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光洒在长河上》 茫茫人海中重见生母 “你别想让我承认你是我姐姐。”他忽然看向我,眼神清冷,满满都是敌意。 在我19岁的时候,我得知我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当我还在课堂打盹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打扰一下。”她看向我,眼神复杂。“林清你跟我过来一下。” 我的内心忐忑极了,想不起来到底自己犯了什么违规校纪的事情。 “林清,”班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让我进办公室,她却没有进来。我一头雾水的扭过头,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看到了我直接向我哭着扑了过来。 “我看看,让妈妈好好看看..”她哭的满脸都是泪水。 “什么!!我养你这么大你竟然说不是我亲生的你让我多么心寒!”电话里的妈妈突然生气起来,当妈妈听到我说这个女人已经来找我的时候,她沉默了,我甚至都能听到她气息在发抖。“不守信用,她,有什么脸面再来找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生母未婚先孕,没有办法就经人介绍把我送给千里追道现在的父母。后来两边经过协商,同意让我放假之后和生母待上一段时间相处。其实刚知道的我非常抵触,我几乎觉得不可能这种电视剧发生的狗血情节会落到我的身上。但是时间长了慢慢也就可以接受了,就算对她没有感情,毕竟她生下了我,血缘是断不了的,况且爸妈那里也答应她让我和她相处一段时间,虽然答应的勉勉强强。 她对我真的很上心。从我放假亲自过来接我,帮我拿行李,照顾的万全周到。虽然我从来没叫过她妈妈,但是她得脸上藏不住的欣喜。 “你知道吗,你是妈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的牵挂。”她浅浅的笑着,看着我,眼眶微红。“总算找到你了,这就好..这就好。” 我也是在她的家里认识的他。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跟她回家。那是我人生当中一个不可磨灭的噩梦。 “清清,快进来。”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家里布置的很整洁,但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馨。“清清,你穿着双拖鞋。”她拿给我一双粉色的棉拖鞋给我,毛绒绒的。 “妈,你回来了”忽然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然后看到一抹瘦长的身影从房间里走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着白色的家居服,灰色的短裤。我当时就意识到他可能是我同母异父的孩子,于是我在不被经意的打量他,他确实是清秀的男孩子。很显然他也在打量我,皱了皱眉头“妈,她是谁。” “闭嘴。”她本来面对我的笑容突然定格,然后渐渐消失,然后看向他。“什么是她,她是你亲姐姐!” 新家里不受弟弟待见 说真的,我感受到了她对我和对弟弟的巨大反差。就好像一个身体里存在两个人一样。 “你还在那里站着看什么还不过来帮你姐姐把行李拿房间去!”她不再看他,把拖鞋放到我的脚边,顿时恢复了笑容,还是那么温柔。 “清清,来换鞋。” 他苦笑一声。去房间拿了球,“出去打球去了。” “你敢。”她的声音突然非常的冰冷。 他也没再动,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神情有一种让我说不出来的复杂。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谢谢,”我换上拖鞋,为了打破尴尬,我拿起行李箱往里走,“我自己来就可以,我的房间是哪个?” 他突然走过来挡在我面前,不让我过去。眼神却一直在看着他妈妈。然后他接过我的行李箱,转身向房间里走去。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着他后面。 到了房间,他把我的行李箱放在衣柜的旁边。我正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话还没出口。“你别想让我承认你是我姐姐。”他忽然看向我,眼神清冷,满满都是敌意。 其实我也觉得无所谓了。毕竟又不是我巴巴的要去当他的姐姐。再者这边我也不会常来的。 她从来不会跟我说家里面的事。从来没有和我讲过她老公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从来不和我提起她的儿子,漠不关心,好像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来,清清,尝尝好不好吃。”她又给我做了一桌子的菜。每当吃饭的时间,她从来不会去叫他,但是他自己会过来吃。除了第一天他和我说的那句话,再没和我说过。 她对我确实很好。大概是觉得对我愧疚这么多年想弥补我。她会经常拉着我谈心,会带我出去走走带我吃当地的特色。说真的那边的饭我真的吃不惯,普遍咸。 有一天晚上我被尿憋醒,出了房间想去厕所。经过他的房间,我突然听到一阵阵声音,声音不大,但是能够听到,好像很痛苦。 “你还好吗?”我轻轻敲了敲他的门,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也知道可能不想理我,就先去厕所了,等到出来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你还好吗??”依然没有回应我,我直接推门进去了。屋里很黑,依稀能看到他蜷缩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你怎么了?”我走过去想看一看他,还没走到床边。 “滚。”他咬牙切齿。 “好吧。滚就滚。”我转身就走了。回到我房间从行李箱里拿了胃药端了杯水再次打开他的房门。 “让你滚听不懂。”他似乎对我特别厌恶,看到我再次进来声音又冷了一度。 充斥着冷暴力的家庭氛围 “你吃完药我就走。”我也有胃病,高中作息不规律落下的病根,一看他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呵。你还真是不要脸。”他坐了起来,靠着墙面对着我,房间太黑我看不到他的脸。“你假惺惺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恶心是因为你胃不舒服。”我把药递过去。“你吃了我立刻就走。” 他不动。我就把药塞进他的手里,发现他身体在发抖,手心里全是汗。“吃吧。吃完了我就走。” “你离开我家。” “...”其实我也一直知道他介意我的存在。因为我确实发现了我生母对他的不公平对待。也许因为我现在在他们家里面,让他感受到了更大的威胁。 “你吃完。我明天就走。”缓兵之计。要过年了,我要怎么回去。下次让我来,我还不会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把药吃了下去,把水喝了一半。 第二天,从我起床那一刻起,我就总能发现他有意的盯着我,好像想看看我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我也着实对他感到好笑。生母在做早餐,我刷着牙出来溜达,“哎,你好点没。”他看了我一眼,很是平静,没有回应我。 后来我想在餐桌上问一句回家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她就十分抱歉的给我夹菜,告诉我她要回老家过年去了。因为我的身份,她不能带我回去。 “妈,我跟你回去。”他话刚出口,生母的筷子一下摔在了桌子上。 “你跟我回去?做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你这张脸,我根本不想多看到你。” 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心寒。他看着他妈妈,眼睛渐渐变红,身体也抖了起来。 “妈..'“别说了。” 她十分不耐烦,重新拿了一双筷子,渐渐平复心情。“清清吃这个。”生母是那天下午走的。走之前给了我个拥抱。 “清清,等妈妈回来。” 等她走后,关上门一转身就发现他站在我的身后,眼睛一直盯着关上的门。他受伤的神情真的挺让人心疼的。我拍了拍他膊, “你..”“你不说今天走吗。”他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怨恨,愤怒, “你现在就给我滚。”说完他就进我的房间把我的衣服胡乱塞进行李箱,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有点慌我自己要怎么回去。“你等我过几天就走可以吗?” 差点被赶出家门 “现在。”他甩开我的手,一脸嫌弃的样子,斩钉截铁。 然后我人带行李箱一起被扔出了门。重点我手机还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整个人就懵了,我真的气急败坏,大力的敲着他的门,敲了许久就好像没听到一样。邻居因为我敲门声和喊叫声太大还开门看了我好几次,眼神莫名其妙,因为从来没见过我,也没有和我说话。我知道自己扰民了,只好忍了下来,把行李箱放倒坐到了上面。 真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好像我鸠占鹊巢一样。 我穿着家居服,楼道里还没有地暖。随着天色渐晚,楼道里面越来越黑越来越冷。我本来还想再敲门试一试。一想也是徒劳。 身无分文。做好了在楼道过夜的准备。 马上要过年了。最开始刚来的时候家里会时不时给我打个电话,后来也少了,大概觉得我生母不会对我太差。但是他们也想不到我现在被人拒之门外吧。他们在干什么呢。 真的是越想越委屈。应该早点给他们打个电话的。 “这还坐着个人呢。”突然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明显我把他吓了一跳。因为楼道里的灯是坏的,晚上只能借着手机的光摸黑来。他把光打到我的身上,“你这是进不去家门了吗。” 可能他看出来我被人赶出来了,很明显的事情,但是他没那么问。 “别怕。”他可能看出来我的警惕性,“已经十一点了,你坐在这里待一晚上不大行。我们家也有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你不用怕。” 我看着他,确实是个面善的叔叔。我真的又冷又饿,其实我觉得可以,在他们家睡一觉,明天早上继续下来敲门,也总比在这里冻上一晚好过。 我起身,有些站不稳,叔叔过来帮我拿起行李箱。 “谢谢叔叔。 “没事。”他示意我跟他上楼。“没吃饭吧,让我老婆给你做些。” 我就在后面跟着他,刚上楼梯,就听到门“啪”的一声开了。我扭头看向那里,发现没开灯也是黑洞洞的,但是能看到他那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那里。 “回来。” 听到以后我欣喜若狂,果然这小子还是有良心的。“谢谢叔叔好意。”我提着行李箱立刻回了家里面。 回到家,我就感觉很生气,直冲冲的回到了房间收拾东西,却没说什么生怕再一次被他扔出去。却没留意他也跟了进来,听到门被反锁的声音我才看到。 遭到弟弟的家庭暴力 没有开灯,但是我能看到他站在门口面对着我。我顿时感觉有点不对,站了起来,他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僵持着。 “我今天让你走了吧。”他突然开口说,语气还是那么冷。 “我..”我刚想解释,突然他大步跨过来把我拽过去按到了墙上,我磕到了头,生疼。.“为什么...”他贴我非常近,“为什么你要回到我妈妈身边。” “我没有..” “你没有。”他冷笑了起来。突然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整个人像是一种疯癫的状态。“是阿,只有你没有了,妈妈就是我一一个人的了。” 我感觉喘不上气,急忙扒他掐着我脖子的手,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隐约的能看到他的神情,不再是那个清秀的少年。 “我从..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你的妈妈..”我挣扎着,害怕极了,眼泪不住的流,“我有妈妈..我不会和你抢..” “你骗人!”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一分,让我彻底喘不上来气,“你知道我多么恨你!” “我..”我的意识渐渐消散,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在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里了,忽然脖子感到一松,我直接跪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干咳着。 “记住。是我妈妈救了你。”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我甚至能听到他隐忍的双拳嘎嘎作响。 他走了以后,我直接哭了出来,我的每个细胞都在止不住的发抖,我差一点就死了,我死在这里就回不去家了。 真的可怕。在我缓和下来以后,我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了。我要想办法赶快走,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 手机,对,手机。先联系家里人,哪怕先报案也可以。 突然想起来手机还在客厅。等天亮我已经等不了了,我靠着门听着外面没有声音,确定安全之后,我便悄悄的打开门走去客厅。 太好了他没在。我摸黑向沙发走去,却突然发现他在那里坐着。 “啊!!”我当时心里一哆嗦,吓得我坐到了地上。我以为他回房间了,没想到他竟然还在这里!“再找这个?”他把我的手机锁屏打开,在他手里晃了晃。 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方式 他的声音还是阴冷,却没有那会那样的愤怒。 “想都别想。” “林清,我告诉你,今天已经给你机会让你走了。“既然你不走。” 他起身向阳台走去,打开窗户,“那你就别想走了。” 我亲眼看到他扔了什么东西下去。 我的手机!!!我立刻冲过去想阻止他,但是已经太晚了。 “不可理喻!”我看向他,却发现他在笑,笑的特别诡异,让我心里一颤,觉得冷极了。 “林清。” 他慢慢的像我靠近。“你已经走不了了。” 你的一举一动,我全看在眼里。 猛然惊醒,发现天已经亮了。觉得昨天都是一场梦。我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下。起身去洗漱,直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有一条痕迹,我知道昨天发生的并不是梦。 他并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我暗自窃喜。 随即我发现我想多了。门根本打不开。有人在外面把门锁住了里面根本打不开的。然而那个人不用想我也清楚是谁。而且住在六楼,就算跳下去不死,也是个残废了。 相比于下辈子躺床上过余生,我还是选择缓一缓,找个机会逃出去。目前来说,只要不看见他,我就安心。 一直到了晚上,门才被打开。瘦瘦高高的他带着一身冷气进了家门,把篮球扔一边,在那里换鞋,不曾看我。 我正在吃饭..而且马上要吃完了..我想活命我肯定不会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他把一包东西放在餐桌上。我仔细一看都是吃食和菜。 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你吃饭了吗?”我擦擦嘴巴起身,“我去给你煮些面吃吧。”他身形明显顿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我,神情不明。 我就当他默认了。去厨房给他煮了鸡蛋面。“来,鸡蛋面。”我把面端了出来,放到他的面前“好烫好烫。” 他仍然站着不动。只是盯着我。 “你怕我毒死你然后跑掉么。”我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面出来,当着他的面吃掉。“没毒,筷子我再给你换一双,吃吧。” 坐下来谈话 正当我要去厨房重新给他拿双筷子的时候,他突然拽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看向他。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我的手上。拿走了我手里的筷子,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自从差点被他掐死那件事,每次他靠近我我都心有余悸。他一米八多的个子,我不到一米六,和他比起来我就像个跳梁小丑。我表面镇定,其实刚刚我以为他又要动手了。 “难吃。”说完他就放下筷子起身走了。 “切。”事儿真多。我去收拾碗筷的时候发现他吃的已经见底了。我心里嗤之以鼻。 后来几天倒是相安无事,但是他不理我,我也不去招惹他。他自天有时间就会出去打球,到时间就回来,门从来都会被锁,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其实我一一直在找个时机想找他谈一谈。毕竟他比我还小两岁,十几岁的孩子而已。他对我有的误会更多一些,我觉得如果能说清楚,那真的再好不过了。 半夜上厕所的习惯真的是一点没改。这天夜里我起身去卫生间,发现客厅有微弱的灯光。 他在看电影。 我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看电影又像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瘦瘦的,连他的影子都让人感觉凄凄凉凉。 我觉得机会可能来了。 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手放在沙发靠背上。“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没有动,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没听见。 我无奈的抿了抿嘴巴。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厌恶的躲开我。“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抢你的妈妈” “我自己也有爸爸妈妈的..他们都对我特别好..”我叹口气,靠在沙发上,他依旧没有反应。 “其实你过的很辛苦吧..我知道的...我可以感受到。”我低头看我的手。“其实在你妈妈来找我之前,我一直都是幸福的,至少我不会知道,我是个被人抛弃了这么多年的孩子..”说着我的眼眶就酸了起来。 “一来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敌意,都能感受到的。” “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好好相处..我希望你开心一些..” “我真的真的,不会抢走你的妈妈..她是你一一个人的,我承诺给你,好吗..” 等我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看着我了,他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他无疑是好看的,从见他第一眼我就知道。 态度的转变 他抬手,用遥控将电视机关掉的一瞬间,客厅又陷入了黑暗当中。 我以为谈崩了,想起身逃开,却被一个很大的力气拽住了胳膊,然后拉进了他的怀里。 我本能的想推开,他却将我抱的更紧, “就一一会..可以吗..” 他哭了。 我一时心就软了。我没有走,任由他抱着我,任由他的下巴硌着我的肩膀。那天晚上我俩坐在沙发上谈了很久很久。 他说他记事起就知道我的存在。 他说他妈妈不喜欢他爸爸,也不喜欢他。 他说他也知道他爸爸病重去世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妈妈是我爸爸强娶进来的,他对她并不好。” 所以他也可以原谅她。 他说她一直有块最大的心病。“就是你。” 所以他一直特别恨我。但是他仍然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妈妈会爱他会看到他的,直到有一天她把我带进家门。 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 彻底完了。 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我所知道的,我所不了解的。他外表冷清,老成,其实他脆弱的仍然是个孩子模样。 我们坐在沙发从夜里一直聊到天微微亮。他和我说的事情我知道他心里的难过,也一直安慰着他希望能多开导他一一些,让他心里能够好过。 我也是在这个夜晚才知道他的名字。 宋潇。 “大概她希望我快点消失吧。”他苦笑,也像自嘲。“不啊,我觉得她想让你活的潇酒一些。” 我们的房间相对,最后分别的时候, “林清。”他叫住了我。 “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他的这句话突如其来,让我一头雾水。“当然不会。”我对他笑着,“晚安。关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笑顿时消失不见。不离开是不可能的。 我要快一些找机会离开这个畸形的家庭里面! 证明谈话是有用的。后面对我的态度真的是好了很多。比如“早”比如,“吃”。 认识大橙子 过年了,被关起来像一只鸟儿。我只能对着窗户深吸几口气感受年味。看到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心里很不是滋味。 “吃什么?”我吸了吸鼻子,转头问向他。 “随便。” “过年怎么能随便。”我觉得有点不可理喻,想去冰箱看看还有什么储备可以做来吃。 他的手机响了。 “妈。”他的声音难掩的喜悦,“过年好。” 突然一阵沉默。我看向他,发现他也看向我,皱起了眉头,喜悦之情渐渐消失。 “她在家。”宋潇的声音恢复一样的冷清,“没什么事。” “她手机被人偷了而己。” 什么是被人偷了?明明是你扔下楼了好吗? 我气愤难平,他找借口挂了电话。 “我妈还真的是担心你呢。”充满着讥讽的味道。 我知道他又要犯病了,便不理他。 这时候门突然响了,“有人敲门。”我说。 他眉头又是皱了皱,大概想不通这时候会有谁来吧。还是过去打开了门。 “嗨!宋潇!”我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便向外看去。 果真也看到一个男孩子,高高的,但是明显比宋潇体格胖了不少。他举了举手里的盒子,“我爸说大过年的让我来给你们送些饺子吃。”没等宋潇说话他就身子一闪便进了家里面,把饺子放在餐桌上,随后他便注意到了我。 “哎呀呀,你就是那个小妹妹吧。我听我爸说起你了,说你被关外面回不了家了。”他向我走了过来,笑嘻嘻的。 我的嘴角抽了抽,原来这个男孩子就是那天遇到的好心人叔叔的儿子。说真的。压抑了这么多天我感觉终于遇到了一个正常的人了。我心里也顿时变得十分松快。 “叫姐姐。”我那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肩膀,故作严肃。“没大没小。” “哈哈哈哈哈,姐姐,你..” “你送完饺子,赶紧走吧。”宋潇脸色很难看,打断了他的话,“盒子明天我去楼上给你。” “不要,我要和漂亮姐姐玩。”男孩儿有点不情愿,像撒娇一样。 “赶紧走。”宋潇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把他拽着往外推,他虽然体格瘦,但是力气却大的出奇,上次我已经见识过了。 “姐姐,我叫付瑞城,你可以叫我大成子。”他似乎心有不甘,抱怨着宋潇白眼狼的绝情,“姐姐 我以后来找你玩儿啊!” 然后他的话就被关在了门外面,并锁住。 得到出去的唯一希望---手机 大成子拿来的饺子确实香。我把盒子打开,满满一盒子的饺子。 “还别说,大成子他们家人都真好,上次..”我正想把上次遇到他爸爸的事再说一遍的时候,却被他生生打断了, “才几分钟,你们很熟?” 他的眼睛里又是一片阴冷。 “没有..我没想抢你好朋友..” “吃饭。”他不想听我说下去,递给我一双筷子。虽然之前我们把话都谈开了,但是我知道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我想赌一把。如果明天付瑞城真的来找我,我觉得可以先和他搞好关系再求助他帮我逃出去。 在第二天下午,付瑞城进我家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赌赢了。 我也开始了我的计划。先不动声色的接近付瑞城,也暗暗的看宋潇的脸色,生怕哪里不对劲再惹到他,却发现每次城来找我以后,他都不会参与我俩当中。他不说什么,却也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好像只是不介意我和城相处。 不介意就好,放松警戒就好。 “姐姐,这么久了还没加你好友呢。”付瑞城掏出手机,“企鹅还是微信,加一下嘛。” “...”我眼珠一转,凑近他,“告诉你哦,姐姐的手机被人偷了。” “这样啊。”他有些怏怏的失落,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我还有个手机,明天我拿来给你用吧!” 我内心一阵欣喜若狂。 等我拿到手机,我要联系上家里人,我要快快的离开这里,再不济就先报警,警察叔叔在的地方也好比这里安心。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再次到来,手机确实给我拿来了,不新,但是能用就行救命就是好事儿! “谢谢,不过你先别和他说..”我压低音量,小到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的时候我看向在阳台浇花的宋潇,很明显他没有注意到这边。 我连忙揣在兜里,不让某个人看见。 终于熬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我便早早的回房间睡觉了。 手机,手机。我钻进被子里打开手机,救命稻草。却突然发现...没卡???? 当时就石化在那里了。没卡你给我干嘛.... 我的心一下坠落到了谷底。郁郁的抱着被子,不想说话。 看来还要想办法套路他一张电话卡。 我知道我自己这么做不好,欺骗小孩子的感情,但是也是穷途末路的临死挣扎,没得办法的事情。 呆呆的躺在那里,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想不明白,抱怨上天对我不公。 一直到了凌晨,我都毫无睡意,依旧在心里给自己计划着,其实我那天找他谈话也是让他放松警惕,不那么关注我方便我逃跑,以至于城来找我玩他并不反对,也不关注。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好骗。我又拿出手机摆弄,上面什么游戏都没有,无聊,打开相册,却发现好多付瑞城的丑照。 笑得我一直颤抖,虽然偷看人家丑照不好,但是这小子也太爱自拍了吧。不过看起来好像很久之前拍的。 我撇撇嘴巴,打开了相机。先是想给自己拍一张自己丑陋的老脸,却发现房间太黑什么也看不见, 又点了后置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鬼魂。 我这个中二少女,自己对自己感到搞笑,突然我的笑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落入恶魔手中 我看到了距离卧床对面有个红点。 这是什么?我看着那里,起身过去一探究竟。是个壁画。 我借助手机的微光摸索着,等到我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的时候,我背后一阵发凉。 针孔摄像头。 当时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原来自己被人偷窥了这么久,心里升起无比的寒意与愤怒,更多的是羞耻! 我直接踹开宋潇房间的门,却发现他正在电脑面前看着我的房间的影像。 果然是他! “被发现了。”他看着电脑屏幕,又看向我,笑了。 “宋潇,你就是个变态!”我气到浑身颤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给你把行李搬进你房间的那一刻。”他一改常态的笑着,好像脾气一直这么好,起身向我走过来,“我的好姐姐。” 你的一举一动,我全看在眼里。 我终于明白他当初那句话的意思了。 “不..”他渐渐逼近的身影让我感到害怕,他电脑屏幕里我的房间让我感到羞耻。我摇头,连连后退。“不,我不是你姐姐..”说着我看见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啪” 我给了他一巴掌。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是从嘴巴里挤出来的。什么都无法表达我的愤怒,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 “不要脸..”他摸着自己被打的半边脸,好像并不感觉疼,轻笑着。让我感觉诡异非常。 我转身就要走,我已经不想和这个变态多待一分钟一秒钟! 他直接过来将门关上,反锁,将我困在房间里,他的房间里。 “你不是我的姐姐。”他步步紧逼。“你自己说的。” 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我连忙向门口跑去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回去,我撞在了他的胸膛里,他在背后抱住了我。 “要去哪儿?” “恶心!!!”我大叫着,挣扎着,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吃痛的放开,我慌不择路的摸索着门锁,刚摸到还没来得及打开,直接被人揪住了头发。 永远的噩梦 “想走。”他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阴森森的。“我说过,你走不掉的。”语音刚落,我就被他摔在了床上,力气大到让我心慌。我连忙起身,却随即被他压了下来。我挣扎着,他的身体是那么硬,像是一堵墙。 我明白他好像要做什么,我真的好害怕,“我走,我现在就走,我走好吗”我哭着,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我是真的害怕,害怕到发抖。 “对不起,你..你放我走好吗..” 他离我那样近,眼神沉沉的看着,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泪水。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一种强烈的反感油然而生。 “别动。”他声音沙哑着 我慌了神,我企求他放过我,“求你,你放我走,不要做错事,不然你妈妈也会伤心的..” “妈妈..”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他的逆鳞,我看到他的眼睛变得猩红。 “她不爱我。” “你也不爱我。 “既然他可以轻易靠近你,” “那我也可以碰得。” 睁开眼睛,弥蒙着水雾。 “说你爱我..”他没有停下的趋势,也毫不怜惜我,越发失控。 他迷离当中一直重复呢哺着,终于闷哼一声。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心如死灰,希望这一切都是梦魔。 他是个疯子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学校的课堂上,不曾认识什么生母,也不曾认识他。 我一直天真的以为那天彻夜的谈话可以让他放下对我的防备,没想到却是自己放下了对他的警惕,以为自己能够感化他能够替他解开心结,没想到一切只是他的圈套罢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演戏,他在阴暗处静静地看着。不动声色。 “林清。” 我依稀的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这是你欠我的。” 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很刺眼了。 好痛。 我感觉动也动不了。身体要散架一样。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让我格外屈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蜷缩起来。 真的不敢想象。 他推门而入,“林清,起来吃饭。” 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他就在床边站了一会,看我无动于衷直接把我的被子全掀了起来扔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我坐起身急忙挡住自己重要的部位,怔怔的看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你的身子早就被我看遍了。”他走过来轻笑着,“你挡什么。” “别过来!!”我声嘶力竭,“求你,别过来了...” 他看到床单上那片红色,眼眸暗了暗。 “起来吃饭。” “再让我叫你第二次,我保证不了不对你做什么。” 他拽起被子拉到了我的身上。出去了。 眼睛哭到干涸,酸酸涩涩,确定他不在这,慌忙穿上衣服,跑到了卫生间。 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脖子上全是他的痕迹。突然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肮脏让人恶心的气味 我走了出去,看到他准备的一桌早餐一点胃口都没有。 “宋潇。你想没想过我如果怀上孩子怎么办。”我不哭不闹,就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他。 他伸手停在我的脸庞,抚摸着我脸上已经干了的泪渍,他也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深沉。 “那就生下来。” 他淡淡的说。 “折磨你是不够的。” “你的孩子我也要折磨。” 疯子.. 我连连退后, 他是个疯子... 他对我的反应很满意,他的眼神好像可以把我吞噬一样,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厨房的空间很狭窄,我根本躲不掉, 我害怕 慌乱之中我摸到了案板上的菜刀,顿时红了眼睛, “去死吧。” 我挥起菜刀向他身上砍去, 他没躲。 我看着他的血从胳膊那里不断地浸染了他的衣服,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 “我要..我要和你同归于尽..”我颤抖着身体,手里仍然紧紧的握着那把刀。 “你砍得位置不重要。”他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漏出他结实的胸膛,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林清,往这儿砍。” 我感到窒息,脑袋一片空白。我盯着他的胸膛,手里的刀紧了又紧,但是我却动不了,不受控制。 被完全控制,走不掉了 “林清。” 他长叹一口气。“你还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他转身离开,去清洗自己的伤口,然后取了医药箱坐在客厅给自己包扎。 “你砍死了我,你会坐牢。” “你生母这个世上就剩她一个人了。” “你说。” “你养父母又是谁会给他们养老送终。” 他就坐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语气平常,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些事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被热血冲昏了头脑。 他真的..是个恶魔。一只恶魔住进了他的身体,占据了他的思想。 手里带血的刀“呕哪”一声掉在地上,我整个人也像被人抽去了灵魂一样。 我能怎么样。 心思缜密的人最是危险。 我愣了许久。 我向他走了过去,蹲在他的面前,不动声色接过他手里的绷带给他包扎。 “宋潇,怎么样你才能放过我。” 他一直看着我给他包扎,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故意用力刺激他的伤口,他也只是皱皱眉头不吭一声。 一直到我包扎完,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他按下了我的肩膀,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神情凝动却然又笑了起来。 “我当然要折磨你。” “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已经无力反驳了。我真的确定他心理有什么疾病。我也不想说话,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只是 望着他的眼睛,一潭死水。 似乎不满意我这个样子,目光忽的一沉,猛的捏住我的下颚,吻了下来. 恶心! 我的双手抵住他的胸膛, 这种感觉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力气好大,我根本无法推开他,我摸到他胳膊上的绷带,狠狠地抓了下去. 他吃痛的闷哼一声,却依然没有放开我,反而更肆意的咬住了我的唇. 一股血腥味道在嘴里蔓延,我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挣扎。 我没有反抗的权利。 我闭上眼睛. 他曾经说的话在我脑海中徘徊。 我不会承认你是我姐姐的。 你现在离开我家。 妈妈这么多年来一直有块心病。 她不爱我。 我给你机会离开,你自己不要。 那你就别想走了。 我说过,你走不掉了。 逐渐怀疑自我 林清,我要折磨你。 林清,这是你欠我的... 其实有时候我就会在想,真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吗。他遭受的种种,他心理的偏激,也是因为我 吗。 我开始怀疑我自己。在对与错之间产生了动摇。 我怀疑他可能是对的,我的存在是错的。 但是他做的也是错的。 恍惚之间,好像我承认了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把一个本该生活在阳光当中的男孩无情的拖入黑暗 里面。 但我也是受害者。从一开始我就是。 有时候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很莫名其妙。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有不可磨灭的因果。 后来付瑞城再来家玩的时候,宋潇挡住门口没有让他进来,并把手机还给了他。 “她已经走了。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等把付骗走以后,他关上门脸上的神情带着一分得意。我把头扭过去不再看他。 “你这是做什么。”宋潇看到我把被子抱出来放到沙发上,轻笑着。“睡客厅?” “房间有你的眼睛。”我垂着馁子,喃喃自语。 “你以为客厅没有么?”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 我的身体一抖,感觉周围空气寒意四起。 两个人的对峙 顿时沉默了起来。 他起身,高高瘦瘦,依然那么干净,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色彩。 “当然,我房间不会有。” “你别过来!”我浑身颤抖着,突然失控一样的向他咆哮着。 突然那晚的回忆冲上了我的头脑让我恶心。 他站住了,静静地等我的下文。 “你的惩罚我认。”眼泪无声的从脸颊划过,“你的折磨我的人,我的身体,我的心,就当我生在 这个世界上算是欠你的。” “我最珍贵的东西,你已经拿走了。” “生而为人。不是我的错。” “但是我认了。” 我的心里已经泛不起一丝涟漪。淡淡的说着。 “但是你若是再动我。”我直直的盯上他的眼睛,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一字一句,真真切切。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我们两个之间一片寂静。他的目光冷冷的像是要把我整个人看穿。 “好。” 我松了一口气。 可能因为过分紧张,头却忽然嗡嗡响了起来。 精神上不尽的压力 后来他确实不会再对我有别的动作。只是每天找各种办法对付我,折磨我。 他说我什么都做不好。 没有思想。 不配做人。 渐渐的。好像被影响了一样。我每天变得恍恍惚惚。 我从来猜不透他的想法。 但是我,他却揣测的一清二楚。 我的心开始无缘无故变得疼痛。精神状态也变得呆滞。总是发呆,流泪。 “林清..” “菜好像糊了..多放盐才行..”我向厨房走去,自言自语着。 生母联系不上我,就把电话打给他。他从来不会让我接,只是每次都会看着我,脸不红心不跳的对 她说着谎话。 “她很好。” “她睡了。” “相处很好。不用急着赶回来。” “下雪了。” “地板还要拖一遍”我拿着拖把,顾自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低低呢喃。“花要枯萎了。” 确实下雪了。夜晚降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窗户旁边,静静地看着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眼泪 悄悄从我的眼睛中断了弦。 也不能说孤零零。这个家里太多他的眼睛。囚牢。 慢慢的,他也发现了我的异常。 他开始故意找借口跟我说话,我听不见。 我听得见,不想回答。 “林清。” 从他身边经过,他叫了我的名字。看到我没有反应,便想过来拉住我。 肢体接触,直接让血再次冲上了我的大脑。我猛的跑到厨房,拿起曾经砍伤他的那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哈哈哈哈哈..”我喘着粗气对他笑着,“来啊..来啊..” “你再碰我,”我压低了声音,好像认真和他说着秘密。“你就和我的尸体玩耍吧。” “林清。”他好像被吓住了,觉得我此刻像个疯子。“你把刀放下,” “别伤害你自己。” “我不碰你。” 泪水在眼睛里积聚着水雾朦胧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真的生病了 我咯咯的笑着。我赢了。 我确实赢了。因为有一天我看到垃圾桶里扔着被拆卸的摄像头。 后来就很平静,他也没在对我下手。 但是我总觉得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他要害我... 他又要害我了.. 我脑海反复出现这种念头,我痛苦的拉着头发, 他又要用什么办法害我!! 我自己在房间里哭着,抽泣着。 我甚至找不到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人间也许真的不值得。 我也发现自己生病了。 我拿着浴巾要去洗澡,结果在客厅莫名其妙的呆了许久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后来回房间的时候看 到浴室才想起,哦我要洗澡。 好像生母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我将沐浴露打成泡沫涂抹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就是,我要把她儿子的罪行全部告知于她, 一分,一毫。 一个计划的酝酿 我将花洒打开,温热的水从我的头顶浇洒在我的身上。我闭上眼睛, 我就是要看他们两个母子分离。 宋潇,你越是想得到的,你所渴望的,我都要给你毁掉。 像你毁掉我一样。 想着想着,我却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我的心里很痛。痛不欲生。 突然听到卫生间的门响起, “林清。” 我隔着半透明的玻璃分明看到宋潇那个身影在门口。 他来了.. 他来做什么... 他要趁我现在报复我.. 我惊恐万分,看着门口那抹身影我一动不动。 “林清。你的浴....” “别进来!!”我打断他的话向他嘶喊,浴室并不冷可是我浑身却哆哆嗦嗦,“你无耻...不要脸..别进来!!” “你想折磨我..” “你要开始了..” 受伤后终于得救了 花洒仍然开着,淅淅沥沥。我慌乱的扫视浴室,希望可以找个东西用来防身。此刻我的大脑一片空 白,只能听到水声和他模糊的声音,他说了什么,我听不见,我接收不到,耳边全是水落到地上的 声音。 一片混乱当中,脚下一滑,整个人失重跌落,头重重的磕在洗手池的角上,又摔落在地上。后脑某一个点传来剧烈的疼痛,一点一点抽离我的意识。 门猛然被人踹开,有玻璃碎了的声音。 “林清。” 他..是他... “不...”我的最后一丝声音做着最后的抵抗。 “林清...”我感觉到有东西盖在了身上。我被人抱了起来, “林清..林清..”他急切的叫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和他的身体同样在颤抖着。 “林清..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紧张,紧张的感觉让我陌生。在我的印象里,他的声音一直高高在上,阴冷的像个暗中潜伏的豺狼。 我耳边听着他不断加快的心跳声。意识却越来越远。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梦到我与相爱的人结婚,父母笑意满面。梦里还和他生了个孩子。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怀里,亲溺的哄他睡觉。 我感觉很幸福,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 可是忽然发现我没有办法看清楚他。我便努力去看。结果出现了宋潇那张让我惊恐万分的脸。 我慌极了..不可能..不可能.. 然后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将孩子高高的举起。当着我的面,狠狠地向地上摔了下去。 “林清。”“我要折磨你。”“还要折磨你的孩子。” 不要.. 不要.... “不要!!!”我猛然惊醒,消毒水的味道将我拉回现实。 “清清..清清....”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生母她哭肿着双眼,看到我醒来拉住我的手,“清 清,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医生,医生!!” 原来是医院。我无力的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解脱了..我终于得救了... “妈妈..” 我感到她的手一僵,随后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妈妈在,妈妈在。” “你昏睡了两天。你真的把妈妈吓死了。” 从昏迷中醒来 “妈妈..” 我感到她的手一僵,随后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妈妈在,妈妈在。” “你昏睡了两天。你真的把妈妈吓死了。” 她看我没有回应,发现我一直在哭。她摸了摸我的头,替我擦着眼泪。 “别哭了清清,妈妈心疼。” “发生什么事了,和妈妈说。” 我想说。我想什么都告诉她。我要告诉她她儿子是个禽兽。她儿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但是话已经到了嘴边,看着她担心我的样子,却感觉噪子忽然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来。 “没有什么事。” “头疼而已。” 她问我想吃什么,我随便说了一些,她便回家去做要给我带来。 病房门突然开了,我条件反射一样看向那里,却发现护士姐姐推着治疗车进来。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15床林清。”她核对了我的名字,给我换液。 “你和你弟弟感情可真好。”她把液给我挂在输液架上,笑嘻嘻的说着。“你弟弟那天抱着你来到 医院,急匆匆的。我从来没见过男孩这么着急过的样子。” “弟弟?” “是阿,你弟弟。不会摔到脑袋忘了吧。”她推着车,“他在楼道里坐着呢。”说完对我笑了一 下,便开门出去了。 我的心里很复杂。本来我可以无所顾虑的报复他,可是现在。我觉得一切又好像不重要了。 生母把饭菜带来,和我想象的一样好吃。我吃了一些,又闭眼休息了。 在外面的感觉真的好。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再次错过把事情说出来 等到在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生母怕我醒来病房的灯光刺激我的眼睛,于是只留了一盏小夜灯。昏黄很舒服。 “妈..我想和你说件事...” “清清..你说..”她坐在我病床边,俯身过来。 忽然发现他也在这里,我的身体一抖,看到他憔悴的样子,我的心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这两天过的也不好吧。 他就现在我的床尾,只是看着我。 “弟弟,你先出去,我和妈妈说一些事情。”我缓缓的说出,看着他的身体明显一僵,然后走了出 去。 “清清,你说。” “妈妈。对弟弟好一点。” 生母的微笑顿时定格在她的脸上。 “清清...” “妈妈。”我抚上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坚定。“妈妈,我和弟弟都是您的孩子,我们的心都 是相通的,” “只有他开心,我才能开心。” 真的吗?我不知道。 弟弟的道歉 一路上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话。互相静默着。静默的度过了几个小时的车程。 下了火车,直到要分别了。 我拍拍他的胳膊。“宋潇,我走了。” 说着拉起行李箱,还没走出一步,他搏住了我的胳膊。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眼眸深沉。 “对不起。” 恰好火车从站台经过,淹没了他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嘴巴微动。 其实我听到了。但是我假装不知道。 “嗯?你说什么?” 他就是定定的看着我,红红的眼眶好像把我印在他的眼睛里一样。我感觉到他在我胳膊上的手紧了一些。 “谢谢你。” “姐姐。”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回到了家里,也去了学校上学。虽然偶尔会做噩梦,但是总归不是大碍。医 生说我有一些抑郁症的倾向,我也很配合的接受治疗。我在时间流逝当中把内心的伤痕一点点抚平。 谁的青春没有迷茫过,伤害与被伤害,都在一念之间,不受控制。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 生母或许早就知道 最后我毕业了,也找到了自己比较满意的一份工作。我把应聘上自己喜欢的工作的喜悦分享给我的爸妈和生母,他们都替我感到非常高兴。 对了。生母给我发了微信消息。 〔潇潇交了个女朋友,今天带回家来啦。你等等,我给你找找照片。〕 然后她将照片发了过来。 我点开照片,是他们三个的合照。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照片上的宋潇,他不像以前那样瘦了,笑得也很开心。 女孩子的个子还不到他的肩膀,瘦瘦小小,依偎在他的身旁,十分甜美。确实般配。 〔嗯。挺好看的。〕我回复到。 生母的微信没有立刻再回复我。 正当我要切出微信界面的时候,却收到了她的消息。 (她本人很像你。〕 本篇短小说完,谢谢观看。 认识贾三 孔先知早就说过,贾三这个名字起得实在草率。贾三家里三代单传,贾三他爷叫贾一,贾三他爹叫贾二,贾三自然就叫贾三了。 贾三曾扬言要改名字,要改一个比孔先知还先知,比孔先知还圣贤的名字。贾三改了无数个名字,但大家还是叫他贾三,贾三苦恼,贾三索性就叫贾三了。 后来贾三在孔先知家里无意翻阅《道德经》,如获至宝,宛若新生。 贾三告诉所有人,我贾三这个名字是最有水准的。他摇头晃脑地告诉大家,老子曾经曰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不是老子曰,是老子曰!哈哈,你们全都是老子的儿子!” 从此贾三便立志要当个作家,做知识分子。贾三知识分子还没做成,倒染上了知识分子的通病。说大话,逞口舌之快,自诩是老子的外门弟子,说是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作家这事急不得,大多数一心要当作家的人,播了种,还没等收获就先饿死了。贾三的笔名起得也草率,贾三笔名假山,假山四处投稿无门,作家事业还没起步便自行夭折了。 早在孩童时代,贾三和孔先知自发去看望病中的老师,空手去太没礼貌,可是一个小孩子自然是心有余力不足。于是贾三借由到孔先知家里玩,顺走了两个苹果,又在自己家里揣了两个鸡蛋,这就当做给老师的慰问。贾三得意洋洋地认为,这样的慰问已经算是厚礼了。没想到在看望老师的当天,孔先知提了一箱鸡蛋,还有一个果篮。这样看来,贾三怀里揣着的两个苹果和两个鸡蛋便相形见绌了。于是贾三告诉孔先知,要把自己的支流汇入孔先知的汪洋大海中。贾三把他的鸡蛋塞到孔先知的箱子里,把他的苹果塞进孔先知的果篮里。于是贾三顺理成章地提着一箱鸡蛋,孔先知提着果篮,两人就去看望病中的老师了。 如今孔先知回忆起这件事才发觉,贾三早在小时候就具备了做生意人的潜质,所以对于贾三能在生意场上红火,孔先知并不惊奇。 贾三也风光过。 想当年,提起贾三,济城或许还有人不知道,可提起安全大王,大多数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安全。 贾三生产的安全套,驰名海内外,在济城更是无人不爱。其生产的安全套,价格实惠,用料却十分考究。贾三生产的安全套分为小中大三个型号,同时还不忘弘扬传统文化,小号名为“小雅”,中号名为“中庸”,大号名为“大学”。 那时世界格局复杂,遥远的美利坚对中东虎视眈眈,搞得人心惶惶。贾三自诩出家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贾三索性在每个安全套上印上了七个大字:要做ài,不要作战。众人纷纷响应号召,安全套供不应求,贾三一时名声大噪,事业扶摇直上,大有站在世界安全套领域班头之势。贾三本人还被评为“十大安全杰出青年”。印在安全套上的七个大字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睹风采。你比如说,有的人只能看到要做ài这三个字,有的人能看到要做ài不要这五个字等等。众人纷纷惊叹这安全套上的字一语多关,大有内涵。在一段时间里,很多人以能看到七个字自居,相互攀比,见人就问你看到了几个字,并以此为荣。 后来济城发生了一件怪事,近百名男性集体阳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各路专家闻讯赶来济城问诊,最后纷纷摇头,表示束手无策。最后对这近百名男性进行田野调查,发现这些人全都使用过贾三生产的小雅安全套。专家们得知这个消息后大为振奋,可一番研究下来,小雅并没有任何致人阳痿的成分,反而发现小雅的成分健康,甚至有奇效,能使小雅变中庸。这一下领导就头疼了。如果是几个人阳痿还好,可是近百名男性集体阳痿,这就属于事故了。谁来负责?医疗费用谁来报销?于是领导们就开始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的推诿踢皮球,踢来踢去,与群众僵持不下,便就打起了贾三的主意,这贾三腰缠万贯,仅仅几年就发迹,成分一定不好,于是便传唤了贾三。 领导的办公室里—— “说吧,你都干过什么亏心事。” “我没有,我没有!” “老实交代!” “我几年前进了一批壮阳药,我给当时市医院的专家送了点好处,他就发表声明,称我的壮阳药有奇效,很多人争着抢着要买,我就大赚了一笔。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干过亏心事!” “你的问题很严重,属于路线错误。可是,现在有一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近百名阳痿的男性,全都使用过你生产的安全套,这件事你怎么解释?就算不是你安全套的问题,也是你壮阳药的问题!” 这壮阳药距今已经好几年了,贾三惊叹这药效竟能如此持久?贾三哑口无言。于是贾三赔了大半个身家,宣布退出安全套领域。贾三从此便明白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这件事情过后,贾三成为了过街老鼠,在济城人人喊打。后来领导因贪污受贿、作风不正等问题被革职,这才为贾三昭雪,如此贾三便重回资本市场。 贾三谨记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便开始小富即安。 贾三的创业史 孔先知问贾三,为什么总是要瞎搞这些玩意儿?做完安全套,又开始耍内衣。贾三反驳,称这是贴近群众,有益于和群众打成一片。 济城的“沃土牌”肥业一直做得很大,是济城化肥行业的领头羊,也是纳税大户。贾三包了一片地,就在沃土肥业边上,准备日后用于内衣厂房的扩建。由于还未动工,那片空地便搁置着。后来沃土肥业整日把工业废渣倒入贾三包下的那片地,导致地被腐蚀,成了一片废地。当时贾三的“幸福牌”内衣刚刚推出了“内经”系列产品,打着可以丰胸的旗号,赚了一些钱,正要扩建厂房,发现地已经被腐蚀,便要求沃土肥业赔偿。沃土肥业拒不赔偿,最后只得有关部门出面调停。 最后得出结论:沃土肥业丰的是大众的田,幸福内衣丰的是个人的胸,个人要排在大众后面,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于是丰田肥业便象征性的赔偿了贾三,贾三从此便明白了落后就要挨打这个道理,认为小富即安是绝对不行的。 不能做出头鸟,做出头鸟就要被抢打,也不能落后,落后就要被棍子打。于是贾三曲解圣人之意,大行“中庸”之道,由老子外门弟子摇身一变为孔夫子外门弟子。孔夫子有个外号叫孔老二,这是因其在家中排行老二。几十年前,济城有一阵子掀起了批孔活动,大家都称孔夫子为孔老二。在多年后的今天,贾三致敬孔夫子,为孔夫子翻案,就称自己为贾老三,还说是这样就和两个圣人攀上了亲戚,大家都不以为然。贾三说生意要做得不上不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便是贾三所谓的“中庸”之道。 贾三为拓展市场,给幸福牌内衣改了个洋名,名为“sexybra”,贾三没想到,改了个洋名,销量便骤增。sexybra也分为小中大三个型号,分别名为“xiaoya”,“zhongyong”,“daxue”。为了更加与国际接轨,贾三又推出了“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系列内衣。贾三的sexybra同样价格实惠,用料考究。贾三要行“中庸”之道,可是sexybra却一时名声大噪,甚至越洋到美利坚,大有与同行“维多利亚的秘密”一比高低的势头。眼看贾三要成为内衣大王,贾三及时辄止,切断海外市场,缩小规模,对外宣称只对国人限量发售,这才算守住“中庸”之道。 在贾三大行“中庸”之道这段时间里,受孔先知影响,贾三重拾书本,读了一些书,有感而发,创作数篇小说,送与孔先知指正。 孔先知是济城著名作家,当然著名仅限于济城,出了济城就泯然众人矣了。仅凭做文章孔先知是吃不饱饭的,所以当时孔先知还任着《济城报》的文学编辑。 孔先知看了贾三的小说后大为惊奇,拍案叫绝。贾三凭借着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提炼了不少好素材。孔先知虽与贾三作品创作方向相似,却没有贾三行文大胆,贾三的文章充斥着讽刺批判,极其荒诞却又映射现实。如此孔先知便把贾三的文章陆续刊发在报刊上,作家假山重现江湖。可是由于贾三的文章大胆,引起了部分群众与部分老作家的不适,济城数名作家联名上书,要求封杀贾三,孔先知无奈,贾三无奈。贾三就此不再公开发表文章,也改变了创作方向,净是写些风俗店韵事,孔先知戏称为“捏脚文学”,仅供朋友之间传阅。 在古刹想起从前事 人做什么总是要向前看的,走路如此,行车如此。这当然是为了安全,毕竟生命第一嘛。可有时候,因而向前看,往往就忽略了身边的美景。 一日得清闲,两位友人四处闲转,打发时间,美其名曰探访济城文化。济城是个小城市,两位友人油门一踩便寻至荒郊野岭,探来探去,实在没什么好探,便准备打道回府。 眼下两位友人同乘一辆车,贾三开车,孔先知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点上香烟,出神地望着窗外。 济城不大,孔先知这么些年也早已踏遍,城内的每条大街小巷都熟记于心,郊外村落也都或多或少涉足,如今眼前这景倒是陌生。孔先知望着不远处的村口突然一惊,灰色的瓦墙头露出一截塔尖,看造型像是舍利塔。孔先知大喜,贾三心领神会,遂缓踩刹车,准备停下。济城这一点倒是好,不管走到哪里,靠边即有车位。不像大城市,找个地方停车要比找个老婆难得多。车位比车多就导致济城机动车驾驶员总是掌握不好侧方停车这门技术,不过在济城这门技术也并不算常用。 路边明明那么多车位,靠边即停,贾三非要侧方停车,说是要趁现在多练练,如今的车是越来越多,日后肯定用得上。贾三一把侧方停车,车屁股歪得明显,于是又磨磨蹭蹭,如同赫鲁晓夫一般大搞修正主义。修正几次,这才停妥当。 “亏你还整日不离车,你这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搞修正主义是万万行不通的。”孔先知掐灭手里的香烟说道。 “当初学车都是找点停车,出了驾校的门,点就找不到了。我出门谈生意时是有司机的,还轮不到我开!” 贾三和孔先知走近塔前,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座庙宇。 “是座古刹!”孔先知大惊。 灰色的瓦墙上悬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两人定睛去看。微风吹过,那张破纸就摇摇晃晃,贾三和孔先知的脑袋就跟着破纸晃来晃去。 这寺确是一座古刹,原是北宋年间修建的,塔也确是舍利塔。孔先知仔细看了寺的牌匾,才发现是一位书法大家所题。 “想不到,活了几十年,竟不知道济城竟有如此古刹!”孔先知啧啧称叹。 寺庙的大门紧闭,四周荒草丛生,只有寺后的村落看起来有些生机。 贾三和孔先知再定睛去看那张纸,方才知晓,寺庙正在修缮中,工期是一年零三个月。两人只好绕着围墙,去看那舍利塔。那舍利塔是六面,每面都镶嵌着佛身。舍利塔檐角悬着风铃,一阵大风起兮,风铃便响了起来,那破纸也应声飘在了地上。站在塔前,孔先知觉出塔是倾斜的,免不得啧啧称奇。 毕竟不能进到寺里,两人在墙外抽了香烟,便带着遗憾准备离开。贾三走到寺正门时,好奇心大起,便踩在门槛上,透过门缝朝寺里看。 孔先知只听一声尖叫,回过头看时,贾三已经面露惨色四脚朝天了。 “怎么回事?”孔先知话刚说出口,贾三就爬了起来抱头鼠窜。贾三如今虽然已经发福,但毕竟以前还是校篮球队的,贾三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溜出了数米远。 “快走,快走!”贾三在远处大张着手臂挥舞,孔先知疑惑,平了平气,就效仿贾三,踩在门槛上,透过门缝朝着寺里看。 原来这门后赫然立了一尊佛像,孔先知看了先是一惊,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简直是笑话!你这信佛之人,竟会被佛吓到。况且还是弥勒佛,弥勒佛弯眉笑颜,憨态可掬,算是众佛中看起来最慈悲的!”孔先知追上贾三打趣。贾三此时惊魂未定,拉着孔先知就走。 “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孔先知假作怒目圆睁,质问起贾三。 “我没有,我没有!”贾三腿一软,便大呼小叫起来,想起了从前在领导办公室里,三言两语就使他一落千丈的噩梦。 贾三着实被吓得不轻,以至于此后的两天里紧闭家门。 孔先知的书店 或许在生意场上可以大行贾三所谓的“中庸”之道,可是放到别的地方就不一定能行得通。 济城这个地方,并不发达,也不算闭塞,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济城上任不久的马市长大刀阔斧,势要让济城走上快速发展的高速公路。眼下济城城内四处都在进行着建设,路在翻修,高楼在拔地而起,引进了高新技术,工厂在夜以继日的轰隆作响,工业学东北,农业学西北,大有超英赶美的架势。济城四处尘土飞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着,天总是灰色的,每个人走出门外都像是嗓子里憋了浓痰。到了晚上,能有一颗星星就能使所有人惊喜。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纷纷丢掉了书本拿起了手机。在闲暇时,人们往往会选择足不出户在家里躺上一整天,真正做到了“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济城的文化场所也纷纷响应号召,图书馆里没人读书,只是些美女写真集被翻得破烂,不少页数还被人偷走。学生们在这里奋笔疾书以完成作业应付考试。济城几十年的老书店也不甘示弱,以倒闭做相应,廉颇虽老矣,也能做弄潮儿。接手书店的是一家金店,这正体现了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道理,书本及时变现为黄金。 贾三被弥勒佛吓得着实不轻,导致此后的两天里都紧闭大门。孔先知给贾三打了电话,告知贾三,赵贤住了院,要他到书店来,一起去看赵贤,贾三这才迈出了大门。 在济城的一帮作家里,赵贤是与孔先知最要好的。虽说文无第一,但文人相轻总是有的,可孔先知是极其敬重赵贤的。赵贤的文笔极好,却并不受重视,济城的作家们也都不喜欢赵贤。赵贤这人性子急,口无遮拦,常常对各种人或事进行批判,却不懂得暗讽,直来直去,常跟人骂架。孔先知在《济城报》时,常帮助赵贤发表作品。后来孔先知离开《济城报》,赵贤的文章没有平台再给他发表。于是赵贤著了一本《丑陋的人性》,当然是自费出书。但凡再有他想要批判的人,他就寄去一本《丑陋的人性》,收到书的人也不懂暗讽,赵贤的书就被作垫桌角了。赵贤这人怀旧,后来就开始到处张贴大字报,虽说是大字报,可上面写的都是些小字。赵贤就借此批判,跟人骂来骂去。有时候赵贤的大字报会被撕掉,有时候下面会有人回复。赵贤就常在饭后背着手上街转悠,看他的大字报下面是否有人回复,有时会引起激烈争论,赵贤不知被骂了多少次娘。赵贤有时也会写些批判诗歌张贴,济城有一小部分人也极其怀旧,他们会把赵贤的诗抄下来,称其为济城诗抄。 济城的多条道路都在整修中,贾三绕了几条街,这才到了“先知书店”附近。先知书店门口也在修路,贾三只好把车停在远处,从后备箱里掏出了他的“奔驰牌”折叠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上去。贾三说过,要保持身份,减少步行。 话说孔先知从前是在《济城报》做文学编辑的,后来报刊业不景气,文学篇幅锐减,到最后只剩下页眉上的一句名人名言,这就算作文学板块了。各种明星的绯闻花边,各种桃色新闻取而代之,孔先知由文学编辑摇身一变成了娱乐编辑,每天捕风捉影。孔先知不甘如此,便辞了职。孔先知此人极其爱书,从小便梦想着开一家书店,如今也算功德圆满。平日里在书店里喝茶看书写作,提前几十年过上了退休生活。不过说退休生活也不算准确,现如今退休生活就是带孙子。不过好在孔先知还在当打之年,连儿子都还没有。 孔先知最近正在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眼下他正在书店里埋头写作。从前孔先知写的都是短篇,孔先知认为如今大多数写长篇的,其实就是短篇的加长,不停地往文章里注入一些冗长的情节,废话连篇,无聊至极。孔先知自认为能力有限,所以一直不写长篇。只是开了书店后,实在清闲,又满腹话语,便写起了长篇。 孔先知的长篇创作出奇得顺畅,这是孔先知没有料到的,孔先知也从没有如此的创作快感,他隐隐觉得,著名作家的头衔要真正落到他头上了。 贾三站在先知书店门口抬头看,原先边上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家,贾三仅是一周没来,这家店就已经人去楼空了。贾三盘算着要把这家店面租下来,贾三如此想着,就已经踏进了先知书店。 书店不算大,书却堆得满当。孔先知卖的大部分都是文学书籍,也有些历史艺术之类的。和一般书店不同的是,孔先知只卖好书,至少是他自己认为的好书。 整个书店的格局装修都是在鲁迅先生晚年常造访的“内山书店”基础上加以改造的。书店里的灯盏都是昏黄的,即使现在外面是午后太阳正烈时,走进书店却犹如置身黄昏。 虽是致敬鲁迅先生,可走近书店最显眼的书架上却赫然摆着孔先知自己的著作。 先知书店里并没有个像样的收银柜台,只是一张桌子,孔先知每天就在这张桌子上读书写作,充作收银台。说是收银台,却常收不到银两。一个月下来卖出的书只够房租钱,还不及孔先知在《济城报》做编辑时的工资,虽说工资常拖欠,但总还是份稳定收入。好在孔先知有先知性,早料到了今天,所以当时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买下了这里,算是自己给自己付房租。 贾三走到孔先知的书桌前,孔先知还在埋头写着,并没有察觉到贾三的到来。贾三低头一看,稿纸上赫然写着:关于长篇小说《散场》答记者问。 贾三一巴掌在书桌上拍响,孔先知惊叫一声,屁股从凳子上离开,悬在半空中,身体呈后仰状,两只手扶着凳子,手里的笔应声掉在了地上。 孔先知一脸惊恐地抬起头,看清楚是贾三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骂了一句操你娘,便坐在了凳子上。 书桌旁放着两把椅子,贾三坐了下来,把带来的两条中华香烟放到桌子上。孔先知这人烟瘾大得很,一天要抽上两包烟,贾三偶尔会给孔先知带些烟。书店里有人时,孔先知就会到门口抽,没人时便在书店里抽。此时孔先知桌子上的烟灰缸已经插满了烟头,烟头已经溢出了烟灰缸,再找不到可插烟头的地方了。 “你这样天天抽,迟早要英年早逝。”贾三把烟灰缸倒掉,轻车熟路地烧了水要泡茶。 “不抽烟写不出文章,也读不进书的。鲁迅先生一天抽五十支香烟,后来身体不好,改为一天三十支,最后因为肺病住院,一天还要抽上一包。鲁迅先生是手不离烟的,他给友人写信就说到,一天的三桩事,就是仰卧、抽烟、写文章,我现在已经全赶上了。”孔先知说着,就又点上一根。 “你还跟鲁迅比?最后鲁迅就死在了烟上,你要注意注意!文章赶不上鲁迅,抽烟你倒赶得紧!”贾三拿起孔先知桌子上的稿纸,高举过头顶。 “文章还没写完,倒写起答记者问了!获奖感言也写了吧?” “这次长篇写的效果出奇得好,感觉要成了。” 孔先知以及一帮济城作家,都是在济城一场创建运动中打响名号的。前些年济城创建“文学小城”,一时间在济城掀起了文学热,每个人见面第一句话,不是子曰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群众们纷纷变为知道分子。济城的作家们每人出了一本书,都是由济城出版社出版,只自产却滞销。那时孔先知和一众作家,在济城各个学校机关办讲座,讲文学,风光得很。后来文学小城创建失败,文学热迅速散去,济城的作家们就再无人问津了。 “你这里每天还是那么冷清吗?”贾三绕着书店转了起来。 “要我说,你应该进一些学生们用的资料,什么讲解啊习题啊,还有英语单词之类的,保证卖得快,保准能挣到钱。你看济城的其它两家书店,都是靠卖学生们用的资料存活,而且生意还好得很。还有啊,那些你看不上的书,最近都很火,要我说,你就别坚持你这什么纯文学领地了,没钱你狗屁都不是。”贾三说完话,又坐下来,喝起了茶。 “如果和其它书店一样,就不是我开书店的初衷了。” “那你也可以卖卖字帖,硬笔字帖,不是你这里卖的,是那种学生们教科书的字词类的,还有英文的。你这里放的毛笔帖,没卖出去过吧?现在谁还写毛笔字?硬笔字都没人写啦!也就是学生们还写,我看再发展几十年,就没人写字啦!鲁迅从前就主张过废掉汉字改用拉丁文的。” “要照你这么说,那还了得?先这么着吧,我也没啥大志气。但是我隐隐觉得,这次要成。” “你跟赵贤一样,一根筋。说起赵贤,咱俩倒喝上茶了,赵贤怎么了?” “估计是又跟人骂架,被人暗算了。脑袋上挨了一板砖,轻微脑震荡。” 说完这话两人便起身。 孔先知锁上门,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走着,贾三在前面骑着车晃来晃去的。 赵贤的文学梦 贾三问孔先知,下午去看病人是不是不吉利? 在济城,大家都说看望病人要上午去看,下午去看不吉利,如果下午去看,就预示着病人的病情走向恶化。 孔先知批评贾三,不信马列信鬼神,这是不对的,就像停车要一把停稳,坚决不能搞修正主义。 到了济城医院,孔先知就跑到医院旁的商店,买了看望病人的标准慰问品,一箱纯牛奶,一箱土鸡蛋。而贾三此时从后备箱里拿出两瓶“五粮液”酒。 “哪儿有看望病人送酒的?快放回去!”说着,孔先知就把一箱土鸡蛋递给贾三,贾三摆手拒绝。 “谁说看望病人就不能拿酒?你还说我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这不也是吗?再说了,逢年过节不都送酒吗?呸,我的意思是,逢年过节也送牛奶鸡蛋,你现在探望病人送牛奶鸡蛋,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三这人理由一抓一大把,孔先知拗不过,只好任由贾三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提着两瓶酒走进医院。 “赵贤在几号病房?” “四零四。” “这什么房号,太不吉利!” 两人到了四楼,刚在走廊转了个弯,就看见了赵贤。 “不是四零四吗?怎么会在这里!”孔先知疑惑。 “这不就是四零四吗?”赵贤抬起手,指了指对过的病房号。 赵贤的病房确实是四零四,只不过赵贤的病床是在四零四的房门外,也就是说,赵贤的病床靠在走廊的墙上,此时赵贤正在病床上打着点滴。 “这是怎么回事?”孔先知和贾三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那么站着,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坐。 “医院没有空房了,再说,我只是轻微脑震荡,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就不必占用资源了。”济城到处都在发展着,却忽略了医疗建设,济城医院常常病床告急。赵贤说完这话,贾三已经跳了起来。 “放屁!老子他妈感冒也是要住病房的!这明显是欺负人嘛!哪有什么病床告急,我有个朋友,连他儿子割个包皮都他妈的要住上病房!”贾三说完话,便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医生赶来,赶忙安排赵贤入住病房。 “看到了吗,还是资本有力量,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贾三站在病房里,得意洋洋地剥着香蕉皮。 “你少得意,不定哪天你就成炮灰了!对了,你怎么回事?”孔先知问赵贤。 “这个我也不知道,还没调查清楚。” “你还是伤得轻,伤得重立马就知道是谁干的!”贾三在一旁愤愤不平。 “你这些天又跟谁骂了?”孔先知说着,就掏出烟点上,全然已经忘记这里是医院。 “先生,我们这里是禁止抽烟的!”护士小姐刚好走进来,将孔先知抓个正着。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孔先知说着就要找地方灭烟。 “护士美女,我是认是你们这里的王主任的,他……”贾三站起来,一脸嬉皮笑脸的。 护士看了一眼贾三,并未理睬,又警告一遍不准抽烟,将赵贤的病例卡塞到床尾的插盒里便转身离开了。 贾三耸耸肩,便又坐了下来。 赵贤接着孔先知的话便滔滔不绝起来。 “这几天我骂了一个读书会。那读书会刚成立,叫什么来着?” “是李卫读书会吗?”孔先知还是知道这个读书会的。这个读书会刚成立不久,在济城的几个街道上都打着广告。先前这个读书会找到孔先知,要和书店合作,孔先知对这个读书会表示怀疑,就没有谈拢。 “对,对,就是这个狗屁读书会,我还花了钱入了会员。我以为文学迎来春天了,连读书会都有了。前几天他们在一个茶楼办活动,我去参加了,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也敢说是读书会。”赵贤越说越激动,一激灵坐了起来,头上的吊瓶就也激动起来,摇摇晃晃。 “那个读书会,分享的都是些教你如何如何的书,还有成功学毒鸡汤之类的,反正全是带着目的性读书,都要讲究从书里学到些什么。读书能带着功利性吗?他们这跟读教科书有什么区别?他们总是要宣扬读书的作用,他们讲究要读有用的书,读什么书都要说有用,完全把书当成了一种工具!我说这个读书会就不读些文学书籍吗?他们说他们也要讲《论语》的。操,他们讲个狗屁《论语》,《论语》在他们眼里,不刚好就成了工具书吗?他们完全就是商业机构,打着读书的美名!简直跟传销组织没什么区别!那些去听的人,有一大部分人觉得自己参加个什么狗屁读书会,自己就成了读书人,还沾沾自喜。” “那个李卫去了吗?”孔先知问赵贤,李卫这个人孔先知不太喜欢,总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李卫的衣服上印着读书二字,提着的挎包也写着读书二字,恨不得脸上也要写下读书两个字,仿佛在标榜自己是个读书人。 “去了!这个人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各种讲道理摆事实,有人提出问题他就摆出一副大师的样子,各种诡辩,我听都不想听他说话。他一开口就是什么什么书里,一会儿说到欧洲,一会儿又到非洲,一会儿又飞到外太空,我看他就是个知道分子!” 贾三问过赵贤,如今网络这么发达,为什么不在网上批判,在网上还可以随便乱说话,到处乱贴大字报还得冒着被抓的风险。关于这一点,赵贤是这么解释的——赵贤说,网上的大部分人,听风就是雨,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感动得稀里哗啦,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指点江山一会儿哑口无言,全是些闲人。说是解释,可赵贤解释着解释着,就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批判。 “赵贤兄,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兄弟我是为你好。我好歹也算个成功人士,是经见过大世面的。你和孔先知都算不得著名作家,你们说话是没人听的。你不是鲁迅,也不是李敖,骂来骂去别人只会讨厌你,你还是好好的,写写文章算了。我觉得鲁迅先生要活到今天,肯定会被人骂,或者会被活活气死的。”贾三语重心长。 “你这话难听,要我说,鲁迅先生如果今天还活着,可以肯定,鲁迅先生一天是要抽上八十支香烟的。”孔先知说完这话,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贾三的书房 “这个世界上,唱着赞歌的人比比皆是,多数人都是平淡的活着。我们当作家的,做知识分子的,就是要说些真话,就是要敢于站出来揭穿国王的把戏,我们为的什么?这话说出来不怕你俩笑话,我没啥大本事,但我确是心系着天下的。我说的对吗,先知?”赵贤说完后就声情并茂地朗诵起了鲁迅《热风》随感录里的名言:愿青年人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路过病房的人听到病房里有人在大声朗诵,大为不解,抬头一看,才发觉这是神经科,便释然地点点头。 三人正说着,赵贤的家人就来了,给赵贤带了饭。 “不是说在走廊上躺着吗,怎么又有病房了?”赵贤的母亲说。 贾三和孔先知站起来,向赵贤的家人打招呼,就准备要离开。 “先知,民智未开啊!”赵贤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 贾三和孔先知正要转身走时,赵贤的妈妈把孔先知拉到了一边。 “先知啊,你和赵贤关系好,你说说他。他整天不好好上班,就知道一天做着他的作家大梦,还整天说一些胡话。他说他要辞了职,要搞文学,这叫什么事!他的工作是铁饭碗,是我和他爸爸拖了关系才给他安排上的。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也读过,那是什么破玩意儿?先知啊,你说你开了书店,有正经事做的,他和你不一样,你多说说他,我和他爸说的话他从来也不听。” 孔先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点头应承着。 贾三和孔先知走出医院时,天刚刚擦黑,贾三要孔先知到他家里坐一坐,看看他刚安置好的书房。孔先知想了想,书店也没什么事,现在回家还得面对妻子的唠叨,便点了点头。 “坐一坐”这句话,是人们常用的客套话,到我家坐一坐,上楼坐会儿,被客套的人总是婉拒。可贾三提出了到他家里坐一坐,孔先知还真的到贾三家坐一坐了。 到了贾三的家里,贾三就开始显摆起来。 “怎么样,我这书桌,紫檀的,你再瞧瞧,我这……” 孔先知看着贾三一脸认真的样子就笑了起来,孔先知正四处看着,贾三就点上了一根香,插在了香炉里。 贾三的书房两面都是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书,什么鲁迅全集莎士比亚全集,各种全集,什么《史记》,《汉书》更是不在话下。不过仔细一看,全都是新书,有的连塑封都未拆开。墙上挂着一副字,上书: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墙上还挂着一副画,画的是柳宗元的《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书桌的背后挂着牌匾,贾三说这是书房的名字,这名字大得吓人,名曰:尚书房。贾三的书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贾三特意强调,这纸是按刀切的,不是孔先知那种按包买的。书房里摆放着各种瓷器,书桌旁还安置了茶台,书桌上摆着佛头,堆着一摞书。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放着一本《文心雕龙》和一本《梦溪笔谈》。 “你倒比我还像个文化人!” 贾三嬉皮笑脸道:“既然来了,就要留下墨宝再走。” 孔先知的毛笔字写得是不错的,虽不能跟书法家相比,但在济城这一众作家里,算是最好的。孔先知从小便习颜体,后来又改习赵体,两者相结合,别有一番韵味。济城有个作家,自诩书法一流,实则是个假把式。那作家只埋头苦练了上善若水啊厚德载物啊之类的字,到哪里题字只会写这些字,要是写了别的,就定会露馅儿的。后来那人题来题去,总是那几个词,怕露了馅儿,就大搞行为艺术,美其名曰“射墨”,“喷墨”,又将笔绑在下体大作狂草,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孔先知想了想,便提起笔,写了四个大字:附庸风雅。 贾三一看便大骂孔先知,作势就要撕了这字。孔先知一笑,又提笔在旁边写了几行小字:今参观贾三书房,再想起我的书房,实在相形见绌。搞了多年文学,倒不如一个资本家,搞得算个球,搞得是个屁。实在眼红,实在伤心,故题此四字,聊以**。 贾三看了字就笑了。两人又吃了些简餐,聊了一会儿便散了。 去群众文化艺术馆开会 日子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平淡,孔先知整日在书店里埋着头读书写作,赵贤出了院后照旧写些批判文章,到处张贴。 济城当年被评选为“安全卫生小城”,是十里八乡的安全卫生模范小城。眼下上级要对济城的安全卫生工作进行复查,可是如今济城到处都在施工,尘土飞杨,并不安全,也不卫生。济城方面认为应付检查是重中之重,所以停掉了所有的施工,要还济城一个短暂的蓝天。济城的郊区有大片裸露在空气中的垃圾场,一直无人管辖,为了应付检查,临时建了几堵墙,将那垃圾场与世隔绝。赵贤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到处张贴批判文章,可赵贤贴一张,就有人撕一张。可赵贤依然坚持工作,并且大骂有关部门为了应付检查而装模作样,大搞面子工程,同时又捎带脚大骂应试教育,称这两者是一个性质,又批判济城中学为了成绩培养了一批行尸走肉。后来赵贤被有关部门一再警告,这才消停下来。 孔先知的长篇如今已经到了收尾部分,孔先知拿出了五万字,投给了一家文学杂志社,又把发给了赵贤。但凡孔先知写出些文章,都是要先发给赵贤的,赵贤也是如此。都说是文人相轻,可孔先知和赵贤却是文人互捧。孔先知本想给贾三也发过去,想了想还是作罢。贾三做文章懒得很,常常要一个月才能出一篇,可是做指正文章却勤快得很。从前孔先知几次给贾三发自己的文章,要贾三指正,贾三总是写上满满的两页纸,说这里不好,那里有问题。 文人写好了作品,拿给别人看时,总要谦虚地说一声请您批评,请您指正。这指正本是客套话,从没人真正的指正,可贾三却总是指正孔先知的文章。这就如同贾三要孔先知到家里坐一坐,本是客套话,没想到孔先知真就去坐一坐了,这是一样的性质。 孔先知有些文章也是不让妻子看的,因为孔先知的文章里总是写到各种女人,总是有性描写。孔先知怕妻子看后找他算账,那是一只母老虎。从前孔先知写一篇小说,里面写到一个人去打炮的情节,那环境如何,那小姐如何动作,以及那打炮人的心理及其生理活动,写得是绘声绘色,让人读了是身临其境。妻子读后揪着孔先知的耳朵,质问孔先知,一定是去外面打过炮,不然不会如此了解。孔先知雄辩,却被妻子以“艺术来源于生活”给噎得哑口无言。 孔先知刚拿起一本书,正要翻开时,电话就来了。 电话是作协打来的,说是下午到群众文化艺术馆开会,济城的作家们都要参加,马市长也要参加,市文化部门领导要陪同。打电话的人也没说清楚是有什么事儿。孔先知都快忘记了还有作协这回事儿,一听马市长也要来,便大为疑惑。莫非是作协要宣布解体?还是作家们要迎来第二春?还是又有什么写作任务,就像当年创建安全卫生小城一样,要作家们写文章歌颂济城安全又卫生,其实当时的济城并不安全也并不卫生。有段时间济城不少人染上了花柳病,为遏制病情,不论是正经店家还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所有足疗店及发廊一律查封,勒令整改。在一段时间里众人都找不到理发的地方,这就导致一部分人长发飘逸,只露出一只眼睛,不知情的外地友人来到济城大为震惊,以为来到了艺术之都。 孔先知放下电话后又拿了起来,想要给赵贤打个电话。赵贤大学时一心想学中文,可迫于家庭舆论,学了会计。所以赵贤在学校那段日子里时常抱怨,在学校整天学做假账的本领。毕业后赵贤的家人就托了关系,到济城供电所工作。供电所离书店不远,孔先知打算先去找到赵贤,和他一起到群众文化艺术馆开会。孔先知心想,不知道这次会议有没有邀请赵贤参加,他拿不准主意,只好把电话放下。 孔先知走出书店时离开会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所谓开会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他至少要提早半个小时到群众文化艺术馆。孔先知刚走出书店没几步,便又折了回去,原来是忘了带笔和本。今天的会议领导要到场,领导讲话,一定要带上笔和本。孔先知拿上了笔和本,便到公交车站等车。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未见车来,便招手拦了一辆出租。 济城如今正在飞速发展着,有关部门号召各级都要向发达国家学习。据说遥远的新西兰的公交师傅,常常正开着公交拉着乘客,就会把公交停在一边,下车买早餐,买咖啡,或是抽几支烟上个厕所,随性得很。孔先知心想,或许是交通部门响应号召,学习新西兰。虽说济城的公交师傅或许没有喝咖啡这雅兴,但有可能是下车泡一杯茶,解个大手,所以公交才迟迟不来。 上了车,司机师傅问空孔先知要到哪里,孔先知说群众文化艺术馆。司机大为疑惑,说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地方。 孔先知想了想,告诉司机师傅,群众文化艺术馆就在金手指养生馆对过,司机师傅立马点头会意。 济城的司机师傅非常热情,喜欢跟乘客聊天。司机师傅告诉孔先知,自己曾有幸去过金手指养生馆。司机师傅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在空中比划着,他告诉孔先知,那地方香得很,一进大门,香味就能把人醉倒。那里的小姐,个个前凸后翘,身怀绝技,一口一个老板叫得甜着哩!不过有的小姐也是见人下菜碟,也会甩脸色。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孔先知说:“你不是去什么艺术馆吧,你是要去金手指养生馆吧?别不好意思,我载过很多乘客,他们说到哪儿到哪儿,其实都是去快活去了,可就是不直接到目的地。不过你这后生火力猛,这正下午就要去消遣,那地方一般都是晚上十点以后才红火。看你这打扮也不像个艺术家,去什么艺术馆,我直接给你停到养生馆!”孔先知如今有些发福,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下身一条牛仔裤,脚蹬一双牛皮鞋,怎么看也不像要去艺术馆的,倒真像要去养生馆的。孔先知连忙解释一番,车子这才停到群众文化艺术馆。 孔先知心想,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就以穿着打扮来判断一个人了?孔先知想起赵贤曾经批判过,有的伪君子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副文化人艺术家的模样,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如何如何……孔先知正这样想着,便在群众文化艺术馆的小广场上看到了赵贤。 “赵老师!” “孔老师!” 两人走到一起,握手让烟。 “先知啊,你的小说一发过来我就读了大半!” “怎么样?” “就一个字,牛!实在是牛!这语言,这情节,这起承转合,那都堪称是一流。我实在是自愧不如,既生赵何生孔啊!你必将带着济城文学走上世界文学的殿堂!文坛假若埋没了你,那将是文坛的重大损失啊!第一部长篇起步如此之高,简直是弹射起步!你快把后续发给我,我看得紧!” “高估了高估了,赵老师的文字也是非常厉害的,虽然你写的是小说,却如散文一般优美!”两个人照例又相互吹捧一番,抽了几支烟,便走向群众文化艺术馆。 “今天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开这会?对了,马市长要来,你可不要乱说话了。”孔先知有些替赵贤担忧。 “我也不清楚,他们都交代过我了,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不准乱说话,你放心,我还是知道审时度势的。”赵贤说完这话就叹了一口气。 见到作协李黄河 两人走进群众文化艺术馆,便看到了李黄河。 “李老!”孔先知和赵贤上前向李黄河打招呼。 “小孔啊,小赵,快上去吧。” 李黄河是济城作协主席,因其年纪大,资历深,大家都尊称李黄河为李老。 前几年几个省联合举办征文大赛,一篇名为《我是农民》的文章经评委会专家们研究后,一致推崇,拔得头筹。《我是农民》其语言朴实无华,却饱含真情,让所有评委大为感动。专家们一致认为,能写出《我是农民》这样文章的人,一定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风度翩翩的老者。他一定是一位久经世事,尝尽了人生百态,洗尽铅华后,以朴实的文字表达真情的老作家。颁奖晚会开始前,专家老师们寻遍后台,终于看到一位穿着朴素,头发半白的老者。他们亲切的上前握住老者的手说,您一定就是写出《我是农民》的老作家吧!这时旁边走来一位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穿着时尚的衣物,头发染成了暗红色的年轻人,那年轻人高喊,我才是农民!《我是农民》的作者是我!专家老师们听后大为震惊,纷纷长大了嘴巴,面红耳赤。专家老师们回过头问老者,那你写的是?老者答,我是《风中的少年》。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然写《我是农民》,而一位头发半白的老者竟然写《风中的少年》,众人震惊之余,纷纷感叹: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那老者,那《风中的少年》便是李黄河。李黄河不仅是济城作协主席,还是济城青春疼痛文学的教父级人物,同时颇为高产,著有小说集《孤单的影子》、《哭泣的脸》,散文杂文集《残灯一盏》、《忧伤变奏曲》,诗集《四十五度仰望星空》,以及正在筹备中的自传《寂寞如我》。因其高龄,还疼痛得厉害,甚至比一些年轻人更为疼痛,所以在国内青春疼痛文学界小有名气。李黄河退休前曾是济城中学的教导主任,同时兼任着篮球队教练,众人赞扬李老是真正的文体两开花。因李黄河长期扎根校园,耳濡目染,自然就青春疼痛了,顺理成章地就走上青春疼痛文学的道路。 孔先知和赵贤虽然在表面上尊敬李黄河,可在私底下,对李黄河还是颇有微词的。 一场有意思的作家会议 会议室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副横条:欢迎痛苦老师返乡! 济城的著名作家们,大多走出济城就要去掉这著名二字。而痛苦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著名二字。 痛苦是笔名,为什么起了这么个笔名就不得而知了。有人猜测,痛苦本名张幸福,起这个笔名或许是为了对仗。 痛苦也是青春作家,可创作领域要比李黄河广泛些。不仅青春疼痛,还常写些心灵鸡汤。擅长假装文艺,无病呻吟,最近几年颇受年轻人喜爱,吸引了不少拥趸。很多人喜欢把痛苦的话挂在嘴边,在群众中引起热烈反响。痛苦的头衔多得吓人,自诩是横跨作家、诗人、书法家、舞蹈家、主持人、音乐人、画家、商人、背包客、工匠、调酒师、情感调解师。 现如今作家门槛实在是低,随便写几个字,不论好坏都能称为作家了,所以痛苦的作家身份是不容置疑的。痛苦的其它头衔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你比如说,痛苦在小学时曾上台表演,敲了几下济城大鼓,这便是音乐人了。初中时曾主持过班级联欢晚会,这便是主持人。痛苦还擅于折纸飞机,千纸鹤,这就是工匠了。他常常拿着颜料对着白纸一顿乱涂,这便自诩是印象派画家了…… 痛苦这几年火了起来,离开济城,在外地买了房,全国各地到处跑,办签售会。痛苦还非常高产,一年能出版三本书。前不久痛苦力压一众著名作家,获得了国内一个较大的文学奖,还被评为年度畅销作家。济城出版社趁势为痛苦出版了一本作品集,名为《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和你》。这几天要在济城举办首发仪式,邀请痛苦回乡参加,同时要为痛苦开作品研讨会,痛苦要在济城长住一段时间。 在会议上,马市长首先发言。马市长一开口,众人纷纷挺直腰杆,正襟危坐,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笔,准备认真地记下马市长的重要发言。 “各位作家朋友们大家好……我们要大力发扬济城城市精神,争取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来。最后,再次感谢痛苦老师为济城文学作出的贡献,感谢各位作家的到来!” 马市长发言完毕后,会场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接着就是文化部门领导发言,其发言冗长,与马市长的发言如出一辙。两位领导发言完毕后,还没等李黄河汇报作协工作,就借故先行离开了。 马市长离开前,告诉大家,有什么困难就说,有什么困难就要反映。 “大家有没有困难?” “我们没有困难!”众作家齐呼。 在两个领导长达一个小时的发言后,孔先知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召开这次会议。 第一,马市长上任后,还没有与济城作家们见过面,通过这次会议关怀济城作家。 第二,欢迎痛苦老师回乡,恭喜痛苦老师夺得大奖,庆贺痛苦老师新书顺利出版。 第三,济城人杰地灵,出了痛苦老师这样的著名作家,发挥济城文学优势,举办征文大赛,响应上级发展城市文化的号召。据马市长交代,自己上任后虽然大力发展经济,可心里还是惦记着文化。 两位领导离开后,本应由李黄河先做发言,可李黄河谦虚,让痛苦先发言。于是两人开始了长达五分钟时间的相互谦让。 “痛苦老师,你先来。” “不,李老,您先来。” “还是痛苦老师先来吧。” “李老是前辈,又是作协主席,必须要您先来。” “你是我们济城文学界的骄傲,打响了济城文学的旗号,你一定要先来。” “李老,我也是读您的作品,才给了我启发,才有我的今天,您先来。” “我们这次开会就是以你为中心,你先来!” 最后两人争执不下,眼看就要比划起来,工作人员赶忙上前调解,李黄河这才开始发言。 “各位同仁大家好。今天,我们济城作家们齐聚一堂,可谓是人才济济。马市长及文化部门领导对我们作协的工作可谓是十分关切,亲自出席我们的会议,虽然现在两位领导有事离开,我们还是要向他们表示感谢。最近这一段时间来,我们济城的文学创作工作可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这里我要特别说的,就是我们的痛苦老师!痛苦老师最近刚获得了文学大奖,同时还被评为年度畅销作家。痛苦老师在整个济城,整个华中地区,乃至全国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家。痛苦老师是我们济城文学的门面,更是文学界的门面。是我们济城的骄傲,更是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星星……” 此时赵贤已经暗自在心里叫骂起来,放他娘的屁,痛苦是文学界的门面?这话要传出去,恐怕会让世人误解了文学。 在李黄河一顿吹捧后,李黄河发挥了当年做老师的风采,开始对济城文学创作指正。 “我们的文学创作,一定要阳光,积极向上,朝气蓬勃,一定要向痛苦老师学习。你们别看我年纪大,廉颇虽老矣,还能食饭!我这么多年一直坚持青春创作,校园,爱情,充满阳光!有的作家,自诩先锋,意识流,这是不是一种新的冒进?整天讽刺这个讽刺那个,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无聊!自以为揭露了社会的黑暗,我们的社会,到处都充满阳光,有什么可揭露?我们应该赞扬!” 孔先知和赵贤此时已经坐不住了,都想拍案叫板。可赵贤最近已经被警告多次,再不敢胡言乱语。孔先知还是有些爱惜自己的羽毛的,也不敢当众反驳。所以两人只能听着李黄河的指点,手托着下巴,假作一副沉思悔改状。 接着李黄河接过了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资料,开始谈起了有关举办征文大赛的事宜。 “这次我们举办的征文大赛,是济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全国人民都可以参赛。这次我们设小说组,散文组,诗歌组。每组分别设一二三等奖,以及优秀奖。每等奖各一名,优秀奖十名。奖金分别是,一万元、五千元、三千元。优秀奖奖金为一千元。所有获奖作品都会集结成册,由我们济城出版社出版。这次所有费用全部由……这怎么念?”李黄河看着资料上的字犯了难。 文学发布会后续 工作人员告诉李黄河,是sexybra。 sexybra?贾三的品牌!孔先知心里疑惑,怎么从没听贾三提起过?不过孔先知猜测,贾三肯定是要在他这里显摆!贾三肯定又要说,如今有钱是第一位…… “sexybra?什么意思?”李黄河问。 “性感胸罩的意思。” “性感胸罩?性感胸罩杯征文大赛?这这这,成何体统!”李黄河瞬间从座位上跳起。众人纷纷惊叹,不愧当年是篮球队教练,如今一把老骨头竟还如此敏捷。 大家纷纷劝说,如今能找个赞助文学发展的企业实属不易,名字好不好听是其次,要以发展文学为重嘛。况且不是性感胸罩杯,是sexybra杯嘛,还算说得过去。 “这个公司的老板叫贾三,在济城是比较有名的。以前还发表过文章,就是笔名假山那个人,我们还开会批判过呢!”诗人张雅哲说。 “假山?贾三?好像以前是我的学生,对!就是了,以前是我球队的队员!”李黄河说道。 于是李黄河就开始吹嘘他是如何指导贾三,如何教育贾三,如何带着贾三征战球坛拿冠军的故事。 其实在李黄河执教球队三十年生涯中,是没有拿过任何荣誉的。当年李黄河指导贾三投三分球时,贾三要李黄河示范。于是李黄河拿起球,一连投了五个“三不沾”。李黄河狡辩,说自己只会教,不会打。李黄河执教的济城中学球队战绩极其差,李黄河实在是疼痛,所以在李黄河执教生涯后期,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青春疼痛文学创作上了。 “李老还培养出过这么优秀的学生吗?” “怎么没听李老讲过?” “李老实在是谦虚!” “这小子懂得投桃报李嘛!” 众人开始吹捧李黄河,李黄河满脸堆着笑容。 “其实我也教过贾三写文章的,只是这小子走了歪路,大搞批判讽刺。不过他的文笔还是可以的嘛!”李黄河已经飘飘然了。 “我听说贾三以前公司的名字是叫做幸福内衣的。”诗人张雅哲说。 “幸福内衣?这个名字好!我看不如就叫做幸福杯征文大赛,我们痛苦老师的本名就叫幸福嘛!这多好!”李黄河当即就自作主张,将贾三的公司改名。 此时孔先知给贾三发消息,告诉贾三,你的公司被李老重新命名了。 贾三很快就回了消息:放他娘的屁!我看谁敢! “我们这次征文大赛,评委会主席由我来担任,副主席由痛苦老师担任。这是考虑到痛苦老师日理万机,所以我帮他分下主席这个担子。评委会由各位作家以及济城报社各位编辑还有各位出版社编辑组成。一定要保证公平性,公开性,严禁一切评委们开后门。征文大赛的启动在后天痛苦老师的新书发布会上宣布。” 李黄河说完后,痛苦发言。痛苦说了一番感谢的话,又说一定会尽力推动这次征文活动,打造一流大赛水准,又大谈一番自己的创作,这才发言结束。李黄河又让各位作家们自由发言。 孔先知低头偷偷看了手机,贾三发消息问孔先知,要不要做评委会副主席,孔先知连忙拒绝。 一下午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作协要组织大家去吃饭,就在诗人张雅哲开的饭店。赵贤曾经公开批判过张雅哲,说张雅哲这个人,常故作高深,写一些众人看不懂的诗,自以为富有内涵,实则狗屁都不是。除了诗人,张雅哲还常写些书评,之前李黄河写了五千字的文章,张雅哲就写了八千字的书评来赞美。赵贤常说,很多书其实写得都是狗屎,可是被张雅哲这类人溜须拍马过分解读,狗屎摇身一变变成猫屎,做了咖啡就是猫屎咖啡。连痛苦写的书,都能被张雅哲活生生吹成和《红楼梦》一般的高度。 张雅哲开的饭店就在先知书店对面,有人提议,还没去过孔先知的书店,要到先知书店看一看,众人纷纷点头。 孔先知一下子就慌了神,孔先知的书店里除了他和赵贤的书,其他济城作家的书都没有。不过这还好解释,因为济城作家们的书发行量都不大。可痛苦如今是畅销作家,放眼全国,哪个书店没有痛苦的书? 众人来到书店参观一番后,果然有人问,为什么没有痛苦老师的书? 孔先知此时已经想好了对策,清了清嗓子说道:“啊,痛苦老师的书实在是太畅销,我进一批就卖一批,痛苦老师的书是我书店卖最快最好的书,我靠痛苦老师也挣了一些钱啊。”孔先知指着一排空着的书架又说:“这里原摆着的就是痛苦老师的书,你们看,一本不剩。”其实这排空着的书架,是放着一位大作家的书,前几天这位作家刚得了世界级的文学大奖,本来已经生了灰的书被人抢购一空。 痛苦上前拍拍孔先知的肩膀说:“好,好,很不错。” 众人离开书店,来到张雅哲的饭店。饭桌上,李黄河和张雅哲一左一右夹着坐在主位的痛苦。大家都在轮番向痛苦敬酒,并吹捧着痛苦,一顿饭局俨然成了痛苦老师见面会。 吃完饭后,有人提议要去足疗,李黄河站起身,表示也要参与。众人大吃一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李黄河连忙谦虚:“重在参与,重在参与嘛。” 孔先知和赵贤借口推脱,便先行离开了。 压抑了半天,出了饭店的门,孔先知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仿佛把所有的浑浊都在这一刻吐出去。而赵贤则是破口大骂:“这帮狗东西!那痛苦不是每天都装作很痛苦吗,简直是虚伪!”痛苦虽然笔名痛苦,可其人却一点都不痛苦。痛苦火了之后,每天寻花问柳。背地里寻花问柳乐此不疲,可文字却还是大谈忧伤。 两人在路上走着,赵贤走得很快,就像他的性子一样,孔先知说你慢点,你慢点。 “虽然我们都不喜欢痛苦,可是,我今天说句实话,如果让我混成痛苦那样,我他妈也愿意。”孔先知追上赵贤。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要我死我也不会做他!”赵贤停下来,挥舞着他的拳头。 “是,是,我喝多了。” 两个人走着,从一片灯火走向一片寂静。 先知书店来了孟雪染 “性感胸罩杯”征文大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收到了不少来稿。从前济城办过两次没有奖金的征文大赛,结果参与者寥寥。这次大赛有丰厚奖金,吸引了不少人参赛。虽然孔先知是评委会成员,可审稿都是由下面的编辑们来审,济城作家们只是挂个名字,到最后走个过场。 孔先知还同往常一样,在书店里埋头写着他的长篇。 “您好。” 孔先知抬起头,一个批散着头发,看起来很年轻的漂亮姑娘站在孔先知面前。 “您好,我叫孟雪染。” 孔先知站起身,绕过写字台,孔先知打量起了孟雪染。 即使书店昏黄的灯打在孟雪染细长的腿上,可她的腿依然显得很白。孔先知看着孟雪染挺起的胸,突然想到,要是贾三看到,恐怕要拉着她做了胸模去!孔先知的视线在孟雪染的身体上停留了一会儿,意识到有些失礼,孔先知赶忙抬起眼睛。 “有什么事情吗?我们坐下谈吧。”孔先知和孟雪染在沙发上坐下。 书店里点着香,还混合着烟味。可是孔先知却隐隐捕捉到了孟雪染所散发出的香气,似是她头发上的香,也像是身体上散发出的香,反正绝不是刺鼻的香水。 孟雪染是济城成功大学的学生,济城成功大学是济城唯一的一所大学。名字听起来非常成功,可实际上是个并不入流的大学。在济城作家们最红火的时候,孔先知曾在成功大学里做过一小阵子中文系文学院客座讲师,其实也算不上文学院,顶多算个文学班,整个班上也不过二十人。据孟雪染说,她在学校是学会计的,但很喜欢读书,可成功大学图书馆里的文学书籍实在少得可怜。她想在平常没课的时候,来书店里做做义务工,也算提前实习了,顺便还能看看书。 其实先知书店,平常没有几个人来,孔先知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了。于是孔先知说,来看书就好,不必帮忙。可是孟雪染坚持要帮忙,孔先知也就点头同意了。 “您是孔先知孔老师吧?” “你怎么知道的?”孔先知大吃一惊。 “先知书店嘛,而且我一进来就看到你的书了。我是读过你的文章的,我特别喜欢,我觉得你比好多有大名气的作家写得要好!” “真的吗?”孔先知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他甚至想要跳起来,可是他还是装作一脸平淡。 “我骗你干嘛,你写的小说我是很喜欢的!以前你常在《济城报》发表文章,我都看过的,你的书我也有,下次我带过来,你要帮我签名!” 听完这话孔先知就站起身,到书架上拿了一本自己的书,当场就要签给孟雪染。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孔先知告诉孟雪染,可以先熟悉熟悉书店。 在孔先知所见过的女性中,孟雪染算是好看的。孔先知看着孟雪染在书架旁一会儿歪着头,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又踮起脚。孔先知看着孟雪染,在一瞬间,孔先知觉得她就像自己小说里幻想虚构出的人物一般。孟雪染脚上虽然穿着一双马丁靴,却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脚是娇小的。孟雪染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短袖,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百褶短裙。她从书架上随意地抽出一本书,就站在那里看。她要比书好看多了!来书店的人,谁还看书啊,孔先知心里想着。 孔先知读书的这个爱好实在是无心插柳。孔先知还是学生时,到济城的一家书店里转悠,发现那家书店里的店员极其漂亮。所以孔先知常常就到书店去,说是看书,其实是去看美女。到了书店只看美女不看书,这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在看美女之余,孔先知就看看书,谁知道这一看,孔先知就认为书要比美女好看。 孔先知埋头写了不知道多久,腰就感到有些酸了。他站起身扶着腰,抬头看孟雪染,她正坐在地上的蒲团上看书。 “在看什么?”孔先知走到孟雪染的边上。 孟雪染轻轻啊一声,就合上书站了起来。 “我在读《红楼梦》。” “你还看《红楼梦》?”孔先知有些吃惊,《红楼梦》是好书,也是很厚的一本。现在人心浮躁,很少有人能耐着性子看下去的。 “我以前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不准读课外书,只能读四大名著,所以我就看《红楼梦》,这是我第三遍读了。” “你还读了三遍呢?你最爱哪一章?” “我最爱黛玉焚稿断痴情那章,每次看都要哭的。” “我以为你要说黛玉葬花呢。焚稿断痴情这章不错,可惜这一章并不是曹雪芹写的,是后人续上的。” “是啊,可是写得很好。可是有红学家不是提出,《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有曹雪芹残稿的,说不定这一章就是曹雪芹的残稿呢!反正写得好就行,分什么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啊,虽然后面有的写得极差,可也是有好章节的,黛玉焚稿断痴情就很好。” “你懂得还真不少!我是小看了你。你说得也对,这么多年下来,人们读的都是完整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也就是胡适先生考证出后四十回不是出自曹雪芹之手,大家才开始讨论,但完整的《红楼梦》还是更深入人心些。” “是啊,诶?孔老师,你最喜欢哪一章?我学习学习。” “别叫我老师,你叫我的名字就可以。” “那怎么行,我得叫孔老师的!要不我叫你先生吧,孔先生,你喜欢哪一章呢?” “我喜欢的很多,一时让我说还真想不出来。贾宝玉为晴雯作芙蓉诔那章我就很喜欢,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到底还是大作家,喜欢的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不敢当不敢当,像晴雯补裘,晴雯撕扇,晴雯剪下指甲给宝玉,这些我也是喜欢的!” “你喜欢晴雯吗?你们男人都喜欢晴雯!你们谁不想养一个晴雯这样的人,每天在身边呢?” 孔先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其实相比林黛玉,我是更喜欢薛宝钗的。”孔先知转移了话题。 “可是,曹雪芹不是说了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是啊,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两个人坐着聊了很长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孟雪染就先回学校了,孔先知也就关了门。 孔先知的无奈 孔先知在回家的路上,他在纠结,要不要把今天孟雪染的事情告诉妻子周安玲呢?孔先知想了想,还是作罢。周安玲是一只母老虎,假若告诉她,恐怕要打起来。周安玲管孔先知管得极严,每天晚上回家,都要翻看孔先知的手机。在孔先知和周安玲结婚前,孔先知假借自己要当作家的名头,美其名曰为写作积累素材,与贾三一起到处花天酒地。周安玲发现过几次,但还是善解人意,没有和孔先知分手。婚后周安玲像变了个人,由一只温顺的小猫变成一头大张血口的母老虎,而孔先知却由此变成了一只病猫,只能乖乖听从周安玲的话。都说要尊重妇女,妇女能顶半边天,要男女平等。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水轮流转,似乎女人的势头已经高过男人了,男人都要看女人脸色行事的。 孔先知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用家里那块不大的田地把孔先知养大。而周安玲的父亲是科长,母亲是法官,连孔先知当年在《济城报》做编辑都是周安玲的父母给托关系找的。周安玲挣得也要比孔先知多,孔先知虽说是作家,可这个作家只是空有名号,所以在家里也是周安玲地位要高于孔先知。 孔先知决定将孟雪染这件事隐瞒到底。当年孔先知从《济城报》辞职,要开书店,为此和周安玲大吵了一架,这一架旷日持久,周安玲发誓,这一辈子都不涉足孔先知的书店,除非孔先知真成了大作家。 要知道,女人发的誓是不可信的,男人也如此。周安玲和孔先知在一起,发了不少誓,还喜欢发毒誓,结果都没有做到。按周安玲发的誓来看,周安玲不知要被汽车撞死多少次了,要胖了几百斤了。可唯独周安玲发誓永不踏入孔先知的书店,这一条还真做到了。所以先知书店成了孔先知的避风港,疗伤所。这样想来,孔先知更加决定要隐瞒周安玲。 晚上回到家,孔先知站在楼下抽烟。周安玲是不准孔先知在家里抽烟的,所以每次孔先知到了家楼下时,都要一连抽上三四根。 孔先知正抽着,邻居朱嫂从楼道里走了出来。朱嫂是在菜市场卖菜的,是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常做些饺子啊,摊些饼啊,给孔先知家里送。朱嫂偶尔在楼下遇到孔先知抽烟时,朱嫂就会说,孔老师,你是作家,你读书多,你给俺说说……然后就会问孔先知一些问题,小到菜场的鸡毛蒜皮,大到世界局势。 “孔老师,又在抽烟了。” 孔先知点头笑笑。 “孔老师,我家二女儿今年要上大学哩,我和她爸爸要让她学会计,或者学医,将来出来好找工作过活嘛,可是她非得学个什么历史,真叫人犯愁。孔老师,你是作家,你读书多,你说说,这学个历史,将来能寻下个饭碗吗?” 孔先知想,现如今的人都在遗忘历史,没人重视历史。 “先别考虑饭碗的事情,娃们想学,你就让娃学嘛,这年头,有个正当爱好不容易。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二女子喜欢历史,这是好事情嘛,你要支持的。” “孔老师,我们是比不上你,我们没啥大本事,就想娃们毕业了能找个工作,能自己过活,我们就放心了。我们说她她不听,孔老师,你是文化人,你说她,她一定听你的,你有空要帮我们敲打敲打她哩!”说完这话,朱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走了。 孔先知把烟头掐灭,转身就上了楼,他心中有太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不过好在他还有一支笔杆。朱嫂常说孔先知是作家,有大本事,可是只有孔先知自己知道,他有个屁本事。在外人看来,他过得自在,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少酸楚。他感到自己的无力,确切地说,是一种渺小。 晚上熄了灯,孔先知和周安玲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楼下传来了一阵男欢女爱之声。楼下是一对刚结婚的新夫妻,每晚都要行事。每每听到怪声传来,孔先知都会在心里说一句,做吧!做几天就觉得没啥意思了! 而此时周安玲把身子向孔先知靠了靠,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孔先知不得不爬起来,到周安玲的身子上。孔先知疲于应付,试了几次都进不去。最后眼看妻子要烦了,孔先知闭上眼睛,突然就想起了孟雪染,于是孔先知充分发挥了作家的想象力,终于成功。三摇两晃下,孔先知草草就收场。 “你怎么越来越不行了?” “最近写文章,累坏了。” 此时楼下的叫声还在继续,两个人心里都颇烦,背对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孔先知最终的妥协 孔先知在家不好过,在书店也无聊。可是自从孟雪染来了之后,孔先知每日就期盼着到书店去。孟雪染几乎每日都要来,每次的穿着打扮都会让孔先知长期如一潭死水的内心动荡起来。两个人每天都会在书店里热切地交流着文学,虽然孔先知的作家梦看不到希望,可日子也算是有盼头。 两个人的文学口味也很相似,孔先知向孟雪染提起痛苦,孟雪染就大骂起来,说痛苦写的那种东西,她是最不爱看的。孟雪染认为,孔先知的文章要比痛苦强上百倍,就是缺个伯乐,要是有机会,一定能超过痛苦。如此,孔先知便把孟雪染视为知己。 这天,孟雪染来的时候,递给孔先知一篇文章,告诉孔先知,这是自己写的小说,要参加济城的征文大赛的。 “孔先生,你应该是征文大赛的评委吧,我这算走个后门,让您先给我指点指点。” “你还写作吗?你怎么也没说过?不过也是,你看了那么多书,肯定是要写些东西的,肯定差不了!” 都说是字如其人,可是现如今越是漂亮的人字写得就越丑。孟雪染人长得漂亮,字也漂亮,这让孔先知更加对孟雪染有好感。 孔先知看完孟雪染的文章,大失所望。果然是人无完人!人长得好,书读得也多,字也好,可写出来的小说却如此不堪。孔先知心想,或许是孟雪染不适合写小说。这样的女孩,要是写些散文,一定是能写好的。 孔先知刚放下孟雪染的稿子,孟雪染就凑了过来。 “怎么样?孔先生,你怎么是这副表情?我是不是写得太差,入不了你的眼……” “怎么会!我是被你惊到了!这是你自己写的吗?我不相信!” “是我写的啊。” “我都以为是抄来的!是哪个名家写的!我像你这个年纪时,远不如你!实在是太好了!” 看着孟雪染笑得开心,孔先知就是说假话也愿意。 “孔先生,你说我能不能得奖?” “能,一定能!我是评委嘛!” 这话说出口,孔先知就后悔了。这么臭的文章,怎么拿奖?不过这个社会就是如此,痛苦写得那么臭,也能混成个著名作家。 贾三是这次大赛的赞助商,贾三还说要让孔先知做评委会副主席呢!于是孔先知给贾三打了电话,支吾半天,也没把事情说清楚。可贾三倒是豪爽,一下就猜到了孔先知的用意。 “你是想走后门吧?哈哈哈哈哈,你这作家,也有向我这资本家低头的时候?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拿个一等奖也没问题!” 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贾三就给孔先知回了电话。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他妈的……” 据贾三说,这次征文大赛小说组一等奖已经选出来了,是痛苦的表弟。二等奖也选出来了,是李黄河的儿子。 “这帮狗日的!要不你委屈一下你的朋友,得个三等奖?或者,我跟他们说,做散文组的一等奖!实在不行,我再出钱设一个特等奖,压过这几个狗日的……” 孔先知赶忙谢绝贾三的好意。 挂掉电话,孔先知在书店门口一连抽了好几支烟。想想贾三说的那些话,孔先知感到一阵恍惚。一等奖是痛苦的表弟?二等奖是李黄河的儿子?回想起痛苦和李黄河在会议上义正严辞的话,孔先知心里泛起痛苦和李黄河的嘴脸。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做法和他们俩又有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的,孔先知怎么也不想把自己和痛苦李黄河联系到一起。孔先知想起贾三对他说的话,什么散文组一等奖,什么特等奖,贾三还真是能翻云覆雨?孔先知虽然和贾三是多年的好友,可在孔先知的内心里,他和贾三并不能算是同一种人,甚至他常常觉得自己要比贾三高大些的。虽然贾三在各种事上,都要说自己多么厉害,都要讽刺孔先知赵贤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比不上他,可孔先知总是不以为然。可是在这一刻,孔先知深感自己的无力。想起贾三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左拥右抱的。想起痛苦走到哪里身边都跟着一众拥趸。他甚至也有些羡慕贾三还有痛苦。这个念头一出来,孔先知赶忙摇头打消。 买菜做饭准备犒劳老婆 这天上午,孔先知的长篇小说《散场》,终于画上了一个省略号。孔先知瞬间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一下就瘫在了凳子上,泪水不自觉就流了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变得兴奋起来,他要到街上走一走。 孔先知满脸都写着欢喜。他刚要出门时,孟雪染就来了。 “孔先生,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我的长篇小说写完啦!” “真的吗?快拿来让我学习学习!” “我现在要到街上转转,等我回来就让你看。” “你要出去吗?咱们一起吧!” 孔先知当然想和孟雪染一起。身边有这样一个美女作伴,任谁的脸上都有光。可是,济城这么小,要是被谁看见就麻烦了。 “我想自己走走,你就自己照看书店吧。” 孔先知太高兴了。他走在路上,望着他眼前不远处的黑色高跟鞋,那鞋跟极长,即使是在大街上,还是发出清亮的响声,他甚至想要跟着那声音跳起来。平常他和赵贤一样,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都想批判上几句。可是今天,他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抬起头,望着前面那个穿着火辣的女人。他的视线在那女人的身体上下打量,停留。过了一会儿,他就收起了目光。自己现在是真正的作家了,有一部长篇小说在身,相信不久就要震惊世人。他不能再像往常一样随意了,他要随时随地注意形象。 孔先知心想,等自己的小说发表,他什么都有了。还用得着在大街上看女人吗?要什么女人没有!贾三有的他都要有,痛苦有的他都要有。什么金钱地位,都会纷纷向他涌来。他想,那时所有人都会向他投来崇拜的目光,他会摆脱平凡的生活。 孔先知被他这些邪恶的念头吓到了。他辞掉《济城报》的工作,开了书店,开始一心搞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了这些名利吗?显然不是。他想,自己只是热爱文学,从没有抱着功利心活在这个世上。从前,他从没有过今天这种想法,可是,在他的长篇小说完结后,这些念头都出现了。孔先知在原地站定,摇了摇头,把那些念头全部打消。 孔先知想起了周安玲,他的妻子。周安玲跟孔先知结婚这些年,也没有享过什么福。虽然这两年两个人的感情早已平淡如水,甚至说有些索然无味,性生活也并不和谐。可自己的那些念头,还有孟雪染的事情,都让他觉得对不起周安玲。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中午饭点了。今天是周日,周安玲一定是自己一个人在家。他想了想,就往菜市场走去,打算买些菜,给周安玲好好做上一顿饭。 孔先知多年以来,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可是此刻,他把自己的头仰了起来,带着一丝牵着大狗的贵妇人那般高傲的姿态。虽然不能飘飘然,但抬起头总还是可以的嘛。 群众生活的提高,从菜市场就可以看出来。 以前人们总问,这蔬菜没打农药吧?现在人们都要问问,这蔬菜是不是有机的? 来到菜市场,孔先知一下子就看到了朱嫂。 “孔老师?你还来买菜啊?”朱嫂一脸吃惊,孔先知只是笑了笑。 “你这大作家,还来菜场这种地方!”以往朱嫂称孔先知为大作家,孔先知总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会告诉朱嫂,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是今天,孔先知只是一个劲的笑。 朱嫂招呼孔先知来到她的摊位前,又是拿土豆,又是拿豆腐…… 孔先知掏出钱包要付钱,朱嫂连忙拒绝。 “孔老师,你这是看不起俺哩!你来买菜,我怎个能收你的钱吗?快拿回去!咱们做邻居这几年,俺还是头一次在菜场看见你。小周俺也没见过,俺问她平时到哪买菜,她说她都是要到超市买的。你快把菜拿走!” 孔先知与朱嫂让来让去,争执不过,便连声说谢谢。 买完了菜,孔先知想,还要买一条鱼。他是极讨厌吃鱼的,可是周安玲喜欢。 到了鱼摊前,孔先知挑了一条鲫鱼,便掏出钱包付钱。 “这位朋友,怎么还付现金呢!你瞧,你拿手机去扫我墙上这个图片。现在大爷大妈都用手机付钱啦!我看你岁数也不大,怎么这么怀旧呢……” 菜场离家里不远,很快,孔先知就提着一兜子菜和一条鱼到家了。 发现妻子的问题 到了楼下,他照例站在楼下抽了几支烟。 孔先知走在楼道时,从上面走下一个男人,那男人有点面熟,像是周安玲单位的人。那男人看了孔先知一眼,便匆匆地走了。 孔先知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赶忙上了楼。 一开门,周安玲刚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看到孔先知就愣住了。 周安玲只穿着一件短袖,两条腿暴露在空气中。她的头发披散着,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潮红……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此时孔先知的心里并没有一丝愤怒,只有一片麻木。 事情不像孔先知从前设想的那样。从前他想,如果谁给他戴上了绿帽子,他一定会拿起刀一尸三命的。周安玲每天都喋喋不休,总是怀疑孔先知是乱搞了,是出去打炮了。可是没想到…… 是的,孔先知只剩下麻木。还没等孔先知开口,周安玲就做贼心虚先开口了。 “你不是在书店吗,你怎么回来了?” 孔先知此时已经麻木了,他听到自己说,回来拿些书。 孔先知提着菜和鱼走进书房,胡乱地拿了几本书。 “菜和鱼,顺道在菜场买的。” 孔先知迅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像逃命一般离开了家。 来到大街上,孔先知忍不住一阵恶心,就在一棵树旁吐出了胃里的酸水。 “这人,大中午的就喝成这样。”孔先知听到过路的人说。 孔先知到了书店门口,他想扑倒孟雪染的怀里,他想大哭一场,可他不能这么做,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 孔先知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低头看了一眼从家里拿来的书,封面上赫然是“金瓶梅”三个大字。还真应景,孔先知苦笑。 刚踏进书店,孟雪染就向孔先知跑了过来。 “快,孔先生,让我看你写的小说!” “啊,我还得再修改。” 整整一下午,孔先知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眼前的那本《金瓶梅》摊开着,却只翻了几页。孟雪染跟孔先知说话,孔先知也只是应付几声。 天黑了下来,书店里没有了客人,孟雪染走到孔先知眼前。 “孔先生,写出小说不是应该高兴吗?你为什么不高兴,你能跟我说吗?” 孔先知苦笑,告诉孟雪染,他只是累了。 “孔先生,你等我一下。”说完这话,孟雪染就跑了出去。 孟雪染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瓶酒,还提了两个菜。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我陪你喝酒!” 孟雪染说着,就把书店的门关上了。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孔先知只是喝着酒,却一口菜也没吃。 “孔先生,我得回学校了,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孔先知抬起头,孟雪染已经站了起来,她把头发捋好,收拾好桌子,用她那双大眼睛看着孔先知。 “孔先生,我走了。”孟雪染晃着两条腿就要走。 孔先知一把拉过孟雪染,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沙发上,孟雪染闭上眼,头发四散开,孔先知搂着孟雪染。 “等等,要戴那个东西的。” 孔先知大喊一声没有。孟雪染右手从地上的包里掏出安全套。 “你怎么身上还带这种东西?”孔先知疑惑。 “为你准备的。” 孔先知拿起安全套,瞪眼一看,竟是贾三生产的“中庸”安全套。必须要说明的是,贾三初心不改,最近又开始涉足安全套领域。不过贾三恪守“中庸”之道,只在济城境内发售。 “中庸不够我使的,我是要用大学的。” “你们知识分子就喜欢吹牛!” 孔先知撕开安全套戴上,再低头一看,孔先知吓了一大跳,安全套上赫然七个大字:要做ài,不要作战。 孔先知从前是只能看到五个字的。 “怎么样,你看看,七个字,你恐怕没见过吧!” 孔先知只是几十下,就要收场。 “我要不行了。” “你这么差吗?我从前读你的小说,你的主人公要做上半个小时的!” 孔先知一听这话,便来了劲,又持续数十分钟,这才结束。 在昏黄的灯光下,孔先知看着孟雪染精致的脸,不禁感慨道:“我叫孔先知,你叫孟雪染,我们这算是孔孟之合。”孔先知嬉皮笑脸。 “真坏!到底是作家,还真会说。”孟雪染拿她的手锤孔先知。 此后孟雪染只要没课就要来书店,与孔先知谈笑天地,到了天黑,就锁上书店的门云雨一番,日子过得潇洒。周安玲那件事,也被孔先知遗忘在云外。 周安玲和孔先知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只是两人的话变得少了起来,周安玲每天也不再翻看孔先知的手机。 这天晚上,孔先知看着身旁睡熟的周安玲,心里烦躁,便穿上衣服出门走走。 刚出了门,孔先知就给孟雪染发了消息,问她睡了没有。 过了十几分钟,孟雪染才回了消息:还没睡,在看你的长篇,不要打扰我! 孔先知笑了笑,便关上手机,在大街上转悠。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济城的街上已经鲜有行人。孔先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就走到了一家酒吧附近,说是酒吧,其实是个迪吧。这是济城年轻人们常来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摇头晃脑,忘乎所以,沉浸在一片吵杂里。 孔先知正要转身回家时,迪吧里走出来一群人,他们簇拥着为首之人。 是痛苦!孔先知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妈的,这狗日的痛苦!痛苦此时正站在人群前,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正比比划划的说着什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孔先知一闪身,便站在了树后。 人群散去,只留下了痛苦,有两个像是司机保镖的人站在路边等待着痛苦。这时迪吧里冲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穿着火辣的女人,飞奔着就栽进了痛苦的怀里,两人就在街上打情骂俏起来。 孔先知越看越发觉得那女人有些眼熟,他瞪大了眼睛看。 他看清楚了。 孟雪染。 孔先知的脑袋“轰”一声,两腿一软,险些就栽倒在路边…… 孔先知最后的绝望 孔先知睡醒时已经是下午了,周安玲不在家,是去上班了。 孔先知睡醒时只觉得脑袋异常沉重,他拿起手机,收到了孟雪染发来的消息:这几天学校考试,暂时不能见面了。 孔先知回想起昨晚的事,怒气就从身体里爆发出,他抄起床头的台灯,一下就砸在了墙上。 什么学校考试,一定是跟痛苦去浪了! 孔先知在家里走来走去,他的脑海里,痛苦和孟雪染两个人……。 一阵电话铃声,将孔先知的思绪打断。 “您好,您是《散场》的作者孔先知吧。” 电话是孔先知投稿的文学杂志社打来的。孔先知立马跳了起来,成了,要成了!什么狗屁痛苦,孟雪染,什么狗屁周安玲!去他妈的吧!老子要成了!上帝给他堵上了门,窗户给他打开了!孔先知坚持了多年的文学创作,呕心沥血,在这一刻,都将要有回报了…… “我是,我是!” “我们编辑部认真拜读了您的作品,我们很惊喜。不过,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明白,我就开门见山了……” 电话那头的人说完了话,孔先知骂了一句操你娘,就把手机摔在了地上。 电话那头的人是这样说的:他们文学杂志是国内顶尖的杂志,诸多名家都会在他们杂志上发表作品。最近红火的痛苦,也刚刚跟他们杂志社签约。孔先知的文章很好,是可以在他们杂志社上发表的。不过,他们从没听说过孔先知的名字。要说明的是,孔先知如果要在杂志上发表,需要支付两万元的出版费用。如果将《散场》署名为其他名家,会向孔先知提供十万元以上的稿酬,署名的名家,名气越大,支付的稿酬越多。比如说,痛苦是三十万…… 孔先知此时瘫坐在地上,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么一瞬间,孔先知真想从楼上跳下去。他回过神来,看着摔在地上的手机还在亮着屏幕,他惊叹手机的生命如此顽强,这点破事值得他跳楼吗? 孔先知拿起手机,拨通了贾三的电话。 “哈哈哈哈,这就对了,晚上我带你和赵贤好好放纵一把!我们去唱歌!我经常叫你去玩,你老是端着你知识分子的姿态!看看,原形毕露了吧!等着,我现在就过去接你!”听到贾三没心没肺的声音,孔先知心里舒坦了不少…… “要不我叫几个大学生,陪着咱们玩!”贾三在电话里说。 孔先知一下就想起了孟雪染,连忙拒绝贾三。 贾三很快就接上了赵贤和孔先知,向着“帝豪夜总会”飞驰。 “你们这是娱乐至死!那是什么地方,我不去,我才不去!”赵贤在车后座敲打着。 “赵贤兄,孔先知整天端着个知识分子的姿态,他都能去,你为啥不能去!我告诉你,去了你就知道什么是快乐!” 到了夜总会,贾三大叫:“怎么改了名字?夜总会怎么叫这么个狗屁名字?” 孔先知抬头一看,赫然五个大字:青春不散场。 孔先知看了这字就笑了起来,他再仔细一看落款:痛苦题。 “这痛苦可真是狗日的!你们两个也是,来这种地方!”赵贤说。 夜总会的门打开,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后面跟着两个穿着低胸超短裙的女人。 “贾总好,两位老总好。我是咱们青春不散场夜总会的总经理,几位里面请!” 夜总会装潢奢华,香味迷醉,赵贤边走着边小声批判着。 “贾总,还去您以前常去那个包房吗?” “对,去林肯包房!” “贾总,咱们这里不光招牌改了,连房号也改了。都是由著名作家痛苦老师题名的。林肯包房现在叫做忧伤包房,这也是为了提升咱们夜总会整体的文化氛围……” 三人坐进忧伤包房,不一会儿,就有六个火辣的小姐端着各种酒水走了进来。 他们全部簇拥到贾三身边。 “贾总,您又来捧场了,好久不见我们都想您了……” “去,去照顾这两位!”贾三大手一挥,六个小姐便分成三路纵队,一左一右,围绕着贾三、赵贤、孔先知三人……赵贤和孔先知惊慌失措。小姐问,两位老板第一次来吧? “放屁,叫老师!这位叫孔老师,那位叫赵老师!” “不好意思孔老师,请您一定别在意。我的艺名叫kitty,我能上天能入地。假若您是不嫌弃,kitty舍命陪陪您……” “无意冒犯赵老师,大人大量别嫌弃。我的艺名叫honey,语文英语样样行。经史子集小把戏,能做诗歌能唱戏……” “咱们青春不散场夜总会,如今是济城文化氛围最好的夜总会。我们的小姐个个都会做诗,俗的雅的都能来……”夜总会经理在一旁说。 “行了行了,你走吧!”贾三说。 此时小姐们拼命往赵贤和孔先知嘴里灌着酒。孔先知扭过头看赵贤,小姐的手正搭在赵贤的肩膀上。刚刚还在批判的赵贤,此时已经懂得礼尚往来,赵贤的手在小姐的大腿上抚摸着,脸上露出了孔先知从没见过的笑容。 孔先知此时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沉,可身体却有些轻飘飘的,他怀疑这酒有些不对劲。他看向贾三,贾三正对他狰狞着笑脸。 孔先知看向贾三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狠狠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感觉自己已经飘在了空中,他向下看,看到一群人在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听到了朱嫂说:“孔老师,你咋飞到天上去啦!”在人群中,他分明看到了周安玲,看到了痛苦,当然,还有孟雪染…… 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一座老旧的庭院度过的。 院子里有一棵瘦高的柿子树,在我漫长且枯燥的幼年岁月里,柿子树在阴郁气氛中寂静生长,枝杈在春天钻出幼嫩的新叶,在夏天就变得宛如云层般的叠净蓊郁。它的身上散发出疯狂且旺盛的生命力,然而,除了我没有人会再被它吸引,因为它和我一样都被人遗忘了。 我七岁以后,一直沉迷于一种将蜗牛碾碎再埋起来的游戏,这个游戏整整持续了三年,直到我十岁那年才彻底结束。当我再重新回到这座庭院的时候,我常常会望着庭院埋满蜗牛尸体的西南角发呆,我不明白为什么年幼的我会热爱一项那么无趣且残忍的游戏。 我十一岁的时候,腿上长了一个很大的脓包,这个脓包让我行走困难,每走一步都被大腿内侧的肌肉摩挲的火辣疼痛。终于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摔倒了,脓包内感染崩坏的组织和泥土摩擦带来的痛感让我失声痛哭,那时候我妈妈在睡午觉,她被我的哭声吵醒,隔着窗子对我破口大骂,我怯懦的忍痛闭上了嘴。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大概正站在一场沙尘暴中,为了摆脱它的控制,我想变成一粒沙,可我用尽所有努力,还是只能站在风眼当中,沙粒之外。时间摧枯拉朽般的朝我砸下,我只能选择被风暴送往既定的未来。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美好的时光。 我的童年里有一条细细的长河,它蜿蜒曲折的从院子后面不远处流过。在天气清朗时,它会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粼粼的细光。我会在冬天的时候偷偷溜到上面去滑冰,在凛冽而干燥的北风中单手捂嘴偷偷露出得意的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河面上的冰有没有冻结实,亦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小心掉进冰面的冰窟窿里会发生什么。我在冰面上滑翔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健美的海鸥,风吹着我白色的羽毛,自由像是翅膀,带我飞向广阔的天空。 河已干涸,我却早已将其铭记于心。 我就这样有惊无险的长大了,并且在日后将那段静默无声的岁月远远的抛到脑后,直到我姐姐的突然死亡。我和姐姐的感情并不深,她从小就是家长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聪明、漂亮,自信、高傲。我在她的光环之下如同一只四处逃窜的老鼠,只敢低着头灰溜溜地紧挨着墙角踱步,尤其是每次考试我拿着不满六十分的卷子回家找爸妈签字的时候,我的自卑、彷徨和难堪都会无所遁形。 姐姐在她21岁那一年患上了双向情感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躁郁症,据说这个病很严重,几乎可以和精神分裂症相并列。正在读大三的她不得不休学,然后独自一人回到了她刚离开一年的庭院里——我们是在姐姐二十岁的时候搬走的,那时候我正好十五岁。 姐姐离开的那天,我跟在她身后送她下楼,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背影单薄而消瘦。那是一个夜晚,路灯洒下淡淡的冷光,姐姐没有回头,她仿若变成一只提线木偶,拉着箱子坐上了路边的出租车,然后消失在了都市夜晚五彩的霓虹和喧嚣里。 她走进了自己的风暴之中,从此被尘土和雾霭淹没。我看着她的离去,好像丢失了一件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悲伤而又怅然若失。 姐姐独自一人在庭院里生活了十年。 十年,若你问我十年到底有多长,我无法回答。当我终于长到二十五岁的时候,当我惊闻姐姐去世的时候,我才恍然,原来十年不过大梦一场。 姐姐的死 姐姐的葬礼是在老家长白屿的殡仪馆举行的。她的遗体被安详的摆放在灵堂中央,面容是寡淡的白,虽然再看不出生前纤丽的眉眼,但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气质却始终陪伴着她,至死都没有离去。 姐姐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死于躁郁症,自杀。十年前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曾问过妈妈:“妈,我听说得躁郁症的人会自杀,姐姐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妈妈沉默了很久,她脸色很难看,最终也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在葬礼结束之后一个人回了庭院,并且决定重新在这里住下来,而迫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姐姐的朋友林灯。 林灯是为数不多的来参加姐姐葬礼的人,他和姐姐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我记忆里的林灯眼神明亮,气质干净,若是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他就是清风朗月般的少年。但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头发凌乱的长到肩上,依旧高瘦,但眼角已经有了岁月的风霜,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我,我忽然就在里面看到了野草一般的杂乱和颓废。 “你真的相信你姐姐是自杀的吗?”林灯这样问我。 林灯的话像是一根钉子一样狠狠的钉进我的心里,我最终决定留下来,看看这个姐姐独自一人生活十年的地方。 我从小学习不好,高中毕业以后混了两年大专,恰巧赶上网络博主的的兴起,我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只有手作还行,于是也就跟风做了博主,专门拍一些手作视频,几年下来,也有了一百多万粉丝,所以我的工作相对来说是比较自由的。 两天后,我拖着箱子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长白屿夏季潮湿,雨水不断,庭院的地上早就铺上了一层青苔,和湿润的土地勾勒交缠在一起,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古旧和新鲜。红色的院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植物,是五叶地锦,一捧一捧的青叶子味正从它茂密的枝叶里散出来,混杂了泥土和空气的温热潮湿,闻起来有一股鲜活而跳动的腥气。 林灯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裇和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头发干净利落的绑到脑后,再加上鼻子上架着的一副银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竟比那天年轻不少。我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 长白屿有一个哑巴,不会说话,但是听力出奇的好,那时候我十一二岁,整天独来独往的,也没人和我玩,于是我就经常自娱自乐。那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哑巴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冲着哑巴的背影喊了一句:“哑巴哑巴!” 哑巴最听不得别人叫她哑巴,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停了下来,然后调转车头,嘴里生气的“哇啦哇啦”的骑着自行车朝我驶来,我吓得转头就跑,哑巴就骑着车在后面追我,直追了我四五条巷子。多亏长白屿路况复杂,我东拐西跑,哑巴才没有马上追上我,但是这时候我已经没力气了,刚拐进一条巷子,背上的书包带被人一拽就拽进了路边摆着的一大捆树枝后面。 拽我的人是林灯,他一手扣住我的嘴,一手从我的胸前穿过,把我牢牢锁在他的身前,那时候的林灯已经十六岁了,而我天生就个子矮,脑袋还不能到他胸口。就在我快要被林灯捂的喘不过气的时候,哑巴骑着自行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 林灯这才放开我:“赶紧回家吧,小心一会儿被她逮住揍你。” 我哆嗦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朝家跑去。后来过了很久,我无意中听到林灯和我姐姐聊天,听到他说我:“你这个妹妹,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蔫坏。” 我姐姐笑了笑:“小月从小就不爱说话,其实聪明着呢。” 姐姐的男朋友 “沈流月。”林灯叫我,我这才回过神来。 “进去吧。”林灯说着往旁边退了一步,我点头,拉着箱子向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已经有些掉漆的棕色雕花木门。 林灯问我:“你还好吗?” 我没有答话,整个人沉浸在异样的情绪之中。眼前的场景和我记忆中的日日夜夜重合,我想象着姐姐在这里生活、死去的样子,奇异的是心中的遗憾竟然多过悲伤。 “你自己住不会害怕?”林灯似是确认道。 “为什么你要说我姐姐不是自杀的。” “你姐姐有一个男朋友你知道吗?”我惊讶的抬起头,姐姐离家的这十年来,妈妈不准我来看她,而姐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待上一两天,然后就又回到长白屿,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关于姐姐的任何事。 “你们一家,十年里从来没看过沈珈月一眼......”林灯的嘴角似乎有些嘲讽的挑了挑,我有些难堪的捏了捏衣服下摆,但林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说起了姐姐的男朋友:“他们纠缠了很多年,你姐姐死前,这个人还来找过你姐姐,他们两个发生了争执。” “你怀疑......”我想说姐姐的死会不会和她那个男朋友有关,但是林灯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他和你姐姐是大学同学,你姐姐休学回来以后不久,他就在你家附近租了一个院子,偶尔会来住一阵子,你姐姐去世以后,他还没有露过面。” “你......”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林灯的话,而是问道:“是不是喜欢我姐姐?”林灯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我理所应当的认为林灯对我姐姐有着不一样的情愫。 林灯没有答我的话,而是说:“你姐姐虽然有躁郁症,但是程度并不严重,而且她一直都有规律的服药。精神类药物的费用负担并不小,你姐姐每个月吃药至少要花两千块钱。” “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在姐姐离家的十年岁月中,我又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在饱受着亲情支离破碎的折磨。然而时至今日,让我悲伤且无地自容的是,那些我脑海里关于姐姐的回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混乱不堪,恍若童年里那条长河中被水冲的形态朦胧的砂石,一触即碎。甚至就连几天前我在葬礼上看到的遗照里的姐姐,都好似已经变成了泡沫般的幻影,让我想起来的时候便觉一阵无奈的恍惚。 “你父母从她离开家以后就决定让她在患有精神疾病的同时自力更生。”林灯的语调淡淡的,他抱臂坐在沙发上,目光隐藏在镜片的后面,看起来有一丝不近人情的冷漠。 我知道他在怪我。 在我的记忆里,十年前包括更久以前的林灯一直是一个温和的男孩子,如同晴空之上轻薄的云纱般,我每次看到他,都会不自觉的想起“如沐春风,光风霁月”这八个字。然而现在三十岁的林灯,身上温和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虽然他说不上有多么凌厉的咄咄逼人,但是依旧像是一杯加了冰块的薄荷水,既清,且冷。 我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暗自咋舌,原来岁月可以使一个的变化如此之大,连往日的一点影子都再也寻不见。 槐花与欧鸟 我十三岁的时候,姐姐和林灯已经十八岁了。 那天,我从家里出来,手里攥着个钢镚去商店买食用盐。我蹦蹦跳跳的往外走,刚出家门就看到姐姐和林灯并肩从巷子这头走来,那时候正是春夏交接之际,小巷旁边人家里的槐花从墙头伸出来,白白香香的一簇,林灯和姐姐说说笑笑,背后是古旧的墙和湛蓝的天。 我不知道为何猛地停住,然后迅速转身跑回了院子里,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张被手心的汗水浸湿的硬币,我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那么慌乱的感觉。我羞耻的红了脸,紧张的院子里进退不是,柿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我心烦意乱。我的脑子里不断的闪现出林灯和姐姐的笑容,我一直都知道姐姐长得美,但是那一瞬间在阳光下展笑的姐姐,让我不知道为什么羞愧难当。 姐姐很久没有那么笑过了,轻松,自由,像一只洁白的海鸟,无拘无束的飞翔。而林灯,我在脑海中不断回想他俊秀挺拔的模样,我的青春在那一刻开蒙,十八岁的少年像一棵长势茂盛,青翠迷人的植物,从此在我心里扎了根。我永远记住了那个带着槐花气味的中午,并且不断在往后的日子里回味翻看,那短短一瞬间,记满了我人生所有的年少心事。 我到达长白屿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现下正是傍晚,我和林灯的交谈也到了尾声。 “既然你觉得我姐姐不是自杀的,那为什么不报警呢?”我不理解。 “沈珈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肯定希望自己即便是死了,也是得体而自尊的。”林灯的尾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无奈,消失在窗户边的晚阳里。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走了出去,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恍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们在我的眼中彼此重叠着,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黑暗淹没。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是林灯一样触及到我内心最隐秘的情感。他是我的过往岁月,又是我的眼下光阴,和林灯的重逢,比我想像中的平静,却更加悲伤。我想起我一遍又一遍临摹着他的音容而沉沉睡去的夜,想起我日复一日期盼而又压抑的渴望,那些时日仿佛都在看到林灯的那一刻随风散去了,像一把沙,迅速的消失在我命运的风暴之中。 林灯代表了我的青春,而青春则永不回溯。 我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打开了姐姐卧室的门。她的卧室一如既往的整齐安静,我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的花香味,她的书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玻璃瓶里的唐菖蒲早已枯萎,带着枯萎的叶缘和无力的花朵,垂着头摇摇欲坠。 林灯问我会不会害怕,或许会害怕,但更多的是愧疚,我们身为姐妹,却没有在彼此的人生里留下多少痕迹,更多的是无话可说和相对无言。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和姐姐之间一点都不亲密,但是我找不到原因,姐姐就像是一朵长在雪山上的莲花,永远被风雪和秘密包围着。 姐姐的书桌上有一个盒子,盒子的开关挂着一个眼熟的泥塑挂件,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我小时候送给姐姐的生日礼物,我还记得那天我将它拿给姐姐时的兴奋,我说:“姐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我给它起名字叫tata!” 姐姐很开心的收下了,她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笑着说:“谢谢小月!” 已经斑驳的往事在这间沉默的屋子里重新上演,我鬼使神差的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全是一盒盒药,盐酸舍曲林、右佐匹克隆、文拉法辛......全是抗焦虑抑郁和诱导睡眠的药,我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盒用来降低心率的美托洛尔。 我说不清自己看到药时心中是怎样的心情,我把药盒子原地放回,盖上盖子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个安静的房间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笼,关住了本该自由自在,展翅翱翔的姐姐。 母亲和姐姐 那些药无意之间帮我打开了一扇记忆的大门。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个深夜,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我妈妈正站在洗手台前,她手里拿着一个药盒,而她面前的洗手台上放着另外几个各不相同的盒子和一杯水。 她在偷偷吃药。 “妈妈,你生病了吗?” 妈妈似乎因为我的突然推门而入十分惊慌,但是她复又冷静下来,用一贯的冷漠口气对我说:“没有。” “要不要告诉爸爸,正好他在家。” 妈妈没有说话。 深夜让我的大脑反应迟钝,我迷迷糊糊掀开马桶盖子,边坐到马桶上边看着妈妈收拾了一堆药盒关门离去。 后来我凭着记忆在网络上搜索了那天看到的几个药盒上冗长而复杂的名字,虽然我记得并不甚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知道了它们的全部作用就是抗各种精神失常。 我不由的想起一些往事。 在我妈妈还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她觉得生命是如此的无趣,但是她又十分的焦虑,感觉死亡正在迫近。她失去了感受快乐的能力,在日复一日的抑郁与焦虑之间煎熬,这让她无比的痛苦。而据她所说,这一切开始的毫无征兆,就像痛苦突然一下子来临,生活从此进入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漩涡。 而这场痛苦的终结,则来自于我的外公。我外公是个暴躁且粗鲁的男人,我妈妈在意识到自己生病以后,主动去了精神病院,精神医生给她开了几种药物,妈妈当时说的很模糊,到目前为止我只记得安乐眠和百忧解这两个名字。我妈妈带着药回家,遇到了正在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的外公,外公将我妈妈手中的药夺过去,在看清楚我妈妈手中的药后,开始对我妈妈破口大骂。 “神经病!”外公边骂着边将妈妈的药扔到地上,妈妈去捡,外公便将妈妈踹倒在地,然后抡起椅子砸到妈妈单薄瘦弱的脊背上。 外公认为妈妈不用吃药,她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于她的内心太脆弱。 “然后我的病就好了。”很多年后妈妈给我复述当时的场景,语气淡薄,神情哀伤。 我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类似于悲伤的表情了,她大多数时候是暴躁而冷漠的。 那一天她复述当年的场景时微微蹙着的眉和若有若无的哀伤让我的心中产生了无尽的悲凄,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十七岁或者十八岁少女美丽的灵魂笼罩在妈妈的身上,使她散发出绝望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心中的悲凄更甚,想起了一棵倒地的花树。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才渐渐忘记了那股浓烈的几乎要淹没我的情绪,直到它在姐姐的葬礼上重现。 少女美丽的灵魂挣脱桎梏,钻进了姐姐的灰白色遗照里,姐姐在照片中微笑,和少女清秀的脸庞逐渐重叠,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照片里的人是姐姐还是妈妈,又或者,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从未彼此分离。 妈妈和姐姐的关系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变的十分糟糕,但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争吵,她们甚至从未对彼此说过一句话,像是陌生人一样生活在同一片屋顶下。 姐姐从我十岁时就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吃过饭,我有时候会硬拉着姐姐去餐桌边吃饭,但是姐姐每次都温柔的推脱了,后来,我渐渐长大,在姐姐变的越来越沉默的同时和姐姐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直到我真正长大,我大脑里十岁以前关于姐姐的记忆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消失的林灯 晨雾已经消散,阳光从云缝中斜斜的洒下。 “阿姨,请问林灯在吗?”我敲敲眼前红褐色的木门,冲着从屋子里出来的中年女人说到。 “林灯?”女人皱了一下眉,似是带着疑惑说道:“我不知道是谁,要不你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我点点头,林灯自从那天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我一直等着和他一起找杀死姐姐的凶手的线索,但是他却像忽然消失了一样,好几天没有声响。我凭着记忆中的印象,找到了林灯的家,准备去林灯家找他。 但是从林灯家屋子里出来的女人我并不认识,林灯的父母在林灯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婚了,林灯的妈妈远走他乡,而林灯的爸爸则在林灯十七岁那一年在一次醉酒后惨死。人们都说是林灯杀了他的爸爸,但是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林灯就变成了孑然一身,我从林灯家离开,想,林灯或许搬到了别的地方住吧。 长白屿雨季的空气里总是带着微微的潮湿,雾蒙蒙的水汽包围着这座小岛,让它显得有种意外的温柔和旖旎。不知不觉,我已走到了海岸上,海面上漂泊着白色的帆船,星星点点,星罗棋布。远处海天一色,有纯白的海鸥从空中俯冲而下,叼起跳到水面上的小鱼,再以一个漂亮的弧度飞翔离开,它们的身体健美的让我有些羡慕。 林灯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要么是关机,要么是停机。我攥着手机坐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海风轻轻的吹拂我的脸庞,我舒服的闭上眼睛。海浪声此起彼伏,像是潮热的呼吸。我的心灵无比宁静,像是一块无风无浪的湖泊,湖面如一块明镜,映照着透蓝的天空。 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丝丝缕缕的散去,在海水轻盈而舒缓的起伏声中,我忽然感到我的灵魂变成了一股风,她已经离我而去,被引路的鸥鸟带到了深沉静默的海面上——海面上金光粼粼,那明亮而耀眼的光线几乎要灼伤了她,却依旧让她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义无反顾的朝着那光亮和广袤飞去。 我的身体安静的等待着她。远处深青色的山峦在天幕之下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弧线,成群的海鸥在深蓝之上盘旋,发出似是悲鸣的声音,我静默着,坐在长椅上等待了她一天。没有灵魂倾注的时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总之在这漫长而又停滞的一天里,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觉,譬如饥饿、炎热、疼痛或是悲伤。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被禁锢,却又在获得着自由。 日暮之时,暗色从海水的尽头涌来,浓重的黑侵入将尽的夕阳,在海面上投射下深沉的光影。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拖着僵硬的双腿回家,街灯已经亮起,如同天上的星市。我无意间抬头,看到天边有一朵云,红的像是快要烧起来,宛如一团火,但是却正在被一点点到来的黑夜吞噬殆尽。 一股淡淡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的灵魂恍若又变成了那株即将被覆灭的火烧云。然而一阵风忽然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身体,悲伤感被倏然吹散,我猛然意识到,我的灵魂永远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她是荣格说的“独立存在的生命”,而我的身体是容器,“他并不是通过我存在,但我是通过他存在”。 她是另一个维度上的永恒。 “在得到救赎和怜悯的方方面面,你都要依赖你的灵魂。”伟大的心理学奠基人荣格如是说。 但是,我其实对心理学或是哲学问题并不怎么感兴趣,所以不管灵魂与我之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关系,现在的我又饿又累,只想回家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但让我惊讶的是,我回到家的时候,林灯正站在我家门口等我。他静默的站着,背挺的笔直,而脖颈却略微低下一个看起来有些悲伤的弧度,他还是一副像薄荷冰水的样子,凉净清爽,却又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沉静和忧郁。 我看着他深邃的眉眼愣了会,想,他的气质实在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去哪了?”林灯注意到我。 “海边。”我边说着边打开门让他进来。 我们进了屋,我打开灯,问他:“你吃过晚饭了吗?要吃蛋炒饭吗?我一天没吃东西,饿死了。” 林灯在沙发上坐下,点点头:“要。” 我进了厨房,熟练的拿出鸡蛋,洋葱,胡萝卜和蒜薹,很快拿昨天的剩干饭炒出了两碗蛋炒饭端到餐桌上。林灯从沙发上过来,只是看着我吃,自己却并不吃。我没有管他,我太饿了,只顾低头往嘴里扒饭。 “我这两天去外面参加了一个画展,所以没来。”林灯说。 “唔,”我边吃边点头:“你手机打不通。” “欠费停机了。”林灯淡淡的说。 我点头,沉默的吃饭,我可以感觉到林灯的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这让我有些局促不安。自从我喜欢上林灯后,从未感受过他如此专注而安静的眼神,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心里踌躇半天,犹豫该如何开口,刚要说话,林灯就说:“一转眼,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抬头看他,似乎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他说:“你和沈珈月一点都不像。” 他似乎是通过我在怀念什么人。 冗长的静寂里,风带着花香从窗子里飘进来,一只麻雀误打误撞的跟着风一起进来,它扑棱着翅膀,仓皇地在房间里飞来飞去,想要寻找逃脱的出口。 电灯闪了两下,似乎有些电压不稳。麻雀撞上电灯,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 这是一个弥漫着淡薄雾气的,柔和而漫长的夜晚。 我喝了一口水,润湿发干的嘴唇和咽喉,然后站起来走到林灯的面前。他在黑暗中抬头看我,我听到自己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变成姐姐。” 在林灯诧异的眼神中,我俯下身,轻轻的吻住了他薄荷冰块一样的嘴唇。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夜晚的大海,想起了潮湿的海风,想起了天才诗人皮扎尼克说:“永恒是灰蓝色的烟雾,是无尽的回归,是浸没在远方孤单的航船。” 找寻姐姐的死因 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 电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林灯已经不见了。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是我的幻觉,我吻了他,然后被罪恶包围。 在我的意识里,林灯是姐姐的东西,而我在姐姐死后,想要偷走他。 我走到窗户边,感受夜风吹拂我的身体,柿子树迎着月光,投射下婆娑的树影,月亮隐藏在一层薄雾后面,弯弯的挂在树梢。 从我站的方向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院子里埋着蜗牛尸体的西南角,那里被常年的雨水浇灌出一层厚厚的青苔,蜗牛的尸体早已腐烂,分解,融入湿润的泥土。捏碎蜗牛时黏腻的触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我摩挲着指尖,忽然感觉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情绪。 我对死去的姐姐产生了疯狂的妒忌,而对林灯的渴望变得有些不可抑制。我曾说过,十八岁的林灯是一棵长势迷人的植物,充满着生机与活力,从我开始那样认为,一直到姐姐死后我与林灯重逢,这株植物一直在我心底汲取着我所有的感情。 我开始盼望时间的分岔,而我可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走上这条岔路,成为林灯的恋人。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红色金丝绒窗帘照射进来。那是十分古旧的一副窗帘,上面是凌乱的花瓣,谈不上缤纷,只有凌乱。 晴天会让人的心情变好,但是我从睁开眼睛就被一股阴郁的情绪包裹着,那情绪像是黏腻的雾气,黏腻。 我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我知道,在心理学上,我正在经历的事情又叫做现实解体或人格解体。世界变得不真实,我也变得不真实,我的情感、思绪、知觉通通被玻璃罩隔绝。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回到了这里,我总是不开心。 强烈的不真实感让我恐慌。 我在灯外,在烟火外,在世界外。 我看世界,我被抛弃,我不再是人间的一部分。 昨天晚上,我在梦里回到了一个我出生之前的场景。那是在医院的手术室里,我妈妈躺在手术床上,我爸爸穿着无菌服紧紧地抱着她,她脸色苍白,浑身剧烈的颤抖。 医生手里拿着手术刀在她的下体鼓弄着什么,手术刀在日光灯下发出冰冷的机质光。 这是一场人流手术,母亲在经历了几次流产后终于又顺利的怀上了孩子,但是婴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彩超提示孩子没有大脑,必须流掉。但是孩子已经成形,只能将他的身体剪成碎块。 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我似乎想阻止医生杀死那个孩子,但是又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什么意义。 后来,我见到了十六岁的姐姐。我在院子里跌倒,腿上的脓包摩挲着我的肌肤,让我痛的哭出了声,被吵醒午睡的妈妈狠狠骂了我,我闭上嘴,泪眼汪汪的看向朝我跑来的姐姐。我站起来,姐姐用手背擦我的眼泪,然后把我抱进怀里,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安慰我。 十六岁的姐姐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那是无法形容的美,近乎悲凄。 我知道,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在心中问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多爱我一点?是我不够好,不配得到你的爱吗?” 没有人回答我,我的成长轨迹是沉默到几乎透明的。 等我终于从那股强烈的不真实感里脱离出来以后,手臂上已经多了一块块青紫,疼痛可以使人保持清醒,我想用疼痛提醒自己的存在。 我抬起头,才发现林灯正静静的站在我的面前。 “沈流月,你怎么了,脸色很苍白。”林灯问我。 “你怎么来了,还进了我的卧室?”我疑惑的看着林灯,我以为林灯会因为昨晚的亲吻而生气,并且不愿意再见我。 “嗯,”他似乎有点尴尬:“来看看你。”林灯说完转身出了卧室,去了客厅。 我收拾一下起床倒了杯牛奶坐到林灯身边,然后贴近他的身体,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很不安,我想要从林灯身上汲取一些什么,我去吻他的唇,出乎意料的,林灯没有躲开。他的唇一如既往的凉,却恍然间多了槐花的香气,像是他十八岁那年的味道,我以为自己在吻十八岁的林灯。 过了一会儿,我才松开他,冲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林灯似乎有些苦恼,他依旧带着那副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我看不懂的深意。 “好了,我是来和你谈你姐姐的事情的。”林灯说。 “你突然消失了好几天,我差点都忘了我是因为什么回来的了。”我说,顿了顿,又道:“我真的是在找姐姐的死因吗?为什么我觉得我现在正站在台风眼里,我很......惶恐和迷茫。我觉得自己在被风暴送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的心底埋藏着隐隐为不安,但是我不知道这不安到底来源于哪,于是将它归咎于姐姐的突然消逝。 “沈珈月最想要的是自由。”林灯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生气,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盯着林灯:“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 自由,那是所有人都不能得到的东西。 真正的自由即不自由。 林灯不置可否:“我一直都不觉得你姐姐是会忽然自杀的人,她的自杀一定有什么诱因。” 我想起林灯陪伴姐姐的这些年,心里有一丝酸涩混合着失落涌出:“或许她去追寻她所认为的自由了吧。” 林灯说:“你没事可以找找你姐姐留下来的东西,我今天来主要就是和你说这些的,她的遗物里可能有她自杀的线索,我记得你姐姐有写日记的习惯。” “嗯。”我点点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牛奶。 窗外鸟雀叽喳,空气微湿,地锦叶子茂密层叠,勾勒出红墙绿翠。 天上飘着几绺云丝,静寂袭来,小院掉进奇妙的时间。 姐姐的日记 20xx年?5月14日?星期四?雨 天上在下雨。 我的思绪很乱,脑子里面像是一团乱缠的线,糟糟的一把。雨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传来,我就在这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静静的望了客厅一个小时。 大概是一个小时吧,我从客厅回到卧室的时候是八点,刚刚看表已经快九点一刻了。我最终还是起来轻轻的关上了卧室的门,将客厅暖黄的灯光挡在门外,妈妈还坐在那里,像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和她如何相处,甚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做了好久的晚饭一口没吃,被她倒掉,我不知道她在不满什么,而我又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她的不满。 我已经很累了,或许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吧,学习不好,性格木讷,孤僻内化,我这样的人应该是不配得到别人的喜欢的,即使是生我的妈妈。 希望爸爸早点回来,他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很少回家,我很想他,有他在的时候,我很安心,感觉自己是在被保护着。 可我真的很爱妈妈,即便她对我冷漠,我还是会很爱她,这可能就是剪不掉的血缘纽带吧,我和妈妈都因为这条看不见的纽带而烦恼着。 20xx年5月20日星期三雨 又下雨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长白屿一年到头总在下雨,我讨厌下雨。 天空阴沉沉的,我很难在这样的天气里开心起来。尤其是我最近很烦恼,我觉得我的身体出现了一些我捉摸不透的变化。 我的记忆变成了一段一段的。 有时候我坐在书桌前面看书,但是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已经游荡到了街上,而我全然不知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对从书桌来到街上的心理活动和身体动作也一无所知。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好困惑。 难不成我得了老年痴呆?但是我明明才十几岁,如果我得了老年痴呆,妈妈她会不会更讨厌我?我本来就已经够讨人厌的了,再这样下去,那我岂不......真可怕啊。 20xx年5月22日星期五晴 我看到林灯了! 我......林灯和姐姐走在一起,他们两个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槐花的气味很好闻,清香里带着一丝甜,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林灯他......很好看。 我觉得很羞耻,姐姐真好看啊,比我好看多了,我藏了起来,却被从屋子里出来的妈妈揪住耳朵:“让你去买盐!” 我连连点头,只能硬着头皮走出门去。林灯和姐姐刚好朝我走过来,我低着头,贴着墙角往前走,我以为他们会叫住我,但是没有,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有点失落,还有点生气。我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去看姐姐和林灯,他们的背影走在一起,在身后投下又斜又长的影子。 林灯竟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条件反射的扭回头,急匆匆的朝前走去。 真是糟糕的一天。 20xx年6月7日星期日晴 我的情况好像又变严重了。 今天我本来正坐在桌子前面做作业,等我再有记忆的时候,我正站在刘阿婆家的门口,刘阿婆疑惑的看着我。 “小月?”刘阿婆应该不止叫了我一次,我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嗯啊”了两声,却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匆匆忙忙的跑走了。 我可能病了。 我该怎么办? 20xx年7月14号星期六晴 妈妈在一个人流眼泪。 林灯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唉,为什么林灯是姐姐的朋友啊?为什么不能是我的朋友呢? 妈妈又不开心了,不开心!和我发脾气吧!打我吧!反正也没人喜欢我,反正我也不会真正开心起来的...... 20xx年9月2号星期三雨 今天是中元节。 妈妈去墓园看外婆和小姨了,她心情不好,整个人阴沉沉的。 我的鼻子里一天都充满着雨水和泥土的腥味,我很害怕,我怕妈妈骂我,怕妈妈打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妈妈从墓园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进卧室,一整天没出来。 她似乎都没看到我。 我又有点失落,我没有分担妈妈的痛苦。 20xx年3月12日星期四阴 我们要从长白屿搬走了,听爸爸说,要坐轮船去外面。 我不想走。 以后大概见不到林灯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我。 肯定不会,林灯只会记得姐姐。 我好羡慕他们啊。 20xx年3月13日星期五晴 累了一天,终于能歇一下了。 新家很漂亮,纪念一下。 20xx年11月27日星期五阴 我病了。 医生说要把她赶走,让我不要害怕。 20xx年12月21日星期一阴 今天是冬至,妈妈给我包了饺子,今天她难得的心情好。 吃完晚饭,妈妈抱着我哭了,因为我发生了严重的现实解体,我狠狠的掐我自己,躲到角落里藏起来,可是还是没有办法逃脱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都是一个幻像,更不要说我眼前的这个世界了。 我很害怕,他们都变成了假的,我很危险。 世界的原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 我思故我在吗? 不,世界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死了,那么现在正在写日记的我,是已经死去的我吗? 我知道我病了,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妈妈一直哭着给我说对不起,她为什么要给我道歉,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 20xx年2月3日星期一阴 好久没见到姐姐了,我有点想她。 过年了,姐姐你还好吗? 20xx年2月18日星期二阴 昨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在偷偷吃药。 我没看清具体的药名,但是我根据记忆在网上搜索了一下。 利培酮、帕罗西汀......用于治疗精神分裂症。 天哪,怎么会呢?一定是我出现幻觉了,妈妈真的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和爸爸? 20xx年3月7日星期六晴 我看到姐姐了,她站在我们教室门口看我。 我好开心,姐姐是不是也想我了呢? 我跑出去想要和姐姐说话,姐姐走了。 20xx年6月8日星期一雨 姐姐...... 原来是我生病了 日记戛然而止,我摩挲着封面上工整的“沈珈月”三个字,呆呆的倚靠在沙发里。是的,姐姐是沈珈月,那我是谁,为什么日记上记载的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深深的刻在我的脑袋里,我的记忆里。 我是沈流月,不是沈珈月,我很清楚,我是让人讨厌的沈流月。 一股难言的心慌扼住了我,我的脉搏剧烈的跳动,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心脏神经的亢奋,使其控制下的心肌细胞像一群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法控制。我扔下沉旧的日记本,跌跌撞撞的打开了姐姐卧室的门,从她书桌的盒子里拿出那盒美托洛尔,取出一片含在舌下。 五分钟过去,心跳逐渐平稳,心慌的感觉也逐渐消失,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手里红白相间的药盒子——酒石酸美托洛尔。 倍他受体阻滞剂,用于心肌梗塞、心力衰竭、心律失常以及冠心病、心脏神经官能症的治疗,其主要作用原理是降低心率,减少心肌耗氧量。对于非心脏病病人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常见药,而我没有心脏病,我为何会对它的作用知道的一清二楚,甚至在心慌发作的时候凭着本能找出药盒,含下药片? 直觉告诉我有哪里不对,我丢下药,想要去找林灯。但是当我踏出房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林灯现在住在哪里。 阴冷而潮湿的风吹进寂静的房间,我忽然感觉到了寒凉的犹如实质般的恐惧。 和心理医生宋冕鹤的交流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那只树燕。第一次是在院墙的五叶地锦丛中,它低着头一跳一跳的正在寻找什么,见到我从屋里出来,“呼啦”一下扇起翅膀飞上墙头,想飞走却又舍不得一样频频回望。第二次是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它在啄已经开始泛黄的青柿子,大概是不太好吃,它啄了一口就不再吃,站在树杈上跳来跳去,见到我出来也不急着离去。 我在心里发笑,这应当是一只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树燕。但这只小树燕着实长得扎眼,翠蓝色的羽冠,流畅而柔顺的尾羽,还有布满翅膀和背部的灰蓝色羽毛都不由的让人感叹自然的神奇。 我从屋里拿出一块干馒头,捻成碎末扔在柿子树下的阴影里,便不再管它,再出去的时候,地上的馒头渣果然已经少了大半。我的心里忽然溢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我沉默了一会儿,回屋子里找了一个橘色塑料碗,盛满清水放在柿子树下,然后每天都会在树下扔上一些馒头、面包或者饼干的碎屑,有时也扔些菜叶。一来二去,我和树燕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我却为此而感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悲伤和孤寂。 “这就是你说的那只小鸟?”我正靠在门口看小树燕蹦蹦跳跳的啄食,这时候宋冕鹤出来,站在我身边问道。 我点点头:“嗯,这只小树燕应该是在迁徙途中不知道怎么迷路了,长白屿的树燕很少。” 宋冕鹤的脸上带着他贯常的笑,他身材高大,肩膀开阔,整个人的气质却很温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宛如一只来自西非塞内加尔活泼而优雅的黑冠鹤。按照常理,这种人在社会中应当十分受人欢迎,但是我却没有办法真正对他喜欢起来,因为他是我的精神医生,并且亲手把我拉出了我为自己建造的幻境——好吧,通俗点说,那里是我的安全区。 “这只树燕说不清什么时候就飞走再也不回来了。”宋冕鹤毫不留情的说,这人和一般的精神心理医生不太一样,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并不考虑病人的心情:“它不可能长期陪你,你要不要考虑养点别的?” “不了,无所谓.”我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说:“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陪伴和永恒。” 宋冕鹤皱皱眉,但并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当然,我们的人生都是一个持续失去的过程,失去时间,失去青春,失去精力,甚至失去爱人、亲人和朋友,但是......”宋冕鹤顿了顿,朝我露出一丝略带戏谑的笑(当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让我不解的表情),继续道:“你的偶像荣格说过,要对世界的残缺有耐心,不要高估完美的美丽。” 神性的一只眼看不到,一只耳朵听不到,它的秩序一团混乱。所以,要对世界的残缺有耐心,不要高估完美的美丽。 树燕吃饱了,扑扇起灰蓝色的翅膀,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它带着浑身流金溢彩的光芒冲进阳光,越过墙头,又飞进不远处的树丛里。它穿梭在翠意盎然的树叶之间,看起来自由而美好。 我耸耸肩膀,对宋冕鹤的话不置可否。 和心理医生的谈话 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成发灰的烟青色,雨丝柔和而细密,模糊了山峦和天空的界限。朦胧的雾气升起,雨点落地,发出“簌簌”的声响。宋冕鹤的衣服已经湿了大片,一滴雨水从他的额间流出,顺着下巴的弧线落到地上,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某个中午。我看完了姐姐的日记,想去寻找林灯,但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我心中成形,越来越多的细节像是珠子一样在我心里串成线,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强烈的耳鸣击穿我的耳膜,我捂住耳朵抱着头,想要歇斯底里的喊叫出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要挣脱桎梏一样,让我陷入无尽的恐慌和焦躁。 宋冕鹤就是这时候来的,他没带伞,冒着雨推开屋门,然后冷静的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片药塞进我的嘴里,我猜是苯二氮卓类的镇定剂。 一个多小时后,我恢复了一些精力,恹恹的窝在沙发里。 宋冕鹤从药箱里拿出一沓类似文件的东西甩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有心想伸手拿过来,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动弹一下。 我问:“这是什么?” 几乎是气音,微不可闻,但是宋冕鹤听到了。 他说:“你的病历本,现在我要了解一下你的病情在这半个多月里又有了什么变化和发展。告诉我你的名字。” 宋冕鹤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却有点冷,我说:“沈流月。” “沈珈月呢?”宋冕鹤问。 我不知所以,但还是老实的回答了:“姐姐自杀了,前几天刚办过葬礼。” 我说完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你是我姐姐的那个男朋友?” 宋冕鹤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是随即又恢复正常,他朝我看来,眼神是很明显的一言难尽。 “我不是什么你姐姐的男朋友,我是你的精神医师。”宋冕鹤淡淡的说道,末了,又道:“沈珈月,你杀死了你自己。” 冗长的沉默在我和宋冕鹤之间蔓延,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从地面蒸腾而起的潮气从门缝钻进我的骨髓,让我觉得有些潮闷的透不过气。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觉得有些生气,生气他为什么说话这么直白且无情,生气他为什么这么没有礼貌,但是我没有向他发火的力气了,我只是有气无力的叙述了一个事实:“我不记得了。”我不想相信,但是我的大脑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宋冕鹤说的都是真的。 宋冕鹤说:“心因性失忆。人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相反,人和自然,或者说整个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和非生命物质都是一个整体。你是时刻在受着外界环境影响的,在很多情况下,你的意识对于你的精神的控制甚至不如外界环境的作用大,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毕竟不是器质性的疾病引起的,一切都有恢复的可能。” “就像蝴蝶效应那样吗?”我问他。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一个灵魂倒塌倾覆。是蝴蝶比较可耻,还是命运比较可耻?不,其实蝴蝶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过是遵从自己的本能做了该做的事。 我的灵魂随着宋冕鹤的话钻出身体,我觉得自己掉进一片岑寂的虚空,悲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我吹得摇摇欲坠。我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洞的白,那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勘探不到的区域,我被隔离在了自己的记忆之外,一如往昔,被隔离在命运的风暴之外。 它们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冷眼看着自己脚下的人卑微求生。 梦里的妈妈 我似乎预感到了自己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从很久以前,从我开始终日惶惶不安,感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我早晚会变成一片片碎片。可那真的是太过久远之前了,久的我都不确定我是否经历过一个那样的时期。但是我的潜意识在接触到宋冕鹤的时候告诉我,你经历过,你经历过那种焦虑不安的痛苦,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早的预见了生命的未知和不可控性,虽然这是没有必要甚至多余病态的。 “我......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疾病?还有,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忘记了也没关系,这不会让我们的关系有任何变化。” “简单来说,你的病,就是人格分裂合并精神分裂,并且你的主人格,曾经的副人格带有一定的躁郁倾向。”宋冕鹤的声音平稳且温和,他倒了一杯热水放进我的手里,然后继续说:“你的病情很复杂,我们从未见过你这样的病例,所以在几年前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你为我们提供临床案例进行研究,我们为你进行免费治疗,但是......你却在半个多月以前从医院逃了出去。” 我问:“我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你妈妈去世了。”宋冕鹤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感到一股阴凉爬上了我的脊背,让我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 我妈妈去世了。 我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一样,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拆碎掰烂放到我的耳边,让我的大脑可以更加仔细的分析这几个字里所包含的信息。 但是,我的大脑告诉我,我妈妈去世了。 “你收到你妈妈去世的消息时,掌控身体的正是现在的这个你。” 我觉得浑身都有点发麻,心率又隐隐有加快的趋势,但或许是镇定剂的效用还没过,我的身体已经不能随着我的意识发生应激反应,我努力保持自己平静的口气:“是,我来长白屿参加了一个葬礼,是我姐姐的。” “你出现了记忆混乱和缺失。” “哦,我有点困,可能是药......” 我有些慌乱的望着宋冕鹤,眼神里带着下意识的乞求。 我想睡觉,我想逃避,我想躲开这个我处理不了的场景。 宋冕鹤善解人意的点点头,站起身扶我起来往卧室走去:“去睡吧,我这段时间会留在这里陪你。” 我躺在床上,宋冕鹤帮我盖上被子,我看他一眼,想道谢,却说不出话。他将手蒙在我的眼睛上,我随着他的动作闭上眼睛。陷入黑甜的梦境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宋冕鹤一声无奈的叹息,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 我很久没睡过这么好了,甚至做了一个很美的梦,那是我七岁甚至更早以前的时候。 晚春,柔和的暮景之中,落日给整个长白屿染上一层淡淡的霞光。我手里抓着一束紫蓝色的轻盈花朵兴奋的朝家跑去,刚进门就大喊:“妈妈!妈妈!刘阿婆家的蓝花楹开啦!” 妈妈从屋里急匆匆的跑出来,我扑过去抱住她,妈妈揉了揉我的脑袋:“沈珈月,以后不许跑那么快听到没有?” 我从妈妈的怀里退开,一手抹额头上的汗,一手将花束递给妈妈:“妈妈送给你!” 妈妈接过花,抱起我亲了一口,边往屋里走边说:“刘阿婆那么宝贝她家那棵树,你是怎么骗刘阿婆给你剪了这么多花枝的?” 我从妈妈的怀里跳下来,得意洋洋的说:“刘阿婆可是很喜欢我的哦。” “是,你最可爱啦!”妈妈说着边拿着花枝朝着窗台上的花瓶走过去,然后把花插进了花瓶里。 微风从窗子里吹进来,米黄色的窗帘微微晃动,蓝花楹蓝紫色的花朵在夕阳的余晖中蒙上了一层细碎的橘金,那橘金色一直蔓延到妈妈的身上,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光一样,那是温馨而柔和的暖光。 我闻着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春笋牛肉汤的香味,朝着妈妈的背影露出一个幸福的笑。 那是永远被留在时光里的妈妈, 那是被我永远封存在记忆里的妈妈。 病情分析 宋冕鹤来的那天,我沉沉的睡了一下午,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着,我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宋冕鹤做好了饭,等我去吃。 我坐到餐桌边,喝了一口粥,然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以确定我没有出现幻视和妄想。 我有心想问一下关于我的过往,但是宋冕鹤表示我可能需要先吃饭。 吃过饭后,宋冕鹤先给了我一袋药,有胶囊,有药片,他说我从今天开始要规律服药。等我乖乖把那个透明袋里的都药片吞下去后,他才注视着我将我所混乱和缺失的东西缓缓道来。 “你叫沈珈月......” ..... 我叫沈珈月,从小便生活在这个潮湿温润的小岛上。我爸爸是军人,因为职业原因不能常常回家,所以大多数时候家里都是我和妈妈。 但是我和妈妈的生活过得一点也不枯燥乏味。妈妈的手很巧,她带着我编花环,用野草编蚂蚱,拿糖纸叠跳舞的女孩,下雨的时候还会带我去树下逮还没有脱壳的知了。 我妈妈很漂亮,她经常穿一件淡黄色的碎花长裙,又长又浓密的长发披在肩上,带着淡淡的百合花的香味。妈妈面对我的时候永远是笑容满面的,但是我知道,她会伤心,也会难过,我还见到过她自己偷偷抹眼泪。 但我们的生活总体是平静而温馨的,直到我七岁那年我小姨的突然去世。小姨是自杀的,上吊,她比妈妈小六岁,死的那年刚满二十一。妈妈说是外公逼死了小姨,有时候我会听到她在梦里哭喊外公逼死了外婆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姨。 妈妈的哭声让我害怕,也让我心疼。我七岁以后,妈妈的性情大变,她不再朝我笑,而是经常打我骂我,有时候还会因为一点小事让我在客厅里跪上半天,被她推出去关在门外几个小时也是常事。妈妈不再喜欢我了,她的眼里似乎只剩下她自己,于是我变得越来越木讷且沉默寡言。 我受够了这样让妈妈讨厌的自己,我想让妈妈开心起来,我不想再当沈珈月,于是我在十岁以后有了一个姐姐,她优秀、漂亮、自信,受许多许多人喜欢,我把我的名字让给她,于是她变成了我,然后我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沈流月,但是宋冕鹤说,姐姐是根本不存在的,她是我妄想出来的,包括我看到的、听到的所有关于姐姐的事情,都是因为我精神分裂而引发的幻像。 我还记得宋冕鹤说:“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你甚至可以给你妄想出来的人物安排一个完整的履历、身份和性格。” 不过,宋冕鹤说我身上还合并了人格分裂,也就是说我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是姐姐,当我是姐姐的时候,我的身上还出现了明显的躁郁倾向。 宋冕鹤无法准确向我解释我病情的原因,他只是告诉我这一切都很可能来源于“创伤”。 但是我觉得不对,这一切不是源于创伤,而是源于爱。 源于我对妈妈的爱和想让妈妈开心的渴望,源于我们血浓于水、永远剪不断的亲情和羁绊。 “其实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就是你的外公很可能患有躁郁症,你妈妈当初带你来就诊的时候,曾经描述过你外公暴躁,自负,易激惹但有时候又莫名的阴沉冷漠等特性,再加上你妈妈在你小姨去世后罹患精神分裂,我们基本已经可以确定你的疾病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遗传,这是很明显的家族聚集性精神病。” 宋冕鹤说完后,又淡然的补充了几句。 我的大脑随着宋冕鹤的讲述似乎充斥进了什么,但那都是散乱的碎片,让我一时之间觉得乱轰轰的。我只得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黑暗,以便理清思绪。 宋冕鹤没有打扰我,良久之后,我才问他:“你看希腊神话吗?” “嗯?”他疑惑的看着我。 “就比如,俄狄浦斯为避免杀父娶母的神谕实现而出走却在忒拜杀死自己真正的父亲,并且在打败斯芬克斯后娶了自己的母亲。” “俄耳甫斯历尽万难想要将欧律狄刻从地府带回自己的身边,却在距离成功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没有听从冥后的嘱咐回头望了一眼,从此只能在孤独无望中等待爱情。” “特洛伊被攻破只是因为被抬进了一匹木马,法厄同不听赫利俄斯的劝阻执意架势太阳车而被宙斯用闪电劈死......” 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希腊神话,宋冕鹤静静的听我讲述,随后才点头示意我继续。 “古希腊人信奉神,但同时也信奉命运,他们认为不只人,还有神都被自己的命运支配着。”我顿了顿,看向宋冕鹤,轻声说:“命运早晚都会把我送往既定的方。” 我很轻易的接受了自己患有复杂精神疾病的现实,仿佛好像本来就是这样一样。 其实,有时候臣服于命运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但是我忽然想到了林灯,想到了我对林灯心心念念的整个青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从我的心里涌出,我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我问宋冕鹤,声音艰涩:“林灯......他,他,他也是我的幻想吗?” 我盯着宋冕鹤,看到他点头的瞬间,我的心仿佛被戳开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有什么东西似乎正从洞里流出,再也堵不住。 妈妈的死导致我的病复发 我第一次见到宋冕鹤是在省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精神卫生研究所,那时候宋冕鹤刚开始带团队做科研,在选课题的时候,我这个病情特殊的病例吸引了他的兴趣,于是作为省医科大学精神病学方面最具潜力的青年才俊,宋冕鹤向我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他问我愿不愿意加入他们的团队,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作为他们的研究对象。 说是合作,其实是抬举我了,我充其量只是一个研究对象,还要寄希望于宋冕鹤给我治病。不过,当时的我,是作为姐姐沈珈月同意的,而那几年的时间里,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沈珈月而不是沈流月。如果说的清楚一点,就是我患有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而姐姐沈珈月是我分裂出来的副人格,当我作为沈流月而存在的时候,我还患有精神分裂。但是,后来随着病情的发展,姐姐沈珈月已经变成了我的主人格,而我则成为了副人格。 宋冕鹤对我十分的好奇,他这个人脸上总是带着笑,但是又总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而因为对我的新奇,在医院的时候宋冕鹤总是会和我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宋冕鹤同时做好几个课题,很忙,而且我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出现的,所以和宋冕鹤聊天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 “如果不是你作为病人出现在这里,我在街上看到你,一定不认为你是个精神病人。”宋冕鹤说。 “相反,我还会觉得你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女神’,聪明,漂亮,学历高,有才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社会功能如此正常的精神病人。” “如果社会功能真的正常,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而且,你说的女神是我姐姐,不是我。”我白了宋冕鹤一眼:“我姐姐才是主人格,她的社会功能一定受损了,或者被别人发现她的不正常了。” “是,其实从自知性上来说,你姐姐的自我认知要比你清晰的多,自知性是我们评判病人精神障碍严重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准。” “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有什么不对,我有一个姐姐,我在十五岁那年搬离了长白屿,我甚至为自己记忆时不时的中断而编造好了各种理由,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 宋冕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暗恋你姐姐的青梅竹马林灯对不对?” 我的脸“噌”的一下子红了:“关你什么事!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他,我只告诉过你我可以看到姐姐和林灯!” “你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她偷看你写的日记了。其实我挺好奇的,你看到的你姐姐是什么样子的?” “下次她出来的时候麻烦告诉她不要看我的日记了!”我顿了顿,说:“姐姐很好看,很优秀,大眼睛,白皮肤,像牛奶一样,头发长长的,带香味。她应该还可以......让妈妈开心和喜欢。” 说完我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连形容词都这么匮乏。” 宋冕鹤笑笑:“其实相较而言,还是你比较可爱。你姐姐......活得太压抑了,不然,她不会患上躁郁症。” 一个身体的两种人生。 我沉默下来,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不管是沈珈月还是沈流月,在正常人眼里,那不都是我吗?只是我自己知道,是我的一个身体里装下了两个灵魂,她们同时掌控主宰着我。 “我一直觉得,某些精神疾病在哲学意义上具有一定的前瞻性,比如说焦虑症,患焦虑症的病人会时时刻刻的感受到威胁,并且感到未来的不确定性,这会让他们持续陷入到一个恐慌的状态里,并且引起社会功能的失调,但是从人生的长度广度以及深度上说,焦虑症病人所感受到的,是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里的必经之路,只是他们把这一条漫长的路浓缩成了自己眼前的一个即时状态。”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哲学性。”我嘟囔了一句,然后抬起头恳求的看向宋冕鹤:“我知道随着治疗,我的病情会越来越轻,我听说人格分裂的治疗方式很多时候是融合或者消除其余人格,所以,宋医生,你能不能答应我,让我做那个被消灭或者被融合的人格?” 宋冕鹤沉默了很久,才说:“目前世界上确诊的did患者并不多,一般多重人格患者会采取电击,药物等的治疗去消除尽量多的人格,而双重人格,更多时候是副人格被主人格融合掉,即便你不说,这可能......”宋冕鹤斟酌了一下语言,说道:“也是必然的。” 宋冕鹤的话让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怅然若失,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的感觉并不好受,尽管这也正合我意,但是还是难免悲伤和惆怅。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快要好起来的时候,我妈妈自杀了,而姐姐沈珈月则因为这件事对我的巨大冲击成为了被吞噬掉的那一个。 树燕和蓝盈花 在宋冕鹤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逐渐将自己过往这几年的时光拼凑起来,但是依旧有一些事情在我的大脑是空白和混乱的,这种感觉就像看了一场电影,虽然真心实意为电影里的剧情开心落泪,但是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其实,我很高兴最后留下来的那个人是你。”宋冕鹤说。 我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宋冕鹤的话,其实我一点没有自己想像中的轻松。人总是有很多不愿相信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的原本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愿相信,是因为相信本身可能并没有意义,当然,这是相对于我的主观精神和客观世界来说的。 我甘愿相信客观世界的一切条律定理,但是我却不希望任何人来评判我精神世界的对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我只是这个偌大世界的一个渺小的个体,但是我的灵魂却自成一个世界,要说我得了精神病,倒不如说我变成了原我,走进了我的灵魂世界之中更能让我接受。 对于现在这个我来说,沈珈月和林灯都是真实的存在于我的世界中的人,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然而,宋冕鹤说,我要作为一个“正常人”活下去。我对此却有些不敢苟同,“正常人”征服不了蔑视,并且永远为蔑视与傲慢所支配,所以他们永远只能做一个“正常人”,而不能真正进入自己的灵魂,这样的人,又如何得到救赎和怜悯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病了,用宋冕鹤的话说,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接受林灯是不存在的而产生的偏执思维,是我因为妈妈去世而遭受刺激走进的新的精神困局,总之一句话,是病,得治。 “你这是典型的妄想,病态坚信,自我卷入,个人独有这三个核心妄想特征你全都有。”宋冕鹤说。 “不,这只是我灵魂的世界,任何人都看不到而已。” 我不与他争辩,但是也不愿放弃我的想法,于是宋冕鹤气急败坏的对我说:“行啊,那你去找林灯,和他结婚,生孩子,我看你能不能找得到!” “柏拉图的恋爱不行吗?”我反驳。 “我花了好几年把你治成这样,你现在来给我说要谈精神恋爱?” 宋冕鹤气笑了。但我分明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很深的悲伤和无奈,而使他露出那么难过的神情的原因,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所以,自那以后,我都认为宋冕鹤是个好医生。 我垂下头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宋冕鹤有些无奈的道:“你现在的病情不算复杂,只是简单的精神分裂,不严重,继续治疗,会好的。而你也要学会接受现在这个你身上新的处境和创伤。” 我闭上嘴,决定不再说话惹宋冕鹤生气。 几天之后,宋冕鹤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条金鱼,还带回来一个透明的长方体鱼缸。 “你要养鱼?”我问他。 “不,你养。饲料也给你买好了,你就负责每隔两天喂他们一次就行。” 宋冕鹤边说边将黑色的注氧器固定在鱼缸上,插上电,整个鱼缸都跟着注氧器发出一种“嗡嗡”的震动声。 我蹲下来,注视着小茶几上的鱼缸,墙壁从地板往上一米的地方都刷着蓝绿色的漆,经过玻璃和水的反射变成了靛蓝色,鱼的身体很灵活,它们在类似海水的背景里游来游去,看起来灵动而漂亮。 “不养。”我拒绝了宋冕鹤。 “或许你知道,海洋中曾经有一种已经灭绝的生物叫做古蓟子,这是一种无脊椎动物,它们身体上长着细长的腕,当遇到危急情况时,它们会忍痛割断自己的腕逃跑,如果侥幸逃脱的话,它们很快就可以长出新的腕。” “我不知道,但是海星也可以,断腕保命。”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可以带着伤痛好好活下去。” “这和我养鱼有什么关系呢?” “......” “你去弄几只海星来养养说不清我还有兴趣,海边的沙滩上退了潮总会留下不少。” “......” “反正我不会养的,我也不需要所谓的带着伤痛去生活。” 我妈妈也喜欢养鱼,不过那是十分久远的时候,她不仅喜欢养鱼,还喜欢养小乌龟,小黄鸡,只要是小而可爱的东西,她都喜欢。 可是她如今已经不在了。 她最终还是难逃自杀的命运。 相较于躯体疾病,精神疾病所带来的折磨才是最痛苦,这我深有体会,我并不埋怨她的做法。宋冕鹤说我爸爸因为妈妈的去世太过于悲伤,将我委托给他照顾就消失了。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们之间的感情向来很好,从我七岁以后,我为数不多不会受到妈妈的苛责和冷漠的日子就是爸爸放假回来的时候。 妈妈是幸运的,这个世界上有人那么爱她。 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着黑暗逐渐吞噬掉傍晚橘红色的晚霞,星星洒在天幕,银河倾泄而出,月光很亮,给柿子树勾勒出朦胧的树影。 宋冕鹤站在门口看我,灯光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有些意外的温柔。我想起他说过的一些话。 “我们的人生都是一个持续失去的过程。” “你的偶像荣格说,要对世界的残缺抱以耐心......”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可以带着伤痛好好活下去。” 其实我并非没有伤痛,只是因为那些伤痛在积年累月的自我催眠中早已变成了我的另类的保护壳,我用自己的方式,在人生的风暴之中为自己寻找了一条出路,但是如同宋冕鹤说的,那终究是虚假无望且不被世俗认可的,我自以为的完美,其实是必然的残缺。 而残缺的东西注定会毁灭,现在,姐姐消失了,而我的保护壳也彻底碎掉了。 或许,这就是我对灵魂的原我关于情感错付所带来的荒谬和不甘而做出的反抗吧。 宋冕鹤走到我的身后,轻而缓慢的为我推动秋千,不远处,小树燕迎着月光又飞来了,它大胆的站在秋千架上,灰蓝色的羽毛和翠冠闪烁着流动的银光。一阵风吹来,树影轻轻晃动,树燕啾鸣啼啭,扑扇着翅膀在树影之间穿梭,它清脆婉转的嗓音融进这个沁人心脾的夜里,让我觉得无比的宁静和安心。 我忽然想起了那晚我亲吻林灯的场景。那天,我和林灯在黑暗中接吻,后来他仓促的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说:“蓝花楹是我最喜欢的花,送给你。” 蓝花楹,在绝望中等待爱情,或许我早已在潜意识中就放弃了挣扎。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见到林灯,小路分岔的花园可以有无数条岔路出现,但是没有一条会通向虚幻的妄想。我看着树燕轻盈的身影,心中弥漫上一股淡淡的哀伤和遗憾,我还没有亲口告诉过林灯我喜欢他,就像那只树燕一样,它永远追逐不到迷幻的月影,而我永远触碰不到我想象中的林灯。 妈妈留给我的信 “你性格柔和且充满爱心,即便是患上精神分裂也不会出现攻击人、危害社会、扰乱公共秩序等让我们头疼的问题,甚至,你的精神分裂出现妄想、幻视、幻听等情况具有很典型的特性,那就是关于你幻想中的姐姐以及林灯。其余的,在和你的接触中我们还从来没有发现过。” “你本质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即便是疾病使你的神经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刻在你基因里的柔软的东西从来没有变过。”宋冕鹤说:“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收治你的原因,我是一个精神医生,但我一直认为灵魂是高于肉体的存在。” “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还要说我有病?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嘲笑我?”我问他。 宋冕鹤说我的性格不错,但是同时也给我盖上了精神病的戳,所以,我是一个脾气好,没有攻击性,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讨人喜欢的精神病。 但是没人会想当一个精神病。 “我一直想要研究使人罹患精神疾病最本质的原因是什么,除去遗传,心理,社会环境,还有器质性脑损伤,还有什么会使一个人的肉体出现外在及内在的改变。” “医学是科学,但是精神疾病真的仅仅只是医院范畴里的一个疾病吗?这是我做精神医生以来一直以来的疑问,我见过很多千奇百怪的病人,我觉得他们比我们这些正常人,更要......本原一些。你给我治愈精神疾病患者提供了新思路。” “你这是危险发言。”我装出一个不屑的表情看着宋冕鹤:“你不是觉得我的一套理论都是妄想吗?” “可我是个医生啊,医生治病同样逃不开世俗的眼光,病人的社会功能,家属的期望,学术的压力,包括还有公共安全等等我们都要考虑进去。”宋冕鹤有些无奈的笑笑,然后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了我的手里:“唉,看来你恢复了不少,都能插科打诨了。在医学的范畴里,你的行为表现确实符合精神障碍的鉴别,而且,你的疾病来源具有明显的指向性,家族遗传,童年创伤,亲情缺失......其实我可以理解你,疾病是你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告诉你,死亡永远不是生的对立面,死亡是另一种生命,是‘生’这种状态的静态延续,当然,也可能不是静态的,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只能当我们死了才能真正知道。我这么说的意思呢,是希望你别太难过。你这几天的状态越来越好了,所以,现在我可以放心把这封信交给你了。” “我这几天有点累,我要睡一觉,晚饭就交给你了,你的蛋炒饭做的很好吃。”宋冕鹤说完伸了个懒腰,去了他的临时卧室,我等着他关上了门,才低头看向那个已经被磨出毛边的沉旧信封。 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信。 今日得以重生 我在长白屿的初冬到来之前跟着宋冕鹤回了医院。 宋冕鹤说,我的病情在过去几年的治疗里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控制,但是这次因为妈妈去世带给我的刺激,让我的病情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不过也并非全是不幸。 像宋冕鹤说的那样,我杀死了我自己,虚幻的自己。“姐姐”在我的意识中已经死于自杀,所以我不会再有时而变成“沈珈月”,时而变成沈流月的场景。 不过,我依旧坚定的认为自己是沈流月,尽管沈珈月其实原本是属于我的名字。 宋冕鹤难得在回到医院后有片刻的空闲时光,尽管天气寒冷,但是他坚持陪我到楼下的花园走走。我走了两步,实在觉得冬天的公园没什么看头,就裹了裹羽绒服拉着宋冕鹤在长椅上坐下,宋冕鹤的情绪明显不怎么好,可能是在研究中遇到了新的困惑。 “以后只纯粹的做一个人,不管是谁,都挺好的。”我说:“不过,你怎么了,情绪不太好。” 宋冕鹤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精神分裂还是人格分裂,精神疾病很难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治愈。灵魂是高于精神和意识的东西,精神疾病来源于灵魂的创伤,大脑神经可以通过治疗修复,但是灵魂,只能靠自己去疗愈,甚至要做好带着一辈子带着创伤前行的准备。” 他的语气很认真,但是仔细听似乎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我可以疗愈人的身体,却永远无法透晰病人的灵魂,不知道这该算是一个精神医生的成功还是失败。而且......”我第一次在宋冕鹤的话里听到了挫败:“我没有办法真正治愈你,同样,我没有办法真正治愈所有的精神病人。” “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实现不是吗?人的灵魂是在时时刻刻被自身和外界环境塑造的,或许,精神病人的灵魂具有更多的可塑性也说不定。”我朝着宋冕鹤露出一个笑:“不过,我还是不认同你说我的疾病来源于创伤的说法,当然,我得精神病有很大的遗传因素,但是,我还是觉得我的疾病来源于爱。” 因为有了爱,所以生出欲望,生出不甘;因为有了爱,所以甘愿作茧自缚,所以渴望破茧化蝶。 但是,我的偶像荣格说:“力量对抗力量,蔑视对抗蔑视,而爱只会和爱相随。” “因为对我妈妈的爱,我遭受到了创伤,但是也同样是对于她的爱,我幻化出了另一个自己。” “你会怪你妈妈吗?” “唉......”我笑笑:“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受害者何苦为难受害者啊。” 我沉默了一会儿,复又说道:“我们的命运早已在地球诞生之际就已注定,我们注定会相遇,会成为亲人,会经受苦痛......况且,我爱她。” “你的确和一般的精神病人不太一样。”宋冕鹤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从医院花园里的长椅上坐起来:“你出现妄想,幻视和幻听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躯体表现也已经几近于无,所以,下次看到林灯的时候,记得向他告别。还有,不管你是不是一个精神病人,都记住,相信你所相信的,坚持你所坚持的。” 他说完朝着住院楼走去,白色的医生大褂被初冬的风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这个城市的第一场雪经过几天的酝酿终于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凛冽却不失温柔。 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喊:“宋冕鹤,你是一个好医生!” 宋冕鹤没有回头,但我直觉他笑了,他挺拔而优雅的背影在雪幕之中扬长而去,仿佛真的变成一只美丽而纯洁的鹤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恍惚之间,我看到林灯在雪影之中向我走来,打理整齐的头发,齐膝的毛呢大衣,他推了推银边眼镜,朝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漫天的雪花都变成了我十三岁那年看到的白色槐花,林灯又转身走远了,在他的身后,一只鸥鸟扇动翅膀,和林灯一起消失在了十年前的槐花里。 娘的思想 娘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这辈子就该被男人踩在脚底下,做青石路上的鹅卵石,做泊油路上的沥青,做男人的等云梯和扶摇路。 女人,就该一生一世的盛着男人。 娘再一次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爹洗衣裳。冬天的井水很冷,冻得她手指跟水萝卜一样莹润。家里是有自来水的,但娘觉得自来水洗衣裳浪费,那是用来吃饭的。还是井水好,不要钱,自家门前就有一口。而且井水里自带一种芬芳的泥土气息,这是干瘪无趣的自来水所没有的。 这股泥土的芬芳,就像女人的体香,是女主人彰显自己家庭地位的方法。城里的女人喜欢用香水来标记领地,娘不是城里女人。她是村里的,她有她特殊的方法。 爹的衣裳在娘手里变了形。偶尔变成一团,偶尔散开一片。铺在红塑料盆里的时候,散成一片云,娘拿着猪毛刷子,在衣裳的领口、袖口处刷来刷去。 不错过一丝一毫。 洗完了,娘要绞水。娘的力气不足以绞动这件喝饱了水的衣裳,于是她侧头往屋里喊:“盼睇!盼睇!耳朵长猪毛了啊?喊你这么多声——” 盼睇拖着一顺边的拖鞋走了出来。七岁,才刚刚读小学。盼睇和本地的姑娘一样,有着地域特色的小眼和方额。这样六边的脸型,在尚未成年前都会被饱满的婴儿肥覆盖。到了青少年时期,男男女女都疯狂的脱壳,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盼睇是个高额且少发的女仔。黄软的细发,被娘编了两个小辫,各自耷拉在耳边。偶有几根放荡不羁的,胡乱的支棱出来,戳在她的脸上。 娘看了盼睇一眼:“怎么又穿一溜边的鞋?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左脚穿左脚的,右脚穿右脚的。你这样挤过来,迟早把鞋子挤坏了!用火车皮拉鞋都不够你穿的——” 盼睇的脚趾抠了抠鞋底,同时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同她的鞋子一样,一个鼻孔堵着,另一个鼻孔却不停地流鼻涕,只能靠嘴喘气。 娘念够了,便让盼睇来帮手。母女二人各自揪着衣裳的一角,然后同一时间朝反方向用力。盼睇揪着的地方是衣袖,揪在手里时如同揪着爹的大手。 水顺着纹路往外溢,顺着衣袖淌进了盼睇的衣摆里。 盼睇打了个哆嗦。 娘给衣裳套了个衣架,让盼睇去晾。盼睇拿着衣裳走向晾衣绳。那里已经晾了许多衣裳。盼睇弯着腰要绕过这些衣裳,却听见平地惊雷:“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男人的衣裳不能走女人衣裳下面。女人会把男人的运势给压住!” 盼睇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僵在原地。 “男人必须在女人上面!” 盼睇伸直了手,将衣裳高高举起,举过自己的头顶,举过自己那件小裤衩头顶——娘口中的“女人衣裳”指的正是自己这件小裤衩。 “晾啊!” 盼睇太小了,全力举起这件衣裳已经让她筋疲力尽。 “这么大了,连衣服都不会晾!”娘腾腾腾的走过来,一把夺过衣裳。举了这么久,水早已聚集在衣摆附近。娘夺过衣裳的时候,衣摆猛地一甩,水甩了出来,溅了盼睇一脸。 娘把爹的衣裳挂在了最高的地方。 一根晾衣绳上,爹的衣裳独占大片位置。盼睇和娘的衣裳则瑟缩的挤在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闷出了霉菌。 娘把她的思想教给女儿 盼睇正在做她的作业。 小学二年级的作业并不难,但以量取胜。所有的作业中,盼睇最讨厌的是写生字。一是作业量大,一个字至少得写二十遍,一口气要写几十个生字,那就是好几千个字;二是汉字的比划讲究,横纵挑剔。一个勾,长了或者短了,偏了或者斜了,就会变成了错别字,或者干脆变成另一个字。 老师很严格,若是写了错别字是要重新罚写的。 所有的字都被装在方方正正的框格里。老师说,这些框格就是对字的约束,字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大了形散而神散,显得字没有章法;小了比划拉不开,显得没精神。 总之,诸多的讲究,诸多的要求。 盼睇先写了“女”这个字。老师说,女这个字笔画简单,但是要写好却很难。因为“女”字是由一个撇点,再加一个撇撑起来的。很多人写不好这两撇,容易一笔拉大了,超出方框。 盼睇做作业的时候,娘就在旁边做家务。娘的嘴总是不闲着,就算是做最简单的家务,也要讲最复杂的道理。 “做女人就跟你写字一样,不能超出方框,不能越过自己的边界,你知道不?”娘正趴在地上擦地,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抹过每一块瓷砖的缝隙。“男人的主你不要做,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当家做主的;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女人,要明白自己该管的和不该管的。女人该管的地方在这里——”娘指了指脚底下的瓷砖,又指了指厨房、卧室。“就家里的这一亩三分地,过界了就不行。你要记住娘的一句话——可以管少了,但绝对不能管多了。要不然,以后你结婚别人就会说我这个当妈的没教好。” 盼睇心里想,别的妈教的都是家庭作业,只有你开口闭口教的都是做女人、做妻子的道理。自己才八岁,就要学二十八岁的道理。 但娘觉得自己做的很对。做学生只能做十年、二十年,但做女人,却要做一辈子。 所以,娘抓住一切机会教导盼睇,她要把她教成一个完美的女人。 回忆起生盼睇的时候 盛饭的时候,娘还要教。 “知道盛饭的不?” “知道。”盼睇正趴在灶台前改生字。她写不好“男”这个字,因为下面那个“力”往上冲的时候她总会突破顶,变成一个错别字。于是老师就罚她写一百个“男”。 “你给我重复一遍。” “第一碗饭要盛给男人。饭不能搅,不能把下面的夹生米、焦米舀给男人。男人的饭舀完以后要用勺子压实。” “对。”娘笑了,同时实地演练,麻利的拿出三只碗。一大两小,大碗是爹的,小碗是她和娘的。“你看清楚我是怎么给你爹盛饭的。” 她没看娘盛饭的动作,反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娘的左脸上。那里有一大块淤青,新鲜的,同四周陈旧的淤青不同。这块淤青是今早爹刚揍的,旁边的淤青是上周、上上周,还有无数个她记不清的日子。 娘压了一碗冒实的饭,还在米饭里埋了一块叉烧。盼睇把饭端到了爹的面前,但是爹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盼睇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不喜欢她。 娘总会手舞足蹈、栩栩如生的描绘她出生的那一天。尽管她已经听了千百次,已经倒背如流。 “护士把你从我肚子里抱出来,还没说性别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脑袋‘嗡’的一下,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护士没说,你怎么就知道完了?” “这还用说?——”娘瞪大了眼睛,同时有那么一丝的咬牙切齿,“那个护士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三角眼不停地往我身上瞥,好像在说‘你完蛋了,看你老公来了怎么揍你’。” 盼睇“哦”了一声,然后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那爹揍你了吗?” “我倒是想要他来——”音调上拔,然后猛地坠下,“可狗日的,他压根就没来!” “为什么没来呢?” 娘的舌头在嘴里和牙齿打架,往往前一句高音,但是到了后面又低了:“他本来是打算来的。我快生你的前几天他买好了排骨、猪脚,说要煮好了给我带医院里去。我心里还想,这个男人还真行,一辈子没下过厨,终于要为我做一顿了……可是,等到我生的那天,他提着食盒往医院里赶。半路上遇到邻居,邻居的媳妇也在医院里生孩子,他的孩子比你先出生一天。邻居在半路上遇到了他,说‘去医院啊?你媳妇生了,我瞧见了,生了个女仔。女仔有什么好看的,别浪费时间了。’你爹没说话,他又像狗一样的弯下腰,在食盒上嗅来嗅去。‘我闻出来了,是排骨汤!香啊——你这是往里面加了多少补药啊,我都闻出来了。哎哟,我给你说了,不值当。连个男仔都没生出来,不给她大耳瓜子就是好事了,还有脸喝这么好的汤?……’你爹被几句话气到了,扭头就往家里走。我在医院里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第二天,查房的护士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没有,一口水都没喝。护士才给我泡了一碗糖水,我才活过来!” 盼睇问:“那汤呢?” “我后来埋怨他,又不是他生孩子,喝什么下奶的猪脚汤。他说他没喝,一口都没喝。当时提回家,一口气全部倒在猪圈里了!白让那群猪啃了。” 盼睇吧唧吧唧嘴,有些惋惜:“多浪费啊,汤一定很好喝。” 娘气的甩了盼睇一个耳光:“馋不死你!” 娘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事 娘和奶奶的积怨很深。深到奶奶偏瘫到了床上,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娘通常都是一边骂一边给奶奶擦下身,擦完以后接着骂,可以两个小时不带喘气的。 后来奶奶去世了,娘也拒绝为奶奶披麻戴孝。气得爹和娘吵了好几次,把娘揍得鼻青眼肿。 娘说:“还披麻戴孝,让我给她当孝子贤孙?我呸!老不死的,想得美!她也不想想以前是怎么对我的,现在还想我给她戴孝?” 盼睇表示对娘和奶奶的过往很感兴趣。 于是娘找了个时间,边搓面团边给盼睇讲述以往的恩怨。 “你要记住,我给了你两条命。” 盼睇咂舌:“为什么是两条?难道你生我生到一半的时候还塞回去了?” 娘的手在面团里打转。面粉沾了水,变成了一团团的浆糊。为了更好地揉捏这些面团,娘往手上倒了一些油。左右一揉搓,面粉便不再沾手。娘的手重获自由,开始捶打面团。 “都怪你奶奶!”娘将面团撕成两半,仿佛将一个人开膛剖腹,然后拿起其中的一部分,狠狠地砸在案板上,“她知道我生了你——一个女仔,千方百计的不让我好过!别的孕妇生了孩子,上炖猪蹄下顿鱼汤。到了我这里,顿顿都是剩饭,还都是馊掉的!” 上下两排牙齿摩擦到了一起,在空气里咯吱作响,“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上顿是臭掉的糊糊,下顿是馊掉的菜叶,猪都吃的比我好!那个老婆子心肠恶啊——她知道产婆子不能吹风,于是在大冷天的故意开窗户!我关一次,她开一次,关一次开一次。到了半夜,我用筷子把窗户插住,睡的正香,就被风给吹醒了。一看,她把我的筷子拔掉了,把门窗都大敞开!我冻着没什么,但是你——那个时候才一个多月啊,你躺在摇篮里,身上的小被子也被人掀掉了!”娘的额头青筋暴现,层层叠叠的皱纹罩着层层叠叠的黄斑,“我现在这个偏头痛,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盼睇的眼在娘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我爹呢?奶奶这样欺负你,他就不帮你出头?” 娘狠狠地一拳揍在面团上:“提起他我就来气!从我生了孩子以后,他就不着家了,把我和那个老巫婆留在一起。他在外面吃喝玩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和我打架!” “为什么打架?” “他听了老巫婆的撺掇!老巫婆说我懒,说我馋,说我怎么怎么给她气受!你爹听了,二话没说就冲过来和我打架。我当时还在坐月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就拖着我的头发,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拽到地上去,用脚踹。他骂我不是女人,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我和他争辩,说女人是田,男人是种子。长出来东西的好赖,和田有关,和种子更有关。他这个癞种子长不出好苗,凭什么全都怪我?” 盼睇瞪大了眼睛,努力消化这个怪异的比喻。 娘说到这里又委屈的哭了起来。眼泪在黄色的眼珠里打转,啪嗒啪嗒的砸在面团里。娘伸手去擦眼泪,然后面粉糊在了脸上。盼睇伸手去帮娘擦,但是却被娘一把挡住了。 “我最气的,是你奶那个恶毒的婆子,最后居然对你下手!” 盼睇诚实的回答:“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能记得?你那个时候才三个月!其实一早我就猜到你奶要对你下手,但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你,所以偷偷地打你两下,掐你两把,身上出现一些淤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她是想弄死你。一次她趁我不注意,把你放在灶台上。锅里有一锅开水,你就躺在旁边。她等你翻身,翻到锅里自己烫死。可她没想到你能睡,而且睡着了以后特别乖,根本不会乱动。等我回来以后再厨房找到了你,发现你趴在灶台上,闭着眼,睡得可乖了。”说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娘想摸摸盼睇的头。但一看到自己手上的面粉,只得作罢。 娘给我的第二条命 “后来呢?”盼睇沉浸在这个刺激的故事里。 “后来她还试过很多次,把你放在门前,希望你被狗叼走;把你放在炭火堆前,希望你往里面摔。但是你命硬啊,一般的孩子这么折腾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但你不一样,每次都乖乖的,一动也不动,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等我来找你。你奶见每次都没成功,气的脖子都粗了。直到有一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你弄死。” “怎么弄?” “化粪池。”娘一字一顿的说,“那天我去田里忙,拜托你邻居家的三婶帮忙看一下。等我回家以后,发现你不在。我问你三婶,你三婶说见着你奶抱你往水库的方向去了。我一听就知道完蛋了,水库啊,每年溺死了多少女仔啊。你奶那个恶婆娘肯定是想淹死你!我连锄头都没来得及放就急匆匆的赶过去,发现水库里没人。一问才知道,你奶根本就没来水库。这个老婆子学精了,知道我拜托了人盯着她,所以学会了声东击西!我疯了一样的到处找你,,最后在村里的化粪池找到了。当时你奶站在化粪池前,在旁边晃来晃去。你就被她抱在手里,一晃一晃,做出要丢出去的动作。甩了好几次——但甩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池子上全是绿头蝇,嗡嗡嗡的叫,在你脸上飞来飞去。我记得还有一只飞到了你嘴里——” 盼睇做出呕吐的动作,仿佛喉咙里还趴着那只绿头蝇。 “还好我跑得快!”娘的身体颤抖起来,似乎在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我在她后面悄悄地跑,然后猛地一扑,把她扑倒在地上。你从她的手里落了出去,在地上滚啊滚,滚到旁边的草丛里去了。看你安全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你奶这么对你,气得又攥紧拳头,一拳一拳的打在她的老脸上。要不是后面有人来拦,当时我真的杀她的心都有了——” 盼睇的眼睛湿润了。好半天,才问:“奶为什么要杀我?” 娘说:“因为有你就不能有别的孩子了。” 盼睇又问:“可是村里有好多人都生了好几个!” “那是他们超生的,交了罚款。你看看那些交了罚款的家庭,连墙都拆没了,家里连个灶都没有。” 盼睇沉默了,翻过作业本,扉页上写着三个大字:杜盼睇。 “娘,你想要弟弟吗?” 娘没说话,手快速的揉捏面团,将它们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要是能有一个男仔,我宁愿少活三十年!” 盼睇深吸一口气,忽然小声的问:“如果在生我之前你知道我是女仔,我还会出生吗?” 娘好像没听到,正用擀面杖将面皮撵平,变成一个个的包子皮。 盼睇想吃的肉包子 没有回答,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慈悲。盼睇将这种慈悲想象成自己喜欢的答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娘还是爱她的,虽然娘的口中“男人”、“丈夫”总是排在第一位,但实际上娘还是爱她的。 想到这里,盼睇欢呼雀跃起来。心中的喜悦带到了面上,就变成了傻乎乎的笑。 娘做惯了包子,眼睛几乎不用看手就能包出一个圆溜溜的,带着八个大褶子的包子。虽然是肉包子,但却是肉少菜多。韭菜霸道,占了绝大多数。以至于肉就显得少得可怜了,只有那么一丁点。于是在包完第一笼屉以后,娘又重新剁了馅料。这一次是全肉的,没有一丝韭菜。 全肉的包子不是八个大褶子,而是六个,这是便于区分。等两笼屉二十个包子包完以后,娘它们放进了蒸笼里,一起蒸。 出了笼屉,盼睇咧着嘴要去拿六个褶子的包子,手刚刚摸到了边沿,还没来得及下手,却被一只筷子狠狠地打中了手背。 是娘,娘正垮着脸,瞪着盼睇:“怎么这么馋?我怎么教你的?” 盼睇捂着手。那一下打的真狠,娘下了狠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盼睇咧着嘴要哭,娘却继续逼问。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考察女德功课。 盼睇哑着嗓子复述课程:“刚出笼的包子要给男人。” “还有呢?” “肉包子也是给男人的。” “二十个包子,只有四个是肉包子,你吃了,你爹吃什么?” 盼睇说:“有四个,我只吃一个……” “一个也不行!养馋了怎么办?说出去别人笑话的不是你,而是我这个当妈的!说我连女儿都教不好!” 盼睇不说话了,默默地绕过了六个褶,去了八个褶。晚上爹回来了,娘把六个褶的大包子——一共四个,一个不漏的盛到了爹的面前。爹吃了几口,嫌肉太腻,于是把芯子全部挖了出来,丢在地上,便宜家里的小土狗。 爹撕了我的书 盼睇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上高中了。娘在这一年怀上了她的第六胎。是的,盼睇是第一胎,也是家里目前唯一的孩子。在她之后娘又陆陆续续的怀过几次,要么是不小心流产了,要么是到了月份后去了香港,在当地的医院做了检查,查出是女胎以后现场流掉。给宝贵的弟弟空出位置,等待他的降临。 这一次,娘信心十足:“我有预感,这一次一定是男仔。我前晚做梦了,是送子观音娘娘。她来看我,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她把竹篮递给我的时候我长了一个心眼,没有接过,而是把手伸了进去,在里面摸了一把——带把的,所以我才收下。如果不带把,我才不要!” 娘第三次重复这个梦了。 爹在旁边很不耐烦,啐了一口:“这些话你都说过几次了?哪一次真的生出带把的了?” 娘顿时闭嘴。盼睇在旁边看着夫妻二人的对话,觉得有些好笑。她很想在写作文的时候把这些记录下来,老师说她的文字很有画面感,总能给人奇异的享受。 几天后,爹和娘都走了,二人坐上了去香港的轮船。一周后,二人又回来了。娘的肚皮空瘪瘪,似乎什么都没存在过。 每年这个时候,爹就会显得格外颓废。 爹的颓废主要表现为喝酒,喝醉了以后就骂人,骂完之后砸东西,有时候还会甩娘几个耳光。娘每次都是默默地承受着,等爹发泄完了以后给爹煮一碗面条。里面卧一根香肠,两个蛋。爹吃完以后心情就会好一些了,然后就会出门和狐朋狗友闲逛。 至于逛到哪里去了,盼睇不在意。 盼睇没想到,这一次爹的打击要比以往都大一些。几个耳光的发泄似乎不能满足他了,盼睇回家的时候发现爹正在摔她的书。一本本书籍,被爹全部掷在了地上。 爹像个小孩似的在狼藉中跳,肥大的皮鞋踩在书本上,破页连篇。 爹说:“我活着有什么劲儿?连个儿子都没有,我连努力地目标都没有!努力工作有什么用?努力赚钱又有什么用?赚那么多钱,以后还不是要便宜旁人!要是以后便宜旁人,我不如自己先吃掉用掉!” 刺啦,刺啦,盼睇的作文本被撕碎了。 娘坐在床的一边,头朝里,默默地流眼泪。 爹继续说:“你还有脸哭?你算什么女人?这么多年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当时我娘就说过了,女仔交给她处理,你专心的把位置空出来,给我生儿子!结果你怎么做的?死活不答应,现在好了吧!我杜家断后了,你满意了吧!” 娘擦了一把脸,突然变得恶狠狠:“你要出去买一个也好,偷一个也好,我不拦着你!但你不准伤害盼睇!” 盼睇的爆发 爹伸手给了娘一个耳光。盼睇看到这一幕,从门外冲了进来,和爹打在了一起。 十五岁的女仔,怎么可能是成年男性的对手。很快,盼睇被爹压在地上,爹厚实的拳头一拳接一拳的往盼睇的头上擂。娘尖叫一声冲过来,挡住了爹。 爹气得又朝娘的肩膀给了一拳,摔门出去了。 屋里一片狼藉。 盼睇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但是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盼睇说:“娘,收拾一下,我们去报警,离婚。我跟着你,等我长大以后抚养你。” 娘好像没听到,忽然扭头质问盼睇:“你怎么能对你爹动手?” 盼睇继续说:“我早就希望你们离婚了。他算个什么男人?自己没本事,只会打老婆,打孩子。他这个德行,就算生了儿子也不会改变!娘,我会向你证明,我不比儿子差。” 娘继续追问:“他是你亲爹,就算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能对他出手!他打你可以,但是你不能打他!这叫忤逆不孝!” “他是我亲爹又怎么了?他从来没尽过任何做爹的责任!他还恨不得我死!——” “你不能对他动手!” 盼睇绝望了:“你们离婚吧,对大家都好,求你了,娘,你给你自己一条活路吧……” 娘充耳不闻,继续揪着刚刚那句话:“我教了你那么多道理,全部教到狗耳朵里去了!他是你爹,是一家之主!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面子!你这样和他打架,把他的面子放哪儿去了?待会儿你爹揍你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盼睇感觉自己被拉进了一片深海。水咕嘟咕嘟的往外涌,冲向她的四肢百骸。娘的脸在一层层水花里模糊,声音在水波荡漾里消散。 从那以后,盼睇再也没劝过娘。 破碎的家庭 高中以后,盼睇开始住校了。高中的学业沉重,盼睇开始出现严重的偏科。理科很弱,文科还行。她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作文。语文老师尤其看中她,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可造之材。说不定以后就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偶尔周末回家的时候,盼睇能听到娘骂爹。当然,是背着面骂的。 娘从来不敢当着爹的面骂。 “你爹不是个东西!”娘一面洗衣服一面骂,猪毛刷子在衣服上下刷来刷去,“他在外面找了个女人,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盼睇正在看书,同时侧头听了一耳朵。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老公在外面打工,在工地里给别人打桩,一个月就赚那么一点钱!他是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给别人打桩,他老婆——那个贱女人,每天在家里给别人当桩的打!” 盼睇已经十八岁了,能听懂这些带有性指向的词。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娘也没指望她能说什么,只是兀自的发泄:“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家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吗?!老的半个月没回家了,小的——也是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整个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死人了!” 盼睇说:“我在上学……” “上学又怎么了?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不会说话吗?下次你爹回来的时候你把他拦着,让他不要出去!” 盼睇耸了耸肩:“你自己说过,女人不要做男人的主。” 娘气的抓起衣裳狠狠地摔在盼睇的脸上:“你怎么说话的!” 盼睇擦了擦脸上的水,不理会暴怒的娘,扭头走开了。等她再出门的时候,看到娘正在晾衣裳。那件男人的衣裳,被她洗的干干净净,又用手抹得整整齐齐,边角细节处无一不好。最后被高高的晾在最上端,迎风飘摆。 我考上了大学 盼睇考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学校,但是那个学校有文史专业,盼睇报了这个专业。 拿到通知书那一天,爹久违的回家了,娘笑脸相迎。给爹做了一碗牛肉卤子面,爹呼噜呼噜的吃了个精光,然后对盼睇说:“你已经读了十几年书了,也该读够了。十八岁,可以自食其力了,我给你找了个好工作,你直接去上班吧。” 爹说的好工作是指市里的一个纺织厂。在里面做纺织女工,一个月能有两千块的工资。而且对方还包吃住。 盼睇不愿意,爹对她破口大骂。娘看见了,把爹推进了屋里,将矛盾转化为夫妻对话。 爹说:“我已经供了她十二年了。你去看看村子里的女娃,哪一个像她这样,能读到高中毕业?还想读大学,也不看她自己配不配!” 娘说:“她想读就让她去读嘛,又要不了几个钱,读出来也是你脸上有光……” 屋子里传来砰砰砰的砸东西声。 “我脸上有光?我看是以后跟她结婚那一家子脸上有光!读的再好再赖和我有什么关系?” 娘说:“那她怎么办,现在才十八岁……” 爹说:“退路我已经想好了。去市里的纺织厂里打工,干个两三年,也算是把我这么多年的抚养费收回来,然后再给她说一个好人家,赶紧把婚结了,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娘说:“你不能这么算,难道你生孩子就为了赚钱?” 爹勃然大怒:“难道你生的不是赔钱货?!别的女人都能生儿子,你为什么不能?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我们家能变成现在这样!” 娘被刺激了:“杜建国你说话要讲道理!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都说女人是田男人是种子,你老杜家自己种子坏生不出儿子你怪我田有问题?我的田有问题盼睇是怎么出生的?饭不好吃你骂灶王——没理!再退一万步,这些年你自己在外面找了多少多少女人,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有几个给你生了男仔?你要求男仔,我奉劝你一句,自己去拜一拜神,找人算一算,是不是你杜建国以前造孽太多,你老杜家的根到这里就断了!” 砰、砰、砰。盼睇蹲在门口,脑袋埋在了膝盖里,但还是支棱出一只耳朵,细细地数着,听着。 先前的声音高而清脆,应当是爹正在甩娘的巴掌;接下来的声音沉了下来,是厚实的拳脚,她猜是爹在轮拳头,一定打在某些肉厚的地方。虽然疼,但不至于死掉。 她没有去阻拦。娘说过,男人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她贸然冲进去,一定会扫了爹的面子。 所以,她安静的待在这里,一动也没动。 最终,爹和娘的这一架,没有输赢。因为双方都没有得到自己完全满意的结果——爹希望她辍学去厂里工作,娘希望她能在自己满意的学校里继续读书。双方这么僵持。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盼睇可以继续读书,但不能去原本的那个学校。现在有一种免费的师范学院,不光免学费,而且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 他们要盼睇去这里读书,出来以后直接就当老师。 盼睇没有选择。 准备改名字 学校在北方,一个二线城市。盼睇去了以后,就更少回家了。 学校给的那点补助根本不够,但是爹认为既然已经有了补助,那自己也理所应当的不再给她拿生活费。 盼睇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兼职。她需要赚自己的米钱、面钱、过冬的衣裳钱和每个月的月经钱。 最开始她做的是体力活——诸如发传单,或者去餐厅洗碗。但是渐渐地,她有了别的打算。她开始做家教,然后试着给杂志、报刊投稿。 给这些地方投稿,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成功的。她写了好多,短诗、杂文都有。渐渐地有了回应,不再是先前那样石沉大海了。不过过稿量还是很低,但编辑提出的意见却让她收获巨大。 大学四年,盼睇靠着稿费也能勉强糊口了。期间她回过家一次,是想改名。 盼睇盼睇,这样直白而让人难受的名字。但凡是第一个听见这种名字的,都会问一句:“你把弟弟盼来了吗?” 盼睇说没有。于是对方又笑嘻嘻的说:“那你这个姐姐做的实在不称职。” 盼睇厌恶这个名字。 回到家要求改名,爹还没来得及反对——因为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他新勾搭上了一个寡妇。那个寡妇结过三次婚,生了三个不同姓氏的儿子。爹听了以后把对方视若珍宝,紧赶着要离婚,和这个寡妇结婚。娘当然是没答应。 盼睇说了自己的诉求以后,娘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为什么改名字?这个名字你叫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说改就改?” 盼睇说:“才叫了二十年,还没结婚工作,没有买保险,现在改还来得及。等后来工作了,改名字就麻烦了。” 娘说:“我不管你这些,我不同意改名字!” 盼睇问娘为什么。 娘说:“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改了名字我怎么办?” 盼睇不明白自己改名字和娘有什么关系。 娘说:“关系大着呢!” 娘这才神神秘秘的解释,说她最近去拜了一个很有名的寺庙,叫地母庙。庙里供奉着很灵验的地母娘娘。庙里的尼姑在收了娘很大一笔香油钱以后说:“你很快就会有儿子了。” 娘激动地老泪纵横,问什么时候能有。 尼姑说:“苦尽甘来,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儿子马上就回来了。但是你必须要耐心的等,而且确保家里不会有什么压着你儿子的人和物。” 娘说:“你现在不能改名字,至少在你弟弟来之前你不能改。” 盼睇不悦。 娘又问:“你想改成什么名字?” 盼睇回答:“杜亚楠。”她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亚,楠。亚,就是不亚于的意思,楠,通男。她想用这个名字表示自己不会亚于任何一个男性。 娘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立刻炸了起来。 “杜盼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盼睇很奇怪,娘接着说:“亚楠亚楠,你起这个名字,是不是想压死你弟弟?” 盼睇连忙说没有,并解释这个名字的含义,但是娘更加愤怒:“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名字用的好端端的忽然要去改,还专门想要改一个‘压男’,我看你就是想把你弟弟压死!” 盼睇的解释很苍白,而且越解释越让娘生气。到最后,娘跳起来要打盼睇。 盼睇躲闪不及,被娘揪住了头发。盼睇和娘开始博弈,二人如拔河一般,一个往左,另一个往右。盼睇一大把头发都被娘抓在手里,并用力地往下薅。盼睇只感觉自己的头皮和头骨都分离了,整个人好像都被拎到了半空中。 盼睇哭着让娘松手,娘不松手,反而也哭了起来:“你知道我这辈子都在盼什么,你知道我这辈子就因为没生个儿子,所以才受了这么多苦!现在好不容易有希望了,能有儿子了,但是你却想把我儿子压死!你敢压死,我就打死你!” 娘一口咬在了盼睇的胳膊上。 娘终于生了个儿子 盼睇回到学校以后,脑袋上空了一块。那一块的头皮,再也没长出过头发。盼睇大学毕业那一年,娘如愿的怀上了儿子。当时娘和爹已经分居很久了,爹干脆住进了那个寡妇家,二人整日盘算怎么离婚,怎么一毛钱都不分给娘的把她踹开。 爹仅有的几次回家,都是和娘商量离婚——商量商量就商量到了床上,娘如愿的怀了孕。 怀到四个月以后,娘独自一人去了香港,做了检查。确定是男孩以后,娘雄赳赳气昂昂的堵到了寡妇家门口,把报告单拍在了爹的脸上。 这么一拍,还真把爹拍回了家。二人结婚二十多年,头一次感情这么好,琴瑟和谐。爹把娘当成了菩萨,小心伺候。终于,十月怀胎以后,娘如愿的生下了儿子。 娘生下儿子以后,给盼睇打电话报喜:“你看吧,你看吧,还好没改名字!要是改了名字,你就没这个弟弟了!” 盼睇很冷淡的问:“哦,他已经出生了,那我现在可以改名字吧?” 盼睇最终没改掉名字。 一是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工作了,很忙。这么一忙,就没功夫去弄这个;二还是因为爹和娘的反对。他们现在已经如愿的抱到了儿子,实在不愿意有人“压”在儿子上。 盼睇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她最终没去学校教书。因为给她分配的学校实在是太偏远,她已经习惯了诚实的繁华,实在不愿意去偏僻的乡村。所以,她去了南方,去了一个仅有几十人的小公司。 工资不高,但做的是她喜欢的文字类工作,也算是朝梦想跨越了一小步。 第一个月收到工资的时候,盼睇给娘买了礼物。虽然最近几年因为有了弟弟,母女二人的感情疏远了,但盼睇依然记着娘为她出头和爹争辩的样子。 感激不尽。 盼睇给娘买了一瓶香水,还有一支口红。娘这一辈子唯一作为女人的表现就是生孩子。除此以外,她的穿着打扮、把持家务、下地干活,都与男人无异。别说口红,她甚至连颜色艳丽一点的衣裳都没穿过。 盼睇打心底的心疼娘。 把东西寄回去以后,盼睇收到了娘的电话。电话里,母女二人少见的寒暄了几句,然后娘单刀直入,询问盼睇的工资水平。 盼睇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于是说自己还不错,钱够花。 娘说:“钱够花也不能乱花啊!” 盼睇一时没反应过来。 娘说:“我知道外面的世界精彩,花花肠子多。你赚点钱也不容易,自己要有计划,有打算,不要把钱胡乱花了。” 盼睇说:“我没乱花。” 娘又说:“你今年都二十五了,也该结婚了。我们家就这样,你自己也清楚,该自己做准备。我看你有钱就买这些口红、化妆品了,一点都不知道节省。这样吧,你每个月留够生活费,然后把钱打过来,我帮你存着。” 盼睇说自己会存。 娘忽然扯大了嗓门:“你自己怎么会存?你这样花能存下几个钱?你把钱给我,我帮你存!” 电话那头传来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 盼睇一切都明白了。 娘还继续说着自己的道理,劝盼睇把钱打过来。盼睇东扯西扯几句,猛地挂断了电话。 永远消失的盼睇 从那以后,爹娘的电话便勤快了起来。有时候是一周一个,有时候是一周两个。最夸张的时候,一天打了十二个。爹和娘最开始在电话里祈求,祈求不过就是叱骂,最后对着电话嚎啕大哭:“……生弟弟也是为了你!我们想给你留下一个血脉相通的人,到时候你们姐弟互相扶持。现在你弟弟还没长大,你就不想管他了?你怎么这么狠心?” 盼睇觉得很烦。 弟弟是老来子,身体不好,每日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补品不知吃了多少,但是身体老是不见好。爹和娘的钱花光了,就打到了盼睇这里。但盼睇也才刚工作不久,挣的钱只够自己花销,又哪里补的平这个无底洞。 爹和娘就认定盼睇是坏心肠,故意不管。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来,在里面破口大骂。 盼睇真的是累了。 2010年的春节,盼睇接到了爹娘的电话,说娘病危,盼睇赶紧回来见最后一面。 盼睇被吓坏了,连夜买了车票赶回去。 这一回去,就再也没回来。 没过多久,公司接到了盼睇爹娘的电话,说盼睇决定辞职嫁人了,要留在老家,做一位好媳妇,好妻子。公司觉得很惋惜,认为盼睇很有前途,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很可惜。公司顺嘴提了一句,那盼睇准备出版的那本小说该怎么办,还没写完,差最后一点就完稿了。 娘在电话里替盼睇拒绝了:“写那些没用的东西干什么?她马上就要结婚了。那个破书你们就帮她烧了吧! 半年后,盼睇风风光光的出嫁了。结婚的对象是市里的人,据说对方比盼睇大七岁,已经是二婚了。但没关系,对方钱给的很足,而且很大方,一口气给盼睇家在市里买了房子,全部写在盼睇弟弟的名下。 村里人都羡慕盼睇的好命。他们生养了那么女仔,却没有一个比盼睇过得更好。有人嫉妒盼睇,就找由头来嘲笑盼睇,说她命再好又怎么样?读书读傻了,出嫁的时候也傻乎乎的,连数字都不识。婆家给她发红包,说里面有一万零一,象征着这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司仪问这个数字满不满意,大不大,她却傻呵呵的当场掰起了手指,一二一二的数了起来,最后完全晕了头,惹得宾客哄堂大笑。 到了她父母讲话这里,她娘郑重的交出一个护身符,递给对方的亲家,说:“这是我去地母娘娘的庙里求的符,给盼睇戴上,她一定能生出男仔!地母娘娘最灵验了,我为了生我家的仔,求了不知道多少符,只有这个灵验了!” 对方连连道谢。 宾主落座,齐家欢乐。盼睇傻呵呵的被人牵着上了台,照了相,完成了这张幸福全家福的残缺一角。 嘴角,有无意识的涎水。 老莫的房子采光被遮住了 住宅日照标准:大寒日不少于两小时,冬至日不小于一小时,建筑不应低于冬至日日照两小时的标准。??——《国家标准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gb50180-93)》 丙申冬至 “老子死也记得今天!”老莫冲手机那头狠狠地说,”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冬至日。就在这一天,照你们这些学问人的说法就是,'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就在这一天,你小莫兴建的十七层高楼大厦挡住了你爹的自然采光!没想到吧小莫,没想到你爹也懂法律了吧,老子告诉你,现在你爹我就是甲方,你个小王八蛋就是乙方,法律讲得清清楚楚,乙方应当赔偿甲方因采光不足造成的损失——” 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忙音浇灭了老莫辛苦背诵的演讲稿。 挂上电话,老莫显得忧心忡忡。从县汽配厂退休以来,老莫早上起床第一档子事,就是爬上自家楼顶,把二十多盆芦荟从温暖的楼梯间挪到太阳底下。等到搬完花盆,发了一身汗,老头子就心满意足下楼喝豆浆吃油条。然而这个把月以来,老莫愈加没办法安心吃油条喝豆浆了。他现在站在自家房顶上,看一眼手腕子——八点半!八点半的太阳早已光芒万丈,可他老莫的屋顶却完全沉没在浓稠的阴影之中,这可恶的投影来自五十米开外的那幢写字楼,来自他那出息儿子的大手笔! 那还是开春的事情。 早先,老莫家门口隔了一条林荫道,对面是政府大院,衙门的地界儿,可他小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盘下这块地皮,轰隆隆放倒了颓圮的公家楼房,转眼间竖起一座漂漂亮亮的”世纪华庭”!随着儿子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老莫的宝贝芦荟却因光照不足而萎靡不振。大楼的投影从南向北扩张,每天都在侵蚀更多的光照面积,老莫只好提溜着三十个花盆,逃兵似的在楼顶上撤退防线。老莫把它们排成一列摆放在屋顶北沿儿三十公分的宽度里,那是唯一可以整天照到太阳的地方,那也是整个不幸开始的地方。此后两万字中我将要叙述的全部悲剧,可能就是在这儿埋下种子——或许老莫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他那众多宝贝疙瘩之中,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掉下房沿儿,摔个粉碎!好在这种高悬头顶的恐惧并没有折麽他太久,今天,就在刚刚,事情发生了。 老莫就像他那霜打的芦荟,蔫着脑袋驼着腰,一声不吭下楼,老婆子给他端豆浆也不喝,递油条也不吃。小院子凉飕飕的,水泥地一片狼藉,肥厚的芦荟**散落四处,好像章鱼腕足,依然翻滚着残余的生命力,老莫逐一拾掇,每捡起一根老伴儿就帮他数一个数,半晌过去,数来足有九根! “真是个大家伙!”老莫喃喃自语,嘟囔着挑出最为肥厚的**,狠狠折断,于是截面处渗出新鲜汁液,摸上去黏糊糊,滑溜溜,似乎象征某种年轻生命的活力。老莫把这一摊子宝贝扔给老婆子,他说: “拿这玩意儿涂脸,补水又护肤!” 老莫去了售楼部 丙申小寒 再没有花盆可侍弄,老莫从此不再起大早。他开始赖床,开始嗜睡;他开始感到腿脚僵硬,四肢发凉;他似乎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如同芦荟孱弱的茎叶,即将凋零脱落!想到这里,老莫瘫如烂泥,仰面朝天,他用夹带着浓稠痰液的浑浊嗓音使唤女人: “婆娘婆娘哩,”他并不抱希望,”咱们的龟孙儿子回家没有哩?” “没有没有哩!”老婆子端一碗糖拌番茄进屋,”活鸡宰了三天哩;鱼肉冻在冰箱哩;儿子没有回来哩......” 老莫摆摆手,闷闷看着老伴儿吃完番茄。抽了一口水烟袋,老莫感觉又来了力气,便接过老伴儿怀里的搪瓷大碗,咕噜噜咂干浸泡番茄的甜水。碗沿儿还有些糖渍,便拿来开水涮洗,又喝了两碗——这时候老莫感到精神头完全上来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于是跳下床,径直出了门。 林荫道对面就是”世纪华庭”的楼盘。头顶上钢筋水泥还在缓慢生长,但底楼一二三层的门面房已经整饬一新:落地大玻璃窗清澈透亮,为了防止不长眼的家伙迎面撞上去,每一块上面都贴了红窗花;虚假而鲜艳的塑料植物排排站,每一棵都喷洒了不同种类的劣质香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楼里面安放着舒服的皮沙发,每一个上面都蜷缩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老莫很清楚,他们整日提着现钱找房子买,唯恐迟人一步!但这些蠢蛋哪里知道,地产商许给他们的净是空头支票呢!要不然他们能给你坐皮沙发,沏毛尖儿绿茶?要不然他们为啥先把售楼处打扮的漂漂亮亮?你们这些傻瓜蛋子没看见吗?楼都没封顶,八字少一撇呢...... 但老莫确信自己不会上当受骗。 他蹬一辆三轮车,把楼顶上二十九个花盆原封不动驮到售楼处。他把花盆排开,挡住玻璃门的出口,然后大步流星走进大堂,整个身子赖到皮沙发上。虽然松软的凹陷把腰椎折腾得咔咔响,但他仍然表现出一种理直气壮的享受的神态。不一会儿,售楼处的接待小姐嘀嗒着轻巧的高跟鞋脚步迎上来。看到丫头浑身上下包裹着过分紧俏的靓丽西装,两条腿像分针秒针,摆动不停,老莫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肥头大耳拎着钱的主儿,他想象着自己这么个寒碜老汉被人家小姑娘热情接待,实在是不成体统,于是他埋着头大口喝茶水。茶水绿油油,滚烫滚烫,老莫强忍着泪花子,哼哧哼哧喘气。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沉默当中,料峭的小姐首先开口: “老爷子,咱经理还没回来哩!” 小姑娘热情大方的声音倒让老莫陷入被动,他咂干了杯子,又把茶叶都嚼了一道,再也支吾不下去,终于从胸前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烟盒纸。他瞅一瞅上面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还在,便有恃无恐地递过去。老莫说: “交给我儿子......” 末了,售楼小姐接过老莫的塑料旅行杯,泡上加倍的茶叶,再送老莫到门口,她说: “经理的意思是说,咱的楼还是要盖,盖好高好高!” “好高是多高呢?” “八十八!”姑娘用蹦蹦跳跳的声音回答:”八十八层!” “好!”老莫朝着姑娘拱一拱手,“?“数到八十八,老子就跟他回家算账!” 父子两人的年夜饭 丙申大寒 “八十八层?真是没文化,城区兴建高楼大厦都有层数限制的。”小莫拿新鲜脆乎的油条做比喻,”需要折半再折半。”小莫露出沮丧的神情:”只能盖二十三层啦!” 儿子的小轿车终于停在了除夕夜的家门口。说实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以说是惊喜吧,老莫还是有些局促的。但为了显示出跟亲儿子打官司的诚意,他用劲绷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方桌上九个凉碟,方桌对面坐着亲儿子,老莫如同观看动物园海豚表演似的端详这个属于自己的儿子,他指使老伴儿摆放碗筷,自己也已经预备掏出香烟,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抢先一步,从衣兜掏出一张熟悉的烟盒纸: “……不动产相邻方造成我平房采光冬至日午间满窗日照时间少于一小时,全天有效日照时间不足两小时!” 老莫咂摸嘴巴,像吐泡泡的螃蟹。 “爹啊爹,你要教我学法吗?” 老莫摇头晃脑,再也说不出话。 “爹啊爹,我学了法哩!”小莫接着从钱夹子里头掏出另一张纸片,”您说怎么办呢?房屋兴建方,也就是我小莫,应为对方,也就是您这把老骨头,解决取暖,照明,调换住房——或者给予经济补偿,给予经济补偿的,补偿标准以受影响建筑物面积...... “不用不用——” “爹啊爹,”小莫冲他爹摇摇手继续说,”您跟亲儿子说补偿?这不是骂我呢!您瞧,我的二十二层大楼房,顶楼就是留着孝敬您二老的!” 这句话像烧锅酒,烧得老莫浑身迷迷糊糊。 “到时候拆了这老破屋子,儿子接你们老两口住到天上去。” 这句话像冰激凌,激得老莫浑身哆哆嗦嗦。他好不容易开口: “还要拆我的房哩!” “拆拆拆。” “小王八蛋,”老莫瞬间清醒过来,”你要上房揭瓦!” “拆拆拆。” 不知道是腊月的酒格外醉人,还是人老到底不重要,老莫感觉到这个年关过得糊里糊涂,一切都像是假的。他抹了抹脸,儿子油光满面坐在跟前:不像冒充的也不是做梦啊!老莫心里头直犯嘀咕,他看见小莫一张嘴吧唧不停,仔细听来全是一个”拆”字!胃里头泛起一阵悔恨,老莫宁可今年没有见到这个不肖子。他突然怀念数天以前,自己还在为楼顶那点儿阳光捶胸顿足的时候,原本以为仰仗父权的威严,自己可以听到儿子的致歉,可是现在,似乎连自个儿头顶的瓦片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老莫忽然一激灵,他缓缓的说: “要是你爹不点头,不弯腰,不按红手印儿呢?” “由不得爹哩,”小莫抹抹嘴巴掏出又一张小纸片,”......属于公共用地的,可强制执行!” “你这法律学得真他娘的比爹好哩!” 只听到脑袋里轰然一声响,老莫再说不出话。 去找张大夫看病 丁酉立春 正月初七起个大早,张鹤年已经坐在了专家门诊室。他一点也不习惯县卫生院的白桌白椅白墙,尤其讨厌这一身白大褂!他右手扯着老莫的手腕子号脉,左手拿着老莫递给他的烟盒纸,什么物权法,什么居住区设计规范,他摆摆手一概不看: “大夫可不就是个看病的?”他捉一只小楷笔写方子,”豆浆一壶,油条管饱!”他郑重其事地把方子递给老莫说,”热乎乎吃一顿,专治你的魔怔! 老莫对油条豆浆也丝毫提不起兴趣,昨晚的噩梦还没有散去,张大夫的调侃更加令他沮丧,一番言语下来,沮丧变成了愤懑,愤懑变成了抱怨:任谁都知道他张鹤年是云烟县上下五十年独一位圣人,但凡治病救人,红白喜事,问穴动土,没有哪一位不是请教张大夫的!可现如今,用老莫自己的话说,”老弟弟遭遇了'亲儿子忤逆'这等家门不幸,他张大夫却只顾着开豆浆油条的笑话。”想到这里,老莫更加心如死灰,不由得喃喃自语:”他这哪是挡了我的阳光,分明是断了我的阳寿呢!宅子见不着光线,那不就是——这不肖子就是盼着我早早儿下阴曹地府,到时候他就可以拆我的老屋,盖他的大厦……” 听完老莫嘟囔,张大夫一时笑得假牙也掉下来,说起话来嘴巴漏风:”老弟啥时候研究起堪舆的学问来了。” “这要命的局还不得请张大夫破嘛!” 张大夫捏起那张写满法律法规的小纸片,摇头晃脑地说,”安居乐业是大事情,望风水捞不着,靠老哥帮不着,得靠一个'法'字儿,不是神婆半仙儿的法,是国法,是法律,是'law',你可知道?”张大夫便提笔蘸墨,使篆籀笔法在纸片上写下”law”的字母,把它交到老莫手中。 老莫大概料到如此,他接过笔在字缝里划出一句:”属于公共用地的,可强制执行!”他苦笑着说,”看见咯,这是国的法,不是我老汉的法哩。” 啪的一声,不等老莫说完张大夫已经拍在他的脑门上:”老弟啊,你可知道德国有一个钉子户,皇帝拆了他的磨坊,他把皇帝告上法庭;老弟啊,你可知道日本成田有十七个钉子户,他们的房子就躺在飞机跑道上;老弟啊,你可知道奉化溪口的周顺房,蒋介石建宅子的时候也没能拆了他家灶台,他家的千层饼很好吃……” 老莫惊讶不已,怔怔望着这个白发鹤眉的老家伙,这一次张大夫郑重地装好假牙,一字一顿地说:”老弟啊,你可知道省城有一个叫做'信访办'的衙门?!” 征地前测绘员的测量 三级办公用房,编制定员每人平均建筑积为16—18㎡,使用面积为10—12㎡;编制定员超过100人时,应取下限。?——《党政机关办公用房建设标准》 丙申芒种 测绘员摸进苞谷地的时候,张富贵正蹲在田垄上抽烟袋。顺他的视线看去,一人多高的苞谷杆子抄手而立,砌成一道肥厚的绿墙。绿墙之中,测绘院的两个技术员寸步难行,深一脚浅一脚不说,甚至肩上扛着的测绘标尺,也和这些等高的玉米杆子沆瀣一气。折腾了好一会儿,两只桔色头盔叫骂着钻了出来,他们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张富贵的烟袋锅子早已等待多时!哐当两声暴凿,果然还是个老当益壮的庄稼汉,两个技术员应声仆地,啃下来两块田垄—— “真他娘的黑心啊!”两个人捞起头盔,检视着头盔上拳头大的破洞,“头盔采购也作假账!” 两个人骂骂咧咧,看样子丝毫没把烟袋锅子的威力放在眼里,张富贵看不下去了,他长长地吧唧一口,再把烟袋举起来。 “公家饭碗都喂不饱?还来惦记庄稼人的吃食!”一句话给自己来了胆量,“三十棵苞米,一百二一棵,就算你们四百块钱吧!”看着两人不为所动,他补充说:“嫌多?反正都是报销公家的钱,我还不知道你们?” 这时候,技术员终于开腔了,“真是没见过世面。”其中一个嗤之以鼻,“咱们算出多少面积来着?” “坐标是没错了,”另一个掏出纸笔写写画画,不一会儿得出来长长一个数目字,“1.13平方米。” “别整些科学,老汉听不懂。” “一千七百亩!”头一个接着说,“慢说这巴掌大块地,你就站在这儿,这儿,踮起脚,伸长了脖子,看去吧,凡是瞧得见的地方,苞米、麦子、西瓜、葫芦,哪怕你种的是金元宝,统统买下来;一千七百亩地,连皮带肉带骨头,统统买下来!” “敢问哪位老板这么大手笔?” “老板?要说老板,确实是老板。”另一个讪笑起来,“这位是镇子上最大的老板!我说的不是开了十家火锅连锁的幺爹,我说的也不是手底下百十个伙计的彪子哥,我说的是谁你明白了?所以说,今天我们能踩你两棵苞米杆子,那是看得起你,那是你的福分。不光今天踩掉的这几棵,连带你地里种着的,窖里藏着的,包括田垄上的窝棚,咱这位,通通买下来!” 话毕,两个人在田边尿了一圈,又掰下几只尚未成熟的玉米棒子,边啃边讲:“这他娘的就叫,圈地。” 书记的烦恼 丙申夏至 “书记您问我是怎么摆平河东十七处庄户人家的纠缠?那么我当然可以告诉您——” 焦秘书站在田垄上擦干净皮鞋,花好一会儿工夫才钻进小汽车,他扭身朝着后排座位,喘一喘气:”您知道的,庄户人,满脑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盘,您说他们为啥上访?哪有什么故土情怀,哪有什么田园诗意?说是自留地,刨两锄头就撂把式打麻将去咯。一亩地赔偿三千块,咱们仁至义尽!光是钞票就砌成一堵墙,家家户户排队领钱。” “群众问题还是要用群众办法嘛!”书记像是在喃喃自语,可焦秘书打心底里觉得这番总结既是肯定,也很受用。他几乎是感激地冲这车厢里头的后视镜频频点头,他确保书记能够看得见,而后者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伸出右臂:焦秘书配合地扽长脖颈,书记在上面捏一把,焦秘书便得了某种隐秘仪式的册封似的,推开门下车,立在一旁,目送小轿车离去。 对于张富贵这种事情,书记多少是失望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云烟县城数以万亩的土地仅仅是拿过来种一些土豆白菜。“毕竟小农经济有其局限性嘛,”书记这样想着,因为打他心底里看来,这块平旷肥沃,依山傍水,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理应拔地而起的是本城最美轮美奂,最宏伟气派,最英雄好汉的地标性建筑!“这是城市规划中的基本原理,”书记回想起读书时代拿泡沫塑料盖楼房做模型,模拟城市规划的情形。那时候的这位青年学生似乎已经隐约感觉到,假以时日,自己是要将这些楼房街道付诸实践的!事实正是如此,甫一上任,书记没有一天不是在研究云烟当地的水文地貌,城市规划。征地公示贴出去的时候,书记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结业待考的学生,害怕而又急于知晓考题,提前预支等待成绩水落石出的焦虑。好在事情并没有折麽他太久:高楼大厦久不见踪迹,征完的田地重新被乡亲们种上种子,庄稼赔偿款拨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夏收完毕,闲下来的乡亲们终于用接二连三的上访事件杀死了书记的最后一点侥幸。”所以人民的普遍思想认识水平还是需要学习提高的嘛。”书记每每试图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却总能瞥见办公室里早已竣工的沙盘模型。一种自我识破的巨大挫败感向他漫过来,如此捱到两个月,竟病下去了。 书记的办公楼 丙申大暑 日历上还写着大暑,云烟镇的气候却说凉就凉了,几乎只用了一个下午,刮过来的风就不对了,等到下班时间,县卫生院退休返聘的中医先生张鹤年终于在门诊室见到了焦秘书。看到焦秘书递上来的不是病历而是帖子,张先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泡一杯茶递过去,焦秘书接过来晾着。等到茶水勉强入口的温度,张先生已经褪了白大褂,他跟在焦秘书身后步履生风,撩起对襟长衫一屁股坐进小轿车去了。 虽然已经凉下来了,但县委大院里头依然草木葱郁,品类繁盛,绿意长驻的宝塔松抄手而立,上了年头的小楼房爬满褐色藤蔓。张先生四处打量,脸色冷漠,一阵溜达之后才随了焦秘书来到书记办公室。那时候书记正立在书桌前,摊开四尺生宣,悬腕写大字儿,很好的光线穿过相互倾轧的藤条,照在檀木笔架上泛起黏腻的绛红色泽。秘书细致地扣了门,书记并不转身,只说一个请,张医生不愠不火,仍是面色平淡,远远站着便说: “颜'勤礼'讲究外拓,书记临鲁公而尽着内恹笔法,可有说道?” 书记才听了寥寥几句,身上心里的病就先祛了大半,他熟稔为官者讲话最讲究的是个话头,这就像踢球的中锋最需要助攻,夹面包片子少不了抹黄油,书记早就攒了一肚子疑窦,得了话头,便舒缓地说: “胡逑瞎写,没得讲究。” 一句话下来,办公室的空气整个松软下来。焦秘书端来海黄茶盘,再烫一烫顾瘦萍的茶壶,捉两钱金骏眉,热水冲下去,整个屋子烟篆缭绕。张先生呼吸吐纳,熄灭烟屁股,缓缓开口: “颜鲁公傯偬一生,驰马四荒。天大地大,才造就这结体广博,苍润古拙的外拓之势。可眼下这情形……”书记不说话,只给张大夫续茶。”大丈夫屈居三尺庙堂,万般手段不得施展,纵千钧笔力,落在笔头,也只得些郁结之气。” 书记哈哈大笑:”领导干部配置办公室标准嘛,严遵照办呐。” “咱这还是老房子,做了地面和天花找平,净层高不到二米六,”焦秘书补充说,”委屈了咱书记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哩!” “干部毕竟不好做嘛!”书记风趣地说,”这可不就是'未敢翻身已碰头'?” 张大夫表情凝重,“书记正当壮年,牧民一方,年二三载,当扶摇直上。如此鸿图,断不可沾染了一间办公室的晦气。” 书记着实吃了一惊,他收了笑容,看一眼焦秘书,特意提高语调: “小焦也是无神论者,听也不碍事。” 送走张先生,书记站在院子里怎么也不想上楼了,他仔细端详这幢苏式阁楼:透过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勉强还可以辨认出楼房的整体轮廓。那就像是被缚住手脚的大闸蟹,就像被套了金箍的孙猴子——这还如何能够施展拳脚?!焦秘书端来保温杯,他这才抿了茶,缓缓说起来:”实在讲,去年开春,头一天进院子我就瞧见了!”书记指一下窗户,”可认得?” “爬山虎,这也是陈年的藤子了。” “那是藤子吗?!”书记摇着胳膊,”是天罗网!这藤子成了气候,把整栋楼捂个严实。张先生说到点子上了:上有天罗网,下有盘根错,这是什么地界儿?......一朝入了禁锢,可能脱身?” 砰的一声,焦秘书的文件夹子跌在地上——”某些个学建筑的,净搞些什么扎哈、包豪斯、柯布西耶,”焦秘书义正严辞地说,”他们以为墙上整些绿叶叶也就是生态建筑了?我们学建筑的还得要捡起老祖宗的东西不是? “看来你们的这个'城市规划学',和我们当年的建筑系也是相通的嘛!” 焦秘书用惊奇的语气掩盖心中的惊喜:”才知书记学建筑出身,刚才大言不惭,实在是班门弄斧。” 书记的城市规划 丙申立秋 张先生第二次来县委大院的时候,连楼也没有上。那时候书记迎在门口,半是炫耀地挽起张先生的手臂,邀他欣赏自己的杰作。来到小楼跟前,老头子感到恍惚不已,只两天工夫,早先碧浪似的爬山虎墙面现在已经成了光秃秃一片,仔细看,确实是下了死手,齐根斩断。 “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啊!”书记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局要想解得彻彻底底,解得利利索索,解得漂漂亮亮,那还是得仰仗您老!” 小轿车嗡嗡响,张先生随书记一同上车,他们循着山川水文的脉络,跑遍县城近郊。听着张先生的指点,书记竟然泛起丁点儿嫉妒的神色,他难以想象尽管云烟县城天大地大,却也全然装在他老头子的心胸当中!车子绕了一圈圈,学问讲了一套套,直到最后上了城郊的南山,张先生领书记登上一面开阔的缓坡。这时候整个县城尽收眼底,比划着刚才张先生讲演的格局,书记这才看出点门道。焦秘书事后多次回想当天的情形,终于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默契,他看见两个人一个抬左胳膊一个抬右胳膊,两条胳膊一起指着那蜿蜒蛇形,粉条似的云梦河—— 张先生说:”云梦河东岸三千亩漫滩,前有'清如许',后有'安如山',山南水北地,兴建衙门的好居所!书记早先就安置妥当庄稼汉的生计问题,果真有先见之明。” 书记说:”张先生折煞我了,素问先生勘舆问穴的神通,都是家传奥义。咱们同是解决老百姓'广厦千万间'的问题,张大夫还顺道解了我的心病,当真是咱们镇卫生院的宝贝!药到病除!” 焦秘书拿红纸包了出诊费,一直把张大夫送回县卫生院的专家门诊室。这一次未等张大夫穿回白大褂泡上毛尖茶,焦秘书就急忙道别了。他从赶回县委的汽车上就开始忙活,三五日工夫,用地的请示报告拟出厚厚一叠。土地性质,开发规模一应俱全,但就在头一页天格的位置,土地用途这一项上还是空白。焦秘书比谁都清楚,党政机关办公用地规模就给批巴掌大一块地,做饺子皮都嫌小,无论如何也动用不了河东岸的一千多亩田地!这时候焦秘书想起了书记,这时候焦秘书才更加佩服书记的手段,他分明知道只需要书记一句提点,这个芝麻绿豆的小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任他焦秘书想破脑袋,也琢磨不透书记的妙计。他越是琢磨就越是发现问题的玄妙,越是向往书记的智慧:红头文件规定的死死的,可他书记就是有这种神通!焦秘书很清楚,书记从不干偷偷摸摸的勾当,也不搞行政强制的一言堂,书记办事,从来都是艺术!带着这种无尽的向往,焦秘书终于抛出了他的问题: “书记,”他几乎是按捺不住,”红头文件里头关于机关建筑用地规格的限制...... “报告呢?”书记依旧还是在写字,头也不抬地问。焦秘书不懂什么”颜筋柳骨”,可单从形貌上也能看见,这次的笔道相比早先的顿挫盘结,显然是顺滑舒畅得多。想必是除了宅子的阴晦,心气儿便也通畅。想到这里,他焦秘书更加愧疚起来,上级文件的红杠杠硬生生梗在脑子里,怎么开口呢?这时候书记已经接过厚厚一摞,体恤地说,”辛苦了。”听到这样热乎乎的句子,焦秘书简直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充满粘性的酸涩滋味从鼻咽管的位置涌进了他的整个脑袋。 不用细看了。”书记签完寥寥数语又交还秘书:“你办事,我放心。” 焦秘书不解地端着报告,看见书记添在页眉的一行大字:建设云烟镇行政中心的请示。 “咱们可不就是要服务群众?”书记就像是传道授业解惑,”单位机关都太分散,老百姓办个手续四处奔走,为稻粱谋也得讲究集约高效不是?'行政中心'是个好提法,把四套班子集中到一起,大家一起办公,老百姓办事也方便嘛。办公用地,从简的原则不能丢:也要亭台楼榭,也要简约质朴。华盛顿有个白宫,伦敦有个白金汉,那咱云烟镇也有咱的地标,也有咱的名片不是?!” 焦秘书终于知道醍醐灌顶是个什么滋味了?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想要弯下去,他几乎不能自持地想要鼓掌叫好,他一时沉浸在刚才书记美妙的话语之中,直到书记提点他: “预算怎么样?” 如沐春风的焦秘书一下子跌下云端,他知根知底,但还是再次翻看预算报告,反反复复确认了很久,无论如何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去讲”是个小数目”这等话!焦秘书硬着头皮指了指报告上的数字: “这是保守预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书记连报告看也不看。这时候他极其罕见地燃起一支烟,集中精力抚弄他的茶壶。焦秘书远远地站着,透过袅袅青烟有点看不清书记的脸,只能听见细腻的陶盅在一双手的摩挲下产生细碎的窸窣。”现代城市功能分区理论。”书记似乎对预算问题不以为意,他撇开话题,”你是城规专业毕业,应该学过。” 焦秘书想起来,自己和书记还都是同一所建筑名校毕业!老书记当年的建筑学,到了小秘书这儿,改称城市规划——可是他焦秘书可真是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什么城市分区理论?!看着秘书支吾不语,书记倒是不紧不慢继续讲: “现代化城市建设早已抛弃了政治中心论。城市的中心建设商务区,这是市场经济规律。” 一番提点,焦秘书似乎觉察到什么,但他清楚,这时候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事情早已在书记那里安排妥当,书记要说建筑学,你跟着说建筑学就是: “是包豪斯的理论。” 书记愉悦点头,畅快地继续下去:”你这老房子,占着的可是整个县城的'天元',瞧这县委大院周围,哪里不是大商厦、写字楼?反倒这机关的房子显得拖后腿哩……” 书记说罢便笑起来,焦秘书恍然大悟,心中莫不啧啧称叹,他随书记爽朗大笑,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就像花豹子找到高脚羚羊,接下来要做的与其说是狩猎,倒不如说是享受,享受追捕囊中之物的途中,那每一米狂奔的快感。 小莫中标县委大院 在补偿决定规定的期限内不搬迁的,由作出房屋征收决定的市、县级人民政府依法申请人民法院强制执行。——《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 丁酉立春 小莫今天起个大早,亲自堵在汽车站。那时候天刚放亮,街头巷尾汇聚而来妄图买票去省城上访的乡亲把售票口围个严严实实。小莫费好大力气挤进去,眼瞅着老莫就在前面,扽直了胳膊却还是捞不到,小莫”爹啊爹啊”一通大叫,前头七八个脑袋一齐旋转过来,当中间就是老莫。 跟着儿子走出人群的时候,老莫整个人蔫巴了,他耷拉着脑袋,感觉自己好像并不是一个父亲,反而小莫才是爹!于是这些所谓的”上访户”现在都成了上课迟到或者没交作业的小学生,他们跟着老莫排成一绺,规规矩矩在牛肉包子铺坐下。那时候小莫已经预备妥当,在他的吩咐下,店家端出来两米高的蒸屉,看得乡亲们傻了眼。牛肉包子摆上桌的时候,上访的事情就都抛到脑后了,现在他们只看见蒸笼里摆着的,手心里攥着的:软乎乎,热腾腾,每一只含苞欲放,淌着亮晶晶的热油;醋碟儿里飘着姜丝儿,搪瓷碗盛满豆浆——糖要多,不掺水,等到碗里凝结了一层豆油,这才心满意足地咂摸一口......看着旁人腮帮子鼓囊囊,老莫却干巴巴咽口水,丝毫不动筷子,他一把拽过儿子,带着宣誓一样的口气说道: “这是咱老头子跟公家的矛盾,跟你有什么干系!轮得着你给他们擦屁股?” “要不怎么说小莫经理有手段呢?”这时候焦秘书走过来说,”政府干工作,也要讲究群众问题群众办法嘛!这一点我们还是要感谢小莫经理的。”他边说边从公文包里头抽出三五张大钞,回头冲整间铺子说,”各位老乡敞开肚皮吃,咱也花一回公家的钱!” 看见焦秘书把钱交给包子铺老板,老莫这才放心了,往嘴里塞牛肉包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 “再来一屉打包!” 大家哄笑起来,小莫也为老爷子感到丢人,不料老莫却严肃起来,他扳过儿子的脑袋,神秘地说: “让你妈也吃一回公家的包子!” 小莫径直出了包子铺,一头钻进小汽车,他扭身朝着后排座位,喘一喘气:”群众的问题自然有群众的办法,书记您问小莫我是怎么摆平那些个上访户的纠缠?那么我小莫当然可以告诉您,既然您能够把县委大院这寸土寸金的肥标给了我,那我也得为书记您分忧不是?您知道的,庄户人,满脑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盘,您说他们为啥上访?哪有什么故土情怀、田园诗意,这些乡下人可不就盯着牛肉包子铺去的?群众问题,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上访这种事情,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嘛。你只需要守在汽车站,守着售票口,凡张口就要上省城的,不用多说,领到车站对面,包子铺坐下吃。天大的事情不还得坐下来说吗?热气腾腾的牛肉大包子,包管老乡亲敞开吃够——书记您知道这叫什么吗?两个字,痛快!他们卷铺盖走人,咱不就可以平地起高楼?您瞧瞧,您看看,不愧是咱书记的大手笔,他华盛顿有白宫,他伦敦有白金汉,现在咱云烟镇也有了新地标!要不张半仙儿张老爷子怎么就说了呢?他说这县委小院可供不起书记您这样的真龙,咱公家的衙门,能寒碜吗?至于这老宅子啊,赶明儿等您搬去新衙门,我就'嘭嘭嘭嘭',七百斤tnt给他炸平放倒,盖他个二十二层写字楼,小洋房,大商场……” 任谁也不知道他小莫平凭着什么手段,竟中了县委大院的标。政府前脚收了小莫的买地款,后脚便大兴土木,建了占地一千七百亩的”云烟镇行政中心”。看到高楼平地起,整个云烟镇才知道书记的高明!人们都说整个行政中心是书记亲自设计,从什么哥特式到什么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一砖一瓦皆有来历,整个云烟城没有哪个不说气派的。也有好事之徒,溜进去又走出来说:有飞檐,有斗拱;参天古木,全从云梦村深山里头连根刨出;中央空调,大三伏天也吹得你直不起腰来。晴日的傍晚,如果你站在自家房顶,准能看见云水河畔”云蒸霞蔚,彩彻区明”,那正是行政中心的琉璃金顶!等到开春的吉日,兴致盎然的青年男女纷纷跑到云水河拍摄结婚照,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以行政中心的建筑群落作为背景,有时候在热门的大楼跟前——比如国税局和交警大队——甚至需要排队。 当然,这一切盛况的高潮要数剪彩仪式,那是张鹤年张天师坐在县卫生院专家门诊室推演了五天才算出来的吉日。那一天,书记红光满面,脑门儿冒油,也许整个云烟县除了红地毯再没什么东西能让书记如此听任其摆布,松软的呢绒质地带给脚底板儿极佳的触感反馈,书记不厌其烦,左拐右拐,意犹未尽地停在红毯尽头。演讲台早早摆上了麦克风,高中低三排每排五只,都拿红绸金线扎裹整饬,宛若新媳妇儿的盖头。书记便就很舒服地讲起来,他讲”一体化办公”,他讲”集成式行政”……三千六百个乡里乡亲听得摇头晃脑,从正副书记到大小主任,大家频频捋起袖子,巴掌拍得震天响,可话筒里说了什么却是一点没落着。照乡亲们的说法,整个奠基仪式最精彩的还得是张鹤年张天师的致辞,那时候,老爷子披一件大褂就走上去,他捋一捋胡子说: “公家请客,晌午敞开吃!” 于是书记和张天师一人一手挽着彩带两头,咔咔两剪刀下去,鞭炮叫起来,高音喇叭响起来,锣鼓唢呐跳起来……尘土滚滚的四套班子四支车队连人带家当一鼓脑涌进新楼。看着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全都安顿妥当,小莫这才乐开了花。 “云烟县行政中心”甫一挂牌,小莫回头驮过来七百斤tnt把老县委轰了个底朝天。爆破的时候天不大亮,轰隆一声响吓得老莫轱辘滚进床底下,老头子起床之后吃一大惊——没了县委阻挡,老莫的阳光前所未有的充沛。从这天起,老头子比往常早一小时搬动他的芦荟,生怕浪费了哪怕一秒钟的光照。那时候老莫并不知道,儿子送来的这点儿可怜的阳光是如此短暂…… 小莫给房子写上了拆字 丁酉惊蛰 到第七次上访的时候,算上老莫只剩下三个老东西。那还是午睡刚醒,人人犯迷糊的光景儿,他们干脆直接坐在包子铺等,小莫找到他们的时候,老莫爽快地说:”咱不上访了,送我回家吧!”小莫发动汽车,老莫继续说,”不过包子还没蒸好呢!”他转向老板,”拣两个出来,剩余打包。”末了他加高音调添上一句,”花公家钱!” 车子停在家门口,高楼大厦已经堵得老莫见不得一星半点儿的光线。 “都是你干的好事!” 老莫指着写字楼大骂,小莫听来却相当得意。”这可是我小莫的得意手笔,”小莫心想着,”要不是爹老子您来阻拦,二十一层的高楼大厦早就封顶大吉哩!” 老莫不作言语,直到晚饭时候又说起了他的烟盒纸,说起了那上面写着的他小莫和县政府狼狈为奸的累累罪行!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小莫:”那些吃公家饭的哪能知道藏在哪儿?早缝进衣衬子的夹层里头咯!说话间他撕开衬布,取出他赖以上访的宝贝:一张烟盒纸已经皱巴巴,好在老莫已经把上面的字迹背个滚瓜烂熟:”兴建方应该给予损失,赔偿或者解决……” 不料一个大意,东西倒让小莫夺过去。老莫一下子清醒了,浑身酒意挥发,倦怠全无,他看见小莫放肆狞笑,张牙舞爪,他听见小莫极不耐烦地说:”老糊涂啊老糊涂,忘了吗?儿子早告诉过您,县委院子连同周围这地界儿都是公共建设用地,行政手段强制执行,由不得咱去做钉子户!” 自打讲完这句话,小莫觉察到事情起了变化,他看见父亲咂干杯中酒,仿佛变成一头劁过的老牛,再也没有折腾的气力。老莫甚至不再上访,最后一盆芦荟也死得干净,他如今极其怕光,整日整日坐在堂屋中央,敞开大门,瞪眼瞧着大马路上车来人往,就像兽群的领袖巡视他最后的领地。 小莫知道,时候到了。 挑一个大早,小莫拎一罐油漆预备出门,刚掀开房门,背后水烟袋咕咕嘟嘟响起来。小莫一个激灵,把油漆罐子裹在身后,他抬起头才发现,这时候老莫已经烂泥一般躺在藤椅上。一股久远的记忆冲上脑门,小莫感觉自己又变回那个从床头柜上偷了镍币出门的少年!他能感觉到红漆已经溢出来,黏糊糊往手心里钻。此时此刻拎着这个油漆桶,小莫才终于体会到窃贼怀揣赃物或者亡命徒捧着炸弹的感觉。他竭力避开老爹的浑浊老眼,好歹终于倒退着出了家门。 打开罐子,强烈的油漆味道扑过来,这种尖锐的刺激令小莫亢奋不已。土地早就丈量妥当,小莫蘸上饱满的漆水,回想着多年以前,自己在老爹的指导下写毛笔字的情形。从点画的姿态到结体的力度,某些陈腐的知识复又清晰起来,小莫激动不已,早些年修炼的童子功今天倒是派上用场啦!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手头顿住了,他忽然忘记自己提笔要写的是个什么字,他在喉头重新酝酿发音,舌尖轻抵上牙龈,自轻而重—— “ch-ai-拆”,过河拆桥的”拆”,上房拆瓦的”拆”。小莫盯着汉字反复确认,发现自己越是瞧得久,反而越是不认识它,越是忘记为何要这么做。”我这不是在拆自己亲爹的房吗?”这个声音让小莫松开了手头的刷子,”难道我小莫竟要上房揭瓦?”一筹莫展之际,小莫回头望见了街对面即将封顶的写字楼——”那是我的心血,”小莫心想,”这破烂房子早晚得拆不是?我小莫这么干,也是一心盖大楼,接爹娘去住一住摩天大厦,享受享受复式公寓不是么?爹吧爹,你一辈子老革命,怎奈抱残守缺,跟不上潮流,我小莫保证您只要坐过一回电梯,就会知道,您儿子才是大能耐、大出息,到那时候你还会怪我当年拆了您的小破房子吗?”就这样,小莫在勘定的位置画下粗状有力的一条红线,又在自家山墙上写下平生最漂亮潇洒的一个汉字——拆! 强拆被阻止 丁酉雨水 谁也没想到,这红线红字红框子就像方家术士下给老爷子的一道符咒,老莫自此丢了魂儿似的,整日整日歪着脑袋,袖起两手在街上晃荡,逡巡着人来过往。人们很快发现,虽然脑袋是歪的,但老爷子的眼睛依然好使,那鹰隼一样的目光每每盯得小莫脊背发烫,接连几日过去,小莫简直连巷子也不敢进了。他把小汽车远远停在街口,贼一样摸进自家门缝,见大院敞着,只摆一把空椅子,小莫这才放心进屋,娘啊娘啊的叫。老妇人走出来,说下午砍排骨崩了刀刃,前脚刚打发老头子上街磨刀。小莫喜出望外,拽上亲娘就出门。他娘心里头还惦记着灶上的晚饭,坐在轿车里干着急。小莫张牙舞爪四处打电话,转眼工夫,浩浩荡荡的钢铁车队开进巷子,这里面有生着长爪子的挖掘机,有长着大钢牙的大铲车,还有蛤蟆一样呱呱呱叫的解放牌大货车。引擎轰轰,黑烟滚滚,不多时这些铁疙瘩就把家门口围个严实。老娘云里雾里搞不清楚,小莫直说: “明儿就接您和我爹住大楼房,高楼房!” 随着小莫一声令下,拆迁队的头子得了圣旨似的:他轰第一脚油门,紧接着十多台钢铁怪物举鳌碰钳,仿佛已经准备好肢解丰盛的午餐。 老娘亲到底是明白过来,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个儿生自个儿养的儿子怎么就拆起了祖房!巨大的悲哀挟持了她,她干枯的巴掌如同篾条抽打在小莫脸上,巷道里的精钢爪牙齐心协力,只用一个回合就掀掉半边楼顶。 小莫就是这时候与父亲重逢的,他看见老莫从街上回来,老爷子恶狠狠瞅了一眼小轿车,紧接着冲向前去!谁也不知道老莫是什么时候来了精神回了魂儿,当他立在硕大而佝偻的挖掘机跟前,我们知道三十年前县汽配厂的钳工一把手,车间顶梁柱又回来了!他拎着刚过打磨锋利的菜刀,瞅准机械臂上的液压动力管砍下去。嘭嘭两声闷响,液压油射出六九米开外,没有了动力支撑,挖掘机就像掰掉大螯的螃蟹,立即松了爪牙,整条悬臂缓慢地降下来。于是老莫两手钳住大挖斗的铁门牙,荡起身姿,像一只老猿攀上驾驶楼。光头司机看见有人爬上来,当下慌了神,操纵杆不听使唤,苟延残喘的钢铁臂膀像是染了虱子,瑟瑟发抖。小莫远远躲在小轿车里头,只看见两台机器疯狗似的聒噪:挖掘机挥动钢齿咬进铲斗车的肚子,疯狂向同伴发起进攻。铲斗车上的秃瓢司机在剧烈撞击下晕头转向,只能伸出脖颈冲着挖掘机驾驶楼口大骂。他当然不知道,这时候另一个光头司机已经挨了老莫狠狠一拳,现正赖在地上”驴打滚儿”。 铲斗车觉着不妙,挂上倒车档位预备逃跑。老莫眼疾手快,立即轰响马力,拼着最后一脚油门把吊臂举起来。挖掘机的屁股接连喷出黑烟,于是那头的铲斗车后桥就被撬起来——大街上翘腿撒尿的小狗就是这模样——铲车司机慌了神儿,屁滚尿流钻出机舱。车子还挂着档位,残余的马力驱动两只后轮悬在空中疯狂旋转,两台机器吭哧吭哧,濒临崩溃。刺鼻的柴油余烬一直飘到小轿车的位置,黑色弥漫街道。小莫奔跑在轰响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见老爹的影子,滚烫的风携裹着厚重的柴油余烬,小莫只能够听见钢铁碰撞的声音,他们互相撕咬,吱吱呦呦在叫,仿佛骨骼折断,血脉崩裂,这是两只铁兽的哀鸣,死亡的征兆! 结束了,小莫终于听到巨兽倒地的沉重回响。浓烟散去,两个铁畜生倒在地上。挖掘机的爪子支离破碎,整个身体被细长吊臂支在空中。大铲车挣脱同伴的攻击,屁股挂在拆迁留下的废墟上,车门打开,那个秃脑袋醉醺醺地跌下来。小莫看见了父亲,他的前额挂些血迹,他爬上挖掘机的尸体,抄手而立。小莫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站到身后,此刻,她和小莫瞧着同一个男人,她说: “老东西,咱回自家。” 老两口蹒跚而行,小莫却怎么着也迈不出步子跟上去了,他木讷呆在原地,目送两位老人远去,他们将要回到那座破落的老房子,回到被掀掉屋顶的断壁残垣,回到尚且还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小莫忽而想起老母亲说的,他不清楚锅里的饭是否已经煮熟,老爹新磨的菜刀遗失何处,今晚会不会下雨.....这一切压迫着他,这一切只给他留下逃跑这一条路。 小莫狼狈钻进轿车,感觉整个脑袋嗡嗡响,感觉车厢里全都灌满了可燃气。他像一只暴露身份的臭虫,他像一个屁滚尿流的叛徒。他像一个惨遭示众的盗贼,躲在街口,甚至不敢探头看一眼自家破败的房屋。他把车子停在自己的售楼处,瘫痪似的等待手表将这一天残余的时间花光。不知过了多久,衣衫单薄的售楼小姐哆哆嗦嗦拍打车窗。小莫隔着玻璃完全听不见她的嘟囔,却顺着指引看见售楼处已经贴上新鲜的封条。下车凑近了看,封条上红彤彤两个城建局的公章!刹那间,小莫发现自己的整个身体已经濒临膨胀的极限,进而预感这一整个糟糕的黄昏也马上就要爆炸! 落马 血色的夕阳相比此前任何一天都更加巨大,挡风玻璃上映照的晚霞带给小莫十足的迷幻。车子晕头晕脑往县行政中心开,一向车流稀少的滨河大道今天却挤满同向的人群。他们大多携家带口,像是共同赴约某个盛会。 还没到达目的地,新落成的行政中心已经被男女老少包围,他们个个兴高采烈,背朝大楼,拿手机咔咔拍照,不少年轻人直接搞起了直播。小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这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往书记办公室的方向游走。与外头的热闹截然不同,行政中心宽敞的大楼之中廖无一人,每一间房门紧闭。空旷的回廊传来声响,小莫循着线索,终于在二楼大厅发现人群。一块巨大的电子荧屏前面,几十个身着正装的家伙正在观看巨幕上的电视节目,小莫老远分辨出来,那是一档隆重的新闻!再走近一些,小莫竟然看到云烟镇行政中心的大楼赫然出现在电视上—— “......占地一千七百亩,人均办公面积270.74平方米……” 就是在同一个时空当中,通过大楼里的电视墙,商场外的大荧幕,各家各户的电视机,当晚七点半,全城居民都听到这伟大的数字!全程居民欢呼雀跃起来,实际上,那天晚上的云烟县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也就是在这时,小莫想起来科学上讲,风暴的中心往往反倒是风平浪静,所以现在他明白了,现在整个云烟镇闷闷不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小莫,另一个就是书记。书记也淹没在这一小撮人群之中,当他面色铁青路过小莫的时候,后者欲言又止。书记说。 “关掉电视吧。” 小莫听得清楚,听得真切,听得踏实,他一个像长跑的选手终于跌倒在地,终于放肆而大口呼吸。他跟着走在书记身后,临上汽车的时候却被焦秘书挡下来。这突然的打击令小莫一时手足无措。几分钟之后,看见书记的车队沉默地驶出大院,他这才明白过来,慌忙钻进自己的车子紧随其后。 一行人走进县卫生院的时候专家门诊已经下班了,直到这时小莫依然不清楚书记为什么要来找张大夫,大概在云烟县上新闻这件事上,张大夫也有汗马功劳,如果不是他把持风水,行政中心的工程断不能如此宏伟!然而这一切跟小莫没有什么关系,他木讷地跟着焦秘书走进张大夫的诊室。那时候张大夫刚好把白褂子挂起来,他披一件防水夹克穿一条牛仔裤,脚边放一只书箱,那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下班回家,倒更像卷铺盖走人。他抢先一步开口: “这个专家门诊室我这个乡巴佬还是坐不安稳哩!”他扶一扶眼镜,眼底竟然显出少有的怯懦,“一把老骨头实在不该贪享书记这张柏木桌子呀。” 听到这话书记难掩不悦的神色,焦秘书急忙挽留:”病急不由人啊,眼下的症结——” “路,你焦秘书可是比我熟呢,”张大夫不留丝毫余地,转向书记搭手道,”烦请及早上路!今晚有大暴雨,可别封了高速路,坏了您的前程。” 听到这里,书记庞大的身子忽然软下来,他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抱怨,像是疑问:”算得准天象,咋就算不得人事?” 张大夫犹豫着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手机天气预报,推荐书记您也弄一个。” 今夜暴雨将至 丁酉清明 张大夫当然不会知道,整个镇子都不会知道,就是在那个空气膨胀的黄昏,书记永远地离开了他的云烟镇。小莫跟着张大夫出了院子,丧气行走在云烟镇的中心大街上。身旁无论什么人都还浸淫在”云烟县上新闻”这等巨大的荣耀之中,而小莫明白这一切都已经和自己无关了。”真他娘是疯狂的一天!”小莫竭力想把记忆驳回事情发生之前,那时候拆迁队觊觎着老莫的祖屋,那时候封条也没有贴在小莫的楼盘上,可是时间终究下达了它的判决,看着书记的小汽车消失在柏油马路的转弯处,小莫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准不准的都是骗人把戏。但说起老莫我倒可以打个包票:”张大夫撑起雨伞说,”孩子在外耍,做父母的有哪个不明白呢?饿了肚子总归要回家的。”张大夫和小莫在街角分道扬镳,纵使头脑之中百个千个不愿意,但脚步却牵引着小莫往家走。虽然他极力排斥,极力远离那个被他折腾得支离破败的叫家的地方,但昏黄的白织灯已经亮起来,破落的铁门吱呦打开,看到夜色之中两个佝偻的轮廓,小莫明白,他再也逃不走了。 事情就是如此。或许我们本应继续讲述关于书记的去向,关于市委对云烟县大兴土木的惩治,关于蛰伏已久的孙记者到底是如何将这桩荒唐事大白于天下……可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小莫真的太累了,他急需一个好觉……时间仿佛拨回久远的模糊的童年,老莫一家三口打地铺躺在自家剩余的半边院子里,头顶上老莫用油纸恰好糊住露天的缺口。夜深下去,小莫感觉踏实极了,可能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蹒跚的老母亲在街口等待了多久,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罹受背叛的父亲如何独自蒸好了牛肉包子等待儿子回家,可是听见暴风骤雨打在油布纸上哔哔剥剥,他就知道今晚无论如何淋不着雨了。 伊他的上吊自杀 2000年6月25日下午,尹他吊死在自己屋子的楼梯间里。他家位于中国西宁一个鲜有人至的村落里。尽管他曾经深刻地设想过好几种死亡的方式,但自身的死亡还是令尹他非常意外——他成为了一个吊死的人。但他的离世几乎构不成任何影响,连他的家人也只有少数几个知道。在他们的印象中以为,尹他早已死去。??6月的早些时候,尹他在与前女友徐以倩共同的朋友蒲蓉的邀请下,去了浙江舟山。多年以来,他饱受幻听的折磨。这种精神的折磨让他经常以为自己得了臆症。他的身体虚弱不堪,面容清癯,像一具幽灵。在生命晚期的照片里,尹他的精神显得萎靡,包裹在空空的大t恤里,只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支撑的头来。那些照片仿佛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2000年6月19日,尹他回到西宁家中。村上都是些极度贫穷的居民,大多来自西藏那曲。尹他很少与他们交涉。这让他们多少带着些许敌意对待他。尹他把这归结于信仰不同,尽管他也算不上是特别虔诚的***。??尹他的屋子简陋不堪,只有一个小小的边房作为厕所和淋浴间。尹他躺在床上阅读着生命中的最后一本书《礼拜二午睡时刻》。太多往昔的碎片,唤起了他对生命的渴望。蒲蓉的妹妹蒲莉出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他们看上去的确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但6月25日下午,趁着蒲莉去镇上买东西的时间,尹他在一个并不适合上吊的地方,义无反顾地吊死了自己。对于他的死亡,蒲莉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震惊。甚至回家后她先打开了破烂的电视,看了半小时后才想起报警。尹他永远地消失了。 伊他的生命历程 在尹他的生命历程中,时间的错乱和往昔的记忆是那么生动而广袤。从地缘上来讲,他走得还算远,但从未走出过中国。2000年6月25日下午,尹他在家中毅然离世。然而,43年前,他在距离西宁2000多公里外的宜兴降生。他的出生是一件令全家人雀跃的事情:家中已有三个女儿。在尹他出生后,父亲尹超便把最小的女儿卖给了一个浙江人。尹他出生于1957年11月2日。他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就表现出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在尹他八个月大的时候,他的母亲永远离开了他们。??尹他记忆中关于母亲的形象一直是一片空白,但错乱的记忆又会带给他一些母亲身上独特的味道。即使是这样,尹他的艺术中不乏母亲的形象。他以邻居那个照顾他到读小学的妇人为原型,想象并塑造了一个永恒又怪谲的母亲形象。在他的杜撰中,他疯狂地爱着母亲,母亲总因此像一只受惊的猫。母亲时而像个放荡的婊子,时而又宁静地坐着,慈爱地看着他。总之,这里的母亲是不确定的。长大后,尹他喜欢甚至是沉迷于捏造自己的家庭背景与身份。关于他的父亲尹超,基本无迹可考。他与父亲从未亲密,交谈也甚少。他的父亲大概是个怯懦的男人。??尹他童年的生活是为贫困而感到绝望。正因此,他对所有人都不表现出过分亲密,甚至显得过分冷静。包括他的父亲,两个姐姐,以及照顾他的那个好心妇人。但他对被父亲送走的那个姐姐却充满了无尽的幻想。有时候,他觉得那个姐姐与母亲就是同一个人。这种分裂的幻想让他的性格变得古怪,他时而温柔,时而又没来由地憎恶身边的一切。??1971年7月,尹他和同一条街上的朋友陆涛计划去兰州。因为他们在收音机里听到《黄河大合唱》,于是相约去黄河里游泳。在仅仅计划了两天之后,两个14岁的少年毫无顾虑地离开了家庭。尹他在去兰州前没有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从尹超的裤袋里摸了一半的钱就不辞而别。此后,尹他仅回过一次宜兴。 伊他青年时的生活 兰州与尹他想的很不一样。只有光秃的山、恶劣的气候和贫瘠可怜的土壤。当地人以嗜杀闻名。他们对外地人或者陌生人非常不友善。在去兰州的路上,尹他和陆涛便产生了不小的争执。他们在为兰州人不吃猪肉还是不吃羊肉辩得不可开交。之后,两个少年互不理睬。黄河正值夏汛期,陆涛脱掉上衣赌气地跳进去。大概五分钟,尹他目睹陆涛永远地离开了。陆涛其实发出过呼喊,尹他也确实看到他因无法靠岸而逐渐耗尽力气。但他就像在观赏一部默片,直到少年被河水冲走才心满意足又心事重重地离开。尹他的确显得与众不同,他与今后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距离。他性情古怪又天马行空。他早早地显露出臆想的症状——陆涛成为黄河的神灵。十天之后,他找了份帮人穿羊肉串的活计,也证实了陆涛说的是对的。兰州人不吃猪肉。??在那个年代,对兰州人来说,最大的娱乐和消遣就是看露天电影。电影放映班总是定期到来,将银幕挂在中心的大排档中央,连续几个晚上放映默片。难得有音效极差的有声片。当地人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身体后既惊喜又羞涩。电影放映班让尹他的内心滋生出一些事物。这和他的癔症很像,只要把所臆想的事物拍下来,就是很好的艺术。这成为他以后创作的一种无法遏制的动力。15岁那年,尹他被派出所送到兰州一所劳动教养性质的技术学校学习电力电缆。但没过多久,尹他就从学校逃走了。不久后,他在张掖被抓获。在那里,他宣称正打算去西宁或拉萨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可不久,他又放弃了艺术理想,转而希望厮混于兰州街头混子圈,成为他们的头目。派出所试图再次挽救尹他,因为他的艺术才华,把他交给了以创作***题材电影而闻名兰州的寡妇唐璐,当其助手。唐璐是个有腿疾的女人。在穿梭于各个清真寺与大街小巷时,她的确需要一个有力的年轻人的帮助。唐璐的男人本来在上海宝山开了家兰州拉面馆,后来迫于社会势力关闭了店铺,被同样来自兰州的老乡乱棍打死了。女儿李媛再也不愿回到张掖,跟一个在上海的苏州人去了苏州。仅仅几个月后,尹他又失踪了。他跑到西宁,在地下赌场里把唐璐托付他管理的钱挥霍得一干二净。尹他从派出所救济的一个成功范例,变成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叛逆少年。他被送到青海省第三医院,在那里他接受了精神病检查。诊断报告认为,他有一定的癔症。无论他在哪里,他都会想跑往另一个想去的地方。在开往拉萨方向的火车上,他一次次地因为寻衅滋事而被抓获。1973年12月,尹他16岁,被关进拉萨那曲的少管所。那里像一个马厩,用来感化劣迹斑斑的少年。尹他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出来后,他不再想去拉萨,而是跑回西宁。他恶劣古怪的气质已经无法挽回,这几乎抹杀了他脸上的艺术理想。 伊他18岁之前的事 在西宁东关清真大寺后面的那幢烂尾楼里,尹他体验了首次性行为。不管是在青少年时期,还是在今后的生活中,它都成为尹他充满禁欲色彩的臆想。西宁既乱又贫瘠。汉、藏、回、蒙、土等多个民族都曾以这里为栖居地。这座城市里有许多接受规训与惩罚的年轻人。尹他跟随烂尾楼里的女孩葛姝,去了西宁互助县高寨镇。那里几乎与世隔绝,气候寒冷,充满了各种离经叛道的、变态驳乱的神秘力量。那种氛围里,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很好地生存的。葛姝在那里经常发高烧,说梦话,变得神经质。1975年2月,在一个严寒的早晨,她永远地失踪了。尹他认定是村上那个永远带着诡异微笑的年老男人奸杀了她。男人常年穿着肮脏不堪的藏袍,披着一块腥臭的黄羊皮。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甚至在这里度过了一段生命历程中和平的时期。??尹他在高寨镇的岁月,与其他村民的生活没有很大差异。只是不太往来罢了。1975年8月,一个声称来自湟源县的***在这个宁静的村落里掀起了波澜。当地几个身材高壮的那曲男人向他兜售佛串被拒绝后,他们便采取了武力手段。***用粗鄙淫秽的言语诅咒了他们,后来又用无人能理解的阿拉伯语诵经。尹他在这起事件后,莫名被激起了**、身体力量和反抗精神。在各种关于那个***的言论中,只有尹他对他表露出赞美,这使得那群牛一般的那曲人对他无比愤怒。此后生涯中,尹他尽可能深情地诗化关于那天村落中的冲突。同年10月,18岁的尹他又回到西宁市里。 认识徐以倩 这一次回到西宁,到1980年10月接到宜兴姑父去世的消息,尹他在西宁市里生活了将近五年。在他后来的描述中,这段生活被压缩了,他不愿过多提及这段经历。尹他日后唯一一次重提这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是在《东关》那幅画中:一个所谓的阿訇在猥亵一个少女。当然,现在这幅画早已被销毁。尹他记得:1979年大寺重修。当时他了解甚少,在今后的年月里,尹他也没有流露出想了解的特别兴趣。但倒是有一件事吸引了他:一个包着黑色头巾的少女。尹他断定她与自己的三姐和母亲有关,这当然是来自他的癔症。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在寺里找了份力气活,为了接近那个少女。尹他和工人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修缮大寺,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凑合着将大寺修缮起来。1980年3月,尹他从6米高的一块断裂的木板上踩空,摔断了两根肋骨。令人惊讶的,他的头部只有一点轻微的擦伤。他被送到西宁二院。在那里,他等来了梦中包着黑色头巾的少女。他们交流甚少,少女只是每天给他带来黑枸杞泡的水和牛肉包子。后来他们的交往显得亲密,却又都保持着难以捉摸的距离。少女叫徐以倩。她很容易受到惊吓。因为宗教信仰,她不允许尹他和自己有过分的接触。5月将尽的一天,徐以倩坐在尹他的床边突然哭起来。开始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后来,她心事重重地请求尹他带她离开西宁,去一个越远越好的地方。当时尹他的内心毫无波澜,但他又并非对这个少女毫无感情。从徐以倩断续的描述中,尹他大致猜到她和那个神秘的,并不为人所信服的阿訇发生了些什么。??10月,尹他接到姑父去世的消息。他对此没有流露出过分悲伤,甚至可以说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他带着徐以倩一起回了江苏宜兴。其实他对徐以倩并没有过多现实中的感情,他只是狂热地幻想和爱恋着一个梦中包着黑色头巾的少女。她也许就是母亲。与此同时,更多的是填满他自己空洞的生活与虚无的英雄情结。 伊他回到故乡 尹他在西宁的那五年经历不断被改写甚至美化,成为他今后艺术创作的素材。他曾试图操控自己生活的时间与空间——尽量延伸自己跨越的地缘。他此次回乡,父亲尹超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两个姐姐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尹他的姑父在宜兴丁山的娘娘庙前卖香。在姐姐语焉不详的描绘中,尹他拼凑出姑父在一场意外中被制佛香的机器绞死了。他没有亲眼看见姑父的遗体。但在他的想象中,姑父的身体一定是扭曲的,脸大概仍是完好的,像一尊佛。虽然对姑父的死并无太多同情,尹他依然对姑父的身体被绞进机器中而吃了一惊。姑父变成了一支佛香。这警示他开始思考一些生活中的问题。在此前,他已经设想过无数种死亡的方式。现在,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会被走火的枪打死,和猛兽搏斗而死,被一块苹果核噎死或是因为癔症产生幻觉恍惚而死。??尹他疲倦于漫长的葬礼仪式。尹超和两个姐姐也十分隐匿地表露出对徐以倩的不悦。这多半归因于徐以倩头上那块黑色的头巾。徐以倩在尹他家里也越来越不适,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在精神上。在一次餐桌上,尹超有意拿出一块猪头肉。徐以倩当时便吐出些腐沤之物。尹他对父亲的做法颇为不满,但也没有过分指责什么。甚至父子俩多年来有了第一次心照不宣的默契。??10月尾声的一天,尹他按照地方习俗,再次请来一个中年男人做法,保佑家族和平。男人看到徐以倩的那一瞬大为惊叹——他不知道这样的家中竟住着一个***女子。之后他毫不隐晦地表露了徐以倩会对此次做法产生极其不好的影响。徐以倩当时正因为看到那一整块猪头肉而没来由地发着高烧。现在男人又丝毫不客气地请她回避。徐以倩在恍惚中仿佛觉得自己生命将尽。尹他没有加入这次法事,而是陪着徐以倩走到蜀山前的老街上。也许正因为尹他的这种举动,让徐以倩大为感激。徐以倩第一次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并非是***的男子。他们在树木茂密的蜀山上找到一块被人丢弃的废弃毛毯,趴在上面进行了一次在今后令彼此都无法忘怀的运动。徐以倩出了很多汗,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焕发活力。那次行为结束后,徐以倩的高烧不治而愈了。尹他趴在徐以倩身上的时候耳语,我们去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