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志》 第1章 盗尸迷案 写在前面:这是一本武侠,背景是北宋末年,主角米入斗在第二章登场! 从一个迷案引出后面的故事:有滑稽小人、有豪侠壮士,有比武论剑,有铁骑冲锋,有奇诡迷案,有美人背刺…… 这是一个有小人物、有英雄、有野心家、有落魄者的江湖,这是一个从邂逅、到深情的故事。 全书四场武林大会、十二场各派混战、六场铁骑交兵。 —————— 楔子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米入斗趴在地上,半边脸颊浸在泥水中。 那个巨灵般的对手,浑身披血,摇摇晃晃地逼了上来。 这身影之后,敌兵长矛平端,马蹄飞踏。冲撞、击破、杀戮…… 如箭,从关城一边,射到另一边。如犁,在宋军阵中,犁出一道道深痕。 滚滚烟尘中,华山剑士、太行群豪、少林僧兵、丐帮弟子,舍生忘死地撞入金军阵中。 如碎石投入滔滔大江,顷刻间没了进去。 刀光、血光、箭光、火光,处处光影错杂, 怒骂、狂叫、惨嚎、呻吟,种种声音交织。 一道日脚撕开浓云,洒了下来,仿若老天忽然睁开了眼,要瞧瞧下界这场如颠如狂的血战。 这血也似的一切,在米入斗眼中渐渐淡了。 他身披数创,筋疲力尽,便似身陷噩梦,只盼着能快些过去。 远处,阴云渐淡,落霞漫天,阴晴相映,蔚为奇观。 他忽的想起,便在这样的落霞里,这样的山岭间,曾有一个少女,坐在自己鞍前,脸色如落霞般明艳,回眸凝视着,轻轻地说: “我要你……做我的英雄!” 他浑身一热,心底里一个声音大呼着: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身上活着的,是她的深情,是我们两个人的命! 若儿,我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夫君,是一个盖世英雄,是——你的英雄。” 豪气满塞胸臆,双手拄地,撑起身子。 破城枪在手。 一声怒吼,照着那巨灵般的对手砸了下去。 眼前现出的,是铁枪幻成的一扇黑影,心中流淌的,却是一个温柔的女子…… 而这一切,要从数年前的一桩迷案说起…… —————— 第一章 盗尸迷案 “镗、镗……”十三下钟声飘飘荡荡地传来,弥散在抚州金溪城内。 正蜷在城门洞里打鼾的老军骤然惊醒,吸溜起垂到胸口的口水。 瞧了瞧天色,挪着身子,离开那个好不容易捂热乎的墙角。 嘴里嘟囔着:“前半夜狗叫,后半夜鬼哭。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这口破铜烂铁又开始聒噪,五更三刻,比他娘的公鸡打鸣儿都准。” 两只胳膊抱住海碗粗细的门闩,道:“老伙计,动动吧。” 手一抽、肩一压、腰一转。几十斤重的门闩便“咣”的一声,砸在墙角里。 向后斜着身子,拉动门环。 嘎嘎声连响,丈余高的城门开了一条缝。 一双黑蒙蒙的眸子,从门缝里瞪进来。 老军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骂道:“瘆人哪!” 门外的人一声不吭,一张长满麻子的脸顶着门,便要挤进来。 老军暗骂:“你是死是活,阎王爷说了算。 是穷是富,财神爷说了算。 有罪没罪,县太爷说了算。 横着还是竖着进门,可由我这爷说了算。” 探出一只脚掌,往门缝里一横。 那人果然横着扑跌进来,似个面口袋一般栽在门内。 老军咧嘴一笑,道:“急着投胎吗?要做贼你是来晚了,要赶集你是来早了。” 那人却既不理会,又不动弹。 老军心下微惊,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对着豆粒般大小的火头吹了吹,往那人身上照去…… “啊——” 天才蒙蒙亮,薄雾笼罩的小城,便在这一声凄厉的叫声中,惊醒了过来。 衙门里捕快赶到的时候,城门洞已经被瞧热闹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先捕快挥着棍子,喊开道路: “公差办案哪,闲人散开啦,哪个碍着爷们的事儿,别怪咱棍子上带倒刺儿!” 众人哗啦啦散了个一干二净,露出门洞里一具尸体: 脸朝下趴在地上,一支长箭正中后心。 一个胖汉不急不缓地踱步上前,一望便知是这群捕快的头儿。 那老军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道:“杨捕头,就在门洞里面……” 杨捕头一张四方大脸,面相倒也颇为威武。 只是满是肥油的肚子在巴掌粗的腰带上一步三颤,仿佛里面填了只活猴子,甚煞风景。 可这也怪不得他,有道是‘心宽体胖’。 任谁在这个闲职上呆个十几年,也要养出这一副滚瓜溜圆的大肚皮来。 这金溪县乃是大宋一等一的太平地界,莫说是凶案,便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一年到头也遇不到几个。 倒不是因为官治特别清正,捕快特别精明,而是这县城东门外八里,便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大帮会,海盐帮总舵的所在。 有宋一朝,盐税极重。寻常百姓吃不起官盐,便要向私枭购买。 海盐帮自太祖年间便贩卖私盐,百余年来财路渐广,生意做遍了两江两广四路,攒下了好大的家底。帮众甚多,势力颇大。 有这么个地头蛇在这儿盘着,本地的小虫自不用说,个个被整治得服服贴贴。就算外来的强龙,多少也要给些面子。 衙门里的捕快一年到头闲着,掷骰子、摸牌九,十个手指头上都磨出了老茧。 可这杨捕头最近却有些闹心。 个把月前,城东的王屠户过了身。 起棺的时候,四个孝子一抬,却觉得那副楸木厚板的棺材有些不压手。 老大是个急脾气,还以为是寿材铺的老板克扣材料,抄起老爹生前宰猪的家伙便要去理论。 老二心细,把棺材盖撬开条缝,眯眼一看,尸体没了! 这王屠户生前一不吃斋,二不炼丹,过手的三牲四畜没有五六万,也有七八千,要说羽化升仙,这等好事说什么也轮不到他。 杨捕头好一番勘察,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事还未落定,便又出了一事:城东顾员外下葬还没几天,坟便被人扒了。 挖坟掘墓自来便是重罪,但也时常有人铤而走险,原因再浅显不过: 死人既不会告状,又不能还手,偷他的东西,比偷活人的容易多了。 杨捕头又挺胸叠肚地来到顾家祖坟,却见这案子有些蹊跷: 陪葬的玉枕、烛台等值钱的东西一样未丢,棺材里的尸体却没了。 如此接二连三,不过一个月,又有不少坟被掘开,丢了四五十具尸体。 那贼只偷尸体,陪葬的物事不管多值钱,也一概不顾。可这尸体偷来又有何用呢? 就算当柴禾填灶,怕也要嫌烟大。 杨捕头急得焦头烂额,忽的想起曾听人说过,有些江湖异人,要用人骨来练什么九阴还是九阳的功。 他半生在衙门厮混,江湖上的事所知不多。 这日清闲,提了些礼物,来到海盐帮总舵,想找些江湖中人帮着参详。 海盐帮帮主姓巩,帮中上下都称他一声“二爷”。 正所谓小恶为祸乡里,大恶保境安民。 这巩二爷做的虽是法外的营生,但十几年来在地方上济贫救灾,积攒了不少功德,对人向来和和气气,从不仗势欺人。 杨捕头去的那日,巩二爷手里盘着一串血红的玛瑙珠子,亲自将他迎到客堂。 杨捕头有些受宠若惊,拐弯抹角地问到此事,巩二爷只是不咸不淡地两句话,将他怼了回去。 几十宗大案查不到线索,杨捕头也不知吃了上司多少顿臭骂,白日里心事忡忡,自不必说。 就算到了晚上,对着被窝里软磨硬泡才娶到手的小刺玫,也提不起兴致咂摸滋味。 “何以解忧,唯有牌九”,干脆便没日没夜地呆在衙门,聚着一帮手下掷骰子赌牌。 守门老军找来的时候,正巧他手气欠佳,借机一掀桌子,带着几个骂骂咧咧的手下,顶着一脑袋绕来绕去的骰子,奔了过来。 他当了二十几年的捕快,眼光甚是老道。见那死人后心中了一箭,再一摸他的手掌,便知是个江湖人物。 那掌心里的茧子又厚又大,切下来雕上字,就是一副上好的骨牌。 寻常农夫便是整日在田里劳作,也不会有这样的茧子。 杨捕头暗骂:“盗尸案未破,又来了桩命案。真个是喝水塞牙缝,卖面刮大风——倒霉事儿赶到一块儿了。” 吩咐手下,起出那死人背后的长箭。 那箭足有寻常箭支两倍长短,立起来比人还高。 抹净血痕,见箭头上刻了个“云”字。 杨捕头念叨着:“云,云什么?” 身后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道:“穿云。” 杨捕头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只有几个目瞪口呆的手下。 再转过头来,手中长箭只剩个光秃秃的杆儿。 杨捕头喝道:“箭头呢?” 一人结结巴巴的说道:“被……被个黄衣服的女鬼折去啦!她手里还拿着根上吊的白绫。” 另一人道:“就这么一晃,便没影儿啦,兴许是钻到……那地界去啦。” 腕子一垂,手指头向下一指。 杨捕头只觉一股凉气,从脊梁后面直冒上来。急忙望望太阳,勉强定出神,喝道:“光天化日的,哪有什么女鬼!” 心里盘算着:“这可怎么交差?总不能说这倒霉蛋是被一个叫穿云的女鬼给射死的。 那还不得挨上司一通狗头喷!” 眉头紧皱,十根指头拢在一块儿,搓来搓去。 掌心里搁得难受。 摊开一瞧,却是亮闪闪的几粒,想来是方才摸那尸体时带过来的。 杨捕头心头一动,捏起一粒放入嘴中,齁咸。 又向那尸身上细细打量,见他衣衫上亮晶晶地,挂了不少盐粒。 他大喝一声:“快去,海盐帮!” 十几个捕快撒开脚丫子向东狂奔,气势倒也惊人。 才出城门不远,便望见东面黑烟遮天蔽日。数里外一片断瓦残垣,其间余烬未熄,显然才过火不久。 那火场正是海盐帮总舵的所在。 杨捕头忙带着手下赶过去。 一众乡民早在火场外围了一圈,见得官差到了,闪出一条路来。 杨捕头挺胸叠肚,走进火场,四下望去,但见厅堂楼宇,尽成焦土。 瓦砾中尸首横七竖八,一具具形如焦炭,面目难辨。 杨捕头“咦”了一声,只觉这些尸体有些不顺眼。 可到底是哪里不顺眼,却说不出来。 十几个捕快掩着口鼻,四下搜寻,忙了半晌,全无一个活人。 杨捕头见一处石阶颇为宽大,想来其上曾是处大厅。如今却被烧得只剩几根熏黑的石柱,挑着一角摇摇欲坠的屋顶。 信步走上去,忽见角落里一点红光耀眼。 俯身一看,是串玛瑙珠子,戴在一具勉强能瞧得出人形的焦尸腕上。 拾起来擦了擦,辨出这珠子正是早前拜会巩二爷时,他拿在手上把玩的那串。 杨捕头心下嘿然:“海盐帮雄强多年,怎么一夜间,总舵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竟连帮主也没能逃出去?” 又掂掂手里那串珠子,共十八颗,个个鸽蛋般大小,晶莹剔透,价值不菲。 他心中一喜:“奶奶的,就凭我每月一两八钱的俸禄,这串珠子十八辈子也挣不回来。回头给小刺玫带回去,哄她乐呵乐呵。” 四下望去,见手下正驱赶着一群乡民,清理遗骸,谁也没往这边瞧。 偷偷掏出一块帕子,把珠子一包,便要揣在怀中。 忽听一个捕快高叫道:“杨……杨爷,尸体……这尸体……” 声音发颤,满是惊恐。 第2章 金蝉脱壳 杨捕头吓得手一颤,那帕子连着珠子掉在地上。转过头来,见一众手下皆盯着自己。 他不好去捡,骂道:“老王,你瞎叫唤什么,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快步走过去,见空地上排满了尸首,黑黢黢的一大片。 姓王的捕快指着一具焦尸道:“杨爷,您瞧,这人左手少了一根食指、一根小指头。” 杨捕头撇撇嘴,似是怪他少见多怪,道: “这些混帮派的,平日里打打杀杀,缺胳膊短腿是常事儿,要是有个囫囵个的,那才叫稀罕呢。” 王捕快讪讪道:“我那当屠户的堂弟,也是缺了这两个指头。 食指是学徒时手潮,自己抡刀切的。小指是去年腊月杀猪,那畜牲临死前发凶,一口给咬掉的,不会这么巧吧……” 杨捕头虽说肥油满肚,毕竟当了几十年的差,脑子里多少还有一两根筋,霎时间心中雪亮,明白了方才为啥瞅着这些尸体不顺眼。 他卖个关子,道:“老王,你瞧出了什么古怪?” 王捕快心中暗骂:“老子早瞧出来了,不然喊你过来干什么?” 口中却道:“还请杨爷您给指点指点。” 杨捕头肚子一挺,道:“大凡烧死的人,必定身子扭曲,四肢蜷缩。你们瞧瞧,这些焦尸,一个个笔管溜直,能是烧死的么?” 一众捕快纷纷开口赞道:“杨爷果然厉害。” “几十年差饭,那可不是白吃的。” 杨捕头得意洋洋,眼光一扫,见旁边一具尸体,牙缝里似乎透着些亮光。 他抽出腰刀,刀尖探入尸体口中一转,将嘴撬开。 两根指头一挖,却是一块玉牌,上面雕着“往生极乐”四字。 他心下恍然,道:“嘿嘿,巩二爷,您老这是演得哪一出戏? 把死人从坟里刨出来再烧一遍,是怕他们没死透吗?” 无意间破了大案,如释重负般吁出一口长气。 身后似有人冷笑了一声,他回头怒视,道:“老王,你笑什么?” 老王摆手道:“不是我。”往背后一瞧,只见一片瓦砾,连个人影都没有。 忽听一人道:“嘿嘿,还是差爷们眼光老道,姓巩的老狐狸果然是逃走了。” 声音沙哑,从一堵矮墙后传来。 杨捕头单刀虚劈一下,带着手下绕到墙后。 空无一人。 一阵风呜呜咽咽地吹过来,片片灰烬当空飞舞,在墙角里打着转儿,不远处便是几十具横七竖八的焦尸,一片诡异之象。 众人正心头发毛,又听稍远处一人道:“大哥,咱们往哪里追?” 声音柔和,是个女子。 先前那沙哑的嗓音道:“先不忙,瞧瞧再说。” 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些狗爪子怎么办,顺手做掉算了。” 又一个声音远远地飘来:“主人吩咐过,只取那物事,不要节外生枝。” 这几个声音飘飘忽忽,时东时西,叫人辨不清方向。 老王道:“阿飘……果然是阿飘。”声音里带着哭腔。 杨捕头望望日头,又跟它借了些胆气,喝道:“光天化日的,哪个王八羔子装神弄鬼!” 他听最后一句话,似是从火场外的一片林中传来,领着手下奔了过去。 那林子不大,只几十棵稀稀拉拉的樟树。一盏茶的功夫便搜了个遍,啥也没找到。 众人垂头丧气的走回来,猛地瞧见火场中立着个年轻汉子。 杨捕头一肚子气正无处可撒,上前喝道:“原来是你这小子戏弄咱爷们,哪里来的?” 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从那汉子身后飘出:“凭你也配问咱爷们话!” 又转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后生。身后背剑,一望便知是混江湖的。 王捕快骂道:“杨爷问你们话呢,怎么不答!”棍子一举,往高个儿背上打去。 高个儿身子一闪,这一棍结结实实地劈在年轻汉子腰上。 “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王捕快两条胳膊一片酸麻,心想:“邪门,哪儿的石头狮子成精了?” 一个同伴笑道:“老王,你这棍子好久不用,被虫子蛀酥啦。” 他一瞥眼,瞧出三人中以那矮个后生最好对付,哗啦啦抖出铁链子,往他头上套去。 矮个儿尖声道:“来得好!榆木疙瘩,你别动啊!” 手一挥,那铁链不知怎地,却套在灰衣汉子头上。 那捕快心想:“铁链套头,你便当真是石头狮子,我也能给你拽成滚地葫芦。” 双手绞住铁链,嗨了一声,猛地向后一拉。 灰衣汉子纹丝不动。 那捕快一递眼色,又过来两个同伴,六条胳膊绷得笔直,一齐猛拽。 高个儿笑道:“玩够了没?”长剑出鞘。 三个捕快只觉眼前青光一闪,铁链断做两截。三人骂骂咧咧地滚做一团。 杨捕头见手下吃了亏,倒也不敢造次,学着江湖中人的口气,向灰衣汉子拱手说道: “听诸位朋友口音,不像本地人,不敢请教尊姓大名,宝寨歇马哪里?” 那汉子闷声闷气地道:“我叫米入斗……” 矮个儿喝道:“榆木疙瘩,你废什么话!” 米入斗“嗯”了一声,立时收声。 杨捕头心想:“原来主事的是这尖嗓门的三寸丁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打定主意先礼后兵,向矮个儿拱拱手,道: “几位来得不巧,正好赶上这个纵火焚尸的案子,在下职责所在,斗胆请诸位回衙门,分说一下。” 杨捕头做了半辈子捕快,耳音敏锐,几句话便听出这三人同先前装神弄鬼的那几人嗓音不同,显然不是一路。 高个儿一撇嘴,道:“相好的,凭你们这点手艺,十几根晾衣竿子,也敢来请咱们爷几个?” 杨捕头见三人各露了一手,心想若当真打起来,凭着自己手下这十几口酒囊饭袋,绝讨不了好过。 官差拿人,凭的便是七分气势,三分架势。 他此刻气势没了,架势也就拉不开了。 可当着许多手下和乡民的面,要是被这三两句恐吓吓退,日后怎能服众? 正琢磨着如何找个台阶下,那个叫米入斗的灰衣汉子说道: “这位公爷,咱们也是才来。海盐帮巩二爷呢,咱们有话问他。” 杨捕头苦笑一下,道: “巩二爷从坟里刨了好多死人,在这儿摆了一出金蝉脱壳,眼下他本尊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就坡下驴,抱拳道:“既然不关几位好朋友的事,青山不改,这就请便吧。” 三人却无意离开,径自在火场中四处查看。 杨捕头心头火起,但自知技不如人,却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哼了一声。 他见三人往那间塌了大半的厅堂走去,忽的想起那串玛瑙珠子,飞步抢在前面。 那帕子包还在废墟中。 弯腰正要拾起,忽听“啪”的一声轻响,帕子包骤然一跳,又落回地上。 旁边一粒梅核儿滴溜溜地打着转。 杨捕头吓了一跳,手指一勾帕子,顺手掖进靴筒。手法之快,不输江湖上的名偷。 头顶上忽的有人说道:“一……”嗓音清脆,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杨捕头仰头望去,见石柱顶上垂下两条纤细的腿,上面坐了一人。大半身隐在阴影里,瞧不清面目。 他喝道:“什么人?” 上面那女孩嘻嘻一笑,道:“二……” 杨捕头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向外面行去。 米入斗等三人听得柱顶有人,一齐奔了过来。 那女孩接着数道:“三……” 高个儿听她喉音娇嫩,心中一荡,道:“小姑娘,你下来,我请你吃糖。” 那女孩道:“你上来,我请你吃梅子。四……” 那柱顶离地两丈多高,高个儿自忖没本事一跃而上。若要爬上去,自然不在话下。 可像猴子一般手脚并用,佳人面前也显不出手段。 他笑道:“姑娘家家的,爬那么高干什么?摔下来弄破了脸就不好看了。” 那女孩道:“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你又怎么知道我长得好看?五……” 那高个道:“姑娘的声音这么好听,想来一定是个九分美貌、十分容色的小美人。” 那女孩道:“你夸我好看,我请你吃梅子。六……” 一只梅子从上面抛落。 高个儿·一张嘴,接了个正着,含在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满脸轻浮之色。 米入斗问道:”你数数干什么?“ 那女孩道:”马上你就知道啦!七……” 杨捕头脚步越来越快,几步便走下台阶,那女孩望着他的背影,接着数:“八……” 声音既兴奋,又似乎有些害怕。 第3章 小毛猴儿 随着那女孩儿的声音,“嗤”的一声长响,一支八尺长箭射进了杨捕头的心窝。 接着又是一箭,射穿他的靴筒,将那帕子包带飞出来,摔在地上。 小刺玫的玛瑙珠子满地乱滚。 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近处传来:“原来是方帕子。二弟,你这可看走眼了。” 高矮二人各自尖叫一声,往石柱后面一缩,藏了起来。 众捕快心惊胆战,不知是谁“嗷”地喊了一嗓子,落荒而逃。帮着收拾遗骸的乡民也一哄而散。 又是嗤嗤数声,利箭横空掠过,数人先后倒地。 那沙哑的声音说道:“大家听好了,若想活命,这里的一粒芝麻都别拿出去。” 海盐帮总舵虽失了火,废墟里尚有不少值钱的物事,便少不了有人借机大发横财。 众人纷纷从怀中掏出金银玉器,扔在地上,抱头离去。 石柱后“哐”的一声,矮个儿从裤裆里掏出个银香炉,丢了出来。 高个儿笑道:“师弟,你这裤裆里面是空的吗,怎么这么能装?” 一个老农拖着条瘸腿,一步一颠、向外走去。 忽又“嗤”的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箭,将那老农当胸射穿,怀中的物事纷纷落在地上。 九连环、布老虎……全是小孩子的玩具。 沙哑的嗓音又道:“唉,也不是这个。” 米入斗抢上前去,扶起那老农。 听他嘴里哼哼着:“饶命……家里穷、没钱买,给小孙儿捡些玩儿的……饶……饶……” 一个“命”字最终没能说出来,随着他的命烟消云散。 米入斗心头一悲,气愤愤地抄起一块瓦片,喝道: “老子也拾了这里的东西,有种的便出来打一架!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矮个躲在石柱后,撇着嘴巴,道:“这傻子自找倒霉!” 柱顶上那女孩又在数数:“一、二、三……” 高个儿仰着脸,说道:“小妹妹,原来是你搞的鬼啊。” 那女孩道:“不是我啊。四……”声音甜腻腻的。 半空里一点寒光闪过,八尺长箭当头落下。 米入斗瓦片砸去。箭头一偏,贴身掠过,将他衣襟挑开,露出胸膛。 嗤……又是一支长箭飞来。 米入斗正要抬手去拨,忽听“砰”的一声,废墟里腾起一箭。 这箭只八寸长短,却飞得更快,正撞在长箭箭杆上。“噗噗”两声,两箭先后插落瓦砾堆中。 米入斗飞步跃上废墟,眼前灰影一闪,射箭的人便不知躲到哪去了。 一个低沉的嗓音从远处飘过来:“大哥,这小子杀不得吗?” 沙哑的声音却从近处响起:“小子,看你胸前纹身,是九华派的吗?” 米入斗道:“老子行不更名,就是九华派米入斗!” 沙哑的声音道:“看在你们林掌门面上,饶你一命。” 嗓音忽的提高了八度:“那物事想来是被姓巩的带走了,大伙儿别再耽搁,把这老狐狸揪出来要紧。” 周遭高高低低的嗓音答复着,一共四声。 几个或高或矮的身影从各处废墟里腾起,疾奔而去。 米入斗追了几步,料知赶不上,只好折返回来,奔上石阶。 只听柱顶传来“哎”的一声轻叹,上面那女孩似是没看成好戏,有些失望。 那高个儿扬着脸,道:“小妹妹,你的同伙儿都跑啦,你还不快下来投降。” 将腰带解下来,抻住两端绷了绷,道:“我不打你,只在你手上捆那么一两道。” 一脸色眯眯的坏笑。 上面那女孩道:“他们才不是我的同伙儿。” 那矮个儿道:“那为什么你一数数,便有箭射过来?“ 米入斗道:“那不是在发信号,又是什么?” 那女孩道:“我才不和你说,我也不下来。”声音里带着三分倔强。 那高个儿道:“好一个刁蛮的小妹妹,瞧我不整治得你服服帖帖。” 扬声喊道:“榆木疙瘩,你去捉她!” 米入斗紧跑几步,两只胳膊张开,横着肩膀往石柱上一撞。 轰的一声,石柱微微一晃,尘土扑簌簌地落下。 柱顶女孩高叫道:“喂,你做什么?屋顶塌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米入斗也不理会,后退几步,又猛地冲上去撞了一下。 那屋顶本已被焚毁了大半,这一来更是摇摇欲坠。高个和矮个身子一窜,跃下石阶。 那女孩道:“你别撞啦,我好好说就是。我昨晚见这里着了火,便跑过来瞧热闹。 才捡了一篮梅子,却差点被箭射死。所以呀,我一见这些贪心鬼捡东西,就知道他们要遭殃。” 那矮个儿道:“小丫头胡说,那箭来得又快又疾,你怎么能躲开?” 女孩道:“也不太难啊。是那些人又笨又贪心,不死才怪呢。” 米入斗怒道:“你这臭丫头,明知这里有埋伏,干嘛不出声提醒,却只管瞧热闹?” 女孩道:“我提醒了呀,那大肚子捕快捡珠子的时候,我扔了个梅核儿。可他财迷心窍,我有什么办法!” 米入斗愤愤道:“总之你也不是好人!”又猛撞一下。 那女孩惊道:“你别撞,我下来就是,可这么高,崴了脚怎么办?” 那高个儿跑过来,嬉皮笑脸道:“小妹妹,你尽管跳,哥哥接着你就是。” 那女孩道:“好了,我跳下来了,你可要接住啦!” 那高个儿摆个马步,双手一环,道:“跳吧。” 眼前黑影一闪,却是半截烧焦的檩木砸下。那高个儿早有准备,往旁边闪开。 又见一个蓝影从柱顶一闪而下,他一探臂,抱了个正着,坏笑几声,道:“小妹妹,哥哥力气大不……” 往怀中一瞧,大吃一惊,后半截话便说不下去。 但见那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裤,头脸手脚,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全都覆着一层长长的毛发,活脱脱一只成精的小毛猴。 “小毛猴”娇声道:“你气力可真大。” 高个儿把她扔在地上,骂道:“呸,可惜了一副好嗓子。” 小毛猴双腿一旋,正要站起,米入斗一探手,抓住她的肩膀,道: “姑娘,你比咱们来得早,有没有瞧见巩二爷往哪里去了?” 小毛猴紧绷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神情甚是倔强。 矮个儿道:“你这猴子,要是不愿意说,咱们就把你种地里,只露个脑袋。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再刨出来。” 小毛猴似是怕极,道:“我说啊,巩二爷就在……” 她眼睛忽闪一下,望着几人身后,又开始数数:“一、二、三……” 第4章 金蝉现身 在清脆的“一、二、三”声中,三人不约而同向后瞧去。 “小毛猴子”嘻嘻一声,闪身钻进瓦砾。东一跃、西一晃,眨眼间便奔得远了。 米入斗只觉这女孩奔跑时的身法有些熟悉,心想:“她这路纵跃的功夫,我是在哪里瞧过?” 高个儿却瞧见她在疾奔中,裤管下露出一截晶莹如玉的肌肤,大呼道: “糟糕,走宝了!” 三人快步追出废墟,那女孩却已踪影不见。 游目四望,忽见数里外亮光一闪便逝,过了片刻,又是一闪。 米入斗道:“是刀光!” 三人一齐奔了过去。只见一棵大樟树上挂着几把单刀,骤风一吹,荡来荡去,映射着阳光。 矮个儿身子一窜,将一把刀抄在手中,却见刀柄上刻着个“盐”字。 他怒道:“这姓巩的老家伙,使了个金蝉脱壳还不够,又布了个悬刀迷阵捉弄人。我瞧他多半是只修行了几百年的老狐狸,这辈子投胎成人了。” 高个儿道:“老狐狸害了咱师祖,抢走那件物事,这消息在江湖上传得人人皆知。最近为它来找海盐帮晦气的人,一定少不了。他对付不来,便把老巢一烧,夹着尾巴跑了。” 米入斗颓然叹道:“他跑到哪儿去啦?唉,师父他老人家被害的事儿,还得向他问个明白。”颓然坐在一块石上。 那石头忽的一沉,米入斗急忙欠身一瞧,不见异状,重又坐了上去。 矮个儿讥道:“问个屁!你也不想想,冲姓巩的那鼻屎大点儿的胆子,哪干得出来这事儿?” 高个儿道:“我早就和咱们那千娇百媚的上官小师娘说过,江湖消息多半是假的。 可她就是不信,硬逼着咱们下山来看,害得老子白跑了这一大趟。” 米入斗道:“两位贤侄……” 那矮个儿打断他,道:“就凭你这榆木疙瘩脑袋,也好意思自居高辈,当我俩师叔?” 米入斗脸上满是尴尬之色,道:“那是排辈排下来的,我想改也改不了。” 又接着道:“上官师妹是关心则乱,师父毕竟是她的亲爹。 她和林师兄也没什么,你们这个小师娘的叫法,有点……乱点鸳鸯。” 矮个儿道:“嘿嘿,难不成你有什么念想?我劝你还是早点断了吧。” 米入斗涨红着脸,说道:“我能有什么念想?我是怕你俩总是这么乱说,传出去的话,她清清白白的名声可就毁了。” 高个儿一撇嘴,不再理他,转头和矮个儿说道:“走,咱俩再去找找那小猴子。” 米入斗道:“既然江湖消息不实,咱们赶快回山吧。上官师妹还病着,可真叫人放心不下。” 高个儿讥笑道:“还说你没念想,这一路上开口闭口都是‘上官师妹’,还‘放心不下’! 我问你,我们师父自打去了承天观,有半年没回来啦,你可放心得下么?” 米入斗道:“林师兄一个大老爷们,武功那么好,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矮个儿道:“亏你活了二十几年,话都不会说。我教你个乖,应该这么说: ‘林掌门以无上武功,一身兼任九华、承天两派掌门,开武林千古未有之先例。无论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他全都要退避三舍,咱们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你见了掌门,把这番话对他一说,保管他对你另眼相看。” 米入斗闷声说道:“我说不出口。” 高个儿道:“榆木疙瘩。师弟,别和他废话啦,咱们去把那小猴子逮住,把她的猴皮扒下来,瞧瞧里面是啥样!” 二人起身勾肩搭背,溜溜达达地行去。米入斗只得跟着。 他却没瞧到,自己坐过的那块石头忽的一跳,掀在一旁。 地面上现出一个井口般大小的深洞,四个劲装汉子噌噌跳了出来。 一个汉子蹲在洞口,把手探下去,道:“二爷,您老人家小心别闪了腰。” 第5章 海盐帮主 洞里忽的探出个枣核脑袋,两条干瘦的胳膊拽住那汉子探下来的手,叫道: “使点劲啊,三撮毛,你小子干啥都偷懒。” 那汉子两边鬓角各乍着一蓬乱发,再加右颊横生的一簇黑毛,根根好似喝饱水的豆芽一般支楞着,算作三撮。 三撮毛道:“好嘞,巩二爷。” 猛一挺腰,从洞里拎出个干瘦老头儿。 那老头儿 “哎呦”一声,骂道:“你小子使那么大劲儿干啥,二爷我这一身老骨头,都给你抡散架了。” 手腕一甩,中指微屈,“啪”的一声,一个爆栗敲在三撮毛头上。 巩二爷两只贼兮兮的眼睛四下望了一圈,忽一抬手,在洞外四人脑门上各打了个爆栗。 最后那汉子怕痛,缩着脖子往后躲。 巩二爷骂道:“还敢躲?” 指节追身而到,最后这“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他这爆栗出手如电,百无一失,堪称江湖上难得一见的“绝学”。同少林金刚掌、丐帮破城枪、华山苍龙剑合称为武林四大绝技。 那四个汉子揉着脑门,十分委屈。 巩二爷道:“叫你们多挺一会儿,就是不听,你瞧那三人还没走远。要是叫他们发现了,白瞎了咱这一番折腾。” 手指之处,米入斗等三人的身影依稀可见。 三撮毛道:“二爷,您可不知道那天杀的大个子有多沉,连上这块石头,足有五六百斤啊。 小的们这八条胳膊,就算换成铁棍也支棱不住!” 巩二爷在洞里蜷得久了,血脉不畅,活动了下手脚,道: “方才听他们说话,是九华派的。果然是讲道理的名门正派,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好人。” 三撮毛道:“对呀,就连九华派的正主儿都不信那物事是让咱们抢走了,可见咱们有多冤。这不知是哪个孙子王八蛋造的谣。” 说话间陆续有人从洞里跳出来。 一个手下奉承道:“二爷,您老人家神机妙算,金蝉脱壳后面接了个瞒天过海……” 巩二爷浑没好气,抬手又打出一记暴栗,骂道:“脱你个乌龟的臭脑壳!脱的那是壳吗,那是咱海盐帮百余年攒下的基业啊! 咱爷们为了逃命,折损了许多家底不说,还做下挖坟掘墓这种缺德事,有朝一日到了阎王殿,还不得下油锅炸个透? 还有麻脸张,一个人留在庄上放火,现在也没见他找过来,唉,怕是把命交代了。”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道: “这几拨人算是躲过去了,以后还不知有多少拨要找过来。咱们海盐帮的威风,这次可算是折尽了。逃难要紧,赶快走吧。” 巩二爷在此地住了几十年,对地势十分熟悉,当下带领众手下,尽捡着偏僻无人的小路穿行。 东转西转,到得一个险要处,山路西面是密林,东面却是一条深涧,山水哗啦啦地从涧底流过。 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林中飘来:“做了这么件大恶事,还想逃到哪儿去?” 巩二爷吓得两腿一软,若不是三撮毛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后领子,便要瘫在地上。 只见林中转出个人来,五十上下年纪,高挑儿身材,穿着灰色短衫。 巩二爷一望之下,气不打一处来,怒道: “薛长行,你这老小子,老哥哥遭了难,你不帮忙就算了,还没来由的取笑我,咱俩从小到大的交情一笔勾销!” 薛长行急忙过来,哈着腰道:“老哥,你别急呀,兄弟玩笑开得过了头,给你赔不是啦。 我听说有人要找你的麻烦,这不请了个大人物,来帮你镇场子。老哥你猜猜是谁?” 他神秘兮兮地拉着巩二爷,绕到一棵树后。 树后无人。 薛长行一搔头,道:“咦,人呢?” 巩二爷甩开他手,道:“你要开玩笑,什么时候不好,偏拣这急火窜上房的时候!” 薛长行道:“这位高人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等着,我给你叫一下。” 从怀里掏出个半尺长的竹筒,迎风一晃,一枚枚烟花从竹筒中接连窜出来,嗤嗤射向高处。 巩二爷急道:“你干什么!” 仓促之下,揪住三撮毛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堵在了筒口。 竹筒嘭的一声闷响,在薛长行手里炸开。 三撮毛脸颊乌黑,半边毛发皆焦,自此大号改为“两撮毛”。 巩二爷出手虽快,却也没能将烟花尽数堵住。半空里啪啪声连响,红光四射,异常醒目。 他气得连连跺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骂道: “姓薛的,我上辈子是欠你的么?我烧了老巢,才把那些人甩开,你这不又把他们引过来了吗? 你可别走,姓巩的今天就是死了,棺材里也得垫上你这老小子。” 薛长行笑道:“老哥哥你先别急,高人就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慌不忙向前行去。 巩二爷忐忑不安,只好咬牙跟上。 走不多远,对面摇摇晃晃行过来两个人。 薛长行迎上去,向前面那人拱手作揖,道:“前辈,你可来啦。” 这人四十几岁年纪,颌下一部长髯,脸上莹莹有光。若不是穿着一身破旧麻衣,腰间横着一条草绳,当真就似从画里走出的神仙一般。 巩二爷心里暗自喝彩:“瞧他脸色就知道,这人内功深不可测。身上不修边幅,正是高手率性自在的风范。似这般人物,才称得上‘前辈高人’四字。” 长髯人身后跟了一人,须发乱蓬蓬地连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佝偻着腰,背上驮着个酒葫芦,一望便知是个酒鬼。 那长髯人向巩二爷略一欠身,道:“你就是巩二爷吗?这位薛兄弟是我的朋友,他说你最近麻烦缠身,叫我来帮帮你。” 巩二爷忙道:“您叫我巩二就好,这个‘爷’字可别再提了,那是寒碜我。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 薛长行道:“老哥哥,亏你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这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你竟不认得?” 巩二爷讪讪道:“恕小老儿眼拙。” 长髯人笑道:“哈哈,姓李的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识得我的可是不多啦。” 他身后那酒鬼忽的抢前几步,抱住一棵树,哇地一声,吐了一地,酒气令人作呕。 薛长行面露疑色,向长髯人询问:“前辈,这位是?” 长髯人道:“李某方才在树下打坐,忽的闻到一股酒香,顺着找过去,见这位朋友正对着个树桩子独饮。 李某肚里馋虫作怪,向他讨了两杯。喂,这位酒友,你怎么称呼?” 那酒鬼听到个“酒”字,眼睛一亮,登时来了精神,拉着长髯人的手,道: “你喝了我的酒,要怎么谢我?嗯,把你背后这把烂家伙给我耍耍?我就和你说。” 长髯人被他缠得没办法,从后领抽出一支尺许长的物事,却是支竹箫,青碧如玉。 那酒鬼一把抢过来,当做老头乐一般,伸进衣下抓痒。 薛长行皱着眉,低声道:“前辈,您尚不知此人姓名,岂能把成名的兵刃让他这么糟蹋?” 长髯人笑道:“无妨。” 巩二爷心下更是佩服:“高人行事果然豪迈磊落,同我等营营苟苟、事事算计之辈截然不同。” 那醉汉忽的开口道:“我姓金,叫……叫……”忽的一愣,问巩二爷道:“啊,我叫什么?” 巩二爷又气又笑,道:“我怎么知道?” 他既然知道这醉鬼和长髯人无甚关系,言语中便毫无尊重之意。 那醉汉道:“嗯,我得回去问下顾当家的。啊,对啦,他给我写了个牌子。” 他在怀中摸了半晌,掏出个木牌,对着上面的字念到: “穿云寨,金万两,值金十两。对啦,我叫金万两,黄金万两的金万两。” 巩二爷心想:“果然是个俗气的名字。想是这人时常喝得烂醉,寨里当家的怕他走丢,便给他栓了这块木牌,好叫遇到的人送他回来。 哼,莫说十两金子,我瞧他便是十两臭狗屎也不值。” 金万两把那竹箫凑到口边,便要去吹。 长髯人神色大变,探手将萧抢了过来,插回衣领,沉声道: “箫声一出,流血漂橹。” 第6章 以箫为剑 箫声一出,流血漂橹! 巩二爷听得这八个字,心念电闪,颤声道:“前辈莫不是以箫为剑、剑做箫音的李……李大侠!” 回手一个暴栗打出,正中两撮毛脑门,骂道:“没长眼的兔崽子们,还不快拜!” 领着海盐帮几十号人,哗啦啦地跪倒一大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长髯人笑道:“巩二爷不必多礼。”坦然受了众人跪拜。 他眼中精光一射,道:“以箫为剑四字,可不要提了。李某走遍天下,难遇三五招之敌。这根竹箫冷落了十几年,调子也不准了,手上的功夫,不知还拿不拿得起来。” 他望着手中竹箫,便似瞧着多年老友一般,目光里全是惺惺相惜之意,接着道: “可为了帮你巩二爷这个忙,也顾不得丢人现眼了。” 巩二爷道:“李大侠,您老人家重出江湖,来给咱们撑腰,小老儿还怕什么!” 佝偻着的腰板顿时挺直起来。 薛长行道:“李大侠精修猛进,如今可不是以箫为剑了,是以音为剑,箫声起时,百步之内,无论什么样的对头,也要四肢瘫软、筋脉俱断。” 巩二爷咂舌道:“厉害、厉害!” 李大侠笑道:“以音为剑,毕竟还是有剑,只是我等剑道的小成之境。” 薛长行道:“那大成之境,又若如何?” 李大侠双眼莹莹然,望着满天流霞,道: “大成之境,以意为剑,剑即是意,意随心转,剑由心生。李某僻居荒野,郁郁十数年,才初窥此道门径。” 忽听一个尖细的嗓音道:“以意为剑、剑由心生,那你还拿着手里那根棍子干什么?打枣儿还是剔牙?” 话音起处,走过来三个人,前面高矮两个后生,后面跟着一个年轻汉子。 巩二爷记得这声音,急忙上前行礼,道:“承蒙九华派三位大侠光降,巩二倍感荣幸,不敢请教大名?” 高个后生道:“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九华派的?” 巩二爷说漏了嘴,面色尴尬,心想方才藏在洞里,偷听到对方不少阴私,虽说事出无意,说出来毕竟不甚光彩,只好囫囵答道: “三位少侠……正气凛然,仪表堂堂,一望便知是名门大派中的人物。不是少林寺、承天观、就是丐帮、九华派。 嗯,三位非僧非道,穿着又这么得体,那定然就是九华派的大侠了。” 那矮个儿神色傲人,道:“真给你说对了。我们两个正气凛然、仪表堂堂的是九华林掌门的亲传弟子,我叫古平国,他叫闻平邦。” 他嘴角一斜,向米入斗歪了歪,接着道:“这个不那么正气凛然、仪表堂堂的姓米。” 方才三人行出不远,便瞧见半空里炸响的烟花,闻平邦道:“不年不节的,怎么会有烟火?一定是那姓巩的在求援兵!” 古平国道:“他如今是丧家之犬,只要能逃得性命,花多少银子都行。这竹杠一敲一个准,若被别人抢了先,可对不起天地良心。咱们快去!” 闻平邦道:“师弟高见,喂,榆木疙瘩,你还欠我们不少酒钱,想好了怎么还没有?” 米入斗被他拿捏着短处,只得快步跟上。 三人寻到烟花腾起处,略一搜寻,便望到了巩二爷一行。 古平国嘴巴一向尖酸,听得姓李那人的话,心想: “什么以意为剑、剑由心生?我师父那么大的本事,可也没听说他练成过什么剑意。” 忍不住出言讥讽。 巩二爷久闻两派掌门林大业威名,见这三人果然是他门下之人,哪敢怠慢,连连施礼,想要帮着双方打个圆场。 闻平邦道:“巩二,咱们开门见山。你如何害了我们师祖,把那关防图藏在哪里,还不快说!” 巩二爷一愣,下一刻便明白过来: “好哇,方才你们还说江湖风传不可信,一转眼就变了脸。这是故意敲我竹杠来了。 哼哼,眼下咱有高人撑腰,便是你林掌门亲来,只怕也敲不响。” 不答他话,手向李大侠一引,满脸笑容,道: “这位便是十几年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李大侠,小老儿今日蒙他老人家仗义援手,你们两家多亲近亲近。” 闻平邦冷冷道:“什么桃大侠李大侠,不认识、没听过。” 李大侠笑道:“李某归隐这十几年,江湖上的晚生后辈们,可大多不认得我了。林大业呢,叫他来见我。” 古平国昂然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师父贵为两派掌门,凭你这鼠辈也请得动?” 闻平邦道:“哪里来的狂徒,敢直呼师父的大名?老子赏你个大嘴巴。”晃着巴掌冲了上去。 薛长行道:“李大侠,饶他一命!”身子一闪,拦在前面。 闻平邦收步不及,险些撞上去,高叫一声:“老家伙闪开!” 李大侠面带微笑,手指凌空虚点。闻平邦只觉大腿一凉,两脚一绊,摔在地上。 急忙爬起,低头一看,裤带已断做两截,裤腰垂在脚脖子上。 一条贴身淡红色缎子小裤甚是刺眼,一瞧便是欢场女子之物。 树上传来“嘻嘻”一声,抬头看时,却又无人。 薛长行向李潇寒一挑大指,赞道:“剑意无形,名不虚传!” 闻平邦骇然变色,才知这人武功之高,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离自己足有三四丈远近,可手指微微一动,自己裤带便断。 这“无形剑意”若再往低处去那么三四寸,只怕自己年纪轻轻,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古平国长揖在地,道:“不知李老前辈在此,在下几个多有冒犯,告辞、告辞!” 李潇寒笑道:“方才就是你说,我这根棍子只能打枣来着,对也不对?” 语气和缓,却威势迫人。 古平国吓得哆哆嗦嗦,说道:“老前辈好耳音,就是……是我……我错啦。” 李潇寒朗声大笑,道:“你没错,说得好。如今英雄寥落,李某这根棍子,也只好用来打枣了。” 古平国干笑几声,道:“晚辈就是这个意思,老前辈拿着这根竹箫,是天下无敌,没有这根竹箫,是无敌天下。 这竹箫是当兵器,还是用来打枣,亦或是抓痒、剔牙,原本也没什么分别,更损不了您老人家一分一毫的神通。” 李潇寒手抚长髯,笑道:“你这小子伶牙俐齿,林大业收得好徒弟。” 他话音方落,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狼窝里的崽子我敢捉,老虎的屁股我常摸, 撑根竹竿跳山过,穿着铁鞋漂过河, 牛皮吹得当当响,脸皮厚得一坨坨。” 古平国道:“又是那只小毛猴子!前辈,她口出不逊,我们帮你捉来。” 他向闻平邦使了个眼色,便要借机开溜。 忽然“嗤”的一声,一只利箭射入树冠,一条手臂粗细的粗枝跌落下来。 接着“哎呦”一声,那猴子般的女孩摔在地上。 古平国探手去揪,那女孩身子一旋,闪避得甚是灵巧。正要逃入树林,闻平邦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挡住。 那女孩才要后退,连珠箭说到便到,擦着她的身子掠过,如篱笆般在地上钉了一圈。 她“呀”的一声,在箭圈里蜷住身子,一动不敢动。 火场里那沙哑的声音道:“丫头,这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那女孩道:“我认输啦。” 那个洪亮的嗓音道:“你不是骂我吗,你敢不敢再骂一声?你骂啊?”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声音却是出自十几丈外的一块大石头。 耿二爷心念一动:莫非这人也和我等一样,在石头下面挖洞藏身?” 那女孩道:“我不骂啦。你不是驼子,背上既没有乌龟壳,又没有大铁锅,上楼台阶碰不到头,下楼也不用倒着走。” 说着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金万两正对着葫芦喝酒,满口酒水全笑喷出来。 薛长行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身,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金万两一跤摔倒,葫芦撒手,骨碌碌滚出老远。 薛长行骂道:“酒鬼,你怎地不躲?” 金万两顾不上捂脸,先追那酒葫芦,葫芦里的酒却早已流光。 他两眼通红,骂道:“我的酒啊,我和你拼啦!”把葫芦一抛,扑过来挥拳乱打,竟丝毫不会武功。 薛长行左腿一抬,道:“去吧。”正踢在金万两背上,将他轻轻送出,和那葫芦滚做一团。 那女孩见了,咯咯笑个不停,拍手道: “腰儿细,肚子圆,一半瓢儿一半船, 葫芦里面装满酒,驼子喝了飞上天。” 那石下又传来声音:“你……你这臭丫头还敢说……” 那女孩嘴一扁,道:“啊对不起,这次不是故意的。不过昨晚你要不放箭射我,我哪会骂你?”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三哥,你怎地跟这小孩子纠缠起来没完,咱们还有大事。” 沙哑的声音道:“对,巩二爷,咱们的手段,你方才也见识过了。 那张雁门关关防图,你老老实实拿出来,咱们今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自打这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地出现后,巩二爷便吓得脸色煞白。听对方点到自己的名,更是浑身抖个不停,哪里说得出话来? 李大侠道:“巩二爷,有李某在此,自不能任人为非作歹,你怕什么?” 声音平和,但语意颇有傲意。 那洪亮的嗓音道:“你是谁,算哪根葱?” 李大侠屈指在竹箫上一弹,“铮”的一声,道: “上下通气,有孔发声,你再瞧瞧,这算哪根葱?” 那几个或高或低的嗓音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一时竟谁也不再言语。 过了半晌,那个低沉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你是李潇寒? 十三年前,灭门蜀中八寨、尽屠青城全派、杀光祁连十三杰,纵横千里、搅得江湖上黑白两道人人自危的那个大魔头,便是你?” 米入斗听到“李潇寒”三个字,心下一凛,依稀记起自己年少时的一件事来。 第7章 雷云五箭 米入斗听得“李潇寒”这个名字,记起来一件往事。 那时自己才入师门不久,有一次随师父上官文、师妹上官屏外出访友。 这日行到一处荒山,陡然望见树上,丁零当啷地倒挂了八具尸体。 八张面孔又红又紫,好似八个熟透了的茄子。 十六只通红的眼珠子凸在眼眶外,一看就知道,是被活生生倒悬死的。 上官屏那时年纪尚幼,只吓得“呀”的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师父上前辨认良久,叹道:“只怕又是李潇寒做下的,潘阳八虎虽不是什么善类,可这种死法,也太惨酷了些。” 米入斗道:“师父,这姓李的是什么名头?这些人又怎地惹到他了?” 师父沉思半晌,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其中更牵扯到不少门派的声誉,忌讳极大,为师不和你说啦。 他一路从西南杀到东南。两年不到,江湖上已有十三家遭此灭门惨祸。杀孽太重,唉。” 那时米入斗只道天下之大,谁也及不上师父武功高明,道:“师父,咱们去找他算账!” 师父苦笑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叹了口气,接着道:“算起来,他也快去找那个人了。唉,那人于国于民,皆有大功,为师便不是对手,也只好尽力而为。” 米入斗大声道:“对,惩奸除恶,尽力而为!” 师父却道:“为师有件要紧事去办,你先带着屏儿回山。” 他见师父面色肃然,不敢有违,脸上却满是不情愿。 师父问道:“你拜我为师,有多久了?” 米入斗道:“有一年了。” 师父道:“嗯,一年多了,只学会一套长拳,内功还没开窍。” 米入斗脸涨得通红,讷讷说道:“我加把劲儿练。” 师父道:“咱们九华派的武功,走的是轻灵的路子。你身壮力大,练起来不大对路,也怪不得你。如今你武艺尚未学成,便要在江湖上放单……” 师妹上官屏插口道:“爹爹,不是还有我吗?” 师父曲着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对,还有你这个小丫头。” 又对米入斗道:“师父实在是放心不下,但事机仓促,也别无它法。路上别逞强好胜,平平安安地带了屏儿回山。” 他叮嘱二人一番,又详细指点了路径,何处可歇脚,何处要避开等,转身便行。 忽又转身回来,道:“你们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师兄,叫林大业。 前些年,我受承天观天鹤道人之托,收他为徒。约定让他先在承天观学二十年本事,再到九华山学艺。 算起来他入门倒早过了你们。为师若半年之内没回来,你们便去承天观投奔他。” 师妹眼眶一红,泪水涟涟道:“爹爹,屏儿不离开你。” 师父斩钉截铁道:“不行!”转过头去,肩头颤了几颤,飞奔而去。 二人回到九华山十王顶后,日盼夜盼地等了一个月,师父才回来。 米入斗自是欢天喜地,师父却心境不佳,时常长吁短叹,似是经历了一件极大的伤心事。 自此之后,李潇寒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江湖上再无半点消息。时间一长,便连名字也无人提起。 米入斗想起往事,心下十分诧异,万料不这魔头销声匿迹十几年后,竟会在此间突然现身。 闻、古二人多少也听说过李潇寒的名头,吓得双股颤颤,心中皆想: “我们两个得罪这魔头不浅,不知他是要把我们上锅蒸、还是过油煎?” 李潇寒向天一拱手,道:“这位不露面的朋友倒是好记性,记得我这全套的名头。李某当初年少轻狂,眼下可没那脾气啦。不然的话,这两位小友身子早就凉啦。” 冲着闻、古二人微微一笑。 二人生怕他觉得自己不识时务,忙咧开嘴巴,露着两口黄牙,哈哈大笑,笑得浑身乱颤。 嘎嘎干笑声中,沙哑的声音道:“高人在此,岂可不见?” 不远处树木一阵摇动,跳下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是个老汉,身形瘦小,留着两撇鼠须。 第二人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脸上颇有几分风韵,手中擎着一张弓,弓臂只尺余宽窄,腰间挂了三只箭囊,更增一股英气。 第三人是个粗壮汉子,背着一副弓箭。 这三人皆穿着暗绿色衣裤,青巾包头,方才便藏匿在十几丈外的林中。米入斗、巩二爷等人竟未瞧出半点痕迹。 那老汉道:“二弟,三弟,你们也出来吧。” 那洪亮的声音答一声“好”,声音却仍出自那块石头。 众人望过去,只见那大石动了几动,蓦地里裂了开来,原来竟是一人蜷身地上所扮。 这人脊背隆起,衣上刷了一层灰褐色的漆,支支棱棱,倒似是披了一层石壳。 他左手持着一张铁弓,弓臂有杯口粗细,却只尺余长短。瞧这样子,开弓少说也要有两三百斤的力气。 众人正在诧异,又见远处行过来一人,想来便是那嗓音低沉之人。 这人身影格外长大,手中横持一张更是长大的弓,左右两端相距几有一丈。他一张脸又细又长,下巴向前微探,左肩上架着一只鹰。 李潇寒道:“恕李某孤陋寡闻,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那老汉道:“雷云五箭,拜见李大侠。” 回手一指那长脸大汉,道:“这位是二弟穿云。” 又一指那驼子,道:“三弟碎石。” 接着依次引荐。那身背弓箭的壮汉叫做射日,排行第四。那女子的名号是“流星”,排在最尾,二人是夫妻。 那鼠须老汉最后道:“在下惊雷,虚长几岁,咱们五人中忝居老大。” 李潇寒抚须笑道:“李某这十几年甚少涉足江湖,竟不知江湖上出了这许多位英雄人物,当真成了井底之蛙。” 笑罢话头一转,道: “李某今日前来,是要帮这位巩二爷说几句话。他为人慷慨仗义,却不知是哪个鼠辈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他杀了九华派的上官大侠,夺走了那张关防图,惹得黑白两道的人都来找他生事。” 巩二爷连连点头,道:“几位,小老儿我便是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有这个贼胆,也没这个贼本事啊。” 李潇寒道:“这其中不知有什么误会。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五位便瞧在李某三分薄面上,大家喝杯和气酒,如何?” 金万两在一旁听到,大声道:“又想喝我的便宜酒,没门!” 惊雷略一沉吟,道:“李大侠,若换做其他事,您老人家金口一开,在下自当尊禀。只是这件事么……”神色十分为难。 碎石道:“大哥,咱们要是空手回去,大王可饶不……” 穿云沉声喝断他:“三弟,你多什么嘴!” 碎石道:“哎呦,我不说了就是。” 惊雷道:“江湖上人人都传那关防图落入这姓巩的手里,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我们自知不是您老人家的对手,但若是空手回去,只怕没法交代。” 李潇寒沉声道:“如此几位定是不愿善罢甘休的了?” 射日道:“咱们久闻李大侠武功盖世,但究竟如何,江湖上也没几个人见您施展过。今日您就露两手,让咱们开开眼。 要是能向您偷师那么一两招,也不枉了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李潇寒淡淡道:“好小子,倒要考校起我来了。李某武功到底如何,见过的人,可都死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但语意中全是霸悍之气。雷云五箭各自向后退了一步。 李潇寒道:“几位今日定要见一见吗?这可难办了。”微微摇头。 薛长行道:“老前辈,您今日若不出手,谅他们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潇寒叹道:“薛兄弟,你有所不知,李某往昔为恶甚多,如今深自悔悟,许下宏愿,余生不再同人争斗。” 他沉思半晌,道:“五位,你们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 碎石道:“雷云五箭,箭无虚发。” 李潇寒笑道:“是了,自然是使箭。” 眼中精光一射,把竹萧在掌间一转,道:“咱们就比比这个!” 第8章 剑意无形 雷云五箭见李潇寒取箫在手,只道他要暴起发难,噌噌几声,齐齐向后跃去。 李潇剑却只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根细绳,系在竹箫上,递给薛长行,道: “老弟,有劳你把这玩意儿悬在树上。” 薛长行道一声“遵命”,接过竹箫,一跃上树。 李潇寒笑道:“这才多远,你忒也看不起这几位朋友了。” 薛长行连跑十几步,跃上另一株树。李潇寒道:“远些、再远些!” 薛长行只好又奔出数丈,将竹箫悬在一根伸出的树枝上。 李潇寒向惊雷等人一拱手,道: “今日斗胆,出道题目考校一下诸位。李某便站着不动,你们若是能射中这支箫,这里的闲事,我便不管了。” 他缓步踱到那竹萧数丈开外,凝立如山。 米入斗心想:“竹箫虽细,但这五人既然称作‘雷云五箭’,箭法上想来有些造诣,射中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碎石道:“李大侠,你可不能说了不算。” 李潇寒笑道:“李某纵横江湖,说让哪个四更死,他便活不过天亮。可有说了不算的时候吗?” 话音方落,碎石从肩头褡裢里抽出一支铁箭,箭头无尖,却是个鸡蛋大小的圆球。 他搭箭拉弦, “嘭”的一声大响,铁箭激飞,向竹箫射去。 接着又是砰呯两声,流星、射日双箭齐发。 惊雷左掌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把铁弩,嗤嗤声连响,三支短箭一齐射出。 这短箭只八寸长短,却比常人的拇指还要粗些。箭尾无羽,形如铁棒,一端分作两叉,另一端磨得扁平锋锐,算作箭尖。 穿云身子一转,单膝跪地,长弓拉满,雕翎长箭去若流星,刹那间便赶上了先射出的几箭。 这十只箭掠过李潇寒身边时,恰巧齐头并进。 原来五人见他离竹箫颇远,手臂鞭长莫及,料定他是要发暗器打落来箭,是以重箭先发,而长弓后射,如一窝蜂般飞过。 对方暗器功夫即便再高明,也只有两条手臂,难以同时应付。 李潇寒喝道:“止!”双臂一提,向前疾推。 这十支箭竟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上,渐去渐缓。 李潇寒又喝一声“落!”双掌一翻,往下压去。 那些箭便纷纷坠落地上。碎石以硬弓射出的铁箭力道最大,却也只多飞出半丈,“哐啷”一声砸在石上。 李潇寒手向后一扬,道:“箭来!” 倒有七支箭重新飞起,望着薛长行射过来。 薛长行惊呼一声“妈呀”,蜷身躲在一株树后。总算他眼疾手快,才没被伤到。 碎石一挠脑袋,道:“怪了,这是什么功夫?”惊雷、穿云却神色大骇。 二人素知若一人内功练到极精深境地,真气可凌空发出,使出如劈空掌、擒龙手一类的功夫,隔空伤人。 但这十支箭去势劲急,以兵刃格挡已是不易,此人竟能在刹那间凝聚真气,强加拦阻。武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穿云拱手恭立,道:“李大侠神功盖世,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今日才知山外有人,人外有人。” 李潇寒怅然道:“什么神功盖世,李某这无形剑意,终究不能收发自如,更险些伤了自己的朋友。 幸亏遇见你们五个,才知道我这门功夫,远远未到炉火纯青之境。机会难得,你们再试一次罢。” 碎石是个莽撞的,道一声“好”,又抽出一只箭来。 薛长行紧张兮兮地道:“李大侠,那也不必再试了。” 惊雷沉声道:“三弟,还嫌出丑不够多吗?” 向李潇寒深深一拜,说道:“在下五人,无知妄为,得罪了您老人家。承您不加罪罚,已领盛情,如何再敢冒犯。” 忽听一人咯咯娇笑着说:“射箭的,这无形剑意我也会使,你拜不拜我?”却是那个猴子也似的女孩。 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跑到薛长行身前,双臂在地上一划,将七支箭全数揽在怀里。 薛长行忙道:“野猴子一边去,别来掺和。” 那女孩冲他吐吐舌头,神色甚是顽皮,说道:“你不给我,小心我揭你的老底!” 薛长行双手一摊,似是对这顽皮女孩丝毫没有办法。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猴儿,你若说破了此事,这许多条人命,可都是你害的。” 那女孩惊声叫道:“有鬼!”似乎极是害怕,抱着箭,纵身躲到了树上。 第9章 黄衫女“鬼” 众人循着说话声望去,见行过来的是个女子。 穿着极是大胆,身披敞口黄衫,内罩一件鹅黄色的齐胸缺胯薄纱裙,肌肤胜雪,纤腰一束。 眼角眉梢,虽有些风霜痕迹,却恰到好处地在八分美艳上,凭增了两分风韵。 巩二爷突然想到一人,远远向他一拱手,道:“姚女侠,您怎么也来了?” 他功夫虽不堪一提,但江湖阅历颇丰,略一打量,便猜出这美妇乃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姚非我。 江湖上有姿色的女子为数不少,但有姿色又敢如此穿着的,便没有旁人了。 此女武功高深莫测,行事偏又心狠手辣,近年闯下了好大的万儿。她姿容甚美,举止又颇风骚。不少男子见了,都不免动情。 但只要动手动脚,一颗脑袋马上便飞离腔子。如此死在她手下的各派人物,总也有十几号人。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遇到弟子门人在她手下吃了亏,各派掌门顾及名声,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愿声张。 米入斗低声问道:“她就是姚女侠?” 闻平邦道:“她哪里是什么侠了,我看就是个骚狐狸。” 古平国见姚非我行到近处,捅了捅闻平邦,二人向她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 闻平邦见姚非我一双圆润光滑的足踝如一对小鸟,在自己眼前轻快地跳过,不由得抬起眼皮,顺着足踝向上瞧去…… 纱裙中肤光晃动,好一片晶莹雪白。 他一颗心猛烈跳动,把头低了又低,只恨不能把眼珠子掏出来放在地上。 心想:“嘿嘿,唐明皇拜倒在杨贵妃石榴裙下,果然是个老不正经。” 姚非我向巩二爷敛衽一福,道:“这位就是海盐帮的巩二爷么?小妹早就听说您英雄了得,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声音极其柔媚。 闻平邦心下愤愤:这贱兮兮的婆娘,放着我这等玉树临风、年青有为的少侠看也不看,却先去勾引老得掉渣的枣核脑袋。呸!” 巩二爷苦笑道:“姚女侠,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也是来争那件物事的吧?” 姚非我笑道:“什么物事?啊,定是这件。您走得匆忙,把它遗落了,小妹碰巧拾到,给您送过来啦。” 话音才落,惊雷等五人身子一晃,手上各扣弓弦,已将姚非我团团围住。 姚非我浑不在意,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只箭头,向巩二爷晃了晃,道:“二爷,这东西可是你的么?” 只听一人沉声道:“这是我的,怎么在你这?”却是穿云。 姚非我转过身来,霎时间笑意全消,冷冰冰地逼视雷云五箭。 碎石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骂道:“你瞧什么,瞧你汉子长得好看吗?” 姚非我冷冷道:“我要去找你们萧大王,烦劳你带路。” 碎石眼睛一瞪,道:“你怎么知……” 射日忙截住他话头,喝道:“什么萧大王?” 惊雷却道:“姚女侠,你既然已经猜出来,在下也就不瞒着啦。咱们五兄妹,正是大辽北院萧大王的手下。” 突然一人吼道:“辽国的走狗,也敢到大宋的地界来滥杀无辜!” 正是米入斗,他想起火场里那无辜中箭的老农,怒气冲天,抡起巴掌,向惊雷后心猛击过去。 惊雷右臂一摆,嗤的一声,一支短箭激射而出,正中米入斗手掌。 接着偷眼向李潇寒一瞥,见他双手将竹箫抱在胸前,乐呵呵地瞧着。 全场人物中,惊雷只忌惮他一个,见了他这副两不相帮的神气,登时放下心来。 米入斗掌心里带着一支箭,转身又向碎石头顶拍下。脚下忽的一绊,却被流星扫中。 他一个踉跄,后心又不知挨了谁一脚,被踢得腾空而起,一颗脑袋冲着旁边的石头撞了下去。 米入斗只料这一下难免头破血流,哪知腰间一紧,似是被什么物事缠住,接着便如腾云驾雾般横飞出去。 双脚落地,低头一望,见腰间缠了一段白绫,另一端正握在姚非我手中,才知是她出手相助。 姚飞我手腕一扬,白绫倏地收回袖中,甜腻腻地道: “这位兄弟嫉恶如仇,姐姐好生敬佩。只是我要让这驼子带我去夹山,你要是把他打死,死人可就不能带路了。只好挡你一挡,改日给你赔罪。” 米入斗道:“我可打不过他们。” 古平国笑道:“榆木疙瘩,姚女侠见你输得太过丢脸,给你打圆场呢,你倒信以为真了。” 碎石听得姚非我明言“驼子”二字,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咆哮道: “你这丑八怪婆娘、狐狸精,长了个吊死鬼的脸,痨病鬼的身子。如你这般鬼斧神工的长相,还想叫老子伺候你,门都没有!” 他身有缺陷,平生最嫉恨他人取笑,何况这话是从一位美妇口中说出,更是在十分恼怒之余,增了七分羞愤,那定是要反唇相讥的了。 姚非我娇声道:“你不陪我去,我找他陪。”忽一纵身,直扑穿云怀里。 穿云一抖肩膀,猎鹰振翅而起,眨眼间便飞上云端。他身子向后急纵。 姚非我如影随行,双手或抓或点,不离他前胸要害。 流星急道:“二哥小心!”嗤嗤两箭,向姚非我背后射来。 二人相距数丈,以弓箭而论,可说是极近。这两箭说到就到,分射姚非我背心、后脑。 姚非我辨听风声,向上一跃,轻轻巧巧地避了过去,将两支箭让到穿云面前。 穿云得流星提点,早有准备,左手长弓一摆,将一支拨落在地。右手微张,便要将另一箭接住。 姚非我倏地一探腿,足尖在箭尾一点,箭头向上一转,“嗤”的一声,正中穿云肩头。 流星惊道:“二哥!”向前纵去。 哪知眼前黄影一晃,姚非我左手迅疾无伦,已抓在她胸前“膻中穴”上,右手五指弹动,封住她腋下穴道。 流星全身无力,弓箭抛落地上。 原来姚非我早瞧出以拳脚功夫而论,五人中以流星最弱。方才她追击穿云乃是声东击西,令流星无所防备,才一招制敌,擒了下来。 碎石、射日各举弓箭,正要施射。姚非我身子一转,将流星向前一挡。 射日弓弦微张,引而不发。 碎石满身的力气,全凝在手中硬弓之上,收之不及,手臂一抬,“嘭”的一声,圆头铁箭直入云端,不知射去了哪里。 穿云向后奔去,只片刻功夫,身影便隐没在一座小丘之后。 巩二爷被雷云五箭逼得走投无路,见姚非我数招间便擒住一人,迫走一人,只看得心怀大畅,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惊雷拱手道:“尊驾好武功、好手段!咱们无冤无仇,不知为何刁难?” 姚非我轻轻道:“无冤无仇,哼,无冤无仇。”峨眉一蹙,神色凄恻,叫人一见之下,不由得心生怜悯。 她忽又换作一副媚笑,道: “小女子和几位能有什么冤仇。只是我和你们萧大王有些故旧,心里总放不下他。眼下他去了夹山,我偏又不识得路径,还请你们带我去见见萧郎。” 其时金太祖阿骨打起兵伐辽,吞并五京,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带着朝中重臣,逃入了夹山弹丸之地。 夹山在阴山以北的大漠中,是辽国几代君主苦心经营的避难之所。周围数十里泥沼环绕,纵有千军万马,若不识路径,也难以攻入。 射日道:“哈哈,原来是婊子难忘旧情。我实话同你讲,萧大王位高权重,像你这般的女人,一晚上也不知有多少个。 他从来都是脑袋一离开枕头,便连名字也不记起来了。你这人老珠黄的婆娘想缠住他,那是痴心妄想!是他少了你的银子吗?也罢,我替咱们大王赏你。” 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在手里抛了抛,哗啦啦直响。 这番话直把姚非我当成了风尘女子,可说是极大的羞辱。 她却毫不着脑,笑道:“萧大王欠我的东西,你可给不了,他欠我一颗人头呢。我要每天晚上,搂着他的头说些话儿。”脸上尽是缠绵之色。 射日晃晃银袋,道:“你就当这是大爷我赏你的,伺候爷们个曲儿吧。” 双眼飞快地往远处一瞟,将银袋高高抛了出去。那袋子飞在半空里,哗啦啦直响。 米入斗忽觉云端里寒光隐现,抬头瞧去,一只长箭疾飞而至,急忙叫道:““小心冷箭!” 第10章 指断舌穿 姚非我矮身一避,嗤的一声,长箭自她头顶掠了过去。 原来穿云弓长箭利,近战施展不开,只好先退到远处窥伺动静。见射日扔出银袋,他当即会意,一箭射出。 那山路俯临深涧,水声本已甚响,再加上银子哗啦啦的响动,将长箭破空之声遮了个严严实实。 长箭射来,姚非我丝毫没有觉察。若非米入斗提醒得及时,这一箭便要穿颈而过了。 姚非我娇声道:“这位兄弟,姐姐谢谢你啦。” 惊雷道:“臭婆娘,我劝你还是放开咱们五妹,不然你一个人,总得吃饭睡觉,不能时时提防。下一箭就不一定有人多嘴多舌了。”向米入斗横了一眼。 姚非我左手握住流星右腕,右臂一挥,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但听得流星惨叫一声,一根小指被她齐着手掌撕脱下来。 流星只痛得脸色苍白,鲜血一股股地喷出。 碎石跳脚大骂:“好贱人,你伤我五妹,我和你拼啦!”骂归骂,却不敢轻举妄动。 姚非我将一截血淋淋的断指往地上一抛,取出一方帕子,将流星的伤处仔仔细细地扎了起来,和声道: “妹妹,你别怨姐姐狠心,谁叫你这几个哥哥射我冷箭呢。她们射我一箭,姐姐便要折你一根手指,射我十箭,便将你的手指全折下来。 你这么秀气的一个女子,干嘛非要和几个臭男人混在一起舞刀射箭?你手指全没了,以后便再也不用射箭,在绣楼中一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可有多好。” 她声音又温柔,又亲热,仿佛是同闺中姐妹低声细语。但场中众人听了,却无不感到一阵寒意,心中均想:“这女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 惊雷嘿嘿冷笑,道:“你不好惹,我不射你,我射她!” 一抬臂,短箭离弦,往流星心窝射去。 姚非我一惊,将流星拉起数尺,这一箭落在空处。 流星甫一落地,惊雷又扣动弩机,两支短箭飞过来,噗噗两声,一支射在流星肩头,一支却插在她右肋。 米入斗等人齐声惊呼,心想:“这射箭的疯了!” 姚非我似笑非笑,道:“妹子,你大哥怎地这般心狠,我只不过折了你根小手指头,他却想要你的命。” 流星右手一屈,从护腕中抽出一把亮闪闪的小刀,夹在指间,向姚非我当胸刺来。 姚非我万料不到流星被制住穴道,竟还能突施暗算。只觉肌肤一凉,小刀已破衫而入。忙一挥臂,将流星扫开数尺。 流星一声娇叱,小刀脱手而出。但她已受了姚非我一扫之力,这一掷既无准头,又无力道。 慌乱中只听惊雷在耳边喊道:“五妹躲开!”急忙着地一滚,避到远处。 低头去瞧伤处,见所中两支短箭箭尖朝外,却是倒转了射过来的,因此入肉甚浅。 她将短箭起出,勉强一笑,道:“多谢大哥。” 碎石道:“五妹,你没事吧?”拉起她的手便要查看伤势。 流星轻轻道:“我没事。”瞥了一眼射日,脸上一红,抽回手来,自行到一旁包扎。 方才惊雷第一箭也是倒转了射过来,意在扰敌耳目。 他料定姚非我不愿失了到手的筹码,定要将流星拉开闪避,心中算准了流星落下之处,后两箭却瞄着她肩头“中府”、腋下“期门”二穴射来,意在为其解穴。 箭竿入体,直通经脉,比寻常解穴法子灵验百倍,立时见效。 射日见流星逃脱对手掌握,连发两箭。姚非我避开前一箭,左手一挥,已将后一箭夹在指间,向射日脸上甩去。 射日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张口咬住箭头。 哪知这箭力道甚大,在他齿间一滑,将舌头射穿,同下颚钉在一起。 接着眼前黑影一闪,那袋银子飞了过来,不偏不斜,正挂在他口中箭竿上。 姚非我咯咯笑道:“这位大哥,小妹无功不受禄,这袋银子,挂在你嘴巴上啦,改日你伤好了,给小妹唱个曲子!” 闻平邦心想:“狐狸精怪这射箭的胡说八道,就给他嘴巴穿了个洞。方才我骂她骚狐狸,不知她听到了没有?” 他见射日满口鲜血,口中呜咽有声,只吓得腮帮子一阵阵地发酸。 第11章 各显神通 碎石沉不住气,双手各握一支圆头重箭,如锤子般使开了,冲上去厮杀。 惊雷叫道:“三弟闪开。”八支短箭连珠而出,前七箭排成一个圈,将最后一支围在正中。 姚非我右臂一甩,袖中倏地吐出一条白绫,舞在身前,将前七箭卷落在地。 中间那支箭在白绫上一触,“嘭”的一声大响,炸了开来。白绫碎做片片白蝶,凌空乱舞。 惊雷这招唤作“七星拱月”,中间那短箭中藏了硝石火药,遇物便炸。 姚非我被气浪一冲,向后急退。背后嗤嗤声大作,一连串长箭几乎首尾相接,便似一道白虹弯过天空,向她射来。 她纵身一跃,脚下寒光闪动,方才站立之处,已攒刺了十几支长箭。 尚未落地,长箭自背后追身又到,惊雷短箭、碎石重箭,同时向她要害齐射。 姚非我左臂一挥,袖中又抖出一条白绫,绕上一根树枝。她略一借力,身子在空中一拔,向枝上落去。 忽听“嗤”的一声,流星一箭到处,树枝立断。 姚非我无处踏足,只得落回地上。 雷云五箭配合无间:碎石重箭专扫姚非我下盘,射日、流星射住她两侧,惊雷短弩当面,穿云长箭却劈头盖脸的自半空里浇下。 姚非我闪展腾挪,在箭雨中飘忽来去。白绫飘飘,黄裙飞扬,场上人人瞧得神驰目眩。 闻平邦道:“这狐狸精还真有两下子,若换做咱哥俩,只怕一转眼就要变成刺猬了。” 古平国道:“我瞧她的武功呀,可比上官小师娘强了不少。” 闻平邦道:“她俩青菜萝卜、各有所长。小师娘身段没她这么诱人,可毕竟年轻,人比她水灵。俗话说,一分少,一分嫩。两根指头随便那么一掐,就能捏出水来……” 言语间比较的却是二女的容貌。 古平国道:“我瞧倒是这狐狸精风骚,你瞧她这飞腿一踢……”二人一边吃吃低笑,一边评头论足。 只一盏茶的功夫,地面上遍插羽箭,姚非我难有立足之地。惊雷等人却似有使不完的箭一般,步步紧逼,渐占上风。 那猴子般的女孩突然从树上探出头来,向姚非我道: “喂,我帮你打他们,可你今后不能再打我、骂我、逼我练武,好不好?” 姚非我道:“不好!我偏要打你骂你逼你练武。” 那女孩道:“哼,我不管你啦。”又缩回头去。 姚非我凭着身法轻盈,数次要脱围而出,皆被一阵乱箭射回,处境越来越是窘迫。 再过片刻,便连巩二爷都瞧了出来。他和手下的武功皆微不足道,有心帮忙,却自忖没那个本事。 巩二爷向薛长行递了个眼色,却见他苦着张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巩二爷只好走到李潇寒面前,道:“李大侠,这五个射箭的是辽国走狗。您老人家神通广大,伸一根小指头,就能帮姚女侠把他们宰了。” 李潇寒怫然不悦,道:“李某一生独来独往,敌人纵有千万,我只一箫应对,岂能和娘们联手应敌?” 薛长行道:“对,李大侠是什么身份?二爷,您在一边瞧着就好了。” 巩二爷心下颇不以为然,却不敢当面顶撞。 米入斗喝道:“大宋的爷们都死绝了吗,怎么任由五个契丹蛮子欺负咱们一个女人?” 他挨个望去,见李潇寒仰面朝天,薛长行神不守舍,巩二爷神色尴尬,显然皆不愿出头。 愤愤一跺脚,正要冲上去帮忙,猛觉后肩被人推了一下,接着脚下一绊,趴在地上。 一回头,见闻平邦一掌方收,古平国一腿才回。 他愕然道:“平白无故,你们打我干什么?”双手撑地,便要站起。 闻、古二人又各出一腿,扫在他一双手腕上。米入斗摔了个狗吃屎。嘴巴磕在石上,又麻又木。 闻平邦骑颈坐在他肩上,古平邦压住他背上,一个板手,一个拉腿,将他死死压在身下。 米入斗挣扎不起,口中连连怒骂。 古平国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不是打你,是救你。” 闻平邦道:“本来你的性命,也不关我俩的事。只是你若被射成一只大刺猬,丢了咱九华派的脸不说,师父那里也不好交差。你管闲事前,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场中之人正各自打着主意,忽听 “啪”的一声,似是有炮仗炸响,从数里外传了过来。两撮毛吓得一颤,道:“莫不是三江帮的好哥们来啦?” 巩二爷脸上变色,随手甩出一记暴栗,道:“乌鸦嘴,还嫌咱们麻烦不够多吗?” 只片刻,又是“啪”的一声。 闻平邦这次听得真切,道:“哎呦,大事不好,真是那两个活阎王到啦。” 第12章 铜铁双掌 米入斗听得“活阎王”三个字,心中一动,道:“莫非是三江帮的铜铁双掌?” 闻平邦道:“你倒不是真傻,也知道他们俩个的大名。” 忽听顶上有人问道:“喂,铜铁双掌是什么人?” 抬头一瞧,却是那猴子般的女孩,正坐在枝桠上,探头望着自己。 古平国被她吓了一跳,没好气道:“这两人专捉猴子,捉来就挖出心肝,清蒸了吃。” 闻平邦却想起那女孩疾奔中露出的雪白肌肤,心中一荡,笑道:“师弟,你别吓这小妹妹。” 他抬着头,说道:“我和你说啊,这俩人是师兄弟,老大姓孙,练的是铜砂掌,老二姓施,练的是铁砂掌。江湖上称他们为孙铜掌、施铁掌。 两人如今共掌三江帮,在荆湖两路作威作福。孙铜掌暴躁、施铁掌阴险,谁要是惹了他们,那可是前世不修。” 那女孩问道:“他们怎么厉害了?” 古平国道:“你这猴子试一下就知道了。挨一下铜掌,五脏俱废。挨一下铁掌,骨头全碎。” 闻平邦道:“前些年啊,三江帮和楚湖寨争地盘。这对师兄弟把楚湖寨的寨主捉来,把他全身皮都活剥了,血淋淋地往寨门口一挂。楚湖寨两百多号人马,就全都在这张人皮下面投降了。你说狠不狠?” 那女孩吓得“啊”的一声,将头缩回枝叶里。 闻平邦道:“喂,哥哥和你说了这么多,口都渴了,你再喂我个梅子,好不好?” 古平国嘴巴直撇到了耳朵下面,面露鄙夷之色,似是在说:“你怎地跟只猴子打情骂俏?” 那女孩的声音从枝桠间传来:“我要扔啦,你接住啊!” 闻平邦道:“往这里扔!”张开嘴巴等着。 那女孩道:“这么接有什么难的?你若真有本事,就闭上眼睛接。” 闻平邦笑道:“倒考校起哥哥的功夫来了。听风辨向的本事,我可是从小就练过。” 将双眼一闭,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那女孩道:“我扔啦!”抛下一物。 闻平邦脖子一探,果然接个正着。嚼了几下,又腥又臭。 急忙吐在掌心里,睁眼一瞧,却是一条黑黄相间的大毛虫,已被他嚼烂了一半。 他“哇”的一声,将一口酸水吐在地上,一条舌头又麻又痒,已肿了起来。 那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却从枝叶间传了出来。 闻平邦勃然大怒,站起身,指着树上骂道:“‘凑’丫头,敢戏弄你‘袄’子!” 他舌头肿大,吐字不清,那女孩更是笑个不停,险些从树上跌下来。 米入斗身上压的人少了一个,双手一撑,腾身而起。 古平国本来坐在他背上,猝不及防,被掀了个跟头。 便在此时,炮仗声又响了起来,比前两次近了许多。 姚非我白绫一挥,将惊雷逼退数步,笑道:“我帮手来啦,咱们还打不打?” 惊雷循声望去,见两三里外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为数着实不少。 他心下一凛,虽拿不准这伙人的来路,可想到自己五人深入大宋腹地,身份既已暴露,势成大宋武人公敌,若被人群起而攻,再要逃脱,可就难于登天了。 他撮唇呼哨一声,身子一晃,向穿云藏身处避去。 射日、流星紧跟在后,碎石却打发了性,不肯退去。 姚非我白绫挥过,似灵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手腕一扬,将他一个敦实的身子挥起来,挂在树上。碎石一张脸登时被勒成紫红之色。 流星连珠箭射去,将白绫射做两段。碎石跌落地上,爬起来便要接着搏命。 惊雷喝道:“老三快走!”铁弩连发,封住姚非我追击之路。 姚非我挥舞白绫,抽打来箭,急追而去。 那女孩又探出头来,道:“喂,你一直骗我,你有名有姓,是人不是鬼,对不对?” 姚非我道:“小猴子乖一些,不然我打你屁股。” 身影一闪,隐没在林中。 —————————— 巩二爷早就望见三江帮众人蜂拥而来,吓得脸色惨白,道:“哎呦,这可真是脑袋上面破大坑,倒霉透了顶。兄弟们,快跑吧!” 李潇寒淡然道:“有我在,你怕什么!这两人作恶多端,李某早想收拾他们,今日自己撞上门来,甚好!” 捻须微笑,双目半睁半闭。 巩二爷一揖到地,道:“李大侠,咱们可全都指望着您老人家啦。” 李潇寒道:“哼,莫说他们是一对假阎王,便是真阎王,拿着生死簿来勾你,李某也要把他们拦下了。” 这句话霸气毕露,巩二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长行忽的跑过来,神色古怪,附耳向李潇寒说了一句。 李潇寒脸上变色,道:“此言当真?”薛长行点点头。 李潇寒长笑一声,道:“好,薛兄弟,咱们这就去会会这对阎王!” 二人迎着三江帮行了过去。初时不急不缓,待到十几丈外,李潇寒忽的探手在薛长行腋下一托,道:“咱们快些!”二人同时不见踪影。 巩二爷心下暗赞:“李大侠手中多了百来斤分量,身法竟快得叫人瞧不清楚,这轻功简直如仙术一般。那两个活阎王,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翘首以盼,却不闻打斗之声传来。 过了片刻,三江帮帮众黑压压地涌到了近处,李潇寒却仍不现身。 巩二爷心慌意乱:“这李大侠难道是个骗子?可他方才露的那一手‘无形剑意’,明明霸道得很啊。” 正寻思着,两位黑衫老者一晃身,已站在眼前。 第13章 关防图、大宝库 这两个老者一般年纪,约莫五十几岁,头发微见花白,目光凛然有威。 略高些的老者打量了巩二爷几眼,道:“你是海盐帮当家的么?” 这人面色赤红,便似匀匀实实地涂了一层铜粉,一望便知是孙铜掌。 另一人一张黝黑面皮,倒如铁皮一般,不用说,自然便是施铁掌。 巩二爷见到这两幅异相,急忙拱手拜道:“小的海盐帮巩二,拜见孙帮主、施帮主。” 孙铜掌左手一伸,道:“你做下的好事!把那玩意儿拿出来吧。” 巩二爷心想:“果然又是它招惹来的。” 他苦着一张老脸,道:“两……两位帮主,江……江湖上的风传信不过。不知是哪个断子绝孙、缺德冒烟的王八蛋造小老儿的谣,说我们海盐帮抢走了那张关防图。 咱可没干过那事儿啊,您老人家就是把我这身老骨头捏出油来,那图我也拿不出啊。” 孙铜掌道:“嗯,是了,是了。” 巩二爷在一旁点头哈腰,陪着笑。 孙铜掌道:“我还没说那玩意儿是什么,你便知道它是张关防图。倘若不在你手上,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巩二爷只觉他说的好没道理,却不敢顶撞,说道: “这事儿不光小老儿,大半个江湖都知道。说是上官大侠手中有张雁门关关防图,谁要是拿到了,就能找到本朝太祖留下的一桩大宝藏,叫什么‘封桩库’。 这宝藏原本是太祖预备着和辽国打仗用的。还有啊,它可轻易动不得,一旦现世,那可就要天下大乱。” 孙铜掌嘿嘿笑道:“你说得头头是道,比我知道的还多。可见你早就惦记着这桩宝藏,打探得一清二楚。” 巩二爷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 一抬头,正望见米入斗等九华三人,便似见到救星一样,道: “几位九华派的少侠,你们给说说,小老儿有没有这个本事、这份能耐,杀得了贵派的上官大侠?” 孙、施二人早望见米入斗等三人,还道他们也是海盐帮一伙,听巩二爷一说,心里吃了一惊。 施铁掌不动声色道:“正主儿来啦,你们是上官老头的徒子还是徒孙啊?” 古平国知道这哥俩心狠手辣,哪敢顶撞,上前施礼道: ‘我们这三人中,既有徒子,又有徒孙,合称徒子徒孙。” 孙铜掌见对方只三个年轻门人,料来不是自己对手,笑道:“徒子徒孙,倒也孝顺。” 笑眯眯地向三人微微点头,摆明是占口舌上的便宜。 米入斗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古平国从后面箍住他的脖子,低声道: “你急着去投胎,可别拖累我们两个。” 巩二爷道:“三位,小老儿身边这几十口性命,全吊在你们一句公道话上了。” 古平国心想:“公道话惠而不费,说一句原本也没什么打紧。可你这老儿太不识相,我们半分好处也没捞到,凭什么帮你说话?” 想罢说道:“若光明正大地打斗,谅你海盐帮也不是我师祖的对手。 但要说行奸使诈么,他老人家光明磊落,倒难以提防你们这些小人的手段。” 施铁掌阴声道:“正主儿都这么说。巩二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罢这句话,忽的纵身而起,欺到一人身后,喝道:“倒下吧!”一掌印在那人后心。 原来海盐帮一个帮众见势不妙,蹑手蹑脚,一步步往远处挪去,却被他发觉。 这人挨了他一掌,浑身骨节‘咔咔’响个不停。 每响一下,身子便塌下去一分,二十几声响罢,竟塌成了烂泥也似的一团。 施铁掌叉住他脖子,抖了一抖,那尸身软如一床棉被胎,整副骨骼竟似被抽走了一般。 孙铜掌笑道:“师弟,你这铁掌断骨的功夫,可又深了一层。” 场上众人无不大骇,巩二爷更是脸色煞白,冷汗冒个不停。 闻平邦忽听顶上一声轻呼,抬头一看,那女孩将头缩了回去。 他心念一转,指着树上,厉声道:“‘姨’躲什么,手‘以’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他方才遭那女孩戏弄,舌头又肿又痛,一直存心报复。 话音未落,孙铜掌一晃身,“呼”的一掌,拍在树上,碗口粗的树干晃动不已。 那女孩“哎呦”一声,从树上跌下来。 孙铜掌巨手叉住她后颈,那女孩尖声叫道:“快放开我!” 孙铜掌听她嗓音柔嫩,年纪想来不大。他不愿以大欺小,松开手道:“小丫头,拿出来吧。” 那女孩一只手笼在袖子里,道: “红脸老爷爷,你一看就是好人,长得和关帝爷一样。这人欺负我,你帮我揍他一顿,我就把那东西给你。” 向闻平邦努努嘴。 闻平邦又惊又怒,孙铜掌却哈哈笑道: “小丫头别耍花招,老子生平杀人剖心,砍树挖根,什么坏事没做过,谁要是说我半个‘好’字,我就把他的舌头拉出来割掉,叫他再也说不了话。” 那女孩道:“好吧,我给你。”从怀里掏出一团软软的物事,向闻平邦掷去。 闻平邦哪里敢接,双手高举,跳着避开,活似僵尸一般。 孙铜掌一探手,将那物事凌空截住,却是个小包袱。 里面火折子、木梳子,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 那女孩趁乱便跑,忽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拎着后领提了起来。 回头一瞧,只见一张阴沉沉、黑漆漆的脸,正是施铁掌。 那女孩呜呜咽咽地说: “他冤枉我,我见这里又射箭、又打拳,比过年闹庙会还热闹,就来瞧热闹,哪有你们要的东西! 两个糟老头子,打不过人家大小伙子,就会来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孙铜掌又气又笑,道:“老子打不过他吗?” 向闻平邦一勾指头,道:“喂,你姓什么,过来和我这糟老头子比划比划,要是能撑得住三招,老子随你姓。” 闻平邦颇为乖觉,弓着腰,抬头望着他说道: “孙‘袄’前辈,真是巧得很,晚辈也姓孙,孙子的孙,自‘瓤’是跟您的姓,咱们就不用比啦。” 施铁掌道:“师兄,这丫头人小鬼大,你别听她挑拨。” 闻平邦忙道:“对,袄前辈明查秋敖,嘿嘿,我方才明明瞧见她把什么东西藏在衣服下面了。” 那女孩道:“胡说八道烂舌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施铁掌提着那女孩一抖,两枚青梅、一锭金子从她衣下滚落出来。 拾起金锭一瞧,见上面铸着个小小的“盐”字。眉毛一立,道:“丫头,你是海盐帮的吗?” 只听两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同时道:“不是。” 鸭子般的那个是巩二爷,银铃也似的却来自那女孩。 她笑了笑,又道:“这是我从他老巢里面捡来的。” 施铁掌道:“嗯,你去过海盐帮总舵,还捡了东西出来,对不对?” 闻平邦在一旁帮腔道:“前辈,您袄人家要是不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搜一搜,谅来她也不会老实。” 孙、施二人成名已久,自顾身份,岂能搜这小女孩身上。 孙铜掌道:“喂,小丫头,你把全身衣服脱光了,一件件地抖一下,叫我们瞧瞧那图到底在不在你身上。要是没有,便放你走路。” 第14章 以卵击石 孙铜掌话音方落,一人接口道:“脱就脱,有什么打紧?” 是金万两,他打了个酒嗝儿,一件件地把衫子全脱下来,露出一身老泥。 闻平邦大倒胃口,皱着眉头。 施铁掌道:“你倒识相。” 瞧见他胸前挂着的木牌,抓起来一瞥,道:顾铁川也惦记着那笔宝藏么?” 金万两醉眼迷离,道:“顾铁川是谁?啊,对了,是咱们大当家的。他有个事儿交代给我,是什么来着?你知道么?” 望着孙铜掌,脸上满是询问之意。 孙铜掌骂道:“老子是顾铁川他爹么,隔着几千里,怎知道你穿云寨的事!” 金万两搔搔头,道:“啊,糟了,他派我下山买些粮食,我怎地跑这儿来啦?这是哪呀?” 施铁掌阴沉沉道:“这是江南西路的地界,你买粮食,过黄河、越长江,千里迢迢,跑得可够远的。” 金万两一跳三尺,道:“哎呦,这可耽误事了,回去少不了一顿臭骂。”转身便跑。 施铁掌身子一动,拦在他前面。 右掌一举,“波”的一声,将木牌拍在他胸口上,道:“狗牌子忘带啦!” 金万两道:“啊,谢啦!”伸手捂住牌子,也不穿回衣服,赤条条便跑走了。 场中之人全然不知,他方才已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 施铁掌隔着木牌的这一掌,不要说人,便是一头皮糙肉厚的水牛受了,也会立时倒毙。 胸口乃是人身要害,习武之人断然不能教人以一指之力加于其上。 金万两却不闪不避,不要说武功,便连提防之心也没有。 施铁掌一试便知此人醉态可掬,倒不是装腔作势。 他一则不愿同这个酒鬼一般见识,二则穿云寨顾铁川也是个不好惹的硬茬,掌力一触便回。 施铁掌笑道:“顾铁川一手金镖称雄三晋,岂料手下竟这么不中用。” 孙铜掌道:“师弟,你只顾笑话别人,咱们手底下这些兔崽子还不是一样!” 那女孩见孙、施二人只顾着说话,拔腿便跑。 岂料孙铜掌便似背后长眼一般,身子一转,拦住去路,道: “老酒鬼都脱了,你还不快脱,谁稀罕瞧你个猴子般的东西!” 施铁掌道:“老子手下这些兄弟,个个粗手大脚,若要他们上手在你身上摸来捏去,可有你好受的。” 闻平邦得意洋洋,道:“嘿嘿,再啰哩啰嗦,把你这张猴皮也剥下来。” 那女孩显然慌了神,蜷着身子坐在地上,哭道:“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 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里不断滴落,这一哭倒是真的。 米入斗心中不忍,喝道:“两位大帮主,怎么欺负起一个小丫头来啦!”冲过去将那女孩护在身后。 闻、古二人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不迭:“今天可要被这榆木疙瘩连累死了!” 施铁掌冷眼打量着米入斗,道:“这小猴儿是你妹子,还是相好的?” 米入斗道:“都不是。我也是才……才遇到她。” 他方才一时激愤,挺身而出。此刻被这黑脸阎王冷飕飕的目光一瞅,也不禁心里发虚,说话哆哆嗦嗦。 施铁掌阴阴说道:“我只道上官老儿死后,九华派里面,就再没个像样的人物。” 向闻、古二人瞥了一眼,吓得他们把头一缩,才接着说道:“这小子倒还有点胆气。” 孙铜掌笑道:“什么胆气,两个小东西一见钟情,处上姘头啦!” 米入斗道:“谁和她钟情!”那女孩反唇相讥:“谁稀罕他!” 施铁掌道:“老子生平不做善事,今日便破个例。送你们个百年好合,一起去见阎王!” 脸上青气一闪,手掌缓缓提起。 米入斗想起海盐帮中那人的惨状,浑身不由得一颤。 施铁掌道:“小子,现在后悔也晚了。” 米入斗将心一横,道:”老子不后悔!“拉开个长拳的架势。 那女孩忽的道:“咦,这是什么,谁放在我身上的?”站起身来,从衣下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场中众人虽对那关防图耳闻其名,但它到底什么样,便连九华派的三人也没见过。 见那女孩无奈之下,掏出这册子来,心中早认定了它便是那件引得江湖中人纷纷争抢的物事。 施铁掌斜身掠过米入斗,向那女孩欺去。 女孩将册子卷成个卷儿,两手各握一边,作势要撕。 孙铜掌道:“女娃娃,老老实实拿过来吧。” 孙、施二人将这书册从女孩手上抢过来可说是轻而易举。 可她若鱼死网破,随手一撕,山路一旁便是深涧,要是被风吹下去一丁半点,那可就不易寻回来了。 女孩两眼偷偷向深涧一瞥。孙、施二人早知其意,双双拦在涧旁。 那女孩向施铁掌道:“这位黑脸爷爷,你接好啦。”却一转身,蓦然张开双臂,向米入斗扑去。 米入斗躲避不及,只觉一个软软的身子扑到了怀中。 那女孩在米入斗耳畔低声道:“千万别松手。” 他只觉掌心一实,手里多了件物事,低头一瞧,正是那本册子。 那女孩将他一推,笑道:‘我给他了,你们找他要吧!” 飞身一退,跃下了深涧。 孙、施二人见那册子已在米入斗手上,哪还理会那女孩的生死?各挺一掌,向米入斗击来。 米入斗明知不敌,但事到临头,再怎么退缩也是无用。 将册子往怀里一塞,怒吼一声,一招“如封似闭”,双臂抵了上去。 忽觉腰间一紧,似是被一股大力拽起,身子迅捷无比地向前飞去,望着那深涧坠了下去。 孙、施二人猝不及防,双掌落空,急忙转身向深涧里瞧去,但见山水甚急,白浪里哪里还有米入斗的影子? 二人不通水性,孙铜掌破口大骂,施铁掌喝令帮众,另找路径下到水边搜寻。 —————— 米入扑通一声,砸入水底。 一股激流从口鼻咕咚咚地直灌入肚,眼前一片白色的气泡,竟分不出上下左右。 他想起曾听会水的人说过,落水之人,越是出力挣扎,便越会向下沉去,四肢一动不动,反倒能浮上水面。 当即憋住一口气,在水里动也不动,果然眼前渐渐放亮,离水面越来越近。 忽觉脚踝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缠住,把他往水底拖去。 低头一瞧,见脚旁一团蓬松的毛发在碧水中飘来荡去,大吃一惊: “老子流年不利,岸上遇见活阎王,水里撞到溺死鬼,小命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15章 小猴真身 米入斗水中遇鬼,心中大骇。 凝目瞧去,见身下那团毛发忽的露出五官来,冲他扮了个鬼脸。 却是那猴子似的女孩。 米入斗心下大怒,用另一只脚去踢,那女孩松手躲开。 米入斗向上浮去。哪知离水面尚有七八尺,那女孩又不知从哪儿游过来,又把他拖回水下。 如此两次三番,他胸中旧气已尽,丝毫不得呼吸,只憋得头昏眼花。 再也忍耐不住,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喝着水,神智一片恍惚。 也不知多久,忽听哗啦一声,身子似是落在了实处,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是到了龙宫,还是阎王殿?” 张开嘴巴要吸气,可咽喉似被什么东西堵住,竟呼吸不得。要用手去挖,浑身便似虚脱了一般毫无力气。 忽觉有人一下下地捶着他的胸膛。 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望见一双脚正在自己肚子上跳来跳去,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只毛猴子。 米入斗满腔气苦,心想:“这猴子是阎王派来的小鬼,专门来折磨我的。” 忽的胃口一阵痉挛,“哇”的一声,连泥带沙地吐出几大口水。 一口清新的气息从喉头疾冲入肺,身上说不出的舒畅。翻身趴在地上,只吐得天昏地暗,便连胆汁也呕了出来。 他趴了一会儿,手脚养了些气力,撑着身体坐起来。 四下环顾,见眼前既不是龙宫,也不是阎王殿,而是一处平缓的河岸。 不远处站着一个少女,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他揉了揉眼睛,这次瞧得更清楚。 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肤如琼花,腮凝新荔,一双漆黑的眸子莹然有光,樱红的嘴唇微微翘着,十足的秀美中又蕴含着几分顽皮稚气。 她侧弯着腰,双手捋着长发,将上面的水一点点挤下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曲线玲珑。 米入斗呆呆望了片刻,忽觉不妥,但目光便似黏在那少女身上,怎么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被他瞧得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如霞映澄塘,微嗔道:“你盯着我瞧干什么?” 米入斗急忙低下头,却听那少女拍手道:“米入斗、水进缸、母猪回圈,老鼠钻筐。” 米入斗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孩道:“我听你那两个贫嘴师侄说的。” 米入斗道:“原来姑娘一直跟着我们。” 那少女笑道:“江湖上如你这般窝囊的师叔倒也少见,遇到了一定要好好瞧瞧。” 米入斗想到自己被闻、古二人骑着脖子坐在身下的丑态,被这少女瞧了个满眼,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他寻思着岔开话题,问道:“姑娘,你可看到一只小猴子了么?它险些没把我淹死。”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道:“什么样的小猴子啊,是不是这样的?” 从岸边石板上捡起一片毛绒绒的物事,贴在手臂上,向他扮了个鬼脸,又道: “这些皮子湿透了,贴在身上可难受了。” 米入斗道:“原来是你!” 想起自己被她连番捉弄,险些淹死,甚是生气,愤愤说道:“你干嘛把我往水底下拖?” 那少女嗔道:“不把你往水底拖,怎么救你?你一浮出头,叫那两个坏老头看到了,可比淹死还惨。” 米入斗想起孙、施二人,忙道:“那两个活阎王呢?” 少女道:“咱们被水冲得远了,他们一时找不过来。” 米入斗道:“这两个老家伙的掌力好古怪,明明是朝着我前胸推来,却把我击得往前飞了那么远。” 那少女笑而不语,伸出一只手来,道:“还给我吧。” 米入斗道:“什么?” 那少女紧张兮兮地道:“那本书啊,我让你拿好的,你不会丢了吧?” 米入斗道:“这关防图是我师父的东西,可不能给你。” 探手一摸,怀中那册书尚在,已全然湿透。 那少女道:“哈哈,你也信了。你仔细看看,这可是你师父的关防图吗?” 九华派祖训,这张关防图干系重大,不能轻易示人,因此米入斗也没见过。 他随手翻开一页,见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箭头,有的朝上,有的朝下,说道:“这么多线条,不是地图,又是什么?” 那少女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瞪得圆圆的,似是十分诧异,道:“你不是九华派的吗?” 米入斗道:“是呀。” 那少女道:“你们九华派的人都不练内功么,怎么连十二经脉都不认得?” 米入斗又仔细瞧了瞧,道:“嗯,你说得好像也是。师父教过我这些,我太笨……记不太清楚啦!” 又补上一句:“你可不能因为我没出息,就把我师门瞧得低了。我九华派的武功厉害得很,我师兄、师妹,个个都有本事。 我们九华有三绝,剑法、轻功和暗器。” 那少女笑盈盈地说:“三绝?我还以为是一高、一矮、一疙瘩。” 米入斗道:“什么疙瘩?” 那少女笑道:“榆木疙瘩!” 米入斗这才会意,她在挖苦自己,双腮一鼓,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道:“就算你不记得这些手三阴、三阳经什么的,封皮上面这四个字,总认识吧。” 米入斗看了一下,支吾道:“我……嗯……我就认得个‘千’字。” 那少女嘴边一扬,似是十分鄙夷,道: “原来你这人既不识字,又练不好武功,怪不得被两个师侄当驴子一般骑着。这本书叫做《千佛武经》,不是你师父的宝贝疙瘩,快还给我!” 米入斗嘿然不语,半晌才道:“这可不成,我得先拿给掌门师兄瞧瞧,若当真不是那图,再还给你。” 那少女忽的凝望着他身后,神色惊恐,张大了嘴巴便要惊呼。 米入斗转头去瞧,忽觉手上一空,那册子已被少女夺了过来。 她计谋得逞,咯咯笑着逃开。 米入斗忙道:“野猴子,快拿过来。”追了过去。 那女孩忽的凌空一翻,跃到他身后。米入斗一回身,挥手去抓。 那少女却又从他腋下钻了过去,迅疾无伦地围着他绕了一圈,向后一跃,笑嘻嘻地道:“瞧我无形剑意!” 米入斗只觉双臂不知被什么东西缚住,贴着身侧丝毫动弹不得。 低头一望,只见肌肉被勒得一条条地向外凸起,却看不到是什么物事缠在身上。 他武功见识甚是有限,但也知无论一人内功如何精深,也绝对练不出这等宛若实质的真气,惊道: “这是什么妖法?你是李潇寒那大魔头的徒弟吗?” 那少女一撇嘴,道:“你才是那大骗子的徒弟!” 第16章 两个骗子 米入斗奇道:“李潇寒?他怎么是骗子?” 那少女道:“瞧好了,无形剑意又来啦!”左手一扬。 夕阳金辉下,米入斗瞧见她手中似有什么物事闪了一闪,向自己飞来。离得近了,反倒看不见了。 他忙向旁一避,脚下却一绊,双腿已被缚住,跌倒在地。 米入斗忽的想起一事,道:“野猴子,刚才你就是用这妖法把我拉下水的,对不对?” 那少女道:“你还不算傻到家。” 举着那册子,随手翻了一页,指着一根线条,道:“你瞧,这条是手少阴心经,起于心而终于小指。” 米入斗依稀记得,师父曾教过这一路经脉。瞧那图形和师父所讲差不多,点头道: “嗯,对不起,野猴……姑娘,倒是我误会你了!” 那女孩笑道:“我不姓野,也不叫猴,我姓黄名若,‘其叶沃若’的若。你字都不识,这些文绉绉的词,说多了你也不懂。” 她嘴角一撇,又道:“你要是答应不再来抢我这本书,我就收了‘无形剑意’,放开你。” 米入斗身上被勒得难受之极,忙道:“我不抢啦。” 黄若笑道:“乖乖的不许动!”伸出一根小葱般的手指,指尖在他身上挑了几挑。 米入斗只觉浑身束缚尽去,站起身来,却不知该不该谢。 他愣了片刻,转念又一想,道: “可你方才为什么要把这书塞在我手里?你要栽赃给我,对不对?这叫做移……移什么接花。” 黄若道:“你很香吗,说自己是花?” 将那书放在石上,小心翼翼地把黏在一起的书页一张张地揭开,再夹上几片枯叶分隔。轻轻地说道: “你以为我舍得把它塞给你吗?这可是我爹爹留下来的。 我不塞到你手里,那两个臭老头缠着我不放,我自己都跑不了,又怎么来救你?这全都怪你,我本来已想好了脱身之计,谁叫你非要插手,逞能来着? 你管闲事前,总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最后一句粗声粗气,却是学着闻平邦的语气。 米入斗心中一塞,涨红了脸,道: “黄姑娘,你本事大得很,我这点三脚猫的能耐,不该管你的闲事。”转身便走。 黄若道:“你生气啦?先别走。” 米入斗道:“我没本事生气。” 黄若道:“还说没气,你脸那么红,难道是怕羞么?” 抿嘴一笑,柔声道: “米大哥,你很好啊。方才那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小猴子,只有你一个替我说话。小妹很感激你。” 米入斗闷声道:“我没那本事,下次可不敢强揽事在身了。” 黄若道:“没本事的人多了,可像你这般既没本事,又愣头愣脑的可不多见。” 见他又要发作,急忙岔开话题,道:“你瞧那两个老骗子也没什么本事,可人家脑子有多灵光,溜得有多快。” 米入斗问道:“哪两个骗子?” 黄若道:“那个李大侠啊,还有姓薛的老头。” 米入斗道:“那姓李的厉害得很,怎么就没本事了?” 黄若笑道:“那姓薛的手上倒真有两下子,偷偷拽断你师侄的裤带,他自己竟丝毫不知觉。我在树上可全都瞧见了。 可那姓薛的又说裤带是被李大侠的什么‘无形剑意’割断的。我就知道他俩是一伙儿,一唱一和,坑蒙拐骗。” 米入斗疑道:“可他手掌一挥,就拦住了那好些支箭,这可骗不来。” 黄若笑吟吟地自衣袖中掏出一团模模糊糊的物事。 米入斗道:“这是什么?” 黄若将那物事掂了掂,手腕一抖,变作一张似有似无的蛛网,随风荡在空中,几非肉眼所能察觉。 她说道:“这就是方才缠住你的东西呀。那姓薛的趁着去树上挂箫,这摸一下,那摸一下,便把这网子挂了上去。然后又把那根竹箫挂在网后。 那些箭是被这网子兜住的。那姓李的嘴里虚张声势,不过是障眼法,这网子倒是控在那姓薛的手上。” 米入斗把手向空中一挥,食指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环起手指捏住,向下一抻,只觉指间之物既细且韧,也不知是什么物料制成。 他赞道:“你真聪明,这把戏都给你看穿啦。” 黄若道:“你们全都盯着那个李大侠看,只有我知道那姓薛的才是真正动手的人。 我见他手腕一动,那七支箭就飞了回来, 便猜到他手上一定有什么物事牵着。跑过去一摸,这才发现了这件宝贝。” 她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威胁要揭他老底,姓薛的只好将宝贝让给了我。 可那姓李的不知道,还在装腔作势。后来听姓薛的一说,就只好逃走了。” 米入斗恍然大悟,心想: “这个李大侠当年横行江湖,想来靠的也不是真本事。后来他销声匿迹,多半是被人识破了机关,不敢再出来招摇撞骗了。” 忽听得嗡嗡的声音,一只黑黄相间的大马蜂飞了过来。 米入斗伸手去赶,那马蜂一头扎进网中,网眼细密,进退不得,被卡在当中。 米入斗大手一探,将那马蜂捏在两指间。黄若叫道:“别捏!” 米入斗双指一分,那马蜂却已被捏扁。 黄若道:“这种马蜂最是记仇,你捏死了一只,等下一整窝的马蜂闻到死蜂的味道,都飞过来蛰你,可有你好瞧的啦。” 拾起一块湿泥,放在掌间拍成薄薄的一片,隔着泥巴捏起那马蜂,小心翼翼地将它裹在泥中。 米入斗道:“你收着它干嘛?” 黄若眼里狡黠的光芒一闪,笑而不答。一指水边,道: “你快去捞点水草搓搓手,把手上的味道遮住,马蜂就不会来了。快去!” 拉着他的袖子,向水边跑去。 水流甚缓,一平如镜。 黄若奔到近处,飞足将一块石子踢到水中,这才来到水边。俯身抓起一把水草,塞到米入斗手中,道:“快洗洗。” 米入斗蹲在水边,将手在水草上搓了搓,便要站起。 黄若道:“马蜂的鼻子可灵得很,你再好好洗洗。” 又踢落一块小石,将渐渐平复的河水击皱。 米入斗瞧着一圈圈涟漪散了开去,奇道:“你这是做什么?河里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吗?” 黄若神色一黯,低声道:“没有,可要是我往水里一照,就有了。” (作者的话:黄若怕照镜子,这个悬念在50章左右揭开。) 第17章 镜中有妖 6黄若转过身去,随手拾了根细枝,将半干的长发松松的一挽。 身形楚楚,背水而立,蓝色的衣裙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辉,混合出一种青葱的颜色。 米入斗道:“你这样多好看,干嘛贴上一脸皮毛,去装小猴子。” 黄若脸上现出两片淡淡的红晕,道: “我生得好看吗?我长大后,便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了,你可别骗我。” 米入斗心念一动,掏出怀中匕首,从鞘中拔出一截,刀面如镜,举在黄若眼前,道: “你在这里照一照,瞧我是不是在骗你。” 黄若“啊”的一声惊叫,紧紧盯着刀面,浑身颤个不停,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又似陷入一场噩梦之中。 米入斗道:“你怎么啦,看到妖怪了吗?” 向刀面一望,里面朱颜乌发,所映的分明是黄若的一张俏脸。 黄若忽的醒悟过来,夺下那柄匕首,手一扬,将它抛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在河心。 米入斗大叫一声“哎呦”,将刀鞘往地上一抛,趟着水往河心走去。 只走出数丈,水便没过了脖子,他不习水性,只得折返回来。脚在河底一滑,身子飘起,又灌了几口水。 手足并用的回到水浅处,眼前一只纤纤素手,黄若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 “好端端的,谁叫你用那破刀子来照我?这苦头可是你自找的。” 米入斗沉着脸,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直愣愣地向前便走。 黄若笑道:“你又生气啦,哈哈,你这个人,真爱生气。你求我一声,我便帮你捡回来。” 米入斗冷冷地道:“这刀是拜师时,师父送给我的。” 捡起刀鞘,平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黄若道:“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凑过去看,见那刀鞘上刻着一个“侠”字,用笔工整,劲逸峭拔,问道:“这是你师父刻的么?” 米入斗哼了一声,突然之间,想起师父赠刀之时,刻下这个字的情景。 师父上官文先刻下了左边一半,那是个人字旁,对他说: “要成侠,先做人。每人天赋不同,你今后若能练得好功夫,扶危救难,固然很好。可要是练不成,也要做个光明磊落、是非分明的人。” 又在右边刻了一个大大的“人”字,道: “这人练了武功,肩上扛了一把剑。”说着在那“人”字中间添上了一横。 接着又在那大字的一横下面,添上两个小小的人字,道: “这个‘大人物’,不踩在这两个小人头上作威作福,反而用剑将他们护在身旁。 勇而有义、抑强扶弱,这就是侠。” 这是师父的入门教诲,他点点头,将这个“侠”字牢记心中。 他身子壮健,手足却不甚灵便,同九华武功轻灵飘逸的路子全然不合。上官文教得十招,他往往只学会两三招。 教他打坐练气,他偏又生性好动,难以归摄心神。 他同师妹上官屏一同起步习武。如今师妹拳剑暗器,无一不精,九华九十九剑,她已学成九十八剑,只差最后一剑 “霞光万道”而已。 师兄林大业修习九华派武功远远晚过他,但区区数年,已将师父的本事学了个尽,大有承受师门衣钵之势。 米入斗却只练了些拳脚功夫,打熬出一身力气而已。 便连入门没几年的两个师侄,闻平邦、古平国,武功也俱在其上。 两年前,一个歹人摸上九华山十王顶,盗走了那张雁门关关防图。师父上官文、师兄林大业先后追下山去。 到得长江边上的采石矶,却落入一群蒙面人的围攻。二人身受重伤,双双坠江。 林大业抱住一根浮木,漂出两百余里。奄奄一息之际,侥幸被一个舟子救起。 他受伤极重,神智一片混沌。在舟子家中将养了几个月,才渐渐回忆起前事。 林大业顾不上伤势,沿江打听走访,遍寻不到上官文,只得先回九华山报信。 米入斗等人急忙下山找寻师父的下落。林大业那时已是承天观掌门,尽遣观中弟子门人,在江湖上分头打探。 如此一年,却既没打探到上官文的音讯,又没查访到凶手是哪一路神圣。 上官屏想到爹爹不通水性,落江之前又身受重伤,激流之中,哪还会有性命? 哀痛之余,只好整理了他的遗物,在十王顶上起了一座衣冠冢。 过了月余,林大业在上官文灵前,接掌了九华派门户。他身兼两派掌门,事务繁多,不久便回龙虎山承天观去了。 师父死后,米入斗郁郁寡欢,整日泡在酒铺里,借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 学武之人日子本来清苦,不到半月,便把手头几百个铜板的积蓄花得精光。 他酒瘾上来,就到酒铺里吃白食,事后难免挨了一顿门杠。 他皮糙肉厚,门杠打在身上不会伤筋动骨,但鼻青脸肿是免不了的。 闻、古二人见这师叔如此窝囊,便不再将他当长辈,更“榆木疙瘩长、榆木疙瘩短”地呼来唤去。 这日江湖上传来消息,说夺走关防图,杀害上官文的幕后指使乃是海盐帮巩二爷。 上官屏正卧病在床,米入斗便自告奋勇,同闻、古二人前去海盐帮查问个究竟。 下山之前,上官屏自是少不了一番“酒要少喝,事要少惹”的叮咛。 米入斗记挂着师仇,这一路果然没再酗酒,事情却半点没少惹。 他数度打抱不平,强自出头,几番险些丧命。又莫名其妙犯了黄若的大戒,被她将匕首掷入水中。 这柄匕首乃是先师所赠,他视如珍宝。河心水流湍急,此刻也不知被冲到了哪里,怕是难以寻回。 他望着刀鞘上那个“侠”字,想到自己天生一块糊涂材料,不论如何用功,也难有所成。这个字,这辈子是难以企及了。 心中一塞,怒吼一声,将刀鞘甩了出去。 这一下倒是既疾且劲,那刀鞘飞掠过水面,射入对岸草丛之中。 黄若笑道:“好厉害,这就是你们九华三绝之一的暗器功夫吗?” 米入斗一跺脚,道:“你还敢挖苦我!” 忽听远处一人道:“姑娘也知道九华三绝吗?”却是闻平邦奔了过来。 闻平邦有心卖弄,奔跑中陡然跃起,双腿一剪,耍了个“春燕穿檐”的花式。身在空中,说道:“我这三绝之一的轻身功夫可还看得么?” 哪知脚尖才落地,却似被什么物事绊住,啪地便是一跤,“春燕穿檐”变作“春燕衔泥”。 黄若笑道:“你这下好看得很啊!” 闻平邦撑身站起,道:“怪了,怪了。方才还是一只顽皮的小猴子,怎么一转眼就变又美丽、又可爱的仙女啦?” 黄若道:“被你瞧破啦!” 笑盈盈地瞧了米入斗一眼,趴在他耳边,道:“大哥,小妹请你瞧一出好戏。” 闻平邦见二人神色亲密,一股酸水儿登时漫过了胸口,板着脸道: “榆木疙瘩,你怎么还在这戳着!我师父正和铜铁两个阎王过招,还不去帮忙!” 米入斗道:“林师兄来啦!” 闻平邦瞟了黄若一眼,心痒难耐,只想把米入斗赶快支开,道: “你别问那么多,他眼看就要寡不敌众,让我找你帮忙。你沿着这条河往北,攀上个长坡就瞧见啦,快去!” 米入斗大声道:“好!”飞步奔去。 闻平邦那油腔滑调的声音渐渐远了: “姑娘,你到底是猴子变的仙女,还是仙女变的猴子?对啦,你转过身来,让我摸摸你有没有尾巴?” 第18章 两派掌门 米入斗依言行去,才穿过林子,便听见长坡后砰砰声大作,有人在激斗。 攀上坡顶,只见孙、施二人以二对一,正同一个儒生打扮的人交手。 那儒生三十几岁,身材欣长,颇具器宇,正是师兄林大业。 米入斗高呼道:“师兄,我来帮你。”直冲上去。 忽的青光一闪,一把长剑递到眼前。转头一瞧,却是古平国。 米入斗道:“你拦我干什么?” 古平国道:“你插得上手吗?你瞧这里一个个的功夫,哪个不高过你一大截,又有谁上去帮忙了?”向旁边指指点点。 米入斗顺着他的手臂一望,见十几名黄衣道士持剑而立,将三江帮百余帮众逼在一旁。 这些帮众大半身上带伤,一个个哆哆嗦嗦,显然吓得不轻。 巩二爷和海盐帮众人却站在另一边观战。 米入斗记得其中数名道士的名号,说道:“清汉、清淮、清渭……啊,承天二十八宿全都来啦?” 承天观出家弟子,依着道、德、清、静四字排行。 德天道人门下二十八位出家弟子,皆为“清”字辈,号称二十八宿。 林大业身为俗家弟子,又最晚入门,却得掌承天观门户,可见师父同二十八位师兄,于他寄予厚望。 古平国道:“对付三江帮的虾兵蟹将,二十八宿也不用全来。清汉师伯说,那天咱们下山后,上官小师叔放心不下,便去承天观找我师父。 我师父多精明,一听小师叔说起那江湖消息,就知道是假的。他原本不想理会,可又不放心咱们,便带着人赶过来了。” 米入斗道:“上官师妹也来了吗?” 古平国道:“她病体未愈,我师父怎么舍得带她一起来?对了,闻平邦呢?师父听你落水,让他去寻你,怎么没一起回来?” 米入斗便将自己落水后,被黄若救起等等经过,几句话说了。 古平国听得那“毛猴子”乃是一名少女所扮,口中啧啧称奇:“怪不得他没回来,这会儿准是在找乐子呢。 你小子方才跌下去,倒是一逃了之。那两个活阎王没地方撒火,便要大开杀戒。幸好我师父赶过来了。 那枣核脑袋一见,还以为他是来追究自己的,吓得尿了裤子。” 米入斗望过去,果然见巩二爷两条裤管湿漉漉的,却丝毫不阻他岔开一双短腿,神采奕奕地给林大业站脚助威。 古平国接着道:“我师父瞧巩二爷吓坏了,便好言安抚,说素闻他仗义疏财,定然不会做下这等恶事。 这是客套话,意思就是说凭你姓巩的,哪有那个能耐害得了上官师祖?巩二爷千恩万谢,可孙、施两个阎王就是不信,死活吃定了他。” 米入斗道:“两个狗东西欺人太甚!” 古平国道:“我瞧他俩是想借机把海盐帮挑了,收了他们的财路。两边说得不对付,就打了起来。他们手下那群兔崽子,被咱们十几人一顿砍瓜切菜,打倒了不少。” 古平国一抬手,得意洋洋地指着一人,道:“瞧见那个把脚丫子扛在肩膀上的了吗?” 米入斗见那人面色惨白,左腿齐膝断了大半,反折上来,在胸前抱着。伤处支楞着白花花的骨茬,大腿上扎着一条绳子止血。 米入斗点点头,又听古平国道:“这人自报名号,是三江帮烂银堂的头头,三两招便被我砍断了腿。 总算我记得师父的教诲,做人留一线,这条腿没全给他弄断,还连着那么一层皮儿。” 米入斗道:“嘿嘿,你倒懂得做人。” 古平国道:“那红脸阎王见手下不中用,要和我师父单挑。黑脸阎王借口没趁手的家伙,要两个一起上。我师父又怎会怕了他们?便答应下来。 方才你那么愣头愣脑地一冲,这两个阎王要是趁机怪他说话不算,不守江湖规矩,那岂不坏了事!” 米入斗道:“你拦得对。” 凝目向场中三人瞧去,但见孙铜掌掌心里红光大盛,施铁掌的手掌却犹如墨染一般。 四只手掌如犹如红、黑两对大蝴蝶,上下翻飞,丝毫不避剑刃,将林大业身前要害,尽数笼住。 林大业长剑疾舞,剑光如一条条灵蛇,在周身绕动,将门户守得甚是严密。 米入斗虽不擅剑法,但也瞧出林大业的剑招全取守势,心下隐隐担忧,忍不住问古平国:“掌门怎么只守不攻?” 古平国道:“我师父常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米入斗道:“林师兄常说什么?” 古平国道:“他说,武林中人最看重的便是面子。切磋武艺的时候,要给对方留些余地,别伤了他面子,便可少结不少冤家。 掌门要是三招两式就把这两个老鬼打发了,他们怎么下得来台? 因此怎么着,也得先让个几十招,然后小小地给个教训,嘴上却要把对方夸上几句,再说一声承让。这是做人的道理,谅你也不懂。” 说话间,林大业利剑一挺,从二人的掌影里斫出一条空隙,一闪而出,快疾无伦地晃到施铁掌身后,挥剑横劈。 施铁掌以攻为守,一掌拍向林大业肋下。 哪知剑光一闪便逝,林大业已跃到孙铜掌身后出剑。孙铜掌向前一扑,才堪堪避开。 林大业围住二人疾奔,一个圈子下来,竟攻出十几剑。 他脚下越来越快,身子化作一道青影,将二人围住。手上剑招不绝,便似有三五名高手,从不同方位出剑一般。 孙、施二人的师父,乃是武林中的一位前辈,身兼掌法、轻功双绝,人称“仙掌灵猿”。 二人自拜师起,苦练十几个寒暑,才各自学到师门的一半掌法。哪知尚未学得师门轻功“御风诀”,师父便把命丧在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上。 因此师兄弟二人掌法虽凌厉狠辣,轻功却是泛泛,遇到了林大业这等快若电闪的身法,竟一筹莫展。 古平国瞧得眉飞色舞,道:“你瞧,掌门这是以咱们九华的轻功,来运使承天观的剑招,剑招中含的却咱们九华派的‘不尽剑诀’。” 米入斗心下赞叹:“林师兄身兼九华、承天两派绝学。我和他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猛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似是金属刮擦之声。 林大业向后一跃,落地时似是没站稳,又向后连退几步。 米入斗大吃一惊:“难道师兄输了?” 第19章 铜掌铩羽 林大业接连退出三步,腕子一悬,剑尖指地,拱手道: “两位前辈掌法精妙,在下今日领教了,承让。” 古平国得意洋洋地瞟了米入斗一眼,似是在说:“你瞧,我说得准不准?” 孙铜掌大吼一声,右手扼住左腕,将左掌举在眼前。 只见一道淡淡的血痕从掌心里渗了出来,掌上那一团赤红之色却褪了个一干二净。 古平国讥道:“这老儿受了那么一点伤,怎么就吓得跟公鸡脱毛一般,一眨眼就变了色儿?” 施铁掌神色惊慌,连点孙铜掌臂上穴道。 孙铜掌惨笑道:“兄弟,没用啦,师父早说过了。” 原来二人所练铜砂、铁砂掌,罩门便在掌心 “劳宫穴”上。 师父“仙掌灵猿”当年曾告诫二人,万不能叫此处见血,否则便要武功全失。 师父又说,那“御风诀”不但是一门轻功,也是内功诀要。 要等二人掌上功夫练成,方可开始修习,便能将掌中罩门沿着“心包经”上移,藏于腋下。 哪知他还未将“御风诀”传授二人,便一命归西。因此二人的武功中,留下了极大的隐患。 本来习武之人,罩门所在最是柔弱,丝毫受不得外力。但二人所练武功又不同寻常。 掌法成后,一双手掌便如铜包铁裹一般,针插不入、刀砍不伤。因此临敌之际,丝毫不忌惮对方触碰。 何况这罩门就在掌心里,就是忌惮,也没法子令对手不触碰。 林大业所用长剑虽属寻常兵刃,但在他内力运使之下,不亚于砍金断玉的神兵利器。方才剑尖在孙铜掌手心里一掠,便将他掌心割破。 孙铜掌情知自己多年来的勤修苦练毁于一旦,今后与废人无异。 想到自己师兄弟二人往日行事狠辣,结冤甚多。今后若有对头找上门来,便只能靠施铁掌一人抵挡,自己却成了累赘。 他生性高傲,岂能受得了这口气?一弯臂,自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往心窝里扎去。 施铁掌眼疾手快,将匕首夺下,大声道:“师兄,咱们从长计议!” 林大业虽不明就里,但见二人举动有异,显然孙铜掌受伤颇重。 他长揖一礼,道:“两位前辈,敝派的“承天回气丹”,于真气行岔所致的内伤颇有奇效,还请前辈服用。” 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双手奉上。 他口中所谓“真气行岔”乃是谦逊之词,以保全对方的脸面,讲明孙铜掌之所以受伤,不是因为武功不如自己之故。 施铁掌将药丸接过,摔在地上,一脚碾碎,冷冷道:“林掌门,来日方长!” 扶着孙铜掌,向回便走。三江帮众人抬着伤者,蔫溜溜地跟在二人身后。 才走出十几丈,施铁掌忽地一声低吼:“什么东西探头探脑!” 骤然一掌,击在一株树干上,领着人扬长而去。 那大树有两人合抱粗细,被击得枝叶乱颤。 只听“妈呀”一声,两个人从树洞里钻了出来,抱头鼠窜,却是薛长行和李潇寒。 二人慌不择路,一头扎到海盐帮的人堆里面。 巩二爷一把揪出薛长行的衣领,道:“姓薛的,小老儿方才等着你救命,你跑到哪儿去了?” 又横了李潇寒一眼。见他头发上挂满木屑枯叶,胡子里爬了许多蚂蚁,极是狼狈,心下登时明白了。 薛长行甩脱巩二爷,向林大业恭恭敬敬地一揖倒地,道: “林掌门,您也在这儿呐!半年不见,您可是越发的清健了。” 林大业还了一礼,薛长行又拉过李潇寒,帮他引见,道:“这位是……” 巩二爷抢过话头:“这位就是 ‘以箫为剑、剑做箫音’的李潇寒李大侠。” 言语中满是嘲讽之意。 林大业双眉一扬,道:“你是李潇寒?”声音满是诧异。 李潇寒面露微笑,道:“不敢,正是区区。”轻抚长髯,随手捻落几只蚂蚁。 薛长行往他背上猛地一拍,道:“当着弥勒佛的面,还敢冒充和尚。” 又向林大业一躬身,道:“这位是我磕过头的兄弟,姓武名燕。” 武燕向场中众人环环一揖,讪讪道:“在下是三春拳四代单传的掌门武燕,武松打虎的武,劳燕分飞的燕。” 拽住下颌的长须,一撮撮地拉了下来。又在脸上搓了几下,面皮登时变得如橘皮一般粗糙。 古平国笑道:“你瞧他这张粗皮,倒是好挂妆!” 上前指着武燕的眉眼,问道:“这也是假的么?” 武燕道:“这倒不是,小人生就一副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好人。江湖朋友佩服小人嫉恶如仇,送了个名号,叫做‘有仇必报’。” 巩二爷心头火起,探手揪住武燕的衣领,道:“姓武的,这事儿你怎么说?你们两个王八孙子要趁人之危,拿二爷我找乐子吗?” 哗啦一声,站出十几个手下,将薛、武二人围在当中。 武燕一指薛长行,道:“二爷,这可都是他出的主意呀。 他说自己最近手头紧,欠了一笔不能不还的债,听说您老最近遭了难,便和我合计了个主意,要从您这儿蒙点银子,把债窟窿给填上。” 薛长行苦着脸,道:“二哥,兄弟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巩二爷道:“谁当你是兄弟!咱们的交情,往后一刀两断。” 第20章 传家宝、鬼难逃 薛长行向林大业道:“林掌门,半年前小的保镖遇上劫匪,您也是知道的。” 林大业点点头,薛长行接着说: “小的上次中了歹人的埋伏,丢了镖不说,那帮强盗更要赶尽杀绝,幸蒙您仗义搭救,才好歹保住一命。一直没跟您登门致谢,实在该打。” 米入斗心想:“原来师兄这半年,没少做行侠仗义的事。” 又想起自己每日酗酒度日,心下惭愧不已。 林大业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只怪在下那日来晚了一步,没能寻回财物。” 薛长行连声道:“哪里,我蒙您相救,能保住这个脑袋吃饭,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他又腆着脸,向巩二爷道:“咱们做保镖行当的,向来重的是名声,兄弟失了镖,又赔不起,这一行是混不下去了。 本来想一跑了之,开个武馆混口饭吃。哪成想雇我保镖的,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他埋了个包袱,本拟巩二爷会问一句“什么来头”,便好接着说下去。 岂料巩二爷不接茬,冷笑不语。 薛长行只好讪笑几下,接着说:“这个人就是常德军节度使谭缜谭大人。” 林大业双眉一轩,道:“贪官滑胥,只会鱼肉百姓,吸髓舔膏,又算是什么来头!” 薛长行附和道:“对,就是这个姓谭的,他听说我丢了镖,就把我满门老小全关了起来。给了个期限,让我把镖找回来,不然就要全家充军。 我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劫镖的,是仙芝寨的冯秃鹳。我托了人去讲情,喏,就是这位武兄弟。 哪知冯秃子说,他寨里兄弟穷得揭不开锅,定要我花三千两银子来赎。” 米入斗惊道:“三千两?是什么宝贝?” 他自幼清苦,偶尔揣上几十个铜板去镇上,便觉得连走路也豪阔起来,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这么值钱。 古平国瞥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少见多怪。 薛长行道:“其实哪里是什么宝贝,就是一块大石头。去年天旱,黄河干得见了底,就把这石头露了出来。 那官儿见了,非说这块石头像仙鹤,要送到京里,献给道君皇帝,就找了小的来保这一镖。” 林大业沉声道:“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道君老皇帝酷爱奇石,下面当官儿的便为他四处搜掠。 凡是有石头被他们看上了,不管是在高山绝壑,还是在百姓家里,黄纸一封,便成了贡物。 搭桥修路,拆屋凿墙,也要运到汴京,害苦了不少百姓。” 米入斗忍不住问道:“石头又有什么用?” 林大业笑道:“他认定石中有蟠龙神力,身处奇石环绕,便可得道升天。 如此荒诞不经,哪有半点我太祖皇帝的英武之气,简直是不肖子孙!” 薛长行、巩二爷等人均不敢搭腔,心中想着: “你武功高强,不怕官差,这么说说自然无妨。我们小门小户,可不敢说这掉脑袋的话。” 过了片刻,薛长行又道:“我把祖宗传下来的老宅都卖了,东挪西凑,才拼出一千多两银子。 哪知冯秃子丝毫不顾江湖道义,死死咬定了三千两不松口。 我被逼的没办法,想起二爷您为人一向慷慨,向您老人家借点钱来应急。” 巩二爷道:“你好好开口,我便是三千两一并替你出了,也没什么打紧。 江湖中人,哪个没有落魄的时候。可你却来和我装神弄鬼,私底下打得是什么算盘?” 薛长行道:“我和这位武兄弟行到附近,听了些江湖风声,知道有不少人要来找您为难。 有句老话不是说‘无功不受禄’么?我就琢磨着,要是能替您把那些人都打发了,这银子也借得理直气壮一些,您说对不对? 他干笑两声,接着道:“可您也知道兄弟我手底下这两下子,收拾些地痞还可以,要遇到硬手,就只有落荒而逃了。 所以啊,就想出了这么个‘猪鼻子插葱装大象’的主意。 一则凭那大魔头的名头,二则凭武兄弟手上那个祖传的法宝,叫他们知难而退。” 林大业忽地说道:“西边马蹄甚急,不知来的是哪一路的朋友。清汉师兄,请你去看看。” 一个承天道士领命而去。 米入斗凝神细听,却丝毫不觉,心下叹服:“师兄勤修内功,耳聪目明,我哪里比得了。” 巩二爷接着薛长行的话茬,道: “这么说你们还是一片好心。你俩若是当真能帮我消灾挡祸,我也得谢谢你。 可三江帮一来,你们便脚底抹油了,害我在这儿硬撑,险些把命丢了。” 薛长行道:“谁料得那野猴子似的丫头识破了我的机关,把这宝贝给抢走啦。 我俩少了那根葱,大象也就装不下去。” 武燕道:“这就叫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老婆又折葱。 一万两银子没捞着不说,还把我那‘鬼难逃’的传家宝给搭进去了。” 米入斗心想:“原来那物事叫做‘鬼难逃’,被它这么一缠,果然是连鬼也逃不了。” 林大业奇道:“鬼难逃?” 武燕道:“是小人先祖传下来的一张大蛛网,一点儿都不黏,却结实得很,寻常刀剑砍上去也伤不了分毫。” 他说起那宝贝的来历,原来他的曾祖一日在嵩山绝顶采药,不慎失足跌落山崖,自以为必死,哪知坠到中途,似是被什么接住,竟空荡荡地悬在空中。 探手一摸,才知身下是一张蛛网,凌空架在峭壁上斜生的两棵松树间。 他心知此物乃是至宝,设法脱险后,便将这张蛛网取回,当传家宝一般藏着。 他深明“怀璧其罪”的道理,知道自己的武功殊不足道,若这消息张扬出去,难免会惹得江湖中人眼热。 到时候保不住宝贝是小事,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告诫子孙,除非能练成一流武功,否则断不可以将此物取出炫耀。 哪知一日武燕说漏了嘴,被薛长行用话将住,不得已将此物取出来给他看。 薛长行一见之下,登时生出了借着这宝贝蒙混一番的主意来。 巩二爷等了片刻,见林大业不再发问,才问武燕: “不是三千两吗,你方才说‘一万两银子没捞着’,那又是怎么回事?” 第21章 海盐拜服 巩二爷问起一万两银子,薛长行连使眼色,武燕却没看见,说道: “他和我说,你海盐帮财源广进,平日里一出手便是三五千两,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们好歹帮你对付几个对头,只找你要两万两。二一添作五,我一万,他一万。 刨了冯秃鹳那三千,他还能净得七千。” 巩二爷怒道:“好哇,姓薛的,你当我是冤大头,当我这银子都是大水冲来的吗?” 抡着拳头,没头没脑乱打。 薛长行转身便跑,武燕叫道: “喂,老薛,你别走,我那‘鬼难逃’是在你手里丢的,你得帮我寻回来。”追了下去。 薛长行边跑边道:“我怎么知道那野猴子跑哪儿去了?” 又喊道:“二爷,那银子你先欠着,回头我再找你来拿。” 巩二爷骂道:“老小子,还敢找我要银子!”拔腿追去。 林大业道:“巩二爷,这种小人江湖上多得是,也没什么大恶,就由他去吧。” 巩二爷神色立变,恭恭敬敬道:“是,听凭林掌门吩咐。” 林大业唤过一名中年道士,说道:“清渭师兄,薛镖头也确是遇到了难事。你去趟仙芝寨,请冯当家的瞧在林某面上,把那石头还给他吧。” 他将剑首上的坠子取下,又道: “咱们和冯寨主素不相识,怎可空口白牙地吩咐人家。我这枚剑坠乃是玄铁所制,是件稀罕物事,总也值个三五百两。先给了他,要是他嫌不够,咱们再慢慢筹措。” 巩二爷心下佩服:“林掌门执掌承天、九华两派,武林中威名赫赫。这等小事,随便派人传个话过去,那冯寨主还不得乖乖听话? 天底下又有哪个山寨敢不买他的面子?可他居然如此谦逊,竟要以随身之物相抵。 小老儿可不能没这眼力,让他老人家破费!” 他急忙说道:“林掌门,这三千两当由小老儿来出。三……那个两撮毛,快把包裹拿过来。” 接过包裹,掂了一掂,道: “咱们虽然逃得匆忙,黄白之物可没少带。小老儿以手做秤,这包金子约么十二、三斤,如今金价贵,也能折成三千几百两银子了。” 林大业推辞不得,只得将包裹收下,递给清渭,命他给冯秃鹳送去。 正说话间,清汉牵了匹马过来。马上一个绿衫女子,二十上下年纪。 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脸上大有倦容,双颊毫无血色。 米入斗叫道:“师妹,原来是你来啦,你的病好了吗?”飞奔过去。 林大业也迎上去,道:“你身子尚未复原,怎么不好好在观中歇着?哎,静风、静云是怎么照看的!” 那女子正是上官屏。她落下马来,向二人盈盈一福,道: “两位师兄好。不怪静尘他们,是我放心不下,支开他俩,悄悄跑出来了。” 她一抬头,飞快的瞟了海盐帮诸人一眼。便转向林大业,嘴唇翕动一下,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询问之意。 林大业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一下,似打哑谜一般。 米入斗只觉莫名其妙,他可猜不到林大业点头的意思是:这些人是海盐帮的。 摇头却是在说:“凶手不是他们。” 上官屏轻轻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林大业道:“师妹,你还病着,先在旁边歇歇,这些事我自有主张。” 挥袖在一块青石上掸了掸,扶她坐下。 上官屏见场中不相识的男子众多,甚觉腼腆,转过身来,背对着众人。 林大业走回人前,向巩二爷道: “今日三江帮虽然知难而退,但那假消息只怕传遍江湖,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来生事,不知您有何打算?” 巩二爷叹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要埋到哪里。” 神色甚是凄惶。 林大业将腰间长剑解下,双手捧到巩二爷眼前,道: “在下这柄剑,江湖中人大多识得。您随身带着,若有人觊觎我九华派那张关防图,来找您为难,便把这柄剑给他看,让他找我林大业来。” 双眉下目光炯炯,气势慑人。 巩二爷心下折服,躬身接过长剑,双手捧着交给手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布包,四角打开,却是厚厚的一本书。 米入斗奇道:“那是什么?” 巩二爷道:“米少侠,这是敝帮的总账。” 恭恭敬敬地将那账本呈在林大业面前,道: “敝帮六处分舵、三十六处盐场,银、盐两项的收入,平日里柴米油盐的开支,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林掌门,您于咱们有救命之恩。海盐帮小小门派,若能拜入您的麾下,咱们帮里一千六百多号兄弟,人人脸上都有光彩。” 林大业勃然变色,道:“巩二爷,林某岂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巩二爷道:“咱们海盐帮在江湖上虽微不足道,但靠着贩私盐这棵摇钱树,每年总有几万两银子的进项。” 场中承天、九华众人,除林大业外,皆是一惊。 米入斗更是惊得挢舌不下,心想:“几万两银子若堆在屋里,只怕能摞到房顶。” 巩二爷待得啧啧之声渐渐平息,接着道: “这次咱们逃得窝囊。经此一事,只怕江湖中人,全都知道海盐帮架子大、里子软。 就好比一个小娃娃守着棵摇钱树,人人见了都难免眼红,咱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林掌门您仁义豪侠,小老儿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后愿听您号令行事。” 他双手捧着账簿,伏拜在地,海盐帮众人在他身后跪倒一片,轰然道: “二爷说的,就是我们的心里话,我等都愿遵林掌门的号令。” 林大业沉吟片刻,道:“既然诸位兄弟抬爱,在下不敢推辞,咱们今后便是一家人。无论贵帮有何危难,林某自当和诸位同仇敌忾。” 接过了账本。 巩二爷如释重负,急忙敲钉转角,向海盐帮众人道:“林掌门收录咱们啦。” 林大业道:“‘收录’二字,切莫再提,贵我两派乃是兄弟之份,不分上下尊卑。” 巩二爷唯唯诺诺,躬身道:“是。” 林大业将账本又递回巩二爷,道:“巩兄,兄弟实非经理长才,海盐帮的事务,还是请您主持。” 巩二爷连声答应,双手接过账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林大业转过身去,长长地叹了口气,暮光里瞧得清楚,满脸尽是忧虑之色。 米入斗轻声道:“掌门做了件好事,又收服人心,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22章 “那只马蜂” 古平国在米入斗耳边悄声道: “他海盐帮找到了靠山,咱们可是有点得不偿失。收了个海盐帮,却得罪了三江帮。 这就好比下棋,这里吃了别人一个卒子,那里却丢了个马,那不是赔大发了吗!” 说话声虽轻,却仍被林大业听到了。 他沉声道:“平国,你过来。” 古平国不敢不从,慢慢蹭了上去。 林大业慨然道:“咱们习武之人,济人困厄乃是本分,所做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道义’二字。 要离断臂杀庆忌、豫让漆身刺赵襄,所为者一则百姓安宁,二则知恩图报。 有哪一个计较鸡虫得失?又有哪一个顾惜身家性命了?” 他神色严峻,古平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 “师父教训得极是,弟子牢记。义所当为便为,不能计较于得失荣辱。” 林大业道:“哼,你这张嘴倒是八面玲珑。我问你,你方才是怎么对你米师叔的?” 古平国嗫嚅着不敢答。 林大业厉声道:“你用剑比着你米师叔胸口,这事儿有没有?” 古平国吓了一跳,心想:“原来师父和那两个老鬼比武的时候眼观六路,我在旁边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到了。” 吓得连连磕头,向米入斗哀求道: “米师叔,小侄言行不恭,冒犯了您,请您老人家海涵。” 米入斗道:“师兄,你消消气,古师侄一片好心,怕我坏了你的事。咱们平日里都是这么耍的,算不上什么。” 一低头,见古平国正恨恨盯着自己,目光里充满怨毒。 他心中奇怪:“我帮你说话,你这么盯着我算什么?” 林大业大怒,喝道:“什么?平日都这么耍?你就这么恭敬师叔吗?” 米入斗才知说漏了嘴,又想把话圆回来。可他素来口笨舌拙,见林大业脸如严霜,也不知该说什么。 林大业道:“咱们九华派门规,犯上忤逆该怎么办?” 古平国脸色煞白,道:“该……该斩……斩下用剑的那条手臂。” 林大业道:“你既然知道,还敢犯此门规,是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罚你?” 脸色愈发阴沉。 巩二爷见他训诫门人,自己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颇显尴尬。 寻了个空子,拱手告辞。 林大业虽在气头上,却也分得清内外轻重,躬身相送。又派了清汉等群道护送海盐帮众人。 林大业目送巩二爷远离,一转身,见古平国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冷冷道: “怎么?舍不得这条胳膊吗?” 忽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师兄,你就饶他这次吧。前些时日我卧床不起,全靠着他们几个忙里忙外照应着。” 声音起处,上官屏缓缓行了过来。 林大业摇摇头,道:“师妹,你犯不着给这个孽徒求情。”语气缓和了许多。 古平国知道师祖死后,师父便对这位“小师娘” 格外的爱惜。有她为自己求情,这条胳膊多半保住了。 他甚是机灵,道:“师父,弟子从今以后,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将头磕得砰砰响。 林大业道:“你起来吧,为师百事缠身。这一年和你们话也没说几句,疏于教导。说起来我也有错。” 古平国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才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 林大业忽然一探臂,抽出古平国腰间长剑。 上官屏同米入斗齐声惊呼:“师兄!” 林大业扳住剑尖,折下寸许长的一块。 一挥手,把剑扔在古平国面前。说道: “我今日折下你的剑尖,代替手臂。教你今后一见此剑,便记得长幼尊卑。” 江湖中人,无不看重手里的兵刃。 长剑无锋,两边有刃,倒似一把开山砍刀。 古平国日后若持之与人争斗,难免被他人耻笑,实在是极大的耻辱。 他惊惧之下,倒也顾不上这许多,忙道:“是,徒儿牢记在心。” 林大业皱眉道:“平邦呢,怎么还没回来?” 米入斗不敢多说,道:“我去喊他。” 林大业道:“左右无事,咱们一起去吧。” 古平国牵过马来,林大业将上官屏扶上马,牵马缓行。 天色已甚为昏暗,几人各举火把,米入斗当先带路,寻了过去。 行经一片林子,忽听一阵呼喝声传来,嗓音正是闻平邦。 米入斗道:“糟糕,他遇到对头了!”撒开脚步跑了进去。 钻进林子深处,眼前好大一片空地。 空地上一人打着赤膊,手上剑光闪动,口中嗬嗬做声,月光下依稀辨出是闻平邦。 他围着一块磨盘般的巨石窜高伏低,似是在同什么东西搏斗,却又不见那对头的身影。 米入斗心中叹服:“闻师侄平日吊儿郎当,哪知背地里竟如此下苦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练剑,我可大大地不如他了。” 举着火把在一旁观瞧。 却听闻平邦气急败坏地喊道:“米入斗,你再不过来帮忙,我可要骂你祖宗十八代啦。” 米入斗正奇怪着,林大业赶了上来,手中火把疾舞,便似一个大火球,将闻平邦罩在其中。 米入斗嗅到一股焦糊味道,赶到近处,耳中听得嗡嗡之声,才瞧见一大群灰蒙蒙的马蜂在周围绕来绕去。 他急忙挥动火把,驱赶马蜂。 过了片刻,古平国和上官屏也赶到林中,过来帮忙。 那群马蜂耐不住烟火,不多久便四散而去。 闻平邦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道:“多谢师父搭救。” 林大业“哼”了一声,想要责怪他方才对米入斗出言不逊。 可见他身上凡裸露之处,满是鸡蛋大小的包。 脑袋上更是包连着包,有如一枚猪尿泡,实在狼狈不堪。 林大业将火气压下,取出个瓷瓶,抛在闻平邦面前,道:“你自己抹吧。” 闻平邦道:“谢谢师父。”将瓶子打开,在伤处抹药。 米入斗瞧见他发髻上黏着一物,轻轻捏了下来。 放在火把下细看,却是块泥巴,上面粘着一只马蜂,身子扁扁,正是自己在河边捏死的那只。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喂,你又坏我好事,快把那蜂子还我!” 第23章 九华剑法 这清脆的话音方落,从树后绕出一个少女,把手向米入斗一伸。 米入斗道:“黄姑娘,是你啊!”把那马蜂递到她手里。 他想起黄若说过这马蜂最是记仇,会追着死蜂的味道叮人,心想: “这姑娘整起人来,怎么那么多精灵古怪的主意?我这师侄遇到她,被克得死死的。” 闻平邦猛地站起来,骂道:“小妖女,野猴子,你敢戏弄你大爷!” 见林大业脸色不善,急忙忍住嘴,跑到一边将衣服穿好。 黄若咯咯笑道:“谁要你这么听我的话了?让你钻林子,你就钻林子,让你脱衣服,你就脱衣服。” 她又向林大业道:“喂,你是他的师父林大业?你问问你这徒弟,他方才脑子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古平国一手托住下颌,一手压住头顶,又紧紧咬住下唇,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林大业虽未亲眼见得当时情景,却也不难想象。 他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向黄若深深一躬,道: ”林某教徒无方,冒犯了姑娘,尚请恕罪。我一定要好好责罚这个孽徒。” 黄若道:“你怎么责罚啊?” 林大业没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道:“这个……” 黄若笑吟吟道:“我之前在一个寨子里,瞧见那寨主把不听话的手下浸猪笼,倒是好玩得很。” 闻平邦再也按捺不住,骂一声:“毛猴子,瞧老子不把你猴毛拔光了!”挺剑冲去。 黄若急退两步,忽的纵身而起,翻落到他身后。姿态轻盈,宛似飞鸟。 林大业正要喝住闻平邦,见她这一纵, “咦”了一声,便未出口喝止。 米入斗要上前劝阻,林大业手指向他一摆,道:“先瞧瞧再说。” 闻平邦同黄若绕着那块石头追来逃去。黄若奔走甚是敏捷,闻平邦连出几剑,却连她的衣裳也没沾到。 米入斗瞧在眼里,心中一动: “她用的是我九华派的轻功!无怪我在火场里,见她一纵一跃,都那么眼熟!” 他入门多年,自己虽不擅轻功,可瞧得多了,自然分辨得出。 黄若被闻平邦迫得紧了,身形一折,向古平国奔过来。 喊道:“你快救救我。”往他怀里扎去。 古平国见便宜送上门来,虽然师父便在旁边,又岂有不沾之理? 他嘴里叫着:“师兄不可动粗!”两只手却提起来。 对好位置,五指虚张,手心里好似握着两枚桃子。 显然不怀好意。 黄若奔到近处,忽的滴溜溜一转,从他身侧逃了过去。 古平国只觉腰间一轻,长剑已被她抽走。 接着眼前青光一闪,闻平邦的剑却已当胸刺到。 总算古平国见机不慢,向旁边一跃,堪堪避开。 黄若回头向古平国笑道:“谢谢你借我剑呀。” 闻平邦大怒:“你怎地胳膊肘朝外拐?” 古平国有苦难言,干笑两声。 闻平邦长剑一提,一招“天柱银瀑”,从上到下劈落。 黄若一拧腰,手臂一挺,长剑斜斜一划,似是小睡之后慵懒地伸了下腰一般,恰将闻平邦的长剑荡开。 上官屏轻轻道:“莲台落霞。” 天柱、莲台皆是九华山山峰之名。九华九十九剑,大多以山中奇景为名。 林大业笑道:“师妹,你何时收了这么个精灵古怪的徒儿,可没你的半点斯文娴雅。” 上官屏道:“她不是我徒弟,师兄,她的功夫不是你教的么?” 林大业摇摇头,道:“也许是师父他老人家生前,给咱们收了个小师妹。” 上官屏神色一黯,过了半晌,轻轻道:“爹爹他可从来没说过,他不会瞒我。” 林大业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负手站在一旁。 闻平邦一剑劈空,一招“东崖破晓”,挺剑直刺。 黄若长剑一圈,转出两道剑光,向闻平邦手臂上剪了过来。 古平国道:“师兄,小心这招‘溪涧双流’。” 九华有峰,名为东崖。其上花潭、龙溪二水夹峰而流,这两招便是以此为名。 闻平邦手臂一缩,又一招“天河绿水”,长剑横挥。 黄若腕子一颤,剑光闪动,长剑一而化三,三而化九。 上官屏叫道:“九秀芙蓉!” 这两招的名称却源于李白咏九华的名句“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闻平邦自然知道,黄若一剑化九之后,便要向自己头上递来,忙挥剑格挡。 黄若蓦地里一沉肘,却向他胸口疾刺。 这一剑又快又狠,闻平邦见她前两招九华剑法使得中规中矩,哪料得到她会突然变招,来刺自己的胸口。 待瞧清了剑路,已来不及躲闪。 胸前点点疼痛,长剑已然刺破了肌肤。 闻平邦心底一凉,忽觉腰间一紧,裤带似是被人抓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腾起。 落地后一侧目,见师父正在旁边,才知方才危急之下,是他救了自己。 低头一看,胸前九处浅伤,入肉虽不深,却也鲜血淋漓。 林大业沉声道:“姑娘,小徒多有冒犯,却也罪不至死。你手中这把长剑,若是剑尖尚在,他还有命在吗?” 古平国不失时机,大声赞道:“幸亏师父神机妙算,提前把我这剑尖给折了去。” 黄若一撇嘴,把手中长剑舞了个圈,道: “原来是跟捅不死人的烧火棍子。 这种窝囊徒弟一个都嫌多,你一招就是一对儿,我帮你清理门户,有何不好?” 林大业面沉似水,冷冷道:“姑娘是谁?九华派之事,林某自有主意,何劳姑娘挂心?” 米入斗忙道:“师兄,这位是黄姑娘。方才三江帮和我为难,是她救了我一命。” 林大业神色稍缓,道:“黄姑娘方才施以援手,足见高义。” 躬身一礼,又道:“不知姑娘的九华派武功,是从何处学来的?” 黄若道:“是那一路劈马蜂的劈‘蜂’剑法吗?我是和你那高足学来的呀,现炒现卖、新鲜热辣。” 林大业道:“姑娘取笑了。敝派这路剑法,暗含五行正奇,相生相克的道理。 小徒所用 ‘天柱银瀑’,正被姑娘的‘莲台落霞’所克,后四招也是如此。 姑娘就算见过他使全套剑法,却也学不来这些道理。其中缘由,尚请赐教。” 黄若故作不知,道:“你说什么?什么五香蒸鸡、花生没壳的?” 上官屏道:“黄姑娘,你这一路剑法是谁传授的?你和我说,好么?” 黄若道:“姐姐,你叫什么?” 米入斗接过话来,道:“黄姑娘,这是我师妹上官屏。” 黄若道:“啊,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上官小师娘!你生得真好看,怪不得那满身是包的夸你长得水灵。” 闻平邦吓得一哆嗦,忙道:“胡说八道,我可没这么说。” 黄若道:“我怎么是胡说八道? 你还说她身段虽不怎么诱人,可毕竟是‘一分少、一分嫩,两根指头一掐,能捏出水来’,有这话没有?” 话音里把闻平邦的油腔滑调学了个十足。 闻平邦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自己方才的风言风语,全教她听了去,不敢再辩驳。 林大业的脸色自然是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了。 上官屏心里又气又羞,满脸通红。 黄若又道:“上官姐姐,你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我和你说吧。我的武功是一个鬼教的。” 林大业脸上青气一现即隐,怒道:“一派胡言!” 上官屏“啊”的一声,浑身一颤,仰头往着夜空,轻轻道: “师兄,莫非是爹爹他老人家在天有灵……” 第24章 十步定输赢 林大业叹道:“师妹,我也同你一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他老人家。但幽冥之事,实属渺茫。鬼神之说,不足相信。” 上官屏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缓缓低下头,道: “好妹妹,你和我说说,那鬼……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是不是留了一部长须?他身子削瘦么?他……他脸色可好么?”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黄若道:“什么长须?那是个女鬼。” 上官屏“哦”了一声,神色失望,两颗泪珠终于滚落下来。 黄若接着道:“她的样子,怎么说呢?” 忽的劈手夺下米入斗手中的火把,道:“她就长这个样子。” 将火把举在面前,又伸出舌头,一眼睁,一眼闭,做了个鬼脸。 火苗儿在她颊边跃动,一张俏脸上红光流淌。 暗夜之中,黄若出现这许久,林大业等人才第一次瞧清她的容貌。 古平国心中愤愤:“哼,这姓闻的命带桃花,总能遇见姿色不错的小娘们。” 林大业脸色一变,惊道:“你……你是……”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你的武功,到底是怎么学来的?” 黄若嗔道:“我不是说了吗,是一个女鬼教给我的。你不信就算了,我要走啦。” 将火把一晃,望着林大业掷去,转身便走。 米入斗手一探,帮林大业接过火把。 林大业却纵身追去,两三个起落,便拦在黄若面前。 黄若怒道:“你干什么拦我?”举剑便刺。 林大业闪身一避。黄若早有后招,左手两指直取林大业双目。 林大业竖掌架开,冷笑道:“好凶狠的丫头。” 闻平邦道:“师父,接剑。”长剑倒转,抛给林大业。 黄若身子跃起,手腕一垂,青光如瀑,一招“青峭滴翠”使了出来。 林大业接剑在手,还了一招“青峭滴翠”。 剑锋破空有声, 抢在黄若前面,指住她的手腕。 黄若见机甚快,腕子连颤,变作“九秀芙蓉”,剑刃幻做九条。 林大业叫一声“好”,也用了一招“九秀芙蓉”。 两扇剑光一交,只听得一阵细细密密的“叮叮”声,便似一阵急雨砸落屋檐。 黄若只觉对方剑上似有一股粘稠的力道,将自己剑刃逼住。九条剑光渐失灵动,又合在一处。 林大业长剑却越使越疾,剑尖化作九只萤虫,在黄若身前乱舞。 黄若忙又变招,林大业又以同样招式应对。 二人招式相同,剑法高下立判,林大业每每能后发先至,而剑上内力浑厚,更非黄若所能及。 才过数招,黄若处处受制。她把剑向古平国一抛,气鼓鼓地道: “不比了,烧火棍子还给你!” 林大业一回手,将剑掷给闻平邦,冷冷道: “黄姑娘既已认输,这便说说你师父是谁?” 黄若道:“你耍赖,我用哪一招你便学哪一招,你一个男子汉,跟我这小姑娘偷学招式,不丢脸吗!” 林大业又气又笑。 古平国道:“呸,小丫头伶牙俐齿,我师父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剑法精湛,武林中无出其右,怎么会跟你个丫头片子偷学?” 黄若忽又笑了,道:“好吧,请你这天下无敌的大英雄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手无寸铁的小丫头,好不好?” 林大业森然道:“黄姑娘,不是林某故意刁难,你当知偷师窃艺,乃武林大忌……” 上官屏眉头轻蹙,柔声打断他:“师兄……” 林大业一摆手,接着道:“你今日若不说得明明白白,却走不得。” 黄若伸出一根食指,往脸颊上刮了几下,道: “还说什么大英雄,只会欺负我一个小丫头,也不知羞。我偏要走!” 她倚小浑赖,林大业正一筹莫展,忽的望见那块磨盘般的大石,登时生出一个主意,道: “黄姑娘,在下便站在这里,赌你十步之内,定会落在这块石上。 要是我说错了,便不再为难你;不然的话,我问你什么,你便要答什么,成不成?” 黄若黑漆漆的眼珠一转,道: “哼,当我猜不出吗?你自己不动,倒要让他们一拥而上,对不对?” 林大业笑道:“无需他们插手。” 向数丈外一指,道:“师弟、师妹,你们四个暂且站在那边。” 闻、古二人依言行了过去。米入斗却和上官屏站着不动。 林大业将二人也拉了过去,道:“师弟、师妹,你们且看着。” 上官屏道:“师兄,你待人一向宽厚。怎么对这个姑娘……” 闻大业道:“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 走回原地,说道:“在下只用暗器。黄姑娘放心,敝派行事光明磊落,暗器上从不喂毒。” 黄若讥讽道:“以男欺女、以强欺弱、以众欺寡、以大欺小,果然是好大的光明磊落。赌就赌,怕了你么?” 林大业微微一笑,道:“那件叫做‘鬼难逃’的物事,是在姑娘身上吧?” 他听闻平邦口中“野猴子”骂个不停,早猜到是她从薛长行手里抢走了那件宝贝。 黄若奇道:“鬼难逃?” 随即会意,拍拍袖口,道:“在这里。你放心好了,你又不是鬼,我不用它捉你,就算我让着你。” 林大业笑道:“姑娘要用便用,林某也不害怕!” 黄若道:“好啊。” 说话的同时,身子箭一般向后退去,脚步细碎,眨眼间便已迈出四步。 林大业叫道:“小心玉松针!” 右臂一甩,一片白蒙蒙的物事从手中飞出,月光下银光闪动,却是一簇细小的银针。 九华派有两样独门暗器,一件唤作断脊镖,另一样便是这玉松针。 断脊镖断人脊骨,中者立毙。 而玉松针细如牛毛,力道轻微。不求以之伤敌,而是令对手闪避之际露出空当,再以后招胜之。 米入斗一见之下,便知师兄断无伤黄若之意,松了一口气。 玉松针散做一片,银光闪闪,便似天河横亘,飞扑黄若身前。 黄若那件“鬼难逃”网眼虽密,却不足以阻住这细如发丝的银针。 情急之下无暇多想,左脚先退,右腿运力一踏,凌空纵起,还不忘了喊道:“五、六……” 林大业道:“小心飞镖!” 三枚飞镖激飞而去。分射黄若咽喉、前胸、小腹三处要害。 黄若身在空中,再无闪避余地。 若以手接,却无把握尽数接下; 若以“鬼难逃”相隔,凌空无所凭藉,就算缠在飞镖上,也难以挡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第25章 太行孽徒 黄若身在空中,眼见三镖齐至,却无法可施。 忽见脚下人影一晃,米入斗高叫着“小心”,冲了过来。 她灵机一动,将“鬼难逃”挥出,正缠在米入斗头上。 借力一拉,三只飞镖从头顶上飞了过去。 她两脚踏定实地,躲在米入斗身后,连跺了几下脚,口中早已数到了“十一、十二……” 林大业铁青着脸,拱手道:“黄姑娘技高一筹,林某佩服。” 黄若嫣然一笑,在米入斗耳畔小声说:“谢谢你啦!“ 将蛛网解下,又冲林大业扮了个鬼脸,转身走了。 米入斗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中茫然若失。 回过头来,却见林大业正森然望着自己,道:“你坏了我大事!” 米入斗心里不服,气鼓鼓道: “黄姑娘于我有恩,我刚才要是不救她,下半辈子都会内疚,都会睡不好觉。” 林大业喝道:“你救她一命?你当为兄是滥开杀戒的人吗?” 昂然走到林中,回来的时候,手上却多了三枚飞镖。 将手掌向米入斗眼前一摊,道:“你好好瞧瞧。” 火光下瞧得真切,那三枚飞镖的尖儿已被拗得弯折过来。 米入斗霎时间明白,原来他无意伤害黄若,在发镖之前,已将镖尖折弯。 林大业负手缓缓行到那块大石旁,道: “方才她身在半空,这三支镖避无可避。 唯一的法子,就是甩出‘鬼难逃’缠住这块石头,将身子拉落石上。 你冒冒失失的一冲,倒叫她缠住你来借力!” 米入斗满心惭愧,无言以对,心想: “师兄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没料到我这莽汉在这节骨眼儿上,会闯出来。” 闻平邦道:“师父,我早就瞧出这丫头不是好东西,想把她拿住,没成想反倒被她算计了。” 林大业沉声道:“平邦,你还敢扯谎! 你方才想些什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以为为师没在场,就猜不到吗?” 双目如电,冷冷盯住闻平邦。 上官屏脸上泛出两团红晕。 她听了黄若转述这位师侄的风言风语,羞于和他在一起,低着头匆匆避开。 林大业厉声道:“江湖之上,无论黑道白道,一贯以‘淫’字为大戒,轻薄好色者人人不齿,你知道么?” 闻平邦吓得伏倒在地,道:“弟子知道。” 他虽涂了药,但野蜂毒性不小。一身大大小小的包肿得发亮,便似下一刻就要裂开一般。 林大业哼了一声,道: “总算你今日吃的苦头不小,为师就不另加责罚。好好记得这个教训,如有再犯,早晚取了你这颗狗头。” 闻平邦磕了个头,才又站起。 林大业道:“平国,你也过来。” 古平国立刻收起满脸幸灾乐祸之色,战战兢兢地肃立一旁。 林大业道:“你方才说什么为师天下无敌,这话可太没见识了。 少林四虚、丐帮帮主韦九霄、华山苍龙剑,哪一个武功不在为师之上? 这话若是叫他们听到了,不惹得别人耻笑吗?” 古平国连声认错。 林大业叹了口气,又道: “你们年少时机灵聪敏。为师见你们是两块习武的好材料,才收了为徒。 哪知这些年疏于管教,你们两个养了一身毛病。 目无尊长、言行无状,没半点名门弟子的做派。 念在咱们师徒一场,我总盼着你们能浪子回头。不然九华门下,可留不住你们了。” 闻、古二人唯唯诺诺地答应。 林大业转头瞧着米入斗,道: “师弟,你为人厚道,和他们全然不同。 可你方才去救那个姑娘,当真只是为了要报她的救命之恩么?” 米入斗脸一红,道:“我也不知道。” 想起黄若明艳绝伦的容貌,一时醺醺然,如饮醇酒,过了片刻,才道: “你那三只镖好快,我只道她躲不开,就要死了。也不知为啥,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林大业道:“为啥?自然是为了一个‘情’字。 师弟,你一副好男儿的肝胆,假以时日,必当有所成就。 那姑娘来历不明,身上带着一股邪气,你可要拿捏准了,别在这个‘情’字上,耽误了大好前程。” 米入斗“嗯”了一声,心里却不服气,想着: ”那姑娘虽然顽皮了些,可‘邪气’二字,却如何谈得上?“ 林大业缓缓道:“情之为害,较之‘淫’字更恶。许多名门大派的弟子,只因这个字,不但自己犯了无数恶孽,便连整个门派也受了连累。 那个‘以箫为剑’的大剑客,便是个例子。” 米入斗道:“ 李潇寒?他是哪一派的? 林大业向林外一指,道:“咱们一边赶路,一边说吧。” 闻、古二人甚是机灵,不待他吩咐,便牵过马来。 林大业将上官屏搀上马鞍。 闻平邦自知冒犯了上官屏,低着头匆匆走到前面,举着火把探路。 林大业牵着缰绳缓缓前行,说道:“师弟,太行派的名头,你可听说过吗?” 米入斗摇摇头,道:“我见识少。” 林大业道:“你不常在江湖上闯荡,没听说过这些事,也怪不得你。 这个太行派原本也有些名气,只因李潇寒一人,落得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米入斗道:“那个魔头把这一派斩尽杀绝了吗?” 林大业摇摇头,道:“他便是太行派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 上官屏想起那几具倒吊在树上、荡来荡去的干尸,有些害怕,道:“师兄,你说他干什么?” 林大业道:“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这件事若要从头说起,更要回溯到二十六、七年前。 那时为兄也还小,才入承天观习武没多久。如今雄霸荆湘的三江帮,连个影子还没有。” 路旁长草繁茂,在月光下铺开,在夜风里起伏。 林大业凝望片刻,道:“那时在这片草莽中,叱咤风云的是五凤帮。” 米入斗道:“五凤帮?”依稀记得曾听什么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林大业一指路旁,道: “江湖中的人和事,便似这片长草。草木繁盛一时,入秋后就会渐渐枯萎。 待得转年春天,便为新草遮盖。又有谁能瞧得到、记得起去年的旧草呢? 五凤帮盛极而衰,如今湮没无声。江湖上的后辈们,可也没多少人知道了。” 他轻轻摇摇头, 接着说道: “五凤帮最后一任帮主叫曲大明,颇为能干。年轻时的所做作为,大多是些除暴安良的好事。 五凤帮在他麾下,成了巴蜀首屈一指的大帮。便连荆湖、关中等地的不少草莽人物也投身其中。 若没有之后的事情,这姓曲的也不失为一代人杰,唉……” 叹了口气,不往下说了。 古平国颇为识趣,知道他是在卖关子,正需一人接口,问道: “师父,后来怎样了?” 第26章 通元谷、埋人骨 林大业道: “那是二十七年前。 西夏当时是小梁太后掌权,这女人野心不小,屡屡侵犯我大宋。 她有一员重将,叫做嵬名埋。这人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五凤帮素来同官府不对付,有意招纳曲大明,想让他在巴蜀作乱,接应西夏。 这曲大明一世英名,到老了竟利令智昏,答应了下来。” 米入斗愤愤道:“那岂不成了人人不齿的走狗败类!” 林大业道:“幸而此事被揭发出来。那时的皇帝是哲宗,在本朝太祖以下的诸位皇帝中,也算是有些作为的了。 他龙颜大怒,调兵遣将,剿灭五凤帮。 两边一场大战,五凤帮的乌合之众大败亏输,曲大明也死在乱军中。” 米入斗道:“这人身为异国走狗,这么死便宜他了。” 林大业道:“曲大明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叫曲之依。她见帮中残众被困在曲家石堡,便孤身潜入敌营,想要行刺对方主帅。 转过日来,曲之依死在营中,官军却也撤围而去。至于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无法得知了。 后来,五凤帮残众逃到吐蕃境内,在一个叫做通元谷的穷荒绝地,安顿下来。” 古平国幽幽地道: “通元谷、埋人骨,长生门,锁亡魂,不老峰,无人生。” 林大业双眉一扬,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古平国道:“弟子小时候,有一次遇到一个叫花子。 别人要饭,不是说‘大爷大娘姑奶奶,给点剩饭吧’,就是唱一段讨喜的莲花落。 可这人嘴里翻来覆去地嘟囔着这句话,我便记了下来。” 林大业道:“你记心倒好。那通元谷在一座峭立的大山壁里。进出全要经由山壁上的一道窄缝,这窄缝便是长生门。 通元谷中另有一座直上直下的险峰,逃到那里的帮众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不老峰。 他们满以为逃到吐蕃境内,宋军难以追及,便可高枕无忧了。 哪知五凤帮勾结外寇,犯了我江湖豪杰的大忌。各路忠义之士,相约去通元谷斩草除根。 其中武功称得上一流的,也有百余人了。丐帮益州分灶的安大海、青州三雄、铜铁双掌的师父仙掌灵猿都在其中。 你们都见识过孙、施二人的武功,对不对?” 古平国道:“是,若非师父及时赶到,我们今天可就要被这两个阎王拍死了。” 林大业道:“他们只学到了其师的小半本事,便已如此,可想那仙掌灵猿武功之高。 这边群豪势在必得,那边五凤帮虽遭重创,可帮中高手却也不少。 他们拒险而守,又是一场混战。最后群豪死伤大半,才攻进了通元谷里。 这些人杀红了眼,遇到五凤帮的人,也不分男女老幼,便一刀砍了。 过了两天,谷中的对头死伤殆尽,这些人却自己打了起来。” 米入斗大为不解,问道:“为什么呀?” 古平国一句“榆木疙瘩”便要骂出口,偷偷瞥了一眼师父,生生忍了回去,说道: “还能为什么?若不是为了财,便是为了色。” 林大业点点头,道:“群豪在谷中寻到了许多宝贝,人人都觉得这次自己出了大力,理应多得一份。 他们争抢了一场,送了不少条人命。待回到大宋,千余人只剩下不到两百。 加上五凤帮的人,葬身在通元谷里的,只怕要有两三千人了。 所以才有了那个‘通元谷、埋人骨’的说法。 平国,你方才提到的那个乞丐,多半也是当年经历过此役的人。” 米入斗脑中想着阴沉的山壁下,鲜血纵横、死亡枕藉的惨状,心头唏嘘不已。 林大业接着道:“群豪回来后,本以为五凤帮既已覆灭,这件事便已过去,哪成想报应不爽……” 上官屏忽的打断他,低声道:“师兄,有人跟着咱们。不知是友是敌?” 林大业点点头,提高声音,道:“武兄,难得同路,何不过来一叙。” 只听得脚步声咚咚,武燕从后面赶了过来,打了个喏,道: “林掌门、诸位大侠、少侠、女侠,真是好巧,又碰到你们啦。” 古平国道:“那姓薛的呢,不和你在一起吗?” 武燕愤愤道:“那老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追不上。” 古平国笑道:“追他干嘛?你大可用那无形剑意取他项上兔头啊。” 武燕嘿嘿干笑。 他方才追着薛长行而去,跑出数里便被甩下。 舍不得那件传家宝,在左近搜索一番,既寻不到薛长行,更找不到那只“毛猴子”的踪影。 天色渐暗,远远望见火把光亮,便追了过来。听说话声,辨出是林大业等人。 他唯恐摸黑瞎走,再撞上三江帮的人马,心想若是和这几人结伴同行,倒可有恃无恐。 可想到自己方才乔装行骗,被他们识破,不好意思上前相会,因此只在后面跟着。 他离得虽远,但林大业等人耳目聪敏,又岂能察觉不到? 林大业向武燕回了一礼,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 “群豪从通元谷回来,平平安安地过了十二年。十二年后的一日……” 武燕忽的道:“是二月十五,那晚好大一轮月亮,我记得清清楚楚。” 古平国道:“那时你在场?” 第27章 大开杀戒 武燕听了古平国的问话,点头道:“小人要是没见过李潇寒的神通,怎想得出来冒这魔头的名号? 那天正值蜀中八寨武功大较之日,八座寨中的头头脑脑一早便聚到了瓦屋山顶。 青城、蜀江……方圆百里,上得了台面的门派,全都派人来观礼。满满腾腾坐了二十几桌。 小人生来爱凑热闹,这等事情怎少得了我。 八寨中各选自选派人手,在木台上翻翻滚滚地打了一整日。 小人坐在最末一桌,旁边是一个癞痢头,好像姓姜,是什么山的山大王。 我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看台上抡拳踢腿。 到了傍晚,山顶上亮亮堂堂地点起了几十只火把。 台上还剩下四人,那八寨的总寨主叫做云……云什么……” 林大业道:“那总寨主叫做云天高。” 武燕道:“啊对,他五短身材,偏偏起了这么个名字。” 古平国笑道:“你老兄也不如何英武,却偏偏姓武。” 武燕也不介意,道:“云寨主封了那四个人做‘蜀山四将’,每人赏了一领虎皮。 比武之后,自然少不了大吃大喝。我正眼巴巴地等着开宴,忽然一男一女闯了上来。 男的二十几岁,女的更年轻些。都穿着白衣。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别的色儿,素净得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这身孝服,是五凤帮的装束。” 米入斗道:“那男的是李潇寒么?” 武燕道:“就是他。不过当时咱们可都不知道这魔头的名号。 这对男女走到桌子,冷冷打量着云寨主。 云寨主心里肯定不痛快,可他也没发作,多半以为他们俩是哪个宾客带来的子弟,只道:‘来人,看茶。’ 哪知那女子笑着说:‘云寨主,通元谷一别,好久不见啦。’ 她话音才落,云寨主一颗脑袋便猛地转了半个圈儿。 三寸长的舌头正耷拉在自己的后脊梁上,脖子已经不知被他俩哪一个拧断啦!” 上官屏听了这可怖的情状,吓得轻轻一颤。古平国道:“你吓到我们小师叔啦!” 武燕道:“哎呦对不起。蜀山四将见老大死了,便一齐冲过去。 李潇寒手就这么一挥,他们便张牙舞爪地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蜀山四将变成了蜀山四僵。 我只道他会妖术,想要跑,可腿都吓软了。只好使了招“滚水过面条”,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古平国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问道:”那女的是谁?” 武燕道:“容我先卖个关子,等下再说。 我在桌子下面软着,就听得‘龟儿子、瓜娃子、砍脑壳的损崽子’骂声四起。 片刻之后,又变作了一声声哀嚎。 接着听那女子道:‘大家乖乖地坐着,不要出声,不然就和他们一样。’ 四下里的人声登时歇了。我在桌子下面,只听见火把呼啦啦地烧着。 那女子又说:‘那位钻桌子的好汉,也出来吧。’ 我只好又爬回椅子上,眯着眼睛一瞥,这才看见场上横七竖八的好多尸体,有的胸口一个洞,有的没了头盖骨。 原来我钻桌子这屁大点功夫,这对男女便杀了十几人。青城派玄灵道长,武功算是高的,也横尸在地。 那女子举着火把,走到头一张桌前。这桌上坐的四人,全是丐帮的小头目。 她看了看第一个,说:‘在通元谷杀人的,有你一号。’ 李潇寒随手一下,那人就断气了。剩下的三人心知不妙,想合力把那女的抓住。 可那姓李的魔头一挥手,三个人便一齐躺尸了。 我前面有个胆大的,掀起桌子背在身后,就往山下逃。 那魔头不慌不忙,拿出根竹箫来。喏,和我这根差不多。” 武燕说着,又从后领拔出竹箫耍了两下。 古平国道:“你这根还没扔哪,又准备骗谁?” 武燕干笑两声,将竹箫平端,拇指对着萧管一捺,道: “那魔头便这么一下,逃跑那人便扑倒不动了。 他正趴在我脚边,我瞧见他背后那桌面上,开了个铜板儿大小的洞,就像用剑刺的一般。” 米入斗骇然道:“这是什么功夫?” 林大业道:“武林中原有一些罕见的神功,可以将真气凌空发出,利如刀剑。这魔头尚需以萧管相助,将真气汇聚成一线,这功夫想是还未练到家。” 古平国道:“我瞧这也没您的三清掌法厉害。” 林大业淡淡道:“武功无高下,功力有深浅。武林四途,力、气、疾、技,哪一门练到精深之境,一样的可以睥睨天下。” 他仰头望着天,回想了片刻,又道:“武兄,后来呢?” 武燕道:“那女子便这么一桌桌、一人人地看过去。 她看过一人,只要嘴那么轻轻一动,那魔头便是一下。 这一下也说不上快、算不得巧,可无论如何闪避,或是遮架,总是躲闪不开。 她嘴要是不动,面前那人就算是过关了。 场上的人个个都是好汉,便是被拉去砍头,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可在这大魔头手底下,却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便似那砍头的刀子一直悬着,这滋味可当真不好受。 那女子转眼间便行到了我这一桌,我这才瞧清她的长相,唉…… 老子之前可从没见过那么样的人儿,之后……菩萨保佑,让我奶奶的再见一回吧。” 他在林大业面前甚是谦恭,一直自称小人,此时突然口不择言,老子、奶奶,连串冒了出来。 古平国横了他一眼,林大业却不以为意。 武燕接着说:“她长得就像……小人才疏学浅,可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明知她只要多瞧我一眼,我这条小命,就去了一半。可说也奇怪,我竟巴不得她能多瞧我一眼。 咱们凡夫俗子,能被天上的仙女瞧一眼,搭上一条性命,那又有什么了?” 闻平邦本在前面带路,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回头瞥了一眼。 但见上官屏骑在马上,眼帘低垂,樱唇紧闭。火把映衬下,更增几分娇艳。 他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心想:“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比我这小师叔,长得更像仙女吗?” 古平国心中却想:“这姓武的好色不要命,和我那闻师兄堪称一时瑜亮。” 武燕接着道:“那女子只瞟了我一眼,便又去瞧我身边那个癞痢头,对他说: ‘我认得你,十二年前,你在谷里杀了三个人,对不对?’ 我当时便闻到一股臭味,这家伙竟吓出来一泡大的。 那大魔头手一提,就要往他头顶拍下。 那女子却道:‘寒儿,这人十二年前放了我一马,便只折他三根指头好了。’” 武燕伸出一个巴掌,又把拇指、食指、中指蜷回去,晃了晃道: “那癞痢头后来就变成这样了。我们这一桌是最后一桌,那女子在院墙上写下十六个字,嗯……” 他望了林大业一眼,忽的住口不言,似是有什么忌讳。 第28章 蒹葭苍苍 林大业长眉一轩,道:“武兄,你不必遮掩,她写的什么,你照直讲出来吧。” 武燕道:“她写的是‘承天清泰,诡辞欺世,通元幽谷,冤魂无数’。” 米入斗心想:“承天清泰?那不是师兄在承天观的大师兄,清泰道人吗?” 林大业道:“林某自幼入承天观习武,师父不久便驾鹤西去。此后一直蒙清泰师兄教诲。 他辞世前,更传下口谕,令我接掌承天门户,于我实有兄弟之情、师徒之义、知遇之恩。 清泰师兄仁义待人,若说他诡辞欺世,林某万难相信。” 武燕道:“就是!这妖女说的话,又有谁会信! 那女子写完这四句瞎话后便要走,那魔头笑道:‘还有四个,你怎么忘了?’ 我们本来已经松了口气,这一下心又提了起来,不知那四个倒霉蛋是谁。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倒忘了,这四个便留给小妹练功吧。’ 她走到‘蜀山四僵’身边,挥手抓进一个人的腔子,拔出来时,五根指头上满是鲜血。 她连抓四下,要了这四个人的命。你说这么个天仙一般的人物,下手怎么比夜叉还狠? 那魔头也看不下去了,说:‘这些龙鹤双形门的招式太过狠辣,今后能不用,就别用了。’ 那女子说:‘你的武功很好,可偏偏只男子才能修炼。我不用这些狠辣的,还能用什么?’ 这魔头配夜叉的一对儿走了之后,我们点算尸首,共死了四十二人。 我们找那个癞痢头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年群豪去通元谷围剿五凤帮,也有他那么一号。” 古平国道:“那么热闹的事,你跟着去了吗?” 武燕摇摇头,似是颇为遗憾,道: “那时我爹尚在,见我要出门,举着大门闩把我撵了回来,说武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可不能断了香火。” 古平国心想:“我要是你爹,也得拦着你。啥事儿都想掺和,也不瞧瞧自己这点本事。” 当着林大业的面,他这话可不敢说出来。 武燕道:“那癞痢头说,他们攻进去后,杀光了敌人,大吃大喝了一场,人人酩酊大醉,各自找地方安睡。 天将亮的时候,他跑到僻静处撒尿。刚提上裤子,就听有人说:‘兄弟,我找到些好东西,一块儿去瞧瞧。’ 回头一瞧,是个又矮又瘦的汉子,衣服也不甚合体,脸上满是血污泥泞。 癞痢头还有几分宿醉,也没多想,跟着那瘦汉走到一棵大梧桐树下。 那瘦汉揭起一大块草皮,下面是一块木板,那瘦汉又让他帮忙,把木板掀在一边。 癞痢头觉得那木板也不甚重,可那瘦汉却吭哧吭哧的十分吃力,便嘲笑道:‘你这胳膊是泥捏的么?’用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这么一捏,就觉得不对。 那胳膊跟麻杆一样,皮肤溜光水滑。隔着袖子都能摸出来,是个孩子的胳膊。 这孩子乔装改扮,自然居心叵测。” 古平国道:“对,但凡乔装改扮的家伙,不是居心叵测,就是要坑蒙拐骗。” 武燕脸一红,道:“癞痢头一吓,酒就全醒了。 揪着那瘦汉,把他一张脸抹得干干净净,原来是个小女孩,一直粗着嗓子学男人说话。 癞痢头说,他那时想到自己这群人千里迢迢跑过来搏命,怎么会有人带着孩子?她一定是五凤帮的小崽子! 他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天已经杀过三个人,你是第四个。’” 米入斗心有不忍,道:“这小孩子又有什么罪过!” 武燕道:“他最后可没下手。想来那女孩当时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她和声细语地央求几声,癞痢头心一软,便饶过了她。 那女孩说,木板下面有十几个陶钵,里面是五凤帮多年来攒下的金银财宝。 她感激癞痢头的不杀之恩,便全都送给他,作为报答。” 林大业冷冷道:“这哪是报答?两桃杀三士,小小年纪,用心竟如此恶毒!” 武燕道:“癞痢头一听,便要趁着别人还没醒,挖出宝贝来独吞。 哪知过不多久,好多人便跑了过来,口中嚷嚷着,个个都要分宝贝。 原来他们正睡着,便听见有人吆喝:‘西边的梧桐树下有宝贝,大家快去抢啊。’” 武燕向林大业一拱手,道:“您猜得不错,这正是那小女孩的诡计。 癞痢头知道自己武功不济,争不过别人,往陶钵中抓了一把就跑。 余人却争做一团,许多人宝贝没争到,反倒搭上了性命。 我们听那癞痢头这么一说,才知道那天仙一般的女子是五凤帮的余孽,来报仇的。 后来这对男女横行南北,做下了许多血案。当初参与通元谷一役的人,一个个地被他们找上门报复。 嘿嘿,要说我爹可真有先见之明,要不是他那一门杠,我这四代单传的三春拳可就绝后啦。” 古平国冲他微微点头,倒似他夸的是自己一般。 武燕道:“后来江湖传言,那女子是五凤帮帮主曲大明的外孙女,曲之依的闺女。 可曲之依当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儿,谁都知道她死前并未婚配,又怎么冒出了个女儿来? 这女儿到底是怎么来的?嘿嘿,这可就得问她那个混蛋爹啦。她跟着母姓,叫什么……” 林大业道:“姓曲名蒹葭。” 武燕道:“对,叫剑架,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 上官屏骑在马上,轻轻吟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为孩子起这个名字,她的妈妈,定然是很思念她的爸爸了。” 林大业道:“自此之后,这对男女处处作恶,手段狠辣。 一次行凶时,有人认出那男子乃是太行派弟子李潇寒。 消息传开,人人都觉得奇怪,说从没听说过太行派有什么了不起的武功绝学。 派中掌门姓何,虽有些本事,却也未必是第一流的人物。怎地忽然冒出了个横行天下的大高手来?” 第29章 明辨雌雄 夜凉如水,石径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露珠。 上官屏脸上颇有倦色。 林大业望见数里外一片灯火,唤过闻平邦,手一指,道: “咱们去那里,寻个地方先歇息一宿。” 众人续向前行,林大业道: “李潇寒是太行派弟子的消息传开后,江湖中人便相约到太行派中,查问个究竟。清泰师兄也派了我们几个师弟前去查看。 到了地方一瞧,太行派几十间屋舍,空无一人。我们四处搜寻,找到一封信,乃是太行何掌门所留。 他信中说本派弟子李潇寒本是西夏异族,被妖女迷惑,恶行屡屡,杀人无数。 他教导无方,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武林同道,已带着弟子门人,西赴昆仑,永世不再踏足中土。” 林大业叹了一口气,道:“太行派自秦末汉初之时建派,已一千三百多年。不料竟因一个孽徒,便在武林中除名了。 我今日重提旧事,便是要你们知道,虽说知慕少艾是人之天性,但少年人若溺于美色,只有受其牵累,更连累了师门令誉,其害可谓不小。” 武燕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也难免。何况那女子不是美人,是天人、是仙女。 不瞒诸位,小人是个没出息的。只见了那女子一面,便茶不思、饭不想了好多年,把成亲的事儿也耽误了。 后来,这对野鸳鸯横行了一年多,忽的便销声匿迹了。十多年来,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古平国道:“他们行凶作恶,自有阎王爷来收他们。” 武燕道:“一定是!我也猜他俩早不知在哪儿躺尸了。不然的话,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冒那魔头的名字。林掌门,你说对不对?” 林大业脸色微微一变,默然不语。 上官屏秀眉一蹙,道:“会不会是那大魔头……”望了一眼武燕,欲言又止。 武燕浑然不觉,道:“那大魔头怎么了?” 古平国甚是精觉,道:“武大英雄,有件事非你老人家出马不可。” 武燕腰板一挺,道:“什么事?” 古平国道:“咱俩先去前面镇上,张罗个住处。”不由分说,拉着他向前奔去。 上官屏见武燕离得远了,才道:“杀害爹爹的凶手,会不会就是那魔头?” 林大业道:“我对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好生景仰,绝没贬低的意思。但若是那魔头,岂用得着在江边设伏?” 上官屏神色黯然。林大业和声安慰道: “你放心,林某但有一口气在,也要把这凶手捉住,给师父他老人家报仇雪恨。” 说话间来到镇外。众人到得客栈,各自安睡。 转日一早,武燕告辞而去。 林大业和上官屏商量:“如今师父不在了。米师弟为人厚道,不识人心险恶。山上没个男子能撑大梁。我实在放心不下,可一身难以分用,不如咱们一起回承天观。” 上官屏答应下来。 这日霖雨下个不停,林大业急着赶路,便叫古平国雇了辆大车,上官屏乘车养病。 冒雨行了几日,到得龙虎山脚下。 东汉年间,天师张道陵曾在此炼丹,传说丹成而龙虎现,此山因而得名。 几人跟着林大业,盘坡转径,上得山来。 但见长虹经天,细雨初晴,近峦叠翠,远水澄清,千峰竞秀,万壑争雄。 行了个把时辰的山路,不远处现出好大一片道观,白垣依山,青瓦覆檐。 闻平邦心想:“这道观比咱们九华派的那几间破房子气派多了。无怪师父在这里常住,好多天也不回九华山一趟。同在一个掌门麾下,牛鼻子住的是广厦华堂,我们却住土坯棚子。” 心下愤愤不平。 山路一转,前方行过来一个小道士,宽袍大袖,头上一顶逍遥巾。 他见了林大业,急忙一抱拂尘,行礼道:“恭迎师叔祖回山。” 林大业微微颔首,行了过去。 古平国捅捅闻平邦,低声道:“承天观的牛鼻子多半是属耗子的,一代代传辈倒挺快。咱俩轻轻,倒给他们拱成师叔了。” 闻平邦瞧着林大业走远,向那道童说:“喂,你叫什么呀,见了你两位师叔,怎地不拜?” 那小道童也不理睬,直起身来,低头便走。 闻平邦心头有气,胳膊肘一抬,向那道童身前撞去。 那道童环臂护在胸前,侧身一闪,快步下山。 闻平邦一脸坏笑,道:“这是个雌的,你信不信?” 古平国道:“我可瞧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她什么地方露出来了吗?” 闻平邦道:“那也不用露出来,我这双眼睛,隔着衣服就能看个透透的。 你瞧她方才那样儿,胳膊一扬,手往肩上一搭,把胸脯遮了个严严实实,生怕叫我吃了豆腐。不是雌儿又是什么?” 古平国道:“嘿嘿,你老兄眼光倒是老道,可见平时没少从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揩油。” 又回头望望那小道童的背影,道:“可她怎么会扮成小道士?” 闻平邦道:“这谁知道?也许是哪个牛鼻子不老实,趁师父不在,不知从哪家院子找了个姑娘来乐呵乐呵,叫她扮成道童进进出出,掩人耳目。” 古平国道:“哼,他们过得倒是滋润,住的是大瓦房,睡的是锦帐床,床上还藏着个白白嫩嫩的小娇娘。” 闻平邦道:“咱们去跟师父告他一状,先给这些牛鼻子一个下马威。不然寄人篱下,今后难免叫他们小瞧了。” 二人商议了几句,快步追上去。 闻平邦冲着林大业背影,大声道:“不对,尼姑和尚又怎地不能住在一起了?” 林大业怫然不悦,道:“平邦,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古平国道:“师父,您给评评理,我说尼姑住在尼姑庵,和尚住在和尚庙,两边分得清清楚楚,他非说尼姑和尚,住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闻平邦道:“道士、道姑可都是住在一起的,便只许他们不清不楚,不许尼姑和尚不清不楚吗?” 林大业又气又笑,道: “道士、道姑也不能在一起。男道士在乾道院出家,女道士在坤道院修行。两边分得很清楚。” 闻平邦道:“那承天观是乾道院还是坤道院?” 林大业见他明知故问,板着面孔道:“自然是乾道院。你琢磨这些干什么?” 闻平邦道:“那就怪了,方才那个叫您师叔祖的小道童,明明是个女子,怎么也在承天观出家?” 林大业猛一回头,见那道童背影忽的一晃,消失在山路转折处。 他惊呼一声:“不好!”转身向山下疾追。 闻、古二人得意洋洋,心想: “师父追得这么急,一定是发怒了,要给牛鼻子来个捉奸捉双,等下可有好戏瞧了。” 第30章 魔踪忽现 米入斗扬声道:“师兄,你干什么去,我来帮你!”发步急追。 雨后山石湿滑,他脚下一出溜,身子摔跌,沿着山径一路轱辘下去。 身后传来闻平邦的讥笑: “谁说咱师叔轻功不好,我瞧他这一路‘就地十八滚’的功夫,就高明得很。” 米入斗一路滚落十几丈,倒是又快又稳,拦腰撞上一棵大树,才停下来。 站起身来,回头望见上官屏正望着自己,目光里满是关切。 他招招手,扬声叫道:“我去帮师兄,你先上山吧。”向山下跑去。 追到半山腰,不见林大业的踪影。 四下环顾,见西面一处山坳里惊起数只鸟雀。寻过去一瞧,林大业正同那小道童激斗。 那小道童纵跃起伏,身姿轻盈,指戳掌击,武功竟极是高明。 林大业身形稳重,双掌飞舞,每掌皆含着极大的力道。 掌风袭到丈许开外,枝头树叶如飘絮扬雪,纷纷扬扬的落下。 那道童头上的逍遥巾早被刮落,披散着一头秀发,正是女子。 她眉目也算得上清秀,但一张脸黄蜡蜡的,让人一望之下,便觉十分不舒服。 只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便连换数套招式。时而妙招迭出;时而又狠砸狠打。米入斗直瞧得眼花缭乱。 但无论她如何变招,却丝毫占不到上风。 林大业以不变应万变,一套掌法门户正大,愈斗愈是闲雅,显然稳操胜券。 蓦地里那女子揉身而上,右臂夭矫,穿透林大业双掌,向他头顶抓来,招式稀奇古怪。 林大业猝不及防,纵身避开。那女子忽又闪到他身侧,身法飘忽,犹似鬼魅,右手一爪,向林大业肋下空当处击去。 林大业立掌还击,那女子手腕一挑,三根手指正抓中林大业左腕。 他只觉一缕细细的内力直透进来,说不上如何雄浑,却如锥子、如钢针,沿着经脉向上窜去,左臂顿时僵了。 那女子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招招进迫。林大业只凭单臂难以招架,连退数步。 米入斗见师兄情势危急,冲过来便是一拳。 那女子道:“好哇,你还带了个帮手。”轻飘飘的向后一跃。 林大业道:“师弟退下,你不是她对手!”趁机提一口真气,在左臂各路经脉转了转,将那股凝结不散的阴柔内力驱散。 米入斗又是一拳打去。 那女子笑道:“你气力倒不小。”三根手指倏地搭在他腕上。 米入斗心下一惊,不料她手指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他也不想对方或有什么诡计,猛一挺臂,一拳正击在那女子胸腹之间。 那女子身子向后飞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勉强站定后,双手捂住伤处,神色痛楚。 米入斗全未料到自己这莽莽撞撞的一拳,竟能将这极厉害的对手打得口吐鲜血。一时呆住了,提起拳头望了又望,也忘了乘胜追击。 林大业也吃了一惊,料不到这个武功平平的师弟竟能一拳建功。他无暇多想,抬手一掌击去。 那女子脚步一错,勉强避开。这一移似是牵动了伤处,嘴角又流出一股鲜血,颤声道:“你答应过的事,难道忘了么?” 林大业冷冷道:“你自己找上门来送死,怪我不得。” 那女子向后一动,似是要逃,忽的右手一扬,一股淡淡的黄雾从一方帕子中散了出来。 林大业只觉一股浓浓的药味冲上鼻端,怒道:“胆敢放毒!”拉住米入斗,向上风处奔出数丈,才停住脚步。 那女子笑道:“林掌门怎地不识药物,这是黄柏粉,不是毒药。”往山下疾奔。 林大业哪里肯信,更不敢去追,只怕奔跑时血行加速,毒发更快。 他双臂一振,米入斗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衣服发肤上所蘸的药粉被尽数吹飞。 林大业又拉着他盘膝坐下,道:“将胸中旧气尽数吐出,再徐徐吸进新气。” 米入斗依言喘了几口长气,觉得没什么大碍。 林大业站起身来,手指蘸了些药粉,放在鼻端嗅了几下,道: “果然是黄柏粉。这恶贼诡计多端,说话虚虚实实。” 他问米入斗:“师弟,我见她手指点住你腕上阳溪、太渊二穴,却拿不住你腕子。你是如何运力挣脱的?” 米入斗道:“她那手指软绵绵的没什么劲儿,要挣脱倒也不难。这女人是谁?是她手下留情吗?” 林大业自言自语道:“若说她旧伤未复,却明明武功大进。若说她手下留情,可就更没有道理了。” 沉吟片刻,道:“她就是五凤帮的那个余孽,十余年前四处行凶的曲蒹葭。她随身带的这包黄柏粉,想来便是涂抹面目,改变容貌的。” 米入斗心里一惊,奇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林大业缓缓踱着步,道:“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忽的大惊,道:“哎呦,快回观中!” 第30章 废园妖物 二人向山上疾奔。 林大业轻功高明,奔跑甚急。 米入斗支持了片刻,便气喘吁吁,双腿越来越沉。只好凭着一股倔强的狠劲,勉力支撑。 好容易挨到承天观门口,早已大汗淋漓,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却见观门只开了一扇,两个青年道士肩并肩堵在门里,闻、古二人站在门外。 八条胳膊交缠,四颗脑袋如两对公牛一般抵在一起,正在斗架。 上官屏站得远远的,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林大业将四人喝开,沉声道:“平邦、平国、静风、静云,你们四个干什么?” 古平国忙道:“师父,我们陪着小师叔来到这里……” 林大业摆了摆手,道:“你们回大殿跪着等我。”冲进观门,直往后面行去。米入斗气喘吁吁地跟着。 穿廊过院,行到一处园前。只见木门紧闭,朱漆斑驳,门缝上封着一道黄色符箓。 林大业正要探手推门,忽又停住,负手在门前徘徊,似是有什么事下不了决心。 米入斗微觉奇怪,忽见远处行过来一个道士。左手执着根长木杆,右手却牵着一只羊。 林大业快步迎上去,道:“给我吧。” 将那羊拴在木杆一端。又将木杆搭上墙头,将羊吊进园中。 他一手压着木杆,紧张兮兮地盯着园内。 过了片刻,只见那木杆一颤,咩咩的惊叫声从墙后传来,渐渐低了。 林大业这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俄顷,那木杆又是一阵颤动。 他将木杆收回,上面吊的羊却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骨架! 米入斗心下大骇,正要开口相询,林大业低声嘱咐:“这里的事情,你不要多问。” 顿了一顿又道:“更不要透露出去,便是上官师妹,也不能告诉。” 米入斗虽满心疑惑,但见他脸色凝重,只好点头答应。 二人回到大殿,见两三百名黄袍道人已站在阶下,各按行辈排列。 上官屏坐在殿中一侧,三个年岁稍长的道士在一旁相陪。 闻、古二人同静风、静云却在殿上跪得笔管条直。 群道见了林大业,一齐躬身行礼。殿中三道起身相迎。 林大业拉过米入斗,为他做了引见。三道皆是林大业同辈师兄,位列承天二十八宿,道号清湘、清赣、清衡。 林大业道:“清赣师兄不但剑法精湛,棍法也颇为精通。 米师弟,你臂力好,棍子这等沉重兵器于你再合适不过,有时间要多向他请教。” 米入斗道:“是。”向清赣一躬身,道:“还盼师兄指点。” 众人一一见过礼。林大业遣退了殿外诸道,望着跪在殿上的四人,眉头紧皱,道: “你们说说,怎么师兄弟一见面,便打起架来啦?” 古平国道:“师父,我们同上官师叔来到观门,哪知这两个臭牛鼻……” 他见林大业面有怒色,忙改口道: “这两个小道士把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还说您老人家名动天下,经常有些偷鸡摸狗之辈冒认您的弟子,招摇撞骗。 若只我们两个受点委屈,倒也没什么。可上官小师叔也和我们在一起,他们这么说,不就把她也骂进去了吗? 上官师叔知书达理,怎么会偷鸡摸狗、招摇撞骗?” 清赣是静风、静云二人的师父,脾气一向暴躁,指着二人骂道: “两个小畜生,有这么回事?” 静风道:”掌门师叔、师父,他说得不对!” 古平国抢道:“你说我说的不对,那就是说上官小师叔不知书,不达理,偷鸡摸狗、招摇撞骗。 那你倒是说个清楚,她偷得哪家的鸡,摸的哪家的狗?” 林大业气得脸色通红,骂道:“住口!” 转头道:“师妹,方才是怎么回事?” 上官屏脸一红,低着头道:“那些话……你问他们去吧。” 古平国还要再说,见林大业瞪了他一眼,急忙闭嘴。 静风道:“他们恶人先告状。这两人一到观中,便口出不逊,说我们私藏了小粉……藏了女子,还说我们是馋猫偷腥的臭……哼,就是那三个字。 徒儿实在气忿不过,才把他们赶出观外。徒儿一向尊重上官师叔,可没有丝毫得罪她的意思。” 闻平邦道:“我们可不是空口白牙地乱说。那女子扮作小道童,师父,您也瞧见了。这就叫抓奸抓双。您把她捉来了吗?” 林大业脸上青气一闪,道:“住口!不论是承天观、还是九华派,门规中都有一条友爱同门,你们四个全不记得了吗?” 四人不敢再多争辩,一起伏在地上。 林大业负手踱了几步,道:“你们口出不逊,相互争斗,罚你们四人入石屋两个月,给我好好地闭门思过。” 向修赣道:“师弟,你说如何?” 修赣恨恨道:“便宜这两个畜生了。你们服也不服?” 四人齐声道:“服。” 古平国又添上一句:“心服口服。” 林大业哼了一声,道:“油腔滑调,该当多关你一个月。” 转头道:“米师弟,我领你去住处歇息。”带着众人匆匆离去。 第32章 苦大仇深 四人跪在殿中,过了片刻,一个年轻道士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根法杖,说道: “你们四个,跟我走吧。” 静风、静云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静风道:“静垢师兄,这次还得请你多多照顾。” 从怀中掏出几张巴掌大小的纸,塞到他手中。 静垢道:“咱们自己师兄弟,客气什么!”瞧了一下,塞在怀中。 闻平邦眼尖,见那纸片却是几张春宫图,急道: “还说不是馋猫,那纸上画的什么,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静垢冷笑一声,扬了扬手中法棍。 古平国拉住闻平邦,劝道:“咱们身在矮檐下,不低头就得磕破头。” 静垢斜眼瞧了二人一眼,道:“方才在观中滋事,骂我们馋猫、臭牛鼻子的就是你俩吗?” 静风道:“师兄,就是这两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把咱们瞧在眼里。” 静垢冷冷道:“哼,等下到了石室,叫你两个知道什么是清规戒律。快走!” 出了大殿,三道有说有笑地行在前面,甚是熟络。闻、古二人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 拐弯抹角地绕过几处大殿,来到后观。 观墙边两块巨石并列,石上各开了个大洞,装着铁栅栏。原来这石室乃是以天然岩石凿成。 静垢拉开左边洞口的栅栏,向闻、古二人道:“进去吧。” 闻平邦瞧见右边那岩石略大,显然里面也要宽敞些。他要争长短,道:“我们要住那一边。” 屁股上却不知被谁兜了一脚,一头栽进洞里,接着古平国也被踢了进来。 二人大怒,挣起身来,却听哗啦一声,铁栅栏已经关上。 静风、静云得意洋洋地帮着将铁门锁好。 静垢道:“墙角那木桶是装屎尿的。用过盖上盖子,要是散出半点臭味,有你们好瞧的。” 又打开另一扇门,说道:“两位师弟也委屈一下。” 静风、静云连称“好说”,钻进另一间石室。 闻、古二人四下打量,见那石室八尺宽窄,地方逼仄。除去角落里一只木桶,一床破被,空无一物。 二人垂头丧气,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把这两个月熬过来。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日正午,二人饥肠辘辘,鼻端忽的嗅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闻平邦扒着铁栅栏一瞧,见静垢提了两只大竹篮行了过来。他喜道:“送饭的来啦!” 静垢边走边说:“今日观里得了善人施舍,厨上多做了几个菜:香菇面筋、八宝糖菜、芝麻藕片什么的我各自盛了一点,送过来啦。” 闻平邦喜道:“甚好,辛苦你啦!”探出手去。 静垢却径直走到另一间石室前,将铁门打开,放下竹篮,道: “两位师弟,你们将就着吃一些吧。”静风、静云口中称谢。 闻平邦瞠目道:“我们的呢?” 静垢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粗粮面团,一块手指长短的咸菜,从栅栏缝里扔了进来,道: “你们吃这个。”又将一钵水放在洞口。 那面团落在地上,砰砰直响,只怕比石子软不了多少。 闻平邦心下大怒,捡起一个向静垢掷去,骂道: “狗都不吃的东西,你拿来喂老子。” 静垢接住面团,在鞋底上抹了抹,又掷了回来,道: “爱吃不吃,道爷不惯你这毛病。” 闻平邦拾起来又要掷出,古平国苦笑拦住,道:“省着点吧,肚子还空着呢。” 二人将面团掰做小块,放在口中,只觉粗粝异常,难以下咽。 只好就着一旁飘过来的阵阵饭香,和着白水吞了,草草果腹。 天色将黑,静垢又回来了,将静风、静云放出洞外,勾肩搭背地向远处走去。 古平国瞧见了,道:“你们两个怎地出来了!” 静风笑道:“我们回房去睡觉啊,难道和你们一样,睡石头窝子里么?” 闻平邦怒道:“师父罚你们石室面壁,你们怎么敢私自离开?好哇,三个牛鼻子串通一气,徇私枉法。” 他放声大叫:“来人啊,师父、师叔、师伯,你们快来啊,小牛鼻子跑走啦。” 静风嘴角一斜,道:“你便是叫祖师奶奶、祖师爷也没用。这僻静地方,没人听得见你嚷嚷。” 古平国道:“等老子出去了,到掌门那里告你们一状!” 静云道:“要告就告,谁怕了你。且瞧瞧他老人家是信你两个兔崽子的话,还是信我们这边许多师兄弟的。”转身便走。 闻、古二人气得肺都要炸了,这一夜哪里睡得着。 第二日清晨,听得脚步声响,从洞口一望,见三道又远远行了回来。 二人略一合计,将那装屎尿的木桶拎到洞口。 待三道行到近处,四条胳膊合力,将屎尿隔着铁栏泼了出去。三道猝不及防,被淋得满身全是屎尿。 那屎尿泼在铁栏上,溅回不少,闻、古二人身上也臭烘烘的。 但瞧三道身上更臭过自己十倍,这一仗也称得上是旗开得胜,屎到成功,得意地哈哈大笑。 静风大怒,隔着铁栅,挥拳便打。 静垢将他拉到远处,三个小道士后背朝外,聚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散开了。 静风、静云换过衣服,依旧回到石室中。 这一日静垢却连饭团也没给二人,只送来一钵水。 那水透着一股骚味,掺的什么,二人自然知道,那是说什么也不肯喝的了。 转日午后,那水放了一整日,又多了好些“人中白”,更加臭不可闻。 二人口中焦渴难耐,也只好捏着鼻子喝了。 如此数日,每日只有尿水,全无食物。 二人扒着铁栏哀求:“静垢师兄,静垢师叔,上次那狗都不吃的面团子,就再赏几个吧。” 静垢却理也不理。二人心里打鼓:“难不成这小牛鼻子是要把我们活生生饿死?” 第33章 命悬一线 到第五日黄昏,二人饿得头昏眼花,倚墙坐着。 闻平邦有气无力道:“静垢这兔崽子,有朝一日,老子定要给他来个碎尸万段。” 正在赌咒发誓,铁门哗地一响,静垢等三道冲了进来,没头没脑地便是一顿乱打。 二人已饿得没半点力气,哪里还能还手?被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静云还要再打,静垢道:“打死了掌门那里没法子交代,养几天再打。” 三道钻出洞外,静垢锁好铁门,和静风、静云一起,晃悠悠地回房睡觉。 闻、古二人躺在地上,不要说怒骂,连呻吟的劲儿都没了。浑身上下,便只剩一肚子怨气。 过不多时,三道忽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静风、静云一头扎进右边石室,探手绕过铁栏,喀喇一声,将门锁好。 古平国见他们来来往往,正觉奇怪,静垢却打开铁门钻了进来,探着根食指,往他穴道上乱戳。 他点穴的手法未臻精熟,但连点十几处穴道,总也点准了三四处。古平国只觉手足酸麻,不能动弹。 他想呼喊求饶,才一张口,一块臭烘烘的东西便塞进嘴里,想来不是袜子,便是鞋垫。 静垢又依样封了闻平邦穴道,将他嘴也塞住。又将二人脸朝里摆好,拉过被子盖在他们身上,才钻出洞,锁上了门。 闻、古二人僵卧洞内。过了不久,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急匆匆行了过来。 只听静垢道:“清赣师伯,您怎么来啦?” 修赣怒气冲冲的说:“我怎么来啦?那两个小畜生呢?你为什么放他们出去?” 闻、古二人心想:“好极,原来他们私自外出被发现了,且瞧这老牛鼻子怎么整治他们。” 要不是嘴里塞着东西,只怕要笑出声来。 静垢道:“咦,他们一直在这里呀。” 静风、静云齐声道:“师父,您老人家来看我们了吗?” 清赣怒道:“哼,来看你们?我是来扒你们皮的。你们怎地私自跑出来了?还有,适才你清淮师叔叫你们,你们为何不搭理,还掉头就跑?” 静风道:“咦,我们一直在这里呀,从没出去过。您瞧这门都锁得好好的。” 清赣气道:“两个畜生还敢撒谎。你清淮师叔全看到了,他碍着我的情面,不便管你们,就和我说了。” 静云道:“师父,真是冤枉了。我们这些天来,从没出过这间石室。” 静垢也道:“是啊,师伯。我也作证,两位师弟一直规规矩矩,从来没出去过。” 古平国只想喊:“我俩作证,他们串通一气,夜夜出去吃喝嫖赌,从没在石室中睡过一晚。”无奈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清赣道:“哼,这两个畜生要是规规矩矩,那太阳可就打西面出来了。” 静垢又道:“对啦,师伯,听说前几日有个五凤帮的余孽,叫什么曲蒹葭的,扮作道童混进来。清淮师叔方才看到的,不会也是什么人假扮的吧?” 闻平邦心想:“哎呦,原来假扮道童的那人是曲蒹葭!她心狠手辣,被我撞破了装扮,要是存心报复,那可大事不妙。”心头惴惴不安。 清赣道:“你清淮师叔哪会认错人?”口气却明显松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当真没放这两个畜生出去过?” 静垢道:“当真如此,弟子若做过此事,就叫我天打五雷轰、死在这石室中!” 古平国心想:“这牛鼻子好油滑,赌咒都不老实,天上打雷,你躲在石室里面,又怎么能轰得着你?” 清赣道:“也不用天打五雷轰,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没说实话,哼,我可没你清淮师叔那么好脾气,瞧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静垢等三道齐声说:“弟子不敢。” 过了片刻,闻、古二人只见洞壁上光影摇动,似是有人举着火把在洞口查看。 只听清赣道:“他们两个怎么睡得这般熟,吵都吵不醒?” 静垢道:“启禀师伯,他俩从清早便在石室中拆解掌法,整日勤练不缀,眼下想是倦得很,叫也叫不醒。” 清赣道:“哼,你瞧瞧人家多用功。你们哪及得上他们十分之一。 静风、静云,你们也得多下些功夫,可别让九华的弟子比下去。” 静风、静云齐声道:“谨遵师父教诲。” 脚步声渐低,清赣走远了。 古平国心里暗骂:“这老牛鼻子糊里糊涂,竟叫这三个王八羔子蒙混过去了。” 闻平邦更是气得直翻白眼,却丝毫做不得声。 二人皆是一般的心思,要等出去后,向这个“清赣师伯”添油加醋地告上一状,瞧瞧他如何把三个滑头小道士的腿打断。 二人满身伤痛,没等穴道解开,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忽听哗啦一声,二人惊醒过来,见静垢等三道拉开铁门,挤了进来。 静垢举着一盏油灯,静风、静云二人却抬了一大盆水。 火苗跳动,映得三人面目狰狞。 第34章 报仇雪恨 闻、古二人心中大惊:“糟了,小牛鼻子要杀人灭口。” 挣着坐起来,才发觉时辰一过,被封住的穴道自然解开了。 静垢笑容谄媚,道: “两位师兄,小弟打了盆热水,你们洗洗脸,擦擦身上,舒坦一下再睡!” 闻平邦怒道:“你能安什么好心,一定是要趁我们洗脸的时候,把我俩按在盆里浸死。” 古平国道:“然后再和掌门说,我们是洗脸时滑了一跤,自己跌在脸盆里淹死的……” 忽地想到:“那不成了两只耗子了么!” 静垢把油灯放在一边,道: “师兄,你们这是说得哪里话!我们这些天得罪了你们,心下实在过意不去,给两位师兄赔礼道歉来啦。” 将毛巾蘸着温水,不由分说,便往古平国脸上擦去。 古平国心念一转,冷冷拨开他的手,道: “你当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吗? 你私自放他们两个出去,被发现了,好不容易把那老牛鼻子对付走,要是我们再去告发,你们三个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才想起来要讨好我们。 哼,晚了,半点用都没有!” 闻平邦道:“对,莫说你给咱们洗脸擦身,便是挨个舔脚趾头,老子也放不过你。 我也不用添佐料,便那么一五一十,把事情和那老牛鼻子说说,瞧他怎么整治你们。” 三道脸色大变,跪在地上齐声哀求道: “师兄……师叔,你们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辈一般见识,饶了我们吧。” 闻、古听三道把自己抬高了一辈,心下大乐。但二人这些日子吃了许多苦头,如何肯轻易便饶过他们。 闻平邦抬手一巴掌,扇在静云脸上,道:“是谁偷鸡摸狗、招摇撞骗来着?” 静云道:“是我们。” 闻平邦道:“你们怎么招摇撞骗了,给我说说!” 静云道:“这个……我给山里谢老头的猪食槽里面混巴豆,让他家的猪不上膘。却和他说有山精作怪,给他张罗了一场驱邪的法事,蒙来一两三钱银子。” 古平国心下大乐,绷着脸道:“银子呢?” 静风道:“都花掉了。” 古平国道:“我不信,把身上东西都掏出来,让咱们瞧瞧。” 三道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一样样地摆在地上:十几枚铜板、几只木鱼、两块汗巾,倒也没什么值钱的。 古平国收起铜板,忽见一只木鱼下面压着张纸,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 打开了一瞧,是张药方,纸头上写着“神仙倒”三个大字。 古平国道:“神仙倒,什么意思?” 三道支吾不言,神情古怪。 闻平邦心中一动,道:“哈,你们几个兔崽子,不但给猪下巴豆,还给大姑娘下药!快说,祸害过多少?” 静风道:“师叔饶命啊,这方子我们才弄来没几天,可一次都没用过啊。” 闻平邦笑嘻嘻地把药方往怀里一揣,道:“怎么用?” 静风道:“磨成精粉,往鼻子里吹。” 古平国骂道:“还说没用过!”一扬胳膊,打在他头上,却牵动了自己的伤处,疼得直叫唤。 静风一转身,从洞外捡了两根藤条,贱兮兮道:“两位师叔用这个打,省省力气。” 闻、古二人接过藤条,没头没脸地便打。 三道丝毫不敢反抗,要多恭顺,便有多恭顺。 打了十几下,二人浑身伤处隐隐作痛,便把藤条放下,双腿一叉,坐在地上,道: “还不伺候师叔们洗脚。” 三道急忙上前,一齐动手脱鞋除袜,把二人双脚洗得干干净净。 静云拧干毛巾,便要为闻平邦抹去脸上血污。 闻平邦怒道:“洗过脚的臭水,怎么能用来抹脸!” 腾地一脚,将盆踹飞,一盆水全都泼在静云身上。 静云满面怒气,古平国一瞪眼,道:“怎么,不服吗?” 静云咬着牙道:“我伺候两位师叔,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弟子这就去换一盆水来。” 二人得理不饶人,颐指气使,三道无有不从,伺候着二人梳头洗身,将伤处敷好药,换上新衣。 这一番忙碌,折腾到天亮。二人哈欠连天。 静垢颇为识相,取来几床铺盖,在石室中铺好,向二人鞠了个躬,这才拉上门出去。 二人美美地睡到中午,一睁眼,见静垢正守在门口。 他见二人醒了,拉开铁门,从竹篮中取出四碟素菜,整整齐齐地摆在二人面前。 闻平邦吃了几口,筷子一扔,骂道: “奶奶的,在这铁栅栏后面,就是龙肝豹胆,吃着也像砍头饭,咂摸不出滋味来。” 静垢见左近无人,便打开门,将酒菜移到石室前,道: “两位师叔多担待些,就在这里用吧。千万别让师叔师伯们看到了。” 闻、古二人伸展了一下筋骨,便毫不客气,大快朵颐,静垢在一旁殷勤服侍。 吃饱喝足,古平国折了只竹筷,把断处的尖儿当做牙签,一边掏着牙洞,一边歪着嘴往另一间石室瞧了瞧,道: “喂,那个什么风、什么云的孝顺师侄,你们两个吃了吗?” 静风道:“两位师叔没吃完,我们哪里敢吃。” 古平国把那“牙签”往四碟残菜中各搅了一搅,向静垢道:“给他们端去。” 静云道:“两位师叔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闻平邦听他言不由衷,怒道:“怎么,你说没齿难忘,那就是要找我们报仇的意思了?” 静云正要出言争辩,静垢急忙劝着: “两位师叔自己不舍得吃,留给你吃,你怎地这么不识抬举!” 把残羹剩饭往他身前一摆。 静云气忿忿地向嘴里填了一口,恶狠狠地嚼着,倒似是在嚼闻、古二人的皮肉一般。 第35章 园中何物? 闻、古二人拿住三个小道士的把柄,逍遥自在地过着日子,身上的伤渐渐好转。 这日饭后,二人静极思动,打着饱嗝,转身便走。 静垢急忙拦住,道:“两位师叔留步,您这是去哪儿呀?” 闻平邦道:“我们消消食去,你这山里景致倒是不错,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静垢道:“师叔饶命啊,白日人多眼杂。您二老在外面溜达,要是被别人瞧见了,小道也担着责任。不如等天黑了再说?” 闻平邦道:“天黑了还怎么赏景?你私放他们两个出来的时候,胆子不是大得很吗,如今怎么没了?” 静垢干笑几声,念头一转:“这两个王八蛋要是也私自出来,那就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不能再去向掌门首告了。” 说道:“这样吧,师叔稍等,小道取两套衣服,给你们装扮一下。” 闻平邦点头答应,静垢飞也似地跑了。 俄顷,取回两身道童的衣服,两把竹扫帚。 闻平邦登时大怒,道:“这不是小道童的袍子吗,当我认不出来?还拿了扫帚,想让我们伺候你吗?” 静垢道:“师叔明鉴。咱观里干杂活的小道童有两三百人,最不起眼。两位扮作道童,只要运气不是太坏,那就谁也发现不了。” 闻、古二人勉强答应,换好道袍,拎着扫帚在观中溜达。静垢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照应。 远远听到“嘿”的一声大喝,闻平邦笑道:“榆木疙瘩又在举石墩子了,咱们瞧瞧去!” 走近一处院子,隔着矮墙一望,见米入斗正在同清赣学习棍法。 静垢怕又被清赣识破,催促二人快走。 闻平邦道:“老子本是要走的,可你这么一催,我偏偏就不走了。”拄着扫帚,看得津津有味。 静垢无可奈何,自行躲到了树后。 米入斗正在学一招“寒庭除雪”,长棍“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接着双腿一盘,棍端划过地面,划出了一道深痕。 清赣摇了摇头,道:“师弟,你前一砸,力气使得重了,后一下腕子便抖不起来,这一招不够迅疾,‘除雪’就成了‘犁地’。” 他接过棍来,唰的一劈,棍端堪堪凝在离地两三寸处。 接着腕子一甩,长棍贴地扫过,棍后腾起一片尘雾,便似落雪惊飞,毫无声息。 清赣这套功夫乃是“钟离棍法”。虽称棍法,却是从剑招中演化出来的,讲求的是一个‘疾’字,一个‘轻’字。 米入斗难以领会,又练了几次,却始终不得要领。 清赣叹了口气,道:“师弟,我传你几句功诀,你先记着,领悟透彻了再练。”将十八句功诀一句句地教给他。 米入斗记心不佳,一百多字的功诀,背得颠三倒四。 好在清赣也不着脑,一句句地讲解,什么是空、什么是巧,怎样从直刺改入斜劈,何时把虚招化作实招。 直讲了小半个时辰,米入斗才勉强背下来。 闻、古远远地听着,早把这十八句背得滚瓜烂熟。 古平国笑道:“师父没耐心教这榆木疙瘩,就把大包袱甩给了清赣,老牛鼻子这下可有苦头吃了。” 清赣传过功诀,转身离去。 米入斗背了几遍,拾起棍子练方才那招“寒庭除雪”,这一次腕子抖得过大,棍端扬起,在自己额角上砸了个鸡蛋大小的包。 闻、古二人见了,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米入斗望见二人,奇道:“你们两个不是在面壁吗?”奔了过来。 静垢见被识破,后悔得连连跺脚。 闻、古二人倒不如何害怕。 古平国道:“我们偷偷跑出来,你若帮我们遮掩,我们就不把你在九华山的时候,整日酗酒的事告诉掌门。” 米入斗点头答应,又要回去练棍,忽的一拍脑袋,道: “哎呦,收肌藏神意气松,力……力什么来着……”想去问清赣,又觉得不好意思。 闻平邦笑道:“力凝牛角向前冲。” 米入斗道:“牛角?” 闻平邦笑道:“你是蛮牛,力不凝牛角,还能凝在哪里?牛宝吗?” 米入斗悻悻道:“原来你是开玩笑的。”转身便走。 古平国道:“喂,你要请教我们,也不能空着手。” 米入斗道:“我没钱。” 古平国道:“谁瞧得上你那两半个铜子!这观里整日青菜豆腐,老子嘴淡得难受。你打几只兔子山鸡什么的,烤好了送到石室。” 米入斗满口答应,转身走了。 承天观占地甚广,闻、古二人溜达了一个多时辰,也只走马观花地瞧了少半。 黄昏时分,行过一处园子。 园门紧闭,门缝处贴着一张黄纸,上面鬼画符一般涂抹了些线条。 闻平邦道:“咱们进去瞧瞧。”举手推门。 静垢脸色大变,急忙堵在门前,道: “两位师叔,万万不可。这园子里面,关着个’东西‘。您瞧门上这符箓,就是用来镇住它的。” 第36章 妖物作祟 闻平邦一撇嘴,道:“准又是些猪食槽子里面撒巴豆的诡计,骗得了谁?你说说,里面关的是什么东西?” 古平国道:“牛鼻子们还能干啥,画符捉鬼呗。这里面关的多半是他们捉来的鬼。” 闻平邦笑道:“若是男鬼倒还罢了,若是女鬼的话,嘿嘿,我可得瞧个新鲜。” 想起卢充幽婚、谈生妻鬼的香艳故事,一时跃跃欲试。 静垢道:“也罢,我今天便大着胆子,把观里这桩机密透露给两位师叔。” 他将嘴凑到二人耳边,道:“这园子里关着的,是个吃人的妖怪。 那年咱们掌门还是大师伯清泰,观中突然来了个妖怪,大师伯便叫我们小道士躲进大殿,他率着一众师兄师弟在外面结成剑阵,把这妖物困住。 他们和那妖物大战一夜,死了两个,最后大师伯使了个御剑诀,才伤到了它。 那妖物受伤后,藏在这园子里,清汉师伯就在门口贴了张水封符,把它封在里面。” 闻平邦嘴角一歪,道:“胡吹什么大气!御剑诀、水封符,老子这还有翻天印呢,要不要吃我一记?” 静垢见他不信,急道:“这园子里真的关着妖物。我亲眼瞧见,每隔几天,师叔师伯们便用木杆吊进去一只活羊喂它。” 古平国将信将疑,道:“这地方晦气,咱们快走吧,别没瞧见女鬼,倒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 闻平邦却好奇心起,拉开静垢,探头探脑地扒着门缝,向里面瞧去。 还未瞧清什么,忽听院中一声长啸,似是龙吟、又似鬼哭,极是难听。 接着又是一声,这一声竟似比第一声近了许多,便似有什么东西直扑上来。 闻平邦吓得一跤跌坐地上。 静垢道:“哎呦,妖怪要吃人啦!”转身便跑,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 闻、古二人身上伤处尚未痊愈,跟他不上。只得辨识路径,向石室行去。 行到僻静处,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喊道:“喂,你们两个!” 二人回过头去,见一个蓝衣少女站在眼前,正是黄若。 闻平邦屡次遭她戏弄,搞得遍体鳞伤,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大声骂道:“小妖女,这是你自投罗网,正好把你拿回石室关几年。”一拳打去。 黄若闪身一避,笑道:“你们怎么出家啦?” 古平国道:“用你多管!”斜斜跨出一步,从旁夹攻。 二人拳脚齐施,攻势凌厉。只十几招,黄若窥了个空子,转身便跑。二人在后面紧追。 黄若忽的一转身,胳膊一扬。 二人只觉迎面似有什么物事飘来,轻飘飘地挂在身上。 古平国道:“哎呦,鬼难逃!” 黄若笑道:“你难逃!” 身形灵动,绕到二人身后,又一个筋斗翻到前面,双手连捯几下。 二人只觉那蛛网越缠越紧,嘭的一声,抱团摔在地上。 闻平邦喊道:“快来人……” 古平国向他连使眼色,闻平邦登时醒悟,紧紧把嘴闭上。 黄若奇道:“咦,你们怎么不呼救啊?是啦,你们这道士是假扮的,一定是要做什么坏事来着,也怕被人瞧到,对不对?我偏要把他们都喊过来!” 她双手拢在嘴边,作势喊道:“快来人啊……” 古平国忙道:“小姑奶奶,快别喊啦,你让咱们怎样,咱们就怎样。” 黄若咯咯笑道:“你俩认我当姑奶奶,我就不喊啦。” 闻、古二人贱兮兮地叫道:“小姑奶奶!” 黄若笑道:“乖侄孙儿,那个米入斗、水进缸,不知是你们的师叔还是师侄的人在哪?你们带我去找他,姑奶奶给你买糖吃。” 古平国心里暗骂:“抬辈充老,一拳打倒。” 口中却道:“他又蠢又笨,姑奶奶找他干什么?” 黄若翻了个白眼,道:“哼,你们九华派上下全都欺负我,就他一个好人。他有把破匕首,自己稀罕得不得了,被我扔河里了。 我帮他捞了回来,送到你们九华山,却找不到人。我听你们一直唠叨着什么承天观,就寻过来啦。” 闻平邦心想:“这小妮子千里迢迢地找过来,我瞧他和那榆木疙瘩是老鼠看绿豆,瞧对眼了。” 心中大有不平之意,皱眉说道:“哎呦,姑娘,这事儿可不好办。他犯了门规,被师父关起来了。” 黄若道:“他犯了什么门规?” 闻平邦道:“他犯的错可是不小,他……他私自下山,去逛瓦子……” 黄若忽闪着眼睛问道:“瓦子是什么?” 闻平邦心中一乐,道:“瓦子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 黄若问道:“怎么好玩啦?” 闻平邦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道:“姑娘要是想知道,改日我大可陪你一起去耍耍。” 黄若见他满脸坏笑,显然不怀好意,便不再问。 闻平邦接着道:“这姓米的耍耍也就算了,哪知还和几个地痞为了一个姑娘争风吃醋,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人家上门来告状……” 黄若听他说到地痞、姑娘、争风吃醋等,才明白这“瓦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心想: “哼,我道他还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也不是好人。” 闻平邦道:“我瞧那个姑娘啊,高颧骨、大嘴巴,相貌哪里及得上姑奶奶你万分之一。” 黄若道:“他关在哪里?” 闻平邦道:“关在……” 古平国忽的生出一计,道:“姑奶奶,我们带你去吧。” 第37章 妖物现身 黄若道:“算了,我又不想见他了,你们帮我把这破匕首还给他。” 古平国道:“他被关的地方,我们可不敢进,还是姑奶奶你自己送过去的好。” 黄若心中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古平国道:“他被关在一个炼丹炉里面,炼丹炉上盘着个妖怪。 这妖怪两个头,两张嘴巴,每日往炼丹炉里吐两次火,午时从左边嘴巴里吐阳火,子时从右边嘴巴里吐阴火……” 他知道自己越是说得稀奇古怪,黄若便越是好奇,越容易上当。 果然黄若咯咯笑道:“他又不是石头,炼他做什么?能炼出宝贝来吗?我才不信呢!” 闻平邦道:“姑奶奶若是不信,便松开这劳什子,跟我们去瞧瞧。” 黄若道:“哼,你别想耍花招。”封住古平国两臂穴道。 要封闻平邦穴道时,他身子一扭,黄若指端一滑,点在他的笑腰穴上。 闻平邦顿时哈哈大笑。 古平国慌忙道:“别笑啦,把师父引来怎生得了!” 闻平邦边笑边说:“我……我……忍不住,姑奶奶行行好,解了我的穴吧。” 黄若道:“糟了,解穴的功夫我忘啦,你等等啊,我现学现卖。” 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那本薄薄的册子,装模作样地看着。 闻平邦只笑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哀求。 黄若道:“嗯,是廉泉穴。不,是期门穴,啊又错了,应该是风府穴……” 一边说,一边连点他七八个穴位。闻平邦狂笑未解,双臂的穴道却又被封住。 黄若笑道:“我不会解呦,不过我教你个乖,你把舌头吐出来,用牙咬住了,便笑不出声来啦。” 闻平邦依法一试,舌头一疼,立收奇效,狂笑略止。 黄若在二人身上勾了几勾,将“鬼难逃”收回袖中,道: “乖侄孙儿,你们带我去瞧瞧,要是没有两个头的妖怪,我就把你俩打成妖怪一般的模样。” 古平国忙不迭地答应,在前面带路。 闻平邦吐着舌头,双臂贴身,一步一步地往前晃悠,好似吊死鬼还魂。 二人领着黄若来到那处废园门前,古平国一指月门,道: “就在里面,姑奶奶,你自己进去吧,我们胆子小,怕见妖怪。” 黄若道:“你怕见妖怪,便不怕见阎王吗?”将匕首抵在他身上,向门里逼去。 闻平邦转身要逃,黄若脚尖一勾,将他绊了个大马趴。接着一扫,闻平邦腾空飞起,平平地向门上撞去。 “嗤”的一声轻响,黄纸符箓裂做两半,月门大开。 闻平邦跌入门内,下巴在石上一垫,险些没把舌头咬断。 二人被黄若紧逼,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园中楼阁破败,长草没膝,显然荒废了好久。四下里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三人走不多远,一声低低的声音忽的响起。像是人的叹息,又像野兽的低吼。 黄若吓了一跳,抬头望去,见声音起处是一座亭子,四下围着板壁,似是木棚一般。 那声音忽的发出人言:“你又来做什么?还带了两个人,不怕我吃了他们吗。” 声音僵硬,全无语调变化。 这声音似是有魔力一般,黄若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问道: “你是谁?你见过我吗?” 只听“喀”的一声轻响,三根长长的手指穿透板壁,探了出来。 指甲又长又尖,微微向内卷曲,似是一只兽爪。 闻平邦裤管一热,一泡尿流了出来。 古平国叫道:“小的误闯禁地,妖怪爷爷饶命啊……”磕头如捣蒜。 那爪子只轻轻一抓,板壁上便开了个巴掌大小的洞。 黄若只觉一双冷电般的目光从破洞中向自己凝望过来,心底里不由得涌起一股寒意。 过了片刻,那声音又道:“你走吧。” 黄若回过神来,“哇”的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闻古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 才跑不远,忽见五个人从墙外跃了进来,落如叶坠,无声无息。 当先一人正是林大业,身后是清汉、清赣等四道。 原来静垢遍寻不见闻、古二人,生恐东窗事发,将心一横,决定先去告状。 忍痛在自己头上砸了处伤,血流满面地跑到林大业那里,只说二人骗开铁门,将自己打昏,逃了出来。 林大业又惊又怒,下令诸道紧守各处出口,自己领着清汉等人在观中搜寻二人。 行到附近,听得废园中似有动静,忙奔过来。 远远望见月门大开,他不及绕到门前,逾墙而入。 闻、古二人似见到了救星,又似见到了煞星,心中又喜又惧,闻平邦叫道: “哈哈……师父,哈哈哈……救救命哈!” 他笑腰穴未解,说话时牙关一松,便大笑不止。 林大业见二人怪模怪样,瞪了他们一眼,道:“两个畜生,等下再和你们算账!” 一抓一点,解开二人穴道。 黄若正要开溜,清赣一眼瞥到,惊道:“你是……”长剑一圈,将她截了回来。 黄若慌道:“你拦我干嘛?”。 林大业喝道:“你偷学九华招式,又擅闯本观禁地,是受谁的指使、有什么诡计,若不说出来,今日别想走脱。” 黄若叫道:“鬼难逃!”向他一扬手。 林大业见识过此物的厉害,脚下运力,身子斜斜地一滑,飘出两三丈。 不料黄若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林大业中计,趁机向园外逃去。 林大业左腕一抖,两支飞镖从袖中甩出,去势奇快,却无半点声息。 黄若待得惊觉,为时已晚,双腿各中一镖,跌倒在地。 清汉、清赣等四道分站四方,四柄长剑交织成一片剑网,便似一个大鸟笼,将她罩在其中。 若非四道只求将她困住,她便有十条命,也一齐丢了。 黄若无计可施,束发的带子早被剑锋挑断,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上。便似一头误入陷阱的幼兽,在剑网中蜷成小小的一团。 忽然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黄若身后传来。 四道神色大变,猛一撤步,同林大业横列成一排,眼神中或忧虑、或诧异、或惊惧、或惶恐,似是瞧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黄若才要回头去看,林大业等五人长剑齐出,青光荡漾,向她迫了过去。 第38章 脱出重围 黄若心知无幸,双手掩面。 只听耳边嗤嗤声连响,却不觉身上有何疼痛。 心下好奇,张开指缝一瞧,只见五人长剑疾舞,剑光却皆指向自己身后。 忽觉背后一股大力涌来,黄若身不由己地被抛向半空,身下银光闪闪,已从剑网上飞了过去。 向下一瞥,却见一个毛乎乎的怪物冲了过来,犹如鬼魅,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剑网。 黄若才要落地,那怪物却正赶到,利爪在她腰上一托。 这一下力道更大,便似从身下涌起一个大浪,将她轻飘飘地托出了院墙。 黄若未及下坠,便觉右腕一紧,已被那怪物的一只爪子扼住,身子便如风筝一般,足不沾地地被它拖着前行。 抬头看去,见它弯弯的指甲泛着微光,浑身长长的毛发,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黄若叫道:“你放开我,快放开我!”掏出米入斗那把匕首,胡乱向那怪物的爪子上刺去。 那爪子如鹰爪一般干枯无肉,又似铁铸一般坚硬无比,匕首丝毫伤不到它。 那怪物轻轻道:“有我在,你谁也不用怕。”声音低沉,一字字地说出来,似乎蕴满了温情。 黄若道:“我怕的就是你!我宁可被他们砍一百、两百剑,也不想让你抓走吃了。” 那怪物喉头里发出了些声音,似是叹息,拖着她向前疾奔。 十几名大小道士舞动长剑,拦阻上来。 那怪物足下毫不停留,另一只利爪随意挥舞,也瞧不清用的什么招式,手爪扫过之处,群道一片哀嚎,纷纷倒地。 只片刻便奔到观门旁,两侧各守着四名年轻道士,各挺长剑,迎面劈来。 那怪物脚下骤然加速,黄若被他拽着,一头长发拖得笔直,从剑刃的缝隙间掠了出去。 忽听“嗤”的一声,一个两寸大小的铁片急速旋转着从那怪物头顶掠过。 那怪物探出爪子来接,哪知那铁片力道甚是古怪,嚓嚓两声,将它两片指甲割断,飘飘忽忽地绕了半个圈,向它后颈急插。 那怪物变招甚快,两指一夹,已将铁片夹住,手指却也被割伤了一点。 它将那铁片放在眼前一瞧,道:“哼,断脊镖!” 随手向后一甩,只听“啊”的一声,正中一名追兵。 黄若心中害怕到了极处,放声大叫:“救命啊。” 道旁忽的人影一闪,窜出一个人来,肩上扛着一头野猪,拦住了山路,喝道: “哪里来的怪物撒野!” 这人正是米入斗,他受了闻、古二人差遣,去山中打猎。转了半晌,寻到一头野猪,当即追去。那野猪性子暴躁,挺着獠牙便撞。 米入斗身强力壮,不惧这等蛮斗,奋力将猪打死,洗净烤熟,才扛回观中。 走到半路,听得有女子呼救,依稀辨出是黄若的声音,当即挺身而出,拦在路上。 那怪物利爪一挥,米入斗只觉一股巨力如小山般压了过来,连心跳似也被迫得停住了。 他向后踉跄几步,扎稳步子,一手抓住野猪后腿,将那百余斤的大野猪当做锤子,向怪物头顶砸去。 那怪物道:“烤得好香,你是猎户还是厨子?” 骤然飞起一脚,正踏在米入斗胸口,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米入斗向后仰摔。身在空中,望见黄若在眼前一掠而过。那常挂在脸上的顽皮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双眸子里既惶恐、又绝望。 他才想喊:“黄姑娘,别怕!”身子却坠落下来,后脑正撞在一块石上,登时晕了过去。 那怪物愈奔愈快,黄若只觉山风如利刃般擦面而过,甚是难受,两侧景物飞也似地倒退。 她原本听那怪物口吐人言,还心存几分侥幸,此刻却确然无疑: “它一定不是人,人哪里能跑得了这么快?” 也不知被拖行了多久, 那怪物忽的停住,将她轻轻放在实地。 黄若四下张望,见自己是在一处甚高的山崖上。群山在脚下层层地铺叠开去,越远越淡,同沉沉暮色融为一片。 那怪物缓缓走到崖边,背对着她,临崖而坐。 黄若这才瞧清他身上披的却不是自身的毛发,而是以一块块碎羊皮连缀而成的长袍。 她瞧了又瞧,辨出他原来是个人,头发胡子指甲,全都极长,也不知多少年没清理过了。 又见他似是全没留意,想要逃跑。才一动弹,便“哎呦”一声,双腿伤处奇痛彻骨。 那人说道:“你若是再乱动,这双腿可就保不住了。” 黄若不敢再动,那人便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黄若忍不住问道:“你抓我来干什么?” 那人凝望远山,轻轻说道:“咱们初见时的情景,隔了这许多年,你竟还记得清清楚楚,可难为你了。”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同她说话。 第39章 真假难辨 黄若听了那人的话,奇道:“你胡说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初见’过?” 那人回过头来,眼神空荡荡的。似是在望着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望见,说道: “你用心良苦,把我逼了出来,怎地又不来和我相见?” 黄若四下一瞧,山顶上并无旁人,惊道:“你在和谁说话?” 越想越怕,只觉身旁有一群看不见的鬼魂飘来荡去,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 那人不再搭理她,自顾自地喃喃低语。 黄若听得不甚清晰,想要逃走,可膝弯里有伤,双腿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夕阳未落,新月初升,那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竹箫,叹道: “你若听到这箫声,该当来找我了吧。”放在嘴边试了一试。 黄若忽的想起那会使“无形剑意”的“李潇寒”,手里便有这么一根竹箫。 她心中一动:“莫非他也是个骗子?” 回想起这人方才拖着自己疾行的情景,犹似凌空御风一般,世上又哪里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多半也和那“李潇寒”一样,靠了什么“鬼难逃”之类的法宝。 她心中惊惧大减,笑嘻嘻地问道:“你是不是也叫李潇寒啊?” 那人却不理她。 黄若讨了个没趣,心想:“故作高深,瞧我不拆穿你的把戏。” 说道:“李潇寒有什么好,天下第一武功高强么?为何你们都爱拿着根棍子冒充他?” 那人道:“李潇寒是个背祖忘宗、嗜杀成性、负心薄幸的大混蛋。” 指按箫孔,吹了几个音,把竹箫放在一边,走到她面前,道: “你那把匕首呢,借给我用用。” 黄若道:“借用可以。你要先和我说说,你带着我跑得那么快,是用了什么花招?” 那人道:“这些深奥的功夫,说了你也听不懂。” 黄若一撇嘴,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一定是使了什么机关。” 那人道:“这又是什么机关?” 举起一根指头,向树上一戳,手指无声无息地深入树干,直没指根。 黄若回头一瞧,笑道:“这个简单,你早就瞧到树上有个小洞,糊弄我的。比这厉害得多的我都见过。 你若真有那么厉害,便来试试这个,用你那无形剑意、七彩剑气,在上面戳个小洞!” 手指脚下的一块圆石。 那怪人气道:“我又不是神仙。” 黄若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没什么真功夫。” 那人将一只手伸在她面前,道:“借匕首使使,我这指甲留了许多年,按箫孔甚是不便。” 黄若见他手上满是泥垢,忽的想到: “他这只手刀枪不入,多半是带着什么金属丝织成的手套,又涂上一层泥垢遮掩。我往别处刺一下试试。” 掏出匕首,放在那怪人掌心,五指似要松开,忽一挺臂,向他肘弯里疾刺。 岂料那匕首便似从那怪人手掌中长出来的一般,黄若连运数次力,既刺不进去,又取不回来。 那人长须微微一动,似是笑了一笑,五指一蜷,便将匕首取了过去。 黄若气鼓鼓道:“你这又是什么古怪功夫?这手套是磁石做的,专吸兵刃,对不对? 要不就是你掌心里涂了一层鱼皮膘什么的。飞檐走壁,穿山越岭,全靠它了,我猜得对吗? 你再把手伸过来给我瞧瞧……” 说了这好多,那人却全不理睬。 将匕首比着指端,一根根地将指甲割去。又把匕首掷还给她,缓缓走到崖边,盘膝坐下。 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渐渐响起,合着崖下的松涛,飘飘扬扬地穿透了层层暮霭,散了出去。 箫声清幽,忽高忽低,便似石板上的一股清泉,在山缝里盘旋。 黄若却紧捂耳朵,连身叫道:“装模作样、难听之极。” 可那箫声还是从她指缝里钻进了耳朵。只听得片刻,便觉烦躁顿消,心下一片祥和。 忽然警醒:“他定是又要耍什么花招!” 见那人危坐崖边,心中一念陡生: “瞧瞧是你的法宝厉害些,还是我的法宝厉害!” 双手撑着身子,一点点挪过去,掏出 “鬼难逃”,兜头向他罩下。 那人箫声不断,似是全然不觉. 可“鬼难逃”罩到他顶上二尺之处,便似遇到了什么阻碍,飘在空中再不落下。 黄若腕子一抖,暗自催力,那人顶上忽的生出一缕劲风,“鬼难逃”被反激回来,缠在她手上。 她心下不服:“算你运气好,山顶风大,我这宝贝不管用。” 忽又生出一念:“我偷偷摸摸地推一下,把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推下崖去,瞧你还有什么法宝救命!” 悄悄挪到那人背后,双手用力推去。 掌心才触到那人身上的羊皮,忽然灰影一闪,他竟平平地移开了三尺。 双腿仍盘膝坐着,便似在冰上滑行一般。 黄若双掌登时没了着力之处,止不住前扑之势,向崖下飞坠。 慌乱中一回臂,手似是探入一丛草中,死死抓住。 向上一瞧,才见到手中抓的原来是那人垂下的长须。 她惊声叫道:“喂,我服你啦,快把我拉上去。” 那人头一扬,身子转了半个圈,长须将黄若甩了回来。 黄若待要放手,哪知那把胡须不知多少年没梳理过,一绺绺相互缠结,竟将她的手指死死绕住。 黄若心下一片慌乱,抽出匕首,便要将那人胡须割断。 那人又转了半个圈,身子前倾,双足钉在地上。 便似崖头斜生的一棵松树,将黄若凌空悬着。 他冷冷说道:“你杀了我,自己也得摔死。” 显然会错了意。 第40章 胡搅蛮缠 黄若抓着那怪人的胡须,大呼救命,双脚在峭壁上乱踢乱蹬,忽的一脚踢空。 低头一瞧,见山壁上一处内陷,似是个山洞。 将心一横,右手一挥,匕首划断那人的长须,身子向下飞坠。 黑黝黝的洞口从眼前一闪而过。 急忙探出双臂,十指扒住洞边岩石,将身子拉进洞去。 怪人冷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丫头不是唠唠叨叨,就是惹是生非,老老实实待一阵吧。” 箫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番挣扎,黄若腿上伤处剧痛,疼得死去活来。 在洞中歇了好一阵,晃亮火折子四下照去。 那山洞进深丈许,倒是不难容身。可自己双腿有伤,吃喝全成了问题。 一时彷徨无计,只好先治腿伤。 将左边裤管卷起,见一枚飞镖深入膝弯,难以拔出。 把匕首在火折子上烤了烤,咬牙将伤口划大少许。匕尖一探,轻轻把那飞镖起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汩汩而流,她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箫声始终未断,这时却突然停住了。 过了片刻,一件小小的物事从洞口飞了进来。 是一颗药丸。 怪人道:“把这药丸揉碎了,敷在伤处,可好得快些。” 黄若哼了一声,道:“我自己有,不用你的臭药。” 把药丸、飞镖捏到一起,抛下山崖。 那人不再说话,箫声又响了起来。 黄若从怀中取出金疮药,薄薄地敷了一层,将衣摆撕下一条,裹在伤处。 又如法炮制,自医了右腿伤处。 隔了片晌,血渐渐止住,可剧痛却丝毫不减。黄若只痛得好一阵迷糊。 那箫声若有似无,在洞中盘旋飘荡。 时而婉转,如怨如慕,如孤舟弃妇的喃喃自语; 时而凄凉,如泣如诉,如受伤野兽的呻吟呜咽。 便似一缕缕细丝,缠在黄若身上,带着她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渐渐低沉,终于消失。 黄若便似从云端忽然跌落下来,惊得一下子睁开眼睛。 晨曦初露,这一夜已经过去。 她失了不少血,口唇发焦,见洞口一簇青草,草叶挑着许多露水。 双手撑地,挪到洞口,摘下一片草叶。 折成勺状,将露水都引做一处,却只有浅浅的半勺。 一股脑儿地倒入口中,仍不解渴,索性连草叶一并嚼了。 忽见洞外一只小小的陶罐栓在细藤上,摇摇晃晃地吊了下来。 拉过来一瞧,满满的一罐清水。 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才将陶罐解下,放在身旁。 那细藤一跳,又抽了上去。 黄若问道:“你是谁?” 探出头去,见崖边垂下一片脏兮兮的羊皮,原来又是那怪人。 她好声好气地央求道:“你把我吊出来吧,我就当你是李潇寒,还不成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 “你这丫头又聒噪,又多事,老老实实在洞里呆着。等你腿伤好了,自己攀上来吧。” 黄若道:“你要饿死我么,我吃什么?” 那人半晌不答话,再探出头去,才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又过一会,那细藤又晃晃悠悠地吊了下来。 这次却是一只血淋淋的后腿,也不知是从什么小兽身上扯下来的。 黄若尖叫一声,道:“这是什么?” 那人道:“你要饿了,就吃这条獐子腿。” 黄若道:生肉怎么能吃?” 那人道:“怎么不能吃?十几年了,我一直吃这个。” 黄若道:“你是狼还是狗熊?怎么会一直吃生肉?” 那人沉默了一会,说道:“一开始我也烤熟了再吃,后来嫌麻烦,便生吃了。吃得习惯了,倒能嚼出些甜味来。” 黄若仰头望去,见那人正也低头瞧着洞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从乱蓬蓬的胡须中露了出来。 黄若顿觉毛骨悚然,定了定神,道: “你又在装腔作势地吓我,对不对?我又不是畜生野兽,才不吃生肉呢!” 那人似也生了气,道:“不吃就饿着吧。” 又将那细藤抖了抖。 黄若饥饿难耐,还是将那獐子腿解下来。 将洞中的枯枝败叶拢了拢,聚做一堆。 取出火折子晃着了,脸贴着地,把火苗往枯枝上吹去,想要生火。 洞中既潮湿,又不通风,折腾了半天,火没生着,烟倒是冒出来不少。 只熏得她连连咳嗽,双眼泪水长流。 忽听那人说道:“把那獐子腿吊上来吧,老子给你这小祖宗烤肉去。” 黄若冒着烟睁开眼睛,见那细藤便悬在洞口,忙把獐子腿绑好。 藤条一动,獐子腿飞了上去。 过了半晌,一股焦香味儿飘了过来,黄若不由得胃口大开。 可那人却迟迟不送来,焦香渐渐变成了糊臭,黄若心下暗暗叫糟:“哎呦,烤糊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细藤才垂了下来。 果然是一条黑黢黢、焦炭一般的獐子腿。 黄若讥讽道:“你瞧瞧,好端端的一条肉让你烤得又焦又硬,全都糟蹋了,还能吃吗? 还说什么无形剑意,连肉都烤不好,无怪吃了好多年的生肉。” 那人冷冷道:“老子又不是厨子,肉烤不好有什么要紧? 诸葛亮本事大,会烤肉吗?达摩老祖本事大,会烤肉吗?” 黄若反驳道:“你怎么知道达摩老祖不会烤肉?就算他是和尚,大可偷偷烤一条来吃。 好哇,你竟敢自比达摩老祖,他会七十二绝,你又会几绝? 我瞧你只会招、摇、撞、骗这四绝。” 那人气道:“老子耐着性子给你烤肉,你这尖牙利齿的小丫头却不领情,哼,喂狗算了!” 细藤一抖,獐子腿打着转儿,飞落崖下。 黄若腹中饥肠辘辘,一时也颇为后悔,嘴上却不肯认输,道: “哼,你这肉比石头都硬,只怕这么好牙口的狗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那人不再和他说话。 黄若也堵着气,不再理他。 靠着半罐水撑过了半日,到得下午,伤口又肿又烫,打开布条一瞧,满是脓血。 她束手无策,脑中昏昏沉沉,时而睡上一小会儿,时而又被痛醒。 洞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崖上忽又飘来清幽的箫声。 她听得心醉神驰,一时忘了伤痛。只觉眼皮犹如坠着铅块,再也睁不开了,便在这箫声里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两条小青蛇紧紧缠上了她的腿,在她膝弯里咬着。 她明知身在梦魇,就是睁不开眼睛。想要张口呼救,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呻吟。 忽觉一阵微风掠过,一只枯瘦的手在她额头探了一下,便缩了回去。 她猛然惊醒,见身前站了一人,披着件邋邋遢遢的羊皮袍子,一瞧便知是那怪人。 明月在天,银辉斜斜地洒了进来。 这怪人颌下那部乱糟糟的胡须不见了,乱蓬蓬的长发也梳洗过,在顶上挽了个绾髻。露出一张清臞的面庞。 星眸顾指,双眉入鬓。 看起来才过不惑的年纪,头发却已斑白。 黄若有气无力地说道:“哈,装神弄鬼的家伙,叫我识破真面目啦。” 想要再瞧一眼,那人忽的消失不见,只剩冷冷的月光照进洞来。 黄若竟全没瞧清他的去向:是攀上了山崖,还是跃下洞口? 心想:“哼,谁知道你又用了什么法宝!” 醒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41章 阴沟翻船 米入斗昏昏沉沉中,忽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回荡:“师兄,师兄……” 声音似是极近,又似极远。 猛地睁开眼睛,见上官屏正凝望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担忧。 他手肘一撑,坐起身来。 见自己是在一张床上。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字,床边几案摆满了书卷。 是林大业的房间。 回想起前事,自己去救黄若,却被那怪物一脚踏翻,摔晕过去。自然是师兄林大业将自己救了回来。 上官屏喜道:“你醒啦!” 端了杯水给他,又道:“你昏睡了一整夜,我都担心坏了。” 米入斗揉揉后脑,隐隐有些疼痛,道: “有啥好担心的,不过是在石头上撞了一下。” 忽听屋外一个声音道:“在石头上撞了一下?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你都不自知!” 林大业走了进来,续道:“你知道自己冒冒失失拦的那人是谁吗?” 米入斗问道:“是谁?” 林大业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子上,沉吟片刻,道:“倒是没受什么内伤。” 眉头一皱,又道:“那个连累师门在武林中除名的大魔头,你还记得吗?” 米入斗惊道:“李潇寒!” 林大业道:“除了他,还有谁能接得下咱们九华派的断脊镖?” 米入斗心头砰砰乱跳,道: “怪不得,他隔着老远一挥手,就险些将我掀个跟头。” 林大业道:“这魔头杀人便似咱们吃饭喝水一般,若是能杀而不杀,倒是奇怪的事。 昨日他为何要手下留情?” 米入斗想了想,说道:“我那时扛着一只猪,他一定以为我不是厨子,就是猎户,就放了我一马。” 林大业又问道:“曲蒹葭武功明明高过你许多,那日在林中,为何会被你一拳打伤?” 米入斗茫然道:“这我可不知道啦。” 林大业道:“这对男女工于心计,什么狡猾的伎俩都有。咱们要事事提防,才不容易上当。” 米入斗点点头,问道:“李潇寒怎么跑到龙虎山来啦?” 林大业道:“十几年了,他一直被关在这里。” 米入斗“啊”的一声,吃惊不小。 林大业道:“你初来观中之时,我带你去的那处废园,便是关押他的地方。” 米入斗骤然想起那副血淋淋的羊骨,不由得毛骨悚然,道:“怪物,真是怪物。” 林大业道:“那年我和清汉等几位师兄,去太行派中查问李潇寒的事情,不料何掌门竟带着全派一走了之。” 米入斗道:“嗯,这你说过啦。” 林大业道:“我们四人无奈,只得回来。到了龙虎山脚下,正碰见铁钩秦家四兄弟押着辆车行过来。 秦家大哥认出了我们,把我们拦住,神神秘秘地一挑车帘。 那车上是个女子,脸上没半分血色,显然身患重病。胳膊、双腿全被牛筋缚得紧紧地。 为兄当时心想,他们怎可如此对待一个病中的女子? 哪知清汉师兄喜道:‘秦兄,你这场功劳可真不小!’ 我又打量了几眼那女子,见她虽在病中,可是眉目极美,才猜到为何秦家四人要如此对待她。 原来她就是曲蒹葭!” 米入斗奇道:这四兄弟是怎么捉住她的?” 林大业道:“我们说起当时情景,原来秦家四兄弟当年也参与了通元谷一事,自知这两个魔头早晚要找上门来。 他们有心逃走,可前车之鉴:潘阳八虎藏到深山老林,也被这对魔头找到,活活吊死在树上,更加惨酷不堪。 四人更害怕自己一逃,这对魔头或会迁怒于弟子家人,索性横下心来,遣散了府上闲杂,只等他们找上门来。” 林大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接着道: “这日该来的终于来了,但只曲蒹葭一人。 她忽的便在屋子里现身,四兄弟既没瞧见她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何时到的,武功只有比传闻中的更高。 四人当时正在吃饭,自知不敌,便接着吃喝,坦然就死。 曲蒹葭笑吟吟地道:‘且让你们吃完再死!’便站在屋里,冷冷地盯着四人。 四人吃罢,却谁也不敢站起。 曲蒹葭也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大汗淋漓。 如此僵持到掌灯时分,她忽然开口说:‘你们自裁吧,免得我动手,死得更难堪。’” 米入斗道:“她又在耍什么心机?” 林大业道:“秦家大哥一听,举着铁钩便往自己脖子上抹。 老二把大哥拦了下来,手捧铁钩,和那女魔头说:‘我们自知得罪了你,要是不让你亲手砍个十下八下,只怕你难消怒火。’” 米入斗一攥拳头,道:“拼命一战,死了也是个好汉子。可他怎么这么窝囊?” 林大业笑道:“这老二是个精明的,见了曲蒹葭的情状,倒似是走火入魔了,要试她一试。 若是估错了,大不了搭上一条命,反正这条命也早就豁出去了。 曲蒹葭果然不接那铁钩,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还没出门,便摔在地上。 四人才知她果然是走火入魔了。他们死里逃生,兴奋难言,忙取来牛筋将她紧紧捆上。 还没高兴多久,便又转喜为忧—— 因为李潇寒始终未现身。 四兄弟想,凭着他们的本事,要是那魔头找过来,就算有这女子为质,也抵挡不住。 四人略一计议,便将她送到龙虎山来了。想着以承天二十八宿之强,一定能阻得住那姓李的。 而要是能将曲蒹葭囚禁在承天观中,也能令那魔头投鼠忌器,不敢再滥杀无辜。 四人刚行到山下,却正好遇到我们几个回山。 清渭师兄精通医术,当即给曲蒹葭把了脉,果然是经脉错乱、内功全失之征。 这女子不要说武功,就算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我们将她接了下来。秦家四兄弟正要告辞,哪知李潇寒忽的寻了过来。 我们各挺长剑,将他拦住。两边一交上手,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半点汗也没出,便杀得我们四个手脚大乱。 那魔头开始时,尚顾忌曲蒹葭在我们手上,不愿放开手脚杀人。后来……” 林大业说到这里,眼中忽的闪过一丝惶恐。 第42章 一命换一命 林大业定了定神,接着道: “后来,秦家兄弟见我们抵挡不住,四把铁钩齐出,指住那女子前心后背。 那魔头登时目露凶光,说道:‘有我在,你谁也不用怕!’ 他从我们剑下闪出,也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招式,竟把曲蒹葭从四把铁钩下带了出来。 四兄弟下手慢了一步: 四柄尖钩,全都勾进自家兄弟的肚子。两个当时便死了,另两个也没活多久。 便在这时,清泰师兄听得动静,赶过来了,将那魔头接下。 他号称武痴,本事自然了得,我们四人又一起攻上去,那魔头这才抵挡不住,往观中逃去。” 米入斗心中一奇,想着:“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林大业接着道:“他轻功甚高,又先跑了一步,我们便追不上了。赶到观中,他早不知藏在了哪里。 承天观几百名弟子,在那魔头面前,大多不堪一击。 清泰师兄无奈之下,便令小道士们躲进大殿。自己带了我们一众师弟,押着曲蒹葭在殿外守候。 当日深夜,那魔头果然现身了。 那时正值清汜、清沅两位师兄在曲蒹葭身边看守。他从暗处窜出,一招便取了二人性命,唉。” 林大业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清泰师兄指挥着我们结成三清剑阵,将这魔头挡下。 他破不了剑阵,就威胁清泰师兄: ‘我一定要带她走。你要是不答应,李某便每天杀几个牛鼻子,直杀到你清泰成孤家寡人,光杆掌门。’ 清泰师兄也动了怒气,说道:‘你们作恶多端,还想毫发无伤的离开,趁早断了这痴心妄想。若想让我放了她,除非你将命留在这儿!’ 这本是一句气话,料来那魔头也不会答应。哪知他听了哈哈一笑,道: ‘好,武痴清泰名满天下,口中当无虚言,一命换一命,这买卖公平得很。’” 米入斗道:“他竟然答应了?” 上官屏心想:“曲蒹葭命在须臾。那魔头一身本领,却甘愿以自己性命来换她的残命,又哪里是公平买卖了?” 林大业点点头,道: “那魔头同清泰师兄便击掌为誓言,约定我们放曲蒹葭出来,从此更不能再以前事为由来难为她。 这魔头发誓,终其一生不离观中那座废园。 曲蒹葭临走前,向那魔头说:‘你不是不愿再帮我了吗,为什么又寻过来?’ 那魔头向她说:‘我寻回你了吗?’ 曲蒹葭垂着泪,说:‘那个我,你永远寻不回了。’” 上官屏眉尖轻颤,将最后两句喃喃重复着。 米入斗道:“他们在打哑谜么?” 林大业道:“那时为兄也没心思琢磨这些话,眼光片刻不敢离开李潇寒,生怕他言而无信。 我们个个紧张极了,二十几把长剑在他身边围了两圈。 可他浑似不觉,默默望着曲蒹葭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才同我们一起回到那园中。 那魔头甚是机警,怕我们在饮食中下毒,只从园中的井里自行打水喝,让我们隔几日便送些活物给他。 他养得数日,见到果然无毒,才杀来食用。 你初来之时,我吊入园中一只羊羔,便是给他送去的。 他取了之后,再把前次吃剩的牲畜拴在木杆上吊出来。” 米入斗心想:“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里面关着的是个生吞活剥的怪物。” 忽又心生疑惑,道:“那月门上贴的符箓,当真能镇得住这魔头么?” 林大业笑道:“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东西。当日清泰师兄答应那魔头,只要他足不出废园,便保他平安无事。 可那魔头为恶甚多,要是那些仇家知道了他被囚禁在本观,一定会来兴事,那可如何是好? 观中年轻弟子众多,此事若教他们知道,难免泄露出去。 我们虽各自严令弟子不得踏入那废园,但总有几个好奇的在园外探头探脑。 清汉师兄便想出了个法子,在月门上封了一道符箓,也不多做解释。 久而久之,弟子们便以讹传讹,说废园中锁了个妖物,人人都心生畏惧,再也不敢去窥望。” 米入斗恍然大悟,道:“我还当真以为是有什么仙法。” 林大业道:“我们将李潇寒囚在那废园中,起初数月如临大敌,轮番戒备,恨不能目不交睫。 后来出了几次岔子,这魔头竟也信守然诺,没有趁机逃走,我们的戒心便也渐渐放下了。” 米入斗道:“想来他也是江湖中人,虽然作恶多端,心中倒也有‘信义’二字。” 林大业道:“一人是好是坏,从这等小事上也辨不出什么,要瞧他面临大是大非之时,是如何做的。 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半点曲蒹葭的音讯都没有,为兄还道她伤重不治。 哪知那天咱们在路上撞见了她,武功更胜昔日,也不知她是用什么法子养好伤的。 我那时便猜出她假扮道童上山,是为了劝说李潇寒重出江湖。但不知怎地,竟未能得逞。哪知昨天……” 忽听敲门声响,清汉禀报道:“掌门,清赣去追那魔头了。” 林大业惊道:“那不是白白送命吗?” 清汉道:“他那脾气,我劝不住。” 林大业道:“这对魔头重入江湖,可要掀起滔天巨浪了!” 第43章 身世之谜 清汉见林大业眉头紧锁,帮着出主意: “咱们不如在江湖上大撒英雄帖,将各路好汉请过来,一则和他们共商对策。二则也可教大伙儿有个防备,别被杀个措手不及。” 林大业点点头,道:“此事等会儿再议。烦劳师兄先鸣响大钟,把清赣召回来吧。” 又问道:“找到那两个小畜生了么?” 清汉摇头道:“山上山下,僻静处都找遍了,没见到闻、古两位贤侄。” 林大业道:“师兄,你脾气倒好,还称他们做贤侄。这两个小畜生身上有伤,跑不了多远。 他们好热闹,多半是藏在山下镇中。你再派些弟子去找找,可不能就这么轻易让他们逃了。” 清汉应声出去,林大业忽又将他唤回,道: “只派静字辈弟子去吧,那魔头自视极高,就算撞到他们,也不会为难这些小辈。” 清汉又应了一声,这才出去。 米入斗道:“师兄,他们两个怎么了?” 林大业满面怒气,道:“我叫这两个畜生在石室面壁思过,他们却打伤静垢,私自跑了出来。” 米入斗想起二人昨日还和自己若无其事地嬉皮笑脸,说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林大业道:“这还不算什么,两个小畜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李潇寒被囚在废园中,竟把那姓黄的小妖女引了过去。他俩自知闯下大祸,后来趁乱逃走了。” 米入斗心想:“姓黄的小妖女?哎呦,是黄姑娘。” 忽听观中钟声鸣响,一下连着一下,林大业凝听片刻,又道: “为兄带着人赶到的时候,见这两个畜生和那妖女同在园中。我们便要将这妖女拿住,问个明白。 哪知李潇寒竟直闯过来,将那妖女救走了。想来他们的渊源大是不浅……” 他眼中亮光一闪,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师妹,你说那丫头有多大?” 上官屏回想片刻,道:“那日天晚,我也瞧得不太清楚,不过总也有破瓜之年吧。” 她见米入斗面露疑惑,便在蘸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瓜”字,道: “这个瓜字,可拆出两个八字,二八一十六,破瓜之年,就是说女子十六的意思。” 林大业道:“二十几年前五凤帮覆灭之时,曲蒹葭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她八、九岁吧,如今已是三十几岁的年纪。 那丫头十六七岁,这么算起来,她不会是李、曲二人生出的孽障吧?” 米入斗道:“可她明明姓黄,又不姓李。” 林大业笑道:“咱们平时常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其实因避祸而改性,古已有之。” 他站起身来,踱着步道: “春秋时有个陈国,陈国有个国君叫厉公,后来厉公的侄子把他杀了,自立为庄公。厉公的儿子陈完逃到了齐国,改姓为田。 到了第八代上,田氏代齐,陈完的子孙成了大国齐国的国君,而此时陈国却早已没了。 陈完虽一时失势,可数代人不忘祖志,自强不息,终成大事。” 他目光炯炯,声音越说越是激昂。 米入斗心想:“师兄怎么总是说这些大人物的事?嗯,他是劝我要自强不息,才能成大事。” 林大业轻轻咳了一声,道: “这对魔头自知仇家甚多,便叫他们的女儿改姓黄,避人耳目,也在情理之中。 想必那天曲蒹葭无功而返,心有不甘,又派了女儿来找李潇寒,碰巧遇见那两个小畜生。 他俩把那妖女带了过去。那魔头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身处利剑之下,岂有不救之理? 这么一来,可全都讲得通啦。” 米入斗眼前忽的浮现出黄若被李潇寒捉着,那绝望的目光。要说是父女合谋,可万万不像。 连连摇头道:“不通、不通。” 林大业面有愠色,道:“怎么不通?” 米入斗道:“我那时瞧得清楚,黄姑娘害怕极了,她一定是被那魔头强行捉去的。” 林大业道:“要是非亲非故,李潇寒捉了这个丫头,又有何用? 十几年来,他寸步未离园中,为何昨日一见到这个丫头,便破誓而出,带着她逃了? 我瞧那小妖女的神态,多半是装出来诓骗你的。” 米入斗道:“她骗我一个武功差劲之极的莽汉,又为了什么?” 林大业道:“你对那小妖女颇有好感,便不愿相信她是在骗你,当我看不出吗? 你血气方刚,一时为女色所迷,原也是常有,只不可愈陷愈深,不然悔之不及!” 米入斗心中一片迷乱,林大业踱到门口,沉声说道: “你好好想想吧!”走出门去。 上官屏打了盆水,放在架上,将白巾在水中浸湿,又拧了拧,递给米入斗,道: “你才撞伤了头,别多用心思,好好休息吧。”也离开了。 米入斗擦了擦脸,将白巾挂回盆架。 见那水盆中映出自己的身影,渐渐清晰,忽的想到一件事,又说不清是什么。 愣了一会儿,才想到是黄若怕水面照见影子的事儿。 他想起黄若,只觉心中似有个疙瘩横着,难受得很,又有诸多疑团,心想: “我得找他问个明白!” 大步走出屋子。 行经正殿,听得林大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咱们便定在十一月初八,请天下英雄同聚……”米入斗心乱如麻,匆匆走了过去。 来到观门口,八个青年道士躬身施礼,道:“米师叔,掌门吩咐,叫咱们不得外出。” 米入斗道:“我去去就回。” 他高了一辈,八道也不便阻拦,便任由他离去。自有人跑去禀报林大业。 到得山脚下,远远望见一处镇子,心想镇上人多,说不定能探听到黄若的踪迹。 寻了间人来人往的饭馆,挨桌打听。 那掌柜见他“怪人、姑娘”地问个不休,只怕惊扰了顾客,没好气地将他拉到一边,说道: “你这兄弟,是老婆让人拐跑了,还是妹子和人私奔了? 这事儿你要和地保说啊,要不就找人写状子告官。”将他轰了出去。 才到街上,忽听后面一人低声叫道: “米入斗,过来!” 第44章 神医王一吊 米入斗转头一瞧。 小巷里伸出一只手来,食指往里勾了勾。 快步走进去,见那手又从一处宅院里伸了出来,依旧勾了勾食指。 走到门前,见旁边挑着两杆小旗,各绣了八个字。 他识字不多,只认得左边一个“手”字、右边一个“生”字。 可闻到屋里飘出的一股药味,也猜得出是个医馆。 推门而入。 见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被捆在地上。口中塞了块破布,头上戴着青巾,打扮似是个大夫。 正上前要将他扶起,忽觉耳侧生风,一条门杠从脑后拍来。 缩头一躲,不意一条腿从另一侧扫过来,后肩又被人一推,便扑倒在地。 接着身上一沉,四瓣儿屁股压了上来。 这套路甚是熟悉,不用看也猜得出是闻、古二人。 古平国冷冷道:“你瞎打听什么?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抓我们的?” 米入斗忙道:“师兄在找你们,我可不是。我在找那姓黄的姑娘。你们可曾瞧到她了?” 古平国道:“你先别问我,我先问问你,师父找我们做什么?是不是要把我们押回去打板子?” 米入斗道:“是啊,他说你们打伤静垢、私自离开石室,还……” 闻平邦甚是愤怒,截断他的话头,道: “明明是静垢这臭牛鼻子放我们出来的。哼,老子找他去,和他当场对质!瞧是他挨的板子多些,还是老子挨的多些。” 古平国道:“师父眼下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回去,他还不活扒了咱们这两身皮?先避避风头再说吧。” 米入斗道:“师兄这次可气得不轻,说你们惹了大祸,不能轻易饶了你们。 他知道你们爱热闹,派人到镇子上来抓你们。我瞧你俩还是先回九华避一避吧。” 他宅心仁厚,虽屡受二人欺负,却也不愿眼瞧着他们被林大业重责,胡乱帮着出主意。 忽听街面上人声隐隐传来: “静月,静安,你俩去找找条巷子,看看那两个畜生在不在。” 米入斗道:“哎呦,怎么来得这么快!” 闻、古二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钻到桌子底下,古平国探出个头来,轻声道: “师叔,您老人家救救我们,把这些大牛鼻子,小牛犊子对付走。” 米入斗点点头,走出医馆,反手关门。见两名青年道士从巷口走了过来。 那二人向他躬身道:“米师叔,您也是来找那两个畜……两位师弟的么?” 米入斗口中哼哼哈哈,只想将二道对付过去。 二道见他心神不宁,疑心大起,一人手指医馆,道:“师弟,咱们进去瞧瞧。” 米入斗无奈,只好从门前让开。 二道推门进屋,见到屋内被捆的大夫,各自惊呼一声,将他口中破布取出,问道: “你可见到两个人,似我这般年纪……” 那人道:“那两个兔崽子,和我讨膏药治伤,不给钱不说,还抢了我十几两银子和两根鹿茸。” 努嘴指了指窗子,接着道:“跳窗户跑啦。” 二道惊呼一声,跃出窗去。 米入斗追进屋里,只听一道在窗外说道: “瞧,那边有一只鞋子,多半是那两个畜生跑掉的,快追!” 群道分作两路,一路抄截,另一路从后窗追了出去。却无人理会被捆住的那大夫。 米入斗帮他将绳子解开,那大夫没口子的道谢,送了他一贴膏药。 米入斗在镇上乱逛了一整日,也不知问过几百人,却没打探到黄若的半点踪迹。 —————— 在山洞中的第二晚,黄若睡得甚是安稳。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伤处的剧痛轻了好多,只是有些麻木。 她心中一惊,想起曾听人说过: 四肢受伤,倘若剧痛还好说,要是觉得麻木,多半受伤的腿或臂就要保不住了。 她知道这情形最是凶险,却束手无策,急得哭了起来。 正呜呜哭着,洞口黑影一晃,穿羊皮袍子的怪人背着一个大口袋跃了进来。 黄若见那口袋在他背上蠕蠕而动,惊道: “你又捉了什么来?是鹿还是狍子?我……我不吃生肉,你快拿走!” 却听口袋里一人惊叫: “好汉爷饶命、好汉奶奶饶命,吃不得……吃不得啊!” 怪人从怀中掏出个荷叶小包,道:“你吃这个。” 里面是炸得黄澄澄的芋头片,外面裹着碾碎的香榧和杏仁,正是顶顶有名的小食“酥黄独”。 黄若胃口大开,边吃边赞: “我最爱吃这个啦。可就是被你捂了这么一路,就没有刚炸出来的时候酥脆了。 你包起来的时候,得把荷叶撕个小口。” 那怪人道:“嘴刁的小丫头。”将袋口解开。 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爬了出来,披头散发,战兢兢地蹲在一旁。 那怪人道:“他是个跌打医生,招牌上自夸自擂。 左边写‘祖传手艺、药到病除’,右边写‘起死回生、效如桴鼓’。 也不知是真是假,权且让他试试看。” 那人忙道:“小人王一吊,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祖传名医。” 他穿着件绸布小褂,光着两条大毛腿,想来是从被窝里给揪出来的,哪有半点名医的样子? 黄若道:“你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 那人道:“小人治病,素来是童叟无欺、足斤足两。 治不好分文不取,便是再难治的疑难杂症,治好了也只收一吊钱。 口碑相传,便得了这么个雅号。 没成想,不知是哪座庙里的菩萨没拜到,昨天才被两个天杀的打劫,这不又被……” 他絮絮叨叨还要说,见那怪人脸色不善,忙改口道: “好汉要治伤,找小人就算找对人了。 小人祖上几代行医,方圆数百里都有名,想我先父王半吊那时候……” 黄若笑道: “你爹叫王半吊,你叫王一吊,价钱翻倍,还说是童叟无欺?” 第45章 要腿要命? 王一吊听黄若取笑,讪讪道: “两位放心,小人给好汉治病,不管治得好、治不好,总是分文不收。” 那怪人道:“你啰嗦什么,赶快给这丫头瞧瞧。” 王一吊道:“是。” 拉过黄若的手来,给她把了下脉。 接着把袖子往上卷了卷,双手在黄若伤口周围按了按,一股脓血流了出来。 他以指尖挑了一点,放在鼻端嗅了嗅,摇了摇头。 黄若见了他的神色,心凉了一半。 王一吊从麻袋里翻出个羊皮袋子,哗啦啦地倒出许多物事。 剪刀、铜锤、尖钩、小锯…… 件件亮光闪闪,锋锐至极。 黄若瞧的头皮发麻,道:“你要干什么?” 王一吊道:“姑娘正气不足、寒凝血瘀、风火上攻、热毒蕴结、三毒交汇……” 黄若皱着眉道:“你说些我能听懂的人话。” 王一吊道:“是。姑娘想要活命,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把这两条腿截了。 不然三毒上攻,一入五脏六腑,别说是我王一吊,便是我灰孙子王十吊来了,那也是治不活的。” 一只手在黄若腿上比来比去,似是在丈量尺寸。 黄若“啊”的一声,脸色大变。 王一吊拿起小铜锤,又道: “姑娘不用怕,我用这小锤子在你头顶一敲,让你晕那么两三个时辰,一点痛都觉不到。 然后用这把小锯子,从这儿把腿锯下来。” 他拿起锯子,在黄若伤口之上三寸处比了比,又往上移了移,道: “嗯,还得再多锯那么一片片。” 黄若吓得哭了起来,道: “快把你这臭锯子拿开,我不医,没了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宁可死了的好。” 王一吊劝道:“死了又有什么好的,还是活着的好,我这一锯下去,保管立时见效。” 黄若气道:“腿都没了,哪有不见效的。” 王一吊眼珠转了转,道: “小人先父王半吊那年也医过这么样个人。 他是个花子,说也奇怪,一件烂衫子上缀了好些个口袋。 你说叫花子也没钱,要那些口袋干嘛?” 那怪人道:“那是丐帮中的人物,口袋越多辈分越高。六个口袋的是伙头,八个口袋的是灶主,九个的是长老。” 王一吊道:“这些江湖事情我就不知到啦。只记得他姓宋,左鼻子上有个豁口。 他左脚趾头在云南被毒虫咬了一口,这人也真是条汉子,竟自己砍下了半只脚掌。 那伤口啊,比你这腿肿得还厉害,都长出蛆来了。他找先父求医。 先父把他一只脚齐着足踝截下,又给他打造了一只铁脚,就和真的一样,要多灵巧,便有多灵巧。” 王一吊抬起一只脚来,似是显摆一般,在黄若眼前转了转,又道: “依我看啊,姑娘没了双腿,大可以装一双假腿,照样劫富济贫、身轻如燕、飞檐走……那个走路。” 他手一抬,将小锤悬在黄若的头顶,望着那怪人,只待他首肯,便要一锤砸下。 黄若蜷着身子,紧紧护着自己两条腿,拼命摇头,道: “我不医,我自己愿意死,你管我干什么。你这死胖子,快走!” 那怪人道:“你自己找死,不医就算了。” 王一吊道:“唉,世人讳疾忌医,也是常有的事。我给你开几副托毒排脓的汤药,你先喝着。” 他从麻袋里摸出许多个油纸包,逐个打开,里面是一味味药物。 王一吊十根指头掂着分量,鼓捣了半天,口中喃喃说着:“黄芪、僵蚕、白芍……” 配成了三十小包药,道:“此方可保姑娘一个月无虞。” 他想了想,又拿回五包,揣在袖子里,说道: “可这方子里有一味鹿茸,极难买到。 我铺里本有两根存货,昨天被两个天杀的兔崽子抢走了。 小人便以阿胶来替,但药效未免要打个折扣,嗯,就算五天吧。姑娘每日煎服一剂,可保二十五日无虞。 二十五日后,是死是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不过依小的瞧来,你造化多半不会好。除非……” 黄若道:“除非什么?” 王一吊摇摇头,道:“没除非,你就当我放……” 一个“屁”字还没说出口,身子便腾空而起,被李潇寒凌空拎到了洞口。 王一吊向下一望,但见峭壁下乱石嶙峋,心想: “这一跤摔下去,我还不得齐着脖子根儿全截了!” 忙道:“好汉爷开恩呐!除非……你要是能找甄大夫来,那就一定能救。” 黄若道:“他有几吊钱的本事?” 王一吊道:“他本事比我这一吊可大多啦。 实不相瞒,我爹王半吊蒙他传了个止血收敛的方子,这才敢给人截胳膊切腿。 不然啊,只怕腿还没断,气就先断啦。 我们爷俩感念他赏了我们这口饭吃,每隔几年便去探望他一次。嗯……就在华山脚下敷水镇东面的一个村子里。” 黄若道:“那么远啊……” 王一吊道:“所以我说自己就是放……放那个。这一来一去四千里,二十五天怎么来得及? 全怪那两个小王八蛋把我的鹿茸抢走啦,不然还能多五天。” 他话音才落,便觉眼前一黑,又被那怪人套回了口袋里。 王一吊道:“我还没说完呐,就算好汉腾云驾雾地找过去,多半也没用。 那大夫有两个古怪规矩,一是不给好人治病,二是若有人上门求医,他一概打骂出去,见都不见……” 正啰嗦着,忽觉身下一空,似是往下掉落下去。 一声惊叫还没叫出来,又觉头顶袋口一紧,身在袋中,横荡了出去。 黄若见李潇寒手拎口袋,飘然出洞,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那怪人道:“老子找个会烤肉的厨子,伺候你这个小祖宗,给我乖乖地在这儿等着吧。” 黄若怅然若失,道:“哼,你走就走吧,我不用人伺候。” 第46章 萍水“重”逢 米入斗打听不到黄若的下落,寻思着去别的地方问问。 才走到镇口,忽听一人在背后说道:“你是厨子吗?” 嗓音熟悉,似乎在哪儿听到过。 猛一回头,却只瞧见自己的影子。 他寻不见黄若,本已心情郁郁,又遭人戏弄,不由得怒吼道: “哪个狗崽子在捉弄你老子!”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屁股上便挨了一下。 低头一瞧,地上一只鞋子,底子上沾满烂泥。 他向后追去。跑出不远,脑袋上却又挨了一记,这次却是一只酒葫芦。 捡起来晃了晃,将酒倒入口中,又返身追了回来。 才跑两三个街口,忽然左边飞过一条物事,不偏不斜地垫在他脚下。哧溜一声,滑倒在地。 起身一看,却是一只猪口条。 米入斗暴跳如雷,见不远处一间肉铺,举着口条找过去理论。 那肉铺伙计正在打酣,莫名其妙地被他叫醒,自然少不了一顿吵闹。 还没吵上几句,又飞过一本账本,拍在米入斗背上。 举步又追,如此几次,奔到了镇外。 前面忽左忽右地不断飞过枯枝、野果,不是打在他头上,就是飞入他嘴中,将他往山里引去。 米入斗一边咒骂,一边追赶,却连暗算自己那人的影子都没瞧到。 追了一个多时辰,越跑越是荒僻,到得一处险崖。 他忽的记起小时候,村里冤鬼拉人的事儿: 那年有个寡妇受冤投了河。不久后,一个后生在河边听得呼救声,便下水救人,却被引到水深处淹死了。老人们说那是冤魂作祟,拉替死鬼,好重入轮回投胎。 他幡然惊觉:“哎呦,莫非是冤魂把我引到这崖边,要把我拉下去当替死鬼?” 正胡思乱想,忽听有人低声说道:“你回来啦?” 声音正是从崖下传来。 他吓了一跳,探头探脑地一瞧,见那山崖有十几丈高,下面一片乱石,全无人影。 他心想:“果然是鬼拉人,要引我跳下去。” 他虽素来胆大,但也觉得头皮发麻,喝道:“我知道你要找替死鬼,我才不上当!” 忽听崖下有“鬼”咦了一声,道: “怎么是你?”声音清脆,十分熟悉。 米入斗这次听得清楚,喜道:“黄姑娘,你在这儿!” 趴在崖头,探长脖子,这才瞧见崖边凹进去一块,是个山洞。黄若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来。 米入斗双手扒住崖头,双脚慢慢探下,摸索到洞口。 站定身子,一手拉住崖边垂下的藤条,钻了进去。 那山洞不大,黄若倚壁而坐,见了他,笑着问道:“你是厨子么?” 米入斗一头雾水,道:“你怎么也这么问?” 又见她双腿直伸,膝上扎着布条,隐约有些血迹透出来,惊道: “黄姑娘,那大魔头伤到你了吗?” 黄若嗔道:“是被你师兄那个大魔头伤的。” 米入斗愕然道:“我师兄怎么是魔头?” 黄若道:“哼,我在观里到处找不到你……” 米入斗道:“你找我干什么?” 黄若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道: “你好好听我说,别总打岔好不好?我见你丢了这劳什子,失魂落魄的,好不容易才把它寻回,好心好意地给你送来。” 胳膊一扬,作势将匕首往山崖下丢去。 米入斗急道:“别……” 黄若却将匕首掷到他脚下,接着道: “哪知你那两个油头滑脑的师侄说你犯了门规,逛瓦……哼!” 米入斗问道:“逛什么?” 黄若脸一红,道:“反正就是他俩骗我,说你被关在炼丹炉里面了。” 米入斗愕然道:“哪有此事!” 黄若道:“他们说得有模有样,我就想去瞧瞧,看看那炼丹炉到底能把你这块榆木疙瘩炼成什么稀罕物事。 他们就把我引到那园子,我见了园子里那人,还以为他是怪物。 正要逃,你那师兄却窜出来,说我擅闯什么‘金地银地’,还要杀我。幸亏那人把我给救了。” 米入斗见那匕首失而复得,心里好一阵激动,将它捡起贴身放好,道: “原来你是被我两个师侄骗过去的,那你自然不认识园子里的那人。” 黄若笑道:“我不认识啊。说来好笑,那人也说自己是李潇寒。也不知那姓李的有什么能耐,为何总有人顶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 后来他大概是装不下去了,便推托我嘴刁,说要找个厨子来照顾我。没想到你就来啦。” 米入斗心想:“啊,原来这魔头把我当做了厨子,才一路戏弄,引着我过来。” 说道:“黄姑娘,这次的李潇寒是真的,如假包换。” 便将林大业所言,掺杂着自己之前零零碎碎听来的李潇寒的所作所为,一股脑儿地和她说了。 黄若惊得合不拢嘴巴,道:“怪不得我瞧不出丝毫马脚,原来他那些都是真的功夫。” 回想起他拖着自己奔走如飞,身法快似鬼魅。自己几次暗算,都教他不着痕迹的化解。 武功之强,着实可畏可怖。心里既后怕、又好奇,更有几分钦慕。 米入斗道:“黄姑娘,这姓李的是个大坏蛋,他伤到你了吗?” 黄若悠悠说道:“他自己也说,自己是个背祖忘宗、嗜杀成性、负心薄幸的大混蛋。 可他对心上人这般深情,为了换她出来,心甘情愿被关了许多年,怎说得上是负心薄幸? 嗜杀成性那就更说不上了。我这几天屡次刁难,可他都忍了,便连我的手指头都没碰一下。” 她把李潇寒为她烤肉,又找来王一吊给她医治腿伤等事同米入斗说了。 米入斗忽的想到一事,问道:“黄姑娘,你怎么姓黄?” 第47章 没面目的凶手 黄若笑道:“你这人好奇怪,黄姑娘怎么姓黄?那还用问吗,自然是因为我爹爹姓黄。” 忽的神色一黯。 米入斗却没留意,吁出一口气,道:“那就好。” 黄若道:“为什么我爹爹姓黄就好?难道姓白、姓朱便不好了吗?” 米入斗道:“我师兄误会你是那大魔头的……同伙。” 黄若道:“他自己才是大魔头呢!杀人不眨眼、以大欺小。那天在林子里,他便连发飞镖,差点就要了我的命。” 米入斗道:“我师兄侠胆仁心,那飞镖的尖儿是折弯了的。” 黄若道:“哼,你和他师兄师弟,自然臭味相投,要给他说好话。” 向旁边努努嘴,道:“他这次打我的两镖,我还留着一枚,你自己瞧瞧。” 米入斗见那镖尖锋锐异常,识得是本门的燕尾镖。 黄若讥讽道:“你不会又要说,哎呦,我师兄仓促出手,忘了把镖尖折弯。 这小小腿伤也没什么,就算最后要了你一条小命,那也不是他故意要杀你,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米入斗被她一顿抢白,默然无语。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 “我去找些吃的。” 他站在洞口,拉住垂下的藤蔓拽了拽,见那藤蔓吃得住自己的分量,才手足并用地向上攀去。 忽的脚下一空,一块大石被他踏落,“轰”的一声摔在崖下。 黄若惊道:“你小心啊!” 米入斗道:“我没事!”一条腿垂在洞口蹬了几下,才重又寻到落脚的地方。 要多笨拙,便有多笨拙。 黄若 “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米入斗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攀上崖头,匆匆向山里跑去。 转了半晌,遇到一只野鸡,锲而不舍地追出数里,把那野鸡追得疲了,才一把捉住。在溪水中洗剥干净,提了回来。 烤肉一事他倒颇为擅长,先拣了杂菌什草,将那野鸡腔子塞得满满的,再裹上一层湿泥巴,丢进火堆里。 过了个把时辰,拨开余烬,敲碎泥壳,那鸡烤得外焦里嫩,香气直喷出来。 黄若只吃了几口,连声称赞,道: “那个大魔头倒言而有信,说找个厨子来照顾我,便找了你这个如假包换的厨子来。” 米入斗心头一塞,默默地啃了一口鸡肉,竟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想起自己年过二十,却文不成、武不就,一无所长,心下一片怅然。 黄若见他闷闷不乐,知道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他的心事,想要哄他开心,道: “米大哥,你这鸡烤得真好,有名字没有?” 米入斗道:“这烤鸡的法子,是一个小花子教我的,就叫花子鸡好了。” 黄若举着一只鸡翅,道:“花子鸡多难听,这是九华派米大侠烤出来的。不如叫好汉鸡、英雄翅。” 米入斗脸一沉,道:“什么英雄好汉,我哪配!” 黄若吐吐舌头,道:“好啦,是小妹的不是。” 岔开话题:“教给你烤鸡的那个小花子,身上有口袋吗?是丐帮的吗?” 米入斗道:“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丐帮。天底下花子多了,也不都是丐帮的。 那天家里揭不开锅,我跑到村口挖草根吃,正遇见他饿着肚子讨饭,便合计着偷点吃的。 他把地保家的肥婆娘引开,我去偷了一只鸡出来。就这么烤着吃了。” 黄若笑道:“你和小花子混在一起偷鸡,你爹娘不管你吗?” 米入斗黯然道:“他们早死啦。我还没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爹便被牛顶进井里淹死了。 我娘给我取名米入斗,便是‘家中常有米入斗’的意思,这样我们娘俩就不会饿肚子啦。” 他低垂着头,接着道:“我会捉老鼠那年,好像是四岁还是五岁,庄稼歉收,我娘……冬天没熬过去。” 黄若轻轻“啊”了一声,既同情、又难过,柔声道:“原来你也是个从小没爹管、没娘疼的孩子。” 米入斗道:“我接着说刚才偷鸡的事儿。那地保知道后,把我赶出了村子。 后来我又被辽人给掳了去,帮他们修城。每天要搬许多石头,挨许多鞭子。” 黄若道:“无怪你那么恨辽人,一听到那五个使箭的是辽国走狗,也不管打不打得过,便上去打。 那你怎么又成九华派的啦?” 米入斗道:“我后来悄悄跑了,逃回大宋。遇到了师父,他见我可怜,便收我做徒弟。” 黄若捏起一根鸡骨头,轻轻在地上划拉着,说道: “我爹妈也早就没了。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大得很,有许多人,许多间屋子。 还有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座假山,假山下面有个洞。我最爱躲在那里了,等着妈妈来找……” 米入斗道:“那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黄若道:“这些没用的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可我连……连爹爹妈妈的容貌都记不起来了。 我梦见他们的时候,面目也是模糊的。我仔细去瞧,可总是还没瞧清,梦就醒了。” 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米入斗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安慰。 黄若紧绷双唇,好久才将泪水忍了回去,道: “那天家里忽然来了强盗,他们先杀了爹爹。我吓坏了,后来的事情,便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妈妈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乖若儿,闭上眼睛’。 可我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我妈妈也被凶手杀了。 那凶手又冲过来,在我这里抓了一下。” 她手掌抚着左肋。脸上神情既哀伤、又惊惧。 米入斗怒道:“那强盗长什么样子?等你腿伤好了,咱们去找他报仇!” 黄若道:“我想不起来了,我回想了也不知几千次、几万次,就是想不起来。 连凶手是一个还是一群都想不起来。 我回想起那晚,眼前便只是一张张光秃秃、没五官的脸在晃来晃去。 凶手是这样,爹爹、妈妈也是这样。” 她双手用力拽着头发,似是这样便能将那强盗的样貌从头脑中揪出来。 第48章 学啥啥不成 黄若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道: “没来由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米大哥,你照顾我,小妹没什么相谢的。我瞧你爬出去的那样子,不大像是有内功,对吧?” 米入斗红着脸点点头。 黄若道:“那我教你练!你内功练好了,手脚自然灵便些,爬上爬下,就不那么费力啦。 回去以后,也不会被你那两个讨厌的师侄欺负。” 米入斗道:“师父教过,师兄、师妹也都指点过。可我蠢得很,总是学不会。 无论谁教,最后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气。黄姑娘,你也别自找气受啦。” 黄若执意要教,米入斗只好按着他的指点,盘膝坐好。黄若道: “我先教你入门的。你听好啦,身定气行、心志澄明、存想丹田……” 这些字句并不深奥,米入斗依法而行,可心神却似是一只顽皮的精灵,迟迟难以归摄。 时而随着鸟鸣在云端盘旋,时而又随着兽啼潜入林间嬉戏。 好容易挨到周遭一片寂静,又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瞄了黄若一眼。 只见她倚着洞壁,双眼微闭,呼吸又浅又缓,似是睡着了一般。 一缕金灿灿的霞光正投在她的脸上,说不出的明艳秀美。 黄若睫毛忽的一颤,似是要醒来。 米入斗怕被发觉,急忙闭眼。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见她仍闭着眼,颊边却多了几滴晶莹的泪滴。 他心头一动:“她为什么睡梦中也要哭? 嗯,她一定是梦见自己的爹爹妈妈了,不知这次有没有瞧清他们的容貌。” 忽的,一滴泪水从黄若颊边滴落。顺着领口,滚落进衫下。 接着又是一滴。 那淡蓝色的衫子既破旧,又单薄,被泪水打湿之处紧紧贴在胸前,隐隐地透出了些肤色。 米入斗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望着她轻轻起伏的胸脯,只觉血脉贲张,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他面红耳赤,不敢再看,紧紧闭上眼睛,一颗心却砰砰直跳。 忽觉迎面一阵气息拂过,睁开一瞧,黄若正凝望着自己。 二人相距不过尺许,呼吸可闻。 米入斗心中涌起一阵冲动,只想把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脸上亲一亲。 手才一抬,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一拳打在地上,一颗心跳得却更剧烈了。 黄若道:“哎呦,你可醒啦,可把我吓坏了。” 米入斗道:“我……我没睡着,怎么啦?” 黄若道:“我见你大汗淋漓,面色一阵红过一阵,还以为你是走火入魔了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忘了和你说,练内功的时候,可不能胡思乱想,你方才想什么啦?” 米入斗脸红到了脖子根,道:“我……我什么也没想。” 黄若道:“什么也没想怎么会这样?你瞧你,喘得好像一头大水牛似的。你到底想什么了?” 米入斗招架不住,只好撒谎:“牛,对啦,我方才似乎看见一头牛,便想去和它角力。” 黄若道:“你瞧,心生虚像,那就是走火入魔了。内功你还是别练啦。” 她想了想,道:”我还有一路功夫,倒是挺合适你的。” 米入斗道:“是什么?” 黄若掏出那本《千佛武经》,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四个字,道: “这功夫叫‘龙蛰龟息’,既不好听、又不好写。我另起了个名字,就叫装死神功。 你学会了这门功夫,便可一动不动地装死,别人连脉都摸不到。” 米入斗奇道:“那有什么用?” 黄若道:“用处可大了,有一次我去偷东西,被好多人堵在屋里。我打不过,便只好装死。 那主人家见出了人命,可吓坏啦,忙把我抬出院子,扔在街口,我就这么逃啦。” 她笑盈盈地望着米入斗,说道: “你要是学了,下次挨你两个师侄打的时候,大可装死吓他们一吓。” 米入斗嘿了一声,想到自己枉自大了一辈,竟屡受两个小辈欺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闷闷说道:“我不学。我去煎药。” 从角落里取了草药瓦罐,慢慢攀上崖头。 拾了些枯枝,升起一堆火。 一边煎着药,一边用匕首在山石上一道道地划着,想刻个“侠”字。 心情烦乱之下,却不知不觉地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 这日稍晚,他便在崖头寻了个遮风的地方,住了下来。 一连二十几日,每日里取水、打猎、帮着黄若煎药,倒也忙忙碌碌。 黄若又要教他步法、点穴,他口中只一个“不”字。 后来怕她逼自己,竟不再下到洞中,只把食物、饮水、药汤用细藤栓了吊下去。 这日清早,在山涧中取了一罐水,拴在细藤上吊到洞口。 唤了几声,却迟迟不见黄若来接。 下到洞中一瞧,黄若仰面躺着,神智模糊,伤处脓血不断地渗出来。 探了探她额头,触手火烫,在发高烧。 伤势在一夜之间恶化了。 米入斗慌了神,道:“黄姑娘,咱们去找上次那个大夫,叫什么一吊钱的。他开的药倒也灵验。” 黄若烧得神智不清,挣扎道:“我才不去,那个臭大夫要锯我的腿。” 米入斗道:“那咱们就不去找他。对啦,我师兄也略通医术,我背你回去,求他帮你治。” 黄若道:“我更不去,我这双腿就是被他打伤的。他一见面,不杀了我才怪。” 米入斗道:“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等死吧。我带你去找别的大夫!” 将衣摆撕下,连缀成绳,在黄若身上捆了几重。背对着黄若躺下,反手轻轻拉起绳头,身子一滚,将她拉到自己背上。 二人胸背紧紧相贴,黄若心下大羞,登时清醒了几分,叫道: “你……你绑我干什么?”想要挣脱,手脚却毫无力气。 米入斗隔着衣衫,也能觉出她身子滚烫,软绵绵的伏在自己背上。 他心中如有火烧,随即强自克制,道: “黄姑娘,我是个没本事的,不能像那个魔头一样拽着你飞。 只好用这笨法子,把你背下山治病。” 第49章 一道怪题 米入斗将黄若缚在背上,攀上崖头,向山下跑去。 不多久,一双脚滑腻无比,鞋里满是血。 黄若伤口迸裂,鲜血流到他腿上,淌了一路。 踢落鞋子,迈开大步飞奔。 忽听耳边有个声音道:“混小子,别跑了!” 回头一瞧,没人。 问道:“黄姑娘,是你叫我吗?” 黄若迷迷糊糊地道:“我不知……”头一歪,昏了过去。 一路狂奔,跑到山腰里,气喘如牛,脚步渐渐慢了。 一个灰衣老者噌地追上来,骂道: “混账小子,我叫你别跑,你没听到吗?” 一脸气急败坏之色。 米入斗道:“哎呦,我有急事,老先生有何指教?” 那老者额头青筋暴起,瞪了他一眼。 一对儿眼珠儿一凸,便似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般。 米入斗暗暗揪心,差点就要伸手替他接着。 老者骂道:“兔崽子跑得倒快,你背上那丫头还没死吧?” 手倏然一探,啪啪两声,扇在米入斗脸上。 面颊火辣辣的痛,米入斗怒道:“你打我干什么?” 老者身子一晃,转到他身后。 米入斗只觉背上一轻。 一转身,见那老者已横抱着黄若放在地上,手脚麻利得惊人。 米入斗急道:“你别伤她!” 老者身子微蹲,手指如拨琴弦,在黄若伤处急弹数下。 流血立止。 又轻轻在她“神庭穴”上一击。 黄若猛地醒来,望望米入斗,又望望那老者,一脸茫然,似是在问:“我怎么在这儿?” 米入斗恍然道:“你是大夫!” 那老者满脸不屑,道:“我不是大夫,你才是吗?” 米入斗喜道:“这可太好啦,老大夫,你快救救她。” 那老者一瞪眼睛,道:“老夫一不做好事,二不救人。” 米入斗愕然道:“你不是大夫么,怎么会不救人?” 那老者道:“老夫是大夫不假,可我这大夫,平生只作恶,不行善。 救好人一命,让他接着去做善事,只怕要遭报应,那可划不来。 救恶人一命,便如让他再去杀人放火,谋财害命。 他作的恶事,伤的人命,有一半要记在我账上。 哈哈,既省了力气,又做了恶事,才合我心意。” 米入斗心想:“这大夫怎么善恶倒置?” 黄若心念一动,记起王一串最后说的那两句话,道: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甄大夫!” 甄大夫双眼一鼓,道:“大名鼎鼎,你敢说我大名鼎鼎? 你说我臭名昭着,我或许还高兴些,小妮子要拍马屁,小心拍到马蹄子上! 上次有人耳朵掉了,求我接上,自以为是地夸了我一句。 老夫听不惯,便把他耳朵歪着接了上去,叫他从此耳洞朝天。 怪模怪样不说,只要一下雨,就得在屋里躲着。” 米入斗心想:“这大夫只怕不是个好人。” 黄若吐吐舌头,道:“甄大夫,你怎么来啦?对啦,一定是李大侠去请你给我治伤的。” 甄大夫眼睛又是一鼓,道:“呸,什么大侠好汉,英雄豪杰,老夫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他们自以为是,行侠仗义,到头来没一个能落得好死!” 一张老脸上忽的露出萧索之色,接着道: “是那姓李的来找老夫的,这本也是算犯了老夫的忌讳。但凡有人上门求医……” 黄若学着他的口气,说道: “一概打骂出去,见都不见。” 甄大夫道:“你这丫头人小鬼大,知道的倒也不少。 老夫念在他是天下第一大恶煞的份上,便破例答应下来。” 黄若道:“那个大恶煞呢?怎么没和你同来?” 甄大夫道:“他自是做他的事情去了。他和我来干嘛?盯着我看,怕我治不活你吗? 老夫既然答应了治你,就算你一半身子进了阎王殿,好歹也得保住另一半。” 他向米入斗横了一眼,道: “老夫按那姓李的说的,累死了十几匹马,这才赶过来。 找到那个山洞,却找不到人,只有一串血迹。 我还以为你这丫头片子被狼崽子给叼走了呢,急忙去追。 哪知是被这个兔崽子给背跑了! 喂,兔崽子,我叫你别跑,你反倒越跑越快,还回头瞧瞧,那不是故意气我吗?”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儿喷了米入斗一脸,又道: “老夫这辈子,向来只有别人求医吃闭门羹的,我可从没上赶着病人跑过。 今天的事儿要是叫人知道了,那还不要笑话死我?” 啪啪又是两巴掌。 米入斗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恨恨忍了下来。 只盼这怪脾气的大夫能把气消了,快些给黄若治伤。 甄大夫骂到口干舌燥,才道: “你得罪我可不浅,我问你个事儿,你要是答得上来,我便饶了你。 要是答不对,哼,我得好好想个法儿整治你。” 米入斗道:“你问吧。” 甄大夫道:“有两只羊儿,都被王八咬了一口,中了毒。 可能解王八毒的草,全天下只有一根,怎么办?” 米入斗心想:“王八又没毒牙,怎能让羊儿中毒?” 不敢反驳,道:“那就再找一根。” 甄大夫道:“狗屁不通,我都说了那草只有一根。” 黄若道:“我知道啦……” 甄大夫怪眼一翻,道:“我在问他,又不是问你。” 黄若见甄大夫背对着自己,把两手靠在一起,左右一分,向米入斗比了个撕开的手势。 她接连比划了两遍,米入斗却看不懂。 甄大夫头也不回,冷冷地说: “小丫头猜的也不对,这草吃一整根才能解王八毒,要是两只羊各吃一半,谁也活不了。” 米入斗老老实实道:“甄大夫,我猜不出来。” 甄大夫道:“老夫猜了许多年,也没猜出来,你又有什么本事猜出来!“ 眼珠一转,落在米入斗的腿上,道: “猜不出来,便要认罚。 你这兔崽子不是跑得快吗?这样吧,你随便选一条腿割下来,我便给这丫头治病。” 第50章 师承之谜 米入斗张口结舌。 黄若叫道:“那怎么行!米大哥,你背我走,咱们去找别的大夫治!” 甄大夫冷冷瞧着她,道: “别的大夫?天底下只两个人能保住你这双腿,一个是我,另一个…… 唉,也不知去了哪里。你一条腿,换她一双,干不干?” 黄若道:“米大哥,这臭老头不是好人。你背我走,我……我不要这双腿啦。” 凄然欲泣。 米入斗心中陡然升起个念头: “我又蠢又笨,只会烤肉,这辈子注定干不成什么大事。 多一条或少一条腿,烤出的肉也没多大分别。 黄姑娘爱蹦爱跳爱爬树,少了两条腿,可叫她今后怎么办?” 激动之下,拔出匕首,抵住左腿,道: “我这就割了这条腿,你可要言而有信!” 黄若叫道:“不行、不行!” 甄大夫笑道:“有信、有信,老夫保管医好这丫头的腿,连条疤也留不下。” 黄若骂道:“你这大夫狼心狗肺,心眼坏透了!是天字号第一大坏蛋。” 甄大夫十分受用,笑眯眯道: “说得好!你这丫头深知我心,要不是这小子得罪我太深,只怕我就要给你医了。 米入斗将心一横,匕首一举,照着自己左腿扎下。 黄若扑过来,双臂护在他的腿上,道: “米大哥,你是好人,我不能害你。” 米入斗道:“要不是我得罪了这位老大夫,他早就把你的腿治好啦。这是我的错,得尽力弥补。” 摆脱黄若,举起匕首刺下去。 甄大夫手一探,格住他的腕子,道:“你当真切?心甘情愿地切?” 米入斗道:“那还有假!” 甄大夫又问黄若:“你宁愿自己腿没了,也不愿他切腿救你?” 黄若道:“我才不像你那么狼心狗肺!心里只有自己,只盘算着如何害人!” 甄大夫神色奇异,妒忌、惆怅、伤心交杂在一起。 最后又全都转作愤怒,凸着眼睛骂道: “好哇,两个小兔崽子,又在故意气老子了。” 黄若道:“就气你,气死你,金鱼眼,死鱼眼,口吐白沫肚朝天!” 甄大夫暴跳如雷,道: “老子最受不了你们这样的,你为我死、我为你死、你情我爱,腻腻歪歪。哼,我岂能叫你们遂意,我不管啦!” 转身就走。 米入斗愕然,拦住他道:“你答应过的啊!” 甄大夫道:“老夫变主意了,这当儿你就是把脑袋切下来,老夫也不治了。你们两个都死了我才高兴!” 黄若冷笑道:“米大哥,你还没看透吗?这老头没什么真本事,这才找借口推搪。 咱们去找那个王一吊,我瞧他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好大夫。” 甄大夫道:“哼,就凭那小子半吊过点,一吊不满的本事,不过是他爹得了我个方子,传了给他,也敢称好大夫? 小丫头,你在激我,当我不知道吗?” 阴沉的脸上忽的露出一丝微笑,道:“妙极,妙极!”。 黄若道:“金鱼眼,你又在打什么害人的坏主意?” 甄大夫道:“我也不害你,我给你治腿,可只治一条。” 米入斗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甄大夫道:“老夫素来不医求医之人,因此总有些家伙嫉恨在心,像你这丫头一样胡言乱语,说我滥竽充数。 话传得广了,倒有不少人以为老夫当真不通医术。人有脸、树有皮……” 黄若讥道:“原来你也有脸皮?” 甄大夫道:“丢了我这张老脸皮也不算什么,就怕毁了我师门的名声。 堂堂药王谷的弟子,竟是个滥竽充数的大夫,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米入斗道:“药王谷?” 甄大夫神色忽的一黯,道:“无怪你不知道,早已经散啦、没啦、废啦! 两个师兄、一个师姐、还有师弟……都不知去哪了。” 他叹了口气,眼睛又是一凸,道: “我治好这丫头的一条腿,你再背着她,去找那个半吊一吊的小子医另一条。 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我还不知道吗?必定是把这丫头的腿一截了之。” 黄若心想:“这个金鱼眼说得一点不错,看来有些鬼门道。” 甄大夫接着道:“她一腿长,一腿短,从此落下个残疾。 别人看了难免要问:‘你这水灵灵的丫头,怎么落得这么个怪模样?’ 她就得说:‘我这两条腿受了一模一样的伤。 这条一点儿疤都没有的,是甄亦甲甄大夫医过的。 这条少了一半的,是被那个一吊半吊王大夫治的。’ 哈哈,从此她便成了我的金字招牌,叫那些菲薄老夫的家伙知道我甄亦甲的医术到底如何!” 说到高兴之处,竟手舞足蹈起来。 也不问黄若愿不愿意,拉过她的胳膊来便把脉。 米入斗心想:“能医好一条腿,总胜过两条腿都保不住。” 也不阻拦。 甄大夫眼睛忽的一凸,道:“你是九华派的,对不对?” 黄若道:“胡说八道!” 甄大夫瞪眼骂道:“睁眼说瞎话!老夫一摸你脉相便知,你这丫头练过九华派的内功!” 米入斗心中一奇: “她果然练过我们九华派的武功!到底是谁传授给她的?” 第51章 药王谷弟子 黄若指着米入斗,向甄大夫道:“你猜猜他是哪个门派的?” 甄大夫一摸米入斗的腕子,“咦”了一声,将他手摔落,怒道: “又在消遣老夫,这人没练过内功,叫我怎么猜? 我瞧他多半是个没门没派的山贼!” 米入斗讪讪道:“我才是九华派的。” 甄大夫金鱼眼一转,围着他转了一圈,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道: “你把剑藏哪了?” 米入斗红着脸,道:“我不会用剑。” 甄大夫凸眼一蹬,道:“你既不会内功、又不会用剑,怎么会是九华派的? 那不就像不会叫春的猫、不会顶屁股的狗一样稀罕?” 米入斗听他话中辱及师门,沉着脸不理不睬。 黄若道:“他当真是九华派的。” 甄大夫连连摇头,只是不信。 米入斗忍不住解开衣襟,露出左胸上的纹身。 那是一只长角花鹿,后蹄踏在石上,前蹄腾空。 甄大夫“咦”了一声,道:“这可奇了,你果然是九华派的。” 黄若奇道:“这只鹿有什么讲头?” 米入斗道:“我们九华派开山华祖师,原来是本朝太祖幼弟赵廷美的侍卫。 后来他得罪了宰相赵普。赵普派了许多人追杀他,华祖师逃命的时候,被一道悬崖拦住。 他正无路可去,忽的窜过来一只鹿,在峭壁上三纵两纵,便纵了下去。 祖师立时悟出了一套步法,叫九华七步,攀下悬崖,这才保住性命。 他感念于此,便把这只鹿纹在胸上。我们九华派弟子入门拜师,都要纹上这个印记。” 甄大夫冷笑道:“九华七步、轻灵如鹿。 哼,瞧你方才那两步跑,哪里有半点鹿的样子? 倒和一只怀了七八只崽子的母猪差不多。” 米入斗嘿然不语。 黄若问道:“那个长得很漂亮的上官姐姐,胸上是不是也纹了一只?” 米入斗挠挠头,道:“这我可不知道。” 黄若道:“你没看见过吗?” 米入斗满脸通红,道:“她一个姑娘家,我……我当然没见过。” 黄若道:“你大可趁她洗澡的时候,偷偷瞧一瞧!” 米入斗急道:“那怎么成!你别总说这些不相干的!” 甄大夫又拉过黄若的腕子, “咦”了一声,道: “奇怪,你是少林正宗弟子?虚空定玄,你是哪一辈?” 黄若道:“当然是最大的虚字辈。” 甄大夫道:“胡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入少林出家,还和方丈同辈?” 黄若笑道:“是你先胡问的。” 甄大夫口中啧啧:“哈,华山苍龙剑是你什么人? 呀,巫峡派的御剑心经,你竟然也练过!” 他脸上笑容渐露,道: “小小年纪,竟偷学了这么多门派的武功,怪不得天下第一大恶煞也对你另眼相看。” 黄若道:“又在胡说,我没偷学过武功。” 甄大夫道:“你练的内功,既有九华派的底子,又有少林、华山这些门派的长处。难道这么多门派都收了你为徒? 嘿嘿,小丫头,你偷学各派武功,是什么居心?是不是要把它们挨个都挑了?良材美质,难得之至!” 口中质问,脸上却笑眯眯的。 忽的又是一“咦”,两条眉毛骤然立起,道: “丫头,我药王谷的内功,你是怎么学来的?快说!” 一只手掌虚悬在黄若头顶,只待她对答稍有不善,便要一掌击落。 米入斗见甄大夫说翻脸、就翻脸,忙上前挡他的手掌。 甄大夫忽又放下手掌,道: “我师门内功,素来口口相传。你便是有意偷,只怕也没地方学。 女娃子,你师父是姓滕,还是姓胡?” 说到这里,满脸爱惜之色。 黄若道:“我没师父……” 甄大夫面露笑意,道:“又胡说了,你怎么会没师父? 女娃子,我是自己人,你和我说说谁教了你武功,不打紧。” 黄若道:“是一个女鬼教的。” 甄大夫脸上怒色登现,黄若接着道:“她姓姚,我也是才知道。” 米入斗心想:“女鬼,姓姚?难道是姚非我?” 甄大夫道:“哈哈,原来是她。鬼灵精的师父收了个鬼灵精的徒弟! 她净爱学些稀奇古怪的武功,你身上乱七八糟的内功,一定也是她传的。 女娃子,见了你师叔祖怎地还不拜!” 黄若道:“我凭什么拜你?” 甄大夫奇道:“咱们药王谷中的事情,你师父没和你提起过吗?” 黄若道:“什么要死谷、要亡谷,我不知道。” 甄大夫奇道:“那丫头既然教了你武功,却不跟你说门中之事,弄的又是哪般玄虚?” 摇了摇头,接着道: “她多半自有道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不过你是我药王谷弟子,这是没错的。 自己人伤了,老夫不能不管。你趴下来吧。” 黄若听他答应给自己疗伤,竟有些不知所措,呆了一呆,才依言趴好。 甄大夫从怀中掏出两块白晃晃的石头,双手握住急速摩擦。 俄顷,一股青烟从石上冒了出来,又过片刻,石间火花迸射。 他忽的揉身而上,双手一分,将石块按在伤处。又从伤处一路滚压到脚踝。 米入斗心下暗暗称奇,心想: “这怪脾气的医生治病也是这般怪模怪样,不用针、不用药,却用两块怪石头。” 他不通医术,不知以石医病,古已有之,称为砭术。 自《黄帝内经》有载以来,砭、针、灸、药四术,便并称于世。 甄亦甲四术皆精,后因一个极大的缘故,弃针不用,而只以余下三术为人医病。 甄大夫手臂颤动,不时将两块白石摩擦数下,带着火花点擦黄若下肢穴位。 米入斗见黄若紧咬下唇,脸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不由得问道:“你疼得厉害吗?” 甄大夫眼睛一凸,道:“给我站远点,别碍事。” 掏出个瓷瓶,在黄若伤处薄薄敷了一层药膏,说道:“你双腿算是保住了,可这伤损及筋骨,还要静养些时日。药我留给你,每日抹一次即可。” 黄若原本肿胀麻木的伤口,突然间便有了知觉,起身接过瓷瓶,道: “甄大夫,我不该骂你。” 甄大夫淡淡道:“你是本门中人,我岂能见死不救?” 又向米入斗一瞪眼,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道: “你这兔崽子得罪老夫不浅,我得想个法子,好好整治你!” 第52章 怡情院 甄大夫金鱼眼一转,道:“兔崽子,你不是跑得快吗? 从今天起,你背着她每天跑五十里,连跑一个月!” 米入斗瞠目道:“跑去哪里?” 甄大夫嘿嘿一笑,道:“随便哪里!我是叫你帮这小丫头活动血脉。 你绕着磨盘跑也好,追着骨头跑也罢,总之要跑够了数。 要是少跑一里,她的腿便要烂掉一寸!答不答应?” 黄若脸一红,道:“我不让他背,甄大夫,你换个别的法子罚……” 甄大夫一瞪眼,黄若便不敢再说。 米入斗心中虽一万个不解,也只得道:“我答应!一步都不会少跑。” 甄大夫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苍凉的声音渐渐远去:“丫头,你见了你那鬼灵精的师父,让她帮着我,向你师祖、师伯祖们问个好吧……” 米入斗蹲低身子,道:“黄姑娘,我背着你。” 黄若道:“方才你背我是迫不得已。现在我腿好啦,再用你背着,那成什么样子!” 米入斗只好折了根粗枝,用匕首将枝杈削掉,给她当做拐杖。 缓缓走出半里,黄若伤处又痛了起来,眉头紧蹙。 米入斗道:“还是我背你吧。” 黄若别无他法,只好红着脸答应了。 米入斗背着黄若,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黄若道:“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米入斗望望日头,道:“差不多晌午啦,五十里跑不完可怎么办?你血脉不通,那可就糟啦!” 黄若笑道:“哪有让人背着活动血脉的?甄大夫是怪你得罪了他,用这法子整治你。” 米入斗道:“他有些本事,咱们别自作聪明,还是老老实实,听他的话好了。” 这句话才说完,忽听后面有人道:“哼,算你小子聪明。” 急忙回头,身后灰影一闪,甄大夫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黄若吐吐舌头,心想:“这老头竟然跟梢,真是个鼠肚鸡肠的小气鬼。” 米入斗一路狂奔,到得一处小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将黄若放下来。 坐在一处台阶上,身后黑漆大门紧闭。里面 “开大、开小”的喊声不绝于耳,是间赌场。 鼻端忽的飘过一股香气。黄若叫道:“酥黄独!”站起身来,跟着味道走去。 米入斗道:“你先歇着,我去买。” 跑出几步,一摸怀里,才惊觉这几日东奔西走,揣的几个铜板早不知丢到了哪里。 讪讪走了回来,红着脸说:“我没钱买。” 那赌场门忽的一开,一个斜肩膀的汉子走了出来。 手里一个小包袱哗啦啦地响着,想是手气不错。 黄若道:“钱来啦,还不快去捡!” 米入斗眼睛一扫路面,道:“哪有钱捡?” 黄若笑道:“呆木头,先别问那么多,不然钱就跑了。快背着我追。” 米入斗心想:“铜板又没长腿,怎么会跑?”仍依言背起了她。 黄若指点着米入斗追上那斜肩膀,手一探,将他的包袱夺下来,叫道:“快跑!” 米入斗这才恍然大悟。见那斜肩膀大呼小叫着追了上来,心知上了贼船下不得,只好愁眉苦脸地向前奔去。 黄若劝道:“呆木头,赌场里的钱,能有好来好去的么?他今天赢了,明天便要输回去,与其输给庄家,不如咱们拿来花。” 米入斗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打劫……总归不太好。” 斜肩膀追出两个街口,眼见追不上,忽地往地上一坐,呼天号地的哭了起来: “娘啊,不是儿子不孝,不给您老人家请大夫。您治病的钱,让两个王八羔子抢去啦……” 米入斗骤然停下脚步,返身奔回。 黄若急道:“他骗你的,你怎么信了?哪有他这样的孝子,老娘病了,还在赌场里耍钱的?” 米入斗道:“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咱们抢了这人的银子,倒似要了他老娘命一般。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黄若气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是。这银子算是我抢的,天良算是我丧的,总可以了吧?” 米入斗只是不肯,从黄若手上拿过包袱,抛回给那人。 黄若见到手的银子飞了,气鼓鼓地道: “老实头,五十里连一半都没跑完,还不快跑!” —————— 闻、古二人那日在医馆中,听得群道来抓自己,忙将米入斗推出去应付。自己却从后窗逃了。 闻平邦向前便奔。古平国拉住他,低声道:“前堵后追,快躲房上!” 二人翻上屋檐,古平国除下闻平邦的一只鞋子,抛到一条巷子里。 闻平邦道:“怎么不丢你自己的?” 古平国道:“我出主意,你出鞋。” 二人骗过群道,在房上忍了两个时辰,才翻下来。 另买了衣服、斗笠,扮作两个靠脚力吃饭的汉子,连夜奔逃。 转日清晨,到得一处县城。 向途人一打听,才知是贵溪,离龙虎山已有六十余里。 二人寻思着群道应该找不到那么远,这才找了间酒馆,鸡鸭鱼肉地胡吃一顿。 腹中不饥、兜里有钱,闻平邦便生出了歪念头。 拉着古平国走街串巷,立着耳朵听哪里有女子调笑的声音。 寻到一间小院,门上一块牌匾,写着“怡情院”。 伸手敲门,一个短衣龟奴迎过来,见二人不似有钱人的模样,拢着两条麻杆胳膊,道: “两位来得早了点,要挑粪得等晚上。” 闻平邦骂道:“不长眼的孙子,老子把粪挑走,不就把你饿着了?” 第53章 五百两、清倌人 那龟奴听闻平邦话里带刺,挥拳便打。 闻平邦掏出半吊钱,哗啦啦一晃,往他身前一抛。 龟奴接过钱来,立时躬身堆笑,拉长了声音唱客: “来贵客啦,两位少爷往里走啊。” 二人大步走进去。 那院子颇大,影壁后栽了几支竹子,东西首各有五六间小屋。 一个五十往上的老鸨迎过来,挽着闻平邦的胳膊,将二人让进西首一间屋子,道: “两位相公贵姓?今儿有闲儿来咱这儿,是想听姑娘清唱,还是摆花酒呐?” 闻平邦道:“清唱有什么好听,还不如去磨坊里听驴叫。你们这儿当红的倌人,给爷们多找几个来!” 嘡啷扔出一锭银子,足有五六两重。 老鸨伸手一拂,不声不响地收入袖中,谄笑道:“这就来,两位相公稍等。” 扭着腰走了出去,到得门口,不忘回头挤个媚眼,眼角鱼尾纹乱颤。 过了一会儿,进来六个女子。 牡丹茉莉,琴韵梅香、莺歌燕舞,济济一堂。 一时间,凸目同塌鼻荟萃、厚唇共黄牙争辉。 古平国看得几欲呕吐,闻平邦一拍桌子,全都斥了下去。 将那老鸨骂上来,道:“当老子是冤大头吗?花了一等一的价钱,你却弄了盘歪瓜裂枣来凑数! 你瞧这几张脸,柿饼子、大鸭梨、盐焗核桃、橙子皮,亏你也能凑得齐!” 那老鸨辩道:“大爷,咱们这牡丹姑娘可是远近百里闻名的花魁,当年提着银子上门求见的公子,把门槛都踏烂了好几条。” 闻平邦冷笑道:“只怕这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吧。” 那老鸨被他道破玄机,面有惭色,道:“相公,我再喊些来,让您相一相。” 闻平邦道:“哼,谅你们这等小地方,能有几个好姑娘。老子自己找去。” 几步走到院子里,那老鸨劝不住,只好在后面跟着。 闻平邦一间间的踢开房门,却只见到些干鲜果品,冲着自己搔首弄姿。 走到最里面一间屋前。那老鸨两步奔到门口,将门挡住,道: “这间屋里是个新来的清倌人,只唱曲儿,不喝花酒。恐怕不中相公的意。” 闻平邦来了劲头,道:“什么只清倌人,本少爷今天帮你摆弄摆弄,给她弄成个荤的!” 那老鸨打量了一眼闻平邦,笑道: “就只怕相公没带够银子。这屋里的姑娘可是非同一般。见面五百两、开口又要五百两。 这么一路花下去,相公今儿晚上要是想尽兴,就算身子骨吃得消,荷包也吃不消啊。” 把腮帮子向闻平邦摆了摆,一脸露嘲讽之意。 闻平邦勃然大怒,道:“你当老子是生瓜蛋子吗? 东京汴梁府里一等一的大院子,翠玉楼、红香阁,平日里老子逛得多了,从没见过这等宰人的价钱! 老子和李师师相好那会儿,你这间院子还没开呢!” 他信口胡吹,怒气冲冲地要将老鸨拨拉开,那老鸨却死死把住木门。 正扰攘间,忽听屋内一人轻轻说道:“余婆,外面是什么人啊?” 这句话问得平平常常,声音既亲切,又悦耳,叫人如沐春风,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闻平邦一听之下,浑身一颤,心想:“这屋子里的,难道是仙女吗?” 呆呆地站定,既不敢动,又不敢发声,生怕惊扰了屋中之人。 那老鸨道:“是两个年轻的相公,非要看看你,我阻拦不住。” 那好听的声音道:“你让他们进来吧。” 那老鸨道:“好吧。这是你自己愿见的,份钱可不能少了我的。” 把门打开,自己躲了开去。 二人走到屋中,见一卷珠帘将屋子分成两半,珠帘后一张矮榻。 隔着珠帘,隐隐望见榻上坐着一名白衣女子。 头发披散在肩上,姿形娴雅,绝不似此间女子一般花枝招展。 闻、古二人耳边回响着方才那宛如天籁般的声音,不敢就坐,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你们是九华派的,还是承天观的?林大业是你们什么人?” 第54章 千两银、一双鞋 闻平邦听白衣女子向自己问话,一颗心砰砰跳动,道:“我……我……” 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 古平国接口道:“我们是九华派的,林大业是我们的师父。” 闻平邦神色落寞,道:“只怕也未必。师父肯不肯认我们,却难说得很。” 那女子“哦”了一声,道:“这又是为什么?” 闻平邦便将二人如何被罚面壁、如何将黄若引入废园、如何在园中遇到“妖怪”,又如何趁乱逃下山去等等,说了一遍。 他本非老实之人,说谎乃是家常便饭。 但在这天仙也似的女子面前,却不敢、也不愿有丝毫隐瞒。 便连在石室中被殴、被迫喝尿等丑事,也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女子又是“哦”了一声,道:“那妖怪,他走脱了么?” 她不等二人回答,又幽幽地说道:“自然是走脱了,他若想走,又有谁困得住他?” 那女子的声音柔和之极,闻平邦心神俱醉,痴痴地道: “姑娘,你长得什么样,让我瞧瞧好不好?” 向前蹭了蹭,想去挑那珠帘,却又不敢冒犯了她。 那女子淡淡地说道:“这里的规矩,你也听余婆子说过了。” 闻平邦心中失落落的,道:“我们两个凡夫俗子穷光蛋,本不配和姑娘结交。” 摇了摇头,只恨爹娘没把自己生在王公巨富之家,拱手告辞。 那女子忽道:“你等等。” 缓缓坐下来,将鞋子除下。 右手小指放在口中一咬,探进鞋里,似是在写什么。 闻平邦目光穿过珠帘同地面间的缝隙,偷偷向里望去。 眼前一双白玉般的脚,脚背上几条青筋,顽皮地凸了出来。 他只瞧得唇干舌燥,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忽见珠帘一晃,一只纤纤玉手探了出来。 掌上一双绣鞋,通体雪白,右鞋里写着 “怡情院”三个小小的血字。 鞋头之上,各以金线缀着一颗大珠子。 那女子道:“你们把这双珠鞋拿去镇上,寻个热闹地方卖了。可卖一千两银子。那时再带着银子,回来看我吧。” 古平国惊得合不拢嘴巴,道:“一千两?” 他瞧出这双鞋价值不菲,但无论如何,也不值一千两。 那女子道:“你们自管开价一千两,一个月内,定会有人来买。”语气不容置疑。 闻平邦道:“是。”颤巍巍地接过了鞋子,捧在手上。 那只手倏地缩了回去。 便在珠帘晃动的一瞬,他“啊”的一声,似被焦雷劈中,嘴巴大张,眼睛迷迷愣愣地定着,眨也不眨。 那女子转了个身,背对二人,显然是送客之意。 闻平邦却怔怔站着,动也不动。 古平国拉着他便往外走,只听“嘭”的一声,闻平邦额头撞上门框,肿起老大一个包。 那老鸨将二人送到院门外。 古平国只觉闻平邦手足僵硬,似是连弯儿都不会打了,疑道: “你怎么啦?昨晚吹到过堂风了吗?” 闻平邦道:“我……我瞧……瞧见……” 磕磕巴巴地说不出一句整话。 古平国笑道:“瞧见鬼了?” 走出一个街口,闻平邦渐渐缓过神来,茫然道:“我瞧见她的脸了。” 古平国道:“那狐狸精倒底长得啥样?竟把你迷成这副模样。” 闻平邦叹了口气,把那双绣鞋捧在胸前,不言不语。 古平国笑道:“只怕你爹死的那年,你打幡儿的时候,也没这么恭敬过!” 二人行经一坐大铺,黑漆招牌上写着“同合大押”四个金字,是间当铺。 天色已晚,一个伙计行出来,踢开挡门的石头,正要闩门。 古平国心下一动,一个箭步冲过去,叫道:“等等。” 那伙计见来了主顾,将二人让进去。 一个圆脑袋朝奉坐在六尺多高的柜台后,问道:“两位当些什么?” 古平国扬着头道:“当双鞋子!” 那朝奉神色倨傲,道:“冥器寿衣不当、刀枪斧钺不当、生鲜活物不当、烂鞋底子不当。” 古平国骂道:“还有你爸、你妈不当!” 那朝奉正要发怒,猛听柜上“砰”的一声,眼前了一双珠鞋,鞋上一对大珠子灿然耀眼。 他眯着眼睛瞧了瞧,伸出五个指头,道:“五两!” 古平国道:“五百两!” 朝奉道:“十两!” 两边正讨着价,闻平邦骤然醒悟,抢过那双珠鞋来,往怀里一塞,怒道:“你干什么?” 古平国道:“咱们把这鞋子当了,换些银子花。” 闻平邦急道:“不成!她吩咐咱们卖掉,你……你怎么敢不依她的话!”转身出门。 古平国追过去,讥道:“你当她是李娃、霍小玉,看上你个白面郎君,甘愿倒贴钱、和你耍姘头吗? 我瞧你平素也没少了逛院子,可没见你对哪个雌儿这么孝顺过。那狐狸精难道是你老娘不成?” 闻平邦道:“我老娘哪里有她这般漂亮……好哇,你拐着弯儿的骂老子!你老娘才是院子里的。” 挥拳往他脸上打去,古平国埋头便跑。 第55章 旗开得胜 二人追打一阵,寻了间客栈投宿。 转日天刚刚亮,闻平邦便向伙计讨了笔墨,写了个“纹银一千两”的牌儿。 寻到一条店铺林立的街,堵在一家茶铺的门口,左手举鞋,右手举牌儿的叫卖。 茶铺里的伙计跑出来驱赶,却吃了闻平邦一记老拳,敢怒不敢言地缩在铺里。 日上竿头,街上人流渐稠,不多久便聚了一大群人,嘻嘻哈哈地瞧着,喧哗一片: “一双臭鞋一千两,这两人是财迷上头,疯了不成?” “买这鞋子,可送个姑娘不?” “老哥,我瞧这鞋子的式样,和你老婆那双好像啊。” “可真有点像。不过她那双鞋上的珠子可没那么大。对啦,那双鞋子她从没穿出去过,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未落,两人追打着跑远了。 闻平邦卖力吆喝了一整天,看热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却连个讨价还价的也没有。 古平国撺掇道:“那狐狸精说的话靠不住,一定是耍咱们来着。 就算真能遇见个不世出的冤大头,把这鞋子卖一千两,也只够听她唱个曲儿的。 不如把它当了,多少也能落个几十两。手里捏着银子,什么样式的姑娘,还不随你摆弄?” 闻平邦道:“哼,要是卖不出去,老子……老子自己留着当枕头,还能发他奶奶几个美梦,也比当掉强。” 古平国愤愤道:“发你老母的春秋大梦,我瞧你是被那狐狸精把魂儿给勾走了。” 一连二十几日,二人便在此处叫卖。 每日里围观的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却没一个拿出真金白银来买。 这日眼看到了日暮,又虚耗了一天,忽见两个公子哥儿溜溜达达地行过来。 一人走到摊前,道:“马兄,你瞧这双鞋子,可有多秀气!我猜它的主人家,定然是个美人儿。” 那马兄弯腰拾起一只,左瞧右瞧,道: “王兄来瞧瞧,我书房里研墨的那丫鬟若穿了这鞋子,可还合脚么?” 王兄一脸坏笑,道:“我怎知你家丫鬟脚大脚小?莫非你舍得让我摸摸?” 马兄用手比着鞋底量了量,瞥了一眼闻平邦身前的木牌,道:“我买下了。” 扔了一块银子,便要将另一只也抄起来。 闻平邦把那银子往怀里一揣,冷笑道:“公子爷,还差不少钱呐!” 马兄道:“你卖一千文,我这块银子足有二两,怎么不够?” 闻平邦把那木牌顶着他鼻子一晃,道:“睁着你那死羊眼再看看,咱卖一千两纹银。” 马兄道:“怎么这么贵,不要了!” 将鞋子凑在鼻下,深深一闻,才扔回地上。伸手道:“银子还我!” 闻平邦正没好气,眼睛一立,道: “这鞋子五两银子闻一次,你给了二两,还欠老子三两,快拿出来!” 马兄骂道:“好小子,到我这儿碰瓷来了?叫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爷,平日也曾同护院的武师学过几招拳脚。 在家中演练时,那些家丁护院,哪一个敢同主人家较真? 个个死样活气,拳来即飞,沾衣便倒,倒把他衬得好似天下无敌一般。 可他方圆几十里恶名昭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神功既成,难遇卖弄之机,便常有生不逢时之叹。 今日遇到有人顶撞,正是英雄用武良机,拉了个架势,便要厮打。 闻平邦冷笑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有一只眼是青的。” 眼见他一拳打来,轻轻一拨。 马兄一拳落偏,正打在王兄的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 古平国坐在墙角,笑道:“好,先送你个烂鼻头。” 闻平邦抬膝虚撞马兄小腹,马兄一躬身,屁股撅得老高,正把脸送到闻平邦拳下。 闻平邦一拳正中他右眼。 马兄眼前金星乱舞,比过年放烟花还热闹,“马王爷”果然青了一只眼。 闻平邦双腿连踢,将二人踢倒在地,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打。 旁观众人有的起哄,有的喝彩,乱成一片。 那两个少爷羔子,怎受得了这等狠打,挣扎起来逃之夭夭。 跑出二十几丈外,马兄才敢回头喝骂: “你们两个等着,走的不是好汉。我……我找人……找狗来收拾你们!” 闻平邦余怒未消,指着围观众人骂道: “瞧什么热闹!把老子当打把式卖艺的了,是不是?还不快给钱!” 围观的几十号架秧子好戏看足,顿时散了。 闻平邦旗开得胜,把鞋子往怀中一揣,将那二两银子掂了一掂,道:“走,喝酒去。” 惦着银子寻到一间酒铺,要了两角酒。 伙计端来白灼蚕豆、盐渍萝卜等下酒,闻平邦高叫道:“再给切盘羊肉!” 喝得正酣,远远传来一阵狗叫声,伙计吐吐舌头,道: “听这狗叫,便知道是那位公子爷来啦,今天不知是谁要倒霉。” 古平国奇道:“那公子是谁?狗叫学得倒挺像。” 伙计道:“小爷,你这话要传到他耳朵里,那可不得了。 这马公子可是咱们县城里的一霸,仗着他叔叔是个汴京城里的官儿,欺男霸女。 他养了一群猛犬,只只都有小牛犊那么大。谁要是惹了他,那可真叫祖上不积德。” 古平国心下一动,道:“那马公子是不是还有个伴当……” 伙计接口道:“那是王公子,也是家里有些钱的,这两个秤不离砣、驴不离磨,竹蔑儿不离臭茅坑。” 说话间狗吠声近了不少。 二人脸色一变,找伙计要了片荷叶,将羊肉包起来往怀里一揣,会了钞匆匆离去。 才出门口,猛听得身后一声大喝:“就是这两个兔崽子!快放狗!” 说话之人黑着一只眼圈,正是马公子。 几名恶仆一纵绳子,十几只猛犬直扑上来。 第56章 咄咄怪事、接二连三 闻、古二人见群犬追到,吓得爬上一棵大树。 群犬将树围住,前爪搭在树上,冲着二人狂吠。 马公子骂道:“杂碎崽子,打了人不说,还把公子爷的银子偷了!” 古平国忙扔出一块银子,叫道:“还给你,二两只多不少!” 马公子道:“公子爷怀里那包呢?” 闻平邦瞠目道:“怀里哪包?” 马公子冷笑道:“我怀里的银子,不是咱打架时被你偷的,还能是谁?” “快放火,给我把这两个小杂碎烧死!” 恶奴拢了几抱草,堆在树下点着。 那草突突冒着浓烟,却烧不起来,倒把群犬熏得够呛,避得远远的。 闻、古二人趁机跃下树,向城外逃去,却哪里有狗跑得快? 才出城门便被追上。两条裤子被撕得稀烂,四条腿上鲜血淋漓。 望见不远处一条小溪横过,当即淌了过去。 溪水不深,只到腰际。 回头一瞧,十几个狗头探在水面上,奋勇争先。 捡起石头,便是一通猛砸。 九华派暗器功夫非同小可,二人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直把狗头砸得此起彼伏,有如漩涡里的一群葫芦。 群犬岂见识过如此神通?掉头游了回去,呜呜叫着,任凭恶仆如何驱赶,再不敢下水。 马公子无奈,跳脚大骂,众恶奴纷纷帮腔。 闻、古二人自不能示弱,以寡敌众,竟也不落下风。 两边厢隔岸口吐芬芳、舌灿莲花,对骂了好一阵,马公子才带着人,悻悻去了。 二人本想一走了之,可想到随身之物还在客栈。待到天黑,悄悄翻过城墙,摸了回去。 回到屋里,互相埋怨了几句,没听到什么动静,便寻思着再住一晚,转日一早便走。 正要睡觉,猛听得一阵敲门声。 二人肝儿一颤:“糟了,乌眼青马王爷找上门来了。” 却听敲门那人道:“孙大老板在吗,您叫人在小店定下的这桌酒宴,咱们给您送过来啦!” 闻平邦张口便骂:“没长眼的兔崽子,搅了大爷睡觉,你找错屋……” 古平国忙捂住他的嘴,道:“就是这儿,抬过来吧,咱们可饿了半天啦!” 他白了闻平邦一眼,像是在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将门闩打开。 两个伙计各拎着一摞食盒,在桌上摆了八个大菜。 鸡鸭鱼肉、草菇豆腐。中间一大碗鲤鱼焙面。 鱼色金黄,如游龙卧水,细面酥脆,似黄袍加身。 这道菜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军中兵士所创。 相传赵匡胤陈桥兵变前,举棋不定。 一个卫兵便烹制了此菜,以炸得金黄的细面铺在鲤鱼身上,以示“黄袍加身”之意。 撺掇他起事,自己也好跟着加官进爵。 自此之后,传下一句俗语:不想当将军的厨子不是好士兵。 这是后事,暂且不表。 那伙计又抬上来两坛黄酒,古平国道:“好,钱给过了哈?” 那伙计道:“给过啦!” 另一人精明些,眼角一扫。 见二人年纪轻轻,身上破破烂烂,四条裤管没一条囫囵个的,全没一点大老板的模样。 疑道:“您两位,哪一位是做皮货的孙大老板?” 古平国道:“我是,老子祖传姓孙!” 心想酒宴摆在眼前,莫说是姓孙,便是复姓“重孙”也可一并认下,将两个伙计打发出去。 闻平邦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道: “这肉怎么有点苦?奶奶的,厨子定是把鲤鱼胆挑破了,该打四十大板!” 古平国道:“白送来的宴席,还这么挑挑拣拣。” 二人吃喝一空,酒劲上来,也懒得收拾,倒头便睡。 这一觉酣畅淋漓。 古平国正梦见踏着水捉鲤鱼吃,忽的头上挨了一巴掌,登时醒了,见天光已然大亮。 闻平邦带着一嘴巴的泥,怒气冲冲地站在一旁,问道: “你个贼孙子,我怀里那双珠鞋,是不是让你偷去当啦?” 古平国惊道:“什么,那鞋子没了吗?” 闻平邦啪的一下,将一双烂鞋摔在他面前。 鞋底上沾满了泥,帮子上破了两个大洞, 闻平邦骂道:“你装什么葱姜蒜! 偷了那珠鞋,还敢消遣你老子,把这双烂鞋塞在我怀里。 老子迷迷糊糊地又亲又抱,发了半宿的癔症。” 古平国往怀里一摸,身上的散碎银两也不翼而飞。惊道:“我的银子也没啦!昨晚摸进来贼了!” 闻平邦道:“都怪你爱贪小便宜,白送上门的酒喝多了,吃了大亏!” 古平国道:“你怎地怪我?你喝得不比我少。再者说,若依着我,把这鞋子当了,早早离开这鬼地方,也吃不了这亏。” 二人垂头丧气,收拾了包裹,来到柜上会钞。 见店中伙计赤着一双脚,正四处找鞋。 闻平邦“腾腾”几步跑回房中,捡起那双烂鞋,跑下楼来,问那伙计:“这是你的吗?” 那伙计道:“是啊,我说怎么一觉睡醒,鞋就没了。原来是客官和我开玩笑呐!” 闻平邦一挥手,鞋底子抽在那小二嘴巴上,道: “好哇,原来是你给老子掉了包,我那珠鞋呢?快拿出来!” 古平国道:“还有我的银子,若不还回来,老子放火烧了你这家黑店!” 掌柜的急忙来劝架:“客官,咱这店可是从王荆公当相公那时侯,便开张了的老店。伙计们手脚最是干净,不会偷两位的东西。” 闻平邦道:“咱们在你这店里丢了东西,就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算在你们头上。 我那鞋一只一千两,一对两千两,赶快掏钱!” 那掌柜的一咂舌,辩道: “两位值钱的物事,若是寄放在柜上的,丢了咱们自然二话也说不出,只一个‘赔’字。 可要是放在自己屋里,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他向旁边递了个眼色,店中的厨子、伙计、老妈子,纷纷聚了过来。 有的握着大铁勺,有的举着擀面杖。 街上的人听得店中吵闹,纷纷挤在门口瞧热闹。 那挨打的伙计一手捂着脸,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哎呦,莫非是那姑娘捣的鬼?” 闻平邦问道:“什么姑娘?” 那伙计道:“昨晚来了两个人住店。其中一个姑娘就住你们隔壁。 长得倒是水灵,可说起话来,不是偷,就是抢,就像山上那些老客们一样。” 古平国心中一动,道:“是怡情院里那个狐狸精! 我就说她的话决计信不过。这不,她把咱们耍了一溜够,又把鞋子偷走啦!” 闻平邦悻悻说道:“原来她是骗我的……” 心中好一阵沮丧,忽又恼羞成怒,问那伙计: “那娘们去哪儿啦,我们找她算账去!” 那伙计一努嘴,道:“今儿一早就走啦,不是奔着南,就是冲着北,我可没瞧清楚。” 挤眉弄眼,就差在脸上写上“幸灾乐祸”四字。 古平国道:“狐狸精还能去哪儿,一定是回狐狸窝啦!” 二人怒气冲冲,匆匆向“怡情院”行去。 第57章 谁偷了马公子的银子? 黄若见到手的一袋银子,被米入斗还给了斜肩膀赌客,气不打一处来。 有心整治这“榆木疙瘩”,没好气地催促他背着自己跑。 跑了大半个时辰,米入斗寻思着已足够五十里,这才停步。 将黄若放下来,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问道:“够五十里了吗?” 黄若气消了大半,笑道:“早就够啦。” 二人坐在路边歇着。 见几个村汉嘻嘻哈哈地跑过,口中说着:“快去瞧瞧,晚了就瞧不到啦!” 黄若好奇心起,叫住几人,问道:“有什么热闹好瞧吗?” 一人道:“这方圆十里八村都知道啦,有两个后生在那边的贵溪城里卖鞋子。” 遥遥向东一指。 黄若道:“那有什么稀罕的?” 那人道:“他那鞋啊,一双要卖一千两,那不是疯了吗?” 黄若奇道:“是什么样儿的鞋啊?” 那人道:“就是不知道呢,才要赶去开开眼。” 黄若童心大起,拽起米入斗,道:“走,咱们也瞧瞧去!” 二人一个累,一个伤,缓缓行到城门口。 迎面过来两个公子哥儿。穿着颇为豪阔,脸上甚是狼狈: 一人顶着个黑眼圈,另一个红着个烂鼻头。 “黑眼圈”边走边骂:“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去把狗都牵过来,咬那两个王八孙子。” “烂鼻头”道:“对,往死里咬。” 黄若眼珠一转,见二人行近,“哎呦”一声,向前一扑。 米入斗忙跨上一大步,要去扶她,却险些将黑眼圈撞跌。 黑眼圈骂道:“混小子,好狗不挡道!” 黄若搀住黑眼圈,道: “公子爷,我这哥哥乡下人进城,粗手笨脚,你身子弱,没伤到吧?” 黑眼圈不愿在这美貌少女面前丢脸,腰板一挺,道: “什么话!公子爷这身子板也是打熬过的,哪会这么脆!” 黄若向二人嫣然一笑,拉着米入斗快步走入城中。 向人一打听,才知那卖鞋子的早就收了摊子。 她大为失望,见天色已晚,道:“走,咱们住店去吧!” 米入斗讪讪道:“我没钱。” 黄若道:“她有钱,你去抢些来!” 手指之处,一个小乞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前摆了个空空的小蓝儿。 米入斗瞠目道:“这女孩真可怜,怎么能抢她的钱!” 黄若笑道:“你不去,我去!” 米入斗有些生气,横着胳膊拦住她,道:“你也别去。” 黄若一矮身,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跑到那小乞儿身旁。 米入斗忙追过去,却听那小乞儿道:“谢谢姐姐。”挎着小蓝儿,欢天喜地地走了。 篮子里亮闪闪的一小块,是块碎银子。 米入斗道:“啊,原来……你心地真好。” 顿了顿又道:“方才可吓了我一跳。” 黄若白了他一眼,道:“我怎么吓着你了?” 米入斗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去抢……,以为你心地不那么好。” 黄若道:“我心地好不好,和你有什么相干?” 米入斗道:“当然相干了。” 黄若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子,道: “这是我方才从那个黑眼圈身上偷来的,你是不是又要送回去?” 米入斗道:“那家伙不是好东西。他的钱,拿来用用也没什么。不过我师父从小就和我说,偷偷抢抢可不好。” 忽又想起自己也常偷酒喝,脸上不由得一热。 黄若望着那小乞儿的背影,轻轻说道: “我小时候,也像他一样,在街上要饭吃。偷也偷过,抢也抢过。 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什么好、什么不好。” 眼角有些湿润。 米入斗道:“哎呦,我又惹你想起伤心事了,快别想啦!” 黄若却接着道:“那晚爹爹妈妈被害后,我就变成了小乞儿。 爹爹妈妈的模样,我忘啦。家在哪儿,我也忘啦。我身边只有这个……”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说道: “这本《千佛武经》爹爹常看,我认得,不知怎的,却被我带了出来。 我想爹妈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两眼。” 米入斗想起那天她为搭救自己,不惜将爹妈的遗物塞在自己手中,心头一热,道:“黄姑娘,我谢谢你。” 黄若嫣然一笑,道:“你谢我做什么?我当了小乞儿,整日价四处乱逛。 没东西吃,就找人要。没地方住,就睡街角。 我那时最高兴的事儿啊,就是守着炸‘酥黄独’的摊子。等那摊主从油锅里捞渣子的时候,抓一把放进嘴里。” 米入斗忽的想起那件没买到的“酥黄独”,道:“没想到你这么爱吃这个,我有了钱,一定买给你吃。” 黄若道:“不早啦,咱们先去投店吧,有了银子再睡街角,那不是傻吗?” 将马公子的荷包晃得哗啦啦直响。 二人走过一个路口,黄若接上话头,说道: “转年冬天特别冷,我找到一座没人住的空宅子。 里面有桌有椅,床上还有被褥,还有好多玩具,便老不客气地住了进去。 没过多久,宅子里却闹起了鬼。” 米入斗奇道:“闹鬼?” 第58章 镜中疑云 黄若道:“那宅子里的东西,会自己乱动地方。 有时我睡觉前,明明把被子盖在身上。 半夜冻醒一瞧,那被子在床头叠得工工整整。 还有一次,我睡前抱的是布娃娃。转天醒来,怀里却是块灵牌。 我在门口摆了个老鼠夹子,想把那鬼捉住,后来啊,你猜捉住了什么?” 米入斗道:“是什么?” 黄若道:“那老鼠夹子上,夹着块死人的头盖骨! 我害怕极了,可那时天气太冷,我没别的地方住,只好在鬼屋里忍着。 后来我听说香灰能驱鬼,就从庙里包了一包,悬在门口。 那鬼果然中计,被香灰撒了一身。 她就现了形,是个女鬼,把我拉过来就要打,不知怎地却又不打了。 再后来啊,那女鬼就开始教我识字练武。” 米入斗心中一动,道:“她是姚非我?” 黄若点点头,道:“我也是才知道。 当时我问她是谁,她只和我说,她前生住在那间房子里,死后阴魂不散,变成了女鬼。 我见她只在夜里出现,也就信了。” 米入斗道:“原来你那些武功全是她教的。” 心里又生疑惑:“可姚女侠怎么会我们九华派的功夫?” 黄若道:“也不全是她教的。她每隔几天,便来教我一次,要是我不好好练,她便捉住我打手板。 过了些年,有一次她和我说:‘你那本《千佛武经》呢?我要教你练上面的功夫了。’ 我那时已经识字,知道爹爹留给我的书叫《千佛武经》。 可这书我一直藏着,从没让人瞧到过,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问她,她和我说:‘我是鬼,你什么都瞒不住我。’我便更信她是鬼啦。 又过了几年,她忽的不来了。 我一开始很担心,不知道她是给判官捉去投胎了,还是被更大的鬼欺负了。 后来我就跑走了,这逛一下,那住几天。 那天瞧见海盐帮里着了火,便跑过去看热闹,才知道这女鬼便是姚姐姐。 我当时怕她怪我不好好练功,又要打我手板,可吓得够呛。” 说话间,来到客栈门口,黄若向那店伙儿比了两个手指,道:“要两间房子。” 那店伙儿见二人身上寒酸,怕他们出不起价钱,道: “上房一钱银子一晚,小房七分,茅房不要钱。” 米入斗道:“一间上房就好。我睡茅房……外面。” 黄若拍了拍包袱,道:“你嫌我这银子是偷来的,不干净吗?” 米入斗道:“总要省着点用。” 黄若道:“怕什么,花光了再去抢些来。”仍是要了两间房。 那店伙儿暗自咂舌:“这姑娘长得水灵,可说话怎么狠巴巴的,不是偷就是抢。” 黄若走得多了,腿伤又隐隐作痛。 米入斗将她搀入房中,点上油灯,将火苗挑亮了些。 黄若见桌上放了一面铜镜,随手倒扣下来。 米入斗打了一盆水,放在架上,道:“黄姑娘,你擦擦脸吧。” 伸手在盆边重重地一敲,“当”的一声,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散了开来。 黄若笑道:“你还记得呀。” 将白巾蘸了水,擦了擦脸,说道: “那年我十二,不然就是十三,晚上到一间首饰铺里偷东西。 铺子里很黑,我摸到盏灯,点亮了往里走。 忽的望见角落里有个很可怕的东西盯着我看。” 她将白巾往脸上一蒙,曲着十指,作势往米入斗脸上抓去。 米入斗吓得一跳,黄若咯咯笑着说: “我那时也吓得这么一跳,逃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瞧,那东西还在那里。 我走远些,它也逃开,我逼近些,它便也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我不瞧它,它好像也不瞧我,我瞧它的时候,它便也紧紧盯着我。 你猜猜,那是什么?” 米入斗道:“那是什么鬼怪?” 黄若笑道:“那是我的影子啊!角落里有面镜子,正好映出了我的影子。 原来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我便又举着蜡烛回去,想把那镜子偷走。 也不知怎的,我从镜子里望见自己的脸,忽然就害怕起来。 就好像……好像从悬崖上跌下来,身子一直往下坠一样。” 她脸上满是恐惧,缓了半晌,才接着说: “从那时起,我只要瞧见自己的样子,就像瞧见鬼一样害怕,我可好多年都没照过镜子啦。” 她抬起手来,将额前的湿发掠到耳后。 火光摇曳,映得她一张俏脸秀美绝伦。 米入斗怦然心动,道:“你很好看啊,和鬼一点都不搭边,为什么要怕呢?” 黄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正说着话,忽听门廊里一阵脚步声,接着“咣”的一声,隔壁的门被撞开了。 只听一人尖着嗓子喊道:“伙计,怎么不给多加些灯油,怕爷们没钱付账还是怎地?” 米入斗听出是古平国的声音,嘀咕道:“怎么这么巧?” 黄若随即也认出了这嗓音,笑道:“是我乖侄孙来啦!” 接着闻平邦的声音隔着板壁传了进来: “顺手再给老子捎桶热水,累了一天,要泡泡脚。” 黄若拍手道:“另一个也来啦,这两个乖侄孙把我骗去那园子里,我正要找他们算账!” 米入斗自不知二人在承天观中,口称“姑奶奶”,向她求饶之事,听她“乖侄孙、乖侄孙”地叫个不停,一时瞠目结舌。 米、黄二人竖着耳朵,凝听隔壁动静。 客栈板壁甚薄,水声沥沥,传了过来。 闻、古二人似是一边泡脚,一边闲聊,话声直透过来。 古平国不住嘴地埋怨:“这可都怪你,信了那贱人的鬼话。 哪有人愿意花一千两银子,买双鞋子? 还无端端惹了个马王爷,还好有那条河隔着。 不然咱这四条腿,就得给狗啃成骨头棍儿啦!” 米、黄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 “原来卖鞋子的是他俩!” 又听闻平邦道:“唉,你没瞧见她的长相。 不然的话,只怕也和我一样,魂儿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咱们明天再到别的地方碰碰运气,万一遇到个冤大头呢!” 古平国冷笑道:“哼,反正一个月也没剩几天了。要是没人来买,老子就提着鞋子找回去,逼那贱人吃了。” 二人又扯东扯西地聊了一会,言语中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黄若悄声道:“他们总欺负你,想不想去报仇?” 米入斗闷闷道:“我打不过他们。” 黄若叹道:“要是我腿没伤,那就好啦。” 眼珠儿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道:“咱们去买些吃的。” 第59章 谁偷了鞋子? 二人走出客栈,黄若打听得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乃是“回燕庄”。 寻了过去,叫过了掌柜,点了四凉四热八个大菜。 米入斗连连咂舌,道:“只怕吃不了这许多。” 黄若笑道:“一定吃得了。你喝酒么?” 米入斗舔舔嘴唇,道:“喝,可是不劳姑娘破费。” 黄若笑道:“你这话可见外啦,一起抢来的钱,理当一起花。” 向那掌柜道:“再要两坛酒。” 菜尚未齐备,酒先抬了过来。 黄若拍开泥封,让米入斗闻了闻,问道:“醉不醉得倒人?” 那掌柜接过话头:“咱们这儿的桂花烧远近有名,莫说是人,就是大水牛喝了,也得醉个一天一夜。 黄若点头道:“我们不等啦。酒菜好了,你找人送到城西的跃鲤客栈,二楼西首第二间房。” 米入斗道:“不是最尾那间么?” 黄若向他挤挤眼睛,道:“你记错啦,就是第二间房。 你送过去,就说请……请卖皮货的孙大老板笑纳。” 递过银子。掌柜的接了,满口应承:“晓得啦,晓得啦。” 取出杆小秤,将那银子称了称,剪下一角,找给黄若。 米入斗满头雾水,黄若拉着他,又转进旁边一家小馆。 要了四碗羊肉大面,把三碗往米入斗身前一推,道: “那桌酒宴,是姑奶奶请两个‘乖侄孙儿’吃的。这才是咱们的,三碗够不够?” 米入斗道:“够了。不过没来由的,请他们吃东西干什么?” 黄若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米入斗三两口便扒完了面,黄若却慢条斯理地吃了许久。 直到一弯弦月过了树梢,二人才慢悠悠往回走。 回到客栈,那店伙儿两脚翘在柜台上,打着瞌睡。 黄若忽的生出个顽皮念头,轻轻将他的鞋子除了下来,竖指唇边,向目瞪口呆的米入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回到房间,隔壁鼾声如雷。 黄若拍手笑道:“小钱不去,大财不来。” 米入斗道:“什么小钱大财?” 黄若笑道:“你就在这儿等等我,要是和你说明白了,小财大财可就都来不了啦!” 伸出两根纤指,挑着那小二脏兮兮的鞋子,转身出去。 片刻便转了回来,手上却换做一对白色的绣鞋。 米入斗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去偷鞋子啦!” 黄若拿着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说: “这鞋子有什么好的,怎么值这么多银子?” 米入斗见那双绣鞋皓白如玉,左脚鞋帮上以金线绣了五片凤凰的尾羽。鞋头上各缀了一只大珠子,油灯下泛着柔光。 黄若指着鞋里,道:“这里有三个字。怡情院,这是什么地方?” 米入斗将“怡情院”在心里默念两遍,道:“那是勾栏,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黄若道:“哼,你果然去过那里,欺负那些可怜的姑娘。” 一脸的鄙视。 米入斗涨红了脸,道:“我没去过。” 黄若道:“你若没去过,怎么知道是那种地方?” 米入斗道:“我那姓闻的师侄倒是常去。 他说但凡名字里有情、红、怡、香、春这几个字的地方,多半便是勾栏。 ‘怡情院’三个字里带了两个,那就更加没跑。” 黄若道:“你们九华派的人好不要脸,竟然还去偷那些苦命女人的东西来卖。” 米入斗想要分辩,却又不知怎么说。 黄若将鞋子往他手上一塞,道: “你明天去这个‘怡情院’,把鞋子给你的老熟人送回去!“ 米入斗道:“老熟人?” 黄若笑道:“你不是常去吗?” 米入斗道:“我才没去过!我既不知这怡情院是在哪里,又不知是谁丢的,怎么送?” 黄若道:“你大可在街上见人就问:‘劳驾,这位大婶,那位大哥,可知怡情院在哪?’ 找到了之后,把姑娘们都唤出来,把这鞋子挨个给她们试一试,不就妥了?” 说到后来,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米入斗连连摆手,道:“不妥,当然不妥。” 黄若笑道:“要不然,你就把这鞋子拿到当铺里面当些银子来花。 总之不能给我两个乖侄孙儿送回去。” 米入斗这才点头答应下来,回到自己房中安睡。 黄若暗自偷笑,心知若不给他出个难题,一开始便要他去当鞋子,这榆木疙瘩定然不会答应。 转日天刚亮,米入斗把鞋揣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出门下楼。 见那店伙儿光着脚,正在收拾桌椅,嘴里嘟囔: “什么玩意?穷疯了么,连我穿了三年半的旧鞋都偷。” 米入斗忍着笑,来到街上,打听得当铺的所在,寻了过去。 四块黑漆大板遮在门前,当铺没开张。他坐在台阶上等着。 忽见一辆骡车在街角缓缓停住,赶车的是个圆脸少女。 一身翠绿色衣裙,在灰蒙蒙的街上颇为醒目。 她跳下骡车,见人便上去问上几句,神色似十分焦急。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那少女问了几人,望见米入斗,走过来问道: “这位大哥,你见没见过有人在城里,开价一千两,卖一双绣鞋?” 米入斗心里“咯噔”一声,想着:“糟啦,失主找上来了!” 反问道:“是什么样子的绣鞋?” 那少女两手一比,道:“那鞋子大约这么大,鞋尖上缀了一对珠子。” 米入斗道:“是这双吗?”从怀中掏出那双鞋子。 那少女又惊又喜,道: “是啦,就是这双。这是我家夫人的鞋子。她前些天走失了。 我家老爷听说这县城里有人卖鞋子,似是夫人走失时穿的那双,就寻过来啦。 大爷,你知道我家夫人的下落吗?” 米入斗道:“我不知道。这鞋子里面写了个……什么轩的,你去那里找找吧。” 他心里发虚:“我正要把这赃物当了,没想到被失主抓个正着,这可怎生得了!” 生恐她问起鞋子的来历,忙把它塞到少女手里。 那少女往鞋里瞧了瞧,舒了一口气。 脸上又露出为难之色,道:“可一千两银子,我们实在拿不出来。” 米入斗摆手道:“哎呦,你误会了,我不是卖鞋那人……一句半句说不清楚。既然是你的,你拿去就是。” 那少女道:“大爷,你贵姓?”米入斗如实说了。 那少女道:“米大爷,你等等啊,我和老爷说一下。” 她跑到骡车旁,挑开车帘,和车中人说了几句。 又跑回来,手里举着一个小盒,快舌快嘴地说道: “米大爷,我家老爷说,你帮了我们大忙,他想把这盒子里的东西送给你。” 转头往那骡车上瞧了瞧,又小声说道: “我瞧你这么仗义,一定不会要这东西对不对?你可千万别要!” 米入斗心中一奇:“她干嘛不让我要?嘿嘿,这丫头忒也小气,他家老爷舍得,她却舍不得。” 笑道:“区区小事,你家老爷也不用谢我!” 那少女抿嘴一笑,飞快地跑开了。 第60章 谁杀了他们? 闻、古二人只道自己被怡情院里的那个“清倌人”捉弄,怒气冲冲地寻了回去,找她算账。 古平国拉起门环,把门砸得山响。 里面一个男子嘟囔着道:“来啦来啦,你小子憋多久啦?有这么猴急吗!” 开门一瞧,却是上次那龟奴。 他也识得二人,堆笑道:“两位少爷又来啦!” 古平国道:“那五百两的狐狸精在吗?” 那瘦汉道:“在啊!她房中有客。客官先请里走啊。” 口中说着,却堵在门口不让路,想再讨些赏钱。 古平国一脚踢去,那人向后摔倒,口中嘿了一声,就此不动。 余婆子刚好出门,瞧了个满眼,扑过来,手搭在那汉子胸口探了探,颤声道:“哎呦,踢死人啦!” 古平国冷笑道:“哼,你们老鸨龟公,要唱双簧,讹老子钱吗?” 二人理也不理,从那婆子身上跨过去,向里便闯。 余婆子追上来,死死拖住闻平邦的一条腿,哭喊道:“快来人啊,打死人啦,凶徒要跑啦!” 只听“呀、呀”数声,院中房门纷纷开了,不少人在瞧热闹。 古平国抽剑在手,扯着嗓子喊道: “鸡公山的鸡毛大王今个儿开工大吉,哪一个招子不想要了,便开了门来瞧!腿不想要了,便跑出来试试!” 话音方落, “砰砰”的关门声响成一片。 余婆子放开喉咙,好一通乱喊。 闻平邦大怒,掰开她的胳膊,向旁边一摔。 余婆子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口角缓缓地留下一线鲜血。 闻平邦心下奇怪,探指在她鼻下一试,竟没了气息。 他大惊失色,道:“我就这么一甩,她怎么就死了?这人是纸糊的吗?” 古平国又一摸先前那瘦汉的腕子,也没了脉搏,才知他不是装死。 二人惊惧异常,便要逃走。 古平国转念一想,低声道:“咱们犯了人命官司,相貌又被屋子里那些娘们瞧去了。点了相的缉捕文书贴出来,就算跑得了,可也藏不住。” 闻平邦惊道:“你是要……”手掌往下一切。 古平国点点头,道:“这地方大多是些雌儿,便有几个带把儿的,也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费不了什么气力。” 瞥见余婆子左腕上一只筷子粗细的镯子,黄里透着赤,似是足金。顺手撸下来,揣在怀里。 二人恶念横起,古平国将大门闩上,守在影壁前。 闻平邦蹑手蹑脚摸到最外一间屋前,推开房门一瞧,又缩了出来,向古平国招招手,满脸惊恐之色。 古平国低声骂道:“窝囊废,杀个人都没种,还得叫我动手。” 走了进去,见屋内一男一女,四肢怪异地缠在一起,口鼻流血,已经死了。 闻平邦颤声道:“不……不是我杀的。” 古平国道:“这叫‘马上风’,他们乐极生悲。嘿嘿,老天爷忙咱的忙。” 将那女子头上一只银钗拔下,又去旁边衣服堆里一摸,拿走半吊钱,便往第二间屋子摸去。 闻平邦将信将疑,跟在后面。 房中只一女子,正是那日见过的牡丹,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 古平国一狠心,才一抽剑,牡丹便“啊啊”两声,口中流出血来,再也不动。 古平国道:“邪门!” 闻平邦奇道:“武燕那骗子的无形剑意,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古平国念头一转,道:“她多半是吓死啦。” 口中如此说,心里却也觉得古怪。 将房中值钱的东西搜掠一空,床单一裹,四角一兜,背在身上。 闻平邦道:“这女人苦命,干了好几十年见不得人的营生,倒攒下了不少钱。想是留着赎身的,嘿嘿,到头来落了个一场空。” 往牡丹身上扔回一块银子,道:“少爷怜香惜玉,给你买口棺材吧。” 二人连闯数间房,古平国背上的包袱倒是越来越鼓,却再没见到一个活人。 房中的男男女女,全都口鼻流血,死于非命。 院子里寂静一片,只听见风吹竹响的沙沙声,处处透着古怪。 闻平邦又惊又怕,低声道:“这地方邪气,怕是被冤鬼缠上了,咱们快……快走。” 古平国见钱眼开,不愿就此罢手,道:“忙什么,祸都闯下了。要是放走半个活口,这场天大的官司,你吃得下吗?” 忽听得最里一间屋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正是那天所遇“清倌人”的声音。 在一片死尸之中,二人骤闻人声,吓了一跳。 闻平邦呆呆站着,古平国道:“你不是天天想和她吊膀子吗,快点去呀!” 二人走到那间屋前,忽听那女子和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找过来的。” 闻平邦心头一热:“这天仙一般的人儿,是在对我说话吗?” 正要开口答应,又听得屋中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那天我找不到你,可急坏了。唉,小翠这丫头,就只知道着急,什么也说不明白。” 闻平邦心想:“原来屋中有个男人。” 心里便似打翻了调料架子,一股酸水登时漫过胸口。 他妒火中烧,挺剑便往里闯。 鼻端忽的飘过一股淡淡的味道,如馊饭、如朽木,说不出的难闻。 接着手脚一阵麻痹,半点也动弹不得,便连呼喊也不能。 一瞥眼,见古平国也一动不动地呆呆立着,只剩一双眼珠咕溜溜直转。 闻平邦心想:“糟糕,撞上邪气了!可里面那两人怎么没事儿,难道是鬼?” 冷汗涔涔而下。 第61章 旧爱新欢 闻、古二人呆立屋外,只听屋中男子道: “我后来猜到你定是趁我不在,去找那姓李的了,唉……” 这一声长长的叹息里,满满全是失望、沮丧之意。 闻平邦身子虽僵着,心思却活泛,想着:“哈,原来他这相好的,外面还有汉子。” 于这男子,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又听那女子道:“天哥,对不起,我怕你知道了,心中介意。” 那天哥道:“若说不介意,自然是假的。 那么多年了,你心里总是放不下他,我早就习惯了。 你去闯龙潭虎穴,怎么也不叫上我?多少有个照应。” 那女子道:“天哥……你对我情深一往,小妹如何不知? 我这次去找他,本就辜负了你。若是再叫你陪着,真是情何以堪。” 天哥沉默片刻,才道:“你的那个心愿甚大,若只凭咱们两个,无论如何也成不了。 那姓李的武功登峰造极,若是肯帮咱们,倒是个好帮手。 总之你的心愿,我定要千方百计帮你完成。小小的辜负、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古平国诧异万分:“姓李的,武功登峰造极?莫非是李潇寒? 这窑姐儿是他的相好么,找他做什么?” 又听那女子道:“可惜他推脱什么有誓在身,不肯再出山帮我。 我下山的时候,又被林大业的小徒弟识破,动起手来,气息猛然就僵在了膻中气海。” 闻、古二人吃惊匪浅:“她是曲蒹葭!” 古平国心想:“她怎么开张做起这等皮肉营生来啦?” 闻平邦却想着:“那天听武燕把她夸得如天仙一般,老子还不以为然。 如今见过她的面,唉,果然是……我之前这十几年,算是白活啦!” 又听曲蒹葭道:“幸亏他那个姓米的师弟愣头愣脑地冲过来,在我鸠尾穴上打了一拳,纠结成一团的血气被外力一冲,才及时行开。” 天哥道:“你武功还没复原,怎能侥幸行险?” 曲蒹葭道:“我本以为练成了那套功夫,就算被人撞破,克敌虽嫌不足,但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天哥惊道:“啊,你竟还敢练那路功夫,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十几年前走火入魔,被铁钩秦家活捉,绑去承天观的教训,全不记得了吗?” 曲蒹葭道:“小妹知错了。” 天哥沉声道:“那功夫虽然霸道,可你那几张残页上,缺了相应的内功法门。 内功修炼最是凶险,差一丝一毫都不行。你却自行推究缺失的部分,强行练功。 这么胡来,岂能不酿成大祸!” 曲蒹葭道:“我去承天观废园找他的时候,也求他指点过。 他仔细看了一遍那些残页,也劝我千万不要强练,说是祸患不小。 可我下山时偏偏被林大业缠住,若不使这路功夫,便难以脱身。” 那天哥道:“哼,那姓李的又懂得什么?你先躺好,我瞧瞧你内伤如何。” 闻、古二人既知屋中女子便是那个杀人无数的女魔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好半晌,只听得天哥连声叹息,又接着道: “你这次旧患复作,体内祸根已深,能保住性命已是徼天之幸,武功那是想也不用再想的了。 唉,除了那粒药王丹,只怕天底下,再没能医好你的物事。” 曲蒹葭道:“可药王丹,又不知被姐姐带去哪里了。” 天哥道:“不管她去了哪里,咱们都得把她找到,我再好好求求她,总不能让你一辈子这样!” 曲蒹葭淡淡地道:“求又怎样?你十年前,不是求过了吗? 她恨咱们不浅,就算把那药毁了,也不会给咱们。” 只听“啪”的一声,那个天哥手掌似是拍在哪里,道: “还有个法子,若能找回那本书,你照着上面的正宗法门,从根基练起,未始不能收到以良逐劣、驱除祸根之效。” 曲蒹葭道:“隔了这许多年,倒要去哪里找那本书?这不如大海捞针一般?” 天哥慨然道:“只要于你有好处,便是千难万难,我也必帮你找到。” 曲蒹葭柔声道:“小妹多谢你了。” 天哥道:“谢来谢去,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我猜出你是来找那姓李的了,便带着小翠找了过来,在左近搜寻,却怎么也想不到你竟藏在这等肮脏地方。” 曲蒹葭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逃下山后,怕林大业派手下来抓我。 我有内伤,打也打不得,跑也跑不远,只好和余婆子订了个卖身契。 料来那些人自诩名门正派,他们可不屑到这里来搜。” 天哥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叫你今后如何做人? 我方才已在他们身上下了毒药。唉,好久不用毒,手生疏了,分量用得有些重。 我本想是等咱们走后,才教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阎王,没成想这么快就毒发了。” 闻、古二人心下大骇:”余婆子、牡丹他们死得莫名其妙,原来是被这人毒死的。 哎呦,我俩僵在这儿,一定也是中了他的毒药!” 屋内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天哥又道:“那姓李的出来了,你知道么?” 曲蒹葭道:“知道了。” 三个字里透出淡淡的哀怨。 她接着道:“我求了他那么久,他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可为了救那个丫头,便闯出来了。 真不知那个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 天哥哼了一声,道:“什么来历?不过是年轻美貌些罢了。朝三暮四,人之常情。” 曲蒹葭轻轻叹道:“他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天哥的声音有些恼怒,道:“你还替他说话。你一番痴情对他,他又怎么对你的? 十几年了,他躲在观里享清福,任你带着内伤、颠沛流离。若非遇到我,你哪能活到今日!” 曲蒹葭柔声道:“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你那年为了给我治伤,耗尽真气,最后功力全失、姐弟反目。 小妹……真不知要怎么报答才好。” 声音里的浓情蜜意,便似一股美酒,直冲听者心底。 闻、古二人虽身在事外,不由得为之一醉。 天哥道:“我不要你如何报答,只要你把我记在心里,偶尔能想起我来,便心满意足了。 若能……这般……那……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房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似是脱靴解衣的声音。 天哥渐重的呼吸中,夹杂着曲蒹葭的几声低吟。 闻平邦听得面红耳赤,心里痒痒的,对那个天哥既羡慕,又嫉恨。 忽听曲蒹葭娇滴滴地说:“他俩还听着呢。” 天哥冷冷道:“他们马上就是死人啦,死人听窗根,也没什么紧要。” 闻、古二人吓得魂不附体。 想要逃,手足却不能动弹,想要开口求饶,却又发不出声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呆呆站着。 曲蒹葭轻笑道:“他们拿着我的珠鞋去买,才把你引来救我,也算立了一功。你今天已杀了不少人,就饶了他们吧。” 天哥道:“怎么是他俩?不是一个姓米的年轻人吗?” 闻平邦心想:“哈,原来珠鞋是被那榆木疙瘩偷了去。这小子真是脚底板流脓——明处看不出,暗地里坏透了。” 曲蒹葭道:“姓米?是林大业那个师弟。他们都是九华派的,那鞋子在他手中,倒也不奇怪。依着你的性子,这人眼下也是死人了吧?” 天哥道:“算那小子识相,没要我给他的那只小盒子。” 他哼了一声,接着道: “外面这两个小子就不那么识相了,又回来找你,心里面还能有什么好念头!就冲这个,也得叫他们受些罪!” 他声音陡然提高,道:“外面的两个小子,我罚你们半个月走不了路。赶快滚吧,走晚了小心老夫反悔!” 闻、古二人松了一口气,心想:“半个月走不了路,总比掉脑袋强。” 忽听“吱”的一声,窗子开了一条缝,一股细细的白烟飘了出来,直冲二人口鼻。 二人只觉身上一松,登时又能动弹。 双腿忽又一硬,膝盖、脚踝处处僵直,说什么也打不了弯儿。 只好前仰后合,使腰劲儿带动双腿,一巅一巅儿蹦出门去。 这副怪模怪样走在街上,要多显眼,便有多显眼,一路上难免受人侧目。 好容易蹦跶到城外,腰杆子便似折了一般。 二人唯恐那“天哥”反悔,寻了间没人住的破旧农舍藏了起来。 每日里除了蹦到田里偷瓜,便在房中躲着。 (作者的话:药王丹是什么,天哥是谁?曲蒹葭口中的姐姐又是谁?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这些悬念,在后文慢慢揭开。) 第62章 六月债、还得快 米入斗回到客栈,把自己将鞋子还给失主的事儿同黄若一说。 黄若大失所望,埋怨道:“哪有那么巧的事,你定是又被人骗了。” 听得隔壁闻、古二人醉酒未醒,鼾声如雷,她皱眉道: “我才不想和他们当邻居,咱们换家客栈!” 米入斗道:“对呀,今天五十里还一步没跑呢!”二人付了房钱,匆匆离去。 米入斗背起黄若,脚下生风,围着城墙,一圈又一圈的飞奔。 黄若想起甄大夫那一副古怪的脾气,唯恐他在暗中监视,也不敢劝他停步。 日上三竿,跑足五十里,这才回到城中,另寻了家客栈住下。 一连十几日,米入斗日日背着黄若 “活动血脉”。 黄若见甄大夫不再现身,惊疑稍定,劝他不必如此。 可米入斗榆木疙瘩不开窍,总也不听。 从马公子身上偷来的荷包渐渐见了底,二人只好在城外寻了间破庙住下,捕猎摘果为食。 这日下午,米入斗外出捕猎。黄若寻思着趁他不在,去左近鼓捣些银子来。 才出庙门,便见一行人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 前面是个穿着绸褂的肥胖汉子,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了一顶坐兜。 离得尚远,那胖子便向黄若招手,道:“姑……姑……姑……”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又急着说话,一个“娘”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黄若咯咯笑道:“你找姑姑有什么事?” 那胖子道:“黄姑娘,你果然在这儿。” 黄若奇道:“你是谁呀?” 那人拱手道:“小人姓郑,是城里庆福楼的掌柜。受一位客官之托,请黄姑娘到小店中用些茶饭。” 黄若道:”那客官是谁?” 郑掌柜道:“他不让说。” 黄若一转念,笑道:“你不用说,我猜到啦。” 心中偷笑:“米大哥呆木头一样,竟也学会了故弄玄虚。” 两个伙计将坐兜放低,待她坐稳,抬着一路小跑,来到一家门面阔绰的酒楼前。 郑掌柜引着黄若坐在一张临窗的空桌旁。 黄若问道:“那客官呢?” 郑掌柜道:“他吩咐咱们好好招待姑娘,就走啦,好像还有什么急事要办。” 黄若心下微疑:“他又办什么去啦?” 不一会儿,菜便摆了上来,冬瓜鲊、糟黄芽、间笋蒸鹅、酒糟鲤鱼…… 一时间香气四溢。 黄若这几天来饥一顿、饱一顿,美食堆在眼前,不由得食指大动,却迟迟不见米入斗。 正要招过伙计询问,忽听郑掌柜道:“老曹,你把摊子支在咱们门口,是要抢生意么?” 向窗外一望,见一个老汉,推着辆独轮木车。 车上一只炉子,炉上油锅咕嘟嘟地冒着泡。 锅边几个小盆,里面是芋头片、面糊、各色果脯坚果,是个小食摊子。 那“老曹”道:“郑掌柜,方才有个人找到我,给了封大银子。 说贵店有位穿蓝衣服的姑娘,爱吃 酥黄独,叫我在门口炸好了,热腾腾地送进去。” 郑掌柜道:“多半也是那位客官让你来的,把车子支这儿吧,别正挡着门口就成。” 过了片刻,那老汉将一碟热腾腾的“酥黄独”端过来,摆在桌上。 黄若忍不住夹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齿颊留香,一直甜到了心底: “我只道他是块呆木头,没想到竟这么会体贴人。不知他哪里来的银子? 要他他去偷去抢,那是难比登天。 对啦,没准他碰巧打到了一只大老虎,把虎皮卖了,换来许多银子……” 正在胡思乱想,忽见米入斗气喘吁吁的从窗口跑过。 忙将他唤进来,夹起一块“酥黄独”递到他嘴边,道: “你快吃,凉了就没那么酥了。” 米入斗吞入口中。望着满桌酒菜,道:“黄姑娘,这些都是你叫的么?” 一脸的诧异。 黄若道:“你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出来哄我高兴?” 心想:“这老实人装起傻来,倒也似模似样。” 米入斗挠挠头,道:“真不知道啊。我方才打猎回来,不见了你,便到镇子上找,才路过这儿,就被你叫进来啦。” 黄若奇道:“咦,那会是谁呢?”心中好一阵失望。 她忽的一拍桌子,道:“六月债、还得快,报应来啦! 这一定是我那两个乖侄孙儿设的圈套。 酒菜里不是下了迷药,就是放了巴豆,快走!” 郑掌柜见二人匆匆离席,愕然道:“姑娘……这么快就要走么?” 黄若道:“哼,你还想找我们要饭钱么?” 郑掌柜道:“饭钱早就付过了。” 见桌上酒菜一筷未动,问道:“可是小店的菜不合姑娘的口味?” 黄若劈手揪住他的衣领,道:“快说,你倒底耍得什么把戏?” 郑掌柜道:“哎呦,姑娘想要看耍把戏啊,小人可不会。这镇上有个耍猴的,我这就去把他叫过来,给姑娘耍。” 黄若料他也不会老实交待,若动武逼他,米入斗一定劝阻。 只好拉着米入斗走出酒楼,瞧见街对面守着一人,打扮似是个伙计。 他见了黄若,飞快地往手中一片巴掌大的纸上瞄了一眼,迎上去道: “这位姑娘,可把你等来啦,请随小人去店中歇歇脚。” 黄若倏地一探手,将那纸片抢了过来。 米入斗瞥了一眼,见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女子的模样,似极了黄若。 黄若双手发颤,脸上满是惊恐之色,过了片刻,才回复过来。 两手一搓,将那纸揉成一团,冷冷问道:“你怎么偷描我的相貌?” 那伙计道:“不是小人画的,小人连毛笔哪一头蘸墨都搞不清楚,怎能画得这么好? 方才有位客官,给了小人这张画,叫我到庆福楼前,照着里面的样子,接一位姑娘去店里歇息。” 米入斗满腹狐疑,道:“我们可没钱付账。” 那伙计道:“不劳您破费,那客官早存了两封大银子在柜上,足够一个月的使费啦。” 黄若笑道:“瞧,我那两个侄孙儿一片孝心,咱们去不去呢?” 她自忖腿伤好了十之七八,只要小心提防,倒也不怕闻、古二人作怪。 米入斗道:“去就去,瞧瞧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63章 自惭形秽 二人跟着那伙计拐弯抹角,进了一家大客栈。 掌柜迎上来,道:“姑娘来得这么快啊,请先这边坐坐。给您留的上房还没布置齐整,稍候片刻就好啦。” 黄若冷笑道:“你还布置些什么?绊马索、竹刀坑、兽夹子、迷魂香有没有?” 那掌柜一愕,赔笑道:“瞧您说的,咱这家又不是黑店,布置那些干啥?” 黄若拉着米入斗,大喇喇地坐在椅上,低声道:“他说话阴阳怪气的,一定有古怪。” 伙计奉过茶点,黄若随手拿起一块,闻了闻,道: “好臭,不知是掺了鸡屎还是牛尿!”扔在地上,抬脚碾碎。 掌柜、伙计连连咂舌,见她面色不善,也不敢相劝。 坐了片刻,两个商人打扮的人走下楼来,会钞退房。黄若灵机一动,道:“掌柜的,我要住他们退的那间!” 那掌柜道:“那哪儿成啊,别的客人住过,总要收拾一下。洗地擦桌、换水添油、铺床叠被,半点也马虎不得。” 黄若道:“不劳你收拾,快带我们去。” 掌柜无奈,只好吩咐伙计,带二人来到那一间。 进得门来,扑鼻一股汗味,床上被褥凌乱,桌上堆满果核。 那伙计用木棒支开窗子,道:“姑娘,这屋里汗味儿大得很,要不要我拿些香来熏熏?” 黄若冷笑道:“好啊,少了闷香怎么成!你和我那两个乖侄孙说,还有什么伎俩,尽管拿出来吧!” 那伙计满脸莫名其妙,讪讪退了下去。 不一会,又听楼梯响动,伙计又折回来,隔着门说道: “姑娘,庆福楼的掌柜把姑娘没来得及吃的酒菜送过来了,小的给您摆在门口啦。” 黄若心想:“真是死缠烂打。” 开门一瞧,门前一提红漆食盒。打开食盒,顶层一个荷叶小包,撕了两个透气的洞。 黄若叫道:“酥黄独!” 忽的想起那天在山洞中,自己曾和李潇寒说 “我最爱吃这个。可被你捂了一路,就没刚炸出来的时候酥脆了。” 当时她随口一说,早就忘了。此刻见了这荷叶包,才又回想起那时的情景。 她心中一动,笑道:“我先前只道是你那两个师侄要捣鬼害咱们。这可猜得太偏了。 那两个乱七八糟的家伙,又怎会知道我爱吃酥黄独? 这件事除了你,便只有他知道。摆下那桌酒席的既然不是你,就一定是他。” 米入斗问道:“他是谁?” 黄若道:“他就是把你引到山洞,照顾我的那个人。 他看咱们花光了钱,日子过得窘迫,便在暗中照顾,请咱们吃东西住店。” 米入斗道:“那个大魔头!他打的什么主意?” 黄若白了他一眼,道:“他引你来照顾我,打的什么主意? 他跑了几千里,找甄大夫来给我治伤,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想到这个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不但对自己照顾有加,更将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记得这般清楚,黄若心中感动不已,眼眶忽的红了。 米入斗道:“你怎么啦?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 黄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从没指望过有人对我这么好……” 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刹那间,米入斗胸口仿佛被大锤重重地击了一下,默默想着: “我这是怎么啦?有人对她好,我怎么这么不开心?难道就只许我一个人对她好么? 可我要本事没本事,要钱没钱,又有什么能耐哄她开心?” 心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忽听有人敲门,店中的伙计招呼二人到饭厅用餐。 黄若抬起袖口蘸蘸眼角,道:“咱们去吧。” 到得饭厅,一桌热气腾腾饭菜已经备好。 桌旁却只一张椅子,桌上也只一副碗筷。 黄若拉着米入斗坐在椅上,又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一名伙计见了,忙道:“啊,来多了一人,这倒忘了!”忙又给添上一副碗筷。 米入斗心中闷闷的想着:“那姓李的要招待的只是黄姑娘一人,我跟着凑什么热闹。” 腾地站起来,把椅子撞翻在地,道:“黄姑娘,我走啦!”大踏步跑出客栈。 黄若急道:“喂,你别走……”起身追去。 才到门口,却见米入斗返身奔回,二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米入斗刹住步子,道:“黄姑娘,我明早再来背你活动血脉。” 黄若咯咯笑道:“你这人真怪。甄大夫随口一句,你便当成圣旨了。” 米入斗心想:“那姓李的神通广大,黄姑娘有他照管着,自然用不到我。” 叹了口气,道:“好吧,来日方长,你多保重。” 黄若见他闷闷不乐,追上去拉着他的袖口,和声说道: “你别生气啦。明早我在这儿等你就是。” 米入斗闷闷说道:“那好!”拔腿便跑,飞奔出了镇子。 回到破庙。四下里静悄悄的,自己打来的那两只死兔仍摆在香案上。 心烦意乱,合衣躺下,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睡得着? 听得远处几声鸡啼,一个轱辘站起来。在庙前空地上,将一套长拳打了又打。 —————— 闻、古双腿僵直,藏在城外,日日摘瓜为食。 扳着手指头熬过十五日,这日醒来,忽觉腿上一松,竟然又能动了。 二人喜极而呼,慢慢溜达着行到城南。 望见个野赌的摊子,玩的乃是投壶的游戏。 几个闲汉身前各放了几枚铜板做赌注,拿着一把竹签,向两丈开外的一个破瓷瓶里掷,掷入多者为胜。凭的并非运气,却是手上的功夫。 古平国禁不住手痒,道:“凭咱俩的准头,这钱不是白捞的么?” 第64章 放长线、吊大鱼 闻平邦道:“瞧你那财迷样儿,几个铜板的小钱也在乎?” 古平国道:“白捞的钱,不取有伤天理。” 挤进圈子,正巧一名闲汉输光了铜板,脸色发青,把竹签往地上一撒,气愤愤地走了。 古平国捡起竹签,数了数共是十根。 身旁一个瘦汉向他瞥了一眼,笑道:“没毛的后生,也想来耍两把吗?这可是个手艺活,不比寻常。你还是玩六博、双陆去吧,运气好还能赢。” 那人已连胜几把,所掷竹签倒有十之三四能中。 古平国从袋中取出一小片银子,扔在脚下。那银子虽只四五钱重,也是这野摊子上难得一见的大注了。 那瘦汉脸色一变,道:“这小爷爽快,我和你赌。”哗啦啦掏出几把铜板,全是方才赢来的,在脚边堆成小小的一堆。 瘦汉举了根签子正要先投,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揪着他骂道: “老崔,说好了今天去我铺上担货,怎么跑到这儿耍起来了。还不快去!” 老崔陪着笑脸道:“谷掌柜,耍完这一轮就走。不然……” 他把嘴贴着谷掌柜一张肥脸,低声道:“不然您老也耍几轮,这毛头楞小子,想不赢他都难。” 谷掌柜瞧瞧古平国,又仰头看了看日头,搓着手道:“时候还早,先玩两把也不迟。” 抓起十支签子,扔了半吊钱做注。 古平国心中暗喜:“好哇,本来只想捞几只小虾米,没想到竟来了条大鱼。吊大鱼可不能忙着收网。” 谷掌柜起手先掷,第一支便稳稳地中了。 周围彩声一片,有人道:“谷掌柜,今儿该着您老发财,赢了别忘了请咱们吃碗馄饨哇!” 谷掌柜兴致甚高,回身拱了拱手,道:“那还用说,等会儿胡老六的面馆儿见。” 古平国举着竹签瞄了瞄,投了出去。 竹签才离开手,便打了个横,落在地上。 闻平邦捏捏他的胳膊,奇道:“你这是怎么啦?昨晚瓜也没少吃啊?” 三人各自投了七支,谷掌柜越战越勇,七支里倒中了三支,老崔也投中了两只。 古平国投出的签子或左或右,散落一地,最近的一只离着瓷瓶尚有三四尺远。 围观众人哈哈笑道:“你瞧这小子,兔爷儿似的,腕子上能有什么劲头!” 一片喧哗声中,老崔又投中了一支,和谷掌柜斗成平手。 闻平邦心头火起,从古平国手中抢过竹签,道:“这三支我来投!” 双手各持一支,余下一支在口中咬住。 腕子一抖,两只竹签飞了出去,又快又稳,正中瓶中。用的却是发暗器的手法“双燕投巢”。 众人“噫”的惊呼一声。 谷掌柜和老崔也都吃了一惊,后几支签便全没中,好在二人已各中三支,闻平邦最后这支便是投中,也只是个平手。 闻平邦心想:‘老老实实投进去,也显不出本事。” 有心耍个花样,转身向后,两根指头捏着签尾,要用一招“北雁南飞”,将那竹签甩进。 不料一人在他腰上轻轻一抓,他怕痒一躲,这一下大失准头,竹签嗤的一声,飞上了树。 怒气冲冲地一侧目,却是古平国。 闻平邦骂道:“他俩是你姨夫还是姑丈,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古平国向他使了个眼色,轻轻一踢,脚边那小块银子便咕噜噜地滚到老崔跟前。 他垂头丧气地将竹签一一拾回,道:“算我输啦,咱们再比。” 老崔喜道:“好,再比!” 拾起银子,道:“谷掌柜,这银子渣也不用分了,这次赢的就算小人的,下次赢块大的,再算作您的,成不?” 谷掌柜心思细密,斜眼瞥了闻平邦一眼,心想:“这人一掷双中,不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真有一手绝活?”犹豫不决。 古平国看穿了他的心思,向闻平邦道:“这次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来,就不信赢不了他们两个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 谷掌柜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好,就咱们三个,哪个要是找帮手,哪个就是孔夫子搬家——只一个输字。” 三人又比了几把,古平国偶尔也投中了几只竹签,却越输越多,连牡丹头上拔下来那只银钗也都折做二两银子,赔了进去。 老崔和谷掌柜各赢了几轮,脚底下黄的白的,越堆越高。 二人乐得不可开支,早把担货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古平国一咬牙,把从余婆子腕子上撸下来的那只金手镯取出来,道:“咱们赌这个,就怕你们跟不起。” 谷掌柜眼睛一亮,心想:“这小子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厮养,偷了主家的物事出来玩儿。管他是偷来的还是骗来的,总之今日财神高照,该着我老谷发达。” 他笑嘻嘻地道:“你给我送钱来了,我怎么能嫌多?”接过手镯来掂了掂。 他是买卖人,手可当秤,那镯子倒有七两半重,其时金价甚贵,折算成银两,要百余两了。 老崔一对瞳仁映着金子,闪闪放光,道:“我也跟!” 古平国笑道:“你拿什么跟?你赢的这堆破烂折成金子,也不过一块耳屎那么大。” 老崔道:“我写张条子给你。”从旁边铺子里讨了纸墨。 他不会写字,便托谷掌柜给写了张一百两银子的欠条,按了手印。 谷掌柜写罢,冷笑道:“老崔,你那点家底,我还不知道吗,你若输了,去哪弄一百两银子来?” 他前几轮输赢满不在乎,但这次下的本非同小可,心里便和老崔较上了劲。 老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道:“我要是输了赔不起,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总成了吧?” 谷掌柜冷笑几声,道:“我铺子离得远,懒得回去取钱了,也押张欠条。”又写了张欠条。 古平国道:“就只怕我赢了,你们不认账,这欠条不就成两张废纸了么?” 老崔笑道:“凭你那鸭掌一般不分溜的五根手指头,也赢得了咱们?” 谷掌柜道:“我谷二丙在镇上‘天磐号’上干了二十几年,从学徒做到掌柜,名声响当当,怎么会不认账?这里的人个个都能给我作保,对不对?” 围观众人轰然答应,催促三人投签。 老崔、谷掌柜虽精于此道,却从未下过如此之大的注。 二人紧张至极,手指僵硬,准头大失,各自投了五六次,竟无一中的。 好在古平国投出的也歪歪斜斜,飞得满地都是。 闻平邦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倚着树,懒洋洋地道: “线放得够长啦,再不收可要断了。” 第65章 乐极生悲 闻平邦话音才落,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古平国掷出的竹签打在瓶口,落进瓶中。 接着又是一支。 围观的人“哈”地一呼,似是在说:“这小子运交狗屎,手气不错。” 老崔、谷掌柜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投不中。只各自捏着一根签子,乃是必输之局。 二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将签子一扔,转身就跑。 闻、古二人急忙抄起地上两张欠条,脱下外衣。把赢来的财物兜了个包袱,起身追去。 众人哗啦啦围了上去,挣抢二人遗落在草丛间的铜板。 二人追到城门口,忽然树后探出一条腿来,脚尖一勾,古平国仓促间收步不及,摔在地上。 口中骂着,正要跃起,却被一只脚踏在后心,眼前青光一闪,利剑已横在颈上。 侧目一瞧,见闻平邦也趴在地上,身上也压了个人。 古平国正待细看,后脑猛挨了一下,就此人事不知。 —————— 不知过了多少久,耳边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亲切悦耳,是银子晃动的声音。 古平国迷迷糊糊地想着:“又赢啦。” 想伸手去够,惊觉手脚皆被紧紧缚住,一下子惊醒过来。 心里明白:“糟糕,被打劫了。” 睁眼一瞧,背后映着火光,眼前一堵圆拱墙,被烟火熏得一片漆黑。 置身之处,是一座砖窑。 只听得身后有人低语:“咱俩一人一个,你还犹豫什么,难不成你想背着这两位爷回去吗?“ 嗓音甚是耳熟,古平国心中一惊:“是静云!” 又听一人道:“嗯,可……掌门知道了,只怕不妥……”这声音却是静风。 古平国暗自叫苦:“冤家路窄,竟落在他俩手里了。”忙闭眼装死。 又听静云道:“林掌门说过,这两个畜生罪不容诛,已不算他的徒弟,吩咐咱们遇到了便拿回去,死活不论。 反正早晚也要被打死,不如咱们现在就给他们个痛快,拎着脑袋回去领功,好过一路扛着这两头猪。” 古平国心中一寒:“我们俩自小便拜那姓林的为师,这许多年的师徒之情,他怎地丝毫不顾念?” 想到林大业身兼两派掌门,在武林中呼风唤雨。自己二人得罪了他,只怕今后再难有安身之地,心头好一阵悲戚。 忽觉脚下一动,古平国转动眼珠,极力向下瞧去,见闻平邦也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贴着自己小腿躺倒,想是也已经醒了。 又听静风道:“就依着你,可……你先动手!” 静云道:”好,那我先把这矮个儿杀了。他坏主意最多!” 古平国吓得脑袋里一麻,什么念头都转不动了,只能闭眼等死。 忽听静风说道:“你……你先等等……”脚步声响渐远,似奔出窑外。 过了刹那,又奔回来,道:“别杀他们,今晚天阴得厉害,没有月亮。” 静云笑道:“那有什么关系?” 静风道:“我姥姥说的,没月亮的晚上,阴气太重,死人阴魂不散,缠住咱俩怎么办?” 静云笑道:“你姥爷告诉你,你姥姥说得不对。” 静风道:“你干嘛占我便宜!咱们就让他俩多活个一时三刻,等明早太阳照进来再杀。” 静云道:“瞧你这小胆儿,就依你啦。天儿不早了,赶紧睡吧。” 静风道:“是啊,这两人死猪一样,给他们扛到这儿,可费了不少气力,我早就倦了。” 古平国心想:“等这两个王八蛋睡熟了,老子慢慢挣开绳子,给他们来个一剑两段、两剑四截、二四得八、大卸八块。” 忽听静云道:“我去瞧瞧绳子,可别叫他们挣开跑了。幸好咱们今天凑巧逮住了这两个小畜生,不然这次没把这英雄帖送出去,回去可没法交代。” 古平国只觉身上绳索一紧,知道他是在试探,忙装作昏迷。 二道却不知他已然苏醒,自顾自地说话。 静云道:“罗天派那帮兔崽子算是什么东西!咱林掌门瞧得起他们,邀他们去青竹林赴英雄会。他们竟把咱俩晾在门厅。” 静风道:“我听他们后堂,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莫非是那姓李的杀过来了?” 静云“嗤”的一笑,道: “就凭他们手上的那路罗天掌刀,能和那魔头打个噼里啪啦?不稀里哗啦才怪! 我猜这帮孙子是在后面自己人练武。” 静风道:“要练武,什么时候练不好,偏偏挑咱俩上门的时候,这不是有意怠慢么?” 静云道:“就是!你怠慢咱小爷,就别怪小爷不辞而别。哎,你把这火把插那边墙上吧。这么举着胳膊不酸吗?” 古平国眯缝着眼瞧出去,只觉眼前暗了一些,那火把想是被插在了远处,火光把二道的影子虚虚晃晃地投在窑壁上。 他闭上眼睛,又听静云说道: “要说我在观中也呆了不少年了,竟不知那废园里面关的是谁!嘿嘿,师伯师叔他们,对咱们也守口如瓶啊。” 静风“唔”了一声,把话头一岔,道: “师兄,你说掌门开英雄会,怎地不在咱们承天观里,反而要去丐帮的青竹林?” 静云道:“咱们承天观虽然也算敞阔,可和人家丐帮青竹林一比,那就差得远啦,哪容得下那么多人? 再者说,咱们历代掌门抠抠搜搜,攒下了好大的家底。英雄会上人多手杂,要是被这个神偷、那个毛贼顺走点儿什么,那可就亏本啦。” 静风道:“嗯,可是请客人去别人家里做客,听起来总是很怪。” 静云道:“丐帮和咱们承天观的交情一向不浅。他们前帮主‘铁丐镇北’项铁枪,和咱们清泰师伯便是故交。 俩人连归天都是前后脚,就好似兄弟俩,这辈子没腻够,赶着一块儿投胎一样。 弟弟借着哥哥的屋子请客,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顿了顿又道:“我倒觉得另一件事很奇怪: 你说掌门竟让那姓李的在园子里平平安安呆了十多年,这是为什么? 要我说,就该放火使毒把他杀了,也免了今天的麻烦。” 静风又“唔”了一声,骂道:“这死蚊子,怎么偏找我叮!” 静云道:“咦,怎么我一提到那魔头,你就打岔,有话瞒着对不对?” 第66章 太行天书 古平国听了二人的话,心想:“姓李的、魔头?” 忽的醒悟到二人说的乃是李潇寒,心中又是一惊: “原来那园子里面关的怪物是他!哎呦,无怪师父大发脾气,一定以为是我俩把这魔头给放出来的。” 忽觉眼前一黑,接着只听静风惊叫道:“你把火把弄熄干什么,我怕黑!” 静云道:“你知道什么,老老实实说,我就帮你点上。” 静风道:“我说……说,你快点上!”声音发颤,显然吓得够呛。 古平国只觉眼前一亮,火把又点燃了。 只听静风道:“那年我才入观出家,大师伯清泰见我长相讨喜,便把我挑去伺候他。后来妖物作祟……” 静云道:“什么妖物,现在谁都知道那是李潇寒。” 静风道:“对,李潇寒被关起来不久后,清泰师伯便到那废园旁边的竹阁闭关清修,把俗务交给林师叔打理。 我每天早晨去竹阁给他送些饭菜,晚上再送些瓜果。有时候便把竹篮放在门口,有时候师伯也会叫我进去,指点几招武功。” 静云道:“怪不得你那几年武功长进挺快,原来是‘武痴’师伯亲自指点过你。” 静风道:“可惜我资质不好,没领悟多少。 有一次进去的时候,我偷偷抬起眼皮一瞧,见那竹阁四壁,挂满了一幅一幅的拓片,上面是些奇怪的文字。 师伯指着其中一个字问我是什么。我见那个字中间是个圈儿,圈里面涂了两笔,圈外画着几个道儿。” 静云笑道:“这不就是只王八吗?” 静风道:“我便说,这是个龟字。师伯又问我另一个,那个字像个人脸,两只眼睛却是两团火苗,这我就不认识了。” 古平国心想:“眼睛里冒火苗,那不就是人见了金银的样子吗,当是个‘财’字。” 又听静风接着道:“过了些日子,那墙上挂的一幅幅拓片旁,渐渐贴上了好多纸条。纸条上是原字的注解,这些注解又改个不停。 刚才我猜的那个‘龟’字,注解上先是个‘车’字,后来又改成了‘行’字。眼睛冒火的人脸,注解上先是个欲望的‘欲’,后来又改成离开的‘离’。” 静云道:“大师伯在猜灯谜么?” 静风道:“后来有一次,那时他已经闭关一年多了。我在大殿中看见历任掌门的画像。 看到清泰师伯这一幅时,忽的觉得有点奇怪:画中这人怎么和他一点也不像? 我转天早上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偷偷瞧了他一眼,又觉得有点奇怪,却也说不出是哪里怪。后来回到大殿瞧了瞧那画像,才猛然发觉……发觉……” 静云道:“发觉什么,你快说啊!” 静风道:“我才发觉我脑子里大师伯的模样,是和那画很像的。原来不是那画不像,而是师伯不知不觉地变了样。” 静云笑道:“那画中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他老了容貌自然会变,那可再正常不过。” 静风道:“不是那种变,是……是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我这一年来,几乎每天都和他见面。他那容貌一天天、一点点的变化,要不是看见那幅画,我还察觉不到。” 静云奇道:“他变成什么模样?” 静风道:“大师伯原来一副仙风道骨,变得……总之不是那么仙风道骨了。” 静云道:“啊,我知道了,他在练一门武功,对不对?有些武功,练了之后容貌便会改变。 比方说打虎范家那个铜锤功,练得多了,脑门上那块骨头便越来越凸,个个都似寿星老一般。” 静风道:“这次你倒说对了。 清泰师伯闭关两年后,我有一次送饭,听见他在阁子里说:‘丹田饱满、填髓化肠做何解?’ 我知道他在和别人探讨武功,不敢打扰,便在外面候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气既填于内,如何使丹田饱满?李潇寒,你错解拓片,故意误我,当我不知道吗?’“ 静云道:“胡说,李潇寒怎么会在竹阁里和大师伯探讨武功?” 静风道:“我那时和你想的一样,也吃了一惊。又听师伯说: ‘你已是阶下囚,还敢耍什么花招!我要杀你,都不用自己动手。只需把你被囚在这儿的消息散出去,自有许多人来找你寻仇。’” 静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那废园里关的便是他。” 静风道:“嗯。后来我听见师伯冷笑了几声,又说: ‘你说我写错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拓片是从太行绝顶一字一字拓下来的,怎么会错?就算没你解说,难道我便参悟不透这太行……太行……’” 忽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太行天书。” 火把红光跃动,古平国面对窑壁,见一道淡如青烟的影子从墙上一掠而过。 他心中一惊,凝目去看,那影子早不知飞到了哪里。 第67章 弃道从魔 静风惊道:“谁……谁说的?这砖窑里有鬼!” 静云笑道:“是这两个死猪醒啦!” 古平国只觉背上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痛彻骨髓,咬牙忍住。 却听闻平邦大骂道:“天杀的牛鼻子!有种便放开你小爷,明刀明枪地较量!” 静云笑道:“果然是这家伙。” “嘭嘭”又踢了两脚,闻平邦骂个不停。 静云道:“你再敢出一声,道爷就赏你一泡热乎的!”闻平邦这才住嘴。 静风怯怯道:“可……那声音不是他的。” 静云道:“他就知道你胆小,变着调吓唬你。你接着说。” 静风道:“可咱们说的话,被这死猪听去了怎么办?” 静云道:“太阳一出来,他们的脑袋就要搬家。你见过没脑袋的腔子、或是没腔子的脑袋泄密吗?” 静风道:“哎呦,你可别吓我。我方才说到哪了? 对,师伯说他能自行参悟太行天书,便好久也不再说话。 我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担心师伯吃了那魔头的亏,可又不敢去看。便大声喊:‘师伯,弟子们给你送饭来啦!’ 我故意说‘弟子们’,好显得人多,吓退那个魔头。 过了片刻,师伯在里面叫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静云道:“你卖什么关子,快说!” 静风道:“我瞧见竹阁里只大师伯一人,头上的髻子还没梳好,和我说:‘哎呦,今天睡过头了。’原来我听到的,都是他说的梦话。 后来又有几次,我听见他说梦话,才知道那拓片上写的,是太行派的一门内功。 原来林师叔他们去太行山寻李潇寒时,偶然发现了一处石窟,里面刻满了鬼画符一般的文字。 他们料想太行派原本默默无闻,却出了这么个厉害的人物,说不定他的功夫,就是从这石刻上来的,便拓了下来。 大师伯号称武痴,自然是好武成痴,如此武功怎能不练?因此就将那魔头囚在园中,让他解说上面文字。” 静云笑道:“梦话也能信么?咱们承天派的三清掌、承天剑,哪个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绝艺,大师伯怎么会屑于去学他小小太行派的粗浅功夫?” 静风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师伯经常说这些梦话,可不是毫无缘由……” 静云忽道:“你后面……”声音里满是骇异。 古平国望见拱壁上静风的影子之后,忽的多出了一个瘦削的影子,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静风却道:“你不信就算了,也不用来吓唬我。” 这句话才说完,便觉后颈“天柱穴”上一凉,一股细细的劲力侵了进去。如一条滑溜的泥鳅,刹那间便游遍全身,封住他手脚诸处穴道。 静风浑身一软,瘫倒在地,接着静云也瘫了下来。 二人眼前一花,凭空多出一人。身材甚高,脸庞隐在火把照不到的黑影里。 他冷冷说道:“没见识的小道士,这凌空点穴的手法也是太行派的粗浅功夫,比你们承天观如何?” 窑中四人齐声惊呼:“李潇寒!” 李潇寒道:“姓李的今日方知,原来那老牛鼻子连做梦都在琢磨我那些胡写八道的武功秘籍。哈哈……” 他长笑一声,接着道:“老子在承天观一住十来年。清泰老道没死的时候,软磨硬泡着让我给他解释拓片上的文字。我被他磨得不耐烦了,真真假假地胡说一通。 他悟性也真了得,依着这份鬼东西练得有声有色,练得一张脸都变了形,怕老子笑话他,便遮了块布。小道士,他后来变成什么样啦?” 静风颤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后来师伯直到死,脸上总遮着布,我没瞧见过。” 李潇寒道:“这老道胡乱练功,早早归西,这就叫自作自受。” 冷笑一声,又道:“你们两个回去和那姓林的说,他那个英雄会,我李潇寒必到。” 静风道:“你都知道啦?” 李潇寒道:“你们承天观,李某想进便进,想出便出,什么事能瞒得住!”双臂轻轻一挥。 静云、静云只觉一股大力扫来,不由自主地腾身而起。 在空中也不知打了多少个跟头,再落地时,山风清冽,已到了砖窑外面。 二人腰背一挺,站了起来。这才发觉刹那间,被封的穴道已经解开了。 二人呆了一呆,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功夫。头也不敢回,飞奔着跑远了。 火把未熄,古平国见窑壁上那瘦削的影子缓缓向窑口移动去,大叫道:“李大侠救命!” 话音才落,手上便是一松,那条粗索不知怎地已经断了。 他解开脚上绳索,又帮着闻平邦把捆缚解开。转头望去,见李潇寒狭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忙起身去追。 闻平邦低声道:“这魔头好不容易走了,你怎么还追?” 古平国道:“大树底下好乘凉,那姓林的不认咱俩不说,更要咱俩死,咱们得另找个依靠。” 二人快步追过去,拜倒在地。 古平国道:“我们早闻李大侠大名,愿鞍前马后,追随您老人家,效些微劳。” 李潇寒道:“你们不是林大业的徒弟吗?” 古平国道:“我们是他在九华派的弟子,不是我指谪师父,他身为九华、承天两派掌门,却不能一碗水端平,放任牛鼻子欺负我们。 方才若不是您老人家,只怕那两个小道士就要把我们杀了。您就收下我们吧。” 他几句话确是发自衷心,想到自小的师徒之情,自此一笔勾销,鼻子一酸,竟流下几滴眼泪。 李潇寒道:“我不收。” 闻平邦急道:“我们这些金银,全是孝敬您老人家的。” 把手往古平国背上包裹托了一托,哗啦啦直响。 李潇寒冷冷“哼”了一声,身形一射,隐入茫茫暗夜。 古平国道:“哎呦,他多大本事,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哪会稀罕咱们这包从窑子里面卷来的物事。” 话音方落,忽觉身前一股轻风掠过,李潇寒去而复返,围着二人转了一圈。 闻平邦心头发毛:“这魔头不会是在寻思我身上哪块肉好吃吧?” 李潇寒道:“有件事我不屑去做,你们倒可帮我去干。”缓步向前行。 第68章 巧布圈套 闻、古二人急忙追上去。 古平国道:“但凡李大侠有所吩咐,咱们水里火里,决不会皱一皱眉头。” 李潇寒道:“有个小子,总是纠缠着个姑娘不放,每日里非要背着她跑几十里。我瞧那姑娘满心不愿意,却拗不过他。” 话音未落,闻平邦勃然大怒,道: “这不是死皮赖脸吗,这恬不知耻的小子在哪儿,我们去废了他!” 古平国想得更多一些,道: “哪个混蛋这么大胆,连您老人家的相好也敢碰?这不是当我俩的便宜老子吗? 您是英雄好汉,不屑和他争风吃醋、脏了手脚。区区小事,交给我们就好。我们把他浸猪笼、种萝卜……” 李潇寒怒道:“谁说那姑娘是我的相好?再胡说八道,拉断你们的舌头!” 二人不敢再言语,生怕稍有不慎,不知何处又逆批龙鳞,默默跟着他行去。 晨曦微明,远远望见一处破庙。 一个汉子正在庙前空地上打拳。 李潇寒努努嘴,道:“就是这人。” 闻平邦仔细辨了辨,惊道:“米入斗?” 李潇寒奇道:“你认识他?” 闻平邦道:“他是九华派的,算起来还高了我们一辈,不过武功差劲之极。内功、轻功、剑法全都不会。” 李潇寒道:“难怪了。我以为他是个粗通拳脚的山民而已。 说来这小子也帮过我些忙,你们也不用打他杀他。找个由头,绊住他半个月就成。免得他再去纠缠那姑娘。” 身子一晃,突然间便不见了踪影。 古平国四下环顾,却哪里找得到。 闻平邦没好气地道:“大树溜走了,乘不了凉不说,还给自己惹了件麻烦事。既不能打,又不能杀,那能把这榆木疙瘩怎么样?” 古平国灵机一动,往怀里一摸,见谷掌柜写的那两张欠条还在,说道:“有主意啦!” 二人回到镇上,打听得“天磐号”的所在,寻了过去。 时辰尚早,店中无客。 谷掌柜拿了把鸡毛掸子,掸着瓷器上的浮尘。 见债主上门,想跳窗子,却已然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古平国将那两张欠条往他眼前一晃,笑道: “欠债还钱,理所当然,你谷掌柜名声响当当,可不能赖账啊。” 谷掌柜哭丧着脸,说道: “不是小的赖账,我一个月一两七钱银子的工钱,能剩个半吊钱就不错了。这么多年,也没攒下多少家底,实在是还不起你。 要不……要不咱们再耍一回,给小的个翻本的机会?” 闻平邦笑道:“再耍一回,只怕你连老婆的红裤头都要输了。你还不起,就拿店里的东西做抵!” 顺手抄起一只薄胎瓷盘,揣在怀里。 谷掌柜忙抢过来,小心翼翼放了回去,道: “不能动啊,这店是东家的,一件件的东西全是入了账的。东家每月初一十五,要来盘货。让他发现,我这饭碗可就丢了。” 闻平邦唱黑脸,怒道:“难道你亲手打的这欠条,是废纸不成? 连老崔这张也是你写的,他还不起,这一百两也要着落在你这厮头上。” 古平国唱红脸,道:“老谷,我见你也是真还不起,更别说那老崔啦。你们帮我们做件事儿,咱们这账就算一笔勾销!” 谷掌柜见事有转机,急忙答应:“只要不是去偷去抢,干什么都成。” 古平国笑道:“就你这两条小鸡腿儿,偷了抢了怕也跑不掉。” 把心中计较,详详细细地同谷掌柜说了。 谷掌柜一听,没口子地答应下来。 拍着胸脯,向二人道:“我去找老崔。两位放心,不把他困个十年八年,磨得他脱层皮儿,我老谷就随他的姓。” 闻平邦笑道:“你这姓脱层皮儿,不就随他的姓了吗?” 谷掌柜茫然不解。 古平国道:“也不用那么久,半个月就够啦!” 第69章 见套就钻 米入斗在庙外,将那套长拳使了十来遍,浑身汗透。 天色大亮,往城中走去,要到客栈中寻黄若。 正逢开集,街上行人熙来攘往。 身前两个人,一胖一瘦,挑着两担瓷器,慢悠悠走着。 米入斗喊一声“借过!”要从那瘦汉旁边超过去。 哪知那瘦汉脚下一绊,忽的撞了过来。 米入斗探手在他肩上一扶,道:“老爹,小心了!” 不料那瘦汉顺势一个趔趄,侧着摔了出去,担子一晃,正撞胖汉的担瓷器上。 哗啦、嘡啷之声不绝于耳,两担子瓷器摔得粉碎。 那瘦汉也压在一摞碗上,双手被碎瓷割得鲜血淋漓。 胖汉皱着眉头,喝道:“糟老头子,你撞坏我这一担上好的细瓷,把你这小身板上的肉剔下来卖了,也赔不起!” 瘦汉揪住米入斗,道:“是他推的我!” 米入斗道:“老爹,你走路不稳,我好心扶了你一下,你怎地随口诬我?” 那瘦汉道:“你若是不扶,我最多向前一跤,摔烂自己担子里的物事。你这一扶却更糟糕,我往侧面这一跌,把人家这些细瓷都撞烂了。” 米入斗道:“那倒也是,是我的不是。”要把那瘦汉搀起来。 瘦汉却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撒起了泼:“哎呦,这可叫我怎么赔得起!你可不能走。” 胖汉揪着瘦汉的衣领,骂道: “还敢诬赖别人?哼,你拿不出银子来赔,咱们就去见官。瞧差爷大板子抡起来,不把你后背打成乌龟壳一样的七八瓣!” 瘦汉道:“大爷,我老崔穷得叮当响。 缸里没有转日的米,身上没有御寒的衣,屋顶没有遮雨的瓦,炕上没有隔潮的席, 拿什么赔你?高抬贵手,行行好吧!” 胖汉道:“高抬贵手,说得轻巧!我铺子里的这些碗儿碟儿,难道任由你砸着听响儿吗? 你没钱赔,就拿力气赔,给我做半年的工,粗活细活,不能有一点闪失!否则的话,别怪老哥送你官司吃。” 瘦汉嘴里带着哭腔,道:“这怎么成,我家里还有六张吃饭的嘴。我给您这儿卖力气,他们吃啥喝啥?你还是把我当猪仔卖了吧。” 围观众人哈哈大笑,有人道:“猪仔既能吃,又能祭祖,可比你这干巴老头值钱多了。” 那掌柜冷笑道:“你不答应,咱们就去见官。” 米入斗见那瘦汉满手是血,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心下不忍,道:“这位大哥,你放他走,我赔给你就是!” 瘦汉一听,忙道:“对,都是他推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该由他赔!” 一轱辘爬起来,钻出人群就跑。 胖汉不去追,却抓住米入斗,道:“这位爷台,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米入斗道:“我答应了赔你,自然会赔。” 胖汉马上满脸堆笑,道:“这位爷台爽快,请先到铺里喝杯粗茶,咱们得先点点货,算算叫那老小子打烂了多少,再按进价给您折成银子。” 米入斗道:“我没钱。” 胖汉笑容一僵,道:“没钱怎么赔呀?做人可不能光说漂亮话。”又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米入斗道:“我干活赔给你。” 胖汉上下打量他几眼,道: “好,你仗义,我也不能小气。你帮我干半个月的活儿,吃住都在店里,事事听我的吩咐,咱们这笔账就算了啦!” 米入斗道:“成!” 忽然想起还要去找黄若,一拍脑袋,道:“啊哟,我怎地忘了。”转身便走。 胖汉急道:“你不能走啊。” 米入斗道:“我还有些事,晌午回来再给你干活。” 那胖汉抱住他的胳膊,只是不依。 米入斗无奈,只好说道:“我依你,你快吩咐下活计,我做就是了。” 那胖汉带他回到铺中,同他讲了自己姓谷,指着八口一抱粗细的大瓷缸,道: “这十几口缸子全是带沙眼的,存不住水,扔了可惜。 你把它们送回窑里,叫窑工堵块泥巴再烧烧。” 又指点了路径,那瓷窑在十几里外,要翻两个小丘,离得不近。 米入斗取过扁担,挑了两口大瓷缸便走。谷掌柜不放心,叫了个小伙计一路跟着。 米入斗惦记着黄若,只想早些把活计干完,好再去背她。 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着将缸子送到瓷窑,把那小伙计拉下老远。 回来的路上,忽然想到:“唉,说什么活动血脉,其实我早知道那是甄大夫骗我的。 可我就是不愿相信,巴不得它是真的,那样我便有借口,天天见到她啦。 就算她当真要人背着‘活动血脉’,那姓李的魔头本事通天,难道不能帮她吗? 就算是背了她跑,人家也跑得比我更快、更稳当。” 这么一想,心中又酸又苦,垂头丧气地回到店中,谷掌柜早已把另两口大缸捆扎好。 如此直忙到深夜,才将八口大缸全数送了过去。 这一日负重行了百多里,累得不轻。在店中胡乱扒了两口饭,寻个墙角倒头便睡。 只听嘡啷一声,那掌柜的将门反锁上了。 米入斗心下有气:“我若想跑,就凭你这几层薄木板,怎么拦得住我?” 如此数日,那掌柜的对他日渐粗鲁。 米入斗整日里被他当驴子一样使唤,东奔西走,连去客栈中偷偷瞧上黄若一眼,也不得闲。 第70章 丐帮内讧 闻、古二人将事情交代给谷掌柜,暗中盯着,见米入斗果然中计,大为得意。 想找李潇寒表功,却又不知他去何处了。 二人前一番被静云、静风擒住,险些丧了性命,不敢在是非之地久留,心想龙虎山是在南边,便一路向北避去。 这处逛荡几日,那处溜达几天,倒也逍遥自在。 这日黄昏,来到长江边上。 江面宽阔,水雾蒸腾。二人寻不到渡口,只好沿江向东而行。 远远望见一山形似卧马,询问路人,才知是到了马当山。 忽见一群乡民匆匆跑了过来,中间一人捂着脑袋,指缝里鲜血长流。 闻平邦上前询问,一乡民道: “前面两伙强盗打起来啦,好似是争一口大箱子。咱们不过是多瞧了几眼,这老兄的脑袋便给一个使棍子的开了瓢。” 古平国道:“咱们瞧瞧去,那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没准能收个渔利。” 二人绕过山脚,遥遥听得兵刃相交之声,叮叮当当斗得甚是激烈。 循声跑去,见十七八人分作两伙,围着一辆大车,斗得正激。 车上一口大木箱,铜皮包角,夕阳照上去,闪着金光。 闻平邦道:“他们劲儿还足,想捡便宜还得等会儿。” 二人不敢靠得太近,便缩在草丛里听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打斗声渐渐停息下来。 探头一瞧,见那些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没一个能动弹的。古平国叫道:“不早不晚,时机刚好!”奔了过去。 却见这十七八人,个个破衣烂衫。衣襟上或多或少,皆缀着小口袋。 闻平邦道:“哎呦,原来是丐帮起内讧啦!” 古平国道:“花子们能争什么好东西?多半是一箱子破锅烂罐。早知就不来了。” 这么说着,却还是走到大车前,曲指敲了敲上面的木箱。 嘭嘭声沉闷,里面的物事显然不少。 正要打开来瞧,车轮下忽的伸出一只手来,五指如钩,紧紧握住他的脚踝。 古平国吓得向后一跳,那人紧抓不放,也被带了出来。 是一个矮瘦乞丐,右胸塌下去一大块,几乎贴到了后背。 他似是神智不清,瞪着古平国道: “安大海,你想杀爷爷,只怕没那么容易。我这口气又缓上来啦,咱们再斗!” 身子嗖地窜起,望着古平国扑来。 古平国慌忙向后避去,只听“嗤”的一声,衣襟被他扯了开来。 那瘦丐伤重之下,却也跌在地上。望见古平国胸口的跃鹿纹身,惊道: “鹿……两位是九华派的?” 古平国心想:“师父既然不当我们是徒弟,此刻我们虽有这纹身,也不能算作九华派门人了。” 含糊着答道:“是又怎样?” 瘦丐道:“那可好啦!两位小哥是武林正道,帮我个忙。 此事关系到丐帮生死存亡,你们一定……得答应。” 他把手探入怀中,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块满是鲜血的小牌子,道: “两位小哥,你们拿着这个……”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古平国见那小牌边角处露出些金光,心下一喜。 接过来一掂,分量却不甚压手,想来是块铁牌,鎏了一层金漆而已。 他有些失望,问道:“你给我这个干啥?” 那瘦丐道:“这是……是咱们韦帮主的令牌。 两位小哥,你们帮我去青竹林报个信儿。你们拿着这个进去,不会有人拦着。 千万别找旁人……直接找韦帮主,就说……说我司马恶打探到……” 忽然“呼”的一声,一只西瓜大小的铜锤从天而降,正砸在他头上,登时脑浆四溅。 闻、古二人吓了一跳,慌忙跑出老远。 转头瞧去,见死人堆里晃晃悠悠地站起个老丐。左肩一道裂口,几乎直贯到腋下。 一个膀子颤巍巍的,像是随时都要掰下来。 闻平邦道:“真是个爷们,伤成这样竟然还没断气!” 那老丐右手一抖,铜锤又飞回他身前,原来是套链子双锤。 他拖着双锤走到司马恶尸身旁,道: “狗贼,我安大海活过来了,你不是还想打吗?怎么不起来啦?” 接着一步一颤,走到另一具尸体前,铜锤一提,“啪”的一声,又砸碎一颗脑袋。 闻平邦心想:“这个安大海生怕对头像那个‘死马’一样没死绝,才在他头上再补一锤。” 正寻思着,忽听“哎呦”一声,车旁跃起三个人来。 一样的短粗身形,一样的手持长棍,一样的拔腿便跑。 闻、古二人心想:“原来有三个装死的胆小鬼。” 安大海一挥臂,链子双锤飞了出去。 锤链绕在中间一人腰上,“嗷”的一声,这人被勒出一口血来。 接着“砰砰”两声闷响,两个锤头绕回来,又将旁边二人砸倒。 中间那人不顾同伴,拖着锤子便跑。 两边二人叫道:“老三,这当口你可不能嫌我们累赘。”奋力拽住铁链。 三人便似一牛拉双犁一般,望着西面逃去。 安大海手一扬,一镖射去,正中“牛”腿,那牛又“嗷”的一声,栽在地上。 三个人抱做一团,滚落一处长坡,逃得没了踪影。 安大海追之不及,“唉”地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前,想要爬上去,终于气力不济,摔了下来。 他倚着车轮,勉强坐起,唤道: “两位……两位九华派的好朋友!老花子眼下是山穷水尽啦。两位帮个忙!”声音甚是虚弱。 二人惦记着箱子里的物事,心中皆想:“等的便是你山穷水尽!” 走了回来,站在丈许开外,问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第71章 箱中何物? 安大海:“两位少侠,林掌门名声在外,你们是他的门人,自然善恶分明。 无需我饶舌,便分得出哪边是好人,哪边是坏人。” 古平国道:“他们是坏人,你才是好人。” 心中想着:“你快快一命归西,让我俩得了这箱子里的东西,才算是十足的大好人。” 安大海道:“就是这样。请两位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帮我个忙……” 他翻着眼珠儿想了一想,又道: “我本想请你们护送这箱子,可怕路上事多。 请两位先把它藏在个稳妥的地方,再到太湖西畔的长兴县……” 闻平邦道:“太湖西畔,那不离丐帮青竹林不远了吗?” 安大海道:“对。在县城西门旁边,有个茶馆,叫双马茶馆。 你们到了门口,喊几声‘拼命煞星’。” 闻平邦道:“这是什么切口?” 安大海道:“这是花子我早年的绰号,江湖上如今没几个知道的了。 可那个人一定还记得,他听到了,便会出来找你们说话。 你们和他说,我安大海谋事不密,让司马恶这狗东西察觉了,还走漏了汴京三霸这三个活口。” 闻、古二人心想:“原来那三个装死的胆小鬼,叫什么‘汴京三霸’,名号倒是挺豪阔。” 安大海接着道:“我安大海坏了他的大事。如今没法子啦,请他自己来取这口箱子吧。 还有……三霸……一定要让他设法拦住!” 他翻着眼珠儿,连缓几口气,接着道:“此事干系到丐帮的生死存亡……” 闻、古二人心中一奇:“这两伙人,怎么都说自己的事儿干系到丐帮的生死存亡?花子们倒底有什么生死存亡?” 又听安大海道:“两位务必要赶在三霸前面,把这消息带到。 好在……那三条狗伤得不轻,够他们喝一壶的。” 古平国道:“你那箱子里装的什么?” 心想:“你要说是金银财宝,我们哥俩就和你再耗一会儿,好歹给你送个终。要是破铜烂铁,我俩扭头就走。” 安大海道:“你们是好朋友,姓安的本不该相瞒。 只是来接应你们的人,脾气古怪。他要是知道你们知晓箱子里是什么,说不定会……会对你们不大好。 总之两位千万不要打开来看,这可性命攸关……” 他说话的时候,伤处的鲜血一股股地带着白沫冒出来,显然已经挺不了多久。 古平国心想:“哼,拿什么性命攸关吓唬人,箱子里一定是些值钱的物事。 老花子怕我们见财起意,才故弄玄虚。” 他见安大海嘴里有气儿出,没气儿进,也懒得理会他,抽出剑来,去撬那箱子盖。 安大海想要阻止,无奈重伤之下,有心无力。 那箱子锁得甚严,古平国鼓捣了半晌,才撬开一条小缝。 凑眼过去,什么也瞧不清。 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迎风晃亮了,便要探进箱子去照。 忽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不想要命了吗?” 古平国吓得一哆嗦,火折子落在地上。 他回头便拜:“李大侠!”闻平邦跟着也拜倒在地。 安大海大张双眼,道:“你……你果然重出江湖了!” 一惊之下,原本萎靡不堪的脸上,竟又有了一丝血色。 李潇寒上前一脚,踏灭火折子。 安大海“啊”的一声,满脸骇异之色,道:“你……你知道箱子里是什么?” 李潇寒道:“我跟了你七八日,行了几百里。” 安大海道:“嘿,那你自然知道了!” 闻、古二人好生奇怪:“这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安大海道:“你终于找来了。通元谷里杀过人的,也算花子我一个。”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道: “你只需答应……把这箱子送到长兴县的双马茶馆,阁下……武功……一定能办到,你答应……花子这条命……你便拿去。” 说到最后几字时,已然气若游丝。 古平国心想:“你这白水人情,人家能收吗?就算他不动手,你也活不过屁大点功夫了。” 李潇寒冷冷道:“我不答应。” 忽的伸出一只手掌,按在安大海头顶。 闻、古二人情知这魔头掌下,哪会有活人,轻轻“噫”了一声。 安大海身子一颤,道:“姓……姓李的,你干什么……给……给我续命,不想让我这死得这么痛快吗?” 李潇寒一手按着安大海头顶,另一手从怀中取出竹箫,就在嘴边,手按箫孔,吹了起来。 闻、古二人想起当日薛长行吹嘘假李潇寒的话: 箫声起时、百步之内、四肢瘫软、筋脉俱断。 想要逃跑,又想到终究快不过箫声,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二人战战兢兢地听着,好在那箫声除了悲戚一点,却也没什么特异之处。 箫声渐低,李潇寒手掌缓缓抬离安大海头顶。 安大海眼珠儿一翻,勉强吐出两个字:“多谢。”仰面气绝。 李潇寒长叹一声,喃喃自语: “蒹葭儿,你的仇家,又少了一人,我寻你的法子,也少了一个。” 古平国心中一动:“嘿嘿,这魔头八成不知道自己相好的,已经和那个‘天哥’勾搭上啦,还在苦苦找她。 他盯着这个老花子,原来是想守株待’姘头‘。要是曲蒹葭来找他报仇,那便可以遇到她啦。” 李潇寒将竹箫往怀里一插,道:“你们再帮我去做件事。” 闻平邦忙道:“李大侠但有吩咐,咱们百死不辞。” 心里却叫苦不迭。 李潇寒道:“你们把这箱子,送到青竹林北面的水口镇,在客栈中等我。 五百里路,五日应该够了。” 闻、古二人暗自叫苦:“师父正要在青竹林开英雄会,这当口我俩去那附近附近转悠,不是自投罗网么?” 可哪敢拂逆这魔头的心意?只好连声答应。 李潇寒又道:“谁若是不想要招子了,便尽管打开箱子瞧瞧!” 二人慌忙拜服在地,连称不敢。 再起身时,李潇寒已不知所踪。 古平国一拍那箱子,道:“你说这里面是什么宝贝?” 闻平邦吐吐舌头,道:“我这两只招子,可不想给他挖出来,踩了听响儿。” 二人虽满心好奇,但那魔头丑话在先,哪敢打开箱子来看? 当即赶着车子,向东行去。 第72章 太湖畔、青竹林 闻、古二人一路赶车疾驰。 第四日头上,隐隐听得些沙沙的水声,驰上一个小丘,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好大一片水,茫茫荡荡,不见边际,正是太湖。 太湖又有震泽、五湖之称。宋时分属苏、湖、常三州管辖。 苏轼称其为“吞灭三州界,浩浩荡荡纳千派”。 晌午时分,到了水口镇。寻了家客栈,将车马寄存店上,让伙计把箱子抬进屋里。 二人是闲不住的性子,向伙计打探好玩的去处。 那伙计道:“太湖七十二峰,各有各的好,爷台最好雇个舟子,在船上细细品看。可今天风大,只怕没舟子愿走……” 古平国道:“说了半天,原来是一堆废话。” 那伙计道:“两位倒可退而求其次,到岸边的广福庵望望湖景也不错。” 闻平邦道:“庵子里全是尼姑,碰也不能碰,有什么好玩的。 你这不是有个叫西施的吗?听说长得不错。” 那伙计吐吐舌头,道:“客官要是想瞧西子娘娘,只怕生得晚了些,要是早生个一千几百年,兴许能瞧上一眼。” 闻平邦怒道:“废话,我还不知道西施已经死了吗,我问的是活的西施有没有?” 那伙计道:“活的西施……”眼珠儿一转,明白过来,道: “客官问的是哪种地方啊,倒是有一家,可都是些粗脚大手的。容貌如西子娘娘一般,那可是千年不遇。” 闻平邦想到“怡情院”里的那一盘歪瓜裂枣,兴味索然,道:“算了,去了也是白去。” 二人走出客栈,沿着湖岸,信步向南。 眼前碧水连天,烟波浩淼,帆近山远,盛景天然。 头顶长风浩荡、低云徘徊,白鹭轻掠、孤鸿高飞。 行了半个时辰,大路渐渐收窄,现出一条长长的湖堤。 东边湖水高悬,西面却是好大一片草地。风动草叶,发出沙沙之声,声音沉闷,倒似是从地底飘上来的一般。 走到近处,才发觉那草地却是一大片竹林。只因地势低洼,竹子只露出参差不齐的顶端,阳光漫照上去,倒似极了一簇簇长草。 长堤上,三三两两聚了不少乞丐,或躺或坐,似是漫不经心,目光却在路人身上扫来扫去。 二人心想:“这片烂泥塘子,莫非就是丐帮的老巢青竹林?” 不敢再往前走,望见不远处一家食铺,进去点了两道小菜:清蒸银刀、黄酒呛虾。 一通风卷残云,只剩鱼骨虾壳。 正要会钞,忽听门口踢踢喇喇的脚步声响,走来一大群花子。 那伙计道:“哎呦,史灶主,是什么香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啦?” 史灶主哈哈一笑,道:“香风吹不来臭花子,是臭风把我卷回来的。我这几个兄弟饿啦,向你讨口吃的。” 闻、古二人偷眼打量说话这人,见他一张长方脸,四十几岁年纪,衣上缝着八只口袋,辈分不低。 那伙计道:“好说。”从后厨端上来一屉刚出锅的馒头。 群丐有的抓起两个,有的抓起三个,也不进门,便坐在店外吃了起来。 史灶主数出二十个铜板,道:“一个馒头一文钱,二十个馒头二十文。” 那伙计忙推辞道:“邻里邻居的,平时还要让您照应着,小的要是收了这钱,掌柜的还不得把我数落死!” 史灶主笑道:“你要是残羹剩饭端上来,花子自然不和你客气。这热腾腾的馒头可不能白拿你的!” 他拿着馒头出了门口,倚着墙根一坐,和手下说起话来: “这次青竹林英雄会,江湖朋友来了不少。杨长老特意调咱们荆州灶的人马来守大堤。 大伙儿警醒些,可别出了岔子。” 群丐轰然答应。 一丐道:“就怕没咱这只老虎镇着,三江帮的臭猴子可要在荆湖两路称王称霸了。” 史灶主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英雄大会是头等大事。 林掌门前几天传来消息,说那姓李的魔头也要来。 要是让他把这大会给搅黄了,咱们身为地主,岂不丢脸?” 群丐坐在门口,一边吧嗒着嘴儿,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大有不到天黑不走的架势。 闻、古二人在承天观里闯了大祸,心里发虚,不想同群丐朝相。 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竹筷蘸着鱼汤,放进嘴里吸溜,想把他们耗走才出门。 那小二瞧在眼中,心想:“吃完赖着不走,他俩不会是吃白食的吧?” 不错眼珠儿地盯住二人。 过了良久,史灶主道:“不早啦,咱们回去吧,大伙儿多用心。”群丐这才呼啦啦地散了。 闻、古二人结了饭钱,走马观花地在湖边转了转,便折回客栈。 店中伙计笑脸相迎:“两位回来啦。” 将二人让到大堂,奉上茶水,又取了湿毛巾,递给二人擦脸,道: “两位逛得乏了吧,我吩咐灶上预备两桶热水,客官一会儿回房,先泡个脚解解乏。” 古平国心想:“这伙计殷勤得过了头,必有什么古怪。” 冷冷发问:“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第73章 调虎离山 客店伙计嘿嘿一笑,道:“也没什么大的,就是……嗯,两位进门的时候没瞧见吗?” 古平国道:“瞧见什么,你门口插着白幡了吗?” 那伙计讪笑道:“咱这又没死人,插那玩意儿干嘛? 小的和您说啊,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可这马不光晚上得喂,白天也得喂,对不对?” 闻平邦道:“你兜什么圈子!我们那马怎么啦,被你弄得拉稀还是腿瘸了?” 那伙计道:“我方才搂了点草料,要去喂马。可回来一瞧,连车带马,不知让哪个短命的给偷走啦。” 闻平邦冷笑道:“怪不得咱们一进门,你就斟茶递水地这么殷勤。 我们那马可是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大宛名驹,这笔账咱们怎么算?” 那伙计道:“客官说笑了,我瞧那马左边眼睛瞎了,尾巴也是秃的,哪有那样的名驹?” 古平国忽的一拍脑袋,道:“哎呦,箱子……”拉着闻平邦奔回客房。 木箱不翼而飞。 二人心里一凉。 闻平邦道:“天底下的黑店怎么都让咱俩赶上了!箱子丢了,那魔头还不得把咱们浑身骨头拆出来!” 古平国环顾屋内,见床上多了两身衣物。 拿起一瞧,大洞套着小洞,一股馊臭味扑鼻而来。前襟上缀着两只口袋,是丐帮低阶弟子的衣服。 见一个口袋里露出一角白纸,抽出一看,上面写着: “箱子是李某取的,两个小子不老实等我,该打。 后日青竹林大会,你俩扮作假花子,于午时引开湖堤上的真花子。” 二人顿时松了口气,可想到这魔头吩咐自己办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难,又发起愁来。 闻平邦道:“咱们若被花子们识破,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啦。” 古平国道:“且顾眼前吧。死无葬身之地,总好过被那魔头扒皮。” 忽的想起件事,摸摸胸口,怀里硬邦邦的,登时有了主意。 二人没心思再去找那伙计的麻烦,转日天一亮便出了门,四处打探丐帮中的情状。 一整天下来,上至帮主、下至各灶灶主的姓名、帮中规矩等内情,倒打听来不少。 第三日正是青竹林大会之日。 二人早早起床,带着两套破衣出了镇子。 寻了个僻静处,换了衣裳,打散了髻子,揪了一把枯草,在头发里揉了揉。 互相一望,才发现脚上鞋子颇新。旧鞋难寻,索性光着脚板。 望望日头,见差不多已到了午时,跑上大堤,口中大叫:“不好啦,糟糕啦!” 跑不多远,迎面撞上一群乞丐,领头的正是前天遇到的史灶主。 史灶主问道:“怎么回事?” 古平国道:“快去……去青竹林,要是晚了,咱们讨饭的碗可就要砸啦。” 一老丐斥道:“你小子,怎么尽拣丧气话说。” 他见二人面生,问道:“你们叫啥,吃的是哪个灶的饭?” 这是丐帮的切口,问的是二人是哪个灶的弟子。 丐帮依着九州,分为冀、兖、徐、青、扬、荆、豫、雍、益等九灶。 新帮主韦九霄上任以来,又在九灶之外另立了总灶。 古平国虽没听过这切口,大抵上也能猜出意思,依着事先想好的说辞,道: “我叫凤小六、他是薛华儿,是总灶白灶主麾下的,蒙韦帮主垂青,去年才收入帮中。” 史灶主道:“咱们这些兄弟常驻荆湖两路,也无怪不认识你俩。” 见二人呼噜噜直喘气,显然是奔得急了,说道:“你们先把气喘匀了,慢慢地说。” 闻平邦道:“不……不行,只怕小的这口气喘匀了,青竹林里的兄弟,就没几个能喘气的了。” 史灶主奇道:“此话何解?” 古平国道:“那姓李的杀进来啦,咱们这次可是大败亏输。” 史灶主道:“不能呀?青竹林里咱们的兄弟可不少,再加上各路好汉帮衬,他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你仔细说说!” 显然不大相信。 古平国道:“我俩昨天吃坏了肚子,寻思着各路好汉都在竹林里,可不能一泡臭屎把他们给熏跑了,就避得远远地去拉屎。 回来的时候,见大伙儿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都不能动弹啦。 那姓李的正在大开杀戒,先从承天观的道士们砍起,有两个叫静风、静云的,被他砍成十七八块啦!” 他心中恨透了这两个死对头,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闻平邦道:“我们见韦帮主躺在一旁,就悄悄摸过去。听他老人家一说,才知道大伙儿中了那魔头放的毒。 我们想冲上去拼命,他老人家却吩咐我们来搬救兵。” 史灶主将信将疑。 闻平邦道:“对啦,那令牌呢?” 古平国道:“哎呦,怎么把它给忘了。” 从怀中取出块金漆铁牌,道: “这是帮主叫我们从他怀里掏出来的,让我们拿着来传令。” 这一唱一和的对答,二人事先演练了许久,说得既流畅、又急切。 史灶主接过来一瞧,见正是帮主的令牌,再无疑虑,喝道:“大伙儿和我走!” 又唤过那老丐,道:“平铁叔,这大堤也是个紧要地方,你领着二十个兄弟,守在堤上。” 古平国道:“那魔头早杀到青竹林了,你怎地还在这儿守株待兔!” 平铁叔怒道:“待你个兔崽子,说话没上没下,别仗着你是总灶的就谁也不放在眼里。” 史灶主道:“小兄弟说得对,一块都去吧。” 平铁叔道:“一个也不留?” 史灶主道:“就算留上十个八个,遇到那魔头也是白搭。” 平铁沿着湖堤一路飞奔传信。不多久堤头便聚起了两百余名弟子。 史灶主领着群丐跳入竹林,拨开密竹,辨识路径而行。 闻、古二人装模作样地在群丐身后跟了片刻,转身回到堤上。 回头一望,见竹端好一阵摇动,顷刻间便离得远了,自是群丐奔入了竹林深处。 闻、古二人如释重负,两颗心砰砰跳着,不知是欣喜还是惊惧。 忽见湖面上悄无声息地滑过来一叶舟子。 舟上一人独立船头,以身当帆,正是李潇寒,身后摆着那口大木箱。 那舟子眨眼间便滑到堤旁,闻平邦道:“李大侠,花子们全被我俩调走啦。” 古平国心想:“我们如今既惹恼了师父,又得罪了丐帮,江湖虽大,可也无处容身了,说什么也得向他求个出路。” 他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只听李潇寒说道: “你们去清漳河旁的蚍蜉寨躲着吧。那个寨主叫做盖恶虎。 你们就说,我让你们问他,他把通元谷里的金子,藏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会吓得要死,剩下的事,你们两个鬼机灵,也不消我多说了。” 闻平邦道:“清漳河在哪啊?” 李潇寒道:“还要老子领你去吗?还不快走,是不是要留下来给李某帮忙?” 二人慌忙拜别,往客栈跑去。 第74章 双马茶馆 江南十一月,又湿又冷。 太湖西畔长兴城里,满街满巷,行着不少奇装异服的江湖豪客。 城里最大的“福禄客栈”中,掌柜的正在柜上拨拉着算盘珠。 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推门而进,道:“掌柜的,可还有房么?” 那掌柜抬头瞥了一眼,道: “姑娘,小店的房都被包下啦,您要是有英雄帖儿,住店分文不要。若是没有,那就对不起啦。” 那少女颇为失望,道:“唉,走了好久,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那掌柜道:“姑娘,这附近几个小镇上的客栈,全都被包下来啦,住的都是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 你一个姑娘家住着也不方便,去南边乌程镇上寻寻吧。” 那少女只得出来,逛到西门边上,见到间茶馆,门口挂着个木牌。 上面“双马为记”四个大字。 少女才要进去,又被伙计拦住,道:“姑娘,好巧不巧,今日客满啦。” 那少女向里一张,见里面三十几张桌子,百余人围坐了,有的闷声喝茶,有的聚头低语。 她瞧见窗边一张空桌,手一指道:“这不是有空桌么?” 那伙计道:“这是常客包下的座儿,等会儿就要来啦。” 那少女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听铺中一个慈祥的声音道:“姑娘,到这边来,一起挤挤吧。” 抬头望去,见是一位白头老妇,坐在角落里一张桌旁,身边是位五旬开外的红脸老汉。 瞧二人打扮,似是寻常乡里人。可身边却放着一面黑黝黝的长盾,上面铸满了寸许长的弯钩。 那老妇向里挤了挤,留出了一小半长凳。 那少女道声谢,坐了下来,叫过伙计,要了壶龙井,一碟蜜酿卢橘。 茶水久久未上,那少女手遮住嘴,打了个呵欠。 老妇见她一脸疲倦之色,问道:“姑娘,你昨天没睡好吧?” 那少女道:“是呢,连着找了好几处客栈,可全都住满了人。” 那老妇道:“我和老伴儿也是啊,这左近稍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全都住了人。好不容易,才在城南找了间破屋子容身。” 那少女道:“婆婆,您也是没收到英雄帖,不请自来的吗?” 那老妇笑着点点头,道:你一个姑娘家的,来赴青竹林英雄会干什么?” 那少女嘴角上扬,笑道:“我见这里人多,是来瞧热闹的。” 红脸老汉闷闷地道:“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打起来刀枪不长眼,哪有什么热闹好瞧。” 那老妇低声问道:“姑娘,我跟你打听个人,你可曾见过一个叫黑煞肖沐子的?” 那少女奇道:“黑煞,他长得什么模样?” 老妇道:“那人又高又瘦,进这茶铺的门,都要低头猫腰,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对啦,他腰里总是缠着一条铁索。你来的路上,见过没有这样的人?” 少女回想片刻,道:“我没遇到过。” 那老妇略有些失望,拉过她的手,悄悄问道:“你闺名叫什么,能说给婆婆听吗?。” 那少女道:“我叫黄若。” —————— 黄若那天在客栈中候了米入斗一整日,也不见他前来。 她放不下心,去破庙中去寻他,见庙前一堆余烬,灰冷烟消。 等到夜深,不见他回来,她初时颇不放心,转念又一想: “他为人老实,又有个好大本事的师兄罩着,能遇到什么麻烦? 多半是醒过味儿来,想明白甄大夫是骗他的了。” 她心中微微失落,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缠着我的时候,我烦得不得了。如今好容易去了,我怎地又不开心了?” 回到客栈,静养了十余日,待得腿上伤势痊愈,便离开了贵溪城。 四处闲逛,这日听得有人说起,林大业大撒英雄帖,邀请各路英雄会盟对付李潇寒。 这众人眼中的大魔头,于黄若却是救命大恩人。 她心中盘算:“哼,那姓林的要对付他,我可不能坐视不理。” 心想自己虽然打不过林大业,但去青竹林中捣一捣乱,叫他颜面无光,也是好的。 说到“捣乱”,她向来拿手,便一路行了过来。 找不到住处,只好在茶铺中歇脚。 黄若同那婆婆说了姓名。 那婆婆说道:“我这老伴儿姓钟,江湖上后生们都叫他钟老汉,管我叫钟婆婆。” 正说着话,忽听茶铺伙计亮着嗓子喊道:“耿长老您来啦,快往里请啊。” 铺中众人一听,全都静了下来,齐齐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破衣老丐脊背微驼,趿拉着鞋子,从街对面慢慢走了过来。 铺子里众人窃窃私语: “这人就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的耿长老,要是能和他套套近乎,也算没白来青竹林这一趟。” “什么四大长老,那都是老黄历啦,曲长老前几年死得不明不白,听说是自寻了短……” 那人回头瞧见耿长老走得近了,又压低声音道: “随后宋长老也不在青竹林里了,听说是隐退了。如今管事儿的倒只剩下耿、杨两位长老。” 耿长老一脚才跨过门槛,后面忽又窜过一人,喊声“借过”,便要从他身侧挤进来。 耿长老头也不抬,身子微微一移,一个脊梁正拦在那人身前。 只听“嘭”的一声大响,二人撞在一处。 耿长老若无其事的迈进屋内,身后那人却哎呦叫着,一连串跟头滚得老远。 他来得快,滚得更快,茶铺里人虽多,竟无人能瞧清他的长相。 耿长老走到窗前空桌旁,伙计早沏好了一壶茶,满满地斟了一杯。 他也不坐下,便在桌前倚墙站着,眼瞅着外面,一副等人的模样。 钟婆婆使了个眼色,钟老汉走上前去,向耿长老一揖到地,道:“多谢您老人家。” 耿长老只是点点头,眼皮也不抬,一副爱搭不理的神气。 铺外忽又冲进来一人,麻皮大脸、浓眉大眼。 他进门便骂道:“方才是哪个老不死撞了我?” 听声音正是方才被撞飞那人。 第75章 偷衣小贼 黄若一见这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钟婆婆问道:“你认得他么?” 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只知道他是个牛皮大王。” 这才进门的人正是武燕。 那日他同林大业告辞归家后,不久便听说了李潇寒重出江湖的消息。 他只吓得六神无主:“原来这魔头还活着!他要是知道我冒他名头的事儿,那可如何得了!” 不久又收到了林大业的英雄帖,邀江湖中人同赴青竹林,商讨如何对付李、曲二个魔头。 武燕受宠若惊,忙赶了过来。 行到附近,口中焦渴,望见一处茶铺,直闯进来。却被耿长老一脊梁拱了出去。 武燕手指耿长老,正要开骂,忽见他前襟上缀着的那串儿口袋。 数了一数,共有九只。知道此等人物,自己可惹不起,悻悻然转身便走。 突然之间,贴着墙根奔来两个汉子,身子一转,正堵在门口。 武燕收势不及,同二人撞在一处,嘭的一声,又滚回铺里。 众人又是好一阵哄笑。 武燕大怒,抬头瞧去,见那二人光猪一般赤着身子,只在腰间系着片破布遮丑。 身上、头上肮脏不堪,一看便知是两个花子。 他虽号称”有仇必报“,可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只好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正要爬起来,忽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道:“这位大哥,你没事儿吧?” 一个少女将手探入他腋下,将他搀了起来。 武燕道一声谢,灰溜溜出了茶馆。 那少女正是黄若,她狡黠一笑,将什么物事藏进了袖口。 “光猪二丐”腾腾两步,闯进铺中,恶狠狠地盯着一个马脸后生,一丐道: “小子,我俩昨天不过是言语冒犯了几句,你想找回面子,大可明刀明枪的干一架。 你却趁我们睡着,把我俩衣服偷了去,叫我们光着腚满大街跑。这么下三滥的行径,亏你做得出来!” 众人心中一奇:“此地便在丐帮总灶旁,这“马脸”竟敢如此作弄丐帮弟子,那不是作死吗?” “马脸”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耿长老,向二丐拱手道: “两位,昨天那点小小过节,咱们不是早就揭过了吗?小弟怎能再去报复? 两位那衣服,说不准是……对啦,一定是李潇寒那个大魔头给偷走的!” 一丐怒道:“胡说八道,叫花子的破烂衣服有什么稀罕,那魔头怎么会去偷?” 另一丐道:”不是你这孙子狗蛋存心报复,又能是谁!” 端起桌上茶壶,将热茶向“马脸”劈头盖脸地泼去。 二人相距只数尺,“马脸”身前是桌子,左右挤满了人,全无余地躲闪。 他满脸湿淋淋地,甚是狼狈,“嚯”的站起来,骂一句:“没事儿跟老子找茬来啦?” 左手抄起凳子,右手便来叉那人颈项。 小二急忙跑过来劝阻: “三位,咱们是小本买卖,营生不易。您这一场大架打下来,咱这一年可就白干啦。您体谅体谅小的。” “马脸”哼了一声,他确也不愿意得罪耿长老,正好就坡下驴,又坐下来。 二丐腾腾几步走到街心,叉腰一站。 一丐道:“铺里地方小打不开,敢不敢跟爷们去外面比划比划?” 另一丐道:“你要是不敢,我便还是昨天一般的说法:磨坊的门没关好,把你这头畜牲放出来了。” 众人忍着笑,都猜到这三人缘何起的纠纷,想是这两丐取笑的言语,被正主儿听到了。 “马脸”勃然大怒,道:“怕了你不成!”气冲冲地闯出去,探腿往一丐膝弯儿里扫去。 那丐跳着避开,哪知“马脸”另一腿早在半空里等着,“嘭”的一声,正踢在他小肚子上。 那丐疼得一弯腰,马脸“呼”的一拳,又砸在他脸上。 另一丐见同伴不敌,急忙上来帮忙。 “马脸”抖擞精神,将一套腿法使得虎虎生风,忽左忽右连环踢起。 两丐以二战一,竟也遮架不住,砰砰连中几脚。 钟婆婆瞧了几眼,向钟老汉轻声道:“你瞧这后生是谁的徒弟?” 钟老汉道:“石家连环踢,他是河北病猫的徒弟。” 黄若奇道:“病猫是谁?” 钟老汉话不多,钟婆婆说道:“病猫大名叫石公展,他手轻脚轻,又因天生一张黄脸,像病了一样,便得了个‘病猫’的大号。” 正说话间,街心里二丐打发了性子,一丐“黑狗掏心”,往“马脸”前胸打来。 “马脸”左足一提,作势要踢。 腿长臂短,那丐这一拳只怕打不到对方,自己倒要先中一脚。他正欲闪避,忽听一人喊道“一掏到底”,无暇细想,便接着打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这一下正打在马脸前胸。 “马脸”吃了大亏,连退数步。 他方才那一脚本是虚张声势,想先将对方一人吓退,再去接另一个对手的招式,哪知却被旁观者叫破。 他气愤愤地循声瞧去,见耿长老正懒洋洋的倚在窗口,津津有味地瞧着三人相斗。 “马脸”心中一惊,寻思着有他在此,自己一定讨不了好过,说道: “两位,咱们点到为止,不打啦!”便要开溜。 那二丐自打到场,便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对头这张一尺多长的脸。听得耿长老提醒,这才瞧见他。 急忙上前行礼,道:“耿长老,您老人家也在啊,我们两个不肖弟子,给帮里丢脸啦!” 耿长老道:“求老花子帮你们找回场子吗?没囊气的东西,自己丢的脸,自己找回来。” 二丐齐声道:“是。”拦住“马脸”。 一丐说道:“小子,咱们账还没算完呢!” 挥拳便打。 “马脸”无奈,转身迎战,飞脚向一丐扫来。 那丐正要闪避,只听耿长老道:“野狗拦路。” 这是丐帮入门“打狗拳法”中的一招。 这套拳法每一招的名字里,不是带个“狗”字,便是带个“犬”字。 丐帮弟子上万,大多没什么武功根基。帮中高手便汲取各套拳法所长,拣选了些实用的招式,编了这套易于入门的拳法,传授给年轻弟子。 那丐头手臂一横,正扫在“马脸”腰上。 “马脸”打了个趔趄,双臂一扬,两只拳头向他头上击来。 耿长老又道:“左虚右实!” 那丐听了,放他左臂击过来,双臂一绞,一招“犬牙交错”,将“马脸”右腕紧紧缠住。 另一丐一拳打去,正中“马脸”后心,他登时扑倒。 “马脸”双腿一旋,一个鲤鱼打挺便要立起。 耿长老叫道:“狗咬足跟。” 一丐左腿扫去,“马脸”复又摔倒。 他连挣几次,但耿长老眼光高明之极,他身子方一动弹,便已叫出了对策。 两丐依招拳脚齐施,哪容他站起来? 茶铺里旁观众人,大半脸上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钟婆婆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只怕没完。那病猫倒也算了,要是他家那悍婆娘知道了,那还不得打上门来?” 钟老汉点头不语。 黄若满心好奇,正要相问,却见钟婆婆飞快地瞥了一眼耿长老,似是不愿多说。 过不多久,“马脸”便被打的鼻青脸肿。 二丐逞足了威风,骂道:“今日教你知道些厉害,还不快滚!” “马脸”站起身来,也不敢再说什么狠话,一跺脚,愤愤去了。 两丐转身向耿长老道谢。耿长老道:“丢人现眼的家伙,别在外面溜达了,还不快回去!” 二人连声答应,又向他拜了一拜,向东去了。 茶馆里众人见了这一场争斗,个个心痒难耐,只想和邻座品评议论一番。 可耿长老仍在窗边坐着,当着他的面,自然不敢多嘴多舌,只好憋着一肚子话,闷头喝茶。 本来热闹非凡的茶铺里一时静悄悄的,有数人结了茶钱离去,空座即刻便又人顶了上来。 忽听“登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奔了过来。 这人脚步之重,倒似跑过来的是头牛一般。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暗,一个壮实的身影堵在门口,将晒进铺子里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那人站在门槛上暴喝一声:“两个兔崽子呢?” 是个妇人。 第76章 耳孔朝天 耿长老眼皮抬也不抬,道:“小兔崽子骂谁啦?” 那妇人大怒,两大步跨到耿长老桌前,两只铃铛般大的眼睛凶巴巴地瞪耿长老。 门口忽又人影一闪,窜进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接连踏过两张桌子,挡在那妇人之前。 这人身法极其轻盈,脚落桌面,茶杯里的水波纹不起。 众茶客中不乏识货的,数个声音齐声喝道:“好!” 那汉子向妇人劝道:“小辈们闹着玩哪,你这莽婆娘当什么真。”把她向后推去。 黄若见他脸色焦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只‘病猫’了。” 又见那妇人倒是生得五大三粗,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一头,满脸横肉,一双粗眉。 她心中暗笑:“好一个悍婆娘,这下可有热闹瞧了。” 石公展向耿长老深深一躬,道: “在下河北石公展,携贱内见过长老,不知尊驾贵姓?” 耿长老道:“花子不配用贵姓,贱姓耿。” 石公展又是一躬,道: “耿长老有礼了,小徒顽皮得很,得罪了贵帮弟子,在下给你登门赔罪来啦!”神色甚是恭敬。 耿长老正眼都不给他一个,说道:“我看赔罪是假,问罪才是真的。” 石公展讪讪道:“不敢。” 耿长老道:“你是不敢,可你那徒弟嘛,胆子可是大得很。让咱们帮中兄弟当众出丑,不教训一下,丐帮的面子往哪儿搁?” 石公展道:“他不知天高地厚,我回去必定严加管教,告辞!” 推着石夫人便向外走。 石夫人颇不服气,从石公展身后探出头来,怒冲冲道: “臭花子丢了两身破烂,便胡乱赖到我徒弟头上,这不是仗势欺人么? 他说不是他拿的,就不是他拿的。 我那徒弟功夫练得不怎么样,但胜在老实。 不像别门他派的人物,明面上满嘴侠义,暗地里小的血口喷人,老的以大欺小。” 石公展忙劝道:“耿长老,您别介意,贱内胡说……” 忽觉耳朵上一紧,已被石夫人拎住了。 她骂道:“敢说老娘胡说,耳朵还想不想要了。” 石公展忙转过身,恭恭敬敬道:“不敢。” 黄若见他这一侧的耳朵有些古怪,仔细一瞧,才发觉这只耳朵竟平平地接在脑袋上,耳孔朝着天上。 她心中一动:“哈哈,甄大夫整治的那个人,原来是他!这副怪样,下雨要是不带伞,一定出不了门。” 耿长老冷笑道:“不是你那老实徒弟做的,又能是谁? 嘿嘿,他师父之前是干什么的,当咱们全都忘了吗? 师父去偷大姑娘的花衣裳,徒弟便去偷叫花子们的破衫子,师门的本事倒学了个十足十。” 石公展一张黄脸登时红到了耳根子。 他年轻时,是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梁上君子。一次潜入石夫人家,才偷了几身衣裙,便失手被擒。 石夫人的父亲见这少年骨骼奇轻,是个练石家连环踢的好材料,便收了他作徒弟。 石公展自此改头换面,再也不做旧营生。后更被师父招了赘,同石夫人喜结连理,改作姓石。 但这一番经历毕竟不甚光彩,江湖上知者极少。便是知道的人,也不会当面提及。 哪知今日却被耿长老当众揭短,石公展又羞又怒,冷冷“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石夫人却按捺不住,窜上来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嘭”的一声,茶壶、茶碗跳起一尺多高。 耿长老手疾眼快,一手抄起茶杯,一手抄起茶壶,自斟了一杯便喝。 石夫人骂道:“老花子,你丐帮的馆子大,就能随便欺负人吗?” 右手倏然一探,去他嘴边抢那茶杯。 耿长老将茶杯向上一抛,两指微曲,迎在她腕上“太渊、大陵”二穴。 石夫人五指一缩,变爪为拳,向耿长老面门打来。 耿长老手一探臂,五根枯长的手指便似老藤,缠在石夫人石杵子一般的胳膊上。 石夫人暴喝一声,崩开耿长老五指,药钵大小的拳头照着耿长老脸上砸来。 耿长老拇指扣住小指,缩在掌心,中间三指微曲,形似鹰爪,在石夫人手臂上一抓。 石夫人一拳击到中途,忽觉胳膊上火辣辣地痛,多了三条血淋淋的抓痕。 她心知对方出手奇快,自己的拳头要是一击到底,腋下便要先中对方一抓,只好收臂护身。 耿长老手一扬,恰巧接住下落的茶杯,水都不曾溅出一滴来。 茶铺里十七八个嗓音齐声叫好。 便在这茶杯上落的瞬间,两人手法变幻,连交数招。 石夫人输了一筹,怒道:“鹰爪功,有什么了不起。走!” 拉起石公展便走,行经一个葛衫胖子身边时,喝道: “朱常鸣,你也在这?我徒弟挨了欺负,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 那汉子脸一红,道:“嘿嘿……” 石夫人道:“瞧你那窝囊样儿!你是咱们太行山下的草莽人物,屁股坐在哪一边?” 那汉子起身道:“咱们自来是一家,我那……那个啥,当然和你那个啥坐在一起。” 众人哄堂大笑。 黄若叫道:“喂,病猫,你认识甄大夫吗?” 眼前人影一晃,石公展闪了过来,道:“这位姑娘,你见过他老人家吗?” 黄若心想:“果然被我猜中了。”笑着点点头。 石公展面露喜色,问道:“他老人家在哪儿?” 黄若正要和他说,石夫人却冲过来,提着石公展的一只耳朵,道: “你怎地不嫌丑,都一把年纪了,缠着人家小姑娘说什么话,信不信我把你这只耳朵也拽下来?” 原来她性子既暴且嫉,往昔两口子没少争执。 一日又口角起来,暴怒之下,竟把丈夫的一只耳朵扯了下来。碰巧被甄大夫遇到,他一时技痒,便给石公展医治。 石公展心中感激,不断吹捧甄大夫急人之难,是个难得的大好人。 不料这番言语却正拍在这位怪脾气医生的马蹄上。甄大夫不声不响,将他耳朵反接,待得石公展惊觉,他已飘然而去。 石公展一副怪模怪样,要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他苦苦寻了甄大夫许多年,想求他再将耳朵正过来,却再未见到过他。 哪知今日不经意间,竟遇到知晓他下落的人,正要细问详情,石夫人却醋意大发,雌威之下,他虽心有不甘,也只好悻悻离去。 第77章 太行草莽 日影西移,耿长老将杯中之水喝完,在桌上排了四枚铜板,出门走了。 伙计忙不迭地吆喝着:“您老人家明天再来呀!” 他这一走,铺中忽又人声鼎沸。 有的赞耿长老武功高强,丐帮果然名不虚传; 有的笑石公展做事畏畏缩缩,气概竟还不如他那个悍妇老婆; 有的说丐帮以大欺小,便是胜了也没什么光采; 有的道依着石夫人的脾气,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众说纷纭,好一阵热闹。 钟婆婆道:“黄姑娘,咱们一起走吧。这地方鱼龙混杂,你个姑娘家,别让人欺负了。 若不嫌弃,今晚就住我那儿,咱娘俩睡屋里,叫我这老头子睡屋檐下面。” 黄若道:“婆婆,你心眼真好。我从小就一个人惯了,谁要是敢来欺负我,哼,正好让他尝尝我的手段。” 想起自己一番整治之下,闻平邦满身大包的狼狈相,不由得会心一笑。 钟婆婆道:“那你自己多小心。” 叫过伙计,连黄若的茶钱也一并付了,和老伴儿走出铺外。 黄若叫道:“婆婆,等等。”追到外面。 从袖中掏出一张英雄帖,递过去道:“婆婆,谢谢你请我饮茶,这个给你。” 钟婆婆奇道:”黄姑娘,你这帖子是……” 黄若笑道:“我方才从那个牛皮大王身上偷来的,就想看看他没了帖子,还能吹什么牛。这帖子我没什么用,你们拿去住店吧。” 钟婆婆笑盈盈地收下了。 黄若正要告辞,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大作,冲过来许多人。 为首三人,除石氏夫妇外,尚有一位四旬开外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穿了件绛红色袍子,一副乡绅打扮。 黄若心想:“多半是石夫人咽不下这口气,约了帮手,向丐帮找场子来啦。” 钟婆婆认得那红袍老者是晋城鲍一枭,是个相识的,迎上去道:“鲍兄弟,家里人都好吧?” 钟老汉沉默寡言,只打了个躬。 鲍一枭躬身回礼,道:“托福,小弟前些年捐了个功名,享几天清福。钟兄、钟大嫂,两位清健如昔,小弟不胜之喜。” 石夫人颇不耐烦,抢过话头: “老鲍,你们说一句话,打一个躬,这般说话,只怕日头落山也说不到正题上。 他俩要说的话我也知道。他们要问你,可曾看到黑煞肖沐子了么?” 鲍一枭双眉一扬,道:“二位的深仇大恨,还没报么?” 钟婆婆怅然道:“那厮狡猾得很,我们几次便要得手,都被他逃掉了。” 鲍一枭道:“小弟没撞到过他,日后倘若查到他的行踪,自当转告二位。” 钟婆婆再三道谢。石夫人道:“钟老哥、嫂子,你俩也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钟婆婆惊道:“英雄会还没开,怎么就走了?” 石夫人愤愤道:“哼,狗屁英雄会!咱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给他们捧场,可臭叫花们鼻孔朝天,瞧不起咱们这些草莽。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走还赖在这儿干什么,讨饭吃么!” 她余怒未消,说话如炒豆子。 鲍一枭道:“正是此理。咱们河东河北的江湖豪杰,只隔一道太行山,向来共同进退。河北的朋友们受了屈,咱们河东路的也呆不下去啦。” 其时大宋抚有中土,共置十八路。河东路所辖大抵为晋中、晋南地区。河北分为东西两路,辖冀中、冀南。 钟婆婆叹道:“我们没收到英雄帖,原本也没打算来凑热闹。 可耿长老托人给我们传了消息,说是那姓肖的恶贼要来赴会,我们便也来碰碰运气。” 石夫人说,“鬼马骝的话能信么?我瞧你们这趟是要白跑啦。算了,人各有志,咱们回头见。” 她正要走,石公展向身后众人一张,道:“金万两去哪儿啦?要是把他漏下,穿云寨顾大哥面上,可不好看。咱们再找找。” 石夫人道:“那酒鬼多半是喝醉了,不知躲到哪个旮旯睡大觉去啦,怎么找得到?” 说罢拽着石公展,一大群人哗啦啦地走远了。 钟婆婆道:“耿长老外号叫鬼马骝,都说他贼精明。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罪了这许多路人马。这不是给自己拆台吗?” 钟老汉摇摇头,只道:“不知道。” 黄若同二人告辞,在街上闲逛,行经方才那家客栈,却被掌柜的叫住。 他拱拱手道:“姑娘不是要住店吗?” 黄若道:“你又有房子啦?” 那掌故道:“方才也不知为啥,呼啦啦便走了一大票人。我寻思着这房子虽被客人包了,可空着没人住多可惜,不如放出去。” 又把他拉过来,小声说:“店钱算你一半好了,可别叫别人知道。” 黄若笑着答应,在客栈中住下,脑中尽寻思着如何在英雄会上捣乱。 可想到耿长老露的那一手武功,不禁发起愁来: 单是他一个,自己便不是对手,何况会上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身怀绝技之人? 饶是她机灵得紧,一时间也苦无善策,想来想去,就只是“随机应变”四字。 这一日正是会期。 黄若想到林大业等皆见过自己的容貌,便在脸上做了些改扮,穿起男子衣衫,扮作个年轻的后生,结过店钱,向东而行。 一路上武林豪客或徒步,或乘马,三三两两地不断从岔路上聚拢过来。黄若跟在人流中,丝毫也不显眼。 第78章 外生枝 黄若行了大半个时辰,绕过一个小丘,前方视野平阔。 南北两峦之间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一眼望不到边。 到得近处,但见竹林向两旁一分,中间现出条丈许宽阔的路径,曲曲弯弯地通向竹林深处。 七八个丐帮弟子堵在路口,正和一群江湖豪客争论。 一人道:“咱们大老远地赶过来,你们却不让进,这不是让咱们小母鸡孵土疙瘩——白忙活吗?” 闻其声而知其人,正是武燕。 一个丐帮弟子满脸堆笑,道: “咱们都是奉命行事,林掌门、韦帮主怕有人混进英雄会捣乱,特意吩咐过,凡是前来赴会的好汉,都要凭着英雄帖。” 黄若暗道“糟糕”,心想早知如此,便再偷一张带着。 武燕道:“我又不是没有英雄帖,只不过丢了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你怎么就是不让我进去?” 那弟子略一犹豫,吩咐同伴取过一本典名册,问道:“您贵姓?” 武燕道:“我是武家三春拳武燕,你给查查,上面有没有老子的大号?” 那弟子查到一页,上下打量武燕一眼,奇道:“你是武燕?” 武燕一拍胸脯,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号武燕,武松打虎的武,劳燕分飞的燕。” 那弟子道:“这就奇了,你瞧我这本子上,‘三春拳武燕’后面,点了个墨点,他已经进去啦。” 旁边一弟子道:“是啊,武氏夫妇一早便到啦,是在下领进去的。” 武燕勃然大怒,骂道: “我说那帖子怎么莫名其妙便飞啦,不知是哪个下三滥的小毛贼,偷了老子的帖子,冒老子的大名!” 黄若忍不住讥道:“只许你冒别人大名,就不许别人冒你的大名吗?” 武燕脸上一红,抬眼望去,却是张陌生的面孔。心想:“我这些臭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胖子道:“在下罗天派掌门韩人雄,那天林掌门派人来送英雄帖,正逢敝派选掌门,怠慢了两位送信的小兄弟,致令他们不辞而别,特来向林掌门赔罪。” 那丐帮弟子作了个揖,道:“原来是韩掌门,若有人给您过英雄帖,这里当有您的名字,请这边稍候……” 口中说着,双手极其麻利地将那册子翻了一遍,道: “倒是有贵派,就是……您瞧,这里明明白白写着‘罗天派掌门谢天雷’。” 韩人雄道:“谢天雷是在下师叔,他只做了半年掌门,便将位子让给了在下。” 武燕奇道:“你们这掌门是属走马灯的吗,怎么换得这么勤?” 韩人雄瞪了他一眼,道:“这个不劳阁下挂心。” 原来武林门派立掌门,大多首先考究入门早晚,或道德品行,武功造诣只在末席。因此选定掌门后,除非有重大变故,否则轻易不换。江湖上执掌门户十几年、几十年的掌门比比皆是。 罗天派则全然不同,掌门全凭武艺而定。哪个人拳头硬,哪个便是掌门。 然而武艺是可以练的,我今天输你一招,苦练几个月,再打一场,未必就输给你。因此掌门总是换个不停。门中之人,常常为此打得头破血流,无一日消停。 那日静风、静云来送英雄帖,韩人雄早就觊觎掌门之位,心想若是接了帖子去赴会,就等于当着在场群豪的面说:“我才是罗天派掌门。”那可是件光彩之极的事。 当即便在后院,同谢天雷争了起来。最后他技高一筹,从师叔手中夺下掌门。 尘埃落定,来到前厅,静风、静云早已不辞而别。韩人雄唯恐得罪林大业,忙带着弟子前来赴会。 武燕不知其中缘由,好奇发问。韩人雄身后一名粗壮汉子按捺不住,道: “你小子把狗嘴闭上,不然老子打你个满地找狗牙。” 韩人雄道:“苟师叔,咱们不用和他一般见识。” 那苟师叔道“是。”退了回去。 武燕有仇必报,有骂必回,小声嘟囔着:“你姓苟,才是一张狗嘴、两排狗牙。” 那丐帮弟子道:“韩大哥,您是罗天派掌门,可有什么凭证吗?” 这弟子听武燕说有人冒他的名号混进青竹林,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也多留了个心眼。 韩人雄恨恨道:“敝派的信物,乃是祖师传下的一枚铁指环,本当由掌门佩戴。 那姓谢的输了掌门,却带着指环逃走了,在下四处搜寻不到。” 那弟子道:“这可……” 忽又一人道:“我有英雄帖,你们怎地也不让进,这不是欺负人么?” 黄若只闻得一股酒臭味飘来,皱着鼻子向旁边一瞧,见一人晃晃悠悠走过来,手中举着一张纸,正是金万两。 那丐帮弟子又气又笑,道:“都说过了,您老人家这张不是英雄帖,您要是不识字,我找人给您念念?” 金万两道:“瞧不起人么,谁说我不识字?” 将那张纸放在眼前,醉眼微睁,念道:“今日入账三百三十又三两,粮十八石支一两九钱,猪一口支二两……” 念到此处,才如梦初醒,道:“哎呦,我带错了,倒把账薄扯过来一张,真是稀罕事。” 武燕笑道:“您老人家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打横的时候比竖着的时候多,要是没带错,那才是稀罕事。” 一片哄笑声中,忽听得蹄声细密,一匹尖耳驴子小跑着奔了过来,上面骑着一人。 驴背甚矮,这人跨坐在驴上,两只脚几乎擦着地面,看上去颇为滑稽。 黄若见了驴背上那人,心中一暖,不由得笑了。 第79章 英雄大会 驴背上那人正是米入斗。 他给谷掌柜打了半个月短工,闷闷不乐地回到承天观,这才知道青竹林英雄会的事情。 林大业寻他不到,已带同清汉、清赣、上官屏等人前去赴会。 米入斗急忙向观里借脚力去追。 群道中不乏扒高踩低之辈,已知他是个没能耐的,只不过凑巧成了掌门的师弟而已,只给了他一匹拉磨的驴子当脚力。 如此时而驴驮人,时而人撵驴,苦苦行了七八日,才赶了过来。 黄若虽认出米入斗,可想到自己此来,是为了同他那个讨厌的师兄捣乱,却也不便和他相认。 米入斗驰到近处,双腿一撑,站了起来。那驴子从他胯下钻出来,跑到一旁吃着竹叶。 一年轻弟子迎上去,唱了个喏,道:“这位英雄,可随身带着英雄帖了吗?” 米入斗道:“我是九华派的,来找我师兄林大业。” 一扯衣襟,露出身上的纹身。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 “原来是九华派的米少侠,小的给您带路。”领着他进了竹林。 金万两大叫道:“他可有英雄贴么?你们怎地又让进了?” 众人跟着起哄:“对,你给咱们说个清楚。” 青竹林英雄会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事,这些人大多没收到帖子,却不想错过这个长见识的机会,便也来跟着凑热闹。 又一人沉声道:“你们帮中有人传来口信,邀洒家赴会,怎么说了不算,又要什么英雄帖、狗熊贴?” 说话这人又高又瘦,穿了一身黑衣,一部黑须,将半张脸都遮住了。 丐帮弟子请教姓名,那人冷冰冰道:“我是肖沐子。” 黄若心想:“这人是钟婆婆、钟老汉的那个仇人!” 向他腰上一望,果然见一根黑黢黢的铁索缠在那里,索头上缀着一只三寸长短的尖勾,形似蝎尾。 金万两道:“你们丐帮请客喝酒,却又将人拒之门外,当咱们是好耍的吗?” 一群人跟着哄了起来。 正喧闹间,一名老丐佝偻着身子走过来,正是耿长老。 群丐纷纷行礼,迎客的弟子附耳将事情一说。 耿长老一拱手,向众人团团一揖,道: “诸位瞧得起丐帮,远道而来。咱们做主人的,客人越多,越该高兴才对。小花子们不识好歹,倒让诸位见笑了。请进!”伸手肃客。 众人中倒有不少识得他,七嘴八舌地赞道: “耿长老说得对,这才是做主人的样子。” “耿长老的气度,哪是那些小花子们能比的。” 纷纷跟在丐帮弟子身后,走进竹林,黄若也混在这一行人中。 竹林深幽绝尘,青影摇曳。 那小路越走越窄,初时五六人并做一排,走出几十丈远,便只可两人并肩而行,顶上竹枝遮天蔽日,辨不清东西南北。 又行出不远,只见前方乱竹横生,封住了去路。 领路丐帮弟子手中长竿一探,拨开几支竹子,便又现出一条路来。 黄若初时尚留心记忆路径,到得后来,岔路一个接着一个,四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竹子,全无可资辨别之处,只得作罢。 武燕忽的向上一指,笑道:“这不是奇事么,竹子上怎地长出了牛尿泡来?” 众人抬头一瞧,只见一根竹枝顶上,悬着一只鼓鼓的皮囊,分量似是不轻,将那竹子压弯了腰。 领路的那丐道:“这皮囊里面装的是水。这林子里草木茂密,万一失了火可怎么办?要不是每隔几丈,便有这么个盛水的皮囊,咱这老窝早就烧没啦!” 黄若本已生出了趁人不备,去竹林里放几把火的主意,听了此话,才知丐帮早有防备,顿觉气馁。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行人眼前赫然开朗,现出好大一块空地。 众人只觉阳光耀眼,比之竹林中的阴幽,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那空地颇为开阔,虽摆了几百张竹桌,却也不觉逼仄。 北侧一座小丘,方圆几十丈,也不甚高,丘边一块奇石,数丈高矮,上粗下细,直挺挺地立着。 武燕笑道:”你瞧它倒像是个猪肘子。” 引路那弟子道:“这位武爷说对啦,咱花子就管这石头叫肘子石。” 将众人引到后排几张空桌旁就坐。 黄若同武燕、肖沐子等围坐在一张桌旁。 四下一顾,见场中已坐了几百人,还有少半竹桌是空的。 她一眼便望到了米入斗,只见他坐在前排,身旁是承天观群道。 群道之旁,又有不少丐帮弟子席地而坐,白头的倒比黑发的多,辈分显然颇高,看背影耿长老也在其中。 黄若心下偷笑:“米大哥武功不济,能和他们平起平坐,自然是托了他师兄的福。” 又见林大业满面春风,正携了一位老丐的手,一起在桌间穿梭,同身前之人拱手,又向远处之人遥拜,忙得不亦乐乎。 二人所到之处,众人纷纷口称“林掌门、韦帮主”,躬身施礼,辈份小的更要跪拜在地。 黄若心想:“那老丐想必便是丐帮帮主了。” 见他身材枯瘦,眼窝深陷,颊边无肉,只一层皮紧紧地贴着骨头,便似一具骷髅。黄若只瞧得一眼,便不敢再瞧。 武燕隔得远远的,便打着招呼奔了过去:“林掌门,小的三春拳武燕,咱们在金溪县见过面,您老人家还记得吗?” 林大业抬头一望,拱手道:“武兄也来啦,在下不胜荣幸。” 武燕同林、韦二人见了礼,回来落座,兴致勃勃地连提几个话头,要和周围的人攀谈,哪知大家只顾着同身旁的人酬酢,一时竟无人答理。 武燕只觉无聊,悻悻别过头去。忽然“啊”地一声惊叫,伸手指着西面,颤声道: “那……那对魔头来啦!” 声音里满是惊恐。 第80章 群雄汇聚 周围众人本一片喧哗,听了武燕这一句惊叫,登时安静下来。 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对中年男女缓缓步入空地,背后剑穗飘扬,身上白衣一尘不染。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大笑,更有几人对武燕指指点点。 武燕被笑得不好意思,低声骂道: “有什么好笑的?笑话老子胆小吗?你们要是不怕,便上去扇他们一人一个耳光,不去的全是孙子。” 这句话刚说完,周围又爆出一片咒骂声。 一个黄衫后生道:“老子教你这孙子个乖,这两位是华山派的老君剑白锐白三侠,和千尺剑甘白虹甘女侠。 你若想打他们耳光,大可自己去试试。瞧华山六剑一人一剑,把你斩做六块。” 另一人笑道:“六剑一人一剑,该剁成七块才是。” 第三人道:“要我说大可横三竖三,把这孙子剁成四四一十六块。” 这三人坐在一起,都是二十几岁年纪,一般的黄色长衫,显然出自同一门派。三人脑武燕口出不逊,纷纷取笑。 武燕讪讪道:“赤橙黄绿青蓝紫,这许多颜色,穿什么不好,非得穿一身白,倒吓了老子一跳。” 一个黄衫后生道:“人家华山派的白袍穿了上千年,你想让他们换个颜色,只怕没这个本事。” 武燕道:“哼,你们又是哪个门派的,本事很了不起吗?” 一人道:“我们是巫峡派的。” 武燕道:“哎呦,原来是巫峡黄氏三侠,怪不得穿着黄色!小人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站起身来,望着三人深深一躬。 三人大喇喇地笑纳了他这一拜,待他直起身来,一个尖脸儿才道: “黄氏三侠是我们的师父,这次有要事脱不开身,我们师兄弟代他们前来赴会。” 武燕误给三人行礼,心下愤愤不平,诘问道: “又有什么要紧事,能大得过青竹林英雄会!” 那尖脸道:“三位师父说,他们怕三江帮顾铁掌趁虚偷袭,不敢离开。” 武燕讥道:“三江帮坐拥荆湖南北,你巫峡鸡肠子一般的小地方,人家哪里瞧得上?” 那尖脸道:“占山为王,哪有嫌地盘大的? 这些年若不是我们在巫峡拦腰截住,三江帮的那对老鬼早沿江而上,把他们没本钱的生意做到巴蜀去啦。” 这边议论纷纷,那边林大业望见华山派二人,早迎了过去,施礼道: “白三侠,甘女侠,两位不远万里,惠然光降,在下不胜之喜。” 三人寒暄几句,林大业问道:“穆掌门没来么?”微微失望。 白锐只“嗯”了一声。 甘白凤却道:“大哥不但自己不来,更不许我们来。 后来我们再三求肯,他才答应放我们下山。他让我们捎句话给你,‘一错之下,岂可再错’。” 林大业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沉吟道:“一错之下,岂可再错……穆大侠教训得甚是。 敝派叫那姓李的魔头逃脱,铸成大错。在下此次召集天下英雄,会盟青竹林,共商应对之法,便是尽力弥补这一桩恨事。” 甘白凤道:“大哥的意思……” 白锐向她连使眼色,甘白凤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接着道: “大哥的意思,是二十几年前,江湖中人攻打通元谷已然错了,又岂能一错再错,揪着曲蒹葭这个孤女不放。” 林大业淡淡道:“穆掌门清修剑法,淡泊自甘,不愿理会这等江湖琐事,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只是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如不趁着春秋正富之际施展一番,到得年老体迈、力不从心之时,凭空嗟叹,又有什么用呢。” 白锐双眉一轩,似是被他说中了心事,神色怅怅。 林大业亲自将二人带到了前排就坐。 一片喧哗声中,一个丐帮弟子匆匆跑到场上,道: “韦帮主、林掌门,少林虚悲方丈率弟子来啦。” 少林乃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大门派,听得方丈亲来,空地上群豪一阵耸动,纷纷起身望过去。 只见竹影摇动之处,十几个灰袍僧人行了过来。 当先一僧五旬开外,身材瘦小,神色慈和,不少人识得他便是少林方丈虚悲。 林大业同丐帮帮主韦九霄急忙迎了上去。众人跟在二人身后,陆续向虚悲见礼。 一名灰衫老汉走上前,跪拜道:“晚辈少林韦陀门刘蓬风,见过师叔祖、诸位师叔。” 少林素称天下武学之源,开枝散叶,分派极多。少林韦陀门便是其中佼佼者。 虽说韦陀门早在宋初便已另立门派,但同本寺僧人相见之时,仍以分支之时的师承辈分相叙,以示不忘本源。 这边厢众人纷纷同方丈见礼,那边厢耿长老却拉住一个中年僧人说话,又让手下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包裹给了他。 武燕啧啧称奇:“少林江湖第一大派的名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连丐帮的长老都给他们送礼、走路子。”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丐帮弟子听了,道:“这位爷台,少林丐帮,向来并称江湖,说不上谁压谁一头。 那包裹里面,是前些时日敝帮耿长老向少林寺借阅的佛经,如今趁这个机会,还给他们。” 武燕嘴硬道:“借佛经干什么,还不是想取悦少林和尚们。” 他那日被丐帮中人一来一回,撞了两个大跟头。 他号称“有仇必报”,当时虽然不敢说什么,却耿耿于怀。得了机会,那是一定要冷嘲热讽几句的了。 第81章 闹剧迭出 丐帮弟子不断将赴会的江湖豪杰引进来,场上众人拜来拜去,人声鼎沸。 过了良久,“久仰大名、三生有幸”等客套话的声音才渐渐稀落下来。 林大业缓步走到地势略高处,抱拳团团一揖。场中众人皆起身还礼。 林大业朗声道:“在下召集此次英雄大会,承蒙各路英雄赏脸,远道光临,林某感激不尽。大伙儿想必已经知道,此会是为了何事。” 一人附和道:“咱们都知道啦,就是为了捉住那一对魔头。” 武燕听出这声音正是薛长行,勃然大怒,道:“姓薛的,我那传家宝呢?” 分开人群,找了过去。 林大业道:“正是此事。说来惭愧,敝派前掌门清泰师兄将李潇寒囚在承天观中,原本是盼其能弃恶扬善,以为武林保留太行派一脉。哪知这魔头恶性不改,逃了出来。 再加上曲蒹葭蛰伏多年,近来也现身江湖。二人联手,只怕江湖上马上就要风波大起。” 那日李潇寒闯出承天观,重入江湖。林大业情知他被拘禁在观中之事,再也难以遮瞒,便在英雄帖里含糊写道: “昔年捕获李潇寒,为武林同道之福,将其拘在观中,令其不能为所欲为,盼其迷途知返……”等,而细节之处,自然不便提及。 后排有人高声道:“这对魔头心狠手辣,当年便有不少江湖朋友遭了他的毒手。” 说话这人站在桌上,才从坐着的人丛中露出一层头皮来,身材极矮,长相滑稽: 没脖子、溜肩膀,一个尖尖的脑袋直接安在腔子上,便似雨后竹林里冒出的一颗尖笋。 林大业点点头,道:“李、曲二人武功既强,智计又高。他们重出江湖,咱们自不能任其如从前一般滥杀无辜。不知大家有何良策?” 一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有虚悲老方丈、韦帮主、林掌门这三尊大菩萨镇着,还怕了这些魑魅魍魉不成?” 说话的正是罗天派掌门韩人雄。 马屁一出,登时引得不少人扼腕痛惜:“这话我也想到了,却被他先说了出来。” 尖笋一般的矮个道:“别人不怕,我盖恶虎可怕得厉害。十几年前他们折腾那会儿,我在山里挖洞,躲了整整五年,连顿囫囵饭都没吃上过。” 黄若心想:“原来这根竹笋倒是个有名有姓的。” 林大业道:“这对魔头喜怒无常,诸位之中,同他们结过仇的担惊受怕,自不必言。就算和他们没有梁子,谁又能保得定他们一定不会寻上门来? 武林门派,大小数以千计,若这对魔头找上门来,能自保的又有多少?” 薛长行道:“少林、丐帮根深势大,自然不怕。承天、九华有您林掌门坐镇,华山有苍龙剑,也不会怕。剩下的吗,就难说得很了。” 武燕找过去时,他早不知躲到了哪里。 又一人道:“剩下的么,只好和我们海盐帮一样,先把家当烧个一空,然后再找个坑,脑袋上顶块石头,跳进去躲着,听天由命。” 黄若循声望过去,见这人枣核脑袋上留着两撇鼠须,正是海盐帮的巩二爷。 林大业道:“在下寻思,十数年前,这对魔头之所以能横行天下,倒不是因他们本事有多大,而是咱们各门派行事有如散沙,被他们各个击破。” 俗话说,合则力强,要是大伙儿当年能联手应对,他们又岂能如此嚣张?” 巩二爷道:“林掌门说得对极,五根指头并拢了打人,才有力气。” 林大业扫视场上群豪,道:“在下不才,今日斗胆邀请各路豪杰,来青竹林中会盟,同心应对这两个魔头。” 薛长行道:“林掌门如此打算,是为江湖同道造福。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全凭您给拿主意!” 他得林大业从中周旋,才取回被劫走的镖物。心里对他感恩戴德,因此虽然身后追着武燕这个尾巴,仍一直附和着林大业说话。 薛长行才说罢,忽见眼前众人纷纷闪避,一只鞋子飞了过来。他忙矮身躲过。 那鞋子“啪”的一声,却砸在盖恶虎头上。原来他正站在薛长行身后桌上,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 盖恶虎一把抹掉脸上的烂泥,哇哇怪叫,骂道:“哪个王八蛋干的?” 武燕赤着一只脚,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先揪住薛长行的领子,再忙不迭地给盖恶虎赔礼: “盖大哥,小弟无意冒犯,给你磕头赔罪了。” 他怕薛长行跑了,一手扯着他,一手握拳,在桌子上磕了一磕,权作磕头。 盖恶虎哼了一声,从桌上跳下来,心想:“个矮有个矮的好处,这下你除非瞄着他的裤裆,否则一定不会砸到我头上。” 武燕又脱下一只鞋子,向薛长行脸上拍去。 薛长行道:“你缠着我干嘛,那宝贝在他身上!”向旁边一指。 武燕扭头一瞧,却是个陌生汉子,脸上写着“莫名其妙”四字,才知中计。 薛长行早从他手中挣脱,往人堆里扎去。 武燕大怒,一甩胳膊,把鞋子冲薛长行掷去。 哪知那鞋才飞出丈许,忽的兜了个大圈,“啪”的一声,又打在盖恶虎脸上。 盖恶虎怒极,一张脸涨得红布也似。 围观众人心中大奇,均想:“瞧那浓眉大眼的麻皮,不似有什么高明的本事。 可这一掷巧妙之极,若非暗器功夫炉火纯青,决不能令这鞋子打得如此恰到好处。 难道他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第82章 仇家见面 众人却不知方才这一下是黄若动的手脚。 她意在给林大业捣乱,武燕掷第二只鞋之时,她正在一旁,将鬼难逃挥出。 缠住鞋子,轻轻一甩,便打在盖恶虎脸上。 盖恶虎将鞋子取出,暴跳如雷,指着武燕骂道: “王八羔子,有种就站在那儿等着,挪一挪地方,不算英雄好汉!” 武燕情知这次把他得罪苦了,索性也不再说软话,骂道: “老子就站这儿,你来打啊! 瞧我不把你这根笋一层层扒了,切丁炒盘糖醋的。” 盖恶虎从背后掏出把铲子,如受惊的鹌鹑一般,连跳三下,一下更比一下高。 第三下时,身子一翻,头朝下扎进了地里。 手中铁铲飞舞,身子越钻越深,眨眼的功夫,便整个儿没入土中。 地上只一个圆洞,却仍有土不断泼洒上来。 众人又诧异,又好笑。 武燕道:“这矮子是属螃蟹的,挖个坑把自己埋……” 一个“埋”字才一出口,人忽的向下一沉,消失不见。 众人瞧过去,见他方才立足的地方现出一个深洞。原来片刻间,盖恶虎便将那洞掘到了他脚下。 洞中传来“砰砰”几声,接着人影一闪,盖恶虎窜了上来。铲子掀土,往洞里填去。 武燕才钻出个脑袋,盖恶虎早将洞口封住,又将土拍瓷实。 武燕进退不得,便似个萝卜,只在地面上露出个头来。 盖恶虎道:“你喂老子吃鞋,老子喂你喝尿。” 他说干就干,双腿一叉,便去解裤带。 群豪好一阵哄笑,都等着在看笑话。 忽听一人道:“盖兄,得饶人处且饶人。” 声音清朗,有如凤鸣晴空,一下将众人的噪杂压了下去。 说话的正是林大业,他见闹剧迭出,急忙出言喝止。 林大业既然发话,盖恶虎哪敢不遵? 恨恨地道:“瞧在林掌门份上,这次饶了你!” 却也不将武燕挖出来,任他半截身子在土里埋着。 林大业向场中之人拱了拱手,才要说话,又有一人气喘吁吁地飞奔到场上,高叫着:“掌门!韩掌门!” 罗天派韩人雄道:“什么事这么急?” 那人道:“我们找到谢天雷啦,砍下来他一条左腿,可又教他抢了匹马……” 韩人雄喝道:“丢人现眼,过来说话!” 那人奔到近处,附耳向他讲了几句。 韩人雄脸上变色,向林大业一躬身,道: “林掌门,承您瞧得起,邀咱们与会,在下本该稍尽绵薄。可敝派掌门信物,被在下师叔、前掌门谢天雷带走了,不得不去追他。 半途离场,望您海涵!” 林大业还礼道:“韩兄既有要事,这就请便。” 韩人雄又行了一礼,领着门人向林外奔去。 纷扰稍定,林大业接着前面的话头,朗声道:“此次李、曲二人重临江湖,还请诸位捐弃前嫌,同心协力,应对这两个祸胎。” 一黑衣人道:“林掌门所言极是,咱们大敌当前,便有什么新仇旧恨,也只好先抛在一边。” 林大业认得此人正是肖沐子,知他素来行为凶残、名声奇差,心中一奇: “这黑煞怎么不请自到?” 肖沐子话音方落,便有一人阴沉沉地接口说道:“你抛得下,旁人未必抛得下!” 人群一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行了出来,旁边是个红脸老汉,正是钟氏夫妇。 肖沐子哈哈大笑,道:“肖某黑索之下,亡魂无数。若论事后难缠的,还要数你钟氏夫妻。” 钟婆婆神色黯然,摘下背后一只竹筒,立在地上,和声道:“好孩子乖啊,且看爹娘给你报仇。” 拉着丈夫,向林大业摇摇一拜,道: “林掌门,不是我们不买您的面子,实在是这恶贼和我们仇深似海。 我们夫妻都是一把岁数的人,只怕没几次机会报仇了。此事一了,您要打要罚,我们听凭处置。” 场中众人听她说得凄切,唏嘘不已。 钟氏夫妇这些年来,四处打探仇家的下落,是以这一桩江湖宿怨,众人大多有过耳闻。 十几年前,钟氏夫妇的独子才十五六岁,正是闯祸的年纪。因一点小事惹恼了肖沐子,被他割了脑袋。 钟氏夫妇事后打听到凶手,上门报仇。二人武功本略逊于肖沐子,可报仇心切,招招只求同归于尽。 肖沐子抵挡不住,落荒而逃。如此吃了几回亏,成了惊弓之鸟,二人再想找到他,倒也不容易了。 十几日前,夫妻二人忽得耿长老派人传来消息,说肖沐子也要来赴会,便快马驰了过来。又得黄若以英雄帖相赠,冒名混进青竹林中。 二人早就瞧见了肖沐子,不动声色地藏在暗处,伺机为独子报仇。 林大业若要阻止钟氏夫妇,只消吩咐一声,群豪中自有不少如薛长行之辈,乐于效劳。但在一个“理”字上就说不过去。 可要是任由他们寻仇,场上之人,相互有仇怨的不在少数,只怕今日这英雄会,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他正沉吟未决,又听一个幽怨的声音道: “孩子,别人的命都是命,便只有你的不是。你说,当娘的今天要不要给你报仇呢?” 红影动处,一个女子缓缓向钟氏夫妇走去。 第83章 恩怨纠缠 这女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脸上浓妆艳抹,臂弯里抱着个白纸扎成的娃娃。 娃娃脸上以浓墨画出五官,眉眼大得夸张,又以麻线充作头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之气。 她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纸娃娃,脸上爱怜满溢,便似它是个活的婴儿一般。 巫峡派的尖脸儿后生低声道:“这婆子疯了。” 那女子似是听到了,将怀中纸娃娃摇了一摇,轻轻道: “孩子,你要是活着,也和这个黄衣服的哥哥差不多的年纪了。 那该有多好,你爹爹也不会把咱娘俩赶出门了。” 尖脸儿道:“呸,疯婆子,还想当我的便宜老娘,滚远一点!” 黄若看得稀奇,捅捅旁边桌上一个矮汉,问道:“她是谁呀?” 那矮汉道:“她是郑三娘,年轻时也是个俊俏的人物。 唉,嫁人后怀过一胎没保住,后来便再也生不下孩子。 最后被夫家赶出了门,就成了这个疯样儿……” 他往旁边一努嘴,道:“瞧,她夫家也来啦!” 黄若转头瞧去,见一个青袍汉子直愣愣地走上前,嘴里喃喃道:“三娘……” 郑三娘向那汉子斜嘴一笑,道:“承业,你瞧,咱的孩子又胖啦。” 轻轻摇着肩膀,将纸娃娃的脸朝向他。 那汉子哽咽着道:“三娘,你醒醒吧,咱的孩子没活过,从没活过……” 郑三娘道:“儿啊,你爹爹说你没活过,是娘没能把你生下来,是娘欠你一条命。 为娘要掏出自己的一颗心来,给你装上,要让你也活一场。” 黄若听她说得悲戚,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忽听一个炸雷也似的声音道:“混小子,你老子我还没死,哭什么丧!还不回来!” 循声望去,却是个花白胡须的老者。 那青袍汉子似是十分惧怕爹爹,浑身一哆嗦,默默走回他身后,头都不敢抬。 黄若身边矮汉道:“这花白胡子姓沈,是分马堂堂主,一条软枪在河北也算有些名气。 当年就是他棒打鸳鸯,把儿媳赶出了门,他儿子连个屁都不敢放。 老子原本是他手下,只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竟也被赶走了。” 神色愤愤不平。 郑三娘口中喃喃说个不停,来回来去只是一句话:“娘没能把你生下来,娘欠你一条命……” 钟婆婆上前道:“郑三娘,我和老伴当时不知你身怀六甲,和你赌气相斗。唉,那孩子没保住,我们也是后悔莫及。” 黄若这才知郑三娘命运多舛,同钟氏夫妇有莫大的干系。 她心头一颤,只觉这两边的人,全都可怜至极。 钟婆婆向钟老汉望了一眼,见他点点头,又道: “咱们夫妇敢作敢当,此间我孩儿大仇一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夫妻二人心中皆是一般的想法: 今日好不容易觅得报仇良机,决不能容他人搅黄了。大仇得报之后,二人毕生心愿已了,纵然顷刻便死,亦复何憾。 穆三娘满脸慈爱,左手抱着纸娃娃,右手轻轻的拍打,口中哼着儿歌,似是在哄它睡觉。 一首儿歌还未唱完,她手掌忽的一立,切在纸娃娃脖子上。 噗的一声,娃娃的头飞了出去。 银光一闪,腔子里射出一把明晃晃的飞刀。 那飞刀极小,盈盈寸许,斜斜地飞向竹林。 众人先是齐声惊呼,又不由得心生怜悯:“这婆娘果然疯了,这暗器发得大失准头。” 不料那飞刀在空中兜了个圈子,却向钟老汉射来。 钟老汉长盾一竖,“当啷”一声脆响,飞刀被牢牢吸在盾上。 肖沐子暗暗吃惊:“这对贼公婆不知在哪儿打造了这件独门兵器。又是磁石、又是尖钩,正好是我铁索的克星。 还好见识得早,不然动起手来,可就要吃大亏了。” 郑三娘一手轻拍,纸娃娃颈中银光闪动,飞刀连射。 有的从正面激射而来,有的在空中划了一道弧,从两侧袭过。 她武功远不及钟氏夫妻,但一心想要报仇,故此在纸娃娃中,藏了一具能工巧匠打制的机括。 钟老汉长盾挡住正面而来的飞刀。钟婆婆抽出一对峨眉刺,将绕过盾牌的飞刀一一挑落。 二人只守不攻,想等郑三娘飞刀耗尽、没别的本事再纠缠之时,再对付肖沐子。 肖沐子自然也料到这一节,悄悄绕到二人身后,铁索忽的甩出,悄无声息地卷向钟老汉脖颈。 黄若对这对老夫妇心存好感,忙提醒道:“小心背后!” 钟老汉将长盾往身上一背。“啪”的一声,铁索上的蝎尾钩一触盾面,便被牢牢吸住。 他长盾急旋,铁索在盾面弯钩上左绕右绕,缠了个结结实实。 钟老汉接着一招“倒曳蛮牛”, 肩背肌肉坟起,要将仇家的兵刃夺下。 肖沐子心下大惊,双手握住索柄,运力回夺。 二人浑身内外劲力,全都注于四条手臂上,便是想要变招,此刻也全无余力。 钟婆婆欺身而上,双刺一挺,便往肖沐子心窝里刺去。 忽听嗤嗤两声,郑三娘两把飞刀分袭钟老汉两肋。 钟婆婆只得跃回,双刺分拨,替丈夫挑落飞刀。 钟老汉横目怒视妻子,似是在说:“你不去杀他,救我干什么!” 眨眼间又是两把飞刀袭来,钟婆婆大仇当前,急红了眼睛,道:“我先制住这婆娘!” 左手峨眉刺打落一把飞刀,右腿踢落了另一把,身子一晃,便欺到郑三娘跟前。 飞刀利于远攻,钟婆婆双刺却长于近身。 她先立于不败之地,将郑三娘怀中纸娃娃挡在外侧,接着双刺连环进招。 郑三娘连遇险招。幸而钟婆婆心怀愧疚,无意害她性命,进招时避开要害,她才能勉强挡得住。 她心中唯一的指望,乃是肖沐子能抢先拿下钟老汉,再来帮自己。当下严守不攻。 肖沐子又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教钟婆婆先得手,自己铁索为钟老汉锁住,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连催臂力,要夺回兵刃,钟老汉牙关紧咬,一张红脸涨成了紫色,奋力支撑。 这四人捉对比拼,皆是一边攻、一边守,一时难以分出输赢。 第84章 丐帮高手 黄若心想:“钟婆婆对我很好。我得帮帮她,悄悄用鬼难逃绊这黑大个一个跟头。” 她正慢慢向肖沐子身后蹭着,忽见一个竹竿子般的瘦丐奔了过来,手执双刀,前襟上口袋摞着口袋,职位显然不低。 这瘦丐手起一刀,劈在那崩得笔直的铁索上。 只听“铮”的一声长响,铁索颤个不停。 肖沐子手上一麻,催力握紧。 钟老汉却握持不住,长盾“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向后一仰,摔得不轻。 那瘦丐足不停步,欺入钟婆婆同郑三娘中间。 双刀挥舞,手上犹如捧着两个雪团。 一阵细细密密的“砰砰”声之后,他忽的停下手来,双刀一分,平举在相斗二人面前。 右刀上六柄飞刀,左刀上却是一对峨眉刺。 在这刹那间,他两把刀左拦右遮,将二人的兵刃尽数夺下。刀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 那瘦丐鹰钩鼻子上面的眼睛左一下,右一下地瞥着二人,道: “大伙儿还要商量大事儿,几位有什么过节,瞧着敝帮这点小面子,出了青竹林再说,成不?” 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质疑。 钟氏夫妇、郑三娘情知他武功高强,远胜于己。 更何况丐帮身为地主,既然出手拦阻,今日无论如何,是报不了仇的了。 郑三娘神色惨然,也不接飞刀,轻抚着怀中那个没头的纸娃娃,转身往竹林外行去。 哭哭啼啼的声音穿过竹枝,随风飘来:“我可怜的孩子,不是为娘不帮你报仇,是他们不让,为娘没办法……” 钟婆婆神色惨然,道:“白快刀名不虚传!”接过双刺,往腰中一别。 “白快刀”三字才出口,不少人便“噫”地惊呼出来,心头寻思:“此人怎地也入了丐帮?” “白快刀”人如其名,擅使一套快刀。 刀法虽精,人品却不怎么样。 众人一时交头接耳: “这姓白的不是块好货,丐帮好好的武林正道,怎地把他收了进来,还混成了灶主?” “你瞧他肩膀上绣着个‘总’字,我方才听迎客那小花子说,有这个字的便是总灶弟子,是韦帮主的亲信。” “丐帮上万弟子,谁不听帮主号令,难道还分远近亲疏吗?” “嘿嘿,他那个帮主,其实前面还要加上个‘代’字。丐帮项老帮主前些年陷入辽兵重围,不幸被害。这仇一日没报,他这帮主的位子便一日坐不正。” 一片嘈杂声中,忽见东面竹影摇曳,成百名丐帮弟子闯到了空地上,个个气喘吁吁。 领头的一个长方脸汉子四下一望, “咦”了一声,满脸迷惑不解。 韦九霄沉声道:“史灶主,你不守在堤上,到这儿来干什么?” 史灶主道:“魔头呢?被您老人家降伏了么?”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东面传来一声炸雷般的闷响。 响声过后,却是一阵隆隆之声。 这声音初时若有似无,片刻后便越来越响,似有大群马匹奔了过来。 千马堂沈堂主沉声道:“莫非咱们在这儿聚集,犯了官家的忌讳,招惹了他们来围剿?” 场上群豪,倒有不少人背着官司,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惊肉跳。 忽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道:“林大业没安好心,伙同花子们把咱们这些山贼大盗骗来,要来个一网打尽。” 众人望过去,见声音起处坐着一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正是金万两。 薛长行斥道:“姓金的,你胡说八道什么!林掌门、韦帮主何等样的英雄,岂能做这种事。接着喝你的酒去吧!” 金万两猛一抬头,道:“喝酒好哇,你端上来吧。” 四下一片嗤笑之声。众人只道这酒鬼敢说不敢认,却无人觉察到那声音却出自他脚下的一个洞里。 那洞正是方才盖恶虎所掘,黄若藏在里面,趁机出言挑拨。 说话间,隆隆之声又近了许多。 场中十几人沉不住气,纷纷鼓噪:“英他奶奶个雄的会,原来是鸿门宴。” “咱们今天,都得把命搭里面。” 过得片刻,不少老成持重之人也沉不住气,将兵刃攥在手上,左顾右盼。 一时间群情耸动,眼看便要酿成巨变。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韦九霄闪入人群,忽左忽右地转了几转。 他快如鬼魅,旁人着实瞧不出什么端倪,鼓噪者却尽数张口结舌,个个脸涨得通红。 方才韦九霄身影闪过之时,他们只觉得臂弯一麻,兵刃便欲脱手而出,忽又觉得一股热气从手肘上传来,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兵刃,才不致出丑。 韦九霄此举既震慑了鼓噪之人,又顾全了他们的脸面。 这些人个个心里想着:“我这三拳两脚的功夫和他一比,简直是提鞋都不配。方才和丐帮叫板,当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了。” 韦九霄朗声道:“各位客官,老少爷们,大家赏脸光临小店,老花子感激不尽。 咱们可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了,名声在外,哪能做店大欺客的事情?更没有请官军来砸自己铺子的道理。” 众人皆是一愣,心想这韦帮主身在草莽,说话倒个生意人一般。 又听他道:“就算我们店里这些大掌柜、二掌柜、掌勺的、跑堂的,自己不拿自己的贱命当回事儿,可咱们的祖宗牌位全都在这儿供着呢,官军一来,可就全毁啦!” 这番话浅显易懂。 大掌柜、二掌柜、掌勺的等,自然是指丐帮帮主、长老、灶主等人。 祖宗牌位,说的却是指青竹林中丐帮历代帮主长老们的墓塚。 群豪纷纷点头,均觉得他此言甚是有理。 千尺剑甘白凤纵身一跃,左脚踏在一支楠竹上,身子一弹。 竹如弓、人如箭,已立上了竹梢。 那竹尖随风飘来荡去,她却站得平稳无比。白衣飘飘,便似竹顶上抽出的一朵白花。 群豪心下叹服:“华山千年大派,果有过人之处。” 甘白凤手搭凉棚,向东眺望片刻,忽的一跃而下,人尚在空中,便高叫道: “湖水漫过来啦!” 第85章 孤舟独来 史灶主一跺脚,道:“糟糕,上了两个小王八羔子的当啦!” 韦九霄沉声道:“怎么回事?” 史灶主道:“方才有两个小花子,拿着您的令牌,把咱们调了过来。 唉,大堤多半被他们给鼓捣塌了!” 突然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逃啊,跑得慢了,就等着喂王八吧。” 群豪如潮水般向西面冲去。 空地边缘绿竹密植,只一条小路,上千人挤做一团,一时间谁也出不去,性子急的早已拳脚相见。 林大业大呼道:“大家快去高处!” 这一喝中气沛然,撕开一片喧杂的声音,一字字地送进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无暇多想,蜂拥着攀上肘子石旁的小丘。 眨眼间丘顶便挤满了人,后来者几无容身之地。 众人心下稍定,向东望去。 只见白雾起处,一堵水墙自天边升起,从南北两侧山峦间挤了过来。 所到之处,滚石折木,吞山平野,银戈雪影,遮天蔽日。 空地之上,桌倒椅翻。 一片狼藉中,一人露着小半截身子,正是武燕。 他扯着脖子,嘴巴大张,似是在声嘶力竭地呼救,无奈声音却被水声淹没。 方才一片慌乱中,却无人顾及到他尚被埋在土中。 有数人便要跑下坡去救人,可见水头已冲到近处,又缩了回去,心中皆想: “为了这老哥,把条小命搭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正危急间,一个年轻汉子冲出人群,大步奔到武燕身旁,将他拔出来,往肩上一扛,向回便奔。 众人不由得大声喝彩,竟将水声压了下去。 这人正是米入斗,他挨过水淹之苦,不忍武燕活活溺毙,冲过去将他救了出来。 他扛着武燕跑不多远,水头说到就到,一个大浪压下,将他吞了进去。 米入斗大半截身子没入水中,只觉水下自有一股巨力,似是两条怪蟒,缠住了他的双腿,把他往下拖去。 他奋尽浑身气力同水力相抗,也只能站定不动,再不能向前移动半步。 忽觉手臂一紧,似被什么东西缠住,接着一股力量将他往上拉去。 忙借力挣出水头,站上高处,将武燕放落地上。 抬头一看,眼前是个年轻的后生,眉眼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那后生伸出几根纤长的手指,在他臂上挑了挑,将一团若有似无的物事收入袖中。 米入斗喜道:“黄姑娘,原来是你!” 这后生正是黄若所扮,她随众人撤到小丘上,见米入斗情势危急,忙甩出“鬼难逃”相救。 黄若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嗔道: “你小声些,让你那师兄听到,我可就糟啦。” 米入斗道:“黄……嗯,你腿伤好了么?” 黄若跳了一跳,笑道:“有你帮着我活动血脉,当然好啦。” 米入斗知她是在取笑自己,脸一红。 武燕惊魂稍定,向米入斗道声“多谢”,便挤到林大业身前,拜倒在地,大声道: “林掌门,若非您老人家派人搭救,小的这条命就没啦。您大恩大德,永难忘记。” 黄若愤愤不平,道:“明明是你救了他,他不拜你,却去拜你师兄。 庙捡高的进,佛捡大的拜,这萝卜天生势利眼,哪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去拔他?” 她责备中带出几分关切之意,米入斗心中一暖,呵呵傻笑道:“值得。” 黄若白了他一眼,道:“值得什么,值得一碗萝卜汤么?” 向高处一望,见林大业目光犀利,正向自己望来。 她心想:“糟了,被识破啦!” 一颗心怦怦直跳,推着米入斗,道:“还不快回你师兄那!不然他又要来找我麻烦了。” —————— 大水一涌而至,白浪拍在石上,碎琼乱玉、声如金鼓。 只一霎那,水头便绕过了小丘,又汇在一处,东击而去,隆隆声渐渐低了下来。 场上千余双眼睛紧紧盯着水面,眼见大水一寸寸地漫上坡来,涨得却是越来越缓,终于停住不动了。 群豪逃却做水中鱼鳖的厄运,竟然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环顾四方,片刻前还是青葱一片。大水过后,却只余茫茫无际的水面,众人尽皆骇然。 忽听箫声清冷,随风飘来。 茫茫水雾中,朦朦胧胧地现出一叶扁舟。 盖恶虎满脸惊骇之色,磕磕巴巴地道:“箫……是那……那魔头!” 连跳三跳,往地上扎去,要挖洞躲避。 不料那小丘上只薄薄一层土,其下全是坚石。只听“嘭”的一声,头上撞起好大一个包。 薛长行道:“这天杀的魔头,堂堂正正打不过咱们,便使损招。要不是林掌门见机快,大伙儿今天可就糟啦!” 场上年轻之辈纷纷咒骂,一时间粗话横飞。 骂声中,那小舟近了许多。 舟头一个白衣男子,低头吹着萧,身影孑然。 正是李潇寒。 第86章 立槊为记 小舟无篙无桨,依着水流,慢慢飘近。 在离小丘不远的地方停下,围着“肘子石”缓缓打起了转。 林大业朗声道:“李兄,你此番前来,是要以一人之力,抗衡咱们这许多英雄吗?” 他话说得气派,暗地里心烦意乱: “这成千人大半武功泛泛,挤在一处,斗起来既帮不了什么忙,却又无处可避,倒成了累赘。” 李潇寒眼光逐个扫过众人,道:“巫峡派、分马堂、韦陀门……嗯,就连华山也来啦。” 他提到哪个门派的名号,哪个门派的人就不禁心中一寒,目光更不敢与他相接。 盖恶虎躲在众人身后,只恨爹娘不能把自己生得再矮一些。 李潇寒又道:“狗熊甚多,英雄甚少,今日之会,不如不来。少陪了。” 足底微微一撑,小舟缓缓向远处滑去。 众人见他突然要离去,先是松了口气,又不禁忧心忡忡: 若是任其离开,便如纵虎归山。 方才他口中报出名来的众多门派,难免被其一一找上门去,肆意报复。 一人喝道:“姓李的,老夫来领教你几招。”向水边奔去。 这人身形魁梧,颌下一把黑白相间的大胡须随风乱飞,正是韦陀门刘蓬风。 他一手执棍,一手执枪,疾奔中忽的双手一并,“嘡”的一声,枪棍接在一处。 两般长大兵器相接后,几有两丈长短,形似一柄极长的马槊。 他奔到水边,腾空跃起。 身形落处,长槊往水中一撑,旋即又起。 如此数次,跃临小舟之上。凌空抡起长槊,带出一扇寒光,向李潇寒当头劈去。 李潇寒道:“好兵刃!” 足底运力,身形如箭,向前射出丈余,滑入寒光之中。 刘蓬风只觉眼前一花,已被李潇寒拿住胸口“膻中”气海,两条胳膊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嘡啷”一声,长槊掉在舟上。 他一派掌门,武功原非泛泛,一套“少林韦陀拳”更是炉火纯青。若凭真实功夫相斗,至少能撑得数十招不败。 只是他长槊一劈之势何等威猛,料定李潇寒若不闪避、便需遮架。 哪知对头艺高人胆大,竟抢在槊尖劈到之前欺入内圈。自己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全被他抛在了身后。 刘蓬风措手不及,这才被轻易拿住。 李潇寒脚下运力,小舟缓缓滑近岸边。手臂一振,将刘蓬风一个硕大的身子挥了出去。 刘蓬风凌空一翻,双脚踏定地面。 哪知李潇寒这一掷蕴蓄了极大的后劲,他只觉迎面一股大力袭到,双膝一软,便要坐倒。 忽觉后心一热,一股至刚至阳的力道传了过来,将迎面大力尽数接下。 他双腿略一运力,已然站好。 见身边一个老僧,正是少林虚悲,一只手稳稳托在他的后心。 刘蓬风羞愧无地,当即拜倒:“多谢师叔祖相助,弟子给少林丢脸了。” 虚悲合十道:“胜败常事,又有什么了不起。” 李潇寒负手舟头,脚尖一挑,长槊扑棱棱地飞起来。槊柄朝下,直插水中。 槊尖在碧波里时隐时现。 李潇寒道:“咱们以水退为限,这二尺槊尖全露出来之前,你们英雄狗熊,不管什么高招,尽可以过来一试。 若有人能胜得我一招半式,李某认赌服输,要杀要剐,听凭吩咐。 可要是没人胜得过我,我倒要你们答应一事。” 林大业朗声道:“你要咱们答应何事?不妨说出来一听?” 李潇寒沉声道:“前仇旧怨,一笔勾销。 我自不会来找你们,你们也莫要来找我同蒹葭的麻烦。 哪一个若是违了,别怪李某心狠手辣!” 群豪中倒有大半同曲、李二人无仇无怨,心中均想: “你这大魔头重出江湖,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咱们已要烧高香的了,如何敢去自找麻烦?” 细想他这等提议,己方赢了固然可喜。就算输了,只要不再去招惹他,自可无虞。 左右是甩去一个心腹大患,当即纷纷叫好: “对,就是这样!” “大丈夫说到做到,你可不能反悔!” “老娘生俺的时候,也没给我多生个头出来,怎么敢去招惹你。” 赞成者越来越多。 少数同李、曲二人有深仇大恨,一心要寻仇者,眼见众议已成,自己势单力孤,万不是这魔头的对手,也说不出什么。 林大业向那槊尖凝望片刻,见水势虽不上涨,却也未见下落。料想一时三刻,槊尖难以全露。 他朗声道:“就怕你说过不算。前车之鉴,阁下的信誉吗,未必让人放心。” 前车之鉴,自是指十几年前,李潇寒甘愿自己被囚,换得曲蒹葭获释,近日却又破誓,遁逃而出。 李潇寒双眼一翻,道:“哼,你们师兄师弟所谋何事,当我忘了吗?” 林大业脸色大变,手一颤,按住剑柄。 李潇寒嘿嘿冷笑道:“那拓片可还在吗?” 林大业轻轻吁了一口长气,道:“便依着阁下所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举起手掌,同李潇寒遥击三下为誓。 第87章 少林方丈 李潇寒道:“你们承天二十八宿,是一起上呢,还是一个一个地来?” 说话的同时,脚下运力,小舟忽又向后滑去。 退出十几丈,舟尾顶在“肘子石”上,便停住不动。 林大业心想:“这魔头好不奸猾,舟子四面环水,就算一起上,又如何施展?” 向四下一拱手,道:“咱们这里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英雄,倚多欺少却让人笑话了。就一个个领教阁下高艺。” 李潇寒仰面朝天,鼻孔出气,轻轻“嗯”了一声,一脸倨傲之色。 虚悲左掌当胸一立,向李潇寒遥施一礼,道:“老衲少林虚悲,领教施主高招。” 林大业心下一喜,他深知少林武功天下首屈一指,虚悲身为方丈,必有过人的本事。纵然胜不得李潇寒,也可耗去其大半精力。 也有人想:“刘蓬风在这魔头手上,一合没走便败下阵来。少林功夫大丢脸面,这老和尚迫不及待地要找回场子。” 成千双眼睛皆聚集在虚悲身上,均想看看他施展怎样的轻功,越过这宽阔水面。 却见他脱下一双僧鞋,赤脚走入水里。 水慢慢没过脚面,没过小腿,没过胸膛。 接着整个身子没入水中。 水面上没惊起一丝涟漪,也没浮上一个气泡。 众人目瞪口呆,心想:“这老和尚捣什么鬼呀,这是要和那魔头比扎猛子吗?” 忽地有人向西面一指,道:“快瞧,那边有艘船开来啦!” 场上之人纷纷转头,见一艘大船行了过来,张着三蓬青布大帆,离众人立足的小丘只里许远近。 方才众人目光所注,皆在东面。竟没人留意到西面无声无息地行过条船来。 林大业心下一凛,见耿长老正在身边,拱手问道:“这船上,是贵帮的援兵吗?” 耿长老嘿嘿一笑,道:“只怕是这魔头的卒子。” 旁边又一老丐道:“也说不定是三江帮之类的宵小来趁人之危!” 林大业认得这人姓杨名大海,生得白白胖胖,一副土财主的模样,却是丐帮中的长老。 林大业道:“两位长老说得极是。这当口驾船前来,怕是居心叵测。” 耿长老道:“老花子瞧瞧去。” 唤过史灶主,领着百余丐帮弟子,在西面岸边戒备。 纷扰稍定,众人又回过头来,向东望去。见虚悲在肘子石旁缓缓露出了头,接着又露出腰。 再一纵身,最后湿淋淋地站在石上。 不少人见他如此狼狈,心想:“这和尚多半名实不符,少林今日这大跟头是栽定了。” 林大业等眼光老辣之人却皆暗暗赞叹这老僧见识不凡。 若是自水面踏物而来,虽则免却了这般狼狈之象,但身体凌空、无处借力之时,易被李潇寒偷而袭之。 而水中浑浊不堪,不能视物,便是有心偷袭也无从下手,自水下潜行实乃稳妥之策。 但水中暗流激涌,同陆上大不相同,寻常武人便站在水底都难。 如此不偏不斜,潜行十几丈而无需换气,可见其武功、内力,实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虚悲立于石上,竖掌施礼,道:“李施主,请进招罢。” 李潇寒道:“有僭了!”一跃丈余,右掌凌空一挥,击向虚悲左肩。 虚悲右掌立于胸前,左拳虚虚地迎了上去,正是罗汉拳的起手式“参禅礼佛”。 罗汉拳乃少林基础武功。 便如学武之人开蒙时,都要先练十段锦、五禽纵一般,少林弟子拜师后,第一套要学的便是这罗汉拳。 众人见虚悲身为方丈,竟以此粗浅招式迎敌,心下皆是一奇。 哪知他才一抬手,水面便为他拳上力道所激,白浪大起,一圈圈地散了出去。 众人才知这老僧功力之深,实已登峰造极。 二人尚隔着丈余,李潇寒身当拳风,顿觉气窒。 他心中一凛:“我在承天观中虚耗光阴年,武功荒废了不少。这次冒失前来,可太小觑天下英雄了。” 不敢硬接,旋身化解来劲,衣袂一飘,落在石上。 明眼人皆瞧出这一招乃是虚悲占了先,登时一声大采。 黄若手心里捏了把汗,心想:“李大侠要是输了可怎么办?这些家伙定然饶不了他!我又只会调皮捣乱,半边忙也帮不上。” 虚悲左腿一迈,又一拳击来,正是罗汉拳的第二式马步冲拳。 李潇寒敌忾之心大起,不闪不避,也一拳迎上,却是太祖长拳中的“当头炮”。 他心高气傲,不愿凭借招式之利,因此也使这套入门拳法来搏对方的入门拳法。 如此硬碰硬的蛮打,力强者胜,丝毫没有弄虚取巧的余地。 二人拳力相冲,李潇寒急退一步,踩在巨石边缘,脚尖一旋,顺势化解了虚悲拳上巨力。 只听“喀啦”一声轻响,脚下大石却迸裂了一小块下来。他心中一动,登时生出了个法子。 相斗二人凝立片刻,忽又同时出招。 虚悲打的仍是罗汉拳,李潇寒依旧以太祖长拳应之。 拳拳相交,巨响连连。 李潇寒脚下高探马、倒骑龙、悬脚虚……,不断在大石之上游走,引得虚悲亦步亦趋。 只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已斗了百余招,将罗汉十八手同太祖长拳中的招式,用了也不知多少遍。 不少人心想:“这般打法,莫说是只露出个槊尖,便是大水全退,也难分出输赢。” 林大业见那槊尖一点点、一点点地露出水面,自然是要多着急,便有多着急了。 丘上众人瞧得了然无趣,便又扭头朝西面的大船望去。 见那船首劈开碧波,已然驶近岸边,在四五丈外停了下来。 第88章 不速之客 大船甲板上忽的站出两个黑黝黝的汉子,四条胳膊抬起一只大铁锚,口中喊着: “落锚,小心啦!”抛落下来。 史灶主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早憋了一肚子火,心想: “若教你这锚落下来,老子跟它姓‘喵’。” 踏水疾奔几步,骤然一跃。 右手短枪在船舷上一戳,穿了个窟窿。 单脚勾住窟窿,手臂一舒,双枪间的铁链恰好将锚爪兜住。 双手是一崩,那百余斤的大锚呼的一声,又飞了起来,带着劲风砸向甲板。 船上两个水手齐声大叫,抱头鼠窜。 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动,船板也不知被砸穿了多少层。 史灶主一踢船舷,冷笑着翻身落下。 还未奔回,忽觉劲风猛恶。那铁锚自头顶斜飞而下。 嘭的一声,砸在水浅处,直没泥沙中,杯口粗的锚链崩得笔直。 众人惊呼声中,锚链一沉,两个女子脚步轻盈,踏绳行了下来。 前一女十七八岁年纪,秀美天然,容颜略显憔悴。 身后一个美妇,肌肤如雪,妩媚嫣然。 双姝并现,各有各的风致,场中许多人的眼睛竟不知该去看谁才好。 林大业快步迎上前去,向前一女道:“师妹,不是让你在长兴镇里养病吗,怎么来啦?” 这女子正是上官屏,她道:“是姚姐姐送我来的。” 手向那美妇一引,接着目光一扫,望见米入斗,面露喜色,道: “师兄,你还好吧!” 林大业冷冷道:“他能有什么不好,又是陪着那小妖女耍,又是在瓷器店打短工,好得很、自在得很!” 米入斗自见了林大业,早将这月余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 上官屏却似没听见林大业的话一般,只顾笑盈盈地望着米入斗。 米入斗那日自承天观出走,一个多月没半点音讯传回,她如何能不耽心?日日茶饭不思。而后又随林大业赴会,一路车马劳累。人还没到,便又病倒了。 林大业只好将她留在长兴县城养病,又请了个老妈子来照顾。 这日上官屏才用了午饭,忽听得隆隆水声。 出城一瞧,但见四下里大水环绕,白茫茫的一片。那县城地势颇高,倒没被淹。 上官屏挂念林大业等人,却不会水,寸步难行。 正没计较,远远望见一艘大船行了过来。 急忙招手相唤,得知这船正要逆着大水,驶往青竹林。 上得船来,见船上四个客人,一女三男。 上官屏性子腼腆,便只同那女子见了礼,才知她是姚非我,也要去青竹林。 不多久驶近太湖畔。小丘上群豪鼓噪,二女听得清楚,寻了过去。 上官屏将经过寥寥数语带过。 林大业同姚非我见礼,谢道:“姚女侠古道热肠,林某感激不尽。” 姚非我眉眼含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小妹也正是来找这人的。”抬手向李潇寒一指。 林大业心中一动:“素闻她有个极厉害的大仇家,难道就是这姓李的?瞧她方才掷铁锚的那一手,功力不在我之下。今日之事,要是她能帮忙,赢面便多了几分。” 姚非我转身向船上道:“咱们到啦,你们三个搭船的,还不下来吗?” 声音方落,船弦后忽的露出三个脑袋,向下望了望。 接着三人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着缆绳,向下溜去。 三人一串,犹如糖葫芦。 耿长老叹了口气,递过一只手来,道:“别丢人现眼啦,老花子帮你们一下。” 哪知三人一望见他,便似耗子见了猫一般,哧溜溜地又爬了回去,更比下来时麻利了许多。 史灶主奇道:“汴京三霸,怎地还不下来帮忙?” 三人躲在船舷后,齐声道:“就是不下来!”却再不肯露头。 耿长老道:“三个窝囊废,让那魔头吓破了胆,帮得上什么忙?由他们去吧。” 大声吩咐那船老大开船。 史灶主道:“兄弟,毁了你的船,我赔给你。” 从怀中掏出铜板,一个个地在手掌上排开,一副穷酸样子。 船老大心想:“你这几个铜板,哪够我修船的。再说,你们这伙儿凶神恶煞,不要我的命,我回去便要拜湘妃娘娘啦。”哪里敢要。 林大业道:“船家,多谢你冒着水头前来,拿去修船吧。” 手一挥,“嘡啷”一声,一锭大银落在船上。 许多人瞧了,心想:“林掌门出手阔绰,可比花子们强多啦。” 忽听东面“嘭”的一声巨响,便似平地里打了个炸雷,震得人人耳鼓生痛。 众人纷纷望过去,只见肘子石上腾起丈许高的土雾。 李潇寒独立石上。 虚悲却凭空消失了。 第89章 别有所图 武燕揉揉眼睛,心想:“怎么一个没留意,那老和尚便不见啦,难不成是被这魔头一巴掌打成灰啦?” 林大业等眼光锐利者却皆瞧见土雾中黄影一闪,虚悲当是陷入了石中。 原来李潇寒方才脚下运力略重,踏碎一小块石头,心中忽的生出个计较。 他将虚悲拳力接下,潜运神通,将这浑厚无匹的力道尽数传到石上。 二人斗了数百招,他不断在石上游走,便如虚悲一拳一拳地遍击巨石一般。 虚悲内功已臻化境,力道刚猛却不着痕迹,又经李潇寒以虚柔内力夹裹,因此石中脉络虽被震得酥脆不堪,外面寸许厚的一层却丝毫不损。 虚悲不知石中玄机,方才进拳之时,脚下运力稍大,踏碎石壳。 巨石向内一塌,将他陷了进去。他身在石中,暗料此次断然无幸。 高手过招,输赢只在瞬间,莫要说足下踩空,便是立足稍偏,已是致命之失。如此良机,对手岂有放过之理? 他下坠数尺,踏到实处,却未见李潇寒趁机出招。 虚悲足尖轻轻一点,跃了上来。 他不敢停留石上,瞥见七八尺外一根竹梢微微露出水面,身子一飘,已站了上去。 落脚之轻,有如蜻蜓。 场中之人大半不知他已输了一招,见了这手上乘轻功,纷纷喝彩。 巨石“咔喇喇”地好一阵响动,化作块块碎片塌落水中。 李潇寒跃落小舟之上,道: “大和尚拳力无双,烂石头腐朽不堪,咱们再来打过!” 虚悲道:“施主手下留情,老衲既感且佩。 场下高手目光如炬,谁胜谁负,早已昭然。” 僧衣飘动,踏着几处露出水面的竹端,轻飘飘地奔了回去。 身形虽不似李潇寒般凌厉矫捷,却凝稳无比,便似行在平地一般,丝毫不见纵跃之态。 林大业向姚非我一拱手,道: “姚女侠,这魔头用诡计水淹青竹林,把大家困在小丘上,同咱们赌赛。 若在那槊尖全露出来之前,咱们无人能胜得过他,便不可再同他计较往事。” 手指之处,那槊尖已露出小半。 姚非我道:“我也正要同他赌一场。” 行到岸边,素手轻挥,六只红艳艳的小球先后飞出。 群豪心中一奇:“这是什么暗器,却又怎地不往那魔头身上招呼?” 有了郑三娘绕飞的飞刀在先,那小球射向半空,群豪倒也不怎么惊奇。 六枚小球飞到中途,唰唰几声,迎风一展,化作六幅大红绸,如伞盖般平平铺在空中。 姚非我凌空而起,左脚踏上第一幅红绸,那红绸猛地一沉,缓缓飘落水面。 她却向上纵了几尺,又落到第二幅红绸上,如此接连跃过四幅红绸,身子越腾越高。 衣裙飘动,有如仙子下凡,在流霞间穿梭。 群豪呆呆看着,竟忘了喝彩。 姚非我踏上最远一幅红绸,离水面已三丈高矮,忽的身子一翻,斜飞而下,一掌轻轻抹向李潇寒头顶。 李潇寒倏忽一飘,无声无息地退到舟尾。 姚非我已立稳舟头,含笑道:‘李大哥果然名不虚传。” 骤然欺上前去,说了一句什么。 她声音甚低,林大业立在岸边,运功凝听,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李潇寒浑身一颤,问道:“她在哪儿?” 姚非我笑道:“你先胜过小妹,我自会说给你听。” 李潇寒冷冷道:“我若输了呢?姓李的就这一颗人头,可不能许两回。” 姚非我眼中寒光一迸,道:“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这几句话二人未再压低声音,林大业听得清楚,心想: “原来李潇寒不是这女子的仇人。 她今日前来,是要同这魔头比武赌胜负,让他去帮自己报仇。 唉,我可猜得太错了。” 又转念一想:“论武功,场上比这女子强的寥寥无几。 不管她所图是什么,只要能消耗这魔头几成功力,也是好的。” 李、姚二人,一个舟头、一个舟尾,旁若无人般地接着说话。 姚非我道:“我要你杀的那人,武功极高,轻功更是天下无双。 恐怕也只有你,或能同他一较高下。” 李潇寒道:“轻功当得起‘天下无双’四字,定是辽国的萧猴子。 你连他都打不过,又怎能胜得了我?” 姚非我笑道:“小妹心里自有计较。” 李潇寒冷笑道:“可我若输了给你,今日自身难保,还谈什么帮你杀人!” 姚非我压低了声音:“小妹心里也有计较。” 转过身来,向着小丘上众人高声说道: “小妹若侥幸胜得了李大哥一招半式,还要向这里的各路英雄求个情,请你们宽限些时日,让他帮我杀了那人。” 林大业朗声道:“姚女侠,此人行奸使诈,反复无常,非我辈正人君子,所言绝不可轻信。” 他打定了静观其变的主意,既不明言答应,又不拒绝。 姚非我笑道:“他不是正人,我也自非君子,我们小人同女子,便行奸使诈、反复无常地打一场。” 忽听岸边一人高叫:“姚姐姐,李大侠是好人,你们不要打。”嗓音娇嫩,正是黄若。 她情急之下,忘了假扮声调。 场中不少人心头一惊:“哎呦,这人女扮男装,显然来路不正,难道是曲蒹葭?” 也有些粗豪之辈想着:“这小丫头怎地替那魔头说话?”气势汹汹地冲上去质问。 林大业朗声道:“小辈无知妄言,为害不大,且由她去吧。” 畏惧者听他如此一说,情知这女子并非曲蒹葭,心中稍安。 而要跑过来责难的人,碍着他的面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黄若心想:“这坏家伙每次一见我,便要打要杀。 这次却出言帮我解围,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李潇寒微微一怔,向黄若望了一眼,似是在说: “你这丫头怎么也跑来啦?” 他回头冷冷望向姚非我,问道:“她在哪?” 姚非我笑道:“你先赢了我再问。” 接着丹唇轻启,婉转唱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曲韵低抑、歌声凄楚,正是苏东坡悼念亡妻的词。 群豪皆觉得奇怪:“这当口她怎么忽的唱起来了?” 却不知她唱词中的悱恻情思,正合上李潇寒的心境,直听得他心事茫茫,丧魂落魄。 袅袅唱音中,一道白绫忽的从姚非我右袖窜出,直扑李潇寒面门。 第90章 输赢自知 白绫闪到,李潇寒骤然回过神来,斜身一飘,白绫自耳边将将擦过。 他冷冷道:“这就是你心里的计较吗?” 姚非我嫣然一笑,身子一旋,手中白绫圆转如意,漫天席卷,向李潇寒头顶虚虚幻幻地击落。 李潇寒二指轻轻拨开白绫,一扬臂,竹箫就手,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姚非我和着箫声,续向下唱:“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手上招式不停,连绵而出。 她唱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时,白绫一甩,拦腰劈向李潇寒。 这白绫本极柔软灵动,但在她真气满注下,竟绷得笔直,有如一柄关刀,破空之声亦如关刀般沉厚。 不少人惊呼:“这不是太原铁刀王老英雄的‘祁连十三刀’吗?” 这路刀法威猛无比,用者多为天生神力之人。不少方家见姚非我柳弱花娇,竟将这轻如无物的白绫当做沉猛的大刀来用,心下赞叹不已。 李潇寒箫尾一扬,伴着一声长音合上姚非我的节拍,一股细细的真气自萧管激射而出。 “嗤”的一声,白绫被截为两截。 姚非我俯身一抄,将断开的白绫握在另一手。 口中唱着“尘满面,鬓如霜”,双手白绫忽的直刺而出。 绫梢疾颤,犹如剑尖。 场上三名巫峡派弟子齐声惊呼:“这是咱们的剑招,她怎么会用?” 李潇寒左手独按萧孔,右手微抬,在白绫上一掠。“咚”的一声,两道白绫似木杆般直挺挺地反激过来,砸向姚非我。 姚非我手腕一抖,白绫柔如灵蛇,自她头顶绕过。 口中唱声不歇,已到了下半阙:“夜来幽梦忽还乡……” 两截白绫忽又甩了过来,点向李潇寒面部“印堂”、颈下“天突”二穴。 丐帮一弟子向着那白白胖胖的老丐叫道:“杨长老,这不是您铁袖取穴的打法么?” 杨大海揉着眼,道:“哈,是吗?老花子这套功夫,荒废多时啦!” 姚非我口中唱着“小轩窗、正梳妆……” 一句之间,白绫在她手中盘旋飞舞,忽而为剑,忽而为刀,眨眼间就换了几套功夫。 群豪见了她武功之博,皆自叹弗如。 米入斗心想:“无怪黄姑娘身负各门各派的武功,原来是博学的师父教出了个多艺的徒弟。她会我们九华派的功夫,倒也不足为奇。” 但无论姚非我如何变招,李潇寒凝立舟尾,旁若无人地吹着萧。偶尔还得一招,便有雷霆万钧之势,迫得姚非我纵跃躲闪。 音乐乃依着天地中蕴含的自然节拍而成,晚风晨露,春华秋霜皆暗含乐理。 二人将武功招式融在音乐之中,场上众人瞧得赏心悦目,同前番那场沉闷的打斗截然不同。 转眼间,姚非我已唱到最后一句“料得年年肠断处……” 白绫忽的一旋,缠住竹萧。 她贝齿微启,缓缓吐出最后一句“明月夜,短松冈” 腰一甩,两截白绫便似一对长臂,将竹箫往怀中夺来。 李潇寒人随萧后,疾冲而前,萧尾一摆,点向姚非我胸前膻中穴。 姚非我口中和着“冈”字的余韵,身子一缩,竟将颈下“天突穴”迎了上去。 膻中、天突皆是要穴。若膻中气海被对手击中,则真气不畅,手足经脉无不受制于人,便只好认输。 可天突穴在咽喉之下,最是柔软不过,要是被重手打中,就不止于输赢之判,而是生死之分。 众人见姚非我竟舍生而求死,皆惊呼一声,猜不透她的心思。 李潇寒这一招将触未触之际,肘弯忽的一沉,竹箫凝而不进。 姚非我倏地飞起一腿,柔软如带,脚尖反勾,已踢在他颈后大椎穴上。 李潇寒向前一倾,萧尾却正撞在姚非我肋下,接着身形一闪,跃回舟尾。 便在同时,姚飞我平平地飞出,向水中落去。 她手中白绫一抖,搭在船头,才借力跃回船上。 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姚非我手捂伤处,黯然道:“李大哥神技,小妹领教了。” 李潇寒只点点头,却未说话。 这一下奇变陡生,场中众人,便是武功最粗浅的,也能看出李潇寒已占得先机,姚非我身前门户大开,万难挡得下他快如雷霆的一击。 哪知他竟突然相让,接着却又一招制敌,许多人莫名其妙,只道他是在炫耀武技。 林大业等耳音敏锐者,方才听得李潇寒屡次开口,向姚非我询问一人的下落,已猜到他是因有求于姚非我,不愿取她性命。哪知姚非我得寸进尺,趁机相攻,他被逼无奈,才下重手制敌。 却不知这一切全在姚非我算计之中。 她那天独自追逐雷云五箭而去,五人联手,她便难以抵挡,只得逃去。 想到自己尚不是仇人这些爪牙的对手,如何谈得上去找他报仇?心头不由得一片茫然。 听到青竹林英雄会的消息,姚非我恰在附近,左右无事,便循水路行了过来。 到得附近,正遇大水冲来,索性逼着船老大,一直将船行过来。路上又先后遇到汴京三霸、上官屏等搭顺风船。 离得尚远,便听得箫声凄楚,冷冷传来。又见李潇寒形单影只,她心中一动:”韵由心声,莫非他是在寻曲蒹葭?” 忽的生出个念头,要借助这武功绝顶的大魔头之力,帮自己报仇。 飞身跃上小舟,低声向李潇寒说的那句话是:“我知道她在哪。” 这本是一句试探,李潇寒开口追问,她便知自己所猜不错,要以曲蒹葭的下落为饵,令李潇寒同自己赌斗,好教他去帮自己报仇。 她多年来苦心孤诣,只为手刃仇人。至于事后李潇寒若是得知被骗,如何追究,她却也不放在心上。 她相斗之际,以天突要穴迎向竹箫,赌的便是李潇寒要向自己打探心上人的下落,不会痛下杀手。 李潇寒仓促收招,将全力一击在瞬间硬生生地止住。纵然他武功绝顶,真气流转必有罅隙,才为姚非我一踢而中。 她这一脚只用了三成的力道,反踢李潇寒后颈,令他身子前跌,却将肋下要害送到了对方箫管之上。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各中一招。虽是刹那间事,却也有先后之分。 李潇寒中招在前,手臂使不出什么力道,竹萧虽戳中姚非我要害,却绵软无力,直入小儿嬉戏一般。其后她飞跌而出,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小舟同群豪相距既远,姚非我手段又高明之极,而众人心中皆存了“李潇寒武功远过于姚非我”的先入为主之见,因此以林大业、虚悲等人眼光之利,也难窥破其中端倪,只道是李潇寒败中求胜而已。 李潇寒又岂会不知,心想:“好一个‘输赢你我心知’。” 他点头不语,自是答应帮姚非我报仇之意。 第91章 道高一尺 姚飞我踏着竹梢回到岸边,身法不复去时那般轻盈。 最后一纵,竟踏断竹枝,险些落入水中。 黄若不知她是在装样子,疾奔过去,探手一拉,姚非我借力纵上岸来。 黄若问道:“姚姐姐,你伤到了吗?” 姚非我不忍骗她,冷冷一瞪,快步向西首人少的地方行去。 众人只道她要敷药疗伤,顾及男女之防,纷纷向东挤去,让出好大一片空地来。 这场大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小丘上已宽敞了不少。 槊尖早露出了大半,只五六寸尚浸在水中,只怕过不得多久便要全露。 林大业纵到水中一根尖竹上,向李潇寒摇摇一拱手,道:“林某在此领教高招。” 李潇寒白袍微摆,一闪便到。 林大业知他出手如电,若待看清招式,便失了先机。长剑当胸疾刺,正是承天剑法中的一招“穿云刺月”。 李潇寒以箫代剑,竟也使了一招“穿云刺月”。 他十几年前曾同承天群道一场大斗,因此对这套剑法颇为熟悉。这招后发先至,右脚抢先立在林大业左足将要踏落之处。 林大业若要硬欺进去,同他近身相搏,长剑上的招式便难以施展。当即飘身一退,忽的一剑疾甩,“织女引针”,斜挑李潇寒面门。 李潇寒却也使一招“织女引针”,又抢先占住了林大业将要踏落的竹尖。林大业这招便又使不下去。 若在平地,他脚下自可略加变通,但在水面上,数丈方圆之内,除了区区十几支尖竹,全无它处可以落足。 林大业一退丈余,道:“照猫画虎,羞也不羞!” 李潇寒道:“只许你师兄学李某的武功,不准李某学他的武功,岂有这样的道理!” 林大业脸色微变,手臂一递,一招“晨钟暮鼓”直撞过来。 李潇寒同样一招“晨钟暮鼓”,去抢他的落脚处。 林大业手腕一沉,忽地变作九华剑法,长剑往李潇寒腿上斩去。 李潇寒应变奇快,脚尖在水面一点,身形已收了回来。 林大业剑尖微微一颤,却又化作承天剑法的“气冲天关”。 他变招极快,李潇寒若如方才一般模仿相戏,难免又中圈套,当即竹箫平击。 林大业气息为之一滞,收剑护在身前,却是九华剑法的一式守招“列峰如屏”。 九华剑法灵动,承天剑法雄浑。林大业将两路剑法糅捏到一处,如榫卯相扣,严丝合缝。 或十几招承天剑法中掺入一招九华剑招,便如浩浩荡荡的江水中忽的跃出一尾鲤鱼。 或一路九华剑法中穿插数招承天剑法,便似黄莺婉转的啼声里间杂着一两声晚钟。 场中使剑的名家,无不暗自佩服。 白锐同甘白凤对望一眼,心下叹服:“他能将这两路截然不同的剑法使得如此流畅自如,真是难能可贵。” 忽又想到:“我华山派也有六路剑法,或凝重、或轻灵、或雄奇、或飘逸。 可数百年来,派中无一人能习全这六路剑法,凝重者不善于轻灵,雄奇者更失之于飘逸。 传到我们师兄弟六人手中,更是每人只能习得一路剑法。”不禁好一阵嗟叹。 林大业剑法亦愈使愈快,剑尖带出一道道寒光,便似数条游龙,护住浑身上下。李潇寒出招更是奇快无比。 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击打之声不绝于耳,渐渐连成一声“叮”的长音。 水面竹叶受二人相斗时的劲风鼓荡,渐飞渐高,但见千千万万根竹叶在空中乱舞,渐渐聚成一圈,便似一席淡青色的帷幕,将二人笼在其中。 二人身影在竹叶间飞舞,剑去箫来,无一招不是妙至毫巅之作。 场中高手看得心醉神驰,不由得全向岸边挤去。 黄若自是盼李潇寒得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双脚踩在水里,挤到了最前边。 忽听箫剑相击声一歇,林大业冲开竹叶,如飞鸟般远掠而去,显然输了一招。 李潇寒双臂一展,冲天而起,向林大业扑下。 身后带起千万根竹叶,直如青鸾临水。 林大业身子忽的一折,一剑疾刺黄若前胸。 黄若蓦地里惊觉,剑尖已到身前,却哪里躲闪得开?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齐声惊呼,虚悲、刘蓬风等人微微皱眉。 米入斗大吃一惊,叫道:“师兄!”他功夫低微,虽相距不远,又如何来得及救? 李潇寒身子横过林大业头顶,手臂一探,竹箫向他剑上压去,要帮黄若挡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击。 林大业忽一回臂,剑首在李潇寒腰间一撞,随即一旋腕,青光一闪,向他咽喉疾刺。 李潇寒被他剑首撞中,半身酸麻,仓促间身子一旋,避过要害,剑尖嗤的一响,刺入右肩。 他手中竹箫一转,平压剑面。内力到处,当的一响,长剑立断。 黄若死里逃生,一颗心砰砰乱跳,脸上毫无血色,脑中迷迷糊糊地想到: “他又救了我一次。他这次救我,更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他为什么救我?” 众人这才知道,林大业一剑袭向黄若,所用乃是围魏救赵之计。 群豪早听得黄若说“李大侠是好人”,料到她同李潇寒乃是一路,因此于李潇寒会相救于她,倒也不如何惊讶。 又有不少人猜透了林大业的心思:“他方才开口替这丫头解围,原来是要留着她,当做对付李潇寒的棋子。” 林大业得以一剑制敌,所凭全是使诈,胜得却不如何光采,本是有失身份之事。 只是李潇寒十几年前行事狠辣,杀人如麻,场中之人岂能忘记? 心中皆想:“对付这等大恶之人,可不能空讲什么光明正大。”不少人还喝采出来。 第92章 魔高一丈 李潇寒怒道:“胜负未分!”疾扑过来。 林大业情知他受伤之余,反击势必凌厉无比,将手中断剑向他一抛,稍稍阻住他扑击之势,右掌一招“紫瀑三叠”,当胸拍来。 紫瀑三叠乃是承天观三清掌法中的得意之作。 龙虎山中有峰地势如阶,水流自上而落,三聚三泄,故名为三叠泉瀑,又分曰为紫胭瀑、紫芸瀑、紫英瀑。 观中先辈高人望流水之形而悟出一招,掌势三收三放。每一收放,掌中新旧力道相合,掌力便增大一倍。 林大业一掌直进,李潇寒左手一勾,要将他掌力引偏。 林大业不待他勾实,右掌微缩,接着又疾拍而前,正是此招的第二重“紫芸飞流”,掌缘破空有声,力道大增。 李潇寒左手双指如勾,忽向林大业双眼挖来。这一招不必点实,便以他指上真气,也能毁去对手双目。 林大业闪身一避,第二重掌力便落了空。微一缩臂,又将第三重掌力“紫英生烟”送了过来。 李潇寒大叫一声“好”,仰身一滑,如水送浮萍,竟从林大业掌下直溜了过去。 林大业左臂回扫,掌影飘飘,接连拍出十二下,却是一招“排衙连屏”。 龙虎山中有十数座山峰横亘数里,名为排衙峰。 此招乃是依着山势而创的一招快掌。十二掌并为一招,似排衙峰一般密不可分,连绵不绝。 李潇寒右手虚悬,只以一臂遮架。 林大业十二掌用完,竟丝毫占不到便宜,暗暗心惊: “他连场巨斗之余,又被我以诈招伤了一臂。我若仍胜不过,天下英雄面前如何交代!” 忽见李潇寒脸上红光大盛,左掌缓缓一推,去势虽不甚快,却带起飕飕劲风。 林大业早知此人内功浑厚,远过于己。瞧他神色,定是要凭着这一招力挽狂澜,掌力之大,不言而喻。 他不敢单手遮架,双掌齐出,抵了上去。 忽觉肋下一麻,却被李潇寒右手抓住了 “章京穴”。林大业双掌才到中途,便软软垂了下来。 李潇寒右肩受伤不轻,心生一计,对敌之时全然不用右臂,偶尔牵扯到伤处,颊边肌肉便是一牵,似是极力掩饰痛楚。 他深知林大业也是心机深重之人,若太过夸张,难免被他识破,故此这神色一闪便逝。 数招一过,林大业已深信他右臂已废。否则以其武功之高,又岂能轻易被对手抓住穴道? 李潇寒单手拎着林大业,见那槊尖尚有寸许没在水中,冷笑道:“谁还要一试,便放马过来。” 他伤处血流不止,半边衣衫红透,半边却如雪一般洁白,当风凭水,说不出的诡异。 清汉、清赣等承天群道齐齐奔了过来,米入斗、上官屏皆踏入水中,焦急之状见于颜色。 但众人投鼠忌器,皆不敢轻举妄动。 李潇寒手臂一振,似是想将林大业抛回岸上。忽又一缩手,冷冷道: “留着你这身功夫干什么!”左掌提起,向林大业丹田拍去。 林大业手足受制,头脑却清楚,情知他这一掌下去,自己自幼苦修而来的功力便烟消云散。 胸中抱负、毕生志向,也全都成了镜花水月,不由得万念俱灰。 米入斗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忽觉肩头一沉,一人自他肩上踏过,抬头一瞧,但见一团朦朦胧胧的灰影从头顶扑了过去,正是丐帮韦九霄。 人未到,掌先递,向李潇寒当胸一击。 李潇寒右臂挥起,将林大业身子迎上。 韦九霄早料到这招,手肘一沉,向他小腹拍来,另一手忽的一探,抵在林大业背上。 林大业只觉一股浑厚的内力传来,涌进各处经脉,瞬间便将被制住的穴道冲开。 他手起一掌,向李潇寒头顶拍去。 李潇寒右手劲力疾吐,将他平抛出去。林大业脊背才一沾水面,便是一弹,轻轻立在一只尖竹上。 武燕颇不识趣,见他又露了一手功夫,大声叫好。 这采声倒似挖苦一般,林大业只觉无地自容,面如死灰。 承天群道纷纷跃过来,或立在竹尖,或站在水中,执剑相护。 清汉劝道:“掌门,胜败常事,你别灰心。” 白锐道:“正是。林兄知难而上,同这魔头苦斗百余招,更伤得他一臂,已是难得之至。试问天下英雄,又有几人能做到?” 林大业身为两派掌门,原本威名赫赫。但场中之人见他输得狼狈,或多或少,皆存了轻视之心。 听得华山白三侠这么说,忽又扪心自问:“若换做我,能在这魔头手下走上几合呢?”如此一想,又对林大业重生钦佩。 韦九霄见林大业脱险,转身一掌向李潇寒劈去。 招式质朴,如巨斧劈石,劲力却浑厚无匹。 掌风掠过水面,犁出一道深沟。 李潇寒挥掌相迎。他受伤之余,气力不济,双掌一触,便觉胸口气血翻涌,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他身当韦九霄掌力,脚下稍重,“咔”的一声,踩断竹枝,向水中落去。 忽觉什么物事在脚掌下一托,旋即纵身而起,稳立另一根竹上。 向水中一瞥,见黄影一闪便逝,似是一尾大鱼。 他心思机敏,已知是谁在水下相助。 韦九霄占得上风,那肯让李潇寒有喘息之机,喝一声:“小心了!” 双掌齐推,掌上力道,如山倾海泻般势不可挡。 李潇寒情知抵挡不住,可水面上避无可避,只得双掌一缩,护住胸前要害。 眼前忽的蓝影一闪,黄若飞身扑到,双臂一架,竟欲代他接下这掌。 李潇寒暗骂:“不知死活的小丫头!”要将她挥开,却哪还来得及! 米入斗大惊失色,大叫道:“黄姑娘!” 却见韦九霄身子一斜,手掌一偏,从黄若身畔掠了过去。 饶是如此,黄若为他掌力波及,一声不吭,仰面飞了出去。 群豪见状,皆道韦九霄不欲取黄若性命,是以将掌力偏向一边,心下暗赞: “丐帮帮主是何等样人,哪会同小丫头一般见识。” 却不知他这一掌凝聚了毕生功力,中途要想变向、撤招,皆非人力所能及。 方才他一招出到中途,脚下竹端忽的一飘,身子随之向旁一斜,手掌便偏了出去。 他情知水中藏了对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起手便是一掌,向水面拍去,激起一片两三丈高的水幕。 李潇寒借着水幕遮掩,探臂接下黄若,身子一掠,已回到了小舟之上。 挥掌虚拍水面,小舟缓缓向东行去。 林大业见那槊尖尚未全露,喝道:“这姓李的言而无信,人人得而诛之。” 话音方落,只见露出水面的竹梢纷纷断折,数丈内毫竟无立足之处。 接着那小舟带出两道白浪,去得甚快,似有一条大鱼在水下牵引一般,眨眼间便离得远了。 岸上众人大多不习水性,习水性的武功却又不堪李潇寒一击,只得徒呼奈何。 一片叹息之声中,武燕语出惊人:“水里面有溺死鬼!” 第93章 鸡虫相斗 浑浑噩噩中,黄若觉有人将她的嘴掰开,喂药灌水。 又听得有人低声说话,时而是男子声音,时而是女子声音。 她努力辨认,却无法汇聚精神,那声音从脑中轻轻一飘便淡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草木清新之气飘入鼻端。 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芳草青芜,自己躺在一片草丛中。 慢慢撑着坐起来,见身处一座小山顶上,脚下云雾飘渺。偶尔云开一线,露出一弯碧玉也似的湖水。 努力回想前事,记起自己要帮李潇寒架住韦九霄一掌,之后胸口一闷,便人事不知。 心想:“一定是李大侠将我救到这里来的。” 扬声喊道:“李大侠!”良久无人应声。 忽见山腰里长草起伏,山腰里两人行了过来。 前面那人身材奇特,上细下粗、既矮又尖,就算不看长相,也能认出是擅长掘洞的盖恶虎。 这二人一路行到山顶,黄若才看清另一人却是薛长行,心想:“这两个家伙怎地混到一处啦?” 想到二人武功平平,自己倒是不怕。便伏低身子,在草中偷瞧。 薛长行在山顶转了一圈,走到一株树下,将袍子一脱,往一棵树下一丢,道: “我藏树上,盖兄你挖个坑在下面埋伏着。 等那人一到,便你一铲,我一刀,咔嚓一声,把他脑袋瓜子砍下来。” 盖恶虎道:“对付他还用得着挖坑?我就躲树后。”二人依言藏好。 黄若心下一奇,暗道:“他们在算计谁?” 又听盖恶虎又道:“咱们在这守株待那兔崽子,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薛长行道:“肯定来。” 盖恶虎道:“依着我,一出青竹林,就该把他一铲子给剁了,省了好些麻烦。” 薛长行道:“就凭姓武的那鼻屎大点的本事,杀他还不容易? 可就怕被别人瞧见,传出去名声就毁了。这才把他引到这儿来。” 黄若暗道:“哈,原来他俩要算计那牛皮大王,只怕他要吃大亏啦!” 盖恶虎道:“你是做镖行的,自然顾及得多,名声坏了还有哪个敢找你保镖?我们做山贼的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黄若摸摸袖中那件鬼难逃,心想:“这宝贝就是从牛皮大王那里抢来的。等下好歹救他一救,也算是报答。” 左右无事,便暗自吐纳,只觉丹田里一股真气升到胸腹之间,便即运不上来,连催数次,皆是如此。 黄若心一沉,已知自己被韦九霄掌力扫中,受伤着实匪浅。只得缩身一旁,心想:“牛皮大哥,不是我不救你,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过了良久,又见二人行上山来。一人正是武燕,另一人佝偻着腰,却是酒鬼金万两。 黄若心想:“原来牛皮大王也约了个帮手,只是不知这酒鬼除了喝酒,还会干什么?” 金万两想是跑得急了,不时停下来,手拄着膝盖歇脚。 武燕连声催促:“老金,快点。那姓薛的滑溜得很,别再让他跑了。” 金万两气喘吁吁,道:“跑不了,他灌了一肚子黄汤,在这山上睡着了,没三五个时辰醒不过来。” 黄若心头一动:“原来这姓金的和先头那两人是同伙,要把武燕引过来。” 金、武二人上到山顶,这逛逛、那看看。 金万两忽道:“那是什么?”手指之处,正是薛长行丢在树下的长袍。 武燕忙奔过去,正待细看,忽觉脑后生风,吓得一缩脖子。耳后“嘡”的一声,险些没被震聋。 原来薛长行从树上跃下,挥刀向他后脑砍来,盖恶虎也恰好窜出来偷袭,一刀一铲,正撞在一处。 武燕情知有诈,拔腿便跑,口中骂道:“金万两你个老棺材瓤子,老子带路钱可没少了你的,你却来骗我。” 薛、盖二人紧追不舍,三人在山顶兜起了圈子。 武燕忽的一晃身,向黄若藏身之处奔来。 黄若心想:“糟糕!”想到自己有伤在身,只好紧缩在草丛中。 武燕在她身上一绊,“嘭”地摔了出去。 他打个滚站起来,骂道:“好小子,埋伏了这许多人手对付老子。”头也不回,接着又跑。 薛长行急追过来,望见黄若,登时认出她是李潇寒一伙儿的那女子,心里一惊:“姓薛的今日要糟!” 便这么一愣神,忽觉身上一紧,似被一层细密坚韧的薄纱裹住。原来黄若挥出了那件“鬼难逃”,将他罩了个正着。 薛长行忙后一跃。 黄若重伤之下,手上无力,虽勉强将这法宝挥出,却牵不住细丝,鬼难逃脱手而出。 她转身要往山下逃,不料脚下软飘飘的,便如踩了两团棉花一般,跑不多远,便栽在地上。 薛长行四肢又撑又甩,却挣不开,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武燕道:“哈,传家宝!”返身要来夺。 盖恶虎猛扑过来,铁铲当头劈下。 他臂力沉重,这只铲子使开,势夹劲风。武燕难以抵挡,绕着树躲避。 盖恶虎身短步小,一时难以追上,气得哇哇怪叫,武燕却趁其不备,不时从树后窜出,屡屡偷袭得手。 鸡虫相斗,却也打得颇为热闹。 薛长行被缠在网中,一时脱不了身,望见金万两斜倚着树,悠哉悠哉地喝一口酒,瞧一眼武、盖二人相斗。 他气道:“老金,还不快上去帮忙!” 金万两道:“我哪插得上手。” 又补上一句:“人我可给你引过来了,不管你们谁输谁赢,银子可不能少了我的。” 武燕骂道:“姓金的,你当自己是谁了?衙门里的老爷么?还敢两边通吃!” 一疏神间,险些被盖恶虎一铲砸中,忙闪在树后。 盖恶虎铲子正劈进树里,急切间拔不出来。 武燕趁机递招,盖恶虎只得抛了铲子,空手相斗。 薛长行道:“老金,这小子外号叫做‘有仇必报’,要是叫他逃了,日后也得找你算账。你帮个忙,把我放出来也好。” 金万两道:“好,好。”将葫芦塞上,去解薛长行身上的网子。哪知他手指粗苯,越弄越乱,鼓捣了半晌,也解不开。 第94章 三人分赃 黄若缓了一会儿,手脚有了些力气,悄悄站起来,蹑手蹑足向山下走去。 薛长行初时见到黄若,只道李潇寒必在左近,只吓得魂飞魄散。 待见得她一人悄悄下山,心念急转: “嘿嘿,这丫头落了单,若把她拿住给林掌门、韦帮主送过去,可是好大一桩功劳。” 他见武、盖二人仍斗个不休,扬声喊道:“武兄,你那传家宝也寻到了,大家都是老交情了,就此罢手如何?” 武燕道:“谁和你讲交情!” 薛长行道:“你再不住手,眼前一桩大富贵便要跑啦!” 武燕道:“还想骗我,又有什么大富贵?”手上招式不停。 薛长行向黄若努努嘴,道:“这丫头你认得吗?是那魔头的同伙。 你瞧她走路都不利索,受伤可不浅。咱们把她拿住,往丐帮、承天观一送,人人都有好处。 兄弟我这走镖的今后自然四通八达。盖兄,你当山寨王也可日进斗金。 武兄弟吗,若蒙林掌门指点那么几招,可是受益无穷的事。这不就是一桩大富贵么?” 盖恶虎道:“没事儿招惹那魔头,你是老虎头上数虱子、嫌命长吗?” 薛长行道:“你自己说的,为了躲这魔头,在洞里藏了好多年。他如今又出山了,你难道还想在洞里藏一辈子? 你把这丫头拿住,立下大功,江湖同道自然会照护你。 你也瞧见了,那魔头被韦帮主一掌打得吐血,有他照护,你又怕个什么?” 盖恶虎念头转了几转,把心一横,道:“就依你的!” 正要去抓黄若,忽觉背心一痛,却中了武燕一拳。 盖恶虎怒从心生,又和他斗了起来。 薛长行眼见黄若蹒跚着越走越远,武燕却仍同盖恶虎纠缠,急道: “姓武的,咱们去抓这丫头,你插什么手?小心让大伙儿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咱们上次冒那魔头的名行事,早得罪过他了,这次就算不再得罪他,他能放过你吗?” 武燕一愣,情知他所言不假,想了又想,道:“对,姓武的入伙!”向黄若奔去。 黄若想要快跑,脚下却越发的无力,只片刻便被撵上。 武燕大手一伸,抓住她的腰带拎了起来。 黄若一反手,拇指按在武燕脉门之上。她心中一喜,便要加力按下,可手上竟丝毫使不出力气。 武燕另一只手扇了过来,黄若只觉顶上一凉,巾帽已他扯落在地,一头青丝飘散开来。 武燕笑道:“果然是个女的。” 捡起头巾,在她脸上擦了擦,忽的双目大张,惊道: “你是……哎呦,你不是,可把我吓坏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觉腿上一软,后膝挨了一脚,却是盖恶虎奔过来争黄若。 二人一扯足踝,一扯胳膊,两股大力撕扯之下,黄若被横拉起来,浑身关节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 又扯得几下,黄若怀中轻飘飘掉出一个布包。 武燕道:“这小姑娘身上宝贝可不少。”松开黄若,将布包捡起来。 盖恶虎不及收力,向后飞起,只听“嘭、嘭”两声,前一声是他背脊撞在树上,后一声却是黄若压在他身上。 盖恶虎铲子般的大手一叉,将黄若两条胳膊掳在一起,拖着她又抢上来。 武燕将那布包打开,只见里面一些零碎银子,一本书簿,他瞧了一眼,奇道:“千佛武经?这是什么经?” 黄若道:“这是我的,你们不许动。”她浑身无力,说话也软绵绵的。 武燕道:“你这丫头片子偷了老子的传家宝,老子今日也抢你的!” 将银子往怀里一塞,又去拿那本簿子。 岂稍一用力,那簿子便化作大大小小的许多片碎纸,落了一地。 武燕伸手往碎纸里搅了搅,骂道:“什么古怪玩意!” 黄若大惊,眼泪登时流了出来,哭道:“这是爹爹的留给我的东西,你赔我!” 武燕一撇嘴,道:“又不是老子弄碎的。” 原来黄若那日身当韦九霄掌力,这簿子贴身放着,已被掌力震得酥脆不堪。放在布包里尚且无妨,武燕一攥,便碎裂开来。 黄若哭喊了几句,也明白了其中道理,却仍只“你还给我、你还给我”地乱叫。 武燕被他哭得心烦,骂道:“你再哭闹,老子就把你衣裳一件件地剥下来,瞧瞧你身上还有什么宝贝。” 这句话立见奇效,黄若登时不敢再出声。 武燕去争黄若,却皆被盖恶虎打退。 他跳在一旁,道:“姓盖的,敢不敢来打一场,谁赢了,这丫头便归谁!” 倒将黄若当做了比武争胜的彩头。 盖恶虎道:“怕了你不成?” 薛长行道:“两位且住手,听我一言!”武、盖二人各退一步。 薛长行又道:“依兄弟的,咱们各有所得。武兄,你自管取了那件传家宝,这家伙便由我同盖兄押去送给林掌门。” 武燕道:“传家宝自然要取,这功劳也要见者有份,我也得分一些。不然鱼死网破,谁都捞不着。” 薛长行心想:“眼下我被困着,那姓盖的属耗子,只会打洞,不会打架。只好先依了他,等下腾出手来,再赏他个头顶开花。” 忙道:“好,就依你。老金,你要不要也分那么一份?” 金万两道:“我可把人给你引到了地方,你三两银子的酒钱可少不了我的。” 薛长行道:“少不了,保管少不了。” 忽听有个声音冷冷道:“老子的那份也别少了。” 第95章 救星到了 几人循声望去,见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白袍半边染血,正是李潇寒。 武燕、薛长行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盖恶虎连跳三跳,又往地上钻去。 李潇寒抓住盖恶虎脚踝,将他倒拎起来,道:“通元谷的事儿,你当李某忘了吗?” 盖恶虎如坠冰窟,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原来二十五年前,群豪围攻通元谷,盖恶虎也参与其事,抢回了不少金银,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哪知十余年后,曲蒹葭携手李潇寒,肆意报仇。盖恶虎吓得魂不附体,藏入深山。 躲了整整五年,偷偷一打探,才知二人早已从江湖上销声匿迹。 又平平安安的做了几年山大王,倒也逍遥快活。不久前李、曲二人重出江湖,消息传来,盖恶虎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他听得林大业广邀天下英雄会盟,一起对付二人,便急匆匆地前去投靠。 青竹林一役,场上群豪集上千人之力,竟对李潇寒毫无办法。嘴硬的便说这魔头内外皆伤,没几天好活,大半之人却唯恐他秋后算账。 当日大水稍退,便纷纷告辞。人心惶惶下,林大业结盟一事,便也不了了之。 盖恶虎同薛长行、金万两三人皆要北上,结伴而行。哪知甫出青竹林,便碰到武燕。 武燕“有仇必报”,名不虚传,向薛长行讨要传家宝,又口口声声地要找盖恶虎报仇,纠缠起来,没完没了。 二人被惹得恼了,索性定下一条毒计,将他骗到湖中一座荒岛,要一刀杀了。 太湖周边,人烟稠密,这小岛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僻静所在,因此竟同黄若撞在了一处。 几人等正要将黄若擒下来,向林、韦二人邀功,哪知却被这魔头抓了个正着。 盖恶虎被他捉住,只求速死,一探手,两根手指往眼中挖去。 李潇寒提着他的脚踝一抖,盖恶虎便双臂酸麻,软软地贴着耳朵垂下。 李潇寒道:“我留着你还有用。” 盖恶虎眼前一亮,陡然间现出生机,忙道:“老……老人家但有所命,小的无所不从,不知您……吩咐什么?” 李潇寒道:“你回去便知道了。” 手臂一振,将他远远抛了出去。 盖恶虎双足落地,哪敢停留,一路飞奔逃去。 武燕等三人连声哀求:“李大侠饶命,小的良心被狗叼了,猪咬了,铁锅煎了,您老人家千万饶命。” 李潇寒冷冷道:“你们三个不配让李某动手,快滚吧。见了林大业,和他说老子就在这里等他。” 三人岂不知他说的是反话,连称不敢。 武燕见薛长行仍被困在网中,只怕夜长梦多,也不敢帮他解开,同金万两一起搭着他,向山下行去。 黄若叫道:“喂,吹牛的那个,我的东西还给我!” 武燕满脸赔笑,道:“哎呦,小人忘了。”慌忙将怀里银子取出。 黄若接过来,道:“我那几页纸是你弄碎的,你要把碎片全给我捡回来,一张都不能少。” 那碎纸被轻风一吹,散得到处都是,若要凑全,倒是件难事。 武燕哭丧着脸,同金万两窜上窜下,跑前跑后,将草坑树丛找了个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包碎纸走过来,道:“好姑娘,一片不少,都在这儿啦。” 黄若道:“都在这了么?” 武燕心里发虚,小声道“嗯”。 黄若又道:“要不是我方才缠住这个薛老头,你早就没命啦。你怎么报答?把那宝贝送给我吧。” 武燕虽心有不舍,可哪敢说半个不字? 鼓捣了好久,将“鬼难逃”从薛长行身上解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递给黄若。 三人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 闻、古二人别过李潇寒,慌慌张张跑下湖堤,忽听背后轰然一声大响。 回头望去,见堤坝塌了半边,湖水如天河倒泄,轰隆隆地倾入竹林,水雾腾起,吞天沃日。 闻平邦茫然不解:“没刮风、没下雨,湖堤怎么塌啦?”又抽了两下鼻子,道:“这是什么味儿,跟过年放炮仗似的。” 古平国脸色大变,颤声道:“那口大箱……箱子里面是火药!” 闻平邦也明白过来,道:“哎呦,那魔头让咱们把花子引开,他自己把湖堤炸了!青竹林里面成千号人,这下子怕是全要喂王八啦!” 古平国脸色煞白,道:“咱俩这场祸闯得可不小,师父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咱俩点了天灯!” 二人惴惴不安,跑回客栈,收拾了行李便逃,也忘了付店钱。 那小二丢了车马,见二人仓惶离开,正是求之不得,自不敢来啰嗦。 二人一路向北,第三日过了长江,又向西北行了十余日,在大禹渡过了黄河,脚下已是大宋河东路的地界。 二人见离江南已远,放下心来,一路打探着向北行去。 这日到得清漳河边,寻到一处渡口,几个艄公正聚着聊天。 古平国上去询问蚍蜉寨的所在,一个老艄公笑道: “那寨子里的强人又狠又贪,往来的客商都巴不得绕着走,两位却指明了往那去,那不是小羊儿往狼窝里跳吗?” 闻平邦笑道:“小爷是那寨主的亲娘舅,亲娘舅到外甥家去,又有什么好怕的!” 那老艄公道:“嘿嘿,好大的口气,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惜命哪! 那寨子也不难找,沿着这条河北行一百里,然后再……再……哎呦,岁数大了,脑筋不大好使。”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古平国摸出一把铜板,扔了过去,道: “我这几个外圆内方的兄弟,给你提提神,你再想想。” 那老艄公换上一张笑脸,道: “客官要走陆路,这一路十山八水的可不大好走。不如两位坐我这船去,包您又快又稳当。嘿嘿,我也可顺便挣个棺材本。” 古平国冷笑道:“最后一句才是心里话。” 同他谈妥了船资,上了小舟,攀谈起来,才知那艄公姓钱。 一路逆水而上,自是求不得快,好在钱艄公瞧在两串“外圆内方的兄弟”面上,尽心服侍。 这日正午,二人正在舱中打瞌睡,忽听得舱外水声大作。 睁眼一瞧,见一条大船顺流行了下来,船上共十来人,个个打着赤膊。船头一条大汉,只穿着条青色裤子。 那大汉道:“老钱,上次送的那两只小鸡仔柴了点,这次送过来的是肥猪还是小羊?” 钱艄公道:“章二,你这可猜错啦,既不是肥猪,又不是小羊,是两个亲娘舅。” 第96章 虎穴狼窝 二人登时醒悟,古平国道:“糟糕,这次真的是上了贼船。” 闻平邦怒道:“你奶奶的,几个小毛贼,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嫌命长么?”飞腿往钱艄公腰上踢去。 钱艄公顺势一倒,摔在水里。浪花一溅,便潜了下去,再浮出头来,已在几丈之外。 章二指着钱艄公,道:“你都老成这样,你那舅爷少说也要七老八十了,送过来干嘛,要老子给他送终吗?” 钱艄公浮在水面上,道:“不是我的亲娘舅,是你们盖寨主的亲娘舅。” 章二怒道:“胡说八道,我们盖寨主连自己老娘是谁都不知道,哪儿来的亲娘舅?谁编这话消遣他来着?” 斜睨闻、古二人。 钱艄公一努嘴,道:“就这两个小哥儿,你问问吧。还照老规矩,我要两成。” 一颗脑袋忽的沉了下去。 闻、古二人相对一笑,心中皆想:“原来这些毛贼是蚍蜉寨的,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啦。且把那魔头的名字抬出来,吓他们一吓。” 闻平邦笑道:“咱俩奉了李大侠之命,来找我们这位好外甥串串亲戚。” 章二道:“哪个李大侠?” 古平国道:“李潇寒李大侠!他老人家让我们问问盖寨主,那年他从通元谷抢回来的银子,藏在哪儿了?” 章二哈哈大笑,道:“那姓李的臭名远扬,连你们这两个小白脸都知道扯他这块臭裹脚布当大旗来啦!” 古平国满拟说出“李潇寒”的名字,对方便要闻风丧胆,哪知这些水贼满不在乎,一时诧异不已。 闻平邦道:“我同你们说不来话,让盖恶狗出来和老子说话。” 章二道:“老子明白着告诉你,咱寨主去青竹林盟会江湖好汉,就是要取李潇寒的狗头。 你们两个还敢打着他的旗号吓唬人,胆子不小哇!兄弟们,把这俩兔崽子抓了浸猪笼!” 古平国暗道糟糕,急忙去船尾摇橹,可他哪懂得行舟,小舟在水面上团团转。 大船上众人用力扳了几浆,便追了过来。不等两船靠舷,纷纷举着铁浆腰刀,跳过帮来。 闻、古二人自幼习武,对付这些寻常盗贼,倒也如砍瓜切菜般爽利,连踢带打,将群盗击落水中。 章二叫道:“虾壳扎手,好汉走水,锅盖朝天!”群盗忽的潜入水下。 二人正在得意,脚下猛地一晃。古平国骂道:“糟了,王八羔子们要掀船!” 取过木橹望着水中乱戳。但那些水贼躲在船底,却丝毫打不着。 小船越晃越厉害,终于倒扣过来。 闻、古二人落入水中,大口的河水带着泥沙灌进肚子。 二人奋力挣扎,好容易挣出个头来,却又被人捉着脚腕子,或是拉住腰带,向下一拽,便又是几口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古平国便两眼翻白,气息奄奄。 迷糊中一只竹篙从大船上递到面前,忙牢牢揽住。 忽觉左边小腿剧痛,回头一瞧,只见闻平邦在水里露出个头来,张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正咬在自己腿肚子上。 古平国腿一弹,骂道:“你咬我干什么,还不快松开,疼得紧咧!” 方才闻平邦在水里挣扎,抓住一个喽啰死不松手,另一人游过来,摘脱了他肩上的关节。 他双臂使不上力,凑巧瞧见古平国的腿在水里晃过,便一口咬住这根救命“稻草”。 古平国疼痛难忍,猛踢猛甩。可闻平邦生死之际,咬力大得惊人,两排牙齿深深地嵌入肉中,如何挣脱得了? 大船上的水贼将二人在水里拖行了七八里,才将他们搭上船来。 古平国筋疲力尽,躺在船板上大口喘气,腿早已痛得木了,闻平邦仍死咬不放。 一个喽啰将铁钩探入他口中,用力一撬,只听“咔”的一声,下巴脱臼,闻平邦登时昏死过去。 原来他两颊肌肉早已绷得僵直,便想松口也不能。 众喽啰哈哈大笑:“这小子属王八的,咬住了便不松口。” 章二道:“这两个小子满口胡说八道,小六子,你剁他们身上个物件下来。” 小六子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目光贼兮兮地在古平国身上瞄来瞄去,最后落在他两腿之间,显然不怀好意。 古国平道:“好汉且慢!”小六子岂听他的,举刀便砍。 古国平向后一缩,这刀正砍在裤裆上。“当”的一声脆响,那刀弹起两尺有余。 小六子手上一麻,嘀咕道:“邪门,这小子练过金钟罩,铁裤裆不成?” 章二虎步上来,骂道:“贼小子,身上藏的什么?” 提起脚来,在他的肚子上碾来碾去。 古平国肚子本就涨得溜圆,这么一来,喝下去的水登时从口鼻汩汩流出,要多难受,便有多难受。忙伸手往裤子里一摸,取出个包裹来。 章二哗啦啦地抖开了,黄的白的撒了一船板,耀眼生花。 他笑道:“没瞧出来,倒是两个送财童子。” 原来古平国惜财如命,落水之时生恐失落了这包裹,便塞在裤子里。 章二接着道:“就凭这堆金银,本来爷们也得饶你们两条小命,可你们自己作死,拿咱大当家的寻开心,这可就轻饶不了啦。 伙计们,把这两个兔崽子拿回去,做两个烧火、堆柴的下人使唤。” 手下喽啰齐声叫好。一人走上前去,给闻平邦接回双肩关节,又托上了下巴。 他这正骨手法不甚熟练,试了几次,才接上了三处脱臼的关节。闻平邦疼得好一阵死去活来。 那船虽是逆水而上,但船上众喽啰齐力划桨,仍是行得飞快。 转日早上,章二一声令下,喽啰们将船泊在了岸边平缓处。系好缆绳,舍舟登岸。 闻、古二人被推搡着,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路,眼前现出两个小山包,中间夹着座黄土垒就的寨子。 寨墙上小喽啰远远望见了这一行人,扬声喊道:“二当家的回山啦!” 寨门大开,一行人行了进去。章二拎着那包金银,喜气洋洋地去了。 几个喽啰一路推搡着闻、古二人,把他们押到一处小屋。 屋中无窗,油灯如豆,散着阴森森的微光。 正中一张四五尺高的光板木床,床板上开了几个洞。 众喽啰把他们按在床板上,将绳子从洞中穿过来,把二人手脚缚住。 古平国嗅到床板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惊道:“这屋子是干什么的?” 一个喽啰笑道:“猪也杀过,羊也屠过,不听话的小子也宰过。”说罢转身去了。 二人惊恐不已,奋力挣扎,可绳索捆得甚牢,丝毫挣不动。 正惶恐间,忽听门声一响,一个老头佝偻着腰,拎着个皮囊走了进来。 他点了根蜡烛,立在床头,接着拎着皮囊底一抖,哗啦啦一声,倒出来七八把利器: 有锥子、小铁钩、薄片刀、鳄口小剪,还有两条细铁链。 闻平邦骂道:“喂,你要怎地消遣老子,扒皮还是抽筋?” 那人咧嘴一笑,道:“既不扒皮,又不抽筋,二当家的吩咐下来,要把你们王八盖子上的琵琶骨穿了,让你们从此老老实实,比骟过的骡子还服帖。” 闻、古二人暗自叫苦,心知任一人武功再强,琵琶骨一穿,浑身劲力全废,从此便成废人。 闻平邦想要出言哀求,转念想到事已至此,求也无用,硬净道:“穿就穿,老子怕了你不成!” 那人道:“好,我老许头干这行十几年,是老手艺了,包管你不疼。” 伸手在他左肩上按了按,取好了位置,举着利锥,向他肩头扎去。 第97章 绝处逢生 忽听“当、当”两声,有人在外面敲门,问道:“老许,还没动手吧。”听声音正是章二。 老许极低的声音骂道:“催什么催!” 应声道:“就快好了,这手艺活儿急不来……” 章二探进个头来,道:“那就别急着动手啦。大当家的才回来,正张罗着搬家,你也过去帮帮忙。” 闻、古二人向门外一瞧,见寨子里一片忙乱之相。 老许道:“好端端地,搬什么家,这两个小子怎么办?” 章二道:“利落点,给他们个便宜吧!弄好了快来帮忙。”又把门掩上。 老许道:“成,成。” 低声嘟哝:“手艺活又成了力气活。” 把利锥放下,拿起一把牛角短刀,道:“你们两个,今日要行大运啦,谁想先走一步?” 闻、古二人不约而同道:“他!” 老许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拿刀比着闻平邦心窝,道:“就你啦!” 正要戳下,门外脚步声腾腾,人未到声先到:“我那两个亲娘舅在哪儿?” 话音方落,门“砰”地被踹开,老许恭恭敬敬地向旁边一闪,行礼道:“盖大当家的,你怎么来啦?” 闻、古二人侧脸望去,却不见有人。 正诧异着,忽见一个坛子般的人影“嗖”地窜了起来,一巴掌将老许手里的刀打落,往下一落便又不见。 二人方知这位大当家的盖恶虎身材极短,比那床板还矮了许多。二人躺在床上,因此没有瞧到。 盖恶虎又窜了起来,道:“这就是我……” 话音未落,又落下去,接着窜起来,道:“的两位亲娘舅,还好我来得及时,两位舅舅没事儿吧。老许你还不快把绳子解开。” 说一句话,倒跳了五六跳,似是个充足气的羊尿泡落便弹起。 老许急忙将二人解开,又听得外面腾腾脚步声响,章二也跟了进来。 盖恶虎窜上床板,恭恭敬敬把闻、古二人扶起来。 跪在二人面前,咚咚地磕着头,道:“拜见两位舅舅!” 章二见闻、古二人年纪倒比盖恶虎小了不少,莫名其妙。 心想难道他在外面新拜了个干娘,白饶来两个舅舅不成? 闻、古二人更是错愕不已。 盖恶虎那天得李潇寒饶了一命,一路昼宿夜行,躲躲闪闪地返回山寨。 他生怕李潇寒找上门来,一回来便传下令去,张罗着收拾细软,全寨搬到深山老林。 同章二说话之时,听他谈起闻、古二人之事。 章二只当是笑话,盖恶虎听了,登时想起李潇寒说过留着自己还有用,又和他说“一回去便知”,这两位找上门来的“亲娘舅”,自然便是李潇寒派过来传令给他的。对闻、古二人,又惧又怕。 闻、古二人虽不知其中详情,却也猜出了些端倪。 古平国拿着架子,冷笑不语。 闻平邦忍不住,噗嗤一声乐出声来,道:“你瞧这孩子,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咱妹子?” 盖恶虎磕了几个头,心下惴惴,道:“不敢请教两位……嗯,舅舅尊姓大名。” 章二心想:“看来盖大当家确实在外面拜了个干娘。” 闻平邦道:“不孝子,连你娘姓啥都忘啦?我教你个乖,这位是你古舅舅,我是你闻舅舅。” 章二又想:“怎地这两个舅舅,还不是一个姓?” 一转念:“嗯,盖寨主出了一趟门,倒拜了两个干娘回来。” 古平国眉毛一立,道:“你身后这愣头青小子,得罪我们不浅。先是把我们当水鱼,在船上吊了小半日,又要穿了我们琵琶骨当下人使唤,哼,最后还要杀人灭口。 这事若是让他老人家知道了,给你来个罪加一等,只怕你要死都没那么容易!” 盖恶虎道:“他是个鲁莽汉子……不识尊范,得罪了两位,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万万海涵。” 转头道:“章二,还不给两位老人家磕头!” 寨主有令,章二不敢不依,一边磕头,一边说道: “我章二给两位舅舅磕头赔罪。您二位老人家活了一百年,还能再活九百年,别和我这个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闻平邦骂道:“你小子还敢拐着弯儿的骂人!”照着脸一脚兜去。 章二正要躲闪,忽觉后颈一紧,却被盖恶虎抓住了。 他无法动弹,闻平邦这一脚正踢在鼻子上,登时鼻梁歪在一旁,鼻血长流。 盖恶虎手臂一振,将他扔出屋外,道:“还不快去叫厨子做些拿手的,款待舅舅们!” 章二一跺脚,恨恨而去。 闻平邦还不肯善罢甘休,盖恶虎劝道:“这兔崽子不长眼睛,该打。两位消消气,再不成打我也行。” 脖子一缩,双手抱头,似个坛子般蹲在地上。 二人看他倒也恭顺,气消了大半。 古平国道:“算啦,这顿打且记下。章二那贼厮鸟,这一日一夜,连口水也没给老子喝。” 盖恶虎忙道:“两位舅舅远道而来,请到客堂用些水酒。” 将二人引到一处大堂,堂上已摆好了一桌酒宴,山上珍、水中鲜,倒也丰盛。 二人毫不客气的坐了上首,盖恶虎身材矮小,坐下来便够不到桌面,便蹲在下首椅上,斟酒夹菜地伺候着。 酒过三巡,盖恶虎小心翼翼地说道:“李大侠让您两位来找小人,不知有何吩咐?” 古平国道:“李大侠说,那年你从通元谷抢了不少金银回来,有……嗯……你老实交代,到底抢了多少?” 盖恶虎小心翼翼地晃着一个巴掌道:“不多,只……只五百两。” 闻平邦道:“对,他说你抢了五百两银子,就算你个两分的利,这二十四年本生利、利滚利,到现今已有三万两。这笔账他老人家还没忘呢,你说说,倒是如何还法儿?” 盖恶虎心想:“你这账算得可不对。”却不敢反驳,道:“小的手头窘迫,这么大的数目,一时拿不出来。” 闻平邦道:“哼,李大侠就知道你拿不出来。你这寨子里面,一共多少人?” 盖恶虎道:“算上小的,共有九十三个半。” 古平国奇道:“那半个是怎么来的?” 盖恶虎道:“小的御下无方,得罪了两位,这条命算是去了一半,因此算不得一个。” 闻平邦笑道:“你倒是会说话。李大侠和我们说了,你若是还不出来,便拿命来抵。 一条命一百两,杀光了你这寨子,还欠他老人家两万零六百五十两。” 盖恶虎吃了一惊,道:“两位发发慈悲,在李大侠面前美言几句。我们全寨上下这几十口的身家性命,全都托付给你们了。” 古平国道:“你们的身家性命,和我们有何相干?不过嘛,若咱们是一家人,那便不一样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我俩一定出力帮你保全。” 盖恶虎道:“一家人?俗话说:见舅如见娘。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了啊!” 古平国心想:“不知这人是真的呆,还是装傻充愣,不妨再说明白点。” 说道:“当你舅舅又有什么好,过年过节还得给你这外甥封红包,你若想保全性命,不妨当我两个是大哥、二哥。” 盖恶虎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他们说来说去,是想要了我这寨子。” 虽舍不得,可全寨上下人等的性命更要紧,当即在椅上拜倒,道: “大哥、二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又将全寨上下人等都叫来,堂里堂外站得满满的。 众人焚香誓天,拜了二人为大当家、二当家。 闻平邦哈哈大笑,道:“众小子放心,但凡我俩做一日寨主,便保管你们一日平安无事。” 古平国见章二神色忿忿,道:“三弟,这姓章的小子得罪我们不浅,打就免了,罚可少不了,就让他扫三年的茅坑。” 盖恶虎满口答应。 闻、古二人便留在寨中,做起了寨主,倒也逍遥快活。 第98章 伤重难愈 黄若望着武燕等三人跑远,笑吟吟地道:“李大侠,谢谢你救了我!” 李潇寒道:“姓李的自身难保,没那么大的本事救你。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你有多大的能耐,去架丐帮帮主的一掌? 这掌要是打实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黄若道:“我还不是活着。不是你救的又是谁?你比神仙还厉害。” 李潇寒道:“是姚姑娘救了咱们。她藏在水中,把韦九霄脚下的竹子弄歪了,他掌力才偏了出去。 她又将水中竹子割断,让追兵无处落脚,再把小舟拽走。李某欠了她老大一个人情,唉,不得不帮她去杀人了。” 黄若道:“姚姐姐在哪?” 李潇寒道:“她把咱们带到这个岛上,喂你吃了一粒药,好歹保住你这条小命,就独自驾舟往北去了,要把追兵引开。” 黄若道:“原来她给我治过伤啦,可我怎地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李潇寒道:“她是药王谷的高足,手段是有一些,可你伤得太重,被那姓韦的一掌震断了任脉,她也没有法子。” 黄若吃了一惊。忙盘膝吐纳,只觉胸前中庭、膻中等诸穴,处处壅塞,气息上下不得,极之难受。手足之上,也全无力气。 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若任督两脉气机旺盛,便会流溢于手足十二正脉,故有任督通则百脉皆通之说。 而黄若任脉已断,手足经络失了疏络,真气散乱,是以方才危急之时,既使不出武功,又无力逃跑。 她知道此伤非同小可。想到今后莫说是武功,便是走路久了也会气力不支,势必成为废人一个,不由得脸色惨淡。 李潇寒道:“姚姑娘说此伤也未必全然不可医,只需外人以极强内力注入你任脉中,便能将断阻之处一一打通。” 黄若听了,登时又燃起一线希望。 李潇寒接着道:“可世上无一人能有这么强的内力修为。要是能请来虚悲老和尚和我联手,当足以为你重续经脉。 可惜青竹林会上,你帮着我,已成江湖中人的仇敌,他又岂会耗费功力,为你疗伤?” 他解下肩上的一个包裹,向黄若身前一抛,道: “你那姚姐姐说你吃了伤药,要两日两夜才能醒。我见你还睡着,便去湖畔的镇子上,给你这嘴刁的丫头搞些吃的。” 黄若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些茯苓饼、玫瑰膏、芝麻团子。不是甜的,便是糯的,甚合她的口味。 她感激不已,道:“李大侠,你一路关照,请我吃饭住店,多谢你啦。”撕了一块茯苓饼放入口中。 李潇寒道:“嘿嘿,你都猜到啦。” 那茯苓饼皮薄似纸,入口即化。黄若却心事重重,难以下咽,囫囵吞了几口,忽道: “我之前也总是受伤。有一次被大黑狗咬了一口,发起烧来,三天三夜都走不了路,病得比这次还厉害,不也是好了么?” 口气之中,甚不服气。 李潇寒苦笑道:“丐帮帮主的本事,怎么能和大黑狗相提并论?” 黄若想到自己武功尽失,难以复原,心里好一阵难受,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将包袱里的玫瑰膏、芝麻团子团子乱抛乱掷。 李潇寒无可奈何,只得任由她发泄,盘坐在一旁,运功调息。 黄若折腾了一会儿,觉得精疲神疲,斜倚着一株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明月西垂,已到了后半夜。李潇寒仍在盘坐练功。 黄若不敢再打扰,行得远远的,也盘膝运功,却觉一口真气,始终冲不过胸口。 练了良久,徒然无功,望着满天的星斗发呆。 忽听李潇寒道:“这七颗星,是个疏通的‘疏’字。” 黄若一侧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伸手指着西面的天空。” 黄若道:“这明明是北斗七星,我从小就知道。晚上若是迷了路,全靠它来辨向。若要硬说它是字,也是个勺子的‘勺’。” 李潇寒又指着稍低些的那四颗,道: “这是个结果的‘结’字。这满天的星星,全是一个个的文字。这三颗是一个,再添上旁边两颗,便又是另一个。” 黄若奇道:“你从哪里知道的呢?” 李潇寒道:“我小的时候,也常常瞧着天上的星星。那时是在几千里外,顶上的这些星星,瞧上去却是差不多的样子,也有这把大勺子。” 黄若道:“几千里外,那是在哪里?” 第99章 洪荒古族 李潇寒道:“是在祁连山的北面。” 黄若道:“祁连山,那不是西夏人的地方吗?你是西夏人?” 李潇寒道:“我们这一族定居在西夏的地界,说着西夏话,也住帐篷,骑马牧羊,所以在外人眼里,我们便是西夏人。 可我们祖先在祁连山下定居的时候,西夏连影子还没有。 便连武王伐纣、秦灭六国,也是后来的事情。 族中长老说,我们的祖先是苗人的一支,原本在江南。 很久之前,他们同尧帝打仗,吃了败仗,只得逃了出来。” 黄若悠悠叹道:“那是好多年前了吧!” 李潇寒道:“总也有几千年了。他们一路迁徙,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知过了多少辈,才来到祁连山下定居下来。 后来族中出了一位族长,练成当世第一等厉害的功夫。” 黄若道:“那族长若和你比,谁更厉害些?” 李潇寒道:“他无师自通,我没他这般好本事。 那时正是春秋乱世,统领祖先故地的是楚国。 楚国和吴国打仗,吴国有两个很厉害的人,一个孙武,一个伍子胥。 楚国敌不住,被吴国攻破了郢都,亡了国。 这族长心怀抱负,听了之后,便生出了要趁机克复故地的念头。 他花了三年时间,将武功传授给了族人。准备妥当后,便率着壮年男女出发了。 这一去便是二十几年,消息全无。部落里留下来的老人渐渐死去,孩童渐渐长大。 有一天忽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来到部落,后生们还道是来了客人,族中仅存的一位老人却识出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族人。 二十几年前,他们跟着那族长离去之时,还正当壮年,此刻却个个白发苍苍。 原来这些族人跟着那位族长,翻过祁连山,又过了黄河,一路向东南而去。 这一路上,经过晋国、卫国、徐国,也不知打了多少场仗。 族人们虽然骁勇善战,那族长更是身负不世神功,却也打一仗,便少一些人。到得长江北岸,只剩下数百人了。 他们辛辛苦苦地过了长江,来到楚国,哪知楚国已然重立。 族长自知凭着数百人,不是强楚的对手,便一路东进,来到越国,藏入山林,要伺机再起。 后来事机不秘,被越王知道了,派了一队剑士去围剿。 这族长武功高明至极,将那队剑士一个个地打折了双臂,令他们再也不能使剑,才放他们回去。 可他如此炫耀,却惹恼了剑士们的师父,出来向他挑战。 那个少女找到他们,同族长打了起来。” 黄若奇道:“你才说到剑士们的师父,怎么忽又说一个少女和他打?” 李潇寒道:“剑士们的师父,便是那个少女;那个少女,就是剑士们的师父。 族长和那少女都是自悟的武功,斗了十几日也不分上下。” 黄若又是一奇,一连串地问道: “十几日?他们不吃饭么?不喝水么?不睡觉么?” 李潇寒道:“他们又不是神仙,自然要喝水吃饭睡觉。” 黄若道:“那若是一人趁另一个睡觉,上去就是一剑,不就成了吗?” 李潇寒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道: “孩子话!他们都是豪侠慷慨的人,自不屑于这些小人所为。 最后那少女一剑刺在族长胸上,剑尖却没刺进去。 那族长趁着她一分神,一掌将剑击断了。” 黄若问道:“是她手下留情了吗?” 李潇寒摇摇头道:“不是,生死之际,哪容手下留情? 她这把剑也不是什么利器,这十几日斗下来,早就钝了。 想来那少女只擅剑术,却不擅内力,否则莫说是剑,便是根木头这么一刺,也能取人性命。 那少女折了根尖竹,还要再比。但族长情知自己非她敌手,心灰意懒之下,便带着族人北归。” 黄若却问道:“那个使剑的少女,后来怎么样了?” 想象着她折竹当剑的英姿,不禁悠然神往。 李潇寒道:“那就不知道了。这族长回来的路上,又折损了不少人,过了黄河,身边只剩下几十个手下。 他本想凭着一身功夫,克复故土,岂知自己所谋不成,便连带出去的族人也所剩不多,哪还有颜面回去? 他将族人带离险境,便寻了处地方隐居下来。 剩下的族人接着向西走,连着越过好几条大山。 有的病死了,有的走失了,有的被风沙埋住了,回到部落之时,便只剩下寥寥数人。 经这一番折腾,部落元气大伤,人丁渐渐凋零。数百年前为了方便,便全改作了当地人常用的姓。到了我小时候,只剩几十顶帐篷了。 我爹娘去得早,我便和族中的长老住在一顶羊皮拼成的帐篷里,那帐篷顶上开着天窗,仰卧的时候,望得见满天的星星。” 黄若道:“你还没说这些星星为什么是字呢。” 李潇寒道:“我们虽改了姓氏,可族中文字却一代代的传了下去。 族中之人不分男女,到了四岁,便要送到长老那里识字。 每天晚上,他便折一根树枝,把天空当做纸,把一颗颗星星当做笔画的起始,凭空写画。” 黄若听得津津有味,双手托颊,道:“后来呢?” 李潇寒道:“后来的事情,就不那么好了。” (插一句话:我国古代认为,西北羌人的来源是南方的三苗一族。尧帝的时候,三苗作乱,被尧帝打败,其中一支被流放到了西北的三危山,位于现在敦煌东南。) 第100章 灭族之恨 李潇寒眸子忽的一黯,轻轻吟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天阴沉沉的,风吹草低,见到的不仅仅是牛羊,还有几十个手持刀剑的强盗。 编着辫子,穿着契丹装束,口中叫嚷着冲过来。 我们那里常有些契丹人来收马匹羊皮,因此他口中的话我听得懂,意思是“男的杀了,女的掳走”。 可这些人却不分男女老幼,见人便砍。 族中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被那领头的一刀砍在腰上,气息未绝,扑过去一口咬住那强盗的胳膊。 那强盗嘎嘎地一阵怪笑,把他的头砍了下来。可怜那孩子到死都没松口,一颗头就这么挂在那人的手臂上。” 黄若心头一悲,道:“你们族人的武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打这些强盗啊?” 李潇寒道:“自那族长之后,族人便视武功为不祥之物。都说要是他没悟出武功,我们这一族,也不会死那么多人。因此这些功夫,后来便再没人练过。” 黄若心想:“这话可好没道理。我小时候总受别人欺负,可自打姚姐姐教了我武功,便再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李潇寒接着道:“那年我十一岁,也要扑上去和强盗拼命,临帐的大叔把我抱上马背,用棒槌在马肋下捅了一下,那马带着我逃了出去。 那些强人随手射了几箭,歪歪扭扭地离我好远。我那时只道老天开眼,叫我逃了出来。却没细想这些契丹人,怎地突然不会射箭了。 我不辨东西地跑了十几天,马累死了,逃到了大宋的地界。 我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也不敢开口说话。西夏和大宋是仇敌,宋人若知道我从西夏来,不打死我才怪。 我讨了一年的饭,学了些宋话,便到镇子里,靠着帮人扛活抬轿子,挣些苦力钱。” 那天有个人雇我扛东西上太行山白石峰。他脚程好快,我跟得气喘吁吁。 他似乎是故意刁难,见我追上来,脚下便又加快。我心里顿时起了一股狠劲,不顾性命地跟着。 到了地方,那人哈哈一笑,道:‘没练过功夫还能跟得上我,真有你的。’ 他见我体格不错,又有毅力,便收了我做徒弟。我才知道他姓何,双名太一,是太行派的掌门。 师父问起我的身世,我便胡编了一些,蒙混过去。 我想去找那些契丹人报仇,日日夜夜地练武,不知不觉便过了九年。 其间我曾向师父告假,悄悄去寻找族人,却连他们的尸骨也没寻到。 我回来后不久,师父召集我们十几个师兄弟,考校武功。 大家切磋了几日,我夺了头魁。师父便要我去面壁三年。” 黄若奇道:“你夺了第一,他却罚你去面壁?” 李潇寒道:“这面壁不是罚,而是赏。白石峰后有块大石,大石上有个凹处,里面有些天书般的文字。 故老相传,这些文字是一门内功,任谁若练成了,便可无敌于天下。 是以太行派中每一辈,都要选出武功最高的一人,去峰上参悟三年,心无旁骛地思索这天书里的秘奥。可数百年来,始终无一人能参透。 上一个面壁之人是我师父。他自幼时习武,才在二十九岁那年脱颖而出,被选去面壁,也算是极快的。我比他更快了许多。” 说到这里,李潇寒嘴角微微上翘,神色间自有一股傲意,又接着道: “我告别了师父,便去石中面壁,身上只带着这支竹萧。 自师父以后,那里已有十几年无人到过,大石上长满了藤蔓。我拨开藤蔓,只向那凹洞里瞧了一眼,便呆住了。” 黄若道:“为什么啊?”忽的心中一动,已猜出了答案。 李潇寒道:“那石壁上所刻的,正是我族中的文字。我的族人全死了,这世上只剩下我这孤零零的一个。 这些年每天晚上,我都对着星星,一个个地辨认这些文字,若我不记得他们,这世上可就再无一人能认得他们了。 那时我看着这些文字,就好像看见一张张族人的脸,有的似是在哭,有的似是在叹息…… 我晕眩了好久才定下神来。这才瞧清这石壁上所刻的,确实是一门内功。” 黄若道:“谁刻下的?是你先前说的那位长老吗?” 李潇寒道:“那石刻上没说,但定然是他了。 又哪有另一个人,精通如此高明的武功,又会我们族中的文字? 想是他在这山里隐居,不忍这武功,随着自己一死而没入尘土,便在巨石上刻了下来。” 黄若轻轻道:“是这位长老在天有灵,眼见子孙被赶尽杀绝。引你到这里,要假你的手,来给族人报仇。” 忽地想起自己那本“千佛武经”上,也载有许多内外武功,心猛地一颤: “一定是爹爹妈妈在天有灵,让我带着那本书逃出凶手掌心,好让我练成这些武功,去给他们报仇。” 她轻轻将那包碎纸取出,一边听着李潇寒诉说,一边借着星月的微光,拼凑起来。 每拼上一块,便寻一块石子,小心翼翼地压在上面。 李潇寒接着道:“后面的事,就是吃饭、练功、睡觉。每天自有人给我送饭来,遵着门中的规矩,远远地放下,一句话不说便走。 转眼间三年已过,这天早上,我行下峰去,要去拜见师父,告诉他我已参悟了石刻上的武功。 师兄说他正在内堂会客,我便在坐在外堂等着。只听得师父在里面开怀大笑。 另有一人说:‘就是这样,兔崽子们一见我手中的大枪,掉头就跑。他们哪里知道,那枪是从庙里天王像上拆下来的,就是根木头,外面裹了层泥金,真正的银样蜡枪头。’ 接着只听师父说:‘任大哥,真有你的。’ 我听了一笑,‘真有你的’这四个字,是师父的口头禅,可有三年没听到啦。 师父又接着说:‘古有诸葛亮空城之计,今有任三信木枪退敌。’ 那任三信说:‘老哥我也是托了丐帮项帮主的威名,前些年西夏进犯,项帮主把敌营搅了个天翻地覆,毁了几十架耧车,西夏人的胆子都吓破了。 那百多个贼兵见我拿手里拿着杆大枪,还道是他老人家亲自到了,那还不吓得掉头就跑,哪还敢打什么草谷!’ 我听见他说的是和西夏人争斗的事,心里一烦,不想再听,便要避开。 才走到柱廊,任三信越说越得意,嘎嘎大笑起来。我浑身一僵,两条腿便迈不动了。” 第101章 真凶伏诛 黄若道:“这笑声有什么古怪?” 李潇寒道:“这笑声非常奇特,一声尖厉的短音,拖着沙哑的后调。 我猛然想起来,十几年前族人遇袭,砍死那个孩子的强盗头子,也是这么笑的。” 黄若奇道:“你方才不是说,杀你族人的凶手是编着辫子的契丹人吗?” 李潇寒道:“我那时也想,单凭这笑声也断定不了什么,便在外堂坐着,要等他出来再认一认。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内堂两人说话,师父说道:‘任大哥,小弟这些年时刻盼望着能追随你左右,杀几个贼兵。只是按着祖训,太行弟子未参透祖传武功前,不得擅自在江湖上惹事。’ 峰顶石刻一事,乃是派中机密,外人全不知晓。是以师父虽同任三信称兄道弟,谈及此事时,也只以‘祖传武功’四字约略一提。 任三信说:‘老弟,你这就是谦虚话了。咱们这些年来办成的大事,哪一件不是你给拿的主意。你是诸葛孔明,咱们都是你的关张赵。’ 师父又客气了几句,忽的‘哎呦’一声,道:‘今天是潇寒出关的日子,我怎么忘啦!’ 任三信见师父有事,便告辞出来,我闪在门旁候着。 我同师父许多年未见,他乍一见我,自然高兴得很。把我引见给那姓任的,原来他是龙鹤双形门的掌门。 我向他见了礼,这才抬头去瞧他的脸。虽然十几年间,这脸上多了一处箭创,黑须也变得花白,我仍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他就是当年穿着契丹装束,编着发辫的那个强盗头子。 我怒气冲天,只想马上便将他的心挖出来。可这人是师父的好友,我若当场杀他,师父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的养育之恩,我可不能不顾。我心里暗暗盘算,要等任三信下山后,再上门报仇。 任三信走后,师父见我神色有异,还道我是因没参透出石壁上的武功而惭愧,安慰我说: ‘你没悟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派中不知多少前辈,个个都在上面耽了不少功夫,不也是全无所得吗?’ 我心想要是和师父说起石壁上的武功,只怕两三个月都说不完,那岂不耽误了报仇? 便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回去休息了。想等报仇之后,再向他详说其中因由。 转天天还没亮,我便悄悄下山,龙鹤双形门离太行派所在的白石山不远,向南百余里便是。 我复仇心切,只两个时辰便赶到。闪进院子,劫住一个弟子,打听得任三信正在房中休息。 我找了过去,却听房中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龙爪九式,你只教了我八式,鹤嘴七刺,你也只让我学了六刺。’ 另一人道:‘师妹,不是我藏私,这最后的一爪一刺,要等你前几式练得圆润贯通后才能学,不然有害无益。你入门才一年,已练成八爪六刺,本门百余年来无人能及,可练武功最忌心急,往往欲速则不达。’ 我听出这人正是任三信,便闯了进去。那姓任的见我来者不善,将他师妹挡到背后,手里鹤嘴剑递了过来。” 黄若奇道:“鹤嘴剑是什么样子?” 李潇寒道:“就是一把阔剑,剑刃分成两股,中间开一条寸许宽的裂缝,可以锁拿对手兵刃,有点像仙鹤的嘴巴。 那时我太行天书上的内功已成,将手掌探入那裂缝一旋,两股剑刃便拧成了一股。 那姓任的认出我来,道:‘啊,你不是太行派的李……李什么吗?我和你师父交情很好,你怎地来和我生事?’ 我和他说:‘你再看看我是谁?’ 族人被害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这十几年来,样貌变了很多,他哪认得出来? 我说:‘十三年前,祁连山下的事,你忘了吗?’ 任三信这才认出我来,道:‘原来你是那个西夏崽子!没错,你全族都是老子杀的,独独放走你一人,是要你去报信,没想到留下了个祸根!’ 他抬手便是一掌。我将他腕子擒住,见他胳膊上,清清楚楚的两排牙印。我想起那个死后还紧紧咬住他的孩子,怒火中烧,将他这一只手臂折了下来。 院中弟子们听了动静,都奔了过来。他们见那姓任的在我手中,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姓任的倒也硬气,忍痛说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旁人没关系,给爷来个痛快吧!’ 我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便想先留着他的命,问个仔细。 哪知他忽的惨叫一声,一把剑从背后直透前胸,是他师妹干的。 他们自相残杀,倒把我也惊住了。 那姓任的一时还没断气,张着眼睛问道:‘师妹,你怎么对我……’ 师妹躲在他背后,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听得清楚,那句话是: 通元谷,埋人骨,长生门、锁亡魂、不老峰,无人生。” 第102章 惊鸿一瞥 黄若道:“她是蒹葭姐姐!” 说话之间,东方渐渐泛白,便似一缕缕清水,缓缓调入夜空里的墨色之中。 李潇寒将目光从极远处收回,道:“她是蒹葭儿,我那时还不认识她,也没见到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躲在任三信身后,只露出地下的一角白袍。 门口那些弟子纷纷冲进来,被我随手打倒几个,余人便再也不敢动弹。 任三信说:‘原来你……你是……可我待你不薄。’ 蒹葭儿说:‘你教我功夫,却不肯收我做徒弟,只让我叫你师兄。你这老色鬼心里想的什么,还道我不知道吗?’ 任三信还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全被血沫子填满,两腿一蹬就不动了。 我那时不知道五凤帮、通元谷这些事情,还道他们派中起了内杠。大仇人已经死了,我也懒得理会不相干的,便转身离开。 那些窝囊门人哪里敢拦着?我才出去,身后便叮叮当当地打成一团。 我走到最外一层院子,见一个人在水缸后探了下头,便藏了回去。 但就这一眼,我便认出了他,这人当年也曾扮作契丹人,滥杀我的族人。 我将他制住,他倒没任三信那么硬的骨头,被我在水缸里浸了几下,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他是任三信的师弟,叫丁五祥。那年西夏大兵压境,更有消息说巴蜀的五凤帮也要趁机作乱。 大宋内外交患,情势危急。有人便生出个点子,召集了一群武人,学了些简单的辽话,扮作契丹人,去西夏境内烧杀劫掠。 任三信便是这群武人的头目。当日他故意纵我逃脱,意在放消息出去,挑起西夏同大辽的争斗。 这十几年来,我只道这些强盗是图财害命,却没想过其中原来有这般因由。我更想不到,那个在背后出点子的人,便是……” 李潇寒抬起了头。晨曦下的湖面,泛着片片清冷的微光,天边一条长云,像捶打过的银片一般闪闪发亮。 他叹了口气,续道:“原来我的师父,太行派的何掌门,便是那个出主意的人,是我族人被害的元凶。 丁五祥言之凿凿,我听他说完,又想起任三信也曾夸师父足智多谋,在背后出谋划策。我当时从头凉到了脚,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丁五祥见我愣住,提足便跑,待我缓过神来,他早进了内院。 我追了进去,却见院中剑光闪闪。剑光下蒹葭儿一袭白衣,披散着头发,凄凄冷冷地蜷着。 她目光里全是凄婉、不甘,向我瞥了过来。 那一刻,我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就像在云里一般。 那一刻,我便只剩一个念头——我要去救她。” 黄若又拼上一块碎纸,用小石子压上,轻轻地道:“蒹葭姐姐,她很美吧?” 李潇寒点点头,道:“她很美……美得不似尘世间的人物。我冲进剑光,一招一个,将围住她的人全都杀了,把蒹葭儿从剑光下救了出来。” 黄若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子,孤孤寂寂地坐在剑光中,长裙委地,似一朵盛开在崖头的小花,在朔风里颤动,便似下一刻就要坠下深渊。 这情景她甚是熟悉,那女子是她,那女子也是曲蒹葭。 她忽的明白了,那天在废园中,李潇寒为何会飞身来救自己; 明白了为何他当时会说 “咱们初见时的情景,你还清清楚楚地记着”; 明白了为何无论自己如何刁难,他却从不计较,更在暗中相助,对自己照顾有加。 黄若低头摆弄着手边那些碎片,低声说道:“原来你把我当做了她。” 李潇寒道:“我那天救了你,只道是蒹葭儿派你来的,要把我激出废园。 她不来见我,我想她总要和你见面,便只好跟着你,见你过得窘迫,便不时帮帮忙。 过了些天,才知道原来我想错了。” 黄若心想:“原来你暗中跟着我、帮着我,是因为蒹葭姐姐的缘故。” 说道:“没谁派我来,是我自己贪玩儿,闯进去的。” 天边云色变幻,渐渐亮了起来。湖面上水汽氤氲,如同笼了一层铁灰色的轻纱。 李潇寒凝望着黄若,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个女子。 —————— 那天他救了曲蒹葭后,又认出了几个当年有份行凶的强盗,便将他们一个个地结果了。 后来,他杀红了眼,索性将龙鹤双形门屠了个干净。 他身法如电,一人夹裹着众人,那些人在他手下,半个照面都走不上,又哪里逃得了性命? 他心中一线希望尚存,只盼着丁五祥所说,乃是信口开河之言。便折了他的手脚,留下个活口当面对质。 正要出门,忽听身后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小女子曲蒹葭,拜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似有极大的魔力一般,令他的心猛地一跳,更要将他的头牵转过来。 他心中明白得很,自己若一转头,余生之中,便要多一份牵挂,便要生死与之,便再也离她不开。 可身后这女子,乃是大仇人的师妹,自己岂能同他纠缠? 当即硬生生地道:“老子不杀女人,你自求多福吧。”拎着丁五祥走出门去。 走不多远,听得身后轻轻的脚步声。 眼角一瞥,见曲蒹葭远远地跟在身后,纤弱的身影在铅云下白得发亮,便似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阴冷的天地间飘着。 以他此时的轻功,若大步疾行,自可轻而易举地将她甩开。 可方才剑光下的惊鸿一瞥,似一道绳索,绊住了他的步伐。 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缓缓而行。 他不再回顾。可耳畔听得她轻柔的脚步声,心中的快乐,实在无以复加。 那身影已深深印在他心中,消不去、抹不掉。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到得太行白石峰脚下,脚步声忽的停了。 回头一望,曲蒹葭静静地坐在一片李林中。 山风清冽,李花漫天飞舞。 他心中一阵狂喜:“她在等我回来!” 第103章 师徒反目 李潇寒大步奔上山顶。 师父何太一喜道:“徒儿,你总算回来啦!”眼中血丝遍布,显然为了寻他一夜未睡。 李潇寒想到他相待自己的情意,心口一痛,不知怎么开口,只冷冷地将丁五祥抛在师父面前。 何太一惊道:“丁老弟……这是怎么回事?” 丁五祥惨笑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可把咱们都害惨啦。”将事情同师父说了。 何太一脸色苍白,道:“好,我亲手把一匹狼崽子养大,这真是错到了绝处!主意是我出的,你要报仇,就冲我来!” 一拳打在李潇寒胸口上。 李潇寒将这一拳的力道无声无息地化解了去。 何太一冷汗涔涔而下,既懊丧,又气愤,道: “你悟出上面的武功了,你悟出来啦!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叫你这西夏崽子给悟出来了!” 李潇寒冷冷道:“老天爷开眼得很,石刻上的武功,是我族中先人所创。 若非我阴错阳差地练成了,也不能为族人报仇,这就叫冥冥中自有天意。” 何太一双眼通红,又是一拳打来。一众师兄弟,此刻全都视他如仇敌,拳脚如暴风骤雨,将他围住。 他顾念着同门之情,虽恨极怒极,出手却留着分寸,只点住了众人的穴道。 何太一面目狰狞地追在身后,招招势同拼命,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到。 李潇寒疾进中骤然一停,手掌已抓住师父胸前穴道,内力透穴而入。 何太一手掌在他肩上一敲,已是毫无力道。 何太一骂道:“贼崽子,还等什么,用你那神功你师父身上试试呀!” 李潇寒颓然说道:“我不杀你。”将他轻轻放下。 何太一骂不绝口:“小畜生,狼崽子……” 李潇寒便在这骂声中一动不动地立着,心中一片茫然:一边是血仇、一边是师恩,他实在不知如何取舍。 长日将尽,忽的想到李林中那个纤尘不染的身影,心头一热:“她还在等我。” 他长啸一声,骤然起身,迅疾无伦地在众人身上连拍连打,解开了他们的穴道。 李潇寒冷然道:“旧时情意,今日已尽。若叫姓李的再撞上你们,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抬手一掌,“轰隆”一声,土雾腾起处,院墙塌了半堵。 他心中郁结已解,满腔喜悦地奔回李林,却不见了曲蒹葭的身影,心中的火焰登时熄了。 夕阳斜照,李花依旧飞舞,似是一场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鹅毛大雪。 他寻了块青石坐下,竹箫就口,箫声婉转,飘散出去。 便在日头将要坠下的那一霎,忽听身后轻轻的脚步声靠了上来。 李潇寒不必回头,也知身后的人,便是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 他浑身热血如沸,满腔皆是温柔的恋慕,再难自己,冲上去轻轻地抱着她娇柔的身子。 此刻二人更无须说一句话,神色间、目光里,早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晚霞在天边烧着,将李林中的一切都映得红彤彤的,似要燃烧起来。 一弯月牙才探上枝头,便似羞于照见李林中的那欢爱缠绵的一幕,拉过一片淡云,遮住了脸。 二人形影不离,便似苍茫大地上一对沙鸥。 李潇寒向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也渐渐知道了一些曲蒹葭的既往。 知道她是五凤帮帮主曲大明的外孙女、曲之依的女儿,知道五凤帮覆灭后,她孤身逃出通元谷,从此流落江湖; 知道她将仇人一个个地铭记在心,自此便以复仇为念。待得年纪稍大,便寻上门去,假意拜师,用意却是报仇。 曲蒹葭容颜绝美,任何男子见了,都难免为之心动,将本门的武功绝学倾囊相授。 加之她天资奇佳,入门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便可将这一门的武功长于何处、短在哪里、如何克制等要领掌握透彻,之后则寻机复仇。 八仙派、雷火帮等门派等纷纷栽在她手中,算起来龙鹤双形门已是第三家。 二人两情缱绻,同行千里,看尽人间繁华,游遍世上风光。 这日行到长江边上,他指着对岸,道:“这条江的南边,便是我祖先的故地了。咱们到那里去瞧瞧吧。” 曲蒹葭轻轻道:“人生苦短,寒儿,我不知还有多少时光能陪着你。”娇美的面庞上忽的掩上一层愁苦之色。 李潇寒一怔,问道:“为什么?” 曲蒹葭举目望着滚滚而东的江水,道: “我只盼着能忘了先前的那些恩怨,就当它们被这江水冲走了。从此和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悠悠地过着日子。” 她泪眼婆娑,凝望着李潇寒,道:“可我不能。我还有一百九十个仇人要杀,这些人散在五十三个门派。就算我每年找上一家,也要五十三年。 我不知今生能不能报得此仇,我更不知道,报仇之后,还能不能有命陪着你……” 说到此处,轻轻依偎在他怀里,道:“大哥,你武功那么高,会不会一门功夫,在我头上轻轻打一下,便可叫我忘了先前的一切苦恼?叫我只记得咱们在一起的时光?” 几滴晶莹的泪滴从她眼中涌出,淌到了他的脸上,滴到了他的心里。 便在那一霎,李潇寒胸臆中豪气陡升,道: “蒹葭儿,你有多少仇怨,尽管和我说,我一并给你了结!” 自此二人联袂横行,一个个地找到仇家门上,不知掀起了多少宗血雨腥风,江湖上一时风声鹤唳,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李潇寒自幼便得师父何太一教导,善恶之念本拿得甚定。 但得知师父正是杀害自己族人的元凶之后,心中已然迷惘,只道这些明面上的大侠、英雄,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 因此相助曲蒹葭复仇时,有时面对的虽是前辈名耆、或是江湖上声誉极佳之人,只要心中一想到:“这个人害得蒹葭孤苦无依,谁知道他背地里更干过什么坏勾当。”手下便绝不留情。 —————— 一缕金光在李潇寒眼前摇动,将他从回思中唤醒。 天光已然大亮,活泼泼的红日从远山的阴影中跃了出来,照在湖面上。眼前金波滟滟,耀眼生花。 黄若又将一片碎纸拼上,道:“碎得不成样子,只能拼好这张了。” 李潇寒举目望去,见几十张碎片凑成了半页纸。笑道:“便是这张,也少了不少,我帮你再找找。” 黄若道:“这一页原本就只一半。” 李潇寒笑容猛然僵住了,向那纸上一张,脸色大变。 黄若道:“你怎么啦?” 李潇寒轻轻将压住碎纸的石子移到一边,手掌虚悬纸上。 内力到处,晨风虽甚是清劲,亦不能将那碎纸拂动分毫。 他轻轻念道:“居后抓法,居后非后,处下不争……” 已念到了第一行的缺损之处,他却恍如不觉,接着向下念去: “居后为先,处下为虚……” 黄若诧异万分,道:“你怎么知道?” 第104章 恩人变成仇人 李潇寒淡淡道:“你先好好记着。其中原由,我等下再说给你。” 又向下念去,将这一行的缺损之处补全。 黄若这本《千佛武经》,最后三页写的是一路叫做“居后抓”的功夫,却各缺了大半页,是以她难以习练。 哪知李潇寒竟知道缺损的部分,黄若按捺住惊喜,用心记忆。 李潇寒接着道:“下一行缺损的部分,乃是宁无勿损、力运虚空、三阴晦明……” 黄若接道:“三阳屯真、三指力凝……” 二人两厢凑合,将这页百余文字,完完整整地理顺出来。 二人又串出了另两页文字。黄若记心颇佳,不大的功夫,便已牢记在心。 李潇寒又将这些诀要一一解释了一遍,将其中种种变化,以及临敌时的应变之道,细细地讲给黄若听。 二人一听一学,直说到黄昏时分。 李潇寒武功超凡入圣,见解亦精辟入微。 黄若天生慧质,又经这样的大行家手把手地指点。一日之间,便将这一路“居后抓”法了然于心,更领悟到了许多武学中的精微奥妙之处。 忽又想到:“我经脉已断,这辈子再也别想练武,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 心中沮丧,自是难以言表。 李潇寒解说罢最后几字,让黄若把碎片收好,吁出一口长气。 目光扫过她的面颊,缓缓向下移去。 黄若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低头只做不见。 李潇寒道:“你左肋上,有一排五枚疤痕,四枚稍高些,一枚稍矮,是也不是?” 黄若大吃一惊:“我身上的这处伤疤,是杀爹爹妈妈的凶手留下的。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 忽的念头一动,道:“李大侠,那晚把我从凶手手中救下的人是你!” 李潇寒神色黯然,道:“你把衣襟掀起来,让我瞧瞧那伤疤。” 黄若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嗫嚅道:“你……你瞧它干什么?”还是将左边衣襟提了起来。 她右臂环着前胸,手臂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腰身,肋上赫然五点疤痕。 李潇寒手掌虚悬在疤痕上,五根细长的手指并拢,向内一扣,恰好同那五点伤疤吻合。 他轻轻说道:“这是我太行派的擒龙抓。” 黄若脑中“嗡”的一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双唇颤抖着,说道: “你……凶手是你?” 李潇寒木然点了点头。 黄若如坠冰窟之中,冷冷问道:“你为什么杀我爹爹妈妈?” 李潇寒苦笑一下,道:“姓李的号称魔头,杀人灭门,不过是随兴所为,还要什么理由!” 黄若颤声道:“他……他们都死了吗?” 李潇寒点点头,道:“你爹爹妈妈,还有仆子丫鬟,一共十三口,全都死了。” 黄若冷冷道:“你又怎的放过了我?是你心肠软了?” 李潇寒摇摇头,道:“我当时心肠就像铁石一样。有人从我爪下,将你救走了。 当时你怀里掉出了一本书,我才拾起来,却被那人抢走了,我只抢下三张残页。因此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黄若追问道:“那个人是谁?是谁能从武功高强、天下无敌的李大侠手下救得人去?” 李潇寒魂游身外,丝毫没察觉言语中的讥讽之意,道: “他是个四旬开外的男子,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黄若一时间不知所措。 便在片刻前,这个人还是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她既感念他屡次相救之恩,又仰慕他武功出神入化。于他对心上人曲蒹葭的一番深情,更是悠然神往。 不料情势急转,竟忽的得知此人便是杀害自己全家的凶手。 她心痛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一挺胸,立在李潇寒面前,道: “当年你要杀、却没杀得的那个女孩就在眼前,你若想取她的性命,眼下正是时机。” 李潇寒缓缓站起来,道: “我杀过不少人。杀过之后,又后悔的也有不少。但平生最遗憾的,便是杀了你父母,岂能一错再错。” 黄若颤声道:“我……我爹爹叫什么?” 李潇寒道:“你爹爹是大宋一员战将,一生镇守西疆,同西夏交战,几无一败,威名赫赫,他姓黄,名可适。 那天在舟中,姚姑娘说你姓黄,是个孤儿,那时我就应该猜到了。” 黄若道:“我妈妈,她叫什么?” 李潇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黄若鼻翼翕动,凄然道:“他们葬在哪里了?” 李潇寒道:“你家的大宅,在吉州沙溪镇东三里外。我杀了他们,便放了一把火,一起烧掉了,什么都没留下。 我杀了你爹爹妈妈,你若要替他们报仇,便可下手了。” 黄若冷冷道:“你知道我受了内伤,杀不了你,装什么假仁假义!” 她满腔郁闷悲痛,浑身冰凉,两排牙齿咯咯相击。 过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一转身,向山下奔去。 第105章 否极“他”来 黄若蹒跚着行到半山腰,腿一软,跌在地上。双手揪着草叶,嚎啕大哭。 直哭到昏天黑地,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黎明。到得湖边,寻了块青石浑浑噩噩地坐下。 太湖四十八岛,这小岛甚为偏僻。直到日上三竿,才见一个渔翁,撑了尾小舟过来垂钓。 忙招手唤过来,求那渔翁将她捎上岸。 她有伤在身,气力不济,搭上一辆驴车,行到一处大市镇外。 同赶车老农一打听,才知是宜兴城。 忽见十几个江湖汉子立在城门口,一双双眼睛扫视路面,似是在搜寻什么人。领头的晃着颗枣核脑袋,正是巩二爷。 黄若心中一惊:“这些人莫非是来捉我的?” 那日青竹林会上,她飞身去救李潇寒,已成了与会群豪的公敌。 若放在平日,黄若自然不惧巩二爷那一手“弹指神通”。 可她此刻武功尽失,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想要避开,又怕反而会引人注意。 只好硬着头皮侧坐车上,靠上前去。心想自己在会上扮作男子,如今以真面目示人,他们或许认不出来。 驴车渐渐行近,只听巩二爷道: “林掌门、韦帮主信得过咱们,咱们可不能搞砸了。那人诡计多端,善于装扮,大伙儿把招子撑大些,可别看漏了。” 身后一人道:“二爷放心,莫说他扮男扮女、就是扮成一只苍蝇,也别想从咱爷们眼皮子底下飞过去。老子两根指头一夹,就把它捏个肚破肠流。” 说话这人半边脸上有一处烧伤的疤痕,是两撮毛。 黄若心想:“扮男扮女,哼,果然是来捉我的。那姓李的本事那么高,可不屑于这些伎俩。这些人要是瞧见他,跑还来不及,哪里敢伸手指去夹?” 心中忽又一黯:“他是我的大仇人,我怎地还在心里替他吹嘘?他杀了我爹爹妈妈,那是他亲口坦承、千真万确之事。” 忽又隐隐觉得其中有些可疑之处。仔细想时,那可疑之处在脑海中一闪,便不见了。 巩二爷抬手给了两撮毛一个暴栗,道: “就凭你这半生不熟的两下子,给他提鞋都不配!大伙儿一会儿散到城中,要是发现了什么,千万别打草惊蛇,赶快给林掌门、韦帮主报信。” 众人应了一声,巩二爷便分派人手: 张三去城西、李四守城门、王五找地保询问,赵六向医馆的大夫的打听。 说话间驴车行了过去,黄若心中一宽:“还好这人老眼昏花,没把我认出来。” 她不敢在城里停留,来到城北一座荒山藏了起来。山中自有清泉可饮,却无甚可食之物。 饿得实在耐不住,便偷偷来到山神庙里,将桌上的供品茶点包了回去。 两天后再来的时候,发现供品竟颇为丰盛。她喜出望外,自然毫不客气。 如此隔三差五,便来取供品食用。而那供品不知怎地,竟也越来越丰盛。 黄若心事重重,难以静下心来运功疗伤。在山上避了二十几日。这一日食物耗尽,又去庙中拿供品。 才推开庙门,忽听一人说道:“黄姑娘,果然是你!” 黄若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是米入斗。没好气地道:“你来干什么?” 米入斗脸上满是喜色,道:“我找你好多天啦。” 黄若白了他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巩二爷不中用,没抓到我,林大业又派了你来?” 米入斗奇道:“巩二爷抓你干什么?对啦,你误会啦!他们要去抓的是丐帮的一个长老,姓耿的那个。” 黄若心想:“原来那天巩二爷要捉的不是我,无怪那么容易便蒙混了过去。” 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耿长老?” 米入斗道:“这个耿长老图谋不轨,指使自己的亲信安大海搜罗了一箱火药送过来,要在英雄会上捣乱。 半路上被丐帮总灶的人发觉了,两伙人一场大斗,都死了不少。总灶的人中,就只剩汴京三霸逃回来报信。可还是晚了一步,叫他把太湖大堤给炸啦。 这耿长老一肚子坏水,石堡主、鲍庄主这些太行好汉前来赴会,却被他激走了。他暗中又请了肖沐子、钟婆婆、郑三娘这几个乱七八糟的人来捣乱生事。” 黄若心想:“钟婆婆很好啊,哪里乱七八糟了?” 米入斗接着说:“大伙儿猜测,这耿长老多半是那魔头的同伙。韦帮主派人去抓他的时候,他早跑啦。 丐帮总灶人手不够,便请了我师兄他们、还有巩二爷的海盐帮来帮忙。后来清赣师兄在半路上撞见他,刺了他一剑,却被他折断剑尖逃了。 我昨天才听到江湖消息,说害我师父、夺走那张关防图的也是耿长老。这人又阴又险,出了名的狡诈,我瞧这消息多半不假,哼,正要去抓他。” 黄若心绪不佳,胡搅道:“他出了名的狡诈,你出了名的呆木头一块,哪能抓得住他? 你不如把我抓我回去,交给你师兄,也是大功一件!” 米入斗道:“我抓你干什么?我和师兄闹了一场。” 第106章 情根渐深 米入斗接着道:“那天群雄散了后,我质问师兄为何无缘无故用剑刺你?要是害了你的命可怎么办?他却说你是那魔头的同伙。 黄姑娘,别管他怎么说,我知道你是被那魔头骗了,对不对?” 黄若想起自己头脑一热,接了韦九霄一掌,被震断经脉,从此成了废人。可这般不顾性命救下的,却是杀父杀母的大仇人。 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懊悔,哭着说道:“他不是好人!” 米入斗道:“你别哭啊,那魔头欺负你了吗,我给你报仇。” 黄若心中好大不痛快,哭道: “他害惨我了。你去帮我报仇啊,你去把他杀了啊!他……他就在那边!”随手往山上一指。 米入斗见黄若脸色苍白,双唇上血色极淡,显然重伤未愈。 他又是心痛,又是恼怒,咬牙说道:“我去找他算账!”向山上跑去。 黄若这几句话只是发泄,浑没料到这莽汉说去便去。急忙把米入斗拦住,道:“米大哥,你打不过他,何苦白白送了性命。” 米入斗闷闷地道:“我……我没本事和他打,拼了这条命就是。” 黄若轻轻道:“你有几条命能拼?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好?你若送了命,以后谁来帮我活动血脉?” 想起他背着自己,埋头狂奔的呆样,嘴角上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米入斗跟着傻笑两声,忽又体会到她这句取笑中,似有想要自己陪伴、照顾的意思,一颗心砰砰乱跳。 黄若道:“我和你说,我的伤不是那魔头打出来的。我那天鬼迷心窍,要去救他。结果中了丐帮帮主的掌力,经脉断了,这辈子再也练不了武功了。” 米入斗道:“我去求甄大夫,他医术那么好,一定有办法帮你治伤。” 黄若道:“没用的,姚姐姐帮我瞧过了,说若要治好我身上的伤,除非有两个内功极强的人助我重续断脉。 她和甄大夫都是药王谷门下,治伤的法子应该是一路,她既然治不好,甄大夫只怕也没办法。” 米入斗道:“两个内功极强的人?我师兄……” 黄若冷冷道:“他若不杀我,我就要谢天谢地了,又哪会来给我治伤? 我可不想再叫你那些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什么的碰上。 我现在是废人一个,不要说他们,就是巩二爷手下的那些喽啰,都对付不了。” 米入斗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想法子。”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缓缓向山下行去。 行不多远,黄若便觉气短。 米入斗双腿一蹲,道:“黄姑娘,咱们还是老法子!” 黄若脸一红,伏在他背上,任他背着下山。 到得山下,天光尚早,忽听得马蹄声响,身后两人骑马赶了上来。 离着尚远,一人便高声吆喝道:“前面草民让路,马大老爷新官赴任啦!” 米入斗骂道:“好大的威风。” 黄若见二人面熟,一转念已认了出来,笑道:“你瞧他们是谁?” 米入斗凝目细看,道:“哎呦,失主追来啦!” 马上之人正是米、黄二人在贵溪城中遇到的黑眼圈、烂鼻头,一个姓马、一个姓王。 那天二人好运成双,先被闻平邦一顿暴打,又碰到黄若,被她顺手牵羊,偷了荷包。 黄若笑道:“他俩的名号叫做及时雨、雪中炭。当日咱们缺钱,他们便来送银子,眼下正缺脚力,他们便来送马。” 米入斗道:“他们可没招惹咱们,又要去抢他们的马么?” 黄若从他背上跳下来,道:“难道你还愿意一直背着我?” 米入斗只想大声说出来:“我愿意!” 却只在嗓子眼咕哝了一声,憋得涨红了脸。 —————— 那天青竹林会后,米入斗闷闷不乐,收拾了随身之物,便要回九华山。 还没出青竹林,却正撞见薛长行、武燕二人赶来报信。 其时林、韦等人全去捉拿耿长老了,青竹林中只剩丐帮低阶弟子。 二人识得米入斗是林大业的师弟,便将李潇寒同黄若藏身太湖荒岛之事向他说了。 米入斗大喜过望,也不想想若是撞到李潇寒该如何是好,独自寻了过去。 找遍岛上,空无一人。 第二日一早,见有渔翁前来垂钓,向他询问,才知他昨日已将黄若载去了太湖北岸。 忙追过去,想着她身上有伤,难以远行,便在左近搜寻。 这日听得几个乡民闲聊,说起山神显灵,将供品吃了个精光。 他心想:“一定是这顽皮姑娘搞的。”便到庙中等着。 终于苦心人天不负,竟叫他等到了。 —————— 黄若眼看马、王二公子驰了过来,轻轻在米入斗背后一推,道:“还不快去!” 米入斗得与她重逢,大喜过望,只觉得她怎么说,自己便当怎么做。 大喝一声,拦路站定。 马公子骂道:“哪来的兔崽子撒野?” 二人同时挥手,两柄马鞭向米入斗头上抽来。 米入斗手一扬,揽住双鞭,将二人从鞍上拉了下来。 二人摔得七荤八素,连声大呼。 两匹马受了惊,嘶鸣两声,扬蹄便奔。 米入斗追出二三十丈,忽的想到黄若失了武功,怕她吃马、王二人的亏,只好又跑回来。 马、王二人跪地求饶,口中“好汉爷爷,好汉奶奶”地叫个不停。 黄若乐不可支,索性再吓他们一吓,板着脸道: “你们两个,大呼小叫地惊跑了我两匹好马,两匹马八条腿,便把你们四条腿全砍了,还差我四条,这笔账怎么算?” 王公子道:“好汉的马跑丢了,自然该当我们两个赔。” 拉拉马公子衣袖,二人将身上值钱的物事全都掏了出来。 黄若瞥见马公子怀中鼓鼓囊囊,似还有什么物事没拿出来,喝道: “你怀里藏着什么?” 第107章 八品县令 马公子迫不得已,从怀中掏出个布包。 黄若打开了看,里面一张厚纸,裱在白绫上,背面有“告身”二字。 “告身”乃是大宋士人获分派官职时,吏部官告院所制的委任状。新官持之上任,其上除赴任之人所属衙门、品级等,形貌特征也会被写上。 黄若见那告身上之乎者也的好大一篇,心想:“好汉可不能认太多字。” 磕磕巴巴地念道:“袁州马皆可,气质端和,耀……居品味。” 马公子面有得色,更正道:“是‘擢’居品位,是人品出众的意思。” 黄若接着道:“皆副才名,宜林乃官。” 马公子忍不住又更正道:“宜‘楙’乃官,就是要提拔小人做官之意。” 黄若瞪了他一眼,道:“住嘴,本大王不识字么,还用你来教?我问你,你当的是什么官,有几品?” 马公子道:“小人这次得派祁州蒲阴知县,是个从八品的官儿……” 米入斗道:“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方才的威风倒挺大!” 黄若心中忽的生出个顽皮主意,道:“你这绿豆官儿,让给我做吧。” 马公子一听,却如要了他的命一般。 他靠家中族叔的门荫,得了个‘杂出身’,又颇经一番打点,才得派了个知县的实缺。欢欢喜喜请来好友王公子充作师爷,前去上任,不料却在路上被米、黄二人截住。 他心想失落了告身,被他人冒充顶替,那可是不小的罪过,忙道: “好汉,不是小的不听您的话,只是这告身上写明小的的容貌,您若拿去用,只怕一转眼便会漏了馅。” 黄若笑道:“将你这张脸皮割下来,贴在我脸上,不就成了。”向米入斗使了个眼色。 米入斗心想:“她怎么这么多精灵古怪的念头?” 他虽然憨实,毕竟正当年轻,听了这胡闹的主意,也来了劲头。掏出匕首,在马公子颊边比来比去,似是在琢磨下刀的部位。” 马公子吓得面如土色,心想:“我这脸上可没第二层皮,要是被她剥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愁眉苦脸地答应下来。 黄若道:“官儿虽小也好过无,大王我做几天尝尝鲜,当腻了便还给你们。 我见你俩一个气质端和,一个耀居品味,便跟着我做一对师爷。老老实实的,我就不和你们算八条马腿那笔账啦。” 马公子道:“我老实,我小名就叫马老实。” 黄若笑道:“这名字好。”又问王公子:“你叫什么?” 王公子颇会凑趣,道:“我叫王厚道。” 米入斗抓着老实、厚道,四人行到左近一处市镇。 黄若走得疲了,米入斗又腾不出手来,便在城门口雇了一顶肩舆。 黄若见那两个轿夫老的老,小的小,实不忍驱使他们,道: “我这有两个现成的人抬轿子,你这肩舆五两银子卖给我吧?” 那两个轿夫便是一整日不停腿,也挣不了一二百文,五两银子可是个大数目。闻言大喜,收下银子,扶着黄若坐上去。 马、王二人不消吩咐,一前一后地抬着黄若赶路。米入斗在旁照护。 二人路上数次寻机逃跑,可黄若甚是机警,总能识破。 二人逃跑不能,反被她又打又唬,到得后来,竟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这日来到蒲阴城外,寻了间僻静的客栈住下。 黄若取出那张告身,见上面写明马皆可身高五尺三寸,眉细眼大,尖颌微须,左颊一痣。心想:“这人幸好长得还算周正,不然我可扮不来。” 她将长发拢在头巾中,磨了两块木片垫在鞋里,拆了床被子,在衣下垫了些棉花,扮作男子身材。 又找小二要了块黄姜,在脸上涂了一番,剪下一些碎发,贴在唇上,在颊边点上一痣。 将“马老实”叫来,飞快地向铜镜中一张。见镜里的模样,同身边货真价实的“马老实”倒有六七分像。 黄若骂道:“大胆刁民,怎敢生得同本老爷一般模样?” “马老实”低头道:“小人这就改。” 再抬起头时,脸上一副嘴歪眼斜的丑模样。 黄若胡乱给他点了一脸大麻子,又把他两条眉毛全剃了,这下就算他亲爹亲娘见了,只怕也不易认出来。 赶到县衙,天色已然不早。 召集了县丞、县尉等僚属,交割文书。 那县丞老眼昏花,灯下看不真切。县尉却将一双眼睛在黄若身上扫来扫去,起了几分狐疑。 “马老实”骂道:“看什么看,看新老爷生得气质端和,擢居品味吗?” 到此地步,他倒成了同伙,只盼着别被揭穿才好。 “王厚道”在一旁帮衬:“我家老爷千里迢迢赶来赴任,路上清瘦了不少。”塞给几名僚属各一锭银子。 众人见新老爷出手如此阔绰,心中暗喜:“这任老爷是个体面人,料来不会似上一任那样抠搜。” 天色已晚,众人见过了礼,纷纷告辞。自有衙役将新老爷带到后衙休息。 转日晌午,县丞找到后衙,呈上一叠红帖,道: “马相公荣任本县,治下乡绅耆老知道了这好消息,不无欢欣,便要立时前来拜见。又恐相公上任不久,公务忙碌,不敢轻易打扰,略备些薄礼,请您笑纳。” “马老实”接过来,打开念道: “蔡大强敬奉端砚两方、孙通运敬奉透背轻纱一匹、武季文敬奉榴花陈酿三坛……” 越念越是心痛:“这些孝敬,本来都是公子爷我的,却被这两个强人照单全收了。” 念到中间,咦了一声,又接着念:“朱构送光板狗皮一张。” 县丞插嘴道:“马相公,这朱公子是本县第一豪阔的人物,他舅舅是常德军节度使谭稹谭大人。” 米入斗听“谭稹”这名字耳熟,想了片刻,记起这“谭大人”便是雇薛长行保镖,护送一块大石头的那个大官。 黄若问道:“节度使很大吗?有没有我这县令大?” 县丞心中一奇,他早就知道新上司是个靠荫蔽致仕的“杂出身”,学问不多倒也不足为怪,可说起话来,于官场中的事全不熟悉,那就是稀罕事了。 笑里藏着三分嘲讽,道:“这节度使是从二品的位子。马相公面带福气,日后必能飞黄腾达。一阶阶升上去,坐到这个位子,想来也用不了三十年。” 他两根指头搭着朱构那张礼单,移到黄若眼前,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相公何不去他府上,见一见这朱公子?” “马老实”怒道:“咱家相公才到任,这人便送了张狗皮,那不是骂他是狗官,要扒了他官袍的意思吗?他挑事儿,相公不怪罪也就算了,怎地还要低三下四地去拜会他?” 王厚道胆小,道:“瞧在他舅舅份上,咱们去拜一拜,也算不得低三下四。” 马老实道:“你敬他一尺,他就会欺你一丈。天底下的狗仗人势的无赖公子,都是这样的脾气。” 黄若心想:“你自己就是狗仗人势的无赖公子,他的脾气,你自然清楚得很。” 马老实接着道:“这种人平日欺男霸女,把柄一定少不了,咱们翻翻旧案子,随便抓几个把柄,管教他以后规规矩矩的。” 心想:“这官儿本是我的,我给你出主意,就是给我自己出主意。” 黄若道:“你倒是明白怎么当官儿,我瞧你大可以改名叫做王机灵。” 吩咐县丞,把当值的正副班头唤到后衙,问道:“最近可有什么没结的悬案么?” 正班头拍着胸脯自夸道:“本县上至县承县尉,下至三班衙役,皆分外精明强干,从没有查不清的案子,结不了的官司,打不招的犯人,理不清的纠葛。” 副班头接道:“这番马相公荣任,令本县锦上添花。将来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是少不了的。咱们这些当差的,可要整日无所事事了,到时候还得请您留着咱们的饭碗。” 二人在衙门里浸淫多年,这几句话说得中规中矩。 自表功绩之余,既拍了直属上司的马屁,又捧了同僚的臭脚。更兼欲扬先抑,将新老爷大大地捧了一下,不失为马屁之中的上乘之作。 黄若心想:“我这假相公便在眼前,你们都认不出,还说什么精明强干!” 又问道:“没头没脑的案子呢?” 那班头想了想,道:“没头没脑? 对啦,无头女尸的案子,倒是真有那么一桩!” (插句话:“后面三章将写一桩离奇的命案,为之后的一段精彩情节做铺垫。) 第108章 古怪的死囚 那班头把手在脖子下一划,接着道:“不过兄弟们已把凶手拿住了,就等着开刀问斩啦。” 黄若同米入斗心中好奇,叫那班头搬来案卷,同老实、厚道一起参详。 原来便在十几日前,城里的任秀才赶考回来,却发现家中一具无头女尸,尸体已然肿胀,瞧穿着正是任氏。任秀才惊恐万状,急忙报案。 当时旧县令已调任它处,新县令尚未到任,当由县尉理案。他找来仵作验了尸首,又贴出公告,缉拿凶手。 过了几日,有人跪在衙门外自首,差人将那人带到堂上。他也不待打板子,便一五一十地招供了。 这案犯姓陈名大力,是个脚夫。自己招认那日走得饿了,便去敲任秀才家的门,讨些吃的。 任氏隔着门缝丢出来几只青枣。不料陈大力得知屋中无旁人,起了歹念,抢劫行凶。把任氏的头割下来,连同凶器一起抛在河中。 王厚道念过供状,黄若道:“这可奇了,这陈大力和苦主无冤无仇,割他的头干嘛?” 米入斗道:“还有啊,九华山上就有两株枣树,青枣长得正好的时候,是清明前后。眼下这时节,任氏哪里来的青枣给陈大力?这不是胡说吗?” 黄若心头一喜:“他有时候倒是蛮聪明的。” 马老实道:“哼,这人多半是朱公子杀的,怕被查出来,重金买来个替死鬼顶罪。” 他亟欲抓住朱公子的把柄,是以事事全往他身上扯。 黄若道:“一定是当差的屈打成招,应付差事。” 唤过两名班头,冷笑道:“那姓陈的吃了你们多少板子,才胡言乱语地招了供?” 正班头斩钉截铁地道:“绝无此事。这姓陈的杀人后,夜夜梦见女鬼讨命,受不了惊吓,自己走来衙门自首。 莫说是打板子,便是骂都没骂过一句,大人要是不信,小的们带您去牢里问问他。” 牢房便在县衙后面,几步即到。黄若随着那班头来到门前。 叫开大门,跟着个狱卒拐了两个弯,又停在一扇铁栅栏前。 牢中昏黑一片,角落里隐约坐着个人。 那狱卒将铁栅栏打开,举着油灯向人犯脸上照去。 忽听“啪”的一声,灯芯爆出了个火花,便熄灭了。 黄若武功虽失,眼光犹在。见那人犯手指似是动一动,知道是他弹出什么细小物事,打熄了油灯。 她心中一惊:“这凶手武功不弱!” 那狱卒骂道:“鬼吹的么!”喝道:“陈大力,见了大人怎地还不磕头!” 陈大力头微微低了低,道:“罪民给您磕头了。”声音嗡嗡,听得不甚清晰。 黄若问道:“任氏是你杀的吗?”陈大力道:“正是。” 黄若又问:“是他们把你胡乱打招了吗?” 陈大力道:“罪民杀了人,良心不安,自愿认罪。” 黄若又草草问了几句,便回到衙中,同米入斗几人商议。 四人满腹狐疑,皆道杀人乃是死罪,纵然有人行凶被捉住,一定也会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这陈大力倒是一心认罪,好生奇怪。 而他的武功明明不弱,又岂会甘心为钱财替人顶死罪? 计议良久,不得其解。 转日黄若唤过县尉,要他将经管的仵作,以及任氏的左右邻舍都召到后衙。 那县尉一听要重审此案,只道新相公要寻他的差错,好大的不愿意,悻悻去了。 过了半晌,众人三三两两地来到后衙,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黄若遣退县尉,问道:“任氏的尸身是谁验的?” 一老一小两个忤作跪下来。 老仵作回话道:“草民姓卫,这是我没出师的徒弟小六,尸身乃是小人师徒验的。” 黄若道:“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卫忤作道:“小人验明任氏断颈而死,已经下葬了。” 黄若又询问一众邻人,案发前后有何怪异。 一人道: “那日里朱府的管家拉了一车柴送来,说是要任氏取暖用。可任氏不收,争执了半晌,后来朱管家只好又推了回去。” 另一人道:“那天我也看到了,朱府奴仆成群,倒派了那胖管家朱来福亲自挑柴上门,这不是怪事么?要知这朱来福平日里,威风可大得紧咯! 马老实道:“这就对啦,任氏就是这朱来福受了他主子的指使杀的。” 前一人道:“不对。任氏连大门都没让朱来福进,想是任秀才不在家,怕别人瞧了说闲话。朱来福把柴垛堵在门口,一直站在外面嚷嚷,那是大家都瞧见了的。” 另一人道:“你说没来由的,朱来福凭啥对任氏嘘寒问暖的?还专门挑任秀才不在家的时候?莫非他们两个……” 伸出两根食指,往一块儿碰了碰。 前一人道:“人都过去了,你可别捕风捉影,污了妇道人家的清白。” 众说纷纭中,忽听院子里“嘭”的一声,墙头上似是跳下个人来。 接着脚步声响,有人跑到门口,探头向屋中一张,见里面人多,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米入斗冲了出去,抓着那人后领,拎了进来,却是个年轻的后生。 那后生扑在地上,磕头道:“小人韩三娃,求大老爷救命!” 黄若问道:“谁要杀你啊?” 韩三娃道:“小人是个木匠,方才朱来福叫我去朱府修两把椅子。才一进门,便被他们捆了关在柴房里,说是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把我杀了。 还好小的挣开绳子,爬上房梁拆了几根檩条,偷偷跑了出来。” 王厚道说:”咱们才要找朱公子的把柄,他那边就要杀人灭口啦。这衙门的墙,比纸扎的还薄!” 黄若道:“你帮着那姓朱的干过什么缺德事,他要杀你灭口?” 第109章 案中有案 韩三娃道:“小人帮着朱府干了不少事儿,不过缺德事儿一件也没干过。 要从头说的话,还得提一提小人祖传的木匠手艺,尤其雕得一手好花,不是夸口,这十里八乡没一个能赶得上我。 他府上的家具,倒有大半是小的给打造的,除此之外,也没给他们干过什么别的。” 马老实道:“除了做家具,当真什么也没有了吗?” 韩三娃想了想,道:“有是有,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那天朱来福过来找我,问我会不会雕一双木手。 我和他说,别说是一双手,就是光身子的小娘们小人也会雕。 朱来福笑嘻嘻地说,你小子有这手艺,怎么不早说,过几天也给我雕……” 黄若听他说得乌七八糟,愠道:“说正题!” 韩三娃道:“是。朱来福给我比了个尺寸,让我照着大小去雕一双手。我便做给他了。” 两个仵作尚在堂上,小六听到这里,“啊”的一声惊呼。 黄若道:“你啊什么?” 小六道:“小的想起来件不相干的事儿。前些时候,朱公子府上病死了个丫鬟,叫阿莲。是个可怜人,父母都死了,家里只一个哥哥。 装殓她尸首的也是我们俩。刚一进门,朱来福却拉住我们喝酒打牌,不一会儿我们便喝得晕晕乎乎的。” 马老实冷笑道:“手气不错吧?” 小六道:“赢了三两八钱银子,都让师父收着了,我半个大子也没拿。” 卫忤作骂道:“你小子没良心,你身上这身新衣服,不就是用那钱买的吗?” 小六小心翼翼地瞟了师父一眼,接着道: “到了掌灯时分,我们才去偏室瞥了一眼,见那丫鬟已经收在了棺材里面。除了我们师徒,他本家哥哥也来了,站在门口探了探头,便走开了。 我们凑过去瞧了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师父要去看那丫鬟身上,这时候朱来福过来打岔,说方才我们赌钱,算错了银子。 师父在一边和他掰扯,我偷偷往那丫鬟的手指上捏了一下,只觉得硬邦邦的。 原本人死了之后,也会变硬,可不是那般硬法。我当时可吓坏了,以为那丫头就要尸变了呢,也不敢多看。 本来这事儿我早就忘了,可方才听这木匠一说,又想起来了。 后来,师父同那胖管家算清楚了账目,原来是少算给我们一两。 我俩那时候眉开眼笑,也顾不上别的,把棺材一盖,四角一钉,两个奴仆便上梯翻墙地抬走了。” 当时民间风俗,凡是大户人家的奴仆短命,出棺的时候,主人家怕坏了风水,是不能从门出去,只能从墙头抬出。 黄若问道:“那丫鬟埋在哪儿?” 卫忤作道:“就在城外的乱葬岗子,入土的时候,我们也跟着啦。” 黄若道:“米大哥,咱们去瞧瞧。” 两个仵作带着二人,来到西南一片荒地。 杂草丛中东一个、西一个地隆起许多坟堆。有的多年无人添土,被野鼠打出了深洞。棺木早烂穿了,白骨不知被什么野兽叼出来,散乱在外面。 那两名仵作常年同死人打交道,却也不怕。 黄若一颗心砰砰跳着,拉过米入斗一只胳膊抱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 米入斗只觉她温软的身子贴在自己胳膊上,心中一荡,和声道:“你害怕吗?” 黄若道:“怕得紧呢。” 米入斗道:“不然你先回去,我看了说给你听。” 黄若道:“可我就是好奇,想弄清楚这乱七八糟的一团事儿。” 小六回头瞥了一眼,见这小白脸老爷同个年轻汉子拉拉扯扯,心中大是奇怪,却不敢说什么。 行到一处新坟旁,卫仵作指了指上面的白木牌,道: “那丫鬟就埋在这了,这木牌还是我随手插的。他那哥哥一见棺材入土,拜也不拜就走了。唉,这丫头命真薄” 老鸦呱噪声中,冷风呜呜掠过。一层薄薄的黄土飞了起来,绕着那坟堆打着旋儿,似是亡魂留恋人世一般,许久也不愿离去。 黄若心中好一阵悲凉,叹了口气,道:“挖开来看一下。” 两名仵作捡了块烂棺材板,当做木锹。那棺材埋得并不深,只几下便露了出来,白白的木板衬在黄土之上,泛着一层惨兮兮的光。 小六蹲下去,边撬铁钉,边道:“装殓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丫鬟要尸变了呢,特意多钉了几颗钉子,如今倒要多费些功夫。” 黄若本就周身不自在,听他这么一说,忙藏在米入斗身后。 两个仵作鼓捣了半天,才将棺盖打开。 米入斗向棺木中一张,见那尸身的头颅整个肿了起来,衣衫下却只瘪瘪的一层,“咦”了一声。 黄若紧张兮兮地缩在他身后,问道:“有鬼吗?” 米入斗道:“没有鬼,就是看着有些怪。” 卫仵作奇道:“怎么没几天,便烂得只剩张皮啦?” 揭开一角衣衫,见下面填的全是草。被头颅化出的尸水一浸,软软地塌了下来。 卫仵作惊道:“是个草人!” 小六大着胆子,摸起那尸身上的一只手来瞧了瞧,又在棺材帮上敲了敲,当当作响。 道:“果然是木头做的。这棺材里,只有一个脑袋是真的。” 众人验罢尸身,将棺材回。 黄若又惊又奇,道:“走,咱们再去把任氏挖出来瞧瞧。 卫仵作吓了一跳,心想:“俗话说,开棺十年罪,这小丫鬟无亲无故,她的坟刨了也就刨了。可那任氏亲族甚多,任秀才更是个有功名的人。贸然开棺,若是验不出个什么,他岂能善罢甘休? 一张状子告上去,你这一双帽翅儿保不住不说,只怕我俩下半辈子都得在牢里混。” 他见这年轻相公行事不循章法,料来明着劝她,多半不会答应。望见日头偏西,心生一计,道: “大老爷,您瞧这日头眼看就要下山了。夜里阴气重,那任氏又是个怨气重的,就怕咱们一揭棺材盖,她便慢悠悠的站起来,伸着胳膊,找咱们要她的头哇……” 黄若吓得花容失色,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道:“我不瞧啦,咱们快走。” 回到县衙,把此事同老实、厚道二人一说。 王厚道说:“这倒奇了,一个有头没身子,一个有身子没头,凑到一块儿,倒是个囫囵个的。” 黄若蓦地里脑中灵光一现,道:“哈,我知道啦!” 忽又眉头一蹙,道:“可陈大力为什么甘愿顶下死罪?偏偏他那供词之中,又有许多疏漏之处?” 马老实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姓朱的花得起价钱,什么样的事没人帮着干?把他家那管家抓来,一问便知。” 黄若唤过正副都头,差他们去朱府上捉人。 二人听了,面露难色,却又推搪不得,领命走了。 马老实道:“凭他们两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哪敢去抓朱府的管家,只怕还要给他通风报信。” 米入斗道:“我跟着去。”快步追出县衙。 第110章 真相大白 黄若在后堂,将方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想了又想,心里有了六七成把握。 过不多时,米入斗便转了回来,胳膊下面夹了个胖子。 他把那胖子往地上一放,道:“那两个都头果然是去通风报信的。 离着朱府还有两个街口,他们便大声嚷嚷:‘朱来福,你惹上官司啦,咱爷们来抓你!’” 马老实面有得色:“瞧,我说得怎么样?” 米入斗道:“我寻思着朱来福听了动静,定要逃跑,便顺着院墙去后面兜截。 果然远远望见有人背了个包袱,从偏门钻了出来。抓到一问,正是朱来福。” 黄若将那对木手往朱来福眼前一掷,道:“你把任秀才的老婆,藏到哪儿去啦?” 朱来福腮帮子上的肥肉一颤,道:“老爷,你怎么知道的?” 黄若听他言中之意,显然是认下了,骂道:“大胆,是老爷审你,还是你审老爷?” 朱来福磕头道:“是,是老爷审小人,小人交代。要说任秀才那个婆娘啊,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还没出嫁那会儿,便和咱们公子爷不清不楚。可他爹是个学究,不想让女儿给大户做小,便将任氏许配给了个落魄秀才。 任秀才一年到头在府城里游学赶考,任氏便常避过左右邻舍,到朱府同咱家公子爷私会。那天她离去的时候,我见她两个眼睛红通通的,才哭了一场。 公子爷把我叫进屋里,看样子也颇为烦心。他说任氏放下话来,若不能和他做个长久夫妻,便要一刀两断,让我帮他想个办法。 我和他说,要是寻常人家的媳妇,便抢了过来也不算件事。可这任秀才是个有功名的,用强的话,只怕被他闹上去,那可遮不住了。 我两个正没计较,唉,也是阿莲命苦,正巧进来送茶。她转身出去的时候,公子爷盯着她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和我说:‘你瞧她这身段,像不像我那阿云?’” 黄若心想:“阿云?嗯,那是任氏的闺名。” 冷笑道:“这一命两尸的主意,就是从那时定下的吗?” 朱来福道:“这可都是公子爷的主意,他吩咐下的事情,咱们做下人的,怎敢不听? 那任氏每次来府中幽会,都是我在暗中接送,她高矮胖瘦,我最清楚不过,便回公子爷说:‘我瞧也有七八分像。’ 我当时可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后来他让我把阿莲诓进来,拿绳子把她勒死了。 人是公子爷杀的,小人可没下手,小人胆子小得很。不要说杀人,连杀只鸡都要心惊肉跳好几天。” 黄若道:“你倒是个善人。哼,接着说!” 朱来福道:“公子爷让我给他找把合用的家伙,把阿莲的脑袋割下来。我这时才猜出来他的主意,屁滚尿流地跑出来,找韩木匠借了把锯子。 我不敢动手,公子爷骂了我一句‘窝囊废’,让我在门口守着,我就听里面咯吱吱、咯吱吱地响个不停……再进去的时候,那丫鬟已经身首异处了。” 米入斗恨恨道:“这姓朱的狗东西,做事太狠了!” 朱来福道:“公子爷让我将那颗头拿出城去埋了,可我胆子小,便在府中随便找了个花盆一埋了事。 那晚任氏再来的时候,公子爷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她答应合谋。 转天我备下一大垛柴禾,将阿莲的尸身藏在里面,用车推到任秀才的宅子前,堵着院门放着。 我怕惹上嫌疑,便不停的大声嚷嚷,好教邻里全知道我没进去。 任氏趁机把院门开了条缝,把那丫鬟的无头尸身搬进去,再把自己的衣物,套在这丫鬟尸身上,又将一碗鸡血泼在地上伪作现场。 她关好门,钻进柴垛,我便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出城外,藏在公子爷的一处别院里。” 我本想和府里人说,阿莲偷了钱私自逃走了。可那丫鬟平时是个安分老实的,这么说可堵不住下人们的嘴。 我就扯了个谎,说她生急病死了。大户人家死个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没成想就在那当口儿,阿莲的哥哥来了。他是个闲汉,每隔几个月,便上门来找阿莲,死皮赖脸地讨些钱去。 他听说阿莲死了,定要看看尸体。我被缠得没法子,就把那头从花盆里又挖出来,扎了个草人,套上衣裳鞋袜,找韩木匠雕了双手,攒了个假身子。 那哥哥其实只惦着讹点钱,真的给他看尸首,他反倒不细看了,又见仵作也毫无二话,自然说不出话来。” 黄若道:“你胆子不小哇,还隐瞒了一节。” 朱来福道:“小人全都招了,一句不少,只字不假。” 黄若道:“你家公子爷花了多少银子,才买通了那个脚夫替他顶罪?” 朱来福抓抓脑袋,道:“这件事儿倒当真稀奇古怪。那天缉凶的榜文才一出来,有人便去投案了。 我家公子爷还以为是我买通了他,直夸我能干,可两人一对上话,才知谁都不认识这投案的人。 派了个人去衙门里一打听,那都头说陈大力不打自招,认了杀人重罪,签字画押,案子已然了结。 您说这不是奇事么?天底下有人顶名冒领金,冒领银、可哪有人会冒领死罪?” 第111章 土匪洗城 黄若道:“这倒是件奇事。”唤过正副班头,将案子简单说了。 两个班头啧啧称奇,情知这等人命大案,包庇不得,先将朱来福押到死牢,又自告奋勇地去朱府拿人。 黄若道:“米大哥,咱们跟着去抖抖威风!”才站起身,忽又一晃,坐回椅上。 她身有内伤,这一日既劳身,又劳心,早已疲惫不堪。 米入斗见她累得不轻,道:“马相公,我跟他们去,你歇着吧。” 两个班头这次倒不敢怠慢,点起一队捕快,簇拥着米入斗,浩浩荡荡地来到朱府门前,把一座大宅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个班头正要去砸门,两扇大门忽的不叫自开,一架马车闯了出来。 一个班头躲闪不及,被马当胸一撞,跌出老远。另一个棍子一立,指着驾车那人骂道: “朱构,你犯了王法,还想跑到哪去?” 米入斗飞步追去,可朱构马快车轻,一路疾驰,只片刻便闯出了西门。 忽听得隆隆马蹄声,斜岔里驰过一彪人马,领头那人只一探臂,便将朱构掠了过去。 车马相对疾驰,交错只是瞬间,这人拿人却如探囊取物,米入斗大喝一声:“好功夫!” 那人拎起朱构,瞧了一眼,随即又抛回车上。一个手下跃到车夫位子上,将那大车调了个头,赶了回来。 不知哪个捕快喊了一声:“哎呦,莫不是分马堂的那帮爷们来啦。” 众捕快脸色大变,哄然一声,没命价的往回便跑。街道两边的店家听见了,纷纷关门,好一阵咣啷、哐哐的声音。 不大的功夫,便只剩米入斗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街心。 他先是一惊,转念又想:“分马堂沈堂主同我在英雄会上见过面,也算是相识,料来不会难为我。 我得把那姓朱的要回来,那丫鬟死得太惨,说什么也得给她讨个公道。” 在街角站定。 这彪人马来得好快,眨眼间闯进了城来。 几十个小喽啰驰马散开,一边打着呼哨,一边吆喝着: “咱们沈堂主一不劫财、二不害命,大伙儿把心揣回肚子里,回屋老老实实呆着。” “敢在街面上走动,敢出城门的,敢大声嚷嚷的,有一个砍一个,有一双砍一双。” 这些喽啰从米入斗身边驰过,见他站着不动,也不去理他。 呼喝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而来,东、南、北三门竟似也闯入不少人来。 米入斗心中一奇:“不劫财、不害命,那他们动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什么?” 过了片刻,除了小喽啰的吆喝声,偌大一座县城竟听不见一句人声。城中上千户人家,仿佛在瞬间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沈堂主手中拎着一只软枪,在一众手下簇拥中驰了过来。 米入斗涌身而出,打了个诺,道:“沈堂主请了!” 沈堂主将马勒住,目光在他脸上一转,眉毛一立,道:“你是九华派的,是叫……” 米入斗道:“在下米入斗。” 沈堂主道:“对,林大业也来了吗?”游目四顾,神色颇为紧张。 米入斗不愿同外人讲起自己师兄弟间的纠葛,只道: “我一个人碰巧流落到此处,师兄不在。” 沈堂主眉头一舒,忽又问道:“当真只你一个人?” 米入斗道:“当真。在下斗胆向您讨个人情。您方才抓住那个人,犯了重罪,还请沈堂主交给在下发落。” 沈堂主早瞧见米入斗穿了一身衙门里的衣服,心中正自奇怪,听了这话,哈哈笑道: “堂堂九华弟子,怎地做起缉凶捕盗的活计来啦?也罢,这人我便还了给你。公门的饭可不好混,交差去吧!” 两个喽啰抬了朱构,扔在米入斗身前。却见他一动不动,脸色发紫,早已绝了气息。 沈堂主笑道:“这人身子弱,被老子一抓一抛,就没气儿了。” 米入斗恨恨道:“如此倒便宜了他。”向沈堂主拱拱手,拎着死尸便走。 沈堂主一抖缰绳,将马横在他身前,道: “米入斗,你好歹也混过几天江湖,怎地不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这人我交给你了,那个人,你便让给我吧!” 米入斗道:“哪个人?” 沈堂主脸一沉,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若不是为了找那个人,怎地跑到这里来啦?” 米入斗满脸迷惑,道:“我为了找谁?” 旁边一人道:“米少侠,咱们听了江湖消息,说是……” 他话还没说完,见沈堂主横目向他瞧来,吓得急忙住口。 米入斗见说话这人面熟,想了一想,记起他便是沈堂主那个畏爹如虎的儿子沈承业。 沈堂主跃下马来,道:“这事儿你真的不知道?” 米入斗道:“我知道什么?” 沈堂主道:“那你倒说说,你怎地千里迢迢地跑这儿来啦?” 米入斗心想:“此事倒是一言难尽。” 支支吾吾地说道:“嗯,我是随着一位姑娘来的。” 沈堂主听他言辞闪烁,心中一动:“嘿嘿,这汉子血气方刚,一定是和我那窝囊儿子一样,瞧不透一个‘色’字。 多半是因此被林大业赶出了门,带着小情人躲到这穷乡僻壤鬼混来啦。我方才倒是多虑了。” 他这番推测,倒也差不多。 沈堂主忽一拱手,道:“林掌门,姓沈的这厢有礼啦。” 米入斗回头一瞧,猛觉腰上一紧,悬枢穴已被沈堂主抓住,双腿一软,便要瘫在地上。 沈堂主一手穿过他腋下,将他身子托住。又制住了他双臂穴道,哈哈笑道: “林大业精明能干,怎地有你这么个蠢蛋师弟? 你小子的话,老子本来只信七成,如今可要信到十足十啦。” 第112章 红颜薄命 米入斗怒道:“你使诈!有种放开老子,堂堂正正打一场。” 沈堂主冷笑道:“堂堂正正地打,你也不是对手,老子懒得费事。” 米入斗方才见识过他的功夫,情知他这话不假,一口气塞在胸口,垂头不语。 沈堂主招呼过几个头领,分派他们在城中挨屋搜查。 父子二人带着几个亲信,信步走入一处沿街的院子。 米入斗手足穴道被制,也被两个喽啰架了进去。 院中原本住的是一对老夫妇,吓得不知所措,话都说不清楚。 沈承业温言道:“主人家,你们不用害怕,咱们暂借贵宝地歇歇脚,过会儿便走。” 沈堂主气道:“你这不肖的,学不来你老子的丝毫霸气。和这些闲人废什么话!” 吩咐手下将夫妇俩关进一间屋子。 他见房檐低矮,道:“屋里气闷,就在院子里坐吧。” 早有喽啰搬了桌椅摆在院中,沏茶倒水地伺候着。 天色渐黑,几个手下取了蜡烛点在桌上,又将几支火把插上墙头,院中亮如白昼。 不多时几个头领来报: “堂主,几处客栈都查了,那人不在店中。” “西北角三条街上没寻到那厮。” ”医馆、药铺都寻过了,那厮没来过!” 沈堂主双眉渐蹙,道:“再给我仔仔细细地搜,这么个大活人能藏到哪去?” 沈承业道:“爹,不会是那些喽啰瞧错了吧。” 沈堂主道:“好几个人都瞧到了,他进了这县城就没出来过,怎么会有错! 江湖上人人都想捉他,他跑到咱们这地界,那是老天爷扔下来的金元宝,要是接不住,那可有伤阴骘。” 米入斗心下大奇:“这父子俩动了这般大的阵仗,是要找谁?” 细听二人说话,可他们言语中竟不露丝毫口风。 沈堂主端起杯子,正要将水一饮而尽,余光瞥见一柄火把的火头向院里一飘。 他暴喝一声,将杯子掷出,“当”的一声,茶杯一分为二,一柄飞刀斜插桌上。 他手中软枪一抖,喝道:“姓郑的娘们,缠了我们爷俩一路,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那火苗又是一偏,一个红衣女子跃过矮墙,凄凄楚楚地立在院中。 臂弯里一个没头的纸娃娃破烂不堪,几根竹条惨兮兮地撑在外面,露出内里那具可射飞刀的机括。 沈承业呆呆地盯着她,颤声说道:“三娘,你……又来啦。” 想迎上前去,偷偷瞟了一眼父亲,才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郑三娘向沈堂主盈盈一福,道:“公公万福。” 沈堂主向旁边一让,道:“不敢当,你这贱人,休书当初不是给你了么,还没皮没脸地缠着干什么?” 郑三娘轻轻晃着纸娃娃,细声细气地道:“承业,我跟过来,就是想让你瞧瞧,咱们这娃娃啊,可有多耐人儿,瞧他睡得多香甜。”脸上柔情万种。 沈承业眼眶一红,心肠全都搅做了一团。不由自主地踏着碎步,一点点向前挪去。 郑三娘身子微转,双臂前送,似是要把臂弯里的娃娃去给他瞧。 猛听得“铮铮”铁簧响动,沈堂主早已留心,软枪甩出,打在郑三娘臂上。 银光闪动处,七八把飞刀射向半空。 沈堂主骂道:“先把你这害人的玩意毁了!” 软枪一抖,将那纸娃娃挑在枪尖上。腕子一甩,咔咔数声,纸娃娃裂作四五块,里面的机括也掉落出来。 接着枪尖又是一递,指住了郑三娘的喉咙。 这一挑、一甩、一递,霎那间连出三招,郑三娘毫无还手之力。 沈承业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爹,三娘是个可怜人,你饶她一命。” 沈堂主脸涨得通红,提起一脚,将沈承业踹倒,道: “没出息的东西,这娘们纠缠不休,定要咱老沈家断子绝孙!” 一枪便要刺下,沈承业和身扑起,双手死死把住枪杆。 沈堂主骂道:“狗东西,想造你老子的反吗?” 沈承业目光躲闪,不敢直视父亲双眼,道:“儿子不敢。”双手却仍握着枪杆。 蓦地里一阵冷风吹过,将那娃娃身上的碎纸吹起一块,似是一只白蝶,在郑三娘眼前一掠。 郑三娘喃喃道:“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探出一只手去抓,那纸忽的一转,似是活物一般,竟从她指间滑了过去。 郑三娘接着道:“我的孩儿,娘疼你,你就不能留下来陪陪娘吗?娘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你走了……” 声音凄厉,两行泪水冲开脸上厚厚的脂粉,流到颊边。 沈承业道:“三娘,你醒醒,咱的孩子没活过!”早已泣不成声。 饶是沈堂主心肠如铁,却也被二人的眼泪蚀得千疮百孔,骂道:“唉,冤孽!” 正要将软枪收回,郑三娘猛地向前一窜,似是想将那纸片捉住,咽喉却正撞中枪尖。 身子一软,斜挂枪上。 沈承业抢上前去,哭道:“三娘,我对不起你。” 郑三娘眉目间春色忽生,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沈承业拟着她的口形,轻轻哼着道:“求娃娃,拴娃娃,拴回一个胖娃娃,爹爹妈妈笑哈哈……” 那是当年二人新婚转日,在庙中求子时所唱的歌谣。 在沈承业鬼哭般的唱腔中,郑三娘生机渐失,终于再无声息。 第113章 鬼怨不散 沈承业伏尸哭号,忽觉背心一紧,被人大力抛了起来,身子落下之处,却是一张椅子。 沈堂主闷声道:“咱们还有大事,你流些眼泪,嚎那么几声,也算对得起她了。” 他积威之下,沈承业强忍悲痛,道:“是。” 沈堂主唤过两个手下,道:“你们两个,先把她抬到车上。此间事情一了,寻个地方好好葬了吧。” 二人领命,将尸身抬了出去。 过不多久,各路头目纷纷来报,皆说没寻到要找的那人。 沈堂主一张脸越来越黑,连打带骂,将众头目打发出去再寻。 正心烦意乱,猛地瞥见沈承业正低头摆弄着那碎做数块的纸娃娃,看样子似是要把它再拼回去。 沈堂主又气又笑,骂道:“你老子还没死呢,给我扎纸人干嘛?” 劈手便要抢过来。 沈承业腕子一转,将那娃娃轻轻护在怀中,肘尖正对着父亲掌心“劳宫穴”。 沈堂主一怔,他知道这个独子生性懦弱,一向对自己唯命是从,便连休妻这等大事,也不敢有丝毫拂逆。哪知今日竟敢出手反抗,一时间吃惊不小。 父子二人四目交视,沈承业眼中怒火隐隐,往日的温和一扫而空。 沈堂主叹了口气,不愿因此父子反目,道:“罢了。”重重坐回椅上。 沈承业将那纸娃娃凑到一处,又把机括安好,喃喃自语: “这娃娃是三娘的心肝儿,我给她送回去。”慢慢走出院子。 沈堂主骂道:“我瞧是你的魂儿让那婆娘给勾走了。” 过了片刻,忽听沈承业在院外大呼:“三娘!”声音甚是惶急。 接着“嘭”的一声,院门被撞开,他脸色铁青,闯了进来,抓起一个喽啰的衣领,“啪”地甩了一记耳光,道:“刘柳儿,你把三娘放哪儿啦?” 这人正是方才将郑三娘尸身搭走的二人之一。 刘柳儿道:“就……就放门口大车上啊!” 沈承业恶狠狠道:“你给我找去,找不到她,我……我扒了你的皮。”拖着他向外便走。 沈堂主冷笑道:“这才有点爷们的样子,只可惜是为了个婆娘。” 带着众人跟在后面。 来到院外,见那大车停得不远,围了过去。 只见车板上空有一滩血迹,郑三娘的尸首却不见了。 刘柳儿颤声道:“是……我是放这儿啦,少堂主,您瞧这血还在,尸首……不会……不会是诈尸……” 话音未落,便又挨了一个嘴巴,双颊肿得如烂桃一般。 沈承业扼住他的脖子,目露凶光,道:“三娘到底在哪?你把她怎么样了?” 刘柳儿道:“少堂主饶命,冯顺子和我一起放的,您要是不信,便问问他。” 沈堂主喝道:“冯顺子呢?” 一个喽啰道:“这小子怕冷,在灶房烤火,没跟着咱们出来。” 众人呼啦啦地奔回院子,闯入灶房。 房中无人,火炉边一张木凳,凳子上一套衣裤,正是刘柳儿所穿。 几个喽啰分头去找,却寻不着他。 沈堂主一摆手,道:“算了,不用找了。这个耍滑的家伙,一准儿是脱了衣服,躲哪睡觉去了。” 一人忽道:“咦,刘柳儿呢,没回来么?” 沈承业“啊”的一声,急奔出院。 一片黑寂寂中,只见那辆大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原处,拉车的马儿低着头,啃着墙角里的一蓬枯草。 车辕上挂着一条裤子,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子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 众人慌慌张张寻了一会儿,只在车下找到一件刘柳儿的衫子,人却不见了。 沈承业手足无措,怔怔望着父亲,想听他的主意。 沈堂主沉思不语,他行走江湖几十年,多厉害的对手也碰到过,多蹊跷的事情也经历过。 可一眨眼的功夫,竟无声无息地连丢两个大活人,衣服却又留了下来,这等奇事还是头一次遭遇。 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他们俩都是抬过郑三娘的,莫非是她怨气太重,把他们的身子给摄走了……” 众人听了,回想起郑三娘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一身红艳艳的衣服,不由得个个头皮发麻。 火光时明时暗,这不大的小院中,处处透着阴森森的鬼气。 沈堂主喝道:“胡说八道,做咱们这行当的,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这世上要是真有鬼神,咱爷们早就被冤魂拉到阎王殿去了。” 沈承业仰面朝天,轻轻道:“三娘,这也怨不得你,你活得委屈,死得冤枉,我对不起你……” 沈堂主忽的一拍桌子,冲到米入斗身前,劈手将他拎了起来,喝道: “姓米的,这是不是你那师兄做的古怪?你们两个串谋好了,你来卧底,他在暗中装神弄鬼,对不对?” 米入斗冷冷道:“老子早就对你说了,我只是碰巧到得此处。你既不信,我再多说也没用。” 沈堂主道:“哼,老子可不怕他,两边闹僵了,第一个死的便是你!” 一个喽啰大着胆子道:“堂主,小的斗胆说一句,眼下黑灯瞎火的,咱们要找的那人往旮旯里一躲,倒也不易发现。不如先回去,等天光大亮了,再杀他个回马枪。” 沈堂主怒道:“回你个马屁枪!今晚咱们打草惊蛇,要是没将那人捉了,他哪有不逃的?你当他和你一样,脑袋里面灌的是马粪吗!” 忽又叹了口气,道:“亥时一过,要是还找不到,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们得不到这笔横财,也只好这样了。” 第114章 一颗人心 小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城里扰攘未息,砸门声、狗吠声、喝骂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进来。过了良久,才渐渐平息。 忽又听城东不少人鼓噪:“快追,别让他跑啦!” “大伙儿箭瞄准了再射,别伤了自己人!” 离得虽远,但夜深人静,这喊声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沈堂主一拍桌子,喜道:“找到了。” 提枪在手,一脚踹开门,循着呼叫声,向东奔去。 余人紧跟在后,米入斗也被两个喽啰架了出去。 奔过县衙,两扇朱漆木门大敞四开。 米入斗向内一望,见里面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丝毫亮光透出来。 一颗心猛地一沉:“不知她怎么样了?” 一行人来到城东,迎面闯过来七八个喽啰,手里高高擎着火把,沿路搜寻。 沈堂主迎上去,问道:“抓到了吗?” 一个小头目回道:“堂主,不是那人。罗三被掳走了。” 沈堂主脸一沉,道:“怎么回事?” 那头目道:“我们几个正搜一条窄巷,就只觉眼前一花,那姓郑的娘们……” 望了一眼沈承业,改口道: “郑三娘便堵住了路。她一声不吭,抓着罗三胸口,从我们头顶上窜了过去。 我们在后面紧追,可她手里抓着一个人,跑得竟比我们还快。才追出两个街口,便跟丢啦。” 沈堂主嘴角微微抽动,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头目道:“就是刚才,也就一盏茶的功夫。” 话音方落,一个挟住米入斗的喽啰颤声叫道:“鬼,有鬼!” 沈堂主道:“你……你看清楚了吗?”声音也微微颤着。 那头目道:“看清楚了,她头上满是血,头发都打了绺,穿着条红得不能再红的裙子。那样的衣服,除了她,也没旁人穿了。” 另一个喽啰道:“小的在后面追的时候,还挨了她一飞刀,幸好没打中要害。” 将左肩向前一摆,肩上赫然一柄飞刀。 沈堂主道:“你忍着了!” 两根指头捏住飞刀,拔了出来,放到火光下细看。 这飞刀形似一弯柳叶,双边开刃,两端有尖,果然是郑三娘所用。 沈承业丧魂落魄地道:“三娘,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沈堂主骤然醒悟,道:“臭小子,方才那纸娃娃呢?” 沈承业道:“我……我去找三娘的时候,随手放在车板上了。” 众人忙奔了回去,车上却不见了那纸娃娃。 各人心情忐忑,架着米入斗回到院中,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 桌上,那纸娃娃静静地躺着。 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去,白纸上透出一大片红色。 一人轻轻说道:“血?纸娃娃怎么会流血?” 沈堂主一声大喝,软枪刺去,“噗”地一声,从娃娃中挑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物事—— 一颗血淋淋的心。 众人魂飞魄散,齐声惊呼。 沈承业耳中嗡的一声,回想起郑三娘在青竹林中,对着纸娃娃说的那句话: “娘没能把你生下来,娘欠你一条命。为娘要掏出自己的一颗心来,给你装上,要让你也活一场。” 他眼前一片模糊,道:“三娘,你便是死了也舍不得孩子,你……你也把我带去吧!” 一个喽啰吓得“啊”的一声,转身跑出院子。 沈堂主抢过那颗心来,抛在地上,又踏上一脚,咆哮道: ‘姓郑的娘们,有种的便冲老子来。你就是变成了鬼,也别想在老子这条枪上,讨得了半点便宜!” 声若炸雷,震得每个人的耳鼓隐隐发痛。 话音才落,忽听门外”咚、咚、咚“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下下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胆小的便窃窃私语:“这女人怨气太重,咱们今天晚上,只怕没一人能活着逃出城去。” 十几个喽啰缩成一团,颤抖不已。 脚步声转眼间已到了院外。 沈堂主既惊惧、又惶急,抬手便是一枪,枪尖穿透门板,刺了出去。 门外一人大声惨呼,却是个男子声音。 众人一拥而出,见方才跑走的那喽啰被软枪钉在门板上,口中气若游丝,道:“她……她又来了,就……就在南面。” 沈堂主抽出软枪,向南奔去。沈承业同几个胆大的喽啰跟在后面。 来到街口,游目四顾,赫然望见左边红光一闪,墙后飘出一角红裙,在黑沉沉的夜中十分扎眼。 沈堂主暴喝道:“贼婆娘,纳命来吧!” 纵身跃起,软枪一抖,枪尖幻做一条银蛇,贴着墙角一弯,扎了下去。 沈承业失声叫道:“爹爹,你别再杀她……” 却见寒光闪处,沈堂主跌了回来。 沈承业奔过去瞧,见他身中两只飞刀,一支在咽喉,一支在心口,皆是致命之处。 沈堂主双眼大张,瞪着墙后,气息奄奄道:“她……不是她……” 头一歪,就此气绝。 沈承业父子情深,心中大悲,掰开父亲手指,将软枪攥在手中。 绕过墙角,见郑三娘紧贴着墙,裙摆轻轻荡着,两只脚竟毫不沾地地悬在空中。长发散乱,遮住了面目。 沈承业柔声说道:“三娘……你杀了我父亲,这仇我不得不报,我……我怎么办?罢了,我对你不起,咱们今日一起去吧……” 软枪向前一递,“噗”的一声,刺入郑三娘前胸。 正要回枪自刺,一股冷风吹来,将郑三娘的头发揭开一缕。 沈承业失声叫道:“啊,你……你是……” 向随行的喽啰要过火把,撩起她遮在脸上的乱发。 这人却是罗三,颈上系了一根绳子,被悬在墙头。 第115章 死牢怪客 沈承业惊得倒退几步,忽听“嗤”的一声长响,一支利箭横空飞过,射在墙后。 长箭落处,一道黑影窜起,带箭向东疾奔。 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正点子挨了我一箭,往东去了。大哥、四弟,你们快追。” 说话之人似在里许之外,却一字一字的极是清晰。 话音方落,便见两个人影奔了过来。 沈承业惊魂稍定,怒喝道:“装神弄鬼的家伙,纳命来吧。” 将软枪向前一人当胸掷去。 那人手一摆,弓弦响处,一只短箭正撞在枪杆上,软枪登时断做两截,斜插地上。 沈承业一声悲啸,起身向二人疾追。 才追出几步,身后传来“嗤”的一声,初时极细,若有若无,片刻后响声便越来越凄厉。 回头一望,见半空里寒光一闪,八尺长箭从云端落下。 “噗”的一声,正中面门。 长箭穿头,余势未消,又钉在地上。 一人一箭,便这样相互倚立着,似是一扇扭曲的门框,说不出的诡异。 身后一众喽啰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跑,胡乱叫着:“老天爷发怒啦!” “老堂主、少堂主全被郑三娘的冤魂把命索去啦!” 正在左近搜寻的数队人马不明所以,见了同伴的惊恐之态,只觉这小小县城中,蕴藏着极大的杀机。 分马堂数百人个个惶惶不安,片刻也不敢停留,如潮水一般涌出城门,眨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 黄若在后衙等了不久,忽听四下里一片喧闹。 出门一瞧,见那队衙役飞奔回来。 领队的班头跑到近处,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分马堂的土匪……来洗城啦!大老爷,还不快跑啊!” 后面一个衙役道:“两年前他们来过一回,咱们吃了不少苦头。先前那老爷吓得官儿也不要,就告病还乡啦。” 第三人道:“后来上面派过一任县令,听了这事儿,便疏通了门路,换到别处去啦。” 这些人嘴上说着话,脚下不停步,往东门跑去了。 马老实心里暗骂:“原来这知县是个没人干的苦差事,公子爷我上下打点的那些银子,算是喂在狗嘴里了!” 那队衙役跑出没多远,又掉头折了回来,领头一人喊道:“那边也有土匪,咱们被堵在城里啦!” 一窝蜂般跑进县衙,各寻地方躲藏。 黄若在众人中望不到米入斗,甚是担心。 想去寻他,四下里马蹄声渐响,又想到自己武功全失,只好先找地方躲藏。 回到衙门,见堂中桌案宽大,正可藏身。 一揭幕布,却见四个衙役早已屈身其中。 转到后衙,听得后门外没什么人声,便行了出去。 老实、厚道二人没了主心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走不多远,横岔里跑过来两人,正是牢里的狱卒。 一人慌慌张张道:“大老爷,要犯……要犯陈大力把同牢的朱来福杀了,越……越狱逃出来啦!” “马老实”道:“天都要塌了,还管这芝麻大点的事干嘛,各自逃命吧。” 那狱卒苦着脸,道:“师爷,跑了要犯可不是芝麻大的事,那是杀头的罪过!” 黄若心中一动:“你逃出来,我正好可以躲进去。” 说道:“带我去瞧瞧。”随着二人来到牢房。 牢中灯火晦暗,栅栏后躺了一人,凸着个肚子,正是那管家朱来福。 一个狱卒从班房中取了一大串钥匙,一边挑着,一边道: “我俩方才正在班房呆着,就听得这管家惨嚎一声,跑过来看,见他就这么样了。陈大力那厮掰开这处铁栏逃啦。”抬手一指。 黄若见栅栏上,两根拇指粗细的铁条稍稍向外弯曲。那缝隙也不甚大,只怕四五岁的小儿尚且不易钻出,奇道: “你们是亲眼瞧着陈大力逃出来了吗?” 另一狱卒道:“倒是没瞧见。这里面屁大点地方,他若非逃了,还能藏在哪儿?” 前一人已找好钥匙,将那巴掌大的铜锁扭开,接着又哗啦一声,抽掉铁链,打开了牢门。 黄若只觉头顶似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余光瞥去,见一个黑影紧贴着房顶滑过,便似一只巨大的壁虎。 她不禁毛骨悚然,忽见这黑影双手一垂,抓在两个狱卒胸口。 二人不约而同惊呼一声:“陈大力!”便瘫软下来。 老实、厚道吓得嗷嗷乱叫。陈大力双手又各是一抓,二人便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黄若登时明白过来:“他想要越狱,可又拗不断铁栏,便布下了这个疑阵,引人开门来瞧,便可趁机跑掉。” 眼前忽的一花,胸前‘紫宫穴’已被陈大力抓住,一股内力直撞进体内。 他只一抓便即放手,低声说道:“全是酒囊饭袋,给我好好睡一觉吧。” 黄若胸口伤处剧痛彻骨,游目一望,见余下四人昏迷不醒,自己却神智未失。 她心中一动,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陈大力重手抓穴,将内力冲入四人体内,上行至脑,便可令其昏睡。 自己任脉已断,他的内力不能沿经脉上冲,是以才保得清醒,不似他们一般昏睡。 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瞧见陈大力俯下身子,将老实、厚道等四人抛进牢房。接着只觉腰间一紧,自己也被抛了进来。 陈大力哗啦啦地锁上铁栏,脚步声渐渐远了。 黄若盯着他微驼的背影,只觉似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116章 心怀鬼胎 黄若胸口受了一下重击,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只得静静躺着。 过了片刻,忽听得大门外脚步声杂乱,行过来几人。 隐约听得一人道:“哼,这牢里能有什么油水好捞,倒叫咱哥们来搜。” 另一人道:“好歹进去瞧瞧,应付下交差。” 黄若心中一奇:“这些人在搜什么呢?” 又听另一人道:“要瞧你去瞧,我才不去。进这地方可是要触霉头的,说不准哪一天就真被捉进去挨刀了。” 江湖中人,行事多讲究彩头。做没本钱生意的,若无端往监牢里闯,那可是大触霉头的事。 又有一人讥道:“你小子喝粥烫嘴、练刀伤手、平地走路都崴脚,这辈子已经倒足了霉,就算进去瞧瞧,也不会再多惹一点霉头。” 前一人道:“我才不去。” 几人相互推脱,谁也不愿进来,最后一人道: “咱们在这儿门口待一会儿便走,就说是搜过了,没搜到。”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立时赞成。 过得片刻,只听一人道:“差不多了,交差去吧。”脚步声渐渐远去。 黄若养了些力气,起身探了探朱来福的鼻息,见他倒也没死。 又将余下四人推了推,个个昏睡不醒。 她四下里摸索,要寻条出路逃离。可这间囚室专为关押死囚而设,自是十分的牢靠。 忽听大门轻轻响了一下。黄若忙躺回角落,装作昏睡。 悉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从眼缝中瞧去,见陈大力背了个红裙女子回来。 他打开牢门,将那女子扔了进来。 在她身边坐了片刻,低声道:“郑三娘,得罪莫怪。” 黄若心中一奇:“郑三娘?她不是使飞刀的那个吗?怎么落在陈大力手里啦?” 陈大力双手在郑三娘身上摸索片刻,解开她的衣带,将红裙剥下,套在自己身上。 又从她头上扯下许多长发,在她颈子里蘸了些什么,一绺绺地贴在自己头上。 他一边贴,一边自言自语:“倘若不把他们吓跑,几百人这么闹下去,早晚把老子翻出来。” 黄若心中一动:“外面那些土匪,原来是来捉他的。” 脑中忽的灵光一闪: “这个陈大力顶下杀人大案进了死牢,是为了躲避江湖追杀!这地方有吃有喝、又不用抛头露面,当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口供里许多不合情理之处,那自然是故意留下的活口:万一将来逃不出去,也好喊冤翻供。可仇家还是找上门来,他眼看藏不住,便只好出去对付。” 陈大力贴好头发,理了理身上的衣裙,又将铁栅栏锁好,悄无声息地行了出去。 黄若估摸他已走远,拉起郑三娘的腕子一摸,脉息全无,已然死了。 扳过她的头来一瞧,隐约望见咽喉上一个大血洞,鲜血将凝未凝。 黄若心中一惊,才知方才陈大力是蘸着鲜血,将郑三娘的长发黏在自己头上。 忽又想起青竹林中,她逗弄着怀中纸娃娃的温柔神色,蓦地里心中一酸,既感凄凉,又觉害怕,轻轻将她尸体原样放好,缩回了角落。 过了好久,大门轻轻一响,又有人走了进来,这次脚步却重了许多。 黄若微微睁开眼睛,身前红影晃动。 陈大力又回来了,双肩各负了一人,一胖一瘦,皆四肢低垂,不知是死是活。 他打开栅栏,将两个狱卒的身体踢到角落,清出一侧空地,将肩上二人放下。 他头上满是血污,长发自头顶垂下,遮住了面目,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不时从一绺绺乱发后透出来。 黄若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忽又听得“嗤嗤嗤”数声,将双眼微睁一线,见陈大力正摆弄着郑三娘的纸娃娃,墙上却钉着三只银光闪闪的飞刀。 陈大力将那纸娃娃中的机括取出,放在一旁。 又取下墙上三把飞刀,将两枚揣在怀里,左手捏着一枚, “噗”的一声,插入一人的胸膛。 那人正是他扛回的胖子,刀入身体却动也不动,显然早已死了。 陈大力两指夹着飞刀,一路向下划去。左手忽地一插,探入那人腔子里搅了搅,缩了回来,掌上多了一团血糊糊的物事。 是颗人心。 黄若只吓得全身冰冷,苦苦将一声惊呼忍住。 陈大力将那颗心往怀里一揣,便锁好门,抱着纸娃娃离开了。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诡异残酷,黄若只觉胃中便似有一只大手在不住搅动一般,“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缓了好久,才有了点气力,怕陈大力发觉,又好一番清理。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陈大力又扛回了个人,同他调换了身上衣衫: 自己穿上他的短裤褂,将郑三娘的红裙套在他身上。又打散了他的头发,取了柄飞刀在他喉头戳了几下。 接着扯过一根衣带,往他脖子上一套,将他反背在肩头,行了出去。 黄若心中又惊又怕,猜不透他这一趟趟来来往往,到底是在干些什么。 牢室中一片寂静,墙角鼠洞里的吱吱声清晰可闻。 一只老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沿着墙兜了半圈,嗅着血腥味,爬上郑三娘的尸体。黄若双掌一拍,将它惊了回去。 过了片刻,四下里传来些呼喊之声。 这声音不甚清楚,只能隐隐分辨出冤魂、有鬼等字眼。 接着好一阵人喧马嘶,只片刻,便复又寂然无声。 蓦地里大门一响,一人闯了进来,脚步声甚急,似是有人在后面追赶。 第117章 巧计毙敌 黄若只觉眼前黑影一晃,陈大力打开铁栅栏,钻进牢房。 又将手从栅栏缝伸出去,锁好了门。坐在那胖子的尸体上喘着粗气。 黄若依稀瞧见,他左臂上赫然穿了一支极长的箭。 陈大力右手握住箭杆,“啪”的一声,将箭头拗断,把箭杆缓缓从肉中顺了出来。 取出金疮药撒在伤口上,又草草包扎了几圈。 忽听得牢外似有许多人大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一片,只片刻便停息了。 陈大力浑身一颤,似是极为紧张,怔了片刻,抓起将牢室中九个人,不分死活地堆在一处。 黄若身上也压上了郑三娘的尸体,她不敢动弹,苦苦忍住。 陈大力又往人堆里一躺,将那胖子的尸体拉过来,脊背朝上盖在自己身上。 才布置好,门外便响起说话声。 一人道:“大哥,你方那通乱箭射死了不少狗爪子,好不痛快!” 另一个声音颇为沙哑,道:“倒不是你大哥残忍好杀,衙门里面灯火不明,乱哄哄躲了不少人。 要是挨个辨认怕要耽误不少功夫,我那一通箭意在打草惊蛇。要是有人能避得开,多半便是那人了。” 黄若心想:“这两人声音好熟,在哪里听过呢?” 又听那沙哑的声音道: “那人才挨了老二一支冷箭,跑不了多远,左近就剩这地方没搜了,咱们进去瞧瞧。” 黄若听得“冷箭”二字,骤然想起来,这伙人正是数月前,在海盐帮遇到的“雷云五箭”。他们当时奉一个辽国大王的令,来抢关防图,却被姚飞我迫走。 牢外二人,那沙哑嗓音的应该是老大“惊雷”,另一个若不是射日,便是碎石了。 心中又想:“惊雷口中的老二,便是使长弓的‘穿云’了。” 将眼微微睁开,只见昏暗中一双眸子精光暴射,陈大力正侧着头,紧紧盯着自己。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险些惊呼出来。 却见陈大力将食指竖在嘴边,向她做了个悄声的手势。 黄若再不敢同他对视,急忙移开目光,更不敢弄出半点声音。 大门轻轻一响,接着脚步声响起,似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黄若听得陈大力轻轻地舒出一口长气,便再无声息,忙也屏住了呼吸。 忽听惊雷“咦”了一声,接着嗤嗤声大作。 黄若只觉手臂上一凉,一只短箭斜斜穿透郑三娘的尸身,又在她胳膊上划了一下。 这阵箭雨好一阵才停下来。黄若偷眼一瞧,见那胖子的尸体已被射成了刺猬,陈大力缩在下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又向栅栏外一瞥,见惊雷身边那人身材壮实,倒不似罗锅,心想:“这人是射日。” 只听惊雷道:“真是蹊跷,牢里怎么这么多死尸?” 接着“当”的一声,然后“哗啦啦”的一阵响动,锁门的铁链似是被射断,落在地上。 黄若凝目瞧去,见射日将铁栅拉开,搭箭上弦,走了进来。 惊雷站在铁栅外,端着短弩,凝神戒备。 黄若只觉郑三娘的身子动了动,想是被射日拨拉了一下,又听他道: “还有个死婆娘!咦,这俩个不是差人吗?二哥,那人来过这里!” 又见他双脚一分,跨站在那胖子尸身上,弓角在尸首上捅了捅,接着俯下身子,便要将那胖子掀过来。 蓦地里银光一闪,那胖子背脊上猛地撑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两指夹着一枚飞刀,在射日脖子上一划,又一反手,将刀拍在他胸口上。 射日猝不及防,只短短地呼出一个“啊”字,便瘫了下来。望着那只无端伸出的手臂,满脸迷惑不解。 黄若心下大骇,随即记起那胖子早被陈大力开膛破肚,想是方才他又将手探入腔子里,用飞刀自内慢慢划开他的皮肉,把手从背后探出,杀了射日个措手不及。 惊雷大叫一声:“四弟!” 跃进囚室,左手拉住射日腰间束带,向外一扯,右臂一甩,三只铁箭射在胖子的尸体上。 陈大力早从尸下闪出,探掌击向惊雷小腹。 惊雷左掌下切,虽挡下了这招,身子却是一晃,似是吃了些亏。 陈大力一招占先,欺近身去。 他左臂有箭伤,不能运用,便以左肩将惊雷右臂顶在墙上。右手五指成抓,接连进招。 惊雷小弩不得施展,只片刻功夫,便连中数招。 陈大力低呼一声:“躺下吧。”一拳打在惊雷胸口。 惊雷被击得向后飞出,却正觅得发箭良机,身子尚在空中,三支短箭便激射而出。 接着“嘭”的一声,脊背撞在墙上,顺着墙溜了下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仓促间发箭,大失准头,两箭射向屋顶,另一箭也被陈大力轻轻闪过。 惊雷手臂一动,又连发三箭,去势却较前三箭慢了许多。 陈大力侧身让开前两支,左足一提,要将最后一支踢飞。 哪知脚尖才一触箭杆,那箭便“嘭”的一声炸裂开来,一条小腿登时血肉模糊。 陈大力惨呼一声,横飞出去。 接着又是“嘭嘭”两声大响,前两箭射在壁上,炸了开来,一时间砖石横飞,硝磺之味弥漫。 片刻后烟雾落定,牢室墙壁上赫然现出一个三尺高矮的大洞。 惊雷右肘撑在地上,铁弩又是一抬,陈大力长叹一声:“罢了。”闭眼等死。 弓弦空响,却无箭射出,原来短箭已然耗光。 陈大力右手五指轮动,点了止血的穴道,慢慢道: “你这‘惊雷’的名号,原来是这么得来的。在下若是早知,今日又岂能着了道。” 惊雷道:“阁下诡计无双,能令你着道,在下脸上贴金,嘿嘿。”吐出一口鲜血。 他方才胸口所受一拳委实不轻,一时动弹不得。 陈大力撕下一副衣襟,在左膝上扎紧。挣起身子,单腿跳向惊雷,右爪一提,向他顶上抓下。 惊雷惨笑道:“你杀了我,又能怎样?二弟、三弟、还有五妹他们,马上便要来了。” 陈大力手爪登时凝住,道:“这么说,你们的主子倒是没来。 这就好,那姓萧的人称大辽第一勇士,天下第一轻功。 他要是来了,在下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过,便只好跪地求饶了。” 惊雷冷笑道:“萧大王没来便又怎样?云二弟胜我十倍,他长弓之下,你逃得掉性命吗?” 陈大力略一思索,道:“嗯,只好先借你这身子一用了。” 第118章 诡计迭出 陈大力右掌忽的一探,在惊雷膻中穴上一按。 膻中乃人体大穴,是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任脉之会,一按之下五脉不畅,惊雷四肢俱软。 陈大力出手如电,又封住惊雷风池、下关等要穴,令他口不能张、舌不能动。 接着一下下地抓起地面沙土,向他眼框、耳孔中不住地填塞。 耳孔倒也罢了,眼睛却是人身最柔弱之处。 惊雷虽紧闭双眼,仍有不少泥沙漏了进来,又经陈大力反复揉搓,只疼得他面容扭曲,口中呜咽有声,只怕这双眼睛就此便要废了。 黄若见陈大力如此折磨对手,又惊又怕,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忽听牢外破空之声袭来。睁眼一瞥,见一支短箭自墙上大洞穿入。 陈大力闪身一躲,那短箭擦着他身子飞过,却正插在惊雷肩上。 陈大力扬声大叫:“哎呦,雷云五鼠,只会暗箭伤人。” 倒似挨箭的是自己一般。 一个女子的声音远远地传进来:“三哥,他在那里!” 黄若心想:“那个长得挺好看的流星和驼子碎石到了。” 牢外脚步声渐近,停在墙洞两侧。 陈大力嘿嘿一笑,道:“外面的是谁?” 一个洪亮的嗓音道:“是你爷爷碎石和你奶奶流星,还不给咱们磕头!”自然是碎石说的。 流星的声音似是颇为恼怒,道:“三哥,你胡说什么?被四哥听见了怎么办!” 碎石慌忙道:“五妹……我爷爷奶奶地骂惯了。哎,你是我弟媳,当哥哥的哪能故意讨你便宜。”声音里透着些许无奈。 他忽又粗着嗓子骂道:“贼厮鸟,你怎地这般没出息,藏在狗洞里,要做一辈子癞皮狗吗?有种就出来比划!” 陈大力道:“哈哈,钻出来挨箭吗?你二哥藏在哪儿?他要是抽冷子,再给我那么一箭,可有点吃不……啊……啊!” 忽的惊叫两声,声音凄厉,满是惊惶之意,便似瞧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黄若眼光一扫,昏暗中却瞧不到什么异样。 只听碎石喝道:“癞皮狗,嚎什么嚎,死了老子吗?” 陈大力却不再说话,拾起郑三娘那具射飞刀的机括,悄悄移向洞口。 碎石又喝道:“哑巴了吗?瞧老子不把你揪出来!” 陈大力只无声无息地贴墙而立,手中高举机括。 黄若心想:“这个碎石要上当啦!” 却听流星道:“三哥,别中计!” 陈大力轻轻叹息一声,似是极其失望,放下了机括。 碎石道:“对呀,癞皮狗,你还想骗老子。老子放一把火,先把你这狗窝子烧了,瞧你出不出来!” 陈大力这才说道:“妙极,在下便是葬身于此,能有这两个人陪着,也算得上是厚葬了!” 碎石问道:“哪两个?” 陈大力摸起射日手中的弓,又从他胸口拔出飞刀,将弓弦割断,把弓往洞外一抛,道:“接着了!” 只听流星“啊”的一声惊叫,道:“四哥!你把我四哥怎么样了?” 声音既关切,又焦急。 陈大力早听出她同射日乃是夫妻,冷笑道:“哼,你那好四哥,行事可有些不堪。” 他说话声时高时低,更兼气息急促,似是受了极重的伤,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紧紧盯着洞口。 流星道:“你快说!” 她越是着急,陈大力说得越慢: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在下挨了你二哥一支冷箭,没了半条命。不得已躲到这地方来,哪知你那四哥便和一个女子找过来了。” 流星道:“女子?大哥呢?” 陈大力道:“大哥?嘿嘿,自然是被你那好四哥支开了。 在下听了他们进来,只道我这一条性命便要交代了。 哪成想虚惊一场,他们不是来搜我的,一进门,两人反倒打了起来。” 流星道:“打了起来?” 陈大力道:打情骂俏、打作一团、打得满地乱滚、神魂颠倒。唉,竟全没觉察我就在旁边瞧着。” 他口中说着,缓缓拽过郑三娘的尸体,将箭支拔去,又将她中衣除下,贴身衣物也全数解开,露着一具白晃晃的身子,泛着惨兮兮的微光。 流星听陈大力说得不堪入耳,骂道:“你胡说,四哥岂会在这个当口,干这种事!” 陈大力道:“哼,干柴遇上火星子,还管你什么当口。 对啦,你四哥还和那女子说,你和别人不清不楚,他这顶绿帽子忍了很久,早晚要休了你,把那女子娶进门来。 他这话你倒也不用当真,我瞧他颠鸾倒凤时说出来的话,多半算不得数。” 他从方才的只言片语,觉察到碎石对流星颇有情意,便故意借题发挥。 碎石一声暴喝:“胡说,我们哪里不清不楚了!” 流星似也说了什么,却被他的这声暴喝全掩住了。 陈大力接着说道:“在下瞧他们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堪入目。一时按捺不住,帮你将这淫妇料理了。” 流星冷笑道:“哼,你扯了这么多谎,用意便是激我进去,我岂会上当。” 陈大力道:“谅你也没进来的胆量。也罢,在下便给送个人情,把这淫妇扔出去给你瞧瞧。”右手扯住郑三娘,掷出了墙洞。 流星骤然惊呼一声,接着碎石怒道:“呸,哪里来的贱女人,好不要脸!” 陈大力又抓起射日的尸首,慢慢移到墙洞下,道: “在下好人做到底,现在把这奸夫也帮你毙了,免得你们夫妻情长,下不了手,……啊……” 他忽的大叫一声,抓着射日的腰带,将他尸身往洞外一送,才露出半个身子,便又骤然拉进洞内,喝道: “还想跑,给我老实躺着吧!”将尸身抛在地上。 第119章 连杀三人 流星惊呼道:“莫要害我四哥!” 手一抬,“铮铮”声响个不停,一簇短箭连珠般射进墙洞。 她身随箭后,跃到里面,尚在空中,便又是一轮急射,十几支箭四散而飞,护住全身。 她唯恐伤了射日,因此只射上、中二路,避开了地面。 流星弓小箭短,箭上力道虽不甚大,却胜在蜂屯蚁聚,接连不绝。 天上所落流星陨石,近地之时往往化作数十块,如雨一般洒落。她号为“流星”,倒也恰如其分。 黄若贴地趴着,游目一瞥,见陈大力举着惊雷的身体缩在墙角,便似持了一面大盾,将射来的箭支尽数挡住。 流星才一落地,忽觉脚下一软,低头一瞧,正踩在射日身上。 但见他咽喉、心口两处要害受伤,哪里还有命在? 她又悲又惊,失声哭道:“四哥……”忽见角落里黑影一动,一人扑了过来。 她不及细看,双箭射出,正中那人肚子,那人竟似毫无知觉,带箭向她急扑。 流星向后急退,那人正扑到洞口,一束清冷的月光正投在他的脸上,却是惊雷。 流星失声惊呼:“大哥!” 惊雷右臂一动,肋下倏的探出一只手爪,正抓在流星颈上。 这一抓下手极重,三根指头深入咽喉。流星手足抽搐数下,立时气绝。 她心思本颇为缜密,不似碎石那般莽撞。然则陈大力不断以言语相激,又以射日的尸身为饵,她情切之下跃进墙洞。 骤然望见丈夫横尸在地,后来又误伤了大哥惊雷,一时慌了手脚,才被陈大力一招致命。 黄若见陈大力诡计连施,连杀数人,心里又惊又怕。 忽听一人喊道:“五妹!”洞口黑影一闪,却是碎石窜了进来。 陈大力抓着流星,向他掷去。 这一下又快又疾,两个身体在空中一撞,“嘭”的一声闷响,碎石双臂牢牢箍住撞来的那具身体,重重摔在墙外。 他口中恶狠狠骂道:“老子勒死你个贼厮鸟。” 低头一瞧,怀中那人青丝散乱,正是流星,雪白的颈子上赫然三个血洞。 碎石见她活生生的一个人进去,冷冰冰的一具尸体出来,心中如何不悲? 忽见墙洞里人影一闪,一人窜了出来,肚子上插着流星所用短箭,却不是那对头是谁! 碎石怒极恨极,左肩一振,一支重箭自褡裢中飞出。 他拉弓满弦,又是一松,弓弦弹去,恰恰兜住箭尾。重箭呼啸,疾飞而出。 “嘭”的一声闷响,箭端铁球正击在来人前胸,只击得他半边胸骨全凹了进去。 这人却势如发疯,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处,双拳胡乱挥舞。 碎石这才瞧清此人的面目,惊道:“大哥,怎么是你!” 原来陈大力方才解开惊雷四肢穴道,留着他哑穴不解,将他推出墙洞。 惊雷身为五箭之首,自有一番威望,哪知今日竟被对头拿住穴道肆意折磨,落得眼瞎耳聋、遍体鳞伤。 如此任人摆布,身上的伤痛倒也罢了,心中的怒气却越蓄越高,无处发泄。 忽而穴道一松,惊雷四肢复得自由,随即胸口却又受了重重一击。 他只道是对头在猫戏老鼠,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前瞎扑乱打。 他目不能视,耳孔中也满是泥土,碎石近在咫尺的大声呼喝,于他听来却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之声。 碎石见大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又惊又怒,双手去搂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拳击在左肋。 惊雷满腔忿怒,这一拳奋尽全身之力,只听“喀拉”一声,碎石肋骨折了两根。 一个低沉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大哥,他是三弟!” 碎石强忍疼痛,也叫道:“大哥,是我,是你的三弟!” 惊雷面目狰狞,双拳齐出,这次却是击向他的胸口。 碎石无奈,双臂上下一错,将惊雷的双臂紧紧绞住,贴着他的耳朵大叫:“大哥,你睁眼看一看,是我呀!” 惊雷一侧头,眼未睁,口先张,一口咬住他的脸,头向后一摆,血淋淋地扯下了一块肉。 碎石吃痛,双脚齐蹬,将惊雷踢出丈余。 惊雷落地后,身体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他连受重创,胸口那一箭尤其致命,全凭着一口怒气支撑。 他拳脚齐施,更将对手的肉咬下来一块后,怒气稍得发泄,便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死去。 碎石抱住惊雷摇晃数下,叫道:\"大哥,好大哥!” 碎石双眼兀自张着,眼眶里血水混着泥沙,流成细细的两道,却已然没了脉息。 便在转眼间,四弟、五妹、大哥先后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碎石悲愤到了极处,咆哮道: “鬼马骝,爷爷要把你的猴子皮扒下来,给我大哥、给四弟、五妹报仇!” 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绝望,便似一头受伤的猛兽在嗥叫。 他双手各执一只重箭,向那墙洞扑去。 远处那个低沉的嗓音急道:“三弟,别进去!” 碎石哪里肯听,冲到洞口。忽觉胸口一痛,中了一只飞刀。接着脖子一紧,已被一只瘦骨嶙嶙的大手卡住。 碎石双脚凌空,拼力挣扎。 那大手五指一缩,“咔”的一声,碎石颈骨立断,头一耷拉,便即死去。 陈大力挺臂举着碎石的尸身,单脚跳出洞外,一跃一跃地向前逃去。 蓦地里寒光一闪,长箭说到便到,从碎石双腿间穿过,正射在陈大力的右脚上,将他脚面牢牢钉在地上。 第120章 长箭制敌 陈大力右脚中箭,“啊”的一声惨呼,抛下碎石,倒在地上。 接着又听嗤嗤之声,数点寒星掠过破晓前的沉沉夜空,三箭连环射来。 陈大力右手一缩,让过第一支箭的箭头,抓住箭尾雕翎,反甩出去,将第二只箭拨偏。 第三支箭却没闪过,正中左臂,箭头透臂而出,余势未消,又钉入土中。 他左臂本已带伤,这下更是不能动弹。 长箭一支接着一支地自半空里落下。陈大力右手接住一只箭,舞得密不透风,将来箭纷纷拨落。 弓弦声越响越近,箭势也越来越疾。 陈大力再难抵挡,右掌也被钉在地上。 他双手不能动弹,高呼一声:“罢了,可惜了那张关防图,只怕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黄若缩在墙洞里,听得清楚,心中一动: “无怪又是分马堂、又是雷云五箭,这许多人同他为难,原来是冲着那张关防图去的!” 她在金溪县外,曾听巩二爷说过,此图干系到一笔叫做“封桩库”的大宝藏,江湖上人人眼红。 箭雨忽的停住了,显然射箭之人也怕将陈大力射死。蓦地里又是一箭飞来,将他左腿也牢牢钉在地上。 过了片刻,“嚓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天将破晓,一团朦胧的晨光中,一个淡淡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长弓横持,肩头架着一只鹰。 陈大力道:“穿云箭、箭穿云,嘿嘿,名不虚传。” 穿云颊边肌肉一牵,道: “阁下‘鬼马骝’才是名不虚传,伤了一臂,还能使诈连杀我兄弟四人,当真是机巧诈变,剑戟森森。” 这是黄若第二次听得有人称陈大力为“鬼马骝”,脑中电光一闪: “他是耿长老!” 那日在太湖畔长兴县城中,她曾听石夫人说过,耿长老的名号是“鬼马骝”。 碎石第一次提起“鬼马骝”,她只以为是句骂人的话。此刻穿云又将这三字说出,才陡然间将此事记了起来。 她偷眼瞧去,见耿长老血污满脸,更被头上所黏的长发遮掩,若不留意,倒是难以识破。 耿长老叹道:“若论机巧诈变、剑戟森森,我还是输给了你穿云。你眼瞧着我杀你结义兄弟,袖手旁观。好狠毒的心肠,如此你便能独占这份功劳了。” 他说话甚是费力,口中含糊不清,便似含了一大口口水。 穿云怒色满面,道:“穿云为人,岂如你所说这般不堪。我方才相救不及,实乃平生大憾!” 他一脚踏在耿长老的左臂上,将箭拔出,又一反手,箭羽朝下,插回伤口中。 雕翎硬如铁刷,耿长老痛得连声呻吟,道: “你折磨无法还手的人,算得什么好汉子!敢不敢把老花子放开了试试!” 穿云道:“在下一身功夫,全在这副弓箭上,近身拼斗不是你的对手,总得将你钉得结结实实,教你半点也动弹不得,才放心得下。” 在他双肩上连点数下,封住双臂的穴道,道: “你若不想受苦,便将那张关防图的所在告诉我,我自当赏你个痛快!” 耿长老道:“就在我身上,你过来拿吧。”双眼往怀里一瞥,面露狡黠之色。 穿云冷冷哼了一声,道:“死到临头还想骗人!” 耿长老挤出些笑容,道:“你倒是个精细人,不像你三弟、四弟……两个猪脑袋,你等我……我想想……唉……” 他身负数创,精神萎顿不堪,这句话越说越慢,咬字更是含含糊糊,长长叹出一口气后,竟似昏了过去。 穿云握住他左膝上的箭,扭了几扭。 耿长老轻轻“哎呦”叫着,转醒过来,道:“老花子便做个人情,说与你听,那物事……那我藏在……”声音越来越低。 他本已口齿不清,此时所言更是模糊之极。 穿云怕他随时一口气上不来,便会死去,关防图的下落可就无人知道了,急忙俯低了身子,问道:“在哪里?” 耿长老道:“八拉洒嘎啊挖。” 黄若听心中一奇:“这是什么?契丹话么?” 穿云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耿长老声音虚弱,道:“这是个地名,你先……记下,等下我再细说。” 穿云将信将疑,把那六字重复了一遍。 耿长老努力吸了几口气,两肋一张一缩,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雷云五箭,一箭……更比一箭……笨,第五字不是呀,是啊。” 穿云道:“八拉洒嘎啊……” 第121章 死中求生 穿云一个“啊”字才出口,耿长老双腮一鼓,银光一闪,一枚飞刀自他口中激射而出。 二人近在咫尺,耿长老又是拼死一搏,那飞刀快如强弓劲弩所发,飞入穿云口中, “噗”的一声,穿透软腭,刺入后脑。 穿云身子软瘫,倒在地上。肩头猎鹰双翅一振,腾身飞起。 耿长老连毙五箭,身上伤处阵阵剧痛,却难掩心中得意,口中竟哼起了小曲: “闺女哭、闺女闹、闺女要坐大花轿,爹爹哄、爹爹抱、爹爹给买红豆包……” 他方才格毙碎石等四人后,屈指一算,五箭中只余一个穿云躲在暗中窥伺。 此人一向倚仗长箭伤敌,等闲不会近身。若等到天光大亮后,便万难从他箭下逃脱。 更何况经此一场大闹,那个比五箭厉害十倍的大对头一定也得到了消息,不知何时便会赶来。 他情知耽误不得,万般无奈下将心一横,舌下压着一枚飞刀,以身为饵,拼着挨了数箭,被钉在地上,却也将穿云诱了出来。 他早料定穿云要向自己询问那张关防图的下落,因此不会轻易杀了自己。 耿长老重伤之下气力不济,若那飞刀射在胸口、小腹等其他地方,实无把握能一下将穿云击毙。 他所说那一串“八拉洒嘎啊挖”,皆需开口发音。用意乃是诱得穿云张嘴,以便将飞刀射在他口中,便可直飞入脑,除此之外实无含义。 穿云为人本甚谨慎,但见他手脚皆不能动,便似俎上之肉,丝毫不疑有诈,不意上了这个恶当。 耿长老唱了几句,气息渐促,便如鬼哭一般难听,声音越来越低。 月光清冷,泻在遍地血肉尸骸之上,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黄若目睹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厮杀,心中惊惧到了极处,只想着逃开。 可胸口所挨耿长老的那一抓甚重,手足全无气力,一时间起不了身。 忽见角落里一个插满长箭短箭的身子动了动,却是那早被开膛挖心的胖子,黄若惊得全身冰冷,似连心跳也凝住了。 只见一人从他身下钻出,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却是朱来福。 他最早被耿长老制住,昏睡过去,时辰一到,便第一个醒来。方才他被别人压在下面,邢、施二人乱箭齐施之时,半点伤也没受。 朱来福似是才睡醒一般,揉揉眼睛,骤然望见牢房中遍地血泊,许多人横躺竖卧,吓得“嗷”的一声长嚎,跳了起来。 落地时正踩在黄若腿上,黄若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朱来福吓得又是一跳,转过头来,见是黄若,吃了一惊,跪倒在地道: “大老爷,这些人不是……不是小民杀的。” 黄若苦笑道:“我知道不是你杀的,你走吧。” 朱来福道:“是,是。”转身溜出牢房,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四下里一片静谧,远处的人声清晰可闻: “阿爹,好半天没动静了,强盗们走远了吧,你起来瞧瞧。” “先别急着出去,等天亮了再说。” “这次咱们还算咱们的运气,没折损什么家当。” 黄若又歇了半晌,勉强站起。 忽听牢外腾腾地脚步声,朱来福又跑了回来,道: “大老爷,不好啦,全死啦!衙门里面的人,县尉、都头、衙役、还有韩三娃、卫仵作……他们全死……全都给箭射死了,可不是小民杀的!” 黄若道:“我知道了,你又跑回来干什么?” 朱来福道:“他们全死了……大老爷,我家公子杀了阿莲,小民是同谋,小民死罪啊!” 黄若气道:“这我也知道。” 朱来福站起身子,道:“小民本想一逃了之,可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衙门的海捕文书……到头来还不是一刀切在脖子上。 大老爷,小民本来没这个胆量,可他们全死了,只要……” 他瞥了一眼地上躺倒的几人,眼中凶光一闪,道: “只要再多死几个,这件事或许就能糊弄过去。大老爷,您别怪小民,小民胆子小得很,平时杀只鸡都要心惊肉跳好几天。” 捡起一只箭,又颤声道: “小民也是被逼无奈……这次若不杀人,小民这颗头就保不住啦。” 闭着眼睛,把箭在张九、李福身上胡乱插了几下,丝毫不理二人要害处已中数箭,早已气绝。 他口中嘟囔:“小民胆子小……杀只鸡都心惊肉跳……阿弥陀佛,罪过……” 又将箭插进王厚道的小腹。 王厚道口中哼哼几声,头摆了一下,将醒未醒。 朱来福吓得跳出墙洞,将头探进来一张,见王厚道没什么动静,又窜了回来,道: “这位……这位爷台,得罪了!” 双手举着铁箭,两腮的肥肉轻轻颤着,照定他面门一刺,正中王厚道左眼,鲜血四溅。 朱来福脸上也溅了不少血滴,抬袖一抹,面色更加狰狞。 要将那箭拔出,哪知这一刺用力甚大,箭头卡在骨缝里。 他颤声道:“阿弥陀佛……这箭我给你……给你还不成?”慌忙放开双手。 趁着他杀人之机,黄若手肘撑地,缓缓移了数尺,摸到郑三娘的那具机括,急切间却寻不到发射飞刀的机关。 朱来福听得动静,回过头来,又捡起一支箭,向黄若慢慢逼了过去。 黄若强撑着站起,从墙洞滚了出去。 向前踉跄行得数步,脚尖在流星尸身上一绊,跌了下来。怀中那具机括也抛了出去。 忽觉脚腕一紧,已被人握住。回头一瞧,见朱来福一张肥脸便贴在身后。 黄若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腰身一旋,左腿借着腰劲踢出,正中他小腹。 虽踢中要害,可力道直如小儿嬉戏一般。 她暗自叫苦:“若我武功未失,这一踢他便是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朱来福表情痛苦,脸上肥肉都挤到了一处,弓着身子跳了几跳,又逼近过来,口中不住地唠叨着: “大老爷,您是文曲星下凡,小民若是害了您的命,下辈子投胎,要变牛变马。可如今小民顾不了下辈子的事了,先保得这辈子的平安吧。” 第122章 人为财死 朱来福小心翼翼地绕过黄若双腿,口中胡言乱语: “大老爷您莫怪……我给您丰殓厚葬……” 哆哆嗦嗦地将那箭一举,向她眼中戳去。 黄若将头一偏,那箭擦过耳朵,插在泥里。 朱来福颤声道:“大老爷,你别乱动……你一动,小民就更下不去手啦!” 一只大手紧紧捏住她的双颊,另一手慢慢将箭举起。 黄若望着那箭头一寸一寸地迫了下来,情知这次难逃一死,心中悲苦不已: “没想到我今天竟死在这个死胖子手中。哪怕我还有一点武功,又怎么会怕了她。” 忽听数丈外一声干咳,朱来福心中有鬼,便似一只受惊的猫,“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借着月色望过去,朦朦胧胧地瞧见发声那人仰面朝天,被长箭钉在地上,浑身全是血污。 朱来福一时没认出他便是和自己同一囚室的“陈大力”,惊呼道: “你是谁?你……你是死是活?” 那人道:“想死也死不了,唉,我心里放不下一桩大富贵。” 朱来福眼睛一亮,问道:“什么大富贵?” 那人道:“就在那狗官方才抱的铁匣子里面。” 所说的,却是郑三娘的那具机括。 朱来福见那“铁匣”便在不远处,拾起来摇了一摇,自言自语道: “这么大点的匣子,里面就算全都是金子,又能装得了多少?” 那人道:“没见识的家伙,就只知道金子。龙眼大的珠子见过么?鸡蛋大的玛瑙见过么?巴掌大的翡翠见过么?” 朱来福越听越是激动,心想:“怪不得这大老爷就算逃命,也要抱着这个匣子。”心痒难挠,恨不能马上将它打开瞧一瞧。 那人道:“这匣子有个开法,不知道的人,刀砍斧子砸也撬不开,只会把里面的物事搞坏。” 朱来福道:“你把这法子教给我,我把你救下来,里面的东西一人一半。” 那人道:“那好吧,你可得说到做到,不能独吞了这里面的宝贝。” 朱来福满脸堆笑,道:“不独吞、不独吞。”心想:“等我打开了,独吞不独吞,可就由不得你了。” 那人道:“你瞧那铁匣的一端,不是有个半寸宽窄的小口吗? 你一手按在这小口上,另一手把它端平了,再用一只手在另一端的四角分别揿上一揿,这盒子就打开了。” 朱来福讪笑道:“瞧您说的,我可是个老实本份的,哪来的三只手?” 望见不远处一面土墙,一手平托铁匣,一端顶在墙上,另一手便要去揿。 那人道:“这可不成。没听说过‘土克金’的道理吗?铁匣挨着墙上的土气,哪能打得开?” 朱来福虽不明其理,还是道:“您说得不错。” 想了想,把铁匣调了个个,开口一端顶在肚子上,道:“我这肚子是肉的,总不会克金吧。” 那人道:“嘿嘿,你倒聪明。” 朱来福一手揿了揿一角,道:“咦,怎么揿不动?” 又在另一角上连揿数下,忽听“嗤嗤”的轻响,一连串飞刀射入肚子,登时倒地气绝。 黄若松了一口气,心想:“耿长老智计百出,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骗得这坏蛋自取灭亡,果然当得起‘鬼马骝’三字。” 慢慢撑起身子,说道:“耿长老,谢谢你救了我。” 耿长老奇道:“你认得我?”黄若点点头。 耿长老道:“嘿嘿,你这官儿是假的吧?”黄若又点点头。 耿长老道:“你不用谢。我救你,便是救我自己。嘿嘿,那胖子一看心眼儿就多,我可使唤不动他。天快亮了,你过来帮我把穴道解开。” 他眼睛往自己身上一瞄,道:“你在我右肩缺盆、云门穴上,按上一按。嗯,你摸到我右肩的锁骨,靠外一点,上面是缺盆、下面……” 还未说完,黄若已在穴位上各自按了一按。 耿长老道:“咦,你会认穴,你练过武功?”黄若点点头。 她认穴虽准,手劲儿却不足,连按数次,却没解开被封的穴道。 耿长老连声催促:“快,可没时间耽搁了!” 一双眼睛不住地左顾右盼,似是在提防着什么人。 黄若瞧见身边一支长箭,灵机一动,捡了起来,将箭尖浅浅地刺入二穴,捻了数下,穴道立解。 她想把钉在耿长老右掌的长箭折断,试了试,手上却没那么大的力气,只好将箭尾的雕翎拔落。 耿长老道:“这样就成,你站开吧。” 缓缓抬起右臂,伤口擦着箭杆向上移去,将手掌褪了出来。 耿长老歇了片刻,将身上羽箭一一折断,把左臂、双腿也从箭杆上褪出来。 他掏出金疮药来撒在伤口上,一边包扎,一边问道:“你会武功,怎么气力又如此不济?” 黄若道:“我挨了韦九霄一掌,任脉断成数截,真气提不上来。” 耿长老缓缓道:“原来如此,我见你挨了我一下竟没昏睡,还道是没拿准你的穴道。”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落在黄若脸上,凝视片刻,接着道: “你是英雄会上,被李潇寒救走的那个丫头,他在哪里?” 黄若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耿长老叹了口气,道:“算啦,就算找到他,又有什么用?这姓李的空有一身纵横天下的本事,却没有纵横天下的心胸。 好男儿有为之身,自当建功立业,他却把心思全拴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惜了这身能耐!” 脸上全是鄙夷之色。 耿长老左腿一抬,一条小腿血肉模糊,筋骨全被炸断,只连着少许皮肉,吊在空中荡来荡去。 他自言自语道:“留着你这废物留着干什么!” 把膝上系的布带紧了一紧,从穿云身上摸出一柄匕首,晃亮了火折子,将刀刃放到火苗上,烤了片刻,猛地往左膝下切去。 匕首入肉,“嗤”地腾起一股白烟,散出一阵焦臭。 黄若只瞧得心惊胆战,觉得这一刀便似割在自己身上一般。将头扭在一旁,不忍再看。 过了片刻,耿长老叹了口气,道:“好了。” 黄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见他已将左腿齐膝割断,断处已然包扎妥当。 脸上早已凝固的鲜血复又被汗水冲开,一条条地挂在颊边。 忽听半空里一声长唳,那只猎鹰飞了一会儿,又落回穿云尸身上,似是舍不得离主人而去。 耿长老盯着那鹰瞧了片刻,向黄若道:“姑娘,你再帮我个忙。” 他将上衣解开,露出脊梁,道: “我左边后肩有处伤,有截剑尖儿勾在了筋上。我被人追得太紧,不敢去找大夫,你帮我取了吧。先往里送半寸,再往上斜着拉出来。” 黄若见那伤口肿得甚是厉害,创口中插着一截剑尖,只一丝儿露在外面。 她两根指头捏住那一丝,往里一送,一股脓水登时涌了出来。 耿长老哼了一声,似是极其痛苦。 黄若颤声道:“我……我下不去手!” 耿长老道:“你下不去手,老花子可就没命啦!” 黄若只得咬着牙,依着耿长老的法子,将那剑尖取了出来,扔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帮他敷药,包扎伤口。 不经意间,忽的发觉他一个后背光秃秃的,少了两块肩胛骨。心里惊骇至极,手不由得一颤。 耿长老立时察觉,道:“老花子那两块骨头,早年为了练一手‘通臂鹰爪功’,被师父用药物化去了。若非如此,这剑尖勾在骨头上,只怕一辈子也取不下来。” 他捡起剑尖,举在黄若眼前。 黄若这才瞧清那剑尖的一侧开了个裂口,斜指向后,倒似是枚小小的钩子。 她想到曾听米入斗说起,耿长老逃跑时,被一个叫清赣的道士刺了一剑,说道: “这剑尖是承天观的?” 耿长老道:“小丫头倒也有些见识,除了承天观的牛鼻子,江湖上也没谁用这勾魂夺命的阴损家伙了。” 他单腿跳到穿云尸身前,从他身上撕下好大一片衣襟。 那只猎鹰并不飞起,只跳到稍远处。 耿长老身子一扑,擒住猎鹰的脖子,用衣襟将它的头罩住。 黄若惊道:“你别杀它!” 耿长老道:“不消你说,老花子还用得上这畜牲。” 他按住鹰头,腾出左手,将鹰腿上栓的一小段竹筒打开,把那截剑尖放了进去,又将竹筒塞好。 黄若心中奇怪:“他这是在干什么?” 耿长老双手一松,将猎鹰往空中送去。 猎鹰盘旋了一圈,却又落回到穿云手上。 耿长老骂道:“死畜牲,倒会认人!” 托住穿云的胳膊肘,猛地往空中一挥,猎鹰这才一声清唳,振翅离去。 晨光熹微,不远处几声鸡鸣,四下里渐渐喧闹起来。 耿长老眼望着那鹰飞上高空,口中喃喃道:“死畜牲,回去和你主子说,那张关防图,被承天观的牛鼻子拿回去啦。” 第123章 一句经文 黄若心中一动,道:“你在栽赃!” 耿长老道:“小丫头也知道那张图的事儿?” 黄若点点头,道:“那图不是在你手上吗?” 耿长老道:“这图就是张催命符,落在谁手上,谁身后便跟着一堆讨命来的大鬼小鬼。 那姓林的看谁不顺眼,就把这催命符贴谁脑门上。 他没本事捉到我,就让手下放出风声,让江湖上成千上万人帮着他找。” 黄若道:“原来是林大业造你的谣。你在英雄会上捣乱,放水淹了青竹林,也是他造的谣吗?” 耿长老嘿嘿一笑,道:“这倒不全是。那箱火药是老花子叫人运过来的,可大堤却不是我炸的。 水淹青竹林,淹得好!可我也搞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黄若道:“对啦,之前有人说那图落在海盐帮手里,也是林大业造的谣吗?” 耿长老道:“小丫头倒机灵,比那姓巩的老油条强多了。他被人算计了,竟还对那人感恩戴德。” 黄若奇道:“可巩二爷老实巴交的,又怎么得罪林大业了?\" 耿长老道:“他如何敢得罪林大业?猪长得肥了是罪,人窝囊又有钱也是罪! 那姓林的收了海盐帮,要人路有人路、要财路有财路,下一步想干什么,当老花子看不出来吗?” 他嘿嘿冷笑几声,接着道: “老花子太精明,知道得太多,也是罪。只有把我拿在手上,割了脑袋,林大业的秘密才不会被曝出来,才会放心。” 忽一探手,扣住黄若肩膀,拇指按在她颈下,道:“丫头,你死了,我也才能放心。” 黄若不意他突然翻脸,大惊失色,求道:“你放了我,我不乱说!” 耿长老道:“姓耿的穷途末路,就算相交几十年的好朋友都不足信,又怎能信你个小丫头!”拇指越扣越紧。 黄若手脚乱挣,忽然“啪”的一声轻响,那本《千佛武经》掉在地上。 这书本为韦九霄掌力毁去,黄若这些时日闲来无事,已零零碎碎地凑出大半,皆裱在纸上,又订做一册。此时奋力挣扎,那官袍甚是宽松,却把这书甩脱了出来。 耿长老垂目一瞥,低声道:“千佛武经!”扣在黄若颈下的拇指登时松了,却仍不把她放开,另一手将书拾了起来。 黄若道:“这是我爹爹的,你的脏手别碰!” 耿长老身子一颤,道:“你爹爹叫什么?” 黄若道:“凭什么告诉你?” 耿长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爹爹叫黄可适,对不对?” 黄若奇道:“你怎么知道?”满脸诧异之色。 耿长老这才将她放开,将那书举在眼前,手指摩挲过封皮上的四个字,低声道:“这是他的字!”满脸皆是钦慕之色。 黄若奇道:“你认识我爹爹吗?”连退几步,避得远远的。 耿长老却不回答,只将书递给黄若。 黄若不敢上前接,耿长老只好将那书抛给她,又温言道: “姑娘,老花子还要求你帮个忙。” 黄若怒道:“你才要杀我,转眼又要求我。我才不帮呢!” 耿长老道:“老花子到这儿来,本是想将这件事儿,托付给我那好朋友,分马堂姓沈的。 哪知才走到城外,就发觉他的几个喽啰鬼鬼祟祟地缀着我,老花子便知他没安好心。我甩脱了尾巴,躲进监里。 方才又想将此事托付给李潇寒,哼,这个魔头虽有本事,却没志气,也成不了事。 姑娘,我方才不知你是黄大人的女儿,多有得罪。”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扔了过去。 重伤之下,不失准头,那纸条打着转儿,正落到黄若身前。 耿长老道:“这张纸条上,是一个大秘密。” 黄若将那纸条捡起,见它对折着,正要打开,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看吗?” 耿长老道:“我要说不能,你定然也要偷看,不如就大大方方地看。” 黄若心想:“这老头拿捏人的心思,倒是一拿一个准儿。” 将那字条打开,见上面写着“我已施众生娱乐之具、随喜所欲,或为随意所欲之误。” 似是一句经文。 黄若大失所望,道:“这又是什么大秘密了?” 耿长老拾了七八支长箭,扯了几根布条捆做一束,折去带箭头的那一截。 手上一边忙着,一边说道:“我求你帮的事,也不太难,你收好这物事,日后要是在江湖上得知了老花子的死讯,便将这张字条给少林虚悲大师送去。” 黄若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见得了少林方丈?” 耿长老道:“见不到方丈,便去找他的徒弟空正,他也识得我的字。你切记,要等我死后才送。” 黄若嘴一撅,道:“我凭什么帮你?” 忽听一人远远地高呼着:“黄姑娘……”是米入斗的声音。 耿长老聆听片刻,道:“林大业的那个师弟找来了。”从地上捡起方才折断的箭头,放在怀中。 黄若情知他意图不善,道:“他和他师兄不一样,是个憨厚耿直的大好人,你……你别杀他。”声音轻颤,显然大为紧张。 耿长老道:“那也未必,有人瞧上去憨厚耿直,却一肚子心机。人生不易,什么时候都要留几个心眼儿,不然一个不小心,后悔可就晚啦。” 神色忽的一黯,似是勾起了什么心事。 他盯着黄若,冷冷说道: “你答应帮我这个忙,我便饶过你意中人一命。” 黄若脸一红,道:“答应就答应,可那笨家伙才不是我意中人。” 耿长老嘿嘿一笑,道:“老花子也有过女儿,女儿家的心思,当我瞧不出来吗?” 转过头去,将那束长箭撑在左腋下,当做拄杖,一跃一跃地向前行去。 他还未走出多远,米入斗便转了过来,骤然间望见遍地死尸,立时怔住了。 又见其中一具俯卧在地,肌肤雪白,四肢纤细,显然是个女子。 他不知是郑三娘,只道是黄若,心下大悲,奔了过去,瞪着眼吼道:“你……你死得好惨!这些天杀的狗东西,我给你报仇!” 黄若倚墙坐着,又气又笑,又有几分感动,道:“米大哥,我在这儿呢!” 米入斗见了她,喜得原地一跳,疾奔过去。 —————— 沈堂主父子先后丧命,分马寨众喽啰一哄而散,将米入斗留在那小院中。 静夜之中,隐隐听得一片惨叫,似是从县衙方向传来。接着喝斥声、怒吼声连番传了过来,离得远了听不清晰,但显然有人在以性命相搏。 他焦急万分,待穴道一解,便奔到县衙。 只见前衙后衙,到处是横躺竖卧的尸体,有的咽喉中箭,有的后心中箭,皆是一箭毙命。 米入斗大惊失色,一具具地辨认尸身。一颗心砰砰跳动,惶恐到了极处,只怕不经意间,便瞧见黄若那张俏脸。 好容易查遍了尸体,却不见黄若。 他心下稍安,走出后衙。忽听不远处似有黄若的声音,便寻了过来。 见到黄若,喜不自胜,一阵风般跑到她身前,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却见黄若眼光一瞥,望着一个蹒跚离去的背影,消失在一堵高墙后。 米入斗心中一奇,问道:“他是谁?” 黄若不愿骗这老实人,道:“他是丐帮的耿长老。” 米入斗道:“是他这坏蛋!”怒气急冲胸臆,匆匆追了下去。 身后传来黄若的惊叫:“你别去,这人鬼心眼贼多……” 第124章 弃官而去 黄若起身去追米入斗,她本没什么气力,仓促间跌倒在地。 忽听墙后传来“啊”的一声大叫,嗓音正是米入斗。接着“嘭”的一声,他似是跌在地上。 黄若失声叫道:“米大哥?”眼圈儿顿时红了。 忽见墙后探出两只手臂,向地上一撑,一个人摇摇晃晃地露了出来。 黄若破涕为笑,道:“你吓死我啦!” 心中只觉奇怪:“我这是怎么了?怎地为了这莽汉子又哭又笑的?” 米入斗双手扳着左脚,跳了过来,姿势甚是笨拙。 黄若瞧在眼中,心底里忽的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只觉这笨拙的身影处处透着可爱。 她嘴一撅,道:“我让你别去追他,自讨苦吃!” 米入斗气愤愤地道:“这姓耿的暗算我。” 跳到她身边坐倒,自脚底拔出一枚箭头,道: “那墙后插满了箭头,我一不小心就中了招。被他抓住了脖子,把我扔在地上。再起来的时候,他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黄若见他咽喉左近,三枚青紫色的指印,惊道:“你伤得不轻!” 米入斗道:“倒是没伤到什么,这也怪了,他明明拿住了我要害,又怎么会放过我?” 黄若笑而不语,心想:“他放过你,自是因为有求于我的缘故。” 米入斗闷闷不乐,道:“都怪我太笨,让他给逃了。” 黄若道:“这人号称鬼马骝,论算计人,可没几个是他对手。你瞧那几个射箭的,不全都栽在他手底下了吗?” 将这一晚耿长老在牢房里的所作所为,以及如何智杀雷云五箭的事儿简单说了。 米入斗这才醒过味儿来,原来镇上的连番怪事,全都是耿长老在背后捣鬼。 黄若道:“咱们回后衙收拾下东西,这就走吧。” 望了望遍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接着道: “这副烂摊子,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我得把武功练回来。” 米入斗道:“可你任脉断了,怎么练?” 黄若怅然道:“我不知道,总有办法的练回来的。我没了武功,就像废人一样任人欺负。你没来之前,那个大肚子坏管家都险些将我杀了。” 想起那颤动着向自己眼中刺来的箭头,兀自不寒而栗,双手紧紧攀住米入斗的胳膊。 二人边走边说,缓缓来到县衙前。 几个公人正一具具地往外抬着尸首。 那老眼昏花的县丞昨晚不在衙中,逃过一劫,正在堂上踱来踱去,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二人不愿惊动他,从后门绕了进去。 黄若回到房中,将脸上的装扮洗去,又脱下了官袍,换做女子衣衫。米入斗在门外等候。 忽听得脚步声杂沓,那县丞带着三四个公人急匆匆找了过来。 黄若身在房中,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将床上锦幔放下,抓散一头青丝,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去,装作睡眼惺忪道: “大老爷还没醒,你们别吵啦。” 那县丞眼睛虽花,耳朵却不聋,听出是女子声音,心下一奇: “马相公赴任的时候,没瞧见他带了什么女眷啊。” 猛然醒悟:“糟了,今日忒也鲁莽,竟然撞破了相公的私事,这可捅了篓子。” 他见机甚快,忙道:“这位小相公,你说……哦……大老爷不在啊,在下告辞。” 随他来的几个公人个个老于世故,有的说: “哎呦,这瞎眼蛾子哪里飞不成,偏偏扑进我眼里面,这可什么都看不到啦。” 有的道:“真是不巧,我早上才被沙子迷住了眼,现下里还睁不开。” 嗓门颇大,唯恐锦帐里那位大老爷听不真切。 黄若穿戴整齐,收拾了随身之物,同米入斗大模大样地穿堂而过。 一众公人见了黄若,便似她全然透明一般。 待二人走后,才忙不迭地聚在一处,好一番品头论足。自是先前几人已将房中所见的“旖旎春色”宣扬了出去。 二人行出不远,忽见“马老实”跑了过来,身上还背了一人。 他方才被耿长老内力强冲入脑,昏睡许久,时辰一到便即醒转。 稍稍一动,便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瞧,左肩透过一只箭头。又见遍地死尸,吓得魂飞魄散,钻出墙洞便逃。 跑出数丈,方觉背后沉重,似是有什么东西缀着。 一转头,却见一张惨白的脸,口鼻流血,显然已经死了。 他连挣几下,挣不开那死人,便一路背着,大呼小叫着疾奔。 米入斗拦住他,仔细一瞧,原来一支羽箭自那死人背心射入,贯穿胸膛,又从“马老实”的后肩射了进去,把两个身子串到了一处。 他将箭头折去,把箭拔了出来。那尸身“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黄若道:“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若不是他把你遮住了,你哪还有命在?” 马老实见她已换了女装,露着原本的面目,心中一动,小心翼翼的问道: “二位这是去哪儿?” 黄若道:“你倒机灵,瞧出来啦。这芝麻绿豆官我才不稀罕当呢,今天就还给你啦。你的告身、乌纱全在后衙,自己去取吧。” 马老实大喜,只觉伤处也不那么疼痛了。恭送二人远离,一颠儿一颠儿地往县衙跑去。 黄若乱了一夜,只觉神困力倦,在城门口寻了家小店,倒头便睡。 米入斗不敢睡得太实,便在外屋坐着打盹。 过了晌午,算了店钱离去,忽见两个衙役从门口匆匆奔过,举着张告示贴在了城墙上。 黄若好奇,挤进人堆里去瞧,登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第125章 为官有道 那告示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大意是前日分马堂里的强盗沈氏父子带着十八个大头目,三十六个小头目,八百喽啰,到县城打劫。 全仗着本县新任知县马老爷神机妙算、指挥有方,县丞、县尉恪尽职守、身先士卒,诸班头、衙役弓马娴熟、奋勇争先,才保得合境平安,杀得山贼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黄若见“马老实”夸夸其谈,无中生有地自居其功,心想:“他名叫老实,却好不老实。 岂知这马公皆可,小名“老实”,虽一日官儿也没当过,却深明为官之道。 他到得县衙,径入后衙,公人们识得他是大老爷的师爷,也不来阻拦。 “马老实”换上官服,描上眉毛,将县丞、班头等人聚到一处,升堂入座,板着一张脸,讲明了自己才是正牌“县太爷”,前一番遣了个替身前来,为的是方便自己下查民情、微服私访。 胡编了一通,县丞等人听得云山雾罩,心中虽有疑惑,但见他有告身在手,样貌同其上的描述亦颇相符,只是两道眉毛假了些,便也低眉顺眼地认了他当老爷。 “马老实”先是责骂属下办事不力,以至境内冤案频生,匪徒作乱,说得众人心中惴惴,生怕大老爷一怒之下,加给自己个罪名,丢了饭碗不说,没准更要蹲几年班房。 他摆足了架子,又好言抚慰几句,写下这张安民告示。寥寥数笔,倒将一件惨事变作好大一桩功劳。 俗话说 “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一下上至县丞、下至一众衙役捕快,人人有功,便是昨日丧命的县尉、班头等人,也都得了个忠勇殉职的名头,家属少不了抚恤。 众人只乐得合不拢嘴,都觉得这新相公精明能干,自己跟了他定然前途无量,又有哪个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此事连同已查明的任氏命案,一级一级地呈报上去。每一级官员皆在功劳册上委婉添上自己的名字。或说自己识人善任,或说自己统筹有方,又将来犯的盗匪夸大了数倍。 待得由台谏官传到了徽宗的龙案之上,已是八寨联营、上万贼众之数。 满朝文武皆道,马公皆可,文武皆可: 审案辨冤,恰似狄文惠之明,斩将夺帅,颇有张翼德之猛,实乃难求的栋梁之才。 自此马公子一路官运亨通,那自也不消说了。 —————— 黄、米二人买了一大口袋干粮,足够十五六日之用,又将二两银子,买了匹光背驴子,黄若侧身坐着,出了城门。 那驴子脾气甚倔,但凡路边有苜蓿草,便要去啃两口才接着走,若不依着它,四条腿便似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迈。 米入斗牵着缰绳,一路上没少同它较劲。黄若道:“这驴子倒没之前那头听话。” 米入斗道:“之前哪一头?”黄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城廓外人烟渐稀,行得十数里,便只见乱石长草,颇为荒凉。 行到高处,望见一座小丘后露出一角飞檐。赶着驴子行了过去,见是一座小寺院,木门青漆斑驳,墙上爬满藤蔓。 推门而入。那寺院甚小,只一重院落。 院中一间小殿,殿上灰尘厚覆,殿门也少了一扇,一眼望得到底,显然荒废已久。 殿里一尊弥勒佛泥塑倒是修得极大,约有一丈高矮。 黄若道:“这地方倒是不错,我就在这儿练功疗伤吧。” 米入斗道:“好,你在殿里练功,我在外面守着,不让别人打扰你。” 他知道疗伤之时,只消稍受外来侵扰,内息便会走火入岔,最是凶险不过。 黄若问道:“要是你师兄来捉我,你拦不拦?” 米入斗道:“他又不知道你在这儿。” 黄若道:“若是他偏偏寻过来了呢?” 米入斗想了想,道:“我师兄和你有些误会,其实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劝他和你化敌为友。” 黄若道:“哼,我才不稀罕和他当朋友。” 又追问道:“若他不听你劝,硬要闯进来捉我,你拦不拦?” 米入斗粗声粗气道:“那……大家便算是撕破了脸,我一定拦住他。” 黄若道:“你也不用和他撕破脸皮,你师兄武功那么好,你又怎么拦得住他。” 米入斗涨红了脸,大声道:“他要想捉你,除……除非我死了。” 黄若心中一暖,双颊被他这句滚烫的言语扰起两抹红云,急忙在佛像前盘坐下来,垂下眼帘不敢去瞧他。 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向殿外悄悄一瞥,见米入斗脊背堵在门口,心中登时一片安宁。 她闭目静心,运气疗伤。从酉时直练到戌时,却毫无用处。 叹了口气,睁眼一瞧,殿中早已一片昏黑,腹中饥渴难忍。 走到殿外,米入斗早备好了清水干粮,烤了一只野兔。二人草草果腹,分睡在大殿两侧。 一连数日,黄若运功疗伤,进展微乎其微。这日早上,又是运功无果,想起自己父母双失,大仇未报,武功却没了,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 米入斗正在左近猎捕些小兽,听了动静,疾奔过来,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愣在一旁。 过了半晌,黄若哽咽道:“我的武功,终究是没法子练回来了。” 米入斗和声道:“黄姑娘,便是没了武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姓米的在,没人敢欺负你。” 黄若听了这话,满腔怨怒登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白了他一眼,道: “你当自己很厉害么?许多人都欺负过我,你又打得过谁了?” 米入斗被她一番抢白,登时语噎,过了一会儿,才道: “我没什么本事,可谁要是敢动你半根毫毛,我便和他拼命。” 黄若道:“对,你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会拼命,你有几条命能拼?要不是有我,你这条性命早就在金溪县拼掉了!” 米入斗心中一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愤愤道: “黄姑娘,姓米的既没能耐帮你疗伤,又没本事能护你周全,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我走啦!” 一跺脚,撞开大门,转身便跑。 黄若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心想:“哎呦,我说得太过分了。” 叫道:“米大哥,你回来,小妹给你赔不是……” 米入斗却头也不回,奔得远了。 黄若心中懊悔不已:“我方才挖苦他没本事,他一个大男人哪受得了?等会儿他回来,我一定得和他好好赔不是。” 她心烦意乱,在殿中枯坐半晌,也没见米入斗回来。想要去找他,转念又想: “我这次把他伤得不浅,他一定再也不理我了。” 忽听院门一响,黄若心中一喜,抬头一瞧,却是那驴子不知怎地挣脱了缰绳溜达进来,冲她“啊呃、啊呃”地叫唤着。 黄若气道:“倔脾气的东西,你也来笑话我!”捡起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抽。 那驴子脾气极大,尥着蹶子,呲着一口黄板牙,望着她便咬。 黄若吓得急忙跑回大殿,那驴子撒着欢儿地跑出院门,得意洋洋地回过头来,“啊呃、啊呃”地叫着,似是向她示威。 黄若气道:“你也走啊,你们哥俩都走吧!” 那驴子似是听懂了她的话,撒着欢儿地跑远了。 第126章 少林群僧 米入斗被意中人揶揄,郁积之气满塞胸臆,疾奔出十几里。 气喘吁吁地放慢脚步,四下游荡。 过了晌午,铅云聚集,寒风骤紧,只怕眼看便要有一场大风雪。 放眼望去,一片昏黄,唯有一座小市集孤零零的立在平野上。 行到近处,见那镇子颇小,只一条街道,二三十间屋子沿街稀稀拉拉地散落着。 正要寻地方避雪,忽听马蹄声急响,七匹马奔了过来,马上之人穿着灰色僧衣,最尾三匹马上,却各驮着两人。 米入斗见得这一众僧人甚是眼熟,转眼便想起来,曾在青竹林英雄会上见过面: 为首的中年僧人法号空正,是虚悲方丈的弟子。余下的皆是“定”字辈的僧人,更比空正低了一辈。 空正驰到近处,纵下马来,向他立掌施礼,问道:“米施主,路上可曾见到敝寺老方丈?” 米入斗道:“没有啊。” 空正跃上马去,又要纵马而行,一名年轻僧人道: “师叔,再这么跑下去,马匹可受不了啦。要是再累死几匹,更加没法子追上老方丈了。” 空正道:“也罢,先歇一会儿吧。” 众人寻了个墙角,围坐下来。 一个年轻和尚搂了些干草,去喂马匹。另一僧从马褡裢里取了水和干粮,先奉给空正。 空正道:“米施主,你也吃些。” 米入斗跑了半日,腹中正饥,接过来便吃。 一边嚼着,一边问道:“虚悲方丈没和诸位在一起吗?” 空正道:“说起来话长,那天英雄会草草收场,韦陀派刘掌门同敝寺甚有渊源,邀老方丈去他府上盘桓。 一则他盛情难却、二则老方丈同李潇寒剧斗一场,亟需寻个清净地方调养。韦陀派离青竹林不远,我们便一起去了,住了个把月。 那天早上,方丈忽的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张字条,说是要探访一个旧友,让我等先行回少室山。条子上最后几句却甚是古怪,说……” 他顿了一顿,道:“米施主,你是正道中人,贫僧也无需相瞒。 老方丈在信尾,嘱托我们回山后禀明几位师伯师叔,代他传下法旨,令合寺僧众不得出山门一步。 又说要是六个月内,他仍未归来,便让我们另行择立方丈。” 米入斗心下一奇:“虚悲大师这字条写的,倒好像是要去上刀山一样,哪像是探访故友?” 问道:“方丈去探访谁?” 空正怅然道:“他字条中没说。我们知道事情不妙,就向刘掌门借了些马匹,匆匆追了出去。 幸亏我这位定悟师侄做过猎户,善于追踪,才一路追到了这里。可方丈行得甚急,我们日夜赶路,竟也没追上。 唉,也不知他老人家有什么要紧事儿。” 眉目间深有忧色。 米入斗道:“虚悲方丈本事那么大,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空正道:“盼如施主吉言。” 叫过一僧,道:“定意,你先带上三个师弟,徒步回少室山报个消息。” 定意领命,带了三人,向南疾行而去。 空正吩咐众僧牵过马匹,起身向米入斗告辞,便要赶路。 米入斗道:“大师父,姓米的帮你们去找,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空正道:“米施主侠义高风,贫僧先谢过了。只是……” 瞧了一眼马匹,住口不言。 米入斗猛然醒悟:“他人多马少,又急着赶路,才派三人徒步回寺报信。 如今他们一人一骑,我若要跟着,便要替下其中一人。可少林和尚,个个武功高过我许多,我这不是帮倒忙吗!” 心中滋味,难以名状。 辞别了众僧,耷拉着头,沿街走去。 过得片刻,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铅云中钻了下来,被疾风一卷,凌空乱飞。 忽听得 “呼喇喇”的声音,抬头一瞧,一面蓝底红字的小旗正在头顶上疾舞,上面一个碗大的字他倒认得——酒。 揭开厚厚的门帘,推门而入,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那小二见来了客人,寒暄道:“客官,进来暖和暖和吧。” 米入斗掏出十几枚铜板,撒在桌上道:“把这些全买了酒!” 那小二打了两角酒,温了上来,又摆上一小碟花生,将十几个铜板收了去。 米入斗独对油灯,自斟自饮。 他酒量本甚豪,平素便喝上四五角也不醉。可今日不知为何,两角酒只喝到一半,便已醉得不省人事。 —————— 黄若呆坐庙中,不时便起身向门外张望一下,盼着米入斗能回来。 傍晚时分,一片片铅云翻滚着涌上来,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飘落。 她在殿中和衣而卧,缩手缩脚地睡到半夜,又被冻醒。 站在门口一瞧,见大雪已停,满天繁星,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 朦胧夜色中,忽见一个小黑点横掠雪野,似是个人,奔行甚速。 抬手揉揉眼睛,见那人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人。 这两人虽在三四里外,但身影映衬在雪地中,瞧起来格外清晰。 二人一前一后追逐,疾逾奔马、快似惊鸿。黄若心中暗赞:“好俊的轻功!” 正想出殿查看,忽见前一人身影一折,冲着小庙奔来。 黄若吃了一惊,慌忙将铺盖、包裹收起,往须弥座后一扔。 手脚并用地爬上须弥座,藏在佛像后。 忽听“吱”的一声,脚上一痒,似是有只老鼠爬过脚面,窜了出去。 她吓得险些跌下来,急忙伸手去扶佛像,却按了个空。 稳住身子,仔细一摸,原来佛像后身开了个一尺宽窄的圆洞,里面软绵绵的,填满稻草,鼻中闻到的尽是腐朽霉味。 黄若心想:“这两人本事那么大,我若就这么藏着,轻易便会被他们发觉。 不如藏在大佛肚子里,用那门米大哥不屑于学的‘装死神功’避一避。就是不知我任脉断了,还装不装得了死?” 蜷着身子,钻进佛像腹中。 里面只有尺许高矮,倒有五六尺宽,只够一人平躺。 她向深处移了移,将稻草遮住洞口。只觉洞壁冰凉,探手一摸,触手坚硬。 原来这佛像内胎乃是黄铜所铸,其上塑着泥土。 黄若依法行功,转眼间呼吸渐止,四肢渐僵。 她任脉不通,真气不能上行下达,别种功夫使不出来,可这 “龙蛰龟息”,本就是一门收摄真气的功夫。她任脉的伤处,自然碍不到行功。 黄若此时浑身僵直难动,却不碍耳听目视。 过了片刻,一个闷闷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大和尚,我算服你啦,‘千里一步’,名不虚传。” 这人来得好快,话音初时不甚清晰,似是身在远处。每说一字,便响亮不少,最后一字带着回音,似已身在殿中。 黄若曾听姚非我说过,“千里一步”乃是少林派的绝顶轻功。合寺数百武僧中,身怀此技者只寥寥数人。 她心想:“原来是个少林和尚,轻功这么高明,只怕辈分不低,不知是四虚中的哪一个。” 第127章 一决生死 黄若身处大佛腹中,声音入耳,大异寻常,也分辨不出说话这人自己是否见过。 过了片刻,又有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老衲这门粗浅功夫,只合长途赶路。施主的身法,静如鸿毛之轻,动如电光之疾,委实更胜一筹。” 当是那个少林和尚。 前一个声音闷闷地道:“老友,咱们数年未见,今晚真该好好聊聊。” 少林僧道:“施主称老衲做‘老友’,那便是认下身份了。” 前一人哈哈笑道:“大和尚目光如炬,岂容在下不认!话说你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黄若心想:“想是前一人乔装改扮,却被这少林和尚识破了。却不知他是扮作毛猴子、还是县太爷?” 又听少林僧道:“施主所用的敝派般若禅掌,修炼甚难,擅用者寥寥。当世之上,便只老衲一人会使。” 前一人道:“这个我倒疏忽了。唉,当时情势危急,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那少林僧道:“老衲初时尚觉奇怪,施主是从何处学来这套掌法的? 后来想起当年‘千佛论武’之时,施主也在场,便豁然明白。施主的掌法,想来是那时候学到的。” 黄若心中一动:“千佛论武?和爹爹留下的那本《千佛武经》有什么干系?” 又听前一人道:“千佛论武,咱们各大派济济一堂,摒弃门户之见,开诚指点、剖析武功,那是从没有过的盛事。” 少林僧道:“敝派这路武功全凭内力驱使,修习起来甚是艰涩。老衲将参与者挨个想过,若要半路出家,在二十几年内,能将这套掌法练得如此精纯的,只有施主一人。” 前一人道:“正是。不在场的后生们,那就更不要说了。”语意中满是傲意。 少林僧道:“老衲虽猜出了施主的身份,却拿不准,想要再查探一下。老衲打听得施主赶往此地,捉拿丐帮前长老耿施主,便也找了过来。” 黄若心想:“原来他俩归根到底,是被耿长老引来的。” 少林僧接着道:“老衲寻到施主,本想只在暗中查看。哪知多年未见,施主的内功竿头一步,老衲在你耳目之下,可藏不住形了。” 前一人道:“老友这一追百余里。疾奔之下,在下功底毕露,你便是再有什么拿不准的,也该拿得准了。大和尚,凭心而论,你我孰强孰弱?” 少林僧道:“老衲甘拜下风。敝寺中或只虚灭师兄一人,可同施主一较高下。” 黄若心想:“他果然是四虚之一。” 前一人道:“咱们老友,说话也无需客气。大和尚你的佛门功夫,长于刚猛雄强,在下功夫,却胜在醇厚悠长。若大师百招之内占不得先手,再打下去,便难以取胜了。” 少林僧道:“施主所言甚是。” 黄若心中一惊:“少林四虚,寂灭悲难,任一个拎出来,都是绝顶高手。这人竟能让四虚低头,他到底是谁?” 又听前一人笑道:“既然如此,大和尚何苦还要追来?”大殿中忽的一片寂静。 过了良久,才听少林僧缓缓说道: “施主明见果决,矢志不渝,但所谋干系重大。老衲明知难以劝得你回心转意,也要蚍蜉撼树,劝上一劝。施主所谋之事,可有必成的把握么?” 前一人哈哈大笑,道:“你我多年老友,我的心思,你自然猜得一清二楚。” 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心中全无半点把握。” 少林僧道:“既然如此,施主何以要花偌大的心力去做呢? 争端一起,祸害之大、死伤之众,只怕百倍、千倍于二十几年前的五凤帮一事。” 前一人一字一顿地道:“先人遗志,不得不尊。” 少林僧道:“既然如此,倒是老衲啰嗦了。” 话音落下,大殿中又是一片寂静,过了半晌,只听前一人缓缓说道: “老友,你既揭穿了我的身份,又识破了我的心志,在下心里虽不是个滋味,却也不得不和你一决生死。” 黄若听这二人攀谈许久,言语中处处透着亲密,交情着实匪浅。不意此人猛然说出‘一决生死’四字来,委实吃了一惊。 又听少林僧道:“施主还是如此心急,一如年轻之时。” 另一人道:“雪中足迹难藏,若有人追过来,在下便又得多伤几条人命了。” 话音才落,只听得“呼”的一声,他似已率先出招。 一时间“砰砰”之声密如连珠,二人已斗在一起。 殿内劲风大作,打在墙上,从洞口折到佛像内,力道虽消减了不少,也刮得黄若肌肤隐隐生痛。 黄若想要趁着二人动手之时逃开,偏偏正在行那“装死大法”,时辰未到,不能收功,心里又惊又怕。 忽听得“嘭”的一声闷响,那佛像晃了几晃,铜胎凹进去一大块,不知是谁的一招正击在佛像上。 黄若身在佛像内,震得双耳隆隆作响,心想:“幸好这佛像里面有一层铜胎,不然的话,不碎才怪呢!” 只听前一人道:“好和尚,丹霞烧佛,德山呵祖,大和尚你掌击泥胎,不着于相,可同他们鼎足而三。” 禅宗讲究觉悟,明心见性,真空无相。唐朝时丹霞禅师游慧林寺,取木佛为薪,德山禅师以老臊胡称呼达摩祖师,皆传颂一时。 黄若耳中嗡嗡声才落,又听得“嘭”的一声,铜胎左侧一凹。 她身子一荡,那佛像竟被人一掌击飞。 幸而这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击在佛像上,散到各处。黄若藏身铜胎之中,才未受伤。饶是如此,也被震得周身筋骨剧痛。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铜胎右侧也凹进去一块,佛像反飞出去。 一时间佛像嗡嗡震响着左右横飞。庙中二人,似是借助佛像角力一般,连连击在其上。 好在黄铜韧性颇佳,虽连受巨力,也只是变了形状,而无碎裂之忧。 只是二人每击一掌,那桐胎便凹下一块,黄若耳中全是嗡嗡巨响,身子渐渐被铜胎挤住,神智一时清醒、一时恍惚。 如此不知多久,忽觉那佛像定住了,接着听到左边“啵”的一声,这声音不大,但随即便有一股刚猛无俦的内力直透铜胎,传了进来。 又听得右边也是一声轻响,也有一股柔和却浑厚之极的内力传入。 黄若心中一凛:“他们要比拼内力!我身处其间,这下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铜胎中真气渐渐鼓涨,黄若身处其中,周身无一处肌肤不受压,无一处穴道不受力,便如被几十只大手同时拿捏,说不出的难受。 可她却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言语,心中绝望到了极处。 过了一会儿,来自左边的真气渐露衰竭之相,右边透过来的真气却如长河大江,源源不绝。 黄若恍惚想着:“他们两个,不知是谁要输了。” 忽听一声大喝:“大和尚,认输吧!” 她只觉一股内力撞进体内,直通入脑,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第128章 奇耻大辱 米入斗酒后好一场昏睡,醒来时已是黎明。 走出酒馆,一股清冽的风直灌口鼻。 大雪已停,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色,天地浩然一色。 脚下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漫无目的地四下乱闯。 望见不远处两堆雪凸出地面,却是两个雪人并排立着,有头有颈,惟妙惟肖。 忽觉尿急,择定目标,冲着右边那雪人浇了下去。白雪顿时被冲出个洞来,里面透出一角灰色的衣衫。 米入斗心中一惊:“里面有人!” 双手拨开白雪,见是一个老头,满脸皱纹,双腿盘坐,只一条右臂。 一身脏衣冻得如铁片一般贴在身上。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眨也不眨。 又将左边那雪人扒开,里面仍是一个老头,样貌同先前那个一般无二,却只一条左臂。 米入斗摸摸二人心口,一丝暖气都没有,心想:“原来他们早就冻死啦。” 轻轻推了右边那老头一下,哪知“砰”的一声,那老头仰倒下来,身体僵直,仍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左边那老头眼珠转了转,大叫一声:“哈,我赢啦!” 米入斗见“死人”还魂,受惊匪浅,转身就跑,却被两个老头一前一后地抓住。 只有右臂那老头道:“你叫什么?用尿浇我,还想跑么?” 米入斗道:“我叫米入斗,刚才没看出你是个真人,对不起。” 只有左臂老头道:“你这名字蛮好,米一斗,吃个够!” 另一人却道:“不对,是一斗米,买不起。” 米入斗心想:“这两兄弟疯疯癫癫,不知是装的,还是果真如此。” 想到世外高人,大抵都是如此,不敢失了礼数,起身拱手道: “晚辈打扰老前辈……那个清修,真正对不住。” 一人道:“什么老前辈,你猜猜我俩叫什么名字,猜得出来,我们便饶了你。” 米入斗心想:“这可叫我怎么猜?” 说道:“我猜不出来。” 只有左臂那老头洋洋得意道:“谅你也猜不出来,我叫胡一左。” 把一条左臂甩了又甩,又道:“你再猜猜他叫什么?” 米入斗道:“我实在猜不出来。” 胡一左道:“原来是个傻瓜。我只有左边一条胳膊,叫胡一左。他只有右边一条胳膊,自然就叫胡一右。” 胡一右道:“你没猜出来,可不能饶了你。你躺着别动,我也浇你一泡,你放心,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丝毫不占你便宜。” 米入斗大惊,扭头便跑。 两个老头一探左脚,一探右腿,米入斗双腿同时被绊住,后心又被二人揪住了一抛,远远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白雪上登时一个“大”字型的深坑。 他额角正碰在一块坚石上,鲜血直流,浸透了一大片雪,趴在雪地里,一时无力动弹。 胡一右惊道:“哎呦,一下就把他摔死了,咱们还怎么玩!” 胡一左道:“小怜不也死过一回吗,身上的冰都结了老厚。不也活过来了吗?咱们等他活过来接着玩。” 胡一右道:“他又不是小怜,天底下只一个小怜,不然咱们二人比来比去地又为了什么?” 米入斗缓了片刻,趁二人说话,噌的一下窜了出去。 哪知一人更快,正是胡一左,身影一晃,便拦住去路,独臂倏地一探,拿住了他的脉门。 米入斗向后猛挣,胡一左胳膊向前一递,顺势将他摔出两三丈远。这一下倒有大半是借着他自身的挣脱之力。 胡一右拍手笑道:“有趣,咱们再比比,谁能把他摔得更狠些。” 胡一左道:“那倒不用比了。方才是你先动的,我已经赢了,你今后不可再和小怜说一句话。” 他口中说着不比,右脚却扫向米入斗双踝,米入斗急忙跳起闪避。 哪知胡一左这招是虚招,左腿踢出,正蹬在米入斗的胸口。 米入斗身子凌空,全无凭藉,被他踢得直飞出去。 胡一右道:“你才是赖皮小狗。我又不是自己动的,是他把我推倒的,不能算输。上次咱们比憋乌龟,有条鱼游过来咬住你的脚趾头,你呛了好多水,我也没算你输。” 胡一左道:“比就比,咱们大大小小比了上千回,我哪一次输过给你。” 胡一右道:“你又哪一次赢过了我?” 胡一左道:“要不是我听小怜的话,不想和你较真,早就赢过你啦。” 胡一右挠挠头,道:“奇怪,小怜也是这么嘱咐我的,不让我和你打架,只准和你比摸蛋打鸟这些不相干的。” 胡一左道:“胡说,她嘱咐你,我怎么没听到?” 胡一右道:“我们两个说的悄悄话,你自然听不到!” 二人口中争执,拳脚却丝毫不停地往米入斗身上招呼,招式快得异乎寻常。 米入斗虽奋力相搏,却如蛮牛扑麻雀一般,徒劳无功。不但打不到二人,更被他们牵手绊脚,也不知跌了多少跤。 米入斗虽摔得昏头昏脑,也从二人言语中听出了些端倪: 这二人皆钟意于一个叫“小怜”的女子,为博她芳心,时常变着法子一争高下,却从未分出过胜负。 他心绪本就不佳,又被两个半疯不傻的怪物戏弄,心下又悲又怒,咆哮一声,奋尽全身气力探出双臂,向胡一右疾扑。 胡一右见他额头披血,面目狰狞,吓了一跳,叫一声“妈呀”,往地上一躺,竟装起死来。 米入斗双拳离他还差着数寸,忽觉颈后一紧,被人抓住了穴道,四肢一片酸麻,委顿在地。 只听胡一左洋洋得意道:“你装死只能躲熊瞎子,还是我比你强。” 胡一右颇不服气,强辩道:“我是要引他扑过来,才出手。” 手指连点,封住了米入斗四肢穴道,道:“咱们再接着比!” 左脚一弹,踢在米入斗腰上,把他挑了起来,独臂又往他后心里一推,米入斗的身子便平平飞了出去。 胡一左道:“瞧我的!”追将过去,不待米入斗落地,便又是一踢一推,米入斗登时又飞了回来。 米入斗浑身浑身穴道被制,便似一根木头,被二人抛上抛下。 二人戏弄了一会儿,见他一副死气活样,索然无味。 胡一左道:“这人半死不活了,不好玩,咱们走吧。” 抬脚又是一踢,米入斗擦着雪面飞出丈余,又滚了几滚,这才停住。 胡一右道:“好。”上去要给他解穴,忽又搔搔头,道:“哎呦,我点了他哪处穴道?” 胡一左道:“你自己点的,我怎么会知道?” 胡一右道:“喂,一斗米,你倒是说说,我点了你哪处穴道?” 米入斗骂道:“呸,谁用你来装好人!” 胡一右道:“要是小怜在就好了,她一摸你的腕子,便把你身上五脏六腑,七经八脉都瞧得清清楚楚,知道你是哪处穴道被制。” 胡一左道:“算啦,只好把他放在这。过几个时辰,他穴道自然便解开了。” 二人转身便走,勾肩搭背,甚是亲热。 走开几步,胡一右忽的停住,道:“好像忘了什么事?” 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道:“啊,我忘了还他一泡热尿。” 又转了回来,解开裤带,作势便尿。 米入斗眼看这奇耻大辱便要当头浇下,满腔悲愤,心中哀叹: “师父,徒儿蠢得像猪一样,跟您学艺多年,一直没什么长进。今天可被人欺负到家了。九华派自今而后,便要多一个屎尿淋头的大侠了。” 念及令师门受辱,只觉喉头一咸,“哇”的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胡一右吓得浑身一颤,脸色一时红、一时又转白。 胡一左道:“你怎么啦?” 胡一右道:“我……尿,被他吓回去啦!” 胡一左道:“你使点劲儿。” 胡一右道:“这细水长流的活儿可急不得,咱们扛着他走吧,什么时候我缓过来,什么时候再还给他。” 胡一左道:“也只好这样。” 二人一人搭头、一人搭脚,将米入斗扛在肩上便走。 米入斗又气又苦,恨不能平吞了二人,可手脚全不能动弹,只得如一截木头,任由二人摆布。 第129章 祸福相倚 不知过了多久,黄若悠悠转醒。身子却被铜胎紧紧夹住,丝毫动弹不得。 她心中哀叹:“这可叫我如何出去?” 努力挣动肩膀,忽觉双臂经脉中,真气运转自如。 脑中电光一闪:“难道我的伤好了?” 凝神运功,顿觉一股真气如大川般在任督二脉中急速流动,自丹田而上头顶,又自头顶流回丹田,瞬息间便是一个周天。任断裂之处竟已回复如常。 原来方才庙中二人隔着铜胎比拼内力。这一柔一刚两股内力聚集在铜胎内,宣泄不出,反复激荡。 二人一个名列少林四虚、另一人内功更胜于他。两股内力刚柔兼具,遍冲黄若体内经络百穴,便似两位一等一的高手倾尽内力,为她疗伤一般。 不知不觉间,她非但内伤痊愈,更加冲破了数处平日里练功的玄关。此刻功力,更胜于昔日未伤之时。 黄若大喜过望,将铜胎撑开些许,勉强转过身来,双手摸索着探到开口处。 那洞口只剩下寸许宽的一线。她双手撑住铜胎,慢慢将洞口扩大,钻了出来。 忽觉冷风袭体,低头一瞧,身上竟光溜溜地不着一物。 原来她内外衣衫,抵受不住铜胎内的真气侵袭,早已尽数碎裂,就连那本才拼好的《千佛武经》,也化为齑粉。 黄若心痛不已。四下环顾,见殿上狼藉一片。四壁上的墙皮、木柱门窗上的油漆被劲风侵袭,尽数剥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具佛像里面的铜胎,更是扭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忽地见到铜胎旁一人僵卧在地,头上无发。 扳过脸来一瞧,面容熟悉,却不是虚悲是谁! 探他呼吸,早已气绝。 她虽早有所料,还是吃了一惊,心下戚然,又微觉奇怪: “这老和尚身为武林第一大派的掌门,本事自然大得很。不知方才那人是谁,竟能胜得了他?” 又见虚悲背心里一处深创,一旁丢着把短剑。 她心中一奇:“这二人不是一直在比拼内力的么?那个凶手明明大占上风,又何须刺这么一剑?” 忽一转念:“是啦,那凶手在遮掩痕迹!能以内力杀得了少林方丈的,江湖上寥寥无几,轻易便可查个遍。而以剑偷袭,那可就多啦。” 见虚悲身上僧袍尚算完整,将它扯脱下来,和体裹上。 那僧袍甚是宽大,极不合体,她将领口紧了又紧,束带系了又系,才勉强遮蔽住身体。 又将那柄剑拿起来,在晨光里细细查看,见那剑上也没什么标识。 忽听马蹄声响,向外一望,数匹马驰了过来。马蹄踏雪,碎琼四溅,乱玉横飞。 黄若心想:“哎呦不好,我只凭一件僧袍遮体,怎么见得了人!” 将身一缩,藏在须弥座同墙壁间的窄缝中。 只听“叮”的一声,手中短剑敲在须弥座上,心想:“我怎地这么慌张,带着这劳什子干什么?” 信手一挥,那短剑嗤的一声,插入一堆墙皮土块中,连柄没入。 才藏好,马蹄声便到了庙门外。 只听一人道:“师叔,老方丈想是在这庙里。瞧这足迹,他还没有出来。” 另一人道:“咱们进去。” 黄若心下暗暗叫苦:“少林和尚们寻来了。他们方丈在这殿中被害,我裹着他的僧袍藏在这儿,要是被他们发现,可怎么说得清楚。可要是出去明说,穿成这个样子,怎么见人!” 正在两厢为难,忽听“吱”的一声,殿门被推开了。 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老方丈!”“师父!”“师叔祖!”接着便是捶胸顿足的恸哭之声。 过了良久,哭声渐歇。一人哽咽道:“那贼子从方丈身后下手,将他……不然他老人家如此武功,又有谁能害得了他?” 余人纷纷道:“师伯说得极是。” “咱们一定要把这凶手拿住,把他……哼,给师叔祖报仇!” 黄若心中不以为然:“这些个少林和尚,见识差劲之极,可都被那凶手给骗啦。” 忽听一僧怒道:“贼头贼脑的家伙,瞧热闹么?还不快滚!” 黄若心想:“糟啦,被发觉啦!” 却听“吱”的一声,一只小猫般大小的老鼠窜到了墙角。 她心下暗笑:“原来不只是我在瞧热闹,还有你这贼头贼脑的小家伙。” 还没得意片刻,那老鼠一路嗅着,沿着墙根窜了过来。 黄若最怕老鼠,手指轻轻一动,没发出半点声响。那老鼠受了一惊,又缩回了墙角。 众僧沉默片刻,只听一僧道:“师伯,眼下如何处置,还请您定夺。” 另一僧道:“先得把方丈的遗体运回寺中。定心、定悟、定安、定生,你们四个去外面瞧瞧。咱们进来时匆忙,可别让马跑了。” 众僧齐声答应。 黄若悬着的心落回肚中,心想:“他们总算要走啦。” 忽觉头顶一阵劲风掠过。抬头一瞧,两名僧人正立在须弥座上,冷冰冰地盯着她。左右两侧也各有一僧掩了过来。 第130章 脱身无计 黄若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方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好围我个出其不意。” 须弥座上一僧道:“还不出来,还想藏到什么时候!”探手去抓黄若肩膀。 黄若左手一架,双臂一交,那僧“哎”的一声,身子向后一仰,跌下须弥座。 黄若心想:“少林武功名声在外,这和尚怎地被我这么一架,便连桩子也拿不住?想他平日练功时,没少偷懒耍滑。” 她却不知自己藏身铜胎之时,凑巧打通了全身玄关。此刻经脉中真气流转,再无窒滞之处。得此奇遇,内功瞬息间便精进了不少,同样的招式使起来,自然威力大增。 黄若眼见又一僧探手抓来,向右一晃,却忽的向左冲出。 左边那僧一拳平击,黄若一探步,本要欺上去点他腋下穴道,哪知一迈便是丈余,轻轻巧巧从那僧胳膊下钻了出来。 手足灵活、身法之快,竟全然出乎自己意料。 她微微一愣,向殿门冲去。忽听脑后风声,一条铁棍从头顶飞过,在门楣上一撞,“嘭”的一声大响,回打过来。 黄若只得闪身避开。便迟了这一瞬,一个僧人已如怒鹰疾隼般扑到,手一探,将铁棍接住,当门一站,威风凛凛地堵住了去路。 众僧各挺铁棍,将黄若围在当中。 黄若情知逃不掉,笑道:“少林武功,不过如此,不打啦!” 四下一顾,见围住自己的共七个僧人,当面一人四十几岁,余下的皆是年轻僧侣。 只听左边一个高个僧人道:“你……你身上是什么?” 另一僧道:“对,你怎么穿着师叔祖的僧袍?还不快脱下来!” 黄若脸一红,道:“呸,凭什么!” 要她当着一群男子的面,说自己僧袍下未着寸缕,自然难为情之极。 迎面那中年僧人竖掌胸前,行了一礼,道: “贫僧少林空正,敝寺方丈大师被奸人所害,圆寂于此。女施主为何正也藏身此间?身上这件僧袍,又是如何而来?” 言中颇有怀疑之意。 黄若心想:“果然要赖在我头上了。只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清楚。” 还了一礼,说道:“我叫黄若,几天前便在这里了。昨日半夜,你们那老方丈才和凶手一起闯进来。” 空正忙问道:“女施主可见到凶手了吗?” 黄若道:“我要是见到了,哪还有命活着?我藏在佛像里面,听他们说话。你们那老方丈好似和那凶手特别熟络。” 空正急道:“还有呢?” 黄若想了想,道:“对啦,老方丈提到‘千佛论武’这件事,说那凶手当时也参与了此事。” 众僧不约而同“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诧。 空正双眉一扬,道:“千佛论武?这四个字,你听得清楚吗?” 黄若道:“他们连说了两遍,千佛论武,一字不差。” 众僧轰然鼓噪,七嘴八舌骂道:“胡说八道!” “这丫头鬼鬼祟祟,谎话连篇,就算不是凶手,也是凶手的帮凶!” 黄若嘟着嘴,道:“你们老方丈真是这么说的,你们不信就罢了,还冤枉好人!” 空正冷冷道:“你冤不冤枉,同我们回寺,自有分晓。” 黄若怒道:“你的话便是王法吗?我才不去呢!” 空正铁棍重重地向地上一顿,道:“定生,拿回去。” 一僧应声而出,铁棍交在左手,右手来拿黄若的腕子。 黄若见他一招击来,心念一动,凝而不发,待定生右手将握牢、未握牢之时,她腕子倏然一翻,拇指、食指、中指骤然一屈,已在他前臂上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 这一招居后为先,正是那本《千佛武经》中的“居后抓法”。那书中的诀要残缺不全,所缺部分乃是经由李潇寒传授。 当是之时,她内伤难愈,因此只好将招式诀要暗记在心,却从未习练。她此刻经脉内毫无阻滞之处,手足快捷远过于昔日,因此第一次以这路武功出手,便收奇效。 “居后抓”居其后、未为后,讲求的是看准对方招式里的空隙,后发制敌。 方才定生这招唤做“金刚握石”,乃是极刚猛的外家功夫,劲力全凝于小臂,空隙处却在肘弯里的“曲池穴”。若被对手拿住,劲力上下不得,一身武功便再难施展。 黄若虽习得“居后抓”,但毕竟临敌经验太浅,于定生招式上的漏洞未能察觉,仅在他小臂上抓了一下。 饶是如此,群僧也吃了一惊。单以武功而论,定生是少林青年弟子中的佼佼者,同黄若一个丫头动武,已有以强凌弱之嫌。哪知一上来便吃了个亏。 群僧见同门受伤,挥拳舞棍,涌身而上。 空正恃着辈分,自不能加入这团乱战,站在一旁叫道:“擒住就好,不必伤她性命。” 左右二僧应了一声,双棍斜挥而下,望黄若腿上扫来。 黄若左手一勾,抓住一僧棍端,运力一带,正击在另一僧棍上,两棍齐齐荡开。 她身子一矮,正要从棍影下钻出去,定生却又堵了上来。一招“罗汉跨虎”,右臂虚晃,左拳快如流星,击向黄若肩头。 黄若守着“居后”的要诀,待他拳头将到未到,纤指微张,似兰花初绽,抓在定生拳上。 定生这拳被黄若带偏,向旁边一圆脸和尚当胸击去。 圆脸和尚应变甚速,将铁棍向地上一撑,窜起丈余。 只听“呯”的一声,定生一拳击在铁棍上,指骨钻心般地疼痛。 圆脸僧铁棍一斜,自半空掉落下来,尚未落地,黄若双掌齐出,将他推飞出去。 便在同时,她膝弯一痛,已被一僧铁棍扫到。 黄若忍痛转身,左手一抓一送,将那僧人击倒。 她受群僧冤枉,心中委屈难言,双手狠抓蛮打。 她聪明颖悟,更得姚非我、李潇寒这样的大高手传授武功,内外功夫实已高出这六名青年僧人不少。 然则这一路“居后抓法”,她事先未曾习练,便以之对敌,出招时难免生涩。因此十余招后,便渐落下风,身上连中拳脚。 迎面定生一招“巧撞黄钟”,铁棍直捣,左右二僧双棍并举,一自肩头压下,一自脚下卷来。黄若身子一飘,跃出棍影。 蓦地里后颈一紧,却被一只大手叉住。 黄若回臂一勾,正擒在那僧人腕上,用力一抓,便是三道深创。 那僧吃痛,急忙缩手,却将她领口撕了开来。 那僧袍本就宽大,这一撕更是衣不蔽体,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第131章 不白之冤 黄若满脸通红,双手拉起衣领,遮住身体。 这下群僧也颇为意外,打出去的拳脚自也不便再往她身上招呼,纷纷站定。 黄若见那圆脸和尚面红耳赤,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瞄来瞄去。骂道:“你看什么!” 那和尚道:“是,小僧不敢。”却仍直勾勾地盯着。 这和尚叫做定心,虽自幼出家,但毕竟是个青年男子,见眼前这妙龄少女衣不蔽体,再想要“定心”,何其难也? 一颗心难以安定不说,更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哪里还错得开眼珠? 黄若又羞又怒,猛地瞧见身旁一堆土块,记起方才那柄短剑便被自己掷入其中。 她想也不想,左脚探入土堆,勾到剑柄,只一踢,那短剑“唰”地飞了出来。 接着擒剑在手,挺臂向定心左眼刺去。 这一下只是瞬息间事,大出众僧意料。定心正想入非非,便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左目一阵剧痛。 定生急道:“休得伤人!”铁棍交在左手,右手三根指头一探,已捏住剑面。 黄若短剑一旋,定心、定生齐声惨呼。 定心捂住左眼,指缝间鲜血迸射。定生三指齐落,忍痛跃在一旁。 早有两僧抢上前去,照护二人伤口。 黄若身子一纵,短剑又往定心右眼刺去。 猛听得一声暴雷般的闷吼,身前棍影一闪,空正铁棍直劈下来,正压在短剑上。 黄若只觉一股大力自剑上传来,身子被带得向下一斜。才要运力相抗,那铁棍骤然一缩一探,又挑在剑下。 短剑本已被压得弯曲如虹,又受向上之力, “咔”的一声,断裂开来。 一截剑尖疾飞出去,射向一个和尚面门。 空正惊呼道:“定悟小心!”却听“啪”的一声,定悟双掌一并,已将剑尖牢牢夹在掌间。 黄若手一挥,将半截断剑当做暗器,掷向空正。 空正铁棍一摆,将断剑挑落,喝道:“你先把衣裳理好了,这成何体统!” 将铁棍往地上重重一顿,青砖立碎,棍端入砖数寸,立在地上。 黄若脸一红,忙左拉一下,右扯一下,将那僧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 她低头打着结,瞥到群僧有的瞧天,有的瞧地,皆不敢直视自己。身子一闪,便向殿外奔去。 空正早已留心。余光瞥见黄若袍角一动,抢先斜迈一步,抢在黄若身前,双手一错,左爪右勾,分使“虎抓手”同“罗汉勾手”,来抓黄若。 黄若架得两招,脸忽的一红,向后一跃,一连串地骂道: “为老不尊、不要脸、臭和尚!” 原来她见了空正的招式,心道:“这老和尚一爪一勾,定是要趁机占我便宜!” 空正一愣,立时也料到这一节,暗自叫苦: “这两套武功我浸淫了十几年的功夫,此刻却万万用不得。 否则万一她蔽体的这件僧袍有一丁点儿损伤,我这“为老不尊的和尚”可要一臭到底了。” 当即变招,左手一招“灵猴翻经”,半途中又觉不妥,心道: “这一招分点她两肋穴道,手指难免要从她胸前抹过,大有揩油之嫌,更是使不得!” 硬生生地收回,思虑半晌,忽竖掌,忽伸指,忽探手,忽撩腿,却不敢往黄若身上招呼。 他生性质朴,又兼少在江湖行走,全无见机行事之才。 此刻面对黄若,仿佛对手不是一个茕茕孑立的女子,却是一只尖刺密布的刺猬,这也碰不得,那也触不得,令他无从下手。 黄若道:“哼,你自己练拳吧,我走啦!”便要开溜。 却听定悟惊呼一声:“师叔,她是凶手!” 空正吃了一惊,喝道:“你怎么知道?” 身子一晃,堵住黄若去路。 定悟道:“我瞧得清清楚楚,师叔祖背后的伤口,便是她所用这把短剑刺的。” 黄若心想:“糟了,我方才只顾着逞一时之快,这可怎么洗得脱!” 口中却讥讽道:“少林寺的和尚们真是多才多艺,做起仵作来竟也头头是道。” 她年纪轻轻,自不知数十年前,两个武功惊世骇俗的对头蛰伏少林寺中,不但将武功绝技窃走了不少,最后更将方丈逼死,少林名声因此大堕。 全寺僧众痛定思痛,此事皆因耳目闭塞,于对头的谋划全无察觉所致。 其后寺中选派人手,在达摩、罗汉等诸堂之外,别立了多罗堂,用以打探江湖消息。 多罗乃是梵语,为瞳子、妙目之意。多罗堂中弟子,个个善于追痕逐迹、鉴伤辨形之术,定悟便是其中之一。 方才定悟将那半截断剑夹在掌间,心中一动,将剑锋同虚悲背上的伤口略一比照,见宽窄、形状皆吻合,便匆匆认定了黄若就是真凶。 空正大喝一声:“这妖女害了方丈大师,如此血海深仇,可不必顾忌什么以多欺少的屁话!” 众僧人人忿怒,铁棍并举,如泼水般望黄若打来。 空正等放开手脚,黄若立时不敌,躲开一棍,腰里却连中两脚,仰面摔倒。 群僧一拥而上,两人将铁棍贴地盘扫,叫她起不得身,余僧将铁棍照她身上压来。 黄若武功便是再强数倍,一旦倒地,也难以抵挡。只眨眼间,手脚皆被铁棍压住。 定心一目被她刺瞎,存心报复,抡起铁棍,照着她身上乱打。 黄若心中又气又苦,连声骂道:“糊涂和尚!冤枉好人!” 定悟冷冷道:“你若是好人,这凶器藏在哪里,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定生道:“你方才不是说凶手行凶之时,你躲在佛像里,什么都没瞧到吗?” 空正道:“丫头,你那帮凶是谁,还不快说!” 他眼见大殿中一片狼藉,料得方丈被害时,自有一番激斗。 眼前这个丫头年纪轻轻,就算从娘胎里开始练武,又能有多少功力,能同方丈正面对战?是以猜测她或多或少,尚有帮凶。 黄若无从自辩,怒道:“好一个窝囊的方丈,教了好一群糊涂的和尚!” 定心怒道:“还敢说风凉话!”一棍当头抡下。 斜刺里探过一条手臂,稳稳将棍端抓住,正是空正。 他喝道:“将这丫头绑了,咱们再搜一搜。” 众僧随身未带绳索,便将马匹缰绳割下,在黄若手足上缚了又缚。 定悟将手在黄若足底上横竖比了一比,出庙而去。 过了半晌,回来禀报说,雪中除了众僧同虚悲所留踪迹,尚有另一人来去的足印,轻功极是高明,却没发觉黄若的足印。 他接着说道:“这丫头一定是早在雪前,便在庙中埋伏。他那个武功高明的帮凶将老方丈引来,正面对战。她仗着身子灵便,趁机偷袭,刺了他老人家一剑。” 说到悲愤处,又狠狠踢了黄若一脚,骂道:“对不对!” 黄若恨恨瞪着他,绷紧了嘴唇不说话。 定悟喝道:“瞧,你无话可说,那就是认了!” 空正素知这个师侄心思缜密,于他所言深信不疑,道:“将这丫头拿回去发落!” 黄若被打得遍体鳞伤,身上那件僧袍也已破烂不堪,定悟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将黄若扔在须弥座后的铺盖取来,裹在她身上,又加了几道绳索。 望见一个小包裹,也是黄若之物。他自不方便查看姑娘家的物事,便也给她挂在颈上。 黄若忽的想到耿长老要他转交的那张字条,就在包裹里,心想: “哼,臭和尚这么可恶,我才不把那字条给他呢!” 群僧将黄若横担在马鞍上,又拆下一块门板,将虚悲的遗体放于其上,脱下几件僧袍草草覆盖,随即上路。 一路上人烟渐稠,众人望见一群和尚,抬着尸体、掳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赶路,自然要多惊奇,便有多惊奇。 第132章 龙兄鼠弟 胡氏兄弟扛着米入斗行了数里,渐觉沉重。 胡一左不住地埋怨胡一右,不能屎随意转、尿由心生,连累了自己受这一番大累。 又走不远,不远处窜过一群马鹿。二人心思有如童稚,将米入斗一抛,大呼小叫着追了下去。 米入斗穴道未解,僵卧路旁。过得片刻,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移动眼珠,从草叶中望去,见数十人疾驰过来。 当先一人青衫长剑,正是师兄林大业,身后跟着上官屏,及清汉、清赣等承天群道。 米入斗心想:“师兄让我回九华山反省,我不听他的,以至今日被两个怪物折磨得鼻青脸肿。要是被道士们瞧见,自己丢脸不说,连带着他们把九华派也看低了。” 他动弹不得,只恨地面不能凭空生出条裂缝来,将自己吞过去。 可事与愿违,马蹄声渐近,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又被点中穴道了吧!”正是师兄林大业。 米入斗不敢同他目光相触,道:“嗯,过一会儿就好。” 林大业跃下马来,双手拉住米入斗腕子,将真气自左右“大陵穴”冲入,又在他背心”啪“地拍了一下。 米入斗只觉手足一松,站起身来,道:“谢谢师兄。” 上官屏见他额角一处大伤,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全是淤青,惊道:“师兄,你这是怎么啦?” 米入斗脸一红,险些被臭尿淋头之事,那可万万不能向她说,支吾着不言语。 林大业沉着脸道:”不是让你回山的么,怎么到这里来啦?”语气颇为不满。 米入斗红着脸道:“我见黄姑娘被李潇寒那魔头掠走,放心不下……” 林大业道:“哼,等会儿再说你那个黄姑娘。为兄听说丐帮耿长老逃到了这附近,便带人赶了过来。你可曾撞见过他?” 米入斗道:“那天杀的老狗前些天躲在蒲阴县城的大牢里。” 将分马寨阎氏父子、雷云五箭等大闹县城,搜寻耿长老,却被他用计,一个个的除掉等事草草说了。 上官屏颤声道:“师兄,咱们这就去找……找他,给爹爹报仇。” 她向来温雅知礼,一个“他”字,实是能说得出口的最严厉的称呼。 林大业双眉一扬,道:“是哪天的事儿?” 米入斗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有四五天了。” 清汉大声道:“晚了,这老东西号称鬼马骝,比真马骝都精,早不知跑到哪儿去啦。” 林大业道:“这姓耿的残了一条腿,要么便藏在左近,要么便搞来一匹坐骑,远走高飞。 清汉、清赣两位师兄,你们领二十个弟子,联系江湖同道,在县城方圆两百里内分头搜寻,这人诡计多端,小心莫要着了他的道。” 清汉拱手称是,自去一旁点人备马。 林大业唤过清渭,道:“师兄,你领十八个弟子,把这附近的马贩、车马店、养有马匹的大户细细筛一遍,瞧瞧谁家走失了牲畜。” 又向清衡一拱手,道:“清衡师兄,你带着余人去药铺、医馆中查查,查查这姓耿的有没有买过药、治过伤。”众人领了他的吩咐,各自分头去了。 米入斗见林大业于片刻间,便将群道分配出去,而群道于他唯命是从,佩服得五体投地。 林大业瞧着米入斗,叹了口气,道:“师弟,你虽然总不听我的话,可胜在一副侠义心肠。这身伤,是抓那姓耿的时候弄的吧?” 米入斗道:“也不全是,方才有两个怪物……唉,总之是我没本事。” 林大业道:“师妹,咱们三个去县城里瞧瞧,那姓耿的说不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三人骑马行出数里,忽见清衡领着一群道士,急匆匆驰了回来。 林大业急道:“师兄,可打探到了什么吗?” 清衡道:“我听左近乡民说起,方才有一群和尚抓住了个女子,又抬着具尸首,乱哄哄地往那边去了。” 抬手向西南一指,又接着道:“他们说这些和尚袒着右臂,我猜是少林寺的人。” 林大业眉头一蹙,道:“少林弟子怎会为难女子?难道是曲蒹葭?咱们快去瞧瞧!”双腿一夹,风驰电掣般驰了出去。清衡等群道紧随其后。 上官屏见米入斗浑身是伤,要将马让给他骑,米入斗说什么也不肯。 二人循着雪中蹄印追出七八里,远远林大业、清衡等人,正同一群灰袍僧人相互行礼,想是才碰面。 米入斗识得为首那僧人是空正,微觉奇怪:“怎么又遇到他们啦?” 行到近处,赫然望见雪地上躺着个女子,身上胡乱裹了床被子,长发散乱,嘴角垂血,身上捆着好几道粗索。 仔细一瞧,却不是黄若是谁? 米入斗大惊失色,怒视空正,喝道:“你们把她怎么啦!”大步冲上前去。 忽觉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按,力道不大,却登时将他前冲之势消去。回头一瞧,是林大业。 米入斗道:“师兄,他们欺负人!” 林大业脸一沉,截住他话头,喝道:“住口!你先听空正师父如何说!” 米入斗不敢再说,恶狠狠地瞧着空正。 空正道:“米施主,昨日贫僧同你别后,便去追老方丈。 追到一处庙里,见他倒在大殿,背后一处伤。唉,我们来晚了一步……” 他说到此处,猛地一跺脚,踏透白雪,又深入土中数寸,显然愤怒已极。诸僧垂首站在一旁,脸上皆有悲戚之色。 米入斗大惊失色,道:“虚悲方丈他死……他圆寂了?” 向后一望,见两名僧人以门板抬着一具尸体,其上覆着袈裟,只露出两只穿着僧鞋的脚来。 他问道:“是谁害了他老人家?” 空正森然道:“就是这小妖女。” 米入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道: “黄姑娘……杀了方丈?怎么可能! 她……她经脉断了,武功全不在了,她连个肥管家都打不过!” 空正向群僧道:“定心、定生,咱们少林这次栽了大跟头,你们也不必顾忌脸面。把身上的伤处给这位米施主瞧瞧吧。” 二僧答应一声,走上前去,米入斗略一打量,见一人伤了左眼,另一人折了三根指头,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空正道:“我们见方丈圆寂,心慌意乱,也忘了查看殿中是否还有他人。 这位定悟师侄甚是机敏,瞧到一只老鼠才溜到须弥座后,却又窜了回来,便猜到那里藏了人。我们过去查看,哪知这小妖女窜出来便逃。她身上……” 他本想说:“只以老方丈的僧袍遮蔽身体。”转念想到:“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难免有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只怕有损老方丈的清誉。” 便囫囵说道:“我们便将她拦住询问,哪知这妖女竟满口扯谎,所言荒诞不经……” 林大业眉角一挑,道:“她扯些什么谎?” 空正道:“她竟然说那个凶手,曾参与过‘千佛论武’一事。 这不就是说……杀老方丈的凶手是……哼!”重重哼了一声,脸上全是愤怒之色。 第133章 明心慧眼 林大业怒道:“当真是信口开河!” 空正道:“贫僧见她形状可疑,便要将她拿下来仔细盘查。哪知她从隐蔽处取来一柄短剑,一下子便伤了咱们两个人。” 定生道:“米施主,你说这妖女施展不出武功,尚且有这等本事。要是她武功尚在,那还了得!”言语中满是讥讽之意。 米入斗哑口无言。 空正又道:“我等将这妖女所用短剑同老方丈背后的伤口比照,断定这把剑正是凶器,这才把她擒了下来。” 上官屏长眉微微一蹙,怯生生地问道: “大师,老方丈后心的伤口,是被剑刺中的吗?” 空正道:“正是。这一剑正中心俞死穴。” 上官屏道:“正中心俞死穴?” 空正道:“分毫不差。想是这小妖女趁老方丈和她同伙激斗之时,在背后下手偷袭!” 上官屏点点头,便不再问。 米入斗喃喃道:“怎么可能,她受了伤的,走路都没力气……她……她又哪里来的剑?” 林大业道:“师弟,少林诸位大师亲眼瞧见,岂会有错?这丫头居心叵测,在你面前装模作样,意在骗你!” 米入斗心中一痛,似是被锥子扎了一下,低声道:“黄姑娘骗我?她怎么会骗我?” 林大业道:“执迷不悟,她没骗你,难道是为兄骗你吗?难道少林这许多大和尚,都是在骗你不成?” 米入斗望向黄若,二人四目交对,只见她鼻翼翕动,眼中泪光闪烁,神情楚楚可怜。 林大业厉声道:“妖女,又要使什么邪门法子?” 米入斗疑惑难解,道: “你……你不是受伤了么,怎么又忽的能用武功了?虚悲大师他……唉,又是怎么回事?” 黄若神色气苦,冷冰冰地说道:“你也信不过我,也来质问我?” 鼻子一抽,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接着道: “好,我便明着和你说,我就是骗你这个傻子、呆木头,虚悲大师是我一剑杀了的,我还想杀把你师兄也杀了,把打伤我的那个丑八怪帮主也杀了。 你们少林、承天、丐帮,恃强凌弱,没一个好东西!” 目光里满是倔强之气。 米入斗耳中嗡的一声。黄若樱唇翕动,似是又说了些什么,他却全然没听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远远望见少林群僧的背影,心中空荡荡的,极不舒服。 林大业唤过清衡,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清衡领着一众年轻道士乘马而去。 上官屏目送着几人背影渐渐消失,轻轻道:“师兄……”咬了咬下唇,欲说又止。 林大业见她神色凝重,道:“师妹,咱们这就去找那姓耿的。” 上官屏摇摇头,道: “不是这件事,姓黄的姑娘……你……你知道她没那个本事。” 米入斗呆愣之中,隐隐听得这句话,道:“师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林大业淡淡道:“师妹,少林寺的大和尚们都说了,那妖女诡计多端,从背后偷施杀手,那还错得了么?” 上官屏轻轻摇了摇头,道:“他们哀痛之际,难免思虑不周。那姑娘剑法如何,你最清楚不过。在金溪城外,你同她比过剑的。 凭心而论,她若趁你同别人动手之时,在背后刺你一剑,有几成的把握刺中?” 林大业眼中寒光一现即隐,道:“师妹,你别多想了,歇一会儿吧。” 上官屏却接着道:“可能你一上来便察觉了。就算没察觉,听得她出剑时的风声,一定也避得开。 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让她一剑正中‘心俞’要害。” 林大业哼了一声,扳鞍上马,道:“咱们赶路吧。” 上官屏揽住缰绳,道:“虚悲方丈的武功同你相比,又如何呢?” 林大业脸上怒气渐增,道:“明知故问,当然是远胜于我了。” 米入斗眼前光明陡现,心中一阵狂喜,道: “对呀,她哪有那份本事!大和尚们这可是糊涂啦!师兄,咱们……咱们得赶快追上去,和他们说!” 林大业沉着脸,道:“你总是和那妖女纠缠不清,自己去吧!” 米入斗道:“好!”跳起来疾奔出去。 林大业气道:“回来!” 米入斗理也不理,向前疾奔。 忽听蹄声得得,斜刺里冲过来两只马鹿,抄到米入斗身前,马鹿腹下忽的翻出两个人来,正是胡一左、胡一右兄弟。 胡一右道:“喂,你去哪儿啦,我刚攒齐好大一泡,正要还你!” 米入斗吃了一惊,想逃已经晚了。 兄弟二人一探左臂,一探右臂,抓住他双肩,向上一抛,米入斗便飞了起来。胡一左将他左踝抓在手中,胡一右却抓住他右腕。 二人将他横拉在两鹿之间,扬长而去。他们手法快极,这一抛一擒,只是瞬息间事。 上官屏惊呼一声,向林大业道:“咱们快追!” 却见林大业呆呆站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鹿上二人的背影,神色变幻,惊惶、喜悦、愤怒交杂不定。 上官屏又叫道:“掌门!” 林大业回过神来,从袖中掏出一支火箭,甩上半空,“啪”的一声,炸出一片黄云,正是承天门人相互联络的信号。 林大业道:“米师弟……啊,师妹,这两个人要紧之极,不能让他们跑了。我……我召修汉他们回来。” 上官屏知道他一向沉稳,哪知此时竟语无伦次,微觉诧异,道:“师兄,咱们快追啊。” 林大业拉住尉迟叔屏的马缰,道: “追不得……咱们追不上。” 上官屏急得俏脸通红,道: “你不追,我自己去。”疾奔出去。 第134章 在劫难逃 米入斗被二人拉扯在双鹿之间,一脚猛向胡一左头上踢去。 胡一左侧身闪开,道:“你再动弹,咱们一左一右两兄弟,就一左一右,两边一分,给你来个一变两半、一扯两块、一刀两断。” 胡一右道:“对,让你剩得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一清二楚。” 兄弟二人说干就干,将马鹿各往左右拨转。 米入斗的身子在空中拉得笔直,臂、肩、腰、腿,各处骨节咯吱吱地直响。 他虽生性倔强,可知道这一对浑人不可理喻,没准真的说到做到,忙道:“我不动啦。” 兄弟二人横拽着他驰出十几里,望见一处空地,齐声道:“躺着吧!”将他抛了出去。 松手之际,又封住了他手足上的穴道。 胡一右跃下鹿来,神气活现地在米入斗身前一站,将衣襟咬在嘴里,便去拉裤带。胡一左替他把着鹿角 米入斗见二人锲而不舍,知道这场大难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倒也不甚慌张,双眼一闭,引颈待尿。 心里暗暗发誓:“我若不把你们两个怪物碎尸万段,这个‘米’字今后就倒着写。” 至于倒着写是否仍念做“米”,他倒也没想过。 忽听一个焦急的声音杂在呼呼的风声里,飘了过来:“米师兄……” 米入斗心中一喜:“上官师妹寻过来啦!” 忽又羞愧无地:“哎呦不好,这一出要是被师妹瞧见,我今后还有什么脸活着!” 胡一右回头一瞧,核桃皮一般皱巴的老脸登时通红。 胡一左催促道:“快尿,她离得还远呢!” 胡一右小腹一起一伏,运了半天气,道:“不成,后面跟着个女人,我尿不出来。” 胡一左道:“着急不成,有女人也不成,你怎么这么多毛病!” 兄弟二人复又上鹿,扯着米入斗向前奔了一阵。 地势渐渐崎岖,二人乘在鹿背上,一高一低地颠个不停。米入斗被他们拉扯着,更是苦不堪言。 胡一右忽的大叫一声:“哎呦,这可糟了!”身子抖了几抖。 胡一左道:“怎么啦!” 胡一右脸上满是委屈,道:“我……我白白攒了这一大泡。” 只见他一双裤管淋淋漓漓,尿水顺着脚滴滴答答洒了一地。米入斗瞧见了,哈哈大笑。 胡一左道:“唉,我这儿倒还有,可这东西不似真气,便是想要过给你,也没法子。” 兄弟二人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带着米入斗又是好一通疾驰。 月上东山,影影绰绰地望见一处屋舍,行了过去,却是一座土地庙。 说是庙,只是三面墙壁挑着个摇摇欲坠的顶子,里面供着尊低矮的土地神像。 二人放开米入斗,跃下鹿来。两只鹿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 米入斗手脚一得自由,扑起来便同他们厮打。 没过两招,又被点住穴道,放倒在地。 米入斗破口大骂,胡一右举着葫芦,往他喉咙里灌了两口水。 又掏了块饼子,塞在他口中,道:“你别饿死,尿在死人身上,可没什么意思。” 米入斗“呸”的一声,将饼喷出,正砸在胡一右脸上。 胡一右丝毫也不着脑,道:“咱们比比!” 撕了一大块饼,细细地嚼碎了,匀匀洒洒地喷了出来,米入斗浑身上下皆是饼屑。 胡一右往米入斗口中又塞了块饼子,兴趣盎然道:“轮到你了。” 米入斗情知若是再吐出来,只是自取其辱,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咽了下去。 他同这两个混人,委实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兄弟二人一头躺进庙中,海阔天空地胡乱聊着,嫦娥董永地乱点鸳鸯。 那庙进深只三四尺,只遮住二人的上半身,四条腿皆在外面露着,瞧上去颇为滑稽。过了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米入斗四肢酸麻,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一觉睡到天色微明,被一阵冷风吹醒,猛地坐起,这一动弹,才知过了这一夜,穴道已解。 向庙中一张,见两兄弟蜷着身子,一双大头正凑在一处,睡得正香。 他被二人折磨得苦不堪言,恶念陡生,望见不远处有块大石,足有半张磨盘大小,蹑手蹑脚地行过去,搬起石头悄悄走到庙前。 双臂运力一举,心想:“我便给你们来个一举两得,一石两命。” 心念忽又一转:“这两个半疯半傻的老东西,虽然弄得我鼻青脸肿,却也罪不至死。唉,我自己走掉就算了。” 跑出三四里,忽的顿足大叫:“不好。”想到雪地里留有脚印,二人追赶起来容易至极。 他左顾右盼,却全无藏身之处。过了片刻,身后脚步声响,胡氏二人果然疾奔过来。 米入斗将心一横,拦路一站,骂道:“两个老东西,你爷爷米入斗就在这儿,有种的便放马过来吧!” 兄弟二人听得他叫喊,一左一右地兜了个圈子,抄到他身前。 胡一左道:“喂,我们正在比赛脚力,你乱嚷嚷些什么!” 胡一右道:“对,眼看我就要赢了,却被你阻住了。” 米入斗见二人似是全然忘了昨日之事,懊恼不已,只怪自己多嘴,道: “啊,打扰了,告辞!”便想糊里糊涂地混过去。 胡一右道:“喂,你叫……叫一斗米,对不对?你好像欠我什么东西?” 米入斗道:“不是我欠你,是你欠我一泡……” 还好他没算傻到家,硬生生将 “尿”吞了回去,改口道:“你欠我一包银子,那也不用还了。” 胡一右脸上皱纹堆叠,苦苦思索片刻,道:“不对,你不能走,等我想明白了,你才能走。” 倏地跳下马,向他身前欺来。 米入斗同二人相斗多次,知道他要来扣自己的脉门,急忙双手一缩,同时向后跨出一大步。 哪知胡一右比他更快,手一探,又抓住了他的左腕。 接着胡一左也闪过来,握住他的左腕。 米入斗满脸苦笑,心想:“我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被这两尊瘟神死死缠住,纠缠不休。 第135章 契丹人 兄弟二人拉扯着米入斗向北而行,地势渐平。放眼望去,四下一马平川,尽是残雪荒草。 一路上三人争斗不断,没一刻安宁。米入斗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到得后来,也只得逆来顺受。 这日晚上,米入斗吃了些干粮,暗自定下决心:“我这次逃跑时,说什么也要把他们的腿砸断了。” 正打着如意算盘,忽觉背心一紧,接着肩上、腰间穴道尽被封住。 只听胡一右道:“这次保管他跑不了。” 胡一左道:“你为什么说‘这次’?难道有‘上次’吗?” 胡一右道:“是啊,我为什么说‘这次’?” 二人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倒头便睡。 三人转日起身又行,忽听得前方隐隐有些沙沙的脚步声传来。 循声望去,见里许之外三四十人排成一列,蜿蜒而来。 米入斗见这些人窄袖长袍,男人髡发,显然是契丹人。又见不少人手中持着长长的物事,似是兵刃,怒道: “原来是契丹狗!胆敢犯我大宋疆土,老子今日要大开杀戒!”冲了上去。 胡氏兄弟齐声道:“喂,你可不能跑。”跟在后面。 到得近处,却见这一行人大多是女子小儿,也有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年纪少说也要五旬开外。手中的‘兵刃’,却是一根根木杖。 米入斗印象里的辽人,全是些一手执弓、一手执斧、腰里挂着一串脑壳儿的凶神恶煞,哪想到今天遇到的却是这么一股老弱妇孺,不由得愣在当场,一股怒气登时没了发泄的地方。 众契丹人见米入斗等三人凶狠恶煞一般冲了过来,立时乱作一团。妇女们将孩子抱起,慌慌张张地往草丛中躲去,包裹滚落一地。 七八个老汉冲到前面,木杖一横,拦在三人身前。 胡一左道:“好哇,咱们来耍耍!” 两兄弟身子一晃,欺了上去。回来的时候,怀中各抱着数支木杖。 胡一右道:“我赢啦,我抢了四条,你只抢来三条。” 胡一左挑出手中最长的一根,屈指在中间一弹,咔嚓一声,那木杖应声而断,道: “我也是四条!” 胡一右怒道:“你耍赖!”双臂往下一顿,怀中木杖便一齐戳入土中。 这些木杖本有长有短,此刻直立起来反倒一般高矮,便似用尺量度过一般。 众契丹人见兄弟二人如此手劲、准头,吓得目瞪口呆,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 一个契丹老汉向三人打了个躬,向后面一指,伸出手掌斩在自己颈上,做了个砍头的姿势。 又从草丛里拉出一个女人,指了指她怀中的小儿,又指了指自己的满头白发。 米入斗喝道:“喂,你想说什么?”说的是契丹话。 他幼年曾被辽人掳去,长大后所学的契丹话虽忘了一些,磕磕巴巴地说出来,仍然言能达意。 胡一左摸摸米入斗的脑袋,道:“咦,你脑壳又不秃……” 胡一右接着道:“怎么会秃脑壳的话?” 那契丹老汉面露喜色,道:“好汉,你会说契丹话,这可好了。” 叹了口气,接着又道:“我们大辽完啦,被女真人打得稀里哗啦。村里的男丁,差不多都死光了。咱们这些老老小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好汉,你饶了咱们。” 米入斗心想:“原来他们都是些辽国流民。” 说道:“哼,你们辽人欺负宋人,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那老汉道:“咱们这些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和宋人一样,娶妻生子、耕田牧牛,没做过什么坏事。好汉,你行行好,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再不然,你就拿了我们这几颗白头,去衙门领赏,把孩子们放过去吧。” 米入斗见眼前这些人一个个瘦骨伶仃,神色哀戚,更有几人缺胳膊短腿,显然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恻隐之心大起:“他们虽不是我同族,可也是些可怜人。为难这些人,又算得什么好汉!” 冷冷哼了一声,让开道路。 那老汉扑在地上,砰砰向三人磕了几个头,向身后招招手,众人便纷纷钻出草丛,扶老携幼地向南行去。 胡一左拉拉米入斗衣袖,道:“那白头秃脑壳儿,方才说了些什么?” 胡一右道:“那还不明白么?他指指自己头发,又拉了个抱小孩的女人出来,是说说他都一把岁数了,却老蚌生珠,新娶了个媳妇,得了个大胖小子。 给咱们磕头,要请咱们赏脸去他家喝喜酒。” 胡一右道:“不对,那他往自己头上砍那一下,又当如何解释?” 胡一左挠挠头皮,白花花的头屑纷纷扬扬,想了想道: “嗯,他说要是咱们不去,他就把咱们的头砍下来。” 胡一右道:“岂有此理,哪能用这么霸道的法子请客?咱们一定不能赏他这个脸!” 二人兀自胡言乱语,众契丹人却已渐渐行远。 三人又行了个把时辰,远远望见几道炊烟。 胡一左高叫道:“有粥喝!”胡一右道:“有饭吃!” 拽着米入斗望着炊烟起处奔去。 寻到一处村落,村中屋破户残,到处都是焦木瓦砾,那烟却是从余烬里腾出来的。 村中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二十几具尸体,皆是壮年男子,瞧打扮当是辽人,有的身中十几箭,被射得如刺猬一般,有的却是被利刃砍杀。 米入斗心中一奇:“难道这些辽人到我大宋境内打草谷,遇到抵抗,反倒把命丢了?” 胡氏兄弟大失所望,胡一右道:“连个活人也没有,怎么会有饭吃?” 胡一左道:“咱们自己找找。” 两兄弟一人拎着个破瓦罐,另一人拾了半片瓦,挨门挨户地去搜,见到锅子里的残羹剩饭,便即仔仔细细地用瓦片刮在罐里。 米入斗信步行去,望见一座尚算完整的大屋。推门而入,见屋内陈设用具,样样皆同宋地大为不同。 他猛然醒悟:“浦阴县已离宋辽边境不远,我被这两个老糊涂揪着一路向北行过来,不知不觉已到了辽国境内,怪不得遇到那么多辽人。” 走进内屋,见地上躺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身首两断。 一个契丹汉子伏在床上,背后插着一只长箭。 将尸身拉起,赫然望见下面一具女尸,肚腹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拔起那汉子身上那长箭,见箭头又扁又锐,不同于中原形制,心想: “早听说北方的金人能战善射,十年间把强辽打得屁滚尿流,只剩一口气吊着。想来这村庄便是那些人洗劫的。路上遇到的那一队女子老人,或许就是从这儿逃出来的。” 其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起兵伐辽,吞并五京。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带着余部,龟缩在夹山弹丸之地。宋辽交兵百余年,乃是世仇,这消息传到宋地,宋人无不欢欣鼓舞、人心大块。 米入斗当时也只觉出了口恶气。但此刻蓦地里见到这好端端的一家子丧命屋中,也不禁恻然生悯。 他走出屋来,见胡氏兄弟百无聊赖地坐在墙角,那只瓦罐歪在一旁,显然所获不多。 忽听远处隐隐有马蹄声,胡一左耳朵一动,爬上树去张望片刻,喜道:“那边有人骑马打仗!” 第136章 穷途末路 兄弟二人拽着米入斗来到村口,跃上屋顶,伏在屋脊后观看。 只见东面平野上腾起一线烟尘,两匹马齐头向西北驰去,却只一匹马上有人。 那人头戴貂皮大帽,身披黑地白花大氅,瞧服饰不似宋人。 他似是望见了这处村落,拨转马头,冲了过来。其后一彪人马紧追不舍。 米入斗见追兵身裹皮甲,髡顶辫发,手上铁矛挥舞,口中呼呼哈哈,心下一凛:“是辽兵!” 略一点算,共四五十骑,他不敢造次,将身伏低观望。 貂帽人所乘那马前蹄忽的一陷,似是踩空,向前一跪,摔了出去。 他一按马鞍,身子纵起,跃到另一匹马上接着跑。疾驰中换马,丝毫不见顿挫。 米入斗心中暗赞:“这人骑术了得!” 忽见后面追兵中分出细细的一支,共有六骑,奔行甚速,抄到貂帽人前面,张弓搭箭,向他射去。 貂帽人藏身马腹下,控着缰绳,连躲数箭。 所乘之马将将撞到六名辽兵身前,一柄长矛忽的从两条前腿间穿出,向上斜刺入迎面一人的肚子。 便在同时,那马也被三四柄长矛刺中,长嘶一声,滚倒在地。 貂帽人一跃而起,握住一柄刺来的长矛,借力翻到一名辽兵鞍后,右臂箍住他的额头,左手匕首一抹,便将他掀下马去。 他夺下马来,驰出数丈,忽一回身,又射倒两人。 余下两名辽兵甚是勇悍,挥臂将长矛掷出,扑上来肉搏。 貂帽人身子一侧,躲过一只矛,又接住另一只,折成两截,将矛尖搭在弓上,当箭射出。 那矛尖呼啸而出,贯穿当先一名辽兵的胸膛,余势未消,又钉在后一人腿上。貂帽人又是一箭,深入后一人眼窝。 他顷刻间便连杀六人,胡氏兄弟连声叫道:“好看!” 貂帽人杀敌之时,后面大队辽兵也追得近了,如一弯月牙般迫了过来,辽兵头领纵马出阵,哇哇啦啦地说了一声什么。 米入斗离得尚远,听不清晰,凝目望去,却见追兵中竖起六根木杆。 一根木杆上绑着个妇人,另五根上各绑着一名孩童,大的十来岁,小的还是未会说话的婴儿。 胡一左奇道:“咦,这又是要演哪一出戏?” 辽兵头领马鞭一扬,抽在最大的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甚是硬气,向他吐出一口唾沫。 那头领笑着闪开,又一一抽落下去,最小的三个孩子挨了鞭子,四肢乱动,嘴巴大张,哇哇的哭声隐隐传来。 米入斗心中一动:“这妇人孩子,多半是貂帽人的妻小,辽兵要以此为要挟,想要让他投降。” 貂帽人脸色一变,拨转马头,捡起一柄长矛,便向那头领冲去。 忽听木杆上妇人声色俱厉地大叫一声,米入斗这次隐隐分辨出是句辽语“快走”。 他心中一奇:“难道他们这一家子也是辽人?” 貂帽人听了妇人的呼喊,勒住马匹,却又犹豫着不愿离去。 便只这片刻的耽搁,辽兵已四面八方地围了过来,铁矛斜指,将他圈在当中。 辽兵头领哈哈大笑,挥矛一指貂帽人,同他说着什么。 胡一左问道:“喂,米一斗,这秃脑壳哇啦啦的说些什么?” 米入斗道:“离得太远,我听不清。” 胡一右信口胡扯:“他说:‘我乃燕人张翼德,谁来共我决生死?’” 三人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貂帽人,只见他惨然摇摇头,一跃下马,坐在地上,似是要束手就擒。 木杆上绑着的妇人嘴巴连动,似在斥责貂帽人,神情越来越严峻。貂帽人却连连摇头。 胡一左道:“这两口子不分轻重,这当儿怎么还有闲心吵架拌嘴。” 那妇人掉过脸去,向辽兵头领说着什么。 头领满脸诧异之色,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两个手下将那妇人身上绳索割断。 妇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旋即站起,走到头领马前,双眼逼视着他,又大声说了一句。 这次她声音颇大,米入斗听得清楚,她是在逼那头领起誓。 头领神色凝重地指了指天,从箭袋里取出一支长箭,折作两半。接着将手中铁矛递给了妇人。 妇人手持铁矛,走到一根木杆下。 木杆上是个婴儿,被一条草绳拦腰悬在杆头,张着两只小手,哇哇哭着,伸向那妇人。 妇人踮着脚尖,左手将婴儿揽在怀中,亲了又亲,脸上满是慈祥、温柔的神色,显然那是她自己的孩子。 她右臂忽地一动,矛尖从婴儿咽喉刺了进去,那小儿哭声立歇。 这一下当真大出米入斗意料之外,胡氏兄弟也惊得呆了。 众辽兵一片唏嘘,貂帽人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余下四个孩子齐声大哭,声音撕心裂肺。 那妇人脸上溅满血点,神色既哀戚,又狰狞,跌跌撞撞地走到另一根木杆下,双眼一闭,长矛又刺穿另一个孩子的身体。 第137章 初露锋芒 米入斗见这一双小儿无辜丧命,再也按捺不住,低吼一声:“我去救他们出来!” 从房顶上跃下,向辽兵奔去。 身旁灰影一闪,胡氏二人携手抢在了前面,胡一左道: “打群架最好玩不过,算我们两个。” 三人一个冒失、两个贪玩,说干就干,也不想想能不能救得出? 救出之后,又能不能逃得掉? 一路疾奔。 这几十名辽兵皆脸朝着里面,全神贯注于圈中那貂帽人身上,待得发觉,三人已冲到眼前。 迎面数名辽兵长矛攒刺。胡氏二人着地一滚,躲开数支长矛,溜到一人马下。 胡一左抓住那人脚腕,将他拽下马来,胡一右上去一掌,那人便浑身瘫软,不知生死。 二人施展小巧功夫,东一拳、西一掌,片刻间便放倒了数人,将这几十人的圈子冲开了一个豁口。 米入斗大步流星赶过来,见一辽兵挺矛刺到,劈手抓住矛杆,将他连矛带人抡下马来,又将身旁数人撞飞。 他自幼习武,虽没练成什么高明功夫,却也打熬出了一身力气。这等乱战,正好派上了用场。 貂帽人见援兵忽至,精神一振,跃上马鞍,挺矛纵马,向木柱疾冲过去。手上弓箭连发,眨眼间便射倒两三人。 辽兵头领斜刺里冲过来,抱住他的马颈一扭,将他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貂帽人从马下钻出,二人肉搏在一起。 那妇人见状,忙去解救木杆上的三个孩子。 一名辽兵横矛来挡,她发疯一般猛扑上去,抱住那个辽兵,张口在他脸上乱咬。 米入斗跨上一匹空马,两个辽兵拍马冲到。他顺手从马臀上摘下弓箭,一箭射去。 他虽未曾练过箭术,但那两人只在两三丈外,想射不中都难。 这一箭力道甚大,穿过前一人大腿,直入马背,将人马钉在一起,倒地滚做一团。 还要再射,哪知用力过猛,“砰”的一声,弓臂折做两半。 后一人长矛已刺到眼前,他双手各持一段弓臂,将矛尖拨开,双臂一扬,弓弦绞在敌兵脖子上,深入肉里。 那敌兵的脑袋便只剩一根光杆脊骨挑着,哪里还有命在? 将他铁矛夺下,猛觉后腰里一凉,已被一矛刺中。忙一伏身,矛尖又从背上挑了出去。 米入斗一回臂,矛杆正打在背后敌兵头上,将他击飞。这招“毒蝎摆尾”,正是他同清赣学的一招棍法。 这路“钟离棍法”他尚未精熟,许多巧招、虚招全不会用。 但一片乱战中,原也用不到这些巧招、虚招。所需者便只二气:勇气、力气。 自古为大将者,张飞拒水断桥,刘裕力敌千人,皆是如此。 米入斗勇力过人,加之幼年曾被辽人掳去,养过牲口,熟知马性,颇擅骑术。此刻身临战阵,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他豁出命去厮杀,一柄铁矛舞得呼呼生风,敌兵胆战心惊,纷纷退避。 胡氏二人见他匹马独矛,威风凛凛,眼热不已。 胡一左道:“骑马打仗,这才像样!”也抢过一匹空马,同胡一右双双跃了上去。 哪知还没坐稳,那马便挨了一矛,扑倒在地。二人跌下马来,未及起身,一小队辽兵便抢过来,催马向二人身上乱踏。 二人凭着身法灵活,在几十只马蹄、十几支矛尖下周旋,一时狼狈不堪。 米入斗夺过两只铁矛,望准二人所在,大叫道:“接着!”呼的一声掷了出去。 胡一左道:“谢大将军赐枪!”挺臂接住,递了一支给胡一右。 二人兵刃在手,舞成两团黑影,将身边辽兵逼开。 众人一通乱战。幸而辽兵怕伤了自己人,不敢放箭,否则若在空旷处,三人早便成了刺猬。 辽兵慌乱一时,随即稳住阵脚。 米入斗被数名敌兵紧迫,急切间缓不过手,只得催马冲出圈子。 听得身后马蹄声稍远,才拨转马头。 却见辽兵围作两伙,内圈二十几人将胡氏兄弟、貂帽人困在其中。其外一排人长矛平端,矛尖密密匝匝地指着自己。 契丹人祖先世代居于草原之上,以游牧为生。草原上时有大群饿狼吞噬牲畜,契丹牧民便以此法对付。 先将一小部饿狼诱入圈子,外圈之人持着火把兵刃,隔开狼群。待里面的人将这一小部猎杀殆尽,便再放一小部进来。 他们虽不谙兵法,但“共敌不如分敌”的朴素道理却也是懂的。大辽兴起后,更将此法用于布阵打仗,用以克敌。 圈内胡氏二人不住地大呼小叫:“好家伙,戳在我脚上了。” “哎呦,我这脑袋差点两半!” 米入斗心中万分焦急。 他起初受兄弟二人胁迫,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十几日行过来,才知这二人心思单纯,行事有如顽童。 之前所以欺负自己、想在自己头上撒尿等等,并非是心怀恶意,倒似是顽童恶作剧一般。而这一泡尿最终也被二人忘记,并未当真淋到自己头上。 米入斗生性耿直,这二人的性子倒也颇合他的胃口。更兼这些时日和他们同行同睡,二人得了食物,也同他分享,倒生出了几分亲密的感情。 此刻二人遇险,他催马连冲几次,冲不进去不说,身上反受几处箭伤,好在没射中要害,他筋骨坚实,尚能忍受。 忽听圈里一人喊道:“放马撞开阵势!” 说的是宋话,音调有些生硬,想来是那貂帽人出言指点。 米入斗猛然醒悟,在左近驰了一圈,捉住三匹空马的缰绳,催动马匹冲了过去。 离得还有十余丈,松开缰绳,挥矛连刺马臀。 马匹吃痛,望着敌兵直撞过去。头一匹被矛尖一刺,侧身滚倒,数百斤的身子压在一名敌兵身上,又向前翻滚着滑了了数丈才停下来。 随后的两匹接连冲入,马蹄乱踏,冲开一个豁口。 米入斗冲入阵中,眼光一扫,见貂帽人兀自同敌兵头领揪在一起,捉对厮杀。胡氏二人却被十几人围住。 二人身被数创,浑身是血,手中长矛早已折断,各持一段矛头,背对背地勉力抵挡。 一名辽兵挺矛冲来,米入斗身高臂长,长矛抢先刺中敌兵心窝,竟然没有穿入,原来矛尖已经卷了。 那人被他大力一撞,飞跌下马。 米入斗忽觉身子一沉,胯下马中矛倒地,将他抛了下来。 着地一滚,拾起两根长矛,一通乱打乱戳,也称不上什么招式,冲到胡氏兄弟身旁。 三人联手,又杀退辽兵数轮冲击,冲到木柱之旁,见那妇人被一名辽兵扼住颈子压在地上,双眼紧闭,不知死活。 米入斗一矛戳在那辽兵的后心,将他挑开。 那妇人猛一睁眼,露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扑上去咬那辽兵的喉咙,摆着头用力撕扯。 胡氏兄弟见她面色狰狞,吓了一跳,齐声惊呼:“疯婆娘!” 米入斗双矛齐挥,驱散木杆下的数名辽兵。挑断绳索,将最大的男孩救下木杆。 那孩子扑倒在妇人身边,将她搀了起来。那妇人却一巴掌将他打开,厉声呵斥。 那男孩红着双眼,俯身拾起一根断矛,嘶吼着同一名辽兵斗在一起。 背后大群辽兵结阵冲到,米入斗回身奋战。 辽兵越打越少,只剩二十几人勉强能战,米入斗等几人也遍体鳞伤。 双方皆疲惫不堪,却为情势所迫,不得不搏命厮杀。 一片喊杀声中,只听一人以汉话喝道:“三位壮士,请暂且住手。” 声音洪亮,正是那貂帽人。 他正同辽兵头领相峙而立。 那头领望着场上情形,也向众辽兵吆喝道:“大家退开,我同这厮决斗!” 众军登时停下手来,稀稀疏疏地散开,矛尖指地。 米入斗等三人早已劣倦罢极,扑通几声,坐在地上。 那男孩却抓着一个辽兵的衣甲,还要厮杀,貂帽人沉着脸,瞪了他一眼。 那男孩这才恨恨地松开手,跑到木杆下,如猴子一般爬上去,救下两个稍小些的孩子。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被绑在木杆上,哭了许久,嗓子全哑了。 貂帽人抬手指了指米入斗和胡氏兄弟,以契丹语向那头领道:“咱们无论谁输赢,都别难为他们。” 那头领点头应允。 二人各伸右掌,互击三下,各自退开十几步,相距十丈远近。 那头领双手一撕,将上身兽皮袄子分作两半抛了出去,裸着毛茸茸的胸膛,仰天大呼。 众辽兵以脚跺地,口中吼吼有声,相互应和,声势大盛。 胡一左瞧着这情形,拍手道:“好哇,原来他们是要单挑,这一出是猛张飞大战楚霸王。” 二人虽疲累不已,却仍强撑起身子,探长了脖子看着。 貂帽人向米入斗等三人遥遥一拜,慨然道: “三位壮士慷慨相助,大石感激涕零。这些人专为取我性命而来,无论胜负如何,绝不会难为三位。大石若有来日,必当……” 望了望那妇人同三个孩子,声音一哽,气逆塞喉,竟然说不下去了。 米入斗心想:“糟了,还没斗就这般气馁,这场他输定了。” 辽兵头领似也瞧出了便宜,哈哈一笑,头一低,弓着身子冲了上去。 貂帽人大喝一声,迎了上去。 第138章 骄兵之计 貂帽人见对头扑近,挥拳打去。 那头领矮身避过,向下一扑,将貂帽人左腿捞住。 这人本是猎户,这一招自小使了不知几万次,熟练无比,即便以野兔、狍子之灵巧,扑上去也是十拿九稳。 貂帽人怎躲得过?被他双臂绞在腿上,顿时摔了出去。 那头领将貂帽人左足扳在自己胸前,挺胯扭身,貂帽人的左腿便似弓一般,反曲了过来。 这招在契丹摔跤技中,称作石柱绞,意思是即便以石柱这般坚硬,吃这么一下也会掰断,更遑论人的膝盖。 貂帽人神色痛苦,张口咬住对头耳畔发辫,猛地一甩头,发辫连着一小块头皮扯脱下来。 那头领负痛松手,捂着头叽里咕噜地骂道: “你是女人吗?专会咬人扯头发,算什么好汉!” 说话间二人又拳来脚往,斗在一起。 不几招貂帽人右足一勾,那头领仰面摔倒,却一把拉住貂帽人的大氅,将他也拽翻在地。 二人便似两只猛兽,你扼住我,我扼住你,在地上滚动扭打。 那妇人将两个死去的孩子从木杆上解下,将他们小小的尸身紧紧揽在怀中,三个稍大的孩子簇拥着她。 四人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上二人,目光里满是关切之情。 这种贴身肉搏,比的便是力大,所谓“一力降十会”,招式技巧尚在其次。 辽兵头领毕竟年轻了许多,长力充沛。貂帽人过不多久,又被对手把一只胳膊扭在背后,情势十分不利。 他奋力翻了个身,脊背着地,双腿一蹬,将对头踢了出去。 那头领身子一挺,便站了起来,拍着双手,逼上来了。 貂帽人才一站起便又摔倒,左膝伤势似是甚重。 那头领虚张声势,向前猛地一跺脚,只吓得貂帽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了五六丈,甚是狼狈。 那头领得意洋洋,道:“你一个爷们,还没你家婆娘在床上的劲头大!” 貂帽人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指着自己妻小,道: “你提了我的头回去,便足够交差了,我老婆孩子,求你放过他们。” 那头领满脸轻蔑之色,摇了摇头。 貂帽人哀嚎一声,手一挥,一块石头飞了出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正中对头额头。 那头领恼怒不已,猛奔几步,又是一扑。 貂帽人见对手腾在空中,胸膛一挺,眼中精光大盛,同方才的萎靡之态相比,直如换了一个人。 他向左一滚,身后露出一丛枯草。那头领一头扎进草中。 那草只尺余长,他却连头带肩的钻了进去,直没到腰。原来这丛枯草下面,却是一处兽窟。 貂帽人倏地扑将过去,和身压在对头两条大腿上,用力反扳。 只听“咔嚓”一声,洞中传来一声惨嚎,那头领脊骨断折,腰腿反弓过来,以一个绝无可能的姿势软软垂下。 米入斗见那兽窟的大致方位,便是方才那貂帽人马失前蹄的地方,心想: “这人好心计!原来方才他那副窝囊样子,全是装出来的,先教对手去了防备,再把他引过来一招制胜。” 几名辽兵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将那头领拉出,见他口鼻流血,双眼睁圆,哪还有命在! 貂帽人适才剧斗一场,筋疲力尽,再也无力站立,晃晃悠悠便要摔倒。 那妇人同三个孩子奔上前来,两个男孩一左一右,撑在他腋下。 众辽兵缓缓从四下里拢了上去,在那貂帽人身前列做一队。 一个辽兵踏上一步,长矛平放地上,右膝跪地,众兵纷纷跟着跪倒,恭恭敬敬地向貂帽人行礼。貂帽人躬身还了半礼。 米入斗心中一奇:“这些辽兵先是要捉他,怎地忽又给他行此大礼?他到底是什么人?” 众兵士将死去同袍的尸首抬上马,二十几人有条不紊地忙碌了半晌。又牵过八匹马来,送到貂帽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这才翻身上马,列队离去。 那貂帽人踉跄行到米入斗等三人面前,一拜到地,用汉话向三人道谢: “在下耶律大石,拙荆萧塔不烟、犬子耶律风、耶律夷列,小女普速完见过三位恩公。三位好汉舍身相救,恩同再造,大石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那妇人、三个孩子也一齐拜倒施礼。 胡一左自恃做了件好事,得意洋洋,依样画葫芦道: “在下胡一左,犬弟胡一右,犬友米一斗,舍身救了你一家性命,于你恩同再造,你便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胡一右道:“喂,你姓耶律,那你是契丹人吗?” 耶律大石道:“正是。在下乃是大辽开国先祖阿保机八世孙,任职御营帐马步军都统。” 米入斗脸一沉,道:“你是辽国将军?你也杀过宋人吗?” 耶律大石瞧出他脸色不善,却全无畏惧,道:“正是。” 米入斗喟然道:“嘿嘿,没想到我今日所救的,竟是大宋的死仇。” 北宋自开国之初,便同契丹连年交兵。胜少负多,军民死于辽军铁蹄之下的着实不少。 米入斗自小便听过许多辽人掳掠杀戮,烧屋毁城等残暴之事,更亲受其苦。 他此刻得知自己拼着性命救下的这人,竟是敌国将领,不禁怒火上冲,长矛一举,矛尖悬在耶律大石胸前。 第139章 耶律大石 最大的男孩耶律风脸色一变,搬起一块石头,举在头顶,直勾勾地盯着米入斗。小一些的耶律夷列双手紧紧抓着矛杆。 最小的女孩普速完才会说话,小腿跌跌撞撞的蹒跚几步,挡在耶律大石身前,道:“爹爹、别杀。” 胡一头奇道:“乖乖不得了,你们不是契丹人吗,这么小的娃娃怎么就会讲汉话?” 他不知大辽一朝,汉话同契丹话一般通行全境,不少官面文书都是以汉字写就。辽国的文人吟诗作词,也多用汉字而非契丹字。 耶律大石道:“不学汉话,何以读诗书?何以明礼义?” 米入斗道:“哼,蛮子懂什么礼义?” 耶律大石道:“北地各族混居数百年,哪还有夷汉之分?《春秋》曰,夷人进于中华,习中华礼仪者则当以中华人视之。 咱们太祖向往大汉萧何辅助刘邦的典故,改耶律为刘,改拔里、乙室氏为萧,自此二百余年,行科举,励田耕,处处无异于中华。” 米入斗心想:“这人虽是契丹人,口中之乎者也,学问倒是好得很。老子却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耶律大石目光炯炯,道:“辽与宋兄弟之邦,百年通好。往日西夏屡次游说我朝合击大宋。但我朝不肯见利忘义,更将西夏表章转交大宋。 而女真肆虐,大辽饱受其苦之时,宋军趁机夹攻。大石守土有责,杀伤在所难免。好汉若以此见责,在下一条命是你们救的,若想要,拿去便是。” 他所说之事,米入斗也曾有所闻。 其时女真初兴,大辽国势衰微,徽宗及权臣蔡京、童贯等人皆以为是千载难遇的攻辽良机,雄心勃勃地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数次北伐用兵,却被辽国残军打得丢盔弃甲。 米入斗听耶律大石说得义正言辞,一时竟无言以对。 胡一左挠挠头,道:“你这大石头,之乎者也说的是什么?咱们一句也听不懂。” 萧塔不烟擦净脸上血痕,向三人屈膝一福,道: “此处原本是大辽之地,三位好汉一路行过来,可见到人烟了么?” 胡一左道:“烟倒是不少,人都死啦。” 萧塔不烟手指着左近那处村落,引着三人望过去,道: “我大辽疆域万里,往昔一片繁华锦绣,如今像这样破败的村落,比比皆是。殍尸遍野,生民离散。大辽今日荏弱难持,唯靠我夫君一人苦苦支撑。” 她向耶律大石凝望过去,夫妻二人深情款款,对视一眼。 萧塔不烟又向米入斗道: “你杀我夫君一人,大辽再无良将抵御金兵,散落各处的老少遗民,势必任人宰割屠戮。他们的死活,如今全凭你的一念之差。” 她夺过耶律风手中的石头,掷在地上。又将耶律夷列的双手从矛杆上掰开,拉着二人走到大石身后。 耶律大石晓之以理,倒还罢了。萧塔不烟动之以情,米入斗不由得心头一震,猛地记起那一队逃难的老弱妇孺,又想起大屋中,三尸四命的惨状。 他心中极是矛盾:“他是辽军将领,是大宋仇敌,原本该一矛挑了他。可如今大辽破败,杀他一人,便如害了这几千几万的契丹流民。 这些老幼虽不和我同族,可难道他们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他心中犹豫,矛尖比着耶律大石的胸口,颤来颤去。 耶律大石毫无惧色,以手摩挲着耶律夷列的头顶,道: “阿二也到了髡发的年纪,可惜为父不能亲手帮你剃发了。”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米入斗见这一家人父母慈、儿女孝,心里一酸。他自幼便没了父亲,深知其中之苦。心想: “杀这辽将原是举手之劳,可这三个孩子可自小便要遭罪了。再者,大辽已经没了,他一个人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 将长矛一撤,道:“我不杀你,你们走吧。” 耶律大石脸上既不惊讶,又无喜色,恍如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向三人拜别。 萧塔不烟将皮袍脱下,铺在地上,轻轻将两个死去孩子的尸身放上去,仔仔细细地包好。 胡一左跳过来问道:“喂……你这个什么不冒烟的,这两个孩子是你亲生的吗?” 萧塔不烟上牙紧咬住下唇,点点头,凄然欲泣。 胡一右道:“啊,那你怎么下得去手?虎毒不食子,你这婆娘的心比老虎还狠!” 萧塔不烟浑身颤抖,哇的一声,伏尸痛哭。 耶律大石搂住她的肩,道: “大石无能,拖累了家人。在下奉命抗金,在龙门壁兵败被擒,趁金兵松懈,携妻小逃出。哪知北院大王萧挞马趁在下被俘的半年,已将朝政把持在手。” 米入斗听得“北院大王萧”这几字,心想:“这称呼好熟,是在哪里听过?” 一转念便想起来,此人正是姚非我的大仇人,在金溪县遇到的雷云五箭便是他的手下。 耶律大石接着道:“萧挞马知道在下在军中威望甚着,视我为眼中钉,派手下在半路上截杀。” 米入斗心想:“这人在辽军中,一定极有威信。方才那些对头的手下离去时,都要向他行礼。” 又听耶律大石道:“拙荆一人带着五个孩子引开追兵,我才得以逃脱。那追兵又掳了我的妻小,追上来要挟。 在下适才手刃的那头领叫做坡里霍,是萧挞马的亲信。那厮杀人诛心,说我若能亲手杀了妻子儿女,便放我离去。 拙荆见我不肯动手,便以言语将住坡里霍,她先杀孩子,然后自杀,换得那厮放我离开。” 胡一左道:“要是那‘破落户’出尔反尔,说了不算,你这一大堆老婆孩子,不就白死了吗?” 耶律大石道:“我契丹人向以信义为重,那厮若是食言而肥,只怕他就再也指挥不动那些手下了。” 他牵过三匹马的缰绳,交在胡一左手中,深深一躬,道: “大石深感三位壮士相救之恩。虽说大恩不言报,但他日三位若有用得着大石之处,任由驱策。” 胡一右道:“你老婆孩子都险些没保住,我们驱策你这块大石头有什么用?顶门还是压咸菜缸子?” 他倒不是有意揶揄,只是心智如小儿一般,有话就说,不往心里藏着。 大石脸色骤变,朗声道:“重耳受观浴之侮,勾践有尝粪之辱;汉高祖困于白登,唐太宗盟于渭水; 本朝太祖阿保机也有被逼退位之厄,耶律大石虽一时挫败,为人所轻,但卧薪尝胆,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他引经据典,米入斗听了个稀里糊涂。 重耳、勾践是什么人,他自然不懂,但汉高祖、唐太宗还是知道的。听耶律大石以帝王自比,心想: “这人志向可不小,他那个婆娘更是个厉害的主儿。我今日一时意气,放了他们,只怕来日祸害不小。” 耶律大石目光炯炯,似是洞穿了他的心思,俯身拾起插在地上的一支雕翎箭,右膝跪地,道: “耶律大石受三位重恩,无以为报,愿指天一誓:大石余生,不敢犯大宋寸土寸地,害大宋一人一马。” 米入斗冷冷道:“盼你言而有信!” 耶律大石道:“若违此誓,叫我身若此箭。” 双手各执长箭一端,“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将妻子搀到马上,一家五口纵马往西去了。 (耶律大石是西辽的开国皇帝,后篇还会出场。本章“有话说”有一些关于他的内容,有兴趣的大大们可参阅。) 第140章 狼毒有毒 这一场酣战,米入斗平生第一次寻到了用武之地。 他受伤不轻,心头却说不出的畅快。多日来攒下的郁气,一扫而空。 三人身上伤处着实不少,相互帮着起出箭头,撒上伤药。 米入斗见胡氏二人虽疯疯傻傻,但起箭、止血、敷药,手法干净利落,微觉诧异。 裹扎妥当,他撑着矛杆,翻身上马,道:“我要走啦,咱们就此告辞。” 胡一左道:“喂,你去哪里?” 米入斗心想:“你两个耽误了我不少时日,黄姑娘一定已被押回了少林寺,只怕已经吃了不少苦头。” 说道:“我要去少林寺,有件事儿得和大和尚们说清楚。” 胡一左道:“你和我们两个一起,咱们接着玩骑马打仗,可有多好玩!” 兄弟二人经此一场厮杀,早将他当做了玩伴。 米入斗怕这二人又来纠缠,自己可敌不住他们,双腿一夹,纵马驰出十几丈,才回头说道:“告辞啦!” 胡一左道:“喂,等等我们!”各自骑了马,紧追在后面。 米入斗驰出不远,忽听扑通、扑通两声,回头一望,见身后跟着两匹空马。 驰回去查看,见二人跌在草窝里,双目紧闭,人事不知。 二人虽已敷药包扎,但前胸、后背,几处大创深可见骨,在马上一颠,便迸裂了开来。 两兄弟年岁已大,经方才一场恶战,气力耗竭,此刻难再支撑,昏了过去。 米入斗急忙将二人横放马鞍上,不敢行得太快,牵着马走回那处村落。 寻了处阔落的院子,将二人抱入屋内,放在床上,又将迸裂的伤口扎紧。 二人沉沉睡了一会儿,醒了便吵着要吃要喝。 冬日鸟兽难觅,村中也无甚可食之物,米入斗杀了一匹马,用陶罐接了满满的一大罐马血。 兄弟二人各喝了半罐,精神稍好,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二人本是闲不住的性子,但稍一动弹,几处深创便有血迹渗出,只得哀声叹气,僵卧床上。 米入斗惦念黄若,恨不能两肋插翅,飞去少林寺帮她分辩。但胡氏二人此时伤重,又岂能抛下他们,任其自生自灭? 只得宽慰自己:“少林大师们是何等的眼光,一定能辨明她的冤屈。”如此一想,心下稍宽。 忽听胡氏二人呼唤,米入斗忙跑回去。 只听胡一左道:“你去捉几只梅花鹿,砍些黄毛茸,二杠最好,没有的话,三岔茸也成。 这东西补血愈创,我两个吃了,保管马上就能活蹦乱跳、骑马打仗。” 胡一右道:“不成,砍茸要等晚春,这月份捉来鹿也没茸,砍下两只犄角,啃了管什么用?还不如啃桌子腿。” 胡一左道:“嗯,那你就去挖一棵成形的人参来,要四肢俱全,手足分叉。熬成汤,先让我俩把命吊住。” 胡一右又驳道:“不成,那种老参,就是常年钻林子的参客,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棵,他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马上便能寻到? 我瞧等他挖来了,咱俩早就饿成两副骨架啦。给骨架灌参汤,能起死回生么?” 胡一左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倒是说个法子。” 胡一右想了想,道:“小怜不是说过吗,一根北芪半支参,喂,米一斗,你去挖些黄芪来。” 胡一左道:“对,再寻些甘草、防风配伍,咱们将就着用。” 将这几味草药生于何处、如何识别等说给米入斗听。 米入斗见二人心智不开,于药性医术却颇为精通,不由得暗暗称奇。 将水罐、马肉放在床头,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跑去山坡、疏林边寻药。天光渐暗,才找全了回来。 到得村口,便听得胡氏兄弟大呼小叫地求救。他疾奔过去,见院外多了一匹马。 冲进屋里,昏暗中但见胡氏二人哆哆嗦嗦地缩在床尾。床头站了个人,手中长剑映着微光,横在身前。 米入斗无暇细看,挥手便是一拳。 忽听那人叫道:“师兄!”声音里透着喜悦。 米入斗登时认出了这嗓音,慌忙收拳道:“是你呀,哎呦,瞧我这慌里慌张的。” 这人却是上官屏,她身子一晃,也栽倒在床上。 胡氏二人尖叫一声,滚落下床,齐声大呼:“小妮子要杀人啦!” 二人伤后,精神本就不振,一惊之下,竟双双晕了过去。 米入斗慌了手脚,探到二人鼻息尚存,忙将他们抱回床上安置好。上官屏却早已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找你好久了。” 米入斗点上油灯,火苗晃动下,见她眼窝微陷,容色憔悴,便连颊边的酒窝也浅了不少。 他心知这个师妹自幼便体弱多病,这一路顶风踏雪寻过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感动不已,许多话涌到嘴边,却变成简简单单的一句: “你快歇歇吧。” 上官屏见米入斗浑身是伤,皱着眉头道: “师兄,这两个坏家伙,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米入斗道:“这不是他们打的。他们姓胡,头脑也是糊里糊涂,糊里糊涂地便把我给捉了去。可他们不算是坏人,和我倒也投脾气。” 上官屏掩嘴笑道:“他们糊里糊涂,你呆头呆脑,正好投脾气。” 她此刻心情畅快,便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米入斗将这几日的情形简单说了,当然险些被胡一右臭尿淋头之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上官屏道:“我那天在后面追你。后来林师兄也带着清汉他们追了上来。他说我病还没好,让我回承天观。我想跟着他,可无论怎么央求,他总是不肯,还派了两个小道士护送我。 可我哪放心得下,便假意回去,甩脱了小道士,远远地跟着他们。 后来他们在边境被一大队官军给拦住了。他们大队人马过不去,我却可以。我趁着官军去追师兄,悄悄绕了过去。” 米入斗惊道:“官军人很多吗?他们怎么办!” 上官屏道:“他们个个好本事,一定避得开,不过是多耽搁些时日而已。 我跟着雪中的踪迹,就寻到这里来了。幸亏雪还没化,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米入斗见她两只鞋子都磨出了洞,道:“你大累一场,这次可得好好养养才行。” 上官屏微微一笑,接着道:“我来到村口,听到他们两个在吵架,便找了过来,想着如何先制住一个,再制住另一个。 哪知进屋一瞧,他们俩浑身是伤,动一下都难。我问不明白,又不好再伤他们,正不知怎么办,你便闯进来啦!” 忽听胡氏兄弟哼哼几声,先后醒转过来,米入斗给三人做了引见,将上官屏安置在厢房。 这一晚阴云密布,旧雪未消,新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米入斗将炉火生得旺旺的,依着胡氏二人所教,将生药切片,或蒸或焙,煎了浓浓的一大罐。 唤醒二人喝药,二人睡得迷迷糊糊,捏着鼻子喝完,躺下又睡。 米入斗见那黄芪还剩不少,记得兄弟二人说过此物有补中益气之效,便又煎了一碗,给上官屏补身体。 哪知天光才亮,三人便腹痛如绞、先后醒来。 胡一左道:“咱们昨日里吃了马肉,马王爷不干了,来扯咱们肠子,揪咱们胃口啦。” 米入斗道:“不会啊,我吃得只比你二人多,马王爷又怎地不怪我?” 心中忽的一动,将昨日剩下的几种生药各取了一些来,给胡氏兄弟看。 胡一左道:“哎呦,哪有这么粗的黄芪,这不是狼毒根吗?” 胡一右骂道:“混小子,这狼毒漫山遍野长着,连畜牲都不吃,你拿来煎药,是想毒死我们啊!” 兄弟俩挥臂欲打,却险些栽下床来。 米入斗急忙扶他们躺好。见上官屏在另一边皱眉强撑,悔道:“我这不是害了你们吗!” 忙依着胡氏兄弟指点,打来水,一罐罐地喂三人喝下,将胃中之物尽数吐了出来。 待到第二日,三人腹痛才稍稍缓解,毒性想来已经消去。 胡氏二人身受重伤,又经此一番折腾,更是萎靡不振,便连斗嘴的气力也没了。 上官屏身子本就弱,大累之余,又误食毒物,也是一病不起。 转日米入斗又冒着风雪,出去寻药,这次自然是要给兄弟二人瞧过了才煎。 如此忽忽二十几日,上官屏身体渐渐好转。 胡氏兄弟各处创口渐愈,每日里窜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村落中的鸟兽,处境大是不妙。 第141章 滕大善人 黄若被众僧押着,一路向西南行去。 转日清晨,到得一处市镇。 空正吩咐手下买了一口棺材,装殓了虚悲的尸身,又雇了辆大车,将棺材抬了上去。 他寻思着黄若手脚被缚,自己一伙僧人,照顾她委实不便。可又不敢轻易松开绳子,便雇了个妇人,沿路照料黄若。 那妇人的孩儿才四、五岁,哭喊着不让妈妈离开,妇人抱起孩儿连声哄着。 黄若心中一酸,黯然想着:“小时候我哭闹时,娘一定也是这么哄我的。” 见那妇人一只大手拍在孩子身上,遮住了他小半个后背,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 再一琢磨,登时恍然:“杀我爹妈的凶手,不是李潇寒! 我身上的伤疤,不是他留下的!我挨这一爪的时候,和这小孩子差不多大。 身子会长大,要是他抓的,那伤痕一定会比他手掌大许多,不会如此吻合! 这伤痕是一个比他手小许多的人留下的。杀我爹爹妈妈的是那个人!” 心中疑惑又生:“可明明不是,他为什么要说凶手是自己?他为什么让我杀他给爹妈报仇?他又为什么要帮那真凶遮掩?” 她正想着,忽觉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空正提起来,摔在了大车上。 空正嘱咐那车夫将篷子盖严。那车夫挤眉弄眼道: “这个晓得。咱们只管赶车,大和尚你在后面作弄些什么,咱们只当没瞧见。” 空正怒道:“我能作弄什么!”只好不做理会。 群僧向南行了两日,每日里化些馒头、白饭填饱肚子。 黄若哭哭闹闹,抱怨化来的斋饭不好吃,不肯食用,群僧理也不理。 这日正午,那妇人钻出车篷,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我可伺候不了她了。” 黄若在车上有气无力地叫道:“这些劳什子又脏又馊,喂猪猪都不吃,只有不长眼的驴才吃!” 定心知道她又在拐弯抹角地骂人,冷笑道:“难道还要七盘八碗地供着姑奶奶你?” 黄若道:“我要吃蟹酿橙、我要吃黄酒闷鸡!我要吃雕胡饭。” 定心喝道:“再闹先吃我几铁棍。” 空正知道黄若两日来水米未进,这么饿将下去,只怕到不了少室山便要一命呜呼。 望见不远便有家菜馆,说道:“罢了,咱们带你去那边吃!” 让妇人将黄若扶下车子,手中铁棍一斜,封住她双腿同右臂的穴道,才把她手足之上的绳子松开一些,却又将她腰间的绳子紧紧缠在手上。 黄若大失所望。她故意搅闹,其意不在吃喝,乃是想寻机逃脱。眼见众僧严加戒备,情知自己这几天的饿算是白挨了,不由得垂头丧气。 那村妇半拖半拽,将她搀进菜馆。众僧也一拥而入,围着她坐定,占了两张桌子。 掌柜迎上前来,看着这伙人有男有女,有僧有俗,一时不知该如何招呼。 黄若道:“你家有什么拿手的么?” 那掌柜道:“咱们拿手的是切白鸡、盐鸭子、五花肘、排骨大面。” 黄若道:“今天是少林寺的大和尚们请客,你尽管都上来吧!” 那掌柜的挠挠头,道:“这些可都是沾着荤腥的,大和尚们可吃不得啊。” 黄若道:“他们狗肉也吃过,有什么吃不得?” 空正怒道:“胡说八道!” 向那掌柜道:“咱们出家人,身上没多少使费,只一碗素面给这丫头罢了。” 那掌柜见众人占了不少座位,却只点了一碗面,满脸的不高兴,拉长了声音道: “七位大和尚,共要一碗素面!” “一碗”二字,格外的响亮,意在嘲笑众僧寒酸。 忽听一人道:“常言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岂能亏了自己的肚皮?掌柜的,给这几位师父整治两桌上好的素斋。” 这人坐在临窗的桌旁,五旬开外年纪,头发、胡须,梳得一丝不乱,穿着颇为考究,就差把“员外”二字写在脸上。 黄若望了一眼,只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他。 又一转念,想到似是他这种挑不出什么特点的面相,皮肤不黄不黑,眼睛不大不小,一天能撞见几十成百个,不觉得面熟才怪呢! 空正道:“出家人正该托钵乞食,老檀越无需破费。” 那人道:“老朽姓滕,是个居家吃长斋的。少林大师父佛法精深,名扬四海,老朽一向久仰。若能请诸位大师父一顿斋饭,那是功德无量的事。 空正不好推辞,道:“如此便叨扰了。” 那滕姓老丈取出一锭大银子,向那掌柜的道: “锅子刷得仔细了,可别混进去半点荤腥。” 人无尊卑、有钱为大。那掌柜笑逐颜开地接了,一连串吆喝着: “滚汤烫铁锅啊,清水洗刀案啊……” 过了好一阵,摆上满满两大桌子。 黄若拣精剔肥,心不在焉地吃了一些。滕老丈帮众人斟茶布菜。 空正等却分外警醒,除空正、定心、定生相陪用膳,余下四僧只陪坐一旁,莫说吃喝,便连筷子都没沾过嘴。 用过素斋,同那老丈告辞,便又赶车骑马,向南行去。 走不多远,忽听得身后马蹄声隐隐传来。 空正向后一张,却是那姓滕的老丈,赶着辆大车缀在后面。 空正疑道:“这老人家怎地跟着咱们?” 定悟精细些,道:“师伯,方才那顿饭里不会有什么古怪吧?” 空正略一吐纳,摇摇头道:“也没什么。甩开他就是了。” 众人扬鞭疾驰,一口气奔出七八里。马匹脚力疲累,才放慢下来。 过了不一会,又听得身后“得得”声响,滕老丈竟又赶车追了上来。 黄若透过车篷缝瞧见,道:“和尚脸皮厚,白吃又白喝,人家追着你们要饭钱呢!” 空正见天色渐晚,心想这人若有奸谋,只怕日头一下山,便要趁黑发难。 见前方隆起一个山包,大路贴着山包向左弯去。道:“咱们在那山包后面等他,问个明白!” 第142章 连遇怪事 群僧催马行到山包后,等在路旁。过不多久,马蹄声渐近,滕老丈赶了过来。 定心当先跳出,喝道:“老丈,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滕老丈尚未说话,拉车的马先惊了,长嘶一声,向前便窜。 定心忙去拉缰绳,那马力大,竟将他带得一个趔趄。 忽的灰影一闪,空正冲到马旁,伸手向马背上一按。 惊马疾冲,力道何其巨大,但被他这一按,立时停住,服服帖帖地立在他身旁。 那车子急停中向上一跳,一只小木箱飞了出来,砸在地上。“哗啦”一声,箱盖大开,金银洒落了一地。 滕老丈惊呼一声,跌下车座,道:“哎呦,劫财啦!” 待看清面前之人,面露疑惑之色,道:“怎么是几位大师父?” 空正见他手脚笨拙,便知他不会功夫,心下歉然,急忙将他扶起,道: “老檀越,这可对不住啦!” 定悟上前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似漫不经意,可手掌所触之处,尽是大椎、心俞、膏盲等要穴,滕老丈却浑若不觉。 定悟心想:“看来是我多心了。若他身具武功,这等要害之处岂可全不设防?” 道:“老人家,你为何一路跟着小僧一行?” 滕老丈道:“老朽在北方做些参茸生意,这些年攒了些钱财。眼见那边兵荒马乱的,生意是没法做了,便带着积蓄回乡养老。 可这一路上,又是千马堂、铁钩帮,又是穿云岭、打虎庄,强人着实不少……” 空正心想:“这人果然不通江湖中事,只知道些名号,打虎庄范氏兄弟行侠仗义,又怎能算作强人?” 又听滕老丈道:“小老儿有心要雇些镖师护送,可要价太高。我这一小箱金银,可都是汗珠子砸脚面挣回来的,舍不得花……” 他面露尴尬之色,接着道: “好巧正碰上诸位大师父们,老朽听说过少林寺的名声,便生出了个想法,要是能和诸位同行,强盗们再厉害,谅也不敢来捋虎须。” 空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咱们误会了。” 忙将金银拾回箱中,让滕老丈随在众人之后,一路向西南行去。 滕老丈既不问黄若为何被绑着,车上棺材内所装何人,群僧自也不同他讲。 定悟素来谨慎,记起滕老丈曾说过自己吃斋念佛,在路上同他攀谈起了佛经。 见他于寻常经书,倒也称得上诵记如流,这才放下心来。 当晚在路旁避风处露宿。定心、定悟、定生等人轮流值夜。 正值隆冬,夜里更是寒冷彻骨,少林诸僧铁打的筋骨,不畏寒暑。黄若内功精进,自也不怕冷。滕老丈人老畏寒,裹了几层铺盖,缩在车上,兀自瑟瑟发抖。 朝暾初露,忽听得一声低呼,众僧纷纷惊醒。见是轮值的定心,手指不远处,神色骇异。 抢上去看,枯草中倒着二人,全身黑衣,便连脸上也遮了黑布。一搭腕子,脉息已绝,肌肤冰凉。 空正揭开那二人脸上黑布,见他们年纪不大,似有些面熟。 定生低声惊呼道:“他们不是静……静什么的吗,怎么死在这里了?又怎么穿了一身黑?” 空正这才记起,曾同二人在青竹林中谋过面,他们皆是承天观中青年弟子。 群僧在左近搜索了一圈,竟然又找到三具尸体。又认出其中一人,也是承天观的。 众僧的话,黄若听得一清二楚,心头大奇: “穿黑衣、行夜路,牛鼻子一定没安好心。可承天、少林,都是名门大派,怎么忽的撕扯起来啦? 难道是冲我来的?又是谁不声不响地杀了他们呢?” 忽听定悟说道:“师叔,这几人身上全无伤痕,这凶手杀人于无形,功夫霸道得很啊!” 黄若心念一动:“是李潇寒,一定又是他在暗中帮我! 少林僧人武功不弱,除了他,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人?” 她琢磨清楚李潇寒并非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后,对他的怨恨也烟消云散。 空正道:“阿弥陀佛,他们便死在咱们左近。同为武林正道,咱们后知后觉,没能及时援手,当真是罪过。” 黄若忍不住说道:他们几个牛鼻子要是不死,死的便是七只驴了。” 空正怒喝道:“还想搬弄是非,快住口!” 黄若撇了撇嘴,心想:“这些少林和尚冥顽不化,早晚有苦头吃。” 这一阵搅扰,滕老丈也惊醒过来,望见尸体,吓了一跳,连称“阿弥陀佛”。 众僧草草将几人葬了,做好记号,以备日后告知承天观。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又上路。 这日晌午,一行人过了胡芦河,来到南宫。 滕老丈向众人告辞,转向东去。众僧押着黄若,一路南行。 行了个把时辰,路旁现出一片密林,树桠上吊着一人,一颗光头耷拉着,穿着件灰布长袍,似是个僧人。 众僧心下骇异,赶马行去,见那人脸上满是鲜血,背上八个大字: 少林虚寂,命丧此地。 第143章 药王毒圣 空正大叫一声:“师伯!”跃离马鞍,飞步抢上。 忽觉脚下一绊,踢在一根绳上,陡然间一张大网自树上直降下来。 他躲闪不及,被罩了进去,余僧紧跟在他后面,六个人倒被罩进去四个。只余定悟、定生二人在外。 这一下奇变骤生,那车夫大喊一声:“有强盗!”车也不要,掉头就跑。照顾黄若的村妇脚步更快,早就跑没了影。 黄若在车上瞧见,也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是李大侠来救我啦?” 转念又想:“他对付这些和尚手到擒来,哪用得着布置什么机关?” 定生冲上前去,手忙脚乱要将那大网解开。 定悟却料得对头既然设下这机关,必定在一旁窥伺,只怕要趁乱施袭,急道: “防备敌人要紧。”同定生一左一右,手执铁棍在旁戒备。 过了片刻,却全无动静。 空正等纷纷从网中挣出来,又上前查看树上那具尸身。 那人却不是虚寂,样貌也不熟,并非少林寺中之人。 空正怒道:“这是什么把戏!专为戏弄人么?” 定悟道:“师叔,咱们小心为妙,在左近仔细搜搜。” 众僧小心翼翼,铁棍挥舞,拍打枯草,在林中搜索。 定心、定生二人留在车旁,看管黄若。忽听一僧叫道:“这里有人……死人!” 众僧围过去瞧,见一人倒毙在树后。空正扳过死尸脸来,认得是承天观清衡,惊道:“他位列二十八宿,剑法不俗,怎么就这么死了?” 再一搜索,又见数名承天门人死在不远处。 空正沉吟良久,道:“阿弥陀佛,只怕这几位同道正巧撞见对头在此处设下机关,便拔刀相助,不意却技不如人,丧命于此。” 定悟道:“可那对头既然杀了他们,又怎地不接着偷袭咱们?” 话音方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接着空正等四僧一个接着一个地栽倒下来。 定生、定心齐声惊叫,跑上前去。挨个探五僧腕子,只觉脉息平缓,便似睡着了一般。 二人正诧异,忽觉头脑一阵眩晕,便也人事不省。 黄若又惊又喜,大声道:“李大侠,是你吗?”却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迎面缓缓驰来一辆大车,赶车的却是那滕姓老丈。 他跳下车来,走到空正等人身旁,脚尖挑了挑空正的胳膊,道: “全是草包。对头偷袭设伏,他们半点也没察觉。若非老夫早有防备,他们早就阿弥陀佛了。” 黄若奇道:“滕老伯……这些牛鼻子是你杀的?你武功高得很啊。” 滕老丈看了看她,道:“药王谷门人,若以武功杀人,那便颇落下乘了。”脸上颇有傲气。 黄若心想:“他也是药王谷的!不知那个金鱼眼、怪脾气的甄大夫是他师兄还是师弟?” 滕老丈走到车前,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针,插到黄若手脚上的绳索里,挑了几挑,那绳索便开了。 他伸出三根指头,在黄若脉上搭了片刻,道:“老夫滕天一,你叫什么?” 黄若道:“我叫黄若。” 滕天一道:“嗯,你姓黄。”又道:“你练过本派的内功,师父是谁?” 黄若道:“姚姐姐教过我武功,可却不让我叫她师父。滕老伯,你方才说不用武功杀人,那这些牛鼻子是怎么死的?” 滕天一食指轻轻一弹,道:“药王谷三大绝艺,甄师兄精于医道,姚非我那女娃娃的师父……” 脸上忽的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轻咳一声,才接着道:“她师父精于武功。老夫所精的,却是下毒的本事。” 黄若心想:“原来牛鼻子们是被毒死的,怪不得昨晚没听到丝毫打斗的声音。” 于眼前这杀人于无形的老丈,自心底里生出了几分畏惧。 滕天一接着道:“老夫前几日见这些牛鼻子做了装扮,忽远忽近地缀在你们后面,怕是心怀鬼胎,便找了个由头,和你们同行。 当晚我在咱们露宿之处布下一圈毒障,若有人来偷袭,一触毒障,便会立时毙命,半点喊声也发不出来。” 黄若吐吐舌头,道:“这么厉害!若我那晚挣开绳索跑了,却触到你布下的毒障,死得岂不冤枉?” 滕天一道:“你若触到,自也无妨,草包和尚触到,也是无妨。你们早就用过解药。” 黄若奇道:“我什么时候用过?” 滕天一道:“这毒障的解药,就是我车上这口木箱。这木箱以药物浸泡,药气发散数丈方圆,你们这几天日日在旁边,饱吸药气,自然不怕。” 黄若心想:“原来如此。”记起这一路上总能嗅到些香气,似艾草,似檀木,当时只道是少林诸僧常年焚香诵经,衣服上的味道,因此全没在意。 滕天一道:“可惜昨晚没把他们全毒死。老夫料到余人定不肯善罢甘休,便借口离开,抄小路绕到前面,果然见到他们设下的这个机关。 那几个老道认得我曾和草包和尚同行,竟自不量力地要来杀我,被老夫引到林中,下了极霸道的毒药。 他们虽断了气,但毒性未散,和尚们不知深浅,过去查看,一个传一个地沾了余毒,虽不至于丧命,但总得几个时辰人事不省。” 滕天一一边说着,一边在空正等七僧身上搜摸,又将他们的包裹全打了开来。 经书、白巾、衣物、钵盂散了满满一地。便连黄若的小包袱也抖开了。 黄若活动了一会儿手脚,麻木渐缓,说道:“老伯,你在找什么?我帮帮你。” 滕老丈说道:“不必了,你呆着就好。” 他弯着腰,挨样物事拿起瞧一眼,便丢在一边。 如此大半个时辰,才长叹一声,直起腰来,神色颇为失望。 接着走到那具棺材前,双手合十,念起经来。 黄若心中一奇:“这老伯对死人毕恭毕敬,杀起活人来却毫不手软,真是稀奇事!” 滕天一念罢一段经文,道:“耿长老,滕某别无他法,只好开棺一看了。令你死后尸身外暴,真是多有得罪!” 第144章 耿长老的字条 黄若听了滕天一的话,心中一动: “原来他以为棺材里面的人是耿长老!那么他一定也是为了降龙诀而来。 方才翻箱倒柜,想必便是在找它。 这么说来,他一路跟来,又毒杀这些牛鼻子,不过是想争降龙诀罢了。 这催命符可真厉害,招来这么多大鬼小鬼。” 她忍不住说道:“那棺材里是虚悲老方丈。” 滕天一“咦”了一声,问道:“虚悲方丈,他圆寂了?” 黄若点点头,将在那破庙中所闻所见、及后来群僧如何误会自己是凶手、将她捉住的情形,气鼓鼓地说了一遍。 滕天一道:“少林方丈被人杀了,这倒是件奇事,不得不看。” 双手推着棺材盖,向一旁错去。 棺盖沉重,他甚是吃力,黄若上前帮忙,将棺盖错开少半。 她心中好奇,偷偷向里面一张,见虚悲虽已死了数日,可其时天气甚寒,尸身却也无甚变化。 黄若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远远地避开。 却见滕天一将小半个身子探进棺材,似是在仔细查看。 过了半晌,他直起身来,骂道: “这群有眼无珠的草包和尚!虚悲大和尚眼白淤青,指端凝紫,气血归于五脏,明明是实打实地同人比拼内力,耗了个油尽灯枯。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竟然瞧不出来。你这小丫头又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少林方丈耗个油尽灯枯!” 黄若赞道:“滕老伯,你眼光胜过这些糊涂和尚百倍。” 心想若是他早一点知道,同和尚们说清楚,自己也不会受这铁棍殴击、绳索捆绑之苦了。 滕天一默然不语,一个个地将指头伸出来,又一个个地收回去。半晌才道: “这凶手内功霸道之极。老夫可想不出,当今世上,谁能有这份功力!” 黄若道:“对啦,我听他们说话,当年‘千佛论武’的时候,这凶手也在场。” 滕天一奇道:“千佛论武?” 黄若道:“是啊,千佛论武是什么?” 滕天一道:“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武林中各大派的知名人物,聚在少林寺千佛殿辨析武功,要创出一门战阵上可用的功夫,相助大宋抵御外侮。 与会的人多已故去。如今尚在人世的,只有少林虚寂一人。” 黄若道:“虚寂,那不是虚悲的师兄吗?” 猛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提及凶手曾参与“千佛论武”时,空正等人又是讶异,又是愤怒: 原来他们以为自己是在诬陷虚寂杀了师弟虚悲。 滕天一双眉一蹙,踱到定心身旁,取了根长针,在定心左膝“血海、犊鼻”二穴各刺一下,自言自语道: “这人惊了老朽坐骑,险些摔坏老朽一条腿,我便叫他跛脚三年,算是小小的报复。” 又缓缓踱到定悟性身边,在他背心里刺了几刺,道: “这人手拍老朽背后大椎、心俞、膏盲三穴,居心更是不良,我便叫他每逢初一、十五,身上这三处都得痛上一整日,终身不能治愈。” 黄若吐吐舌头,心想:“姚姐姐这些师叔师伯,个个小肚鸡肠,却各有各的本事,可得罪不得。却不知她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伤处无甚大碍。她虽遍体鳞伤,但多是外伤,看似严重,实则未伤及根本。 上前说道:“滕老伯,谢谢你救了我。” 滕天一淡淡地道:“你也不用谢我,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黄若道:“帮什么忙?” 滕天一道:“你同我去,到了地方,自然便知道了。” 将少林诸僧的马匹都牵了来,拴在车后。 黄若心想:“这一趟只怕路程不近。” 她从遍地杂物中翻出自己的物品,放在一起,却独独缺了那张耿长老留下、让自己在他死后给少林寺送去的字条。 黄若遍寻不见,急道:“那字条怎么不见啦!” 滕天一道:“什么字条?” 黄若随口答道:“是耿长老……”忽觉说漏了嘴,急忙住口。 滕天一腾腾几步走上来,道:“你见到他了吗?他留了字条给你吗,在哪儿?”声音严厉。 黄若知道他手段厉害,见他神色激动,又惊又怕,只好将耿长老化名陈大力,躲在牢中等事向他说了。又道: “耿老伯说自己是被冤枉的,降龙诀根本不在他身上。” 滕天一道:“鬼马骝的话也能信?他留给你的字条上写了什么?” 黄若囫囵道:“好像是一句经文,我也不大懂。” 滕天一道:“一句经文,一句经文……”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弯着腰,仔细寻找。 过了好半天,他忽的直起腰来,手中举着一张字条,道:“是这个吗?” 黄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滕天一念道:“我已施众生娱乐之具、随喜所欲,或为随意所欲之误。这不是法华经吗,鬼马骝搞什么鬼!” 他眼光一转,落在散乱扔了一地的经书上。忽的一跺脚,似是恍然大悟,在经书中翻拣起来。 第145章 经书里的秘密 黄若记得青竹林英雄会上,曾见到耿长老交还了两大包裹经书给空正。 心中一动:“耿长老好心计!他不敢把降龙诀藏在身上,便把它藏在经书里,多半已经剪成了碎片,让和尚们带回少林寺。等事态落定,他再偷回来! 可他为什么又留下这个线索?” 滕天一从遍地经书中,找出一册《妙法莲华经》,颤声道:“是……是这本!” 用力抖了抖,却没什么东西掉下来。 他脸上的激动之色顿时转作失望。随手翻了翻,忽然“咦”的一声,一对眼珠儿上下动个不停,看了起来。 神色既迷惘、又诧异,最后嘴巴大张,满脸皆是震骇之色。 黄若心头一奇,走上前一瞧,见那书页的空白之处,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她心中又是一动: “耿长老曾说自己知道一个大秘密。这经书里面写的,一定就是它! 他留下字条,让我等到他死后,才拿给虚悲、空正二人看,说他们识得他的字迹。 想来二人一见到字条,便想起他曾借书的事,循着那句经文就可找到这本经书,揭晓这秘密。 若无这字条,这成百本寻常经书还回寺里,和尚们才懒得去看。 而这字条上只是一句经文,就算被不相干的人得了去,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这秘密也就不会在耿长老有生之年被揭出来。 可他为何偏要等到自己死后,才敢让这秘密被世人知道?他在怕什么?” 滕天一将书一合,揣在怀里,哈哈笑道:“老夫知道是谁杀了虚悲大和尚啦?” 黄若心想:“难道经书里写的大秘密是这个?” 马上又想到:“我怎么这么糊涂!这字条写在先,虚悲被害在后。耿长老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她问道:“那凶手是谁?” 滕天一道:“是一个活死人!” 黄若心中一奇,道:“活死人?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难道是死人又活过来了?” 滕天一笑而不答,道:“丫头,咱们上路吧。” —————— 黄若和他同车而行,路过一处镇子,买了身衣服。 滕天一不断换马,将车赶得飞快,黄若心想:“他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向他询问要往何处去、要自己帮什么忙等等,他只随口敷衍。 黄若初时颇为疑忌,转念又想,这人把自己从承天、少林诸人手中救出来,总不会是存心害自己。 更何况他就算他要害自己,以其神出鬼没的用毒手段,自己也万难觉察,如此一想,便放下心来。 二人一路向东北疾驰,行到第四五日上,远远望到两座平缓的秃山,中间一条宽阔的谷地,滕天一将车马赶进去。 谷中全是一人多高的芦苇,密密匝匝的遮住了视线,似是一处干枯的河床。 七高八低的走出二十几里,越行越窄,两边山坡挤将过来,只余一条数尺宽窄的羊肠小径。 又行数里,眼前豁然一亮,来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地之上。 天色向晚,日照昏黄,一座大庄院孤零零的伫立在平野上。 黄若随滕天一来到门口,见大门朱漆斑驳,铜钉少了大半,门侧悬着个灯笼,只剩得竹编的骨架,在疾风里摇摇欲坠。 门楣上的牌匾也破旧不堪,只认得出中间一个“王”字,一片破败的气象。 黄若心想:“难道这是一处王府?不知哪个王爷这么有闲情雅兴,把王府盖到了这荒山野岭?可又怎地荒废了?” 滕天一跃下车来,道:“咱们到了。”声音微微颤抖,难掩激动之意。 黄若问道:“这是哪儿?” 滕天一恍如不闻,默默将马拴好,“吱”的一声,推开了院门。 二人绕过影壁,来到前厅,但见砖缝中满是杂草,角落里蛛网高悬。 滕天一在厅中绕了一圈,脸色略显疲惫,又似有些忧伤。双手颤颤,一张张地抚过桌椅,在灰尘上抹下一道道轻痕。 他淡淡地道:“你先在这儿歇歇,过会儿自会有人招待你。”掸净一张椅上的浮尘,便出去了。 黄若枯坐椅中,院落里全无人声。 过了许久,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走了进来,向她福了一福,道: “黄姑娘,滕伯伯吩咐我领您去内堂歇息,明天他再找你来说话。” 黄若瞧她年纪,似比自己尚小些。一张鹅蛋脸上眉清目秀,手粗脚大,想来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问过姓名,这丫头叫做小翠。跟着她穿堂过院,来到一处小院。 推门而入,见院中一块大石,石根里一眼温泉,泉水汩汩而出,在墙边汇做小小的一池,池水清澈,白雾蒸腾。 小翠取过一盘衣物,置于泉边石上,道: “这眼泉水去疲养神,在里面泡一泡可舒服啦。” 黄若抬头一瞧,见天光还早,道:“现在吗?” 小翠道:“是啊!” 咯咯笑了两声,道:“姑娘要是怕羞,我便舀了泉水将大木桶装满,抬到屋里,把门窗遮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光亮都不教它透进来,再伺候你洗浴,这样可好?” 黄若道:“不用啦,我本来就是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 脱下衣服,跳到池中,一头青丝舒展开来,似一块黑色的缎子,在水面上跃动。 一转眼,见小翠一双眼睛,正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黄若被她瞧得极不自在,嗔道:“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吗?” 小翠脸色尴尬,忙蹲在池边,一言不发地用木梳轻轻替她梳着头发。 从池中出来,换上一身淡绿色的衣服。 小翠将她领入旁边一间屋,屋内纤尘不染,自是花了一番心思打扫。 黄若连日跋涉,没睡过一个整觉。头一着床褥,便沉沉睡去。这一合眼,竟连一个梦也没做。 忽听有人在耳边轻轻唤着,猛一睁眼,见天光大亮。 小翠站在床前,道:“黄姑娘,你可醒啦。滕伯伯正在等你呢。” 随着她来外面,见滕天一正在负手踱步。 他望见黄若,道:“你随我来。” 二人穿廊过院,来到另一处院落。只见一块大石依墙而立,石上枯藤遍布。 滕天一从怀中取出一柄小锤,在墙角一块砖上敲了几下。过了片刻,没见什么动静,他双眉渐渐蹙起,满脸焦急之色。 那块大石忽的咔咔几响,石上现出一道缝来。 滕天一舒了口气,拨开枯藤,指头探入石缝中一拽,竟是一扇矮门,门内一道石阶直通而下。 滕天一向那石阶一指,道:“丫头,你问我让你帮什么忙,你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递给她一盏灯笼。 黄若见里面又窄又黑,不知通向哪里,有些害怕,回头望了滕天一一眼。 滕天一和声道:“快去吧,老夫不会害你。” 黄若道:“我不是怕你……我怕鬼。” 滕天一笑道:“你敢去接丐帮帮主的一掌,胆子大得很啊,怎么还怕鬼?” 黄若心中一奇:“他怎么知道?青竹林那个会,他也去了吗?” 弯着腰走下十几阶,眼前是一条窄窄的甬道。触手一摸,这甬道是以两尺见方的大青石垒砌而成,打磨得严丝合缝,十分牢固。 沿着甬道走了二十几步,向右一转,进到一间宽阔的石室之中。 石室空无一人,一条大青石横卧中间。两头各立着一盏烛台,点着指头粗细的蜡烛,火苗儿忽明忽暗。角落里一口大缸。 忽的不知何处“铮铮”一响,接着甬道里传来“嘎嘎”几声。 黄若心中一惊,忙跑出去。却见甬道中漆黑一片,外面的光亮一丝也透不进来,那扇厚重的石门已然关上了。 她吃惊不小,喊道:“滕老伯!”奋力推门,却哪推得动分毫! 黄若叫苦不迭,见那甬道别无出路,只得又回到石室。 蓦地里大吃一惊: 石室中凭空多出了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那条青石上。 第146章 煮豆燃萁 黄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拔腿便跑。 忽听那人轻轻“哦”了一声,嗓音有些耳熟,似是叹息,又似是呻吟。 黄若难忍好奇,扒在门口,探头望去,见他浑身缠满布条,只露出口鼻双眼。 她颤声问道:“你是鬼吗?” 那人喘息着道:“眼下还不是,只怕也快了。” 黄若这次听得清楚,惊道:“你是剑魔李潇寒!你怎么在这儿?外面那个老头把咱们关在里面啦!” 跑上前去,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从李潇寒身上传来,布条下不知敷着什么药物。 李潇寒道:“什么关在里面,这是又不是牢房。这暗室只能从内打开。 青石后面有块凸起的石头,转一下,门便开了,再转一下,门便关上。 方才我听得信号,给你开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倒啦。” 黄若松了一口气,听他喘息声极重,显然身受重伤,道:“什么人把你伤得这么厉害?” 李潇寒道:“哼,那些丢脸的事儿不提也罢。”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黄若心想:“他对头那么多,一定是被什么人算计,受了重伤,逃到滕老伯这里藏了起来。” 这等受挫之事,他既然不愿多讲,黄若便也不再问。 她想起前事,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骗我?” 李潇寒轻轻“啊”了一声,身子颤个不停。便隔着厚厚的白布也看得出来,显然极是惊讶。 黄若道:“你为什么和我说,是你杀了我的爹娘?不是你做的,对不对?凶手另有其人,你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将心底的疑惑一口气地问了出来。 李潇寒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同你爹爹有些渊源。” 黄若道:“你认识我爹爹?” 李潇寒淡淡地道:“我自然认得他。你爹爹当年,曾做过一件大大的错事,才惹得那凶手前来,将你全家灭门。 这个苦果,是他亲手种下的。他有愧于心,不愿让你为他复仇。” 黄若愕然道:“我爹爹他……他做过什么?” 李潇寒道:“你不知道,也就罢了。总之他素来的心愿,便是让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别再纠缠于这一桩血仇,你愿不愿遵从?” 他紧紧盯着黄若的脸,似乎极是期待她的回答。 黄若双唇一抿,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父母大仇,焉能不报!” 李潇寒眼中的光芒骤然一暗,显然极是失望,道: “我就知道你不愿,才把这仇恨拉到自己身上,想叫你知难而退。就凭你这丫头的武功,再练一百年也杀不了李某。” 黄若苦笑一下,道:“杀我父母的凶手是谁,你知道吗?” 李潇寒道:“我……”身子忽的一歪,摔了下来。 黄若惊道:“你怎么啦!” 将他扶回石上。只觉他身子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气。 李潇寒道:“我……过一会……就好。”气息急促,显然难受至极。 过了良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有气无力地道:“你……给我一口水喝。就在缸里面。” 黄若忙走到角落,揭开缸盖,见里面大半缸水。舀起一瓢,慢慢喂给李潇寒喝。 心想:“他受伤颇重。那些事情等他身子复原,我慢慢再问。” 李潇寒有气无力道:“唉,没想到老子英雄一世,到头来竟龟缩在这燃萁室里苟延残喘。” 黄若道:“燃萁室?是‘煮豆燃萁’的‘燃萁’么?” 她自小多历苦难,没读过多少书,但同姚非我习武之余,常听她吟唱一些诗词。 黄若天性聪颖,听一两遍就记住了。这首曹子建的“七步诗”倒是识得。 李潇寒道:“就是这个意思。这庄院里住的本是一个武林世家。几十年前,这里的掌门拾得一对双生婴儿,抚养长大,授以武艺。 这两兄弟长大后,为了一桩事情反目成仇,相约在这燃萁室中一决胜负。 二人闭门相斗,三天三夜也没有出来。他们是同门,所学的武功完全相同,又是一胞双胎,天赋才能也一般无二,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 外面的人虽焦急万分,可这扇门却无法自外开启,只得任由兄弟二人自相残杀。” 黄若举目望去,昏黄的烛光下,墙壁上的刀斫剑砍的痕迹仍隐约可见。可想而知当年这对兄弟搏杀之激烈。 她说道:“可他们是亲兄弟啊!” 李潇寒冷冷道:“亲兄弟又怎样,自古以来,胡亥扶苏、世民建成,兄弟相残的例子还少么?” 他顿了顿,又道:“你方才问我怎么伤得这么厉害,我被小人下了毒,虽得滕老丈相助,保住了性命,却保不住这身武功,唉。” 黄若心想:“他仇家极多,武功这一失,只怕一辈子都得藏在这石室中,可教他怎么活!” 她武功未复之时,也曾任人宰割,自然感同身受。 黄若和声劝慰:“李大侠,我之前也受了重伤,也是半点武功都使不出来,眼下不全都好了吗?” 将自己撞见虚悲同那凶手在庙中相斗,藏身弥勒像内,因祸得福,凑巧打通经脉之事讲了一遍。 李潇寒也不甚惊讶,想是已听滕天一说过此事。 他淡淡道:“我身上三处练门,皆被人下了剧毒,之前所练的运气法门,全都用不上。这布条下面的药膏,只能一时镇住毒性,却不能驱除剧毒。”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若能以别种法门运气,绕过这三处练门,说不定便能将剧毒驱除出来。可我却只练过太行派的内功。” 黄若道:“我也知道一些内功法门,不知有没有用,你权且听听。” 忽的想到:“滕老伯让我帮的忙,想必就是这个啦!”将姚非我所教内功要诀,讲了出来。 李潇寒道:“这是药王谷的功夫,滕老丈也传授过我,不济事的。他说你尚练过另一门内功,杂糅了众家所长。” 黄若心中一奇:“杂糅众家所长?那天甄大夫给我治伤时,便说我练过这、练过那的。怎么滕老伯也这么说?” 说道:“我还练过一门爹爹留下的内功,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当即将那本《千佛武经》所载的内功诀要背诵出来。 那书虽已毁了,可这门内功她自幼便在姚非我指点下习练,自然可以倒背如流。 这篇诀要只八百余字,黄若背一句,李潇寒复述一句。黄若背过一遍,见李潇寒闭目不语,心中忐忑不安。 过了半晌,李潇寒双眼微睁,缓缓背诵道:“气之行状,与天地同,刚柔悉化,动静一空,阴阳互济,清虚灵通……”竟一字不错。 黄若赞道:“李大侠,你好厉害,无怪武功这么好。这篇东西可有用么?” 李潇寒缓缓道:“你这练功法门,同我平日所学大不相同,先试一试吧。” 撑着身体,盘膝坐好,双手交于丹田。 他身上敷满药物,又遍缠白布,一举一动皆殊为不易,花了好一会儿,才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忽听道李潇寒长长的叹息一声,道:“我依着你这法门用功,几日便可武功尽复。” 黄若喜道:“原来管用。我听你叹气,只道是没什么用呢!” 李潇寒摇摇晃晃站起来,弯着腰,自青石下捡起一只铁盒,递给黄若,道:“你打开了。” 黄若依言打开,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淡蓝色的珠子,有龙眼大小,荧光灿然,珠上穿孔,系以金丝。 李潇寒道:“这颗‘玄寒珠’是滕老丈给我的,叫我毒性发作之时,配在身上,可暂时镇住毒性。 李某眼下有法子驱毒,再也用不着这劳什子了。你拿去吧,这东西可辟蚊虫,倒也是一件宝贝。” 黄若道:“你既不要,还给他好了。” 李潇寒道:“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黄若只得收了。 李潇寒道:“李某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爹爹传下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包蕴内外,精微奥妙。” 黄若道:“爹爹那本书里面,还有些武功套路,你那天教我的‘居后抓’便是之一。” 心中忽的想到:“他方才说,和我爹爹颇有渊源,那么他一定也瞧过这本书。他记得书中文字,再传授给我,倒也不足为奇。” 李潇寒喃喃道:“居后抓,原来它叫居后抓。” 黄若心想:“他这可欢喜得糊涂了。” 说道:“还有一门叫做‘守柔指’的功夫,一门身法,叫做‘踽步燕舞’。你要是不嫌粗浅,我便说给你听。” 李潇寒道:“这些武功虽和我所练内功底子不合,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说来听听。” 黄若道:“你听好了,示虚曰能,守柔曰常,内力为注,奇诡为张……” 将守柔指法的要诀背诵了一遍。 《老子》有载:见小曰明,守柔曰强。这一路指法同二指禅、伏魔指等威猛阳刚的指法颇有不同,乃是以道家冲虚内力为注,力求奇诡变化的指法。 黄若一路背诵,到得最后,竟连那‘居后抓法’也背了出来。 她忽的惊觉,笑道:“这是你教给我的,我反又背还给你听。这不是糊涂了么。” 李潇寒盘坐石上,双唇翕动,似是在默诵。 过了半晌,缓缓道:“嗯,我全记住了。” 双手在胸前一合,放落丹田,便又要运起功来。 黄若道:“那兄弟二人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你这一打坐就是几个时辰,我可都要憋死了。” 李潇寒淡淡地道:“煮豆燃萁,到得最后,自然是豆子熟了,豆萁也化成了一堆灰烬。” 双眼一闭,便再也不说话。 第147章 人寂寂、院空空 黄若知道李潇寒正运功驱毒,正是要紧关头,不敢打扰。 石室中不见日月,时光悠长,她练了一会儿功,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倚着墙角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的醒来。 眼前漆黑一团,只手边有些若有若无的微光。低头一瞧,是那颗“玄寒珠”散着淡淡的辉光,照亮尺许远近。 随手拿起来戴在颈上,侧耳凝听,石室中无半点动静。 轻声唤道:“李大侠?”无人回答。 摸索着走了两步,来到大青石旁,触到一只烛台,烛泪已冷,蜡烛早已熄了。 举着那颗珠子寻遍石室,李潇寒不见踪影。 来到甬道,见那石门半开着,透进来些微光。心想:“原来他已经出去啦!” 走出石门,但见晨曦微明,想来已到了转日早上。 黄若找了数重院落,竟无一个人影。李潇寒、滕天一、连那丫鬟小翠都不知去向。 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有什么对头找过来,把他们三人全掳去了?” 在庄院里仔细查看,见处处灰尘厚积,蛛网密布,无丝毫打斗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瞧这情形,他们是自己走的。可怎地这么仓促,也不知会我一声?” 收拾了随身之物,匆匆离去。 行不多远,天气骤变,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黄若不辨东西,在芦苇荡中绕来绕去地行了两个多时辰,才钻了出来。 放眼望去,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天地间尽是灰白杂糅的一片。 见不远处有座草屋,信步走过去。那草屋日久失修,只剩两面残壁相倚,挑着几根檩条。 闪身进去,抱了些干草盖在身上,缩在角落里避雪,半睡半醒地熬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大雪初晴,正睡眼惺忪,一声长长的狼嗥传来,黄若惊得立时清醒。 起身一瞧,见十几只狼正围着一只马鹿撕咬。 那鹿两只犄角刚刚萌出,是只离群的幼鹿,后身已扑了一只狼,只凭两条前腿撑起身子,摇动双角抵抗。 那角又短又钝,虽几次挑到狼腹,却徒劳无功。 又有一只狼从侧面扑来,一口咬住它颈子。幼鹿翻倒雪中…… 鹿血四下延伸开去,如一把巨大的剪刀,将白雪剪得支离破碎。 黄若见狼群吞噬幼鹿,大起同病相怜之心,这一口口利齿便如咬在自己身上。 她父母双失,孤身飘零江湖,被欺负、被冤枉、被捆拿、被打得遍体鳞伤,小小年纪,便已受了许多苦难。 在她眼中,这幼鹿便如自己一般,年少离群、形单影只。 那一只只饿狼,恍惚间全都直立起来,变成了冤枉她、打她、欺负她的林大业、韦九霄、空正等诸人。 过了良久,狼群渐渐远去,变成山丘上一连串的黑点。 幼鹿被啃得只剩一副白骨,两只短短的犄角直指天空,似在诉说主人的不甘。 黄若鼻子一酸,心想:“爹爹妈妈在天有灵,把那本书给了我。 书中的本事,就是我的犄角,我要把它磨得尖尖的,才不会让那些恶狼欺负,才能给他们报仇。” 回到墙角,默诵书中内功诀要,盘坐运功。忽又听见几声狼嗥,吓了一跳,险些行岔气息。 心想:“这可不成,若在要紧关头,这些血盆大口的坏家伙闯进来,那还了得!” 略一寻思,想到那座废弃的庄院门户尚算完整,又无人打扰,躲在里面练功,再好也不过。 顺着原路返回,来到自己住过的小院,见那眼温泉汩汩流着。 她又倦又累,踢落衣服,将身子浸入水中,一片舒泰。 仰头上望,空中繁星忽的动了起来,又勾勒出那只幼鹿的身影。这只鹿头上,却长出了一对枝枝丫丫的长角。 长角一挑,便将一只大狼开膛破腹。 鲜血顺着鹿角流淌,一滴滴地从夜空中滴落下来,溅落池中,竟变成浅浅的蓝色。 低头一瞧,只见自己胸前一片肌肤,泛出微微的蓝光,她搓洗数下,除之不去。 又见颈上那颗‘玄寒珠’的光晕竟黯淡了许多,心中一奇:“难道这颗珠子上的辉光,竟染到我身上了么?” 她也不甚在意。回到屋中,凝神专志,打坐运功。 她此前机缘巧合,在铜胎中打通了全身玄关。此时行气,遇到平日里难以逾越的窒滞之处,稍加引导,真气便一冲即过。 短短十几日,便已将书中内功心法全然贯通,剩下的只是勤加修炼而已。 接着去练踽步燕舞、守柔指、居后抓等各路武功招式。 这些武功,她大多自幼便学过。可她那时贪玩,练武实是被姚非我所迫。 此刻她饱尝江湖险恶,深知武功于自己,便似一对长角于鹿一般,实有莫大的用处: 保命安身、扬眉吐气、乃至为父母报仇。 她每日里足不出小院,渴了便喝些泉水,饿了便张罗设网,捕些小兽来吃。如此勤修武功,进展之速,自非幼时可比。 颈下那处淡淡的蓝色辉光,渐渐沿着手足六阴经脉的走向蔓延开来。十余日之后,浑身肌肤竟隐隐泛起一层柔和晶莹的脂光。 黄若甚为诧异,但自觉身体却毫无异状,便也不以为意。 这日方要睡下,夜风清劲,吹开窗子,灌进屋中。 黄若不由自主地一颤,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奇寒彻骨。她只道自己练功急于求成,出了什么岔子,忙打坐调息。 哪知一运真气,丹田中奇寒骤生,沿经脉散了开去,霎时间浑身冰冷,四肢仿佛灌满了坚冰,丝毫不能动弹。 她愈是着急运力,那冰便冻得愈坚实,此情此景,便似身处梦魇之中。 她心中大骇,不由得张口大声呼喊,耳中全是自己的尖叫,却不知这声音是否喊出了口。 忽听“吱”的一声,房门轻轻地开了。 门外一个女子,素裳缟袂,便连脸上也遮了轻纱。 黄若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轻轻道:“五凤帮余孤曲蒹葭。” 第148章 孤女蒹葭 那女子轻轻道:“五凤帮余孤曲蒹葭。” 声音柔和,清透入耳。 黄若早就听说过她的事情,却不意此人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万分诧异,道: “你就是曲蒹葭?李大侠时时挂念的那个蒹葭姐姐?” 曲蒹葭眉尖轻轻一颤,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幽怨之色,和声道: “你口中那个李大侠,还挂念着我吗?” 黄若道:“当然……他整晚整晚地吹箫找你,盼着能引你来……” 说到这里,忽觉一阵奇寒袭来,她咬紧牙关忍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曲蒹葭身子一飘,便站在屋内,道:“我听到你的呼喊,便过来瞧瞧。” 黄若缓了半晌,颤抖着声音说道:“蒹葭姐姐,我练功行岔了气,可巧你来啦,你……你救救我。” 曲蒹葭柔声道:“我来不是为了救你。我是来瞧着你如何一点点地,受这奇寒之苦,瞧着你如何一点点地,被它折磨得断了气,瞧着你如何一点点地,烂在这间屋子里。” 这声音十分悦耳动听,如乳莺初啼,让人一听之下,浑似要忘了其中的恶毒之意。 黄若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曲蒹葭将蜡烛点上,望见桌面上倒扣的铜镜,轻轻将它提起,举在黄若面前。 黄若手足不能动弹,忙闭上眼睛,惊叫道:“你要干什么,快把臭镜子拿开!” 曲蒹葭笑道:“你若不想瞧自己,便瞧瞧我吧。” 手掌抚过脸颊,将薄纱缓缓拉了下来。 黄若口中叫着:“我不瞧!”却终究抵不住心中好奇,将双眼微微睁开。 蓦地里,她犹如被焦雷劈中一般,张口结舌,做不得声。 并列在眼前的,是两张绝丽的容颜。 一张在铜镜外,灼若芙蕖,妩媚嫣然,是曲蒹葭。 一张在铜镜内,灿若朝霞,秀雅清灵,却是自己。 若除却年纪,两张面庞,倒有七八分相似。 便在这一瞬间,许多个盘绕在她心头的疑团,一齐解了开来: 为何她长大后,每每从镜中照见自己的容貌,便惊骇莫名? 为何李潇寒要替那凶手遮掩,自认杀了她的父母? 为何林大业一见自己,便要打要杀? 曲蒹葭这张艳丽无伦的面孔,便似一把钥匙,将她脑海深处,一只锈迹斑斑、缠满了锁链的铁箱打开。 那些深锁箱底的记忆,再也无处可藏,全都涌了出来。 —————— 那是一个正月的晚上,天上挂着一轮明月。 沙溪镇外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年味儿未消,挂满了灯笼,映得四下一片火红。 众仆人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内堂,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坐在竹榻前,将手中一件小小的衫子改了又改,从后院假山里捉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将她拢在双膝间,把衫子在她身上比试着。 那女孩甚是顽皮,一刻也不肯消停。才放下手中的娃娃,忽又听见一阵敲门声,叫道:”有客人来啦!”借机逃开,向门口奔去。 第149章 寻仇 女孩绕过影壁,见来客是一对年轻男女,皆穿着白衫。 男子长身玉立,眉目间隐现傲气,女子香腮凝雪,美得无懈可击。 女孩乍见生人,羞得藏在开门老仆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张望。 她见那男子脸色森然,不敢和他说话,向那女子道:“姐姐,你真好看。” 那女子探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女孩的头,轻轻说道: “小妹妹,你若是长大了,也会很美。你家大人在吗?” 那女孩道:“爹爹在书房呢,我带你们去找。” 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引路,两根小辫在脑后甩来甩去。 沿着一道窄廊,来到书房,见爹爹正在灯下看书,扑在他怀里,叫道:“爹爹,有客人来啦!” 忽觉爹爹遮在自己肩头的一双大手颤个不停。 女孩抬头一望,见他紧紧盯着那女子,目光里满是激动、讶异。 她叫道:“爹爹,爹爹?” 爹爹回过神来,和声对她道:“你先出去,去找你娘。” 扳过她的肩膀,轻轻把她向外一推。 她还想撒娇,但见爹爹神色严峻,却不敢不依。 走出门外,将门带上,自作聪明地从门缝里偷偷瞧着。 见爹爹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激动之色渐渐退去,现出一片苍白,向那女子道: “你终于来了。” 女孩有些好奇:“爹爹认识她么?” 女子道:“既有因,便有果,该来的,终究会来。” 爹爹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大错已成,悔之不及,日夜耿耿,早在等着你了。” 那女孩心想:“他们是在打哑谜么,怎么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 忽觉眼前一花,女孩瞧清楚时,那男子已立在爹爹身前,手掌悬在他头顶上。 女孩心中一惊:“他干嘛要打我爹爹?” 那男子手掌又倏地缩了回来,愤愤道:“你自以为武功卓绝,不屑于和李某过招吗?” 爹爹淡淡地道:“你不是我对手。” 那男子道:“是或不是,总要试上一试。” 话音才落,倏地化为一道弯弯折折的白光,将爹爹的身子裹在里面。 女孩大是好奇:“他会变戏法吗?” 爹爹身子一晃,化作一团模模糊糊的灰影,冲破了那团白光。 那女孩心想:“原来爹爹也会变戏法,他可从来没告诉过我。” 只见屋内一团白光,一团灰影盘旋飞绕,却不发出半点声音。 屋内灯烛上的火头摇也不摇,一道道青烟直直地向上飘散。 那女孩想:“他们两个在做什么?捉迷藏么?这可好玩得紧。” 过了片刻,两团光影忽的一分,爹爹同那男子各自贴壁而立。 那男子冷然道:“你眼下功夫胜我一筹,李某自愧不如,苦练八年,再来领教。” 爹爹脸色灰败,叹道:“少年英雄,果然了得。用不了八年,只怕三年之内,我便非你敌手。 我罪孽深重,多年来备受煎熬,也不用再等了。你们要报仇,便在今晚吧。” 负手踱到了门口,背朝着大门,手指摇了一摇。 那女孩从门缝中瞧得清清楚楚,知道爹爹是在示意自己离开,却又忍不住好奇,接着瞧下去。 那男子勃然变色,道:“哼,你武功虽高,想留下我们两条性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爹爹眉头紧锁,缓缓让开门口,道:“你误会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同你做一桩交易,我这一家老小,连同仆人,除我之外,共十二人。 我今日让你十二掌,你便放过这十二条人命,如何?” 那男子斜睨爹爹,道:“你当姓李的是什么人了?就算你不让我这十二掌,屠戮无辜老幼,又岂能是李某的行径?” 爹爹赞道:“好,我倒是把你瞧得低了。你要报仇,这就来吧。” 那男子慨然道:“李某打不过你,自己回去练本事,又岂用你相让!后会有期。” 拱手便要离开。 白衣女子却凝立不动,抬头望着那男子,道:“寒儿,八年还是三年,我都等不及了……” 美目噙泪,楚楚可怜。 那男子抱着女子的肩头摇了摇,冷冰冰的脸上登时柔情四溢,点了点头。 又对爹爹道:“咱们若是比武,李某自不会占你这个便宜。但是今日之事,乃是报仇,也顾不得这许多。你全家老小,我自会保全他们性命。” 女孩虽不甚明白三人的言语, 但“报仇、性命”等字眼,还是懂的,心中隐隐的不安。 爹爹淡淡道:“总有一日,你会胜过我,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区别。” 那男子双脚不丁不八,一掌缓缓挥了出去。 他这次进招极慢,女孩自门缝里瞧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揪。 却见爹爹神色坦然,脸上挂着些许笑意,又放下心来,想着:“他们俩又要捉迷藏了,爹爹才不会让他捉到呢?” 嘴角一扬,稚嫩的脸上带着微笑,可下一瞬,这笑容便僵住了。 女孩瞧见,男子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爹爹的胸口之上。 爹爹向后退了一步,一侧头,嘴角上挂着一缕鲜血。 女孩惊呆住了,似泥塑木雕一般怔怔站着。 只听 “砰砰”几声轻响,那男子又连击了几掌。 这次出手极快,两条手臂便似两道白光,倏进倏退。 爹爹连退几步,坐回椅上,吐了几口鲜血。 女孩惊呼一声:“爹爹,你不许打我爹爹!”冲入门去。 那女子道:“小妹妹,你进来干什么?” 一抬手,露出一截皓玉般的手腕,向她脸上抚来。 爹爹脸色大变,叫一声:“不可!”指头一动,“嗤”的一声,那女子的半幅衣袖飘落下来。 爹爹左臂凌空一拂,女孩只觉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道涌来,便似一双大手,轻轻捧着她送出门外,放落地上。 那女子道:“你果然很爱你的女儿。”声音里满是幽怨。 那男子道:“把门掩上吧,别叫她瞧见了。” 那女子柔声答应,将两扇房门合上。只听房中又是“砰砰”数声轻响。 女孩惊骇之余,竟忘了哭喊,隔了片刻,才“哇”的一声,憋出了一声大哭。 两个仆人听得响动,“嘭”的推开门,直冲进去。那女子手臂一动,二人便呆呆站住。 女孩望向屋内,见爹爹瘫坐椅中,双手低垂,衣襟上满是鲜血。 那男子手掌悬在他胸口,脸色阴晴变幻,这一掌似是打不下去。 爹爹道:“我这些年,活得有如行尸走肉,这最后一掌,多谢你成全。” 那男子道:“除恶务尽,你怪不得我心狠。”便要一掌击下。 女孩忽的明白过来,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爹!” 那男子目光一转,望见了她,眸子里的煞气登时黯了,道: “罢了,你的性命,是你女儿救的!” 那女子轻轻叹道:“寒儿,你下不了手,便让我来。” 挽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门外,又轻轻掩上了门。 过了片刻,那女子开门行了出来,袖子上溅满鲜血。 那女孩只想闭上眼睛,可两道目光却不听使唤一般穿过了门缝,透过那女子裙上的白纱,钻进屋内: 爹爹躺在椅中,咽喉上插了一把匕首。 那一刻,她恍如陷入一场噩梦,既叫不出声,又动弹不得。 忽觉一双温软的手臂将自己搂住,一人在耳边轻轻说道:“好孩子,别怕。”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抱着她,向地上一伏,将她护在身下。 那女孩脸贴着地面,只能望见一双穿着素鞋的脚缓缓迈了过来,停在她眼前。 那素鞋纤尘不染,左边的鞋头上缀着一颗荧光湛然的大珠子,右边那只却光秃秃的。 那男子的声音道:“仇报了,咱们走吧。” 女孩眼前那双纤细的脚一旋,便又迈着轻盈的步子远离,消失在门廊尽头。 忽觉搂住自己的手臂一松,妈妈已跑进书房,搂着爹爹的头。 那女孩慢慢靠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爹爹怎么了?” 妈妈默不作声,泪水却一滴滴地涌了出来。 淌下脸庞,滴在爹爹脸上,混着他嘴角的鲜血,又一滴滴地落在妈妈的臂弯里。 那女孩心中怕极了,在爹妈身前坐下,将头埋在妈妈膝头。 忽听妈妈“啊”的一声,抬头一瞧,见她脸上满是惊怖,眼睛死死地盯着门槛,喃喃道: “那女人还会再来,她不肯放过咱们。” 门槛旁,躺着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 (听从一位大大的建议,今天最前几章做了少量修改,详情请见有话说) 第150章 灭门 妈妈发疯一般地将女孩抱起,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薄薄的册子。 她记得那本书爹爹平日里常看,书名的四个字里,她已认得三个: 千、武、经。 妈妈抱着她才跑出院门,便又跑了回来,低声道: “她来了……她果然不肯放过咱们。”向后院跑去。 院中一座假山,奇石堆叠,正是她平日里玩耍的地方。妈妈将她藏在假山下的洞里。 只听得前院几声惨呼,是仆人们的声音,女孩吓得抖个不停。 妈妈在她耳边轻轻道:“别怕,那个姐姐想和你玩捉迷藏呢,可别让她找到了。” 从山石缝隙中匆匆一望,又将那本书塞在女孩怀中,道: “这本书给你,上面有些戏法,将来你学会了,再去找那个姐姐玩捉迷藏。” 妈妈面露微笑,眼中却全是泪水,颤声道:“妈妈走了。” 那女孩一只小手,握住妈妈的一根指头,死死也不肯松开。 妈妈轻轻拨开她的指头,摸了摸她的脸,道:“乖宝儿,闭上眼睛。” 蹑足绕过了假山,大呼着向前奔去。 只过片刻,号呼声戛然而止。 那女孩睁眼瞧去,见那白衣女子正将手掌从妈妈头顶移开…… 女孩脑中一片空白,瑟瑟发抖地蜷身洞中,只盼能从这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忽觉眼前一花,白衣女子便站在眼前,道:“小妹妹,原来你藏在这里呢!” 口音轻柔婉转,满蕴得意之情,说不出的好听。 她脸色明艳娇媚,浑身笼在银月素辉之中,更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美丽。 但在那小女孩眼中,这身影却无比可怕,迫得她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伸出一只纤手,轻轻抬起那女孩的下巴,道: “小妹妹,你瞧着,姐姐会变戏法。你瞧我这张手上,什么也没有,可等一下,便要多出一颗心来。” 另一只手翻了一翻,慢慢探向小女孩左肋。 女孩只觉一阵剧痛,“啊”地尖叫一声。接着背心一紧,四肢凌空,却被人提了起来。 只听一个气愤愤的声音道: “你不是回来寻鞋上那颗珠子的吗?怎么又来杀人!这女娃娃又有什么罪过,怎么连她也不放过?” 是方才那男子的声音。 那女子淡淡地道:“我恨她爹爹,恨之入骨。凡是他喜欢、疼爱的人,个个该死。 当年通元谷中,那些凶神恶煞滥杀之时,可曾分什么老幼妇孺了? 那里的垂髫小儿、黄发鲐背,又有什么罪过?” 那男子道:“我答应了她爹爹,放过他们一家老幼!可你……唉!” 那女孩被男子拎在手中,脸朝着地面,见他的脚在地上重重地一跺,似是十分恼怒。 那女子裙摆摇曳,靠上前来。 女孩的目光穿过额前乱发,见那女子白蝶般的一双手,捉住男子的一只大手,似是撒娇一样,摇晃了几下,道: “寒儿,你别生气。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怜我、惜我……” 忽听那男子惊呼道:“你做什么?” 女孩只觉他捉住自己脊背的手一松,身子便跌落地上。 那女子轻轻道:“我怕你阻我,只好点上你的穴道。别的小妹都依着你,可我若不杀这丫头,心里的结一辈子也解不开。” 女孩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爬起来往假山对面钻去。 才从石缝中挤出身子,便见眼前青影一晃,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她年纪幼小,这一晚又是惊恐、又是哀伤,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这个女孩,就是黄若。 那一晚她受尽惊吓,那些事情,她再也不敢回首,可又不愿忘记,便将它尘封在脑海深处的铁箱中。 过了一天又是一天,铁箱上的锁链长了一环又是一环。 渐渐地,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她的父母在那天晚上,被人杀了,她从此便成了一个流浪街头的小乞儿。 她稍稍年长,每每从镜中照见自己的样貌,便觉得心惊肉跳。虽不明所以,却从未深究过其中的原因。 更不曾想到,这正是因为当年的凶手,长得同自己颇为相似的缘故。 她一望见自己的模样,锁在铁箱里的记忆便要挣脱出来,令她惊怖莫名。 此刻在黄若眼前的,是一样清冷皎洁的圆月,一样明艳娇媚的脸庞。 那些苦思冥想却寻不回的记忆,此刻再也无处可藏. 那晚的情形、爹爹的无奈、妈妈的哀痛、凶手的模样、乃至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一股脑儿地记了起来。 —————— 她这一番回忆似只是一瞬,又似是过了好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身上仍是奇寒彻骨。 黄若一字一顿地说道:“杀我爹爹妈妈的凶手是你!” 仇人便站在眼前,她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偏偏整个人便似冻入一块万年玄冰中,一动也不能动。 曲蒹葭侧身坐在她身前,皓如美玉的双颊上满是亲近神色,道: “你都记起来了,那也好,省了我再和你说。那‘玄寒珠’珍贵无比,普天之下也没有几颗,若是等闲人,我还舍不得给她呢。” 黄若心下一凛,道:“原来是那颗珠子!我是中了那颗珠子的毒!” 曲蒹葭道:“这珠子是天下一等一的阴寒毒物。你若吞下去,便只眨眼的功夫,一颗心就会被冻住,再也不能跳一下。可那又有什么好玩呢? 我骗你把它配在身上,虽然毒性一时不会发作,却可慢慢渗入你体内。 你不会死得那么快,会一动不能动地受着煎熬,最后五脏六腑全被体内的寒冰戳破,那才叫好玩呢。” 黄若心中万分气苦:“是那姓李的将这珠子给我的,他们两个自然是一条心。 他之前救我、帮我,一定也没安好心:他不愿让我死在他人手里,要让心上人,一点点把我整死!” 曲蒹葭眨了眨眼睛,目光里全是快意,接着道: “你爹爹妈妈在天有灵,若瞧见他们最疼爱的女儿,死得这般凄惨,只怕会后悔把你生在这个世上。” 黄若听她言及父母,胸臆间满蕴怒气。耳旁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断回响: “这本书给你,上面有些戏法,将来你学会了,再去找那个姐姐玩捉迷藏。” 是妈妈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掩过了曲蒹葭婉转娇柔的嗓音,一字一字地,敲击着她的耳鼓。 她此时此刻,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报仇!”体内似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 骤然间,一道热气从丹田澎湃而起。 她浑身玄关已破,这一发便不可收拾,真气盘旋流转,毫无阻碍,便如春潮暴涨,登时将体内奇寒冲得烟消云散。 她手脚知觉一复,便和身一扑,十指如钩,向曲蒹葭雪白的颈上扼去。 (今天最前几章做了少量修改,请大大们看有话说) 第151章 搏命 曲蒹葭见黄若忽的能动,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纤腰向后一摆,如风动素荷,避了开去。 黄若窥见她右侧空当处,左腕一屈,三指探出,迎着她的身子抓去。 曲蒹葭左手一挥,迅疾如电,三根指头后发先至,已搭在黄若手背上,所用竟也是一招“居后抓”。 黄若急忙缩手,饶是她反应奇快,仍被抓出三道血痕。 她惊道:“你也会用?” 转念又想:“这路武功的诀要,大半还是李潇寒传给我的。他既然知道,又怎能不传给这女人?” 曲蒹葭笑道:“是啊,你再瞧我这招如何?” 右手倏地一探,食指轻颤,凌空向桌上蜡烛虚虚地一点,“噗”的一声,火头立熄。 这招“守柔指”,也是那本《千佛武经》中的武功。 黄若心中一痛:“我当真是眼瞎,竟把那书里的功夫,全数说给了那姓李的,他却转授给了杀我爹爹妈妈的仇人。” 一时间悲愤莫名,右手一挥,向曲蒹葭胸前抓去。 曲蒹葭衣袂一飘,已避到院中。身法飘忽,所用轻功,也是那本书中所载的“踽步燕舞”。 这路步法相传源自汉成帝皇后赵飞燕。 传说一日汉成帝和赵飞燕在太液池中泛舟赏景。飞燕一面轻歌《归凤送远》,一面翩翩起舞。 忽而狂风大作,险些将她吹落水中。侍郎冯无方连忙救护,托住赵飞燕的双脚,飞燕则在其掌中继续歌舞,自此便流出“飞燕能作掌上舞”的佳话。 御画师将其舞姿摹做十八张图,后来传出宫去,一位不世出的武学高手依着舞姿,创出了这门轻功。 黄若跃出门外,怒道:“这些武功,他倒是全教给你了!” 曲蒹葭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道:“我依着你这法门用功,几日便可武功尽复。” 这句话同李潇寒那天在石室中所说一字不差,便连嗓音也一般无二。 闭眼听来,便似出自他的口中一般。 黄若毛骨悚然,恍然道:“原来……石室中那人是你!你会假扮别人的声音!” 想起石室中灯烛昏暗,那人浑身缠满白布,白布下又敷满草药,自是难以分辨身材形貌。 自己只凭着他的声音,便断定这人是李潇寒,哪曾想他竟是曲蒹葭所扮。 黄若怒气填膺,抬手便是一掌。 曲蒹葭向后一跃,左足在院中大石上一踢,身如飞鸟、凌空一折,已闪到黄若身后,柔腻腻地道: “那书里的武功,我早就学过一些。那天晚上,你这小丫头好调皮,钻过假山。 我绕过假山去捉你,哪知旁边窜过来一人,抱起你跃墙而去。他腾空的时候,那本书从你怀里掉了出来。 我才捡起来,瞧清书名,那人长剑一圈,将我的手扫开,把书抢了去。我只扯脱了几张残页下来。” 黄若森然道:“这些功夫是爹爹妈妈留给我的,你不配用!” 抬手便是一掌,曲蒹葭身法如电,早已闪开。 黄若问道:“救我那人是谁?”心中忽的一动:“是姚姐姐!” 她自幼蒙姚非我传授武功,此刻得知当年有人救了自己,自然想到那人便是姚非我。 黄若运臂为剑,食指、中指疾刺,手腕轻颤,罩住曲蒹葭身上数处要害。 这一招出其不意,曲蒹葭避得虽快,颈项还是被她的指甲刮出了一道血痕,笑道: “这招倒使得不落窠臼,是那个人传给你的吗?” 黄若心想:“果然是姚姐姐救了我!” 这招九华派的剑法“九秀芙蓉”正是姚非我所传。 曲蒹葭道:“你身中寒毒,也活不了多久。就算知道救你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用?我追着那人出去,最终却没能寻到你。 回到你家一瞧,院子里十二口大棺材,你爹爹、妈妈,全都被装殓起来啦。抓了个人一问,才知是寒儿让他做的。 我心里气苦极了,将棺材砸了个稀烂,又放了一把火,把你家的宅子,连你爹爹妈妈的尸身,烧了个一干二净。” 黄若被她言语相激,心气浮躁,招式中陡现漏洞,曲蒹葭随手一抓,又在她身上留下三道血痕。 曲蒹葭又道:“我在左近等了好久,可寒儿始终没来找我。我想他一定是脑我了,脑我滥杀无辜,让他当不成言出如山的大丈夫。 他一定再也不肯来见我,再也不肯帮我报仇。可我还有个武功极高的大仇人,他不睬我了,我要报仇,全得凭自己的本事。” 她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幽怨,手臂一挥,挡下黄若一招,接着说: “我取出那几张残页,见上面是一项武功的要诀,每页都缺了些,连这路功夫的名字也缺了。 我想你爹爹本事很好,比寒儿还高些,这书里面的功夫一定厉害得很。便一个人躲起来修炼。 那残页上只载明了武功招式,却没有相应的内功诀要。这也难不倒我,我想到自己练过龙鹤双形门的龙爪手……” 她右臂骤然一探,五指并拢,扣在掌心,抓在黄若肋下。 手指轻轻一触她的衣衫,旋即收了回来,倒似是存心戏弄一般。 她笑道:“小妹,你肋下这处伤痕,便当年我用龙爪手抓出来的,现下可好些了吗?” 黄若面沉如水,呼的一掌击去,曲蒹葭笑着闪开,又道: “这龙爪手的运力法门,同居后抓相近。 我那时想,这两路武功的内功应该也差不多,便参照着龙鹤双形门的内功,自行揣度出了一套功法,套在居后抓上。 没想到却埋下了极大的隐患。前些时日发作起来,酿成极重的内伤。” 第152章 毒发 二人说话之时,黄若舍身疾攻,丝毫不守御自身要害。 曲蒹葭身形翩跹不定。任凭黄若功招疾如狂风暴雨,却半点沾不到她的身子。 曲蒹葭接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内伤,乃是因我自行揣度内功所致,若能练得书中的正宗内功,便也不治自愈了。” 黄若冷冷道:“你骗我传你书里的功夫,原来是为了这个!” 曲蒹葭浅浅一笑,道:“对呀,那日天哥将你骗到这里……” 黄若心想:“天哥?哼,一定是那姓滕的臭老头。他善于使毒,那颗臭珠子,自然是他给这恶女人的。” 问道:“那臭老头在哪?是不是又要使什么花招,给我下毒?” 曲蒹葭道:“他见我伤势大好,便回去啦。他自己还有一大堆的事儿,哪能时时陪着我? 那晚小翠趁你沐浴,细细看过你身上没有那本书。我想到你和我那寒儿两人,颇有些情意……” 黄若又羞又怒,骂道:“胡说八道,他是你的帮凶,我恨不能杀了他!” 曲蒹葭笑道:“他若非对你情意深重,何以我百般劝说,他也不肯离开那废园,可一瞧见你,便破誓而出?何以你们两个,在青竹林会上你救我,我又救你?” 她神色幽怨,眸子里闪出两点寒光,紧盯黄若,接着道: “我便想出了装作他,骗你教我内功的法子,你果然中计。 你也瞧见了,我在石室中一举一动都甚艰难,那倒不是装出来的。若非你教了我那些内功,只怕我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说来我这一命,全是你这丫头救下的,我可不知该怎么谢谢你啦!” 黄若恨恨道:“我眼睛瞎了,恨不能自己挖了出来!” 两指微屈,向曲蒹葭眼中挖去。她这般毛手毛脚地一击,又岂能伤敌? 曲蒹葭右手三指一搭她的腕子,借着她的前冲之势,将她挥了出去,接着说道: “那天我正藏在庄里练功,见你去而复还,我可别提有多高兴呢! 我正想瞧着你死,这下可省得到处去找啦。我便也藏了起来,和你只隔着几重院子。 你将爹爹留下的武功,传给杀死他的凶手,不但救了这凶手一命,更可让她用这门功夫,再去杀他最疼爱的那个女儿。这可有趣得紧呢!” 黄若愤愤道:“呸!”又一掌挥去。 曲蒹葭让过她的手掌,长眉一挑,晶莹如玉的脸庞上隐隐罩了一层煞气,道: “我让了你这许多招,就是想同你说清楚这件事,想看着你死的时候,追悔莫及的样子。” 她招式陡变,双臂夭矫,食指忽戳忽点,迅捷如电,以那路守柔指法,连攻黄若要害之处。 黄若立感不支。撑得十几招,被曲蒹葭一指抹在了小腹之上。 这一下虽正中要害,可着力甚轻,本当没什么大碍。可她丹田中真气被外力一震,流转稍滞,体内奇寒失了压制,陡然而起。 便在一霎那,她浑身便似被冻僵一般,直挺挺地倒了下来。脚在池边石上一绊,正好栽进池水里。 水花四溅,黄若身子一沉,旋即又漂了起来。仰在水中,面庞露在外面,四肢全然不能动弹。 曲葭慢慢踱过来,屈膝在池边坐下,双眼凝望着她,脸上满是得意的微笑。 便似一个顽皮的孩子,将一只虫子丢落水中,瞧着它无望地挣扎一般。 曲蒹葭瞧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有人来了,我不陪着你啦!” 伸手抚了抚黄若的双颊,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按。 黄若头一沉,两片清澈的池水自颊边缓缓漫了上来,在她眼前合上,周遭的景物渐渐融化在涟漪之中,终于只剩下一片湛蓝。 耳边又想起那个温柔的声音:“……将来你练会了,再去找这个姐姐玩捉迷藏。” 她满心不甘,心底里一个声音在说:“妈妈,我练会了,可到头来,还是输了。” 丝毫挣扎不得,但见一串串气泡从自己口中涌出,在眼前散了开去,便人事不知了。 第153章 老鸦孵兔、野猪上树 米入斗在村落中照顾胡氏兄弟、上官屏三人,心中却无一日不惦记着黄若。 他见三人身体渐渐复原,便和上官屏商量,要同她南下少林,帮黄若辨明冤屈。 同胡氏兄弟辞行,二人却不在院中。 米入斗出去寻,才到村口,望见两只老鸦嘎嘎惊叫,绕着一棵树翻飞。 兄弟二人正攀在树上,围着老鸦窝指手画脚。 二人早瞧见他,招呼道:“米一斗,过来瞧瞧!” 米入斗不知何事,爬了上去。却见鸟窝中,七八只小兔仔挤做一团。 胡一右道:“这不是怪事么?老鸦怎么孵了一窝小兔子出来?” 胡一左一撇嘴,道:“那老鸦找不到虫子,捉来小兔子填肚子,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胡一右道:“那它怎地不吃?” 胡一左道:“这窝兔子太瘦,要养肥一些才吃。” 二人正争论,忽听远远地传来一阵嚎叫。 胡一左耳朵一支楞,道:“是野猪!”胡一右道:“大锅炖肉吃!” 二人哧溜一声溜下树,往声音起处奔去。米入斗跟在后面。 行了不远,见一株大槐树上,一只野猪正颤巍巍地立在最高处的枝桠,连声嘶嚎。 胡一左道:“奇了!野猪竟然能爬树。” 胡一右道:“怪了!熊瞎子能爬树,老狼被逼急了,也能跳上去。可上树的野猪,咱们可从没见到过!” 争先恐后往树上爬去,要看个究竟。 那野猪所在之处,枝干甚细。二人身子虽不重,加在一起总也有两百来斤。“喀喇”一声,树枝断折开来。 胡一左大叫:“猪兄小心!”勾住野猪后腿,却不顾自己也跟着坠下。 胡一右凌空一抓,紧握他的脚踝,双腿盘住一条粗枝。 二人一猪,身子倒悬,打起了秋千。 胡一左荡了几荡,将那野猪抛给米入斗。二人凌空翻转,跃下树来。 仔细瞧那猪,却见四蹄皆被捆在树枝上,挣扎不脱。 米入斗心中大奇:“难道是顽童干的?可野猪个头不小,顽童哪来的这份气力?要是大人,又有哪个会有这份闲心?” 忽又听得一阵狼嗥。胡一左道:“瞧瞧这次又是什么!” 二人拽着米入斗,忙不迭地循声赶去。 到得一处林子边缘,但见一只鹿卧在草中,不住地发出狼嗥。 胡一右道:“老鸦孵小兔,野猪上大树,听着是只狼,瞧去是头鹿。” 兄弟二人啧啧称奇,奔过去瞧。 忽觉脚下一空,土雾起处,现出一个陷阱,二人齐齐跌了进去。 米入斗忙不迭刹住脚步,蓦地里脚踝一紧,却被两兄弟拽了下去。 那陷阱深达两丈,饶是洞底土壤松软,他这一下摔得也不轻。 只听洞口有人打了声呼哨,顶上许多双手臂挥舞,一包包黄土劈头盖脸地倾落下来,片刻便将三人六条腿埋住。 米入斗眼睛睁开一线,透过土雾望去,见洞口一人露着半张脸,面孔甚是熟悉,一转念便想起来,叫道: “你是承天观的静风,我是米入斗,你不认得了吗?” 上面倾落的泥土顿时停住。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下来:“米师叔……” 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干活!” 接着土包又纷纷落下,这次却是照准了米入斗掷来,眨眼间便将他埋到胸口。 米入斗大怒,喝道:“你们既然认出我来,怎地还不住手?” 见一袋土当头砸到,接住反抛出去。 只听洞口“哎呦”一声,一人跌落下来,正是静风,趴在洞底,一动不动。 米入斗心中一奇:“我随手一砸,竟把他砸死啦?” 凝目瞧去,见他背上插着一枚燕尾镖,正是九华派的独门暗器。 抬头一望,但见一个苗条的身影从洞口一掠而过,长裙飘飘,身姿婀娜。 米入斗心头一喜:“师妹寻过来啦!” 只听洞外“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响个不停,夹杂着几声嚎叫: “上官小师叔,手下留情!” “她要打便打,还怕了不成!” “你等等我拔出剑来再打,哎呦我的胳膊!” 胡一左从土里挣出身子,抓住胡一右的一头乱发,用力向上拔去。 胡一右大声呼痛,却也挣脱出来。反手抓住胡一左的头发,骂道: “我也这么揪你一揪,瞧你痛是不痛。” 两个人不分轻重,揪着头发,在洞底滚做一团。 米入斗又气又笑,大声道:“等你们分出个输赢,咱三个早被他们给活埋啦。” 胡一右道:“对,活埋可不好玩。” 向上一窜,五指抓入土中,将身悬在洞壁上。 胡一左握住他的脚踝。胡一右腿一扬,便将兄弟送出坑口,自己一个翻身,也跃了出去。 米入斗在坑底,只听得二人大呼小叫,和人斗在了一处。 过得片刻,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两个老怪物厉害,逃命要紧!” 接着马蹄声骤起,乱哄哄地远了。 米入斗挣出身子,攀出洞来。见胡氏二人正相互埋怨着对方碍手碍脚,把对头放跑了。 上官屏手握长剑,袖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站在一旁。 米入斗忙问:“你没伤到吧?” 上官屏摇摇头,道:“我方才见你好久不回来,便出去找,没想到正望见你们陷进去,接着他们从林子里冲出来,举着土包便往洞里扔……” 她话未说完,忽一纵身,长剑指住洞口。 米入斗转头一瞧,见静风才将两条胳膊搭上洞口,便被上官屏长剑逼住。他手一松,扑通一声,又跌了回去。 米入斗心想:“原来这胆小鬼方才是装死!” 站在洞口,厉声喝问:“你们方才捣什么鬼?想把我活埋了吗?” 静风道:“米师叔,我不知道啊!” 胡一左道:“叫你也尝尝活埋的滋味!” 兄弟二人手脚并用,大块大块地将土推落坑中,一口气将静风埋到腰间。 静风叫道:“米师叔救命!” 米入斗道:“你此刻认我做师叔了,方才怎地又要埋我?” 静风道:“我……我们是奉了掌门的命令!” 第154章 兄弟反目 米入斗怒道:“胡说八道,林师兄怎么会让你们干这种缺德事!” 静风道:“真是他说的。他还吩咐我们,你们三个人,他要两活一死。两个怪人活,你死……” 米入斗勃然大怒,道:“还敢胡说,砸烂你的嘴巴!”捡起块石头便要往下砸。 上官屏抓住他袖口,道:“让他接着说。”双手不住颤着,显然也极是惊骇。 静风道:“掌门那天发信号,把散出去寻耿长老的人都召了回来。大伙儿跟着雪上的蹄印往北去追你们三人。 哪知人多惹眼,招来一队官军。好不容易甩开了他们,却又下了一场雪,把蹄印足迹全都掩住了。 掌门便把咱们分成十几伙,东西拉开,从南向北地搜索你们的踪迹。我们这伙共八人,全是和我同辈的小道士。” 他抬手一指胡氏兄弟,接着道:“昨天他俩上树掏鸟窝,被我们发现了,我便要发信号给掌门。 可静云瞧出这两位头脑不太……不太那个聪明睿智,说也无需惊动掌门,我们自己将他们拿住,立这一桩大功。” 胡一左道:“你们掌门是谁?我们又怎么招惹他了?” 静风道:“我们掌门是林大业,他也没说为什么,总之就是吩咐我们,一定要捉活的。” 胡一右道:“林大业?不记得!” 胡一左道:“喂,你先说说,老鸦孵了一窝小兔子是怎么回事?” 静风道:“那是我捉了窝小兔子放进去的。我们想活捉两位前辈,可本事不济,便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挖了个陷阱把你们引过去。” 他瞧了米入斗一眼,道:“米师叔,我们没胆子杀你,只想引他俩过来。可……可你也跟过来了,掌门再三吩咐过的,那就没法子啦。” 上官屏大张着眼睛,怔怔说道:“这怎么会?师兄师弟的,怎么说反目,就反目了?” 静风小声道:“他就是这么说的。” 米入斗一张脸涨得通红,跳下洞去,三下五下,便将静风刨了出来,拽着他又攀上来。 他喝道:“林师兄在哪儿?咱们去见他,你胡说八道,瞧他不割了你的舌头!” 静风道:“对,是我胡说八道。师叔,我这就把掌门引来,让他割了我的舌头。”从怀里掏出支火箭,正要点着。 胡一左劈手抢了下来,道:“这是什么?” 静风道:“这个是我们联络的信号,点着了甩上去,就像放烟花一样。天气好的时候,几十里外都能望得见。” 话声方落,胡一左早依言将火箭甩了出去,“啪”的一声,炸开一朵黄云,悬在空中久久不散。 静风喜色难掩,道:“就是这样,咱们等等,掌门过会儿就来啦。” 上官屏忽的抓住米入斗一只胳膊,颤声道:“咱们快走,我……我怕……” 米入斗道:“你怕什么?” 他气冲冲地揪着静风,道:“这家伙满口胡言乱语,挑拨是非,可饶不了他!” 上官屏道:“那天我想跟着一起去寻你,可无论怎么央求,林……他总是不肯答应。那时我便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脸色苍白,嘴唇轻轻颤着,道:“我怕静风说的是真的。” 米入斗诧异莫名,道:“林师兄要杀我,这怎么可能?” 上官屏神色气苦,道:“这件事若不是他吩咐下的,静风又岂敢发信号,把他引过来对质?” 这道理甚是浅显,米入斗登时明白过来,心中骇异到了极处。 他万万难以相信,一起学艺多年,自己以为表率的师兄,竟会派人来要自己的命。 他喃喃自语:“这又是从何说起?我又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黄姑娘的事?可他又怎地要捉两位胡老伯?” 上官屏急道:“咱们快走!胡老伯,咱们一起走!” 拉住米入斗,往村落中奔去。 静风正要趁机逃开,胡氏兄弟倏忽而至。一个抓头、一个捞脚,将他抛入坑中,这才追着米、上官二人而去。 四人回到村子,牵来马匹。米入斗道:“师妹,咱们回九华山!” 上官屏摇摇头,惨然道:“回不去了。” 胡一左忽的一拍脑袋,道:“哎呦,我们偷偷溜出来,逛了这一大圈,也得赶快回去啦。” 胡一右道:“对!回去晚了,一定会被小怜骂!” 两兄弟同乘一匹,向东驰去。 上官屏道:“他们糊里糊涂,要是被他抓了怎么办?咱们反正没地方去,不如跟着他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米入斗木然点点头。 四人才驰出不远,胡一左忽道:“哎呦!”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胡一右无需多问,便知道他心里所想,调转马头,沿着来路跑了回去。 他们说回头、便回头,米、上官丝毫奈何不得,只好也跟了回去。 胡氏兄弟奔着那陷阱而去。静垢刚爬出来,见二人去而复返,忙又跳回洞里。 二人也不理他,直奔过去,在草丛里找到那鹿身狼嚎的怪物。 仔细看时,却是一只大狼,四条腿被埋在土里,身上披了张鹿皮,头顶绑着一对鹿角。远远一望,倒似是只卧倒的马鹿一般。 胡一左大失所望,骂道:“原来是个骗人的玩意。” 拽着尾巴将那狼拉了出来,才又上马。 一行人向东驰出十几里,向后一望,见半空悬着一朵黄云,瞧方位正在那小村落附近。 上官屏道:“他在招呼同伙,一起追咱们。” 米入斗猛地一勒缰绳,道:“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去找师兄问个清楚!” 上官屏颤声道:“我……我怕得很,你别去!”眼中含着泪光。 米入斗见她既伤心、又害怕,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可又觉胸口闷闷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默然片刻,才道:“好吧,咱们先避开。” 几人驰到天黑,怕伤了马蹄,牵马摸黑夜行。 转日天刚亮,望见西面又飘着一朵黄云,一日之间竟迫近了许多。 复又上马奔逃,胡氏兄弟引着二人一路向东。身后那黄云不断升起,越迫越近。 四人所乘的三匹马耐不住长途疾奔,嘴角满泛白沫,越跑越慢。只得下马步行。 米入斗正要将马放了,上官屏道:“师兄,咱们往东面去,把马往北面赶。” 米入斗道一声好,往马鞍下各塞了一块石头,又在马臀上各击了一下,三匹马颠着脚步跑远了。 这是他幼年在辽国做苦力时学的法子。石头咯着马背,极不舒服,那马只道是骑手在催促,便会跑个不停,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四人徒步数里,转过一座小丘。圆月初升,但见月光下好大一片芦苇,密密实实。 胡氏兄弟欢呼一声,拨开苇杆便往里钻。 米入斗问道:“你们去要去哪里?” 二人齐声道:“我们回家啦!”便似一对游鱼,倏地钻了进去。 四人在苇丛中穿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大片空地上,远远望见好大一处庄院。 行到近处,但见那庄院门庭破败,显然荒废已久。 胡一左便要上前推门,手才一触门环,浑身一颤,便呆呆定住了。 胡一右道:“咱们怎么到这儿来啦?”声音苍老,全不似平时欢快的语调。 二人呆立在门前,两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满是眷恋、困惑之色,同平日的无忧无虑全然不同,便似换了两张面孔一般。 米入斗心中一奇:“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第155章 空宅鬼影 胡氏兄弟在门口呆立片刻,便又笑逐颜开。齐声道:“小怜,有客人来啦。” 推门而入,领着米入斗、上官屏穿过重重院落,来到西首的一座小院。 院中一块大石,墙边一方清池,水汽氤氲。 兄弟二人忽又停住脚步,双眼凝视着东首那间小屋的圆窗,神色古怪,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蓦地里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无声无息地平掠而起,消失在西首屋脊后,身姿轻盈,浑不似血肉之躯。 兄弟二人齐声惊呼:“有鬼!”吓得抱在一起,“扑通”一声,跌进水池。 米入斗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扳住檐角,翻上屋顶。 上官屏抽剑在手,轻轻巧巧跃了上去。 二人四下环顾,但见清清冷冷的月光,自中天里泻落,在层层屋檐上铺开。 一片寂静,绝无人影。 忽听“哗啦”一声,池中水花大作。胡氏兄弟湿漉漉地窜了出来,尖叫道: “池子里面有女鬼,有溺死鬼!”躲到大石后面。 米入斗胆气粗豪,道:“我去看看!” 跳回院中,大步走到池边,向水中望去。 目光穿透薄薄的水汽,隐隐见到一个女子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池底。 一头青丝在水中飘荡着,在一张惨白的面庞上拂来拂去。 那张面庞,让他魂牵梦萦。 米入斗大呼一声:“黄姑娘!”一头扎进池中。 胡一左从石后探出头来,瞧了个正着,叫道: “哎呦,他被溺死鬼拉下去啦!” 米入斗双手探到池底,睁开眼来,去拉黄若的手。 才同她的肌肤一触,只觉得一股奇寒倏然传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池水甚是温热,她这只手却冰冷无比,只怕已气绝多时。 米入斗心中大悲,忘了屏气,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水。 又猛地往下一扎,只手揽住黄若的腰,要将她托出水面。 左臂同她身子一贴,又是一个寒战,便似臂弯里揽住的是一块万年寒冰一般。 米入斗双脚乱蹬,踩到池底,奋力跃了出来。 将黄若平放地上,指尖颤着,向她腕子上摸去。 探不到脉搏。 他一颗心登时凉了,呆呆坐在地上。 上官屏俯下身子,来探黄若的心跳。 才将手伸入她衣下,便“啊”的一声,缩了回来,低声道: “她身子怎么这么冷?” 又将手伸进去,按了片刻,喜道: “师兄,黄姑娘还有心跳!可她身上这寒气倒是很古怪,就是……” 她本想说:“就是气绝已久的人,也不会这样冷。” 但望见米入斗脸上满是焦虑,改口道:“这寒气一除,她多半就会缓过来。” 米入斗道:“对啊,得让她暖和过来。” 双手将黄若横抱,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身子。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在雪中迷路,几乎冻僵。 妈妈找到他后,就是这么抱了一整夜,才救回了他一条小命。 他方才在水下,只小臂同黄若身子相接,便已觉酷寒难耐。 此时更觉得阵阵奇寒自胸口涌入,便连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上。 上官屏拢起院中的枯枝败叶,在米入斗身边点起了一堆火。 熊熊火光之下,但见米入斗脸上的红润之色渐渐褪去,白煞煞的甚是吓人。 胡氏兄弟半晌听不到什么动静,从巨石后探出头来。 胡一左道:“你瞧米一斗这样子,快要被冻僵啦!” 胡氏兄弟脸色一变,同时叫道:“快救救小怜!” 双双从石后跃出,盘坐在米入斗身后。 “嗤嗤”两声,将他上衣撕开,各出一根食指,点在他左右肩“天宗穴”上。 米入斗忽觉一线热烘烘的气息,从自己左肩冲了进来。 在身体里由上到下,由左到右的周游了一圈,又从右肩流了出去。 那热气游到哪处,那里的酷寒便被挟裹着,一丝丝地消散。 便如冬去春来,河面上的冰块在潺潺流水中渐渐消融一般。 但那奇寒散去多少,黄若体内的寒气便又汇过来多少。 这两股寒热之气在他体内交锋不息,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委实难受之极。 上官屏见胡一左脸色殷红如火,满头大汗,头顶上白气蒸腾。 胡一右的脸却青得好似罩上了一层寒霜,一身破衣不住地颤动。 她知道二人正以内力相助米入斗驱散寒气,不敢打扰,持剑在一旁相护。 圆月偏西,米入斗只觉黄若身上传来的寒气消减了许多,自己体内的那道热气渐渐占了上风,将寒气逼到了右肩上的弹丸之地。 又过了片刻,不再有寒气传来,体内余寒也全从右肩涌了出去。 他手脚知觉渐复,觉得怀中黄若的身子也渐渐温热。 探手一摸,已触得到脉搏。 他大喜若狂,回过头来,向胡氏兄弟道谢。 二人却正四掌相对,运功驱寒。 米入斗抱着黄若走进屋内,将她放在床上,又拉过一床被子盖好。 上官屏在地上摸起一根残蜡,掰做两半,点亮了竖在桌上。 米入斗见黄若双目闭着,呼吸又轻又细,心中不安,在屋中踱来踱去。 忽听胡氏兄弟大呼小叫着:“小怜,你怎么样啦!”双双挤到了床边。 二人向黄若脸上一张。 胡一左道:“不是小怜!” 胡一右却惊呼:“是……是她!” 第156章 冰坨里的鬼公公 米入斗听了胡氏兄弟的话,奇道:“你们认识她么?” 胡一右仔细打量了黄若几眼,挠挠头,道:“她不是她。” 胡一左道:“她也不是小怜。” 胡一左望望米入斗,道:“只怕他也不是,咱们的小怜可没这么大的块头。” 胡一右道:“ 那还用说,他是一斗米。” 胡一左道:“可他方才被冻僵的那样子,不是和小怜那时候一模一样吗?” 胡一右道:“奇怪、奇怪!”面露茫然之色。 米入斗心中满是疑惑,可二人语无伦次,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询问。 室内烛光摇曳,米入斗的上衣方才被二人撕破,索性脱下来打着赤膊。 胡一左猛地瞧见他胸前的跃鹿纹身,“啊”地惊叫一声,拉过胡一右,道: “你瞧,冻在大冰坨里的那个鬼公公,身上不也有这个么?” 胡一右把住米入斗的胳膊,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道: “对,就是这个,鬼公公有这个,他也有这个,那他就是鬼。” 米入斗道:“我是人,不是鬼!” 上官屏忽的惊呼一声,颤声问道:“师兄,他们……说的是……” 米入斗骤然惊觉,道:“是师父!” 那跃鹿纹身乃是九华派男弟子的标记。 闻平邦、古平国二人未及弱冠之年,尚未纹在臂上。 而九华派素来门丁不旺,百余年来死后尸身下落不明的,便只上官文一人。 米入斗急问:“大冰块里的鬼公公,长得什么模样?” 胡一右将手往自己头顶上半尺处一划,道:“鬼公公有那么高。” 胡一左将自己一蓬乱糟糟的胡子拉到胸口,道:“胡子有这么老长。” 胡一右一根食指拉着自己的右眉,道:“眉毛挂到鬓角。” 胡一左却拉着嘴角,道: “嘴角有些往下耷拉。嗯,倒也称得上眉清目秀。” 胡一右又补上一句:“也没我们兄弟俩那么眉清目秀。” 胡一左道:“对啦,他怀里还有张什么要紧的东西,小怜说,他就是因为那东西丧命的。” 米入斗心中一动,道:“是降龙诀!” 忽又心生疑惑:“林师兄不是说,降龙诀被人夺去了,又怎么会在师父尸身上?” 忽听院中隐隐传来“哦”的一声,似是有人轻叹。 胡一左惊叫道:“谁?” 壮着胆子,将门推开一条缝,探头向外一张。 月坠西檐,院中昏暗无光。 只那块大青石如巨人一般,静静地伫立。 胡一左指着那石头,道:“你叹什么气?吓了我一跳。” 胡一右道:“石头怎么会叹气,成精了么?” 兄弟二人心神不定,将门闩好。 上官屏听了胡氏兄弟所言,心下再无怀疑,伏在桌上哭道: “爹爹、爹爹……” 米入斗蒙上官文收养教导,素来将他当做父亲一般,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忽听“砰”的一声,圆窗大开,一缕阴风灌了进来。 接着“噗”的一声轻响,两截蜡烛一齐熄了。 一丝断断续续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 “我找到……你们了,我找到你们了……” 是个女音,又尖又细,于静夜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胡氏二人大叫一声“有鬼啊!” 抱作一团,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上官屏本已伤心欲绝,脑中一团混乱,此时更吓得花容失色,紧紧闭上眼睛。 米入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我去看看!” 跃出窗子。只觉眼前一花,巨石前多出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身材窈窕,似是个女子,昏黑中瞧不出样貌。 米入斗怒道:“装什么鬼!” 探手去拿那女子的腕子。 那女子晃了一晃,又似是丝毫没动,米入斗的手便从她身影里穿过,“呯”的击在大石上。 米入斗反手又是一抓,只觉眼前白光一闪,那人影倏地消失了。 米入斗心下骇然:“有鬼,真有鬼!” 那尖细的声音忽又从石后飘了出来:“他在哪儿……鬼公公在哪……你告诉我。” 胡一左低声道:“原来是鬼奶奶要找鬼公公团圆,快告诉她,免得她缠着咱们。” 胡一右道:“是……是在一座大湖的底下,那湖被一圈山峰围在中间。” 那尖细的声音又道:“往哪里走……” 胡一左唯恐这“鬼奶奶”找不到,再来纠缠自己,哪敢不答,说道: “先往北走百里,再往……” 米入斗猛地醒悟,大喝一声:“快别说!她不是鬼,她是人!她想抢降龙诀!” 绕过大石,石后空无一人。 正在诧异,忽觉头顶上微风一拂,三根手指已垂过左颊,轻轻搭在了咽喉之上。 一丝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嗔似怨:“都是你坏了事儿!” 米入斗心头大惊,蓦地里眼前人影一晃,上官屏纵到身前,一声娇诧: “别伤我师兄!” 腕子一抖,剑光如泻,向他身后刺去。 那女子道:“你对师兄很好啊,为了他连鬼也不怕。” 她身法快极,说“你”字之时,声音还在米入斗身后。 说“不怕”两字之时,已身处数重院落之外。 米入斗拔腿便追,上官屏拉住他的衣襟,道:“咱们追不上。” 米入斗道:“你瞧清了吗,她是谁?” 上官屏奔回屋中,望了望黄若,低声道: “她和黄姑娘长得挺像……哎呦,莫非是曲蒹葭? 那天林……他在承天观中,便猜黄姑娘是她的女儿,她们两个应该是很像的了。” 米入斗惊道:“咱们怎么在这儿撞上她啦?” 忽听胡一右道:“曲蒹葭?听着好熟!” 米入斗想起二人方才见到黄若,又说“是她”,又说“她不是她”,心中一动,问道: “胡老伯,你们见过曲蒹葭吗?” 胡一右拧着眉毛想了想,道:“曲蒹葭是人是鬼?” 米入斗哭笑不得。 上官屏向胡氏兄弟盈盈一福,道: “胡老伯,请你们带我去见一见那位‘鬼公公’,好吗?” 胡一左撇撇嘴,道:“鬼公公冻在冰窟里,动也不会动,又有什么好瞧的。” 胡一右道:“那冰窟在湖底,湖里的水冷得很,你这小姑娘一下去,也会冻成一具僵尸。” 胡一左道:“那时候你的鬼魂来找我们索命,那可不好玩。” 二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上官屏凄然道:“他……他是小女子的先父,我……我日思夜想,只盼着能再望他一眼……” 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泪水夺目而出。 胡一左忙道:“小姑娘,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心慌。” 上官屏紧紧抿着嘴唇,却仍收不住声。 胡一右道:“好啦,我们带你去、带你去!” 胡一左道:“米一斗,你去不去?” 米入斗怅然道:“他是我的师父,我自然要去拜祭。” 上官屏向兄弟二人拜了一拜,才站起来。 胡一右抬着一只脏兮兮的衣袖,胡乱在上官屏脸上抹了几下,道: “我们两兄弟,可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胡一左道:“之前小怜哭了一通,害得我们连架都不敢打了。” 胡一右道:“打还是敢打,不过不敢当真地打。” 胡一左道:“当真打便怕了你吗?” 胡一右怒道:“我也不怕你,我除了那‘东西’,可什么也不怕。” 二人猛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同时“哎呦”一声,齐声问道: “今天是哪一月、哪一日?” 米入斗想了想,道:“咱们刚遇到的时候是正月,如今该是二月啦。” 上官屏望了望窗外,道:“瞧月相,当是十五、六。” 胡一左大叫一声:“哎呦,不得了,咱们只顾着玩,把大事给忘了!” 胡一右道:“咱们快回去,那‘东西’就快来了,小怜一个人可怎么应付得了!” 第157章 密林寒湖 兄弟二人慌慌张张,不住口地催促着米、上官快走。 米入斗追问那“东西”是什么东西,二人却说不清、道不明。 他见黄若仍昏昏沉沉地睡着,用被子将她一裹,背在背上。 四人跑出庄院,穿过芦苇丛,一路向北而去。 天才蒙蒙亮,已行出二十几里。 米入斗隔着被子,忽觉黄若动了动。 转头一瞧,见她双眼大张,明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不解。 米入斗喜道:“你醒啦!” 黄若喃喃道:“我怎么又被你背着跑?是在做梦么?还是一场梦才醒?” 米入斗心情大好,颇有些得意忘形,道: “不是你在做梦,是我在做梦。” 黄若脸一红,道:“你快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米入斗望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亭亭如盖,将她放在树下,又招呼过胡氏兄弟,给她做了引见。 黄若活动了下手脚,望见上官屏,道:“上官姐姐,你也在啊。” 上官屏淡淡一笑,道: “你好些了吗?师兄昨晚将你从水池里救起来的时候,你身上冷极啦。” 米入斗道:“对啦,你身上的伤怎么样啦?” 黄若道:“那伤早就好了,可我又被人下毒害了。” 她想了一想,慢慢说起了别来情由。 胡氏二人一刻也闲不住,上树掏了许多鸟蛋,在旁边生了一堆火,烤了起来。 米入斗听得黄若说起那晚藏身佛像、亲历两大高手一场恶斗、碰巧打通经脉断折处等事,说道: “黄姑娘,我就知道你没骗我!” 黄若道:“我骗你什么? 你见我把那群糊涂和尚打伤,便以为我受伤、武功使不出来,全是骗你的,对不对?” 狠狠白了他一眼。 米入斗傻笑着道:“你别生气。” 黄若见他呆头呆脑一如既往,心里温情一荡,和声道: “米大哥,你救了我,小妹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又说起清衡等群道半路偷袭少林诸僧,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滕天一毒杀的事。 米入斗皱眉想着:“师兄怎能放任这些牛鼻子胡作非为?少林大师们又怎地得罪他了?” 望着胡氏兄弟,心中又想: “他为什么又要捉拿这两位胡老伯呢?” 忽听“砰”的一声大响,抬头瞧去,见不远处腾起一朵黄云。 黄云下,一人向南逃去,瞧背影,依稀便是静云。 上官屏惊道:“糟了,胡老伯点火烤鸟蛋,把他们引过来了,咱们快走。” 五人连忙上路,向北行了一日,又折向东去。 上官屏路上问起胡氏二人是如何发现爹爹尸体,又是否看到凶手的样貌。 二人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路上林木渐密,荒无人烟。五人猎兽为食,在林中苦行数日。 这日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座座山峰连绵拔起,壁立于青天之下。 峰顶积玉堆琼,狂风卷雪,云聚雾散,气象万千。 攀上峰顶,见群峰簇拥着一湖。深幽静谧,涤青淬碧。 近岸有座白色的小岛,只四五丈方圆,上面搭着一间小小的茅屋。 胡一左道:“那冰窟便在这寒湖湖底,不过咱们得先找小怜。她便住在那儿。” 伸手一指那小岛。 胡一右道:“小怜要是不答应,我们可不敢带你们去。” 五人下到湖畔,来到小岛前。 见两条十几丈长的绳索横过湖面,一头以铁钎钉在岸边,另一头却钉在小岛上。 绳索绷得笔直,时左时右地缓缓摆动。 黄若奇道:“这座岛会动!” 胡一右道:“那可不是岛,是飘在水上的一块大石头。” 胡一左道:“好几年前,小怜带着我们寻到这个没有人的好去处。 她嫌我们两个吵,就在这块大浮石上搭了间屋子住下来。” 胡一右道:“可这浮石在水中飘来飘去,我们便用一张虎皮和林子里的女真人换了两根粗绳,把它拴在岸边。” 忽听一个女子的嗓音从岛上飘了过来:“两个糊涂东西,怎么才回来!” 米入斗等三人皆想:“这女子想必就是小怜了。” 胡氏兄弟脸色大变,双双跃起,四条腿盘在一起, 两条独臂揽住一根粗绳,交互换手,向石上荡去,便似一人一般。 黄若笑道:“两只大马猴变成了一只。” 跃上另一根绳索,那绳索只微微一沉,她站定脚步,向岛上走去。 上官屏也踩着绳索,跟在她后面。 米入斗自知轻身功夫不佳,手脚齐上,攀在绳上,双手连捯,拉动身体横过水面。 胡氏兄弟落稳石上,齐声道:“小怜,我们回来啦!”往茅屋里钻去。 小怜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帘,传了出来: “给我站住了!”声调冰冷。 兄弟二人顿时刹住脚步,站在茅屋外,一动也不敢动。 小怜冷冷地道:“你们带棺材来了吗?” 胡一左愕然道:“带棺材干什么?” 小怜道:“带棺材给我收尸啊! 这几日那‘东西’就要来了,你们把我老婆子独个儿留在这儿,是不是要让我死啊?” 胡一右讪讪道:“小怜,你别生气…… 对啦!你瞧我们带了谁回来?” 小怜道:“你们还胆敢带了外人回来! 哼,你们每次出去,都要惹下一大堆麻烦。 外面的人没一个好的,男的狼心狗肺,女的妖媚下贱,全是不三不四的坏东西!” 黄若心想:“你这不讲理的老太婆,才是不三不四、不五不六的坏东西。” 胡氏兄弟愁眉苦脸地不敢接话。 小怜又道:“我一个都不见,让他们都滚吧。” 胡一右壮着胆子道:“小怜,他们要来见一见冰窟里的鬼公公。” 小怜骂道:“好哇,两个糊涂蛋,连这件事儿都和别人说啦? 我说的话你们全忘了吗?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知多少人要找过来,不但你们两个小命难保,更要连累了我这条老命。” 她越说越是恼怒,只听茅屋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显然在不停地摔着东西。 胡一左道:“小怜,你别生气啦!” 小怜道:“要我不生气,你们两个自己跳进湖里淹死吧!” 第158章 滕婆婆 胡氏二人齐声道:“小怜,你让我们淹死,我们就淹死!” “扑通”一声,双双跃入湖中。 米入斗大惊,抢到水边一瞧,见二人隔着水,正鼓着腮帮,向他挤眉弄眼。 米入斗向那茅屋深深一躬,道: “老婆婆,我叫米入斗,是上官大侠的弟子。这位是我师妹上官屏,是他的女儿。 两位胡老伯说,师父的尸身在这儿,请婆婆让我们去见一见。” 上官屏神色凄然,道:“婆婆,求您开开恩,我想见见爹爹。” 小怜冷冷地道:“人心隔肚皮,又是徒弟又是女儿,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哼,老婆子上别人的当,还不够多吗?” 黄若忍不住道: “小怜,人家徒弟要瞧瞧师父、女儿要看看爹爹,你怎地这么不近人情!” 小怜怒道:“没大没小的野丫头,小怜是你能叫的吗? 你要叫我滕婆婆!” 黄若心下一奇:“曲蒹葭那个‘天哥’姓滕,她怎么也姓滕?” 她正要回骂:“没心没肺的野老太婆,姓滕的没有好东西!” 话到嘴边,见米入斗向自己连连使眼色,只好气鼓鼓地忍了回去。 滕婆婆道:“哼,你们非要去,就让那一对糊涂蛋带你们去好了,死了可别怪我。” 米入斗同上官屏听她答允,连声道谢。 滕婆婆提高声音叫道: “两个糊涂蛋还不快上来!你们这些鬼把戏,当我不知道吗?” 黑影一闪,一只陶罐砸开门口的布帘,飞了出来。 “噗通”的一声摔在水里。 接着水花一溅,胡氏兄弟湿漉漉地从水中跃了上来。 滕婆婆道:“你们要带他们去冰窟,随你们的便好了。” 胡一左道:“小怜,我就知道你心肠最好。” 胡一右道:“那定息丹……小怜,你给我们三颗吧。” 滕婆婆怒道:“你们不听我的话,还敢来找我来要定息丹!” 胡一左道:“没了定息丹,只怕他们三个活人进去,三具硬邦邦的僵尸出来。” 滕婆婆道:“你们两个答应带他们去的,自己想办法吧。” 胡氏兄弟讪讪道:“我们哪有办法?” 滕婆婆却不再搭理二人。 黄若道:“那冰窖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人会变成僵尸?” 胡一右道:“若要去那冰窟,先要经过一个水洞。 洞里水流又寒又疾。你们三个一潜进去,寒气随着体内真气流转,侵入脏腑。 就算没被冻成僵尸,也得少半条命,成了半个僵尸。” 黄若道:“那你们会不会也冻成一对僵尸?” 胡一左道:“我俩当然不会! 我们两个从小便吃过药王丹,百毒不侵,寒暑不畏。” 黄若道:“吹牛皮!” 忽听滕婆婆冷笑一声,道:“你这小丫头又有什么见识!” 黄若道:“你们方才说的那定息丹又是什么东西?” 胡一左小心翼翼地向着茅屋问道: “小怜,我要不要和这丫头说?” 滕婆婆道:“你的嘴巴长在你身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管不着。” 声音冰冷,显然是在怪二人多嘴。 胡一左却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道: “你们口中含了定息丹,真气不转,虽然手脚不能动弹,可水中的寒气却也不能随真气侵入体内。 我们两个百毒不侵、寒暑不畏的老前辈便可拖着你们游过那个水洞。” 黄若听到他说“手脚不能动弹”之时,脑中灵光一闪,道: “我也练过一门龟息法门,将真气凝在脏腑,闭住呼吸。 心脏好久才跳一跳,浑身也是一动不能动,就像死了一样。 不知道这法子合不合用?” 胡一左手指弹着脑门想了片刻,道: “我瞧大可以试试,小怜,你说呢?” 过了片刻,隐隐约约听得滕婆婆在茅屋中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极低,黄若却听得清楚,知道此法可行,心中一喜。 滕婆婆冷冷道: “你们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要走快走,别来烦我!” 这句话才说完,又是一只药钵飞了出来,在石上撞得粉碎。 接着剪刀、石杵乱飞。 米入斗心想:“这老婆婆性子真是既乖戾、又暴躁。” 五人见她大发雷霆,不敢久留,沿着绳索回到岸上。 上官屏道:“妹妹,你那法子虽好,就怕练起来要费不少功夫,远水解不了近渴。” 黄若道:“要是打坐练气,自然练得越久越好。 这法子只需依着法门归纳真气。 你这么聪明,我瞧有一两个时辰,便能学会啦。” 她将这“龙蛰龟息”的法门细细讲给了上官屏听。 这法子通篇只百余字,黄若解释了几遍,上官屏便记住了。 依法盘坐,呼吸渐止,转眼间胸口便不再起伏。 胡氏兄弟见上官屏一动不动,围着她转了两圈。 胡一左忽的探手一推,上官屏软软地倒了下来。 胡一右童心大起,在地上抹了两手泥巴,要往上官屏脸上糊去。 黄若怒道:“你们别来扰她。” 二人大呼好玩,也要来学,黄若便也教了。 二人性子浮躁,只练了一会儿,便觉无趣。胡一右道: “一动不动地扮死人,咱们早就会了,没什么稀罕。米入斗,你也瞧见过,对不对?” 米入斗怕他记起那泡尿来,不敢吱声。 他没练过内功,于黄若所讲如何敛神凝息、如何吐纳全然不通。 黄若叹道:“米大哥,你要从头学起的话,怕要花不少功夫。” 米入斗只得作罢。 几人来到一处岸边,米入斗怅然道: “师妹,你见到师父他老人家,替我祭拜一下。” 二女坐在水旁,将外面的厚衣脱下,双双运功。 黄若忽又有些担心,向胡氏兄弟道: “喂,你们两个,我们龟息的时候,好长一会儿既不能动、又不能收功, 性命可全交在你们手上,你们可不能开小差!” 胡一左道:“小丫头放心好了。” 黄若凝息运功,却仍不放心,眼睛睁着一线,不敢全闭。 胡氏兄弟各揽住一女,齐齐跃入水中。 四只脚掌在水面一打,便潜入了水下。 第159章 冰窟僵尸 黄若被胡一左带着,往深水潜去,眼前尽是一片青翠。 湖水甚寒,她龟息之中,倒也不觉如何难受。 忽见湖底似有一块大圆石,半掩在泥沙之中,发着些微白光。 只觉腕子上一松,胡氏二人竟放开自己同上官屏,双双向那东西游了过去。 她心下暗骂:“这对不分轻重的糊涂老头,果然开了小差。” 想要游回来,手足却不能动弹,只能任由身子缓缓向湖底沉去。 她心中又气又恼,悔不该将性命托付给这一对糊涂蛋。 胡氏二人绕着那圆石游了一圈,在上面敲敲打打。 接着浮上水面透了口气,又游了回来,继续拖着二女向深处游去。 黄若隐约见到湖底隆起一座斜坡,斜坡上一个深洞,有七八尺宽窄。 洞口旁水草便似被什么东西拉住,笔直地向洞里飘去,洞中水流显然甚疾。 胡氏兄弟拖着二女,向洞口游去。 离着尚有数丈远,黄若便觉一股暗流从背后涌来,那黑漆漆的洞口便似一张大嘴,将自己一下子吞了进去。 洞中水流甚急,她只觉身子翻翻滚滚,也不知被冲出多远,忽的瞧见不远处透进一丝光亮。 那光亮转瞬便到眼前,水洞在此一分为二。 一口窄洞垂直而上,光亮便是从此洞中照进来。 胡氏兄弟身子一扭,便从激流中游出,拖着二女进到那竖洞之中。 洞中水流不疾,二人双腿蹬水。 黄若只觉越升越快,眼前那片光亮急速扩大,耳畔忽的“哗啦”一声水响,身子已飞出水面,落在平地之上。 只听胡一左道:“咱们到啦,两个丫头不用装死啦。” 黄若龟息之中,不能收功,又过得好一会儿,手足方能动弹。 她见胡氏兄弟正背对着自己,拧干衣服上的水,悄悄站起来,双手在二人背后猛拍了一下。 胡氏兄弟吓了一跳,大呼小叫着跳到一旁。 胡一右愤愤道:“臭丫头,干什么吓我?” 黄若嘻嘻笑道: “谁让你们方才开小差,可把我吓坏啦,这一吓是还给你们的。” 她见上官屏便躺在一旁,还未能动弹。 游目四顾,见身处一处大石窟之中。 四壁峭立,高十几丈,上面满覆薄冰,滑溜无比。不要说人,便连苍蝇落上去,只怕也停不住。 石壁向内倾斜,渐渐合拢。 洞顶中间似是盖着一块丈许方圆的水晶,一片天光从此处泄了下来,照得石窟内一片朦胧。 靠近左侧一个水洞,想必便是几人游进来的入口。 右侧有十几只坛子,一股浓烈的药味从坛中散了出来。 过了片刻,上官屏也站了起来,向胡氏兄弟盈盈一拜,道: “胡伯伯,还请你们带我去见见爹爹。” 胡一左道:“鬼公公是你爹爹,又不是我爹爹,我可一眼都不愿多瞧。” 胡一右道:“我们上次把他搬到这里来,连着一个月,晚晚做噩梦。” 胡一左手一指,道:“就在那边,你们两个丫头自己去吧。” 黄若心中虽有些害怕,却忍不住好奇,跟着上官屏走了过去。 二女身上衣衫尽湿,石窟中阴风阵阵,寒冷彻骨,更甚于数九寒冬。她们虽各具内功,也被冻得瑟瑟发抖。 绕过一块凸出的石壁,只见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人。 上官屏大叫一声:“爹爹!”飞扑上去。 “砰”的一声,额头撞到了什么,跌坐下来。 黄若忙将她搀起,借着窟顶透进的天光一瞧,原来那人被冻在一大块坚冰之中。 上官屏心神巨震之下,难以察觉,正撞在冰上,额角鲜血长流。 她却丝毫不觉疼痛,伏在冰上痛哭。 黄若情知此时难以劝解,静静伫立一旁。 见冰中之人身虽死去多时,但尸身一直冻在寒冰之中,脸上神情栩栩如生。 双目之中,似流露着一丝淡淡的惋惜之情。 黄若凝望着那张脸,不知怎的,一股亲厚之情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只觉得这个人,自己似曾相识。 她听上官屏哭得悲戚,眼眶一红,也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抹抹眼泪,见一大滴水贴着石壁流下,落在冰上,又凝成了冰。 黄若抬头一瞧,原来那石窟顶上是一块巨大的寒冰。 此地气候虽寒,但那巨冰白日受阳光之热,难免有些许融化。 水滴贴壁流下,石窟中酷寒无比,旋即又凝成了冰。 那尸体紧贴石壁,日积月累,便被寒冰裹在其中。 上官屏收住哭声,抽泣着道: “爹爹,屏儿来看你了,你冷吗?我带你走吧,咱们回家去。” 抽出腰间匕首,凿在冰上。 匕首虽利,但石窟中寒冷异常,那冰冻得坚逾铁石。 凿了几下,只崩落一小角。 黄若心想:“要是能生一堆火,将这冰烤化一些,便好凿许多。” 想要问胡氏二人要火种,绕过石壁一看,却哪里有他们的踪影? 瞧见那水洞,心中偷笑: “他俩方才被我吓了一跳,不肯认输,一定是悄悄躲在洞中,要吓我一吓。” 她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丢了进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却听不见两兄弟的动静。 跑过去一望,洞中水波荡漾,一眼瞧得到底,他们没藏在里面。 在石窟里转了一圈,哪里找得到兄弟二人的踪影? 偌大的石窟中,却只剩下自己同上官屏二人,伴着一具冻在冰里的尸体。 黄若脊背上一凉,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有鬼!” —————— 米入斗在岸边枯坐半晌,忽见胡氏二人从湖面上冒了出来。 胡一左蜷着身子,胡一右抓着胡一左的头发,双足踏水,将他拖上岸来。 米入斗只道是胡一左溺水,忙奔过去帮忙。 却见他怀中抱着一块略成圆形的大石头,正向自己挤眉弄眼。 二人手一握,将那石头搭在两条胳膊中间,抬上一处山坡。 胡一左脚一旋,碾出一个浅窝,将石头放在窝上。 两兄弟接着忙忙碌碌地去拔枯草,捡干枝。 米入斗看得瞠目结舌,问道: “老伯,她们呢?” 胡一左挠挠头,道:“什么她们?” 胡一右猛地一跳,道: “啊,只顾得烤鸟蛋,把她们忘在里面啦!” 二人又疾奔回去,跃入水中。 胡一右踩着水,露出半个身子,喊道: “喂,一斗米,你去把那蛋烤熟,等会儿我们上来吃。” 手一扬,一只小皮囊飞上岸来。 米入斗正要问个清楚,胡一右早已潜入水中。 他将那皮囊捡起来,打开一瞧,里面却是火石火镰。 走上坡去,见兄弟二人搬上来的那石头尺有余,通体洁白,光滑如玉。 双手抱起摇了摇,里面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当是一颗蛋,而非顽石。 他心头一奇: “这么大的蛋倒是少见,也不知这对糊涂兄弟是从哪儿掏来的。” 盘算着:“这大蛋要烤得火候均匀,可不能用急火。” 见一块巨石前有个凹处,正好避风。 捡了几抱干草枯枝,抱到那里生起火来,要等明火熄了,再将那蛋埋在余烬里,慢慢煨熟。 正蹲着身子拨弄火苗,忽听四下里鸟兽惊叫。 抬头望去,斑鸠、喜鹊、野鸭、乌鸫漫空乱飞; 野兔、松鼠、狐狸、獐子遍地乱窜。 湖畔热闹了片刻,忽又一片寂静,再不闻一声鸟兽啼鸣。 米入斗心下骇异,站起身远眺,见山水之间腾起一线白浪。 过了片刻,那白浪渐渐涌近,变高变阔,从中一分为二。 其间似是有一只巨物,迅疾无伦地冲开水面,向湖心游去。 米入斗跑到高处,正要瞧个清楚,那巨物却又消失不见。 湖面上复又一片平静,只剩湖心里一片淡淡的白沫。 他心里一惊:“难道是胡老伯说的那‘东西’?哎呦,我得赶快告诉滕婆婆。” 第160章 前仇旧怨 米入斗攀着绳索来到浮石上,喊道: “滕婆婆,‘那东西’来了,你上岸避一避吧。” 滕婆婆阴冷的声音从茅屋中传了出来: “我早知道了,那对糊涂蛋呢?他们怎么不来?” 米入斗道:“他们领着我师妹去冰窟寻师父的遗体了。” 滕婆婆怒道:“两个狗东西,只顾着讨好年轻的小姑娘,全不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 哼,那‘东西’来,我正好死给他们看。” 米入斗心想:“好一个爱吃飞醋的老太婆。” 说道:“两位胡老伯对婆婆……那个情深意重,常把您挂在嘴边……” 滕婆婆声音恼怒,打断他道: “情深意重又怎样?便是亲兄弟、亲姊妹又怎样? 人面兽心、笑里藏刀的,我见得多了。” 米入斗无可奈何,忽听水声隆隆,不远处的湖面凭空生出一道巨浪,眨眼间便涌到石下。 浮石向上一抛,又重重摔落水中。 米入斗被掀翻在地,叫道:“滕婆婆,我背你上岸。” 站起来冲进茅屋。 屋内昏暗,中间立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木柱。 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被锁在木柱上,身上绕着三四圈铁链。 米入斗愕然道:“婆婆,谁把你锁在这儿……” 滕婆婆厉声道: “我哪儿也不去,祖宗遗物,全在这屋中,物在人在,物亡人亡!” 米入斗劝道:“婆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钥匙在哪儿?” 滕婆婆道:“钥匙被我吃啦,你想让我出去,除非先把我肚子剖开!” 米入斗心想:“好一个固执的婆婆,和她说不明白。” 忽觉脚下一震,似有什么东西自水下撞上了浮石。 他身子一抛,头撞在屋顶,才跌落地上。 跑出屋外,见两道绳索崩得咯吱作响,不知何时便会断开。 心想:“你这老太婆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上岸,那我便将这石头拽上岸去。” 回头一瞧,见又一个大浪涌来。 他虎吼一声,攥住一根绳索,身子向后一斜,几乎贴到地面。 浑身力气凝在双腿,借着浪头涌过来的力道猛地一蹬。 脚下微微一动,那大石向岸边移了一些。 他不敢松劲,运力蹬石,双手连捯,那大石一动之下,便越飘越快。 过了片刻,脚下一震,石底似是触到了岸边,便不再移动。 这一番运力,几乎耗尽全身气力, 只觉一股鲜血逆行上来,喉头微微发甜,忙咬紧牙关,将鲜血强自压下。 忽听“嘭”的一声,那浮石猛地一掀,几乎直立起来。 米入斗险些被掀下来,忙紧抓绳索。 待浮石翻落回来,起身远眺,见水中一个巨物,分开两道白浪,兜了个圈子,又游了过来。 米入斗心想: “这怪物不把浮石掀翻,不肯罢休。眼下也由不得这婆婆,救她性命要紧。” 冲进屋内。 滕婆婆道:“你又来干什么,快出去!” 米入斗喝到:“婆婆,得罪了。” 见她身上铁链颇粗,自忖难以拉断。 掏出匕首,当凿子一般,往那木柱上连戳数下。 滕婆婆连声怒喝,米入斗只做不闻。 挥拳往那木柱上一击,咔嚓一声,木柱折了半边。 他又是一拳,那木柱“咔”的一声,歪倒下来,屋顶摇摇欲坠。 脚下又是一震,浮石骤然间一斜。 米入斗将滕婆婆连人带柱地抱起,大步冲出屋外。 涌身一跃,跳下浮石,落到水中。 耳边轰然一声巨响,那浮石被整个掀翻,底朝天地砸在浅水里,大浪骤起,碎石四处飞散。 他身不由己地被冲到岸上。 大浪退去的时候,却将滕婆婆往水中带去。 米入斗急忙扑过去,抓住铁链,将滕婆婆扯下木柱。 不由分说,夹着她攀到高处,才将她放落下来。 抬头望去,但见湖心里白浪滔天,升起一团浓浓的水雾,想来是那水怪在里面折腾。 湖水翻腾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水雾随风飘荡,薄薄地笼在湖面上。 滕婆婆指着米入斗骂道: “混账,你救我这万人嫌的老婆子干什么!还要我活着受罪吗?” 忽的双眼大张,直勾勾地盯着米入斗背后,道:“你还活着!” 似是瞧见了天底下最可怖的东西。 米入斗才要回头,蓦地里背心里一麻,已被人点中了穴道。 接着眼前一花,一个白衣女子身如流云,飘到他的身前,容色照人,美艳不可方物。 米入斗惊道:“曲蒹葭!” 曲蒹葭向他微微一笑,屈膝向滕婆婆微微一福,道: “姐姐,您也还活着啊! 是啦,那小小的玄寒珠,又岂能难得住姐姐这等医药大家。” 声音轻柔,满是欢喜之情,倒似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姐妹一般。 她起身的时候,长袖在滕婆婆胸前轻轻一扫,滕婆婆哼了一声,歪倒在地。 曲蒹葭似是有些惊讶,道: “姐姐,您的一身武功呢,怎么全没了?” 滕婆婆愤愤道: “荡妇狐精,心如蛇蝎的婆娘,自己做的恶,却要明知故问!” 曲蒹葭丝毫也不着脑,笑道: “你骂我是荡妇、是狐精,怪我毁了你的好弟弟天一,却护短不骂他是色迷心窍。 若是你还能见着他,当去问一问,一直都是他缠着我,我又几时缠过他了?” 滕婆婆道:“你来干什么?” 曲蒹葭道:“小妹是来取一件物事的,五凤帮若要涅盘重生,可全靠着它啦!” 滕婆婆道:“哼,你是来找降龙诀的。 我就知道,那两个糊涂虫每次出去,总要惹下一大堆麻烦。 十几年前,把你这狼心狗肺的婆娘给救了回来。 两年前又把那个人的尸体糊里糊涂地给背了回来。 如今又把你给引了过来! 这两个狗东西,一定是受不了你这狐狸精的美色勾引,对不对?” 曲蒹葭道:“姐姐,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乱发脾气,这可错怪他们两兄弟了。 他们懵懵懂懂,小妹便是有此心,也无从下手。” 滕婆婆骂道:“不要脸,恬不知耻!” 嘴角微微向下一斜,神色甚是鄙夷。 曲蒹葭道:“小妹在药王谷里,无意间听到他们说话, 才知道降龙诀原来是在姐姐这儿,便跟着他们寻了过来了。” 滕婆婆道:“药王谷?两个老糊涂,还回那里干什么?” 曲蒹葭道:“谁知道呢?姐姐,你在这儿享清福,降龙诀留着也没什么用,便给了小妹吧。” 第161章 寒湖水怪 滕婆婆骂道:“痴心妄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降龙诀我早就毁了,连……连上官老儿的尸体,都一把火烧掉了!” 曲蒹葭笑道:“姐姐又在骗我了。 倘若降龙诀当真被你毁了,林大业这个伪君子要是上门索要,你可怎么应付? 他面善心狠,可不像我一样,还顾念着咱们的姐妹情分。” 米入斗听她说师兄是伪君子,心头一痛,便似被钢锥刺了一下。 滕婆婆“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向曲蒹葭。 曲蒹葭轻轻闪开,道: “你就算不顾惜自己的命,也要顾惜他们兄弟两个的命,又岂能毁了降龙诀,自绝后路? 我瞧它和那尸身,不但没毁,多半还被你收得好好的。” 滕婆婆冷冷“哼”了一声,道: “你倒是聪明,降龙诀是被我藏着,可就是不能给你!” 曲蒹葭瞧向米入斗,道: “你同师妹千里迢迢地寻过来,是来找师父尸身的吧? 你师妹呢?我猜她一定是去见爹爹啦。” 米入斗道:“恶婆娘,你倒什么都猜得到。” 曲蒹葭静静想了一想,道: “姐姐,你就算不说那图在哪,我也有法子知道。” 一阵轻风掠过,将几声若有若无的叫嚷从水面上送上岸来。 依稀辨得是胡氏二人在叫着“小怜,小怜……” 米入斗猛吸一口气,开口欲呼。 曲蒹葭手指倏地一探,点在他咽下哑穴,笑道:“这次可不能再让你坏我大事啦!” 又封住滕婆婆哑穴,将她藏在长草中。接着拎着米入斗,向那火堆走去。 米入斗心想:“这恶婆娘一定是想把我扔在火里,逼问降龙诀的下落。 唉,我方才只想着把那蛋小火煨熟,没成想报应好快,一转眼老子倒要被她慢火细煎了。” 他万分恼怒,连连运力,可不识冲穴之法,连一根指头都挣不动。 曲蒹葭将他放在火堆旁,面对着那块大石头,帮他把双腿盘好,摆了个姿势。 米入斗心头一奇:“这又是哪一种酷刑? 哼,我姓米的武功虽然不值一提,可几根硬骨头还是有的。 她无论怎么样,我咬牙忍着就是!” 曲蒹葭柔声道:“米少侠,你送我个人情,好不好?” 狡黠一笑,忽的坐在他腿上,滑腻的面颊贴着他的胸口,身子在他怀中蜷成一团。 米入斗心中一惊:“美人刑!我……我咬牙忍!” 软玉满怀,幽香阵阵。 一位姿容绝世的美女同自己肌肤相贴,这等旖旎的处境平生从所未历。 更何况怀中女子同他的意中人的形貌,倒有七八分相似。 他努力收摄心神,一颗心却越跳越是厉害。 —————— 黄若身处冰窟,见胡氏二人凭空消失,心中慌乱,颤声喊道: “糊涂兄弟,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啦! 糊涂蛋、没脑子、大傻瓜、缺心眼!” 石窟空廓,四下里全是回声,却无人答应。 忽听背后水声一响,胡氏兄弟湿淋淋地钻了出来,胡一左道: “你这小丫头,背后说人坏话,不是好人。” 胡一右道:“哼,等下出去的时候,我把你扔在水底。让你肚子里灌满水,再拉上来。” 黄若松了口气,笑道:“你们回来啦!” 她怕二人当真把自己沉在湖底不管,道: “我肚子里灌满水,就变成溺死鬼,天天缠着你们两个。溺死鬼缠人,最厉害不过。” 胡一右道:“哼,我……我才不怕。” 说着不怕,声音却先颤了。 黄若道:“你们干什么去啦,去捉雀摸蛋了吗?” 胡一左道:“雀没捉住,蛋倒是摸到了一只,有这么大。” 二人并肩一站,将两条胳膊伸到尽处,比了个磨盘大小的圆。 黄若讥道:“呼啦啦,扯牛皮,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蛋!” 胡氏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将胳膊缩回一些,手掌相距二尺。 胡一左道:“总有那么大。” 黄若仍是不信。 胡一右道:“我们带着你俩游过来的时候瞧见的,那只蛋就躺在湖底。” 胡一左道:“小丫头们哭哭啼啼,好不让人心烦,我们索性便游出去,把那蛋弄了上来。” 黄若心想:“原来湖底那块发光的圆石是一只蛋,这倒是个稀罕东西。 无怪他俩来的时候,把我和上官姐姐扔在一边,围着它游来游去。” 问道:“那蛋呢,快给我瞧瞧。” 胡一左道:“我们拖到岸上去啦。” 三人走到里面,胡一左不敢靠那尸身太近,远远地向上官屏道: “喂,小姑娘,你见也见过了,哭也哭过了,咱们这就走吧。” 上官屏匕首一下下地砸着冰,凄然道:“我要把爹爹带出去葬了。” 胡一右道:“他在这儿不是很好吗,我瞧能存上个三五百年。 要是拖出去,只怕没几天就烂掉了。” 上官屏本已收住泪水,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胡一左连声催促:“喂,你快点砸,‘那东西’就要来啦!” 黄若道:“你们别烦她!去生一堆火来,不就能快点了吗?” 胡一右道:“我把火石留给一斗米啦。” 黄若道:“那就快来砸冰!” 胡氏二人壮着胆子,各拾了一块石头来帮忙。瞧样子怕“那东西”,更甚于怕“鬼公公”。 黄若一边砸着冰块,一边问:“‘那东西’是什么?” 胡一左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道: “要说那东西,得先说这寒湖的湖底的海眼……” 黄若奇道:“什么是海眼?” 胡一右道:“就是一个洞,这洞通着东海。” 黄若道:“那得有多长?我才不信。” 胡一左道:“你好好听,别总打岔! 我们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便听几个常年在林子里挖人参的老客说, 每隔四年,便有个怪物循着海眼,游到湖中来。” 胡一右道:“这怪物前半截像龟,后半截像蛇。” 黄若奇道:“它又有什么可怕的?” 胡一左道:“可怕得很! 我们到这儿的转年,它便来了,把湖边的鸟兽都吓跑啦,害得我们啃了好几个月的草根。” 胡一右道:“那些老客说,几十年前,它不知怎地发起了威风,湖里的水被它搅得像开了锅一样。 它搅了好几天,走的时候,长尾巴就那么一甩,半座山峰便塌了下来。” 第162章 杀父真凶 黄若心中好大的不信,道:“真的吗?” 胡一右道:“他们都这么说,自然是真的。 那老客说,要是有人被怪物鼻孔中喷出来的水,溅上哪怕一丁点儿,就会变成石头。 你看这池边的十六座山峰,就是十六个天兵天将化成的。 有一年那怪物同玉帝老头子打仗,玉帝派了十六个天将来收服它。天将们站成一圈,把它围在湖里面。 不料怪物吸了一口水,向天上一喷,变成一阵瓢泼大雨。十六个天将躲闪不及,就变成了这群山峰。” 他说到这里,猛地吸了一口气,仰着脸,两只鼻孔一合一张,作势要喷。 黄若心想:要是被他喷中,那可比被怪物喷中还要糟。” 急忙避开,笑道:“秋来天晚日头西,一对蝈蝈吹牛皮: 我在南面逮黄雀、我在北面吃了鸡……” 胡一右气鼓鼓道:“你别不信,这是真的。 四年前它来的时候,我俩好奇不过,潜进水里看了看, 就见它的一只眼睛在水里闪啊闪的,有一堵墙那么大。” 胡一右道:“眼睛有一堵墙那么大,那脑袋便有一座殿大。” 胡一左道:“脑袋有殿那么大,那身子便有山那么大。” 黄若道:“我给老猫捋胡子、我给老虎挠肚皮……” 几人一边说着话,手上不停。 大冰块一点点地被凿开,只剩下尸身上一层薄薄的冰壳。 上官屏怕伤了父亲遗体,说什么也不肯再凿。合身扑在上面,藉着体温一丝丝地将那冰化开。 胡氏兄弟在洞中踱来踱去,不停地催促。 又过了好一会儿,余冰融尽。 上官屏双手慢慢探进尸身下,将父亲的遗体抱了起来。 才直起身,忽觉右臂一痛,手上劲力稍松,险些将尸身滑落。 她忙又托好,将尸身平放在地。见自己前臂上一处小伤口,似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伤。 上官屏心中一动,将父亲遗体翻转过来。 见他后衣领上有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迹。历时经年,已成了黑褐之色。 她将衣领拉低,忽地轻呼一声,退了开去。 黄若见她神情异样,忙凑上前去。 只见那尸身背后“大椎”穴上,插着一片黑黝黝的东西。 上官屏闭着眼睛,颤声道: “妹妹,那里有什么东西么,你帮……帮我看看。” 脸上全无血色,浑身抖个不停。 黄若心想:“上官姐姐可被吓坏了!” 两根指头捏住了那片东西,轻轻晃了几下,拔了出来。 却是一枚三寸大小的铁片,铸作八角之形。 黄若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问道: “这是什么?算命用的八卦盘么,又怎么这么小?” 耳畔轻轻的一声叹息,上官屏道: “这是断脊镖,是我们九华派的独门暗器。” 黄若顿时想起来,那天李潇寒抓着自己、从承天观逃脱之时,曾受此暗器偷袭。 以他武功之高,接它的时候也被割伤了手指。 她心念一转,惊道:“那……那凶手是……你们九华派的?” 上官屏紧闭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点点头,道: “我九华派中,如今会用此镖的只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便是那个人了。 是……是那个人,爹爹当他是徒弟,我当他……当他是师兄,他却……” 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黄若心中一凛:“米大哥老实厚道,又不会用暗器,凶手是林大业!” 她于林大业绝无好感,但骤然间听到他竟然做下这等人人不齿的大恶,仍是震惊万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上官屏呆立良久,接过那枚断脊镖来,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咬了咬牙,道: “咱们出去吧。” 胡氏兄弟早已等得不耐烦,连声称好。 胡一左道:“可你们一死两活,一共三个不能动弹的身子,我们只两条胳膊,怎么拖出去?” 上官屏解开父亲遗体上的衣带,要将尸身绑在自己身上。 忽的一团素绢从尸身上掉了出来,在空中一飘,落地半展。 黄若一眼扫去,见是一幅地图,卷首“降龙诀”三个大字。 她心中一奇:“江湖传言,降龙诀上有一门功夫,谁要是练成了,就能称霸天下。可怎么是幅地图?” 凝目去瞧,见那图右下角少了巴掌大小的一块,连带着写于此处的字迹也残缺不全。她轻轻念道:“承天殿上,老君像……” 才念到这儿,上官屏却慌慌张张地将它收起来,道: “爹爹说这降龙诀不能看。我小时候好奇,有一次偷偷打开,才瞧了一眼,便被他发觉,骂了好一顿,说我坏了祖宗的规矩。” 想起往事,泪水又夺眶而出。 她从衣襟上扯下块布,把那图包好。 又将父亲的遗体紧紧缚在自己身上,向胡氏兄弟道:“老伯,有劳你们了。” 二女依着法门,运功龟息。 胡氏兄弟接连吸了几口气,各夹了一人,跃入竖井之中,一先一后向下游去。 水中光线渐暗,黄若猛觉身侧一股激流卷过,被夹裹着冲进了来时那个横洞之中。 洞中水压渐大,身子似是要被压扁一般,甚是难受。 正难以忍耐,忽觉眼前一亮,已从另一处洞口冲了出来。 湖底泥沙泛起,水中一团模糊,难以视物。 黄若心想:“方才进来的时候湖水还清得很,怎么隔了没多久,便成了这个样子?” 想要再看,却被胡一左拖出了水面。 过了一会儿,胡一右也拖着上官屏,从不远处露出头来。 兄弟二人张着大口喘气,显然憋得不轻。 湖面上薄雾飘绕,数丈外的景物便不甚清晰。 胡一左道:“奇怪,怎么起雾了?” 二人辨不清方向,拖着二女胡乱游了一会儿。 见不远处漂过一根大木,忙游过去,将二女的身子搭在大木上,连上官文的尸身也放了上去。 雾慢慢薄了,湖畔的山峰渐渐露出轮廓。 胡一左转着脑袋瞧了瞧,惊道:“哎呦,咱们怎么游到湖心里来啦!” 兄弟二人忙掉头往岸边游去。 过了片刻,黄若、上官屏龟息已止。黄若下水同胡氏兄弟一起推动那根大木。 忽听胡一左叫道: “咦,你瞧,这木头上有一只龟。” 第163章 决死报仇 黄若游到对侧一瞧,见那根木上,刻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龟。 身子直立,两只前爪各抓着一只小铜锤。 又见那乌龟左边,刻着一只螃蟹,大螯里夹着一柄长戟。 这一龟一蟹似是在打架,也不知是哪个顽童所刻。 胡一左道:“这倒怪了,小怜住的那间木屋的木柱上,也刻了这么样的一对龟蟹。” 胡一右道:“龟是你刻的,蟹是我刻的……” 二人忽的同时张大嘴巴呆住了。 过了好半天,胡一左才回过神来,道:“那东西来过啦!屋子塌啦!” 胡一右道:“小怜不妙,快去救她!” 二人双双扎进水中,再露出头来,已在五六丈之外。 黄若心中大惊,道:“咱们也快上岸!”推着大木,奋力向岸边游去。 上官屏虽然不通水性,却也将双腿浸在湖水中,帮着踢水。 游了百余丈,周遭景物渐渐清晰。 那块白色的浮石已翻倒在岸上,上面的茅屋早被压成了一堆碎木干草。 近岸处的水中,漂浮着一块块浮冰般的碎石,大的好似磨盘,小的只如圆凳般大小。 游到岸边,合力将上官大侠的尸身搭起来,平放到高处。 胡氏二人早不知跑到了哪里。 上官屏见自己的长剑、二人下水前脱下的外衣仍在原处放着,米入斗却不见踪影。 急忙将剑背好,同黄若一齐寻去。 二女心急如焚,齐声呼喊。 隐隐听得个声音答应,循声望去,见米入斗正背对着二人,坐在一块石下。 身旁一个火堆,火苗将熄未熄,冒着缕缕白烟。 火堆旁放着个圆滚滚的东西,似极了胡氏兄弟在水底发现的那枚巨蛋。 黄若又气又笑,道: “糊涂兄弟给你念咒了吗?都天翻地覆了,怎么还只顾着烤蛋!” 拉着上官屏,一齐奔过去。 米入斗身子不动,只道:“你们见到师父的尸体了吗?” 上官屏边跑边道:“我把爹爹带回来了,那个老婆婆呢?” 米入斗道:“她没事儿。” 上官屏道:“爹爹就在岸边,师兄,你也来见他一见吧。” 米入斗道:“哎……我腿麻了。你来扶我一下。降龙诀在师父身上么?” 上官屏道:“我收在怀中了。” 米入斗仍坐着不动,道:“降龙诀人人觊觎,咱们可不能带在身上,你拿给我,我找个地方藏起来。” 上官屏取出布包,递给米入斗。 黄若心中一奇:“才这么一小会儿,米大哥的学问便大有长进,‘觊觎’这个词,可是一点都没用错。” 忽的一念闪过,惊道:“上官姐姐小心!” 一句话方落,只见米入斗腋下倏地伸出一只手来,已将那布包夺了下来。 接着白影一闪,一个女子从他怀中跃了出来。 一缕薄雾似有似无地笼在她明艳无暇的脸上,正是曲蒹葭。 上官屏骤然醒悟,道:“黄妹妹,你照顾师兄。” 抽剑在手,从曲蒹葭头顶轻飘飘地跃过,凌空一剑,回刺她肩头。 黄若忙去瞧米入斗,见他身上无伤、气息平稳,只是被封住了穴道,无甚大碍。 她情知解穴需时,和声道:“米大哥,我等会儿再来帮你。” 摸到他怀中匕首,拿在左手,转头骂道:”恶女人!”向曲蒹葭后心疾刺。 上官屏长剑也斜削过来。 曲蒹葭左臂回转,手掌在黄若腕上一抵,一式“观水撷菱”,从剑光中钻出来。 这招 “踽步燕舞”身姿曼妙,如轻云蔽日、流风回雪。 黄若望定她的落处,右臂横挥,“鬼难逃”从袖中甩出,飘飘忽忽地罩向曲蒹葭。 曲蒹葭腰身反弓如虹,又一式“妙影凌波”,从“鬼难逃”下滑出。 欺到黄若身侧,三根指头在她腕上一掠。 黄若手上无力,曲蒹葭五指一拢,已将“鬼难逃”夺了下来。 黄若眼见大仇人便在面前,自己却武功不济,便连手上的法宝也被她抢了去,如何能给父母报仇? 她又怒又悲,银牙一咬,道: “上官姐姐,我要是死了,你一定帮我把这恶女人杀了!” 曲蒹葭趁她说话之机,欺身上去,左手一爪快似电闪,向她心口抓来。 黄若竟毫不躲闪,一挺身,匕首斜挥,倏然向她手臂斩下。 二人招式若全都用实,黄若胸口上便是三个血洞,性命自然难保。 而匕首借着余势,也必斩在曲蒹葭胳膊上。 曲蒹葭手臂圈回,顺势架开上官屏一剑,道: “丫头,你一条命只换我这条胳膊,可不太划算啊。” 黄若一挺身,又是一匕首,向她膝上平削。 这一招毛毛躁躁,背后空门大开。 曲蒹葭一掌拍向她后颈,掌风飒然。 黄若竟不躲闪,匕首疾进,竟似要拼了性命,也要残她一手一足一般。 曲蒹葭心念急转,笑道:“丫头,你打得好算盘!” 向后一纵,避了开去。 原来黄若情知自己本事不及仇人,临敌经验相去更不可以道里计。 在此强敌手下,就是想拼个同归于尽,也殊为不易。 她方才嘱咐上官屏为自己报仇时,便已拿定了主意: 只盼能以性命换得仇人一手一足,好教她丧在上官屏剑下。 黄若浑不顾惜自身,攻势狠辣。 上官屏剑招精妙,在一旁夹攻,倒也逼得曲蒹葭手忙脚乱。 她一飘一晃,绕过火堆,避开丈许。 上官屏怕她拿了降龙诀逃走,一跃掠过余烬,挡住去路。 曲蒹葭忽又向后一退,笑盈盈地向黄若道: “丫头,你今日一定要和我同归于尽吗?我不杀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忽的右掌一起,作势拍向黄若丹田,引她匕首来削,蓦地里腕子一扬,两根指头疾插黄若双眼,口中接着道: “只取你这对眼睛。” 双眼乃是人体最脆弱之处。黄若虽心存必死,见她两根指头插到眼前,仍不由得向后一闪,这乃是本能使然。 曲蒹葭右手五指趁机拂在黄若腕上。黄若只觉手上无力,匕首“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便在同时,上官屏一声娇叱:“小心了!” 一招“九秀芙蓉”,剑尖化作九点寒星,向曲蒹葭身上罩了下去。 曲蒹葭身子一旋,避得虽快,却仍有一点寒星追身而至。 “嗤”的一声,这一剑刺得甚轻,只将她肩上的衣服划开,便连皮肉也没伤到。 曲蒹葭浅浅笑道:“上官妹妹,谢谢你手下留情。” 黄若心中一凉: “上官姐姐性子柔和,便连只小兽小鸟也不肯伤害,又怎么肯伤她性命,帮我报仇?我方才的算盘,可是打错啦!” 她矮身拾起匕首,涌身向曲蒹葭刺去。 曲蒹葭右爪一起,凝在空中,只等她将头自己撞上来。 忽的眼前剑光一闪,上官屏长剑斜挥,护在黄若顶上。 曲蒹葭忙即变招,手肘一沉,出指点向黄若膻中穴。 上官屏长剑下掠,化作一片光晕,又护在黄若胸前。 黄若的匕首却已刺到。曲蒹葭不及再变招,飘身跃开。 黄若如影随形般攻上,匕首连刺。上官屏长剑纵横,护住她周身要害,替她接下曲蒹葭的功招。 第164章 古怪的巨索 黄、上官一人专注于攻,一人专注于守。 攻者凌厉剽悍,如雷轰电闪; 守者绵密无间,如春茧丝绵。 曲蒹葭武功虽高出二人不少,在此等情势下,却也无机可乘。 她一时想不出破解之道,只得连连向湖畔退去。 忽听远远地有人喊道: “穿白衣服的坏女人,你快过来,自己把头给我们拎过来!” 另一人道:“你得罪了小怜,这可了不得,我们两兄弟大人大量,可不能轻饶了你。”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一听便知是胡氏兄弟。 —————— 二人适才游上岸来,见浮石翻转,吓得魂飞魄散。 钻进石下,翻寻了半晌,才顶着满头茅草木屑,钻了出来。 胡一右道:“小怜不在这儿,石头压不住她。” 二人跃上浮石,四下眺望,见长草中倒卧一人,白发苍苍,不是滕婆婆是谁? 兄弟俩喜得连连搓手,忙奔上前去。 路上望见米入斗呆坐在火堆旁,黄、曲、上官三女一团混战。 二人满腔的心思全在滕婆婆身上,自然是理也不理。 见滕婆婆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动,知道她被点中了穴道。 将她扶起来,推拿半晌,哪知她被封的穴道情状特异,二人忙了一头汗,却半点用也不管。 胡一左骂道:“这是龙鹤双形门透骨点穴的功夫! 任三信这个狗屁不如的东西,趁着咱们不在,跑到这里来欺负小怜啦! 走,咱哥儿俩去找他给小怜解穴,他要是不答应,就挑了他那蛇雀双形门。” 胡一右搔搔头,道:“蛇雀双形门不是早就被人连根拔了吗? 任三信连他儿子任四信、孙子任五信,早不知投胎去哪里啦。” 胡一左道:“解气!解气!” 胡一右道:“可连任五信都死了,咱们去找谁给小怜解穴?” 胡一左想了想,道:“嗯,解穴的法子,小好像怜教过我。” 屈指“当当”敲着脑壳,接着道:“是从头顶的百会穴……” 正说到百会穴,忽见滕婆婆盯着自己的眼睛眨了一眨。 胡一左喜道:“对啦,是百会穴。从百会穴通一股内力进去,到……嗯……” 涨红了脸,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 又见滕婆婆眼睛盯着自己的肩膀,低头一瞧,肩上也没什么特异之处,猛地醒悟,道: “云门穴?” 见小怜眼睛不动,便又道:“中府穴……” 连说了三四个肩上的穴位,直到说“缺盆穴”时,才见滕婆婆又眨眨眼。 胡一左道:“对啦,是从百会穴,通一股内力去缺盆穴。” 二人依法施为,将滕婆婆哑穴解开。 她一连串地骂道:“混账东西、糊涂蛋,这当口把我老婆子留在这里,要我自生自灭吗?” 胡一左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怜,你手上的穴道怎么解?” 滕婆婆又骂道: “没轻没重的东西,你们两个坛子一样的脑袋里装的什么? 留着脑子不用,喂狗吃吗?那个女人来啦,你们还不快把她给我杀了。 你们今天不拎着她的头,就别再回来见我!” 兄弟二人道:“好,我俩去杀了她!”并肩向坡下冲去。 跑出十几丈,忽又跑了回来,胡一左问道: “小怜,那边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杀哪个?” 滕婆婆又骂道: “你们四个黑窟窿里面是什么?四个芝麻馅儿的汤圆吗? 就是穿着白衣服的那个啊!你们怎么忘啦?” 兄弟二人怕又被她骂,忙大呼小叫着跑了下去。 才到湖畔,忽听得“哗啦”一声,一条碗口粗细的长索从水中甩了出来。 似巨蟒一般,在水面晃了一晃,倏然探过来,缠住胡一左的腰,将他拉入水下。 胡一右兄弟情切,道:“我来救你!” 飞扑过去,抓住一截索头,也被带入湖中。 水面上浪花翻滚了一下,二人便皆踪影不见。 第165章 水中巨眼 黄若听得胡氏兄弟前来帮忙,心头一喜。 她知道这二人武功不弱,此时到来,实是一双强助。 匕首连刺,将曲蒹葭逼退半步。循着二人的声音望去,却正好见到他们双双落入水中。 又听不知是胡一右、还是胡一左高叫道:“救命……” 一个“啊”字还没出口,这呼救声便戛然而止,显然情势甚是危急。 黄若心中诧异:“这对糊涂蛋水性颇好,怎会跌落湖中,又不能自救?” 她同兄弟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情谊颇厚,心想此刻救人要紧,叫道: “上官姐姐,别让这恶女人跑了,我先去救他们上来。” 奔到湖畔,纵身跃入水中。 曲蒹葭趁着上官屏分神,左掌虚攻她右肋,脚下似东却西,身子一转,白裙如花瓣般一张,向她左侧闪去。 上官屏喝到:“降龙诀是爹爹的遗物,你留下了!” 剑刃横掠,银光如泻,纵横七折,在曲蒹葭周身交织成一片剑网。 这招叫做“清泉七溅”,一招七式。 九华山有泉名为“七布泉”,泉水蜿蜒七折,汇入山脚龙潭。此招以泉水为名,乃是一招以守为攻的招式。 剑刃似流水一般,自对手周身尺许掠过,即使他不闪避遮架,也伤不到一丝一毫,便似身在岸上,流水自然于其无害。 但若稍有举动,剑招已然先发,便难免触到剑网之上,有所损伤。犹如以身涉入激流之中,难以全身而退。 此招旨在困住对手,令其俯首就擒,而非伤敌。 上官屏心地善良,不愿伤人性命,因此在这一招锋芒暗蓄的“清泉七溅”上尤其下了苦功。 剑法展开,剑光卷雪,将曲蒹葭裹在其中。 曲蒹葭笑道:“好剑招!” 她所擅居后抓,乃是谋定而后动的功夫,见上官屏剑招如飞絮游丝,密密实实,却伤不到自己,当即端凝不动。 上官屏使到最后一式,手腕一回,长剑圈转,自左向右斜挥,又从第一式使起。 曲蒹葭瞧出空当,疾出一掌,平击在剑面上。 上官屏长剑一歪,剑网陡现一条空隙,曲蒹葭身若游鱼,钻了出来。 上官屏一招“列峰如屏”,守中有攻,将她去路阻住。 曲蒹葭笑道:“上官妹妹,你还有什么招式,都使出来吧!”向湖边避去。 上官屏挺剑去追,连出数招,皆被她以奇妙的身法避过。 二女一前一后,追逐到水边。 上官屏长剑横挥,向曲蒹葭左肩掠去。 这一招“天河绿水”本当横削对手颈项,但她不愿伤人性命,是以略加变动,剑尖下斜三寸。 曲蒹葭向后纵出丈余,跃上湖中一块桌面大小的浮石,俏立其上,如芙蕖出水,道: “上官妹妹,你心慈手软,可不是临敌之道,早晚要吃大亏。” 上官屏身子一拔,也向那浮石上跃去,凌空一招“重峦联翩”,道道剑光向蒹葭顶上罩来。 曲蒹葭身子一飘,跃上另一块浮石。那浮石不过圆凳大小,不足以承重。 她略一借力,平掠水面,又跃上一块稍大些的浮石。 上官屏纵身追去,剑招源源不绝使了出来,翠屏横截、云梯石磴、瀑水千丈…… 招式灵动,变幻无方。 二女如雨后双燕一般,借着星罗棋布的浮石,在湖面上追逐。 忽而俯身抄水,忽而振臂盘旋,回转如意,蹁跹不定。 上官屏使到最后一招“霞光万道”。这招她尚未练得圆转如此,但临敌之际,也无暇多想,便顺势使了出来。 长剑舞动之时,颇显生涩。 曲蒹葭叹道:“可惜了,这一式你还没练成。” 上官屏心中一动:“原来她连连闪避遮架,却极少抢攻,是要引我将这一路剑法使完。 她欲一睹我九华剑法全豹,难道要对我九华派不利么?” 想到自己门派,心中又是一痛: “爹爹被那个人害死,如今九华派便只剩我和米师兄二人了。 她若要对付我们,又何须费这一番功夫?她一定是为了对付那个人!” 正思虑不定,曲蒹葭招式陡变,一掌向她胸前击去。 上官屏一仰身,一招“翠屏横截”,回削她手臂。 这招已是她第二次使,剑尖甫动,曲蒹葭便已料到,骤然变掌为抓,向她左肋空当处击来。 这一下迅如闪电,上官屏身子已仰到了尽处,万难闪避。 岂料曲蒹葭手指才触到她的衫子,忽的惊叫一声,便缩了回去。 上官屏凝目瞧去,见一条青青绿绿的东西倏地从水里探出,缠住曲蒹葭的脚踝。 曲蒹葭脸色一变,一掌击下。 那东西倏地一缩,没回水中。接着浮石猛地一翻,将曲蒹葭掀到半空。 那东西忽又探出水面,向她胸前要害袭去。 曲蒹葭右手当胸一横,抵在那东西上略一借力,身子横掠,已跃到另一块浮石上。 只觉掌中又黏又滑,却是一团水草,脸上顿时变色。 回头瞧去,见湖面上一圈圈涟漪散了开来,那东西又没入水中。 她心中大惊:“水中是什么怪物!” 只觉这粼粼碧波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无比。 二女各自骇然,一时也顾不得再争斗,踏着浮石几个起落,双双回到岸上。 回头望去,却见湖中一道水线向岸边冲来,接着哗啦一声水响,黄若从水中跃出。 —————— 她方才跃入湖里,去救胡氏兄弟。 影影绰绰地见到水中有一团物事,形似枣核,有丈许长短,发着朦朦胧胧的微光。 她难忍好奇,正想游近了去瞧,那物事忽又变成圆形: 似一只巨眼,猛然睁圆,向自己瞪视一般。 这一惊非同小可,黄若心想:“他们两个说那怪物有小山般大小,果然是真的。 瞧这只眼睛便那么大。只怕我这小小的身子,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第166章 魔、道齐至 黄若水下陡然遇到怪物,吓得将身缩在水草中,偷偷张望。 只见那只巨眼向深水移去,胡氏兄弟翻翻滚滚地跟在后面,似是被它以什么拖着,转眼间便消失在深水中。 她虽知二人被巨怪捉住,活命机会渺茫,却极不甘心,憋足一口气,在水底搜寻。 一口长气用尽,露出水面喘了口气,便又潜下去。 如此数次徒劳无功,只好向岸边游去。 游到近处,见上官屏正同曲蒹葭在浮石上激斗。 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我悄悄游过去,把恶女人拽到湖里淹死,给爹爹妈妈报仇。” 她唯恐被曲蒹葭望到,在身上缠满水草,悄悄潜到浮石下偷袭。 方才那条青青绿绿、缠住曲蒹葭脚踝的东西,却是她的手臂。 曲蒹葭惊骇之下,纵到岸上躲避,见黄若冲出水面,才恍然大悟。 她纤指一指,笑道:“好顽皮的丫头,我不陪你玩啦。”夺路向高处奔去。 上官屏忙追出去。黄若却将她拦住,低声道: “上官姐姐,恶女人一会儿便会回来。你站在那边。”向五六丈外一指。 上官屏虽不明其意,但知她一向机灵,便依言站了过去。 黄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举在手中向曲蒹葭一摇,道: “恶女人,降龙诀不要啦?” 曲蒹葭骤然回头,见黄若手里拿的,正是自己从上官屏手上夺来的布包,气道: “滑头小毛贼,快还回来。” 原来黄若方才藏在水中,借着同曲蒹葭手臂相抵之机,将她藏在袖子里的布包摸了过来。 曲蒹葭那时不知偷袭自己的是人是怪,心慌意乱之下,竟全未察觉。 黄若不甘示弱,道:“你才是小毛贼,抢别人的东西,羞也不羞。” 曲蒹葭返身奔回,跃在空中,右手一探,去擒黄若腕子。 黄若道:“上官姐姐,你接好啦!”手忽的一扬,将布包向上官屏掷去。 曲蒹葭凌空一折,翻身赶去。这一下刹忽来去,飘逸如行云流水。 黄若紧跟在她身后,手臂倏然一探,一掌猛向曲蒹葭后心击去。 她早打定算盘,先以这布包诱她转身背对自己,再骤下杀手。 曲蒹葭右臂回转,食指凌空点出,一股细细的劲力撞在黄若手腕上,正是“守柔指”。 黄若腕子一麻,这一掌后继乏力。 曲蒹葭笑道:“丫头,你这点小小的心思,我岂能料不到!” 右脚在黄若腰上一蹬,将她踢得翻跌出去,自己却借着这一踢之力,急速向前一掠,已飞临布包之上,手臂一探,向它抓去。 上官屏离那布包尚有丈许远近,再要去抢,已来不及。 忽听“嗤”的一声,一枚银光闪闪的物事飞掠过来,却是一支飞镖,射向曲蒹葭腕子。 曲蒹葭手臂一缩一探,让过飞镖,仍抓向那布包。 又是“嗖”的一声,这次却是柄长剑呼啸而至,力道凌厉,正中那布包一角,挑着它飞出数丈,嘭的一声,钉在一株大树上。 剑首上悬着一枚玄铁坠子,颤动不已,发出“嗡”的一声长音。 上官屏脸色骤变,向长剑飞来处望去,只见薄雾中转出六七个人。 当先一人青巾长袍,正是林大业,身后跟着清汉、清赣、清洛等承天道士。 上官屏全身颤抖,势若发狂一般直扑上去,手起一剑,疾刺林大业咽喉。 林大业侧身避开剑锋,左掌一掠,在上官屏腕上一带,脸色铁青,喝道: “师妹,你疯了吗!” 上官屏凄然说道:“你……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命来!”挥剑又刺。 —————— 米入斗被曲蒹葭封住穴道,既不能动,又不能言,坐听三女苦斗良久,心中急躁万分。 忽听上官屏的那声呼喝,知道她一定是瞧见了杀害师父的凶手,急忙循声望去。 将眼珠转到尽处,却看到上官屏挺剑向林大业疾刺。 他耳中嗡的一声,心头大震:“怎么是他!” 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 上官屏一剑向林大业刺去。 清洛大叫:“掌门小心!”长剑回转,刺向上官屏后心,满拟她定要回剑相格,岂料她竟奋不顾身,仍向林大业猛攻。 清洛知道掌门一向对这个师妹爱护有加,未得林大业号令,不敢伤她性命,剑尖甫一触到上官屏衣衫,便骤然缩回。 林大业接连避过上官屏数剑,游目一望,见群道不知所措,喝道: “降龙诀要紧,莫理会别的!” 倒纵如矢,一跃数丈,转身向峰顶奔去。 上官屏哪里肯放,紧紧追在后面。 清汉等群道素知掌门武功出神入化,就算空手,上官屏也不是他对手。 一声吆喝,散了开来,向曲蒹葭进逼过去。 曲蒹葭趁众人一片慌乱,早从树干摘下布包,拔足便奔。 身前人影一晃,黄若抄到了前面。 曲蒹葭虽然不惧她,可情知只要纠缠片刻,清汉等承天群道便会合围上来。自己势单力孤,万难抵住他们合击。 她心念一动,身子一折,向清赣冲去。 清赣喝道:“贼婆娘来得好!”举剑平胸,刺了过去。 曲蒹葭一式“观水撷菱”,身形翩逸,从剑光下钻过,回眸笑道: “好妹妹,这个牛鼻子,你帮我打发了吧。” 话音落处,已在数丈之外。 清赣早认出黄若正是那天闯入承天观、被李潇寒救走的那个少女,怒喝一声: “又是你这个臭丫头。” 见她跟在曲蒹葭身后,向自己疾奔,只道二女是一伙,挺剑向黄若疾刺。 黄若急欲为父母报仇,不愿多惹对手,斜身一避,让过剑锋。 哪知眼前青光一闪,清赣长剑又缠了上来。 黄若怒道:“牛鼻子,你拦我干什么!想放那恶婆娘走吗?”旋身又是一避。 清赣眼光甚是老道,数招间便瞧出黄若闪避的身法同曲蒹葭如出一辙,冷笑道: “功夫都是一路,还想装模作样诓骗你家道爷!” 剑上招式展开,如疾风暴雨般向黄若攻了过来。 黄若心知难以解说,只得展开居后抓法,同他斗在一处。 数招一过,才知自己多日来的心血没白费:武功着实长进了不少。 那日承天观废园中,她有心逃跑,却被清赣一剑圈回,几无还手之力。 今日又同他相斗,虽功力略显不足,但凭着招式诡异,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第167章 五行剑阵 曲蒹葭闯过清赣,跑不多远,忽见斜刺里黄影一闪,清汉缠了上来,喝道: “降龙诀留下来吧!” 曲蒹葭忽出一指,向他疾刺。清汉侧身一避,曲蒹葭道:“少陪了。” 身如轻风流云,从清汉身侧掠过。 清汉眼看阻她不住,一招“钟馗掷鬼”,长剑脱手而出,对准她背心掷去。 曲蒹葭听得背后风声,身子一旋,右足踢在剑柄上,将那剑远远地踢飞出去。 清汉趁这瞬间,又拦在她身前,左掌一推,掌影虚虚实实,向她拍了过来。 便是这么一阻,清渭、清淮、清沂、清洛四道已围拢上来。几十名年轻道士也已赶到,疏疏落落地散在外面,又围了一层。 曲蒹葭再要破围而出,着实难比登天。 内圈清渭等人四柄长剑或劈或刺、错落有致,向曲蒹葭攻了过去。 曲蒹葭身形一拔,将剑光尽数撇在身下,身子凌空一翻,直扑清汉头顶,一头秀发漫空飘拂。 清汉仰面望去,忽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从秀发中疾探而出。便似一道闪电,从半空的乌云里骤然劈出,忙举右掌护住顶门。 一名年轻道士大喊一声:“师伯接剑!”一顺手中长剑,剑柄朝前,向清汉掷去。 清汉左臂拂出,便要将剑接起。 曲蒹葭头下脚上,右手擒住清汉一掌,身子反曲如虹,左足一勾,足跟磕向清汉颈后大椎穴,左手三指却拿向他的咽喉。 这两处都是不得不救的要害,清汉前遮后架,勉强抵住,哪还有闲暇去接剑? 又有几名道士接连将剑掷来,曲蒹葭一招紧似一招,将清汉逼得手忙脚乱,一时间竟腾不出手来接剑。 清汉双臂齐挥,在顶上舞得密不透风,便似张开了一张大伞。 曲蒹葭却不落地,在掌影上忽而一踩,忽而一撑。 忽而借着掌力,御风而起;忽而寻瑕抵隙,沉臂一击, 身形曼妙,有如仙子,在掌影上凌虚而舞。 她这般打法大占便宜,周围四道出剑之时,唯恐伤到清汉,不敢尽力。 而自下仰攻,许多精妙的招式又用不出来。 黄若在一旁同清赣缠斗,偷眼向曲蒹葭一瞧,心下不禁暗赞: “恶女人将 ‘踽步燕舞’的轻功在对手头顶上施展,脚下的步法竟也成了攻敌的招式。 这稀奇古怪的法子,亏她想得出来!” 想要脱身而出,趁机给曲蒹葭一击,却被清赣缠得死死的。 黄若气道:“你和我乱缠什么,瞧瞧你师兄,被人在脚下踩来踩去,滋味好受吗?还不快去救他!” 清赣道:“老子先宰了你这小的、再宰老的!” 一剑劈下,黄若无奈,只得凝神接招。 —————— 曲蒹葭身轻如燕,清汉以掌力托起,初时并不觉得如何沉重。 但功夫一久,气力空耗,只觉双臂疲累,如坠了铅块一般,浑身大汗淋漓。 他心知如此斗将下去,乃是必败之局。当即手臂向上斜挥,一招“一气三清”,奋力向头顶的对头击去。 曲蒹葭足尖一踏,借着掌风又轻飘飘的纵了起来。 清汉趁机向地上一扑,四肢着地。曲蒹葭见他背心空门大开,呼的一掌击了下去。 清渭等四道长剑齐挥,遮在清汉身上。清汉借着同伴遮掩,向旁边一滚,从圈子里钻了出去。 站起身时,全身泥水淋漓,甚是狼狈。 曲蒹葭左手一斜,在清渭剑柄上一撑,翻身站稳地上,笑着向清汉道: “这一路狗扑食、驴打滚、老鼠钻洞,阁下倒是使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方才虽占尽上风,却未能如愿破围而出。 清汉一张脸涨得通红。 承天二十八宿,武痴清源死后,便以他年纪为长,素来自重脸面,哪知今日竟被逼得使出如此难堪之极的招式。 他冷冷哼了一声,脚尖一扫,勾起一柄长剑,刺了出去。清渭等四人各自出剑。 五柄长剑矢矫飞舞,此起彼落,剑招相互呼应,正是承天观“五行剑阵”。 曲蒹葭凝神接了几招,看出五人之中,以青木之位的清沂剑法为弱。 她身形一动,似要向清渭冲去。却忽一折身,欺到清沂身前,右手虚抓,引他回剑遮架,左手一招“守柔指”,凌空点在他手腕上。 守柔指法全凭内力伤敌,若换做剑魔李潇寒、少林四虚等内功深湛之人,这一指点去,清沂这只手掌恐怕就此便废了。 曲蒹葭虽修炼了《千佛武经》中的内功,但毕竟时日未长,内力尚不深厚。 饶是如此,清沂也觉腕子一麻,五指无力,长剑脱手而出。 曲蒹葭脚下迅疾,趁隙钻出剑阵。忽见身前青光,一名年轻道士长挺剑来刺。 她一爪挥去,那道士长剑坠地,腕上多了三个血窟窿。 可便是这瞬间的耽搁,清汉等人已拦了上来,又将她裹进了阵中。 曲蒹葭故技重施,连攻清沂。但清汉在一旁持剑照护,再难有可乘之机。只得在阵中凝神接招,伺机而动。 第168章 小道士、坏大事 米入斗猛然得知害死师父的人,正是师兄林大业。震骇之下,脑中一片混沌。 忽听身旁脚步声响,才醒过神来。 转动眼珠瞧去,见两个年轻道士从身后转了出来。 前面是静云,身后跟着静风。 —————— 静风那天爬出陷坑,等不多久,便见林大业风风火火地带人寻了过来。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不敢有丝毫隐瞒。 林大业来不及责备他打草惊蛇,便寻着踪迹追了下去。路上不时发出信号,召集散出去的群道。 千里追踪,原本甚难。 可所追几人无甚江湖经验,全不知掩藏行迹。胡氏兄弟更是有如童稚,沿途留下蛋壳火堆无数。 林大业领着手下一路跟来,毫不费力。 赶到之时,水雾渐薄,蓦地里望见黄若口称“降龙诀”,掷出布包,又见曲蒹葭飞身来抢。 他不及细想,忙将长剑掷出,把布包钉在树上。 正要抢上前去,哪知上官屏却飞扑过来拼命。林大业心中大惊,情知她已知晓了自己弑师之事。 想到此事要是叫门下年轻弟子知道了,人多口杂,难免传扬出去。忙将上官屏向远处引去,吩咐清汉等人去抢降龙诀。 静云、静风二人跟在队尾,到得近前,曲蒹葭已被几十人里里外外地围住,插翅难逃。 二人见清赣正同黄若恶斗,却丝毫占不到上风,齐声叫道: “师父,我来帮你!”奔过去帮忙。 黄若抓住静云腕子一带,他便身不由己地往清赣剑锋上撞去。 清赣飞起一脚,将静云踢了个筋斗,怒喝一声: “当老子打不过这丫头片子吗!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静云挨了一脚,心中愤愤不平: “哼,狗咬吕洞宾,这可是你让我俩走的!”拉着静风远远地避开。 二人正无所事事,忽地望一人在不远处对石枯坐,一动不动,正是米入斗。 静风心想:“不知他是练功走火,还是被人点中了穴道?” 向静云使了个眼色,并肩行过去,行了一礼,齐声道:“师叔,您老人家安好!” 米入斗既不动弹,又不言语,只眼睛眨了一眨。 静风心中一喜:“他果然被人点了穴道,掌门吩咐过,要取这莽汉的性命。这可是手到擒来的一件大功。” 一回臂,从背后抽出剑来,向米入斗刺去。 米入斗全无反抗之能,心中一黯:“没想到今天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 哪知静风素来胆小,剑尖离着他脖子还差三寸,却下不去手。 他把剑往静云手里一塞,道:“师兄,这份大功我让给你。” 静云冷笑道:“你自己不敢杀他,倒来撺掇我。 我立了功,你肯定又要来分,这主意打得倒正! 到时候阎王殿上,论起忤逆大罪,挨铁棍的却是我。” 话音未落,忽觉顶上一凉,抬头瞧去,见一只猎鹰抓起自己的道冠,振翅飞上半空。 跳起去够,却哪里够得到? 静风哈哈大笑,静云有火没地方撒,见身边一块圆石,一脚兜了过去。 那圆石正是胡氏兄弟自湖底寻上来的那枚巨蛋,被他这一踢,骨碌碌地向岸边滚去。 —————— 清汉等五人将曲蒹葭困在阵中,忌惮她功夫诡异,不敢大意,五剑连环,守得严密无比。剑光如网,越缩越紧,向她身上裹来。 曲蒹葭难敌五人联手,又逃脱不得,处境渐渐窘迫。 她忽的一指清沂背后,道:“那是什么?” 清沂也听得身后隆隆声隐隐,却不敢分神,骂道:“贼婆娘少耍诡计,道爷不上当!” 清渭守在对面,瞧得清楚,见一颗圆滚滚的东西顺着山坡滚下,忙提醒道:“师弟小心脚下!” 清沂慌忙纵起,低头一瞥,见一枚圆乎乎的东西,隆隆从脚下滚过。 他想也不想,长剑一挥,向那东西刺去。 忽听水声一响,一根碗口粗细的长索骤然甩出水面,长达数丈,在清沂臂上一抽,便将长剑打落,又倏地缠住他的一条腿。 清汉等四道心中一惊,四柄长剑一齐斫去。 只听当当几声,长剑斩在索上,便似斩在顽石坚铁之上。四人臂膀一麻,长索却毫无损伤。 那长索又是一扬,将清沂的身子倒提起来,在空中甩了几甩,猛的一挥。 清沂一声惨嚎,便似一捆稻草,平平直飞出去。 —————— 静云、静风见那枚“圆石”一路疾滚,望着清汉等人的剑阵撞去,情知自己打扰了他们围攻敌人,忙矮身藏在草丛中。 忽听一声长呼,一个黄影向自己藏身之处疾冲过来,身法快得惊人,眨眼间便凌空掠过十几丈远。 静云瞧见那人身穿道袍,当是一位师伯师叔,心中暗赞: “师门武功果然博大精深,瞧这一招‘天外飞仙’气势惊人,如龙之惊、如鹤之翔,又岂是少林、华山等门派所能及也……”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那人啪的一声,便撞在山石上,肢体四散,一个头正落在他眼前,这才瞧清那人是清沂。 静云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师叔这腾云驾雾的本事,想是还没练成。” 第169章 异兽现形 群道见清沂惨死,个个痛惜不已。 清汉诧异莫名:“这巨索一挥之力,几有千钧。这是什么怪物?” 忽听周围鸟虫不鸣,便连风似乎也凝住了,气氛诡谲。 蓦地里湖面水浪大作,一颗头颅破开水面,探了出来。 其形似雕,其色如雪,其大如犊,其坚似铁。 场上众人骤然间见到水中冒出一头异兽,又惊又骇,身不由己地呆呆站定。 黄若正背水而立,同清赣激斗。见他骤然收招,双目大张,脸上满是骇异之色。 她心中一奇,转头瞧去,恰好同那异兽两道凌厉的目光相接,只吓得“啊”的一声惊叫,险些跌坐下来。 湖面上那颗巨大的脑袋在空中一滞,接着向前一探,哗啦一声,一只硕大无比的巨龟露了出来。 龟壳几有一丈,如小山般高高隆起。 龟壳后一条长尾,龙伸蠖屈,翻搅盘绕,适才将胡氏二人拖下水、又将清沂甩飞的那根长索,想来便是此物。 黄若眼见那龟壳荧然闪光,心中一动: “我方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只巨眼,原来是这只巨龟的壳子,这龟壳侧看就像眼睛半张。从上面瞧去,便似眼睛瞪圆了一般。” 忽又想起小时候听说书的老先生讲的一个故事: 相传三皇五帝之时,黄河泛滥。大禹受命治水,驱使一只鸟首蛇尾的巨龟帮着驮运泥土,这龟唤作玄龟。黄若心想:“难道这只大乌龟就是帮着大禹治水玄龟?” (插一句话,本章的有话说里有些关于‘玄龟’的资料。) 那巨龟长满鳞片的前腿一探便是半丈,爬上岸来。 忽听“嗖”的一声,却是清赣忍不住,长剑脱手飞掷,正撞在巨龟颈下。 “当”地一响,声如击磬,长剑被弹了出去,落在曲蒹葭身前。 巨龟恍若不觉,将头高高一昂,两只鼻孔翕动几下,又俯下头,向众人一个个地凝视过去,双目莹莹发光,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在这异兽的睽睽注视之下,众人一动也不敢动,便似一群泥塑木雕一般,静静地立着。 一片寂静中,唯闻那巨龟口中嘶嘶作响,旁若无人地爬到那枚“圆石”旁边,侧过弯钩一般的巨喙,在上面敲了敲,一举一动,轻柔无比。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东西是巨龟的蛋,无怪它方才骤然发威,将清沂摔死。野兽护崽,本是天性。” 巨龟绕着那枚蛋转了半个圈子,两条前腿轻轻拥着它,昂首向水边爬去,于场中之人再也不瞧一眼。 清汉心下稍安,向清渭等人连使眼色。 群道生怕惹恼了这异兽,不敢发出一点响动,蹑手蹑脚地缓缓移动,将曲蒹葭围在水边。 只等那巨龟一走,便要群起发难。 曲蒹葭眉头微蹙,似是思忖对策,忽一屈身,抢起清赣方才掷落的长剑,向巨龟追去。 旁人心中大惊:“这婆娘难道疯了么,竟敢去挑战这怪物!” 曲蒹葭身法迅捷,只一霎便欺到巨龟身前。巨龟立时惊觉,巨喙向她头顶啄来。 曲蒹葭手臂一扬,剑尖微微触着蛋壳,指在那枚巨蛋之上。 那巨龟似是有所忌惮,巨喙低垂,几乎要触到蒹葭的头顶,鼻孔不住地喷着气,却不向下啄。 曲蒹葭身处巨喙之下,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似是害怕到了极处。她慢慢抬起头,同玄龟四目交投,接着腕子一转,剑面在蛋壳上轻轻一拍。 那巨龟将头一昂,望空一声激吼,咣咣之声,如巨斧伐木,湖边众人耳鼓皆被震得隐隐生痛。 米入斗听得了这声音,心下一凛:“这是什么怪物?” 他背湖而坐,瞧不见情状,心里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巨龟双眼中满是怨怒之气,忽地向后一退,巨喙垂地,长尾也贴在地上,状貌恭谨。 曲蒹葭身子一晃,一只手扶住巨蛋,才站稳身子,显然方才吓得不轻。 她右手持剑指住巨蛋,左手伸出一根食指,向湖边一块桌面大小的浮石一指。 那巨龟长尾一甩,“嘭” 的一声大响,大石碎如齑粉。 曲蒹葭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向众人环视一眼,纤手扬起,缓缓向清汉指去。 清汉脸色大变,情知若被她这只葱管般的指头一点,巨龟的长尾便会接踵而来。 自己的武功便再高十倍,在这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异兽面前也只如儿戏。 他虽心有不甘,但巨龟已在曲蒹葭掌控之下,着实毫无办法,身形一纵,避在巨龟长尾所及的圈子外,清渭、清赣等人纷纷退去。 曲蒹葭向黄若一笑,道: “丫头,你福大命大,上次竟然没被淹死。不如也随我去吧,我还想向你请教些武功呢!”满是调侃之意。 黄若怒道:“恶女人,你杀了我爹爹,还有脸偷学他的武功!” 曲蒹葭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幽怨,道: “世上恩仇之事,龙蟠虬结,纠缠不清。你怪我杀了你爹爹,我却怨他令我从小失去在这世上的依靠。” 一边说着,左手探入怀中,将那布包取出来,打开瞧了一下,又包好放了回去。 黄若趁她分神之机,飞身向她扑去。 曲蒹葭手指向黄若一点,那巨龟长尾骤然向她腰上卷了过来。 黄若早已料到,矮身钻进巨龟腹下,着地一滚,又倏的从另一侧钻出,凌空一跃,直扑曲蒹葭。 这一下势如拼命,实则她心中盘算已定。早瞧出这巨龟所以甘受曲蒹葭驱遣,乃是被她以剑指住巨蛋,受了要挟之故。 这奋不顾身的一扑,为的正是将她手中长剑从蛋上引开。 心中又想:“这大家伙颇通灵性,说不准更会和我同仇敌忾,把这恶女人一口吞了。” 黄若身在半空,一股腥臭之气从身后喷来,巨龟的长喙已然追到。曲蒹葭的长剑却稳凝不动。 她心头一凉,情知自己的心思又被曲蒹葭猜透,这拼死一搏毫无用处,反倒丢了性命。 忽听“喀啦啦”地一声,一颗头从蛋壳中猝然探出,镰刀也似的喙正叼在剑上,咔的一声轻响,长剑断为两截。 曲蒹葭大出意料,手腕一提,断剑直劈下去。 那巨龟一声悲号,苍凉嘶哑,长喙一扬,改向曲蒹葭啄去,却哪里来得及救? 黄若心中一动,和身扑在那巨蛋上。只觉腿上一痛,断剑已划破肌肤。 便这么一缓,巨龟的利喙已然撞到,呯的一声,曲蒹葭手中断剑飞上半空。 巨龟长尾一挥,向她头顶劈下。 曲蒹葭倒纵如飞,身前石屑飞溅,方才站立之处,现出一条深沟。 (密林寒湖的原型乃是长白山天池(位置不一样),天池通海、天池水怪等皆是我国古代传说,关于玄龟,本章有话说里面有一些资料) 第170章 天下第一轻功 曲蒹葭借着山石遮掩,左趋右避,发足疾奔。 巨龟长尾到处,击得山石乱滚,但它终究身体笨重,对头一旦脱开长尾所及的圈子,便奈何不得。 清汉大呼一声,率群道紧追曲蒹葭。 巨龟长尾横扫,一个年轻道士闪避不及,被拦腰卷住,摔死在山石上。 黄若死里逃生,喘息稍定。见身边小龟忽又将头缩回蛋里,喙尖轻啄几下,蛋壳一片片地剥落,接着一整个晶莹剔透的身子钻了出来。 那小龟大眼圆睁,用脑袋拱了拱黄若,在她身上哈着气,宛似一只顽皮的小狗。 黄若不由得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它的头顶。 那巨龟缓缓俯下头,巨喙微张,似是想将幼龟衔起。忽的脖子一探,将两只杯口大小的鼻孔抵在黄若脸上,翕动几下。黄若吓得一动不敢动。 巨龟长颈忽的一曲,巨喙啄在自己前腿上,扭了两扭,拽出一片碟子般的龟鳞,轻轻放在黄若脚边。 龟鳞有如琉璃,闪着五色辉光。 黄若心中一动:“这大家伙深通灵性,知道报恩。方才我救了它的小龟,它便赠给我这片龟鳞。它一身刀枪不入,多半就是靠了这一身鳞甲,倒是一件防身的好东西。” 轻轻说道:“谢谢你啦!”将那龟鳞拾起,插在怀中,护在胸前要害。 巨龟将幼龟轻轻衔起,转身向水中爬去。 小丘般的身子缓缓没入水中,长尾探在水面上,在夕阳里晃了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 静云、静风二人躲在草丛中,见湖中忽的现出一只怪物,只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半晌,听得清汉呼喝,静云起身跟上同门,向曲蒹葭追去。 静风将他拉到一旁,道: “嫌命长么?你跑这么快,那婆娘回身一脚‘倒卷珠帘’,窝在你胸口,你就小命难保。” 静云道:“她一招‘倒卷珠帘’,我便给她来个‘浑水摸鱼’。 左手将她那只小蹄子抄在怀里,再来个‘顺藤摸瓜’,右手这么往上一探……” 他脸上全是坏笑,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跑不多远,忽听半空里一声清唳,抬头瞧去,却是一只鹰。 静云怒道:“畜牲还敢回来!” 捡起块石头,正要掷去,忽觉背上被人狠狠地凿了一拳。 他侧头向静风瞪去,却见他也正怒视自己。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打我做什么?” 又几乎同时道:“我没打你!” 忽又同时向前一跌,齐齐摔在地上。 这情景诡异无比,静风道:“见了鬼了!” 话音方落,眼前便是一花,一只手掌不知从何处探出来,“啪”的一声,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他被打得头昏眼花,半口牙齿松动,心想: “果然欺师灭祖是大罪,我便只转了转杀米师叔的念头,还没动手,阎王爷就计较起来了。” 忽觉脖子一紧,已被一只骨棱棱的大手抓住。 正要惊呼,只听脑后一个声音道:“喊一声挨一记耳光,喊两声挨一双。” 这句话声调生硬,说话之人不似是宋人。 静风心想:“挨一记尚有一侧牙齿可用,挨两记下半辈子便只能喝汤了。”急忙将嘴闭住。 斜目旁睨,见静云也被那人抓住脖子,拖在手上。 那人拖拉着两个人,脚下仍迅捷无比,眨眼间便奔到一处峭立的石壁前,纵身一跃,向石壁上攀去。身法轻极、快极,全然不似血肉之躯。 静风、静云二人身子悬空,耳畔呼呼生风,吓得心惊肉跳,不敢睁眼。 过了片刻,二人四只脚忽的踏到实地。睁眼一瞧,身在一处崖头。 这才看清抓住自己的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肩上一只猎鹰。这人又瘦又矮,尖嘴猴腮,活脱脱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 静云本对这人甚是惧怕,但一瞧之下,惧意顿消,心想: “道爷今天一不留神,竟被一只猴子捉了去,传出去岂不教人笑话。” 向静风使了个眼色,二人并肩向那人挤去,要把他撞下崖头。 忽觉眼前一花,那人不知用了什么身法,竟绕到二人身后,又抓住二人脖子,双臂前伸,将他们悬出崖头,沉声道: “降龙诀在谁手上?你们谁先说,我便饶了他。后说的那个,我便这么一下。” 二道忽觉他手一松,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沉,一声惊呼还没叫出口,又觉后颈一紧,被那猴子般的人捏住了。 二人各自惊出了一身冷汗,放眼一望,见师叔师伯们正紧紧追逐着曲蒹葭。 争先恐后地道:“在那白衣服的婆娘手上!”这句话说得倒也不分先后。 那人道:“嗯,怪不得你们穷追不舍。” 双臂一振,将二人抛在崖头。 二人忙又向里奔了几步,四下一瞧,哪里还见得到那人的身影? 静风揉揉眼睛,道:他怎么那么能跑能窜?” 二人心惊胆战,见清汉等人已去得远了,生怕落了单,口中扬声,脚下发力,急追上去。 这次倒是不甘落后。 第171章 湖畔混战 黄若见曲蒹葭远去,猛然想起米入斗穴道还被制着,不由得担心起来,忙寻了过去。 见米入斗仍对石而坐,不能动弹,眼中神色,既是愤懑,又是羞愧。 黄若和声道:“米大哥,你别急。我帮你解穴。” 连换了几种手法,却解不开米入斗被制穴道。 抬头望去,见曲蒹葭已奔得远了,身影缩作一个小小的白点,攀在半山腰里。 清汉、清渭等六人被她落得远远地,一众年轻道士差得更远,才跑到山脚下。 黄若气鼓鼓地道:“哼,牛鼻子没半点用处,便宜了这个恶女人。” 忽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陡壁上纵跃如飞,横掠过一大片峭壁,抄到曲蒹葭前面。 她心中诧异:“这人是谁?难道是只大马猴?瞧他脚下这片山壁陡峭光滑,只怕猴子也不能如此攀援。” 凝目望去,见“大马猴”已同曲蒹葭纠缠在一起。一个黑影、一个白影在半山腰里起落回旋。二人头顶上,盘旋着一只鹰,“砰砰”的交手声若有若无地随风飘了过来。 只数招,曲蒹葭便似吃了些亏,返身沿山脊奔下。 清汉眼见曲蒹葭被人阻住,去而复返,心头大喜,忙同清渭双剑一横,拦住她的去路。 再去瞧同曲蒹葭交手的那黑衣瘦汉,只见他衣角在山石后一飘,便不见踪影。 清赣、清淮等人向曲蒹葭身后抄去。曲蒹葭向西疾趋,清洛忙堵上去。 哪知她欲西还东,跃上东面一块大石。几下纵跃,已绕到群道身后,飞纵而下,向湖边疾奔。 清汉望见一众青年弟子才攀上山脚,扬声喝道:“结阵拦住!” 他情知这些弟子武功低微,不足成事,但只要能阻得曲蒹葭片刻,自己便能同几位师弟赶上去。 蓦地里那黑衣瘦汉又从一处乱石中跃出,直扑曲蒹葭。想来他在山坳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却又阻在了她的前面。 清汉心头一凛:“这人绕了远道,仍能后发先至,这等轻功当世罕见!” 见他又矮又瘦,心下一凛,猛然想到一人,暗道:“不好,狼还没走,又来了只虎,这次来抢降龙诀的可真不少!” 他口中连声呼喝,清渭等人脚下发力,四面八方地向曲蒹葭包抄过去。 黑衣瘦汉手起一掌,向曲蒹葭挥去。曲蒹葭才欲遮架,那人却忽又闪到她右侧,一掌向她右肩击来。 身法之快,便似有两个人,向她同时发掌一般。 曲蒹葭一招“妙影凌波”,身子后仰,从他掌影下钻出,向前便奔。 黑衣汉赞道:“好功夫!” 这声音听之在后,忽焉在前。他骤然间绕到曲蒹葭身前,又是一掌,向她拍来。 曲蒹葭长臂骤然一探,她身材高挑,高出对手不少,一爪反抓他的头顶。 黑衣汉进退如风,向后一纵,她这一抓便落到了空处。 两人一黑一白,一个迅疾如鹰,一个翩然若蝶,一边翻翻滚滚地缠斗,一边向湖畔疾奔。 一众年轻道士阵势还没结成,便被二人冲乱。群道乱削乱打,却哪里碰得到他们的身子? 静云、静风才追上同伴,只觉眼前一花,曲蒹葭便冲到了眼前,身后追着的,正是方才戏弄自己的那个‘大马猴’。 静云心想:“小爷今日福无双至,猴不单行!” 转身要逃,静风讥道:“那婆娘来了,你那两招浑水摸鱼、顺藤摸瓜,怎么不使出来?” 静云被他言语挤住,见曲蒹葭被黑衣汉迫得慌乱不堪,喝道:“浑水摸鱼来了!” 忽的右臂挥出,向她腰间抓住。 他情知自己同曲蒹葭武功相差太远,这毛手毛脚的一抓不过是先做做样子,转身再跑,如此便也不算太过丢人。 哪知曲蒹葭正跃在空中,躲避黑衣汉扫来的一腿,无处退避,被静云一下抓在腰带上,向他怀中倒去。 静云全料不到竟能一招得手,见得怀中一张艳丽无方的面庞,不由得心神大荡: “这婆娘徐娘半老,长相倒也要得!她一招‘投怀送抱’,我正好一招‘顺藤摸瓜’,送上门来的瓜岂能错失!” 左臂一探,眯着眼睛往曲蒹葭身上乱摸。 掌心里一软,似触到了什么。他脸上发热,浑身着火,五指一捏,将它紧紧抓住,睁眼一瞧,却是那个布包。 登时大失所望,一转念忽又大喜。 他情知布包中的降龙诀要紧之极,自己将它夺下,可谓大功一件,高兴得手舞足蹈,话也说不连贯:“师伯……降龙诀……哈……我抢到啦!” 清汉瞧得清清楚楚,寻思着:“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抢到了也保不住。” 大声喝道:“快掷过来!” 曲蒹葭道:“关防图还给我!”手臂疾探,向那布包抓去。这一下快如电闪,静云哪躲避得开? 他正呆着,忽觉右肘被人推了一下,胳膊不由自主的一抬,正巧撞在曲蒹葭手指上,将她手爪架开,小臂却也被抓得鲜血直流。 曲蒹葭又是一掌挥来,静垢又觉后腰一紧,被人腾空拉了起来。 回头一瞧,正是那黑衣瘦汉,他骂道:“大马猴,又是你!” 那人道:“小老道,又是你!”左手在他腰间一托,将他举在头顶,接连几个倒纵,便将曲蒹葭甩下数丈,才转身向前疾奔。 清汉见那黑衣汉将静云擒去,飞剑掷出,穿在静云手中布包上,挑着布包疾飞而前。 清渭、清淮二道早抄到前面,双双纵身,向那布包抢去。 黑衣瘦汉足下发力,猛地向前一窜,疾似飞鸟,追及那把飞剑,右手一探,竟抢在清渭、清淮之前,把长剑从空中轻轻摘下。 他又是一抖,将布包抖落,单手接住,揣在怀中,向清渭冲去。 清渭长剑当胸平刺,清淮从旁夹攻。 黑衣汉左手一挥,将静云的身子向剑光上挡去。 二道心下一惊,长剑凝而不发,横在黑衣人身前,将他的去路封住。清汉等群道疾追而至,四下围定。 清赣脾气暴躁,骂道:“狗东西,快把我徒弟放下!”一剑向那人颈上劈去。 黑衣瘦汉冷冷道:“打你出言不逊!”右手猛地在静云胳膊下一托。 静云穴道被拿,这条胳膊在他摆弄下,便如软鞭一般倏然探出。“啪”的一声,清赣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巴掌。 静云吓得脸色煞白,他手脚不听使唤,却无碍说话,颤声道: “师……师父,您老人家明……明见,这记耳光可不能算是徒弟打的。” 这一下倒不如何疼痛,可清赣被弟子的手掌扇了一记耳光,实在丢脸之极,静云的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 清赣大怒欲狂,挥剑便上。眼前人影一闪,清汉拦在身前,向自己连使眼色。清赣强忍怒气,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盯着那黑衣人。 清汉长剑倒悬在手,向黑衣人一拱手,道:“阁下可是姓萧?” 黑衣瘦汉昂然道:“本王萧挞马。” 第172章 大辽第一勇士 黄若正在给米入斗解穴,依稀听见萧挞马自报名号,心想: “原来这只大马猴,就是姚姐姐的那个大仇人。瞧他这副又干又瘦的尊容,别说什么北院大王,就算当个普通的山大王,怕也撑不起门面。” 望见一只鹰在萧挞马顶上盘旋,忽又记起耿长老诡计杀死雷云五箭、擒住穿云肩上的鹰,又将一截剑头放进鹰腿上的竹筒,才将它放飞。 心想:“他这招栽赃嫁祸,倒也立竿见影,给这群牛鼻子招来了好大一个对头。” 清汉朗声道:“阁下号称大辽第一勇士,今日怎地如此有雅兴,指点起敝派小辈的武功来啦?” 他眼见萧挞马将静云擒在手上,己方出手之时颇有顾忌。便以言语相挤兑,要他放开静云,莫再做这般有失身份的举止。 萧挞马不为所动,道:“你知道我的名号,怎么还敢拦我?”声音冷冰冰、硬邦邦。 清汉道:“降龙诀关系重大,还请阁下赐还。” 萧挞马道:“有什么干系?你说来听听!” 清赣怒道:“这干系我大宋的江山……” 见清汉向他连使眼色,只得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忍不住又道: “不管干系什么,又岂容你个契丹蛮子横加插手!” 萧挞马冷冷道:“当本王不知道么,这降龙诀乃是你朝老皇帝赵匡胤留下的,他凭着上面的神功,打下四百军州,占了好大一座花花江山。” 清汉道:“阁下也知道我朝的事?” 萧挞马冷冷道:“江湖上人人皆知。我大辽如今百废待兴,正好和赵老儿借这降龙诀用用,待本王中兴大辽之后,连本带利地烧给他!” 清赣怒道:“痴心妄想!”挺剑便刺。 清汉叫道:“师弟且慢。”长剑一斜,似是要将清赣长剑压下,忽的腕子一抖,向萧挞马咽喉疾刺。 原来他见曲蒹葭在一旁冷眼旁观,显然打定了渔翁得利的主意。 他心中盘算:“这姓萧的极不易对付,要是堂堂正正地打,势必两败俱伤,最后叫这婆娘捡了便宜。只有偷下杀手,先将他除了。” 萧挞马手臂一挺,将静云一抛,纵身从清赣身侧掠过。清赣脚步横移,可对头身法如电,却哪里堵得住她? 忽见白影一晃,曲蒹葭晃身过来,左手一起,三指探出,一招“居后抓”拦在萧挞马去路上,等着他自行撞上来。 萧挞马忽又向后一飘,由进而退,身形竟毫无凝滞。 他手一扬,静云才得一瞬松快,身子还未落地,便又被他抓住了穴道,苦不堪言。 清汉等人重又站定阵势,剑光纵横,将萧挞马困在其中,曲蒹葭也站在圈内,伺机进招。 双方适才还在性命相扑,此刻却唯恐萧挞马携降龙诀逃走,竟然联手对敌。 萧挞马单手抓住静云,便似持了一件极其长大的兵器一般,以他的身体来格挡众人的功招,另一手不时发掌相攻。 他所用招式平平淡淡,可在他奇诡莫测的轻功加持之下,即令平庸之极的一招在他使来,亦如电闪、如轰雷,令人防不胜防。清汉等人只得紧守门户,将他困在阵中。 再斗片刻,阵势渐渐收紧,萧挞马在圈中奔行趋避越来越不易。 曲蒹葭趁他侧身之机,右手一挥,虚虚晃晃地向他胸口抓去。 萧挞马手一晃,掌上多了一件物事,正是那个布包,道:“这个给你!”手掌平摊,向曲蒹葭递了过去。 曲蒹葭面露喜色,探手便要接下。清汉长剑圈回,向她腕上挑去。曲蒹葭手臂骤缩,闪开剑锋。 萧挞马道:“你不要,我丢了它!”反手一甩,“呼”的一声,将那布包掷出圈子。 清赣猛一转身,望着布包追去。 清汉喝道:“师弟别中计!”话音未落,萧挞马早抛下静云,闪出圈子,身子一跃,自清赣头顶掠过。接着长臂一垂,将那布包又抓回手中。 他双臂一展,一跃数丈,瞥若翅翎,疾同鹰隼,向北面一座山峰疾奔而去。 清赣心有不甘,大喝一声,长剑脱手,掷向萧挞马后背。 这一下他满运内力,那剑便似强弓硬弩所射,疾如流星,眼见着便要刺上。 哪知萧挞马身形骤然加快,那剑距他身子越差越远,渐飞渐低,当的一声,坠在石上。 他奔行之速,疾逾飞剑,轻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曲蒹葭身形一纵,当先追了出去。 清汉等群道情知以萧挞马的绝世轻功,这一奔起来,自己便再难赶上,但那要紧的东西被他抢去,焉能不追?纷纷追去。 曲蒹葭追得仓促,脚下一绊,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一撞,摔了下来。 清赣见得便宜,从后赶上,喝道:“杀了你个臭婆娘,给我清沂师弟报仇。”一剑向她头上劈去。 他适才长剑脱手飞掷,无暇寻回,这把乃是从一个年轻道士手上接过来的。 曲蒹葭不及起身,向旁一滚,跌落山脊。清赣正要追去,清汉喝道:“夺降龙诀要紧!” 清赣恨恨道:“便宜了这婆娘。”加紧脚步,追着萧挞马而去。 —————— 黄若见曲蒹葭滚下山脊,起身之时跌跌撞撞,一副筋疲力尽之态。 心想:“这恶女人一连三场剧斗,气力耗得差不多了。正好把她捉住,给爹爹妈妈报仇。” 向米入斗道:“米大哥,你好好呆着啊,我去捉那个恶女人。” 起身便行,还没走出几步,忽觉丹田一紧,一股奇寒沿着任脉,迅速无伦地行了上来。 她心下一凛:“糟了,又来啦。” 黄若那晚同曲蒹葭激斗之时,玄寒珠毒性发作,令她全身冻僵,坠入水中。 幸而米入斗及时赶到,将她救上来。又得胡氏二人相助,驱除寒气,才缓了过来。 此后这奇寒却再没发作过,她只道所中之毒已然解了,哪想到这消失多日的奇寒,此刻竟又从丹田内钻了出来。 这一股寒气来势汹汹,更甚于上一次。 她张口惊呼,却只说得一个“啊”字,便连口舌似也被冻住了。 刹那间四肢僵硬,地面飞速向眼前扑来,耳边“砰”的一声,摔倒下来。 第173章 死里逃生 一片昏昏沉沉中,黄若只觉身子似是被人抱起来,又放下去。 又觉两只手指按在自己后肩上,左肩一根烫热无比,便似一支蜡烛,灼烤着肌肤,将身上寒气一丝丝地逼了出去,流向右肩那根指头。 待要睁眼去瞧,浑身没半点气力,连眼皮也抬不起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两张丑脸。 揉了揉眼,丑脸变成了皱巴巴的丑脸。 她吓了一跳,道:“啊,你们两个不是被……被怪物拖去吃了吗?” 心想:“我一定是死啦,才又和这两个糊涂兄弟碰上。” 胡一左怒道:“我们要是被怪物吃了,又是谁救的你!” 胡一右道:“你个小丫头才被怪物吃了呢!” 胡一左道:“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黄若转动眼睛,向周围望去,见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窝棚里,身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草。 那窝棚只遮住三面,水光茫茫荡荡地从另一面映了进来:原来仍在湖畔。 她坐起身来,扮个鬼脸,道:“是我说错啦,两位老伯伯海涵。” 胡一左道:“我们两位老伯伯额前能跑马,肚里能撑船,海涵你也没什么。” 黄若低头一瞧,见腿上的伤口早包扎妥当,活动了一下,无甚大碍。 问道:“我昏了多久啦?” 胡一右道:“你睡觉的时候,咱们数过两回星星,瞧过两回日出。” 黄若道:“那是两天两夜啦,怎么那么久,米大哥呢?” 胡一左道:“他去那边挖坑啦,说是要把鬼公公葬了。挖了一整天啦,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也不知这大坑是要挖多深。” 黄若又问道:“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胡一右道:“那怪物本要吃了我们两个,可没那么容易。” 胡一左道:“我们要去打白衣服的坏女人,哪知他笨手笨脚,被那东西尾巴缠住了身子,拖下了水。” 胡一右道:“你才笨手笨脚!那怪物的尾巴有这么长,换作是你,也得被缠得死死的。” 伸出手,对着东西两座山峰一比划。 黄若见那两峰之间,少说也有十余里的距离,情知他是在吹牛,笑眯眯地听着。 胡一左气道:“我要是笨手笨脚,怎么能把你从那怪物的尾巴里面拽出来?” 胡一右道:“那是我自己摸到它尾巴上的一块鳞,把手探进去哈它的痒。那怪物这才松开的,不然它力气那么大,你又怎么拽得出来?” 黄若猛地想起那巨龟送给自己的那片鳞,在胸前一摸,龟鳞还在。 胡一左道:“哼,早知我就不拽你出来。” 黄若道:“你们从湖底偷走的蛋是那个大家伙的,它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发起脾气,才把这里搅了个天翻地覆,把你们两个捉去算账!” 胡一右抓抓头发,道: “怪不得它追着我们不放。我从它尾巴里面逃出来,它马上便发觉了,绕了一个大圈子,张着血盆大口追了上来。” 胡一左道:“小姑娘,你若是瞧见它那张嘴,只怕要吓破了胆。它那嘴巴比汴京城的城门还大。” 胡一右道:“牙齿比山顶的松树还长。” 胡一左道:“一口便能咬下半个山头。” 黄若听二人唾沫横飞,越吹越没谱,忍不住探手入怀,将龟鳞掏出来,向二人晃了晃。 胡一左道:“这是什么?”上来便抢。 黄若手一缩,将那龟鳞放回怀中,道:“这就是那嘴巴比城门大、牙齿比树长的怪物送给我的一片鳞。” 两兄弟讪讪道:“原来你见过它,怎么不早说?” 黄若道:“那怪物追你们,你们又怎么逃掉的?” 两兄弟吹牛被当场揭穿,闷闷不乐,谈兴便也不那么足了。 黄若连连追问,他们才草草将后面的事情说了。 二人见那巨龟追来,便往那通往冰窟的水洞游去。才游进去,便听“轰”的一声,那巨龟将洞口撞塌了半边。 二人在水下已久,憋不住气,在激流中灌饱了水。正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望见那眼竖井,挣扎着游了上来。 便似两个坛子一般,东歪西倒地在那冰窟中,将肚子里的水吐干净。又歇了好久,才缓上一口气来,便从另一边的出口游了回来。 首要之事,便是去找“小怜”。 滕婆婆手足穴道未解,二人不通解穴之法,全凭滕婆婆指点,其间自然又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二人帮她解开穴道,便灰溜溜地避开,去找米入斗,要向他讨那枚巨蛋来吃。 正巧遇见黄若寒毒复发,倒在一旁,急忙故技重施,帮她驱除体内寒气。 兄弟二人才说到这里,米入斗走了过来。 黄若见他两只眼睛通红,前襟上一大片水痕,自然是大哭了一场。走到他身前,幽幽地道:“米大哥,你带我也去祭拜一下你师父吧。” 二人来到一处黄土未干的新坟旁,米入斗道: “他便葬在这里了,我用一大块浮石,凿了一口石棺。” 黄若望见不远处一堆石屑,心想:“浮石虽不硬,只怕也花了他不少功夫。” 见那坟前立着一尊浮石削成的墓碑,削得齐齐整整,碑上却无文字,心中一动: “米大哥识字不多,不会刻碑文。” 仰头问道:“你想在这碑上刻什么字?” 米入斗想了想,道:“我是个粗人,就刻‘师父上官文之墓’七个字。” 黄若道:“还要帮上官姐姐刻上‘慈父’二字,就刻在‘恩师’之旁好了。” 她刻好墓碑,跪拜一番,向米入斗问道: “你师父是被……” 米入斗愤然道:“他被那姓林的害啦,我适才看见师妹追着他拼命,便都明白了。” 黄若道:“上官大侠背后中了一镖,上官姐姐说是断脊镖。” 米入斗怅然道:“那是我九华派的独门暗器。” 黄若道:“可那两个糊涂兄弟,怎么知道上官大侠的尸身在那冰窟里呢?” 米入斗道:“我昨日问滕婆婆,求了她好久,她才告诉我。 说是两年前,胡老伯他们在湖边呆得腻烦了,偷偷溜出去玩,却将我师父的遗体背了回来。 他们说,瞧见师父被人害了,见他眼熟,左想右想,记得这人好似帮过自己的忙,便把他背回来,求滕婆婆帮他起死回生。” 黄若心想:“那坏脾气的老太婆哪有这等本事?这种糊涂事情,也只有这对糊涂兄弟才能做出来。” 心中又是一动:“这对糊涂兄弟怎么会觉得上官大侠眼熟?” 米入斗接着道:“滕婆婆认得师父,查看了伤处,知道他是受了弟子偷袭。问胡老伯因由,他们也交代不清。 滕婆婆又见师父身上带着那张降龙诀,她晓得这是件要紧的东西,便让胡老伯将尸身放在冰窟里,要是日后有人找过来,也好有个查证。” 黄若心想:“滕婆婆脾气不好,心思倒细,生怕别人将此事诬给她那一对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宝贝。” 米入斗接着道:“那冰窟本是她平素存放药物的地方。胡老伯最怕死人,每每到冰窟取放药物,都吓得不得了,管师父叫‘鬼公公’。 他们见过那尸体胸前的纹身,又见我身上有一样的纹身,这才揭了出来。” 黄若道:“上官姐姐去追林大业了,她不是那个坏蛋的对手,咱们得赶快去帮帮她。” 米入斗道:“你昏睡的时候,我便去找过她了。唉,这四面八方全是密林,一整天也寻不到一丝半点的踪迹。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追,只好先回来,把师父安葬了。” 他轻轻摸着墓碑上的字迹,接着道: “黄姑娘,滕婆婆说你身中剧毒,性命不保。我好言相求,她答应了帮你解毒。你先留下来养养身体,我这就去寻师妹。 黄若嘴巴一撅,道: “我才不留在这里呢。那个老太婆好暴躁。我听见她的声音心里就发慌,我想和你在一起。” 米入斗听到最后一句,浑身一热,一颗心砰砰跳动,道:“可你身上寒毒未去,还是留下的好。” 黄若吐纳两次,只觉得内息顺畅,全无异常之处。原地一跳,轻轻巧巧地翻过米入斗头顶,道: “你瞧,我全好啦!糊涂兄弟倒也不全糊涂,疗毒还是有一套办法,我身上寒毒全都被他俩驱散啦。 他们两个兄弟的心眼儿,比那丧气鬼老太婆好多啦。什么身中剧毒,旦夕不保,我瞧她就只会吓唬人。” 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哼,玄寒珠天下至阴,毒性岂是那么容易便散尽的。” 第174章 六毒截脉散 黄若循声瞧去,见滕婆婆走了过来。 她吓得一吐舌头,心想:“糟了,我方才骂她是‘丧气鬼’,全被这坏脾气的老太婆听到啦。” 米入斗急忙迎上去,向滕婆婆深深一躬。 黄若第一次瞧见滕婆婆的长相,见她头发全白,额头上满是皱纹,眼窝深陷,眸子里全是暴戾之气,只微尖的下颌,透着一丝年轻时的清秀模样。 米入斗见黄若站着不动,拉拉她的衣袖,黄若才微微屈膝,福了一福,心里却极不服气: “我是瞧着你岁数大,才向你行礼的,可不是因为敬重你这爱骂人的老太婆。” 滕婆婆翻着两眼,瞧也不瞧黄若,道: “哼,你方才说我只会吓唬人?你把真气从气海穴沉到曲骨穴,再收入内胞宫试试!” 黄若依言运气,忽觉小腹一寒,似有一只冰箭刺入,只一瞬间,那冰箭倏然又消失无踪。 黄若惊叫一声,才知自己体内,寒毒仍未尽去。 她脸色一变,嘴上却逞强道:只剩一点点了,那也没什么!”不肯服输。 滕婆婆冷笑道:“这玄寒珠的厉害之处,就是毒性根植在你真气之内。除非你死了,在棺材里面安生了,否则一辈子也摆脱不了。 哼,你个肉眼惠眉的丫头又有什么见识!” 黄若想反唇相讥:“你乌鸦眼、丧门眉!”却终觉心虚,不敢说出口。 滕婆婆道:“那对糊涂蛋为你驱毒,只是逼出你经脉里的毒性,你丹田内余毒,却逼不出来。 女子内胞寒热感觉最为敏锐,眼下你体内余毒尚浅,只有内胞能感受得到。 可你真气每运转一次,它便强一丝,你运息越长,它便涨得越多,总有一日会涨出丹田藩篱,那时便是复发之时。 你两日前寒毒发作,就是因你这不知死活的丫头,运功激斗,寒毒暴涨之故。 这寒毒发作一次,便厉害一次,总有一日深入脏腑。那时不要说他们两个糊涂东西,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得了你了!” 滕婆婆开口骂人,乃是家常便饭,可这一篇话中竟没什么恶毒咒骂,实属难得。 黄若心想:“我上次寒毒发作,尚能运功克制。这次只眨眼间便昏了过去。相较之下,确实厉害了许多。”情知她所言不假,心中黯然。 米入斗道:“婆婆,你救救她。” 滕婆婆冷冷道:“老婆子答应了你救这丫头,自然会救。我不答应的事情,你便是十倍、百倍地求我,我也还是不答应。” 忽地扬声道:“你们偷偷摸摸藏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只见胡一左、胡一右二人从树后闪出来。 胡一左讪讪道:“小怜,你瞧见我们啦?” 滕婆婆道:“还用瞧见吗,你们身上那股馊臭味,顶着风七八里也能闻得到。 只让你们去取六种药,怎么去了那么久?又怎地躲起来不敢过来?” 兄弟二人你用胳膊肘拱拱我,我用手指头戳戳你,磨叽了半晌,胡一左道: “小怜,我们方才游到那冰窟,想……也不知怎么搞的,便只记得你让我们取一味雷公藤,一味乌头,把其他四种给忘了。” 滕婆婆暴跳如雷,骂道: “两个混账东西,怎么没一个长记性?脑袋里装的全都是屎吗?自己折根树枝,从耳朵眼捅进去扫扫!” 胡一右道:“小怜,你别急,我们忘了。想来想去,再游回来太麻烦,就只好把几十味药,每种都包了一些来。” 二人从树后抬出一只大陶罐,罐口用羊尿泡蒙得严严实实。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个油布包。 滕婆婆打开几个一瞧,登时大怒: “三七、沉香,你们怎么也取上来啦?哎呦,那棵老参,竟也让你们两个败家的东西折了一段! 救这丫头的一条贱命,用得着用我这些贵重药材吗!还不如任她死了,也不过是再费块石头,凿口棺材罢了。” 她翻找了半晌,取出四种药物,道: “蕲蛇、见血封喉、砒石、狼毒,又有什么难记的了?” 米入斗听得“狼毒”二字,忽的想起当日胡氏兄弟养伤之时,自己识错了药,误将狼毒当做黄芪,喂他们吃了,险些要了二人性命。 又听断肠草、见血封喉、砒石等,光听名字便知毒性不小,心想:“这些不是毒药吗,又怎么能用来驱毒?”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滕婆婆,这……这些药,可有什么讲头?” 滕婆婆道:“医理药性,老婆子和你说了也是对牛弹琴,你听得明白吗? 我这六种毒药,有的入阳明经,有的入太阴经,有的入少阴经,有的入任督二脉,便是要让服药之人,浑身经脉齐断。 老婆子给这药起了个名字,叫做六毒截脉散。” 米入斗大吃一惊,道:“经脉齐断,人不就死了吗?” 滕婆婆冷冷道:“你瞧老婆子我死了吗?” 米入斗一愣,不知其意。 黄若心中一动,问道:“婆婆,也中过那臭珠子的毒,服过这解药?” 滕婆婆阴鸷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冷冷道: “哼,小丫头倒聪明过这傻大个百倍。 若非老婆子受过玄寒珠的毒,教给两个糊涂蛋驱毒的法子,就凭他们这颠三倒四、五角六张、乱七糟八的脑袋瓜子,怎么能想出来! 你这没大没小的丫头造化倒不小,寒毒发作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在身边,不然这傻大个又得费不少力气,给你起个坟堆!” 她往上官大侠的坟上瞟了一眼,眼中现出一丝悲悯之色,接着道: “可这驱毒的法子也治不了根本,想要解玄寒珠寒毒,便只有一个办法:那寒毒因真气运行而生,经脉齐断,真气不转,寒毒自然便不会发作。 我再另教你一门驱动真元,滋养五脏六腑的法子,好歹保住你这条小命。” 米入斗道:“可……经脉断了,那岂不是再也练不了武了?” 他想起黄若手上之时,只是断了一条任脉,便手足无力,半点武功也施展不了。 滕婆婆怅然道:“不然老婆子我的武功是怎么没的?老婆子若是武功还在,又岂能容这些王八蛋、狗杂碎们在这里闹腾!” 黄若道:“我不吃解药!变得不死不活的,又有什么意思?受人欺负无法还手,还不如死了好受!” 她这句话似是触动了滕婆婆的心事,脸上闪过一片既悲戚,又茫然的神色,喃喃低语道: “这般不死不活的,任人欺负,又有什么意思……” 忽的眉毛一立,怒道: “野丫头,你好大胆子,是在讥讽老婆子吗?哼,解毒的法子我和你说了。老婆子仁至义尽,听不听在你。” 米入斗恭恭敬敬地道:“滕婆婆,您再想想,可有别的办法吗?” 滕婆婆怒道:“没有了!你以为救了老婆子我一命,便能对我吆五喝六的吗?” 米入斗心下惴惴,道:“我不敢。” 滕婆婆道:“老婆子向来不欠人情,今日债、今日还,这才答应你救这小丫头,一命还一命。 不然的话,哼,就凭她这一副人见人嫌的长相,便是抱着老婆子的腿哀求,舔老婆子鞋底子上的泥巴,老婆子也不会看她一眼!” 第175章 药王谷、药王丹 黄若哀伤欲绝,道:“我没了武功,怎么杀得了曲蒹葭那个恶女人?怎么去给爹爹妈妈报仇?” 滕婆婆一怔,道:“那狐狸精杀了你爹娘吗?” 黄若点点头,微觉奇怪:“她为什么称那恶女人为狐狸精?” 滕婆婆道:“无怪你这丫头明明不是她对手,还追着她不放。她杀了你的爹娘,还给你下了这寒毒,想让你死得苦不堪言。哼,这狐狸精,恨你恨得紧啊。” 黄若道:“我吃了这解药,她若再来折磨我,取我的命,岂不易如反掌?与其让她杀了,还不如中毒死了。” 滕婆婆皱起眉头沉思,良久不语,忽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道:“你宁可性命不要,也要给父母报仇?”黄若点点头。 滕婆婆重复道:“你宁可性命不要,也要给父母报仇。嗯,宁可性命不要,这就好办了。” 向胡氏二人道:“两个糊涂蛋,我那间木屋里面,有个小铁盒。不知是沉到水底了,还是在浮石下面压着,快帮我找过来!” 胡氏兄弟见她发脾气,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听了这话,答应一声,便跑开了。 滕婆婆背着手,佝偻着腰,不住的踱步,神色古怪,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笑逐颜开,时而怏怏不乐,时而得意洋洋。 不大的功夫,胡氏二人又奔了回来,将一个铁盒递给滕婆婆。 滕婆婆打开盒子,将一颗淡蓝色的珠子捏在两指之间。 胡一左忽的惊叫一声:“玄寒珠!小怜,这珠子……有毒!” 胡一右劈手夺过来,扔在脚边。 滕婆婆满脸惊诧,颤声道:“你们……你们想起来啦?” 两兄弟满脸的顽皮神色,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便似换了两个人一般。 胡一左沉声道:“小怜,我们两个害苦了你。” 滕婆婆喜不自胜,道:“你们想起来了!你们记得从前,在咱们药王谷中的事情么?” 眼中满是期待,凝望着二人。 黄若心念电闪:“这老婆婆竟也是药王谷门人!对啦,她姓滕,帮着曲蒹葭骗我的那个坏老头也姓滕,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 心中又想到:“药王谷门人,怎么都是一副怪脾气?那个甄神医,是个脾气古怪的小心眼;姓滕的老头是个小肚鸡肠的大坏蛋; 这个婆婆,脾气既坏又古怪,倒把她药王谷的家传绝艺学了个十足十。 甄神医自称是姚姐姐的师叔,却不知她的师父是大坏蛋老头,还是怪脾气婆婆? 嗯,姚姐姐虽然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心眼儿却不坏。大坏蛋哪里教得出好心眼的徒弟,我瞧她的师父一定就是这老婆婆!” 黄若浮想不定,胡氏兄弟二人眉头紧皱,四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地面,两蓬乱糟糟的胡须不住颤动,显然在极力回想。 滕婆婆又道:“你们记得小的时候,你们两个人的肩膀是连在一起,只有一双手臂的吗?” 声音又轻又细,似是生怕扰乱二人的刚刚失而复得的神智。 胡一左道:“嗯,我们那时六岁,被人当做怪物捉住,要把我们活活埋在山神庙门口。” 胡一右道:“幸好师父行医到那里,救了我们,给我们喝了一碗药。我们便全都睡了过去。” 胡一左道:“我们醒过来,身子便分开了,师父又取来一颗药丸掰成两半,各喂了我们半粒,这才算救活我们两条命。” 胡一右道:“那颗药丸,便是我药王谷中至宝‘药王丹’。” 二人脸色平静、声调低沉,与以往的疯疯癫癫全然不同。 滕婆婆满脸激动之色,道:“好!‘药王谷’这三个字,你们终于记起来啦! 我滕氏先祖,追随唐代药王孙思邈行医,得他传授医药之术,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芦苇荡中手创药王谷,距今五百年。传到老婆子我手上,已历二十一代。” 黄若心想:“原来芦苇荡里那座废弃的大庄院,便是药王谷。” 胡一右道:“药王丹是孙思邈所制,传到第十八代上,只余三颗。疗绝症、解百毒,枯骨生肉、起死续命。” 滕婆婆道:“对,对!我曾祖行医之时,遇见面涅将军狄青伤于战阵,奄奄一息,敬佩他保国为民,用了一颗药王丹,救下他的性命。” 胡一左道:“这第二颗却只救了我们两个没用的东西。师父救下我们性命,又传给我们武功医术,对我们恩重如山。” 胡一右道:“可我们却害了你,害了他的亲生女儿。”提起巴掌,狠狠地批了自己面颊一下。 胡一左道:“那有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双眼望着天,神色茫然。 滕婆婆叹道:“整整一纪,十二年了。” 胡一右道:“对,是十二年前,我们两个出谷采药,见那姓曲的狐狸精倒在山里,性命垂危,就把她救了回来。” 胡一左道:“唉,没想到这狐精居心叵测,咱们药王谷传了五百多年,生生毁在了她的手里。” 第176章 深仇大恨 黄若听胡氏兄弟也称曲蒹葭为狐狸精,心中一奇:“难道那恶女人和他们两个……” 看着二人其貌不扬的邋遢样,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滕婆婆道:“你们把曲蒹葭救了回来,哪知滕天一那混账竟被这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再不把我这姐姐放在眼里。” 黄若心念一动:“原来那个坏老头滕天一是她的弟弟。” 胡一左瞧了一眼黄若同米入斗,道:“师妹,这些丑事,咱们去那边说吧。” 滕婆婆道:“呸,那混账做得出来,我老婆子难道还怕丢脸不成! 老婆子我脾气不好,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辈子也改不了。我执掌药王谷门户,人人都对我敬少怕多。 那狐狸精倒会邀买人心,她来没多久,谷中上至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下至看门的杂役、扫院的婢子,全都成了她的心腹。 我那混账弟弟为了给她治伤,弄得自己武功全废不说,更打起了药王丹的主意。 这两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天天来死缠烂打。老婆子又岂能把这至宝送给那狐狸精?我把药王丹一藏,和那混账翻了脸。 这些,你们记起来了吗?” 胡一右点点头,道:“记起来啦!天一他……” 滕婆婆道:“呸,什么天一、天二,我滕家‘天地人和’的祖宗排辈,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用!” 米入斗心想:“一个滕、一个天、一个怜,三个字一串,这老婆婆叫滕天怜。” 黄若却想着:“不知她的名字,是怜惜的怜、莲花的莲、还是哑巴吃黄连的连?” 胡一左道:“那混账和狐狸精找不到药王丹,便暗中定下了个毒计。他找到我们,说是要和你言归于好,可又怕你性子太烈,不肯答应,便给了我们一颗大珠子。” 胡一右道:“他说那珠子是数年前,千里迢迢从南诏寻回来的,让我们转交给你,配在身上。还嘱咐我们不要和你说这珠子是他送的,不然你一定不肯收……” 滕婆婆道:“呸,这混账自己薄情寡义,便以为人人如此。 他要是自己把那珠子给我,求我原谅,老婆子欢喜还来不及,哪会疑心这珠子上有毒!他这么做,倒把你们两个搅了进去。” 胡一右道:“他说等你收下了,戴得欢喜了,他再去和你赔罪。这样你或许便心软了。” 胡一左道:“我们……唉……我们便上了他这个大恶当。” 二人的两张老脸上满是悔恨之色。 滕婆婆道:“我自知中毒后,去问你们,才知道是那混账干的好事!他以为老婆子我中了玄寒珠的毒,为保性命,便要取出药王丹来解毒。 他和那个狐狸精早在老婆子周围布下眼线,就等着我趁我取丹的时候来夺。老婆子中了寒毒,不敢运功行气,哪里会是他们上上下下这许多人的对手! 本来你们两个要是明白事理,老婆子我还有些依靠。可……可你们这两个拎不清的糊涂蛋、狗东西,竟……竟然……” 她咬牙切齿,怒气冲冲地指着二人。 胡一左神色沮丧,道:“我们两个自怨自艾,你怨我艾,我怨你艾,没多久火气便越来越大。” 胡一右道:“我们便下到那间石室,将门一关,要决个生死。” 黄若想起曲蒹葭假扮的李潇寒,在药王谷石室内说的那个故事,心中一动: “原来煮豆燃萁的,就是这两兄弟!” 滕婆婆道:“我知道后,便赶去那墙角,把砖敲得当当响,发讯号让你们赶快出来。敲了三天三夜,把那砖都敲出了一个窝儿,你们也没出来。 我急得不得了,可那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我毫无办法。你们两个狗东西,为什么不出来?是不听老婆子的话了,还是那时便傻了?” 兄弟二人用手指头钻着太阳穴,满脸愁容,齐声道: ”我想不起来了。” 过了半晌,胡一头道:“后来我们好像是又出来了。” 滕婆婆道:“当然是出来了!不然这太阳底下,站的是两个鬼吗? 你们浑身全是伤,全是血,魂也留在那石室里面了,变成了整日里嘻嘻哈哈的两个傻子。若非变成傻子,只怕还要在石室中拼个你死我活。” 她瞪了二人一眼,接着道:“哼,那狐狸精急着要药王丹续命,才勾引我那混账弟弟,又害苦你们两个,我偏要教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婆子心一横,宁可自己的寒毒不解,也不能让她知道那药王丹藏在何处,便带着你们两个糊涂家伙走啦。这些,你们还记得吗?” 胡氏兄弟愁眉苦脸,齐声道:“不记得啦!” 滕婆婆道:“咱们才出了芦苇荡,老婆子的寒毒便发作啦。好在我当时已想出了运功驱毒的法子,教了给你们,让你们为我驱毒。 你们虽然糊涂,可自小学下的医术医理却还记着,一听就明白了。不然老婆子可真就是死路一条啦。这些你们记得吗?” 胡氏兄弟茫然道:“不记得啦。” 滕婆婆又道:“你们两人正帮我运功驱毒,我那下三滥弟弟的手下却赶了过来,要趁着咱们三个谁也不能动弹,将咱们拿回去,你们还记得吗?” 胡氏兄弟又道:“不记得啦。” 滕婆婆道:“后来上官先生赶来,把狗爪子们逐退。他年少时曾蒙我爹爹帮他疗伤,这次本是登门来探望他的后人,没想到还没到家门,便赶上了这等事。 他一路护送着咱们来到这湖畔隐居。你们总还记得吧?” 胡氏兄弟接着道:“不记得啦。” 米入斗心想:“上官先生?啊,是师父!无怪胡老伯见了他,觉得眼熟,糊里糊涂地把他的尸体背回来了。” 黄若却想:“这老太婆恩将仇报,上官大侠救了她,她却不让上官姐姐、米大哥看他的遗体。” 转念又想:“想是她被那恶女人害得狠了,什么都疑神疑鬼,以为我们是冒名骗她的。” 滕婆婆又向胡氏兄弟道:“可老婆子身上的寒毒在骨子里面扎下了根,驱之不尽,每隔两三个月便又发作一会。 老婆子只好服食毒药,自绝经脉,一身武功全废,总算保住了这条残命。你们记得吗、记得吗?” 胡氏兄弟齐齐摇了摇头。 滕婆婆叹了口气,道:“我算准了那狐狸精,只有四年的命。 四年后我和你们两个回到药王谷,去取那颗药王丹,再把那狐狸精挫骨扬灰,喂给猪、喂给狗!你们在谷里瞧见了什么,总该记得吧?” 她说“挫骨扬灰”这句话时,咬牙切齿,神色凶狠。 黄若心想:“这滕婆婆被那恶女人害得极惨,对她的恨,可不比我少半分。” 胡氏兄弟道:“不记得啦!” 滕婆婆道:“咱们那座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四壁空空,全都废啦,你们瞧见了吗? 上上下下的那些狗奴才们全都散了个一干二净,你们瞧见了吗? 传了五百年的药王谷,就这么着全被那狐狸精给毁了,你们瞧见了吗?” 她声音越来越大,每问一句,胡氏兄弟便答一声 “不记得啦!” 二人撕扯着乱糟糟的头发,显然心中痛苦已极。 滕婆婆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嗓音嘶哑,道: “那颗药王丹倒是取回来了,可老婆子经脉断绝已久,就算吃了这丹药,也好不了。 我变成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全怪你们两个糊涂东西,信了那混账的话,帮他害我! 药王谷毁了,全怪你们! 祖宗五百年基业没了,全怪你们! 你们……你们干什么还活着!还要祸害我老婆子吗?” 第177章 她的头、你的命 滕婆婆越说越是愤怒,脸涨得通红,一声声凄厉的嘶喊在空旷的湖面上远远地散了出去。 胡氏兄弟浑身颤抖不已,忽的同时大喊一声: “全怪我们!我们干什么还活着!”发足便奔。 米入斗生怕二人激动之下,做出傻事,忙追出几步,忽又转身回来。 猛地跪在地上,向滕婆婆磕了一个头,道: “婆婆,你答应过我,要救她一命!” 滕婆婆冷冷道:“老婆子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答应了的事,又何须你来敲钉转角!” 米入斗这才起身追去。 滕婆婆望着三人的背影,喃喃自语: “我以为这狐狸精早就死了,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那混账的医术,倒真有两下子。” 黄若心中一黯:“若非我上了那恶女人的当,传了她爹爹留下的内功,只怕她也活不到今天。”这件事却不敢向滕婆婆提起。 滕婆婆眼睛忽的一立,道:“丫头,你当真拼了命也要找那狐狸精报仇吗?” 黄若紧咬下唇,点了点头。 滕婆婆嘴角轻轻一斜,露出一丝冷笑,道:“嗯,那老婆子就帮帮你。” 低头寻了片刻,捡起那粒玄寒珠,道:“你把它吃了!” 黄若万分诧异:“这珠子奇毒无比,在身上佩戴几天便能令人中毒难解,吃了岂不马上就死?” 滕婆婆冷冷道:“你中了玄寒珠的毒,不知哪天就要蹬腿闭眼,去见阎王。我还用得着使什么手段骗你、害你吗? 这以毒攻毒的法子,是老婆子我最近几年才琢磨出来的。天下之物,有阴便有阳,有生便有灭,有伪君子、笑面虎,便有冷面菩萨……” 黄若听出她的自夸之意,心想:“哼,凭你这坏脾气的老太婆,也能算是菩萨?” 滕婆婆又道:“万物皆不能脱此天地间的至理。这颗玄寒珠中的奇寒,十几年前便都转到老婆子身上去啦,剩下的全是些大热大燥之物。 你吃了之后,可以护住五脏六腑,那寒毒便是再强,一时也侵不进去。你大可放心地运功行气。练得越多,真气中奇寒便越强。 嘿嘿,这天下至寒非同小可,混在你真气内,武功便似增强了一倍。要是这样还杀不了那狐狸精,就只能怪你自己是废物!” 黄若心中一动:“若依着常法练功,我便是练十年、二十年,武功也赶不上那恶女人,报仇谈何容易!这婆婆说的,倒不失为一条捷径。” 又微微有些疑惑:“这法子这么好,她怎地早不说?” 滕婆婆道:“可针无两头利,这法子只能保你一时无虞,最多两年,你体内寒燥两毒便会齐发,热燥起于内,焚于五脏,而奇寒循于脉,流于体表。 别瞧你现在这副臭美样儿,那时候身上的皮肉就会一块块的烂掉,光剩一副血淋淋的骨头架子,就像被虫子啃过一样,死得苦不堪言!” 黄若听得头皮发麻,紧紧捂住耳朵。 滕婆婆冷冷望了她一眼,放大了声音道: “老婆子和你说了两个法子,皆不能两全其美。你要留着武功报仇,便保不住性命;要保性命,便报不了仇,你自己挑吧!” 将玄寒珠抛在黄若脚下,站在一旁,冷冷地瞧着她。 胡氏兄弟远远地绕了个圈子,又奔了过来,猛地跃上一棵树。 米入斗才赶到树下,二人却又跃下来,向滕婆婆奔来。 黄若望着米入斗渐渐跑近,不知怎的,心里一酸,道:“婆婆,求你别和他说。” 俯身拾起那颗玄寒珠,一仰头,吞落肚中。 滕婆婆全没料到她生死抉择之际,竟没半点犹豫,大为吃惊,怔了一怔,道: “你当真不要命了?” 黄若毒珠落腹,又隐隐觉得后悔。眺望着四下里的景物: 雪峰皓白,草木葱蔚,夕阳摇金,红霞成绮,青岩荦确、碧湖明净。 心中泛起一股苦涩:“我只有一年半的命了,这世上如这般的美景,还有许许多多,我却还没见识过,更没时间去见识了。” 霎时之间,天地间这许多色彩全都黯淡了下来,眼前只剩下一片灰暗。 她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滕婆婆脸色缓和了许多,道:“姑娘,你毒发前,提着那狐狸精的头回来,老婆子自有办法解你身上的毒。 唉,我经脉俱废,那颗药王丹,于我半点好处也没有,你吃了却可保住性命。” 黄若韶华之年,虽一心报仇,却实不想就死。 听了她的话,眼前生机陡现,心中大喜,万物似乎又恢复了色彩。 忽又想到:“你和那恶女人有深仇大恨,要借着我的手报仇,便编出这等话来假惺惺地哄我。药王丹是你祖传的宝贝,你怎么舍得给我吃?” 冷冷说道:“为救我这小丫头的一条贱命,怎值得你费这最后一颗药王丹!” 滕婆婆道:“药王谷、药王丹,药王谷都没了,还要这药王丹做什么!” 叹了口气,斩钉截铁道:“就这么说,她的头,你的命。” 黄若点点头,道:“我若不能手刃那个恶女人,为父母报仇,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回来向你求救。” 二人说话间,胡氏兄弟嬉闹着奔得近了。 胡一左头上顶了个鸟窝,胡一右在后面紧追,叫道:“给我、快给我!”米入斗气喘吁吁地跟着。 滕婆婆惊道:“你们……你们怎么又?” 胡一左道:“小怜,你给评评理,这鸟窝明明是我摘到的,他非说是他的。” 胡一右道:“不对,是我先看见的,便是我的。” 胡一左道:“若那么说,是我先看见你这张嘴巴的,你的嘴巴也是我的。” 胡一右道:“不对,是我自己先看见自己嘴巴的,我的嘴巴还是我的。” 胡一左道:“你自己又怎么能瞧见自己的嘴巴?” 胡一右道:“我一低头,便能瞧见自己的嘴巴。” 胡一左道:“胡说,我低头怎么瞧不见?”一颗大头几乎埋到了裤裆里。 二人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围着滕婆婆不住地转着圈子。 米入斗道:“滕婆婆,这……这两位前辈方才寻死觅活,忽又不知怎地就这样了!” 第178章 冤家路窄 滕婆婆神色讶异,渐渐转作懊悔。身子一扑,跪在地上,抬起胳膊,猛地打在自己脸上,道: “我打你个尖牙利齿、坏脾气的老婆子、害人精。” 第二个耳光还未打落,便被胡氏二人拉住。 胡一左怯生生道:“小怜,你怎么啦?” 胡一右道:“小怜,我不好,我不和他抢鸟窝啦。” 滕婆婆沮丧万分,片刻间便似又苍老了十年,道: “唉,不怪你们。说到底还要怪我这个老婆子。我当年若不大发雷霆,把你们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你们也不至于跑到石室里面自相残杀。 我方才要是不骂你们,你们也不至于又变回成这个样子。从头到尾,都是老婆子我的错! 你们两个师兄从小就对我很好,可我总没半分好脸色给你们。 其实我心里……对你们的情意一般无二,唉,当年我取舍难定,总怕伤了你们一人的心……” 她声音越来越低,脸色灰败,抬起一只胳膊,手背向外,挥了几下。 黄若拉拉米入斗的袖子,道:“咱们该走啦,这老婆婆心肠刚硬,伤心的时候,不愿意让外人看到。” 米入斗道:“黄姑娘,你的毒……” 黄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这婆婆帮我解啦。”不愿同他多说此事,转身便走。 米入斗追上去,满脸关切之情,道: “你喝了那副毒药啦!身子可还好受,要不要歇一歇?” 黄若道:“那婆婆另找了个法子,给我解了毒,我武功也还在。” 米入斗喜道:“啊,这可太好了!真得谢谢滕婆婆。” 一瞧黄若,脸上却殊无喜色,不禁微微疑惑。 又回头一瞧,见三个苍老的背影互相搀扶着,缓缓向搭在湖畔的窝棚走去。 他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跟上黄若,向高处攀去。 攀到一半,黄若忽觉腹中忽的一热,似是被灌入了一勺铁水,一股焦热瞬间便流向全身。方才所服的玄寒珠,此刻药性方始发作。 米入斗见她神色痛苦,满头大汗淋漓,问道:“你怎么啦?” 黄若道:“我才服了解毒的药物,现在药性发作啦。歇歇就好。” 寻了个平整的地方,盘膝坐下,亦不运功同那燥热相抗,便任由那股焦热窜行。 米入斗转到上风处,将外衣脱下,双臂张开,替她遮挡山风。 黄若难受之极,便如身入烘炉,五脏六腑皆被烈焰灸烤一般。过得一炷香的功夫,浑身的燥热才渐渐消退,周身犹如沐在冬日暖阳之下,舒泰异常。 试着凝息运功,只觉真气中那奇寒犹在,但自有一股热气感应而生,护住脏腑经络,手足自然也不再僵硬。玄寒珠的效用,同滕婆婆所讲并无二致。 黄若心中佩服:“这坏脾气的婆婆倒也有些见识。” 米入斗将外衣披在她肩上,递过水葫芦。黄若口焦舌躁,喝了半葫芦水。眼见暮色四合,二人只好在山上露宿一晚。 第二日天光才露,便又上路,从峪口行了出来,下到山脚,忽听几声嘹亮的鹰唳远远地飘了过来。 眺望过去,见一个黑点在密林上空盘旋,是一只鹰。不时地翻身下击,身子在树端一擦即回,似是在躲避着什么。 黄若心头一奇,道:“那老鹰是在同树上的什么东西打架么?” 米入斗道:“是野猪。” 黄若奇道:“野猪怎么能上树,你见过吗?” 米入斗笑着说:“我当真见过,我还见过乌鸦孵小兔,老狼长犄角。” 黄若只是不信,笑道:“你和那两个糊涂蛋呆在一起时间长了,头脑也不灵光啦。我猜那老鹰一定是在和猴子打架,咱们瞧瞧去。” 二人行入密林,鹰唳声不绝于耳,听得清清楚楚。 循声追出数里,忽听得“嗤”的一声破空之声,似是羽箭暗器之类的声音。 二人忙伏低身子,藏在长草丛中。 才刚藏好,便见一名女子奔了过来,容颜绝丽,白衣飘飘。 黄若怒火腾的一下便烧了起来,想着:“真是冤家路窄,竟又在这里撞见这恶女人了。” 这白衣女子正是曲蒹葭,那只鹰便跟在她顶上盘旋。 曲蒹葭紧跑几步,寻了个枝桠稀疏之处,见那鹰收拢翅膀,作势欲冲,手一扬,一块碎石疾飞而出,向那鹰射去。 那鹰身形虽不大,却矫捷异常,双翅疾振,身子轻似羽、快如箭,凌空一折,便避了开去。 黄若心想:“原来鹰儿是在同恶女人打架。” 望见那鹰腿上拴着一小段竹筒,心中一凛: “这是‘大马猴’的鹰!鹰既然在这儿,他多半也在左近。可他不是抢了那关防图逃了吗,怎地又回来追恶女人?” 却见一团黑影无声无息地欺到了曲蒹葭身后,抬手便是一掌。 身法疾如电闪,却不是萧挞马是谁? 第179章 降龙术现,天下大乱 萧挞马一掌拍到,曲蒹葭骤然惊觉,回臂遮架,萧挞马一招不中,身如轻烟,已掠到一株大松树后。 曲蒹葭向后急纵,萧挞马倏地从树后闪出,绕了半个圈子,将她退路堵住。 曲蒹葭虚劈一掌,转身一飘,倚着一株大树而立,和声道: “萧大王轻功天下第一,名不虚传。谁要是让你缠上了,那真是前世不修。天上一双鹰眼盯着,藏也藏不住,下面又有你举世无双的轻功,逃也逃不掉。小女子曲蒹葭认输啦。” 萧挞马手臂一扬,将一团布掷给曲蒹葭,恨恨道:“本王一个不留意,中了你金龟脱壳之计。” 黄若见那布颜色青翠,正是上官屏从衣上撕下、包着降龙诀的那幅。她心中一动: “金龟脱壳?该是金蝉才对!布包是空的!想来曲蒹葭把它抢到手后,便把降龙诀抽了出来。 她打斗的时候,故意让这布包被小道士夺去,引得大马猴和牛鼻子抢作一团。自己也假惺惺地去抢,最后趁他们一逃一追,这才脚底抹油。” 又听萧挞马道:“本王费了好大功夫,甩开那群牛鼻子,却只夺了个空包袱。嘿嘿,你好大胆子!” 曲蒹葭笑道:“小女子也没料到萧大王奔行竟是如此快法,轻功第一,名不虚传。我甘拜下风,降龙诀让给你啦。” 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双手各拎住一角,展了开来。 黄若瞧得真切,见这白绢正是自己在冰窟中所见的那张地图。绢上多了几道小口,当是众人争抢时,被林大业、清汉等人飞剑所穿。 图上标注着关城、白草口等字样,右下角三行歪歪扭扭的字,尚可辨认: “承天殿上,老君像……;太祖金尊,置于……;降龙术现,天下大乱。” 那白绢角上,缺了碗口大小的一块,是以第一、二行末尾各少了些字。 这些字迹,色呈黑褐,似是以血写就,又历经了许多年。 黄若念头一转:“降龙术?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那项神功了。瞧这三行字的意思,要想找到它,除了这张图,还需去承天观取来老君像和太祖金尊。” 米入斗却想着:“这是师父的遗物,却被你们这些王八蛋争来抢去!”心中恼怒,浑身轻轻颤着。 黄若心想:“糟糕,米大哥一定想把它抢回来。他要是发起蛮来,才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呢!”慢慢将一根指头伸到他眼前,缓缓摆了摆。 萧挞马冷笑道:“金龟脱壳,想骗我第二次吗?降龙诀怎么成了张地图?这劳什子是假的!” 曲蒹葭道:“大王要是不信小女子,那也没办法。咱们若动起手来,小女子虽最终难敌大王神功,只怕大王也难以全身而退。 这几百里荒无人烟,若您腿脚上有个什么闪失,又怎么走得出去?到那时候,名利权势,怕是全要化作一番空想了。” 萧挞马脸色微变,曲蒹葭所言切中要害: 他孤身一人深入这等人迹罕至之地,要是受伤动弹不得,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曲蒹葭将白绢折了几折,腕子一抖,掷给萧挞马,笑道: “降龙诀已在大王手里,大事只算成了一半。依着这上面的言语,若要取得降龙术,制霸天下,还需抢到承天观中的老君像和太祖金尊。不然的话,那只好把雁门关附近几十里挖个遍了。” 黄若心想:“原来这张图上画的是雁门关。” 萧挞马将白绢展开,扫了几眼,道:“正是!”收回袖中。 曲蒹葭道:“小女子寻思,这张降龙诀上虽少了几个字,但三件物事合在一起,或也可参透降龙术埋藏之地。 可承天观远在大宋腹地,林大业又是个谨慎的人。二十八宿中,便有一小半常年留守观中。” 她话锋一转,接着道:“但这些却不在您的话下。大王位高权重、只需提百万雄兵,挥师南下,一日千里,兵围龙虎山,立马承天观。 林大业便再厉害十倍,又岂敢螳臂当车,老君像和太祖金尊,还不得乖乖双手奉上么?” 萧挞马厉声喝道:“贱人无礼!我大辽如今山河破碎,哪来的百万雄兵?你胆敢讥讽本王!”怒气满面,登时便要发难。 曲蒹葭笑道:“大王息怒,小女子倒替大王寻思了个万全之策。” 身形一晃,如弱柳扶风,倏然飘到他身前。 萧挞马全神戒备,意在防她又使那招“金龟脱壳”,趁机逃走。不意她却忽的欺上前来,讶异之下,不由得退了一步。 曲蒹葭又是一飘,将身子贴了上去,萧挞马不敢放她近身,呼的一掌拍出,向后飞纵。 曲蒹葭随手遮架,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退一进,身法轻捷无比,犹似贴地滑行一般,转眼间便在林间绕了一个圈子,砰砰的交掌声不断,夹杂着二人的几句低语。 二人忽又同时刹停脚步,相对而立。 萧挞马道:“你助我拿到老君像、太祖金尊,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米、黄二人心中均是一奇:“恶女人怎么忽的要和大马猴联手了?他们方才在计议些什么?” 曲蒹葭道:“当年哲宗皇帝听信小人妄言,发兵围剿五凤帮。这笔血海深仇,小女子无一日不想着报,可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弄得翻大宋这艘大船呢? 她修长的眉尖轻轻一挑,道:“江湖传言,降龙诀上的神功一旦现世,便要战端四起,天下大乱。小女子所为的,便是‘天下大乱’这四字。” 米入斗心中大怒:“这恶婆娘为了报一己私仇,竟要祸害我大宋的社稷,心肠忒也狠毒了。” 萧挞马哈哈一笑,道:“本王若能练成降龙诀上的神功,中兴大辽,你居功至伟。本王自当为你提一旅雄师,把道君老儿抓过来问罪。” 他话音方落,忽听一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来自顶上。 曲蒹葭身子一颤,低声道:“你终于找到我了。” 萧挞马惊道:“贱人骗我……”身子急射而出。 蓦地里“嗤”的一声,一枚黑乎乎的暗器破空而至,在一颗树上一撞,弹向他腰际“大横穴”。 萧挞马斜身一闪,又向旁纵去。 那暗器擦着他的衣服飞过,落在地上,弹了几弹,却是一枚松塔。 这松塔来势劲急,在树干上一弹之后仍不失准头,掷出之人的暗器功夫显然深不可测。 黄若同米入斗心中同时一凛:“林大业!” 第180章 从别后、忆相逢 又是几枚松塔嗤嗤地划过长空,接连而至,一枚紧似一枚。 萧挞马连连闪避。他身法虽快极,但那松塔经树干一折,总能准确无误地拦在去路上。须臾之间,便将他逼回原地。 萧挞马仰面瞧向树上,冷冷道:“本王一出夹山,阁下便在后面跟着。几千里紧追不舍,跟风吃屁的本事举世无双。” 树上那人道:“你肩膀上这颗脑袋,被李某许给旁人啦,不得不追。” 米入斗大吃一惊:“是李潇寒!无怪曲蒹葭泰然自若,原来她大援便在左近。有他在,萧挞马难逃一死! 萧挞马冷冷道:“本王大事在身,懒得理会你这毛贼。”身子一晃,向西疾射而出。 蓦地里人影一闪,李潇寒如大雕般飞扑而至,挥掌向萧挞马顶门击去。掌风飒然,激得地面砂石一片跳腾。 萧挞马情知对手掌力了得,远非自己可比,不敢遮架,向后一纵便是丈余。 抬头望去,却见李潇寒手掌仍罩在自己顶上。急忙又是一纵,哪知李潇寒身影又紧随而至。 李潇寒轻功上的造诣,本较萧挞马略逊一筹。但二人一个前奔,一个后纵,难易有别,正好抵了这一筹劣势,数次纵跃之后,仍是相隔一臂之距。 眼见李潇寒手掌缓缓按落,萧挞马无奈之下,凝住身形,右掌一扬,抵了上去。 曲蒹葭忽的冲过来,双掌齐推,竟似要将李潇寒这一掌接下。 米、黄二人在暗处旁观,心中诧异万分:“他们俩怎地打起来了?” 李潇寒惊呼道:“小心!”手臂向旁一摆,将掌力击在空处。 萧挞马趁机飘出李潇寒掌下,向曲蒹葭一拱手,道:“多谢相救。” 四字出口,身影已掠入林中。 曲蒹葭道:“大王莫忘今日之约。”连出数招,将李潇寒阻在身前。 萧挞马的声音远远地飘来:“本王许了!” 李潇寒纵身绕过曲蒹葭,正要追去。曲蒹葭右手又是一扬,迎着李潇寒面门抓了下来。 李潇寒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低垂,既不遮架,也不躲闪。 曲蒹葭指尖才触到他面颊,忽的手指一舒,手掌贴在他颊边,柔声道:“十二年了。”脸上温情四溢。 李潇寒也伸出一只手掌,掠了掠她额前的乱发,颤声道:“十二年了,你过得凄苦吗?” 曲蒹葭泪水夺眶而出,凄然道:“那也不用说了。” 一只手轻轻抚在自己心口,神情楚楚。李潇寒双手一环,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过了良久,曲蒹葭轻轻挣出来,道:“寒儿,那只竹箫,你还带着么?” 李潇寒从衣领中抽出一那只箫来,放在唇边试了试音,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飘散出来。 曲蒹葭樱唇轻启,曼声低唱:“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唱的正是当时词人晏小山的一曲《鹧鸪天》,写的是一对恋人的初遇之欢、离别之苦与重逢之幻。 箫唱相和,声清韵雅,有如林籁泉韵,莺啼燕语。 米入斗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如醉如痴。 曲蒹葭唱到最后一字时,声音曼长不歇,同那箫声缠绵着,若即若离,相伴着渐渐低了下来。便似阳春化雪,缓缓消融,终于杳然无声。 米、黄二人这才如梦初醒。见这对男女卿卿我我,缱绻不尽,大为惊奇,心中皆想着:“难道此刻竟是他们一别十二年后,首次相见?” 李潇寒一手揽住曲蒹葭的腰,二人依偎着坐在一株树下。 曲蒹葭长眉一颤,轻轻道:“我能和你重逢,真是欢喜得很,险些忘了一件大事。” 她脱下外衣,拎着衣襟一抖,平铺在地上。将小指探入口中,轻轻咬破。俯下身子,手指就着那白衣,写画起来。 时而眉头轻蹙,半晌不落一笔,时而又运指如飞。 过了好半天,才直起身来,将小指上的鲜血吮净,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的微笑。将那外衣拎起来一抖,道:“成啦!” 黄若偷偷一瞥,一眼便认出白衫上画的,正是降龙诀。 她心下骇然:“这恶女人将它拱手让给大马猴,当然是自忖能将这一副图默画出来,做到笔画、墨迹全无出入。 世上有人于文字过目不忘,已甚是难得,可她能默记图画,更是难上十倍、百倍。这恶女人可聪明得很啊!” 李潇寒怅然道:“蒹葭,这姓萧的极难对付,你又何苦诓他来帮你,给自己惹下这么个厉害的仇家?” 曲蒹葭道:“你方才都听到啦?” 李潇寒道:“你想复兴五凤帮,便离不开降龙诀上的神通,又怎会将它拱手相让?” 曲蒹葭微微一笑,道:“我的心思,你最清楚不过了。” 米入斗心想:“原来这恶女人方才所说,意在‘天下大乱’等等,通篇全是鬼话。可她把降龙诀给了萧挞马,要骗他帮自己做什么?” 曲蒹葭神色一黯,道:“我去承天观求你,让你帮我报仇、兴复五凤帮,了却我娘的遗愿,你却把自己关在那亭子中,连见我一见都不肯。 你不愿帮我,中原武林又全都是我的仇家。我没别的法子,只好铤而走险,诓这个契丹大王来帮我。 你不肯帮我,是不是还怪我杀了那姓黄的一家,坏了你大丈夫的名头?” 黄若听她言及父母被害之事,身子轻轻一颤,紧紧咬住下唇,强忍怒气。 李潇寒叹道:“我愧对那人,是我生平第一件恨事。说到怪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我手上沾的血,不比你少了。 我那天从承天观里闯出来,心头便只有对你的想念,日日夜夜只盼着能再见你一面。我想方设法地找你,天可怜见,咱们竟又重逢了。” 曲蒹葭一双妙目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水,闪动着喜悦,道:“你答应帮我了?” 李潇寒和声道:“蒹葭,五凤帮早就没了,如今江湖上知道这名号的,十个人里找不出一两个。你想要复兴,谈何容易!” 曲蒹葭涩然一笑,道:“你还是不肯帮我。” 她轻轻探出手来,握住李潇寒手上竹箫,道:“你既然不肯帮我、陪着我,便让它来陪着我吧,我时时看看,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将竹箫从他手中取下,贴身放在怀中。 李潇寒道:“我小时候在草原上,听过一个故事,有个牧人养了一群羊。每隔十几天,总有一只狼闯进羊圈,叼走一只羊。一头年轻的羊为给同伴报仇,便磨尖了牙齿,磨利了爪子。终于一个晚上,它将那只狼咬死了。” 曲蒹葭将头轻轻贴在他的肩上,道: “后来,这只羊尝过血的味道,便再也不想吃草了。它只想吃肉,便将同伴一只只地咬死吃掉。那牧人发觉后,取了弓箭来射它。它逃出羊圈,成了一只孤独游荡的怪兽,没有羊群愿意收留,也没有狼群愿意接纳。 这个故事,你同我讲过。可这只羊,什么也没做错,老天为何要这么罚它?” 李潇寒将她一只皓白如玉的纤手握在掌中,道: “这些江湖上你死我活的勾当,我实在是厌烦透了。蒹葭,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安安静静地过几十年,那不好吗?” 凝视着曲蒹葭的双眼,极盼着她口中能说出一个“好”字来。 曲蒹葭胸前一起一伏,显然情意激荡,颤声道: “寒儿,我……我和你走……”眼中忽的流露出一丝哀怨神色,道:“可……可我还要再杀一个人……” 李潇寒道:“是那个罪魁祸首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若放不下这个心结,咱们就去承天观,把他的徒子徒孙,杀个鸡犬不留!” 曲蒹葭摇了摇头,轻轻挣出手来,缓缓地在林间踱了几步。 白裙拂动,有如云绡雾縠, 忽的道:“是她!” 身子一纵,向黄若藏身之地疾扑过来, 第181章 重逢如梦 曲蒹葭扑在空中,右臂一舒,如白练横空,往黄若头顶抓来。 黄若心中一惊:“原来这恶女人早就发现我啦!” 曲蒹葭这一抓如电闪雷轰,事先无半点征兆。黄若趴在长草中,再想要起身迎敌,已然来不及。 陡然间眼前一黑,却是米入斗纵身而起,将她护在身下。 黄若只听他闷闷哼了一声,接着又是“砰”的一下交掌声。她双臂运力,从米入斗身下钻出,惊道:“米大哥,你没事么?” 见他左腿上三个血洞,血流如注。又见曲蒹葭伫立一旁,单掌同李潇寒对在一起。 黄若心头大怒,骂道:“恶女人,我正要找你!”一掌击去。 李潇寒宽袖一挥,黄若只觉一股大力涌了过来,气息不由得一窒。自己的掌力在在这股大力上一撞,便如溪流汇入大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情知有他阻隔,断然难以报仇,横眉怒目,冷冷地瞪着曲蒹葭。 只见一丝殷红的鲜血从曲蒹葭嘴角缓缓淌下,挂在她绝美无瑕的脸上。 这张脸上,全是诧异、凄怨之色,渐渐地又全都化作激愤,恨恨道: “寒儿,你为了她……你心里在乎这丫头,毕竟比在乎我多一些。无怪我当时如何求你,你也不肯离开那废园一步。可一见到她,什么重誓在身、什么一诺千金,便全都不顾啦。” 眉梢一凝,泫然欲泣。 李潇寒道:“你先别说话,快调平气息。”探手要将她搀住。 曲蒹葭飘身避开,冷冷道:“不敢劳驾。” 李潇寒道:“我答应过她爹爹,饶过他全家,可……,此事我追悔莫及,怎能一错再错?” 黄若见他神色痛苦,显然十分懊恼,心想:“哼,这姓李的倒有几分良心。” 李潇寒接着道:“蒹葭,我一生一世,便只顾得上你一人一心。我第一次瞧见这丫头的时候,便似瞧见了你的影子。 我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救她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你! 是那一年咱们初遇之时,剑光之下的你。” 曲蒹葭冷冷打断他的话,道:“你方才伤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我么?这丫头人很好,是你喜欢的羊儿,能让你照护、让你逞英雄。” 她说到这里,嘴一扁,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 “你怪我变了,变成了那只牙尖爪利、羊不羊、狼不狼的怪兽。可我从没变过,我早就是那只怪兽了! 我小的时候,妈妈死的时候,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死了的时候,我便是那只怪兽了!那只一心想着报仇、一心想着重建五凤帮的怪兽。” 李潇寒猛地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怪兽,你是我的蒹葭。” 曲蒹葭脸上满是泪水,和着嘴角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身上,在阳光里折射出瑰丽的颜色。 她凄然道:“你心里那个孤弱无助的我,那只软绵绵的羊儿,从来就没有过……从没有过! 谁要你来帮我!那天便是没有你,那些龙鹤双形门的家伙,我便打不过、杀不了么? 我是故意装出来骗你的!骗你帮我报仇!骗你帮我重立五凤帮!” 李潇寒身子猛地一颤,面如死灰,怔怔地道:“你骗我……怎么可能?” 曲蒹葭神色哀戚,缓缓向后退去。 李潇寒抢上一步,要去拉她的衣袖,曲蒹葭忽又逼上一步,昂然道: “尊驾武功天下无敌,若要小女子的性命,这便请吧。” 头一昂,小巧的下巴倔强地向前扬着。 李潇寒黯然道:“我怎么会要你的命?” 曲蒹葭身子向后一纵,翩然退去,几个起落,身影便隐没在林中。 李潇寒脚下一动,身子晃了一晃,却终究未追出去,只轻轻道:“蒹葭,你回来吧!” 只听“咔”的一声,似是什么物事碎裂了,接着一物破空而来,却是半截竹箫,插在李潇寒脚下。 李潇寒俯身捡了起来,在掌中摩挲着,喃喃道: “蒹葭,你去了哪儿?我要找你回来,说什么也要找你回来!” 身子猛地反纵而出,眨眼间便不知去向。 黄、米二人见得这一场变故,呆立在地。 米入斗喟然道:“这姓李的只怕是疯了,他那恶婆娘往西去了,他却往南边追。” 黄若心念一动,道:“他要追的是那个蒹葭、不是这个蒹葭。” 米入斗瞠目道:“什么这个、那个,这种恶婆娘,一个还不够么,两个可怎么对付得了!” 黄若道:“那个蒹葭本就没有过,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影子,今天这个影子破了,他永远也追不到。” 心中忽的于李潇寒,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默默帮着米入斗敷药止血,包扎妥当。 忽听得沙沙的脚步声音,循声望去,一人在密林间时隐时现,身形婀娜。 黄若心中一凛:“那恶女人又回来了,她一定要杀我而后快!” 目光追望过去,见那女子身材略为丰腴,穿着鹅黄色衣裙,却是姚非我。 黄若欢呼一声:“姚姐姐!”迎上前去。见她衣上灰蒙蒙的落满尘土,脸上也颇有风霜之色,显然是长途疾奔而来。 姚非我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妹妹,你任脉的伤全好啦!” 她见黄若呼吸平和,手脚轻快,早辨出她内伤已然痊愈。 黄若心想:“我那天被丑八怪帮主一掌击伤,姚姐姐帮着李潇寒,把我从英雄会上救出来后便走了,后面的事情她可全不知道。” 正要和她说起,姚非我又匆匆问道:“你们见过李潇寒吗?”声音里透着焦急。 黄若道:“李潇寒?见过啦,他往南边去啦。”当即将方才所见几句话简单说了。 姚非我叹道:“他如今心神纷乱,再不能帮我报仇啦。” 米入斗道:“姚女侠,萧挞马走了没多久,你快去追。” 姚非我轻轻摇了摇头,怅然道:“我追不上他。” 黄若忽的想起一事,道:“姚姐姐,你的师父是那个臭脾气的滕婆婆吧?” 姚非我奇道:“是啊,你见到她了吗?” 忽又想到自己这一答,便是坐实了师父“臭脾气”的名声,又笑着补上一句:“她脾气虽有些不好,可心地蛮好的。” 黄若点点头,姚非我又问道:“她在哪儿,你快说,我可有好久没听到她的半点消息啦!”美眸中星波流转,神色十分兴奋。 黄若心想:“原来那老太婆跑到湖边隐居,连自己的徒弟都瞒着。” 说道:“就在东边不远,有好大一群山峰,山峰环着一个大湖,滕婆婆就在那儿。你走快些,半日也用不了。” 姚飞我大喜,道:“谢谢你啦,妹妹!”拉起黄若的手,轻轻摇了摇,便要向东行去。 黄若道:“姚姐姐,等一等。”跪在地上,向姚非我磕了一个头。 姚非我笑道:“你这小猴儿,无端端的,怎么这么恭敬起来了?有什么事儿要求我?” 黄若道:“姐姐,若儿谢过你的救命大恩。我小时候不该往你身上撒香灰。” 姚非我脸上满是诧异,道:“我什么时候救过你啦?是你被韦九霄打伤那次吗?那也算不得救命大恩。” 黄若道:“我原来不记得小时候的事,现在可全都想起来啦。我爹爹妈妈是被曲蒹葭杀的。姚姐姐,是你把我从她爪下救了出来,对不对?” 姚非我惊道:“原来杀你父母的凶手是曲蒹葭,我可真没想到。” 摇了摇头,又淡淡地道:“救你的另有他人。就连我传给你武功,也是受了他的嘱咐。” 侧过头去,笑盈盈地望了米入斗一眼。 第182章 上官大侠 黄若奇道:“救我的是谁?” 姚非我却反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扮鬼吓你的事么?” 想起当年的顽皮情形,瓠犀微露,满脸皆是笑意。 黄若道:“怎么不记得啊?那年冬天好冷,我好不容易找了间能遮风的空宅子,你每晚都来吓唬我。 有时候在桌上摆只死狗死猫。有时候趁我睡觉,把我怀里的布娃娃换成个灵牌。我在门口摆上老鼠夹,可转天一看,那老鼠夹上竟夹了块死人骨。” 姚非我笑道:“你这臭丫头也好刁钻,见老鼠夹没用,便在门上悬了一包香灰,布了个机关。我来吓唬你的时候,一推门便被香灰撒了一身,把眼睛迷住了。” 米入斗面露微笑,心想:“这两个女子一大一小,却一样的刁钻顽皮。” 黄若咯咯笑道:“谁叫你装鬼,我听庙里的老道士说,香灰能捉鬼辟邪,便找他要了一包。” 姚非我道:“我可气坏了,把你从被子里揪出来就要打一顿,幸好最后忍住了,不然那人可饶不了我。” 黄若道:“那人是谁,是救了我的人么?” 姚非我点点头,道:“我那晚才洗净眼睛,肩上忽的给人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回头望见一人冲我招招手,便往镇外跑去。 我心知他没什么恶意,不然方才那一下他只要略下重手,便能轻易擒我杀我,就跟了过去。 那人引着我来到一片荒地,忽地翻身一剑向我刺来。我猝不及防,被他指住心口。那人道:‘出招吧!’便又挥剑砍来。 我和他斗了几十招,看得出他行有余力,武功远过于我。我左支右绌,眼看便要招架不住,那人脚下一绊,往前一扑,倒将前心要害送了过来。 我一掌便要击过去,转念想到:‘我这一掌下去,他只怕性命不保。他方才好几次有机会杀我,却都没下手,我又何必取他性命!’便收掌不发,往后纵开。 那人站定后,和声问我:‘你武功不错,是药王谷的高足吗?师父是谁?’他已经瞧出了我的武功路数,我也不隐瞒,便和他说了。 他说:‘原来是滕婆婆的弟子。’他和我说,他年轻时受了内伤,是师父的父亲帮他医好的。 他又说,暗中观察了我好多时日,见我虽夜夜来吓唬你,出手却极有分寸,还和你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斗得有来有去,显然没有恃强为恶之心。 他方才又故意试了我一招,我没趁机伤他性命,足见我心性还算不错。便教了我这一招剑法。” 她拾起一根枯枝,嗖地刺了出去,枝端轻颤,一而化三、三而化九。 米入斗和黄若同声惊呼:“九秀芙蓉!” 米入斗接着道:“是师父!”黄若却道:“是上官大侠!” 姚非我点点头,道:“你们猜出来啦!上官大侠武功高了我不少,他在暗中守着你,我竟一点也没察觉,我那天若忍不住打你一顿,他不严惩我才怪呢。 他教了我这一招剑法,便让我回去教你。我心里奇怪,他想教你这丫头武功,为什么不直接去教,反要来借我的手? 我这么问他,他也不说,还叮嘱我千万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连你也不可以告诉。我见他神神秘秘的,便也神神秘秘地扮作女鬼来传你武功。” 黄若道:“我那天吓得不得了,还以为你扮的那女鬼一定要回来报复,便干脆跑到庙里去住。你却把我捉回来,塞给我一柄木剑,逼我和你学武。” 姚非我道:“从此之后,上官大侠不时便来传我几招,我学会了,晚上再去传给你。 你那时年纪虽小,倒也蛮伶俐的。我两三天才学会的,你往往一个晚上便练熟了。他传了我半年武功,嘱托我照顾你,便回山去了。 米入斗心想:“原来黄姑娘身负九华派剑法,是由师父经姚女侠的手传授的。” 姚非我道:“他临别前和我提起,他那日知道凶手要来害你的父亲,便赶过去帮忙。可到得晚了,只救下你这个孤女。 那凶手紧追不舍,他只好把那本《千佛武经》塞在你身上,将你抛入一处院子,想先将那恶人引开,之后再来寻你。 他好不容易甩脱了凶手,寻回来的时候,你却不在了。院子里住的婆婆说,她早上出屋,见你一声不吭地缩在院子里。 她想把你抱进屋子,哪知你咬了她一口便跑了。妹妹,你那时一定是吓坏了,不知跑去了哪里,对不对?” 黄若茫然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姚非我道:“后来,上官大侠寻到你的时候,你却已经跑到十几里外,做起了小乞儿。 我问你的身世、杀你父母的凶手是谁,他全不和我说,想是怕我无意泄露出去,惹来那凶手追杀你。上官大侠又说要待你长大成人后,才告诉你凶手是谁。 哪知后来,他也被歹人杀了。我听了这消息,还以为那凶手的身份就此便石沉大海,哪想得到妹妹你竟又想起来了!” 米入斗听她言及师父被害之事,愤愤然一拳砸在地上,心中既悲痛,又愤慨。 姚非我接着道:“他想是怕凶手顺着他这根‘藤’,摸到你这个‘瓜’。不敢在你身边久留,便借我的手传功夫给你。 我见你学得很快,索性便把药王谷的武功也传了给你。待你练了两年,打下了些根基,便依着上官大侠的吩咐,传授给你那本《千佛武经》中的内外功夫。 我传给你时,自己倒也学会了不少,长进颇多。我白绫的招式里,就融入了那一路守柔指的功夫。” 黄若道:“姐姐,谢谢你费心教我武功,可我那时练武不用心,经常偷跑出去玩。后来见你好久也没回来,还以为你这好心的女鬼转世投胎了呢。” 姚非我道:“那时我已教了你差不多十年,该教的武功全都教完了,还盯着你这只小猴子干嘛!” 黄若道:“姚姐姐,你那时候干嘛要扮鬼吓唬我?” 姚非我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无意中住进去的那间宅子,便是我家。 我瞧着你把我小时候玩的泥娃娃打碎,把我家的东西乱丢,心里可有多气! 恨不能把你赶出去,可你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又不能对你动手,只好扮鬼吓唬你,想把你吓走。可你这丫头就是赖着不肯走。” 黄若道:“原来如此。可那宅子怎么荒废啦,你搬到别处去了吗?” 姚非我脸上忽的笼上一层淡淡的幽怨,道: “我命不好。十几岁的时候,爹爹、妈妈还有两个弟弟先后得病死了。才办完葬礼,好多亲戚便把家里面值钱的东西全都搬走啦,他们嫌弃那宅子死人太多,不干净,就留给了我。 我只好靠给别人缝缝补补挣些吃的,后来一个姓陈的账房先生硬说我把他的衫子弄坏了,要我赔他银子。我哪里陪得起,他便要拉我去当丫头。 他儿子和我撕扯的时候跌了一跤,脑袋撞在台阶上,抬回去没几天便一名呜呼了。他家里人告了官,我便不明不白地吃上了人命官司。 还好一个捕快大哥和我爹爹有些故旧,提前来给我报信,让我有多远便跑多远,最好能逃到辽国、西夏。我便一路往北逃了。” 黄若道:“后来呢?” 姚非我微微苦笑,将左手摊开,皓白的手心里满是凹凹凸凸的伤疤。 姚非我道:“姐姐想起这些事儿的时候,这手上的伤疤就好痛,心里面的伤疤更是难受。好妹妹,你就别问啦。” 黄若点点头,不敢再问。 姚非我仰着脸,一双美眸凝望着枝桠间斑驳洒落的阳光,神情苦涩。 二十几年间所经历的种种折辱苦楚,一股脑儿地呈在了眼前。 第183章 为奴 姚非我容貌姣好,单身一个女孩背井离乡,甚是不易,不久便招来几个闲汉,将她围住。 幸而被海盐帮的巩二撞见了。那时他还不是帮主,因此后面的“爷”字尚没加上。 海盐帮是远近闻名的大帮会,巩二便只笑呵呵的一拱手,将名号一报,那些闲汉哪里还敢来纠缠? 姚非我见巩二长得猥琐,也不似是好人,便谎称家就在附近,道谢离去。 她经一事、长一智,换了男子衣衫,又将面孔抹得污浊不堪。一路小心翼翼,逃到了辽国。才松了一口气,却遇到一伙人贩,被捉了去。 她被带到了集市,站在街口。一堆人围着出价。 北国初冬,天气已然甚寒。冷风夹杂着雪粒子抽在身上,便如刀割一般难耐。 忽然一个衣服油腻的胖老头走了过来,使劲儿捏了捏她的腿,便伸出四个指头,出了个价钱,那贩子在她脖子上套了一根草绳,绳头交在那老头手里。 一个围观的人说着汉话:“屠夫老爹,你买这么个瘦骨伶仃的小子回去,能干什么活?” 那屠夫眉花眼笑,道:“也叫你们瞧瞧,老爹我今天捡到宝啦。”举着袖口往她脸上抹了几抹,将她脸上的泥污擦去。 那袖口浸满血水,冻得硬邦邦的,便似铁片一般,将她雪白的面颊擦得全是红道子。 众人见了她本来的容貌,惊呼成一片,望向那屠夫的,全是羡慕、妒忌的目光。 先前那人道:“亏你好眼力,怎么认出来的?” 那屠夫道:“老爹我杀了几十年的羊儿,手这么一捏,便分得清公母。”说着又在她身上捏了捏。 一人悻悻道:“老爹,你买了这么鲜嫩的小羊羔,回去杀了吃肉,那不是可惜了吗?不如让给我,我给你加倍价钱。” 那屠夫笑道:“我先把她养几年,养肥了好给我生个儿子。” 众人一片哄笑,有人便趁乱伸出手来。那屠夫骂道:“老爹我的东西,哪个敢碰!”把那人的手打开。 姚非我心里怕得要死,从那屠夫手里挣出来便跑。屠夫举着刀在后面紧追不放。 她慌乱间望见一骑马驰了过来,心想:“就算被马踏死,也强过被你买回去欺负。”迎头撞了过去。 马上那人一提缰绳,那马极为神骏,从她头顶一跃而过。那人又一扬鞭,将屠夫手上的刀卷了过来。 屠夫才骂了半句,抬头一望,便慌慌张张伏在路边磕头。 那人翻身下马,姚非我见他二十上下年纪。鞍头鎏金、袍带坠玉,显然是个辽国贵人。只是身材又矮又瘦,比自己尚矮了一头。 他肩上驮着一只鹰,个头不大,暗青色的羽毛幽幽泛光,一人一鹰,神态威严。 那人问了她一句什么,见她听不懂,又换成汉话说道:“他可伤到你了么?” 姚非我摇摇头。 那人向屠夫掸掸手,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又转头和她说道:“你和我走。”一言一行,透着一股不容争辩的威严。 姚非我不敢不从,更何况对他心存感激,跟在马后。 那人一路也不回望,挤开来来往往的人群,慢慢行过几条坊子,拐进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巷,四周便忽的幽静下来。 来到一处小院,落锁开门。 院子不大,只三间屋子,檐角相接。 那人引着姚非我来到正屋,将肩头的鹰卸在屋中鹰架上,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一条生肉喂它吃了,对着它低语了几句,冷冷说道:“你帮我照顾着,今日晚上喂它一条肉,我明日再来看它。” 他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姚非我一眼,语气似是吩咐一个下人。将皮囊挂在鹰架上,转身走了。 姚非我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敢抬头打量。 屋中床帐几桌,无不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想来已有些时日无人居住。 东壁一列书架,稀稀疏疏地放了十几本书。 西壁一幅卷轴,画中天高草黄,马疾鹰飞,是契丹少年围猎的场景。左边提着两句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她幼年家境殷富,读书不少,识得这是李白《少年行》中的两句。忽又记起了下半阙: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想到那人神色冰冷,语气骄横,心中慌乱莫名:“他救了我,是要把我当成……蹄下的落花、酒肆里任人调笑的胡姬。” 院门没锁,姚非我跑了出去。到得街上,见行人熙熙攘攘,髡发浓髯、袖窄靴长,忽的想到自己孤身异国,故土难归,便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一时间彷徨无依,只得又回到了院中。 到得掌灯时分,依着那人的话,喂了那鹰一条肉。 腹中饥饿,从西厢房寻了块不知存了多久的干粮,和着清水吃了。 随手翻了翻架上的书,见皆是《左氏》、《六韬》之类,书角微微卷着,想来平日那人时常翻看,心想: “这个其貌不扬的辽国武夫,倒也有些学问。” 不知不觉间,趴在桌上睡着了。 忽觉自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一朵朵白云在身下一闪而过。 从云端降下来时,眼前是稀稀疏疏的十几株竹子,一间小院掩映在竹后,灰瓦红门,一切都格外熟悉,正是自己的家。 她心中酸楚,轻轻将门推开,一阵冷风骤然吹来。 她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只见房门大开,那人站在鹰架旁,手抚着那鹰的翅膀。 她便似一个做错事的丫头,畏缩缩地退到角落。 那人淡淡道:“它口角有些裂纹,你喂肉的时候,要蘸一些水。你帮我好生照顾着这鹰,我隔天再来看鹰。” 往桌上放了一锭大银子,匆匆便走。才到门口,忽又一转头,将臂上皮袖摘下来,放在桌上,抛下一句:“你若出去,切记把这只鹰带着。” 第三日上,这人却没来。那鹰每日要吃鲜肉,只好上街去买。想起那人的叮嘱,便套上皮袖,将鹰架在肩上。 契丹贵族素有驯鹰狩猎的传统,姚非我虽然衣衫破旧,但坊间闲人见她肩携猎鹰,便猜测她和宗室贵胄或有些关系,丝毫不敢得罪。 她虽不明其中关节,却也猜得出众人对自己规规矩矩,多半是因肩头那只鹰的缘故。才知那人临走前抛下的冷冰冰的言语,实是饱含着呵护之意。 父母死后,她颠沛困厄、流离万里,饱尝人间冷暖。正当身在异乡之际,忽的得到他人的关怀,不由得心中暖意盎然,竟有些受宠若惊。 她存心报答,加倍仔细地伺候着那只猎鹰。 那人第四日又来了。将那鹰架在手上掂了掂,道:“倒让你喂肥了不少。”架鹰出去放了几圈,又交回给她,干巴巴地道:“我过几天再来。”便要离去。 姚非我偷眼向他望去,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她慌乱垂下眼帘。 便在二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她瞧见他那双高傲的眸子里,闪动着一层温柔的神色。 她心中一动:‘他要瞧的不是鹰,是我!他把鹰留给我照料,是方便有个借口来瞧我!” 一颗芳心乱颤,雪白的颊边飞起两抹红晕,娇羞中又带着些许欣喜。 忽听那人问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这个言语不多的异族青年直到第三次同她相见,才问起了这些。 姚非我双手揉捏着衣角,将经历低声告诉了他,说到伤心处之时,难免声泪俱下。 那人道:“屈你的那人,叫陈什么?”姚非我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镇上益丰当铺里管账的先生。” 那人道:“这等鼠辈,一定不能让他活到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