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 第一章、回家(1) 1980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更冷些,广袤无垠的黄土地,早早被厚厚的积雪冻住了。沟壑纵横的黄土塬银装素裹,天空不时飞过几只寻食的鸟雀,也像是架不住这寒冷,盘旋了几转,就扑着翅膀回了巢穴。林木萧瑟,禾草枯萎,厚厚的雪重重地捂着,黑灰色的冰溜子,直直的倒挂在树梢上。 庙底村就坐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中间,这里除了一望无际的黄土坡,就是沟壑遍布的黄土沟,错落有致的土窑洞都紧闭着屋门,黝黑的门板,灌着风的窗户,显然这些窑洞都有一些年头了。 仅有的一条出村子的路,是当年公社组织村民,用锄头和铁锹一寸一寸挖出来的,沿着田埂和地头弯弯曲曲的拐出了大山,通向七八里山路外的镇子。路有些坎坷,布满了来往村民和牲畜的印迹。天晴时,尽管会好走些,可也是走出去没几步,黑布鞋面上就要蒙上很厚一层土灰。逢着下雨的日子,自是不必说,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和泥泞,出一趟村子回来的时候便和圈里面的泥猪没啥分别了。 雪已经停了好几天,但道上的冰溜子还没有完全融化。太阳懒洋洋的挂在头顶上,温度却总是提不起来,冷得人都不愿意伸手。这样的天气,村民们多半都不愿意出门,窝在暖和的屋子里,烧上一壶开水,一屋子人围着红彤彤的碳炉子天南地北的闲扯,或者斜倚在暖烘烘的土炕上,说几句家长里短,无非是谁家男人鬼混了,谁家娃娃读书出息了,谁家姑娘要出嫁了,算计着手里的钱还有即将到来的年关,一边消磨着这无聊的时间,一边打发着这寒冬的清冷。 山林间还蒙着一层没有完全消散的雾气,山道上似乎有人正在赶路,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能隐约听见老布棉鞋的千层底儿和碎石子摩擦的声音,以及那像是铁匠烧炉子的木风箱一样扑哧扑哧的粗壮的喘息。脚步很快,声音很促,哒哒哒的像是疯起来的驴驹子,显然这人是有什么急事。他一路小跑着朝村子的方向赶去,跑一段之后,似乎是跑累了,可是却又不敢停下来歇会,只是慢下来步子又超前走一段,没缓几步,却又开始拼命的往前跑。 终于他实在是跑不动,才停下了脚步,半弓着身子,双手撑着膝盖,后背剧烈的起伏着,喘着粗气。虽然是寒冬腊月,可是他却只穿了一件略微发黄的单衣,是那种自家织出来的大麻布裁剪的白布衫,可能是染料涂得不匀,加上这件衣服穿洗多年,所以看起来有些略微的发黄。兴许是因为男人个子太高,倒显得裤管有些短,根本遮不住脚腕,脚上那一双旧的土布棉鞋已经沾满了泥巴。他每跑一步,都会带起一星半点的泥浆子,那条黑灰色的裤子都已经成了湿润的土黄色。而此时他的后背早已让汗水完全浸透了,被浸湿的那一圈大麻布料子的颜色也格外显眼。 可是他并没有多做停留,呆愣愣的在原地喘息了几口,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就又朝着村子的方向小跑过去。在他身后的两三里开外的地方,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也是一刻不停的追赶着他的脚步。可是她太小了,实在是跟不上那中年男人的脚步。 远远的看着村子就在眼跟前了,隐隐的还能看见自家的烟囱正冒着一丝水汽,小姑娘有些着急,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手按着肚子,喘着粗气,继续沿着那中年人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匆匆赶向村子。 可此时,她觉得村子离她是那么的遥远,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力气,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两只鞋底下都沾着一个厚厚的泥巴饼子,比她的鞋子大了不止一圈,可是才把脚上的泥巴蹬掉,还没走出去几步,就又粘上了一个巨大的泥巴团子。她行走的无比艰难,千层底的粗布棉鞋已经完全被泥水打湿了,脚一踩下去,还能从鞋背上冒出几个水泡。鞋旮旯里的一双小脚早就冻得麻木了,唯一还支撑着她继续往前奔跑的,只不过是对于母亲的担心。 她依稀记得,早晨天还未曾大亮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挎着工具箱出门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叫醒了她,小声的在她耳边说:“领娣,爸要出去干活了,你照顾好你妈,要是有啥事,你就到镇上去喊我。” 她怕吵着母亲休息,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照往常一样,领娣等父亲出门后就起床了,天还没完全放亮,老旧的窑洞房显得无比昏暗。领娣没有点灯,为了让屋里能有些许光亮,她将大门半掩着,寒气直从门缝里灌进来,冷得她不由的打了个寒噤。 身上的棉袄显得有些长,将她瘦小的身材包裹的严严实实,衣角一直垂到了腿弯。这是母亲的棉衣,粗布麻衣里塞满了鼓啷啷的棉花,虽然暖和,但也让她干起活来极其不方便。 领娣把黝黑的小板凳摆在灶台前,扶着墙壁站上了去,双手提着沉重的木头锅盖斜靠在一边。又从青石板围成的水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将大铁锅灌满。灶台对于她来说,可能显得有些高了,每一次盛过来一瓢水,她都要先把水瓢放在灶台上,然后慢慢的爬上板凳,再把水倒进去。如此反复五六次,等锅底完全注满了清水,再盖上木制的大锅盖。然后把小板凳搬到灶门前去生火。 等到一大锅水都烧开的时候,天也就亮起来了。她端着木盆,从锅里舀两瓢开水,再从水缸里添一瓢凉水,用手在木盆里搅动几下,试试水温,不烫也不冰。然后把木盆端到母亲床前,将拧好的热毛巾递到她手里,等母亲擦完脸,她才就这盆里的热水囫囵洗了把脸。 看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心里无比欢喜,因为很快她就会有一个弟弟了。 伺候完母亲洗漱,她才开始忙着做早饭,还剩下小半锅热水,再往灶里添把柴禾。等水完全滚开之后,从木桶里舀半碗苞谷面儿,站在板凳上,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半碗苞谷面儿,一边将碗里的苞谷面儿抖落进锅里,一边不停的用筷子搅动。等灶底的这把柴禾完全烧尽,锅里的苞谷糊糊也就熬好了。 她给母亲盛了一大碗,看着她将碗里的苞谷糊糊吃完,才又端着碗出来。留给自己的已经不多了,她就着昨夜剩下的半个高粱馒头,吃了半碗苞谷糊糊。然后洗碗,刷锅,挑水,扫院子。 等一切都忙活完了,才围在炉子边上写作业。炉子上还架着一只早已被熏得黝黑的大水壶,她只从水壶底下留出一线炉子的缝隙,时不时的将左右手换着放在炉子边上烤一会儿。 已经好几个月了,她都是这么过来的。母亲已经快四十岁了,怀孕的头几个月依旧屋里屋外的忙活着,父亲原本是打算让她暂时辍学或者跟老师请半年假,在家照顾怀孕的母亲,等弟弟生下来之后,再回学校念书,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她依稀记得那天的争吵,父亲说:“领娣啊,明儿个,你就不要到学校去了,我都跟你们老师说好了,先给你请半年假,在屋里照顾你妈,等你妈把弟弟生下来了,你再去上学。” 这个理由让领娣无从反驳,她见过了太多和她一样被家里请假带走的同学,说是请假或者休学,可自那以后,就再也没看见他们在学校里出现过了。她明白,自己很有可能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上学,可是她不敢说半个不字。(未完待续) 第二章、回家(2) “领娣,莫听你爸胡说,不读书,就没得文化,以后一辈子都是庄稼汉。我不要别个照顾,你明儿早上还是照常去上你的学。”母亲说。 “那不一样,这回怀的是男娃,得要人照顾才行。等你把娃生下来了,再叫领娣去上学。”父亲有些不高兴,瞅了一眼母亲隆起的肚子,压着性子说道。 “我怀领娣的时候,不是也没要别人照顾嘛,娃不是也一样生下来了嘛!”母亲也丝毫不肯退让,有些愠怒的说道。 父亲又说:“女娃子,读楞多书有啥子用,以后还不是别人家的媳妇……” 领娣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他俩,只是怔怔的坐在门槛上望着山外的天空发呆。屋里不时传来父母的争吵声,也许是因为母亲怀孕的缘故,所以即便领娣能听得出来父亲极为恼火,但嗓门也明显没以前那么大,说话也没有以前那么重。 看着父亲黑着脸从里屋出来,领娣有些怕,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读书的机会,等待着父亲最后决定。重重的吐了口气,父亲说:“反正学校快要放假了,等你放假回来,好好照顾你妈,差不多那个时候,娃就出生了。” 领娣想得有些出神了,望着红彤彤的碳炉子发呆,直到里屋的母亲连续叫了她三遍,她才听见。 “领娣,领娣……领娣啊!” 母亲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让领娣有些不安。她赶紧窜进里屋,凑到母亲床头,昏暗的屋子里,她看不清母亲的脸,只能听见她不停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好像极其痛苦的样子。领娣急切的问道:“妈,我在这,有啥事儿?” “你,你叫你爸回来,我可能,可能要生了!”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领娣顾不得关门,也来不及找人来照看母亲,村子里的人都住的太远。她只能一路小跑,顾不得歇息,顾不得停下来喘口气,一直跑了三十几里山路赶到了镇子上。 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当她站在父亲面前时,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了。 “爸……”她叫了他一声。 父亲正在忙活着,手里还拿着木制的土刨子,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等看清楚她急切的样子和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跑这来做啥,不是让你在屋里照顾你妈?” “妈……要生了,叫我……喊你回去。”领娣扶着门框喘息了半天,才把一句完整的话说清楚。 父亲明显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是一愣,脸上先是出现了一抹笑容,可一瞬间又变得有些焦虑。放下手里的活儿,拍了拍手上的木屑,也来不及跟主家人打声招呼,只喊了一声:“走!”就率先一步从屋里出去了,领娣反应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跑出十几米开外了,她看着父亲的背影,又喘着粗气追了上去。 就这样,父女俩一前一后,一快一慢的一路小跑在山道上,朝着村子的方向急赶。领娣年纪太小,之前已经跑了三十几里山路,却没有丝毫停留,此刻再往回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可还不等她赶到家门口,却又看见父亲赶着一辆骡车正在朝着她这边过来。骡子她见过,这是她家后山梁子上,李二爷家的骡子。搁在平时,李二爷宝贝这匹骡子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似得,不管谁家去借都没门。领娣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从李二爷手上借来的这匹骡子,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问题了。 怔怔的看着父亲赶着骡车朝着这边靠过来,骡子身上套着车把式,拉着一辆板车,板车上铺着厚厚的棉絮和被子,被子上还夹杂着几根稻草,那应该是铺床用的陈年干草,想来,父亲是整个将被子和母亲一起抱上了板车。母亲躺在被子里,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她的脸。望着骡车快速的朝着这边赶过来,领娣赶紧让到了路边。她想让父亲带上她,她想去卫生院等待着弟弟出生。可是父亲根本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使劲在骡子屁股上抽了几鞭子,骡子吃疼,步子又快了些。 领娣不知道是该追上去,还是应该回家等着父亲回来,只是那么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骡车远去的影子和骡车带起的一路的泥浆子。 可就在这时候,山梁子上传来了李二爷的叫骂声:“你个狗日的王木匠,都说了我的骡子不外借,你咋还偷呢?我的骡子要是少跟毛,你看老子不抽死你!嗳,你莫打它,莫打它……” 李二爷愤懑的在山梁子上骂了一路,一直到骡车完全看不见踪影了,才悻悻的一屁股坐了下去,自言自语的说:“个狗日哩东西,保不齐这回生的又是个赔钱货。” …… 王木匠火急火燎的将妻子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直到手术室的大门完全关上的那一刻,他还伸长着脖子朝着里边张望。手术室里只有刘氏撕心裂肺的呻吟声,王木匠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慢慢的干了,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泥痕。妻子的叫声,让他的心揪到了一块,一刻不停的来回踱着步子,片刻后,泥痕上又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刘氏的叫声也慢慢的低沉下去了,变成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王木匠一脸欣喜的冲上去,污黑的双手死死的攒着主刀医生的白大褂,急切的问道:“大夫,大夫,生了吗,我婆娘生了吗?男娃女娃?” 主刀的医生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蒙着口罩,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低头瞥了一眼王木匠那双黝黑的手,以及白大褂上留下了泥手印,眉毛明显拧到了一块。 王木匠似乎有所察觉,很不好意思的放开了双手,稍微缓和了一下心情,继续问道:“大夫,咋样啊?男娃女娃?” 这时候,手术室里传来一名年轻医生焦急的询问声:“主任,看情况,孕妇好像不能顺产,要不要马上准备刨宫产?” 可这位被称作主任的主刀医生却并没有回应,他将王木匠拉到角落里,四下瞥了几眼,看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在王木匠耳边说道:“你也听见了,你媳妇儿生产不顺利,可能要剖宫产……” “好好好,只要娃能生下来就行!”王木匠急切的应和着说道。 主刀医生略微安抚了一下王木匠的情绪,说:“放心,放心,娃肯定能平安的生下来。生娃是大喜事嘛,这样的喜事,你看……是不是要给我们意思意思。”(未完待续) 第三章、回家(3) 王木匠先是一愣,可继而又听见产房内妻子的呻吟声,心里甚是不是滋味,起先断断续续的的呻吟声,如今听起来细如游丝。这不禁让王木匠心急如焚,更让主刀医生诧异的是,下一刻,王木匠既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大夫,大夫,我是真的没钱了,钱都交了手术费。你放心,放心,只要我娃能平安出生,回头我一定给你补上,补上!”王木匠死死的攒着主刀医生的胳膊,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而与此同时,刚才催促主任是否要准备刨宫产的年轻大夫,见孕妇已经没有力气顺产,急匆匆的跑出手术室,询问主任的意见,刚巧就看见了这一幕。 “主任……”年轻的医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到底该怎么开口,眼前王木匠跪下去的一幕,让他尴尬的站在了原地。 主任看了一眼那年轻医生,又瞧了王木匠一眼,眼神里闪过一抹光亮。他一把将王木匠扶起来,清了清嗓子,大义凛然的说道:“起来,起来。医者父母心,我们当医生的,就是为了行医济世。你放心,娃肯定能平平安安的生下来!” 说完,主刀医生便径直走向了手术室,那名年轻的医生就跟在他的身后。王木匠眼含泪花的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手术室冰冷的大门再次被关上的时候,年轻的医生和王木匠的眼神对视在了一起。老王的眼神很复杂,很浑浊,噙满了泪水;年轻的医生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什么,至于到底多了些什么,没人能说得清楚,只是他的眼眸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明亮。 又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手术室里再没有一丁点动静,王木匠的妻子也不再发出一点呻吟声,这让他略微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又朝着那扇冰冷的大门看了一眼,似乎想透过那扇门看到手术室里的情形,看清楚妻子的状态,看清楚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模样。 “吱呀”一声,手术室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门板和门框之间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是一头正在磨牙的兽,听起来格外的瘆人。 “大夫,生了吗?男娃女娃?”王木匠一脸欣喜的凑到主刀医生面前,时不时的还越过他的身子,朝着手术室里撇两眼。 “你媳妇这个情况有些特殊,快四十岁的人了,生娃的危险性比较大,再加上这一路的颠簸……大人和娃只能保住一个……”主刀医生有些为难,说话有些含糊其辞。 其实他心里清楚,如果提早准备剖宫产,在那个年轻医生第一次提醒他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大人和孩子应该是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可是那个时候,他看出了王木匠的焦急,他想趁着王木匠六神无主,内心焦躁的时候,索要些“意思”,可也正因为他的耽搁,为了那点“意思”,才使得此刻他说起话来显得不好意思。 此刻,他心里也全然没了底气,如果眼前这个一贫如洗的穷酸男人硬咬着他不放,或者大人和孩子他都要保,着实会让他为难。这件事情如果闹大了,可能他在卫生院的铁饭碗就再也拿不住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木匠竟然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给了他答复:“保娃,保娃……” 刚刚赶到卫生院的领娣站在父亲身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没有人去关系她的情绪。可是父亲的声音却一次次的灌进她的耳朵里,响彻在脑海中。她虽然只有十岁,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可是却也比其他同龄人早熟,这也意味着在她幼小的内心深处,要过早承受失去母亲的痛苦。 领娣没有出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或者她说出来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父亲的背影,静静地看着医生脸上的焦虑慢慢转变成欣喜,眼泪却不由自主的顺着她脸颊落了下来,砸在地面上四分五裂。 “让他签字!”主刀医生朝着年轻的医生使了个眼色,说道。 王清泉的内心开始了挣扎,所有的信念在这一刻,正在被慢慢动摇。他被分配到这家卫生院只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所接到的病历都是诸如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他只要按照主任医师的开的方子,带病人去窗口缴费和拿药就可以了。在这期间,他也曾质疑过主任开的方子,他也问过主任,所开的西药中只有一样是对症的,其他的大多是消炎药。有时候几种药物混合在一起吃,反而会使药效大大折扣。 每次病人离开前,主任都会说同样一句话:“我先给你开点药,你吃完药,要是没好再来。” 可是这句话却让年轻的王清泉心中压抑着愤懑,他励志要成为镇上卫生院里最好的医生,为家乡父老造福,为百姓治病。可是他的信念却在慢慢动摇,主任起初面对他的疑问,总是说:“年轻人,很多东西并不是你在学校里能学到的,各种病历都要经过成百上千次的临床验证,才能对症下药。” 可是到了后来,当这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拿着主任所开的两张同样病患的单子来质问他时,他却说:“卫生院每年分配下来那么多消炎药,那都是有任务量。反正消炎药又吃不出毛病,你一次就把病都治好,那卫生院每个月的业绩不达标,谁给你发工资?” 王清泉总是在心里暗暗的对自己说,他要熬下去,熬资历,熬到自己成为主任医师,熬到他有资格独立接手病患,独立进行手术的时候,他就可以为小镇的百姓造福了。 他把签字确认的单子递到王木匠面前,对他说道:“在这里签字!” 王清泉明白,这不光是一张确认单,更是一张催命符。只要眼前这个老实忠厚的木匠在这张纸上签了字,也就意味着,宣判了躺在手术台上的孕妇,眼前这个木匠的妻子,死刑。 王清泉看着木匠那双如枯树皮般的双手,一时之间又有些不忍。可是他改变不了什么,人微言轻,再耽搁下去,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王木匠眼中噙满了泪水,可是脸上却漏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只要在这张确认单上签了字,就可以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回家,可以延续老王家的香火。(未完待续) 第四章、回家(4) 可是他怔怔的拿着那张单子,却突然发现,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渗透出一颗巨大的墨点,氲成了一片,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焦虑。 王木匠抬头问了一句:“我按个手印行不?” “行,只要你同意了就行,你同意了,我就能进去做手术,再拖下去,怕是两个都保不住了!”主任医师有些不耐烦的催促着说道。 王木匠没有再迟疑,将漆黑的手指头塞进了嘴里,眼睛挤成了一条线,使劲咬破了手指,一颗鲜艳的血豆子从指尖上渗了出来。他把带着血的手指狠狠的按在了那张确认单上,又左右碾了碾,让手印看起来稍微显得清晰些。然后才抬起手来,把单子放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了王清泉。 看见王木匠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主任医师悬着的心才算是完全放了下来,可与此同时,年轻的王清泉的那颗热心肠也慢慢冷了下来。 主任医师和王清泉第三次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所有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思,不同的目的。王木匠心中急切的希望能看见刚出世的儿子,为老王家传宗接代;主任医师可以顺利的完成这场手术,没人知道他和王木匠在角落里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他的耽搁和掩饰,用一张确认单宣判了刘氏的死刑;王清泉的内心无比煎熬和挣扎,他在内心深处问自己,我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恶心的人,变成那样操着手术刀的屠夫?领娣的心情很是复杂,她不懂父亲为何会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只保弟弟而舍弃了母亲,她更不懂父亲为什么那么急切的希望母亲生的是个儿子? 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婴儿啼哭声,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主任医师率先走出了手术室,紧接着王清泉怀里抱着一个刚出襁褓的婴孩走了出来,最后边则是被几名护士,以及被推出手术室的早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的王木匠的妻子,刘氏。 “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主任医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着冲王木匠说道。 王木匠接过婴儿,慢慢扯开包裹在他身上的包袱,确认孩子是个男婴,声音有些颤抖的笑着说:“带把儿的,是个带把儿的,老王家后继有人了!” 而与此同时,领娣却疯了一般的扑向了早已死去的母亲,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的掉下来,落在母亲的眼窝子里,顺着眼角划过脸颊,滴落在被子里。 “妈……妈,你起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领娣啊,妈……”领娣止不住的哽咽着,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身体,想把她叫醒。她没有经历过死亡,没有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她知道,以后母亲就不会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就像每年除夕夜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一样,母亲会和他们一样被埋进黄土里,和泥土融为一体,最后只剩下一座长满荒草的土堆。 “领娣,你妈累了,让她睡会吧!”王木匠安慰着领娣,不由的看了一眼妻子的尸体,仅仅只看了一眼,却又将头偏向了一旁。他把脸埋进怀里婴儿的包袱里,忍不住呜咽起来,似乎是因为他的力气太大,怀里的婴儿吃疼,也跟着哭了起来,嘹亮的声音在冰冷的走廊里来回回荡着。 …… 回去的路显得那么难走,月光明亮而又显得凄冷,亮的如同整座村子都裹上了白绫。领娣抱着弟弟依偎在板车上,依偎在母亲的尸体上。晚间的山风赛过刀子,刮得人脸生疼。王木匠牵着骡子走在最前头,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把整件事情捋顺了,只是满怀着心事朝着家的方向走。 在离村子还有一道山洼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村子的方向,看着还有几处依旧亮着烛火的窗户,他隐约闪过那么一个念头,整座村子看起来多想是一座巨大的坟丘,而那几点灯火更似盛夏时节老坟圈子里的鬼火。 王木匠忍不住又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漆黑一片。领娣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月光,隐约看见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是看向自己,还是怀里的弟弟,亦或者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的母亲。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的说:“我带你们回家。” 领娣看了一眼父亲的背影,她突然就发现,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她最熟悉的男人是那么的陌生。有时候他让人觉得世界很温暖,哪怕是在最凄冷的寒冬,他也能为你撑起一片天;可是这一刻,领娣突然觉得他有些冷漠,有些凉薄。她看见家的方向,只剩下一片漆黑。当父亲说出那一句,“我带你们回家”的时候,她心里突然闪过一抹疑惑,我们还回得了家么? 已然是深夜,没有灯火,没有鸡鸣狗吠声。整座村落显得那么寂静,好像是在为老王喜得贵子而默哀,为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思想和残酷的现实而默哀。 王木匠把车把式从骡子身上卸了下来,然后招呼领娣去开大门。一路的颠簸,襁褓中的男婴已经沉沉的睡过去了,领娣怀抱着刚出生的弟弟,胳膊已经有些麻木了。她个子太小,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拿着钥匙,勉强能够得着门上的锁,手指触摸到锈迹斑斑的铁锁也是那般冰冷。 漆黑的屋子里,风从墙缝里灌进来,跟院子里一样的冷。她凭着印象,慢慢的摸索着墙壁,一点点的向里迈着步子。炉火早已完全烧成了煤渣子,没有丝毫温度,连一丝光亮也看不见。她不记得煤油灯放在哪儿了,平常这个时候,多半早就睡下了吧。 “开点灯吧!”王木匠在屋外对领娣说道,兴许是听见小姑娘抱着婴儿在屋里摸索煤油灯时,磕磕碰碰的声音,心里有些担心罢。 领娣没有作声,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的朝着门口挪动步子。她记得灯绳的位置,那件家里唯一的,形同摆设一样的电器,就连过年的时候都很少用得上。顺着墙壁摸索了好半天,手指才碰触到钉在泥土墙上的木钉,那是专门拴着灯绳的桩子。(未完待续) 第五章、回家(5) “啪嗒”一声轻响,已经被煤气熏黑的灯泡终于亮起来了,领娣愣愣的看着明亮的灯泡,盯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王木匠没有进屋,他得先安顿好刘氏的尸体,李二爷家的骡子也该还回去了。 “领娣啊,你抱着他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儿。”王木匠又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然后在门前的草垛上扯了一把干草,用火柴燎燃后,又往上添了些枯树叶子和树枝,不一会儿,一丛半人高的火苗子就窜了起来,周围也亮堂起来了。 领娣不知道父亲深夜还要做什么,她已经无暇在意那些,除了早上吃了半碗苞谷糊糊和过夜的黑面馍馍,一整天都水米未进,肚子早就咕噜噜叫了几次。可是弟弟还在她怀里,根本腾不出手来做饭。她也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婴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突然,婴儿在领娣怀里哇的一声哭将起来,声音格外响亮。王木匠一头从外边窜了进来,紧张的问道:“咋了,咋了?” 说着,王木匠从领娣怀里接过婴儿,像宝贝似得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包袱。他抱孩子的样子显得那么生硬,有些笨手笨脚。可是不论他怎么哄着婴儿,孩子却只是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这让他既心疼,又无奈。 “领娣,去叫你妈,娃可能是饿了。”王木匠冲领娣招呼着说道。 领娣先是一愣,继而疑惑的小声说了一句:“爸,我妈没了……” “唉……那,你去煮点苞谷糊糊,煮稀一点,多添点水,少丢点苞谷面儿……里屋的床柜子里头还有两坨**,敲一点放再里头。”王木匠冲领娣交代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王木匠已经坐在冰冷的炉子前打起了呼噜,孩子好像在他怀里哭累了,也睡了过去。领娣小心翼翼的把熬好的苞谷糊糊端过来,轻声叫醒了王木匠。 “哦,煮好了……那个,等他醒了,你再喂给他吃罢。”王木匠点燃了煤油灯,抱着婴儿去了里屋。 他本想将婴儿放在床上,可是看见床架上干草,这才想起来,妻子生产前,他将妻子和被子一块报上了板车。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此刻,妻子依然还躺在板车上,躺在冰冷的夜色里,永远的睡过去了。 略微出神了片刻,他又招呼领娣,说道:“领娣啊,你把他抱到你床上去睡……” 领娣又冷,又饿,又困,又累,抱着弟弟躺进了冰冷的被窝。这一夜,她比平常是睡得都沉,梦里她又看见了母亲慈蔼的脸,看见她对着她笑。她梦见第一次拿着奖状回家的时候,母亲轻抚着她的脑袋说:“咱女子,聪明着哩!以后肯定是个女状元……” 在梦里她笑了,对着母亲笑,可醒来的时候,眼泪却还挂在睫毛上,就像清晨山间草磕里的露水,晶莹、皎洁。 王木匠也并没有来叫领娣起床,领娣起来的时候,王木匠好像刚才外头回来,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上,眉毛上,都结满了冰瘤子,显然他是一夜未合眼了。 领娣看着他的工具箱,里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匠工具,她这才明白,父亲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镇子上,取回了这些东西。 领娣正在生火做早饭,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搬着小板凳凑到灶台前煮苞谷糊糊。煮好后,她盛了一大汤盆送到王木匠跟前,王木匠用筷子在海碗里不停的搅动,苞谷糊糊越搅越稀,越搅越凉。他一边搅动,一边对着碗口吹气,等搅的差不多了,直接一口将一大碗苞谷糊糊灌进了肚子里,最后用筷子把碗底又刮了一遍,仅剩的一大口糊糊也被他送进了嘴里。这前前后后不过一袋烟的功夫,王木匠顺手将碗放在一旁,又继续忙碌起来。 母亲身上依旧裹着被子躺在板车里,放在屋外一夜了,脸上打了一层细密的霜花,看起来像个雪人。领娣没敢多看,仅仅是轻瞥了一眼,便又赶忙收回了视线。 “领娣啊,吃完饭,烧一锅热水,我给你妈洗个澡,让她干干净净的走。”王木匠交代完之后,依旧在忙碌着手里的活计。 等领娣稍微喝了点苞谷糊糊,又开始忙活着烧开水,望着灶台里红彤彤的火苗子,她的心也慢慢跟着暖和起来。多少次似曾相识的场面,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着,她就坐在灶门前烧火。她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灶台,水汽蒸腾,烟雾缭绕,仿佛又能看见母亲那张慈祥和蔼的面庞。 不知道是被烟气熏着了,还是想念母亲了,眼泪情不自禁的又湿润了她的眼角。十岁的女娃有着比常人更加坚韧的性子,这是黄土高原赋予她的朴实。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是这个家已经太穷了,穷得只剩下四处漏风的墙壁,她不知道未来的光景是个什么样子,更加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王木匠还在院子里忙碌着,他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木匠,村子里大多数人家家里的木器都是经他手打出来的。可是此时他却有些犯难,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女人死了,就躺在离他咫尺的破旧板车上。这个女人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嫁过来十几年了,除了结婚的时候他给婆姨做过一身衣裳,就再也不曾给过她任何物件。只交给了她这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家,以及快要过不下去的烂包光景。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鼻子略微抽动了几下。更加卖力的干起来手中的木匠活,他要给自己的婆姨打造一副棺材。这个苦命的女人,给他生下了个儿子,为老王家延续了香火,她是有功劳和苦劳的。可是此时,就连打造一副薄皮棺材的木料,他都拿不出手。 就在他犯难的时候,李二爷拄着跟梨花木杖站在他家的后梁子上,扯着嗓子吆喝:“狗日哩碎娃,我的骡子你打算几时给我送回去啊,搁在你们手里,那还不得饿掉膘了?” 王木匠抬头瞧了一眼李二爷,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为婆姨生娃的事情,他急吼吼的去向李二爷借骡子,几乎算是连偷带抢的把骡子套上了板车。 婴儿的啼哭声正好撞击着他的烦闷的心,家里多了一张嘴,可是婆姨死了,却等于是塌了半边天。(未完待续) 第六章、抉择(1) ***年的春天,比往常来的似乎更早些。河水早早的解冻了,带着碎冰碴子一道顺着河岸往下流淌。沿河上下的柳条也展开了新枝,庄稼地里的麦苗长得郁郁葱葱的,看得人心里着实有些欢喜。 这一年,领娣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九岁的弟弟小海也长成了个半大的小子。姐弟俩正在忙着做午饭,日子虽然没有以前那般难熬了,却依旧过得艰苦。四处的墙壁依旧透着风,偶尔还会掉下来扑簌簌的尘土,可好在不用再吃那难以下咽的黑高粱馍馍和糠团子了。 “姐,水开了。”小海站起身来,半爬在门框上,提醒着领娣。 “好,我晓得了。”领娣正在门前的院子里削红薯,因为稻米并不充足,所以她总要在米饭里添些红薯,南瓜和土豆之类的东西。 “你去喊爸回来吃饭。”领娣一边说着,一边端着一盆削好的红薯进了灶房。 小海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一直跑到门前的河沟边上,才停下脚步。父亲的身影离他还有些距离,但是看得真切。他只穿了一件旧秋衣,外边的袄子搁在地头上,锄头被他一次次的扬起来,挥下去。挖开的泥土再被他用镐头慢慢敲碎,如此反复。他已经在地里忙活了一个上午了,山对面的那块土地上也明显呈现出两种颜色,一种是被日头晒过,被一冬的风霜冻过的土黄色,另一种是略带些湿润的褐色,那是已经被他翻过一遍的部分,看样子,在日头完全落下去之前,他应该能把整块地皮完全翻一遍。 小海把双手拢到嘴唇边上,朝着对面山头上的老王喊道:“爸,吃饭咯。” 王木匠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也朝着小海回应了一声:“好,回来了。”可是他并没有立马停下锄头,又超前翻了一塞,才把锄头杵在地头上,直起腰来。 在老王翻地的档口,小海已经从河沟边跑了过来,他并没有急着再次去催促父亲,而是走到地头上帮他拾起了衣服。看着剩下的还没翻过的地皮,老往心里估摸着,怎么着也还得一下午。他把锄头插在泥土里,双手重叠着放在锄头把儿上喘着粗气。 “走,回去吃饭。”老王冲小海招呼着。 老王披着衣服,扛着锄头,嘴上还叼着旱烟袋,小海欢快的走在他前边。在经过河沟的时候,老王把锄头浸在河水里,随意扯了把干草,捆成一团草把子,洗去了锄头上的泥土。 看样子小海是有些饿了,他催促着问道:“下午不是还要用吗,现在洗干净了,下午用完了还得洗?” 老王笑了,甩了甩手上的水,把锄头肩膀上,说:“庄稼人,不能偷懒,这镐头就是庄稼人的武器,只有把它收拾干净了,使起来才能顺手。这跟做人是一个道理,庄稼人嘛,要本分。” 小海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老王走得太慢了,兴许此时姐姐已经做好饭,正等着他们的吧。他想了一下说道:“反正我以后又不种地。” “你说啥?你不种地?你不种地,能做啥?我把你拉扯大,可不敢学成了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要让人家笑话。”老王明显是有些生气,可是想着小海还只是个孩子,便也没好说什么重话。 小海没有作声,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以后要种地,他在学校里的时候,老师总会跟他们说:“娃们要好好念书,走出大山,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咱们是农民的娃,不能一辈子都守在这山沟沟里,只有念好了书,才能走出去,不然要在山沟沟里头跟黄泥巴打一辈子的交道。” 看着父亲的眼睛,他有些怕,不知道该怎么去回话,索性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父子俩一路无话,一前一后的走在黄泥巴道上。 吃饭的时候,老王想了下,说:“领娣啊,你吃完饭,帮着看一下小海的作业,快要开学了,可不敢马虎。” 想着小海刚才的话,老王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小海在一天天长大,可是他也越来越浮躁,这让老王的心里有些不安。他怕小海以后没出息,怕他以后变成个二流子,他更怕小海将来生活没有着落。他今年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多么期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看见小海长大成人。 吃完饭,老王并没有急着去地里干活。他独自坐在火炉前,静静地看着炉子里的柴火发呆,黝黑的水壶正往外冒着热气,壶盖子被翻滚的开水顶起来,不断夸夸作响。可他并没有起身把开水灌进暖壶里,只是那么静静的坐着。 正月间的气温还没有完全回暖,屋子里也并不比外边暖和多少。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旧秋衣贴在后背上,让他觉得有些凉,不禁又朝着炉子跟前凑了凑。他把手放在水壶跟前,想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可是看着如同枯树皮一样的双手,他忍不住开始叹气。 现在家家户户的生活条件都比以往稍好些,请他做木匠活的人也越来越少,大伙宁愿花钱去镇子上买家具,也不再请他了,让原本便没有多少收入的家,过得更加艰难。 看着还在灶台前忙碌着的领娣,她心里动了个念头。如果领娣不上高中的话,或许家里能给家里减少一些负担吧。那样他就还能勉强凑足了小海今年的学费。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领娣成绩一直很好,好得让他可以时常在村子里炫耀。别人都说,他老王家要出个女状元,他听了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的,可是眼下…… “领娣啊,水烧开了,你把水灌到暖瓶里去。”他冲女儿喊道。 而此时,小海突然蹦蹦跳跳的又跑了进来,满心欢喜的说道:“姐,姐,我听他们说,西沟那边有人结婚,请了一场电影,咱们晚上一块过去看电影呗。” “好,晚上我带你去看电影。”领娣一边把水灌进暖瓶里,一边说道。 这句话却深深的扎进了老王的心窝子里,他听见的不是要看电影的事情,而是“结婚”这两个字。算算年纪,领娣也已经十九岁了,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了。要是领娣能找个好婆家,他多少也能帮衬着小海上学的事情吧。 老王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心里却已经开始琢磨着这个事情了。领娣却全然不知,她的命运正在一点点的发生着变化,在她还在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抉择(2) 过了正月十五,便是开学的日子,领娣搭着去县高中的班车离开了家。坐在几乎转不开身子的班车上,她的心情却是那么的兴奋。看着两旁山道上正发着嫩芽的柳树枝丫,她内心的情愫也在一点点成熟起来。她对开学的日子是有所期待的,向往书里边自由平等的爱恋,向往书里边高楼大厦的生活和甜甜美美的日子。可是回身看看还处在半山梁子上的村子,她的心却又不禁揪到了一块。她不在家的日子,小海会像她小时候一样,搬着小板凳在灶台前做饭,洗衣服,熬猪食…… 这个家给她的负担实在是太过沉重,压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每次坐上班车,重返校园的时候,她都有种逃离的感觉,逃离那个穷得四处透风,一年到头看不见希望的地方的感觉。 只有到了县高中,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心里平静些。可是她不知道,这只是她最后留在校园里的时光,过了高三这最后半年,她将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走出大山,走出那个曾经让她倍感亲切,而如今却想要逃离的村子。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日头照得人暖洋洋的。领娣提着行李和被子,穿梭在车站与学校之间的街道上。正月间的县高中看起来异常的热闹,春节的气氛刚过不久,加上今天是开学的日子,一整个下午都是空闲的。来的稍早的同学们正在忙着收拾床铺,打扫卫生。 走了一路,领娣的丝毫不觉得累,反而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她把行李放在床铺上,忙着铺被子,旧式的土炕显得有些冰冷,土炕底下也从来不会有柴禾,可是她的心却是暖和的。 宿舍门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停的在朝里边张望,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看起来是刚刚理过的,显得格外的精神。如果不是肩头的那块补丁出卖了他,倒还真觉得他是哪家的高干子弟。 “领娣,领娣,外头有人找。”同宿舍的女孩子抱着脸盆从外头进来,顺便递来了话。 领娣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是他,脸上情不自禁的漏出了喜色。她放下手里的事情,略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扯了扯衣角,好让身上那件旧的碎花棉袄看起来能稍微平整些,然后才出了屋子。 两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的笑了笑,都显得有些害羞。 “你来啦!”领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说道。 “额……我来的早,都已经收拾完了。想着来看一下,看你来没,好还你的书。”年轻的小伙子把书递到领娣面前,眼神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但又不知道该看向哪里。略微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你还没吃饭吧,我从家里带了几个馍馍,你先垫一下肚子。”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白面馒头,一并塞到了领娣手里。 两个早已经掉了皮的白面馒头,被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变形了,馍渣子就像面粉一样扑簌簌的散落下来。 “好了,我走了,还得回去收拾一下。”年轻的小伙子摸了摸后脑勺,憨笑着说道。 领娣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却掀起了一抹浅浅的微笑。看着两个变形的馍馍,领娣的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暖。 “看什么呢?”直到有个同学把脑袋从领娣的肩膀上探出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唉,我也没吃午饭,咋就没有人给我送白面馍馍呢?”此时,两个女生已然嬉闹成了一团,宿舍里不是传出来两人咯咯的笑声。 两个十**岁的姑娘躺在刚铺好的床铺上,领娣把一个馍塞进了干粮袋,另一个掰成了两半,分了半个给身边的女生,这是她在学校里最好的伙伴。 “领娣,他叫什么来着?”那女生揪了一块馍送进嘴里,问道。 “什么?”领娣没反应过来,又反问了她一句。 “我是说,送你馍的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嘛?”领娣有些不解的问道。 “我就是问一下,方便以后你结婚的时候,我好去找你婆家的位置。”女生嬉笑着说道。 领娣有些不好意思,把手里剩下的半个白面馍塞到了她嘴里,“吃着馍馍都堵不住你的嘴!”可是领娣的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向往,如果真的能她他所说,倒也和书里写到一样了。 黄土夯实的操场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土墙上粉刷的白色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虽然早已经褪了色,但是看起来却依旧是那么鲜艳。男生们还在操场上打篮球,尽管没有硬化的泥土场子上总是会扬起一层层土灰,但却丝毫挡不住他们灿烂的笑容。领娣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自从寻见他,眼神便再也不曾离开过,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穿梭在球场上,人群中。看着他每一次投进球,场上的同学们欢呼喝彩,她也总是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 …… 从初春开学,到黄土地里的庄稼拔青,变黄,麦子变成和黄土高原一样的颜色,领娣的高中也到了即将毕业的时候了。 他带着她走在校外的草坪上,树林间,两个人只是这样静静的走着,却谁都没有说话。终于他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问道:“我还你的书,还在么?” 领娣心里清楚,其实她要问的并不是这,而是书里还有他送给她的其他别的东西。那张写满了萌动青春时期,想对爱慕的人说出来的心里话。 他们的关系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如同不用言说的秘密了。他帮她去食打饭,她帮他洗衣服,他帮她补习功课……只是到了快毕业的时候,这些压抑了很久的话,才敢说出口。 领娣的手一直捅在荷包里,而那本书里,写满了他想对她说的话的纸条也正攒在她的手心里。这张纸条她不敢让旁人看见,也生怕弄丢了,所以每一次换洗衣服的时候,她都总是会把那张纸条掏出来,再塞进另外一件衣服的口袋里。尽管此时此刻,那张皱皱巴巴的半页信纸都已经泛黄了,折过的部分也已经断开了,有些地方的字迹甚至已经看不清楚了,但领娣还是把它当成了最宝贵的东西,随身带着。 终于,领娣鼓足了勇气,把那半张皱皱巴巴的信纸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凑到他面前,问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看见你写给我的信吧?” 看着那张背面用浆糊重新贴了一层的报纸的信,他已经明白了领娣的心意,不由的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领娣也跟着一起笑了。(未完待续) 第八章、抉择(3) 毕业那天,他们像往常放假时候一样收拾自己的东西,唯一不同的确实每个人的心情。可能自此以后,很多相伴了彼此三年的同学,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了吧。校园各处都能看见相拥在一块,抱头痛哭的男男女女,他们互相赠送彼此一些小礼物。一方收卷,一个绿皮的笔记本,或者是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 领娣收拾好被褥和书包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去车站赶班车。六月的天,不热也不凉,她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碎花衬衫。可是扛着那么重的东西,急急匆匆的去赶回家的汽车,却让她有些吃不消,她不敢停下,车子不会等人,错过了这班车,就得明天中午再来。而且今天是毕业的日子,赶着回家的人也很多,她不敢保证车子上是否还有多余的地方,能将她瘦小的身体塞进去。 紧赶慢赶,好在终于是赶上了,在车子快要出站的时候,她拖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皮袋赶上了。她前脚刚上车,车子就已经带起阵阵灰尘开了出去。她四处寻找着,透过车窗想看见他的身影,哪怕只是来送她,见她最后一面也好。可是直到汽车完全驶离了县城,她也没看见过他的影子。 领娣望着车窗外的黄土高原,不禁想起了最初时和他相遇的情形。那天下午,她去县图书馆借书,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同时伸手去拿同一本书。这让他俩都觉得有些尴尬,两人相互谦让了半天,最后他决定把这本书先让给她看,等她看完之后再借给他。 临走的时候,领娣突然叫住了他,问道:“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这本书我看完之后,怎么给你啊?” “哦,我叫刘青山,高一二班的,就在你们班隔壁。”他说。 领娣心里不禁开始笑了起来,她现在才想起来,刘青山怎么会知道自己就在他隔壁的班上呢?谁能说,这次借书的初次相遇仅仅只是个巧合呢?可谁又能说,这难道不真的是巧合么? 从此以后的三年,刘青山总会在他每次去县图书馆借书的时候,出现在图书馆里,他们总会不约而同的去借同一本书,可是每次都是领娣先看,等她看完之后,再把书借给刘青山。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会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夹在书页中,送给对方。 来来回回的几百封信,几百张纸条,成了领娣在县高中唯一的慰藉。刚来学校时,她没有朋友,也不愿意跟同学接触,她自卑,怕同学们瞧不起她,笑话她家里穷。每次去食堂打饭,她总是最后一个去的,因为她买不起一毛钱一勺子的菜,多数情况下都是拿着粮票换了饭,然后再去水房接点开水,把米饭合成稀粥喝下去的。有时候她去的晚了,没卖完的咸菜,食堂的师傅会便宜点卖给她。 直到有一次,领娣拿着已经掉瓷的钵子,往米饭里接开水,被刘青山撞见了,才知道领娣上这个学有多么不容易。他既对这个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感到敬佩,同时也觉得她过的实在是太不容易。可是那次,却让领娣觉得脸火辣辣的疼,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以后,领娣再也没给刘青山写过纸条,甚至是刻意的躲着他,回避他。可是刘青山总会找各种法子,让人带书给领娣,而书里依旧夹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纸条,是刘青山对领娣一次次的鼓励,是他让领娣可以挺直腰杆走在校园里。 偶尔刘青山也会在书里夹着几张粮票,一并让人送给领娣,可是每次再收到领娣换回来的书的时候,粮票却依旧夹在书里。刘青山懂得领娣的自卑和骄傲,慢慢的他们有了更多的交集,他们的名字总是会出现在每次考试榜单的最前边,两人的名字交替着出现在第一二名的位置。 很多时候,他们一同出现在校园里,都会引来不少羡慕的眼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慢慢的变得很微妙起来,几乎是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他俩正在处对象,可是他们自己却总是压抑这那种情愫,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和眼光。 也正是因为经历了那样的三年时光,彼此间的心事,都通过夹在书页里的纸条互相倾诉,所以才会在毕业的这一刻,变得那般的不舍。或许回家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吧,可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领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就觉得这就是她一辈子的宿命,也许是因为黄土高原的山梁太高,她一辈子都要被眼前这座大山拦在这山坳里了吧。 回家的第三天,老王看着女子依旧在灶台前忙碌着,不禁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已经托人给领娣说过媒了,可是依照着领娣倔强的性子,估计是绝不会同意的。自己年岁大了,若是不能找个有钱的女婿,那小海上学的事情怕是没有着落。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的婆姨躺在手术室的那天,主刀医生让他在确认单上签字,可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最后咬破了手指头,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他这一辈子,算是已经交给了这黄土高原了,可是娃不能像他一样没有出息,不上学的话,估计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沟壑纵横,黄土漫天的山沟沟里。 “领娣,你也老大不小了,爸寻思着,找个媒人,给你说一门亲事,你看咋样?”老王略带着征求的口吻,试探性的问道。 “我要是嫁出去了,你咋个办?小海还那么小,得要有人照顾才行,我要是走了,这个家不就是真的垮了……我不嫁。”领娣怔怔的梗着脖子,站在灶台前发呆。 领娣没想到,等待着她命运的竟然会是一场婚姻。此时刘青山的样子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毕业的前夕,刘青山第一次牵起了她的手,跟她吐露心扉,说出来压抑在心底三年的情愫。 他说:“领娣,我……我想跟你好,想娶你做我的婆姨。” 领娣当时浑身如遭雷击,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她的心从来没像这次一样跳的这么快,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不敢想象,可是心里却又有些向往,她曾经憧憬过未来的生活,在她最需要人支撑的时候刘青山出现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支撑着那个穷得支离破碎的家,早已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多么希望可以找个地方歇一歇,找个地方靠一靠。 可是她不能歇,也不能靠,老王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他只会木匠活,只会种庄稼。可是现如今,来找他干木匠活的人越来越少,他的木匠匣子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领娣不能再依靠这个年迈的父亲。至于小海,他还只是个孩子,领娣知道从十岁开始起就支撑这个家的艰苦,她不敢歇,她不想让小海过早的担上她所经历过的那种担子。(未完待续) 第九章、抉择(4) 老王只是不停地叹着气,或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毕竟领娣才刚回来没几天,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成的,按着自己闺女的性子,越是逼得急,反而越是说不通。反而倒是小海,再过几年才上初中,眼下上小学倒也花不了几个钱,除了学杂费和一些必要的开销,裤腰带稍微勒紧点,倒也还过得去。等到小海上中学了,实在是熬不下去,撑不下去的时候,估计女子不会再这么犟了吧。 “这个事情呢,我只是和你说一下,你要是不同意,那就再等等,再等等。”老王含糊其辞的安慰着领娣,也安慰着自己。 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到底会过成个什么光景,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村子里近几年也有人到省城去打工,他也想跟着去省城找份活计,多挣几个钱。可是如果他走了,那这个家可能过的就更加艰难了,地里的庄稼要人照看着,庄稼人不能不本分。而且他大字不识几个,除了一门木匠手艺,再也没有其他傍身的技能。加上这几年,请他做木匠活的人家越来越少,手艺也慢慢生疏了。 老王寻思着,不能丢了自己的这门手艺,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等将来小海不上学了,再把这门手艺传授给小海,就算他以后到城里头去打工,也能找到个活计。 这么寻思着,老王连续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家里的这几口窑洞房也才刚翻新过,家具也是几年前自给做的,都还结实,现在倒也还能用。周围村子里乡里乡亲的,也都不找他做木匠活了,这到哪儿去揽个活计练练手呢? 不由的,他又想起来了领娣嫁人的事情,说到底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可大姑娘出嫁,总不好就这么白白的把姑娘撵出门,连个陪嫁的物件都没有吧?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领娣她妈还带来了五十多斤苞谷面儿,作为陪嫁的嫁妆。可是都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再陪嫁苞谷面,多少有些不好看。他寻思着,要给大姑娘打造一套家具作为陪嫁的嫁妆,这样就算女儿嫁过去了,婆家也会看的更重些,不至于让她遭罪。 第二天一大早,老王就带着锯子和斧头进了老林子,生产队分给他的两亩林地,这几年也长出来了几颗碗口粗的松树。把树砍回去刨了皮,再放上半个月,等水分干的差不多了,就可以动手打造陪嫁的家具了。 一般来说,砍树多半都是在隆冬腊月,或者刚开春的时候。那时候天气冷,松树里边的油脂比较厚实,放在屋外头任风吹干,这样的木头会更加紧致,打造出来的器物也更加结实、耐用。可是他实在是按捺不住整天闲在屋里没事干,油菜和麦子都已经收割完了,苞谷苗子和水稻秧子也都播下去,眼下当真是没什么事可干了,除了偶尔去地里扯扯草,他几乎一整天都在门前发呆。 庄稼人就是闲不住,一没事做了,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便提前做准备,先把树砍回去放着,平时农闲的时候,也好锯上几块板子,先把要用的木材准备齐全了。可是领娣问他的时候,他却只是含糊其辞的说,是有人请他帮着做一副家具,至于多的话,他却是不敢说的。 当天傍晚时分,老王扛着一根锯好的松木正往回赶,走在半道上。有个骑着自行车的后生,看模样差不多跟领娣一般年纪,向他打听个事。 “麻烦问一下,你晓得王领娣家住在哪里吗?”年轻人向老王打了个招呼。 “你找王领娣,楞个有啥子事?”老王哐当一下把肩上的木头撂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上头,然后从腰带间抽出旱烟杆子,装填着烟叶子。 “我和王领娣是高中的同学,找她确实是有点事。只晓得她住在这个村子,但是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你晓得她家怎么走吗?”年轻人并没有急着解释他到底为何来找领娣,而是又问了一次领娣家的位置。 老王一边自顾自的点着烟袋,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后生。可是他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个后生穿着黑麻布做的衣裳,而且肩膀上还有两个巴掌大的补丁,显然和自己家一样,条件也并不是很好。这个后生是领娣的同学,找她有什么事情呢? “我是领娣的爸,你找她有啥子事?”老王丝毫没对这个后生客气,他也是从哪个年纪过来的,自然是明白这小伙子的来意。现在各家各户都穷,能供得起娃念个高中的人家不多,但是念完书之后不是还得回农村和黄土打交道,这个后生自行车上还挂着烟酒,难不成是刚一毕业了,就像上门来求亲不成? 一听这话,那年轻后生丝毫不敢怠慢,立马把自行车往路边上一靠,用脚把车后轮的支架压下来。热情的迎了上去,笑呵呵的说道:“哎呀,叔,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你。来来来,您抽烟,抽这个……”年轻人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卷烟,从里边掏出来一支递了过去。 老王也没跟他客套,接过烟卷看了看,叹了口气说道:“哎呀,这是大前门,好烟啊,这个烟我抽过。”老王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一个穿着如此寒酸的后生,口袋里居然能揣着这么贵的烟。再看了一眼他身后凤凰牌自行车,这车子少说得两百来块钱,老王连想都不敢想。他只是从前见村里的老支书骑过,自家却是买不起。 “你找我女子,啥子事嘛?”老王越来越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个后生给他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觉得是件好事,看他车把上挂的烟和酒,多半是要提亲的。可依着他女子的个性,怕是这个事情不好办啊,但是他也正有这个打算。要是领娣能嫁给这个后生,有这个后生帮衬的话,那小海上大学就有指望了。 “我和领娣是高中的同学,在一起上学三年了,毕业的时候本来是想去送送她的,可有事情给耽搁了。我到车站的时候,车子已经走了,我一直撵出去好远都没撵上。寻思着,她家里的也不是很远,临走之前来跟她道个别。”刘青山有些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他也未曾想到会在这半道上遇到领娣的父亲,一时间觉得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脸上跟火烧一样,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哎呀,都是同学嘛,可不敢叫你再送到屋里头去。我家的女子,从小就皮实着哩,可不敢叫人送。”老王一下子就乐开了花,憨笑着一把拍在刘青山的肩膀上,似乎是发掘手上还粘着松树油,又不好意思的拿开了。 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也不管那半截木头了,拉着刘青山的手,说:“走走走,到我屋里头去坐一下,坐着说这个事。” 刘青山万万没想到,领娣的父亲会这么热情,他指了指地上的木头,有些茫然无措,然后说道:“叔,你走前头,我来帮你扛回去。” “哎呀,丢在这里又没有人要,你扛他作甚?走,先跟我到屋里去,领娣在屋里头呢。”说着,老王便带着刘青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赶过去,也不知道是因为见了这后生心里欢喜,还是想着往后小海上大学的事情有着落了,忙碌了一整天的老王忽然觉得也不累了,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刚到了门前,老王乐呵呵的如同吃了蜜蜂屎一样高兴,嗓门也比平时高了几分,冲着屋里喊:“领娣,领娣啊,你看哪个来了嘛!” 领娣正在屋里准备着晚上的吃食,听见父亲这般高兴,不禁也有些疑惑。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灶台门前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却是猛地吃了一惊,甚至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怎么也不曾想过,他会亲自找到家里来。(未完待续) 第十章、抉择(5) 领娣有些茫然无措,此刻她甚至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不停的攥着衣服来回磨蹭,手心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若是搁在上学那会儿,刘青山来找她,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种兴奋感和迫不及待的感觉,然而此时她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 在学校的那几年里,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能稍微显得精神些,总是穿着那两身她最好的衣裳,这让她多少能有些自信和他站在一起。可是回家之后,那两身最好的衣裳都会被她洗干净,压在箱子最底下。闲在家里干农活的时候,她穿的都是母亲留下的那些粗布衣服,除了洗得稍微干净些,什么都掩盖不住,到处都透漏着一个大写的穷字。尤其是当刘青山出现在她家院子里的时候,她的心更加慌乱了。 这处老房子,古老的窑洞房,比她自己的年龄还要大些。窗户纸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上边贴着一层一层的旧报纸,被太阳和雨雪浸润的变成了和黄土高原一样的土黄色,依旧是窟窿上套着窟窿。门板黝黑,每次开门关门都吱呀呀的响,就像是她爸晚上睡觉磨牙的声音。随时感觉门板会从门框上掉下来一样,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它也还是没有掉下来过。 院子里的土墙早就坍塌的不像样子了,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张嘴囫囵啃过的泥巴饼子,下雨的时候会随着雨水在地面上留下一大滩泥浆子。日头大的时候,让风一吹就会扑簌簌的往下掉墙灰。屋里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三间大窑洞房,除了一间睡觉的屋子稍显的干净一些,但也干净不到哪去,总不能直接把人领导卧房去吧? 领娣本想让刘青山进屋坐一会,可是这才想起来,屋里摆满了苞谷棒子,连个能坐人的地方都腾不开。她想给他倒杯水,可是这才想起来,连个像样的杯子都拿不出来,唯一的一个破瓷缸子是她爸在用,杯底还蒙着很厚的一层茶垢。 最终领娣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刘青山只是静静的站在场子里,他没想到领娣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些。这个看起来那么要强的十九岁的姑娘,不禁让他从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出来的痛苦,就像是被人按在了水里快要窒息的感觉。他感觉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板,让他痛苦的忍不住想要流泪。 两个人的眼神触碰在了一起,又迅速的移开了。大概是都不想让对方难堪吧,领娣不想让刘青山因为她的家境环境儿同情自己,刘青山也不想因为自己突兀的造访而让领娣感到自卑。 “个傻女子,愣着干甚,赶紧去倒茶嘛!”老王兴高采烈的说道,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哪里还顾忌得了场面上尴尬的气氛。 可是领娣却依旧站在门口,她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内心世界,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刘青山说道:“不了,我来找领娣,说几句话就走。” “那好,你们说话。哎呀,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老汉在这,你们不好意思,你们说你们的,我去忙我的……” 尽管场面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可还都是谁也没敢先开口说话,或者说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两个慢慢的走在黄土高原的田野间,虽然是并排而行,可是看起来两人似乎都显得那么孤单。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心事和心意,哪怕不说,对方也能明白,这就是三年高中时光和那几百张夹在书里的纸条,让两人之间产生的默契。 还是领娣先打破了这让人难受的平静,她问:“你,你怎么找到我家来了?” “哦,毕业那天我有事,来不及去车站送你。我去的时候,看见你已经上车了,我喊你,可能你没听见。我……我撵到县城外,就再也撵不上班车了……”刘青山愣愣的说道,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当着姑娘的面说话,尽管他和领娣有过无数次这样交流的机会,可说话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的。到最后声音也越来越小,只剩下了尴尬的笑。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事儿?”领娣问,听不出来她的语气,也看不出来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我……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要走了!”刘青山说。 “你要走?” “恩,我的入学通知书到了,再过几天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不知道你考得是哪一所大学,也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所以……我就想着在临走之前,再跟你见上一面。”刘青山一股脑把所有的想法都说了出来,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激动,有些骄傲,也有些无奈。 “恭喜你,你是我们镇上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领娣笑着说道,可是说完之后,心里却又是一阵酸疼。 “你,你没考上么?”刘青山迫切的问。 “考没考上,我都不想再念了。我家的条件你也看见了,我要是再念下去,估计这个家就撑不下去了。我还有个弟弟,他明年就要上初中了……我,我不念了。”领娣说话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她故意做出一副很轻松,很释然的样子,还冲着刘青山笑了笑,可是这个笑容却显得那么不自然,甚至是有些生硬。她怕自己的难过被他看过来,又赶紧把脸瞥到一边,超前又走了几步。 “哦……”刘青山脸上的骄傲和兴奋瞬间就收了起来,他想劝领娣和他一起上大学,可是想想领娣说得话,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家的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为了能最后和领娣见上一面,他在镇上揽了一份活,干了整整一个暑假,才凑了一点钱,买了那两瓶最好的汾酒和一条大前门的烟。估计他上大学,家里也得再紧巴巴的过几年苦日子的吧。(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抉择(6) 两人依旧并排着沿着庄稼地间的田埂往前走,还是谁都没有说话,日头从面前照过来,他停在原地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他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那句话却始终堵在嗓子眼儿上,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我到了省城以后,还会给你写信的。”他说。 “好,我等你给我写信。”她笑着回头说。 夕阳下,两人就这么静静的伫立着,看着彼此的脸,看着彼此的眼,谁也没有再次回避,谁也没有先移开眼神。 “好了,天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刘青山抬眼看看还挂在天边上的日头,说道。这句话有他的信念和决绝,也有不舍,那是对于懵懂的青春岁月的不舍,以及对那个苦命而又坚强的姑娘的不舍。可是此时,他又显得那般的的无奈和压抑,好在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可以支撑着那个家,支撑着他走出大山,支撑着他可以念完大学,支撑着他带着全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的信念。 “你走吧,天要黑了!”领娣见刘青山还站在身后没动静,这才出声提醒着说道。她的声音略显得有些声音,还带着些颤抖。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能平静些,尽量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尽量不然他看出来自己的难过。 刘青山走了,真的走了,他蹬着自行车沿着黄土高原的土道上一路拐出了山坳。他没有回头,心情无比沉重和压抑,自行车好像也比来的时候骑得更加艰难,每一次蹬下去都好像要使尽他浑身所有的力气。但是他没有停下,他知道在背后的山梁子上,有一双眼睛还一直紧紧的盯着他。一口气骑车去好几里地,当他在没有气力蹬着自行车前行的时候,才停下来朝着领娣的方向看了一眼。 山梁子上勉强还能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影,逆着夕阳静静地注视着他。显然领娣在他走后,一直沿着山坡在往山上跑,此时她已经站在了山顶上,沉下去的太阳就在她身边,整个小人也被太阳的余晖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 他再也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扯着嗓子朝着对面山梁子上的人喊了起来:“领娣,等我回来……” “我等你回来……” 太阳终于沉下去了,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彼此站在两道山梁子上。他们中间是一道很深很长的山坳,山坳底下是一片错落有致的农田,稻子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碧绿色。 这是一句不完整的道别,也是彼此之间最默契的一句承诺,刘青山在心底把这句话有重复了一遍,“领娣,等我回来娶你!” 同样在山坳的那一边,领娣同样在心底回应了他,“我等你回来娶我!” 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谁也没有真的说出口,可是却也不用说出口。他明白她心里的苦,她懂得他对她的情。如此便这最好的承诺了吧。可是他们谁也不曾想过,他们中间阻隔的这一层层山山水水,却成了两人之间永远都无法迈过去的沟壑,就如同一道天谴,横在了两人中间。 …… 当晚的饭菜和平常时是一样的,一盘萝卜和一盘青菜,没什么油水,可是老王却吃得格外的起劲。黝黑的瓷缸子里,还特意倒了半缸子汾酒,是刘青山走的时候留下的。 老王略微茗了一口酒,挤着眼睛使劲啧了啧,吐出一口酒气。他瞥了一眼领娣,见她只是静静的吃饭,又看了看小海,心里却在盘算着今天下午上门的那个后生,忍不住问道:“今天来找你的那个后生,有啥事?” “没什么事,他要去省城上大学了,来跟我道个别。”领娣含糊其辞的回应着说,说完便只顾着低下头自顾自的吃饭。 “哦……”老王沉吟了一声,脸一下子就黑下去了。 桌上的气氛有些尴尬,领娣的大学通知书也早就已经送过来了,还一直压在他口袋里。这东西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如果瞒着领娣把信封烧了,依着女子的性子,就算是表面上不敢跟他闹,但肯定心里会难受会怪他的吧。可是把这信封交给她,自己有实在没本事再供她上大学了。眼看着小海马上就要上高中了,先去学校跟老师说一说,学费先缓一缓,兴许能行。可要是女子也还要上学,那就真的是要了她的命啊。 思量再三,老王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已经被折叠的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搁到领娣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跟女儿商量,又继续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才说道:“你不说上大学这个事情,我还忘了。头几天我去镇上办事的时候,听说有你的信,我就去帮你拿回来了。这几天忙得慌,忘记给你了。” 老王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领娣脸上的表情,寻思着该怎么把话茬子接下去。可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今天上门的那个后生,如果他和领娣之间要是真的有点什么事情,那就麻烦了。领娣多半也会跟着他一起去省城上大学的吧,她要是真的去了,那小海该怎么办呢? “姐,你考上省城里的大学了!”小海忙不迭的朝桌上的信封看了一眼,虽然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文化水平,但是信封上红艳艳的大字,他还是都能认得的。 “我……不想念了!”领娣随手拿起桌上的信封,往口袋了一塞,说道。 “姐,你可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省城大学的呢,咋就不想念了?”小海的眼神有些慌乱,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不想念了就是不想念了嘛!”领娣终于有些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第一次给了这个她最为疼爱的弟弟甩了脸色。 “爸,你跟我姐说说嘛,考都考上了,咋说不念就不念了?”小海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突然朝着他发火有些茫然无措,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孩子,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不念就不念了嘛,反正一个女子能上完高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搁在七几年的时候,都可以到公社办得初中里去当老师了。”老王安慰着小海,同时他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他明白领娣是因为这个破败不堪的家,才放弃了到省城去上大学的机会。本来他还为这事忧心,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领娣打消上大学的念头,甚至想过一直把口袋里的信封藏起来。他有些自责,可更多的却是高兴,端起大瓷缸子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苦楚(1)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底,小海也到了该上初中的日子了,可是他却呆愣愣的坐在门槛上发呆。同村的好几个一届的小伙伴都已经报完名回来了,就等着开学的日子。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开口,他期盼着父亲能跟着他一起去报名,期待着能背上书包去镇上的初中上学,可是父亲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没露过面了。天还未亮的时候,他就已经背着木匠匣子去镇上找事干了,一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家。每次父亲回来的时候,他都已经睡下了。等着他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父亲却已经早早的就出了门。 “姐,你说咱爸啥时候去给我报名啊?”小海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忘记了他上学的日子,但又不敢开口问。 领娣看了一眼孤零零坐在门槛上的小海,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她心底比小海更着急,可是却又无能为力。地里的事情已经忙得她有些麻木了,日头正盛,她又把场子里的苞米棒子翻了一遍,好让它们能晒得更均匀些,也方便晚上把苞米粒儿掰下来。 “晚上爸回来的时候,我问问。”领娣只能如此去安慰小海,报名的学费她已经打听过了,是四百二十多块钱,还要自己准备好粮食。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这么一大笔钱,家里的两个猪仔也只有几十斤,就算是把两头猪都卖了,可能还凑不够吧。 那一夜,小海一直坐到了深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他偷偷的躲在被窝里流着眼泪,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让隔壁的姐姐听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知道最后两只眼皮实在是睁不开了,才慢慢的沉沉的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小海被一阵争吵声惊醒过来。父亲和姐姐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嗓门都提的老高。他摸索着站在门后静静地看着他们,却没有勇气去开门。 “我不嫁……”领娣梗着脖子把脸撇到一边,可是眼泪却已经夺眶而出。 “你不嫁,哪个女子大了不嫁人?你成天窝在屋里,吃的是老子的,喝的是老子的,是想要把老子累死不成?”老王的声音从来没这么大过,他也是被逼得急了,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来。 可是老王心里头是明白的,如果没有这个大女儿,恐怕这个家早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吧。就连猪圈里那两条猪崽子都还是领娣趁着暑假时候到镇子上找事干,攒钱买下的。连着这好几年,至少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能杀个不小的猪娃,有点肉吃。但也从来不敢多吃,都送到镇子上的供销社换成了钱,只是为了替自己交个学费。余下的几个钱,都替他和小海扯了过年的衣裳。 老王更明白,领娣之所以不愿意去省城上大学,完全是因为这个破碎的家,已经再也没能力供得起她了,所以才放弃了全村人都梦寐以求的上学机会。可眼下,收成不好,这两个猪崽子又小的很,杀了可惜,卖又卖不了几个钱,小海的学费到现在都还没有着落,着实让他为难得很。 “领娣啊,你要是能找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婆家,也可以帮海儿一把嘛,起码让他把书念完。”老王两只眼睛都湿润了,他是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木匠手艺在眼下也实在是挣不了几个钱,而且找他做木器的人家也越来越少。错过了眼下这几天,怕是要耽搁小海报名的日子了。 他每天早上天还没完全放亮的时候,就揣着两个隔夜的苞谷面馍馍,背着木匠匣子,走三十里山路去镇子上揽活。往往都是他刚到了镇上的时候,天才亮起来。他挨家挨户的上门打听,有没有人家要打新家具。可是有时候,一整天都接不到一单活。就算偶尔有人家请他做两件木器,也顶多只是做个搓衣板,打几条新板凳,根本就挣不了几个钱。有时候到了中午,他也会故意放慢干活的速度,好在住人家里蹭上一顿午饭。实在是没饭吃,他也从来不愿意花钱几角钱去铺子里买碗面。 镇子上的饭馆之前请他做过些桌椅板凳,到还记得老王这么个人。有时候,见他大中午的还挨门串户的揽活计,面馆老板总会叫他进门喝口水再走。起初几天,面馆老板还会给他盛碗面,也总说是不要钱,可是老王走的时候总会把钱搁在桌子上。后来干脆就不敢在进去面馆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能总是去蹭饭吃。别人好心请他吃碗面吧,他始终觉得这碗面吃得那么膈应,留下钱在桌子上吧,心里总觉得丢了些什么。可若是不把钱留下吧,他又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了一头。 “不是爸非要逼你结婚,这不是跟你商量嘛?你也都十九岁了,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了……”老王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不敢让领娣看见,忙把脸偏过去,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可能是想到了些什么,他觉得心底无比的难受,最后索性敞开门坐在院子里头抽烟。 小海想去安慰领娣,可是这事他根本就掺和不上。姐姐为什么不愿意结婚呢?这成了小海心底挥之不去的疑问,他在心里设想过无数个答案,是因为这个家穷,她不愿意过早的把自己嫁出去,是放心不下年迈的父亲和我么?这也让小海心底产生了无限的自责,他的自尊心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脆弱和无力,眼泪情不自禁的又下来了。可是他只能偷偷摸摸的爬回到床上去装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老王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大磨盘上,黄土高原的夜空显得那么凉爽,可是他却觉得背后燥热得慌。蚊子沿着他耳边嗡嗡嗡的转了好几圈,吵得他有些心烦意乱,连着拍了好几巴掌,似乎都扑了个空。此时他真想狠狠的抽自己几巴掌来解恨,他恨自己只是个农民,恨自己只会个木匠手艺,恨自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都无力负担。 当年和他一起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的几个伙计,如今都住在了镇子上了,早就不在住着像他这样四处漏风的窑洞房。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心里早就没有了再走出大山的勇气。他甚至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这破烂的窑洞让他的心情烂到了极点,可是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寻思着,能不能去学校跟老师说说,先让小海报名上学,等到了年底,把两头猪都卖了,再去把学费给补上。(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苦楚(2) 又是一夜未眠,老王坐在门前的磨盘上抽了一晚上的烟袋,磨盘底下已经磕满了一地的烟灰。他不知道,这一夜除了他以外,领娣和小海也都各自怀着心事。 小海也是一夜未合眼,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却压抑着不符合年龄的负担。他想走出整日黄土漫天的村子,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他也算是知足了。他想去上学,像姐姐一样,考上省城的大学。可是眼下拦在他面前的,却仅仅是天亮后报名费。这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应该去操心的事情,可也是他最为忧心的事情。 领娣静静地躺着,望着黑夜发呆,泪水不禁打湿了枕头。多少个夜晚,她的眼泪都是这样静静的流淌在枕头上。或许除了偷偷的抹一把眼泪,她已经到了没有更好的宣泄方式了吧。母亲不在了,她唯一可以像个孩子一样窝在她怀里哭泣的人,已经躺在黄土高原的山梁子上十几年了,或许已经和高原上的泥土融为了一体。父亲是一个活的比庄家还要糙的老农名,一辈子和黄土打交道,又怎么会懂她一个姑娘家的心事,也似乎从来都不曾想过她会有心事吧。 天亮的时候,领娣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一夜未眠使得她看起来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是她不能让小海和父亲看出来。稍微洗了把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能精神些之后,她便开始忙碌着做早饭。 庄稼人只要不偷懒,也总能吃的上一口饱饭,只是饭菜没什么油水,看清来格外的清淡。差不多早饭做好的时候,日头也已经爬到了山边上,第一缕日光照在了王木匠的脸上,他看起来像是一座活的雕像。领娣想招呼他进屋用早饭,可是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喊出声来。她心里很是清楚,眼前的父亲已经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家。今天是小海开学的日子,可是对于这件事情他一直没有交代。在院子里做了一夜,或许并不是因为和自己生气,可能只是因为小海的学费而忧心的睡不着觉吧。 小海在天刚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儿。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时候,他也全然没有了睡意,不管这个学到底还能不能上,总归要问过父亲之后,才有结果。 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门的时候,却看见姐姐正站在大门口静静的看着父亲的背影发呆,他想喊她,可是他却不敢。昨晚父亲和姐姐吵架的事情,到现在还一直悬在他的心头。 小海轻轻走到领娣身边,朝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领娣似乎是察觉到了小海站在她身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朝着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就径直去帮他倒好了洗脸水。 “洗好脸了,去叫爸进来吃饭。”领娣小声的对小海说。 “哦!”小海用毛巾抹了把脸,偷偷的从毛巾的边缘看了一眼领娣。然后又朝着门外的老父亲瞥了一眼,小声的叫住了领娣,说道:“姐,我今天就要开学了,爸……是不是忘记了?” “一会儿,叫你姐领着你去镇子上报名。”老王在门外说道,然后依旧是闷声不吭的坐在磨盘上抽烟。 小海听见父亲的话,先是微微的有些惊讶,继而又冲着领娣笑了下。他怎么都没想到,父亲还记着他今天要去初中报名,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爸,吃饭。”领娣在经过门口的时候,又朝着父亲喊了一声,也不等他答应,就直接进了灶房去盛饭了。 这顿早饭,三个人吃的格外的别捏。老王只是随意的啃了个面饼子,往自己碗里扒拉了两筷子酸白菜,两口就把一大碗疙瘩汤灌进了肚子里。他把空碗搁在桌子上,从炕上跳了下去,双脚慢慢的伸进黄胶鞋里,鞋后跟都没来得及往上提,直接踩在了脚跟下,进了屋里。 没过一会的功夫,他又从里屋出来了,手上却多了一个黑色的布包。他把布包展开,里边还有一方手帕,不知道手帕里到底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在他手里的东西就好像是金豆子一样,他小心翼翼的的样子,让小海格外的好奇。碗口杵在嘴唇边上,却忘记的把疙瘩汤倒进嘴里,只是静静的盯着父亲的手。 终于手帕也被翻开了,里边居然包着厚厚一摞钞票,最大面额的一张十块钱被压在最底下,上边是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一毛的,总有一本书那么厚。 “这是三十九块七毛四分,你先拿去给小海报名。不够地,你先给老师说一下,到了年底,屋里把猪卖了,再给补上。”老王数也不数,直接把一摞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钞票放在了炕上,然后又把手帕和黑布包重新叠好,放进了里屋。 小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年,甚至从来没见过十块钱以上的面额是个什么模样,他呆愣愣的盯着那一摞厚厚的钞票有些出神了,知道疙瘩汤顺着嘴角流到了脖子里,他才缓过神来。 “我出去还有些事,可能晚点回……”老王简单的跟领娣交代了几句,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领娣知道,眼下农活都已经忙完了,山梁子上的地也都刚翻了一遍,就连地里的草也都早就扯尽了,根本没什么好忙活的,他大概只是到田埂上去找个地方抽烟了吧。 这是老王最难受的事情,他多么希望能够带着小海去学校里报名,亲自给他铺一回床铺。可是他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怕给小海丢人了。他怕自己出现在学校里,会让小海被同学们笑话,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借口,偷偷地躲出去了。领娣是上过高中的,至少在她上初中的时候,还一直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或许她去给小海报名,在老师那边说话会比他这个庄稼汉稍微管用些。(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苦楚(3) 吃完早饭,领娣找了个去镇上的拖拉机,把早就晒好的一大麻袋苞米粒儿和两袋磨好的稻米、两床被子、瓷盆等一些东西装上了车。口袋里揣着父亲早上留下的那邹巴巴的三十九块七毛四分钱,带着小海去了镇上的中学。 小海总觉得一切都是新的,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镇上了,可是这次他的心情却是不同的。平常来镇子上买些零碎东西,也都总是匆匆的赶二十多里山路,直奔供销社拿上想买的东西,就又匆匆的赶回去。他只是跟在领娣身后,四处看看镇子上不一样的房子,硬化的水泥路面,偶尔有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狂按铃铛的行走经过,他都会驻足看着别人的背影好久好久。 领娣的心底也有些忐忑,他的口袋里只揣着那三十九块七毛四分钱,这让她显得有些窘迫和紧张。学校门口的展板上贴着一张红纸的公告,新生都是先在那上边找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然后按名字后边分派的数字去相应的教室找班主任老师报名。报完名字后,还要去学校食堂交粮食,把苞米和稻米都换成粮票,然后安排学生住的宿舍。 “姐,我问过了,我在三班,报名费和住宿费加在一起是六十七块钱。”小海明显有些不自在,他知道姐姐口袋里只揣了三十九块七毛四分钱,这离他报名的费用还差了好大一截。 同样的,领娣心里又觉得有些为难,可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死死的攒着口袋里那仅有的三十九块七毛四分钱去给小海报名。眼看着太阳已经慢慢的挂在了头顶上,估计把小海的事情完全处理好应该是到了下午三四点了吧,那时候还得紧赶慢赶的走二十多里山路赶回去。 领娣让小海站在树荫下,看好被子和粮食,然后就朝着初一三班的教室走了过去。这里不同于村子里的窑洞房,是三层的红砖楼房。领娣曾经在这里待过三年,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来说,既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她记得自己曾经坐过的每一间教室,也记得自己曾经在厕所的灯光下熬夜读书。可是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她已经没有再坐在教室里念书的机会了。 在她面前的教室里,坐着几个和小海一般年纪的少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终于报名的人都领着自家的孩子去交粮食,找宿舍了,她才凑到了班主任老师的桌案前。 “王领娣?”正在给新生办理报名手续的班主任老师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禁有些惊讶。 “李老师。”领娣讪讪地笑了笑,其实她老早就认出了这是她曾经的班主任,只是一直没有上前去打招呼。她有些不好意思,兜里报名的钱不够,这让她不由得就站在了报名队伍的最后边,等所有家长都走完了,她才走上前来。 “你今年不是考上省城的大学了吗?喜报都送到学校办公室来了,这都该开学了吧,怎么还没走呢?”李老师高兴的合不拢嘴,这是他所教的学生里边,第一个走出大山,考上省城大学的学生,也是他在自己所教的学生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但是领娣的出现,却让他有些意外。 “我来给我弟弟报名的!”领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便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她的心里有很多的无奈,但是这些事情,除了已经去省城上大学的刘青山以外,怕是再也找不到倾诉的人了吧。 “你弟?你弟弟今年也上初中了?”刘老师继续问道。 “我弟叫王小海。”领娣解释说。 “王小海。”刘老师慢慢的在花名册上扫了一眼,很快找到了小海的名字,接着他又喜上眉梢,笑着说:“呵,你弟的小学成绩也还不错,初中在好好的抓几年,考上县里的一中是肯定没有问题。” 领娣艰难的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把邹邹巴巴的钞票,因为攥得太紧,手心的汗水已经把最外头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打湿了,领娣赶紧把那张钱抽了出来用袖子压平。她把厚厚的一大叠钞票交到了班主任老师的手上,才怯生生的说道:“这是三十九块七毛四分钱,差的部分我过几天再给您送过来,能不能先让我弟报了名……” 领娣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话说到最后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对于一个曾经学习成绩最为优秀的女生,如今却因为弟弟的学费,反而变得在老师面前畏首畏尾,连说话都没有了底气。或许他真的是要小海去看着粮食和被褥,又或许他只是不想让弟弟也处在和她一样尴尬的境地吧。 “要是换了别人,这事儿肯定不行。可谁叫你说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娃呢,也是我带过的这么届学生里第一个考上省城大学的学生……可是我也只能帮你们先争取这样拖着,剩下的钱,可一定要及时补上啊!”刘老师讪讪的笑着说道。 这话听在领娣的耳朵里,却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他曾经幻想着未来的美好,幻想着可以和刘青山一起,脸上洋溢着笑容,并肩走在大学的校园里。毕业之后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慢慢去改善艰难的家庭环境。可是仅仅因为一个穷字,却将她对未来所有的憧憬彻底的击碎成粉末。此时他甚至有些怨恨父亲,甚至怨恨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在这个人人呼吁男女平等的时代,却只能成为这个家的牺牲品。 可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便又被她给否定了,或许她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和大多数小学都没念完的同龄人来说,她算是幸运的。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可能在十年前的某一天,她就已经彻底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她开始怀念自己的母亲,那个因为生育弟弟而永远没能走出手术室,没能再回家的苦命女人。 可是她不能在这时候释放自己的情绪,不能告诉曾经以她为傲的班主任,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领娣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很是感激的说:“这事儿要是能行,给得感谢老师。您放心,剩下的钱我肯定尽快补上。”(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苦楚(4) 阳光照在校园里,到处都是洋溢着青春气息和带着灿烂笑容的年轻人,领娣看着他们三五成群,走在青石板铺成的校园道路上,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上学的情景。没有人来送她,也没有人帮她报名。每次开学的日子,都是她最期待也最害怕的日子。她期待着能早早的坐在教室里,以此逃避那个让她厌烦了的家,那个冷冰冰,很久不曾真正有过笑声的家。可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学费,父亲的收入也总是有限的,每次她开口像父亲向父亲要钱的时候,都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会剥夺自己上学的最后一丝希望。 父亲每次都是同样的一句话,那句话让她小小的心灵深处,种下了对于贫穷深恶痛绝的种子——“又要上学,上什么学,书都让你念完了,还要去念。你一个女娃,念那多的书有啥子用?难道以后还能当教书先生不成?” 每次领娣都只是耷拉着脑袋静静的听着父亲发牢骚,可是牢骚发完以后,父亲还是会很不情愿的从口袋里掏出些邹邹巴巴的钞票。从来不问学费的具体数字是多少,直接就把身上有的钱全部递到领娣手里。尽管有时候会差很大一部分,可是领娣已经很感激了。 这次小海上学的情景是多么的相似啊!可是面对已经五十多岁的老父亲,领娣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愿小海能顺顺利利的把学上好,好书念完。在她身上不曾完成的梦想,就交由小海继续走下去吧。 “姐,报名咋样啊?”小海站在日头底下,额头上已经被阳光烤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被汗水浸湿额刘海贴在脑门上。 领娣帮他轻轻的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捋到一边,然后笑着说:“放心吧,报名的事都已经妥了。你安安心心好好把学上好就行了,其他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万事都有姐呢!” 十三四岁的小海看起来已经跟领娣一般高了,只是脸上还带着未曾消退的稚气,也因为饭菜没什么油水,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可是从他的眼睛里,却总是透出一种饱经沧桑的味道,没有城市子弟身上那种纯粹的少年应有的天真,看起来略微显得有些复杂。 “走,姐去给你交粮食,把粮食换成粮票,你以后拿着粮票去食堂打饭,知道不?”领娣扯着一带装满苞谷粒的大麻袋,有些吃力的一点点的往前提着。 那一大麻袋粮食少说得有一百多斤,看着艰难而又吃力的姐姐,他有些不忍心。几步就冲了上去,从领娣肩膀上抢下了大麻袋扛在自己肩上,然后喘着气说:“姐,你看着被子,我去交粮食。” 领娣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小海就已经扛着比他自己还重的粮食麻袋朝着食堂后方的粮仓过去了。这一刻领娣心里有些堵得慌,她心疼着小海,同样她也知道小海在心疼她,她忍不住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可是她却不敢让小海看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和额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小海往返了三次,才把一大麻袋苞谷粒和两袋子稻米送进了粮仓,在仓库门前有人专门在哪里等着学生家长们把粮食送来过秤,然后按着粮食的种类和斤数,发放相对应数额的粮票。小海把一大摞粮票拿在手里,花花绿绿的三种颜色的塑料卡票,每一张上边都写着二两或者三两的字样,他把粮票在姐姐面前晃了晃,似乎是在告诉她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独立去完成这些活。 “你要把粮票收好,千万不能丢了。学校一般都是一个星期发一次粮票,你每次领了粮票之后,随身带着。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按时去打饭,要是吃不饱,你就跟姐说,我再多给你准备点粮食。”领娣细心的跟小海嘱咐着说道。 “够了,够吃!”小海有些不好意,他现在每次吃饭都总能吃上两三大碗,加上没什么油水,很快就又饿了。家里的光景不好,地里收成的庄稼不多,一多半粮食都已经为了他上学送到了食堂,实在不敢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 “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一定要跟我说。家里的事情有我跟爸操持着呢,你不要有思想上的包袱,轻装上阵,好好上课就行了。”领娣安慰着说道。 报完名,交完了粮食,领娣又带着小海去了宿舍。宿舍是用烧制的土砖盖起来的楼房,条件比领娣上学的时候,要好很多。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处楼房,也是小海第一次看见这么高的房子,他在内心深处种下了一个信念,以后一定要让父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他们也住上这样的楼房。 一直忙活到了下午,领娣帮小海铺完了床铺,又交代了一番,才离开。回去的路差不多三十多公里,领娣走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她兜里仅剩下的几块钱也都给了小海。刚进学校的时候,买墨水买作业本都是要花钱的。小海虽然没有直接开口,可是领娣毕竟也是从那个时候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不禁开始回忆起自己上学的时候,一瓶墨水一毛九分钱,可是又不敢开口像父亲要,就算是开口要了,父亲也顶多是发着牢骚给她一只鸡蛋,让她拿到供销社去换墨水。可是一只鸡蛋在当时只能买到五分钱,剩下的还差着好大一截呢。但是父亲可不会去管这些,再要是说多了,父亲就会大发雷霆的冲着她吼,“饭都快要吃不起了,你还要上学,上个球的学。现在读书完了,有啥球用嘛,又不给安排工作。” 那时候,领娣也是无奈的趁着星期天下午,去山林子里砍上几捆柴禾,再走二三十里山路,把柴禾拖到镇上的供销社卖了换钱,一百斤柴禾也只能卖到两块七毛钱。而且还不能让父亲知道了,显得他没本事,连娃娃们上学都没法子管。如果他觉得自己脸上挂不住,也是要发火的。(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苦楚(5) 领娣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苞谷棒子还晒在场子里,门也还是她走的时候锁上的,父亲显然是一天都没回来过了。他不知道父亲出去干什么呢,也管不了。匆忙收拾完了晒在场子里的苞谷棒子,她又开始忙活着生火做饭。她已经忙碌了一天了,除了早上走的时候吃了一碗苞谷糊糊,中午连口水都没舍得去买。加上又走了三十里的山路,她是又累又饿。 随便热了一口早上剩下的苞谷糊糊,粗略的吃了一大碗,领娣又开始忙活着煮猪食。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今天光顾着忙活着小海报名的事情,耽搁了去地里打猪草。可是眼下秋老虎正紧,太阳毒辣,连地里的草都已经晒死了。 已经连续好多天没下过雨了,虽然收成回来的苞谷棒子是完全晒干了,晚上拿着框子捡上满满一筐慢慢讲苞谷粒搓下来,可是水田里的稻子却也跟着遭了秧。九月初正是稻子开花的时候,要是这个时候水田里没有水,那十月份的谷子肯定是要减产的。想来父亲一早扛着锄头就出了门,多半也是为了田里的一洼水而劳什子吧。 看着天边红彤彤的云彩,领娣有些担心。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照这么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一场雨,明年的粮食也肯定减产,要是那样的话,家里吃的都不够,小海开年上学的粮食又怎么能交得上呢?她不禁开始站在场子里发呆,看着身后破败不堪的窑洞房,身上却突然多了一副千斤重的担子。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焦虑感,在她刚刚离开校园的第一个秋天。父亲除了每天早出晚归,好像从来不关心这个家,也从来没关心上她和小海上学的事情。如果要是父亲还在世的话,她会不会也会像这样焦虑呢?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这个时候,领娣更不能退缩,也绝不能生出退缩的念头。如果她倒下了,这个家肯定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吧。她站在黄昏的云霞里,不禁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王木匠扛着锄头悠哉的唱着一首信天游,走在回家的小道上。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似乎是捡到了一个大宝贝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忧心忡忡的躲在田间地头上抽着闷烟,小海上学的这件事情,着实让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木匠手艺,却连儿子上学的学费都挣不来,不禁让他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坐在地头上,一辈子没有出过山的王木匠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别人家和他家一样都是种地的,可是日子过得比他还景气些。搁在公社刚刚解散的时候,他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可算得上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绝活。不管哪家结婚,那新家具也都是他亲手打造的,没有哪家不说他做的家具结实,漂亮的。村里盖小学,所有的课桌和板凳也都是他一个人承包下来的,别人根本没有这个手艺。 可是就这么几年功夫,却没人再请他做木器活了。大家伙都更愿意跑到镇上去买家具,那种看起来漂亮,却根本用不了几年的组合柜,大衣柜和席梦思到底比他做的木器强在哪里呢? 可就在他坐在田埂上抽着闷烟发呆的时候,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叫他。抬头一看,是原先在公社当妇女主任的罗凤英。 王木匠对这个女人很有意见,可是毕竟人家还算是个当官的,他尽管心里再怎么不待见她,可是嘴上却也不好说什么。记得小海刚出生还不到三个月,这个女人就多次上门催着交计划生育的罚款。在当时,但凡是听说村子里的妇女怀孕了,这个女人都总是要上门去查看一下情况。要是家里已经有了头一胎,就不准再生第二胎,否则就要罚款。要是交不起罚款,就搬东西,粮食,家具,能搬的全部都搬走。还有的妇女已经生了第二胎,交不起罚款,却又怀孕了,这个女人就带着一群民兵强制性的将孕妇带到卫生院去引产,就算是快要临盆的孕妇都不例外。 不过在老王的媳妇怀孕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到了显怀的时候,就一直躺在床上。他对外头都说,自己的老婆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这样才瞒过一劫。可是在小孩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大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听见了他家孩子的哭声,给告上去了。这个女人就硬是带着一群民兵到他家来收缴罚款,可是当时的老王根本就拿不出来一分钱,刚死了老婆,连一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要不是老王自己有这么个手艺,估计最后就只能用草席卷着婆姨下葬了。这个女人霸道的像个母夜叉一样,双手叉腰,把老王骂的抬不起头来,抱着孩子蹲在场子里的大磨盘上。 就这样,罗凤英叫人把老王家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村委会去了,老王也没阻拦。对于他来说,只要能保住孩子,这些旧家具什么的都不重要,往后还可以自给再做。直到有人翻出了老王的木匠匣子,要一并给没收了去,他这才急了眼,出手阻拦。 后来孩子和木匠匣子总算是保住了,可是老王家里除了几孔破窑洞以外,什么都没剩下。那段日子,是他家最难熬的时候,连吃饭的碗都没有,灶台上的大铁锅也让他们凿下来,搬到村委会的大院里去了。要不是那一年,后山梁子上的李二爷帮着照看着两个孩子,估计小海早就饿死或者冻死在那个冬天了吧。 最后搬到村委会的那些个家具,也都被他们几个公社的领导挑捡着分了,根本就没有往上交。为了几罐子泡着酸白菜的破坛子,罗凤英还跟另外两个主任吵了一架,最后硬是从两个大男人手上把菜坛子给多了下来,连着那坛子还没完全腌好的白菜一块抱回了家。剩下的一些根本就用不上的东西,直接当成垃圾给丢在了粪堆里。(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说亲(1) 老王对这个女人的到来有些意外,同时也没什么好脸色,他心中有些怨气。他在想如果当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野蛮的带着人,将他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了,或许现在这个家也不是这样的光景吧。如果当时不是后山梁子上的李二爷帮衬着照看着两个孩子,可能小海会冻死在那个冬天。 “王木匠还在忙着哩!”罗凤英站在路边上,冲着坐在田埂上的老王大声的吆喝起来,声音大的山梁子那边都能听得见。 老王黑着脸,皮笑肉不笑的冷哼一声,回应说:“哎呀,不比你罗主任忙得紧啊。这又是到哪家去收超生款啊?” “哎呀呀,瞧你说的哪里话,收什么超生款哦。这个得罪人不讨好的活,我早就不想干了。这不,前几年就辞了妇女主任的工作,现在在镇子上开了个小卖铺。”罗凤英被老王话里有话的一句话噎了半天,还是厚着脸皮陪笑着说道。 “呵,我倒是听说,你是因为收了超生款不往财政所上交,尽往自己娘家里送,让人给检举了,妇女主任干不下去了,才去的镇上开的小卖铺啊?”老王丝毫没给罗凤英面子,半开玩笑的说。 “这是哪个婆娘烂嚼舌根子,成天说些没得屁眼儿的话。”罗凤英一听这话,顿时又恢复了一副母夜叉般的嘴脸,双手叉腰像个泼妇一样骂着说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半天才把气捋顺了,可她转念一想,今个来找王木匠,又不是吵嘴的,还是先说正经事。不消片刻,她脸上由阴转晴,又笑着说道:“王木匠啊,我今天来呢是有个好事跟你说。” “哼,好事你还是留着自己回娘家说去吧,我可没工夫听你扯淡……”老王愤愤然的把锄头一扬,带起一些土灰甩得老高,把锄头往肩膀头上一扛,说道。 罗凤英眼见老王起身要走,忙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也不管老王黑着脸给他使眼色,笑着说:“我说的好事啊,是给你们家女子寻了一门好亲事。” “我们家穷,女子跟我一样是个庄稼人,咋个敢攀得起你找的高枝儿。你还是找别人家说去吧,我家的女子,我自己操心!”老王甩开罗凤英的手,怒气冲冲的一个人沿着田埂往回走。 “哎呀,你听我说嘛。我可不是为了这点说媒的钱啊,人家那边说了,光是彩礼都愿意给你五百块钱呢!”罗凤英忙不迭的小跑着一路跟在老王身后,一边跑一边解释说。 王木匠虽然心里一直压着火气,对罗凤英这个人极其反感,可是在听说对方愿意出五百块钱的彩礼的时候,他的心明显跳了一下。王木匠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自从公社被解散之后,他在农闲的时候也回去接一些木匠活,能给他开到七毛钱一天的工资,已经算是顶到天了。 差不多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现在给别人家做些家具,椅子最多能卖到两块钱一把,柜子最多五块钱。这五百块钱的彩礼,他得打多少套家具才能攒够那么多钱啊?而且现在小海上学也需要花钱,他也一直为这事操心上火,可是一直干着急,却始终每个实际能挣到钱的法子。 但是再看看罗凤英那副嘴脸,他就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靠谱,镇上能出得起这么丰厚彩礼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上他家的姑娘。虽然他的木匠手艺十里八乡都还算是出了名的,可是也不至于说,有人愿意给自己添上这么大一副担子。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自己的儿子还小,刚上初中。先不说上学要花钱,可能还不等小海成家立业的时候,这个烂包光景的家就已经撑不下去了,难免到时候要让女婿承担起这一大家子。 再有就是当年因为超生款的事情,罗凤英领头带着人到他家来搬东西,连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刚死了老婆,儿子还在襁褓中,一口奶水都没吃过,她那样做无异于将老王一家闭上了绝路,这使得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家到了濒临奔溃的边缘。等于说是罗凤英将他一家祸害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他怎么也不可能就咽下这口气。 可是罗凤英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且不去说她整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喜欢搬弄是非。若不是得了别人极大地好处,又怎么会翻山越岭赶三十多里山路,上门来替他说这档子亲事。若是这个时候,回绝了她,她回去自然也没法子给别人交代吧。老王心里这么寻思着,也算是为了当年的事情,出一口恶气。 “五百块钱的彩礼,哼,你自己要是有个女子,估计也不会跑这么远的路,把这样的好事说到我家女子头上吧?”老王依旧没给罗凤英好脸色,他说话虽然显得很是平静,可是每句华丽都夹枪带棒,充满了火药味。 “瞧你这说的,我自己要是有个女子,这么好的女婿,我肯定是愿意把闺女嫁过去的嘛!可是我连个娃都没有……再说了,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记恨我,可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头有村上管着,我不是也是被逼无奈么?现在好了,我也不再当那劳什子的妇女主任了,有这样的好事,可不就想着你王木匠家的姑娘么?为了当年的事情,我是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啊。现在好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要是能给你家领娣找一门好亲事,也算是能弥补一下当年的事情嘛!”罗凤英还是不肯死心,苦口婆心的跟老王掰扯着。 “当年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还不想说,既然你提了,我就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为了一百块钱的超生款,你连我屋里的酸菜坛子都搬走了,为了一坛子腌的半生不熟的烂白菜,在村上跟人能打起来……要不是我拼命护住了木匠匣子,守住了祖上留下的这门手艺,估计现在早就已经饿死了。哦,现在又想来祸害我闺女,我家里虽然是穷,可还不要人施舍和可怜!”老王突然抬高了嗓门,这和以往看起来懦弱本分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说亲(2) 罗凤英没想到,王木匠这个平时看起来本分的庄稼汉会因为女儿的亲事,而冲他发这么大的火。她以前当妇女主任的时候,从来都是颐指气使的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可是一想到要是能把这门亲事说成了,能有一笔丰厚的谢礼,这口气她也只能咽到肚子里。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呢! 她在田埂上站了一会儿,就在她站在原地生闷气的时候,老王已经扛着锄头走出去一二十米远了。她咬咬牙,又追了上去,嬉皮笑脸的拉住老王,很尴尬的笑了下,才说道:“老王啊,你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说,谁家结婚能拿得出来五百块钱的彩礼啊?你要是嫌少,我再去跟人家商量一哈,这事要是能成,也算是我做了一件好事嘛。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还是给你家的女子说亲哩,你看你家的女子也已经到了出门的年纪了,再过几年也肯定是要嫁人的嘛,到时候你上哪去找家里有这么好条件的女婿呢?” 王木匠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来表情。他把锄头又放在地头上,把裤子往上提了下,蹲在了田头上。罗凤英见老王停下来,瞧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心里想着这是多半是有门。若是照着这个倔脾气的木匠以往的作风,他肯定懒得听自己废话,直接扛着锄头就把自个晾在了田头上。但是现在他愣在那里发呆,就说明这事儿肯定是有转圜的余地,卯不准是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老王其实自己心里也正在寻思着这事,不管自己过去跟王凤英有多么大的深仇大恨,可是眼下若是不给领娣找一门稳当的婚事,有个女婿帮衬一把,可能这个家就真的要散了。不管女婿怎么样,自己的闺女,那婚姻的事情还不是得由自己来做主才行。眼看着着地里的稻子已经快要干死了,田里的水也都快要见底了,很多地方也已经完全被晒干,漏出了一道道指头宽的裂缝。 老王心里知道,若是再不下雨,恐怕今年的稻子又得大幅度减产。且不去说明年开春,小海上学往学校交粮食,恐怕连自己家吃饭都得成问题。人都没得吃,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猪啊?要是今年年底,这两个猪崽子不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估计小海今年欠下的学费都交不上了吧,又哪里还有继续读书的机会啊? “那个,我们家的女子可是在县城里头念过高中哩,这要是放在以前‘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回来镇上当个老师,教初中的娃娃都绰绰有余。就是拿到现在来说,我家闺女也是考场了省城的大学,虽然她不想念了,可是十里八村的谁个有我家女子这个成绩?五百块钱的彩礼,就想把我女子给打发了?”王木匠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他很不待见罗凤英,但是整个镇上能拿得出来五百块钱彩礼娶他家闺女的,可能也真还挑不出来几个吧。 “我就是说嘛,五百块钱的彩礼肯定是少了点嘛,你还有啥子条件,你说,我回去再跟人家小伙子商量一下嘛!”罗凤英终于喜笑颜开了,只要王木匠肯提条件,这事情就好办了。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能把这件事情说成了,中间能落多少好处,心里不禁跟吃了蜜蜂屎一般,笑得合不拢嘴。 “这事情,要我女子点头才行。你找我唠叨了半天,又有啥子用?你以前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提倡婚姻自由了,我女子不答应,这个事情说也是白说。”老王继续说道。 罗凤英有些急了,可是转念一想,这多半是王木匠找的借口,他多半是不好意思提条件,所以才整出来这么一出。卯不准回去就跟他家的女子商量好条件,然后再借着闺女的口提条件。她想了一下说:“哎呀,虽然是说现在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是传了好几千年的规矩了不是。你这个当爹的不点头,你女子还敢自己做主了?” 说着罗凤英就直接往老王手里塞进去一摞厚厚的钞票,还不等老王拒绝,他就硬是把钱按进了老王的口袋里。 老王把钱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也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这厚厚一大摞钞票,少说得有将近三百块钱吧。他不是没见过百元大钞,可是一下子这么多钱摆在他面前,却着实让他有些震惊。老王有些不安,打算把钱再还回去,可是罗凤英怎么都不肯接,老王有些急了,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罗玉凤再次把老王悬在半空中的手推了回去,说道:“我是来说媒的嘛,怎么能空着手来呢。这三百块钱啊,是男方家里下的聘礼。等到他们俩结婚的时候,再给五百块钱的彩礼钱。” “可这事情……”老王实在是有些为难了,若是真是个好女婿,能真的对他闺女好,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自家女子这个个性,他心里也是清楚的。虽然领娣这么多年以来,什么事情都是顺着他,但是唯独结婚这个事情上,领娣跟他顶了好几次嘴。若是接了这个钱,到时候领娣那边的工作做不通,可怎么办呢? “你放心,人家让我直接带着聘礼过来,也是让你看见人家的诚意嘛,要是领娣真的不同意的话,到时候你再把钱退回去,不就是了嘛!”罗凤英安慰着老王,让他放宽心,先把这钱收起来。 老王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寻思着,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到时候回去跟领娣商量一下,没准要是这丫头同意了呢!这一笔钱不光是解决了小海所欠的学费的问题,就连今年过年也能算是有个着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情定下来之前,还是得先回去问一下领娣的口风,如果到时候这个事情真的行不通就算了,再想起他别的办法。 “那这样好了,我回去跟女子说一下这个事情,她要是同意,自然是个好事嘛。可要是她不答应,我也无能为力,到时候这个钱你再拿回去,跟人家说一下。你看咋样?”老王试探着询问着说道。 虽然老王是这样想的,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罗凤英其实早就在给他下套了。下午领娣给小海报完名回家的路上,被镇上的董学奎瞧见了,他一眼就看上了年轻又漂亮的领娣。可是又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于是多番打听之下,就问到了罗凤英的店铺里。 而罗凤英瞅了一眼,就认出了领娣是王木匠家的闺女,其实镇上人多半都认识这个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还是整个镇子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姑娘,就连平时村里边,镇上家长们教育自己家的孩子的时候,都会用领娣来举例子。 罗凤英看出了董学奎的心思,想在这中间挣点嘴皮子钱,于是才给董学奎出了个计划。自己先带着钱上门去说亲,无论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先想办法让那王木匠把下的聘礼钱收了,等着钱到了他的手,为了那个破烂光景的家,还不消几天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到时候这事儿铁定就成了。只要他接了钱,这事情就好办了。 董学奎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做生意,挣了些钱,才从外地回到镇子上。他也没那么多心眼,只想好好的娶个老婆,生个儿子。虽然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可是眼下却没有一儿半女,这可让他着急坏了。原本他也是有老婆的人,可是结婚了好多年了,老婆硬是怀不上娃,到各大医院也检查过了,都没查出来什么问题,药也没少吃,家里成天都是一股子中药味。时间长了,董学奎和他老婆的感情慢慢就淡下来,整天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因为老婆不能生育这事儿,董学奎硬是拖着老婆去离了婚。(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说亲(3) 眼看已经到了深秋,董学奎寻思着暂时先留在镇子上,等年后再出去挣钱。整日也是无所事事的小镇的街道上晃悠,刚好赶上镇上的初中今天开学,他虽然对上学没多大兴趣,但也还是想去凑个热闹。可偏偏让他瞧见了领着小海去报到的领娣。 仅仅是一个擦肩而过,他便被这个农村姑娘的容貌惊艳到了。虽然领娣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衣,看起来和普通的农村姑娘没多大差别,可是常年在外边城市打拼的董学奎却一眼就看出来,领娣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这是他在城市里所不曾见过的,所以便一路暗中跟在她身后。 领娣只顾着忙活着给小海报名,交粮食,找宿舍。哪里注意到这个男人正在观察者她的一举一动,只当也是领着孩子来报到的家长,便也没怎么注意。就这样,董学奎发现原来小海的学费还差上好大一截,而且当天刘老师说得话,他在一旁都听得真真切切,原来领娣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还是镇子上为数不多考到省城的大学生,这可让他心里跟猫爪子挠似得。而眼下董学奎已经听清楚了,这个姑娘家的条件并不是很好,连弟弟的学费都没交齐。他想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条件,如果他能负担起这个姑娘弟弟的学费,再给些彩礼,或许能如愿将这姑娘娶回家做老婆的吧。 可是领娣给小海报完名后,又急匆匆的赶着回家,董学奎连上去搭讪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他却总觉得心有不甘,一打听之下,就问到了罗凤英的铺子里。然后罗凤英眼睛一转,觉得这事要是办成了,她从中间多少也能得些好处。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说媒,就在他们的计划中悄然进行着。 在领娣还在为今年稻子的收成担忧,为来年小海的学费着急的时候,却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正在改变她命运的婚姻正在背后被人悄然规划好了。她还憧憬在刘青山大学毕业后会回来娶她的美好愿望中,这个只剩下三间窑洞房的破碎家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还能忍受多久。 当领娣还靠在门前的大磨盘上发呆的时候,老王却是喜滋滋的扛着锄头,哼着一曲“信天游”悠闲的走在回家的小道上。 虽然他对罗凤英所说的这件事情,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可是至少口袋里揣着的那三百块钱的大票子,是真真切切的让他感到心里踏实的东西。连毛主席都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样的话,如今只要能把这门亲事办成了,有了那五百块钱的彩礼,家里至少能再挖几孔新的窑洞,光景也会慢慢的好起来。新女婿至少能帮他把小海供到大学毕业吧,那个时候虽然自己年纪大了,但是小海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再把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木匠手艺传到小海手里,再加上小海大学毕业的学历,怎么着也能找份像样的工作,到时候再娶上一房不错的婆姨,他就算是对老王家的祖坟有所交代了。 领娣看着父亲喜滋滋的样子,心里有些纳闷,他有些看不懂父亲了。他难道一点也不担心田里的稻子么?难道一点也不担忧小海上学还差上的那一大截学费么?还是说他已经找到活计,找到挣钱的路子了。 “爸,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领娣起身看着,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父亲,说道。领娣很久没见到父亲这样高兴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他的样子肯定是好事,她也没好问。 “那个,先不忙。我找你有点事情要说……”王木匠叫住了领娣,把锄头斜靠在磨盘上,自己也一屁股做了下去。好几次话到嘴边上,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把烟袋掏出来,装上了一锅子烟丝,点了起来。领娣也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些慌了。父亲刚才还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可是这回叫住自己,却什么都不说,黑着脸,自顾自的抽烟。这前后转变得太快了,让领娣心里一下子没了底。 “爸,你有啥子事,就说嘛。”领娣看着父亲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可以说现在家里的担子得由她一个姑娘家扛起来,她心里也着实没有底气。但是自小艰难的条件下,锤炼出来的如同黄土高原厚实泥土般的性格,却让她不肯轻易向现实低头。 老王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死死的攥着那三百块钱的票子,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丝细密的汗水,那些纸票子在手里慢慢的变得软和,就像是被水泡过的树叶子。可是他却不敢再继续用力攥下去,小心翼翼的把手从口袋里撤出来,把那三百块钱大票子递到领娣跟前说道:“这钱,你先拿着。回头先把小海的学费交齐了,免得他在学校里上课不踏实。” “你哪来这么多钱?”领娣有些错愕,她没敢去接这笔钱,父亲沉重的神色让她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老王抬头看了一眼领娣,他突然就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一般。这时他第一次好好的去打量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那个拿着小板凳站在灶台前的小姑娘已经张开了,身上略微带着些许她母亲年轻时候的影子。老王觉得鼻子有些酸。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赶紧又把眼光瞥到了一边。 他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都怪自己没有本事,现在为了小孩的学费,他可能要瞒着领娣替她安排这门亲事。虽然这个看起来略显得单薄的姑娘,很早就开始为这个家操劳,可是他脸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给他买过。就连她上学的时候,也总是没能把学费给她凑齐。 领娣在山里砍柴,拖到镇子上去换钱的事情,其实他都知道。可是他却不敢上前去帮上一把,他怕女儿会怪罪他没本事,怕女儿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这个父亲。可是这个坚强的姑娘就是这样每个周末干活家里的活后,又跑到林子里去砍柴禾,不光交齐了自己的学费,还用多出来的钱给他和小海置办一身过年的衣裳。不仅如此,为了能让年景好过些,团年饭上能吃上一顿肉,她还省下自己的粮票换了钱,每年开春的时候去买两个小猪崽子回来养着。(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说亲(4) “爸给你说了门亲事,这钱,是人家屋里下得聘礼……”老王看着领娣的表情,话说到一半却再没敢往下说了。 领娣的脸上像是打了一层霜,她觉得有些心寒,父亲这是要为了小海上学的事情,把自己“卖给别人”啊!她有些想哭,可是却也已经哭不出来了。这个时候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承担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一旦她在父亲面前落泪了,那就证明她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是那样,她未来的命运也注定要掌握在父亲的手里。 “我不依,这钱你拿去还给人家。小海的学费,我来想办法……”领娣固执的把钱塞回到老王的手里,转头就回到了灶房。重重的叹了口气,她又开始忙碌着给父亲烧饭。 老王坐在磨盘上上,看着快要暗下去的天边,心里忍不住有些凄凉。他望着远处的山梁子上的一座小土丘,哪里就埋葬着小海的母亲,小小的坟丘在夕阳的映照下,只能看见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子。老王自言自语的说道:“你要是还活着,也会怪我的吧!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一袋烟抽完之后,老王把腿抬起来,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下,倒出里边的烟灰。他看了一眼还在灶台前忙活着的领娣,叹了口气,走到灶房门前,冲着里边说:“那个,你要是看不上人家,爸也不勉强你,这个钱,我现在就给人家退回去。” “你一天没吃饭了,眼看天就要黑了,还是先吃了饭,明天再去吧!”领娣忙跑出灶房,冲着门外的父亲招呼着,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和心疼父亲的。 老王回头看了一眼领娣,父女两人都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老王心里是感动的,她知道女儿不愿意嫁人,多少还是因为放心不下他和小海,放心不下这个家。领娣心里也是感动的,他感谢父亲没有在这个时候逼迫自己,没有因为那笔钱而硬生生的让自己嫁给一个不熟悉的陌生男人。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发展,因为一直不下雨,田里的稻谷还是一批批的倒下了,看着枯黄的稻田。老王心急如焚,哪里还想得起来要去还钱的事情,可是这一耽搁却让事情发展到了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境地。 连着好些天,他都起得早早的,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就拎着担子去河沟里担水,浇灌快要干死的稻子。可经管如此,还是无济于事,杯水车薪,若是再不下雨的话,这田里的稻子就算勉强能这样多撑上些时日,但产量也肯定会大打折扣的。 终于在全村人快要把那一洼子泥浆子都要舀干的时候,天空中布满了乌云,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挂的老高,却被一团团黑色的云彩完全遮住了光彩,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老王抬头看看天,黑了半个多月的脸也总算是放晴了。一道炸雷让死气沉沉的村子重新焕发出了生气,人们望着天空中的云团欢呼起来,“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有人因为太过兴奋,竟然忍不住高声喊叫起来,就好像是过年一样兴奋。 当整个天空被黑色的云团完全覆盖之后,如蚕豆般大小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不一会儿,道路上,水田里,河沟里都灌满了土黄色的泥水。干涸好几个月的黄土高原再一次得到了滋润,快要干死的稻子终于迎来了上天的眷顾。 老王却并没有因为大雨的到来而立马回家躲避,干旱已经的田埂上早就裂开了指头般粗细的裂缝,此时再被雨水这样浸泡着,极有可能会垮塌下去,他必须在雨水将田埂冲垮之前,将稀泥堵在这些裂缝上。可是雨太大了,打得就像是天上破了个窟窿,不到十分钟,黄土高原上到处原本干涸的河沟里,山道上都有一股股水流汇聚成的水洼,再沿着沟壑纵横的堰渠流向山坡下。 “老王,别堵了,雨太大了,来不及堵口子了,还是先回去吧!天黑了就啥也看不见了。”有人扛着锄头,用手掌拦在脑门前吆喝着,让老王一道回村子里去。 “哎呀,这个田坎子这么高,水肯定灌得深,这要是不堵住,怕夜里都要垮下去了,可不敢马虎。”老王抬头看了一眼,扯着嗓门冲那人喊道,雨实在是太大了,从高处汇聚流淌下来的水柱有水桶那么从,轰隆隆的流水声把所有声音都淹没进去了。 可是还不等老王话说完,就感觉脚下开始晃动是,一看才知道,田埂子已经完全裂开了,被雨水泡涨了的泥土因为没有张力,正在一点点的慢慢往下滑动。 “唉,老王啊,当心,当心啊……”可是那人话还没喊完,老王整个人就都随着那七八米长的田埂子一起,掉了下去。田坎子外侧是一道五六米高的石头岸,砌了有好几十年了,还是集体吃大锅饭的时候,生产队修的。因为种的不是自己家的田地,老百姓种庄稼的积极性不高,所以这道岸砌的也并不是很结实。可是眼下天已经旱了好几个月,石头缝隙里的泥巴早就被太阳晒成了土灰,被突然降临的一场大雨完全给冲散了。没有了泥土的粘合力,再加上垮塌下去的田埂子,至少有好几吨重的泥土,直接就连同那些石头一起倒了下去。 老王年纪大了,手脚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再加上这十天半个月以来,总是不停的来回走几百米远,从河沟子里往田里挑水,早就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田埂倒下的时候他本想跑开的,可是等他意识到田坎儿要垮下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直接就被黄土给埋了进去。 那人一见田坎倒下去,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等田间的土方不再往下掉了,他才缓过神来,冲着石岸下边焦急的叫喊起来:“老王,老王……”(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说亲(5) 可是那里还寻得见老王的踪影,垮下去的泥巴和石头散落在下方的田里,足足占了半个田头那么宽。那人一想,坏了,老王该不是被这一方泥巴给埋了吧?当即直接从旁边的田埂子上又摸了下,他本想用锄头把泥土挖开,把老王给刨出来是。可是又怕这一锄头下去,要了老王的命,便把锄头往旁边一扔,直接扑在土堆子上用手把泥巴和石头刨开。 一边刨,一边喊,声音显得很是焦急,“老王,坚持住啊,老王,你还不能死,欠我家四十斤麦子还没还呢?你要是死了,我找哪个去要哩!” 终于刨了大半天才把老王的脑袋从泥巴里翻了出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口气,身子剧烈的起伏着喘着粗气。整个脑袋早就被泥水糊成了土黄色,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个泥人。那人继续把老王身上的泥巴扒拉开,怕他被闷死了。 老王半个身子都被刨了出来,两个人都已经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老王下半身还埋在泥巴里头,但是此时已经没有气力了,那人也累的够呛。他看见老王还活着,不禁一屁股坐进了泥巴地里,也不管周围全是稀泥浆子,直接整个人就躺了下去。 那人喘了半天粗气,总算是缓过劲儿来了,冲着老王笑了笑说道:“你个狗日哩,命还真大,那么高的坎子,被埋在这个泥巴窝子里都冇死……你可把老子吓得不轻啊!” “我才不敢那么容易就死了,你不是说,我还欠着你,四十斤麦子嘛!可不敢死了,我要是死了,你还不得去问我女子,要一两百斤麦子啊!”老王笑着,半开玩笑的说道。 “放你娘个屁,我是为了那点麦子的事情嘛,我是怕你真的死在烂泥巴地里头了。想着吵你喊个话,你心里头也有个活下去的念头……”那人故意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一边笑骂着,一边继续把老王身边的泥巴往出刨。 “哈哈哈......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你还是村子里的初中老师,你那个时候说话可是不带把子,咋个也学会了骂人哩?”老王不禁感叹起来,笑着说道。 雨水渐渐的将两个人身上的泥巴冲干净了,漏出来两张如同黄泥巴一样颜色的脸,那人冲着老王笑了笑,然后说:“我倒是不想骂人,可是这不都是你教的的嘛!” “那个时候在公社里头,你是老师,都是你教别人,哪个教得了你?”老王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说道。 “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当年要不是这个屋里头过成那样的烂包光景,我肯定是要去省城里上大学的嘛!唉......”那人似乎是又想起来以前的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稍微沉吟了片刻,他伸出一只手到老王面前,说道:“来,把手给我,我把你拔出来,再埋在泥巴里头,可不敢再生个啥病哩!” 老王很随意的把手递了过去,可是那人才刚刚拉了他一把,老王就“哎呀,哎呀”的惨叫起来,那人赶忙送开了手,问道:“咋了嘛?” “哎呀,不行,不行,我这有条腿好像是叫石头砸了一下,你一拉吧,我就觉得这个腿好像要掉下来一样的疼。”老王脸上突然没有之前开玩笑的神情,他的脸上有痛苦的表情,眉毛拧到了一块,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像干瘪的苦瓜色。 “你莫吓我啊!”那人立刻又收住了笑容,一脸紧张的看着老王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一股股的从脑门上往下流。 而此时,领娣也有些着急了,下这么大的雨,她爸只是在中午出去之前跟她说去河沟里担水了,可是眼下下了这么大的雨,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这么大的雨,河沟里地势低洼,很快就涨水了。虽然那一洼河沟并不怎么深,可是连着好几年夏天都要死上几个学生娃,老一辈上了年纪的说那是龙王爷招去看守龙宫了,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眼看着遭瘟的天气,旱了好几个月,这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该不会出什么事吧?领娣越想越着急,拿着一定黑幡布大斗笠就往田头上赶。 “爸……”领娣站在山道上,山道修的比较高,站在那上边就可以看见底下梯田里的一切。可是领娣瞅了半天,除了看见自家的田埂子塌陷下去十好几米,其他的倒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一连朝着坡下喊了好几声,可是雨声太大,她的声音完全被流水声和下雨的声音给遮盖住了。 领娣有些着急了,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就慢慢沿着田埂子往自家稻田里寻了过去。可是看见的那场面,确实叫她的心都要碎了。父亲半截身子都还埋在泥巴地里,同村的王二伯正在使劲儿的把他从坭坑里往出拽。可是刚拉了一下,父亲就忍不住叫着说,腿疼。按照他对父亲的了解,若不是真的伤筋动骨,他肯定是不会再外人面前丢面儿的,尽管王二伯是父亲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玩伴儿,同学,可是就算是如此,他也不曾因为一点磕磕碰碰就咿咿呀呀的叫唤。这不是他的作风。 领娣还记得有一年,父亲领着她和小海去隔壁村子看电影,半夜回来的时候,因为没有手电筒,父亲只好不停的搓着煤油打火机。可是走几步,他又心疼怕火机烧坏了,又把火机熄灭一会儿。等金属盖子不那么烫了,再把火机燎燃。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小海走着走着,一下从一丈多高的坎子上掉了下去。那个时候老王还年轻,手脚也还算麻利。他眼见小海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当即就扑了下去,硬生生的用自己的身体垫在小弟身子下边。结果自己后背上插进好几根锋利的石头片子,他吭都没吭一声,爬起来就问小海,有没有伤着哪儿?那次父亲后背上全是血,可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爸,爸,你怎么了?”领娣一边仓皇的叫喊起来,一边朝着老王扑了过去。两只手不停的把压在他身上的泥巴给刨开,想把父亲从那堆泥巴下边救出来。可是挖了半天都无济于事,上边的泥土一直再往下滑,每当领娣刚把泥水清除干净,上边的泥土就会慢慢的往下垮塌下来,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父亲给弄出来呢?领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二哥,来,你再拉我一把!”老王伸着手,冲王二伯招呼着说道。 “你能不能行哟,要是不能行,可千万莫硬撑着啊!”王二伯也有些担心,他知道王木匠的个性,可能是怕领娣担心,所以他才硬要自己再去拉他一把。可是他又怕老王的腿撑不住,虽然握着王木匠的手,可是他却久久的不敢使劲儿。(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说亲(6) 王木匠自己拽着他的手臂发力,想把两条腿从泥堆下挪出来,可是他刚一使劲儿就觉得那条腿疼得要命,忍不住连着胳膊都一起开始哆嗦起来了。王二伯似乎也有所察觉,握着他的手也更紧了些,脸色也更加凝重。 “不能行,领娣啊,你给你爸挡哈雨,我去叫人。这非得把泥巴刨开才行,你爸的腿可能是叫石头给压着了,可不敢硬往出拉了!”王二伯冲领娣交代了一下,就赶忙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朝着村子里跑去,一路上雨大的很,田埂子早就被雨水泡透了,很是难走,可是王二伯却是一路连爬带跑的往回赶去。 领娣看着父亲脸上痛苦的表情,心不禁又揪到了一起,她觉得鼻子酸得很,可是却强把泪水收了回去。这个时候,她不能流眼泪,她必须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些,不然父亲心里会更加难受。满地的泥水早已将老王浑身下上裹住了,领娣把斗笠挡在父亲身上,用手托着他的后背,尽量让他能舒坦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渐渐的小了些,夏天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墨色的云团渐渐散开了,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天微微泛着灰蒙蒙的土色。 王木匠浑身忍不住的开始哆嗦,脸上的泥巴被雨水冲刷干净后,却泛着白纸一样的颜色。也许是因为泡在泥水里太久了,他觉得有些微微的冷;两条腿已经埋在泥巴里有一会儿了,石头压着双腿,长时间的血液不畅,腿脚已经开始有些麻木了。 “来了,来了,爸,王二伯带人来了!”领娣托着老王的后背,有些激动的在他耳边说道。 十好几个相亲扛着锄头,戴着斗笠,急急吼吼的又朝着这边一路小跑过来。 “哎哟我滴亲娘哎,这咋弄成这个样子了嘛……来来来,都搭把手……那个,都注意上头啊,可别再塌下来砸着人了。”老村长站在地头上,扛着锄头却只是静静地指派着其他几个村民,自己却是没有动手。 十几年上了年纪的乡亲们齐齐动手,常年在庄稼地里劳作他们,手脚也都还麻利,不消十来分钟就已经将垮塌下来的土堆子都刨了开。这时候大家才看清,老王的一双腿上还压着一块箩筐大的石头,混着泥浆子被埋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瞧不见一点缝隙,稍微挪动一下石头,老王都疼得额头上直冒汗。虽然他强忍住不吭声,可是领娣扶着他的后背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不能行,这里边不知道是个啥子情况,硬要是把石头搬开,怕他腿受不了啊!”王二伯感觉制止了大伙的动作,又提了铁通从田沟里舀了半桶水,将老王腿上的泥巴全部冲干净。 大伙都愣住了,老王的腿弯曲成一道可怕的弧度,浑浊的泥水里还混着一抹鲜艳的红色。显然他的腿已经是彻底的断了,可能碎石片已经割开了腿上的肌肉。大伙一时间都不敢再轻易动手,生怕老王受不了,也怕贸然把石头搬起来,老王的腿就此废了。 “搬……都,都是泥巴地里刨食儿的庄稼汉,没,没那么娇气!”老王嘴唇一直在颤抖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领娣不敢离开片刻,一只手扶着老王的后背,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握着父亲那只已经起满了老茧的手掌,她明显能感觉到父亲握着她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额头上的汗珠子夜越来越密集。领娣实在是不忍心父亲再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把头撇向一边,用混着泥巴的手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和泪水,谁也没瞧见这个坚强的女娃哭过。 “那,你们几个年轻点的,我喊一二三,你们一块把石头搬起来。领娣啊,石头搬起来了,你跟王二哥一起把你爸拉出来。”老村长又朝着众人交代了一番,大伙这才推选出来几个力气稍微大点的叔伯来搬石头。 五六个人在石头四周站定,大伙慢慢的把手插进泥巴里,摸索着石头的缝隙,当所有人都准备好之后,随着村长一声吆喝,几个人一起使劲儿,把石头平稳的抬了起来,“预备起,一二三……” 就在石头被抬起来的那一瞬间,领娣明显是听见了父亲闷哼了一下,然后就剧烈的喘着粗气。五六个五十来岁的叔伯,抬着箩筐大的石头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慢慢挪着步子,每个人都不停的快速的喘息起来,直到把那块巨石完全搬开,一直压在领娣心里的石头也才算是落地了。 “爸,你感觉怎么样了?”领娣看着父亲惨白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了下来。 “没,没,没得事儿……”老王把手搭在领娣的肩膀上,借着领娣那瘦小的身材,慢慢的站了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全压在领娣瘦小的肩膀上,让她的双脚一点点的陷进了泥巴地里。 “赶紧送到镇上卫生院去看一下,可不敢再留下病根子!”王二伯一脸焦急的招呼着,说道:“来来来,老王,来二哥背你上去。” “我,我能走,能走……”老王倔强的慢慢推开领娣,想自己走几步看看,让大伙放心。可是刚迈出退,整个人就一下子跪倒下去。领娣死死的扶着他的身子,勉强支撑着没让父亲再次跌倒进泥水里。王二伯眼疾手快,离得近的几个相亲也都忙伸手去扶他。 “那个,王二哥你把他背上去,我去找个车子,这可要赶紧把他送到卫生院去,这要是拖下去,怕他这腿招不住!”老村长安排着说道。 有人自告奋勇了站出来说:“我回去找车子,你们慢慢把老王背上去,我找好车子,就在路口等着你们啊!” “好好好,你赶紧去吧。”老村长暂时在场面山照应着一应事宜,看着老王满身的泥巴,裤子也已经破了好几个窟窿,血水慢慢的从褐色的裤腿里流出来,老村长心里也有些紧张,又跟领娣说道:“领娣啊,你赶紧回去拿点钱,再给你爸找一身干净的衣裳……那个,我们先送你爸到卫生院去,你收拾好了就过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说亲(7) 几个叔伯换着各自背了一段,这才把王木匠从田头背到了村子跟前的小路上。他家的水田在山坡最底下,从梯田爬上去,纵深差不多七八十米,可是这段只有不到两脚宽的田埂却是格外的难走,田里边是半米高的稻子,田埂外边是半人深的野草和树杈子。只能看得见稻子和野草中间明显的界限,根本就看不见脚底下的路在哪里,只能试探着一步步的朝前慢慢的挪动着步子。 领娣跟在父亲身后,她显得格外的焦虑,眼下还不知道父亲的腿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想从旁边看看父亲的脸,看看他还疼不疼,可是田埂子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她只能不紧不慢的跟在王二伯身后。王木匠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的咬着牙,他多么想能说点什么,感谢一下把他从泥巴堆里刨出来的乡亲们。可是此时他却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静静的趴在王二伯的后背上。 田埂子高低不平,加上雨水刚过,到处都是湿润的泥土,一脚踩下去你泥巴胚子能卷起来把整个脚掌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王二伯的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才进了泥巴里,抬脚的时候给拔掉了吧。可是他连捡鞋子的时间都没有,尽量走得快些,尽量走的平稳些,尽量让老王那条受伤的腿少碰到路边的草磕子和树杈子。 当他们一群人前呼后拥的背着受伤的老王上了坡,早已经有一辆拖拉机在道上等着了。有人先跳了上去,从车厢里拉着老王的手臂往上拽,王二伯又托着他的屁股往上抬,几个相亲相互搭把手,把老王扶上了拖拉机。 “好了好了,我跟着去一下就行了,你们都先回去……回去回去!”老村长也坐进了车厢里,朝着大伙交代着说道。 领娣回家粗略的收拾了一下身上的泥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连忙帮父亲找了一身换洗的干净衣裳和两个隔夜的苞谷面馍馍,朝着镇子上的医院里赶过去。她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心里一直念着父亲的伤情,加上刚下过雨的出村山道尽是泥水,她到的时候两条裤腿上全都是泥点子。 “哎呀,领娣啊,你咋这个时候才来啊?赶紧去劝一下你爸,咋就那个犟呢?”老村长急得团团转,一直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把烟锅子叼在嘴上不停的吧嗒吧嗒的嘬着,因为医院不让抽烟,他塞了烟丝却也没敢点燃。直到看见领娣过来,他紧绷着的脸才算是慢慢的展开了。 “满堂叔,我爸咋样了啊?”他朝着老村长问道。 “唉,就是犟驴。医生说他腿断了,叫石头把骨头砸坏了嘛,动手术要开刀,他就为了舍那点钱,硬是忍者不让打麻药,一个人在里头疼得直叫唤。医院里头又说是他不配合治疗,不打麻药医生不敢动手术。你说我们在外头听着,咋个不揪心呢?”老村长有些愤愤的叹息着说道。 “额,那个你带钱了吗?赶紧去把你爸的医药费交一下子,交了钱,这边医生也就准备好要给你爸做手术了!”刘满堂想了一下继续说道。他是村里的老书记,以前村子里搞公社化的时候,他算是村里的一把手,万事都由他牵头。现在土地承包之后,他的事情也少了,反而闲在家里,除了侍弄好自己那几亩薄田,总是会没事就在村子里转悠,看能不能找到些他能说的上话的事情干,也能显得他这个村子里曾经的“一把手”还起得上作用。 领娣心里倒是一紧,说到钱的事情,那无疑是将她最后的一丝心理防线都彻底的击碎了。这个家里哪还拿的出来钱,小海的学费还差了好大一截。领娣走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咬了咬牙,她很不好意思的对着刘满堂说:“满堂叔,你能不能先去跟医院说一下,先给我爸做手术。钱我先写个欠条,等年底把屋里的猪卖了,到时候再还,你看行不?” 领娣如此一说,却让刘福堂感到为难了。他虽然是村子里的村支书,庙台村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能说得上话,可是到了镇上的卫生院,他说的话却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他想了想,如果这个事情他要是能办成,至少说明他这个村支书还能办成些事情,可是万一要是没说妥,别人不给他这个面子,或者说他在镇上也没多大面子,那这个面子可就真的是丢大发了。 可是领娣已经开了口,若是场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可以找各种理由推诿过去。但此时在场的,还有王二伯,若是让他看了自己的笑话,回到村子里再把事情传扬开去,他以后在村子里边的工作就更难做了。 “那个,我去帮你问一下,至于说能不能行,我可不敢打包票啊!”刘福堂自己心里也是没底,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先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就不该跟过来。可是当时那种场面,村子里遭了旱灾,如果再因为暴雨造成了人员伤亡,那他今年去镇子上述职也不好交代。寻思着先把老王送到卫生院,至少在村子里落不到什么口实,谁成想事情越来越麻烦,反而让他觉得两头为难。 刘福堂沿着走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可是卫生院他也没来过几次,这时候连个认识的人都找不着,这事他该找谁说呢?本来是想在外边抽上一锅子烟,然后再晃荡几圈,等回去了再跟领娣说没找到人,这事就算是暂时敷衍过去了。至于说到了晚上,他再找个理由说家里有事情要回去,这事就算是跟他撇清关系了。可是就在他刚抽完一袋烟,打算再折回去的时候,却被人叫住了。 “嗳,同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我看你在这里来回转悠了好几趟了,要是有事你可以跟我说嘛!”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叫住了刘福堂说道。(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说亲(8) 刘福堂一愣,朝着那人瞧了一眼,左右思量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帮着领娣问一下。他转身走向了那医生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停下了,从荷包里摸出来一包大前门牌子的卷烟,抖了抖盒子,掏出来一根烟递了上去。这是他常年来跟人打交道的经验,虽然他自个平时一直都抽旱烟锅子,但总是习惯在身上揣上一包卷烟。往年去公社开会的时候,遇到相熟的领导,他才舍得把烟拿出来。可是自从公社解体后,他连去镇子上开会的机会都没了,打心眼里就觉得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成了有名无实的摆设。 “那个……是这么情况,我是庙台村的村支书刘福堂,村里头有个人把腿摔坏了,我领着来看一下。这不,现在还正躺在手术室里头,可他家里那个烂包光景啊,出不起手术费。所以那个,他闺女让我帮着问一下,能不能先把这个钱欠着,打个条子,等到了年底再来还?”刘福堂问道。 “这个事情得问我们院长,院长没有不发话,我们也不好做主啊!”医生回应着说道。 “来来来,大夫,您抽根烟!这个事情你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那头儿,我们村里的伤员也还躺在手术室里,要是能先动手术呢,先做手术。这边呢,我去找你们院长说一下子嘛!”刘福堂说着,递上去一根烟。 那医生瞧了一眼烟盒子上“大前门”的牌子,这才伸手接了根烟,他把刘福堂领到自个办公室里坐下,关上门,自顾自的点上烟,才说道:“其实他这个事情,也好办。今天院长不再,出去了,这个事情我也能做主。但是我要是把这个事情答应下来,肯定是要担风险的,万一要是这个钱最后他们还不上,那可就得我自己掏腰包了。医生嘛,一个月能挣到几个钱,是吧?” 刘福堂心里马上一愣,他常年在跟那些领导打交道,那医生话里有话,他眼睛一转就听明白了。可是他心却再不住的骂娘,世道已经变得连他都有些不认得了。当年就算是他在村里当村支书的时候,顶多也就是每次记公分的时候,给与自己熟路的人多记上几分,但都是都在背地里悄悄做的。可是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到好,这是明着想问他要写好处啊? “这个你放心,他虽然是庄稼汉,但是信誉上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啊,他做的木器没得哪一个敢说不好。挣点钱把这个医药费还清,那还是不再话下的嘛!这个事情我敢给他打包票。”刘福堂故意装作没听懂那医生的话,装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说道。本来这个事情跟他也没多大关系,现在竟然把自己也卷了进来,着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可是毕竟是一个村里的,总不能说到了镇子上让别人看了笑话,说他一个村支书在镇上卫生院都说不上话,回头传扬出去他脸上也不好看。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主治大夫,就是当年见证了小海出生,见证了老王亲手在那张确认单上签字,彻底颠覆了他对从医这个行业认知的王清泉。十几年的时间,他已经从当初单纯的实习医生一步步爬到了今天主治大夫的位置上。他的医术还算是可以,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不光学会了当年主刀医生全部的本事,更学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那一套作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忘记了最初的抱负,变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这个手术是个小手术,他是骨头断了,可是他为了省那点钱,硬是不肯打麻药,我们做起手术来,也多了些风险。这个你要跟他说清楚,一切治疗要听从我们医院的安排才行,他不配合,哪个敢给他做手术嘛!”王清泉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如果只是一单简单的骨科手术,对他来说到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上头压下来的医药指标怎么办? 可是在另外一头,躺在手术台上的老王却依旧强忍着伤腿上传来的阵阵痛楚,固执的抓着床上的把手。腿上不停的又血珠子从毛孔里渗出来,虽然没用明显的外伤,但就算是不懂医术的人也看得出来,他的腿已经完全被石头给压断了,小腿骨弯曲成可怕的形状,断裂的骨头将肌肉撑得老高,看起来格外瘆人。 他不是不想尽快手术,腿上不时传来的痛楚让他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了,可是医生开的药费清单却让他心里保持了一丝清醒,麻醉药那一项要一百八十多块钱,着实让他有些承受不了。整个手术一共算下来,也就不到三百块钱,可单单一项麻醉药就站了一大半。能减去的药,他都让医生给划掉了,可是唯独因为麻醉药这一项,双方之间没能达成共识。 老王觉得麻醉药太贵了,他自己可以挺得过来,不用麻醉药也可以手术。但是医院方觉得这样做,手术的风险太大,一方面医院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另一方面就在于王清泉,他想完成医药给他下发的指标。 就这样,老王始终坚持不肯使用麻醉药,王清泉也始终坚持不肯定动手术,所以直到领娣感到医院之前,双方就一直这么僵持着。 刘福堂终于把事情搞清楚了,只要是对症下药,这个事情就好解决了。老王那头只是因为担心钱的事情,可是那一百多块钱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眼下给不了,以后也总能还得上。眼下只有先说服老王,先把手术做了才成。这手术不做完,刘福堂暂时也不好找什么借口回去。 他从王清泉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直接给了答复:“大夫,你只管按正常流程做手术,这头我去跟他说。至于那个医药费的事情,到时候还是得先给你打个条子。来年让他再把钱还清,你看成不?” “我们当医生的,无非也就是为了治病救人。但是遇到极个别的特殊情况,病人不配合,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嘛。我总不能把他捆在手术台上去吧,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对对对,我这就去跟他说。”刘福堂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他觉得自己这个村支书还是有些面子的,起码在镇子上的卫生院里,他也能跟人说得上话,别人也愿意卖给他这个面子。 这回他走路都比原来更精神了些,当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达手术室门口的时候。领娣和王二伯正在焦急的等待着,王二伯蹲在门外,两条眉毛都快要绞到一起。当领娣看见刘福堂走过来,立马就快步走上去问道:“福堂叔,事情怎么样了?” “没得事了,我已经跟医院这边的领导打过招呼了,他们同意先给你爸做手术,手术费先写个条子,开年了再慢慢还。但是你也要你爸配合人家医生,他这样不打麻药,人家咋个动手术嘛!”刘福堂说道。 此时王二伯看向刘福堂的眼神明显带着写鄙视的色彩,他们都是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彼此间心照不宣,但是对方是什么样的为人,各自心里都是有一杆秤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说亲(9) 老王的手术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整整三个多小时,领娣和王二伯还有刘福堂都在手术室外候着。刘福堂已经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打起了呼噜。知道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护士们推着老王走出来的时候,他才猛然间惊醒惊醒过来。 “老王,你感觉咋样啊?”刘福堂率先站起身来,朝着被推出来的老王跑过去,问道。 “给你们添麻烦了,快回去,快回去,有我女子在这招呼我就行了!”老王此时看起来有些萎靡,手术之前,他已经拖着这条伤腿在里边趟了将近三个小时,疼得最后连冷汗都流不出来了。 “老王,你腿还疼不疼啊?”王二伯看着老王腿上已经被缠满的白纱布,问道。 “二哥,我没事了,你放心回去吧,给你们添麻烦了,真会不好意思啊!”老王有气无力的说道。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兄弟,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也没帮得上什么大忙,这要是换了今天躺在这里的是我,你肯定也要管的不是?”王二伯说。 “他现在腿上的麻药的药劲儿还没过,暂时还不知道疼,等再过一会,要劲儿一退,他都要喊疼了!”王清泉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说道。 “大夫,你看他这还要好长时间,才能出院呢?”刘福堂继续问道。 “暂时肯定是要现住在医院里的,这几天刚做手术,还要大消炎针,防止伤口感染了嘛!”王清泉解释着说道。 几个护士慢慢的将老王移到了住院大楼,砖窑烧出来的青砖砌起来的大楼,为了方便出入病房,老王被安排在了一层一个不大的病房里。里边还有两个同样住院的病号,老王进去的时候,家属都忙着收拾东西,一张空置的床铺上放满了他们的行李,这会儿正忙着腾地方。 刘满堂见老王手术已经做完了,他在继续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晚上医院也没有多余的地方,随便交代了几句,邀上王二伯,两个人趁着夜色,踩着泥泞的山道又折了回去。 领娣忙着整理床铺,好在现在是夏天,倒还勉强可以对付一晚。今夜领娣却是不敢离开半步,父亲刚做完手术,先不说腿骨被石头压断了,单说手术时候在小腿上开了那么长一道口子,等后半夜麻药药性退去,指不定父亲得疼成什么样子。看这情形,估计就算想回家去休养一段时日,也起码得等打过消炎针之后才能回家吧,至少也得在医院住上个把星期。 庙台村离镇上的卫生院起码三十里的路程,一来一去怎么说也得半天时间。领娣心想,赶明儿天亮的时候,再回家去收拾些东西,带到医院来照看着父亲。 领娣站在苍茫的月色下发呆,夏季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快。看着满天的繁星,领娣真不知该如何去凑齐父亲的医药费。家里的两个猪崽子,眼下还不到五十斤,就算是喂到过年,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吧。估计连父亲的医药费都不够,到时候小海报名时欠下的报名费该怎么呢?难道说,小海这就上不了学了? 领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后背却不止的微微颤抖起来。她不敢哭出声来,怕父亲听见,也怕别人听见。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领娣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病房里传来父亲“咿咿呀呀”的呻吟声。显然他是在极力的压抑着痛苦,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可能是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勉强哼一两声。 “爸,你感觉怎么样?”领娣赶紧跑到父亲病床前,询问道。 老王想说话,可是看见领娣站在床头,却又是半天什么话都没说。或许是因为太疼了,他生怕自己一张嘴,就忍不住会喊出声来,所以只是轻轻的摇晃着脑袋。可仅仅是这样细微的动作,他都觉得已经用完了浑身所有的力气。细密的汗珠慢慢的从额头上渗出来,会聚在一起,顺着脑门流下来。 不足二十来平米的病房里,住着三个病号,连带着家属,一共六个人,显得格外拥挤。尤其还是在大夏天,屋子里充斥着强烈的药味,血腥味以及脚臭味,几乎令人作呕。周围不时的传来蚊子嗡嗡嗡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领娣不知道该样去减轻父亲的痛楚,只能紧紧的握着他如树皮满粗糙的手。 …… 天亮的时候,父亲才勉强睡着了。领娣慢慢的抽出手来,就这水池子边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又把嘴凑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生水。这才想起来,父亲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估计他应该是已经饿坏了吧。领娣看着从她身边经过,手里拿着饭碗的病人家属,这才想起来,除了两个隔夜的苞谷面馍馍,什么都没带。而且眼下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到哪里去给父亲弄些吃的东西呢? 领娣进去的时候看见父亲已经醒过来了,他正斜躺在床上,啃着领娣带来的苞谷面馍馍。算起来这两个苞谷面馍馍应该是已经放了两天了,眼下这天下,估计早就已经馊了吧。领娣走过去,红着眼睛说:“爸,你等一会,我回去给你做饭去。” 父亲却一把拉住了她,说道:“我没得事儿了,这腿也做了手术,还是回去慢慢养吧,总呆在医院里,我不习惯。” 领娣却哪里肯听父亲多说,她一反常态,甚至是以命令式的口吻,冲着老王吼道:“你就在床上躺着,腿没好之前,哪里都不能去!” 老王先是一愣,呆呆的看着领娣,这是领娣第一次冲他发脾气,以前女儿就算心里压着再多的事情,都不会吭一声,就算是一个人躲在山梁子上抹眼泪,也不会跟父亲顶嘴。可是这回竟然是因为自己的腿,她发脾气了,这让老王多少都有些意外,可是又觉得心里暖暖的。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无能为力,在这个烂包光景的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可是他却只能这样躺在病床上。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酸得很。 “爸,你先躺一会,我回去做饭!”领娣走过去接过了父亲手上已经馊了的苞谷面馍馍,强忍着泪水走出了病房的门。 这一路上,领娣没时间去想其他别的事情,更没时间去悲伤。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去悲伤。做好饭后,她又抱着一大钵子热腾腾的扯面,敢回了病房。 可是领娣去的时候,床铺上却是空荡荡的,她心里猛地一紧,手里的饭钵子差点就掉在了地上。(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说亲(10) 父亲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该不会是偷偷地背着她出院了吧?可是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影,他腿上刚做完手术,能去哪里呢?领娣把扯面放在桌子上,想旁边病床上的人问了一声:“大婶,你看见我爸去哪里了吗?” “去打针了!”对方回应说。 她心底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可也仅仅只是一瞬间,领娣又觉得父亲自个上下楼道都不太方便,她又有些不放心,又赶紧冲出病房,去查看父亲的情况。可还不等他出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背着父亲从外边进来。 那人看了领娣一眼,竟然呆愣愣的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停在了哪里。 领娣看见父亲惨白的脸色,赶忙上去照应,她冲那人说:“太谢谢你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时候那人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他有些不好意思。这才赶紧将老王又背进去,小心翼翼的放在了病床上。 “不妨事,不妨事!”那人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似乎是因为领娣的出现,让他有些惊慌失措。 领娣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她简单的跟那人道谢之后,又忙着去照应父亲。一碗热腾腾的扯面,早就坨成了一碗面疙瘩,可是老王却已经囫囵的吃了起来。看着父亲把一大钵子扯面吃完,领娣才勉强觉得松了口气。 她接过父亲手里的饭钵子,准备出去洗碗。可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刚才把父亲背回来的那人还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的盯着她。领娣想了一下,说道:“刚才真是谢谢您了,没的事了,我照顾我爸就行了,您忙您的去吧。” “哦,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是闲着,你一个姑娘家,要背你爸上下楼,也不太方便,我帮你照看着!”那人说道。 领娣以为眼前这个男人是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家属,也没多想,随便客气了几句,就端着钵子去了水池边洗碗。那人也跟在他身后,静静的瞧着他的举动,却只是静静的站在她身后看着,并没有上前。 “爸,你先躺一下,我回去喂了猪,再来给你送夜饭。”领娣跟父亲招呼了一声,就有急匆匆的出了房门,朝着家里赶。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出现在病房的这个男人就是董学奎,那个托罗凤英上门说亲的男人。老王起初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以为是医院的大夫。可是这人没穿白大褂,看起来又不像是医生。护士站在门口喊他去打针的时候,那人就已经站在屋子里了,硬说要背着他去过去,老王推了好几次硬是推脱不了,最后才很不好意思的同意让那人背他过去。 原来昨晚刘满堂和王二伯回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罗秀英,毕竟以前都在一个村里公示,难免上去大了个招呼。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老王住院了。这个消息可把罗秀英高兴坏了,有了这样的机会,估计这事儿多半就成了一大半了。罗秀英连夜就去了董学奎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学奎,你也莫说姐不为你操心啊,眼下王木匠腿摔折了,在卫生院住院,这个档口,你要是把握住机会了。回头姐再去帮你说道说道,这事儿多半就有眉目了不是。” 董学奎觉得在理,如果是搁在以前,领娣还真未必看得上他。可是眼下自己去卫生院照顾未来的老丈人,只要把老丈人伺候高兴了,那这事多半就十拿九稳了。 他到卫生院一打听,才知道王木匠真的住院了,而且到现在连一分钱的医药费都没交。他本想直接替老王把钱交了,再去探探口风,套套近乎。可是转念一想,要是等到医院来催医药费的时候,他再出面,更显得自己出现的及时,所以就故意耍了个心眼。他先去找的王清泉,塞了两条烟,说明了来意,结果两人暗中一合计,打算唱出双簧。 董学奎先照应着老王,等跟他关系熟络之后,再由王清泉出面去催要医药费。眼下老王的情况,肯定是出不了院的,就算真的是要出院,也至少要等到一个星期以后,消炎针都打完了,伤口慢慢愈合了才行。 等到王泉清去催缴医药费的时候,他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帮衬着老王把医药费给垫了。然后再让罗凤英来说明真相,如此这门亲事,就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这头董学奎这边正在有条不紊的实行着自己的计划,可那头领娣那边却忙得炸了锅。她再折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个点就得赶紧忙着做饭,等做饭好再赶过去的时候,差不多也该是吃夜饭的时候了。这么忙活着,一着急,忘记了喂猪。两个半大的猪崽子,从头一天中午一直饿到现在,早就不安分了,拼了命的拱着猪圈的栅栏。老王家将两个猪崽子养在一口破败的旧窑洞房里,加上今年干旱,昨天又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在黄土坡上挖出来的窑洞被雨水泡开,两头猪崽子就在墙壁上不停的刨土,最终破败不堪的栅栏也拦不住他们了,两头猪崽子顺着土堆子翻出了猪圈。 等领娣发现的时候,两头猪崽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急得有些上火。沿着两头猪崽子留下的脚印一路寻过去,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脚印一直延伸到了庄稼地里,就再也找不到了。 一想起还躺在病床上的老父亲,领娣只能无奈的折回去烧饭。中午的扯面是家底最后一顿面食,他想着给父亲补充些营养,就全做成了扯面。晚上这一顿饭,领娣吃不下,可是她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再加上一路追寻两头猪崽子,早就是又累又饿,随便就这干辣子吃了写南瓜干饭,她有的忙着赶去卫生院给父亲送饭。 两头猪崽子丢了,领娣不敢让父亲知道。以他的性格,此时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指不定要急成什么样子,再要是气出个病来,可怎么是好? 当领娣再次抱着一大钵子饭匆匆忙忙的赶到病房的时候,里边却是吵得不可开交。她只粗略的听了一耳朵,就大致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是医院方逼着父亲缴纳医药费,可是父亲一时之间又拿不出来那么多钱,而且父亲原本穿得那件衣服里还揣着罗凤英给他的那笔聘礼钱,也不翼而飞了。他原本是想着先用那笔钱度过这个档口,把卫生院的医药费结了,立马出院,哪怕是回家自个养着都成,总之就是不想再留在这个地方。可是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原本还揣在裤兜里的钱不见了,他也是到现在才发现。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父亲说是医院在给他做手术的时候,趁着自己被打了麻药,拿走了他口袋里的钱。医院方否认,说根本就没见过这钱,并且还要求父亲马上支付医药费。结果上方各执一词,吵得昏天黑地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说亲(11) 领娣急了,立马冲了进去,她像是个炸了毛的小野猫似得,死死的把父亲护在身后。看着他气得满脸通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的样子,领娣的心真的是已经快到了奔溃的边缘。她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尽量让自己更理智些,尽量让自己坚强些,至少在此时,在父亲面前。 “我不是跟你们写过欠条了吗?咱们说好了到了年底的时候再来结账,怎么能在现在这个时候,咄咄逼人呢?”领娣义正言辞的问道。 王清泉没有出面,他指派了另外两个护士过来,同样是女人,说起话来也会方便些,就算是撒泼耍混,也比他一个大男人出面的好。两个护士相互看了一眼,之前她俩一直以为老王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大道理说不出来,所以才无所忌惮,可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孩,却让她们觉得自个像是被人捏住喉咙的鸭子,喘不上来气。其中一个护士继续说道:“你既然人这个欠条是你写的,那就好说了嘛,早晚都是要结账的,现在把医药费给清。” “去把你们院长叫来,我问问是不是现在非要问我们要这笔医药费不可……这不是要把人逼上绝路嘛,这就是你们卫生院的作风?”领娣第一次这么强硬的说话,不光镇住了两个咄咄逼人的女护士,更是连老王都觉得一愣。可是站在一旁的董学奎却是眼前一亮,他不光觉得眼前这个姑娘长得漂亮,而且更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独当一面,越发的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两个护士似乎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连带着同一个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也都开始职责起来,说道:“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嘛,人家条子都已经写了,又不是不给医药费。一开始就说好了的,现在来要钱,这不是要赶人家走嘛!” “就是,又要人家给医药费,又要赶人走。不给医药费吧又不要走,哪见过这样的医生吗?” 两个护士见整个病房的人都站在了老王那一边,心里也有些没底。这事是王清泉交代她俩来办的,来之前她俩也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又架不住人家是主任,只得硬着头皮来催要医药费。可是那老头也是硬气,二话没说就直接伸手在口袋里掏钱,可是他一掏口袋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钱不见,立马就火起来,最后她俩也是无奈被拉下水,跟老王在病房里大吵了一架。 “反正你们赶紧把医药费凑齐啊,凑不齐医药费就莫赖在医院不走,卫生院又不是专门给你们家开的,哼……”说着,那护士撂下一句话,就想转身离开。此时她有种逃离这间病房的感觉,众人的目光让她俩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就在她俩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领娣给叫住了,“等一下!我爸口袋里的钱不见了,你们是不是给解释一下?” 老王自打被送到医院,就一直用手捂着裤兜,来之前他都摸了好几遍了,确定身上带着钱,他才进医院的手术室。本来做手术之前,他是想把钱交给领娣,让她去交医药费的。但是又怕女儿因为这笔钱的事情,跟自己置气。这钱是罗凤英下的聘礼,他原本是想给退回去的,但是一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记了。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心里也清楚。所以直到他躺在手术台上,还在考虑这个事情到底该怎么办?可是直到今天护士来催着要医药费的时候,他才发现口袋里的钱不见了。 领娣自然是知道父亲的个性,肯定是那笔钱没还。但是在这种时候,她又不好去责问父亲,只能先把事情个处理好了,等事后再跟他细说这个问题。现在那笔钱不见了,父亲的医药费没了着落不说,到时候还得想办法把这笔钱还给别人。家里的两头猪崽子跑了,眼下父亲也躺在病床上,家里唯一能下地干活的就领娣一个人,可是她还要照顾父亲,根本就没时间出去挣钱。这样一想,领娣顿时就觉得压在她身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 “什么钱?我们有没看见你爸口袋里的钱……我叫人帮你去手术室里看一下!”那护士本来是想再朝上几句的,可是回头看了一眼整个病房里,所有人充满敌意的目光,话锋一转,改口说让人在回去找一下。 说完两个人就快速的离开了病房,这个原本对于他们来说,一直是自己工作的场所,可是如今却有一种要逃离的感觉。 领娣现在不好再追出去,就算那笔钱真的是被医院的某个护士给拿去了,可是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了。父亲的医药费和小海欠的学杂费,原本都指望着来年,那两头猪崽子长肥了,能买个好价钱,可是眼下却因为忘记喂猪,翻出猪圈不知跑到了哪里。这头父亲身上的原本要还回去的聘礼钱,也不翼而飞了。这三笔钱加在一起,可不是个小数目,自己要上哪里去找那么一大笔钱啊? 回头看了一眼怒气正盛的老父亲,领娣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依次又同一个病房的病人们道歉,这般打扰别人休息了,总得说点什么往后不知道还要在这间病房呆上多久,可不能把人都得罪光了。 “唉,你两个别走,钱的事情不说清楚,别想走!”老王已经气红了眼,扯着嗓门朝着门外嚷嚷着,还一副要下地的架势。 领娣看着他的举动,终于是忍不可忍,却又和无奈的喊了他一声:“爸……你别再闹了好吗?” 老王看了一眼领娣,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可是却又突然想起来那笔钱的事情,眼下他算是将领娣闭上了绝境。这笔钱要是不还的话,到时候领娣在外边可怎么见人啊?别人肯定会说他老王用女儿去骗取别人的彩礼钱,钱到手了,又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别人。如果是那样,那领娣已经可怎么嫁人啊?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忍不住使劲儿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唉,是我苦了你啊!” 领娣看着年迈的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甚至不知道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会怎么办呢?领娣不禁想起来母亲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幕,她望着手术室的方向,心里有些恨,却不知道该恨谁。恨自己的父亲吗?他现在正躺在病床上。恨小海吗?因为他的出生母亲才死在了手术台上!恨这个世道吗?可是恨,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说亲(12)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老王在医院已经住了半个多月,腿上那一道手术后留下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快要到出院的日子了。按照道理来说,他这种情况,至少要在医院住上个把月,才能回家休养。可是每天这样干躺在医院里,光是住院费每天都是一大笔钱,老王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心理和身体上的压抑感。不管领娣怎么劝,他都执意要出院。最后领娣实在是劝不动他,又考虑到眼下父亲的情况,回家养着或许也更方便自己照顾他,便也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找了一辆拖拉机将他送了回去。 老王整天在家里躺着,寻思着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他也实在是闲不住。自个一颠一颠的跳将起来,翻出了木匠匣子,打算做一副拐杖。领娣每天都总是忙着地里的农活,到了饭点回来给他做饭。这中间小海每个周末也会回来一趟,带些咸菜,换洗一身干净的衣服再去上学。 老师已经连续问了好几次关于学费的事情了,可是小海却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这个事情。家里的情况他看在眼里,藏在心底,却有一种负罪感。他不想在因为自己上学的事情,给家里增添负担。这天小海和领娣一块在地里忙活,他突然对领娣说道:“姐,我不想上学了!” 领娣有些恼火,可是转念一想,小海成绩一直很好,怎么突然就不想上学了呢?她问小海:“是不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小海一直耷拉着脑袋,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埋着头帮着领娣扯着油菜地里的杂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解释,只是说:“反正我不想上学了!” 领娣有些气恼,把手里的锄头狠狠的挥了下去,直起身子,她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小海不愿意上学而生气了,愤愤然的说:“你不上学,能干什么?家里的光景不好,你不好好念书,成为有用的人,以后这个家怎么办?” “就是因为这个家已经是个烂包光景,我才不愿意再念下去了。爸的腿摔坏了,医院还欠着医药费。我要是继续念下去,你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所以,我不想再念了!”小海道出了实情。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就好好读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也别有思想包袱,好好考,考到县里去上高中,再考到省城去上大学,等你有出息了,我们一家人的光景就过好了。”领娣安慰着小海说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罗凤英却领着董学奎再次上门了,董学奎手上提着烟酒和营养品。虽然在医院住了个把月,董学奎每天都往医院跑,想对自己亲爹一样照顾着老王,可是直到现在老王都不知道董学奎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这个人也不去上班,每天一大早上就赶到医院给老王送早饭,背着他去换药,打消炎针。到了饭店从外头饭店给老王买最好的饭菜,让老王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了好几次,董学奎也不说明原因。可是直到昨天,老王实在是在医院住不下去了,嚷嚷着要出院。董学奎这才着急了,连夜去找罗凤英商量。 于是这一到早上的,董学奎就买好了各种营养品和好烟好酒,跟着罗凤英上门,打算把事情给挑明了。 “老王,老王在屋没?”罗凤英还没进院子,就开始吆喝起来,大嗓门都赶上村头的高音广播了。 王木匠正在忙着打造一副拐杖,再过个把月她就能用得上了,到时候也免得再给领娣增添负担。可是这罗凤英的大嗓门,去让老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罗凤英上门的目的老往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其实这事儿也怪自己,但是要是没拿罗凤英拿笔聘礼钱,现在说话也就硬气些。可是老王不仅接了这笔钱,而且还不知道这笔钱到底丢在了哪里,医院那个地方人来人往,硬说是在医院丢的,可是已经丢了也查不出来个线索。就算真的是医院的护士拿了,现在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谁会相信他一个庄稼汉身上能揣着那么多钱,多半都会以为他是想赖住院费,所以才撒泼耍无赖。 “你咋来了?我不是说,这事你先等我腿好了再说嘛!”老王有些不耐烦了,可是又不敢直接把罗凤英给轰出去,万一到时候他让自己还钱,那可就是真要撕破脸了,传扬出去不光是自己的老脸没地方搁,怕是还要坏了自家姑娘的名节。 “哎呀,你看你说的是哪里话。你这腿摔坏了,咋个就不给我个信儿呢?我也好去医院看看你嘛!”罗凤英脸上赔笑,热情的扶着老王坐下,说道。 老王心想,你那小卖铺就开在卫生院边上,我进医院,出院你都看得真真切切的,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要想去卫生院看我,你早就去了,还会等到今天?可是老王却没有把话说破,一脸僵硬的笑容,赔笑着说道:“你说我这在泥巴地里摔了一跤,回家养几天就没事了,咋还敢去麻烦你呢?” “不是我要来看你,是你的准女婿要我带着他来认门!”罗凤英说着就招呼董学奎进屋,可是董学奎却一直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左右徘徊,和在医院的时候到完全是两个人了。 董学奎提着东西进去的时候,冲老王笑了笑,把东西搁在桌子上,笑着说:“王师傅,腿好些了吧!” 老王见来人是董学奎,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这董学奎多半就是罗凤英所说的那“准女婿”的家属,难怪会在医院对自己百般照顾,原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罗凤英嘴里所有的“准女婿”其实就是董学奎本人。 “老弟,你咋个也来了嘛!在医院的时候,就总是麻烦你,现在你还上门来看我,这怎么使得哦!”老王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董学奎这个人还是有些莫名的好感。 等了一会,老王愣了一下,又朝着门口瞧了瞧,见门外再没人进来。疑惑的看着罗凤英和董学奎,可是她俩也不知道老王到底在往门外看什么,三个人相互对了个眼神,都是情不自禁的尴尬一笑。又过了一会,见门外还是没人进来,老王才开口问道:“这小伙子咋个不进屋来呢?大小伙子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 老王也想看看罗凤英嘴里的后生到底长什么模样,虽说他本来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可是眼下这个情况,自个卧床不起,别人下的聘礼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医院欠着一大笔医药费,小海的学费也没交齐,家里两头猪崽子也没找回来,所有的事情都压在领娣一个人身上,要是能给她找个好婆家,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说亲(13) 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除了表面上看起来的几间破窑洞,已经再没有其他可以拿的出手的东西了。三个人坐在火炕上,老王把手里的一杆梨花木拐杖放在一旁,地上还有些树皮和木屑也没来得及清理。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又等了片刻,老王见还没人进来,又忍不住问道:“罗大姐,你不是那小伙子上门来了,咋个不进来呢?” 罗凤英看老王气色不错,再瞧着董学奎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这才说道:“老王啊,托我说亲的不是别个,就是学奎。”说完,罗凤英一直盯着老王脸上的表情,生怕他当面给脸色,要是这样,大伙可就都下不来台了。 “这……”老王脸色立马黑了下来,他再次打量了董学奎一眼,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呆愣愣的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摸出烟锅子,一语不发的往里边填烟丝。 董学奎和罗凤英对了个眼神,也不明白老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进门的时候,老王还是热情得很。可这才一眨眼的功夫,他怎么又黑着脸呢? “叔,之前在医院的时候,我想着你还在住院,所以这个事情也没好意思开口说透。你说眼下,这一大家子的事情,我也能帮得上忙不是。再者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们家领娣,她要是跟了我,我保准让你们一大家子都能裹上好日子。”董学奎有些急了,老王不表态,让他心里也没了底气。 “老王啊,学奎是个好后生,你们家女子要是跟了他,你还愁这后半辈子没有着落?你住院的时候,学奎二话不说,在医院里伺候了你个把月,这换了哪个后生也做不到他这样啊!你说这样的后生,打着灯笼都好不到,你说是不是?”罗凤英心里也没了底气,生怕这事情黄了。 老王还是没说话,在医院住院的时候,他就觉得纳闷,这个后生不上班,也犯不着总往医院跑,没有来由的照顾他这个糟老头子。原来他是打得领娣的注意,可是这个董学奎看起来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比领娣还大七八岁。照着领娣的性格,这件事情多半是说不通。可是眼下的光景,自己接了罗凤英的聘礼钱,要是不同意这么亲事,到时候上哪去凑那么一大笔钱还人家呢? 董学奎虽然家里有钱,平时看起来人到也还是在。可是没什么文化,说话也总是带把子,老王觉得他身上总有种“二流子”的习气。而且董学奎是离过婚的人,这一点他在医院的时候,两人闲聊的时候老王听董学奎说过。若是这个后生不曾结过婚,那也到还成。可是万一要是他再跟领娣过不到一块去,再整这么一出,那领娣可怎么办呢?老王越想越觉得为难,又觉得是自己把闺女推进了火坑。可是眼下他却只能天天坐在坑头上,家里什么都是领娣一个人在操持着,他完全帮不上忙。 “唉……学奎啊,你这个年纪也不小了,你说我家领娣才多大年纪。山里的女娃没见过世面,这往后柴米油盐,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我是怕我女子伺候不了你,要不等叔腿脚好利索了,十里八乡的去给你转转。我以前在这十里八村的做木匠活,倒是还晓得几个能干的女子……” 可还不等老王把话说完,董学奎却突然说道:“叔,我谁个都不要,就喜欢你们家领娣。” 而此时,领娣正好领着小海从田里回来。十月底的天气还有些燥热,领娣和小海脸上都还挂着汗珠子。领娣在门外听着屋里几个人正在说话,轻轻的拉住小海,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上门说亲的就是董学奎。这个人领娣在医院照顾父亲的时候见过几次,当时还觉得这人是个热心肠,心里还满是感激。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董学奎原来是在打她的注意。 领娣没直接进去,而是放下锄头去了灶房生火做饭。这样的场面,她进去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甚至想再去地里转一圈,哪怕是躲出去,也比呆在家里舒服些。可是她若是在这个时候选择了逃避,那以后该怎么办呢?这个事情总得解决。 “姐,爸是不是给我找了个姐夫啊?”小海喜滋滋的问道。 在小海心里,他觉得这是目前为止,家里最喜庆的一件事情。可是他不知道姐姐的心思,领娣心里已经有人了,她一直相等那个人回来。可是此时此刻,那人却去了省城上大学,领娣平时家里忙,根本就没时间去镇上的邮局把写好的信寄出去。她总是在每个周末,小海上学的时候,把贴好邮票的信封交到他手里,让弟弟把信投进邮筒里。可是这三个月,她已经寄出去了七封信了,却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过。 每个周末小海走的时候,领娣都会交代小海,把自己交给他的信封寄出去。再去邮局问一下,有没有自己的回信。可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封回信都没有。每次小海放学回来的时候,领娣都有些期待,她期待着小海能带来一封她盼望已久的回信,可是每一次的期望到最后都变成了失望。直到现在,在这个家里最艰难的时候,在领娣心里最想要安慰的时候,失望却慢慢变成了绝望。 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她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她不是不想跟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可是她根本就等不了四年,她没办法一直这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等下去。这个破碎的家,也不允许她再等四年,小海的学费也等不了四年。 领娣坐在灶门前,锅底的柴禾已经烧成了灰烬,可是她却忘了往灶台底下添柴。等到小海发现领娣坐在灶台前发呆的时候,董学奎和罗凤英已经走了。老王没有给他们明确的答复,只是说这个事情,要让女子自己做主。 董学奎走之前还特意留下了五十块钱,说是小海在镇上上学,平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让他多买些本子之类的东西。小海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接这些钱,愣愣的杵在原地。最后董学奎还是硬把五十块钱塞进了小海的口袋里。(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说亲(14) 小海不知道这钱该怎么花,他平时上学的时候,一个星期都花不完五毛钱。想着这么一大张票子,还是交给姐姐吧。可是他进去的时候,却看见领娣正坐在灶门前发呆,锅里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儿了。半锅水还用木头锅盖盖着,米还在盆里泡着,根本就没下锅。 “姐,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我来做饭吧!”小海询问着领娣说道。 领娣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小海一眼,眼睛似乎有些红了。她赶紧打起精神,冲小海说:“哦,我没事,饭马上就好了!” 领娣赶忙升起火来,灶门口还放着晒干的苞谷杆,她撤出一把来折成几段,塞进了锅底,燎燃火柴点燃了一把松树针。不消一会,黝黑的木头锅盖上冒起了水汽,半锅开水不断的泛起水泡,领娣把淘好的米倒进了锅里,来回搅动着。又回到了灶门前添了一把柴禾,等到锅里的米完全煮开了,米粒里再也看见白米芯,又把半熟的米饭用饭篮子捞起来,放在灶台上沥干米汤水。剩余的半锅水,她又用木瓢舀进了泔水盆里,平时这些煮过米粒的水最后都是用来喂猪的,可是眼下家里正忙着割谷子,两头猪崽子已经跑丢了,也没钱再买猪仔,这些泔水最后都是直接倒掉了。 随意炒了点菜,菜里也没多少油水,菜籽收成也不是很好,一亩多菜籽田,能收三百多斤菜籽,再挑到油坊去榨油,最多能榨出八十斤菜籽油。可是这些油要一直吃到年尾,往年杀了年猪,还能得些猪油,最多也就一大瓷盆。平时也不敢多用,只是在下面的时候,用小瓷勺子稍稍刮上指甲盖般大小的油片儿,融进面汤里。可是今年过年,连年猪都没有,油罐子也已经见底了,领娣有些为难。到现在她才整得体会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原本在课本里学来的东西,可是却怎么都写不出她此刻的心事。 炒完菜,就着锅里的热气,领娣又把沥干了水半熟的米饭倒进了锅里,用筷子把米粒铺平,严严实实的盖住锅底,再沿着锅边淋一圈冷水,盖上锅盖,往灶地下添了一把干燥的松针。等这把火完全烧尽了,锅里的米饭也就完全熟了。西北大地的人民大多是以面食为主,都是馒头配稀饭。可是父亲住院的这个把月,为了能让父亲吃的稍微好点,补充一些营养,小半盆猪油和一袋子白面都给父亲做成了扯面。眼下除了白米干饭,恐怕一直到明年五月份,麦子成熟之前,都吃不上白面馍馍了吧。 吃饭的时候,老王,领娣还有小海都围坐在炕头前,父亲坐在最里边,领娣和小海都是半坐在炕上,双腿耷拉下来。谁都没说话,可是谁心里都藏着事儿,这饭吃得也少了写滋味。 老王瞧了一眼领娣,又瞧了瞧小海,他寻思着要是领娣能嫁过去,或许小海的日子会稍微好过点。可是却又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话,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可要是再不想办法支撑一下这个家,恐怕连今年的年都过不下去了吧。 “领娣啊,那个董学奎就是上次我说的上门说亲的后生。虽然说年纪是大了点,可是人还算不错,也有些本事。你要是同意呢,我就跟人家说说,找个好日子把婚事给办了。你要是不同意呢,等我腿脚好利索了,再出去找些木匠活,咱慢慢把人家那个钱给还回去……”老王试探着问道。 领娣没有说话,只是听完父亲说的话之后,她的动作明显是慢了下来。似乎是在心里衡量着,到底该怎么办?父亲这算是把她给逼到绝路上了,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老王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可是实际上老王是话里有话,明显的是在领娣面前唱了一出苦肉计。 若是等父亲腿脚好利索了,再去想办法挣钱,那小海欠的学费怎么办?来年开春,小海上学还要钱。今年这半年的学费都没结清,明年怎么还意思,再去跟学校说情啊!还有医院还欠着好几百块钱的医药费,那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董学奎给的那笔聘礼钱更不必说了,要是说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就得立马把钱退还回去。既不还钱,又不嫁女,这要是传扬出去,依着父亲要强的个性,以后哪里还有脸出门呢? “我嫁就是了!”领娣面无表情的应和了一句,似乎是怕父亲为难,也不想让小海看出端倪,她依旧平静的坐在炕头上吃饭,只是那半碗饭她吃了许久都不见碗里有动静。 “好好好,好事啊!那个,海儿啊,把大柜底下的酒瓶子给我拿来,可要喝一杯庆祝一下。”老王开心的差点眼泪都掉下来了,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够让人顺心的。直到此刻女人嫁人,他才觉得心情稍微畅快了些。可是他却没看出来,领娣心里是多么的不情愿,只是被现实逼迫得没有办法了,才不得已接受了这样的亲事,领娣只是想让董学奎帮着这个家暂时度过最艰难的坎儿。至于说感情,他对这个男人根本就没什么感情,或许来说她的感情早就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 “你腿好没好利索,少喝点酒!”领娣并没有去劝父亲,不想在此时让他心里添堵。 “没事没事,我心里头高兴,我女子要嫁人了!”老王到了半瓷缸子白酒,猛地灌下去一大口,火辣辣的酒气一直烧到了胃里,让他觉得浑身都暖暖的,甚至还有些燥热。他有些坐不住了,脱了外边的黑布套子,就穿了个没有袖子的白大褂子坐在炕头上,想了想说道:“海儿,那个你腿脚快,你去跑一步,把你罗凤英婶子喊到屋里来,就说我有事跟她说。” “好勒!”小海搁下碗筷,就飞奔了出去。他是一路小跑顺着山道一口气跑到了镇上,罗凤英家他是知道的。这人的铺子就开在镇子上卫生院旁边,父亲住院的时候,他去给父亲送过饭,见过那个女人。整天坐在柜台前嗑瓜子,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叫罗凤英,只是今天他们刚来过,走的时候又打过招呼,这才觉得有些面熟。从山梁子上到镇上都是下坡,加上小海心里高兴,知道姐姐要嫁人了,心里有高兴,所以便跑得快些。(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说亲(15) 小海过去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多了,罗凤英显然也是刚回铺子不久,可还是悠闲的坐在柜台前嗑瓜子。铺子里的东西摆放的有些杂乱,可也不见罗凤英收拾。罗凤英见小海进门,问了一声:“要买些啥?”语气显得格外懒散,这前后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她竟然已经忘记了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就是老王家的儿子。看他身上穿着明显由大人穿旧了,自家动手剪裁改动过的衣服,多半是那个山沟沟里的娃,估计也买不起什么大价钱的东西,索性懒得上前去招呼。 “婶子,我爸喊你有事!”小海抡起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水。 “哎哟,我这铺子里忙着呢,可走不开。有啥事叫你爸到铺子里来说!”罗凤英依然自顾自的嗑着瓜子,到现在他都没想起来这时谁家的孩子。可就算有事,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本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让她挪一下屁股,没几个大子可不成。 “我爸腿还没好,所以就叫我来请你!”小海继续说道。 罗凤英一听这话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是王木匠家的娃。王木匠主动找她,除了董学奎托着说亲还能有其他什么事情,一准是老王那边答应下来了。她忙不迭的站起来,嘴角还粘着一片瓜子壳,脸色立马就变了,笑盈盈的走出柜台,拉着小海问道:“你爸喊我是啥事啊?” 说着她又从柜台上顺手抓了一把瓜子,递到小海面前。她想,山沟沟里的娃,只要给点吃的,什么话都能套出来。心里有了底气,她才好上门。这边要是老王应承下来了,她在去董学奎家煽呼一下,没准儿还能落点好处。可是小海却说:“我爸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罗凤英微微愣了一下,又笑着说道:“没事,拿着吃,这是婶子给你的,婶子又不是外人!”说着,她把一大把瓜子塞进了小海的口袋里,直到把小海两个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才又问道:“你爸喊我过去,是不是为了你姐结婚的事啊?你爸同意了没?” “我爸只说叫我喊你到屋里去,别的没说!”小海倒是贼精贼精的,眼睛滴溜溜的盯着柜台上的糖罐子瞄了半天。 罗凤英心说,眼前这娃多半是想吃糖了,虽然那个时候,糖还是卖得比较贵的,可她还是大方的从罐子里拿出了一大块**,塞到小海手里。继续问道:“你爸有没有说,你姐的婚事啊?” “婶子,你再给我一块糖,我就告诉你!”小海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说道。 罗凤英有些心疼,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可还是耐着性子又给了小海一块**,比刚才那块小了不止一半。她把糖递到小海手里,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爸喊我你作甚啊?” 小海结果糖块,揣进了口袋里,然后说:“我爸就说了让我喊你到屋里去,别的没说,我也不晓得。”说完就有一路小跑,出了铺子。 罗凤英在后头黑着脸喊道:“你个小逼崽子,啥球东西都不晓得,还骗我的糖吃……” 等太阳已经沉到天边上的时候,罗凤英再一次领着董学奎上门了。二人虽然一路上都抱怨说,今天上午跑了一趟冤枉路,可是心里却都是美滋滋的。罗凤英说成了这门亲事,能都得些好处,怎么着这回做媒起码比她整日里守着那冷清的铺子要强,她倒也乐呵管这些闲事。董学奎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也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几人坐在炕头上挑日子,领娣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明天小海又得去上学,忙活完这些事,她打算再写一封信,把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告诉刘青山。虽然她心里还是舍不得他,可是这个家已经让她有些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了。领娣没有忘记那天下午,两人隔着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相互许诺,等待着对方……可是仅仅只过了三个多月,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她有自己的迫不得已,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给刘青山写信,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可能这次也还是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复吧。但要是不把这门亲事说清楚,领娣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心,若是有一天刘青山再站在她面前,她又该怎么去面对他呢? “我看下个月十五号就是个好日子!”罗凤英装模作样的看着手上的老黄历,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她哪里会那些东西,只不过是认得几个字,随便看看黄历上写得“宜婚嫁”就断定那天应该是个黄道吉日。 “这么快,我这还来不及准备呢,你说这……”老王突然一愣,眼皮突兀的跳动了一下。虽说闺女结婚是好事,可是自己现在还卧床不起,家里连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件都没有,就这么嫁过去了,那还不得让人家笑话。他是个好面子的人,硬气了一辈子。虽说家里是穷了些,可也不能因为嫁女儿这件事情,拿不出一件像样的嫁妆而让别人轻看了。 “叔,这是好事,早点把婚事给办了,往后家里有个什么事情,我来照应着,也省的别人说闲话不是。”董学奎忙抢过话说,生怕事情再耽搁下去会出什么岔子。 “就是就是,这再往后头,这也找不出来好日子……就下个月十五号是个吉日!”罗凤英连忙应和着说道,她心里比老王和董学奎都着急,这事要是就这么定下来,也就算成了,跟她就没多大关系了。得了董学奎些好处,已经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了,这么多年都天天悠闲的呆在铺子里,养了一身懒病,这三十里山道还真是要了她半条老命了。 “那,女子,你说话。你看咋样?”老王又征求了一下领娣的意见。 “我还有几个条件,你要是都答应了,我就答应跟你结婚。你要是不答应,这婚我就不结了!”领娣突然对董学奎说道。 董学奎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下来,急切的说道:“莫说眼下的事情,结婚后屋里屋外的事情,都是你说了算,我全都听你的。” “第一,我嫁给你以后,家里就只剩下我爸和小海。小海还在上初中,我爸腿上有伤,你得供小孩上学,一直上到大学毕业为止。”领娣说。 “没得问题,读书是好事嘛!哎呀,要是我屋里能出个大学生,我也是高兴得很的嘛!这个不消你说,我都会供小孩上学。”董学奎满口答应说道。 “第二,你得把我爸欠的医药费给清了。家里现在就我一个劳力,我要是不在了,爸的日子肯定更难过。他腿脚好利索之前,我要照顾着他。” “没问题,这个没得问题。女婿孝顺老丈人,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再说,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姊妹,我们结婚以后,让你爸跟我们一道搬到镇上去住,往后我会把你爸像自个亲爸一样对待。”董学奎再一次满口答应下来。 说完这两点要求,领娣不禁叹了口气。她心里对这场婚姻没有任何情感寄托,就好像是一场交易。她之所以嫁过去,也只是为了能勉强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这一刻,她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完全破灭了,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会是怎么的命运。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该过得日子吧,像大多数同龄的女孩一样,到了该嫁人的年纪,由家里安排着一门看起来似乎很不错的人家,嫁过去,生孩子,过日子。(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成婚(1) 眼看着领娣的婚期将近了,老王却怎么都坐不住了。他拄着拐杖沿着石板铺成的小道,一瘸一拐的挪着步子,摸到了王二伯家。眼前这等情形,自给又干不来重活,挣不了什么钱。可是闺女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怎么着也得准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虽说董学奎眼下把领娣当成个宝,可若是结婚的时候没有任何嫁妆,难保以后在董家不被欺负。 “哎呀,老王啊,你这腿脚都没好利索,咋不在屋里养着呢?”王二伯正在清扫院子,已经入秋了,早晨天气还是显得有些微微的凉,山里边比外边要稍微冷些,大多数人都已经穿上了秋衣。 “坐不住啦,你说庄稼人总是在床上躺着,怎么能行。这都养了两个多月了,再不活动活动,往后都不记得怎么拿锄头了。”老王讪讪的笑着,跟王二伯开玩笑。 王二伯家住上山梁子上头,门前砌了一道石岸,石岸中间又用石板摞起来一条一丈多高的台阶。可能是看老王不方便上来,王二伯赶紧丢了手里的笤帚,快步走到老王面前。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之后,老王这才开口说道:“我是有个事来求你帮忙,不晓得你有没有空哩?” “我两个,还说啥求不求的。有事情,你叫小海过来递个话就行了嘛,你这腿脚不方面,何必还亲自跑一趟!”王二伯说。 “怕娃说不清楚,还是我个人跑一趟。门前屋后的,想了一圈子,也只能来找你了!” “你跟我客气个球,有啥事就说嘛!” “是这样的,我那个女子也到了出门的年纪了嘛,这有人上门来说亲,日子已经定下来了……”老王说。 可是还不等老王把话说完,王二伯突然惊讶起来,表情有些夸张的说道:“咦,这个是好事嘛,请我喝喜酒,叫个娃娃来告诉我个日子就成了。别的没有,两瓶子白酒,四把面条这礼还是送得起的,你也别嫌寒碜。” “喝酒的事情,肯定是卯不了你!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砍几棵树。”老王继续说道,还递上去一根卷烟。 “砍树作甚?”王二伯结果卷烟,疑惑的问道。 “我女子要出嫁了,日子快到了。可就我那个烂包光景,你也是晓得的。不能说女子出嫁,我连嫁妆都给不起,说出去了怕叫人笑话。寻思着,我自个还有个木匠手艺,想给女子打一套家具,当做是嫁妆。可是我这腿,一时半会儿还进不得山,小海也才是个半大的娃,指望不上。所以就想着,情急帮个忙,砍几棵树。不叫你白帮忙,每天的饭我管,另外我这里还有一条烟你拿到。”老王把一条“大前门”牌子的卷烟从衣服里拿出来,塞到王二伯手里。 “砍树就砍树嘛,哪个要你的烟哟!拿回去,你要是给烟,这个忙我就不帮了。”王二伯一脸严肃的黑着脸说道。 “拿着,拿着……你要是不要烟,我就不要你帮这个忙了!”老王也是一脸严肃的说道。 王二伯很不好意思的接过了烟,说道:“那我就手下了!把屋里收拾一下,过一下我就去你树爬里砍树了。” 吃过早饭,太阳才刚冒出头,王二伯裤腰带上别着斧头,肩上背着锯子和搭杵进了林子。不一会儿就听见老林子里传来“哒哒哒”的砍树声,然后“哗啦”一声,一颗汤盆般粗细的松树就倒了下来。王二伯用斧头磕掉了枝丫,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他再把树干锯成一根根差不多一丈多长的木头段子,一段段的扛到了老王门前。 老王早已经在门前的场子上摆好了茶水,等待着王二伯的木料。王二伯把木头一根根的架在木头“马脚”上,老王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条高腿板凳,一瘸一拐的把板凳靠在木料边上。他腿脚还没完全好利索,所以只能坐在板凳上泡树皮,每刨过一截,就跛着脚把板凳再往前挪动几步,再刨一截,直到整根松树木料完全被褪去了树皮,只留下一根笔直的白晃晃的木头芯子。他再用墨斗再每一根木头上弹好线条,最后用锯子把圆形的木料“改锯”成一块块指头般粗细的木板。 往常他做家具,木料都是已经放置了一段时间的干木头,做起来到都还得心应手。可是眼下领娣出嫁在即,他等不了那么久,等不到木头完全晾干。湿润的木头锯起来格外费劲,不消几下湿滑的锯末就将锯条卡在木料上了,拉也拉不动,推了推不出来。老王的腿使不上力气,所有的劲道都是完全从手臂上使出来的,没多大一会功夫,他就满额头都开始流汗了。 略微休息了一会,他坐在太阳底下抽着烟袋,领娣有些心疼他,给他提来了暖瓶和茶碗。这门亲事是她万般无奈下,才答应的,心里明显是有些不情愿。可是看着父亲这般忙活,她心里却是有些不是滋味。到了一碗水,放在磨盘上凉了一会儿,领娣把水端到老王面前,说道:“爸,喝口水吧!” 老王结果碗,却来不急着喝。他略微沉吟了片刻,叫住了回身进屋的领娣,说道:“领娣啊,爸有话说。” 领娣微微的愣了一下,不知道父亲要跟她说什么,她没多想随口问了一句:“还有啥事?” 老王在心里酝酿了半天,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已经想好了,可是却迟迟不知道该怎么起头。他把水碗又放回磨盘上,又换了一袋烟,这才说道:“爸知道你心气高,不愿意嫁给董学奎。你答应这门亲,是想着董学奎能帮衬上这个家。是爸没有本事,供不起小海读书……往后你好好过日子,我……我对不住你!” “爸,这个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决定要嫁给董学奎的,我哪个都不怨……”领娣嘴角有些抽动,眼角有些泪水,身子也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心里不是没有怨恨,只是这时候既然事情已经成了定居,怨恨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对生活似乎已经有些麻木了,接连不断的事情都压在她身上,让她觉得身上的担子太过沉重,压得她快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成婚(2)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色有些暗淡了,老王还在院子里忙活着。一如既往的把一根根木段子刨了皮,用墨斗打好线条,再锯成一张张木板。他的手艺显得有些僵硬,不似以前那般灵活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干活没有以前那么麻利;也可能是因为他对领娣实在是有些愧疚,再加上腿脚还没完全好利索,他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可这是领娣的嫁妆,他每一斧子,每一锯子都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 整整三天的时间,老王每天都是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已经起床了,一直忙活到夜幕降临。终于眼前一堆木头全都做成了半成品的木板,靠在院子里晾晒了三天,去了大部分水分。他心里大致算了一下,眼前这些木头,差不多够做一张大床,十把椅子,一顶大衣柜和一副组合柜的了。这些东西在镇子上都可以买得到,倒是要算起来,也是好大一笔钱。有这样一套出嫁的嫁妆,自家闺女嫁过去倒也不算是太寒碜。 这一夜老王睡得比较踏实,梦里他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刘氏,那个苦命的女人,那个为这个破碎的家操劳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女人,那个为他老王家生了一对儿女,最终因为难产儿死在手术台上的女人。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到了嘴边最后竟成了呜咽。 领娣在隔壁的屋子里,听着父亲房里的动静,她不知道父亲是在说梦话。婚期已经快了,还有半个多月,她有些害怕,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窗外是一片漆黑,破旧的窑洞房里没有一丝光亮,她就这么睁着眼睛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屋顶上的黄土。 她再想,如果刘青山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已经嫁人了,是不是也会跟自己一样,躲在被子里哭泣,恨这个世道呢?他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而哭泣,她心里该会是怎么的心情呢?也许她会欣慰的笑,至少那个男人还一直把她藏在心底;也许她也会跟着他一起哭,哭自己没能坚持到最后,没有坚守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和诺言,没有等到他回来娶她吧。 天亮的时候,领娣才勉强合眼睡下。老王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忙碌起来,他用角尺在木板上画好了线条,每一个该打孔的地方都已经画好了记号,木匠匣子里的各式各样的刨子依次排开,摆放在一张厚厚的搌布上。他把几块木板钉在“马甲”上,简单的做成了一张桌子,那就是他大展手脚的工作台了,一根根粗糙的木条和木板,被他用各种大小不一,长短各样的刨子刨成了光滑的材料。 领娣打开门的时候,正看见老王拿着一根木条在眼前比划着,他左眼紧闭着,右眼沿着木条的边一直望过去,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经验,木料是不是平整,有没有瑕疵,他一眼看去,心里就一清二楚了。再细细打磨,把木条中间的榫头可榫口一一对上,合实,楔子上木丁。一张新床基本上已经成型了,他又用钻子和凿子在床头雕刻出一个“囍”字,和一些细碎的花纹。再用纱布把床撑子,床板子打磨光亮,用石膏水抹上一层细密的石膏浆,完全晾干之后,最后刷上桐油榨出来的清漆。这等手艺,就算是最好的木匠师傅,恐怕也要赞叹一番吧。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找上门来了。老王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女人,看她们身上的衣着,也明显不像是村子里的庄稼人。 “师傅,麻烦问一下,王全山的屋住哪一块啊?”其中一个妇女问道。 “你大老远的跑我们这山沟沟里来,找王全山有啥事儿?”老王有些纳闷,眼前这两个女人,一看就是镇子上的人家,应该是吃公家饭的,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这么远,找上自己家来呢?难不成是听说自己的木匠手艺,找自个去做家具的,他看着院子里油漆还没完全干的新床,在心里寻思着。 “是这么个事儿,王全山的娃跟我娃都在镇上上初中,我娃没招他,也没惹他,结果莫名其妙的把我娃额头上打了一道口子,缝了七八针。这个事按理说,小娃娃打架,大人是不该掺和的,可他把我娃打坏了,难道不该出点医药费吗?我跟老师说了这事,老师叫我领着他找大人去解决一下,可不想走到村口的时候,那碎娃一溜烟就不晓得跑到那个旮旯去了。我没得办法,才过来问个路。”另外一个妇女说道。 老王没吭声,微微的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王全山……” 一听说眼前的人就是王全山,那两个妇女立马就变了一副嘴脸,脸色立马就黑了下去,嚷嚷着指着老王说道:“哦,那王小海就是你娃啊,你说说,都是爹生娘养的,你娃下手咋就那狠呢?拿起砖头就赶往人脑袋上盖啊,这还好我娃命大,没被他打死。这才多大啊,就敢动手打人了,往后还不混成个二流子啊……” 老王没有理会两个妇女七嘴八舌,一唱一和的腔调。他慢慢的杵着拐杖站到了磨盘上,扯着嗓门使劲全身的力气,对着村口的方向使劲儿喊了一声:“王小海,你给我回来!”声音里充满了怒气,就算是站在山对面应该也都能听得见。 两个妇女都觉得老王是在装模做样,此时那小海早不知跑哪去了,他就这样喊一嗓子,那王小海能回来?摆明了就是在装样子给自个看的。 可是不消一会儿工夫,小海居然真的就从村口窜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慢悠悠的回来了。 老王看了他一眼,脸色黑得有些可怕,却什么也没说。小海有些缩手缩脚的站在院子外头,却被那两个妇女硬生生的给扯着衣领子揪了进去,两人恶狠狠的指着小海的鼻子骂道:“呵,你咋不跑了啊?打人的时候,你可是硬气的不行,哦,打完人之后,就不敢担责任了?” 领娣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也被父亲那一声打雷般的吼声给镇住。父亲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根本就不曾与人吵过半句嘴,说话也从来没想今天这么大声过。看着几个妇女来回扯着小海的衣服,领娣实在是气不过,把小海拉到一边,护在身后。(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成婚(3) 老王却比往常显得都要平静些,他虽然黑着脸,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两个妇女不知道老王到底是个什么个性,也没干太过放肆和嚣张。可是毕竟是王小海打了人,该出的医药费还总是要出的吧!其中一个妇女,嗓门大的像喇叭,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喷出去老远,冲着老王嚷嚷着说:“王师傅,既然你娃子回来了,我就当面问一下,这个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吧!” 说完,那妇女双手叉着腰,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看着王全山。可是老王却依旧是一声不吭,只顾着往烟斗里填烟丝,而且他的动作慢到了极点,双手一直在发抖,烟丝都掉了一地。老王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也不是因为劳累。而是他一直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一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让两个妇女指着鼻子骂了半天,却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对方的话。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领娣为了能让小海能继续念书,为了能交得上老王的医药费,为了能让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勉强能够维持下去,不得已答应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离过婚的男人。这事要是传出去,肯定会让别人笑话,为此老王不想让别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卖女儿,辛辛苦苦的拄着拐杖也要给领娣做一套像样的嫁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妇女找上门来,说小海在学校里打架了,这让老王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呢?他越想越觉得心里窝火,填烟丝的手也有些拿不稳烟斗了,一直左右摇晃着。酒盅大小的烟锅子里,被他结结实实的按满了烟丝,最后把烟嘴塞到嘴里,牙齿咬得铜质的烟嘴咯咯的响。他又伸手到口袋里摸索火柴,连续抽出来几根火柴,都因为用力太重直接给压断了,他一根根的把废弃的火柴扔到地上,最后火柴终于划着了,可是烟锅子里的烟丝塞得太实,好半天才点着。 老王使劲儿嘬了几口,可能是因为洗的太猛,也可能是因为此时正在生着闷气,不禁一阵剧烈的咳嗽起来。 “过来!”老王瓮声瓮气的黑着脸朝小海喊道。 小海躲在领娣身后,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严肃的表情,平时他坐在磨盘上抽烟的时候,多半都是遇到了解决不了的烦心事。眼下父亲止不住的抽着旱烟锅子,手臂还不停的上下抖动,说明这次自己大家的事情已经让他气氛到了极点。小海第一次有了害怕父亲的感觉,可是他还是一步步的走到了父亲面前。 还不等小海开口说话,老王抬起手中的拐杖就狠狠的朝着小海的腿弯上打了过去,最为结实的梨花木头拐杖竟然生生的断成了两截。看那样子,是丝毫没有留有余地,那一拐杖打下去,小海明显是承受不住,整个身子直接就跪了下去,可是下一秒,小海就强忍着站了起来。 老王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火气了,他跛着脚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半根拐杖,朝着小海身上就准备劈头盖脸的打下去。 一旁的两个原本还嚣张的不可一世的女人,心里却突然就没了底气。谁见了这样的场面,都会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那么结实的梨花木拐杖,足足有锄头把那么粗,硬是生生的打在自己儿子身上,断成两截。换了谁,能下的去这样的狠手啊? 领娣见父亲下手这般重,忍不住就冲上去,一把将小海护在怀里。王二伯正好也从一旁路过,忙不迭的呵斥着冲去上,夺下了老王手里剩下的半根拐杖,然后扔出去老远。可尽管王二伯抱住了老王,他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脱了脚上的黄胶鞋,朝着小海扔了过去。 “你这是做啥子嘛,娃子犯错了,你说一下,吵一顿不行打两下也都行了,哪有你这样打娃的,都快叫你打死了!这么粗的木头杆子,你也真下得去手!”王二伯也很生气,硬生生的将老王按住了,又考虑到他腿脚没有完全好利索,硬拉着他在磨盘上坐着。 “打死了……打死了,我好省心。”不知道是因为跟王二伯较劲累得,还是被这事给气的,老王说话的时候一直不停的喘着粗气。 “要打,你先听娃娃把话说完嘛,就算是有错,县太爷大人板子也总还得问个子丑寅卯吧!”看着老王又要起身,王二伯再一次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磨盘上坐着。 “海儿啊,你真的跟人家打架了?”王二伯朝着小海问道。 “他们围着我,叫我给他们钱买烟抽,我说没钱,他们就打我。六个人打我一个,我没有办法才还的手。这事儿老师已经问过了,老师说这事不是我的错,叫我莫管了,好好上课。然后今天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到班上来了,硬拉着我说要我回来找我爸赔钱……”小海说道。 “呵,好大的本事啊!十几岁的娃娃都学会抽烟了,抢劫都抢到学校里头去了,现在都这么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打架抢劫,这往后长大了,那还不危害社会啊!你还敢上门来要医药费?六个打他一个,被娃开了瓢那是活该。”王二伯说话也是异常的气愤,他曾经他是当过老师的人,最烦的就是这种家长因为学生打架的事情,上门找茬的大人。“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娃,要是以后再让我晓得他们欺负小孩,都不消去上的学了,都背着书包回家打猪草去吧!” “呵,你当你是哪个?那镇上的初中是你家开的,还是你是校长啊?”其中一个妇女阴阳怪气的说道。其实起先老王揍小孩的时候,她俩也是被吓了一大跳,生怕老王把小海给打坏了,回头要是这个事情再传回学校里,那可就不得了了。老师本来已经说了不能再找小海的麻烦,是她们俩私下觉得气不过,这才上门告状,也不是硬要拿笔医药费,其实也不差那几个钱。但是一听说是自己儿子为了抢钱买烟抽,才跟别人打起来的,这事就更没有上门的底气了。但是王二伯那种趾高气扬的口气,却让她俩都觉得脸上挂不住,非要在言语上讨回来才行。 “我不是校长,学校也不是我家开的。可是县里的教育部长,那还是从我班上毕业的学生。我教出来的学生,都没得一个敢说是在学校里头当众抢劫的。现在是我跟你说这个话,你的娃要是不好好管教一下,迟早有一天,你们当父母的都管不了,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我跟你说,而是警察来跟你说了。”王二伯义愤填膺的说道,他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再次回到了他曾经上课的讲台上,只不过这次的对象却成了孩子的家长。 两个妇女不再说话了,至于她俩到底有没有听进去王二伯的话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因为听说省里教育部长曾经是王二伯的学生,也许是真的在考虑自己家娃未来的前途,真的担心再不管教,会变成“二流子”。但是倒是是因为惧怕前者的关系,还是担心后者的前途,恐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成婚(4) 被王二伯一番教育,两个妇人突然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自个找上门来,别人当成面把梨花木拐杖都打折了,而且王二伯还有那层关系,两人考虑到自家孩子往后还要继续上学,眼前这些人虽然看着是庄稼汉,但都得罪不起,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得灰溜溜的折了回去。 两人走了之后,老王还是黑着脸,止不住的抽烟。王二伯也有些生气,指着老王说道:“你也是,做做样子就行了。这事你也赖娃,你怎么好赖不分,上来就动手呢?那可是自己亲身的娃啊,你也真下得去手!那么结实的拐杖都打断了,这万一要是把小海腿打折了,往后看你指望哪个?”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上把树桐子往下一摔,我那拐杖是你砸断的……自己的娃,心里能没点数,我还能真的下那么中的手?”老王绷着脸,半气半笑的说道。 王二伯却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哟哟,你这个老狐狸,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啊!” “唉,我自己的娃,我哪个能不晓得,他从小都听话懂事得很,不可能没来由的跟人家娃打架。我要是不这样,那两个婆娘闹下去,我哪有钱赔人家哦?”老王见领娣和小海已经进屋了,这才小声的跟王二伯说道。 王二伯正准备发笑,老王却一脸正经的问道:“嗳,我怎么不知道县里的教育部长是你教出来的学生呢?你不是就交了个小学五年级吗?” “才说你是狐狸,你咋就犯傻了呢?我要是不说县里教育部长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能镇得住那两个婆娘?光是唾沫星子都把我俩淹死了!”王二伯和老王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禁忍不住笑了起来。 领娣把小海拉进屋里,撸起库管看了半晌,又用手摸了摸小海的腿弯,很是心疼的问道:“还疼不疼啊?” “不疼!”小海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样,静静的坐在板凳上。此时他觉得姐姐好像是母亲一般,虽然他从未见过母亲,也不知道母爱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这个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已经充分填满了他心中的空缺。 “你说咱爸也正是的,下手没轻没重。那么粗的拐杖……”领娣还是有些抱怨,但更多的确实心疼小海。当领娣听见父亲和王二伯的对话之后,心里才慢慢释然了。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王二伯以前也是村里民办小学的老师,她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他们俩还会有这样一面。带给她更多的不光是惊讶,还有两人因为维护小海的默契。 自从这件事情过去之后,老王还是依旧每天早起,打造领娣出嫁时候的嫁妆。小海依旧去镇上的初中上学,所欠下的学费,董学奎已经帮着给缴清了。以前小海的个头明显是比其他孩子要高一头的,这是从小就因为劳动的原因,让他也同龄的孩子发育的都要快些,可是他的心智却也因为早熟,而承担了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所应该承受的负担。学费没缴清的那段日子,他总是觉得自己比其他同学都要矮一头,每回只要是班主任的课,他的心里就总是忐忑不安,如坐针毡,生怕老师下课之后会问他学费的事情,哪还有心思听得进去课程上讲了些什么。 领娣依旧每天忙碌着屋里屋外的活,可能到了下个月,她就很少再能回这个家了吧。去了另一个家,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陌生人组建成一个新的家庭,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活法,她有些担心起来。可是这些话,任谁都不能说,也无人可说。她唯有在每天晚上,所有事情都忙活完,整个村子都睡下之后,偷偷的伏在写字台上就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把这些少女的心事都写进日记本里。 眼看着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将近年关的日子也快要到了。他和董学奎结婚的日子,就定在腊月十五。这段日子,领娣觉得很难熬,每天晚上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在恐慌些什么,担心些什么。她只能不断的让自己忙碌起来,因为忙碌可以让她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烦恼的问题,只有每天把自己累到完全疲惫,躺在床上就能马上睡着的程度,她才会觉得睡得稍微踏实些。 领娣从来没觉得哪个冬天会像今年这般冷,她觉得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要来的更早些,可是又觉得日子以往过得都要慢些。今天是小海放寒假的日子,她得先打理好家里的活,腾开手去接小海放学。 镇子上已经开始忙活着准备过年了,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货,新鲜的水果,漂亮的袄子,各色的款式也已经跟往年的有所不同。仅仅才几年的功夫,领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小镇了。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碎花的棉衣,那是她觉得最漂亮的一件衣服,可是眼下走在街道上却觉得跟周围的人比起来,自己就像是个没见个世面的农村妇女。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来不及多看,来不及多想。领娣径直去了学校,她到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离校的学生们都在整理着自己的书包和被子。一整个学期都没有洗过的被子,得带回去好好拆洗一下。领娣帮小海把被子卷好,塞进了蛇皮袋里。小海背着厚厚的布包,那里边装着他所有的书本,手上还提着一张网兜,里边装着自己带咸菜的瓷钵子。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小海总觉的姐姐今天有些奇怪,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问。领娣拿了东西就急匆匆的往家里赶,家里还有好些活等着她做。另外一方面,她在人群中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即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董学奎,另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刘青山。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镇子上,董学奎是做生意的,眼下整天在镇子上晃悠,多半是在置办一些结婚要用的东西和年货。刘青山也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今天刚好搭班车才回到镇子上。 领娣为了避免自己同时碰见他们两个人,为了避免自己的尴尬,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要当着刘青山的面嚎啕大哭,只能选择了逃避,刻意的躲着她俩,扛着蛇皮袋快步的朝家里赶。(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成婚(5) 可是老天爷似乎是有意的要跟领娣开这个玩笑,领娣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扛着被子一直急匆匆的往前赶,却没想到董学奎也正在街道上晃悠,迎面朝着她这边走过来,显然是已经在人群里看见她了。 “领娣,领娣……”董学奎伸长着脖子,兴奋的挤过人群,朝着领娣和小海走过来。两人之间不过十来米的距离,这个时候就算是想躲,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领娣心里有些着急,若是董学奎再这样叫着自己的名字,估计不远处的刘青山肯定会听见。如果也让他看见自己,然后三个人凑到一块,这种情况下,恐怕她真的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吧。 “姐,好像是姐夫再叫你!”小海一脸兴奋的冲着领娣说道。董学奎不光到家里去过几次,平时闲着的时候,也会去学校看看小海。每次去都会带些水果,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要不就直接带着小海到学校门口的铺子里吃顿好的。董学奎跟小海说,自己马上就要跟他姐结婚了,让他管自己叫姐夫。小海哪里知道领娣的心思,也从来没想过姐姐嫁给这个男人,是为了他的学费和那个烂包光景的家可以过得稍微好一点。几顿好饭菜,就让这个半大的孩子把董学奎当成了自己的亲人,顺理成章的管他叫姐夫了。 可这一声“姐夫”听在领娣的耳朵里,却总觉得那么刺耳,像是有一只手穿过了她的身体,捏住了她的心脏,狠狠的扯了一把一样的难受。还不等领娣躲开,小海就在人群里又跳又叫的喊了一声“姐夫”,还不时的冲着董学奎打招呼。 董学奎在人群里喊着领娣的名字,那头刘青山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他定着眼神在人群里寻找着领娣的踪影。原本人群耸动,办年货的人再加上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领娣在人群里很难被刘青山看见。可是偏偏小海又蹦又跳又叫的,刘青山隔得老远,一眼就找到了领娣的位置。他也激动的一路叫着领娣的名字,扒开人群朝着这边赶过来。 几乎是同时,刘青山和董学奎都窜到了领娣面前。领娣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她甚至是觉得自己在逃命一般,想要从这种尴尬的气氛中逃离出去。可是周围挤满了人,她连想要逃开的路都找不到。 “接你弟放学呢,来,我帮你拿!”几乎又是同时,刘青山和董学奎伸手去接过领娣肩膀上扛着的被子。 董学奎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心里寻思着这多半是领娣家的亲戚,看着他一身学生的打扮,手上还提着个大箱子,连连说:“哎呀,我来我来,你提那么多的东西,咋个拿得动吗?” 刘青山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当是领娣家的叔伯亲戚,也没多想,客气的说:“还是我来吧,年轻人有的是力气。” 领娣看着两人相互打招呼,争抢着要想接下自己肩头扛着的被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董学奎是她不得不嫁的男人,因为这个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家。刘青山是她最想嫁,最想和他一起并肩而立,组建新家庭的男人。可是此时此刻这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她眼前,她不知道当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会作何感想,事情又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 已经到了这样的局面,领娣只能尽量避免最为尴尬的局面发生。她倔强的把蛇皮袋扛在肩膀上,说道:“不要争了,屋里还有事,这点东西我自己扛就行了。”说着,她又扛起被子打算尽快带着小海逃离人群,逃离着尴尬的现场。 可是小海却不合时宜的说道:“姐夫,没事,我自己扛就可以了!”他原本只是想接过姐姐手上的被子,好让她轻松些,其实领娣也完全没有必要来接他,小海也完全可以一个人把东西搬回去。往常领娣上学的时候,也一直无人接送,可是她只是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忙到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让她烦躁的事情。 这一声姐夫,听在董学奎的耳朵里格外的舒服,也正是这一声姐夫,让他更加不能松手,硬是从领娣手里夺过了被子,一把扛在自己肩头上。可是这一声姐夫听在刘青山的耳朵里,却宛如晴空中的炸雷,让他瞬间呆滞的站在了原地。 刘青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由的停止了跳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他的胸口,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次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领娣是不是真的跟眼前这个男人结婚了,至少他要自己去证实,听着领娣亲自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刘青山问:“你,结婚了?” 领娣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她甚至想暂时躲着刘青山,等一切都尘埃落定,等一切都成为了现实,无可更改的时候,再见面恐怕也就不需要再做什么解释了吧?可是眼下所有事情都不期而遇的发生了,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道刘青山问的这个问题到底该如何去回答。这对于她来说是残忍的,难道要她当着自己喜欢人的面,告诉他自己即将要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而自己嫁给他只是为了勉强支撑起眼前这个家么? 董学奎有些不明就里,再次不合时宜的向刘青山发出了邀请,他说:“兄弟,我和领娣这月十五号结婚,要是有空的话,到家里来喝杯喜酒。”说着,董学奎一只手扛着被子,另外一只手很随意的就搭在了刘青山的肩膀上。 “谁是你兄弟,你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刘青山很是愤怒的甩开了董学奎的手,没有任何征兆的冲着他发了一通无名火。这让董学奎甚至纳闷和懊恼,自己好心请他喝喜酒,就算不来,也不至于这么大火气啊?可是当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深情款款的看着领娣,便瞬间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在外边混迹了这么多年,如果要是连这场面都还看不出来端倪,那就真的是白混了。 此时两人都把目光放在领娣身上,他们都在期待着领娣能亲口说出答案。刘青山期盼着这一切都只是眼前这个老男人一厢情愿,他希望领娣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同时董学奎也很期望能听见领娣亲口告诉眼前这个年轻人,她愿意嫁给自己,以宣示他的成就感。(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成婚(6) 在两个男人急切的眼神中,领娣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她不知为何突然会觉得命运对自己是那样的不公,更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两个男人要如此残忍的逼迫她。一个是她所爱的男人,一个是她即将要嫁的男人。难道只是为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真相,为了宣示自己的征服感?可是谁又真正在乎过她的感受,她只能逃跑,只能逃向那个给不了她任何安全感和温暖的家,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被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领娣多么希望能在刘青山面前肆无忌惮的哭上一场,将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和悲愤都化做泪水,像个小女孩一样投进他的怀抱里。可是连这么简简单单的最后的愿望都无法实现,现实已经让她觉得麻木了,甚至已经对命运的安排完全妥协了。刘青山的再次出现,也让她丝毫提不起对未来的向往。她原本已经痛到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心再次有了波动,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么委屈,那么难受,难么想无所顾忌的嚎啕大哭。 领娣不顾一切的扒开人群,疯了似得慌不择路的向前逃窜。董学奎和刘青山还愣愣的站在原地,诧异的看着她的背影。两个男人心中都有了一丝莫名的挫败感和无奈感。可是他们却无法明白领娣的内心在经受着怎样一种煎熬,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追上去。 小海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虽然在他情窦初开的年纪,还未曾想过在姐姐身上会发生如此复杂而又揪心的故事,可是他却也看出来领娣的为难。从董学奎手上接过蛇皮袋,也焦急的追了上去。当他到家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姐姐的身影,父亲还在院子里忙活着姐姐出嫁的家具。 老王看见小海站在门前,肩头还扛着被子,不禁有些诧异的问道:“你姐呢,她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没遇见他?” 小海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父亲,他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可是却第一次动了撒谎的念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帮着姐姐隐瞒些什么,可是打心眼底却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不让父亲知道得好。小海说:“姐还有些事情,让我先回来!” 可是这个谎却撒得那么没有水平,如果说两人在接头错过了,老王可能会相信。但是领娣去镇子上还能有别的什么事情呢?以领娣的个性,她是那么的疼爱这个弟弟,不可能让他独自扛着被子和那么多东西,独自回来。可是老王却并没有急着去拆穿谎言,这其中可能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略微叹了口气,轻轻的哦了一声。 小海把东西放进屋子里,跟父亲说:“我去接我姐,等一下回来。” 老王依旧低着头,自顾自的忙着手里的伙计,一直到小海走远了,他才停下来闷不做声的抽起了旱烟袋。他又何尝不知道领娣心里的苦,可是却又无可奈何。他惟愿领娣嫁过去之后,能生活的好一些,日子过得更顺当些。哪怕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甚满意的女婿,他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委屈了闺女。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他又捡起斧子,用斧背使劲把手里的木楔子钉进了榫口。 而在另外一头,小海却静静的站在领娣身后,在她面前是一座低矮的坟墓,那里躺着他们共同的母亲,那个苦命的死了十几年的女人。小海最了解姐姐的心思,只有她在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又无人可以倾诉的时候,才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母亲的坟前哭泣。 领娣像是个无助的孩子,蹲坐在坟前的石头上,她双手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手臂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后背却在不停的起伏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海静静的看着领娣,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安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他只是默默的走上前去,静静的和她坐在一起,感受着西北黄土高原上吹来的风。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保护她,保护那个一直如母亲一般呵护着他的姐姐。他看着坟丘,看着领娣,看着这两个苦命的女人,心中多了一份责任感和无助感。 “姐……”小海看着远方的天空,脸上洋溢着笑容,他问她:“要是我不读书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嫁给那个你不喜欢的男人了。” 领娣这才微微的抬起头,她看着小海的脸,伸手去帮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也和他一样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默默地说道:“我们这一代人,可能就是这样了吧,谁又能真的顺从者自己的心意去活呢?” “可是我看得出来,你跟姐夫……你跟他之间没有感情的。你每个星期让我带到邮局的信,都是给那个人的么?”小海问道。 领娣没有说话,她似乎是已经觉得自己的心太累了,只想这样静静的坐在风里,尽管此时的风吹在人的脸上像是刀子刮过一般,可也好过疼在心里。低矮的坟头上,两人靠在一起坐在石头上,阳光从眼前照过来,看起来是那么温馨的一幅画面,可是谁又能读的懂她心底的悲凉。 刘青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是多么想去跟领娣问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个时候,他却知道自己出现的很不合适,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在回家的山道上,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他索性直接把箱子往路边一扔,一屁股坐在路边上发呆。想念着曾经和领娣走过的每一个场景和画面,不经意间他又瞥见了自己的行李箱,随手翻开箱子,里边除了简单的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厚厚的一摞信封。 他原本是打算亲手讲这些写满了思念的信封亲手交到领娣手里,幻想着她接到这些信封时的笑脸。可是此时一切都化为了泡影,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个他最不愿意接受,最难以接受的答案。他的家境和领娣差不多,家里的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他这个文化程度最高的后生身上。他没有勇气放弃学业,更没有勇气不顾一切的去和领娣在一起。他好恨,恨自己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姑娘,恨自己在最无能,最无力,最无助的时候,给了那个姑娘承诺,却又无法兑现。 看着手里那一封封在无数个深夜合着衣服挑灯写满思念的信纸,刘青山突然有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情。曾经他最为骄傲的学业如今却成为了他与领娣之间最大的障碍。他将信封一一拆开,将每一张写得满满的信纸拿在手里,眼泪却情不自禁的低落下来,在信纸上氲开一团团墨迹。他和领娣的爱情不是败给了自己,不是败给了董学奎,更不是败给了距离,而是败给了一个穷字,败给现实。(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成婚(7)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终于到了领娣嫁人的日子。从头天晚上开始,老王就开始忙活起来,期间董学奎托人帮领娣置办了一套出嫁的新衣裳,一身鲜红的冬草绒呢子大衣。这样的高级而又昂贵的东西,恐怕就算是干部子弟结婚的时候,也不一定能置办得起吧。 天还没完全方亮的时候,董学奎家里就开始忙活起来,他家是独门独院,院子也比较宽敞。他没什么亲戚,父母过世得也早,可娶媳妇这事他倒不是头一遭,也算是驾轻就熟。早就请好了烧菜的师傅,院子里还有接亲的队伍,都是一色的凤凰牌自行车车队,看样子起码也有几十号人。这些也都是镇子上的农户,平日里都在外头找些活计,临近年关才赶回来过年的,董学奎一人塞了一包烟,请着帮衬把手。 董学奎自个也重新置办了一身新以上,胸前还绑着一朵红灿灿的大红花,天刚放亮的时候,他就招呼着一行十来人骑着自行车去领娣家接亲。三十里山里,路况不是很好走,而且也尽是上坡,就算是骑着自行车过去,起码也得个把小时。可是董学奎却是一马当先,骑得最快,蹬得也最卖力。他心里头高兴着,马上就能接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那个即将要成为他婆姨的女人。 而在另一头,领娣却有些心神不宁,从昨夜起她就再也不曾合过眼,哪怕睡下,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闪过她和刘青山上学时候的场景。她不断的告诉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她所爱的男人,但是为了这个烂包光景的家,为了小海能顺顺利利的念完书,她只能逼迫自己忘掉感情,忘记刘青山。 天还未亮,领娣就听见旁边屋子里的动静,父亲和小海已经起来开始忙活着准备了。领娣躺着没动,床头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她是多么希望能装着这身漂亮的衣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是她连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常常的出了口气,算是跟以往的生活,跟这个家,跟自己喜欢的人做了最后的道别。领娣掀开被子,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最后一次打量着这间她住了二十三年的屋子,除了收拾得稍微干净整洁一些之外,到处都还透漏着落魄的气息。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屋子里是那么的冷,连呼出来的气都能瞬间被冻成冰碴子一般,可与空气中的寒冷相比,更冷的恐怕是她那颗对生活已经失去希望的心。她算是村子里为数不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书本上的东西让她慢慢的打开了视野,慢慢对于未来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可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却又再次将她拉进了无底的深渊,堕进了永恒的黑暗。 领娣不愿再去多想,越想她就会觉得越伤神,也会觉得越害怕。她摇晃了一下脑袋,起床刷洗打扮。他刚出房门,就看见小海端着木制的脸盆,打好洗脸水在门口等她。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待遇,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她先起床,烧好洗脸水,自个洗完脸之后才去叫醒小海。父亲可能起的还要更早些,有时候暖瓶里要是没有热水,他会直接从结着冰碴子的水缸里舀上两瓢凉水,随意的把脸抹一把。要是为了赶到镇子上去接活儿,有时候干脆连脸都懒得洗了,直接一口气赶三十多里山路,满头大汗的在雇主家的水龙头下捧着水往脸上抹。 “姐,爸说今儿是你出嫁的日子,让你梳洗完了,就在屋子里呆着,别到处走动。”小海兴冲冲的说道。 领娣应了一声,接过了小海手里的脸盆。她还是头一次觉得这只用了好多年的木盆这么沉,沉得就像是此时此刻她不安的心。领娣看着小海迈着欢快的步子,蹦蹦跳跳的又钻进了灶房。父亲坐在灶门口烧火,还剩下一根完好的梨花木拐杖斜靠在柴垛上,他不停的往灶膛里添柴禾,灶上放着高高的蒸笼,那里边是领娣昨晚就做好的白面馒头和苞谷面馍馍。 老王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生火了。他努力的回忆着上一次,自己做饭是什么时候,那大概已经快有将近三十年了吧。从妻子刘氏嫁给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往灶门前坐过,都是妻子烧好洗脸水,做好早饭喊他起床。再后来,妻子不在了,又是领娣站在小板凳烧水煮饭,做好之后才去上学。领娣去县里上高中的时候,又是七岁的小孩挪着板凳在灶台前忙活。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爸,锅里已经添够水了,等水烧开,蒸笼里上了气,馍馍热乎了就好了!”小海催促着说道,他或许是看出了父亲不会烧火,但是又不敢上去帮他,父亲今天看起来脸色黑得有些可怕。 “好好好……”老王随意的应了一声,把塞了一灶膛的松树皮又抽了出来,全是烧了半截还冒着青烟的湿树皮。低矮的灶房里冒起了阵阵黑烟,不知道是被烟给熏着了,还是再次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婆姨,那个苦命的女人,老王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小海也呛得睁不开眼睛,捂着嘴巴和鼻子在门口喘气。 从外边看起来,整间屋子就像是着了火一样,瓦片上的霜也已经开始冒着层层水汽,从远处看去,半山腰上的房屋已经完全笼罩在烟雾和水汽当中。领娣似乎也发现了灶房的情况,忙跑过去。 当她看见父亲正佝偻着身子,半蹲在灶台口咳嗽的时候,心里却不由的一阵酸楚。好像所有的悲凉在这一刻完全被这仅存的一丝温暖给融化了,她扶着门框,看着父亲的侧脸,走到他身边,轻声的说道:“爸……”老王回头看了一眼穿着大红袄子的领娣,隐约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又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妻子一般,有些出神。领娣喊了他一声之后,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会像个小女孩一样依偎在父亲的怀里,释放出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赶紧又把头撇向了一边,往灶台底下瞅了一眼,说道:“我来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成婚(8) 老王愣愣的回过神来,乐呵呵的把领娣推到一边,说道:“诶,你今天可是新娘子,漂亮着哩。咋能叫你来烧火,这要是叫人家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快回屋里呆着去……”老王从来没有好好的打量个自己的闺女,此刻她穿上那身红袄子,看起来是那么的漂亮。老王知道她心里边苦,却不知道怎么去宽慰她。他也知道自家闺女心气高,若不是为了这个烂包光景的家,怎么会答应嫁给董学奎呢,突然间,老王忍不住再次摸了一下眼睛。 “爸,姐出嫁,你咋还哭了呢?”小海是头一回看见父亲抹眼泪,忍不住就随口问了一声,本来是好意劝慰父亲不要难过,可是话从嘴里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后悔,似乎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赶紧弥补,他又说道:“爸,你别哭,姐嫁人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老王似乎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梗着脖子说道:“你晓得个球……我这是叫烟熏着了!”说完就赶紧催着小海把领娣推到屋子里去,自个又在忙活着生火。隔着门口略微的瞅了一眼山头上,那边的天空上已经略微漏出了一缕微弱的光,看样子天就快要亮起来了,他估摸着接亲的队伍怕是马上就要过来了,得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将锅里的水烧开,把蒸笼里的馍馍都气热乎了。 灶膛底下已经被完全掏空了,略微还有一丝热气,老王又小心翼翼的往灶台底下塞了一把干透了的苞谷壳子,划燃火柴,燎燃了一把干草,迅速投进了灶里。等苞谷壳子被引燃后,又撇断一把手指粗洗的树枝架在上边,等锅底慢慢窜起来了火苗子,最后才把那些半干不湿的树皮又架了上去。他一只手不停的拉动风箱,另外一只手拿着火钳,不断的往锅底下添柴禾。随着风箱呼啦呼啦的往灶地下灌着风,火苗子也忽高忽低的慢慢欢腾起来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光芒撕裂了整片天空,锅里的水也咕噜噜的泛起了水泡,热气慢慢的从蒸笼顶上冒了出来。再过一刻钟,整个蒸笼里的馍馍都应该热乎起来了。 老王把烟锅子塞了牛皮缝制的烟袋子里,挖了慢慢一锅子烟丝,又从灶台底下抽出一根带着火苗子的柴棍子,点燃了烟袋,嘬了几口。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却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灶房门口,逆着清晨第一缕光,老王只能勉强看清楚那人的轮廓,却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你是来接亲的吧,哎呀,来来来,先到屋里坐一下啊,喝口热水暖和一下……”老王说着说着,就觉得华丽没了底气,这人好像不是来接亲的,看着那人的身形好像是有些熟悉,但是具体是在哪里见过,他一时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等看清楚那张清秀的脸,他才诧异起来,只记得这人是领娣的高中同学,具体叫什么名字,该咋个称呼,却是一下子叫不上来了。他有些说足无措的,说道:“哎呀,你咋来了嘛?”老王不光是有些诧异,而且还略微有些不悦。因为眼前这个后生就是刘青山,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却是清楚的记得他。 老王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后生和领娣之间有事,这一点从刘青山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说实话,如果让他来挑女婿的话,他自然是觉得眼前这个后生跟他家的领娣更般配些。可是这事他却做不了主,现在提倡婚姻自由,他不能过多的去干涉。有那么一瞬间,老王甚至是有些后悔当初接了罗凤英那笔聘礼钱,要是自己不从田坎上摔下去,腿没断,钱也不可能丢,领娣也不会答应嫁给董学奎。 刘青山却毫无征兆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着实将老王吓了一跳,忙伸出手去,想将他扶起来,可是连拉了几下,这个后生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样子,老王有些着急了,还好领娣不在这,要是让她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安心出嫁了。这要是让接亲的董学奎看见了,还不晓得会生出怎样的事端。老王拉扯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眉毛都拧成了一团,急着说道:“你这是作甚嘛?有事你先站起来说嘛!” “叔,我和领娣是真心相爱的,你……你把领娣喊出来,我见她一面。当面跟她说几句话……”刘青山满含着希望,盯着老王的眼神说道。 可是此话一出,老王就微微的愣住了,伸出去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还是不要见面了,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老王心里很是清楚,此刻刘青山的出现,无疑成为了领娣出嫁最无法预料的一颗炸弹,很有可能领娣会因为他的出现,而临场悔婚。一方面老王不想领娣再跟着自己过苦日子,他没有能力让自己的两个孩子过得更好,但是也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心软,让事情发展成最坏的结局。另一方面领娣虽然嫁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但是结婚无非都是搭伙过日子,只要闺女以后能过得好就行。 他们这一辈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结婚之前甚至连对方是谁,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都是父母托人说媒成的婚,不也一样过日子。而且董学奎看起来对领娣也蛮上心,说不定两人处到一块,时间久了就会产生感情呢?老王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可是看着刘青山依旧跪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拽着他的衣角,他却有些为难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董学奎接亲的队伍也已经赶了过来,还没进门,一行人隔得老远就开始不断的吆喝着,笑着叫着说是要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而这时的刘青山不等老王劝阻,他自己却突然又站了起来,似乎是怕被别人看见,对领娣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他站在老王的身后,眼神显得有些闪烁,但是看向董学奎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连刘青山自己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是对于董学奎的嫉妒,因为他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是对于董学奎的恨,因为他在领娣最好的年纪,在自己最无奈的年纪,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成婚(9) 仓茫茫的黄土高原,因为这群接亲的队伍,变得热闹起来。董学奎从进村子开始,就燃起了一串串炮仗,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回荡在村庄里,大伙都忍不住要出来瞧个热闹,谁都不曾想这是老王家在嫁女儿。这样的排场是村子里所不曾有过的,小孩子们追着自行车队,一路跟到了老王家的场子里,都探着脑袋朝着里边张望着。 左邻右里的除了王二伯之外,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老王家嫁女儿,成了村子里的稀罕事,谁都知道他家的光景,但是此时这么大的排场,难道老王是不打算过年了不成。直到看见新郎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大伙心里不禁又有些惋惜。领娣是村里的凤凰,从小就帮衬着那个破烂的家,这在村里都是有目共睹的。不仅如此,她还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了省城大学的女娃,这是整个村子的骄傲。就连去隔壁村子找活干的时候,别人打听起来这姑娘的情况,一个个庄稼汉都觉得脸上有光,就像是自家的姑娘一般,说起话来都提劲儿。大伙可都在想,要是自家娃能娶上这么一房媳妇儿,估计睡着了都得笑醒了。 可是村里的金凤凰居然嫁给了镇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让大家伙心里都憋着一口气。但是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儿,尽管惋惜,但也不好多做口舌,只能私下里摇着头议论着。 王二伯提着一个布包窜进了屋子里,他今天显得个外的高兴,嗓门也比以往高了不止一茬。“老王啊,老王……个狗日哩,晓得你嫁女儿,咋不晓得就是今天。这要不是一串炮仗响了,你还要瞒我到啥时候哟?”王二伯兴致冲冲的在屋里找了一圈,最后让他在灶房门口逮住了老王。 小海听见炮仗声,像是一个激动的等着过年的小孩一般,偷偷摸摸的挤着眼睛,从窗户缝隙里朝外瞟了一眼,然后小声的对领娣说:“姐,姐,来了,接亲的队伍来了。” 可是听见炮仗响起之后,领娣的心里却更凉了,原本她已经做好了跟过去道别的打算,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坐在炕沿上,不停的摩挲着手指,心脏却跳动的有些不安分。结婚,这可能是每个女孩子都向往的时刻,可是此时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有了一种恐惧感。 外头董学奎拆了烟盒子,给上前来围观的乡亲们敬烟,他毕竟是在大城市混迹多年的老油子了,最擅长的就是跟人打交道,很明白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的心思。遇到大人就递烟,看见小孩子就给糖,不到一会儿功夫,就和院子里一众大老爷们儿混到了一块,有说有笑,是不是还开个玩笑,逗得大伙都合不拢嘴。大家一时间,竟也忽视了他与领娣之间的年龄差距,家庭背景的差距,甚至觉得只有像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领娣这只金凤凰。 老王和王二伯也是一阵寒暄,随便说了些客套话,就忙着出去招呼着接亲的队伍。他的腿脚还没完全好利索,虽然已经不再需要拐杖了,可是走起路来,还是有些不方便,一瘸一拐的提着大茶壶和水碗,上去给那些后生们倒茶水。这些接亲的都是镇子上一些流里流气的后生杆子,若不是董学奎一人一包烟,估计也都不愿意跑这三十多里山路,凑这个热闹吧。 满院子的人连个坐的地方没有,老王把屋里能做的板凳都办了出来,可是也还是有个人站着,斜靠在破盘上。他们在镇子上生活惯了,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显得稀罕。只是着破败的村子,却丝毫让人提不起兴致来。董学奎又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包烟,安抚了一下大伙的情绪。老王倒的茶水,他们也只是象征性的喝了一口,连着赶了三十多里山路,尽管眼前是寒冬腊月,可每个人身上早就出了一身汗,热气只从脖子里往上窜。 “爸……那个时候也不早了,领娣在哪屋呢?家里还有客人都等着见新娘子呢,可不敢再等了。”董学奎这一声“爸”叫的格外别扭,他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光是他自个觉得别扭,连着老王也觉得有些别扭。 “海儿,去叫你姐出来!”老王朝着领娣的房间招呼了一声,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可是却看不出来他有多高兴。 刘青山站在人堆里,目光顺着老王看过去的方向,始终没有移动过片刻。他急切的想要见领娣一面,可是此刻他又觉得自己那么害怕见到她,门开的那一瞬间,在见到领娣从屋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人群耸动,大伙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接亲的年轻人们也被新娘子的容貌惊艳到了,这样的姑娘竟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他们所没想到的。但是新娘子长得这样漂亮可人,也是他们所不曾预料到的。 “奎哥,你真是艳福不浅啊!藏得这么深,都让你给找到了!”有人投来了羡慕的眼光,说话都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第一次在一个姑娘面前觉得不好意思。 其他人都看得有些痴了,刚才还喧哗热闹的院子里一下子又静了下来。乡里乡亲的平时都见过领娣,只不过在他们眼中,领娣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精明能干的姑娘。因为以前家庭环境窘迫,她总是穿着母亲留下的粗布麻衣,大家都忽略了她的美貌,此时穿上这一身高档呢子大衣,着实让人不由的张大了嘴巴,这还是老王家那个蓬头垢面,忙活在田间地头的乡下丫头么?恐怕就是城里的高干子弟都不能及,分明就是大家闺秀嘛!大伙心里多半都是这么想,竟然都呆愣愣的站在了原地。 刘青山看着领娣如此漂亮,也是不由的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就觉得心里是那么的酸涩和委屈,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一身旧的麻布衣裳,肩膀上,胳膊肘上还缝制不同颜色的补丁,这让他突然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怕领娣看见他这个样子,不是怕领娣嫌弃他是个穷书生,他知道领娣看中的不是家境环境,而是他这个人。可是此刻,连他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了,在场的所有人中,他的身材是最高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无缘无故的就比那董学奎矮了半截。(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成婚(10) 领娣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刘青山,那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的显眼,可是今天的他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失魂落魄。不用问,领娣也知道原因,可是此时她连最后跟他到个别的勇气都没有。 刘青山发现领娣的眼神看向自己,突然却有了一种委屈到极点的难受,他甚至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可是这破落的院子根本没有他藏身的地方,领娣站在房檐下,院子里都一切都尽收眼底,无论他藏在哪,恐怕她都能一眼就找到自己的位置吧。他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找上门来,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见领娣最后一面么?他心里到底放不下些什么,难道见一面,一切就真的能改变了吗?或许老王说得对,不见面,对领娣,对自己都好。他突然扒开人群,奋不顾身的朝院子外边逃了出去。 谁又会去在意他的感受呢,虽然偶尔他从别人眼前窜过去,会有人发几句牢骚,可是那仅仅只是眼前这场婚礼上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罢了。今天的主角是领娣,她的惊艳和美貌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那些原本还牢骚满腹的接亲队伍,这个时候却觉得这一趟没算白来。 董学奎看得也有些痴了,在他第一次见到领娣的时候,就被眼前这个姑娘给迷住了。虽然那个时候,领娣还穿着碎花裙,跟镇子上的姑娘比起来,显得那么老土,可是董学奎还是别领娣的美貌所吸引住了。再加上领娣会持家过日子,田间地头,屋里屋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还是镇子上为数不多考上省城里的大学生,若不是领娣家庭环境不好,老王因为暴雨儿摔断了腿,小海欠着学费,估计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吧。这是说起来,董学奎多多少少都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可是尽管谁都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却也都说不上来话,毕竟董学奎那殷实的家底儿真真切切的就摆在那儿。 “嗳,新娘子出来了!”王二伯悠长的吆喝了一声,这才让众人回过神来。 没有过多的礼仪,没有过多的言语,老王欠着领娣的手,一瘸一拐的走到董学奎面前,他不擅长在这样的场面上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终于嫁人了,他心里激动,还是因为这场无可奈何的婚姻,让他有些难受,说起话来竟然忍不住有些哽咽。可他还是压抑着情绪,对着董学奎说道:“我女子就交给你,往后你可要好好待她,要不然……”后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把领娣的手放在了董学奎手里,又把两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已经看不出领娣的情绪了,她的手和心一样的冰凉,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的情感,只是那样任由董学奎牵着。 王二伯又招呼着接亲的队伍从屋里把嫁妆搬出来,那是老王这一辈子做出来的最好的一套作品,是他拄着拐,在院子里前前后后忙活了二十三天的结果,一套精美绝伦的家具,一张雕花的大床,一套组合柜,一顶大衣柜,十把椅子。都是一水的清漆桐油原木色的,看起来就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格外的显眼。 王木匠的手艺在十里八村早就是出了名了,可是这些年大伙日子稍微过得好些了,反而觉得从供销社买家具成为了一种时尚,不在意东西到底适不适用,结不结实,只觉得买的东西贵就是有面子。可是此刻看见一套明晃晃的金色家居,大伙都有些眼馋了,这样的手艺,这样精致的家具,就算是放在供销社,也能卖给好价钱吧。这样一套嫁妆,估计村里也没有几家人能拿得出手了,就连接亲的那一队后生都觉得,自己好像是看走了眼。这个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娘家,居然能拿的出这样一套嫁妆。就连董学奎这个常年在省城混迹的老油子,都没看出来老王这些家具竟然是自己打造出来的。 董学奎虽然知道老王是个木匠,可是从前他脑海中的木匠都是上不了台面,挣不到大钱的行当。可是眼前这一套家具却让他有些震撼,就算是省城那些家具厂里,在车床上打磨出来的家具,也未必有老王做出来的精细吧。他突然就觉得,在这个老头面前,他显得那么卑微和卑鄙。 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对眼前这个姑娘好一些,这个为了小海的学业,为了父亲住院费,可以牺牲自己幸福的姑娘,董学奎突然就觉得领娣不光是人长得漂亮,内心更加强硬。他突然觉得自己走在领娣身旁,显得那么扎眼,那么的丑陋。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下一刻董学奎依旧是一脸笑容,可是大伙却始终觉得他和领娣站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老王早就请好了拖拉机,破旧的铁皮车厢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草,接亲的后生像是搬着一件艺术品,小心翼翼的将家具抬进车厢,然后再铺上一层干草,把椅子和组合柜摞在上边,又用麻绳来回捆绑了几圈。周围瞧热闹的乡亲们,都知道老王的木匠手艺那是出奇的精湛,但是毕竟已经好些年没人请他做过木工活,都以为他的手已经生疏了,却未料他做出来的木器还是那么的精美绝伦。 不光是村里围观的乡亲们,就连负责接亲的那些年轻后生都在寻思着,这往后自个结婚的时候,要是也能让王木匠置办一套这样的新家具就好了。不仅看着款式漂亮,自己做的家具,肯定也比供销社卖得那种花架子要结实得多。此刻这群镇上来的年轻人心里有了些许改观,领娣从屋子里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们觉得这么漂亮的姑娘,出自这样的山村,简直是难以置信。老王的这套嫁妆,再次让他们哑口无言。此时他们甚至觉得,董学奎虽然家境殷实,但却完全配不上这个漂亮的姑娘。可也只能这么想想,谁都没有说什么,每个人心里都各怀着心思。(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成婚(11) 做完这一切之后,老王默默地跛着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步一颠的进了屋里。谁也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可是他却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着烟。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性格古怪的老头,经常会做些让大伙都不理解的事情。就像今天,本来是她家闺女出嫁,这原本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可是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把领娣和一堆嫁妆丢给董学奎之后,自己就默默的躲进了屋子里。 领娣又朝着屋里看了一眼,她知道父亲的个性,他是个要强的倔强的老头,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这次领娣嫁得却是不是他理想中的女婿,村子里边,镇子上也多半都有些闲言碎语。当然这些面子上的东西,其实老王早就已经看透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委屈了闺女,他更怕领娣以后要替他经受那些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老王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领娣可以嫁给她喜欢的人,可另一方面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至少她不必在操持这个破烂的家,不必再呆在这个四处漏风的破窑洞里,不必再起早贪黑的在田间地头忙活。 老王坐在炕沿上,看着墙壁上的旧照片发呆,那是妻子留下的唯一一张老照片。还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留下的,黑白底的老照片里,妻子的脸庞是那么的清秀。在那个时候,她也算是十里八村最水灵的姑娘,偏偏就摊上了他这么个没什么本事的木匠。可是那么些年,他却从来没有让这个苦命的女人过上一天好日子,结婚的时候,除了这几孔父辈留下的窑洞,真的是一无所有。可是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那个女人还是任劳任怨,屋里屋外的忙活着。 董学奎见嫁妆都已经装上了拖拉机,伙计们也都催促着赶紧回去吃酒席,他又凑到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本想邀上岳丈一道去凑凑热闹,可是瞅着老王的模样,他却觉得有些为难。试探性的喊了一声:“爸,那个,你跟我们一块去镇上坐坐,喝杯酒呗。” 老王忙用手抹了抹眼睛,笑着说:“不了,不了,你们先回去办正事要紧,我去不合规矩。等你们回门的时候,我再和你们的喜酒。” “这……领娣出嫁,娘家人每个送亲的,也不合规矩啊?”董学奎虽然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很不合适,可还是想邀上这个老实本分的木匠岳父,一道去凑凑热闹。他多少还是对这个倔强的老头存有几分敬意的,不说别的,单看在卫生院他为了省那几百块钱的医药费,硬是不肯打麻药,逼着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那股子劲儿。董学奎突然有些怕这个上个年纪的木匠老头,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矮了一大截,可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叫小海跟着去吧!”老王随意的朝着董学奎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似乎是怕他在停在门口,会看见自己的丑态。 “那,爸,我们先走了啊!”董学奎有些尴尬,本想再次邀老王去家里吃席,可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老王随意说的话好像对他有种威慑,他招呼接亲的人载着小海,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鞭炮声中,热热闹闹的出了村子,小孩子们追着车队又跳又叫,一直跑出了好远,才恋恋不舍的按着荷包里的喜糖,三五成群的往回走。老王从窗户缝上往外瞅了一眼,确定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一瘸一拐的从炕上跳下来,站在磨盘上朝着村口眺望。车队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老王不断的沿着屋山头往山梁子上爬,看着领娣远去的身影。 而在另外一头的山顶上,却出现了刘青山的身影,老王和他站在不同的山梁子上,可他们的目光却都一直死死的盯着车队最前方,坐在董学奎自行车后座上的领娣,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湿润,鼻息间有些酸涩,可都是强自把眼泪压了回去。 领娣时不时也会朝着身后看一眼,小镇离她家不过三十多里,回趟娘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是这回她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压抑,那个曾经压得她喘不过来起的家,那个曾经让她一度想要逃离却又无法逃离的家,那个她最熟悉儿又陌生的家,可是真的要离开了,却是那么的依恋,那么的不舍。她突然觉得这座没有任何色彩的土灰色的村庄,看起来是那么的亲切和遥远,好像这次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咋的,叫你跟着去吃席,你装样子不去。现在闺女走了,你又舍不得了?”王二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老王身后,他顺着老王的眼神朝着接亲的队伍看了一眼,队伍刚好消失在了山道的尽头,完全被光秃秃的黄土坡子也挡住了。 老王悠长的叹了口气,还是盯着原来的方向,说:“也不晓得我做的到底对不对,不晓得娃以后会不会怨我?” “嗐,结婚是个好事情,你咋个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卖女儿呢!”王二伯半开玩笑的和老王打趣起来。 “那个婆娘说的,你看我不撕烂她的嘴!”老王立马就像是炸了毛的公鸡一般,眼睛瞪得极大,嚷嚷起来。 王二伯被老王的举动惊呆了,连忙拉住他说:“这不是开玩笑嘛,瞧你急得。”他见老王还没消气,又赔笑这说:“好,我嘴欠,一会儿自罚三杯……哎呀,走走走,我叫你老嫂子烧了几个菜,到屋里头去喝一杯。” 老王却突然一愣,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和王二伯是从小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老伙计了,两人关系胜似亲兄弟,可是眼前这情形,自己嫁女儿,该是他请王二伯到家里喝杯喜酒才是,而且这些天为了领娣出嫁的那套嫁妆,已经给王二伯添了不少麻烦。这时候他又怎么好意思,舔着脸去王二伯家喝这顿酒呢。 王二伯似乎是看出了老王的心思,拉着他的手说道:“你这个人,你嫁闺女我讨不着一杯喜酒,咋还不让跟着你一块沾沾喜气?走走走……” 说完,也不管老王一再推辞,连拖带拽的拉着老王朝自己家院子走去。此时的老王却像个孩子一般,再没什么架子端着了,忙不迭的说:“唉唉唉,腿腿腿,腿还没好利索呢!” 凛冽的寒风中只剩下刘青山还站在山梁上,他的身影看上去显得那么凄凉,那么孤单。他注视着这座破败的旧村庄,看着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窑洞房,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家,想起了领娣,想起了他们两人之间那段无疾而终,不能对旁人说起的感情。因为穷,所以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因为穷,领娣才不能继续等下去,等着自己回来兑现两人心照不宣的承诺。也是在这一刻,他坚定不移的在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要改变这样落后,贫穷,破败的局面。不光要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更要让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也许只有当日子真的好过起来了,像他和领娣这样的悲剧,才可能不再继续上演了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成婚(12) 镇子上却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年关将至,在市集上置办年货的人络绎不绝,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此时显得格外的拥堵。不到二百来米长的老旧街区,两排低矮破旧的砖瓦房,组成了整个镇子上唯一的集市。眼下十里八村赶来半年后的村民,早已将本就不甚宽阔的接到围得水泄不通。 董学奎看了看街道,不禁忍不住皱起来眉毛。这人挤人的,二百来米的路程,想穿过去起码得一二十分钟才行,可是他哪来那么多耐心。眼珠子一转,他想出了个损招,让人寻来一根长竹竿子,在竿子前边挂上鞭炮,点燃之后在前边开道。可也别说,这一招还真奏效了,大伙纷纷朝着两边避让,硬是从中间让出来一条二米来宽的道。可也苦了两旁开门做生意的店家,忙不迭的叫叫嚷嚷的咒骂起来,但同时又得防着有人浑水摸鱼,偷摸了东西。 十几辆自行车疯狂的按着铃铛,窜过嘈杂的大街,后边还跟着一辆拉着嫁妆的拖拉机,这样大的排场,他们还是头一回见,都忍不住私下议论起来。 “这谁家娶亲啊,呵,你看那姑娘长得真水灵!” “可不是,这十里八村的也没见过谁家结婚,搞这么大动静。那么长的炮仗,简直就是烧钱,也不心疼哩。” “嗳,你看那嫁妆,也不知道是从哪家买的,做工可真漂亮。” …… 可就在这时候,罗凤英却很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人群里,她斜着眼睛瞅了瞅接亲的队伍,将嘴里的瓜子皮吐了出来,阴阳怪气的说道:“呵,这不是庙台村王木匠家的闺女吗?听说这女娃学习成绩可好哩,考到省城的大学去了。” “呵,新娘子就是那个,那个,王什么来着……”有人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也跟着嘀咕起来。 “王领娣!”罗凤英依旧嗑着瓜子,瞧着接亲的队伍,懒洋洋的说道。 “对对对,就是王领娣……你说那么俊俏的姑娘,咋就嫁了这么,这么大年纪的男人啊?”有人不禁惋惜起来。 “嗐,还不是看董学奎家有钱嘛!这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呢,那王木匠接了董学奎的聘礼钱,可后来又反悔了,不想把女子嫁给人家了。后来啊,人家找上门去退聘礼,可那王木匠已经把钱花完球了,这才不得已把女子嫁给董学奎的。”罗凤英小声的说道。 “咦,这哪里是嫁女儿啊,分明就是卖女儿!”旁边的人感慨着说道。 等接亲的队伍完全消失在人群里,突然有个老妇人似乎瞧出来这人是罗凤英,那个横行霸道,四处到人收超生款,搬人家当的妇女主任,略带着玩味的口气说道:“这庙台村隔了三十多里吧,你咋个就那么清楚这个事情呢?” “瞧你这话说的,我去保的媚,能不清楚?”罗凤英一脸得意洋洋的说道。 “罗主任现在不收超生款,改当媒婆了?”那人依旧讽刺着说道。 “那是,您家要是有个俊俏的姑娘,我也能给你家女子说上一门亲事。”罗凤英登时就嚷嚷开了,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和瓜子皮一起往外喷。 那人却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一句:“可不敢找你说亲,不然到时候,我也成了卖女儿的咯!”说完也不理会罗凤英一脸撒泼的架势在哪里叫嚷着,背着挎篮径直走向了街头。 …… 而另一头,早就在门口候着接亲队伍的邻里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董学奎刚到街口,就有人拨开人群赶过来报信了。董学奎家的房子正好就在街头上,还不等领娣进门,门口有霹雳吧啦的响起鞭炮声。几个上了年纪老匠人坐在院子里吹起了唢呐,一曲《百鸟朝凤》登时让场面欢腾起来。 小孩子们又跳又叫的前呼后拥的围着董学奎和领娣来回跑圈,院子里的人们不由的想要看看新娘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没有过多的仪式和规矩可言。其实说白了,结婚无非就是告诉大伙,他们俩以后要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张炕上,请大伙来吃顿饭,认个脸儿。 董学奎家比较宽敞,是老式的四合院,中间是三间红钻瓦房,东边是一间厨房,掌勺的厨子和几个帮忙的妇女正在里边忙着炒菜。西头是放置东西的仓房,没有门脸儿,此时也被腾了出来,里边坐满了左邻右舍。可能是太冷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乡随手从柴垛上拿了几片木头,就这破瓷盆生起了一大堆火。 领娣被安置在新房里,她四下打量着这间宽阔的屋子,沿着墙角糊着一米多高的水泥,上边全都是白色的石灰墙面。床铺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厚实的土炕,换成了木头的棕床,上边裹着一层厚厚的新压的棉被,摸上去格外舒服。大红的被子,背面上是一副鸳鸯的图案,领娣撑着双手,坐在床沿上。窗户也在是以前她见过的那种贴着厚厚窗户纸的样式,那边是钢筋和木头做的窗架子,里边是开扇的玻璃,两边还挑着长长的黑布帘子。领娣透过窗户去看院子里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董学奎一脸酒气的窜进来,乐呵呵的说:“领娣,走,出来跟大伙见个面,他们还都等着咱俩去敬酒呢!” 领娣显得有些麻木,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那样的陌生,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她所认识的。虽然她心里极不情愿做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可还是压抑着情绪跟在董学奎后边出了屋子。 已经临近中午了,天气还是不温不火的,没有阳光没有温度,到处都显得那么冷冰冰的。院子里摆满了酒席,董学奎一桌一桌的上去敬酒,领娣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酒瓶子,不停的帮他倒酒。等到酒席散了,已经快到下午了,吃饱喝足后,有些人就直接离开了席面回家了,有人还上来客套几句,然后笼着袖子晃晃悠悠的出了院子。 人渐渐的都散了,领娣的心却更加沉重了,人多的时候,哪怕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那也不打紧。可是人都走完了,她就得单独跟董学奎呆在一个屋子里,会发生些什么,要发生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到。甚至她对婚姻的概念还比较模糊,在她的影响中,结婚的两个人都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看着眼前这个醉眼朦胧,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她突然就从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厌恶感。(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成婚(13)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忙活着做饭的厨子和帮忙的妇女们也都领了工钱,各自回了家。小海在半下午时分,也揣着董学奎给他准备的一大包吃食回去了。眼下院子里就真的只剩下领娣和董学奎两个人了,她着实有些坐立不安,可是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平时忙碌惯了,这一会就这么干坐在屋里,却让领娣觉得很不适应。 院子里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人来人往的留下了一地的泥巴,还有吃剩下的骨头。不知道谁家的狗正在院子里叼着散落在泥地里的饭菜,领娣找不到事做,但是又不想就这么呆在屋里。院子门口放着一把光秃秃的大扫帚,拿在手里完全就像是根棍子,领娣一点点的把院子里的泥巴和鞭炮碎末往外扫。 “领娣,外边冷,别忙活了,进屋来。”董学奎似乎是被笤帚“唰唰唰”的声音吵醒了,原本下午客人走完后,她已经喝的七荤八素,找不到方向了,好几个小伙子把他架进了屋子里,扔在了床上。领娣那时候正在床上坐着,眼瞅着董学奎躺在自己身边,总觉得有些别扭,尤其是当所有人都走完了之后,她更是觉得心慌。不由的就想着能找点什么事儿做,只要忙起来,她就不会有哪些闲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直到董学奎叫她的时候,她才察觉自己有些心不在焉,拿着笤帚已经站在原地机械式的挥动了不知道多少次。除了最开始扫完的那一块,其他别的地方还是一地的狼藉,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的在原地站了那么久。 “哦,那个,我先把院子扫一下……”领娣有些尴尬的回应着说,然后又慌忙的挥动着大扫帚,把脚下的泥土和渣子往场外扫。 可还不等她把几十平米的青石板场子扫干净,董学奎却已经披着衣裳站在了她身后,他从领娣手里接过扫把,本来想着拉领娣进屋,好好跟她说几句话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领娣两个人单独相处,尽管他是个已经离过一次婚的男人,但此时却有些手足无措的尴尬。 “那个,你饿不?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董学奎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抓了抓后脑勺说道。此时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憨厚本分的老实人,让领娣有些错觉,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更有点像是年轻时候的父亲。 领娣也确实是有些饿了,从早上一直忙活到天黑,她都是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床沿上,除了中途董学奎带着她出来敬酒,几乎就没出过房门,更别说是吃饭了。可是却又不好意思直说,毕竟在此之前她对董学奎也并不是很了解,甚至对这个男人有些恐惧和陌生。 “你喝了酒的,要不你再去躺一下,饭好了,我叫你。”领娣说完话,就径直朝着厨房走过去,那是一件单独的屋子,领娣在跟着董学奎敬酒的时候,大致看了一眼院子的布局,她记得当时跑堂送菜的就是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 寒冬腊月的天气,白天总是显得那么的短暂。领娣站在灶屋门口,里边一片漆黑,她不知道以前这个家里每到晚上到底是怎么过的,也不知道煤油灯放在哪儿。正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董学奎似乎也已经察觉到了这些,忙跑过来从门旮旯后边拉下了灯闸。 “啪嗒”一声,整件屋子都亮堂了,领娣觉得这玻璃的灯泡要比她家那常年不用的电灯亮得多,这些她都在书本上见过,也晓得那是灯泡的瓦数不同,所以灯光的敏感程度才有所不同。可是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谁家又肯舍得花那些个电费钱,平时用得也都是煤油灯。 董学奎就斜靠在灶房的门口,静静的看着领娣在屋子里忙活着。灶台上放慢了吃得精光的空盘子,洗了一多半,还有几个还泡在锅里的水中,水面上飘着很薄的一层油花儿。领娣在想,这要是放在自己家里,估计洗碗水都还是清澈的吧,小时候炒菜也都是用水煮出来的,有时候撑不起盐巴,就在厕所的墙面砖上刮一层观音土丢在锅里。一酒泡儿油能用上好几天,顶天也就是炒菜的时候,用根筷子在油里蘸一下,然后再放进菜里搅一搅。除了过年的时候,能吃到一碗油炸的馓子和米花,往往就是还不等那些个吃食炸好,就被凑在灶台边上的小海抓着吃完了。可炸完了的油也还得再从锅里舀起来,留着继续炒菜用,谁舍得就这么直接混在洗碗水里喂猪了。 领娣又往灶台底下添了一把柴火,趁着锅里的水还热乎,顺手就把那几个盘子也给洗了。过来做饭的师傅是自己带的锅碗瓢盆,整整装了一大板车。估计是除了他自个的盘子碗儿洗完了,剩下这几个董学奎家的就丢下了吧。领娣看了一下灶房,水缸里还有半缸水,不过也用不着出去挑水,缸边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还有一顶黑黝黝的碗柜,上边落满了灰尘和油烟,已经看不出来到底是原本上了黑色的油漆,还是被熏成这样的颜色。旁边还有一张随意钉起来的木头案板,案板上边放着厚重的砧板,菜刀,砍骨头用的斧头。案板下边还有几只落满了灰尘的酸菜坛子,尽管眼下是大冬天,可还是能闻到一股子浓烈的发酵了的气味。 “泔水到哪儿?”领娣问道,她虽然一直都在家里忙活惯了这些活,可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却还是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董学奎家有没有喂猪。看着锅里飘着那么厚厚的一层油花儿,她觉得这泔水要是直接倒了,怪可惜的,至少给猪吃了,还能长点肉呢。 “你脚下有个池子,倒池子里就行了!”董学奎把搁在泔水桶里的葫芦瓢递过去,说道。 领娣看了看他说的那个池子,池子沿着墙根挖出来的,四道脚上都围着石片子和砖头,可是明显这池子是一直通着下水沟的,也不知道最后这些水会流到哪里去。可是毕竟是第一次在新家庭里做饭,领娣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后还是把那飘着厚厚一层油花儿的泔水舀进了水槽里。她熟练的往锅里添了一瓢清水,用刷子把锅刷干净了。 还不等领娣再回头去找粮食在哪儿,董学奎就率先一步从碗柜里拿出一把压好的挂面。领娣虽然觉得这有些奢侈,可也没多说什么,毕竟董学奎的家底不是她原来那个破碎的家可以比较的。这么一大把面条,搁在原来估计都不舍得吃的吧,就算是放到过年的时候,顶多也就是两碗白面下一顿白菜韭菜馅的饺子。(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成婚(14) 两人吃过晚饭之后,领娣忙着收拾着洗碗,董学奎坐在屋子里抽烟。领娣尽量给自己找些活干,她有些怕,怕自己忙活完了今夜该怎么度过,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要和那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情景。可是眼下确实也没什么事情能让她去做的,灶屋里也被她收拾的井井有条。她就那样一个人静静的蜷缩着,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 “领娣,天晚了,该睡觉了!”董学奎在那边的屋子里朝着领娣喊道,听不出来他的语气,也看见清楚他的表情。领娣没敢回应,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他。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做,让他一个人先睡么?可是瞅瞅眼前的这一切,似乎也没什么事情能做了,毕竟这是个陌生的新环境,她也不可能尽善尽美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在一晚上全部做完。甚至是连她想让自己忙碌起来,找些事情来回避董学奎的“邀请”都做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董学奎的一根烟终于抽完了,可是领娣却还是没有从灶房里出来。他忍不住起身想去看看她,可是当他站在灶房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领娣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柴垛跟前,蜷缩着身体,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在董学奎的脑子里,没想过那么多复杂的问题。他觉得领娣现在已经是自己的老婆了,是他花了钱明媒正娶,娶进门的。自己的老婆,那晚上就得陪着他睡觉,帮他老董家生儿子。 “你咋个还坐在这呢,走,睡觉去。”董学奎又喊了一声,领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说实话,她已经觉得很累了,不光是身体上感觉到疲惫,而且内心的防线也已经快要完全崩溃了。她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好好睡一觉,可是却又不敢完全沉沉的睡过去,就那样半梦半醒的坐在灶门上发呆。 董学奎惊醒了领娣,也没有立马就回屋里,而是就站在灶房门口等着领娣跟他一块过去。领娣呆愣愣的站起身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甚至再也找不到可以明着拒绝他的理由。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这一刻领娣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怯生生的跟在董学奎身后,魂不守舍的进了卧房。尽管她已经大量过这间卧室好几遍了,可是此时却总觉得这里好像是一件牢房一样,她的青春和爱情都已经被宣判了“无期徒刑”,而这个新家就是她要“服役”的“监狱”,她甚至连个“申诉”的地方都没有,因为“宣判”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是小海——是父亲的医药费,是小海的学费,还有那个已经再也支撑不下去的家。她已经全部“招供画押”了,就在她向命运妥协,答应嫁给董学奎的那一瞬间。 鲜红的被子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目,暖色调也丝毫暖不了领娣那颗早已冰冷的心。她有些紧张的站在门口,董学奎坐在床上脱衣服,领娣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可是又无可奈何。董学奎走过来,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动作显得那般的小心翼翼。他把领娣推到床边上,伸手去解她大衣上的扣子。见领娣没有任何反应,他突然有些激动,这么可人的姑娘近在咫尺,让他的呼吸和心跳都不由的加快了。 突兀间,董学奎的动作也变的野蛮起来,他猛地将领娣推到在床上,整个身体直接压在她身上。领娣终于有了反应,她不光是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厌恶感。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充斥着让她恶心的味道,满嘴的烟味,呼吸之间还带着强烈的酒气,着实让她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 “你干嘛?”领娣死死的护住衣领,把手上横在身前,眼睛瞪得极大,满含着愤怒的情绪。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无助和惊慌过。虽然夫妻俩要睡在一张床上,在结婚前她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想象过这样的画面,可是此时她的内心还是抵触的,她不可能马上接受眼前这个男人,更不可能马上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他。 可是董学奎却是丝毫没有理会领娣的感受,他只当是这个姑娘在害羞,这些举动看在他眼里,反而成了诱惑。酒劲冲上脑门,他哪里还顾忌得了那么许多。按着领娣的双手,拱着脑袋就想把嘴凑到领娣脸上。 “啊……”领娣突然变得疯狂起来,她张牙舞爪的冲着眼前的男人胡乱的一阵抓挠,喊得那么撕心裂肺。 这样的举动让董学奎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有想到领娣的情绪会这么激动,更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看着领娣已经哭成了泪人,他有些不忍。脖子上留下了几道血痕,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只是他呆愣愣的直起身子,却不知该怎么去安慰眼前的姑娘。曾经他朝思暮想想要得到的姑娘如今真的嫁给了他,可是他却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悲,娶回家的老婆却还不能碰。可是转瞬间,他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这事急不得,也急不来。两个人同处在一片屋檐下,那些事情都是迟早会到来的。或许只是这个姑娘暂时对他没有感情,所以才会这么激烈的反抗,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你莫哭,我不碰你,你,你早点睡觉吧!”董学奎丢下这句话,从床上拿起衣服,叹了口气,默默的从屋子里出去了。领娣不知道他会去哪儿,出去干什么,这些她都不关心,只要不让她和他单独呆在一间屋子里,躺在一张床上就好。 这一夜,董学奎和领娣都没能安稳的睡上一觉。董学奎一个人凑到隔壁的屋里,开了灯,在炉子跟前坐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脚下的地面上丢了一地的烟头,就那么拼了几把椅子,把袄子盖在身上睡了一夜。可是领娣却一晚上都没敢合眼,她怕自己睡着了,董学奎会再进屋里来,更怕他会想刚才一样,骑在自己身上……就那样蜷缩着身子,静静的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偷偷的抹眼泪。(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年关(1) 转眼间,新年已至。可是年前的这个半个月,却是领娣最难熬的时候,董学奎也被折腾的够呛。他原本以为领娣跟他之间只是缺乏感情基础,等到两人相处的时间长了,慢慢的去感化她,一切都能如愿以偿。可是领娣除了每天家里家外的忙活,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置办年货。其他的方面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根本看不出来对他的情感有过丝毫的变化,尤其是每当夜晚降临,董学奎想要跟领娣亲热的时候,她都对异常强烈的反抗。长此以往下去,董学奎也觉得这事很无奈,只要是领娣先进屋子,肯定会从里边把房门给反锁了。若是他先进了卧房,躺在那张床上,领娣肯定又会在炉子边上坐一整夜。 时间长了,董学奎的耐心也渐渐的被消磨光了,可是他却不敢真的有所举动。只是叹着气,抱着被子在旁边的屋子里重新支起一张床铺。也不得不说,老丈人给他准备的这一套嫁妆确实派上了用场,只是着新床却没有一丝温度,让他的心情也一直处于冰点。 大年初一这天,董学奎想着这事应该从老丈人那边下手,毕竟新女婿也没正正经经的在老丈人家吃顿饭,好好的联络下感情。如果大年初一上好好给拜个年,多拿些东西上门,陪着老丈人喝几杯,再倒倒苦水,让老丈人从旁再多劝劝,没准这事就好办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董学奎就再也睡不着了。从年三十开始,他就一直寻思着,带着领娣回娘家拜年的事情,提早准备好了烟酒,另外还准备了一百块钱的红包。其实眼下董学奎身上也没多少钱了,但是这些钱他还是得花的,毕竟小海开学还得交学费,只要把娘家人都照料舒服了,他在领娣面前说话,做事,也更有底气些。 虽说他和领娣结婚这事儿,自己是做的很不光彩,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他打心眼里喜欢领娣,这倒是无可厚非的,眼下只是想跟她有个自己的孩子,正正常常的过日子。这样的话,他在外边忙活起来,也更有劲些。 可是让董学奎意想不到的时,这大清早的,天还没完全亮堂,他家的院子里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他有些纳闷,这大过年的,谁会无缘无故的上他家的门呢?他在脑子里把所有的亲戚全都过了一遍,可愣是没想起自己家里还有什么远方亲戚。 董学奎只当是这两人走错了门,或者说只是路过的上来打听路,他自顾自的在水池子边刷牙。其实之前他从来都没有这个习惯,这些东西是领娣买的,新的牙刷和牙膏。他不是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是没有那个习惯。小时候家里穷惯了,都是用毛巾包着手指头擦擦牙齿,谁还会在意刷牙这档子事。可是毕竟这是领娣第一次给他买东西,虽然钱还是他自个挣到,可是领娣愿意把钱花在他身上,着实让他心里有那么一丝温暖。 可是看样子,这两个人在院子门口站了有好一会儿了,一直来回踱着步子,却又不进来。这让他心里有些疑惑,思来想去也闹不清楚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可是看那两人的身形,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认识她俩,不由的朝着院墙边上走去。 当他离那两人还有差不多两三米的时候,不由的站住了脚步,心里突然猛地一愣。这不是他的前妻李月娥和前丈母娘么?怎么会大年初一的又跑到自己门前来了,领娣还在房里睡觉,要是让她瞅见,指不定会在怎么想呢。董学奎不禁有些为难,偷偷摸摸的除了院子,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院门,将两人拉到一边,这才问道:“你咋来了?” 李月娥也算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除了没给董学奎生个一儿半女,其他方面她都还是将这个家照顾的井井有条,可以说董学奎之所以能在外头混出个样子,也多半和这个女人脱不开干系。可是对于自己不能生育这件事情,李月娥自个心底也始终怀着愧疚,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董学奎因为这个原因,宣布要跟他离婚的时候,她没哭没闹,在炉子跟前愣愣的坐了一夜后,就欣然答应了,两人直接就去了镇上把婚给离了。 可是这事虽然过去了,李月娥也收拾了东西直接回了娘家,但是却一直没敢跟家里说她已经和董学奎离婚了,一方面是是怕老母亲上了年纪,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另一方面是怕这事要是真的传扬出去,要让人笑话。 直到年关将近,老母亲问起来,李月娥实在是瞒不下去了,这才说出了实情。可是老母亲哪里能答应,自己把年轻轻的闺女嫁给了董学奎,这几年屋里屋外的忙活着,也算是帮他支撑起了这个家。可是眼下日子过得稍微好些了,他又怎么能毫不念及自家闺女的苦楚,残忍的抛弃了她。老母亲实在是气不过,越想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打算带着闺女上门,再好好给劝劝,看看两人还能不能再把日子给过不下。 两人昨晚就已经到了镇子上,可是眼瞅着董学奎家里已经黑灯瞎火的,又怕深更半夜的敲门,让邻居听见了笑话。离婚这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的好。所以两人寻思着,先找个招待所住下,等天亮了,她们母女俩再上门来,好好给规劝规劝。然而镇上的招待所哪里还有人值班,除夕夜大伙都已经忙活着过年,估计也不会有人出门办事要来住宿了吧,索性招待所也关了门,母女俩就在风里冻了整整一宿。 “我跟我妈昨晚上就来了,来得晚了,也没敢去喊你。本来住一晚招待所的,可大过年的,招待所也关门了,就在这站了一宿了……我到还好,不打紧。可我妈年纪大了,怕她吃不消!”李月娥小声的跟董学奎商量着,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也一直是那种不会哭闹的老实人。眼下看老母亲在风里站了一夜,忍不住央求着说,意思是能不能让董学奎将老母亲接到屋里暖和下。 可是董学奎却有些犯难了,一方面来说,他并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就算是今天来的是个路人,或者是个叫花子,他都能让别人进屋喝口热水。可是另一方面,自己刚刚娶了新媳妇,而且还是个倔强的漂亮姑娘,这万一要是让她看见了,那还不得闹翻了天。 “妈,你说你来了咋也不说一声。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要是冻出个好歹,你说我咋交代嘛!”董学奎有些犯难,上去拉扯着老太太的衣裳。 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待他如亲儿子般的老太太,却是那般的倔强,咧过身子挣脱了董学奎的手。他明显能感觉到老太太的身体在不停的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在外边冻了一宿,身上太冷,还是因为知道自个和李月娥离婚的事情,在生着闷气。还不等董学奎反应过来,老太太就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不要叫我妈,我当不起呀!”(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年关(2) 老太太强硬了态度,让董学奎碰了一鼻子灰,可是他自个心里也清楚,李月娥确实是个贤惠的女人,自个当初跟她离婚一方面是因为李月娥不能生育,结婚好几年了,都愣是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这让他打心眼里觉得有必要重新找个女人生孩子。可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天自己喝了点酒,回家朝着李月娥发了一通脾气。因为他在外头又让别人笑话了,娶的老婆是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甚至有人拿他打趣,开玩笑说,他是不是在床上不行。这话听在董学奎心里,他哪能受得了。 谁成想,李月娥自己也对这事心存愧疚,加上旁人也总是对她指指点点的,说她除了长得像个女人之外,连最基本的生儿子都不行。李月娥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对于丈夫心存愧疚。另一方面,她也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在炉子边上坐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她试探性的问了一下董学奎,说:“要不,咱俩离婚吧?”可是这话听在董学奎的耳朵里,却像是极大的讽刺。他以为自个一大早刚起来,老婆就要跟自己吵架,当时就压不住心里的火气,朝着李月娥吼了一声:“离就离!” 就这样,两人稀里糊涂的去镇上离了婚,李月娥回家收拾了些东西之后,就挽着行李回了娘家。只说是回家陪老母亲住几天。可是老母亲一直催问,女婿什么时候上门来啊,一直等到年三十吃团年饭的时候,女婿还不见踪影。老母亲实在是按耐不住了,觉得女婿做事不靠谱,大过年的把姑娘一个人丢在娘家,自己连过年都不上家门。正打算差儿子上门去把他给叫回来的,可这个时候,李月娥觉得事情已经瞒不下去,终于道出了实情。 听完之后老母亲直接气得说不出来话,可是在她的思想观念里,女人生不出来儿子,连女儿都没有,自己却是也没什么理由去埋怨女婿。可是李月娥的大哥一听说事情是这样,当时就不乐意了,两只眼睛瞪得牛大,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顺手抄起扁担拉着李月娥的袖子,就打算到镇子上去找董学奎说理。 李月娥自然是知道她哥的脾气,没读过多少书,道理说不出来,两人见面了肯定得先打起来。死活拽着没敢让哥跟过来,可是老母亲心疼闺女,这么大年纪了,就算生不出来娃,那也不能说离婚就离婚了吧?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也有好几年了,那是有感情的,兴许只是女婿脑子里一时间没转过来弯儿。 说实话,刚离婚的那几天,董学奎确实有些后悔。因为他一个人在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家里没有个女人,自个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可实在是拉不下来脸面,上门去求着李月娥回来。正好那几日,闲着没什么事情可做,瞅着娃娃们开学,他在镇子上的面馆里随意吃了点东西,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心里正郁闷着,要不要回娘家把李月娥给接回来。可就在这个档口上,领娣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惊鸿一瞥,让他过目难忘,继而一路尾随。从此之后总是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道,晚上睡觉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结果不期而遇的刚好碰到了罗凤英,让她这么一煽呼,董学奎也断了再去接回李月娥的念头。他一想自己家境还算过的开,在镇子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条件,李月娥除了能操持家务之外,和个男人也没什么差别,自个犯不着再舔着脸上门。他寻思着,罗凤英要是能让他把领娣娶回家,花点钱倒也还算是值当,于是乎便有了罗凤英上门说亲这档子事。 可是眼下自个刚娶了新媳妇,奈何这姑娘连床都不让他上,着实是有些苦恼。可偏偏这个档口,李月娥带着老母亲寻上门来,多半是要闹出岔子的。他一方面安慰着丈母娘的情绪,一方面又怕屋子里的领娣有所察觉。这事要是这么闹腾下去,最后怕是会鸡飞蛋打两头空。 “这大过年的,你说你俩咋这个时候来呢?有啥事,咱不能等过完年再说吗?”董学奎有些无奈,但是说话的声音又不敢抬起来,压着性子说道。 “呵,我把闺女嫁给你,在你董家当牛做马,伺候了你好些年了。你倒好,说离婚就离婚,你……你让我女子往后咋做人啊?”老太太原本心里有些气不过,又在冷风中冻了一晚上,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回头一想,自个过来无非就是来规劝女婿回心转意,好好跟月娥过日子的,话也不能说的太重。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董学奎不光跟他闺女离了婚,而且短短的几个月,又娶了一门亲。 董学奎不知道眼下李月娥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又娶了老婆,但是就算她不知道,这个档口也不能告诉她。万一要是让她知道了,还指定要闹成什么样。再加上老太太也跟在一块,万一要是真有个好歹,他可就真的是说不清楚了。而且领娣对他本就没什么好感,要是这事让她知道了,自己岂不就成了薄情寡义的人了? 可是就在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这母女俩的时候,周围的房子却都慢慢亮起了灯,有人出门来放鞭炮。这是四十里铺镇子上的习俗,大年初一走亲访友之前,都会先放一截鞭炮,意思是这家即将准备出行了。一家响起鞭炮声,接着整个镇子上都热闹起来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引发了一连串的鸡鸣狗叫声。 老太太这个时候却说:“往常,大年初一你都要和月娥回去拜年,今年也不能例外。你回去吃顿团圆饭,等晚上你再把月娥接回来,我就当不晓得有这么回事。你俩还是好好过日子吧。”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近乎是一种祈求的姿态,眼含着热泪,死死的拽着董学奎的袖子。 若是换了以前,董学奎可能直接就答应了,可是眼下该怎么办了?总不能真的就把李月娥给接回来吧,屋里还有领娣,到时候前任媳妇不得跟现任媳妇打起来?就算是两个媳妇能和平相处,可是他董学奎也不是地主老财,同时又两个媳妇,那不是犯了重婚罪了吗?(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年关(3) 天快要亮了,东方的启明星显得格外的明亮,天气也显得格外的凄冷。三个人就这样站在院子外的小道上,偶尔有从旁路过的走亲访友的人群,随口跟董学奎打个招呼。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尴尬的应和一声,可是眼看着天一点点的亮堂起来,他心里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领娣其实早就已经醒来了,从董学奎刚打开门在水龙头边上刷牙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见了动静。她知道今天要回去给老父亲拜年,也正打算起身的。可是恰巧董学奎和门外两个人的谈话引起了她的注意,虽然董学奎一直压低声音,拼命的掩饰一切,就是怕让她听见。可是从院墙到屋子也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加上早上天冷,外边还没什么动静,所以尽管董学奎三人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可是领娣却听得真切。但是此时领娣也有些犯难,她不知道自个该不该出门。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姿态出门。 她坐在床沿上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略微想了一下,还是暂时不要出门的好,先看看事态到底怎样发展。若是她在这个时候出去,依着老太太的口气,多半要上门撕她的脸。闹不好还会说,董学奎是因为看上了她,才急着要跟李月娥离婚的,到那个时候自己就真的是说不清楚了。要真是这样,自己往后还怎么在镇子上露脸,估计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父亲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吧。小海就更不必说了,他还要在镇上上两年半的初中,难免会影响他的学业。 可是要是自己此时不出去,董学奎要是真的架不住老太太的说辞和规劝,真的就心软了,那自己有该是个什么样的处境呢?董学奎会不会直接提出来跟自个离婚呢?毕竟结婚这么些天,连房门都没让他进过,多半心里也还是压着火气的吧。但是她现在不能就这么灰溜溜的被撵出门去,若是董学奎真的提出来离婚,那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呢?另外小海的学费又该怎么办呢?她跟董学奎结婚,可能是有些私心的,所以眼下她不能被赶出这个家门。 然而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凑巧,就在这个时候,罗凤英背着包和她男人一道这打算前往庙台村给父母拜年。起初她也没看清楚院墙外两人是谁,只当是镇子上跟她们一样,赶早去拜年的队伍。只有董学奎站得离她稍微近些,她大嗓门顺嘴就喊了一声:“学奎啊,起这早,是要领着新媳妇去给老丈人拜年啦!”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董学奎的脸立马就不由的抽搐了几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罗凤英,此时在心里把这个多嘴的婆娘咒骂了好几遍,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太太握着他的手明显颤动了几下,身子不由的朝后晃了晃,董学奎赶忙伸手去服了她一把,可是却被她推开了。 “你,你,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真是瞎了眼了,把闺女嫁给了你……”老太太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起来。 罗凤英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场面有些不对,也知道自个说错了话。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没想到眼前站的两人居然是董学奎的前妻和前老丈母娘,这下场面就热闹了。可是罗凤英当了十几年的妇女主任,管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虽然早就退了下来,可还是改不了那个臭毛病,喜欢多管闲事。她想都没想,又说了一句:“哎哟,这不是月娥吗?你来给董学奎拜年啊?” “说啥子屁话,月娥给学奎拜个咋子年嘛,赶紧走,去晚了,赶不上吃早饭了!”罗凤英的男人骂骂咧咧的说道。是啊,平辈之间根本就谈不上拜年这种说法,更何况他俩刚离婚,此时相见就如同是仇人一般。罗凤英这就几句话说的简直是太没有水平了,连着她那老实巴交的男人都看不下去了。 可是罗凤英却来了劲儿了,她还是一派干部的作风,呵斥起自己的男人来,说道:“吃吃吃,你就晓得吃,少吃一顿又饿不死你!”最后硬生生的被她男人拽着袖子,拉着上路了。 院子外边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寒风中,老太太因为气氛不停的喘气声,董学奎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李月娥心如死灰的哽咽声都听得真真切切的。李月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你真的又娶了一个?”虽然她心里一紧有答案了,可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有这么绝情。 “啊!”董学奎抬头看了她一眼,呆愣愣的回应了一声。说完之后,他把头撇向了一边,不敢再去看她。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亏欠这个女人,又或许是他不想把事态扩大,让屋子里的领娣有所察觉。他只想尽快把眼前这对母子支走,然后好带着领娣去给新老丈人拜年。 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李月娥竟然冲过来,死死的抓着他的衣服,拼命的捶打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个贤惠,能干的女人像今天这样撒泼,可是却任由她不停的咒骂和抓挠着自己的衣裳。此刻董学奎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能生生的将她推出去,或许这样能让李月娥心里舒服些,也能让他自己觉得心安理得一些吧。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董学奎着急上火了。李月娥像个疯婆子似得,朝着院子里冲过去,她嘴里一直在叫嚷着:“狐狸精,臭不要脸的婆娘,你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个骚狐狸长什么模样……”李月娥的泪水顺着脸颊不停的往下流,她对院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直接窜到领娣所在的那间屋子,伸手去推门,想把那个她嘴里所说的“狐狸精”给拖出去。在她的影响力,董学奎不是那般无情无义的人,若不是有人先勾引了他,他也断然不会跟自己离婚。她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一并释放了出来,拼命的揣着房门。 “月娥,月娥……”董学奎赶忙冲过去抱住她,生怕她真的会跟领娣撕扯起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年关(4) 这一刻,董学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七八年的女人了,她力气大的惊人,任凭自个怎么拖拽,都硬是没办法将她从门前拉走。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他担心领娣惹上麻烦,冲着屋子里喊道:“领娣,你在屋里呆着,别出来!” 领娣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的坐在床沿上,听着屋子外边的动静。她的内心却是无比的煎熬和挣扎,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着对刘青山的承诺,不知道眼下家里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哪怕过的再苦再累再穷,其他她可以挺直腰杆,堂堂正正的做人。哪怕是她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袄子,可至少她的心里是暖和的,她的心里是有盼头的。可是现在呢?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所以董学奎才跟原来的妻子离婚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没了动静,董学奎又在门外交代了一声,让她先别出来,紧接着就听见他密集的脚步声,好像是往厨房的方向去了。直到外边传来一阵阵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领娣才回过神来。 原来,李月娥见房门一直踹不开,董学奎又一直护着屋里的人,她心里有气没处撒,直接开始打砸屋里的物件。一边砸还一边咒骂:“我让你过,让你过……”看那架势,她是要将屋子里所有的家当全部都砸个稀巴烂,让这个家的日子也没办法再过下去,才肯罢休。 董学奎本想去阻拦,可是他刚冲到灶房门口,一摞碗就直接朝着他砸了过来,他本能的跳了起来。那一摞磁碗直接砸在了他的脚下,碎成了满地的渣子。他再想进去的时候,屋里的锅碗瓢盆,菜坛子,水缸,碗柜都已经被李月娥砸的七七八八的了。董学奎索性就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他也不打算再去阻拦了,任由她砸吧,等她砸完了,这事就好办了,他也可以心安理得把这对母子赶出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灶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砸烂了,也可能是李月娥没有力气了,她静静的抱着膝盖蹲了下去,把头埋在双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太太上前来劝慰了她几句,拉着李月娥出了灶房。此时院墙外边已经为了不少人,大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以为是董学奎和新媳妇吵架了,可不成想原来是前妻上门来找麻烦的。这种事情,谁都不好掺和,都只能静静的站在院墙外边往里张望。 “月娥,我们走,我们走,妈带你回家,带你回家……”老太太搂着李月娥的肩膀,慢慢的扶着她往外走。李月娥已经不再哭泣了,只是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呆滞,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整个人好像跟丢了魂似得。董学奎看着她俩从身边经过,伸了伸手,又张了张嘴,可是他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直到两人都出了院子,镇子上围观的人这才散开,让出一条道。李月娥母女俩就那样晃晃悠悠的朝外走,董学奎有些不放心,追了上去,却被老太太给骂了回来。场面上的人渐渐的都走光了,只剩下董学奎还静静的站在院子门口。领娣在这个时候,才敢从屋子里走出来。她静静的走进了灶房,那里边已经乱的不像样子了,满地都是破盘子碗儿的碎片,碗柜门已经掉下来了,柜子更是整个的倒在了地面上,两口大铁锅已经破成了几瓣,从上边没看见灶台底下的柴草灰。破水缸里流出来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整间屋子里都是酸菜坛子被打翻的味道。 领娣想要收拾,可是看这样子,灶房除了还剩下四面墙壁,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完全用不上了,成为了一堆废墟,她完全不知道该从哪下手。她不禁忍不住叹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庆幸,还好自己躲在屋子里,不然恐怕连着她自己也不会比这一地的狼藉好多少吧。只是大年初一,家里让人给砸成这个样子,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闹心。 眼下这个情况,怕是连吃上一顿热乎饭都成问题,这大过年的,上哪去找工匠来搭灶台呢?领娣有些发愁,虽然她对董学奎没什么好感,可是毕竟以后还得仰仗着他,老父亲那个家才能勉强撑下去,小海的学费才有着落,自己总是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的。她不是没想过要给董学奎生孩子,只是这种事情,得给她一些时间去适应,太过突兀反而会让她觉得恐惧。 董学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脑袋,看着李月娥母女俩相互搀扶着,顺着蜿蜒的小道越早越远。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女人,可是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能让董家从此断了香火。虽然这些年提倡男女平等,到处的墙壁上也都写着宣传标语——“妇女能顶半边天!”“生男生女都一样!”之类的,可是几千年传承下来的观念,不是轻易就能够改变的。 尤其是在董家弯那一块,如果一个男人要是没儿子,就连父亲的葬礼上,棺材入土都不能去填上一铁锹黄土。董学奎的父亲过世的时候,他刚结婚不久,又是家里的独子,加上他没有儿子,最后填土这事儿还是请的大院里的几个同姓兄弟。他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可是结婚那么多年都生不出个一儿半女,着实把他急坏了。去医院检查,自个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他白天拼命工作,晚上和老婆亲热也格外的卖力,奈何总是结不出来果子。 虽然李月娥一直对这个家无怨无悔的忙碌着,屋里屋外的操持着,挑不出来什么毛病。可是这生不出来儿子,就是天大的罪过。董学奎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可是却总觉得心里头却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愧疚感,他只能安慰自己说,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能给董家留个后。这样一想,他反而觉得心里会稍微舒服些。(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年关(5) 看着领娣正在盯着那一地的狼藉,董学奎也有些无奈,他觉得自己不光对前妻有愧疚,此时甚至连累领娣也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无比的糟心。他叹了口气,说道:“领娣,收拾一下,咱去给爸拜年!” 领娣却没有作声,只是自顾自的忙活着,洗漱完了之后,什么都没拿,穿戴整齐之后,就打算空着手带着董学奎回老家拜年。说实话,她倒是想带点什么东西回去,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自己好像还不算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甚至说这里到底算不算是她的家呢? 她把自己嫁给了董学奎,无非就是从进门的那天起,一直为这个“家”操持着一切。她觉得这好像是一场交易一样,她在董学奎家“办常年”,董学奎则帮她支援小海上学的学费。可是现在回家要是再从这个“家”往哪个家里搬东西,那成什么了?领娣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总之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很微妙,也很敏感。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正常的夫妻,丈夫有能力,在外边做了生意,能挣大钱。媳妇长得漂亮,能操持着这个家。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让人羡慕。可是这背后的悲哀和煎熬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她为了那个家,选择了向现实妥协,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感情。他为了能生个儿子,不计代价的将她娶进了门,可是新婚之夜,却让新娘子赶出了洞房。到现在为止,两人表面上看起来恩爱有加,可实际上说来,却是无比的煎熬和折磨。 董学奎稍微收拾了一下,包里提了一条烟,两瓶酒。后来想想,自家的锅都破成那个样子了,这几天大过年的也找不到搭灶台的工匠,估计得在老丈人家呆上几天。他索性又用蛇皮袋装了一只猪蹄子和几块腊肉,想着能到老丈人家过个好年。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一句话,领娣没问他关于早上的事情,他也没多做解释。可领娣越是什么都不关心,他心里就越是没底气。难道说领娣对他真的就没什么感情吗?家里被砸成那样,她就算是埋怨自己一番,董学奎也会觉得心里头好受些。可是偏偏领娣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一门心思的只顾着赶路,而且步子快得连他都有些跟不上了。他提着背包和蛇皮袋,越走越觉得心里头窝火,可是这火气却还没地方可撒。 董学奎走了几步,见老丈人家已经在对面山梁子上了,太阳才刚刚冒出山头,他有些累了,直接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撂,自顾自的点了一根烟。 这时候,他不禁开始反思起来,究竟是为什么要娶这个女人。可是现在这个新媳妇跟李月娥比起来,除了年轻漂亮点,别的也不见得比她强多少。至少李月娥不会给他脸色看,至少李月娥晚上还能给他暖暖被窝,可是领娣除了帮着打理屋里屋外,帮他做饭洗衣服,其他别的的时候,甚至连话都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董学奎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花钱娶回来的不是媳妇,到感觉是给自己找了个妈。 “你走不走啊?”领娣回过头来朝他喊了一声,显然是很没有耐心的那种态度。董学奎顿时脑子就热了,也来不及多想,提着东西又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领娣想了一会,又回过身来跟他说道:“早上发生的事情,你打算咋个处理?” 董学奎没反应过来,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早上前妻来家里闹腾的事儿,而是领娣居然开始关心他了,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早上的事?哦,等几天,我找个师傅重新把灶台搭起来就是了,眼下怕是要在你爸,咱爸家住几天。” 可是还没等董学奎计划完年后的打算,领娣就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问道:“我说的不是那事,我是问你,你跟你前妻的事情咋办?这事要是让我爸晓得了,我怕他气不过……” 谁说不是呢?老王是个要强的人,虽然穷了大半辈子,可是也硬气了大半辈子。唯独在选女婿这事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却又说不上来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只是偶尔会有些失落。连带着好几次,他忙累了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朝着屋子里喊:“领娣啊,给我倒碗水喝!”直到屋子里很久都不曾有动静,他一连叫了好几次,这才想起来女儿真的已经嫁人了。 在小海的印象中,过年和往常没有多大区别,他们家已经没有亲戚了,更没有人会来给他们家拜年,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走动。除了吃的能比平常稍微好点,勉强能吃上一顿带肉的饭菜之外,和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以前每年的年夜饭都是领娣来做,不管家里穷到什么光景,她都总能变着法子的做出几样漂亮的菜。可是今年怎么办呢?没有领娣的这个家,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面前的吊罐子里熬着萝卜汤,已经熬了有一会了,可是却丝毫让人提不起来食欲。昨晚的年夜饭就是这么凑合着过的,小海在锅里烧了一大锅干饭,简单的炒了一盘子白菜,一盘子萝卜片。可都没什么油水,差不多就像是白开水煮出来的一样,最后往锅里撒了一些辣椒面和盐巴,稍微有些了滋味。就是这样的一顿年夜饭,老王还愣是就这那两盘子菜喝了半瓶子烧酒。 小海睡觉前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可是也没见他答应,一直勾着脑袋在炉子前打呼噜,鼾声打得震天响。天亮的时候,小海闻到一股子糊味,忙爬起来看得时候才发现,父亲面前的吊罐早就熬干了,还有几块没吃完的萝卜片已经烧成了炭黑色,炉子里的柴禾也早就烧成了灰烬。可是父亲却还是歪着脑袋,坐在炉子前打呼噜,可能是昨晚喝得有点多了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老王和小海都忍不住朝着门口看过去。太阳的光刚好从门口照进来,有些刺眼,他把手挡在额头上,挤着眼睛朝门口看,看了半天也没瞧清楚到底是谁来了。可是心里却是高兴得很,往常过年家里都是冷冷清清的,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的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好歹算是来了个人。 “海儿,快去放炮子。”老王朝着小海招呼着。(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年关(6) “爸,我跟领娣回来给你拜年了。”董学奎把包里的烟和酒递到老王手里,然后又把蛇皮袋提起来,问道:“带了个猪蹄子和两块腊肉,你看搁在哪儿?” “哎呀,回来就好了嘛,你还带啥东西,你看真是……”老王立马站起身来,乐呵呵的将新女婿引进屋子里,可这个时候又觉得无比的尴尬,屋子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到处都显得无比凌乱。 直到看见董学奎身后的领娣,他心里才算是有了着落,忍不住眼眶就湿润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最近为什么总是喜欢流眼泪,难道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可是他才五十出头,依旧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爸……”领娣喊了他一声,然后很自然的撸起袖子开始忙活着,笤帚还是放在门背后。她随手端起洗脸架上的木盆往地上浇了些水,直起身子说道:“外头太阳大,先在外头晒晒太阳,我扫一下,你们在进来。” “小海,你把那蛇皮袋拿到灶房去,把门带上,别叫猫子狗子叼走了!”领娣很熟络的安排着任务。 不到一会,屋子里就干净了,地面上的泥土,渣子,玉米叶子,生火的木屑,扫了整整两大铁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小海和父亲都没扫过地。看着火塘上还挂着烧得漆黑的吊罐,她心里不禁有些酸楚,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俩吃得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往年就算收成再不好,可是全家人都围在锅台前,眼瞅着锅里勉强能把锅底完全淹没的一点油,炸出来一些吃食,还不等上桌子,就已经被小海给吃完了。可那时候尽管穷,但一家人围在一起,起码还有个过年的气氛。可是现在虽然不再缺吃少穿,但是却总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领娣收拾完屋里,又进了灶房忙活着,而此时院落里老王和女婿董学奎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坐在一起。两人之间总显得有些尴尬,老王虽然想了解一下婚后两人的状况,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几次话到嘴边,最后都是含糊其辞的又给咽了回去。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在破落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小海和领娣正在灶房里忙活着做午饭,厨房里飘来了阵阵的肉汤的香味,老王兴许是有些馋了。他对吃的一向是没什么讲究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不禁又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女婿闲扯起来。 中午这顿饭总算是吃的有些滋味,吃上了一顿肉菜,那是董学奎带来的两块腊肉和猪腿。领娣炒了两大盘萝卜和白菜,唯一不同的是菜里多了些肉片。一大锅萝卜炖猪蹄,满院子都能闻见肉汤的香味。可是老王却总觉得闺女和女婿之间显得有些不自然,起先他只当是新婚夫妻,两人婚前没怎么相处,还在磨合期。也就随口问了一嘴:“那个,学奎啊,你们俩啥时候要个娃娃嘛。你看那王二伯,虽说是比我大了半岁,可是孙子都快要上小学了。我虽说是嘴上不念这个事情,可是心里还是着急的嘛。人年纪大了,无非就是盼着能把日子过好了,膝盖地下能有一堆碎娃子天天聒噪,我这心里头看着也高兴。” 可是他这话一出,女婿刚举起来的酒杯立马又放了下去,好像是心里受了极大的委屈似得。但他又朝着领娣瞥了一眼,话锋却突然一转,回应道:“爸,这个事情,我一个人也急不来啊!” 老王有些不解,瞅了瞅女婿意犹未尽的表情,心里又多了些疑惑。她再看看领娣,却见领娣正埋头吃饭,连头也没抬过,只当是女儿害羞,难为情。他酒劲儿一上来,一拍大腿,乐呵呵的说道:“嗐,这个事情有啥难为情嘛!” 领娣还是没回话,只是自顾自的吃饭,董学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不跟他敬酒了,自己一杯杯的往肚子里灌。老王看在眼里,心里却也着实有些纳闷。他寻思着,莫不是两人吵架了?可是这新婚夫妻,结婚也才半个来月,能为什么事情吵架呢? 可是就在这个档口,门外却再次聒噪起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木匠,王木匠,你在屋里没?” 老王心里有些不高兴了,这个女人他再熟悉不过,光是听声音就晓得,肯定是罗凤英无疑。可是这大过年的,她怎么会跑自家门上来呢?往年就是从门前过,都是撇着脸,眼睛长在脑门上,瞅着天上走。这又是哪门子风,把这婆娘刮过来了。 “别理她,你好生吃饭,我去看一下。”领娣心里有些担心,从火炕上跳了下去,忙穿了鞋子出了门。她怕罗凤英那个大喇叭在这个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的告诉了父亲。领娣知道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让别人把他的脸搁在地上踩,万一要是他知道些什么,怕是这个年都要过不安稳了吧。 老王刚想起身,但是他本来就不愿待见罗凤英,此刻领娣既然已经出了门去,他也就懒得再动弹。盘着腿坐在火炕上,给自个倒了杯酒,又夹了筷子肉塞进嘴里。可这个时候,他无意间瞥见女婿总是坐立不安,有意无意的朝着窗户外边瞟。他心里预感着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却又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事情。之前罗凤英是受了董学奎所托,来家里说亲的,难不成是事情办成了,他拖欠了别人好处?可看着又不像。老王爷坐起身来,朝着窗户外头瞅了一眼。 院墙外头站了好几个人,有几个老王没见过。可是董学奎一见,心里登时就慌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舅子,李月娥的大哥李月山。这个大舅哥是个庄稼汉,现在又在矿上当矿工,不光是能干活,而且能特别会打架。之前他跟李月娥离婚的事情,还一直瞒着他们没敢说,多少是因为顾虑这个大舅哥,可是却不曾料到,他居然会带着妹子追到庙台村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年关(7) 破落的院子,在日头的映衬下,依旧还是那么的破落不堪,黄土高原在新年中依旧呈现着一片土灰色。字迹潦草的春联也丝毫掩饰不住这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它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哪怕只是一根稻草都能将这个残缺的土窑彻底压垮。老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安,他隐隐的觉得领娣和董学奎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再瞒着他,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两人结婚才短短的半个月,究竟会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别人非得上门来找麻烦呢? 他有些坐不住了,挪动着身子,想从炕上下去,去瞧瞧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还不等他起身,董学奎就一把按住了他,连连说,由他出去解决就好,让自个就呆在屋里吃饭。很明显这样的借口并不能完全打消老王的疑惑和焦虑。他又从破窗户上往外打量了一番,场面上三个人,除了罗凤英之外,另外一男一女他都从来没见过。可是只要是摊上罗凤英,那就肯定没什么好事。他这样的场面,领娣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也怕是自己想多了,然而这半年下来,家里似乎就没有一件让人顺心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出去瞅瞅。 还不等老王从炕上下来,门外似乎就已经闹成一团,他只听见那个女人一直在不停的咒骂着,说是领娣抢了她的丈夫,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差不多能把人恶心死。老王要强了一辈子,这种气他哪里能受得了,急吼吼的从炕上跳下去,把脚塞进黄球鞋里,鞋后跟都还不急提上,就朝着人堆窜过去。可是他刚出门,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就直接朝着他脑门上砸了过来。 老王顿时觉得一阵晕眩,眨巴了一下眼睛,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脑门再往下流。他都还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被飞来的一块石头砸破了脑袋。伸手摸了摸脑门,没什么疼痛感,可是满手却都是血。 “爸,爸,你没事吧?”董学奎跟在老王身后,还没来得及出门,看见老王伸手捂着额头,再看看地上还在滚动着的石块,当时就明白过来,急切的上前去询问。他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本来想着先把这事瞒着,年后再把家里收拾一下,不让老人家知道。李月娥早上闹腾过一阵,这事应该就这样了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李月山会带着李月娥闹到领娣家来。 “爸,你咋了?”领娣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父亲脑门上不住的往外流血。她也顾不得再去搭理李月娥了,赶紧朝着门口的父亲跑过来,想查看他的伤势。 李月娥也觉得自己闹腾的有些过分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去。早晨一通打砸之后,她和老母亲摇摇晃晃的回了家,本来这事就算是这样告一段落了。可是刚一回家,就碰见了自己的大哥来跟老母亲拜年,老母亲却只顾着一个人坐在炕头上生着闷气,不管李月山说什么,都愣是不做声。李月山心说该不是老人家生病了,忙背着老母亲要去为生院。可是这一闹腾,老母亲才说出了实话,病倒是真的病了,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而是心病,因为李月娥和董学奎赌气离婚,而且董学奎又悄然之间娶了别人家的姑娘。 本来小两口之间过日子,总少不了磕磕绊绊的,吵几句嘴,置一肚子气,头脑一混冲动之下要闹离婚,这都算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戏剧性的就在于,董学奎跟李月娥离婚前后没多久,竟然真的就又娶了一房新媳妇,这可就算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了。老太太原本还想着劝劝小两口,想着能否又符合的可能。可这么一闹腾,彻底绝了两个人复合的念头。老太太心里气不过,可是又实在是拉不下脸来去求着董学奎跟自家闺女复合。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不管搁在哪个村子,都会被人笑话。要是别人知道是因为自家闺女无法生育,才被对方给赶回来,那还不得成为十里八村的笑柄。 老太太是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将李月山兄妹俩拉扯大,直达他俩都双双成了家,自己才算是消停下来,忙活了一辈子,总算是有个盼头了。整天都盼着能带孙子和外孙,可是这一离婚,她所有的期望都破灭了。她不禁又开始为自己闺女的后半生操心,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赶巧就碰上了暴躁脾气的李月山回家拜年,一听说是董学奎把自己妹子给抛弃了,那还了得,心里头堵着口气,这个年怎么还过得顺昌呢? “哼,老子年过不舒坦,他董学奎的年夜别想过得舒坦了!”李月山怒气冲冲的蹬着自行车就准备去镇子上,找董学奎说个清楚。老母亲拉都没拉住,可是自己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这几十里山路怎么追得上呢?又怕他这个暴躁脾气惹事,赶紧让李月娥跟着看看去。 李月娥一路紧追慢赶,可奈何李月山骑着自行车,根本就追不上。好不容易在一条难走的上坡山道上追上,却也怎么都无法再将李月山劝回去。兄妹俩在山道上拉扯了半天,最终李月山一通道理讲下来,李月娥也觉得哥哥说得在理,事情不能不解决,索性跟着哥哥一道也去了镇子上。 然而这个时候的董学奎和领娣已经回庙台村给老王拜年去了,他们哪里还寻得到人。李月山兄妹俩一路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山里,屁股都快颠簸成几瓣了。大过年的,正月初一,两人是又累又饿又气又无奈。可这个时候,别人家正过新年,街上空荡荡的,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附近乡里乡亲的,李月娥也都认识,可自己刚跟董学奎离了婚,又怕被街坊邻居笑话,也不好意思上别人家去叨扰。 “要不咱回去吧,大过年的,总不好把妈一个人撂在家里。”李月娥试探着向哥哥问道。 “回去,咋回去?要回那也是回你自己的家,这都到了家门口,你怕啥?”李月山蹲在地上抽烟,是那种没有烟屁股的纸烟,他不停的“噗噗噗”的把嘴里的烟丝吐出来,说实话,此时他不光觉得嘴里的烟丝是苦的,更觉得自己心里也是苦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年关(8) 日头已经慢慢爬起来了,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新年,却过成这样。李月山也不知道他带着妹子追上来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他追到董学奎家里来,能有什么结果。此时,因为骑了二三十里的车子,他的后背早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虽然太阳出来了,可是黄土高原上依旧寒冷,他夹着纸烟的手不停的摇摆着,哆嗦着,跟着整个身子都开始左右摇摆起来。 李月娥看着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事情是因为她而起,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她不知道李月山到底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心里压着一口气,身体一直在不停的哆嗦。想去劝他回去,可是又不敢开口。 就在这时候,邻居家突然来了客人,那是趁着大过年来走亲戚的。邻居正忙着招呼客人进门,出门放鞭炮。却看见李月山兄妹俩半蹲在董学奎家门口,本想热情的张罗着,叫他俩进屋。可是两人随便一寒暄,一根烟的功夫,站在院子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才说道:“董学奎八成是给老丈人拜年去了吧!” 可这一句话到了李月山耳朵里,却总觉的那么刺耳。自己妹子和董学奎之间的事情还没捋出来个头绪,自己就又娶了一房新媳妇。往年自己的老丈人还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大过年的那么殷切上门去拜个年。 “你晓得他老丈人屋住在哪一块不?”李月山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连着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黑着脸,挤出来一个笑容问道。 “具体住在哪,我们搞不清楚。好像说是庙台子村的一个木匠,你要实在想找,到庙台子村去问一声,都说那个木匠做的家具好,你问一声,肯定都晓得。”邻居也不好再劝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眼下大过年的,谁还有空搭理他们兄妹俩,客套了几句就进屋去了。 李月山当下就拉着妹子又赶了二三十里的山路,去了庙台村。他别的什么也都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左后闹成什么样子,他也并不再多做考虑,反正不管这事情最后到底怎么发展,他都得先去打董学奎一顿出出气,否则这个心结会一直积压在他的心头。 然而让他都意料不到的是,偏偏让他俩遇上了罗凤英,这个女人虽然当过妇女主任,但其实她也没上过几天学,平时守着那个小铺子,闲得无聊了就喜欢搬弄是非。让她嘴里一通说道,李月娥刚找到老王家,连门都还没进,就开始指着院子里骂街,什么话难听她就往什么方向骂。 “臭不要脸的女人,骚狐狸精,自己找不到男人啊,非要勾引我男人……”李月娥被罗凤英几句话一撺弄,什么没皮没脸的话都赶往外喷。 可是站在一旁的李月山不一样,他虽然说是小学毕业,可是毕竟是在外边场子里混过的工人阶级,多少都还是懂些道理的。他之所以千里迢迢的赶过来,无非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自家的妹子让别人给欺负了,他这个当哥哥的要是什么话都没有,反而要让别人笑话了。可是现在婚姻自由,董学奎跟她离婚走得是法律程序。他再跟别的姑娘结婚,这也再正常不过。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背着他们,完全不知道消息的情况,偷偷进行的。自己的妹子跟了他这么多年,就算是不能生育,但是离婚也不该是女方净身出户吧?李月山本来想着,一见面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捶董学奎一顿,打得服服帖帖的再要些离婚的财产,这件事情就算这么过去了。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家妹子会如此冲动,完全就像是个不讲道理的泼妇一样,还没进门就开始撒泼。这样闹下去,董学奎不出面事情归根究底也没法解决。 另一头,领娣听见门外有人叫骂,总得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董学奎自然是心知肚明,就算是没见到李月娥本人,毕竟也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听声音也听出来了。然而这个时候又得顾忌着新老丈人的面子,一方面这是结婚头一年,小两口在一块还不到一个月;另外一方面,今天又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正热热闹闹的过新年,可是李月娥闹腾完自己不算,又闹腾到了老丈人家里。董学奎一时之间有些焦头烂额,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撒泼耍混的李月娥。 领娣这个时候,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但是事情总得解决,一直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为了能让父亲可以开开心心的过个年,为了不让这个与她之间没有任何感情的丈夫为难,她只能硬着头皮挺身而出。领娣刚一出门,李月娥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大姑娘是谁,但是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情绪变化,这个年轻的姑娘比她年轻,比她漂亮。除了家里的光景不如她之外,好像处处都比她强。 “喏,这就是董学奎的新媳妇。”罗凤英朝着领娣努了努嘴,小声的说道。 这下子,李月娥更像是个炸了毛的公鸡,原来自己的丈夫就是被这个女人抢走的,可是她打心眼里又觉得自己什么方面都不如这个大姑娘,心里一时间气不过,也找不到任何新鲜词怒骂泄愤,甚至想冲上去跟领娣撕扯起来。李月山一瞧事情不对劲,赶忙一把拦住了自家妹子。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当工人出身的李月山竟然一时间没能拉住她。 李月山毕竟也算是明白事理的人,一旦要是自己的妹妹跟别人家的姑娘动起手来,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他索性从背后将李月娥拦腰抱在怀里,想暂时让她冷静下来,千万别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才好。但是这个档口,老王刚巧从屋子里出来,李月娥又正在撒泼,慌忙中她从土墙上顺口抓起一块石头,朝着领娣砸了过去。这些举动刚巧又被李月山看在眼里,他双手死死的抱着李月娥,根本腾不出来手去阻拦她,直接就把李月娥整个人抱了起来,想错开石头丢过去的方向。却不曾想,这块石头虽然没砸中领娣,偏巧砸中了刚从屋里走出来的老王。 顿时间,李月娥一下就安静了,她朝着石头丢过去的方向瞅了瞅,那边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正用手捂着脑门,殷红的血迹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瞬间她就明白了,自己丢出去的石头砸着这个老头了。 李月山心里也是一紧,这个老头一只手捂着脑门,一只手撑在门框上,身子前后摇晃了好几下。他心里清楚,这么大年纪的人,万一要是有个好歹,事情可就真的闹大发了。 领娣第一时间就朝着老王奔了过去,瞧着老父亲指缝间流出来的殷红的鲜血,她的心登时就提到了嗓子眼上。焦急的想要去查看父亲的伤势,但是老王却一直不说话,只是用手死死的捂着脑门。 董学奎被站在门口的老王堵在里边,想出来瞧瞧,却一时间也不好意思往出挤。想上去帮忙,但是老丈人此刻倚着门框一动不动,他只能跟着一起干着急,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可这个时候,罗凤英一瞧事情闹成这样,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老王身上的时候,又悄悄的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年关(9) 半晌过去了,老王头上缠着纱布坐在炕头上,闷头抽着旱烟。除了早已不见踪影的罗凤英之外,其他人都被叫进了屋子里。都闷不做声的坐着,也不知道事情到底该如何起头。 老王是个犟脾气,要面子了一辈子,却不曾想,在女儿嫁人这件事情上,闹出来这么大个笑话。他心里也在反思自己的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原本只是指望能依靠这个有钱的女婿,帮衬着这个烂包光景的家,帮衬着小海上学。他根本不曾考虑过领娣是否喜欢这个男人,甚至将领娣的婚姻当成了一笔交易,用领娣和董学奎的这层婚姻关系的纽带,捆绑着这个家。老王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卑鄙,这还是他吗?可是他不敢再往深处去想,想到最后,这可能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结。 眼下要解决的事情,只是李月娥上门来闹腾,到底该有个结果。这个事情如果不处理好,往后领娣和董学奎也别想再有个安生日子了。可是老王没念过书,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起头,他刚想张嘴,还什么都没说,那头李月娥又瞪了领娣一眼,嘴里小声的嘀咕着“狐狸精”之类的难听话。老王虽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可是也只是愤懑的不停的吧嗒吧嗒着旱烟袋。 不过李月山到底是个在外边混的人,也不是那么不明白事理,他给自己妹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不要开口,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来处理。 “老叔,今天这个事儿,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折腾成这个样子,我这碎妹子失手伤了您,这个事情我肯定负责到底。但是我妹妹跟董学奎的这个事情,那就还得说道说道。”李月山一脸赔笑着说道,先前的怒气在老王受伤之后就一扫而光了。 见对方也是通情达理的人,领娣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气。她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只要把整件事情都捋顺了,其实也就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略微想了一会儿,领娣问道:“事情你们想怎么解决?” “骚狐狸精,要是没有你,就没有这么一大烂摊子的破事儿。怎么解决,你说怎么解决?”李月娥登时又来劲儿了,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的婚姻出了问题,是因为领娣勾引了她男人,破坏了她的家庭。如果没有领娣的话,董学奎是不可能跟自己离婚的。就算自己不能生育,但是毕竟自己整天屋里屋外的操持着,伺候着董学奎吃喝拉撒,从来没怠慢过。自己虽然对于那个家没什么功劳,但怎么说也是有苦劳的。 “闭嘴,你要是再多一句嘴,这事我就不管!”李月山极为恼火的呵斥着李月娥说道。 李月娥心中对哥哥有些忌惮,也知道他的脾气秉性,把身子往过一扭,对着光秃秃的土墙坐着。一边抽泣着一边偷偷的把眼泪,她虽然觉得自己很是委屈,李月山带着她来讨回公道,可是对于自家哥哥呵斥她,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憋屈的。可是这个事情如果要让她自己来处理,她也确实是不知道该如何起头,照着自己的个性,只能在嘴上占些便宜。可是骂完了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自己的气就顺了,董学奎就会跟她回去过日子了么?多半是不可能。可是当着老王一大家子人的面,她又不甘示弱,就算是要哭,也不能让眼前这些人看了笑话。最后硬生生的又把眼泪压了回去。 “我妹子没什么文化,这个事情咱们一件件的来处理。”李月山说道。 除了李月娥以外,大家伙都把目光再次聚集在了李月山身上,想看看他说的一件件处理,是否真的就能让在座的各位都满意。李月娥虽然身子拧在一边,但是耳朵却一直都是竖着的,她也想听听自家哥哥到底要怎样来处理她和董学奎之间的事情。 “这个,首先我想了解一下,就是我妹妹离婚的这个事情,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他们两口子才离得婚?”李月山朝着领娣问道。 “是他自己托人上门来说亲的,我要是晓得这中间还有这么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说什么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你要是不信,可以找罗凤英当面来对峙,说媒的就是那个婆娘,怪也怪我自己没脑筋。但你要是说我女子破坏人家的家庭,那就是说破天都不可能。我女子心气高,要不是我干涉了她的婚姻大事,也不可能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老王也不在乎新女婿坐在自己旁边,直接一股脑的把所有的气话都说了出来。 “好好好,老叔,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就是说,他俩口子离婚之前,根本认不得你屋里的姑娘。是他俩离婚之后,才又想起来要娶一房媳妇,刚好这个时候,看中了你们闺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情,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李月山简单的把老王的话概括了一遍,又再次问道。 “你还算是个明白人,理儿就是这个理儿。”老王这个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个后生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有模有样的,丝毫不像是村里这些没上过学的娃娃。不禁又客气起来,说话也没之前那么难听了。说完还顺手从炕头上扯了一支纸烟递给李月山。 “好,我晓得了。现在问题在董学奎身上,你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我妹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是说不出来,你看老子不捶你狗日的。”李月山换个脸儿来朝着坐在角落里的董学奎问道,但是语气却再没有之前那般和顺了,说话也总是夹枪带棍的。 “我……”董学奎磨叽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起。他把自己和李月娥从成婚到离婚之间的事情,前前后后的在脑子里边过了一遍,好似也挑不出来李月娥身上的毛病。平时虽然有时候会小吵小闹,但是也没有真正的闹过矛盾。 “我这会儿是给你机会叫你说话,你他娘的半天磨子压不出来个屁,你别等到我捶你的时候,说我不讲道理。”李月山见他久久没支声,心里着实有些恼火,本来已经压下去的火气再次被点燃了,但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发起脾气只能造成新的矛盾和问题,之前的事情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年关(10)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本来就不怎么通风的窑洞房里,老王和李月山正在抽着烟,满屋子都是烟雾缭绕,呛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但这个时候,越是人心里觉得压抑和气愤的时候,就越想使劲儿抽一袋烟。烟抽得越多,心里就越压抑,形成了这样一个死循环。 “你就说,你跟月娥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连在一起过日子都过不下去了,非得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李月山看着董学奎耷拉着脑袋,心里就别提有多么恼火。他不怕董学奎真的说出来两人之间真正离婚的原因,若真的是自己妹妹的问题,两个人实在是没办法再一起过日子了,那也就没必要再互相折磨,早点离婚,也算是双方都有了解脱。可他生气的是董学奎的态度,既然离婚都已经成了定局了,难道要一个结果就真的又那么难吗? 这就如同是你觉得这个人品质有问题,那么不管他做什么你都觉得他像是在做坏事一样。此刻李月山心里就有一种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董学奎对不起自己的妹妹,没有任何由来的就抛弃了她。哪怕这个时候董学奎一句话也没说,什么事情也没做,只是静静的坐在炕头上抽烟,可他都觉得生气,怎么看都觉得董学奎碍眼。就算是不去朝他看,可是又忍不住会去想,脑子里只要出现董学奎那张脸,他都会觉得厌恶和烦闷。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和月娥没有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心愿,就想有个自己的儿子。”董学奎说着说着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委屈似得,抽泣起来。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突然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整个屋子里都回荡着董学奎的哭声,所有人都沉默着,也都各怀心思。 “你们知道吗?我爹过世的时候,就因为我那年才跟月娥结婚,没有儿子。按着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只要是没有儿子,连给自己亲爹坟上填一捧土的资格都没有,还是村里几个叔伯代我下葬的我爹。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这辈子不管混成个什么光景,哪怕再不如别人,都要给我们老董家留个后……”董学奎朝着李月娥看了一眼,后边的话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在李月娥的娘家,她不能生育这样事情,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可是这句话却深深的刺痛了在场的两个女人的心,这件事情也是李月娥自己的心结。除了没能帮董学奎生个一儿半女,其他别的理由根本就赖不到她身上。这些年,为了能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李月娥尝试过不少偏方。屋里大大小小的药罐子摆的琳琅满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是开药铺的。可是尽管李月娥每天把药当饭吃,晚上到了床上,把董学奎当牛使,自己的肚子就是不争气。 到了后来,不光董学奎嫌弃她全身上下一股子难闻的中药味,就连她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但是没办法,为了能有个儿子,李月娥闭着眼睛把药当糖吃。后来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气愤,喝药喝到一半的时候,不光觉得嘴里苦涩难耐,更觉得生活的滋味都是苦涩的,愤然将药罐子摔得粉碎,一个人捂着嘴巴坐在灶门前哭泣。可是哭完了,却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依旧任劳任怨的伺候着董学奎的吃喝拉撒,还要忍受董学奎的臭脸色。 而在另外一边的领娣,此时她的心情却是更加的复杂。她甚至是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女人,就因为不能生育,最后就搞得好像是犯了天理不容的大罪似得。可是一想起来董学奎刚刚愤愤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心愿,就想有个儿子。”领娣心里却没有来由的感到一阵害怕,自己到底算什么了?难道就成了董学奎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吗? 她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思想没有那么局限,可是此时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接着往下想。她甚至不敢往深入方向去想,有些事情一旦想得太明白了,反而就会觉得无比的痛苦。就如同她跟董学奎的这场婚姻一样,无非也都是一场交易,领娣嫁给了董学奎,董学奎帮她照顾这个破烂的家。领娣帮他们老董家传宗接代,董学奎供领娣的弟弟上学,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啊。领娣不禁想起刘青山,如果自己嫁给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结果呢?不,不是的,领娣和刘青山之间至少还有感情。 “行,你说我妹妹不能生娃,把这个作为离婚的理由,也说得通。可是你就这么直接把我妹妹撵回娘家了?”李月山梗着脖子问道。 这话谁都能听出来,是因为董学奎离婚太过于草率,没有给李月娥任何交代,就直接将她从这个家里踢出去了。李月山表面上说是来帮着调解这中间的矛盾,实则是来跟董学奎谈离婚之后,他与李月娥之间的财产分配问题。 但是事情并没有照着理想的方向发展下去,李月娥一听,自己的哥哥不是来劝董学奎跟她好好过日子,而是来落实他们之间离婚的事情,心里更加着急了。可是这个时候,她自己也很为难。董学奎才刚刚和领娣结的婚,已经不可能再让董学奎离婚,然后跟自己复合了。 是的,别人凭什么跟你复合呢?新媳妇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操持家务上也未必就比自己差什么,最关键的一点,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无法为老董家延续香火。哪怕是有个一儿半女的,也可以用孩子作为借口,可是她连这最后要求复婚的借口和理由都没有,甚至连开口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这几年也没存下多少钱,月娥心里也清楚,我虽然是在外头做生意,但是挣了点钱也都置办了那点家当了,你如果想要,都拿走,我没意见。”董学奎已经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但是为了能摆脱李月娥的纠缠,他到底还算是想得开。这些东西你都拿走也无妨,顶多两到三年的光景,他就又能置办齐全了。 不过转念一想,董学奎又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转头又问了问领娣:“家里的东西都让他们拿走,你可能要跟着我过两年苦日子,不晓得你有没有别的想法?”(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年关(11) 这句话问得,老王和领娣都哑口无言。老王本想让自己的女儿跟着董学奎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倒好,摊上这么一档子破事,他是有苦说不出。但是这事要是能合理的解决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庄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勤快。领娣也不是那样好吃懒做的人,每个两三年照样能把光景过好。 领娣抿了抿嘴,说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们商量就好,大过年的跑我们家来闹什么?我爸这脑门上能不能平白无故的挨这一下吧!我要是连这事都不管不问,倒显得我们好欺负一样。你们处理你们的事情,你们的事情处理完,也该说道说道我爸这个事情该怎么处理?” 李月山讪讪了笑了起来,其实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打伤了人赔偿医药费,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说道:“老叔,今天这个事情确实是我妹妹不对,我让她给你道歉。” “哎呀,算了算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庄稼人没那么金贵,在家里养几天就好了嘛!”老王有些不耐烦,到现在他才明白李月山今天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他妹子和董学奎离婚后的财产分割。可是这个事情从根本上来讲,那只是董学奎和李月娥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自家的闺女是他俩离婚后,才进的那家的门。这离婚前遗留下来的问题,怎么能闹到自己家里来呢?况且今天还是大年初一,那有道理上自己门上来折腾的道理。此时老王只想尽快将这兄妹俩支走,自己好耳根清净会儿。 可这个时候,李月娥偏偏不合时宜的说了一句:“我凭什么道歉?哦,这骚狐狸抢了我男人,还抢出理了?” 这一下所有人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眼看着事情即将要解决的时候,却突然就炸了锅。领娣本来也不想跟这个没上过学的女人一般见识,若是李月娥向自己的父亲道个歉,事情也就这么算了。可是眼下却不同,李月娥脑筋里转不过来这个湾,她始终觉得就算自己不能生育,但是跟董学奎之间毕竟不可能真的闹到离婚的地步。现在倒好,自己一肚子气都还没处撒,反倒是要自己向领娣的父亲道歉,说什么她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老王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像是个讲道理的人,但是她那些污言秽语着实让人觉得怄气,他一拍桌子,怒气冲冲的吼道:“都给老子滚出去。要闹滚回去闹,今儿是大年初一,别在我屋里闹。” “走就走,这破窑洞,你以为哪个愿意在这呆啊?”李月娥撂下一句话,率先就出了屋子,头也不回的沿着原来的方向往回走。 “老叔,那我也走了,等年过完了,到时候我再找董学奎商量一下这个事情。”李月山见老王怒气未消,再加上今天的事情已经得到了有效的解决,董学奎同意将家里置办的家当都交给李月娥,算是离婚分配的财产。这已经是得了莫大的便宜,还有什么可闹腾的呢? 说着李月山也像是逃离战场一样,瞪着自行车去追赶李月娥了。屋子里就剩下老王一大家子人,小海从始至终都没差一句嘴,但是整个事件都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尤其是李月娥走之前的那句话——“这破窑洞,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呆啊?”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不光是别人不愿意呆在这烂包光景的破窑洞,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意住在这里。他更向往开学后的日子,因为教室是崭新的砖瓦房,在那里没有这么多琐碎事情,没有争吵。可是同时,他也暗自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上学,找个好工作,挣大钱,然后让父亲住上楼房。 “爸,那我们也走了啊!”董学奎给领娣使了个眼色,眼下再待下去,估计老父亲会更加忧心。在这样的气氛下,自己还是尽早回去,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才是。 “走,你往哪走啊?年都没过完,你哪都不消去的。”老王说道。其实他发脾气,倒不是因为女婿之前遗留下了一堆破事,而是李月山和李月娥怎么能因为那些事情,闹到自己家里来呢?这两个人表面看起来,是为离婚事宜善后的,可是说到底,还不是跑过来要财产的。而且不论时间,不分场合,跑到自己家里老闹腾,这像什么话啊?他生气,是因为这些原因而生气,但现在毕竟董学奎已经跟领娣结婚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家人,哪能真的给他脸色看呢?毕竟小海上学的事情还得指望他。 总之新年的第一顿饭算是吃的别有滋味,每个人心里都压抑着自己的小心思。收拾完碗筷之后,领娣又忙活着灶房里的活,到处擦擦洗洗,虽然屋子是破旧了些,但总得收拾干净,这样至少能让人心里稍微舒服些。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黄土高原的风呼呼的刮着,同时也吹动了领娣的心脏。到了晚上,这董学奎该怎么安置却成了她心里的头一道坎儿,她始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家里拢共就这么几间破窑洞,小海和父亲住一间,领娣晚上肯定是要睡在原来的屋子里,可是董学奎怎么办呢?她还没有从心底接受这桩婚事,对于董学奎这个人甚至是有些反感的,难不成要让他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么?难保他不会对自己动手动脚!可是如果不让董学奎跟自己睡一个屋,总不能让他在屋外挨冻吧?如果是这样,父亲肯定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问题,不知道又得焦虑成什么样子。 终于到了深夜,父亲和小海都已经先后睡下了,最后领娣和董学奎还坐在火炕上,守着炭火炉子。董学奎其实早就睁不开眼睛了,可是奈何领娣依旧一直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心里也清楚,领娣暂时对他没什么感情。更何况,白天刚刚经历过那样的一场变故,保不齐她心里还有一肚子火气。如果这个时候提出来让领娣给他生儿子,那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闹不好,得让这个倔强的姑娘抓破脸。 “那个,都大半夜,你看我睡哪儿啊?”董学奎怯生生的小声问道。(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年关(12) 这句话刚好问到了领娣的心坎上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现在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他还能躲到哪里去呢?父亲的这个支离破碎的烂包光景的家就是她最后的避难所,可以如今连这个地方都已经无法再保护她了。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董学奎事先想好了的。在董学奎那个家,房子多,一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她就早早的洗漱完睡下了,把门从里边一锁,就能谁个安稳觉。可是到了这里,却是再也无法躲避了。董学奎跟着他一起来给父亲拜年,是不是就在打这个主意呢?领娣没工夫去细想。 “你的账还没算清楚,睡什么觉?”领娣略微带着愠怒之色,厉声说道。其实她只是以此为借口,暂时来堵住董学奎的嘴罢了。那些关于他和李月娥之间的事情,领娣根本就不想过问,因为她始终没有摆正自己的身份,而对于现在已经是董学奎的妻子这个事实,她又无法做出改变,所以就出现了现在这样矛盾的想法。 “这个事情,现在说也说不清楚。等年后,年后家里置办的那些家当就算是都让李月娥搬走了,过两年我保证再置办一套,行不?”董学奎以为领娣是在责难他,不该答应让王月娥将家里的东西全搬走,怕日子过不下去了,于是劝慰着说道。 可是老夫少妻的,两个人的思想观念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想得东西也完全不同,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董学奎以为领娣实在怪罪他完全没征求自己的意见,就答应把那个家里置办的家当全部最为离婚财产分割给了李月娥,毕竟现在他们是夫妻,领娣也算是那个家里的女主人。 可是领娣想的却是因为董学奎离婚后,没有妥善处理好跟李月娥的财产分割,导致了最后,他们兄妹俩,在大年初一这天,闹腾到了自己老家。更可气的是,老父亲无缘无故的额头上被人砸出血啦啦一道伤口。 这是因为知识水平不在一个层面上,人们想问题的角度不同,说话方式不同,而造成的家庭矛盾。也跟这个时代的本身环境有着不可分离的原因,人们吃不饱,穿不暖,唯一的能产生经济价值的产物,就是地里的庄稼,所以没人把上学真正当成一回事。 “你去睡吧,床铺我都收拾过了!”领娣说道。 董学奎似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有些喜出望外,觉得领娣已经接受了自己。忙笑脸迎合,傻愣愣的朝着领娣的卧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憨笑着挠挠后脑勺说:“我,我先洗个脚!”说着也不等领娣起身,就自己去打洗脚水了。可是暖瓶里却早就被倒空了,那只暖瓶已经用了十好几年,也不怎么保温,瓶塞子早就不知道被丢到那里去了,瓶口上塞了半截玉米芯子。 董学奎本想问问领娣还有没有热水,可是却瞧见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坐在火炉前不停的摇晃着脑袋,显然已经是困到了极点。他有些心疼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姑娘,领娣实在是不容易,老父亲年纪太大,他的木匠手艺也大不如从前了,庄稼地里的活领娣得帮衬着干。她的弟弟又还太小,目前又在念书,也是要花钱的。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董学奎甚至不知道这么些年,眼前这个可爱的姑娘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越想她就越觉得心疼。 就在董学奎抱着木盆呆愣愣的站在门口瞧着领娣发呆的时候,领娣突然一下子醒了。她抬头却看见董学奎正在看着自己,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站在哪儿,赶紧洗洗睡了!” 虽然领娣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显得极其不耐烦了,但是这句话听在董学奎心里,却是暖暖的,她觉得这是领娣在关心他。于是乎,又乐呵呵的抱着木盆去了灶房打水,哪怕没有热水,但总不能连脚都不洗就上床睡觉吧,不能让领娣嫌弃自己。董学奎索性就在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坐在灶门口的椅子上,借着隔壁房间透过来的微弱灯光,勉强洗了个凉水脚。 之后,董学奎倒了洗脚水,便朝着领娣的卧房走去。他坐在古旧的木头床上,焦急的等待着,等待着今晚能如愿以偿的完全得到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领娣进来,董学奎有些焦躁了。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是他的春宵却是那么的难熬。他想出去催促一下领娣,赶紧来陪自己睡觉,可是转念一想,今天白天刚发生那样的事情,又怕此刻再去催促会让领娣心生厌恶。 就这样,董学奎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他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今晚都得办结婚当晚没做完的事情给办成了。 他披着衣服,轻轻的打开房门,从门缝里朝外瞟了一眼,却看见领娣依旧坐在火炉前打盹。这个时候董学奎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无名火,他在想,“他妈的,老子花了那么多钱把你娶回家,你却天天给老子甩脸色看。要不是老子花钱,你老子现在还欠着医院的医药费,你弟弟现在学费也交不清,估计早就被学校赶回来了。哼,现在让你给老子生个儿子,就他妈的这么为难。” 董学奎越想越觉得生气,他猛地一把拉开房门,原本木门就已经有些年头了,加上董学奎用劲儿太大,只听“吱呀”一声,木门竟然直接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寂静的深夜里,突然传来如此大的响动,不光惊醒了领娣。连睡在隔壁房间的老王和小海也被惊醒了。 董学奎突然间,有些茫然无措,领娣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心里的那通火气突然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你发什么神经病啊?”领娣有些恼了,劈头盖脸的喝问道。 这一句话算是彻底的点燃了董学奎心中的火气,他也不再去想木门被自己扯下来的事情。嗓门比领娣的声音还大,直接朝着她吼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把我一个人撂在那冰冷的床上,这算什么意思?”(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年关(13)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变得复杂,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每个人的思想不同,这里的本质问题,是因为每个人受教育的程度不同,想问题的方式不同。如果董学奎和领娣在思想层次上完全一致,他们想的问题是相同的,也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问题。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复杂呢?因为每个人生活经历不同,前前后后所牵连的事情积压在一起,所以就产生了矛盾,当自己想要去获取的时候,无法得到,于是便有了争吵。 可是董学奎为什么就能理直气壮的觉得,领娣应该给他生孩子呢?因为他觉得自己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他花钱娶了领娣,又花钱帮领娣的父亲缴纳了医药费,而且连小海上学的费用都是自己出的,这就是他的付出。那么他为什么会付出呢?还想因为自己有私心,他想让领娣给自己生个儿子。 为了获取这个姑娘的心,他觉得就得先付出,先去打动她。所以他帮着领娣支撑起了这个原本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家庭,通过他与领娣之间的婚姻关系。但是他付出了这些之后,却依旧没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领娣依旧把他当成是个陌生人一般。于是在自己的愿望没能达成的情况下,董学奎选择的方式就是发火和争吵。 然而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与此同时更是产生了新的问题和矛盾。因为他的鲁莽,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庭再次产生了损失,领娣的房门被他给拉掉了。但是领娣并没有选择心平气和的方式去和董学奎沟通,因为她打心眼儿觉得这个人恶心,所以便用了最粗鲁的方式去贬损董学奎,也就是那一句——“你发生么什么精病?” 董学奎本来就因为自己想生儿子,领娣不配合而闹心,也是有气没处撒。领娣也正因为白天的事情窝火,再加上董学奎把房门弄坏了,所以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说话自然也是夹枪带棍的。这一下子,两个人算是完全吵开了锅,谁也不肯先低头。 老王和小海早就被房门倒下来的声音惊醒了,此时又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吵架的声音,哪里还睡得着,急忙起来劝解。可是老王刚一出房门,看见的就是领娣卧房的门板正被董学奎踩在脚下,他哪里还顾得着去问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当是董学奎和领娣两口子打架了,而且连门板都被拉扯掉了。 “狗日的董学奎,老子把闺女嫁给你,这才半个月的功夫,就惹出来这么大一堆破事。呵,你那前妻都带着就舅老倌子跑到家里来闹腾了,你还不知道反省反省。连着你也要到我家里来闹?这……这,你还要不要我老汉活了啊?”老王被眼前的景象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咬牙切齿的瞪着董学奎,捶胸顿足的呵斥道。 可是董学奎却丝毫没把自己的岳丈放在眼里,直接指着鼻子跟他对骂起来:“我怎么不让你活了,啊?你住院三十多天,我天天在医院里守着,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你换一次药,我把你背上背下的,连医药费都是我给交的。我怎么不让你活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王就更来气了。他梗着脖子问道:“我叫你来伺候我了?我叫你帮我出医药费了?我请你上我门来过年了?” 这一连串带着怒气的问题,将所有人的情绪都推向了更为极端的方向,而迎接这他们的,就只能是无尽的争吵。 董学奎想说些什么,可是此时却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就那么为难?但是当场面只剩下争吵的时候,董学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没工夫去细想问题的根源。而且他已经听出了老王话里的意思,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根本就没念及自己一丁点的好,自己的付出都算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不光外人笑话他没有儿子,就连现在唯一通过一层婚姻关系建立起来的“家人”,都在和外人一起来欺负自己。 “好好好,我他妈的活该,是我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指望着让你闺女给我生娃,我董学奎在镇上,咋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除了你闺女,你以为我就娶不到婆姨了?没有她,照样有人愿意给老子生儿子。”董学奎骂骂咧咧一通,冲进屋子里去拿衣服,打算连夜离开这里。 可是却被老王堵在了门口,他已经被气昏了头,更没想到女婿会这样跟他说话,指着董学奎的鼻子质问道:“你给谁冲老子,嗯?这还有王法了吗?我现在是你老子,你晓得不……你在我跟前冲老子?” “这个儿子,谁愿意当谁当去,老子不伺候了行不行?”董学奎大喝一声,将老王推耸开,就出了大门。 可是此时已经入夜了,凌晨的时候,村子里的灯火都已经熄灭,董学奎往出走了几步,就已经记不得方向。这个地方他虽然来过几次,但也并不是很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中模糊的影像,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冷风吹得他的脸生疼,山路难走,他不时会被脚下的石头绊一下,好几次都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没走几步路,他就不愿意再往前走了,摸索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火光亮堂起来的时候,他瞧见路边有块石头,索性先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几口烟劲儿下去,董学奎这才完全冷静下来。他在想,今天到底是为什么会吵架?虽然他没上过几天学,可是毕竟在外边做生意这么多年,脑瓜子还是蛮灵光的。如果说因为吵架,就这么回去了,回到那个乱七八糟的家,肯定连个给他做饭的人都没有,这几十里山路,现在要是摸黑赶回去,就算是天亮也不一定能到家。可是回去吧,他又抹不下面子,一时间又陷入了苦恼,一根接一根的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抽烟。(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年关(14) 另一头,领娣在家里也揣着一肚子的心思。要是董学奎就这么走了,等到正月份过完之后,恐怕小海的学费就又没了着落,那个时候要是再让他出钱,闹不好又得吵上一架。领娣看着气鼓鼓的父亲,又瞅了瞅扒在门框后边的小海,她觉得还是得把董学奎给劝回来。可是自己刚刚跟他吵过架,这个时候去了,也不一定能劝得住他。老父亲自然是不必说了,两人刚才那股子架势,就差能真的动起手来。 “小海,你拿着手电,去把你姐夫追回来吧。”领娣想了一下,朝着门后的小海招呼着。 “我不去,他刚才那样欺负你和爸,我干嘛要去劝他回来?”小海很不情愿的说道。其实在他的思想中,还没有形成那么复杂的社会关系,他唯一觉得反感的,只是姐夫在跟姐姐和父亲吵架。当然他也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些事情,因为父亲和领娣跟自己的血缘关系,小海本能的就选择了跟他们站在同一立场上。 “你连姐的话都不听了吗?”领娣有些头疼,焦急的朝着小海说道。这是第一次领娣以这样的口气对小海说话,从小,她俩就从来没吵过一句嘴。 “好,那我去把他寻回来就是了。这可是你叫我你去的,要是我自己,我才懒得去找他呢!”小海怕姐姐真的生气了,这才耐着性子答应下来。 小海打着手电筒出门以后,屋子里就只剩下领娣和老王两人,领娣一直坐在火炉前,此时她不想再去想白天发生的那些焦头烂额的事情,也不想去深究为什么会跟董学奎吵架。她太累了,太困了,所有的事情都牵连到了一起,让她一时半会理不出来头绪,但也没有解决的办法,索性就坐在炉子前打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过问。 老王慢慢的摸索到领娣边上坐下,她瞧了瞧领娣疲倦而又憔悴的脸,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责。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跟领娣沟通,这个时候冷静下来,他开始反思自己身上的问题,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过了好半晌,老王瞧着那扇躺在地上的门板问道:“你俩打架了?” “没有!”领娣闭着眼睛,没有任何情绪的回复道。 “那狗日哩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虽然年纪大了,可我就是一只手,他董学奎也打不过我。要是敢动我女子,我非得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老王本是想用这些话把领娣可逗乐了,可是他不太会讲话,这话到了领娣的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种味道。 “你都多大年纪的人,能不能别跟个孩子似得,整天就知道打那个,训这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要打,打,打。我小时候挨你的打还少么?”领娣很不耐烦的顶了他一句,也许只是因为她这会正烦着,所以说话也没那么好声好气的。 “呵,你还不得了了,你这才成家多长时间,就闹成了这样。哦,现在翅膀硬了,嫌我没本事,说话不中听了是吧?”老王把桌子一拍,一头冲了起来,大声的吼了起来。 “你别动不动就拍桌子,瞪眼睛的行不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今天这事儿,是我跟董学奎之间的事情,那个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比我年纪还大,早就坏了。他一拉,门掉下来了。可能也是我自己心情不好,吼了他一句,所以吵了几句嘴。你倒好,一进门来,什么都不问,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臭骂,他能受得了这个气?”领娣开始劝慰父亲,但是此时她的心里也堵得慌,说话的口气中夹杂中一些情绪。 但是老王一听这话,心里就更火大了,他大着嗓门又吼了起来:“哦,老子管你倒还管出来个不是了?这个门用的三十多年了,我开门没坏,你开门没坏,他董学奎一开就坏了。他,他这是在给我甩脸色看……” 领娣已经彻底的失去了耐性,但是跟父亲讲道理吧,又不见得一时半会能说得通,索性把脑袋埋在手掌中间,自己生气了闷气。 另外一边,小海打着手电筒,正沿着山道向着镇子的方向去寻找董学奎。虽然他对这个姐夫也没什么好感,但是毕竟是姐姐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也不敢怠慢。这条山道,小海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就算是闭着眼睛,他也能在这黑灯瞎火的情况下摸索到镇子上去。往前走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小海已经跑出去好几里地。他虽然有些抱怨,可是当他瞅见前方不远处有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的刹那,所有的那些小心思就都放下了。用手电筒往前一照,发现董学奎居然也没走远,就坐在大石头上抽烟,地上也已经丢了好几根烟头了。 小海平复了一下情绪,想着该怎么把董学奎劝回去,隔得老远就朝着那边喊了一声:“姐夫!”当他走近的时候,却看见董学奎夹着烟卷的手正在不停的哆嗦着,显然是冻着了,连着小海自己也不禁的打了个寒噤。可是董学奎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又低下头去抽烟。 “你来干啥?”董学奎淡淡的问了一句。 “我姐叫我喊你回去!”小海说道。 “我不回去,你爸跟你姐让我滚,现在又叫你来喊我回去?想让我回去,让他们自己来,反正我不回去!”董学奎心里还压着一肚子火气,可是在半山头上的山路边冻了这么半天,身上早就没有一丝热气了,他不停的紧了紧衣口,把手臂抱着身前,只从袖口里伸出来两根手指头夹着烟卷。然而一包烟卷都已经抽了差不多了,直抽得嘴里发苦,舌头发麻,嘴唇发紫,却依旧没能缓解身上的寒气。 尽管小海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有句老话怎么说得,“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对于董学奎那些举动,小海看着都忍不住想要发笑。而且此时,他觉得董学奎不再是个大人,倒像是个受了委屈,等着别人来哄劝的小孩子一样。又忍不住上前去拉了他一把,说道:“姐夫,外边这么冷,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董学奎本来是想着回自己家的,可是山路不好走,他手上又没个照亮的物件,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身泥。想着等天微微放亮了,能看得清路以后再走。可是眼下自己那个家也是一大堆的烂摊子事儿,也没个生火做饭的人,连着厨房里的锅碗瓢们都让李月娥给打砸了一通,就算是回去了,恐怕也吃不上一口热饭。他是越想越觉得心烦,正巧这个时候,小海打着手电来寻自己回去,多少算是有个台阶下。(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年关(15) “唉!是你姐让你叫我回去的。”董学奎问了一声,这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嘛,小海一个半大的孩子,此时大半夜的估计也正在睡觉,跟自己之间也没那么深的感情,根本犯不着受这份罪,天寒地冻的打着手电来寻自己。可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如果不是领娣或者自己那岳丈叫小海来寻自己的,是这孩子自作主张,那他就算是回去了,面子上也不好看。万一要是他俩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自己就这么跟着小海回去了,他俩再反问一句,“你回来作甚?”那可就更加尴尬了。 “走吧,走吧。是我姐叫我来寻你回去的。这么冷的天,你要是不走,我可就先回去了。”小海说着,就作势转身要走。 “哎哎哎,你等我一下。”董学奎忙不迭的从石头上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快速窜到小海跟前,邀着小海的肩膀说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在镇上上学的时候,姐夫可没少请你去下馆子,天寒地冻的,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撂在路边上啊?” “我又没叫你请我下馆子,你当我不知道,你请我下馆子,还不是想着要娶我姐。”小海没什么心眼儿,说话倒是直的很,不过他倒是料定董学奎不会因为这些话来怪罪自己。一来,在董学奎眼中,自己还是个孩子。二来,他说的这些也都是事实。 “诶,话不能这样说,我跟你姐结婚了,不也还管着你上学的事情嘛。你上学的学费都是我出的,你可不能像你爸那样没心没肺的哩。”董学奎把手搭在小海的肩膀上,借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两人一道超前走。 突然间,董学奎感觉小海好像一下子站住了,他也跟着停下脚步,问道:“咋不走了呢?” “你要是再这样说我爸,我以后就不管你叫姐夫了。”小海梗着脖子,瞪着董学奎说道。虽然黑灯瞎火的,董学奎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光听语气,他也知道,小海是真的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说你爸的不是了。现在他不光是你爸,也是我爸。”董学奎笑着说道。 “还是小时候玩得开心啊,没那么多的人情世故,人心也没得那么复杂。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几个跟我玩得好的同学,我们就算是头一天因为些啥的事情打一架,那第二天不还是照样一起下河洗澡,一起躺在石头上晒屁股。咋就不晓得,长大之后,成天因为些劳什子的破事闹得不得安宁。有点点啥事情,别个都能记一辈子。”董学奎不禁开始感慨道。 虽然他只是无端端的感叹,可是这些话却是都听在了小海的心里,也在不停的思索着这些本质性的问题。可是毕竟他的经历有限,这些问题,他一时半会的又怎么能想得明白呢? “唉,姐夫请你帮个忙,你帮不帮?”董学奎说道。 “啥事?你说!”小海问道。 董学奎一脸笑意的说道:“你能不能跟你姐说说,让她给我生个儿子!”可是他话刚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说错了什么,生儿子是他和领娣两个人的事情,这又怎么能麻烦到小舅子呢?可是到现在为止,表面上看起来,他和领娣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然而他连领娣的手都不曾碰过,别说生儿子了,领娣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陌生人一样。 “你想要儿子,这事你得跟我姐说,我能帮的上什么忙?”小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他倒是觉得董学奎似乎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便一本正经的回答到。 “唉……算了,走吧,走吧!”董学奎不禁在心里叫苦,摇了摇脑袋,催促着小海快走,他都已经快要被这个黄土高原上的风给吹成个冰人了,鼻涕都已经不受控制似得,直往下流。 山路难走,只有一只手电筒,而且灯光昏暗。虽然小海对这一带的环境已经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可是董学奎却是在镇子上生活惯了的人,平常走的都是青石板铺成的街面,哪里遭过这等罪,自然走的就慢些。本来十来分钟的路程,两人走了将近半个多小时才到家。 “姐,我不姐夫给请回来了。”小海像是在跟领娣邀功一般,还不等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道。可是瞧了瞧董学奎,他却静静的站在围墙外,不好意思进门。小海急了,又匆匆的跑出去,拿着手电筒朝着董学奎脸上晃了晃,问道:“姐夫,都到了家门口了,你咋不进来啊?” “那个……”董学奎用手挡着眼睛,把小海拉到跟前,小声问他:“嗳,你姐跟你爸睡了没?” “姐,姐夫问你跟爸睡了没?”小海乐呵呵的扯着嗓门朝着屋子里嚷嚷道。 董学奎一下子就慌了神,猛地一把将小海拉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死死的抱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死死的捂着他的嘴巴,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压低声音,呵斥着他说:“我是问你,他俩睡了没有,你嚷嚷作甚?” 其实小海是故意的,他看出来气氛有些压抑,知道三个人心里可能都还在为刚才吵架的事情心怀芥蒂,但一时之间谁也拉不下面子先认个错。但是他这么一呦呵,气氛立马就缓和下来了。董学奎虽然有意想进门,可是又怕自己再一次被轰出来,那可就更下不来台了。领娣和老王也意识到,刚才的情绪是有些激动,可是老王作为长辈,他也不好先想女婿低头认错。领娣自然是不必说了,他不喜欢董学奎这个人,跟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再加上婚后这半个月所发生的事情,早就对董学奎不满。今天的事情更是搅扰的她有些心烦意乱,只想好好静一静。 “都到了门口了,还呆在外头干啥?还要我去请你进来啊!”老王扯着嗓门,依旧还带着些愠色,说道。 听到这话,小海顿时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叫他俩进屋里去。说实话外头风正紧,天寒地冻的,小海一刻都不想再陪着这个姐夫在院墙根儿下受冻。挣脱了他的手,跑到背后把董学奎往屋子里推,一边推还一边说:“走吧,走吧,爸叫你进屋去呢。”(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官司(1) 就这样,董学奎一直人气吞声的在老丈人家呆到了正月十五。吃饭的时候领娣照样来叫他,白天领娣忙着屋里屋外的活计,他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悠。偶尔碰上能忙得上手的事情,他也帮衬着搭把手。可是到了晚上,就是他最难熬的时候,虽然说是跟自己的老婆同床共枕,可也只是睡在一张床上,一人一个被窝。每当他想要领娣给他生儿子的时候,领娣总是呵斥他一通。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领娣吵架,毕竟人在屋檐下,要是再被赶出门去,他就要独自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了。董学奎想着来日方长,等过了十五,回到了自己家,不管是哄还是骗,哪怕是霸王硬上弓,也得把这个正经事儿给办了。 明天就是小海上学的日子了,吃过午饭之后,董学奎向老王辞行,打算带着领娣回到镇子上。这样,明天小海去镇上报名,他也好有个准备。 可是当董学奎带着领娣回家之后,却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极为恼火的事情。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搬空了,只剩下了几件砖瓦房。除了屋子里带不走的东西,其他能带得走的东西,就连一根茅草都没剩下。门上上的锁被人撬开了,半拉子锁头还挂在门板的锁换上。 董学奎一想,心里顿时一通火气就上来,他站在自己院子门口骂了起来,声音都赶得上镇子口的高音喇叭。“草他娘的祖宗十八代,哪个不要脸的,老子就出去拜了年,回来你都把我屋里的锁子撬了……”总之是什么话难听,他就往哪儿骂。可是骂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一个人回应。 他实在是气不过,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领娣比他还要气愤,指着董学奎的鼻子说道:“董学奎,你家里的东西就算是让人搬空了我都不管。哦,连我爸给我置办的嫁妆都搬走了,你要是找不回来,这日子也没放再过下去了。” 董学奎此时正在气头上,早就被气得七荤八素了,领娣这样一通臭骂,让他更加觉得心里苦涩。要是真的找不回来领娣的嫁妆,那他的好日子就真的算是过到头了。可是到底是谁这么明目张胆的偷了他家的东西呢?董学奎思前想后也没有个头绪。 就在这个时候,罗凤英又出现了,他站在院墙外边瞅了一眼,见小两口正在吵架,便也没好出声。罗凤英小心翼翼的走进去,在各个门口转悠了一圈之后,才说道:“哎呀呀,我说怎么这正月十五的,学奎就一个人在门前喊得震天响,原来是家里遭贼了啊!” “遭哪门子贼啊?除了李月娥兄妹俩,还能有谁这么大胆子来家里搬东西。大年初一就闹腾到我爸家里去了,当时你说了啥,自己不记得了?”领娣心里也压着火气,可是她之所以生气,倒不是因为李月娥兄妹俩把这个家里的所有家当全部搬空了,毕竟这是之前董学奎已经答应过的事情,再者说,之前这个家里的那些家当本就是李月娥和董学奎一手置办起来的,就算都叫她搬走了,自己也无话可说。领娣不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她气愤的时候这兄妹俩的行径,无异于盗贼。招呼都不曾打过,就直接撬了门锁,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这和偷东西有什么区别?不仅如此,就连着领娣的嫁妆都一并给搬了去,这算个什么事儿? “对,肯定是李月娥,这婆娘心也太狠了。说都不说一声,就把东西搬走了,凭什么?”董学奎一下子就火了,只不过当时这在气头上,一时间被气糊涂了,忘记了这档子事儿。现在被领娣提起,他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了。 “哎呦,我这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儿哩。那兄妹俩可真不是个东西,就算是离婚了要分财产,夜的先打个招呼不是。初八那天,他们请了个拖拉机来你家里搬东西,我就说了这个话。可是他俩都说,这事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哪个晓得,原来你不知道啊!”罗凤英附和着说道,就像是自己家里遭了贼一般,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董学奎在院子里左右瞧了一圈,最后瞅见一根三尺长的木头棍子,他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左右觉得比较趁手,气冲冲的提着棍子准备出来。 “你干啥去?”领娣见了更加着急,看他那架势,一准儿是要去找李月娥兄妹俩理论,把东西给要回来。其他的家当暂且不必说了,但是领娣的嫁妆必须得要回来,如若不然,怕是这到手的媳妇儿都要跟自己离婚,最后闹了个鸡飞蛋打,这可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和结果。 “哼,我去把东西要回来!”董学奎头也不回来的朝着领娣喊了一嗓子,就朝着李月娥家的方向赶过去。瞧着他那冲动劲头,领娣生怕再出些什么变故。 “你是去找他们说理的,不是去打架的,你拿棍子干嘛?”领娣急忙跑出院子,把董学奎拦了下来,从他手里把棍子给夺了下来,直接丢在了一边。 “你让我去把你的嫁妆给要回来,我这不是去要东西嘛,你拦着我干什么?”董学奎没好气的说道。他心里有些埋怨领娣,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女人在给自己使性子;可是另一方面,自己真的要去的时候,她又拦着不让。董学奎心里着实有些恼火,不仅仅是因为领娣的闹腾,更是因为李月娥不讲情分,连招呼都不打,就将他家里所有的物件全都搬走。 “照着你这个冲动的劲儿,过去了,能把东西要回来吗?万一要是再打起来,怎么办?”领娣依旧劝慰着说道,虽然她自己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可是毕竟读过书,懂得道理要比董学奎这样粗野的汉子要多,凡事儿都得讲求个理字。 “那你说该怎么办?”董学奎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双手抱着脑袋,不停的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双眼因为太过气愤,已经充满了血丝,看起来有些瘆人。(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官司(2) 遇上这种事情,不管是谁,心里都会觉得气愤。在董学奎看来,不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东西要回来,哪怕是上李月娥家里抢也得把东西抢回来。可是他的这种行为在领娣眼里,越看越觉得董学奎没本事,也因此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厌恶。 “你跟我去李月娥家,去了之后,你一句话都别说,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领娣以命令式的口气朝董学奎说道。 董学奎顿时眼前一亮,看向领娣的表情明显是有些惊讶的。他不知道领娣到底要去做些什么,但是既然她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是有底气好事情处理好,自己权当是帮领娣带个路,就算到时候真的发生了领娣不能处理的变故了,他在出手也不迟。不过这一刻,董学奎心里也深深的认识到了自己连面前这个小姑娘都比不上,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他远没有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理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越来越迷恋领娣了。 就这样,董学奎和领娣又连着走了二十几里的山道,到了李月娥娘家。因为庙台村到镇子上,是三十多里地。但是李月娥的娘家和庙台村完全是两个方向,一算下来,前前后后两个走了总有六七十里。山道难走,但是好歹领娣从小就是吃着这样的苦长大的,对于她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是董学奎哪里遭过这份罪,没走几步,就觉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是看着领娣走在前头,丝毫没有停下来理会自己的意思,也只能喘着粗气继续跟着。每当到了岔路口的时候,领娣才会停下来问他一声,该走哪条道? 当领娣和董学奎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太阳已经慢慢的落下了山头,李月娥的老母亲正在生火做晚饭。可是临到了门口的时候,董学奎心里却又打起了退堂鼓,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李月娥的老母亲,自己曾经的丈母娘。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一直是把董学奎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对待。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自家地里中的些吃食,都会隔三差五的给他这个当女婿的送些过去。 就算是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总是惦记着他这个女婿。记得有一年大过年的,董学奎领着李月娥来给丈母娘拜年,也不知怎得就跟李月山闹腾起来了。两个人吵吵着就要动起手来,可是这个老太太却从来没有要偏袒自己儿子的意思。她连问都没问是什么事儿,就直接劈头盖脸的骂起李月山来。李月山刚想解释两句,可是老太太却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呵斥着说道:“你狗日的东西还敢顶嘴?”说着就拖着笤帚疙瘩追着李月山满屋子跑。 最后老太太被李月娥和董学奎拉住之后,老太太气鼓鼓的坐在板凳上,指着李月山骂道:“你叫我妈,学奎也叫妈。你是我亲生的,学奎虽然不是我生的,但是他爸妈死得早,那也是我的娃子。你以后要是再敢欺负你妹夫,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此时这些画面依稀又出现在了董学奎面前,他怎么好意思出现在老太太面前。自从跟李月娥离婚之后,他就再也没回来看过这个老太太,而且离婚的事情,也确实是他自己做的不厚道。什么交代都没有,就直接让李月娥负气而走。都过了好几个月,他也不曾上门去给老太太说上些什么话。要怨就只能怨他自己,当时没有妥善处理好离婚的事情。 “领娣,要不咱回去吧。那点东西咱不要了,我回去了再置办一套家具就是了。”董学奎拉着领娣的袖子,小声的劝着她说道。 “我不是在乎那点东西被李月娥拿走了,我也不惦记那些东西。可是你知道我陪嫁的那套家具是怎么来的么?那个时候我爸的腿还没完全好,他是杵着拐杖,一斧头一锯子的帮我打造了那么一套家具。我们家的光景你也看见了,你能想象着我父亲做那一套家具的时候,是个什么场景吗?”领娣显然是有些气愤,虽然他不知道董学奎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打起了退堂鼓,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太窝囊,遇到了点事情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眼下别人已经欺负上门了,连着家里的锅碗瓢们都搬走了,连一个茅草都没剩下。估计要是那房子能搬得走,李月娥兄妹俩还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连着房子一块都给搬了去。 董学奎被领娣这一句话问得完全张不开嘴,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是的,这一头李月娥的老母亲待自己如亲儿子一般的亲,自己不忍心去打扰她,再叫老人为难。可是另外一头呢?现在的岳父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也不曾亏待过自己。他和领娣结婚的时候,老丈人刚出院没多久,腿脚还没好利索就杵着拐杖来置办这一套嫁妆,虽说是给女儿的东西,可是最后不也还是给自己那个家的么?董学奎觉得要是现在去把东西要回来吧,他无法面对李月娥的老母亲,自己的前丈母娘。可是这套家具要是不要回来,又对不起现在的岳父和领娣。总之现在这个事情,董学奎不管出不出面,都已经两头不是人了。 眼瞅着领娣已经把自己撂了路边上,自己一个人朝着李月娥家走去,董学奎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其实这件事情,他想得很明白,哪怕现在自己两头不是人,可是毕竟以后跟自己生活的人是领娣。既然已经跟李月娥闹僵了,那也就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索性一次性把人彻底的得罪了算球。 想明白了这层关系,董学奎一下子就窜到了领娣前头,也不等领娣跟他商量,就率先进了李月娥家的院子。领娣随意瞧了瞧李月娥家的窑洞房,一共六口窑洞。虽然表面看起来跟自己家的窑洞一样的破败不开,但也只是因为房子住的时间太长,失去了原本的光彩罢了。至少那每一孔窑洞的门口以及窗口采用的雕花大青石,就足以证明,这里曾经是多么的光鲜。在那个年代,除了地主老财家,才能花得起这样大的价钱,专门选用嘴硬、最结实、最难雕刻的大青石来装饰门窗呢? 果然,领娣猜的一点不错。她还没进屋,只是在门口稍稍的站了片刻,就听见屋里已经吵了起来,似乎是老太太的声音。她带着哭腔和愤怒的语气说道:“董学奎啊,你说我家的月娥到底有哪点不好了,你非要跟她离婚?当年十里八村也都晓得,我们家月娥漂亮,人也能干,就是因为她爷爷的成分不好,是地主,所以才耽误了婚事。可是我们家也从来没有说嫌弃你家里穷,是不是?现在好了,你现在是工人阶级了,就瞧不起我们月娥了?你还没有有一点良心啊你……”(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官司(3) 这算是问到了致命的问题上了,董学奎确实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他也念及着老太太对自己的好,也念及这李月娥对于那个家的帮衬。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同意将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分割给李月娥;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因为再次让门这个事情而觉得为难。 “妈,我……”董学奎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老太太了,刚叫出口,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赶忙把头撇到一旁,不敢再正面跟老太太对视。 “你既然还肯叫我一声妈,那就跟月娥好好过日子,啊?”老太太已经是满脸泪花了,用近乎是央求的口气,握着董学奎的手说道。 可是等了片刻,却依旧没有得到董学奎明确的答复,老太太心里急了,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要是有难处,千万别一个人硬扛着,有事儿,你说出来。要是真的月娥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妈给你做主。啊?” 然而董学奎还是干楞楞的站着,任由着老太太握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到了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挣脱了老太太的手,夺门而出。可是刚一出门,就和领娣装了个满怀。看着领娣的脸,董学奎不停的哽咽着,想离开这个让他左右为难,左右不是人的地方。他甚至恨不得此时地下能裂出一道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可是他却不能把领娣一个人留在这里,此时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领娣劝回去的。 老太太不由的跟了出来,一出门却瞧见了领娣。她多少也是听李月山和李月娥说起过,董学奎现在又娶了一房亲事,对方姑娘漂亮得紧。可是为什么董学奎会带着新媳妇一起跑到自己家门上?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当下她赶忙擦干了眼泪,跟领娣打招呼说道:“哦,你是学奎的新媳妇吧!来,别在外头站着,进屋里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李月娥和李月山却突然出现在门口,原本估计是怕老太太追出去有什么闪失,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腿脚也不算是太好。可是刚巧就在门口遇到了,这一下子就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似得。李月娥丝毫没给领娣好脸色,直接恶狠狠的一句话砸过来,“你来干嘛?” “我来问一问你,董学奎家的锁是不是你撬的,东西是不是你搬走的?”领娣丝毫没有惧怕李月娥的意思,说话的时候也是不卑不亢的。虽然此刻她不知道董学奎到底在哭些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他的事情了。别人说话不怀好意,既然李月娥出招了,那她也不能不接招。 “锁是我撬的,东西也是我搬得,怎么了?事情你也都晓得,在你们屋里,这事儿就是这么说定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那部分财产,有什么不对么?”李月娥义正言辞的说道,此刻她正等着看领娣的笑话。当领娣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还太嫩,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自己嫁给董学奎之后,一手置办起来的。难不成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想再让自己把那些东西还回去,简直是痴心妄想。 然而领娣却表现的异常冷静,她说:“李大姐,事情虽然是这么定下来的,可是你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甚至是在我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撬了门锁,把东西都搬走了。这和偷东西有什么分别?另外你好像还拿走了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那套新的家具,是我爸给我的嫁妆,好像不属于你们的共同财产,你看能不能把那些东西还给我?” “呵,当时我和董学奎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可是在现场听得一清二楚的。是他自己说得,那屋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是,我是没跟你们打招呼,就把东西拉走了。可那里原来还是我的家,我也算是那个家的女主人,我从自己家里拿东西,撬门锁,与你何干?你才嫁过来几天啊,就想当我的家?”李月娥继续阴阳怪气的说道,此刻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理亏,反而觉得面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好欺负。就算那些东西真的都是你的,我搬走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一副“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架势。反正董学奎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完全没给她留过一点情面,那自己又何必要忍气吞声的任人欺负? “李大姐,你和董学奎怎么协商的,我管不着。但是他没有权利把我的东西随便送人。再说,你跟他说的协议离婚,家里置办的家当都归你,这话的意思,我想你也应该清楚,是说你跟他结婚后屋里所有的东西都归你。可是你们离婚之后,我才嫁到董学奎家,那些新家具是我从娘家带过的嫁妆,就不属于你们婚后分割财产的部分。就算你们要分割财产,那也分割不到我的头上。你凭什么连我的嫁妆都搬去了?”领娣尽量压制着自己的火气,心平气和的说道。 其实话说道这个地步,李月娥也知道自己确实是理亏了,可是那么一大家子的家具,真正能用得上又能有几件。但是刚巧在她搬家当的时候,撬开门锁却看见了领娣的嫁妆,那一水的好家具,就算是去供销社都不一定没买到这样上等货色的物件。于是呢,她就动了一点小心思,既然董学奎说了这屋里的东西都分割给她,那她自然就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娘家去。她怎么可能不明白董学奎话中的意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领娣的嫁妆呢?可是她就是见不得董学奎和领娣过得比自己好。凭什么自己的丈夫跟自己离婚之后,还能跟你过上好日子,凭什么?既然我过得不舒坦,那你和董学奎就都别想过舒坦了。 李月娥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越想越觉得自己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似得,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索性她就直接让人连带着领娣的嫁妆一并装上了拖拉机,拉回了娘家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