸,又是征旅顺,这粮食是一天都不敢耽搁,我当时二话没说,直接就让他们上岸取银子。” “东家毁家纾国,堪称我大明商人典范。”赵震赶紧把马屁送上。 “三百两?三百两都不够在登州小海的窑子吃一顿酒,你竟然给我买回一艘船来。赵先生,你真是大能啊!咳,咳!” 陈立三这回是真的咳嗽,本来在朝鲜医师的诊治下,他的病情已有好转,但此时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以至牵动了身体。 赵震忙帮他拍了拍后背,温言说道:“东主勿要激动,这船是我在日本从郑家那里买的旧船,自然会便宜些。不过今日,我与那钟镇守提及购买朝鲜船只之事,他却咬死了没船,这次运到皮岛的粮食可能也就只有一千五百石,余下的还请东主用银子补给沈帅。” “这可不行,五百石粮于咱们只是区区货物,可到了皮岛,那就是能让辽东子弟活下的命啊。”陈立三闻言挣脱开了赵震的臂膀,颇为苦口婆心地说道。 赵震却摇头冷道:“东主不会真以为沈帅会将这粮食是给皮岛辽民买的吧?皮岛数次饥荒,从来只见东江将帅向朝廷求粮,何曾见他们带百姓自救。如果在下没猜错,这换回来的粮食和银两,最后也不过是沈帅和黄帅争权之时,用来笼络手下兵将的筹码,多几百石,少几百石,只要银子够了,他又怎么在乎。” 陈立三只和赵震说过,此次生意关系沈世魁的大事,但是却从未将细节告知于他。 如今见他猜得准确无误,又向将这些东江兵将心思猜得明白,陈立三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东江军将是何等样人,陈立三心中当然明白,最后忍不住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但是只要当官的手里粮饷足,下面百姓的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把豺狼喂饱了,就能让他们少吃几只羊,这就是封建时代的顺民逻辑啊! “东家可记得我们来时停驻的那个大岛?”赵震轻声问道。 陈立三点点头道:“自然记得,当日我还笑谈要带辽民去那岛上。” “这次我从朝鲜买了三千石大米,如果我们只给沈帅一千五百石,那么剩下的粮食,就足够三百辽民在岛上开垦土地,挨到来年秋收之时。”赵震眼见陈立三有些恍惚,又近一步握着他的手道:“东家,若你真的心系辽民,与其等待他人施舍,何如我们自己动手。” “什么?你在朝鲜买了三千石粮食?那剩下的钱还够沈帅要的四万两吗?”陈立三急问道。 赵震笑道:“何止够,就是在买三千石粮食,我们也付的起。” “你这次在倭国一共赚了多少钱?”陈立三急问道。 “十二万八千四百两,这是账册,请东家查验。”赵震将怀中账册递到他手中,“若是每年走上这一趟,莫说三百辽民,便是三千辽民,我们也养得起!” 第三十八章 归程 辽东八月天已渐凉,到了夜里,衣不蔽体的皮岛辽民再不敢四处游动,大都躲在窝棚中报团取暖。 不过沈世魁的帅府却是一片春意,穿着清凉的歌女在堂中翩翩起舞,看得案几后面的军将们胸中一片火热。 东江老泰山手中捏着新送来的军报,忍不住拍着桌子大喊了一声:“喜事,真是大喜事啊!” “沈帅,究竟何喜之有?”广鹿岛副将毛承禄眯着惺忪的醉眼问道。 “鞑子的大军已经到了大凌河城郊,我皮岛今冬无忧矣!” 沈世魁话音刚落,满府的军将顿时面露喜色,就连抱着侍女的手都加了几分力量。 自从七月末他们就得了黄台吉西征的消息,先是岳托和阿济格率兵两万从义州出发,然后又传来黄台吉大宴南来参战的蒙古人,辽沈后金部队倾巢向西。 不过皮岛的军将们并没敢松气,鞑子指东打西的次数太多,大家生怕又被狡诈的鞑子欺骗了。 年中刚和鞑子在皮岛做过一场,如今要是再来,一直没有补兵的他们可再难撑住。 这下好了,轮到正在抢筑大凌河的祖大寿倒霉,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明军传统,皮岛诸将们终于可以过个安宁的冬天了。 “都是沈帅英武,六月间杀得鞑子胆寒,不敢东顾,才换来我东江休养生息之机。卑职为沈帅贺。” 在皮岛守备耿仲裕的带动下,东江诸将纷纷举杯喝彩:“为沈帅贺,为东江贺!” 杯中酒刚落,却听得座间有人冷哼道:“只怕面前鞑子一去,黄龙匹夫就要趁机裁兵了!” 冷冷的一句话,瞬间让堂屋的气氛骤降,别看这些军将平时待士卒如奴仆,但是这兵额兵饷可是他们的骨血。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人正是旅顺副将陈有时。 今日刚过中秋,东江诸将都到沈世魁家中敬拜,若论身份,沈世魁之下,毛文龙养子毛承禄最是贵重。但若要论起实力,拥兵近万的陈有时,却是如今东江军中最大的一股。 黄龙这个新派下来的总兵,就是朝廷的一把利剑,时刻悬在席间诸将的头上! 就在气氛正处尴尬之时,一名小校奔从外间闯进,直奔坐席中的第四把交椅耿仲裕,耿仲裕低头一看,马上捧着书信交到沈世魁手中。 “好!好!好!”沈世魁接连三个好字,把同种众人的眼睛全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捏着纸张笑道:“夜战八方陈老虎,果然宝刀未老啊,不但从尚家那群二五仔手中逃了出来,还把银子和粮食都给老子带回来了!黄龙匹夫,且待我来。” 崇祯四年农历八月十七,耿仲裕率十五艘战船,至铁山收粮纳银。 有了上次的牵扯之间,陈立三这回只把船开到了朝鲜,由黄胡子乘坐一条小船到皮岛通风报信。 果如赵震所料,耿仲裕看见多出了一千两白银,只字未提那五百石粮食之事。 粮食对百姓是命,但是银子却能让士兵卖命,沈世魁要这两千石粮食更多是为了邀买民心,少那么一点,沈老太爷直接从就能自家地窖搬出来。 交割之后,陈氏船队未归朝鲜取粮,而是径直返回了登州。 陈立三是因此次伤折太多,想要尽快发下抚恤,而赵震则是想加紧从登州采购一批货物,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是在黄昏时分入的登州,在黄胡子提前报信后,由耿家水兵引着入港。 船只刚进到蓬莱水城,一股打仗将临的气氛便铺面而来。 据说从天津卫来的水师几乎挤满了外港,巡船四处游走,幸好两艘船上挂着耿家军旗,才得以大模大样的开入码头。 双脚刚踏进水城,赵震就闻到一股冲天的杀气,原本校场左近的营房都住满了,操练过后一身甲胄的士兵用辽音骂着娘,在伙头军前排成一条望不到边的长队。 亲兵们骑着高头大马四下巡逻,见到有喧哗闹事的,二话不说就是一顿鞭打。 赵震细细分辨着场中的军队,拿着腰刀的是耿仲明的水兵,扛着长枪的多是孔有德的人马,背上带着火铳的,不用问,一定就是李九成的射鸟军。 据迎来的队官说,是后金兵围大凌河的军情已经传到登州,总督孙元化急令孔有德率部三千人驰援,副总兵张焘也于前日奉命到皮岛请援。 只待天津卫水师船只到齐,登州士卒就要浮海兵援祖大寿。 直到众人进了城,这种气氛才消弭不见。 小海水榭旁的青楼一片灯光辉煌,画舫缓缓从拱桥下穿过,舟头歌女或轻歌曼舞,或琵琶声声,引得公子哥儿们大呼看赏。 东家回府,陈家也挂出了一片大红灯笼,庭院之中杀牛宰羊,大排宴宴,连带着所有活着回来的水手每人都有一碗扣肉吃。 陈立三的身体还未大好,只在宴席上露了个面,便转回内堂休息。 陈夫人捧过一碗汤药,递给自己的丈夫,看见他越发苍老的面孔,眼中的泪水慢慢涌了出来。 “这次老方没回来,明日你拿五百两银子去他家,好好安抚下他婆娘。她们若是愿意,最好还是让她带着老方的孩子过来跟咱们住。”陈立三皱着眉头,不断摩挲着从方掌柜身上取下那半根断箭。 陈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方掌柜跟着他们陈家几十年,不知救了老爷多少回命,居然也折在了外面,这次老爷出海到底经历了多大的风险。 但是陈立三不说,她也不好问,只是点头说了一声:“嗯呐。” “你再去给皮裘找个先生吧,赵先生以后就不在登州了。”陈立三继续嘱咐道。 赵震是陈夫人招入府中,她赶紧追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赵先生这次替我们陈家赚了多少银子吗?沈世魁那个老东西给了我不到六万两的货,赵先生去了趟倭国,足足卖了小十三万两。去了给沈世魁的四万两,再去了打点海道和军将的一万两,就是再把伙计的抚恤银子和买粮钱都去了,我陈家还剩下七万两,对了,还顺带还买了条新船。这么大的能人,我陈家庙小养不住的,我索性给了他一条船,然后又送了三万两银子给他,以后我们陈家的皮货他都帮着咱销。” 陈立三着实有点乏了,自顾自的说了好长一段,不过这些话听到陈夫人耳里字字惊心。 “那这归辽行还开不开了?” “开自然得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大人们的份子呢,不过你抓紧收拾一下,我们过几日就搬到城外的寨子住。” “那可不行,前两天老黄刚派人来问瑶儿的亲事,咱们若是一走,我恐怕人家会有想法。”陈夫人这辈子第二次给丈夫提了反对意见。 陈立三强大着最后一分精神道:“开原黄家?你去推了吧,瑶儿我另有安排。” 第三十九章 筹备 入夜的登州海边,一个身影在流民营中鬼鬼崇崇地活跃着。 “刘木匠,有岛上招人丁,一天管三顿饭,去不?”那鬼影走到一户窝棚前低声道。 窝棚里钻出个三十多的汉子,确定来人身份才回道:“老李,你不知道俺得守着俺爹娘吗?” “人家就要有家眷的,去了岛上,无论老幼女流都管一天两顿,这不比你每天要那点馊粥强?这回可就要一百个人,去不去?痛快给个话!”李老汉催促道。 那刘木匠在复州卫时就是个好把式,到了登州却只能以讨饭为生,回头看看饿得就剩一口气的爹娘,咬咬牙说道:“你去不?你去俺就去!” “废话,有这好事我能不去吗,难道被这帮山东棒子欺负一辈子!”老汉不耐烦地道。 在明代手工业者仍多以依附于小农经济为主,一旦因为战争或者饥荒打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再找到工作的机会难于登天,而这些辽民中的手艺匠人也就成了赵震眼中的肥肉。 李叔曾做过夜不收,收集情报几乎已经成了本能,流民营中的情况早被他摸得清清楚楚,再加上他作为熟面孔,绝对是招募匠人的最佳选择。 木匠、铁匠、泥瓦匠,乃至绳匠、竹篾匠这些匠人在赵震的名单上足有五十人之多,至于剩下的五十人他要选得都是从过军的好手,陆战最讲究战阵的纪律性和配合度,那海上跳帮战要求的就是勇悍和武艺。 所有的招收标准除了个人技能以外,赵震还有两个标准,没病,有家人。 原因无他,赵震这个初生海商,搭建团队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保命。 目前他手下,只有李叔和吴大彪子最为可靠,投过来的二十个陈家伙也可以充任自己的禁卫力量。而从长崎雇佣来的二十个水手,这些人举目无亲,只能依靠赵震发饷,形成了第三个层级。 而最后招募的这群辽人,他们人数太多很容易形成小团体,在见识过吴大彪子对于亲情的执着之后,赵震就确定以家属作为最后的保险丝。 李叔干得是夜班,赵震的工作则在白天,第二天一早,他就领着新招募来的水手进了登州城。 登州城作为辽海的第一大镇,其商业之发达,物资之充盈,看得队伍中的琉球水手一直保持着瞠目结舌的表情。 赵震手里捏着单子,上面有他从长崎统计来的贸易货单,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仔细观瞧起来,说实在话,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登州逛街。 若说小海、西城多是酒楼食肆,东城就是各类商贾百货的聚集地,其货源之光、品类之全,完全超出了他对大明的想象。 即使是生丝行,赵震就看了不下四五家,登州自宋元时兴起养蚕业,到了明代更是到达顶峰。 赵震将细白生丝透过阳光看了一看,又跟店铺伙计询了下价格,比起长崎的丝价只有大约六分之一的样子。 但是别说和上好的湖丝相比,就是与郑家运来的闽丝放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品质上的优势。 不过棉布却要好上很多,即使与松江布相比也毫不逊色,尤其是周村黑布,颜色正,线又密。赵震一口气定下了——五十匹。 若是他有十条船,贩运棉布绝对是笔好生意,但是他此时只有一条船,单纯的贩货绝对达不到利益最大化! 此时已到中午,赵震又采购了铁锅、针线、斧头、铁锹等物,这些在大明最为稀松平常的东西,若是离了国那瞬间就变成了稀罕货,赵震此番要去开荒,这些工具自然能多买些便多买些。 快到晌午,赵震腹中饥饿,眼见着有一家挂着“福临号食货记”招牌的店铺,就想进去买点食物暂时充饥。 可是走入店中,却发现都是些金华火腿,腊肉腊肠一类的干食,居中的货架上还摆着一只大号鱼翅。赵震转身走到门口时却看见一排粗瓷小碗,里面装着红黑两色深度不同的糖。 自关原之战,德川家一统天下之后,日本的社会迅速稳定繁荣起来,对于甜品的追求愈加扩大。此时荷兰人在台湾培育的甘蔗还未成功,大明几乎就是日本唯一的糖类供应国。 而砂糖在赵震的采购清单上高居第二位,赵震忍不住对着伙计问道:“你这糖都是怎么卖的?” “黑糖每斤值钱五十文,红糖每斤值银四分。”伙计初时听见赵震的辽音皱了下眉毛,但是看见他身后跟着十个面向凶恶的汉子,也不得不凑上来答道。 “为何不见白糖?”赵震眉毛一皱,他在长崎时分明见过老荒木的店铺里,就有一个装着白糖的漆盒。 “白糖……”伙计居然一愣,似乎没听过这个称呼,又试探着问道:“客官说的是糖霜,还是闽中雪糖?” 白糖就白糖呗,还又是霜又是雪的,看来古人也很懂商品命名的重要性吗。 赵震接着问道:“且都拿出来看看。” “额,这个小店却有,不过价格贵重,公子可确定要买?”伙计面上显得十分犹豫。 呵呵,公子我去趟日本分分钟上万两的生意,我要看个白糖你还犹犹豫豫的,老子吃过的白糖比那你吃过的米还多! 赵震一怒之下就想把折扇打开,但又马上停了下来,拿着虎皮装逼装惯了,一个商铺伙计认识什么巡抚关防。 索性从怀中掏出一块三两重的银子拍在了货架之上,吃了在朝鲜被认出倭银的亏,赵震特意和陈立三换了些白银出来。 庆长丁银含银八分,而明代的库平银也只有七分不到,听到赵震要换钱,陈立三那是欢迎之至。 眼见对方出手阔绰,伙计便从柜台里拿出两个精致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指着其中一盒颜色虽白,但状如粉末的糖盒说道:“客官这就是糖霜,取得是白如凝霜之意,每两一两银子。” 说完又指着另一盒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糖盒说:“这就是闽中雪,天下间只有闽地能产,白如雪、甜似蜜,整个登州只有我们和同福记有卖,每两一两四钱银子。” 若说第一种糖赵震看着像药面,那么第二种糖,除了颜色和光洁度,已经很类似后世的白糖了。 天下间只有闽地能产?赵震眼中陡然一亮,难道是十六年后天工开物记载的福建黄泥淋糖法? 第四十章 几张饼 皮货、人参、东主等物虽然货值极高,利润也丰厚,但是数量太少,而且产地大多都在后金的控制区域。 上次能卖出那么高的价钱,那可是沈老太爷自己的藏货,相当于大宗奢侈品交易。 赵震可没指望短期内再复制这样的交易,不但再难找到这么多的货源,而且短时间内大量供货也势必导致货物贬值。 而眼前的白糖就是门好生意,快消品,有一定技术含量,无论日本西洋供货只有中国一家。 根据岩生成一统计,仅崇祯十年一年之内,中国输入日本的糖就超过了一百六十万斤。 而且有闽商在上面扛着价格,自己运输距离更短,怎么看都是桩盈利的大生意。 赵震走时各取了三两糖霜和雪糖,当做竞品样本,又买了十斤红糖当着试验原料才走开。 刚迈出门口,原本因正午而宁静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一声杀猪般地怒吼。 “我让你们两个辽东来的两个小王八羔子再偷!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随着这一声喊,街头巷尾有如变戏法一般,瞬间钻出了大量的热心群众。 赵震本不想多事,刚想带着水手们从道边溜走,可他显然低估了中国老百姓们哎看热闹的优良传统,几乎是被人群给裹挟着冲向事发区域。 还没走到跟前,赵震就听见了木棍入肉的声音,仗着身高腿长,往场中间一看,正有四五个壮年汉子,围着两个乞丐样的孩子抡棍猛打。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打得看起来已有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刚上初中的样子,眉目看起来长得极像,应该是对兄弟。他俩一身破烂,蓬头垢面,脚上连双鞋也没有。 大一点的那个把弟弟死死压在身下,任凭腕子粗的木棍雨点一般打在身上,另一只手还不停地把半张烙饼往嘴里塞。 “你这狗崽子,还吃老爷的饼,我让你吃!”站在外圈一直喝骂的胖子看不下去了,撩起袍子,一脚就跺向那孩子的嘴。 这脚胖子踹得极狠,他几乎都能想想那个小偷嘴里饼和牙一起飞出的样子,可就在鞋底和对方的脸距离还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他的腿肚子猛然一酸,整条腿的力气好像抽空了。 睁开眼一看,却是一名方巾阑衫的读书人,正单手握住他的腿肚子,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读书人可不是城中那些弱不禁风的酸儒,不但生得身高七尺,而且眉眼之间竟满是狠辣之色。 赵震猛地把胖子的腿向后一送,胖子蹬蹬噔单腿向后跳了几下,若不是自己的伙计撇了棍棒抱住自己,胖子好悬没摔在地上。 “这两个孩子到底偷了你什么?让你们这群大人下这么狠的手!”赵震盯着胖子问道。 本来以为哪家秀才公,但听得对方一口辽音,那个胖子和身边的伙计顿时松了一口气。 在这登州城中,一等官二等绅三等尽是读书人,四等富商五等民六等泼皮无赖汉,最后才是辽东人。这辽东的秀才顶天也就算是五点五等人。 胖子把脸上胖肉一横,仰着脖子喊道:“他们偷了俺四张烙饼,人赃俱获,街坊四邻可都看见了。” “你放屁,俺哥俩就偷了你两张饼。”大点的孩子一个骨碌就地上爬起来,朝着胖子吼道,他用的力气太大,嘴里的血沫连同饼渣子一起喷了出来。 “饼都吃到你的肚子里了,你说几张就几张啊,兄弟们,他们偷了几张饼?”胖子冷声笑道。 “四张!”他身后的伙计一齐喊道。 那孩子眼睛一红,就要扑上去找胖子拼命,赵震一步挡在他身前道:“他们都是你的伙计,当然是你说几张,他们就说几张了。” 胖子丝毫不慌,嘴角向上一挑,朝着围观人群拱着手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咱们街里街坊住了这么多年,俺白胖子今天就请诸位有看见的,站出来给俺做个见证,说说这辽东的小崽子到底偷了几张饼!” 围观的百姓们看看白胖子,看看俩孩子,当即有人回应:“白胖子打他爹那辈就给俺们烙饼,从来不缺斤短两,他说四张一定就是四张。” “对,是四张,我看见了。” “他俩一人偷了两张,那个小的别看个矮,但是嘴巴大,一口就吞了两张饼!” 村民们七嘴八舌之间,不一会,两兄弟偷饼的情节就变得活灵活现。 那个年纪小的也跪了起来,抹着眼泪掏出怀中刚咬出一个月牙的饼,哭喊道:“你们骗人,你们都是骗子,这饼俺就咬了一口就被追上了!” 赵震把手中扇子一横,挡住了又要冲上去的哥哥,从腰间取出一把铜钱扔到胖子面前。 由于辽民大量涌入,登州粮价始终居高不下,一张烙饼能卖到五文钱,赵震扔在地上的却不下四五十文。 “这下可够了?”赵震指着地上的铜钱问道。 “够了,够了。”白胖子忙点头道,他也不嫌钱在地上,肥胖的身子蹲下得分外灵活,笑嘻嘻地将一枚枚铜钱捡起,一边捡一边还在口中继续说道:“哎,也就是俺看公子你心善,俺就不和你算上因为追他俩俺少卖饼的钱了。” “那好,你的饼钱够了,按着大明律这俩孩子偷东西的事,就算私了了。”赵震说完,白胖子还没捡完钱,但是并不耽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你认了就好,那咱们现在可以去衙门,好好说说你当街殴伤孩童之事了!”赵震一声厉喝,眼见白胖子连钱都不捡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又转向那些围观的百姓道:“各位乡邻,有哪位愿意陪在下去衙门里做个见证。” 围观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喧嚣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那可是衙门啊,有青天大老爷,还有拿着板子的衙役,别说多怕人了! 自己为白胖子对付辽东人吆喝两句没事,但是若说要为他进衙门签字画押,这事还是算了吧。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街巷,迅速以看不见的速度疏通,等白胖子想拉住那几个给自己帮腔的邻居之时,整个正街上只剩下自己和他的几个伙计。 对,还有那个辽东读书人,和他身后整齐站着的十个更加凶神恶煞的汉子,再回身看看自己的伙计,怎么伙计也跑了两个! 第四十一章 两兄弟 白胖子毕竟是生意人,知道今日是碰到硬茬了,赶忙赔笑道:“公子,这乌纱帽两边翘,吃完原告吃被告,何必去打那劳什子官司。最多,俺把这钱给这俩小崽子做汤药费,全了公子一片善心。” 说完白胖子就把钱冲着那大孩子一递,见他不接,干脆一把塞到孩子手里:“娃啊,快去谢谢这位公子,只要他不追究,这钱可就都是你的了!看个郎中才几个钱,剩下都够你们吃上十天半个月了!” 沉甸甸的铜钱握在手里,回头再看看眼泪巴巴的弟弟,大孩子眼睛里的愤怒,终究化作流出的泪水,低着头走到赵震身前就要跪下去。 一文钱能憋倒英雄汉,更何况是个孩子。看郎中不花钱,丫头当日为了给李叔治病,攒了多久的钱,这胖子在自己面前就敢这么骗人! “且慢。”赵震突然喊道,转身就对着白胖子问道:“既然你说看郎中不需多少钱,那你就拿着这钱去带他们看郎中。” 白胖子面色当即一黑,看病有多贵,他自己心中当然知道。就两兄弟这头破血流的样子,没个二十两都别想出来。 想到要赔的银子,再看看对方身后的壮汉男团,白胖子眼珠一转,索性挺起圆圆的肚子道:“公子既然不愿善了,也罢,就叫这两个小崽子打我一顿,给公子出气!” 胖子从伙计手中抢过棒子,就往那大孩子面前一送,颇为大气地说道:“你就放心打吧,白叔俺绝不还手,咱们日后都在一个街面上混着,这点恩怨且就在今日了了!” 这话听在大孩子耳朵里,却有如被刀顶在脖子上,今日若真仗这公子哥撑腰打他一顿,他日那白胖子要来报复,自己和弟弟如何活得下来,要知道这登州辽人死了,衙门口里的差役都懒得问。 胖子看着他半天不动,还连声催促道:“快打啊,你不打,公子出不了这口气,咱们今天谁都走不了!” 胖子一催,大孩子把棍子一扔,噗通一声跪倒在赵震面前,哭求道:“公子,俺和弟弟爹娘早都没了,孤苦伶仃,就靠在这街上混口吃的。俺不追究了,这钱俺也不要了,你放白掌柜走吧。” 哀其不争,怒其不幸,五百年后多少人这么怒骂着旧时百姓。 可谁曾想换自己站在他们的位置上,对着毫无人性的敌人,为了保护家人安危,面对再多的欺辱,能选择的或许只有逆来顺受。 看着胖子微微扬起的嘴角,赵震淡淡一笑:“好啊,你现在不打,待会我走了,万事皆由你受。你今天若是打了,我便知你是条汉子,日后便跟着我走。打不打,自己决定。” 大孩子一愣,看着赵震身后那十个挺胸抬头的壮汉,泪水不流了,再站起身时,眼中反倒燃起熊熊怒火。 严冬寒风养育出的男儿,生下来就带着一股狠劲,如今有人为自己解决了后路,大孩子再没有什么顾忌。 他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双腿,托着棍子向着那个隔三差五就给自己和弟弟,留下满身伤痕的死胖子一瘸一拐走去。 “狗崽子,你安敢?”眼见东家要被打,身后的伙计喝骂着上前。 “谁敢再动!”赵震扇子一挥,身后十个汉子笑吟吟地向前走了一步,顺便撸起了两臂的袖子。 这些水手早就在船上憋得发疯,进了登州也没什么消遣,如今见东家给自己找了乐子,哪还能不开心。 白胖子的伙计看着赵震身后缓缓走来的水手,顿时止住了前冲的步伐,这些水手不是脸上少点零件,就是满身的刀疤,他们脸上的笑怎么那么怪异,活像刚进窑子的鳏夫。 “傻愣着干啥,快点帮我拦住这王八羔子。”白胖子看着大孩子已经赤红的双目,也忍不住慌了,忙回身寻找自己的伙计,可是这些往日忠心耿耿的伙计们留给他的,只有飞快消逝的背影。 白胖子忽听得脑后传来一阵劲风,他身子赶紧一歪,但他实在太胖,还是被来棍砸中了肩膀,疼得他嗷一声惨嚎。 白胖子见大孩子抡棍还要来打,再不管刚才说的不还手,忍着痛一脚就踹在了大孩子的伤腿处,将对方踢倒在地。 “我你妈,你敢打我哥!”见白胖子肉球般的身子压向了自己大哥,后面的弟弟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一头撞在了白胖子的胸口。 三人扭打在一起,棍子再没什么用,拳头,指甲乃至牙齿,都成了搏击的武器。 白胖子身型比两兄弟加一起都壮,可是两个孩子却像濒死的幼兽,发了疯的与他撕斗。 在那弟弟一口咬住胖子的耳朵后,大孩子终于骑在了胖子的胸口,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打去,一边打还一边将那胖子往日欺辱的事情骂出。 “俺叫你放狗咬俺弟!” “俺叫你腊月往俺们身上泼凉水!” “俺叫你让新来的伙计拿我们当沙包练手!” “住手吧,够了!”眼见那胖子脸上已鲜血横流,反抗的叫声也越来越弱,赵震喝止了还在挥拳的两兄弟。 这里毕竟是登州城内,若是出了人命官司,自己也难轻松脱身。 两兄弟还不停手,最后还是赵震身后的水手强把他们从胖子身上拉开。 “轻点,疼!”大孩子才被拉开两步,猛然一吼,赵震等人看去,原来他腿上伤口在胖子的猛踹之下,已变作血肉模糊一片。 赵震把他肩膀上一背,低头问他弟弟:“离这最近的朗中住哪?” “在七里巷,不过城里的大夫不给俺们辽人瞧病。”弟弟看着哥哥的伤口不住冒血,急得哭了出来。 “你在前面带路,我就不信这银子还分辽东山东!”赵震狠声道。 到了医馆,赵震发现他错了,这时代的郎中都太牛了。 看着赵震把十两的银锭砸在桌上,身前的那个戴着飘飘巾的少年扬着下巴,冷声道:“我爹说今日歇馆就是歇馆,少拿这些阿堵物污了我的眼睛。” “先生,贵馆门口可还挂着:人命关天,杏林何有日夜初秋。怎么就说歇馆了呢?”赵震指着门口对联说道,语气尽可能地保持着克制。 “不治就是不治,哪那么多废话。”少年白眼一翻,挥着袖子就要送客,可是那袖子却没落下,紧接着一股剧痛从肘部上方传来,少年忍不住惨叫了一声:“啊!” 赵震把脱臼的少年往旁边一扔,两步就踏进医馆正屋,朝着后堂高声嚷道:“老神医,你的儿子手断了,今日还要歇馆吗?” 第四十二章 告别 等到赵震等人走出医馆,已是黄昏时分。 夕阳残照之下,琉球水手金雕背着大孩子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那强迫诊治的医师下手极重,那个叫早已被疼得昏了过去,小孩子也在赵震的怀里昏睡过去。等他们回到陈宅的时候,两个小家伙都未醒来。 赵震定在九天后出航,这几天他还住在陈家,从侧门直接进入跨院以后,就见到丫头正坐在门口等着自己。 这个时间段,李叔已经出去招人,自打赵震拜托他这项任务,老汉倒真有点焕发青春的感觉。 反倒是丫头,因为陈立三这几天把跨院内的仆人都迁去了别院,整日里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此时看见赵大哥回来,赶紧小碎步迎了上去。 不过,她的眼睛很快就落在了赵震等人肩抗怀抱的两个孩子身上:“赵大哥,这是咋的了,你咋出去一趟就整了俩孩子回来?” “在外面碰见这俩辽东娃子正被人欺负,索性捡回来跟咱一起去岛上。”赵震低声回答,仿佛生怕惊醒了熟睡的他们。 丫头伸手,把小孩子从赵震肩上接过,低头看着那张蜡黄的小脸,心疼地说:“也好,反正在这登州也没人那咱们辽人当人看,上了岛起码再没人欺负他们。” 赵震也无奈地点了点头,在辽东,鞑子拿辽民当牲畜、在皮岛,军将拿辽民当奴隶,在登州,山东人那辽民当寇仇。 苍了天了,这明末的辽民怎么就这么惨,何处才是他们的乐园啊。 若非赵震,丫头也还是这登州城中万千乞儿中的一员,看见这两孩子伤的重,直接让人把他们抬进自己的屋里。 女孩子照顾人确实更有天分,又是烧水,又是擦身的,忙活的不亦乐乎。 赵震插不上手,索性拎着自己今天买回来的红糖,走进跨院的厨房。 炉膛里的还燃着小火,锅里还有丫头给赵震等人热的饭,赵震赶紧唤过累了一天的水手,给大家分了伙食。 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吃饭分外简单,连个桌子都不用摆,在院子中间蹲成个圈,端起饭碗就能吃得乐乐呵呵。 这顿饭,那四个琉球水手吃得最香,想着与自己同来日本水手还在船上喝风,自己却能和明人东家谈笑风生,本来一顿简单的饭菜,吃在他们嘴里却如珍馐美味一般。 赵震继续发挥传统艺能,专捡着些大航海时代的趣事来说,直侃到天黑才让一脸崇拜的水手们回到屋中。 眼见两个孩子都已酣睡,赵震就从房中叫出来丫头,开始了自己制糖实验。 熬糖是个漫长的过程,不但要持续搅动锅中的热汤,还要保证火候不能太旺。 木柴生的火远不如后世煤气稳定,所以赵震叫来丫头帮忙照看火头。 丫头很喜欢这个工作,一边往灶膛里舔着柴火,一边从旁边的糖袋子扣着红糖吃,小姑娘长了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别吃那么多,小心变成个大胖子,将来嫁不出去!”赵震看着嘴唇都被染黑了的丫头,不禁笑着斥道。 丫头却冲他翻了白眼,又从袋子里勾了一手指放进嘴里,撅着嘴道:“那正好,最好吃成个大胖子,谁也不敢来提亲,我就守着你和俺爹过。噫,真的好甜啊!” 糖在口中融化,丫头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两弯小月牙,那向两边翘起的嘴角则变成了一个大月牙。 “翠儿姐姐不要嫁,等我长大了我就来娶你,我不怕你胖,反正到时候我更胖!”厨房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带着奶音的告白,赵震和翠儿一回头,居然是陈皮裘迈着小短腿走进了房。 看着那越发成球的小肚子,那一脸拽拽的小表情,赵震觉得小皮裘还真有点幼年霸道总裁的模样。 丫头笑得更加开心,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伸手就将一指头红糖塞进小皮裘的嘴里:“你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姐姐再给你抹点糖。” 小胖子见有糖吃,刚才还绷着的小胖脸马上便成馋猫脸,脑袋还主动蹭了蹭丫头的手。 看见这俩只大小馋猫胜利会师,赵震也是欣慰一笑,在海上征杀了这么多天,这么温馨的场面却他的心里也如吃了糖一般。 不过他却无机会参与,糖熬好了,他赶忙将变成膏状的红糖舀到用草塞住漏口的漏斗中。 不等糖膏冷却,赵震就将早已准备好的黄泥汤倒入漏斗之中。 空下来的赵震,走过去冲着犹自在偷吃的小馋猫脑袋上轻轻一拍:“课业做完了吗,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快跟我回去。” 这熬糖忒费功夫,赵震不久前就已听见二更天的梆子声,小皮裘是家中的独苗,若是被婆子发现不在屋中,陈家少不得又要一番鸡飞狗跳。 “诶呦,光顾着和姐姐吃糖,我都忘了正事了,我就是来送先生的。”陈皮裘被赵震拉住小手,不敢再在翠儿姐姐身边留恋,屁颠屁颠地跟着赵震出屋。 从跨院到正屋是要经过一道回廊,两人刚走进去,就听到小皮裘怯生生地问道:“先生,你以后都再不教俺了吗?” 面对着自己在此世第一个学生,赵震的语音也温柔起来:“你小子从哪听说的?” “俺是偷听到娘和姐姐说的,他们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看见赵震没有回答,小皮裘便知道这事情多半是真的,小眼圈渐渐红了,他突然睁开了赵震的手,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小包,塞到赵震手里。 赵震一愣,把包袱皮缓缓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包小皮裘平日最爱吃的酱牛肉。 “娘说先生要出海,海外可都是蛮夷之地,那里一定没有酱牛肉吃。这都是我从厨房偷的,先生去了之后一定要省着点吃啊。”小皮裘说着说着,眼泪已经从胖嘟嘟的笑脸流了下来。 赵震看着这个初时混不吝的孩子,用手指小心擦去他的泪水:“不要哭,先生去的并不是什么苦地方。你现在还小,将来长大了一定多出去看看。你一直呆在登州,当然会觉得登州好,等你到了京城,你就会登州城太小。可等你到了南直隶,杭州、广州,你有会觉得京城不如那里繁华。将来有一天,当你上了船,过了海,你就会发现世界上不只有大明这一个国家,这天下间还有更加富庶的地方。等为师再回来,就带你好好看看这世界!” “白了,白了,好好的糖都变白了!”跨院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第四十三章 起航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忙碌,小到淡水,豆芽、铁锅这些生活用品,大到工具、板车、石碾等不易制造的工具,都流水一般地被搬到船上。 齐掌柜在陈立三的授意下,带着赵震往返于登州城中的大小商行,归辽行的片子如今在登州硬得很,只用了五天时间就收集到了赵震所需的两百石白糖。 吴大彪子这几日也没闲着,虽然因为改换门庭羞于下船,但是这几日一直领着留守的水手检查清理船只。 等到后几日李老汉逐渐将招募到的好手送到船上,他索性就每晚将船开到黑水河入海口,一边利用淡水冲刷船底的藤壶海虫,一边利用巨大的颠簸让新人与日本水手在船上摔跤,锻炼他们的水上格斗技巧。 待到出行之日,陈立三亲自率人送行,站在船下,老人百感交集,仿佛又回到了月前方掌柜与自己一同出海的日子。 “东主,赵震这便去了,海边风高浪急,东主大病初愈,还是赶紧回去吧。”赵震拱手道别。 陈立三适才惊醒,忙把跟在身边的齐管家叫来,端过一碗斟满的白酒敬向赵震:“先生此去万里,立业于茫茫沧海之中,便是老夫也不禁神往之。先生大才,老朽也没什么可嘱咐的,只愿先生勿忘当日之约定。” “君子一诺,重如千斤。震也辽民,父老乡亲如我兄弟姊妹,请东主勿忧!”赵震扬首就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当日赵震与陈立三相约,如果陈立三肯支持自己在荷衣岛建寨的事业,他愿在岛上让一千辽民丰衣足食。 陈立三对于赵震赚钱的能力毫不怀疑,听到这样的许诺之后,当即决定将火炮俱全的老船送给赵震,并且答应在登州为其提供一切便利,同时将陈家的皮革也交给他贩卖。 男人间的道别没有依依惜别的缠绵,陈立三同样干进一碗烈酒后,赵震就返回到了船上。 甲板上站着两百二十三名刚刚招募来的新居民,他们当中有一百人是工匠、有逃兵,还有一个饿疯眼了秀才,其余的则是他们的家属。 赵震救回来的两个小兄弟也在其中,他们紧紧跟在丫头的身后,一脸热切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拿上来吧!”赵震向身侧的李老汉点了点头,李老汉便将身前一块布蒙掀开,露出一个六层的大笼屉,里面装满白花花的高庄大馒头。 馒头还带着温度,飘出阵阵香气,惹得面前的人群不住耸动着喉咙。 “这是二百四十个馒头,待会起航前每个人都会发一个当口粮。”赵震的目光扫过众人,迎着一双双逐渐红起来的眼睛,拿起一个馒头举在空中道:“在招募人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听李叔说过,我们这里不但供你们的饭,还供你们家属的饭。今天我亲口在这里再跟大家承诺一遍,大家以后跟了我,若是在我没饿死之前,有一个人饿死了,我便如这馒头一个下场!” 赵震手腕一甩,馒头便如流星一般飞入海中,再没飘起一个泡沫。 人群一阵骚动,也不知是为赵震的觉醒感动,还是为了一个馒头被糟蹋而可惜。 直到人群安静下来,赵震才再次开口:“但是我这人就认一个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以我在这里把规矩先说出来,如果有人觉得太严,那便可以拿着馒头走人,全当咱们没有这场缘分!” 赵震伸手一指吴大彪子守住的船舷,露出众人上船时搭着的船板。 “吃人饭,服人管,给东家干活要守规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都懂!”刘木匠在人群中高喊道。 见有人回应,赵震又继续说道:“我说的规矩,便是军令,第一次不遵守,全家停饭一天。第二次不遵守,全家停饭三天。第三次不遵守,全家都要服苦役,直到赚满来回的船钱,我们才会将其送回登州。你们可听懂了吗?” “懂了,东家仁慈,便是在辽东时,惹怒了东家也少不得一顿大骂,俺家小子在城里被打死了,他们东家也就给了几块银子。”新招募来的织工王婶在人群中应道,竟然还引起了一片共鸣之声。 儒家对汉人的教育简直太成功了,只要还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服从精神绝对是全世界最好的! 赵震无比欣慰地点了点头,终于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中开始派发馒头,顺便将一份岛民守则交到那个张秀才手里,要求他务必在下船前,让每个人知道大概意思。 东家第一次交给自己事由,还是这种立规矩的大事,早已磨没了书生意气的张秀才很是激动,拍着胸脯保证肯定完成任务。 可是等他把馒头给家里人带回,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展工作时,那足足三页厚,一共列了一百五十条等常常守则,吓得他把手中的馒头都掉在了地上。 “孩儿他爹,怎么了,可是这东家定的规矩太过苛刻?”一旁的妻子赶紧帮他捡起馒头,生怕被别人抢了去,看着愁眉不展的丈夫,妻子低声问道。 “苛刻倒不至于,只是太过细碎,简直就如要将人便作木偶戏一般,任这规矩操弄。”张秀才摇着头苦叹道。 妻子瞄了一眼丈夫手中的纸张,便看见上面写着:每日卯时初刻前务必起床,卯时三刻须至工作场所领取工签,迟到者午饭罚去一半……。 伴着桨手们“嗬嗬”的吼声,沙船如利剑般射向了大海,张秀才一家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看见一个大汉正解了裤带,露出自己的半边屁股,张秀才突然向疯了一样冲上去:“住手!在船上便溺者,罚饭一碗!” …… 时值九月,北风渐起,蓬莱水城的另一侧,三十多只战船正绕过陆岬,驶出了海湾。 咧咧军旗之下,一个顶盔掼甲的军将,站在船头望着砣矶岛的石峰愣愣出神。 一个黑脸的将官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在他身边说道:“老孔,听说要回去打鞑子,军心不振啊。” 孔有德并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前方不断涌起的海浪,突然冷笑一声道:“自毛帅死后,军心还振过吗!临上船,两年的欠饷就发了半年的银,你让咱们怎么振这军心。老李啊,这次去辽西,你可精细着点,把老兄弟们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才是咱们该干的!” 李九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是啊,辽镇的仗,凭什么让东江兵打,当年在宽甸,铁山,他们和鞑子打生打死的时候,也没见祖大寿他踏出过宁远一步! 这时一名小校突然奔过来,麻利地跪在孔有德的身后,双手打了个千急道:“孔帅,前船的淮安水手们说天边起了黑云,马上就要来大浪了!” 孔有德眯眼向前一看,哪里是天边起了黑云,而是半边黑沉的天正向自己压过来! “赶紧让水手转舵,我们回登州!”孔有德当机立断。 风云变幻,这句话在海上最是应景,沙船再会逆风呛行,也快不过老天爷的速度。 《国榷》:“元化以兵部尚书熊明遇督援切急,从海上命参将孔有德等以三千人赴关外,继以两千人。有德遭咫风几毙,返归时仅步兵六七百人。 第四十四章 登岛 这场持续了一天的风暴同样波及了赵震的坐船,不过幸好他们是向东行驶,只处于风暴的边缘,所以没有收到太大的影响。 赵震站在甲板上指挥时,突然发现自己征召来的登州辽民有一个好处,他们全部有着渡海经验,而且大多是乘坐简陋的渔船来的山东,有人甚至最初抱着根木头就下了海。 所以在风浪之中,这些人拥有足够的冷静。 经过十二年的苦难折磨,辽东人对生死看得已十分平淡,除了扛不住的饥饿以及令人闻风丧胆的后金人,似乎没有太多能使他们恐惧的东西。 虽然在风暴中没法撑帆,但是沿山东北部向东,直达成山角的黄海沿岸流还是推着沙船飞速前进,当众人登上荷衣岛时,只不过用了四天功夫。 李叔这些年从皮岛、獐子岛,再到广鹿岛、大小长山岛,几乎走遍了辽东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岛屿,但是第一眼看见荷衣岛的外貌还是有一些惊诧。 南北有山,可绝风暴,山间有水,土地肥沃,此时山东都已近秋凉,这岛上依旧柳绿花红。 “大个子,你选定了这个地方,可是再不打算回陆上了?”李叔低声问着赵震,夜不收的基本工作就是为大军寻找扎营的地方,在他看来,这个岛屿足够容纳五千士卒。 赵震踏了踏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爽朗地笑道:“陆上繁华富庶,户口百万,但人人欺我辱我。这岛上荒凉,如今虽只有我们丁口三百,但是个个都是兄弟姐妹。不知叔叔想住在哪里?” 赵震的声音很大,陆续登岛的百姓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心中本有些对岛上荒凉的失落,也慢慢转化成对新生活的期望。 是啊,这些年从辽东到登州,他们不是敌人的兵锋前,就是在官兵的皮鞭下,此时任这海风吹拂,心中不禁陡然一松。 虽然此处是异国偏邦,赵震也丝毫不马虎,带岛上人来齐,就组织大家成群站好。 从船上搬出在登州采买的土地神像,放置在荷衣岛滩头,把早准备好的烧猪、烤羊、烀牛头摆在红绸子上。 赵震站在前头,高高将三只粗香举过头顶,对着慈祥的土地公公鞠了三躬。 “五行土地厚,三方地道深。人生土是根,命存地为本。我登州三百辽民,家乡被夺,异地难安,特于茫茫大海中为我华夏开新土,求得幸福安康。吾与此二百七十五名来岛新民相约,如彼不弃,吾必不使一人,劳而无所得,善而被人欺,幼无所恤,老无所养。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念完祝词,赵震跪在地上,把香插在泥像面前,重重叩下三个响头,随后又让李老汉和吴大彪子上前插了香。 土地崇拜完全称得上中华民族最古老的信仰,此时的百姓对于鬼神之事更是敬重非凡,看着东家一副虔诚的模样,新岛民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不过他们并没有安定多久,就被赵震带着陈家水手赶下了海,准确说是海盐浴场,这些新岛民虽说征召的标准是没有病,但是以赵震的看法,自己带来的完全是寄生虫群。 男人们自有赵震带着,女人们则统一交给丫头管理,足足在海里泡了小半个时辰,人们才被允许上岸。 不过也有好事发生,上岸的人们都会领到为他们准备的崭新衣裤,男式的统一为黑色,女式的统一为青色。为了防止感冒,每人还有一碗热热的姜汤。 孩子们因为在海滩上快乐地玩耍,女人们则因为调换更适合自己尺码的新衣不断争吵,不过男人早早被叫到了一处,分配出了他们最新的任务——盖粮囤。 不似在务安府般的木制粮囤,而是完全仿照大明常平仓,所用的红砖都是赵震从登州运过来的。 古代大多建筑用的都是青砖,一是硬度高、二是抗风化,三还附和中国老百姓的审美观,但是偏偏要多一道水冷工序。 赵震不要求什么千年不腐,索性一口气买了近万块价格更低的红砖,这一下就占了大半船额。 在距离冬天只有两个月的时候,一切都必须压缩时间,虽然荷衣岛的纬度相当于淮北,但是在小冰河期的今天,若是没有转屋子,冻死人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东家,你这粮囤建的也太大了吧,就这么一座便能装进千担粮食啊!” 荷衣岛北边一处背风向阳的山坡上,胡瓦匠瞅着赵震递过来的样式图皱着眉道。 这岛虽然大,但就算是都种上粮食,胡瓦匠也不觉着用得上一个千石粮仓。 “就按这个建,而且要建两座,过上一个月至少有千石粮食运过来,那可是咱们过冬的口粮!” 赵震斩钉截铁地说道,拜神、统一服装都是他凝聚人心的手段,但若是正要岛上人安心,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胡瓦匠听见粮多心里自然换喜,但是听到一个月工期,又唑起了牙花子:“半个月太紧了,东家那你把岛上的男丁都叫过来帮忙。” “嗯,这两个月他们都归你指挥,等建完这粮仓,还得赶紧给大家建房子。怎么着也得够能装下五百人的,还需要多少砖你统计出个数来,我好赶在十一月前买回来。” 这瓦匠是李叔隆重推荐的,据说曾在皮岛给毛文龙、陈继盛等人盖过府邸,如今虽然年岁大了,但是经验非常老道。赵震毕竟没学过建筑,所以更希望能得到这种专业人才的意见。 老瓦匠琢磨了片刻,突然抬头对赵震说:“若是怕砖不够,那咱们就建地窨子吧。” “地窨子?”赵震不知那是何物。 “建奴当日没反时,通常会在村中建这种地窨子,他们称之为胡日布。就是在地下挖三四尺深的长方形坑,再在坑内立起房柱和檀椽,唯有房顶和土地见的部分用土墙封堵。若是如此,咱们就能省下一半的砖!”胡瓦匠得意的说道,这世上就没有不爱省钱的东家。 赵震初时确实欢喜,但很快又补充问道:“那冬日雪后,屋中岂不都是寒气?” “东家,来这岛上的都是苦命人,有片瓦遮头都是天大的造化,哪还顾得上什么寒气。”胡瓦匠不以为然地道。 赵震琢磨了半天,也始终放不下这省掉二分之一砖的诱惑,但想了半天还是问道:“老胡,你可会砌火炕?” “啥,砌火炕,那自然是会,不过那玩意可都是给地主老爷们砌的,我们这些苦哈哈哪用得上!”胡瓦匠惊道。 赵震轻声笑道:“老胡,放心吧,到了这岛上,咱们以后的日子那些地主老财未必赶得上!” 第四十五章 流浪者的岛屿 当太阳再次从海洋升起,这个宁静的岛屿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一条条土方线被铁犁在地面上画出,一车车的红砖被大车推成砖墙,光着膀子的伙计们卖命挖着土方。 最繁忙的莫过于和泥的,他们不但要供应工地上的男人,还要供应沙滩上围着铁锅火堆的妇女。 二十口铁锅在岛上被列成两排,妇女两两配对,一个照顾火候,一个认真地查看着熬糖的成色。 但是赵震的监管措施出现了严重的漏洞,这些妇女身边多跟着孩子,一张张小嘴给制糖业带来了大量的损耗,也带来了沙滩上停不下来的笑声。 孩子的笑声有时候是种魔力,不但能让这些初来岛上的心灵安静,也这些干活的人劲头更加足了。 沙滩的另一边没有笑声,只有吼声,五十个汉子正在一名白发老翁的带领下,练习在号角铜锣的命令下结阵迎敌。 这些人大多有从军经历,主持操练的又是经历过萨尔浒之战的李叔,经过一个上午的练习,已经大致能看出个样子。 “船长,你找到的这些水手都很不错,他们个个都长着可以做大将的身材!”一个声音在赵震背后响起,他转过身一看,正是这次自己从长崎招来的日本水手木村井五郎。 对于这些平均身高一米五的倭人来说,赵震招来的前东江军士兵委实太过高大了,要知道后世被称为日本赵云的真田幸村,也才刚超过一米六。 饱餐了十日肉食的辽东水手们,力量得到了极大的恢复,一口口大刀被他们挥舞出阵阵风声。 赵震转身微笑道:“明国士兵是世上最好的士兵,他们强壮、勇敢、听从指挥,不过这一切都要吃饱了肚子的情况下。” “那倒是,饿着肚子的大将也没法战胜吃饱喝足的足轻,就像长筱之战的武田家一样。”木村井五郎年近五十,少年时还曾随加藤清正参加过壬辰倭乱。 “这么长的时间没让你们下船,实在是不得已,因为日本人在大明和朝鲜都太不受欢迎了,不过等你们回到长崎,就可以放纵地乐一乐了。”赵震转换了下话题,如果说这次旅程最悲催的,一定就属这些日本人,由于他们祖先在东亚太过“美名远扬”,无论是在务安府,还是在登州,他们都被命令一直待在船上。 本是安稳性的话语,井五郎听完却是苦笑一声,摇着头道:“在长崎,我们才要更加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逼着跳蓑衣舞了?” 赵震陡然一愣:“你是切支丹?” 1603年,统一日本的德川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此时距离沙勿略来日本传教已有50多年。期间,日本天主教徒陡增至70~75万,相传就连家康的贴身侍女中也不乏虔诚的天主教徒。 不过家康在个人情感上对天主教并无好感,尤其对天主教宣扬的上帝高于生死和俗世义理的教义嗤之以鼻。等到再不需要西葡两国提供的白银和铁炮之后,德川秀忠就对天主教予以严厉的打击。 仅1614年至1635年间,28万名日本天主徒被处刑。尤其是九州的大名更是严酷,他们首先在教徒的额头和脸颊上用烙铁烙上天、主、教三个字,然后穴吊、沉海、将人捆在柱子上置于海中。甚至在肥前国,大名还会将蓑衣穿在天主徒身上,用火烧死。人在蓑衣中被烧得满地打滚的样子,被戏称为“蓑衣舞”。 木村井五郎深深鞠了一躬,沉声道:“我们船上的五名水手都是,很抱歉我们向您隐瞒了这件事。如果您介意的话,我们五个人可以不领报酬为您做工,只要您允许我们留在这个岛上。” 赵震听完不怒反笑,被官府抛弃的辽东人,被幕府禁绝的切支丹,自己这个小岛难道要变成流放者岛屿? “我这个人对天主教没什么恶感,你们的分成我也会照常给你们,但是你们绝不能在我的岛上传教。如果让我发现,我会亲手将你们交给长崎奉行。” 听到自己的船长的答复,木村井五郎跪伏在地上,重重地喊了一声:“哈依!” 十七世纪的亚洲,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几乎存在于每一个角落,赵震可不希望自己的岛上何时建起一座教堂。 十天之后,当岛上终于熬出了两千斤雪白的糖时,被新命名为辽客号的沙船再次起航。 日本,长崎,荒木家宅邸。 刚刚用完晚膳,荒木宗太郎坐在茶几旁,将一碗调制好的清茶推到了来客面前。 来人殷勤地接过茶杯,探过鼻子深深嗅了下茶香,才摇头叹道:“多久没有闻到过玉露茶的香味了,现在府中就连伊豆国的茶叶都快喝不起了。” 荒木宗太郎饮下一口后,才笑呵呵地说:“志贺君说笑了,堂堂福岛家又怎么会沦落到喝不起茶叶的地步。” 他口中提到的福岛家,正是号称贱岳七本枪之首的福岛正则之后。这位第一位跳反丰臣家的大名,曾经在1602年检地时领地石高达到五十一万石。 可等到大阪冬之役后,丰臣家彻底倒台,德川家康就开始快乐地卸磨杀驴。 这位大名的命运也是苦逼,1619年因为领地遭遇台风,正则一边向幕府提出申请修筑广岛城的许可,同时自行紧急维修损毁部份。结果就被二代将军德川秀忠以违反一国一城令为名,削除了封地,到了如今的家主福岛正利。领地竟然只剩下三千石! 老迈福岛家家臣志贺元田长叹了一声:“没办法啊,家臣和武士虽然大多已经遣散,但是参勤交代的事情还是免不了的,东主这次已经打算大光忠当做礼物送给将军,可是主公在江户城的盘缠钱却还是没有着落。” “大光忠”是福岛正则最爱的佩刀,本来该作为福岛家的标志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可是如今已经穷得快要吃不起的饭福岛家,已经再也承担不起给将军赠送礼物的花费。 “哦,那志贺君打算怎么办呢,既然大光忠已经决意现出,那福岛家还有什么可以换出白银的呢?”看着志贺元田面前早空的茶杯,荒木宗太郎却一点添茶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向后把身子坐得笔直。 志贺元田舔了舔嘴唇,咬着牙低声道:“我们家中还藏了些铁炮,既有种子岛的,也有当日从南蛮说中买的,都是好东西!” 荒木宗太郎一愣,心说这福岛家难道是不想活了吗,到了这步田地还敢藏着这种犯忌的东西。 他侧过身去,冷声道:“你可知这些都是幕府禁售之物?” 志贺元田却把脑袋伸了过来:“这自然知道,不过我们的价钱便宜得很。” “有多便宜?” “给钱就卖!” 第四十六章 抱式大筒 长崎,唐人屋敷内。 有了荒木宗太郎的招待,赵震一行人得到了远比上次更好的招待。 鱼肉满盘,美酒甘醇,两名专为唐人服务的游女,一边用纸扇打着拍子,一边在酒桌中间舞蹈。 这次除了职业看船日本五人组,剩余的四十五名水手都上了岸,惹得老荒木不得不送他们了一个包场。 荒木宗太郎当然不是什么国际友人,只不过这次赵震带来了更紧俏的货物——白糖。 这种雪白的糖,以前都是掐在郑家的手中,不但货物稀有,而且每次到岸的价格都要重新商议。 在今年夏天的时候,郑家已经把白糖的价格抬高到了三两一两。 如今赵震带着品质只差一点的糖来交易,荒木宗太郎当然不肯放过,连同他带来的大黄和三七也都给了非常不错的价格。 若是再算上陈家提供的皮货,这一船的收入又在四万两上下,刨去成本基本是三分之二的利润。 不过当他从后堂走进自己的居酒屋时,老荒木感到了一丝后悔,他的厨房宛如受到了洗劫一般。 帮厨的小厮还在抱着米饭桶哭,没了,全没了,连桶底的最后一颗米粒,也被辽东水手们刮得干净,那往日可是属于他们的专有福利啊。 不过看着膀大腰圆的客人,饭馆的员工还能做什么呢,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送上新的米饭。 “赵掌柜,我们东家有请,不知你此时方便吗?” 正当酒酣眼热之际,一个穿着粗布直裰的仆役拉开门探进了脑袋,非常恭敬地说道。 赵震眉头一皱,今天白日不是刚见过吗,怎么这么晚还来找自己? 商人饭后约相见,谈得买卖大都见不得光。 赵震吩咐吴大彪子继续带着水手们作乐,随即便跟着那仆役出来,没有到那间熟悉的茶室,反倒是直接将他领到后院,推开门,竟是有一顶轿笼在那里等待着他。 “荒木老,你这是作甚?”赵震谨慎地问道,对方图他性命的概率不高,别看这老头在他身上支付了数万两白银,不过看见他越发年轻的样子,赵震就能确定,他一定是在自己身上赚到了更多的钱。 荒木宗太郎深鞠一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长崎夜色正美,鄙人想请赵掌柜共赏此景。” 这话倒是让赵震后背一凉,网络上不是说日本人说一句今天的月色真美,就算是深情告白。 这共赏夜景,又算是哪门子暗语,赵震看着面前这位超过六十岁的老头,不禁后脖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过看在这个金主几乎保养了自己小岛的份上,赵震咬了咬牙,还是登上了轿笼。 日本的轿笼,不似大明的轿子,竹篓搭成的割断,可以清晰看见外面的景色。轿笼走过的路可以说七拐八折,不知东西。 路上偶尔会碰见被称为“放火”和“缉盗”的日本衙役,与在大明一样,跟在身边的仆役也会给他们送上些过路费,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不过也有危险的,比如说喝醉的武士,这群穷得就剩把刀,生来只会砍人这门手艺,幕府又不让他们打工。 如今这群闲极无聊,坐吃山空的失业武士,才是长崎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过还好缉盗们也都是武士出身,面对这群醉鬼更占优势,才没有让他们酿成大的灾祸。 转了一大圈,赵震失望的发现,他们最后的终点还是码头,不过不再是长崎奉行设立的屋敷码头,而是长崎西南一个深水湾区。 赵震警惕地握了握腰间的匕首,小心地记着来时的路,不断用眼睛寻找标志性建筑。 他在后世与日本商人打交道时,发现他们最可怕的地方,一是敢赌,二是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发什么疯。 在一艘怪异的中式船体软帆船前,轿笼终于停下了,上船的木板早已搭好,一个看起来比荒木年纪更大的武士正在栈桥上反复踱步。 透过微弱的火光,能看到船帆上印着一个古怪的图案,三个叶片形成的树上,又多长出了两棵树。 “荒木老,观看夜间的海浪,那是文人和女人的爱好。对于一个海商来说,这可称不上什么美景。”赵震笑着抱怨道。 他是不信荒木宗太郎会带他来看海,他请自己来的目的多半在这条船上。 “作为一个享受着大海带来利益的人,我们要永远保持着对海和船的热海。如果你哪一天开始心生烦厌,那便要和我一样做个只能在尺寸间腾挪的老汉了。”荒木宗太郎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随后指着那艘船说:“我要带你看的美景,就在那船里,那里绝对有男人最喜欢的景色。” 男人最喜欢的景色?看着笑得有些猥琐的老头,赵震不禁开始浮想联翩。 慢慢地走到那小船边,赵震才看清,栈桥旁竟然还跪着六名全身裹着黑布的男人,他们身型矮小,腰上俱挂一柄断刃,而不是常见的武士刀。 最令赵震惊奇的是,他们居然一动不动,甚至在这寂静的夜晚,却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那个老年武士看来和荒木宗太郎十分熟稔,上去就拉住了对方的手臂,两人耳语几句后,武士的眼睛就在赵震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我给你带过来可是位贵客,希望你的东西足够漂亮,不要让客人感到虚度此行。”荒木宗太郎轻轻拨开了对方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向他介绍起赵震来。 等待的武士正是志贺元田,他憨憨一笑道:“一定不会的,我从来人身上闻到了男人的气息,他一定会对他要看的爱不释手的。” 听够了他们打的哑谜,赵震跟随着两个白发苍苍,却都健步如飞的老者走上了甲板,身后的那六名黑衣人也一并跟上,他们走路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甲板火把被逐渐点起,志贺元田走到一个木桶前,两把就将盖在上面的柴草扔出,从中拿出一个圆柱形的油布包。 包裹很重,重到老人必须双手紧握,绳子都是另一个人帮忙解开的,油布褪去。露出了一只又粗又长的火铳。 “西班牙穆什科特火绳枪?”赵震看着这个口径超过20mm的东西,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火绳枪能达到这个长度。 “什么穆什科特?”志贺元田纳闷地皱起眉头,拍了拍那黑色的铁管道:“年轻人,让你长长见识,这叫抱式大筒!” 第四十七章 军火贸易 与后世的想象不同,十七世纪的亚洲绝不是一块火器的净土。不但明朝发展出了鸟铳、鲁密铳等装备,日本在葡萄牙传教的帮助下也发展出了种子岛铁炮、狭间铁炮等火器。 不过眼前的这个抱式大筒,绝对是火器中的奇葩。 据志贺元田介绍,赵震面前的还是轻型大筒,川中岛天守阁中还有口径达到80毫米的巨大筒。 80毫米?你能想象人类抱着个大炮满地跑吗?而且还是群平均身高在一米五徘徊的短粗胖!想想那反人类的后坐力,赵震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赵君,你不要看它长得小,但是他也能放千人杀。就是上千人向你冲来,一炮下去,再无人能站在你面前!”志贺元田拍了拍手中的大筒,自豪地介绍道。 在中文修辞这方面,日本人学得最好的就是夸张,赵震在后世就甚为了解。 果然,所谓千人杀也不过就是霞弹而已,看着赵震有些波澜不惊的面色。志贺元田又介绍了他的另一个神奇弹药——棒火矢,大筒可以将粗大的点火木箭准确地射向敌船! “当年在长门浦时,先主公就是用大筒射出的火箭,点燃了李舜臣的龟船!”志贺元田一脸豪情地说道,仿佛当年自己就在现场一般。 赵震摸着黑黝黝、胖墩墩的大筒,忽然觉得这货看起来顺眼多了,没想到你还是个隐藏的火箭筒啊! 这东西放在陆地上要多柴,有多柴,但是放在船上无论是充当甲板清洗员,还是对着下船舷放火,说不定还真能取得点奇效。 日本人能放得动,以自己水手更加强壮的身材,完全可以当做人形自走炮使用。 这样的大筒一共有四门,要价仅仅三十两一门,更令赵震惊奇的是,剩下的普通铁炮几乎不分口径质量,只以年限做标准。 拥有五十年历史的种子岛铁炮,自然是爷爷辈的,售价达到了惊人的五两。 丰臣秀吉特为征朝打造的铁炮,算是儿子辈的,售价也只涨到六两每只。 最后是大阪夏之阵,德川家康支援的那批江户国友铁炮,这些孙子辈的铁炮的价格也只有九两,折合四两白糖。 当赵震和荒木宗太郎回到庭院时,后面已经跟上了一辆装满两百只国友铁炮,四门抱式大筒的马车。 日本铁炮装药少、威力小,不过他们也有好处,一不炸膛、二不用支架,这在海战中就变得更加实用了。 “荒木老,这批火铳不会是赃物吧,怎么卖得这般便宜?”赵震在茶室刚刚坐下,便开口问道。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了?”荒木宗太郎淡淡一笑,把一个精致的茶杯推到了赵震面前:“赵君放心吧,货物本没有价格,只不过是买卖双方意愿的影子而已。还记得我上次劝你来日本买铁炮吗,原因就是如今太多的藩主都经过了改易,再没有钱保持以前的军队。大名们每年又要到江户参觐,要觐见送礼,要维护家声,这笔钱又万万省不下来。那么铁炮就是他们少数值钱的东西了!” 赵震听到大明要去江户参觐,随即也是一笑。 参觐交代吗,关原之战后,德川家康参考秀吉的做法,在江户城为大名提供屋敷,同时要求大名妻子在江户居住。 等到他的孙子家光上台,更是要求近郊的谱代大名长期居住在江户,远郊的一年参觐一次,只有对马国宗氏和松前藩可以三年一朝。 这种类似西周分封体制的封建制度,确保了日本到黑船来袭时前,近两百年的统一稳定。 同时大名们由于无论在去江户的途中,还是到了江户城中的各种宴请,都要花费巨大的金钱,这一方面削弱了各个藩国的实力,也大大刺激了日本的经济发展。 赵震抿了口茶笑问:“荒木老为何不在江户开一家店铺,想必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我老了,只能靠收些海货,为儿孙留点积蓄罢了。江户的商人可是天下间最大的商人,我一个渔商之后,又怎么敢去坐这样的奢望呢。” 荒木宗太郎语气充满了无奈,但是眼神里却露出了一丝不甘。 赵震摇了摇手中的茶杯,却笑呵呵地说道:“借用荒木老刚才的一句话,人有年龄,货物却没有年龄。当我们手中有每个人都需要的货物时,江户的商人自然就会把我们抬进屋中。” “呵呵,喝茶,喝茶。”荒木宗太郎并没有接话,只是为他续上茶汤,顺便打探起赵震白糖的最大出货量。 赵震可以两三句话点燃流民们的热情,但是对于这种久经商海的老生意人,他们永远都不会暴露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除非——他想骗你。 品着清幽淡香的绿茶,唠着丝绵茶药皮的进出价格,商人们的对话总是这么索然无味,只有庭院里的柳杉飘下纷纷落叶,准备好了迎接寒冬的到来。 在长崎仅仅停留了两天,赵震就准备起航,临走前,荒木宗太郎将一叠印着朱红大印的纸张交给了他。 赵震仔细一看,上面用日文写着:“异国渡海朱印状”,他有些古怪地笑道:“我每次开船都来长崎,实在用不上这证件啊。” “留着吧,明国船只持着这朱印状,可是能申请在浦贺停留的。”荒木宗太郎笑着把文件又往他手里塞了塞。 浦贺港,便是扼守江户城海路的门户,也是外国船只能够到达离江户最近的地方。 离开了长崎,赵震的下一站是平户,郑芝莞这次不在了,接待他的是李旦的亲儿子李国助。 李国柱在父丧后,就一直居住在平户,不过郑芝龙待他还是不错的,满身绫罗,手摇折扇,俨然一派明国贵公子的样子。 如今经营着这船厂和在平户城内的几家商铺,再不理海上之事,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上次来平户买船时,两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通报了姓名之后,便当即答应陪赵震看船。 郑家的船厂虽然不造船,但是海湾里总是有新货出现,赵震硬是又淘到了与上次买船时几乎一般大小的沙船,这郑家的“货源”可真是太过充足了! 第四十八章 对付清官的方法 朝鲜务安府城,近百名官奴婢流水一般被成包的米袋搬上沙船。 为防止他们私藏粮食,这些人只穿一条兜裆裤,把米袋顶在他们包好的头上,踏着小碎步迎着寒风往返忙碌,有如荒草间的蚂蚁。 赵震和朴国昌坐在一个三面围上布幔的草棚中,此时虽已进秋凉,脚下烤着火盆的二人也不觉得冷。 桌子上的菜肴也与上次大有不同,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摆在正中,五花三层的猪肉在炭火上烤得滋啦作响,塞进红枣栗子烹饪出的肉鸡入口即化,着实让赵震领略一下古韩餐更加原始的味道。 朴国昌端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的热酒,静静地看着面前繁忙的景象,他却摇了摇头,忍不住长叹一声:“哎,赵兄,你说说这足足能装满两船的粮食,那一千贱民只需不到一年就能给你吃得干干净净。” 赵震眉头一皱,这些粮食是给三百人按照十个月的口粮计算的,这朴国昌怎能说成千人。抬头看看他们面黄肌瘦的样子,赵震心中瞬间明了。 在肚子里没有油水的年代,人们对于粮食的消耗是巨大的,即使按照温饱线上来算,一个成年人一天也要吃掉一斤大米。而按照朴德昌的算法,这些官奴隶一天还不到半斤米,只能属于保命的范围。 只是这种饥饿的感觉,胖成球的朴国昌估计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就连他身边那些官婢看向同样出身的男**隶,也是一脸鄙夷的神情。 眼见这般情景,赵震也为多言,反倒端起一杯酒敬向了朴国昌:“所以赵某还多有仰仗朴掌柜之处啊,这三千石粮食不过是开胃小菜,日后赵某所需,何止万石米粮!” 听到万石米粮,朴国昌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惊喜,只是微微笑道:“罗州每年剩谷,莫说万石米粮,便是二三十万石,挤一挤也总是有的。不过鄙人却有一难处,实在不敢放手施为啊。” 赵震顺着他的眼神,便看到了远处寒风中矗立的镇守钟吉,他身边的几个卫兵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但是这个身材单薄的书生,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想想当日此人在金正丰面前恭恭敬敬的样子,赵震有些不解地问道:“只要仁兄能结好金州牧,又何须忧虑此人?” “不得不忧啊,这钟镇守老师可是陛下的谋主崔鸣吉。虽然如今因为降虏之事,闲置在家。但是他日若有复起之时,这钟吉必定一步登天,到时他若是那此事问罪,鄙人一家的头颅可都难保啊!” 赵震看着再不复刚才指斥力夫时嚣张的朴国昌,压低了声音说道:“朴兄何须烦恼,世间难为之事,不过卑辞厚币罢了。” 听到赵震言语,朴国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神色更加愁苦。 “赵兄把这事想简单了,若是钟大人懂得人情世故,我等罗州商人又为何落得如此窘迫。初时我等看他家中只能食鱼喝粥,便进献金银锦缎,可他却一概不收,反要治我等贿赂上官之罪。待有人打听到钟妻不能生养,我等又托人送去美婢娇娘,结果都被他拒之门外。” “后来州牧怜惜我罗州经济疲敝,终于说动一位他的旧友,到务安以大义责问,斥责他严苛禁海致使府内百姓贫苦,州中商货不通。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为了国家禁海大业,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然后整日拿着书卷到田中讲学,教诲乡人安贫乐道,结果那位旧友回来之后,就羞愧得闭门谢客了。” 听了朴国昌将这位钟大人的事迹娓娓道来,赵震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居然碰到了一个清官! 这钟吉当真了得,简直把自己活成了儒家教科书里的人物,难怪把朴国昌这般跋扈的一个商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这朝鲜人学儒,也真是把自己忽悠瘸了。我大明也禁海,但是人家东林党禁的是升斗小民,海上行商,反倒把走私的垄断权送给了士绅官宦。结果上得官声,下顺民意,死了上百年,还落得个正人君子的名声。 可是这钟吉简直把自己变成了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活活把所有人的生路都堵死了,但是谁让人家有位好老师呢! 赵震的眉头也渐渐紧锁,这罗州可是他起家的重要一环,若是真因为担心这位钟大人,而不能让罗州商贾大胆来此经商,那自己拿什么养活岛上的辽民。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中华悠悠五千年,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对付清官的办法。 就在那一刻,赵高、秦桧、严嵩、李林甫,一个个遗臭万年的名字在他脑中不停回响。 细思半晌,赵震突然举起酒杯一仰而进,拍了拍朴国昌的肩膀悠悠说道:“听了朴兄所述钟大人行止,小子真是钦佩莫名啊,直让我想起我大明朝开国以来最清廉的一位臣子!” 朴国昌上下反复打量着赵震,就差用手去摸他的脑袋,检查一下他是否发烧了。 在务安开港这件事上,两人的利益完全是一致的,可这个明人怎么突然赞颂起了钟吉。 不过朴国昌一身肥膘不是白长的,沉得住气几乎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面色也不变,只是淡淡接话道:“大明朝自古君贤臣明,我等虽身在偏邦,也是羡慕不已,不知赵兄想起的是哪位圣贤?” “海瑞,海刚峰!”赵震一脸自豪地说道。 朴国昌的心更凉了,海瑞的大名他怎能没听过,那是位上敢骂皇上,下能斗贪官的猛人啊!而且他好像最喜欢对付的,就是自己这种与官府勾结的官商了。 若是这钟吉钟大人有海瑞十分之一的功力,朴国昌发誓自己以后都不再踏进务安半步。 “我大明朝清官无数,可鄙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位海大人,仁兄可知道我最佩服他哪一点吗?”赵震牵起了朴国昌的大胖手,眼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他也不卖官子,继续说道:“一般的清官,那都要在底层蹉跎数年,大多数都泯然众人矣。不过我们这位海大人,不但官做得清,而且还升得快。朴兄可知是为什么吗?” 这个朴国昌倒是没有听过,儒家官场谁不知道谁,做清官还能火箭升迁,这得是多大能耐,心中的求知欲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就是因为他清廉了,以至于与他同事的官员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替他送礼,为他买缺,只求把这位青天大老爷从自己这里送走。” 看着赵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朴国昌此时心中就一个感觉:绝!真绝!简直太绝了! 在大明当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连这样的招数都能想出来! 聪明人之间不需多说,伴着官奴婢们的号子声,朴国昌和赵震相视而笑,整个暖帐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四十九章 大幕拉开 皮岛秋天的清晨颇为美妙,遥远的海面先是现出淡淡的白色,待到背景明亮时分,东方即细长地拖曳出了一带紫云。 雕梁画栋的东江帅府中,东江总兵黄龙端坐在一张虎皮帅椅上,一边品尝着京城名厨做出的羊奶羹汤,一边听着尚可爱汇报军情。 “这么说,你们是将这李梅抓了个人赃俱获?”放下景德镇的碎花瓷碗,黄龙悠悠地问道。 “何止是人赃俱获,黄帅你是没看到啊,那船舱里可满是皮货、辽参。这帮胆大包天的狗贼,也不知是听了什么人的忽悠,说是这些东西到了倭国能换十万两白银,货沉船慢,正被在下逮了个正着。”尚可爱说得甚是激动,李梅带的何止是一条船,只不过另一条船没有回皮岛罢了。 “他可曾说这船货是谁的,有没有供出什么名字来?”黄龙问得急切。 “没有,这厮嘴巴硬得很,偏说这船货都是他自己往日积攒的。”尚可爱答得干脆。 “啪!”黄龙一巴掌把帅案拍出了脆响,从左往右摸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冷冷下令:“把那李梅打入死牢!尚守备,我不管你用何种办法,务必查出幕后指使!” 自打被任命为皮岛总兵,黄龙先是因为刘兴祚兄弟骄横跋扈,不敢登岛。后来终于熬到沈世魁骤然发难,扳倒了这块他升任皮岛总兵的绊脚石。 就当自己要欣喜上任,天杀的鞑子又冲出来要占领皮岛,吓得他以为自己这个皮岛总兵,马上就要向辽东巡抚看齐,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空衔。 还好张焘、沈世魁等人玩命,连番血战终于杀退了鞑子,自己也如愿上了岛,娶了象征皮岛统治权的沈小娘子。 虽然自己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不过这妇人非但生得花容月貌,床底之间更是花样百出,惹得黄龙整日以辽参当做萝卜吃。 不过他的这位岳父大人可就没那么贴心了,不但自己阳奉阴违,甚至还牵连孔有德、耿仲明。此二人虽去了登莱,可人虽走,茶未凉,原来的老东江简直是水泼不进。若非有尚家支持,他现在早就变成个空头将军! 尚可爱这时却犹豫起来,低声回道:“黄帅,这李梅可是耿仲裕的亲随,卑职怕若出了什么差错,那厮日后若是纠缠起来……” “呵呵!”黄龙一声冷笑打断了尚可爱的话,两步迈到堂中,盯着跨间尚可爱的脑袋阴恻恻地笑道:“这可是贩卖军资外加通倭的大罪,咬上谁,谁就得死,我管他姓耿还是毛?” 尚可爱再不敢推辞,口称得令,转身便向堂外走去。 “慢着!”尚可爱还没走到门口,就又被黄龙叫住,未及转头,就听他吩咐道:“先给你四弟写封信,让他尽起广鹿岛水兵速来皮岛。 尚可爱忙回身解释道:“黄帅,我四弟正奉孙军门之命,袭扰鞑子后路,脱不开身啊。” “你原样把我的话带到,孰轻孰重,让他自己思量。”黄龙说完这句话,便转入了内堂。 一个小校把红色披风搭上还在发呆的尚可爱的肩膀,轻声说了句:“将军,起风了!” 尚可爱醒转过来,盯着黄龙离开地方向,喃喃地跟着说了一句:“是啊,就要起风了!” 崇祯四年十月四日,尚可爱擒李梅至死牢,严刑拷打,断骨折臂,李梅自断其舌,不发一言。 于此同时,在皮岛的另一头,耿仲裕两头下去,就把沈府的地砖磕得粉碎。 “沈帅耽搁不得了,你再犹豫,万一那李梅招出什么来,那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啊!” 沈世魁反复揉捏着手中的两个核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他何尝不知耿仲裕说的是实情。 可这事发突然,自己虽然作了千般准备,万般计较,但是到了动手这一刻,沈世魁的决心却迟迟难下。 耿仲裕跪在地上,看沈世魁沉默不言,头也不磕了,频频用对站在旁边的李应元使着眼色。 李应元得了信号,赶紧上前一步,拱手劝道:“沈帅,黄扒皮身边唯一可虑者,便是尚可喜部,如今他们却被派去袭扰建奴海岸,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孔有德渡海遇险,损失了大半部署,而黄台吉此时已经祖大寿团团围住,攻打甚急。孙元化忙令张焘节制东江诸将肆机骚扰后金防线,陈有时、毛承禄如今都在海中“迷路”,唯有尚可喜奉命出海。 “可是陈帅、毛帅如今也都联络不上,冒然行事,只恐会有意外啊。”沈世魁这话说得中气不足,他越想越是烦躁,竟直接在屋中反复踱步起来。 耿仲裕和李应元看着眼急,也没有什么办法,二人虽也各有部曲,但是没有这位东江泰山点头,终究差了半分胆气。 就在这寂静时刻,附中管家突然从后屋转进,将一封红色书帖送入沈世魁手中。 “咔!”地一声从沈世魁手中响起,耿仲裕寻声看去,竟然是那两个刚才被老帅把玩的核桃,生生被握得碎裂,如今已化作一片一片的碎壳掉在地上。 “沈帅,出了何事?”李应元看着沈世魁逐渐翘起的嘴角,却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杀气,正从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帅身上散发出来。 “能出什么事?不过是黄帅请我们这些东江的老家伙一起去他府中坐坐。”沈世魁把书帖合上,举起来左右端详了一下,回身就扔进了堂内火炉之中。 “耿、李二位将军,你们且去舒管事去我后宅去些银两吃食,明晚好好跟兄弟们乐上一乐。”沈世魁拍了拍被炉灰染脏的双手,看见堂中二人眼神慢慢发亮,又赶紧补上一句:“记住只找老兄弟!” …… 皮岛之南二百里海域,一艘庞大的沙船却被两艘百料小船截停在那里。 一个贼眉鼠眼,身量瘦小的朝鲜江华岛水军军将,带着五十两白银志得意满地从沙船上跳下。 小船上的人这才缓缓收起弓箭,让开了北上的道路,船上的士兵个个都喜气洋洋。 “妈拉个巴子的,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咱们也不去汉城,还要被这帮棒子兵勒索!”吴大彪子狠狠地咒骂道! 对方毕竟是江华岛的御林军,赵震并不想惹麻烦,自己最近一直在忙着运输物资,这群水兵一直没经历什么实战,万一打狼不成反惹来狼群就不值得了。 “心疼了,受气了,那就回去给我好好练,总有一天咱们得让这帮朝鲜船绕着咱们走!”赵震咬了咬牙道! 第五十章 请君入瓮 若论皮岛上最为标志性的建筑,自然是总兵府邸,这座恢弘壮丽的建筑,原是毛文龙建造的大都督府。经过刘兴治、刘兴祚两兄弟的翻修更显得富丽堂皇。 黄龙初登岛时,眼见这里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宛如江南水乡;高屋大堂金碧辉煌,好似王宫贵府。 这位军户出身的皮岛总兵官忍不住发出了:“人言毛文龙是海外天子,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的感慨,转身就把这里选作了自己的驻地。 今日这座总兵府邸异常热闹,一大早上,门楼前便停满了绸帘官轿,满载着各种珍玩的马车更是将侧街堵得满满当当。 游击、守备们的家丁还能站在院墙下避风,至于千户、百户们的家丁就只能抱着膀子在道边喝风。 皮岛的百姓们也如过节一般,不少父母都带着孩子过来见世面,能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大人物的机会可是不多。不过他们都藏起了自己平日里的要饭碗,躲在离家丁们远远的地方。 不过商人小贩是不敢靠近的,若是不幸有官兵看上自己的生意,那今天的生意就算白做了。这群吃馆子都不问价的主,难道吃你几个破饼还能给钱。 “爹啊,俺饿。”小萝卜使劲把身子缩进父亲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襟无力地喊道。 萝卜爹摸了摸他硕大的头,温声安慰道:“好娃,再忍一会哈。等大帅们吃完了,那群仆役就该出来倒折箩了。那剩菜折箩了,你还记不记着咱上次还能找出来过肉丁呢。” 父亲的话一下子就勾起了小萝卜幸福的回忆,那肉丁的味道多香啊,香得他差点把舌头吞进去。 不能再想了,越想肚子越饿,自己还得留足了力气待会抢折箩呢! “哗,哗!”一阵兵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萝卜在父亲身上使劲一抓,“爹,过兵了!” 萝卜爹,赶忙站起向远处眺望,只见一队队穿着破衣烂甲,拿着长枪短剑的东江士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讨公道,发欠饷!” “讨公道,发欠饷!” 一名走在最前的军官呼喝之下,周边的士卒们顿时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高呼。 “娃,快走!”萝卜爹拉起摇摇晃晃的小萝卜就要跑。 小萝卜却不干了,拖着爹爹的手喊道:“爹,不说待会吃肉丁吗,为啥要走!” “大兵们是要闹饷啊,别待会肉丁没吃上,反倒吃了刀子!”萝卜爹嘴上虽然解释着,但是却再不敢等待,把小萝卜扛在肩上就走。 幸亏小萝卜身体轻,已经两天没吃饭的萝卜爹终于在士兵来临前,带着他逃之夭夭。 毛文龙生前,东江军也时常闹饷,不过那时大家都能预测得到,只要是朝廷派文官登岛,那十有八九便要生事。 那种闹饷并不可怕,皮岛的老百姓还乐得参与,因为他们也是毛帅报上去的“兵”,也吃朝廷发来的“饷”。 可是毛文龙死后,东江兵的闹饷忽然就变得不可预测起来,岛上来了新官要闹,朝廷命令出兵要闹,逢年过节都要闹。而且这种闹饷百姓们是万万不敢再参与的,因为乱兵们现在可是真敢杀人了! 总兵府邸内外十三进,当真可称得上庭院深深,即使外面发出了怒吼响如雷鸣,但是却丝毫惊扰不到位于后院的内庭。 黄龙坐在上首帅案,把玩着手中的细瓷酒杯,面色轻松地堂下的东江诸将。 自己身边的泰山大人老神在在,闭目养神,而下首的那些将官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用眼神和嘴角相互交流。 “怎么样,本帅已经把好话说尽。若是各位不愿交出家丁,那么若是那李梅报出谁的名字,本帅可就只能秉公办理了。要知道这通倭大罪,依我大明律例,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哦。” 黄龙说出这番话,顿时感到通体舒泰,好像把胸中压抑已久的一口郁气尽数吐出。 明末军纪败坏,克扣军饷喝兵血之事,几乎已是军中常例。营中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吃不饱饭的,但是军将们的家丁却必须吃香喝辣,这些武艺精湛的家丁才是军将保命立功的倚仗。 一旦交出了家丁,这些东江军将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再也威胁不到黄龙半分。 黄龙对于自己这次杯酒释兵权的安排更加自豪,今日之后,自己就做到了袁都督都未竟的功业!想到自己还在帐下安排什么刀斧手,真是白费了力气。 “蹬,蹬,噔。”一名亲兵突然跑入堂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道帅案前冲着黄龙打了个千,“大帅,外面有乱兵闹饷!” “果然来了。”黄龙冷笑一声,耿仲裕和李应元今日没来,他便算到这二人可能要狗急跳墙。 此时在总兵府中已经集结了一百军士,他就不信这些人敢于杀官造反。只要能够将两人逼住,乱兵气势一泄,那么耿仲裕和李应元的罪证就又加了一条! 至于那堂中的东江诸位军将,估计等待的也是这一刻吧,老子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请君入瓮。 “废物,区区闹饷,就值得你如此惊慌,滚。”黄龙一脚将那小校踢飞。 只见他把外罩的锦袍一把撕烂,随手往旁边一丢,里面赫然是早已穿戴好的锁子铁甲。 “诸位兄弟,且随我去会会这群不长眼的乱兵!”只听他沉声一喝,堂内屏风后顿时一片刀剑铿锵。 沈世魁睁开半臂的双眼,眼前竟已多了百多甲士,细看之下,黄龙竟是将全部家丁都集中在这屋檐之下。 黄龙看着自己家丁士气高昂,忍不住得意一笑,正打算瞅瞅堂中人的窘态,却见案几后的东江诸将也都站起身来,拱手对着黄龙喊道:“某等也愿随黄帅前去平乱。” 堂上高坐的沈世魁更是走到自己身前,仓啷一声拔出自己的佩剑,微微笑道:“对付这群乱贼,何须客气,老朽虽然年迈,也愿与黄帅并肩平乱!” 黄龙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义愤填庸地东江军将,难道自己冤枉了他们? “讨公道,发欠饷!”大门外闹饷之声愈加高昂,黄龙当然不能拒绝他们的好意,便冲着诸位东江军将拱手环敬,以表谢意。 “杀!杀!杀!”三声暴喝之下,院中士兵们摇晃着磨得雪亮的刀刃,随着自己的主帅直冲向乱兵聚集的府门! 第五十一章 东江乱局 “尔等官兵之身不在营中好生操练,却在此处无故喧闹,难道是以为我大明军法虚置,还是觉得我黄龙的刀杀不了人!” 总兵官邸大门外,本来黑压压的闹饷士卒,先是被府中猛然冲出的家丁惊得停下了脚步。 如今又见黄龙拔刀厉喝,一时间场中竟是平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地看向队伍中主官方向。 “黄总兵,你休要虚言恐吓,我等为朝廷立过功,替东江流过血。可是自打崇祯三年,袁贼阴杀毛帅后,给兄弟们发过一次亏心钱,到如今已整整一年,吾等连半个铜子儿都没看见!”耿仲裕大踏步地走到阵前,迎着黄龙大声吼道。 接着又用手指着黄龙,回身冲着乱兵冷道:“我可听登州地耿帅说过,今年孙军门可是从登州运来了春夏月饷,但是这些钱到底哪去了!” 皮岛之上谁人不知,耿仲裕是登州中军参将耿仲明的亲弟弟,这话从他嘴里说出,那是再可信不过。刚才呆立的士卒们瞬间又蠢蠢欲动起来,看向黄龙的眼睛越发血红! 黄龙嘴角微动,面上看不出半点惊慌,这春饷夏饷确实被他扣下了,但是这钱并不在他手里,而是被当做年中皮岛之战的赏赐和抚恤银子早发到士卒手中。 东江军功赏赐,一概以首级论。皮岛之战的首级还在宁远审核,朝廷的赏银抚恤最早也要年末拨出。自己只要将实情讲出,耿仲裕掀起来的这点小风浪自会平息。 他清了清嗓子,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乱兵,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可他正准备张口之时,却见身后一位东江军官猛地冲出! “饷银不发上官肯定自有打算,岂容尔等在此聒噪,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那将官大喝一声,随即一刀砍翻了个正在前排的老卒。 “杀人了,他们杀了伍三叔!”身边的兵丁看着伙伴倒下,扯着嗓子就向后喊:“兄弟们,活不成了,我们反了吧!” 军营闹饷最怕见血,眼见己方有人被杀,身后的乱兵再难压制。 即使黄龙马上说了实情,也完全淹没在了场中的怒吼声中,再无人肯听。 海浪一般的乱兵冲了上来,黄龙的家丁迅速绕到主将身前,将两三个抡刀预劈的士卒砍倒,可是这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乱兵们的愤怒彻底被点燃了! 黄龙看着突然失控的局势,一时也有些恍惚,左右环顾就想找出刚才杀人的军将,可是还没等他找到。护在府门的家丁却突然喊道:“乱兵,有乱兵从府中来!” 黄龙赶紧向自己的帅府看去,果然见到一群乱兵从府中南门方向突入,彻底截断了自己的后路,为首是一名豹首环眼的军将,不是今日缺席的李应元还能是谁! “兄弟们,杀啊,把黄扒皮抓了,拿咱们的血汗钱啊!”耿仲裕看到计策成功,舞起手中大刀,率领着四面八方的东江士兵杀上前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东江总兵黄龙连带沈世魁以下诸名东江将领,一齐被绑缚至皮岛演武场,岛上一万六千名士卒全部被叫来观审! “黄龙狗贼,还不跪下!”场中耿仲裕的声音分外嘹亮。 “某家是朝廷亲封的总兵官,因难屈膝跪贼。我劝尔等速速迷途知返,否则,啊!” “大人,你看,耿守备把那黄扒皮的腿打折了,太解气了!”场下人群中的一个小兵仗着个子高,正为自己的把总秦耀祖做现场直播。 “解气个屁,黄扒皮走了,不过是再上来个沈扒皮,耿扒皮罢了,哪个不是吃兵肉,喝兵血的鬼。”秦耀祖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只是眯着眼睛琢磨着什么事。 “那也不是,咱们陈帅当日坐上总兵时,可是逼着每个将官都将粮布发到兵卒手中。”大个子士兵抗议道。 秦耀祖却冷笑一声:“所以啊,当日刘兴治杀他的时候,老东江的那些游击、守备们都个个装聋作哑,哪个还记得陈帅是他们多年的老哥哥!” 大个子士兵被自己把总一说,记忆瞬间回到了去年的四月那个夜晚,还在屋中为毛文龙写洗冤奏折的陈继盛陈帅,午夜却被乱兵冲入府中砍杀。 陈氏亲兵一直抵抗到了天明,东江诸将始终未派一兵来援。 而当那时还是千总的秦耀祖,带着四处求援无果的自己回返时,陈帅的头颅已经被挂在了这座演武场的旗杆上。 “耿仲裕、李应元,尔等欺私贩军资,欺骗士伍,煽动兵乱,有何面目在此妄称代表东江兄弟!” 黄龙的厉喝把这名士兵从回忆中唤了出来,他赶紧又把眼睛投向场中,这名皮岛总兵正捂着一条不断流血的断腿,对着耿仲裕怒目而视! “有何面目?我看你有何面目!”耿仲裕狞笑一声,手中突然寒光一闪,削下了黄龙的鼻子! 耿仲裕高高举起黄龙的鼻子,这血腥的场景刺激着现场官兵的感官,东江士兵们瞬间掀起了巨大声浪,万千言语最后就会聚成为一个词语:杀了他!杀了他! 耿仲裕在这一刻,就如后世开演唱会的爱豆,观众们的呐喊让他更加兴奋,转了个身又拽住了黄龙的一只耳朵,冷冷笑道:“尔可听见我东江士卒所愿?” 黄龙鼻子刚刚被割,满面鲜血,直疼得摇头晃脑,如何还能说话。 耿仲裕高声叫道:“你若听不见,还要这耳朵作甚!” 说罢,生生将黄龙的耳朵割了下来。 就当东江士卒的热情又到了另一个巅峰时,大个子士兵却忽然被自己的把总拉了出来。 “待会他们必定犒赏三军,你去带几个老兄弟趁乱偷出两艘小船,就在南面的耳朵湾里呆着,夜里我会带人去寻你们。”秦耀祖细细叮嘱道。 大个子一惊,忙问道:“把总这是为何?” “这么多年没上岸,我看你是呆傻了。这黄龙何等人也,朝廷亲派的总兵,海上有尚家撑着,登州有张大人顶着。咱们如今还是耿仲裕那厮的部署,等到朝廷反攻倒算之日,焉能有我等好果子吃!” 秦耀祖所带的百二十人,都是陈继盛多年积攒的精锐,陈帅败亡之后,沈世魁私下护住了他们。秦耀祖由千户降作百户,一直编在耿仲裕军中,充作陷阵炮灰。 自从兵变开始那一刻,秦耀祖就在想自己部署的出路,如今看见耿仲裕的作为,他终于下定了出逃的决心! 第五十二章 海上救援 皮岛南面五十海里之处,赵震的辽客号正向北戗风逆行,避开一片片两尺高的巨浪。 渤海入秋以后风浪变大,八百石的沙船也如一叶扁舟,在海中不断摇摆。 不过这并耽误赵震船中的水手训练,在木村井五郎的调教下,这些汉子们正迅速适应着新买的日本铁炮。 水手们对于火绳枪并不陌生,但是明军使用的鸟铳,明显和日本的铁炮有所区别。 鸟铳的作战对象是满蒙骑兵,所以身管细长,装药三钱,射程可达两百步。 而现在船中用的六匁国友铳,身管短粗,有效射程五十步,但是分量轻、射速快,明显更适合火枪兵对射。 赵震商人出身,让他去攀科技树,搞什么造枪造炮,他确实少了些钻研精神。不过要说玩资源整合这一套,他摆弄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万历战争时朝鲜人就曾总结:倭人善枪、天朝善炮。经历战国时期五十年的实战,在十六世纪初期,日本确实摸到了世界顶尖火绳枪的门槛。 虽然大明的技术可能更先进些,但是工匠的地位以及更严格的质检程序,造成了日本铁炮在质量上确实更优越一些。 枪是日本铁炮,火药确实是从平户荷兰商馆买来的,此时欧洲人已经将黑火药的配比固定,甚至赵震买到手的时候,都已经是成品的颗粒火药。 更好的配比,带来更强的威力,颗粒化的火药也要比大明常用的粉末火药燃烧效能更高,除了尿骚味实在太重了一点。 而充当使用者的辽东士兵,他们生得身高臂长,有着东亚地区最好的身体条件。而且经过一个月的饮食补充,外加赵震早上练体、晚上洗脑、呃,是思想教育。 这群士兵现在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精神状态,都已经赶超了船上的淮安水手。 日本铁炮本来不大的后坐力,放在他们身上约等于无,这不但让射击的动作更为标准,同时也可以在换枪不换人的情况下,提供更长时间的持续火力输出。 就连那几个如今看起来有点鸡肋的琉球水手,也被赵震挖掘出了他们的潜力,比如那个志愿成为第一个琉球火枪手的先进少年,就为国友铁炮能用上定装火药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经过连续进行了十二种不同火药计量的试射之后,他虽然从尚五根变成了尚四根,但是也彻底确定了两钱八的最佳装药量。为此,赵震还当众给他颁发了英雄火枪手的称号,并且赏银十两。 船上只有一个人是郁郁寡欢的,那就是吴大彪子,这厮自打看见了抱式大筒那傻大黑粗的外形,就像见到了自己命定的情人。 若不是赵震不允许,吴大彪子恨不得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它。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每日只能跟着大家训练火铳,而自己心爱的大筒却只能放在一旁吃灰。 原因无他,这东西的弹药是特制的“千年杀”,抠门的志贺元田一共就给了十枚。打一发少一发的东西,赵震怎能舍得给他训练。 这天他又抱着大筒对着海中瞄准,赵先生可是许诺过他,若是发现海中有脑袋会喷水的大鱼,自己就可以快乐的放筒了! 喷水的大鱼没看到,但是远处却有一条小船,越来越近。 吴大彪子又兴奋了,对方要是海贼,这大筒也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奶奶的,朝鲜御林军打不得,尚家的水师打不过,这下总碰上可以揉捏的小海贼了。 “铛,铛,铛!” 吴大彪子能发现的事情,桅杆顶的上斗早就摇响了警钟,刚才还在训练的水手们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如今上斗的地位在船上直线上升,赵震不但将上斗组人数增加到三人,自己亲自教他们各种航海知识,而且还给他们配备了千里镜。 这东西赵震只从长崎买了两只,一只自己用,一只就给了上斗组。 在风帆战舰时代,桅杆上工作的人员绝对要是全船技术水平最高,航海经验最丰富,也是最勇敢的人。这些人除了观察海面以外还有确定方位和辨识目标的义务,这绝不是一般海员能干得了的。 “前面发现一只东江哨船,帆间没有旗号,船操得也极差。但是船里都是兵丁,一直在向我们招手。”像钢管女郎一样从桅杆上滑下的副上斗,跑到赵震面前汇报道。 此时赵震站在船首,也不断通过千里镜观察来船,随着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对船上的情况渐渐清晰。 对方是一艘三丈来长的明军单桅哨船,桅杆已经倾斜,竹帆像是一块破旧的门帘,被海风吹得东摇西摆。 船只吃水很深,但没有侧倾,应该还没有漏水。不过看甲板上密密麻麻的人,显然这只小船已经严重超载。 看样子,这只船一定经历了很严重的风暴。 “周鼎,让缭手降半帆,炮队集中在左舷,所有护船队都拿着武器上甲板。舵手向右偏半分舵,给我靠上来船。” 遇到遭受风暴的船只要相互救助,是赵震那个时代的海上铁律。不过来船是东江哨船,有了上次交战的阴影,赵震不得不先做好防御。 周鼎正是赵震从登州城里救出的那个大孩子,两人原本一个叫周三、一个叫周五,叫起来实在太过别嘴。赵震就索性给他们改了名字,大的叫周鼎,小的叫周易。 周鼎腿上是硬伤,好了之后就被赵震带着上了船,充当自己的传令兵。 随着赵震的命令周鼎送到船只各组班头,整个辽客号也都运转起来。原来方掌柜掌船时,每个船员都是独立的个体,赵震却设立了水手长、炮组长、卫队长、军需官四职,以便提高船只管理的效率。 大约过了一刻钟,两船终于靠到了可以互相喊话的距离。 “船上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吴大彪子手持抱式大筒,将黑黝黝的炮口对着哨船,威慑力十足地吼道。 船上的人个个有气无力,只有一个老者从船中站起,眯着眼对吴大彪子看了半天,才笑呵呵地喝到:“大彪子,不认识你秦叔了是吗?” 第五十三章 再无东江 “秦千总,秦大人?”赵震看看面前这个只穿一件单衣、冻得脸色发青的老汉,再看看一脸热忱的吴大彪子,犹豫了一下,才拱手见礼。 上次去皮岛之时,赵震也不是没见过东江军的那些千总爷,个个生得虎背熊腰,见人趾高气扬。可这秦千总给他的感觉更多是朴质,农人一般的朴质。 他拱出的手刚伸出一半,就听那老汉苦笑一声道:“当不得,当不得,今日再没什么秦千总,东家只唤我秦老汉便可。” “秦千总,您,您这是怎么了?”赵震还没说话,吴大彪子却抢先问道。 刚才自己向赵震介绍秦耀祖时,可是为他好顿夸耀。吴大彪子自家中逃出,一路就是跟着秦耀祖逃到皮岛,从此结下了恩义。 后来吴大彪子被陈立三招走后,每次到皮岛都要带酒去拜访,秦耀祖也不摆千总架子,回回都留他在家中吃饭。只是一年前陈继盛遇害后,吴大彪子就再没打听到秦耀祖的消息。 “彪子,先莫说这些,我等兄弟在海中漂泊数日,东家可否先让我等上来吃些食水。”秦耀祖没接吴大彪子的话茬,倒是转身冲着赵震施了一礼。 “秦千总,这可如何使得,大家都是东江兄弟,些许食水赵某自当奉上。”赵震赶紧扶住了秦耀祖的手说道:“不过此地离皮岛已经不远,不如秦千总先带些食物回船,然后将船拴在我船身后,估计半日便到,大家到了陆上也能好好休息。” “东家是想去皮岛?那东家就不用去了,这时岛上应该正在厮杀。尊船到后,恐怕就成了他人的口中之食了。” “什么?”这话虽是从赵震口中问出,但是全船的辽东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附和出来。 虽然秦耀祖当机立断,早早预备了后路,可是自己刚领着两艘小船向西逃出半日,就看到遮天蔽日的尚家船队东来。 秦耀祖等人赶紧掉头逃跑,但他们不通观星定位,航海技术也欠佳。 经历了一阵风暴之后,非但己船的辎重多有落水,另一艘船干脆直接被浪头打翻,更惨的是他们迷路了。 秦耀祖拼了性命,救上来许多临船的兄弟,但这更加剧了船上的食水消耗,在海上漂流了第二天,他们就已经断了食物和淡水。 若不是碰到了辽客号,估计自己这些人闹不好就要死在大海之上。秦耀祖看到吴大彪子,便知道这船多半和归辽行陈掌柜有关系,所以便把耿仲裕擒黄龙兵变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赵震。 后面的事不用秦耀祖再说,大家便能够猜出岛上该经历着怎样一番血腥厮杀。 这时满载粮食的辽客号若是靠岸,不用说救济辽民,就是自己想全身而退也断无可能。 “多谢秦千总提醒,否则在下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赵震暗吸一口冷气,立刻命军需官烧水煮饭,还特意嘱咐要多放点盐。 不过对于让对方上船就食这件事,赵震却以自己船小人多为借口,要求对方分批上船就食。 船小?若说这十丈的沙船还小,那秦耀祖的那艘哨船又算什么? 人多?人是挺多的,光是眼前便站着四十多人,还个个拿着火铳,秦耀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防备着自己。 不过他只是笑呵呵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东家能舍食水与我等已是大恩,自然一切听东家安排。” 见对方同意,赵震便让人用绳索拴住失去动力的哨船,自己则带着几个亲随和秦耀祖站在一起,安排东江军分批上船就食。 “不知秦千总日后作何打算,不管要去哪里,赵某都必将兄弟们完好无损地送到。”赵震本想拉着秦耀祖入舱内吃点小灶,但是这老汉却不同意,执意要等兄弟们吃完再说。见他说话爽朗,赵震也就单刀直入问对方的安排。 “若是东家方便,就把俺们带去山东吧。”秦耀祖也不客气。 这个选择赵震并不意外,他自然记得是黄龙最后赢了皮岛兵变。 虽然自己在本时空给沈世魁带去了更多的粮食银两,但这位东江泰山依然选择了这种保护自己置身事外,推着耿仲裕自己站在前台的计策。 没有沈世魁的直接出面,岛上诸将肯定不会倾力支持耿仲裕,黄龙、尚可喜反败为胜几乎不可阻挡。 秦耀祖部是耿仲裕帐下,事后必然受到牵连,所以跑到登州不失为一种保全实力的做法。 赵震点了点头赞道:“秦千总可是要去登州投耿帅?八月尾耿帅部众渡海时遭遇风暴,伤折颇多。秦千总此时归附,恰如雪中送碳,日后必得耿帅重用。” “不去登州,东家若是到了山东岸边,随便找一片荒僻之地将我等扔下去就好。” 听了对方的回答,赵震倒是一惊:“可这山东只有登州收留我东江军将,若是到了他地,千总没有调令,当地官绅又向来视辽兵如贼,吾恐……” “不用他视我等如贼寇,不怕先生知道,俺们就是去当贼寇的。”秦耀祖面色不变,语气轻松,就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千总说笑了,刚才吴大彪子还言总爷曾跟随陈帅十年,立下赫赫战功。我东江如此猛将,安能从贼?” 赵震的马屁果然让秦耀祖十分受用,眼中亮起一丝光芒,仿佛回忆到了什么得意的往事。不过这光芒稍纵即逝,秦耀祖随后却苦笑了一声:“东江猛将?呵呵,东江军早就没了,世上哪还有什么东江猛将。” “东江镇治所尚在皮岛,沈帅年中方率军击溃来袭建奴,就是孔帅、耿帅等部到了登州也还自称东江兵。千总为何说东江军没了?”赵震反问道。 “他们算个屁,啥是东江军,天启元年,毛帅领着俺们不到二百人,就敢杀进镇江堡,生擒佟养真。那时候毛帅咋说的,复辽土、活辽民、杀尽建奴丁口者,是为东江子弟!现在这帮大帅,整日窝在岛上吃兵饷,建宅子,娶小老婆,哪个还记着俺们多少年没再踏上过辽东的土地了。这样的东江军,还他娘配叫东江军吗?” 秦耀祖骂着骂着,两行清泪突然从老眼流出,流过满是沟壑的皱纹,流过两条外翻的刀疤,最后滴落在缺了块肉的嘴唇上,被他一舔而尽。 第五十四章 做贼 “我秦耀祖骂过娘,杀过人,就是不会糊弄人。东家给我们食水已算仁至义尽,如果怕惹上麻烦,就给再赏下几只船桨,俺们自去寻条生路。” 秦耀祖咳嗽了两声,假装自己被海风迷了眼睛,再次面向赵震时,面色已经回复正常。 “怕麻烦?我们这些在海上行船做生意的,若是碰上官兵,不也要被喊一声海贼吗。” 赵震一声自嘲,倒是让秦耀祖大感亲切,这人明明穿得是读书人的装束,却也不摆架子,反而倒是如商人一般跟他算起了账。 “这山东一省,财富大半集中在西三府,可这些年旱、蝗、涝三灾不断,沂蒙山、运河旁的盗匪可是一日多过一日。东三府还算太平,但是地贫人少,粮草不丰……” 在明末做山贼,着实是一份前途光明的职业,但山贼中也是有贫富差距的,所以选址就成了秦耀祖面临的第一大问题。 整个山东省的经济,在明代成西高东低之势。大运河两岸商业繁荣,济南府、兖州府更是天下膏腴。 但是山东这地方自打小冰河期开始,就是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破产的农民卖完儿女,吃完邻居,还活不下就只能跑出去抢劫。 抢劫去哪,肯定是去最富庶的地方啊,所以什么沂蒙山的马匪,费县流寇,如今可都在运河两岸打出了响当当的名号。 面对这么激烈的同业竞争,就秦耀祖剩下的这七十几号兄弟,可是有些不够看。 东三府竞争倒是小,可是他穷啊,交通不便,土地贫瘠,除了登州这个因为军事需要而繁荣起来的大城以外,其他地区穷得百姓收完粮食就集体出去要饭,等到要种地时再回来。 农民跑出去要饭,地主家也没什么余粮,秦耀祖他们去了抢谁去! 赵震从地域选择,说到启动资金,再延展到风险控制储备金,秦耀祖就觉得耳边全是算盘珠子滚动的声音。 “好了,这山东一省的情况我就想秦千总介绍完了,从这里回山东还有几日,老英雄想好了目的地,告诉我一声就好。” 赵震双手一拱就离开了,留下秦耀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他第一次知道,这当山贼还有能赔钱的可能。 “大人,你赶紧过来整一碗,这饭不知道咋做的,可香了!您先吃着,我在给您盛碗肉汤,那白花花的肉片子,别提多馋人了。”看见对方离开自家把总,二虎子赶紧捧着碗白米饭过来。 秦耀祖接过碗来,抓起一把饭塞进嘴里,当即横了一眼二虎子:“你个没见识的,这饭用得是新米,当然香了。咱们吃得都是两年的陈米,下锅前还他娘往里掺沙子,那饭能吃才怪。” 啥是幸福,饭是干的,汤里有肉,这就是幸福。若是能再有一碗烧刀子,那就赶上营里过年了。 秦耀祖吃着,想着,就看见吴大彪子笑呵呵地拿着酒瓶子走了过来。 风帆横摇之下,辽客号缓缓转头,拖着哨船缓缓向南驶去。 十月黄海海水渐冷,赵震不敢硬闯黄海冷水团,只能继续绕道朝鲜临海回返。 哨船上人太多,为防超载,赵震索性放下一条小船匀给他们。 这些船员仿佛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刚刚经历过风暴,又饿了两天,没想到吃上两顿饱饭以后,居然已经能和船上的水手打招呼说笑了。 这种恢复速度着实惊人,赵震不得不安排木村井五郎等水手整晚巡船。 返回时船只挂着东北风,航速直接飙升到了六节,只一日功夫,辽客号就从皮岛驶回了汉城。 就在路过江华岛海面的时候,一艘双桅的朝鲜板屋船缓缓靠了过来,看见板屋船,基本就可以确定是江华岛的朝鲜水师来了。 “他娘的,又来,这群朝鲜人简直是喂不饱的狗!”赵震放下望远镜,气急败坏地骂道。 提到朝鲜水师,后世人肯定会第一时间想到龟船,但殊不知,龟船实际上只有李舜臣在壬辰之变中突击建造的几艘。 而且随着日朝战争结束,李氏王朝第一时间就摧毁了这些强大的战舰,而朝鲜水师的主力继续以被日本人追着打的板屋船为主力。 所谓板屋船,是朝鲜十六世纪中叶发明的桨帆船,采用扁平龙骨和u型船底,无论是速度还是转向都极为缓慢。 赵震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对方就卡在航行的主道上,明摆着是等自己回航,好方便再次勒索。 他刚吩咐周鼎去取银子,可是桅杆顶的上斗却突然大喊起来:“掌柜的,不对劲,棒子船不但扯了满帆,所有的船桨也全都伸出来了。” 赵震没有上斗的视野好,自然看不了那么清楚,不过依查船的规矩,为了更精确的控制船只方向,都是落帆桨行。 对方不但挂了满帆,还全桨行动,难道那朝鲜水师军官,也要跟着秦耀祖学,不做官改做贼了? 只用了片刻,对方船上冒起的一通白烟就消除了所有的犹豫,看着远远的海面上腾起一片浪花。用眼睛估算了一下距离,赵震猜测对方鸣响的应该是天字铳。 朝鲜火炮以《千字文》的第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命名,铳炮分为天地玄黄四类,最大的天字铳筒一般会在船头装备一到两门,作战射程大约为四百米,其他三个字号的铳筒会在船侧舷装备,一共二十门左右作战射程在三百米左右。 名字虽然很拉风,实际上技术水平也就是明初水平,而且释放的还不是熟悉的圆形铁球,而是铁制长箭。 “降半帆,火炮组生火,护船队上甲板,老子倒要会会这群李舜臣的后人。”赵震再无他想,号令之下,甲板上脚步声雷动,巨大的船帆落下,突然放出凌厉的海风,吹得赵震一身儒袍鼓起。 拍了拍船首那门七尺红夷大炮,这玩应不知是陈立三从何处淘来,黑黝黝的炮身在阳光下放着光芒。 朝鲜御林军又怎样,如果是船队自己可能选择逃跑,但就这么一条小船也敢前冲,他们正当自己的船队是任人揉捏的吗? 别忘了,十七世纪的大海可是最好的清洗剂,不管海面上发生过什么,鲨鱼和海浪都能一切吞噬! 第五十五章 赵震的初战! 海面波涛汹涌,浊浪滔天,海风从背后吹来,缆绳与船帆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板屋船舰首李南臣握着腰间剑柄,一脸肃容地盯着直冲自己而来的沙船。 “你一直说这只是艘明人商船,为何如此胆大包天!” 落后半步的副将郑清廉,赶紧低头应道:“确定无疑,五日前吾曾亲自登船,那商人出手阔绰,稍一作色,尔等便献出三十两白银。他们此次这般亡命,定是因为船中满载财货。” 这次的劫船行为,完全是郑清廉想借这艘沙船财货讨好上官,眼见对方来势汹汹,他只能再次强调收获之丰。 想到财货,李南臣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接着又低声问道:“你说那使者手上有盖着登莱巡抚大印的扇子?” “他是给我看过,不过那一定是假的,如果真是巡抚派船,我江华岛如何能没收到朝廷通告。”郑清廉语气斩钉截铁。 “他们船上只有三十几名水手?” “卑职上船时曾仔细数过,不过大人过虑了。别看尔等现在猖狂,到时一见我威武军容,定然会立刻投降献船!” “我要的可不是什么投降献船,我要的是船毁人亡!划快些,靠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李南臣回头扫视船上二百甲士,沉声下令,随着他拔出腰间宝剑,板屋船的牛角号猛然吹响! 海上的战斗从来都比陆上残酷,陆上还有得投降逃跑,茫茫大海上却只有生死相搏。 号角声声,伴着海风吹到耳边,板屋船上白烟再度燃起,没过多时,一只粗壮的铁箭在辽海号船前扎入海中,激起一条粗壮的水柱。 赵震顾不得溅到衣服上的海水,高声向身后的水手喊道:“缭手降帆,水手长在左舷竖起木牌,所有护船队员,点着火绳,装好药子,靠在船舷准备迎敌!” 听到赵震的声音,原本因为敌船靠近,有些慌乱的水手们,再度行动了起来。 果然训练是训练,战斗是战斗,替换了大半阵容的辽客号水手团队,再难如方掌柜生前那般如臂使指。 不过看到吴大彪子和木村井五郎各自如石像一般站定,赵震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以老带新,以老御新,老兵永远都是军中的核心。 木村井五郎带着自己的五人拔刀队,侧身蜷缩在木牌手之间,为水手们做着最正确的示范。 吴大彪子扛着圆木粗的抱式大筒,单脚踏在露出的船舷部,满不在乎地望着来船。 “彪子,来的可是朝鲜的官船,你就不怕?”赵震笑着朝他走了过去。 听了赵震的问话,吴大彪子当即哈哈大笑:“怕?我吴大彪子这辈子就不认得什么怕字,不就是几个朝鲜棒子吗,正好拿来试试爷爷的大筒!” “蒙谁呢,还不认得怕字,你他娘根本就大字不识一个!”赵震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骂道。 看见船上头目还有心思调笑,水手们紧张的气氛顿时一缓,船上居然还传出了几声大笑。 “砰!”伴随着一声巨响,船头炮长胡三筒发出了生儿子般的欢叫:“我他娘终于打中了!” 作为前陈家炮手,胡三筒也享受到了跳槽的好处,他一跃从侧舷弗朗机炮炮手,升职成了舰首红夷炮炮长。 但是开战到现在,胡三筒已经连发三炮却无一战果,不过这第四炮的命中,彻底释放了他内心巨大的压力。 红夷大炮射出的十二斤弹丸,可不是天字铳管的铁箭能比, 虽然这炮没能射到甲板,但是其强大的威力,依然在板屋船的船身上砸开了一个大口子。 赵震这是第一次见己船上的火炮击中对方,也是兴奋异常,当即大声喊道:“周鼎给我记下来,炮长胡三筒,荣获首炮命中之功!” 虽然不知道这首炮命中工奖励是什么,但是水手们的士气一下子上来,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对面的船赶紧过来。 板屋船并没有让大家失望,李南臣见己船中炮,当即命令士兵拼命划桨,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两条船终于进入到了平行方位。 低沉而嘶哑的牛角号再度响起,板屋船上的突然飞起了如蝗箭雨,钉得裹着湿棉被的木牌乒乓作响。 趁着箭雨的间歇,赵震快速露头观察了一眼,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了三十步内的范围,他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对船甲板上朝鲜士兵排成的厚厚阵列。 阵列首排的士兵举着盾牌,后排的士兵举着刀枪等待着厮杀,船舷和艉楼上的弓箭手正在居高临下地射击。 这差不多得有二百人!毕竟是第一次独立指挥海战,赵震心中多少还有一些恐惧。不过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将是军中胆,自己绝不能表现出半点动摇。 深吸了口气,赵震一边摇着手中红旗,一边高声呐喊:“左舷首炮、次炮装铁弹,放!船舵往右偏三分,保持与贼船距离!” 赵震一声令下,船舷的两门弗朗机炮依次发射。 辽客号若说技能最差的就是炮手,但三十步的距离也再难射偏。十两重的铅子,以斜线彻底洞穿了敌阵,眼见着对方的士兵如麦子般伏倒。 “贼人炮火凶顽,靠上去,快靠上去。”李南臣挥舞着战刀,冲着桨楼怒吼。“地字号铳筒发射。” 敌船的负隅顽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自家的弓箭又因为逆风显得绵软无力,这时能依靠的就只有铳筒了。 铳筒锻造不良,两刻钟之内只能发射一只,但若任凭对方炮射,那么士气就再难维持。 随着李南臣战刀落下,拥有射界的两门铳筒连带着泼天的箭雨,夹杂着巨大的破空声一起向辽客号袭来。 纵使沙船的突然偏头,让开一只描向船首的铁箭,但是另一只二斤半铁箭则直接从甲板扫过。 火药带来的巨大动能一举带飞了船舷的甲板,甚至将持板的水手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在船上翻滚起来。 木牌一撤,十几只弓箭便趁虚而入,直接在甲板上了钉出了两列箭线,惊得贴在船舷的士兵不断喘息。 吴大彪子顺着缺口看去,那板屋船已渐渐完成,侧限之上,那细细铳筒居然排成了一行! 在沙船的船尾,一条被绳索拴住的木船船头,秦耀祖一脸兴奋的表情。已经快被那些账目折磨疯了的老汉,弓箭和火炮的声音飘到他耳朵里,居然如听到了之音。 “二虎子,走,让兄弟们带着家伙,咱们去给这船东家助助拳。” “大人,人家也没叫咱们帮!”二虎子劝道,毕竟大家都是刚恢复些力气。 秦耀祖转身就骂:“这什么屁话,人家救了咱,还好吃好喝地供着。碰着麻烦了,咱们躲一边,那还是人吗?再说了,前船要是折了,咱们怎么去山东!” “理是这个理,可是咱船被这绳子绑着呢,想过也过不去啊!”二虎子指了指长长绳索,咧嘴道。 秦耀祖的眼睛却是盯住了板屋船刚才被轰出破口,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突然转身对着船上的老伙计们喊道:“兄弟们,我们游过去!” 第五十六章 从挠钩到撑杆 “轰!”板屋船上剩余的五只铳筒全部鸣响,巨大的铁箭将它们遇到的木板尽数击碎。 海面上下翻飞的船桨将两条船的距离拉到了二十步之内,辽客号水手们已经可以清晰听到李南臣的怒吼。 “靠上去,从侧面靠上去,用挠钩给给我勾住贼船!” 七八只挠钩应声飞出,牢牢挂住了辽客号的船舷,后面瞬间集合了一列朝鲜水兵,他们发狂地喊着号子。 “黑莓尼(用力拉),黑莓尼!” “就是这样!”两船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李南臣的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 刚才明贼们的四轮炮射,直接将自己的方阵打散,受伤、阵亡的士兵更是达到了五十人。 不过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只要靠上来船,自己的士兵一拥而上,就是对方有天大的本事也弥补不了人数上的差距。 “所有人!”他将腰刀竖起,猛地向辽海号一指:“列队登船。” 辽客号内,三十五名水手外加八名炮手紧紧靠着船舷,朝鲜人的炮弱,但弓箭却射得毒。 随着两船距离变近,海风对于他们准头的影响越来越小,琉球水手尚五根只是放松了下身体,就被艉楼上朝鲜士兵射中了脚踝。 赵震身旁一米处,也盯着一只正在摇晃的羽箭。 从观瞄口看见刚被打散的朝鲜水兵又重新列成了五排方阵,他知道自己最好的机会来了! “吴大彪子,看你的了!”赵震和周鼎突然把他们的木牌放平,撑起了一个小型“屋顶”。 眼见不时飞过身边的羽箭,吴大彪子反倒兴奋得发抖,他终于有机会使用自己的新玩具了。 顾不得火焰烧手,他使劲把棒火矢往大筒里面塞了塞,接着木牌平方的那一刻,猛地站起身来。 伴着一声巨大的轰鸣,弥漫的白烟就将船舷边的三人淹没,随即一只如火流星从烟雾中直窜而出。 抱式大筒的后坐力异常巨大,饶是吴大彪子那专硕身躯,也被震得摇了又摇。 他不敢退,生怕被飞出的流矢射中,只是咬牙忍受着冲击带来的痛楚,而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流星射向的方位。 目标是早瞄准,正是那艉楼上的布幔,也不知这朝鲜人为何不怕火攻,居然搭了七彩凉棚。 艉楼上的朝鲜弓手都是目力极佳者,自然很快地发现了来袭的火箭。在他们的认知中,铳箭绝对是最恐怖的武器,只是那么一刹那,撤退有素的朝鲜弓手就从箭台上消失了。 毕竟是第一次使用,吴大彪子的筒口明显放得低了,眼见着棒火矢就要从凉棚下面穿过。 可是下一秒灵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那巨大的木火箭居然一头撞上了撑起凉棚的木柱,随着布幔扑倒,硬是将几个跑得慢的朝鲜弓兵罩在了里面。 “中了!中了!”吴大彪子快要乐疯了。 但是赵震并没有看到这个场景,就当吴大彪子将火箭射出,面前压制的弓箭突然一松,赵震马上就冲着身边的炮手喊道:“快,换子铳,放炮!” 炮手们咬着牙将换装了霰弹的子铳塞入炮口,然后看也不看地点燃了火绳,这一切都是在坐着的时候完成的。 幸亏弗朗机炮是后装炮,如果侧舷同样装得是前装红夷炮的话,赵震很怀疑这群炮手是否勇气填装炮弹。 这就是中式帆船开始落后的征兆,由于没有下甲板,所以缺少能为炮手提供保护的炮窗,以至每次炮手装填发射都是完全在赌命。 三门火炮几乎是同时鸣响,震得整支船倒好像向后横移了一下。 就在发炮前的那刻,后排朝鲜士兵已经拉好了弓,就等着船碰之前的再来一轮抛射。 而前排士兵的大盾已经顶在了船舷上,时刻准备着一跃而起,斩敌夺船。 不过对面的三门大炮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奏响,数百枚铅子、铁珠形成一串金属风暴,穿过木制的盾牌,透过水兵的肉体,带着温热的血液,猛地从甲板上刮过。 “噗通,噗通。”前排拿着盾牌的朝鲜士兵或是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或是向后躺倒在了甲板上。 这并不是结束,在赵震的命令下,木村井五郎发出一声癫狂地嚎叫:“铁炮旗本众,射击!” 辽客号的船舷上突然探出二十几只粗黑火铳,爆豆一般的响声后,立时喷出一排火光。 十五步距离内的齐射,几乎将站在二排的朝鲜士兵一扫而空,成股的鲜血从他们身体渗出,沿着木板向后三排的朝鲜士兵流淌。 李南臣握刀的手有些颤抖,这一瞬间情势的转变让他有些发呆,还是身旁郑清廉的吼声将他唤醒。 “快给我往前冲,准备接船!” 桨船的巨大惯性拖着板屋船朝向辽客号狠狠撞去,最迟再有二十息的功夫,两船之间就要相接。 李南臣的肠子都悔青了,自己本是赚银钱的,结果船还没上,就丢了近半手下。 自己真这么英明,怎么就会听这个二愣子的话呢,这时候还准备接船,是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一巴掌打在郑清廉的头上,李南臣大声呼喝:“接个屁船,快带人用撑杆顶开贼船,我去命桨手向后倒桨,本官要与贼游斗!” “快用撑杆,顶开贼船!”李南臣是武班子弟,郑清廉当然不肯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带头抄起撑杆,跑向船舷。 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腹诽,自己这上官是吓破胆了,带领桨手?不就是不敢在船上呆了吗,还游斗?这明明是准备逃跑了! 不过他真的看错了自己的上官,李南臣就站在船舱口前,一步都没走下甲板。 那幽暗的舱下楼梯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无数双白眼,都齐刷刷地瞅着自己。 “兄弟们,随俺杀贼啊!”秦耀祖脚下猛地一瞪,当先杀出了舱口。 没有铠甲,没有盾牌,头发胡子上还滴着水的东江残兵,朝着剩下的三排朝鲜士兵疾冲而来。 先登滚扫,后继跳劈,单凭着一把豁口腰刀,秦耀祖就带着三十几个兄弟冲垮了水兵阵线。 “天呢,那群落难的水手怎么都突然变成了武士。”木村井五郎站在辽客号上,喃喃念道。 刚才他还想带着自己的五个兄弟跳上船只,把刀斩将,好好向自己的东家展示一下他的武勇。 直到他看见那群衣衫褴褛的家伙,居然轻而易举地破开朝鲜人的方阵,他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 赵震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笑道:“对于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武士这个词可不够形容的,我更愿意称他们为东江老卒!” 第五十七章 海战落幕 赵震从来不以最大的恶意去诋毁朝鲜军队,甚至觉得朝鲜火枪手和弓箭手都撑得上精锐。 但是当这群刚刚修整了一夜的东江残兵,冲入朝鲜军阵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是该用切菜砍瓜,还是用虎入羊群来形容。 秦耀祖冲在最前面,也不见他喊过什么号令,结过什么阵型,只是抡着腰刀向前砍着。 有一个朝鲜军将被追得走不及,抓着身旁一个水兵向他推来,水兵还没来得及招架,就被一刀砍掉了头颅。 那军将此时已跑出几步,秦耀祖抓着首级就向他丢去,血淋淋的人头突然出现在面前,那军将当即就跪在地上求饶。 抓过他高梳的发髻,秦耀祖把雪亮的刀片往他脖子上一顶,后船舷的战斗就结束了。 就当东江老卒们如赶羊一般将投降鲜兵圈住,赵震等人也用勾在自己船板上的挠头,把两条船连在了一起。 木村井五郎带着五名日本水手,举起倭刀往船板上一跳,整个板屋船最后的抵抗力量彻底崩溃。 先是连炮带铳被人射死近半人马,然后又不知从哪钻出来一群明国杀神,自己勉励维持到了现在,好死不死对面船上居然还有倭寇。 郑清廉指着向自己逼来的赵震,有些颤抖地说道:“明国人,你可知在这船上的是谁,那是我们江华岛水军虞侯李南臣,李大人。若尔等现在迷途知返,现在退回船上,我还可以劝他既往不咎!” “哦,郑大人这么宽宏大量吗,我可是杀了你们不少人啊?”赵震把火铳顶在他的头上,悠悠说道。 那火铳刚才放了两次,枪管还尚有余温,郑清廉表情僵硬地道:“这个您就不用担心,船只出海怎能不遇险呢,只要我们咬定那些兵丁都是失足落水的……” 江华岛水兵多为武班子弟从军,几乎人人听得懂明话,听得郑清廉这般说辞,纷纷怒目以对。 “砰!”火铳突然在郑清廉面前爆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却是跪在自己旁侧的李南臣趴在了甲板上,鲜血从他的身体流出,沿着木板的缝隙汇成涓涓细流。 “你的李大人现在也失足落水了,你要不要也落一下呢?郑大人!”赵震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砰,砰,砰!”这次不是火铳,而是郑清廉的脑袋磕在船板上的声音。“明国大人饶命啊,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明国贵人,但念在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岁幼子……” “别说废话,先让全船的水手都叫到甲板上来,若要有一个遗漏我就要你狗命!”没时间听他废话,赵震直接命令道。 不多时还活着的朝鲜士兵都被缴械后集中到了船上,在清点数目不对后,郑清廉甚至还带着赵震的人,从艉楼后室中找出了仍然想负隅顽抗的四个朝鲜兵。 一阵火铳鸣响,加上几句朝鲜人死前的喝骂,郑清廉再回到朝鲜降兵面前时,迎来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仇恨。 “把所有班头以上的军官都挑出来,若是有一人遗漏,或被人检举告发,你知道下场是什么?” 听到赵震的命令,郑清廉面如死灰,这次出船所有朝鲜水兵都知道是他的主意。自己刚才说的话,再配上自己抓的人,想必这些人早就对自己恨之入骨。 看了看船上那几个紧紧盯着自己的好兄弟,郑清廉狠狠一咬牙,当先把他们从队伍中指了出来。 一个个朝军领班、都头被推到船舷,他们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出奇的是,他们跟本无视赵震和秦耀祖的部署,反而花样百出地骂起了郑清廉。 “明朝贵人我要检举,郑狗贼根本没什么八十老母,他亲娘早死了。他爸爸过世后,他还把所有的母亲都给改嫁了!” “对,我也要揭发,他根本没有三岁幼子。前年他刚知道自己独子是妾室和马夫私通生的,偷偷沉的井。可见这人阴损毒辣,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郑清廉这个恨啊,虽说骂人的都是被自己背叛的好兄弟,但是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呢。他们被人检举出来,不一样还是死,现在自己活下来,不是还能给他们烧两炷香吗! 仿佛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愤怒,善解人意的赵震把一把腰刀塞进了他的手中,温和地说道:“都是你的同袍,去送他们一程吧。” 郑清廉如何不明白赵震的居心,但为了保下自己的小命,还是一闭眼就把刀尖插进了话最多的那个兄弟心口。 钢刀入肉的嘶吼声,死前恶毒的咒骂声,尸体栽下的落水声,在板屋船边一次次响起。 “先生,这事都是那姓郑的搞出来的,你为啥不先杀他呢?”吴大彪子在赵震耳边低声说道。 赵震转身笑着对他说道:“你都知道他该杀,他自然也知道,但越是这样,他越得为了保命替咱们办事。” “处理降兵总是要做些恶事,这些恶事让他做了,东家在稍施恩义,那么这群朝鲜兵就会把仇恨都放在这姓郑的身上,而把东家当成他活命的依靠。”说出后半句的话,却是溜达过来的秦耀祖。 见吴大彪子还是没有弄明白,秦耀祖也不再说下去,反而笑着问赵震道:“东家可是兵家子?” 所谓兵家子,明代多指卫所后人。 赵震摇头回道:“秦千总为何这样说?” “斩其将首,去其神脑,杀其从官,断其筋骨,这都是军中纳降的路数。”看赵震不置可否,秦耀祖又追问了一句:“东家只是做海上生意,收降这帮朝鲜兵又是作何打算呢?” 赵震轻笑道:“哎,树欲静而风不止,船欲安而浪不停。我等在海上一去万里,遇上海贼,或是这种官贼,那都是最寻常的事。在下人少船寡,碰上这些多少有些武艺的,自然是能收拢一些就收拢一些,没看我连倭寇都用上了吗?” 秦耀祖刚才就看见木村井五郎等人,但是看对方是赵震手下,也就没说什么。 经过近百年的宣传,明人对于倭寇的厌恶已经入骨,秦耀祖意识到面前的这位赵姓海商确实缺人缺到了极致。 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拱了个手道:“若是东主如此缺人,老朽帐下尚有七十敢战男儿,不知能否也在先生手下讨口饭吃?” 第五十八章 世外桃源 江华岛西三十海里的海面,除了一群鲨鱼背脊围城的圆环,再看不到一丝战斗过的痕迹。 还有一些小鲨鱼与他们争斗不过,只能一直循着血腥味向西南游去,那里有一只船队不时会扔下些断臂残肢,充作他们远航的奖励。 这次看上去因兵变半途而废的皮岛之行,在赵震看来却是收获满满。 他们守住了船,顺便杀了官,夺了船,俘虏了一群朝鲜兵。 板屋船很烂,除了安置挤在小船上的秦耀祖等人,并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俗语云:破船也有三斤钉,板屋船上不但有钉子,还有木头。建造船体用的是积年的老松木,龙骨和桅杆更是用的上好橡木,这些早已阴干的木材也多少算一笔小财。 再有就是五十把朝鲜弓箭,这些朝鲜御林军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筋角战弓,放在那些朝鲜箭兵手中据说可以命中百步内的飞鸟。 最大的收获还是秦耀祖带来的这些东江老卒,虽然只有七十二人,但是他们身上的杀伐之气,恰恰是自己新招募水手所缺少的。 有了他们,赵震盘算很久的一些计划,似乎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 不过,一切的前提就是彻底掌握住这只军队。 由于顺风,从江华岛到荷衣岛,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若不是板屋船速度实在太慢,或许这个时间还能提前点。 船只刚行到岛屿附近,赵震就看见了岸上冲出来的欢迎人群。 自从上艘驶回荷衣岛的沙船,卸下了如山般的米粮,成群的耕牛,还有能给岛上每个人都做上冬衣的棉花,这群新岛民就对船只就多了一份期待感。 辽客号已经落翻,纯靠桨力向新建的栈桥划去,赵震转身对秦耀祖笑道:“秦老,这便是赵某一月前在海中新建之土,日后便要委屈兄弟们在此落脚了。” 秦耀祖向前走了几步,朝着面前岛屿望去,只看了那么几眼,神情却有一些恍惚。 眼前的景象熟悉而又陌生,成行的地窨子房,圆筒尖顶的粮仓,像极了自己小时住的屯子。 不过那些人却有些陌生了,他们的脸都干干净净的,而且个个都像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有怎么就连娃娃都穿着完整的衣服,而且鼓鼓囊囊地,难道他们都有棉衣穿? “东家啊,你先前自污说自己是海贼,可老朽眼拙,怎么半点山寨的样子都看不到。”在外厮杀了十年,秦耀祖虽然嘴上答着赵震的话,但却半眼也不愿意放开这太平景象。 赵震的手无声地攀上了对方的肩膀,语气铿锵地说道:“当日在下曾与陈立三陈掌柜相约,既然无论辽东还是山东都不是我辽民乐土,我便要在这茫茫大海中为我辽民建一处世外桃源。晚生虽不敏,但是也知以墙卫城,不如以民为墙,若是日后来岛上万千辽民都能富足安康,我又何用建寨立城。” 赵震寥寥几句,听在秦耀祖耳中却仿若雷鸣,他原本只以为是将职业规划从山贼变作海贼,却没想到面前这个汉子却有如此报复。 为万千辽民建一处世外桃源?还要让他们富足安康? 这些年,无论是毛帅、陈帅,还是那些京城来的文官,都只是让他们舍身杀虏,以报圣恩,却有谁想过让辽民安居乐业。 一时间,秦耀祖竟然想不到如何回复赵震。 水手们早已熟悉荷衣岛的水文,不过片刻,辽客号就冲上了最易停泊的沙滩泊位。 赵震刚从木板上走下,李叔就带着人群赶紧迎上。 “东家远航归来,恕我等有失远迎。”李叔这段文绉绉的话说得有些磕巴,一看就是刚学的,赵震往后一看,果然见张秀才在那暗自点头。 赵震一把拉过李叔胳膊,笑呵呵地道:“这都迎到船边了,还怎么远迎,再迎就得去海里迎了。别整这些虚文,快点张罗小伙子们卸粮!” “这船上还有粮?我地个娘啊,东家你又带回来多少粮?”李叔眼睛瞪得溜圆,脸上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自从上长沙船运回了七百石粮食,李叔就把住处搬到了粮囤里,睡觉的时候都要睁着一只眼。 “差不多八百石吧,就是再从登州招些兄弟过来,也该够咱们吃到明年秋天的。” 赵震平淡的话语,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欢呼。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比粮足更让人安心。 何况这一个月来,每顿都有两大碗干饭,岛民们最初还私下交流过东家太过败家,不知能撑到何时的担忧。 现在连续两船的粮食上岛,彻底驱散了人们的那点小心思,就连平日里最懒的汉子。此时也跑到了船下排队。 下船的不光有粮食,还有五十四个只穿兜裆布,瑟瑟发抖的陌生汉子,在一个盔甲俱全的军将带领下畏畏缩缩地登岛。 “这又是何人?”李叔有些纳闷地问道,来人个个眼细成丝线,脸平如锅底,看起来一点不像辽东汉子。 赵震在吴大彪子耳边低估了几句,才回复李叔道:“这是半路来抢粮的朝鲜兵,没打过咱们,我就顺便抓些俘虏回来。胡瓦匠,这些人就归你了,搬砖挖窑的活以后就都扔给他们干就成。” “好,好,我这正愁人手不够呢。东家你看,这一月之期,不但粮囤已经盖好。岛上的汉子们为了早点让家小从山洞里搬出来,连夜带着岛上妇孺把地窨子也盖出来了。”胡瓦匠献宝一样指着远处的房屋。 果然,基建狂魔的基因是存在于血脉中的,赵震如何也想不到短短的一个月内,在没有自己太多干预之下,这两百多辽民,居然凭着自己的双手就把这荒岛弄得像模像样。 从古至今,汉人无论是走到哪,就建设到哪。明时辽东设二十五卫,一百二十七所,开三万顷良田。 而到了清末开放柳条边时,再次移民东北时,那里却又成了一片荒野。 赵震重重地拍了拍胡瓦匠地肩膀,说道:“老胡啊,这一阵子有你辛苦的,房子咱们得可着劲地见。不光日后咱们还要从登州招人过来,就是皮岛的辽民,咱们也要接过来!你们,这七十二个弟兄,就是咱们从皮岛接过来的。” 此话不提还好,一说到人是从皮岛来的,刚才热火朝天扛粮的小伙子忽然站住了一大半。 刚招呼部曲下船的秦耀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突然看到一群汉子朝自己围拢过来。 第五十九章 前路 如果有一双眼睛从天空看下,就会发现秦耀祖带着的东江余部被包围了,围住他们的是近百荷衣岛民。 “三胖子,你咋来了,对了,你六叔最近咋样了?” “死了,前年皮岛闹饥荒,饿死了。” “你们是从皮岛来的吧,有没有认识凤凰堡张三的?” “我认识,那张三是条汉子,今年六月鞑子打过来时,他跟耿帅出兵,战死在了宣川。” 漂流到登州的辽民,几乎有一半都曾在皮岛呆过,这样的对话一直停不下来。 刚忙完伙计的刘木匠也赶了过来,一眼就认出了秦耀祖,他缓缓走到他面前鞠了个躬道:“千总爷,不知黄骨岛堡近来可曾再去修缮过?小子当年曾参与筑堡,只因赶工仓促,大梁用的木头不好,若是千总爷再回皮岛,千万向大帅们禀告一声。” “不用了禀报了,那堡已经丢了。”秦耀祖一把拉起要跪下的刘木匠,拍着他的肩膀道:“跟你的大梁无甚关系,是大凌河那边败讯传来,黄总兵命人弃堡的。” 秦耀祖等人刚下船时,还多少有些意气风发,但是面对这群辽东父老的询问,面上神色却渐渐尴尬起来。 “大个子,你找了群好兵啊!”私下里,李叔还是习惯性地称赵震为大个子。 赵震也不见怪,反而笑呵呵地问道:“叔,你连他们的身手都没见过,怎么就说他们是好兵?” “兵贵知耻啊,这年头当兵的就盯着饷粮,哪管什么胜败,这帮兵还知道打了败仗羞愧已是不易了。”李老汉悠悠地说道。 老汉这话说得虽朴实,但却是这个道理,无论辽东辽西,别说当兵的,就是到底有多少将帅还在乎胜负都不可知。 没让秦耀祖等人尴尬太久,赵震就和李叔招呼着大家去用饭,岛上没有食堂,也不用桌椅板凳,整个岛上三百余人就在粮囤前面席地而坐,一边拉话一边等着厨师和妇人生火做饭。 赵震搬了块石头坐在粮囤门口,捧着个碗就唠起了这次海上遇险的经过。 海滩边上是光着膀子的朝鲜俘虏,赵震身后是装得满登登的粮囤,这个场景看在岛民眼里,顿时觉得大当家的形象无比高大。 干定时定量的活,吃定时定量的饭,只要自己不偷奸耍滑,或者不被那个张秀才和李丫头看见,每天连个骂自己的人都没有。 这群每天五五七的无工资劳工,打心眼里觉得上岛就是他们的福报。 随着这次朝鲜之行结束,荷衣岛也进入到了相应的一个稳定期,赵震终于有空闲调理一些岛上的事情。 离着沙滩最近的地方,首先被挖出了一道沟渠,趁着涨潮时将海水引入高处的泥池内,落潮之前再关闭水门,如此就形成一处盐田。再经过蒸发结晶、制卤过滤,岛上的食盐即能自给自足。 沙船上的两条小艇也被赵震派了出去,一张巨大的渔网分挂在两船船尾。操船的都是沙船的桨手,平日里熟练的配合几乎能让他们同速前进,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只是在海中游来荡去。可是到了回岛的时候,网兜中渔获却已经把船头压得翘起。 一次性到来的数百斤渔获,最终会转化成蛋白质输入到流民体内,从而降低粮食的消耗。 不过最令岛民们兴奋的是,那批从朝鲜运来的耕牛,终于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拉着从登州买来的铁犁开出了第一片地。 赵震从来没觉得种地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可是这消息刚一传出,岛民们就自发跑到土地神像跪拜祈祷,甚至还有提前偷省下一顿饭,攒成了米饭团当成了祭品。 看到这种场景,赵震由衷地感慨道:中国农民对于土地的执着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有岛上能结出粮食,这里才是他们的家。 国之大事,为戎与祀,赵震当即为土地公公补办了一个开荒仪式,献礼也从饭团上升到了咸鱼。 而赵震从飞禽岛挖回的半船鸟粪,则更是被岛民玩出了花样。他们先是在岛上挖出一个大坑,然后把鸟粪连同山上的干草根投入坑中,然后再用土埋上等待发酵。 据岛民们说,这叫堆肥法,是千百年传下来的技术,这样种出来的庄稼才能高产。 开耕的当天,就连秦耀祖和东江士兵都来了,看着他们那股兴奋劲,赵震甚至觉得他们其实只是一群兼职当兵的农民。 不过这种安宁而快乐的日子,赵震是注定无福消受的,十五天后,他就再次发布了准备出船的命令。 看着自制日历上的红圈一步步地靠近十一月,赵震明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豆油灯下,赵震静静在白纸上核算着自己的资产。 朝鲜大米共约一千五百石,如今正以每天六百斤左右的速度下降。 白银共六万一千三百两,如果能将手中的一百八十石白糖变现,这个数字会增长近五倍。 但若说上人和船,那一切都又回到原点,目前自己团队的士兵包括九十名水手,外加七十二名新入伙的东江士兵。 这次出船还俘虏了五十四名朝鲜士兵和二十名朝鲜桨手,如果将这股势力吃下去,自己手中能动用的出海人员就会达到二百三十人。 手中能动用的船只为两艘大型沙船,一艘装备了火炮,另一艘则有船无炮。如果能找到船匠的话,还可以将那艘小型哨船修复,算成三只船。 到目前为止,安全逃离的任务基本完成,可是面对即将到的登州之乱,这点力量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为大明守住登州?那完全是天方夜谭,无论是孔李二部不愿北上的决心,还是登州城内饱受压迫的辽东人,这一内一外两重因素组合在一起,几乎让登州城的失陷变成必然。 为了报恩,赶快将陈立三一家接出,这个选项是最为现实的。不过他们走了,也就代表自己在大陆上再没有稳定的供应商。 而且还有一个更加沉重的想法压在赵震的心头,自己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孔有德、耿仲明带着火炮和战船投奔后金,彻底让我华夏再无坚城可守,百姓引颈待戮吗? 如果真的完全任一切照常发生,那自己穿越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第六十章 登州乱起 十一月的登州已经飘起了漫天雪花,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而城外陈府宅子门口却有两行穿着冬衣的商人们,抄着两手等候在石阶之下。 “哒,哒,哒。”随着远方马蹄声响,冻得快要僵硬的人群忙抬起了头,就见一名军将领着两名小校策马奔驰到了众人的面前。 “吁——”勒起缰绳,健马人立,一位魁梧将军翻身下马,站在人群首位的陈立三赶紧快步迎上。 “耿将军大驾光临,着实令陈府蓬荜生辉,陈某已备下薄宴,还请将军移步堂中。” 陈立三躬身扬手相请之下,那军将也不客气,点头踏步就往府中走去,府前等候的人群也跟着鱼贯涌入。 齐管家也领着家仆在两旁迎候,刚想抬眼看看这位三月不见的登州中营参将,首先迎入眼帘的却是一条白麻布系成的腰带。 这事老爷提过,皮岛月前变乱,耿仲裕等人先是因为讨欠饷囚了黄龙。后来尚可喜亲自领兵登岛,彻夜突袭之下,耿仲裕等人不能抵挡,只好请罪投降。 不想尚可喜出手凌厉,当场将耿仲裕、李应元、李梅等叛军头目直接斩杀,想必这耿帅正是为弟弟戴孝啊。 不过这耿帅当然能忍,亲弟死去不但未设灵堂,甚至还亲自到城中黄龙家中负荆请罪,瞬间封上了那些说耿帅指使其弟兵变人的嘴巴。 众人跟着陈立三进到大堂,里面果然摆着一桌丰盛酒席,旁边还有几个妙龄歌女持着琵琶洞箫候在两旁。 陈立三回首堂中,正好站着十人,除了耿仲明之外,登州城里数得上好的辽东商人尽在此处了。 “好了,人既然到齐,那就请诸位先随我入后堂上柱香吧!”陈立三向人群抱了个拳。 大家脸上也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便是顶盔掼甲的耿仲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穿出厅堂,经过院中陈家竖立的排位墙,直接向一座正屋走去。 明代建筑正屋一般前厅为主人会客厅,后屋为主人卧室,可是这间正屋不但小巧得很,门口还有两位家丁守门。 见来人是陈立三,那家丁赶紧打开门上铜锁,把门推向两边。 屋中光线明亮,檀香味道浓重,墙上挂着一张金盔金甲的白须老人画像,下面还有一个高大的排位,上面赫然写着——大明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之位。 陈立三将耿仲明请到主位,自己退回到分成两行的商人阵列,整理起衣冠来。 耿仲明也是一脸肃容,不但摘下了头盔,还特意要来一只热毛巾擦了擦手,才从家丁手中接过三柱粗香。 将香插入铜炉之内,大家都等着这位东江将领说点什么,结果听见的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很难想象,一个手握重兵,杀伐经年的大将竟对着一副画卷涕泪交加,不过这哭声也感染了屋中的商人,大家心中的那些委屈、不甘以及家人惨死的悲伤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这间装满了整个登州城内最有权势辽人的小屋内,响起了低低哭声,这一哭就哭出了一刻钟。 待到众人回返正堂落座之时,一群中老年男人的眼圈还是红红的,旁边的歌女看得奇怪,但是他们却不敢多问半句。 “撤了吧,今日没心思听曲,有什么正事赶紧说吧。本将若被人瞧见在这府里吃喝,少不得要被那些文官参一份私结党羽的罪名。” 耿仲明摆了摆那葱白玉手,陈立三见主将发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齐管家就带着歌女们离开屋堂。随即堂屋大门也被关上,整间屋子再无闲杂人等。 “惊闻耿将军令弟惨遭不幸,陈某等人略备心意,还请将军节哀顺变。” 这事情早有商量,陈立三只是一提,在场的其他八位辽商赶紧将礼单奉上。 自有副官将那些纸片接过,耿仲明瞟了一眼,就回身问道:“陈东主,今日你设宴邀我至此,不只是为了舍弟之事吧?” “哎,耿将军可曾听闻城中最近掀起的后金奸细案,最开始是捉拿光头无发者,后来又捉短鬓髡发者,如今就连不成发髻之人都捉去牢中充数。自孔、王二位将军带兵西去,登州城门守兵多为鲁兵,辽民想要进城都不可得,如今寒冬已至,城外数万辽民缺衣少食,再不进城乞讨,你让他们怎么过活?”陈立三给耿仲明斟满了一杯酒,痛心疾首的说道。 耿仲明却没喝酒,把酒杯在手中把玩一下,随即苦笑道:“辽民苦,我们辽兵就不苦了吗。孔大哥的粮食到了邹平就见了底,当地县仓不给,富户不售,如今李九成还在四处淘换粮食呢!再说那奴谍案,摆明了是吴维城那厮在清洗城中辽民,谁又能拦得住他?” 听得耿仲明如此说,堂下众商人顿时群起喝骂山东商人,直到耿仲明扬首把酒喝近,辽海行东主李富春才又低声说道:“这辽人寄居登州,我们也不敢多有所求,前些日子陈老哥哥叫我们八个来,凑了一些粮食,希望靠着舍粥能多活些辽东子弟。可是昨日我们施粥的摊子,都被衙役们给掀了。我们遣人去找秦知县论理,结果,结果他说我们是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想起昨日情状,李富春气得一把拍在了大腿上,旁边的辽商也赶紧符和,央求耿仲明能去找孙大人代为宽说。 耿仲明却依旧摇头道:“还宽说?自从我那舍弟在皮岛惹了祸患,孙大人就让我认罪自省,若非是从陈东家那里腾挪了些钱财,我这个参将之位都几乎不保。不是我不念桑梓之情,实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这话说完,屋中一片寂静,辽东将帅在登州能说得上话的,首推张焘、孔有德、王廷臣,其次便是这耿仲明。 张焘自跟随孙承宗后,再不问东江之事,王廷臣这番也受皮岛兵变影响,已经调任辽西。孔有德出征在外,而耿仲明又自顾不暇,难道这登州辽民之事,真的没有人管了吗? 耿仲明见众人沉默,站起身来就抱拳欲走,可是这时门外却传来齐管事一声吆喝:“东家,赵先生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火药桶 “赵先生,上次你救老叟时便走过孙巡抚的门路,这次可否能为我登州辽民再去巡抚门中一次?” 陈立三看着满座因为赵震进门而满面狐疑之色的辽东商贾,直接抛出去了这样一句话。 哦?这个年轻人居然能走通登莱巡抚的门路,在座的八达辽商脸上骤然从狐疑变作惊讶,而旁边的齐管事当即搬过一把椅子。 齐管事在陈家地位,登州城中谁人不知,可看他此时恭谨神态,众人也自然明了来人必是陈立三倚重之人。 不过听完陈立三简略说完事情原委,赵震却直接摇头道:“就算小子肯去,此事也断无成功之可能。” “为何?吾等也不用衙门出钱,只是想自设粥棚。我们代官安民,孙巡抚向来爱惜我辽民,焉能不允?”陈立三不解地问道。 “不可能允许的,因为一旦允了你们施粥,这孙巡抚就把自己放在了整个登莱官场的对立面,乃至于整个山东官场的对立面!”赵震说得斩钉截铁,提到官场之事,就连刚才欲走的耿仲明都安坐了下来。 李富春不以为意道:“贤侄言重了吧,这赈济之事本为善举,安能置巡抚于此等境地?” 李富春这话得到了屋中另外七位辽商的附和,众人完全想不通,有人替他出钱出力安民,这么好的买卖,怎么还会有人不愿意。 “一句话,因为登州苦我辽民久矣。”赵震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才继续说道:“自天启辽陷,近十万辽民奔赴登州,我想问下诸位,历代登州主官都是如何安置辽民的呢?” 陈立三在登州时间最久,想都不想就答道:“择其强壮者为兵,余者择其荒地为屯垦。” “那么这荒地在安置军屯之前又都是谁的呢?”赵震反问道。 这话根本不需要回答,登州自来地贫民多,但是大明开国二百六十年,居然还能有荒地存在,这只能证明那些荒地根本就是有主的地,没有办法分下去。 谁有能力占有这些荒地呢,只有登州当地的官宦士绅。 荒地多好啊,不用交税,不用纳粮,可是辽民一来,这些土地都被划成了军屯民屯。 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中国古代,夺人土地,那就是杀掉祖宗十八代的仇恨。 见众人沉默,赵震继续说道:“士绅恨辽民,百姓同样恨辽民,自从辽民来登,粮价便经年升高。前有人丁暴涨,后有绅士手下粮商推波助澜,如今登州每石粮一到一两三分银。此价不说山东,便是在江南也称得上一个贵字,登州百姓焉能不恨辽民。绅恨民怨闻就闻于登莱官场,今恰逢良机,彼等焉能不趁机逼辽民离开登州!” 登州人仇恨辽民的缘由,其实大家都有所感,但是赵震把根源条理清晰地摆出来,座中众商面色去更加沉郁。 唯有耿仲明虎目一翻,冷声问道:“良机,他们怎么看出这是良机了?” 都说耿仲明狡猾多智,果然看问题与这群商人不同,赵震将身子转向这位虎将,正色而答:“看登州之局势,首先要着眼辽事。若看辽事,则要辽西与东江分开来看。国朝历来以运河漕粮供辽西,以登州海运供东江,这两条粮道也便是朝廷控制两路军马的凭借。所以这登州官府对辽民的态度,也要着落在东江镇的兴衰。” 场中众商初听此论颇为新奇,陈立三面上隐隐有赞善之意,但耿仲明却波澜不惊道:“我当是什么新论呢,昔年袁可立为登莱巡抚时,便常常以军饷到期,飘没几成以挟制毛帅。毛帅何等样人,当即鼓励辽东流民去登州求食,一可借登州安辽民,减少前线压力,二能让可立困于民事,无暇用记于我东江军身上。另外招揽淮安商人到皮岛贸易,若非袁贼禁海奸计得逞,朝廷以何制我东江!” 听耿仲明将毛文龙当日策略娓娓道来,赵震听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套囊括了政、商、军三者合一的整体策略,毛文龙当真无愧一代枭雄。 惊讶归惊讶,但是毕竟看过无数后世对此事研究的赵震,还是面色平和地继续说道:“是啊,毛帅自然雄才伟略,以至于登州官员扣押皮岛八个月粮饷后,当机立断带兵跃马登州,此地辽民群起响应。自此登州官员再不满辽民,也只能忍耐,但是偏偏毛帅于前年为袁贼所害。但是随即孙巡抚上任,又将孔、张、李,以及耿帅您带回了登州,他们虽屡此弹劾,可辽军在登州兵强马壮,他们也不敢奈何。只是如今,形势却不同了。” 赵震说得嗓子一哑,咳嗽起来,而对面耿仲明的脸色却迅速严肃了起来,朝着自己副官喝道:“去给这位赵先生添一杯茶。” 赵震接过茶水润了一下喉,向耿仲明拱手道了个谢,才继续说道:“皮岛变后,出身辽西的黄龙黄总兵已彻底掌握皮岛兵马,登州官员再不惧东江北来。王将军调任,孔、李两位将军出兵援辽,张将军不问民事,登州城中只余一耿帅,如今又正因皮岛之事苛责。如今登州辽民头上再无人遮护,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登州水门小海附近一处茶楼后巷,停着一串轿子,轿夫们正围着一个炭炉烤火。 茶楼虽然不大,但是装饰得颇为雅致,尤其有一处亭楼正好可以看见三仙山。 “好,看赏!” 外面风雪飘扬,室内却温暖如春,歌女一曲《玉堂春》唱罢,充当东道的蓬莱知县秦士英,将一块五两的银锭,掷入小厮捧上的木盘中。 “俗了。”同知贾名杰不屑地扫了一眼,随后解下一个玉制扇坠丢了进去。 待歌女辞谢下楼,屋中的脂粉香淡去,秦士英才苦声道:“贾大人啊,如今几万辽东流民聚在水城外围,若是再不让辽商救济,吾恐生变啊。” 贾名杰哼了一声,就自顾自地喝起茶来,答他话的反倒是知府的幕友王师爷。 “秦大人勿忧,吾家明公已奏请宋大人命耿仲明那厮严加看管辽民,误使其生事。” 秦士英急道:“怎可如此,王先生啊,那耿仲明麾下俱是辽兵,让他们看管辽民,岂非儿戏呼?” “秦大人啊,念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我便和你说个明白,此乃一箭双雕之策。若是耿仲明忠心任事,他必然酷制辽民,从二者必生嫌隙。若是耿仲明敷衍了事,若真造出事端,我们便可弹劾他一个聚众谋叛之罪!” 王师爷说完,就端起茶杯细细品茗,与房中众人谈论起三仙山雪景妙处。 唯有秦士英依然心绪不宁,他是陕西三元人,家乡早已为流贼祸乱,本以为考中了进士终于能逃出生天。 结果自己的第一份职务就是遵化知县,遵化在直隶境内,位于山海关与京师之间,地当要冲,完全可以看出朝廷对他的看重。 但是秦士英是个聪明人,当他看见鞑子在墙上留下的深深箭痕时,秦士英就暗下决心,此地决不可留。 于是当即广聚银钱,勾连人脉,终于在一年后就调到了登州蓬莱县做知县。 他都盘算好了,登州虽也是前线,但鞑子不善水战啊!这又能捞功绩,又没有危险的地方,正适合自己做一任太平知县的梦想。 可是没成想,本来好好一个安稳官,秦士英却觉得自己日日坐在火药桶上。 秦士英上次带衙役去拆施粥棚时可被吓坏了,那群辽民的眼睛都恨不得吃了自己,可这样的辽民在他城外可是有好几万呢! 第六十二章 陈立三的决心 登州城外的流民营,比赵震来时不知又扩大了多少倍,整个沙滩之上几乎堆满了流民的窝棚。 寒风呼啸地吹过海岸,不时将窝棚上的干草吹到风中,后面跟着还跟着一串追逐的人群。 干草如今在登州算是稀缺货,既可以放在房子上挡雪,又可以装到衣服里御寒。 当然有衣服的人都是幸运者,还赤膊的汉子就只能躲在窝棚里瑟瑟发抖,更可怜的婴孩,受不住寒冷的他们,只能拼命把脑袋钻向母亲干瘪的胸膛。 赵震跟在陈立三的后面,缓步走在流民营中,每当有人看清归辽行掌柜的模样,都要跑过来说两句吉祥话,或者问个安。 陈立三也不倨傲,一一还礼,身后的家仆就会将半块饼子送进来人的手中。 “陈掌柜真是菩萨心肠啊!” “俺在皮岛就吃陈掌柜的米,到了登州还要吃陈掌柜的饼,陈掌柜你可真是我辽人的活菩萨啊!” 这样的话,赵震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陈立三这十年来在辽民中积攒下的声望,当真是非同小可。 此时已近黄昏,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依然在挨个窝棚乞讨。 冬日的严寒明显让他的动作变得缓慢,在赵震看来,他不是在走,而是在挪动,就如后世电影中的僵尸一样。 “老哥哥,吃块饼吧。”站在他身前的陈立三,从后面跟着的马车里取了块烙饼出来。 见到有人递过热腾腾的烧饼,那老汉像突然活了一样,一把将饼子抓过,张开嘴就咬。 不过或许吃得太急,吃了两口就被噎得咔咔咳了出来,陈立三回身管随从要水,黄胡子赶紧把自己怀里的酒壶递过。 “咳,咳,贵人使不得,咳,小老儿有这个。” 老汉没有接酒壶,反而迅速蹲下身子,不断从地上抓雪塞在嘴里,没一会儿的功夫,还真让他把饼顺了下去。 吃了饼,喝了雪,满面已如圣诞老人的老汉,总算缓过来点活气来。 弯腰走到陈立三身前磕了头,把饼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看着他那一步三晃的劲头,赵震赶忙上前拦住他道:“大叔,且把饼子吃完再走。” “不成,不成,家里老妻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得赶紧给她送回去。”老汉摇着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赵震怕他摔倒,一路搀扶着,还好老汉住的地方不远,可是到了地方,赵震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里没有窝棚,只有两个挖出来的坑,一个老太太躺在坑里,只露出了半边身子,而另一个坑是空的,看来就是老汉的居所。 挣脱了赵震的手,老汉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自己妻子面前,兴高采烈地道:“孩儿他娘,俺要回吃的来了,快吃一口啊。” 没有回音,老汉蹲下扶住老太太的头,又将饼子递到他嘴边,轻声唤道:“来,吃一口哈,这饼老香了。” 依旧没有回音,赵震凑过去看时,那老妇双眼紧闭,面色漆黑,头发眉毛处都已经结出厚厚一层白霜,显然是死去多时的样子。 老汉依然不断用饼撬开老妇的嘴唇,喂着她永远也吃不进去的饼。 自从来到这明末,赵震已经看见过太多惨事,可眼前这一幕依然让他眼中一热。 “苍天不佑,我辽民何辜啊!”身后的陈立三也是惨声一叹。 苍天不佑?整个北半球都是小冰河期。辽民何辜?这事你得去问紫禁城里的崇祯! 赵震冷冷回了一句:“真该让城里的衮衮诸公,到这流民营里睡上一夜,让他们好好看自己治下之民活成了什么样子。” “嘘,这等荒悖言语岂能胡说。”陈立三机警地看了一下周遭,随即把赵震拉向一片荒僻地界。 那里赵震倒是熟悉,正是流民营里的停尸地,就是在这里被李叔从殓车中救了出来。 此处现在更加热闹,一排又一排直挺挺的尸体,都盖着烂草席,只露出一对对枯干皲裂的脚露在外头。 “赵先生,刚才在堂中人多口杂,你推说无法可想。今日在此处,我想代登州辽民问先生一句,你到底有无手段能让我登州辽民逃脱此难。”陈立三盯着满地冻尸,悠悠问道。 这事赵震当然有答案,可以说从来到大明这个问题始终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不过关键要看陈立三他愿意做到哪一步! “那震也要问东家一句话:此次为了救这些辽民,东家愿出多大的力。”赵震反问道。 陈立三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问题,呵呵笑了两声,随即将双袖背在身后,沉声说道:“登州新老宅邸六处,黄县、掖县十一家铺面。大辛店七十二亩上田,一百五十六亩中田。窖藏白银三十七万两,北沟、小门家、大柳行存粮四万三千石。赵先生,不知道这够与不够?” “东家,你说的这是陈家全部家底吧!”听到老人一连串地报出数字,赵震也陡然一惊。 赵震在陈家居住月余,也曾私下猜度过陈家的财富,却没想到能达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要知道陈立三可还没有说货物,商人们最大的本钱可都是压在这库存上啊,若是连这些都合计在一起,这陈家的资产说不定能超过五十万两。 陈立三又是一笑,不过这声却是惨笑:“赵先生在堂上把时机都说得那么透彻,不过先生却漏算了一件大事,今冬可是难见的闰十一月。也就是说我辽民要整整挨上四个月的寒冬,若是再加上后面的春荒,先生可曾算过,明年夏粮收时,我登州辽民还能多少人活下来。立三虽非读书人,不知那么多的道理,但我这一辈子都在辽民买粮,不能临死前,还看着这么一场惨祸发生在我的面前!” “东家高义,既然东家甘愿毁家纾国,拯救辽民,赵某敢不尽力!”赵震郑重地抱拳说道,“那么明日就劳烦东主,替我向耿帅递一分帖子,我明日要去弗朗机火炮营中一趟。” 登莱巡抚衙门花厅,耿仲明陡然打了一个喷嚏,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这些,只是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叮咚作响。 “大人,非是耿某不愿去看管城外辽民,可其人无食,今冬又极冷,久必生乱。下官也是辽人,于这嫌疑之地实在难处啊!” 孙元化尚未说话,旁边的兵备道宋光兰却是一声冷哼:“莫在我面前说什么辽人,难道汝之部下非我大明朝之兵呼?久必生乱,久必生乱,本官这些天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其一辽民多为流民,手无寸铁,贫饿体乏。其二客居他地,无法聚集乡党,难成大事。此等乌合之众,就算是偶有奸人作乱,你手中有兵有刀,弹压便是,又有何惧仔!” 看见耿仲明面色如霜,双手微微颤抖,孙元化忙温声劝慰道:“云台啊,你也莫要多虑,吾所经之地,辽民最能吃苦耐冻。只要好生劝慰,他们必能明白相忍为国的大义!” 第六十三章 赵震的手段 登州炮厂院内,工人们正忍着炙热的空气,一块块剥去泥膜的外瓣,将火红的炮身逐渐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些熟练的葡人炮匠们无视铁块发出的高温,趁着它们还红热的时候,不断用锉刀打磨修整着火炮表面。 赵震在耿仲明亲兵的带领下,终于进入了这座大明火炮制造中心,甫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般忙碌的景象。 院中央堆着一个瓶型的熔炉,铁匠们或是不断拉动着活塞风箱,或在那里调配木炭和煤炭的比例。中国两千年来钢铁冶炼的积累,到了明末,终于绽放出了它最炫目的光芒,他们创造了一个中国向世界倾销钢铁的时代。 门口处有几门铸造好的铁炮,外表通圆,炮身修长。赵震把手臂伸进內膛一模,简直光滑如镜,全长3米,口径12.5厘米,倍径达到了24倍,看起来倒是与此时的英国舰炮及其相似。 不知道这些人到了辽阳,是否也会为黄台吉复制一个同样的火炮工厂。 在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台未完工的木制机床,看着机床下面那根长长的金属丝杠,赵震不禁哑然失笑。 王徵不愧是晚明第一机械学家,居然还真照自己简笔画一般的炮厂手册,像模像样地仿制出了一台后世的机床,就是不知他有生之年能不能解决齿轮传动问题了。 没让他等待太长时间,一位拿走耿仲明帖子的黑袍少年教士,很快就把他们领进了炮厂内院。 这里看起来很宽阔,房屋修得也很精致,最显眼的莫过于拱顶上竖立的金色十字架了。无射箭进进出出的的都是穿着板甲的葡萄牙人,看来这里就是登州葡萄牙雇佣兵的宿舍了。 他们进去的屋子十分宽阔,堂屋正中地官帽椅上坐着一个黑袍黑冠的洋人神父,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就是葡萄牙人在登州的负责人,陆若汉神父。 赵震在后世曾经了解过这位一手促成了中葡军事合作的神父,与其说他是一位神父,赵震更倾向于他是一位政治家。 十六岁时从葡萄牙随船到了日本,通过自己的打拼,成功与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建立了友谊。日本禁教以后,他就回到澳门工作,中文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此人就奔赴广州解决了澳门私自在上川岛建立教堂的危机。 1631年的登州城还真是热闹啊,后世大清三顺王中的两位、大明最后一位火炮专家、葡萄牙在东方的最后一位政治家,全都聚在了这个山东海港之中。 陆若汉如今年过六十,看起来慈眉善目,语气也十分地客气:“耿将军的朋友,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尊敬的神父,很惭愧,我是来贿赂一位高尚的圣徒的。”在这样的人面前,赵震没有选择故弄玄虚,用葡萄牙语单刀直入地问道。 突然听到一个明人说葡萄牙语,陆若汉也是有点惊讶,但是来者的话更让他吃惊。在他的印象中,中国人说话都非常地含蓄,含蓄到甚至你需要猜测他背后的意思,但是这个人也太直接了吧! “哦?是什么让你产生这个罪恶的想法。”陆若汉面上神色不变,反倒让教童给赵震端过一杯茶。 自己说得这么露骨,还没有被赶出去,这也证明了赵震的猜测,这家伙就是一个政客! 赵震在胸前虚画十字,语气恭敬地道:“鄙人想借助天主的威名,为沙滩上的流民提供些果腹的食物。” 不用你们出钱,也不用你们出粮,就用个商标冠名权,您看怎么样? “原来是教友啊,任何情况下救助这些可怜的人,都是件仁慈的事业。不过天主是否会降下威能,往往要看祈祷的人是否虔诚了。”陆若汉老人笑得很慈祥,真诚的眼神让人感到温暖。 但是赵震听得很明白,对方是问价钱了,于是拱手言道:“晚辈在城外有一座三进的宅邸,若是神父能在周末时移步去做个礼拜,那么在下愿把他改建成一个教堂。” “年轻人,教堂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有高大的十字架,精美的壁画……”陆若汉笑得愈发慈祥了,换个红帽子都能当圣诞老人了。 真是人老奸、马老滑,没毛的神父最狡猾! 趁着对面这个奸诈老神父还在思考再要一点什么的时候,赵震直接插嘴道:“还要有白银做的餐具和圣器,若是再有五亩供给教堂花费的教田,那才是一座完整的教堂。” 反正等孔有德到了城下,这些不动产就一文不值了,赵震狠狠加了价码,恨不得撑死面前这个老鬼。 等赵震离开时,陆若汉不但着重地记下他的名字,并且还欣然许诺要将这位虔信者的名字亲口告诉登州府城里的孙巡抚。 很显然,对方是把赵震当做一个想要巴结巡抚,又苦无门路的求官士子了。 听到赵震说着买通这位神父的条件后,周鼎一脸愤恨地说:“东家,咱们拿粮给他们舍,咱还要倒赔银子,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天下间的事若是都按道理走,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灾民了。”赵震挑开车棚的棉帘,看着那些四处乞讨的辽民,喃喃地说道。 周易还不服气:“就算非要找人代为舍粥,咱们还不如去找个和尚、道士呢,他们肯定不让咱们修庙、修观的。” “可是他们身后没站着巡抚大人呢。”赵震放下棉帘趁着这机会,继续教育周易道:“在这大明,首要是官,其次是绅,其他所有人要想办事都要围着他们转。我此番要直接求用巡抚的名头施粥,他肯定不干,那我们只能另辟蹊径,让这个夷人神父把他拉下水!到时候咱们无论是修教堂雇人干活、还是借教堂庇护老弱妇孺,若是再有登州官员阻拦,他们也要想想城里最信天主的孙元化!” 周鼎听得半懂不懂,只是觉得这个东家不去当官,简直太浪费了。 等赵震回到陈宅,这里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陈家上上下下三百多个伙计都被聚集在院中。 整个生产流程有如流水线一般,运粮,称粮,再把五斤的粮食装进一个个小草袋子里。 陈立三也不怕冷,就坐在院中盯着这些人忙活,赵震进屋后直接朝他拱手道:“东家,那夷人神父同意了,只要咱们把教堂建好,他们就来这难民营里施粥。” “好!”陈立三点了点头,接着指着已经堆起半人高的小面袋子说:“从今晨到现在,我这边已经分出两百三十袋米粮。” “那取粮之人和取粮之时,东家可定也已定好了吧!”赵震欣喜地问道。 “自然,都是些还健在的乡老、里长,再就是队官、小旗,全都是托底之人。取粮之时就定在戌时三刻,今晚老朽就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先生!” “那暗号呢?”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第六十四章 辽东赤子陈立三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马老三听到对面喊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自己背了一个下午,可算把这千刀杀的切口给背出来了。 陈家后院小门露出一条缝,马老三一错身形就蹭了进去。 门口里站着七八个打着灯笼的伙计,借着晦暗的夜色,马老三瞧见了下午招揽他来的人。 “到屋子里谈!”那人一招手,马老三赶紧跟了上去。 他再进的屋子是个大仓库,里面打眼看去有三十几人已经先到,此刻正围着屋中的大柴堆烤着火。 马老三刚凑进圈子,打算烤烤自己已经冻僵的手脚,却看见仓库另一侧的小门洞开,接着就走出来一串拿着火把的汉子。 “火把”在人前一字排开,登时将眼前那片地照了个雪亮,接近着有一老一少走到火把前停下,众人打压观瞧,那老者正是归辽行的大东主——陈立三,在他旁边还站着个高大青年,倒是面生得很。 “各位老兄弟请了,今天不顾风寒连也把大货叫过来,小老儿先在这里给诸位赔个不是。”陈立三此时倒像回到了船上一般,再不见前日宴上的谨小慎微,两手把腕子抱了个轻响,就声若洪钟地喊道。 “见过陈大掌柜!” “甭说夜里,就是刀山火海,若陈掌柜有召,某等也不敢不至。” 下面呼声雷动,陈立三点了点头,右手轻挥,大喝一声:“上酒!” 陈家伙计分成两拨,一波发碗,一波倒酒。酒倒得不多,只有半碗,但是也把这群多日没闻过酒香的家伙,勾得食指大动。 酒虽是冷的,但是喝在肚子里,却像是抱个火团那样暖和,那样舒坦,连带着众人的情致都高涨了起来。 “这次找大家来,实是要与大家说一件关乎我登州辽民存亡的大事,老朽素来不善言辞,就让我身边的这位高人——赵先生,给大伙好好说两句。” 陈立三把赵震往前面一推,自己就向后退了一步,把场中最亮的位置交给了赵震。 先听陈立三说到关系存亡,又听大掌柜称呼那青年为高人,此刻看他走到身前又是读书人的打扮,顿时肃然起敬。 人群中甚至也有人喊起来:“见过赵先生”,只不过要比陈立三的开场要冷淡很多。 这就是人望的差别啊,赵震心中叹道,不过这不快稍纵即逝,他便学着陈立三的样子也抱了响腕。 “诸位叔伯,蒙陈掌柜厚爱,今天小子就来和大伙唠唠嗑,交交心。我就想问大家一句,今年冬天冷不冷?” 本来以为读书人说话都该是之乎者也的调调,可是陈掌柜身边的这位先生张嘴却问大家冷不冷。 “咋个不冷,一场雪下得能有两尺厚,都他娘快赶上俺们在辽东的时候。”马老三在军中时就是个混不吝,最不怕人多的常和,当即扯着脖子喊道。 赵震点了点头,迈步又朝着人群走了几步,追问道“好,那我再问大家伙一个事,诸位家中还有多少存粮?” “存粮,先生莫是再说笑话,我们连田都没有,如今又入不得城,哪里来的存粮。”人群中有人嗤笑道。 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如今数万流民齐聚登州城外,除了新从城里被驱逐出来的人尚有些许存粮,大多数的辽民两三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已是幸运,哪还能能有余粮存下。 赵震再次点了点头,终于走进了人群之中,蹲下身子用及其平淡的语气说道:“那在下就有一问了,距离这冬日还有四个月,大家该怎么活下去!” 声音不大,却直戳大家的心窝,靠凿冰捕鱼?靠上山捕兽?还是靠去各个辽东军屯乞讨? 谁都知道这些只是权宜之计! “等这阵建奴奸细的事情结束了,大老爷们总是还能让我们进城要口饭吃吧。”马老三怯生生地说道,他这一说,瞬间引起人群中很多人附和。 “不会了,至少今年冬天不会了。”赵震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但不会让大家进城,便是我辽商舍粥救济,被官府严令禁止!” 再过一个月,孔有德就该起兵造反了,作为辽人你们还想进城?怎么可能! 听到赵震的话语,人群中猛然间激起一阵骚动,当日蓬莱知县查抄粥棚的时候,大家是亲眼目睹,但若是再过一个月还不让大伙儿进城,这年关怎么可过去? 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高大黑影,瓮声瓮气地吼道:“难道官府想要饿杀我辽民!” 他方才吼了一声,身旁就有人赶忙把他拉坐下来,就如陈立三当日斥责赵震般劝他莫要胡言乱语。 “不错!官府中确实有人这么想!”赵震却突然转向那人,冷声一喝:“可正因如此,方才陈掌柜才说如今我辽民实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也正因如此,陈掌柜才决定了将这座大宅,送给夷人开办教堂,来换取给我辽民施粥的机会。” 这话传入人群耳中,宛如激起浪花的石头,堂中众人顺着赵震猛然伸出的手臂,纷纷将头转向陈立三,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年逾六旬的老人。 “陈掌柜,这使不得啊!” “大掌柜,这可是你的家业啊,怎么能送给夷人啊。” 面对众人的恳切言语,陈立三却不发一言,只是伸手向下压着,同时示意大家继续听赵震讲话。 “大家勿要再劝,陈东主这次心意已决。他曾经拉着我的说:只要今冬能多活下来几个辽东子弟,莫说是倾尽家资,便是献出他自己这条老命,也不足惜!……” 在赵震语带铿锵地描述中,一个以挽救辽民为己任,献完青春献终生的辽东赤子形象缓缓走进大家的视野。 陈立三很纳闷,自己何时与赵震说过这些言语,不过看着流民们眼含热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打断。 正在这时,赵震的声调突然又提了起来:“大家以为这样就够了吗?还不够!陈老知道施粥那从来都是杯水车薪的营生。他今晚叫大家来,就是要再给大家添一分生机!官府不是不让我们舍粮吗,但是只要官府没把我陈府围起来,大伙儿就可以晚上过来取粮。你们看,那就是陈掌柜为大家准备的过冬粮!” 赵震伸手一直,黄胡子猛地将火把后面的黑布扯下,露出整整一面草袋堆成的米墙。 “陈掌柜,你真是菩萨再世啊!” “陈掌柜,您的这个情分我们可怎么还啊!” 辽民虽桀骜不驯,但是性格朴质,敢爱敢恨,此时大家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朝陈立三跪下磕起头来。 陈立三站在那里,忽然看到这般景象,本想踏上前去将众人搀起,但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种受众人叩拜、高高在上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今天大家走时,每人都可以领一个米袋回家。但是明天来时,却要统计好自己麾下丁口,不但要有名姓,后面还要有此人的手印,一个手印换三两米面。希望大家不要负了陈老这份苦心,我们白天也会派伙计按着名字抽查,若是发现有人贪污米粮,那么他也不要再来我陈宅!” 大家刚刚磕完头,就听到赵震一字一顿地说起了领粮的规矩。 第六十五章 编户与童谣 “本来只想默默无闻做些好事,没想到却受到如此多辽民的错爱!” 崇祯四年十一月廿十一日的午后,陈立三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纸,忍不住长叹一声。 那张纸上几乎快有三千个手印,穷汉们哪里有什么印泥,所以那纸张间透着浓重地血腥味。 赵震要求这些军头里老按着丁口分开统计,其中成年的青壮男丁就足足占了一半之多,想想那些熟悉的面庞,陈立三突然感到胸中升起一股豪气。 看着丈夫逐渐亮起的双眼,陈夫人不仅无心附和,内心反倒多了一丝伤感。 搬来这宅院才两个月,又要大包小裹地收拾起来,每次看见前来看房的那些夷人和尚,陈夫人都有一种想把他们打出去的冲动。 “老爷啊,妾身知道你是在做善事,本不该插嘴。可你先前还说城里的店铺开不久了,如今又要把家中的资财都散出去。那瑶儿的嫁妆怎么办,将来彘儿又以何为生?”陈氏憋了半天,终于把这几天的埋怨都说了出来。 陈立三把名册缓缓放在桌子上,眼见这老妻眼圈含着泪水,于是上前宽慰道:“勿要担心,老夫早有计较,我在大柳行仓库中尚存着千件皮货,件件都是珍品。赵先生若能将此贩至倭国,当可保皮裘三代衣食无忧。另外,咱们这次不回城里,等你收拾完,便随着黄胡子先到船上呆些时日。” 先前听老爷另有准备,陈氏心中不禁一宽,可又听到这次居然要到船上居住,顿时又急切了起来:“老爷,这次你可是要做什么险事?” “事到如今,也便和你说了吧,今年冬天我登州辽民实已到了最危急之时。为了活人,也为了自保,为夫这次是要做些犯忌讳的事情。”陈立三突然拉起陈氏的手,轻轻地用大拇指在上面刮了两下,才又继续说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真到了不可转圜那一步,你们就随着赵先生出海吧。我已问过暗中派过去的伙计,赵先生在荷衣岛不但积了千石粮草,还建房垦荒。你们现在去,也不会过得太辛苦……” 商人嘛,鸡蛋从来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只有留好后路,他们才肯放手一搏。这点陈立三倒是和赵震像得很,不过赵震没有他那么好命,此时还在寒风中收集舍粮的反馈。 “你是田三刀,田叔叔是吧,我们是归辽行陈家的人。”赵震弓着身子,钻进一处低矮窝棚之内。 一听归辽行陈家,那个叫田三刀的中年汉子一张满是戒备的脸,瞬间变得热情无比,扯着嗓子唤过两个儿子:“大斧子、二斧子赶紧过来给陈东家的人磕头。” 赵震拦住了两个就要纳头便拜的青年,反而温声问道:“昨日每人三两的面食可曾发到手中?” “发了,发了,马旗官昨晚上就都发完了,如今就在锅里煮着呢,兄弟要不要来一碗?”田三刀说着就要端碗给赵震盛饭。 赵震赶紧推却道:“不用了,来前我们陈东家就交代过了,这点粮食根本不够百姓吃喝。所以凡我归辽行子弟,进了营里不能吃百姓一米一面,拿百姓一针一线。” “诶呦,这陈掌柜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爷三这辈子就是给他当牛做马,也还不起这情分啊!” 听了赵震的话,田三刀再也控制不住,朝着陈立三宅子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赵震走出窝棚时,从怀中掏出册子,在马老三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这份名册比陈立三手中的细致得多,最上面是这一组的领头人,然后是每户的人丁情况。年龄、性别都做了标注。 而且上面多了很多圆圈、对勾、乃至叉号,圆圈表示带头人将陈家的恩情传达到位,百姓反应热烈,这样的组在日后会酌情增加粮食。 对勾则表示粮食已经按量分配,关于陈家的难处和恩情传达的不甚到位,这样的组会保持粮食供应。 画叉号只有两组,一组是因为组头贪污虚报,另一组则是干脆没提粮是谁发的!这样的组必然会被其他的新人取代。 “东家,你让俺教孩子的童谣俺都教完了,每个人必须熟练背下来三遍,俺才给的馍。”周鼎一脸邀功地表情跑了过来。 与流民舍粮不同,这些粮食是从赵震船上搬出来的,由周鼎派发给城外十二岁以上的孤儿。 “真的?你自己先给我背一遍听听。”赵震有些不相信,今天早上周鼎给自己背诵的时候还错了两个字。 “俺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不信您听着:冬风冷,城门关,近来辽汉难存活。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 小家伙口齿伶俐地将童谣背完,赵震忍不住夸奖地拍了拍他的头。这般年纪的少年真好啊,脑子快,记性强,还有一番肯做事、敢做事的热血。 如果这次登州事了,自己一定要多带几个孩子在身边,毕竟他们才是未来的希望。 “这事办完了你就回船上吧,记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私自往外面跑。秦叔,你可给我看好了他。”赵震回头对秦耀祖说道。 这次秦耀祖带的七十二人,除了十几个身上有伤有病的留在岛上疗养,其余人都被赵震带到了登州。 “不需秦叔看管,这登州我是呆够了。若不是这次东家让我来,我情愿在岛上、船上呆一辈子,再也不看那些山东棒子的嘴脸。”周鼎咬着牙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怨毒。 赵震听了后也是一声长叹,十年间官府的疏忽,就能让本是同根同源的两地人不共戴天。 在历史上,孔有德、李九成只引三千兵马袭登州,破城之后却瞬间将兵力扩充到三万余人,其间有多少登州辽人参与叛乱,几乎不问可知。 明军攻破登州城后,城中尚有千余辽民,面对朱大典、吴三桂的招降,这些人居然全部自杀。 后世多少人说吴桥兵变是一只鸡引起的偶然事件,可在赵震的眼中这登州如今就像一个火药桶,任谁抛出去一点火星,就是一场震天撼地的大爆炸。 与其等着别人的屠刀麾下,不如等着自己先把这个火药桶点爆吧。 第六十六章 来自登州城中的反击 “秦大人,看看你办得好差事啊。”登州知府吴维城站在登州城墙之上,指着陈家旧宅前排起的长长队伍冷声说道。“我一直以为关中多耿直之辈,却没想到这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官场学问,秦大人可是学了个通透啊!” 这番话听在秦士英耳中却如雷鸣一般,惊得他浑身骨架都一软,赶忙拱手喊冤道:“下官冤枉啊,那宅子虽然原属辽东商贾,但如今却已捐给夷人军作为耶教庙宇。那夷人军素来只听巡抚大人号令,下官一个七品知县,如何敢管啊!” 秦士英确实是冤枉的,施粥的事情发生在大半个月前,他当时确实也带着衙役亲自去查抄,但是刚行到附近,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屋顶之上。 等他赶上前去想细探个究竟,结果发现那支难民队伍两旁,不但站着两名浑身铠甲的夷人士兵,还多了不少身穿教袍的壮硕汉子。 一想到夷人身后的巡抚大人,秦士英当即选择退避三舍。 “秦大人你是己未年的进士,也算饱读圣贤之书,怎能说出这种阿谀上官之言。”吴维城故意离秦士英远了一步,仿佛羞于与他为伍一般,背着身子低喝道:“您冤枉?你可知孔有德等辽兵如今方至吴桥,一路烧杀抢掠,动辄屠村灭家。不知那些死去的山东百姓,要向谁说一声冤枉!” 说道这里,爱民如子的吴知府身影显得愈发高大,宽大袖袍一甩就要走下城楼。 上官雷霆震怒,秦士英哪敢怠慢,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居然一把抓住了吴维城的下摆。 “大人留步,下官还有一件要事禀报。”秦士英迎着知府大人的怒目,递上了一张白纸。 吴维城强压着怒气,斗腕甩开纸张,上面写着一段顺口溜样的文字:“冬风冷,城门关,近来辽汉难存活。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 吴维城当年也入过翰林院,哪里看得了这等文字,当即冷哼一声:“这是秦大人从何处寻来的,粗鄙无文,荒唐悖逆,竟然连韵脚都压不上,估计写诗的人可能连千字文都背不熟!” 说完就把那白纸扔在了地上,转身欲走,却不料秦士英竟然飞快地捡起了稿纸,又重新挡在了知府大人的面前。 “大人,这是一首辽民中传唱的童谣。您要是细看,就会发现他当中另有洞天。”秦士英用手指点着文中的一句话接着道:“大人你看这句耳边如火手足寒,面上说得是人挨冻的时候耳朵会发热,但是手脚却是冰凉。可大人再想想,这耳边火是个什么字?” 吴维城初时已被秦士英的无礼气得面色铁青,这时听到他这般问话,几乎脱口而出道:“是耿字!” 说完之后,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以至于看向秦士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人再看这句,人中若有一声吼,这人中是不是一个仲字。”秦士英终于找回了一些自信,就连身板也直了很多。“至于这辽东日月照登洲,我想大人一定已经猜到了答案。” “耿,仲,明。哈哈哈,好一个辽东日月,还要照我登州,果然是枭雄气质啊!”吴维城一把夺过那张纸,在手中轻捻片刻,转身冲着秦士英道:“你且去找蓬莱水城中军大营,告诉耿将军说有辽人商贾邀买人心,意图不轨,让他协助你去抓捕。他若不从,立刻到城中见我!” “遵命!”秦士英正冠躬身道。 登州陈氏旧宅,如今已变得面目全非,不但拆除了影壁,从前厅到正堂几乎到处都挂着夷人神祇的画像。 后面的仓库里也看不见半点货物,宽大的仓房内聚满了老弱妇孺,几个穿着黑色教士服的男子,不断将稀粥放到一只只伸过来的手中。 陈立三和其他的八位辽东商人也站在其中,听着门外呼啸的风声,李富春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笑容。 “陈老哥,你新招来这位赵先生,可真是个能人。居然能想出这暗渡陈仓的主意来。区区两根交叉的烧火棍,再引来几个夷人大头兵,就能将秦士英那狗贼吓得不敢露面!” 听得别人夸赞赵震,陈立三也感觉与有荣焉,捋着山羊胡道:“呵呵,这算得什么,当日老夫被辽商陷害入狱,几乎丧命,就是着赵先生拿着一本书就走通了巡抚大人的门路。后来老夫又多次遇险,都是靠着此人逢凶化吉,此等小事,我猜他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也不知这位先生是否婚配,小老儿尚有一女待字闺中,不知陈老是否肯帮着说合一二。”看着陈立三满面自豪的样子,人群中一位商人凑渠道。 陈立三却面色一变,指着那人道:“好你个黄九窍,挖墙脚都挖到我这来了,你是欺负我陈家没有女儿吗?” 此话一出,引得剩下六位辽商哄堂大笑,好像前几日压在胸中的郁气都一扫而光。 此时大门突然洞开,众人打眼看去,却是一名登州小卒闯了进来,等他走到近前,陈立三不禁惊呼:“陈千户,你如何办成此等模样。” 来人正是耿仲明亲兵千户陈绍宗,往昔在登州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此时却换上了一副小兵的打扮。 “各位掌柜快走,刚才秦士英那狗贼拿着张可大张总兵的移文来找耿帅,说是诸位图谋不轨,要立即锁拿。耿帅虽然称病推拒,不过我想也拖延不了几时。” 陈绍宗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复,转身就从来时的门口跑出。 “这,这可如何是好!”刚才还有心打趣的黄掌柜立刻慌了手脚,抓着陈立三的手问道。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陈立三强自镇定了片刻,才抓着众人的手道:“诸位莫慌,我宅中尚有一暗门,我们便先从那里逃出。只要我们上了船,那秦士英就算再凶狠,也奈何我等不得。” 总算有人给了出路,被吓得魂飞天外的八位商人哪还来得及思考,立刻随着陈立三顺着暗门奔出。 可是还没跑出几步,耳边却突然响起马蹄之声,陈立三等人多已年岁日长,哪里还奔跑得动,只是停下片刻,就发现自己早已陷入马队重围之中! 第六十七章 变起 崇祯四年闰十一月廿十日,登州城外辽东流民营中,赵震依旧沿着各个窝棚走访,或是给孤老的流民放下两张烙饼,或是给光着屁股的孩童披上一件棉衣。 大半个月来,白日里有九家辽东商人接着教堂施粥,晚上还有陈家独供的粮米,辽民的死亡人数大幅降低。 不但陈立三在登州辽民中声名鼎沸,就连作为陈家二把手的赵震,以及各组的头领马老三等人也在辽民中树立起了威望。 此时赵震在营中行走,已经只带着秦耀祖一人,而紧跟其后的马老三身旁却聚起了一群汉子。 正当赵震又来到田三刀窝棚中,笑着和老头掰腕子、拼力气时,身后却响起一片急促的马蹄声。 再回头时,齐管事已经滚鞍跃在了他的身后:“赵先生,不好了,陈掌柜被府衙里的人抓走了!” 尽管齐管事已经尽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但是这却如在沸油中飞进一滴水,瞬间炸了锅。 “什么,陈掌柜被抓了?他们怎么敢?”马老三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刚过上几天好日子,难道就这么没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的马老三下意识地就摸上了腰间的短匕。 赵震面上倒没慌张,松开了田三刀的手,站起身子静静问道:“几时抓的人,在哪抓的,来的多少人。” “刚才秦士英那狗贼不知从哪里带来一些骑马的兵丁,忽然就将洋和尚庙给围了,东家正带着其他几名商人打算从后门逃走,结果当即就被人抓到马上带走了。待我等得到消息,据说那波兵丁已经回到了城中!” 齐管事这次终于冷静下来,细细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赵震低头看了下表,四点十七分,对方选择的时机正好是城门关闭之前。 秦士英这次居然动用了骑兵,看来求的就是速战速决,这样既能将流民中的主心骨一网打尽,又丝毫不给流民冲动闹事的时间。 一夜的时间,可够做出太多的事情了,看来自己还真是小觑了这些登州官员啊! 自赵震进言舍粮策略之时,陈立三被捕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内,毕竟指望着流民们有保密意识,那除非他用上宗教这种大杀器。 为了几乎必然的陈立三被捕事件,他甚至还设计了一套发动群众抗法的预案。 可是这群登州官员踩点之准,反应之快,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孙元化为官出了名的优柔寡断,反应不可能这么快,赵震又接着问道:“他们冲没冲进老宅,有没有抓里面的流民?” “那倒没有,他们抓了九个掌柜上马就走了。对了!秦知县还抓了一个当兵的,那兵卒着实凶悍,砍翻了两名标兵,最后被挂了粘网才将他捕住。”齐管事想了一下,突然补充道。 没进教堂,那就代表这是登州官员私底下做的,还抓到一个当兵的,难道那兵是耿仲明的人? 赵震听到这个消息,好像从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看到了一丝光芒! “马老三,你去告诉所有领粮的头领,今晚戊后三刻就在你这营帐中集合,一个也不能少。” 陈立三被捕,整日负责派粮之事的赵震,在流民眼中俨然已是陈家的二号人物,马老三听到命令之后,当即抱拳应下。 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又被赵震叫住:“若是真有忘恩负义不来的,你便告诉他,大家的签名册子陈老可是整日带在身上。” …… 登州知府衙门后堂,吴维城一身大红官袍端坐在堂中主座,双手在手炉上不时搓动。 “大人,下官今日便带着您的口谕去令耿仲明捉人,那厮果然以生病为由,置之不理。不过,下官留了个小心思,在进入中军帅帐之前,我就先派了几个心腹在他大营附近埋伏。结果,果然有一个士兵在我等离开时,就出了营垒,直奔那洋和尚庙。幸亏大人赐下了标兵健儿,否则那兵卒脚力极健,还真会让他走脱!” 听着秦士英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维城点着头,手指在桌面上叩着,悠悠问道:“那些辽民就没什么反应?” “下官抓人的时候,正好赶在关城门之前,那些流民就是想闹也没地方闹!”秦士英颇为自得的笑道。 吴维城轻捻胡须,接下来的话却让秦士英脸上瞬间没了颜色:“既然秦大人如此神机妙算,本官倒是想问问秦大人,为何本府让你去抓人,这人犯没关在蓬莱水城,反倒送进了我登州府衙呢?” 这声音听在秦士英耳朵里,就好像从地府里传来。命令你下,顶雷我上,到时候闹出民乱不好收拾,你好把我交出顶罪。 都是读过圣贤书,做过地方官,人精堆里冲出来的,秦士英怎肯束手待毙。嘴角一挑,就恭敬地说道:“这事虽有下官参与,但是捕人的都是知府标兵,卑职怎敢贪天之功。” 眼见吴维城面色慢慢深沉,秦士英马上又笑着说道:“再说,这些辽商个个身家豪富,定罪之后那逆产定然庞大,下官官职低微,抄家时没有那么多衙役可用啊!” 秦士英把话说完,知府吴大人的面色瞬间阴雨转晴。 是啊,这一屋子的辽人巨商,光是抄家就有多少银两! 这种事情可不能假他人之手,必须是由自己的这个大清官主持,否则国家会损失多少银子啊! “秦大人办事果然思虑周全,本官索性再告诉你一件喜事,孔有德那厮这次算是彻底栽了,他的那群贼兵居然偷了王象春老先生家中的鸡。那王家何许人也,不光王先生自己做过南京吏部的考功郎,在其兄还做过浙江布政使,当真可谓是门生故吏遍天下啊,如今山东巡抚余大成余大人不但将此事告于孙抚台面前,还扬言要上奏折弹劾抚台侵饷纵兵,贪秽已极。” 吴维城笑吟吟地将此事说出,又拉起秦士英的手颇为嘉许地说道:“所以审理此案时,本官定会秉公执法,绝不徇私!” 同时,登州蓬莱水城中军大营里。 耿仲明披着棉被,抱着手炉,两只脚分别放在两个暖脚丫鬟贴身小衣里,内心却冷如冰霜。 面前一个年轻人正在朝他鞠躬,神情恭谨而严肃地说道:“将军,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第六十八章 说耿 “读书人果然都好大言,你可当本将是三岁小儿?”耿仲明眼睛虽然眯着,但是声音中却透着说不出的冷厉。 “城中辽商身陷囹圄,将军地处嫌疑,城外数万辽东百姓生路断绝,这不是危急存亡之秋,又是何时?”赵震却拱着手,又往前踏了一步。 赵震每说一句话,耿仲明双脚揉搓的力量就大了一些,两个暖脚丫头面颊越发变得红晕。 耿仲明双眼睁开,颇为玩味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幽幽问道:“那你倒说说本官现在该当如何?去给你的东家求情?如今俺老耿可没那么大面子啊。” 耿仲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绝口不提陈绍宗被捕之事,赵震却一脸肃容向前一步,正色道:“若是只为东家之事,赵某何敢来劳烦将军。实在是我登州辽民均视耿将军为领袖,在下此来是请将军入主登州,为我东江百姓主持公道!” 耿仲明一脚蹬开了暖脚丫头,只从床上坐了起来,赵震看他满面怒容,就知道对方想要喊人来捉住自己。 时间紧迫,赵震没工夫陪他玩先抓人,自己再大笑,最后耿仲明不穿鞋跑下来的套路,直接抢在他喊叫之前问道:“耿帅,您可知孔李二位将军如今已在吴桥举旗造反之事?” “什么?”这个消息听在耿仲明耳中竟如炸雷一般,孔有德、李九成居然造反了,不过想想对方最近给他写的信中颇有怨怼之意,耿仲明突然觉得并没有那么意外了。 “哦,将军不知道吗?这么大的事情多军报上没有写吗?不可能啊!难道真会因为那件事?”赵震却仿佛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说道。 “不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把话说完,到底是出了何事?”耿仲明已经七天没有接到过任何军报,这事放在平时倒也寻常,但是如今放在他心中却如旋起了一块石头。 赵震向旁人要了一张纸,三两笔写完之后,就交给了耿仲明,“自前些时日起,流民营里的孩子多有唱此童谣,赵震遇时曾多次劝阻,可是这童谣依旧传唱不息。” “耳边如火手足寒,肚里无食难过年。人中若有一声吼,辽东日月照登州!”耿仲明拿起白纸看了看,但是也看不出个究竟,直到赵震将童谣中的偏旁部首用笔圈出,最后合成了耿仲明三个字,对方才恍然大悟! 耿仲明一巴掌拍在帅案上,如狮子一般狂怒道:“这是何人用这下作招式,坑害于我!” “将军莫急,我发现此事后,便把唱此童谣的孩子召集起来,命他们不许再唱。可是前几天却发现其中的几个孩子失踪了!” 赵震本是安慰人的几句话,却把耿仲明吓出了一声冷汗。 像这种犯嫌疑的事,最好的莫过于孙大人申斥他一顿,结果到现在自己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耿仲明越想越怕,连番叫了巡城的兵丁进来确认是否听过这童谣,结果不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甚至还有一个军眷的孩子这两天莫名其妙地走失了! 中国的历史太丰富了,就连造反的历史都够出本书了,耿仲明平时虽然不怎么读书,但是历代靠童谣起事的可不再少数。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童谣传进文官的耳朵里会是什么效果。、 就连帐中的几位亲随如今也慌了神,东江军中自来兵为将有,若是主将出了事,他们这些兵丁就算不死,到了他人帐中那也是任人欺凌的下场。 秦耀祖等人为何在耿仲裕得势时选择逃跑,就是这个道理。 “将军,吾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登州城中三千兵马,耿帅、孔帅旧部居半。城外数万辽民,闻陈东家等人被囚,如丧父母。此时若耿帅能振臂一呼,其必景从,登州城一日之间便可入您掌中。” 看着耿仲明面色挣扎,赵峥立即进言道,他这一说,帐中其他军将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 耿仲明却冷笑一声:“书生之见,这登州弹丸之地,我仓促起事,外无援兵,虽一朝可以得手,待朝廷援兵到来,最后还不时难逃一个败亡的下场。” “耿帅您是贵人多忘事啊,登州城背靠大海,海上诸岛尽是您的东江老兄弟。吾闻登州府库中存银十万,更不消说那些城中富户,另有马匹三千,各种火炮数不胜数。只要舍得粮食财帛,我东江兵勇必将源源不断赶来。登州之西,尚有孔李二帅之兵,登州之东,地贫兵弱,小子愿领辽民安之。数日之内,登莱左近皆为将军所有。到时无论是裂疆称王,还是与朝廷和谈,耿帅但可自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大帅!” 随着赵震的侃侃而谈,耿仲明的眼睛越来越亮,以登州之饷银诱海上东江众兵,这正是吴桥之变后耿仲明自己想出的计谋。 就靠着这一计,本来仓促遍成的登州乱军,瞬间就将战斗力提升到可以硬撼朝廷诸路平乱人马。 若说吴桥兵变中孔有德是大旗和利剑,这耿仲明就是叛军的大脑。 如果耿仲明听到的是未来的策略,帐中诸将听到的就是十万两白银和城中富户了。 自从皮岛兵变之后,这些人一直过得担惊受怕,生恐因此事受到连累,如今又出了童谣的事情。 不反,就是这次能脱险,大家也摆脱不了重回辽东的宿命,反了,城中有的是白银和小娘子,起码能快活一场。 “大帅,我看孙抚台身边定是有奸人做崇,就带兄弟们进城兵谏吧!”耿仲明帐下大将徐得功带头跪下。 “大帅,将近年关,兄弟们缺衣少食,且带我们进城把去年的粮饷讨回,大家也好过个年啊。”水营把总连得城也跪了下来。 “大帅,自毛帅去后,我东江军民无不盼望三事。一能为毛帅平反,二能在山东寻一城为我辽民耕种居住,三能休息兵马,重修战备,再返辽东!”赵震拱着手深深朝耿仲明鞠了一躬,这躬鞠得有点猛,差点没把怀中的土炸弹弄掉了。 耿仲明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道:“既然众将皆有此心,吾也不能违众意。也罢,且传令各营,整肃兵马,若进得登州城,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 第六十九章 乱起 “且慢!”就在耿仲明大声颁布将令之时,赵震却前出一步,高声打断道。 军中将帅讲究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发布将令之前大家可以商量讨论,但是将令一下,各部就只有遵从的份了。 赵震此时上前,对上耿仲明那副“你在教我做事”的眼神,不禁感觉从头皮一直到后脊梁都阵阵发麻。 但是自己不再岛上过逍遥日子,来这登州以身犯险,若是再眼睁睁地看着屠城在眼前发生,那自及做这一切的意义又何在? 只能咬着牙沉声说道:“将军先前还恐兵少,若破城之后再纵兵抄掠,登州城中不下十几万鲁民,若是有人登高一呼,举城皆反,那岂非因小失大?” “哦?那我到有一问,若不掠城,我何以激励军中士气。若不掠城,你又怎么喂饱那城外数万辽民!”耿仲明冷声一笑,悠悠说道。 刚才帐中还顺着赵震说话的那些军将,此时也将眼睛瞪来,目光中的杀气毫不掩饰。 俗语云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依靠屠城,抢掠激励军队士气,在明末几乎以成了通行办法。 赵震刚才建议兵变、夺城,那些军将自然和他站在一个统一战线上。但是如今他又反对抢掠,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这群军将当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诸位将军在这登州城日久,想必当知黄龙府邸虽是新建,但是月月有船南来,所送之物不乏金银宝珠。剩下知府、知县、盐道官宦,再加上依附他们的富贾豪商,其家中财货何止百万两。反倒是城中小民饱受粮贵之苦,家中哪有余财。不若将他们向南驱赶,一可以节省城中粮草,二可以让其流民扰乱栖霞、招远之官府,辽东流民他们可以不管,那山东流民他们也会不管吗?” 赵震说这一番言语的时候,耿仲明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自己悬着的一颗心也缓缓落下。 对方毕竟不是李九成那样的杀人魔王,懂得计算利害得失。 况且他在打算预先推动耿仲明造反时,赌得就是耿仲明因为人少力孤,而不得不采取相对怀柔的占领方式。 耿仲明眉目低垂,细思了片刻,转头盯着赵震问道:“那你手中的流民怎么办,你又如何让他们起事响应?” “流民们求食而已,骤然拿了太多金银反倒是坏事,在下自会领他们抄劫粮囤,不老耿帅费心。” 耿仲明上写下打量了赵震片刻,倒见他目光清澈,神色不似作伪,猛拍了一下案几笑道:“也罢,就按着你这读书人的道道来,此事若是成了,总少不得你的一份功绩便是!” 等赵震从帅帐走出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耿仲明不愧是沙场宿将,布置起袭城之事井井有条。 如果和历史上的吴桥之变相比,如今的劣势在于这群士兵没有外部的高压,士兵没有乱心。 但是从优势上来讲,除了今晚朝北的镇海门特别布置了守军,西面的迎恩门和南面的朝天门几乎都毫无防备。 登州城中的守军,一是由登州总兵张可大率领的一千浙兵;二是教授明军操作西方火器的葡萄牙军官团六十七人;三就是源出东江的八百辽东兵。 今日迎恩门的守将便是耿仲明的旧识——陈光福,耿仲明今夜带兵攻打的便是这西门。 而赵震的任务则是消灭城外的葡萄牙兵,以及吸引北门张可大的浙兵。 …… “郑清廉,你二人可能射得中那俩夷人?” 登州炮厂南七十米外的一处树林中,赵震低声询问着两名朝鲜弓手,其中一名便是郑清廉,另一名则是俘虏中箭术最好的李英浩。 “东家只要说是要他死,还是要他伤,郑某人都做得到!”自从到了荷衣岛,郑清廉虽名义上被任命为朝鲜俘虏的管理人,饮食起居也照一般士兵优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敢放松下来。 那些朝鲜士兵看自己整日都是怒目相向,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了官职,郑清廉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新东家表现一番的郑清廉,连忙拿出自己从幼年时就在箭场练出的本事,把自己的爱弓拉得直如圆月。 “都杀掉,但最好不要发生声音。” 随着赵震一声令下,只觉得耳边突然响起两道破空之声,炮厂围墙前那两名站着打瞌睡的葡萄牙士兵应声倒地。 两人用的都是角弓片箭,这种朝鲜特制的战弓,最大射程甚至可以达到二百四十码。如今在百步内静止射击,对于人人平均射击运动员的朝鲜御林军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两人喉头冒出的白羽,赵震转身对树丛中的老者低声下令:“秦叔,上吧。如非必要,尽量少杀人,包括里面所有的工匠。” “东家,你就等好吧。”秦耀祖站起身型,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关节,手掌轻招,树林里就露出了五十名汉子的身影。 这些日子秦耀祖经常跟随赵震去找陆若汉,已经不知去了多少次这炮厂,地形门头早被摸得精熟。 那五十个人虽然是一股脑出去的,但是走着走着就分成了几波,有的随着秦耀祖从前门而入,有的则向后门包抄,还有几个年轻的悄悄爬上了围墙。 夜幕下的登州城,寒冷而宁静,这样的天气连鸟雀都没了踪迹。 可在几声金属碰撞,和尖声嘶吼之后,赵震却听见了布谷鸟的鸣叫,他赶忙领着快冻成冰块的百十名陈家伙计包抄上去。 炮厂里的明人工匠都很安静,在六名拿着长刀的水手看护下,畏畏缩缩地躲在自己的棚屋之中。 再往里走,便是葡萄牙人住的院落,五名穿着单衣葡人男子倒在血泊之中,还有几个受伤的水手坐在地上喘息。 这些人到底是老兵,即使前胸已经是一片血痕,也犹自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葡人睡觉的堂屋,终于能就着微弱的灯光看清这些葡人的脸,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被秦耀祖拖拽到了堂屋正中,正是葡人的带队牧师陆若汉。他旁边还有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此时正怒气冲冲地瞪向自己。 “赵,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们,你就不怕主的责罚吗?”陆若汉扯着脖子喊道。 赵震在他身前蹲下身子,冷冷地道:“抱歉,你的主从来都对东方人无能为力,不过待会你倒要好好求求你的主,祈祷他们能让免受弓箭和火铳的伤害!” 崇祯四年闰十一月廿十日夜,赵震带百五十人包围登州镇海门外炮厂,俘获陆若汉神父、澳门议事会兵团长公的沙劳西以下耶稣会牧师、葡萄牙雇佣兵、卜加劳炮厂工匠共六十人,另外还有京城及广东、登州炮匠百余人。 打响了登州之变的第一枪。 第七十章 进城 唐初登州不过一里见方,明初登州升府之后便开始拓城,到了明末已经变成了一座周九里的大城。 镇海门高三丈五尺的砖石城墙上,一群身穿单衣的守城浙兵正在烤火,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对于这些浙东汉子实在是煎熬。 把总王珂穿着棉甲,缩在城门楼里昏昏欲睡,燃了半夜的火盆烧得屋内空气越发稀薄,让他的头整夜都昏沉沉地。 突然之间,一股寒风卷着雪花吹在他的脸上,王珂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一句娘希匹就要骂出口时,就见撩开棉帘的亲兵神色匆匆地冲他急道:“总爷,出去看看吧,城墙外边出大事了!” “这半夜三更的,能什么大事?”王珂不耐烦地回道。 小兵伸手指着外面喊道:“有好些人在城外喊什么放了陈掌柜!” 此时外面狂风呼啸,王珂哪里听得清什么喊声。 放了陈掌柜?应该就是今天下午总兵亲令捉拿的陈立三。 自己今晚被逼着亲上城楼,就是为了严防城外辽民借机生事,王珂虽不情愿离开这个暖屋子,但也只得顶盔掼甲出外查看。 才刚随亲兵登上城墙,王珂就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喊声 “让俺们进城!” “放了陈掌柜!” “放了李掌柜!” 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一时辨不清方向。王珂趴在垛口旁边,借着月色向下观瞧,一时间只能从黑暗中看见无数攒动的人头影子。 “阿丘,速去向方千总求援,就说辽东流民聚于城下,意图不轨。”夜间城门有事,王珂不敢托大,朝着刚才叫醒自己的亲兵下完令,回头又冲着城上喊道:“把火灯都给我点起来,弓兵上垛,直接放箭,凡有靠近城门者,格杀勿论!” 王珂率领的部署,那是张可大于舟山数次击退倭寇带出来的强兵,号令一下,镇海门的城楼瞬间亮起一片火光。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城墙上的弓兵已经就位,朝城外有喊声的地方泼洒着箭雨,不多时,黑暗之中果有惨叫声传来。 “王珂,你个王八蛋,居然敢放箭射爷爷我。看好了,老子是炮营总管朱德豪,若是你伤了爷我一根寒毛,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珂刚才还陶醉在自己部下训练有素的表现,可是城下那声充满京味的喊叫声,一下子把拉回了现实。 “停手,都给我停手。”王珂赶忙下令,从家丁手中取过一只火把就想确定一下来人身份。 不用他照亮,随着朱德豪的喊声,城下一排火把从东边亮到西边,照出了跪在地上的一行囚徒,王珂定睛一看,居然其中还有许多弗朗机人。 他的脑袋轰然一响,这朱德豪可是从京城神机营派过来的,据说还是成国公朱能没出五伏的亲戚,别说自己的部下把这位爷射死,就是伤了那些朝廷花大价钱请来的弗朗机人,自己也是万万吃罪不起的。 “王总爷,这大半夜来这找您没别的事儿,就是想跟您做桩买卖。请您给登州府里传个话,一个时辰之内,若是不把今天抓的辽东掌柜们放出来,你们就等着给这位京里来的大爷和这些弗朗机人收尸吧!” 一个洪亮的男声从火把堆里传了出来,语气虽然平静,但是传到王珂耳朵里却宛如炸雷一般,他宽大的身型不禁左右摆动了一下。 自己居然在城墙上遇到了绑票的贼人,绑的还是朝廷命官,这群辽人真是疯了吗? 对方掐的距离和时间都十分阴毒,他们距城门大约八百步左右,便是自己派人出城营救,他们也大可以在杀完人之后逃离。 可如若自己不下城,上官也不答应他们的条件,等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杀完人,天依然是黑的,到时他们还可以从容而退! 进退两难之际,王珂强自镇定住心神,扫视了下火把数量,大概在三百把左右,应该就是这些商人家中的伙计。 “城下的刁民挺好了,尔等绑架朝廷命官,可知此是抄家灭族之罪吗。”王珂大言恐吓道。 刚才人群中的那声音回道:“不劳长官挂念,我们都是被鞑子杀光全家的人。今日索性就拿剩下的这一条烂命,把养活我们这些年的东主救出来!” “呵呵,尔等何等愚笨!就凭你们这几百号人,也敢要挟朝廷,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王珂恍然记起,当日张总兵收降海盗时也是这般说辞。 等对方吓住之后,自己再给他们一条生路,应该就能瓦解这般顽贼。 “看来王总爷是嫌我们人少了!”躲在朱德豪身后的赵震轻声笑道,随即回头冲着后面大声喊道:“辽东的兄弟们,举火!” 那声音就像是劈开黑暗的雷电一般,王珂眼睁睁看着那天薄薄火线迅速向后延伸。 转眼间,眼前黑暗中竟是亮起了上千处火光,直在镇海门前形成了一片火海。 那火海不断扩大蔓延,不到片刻的功夫,甚至就连海滩附近居然也有火光亮起。 夜风阵阵,吹得那火把不断摇曳,火光中几乎全是忽明忽暗的人头,吓得王珂头皮一阵发麻。 “快,快,快马禀报张总兵。” …… 登州城西迎恩门外,耿仲明骑在一匹蒙古黄膘马上,静静地看着两个吊篮从城墙上缓缓放下。 此时若是有一盏集束灯,就能照出他身后站着近千着甲拿刀的兵丁。 饶是天寒地冻,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这些士兵居然一声交谈没有,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宽大城门。 吊篮依次落地,两名着甲的兵将撒腿跑到耿仲明面前,最先跑过来的赫然是自己的长子耿继茂。 看见他耿仲明的心就落下了,自从耿仲裕皮岛事发,耿继茂就被孙元化叫到身边充当亲兵,实质上是作为人质看管。 如今他能回来,也就代表陈光福这个老哥们没改变心意。 “爹爹,孩儿回来了!”耿继茂上去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但是耿仲明却直接朝着后面的徐得功喊话:“陈老弟什么意思?” “光福兄说他不要府库,只要草桥以北到画河这一段的宅子。”徐得功扬首嚷道。 “你许他了?” “当然许了,不许他能把城中十二营的千总都叫到帐里来跟咱们共谋大事吗?” 耿仲明看着自己的这位爱将,颇为满意地点着头。陈光福要的是登州大户人家最聚集的地方,可是商再富,哪能富得过城东的诸位大官呢? “大人,城门开了!”落后他一个马头的连得城突然激动地吼道! 果然,迎恩门高大的吊桥正在缓缓落下。 “兄弟们,进城!”耿仲明马鞭向前猛地一指。 第七十一章 城中 大明,登州府衙大牢内。 “啊,莫要再加力了,你们让我认什么罪我认便是,但求给我一个痛快!”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吼声,吴维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赶紧喝下一口浓茶压了压惊。 牢房里面的事情太过腌臜,吴大人这种清贵文官自然是不屑进去的,茶杯刚刚放下,自己的刑名师爷就拿着一叠纸送到了他的面前。 “东翁,这是李春芳的认罪画押,这下面的就全是他的逆产了!” 吴维城笑呵呵地点着头,把纸张分成两叠放置,薄的那叠自然是辽商们邀买人心,企图谋反的罪证。而厚的那一叠吗,自然就是这次捕获辽商的身家了。 就是不算那些铺面商号、田骨地契,如今光是藏银就已经突破了三十万两,吴维城几乎可以想见,除了在考功簿上自己又多厚重一笔,自己的小金库这回恐怕又要来一次历史性突破。 想到这里,吴维城看向刑名师爷的眼色愈加和蔼,不禁勉励道:“陆幕友,此案就剩下一个人犯尚未招认,你可务必要在天明前尽此全功!” 不过那师爷却突然嘶了一声,面有难色地道:“东翁,那个陈立三真是又臭又硬啊,鞭子也抽完了,夹棍也上过了,就是半个字也不肯从他口中吐出!” “不行,一定要拿到他的口供,我可听说了这陈立三可是随着毛文龙起家,十余年积累下了万贯家财。说不定只他一人的逆产,就要胜过旁人一倍。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撬开此人之嘴,皮鞭、夹棍不行,难道那些狱吏就没有更狠的招数了!” 吴维城柳眉倒竖,一把将稿纸扔到了刑名师爷面前,话语之间透着说不出的冷厉! 见幕主发怒,刑名师爷赶紧弯腰去捡那掉落在地上的纸张,可身后的大门却被猛然推开,瞬间进入的寒风,一下子把他正要捏住的白纸,吹离了他的指尖。 “吴维城,吴知府,你此番可是做下了天大的祸事!”人还没进屋,登州按察使副使宋光兰的骂声就先传到了吴维城的耳边。 大家虽同是四品,但此人毕竟是巡抚面前的红人,吴维城还是起身走到门口去迎接。 “宋大人,深夜来访,也不见通传,吾也想问问到底出了何事?”吴维城姿态做得足,但是嘴里却不肯饶人。 “吴大人今日是不是在弗朗机人的教堂抓捕了一批辽东商人?”看着对方老神在在地点着头,宋光兰心中又拱起了一团火,厉声喝道:“此时镇海门外已聚集了数万辽民,我倒想向吴大人请教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难道守城门的那些丘八连乱箭驱散都不会吗。一群不知畏惧天威的流民而已,死上几百个,哪还有不四散奔逃、跪地求饶的道理。” 此时牢房里又传来一声惨嚎,吴大人这番话说得倒显得越发的云淡风轻。 “乱箭驱散?那伙贼人可是突袭了弗朗机炮营,将夷兵夷将并着京城神机营的那位朱把总一起绑了。扬言若是一个时辰内不见人,他们就要将人全部杀光。”宋光兰冷冷笑道。 什么?自己抓了几个辽东商人,那群流民居然把朝廷命官给绑架了。连辽民造反都已经做过预案的吴维城,还是被听到的情况惊呆了。 他只是伸出手指,颤抖着吼道:“贼子安敢!” “他们敢不敢我不知道,你现在便随我去见巡抚大人吧!”宋光兰也不再多言,抓住他的手就向外拖拽。 可是刚一出衙门,宋光兰的脸色就变了,漆黑如墨的登州城此时东方却忽然亮起一股透天的火光。 “可是城东走水了?”宋光兰急向身边亲兵问道。 那亲兵却摇了摇头:“不像,刚才我们从巡抚衙门出来时,东门已经见火。但是大人你看,南面的朝天门也烧起来了!” 宋光兰顺着士兵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南方的夜空中也出了一团火光! 北门有过万流民闹事,怎么这东南两门又同时走水,难道那些辽东流民定好了里应外合之计? 不能啊,城中如今已经没有多少辽人了?难道是,难道是辽兵? 宋光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狠吓了一跳,把吴维城塞进后面的轿子,宋光兰就催促着轿夫快行。 登州府衙距巡抚官邸不近,需要穿行十几个街巷,本来心思甚烦的宋光兰一直觉得耳边有呜咽哭喊之声。 初时他还觉得是风声,再到后来小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尖叫声、老人的呼儿唤女声夹杂在了一起,最后酝酿成一股巨大的哀鸣,仿佛正向自己袭来。 宋光兰赶紧挑起轿帘,不看还好,定睛一瞧,竟是有无数衣衫不整的百姓正自己城东汹涌而来。 不知是一条巷子,几乎是自己经过每一条巷子都是这般光景。 “官爷,救命啊!” “官爷,辽东兵反了!” 有两个勉强能夜间视物的百姓看见了宋光兰的轿子,一边狂喊,一边发足狂奔而来。 今夜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一个噩梦。 本来大家都躲在被窝里困觉,结果天还没亮,就被突然响起的马蹄给惊醒了。 没等他们睁开眼睛,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士兵就闯进了屋中,扯着还未披上衣服的他们就往外面赶。 巷子里本有几个胆识壮的汉子,他们刚争辩了几句,下一刻就被人砍掉了脑袋。 还有那些衣不蔽体的女人死活不肯出门,结果就被人拽着头发扔在街上,还有两个竟是连肚兜都被他们扯去。 “都给我往西走,哪个走得慢,老子就砍死哪个!” 在辽东士兵的呼喝声中,近千迎恩门附近的百姓,就在利刃地逼迫下,如牲畜一样向南卷去。 登州城喊杀之声震夭而起,一重重黑烟在城池上空飘动,街巷之中充斥着城民的哭喊声,成群结队士兵的仍源源不断地由西门而入。 满眼血丝的耿仲明站在迎恩门城楼上,看着眼前的情景终于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耿兄非但战阵无敌,连计谋也如此了得。有这些老百姓挡在前面,便是再给张可大八百南兵,我看他也立不住阵势!”落后半步的陈光福,看着己方的火把不断向东蔓延,忍不住赞道! 耿仲明却只是淡淡地道:“这算得了什么,趋百姓攻城,围三阙一,不都是昔日鞑子最爱用的伎俩吗。咱们人少,若是真打起来反倒难作,索性就借着这群难民将他们惊出城去!” “可惜了,若是等孔大哥和李大哥回来在举兵,这帮城里的孙子一个都跑不了!”陈光福遗憾地叹了口气。 耿仲明却轻拍了他的肩膀道:“若是等他们一起来时,这登州城又该谁人做主?” 第七十二章 城破 登州的暴乱从午夜开始,直至东方露出第一缕晨光,一切终于到达了高峰。 耿仲明的部队在第一时间拿下了东门,而原来负责守门的陈光福则突袭了南面的迎恩门。 负责巡城的张焘部众大多都出自孔、耿的部下,此时见老上官已攻入城中,纷纷倒戈相随。 突然而来的喊杀声和冲天而起的火光,直接将留在营中的部队吓得起了营啸,张焘仅靠着家丁亲兵护卫下拼死突围,保护才得以身免。 总兵张可大手下的浙兵,作为城里唯一一只还成建制的部队,先是全员被从睡梦中拉去北门平乱。 可他们还没爬上城墙,就被意识到事情败坏的张可大,领着去护卫巡抚衙门,结果仓促布置出的两条薄薄阵列,转眼就被数万如疯牛的难民冲得节节后退。 此时天光渐渐放亮,远比登州人更适应这种乱局的辽民,纷纷从自己藏身的各个角落冲出。饥饿、寒冷、多年来饱受的欺辱,全在这混乱之中爆发! 菜刀,扁担,乃至地上的土块,都成了他们报仇雪恨的工具,那些因为大仇得报的狂叫声,也成了压倒浙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往昔那些代天牧民的红袍大人被推上马匹,当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兵丁掉头逃窜,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的登州东城百姓,瞬间就如海潮一般涌向唯一安全的春生门。 “乡亲们,快逃啊,城中的辽兵造反了!” 不用太多的语言,只要这一声,就让登州百姓明白了自己不逃是什么下场。 十年来的积怨,早就让双方变成了仇敌,明代张异度的《自广斋集》中曾记载,孔有德在吴桥起事后,“登人故虐辽人,至辽兵临城,犹杀辽人不止。” 而城破之后,孔有德和李九成则马上推动辽人展开报复,“凡辽人在城者悉授以兵,共屠登民甚惨!” 明代立国时建立了三百年的登辽相互辅助关系,最终以两地军民互相残杀而告终。 “大胆刁民,还不速速让出道路,让巡抚大人先走!”人群中一个骑马军将抡起鞭子,就要抽向前面一个扛着扁担的女子。 那女子行得极慢,扁担两边的筐中一边放着一个孩子,径直挡住了城外官道的正中。 只听得耳边“啪”地一声,女子狠狠闭上了眼睛,紧随背膀就打算生抗这一鞭,可是半天那边鞭子也没落下,她偷偷睁眼查看,却是一个胡乱披着头发的红袍老者凌空抓住了那鞭子。 “张大人,你且带着城中诸官离开吧。老夫上不能报皇恩,下不能安黎庶,便是这偌大登州城也在我手中丢失,还有何面目存于这世上。我现在就回城去,势要问问耿仲明那厮为何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孙元化面色由哀转怒,拔马就要回城,却被张可大死死抓住缰绳。 “大人不可啊,耿仲明那厮虽一时偷袭得手,但是终究人少力薄。而吾等去在招远、黄县还有六千士卒,皆受过弗朗机人调教。只要有大人亲自坐镇,夺回登州是指日可待啊!” “是啊,巡抚大人,张总兵这话说得有理啊。” “可不是吗,咱们从这春生门逃出生天,不正应了白乐天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吗?” 张可大这一句劝慰之语,马上得到城外诸官的附和,说到最后,吴维城连白居易的诗都念出来了! 由于赵震的推动,登州兵变比历史上早一个月发生,兵少将寡的耿仲明不得已采取围三阙一的策略。 不但未让孙元化有机会将登州新军调入城中,也使得本应该被俘的孙元化以下数十名登州官员,都得以逃出生天。 尤其是张可大,在原有的历史上这位败倭寇、破白莲的名将城破时,先杀妻女,后留血书,最后自缢而亡。 不过现在大家没死,那孙元化就更不能死了,若是能及时夺回登州,虽然诸官也会受到牵连,但终究还有复起的机会。 若是孙元化死了,那么大家可就立马就变成了失节之臣了,想到此处,本来不善骑马的一群文官,更是死死堵在了孙元化的后路上! 孙元化并非后世人眼中的科学家,自然也明白百官之心,长叹一声,苦声道:“也罢,本官先将这头颅寄放在肩上几日,等到光复登州之日,吾必一死以谢天下!” 听到了孙元化放弃挣扎,众官心中终于放了一口气,前方突然有一骑插红快马从远处奔来。 “可是有援军来?”落后一个马头的王徵激动地问道。 那兵丁转眼就到了眼前,只见他滚鞍落马,跪地抱拳,做得一气呵成。 “小德子,你不在吴桥,怎么跑回登州来了?”身后的张焘居然识得这小兵。 那小兵看见自己主将,再也掩饰不住,一下子扑到他脚边哭嚎道: “大人,孔有德和李九成带着辽兵在吴桥反了!” “孙大人!” “孙大人!” 在一片红袍乌纱的马群中间,一个白首老人冷不丁从马上栽了下去。 …… 登州城北门之外,早已被冻得身体僵硬的赵震等人,终于看见镇海门的吊桥缓缓放下,引得滩上的数万辽民一阵骚动。 他们已经足足在寒风中等了两个多时辰,不过四肢虽然冻得也有些不听使唤,但是这些辽民的心却是热的发烫。 当城南的火光亮起时,守在城上的士兵便消失了,那位赵先生终于给大家漏了底,原来耿仲明耿参将今夜便要起义军,破登州。 这可是大好事,大家不但能进城有仇报仇,一吐多年怨气,还能顺道抢了那些登州人,狠发一笔横财。于是乎,当吊桥落下之时,好多等不及的流民都已向前跑出。 吊桥在早已结冰的护城河上放平,十名军将打马鞭出,还有两架驴车跟在了后面。 骑马人越来越近,赵震抬头观看,带头人正是耿仲明手下大将连得城。 “诸位在此久候了,耿帅正在城中破敌,特让吾等护送陈大掌柜等人出城。”连得城也不下马,大手一挥,后面的把式赶紧把驴车赶近。 赵震一掀棉帘,坐在其中的正有满身伤痕的陈立三。这次的伤远比上次受得重,老人双眼之间已有迷离之色。 “东主,去见见来接你的辽东百姓吧。”赵震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也不待他答应,将手环在他身后,猛地向外一搀。 驴车踏板本高于地,又兼赵震全力向上托举,陈立三犹如一面旗帜般在辽东百姓前被举得高高。 “真的,真是陈掌柜!” “兄弟们,是陈掌柜回来了!” 随着前面的几声惊呼,这样的声音逐渐在整个海滩上穿起,最开始是百人齐呼,到后来是千人发生,直到最后恨不得有万人高呼陈掌柜的名字。 赵震忽然觉得手中那个虚弱的老人猛地挺直了身子,那双半闭的眼睛已然睁开,两只本来垂在身侧的手此时竟举了起来,响应着面前动天彻地的吼声。 不管多大年纪,不管病体如何,这权力和荣耀,当真是男人最好的良药! 身前连得城看见这般情景,却只是轻蔑一笑,低声对着赵震道:“登州城中,吾军自能应付,不过为求万全,耿帅命你速带辽民攻下蓬莱水城。城中财货女子,尽由尔等任取。” 说完便打马扬鞭而去,随着马队进城,那镇海门吊桥竟又直直拉起。 “这耿云台好生吝啬啊,那蓬莱水城之中除了铁匠,就是船桨,有甚财货女子!”突然复活的陈立三终于支持不下,才坐回到马车里,就朗声骂道。 赵震却笑道:“东主啊,你却不知这登州城中最大的宝贝,其实就是这些从大明各处调来的能工巧匠啊!” 第七十三章 破水城 “打下蓬莱,喝酒吃肉!” 迎着旭日的东升,登州城外的沙滩上响起了激昂的喊叫声。 秦士英站在蓬莱水城东面城楼上,看见无数攒动的头颅汇成一条长河,浩浩荡荡向自己冲来,再也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天生就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察觉,昨夜将人犯交给吴维城后,这位蓬莱知县连夜缒出城楼,没想到刚进了水城,登州府城的暴乱就开始了。 凡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自己躲过了宛平,登州两乱,眼见着再也逃不过这第三难了! “秦大人,我水城城池坚固,地形险要。杂家现在就带领杂役凿冰,只要大人再支撑片刻,吾等二人必能泛海而走。” 这是监军太监吕直临走前给秦士英下的命令,这位蓬莱水城级别最高的官员,带着城中仅有的五百淮安水兵去了水寨海口。 这小冰河期气温极低,水城内航道早已结了层厚实坚冰,平日里兵丁畏冷,懒得凿冰,殊不知这也断掉了他们最后的逃生路线。 此时陪秦大人一起英勇守城的,都是衙门中的皂、快、壮三班衙役,外加一百多临时征发的夫子,现今正围着城墙上的红衣大炮研究使用方法。 振阳门外白茫茫的雪地上,近万辽东流民黑压压地站满了好大地一片地方。他们一个个衣衫破旧,行动迟缓,手里除了根木杖以外,再没什么别的兵器。 这倒让秦士英的心放了下来,这群辽东来的流民属实不行,哪像自己关中老家那群啊。连个土包、云梯都不准备,对方这水平也太业余了吧。 “打下蓬莱,喝酒吃肉!” 随着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庞大的攻城队伍如海浪一样像两边分开,紧接着两门三磅小炮被推了出来,接着又有一群被绑着的弗朗机人被推搡到了阵前。 登州葡萄牙雇佣军经由孙元化招揽而来,其中包括职业军官一人、神父四人、炮手十三人、炮匠三十人。 公沙的西劳在突遭袭击时,曾想率部抵抗,不过在东江众人默契的配合下,一瞬间就被击溃。不过他仗着自己是队伍中唯一的军官,此时虽然双手被缚,仍然对着赵震怒目而视道,“我们虽然是雇佣兵,但是我们雇佣兵有自己的原则,我们说是不会投降叛军的!啊!” 话没说完,就被剧烈的疼痛打断,秦耀祖手中的短匕,瞬间捅穿了他的手掌,而且还在无情地转着圈。 站在旁边的赵震,冷冷地用葡萄牙语道:“首先,我们不是叛军,我们是因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反抗的市民。其次,如果你不下命令的话,我现在就让人脱掉你们所有人身上的衣服。” 来自渤海的狂风吹在公沙的西劳的伤口上,那种刺骨的冰冷一下子像钻进了他的血管里。 这个季节不要说被脱光衣服,只要叛军再把他们拴在外面一夜,最后也逃不过冻死的下场。 不是每个人都有视死如归的荣誉感,那些工匠们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不断闯入他的眼睛。 公沙的西劳低垂脑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说道:“第一、第二炮组,就位。” 赵震命人给被喊到名字的葡萄人松了绑,看着他们活动完关节就去操炮,他便让秦耀祖停了手,并且亲自拽过一块布给公沙的西劳缠住。 在历史上,这群葡萄牙雇佣兵一直坚守到了城破之时,死伤大半,最后只有十五人随重伤垂死的陆若汉离开登州。 对付这样一群人,赵震没有时间做太多的思想教育,快刀斩乱麻他此时能想到最合适的应对。 顶着城墙上极度稀疏的箭雨,三磅炮几乎被推到了水城城门口。 观瞄、清膛、装药、入弹、压实这一系列动作葡人炮手做得行云流水。 雷鸣般地两声炮响之后,两颗铁球在一片白烟中,呼啸着向城门飞去。 “降了,降了,我们降了!”没来得及看清战果,城上却突然发出了声声怪叫,赵震抬眼观瞧,居然是城上民壮把刀架在了秦士英的脖子上! 直到只漏了两处小洞的大门放下,赵震都没想过攻城竟如此轻松,自己准备的火药棺材跟本没有用上。 蓬莱水城不可谓不坚固,它完全以唐代的刀鱼水寨为基础建立。城高三丈,厚一丈一尺,北跨丹崖山、东滨密水河,势极雄壮。 可是上到官场,下到卫军,全盘的腐化外加登州府城的丢失,彻底让守城之人再无守心,而那两门三磅炮的发射就成了压倒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进蓬莱,喝酒吃肉!” 看着终于向自己敞开的城门,沙滩上所有的辽东流民瞬间活了起来,他们就像是刚出栏的疯牛,挥着棒子,拔腿就向城中奔去。 水城为军用卫城,远不如登州府城繁华,举目四望只有三座大型建筑最为醒目,一座自然是蓬莱县衙,一座便是监军太监住的监军道衙门,最后一座便是秦士英自己的府邸。 无数的流民逼出自己最后的力气,向着那三座大宅门扑去。 大门几乎瞬间就被撞开,但是有很快被人群堵死,门外其他等不及的流民就翻墙而入。 嘶吼声,咆哮声,以及紧接而来的男女惨叫之声,可以想见那些留守家中奴仆丫鬟,正遭遇着一场怎样的灾难。 赵震并没有太作干预,吩咐留下五十名陈氏家丁看守俘虏的秦士英和弗朗机人,就要带着还听指挥的八百流民汉子扑向港口。 那里不但有对着众多军械的水师府库,还有登州的船厂铁作,若是被流民冲击那赵震就更难控制局面了。 “好汉爷,小心啊,港口还有吕天使领着一群淮安水兵打算负隅顽抗啊!”赵震刚一动身,跪在地上的秦士英扯着脖子喊道。 赵震回头一看,提醒自己的,居然是前一刻还在城上骂自己逆贼的县官,笑呵呵地回头问道:“秦大人,你这番言语可是要投诚吗?” “非也,本官只是不想让那贼太监脱身,出去将丢城之责全推到我的身上!” 第七十四章 抢掠 有了秦士英的提醒,赵震等人迅速改换了策略,一路赵震亲自引着八百辽民压上,另一路则以秦耀祖带领的东江先锋包抄。 不过意想中的战斗并没有发生,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累倒在冰面上的一地水兵,还有一个站在船上急得跳脚的红袍太监。 水兵无甲,手中只有凿冰用的榔头,看见黑压压的乱民逼近,噗通就跪在了冰面上。 登州水兵皆出自淮安,这十年来与后金海战下来,他们一直坚持着自己的信条:“海里随便行,陆上见刀降。” 那太监身边站着七八个着甲将士,看起来颇为勇壮,此时站在高耸的小舟上个个都弯起了弓箭。 那太监将冠上护耳向两边一抖,嗲着嗓子喊道: “大胆刁民,尔等可知这船上的皆是天子近臣,今天若是不放我们离开,尔等便再无归降之可能!” 那太监不高且瘦,声音宛如十三四岁变声期的少年,但是那一声“天子近臣”还是生生喝住了流民的脚步。 想到皇上,有些人的腿恨不得都要弯下去。据说当今可是圣天子在位,甫一继位就诛杀了惹得天怒人怨鞑子来的魏忠贤,后来更是平冤狱、任贤臣,才有了大明朝现在这众正盈朝的繁华景象。 “砰!”一声火枪爆响,挡在太监身前的那武士瞬间栽到了船下。 众人回头,却看见赵震正将冒着白烟的火铳递给身旁伙计,随即大踏步地朝着那舟船走去。 “天子近臣?呵呵,不就是皇上的奴仆吗,你现在去登州城里看看,那里躺着多少天子门生的无头尸身。” 吕直之所以还敢在此时抖威风,就是想借着皇家的名头吓唬一下无知小民,可对方非但不叩首乞怜,居然还直接放枪。 碰到这么凶蛮不讲道理的人,吕直也再不和他多言,当即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 “大王容禀,这蓬莱水城库房从来都是我来掌管,小的愿亲自带大王取尽这水城之中财货。” 听到这声哀嚎,身边的士兵也纷纷弃了弓箭,麻利地趴在地上,跪着的姿势远比站着时整齐得多,好像是被人调教过一样。 这前倨后恭的样子,也让围过来的流民一阵失神,浑不知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一旦有人不理他们后面的势力,便如失了主人的奴隶,很快又会去寻找新的主人。 等到了蓬莱水师府库,吕直瞬间显示了他的价值,府库十分浩大,又没有进行现代化管理。若是赵震等人自己去找,不知要浪费多少时辰。 平日里李九成、耿仲明等人不知要送多少银两,请喝多少顿酒才能打开的府库,如今就像是醉了酒的美人,毫无保留地向赵震等人敞开怀抱。 仅仅半个时辰,当那八百衣衫褴褛的流民再走出仓库时,身上都换上了一身火红的鸳鸯袄。而秦耀祖等东江旧人,领着陈家伙计找出了三百多件天启年的老棉甲。 登州府库中多存粮饷、库银、马匹、火炮等贵重军资,而这蓬莱水城从来都是存兵甲武器的分库。 长枪、短刀、盾牌多得能压冒仓库,而火器房里更是五花八门,鸟铳、三眼铳、虎蹲炮,就连鲁密铳都有五十多杆,还有诸多赵震没有见过的火器。 火铳远不如后世使用枪支易用,赵震只让流民们拿了长枪,在外面粗粗摆了一个阵列,就朝水城中心压去。 有赖于赵震走前曾在陈家伙计中教过一阵长枪阵,他们走起来时还多少有一些威势。 登州水城四处都是流民,他们刚刚洗劫过吕直和秦士英的府邸,有人正捧着个大花瓶在那傻乐,有人使劲往身上套着女人的衣服,那衣服上分明还带着鲜红的血迹。 看着一群衣甲鲜明的士卒不急不徐地逼近,流民们有些惊讶,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就想往城外跑。 但是那伙人显然对自己视而不见,直愣愣地冲着秦士英府邸而去,刚走到门口,赵震就皱起了眉头。 大门后的地面上,鲜血已经结成了红色的冰,上面还有流民正为了一床棉被互相厮打! 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门口处横七竖八倒着尸体,里面既有被剥光了衣服的秦家仆役,也有身上缠着破布的辽东流民。 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这乱世中的人命也太贱了。 一块绸布、一件棉衣、一只金钗、一块银锭,秦士英的府邸就像是迷人心智的魔窟,让这些平日里还称兄道弟的流民居然自相残杀。 赵震猛然想起了孙传庭围剿李自成时经典的先胜后败,明明官军已经击溃流寇,可是李自成命人抛洒银子铜钱。 结果官兵纷纷弯腰拾取,使得阵型大乱,李自成率领三堵墙回身猛攻,打得孙传庭大败。 回头看看自己带着的这千把号人,除了自带鄙夷之色的陈家伙计,就是那八百被陈立三接济了大半个月的流民,也有人眼中露出了掩饰不住的贪婪。 足粮,足饷,外加成熟的军队管理看来才是能够保持军律的根本啊。 “告诉里面的人,一刻钟之内不到宅子门外的人,格杀勿论。”赵震冷声喝道。 秦耀祖被他留在那里看守府库,一直领着陈家伙计的黄胡子便领命入内。 止乱也好,立威也好,杀鸡儆猴也好,总之赵震要让跟着自己的人杀人。 让他们不但从身上的衣甲,还是对自身地位的认识,都要架起他们这个团队的凝聚力。 秦家府邸门口,被搬出来的尸体摆成了长长一排,秦家人一列,流民一列,而秦府里还不时传出负隅顽抗者的怒吼。 秦家人的尸体很多都是残肢断臂,年轻女性的尸身皆都不著寸缕,陈立三强撑着摇晃的身子,把自己身上的棉袍盖在她们身上。 “赵先生,小老儿听说是你说耿将军起事,你可料到今日之局面?”陈立三低沉的声音,略微有一些颤抖。 赵震直视老人有些充血的眼睛,悠悠说道:“东家,这世上从来没有人能说动上位者,耿将军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陈立三努力抬起手,指着宅门口排成两列、着甲持枪的士兵,冷冷笑道:“那按先生的意思,小老儿如今也要顺势而为吗?” “那在下就要称呼一声陈帅了!”赵震突然退后一步,躬身抱拳道。 陈立三却绕开他的正面,在他耳边悠悠说道:“吾欲做子贡,你却偏要让我当郭子兴啊” 第七十五章 船票 直到下午时分,蓬莱水城才终于恢复了些许平静,无论是秦家院墙挂着的十几颗人头,还是监军衙门外焚烧的尸身,都让从城门不断涌入的辽民,压下了心中的躁动。 蓬莱县衙门口,被俘虏的衙役和民壮在寒风中煮着干粥,而身穿鸳鸯袄的流民则负责维护秩序。 领过一碗粥,就有人引他们去往居住的地方,将流民们按家庭分开,给每个人手中都放上食物,不到一会儿,流民们就又恢复到了往日的迷茫状态。 他们中的老弱病患,被优先安排进了监军衙门和秦宅,这些都是砖瓦房,虽然如今已是凶宅,但流民们哪有资本在乎这个。 至于壮丁妇女,蓬莱水城原来就有供万名士兵居住的营房,自从孔有德、李九成离开后一直都空着,如今勉强也够他们居住。至于再有后来的人,就只能先安排进城墙边上的马厩。 水师府库和工匠住宅如今都已经成了禁地,赵震专门派了陈家伙计负责戒严。里面虽然只有不到五千两白银,两千石粮食,但是登州船厂和铁作在赵震眼中却是宝贝般的存在,容不得他们私自毁坏。 此时蓬莱县衙堂中,陈立三为首的九位辽东商贾,与赵震、秦耀祖、黄胡子,齐管家等十三人一起坐在了县衙大堂。 其实说坐是不准确的,刚从大牢里出来的这九位完全是躺在榻上,其中一位黄姓商人到现在已经奄奄一息。 其实他身上的伤倒不是最重的,反而是被人救出来时,看见登州城陷时的景象,一时急火攻心所致。 堂中的其他辽东商贾,几乎都已选择跟随陈立三,将自己宅邸和店铺低价甚至是赔钱,卖给了山东商贾。 而他不但没卖,甚至还假托两家山东熟人收了几间铺面,如今登州城中四处火光。 这种如同四九年入国军,一九年买恒小期房的投资行为,让人称黄九窍的他如今在堂中已如痴呆。 “各位老兄弟请了,本来应该摆桌宴席,庆贺一下我等大难不死,不过如今……”躺在堂首的陈立三率先开了口,不过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堂下李富春却笑得爽朗:“若是在平日里,我们九个人聚在一起,必是要请那江南来的戏班唱上一个月的堂会,晚上再找十几个玉风楼的清倌人给我们揉伤换药。可城中情状我们都已亲眼所见,此时何必再想那旧日风光。” 他这一番言语,说得堂上商人无不长吁短叹,无不感慨命运无常。 陈立三见大家抱怨得差不多了,才借口说道:“不过我等还算侥幸,不但保住了这条老命,家中妻小和资财都已转移到了城外,又顺利夺了这蓬莱水城做安身之所,这件事我想大家还是先谢过赵先生的。” 有了陈立三提议,除了还在顺气的黄九窍,大家都在榻上,朝着赵震摇摇拱手。 赵震也站起来一一回礼,口称不敢,做足了谦虚的样子。 “不过这家人出来了,咱们也势必要为他们计一计深远,大家说说这眼下是怎么个章程吧?”陈立三咳嗽了两下,眯着眼睛继续问道。 人群中一个张姓商人摇头叹道:“还能有什么章程,如今耿仲明造了反,捏着咱们罪状的吴维城又跑出了城,现在也只能跟着耿将军一条路走到黑。万一他要赢了,咱们还能捞个皇商做做。” “张三发,你果然还是这般敢赌,不过你想没想过,他要是输了呢?”李富春反问道。 “输了?”张三发冷笑一声,扫视着堂中众人,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咱们就个个挨完千刀再砍头,妻为奴来女作娼。” 他这一声阴森森地话说完,黄九窍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幸亏齐管家见机快,帮他猛拍着后背。 可是他刚缓过来,就听陈立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输,他是一定会输,只不过结果不同罢了。” “陈掌柜,这何以见得呢?”张三发直接发问,陈立三却用眼色示意赵震接过话茬。 “其一,山东乃京畿近郊,又有运河经过,朝廷会尽起天下之兵勤王平叛。”赵震站起身来摇摇向众商人拱了下手,接着道:“其二,登州居于鲁东,土地素来贫瘠,粮饷全靠山东、淮安两地粮商外运,如果战事一旦持久,登州城势必乏粮。” 这两句话说完,在座的辽商们都沉默不语起来。 在座的都是商人,很自然地计算起耿仲明造反的本钱,又算了算大明的实力,怎么算都越算越害怕,黄九窍更是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脖子来。 赵震停了之下又继续说道:“其三,孔有德、李九成二位将军此时也已在吴桥造反,并且屠了山东巨宦王象春的家乡。” 这个消息说出,本来死气沉沉地辽商们,眼中却亮起了光。 李富春纳闷地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若是只一处造反,孔、李、耿三位将军还能说自己是受士卒裹挟,无奈造反,请求招抚。如今两者都是辽兵,东西俱反,便是孙巡抚有意息事宁人,山东官场也断不会答应!” 这件事情赵震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是内心却不敢肯定,孔有德历史上正是用这个借口,不断假投降,骗得孙元化步步入坑。 吴桥兵变后,他先是写信给孙元化说自己遭受地方欺压,士卒渴望回到登州,结果孙元化命令周边县市勿自邀击,让孔有德在一个月内就火速返回登州。 后来叛军大军兵临城下,孔有德又让已向自己投降的张焘部俘虏,带着自己请降的书信回到登州,结果还真敲开了城墙大门。 是日夜晚,耿仲明在城内突然发动,叛军东门举火,里应外合攻破了城池。 当然这招不光对孙元化好使,到了第二年七月,孔有德再次使用伪降手段讲和招安,新任登莱巡抚谢琏与登州知府朱万年出城招抚叛军,朱万成被杀,谢琏被执后不久也被杀。 古有孔明三气周瑜,从此断东吴一臂,今有孔有德三降大明,连抓两任登莱巡抚。只不过前者是艺术创作,后者是历史事实,果然有时现实比小说更魔幻。 “耿帅在东江时素以智谋著称,听说是赵先生说动的他起事,难道当时在耿帅帐中赵先生就没说这些吗?”李富春语气平静,眼睛却像刀子一样戳在了赵震的脸上。 赵震抖了抖袖子,淡淡答道:“当时为了救诸位,自然是不会提的,但是耿帅何等精明,哪里会想不到这些。不过诸位有没有想过,其实登州之事败与不败于耿帅又何干呢?若是朝廷同意招抚,他在登州抢回来的银子难道能还回去吗?便是朝廷不许,耿帅还可以泛海而走,他有兵有将,有钱有粮何处去不得呢?” 赵震说得句句在理,堂中辽商却如丧考妣。 明末大小军队哗变比比皆是,但是那些闹事军官却没见几个受到严惩,反倒是涉事的文官和周遭的商人,反倒成了朝廷重拳出击的对象。 赵震说完就退回到了一旁,陈立三此时也养足了精神,在榻上坐起身子,朗声说道:“各位也莫要忧心,这位赵先生在离这里不远处有个小岛。不瞒诸位,我已将家小都送到了船上,这几日便让他们随船过去。在座的,也都是我陈某多年的兄弟,若是有想躲躲风头的,我想赵先生也必然不会推辞。” 一老一少,这么唱着双簧,李富春、张三发等商人职业性地皱起了眉毛。但若是此时想要安全离开登州,这几乎是唯一的途径,尤其是黄九窍突然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呼吸好像都舒畅了起来。 不过他马上想到了一个问题,这船难道是免费上的吗? 是了,对方只提到家小,没提到银子。 可就算对方宽宏大度让自己带银子上船,那自家城外的庄户里可还有着几千石粮食呢。 除非对方有一只浩大的船队,否则,这些粮食是一定带不走的啊。 难道,这些粮食就是船票? 第七十六章 成军 屋中坐的都是人精,即使此时遇到危难,又有陈立三作保,说起钱谷之事也是锱铢必较。 赵震却没什么时间与他们消耗,登州城再大,最多三天,耿仲明也可以完成洗劫的工作。到时候急于扩充兵力的对方,一定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些流民身上。 所以在这场混乱之中,自己能捞出多少实力,完全就看这两天的运作。 陈立三商行内原有的伙计,这些人大多跟随陈立三多年,可以算作义军最开始的根基。 还有后期经过一个月恩义结下的八百流民,赵震在他们领粮的时候,就初步建立了以百人为队的小型组织。而作为组织头目的领粮人,每次来领粮时都会经过赵震的洗脑,所以忠诚度是可以相信的,加上他们,那么义军队伍就粗粗可以组建成一个千人规模的老营。 在这两天的时间内,他们都会被轮番交给秦耀祖整训。 东江军起家靠得就是辽东失地流民,怎么快速把一群乌合之众组织成初步有战斗力的队伍,在这十余年间毛文龙的部下早已总结出丰富的经验。 至于对于新招收的部队,赵震则有自己的想法。 有赖于之前一个月对于城外辽东流民的户籍清查,多少人当过兵,多少人读过书,哪些汉子在流民中名声最好,赵震手中都有资料掌握,这些人都会在未来的两天成为赵震主力发展的对象。 至于那些刚才在破城时第一批冲进秦家宅子里劫掠的人,则是内定要送进耿仲明队伍中的人口。 这些尝过抢劫甜头的人,大多是之前流民营中的地痞流氓,对于这些流氓无产者,无论赵震给出什么样的条件,也比不过耿仲明那种屠城洗劫对他们的吸引力大,反倒很可能在后期的行动中造成其他的恶劣影响。 之后的下午,赵震完全是按图索骥,不断从被进城安置的流民中找出自己需要的人才。 在这种纷乱的局势下,竖起招兵旗,就不怕没有吃粮人。在稀粥变干饭的诱惑下,大量的民众开始集结到城中接受登记、整训。 最先抽检完毕的是读书人,这些破落秀才们,早早被流亡生活磨光了书生意气,还能活到现在的要么是有民望的、要么是身体强健之辈。 赵震找他们出来,目的非常直接,对于这些或多或少学习过《大明律》的人,更明白破城造反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换句话说,这些人的造反意志,要比还多有希望朝廷派青天大老爷拯救他们的流民群中要坚决得多。 赵震对他们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告诉大家,一旦平叛的官军到来,失败的义军会面临怎样的下场。 及至黄昏,蓬莱府衙中的陈立三终于与辽东八位商人谈妥了条件,除了李富春和张三发,其他的六位辽商终于作出了以家中所有粮商,换取自己和家小上船出海避难的决定。 而那两个人,则只是将家小送上了船,而自己则留在蓬莱水城,打算和陈立三共同进退。 是日夜晚,大大小小的粮车就在义军的护送下,驶进了蓬莱水城。 这些商人留下的不但带来了粮食,还有自己平日里养得膘肥体壮的伙计。 这些辽东商人能在这纷乱的登州白手起家,哪个家中不养一些武艺精熟的镖队。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好吃好喝养着,到了外出走货时,斗响马,战土匪靠得就是他们卖命。 这些人的数量不少,汇合起来也有五百多人,于现在的义军之中,也算得上一股难得的精锐。 夜晚的蓬莱水城,新老入伙的近两千义军围坐在巨大的火堆旁边,先是吃了一碗热热的干饭,然后又听了几段小曲,最后终于看到“万民生佛”陈立三和“送粮童子”赵震一起出现在大家面前。 “辽东的老少爷们们,从今天起,我们就站起来了。再不用受山东棒子的欺辱,也不用被那些狗官驱来赶去。我们今天起兵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在山东这片我们祖宗居住的地方,重新找一块能让辽民安心种地,老实过日子的地方!” 随着赵震的一声大吼,蓬莱城中的义军终于开始挂牌营业。 第二日卯时三刻,登州城中,皮岛总兵黄龙府邸,耿仲明终于把面上肚兜丢开,从七八只玉腿藕臂中坐起身型。 一丈长的大炕之上,黄龙的五位小妾和三个女儿白嫩的身子映出无边的春色,耿仲明下床之后身子猛地一摇,好悬没有站稳。 抬头看去,是被逼着在堂屋看了整整一夜的黄龙原配和两个幼子,他们的眼泪早就干了,此时就像木偶一样跪在那里,机械地磕着头。 看了这样的场面,耿仲明心中顿时升起一片快意。 确认破城之后,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骑兵迅速包围黄家府邸,绝不让黄龙家有一人逃脱。 在屋中侍候的亲兵迅速给他披上内衣甲胄,扶着自己的大帅走出了堂屋。 院落宽阔,可地上却铺满了暗红色的冰霜,横七竖八的无头尸体就躺在院中没有清理。 昨日入府,除了黄龙妻儿女眷,黄府上下进百口全部被斩杀一空。 本来作为迎客的正厅,如今已被改做耿仲裕的灵堂,作为祭品的人头一直摆到了堂外。 回头看看两名守在外面的兵丁,已经冻得满面白霜,耿仲明一阵心疼,索性大手一挥,朗声笑道:“你们也进屋暖和暖和吧。” 卫兵们如何不理解大帅的意思,当时一脸感激地下跪道谢,等耿仲明走下台阶时,身后屋内再次传来女子们凄厉的叫声。 走出黄府大寨,就到了登州最繁华的镇海门大街,此时再不见喧闹的街市,只剩下散落躺倒的尸体。 耿仲明虽然因兵力不够,不得不尽驱城中百姓,但是登州城内人口何止十万,待到叛军四门落锁之时,城内尚余两万余人。 泄愤时要杀人,抢劫时要杀人,折辱妇女时要杀人,昨天的一夜过后,登州城内也不知是否还能男丁存活。 见自家大帅走路脚步虚浮,等在外面的徐得功脸上邪恶一笑,但是依着他的性子,还是躬身抱拳,说起了正事:“大帅,昨夜水城可是热闹了半夜,陈立三那小老儿好像也拉起了一只队伍。” “呵呵,是吗?”耿仲明听了以后,不禁轻蔑一笑,随后又悠悠说道:“也正常,我们这位陈掌柜当年在军中可是赚下过一个夜战八方陈老虎的诨号。咱们现在乏人,他要是想过过官瘾,你们就想个封号给他送去。城外那数万流民可都是无谷汉,咱们还得靠这位东江老掌柜帮咱养活着他们呢!” 第七十七章 定策 登州城往南第一座大城便是黄县,短短五十里的官道上,挤满了被从登州城中驱赶出的难民。 这些人大多是在睡梦中被叛军从房屋中赶出,身上不但没带出什么财货,更多的人甚至连御寒的棉衣都没来得穿上。 此时山东的气温已经直逼零下二十度,难民逃亡出来的第一个夜晚,就有不少生病体弱的人再也没有起床。 提前逃回的孙元化,站在黄县低矮的城墙上,望着绵延数里的难民队伍面沉似水,站在他身边的宋光兰、王徵和张可大、张焘,心情同样沉重。 自从进入县城向各府发出登州反叛的通告后,坏消息就向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先是耿仲明将自己的好友——奇山千户所金千户诱入城中,暴起斩杀,随后又令率辽东流民起事的陈立三突袭千户所,将离登州最近的军事据点拔除。 再是于辽东诸岛驻防的东江镇旅顺副将陈有时和广鹿岛副将毛承禄,收到耿仲明传信,立时起兵响应。两人合兵过万,纠集岛上战船,一举割据了半个东江镇,如今正和黄龙与尚可喜交战。 最后是在吴桥造反的孔有德和李九成在济南周边烧杀抢掠,十日间连陷临邑、陵县,如今已经逼近商河,大有杀回登州与耿仲明汇合之势。 山东巡抚余大可称病不能理事,除了上书弹劾登州府一应官员之外,对于张大可提出的协同剿匪拒不回应。 本来气势汹汹打算反攻登州的众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将直面西、北两面叛军的夹击。 “观甫,你说济南诸军可能挡得住孔有德等人?”孙元化语带忧虑地问道。 观甫是张可大的表字,这位浙东汉子并未因为巡抚突然的亲切而感激涕零,反倒是摇了摇头,直接把上司的这点幻想掐灭:“山东诸卫所兵平日疏于训练,早已不堪战。而孔、李二人皆为沙场宿将,麾下又都是百战余勇,两者相遇,如猛虎之入羊群,焉有取胜之机?” 孙元化点了点头,极为疲惫地说道:“这黄县卡在孔、李二贼西归必经之路,早晚必有一战。吾已传令各府将粮草、辎重全部运往黄县,至于破贼之任便全赖观甫了。” 旧时孙元化更为看重跟随自己来登州的东江兵马,无论是对登州的山东旧军,还是对于张可大带来的浙兵反倒多有轻视,不过此时大敌当前,张可大也无法再多计较。 只是躬身抱拳道:“巡抚勿忧,可大食君之禄,守土破贼本为己任。不过我等还有一请,万望大人恩准。” 孙元化也不看他,只是悠悠问道:“你说吧。” “黄县城池矮小,而全府六千士兵不日变化抵达,但北逃到此的数万登州难民多为无谷之人。巡抚大人随已调集粮草到此,但是吾恐战事迁延,如若围城,必然粮无所支,还请大人令流民继续南迁至招远。” 还未等孙元化回应,身边的宋光兰、王徵等文官立刻反驳道:“大人,万万不可啊!此时正值寒冬,若是再让百姓赶路,那不知还要增加多少死伤。大人往昔对耿、孔、李三人恩重如山,他们又都投来书信表示愿意就抚,大人何不顺应他们所求。” 孙元化看着自己的这位老友兼教友,也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王徵虽然西学深厚,但无论是对朝堂,还是对兵事,都是一窍不通,自己邀请他来做这个监军道,看来正是找错了人选。 如果此时登州还在自己手上,无论孔有德、李九成杀了多少乡民百姓,自己都可以选择招抚他们。虽然他也会受到御史弹劾,但是凭借老师的人脉,和东林众正的影响,起码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是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自己丢失了登州,成了失土之臣,如果再没有平乱的功绩,这次不但自己的命要交代进去,很可能还要累及提拔自己的老师——徐光启。 想通了此间关节,孙元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应王徵的话,只是对着张可大点头道:“我大明百姓向来忠心爱国,想必他们也能体量朝廷的难处。如果有什么骂名,吾自当之。观甫,你且去准备,此战务必要尽歼贼寇。” 随着巡抚大人的最新命令,黄县的城门迅速关上,本来以为到达终点的难民迅速被守城兵丁驱走,城下顿时哭声一片。 于此同时,距离黄县三百里的商河县城外,登莱叛军各位首脑正坐在大帐中,接待着从登州来的使者。 “带这位兄弟下去,酒肉务必管够,再从妓营里挑两个官小姐让他乐乐。” 看着使者欣喜地离开营帐,孔有德那张满脸大胡子的笑脸慢慢沉下,将目光慢慢移向旁边的李九成父子。 “狗日的耿老二,下手还真他娘的利索,偌大一个登州城竟然全被他占了。”李九成一口把杯中酒喝尽,面色不虞地骂道。 孔有德的心情也不是很好,淡淡地道:“我听说登州府库之中有饷银十万两、粮草无算。另外还马三千匹、红夷大炮二十余位,西洋炮三百位。更不要提登州城中那些富庶商人,耿仲明这票买卖是赚大了。” 本来自己吴桥起兵后,大家一直在济南府中攻城略县,奸淫掳掠,好不快活。本来打算杀回登州城中,也好拉着自己昔日的老兄弟,共享一下快意人生。 结果对方却闷声发大财,不但抢的粮饷远超自己,如今居然还拿到了登州雄城。 自己现在要是去登州,那就是投奔耿仲明,自然就要尊重对方为主将。这对孔有德这个东江老大哥来说,心里面还是感觉有道坎。 李九成却没那么多顾忌,撇撇嘴巴道:“该回去还是得回去的,耿老二此时虽然占了登州城,但是毕竟人少,而且孙元化肯定要先剿灭他们,咱们进了城对于他是雪中送炭,必然不敢委屈了咱们兄弟。只要咱们进了城,凭借着大哥你的威望,到时候谁是登州之主,那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