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上卷 \t\t上卷 一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扛着一张大课桌的校工。 校长转向班主任,低声对他说: “罗杰先生,我给你带来一个学生,先让他进五年级,学习和操行都好的话,就按年龄,把他编到高年级吧。” 新生站在门后墙角几乎看不到的地方。这是一个乡下孩子,十五岁左右,个子比我们谁都高。 我们开始朗读课文。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像听布道一样专心。两点钟下课铃响了,班主任不得不提醒他一声,他才随同我们走出教室。 我们有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帽子扔在地上,腾空了手好做功课。 但这新生不知是没有注意到这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他仍然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他那顶帽子可是颇有特色,既像熊皮帽、骑兵盔,又像圆筒帽、水獭皮鸭舌帽和棉布睡帽,总之不三不四,十分寒碜,它那不声不响的难看样子,活像一个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 “站起来。”老师叫道。 新生站起来,帽子掉了,全班笑开了。 他俯身去捡帽子,邻座的同学用胳膊肘把它捅到地上,他再次弯腰才捡起来。 “放下你的战盔吧。”风趣的老师说道。 同学们哄堂大笑,窘得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该把帽子拿在手里,扔到地上,还是戴在头上好。他又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站起来,”老师又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结结巴巴,说出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 “再说一遍。” 他吞吞吐吐又说一遍,引得全班哗笑,还是一个字母也听不清。 “大声点儿!”老师喊道,“大声点儿!” 于是,新生下了最大决心,口张得大大的,像喊人似的,扯开嗓门,嚷出这样几个字:“夏包法里。” 整个课堂轰的一声吵嚷开了,越闹越凶,夹杂着尖叫。 老师一再威胁要重罚作业,课堂秩序才渐渐恢复。他让新生拼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再连起来重说一遍,才弄明白他的名字是夏尔·包法利,立刻命令这可怜虫坐到讲台前面那条懒学生坐的板凳上。新生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座位,但又显得犹豫不决。 “你找什么?”老师问道。 “我的帽……”新生怯生生地说,不安地四下张望。 “哎!你的帽子嘛,会找到的,又没人偷走!”老师说。 整个教室又安静下来。一个个脑袋俯在练习本上。新生端端正正坐了两个小时,尽管不时有人用笔尖弹起一个小纸球,飞来打在他的脸上。他只是抬手揩一揩,低眉垂目,纹丝不动。 晚自习时,我们看见他学习认真,每个字都查字典,很卖力气。他大概就是凭着这种顽强的意志,才没有降班,因为他语法掌握得还勉强可以,造句却半通不通。他的拉丁文是村里的本堂神甫开的蒙,他父母图省钱,迟迟不送他上中学。 他的父亲夏尔-德尼-巴托洛梅·包法利先生,原本是助理军医,一八一二年左右,在征兵事件中受到牵连,被迫退役,靠天生的长处,即长相漂亮,赢得了一位帽商女儿的爱,毫不费力捞到六万法郎的陪嫁。结婚头两三年,他全靠妻子的财产生活,吃得考究,常睡懒觉,抽细瓷大烟斗,夜里看完戏才回家,是咖啡馆的常客。不料岳丈仙逝,遗产甚少,他一气之下办起了制造业,结果赔了钱,于是退居乡村,希望在那里发起来。可是,他一不懂种田,二不懂织布,几匹马只供自己骑,而不让它们去耕地,苹果酒一瓶瓶喝光,而不一桶桶运去贩卖,最肥的鸡鸭都宰来吃掉,用猪油擦打猎穿的靴子。这样,他很快就发现,一切碰运气发财的念头最好从此打消。 他妻子过去爱他爱得神魂颠倒,百依百顺,结果反而使他变得不冷不热。她早年性格活泼,感情丰富,充满爱心,上了岁数,就变得(像酒走了气,变酸了一样)脾气古怪,唠唠叨叨,喜怒无常。 她生了一个男孩儿,不得不送到奶妈家喂养。小把戏回到家里,娇宠得像个王子似的。母亲喂他蜜饯,父亲让他赤脚奔跑,甚至冒充哲学家,说他可以像幼畜一样,赤条条去外面玩耍。对于幼儿教育,这位父亲抱着某种男性的理想,力图排除母性的影响,按自己的理想培养儿子,以斯巴达的方式,让他经受严酷的磨炼,练出一副强健的体魄。母亲成天把他带在身边,给他剪硬纸块,讲故事,还教他读书,甚至弹着她的那架旧钢琴,教会了他唱两三支浪漫小调。可是,包法利先生轻视舞文弄墨那一套,看见老伴所做的这一切,只是说:“白费力气!”难道他们有能力送他上公立学校,给他买一个官职或提供一笔做生意的本钱吗?再说,“一个人只要天不怕地不怕,在社会上就不愁吃不开。”包法利夫人咬住嘴唇,孩子成天在村里野跑。 这样,他长得如同一棵橡树,两手粗大,肤色健康。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才争取到让他开蒙,请本堂神甫当老师。可是,上课的时间短,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什么效果。神甫不是忙里偷闲,赶在行洗礼和葬礼之间,在圣器室,匆匆忙忙,站着给他讲点功课,就是在晚祷之后,不出门时,打发人叫他过来教。 不能让夏尔长此下去。太太下了决心。先生呢,也过意不去,或者不如说厌倦了,没怎么反抗就让了步,同意再等一年,就让孩子接受初领圣体。 一晃又是半年,第二年总算决定把夏尔送进卢昂中学。是接近十月末,由他父亲亲自送去的,其时正逢圣·罗曼庙会。 他靠死用功,在班上始终保持着中不溜,有一次考博物学,甚至还得了个一等奖哩。可是,第三学年末,父母让他退了学,准备让他去学医,深信中学毕业的水平,他靠自学就能达到。 母亲到她认识的一位染匠家,在五层楼为他挑了一个临洛贝克河的房间,讲定膳宿费,买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等家具,又从家里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还买了一个小小的铸铁炉子和一些劈柴,免得她可怜的孩子挨冻。 印在布告牌上的课程表,他一看都吓呆了:什么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理学、化学、植物学、诊断学、治疗学,还有什么卫生学和药学,全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像一座座神殿的大门,黑洞洞的,森严吓人。 上课他像腾云驾雾,听也白听,半点不懂。然而,他硬着头皮学,笔记记了一本又一本,每课必上,一次实习不缺,当天的功课当天完成,像一匹推磨的马,两眼蒙住,绕着磨盘转呀转,根本不知道磨的是什么东西。 他消瘦了,个儿长高了,脸上总现出忧郁的神情,让人见了有点怪可怜的。 他原本天性懒散,早先下的决心,终于都抛到了脑后,有次实习缺席,第二天课也没去上,尝到了偷懒的滋味,便渐渐地干脆不上学了。 他养成了上酒吧的习惯,迷上了骨牌。每天晚上,钻进一家肮脏的赌坊,坐在大理石赌台边,掷带黑点的小羊骨头,觉得这是体现自由的可贵行为,平添了几分自尊。 由于工夫都下在这些方面,助理医师资格考试他遭到惨败。而当天傍晚,家里人还等他回去,庆贺胜利哩! 他步行回家,走到村口停下来,请人叫母亲出来,向她坦白了一切。母亲原谅了他,把失败归咎于主考人的不公,勉励他几句,负责安排一切。 于是,夏尔重新埋头苦读,起早贪黑,温习考试科目,事先把所有问题都背得烂熟。这回他通过了,分数还相当高。母亲欢天喜地,全家大摆酒宴。 他到什么地方去行医呢?去道斯特。那里只有一位年老的医生。包法利夫人早就盼他死,没等老头子卷铺盖,就让夏尔在对面安顿下来,准备接替他的位置。 但是,对包法利夫人来讲,把儿子哺育成人,让他学成医,并帮他在道斯特挂牌开业,心愿还不算全了,还要给他讨媳妇。媳妇找到了,是迪普一个小吏的寡妇,四十五岁,每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 夏尔以为,结了婚,他的地位就会改善,行动更自由,可以我行我素,随意花钱。谁知妻子竟成了一家之主,他在人面前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都不能自主,每星期五必须吃素,穿衣服得合她的意,对拖欠诊费的病人,得按她的旨意登门催讨。她拆阅他的书信,窥伺他的行动,每当有妇女登门就诊,她就隔着板壁偷听。末了,她要求夏尔为了她的健康,给她点糖浆喝,更要多给她一点爱情。(未完待续) 二 \t\t二 一天夜里,将近十一点钟,来了一匹马,在大门口停下。那人是来请医生的,撂下马,跟着女用人,径直进来,从缀有灰色缨子的毡帽底下,取出一封旧布包着的信,战战兢兢呈交夏尔。 那封用一小块蓝色火漆封口的信,请求包法利先生即刻赶赴贝尔托庄园,接一条断腿。可是,从道斯特,途经龙格维尔和圣维克多,赶到贝尔托,抄近道也足足有六法里,夜又黑,少奶奶担心丈夫发生意外。这样,便决定让那马夫先走,包法利先生再过三小时,等月亮升起来再动身,让主人派一个小孩子到路口接他。 凌晨四点钟左右,夏尔穿好大衣,扣得严严实实,向贝尔托出发。人刚离开热被窝,还睡意蒙,坐在安静地小跑的马背上,由它颠动着。马遇到田垄边荆棘圈住的土坑,便自动停下,夏尔身子一晃,惊醒过来,这才想起断腿的事,便开始搜索枯肠,回忆他所了解的全部接骨方法。……经过瓦松维尔时,他瞥见一个小男孩坐在沟边的草地上。 “你就是医生吗?”孩子问道。 听了夏尔的回答,孩子提起木头套鞋,撒腿在前面跑起来。 路上,医师从小向导的口里得知,鲁俄先生是当地最富裕的农民之一,昨天在邻居家过三王来朝节,傍晚回来时摔断了腿。他的老伴过世已经两年,身边只有一位“千金”,帮助料理家务。 车辙越来越深,贝尔托就要到了。孩子钻进一个篱笆窟窿,不见了,不一会儿出现在一个院子边上,打开栅栏门。 这是一座看去挺殷实的庄园。马厩里,从敞开的门上,可见几匹高大的耕马,安安静静在新槽里吃草料。沿房子墙根,有一大堆肥料,水汽缭绕。在上面啄食的母鸡和火鸡当中,有五六只孔雀,这是科地区的珍禽。羊圈长长的,谷仓高高的,墙壁像手掌一样光滑,车棚里放着两辆大车和四架耕犁,还有鞭子、套包和全副马具;马具上蓝色的羊毛垫毡,沾满谷仓顶上落下的浮尘。院子越往里越高,两旁对称地种着树木;池塘旁边,回荡着一群鹅的欢叫。 一个年轻女子,身穿镶三道绉边的美丽奴毛料蓝袍,来到门口,接住包法利先生,让进厨房。厨房里生着旺火,炉子四周大小不同的闷罐里,煮着雇工们的早饭。 夏尔上二楼看病人,只见他卧在床上,蒙着被窝发汗,帽子扔得远远的。这是一个矮胖老头儿,五十岁光景,白皮肤,蓝眼睛,秃脑门,戴着耳环。十二小时以来,他不停地咒天骂地,可是一见到医生,就再也没有精神了,轻轻地呻吟起来。 骨折伤势简单,一点不复杂。夏尔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处理。为了做夹板,他打发人到车棚里抱来一捆板条,挑选一条,锯成小块,用碎玻璃刮光。女用人拿条床单,撕作绷带,爱玛小姐则设法缝几个小垫子,缝的过程中刺破了指头,便放进嘴里吮。 夏尔惊讶地注意到,爱玛的指甲那样晶莹发亮,指尖纤细,修剪成杏仁状,比迪普的牙雕还光洁。然而,她的手并不美,恐怕也不够白皙,关节处略过干瘦,而且太长,线条不够丰腴、柔和。她身上美的地方,是一双眼睛,眸子虽是褐色,经睫毛衬托,倒显得乌黑,向你望过来,毫无顾忌,显得天真大胆。 包扎完毕,鲁俄先生请医生“吃点东西”再走。 夏尔下到楼下的厅房。 鲁俄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眼下,庄园的管理几乎全落到她一个人身上。房间里寒气逼人,她一边吃饭,一边打哆嗦。这便让人看见了她那显得肉感的嘴唇;平常不说话时,她总是轻轻咬住嘴唇的。 她雪白的翻领里,露出颈脖。头的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颅盖的弧线,微微倾斜,把头发分成两半;头发油光发亮,看去宛若两整片,呈波浪形推向鬓角,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然后汇拢来,在脑后结成一个大发髻。这样的发型,乡村医生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的面颊红扑扑的。上衣的两颗纽扣间,像男人一样,挂着一副玳瑁单片眼镜。 夏尔上楼向鲁俄老爹告辞后,又回到厅房,看见小姐伫立窗前,望着园子里被风刮倒的扁豆架。她转身问道: “你找什么东西吗?” “对不起,找我的马鞭。”夏尔答道。 马鞭掉在麦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便俯在麦袋上去捡。夏尔出于殷勤,抢前一步,也伸长胳膊去捡。姑娘俯在他身子底下,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微微蹭到了她的后背。爱玛直起腰,脸涨得通红,侧转头看他一眼,同时递过鞭子。 夏尔临走时说好三天后再来贝尔托,但是第二天就来了。此后一星期来两趟,还不算假装路过、出其不意的探望。 其实一切顺利。鲁俄老爹的伤势,按常规日益好转。过了四十六天,已经试着在房间里走路,而不要人搀扶了。人们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成一个本领高强的人。鲁俄老爹说,就是请来伊沃托甚至卢昂的一流名医,也不见得痊愈得这样快。 夏尔根本不去寻思,自己为什么有兴致常去贝尔托。去的日子,他总是早早起床,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到了庄园门前,滚身下马,在草地上擦干净马靴,又戴上黑手套,才进去。他喜欢那车棚和马厩,喜欢鲁俄老爹拍着他的手喊他救命恩人,喜欢爱玛小姐穿着小巧的木屐,踏着厨房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在他面前走动。 每次她总送他至第一级台级。清风裹住她,吹乱后颈蓬松的短发,或者拂动腰间围裙的带子,小旗般舒卷。有一次,时逢化冻,屋顶的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回转去找来阳伞,撑开来。阳伞是闪色缎子做的,阳光透过,在她白皙的脸庞上闪烁。伞底下,她脸上挂着微笑,领略着融融暖意。 夏尔头几次去贝尔托,少夫人少不了询问病人的情形。但当她得知鲁俄先生有个闺女,便四处打听,了解到鲁俄小姐是在乌尔苏拉会修道院长大的,据说受过“良好教育”,自然懂得跳舞、地理、绘画、刺绣,还能弹弹钢琴。这还了得! 她本能地嫉恨鲁俄小姐。为了发泄心头的恶气,起初她旁敲侧击,夏尔听不懂;接着,她偶尔挖苦几句,夏尔怕吵架,不予理会;最后,她公然恶语相加,夏尔无言以对。 “既然那鲁老头子已经好了,那家人连诊费也不付,他凭什么还常去贝尔托?啊!原来那里有个人儿,有个会花言巧语、会刺绣的人儿,有个女才子。他爱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姑娘!” 她接着数落道: “鲁俄老头子的女儿,一位城里小姐!算了吧!他们的祖父是个羊倌,他们一位表亲同人吵架,大打出手,差点吃了官司哩!她何必那么神气,星期天去教堂,穿件绸袍,招摇过市,活像位伯爵夫人!再说,她爹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去年要不是油菜收成好,怕是一屁股债还还不清呢!” 夏尔听得心烦,不去贝尔托了。 开春,安古维尔的一位公证人,也就是杜布克寡妇的财产保管人,搭了顺水船,将事务所的所有银钱席卷而逃了。诚然,爱洛伊丝除拥有约六千法郎的船股之外,在圣-弗朗索瓦街还有一所房子。可是,这笔被她吹得天花乱坠的财产,除了几样家具和几件旧衣裳,半点也没带进这个家门。老包法利先生一怒之下,当街把一张椅子摔得稀巴烂,指责老伴祸害儿子,给他套上这样一匹瘦瘪马,马鞍连马皮,分文不值! 但是,爱洛伊丝受到了打击,过了一星期,在院子里晾衣服时,突然吐了一口血。第二天,夏尔正拉窗帘,听见她在背后叫道:“啊!天哪!”随着一声叹息,便昏了过去。她就这样死了!真没想到! 葬事一了,夏尔回到家,在楼下没遇到任何人,便上到二层卧室里,看见爱洛伊丝的袍子还挂在床头,便靠着书桌,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之中。无论如何,她是爱他的啊!(未完待续) 三 \t\t三 一天上午,鲁俄老爹给夏尔送来了医腿的酬金:七十五法郎(全是四十苏一枚的辅币),外带一只火鸡。他已知道夏尔的不幸,极力安慰他,拍着他的肩头说: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和你一样,有过同样的遭遇!我失去可怜的老伴时,经常跑到田野里,一个人待着,扑倒在一棵树下,洒泪怨天,说了上天不少浑话,恨不得一死了事,差不多疯了,不吃不喝。咳!日子慢悠悠地过去了,冬去春来,夏去秋至,一分一秒,一点一滴挨过去,离远了,淡忘了。既然我们每个人命该如此,总不能因为有人死了,就糟蹋自己,就寻死觅活……应该振作起来,包法利先生。一切都会过去的!来看我们吧,你知道,我女儿常常想念你,还说你把她忘了呢。瞧,春天快到啦,我们陪你去林子里打兔子,让你散散心。” 夏尔听从劝告,又去贝尔托。他发现一切依旧,和五个月以前一样。梨树已经开花。鲁俄老爹已完全痊愈,走来走去,给庄园增添了生气。 夏尔慢慢过惯了独身生活,对亡妻的思念也就日渐淡薄。再也没有人处处管束,如今他想去贝尔托,就去贝尔托,心里怀着隐约的希望和模糊的快乐。 一天下午,将近三点钟,他来到贝尔托。人都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但起初没发现爱玛。爱玛坐在烟囱和炉灶之间做女红,没披披肩,裸露的两肩沁出细细的汗珠。 她按照乡间习俗,请他喝酒。他说不喝,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笑嘻嘻地提议:他陪她喝一杯。于是,她从碗橱里找出一瓶橘皮酒,踮起脚尖取下两个小酒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等于没有斟。碰过杯,端到嘴边喝,但酒杯几乎是空的,她不得不仰起头来喝。只见她头朝后,嘴唇前突,脖子伸长,但什么也没喝到,她笑起来,便从两排细齿间伸出舌尖,一下一下,轻轻嘬着杯底。 她又坐下,捡起活儿来做。那是织补一只白棉线袜子。 她诉说自入夏以来,经常感到头晕,问海水浴对她是否有好处。她谈起修道院,夏尔则谈起学校,两个人的话多起来,便上楼去她的卧室。她让他看她的旧乐谱和她获奖的小书,以及扔在立柜底层的栎叶花冠。她还谈起她母亲、坟地,甚至指给他看园子里的花坛,说她每月头一个星期五,总要摘些鲜花,放在母亲坟头。她真希望住到城里,哪怕仅仅冬季也好,虽然夏季白天长,天气又好,但住在乡间,可能更无聊。 晚上回到家,夏尔一句一句回味爱玛讲过的话,一边回忆,一边尽量揣测含义,试图想象他们还不相识时她那段生活的情形。他又寻思她结了婚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她和谁结婚呢?唉!鲁俄老爹很有钱,而她……又那样俊俏!但爱玛的脸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耳朵边仿佛有个单调的声音,陀螺般嗡嗡响着:“要是你结婚呢!要是你结婚呢!”夜里,他睡不着,嗓子发干,口枯舌燥,便起床去罐子边喝水。 夏尔想,反正不会失去什么,决计一有机会就求婚,可是每次机会来了,他那张嘴又像粘住了似的,害怕找不到适当的词句。 鲁俄老爹发现夏尔一接近女儿就脸红,断定他出不了多少天就会来求婚,所以预先把事情盘算了一遍。他觉得夏尔人有些单薄,不是他理想的女婿;不过,大家都说他品行端正,生活节俭,又很有学问,大概是不会太计较陪嫁的。所以对自己说: “他来求婚,我就把女儿嫁给他。” 圣-米歇尔节期间,夏尔来贝尔托待了三天。他一刻一刻往后拖,最后一天像前两天一样过去了。鲁俄老爹送他一程,两个人沿着一条洼路走,都快分手了。是时候啦!夏尔打算,走到篱笆拐角,一定开口。最后,拐角处都过去了,他才喃喃地说: “鲁俄老伯,我有件事情想对你说。” 两个人停住脚步,夏尔又不做声了。 “有话就说嘛!你当我什么也不知道吗?”鲁俄老爹笑眯眯说道。 “鲁俄老伯……鲁俄老伯……”夏尔结巴着。 “我嘛,求之不得。”老农接着道,“小女也许和我是一个想法,不过总得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好啦,我不送你了,这就把话带回去。如果她同意,请你听明白,你就不必回转来,一则防人口舌,二则免得她不好意思。不过,为了不让你等得心焦,我把窗子推开,推得贴住墙壁,你从篱笆上探过头,打后面就能看见。” 他说完就回去了。 夏尔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跑到小径上,站在那里等待。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不断看表,又过了十几分钟。突然,只听见墙壁“砰”的一声响,窗板推开了,挂钩还在晃动哩。 第二天,刚九点钟,他就来到了庄园。爱玛看见他进来,脸腾地红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勉强露出笑容。鲁俄老爹拥抱未来的女婿。于是谈起了婚事的筹办。不过,这件事并不急,因为按情理,办喜事要等到夏尔服丧期满,即第二年开春前后。 冬季在期待中度过了。鲁俄小姐忙着预备嫁妆。 爱玛希望婚礼在半夜举行,点火炬。这个想法鲁俄老爹觉得莫名其妙。婚礼举行了,来了四十三位客人,喜酒吃了十六个小时,第二天接着吃,闹腾好几天才结束。(未完待续) 四 \t\t四 客人们一大早就来了,坐着各种车子:有单匹马拉的货车,带一排排座位的双轮车,不带篷的老式轻便马车,带皮篷的运货车。两家的亲戚都邀遍了;有隔阂的朋友,重修旧好;多年不过往的故旧,也都发了帖子。 村公所离庄园半法里,步行前往;教堂的仪式完毕,又步行回来。起初,队伍整整齐齐,在绿油油的小麦之间,沿着田里蜿蜒的小径,迤逦而行,宛然一条彩带;不久拉长了,三三两两,步履款款,且聊且走。乐师走在最前头,小提琴的卷轴上扎着彩带,随后是新郎新娘,再后是随意结伴的亲友,最后是孩子们,边走边玩,不是摘荞麦秆尖头的小花,就是偷偷搞小动作。爱玛的袍子过长,有点拖地,她不时停下,往上提一提,用戴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除掉草叶和小刺。夏尔垂着双手,站住等她。鲁俄老爹头戴新缎帽,黑色燕尾服的袖子连指尖也盖住了,挽着老包法利夫人的手臂。至于老包法利先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来时只穿了一件带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一路上只顾对一个金色头发的乡村姑娘,卖弄小咖啡馆调情的话。 喜筵摆在车棚里。菜肴有四盘牛里脊,六盘炒子鸡,一盘煨小牛肉,三盘羊腿,当中一只油亮亮的烤乳猪,边上拼了四根酸馍香肠。桌子角上摆着几壶烧酒。一瓶瓶甜苹果酒,塞子周围直冒厚沫子,所有酒杯早就斟满了。大盘黄澄澄的奶酪,桌子稍动就晃荡不止,光溜溜的表面,点缀着用新人姓名起首字母交织成的奇特图案。 喜酒一直吃到天黑。客人们坐乏了,就到院子里活动活动,或到库房玩一局瓶塞游戏,然后又回到餐桌边。吃到最后,有几个人睡着了,打起鼾来。不过咖啡一上来,又都来了精神,有人唱歌,有人扳腕子,有人举重,有人试扛大车,还有人说下流话,找女宾亲嘴。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劝客人们免除闹洞房的习俗。不料表亲中有位鱼贩子(此人甚至带来一对比目鱼作贺礼),嘴里含满水,对着锁孔往新房里喷。幸好鲁俄老爹及时赶到,极力劝阻,说他女婿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闹不合适。 夏尔生性不幽默,婚礼期间,表现不佳。席间上汤之后,客人们照例对新郎说些俏皮话、绕口令、双关语、恭维话和粗俗话,他只能勉强应付。 但第二天,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就像昨天的新娘子一样活跃,而新娘子反倒不露声色,讳莫如深,连最机灵的人也琢磨不透。当她打身旁走过时,大家心情高度紧张,打量着她。夏尔呢,什么也不掩饰,喊她“我太太”,而且用昵称,逢人问她,到处找她,常常把她拉到院子里。大家远远看见他在树下揽着她的腰,半弯着身子,一边溜达,一边用头蹭她胸前衬衣的花边。 婚后两天,新婚夫妇离去,因为夏尔要看病人,不便久留。鲁俄老爹让他们坐他的小运货马车走,并亲自送到瓦松维尔,最后一次亲了闺女,跳下车,便往回走。走了百十来步,他站住了,目送车子远去,车轱辘在扬起的尘土中滚动,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六点钟光景,夏尔夫妇回到了道斯特,邻居们都凑到窗前,看他们医生的新太太。 老女用人上前见了礼,小心陪着不是,说晚饭还没准备好,请太太趁晚餐前的机会,熟悉一下她的新住宅。(未完待续) 六 \t\t六 她读过《保尔和维吉妮》,向往那小竹屋、黑人多曼戈和小狗费戴尔。特别是那个好心的小哥哥,他友好温存,爬到比钟楼还高的大树上给你摘来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滩上跑,给你捧回来一个鸟窝。 她十三岁时,父亲亲自带她进城,送进修道院。 初进修道院,她不但不觉得乏味,反而乐意与修女们相处。修女们为了让她开心,常常带她从用膳室出去,经过长廊,去看小礼拜堂。终日处在教室的温馨气氛之中,生活在这些佩带铜十字架念珠、脸色苍白的女人中间。她不听弥撒,只看书里面带天蓝色框子的圣画;她喜爱害病的绵羊、利箭射穿的圣心,还有背负十字架倒在路上的可怜的耶稣。为了苦修,她有时试着一天不吃东西,还绞尽脑汁,考虑许一个什么愿。 临到忏悔,为了在那里久待一会儿,她面对口中念念有词的教士,跪在暗影里,双手合十,脸贴在铁栏杆上,编造出一些小过失。修女们在训诫时,反复拿未婚夫、丈夫、天国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这些概念进行比较,在她的灵魂深处唤起意想不到的柔情。 有一位老姑娘,每个月来修道院做八天针线活。老姑娘记得上个世纪的不少情歌,常常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哼唱。她会讲故事,告诉你各种消息,帮你进城买东西,围裙兜里总是藏有一本小说,私下借给大女孩子们看。这些小说中所写的,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偏僻的小屋里晕倒的落难贵妇、驿站被杀的驿夫、倒毙的马匹、幽暗的森林、心灵的纷扰、盟誓、饮泣、眼泪与吻、月下扁舟、林中夜莺,还有男人,一个个勇猛如雄狮,温顺似羔羊,人品盖世,总是衣冠楚楚,哭起来涕泪滂沱。就这样,十五岁的爱玛天天双手沾满旧书租阅处的灰尘,足足达半年之久。她真想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里,就像那些苗条修长的城堡主夫人,整天待在三叶形的尖顶拱门下,双肘支撑石栏,双手托着下巴,凝望一位白翎骑士,跨着一匹黑马,从原野深处疾驰而来。 音乐课上所唱的抒情歌曲,不外乎是关于金色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环礁湖和威尼斯船夫等,这些曲子格调低下,音调轻浮,使爱玛窥见了诱人而又变幻莫测的感情世界。有几个同学作为新年礼物收到画册,带到修道院来。这种东西必须小心收藏,查出来非同小可,只能在宿舍里偷偷翻阅。爱玛轻轻摩挲着那精美的锦缎封面,看到每幅画下面作者的署名,大多数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她目光里流露出赞叹不已的神色。 她微微颤抖,吹开画上面的绢纸,绢纸半折着掀起来,轻轻落在对面一页上。画上是一个披短斗篷的小伙子,在阳台栏杆后面,紧紧搂着一个身穿白袍、腰间挂钱袋的少女;要不就是没注明姓名的英国贵妇肖像,一式的金色卷发,圆遮阳帽,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你。 挂在墙上的煤油灯,正好在爱玛头顶上,灯罩聚下来的光,映照着这些世俗图画,一幅幅展现在她眼前;宿舍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辚辚声,那是迟迟未收的出租马车,还在街上行驶。 母亲去世的头些日子,爱玛哭了又哭。她请人用死者的头发粘贴了一幅画,作为悼念,又往贝尔托寄了一封家信,满纸悲痛情思,请求在她死后,将她与母亲安葬在一起。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来看她。爱玛内心深处,未免暗暗得意,因为苍白的人生难得有理想,平庸的心灵永远无法企及,而她一下子就达到了这种境界。 修女们本来断定,鲁俄小姐会接受神的感召,如今却发现她似乎辜负了她们的关怀,不禁万分惊异。这姑娘的思想,虽然充满热情,但又讲究实际,她爱教堂是爱里面的鲜花,爱音乐是爱里面浪漫的歌词,爱文学是爱里面感情的刺激;面对信仰的神秘古奥,她反抗了,同样,对于与她的天性格格不入的院规,越来越恼恨。所以,当她父亲把她接出来时,谁也不为她的离去而惋惜。院长甚至觉得,她在最后这段时间,变得对修道院极不虔敬。 爱玛回到家里,起初还乐意管管雇工,随后讨厌乡村,又怀念起修道院来了。夏尔头一次来贝尔托,正是她万念俱灰,对一切都再也不想了解,不想感受的时候。 但是,对新生活的热切渴望,或者也许是这个男人的出现带来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妙不可言的爱情。(未完待续) 七 \t\t七 然而有时她想,现在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人们所称的“蜜月”。要领略蜜月的甜蜜,无疑应该去那些名字最响亮的地方,去那些能给新婚夫妇带来最愉快的闲情逸致的地方! 也许她希望对某个男人倾吐这些心声。可是,这种难以捉摸的骚动不安,像云一样变幻,像风一样旋转,在人前怎么出口呢?她找不到适当的措辞,也没有这种机会和勇气。 然而,假如夏尔希望听她的倾诉,假如他想到了这一点,或者假如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哪怕只有一次,她觉得话语就会滔滔不绝地从她心里涌流出来,一如树上熟透的累累果实,手一探就会纷纷掉落一样。可是他们两个人,生活上越接近,心却离得越远了。 夏尔这个人,谈吐就像街边的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又庸俗,恰似过往行人,连衣着也普普通通,引不起你半点激情、笑意或遐想。他不会游泳,不会击剑,不会放枪。有一天,她在一本小说里遇到一个骑马的术语问他,他张口结舌解释不了。 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相反,事事在行,无所不能,善于启发你领会爱情的力量、生活的意趣和种种奥秘?可是他这个人,什么也不能教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企求。他以为她快乐,而她怨怼他的,正是他这种安之若素的平静,这种泰然自若的迟钝,甚至于她给予他的幸福。 爱玛不时绘画。这在夏尔,不啻是一个极大的乐趣,他直挺挺站在旁边,看她俯向画幅,眨动眼睛,运思于她的作品,要不然就拿点面包心子,用大拇指搓成小球。至于钢琴,她的手指弹得越快,他就越惊叹不已。爱玛叩击音键,娴熟自如,上下左右,弹遍整个键盘,一刻不停。 另一方面,爱玛善于管家。她打发人向病人催索诊费,总是附一封信,措辞委婉,一点不露讨账痕迹。星期天,有邻居来家里吃晚饭,她总有办法弄出一盘体面的菜来,还会拿青梅在葡萄叶子上码成金字塔,将蜜饯罐倒扣在盘子上端出来。她甚至说要买几只漱口盅,供吃果点之后漱口用。凡此种种,博得了人们对包法利的极大尊重。 夏尔有了这样一位太太,最终也不免自命不凡了。 他每天回家很晚,常常十点钟,有时半夜,一到家就要东西吃,女用人已经睡下,便由爱玛伺候。为了吃得舒坦,他脱掉大衣。他把自己见过的人、到过的村庄和开出的药方,一五一十讲给爱玛听,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吃完洋葱烧牛肉,又吃光一片奶酪,啃掉一个苹果,喝干壶里的酒,然后便上床,仰面一躺,鼾声如雷。 他母亲像往常一样,家里吵得凶了点,就来看儿子。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对儿媳似乎有成见,觉得她“派头太大,和他们的家境不相称”;柴呀,白糖呀,蜡烛呀,“用得那样快,就像大户人家似的”,灶里塞的木炭,足够炒二十五个菜!她替儿媳整理衣柜,屠户送肉来,也嘱咐她瞧着点。这些教诲爱玛只好听着,老太太更唠叨个没完。婆媳俩整天“媳妇呀”,“妈呀”叫个不停,嘴唇却不免有些哆嗦,双方说的话都是温和的,但颤颤的声音却透着怒气。 杜布克夫人在世时,老太太觉得儿子是偏向她的。而今呢,夏尔对爱玛的恩爱,在她看来,不啻是对她的慈爱的背弃,是对属于她的感情的侵犯。她用回忆往事的方式,提醒儿子她所付出的辛苦和所做出的牺牲,并将之与爱玛的漫不经心进行比较,证明他把爱全部倾注在爱玛身上,是不明智的。 夏尔无言以对,他尊敬母亲,更无比钟爱妻子。老太太一走,他试着把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一两句最无关紧要的批评,原原本本说给爱玛听。爱玛一句话就驳得他低头认错,打发他去看病人。 然而,爱玛根据自以为正确的理论,还是愿意培养自己的爱情的。明月皎皎的夜晚,她常常在花园里,给夏尔吟诵她所记得的情诗,或者一面叹息,一面给他唱忧伤的小调。可是,事后她发现自己仍和往常一样平静;夏尔呢,也看不出增添了一分爱情或激情。 就这样,她像在自己心灵上敲击着打火石,却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她轻易地认定,夏尔的爱情没有丝毫超乎寻常的成分。他表示感情,早已成了例行公事,只在一定的时刻吻她一下。 一位猎场看守人,得了肺炎,经包法利先生治好了,送给他太太一只意大利种小猎兔狗。爱玛散步时便带上它。 她一直溜达到巴纳维尔山毛榉林子,即靠田野的墙角旁边废弃的小屋附近。那里杂草丛生的界沟里,生长着高高的、叶子锋利的芦苇。 她先望望四周,看自她上次来过之后有什么变化。她的思想起初飘忽不定,漫无目标,宛似那只小猎兔狗,在田野上兜着圈子。渐渐地,意识集中了,爱玛在草地上坐下,用阳伞柄尖轻轻地刨着土,心里一次又一次问自己: “上帝!我为什么要结婚?” 她思忖,巧遇的机缘是否有可能让她遇上另一个男人?她下意识地想象那未曾发生的情景,那不同的另一种生活,那个她不认识的丈夫。是的,那一位决不像一般男人。他可能相貌英俊,才气横溢,出类拔萃,人见人爱,大概就像昔日女修院她的同学们所嫁的男人。那些老同学现在都干什么呢?城市里,街道热热闹闹,戏院人声鼎沸,舞厅灯光飞旋,她们生活在那种地方,一定心花怒放,精神百倍。可是她呢,她的生活冷冰冰的,一如那天窗朝北开的阁楼;烦愁像一只蜘蛛,在她的心灵各个幽暗的角落,无声无息地结着网。 她唤回小狗佳丽,抱在双膝之间,抚摩着它细长的脑袋,对它说: “来,亲亲你的女主人,你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东西!” 瘦小的狗懒懒地打着呵欠,她端详着它忧愁的面孔,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把它比做自己,大声和它说话,仿佛安慰一个落难的人。 可是将近九月末,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昂戴维里耶侯爵邀请她去沃比萨尔做客。 这位侯爵在复辟时期当过国务大臣,正力图重返政治生活,早就在准备竞选众议院议员。三伏天他生了一个口疮,经夏尔用柳叶刀恰到好处拉了一刀,竟奇迹般好了。因此觉得应当亲自登门致谢,正好看见爱玛,认为她体态袅娜,礼数上又丝毫看不出是个乡下女人。所以侯爵动了邀请这对年轻夫妇到古堡做客的念头,觉得既不至于失身份,也不至造成别的不便。 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钟,包法利夫妇坐上他们的轻便马车,动身去沃比萨尔。车子后面放了一个大行李箱,挡板前面一个帽盒,夏尔两膝之间还夹了一个纸匣。 他们抵达沃比萨尔,天刚擦黑,大花园里掌了灯,给车子照亮。(未完待续) 八 \t\t八 古堡是意大利风格的现代建筑,两翼前伸,三座气派的台阶紧连一块大草坪,草坪上有几头乳牛,两边几片疏落有致的参天古树,蜿蜒的细沙小径两旁,密密匝匝丛生着灌木,参差不齐,都是杜鹃花、紫丁香和绣球花;小桥下,淌着一泓清溪。透过晚岚,依稀看见一些草房,散落在草甸子上,一边一座坡度平缓的小山,覆盖着树木,后面密林掩映间,露出平行的两排库房和马厩,是已拆除的老古堡遗留下来的。 夏尔的马车在中间那座台阶前停下,就见出来几个仆人。侯爵迎向前,把手臂伸给医生太太,引进门厅。门厅很高,大理石地面,脚步声和说话声发出回响,仿佛在教堂里一样。 侯爵推开客厅门,一位太太(正是侯爵夫人)站起来,迎接爱玛,请她靠近自己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坐下,开始亲切地和她交谈,就像早就认识她似的。侯爵夫人四十岁光景,漂亮的双肩,鹰勾鼻子,说话慢声慢气,这天晚上,栗色头发上披一条普通的镂空花边头巾,一角搭在后颈。一位金发少女,坐在旁边一张高背椅上。几位先生,礼服翻领饰孔上别一朵小花,坐在壁炉边与夫人们闲谈。 七点钟入席。男宾人多,坐摆在门厅的第一席。女宾坐摆在餐厅的第二席,由侯爵夫妇作陪。 爱玛一进餐厅,就感到被一股热气包围了,热气中弥漫着花香、漂亮台布香、肉味和香蘑味。枝形大烛台上点着蜡烛,烛焰长长地映在钟形银罩子上。多棱水晶蒙上水汽,反射出淡淡的光;整个餐桌边上,整齐地放着一束束鲜花;宽边盘子里,餐巾叠成主教帽形状,分开的两个褶之间,摆着一个椭圆形小面包。龙虾赤红的爪子一直伸到盘子外面;敞口篮子里摞满大水果,底上垫着青苔;连毛烧的鹌鹑热气腾腾。厨师一身上下是丝袜、短裤、白领带、花边衬衫,严肃得如同一位法官,端着切好的佳肴,伸到客人们肩头之间,你选择哪一块,他一匙子就给你递过来。 席间饮的香槟酒是冰镇过的,爱玛一喝进嘴,感到那样凉,浑身皮肤都发颤。她从没见过石榴,也没吃过菠萝蜜。就连白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更白更细。 用毕晚餐,女宾们都回楼上各自房间,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着手梳妆,战战兢兢,格外仔细,就像一位初次登台的女演员。她按理发师建议的发型梳好头发,再穿上摊开在床上的巴勒吉纱罗裙。夏尔嫌她的裤腰紧,说: “这裤脚下的带子会妨碍我跳舞的。” “跳舞?”爱玛问道。 “是啊!” “你昏了头!人家会笑话你的,给我待着吧。”爱玛说完,又补充一句,“再说,这更合医生的身份。” 夏尔不吭声了,开始踱方步,等爱玛穿好衣服。 他站在爱玛身后看去,镜子里映出她坐在两支蜡烛之间,黑色的眸子似乎更黑了,头发在耳畔微微蓬起,蓝幽幽泛光;发髻上插一朵玫瑰,叶尖挂一滴人造露珠,随着枝子摇来晃去;长袍是浅橘黄色底子,衬托着带绿叶的三束凸绣玫瑰。 夏尔上前吻她的肩膀。 “别闹!”她叫道,“看你把我衣服弄皱了!” 楼下传来小提琴拉的前奏曲和小号声。爱玛急忙下楼,只是忍住没有跑。 四对舞已经开始。人很多,相当拥挤。爱玛在门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当男舞伴轻轻握住她的指尖,爱玛有点心跳;她站好位置,等待音乐开始。不过,没有多久心情就不紧张了,她随着乐曲的节奏左右摇摆,随着颈子的微微晃动轻盈地向前滑步。有时,其他乐器全部停止,只有小提琴演奏,她听到精彩处,嘴边泛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倒在台布上的声音,叮叮当当,十分清脆。 有些男人(十五个左右),年龄在二十五至四十岁之间,或分散在跳舞的人群之中,或在门口闲聊。他们虽然年龄、服饰和相貌各不相同,但都有着豪门子弟的派头,一看就与众不同。 舞场里空气闷人,灯光越来越暗。大家涌到台球室。一个仆人爬上一张椅子,打破两块玻璃。听见响声,包法利夫人回头一看,花园里有一些农民,脸贴着窗玻璃往里观看。于是,她想起了贝尔托,眼前浮现出田庄、满是淤泥的池塘、苹果树下穿工装的父亲,也浮现出她自己,像过去一样,在奶品坊用指头刮瓦罐里的奶油。过去的生活,在记忆中一直十分清晰,现在却完全消失在眼前的五光十色之中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经历过那段时光。现在她在舞厅里;舞厅之外,黑糊糊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她左手端一只贝壳状镀金的银杯,正吃樱桃冰淇淋,眯缝着双眼,把匙子送进嘴里。 凌晨三点钟,开始跳花样舞。爱玛不会跳华尔兹。其他人都在跳,就连昂戴维里耶小姐和侯爵夫人也旋转不止。剩下来的都是留宿的客人,总共十二三个。 有一位男客,坎肩敞得很开,仿佛是嵌在胸脯上,大家亲切地称他“子爵”。他邀请包法利夫人跳过一轮了,这时又来邀她,说由他来带,她会跳得很好的。 起初他们跳得慢,渐渐地越跳越快,不停地旋转,周围的一切也跟着旋转,灯、家具、板壁和整个舞池,宛若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经过门边时,爱玛的裙子飘起来,贴在对方的裤管上。他们的腿交错进退;他两眼俯视着她,她两眼仰视着他。爱玛感到头晕目眩,停了停。接着两个人又跳起来。子爵越转越快,带着她离开众人,一直旋转到回廊尽头。爱玛气喘吁吁,差点摔倒,把头贴在子爵胸前靠了一会儿。随后又继续跳,只是慢了一些,子爵送她回原来的座位。她朝墙一靠,双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看见舞场中间,一位夫人坐在一条圆凳上,面前跪着三个男舞客。她挑选子爵,小提琴又奏起来。 客人们还闲聊了几分钟,说过再会——不如说是早安,才去安歇。 爱玛往肩上披条肩巾,推开窗子,双肘支在窗台上。 夜色如墨,细雨淅沥。 天破晓了。她久久凝望着古堡的每个窗户,竭力猜测夜里注意到的每个人住在哪个房间。她多么想了解他们的生活,加入进去,和他们打成一片。 但是,她打了个寒噤,这才脱掉衣服,钻进被窝,蜷缩在已睡熟的夏尔身边。 早餐人不少,但只吃了十分钟,而且没有酒,医生大为诧异。大家去花坞散步,只见各种珍稀植物。走出花坞是橘苑,繁枝绿叶连成一片,绿廊似的,直至古堡的平房。侯爵要让年轻的医生太太开心,带她去看马厩。 这时,夏尔请一个仆人套好他的轻便马车,停放在台阶下面。行李装上车之后,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和侯爵夫人道谢告辞,便上路返回道斯特。 爱玛默默地望着车轮转动。他们正行驶在蒂布维尔高地,突然,几个人骑着马,嘴里叼着雪茄,大笑着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爱玛似乎认出其中有那位子爵,扭头望去,只见天边几个人头随着马的奔驰忽高忽低地起伏。 又走了四分之一法里,后虬断了,不得不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夏尔最后查看一遍鞍索,瞥见马腿之间地上有样东西,捡起来一看是只雪茄匣。 “里面还有两支雪茄呢,”他说,“正好留着晚饭后抽。” 他把捡到的烟匣塞进衣兜,扬鞭赶小瘦马。 回到家,晚饭还没做好,太太火了,娜丝塔西竟然顶嘴,爱玛说: “滚!不把我放在眼里啦,给我走!” 晚餐是洋葱汤和一块酸馍牛肉。夏尔坐在爱玛对面,搓着手,高兴地说: “还是回到自己家舒服!”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在哭。夏尔有点疼爱这个女用人。从前他鳏居落寞之时,她陪他度过了多少个黄昏。在本地,她是他的头一个病人和最早的熟人。 “你真的就这样打发她走?”夏尔终于问道。 “是的,谁想阻拦我都不成!”爱玛答道。 饭后,他们去厨房烤火,女用人为他们整理卧室。夏尔开始抽雪茄。他伸长嘴抽,不停地吐口水,每抽一口,脖子缩一缩。 “你会抽出病来的。”爱玛鄙夷地说。 夏尔放下雪茄,跑到水泵前喝杯凉水。爱玛抓起雪茄匣,猛地扔进碗橱里。 第二天,日子真长!爱玛到小花园里溜达,总在那几条小径上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在花坛、沿墙的果树和石膏神甫塑像前停下,现出惊愕的神情,打量着这些过去很熟悉的东西。舞会似乎已经非常遥远!沃比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条深渊,就像有时候,一夜之间,暴风雨把山崖冲刷出一道断层。她无可奈何,只好怀着一片虔心,把穿过的漂亮衣裳和底被地板蜡磨黄的缎鞋,珍藏进五斗柜里。她的心也像那双缎鞋底一样,与豪华的生活接触过一回,上面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东西。 因此,回忆舞会成了爱玛生活中一件重要事情。每逢星期三,早晨一醒来她就暗自说:“啊!我去那里已经一个星期了……两个星期了……三个星期了!”(未完待续) 九 \t\t九 夏尔外出时,她常常打开碗橱,从餐巾之中,拿出她扔在里面的绿缎雪茄匣。 她端详着它,打开盖子,甚至闻一闻衬里上马鞭草和烟草混合的气味。这匣子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情妇送给他的礼物。她在道斯特,人家子爵呢,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个什么样子?这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从中获得乐趣。这名字像教堂的钟声在她耳边回荡,像火炬在她眼前放光,连她的生发油瓶子上的商标也被照亮了。 夜里,鱼贩子们赶着大车,从她的窗户底下经过时,她总惊醒过来,听着铁箍的车轮在村里的路上隆隆作响,然后出了村口,上了土道,声音很快就变小了。这时,她情不自禁想道: “他们明天就到巴黎了!” 于是,她的心跟随他们,上坡下岭,穿越村庄,在星光下沿着大路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到了某个地方,眼前总变得模糊起来,她的想象就中断了。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经常随着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游览京城。 她订了一份妇女报纸《花篮》,又订了一份《沙龙仙子》。什么首场公演、赛马和晚会的报道,她都贪婪地阅读,一字不漏。 在爱玛心目中,巴黎比海洋还大,笼罩于红霞之中,璀璨夺目。 每天早上,驿站的小伙计来刷马,穿着大木屐,进出都经过走廊,工作服破了许多洞,光脚套一双便鞋。家里只雇得起这种穿短裤的小马夫!而且活一干完,他整天就不再来。夏尔从外边回来,自己把马牵进马厩,自己卸马鞍、戴马笼头,而女用人抱来一捆干草,用尽力气扔进食槽。 爱玛找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一个长相挺温顺的孤女,来接替娜丝塔西(娜丝塔西终于走了,走时眼泪淌得像小河似的)。她不准小姑娘戴布帽,教她和主人说话要用第三人称,端送茶水要用托盘,进房要先敲门,还教她熨衣服、浆衣服和伺候女主人穿衣服,一心想把她培养成贴身使女。这位新女仆怕辞退,服服帖帖,毫无怨言。 爱玛穿着室内便袍,领口敞得很开,交叉的圆翻领之间,露出带褶衬衫,上面有三颗金纽扣;腰间系一根坠着大流苏的绦带;石榴红小拖鞋,有一簇宽带子搭在脚背上。她买了一本吸墨纸、一沓信笺、一支笔和一些信封,尽管她没有什么人要写信。她渴望去旅行或者回修道院去生活。她想死,又想住到巴黎去。 夏尔天天骑着马,四乡奔波,风雨无阻。他在农民家吃便饭,把手伸进潮乎乎的被窝,给人放血时脸上溅满温热的血,听病人的喘气声,检查病人的大小便,小心翼翼撩起病人肮脏的内衣。但是,每天傍晚回到家里,等待他的总是一炉旺火,预备好的饭菜,擦得干干净净的家具,还有一位精心打扮、招人喜爱的妻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幽香。他真摸不清那香气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她的皮肤熏香了她的衬衫。 爱玛总是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小花样令他着迷,不是花样翻新,给烛台做了个纸托盘,就是给裙子换了一道花边,或者给一个简单的菜,甚至女用人烧坏了的菜,取一个别致的名字,使得夏尔高高兴兴一扫而光。 夏尔身体好,气色好;他的声誉已经稳稳地确立。老乡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没有架子,见到孩子就抚摩两下,从来不进酒店,而且言行检点,堪可信任。 可是,夏尔半点雄心壮志也没有!前不久,伊沃托一位医生和他一道会诊,竟然就在病床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几乎弄得他下不了台。晚上他把这件事讲给爱玛听,爱玛气坏了,大骂他那个同行。夏尔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但她屈辱得气都透不过来,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她去走廊里推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咬住嘴唇,低声说: “真是没出息!真是没出息!” 还有让她更生气的:夏尔随着年龄的增长,动作越来越迟缓;吃果点的时候,拿空瓶塞子切着玩;吃过饭,用舌头舔牙齿;喝汤时,喝一口,咕噜一声;人开始发福了,面颊虚胖,本来就显小的眼睛,仿佛被挤向了太阳穴。 有时,爱玛不是帮他把线衫的红边掖到坎肩底下,就是帮他正正领带,或者手套旧了,他还想戴,被她夺过来扔到一边。 然而,在心灵深处,她时时期待着某种事变。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在自己孤寂的生活中搜索,就像遇难的水手,遥望水雾溟的天边,寻找一叶白帆。她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机遇,不知道什么风能把机遇吹到她跟前,会把她带到什么岸边,也不知道是一叶扁舟还是一艘大船,它满载的是忧患还是幸福。 春天又来了,梨树开花,天气转暖,她心头感到阵阵憋闷。 刚到七月,她就扳着指头计算,还有多少个星期才到十月,暗暗希望昂戴维里耶侯爵会在沃比萨尔再举行一次舞会。可是,整个九月份过去了,既没收到信,也没有人登门拜访。 她陷入失望,无聊至极,心又变得空虚了,于是同样的日子,无尽无期地重新开始。 钢琴她也不弹了。弹它做什么?有谁听?她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机会:在一次音乐会上,身穿短袖天鹅绒长袍,坐在一架艾拉尔钢琴前,灵巧的十指弹着象牙琴键,听众的赞叹声微风般在身边荡漾。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潜心练习!至于纸样和编织,她统统扔进了衣柜。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缝纫也令她气恼。她自言自语道: “书嘛,我也读遍了!” 她无所事事,不是拿火钳烧得红红的,就是看窗外落雨,感到烦恼更沉重地向自己压来。她未尝不想下楼去与女用人聊聊天,可是碍着面子,又打消那念头。 爱玛最不堪忍受的,还是吃饭的时刻。楼下那间小餐厅,炉子冒烟,门吱嘎乱响,墙壁渗水,石板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在她看来,人生的悲酸,统统盛在她面前的餐盘里。肉汤的热气,会勾起她心灵深处种种令人恶心的联想。夏尔吃饭总是慢吞吞,而她呢,除了嗑几枚榛子,就是双肘支在桌子上,用餐刀尖在漆布上划道道消遣。 现在,家务事爱玛统统撒手不管了。四旬斋期间,老包法利夫人来道斯特住了几天,看到她的变化,很是诧异。再说,婆婆的意见爱玛似乎也不想再听。甚至有一次,老包法利夫人壮起胆子,谈起主人应该监督仆人,让他们安分守己,爱玛一听,气哼哼白了她一眼,还伴随一声冷笑,老太太吓得再也不敢提这类话。 爱玛越来越乖戾任性。她吩咐为她做几样菜,菜做好了,连碰也不碰;今天光喝牛奶,明天喝十几杯清茶。她经常赌气不出房门,临了又嫌气闷,把所有窗户全打开,换上薄薄的衣衫。 这种不幸的处境,难道会永远继续下去,就永远摆脱不掉吗?然而,瞧瞧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哪一个她比不上!在沃比萨尔,她就看见过一些公爵夫人,体态比她臃肿,举止比她平庸。她怪上帝不公,常常头倚墙壁,独自落泪。她向往不平静的生活,向往化装晚会,向往放荡不羁的快乐,向往醉生梦死的追求——这一切都是她未曾体验而该享受的。 她的脸色日见苍白,常常感到心跳。夏尔让她服缬草根汤,洗樟脑水澡。可是,这种种努力,似乎更使她烦躁不安。 某些日子,她极度兴奋,唠唠叨叨话特别多,随后立刻陷入委顿之中,一个人待着不动,也不说话,直到自己往胳膊上洒一瓶科伦香水,才恢复过来。 由于她时时抱怨道斯特不好,夏尔心想,她的病根也许是环境的某种影响。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便开始认真考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夏尔到处打听,了解到新堡区有个富庶大镇,名叫永维寺。那里的医生是个流亡的波兰人,上星期去了别处。夏尔赶紧给当地的药店老板写了一封信,询问镇上有多少人口、离得最近的同行距镇子有多远、前任每年收入多少等等。得到的回答令人满意,所以他决定开春就搬家,如果爱玛的身体不见好转的话。 三月间搬离道斯特时,包法利夫人已经怀孕。(未完待续) 中卷 \t\t中卷 一 永维寺(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从前嘉布遣修会在这里建了一座寺院,但那座寺院现在连遗址也看不见了)是距卢昂八法里的一座村镇,地处阿伯维尔大路和波威大路之间、利约尔河盆地底部。利约尔河是一条小河,汇入昂代尔河之前,在河口推动三座水磨。小河里有鳟鱼,星期天,孩子们常到河边钓鱼玩。 一八三五年之前,去永维镇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只是在这一年前后,才修了一条村间大路,连接阿伯维尔大道和亚眠大道。马车从卢昂运货去弗朗德勒地区,有时也走这条路。然而,永维镇虽然有了新的出路,却仍然裹足不前。人们不设法改良耕作,依然死守牧场,收入再低也不在乎。这座懒惰的镇子不位于平原边上,自然只好向河边发展。远远望去,只见它平躺岸边,就像一个牛仔躺在水边睡午觉。 街对面的广场入口,便是教堂。旁边不大的墓地,围着齐胸高的围墙,里面坟冢遍布,一块块年久依旧的墓石,平躺在地面,整个墓地像铺上石板似的,夹缝里长出的野草,自然地形成了一方方规整的绿畦。查理十世在位的末年,教堂重建过一次。现在,木头圆顶的上部已开始朽坏,蓝色的顶盖有些地方陷了下去,现出黑黑的坑。大门上方,本来放风琴的地方,辟成了男人祭廊,有一架楼梯盘旋而上,木屐一踩,咚咚直响。 永维镇的大广场,约有一半给菜市场占据了。广场的一角,靠近药店,是镇公所。它是按照巴黎一位建筑师设计的图样建造的,外观颇似一座希腊神殿,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式圆柱,二楼一条半圆拱腹回廊,尽头的三角楣上绘有一只高卢公鸡,一个爪子托着宪章,一个爪子举着公理天平。 不过,全镇最引人注目的,当推位于金狮客栈对面奥梅先生的药店。特别是晚上掌灯之后,红的和绿的短颈大口玻璃药瓶,把两种彩色的光远远地投在地面,使店面显得光彩夺目。整个铺面上方,横跨着一块金字招牌:奥梅药店。柜台上有几架固定的大天平。天平后面,店堂里端,有一扇玻璃门,上方写着“配药室”,半中间里底金字又一次写着“奥梅”二字。 此外,永维镇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看了。仅有的一条街,长超不过步枪的射程,两边有几家店铺,到大路拐弯的地方止步。出街口往右拐,沿着圣-约翰山脚,走不多远,就到了公墓。 自从下文要讲到的事情发生以来,永维镇实际上没有任何变化。白铁皮做的三色旗,依然在教堂的钟楼顶上转动;铺子门口的印花棉布幌子,依然迎风招展;药店的胎儿标本,像一束束白色火绒,浸泡在浑浊的酒精里,日渐腐烂;客栈大门口一对古老的金狮,日晒雨淋,早就暗淡无光,像两只鬈毛狗望着过往行人。 包法利夫妇来到永维镇那天傍晚,女店主勒佛朗索瓦寡妇忙得团团转,大汗淋漓在锅台边烧菜。第二天镇上逢集,必须事先切好肉,宰好鸡,烧好汤和咖啡,还要为几个包饭的人以及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用人准备晚饭。台球室里传来阵阵笑声;小间三位磨坊老板嚷着要烧酒。劈柴熊熊燃烧,火炭噼里啪啦爆裂。厨房里长条案板上,整块的生羊肉之间,放着一摞摞盘子,砧板上在剁菠菜,震得盘子直晃动。鸡舍里的鸡咯咯乱叫,因为女用人在捉它们,准备宰杀。 勒佛朗索瓦太太走到门口,想看看“燕子”到了没有,但她愣住了,因为一个穿黑服的男人出其不意进到厨房里。借着黄昏的余光,可以看出这人气色很好,身体健壮。 “神甫先生有什么事吗?”客栈老板娘一边问道,一边从壁炉台上一排铜烛台之中端起一盏。“要喝点什么吗?来点黑醋栗酒,还是葡萄酒?” 本堂神甫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前一天,他把自己的雨伞忘在埃内蒙修道院了,特来拜托勒佛朗索瓦太太今晚打发人去取来,送到他的住宅。他说完就朝教堂去了,教堂敲响了晚祷钟。 等到广场上再也听不到神甫的脚步声时,药店老板就批评他刚才的举动很不应该。人家请喝一杯酒都不肯喝,在他看来,实在虚伪透顶。其实呢,教士们都背着人大吃大喝,而且巴不得让社会倒退到什一税那种时代去。 女店主却为神甫说好话: “你怎么不说,像你这种男人,他可以一把抓起四个,放在膝盖上折为两半?去年,他帮助大家收麦秸,一次就扛六捆,好足的力气!” “好极了!”药店老板说,“你就让姑娘们去向这种气质的壮汉忏悔吧。我要是政府,就让教士们每个月放一次血。是的,勒佛朗索瓦太太,每个月好好放一次血,以便维护社会治安和社会道德。” 药店老板住了口,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听众。女店家已经不再听他大发议论,而是伸长耳朵,倾听远处传来的隆隆声。她听出那是车轮滚动和松了的马蹄铁踏在地面的声音。“燕子”终于在门口停下了。 永维镇一些市民来到广场上,七嘴八舌一齐嚷,有问消息的,有探听情况的,也有找鸡鸭筐子的,闹得伊韦尔不知回答谁好。 今天车子回来迟了,因为发生了意外:包法利夫人的猎兔犬,在田野跑得不见了。大家吹口哨找它,足足折腾了一刻钟。伊韦尔甚至赶着车倒回去半法里,以为望见了,走拢一看又不是,只好掉回头赶路。爱玛又哭又气,抱怨这件倒霉事是夏尔造成的。同车的布商勒乐先生,试着安慰她,说狗丢失许多年,也能找到主人,随即举了许多例子:据说,有条狗从君士坦丁堡跑回了巴黎。还有一条狗跑回的路程按直线距离算都有五十法里,而且泅过了四条河流。他父亲本人曾经养了一条鬈毛狗,丢失了十二年,一天傍晚他进城去吃饭,在大街上,那条狗突然跳到了他背上。(未完待续) 二 \t\t二 爱玛头一个下车,接着下的是费丽丝黛、勒乐先生和一位奶妈。夏尔呢,天一黑就在角落里呼呼睡着了,不得不叫醒他。 奥梅先生自我介绍,向夫人表示敬意,又与先生客套一番,说能有机会为他们略尽地主之谊,不胜荣幸,接着亲切地补充说,他自作主张来陪他们用餐,实在冒昧,不过他太太不能到场。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跟前,伸出两个指头,在膝盖处抓住袍子,将下摆提到脚踝之上,抬起一只穿黑靴子的脚,从正在翻来翻去的烤羊腿上面,伸向火苗。火光照亮她的整个身子,她被笼罩在一大片红光之中。 在壁炉的另一边,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伙子,默默地打量着她。 小伙子在公证人纪尧曼的事务所当见习生,名叫莱昂·杜普意,生活在永维镇这种地方,感到无聊得很,所以常常推迟用晚餐的时间(他是金狮客店第二个包饭的),希望店里来个把客人,晚间可以聊聊天。所以,当女店家提议他陪新来的两个客人用饭时,他便欣然接受,连忙来到大间。勒佛朗索瓦太太爱体面,叫人摆了四份餐具。 奥梅先生怕伤风,请大家允许他不摘头上的希腊式帽子。 接着,他转向邻座的包法利夫人问: “夫人大概有些累了吧?我们这辆‘燕子’颠簸得实在可怕。” “的确有些累了。”爱玛答道,“不过,搬家我觉得开心。我就喜欢常换换地方。” “老待在一个地方的确没意思!”见习生说着还叹息一声。 “你要是像我一样,”夏尔说,“不得不骑着马一天到晚四处奔波……” “我倒觉得那再有意思不过了,”莱昂转向包法利夫人说道,随即又补充一句,“只怕做不到呢。” “再说,”药店老板接过话茬说道,“在我们这个地方行医,并不怎么艰苦,因为道路宽阔平坦,马车畅行无阻,而且农民普遍富裕,酬金相当丰厚。至于疾病嘛,除了肠炎、支气管炎和胆道感染等常见病之外,收获季节还不时会有人打摆子。不过总的来讲,重病很少,特殊的病几乎没有,只是患瘰疬的人比较多,这可能是因为乡下人居住环境的卫生条件很糟糕。” “你们这附近总该有散步的地方吧?”包法利夫人继续与年轻人攀谈。 “咳!很少。”莱昂答道,“只在山坡上森林边缘,有个叫做牧场的地方,星期天,我有时带本书去那里散心,看日落。” “我觉得什么也比不上落日好看,尤其在海边。” “啊!我就是爱大海。”莱昂说。 “你不觉得吗?”包法利夫人说道,“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纵目远眺,思想会更自由地翱翔,灵魂会变得更高尚,进入无限和理想的境界。” “山区风光也同样诱人,”莱昂说,“我一位表兄去年去瑞士旅行,回来对我谈起那里湖泊的诗情画意,飞瀑的瑰丽迷人,冰川的壮观宏伟,实在超乎人的想象。那景致该多么令人神往,令人赞叹,令人陶醉啊!难怪有一位著名音乐家,为了激发自己的想象,经常对着波澜壮阔的景色弹钢琴呢。” “你是搞音乐的?”包法利夫人问道。 “不是。不过我很喜欢音乐。”莱昂回答。 “啊!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梅一边俯向餐盘,一边插嘴说,“他这完全是谦虚。怎么,亲爱的!那天你不是在卧室里唱《守护天使》来着?唱得好听极了,我在配药室听你唱,你的功力简直抵得上一个演员。” 莱昂就寄居在药店老板家,住三楼对着广场的一个小房间。听到房东的恭维,他涨红了脸。 爱玛又问道: “你喜欢什么音乐?” “啊!德国音乐,把人带进梦幻境界的音乐。” “你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住到巴黎去,以便完成法科学业,那时就有机会去看了。” “方才,”药店老板转向爱玛说道,“我和你先生谈到雅诺达医生,那个离开了本镇的倒霉鬼。倒是多亏了他爱铺张,你们就要住上永维镇最舒适的一所房子。他请人在花园尽头靠水边搭了一个花棚,专门夏天坐在那里喝啤酒!夫人要是喜欢伺弄花木的话,倒可以……” “我太太对这些不感兴趣。”夏尔说道,“有人劝她活动活动,可是她就爱总待在房里看书。” “这和我一样,”莱昂插嘴说,“说实话,晚上,就着灯光,捧本书坐在火炉边,一边听风扑打玻璃窗,有什么比这更富有情趣?” “可不是嘛!”包法利夫人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莱昂说道。 “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莱昂接着说,“让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你不用迈步,就在一个又一个地方漫游,而那些地方历历如在眼前。你的思想和小说混在一起,不是玩味一些奇遇的细节,就是沉浸在故事的发展变化里,与其中的人物化为一体,在他们的衣裳里,仿佛是你的心脏在跳动。” “对!对极了!”爱玛附和道。 “有时候看书,”莱昂继续说,“会遇到你曾有过的一个模糊想法,或者一个已经淡忘的形象,又从远处回到你的眼前,就像你最细微的感情,被充分揭示出来了似的。你有过这种体会吗?” “我有过这种体会。”爱玛答道。 “所以,”莱昂说,“我特别喜欢诗人,觉得诗歌比散文更动人,更催人泪下。” “不过读多了也会厌倦,”爱玛说,“相反,我现在非常喜欢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就讨厌近似现实生活的那种平平庸庸的人物、温吞水一样的感情。 “的确,”莱昂又说,“一部作品不扣人心弦,我觉得它就背离了艺术的真正目的。对我来讲,生活在这里,远离社会,读书是唯一的消遣。永维镇没有什么可消遣的!” “大概像道斯特一样,”爱玛说,“所以我一直向一个阅览室借书看。” “夫人如果肯赏光,尽可以利用我的藏书,”药店老板听到他们最后几句话,说道,“我所收藏的书,都是出自最优秀的作家,如伏尔泰、卢梭、德利尔、瓦尔特·司各特,还有《副刊专辑》,等等。” 晚餐已经吃了两个半钟头。闲谈之中,莱昂无意识地将一只脚踏到了包法利夫人椅子的横档上。他们俩离得很近。在夏尔和药店老板交谈时,他们就这样不着边际地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但总离不开一个固定的中心,即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什么巴黎的戏剧啦,小说的标题啦,时新的双人舞啦,还有他们所不熟悉的上流社会,爱玛居住过的道斯特,他们眼下所在的永维镇,等等,山南海北,无所不谈,直到晚餐结束才住口。 上了咖啡之后,费丽丝黛便先去新住宅收拾卧室。不多久,客人们离席而去。勒佛朗索瓦太太在快熄灭的炉火旁打盹儿。只有马车夫提着灯,守在一旁,准备送包法利夫妇去安歇。 小镇已进入梦乡。菜市场的柱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大地灰蒙蒙,像夏天的夜晚。 医生的住所离客栈只有五十步远,只走了一小会儿,大家就互道晚安分手。 爱玛有生以来是第四次在陌生的地方过夜。第一次是进修道院,第二次是嫁到道斯特,第三次是在沃比萨尔,如今是第四次。每一次都标志着她的生活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相信,在不同的地方,事物不可能按老样子重复,过去的那段生活既然很糟,未来的这段生活也许会好一些。(未完待续) 三 \t\t三 第二天早晨,爱玛一起床,就看到见习生在广场上。她穿着睡袍。见习生抬起头向她打招呼,她点了点头,就赶快关上窗户。 昨天的晚餐对莱昂来说,可算一件大事。一连两个小时,与一位夫人闲聊,这在他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们谈了那么多事情,过去他无论如何是表达不清楚的,怎么在爱玛面前竟讲得那样活泼生动呢?他一向腼腆,木讷寡言,这一半是生性羞怯,一半是故意装的。在永维镇,人人都认为他举止得体。 药店老板有意显示自己是不可多得的好邻居。他向包法利夫人介绍各店家的情况,特意请来他的苹果酒供应商,亲自尝酒,又下地窖监督把一桶桶酒摆好,还介绍怎样才能买到便宜黄油,甚至帮助与赖斯迪布都瓦接上了头。赖斯迪布都瓦是教堂管事,除负责教堂差事和丧葬事项之外,还随各家各户的喜好,按年或按钟点帮永维镇主要的几户人家料理花园。 药店老板如此殷勤,以至曲意逢迎,并非单单出于关心别人的愿望,而是另有所图的。 十一年风月十九日颁布的法律第一条明文规定,任何人没有执照不得行医。奥梅违犯了这条法律,在后店为人诊治一些小毛病。但是,镇长对他心存芥蒂,同行都妒忌他,必须时时小心提防。他对包法利先生礼数有加,极力套近乎,就是为了让他心存感激之情,日后就是有所觉察,也不便揭短。因此,他们每天早晨给包法利先生送报纸,下午总要抽点时间,离开药店,去医生家聊聊天。 夏尔满面愁容,因为没有人登门求医。银钱的事令他犯愁:修缮道斯特的住宅,给太太购置衣服首饰,还有这次搬家,花的钱都不少,三千多埃居的陪嫁,两年下来,所剩无几。再说,从道斯特迁居永维镇,不少东西不是在运输过程中损坏了,就是失散了。单说那尊神甫石膏像,就由于车子颠簸太厉害,掉下来,在坎康布瓦的石板路上摔得粉碎。 有一件令人操心的好事,使他摆脱了烦愁,那就是太太有喜了。产期越临近,他越发疼爱她。另一种血肉的联系正在形成,仿佛使他时时刻刻意识到一种更为复杂的结合。一想到孩子即将出世,他就抑制不住满腔的喜悦。现在他什么也不缺了。他经历了全部人生,如今坐在人生的筵席旁,怡然自得,尽情享受。 爱玛起初惊异万分,接着巴不得快快分娩,好尝一尝做母亲的滋味。可是,由于家境窘迫,不能按她的意思买一个吊式摇篮、一顶粉红色小绸帐和绣花的婴儿帽。她一赌气,便什么也不买,而把一切交给村里一个女工去做,既不选择,也不商量。这些准备工作是能唤起母爱的,做起来自有乐趣,她就体会不到了。所以她对孩子的感情,也许从一开始就打了折扣。 不过,每天吃饭时,夏尔总要谈起他们的小家伙,因此不久她也时时放在心上了。 她盼望生个儿子,身体结实,棕色头发,起名叫做乔治。这种生男孩的想法,是因为自己生活得窝窝囊囊,希望出一口气。男人至少是自由的,可以恣意放浪,周游世界,冲破艰难险阻,就是天涯海角的幸福,也要去享受享受。女人呢,则经常受到束缚,缺乏活力,任人摆布。 一个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儿!”夏尔报告说。 她转过头,昏了过去。 在产后休养期间,爱玛费尽心思给女儿起名字。首先,她考虑了所有带意大利字尾的名字,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芒达、阿塔拉等等。她相当喜欢嘉尔珊黛这个名字,但更喜欢伊索尔和蕾欧卡蒂。夏尔希望孩子叫母亲的名字,爱玛反对。他们查遍了历书,还请教外人。 最后,爱玛想起在沃比萨尔庄园做客的时候,曾听见侯爵夫人叫一个年轻女子白尔特,于是选定了这个名字。由于鲁俄老爹不能来,他们就请了奥梅先生做教父。奥梅先生送来的礼物,全是他店里现成的东西:六盒黑枣、一整瓶健身粉、三筒蛋白松糕,还有从壁柜里找出来的六根棍儿糖。施洗礼的当天晚上,摆了一大桌酒席,本堂神甫也在座。大家兴致很高,临到行酒,奥梅先生唱了一首《善良人的上帝》,莱昂先生唱了一曲威尼斯船歌,老包法利夫人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期的浪漫曲。 一天,爱玛突然坐不住了,渴望去看望托给木匠的妻子哺乳的小女儿,就一个人出了门,向罗莱家走去。罗莱家位于村头山坡下,在大路和草原之间。 时值正午,碧空中一轮烈日,连风都是灼烫的。爱玛走着走着,感到体力不支,加之路上的石子又磨脚,她拿不定主意是折回去好,还是进到哪户人家歇息一会儿。 正在这时,莱昂先生从路旁一家大门里出来,腋下夹着一卷文件。他上前向爱玛打个招呼,随即站到勒乐铺子前面灰色凉篷下面。 包法利夫人说她去看她的孩子,但累得走不动了。 “要是……”莱昂欲言又止。 “你要去什么地方办事吗?”爱玛问道。 见习生说他没有事,爱玛便请他陪她一道去。一到傍晚,这件事便传遍了永维镇。镇长夫人图瓦什太太当着女用人的面说:“包法利夫人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嘛。” 去奶妈家的路就像去公墓一样,出了街向左拐,顺着矮小的房屋和院子之间一条小径走。两个人肩并肩,慢步走着。爱玛靠在莱昂身上,莱昂放慢脚步合着她的步子。闷热的空气中,一群苍蝇在他们前面嗡嗡乱飞。 他们看见一颗老胡桃树树荫下有座房子,知道那就是奶妈的家。 “请进。”奶妈说,“你的小宝贝在那里睡着了。” 爱玛的孩子睡在地上一个柳条摇篮里。她将孩子和被窝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哼起儿歌。 莱昂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到这位穿紫花布袍子的漂亮太太,置身在如此贫困的环境之中,他觉得十分奇特。包法利夫人给他看得脸红了。莱昂连忙转过身去,心想他这样看她,也许有些失礼。过了一会儿,孩子吐奶,弄脏了爱玛的皱领,她就把孩子放回摇篮。奶妈赶忙过来给她揩,连声说不会留下印痕。 “她往我身上吐的次数可多呢,”她说,“我一天到晚要不断给她洗!你能不能向杂货店老板加缪打个招呼,让他给我留一两块肥皂,我要用的时候就去取。这样你也方便,免得我常去打扰你。” “可以,可以,”爱玛连声说道,“再见,罗莱大嫂!” 她说罢朝外走,在门槛上蹭了蹭脚。 奶妈一直送到院子尽头,一边诉说自己夜里不得不经常起床的苦处: “有时我实在困乏得不行,往椅子上一坐就睡着了。所以,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一磅磨好的咖啡,让我早上兑牛奶喝。一磅够喝一个月的。” 爱玛打发掉奶妈,挽住莱昂的胳膊,快步走了一阵,才渐渐慢下来,东张西望的目光,突然落在小伙子肩头上。莱昂身上的大衣有着黑绒大翻领,梳得又平又齐的栗色头发,搭在领子上。爱玛还注意到他的指甲留得长长的。在永维镇就没见过那么长的指甲。在见习生,保养指甲是件大事,他的文具盒里有一把小刀,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沿着河岸返回永维镇。时值暑季,河岸显得宽了,连河边花园的墙基也露了出来。正是农家吃晌饭的时候,少妇和她的伙伴,只听见小径上他们自己有节奏的脚步声、彼此的交谈声和爱玛的袍子的声。 两个人谈起一个西班牙舞蹈团,不久要在卢昂的戏院演出。 “你去不去看?”爱玛问道。 “去得成就去。”莱昂答道。 他们彼此就没有别的话可谈吗?然而,他们的目光正在进行更严肃的对话;当他们努力搜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时,双方都感到浑身酥软无力,仿佛心灵里有一种深沉、绵绵不断的絮语,盖过了声音的絮语。这种新的甜蜜感觉使他们惊诧,但谁也不想道破它的存在,也不想找到它的根源。未来的幸福就像热带的河岸,把充满乡情的湿润和馥郁的和风,吹送向两边广阔无垠的原野,人们沉迷、陶醉在里面,对那尚看不见的地平线,连想都不去想。 自家的花园到了,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小跑着登上台阶,就消失了。(未完待续) 四 \t\t四 天气开始转冷,爱玛不再待在卧室,而来到厅房打发时光。厅房是间长形屋,天花板很低,壁炉台上靠镜子处摆着一盆枝子密密层层的珊瑚。她坐在窗边的软椅里,看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 莱昂每天从事务所去金狮客店两趟。爱玛远远的就听见他来了,便俯向窗台倾听他的脚步声。小伙子总是同一身打扮,悄悄从窗帘外面溜过去,头也不回。但傍晚时分,爱玛左手托着下巴出神,已开头的彩绣落在膝盖上,突然瞥见那溜过去的身影,禁不住浑身哆嗦一下。于是,她站起来,吩咐开饭。 奥梅先生常常在吃晚饭时过来,手拿希腊式无边软帽,为了不惊忧他们,脚步轻轻的,照例总说上一句:“二位晚上好!”然后走到餐桌旁,在夫妻俩中间坐下,向医生询问看病的情况,医生则向他请教,什么情况该收多少诊费。然后,就扯些报纸上的消息。 星期天晚上,来药店老板家聚会的人寥寥无几。他爱说别人的闲话,加之他的政治观点,使得各方面有脸面的人,渐渐地都不愿与他过往了。见习生倒是每晚必到的。他一听见门铃响,知道是包法利夫人到了,就赶忙跑去开门,接过她的披肩。碰到下雪天,包法利夫人总在鞋子外面,套一双布条编的大拖鞋,见习生也接过来,放在药房柜台下面。 大家先打几盘“三十一点”,然后奥梅先生和爱玛打“对甩”。莱昂站在爱玛后面,给她出主意。他双手扶着她的椅子靠背,打量着她插在发髻里的梳子。爱玛每次甩牌时,胳膊一抬,袍子的右下摆就提起来。她挽起的头发,把后背衬映成一片棕色,越往下越淡,渐渐没入黑影之中。牌甩出手之后,她的袍子又松松款款垂落在椅子两边,尽是褶子,一直拖到地上。偶尔,莱昂感到自己的鞋底踩住了袍子,就赶忙往旁边一闪,像是踩了什么人的脚似的。 打完纸牌,药店老板和医生开始打骨牌。爱玛换了位子,双肘支在桌子上翻阅《画报》。这本时装杂志是她带来的。莱昂坐在她旁边,和她一道欣赏上面的画。谁先看完,谁就等待着翻下一页。爱玛还常常请莱昂念诗给她听。莱昂拖长声音朗诵,每次总是刻意以描写爱情的段落结束。 就这样,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密切的关系,彼此经常交换书和抒情歌曲。包法利先生是个不爱吃醋的人,并不引以为怪。 爱玛叫人在窗口安了一块带栏杆的隔板,放她的花盆;见习生也在窗口吊了一个放花盆的架子。这样,两个人在窗口伺弄花的时候,彼此就能看得见。 一天傍晚,莱昂回来,看见房里有块呢绒挂毯,浅色的底子上织着绿叶图案。他叫奥梅太太、奥梅先生、朱斯丹、孩子们和厨娘过来看,又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东家。人人都想见识见识这块挂毯。为什么医生太太送见习生这份厚礼?这事有点蹊跷。最后大家想,医生太太无疑是见习生的“相好”。 见习生也让人相信医生太太是他的相好,逢人就夸她美貌多才。 莱昂伤尽脑筋,琢磨怎样向爱玛“表明心迹”,但总是犹豫不决,既怕讨个没趣,又为自己如此胆怯而羞愧,既沮丧,又相思,简直想哭。过了一段时间,他毅然下定决心给爱玛写信,但写一封撕一封,一次次确定了时间,一次次往后推。他常常打算什么也不顾了,马上采取行动,但一到爱玛面前,决心立刻冰化雪消。 爱玛呢,压根儿就没有寻思过她是否爱莱昂。在她想来,爱情应当是突然到来,犹如狂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自天而降的暴风雨,把生活搅得动荡不宁,把意志落叶般卷走,把整个心儿刮进无底的深渊。(未完待续) 五 \t\t五 那是二月一个星期天下午,天上飘着雪花。 包法利夫妇、奥梅先生和莱昂先生,一块去离永维镇半法里的一条山谷里,参观正在建设的一座麻纺厂。 本来以为会很有趣的这次参观,却再乏味不过。奥梅倒是滔滔不绝,向大家介绍未来的这座麻纺厂的重要性。 爱玛挽住奥梅先生的胳膊,微微靠着他的肩膀。她转过头,看见夏尔站在那里,帽檐一直拉到了眉毛上,两片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使他那张脸更显出一副蠢相。甚至他的背,他那一动不动的背,也让人看不顺眼。就是他的大衣,在她看来,也和他的人一样,俗不可耐。 爱玛这样打量着丈夫,气不打一处来,但却从中尝到一种反常的乐趣。正在这时,莱昂朝她走了一步。由于寒冷,他脸色发白,看上去一副文弱的样子,更加柔嫩动人。他的领带和颈子之间,衬衣领子稍稍松开,露出皮肤;一绺头发盖住了耳朵,只有耳垂露在外面;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凝望浮云,在爱玛看来,比群山环抱中倒映蓝天的湖泊,还要清澈迷人。 这天晚上,包法利夫人没去邻居家玩。夏尔一走,她感到孤孤单单,下午的对比又在心头涌起,那样清晰,几乎就在眼前。不过,那毕竟已成记忆,可望而不可即。她躺到床上,瞧着壁炉里通亮的火,下午的情景又在眼前晃动起来:莱昂站在那里,一只手折弯细细的手杖,另一只手牵着安静吮着冰块的阿达莉。她觉得莱昂可爱,不想他根本办不到。于是,又想起他别的时候别的姿态、他讲过的话、他的声音和他的整个人,不知不觉;像要与人接吻一样,嘴唇前伸,喃喃说道: “是的,可爱!可爱!……他在爱吗?”她问道,“爱谁?爱我啊!” 莱昂爱她的一个个证据,一齐展现在眼前,她的心突突跳起来。壁炉里的火焰放出的亮光,在天花板上欢快地摇曳。她翻身仰卧,舒展双臂。 接着,她连连哀叹起来:“咳!要是老天爷肯这样安排该多好!为什么不呢?有谁阻拦吗……” 半夜时分,夏尔回来了,她佯装刚睡醒。夏尔脱衣服弄出响声,她就抱怨偏头疼,过了片刻,又懒洋洋地问他晚上玩得怎么样。 “莱昂先生很早就上楼歇息去了。”夏尔答道。 爱玛禁不住露出了微笑,心间充满新的奇妙感觉,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傍晚,时新服饰商勒乐来看她。这位店主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勒乐出生于加斯康,在诺曼底长大,所以既像南方人爱饶舌,又有科地区人的狡猾。 勒乐先生小心翼翼拿出三条阿尔及利亚披肩、几包英国针、一双草编拖鞋,还有四个椰子壳蛋杯,是由囚犯精心镂刻的。然后,他手扶桌子,伸长脖子,探着身子,半张着嘴,两眼随着爱玛犹豫不决的目光,在货物上溜来溜去,还不时用指甲掸一掸完全摊开的丝披肩,像是要掸掉上面的灰尘。披肩被掸得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声,上面金色的闪光片,在薄暮青幽幽的光辉中,星星般闪烁。 “多少钱一条?” “要不了几个钱,”勒乐答道,“要不了几个钱,也不必急着就给。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给好了,我们又不是犹太人!” 爱玛考虑片刻,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勒乐先生毫不介意地说道: “不要紧,生意不成仁义在嘛。和太太们我向来是谈得拢的,只有和我自己家那口子除外。” 勒乐说着,把东西重新装进纸盒,轻轻带上门。 爱玛叫女用人用托盘把晚餐送到卧室,让她坐在火炉边吃。她细嚼慢咽吃了好长时间,因为她心情很舒畅。 “我真老实!”她想到那些披肩,自言自语说道。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莱昂来了。她忙站起来,从五斗柜上需要缲边的布里顺手拿起一块。当莱昂进来时,她显得正忙着呢。 谈话没有一点生气。包法利夫人经常一句话说了半截就打住。莱昂呢,显得非常拘谨,坐在壁炉边一张矮椅子上,手里转动着象牙针线盒。爱玛只顾穿针走线,不时用指甲在布边上打褶子。她不说话,莱昂也默不作声,仿佛被她的沉默迷住了,就像往常被她的谈话迷住了一样。 “可怜的小伙子!”爱玛暗自说道。 “我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啦?”莱昂暗自问道。 然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说他最近要去卢昂为事务所办事。 “你订的音乐杂志就要到期了,要不要我帮你续订?” “不用啦。”爱玛答道。 “为什么?” “因为……” “那么你半途而废啦?”他又问道。 “什么?”爱玛反问道,“音乐吗?咳!上帝,只好半途而废啦。你没见到我要操持一个家,要照顾我丈夫,有干不完的事情,尽不完的义务,哪里还顾得上音乐!” 她说着看一眼座钟。这么晚了夏尔还没回来,她装出担心的样子,甚至连说了两三遍: “他这个人可好呢!” 见习生很喜欢夏尔先生,但此时此刻看到爱玛对他如此深情,感到又意外又不是滋味。然而,他继续赞扬他,说人人都说他好,尤其是药店老板。 “是啊,他为人挺正直。”爱玛又说一句。 “的确。”见习生附和道。 随后几天,情形都是如此。爱玛的言谈、举止,统统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大家都注意到,她比从前更把家务事放在心上,每天准时上教堂,对女用人也管得比较严了。 她把白尔特从奶妈家接了回来。家里来了客人,费丽丝黛就领她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她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宣称自己爱孩子,孩子是她的安慰,她的欢乐,她的心肝宝贝。 莱昂看到这情形,禁不住暗自说: “我真要疯了!怎能和她亲近呢?” 在他看来,爱玛是那样贞洁,那样高不可攀。他放弃了一切希望,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敢再存。 但是,这种自暴自弃,反而使爱玛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地位更加不同寻常。她在他心头扶摇直上,超凡脱俗,冉冉升入仙境。 爱玛日渐消瘦,面颊苍白,脸显得长了,头发乌黑,大眼睛,直鼻梁,步履像鸟儿一样轻盈,现在更经常默默不语。她那样忧悒又那样安详,那样温柔又那样持重,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冷冰冰的魅力,就像教堂里那馨香的鲜花,点缀着冰冷的大理石,令人禁不住打寒噤。就连其他人也经受不住这种诱惑,药店老板就常说: “这是一个才智超群的女性,就是嫁给县太爷,也没有什么不配!” 家庭主妇们称赞她节俭,登门求医的人称赞她注重礼节,穷苦人则称赞她慷慨仁慈。 但是,她心里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她褶子平整的长袍下,掩藏一颗骚动不安的心;她那张爱面子的嘴,绝不说出内心的痛苦。她爱莱昂,却寻求孤独,以便更自由自在地思念他的音容笑貌。但一见到他本人,这种思念的乐趣就全给扰乱了。只要听见莱昂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咚咚乱跳;及至莱昂来到面前,激动的心情立即冷却了。她自己莫名其妙至极,最后陷入了郁悒。 莱昂每次离开她家,总是心灰意冷,却不知道他一出门她就站起来,目送他在街上行走。她关心他的行踪,窥伺他的表情,甚至有鼻子有眼地编造一件事,作为借口,去看他的房间。可是,爱玛越是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就越是把它压在心底,不让它流露出来,而让它慢慢淡薄。 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感情的压抑,纠缠在一起,使她深深地陷入痛苦。她的思想不但不能从中摆脱出来,反而愈陷愈深,甚至处处自寻烦恼,增添自己的痛苦。一个菜没烧好或一扇门没关严,她都会气恼;她哀叹自己没有丝绒衣裳,没有幸福,哀叹自己幻想太多,居室太窄。 最令她气不过的是,夏尔对她的痛苦麻木不仁。夏尔深信他使她幸福,这对她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侮辱;他由此产生的安全感,不啻是忘恩负义。请问,她如此忠贞,究竟是为谁?难道他夏尔不正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痛苦的根源? 因此,爱玛把烦恼而生的种种怨恨,统统发泄到夏尔头上。她有时也想减轻这种怨恨,但任何努力只能使它愈积愈深。因为这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反而进一步给她造成种种失望,越发扩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多次跃跃欲试,想与莱昂一道私奔,逃得远远的,到天涯海角去尝试一种新的命运。可是,每想到这里,她的灵魂里就现出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况且,他不再爱我了。”她寻思道,“怎么办好呢?指望谁来搭救我,安慰我,来减轻我的痛苦?” 她经常精疲力竭,胸闷气短,痴痴呆呆,低声啜泣,满面垂泪。(未完待续) 六 \t\t六 一天傍晚,爱玛坐在敞开的窗前,看教堂执事赖斯迪布都瓦修剪黄杨枝,突然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四月初头,报春花开,和煦的风吹拂着花圃;家家的花园都像妇女一样,正在着意换装,准备迎接欢乐的夏天。 这一下一下重复着的钟声,在少妇的思想上,勾起了少女时代和在修道院寄宿时期的回忆。她记起祭坛上那些比插满鲜花的花盆还高的大烛台,记起那带小立柱的圣体龛。她多么想像过去一样,加入修女们的行列,跪在跪凳上低头祷告;从旁边望去,只见一长溜雪白的面纱,间或露出一顶硬挺挺的黑色修女帽。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常常抬起头,透过缭绕升腾的淡蓝色香烟,瞥见圣母慈祥的面容。回想到这里,她心头顿生感触,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无依无靠,像一根羽毛飘摇在风暴之中。她不知不觉地向教堂走去,准备做任何虔诚的祈祷,只要能让她的整个灵魂投入进去,只要能彻底忘掉现实的生活。 在广场上,她碰到刚敲完钟的赖斯迪布都瓦正往回赶。上教理问答课的时间到了,有些孩子已经到了,在公墓的石板上玩弹子。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男孩儿。那男孩正晃动着已有些松动的栅栏门玩。 “就快来啦。”男孩答道。 果然,本堂神甫住宅的门嘎吱响一声,布尔尼贤先生就出现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堂。 神甫一看见包法利夫人,就连忙说道: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你身体怎么样?”神甫补充一句。 “不好,”爱玛答道,“我感到难受。” “哦!我也感到不舒服,”教士说,“这些天乍一热起来,人都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不是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正如圣·保罗所说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怎么想?” “他!”爱玛鄙夷地说道。 “怎么!”好心的教士十分意外,说道,“他没有开点什么药给你吃吃?”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吃的药。” 神甫不时往教堂里看几眼,问道:“嗯,包法利先生怎么样?” 爱玛仿佛没听见。神甫继续说道: “大概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吧?我和他无疑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不过,他是医治肉体的医生,”说到这里,神甫憨厚地笑了笑,“而我是医治心灵的医生!” 爱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神甫。 “是啊……”她说,“你减轻所有人的苦难。” “……哦,对不起!龙格马尔,布德!两个鬼东西!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神甫一个箭步冲进了教堂。 于是,孩子们一窝蜂拥挤到大讲经台四周,爬上唱诗班的凳子,打开弥撒经书。 “好啦!”神甫回到爱玛身边,抖开一块宽大的印花布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庄稼人实在可怜!” “可怜的何止他们。”爱玛说道。 “当然喽!比方说城里的工人。” “我指的不是工人……” “对不住!在工人之中我认识一些家庭主妇,一些很贤惠的妇女,我向你保证,可以说都是真正的女圣人,可是她们连面包都没有。” “可是,有些女人,”爱玛说道(她说话时嘴角抽动),“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冬天没有火。”神甫接着说道。 “哎!没有火有什么要紧?” “怎么!有什么要紧?看来,凡是温饱有保障的人……嗯,说到底……”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爱玛连连哀叹。 “你感到不舒服吗?”神甫关心地走到爱玛面前,“莫不是消化不良吧?应该回家去喝点茶,包法利夫人,可以帮助你提提神,或者喝杯加粗红糖的凉水也行。” “为什么喝那种东西?” 爱玛的神态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因为我见你用手摸额头,以为你头晕。” 说罢,神甫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问的是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啦。” “我吗?没有……什么也没问……”爱玛连连否认。 她环顾四周,目光慢慢落到穿道袍的老头儿身上。他们面对面,默默地对望着。 “那么,包法利夫人,”终于还是神甫打破沉默,“请原谅,我得去管这批淘气鬼。……多保重,夫人,请替我向你先生致意!” 神甫说完向教堂走去,一到门口就做了个屈膝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见他在两排长凳之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头略歪向一边,双手抄在背后,手掌向外微微张开,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她就像安在一根轴上的木头人,一下子转过身子,往家里走去。 爱玛扶着栏杆爬上楼梯,回到卧室,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从窗户里透进的灰白的光,颤悠悠的,渐渐变暗。爱玛约略有些惊异:周围竟这样宁静,而她自己心里正烦乱不堪!这时,小白尔特穿一双毛线织的小靴子,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伸手想抓住她的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说着用手推开她。 不一会儿,小姑娘又来了,越发紧贴母亲的膝盖。 “走开!”少妇生气地重复道。 孩子被她的脸色吓得哭喊起来。 “哎!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用胳膊肘将女儿一搡。 白尔特摔倒在五斗柜前,脸碰在铜拉手上,破了一道口子,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慌忙跑过去将她扶起,伸手拉铃叫女用人,把铃绳拉断了,便声嘶力竭叫起来。她正要诅咒自己,夏尔进来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刚回来。 “你瞧,亲爱的,”爱玛以平静的声音对丈夫说,“瞧这小东西在地上玩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说伤势并不严重,随后便去找药膏。 包法利夫人不肯下楼,要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看护孩子。当她看到孩子睡着了时,心头的担心才渐渐消失。她觉得自己真是又傻气,又善良,居然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六神无主。白尔特的确不再抽泣,呼吸也均匀了,身上的棉被随之微微起伏;眼角停着两颗大泪珠,眼睑半闭,透过睫毛,可以看见深陷在眼眶里的浅白色眸子;贴在面颊上的药膏,把皮肤绷得紧紧的,使脸蛋有点歪。 “真奇怪,”爱玛想道,“这孩子怎么长得这样丑!” 莱昂已经厌倦没有结果的爱情。再说,生活天天是老一套,千篇一律,既没有兴趣支持,也没有希望指引,他也感到难以忍受。他烦透了永维镇和永维镇人,一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换一个新环境的前景,固然有诱惑力,但也令他畏惧。 这种畏惧很快变成了焦躁。于是乎,巴黎远远地召唤着他,用化装舞会的鼓乐声和轻佻姑娘们的笑声。既然他要去那里完成法科学业,何不现在就去呢?有谁阻拦他吗?于是,他开始在思想上准备起来,预先想好到了那里干些什么。 难的是取得母亲的同意,尽管他这样做是非常明智的。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详细细说明他务必马上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然而他并不急于动身。整整一个月,他重新添置了衣服,请人修理了三张软椅,买了许多绸巾。总之,所预备的东西,足可以周游一趟世界,而行期却一周又一周推迟,直到收到母亲第二封信。母亲催他赶快动身,既然他希望在放暑假之前通过考试。 告别的时刻到了,奥梅太太潸然泪下,朱斯丹泣不成声,奥梅先生是坚强的男子汉,才掩饰住激动的心情。公证人顺便让莱昂搭他的马车去卢昂。莱昂只有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上到楼梯口时,感到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了停。当他跨进房门,包法利夫人忙站起来。 “我又来啦!”莱昂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 爱玛咬住嘴唇,血往上涌,从头发根到脖子,满脸绯红。她仍然站着,肩头靠着护墙板。 “先生不在家吗?”莱昂问道。 “不在家。” 爱玛又重复一次: “他不在家。” 接着一阵沉默。两个人对视着。他们的思想,像两个骚动不已的胸脯紧贴在一起,沉浸在同样的痛苦之中。 包法利夫人背过脸去,贴在一块窗玻璃上;莱昂手里拿着便帽,在大腿上轻轻拍着。 “要下雨。”爱玛说。 “我有斗篷。”莱昂说道。 “哦!” 爱玛转过身来,微低着头,阳光映在额头上,就像照在一块大理石上,直到弯弯的眉毛。谁也不知道她在地平线上望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那么,再见吧。”莱昂叹口气说道。 爱玛猛地抬起头: “好,再见……走吧!” 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走去。莱昂伸出一只手,爱玛犹豫一下: “哦,英国式的!”她说着把手伸过去,勉强笑了笑。 莱昂感觉到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力都传给了那个汗津津的手掌。 握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再次四目相对。莱昂转身出了房门。 他远远瞥见东家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停在路上,旁边一个系粗麻布围裙的人拽住马缰。奥梅与纪尧曼先生在闲谈:他们在等待他。 “好啦,莱昂,上车吧!”公证人喊道。 奥梅向挡泥板探着身子,用泪水哽住的嗓音,凄凄切切说出四个字: “一路顺风!” “晚安!”纪尧曼先生答道,“撒手,上路!”车子开动了,奥梅才转身回家。 包法利夫人推开朝花园的窗子,观察风云。 西边卢昂的方向,乌云密布,似黑浪汹涌,滚滚而来;后面,一道道阳光,越过云头,像一支支金箭,高悬空中,而天空的其余部分,看不到一丝云翳,瓷器般白晃晃的。一阵狂风,刮得棵棵白杨弯下腰,接着一阵骤雨,哗哗啦啦打在碧绿的叶子上。不多一会儿,雨霁日出,母鸡咯咯叫唤,麻雀在水淋淋的灌木丛里拍打翅膀,沙地上的积水带着粉红色的金合欢花,汩汩流淌。 “啊!他该走了好运啦!”爱玛想道。 奥梅先生一如往常,在六点半钟吃晚饭的时候来了。 “可怜的莱昂!”夏尔说道,“他在巴黎怎么生活?习惯得了吗?” 包法利夫人叹口气。 “担什么心!”药店老板咂舌道,“高雅的聚餐呀!化装舞会呀!香槟酒呀!一切都如鱼得水,放心吧!” “你说的不错。”夏尔说道,“不过,我考虑的主要是生病,例如伤寒,外省去的学生容易得这种病。” 爱玛哆嗦一下。 奥梅先生继续侃侃而谈,直到朱斯丹来找他回去做蛋黄甜奶。 “喘息一会儿都不让!”他没好气地说,“成天拴得牢牢的,出来一分钟都不行!硬得像牛马一样干个没完,流血流汗!还不如苦役犯!”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道: “哦,对了,那消息你知道了吗?” “什么消息?” “下塞纳地区的农业评比会,”奥梅眉毛一扬,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年很可能在永维镇开。对我们县来讲,这可是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未完待续) 七 \t\t七 第二天对爱玛来说是个黑暗的日子。眼前愁云密布,笼罩一切,气氛沉郁;痛苦钻进心灵深处,低声哀号,就像冬天的风,在荒凉的古堡里呼啸。 像那次从沃比萨尔回来时一样,对舞还在脑子里旋转,直感到郁悒、沮丧、绝望、麻木。莱昂还浮现在她眼前,显得更高大,更英俊,更可爱,也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并没有离开她,还待在她身边,房子的四壁似乎留下了他的身影。她的眼睛盯住他踩过的地毯、他坐过的椅子,不愿意掉开。外面那条河依然流淌不息,滑溜溜的河岸间,细浪潺潺。多少次,他们曾踏着青苔覆盖的卵石,款款漫步,一边谛听清波的絮语。多么温煦的阳光沐浴着他们!还有下午,两个人单独待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多么销魂!莱昂坐在干树枝钉的凳子上,光着头,高声朗诵;从草原徐徐吹来的清风,翻动着书页,抚弄着棚架上的旱金莲……啊!他走了,她生活中唯一的魅力,幸福唯一的希望!这幸福本已来到她身边,她怎么竟没有抓住!当幸福要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双膝下跪,伸出双手,挽留住它呢?爱玛诅咒自己没爱上莱昂;她现在特别渴念他的嘴唇,恨不得追上他,扑进他怀里,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但事先想到这样做困难重重,她便退缩了。她很懊恼,但越懊恼,欲望越强烈。 从此,她的烦恼有了一个集中点,就是回忆莱昂。这回忆光芒闪烁,比俄罗斯草原上旅人留在雪地上的篝火还明亮。 然而,不知道是柴火不足,还是柴火堆得太多,火越燃越小。人不在眼前,爱情便慢慢熄灭;日子久了,怀念也渐渐淡漠。 于是,爱玛重新经历了在道斯特那种恶劣的日子,而且她认为自己现在比那时不幸得多,因为她尝够了烦愁的滋味,而且肯定这烦愁没有尽头。 爱玛举止轻浮(这是永维镇的太太们的评价),但并不见得快活,嘴角总是闭得紧紧的,使得脸上也现出了皱纹,就像老姑娘和失意的野心家一样。她面无血色,像纸一样苍白,鼻子上皮肤朝鼻孔抽缩,一双眼睛看人时一点神色也没有。她发现鬓角有三根灰白头发,便大谈自己老了。 她常头晕,有一天甚至咯出一口血,夏尔急得坐立不安。 星期三,永维镇逢集。 一大早,广场上就挤满了大车,全都车尾着地,车辕朝天,一辆挨一辆,从教堂到客店,沿店铺摆了长长的一溜。药店里总是人头攒动,大家不断往里挤,其中有买药的,但更多是看病的。奥梅先生在四乡很有名,他那把握十足的样子使乡下人信服,在他们心目中,他比所有医生都高明。 爱玛倚窗而立,观看熙来攘往的乡巴佬,正看得有趣,瞥见一位穿绿绒大衣的绅士,戴一双黄手套,裹着厚厚的护腿,向医生家走来,后面跟着一个农民,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模样。 “我可以见先生吗?”绅士向正在门口与费丽丝黛闲聊的朱斯丹询问道。 他把朱斯丹当成了医生家的男仆,随即补充一句: “请告诉他,拉于谢特的罗多尔夫·布朗热先生求见。” 来人在姓名之前特意强调地名,并非想炫耀他是庄园主,而是让人家一听就知道他是谁。拉于谢特是距永维镇不远的一座庄园,其中的古堡和两个农庄是新近买下来的。农场的地自己耕种,但也不让农活过分捆住手脚。他是单身汉,据说每年的收入起码有一万五千里弗尔! 夏尔来到客厅。布朗热先生向他介绍自己的仆人,说他想放放血,因为他浑身上下痒得厉害。 “放放血我就清爽啦!”不管别人怎样劝阻,这个仆人总这样回答。 包法利吩咐拿来一卷绷带和一个脸盆,请朱斯丹将脸盆端住,对那个已经脸色发白的乡下人说: “不要害怕,朋友。” “不,我不怕,”那人说道,“动手吧。” 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伸出粗壮的胳膊。柳叶刀一拉,血便涌出来,溅到镜子上。 布朗热先生打发走了他的雇工,叫他安下心来,既然他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 “他的愿望倒是使我有机会结识你。” 布朗热先生对夏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注视着爱玛。 然后,他在桌子角上放三法郎,漫不经心地欠欠身子,就走了。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河对岸(这是他返回拉于谢特的必经之路),爱玛目送他在草原的白杨树下走着,步子渐渐放慢,就像在想什么心事。 “她非常可爱!”布朗热自言自语道,“这位医生太太非常可爱!雪白的牙齿,乌黑的眼睛,娇小的脚,身材赶得上巴黎女子。乖乖,从什么地方冒出了这样一个女子?那个笨小子从哪儿把她搞来的?” 罗多尔夫·布朗热先生现年三十四岁,性情粗暴,聪明机敏,交了许多女人,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觉得爱玛长得俊俏,就禁不住想她,也想她的丈夫。 “我觉得他是笨蛋一个。她看来已对他感到厌倦。瞧他指甲脏兮兮的,胡子拉碴,准三天没刮。他成天在外头东奔西跑治病,而她待在家里补袜子。那该有多无聊!一定盼望住到城里去,天天晚上跳波尔卡舞!这娇小的女子真可怜!她准眼巴巴渴望爱情,就像案板上的鱼儿渴望水一样!三句调情的话,她准会深深爱上你,我敢肯定!一定温柔!迷人!……是的,不过事后如何甩掉呢?” 想望中的快乐遇到了障碍,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情妇,两下比较起来。他的情妇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女戏子。一想到记忆中她那副模样,他就觉得腻味。 “啊!包法利夫人比她漂亮多了,”他想道,“尤其娇嫩得多。维尔吉妮显然开始发胖啦。她那样令人生厌,玩也玩得没味儿,而且吃长臂虾吃成了瘾!” 田野里见不到人,罗多尔夫只听到杂草拂拭皮鞋有节奏的沙沙声,还有躲藏在远处荞麦地里蟋蟀的鸣叫。他眼前浮现出爱玛的倩影,仍是刚才见到的装束,但他把她脱得精光。 “啊!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他叫起来,抡起手杖敲碎面前的一个土块。 他立刻开始琢磨行动方略,暗自问道: “在什么地方幽会呢?用什么方法?她的孩子与她形影不离,还有女用人、邻居、丈夫,麻烦事一大堆。咳!这太费时间啦!” 过了片刻,他又想道: “她那双眼睛像锥子似的,简直要穿透你的心,还有那苍白的脸色……我就喜欢脸色苍白的女人!” 到了阿尔盖山冈上,他已拿定主意: “现在就是要找机会啦。对啦,我不时送去几只野味、家禽什么的,必要的话,就去放血。彼此成了朋友之后,就邀请他们上我家来……啊,有啦!”他灵机一动,又想道,“农业评比会不是快举行了吗?她肯定会去,我就能见到她,不就行了吗?大胆进攻吧,万无一失。”(未完待续) 八 \t\t八 引人注目的农业评比会开幕的日子果然来到了!人们络绎不绝从镇子两头涌进大街。也有许多人从小巷、夹道和住宅涌向大街。不时听见门环响,那是戴线手套的妇女拉上身后的门,准备去看热闹。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棵高高的紫杉挂满了彩灯,当间搭了个台子。官方人士将在那上面就座。此外,镇公所大门口的四根柱子上,绑了四根竿子,每根竿子挑一面浅绿色小布幡,上面写着金字。第一面写的是:“促进商业”;第二面是:“促进农业”;第三面是:“促进工业”;第四面是:“促进艺术”。 这时,药店老板打客店门前经过。他穿着黑燕尾服,米黄色长裤,海狸皮鞋,尤其与平日不同的是,他还戴了一顶礼帽——一顶矮筒礼帽。 “啊!瞧,”勒佛朗索瓦太太对他说,“勒乐正在菜市场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哩。包法利夫人戴顶绿帽子,居然由布朗热先生搀着她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奥梅说,“我得赶快去向她致意。她也许很希望在场子里面的过道边找个座位。” 勒佛朗索瓦太太叫住他,要继续向他介绍。他不愿再听,赶紧离开她,一路上左边点点头,右边招招手,不停地向熟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脚步迈得特别快,黑礼服的燕尾被风鼓起来,宽宽的在身后飘荡。 罗多尔夫远远看见他,便快步朝他走来,但包法利夫人气喘吁吁跟不上,他这才放慢脚步,满面笑容地大声对药店老板说: “我是要避开那个胖子,你知道,老板。” 爱玛用胳膊肘捅一下罗多尔夫。 “她这是什么意思?”罗多尔夫心里想。 他一边走,一边用眼角打量爱玛。 “她是嘲笑我吗?”罗多尔夫想道。 其实,爱玛那个动作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他注意,勒乐先生在他们身边,像有意加入他们的交谈,不时插上一句话: “今天这天气可是好极了!人人都从家里出来啦!这刮的是东风。” 到了马掌铺前面,罗多尔夫不继续沿大路走向栅栏门,却拉着包法利夫人突然拐进一条小道,一边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玩你的去吧!” “瞧你就这样把人家打发掉!”爱玛笑着说道。 “为什么要让别人插进来呢,既然今天我有幸和你……” 爱玛脸红了。罗多尔夫没有把话说完,转而开始谈论天气以及在草地上散步的乐趣。草地上长出了一些雏菊。 “瞧这些美丽的雏菊,”罗多尔夫说,“足够供本地落入情网的女子去求神问卜啦。” 他又加上一句: “我去摘几朵来,你说怎么样?” “莫非你落入了情网?”爱玛轻咳一声,问道。 “啊!啊!那谁知道?”罗多尔夫答道。 草地上渐渐挤满了人。妇女们撑着大伞,提着篮子,抱着孩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经常不得不绕过一队长长的乡下女人和女用人。评审的时刻到了,农民们一个接一个走进一个类似赛马场的地方。那地方是用一根长绳拴在桩子上圈出来的。里面圈着牲口,全都头冲着绳子,臀部高低错落,参差不齐地排成一行。 在两排牲口之间,几位先生挪动着沉重的步子,逐头进行检查,每检查完一头就低声讨论一番。其中一位先生看上去比其他人地位高,一边走,一边在一个小本子里记着什么。此人就是评审团主席德洛泽莱先生,邦维尔人。他认出了罗多尔夫,忙走过来,和蔼可亲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布朗热先生,你扔下我们走啦?” 罗多尔夫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可是等主席一离开,他就对爱玛说: “老实说,我才不回去呢,和他在一起还不如和你在一起。” “再说,”他接着说道,“一个人住在乡下……” “就什么也别想指望啦。” “你说对了!”罗多尔夫附和道,“想一想吧,那些老实巴交的人,连燕尾服的款式都没有一个说得出所以然!” 于是,他们谈起乡下的庸俗,人生活在这里都要给憋死,幻想都要破灭。 “所以,”罗多尔夫说道,“我感到非常郁闷。” “你?”爱玛吃惊地说,“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 “啊!表面是这样,因为在人面前,我总是装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是,有多少回,我在月色下看见墓地,便不由得问自己,我是不是像那些人一样长眠于九泉更好一些……” “噢!那么你的朋友们呢?”爱玛说道,“你就不留恋他们?” “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朋友?我有朋友吗?有谁关心我?” 罗多尔夫说到最后一句时,像是欷起来。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罗多尔夫的胳膊。罗多尔夫像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 “是的!我错过的机会太多了,至今还是孤单单一个人!唉!如果我的生活有一个目标,如果我获得了感情,如果我遇到了一个人……啊!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克服一切困难,冲破一切障碍!” “可是在我看来,”爱玛说道,“你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啊。” “噢!你觉得是这样吗?” “因为,不管怎样……”爱玛又说,“你自由。” 她犹豫一下,补充说: “你又富有。” “别取笑我啦。”罗多尔夫说道。 爱玛赌咒她不是取笑。这时,突然一声炮响,人们立即乱哄哄往镇子里拥去。 广场尽头出现了一辆带活动篷的四轮出租马车,由两匹瘦马拉着,戴白帽子的车夫挥动鞭子不停地抽打。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敲着鼓,列队相迎。 于是,就见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短燕尾服上绣着银花,秃顶,仅后脑勺有一绺头发,脸色苍白,人看上去极和善,一双眼睛很大,厚厚的眼皮眯缝起来,打量着群众,同时扬起尖尖的鼻子,瘪瘪的嘴唇浮现出微笑。他从绶带认出了镇长,便上前告诉镇长,省长大人因故没有来,他自己是省府的参事,谨向诸位表示歉意。镇长图瓦什一味客套,参事表示不敢当。 客店伙计伊波力特,赶过来从车夫手里接过马缰,瘸着一条畸形的腿,把两匹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许多农民挤在那里看省长坐的车子。鼓声大作,礼炮齐鸣,先生们一个接一个登台,在向图瓦什夫人借来的红绒软椅里就座。 先生们的后面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坐在门廊下的柱子之间。普通群众则全在对面,有站着的,也有坐在椅子上的。赖斯迪布都瓦把草地上的椅子全搬了过来,还在继续去教堂里寻找,一直忙个不停。由于他做这个生意,会场的通道都被堵塞了,谁想登上主席台,要费很大劲才能挤到小梯子脚下。 这时,罗多尔夫领着包法利夫人上到镇公所二楼,进到会议室。一看里边没有人,他就说在这里可以更自由自在地欣赏整个会议的场面。他从国王半身像下的椭圆形会议桌旁边,搬过三张圆凳,放在一个窗口,两个人紧挨着坐下。 主席台上有点骚动,经过长时间的低声商量,参事先生终于站起来。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略万,群众正一个挨一个传开去。他拿起几页讲稿核对一下,凑近眼睛,看真切了,才开口说道: 诸位先生: 请允许我在谈到今天这次盛会的目的之前,首先向最高当局、政府和国王表示敬意。 “我应该后退一点坐。”罗多尔夫说道。 “为什么?”爱玛问。 但这时参事的嗓门提得异乎寻常高,只听见他讲道: 先生们,国民不和、血染公众广场的时代,业主、商人甚至工人夜里在平静的睡梦中突然被警钟惊醒、人人胆战心惊的时代,邪说横行、肆无忌惮煽动颠覆社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下面的人看得见我,”罗多尔夫答道,“这样一来,我得费半个月口舌,去东赔情西解释,而且,以我这样的坏名声……” “哎!你成心自己骂自己。”爱玛说道。 “不,不。实不瞒你说,我的名声坏透顶啦。” 省府参事继续他的演说: 先生们,撇开往昔那些黑暗的景象,放眼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情景呢? “再说,”罗多尔夫补充道,“按世俗之见,人们对我的看法也许不无道理。” “这话怎讲?”爱玛问道。 “怎么!”罗多尔夫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心灵在时时受折磨?他们此时需要幻想,彼时又需要行动,抑或需要最纯洁的爱情、极度疯狂的欢乐。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干出种种怪诞、荒唐的事情。” 听了这番话,爱玛抬眼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位游历过许多奇异国度的人。打量一阵,她说道: “就是这种消遣,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也得不到啊!” “可悲的消遣,从中找不到幸福。” “可是,幸福难道找得到吗?”爱玛问道。 “找得到。有一天它会降临的。”罗多尔夫答道。 “有一天它会降临的。”罗多尔夫重复道,“有一天,当你已经万念俱灰时,幸福会突然降临。” 罗多尔夫说到最后一句话,打了一个手势,随后将那只手放下,让它落在爱玛的手上。爱玛抽回自己的手。省府参事仍在照本宣读讲稿: 诸位先生,有谁对此感到吃惊吗?只有那些闭眼不看现实的人,那些死抱旧时代的偏见不放的人(我这样说不怕得罪谁),才不承认农村的民众有头脑。 “哼!又来了,”罗多尔夫说,“开口闭口总离不开义务!义务就是感受一切崇高的事物,热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接受社会的种种清规戒律和它强加于我们的屈辱。”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想反驳。 “哎,不!为什么要口口声声攻击爱情呢?它难道不是世间唯一美好的东西,不是英雄主义、热情、诗歌、音乐、艺术,总之一切东西的源泉?” “不过,”爱玛说道,“总还是应该稍稍顺从社会舆论,服从社会道德吧。” “啊!道德有两个,”罗多尔夫说道,“一个是低级、流俗之道,朝三暮四,吵吵嚷嚷,在下面胡闹,庸俗不堪,就像你现在看见的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个是万古常存之道,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一如我们周围的景物和我们头顶上光辉灿烂的蓝天。” 台上,略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擦嘴,又继续说道: 先生们,农业的作用,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诸位阐述吗?我们的日常之需是谁供应的?我们的衣食是谁提供的?难道不是农民? 整个广场直到居民住宅前面都挤满了人。所有窗口都趴满人,门口也站满了人。 罗多尔夫贴近爱玛,急速地悄声说: “对世人的居心叵测你不反感吗?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世人的谴责?最高尚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脱迫害和诽谤;两颗可怜的心灵好不容易碰到了一起,世人会千方百计阻挠他们结合。然而这两颗心灵偏要试一试,他们拍动翅膀,相互呼唤。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终归要结合,要相爱,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罗多尔夫双臂交叉放在膝头,抬起脸,凑近爱玛,两眼直勾勾看着她。爱玛看见他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细细的金光;她甚至闻到他那贼亮的头发上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她感到浑身酥软,不禁想起在沃比萨尔陪同她跳舞的那位子爵。子爵的胡须像罗多尔夫的头发一样,散发着香子兰和柠檬的清香。她不自觉地眯缝起眼睛,尽情地领略那香味。可是,就在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时,她远远地瞥见,天边尽头,那辆旧驿车“燕子”正缓缓驶下崂岭,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尘土。莱昂就是经常乘坐那辆黄色的驿车,来到她身边,后来却打那条路走了,永远不回来了!她仿佛看见莱昂在她所坐的窗口对面,随后一切变得模糊了,眼前掠过一团团云雾。她又仿佛还在吊灯的照耀下,在子爵的臂弯里,随着华尔兹舞曲旋转;莱昂离得也不远,马上就要来到她身边……然而,她感觉到罗多尔夫的头一直贴近着她。这种怡人的感觉与往昔的欲望掺和在一起,仿佛风刮起的沙粒,在弥漫于她心灵间的幽香中旋转。她好几回尽力翕动鼻子,闻缠绕在柱子上的常春藤的清香。她摘掉手套,擦擦手,用手绢在脸旁扇风,感到太阳穴快速跳动,同时听见下面人群中发出嗡嗡声,也听见参事念讲稿的声音。 参事说: 诸位应该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凭鲁莽的经验主义轻率行事!尤其应该致力于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良种马、牛、羊和猪。 略万先生回到座位上。德洛泽莱先生站起来,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演说也许不像参事的演说那样词句华美,但自有其特点,有一种讲求实际的风格。罗多尔夫和包法利夫人谈论着做梦、预感和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等问题。 “所以,就拿你我来讲吧,”他说,“为什么我们会相识呢?是什么机缘促成的?这是因为我们俩特定的秉性促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就像两条河流,经过漫长的行程,最后汇集到一起。” 罗多尔夫说着握住爱玛的手,爱玛并不抽回去。 罗多尔夫捏住爱玛的手,觉得它热乎乎,瑟瑟发抖,就像一只被捉住而想飞走的斑鸠。爱玛呢,不知是想把手抽回,还是为了对他那样紧捏不放表示响应,她的手指动了动。罗多尔夫激动地说: “啊!谢谢!你没有推开我,你真好!我知道我是属于你的!让我看看你,端详你吧!” 窗户里刮进一股风,吹皱了台布。楼下广场上,农妇们的帽子在风中摆动,像白色蝴蝶扇动翅膀。 罗多尔夫不再说话。两个人相互注视着,烈火般的欲望使他们发干的嘴唇直哆嗦;他们的手指软绵绵的,不用力捏就黏在一起。 会议结束,群众散去。演说稿念过了,人人回到原来的地位,一切照旧:主子依旧粗暴对待仆人;仆人依旧鞭打牲口。得了奖的牲口,头上挂着绿枝花环,无动于衷地返回牲口棚。 人群散去之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每人刺刀上扎一串点心;队上的鼓手拎着一筐酒。包法利夫人挽住罗多尔夫的胳膊,让他送回家。他们在包法利家门口分手,罗多尔夫独自去草场上溜达,等待酒宴开始。 夜晚观赏烟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爱玛,但爱玛与她丈夫及奥梅夫妇在一起。药店老板担心腾空而起的烟火会发生危险,不时离开身边几个人,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灯渐渐熄灭,夜空中现出星星。天上掉下几个雨点,爱玛把披肩挽在没戴帽子的头上。 “说实话,我真想睡啦。”奥梅太太连打几个大呵欠说道,“不过没关系,今天这节日过得挺开心。” 罗多尔夫含情脉脉地低声附和道: “啊!是呀,过得挺开心!” 大家道过晚安,转身离去。(未完待续) 九 \t\t九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尔夫一直没有再来。一天晚上,他终于露面了。 农业评比会第二天,他对自己说: “不能太早返回去看她,那样反而会把事情搞糟。” 头一个周末,他动身去打猎。打猎回来考虑已经太晚了,但他又分析道: “既然头一天她就爱上了我,她一定急切地盼望见到我,越是急切,爱我就爱得越深。还是让她继续等待吧!” 一进客厅,他就注意到爱玛的脸色刷地变得煞白,便明白自己算计对了。 只有爱玛一个人在家。 罗多尔夫一直站着。爱玛只是勉强地回答了他最初的几句问候。 “我嘛,”罗多尔夫说,“事情忙,又生了一场病。” “病得严重吗?”爱玛急忙问道。 “啊,”罗多尔夫在她身旁一条圆凳上坐下,答道,“病得倒不严重,主要是我不想来看你。” “为什么?” “你还猜想不出来?” 他又看她一眼,目光那样热烈。爱玛不禁脸一红,低下了头。他唤道: “爱玛……” “先生!”爱玛说着稍稍挪开一点。 “啊!你看得出来,”罗多尔夫用忧伤的声音说,“我不想来看你是有道理的。爱玛这个名字,这个占据我的整个心灵的名字,我情不自禁叫出了口,你却不准我叫!包法利夫人!……不论男女老幼,所有人都这样叫你!再说,这并非你的姓氏,而是别人的姓氏!” 他重复道: “是别人的!” 他用双手捧住脸。 “是的,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一想念你,我就陷入绝望之中。啊!对不住!我要离开你,永不再见你!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跑到天涯海角去,你再也听不到别人谈论我……可是,今天……不知是什么力量支使我又来到你身边!看来,天意不可违抗,天使的微笑不可抗拒!人会情不自禁被美好、迷人、可爱的东西所吸引!” 爱玛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她说这类话。她的虚荣心随着这热烈的话语,舒舒服服地扩展开来,整个儿膨胀起来了,就像身心完全放松,在进行蒸气浴一样。 爱玛转向罗多尔夫,呜咽道: “啊!你真好!” “不,是我爱你,这并不说明别的!这你不会不知道!告诉我吧,对我说一句话!一句就够了!” 罗多尔夫不知不觉地从凳子上溜到了地板上。但这时,厨房里传来木鞋的响动,两个人刚站起来,夏尔进来了。 “你好,大夫。”罗多尔夫忙打招呼。 夏尔听到这意外的称呼,大为高兴,便显得格外殷勤,极力恭维。罗多尔夫利用这个机会,稍稍镇定下来,说道: “尊夫人刚才同我谈到她的健康……”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实际上,他也正为此焦虑万分;他妻子胸闷的毛病又犯了。罗多尔夫听了,便问骑骑马是否有好处。 “当然,好得很,再好不过了!……啊,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应该按这个主意行事。” 爱玛说不行,她没有马。罗多尔夫先生表示愿意借一匹给她,她却谢绝了。罗多尔夫也不坚持。 送走罗多尔夫,包法利便问妻子: “布朗热先生主动借马,如此美意,你为什么不接受?” 爱玛装出赌气的样子,找出许多理由,最后说:“别人可能会少见多怪。” “啊!我才不在乎呢!”夏尔说着旋转一圈,“身体最要紧!这你可错了!” “哎呀!我连骑马的衣服都没有,你叫我怎么骑马嘛!” “倒是该给你定做一套。”夏尔说道。 夏尔答应做骑马服,她才同意。 衣服做成,夏尔给布朗热先生修书一封,说“我太太翘首期盼,恭候你的到来。” 第二天中午,罗多尔夫牵着两匹出色的马,来到夏尔家门口,其中一匹耳朵旁饰着粉红色绒球,背上套了一副供女人用的麂皮马鞍。 罗多尔夫穿了一双长筒软靴,爱玛被他的翩翩风度迷住了。她早已打扮停当,正等待着他。 一到田野上,爱玛的马就奔跑起来,罗多尔夫策马跟在她身边。两个人不时交谈一句。爱玛坐在鞍子上,微微低着头,手高高抬起,胳膊伸得笔直,任凭自己随着马儿奔跑的节奏上下颠簸。 跑到山脚下,罗多尔夫撒开缰绳,两匹马同时一跃,飞驰上山,到了山顶,突然停住。 爱玛眯缝着双眼,想认出自己的住宅。她所生活的这个可怜的村镇,从来没显得现在这样小。站在他们所处的山上眺望,整个盆地就像一个白茫茫的大湖,向空中蒸发着水汽。 罗多尔夫和爱玛沿树林的边缘走去。爱玛不时把头转向一边,躲避他的目光。这时她就只看见松树的树干,一排排连绵不断,未免有点头晕。马喘着气,皮鞍嘎吱作响。 他们走进森林,太阳刚好破云而出。 他们下了马。罗多尔夫将两匹马拴好。爱玛踏着车辙间的青苔,在前面走着。 但她的袍子太长,尽管撩起来,行走还是不便。罗多尔夫跟在后面,出神地看着她的黑呢裙与黑靴子之间细柔的白袜。在他眼里,那部位简直与裸露的一样。 爱玛停住脚步,说: “我累啦。” “哎!再走一段试试。”罗多尔夫说,“加油!” 又走了百来步远,爱玛再次停下来。 “我们到底去什么地方?” 罗多尔夫并不回答。她急促地呼吸着。罗多尔夫环顾一下四周,咬着胡子。 他们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那里有些小树被砍倒了。两个人在一棵横躺地面的树干上坐下,罗多尔夫开始对爱玛倾吐爱情。 爱玛低头听着,用脚尖拨弄着地面的碎木片。 但是,当听到他说:“现在我们俩的命运不是连在一起了吗?”她连忙回答道: “不。你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想走。罗多尔夫抓住她的手腕子。她只好站住,抬起一双含情脉脉、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他几分钟,慌张地说道: “啊!得啦,不要再说了……马在什么地方?回去吧。” 罗多尔夫现出生气、心烦的样子。她重复道: “马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 罗多尔夫目不转睛,咬紧牙关,现出古怪的微笑,伸开双臂,向她走过去。她瑟瑟发抖,后退几步,结结巴巴说道: “啊!你这副样子让我害怕!让我难受!咱们走吧!” “你一定要走就走吧。”罗多尔夫换了一副样子说道。 他立刻又变得恭顺、温柔、畏缩了。她把胳膊伸给他。他们往回走。他说道: “你怎么啦?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你大概误会了吧?在我心里,你就像一位圣母娘娘,高高供奉在一个牢固、洁白无瑕的神座上。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不能没有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她轻轻地试图摆脱他。他依然搂着她朝前走。 他们听见了两匹马嚼树叶的声音。 “啊!等一等,”罗多尔夫说,“别忙走,再待一会儿吧!” 他拉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绕着一口小水塘溜达。满地浮萍,碧绿的漂于清波之上;萎谢的睡莲,一动不动地浮在灯芯草之间。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草丛里的青蛙,一只只跳开躲藏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爱玛说,“听信了你的话,我真是疯了!” “为什么?……爱玛!爱玛!” “啊!罗多尔夫!”少妇慢悠悠说着,把头伏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与他的丝绒外套粘贴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鼓鼓的颈子,发出一声叹息,浑身酥软,满脸泪水,从头到脚猛一震颤,将脸藏起,顺从了他。 薄暮降临,四下里静悄悄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血液像一江乳汁在她的肉体里流淌。 他们顺原道返回永维镇,一路上看见去时他们两匹马并排印在泥地里的蹄印,看见去时见过的灌木丛和草丛里的石头。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对爱玛来说,却发生一桩重大的事情,比大山移动了位置还异乎寻常的事情。罗多尔夫不时探过身子,抓起她的手,在上面印一个吻。 爱玛骑在马上,真是风姿绰约!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弯曲的膝盖贴着马鬃,一张脸经清风吹拂,又映着晚霞,微微透红。 进入永维镇,她骑着马踏着街石小跑。大家跑到窗口看她。 晚餐时,丈夫发现她气色很好,便问她骑马散步的情形,她却装作没听见。她双肘支在餐盘边,一边点一支蜡烛。 “爱玛!”丈夫唤道。 “什么事?” “嗯,今天下午我去亚历山大先生家了。他有一匹老母马,看上去还挺漂亮,只是膝盖受了点伤。我相信出百把埃居就能买下来……” 他停顿片刻又说: “我想你准会喜欢的,就要了……就买了下来……我做得对吗?告诉我呀!”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过了一刻钟,她问道: “今晚你出去吗?” “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没什么,亲爱的。” 打发走夏尔,她立刻上楼,进到卧室里把门一关。 起初,她仿佛感到眩晕,眼前总浮现出树木、小径、壕沟、罗多尔夫;她还感觉到他双臂紧紧搂抱着她,枝叶抖动,杂草沙沙作响。 但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她大吃一惊。她从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邃。某种神奇的东西注入了她的体内,使她焕然一新。 她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道:“我有了一个情人!我有了一个情人!”这想法令她心花怒放,仿佛她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 第二天是在新的柔情蜜意中度过的。两个人海誓山盟。爱玛向情人追述自己的种种苦恼,罗多尔夫则用亲吻打断她。她半闭眼睛,凝神地看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要他再说一遍他爱她。他们还是在昨天那片森林里,躲在一个制木鞋工人的茅棚里。茅棚的四壁是干草编的,棚顶非常低,待在里面老得弯着腰。他们俩依偎着,坐在一张干树叶铺的床上。 打这天起,他们天天晚上给对方写信,长此不断。爱玛把信送到花园尽头的河边,放进河岸的墙缝里。罗多尔夫来取走,同时把自己的信放进去。爱玛总是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去了,爱玛心血来潮,想即刻见到罗多尔夫。她估计可以很快赶到拉于谢特,在那里待上一小时再返回永维镇,人们还在睡梦之中。她这样一想,不免欲火攻心,心跳气喘。不多一会儿,她就到了草原上,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只顾朝前走。 天边露出了曙色,爱玛远远地就认出了情人的住宅。屋顶两个燕尾风标,耸立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穿过院子,有一座建筑,想必是庄园的宅第,她便径直进去,仿佛墙壁见她到来,就自动闪开了似的。有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向一条走廊。她抓住一扇门的把手一拧,往房间里一瞧,只见一个男人正在睡觉。那正是罗多尔夫,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啊,是你!啊,是你!”罗多尔夫一迭连声说道,“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打湿啦!” 头一次大胆行动成功了,以后每当夏尔出门早,爱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下通到河边的台阶。这时罗多尔夫还没睡醒,而她像春天的早晨来到了他的卧室。罗多尔夫笑嘻嘻把她拉到身边,搂在怀里。 完事之后,她把他的卧室仔仔细细看个遍,打开一个个抽屉和柜子,又对着他刮胡子的镜子,用他的梳子梳头,甚至经常从床头柜上水瓶边的柠檬和方糖块之中,拿起他的大烟斗,叼在嘴里。 临到分别之时,说再见得足足说上一刻钟。每当这时,爱玛总是热泪潸潸,真想永远不离开罗多尔夫。总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推到他身边。竟至有一天,罗多尔夫见她不期而至,不禁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不高兴。 “你怎么啦?”爱玛问道,“不舒服吗?告诉我呀!” 罗多尔夫沉吟良久,才严肃地说,她来看他,越来越不小心谨慎,会引起别人飞短流长的。(未完待续) 十 \t\t十 渐渐地,罗多尔夫的担心感染了爱玛。当初,爱情令她陶醉,除了爱情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爱情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担心它会失去点什么,甚至担心它会遭到破坏。 整个冬天,罗多尔夫趁黑夜来包法利家花园,每周三四回。爱玛拔掉了栅栏门的插销,夏尔以为是丢了。 罗多尔夫一到,就往爱玛的百叶窗上扔一把沙子。爱玛慌忙起床,但有时她必须等待,因为夏尔爱坐在火炉边闲聊,聊起来就没个完。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希望自己的眼睛有魔力,瞪他一眼就能让他滚到窗外去。最后,她开始睡觉前的梳洗,然后捧本书安安静静看起来,似乎看得很有味。但夏尔已经上床,叫她也去睡。 “来吧,爱玛,”他说,“该睡觉了。” “好,我就来!”她答道。 烛光晃眼睛,夏尔转身向墙,很快就睡着了。爱玛屏住呼吸,脸上露出微笑,不穿衣服就溜出去,心怦怦乱跳。 罗多尔夫有一件很宽大的大衣,将她整个儿一裹,胳膊揽住她的腰,一声不响,带她向花园尽头走去。 他们来到花棚下,坐在烂木棍做的凳子上。过去,夏日的黄昏,就是在这里,莱昂那样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爱玛。现在,她很少想念莱昂了。 夜里下雨,他们就躲避到车棚与马厩之间的诊室里。爱玛从厨房里拿了一支蜡烛,藏在书后面,这时便点起来。罗多尔夫往椅子上一坐,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看到书架、写字台,总之看到整个房间,他觉得很有趣,便一个劲地拿夏尔开玩笑,让爱玛不免尴尬。爱玛希望看到他更严肃,甚至希望他在遇到某种情况时,显得胆战心惊,就像有一回,她仿佛听见小径上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说。 罗多尔夫慌忙吹熄蜡烛。 “你带手枪了吗?” “做什么?” “为了……为了保护你自己呀。”爱玛说道。 “对付你丈夫吗?咳!那可怜的家伙!” 罗多尔夫说着做了个手势,表示:“我动一动指头就能把他压扁。” 他这种无畏的气概,令爱玛惊愕,并且出语粗野、无礼,不免令她反感。 关于手枪这句话,罗多尔夫反复琢磨,私下想,爱玛说这话如果是当真的,就很可笑,甚至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恨善良的夏尔,他不是那种妒忌成性的人——关于这一点,爱玛硬要他赌咒发誓,他觉得也不够大方。 此外,爱玛变得过于多情。当初,她硬要彼此交换小照,还各剪下一绺头发作为信物,现在又要求一枚戒指,一枚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百年好合。 不过,她长得实在漂亮!而且,在罗多尔夫弄到手的女人之中,这样真诚的实在少有。这种不放荡的恋爱,在他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使他抛弃了浅薄的习惯,自豪感和情欲同时得到满足。 他不再像当初那样,一来就甜言蜜语,感动得爱玛热泪盈眶,也不再热烈抚摩拥抱,使得她发疯。他们之间的伟大爱情,爱玛尽情地沉湎其中,现在却日见减弱,宛似一条河流,河水慢慢干涸,露出了河床的污泥。爱玛不愿意相信,越发百般温柔,罗多尔夫却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漠。 爱玛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后悔依顺了他,还是不想进一步爱他。她觉得自己软弱,因而感到羞愧。渐渐地,这种羞愧变成了怨恨;只是还得到快乐,怨恨不那么深罢了。他们之间并不相互依恋,而只有持久的诱惑。罗多尔夫征服了爱玛,而爱玛对之几乎感到恐惧。 然而,表面上比任何时候都平静。罗多尔夫成功地使通奸按照他的意愿进行,一晃半年,冬去春来,他们俩经常守在一起,简直像一对夫妇,安逸地过着家庭生活。 每年这个时候,鲁俄老爹都要送来一只火鸡,表示记得医好他的腿的情分。随同礼物,照例有一封信,用绳子拴在篮子上。 爱玛手里捏着纸质粗劣的信笺,待了好几分钟。信里满是错别字,可是透过字里行间,她感到父亲的想法充满温暖,就像一只母鸡,躲在荆棘篱笆里对儿女们咯咯叫呢。墨水看来是用炉灰吸干的,信上有些灰色粉末落到她的袍子上。她眼前几乎浮现出父亲向炉子弯下腰,去拿火钳的样子。她好久不在父亲身边了!那时,她常常坐在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苇子在壁炉里燃得噼啪响,她拿根棍子,将一头伸在熊熊大火里烧……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一切充满希望!一切充满幻想!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她把这一切全消耗光了,在心灵的几次际遇中,在环境接二连三的变化中,在做姑娘、结婚和恋爱中消耗光了——在整个人生道路上把它们丢光了,就像一位旅客,在沿途的每个旅店都落下一点钱财。 可是,是谁使她这样不幸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变故,搞得她心神不宁呢?她抬起头,环视周围,仿佛要找到她痛苦的缘由。 四月的阳光映照着摆设架上的瓷器,晶莹耀眼;壁炉里火燃得正旺;拖鞋下的地毯软绵绵的。阳光明晃晃,空气暖融融,只听见小女儿在放声大笑。 哦,小姑娘正在草里打滚。那草刚割下来,摊在地上晾晒。她趴在一个草堆上头,女用人拽住她的裙子,以防她摔下来。 “给我把她抱过来!”小姑娘的妈妈说着快步迎上去亲她,“我多么爱你,可怜的孩子!我多么爱你啊!”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女儿耳朵梢有点脏,就赶快拉铃,叫人端热水来,给她洗干净,又给她换了衬衫和鞋袜,再三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就像出远门刚回来似的。最后又亲一次,才眼里噙着泪水,把她交给女用人。女用人见爱玛突然这么过分地疼爱孩子,觉得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罗多尔夫发现她比往常严肃。 “就会过去的,”他想道,“她正使性子呢。” 这之后,他三次爽约。再见面时,爱玛显得很冷淡,对他几乎不屑一顾。 “啊!你在白白糟蹋时间,我的小宝贝……” 罗多尔夫这样想道,假装没注意到她忧伤地叹气、掏手绢。 于是乎,爱玛开始悔恨了! 她甚至问自己,凭什么要嫌恶夏尔,是不是最好还是爱他。可是,她回心转意,夏尔并不怎么理会。所以,她虽然想作出牺牲,却不知该怎么办,正在左右为难,药店老板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未完待续) 十一 \t\t十一 药店老板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内容是赞扬医治畸形脚的一种新方法。他一向倡导进步,于是产生了这样一种服务于桑梓的想法:永维镇要想跟上一般的发展水平,就应当能施行畸形足手术。 “这样做有什么风险吗?”他对爱玛说道,“请仔细想一想吧,成功几乎十拿九稳,为病人消除痛苦和美化外表,施手术的人很快成名,等等。譬如说你丈夫吧,为什么不搭救一把金狮客店可怜的伙计伊波力特呢?你想吧,他的脚医好后,准少不了对所有旅客讲。再说,谁能阻止我给报纸寄篇小文章,谈谈这件事?嘿!我的上帝!一篇文章传播开去……大家谈论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说不定名扬天下哩!谁说得准?谁说得准?” 的确,包法利是可以成功的。爱玛没有发现说明他不能干的任何迹象。如果她能鼓动夏尔干这件事,使他名利双收,她该会多么心满意足!现在,她盼望的是获得一种比爱情更可靠的东西,作为自己的靠山。 药店老板和爱玛一齐劝说,夏尔被说服了。他托人从卢昂买来杜瓦尔博士的一本专著。每天晚上双手捧着头,专心致志地攻读。 他研究马蹄形脚、内翻形脚、外翻形脚,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以及踵畸形足和底畸形足。奥梅先生则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撺掇客店伙计动手术: “那可能只稍微有点疼,就像稍稍放点血那么简单,还没有挖一个鸡眼那么疼呢!” 伊波力特傻乎乎转动着眼珠子,沉吟不语。 奥梅向他描绘,手术之后,人会变得多么矫健,步履会多么轻盈;他甚至向他暗示,那时他更有可能讨女人喜欢。伙计露出了微笑,傻呵呵的。奥梅又抓住他的虚荣心,发动进攻: “瞧瞧你,到底算不算男子汉?如果叫你去当兵吃粮,拼杀疆场,你怎么办……咳!伊波力特!” 可怜的伊波力特到底还是同意了。不过,他之所以最终下了决心,还是因为“不用他花费分文”。连做手术的一应器具,包法利也负责提供。这种慷慨是出自爱玛的意思,夏尔欣然同意,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妻子真是一位天使。 按照药店老板的意见,夏尔请了一位木匠,还请了一位锁匠作帮手,试做了三次,才做成一个匣子样的机具,重达八磅,铁、木头、钢板、皮子、螺丝钉、螺丝帽等等,可没少用。 伊波力特有一只脚几乎与腿成直线,但并不妨碍向里拐。因此是一只略内翻的马蹄形足,或者说是有严重马蹄形倾向的轻度内翻足。 既是马蹄形足,就要先切掉跟腱;至于矫正内翻,就得动前胫骨,只能下一步再做。医生不敢冒险一次动两个手术,甚至做一个他都有点胆怯,生怕伤及他不了解的某个重要部位。夏尔拉开皮肉,接着听见咔嚓一声,十分干脆。腱子截断了,手术完成,伊波力特紧张得还没回过神来。他慢慢向包法利的双手探过身子,在上面亲了好几次。 “行啦,安心将养吧,”药店主说道,“回头再谢你的恩人不迟。” 伊波力特下了手术台,把结果告诉院子里五六个好奇的人。他们还以为伊波力特一下手术台就会不再跛了呢。夏尔把病人的腿套进那个机具,才回家去。爱玛正焦急不安地倚门等待,立刻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夫妻俩坐下来用餐,夏尔吃得很多,甚至在甜点之后还要了杯咖啡。这种奢侈的享受,只有礼拜天家中有客人,才偶尔可得。 这天晚上过得很愉快。夫妻俩一块闲聊,共同幻想,谈到他们未来的财富,以及家中哪些方面尚需改善。夏尔看到自己声名远扬,生活越来越幸福,妻子永远钟爱自己;爱玛呢,终于对这个倾心爱她的可怜男人产生了某种柔情,沉浸在一种新的、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之中,颇有清新之感,心头乐融融的。罗多尔夫的影子也偶尔掠过她的脑海,但她立刻又把目光投向夏尔,甚至惊异地发现,他的牙齿一点也不难看。 他们已经上床,奥梅先生不顾厨娘的阻拦,突然闯进他们卧室,手里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稿纸。那是他写了准备寄给《卢昂灯塔报》的捧场文章,特地送来给他们看。 “你自己念吧。”包法利说道。 奥梅念道: “成见像一张罗网,依然罩着欧洲的一部分土地,然而光明已开始照进我们的乡村。就拿我们这座小小的永维镇来说吧,在这里,星期二就进行了一次试验性的外科手术。这次手术也是一个充满博爱的行动。我们最卓越的医生之一包法利先生……” “啊!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包法利说道,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我接着念,”药店主说,“我们最卓越的医生之一包法利先生,给一个跛脚患者动了手术。这人名叫伊波力特·多坦,在金狮客店当了二十五年马夫。这家客店是由寡妇勒佛朗索瓦太太开的,位于阅兵广场。手术之成功,堪用‘神妙’二字来形容,只出了几滴血。更不同凡响的是,病人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我们亲眼所见,可以作证)。到目前为止,他情况良好,相信不久即可复原。关于这次不平凡的医疗以后各个阶段的情况,我们将继续向读者报道。” 文章归文章,五天后,勒佛朗索瓦太太惊慌失措地跑了来,大声喊道: “救命呀!他要死啦……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啦!” 夏尔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金狮客店。药店老板看见他没戴帽子,匆匆从广场上经过,便连店也不顾了,跑了出来。他赶到时已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焦急不安,见一个上楼的人问一个: “我们关心的那位瘸腿朋友怎么啦?” 动过手术的瘸子正疼得浑身抽动扭曲,套在脚上的匣子撞着墙,像要把墙撞穿似的。 他们小心在意,不让手术的部位错位,轻轻把匣子取下来。呈现在眼前的情形十分可怕:脚肿得已不成脚样,整个皮肤就像要胀破了似的,上面现出匣子压迫造成的许多淤斑。伊波力特早就抱怨过,套上这匣子脚疼,但谁都没在意。应当承认,他并没有完全错,所以决定把匣子拿掉几个钟头。可是,刚刚开始消了点肿,两个有学问的人,就认为应当再次把脚套进匣子,而且扣得更紧,以求好得更快。三天后,伊波力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得不再次给他拿掉匣子。但他们所看到的结果,令人大吃一惊。现在脚又肿又紫,而且正向腿部发展,好多地方起了水泡,往外冒黑水。 布尔尼贤神甫听说他病情恶化,传话说想来看他。神甫一到,就对他的痛苦说几句同情的话,同时宣称应当乐天知命,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应该趁此机会,求得上天宽宥。 “因为,”神甫用长者的口吻说,“你过去多少有点不尽本分,做礼拜时很少见到你。谁碍着你从现在起就早早晚晚念一遍:‘礼敬您,恩德无边的玛利亚’和‘我们天上的父’?对,早早晚晚念吧!看在我分上,就算给我赏个脸吧。这样做又有什么亏可吃呢?答应我这样做,好吗?” 可怜虫只好答应。往后几天,神甫天天来。 然而,宗教不见得比医术更有效,同样救不了伊波力特。溃烂不断从脚向腹部方向扩展,无法制止。吃的药、敷的药怎么换都无济于事,肉烂得一天比一天厉害。最后,勒佛朗索瓦太太见再也无计可施,便问夏尔,是否可去新堡,把名医卡尼韦请来。夏尔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这位同人是医学博士,现年五十岁,有地位,又有自信心,一看那条腿已经烂到膝盖,便毫无顾忌,发出轻蔑的冷笑。接着,他毫不含糊地宣布,必须截肢。说罢,他跑到药店,大骂那些蠢驴,把一个可怜的人折腾到这种地步。 由卡尼韦大夫给病人锯腿,在这个村镇可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这天,全镇居民比什么时候都起得早。镇上那条大街挤满了人,笼罩着一种阴惨惨的气氛,就像有人要被斩首似的。在食品杂货店,一些人在议论伊波力特的病;家家店铺都不卖东西。镇长图瓦什的夫人站在窗口,寸步不离,迫不及待想看看过来的手术师。 包法利待在家里不敢出来。他在楼下厅房里,坐在没生火的壁炉角落里,垂着头,双手交叠,两眼发直,脑子里想道:多倒霉!多令人失望!可是,一切预防措施,凡能想到的,他都采取了呀。是命运从中作怪。扯到命运又有什么用呢?过些时候要是伊波力特死了,人家还不是要说是他害死的?再说,以后看病的时候,人家问起,他如何解释?不过,莫非他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反复寻思,就是想不出错在什么地方。最著名的外科医生也会犯错误。可是,这话谁愿意相信!相反,人家会嘲笑,会嚼舌头!事情会传到浮日!传到新堡!传到卢昂!到处传遍!谁说得准不会有同行写文章攻击他呢?那样会引起一场笔战,他不得不到报纸上去回答质问。伊波力特甚至可以让他吃一场官司。他看到自己身败名裂,倾家荡产,死路一条!五花八门的假设一齐涌进他的脑海,他的思想在这些假设冲击下,就像一个空桶,被卷向大海,在波涛上翻滚。 爱玛坐在对面看着他。她不分担他的耻辱,而是感到另一种耻辱:他这个人的平庸无能,已经多少次她没有看透,居然还想象他会有某种出息! 夏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靴子踩得地板嘎吱嘎吱响。 “坐下吧,”爱玛说,“烦死人!” 夏尔重新坐下。 怎么搞的,爱玛会又一次估计错呢(她本来聪颖过人的)?再说,是什么鬼使神差,让她这样痴迷不悟,再三作出牺牲,白白糟蹋自己的人生?她回首往事,想起自己向往奢华生活的天性、心灵的空虚、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平庸,想起她那像受伤的燕子落进污泥的梦想,想起她渴望得到的一切、她放弃的一切、她本来可以得到的一切。为什么?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整个镇子死一般寂静,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天空。包法利顿时脸色煞白,险些昏倒。爱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又接着寻思道: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这个人,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懂,对一切都麻木不仁的男人。瞧他坐在那里,心安理得,根本就没想到,他那可笑的姓名,从今以后不但玷辱他自己,也会玷辱她。这样一个人,她曾经极力去爱他,而且哭哭啼啼,后悔不该顺从了另一个男人。 夏尔看着她,醉汉般视线模糊,同时静静地听着被截肢者最后的叫喊。那叫喊拖得长长的,忽高忽低,其间夹杂声声尖叫,就像远处在宰杀牲口,发出号叫。爱玛咬着发白的嘴唇,手里搓着一根她掰断的珊瑚枝,怒目盯住夏尔,一双眸子像两支随时准备发射出去的火箭。现在夏尔的一切都令她生气:他的面孔,他的穿着,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的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统统令她生气。她后悔过去不该那样贞洁贤淑,就像那是一种罪孽似的;尚残存的一点点贞节,也在傲气的狂烈冲击下土崩瓦解了。她想到自己的通奸成功了,心头涌出种种恶意的嘲讽,不禁扬扬自得。情人又回到了心头,充满魅力,令她迷醉。一股新的热情把她推向那形影,让她献上自己的灵魂。夏尔呢,仿佛脱离了她的生活,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永远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马上就要死去,正在她眼前咽气似的。 当天晚上,罗多尔夫来到花园里,发现他的情妇在台阶最底下一级等他。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切怨恨都像雪一样在热吻中融化了。(未完待续) 十二 \t\t十二 他们再度相爱了。甚至在大白天,爱玛往往会突然坐下来给罗多尔夫写信。信写好后,她隔着玻璃窗给朱斯丹做个手势,朱斯丹连忙解下围裙,飞也似的向拉于谢特跑去。罗多尔夫接到信马上赶来。爱玛叫他来,是为了告诉他:她感到烦闷无聊,她的丈夫可憎可恨,她的生活不堪忍受。 “我难道有什么办法可想吗?”有一天,罗多尔夫不耐烦了,这样说道。 “啊!只要你愿意……” 爱玛坐在地上他两腿之间,头发蓬松,目光涣散。 “愿意什么?”罗多尔夫问道。 爱玛长叹一声: “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随便什么地方……” “你真是疯了!”罗多尔夫笑着说,“这怎么行?” 爱玛说来说去又扯到这上头,罗多尔夫只装不懂,把话题岔开。 事实上,对丈夫的憎恶使她对罗多尔夫的感情与日俱增。越是倾心于这一个,就越是嫌恶另一个。与罗多尔夫幽会之后再与夏尔待在一起,在她眼里,夏尔不用提多讨人嫌,连指甲都粗得不能再粗,思想又那样迟钝,举止那样庸俗。人家的头发,油光乌黑,卷曲成一圈,搭在被太阳晒黑的前额上;身体那样强壮,体态那样俊美;审时度势,那样富有经验;情欲宣泄,又那样如痴如狂!就是为了他,她才像金银首饰匠那样细心修剪指甲,皮肤上抹的冷霜和手绢上洒的广霍香总嫌不够,又是戴手镯,又是戴戒指,又是戴项链。每次罗多尔夫要来,她总是将两个碧琉璃大花瓶插满玫瑰,把房间和自己本人装点得讲究体面,就像一个高等妓女等候王公驾临。 商人勒乐有机会接近爱玛,与她闲扯巴黎新的廉价商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向她大献殷勤,而从来不开口要钱。这么容易到手的便宜,爱玛何乐而不得,便趁机满足自己变化无穷的喜好。听说卢昂一家阳伞店里有种很漂亮的马鞭,她想弄到手,送给罗多尔夫。第二个星期,勒乐就买来往她桌子上一放。 但是,第二天他来到爱玛家,掏出一张发票,数额是二百七十法郎,还没计零头。爱玛尴尬至极:书桌的个个抽屉都空无分文,家里还欠赖斯迪布都瓦两周的工钱,欠女用人半年的工资,其他该付而未付的款项更不少。包法利正急得什么似的,只盼望德洛泽莱先生送钱,因为他每年都是在圣-彼得节前后了清诊费的。 爱玛起初总算把勒乐对付过去了。但后来,勒乐也没了耐心,说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都散在外面,如果收不回来一部分,他就只有把爱玛所买的商品拿走。 “哼!拿走好了!”爱玛说。 “哎!只不过逗着玩的!”勒乐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条马鞭。好吧!我去向你先生讨。” “不!别向他讨!”爱玛说。 “哈!这下子我可把你攥在手心里啦!”勒乐想道。 他自信抓住了爱玛的把柄,一面往外走,一面带着习惯的嘘声连连低声说道: “行哇!咱们再说吧!再说吧!” 爱玛正琢磨如何解脱,厨娘进来,把一个蓝色的小纸卷搁在壁炉上,说“是德洛泽莱先生送来的”。爱玛扑过去抓在手里,打开来,里面是十五块金拿破仑,即德洛泽莱先生的诊费。她听见夏尔上楼来了,忙把那包金币扔进自己的抽屉,拔下钥匙。 三天后,勒乐又来了。 “我来向你提出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如果不提前面那笔钱,你愿意再借……” “这就是那笔钱!”爱玛说着将十四块金拿破仑往他手里一塞。 商人傻了眼,为了掩饰他的狼狈,一个劲儿又道歉,又是表示愿意效劳。爱玛不需要他任何效劳。勒乐走后,她站了几分钟,摸着围裙口袋里两枚五法郎金币。那是勒乐找回的,她决心积攒下来,以后好还…… “唔!”她想道,“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除了镀金的银柄马鞭之外,罗多尔夫还收到一枚纹章,上面铭刻着“爱心相通”四个字;此外还有一块可作围脖用的披巾;最后是一只雪茄匣,与夏尔在路上拾到、爱玛还保留着的子爵那只一模一样。可是,罗多尔夫觉得接受礼物有失他的面子,送了好几回他不接受,爱玛硬要他收下,他才顺从,但心里觉得爱玛太专横,太强加于人。 另外,她经常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例如她说: “半夜听见时钟敲响十二点,你要想着我!” 如果罗多尔夫承认他没有想她,她就会劈头盖脸责备他,而且最后总要问这么一句: “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罗多尔夫答道。 “很爱吗?” “那还用说!”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吧,嗯?” “你当初找到我时,以为我是童男吗?”罗多尔夫笑呵呵地大声反问。 爱玛哭起来。罗多尔夫极力安慰她,用幽默的俏皮话进行分辩。 “咳!这是因为我爱你!”爱玛说道,“爱到离开你,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吗?” 这类话罗多尔夫听过千百遍,一点也不觉得新鲜。爱玛与其他情妇没有什么不同;爱情的新鲜劲一过去,恰如一件衣服被脱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单调乏味的老一套,从方式到语言都千篇一律。罗多尔夫虽然是情场老手,却分辨不出以同样的方式所表达的感情并不相同。因为不少放荡或贪财的女人都对他说过这类话,他就几乎不相信爱玛这些话是出自真心。 罗多尔夫这类人,遇事退后,不做承诺,批评起来,高屋建瓴,但他看出,这种爱情乐趣尚多,尽可享受。在他心目中,任何廉耻只会束缚手脚。他待爱玛,随心所欲,把她变成一个服服帖帖、自甘堕落的女人。这是一种痴迷的依恋。爱玛对他,五体投地,自己也拼命行乐。 包法利夫人纵欲行乐,积习已深,仅此一点,就连行为举止也改变了。她的目光变得更大胆,谈吐更随便,甚至与罗多尔夫先生一块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似乎故意以这种放肆行为,嘲弄世人。有一天,她从驿车“燕子”上下来,竟像男人一样穿件背心,最后就连那些还将信将疑的人,也确信她变了。老包法利夫人与丈夫大吵了一架之后,躲到儿子家来了,看到儿媳那副模样,自然和其他女人一样感到丢脸。还有其他许多事不合她的心意:首先是夏尔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没有禁止爱玛看小说;其次,他们理家的方式令她不快。老太太斗胆说了几句,尤其是有一次为费丽丝黛的事说了几句,结果婆媳俩闹翻了。 她与罗多尔夫约好的:如果发生了不寻常的大事,她就在百叶窗上挂一片白纸,万一罗多尔夫刚巧在永维镇,看到暗号,就跑到房后的巷子里来与她相会。爱玛做了记号,等了三刻钟,突然瞥见罗多尔夫在菜市场角上,情不自禁打开窗户,准备喊他。可是,罗多尔夫已经消失。她感到失望,又扑倒在床上。 然而,没多久,她似乎听见有人在便道上行走。可能是他。她下了楼,穿过院子。罗多尔夫站在外边。她扑进他怀里。 “当心点。”罗多尔夫说。 “啊!要是你知道!”爱玛答道。 于是,她开始把所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讲得急促,前后不连贯,又夸大事实,还捏造了好几条,并且穿插许多离题的话,结果弄得他稀里糊涂,没听明白。 “行啦,我可怜的天使,振作起来,想开些,忍耐点!” “可是,我都忍耐了四年啦,我受的什么罪!……像我们俩之间这样的爱情,完全可以当着上天公布于世!他们存心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爱玛紧偎在罗多尔夫胸前,两眼噙满泪水,闪闪发光,像波浪下面燃着两团火焰,胸部急剧起伏。罗多尔夫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爱她,一时没了主张,问她道: “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带我走吧,”爱玛大声说,“把我拐走吧……啊!我求求你!” 她猛地把嘴伸到罗多尔夫的嘴边,似乎罗多尔夫的吻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一个同意,她要把它接住。 “可是……”罗多尔夫欲言又止。 “什么?” “你的女儿呢?” 爱玛考虑片刻,答道: “只好带上她!” “真是个不寻常的女人!”罗多尔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对自己说道。爱玛刚刚溜进花园里去了,有人叫她。 随后几天,老包法利夫人对儿媳的变化大感意外。爱玛的确变得随和了,对婆婆也显得尊重了,甚至向她请教腌小黄瓜的方法。 爱玛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蒙骗他们母子俩,还是想通过心甘情愿的忍让,更深地感受她就要抛弃的东西的苦涩?实际上,她并没有在这方面花心思,而是相反,完全沉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事先就尽情地品尝。她每次与罗多尔夫幽会,一开口就不离这个话题,靠在他肩头上,悄悄说道: “哎!等我们一搭上邮车!……你想到这上头没有?这可能吗?在车子开动那一刹那,我们准会感觉像乘坐着气球,向天上飞去哩!知道不,我现在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啊!……你呢?” 爱玛请来勒乐先生,对他说: “我需要一件大衣,一件宽大的、带长领披和夹里的大衣。” “你要出门旅行吗?”勒乐问道。 “不!不过……管这么多干什么!这事就托付你啦,行吗?要快!” 勒乐欠欠身子。 “我还要一口箱子,”爱玛又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 “好,好的,我听清了,大约九十二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眼下时兴这种尺寸的。” “还要一个旅行袋。” “很显然,”勒乐寻思,“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给,”包法利夫人从腰带上摘下表,说,“拿去。就用它抵账。” 商人嚷起来,说她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熟人,难道他还信不过她?真是孩子气的做法!但包法利夫人坚持,至少要他收下表链。勒乐已经把表链放进口袋,转身要走,包法利夫人又叫住他。 “这些东西全留在你铺子里。至于大衣嘛……”她现出考虑的样子,“也不要送来,只告诉我裁缝的地址,叫他预备好,我随时去取。” 他们预定下个月私奔。爱玛从永维镇出发,装作去卢昂买东西。罗多尔夫负责订驿车座位、办护照,甚至往巴黎去信,包一辆直达马赛的驿车,到马赛再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马不停蹄,直奔热那亚而去。她要小心谨慎,把行李送到勒乐店里,从那里直接搬上“燕子”。这样就谁也不会怀疑。这一切安排,独独没有考虑孩子的问题,罗多尔夫避而不谈,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放在心上。 罗多尔夫表示还需要两个星期,最后做些安排。一个星期后,他又提出还要两个星期。然后,他说自己有病,随后又外出一趟。八月份过去了,行期已一再推迟。他们最终决定九月四日(星期一)私奔,绝不再改日期。 终于到了最后的一个星期六。 天一黑罗多尔夫就来了,比往常早。 “全都准备好了吗?”爱玛问道。 “准备好啦。” 他们绕花坛溜达一圈,走到望台旁边围墙的石栏上坐下。 “你愁眉苦脸的。”爱玛说。 “哪里,怎么会呢?” 他现出多情的样子,古怪地看着她。 “是不是因为要离开?”爱玛又问道,“因为要抛弃你心爱的东西和你现在的生活?啊!我理解……可是我呢,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也没有吗?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一切。我是你的家,你的祖国;我会照顾你,永远爱你。” “你真可爱!”罗多尔夫说着把她搂在怀里。 “真的?”爱玛嫣然一笑问道,“你爱我吗?你发誓!” “问我爱不爱你!问我爱不爱你!我爱你爱得五体投地啊,我的心肝!” 草原深处,地平线上,现出一轮紫红的圆月,在白杨树枝叶间迅速上升;白杨树像一块带许多窟窿的帷幕,月亮在它后面时隐时现。最后它升到寥廓的天空,光华皎皎,把夜空映得澄澈透亮。 “啊!多美的夜晚!”罗多尔夫说道。 “以后我们有的是!”爱玛接着话茬说。 随后,她仿佛自言自语说道: “是的,肯定会一路顺风……可是,我心头怎么有些惆怅?是担心未知的生活,还是因为要抛弃多年的习惯,抑或是……不,这是因为太幸福的缘故!瞧我真感情脆弱,不是吗?请你不要在意!” “还来得及,好好想想吧!”罗多尔夫大声说,“你可能会后悔的。” “我绝不会后悔!”爱玛激昂地说。 她更靠近罗多尔夫,说道: “我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吗?与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沙漠、绝壁和大洋我闯不过去。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相互拥抱在一起,一天比一天更紧,一天比一天心连心!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我们,没有忧虑,没有困扰,只有我们俩,除去你和我,还是你和我,永远这样……说话呀,你也该有个表示嘛!” 罗多尔夫每隔一会儿说一声:“是的……对!……”爱玛伸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淌,孩子似的一迭连声地说: “罗多尔夫!罗多尔夫!……啊!罗多尔夫,亲爱的小罗多尔夫!” 时钟敲响了十二点。 “半夜了!”爱玛说,“好啊,明天到啦!还有一天!” 罗多尔夫站起来准备走。他这个动作仿佛是他们私奔的信号,爱玛突然显得兴高采烈: “护照拿到了吗?” “拿到了。” “你没有忘记什么吧?”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 “你在普罗旺斯旅店等我,对吗?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罗多尔夫点点头。 “那么明天见!”爱玛最后亲他一下说道。 她看着他离去。 罗多尔夫没有回头。她追上去,跑到河边的灌丛间站住,探着身子喊道: “明天见!” 罗多尔夫已经到了河对岸,在草原上大步流星走去。 “我真是个笨蛋!”他狠狠骂自己一句,“不过也没什么,这可是个如花似玉的情妇!” 于是,爱玛的美貌,以及与她偷情的种种欢乐,又一次浮现在他心间。开始他还真动了感情,接着又对爱玛生出反感,挥了挥手大声说道: “说到底,我不能背井离乡,还弄一个孩子来负担。” 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 “再说,还有种种难堪,还有开销……啊!不,不行,绝对不行!那样做太蠢啦!”(未完待续) 十三 \t\t十三 罗多尔夫一进屋,就急匆匆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可是,笔一拿到手里,他却没有话好写,于是双手支着下巴,沉思起来。在他心目中,爱玛已经退到遥远的过去,仿佛他刚刚下定的决心,突然在他们之间横隔了很大的距离。 为了追忆她的一点什么东西,他从床头的五斗柜里取出一个旧兰斯饼干盒。那里面向来放着女人的信件,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味和凋谢的玫瑰味。 说实话,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思想,相互挤来挤去,结果都变小了,都落在同一个爱情水平之下,彼此都不相上下了。于是,他胡乱抓起一把信,让它们一封封从右手里落到左手里,又一封封从左手里落到右手里,以此消遣了几分钟。最后,他感到腻了,困了,便把盒子放回五斗柜,自言自语说道: “全是扯淡!” 这句话概括了罗多尔夫的看法。他的心已被一桩又一桩风流艳事折腾够啦,就像操场被学生们踩过来踩过去,已经寸草不生。 “好吧,”他对自己说,“写吧!” 他写道: 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忍心使你的生活变得不幸……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罗多尔夫想道,“我这样做是为她着想,我是诚实的。” 你的决心是否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反复掂量?你知道我会把你带向怎样的深渊吗,可怜的天使?不知道,是吗?你充满自信,但丧失理智,一味相信幸福,相信未来……唉!我们真是不幸,真不冷静! 写到这里,罗多尔夫停下来,寻找有说服力的借口。 人世是无情的,爱玛。我们不管走到哪里,总摆脱不了人世。你少不了要受到好奇的盘问、诽谤、鄙视,甚或侮辱。侮辱你!啊!而我希望把你供奉在宝座上呢!我要让你的思想像护身符时时伴随我!我给你造成了许多痛苦,该受到惩罚,为此我要流放自己。我走啦。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疯啦!永别了!愿你永远善良!请把这个失去你的可怜人记在心里吧,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孩子,让她在祈祷时念叨着它。 两团烛焰摇曳不止。罗多尔夫起身去关上窗户,坐下之后想道: “看来也就是这些啦。哦!还得加上一笔,免得她再来纠缠不休。” 当你读到这些伤心的话时,我已经走远了。我要尽快逃走,以免禁不住再去看你。不能软弱!我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你我会再坐到一起,非常平静地谈起我们的旧情哩。再见! 最后他还加了一个分开写的:“再——见!”自己觉得非常够味儿。 “现在怎么落款呢?”他嘀咕道,“‘全心全意忠于你的’?……不好。‘你的朋友’?……对,就是它。” 于是他写上: 你的朋友 他把信重念一遍,觉得很好。 封好信,他抽了三袋烟,就睡觉了。 第二天,罗多尔夫起床后(将近下午两点钟,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把信放在底下,盖上葡萄叶子,马上吩咐犁地的雇工吉拉尔,小心在意送去给包法利夫人。他平时就是用这个方法与包法利夫人通信,随季节的变化,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 “要是她向你问我的情况,”罗多尔夫说,“你就说我旅行去了。必须把这篮杏子交到她本人手里……去吧,要当心!” 吉拉尔到达包法利夫人家时,包法利夫人正和费丽丝黛在厨房桌子上整理一包衣物。 “这是我们老爷叫送来的。”雇工说。 包法利夫人一惊,一面伸手在口袋里摸小钱,一面用惊惶的眼色打量雇工。吉拉尔也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这么一点礼物,何以让她如此激动。爱玛实在憋不住了,装作把杏送到厅房,跑了出来,倒翻篮子,拿掉叶子,发现了信,拆开一看,仿佛背后起了可怕的大火,惊恐万状地逃向卧室。 她瞥见夏尔在卧室里,就一直跑到三楼,停在关着的阁楼门前。 “啊!就在这里看吧,”她想道,“这里就挺好。” 爱玛推开门,进入阁楼。 屋顶是石板盖的,热气直透进来,阁楼里闷热得太阳穴直跳,透不过气来。她吃力地走到天窗前面,打开窗子,阳光一涌而入,照得睁不开眼。 爱玛倚在天窗口,再看那信,气得直冷笑。她四下里扫一眼,恨不得地面塌陷下去。为什么不了此一生呢?有谁留住她吗?她是自由的。她向前走去,望着下面的街石对自己说: “跳吧!跳吧!” 从下面笔直反射上来的阳光,明晃晃的,仿佛在把她的身体往深渊里拉。 “太太!太太!”夏尔在叫她。 爱玛站住不动。 “你在哪儿?来呀!” 一想到自己差点送了命,爱玛吓得几乎晕倒。她闭上眼睛,感到有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原来是费丽丝黛。 “先生等你呢,夫人。饭菜摆好啦。” 唉!不得不下楼!不得不坐到餐桌边! 爱玛勉强吃饭,送进嘴的东西堵得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展开餐巾,好像要观察上面的织补之处,而且真的认真观察起来,一根一根数着上面的纱。突然,她想起刚才那封信。她把它丢了吗?到什么地方去把它找回来?可是,她感到精神上非常疲劳,根本不想编造一个借口离开餐桌。再说,她心虚,害怕夏尔。夏尔肯定什么都知道! 突然,一辆蓝色轻便双轮马车急速驶过广场,爱玛大叫一声,直挺挺仰面倒在地上。 罗多尔夫经过再三考虑,真的决定离家去卢昂。然而,从拉于谢特出发,除了经过永维镇,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不得不穿过这座村镇。刚才爱玛借着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的马灯光,认出了他。 药店老板听见医生家乱哄哄的,赶了过来。餐桌连同盘子,统统打翻了;酱油、肉、餐刀、盐瓶和油瓶,狼藉遍地。夏尔连喊救命;白尔特吓得又哭又嚷;费丽丝黛双手哆嗦,正给全身抽搐的太太解衣服纽扣。 “我去药房找点香醋来。”药店老板说道。 爱玛闻了香醋,不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 “我就是有把握,”药店老板说,“死人闻了也会醒来。” “说话呀,”夏尔对爱玛说,“和我们说话呀!醒醒!是我,是爱你的夏尔!你认得我吗?瞧,这是你的宝贝女儿,亲亲她呀!” 小姑娘向母亲伸出胳膊,想吊在她脖子上。可是,爱玛掉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不……都走开。” 她又昏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床上。 奥梅这才询问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夏尔回答说,爱玛是在吃杏的时候突然晕倒的。 “真蹊跷!”药店老板说,“不过,也可能是杏引起昏厥的!有些人天生对某些香味就过敏!” “当心别吵醒她!”包法利低声说。 这时,爱玛醒了。她喊道: “信呢?信呢?” 大家以为她是说胡话。到了半夜,她果真开始说胡话了,因为她患了脑热病。 夏尔在爱玛身边整整守了四十三天,行医完全停止了,也不睡觉,不断地为她诊脉,敷芥子膏,贴冰水布。 将近十月中旬,爱玛可以靠着枕头,在床上坐起来了。夏尔看她吃下头一片抹果酱的面包,都落泪了。体力渐渐恢复,下午可以起床几个小时了。有一天,爱玛感到好一些,夏尔搀扶着她,尝试着去花园里散了一回步。细沙小径上铺满落叶,她穿着拖鞋,一步一步走着,靠在夏尔肩头,脸上始终浮着笑容。 他们一直走到花园深处的土台子旁边。爱玛慢慢直起腰,手举到额前,搭起凉棚,极目远处,只看见天边山丘上有几大堆烧着的草在冒烟。 她又是一阵头晕。天一黑,她的病又犯了,而且病势更加捉摸不定,症状更加复杂,一会儿心脏疼,一会儿胸口疼,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又全身疼,加上不时呕吐,夏尔觉得是癌症的早期症状。 这个可怜的人,除了这些之外,还要为缺钱用犯愁!(未完待续) 十四 \t\t十四 首先,他在奥梅先生的药店拿了那么多药,真不知如何补偿;虽说作为医生,他可以不付钱,但这笔情分不小,一想起来他就未免脸红。其次是家用开销,现在由厨娘当家,所以大得惊人;账单雪片般飞来,债主们口出怨言。尤其是勒乐先生,时时跑来纠缠。实际上,在爱玛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乘人之危,为加大账目数额,匆匆忙将大衣、旅行袋、两个箱子(而不是一个)和其他许多东西送过来。夏尔说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但这位商人傲慢地说,这些商品都是向他订购的,想退货他可不接受。勒乐先生又来讨债,威胁和诉苦的手法交替使用,逼得包法利只好签了一纸半年的借据。可是,借据刚签字,包法利脑子里就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索性向勒乐再借一千法郎。勒乐跑回店里,取来一千法郎,由他口授,让包法利再立一张借据,规定翌年九月一日,向债权人还清一千零七十法郎,连同已欠的一百八十法郎,总共一千二百五十法郎。利息为百分之六,外加四分之一的佣金,还有那些货物至少赢利三分之一,这样一年下来,勒乐可以白捞一百三十法郎。他指望这笔交易不会就此止步,对方到期无力偿还,向他续借。 夏尔一次又一次寻思,背了这么多债,来年怎么还得清。他设想了种种权宜之计,例如求助于他父亲或变卖东西。可是,父亲绝不会理睬,而他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他发现自己落到如此窘迫的处境,越寻思越丧气,很快就干脆不去动这个脑筋了。 这个冬天好难熬!爱玛的病好得很慢。晴朗的日子,让她坐在扶手椅里,推到临广场的那扇窗子跟前。因为现在她对花园生了反感,朝花园那边的百叶窗总关得严严实实。她要求把马卖掉。凡是过去她喜欢的东西,现在无不令她反感。她心里似乎只想着如何照顾自己。 每天这个时候,布尔尼贤先生来看望爱玛,问她身体如何,同时给她带来一些消息,和她聊一小会儿,劝她信教,轻言细语,不无风趣。爱玛只要看见他那身道袍,就精神许多。 爱玛病危之时,有一天以为自己已到弥留关头,要求领圣体。家里人在她卧室里为这圣事做准备,把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祭坛,费丽丝黛在地板撒满大丽花。这时,爱玛渐渐觉得,有一种充满活力的东西流遍她的全身,她的病痛以及一切感觉和情感,顿时彻底消失了。她的肉体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新的生命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正向上帝飘升,恰似一炷香点着了,化作一道青烟,融进了对上帝的爱之中。 在希望的种种幻觉之中,她瞥见一个纯洁的境界,飘浮空中,与天融为一体。她向往进入那纯洁的境界,愿意成为一位圣者。她买念珠,佩护身符,希望在自己卧室的床头,摆一个镶嵌祖母绿的圣体盒,每天夜里吻它一吻。 爱玛的这些心情,本堂神甫知道后惊叹不已,尽管他感到,爱玛在宗教信仰问题上热心过分,有可能沾染异端邪说,甚至悖逆情理。 包法利夫人的脑力尚未完全恢复,还不能专心致志干任何事情。 对罗多尔夫的回忆,她把它埋在心灵的最底层。它待在那里,比坟墓里国王的木乃伊还要庄严肃穆。他们之间那不寻常的爱情,仿佛涂了防腐香料,散发着一股芳香,渗透一切,连她立意生活其中的纯洁空气,也清香缠绕,平添几分柔情。 于是她大行善事,缝制衣服送给穷人,给产妇送劈柴。有一天,夏尔回到家,看见厨房里有三个无赖汉,坐在桌子边喝汤。在她生病期间,丈夫把他们的小女儿送到了奶妈家,她现在又接了回来。她想教小女儿认字,不管白尔特怎么哭,也不发脾气。她拿定主意,一切忍让,一切宽容。不管谈论什么问题,她所使用的语言总充满至善至美的词句。例如她问孩子: “你肚子疼好了吗,我的小天使?” 老包法利夫人再也找不到任何可抱怨之处,除非是嫌她热心给孤儿打毛衣,而不修理自家的拖把。 婆婆判事公正,态度严肃,使爱玛的信念更坚定几分。她除了有婆婆陪伴之外,几乎每天还有别的人陪伴。其中有朗格洛瓦太太、卡龙太太、杜布洛意太太、图瓦什太太等;心慈面善的奥梅太太每天两点至五点钟准来看她,而且对外面有关这位邻居的流言飞语,一概不相信。奥梅家几个孩子也常来看望爱玛,总由朱斯丹陪同。 开春之后,爱玛不顾夏尔的劝告,叫人把花园前前后后修整了一遍。夏尔见她终于表现出某种意志,倒也喜在心头。爱玛随着身体日渐康复,自我的意志表现得越来越强烈。她首先想办法撵走了奶妈罗莱大嫂。这女人在她养病期间,经常带着两个喂奶的孩子和一个食量大得惊人的寄宿生,进到厨房里饱食一顿。爱玛撵走了这女人之后,又摆脱了奥梅一家,接着又一个一个谢绝其他经常来访的人,甚至连教堂也去得不那么勤了。 布尔尼贤先生像往常一样,每天上完教理课,就来看爱玛。他喜欢待在室外,在“绿荫丛里”——他这样称呼花棚——呼吸新鲜空气。这正是夏尔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感到热,女用人给他们拿来甜苹果,他们一道为太太的彻底康复干杯。 本堂神甫的确是个仁厚的人。有一天,药店老板建议夏尔让太太散散心,带她去卢昂剧院,听著名男高音拉嘉尔狄唱歌,他也没有流露出反感。 他一走,奥梅就对医生说:“事不宜迟!拉嘉尔狄只演出一场,英国已经出高薪聘请了他。据说,这家伙十分了得,腰缠万贯呢!他随身总带着三个姘头、一个厨子!哪个大艺术家不是挥金如土!他们需要过金迷纸醉的生活,激发激发想象力,但最终都死在救济院,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想到攒钱。好啦,祝你晚餐好胃口。明天见!” 去看戏这个打算很快在包法利头脑里生了根。不一会儿,他就把这打算告诉了妻子。爱玛起初不肯去,理由是累人、麻烦又花钱。但夏尔这回一反常态,坚持非去不可,因为他认为这次散心,对爱玛大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妨碍他们去。他母亲刚给他们寄来三百法郎,这笔钱他本来没指望了的。日常债务数额不算大。勒乐先生的借据为期尚远,用不着考虑。其次,他觉得爱玛不去看戏,是出于体谅他的一番苦心,所以更坚持要去。爱玛经不起他左说右说,最后只好下决心去。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就登上了“燕子”。 驿车驶到波瓦辛广场的红十字旅馆前停下。这是省城市郊常见的那种旅店,马厩大,客房小;院子当间停放着流动推销员的轻便马车,上上下下沾满泥巴,一只只母鸡钻在底下,啄食燕麦;客房虽旧,倒还舒适,阳台的木头栏杆,早被虫子蛀空,冬天夜里风一刮,嘎吱直响;店里经常住满人,吵吵闹闹,吃喝不断;餐桌被掺酒的咖啡弄得黑糊糊,黏糊糊;厚厚的窗玻璃给苍蝇叮得发黄;潮湿的餐巾尽是酒渍发霉的斑点。这类客店总带有几分村野情调,临街开个咖啡厅,靠田野那边种片菜园子,活像一个农家雇工打扮成城里人模样。夏尔马上去买戏票。他分不清花楼和楼座、前厅和包厢,问了一遍,还是莫名其妙,票房叫他去问经理,于是他跑回客店,然后又跑到戏院,这样来回几趟,从剧场到林yin道,跑熟了半座城。 太太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束鲜花。先生直怕误了开场戏,连肉汤都没来得及喝,就和太太赶到戏院门前,一看门还没开。(未完待续) 十五 \t\t十五 爱玛一进门厅,心就怦怦乱跳。她看见许多人由另一条走廊向右边涌去,而自己却踏上通往包厢的楼梯,虚荣心油然而生,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伸手推开宽大的、蒙幔子的门时,像小孩子一样觉得好玩。她大口吸着走廊里尘土飞扬的空气。到了包厢里一落座,她身子微微前倾,娴雅大方,俨然是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里渐渐坐满了人。有人从套子里取出望远镜;一些常来的观众,彼此望见了,远远地打招呼。包法利夫人居高临下,欣赏着他们。 这时,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垂下分枝吊灯,多面的玻璃灯罩光芒四射,突然给整个剧场增添了欢快的气氛。舞台上咚咚咚三声,定音鼓敲响,铜管乐齐奏,幕布徐徐升起,一片景色呈现在观众面前。 那是一座树林子里的交叉路口,左边一泓清泉,旁边如盖如亭有一棵橡树。农夫和领主,肩上搭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一同唱着狩猎歌。 爱玛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在书里领略到的情景,回到了瓦尔特·司各特描写的世界里。她仿佛透过雾霭,听见苏格兰风笛声在荒原上回荡。另一方面,小说的回忆有助于她对剧情的理解,她一句一句往下听,情节非常明了。舞台上的服装、布景、人物、人一走动就摇摇晃晃的树木布景画,还有丝绒帽、斗篷、宝剑,所有这些富有幻想色彩的东西,令她目不暇接,在和谐的音乐中抖动,充满了另一个世界的气氛。露茜一副善良的样子,开始唱g大调卡瓦蒂那:她悲叹爱情,希望长出翅膀。爱玛与她一样,也希望逃避人生,在拥抱中飞走。突然,埃德加·拉嘉尔狄出场了。 他脸色苍白而神采飞扬,正如热情的南方人,有着大理石雕像那种庄严的气度。他身体健壮,穿一件棕色紧身短上衣;左边大腿上挂一把镂刻花纹的小匕首;一双眼睛无精打采地转来转去,露出一口白牙齿。 从第一场起,他就激起了观众的热情。他把露茜紧搂在怀里,离开她,又返回来,似乎绝望了,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大动悲声,流露出无限柔情。他引吭高歌,喉咙里吐出的音符,充满悲泣和热吻。爱玛探着身子看他,指甲抓破了包厢的丝绒。那如怨如诉的哀歌,在大提琴伴奏下拖得长长的,宛似呼啸的风暴中,翻船落海的人在呼救,一句句全唱到了她心里。那种种痴迷和焦虑之情,她十分熟悉:她险些在这上头枉送了卿卿性命。她觉得,那女歌唱演员的声音,是她的心灵的回声,而令她陶醉的幻觉,正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可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如此这般爱过她。最后一个晚上,在月光下说“明天见,明天见”的时候,罗多尔夫就没有像埃德加这样热泪滚滚……喝彩声震撼了整个剧场,最后一段整个儿重唱一遍:一对情人唱着他们坟头的鲜花、誓言、流放、厄运和希望,一直唱到最终诀别。爱玛不禁尖叫一声,与煞尾的乐曲融会在一起。 大家站成一排,一边唱,一边做手势,从半张开的嘴里同时倾吐出愤怒、报复、妒忌、恐怖、慈悲和惊愕。那被激怒的情人拔出宝剑挥舞着,迈着大步,左右来回走动,软皮靴在脚踝处露出口子,镀银的马刺碰得地板铿锵作响。爱玛想,这位情郎的满腔爱情一定无穷无尽,不然怎么能如此狂热地向观众倾泻?剧中人造成的幻觉,使她对演员本人动了心。她下意识地想象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一定有声有色,不同凡响,充满荣耀。假如机缘巧遇,她也早该过上那种生活,他们早就相识,早就相爱了!她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正注视着她,真的!她真想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寻求他的力量的庇护,犹如寻求爱情的化身的庇护一样,对他说,对他喊:“把我拐走吧,把我带走吧!咱们一块走!我是你的,我属于你!我的全部热情和所有梦想,统统属于你!” 幕布徐徐落下。 煤气灯的气味和人呼出的气混合在一起。扇子扇的风使空气更加闷人。爱玛想出去溜达一会儿,但过道上人挤人,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跳不止,感到气闷。夏尔怕她晕倒,跑到小卖部去给她买一杯巴旦杏仁露。 他返回座位时困难极了,每走一步,都有人碰他的胳膊肘,因为他手里端杯饮料。结果把四分之三洒在一位卢昂女子肩头上。她的丈夫——一位纱厂老板,对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大发脾气。一定要夏尔赔偿。夏尔好不容易才回到太太身边,气喘不止地对她说: “天哪,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呢!人真多!人挤人!” 他随后补充一句: “你猜我在上头遇到谁了?莱昂先生!” “莱昂?” “一点不错!一会儿他就来问候你哩。” 说话间,永维镇过去那位见习生走进了包厢。 他以随随便便的绅士风度伸过手来,包法利夫人大概是被一种更强有力的意志所吸引,不自觉地也把手伸过去。自从那个春雨打着绿叶的晚上,他们站在窗口道别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只手。不过,她很快意识到在这种场合举止应该得体,便努力打破回忆造成的冷场,赶紧结结巴巴说道: “啊!你好……怎么?你也在这儿?” “别说话了!”楼下有人叫道,因为第三幕已经开始。 “这么说,你就在卢昂?” “是的。” “什么时候来的?” “滚出去!滚出去!” 人们向他们转过头,他们才住口。 但从这刻起,爱玛再也没有心思听戏。她回忆起在药店老板家打牌,去奶妈家那次漫步,花棚底下一块看书,火炉边促膝谈心,回忆起整个那段可怜的爱情。那段爱情是那样平静,那样长久,那样谨慎又那样甜蜜,而她竟然把它忘到了脑后!莱昂为什么又回来了?是什么机缘让他又闯进她的生活?他站在她背后,肩头靠着板壁;她感觉到他鼻孔里呼出的热气扑进她的头发,不由得全身微微颤抖。 “你觉得看戏有意思吗?”莱昂问话时俯下头,离她那么近,胡子梢都碰到了她的面颊。 爱玛懒洋洋地答道: “啊!上帝,不,意思不太大。” 于是,莱昂建议到剧场外头找个地方喝冷饮去。 “啊!还没完呢,再看一会儿!”包法利说道。 莱昂叹口气说道: “这儿真热……” “热得受不了。的确。” “你感到不舒服吗?”包法利问道。 “是的,我觉得气闷。咱们走吧。” 莱昂轻轻地给爱玛披上镶花边的长披肩。他们三个人走到巷口,在一家咖啡店门前的露天座坐下。莱昂告诉他们,他来卢昂,要在一家大事务所待两年,以便在业务上受到锻炼,因为在诺曼底处理业务,与在巴黎很不一样。 莱昂以音乐爱好者自居,谈起了音乐,说他听过唐布里尼、鲁比尼、佩尔西亚尼、格里西等人演唱;与这些人比较起来,拉嘉尔狄实在算不了什么,尽管他名噪一时。 “不过,”夏尔正小口啜饮果汁朗姆酒,打断他道,“据说他末场戏演得很精彩。真后悔没看完就出来了,我正开始看出了点味道哩。” “没关系,”见习生说,“他不久还要演一场。” 但夏尔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 “除非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宝贝。”他转向妻子补充一句。 这种出乎意料的机会,正中小伙子的下怀,他立刻改变策略,开始赞扬拉嘉尔狄末场戏的演技。说那真是妙不可言,技艺超群!于是,夏尔坚持要妻子留下,说: “你星期天回去。看你,拿定主意嘛。这可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你不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 这时,周围各桌的人都走光了。一位侍者悄悄地走过来站在他们旁边。夏尔明白他的意思,便掏出钱包。见习生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抢着付了钱,甚至没有忘记额外掏出两枚白花花的银币,叮当一声扔在大理石桌面上。 “让你付钱,”包法利嗫嚅道,“我真过意不去。” 莱昂友好地挥挥手,表示无所谓,随即拿起帽子,问道: “明天六点钟,讲定了,是吗?” 夏尔再次表示他不能在外面多待了,但爱玛完全可以…… “这个嘛……”爱玛现出奇怪的微笑,吞吞吐吐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 “好吧!你再想想,然后再说。睡一夜就有主意了。” 包法利说罢,又转向陪同他们的莱昂说: “现在你既然到了家乡,希望你经常来寒舍用用便饭,好吗?” 见习生回答说,他少不了要相扰,再说他必须去一趟永维镇,为事务所办理一件业务。他们在圣-艾尔柏朗巷口分手,这时大教堂的钟正敲响十一点半。(未完待续) 下卷 \t\t下卷 一 莱昂一面学习法律,一面却也相当勤快地光顾茅庐舞厅,甚至在那里颇获轻佻女工们的青睐。 他待在宿舍里看书,或者晚饭后坐在卢森堡公园的椴树下,常常法典掉在地上,心驰神往想念爱玛。但是,这种感情渐渐淡漠下去,在它上面产生了种种新的欲望。不过,它还是顽强地存在,因为莱昂并没有完全死心。他觉得还存在一线模糊的希望,在未来晃动着,宛若一个金果子,挂在一棵荒诞树的枝头。 分别三载,如今与爱玛重逢,他的激情苏醒了。他想,该最后下定决心占有她了。 第二天五点钟光景,他进入客店厨房,嗓子发紧,脸色苍白,活脱脱一个胆小鬼,怀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 “先生不在房里。”一个听差说道。 莱昂觉得这是好兆头,便上了楼。 爱玛看见他来,并不慌乱,相反还向他表示歉意,忘了把他们下榻的地方告诉他。 “噢!我猜到啦。”莱昂说。 “怎么猜到的?” 莱昂说他是靠本能引导,偶然走到这里来的。爱玛一笑置之。莱昂发觉说了蠢话,连忙改正,说他整个上午一家挨一家客店寻找她,找遍了全城。 “你决定留下来了吗?”他问道。 “是的。”爱玛答道,“可是我太不应该。一个人有那么多约束,就不该贪图那种不切实际的快乐……” “啊!我想象得到……” “咳!你想象不到,因为你不是女人。” 可是,男人也自有苦恼。他们的交谈带点哲学味道。爱玛大谈人世间感情贫乏,老死不相往来,心像活埋了一样。 小伙子为了让对方看重自己,或者见对方忧伤,便天真烂漫地效仿她,也装出忧伤的样子,说他在校学习,时时刻刻,无聊得要死。 “啊,对不起。”她说,“我真不该!这样没完没了诉苦,一定让你感到厌烦了!” “哪里,根本就不!根本就不!” “你要是知道我曾经梦想的一切!”爱玛仰望着天花板,美丽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 “我呢,唉!我也受尽了痛苦的折磨啊!我常常出去,到处瞎走,拖着沉重的脚步,沿河岸溜达,想让人群的嘈杂声使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可是那时时萦绕心里的思念硬是摆脱不掉。” “我常常给你写信,”莱昂又说,“写完又撕碎。” 爱玛不搭腔。他继续说: “我有时胡思乱想,说不定机缘巧合,你会突然来到我身边。走到街道拐角处,每每觉得看见了你。见到一辆出租马车的门里,露出一块披肩或面网与你的相像,就跟在后头穷追猛跑……” 爱玛似乎拿定主意由他说去,不插话。 然而,她叹息一声说道: “最可悲的,莫过于像我这样,苦挨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你说是不是?我这样苦挨苦熬,如果对什么人有益,那么想到自己是在作出牺牲,心里还会得到点安慰!” 莱昂开始赞美贞操、责任感和默默的牺牲精神,他自己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愿望,希望为什么东西献身,可是就是没法如愿以偿。 “我真想进济贫院当一名修女。”爱玛说道。 “唉!”莱昂接过她的话说道,“男人就没有这类神圣的使命可以承担。我看无论去什么地方,不管干什么职业,都无法……大概只有医生的职业可以……” 爱玛微微耸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说她害了一场病,差点死掉,却偏偏不死,多么遗憾!不然,现在也就不再受苦了。莱昂马上说,他渴望坟墓里的安宁,一天晚上,他甚至写了一份遗嘱,要用爱玛送给他的那条呈条绒状的压脚毯,给他裹尸。 听到莱昂说要用她送的压脚毯裹尸,爱玛问道: “为什么呢?” “为什么?” 莱昂迟疑了一下答道: “因为我深深爱着你!” 他庆幸自己终于跨出了困难的一步,用眼角窥视爱玛脸上的表情。 就像天空中的乌云被一阵狂风驱散,爱玛蓝色的眼睛里郁结的愁思消散了,整个脸上容光焕发。 “可怜的朋友!”爱玛说着把手伸给莱昂。 莱昂立刻将嘴唇贴在上面。 爱玛起身点亮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又回来坐下。 “怎么……”莱昂欲言又止。 “怎么?”爱玛反问。 莱昂正寻思怎样继续中断的谈话,爱玛说道: “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向我表达这种感情?” 见习生感慨地说,人越是完美无缺,就越难被他人理解。他头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如果天赐良缘,让他们早些相遇,他们一定相亲相爱,永不分离,那该多么幸福!可是现在不可能啦,想起来他就痛不欲生。 “我有时也这样想过。”爱玛说。 “多么美好的梦!”莱昂喃喃自语。 他轻轻抚弄着她长长的腰带蓝色的镶边,补充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呢?” “不行,我的朋友,”爱玛答道,“我太老啦,你太年轻……忘掉我吧!一定会有其他女人爱上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绝不会像爱你一样!”莱昂叫起来。 “你真是个孩子!行啦,咱们还是理智点吧。我希望这样!” 爱玛向他说明,他们不可能相爱,还是应该像过去一样,相互间保持亲密的友好关系。 “天哪,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谈就什么都忘了。” 莱昂明白她的意思,起身找帽子。 “我甚至把看戏也给忘了!可怜的包法利特意让我留下,就是让我看戏的!大桥街的罗尔莫先生还要与他太太一块带我进去呢。” 机会失掉了,因为明天她就得回去了。 “真的吗?”莱昂问。 “真的。” “可是我还得见你一面,”莱昂接着说,“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话?” “一件严肃……重要的事情。啊!不,你不要走。这样不行!要是你知道……听我说……你难道没有明白我的心思?你真的就猜不出来?” “其实,你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嘛。”爱玛说。 “啊!开玩笑!够啦,够啦!请发发慈悲,让我再见你一次吧,就一次……仅仅一次。” “好吧……” 爱玛把话顿住,似乎改变了主意: “嗯,不能在这里。” “你想去什么地方?” “你愿意不愿意……” 爱玛又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很干脆地说道: “明天十一点钟在大教堂。” “我准时到!”莱昂抓住爱玛的手叫起来,爱玛把手抽回来。 两个人站起身,莱昂正好在爱玛身后,而爱玛又低着头,他便俯身在她后颈上久久地吻了一下。 “你疯啦!啊!你真疯啦!”爱玛说道,同时发出清脆的笑声。莱昂更是连续不断吻起来。 吻罢,他把头从她的肩头伸过来,想从她眼睛里看到赞许的目光。爱玛两眼盯住他,庄重而又冷冰冰的。 莱昂连退三步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用发抖的声音悄声说: “明天见。” 爱玛点点头表示回答,随即像只鸟消失在隔壁房间。 第二天,莱昂敞开窗户,在阳台上哼着曲子。他亲手擦皮鞋,连抹几遍鞋油,穿了白长裤,高级短袜,绿色上衣,把所有的香水全洒在手帕上,把卷曲的头发弄散,以便显得更潇洒自然。 这是夏天的一个上午,阳光灿烂。广场中间,喷水池汩汩喷着水;宽大的遮阳伞下,在摞成金字塔状的一堆堆甜瓜之间,没戴帽子的卖花女在用纸包一束束紫堇花。 小伙子买了一束。这是头一回他买花送给一个女人。他闻着花香,挺起胸部,骄傲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这准备送给别人的礼物,回赠给了他自己。 这时,石板地上传来丝绸的声。片刻,一顶帽子的边檐和一张黑面网映入眼帘……是她!莱昂连忙站起,向爱玛跑去。 爱玛脸色苍白,走得很快。 她走进圣母堂,在一张椅子旁边跪下,开始祈祷。 小伙子对她这种心血来潮的过分虔诚,十分生气。然而,看见她在幽会的地方,像安达卢西亚的一位侯爵夫人一样埋头祷告,他又觉得她十分迷人。不过,他很快不耐烦了,因为爱玛的祷告没完没了。 爱玛祷告着,或者不如说在强制自己祷告,希望上天会突然赐给她决心。为了求得神助,她两眼盯住光闪闪的圣体龛,吸着大花盆里白香芥的芳香,伸长耳朵谛听着教堂里的寂静。可是,这寂静反而增加了她内心的纷扰。 爱玛站起来。他们正要离开,就见门卫急忙走过来,问道: “太太大概不是本地人吧?想参观一下教堂里的古迹珍宝吗?” “哎,不参观!”见习生答道。 “为什么不呢?”爱玛问道。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贞操岌岌可危,想从圣母、雕塑、陵墓以及一切可能的东西那里寻找依托。 于是,门卫按顺序领他们参观,首先把他们引到临场的入口,抬起小木棍,指给他们看一块块黑色石头砌成的一个大圆圈,上面既没有刻字,也没有雕图案。 但莱昂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丢给他,挽起爱玛的胳膊就走。门卫目瞪口呆站在那里。参观者这么早就给赏钱,他感到莫名其妙。还有好多东西没看呢。所以,他叫道: “喂!先生,尖塔!尖塔!” “谢谢啦!”莱昂答道。 “先生不看可亏了。这尖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只矮九尺,整个儿是铁铸的,而且……” 莱昂只顾逃跑,因为他觉得,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爱情眼看就要在教堂里变成石头,现在又要化成青烟顺着那尖塔跑掉了。 “我们去哪儿?”包法利夫人问道。 莱昂不回答,继续快步往外走。 一个孩子在广场上游荡。 “去叫一辆出租马车来!” 孩子像个皮球,沿着卡特旺街跑去。剩下莱昂和爱玛,面对面站着等了几分钟。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啊!莱昂……说真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爱玛故作娇态,接着又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这样做很不合适,知道吗?” “有什么不合适?”见习生反驳道,“在巴黎人人这样做!” 这句话像一个无可辩驳的论据,使爱玛决意顺从了。 但出租马车迟迟不来。莱昂真怕爱玛又跑进教堂。马车终于来了。 “先生要去哪里?”车夫问道。 “随便去哪里都成!”莱昂说着把爱玛推进车里。 笨重的车子上路了。 它沿大桥街驶去,穿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在彼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突然停住。 “朝前走!”车里一个声音喊道。 车子又启动了,过了拉·法耶特十字路口,就沿下坡路冲下去,风驰电掣,直奔车站。 “不,一直往前走!”同一个声音喊道。 马车出了栅栏门,很快就奔上沿河大道,在两排榆树之间慢悠悠地行驶。车夫抹一把前额,皮帽子往两腿之间一夹,把车赶到水边草地旁的平行道上。 车子沿着河边纤夫走的碎石路,在靠瓦塞尔这边走了很久,把河洲抛到了后头。 但是,它突然狂奔起来,驶过四塘、索特维尔大堤和艾尔勃夫街,在植物园前第三次停下来。 “走啊!”那声音更凶地嚷道。 马车立刻又奔跑起来,驶过圣-塞韦、居朗迪耶码头、磨石码头,再次过桥,穿过校场,到了济贫院的花园后面。马车继续往前走,经过布夫洛伊大道和科舒瓦兹大道,穿过蒙里布德,一直驶到德维尔山脚下。 车子掉过头,漫无目的,由马拉着,信步走去。人们看见它经过圣-保尔、列斯居尔、嘉尔刚山、红塘、快活林广场、马拉德里街、迪朗德利街、圣-罗曼教堂、圣-维维严教堂、圣-马克鲁教堂、圣-尼凯兹教堂以及海关、矮老塔、三烟袋和纪念公墓等地。车夫坐在车座上,不时绝望地看一眼路边的小酒店,他不明白,什么鬼促使这两个乘客不肯停车。他好几次试图煞住车,但立刻听见后面怒气冲冲的叫喊。于是,他只好狠心抽打两匹汗淋淋的瘦马。车子怎么颠簸,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任凭它东撞西撞,垂头丧气,又渴又累,有苦难言,简直想哭。 车子在码头上,在货车和大木桶之间,在大街小巷,在立有路碑的拐弯处,不停地奔跑。市民们见了,无不觉得奇怪。一辆马车,放下窗帘,比坟墓还密不透风,不停地到处奔跑,像海船一样颠簸,这种事在外省实属罕见。 中午时分,车子驶到了田野里。强烈的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 六点钟光景,马车终于在波瓦辛街区一条小巷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蒙面网的女人,头也不回朝前走去。(未完待续) 二 \t\t二 包法利夫人回到客店,不见驿车,大吃一惊。原来伊韦尔等了她五十三分钟,没等到,只好走了。 其实,她并不是非回去不可。不过,她事先讲好了今晚回家的。再说,夏尔在盼她回去。她心里已经生出一种胆怯、顺从的感觉。许多通奸的女人都是这样。这种感觉对她们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赎罪。 她急急忙忙打点行李,付了账单,在院子里雇了一辆轻便马车,一路上对车夫又是催促,又是鼓励,不断问他钟点,走了多少路程,最后总算在坎康布瓦村头赶上了“燕子”。 她在驿车角落里一坐下,就闭目养神,直到山脚下才睁开,远远看见费丽丝黛站在马掌铺前面张望。伊韦尔勒住马,女用人踮起脚尖凑到车窗口,神秘地说: “太太,你得马上去一趟奥梅先生家。有急事等你去。” 村镇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所有街道拐角处,都有一小堆一小堆玫瑰色的东西,冒着腾腾热气。正是做果酱的时节。在永维镇,所有人家都在同一天做果酱。不过,药店前面那一堆,比一般的要大得多,也更高级,引得人人啧啧赞叹。当然,一家药店做东西,应该胜过普通人家,正如公众的需要应该胜过个人的爱好。 爱玛走进药店,奥梅一家全在那里,个个手里拿着叉子,围裙直贴到下巴。 “先生,”爱玛说,“你有话对我讲?” “是有话对你讲,夫人……你公公去世了!” 是的,老包法利于前天晚上去世了,是刚吃完晚饭突然中风而死。夏尔考虑到爱玛感情脆弱,出于谨慎,请奥梅先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婉转地告诉她。 爱玛也不问详细情况,就离开了药店。 夏尔一直在等爱玛回来,听见敲门,连忙伸开双臂迎上去,含着眼泪说道: “啊!亲爱的……” 他慢慢俯身去吻她。但爱玛一接触他的嘴唇,立刻想起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便以手掩面,哆哆嗦嗦对丈夫说: “是啊,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夏尔拿出母亲的信给她看。信里叙述了父亲去世的情形,没有半句故作悲痛的话。母亲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她的老伴去世前没能领受临终圣事,因为他是与几位旧军官,在都德维尔一家馆子里举行爱国聚餐出来,走到门口倒在街上死去的。 爱玛把信交回夏尔。不久开晚饭了,她出于人之常情的考虑,装作不想吃。但夏尔一再劝她吃,她便不顾那许多,吃了起来。夏尔坐在她对面,默默无语,神志委靡。 他不时抬起头,以充满悲伤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有一次叹息一声说: “我真想再见他一次!” 爱玛不吭声,但最终明白不说话不行,便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 “才五十八岁!” “啊!” 仅此而已。 过了一刻钟,夏尔又说: “我可怜的母亲呢,如今她怎么办?” 爱玛摊摊手,表示她不知道。 夏尔见她如此沉默,以为她很难过,便克制住自己,什么也不对她讲,唯恐她动了感情,又要痛苦不堪。相反,他抛开自己的痛苦,问道: “你昨天玩得痛快吗?” “痛快。” 桌布撤掉后,包法利仍坐着不动,爱玛也坐着不动。她打量着他,渐渐地,这种单调的情景赶走了她心头的怜悯。在她看来,夏尔是那样寒酸、软弱、无能,总之,十足的一个可怜虫。怎样摆脱他呢?晚饭后这段时间怎么这样长!空气中仿佛有一种鸦片雾似的东西,令她神志昏昏。 “瞧!你带回来一束好漂亮的花!”夏尔注意到壁炉上莱昂送的紫堇花,说道。 “是的,”爱玛冷冷地答道,“这是我今下午向……向一个女乞丐买的。” 夏尔拿起那束紫堇花,贴近哭红的眼睛。感受那清爽的气息,同时尽情地闻着那香味。爱玛连忙从他手里拿过来,插在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里。 第二天,老包法利夫人来了。母子相见,大哭一场。爱玛借口有事要吩咐用人,走开了。 第三天,也该一块商量一下丧事了。婆媳俩带了针线盒,与夏尔一道来到水边的花棚底下坐下。 爱玛在拆一件袍子的夹里,身边线头布片掉了一地。老包法利夫人埋头做活儿,手里的剪刀咔嚓作响。夏尔脚上趿一双布条编的拖鞋,身上穿一件当做室内便袍的棕色旧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坐在那里沉默无语。在他们旁边,白尔特系一条小白围裙,用小铲子铲着小径上的沙子。 突然,他们看见布商勒乐打栅栏门里进来了。 他主动登门,是想看看,鉴于眼前不幸的情况,他能效什么劳。爱玛回答说,她觉得不要他效劳也过得去。商人并不认输。 “实在对不起,”他说,“我希望私下谈谈。” 接着他放低声音说: “是关于那件事情……知道吗?” 夏尔的脸刷地一直红到了耳根。 “哦!是的……当然。” 他尴尬地转向妻子: “亲爱的……你能不能……” 爱玛似乎理解,因为她站了起来。夏尔又转向母亲说道: “没有什么。不过是家庭琐事。” 他不想让母亲知道借据的事,怕她训斥。 勒乐先生见没旁人在场了,便不再拐弯抹角。他祝贺爱玛继承了一笔遗产,又随便扯些无关的事情,什么墙边的果木呀,收成呀,还有他自己的身体,算是“马马虎虎”,“不好不坏”;外面传说他如何如何,其实他豁出老命干,也是连抹面包的黄油都吃不起。 爱玛由她说去。这两天来,日子真是要多腻人有多腻人。 “你现在完全康复了吧?”勒乐继续说,“说实在的,前一段我看你丈夫真是够受的。他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一些麻烦。” 爱玛问什么麻烦,因为关于上次买东西的争执,夏尔没有告诉她。 “这事儿你是很清楚的嘛!”勒乐说,“还不是你一时高兴,订购了那两只旅行箱的事。” 他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双手抄在背后,笑嘻嘻地吹着口哨,面对面打量着爱玛,简直不堪忍受。他是不是产生了什么怀疑?爱玛心虚,战战兢兢。过了好大一会儿,勒乐又说: “我们言归于好啦,我这次来,就是和他商量进一步的安排。” 勒乐所谓进一步的安排,就是延长包法利所立借据的期限。当然,延长不延长,由包法利先生自行决定;他也不必为此多费脑筋,特别是眼下,他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处理。 “甚至,他最好把这事交给别人处理,譬如说交给你。你有了代理权,就方便了,我们就可以一块做点小生意……” 爱玛不明白他的意思,勒乐也不解释。接着,他又谈起自己的生意,说太太一定得买他点什么东西才好。他打算给她送来一块十二米长的巴勒吉纱罗,正好做一件袍子。 “你身上这件在家穿穿还不错。出门就非得另做一件不可。这我一到府上,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这眼力没得说的。” 那块纱罗勒乐不是派人送来,而是亲自送上门。不久又来量尺寸。没过几天,又找别的借口来。每次来,都尽量显得亲切、殷勤,或者像奥梅先生所说的,装作俯首听命的样子;每次都悄悄给爱玛出主意,叫她把代理权弄到手。他闭口不提借据,爱玛也没想到那上头。 老太太一走,爱玛立刻显示出很有主见、讲求实际的头脑,令夏尔赞叹不已。应该了解情况,核实抵押手续,看看有什么可以拍卖或者需要清理的。她一开口就是技术名词,经常提到“程序”、“将来”、“预见性”这些大字眼,不断夸大继承的困难。直到有一天,她拿出一份全权委托书样稿给夏尔看,上面载明“全权委托经营、管理一切事务,处理一切债务,签署并保存一切票据,偿付一切款项”,等等。她把勒乐教的那一套全用上了。 夏尔天真地问她,这委托书是哪儿来的。 “从纪尧曼先生那里拿来的。” 爱玛回答之后,又非常冷静地补充说: “对他我不大信得过。公证人的名声都坏透了!也许还得请教……我们只认识……唉!谁也不认识!” “除非莱昂……”夏尔考虑片刻答道。 可是,写信很难讲清楚。于是,爱玛自告奋勇去走一趟。夏尔不愿让她受那份辛苦。她坚持要去。两个人争相表示体贴。 最后,爱玛以半任性半撒娇的口气说: “不,我求你啦,我一定要去。” “你真好!”夏尔说着在她额头印了一个吻。 第二天,爱玛搭了“燕子”,去卢昂请教莱昂先生,在那里待了三天。(未完待续) 三 \t\t三 这是充实、甜蜜、瑰丽的三天,堪称真正的蜜月。 他们下榻在港口边的布洛涅旅馆,双双待在房间里,门窗紧闭,地板上撒满鲜花,从早晨就有人送冰镇果子露来。 薄暮时分,他们乘了一条带篷的游艇,去一座小岛上晚餐。 城市的喧嚣——大车的辚辚声,人的嘈杂声,以及许多船只甲板上的狗吠声,于不知不觉之间,远远抛到后面去了。爱玛摘下帽子。他们登上了小岛。 他们在一家小酒店低矮的餐厅中间坐下。他们吃油炸胡瓜鱼、奶油和樱桃。他们在草地上睡觉,避开其他人到白杨树下亲吻;他们真想像两个鲁滨逊,永远生活在这个小岛上。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觉得这小岛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地方。 夜里返回时,游艇沿着小岛航行。他们俩待在船里,默默地躲在暗影之中。方桨在铁桨耳中嘎吱嘎吱,像在寂静中打着拍子;同时,船尾的舵不停地轻轻拍打着水浪。 有一阵,夜空露出了月亮。他们觉得月亮带着忧郁的色彩,充满了诗意,少不得搜索一些词句,来形容一番,爱玛甚至哼起了小调: 可记得,有天晚上我们摇着小船 悦耳、轻柔的歌声飘散在水面上。莱昂听见风带着颤音从耳边掠过,仿佛鸟儿在身旁轻拍翅膀。 爱玛坐在对面,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一扇敞开的小窗里照进来。黑色的袍子,下摆展开成扇形,使她显得更加苗条修长。 莱昂在她旁边席地而坐,手触到一根丽春红缎带。 船家看了又看,最后说: “哦!这也许是前一天我载的那群人丢下的。那天来的是一帮说说笑笑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带着点心、香槟、短号等五花八门的东西。其中有一位个儿高高的美男子,留着小胡子,特别能逗乐子。他们一上来就说:‘喂,给我们讲点什么吧,罗多尔夫……罗多尔夫……’似乎叫的是这个名字。” 爱玛哆嗦一下。 “你感到不舒服吗?”莱昂靠近她问道。 “嗯!没什么。大概是夜晚太凉。” “看样子,那位先生得到不少女人喜欢。”老船家低声补充一句。他觉得应该说那个陌生男子一句恭维话。 说完,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又划起桨来。 然而,该分别啦!离别是凄凉的。莱昂要写信,就寄给罗莱大嫂转交。爱玛嘱咐又嘱咐,一定要在信封外面再套一个信封。为了爱情,她竟变得如此诡计多端,莱昂大为赞赏。 “那么,你肯定一切都没问题了?”在最后一吻之时爱玛问道。 “是的,没问题!”——“可是,”在独自往回走时,莱昂一路上寻思,“她为什么那样关心代理权这个问题呢?”(未完待续) 四 \t\t四 莱昂天天盼爱玛的信,信到手就一看再看。他也给爱玛写信,靠欲望和回忆的全部力量唤起她的形象。他渴望再见到爱玛,这种渴望并没因彼此分离而减弱,相反愈来愈强烈。一个星期六上午,他溜出了事务所。 他跑到爱玛的住宅附近徘徊。厨房里闪烁着火光。他贴在窗帘后面窥伺爱玛的身影,但什么也没看见。 勒佛朗索瓦太太一见到他,就惊叫起来,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丝则不这样看,觉得他“更结实了,晒黑了”。 他下了决心去敲医生家的门。包法利夫人正在卧室里,要过一刻钟才下楼。包法利先生又见到他,显得很高兴。但是,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家,第二天一整天也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直到夜里很晚了,莱昂才在花园后面小巷里,与爱玛单独见面——在小巷里见面,就像与过去那位幽会一样!——正赶上雷雨,两个人撑着一把雨伞,借着一闪一闪的电光谈心。 分别变得不堪忍受。 “还不如死了呢!”爱玛说。 她扑在他怀里又哭又扭。 “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两个人又回转去,再次拥抱在一起。就在这时,爱玛答应,不管通过什么手段,一定要找到一个长远的解决办法,使他们能够自由见面,至少每周一次。爱玛十分有把握,而且满怀希望。她就要有钱了。 她为卧室添置了两块宽格子黄色窗帘。勒乐早就鼓动她买,说这种窗帘如何便宜。她还渴望买一条地毯,勒乐就说:“这又不是比登天还难的事!”礼貌有加地答应负责为她买一块。爱玛再也离不了勒乐的服务。她一天之中叫人去找勒乐二十次,勒乐都会撂下手里的活儿立即赶来,绝无半句怨言。还有罗莱大嫂,每天在她家吃中饭,甚至私下来看望她,究竟是为什么,大家都莫名其妙。 大约在这段时间,即初冬,爱玛似乎对音乐发生了强烈兴趣。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首曲子,她连弹了四次,越弹越恼火。夏尔根本没有听出每次有什么不同,却叫道: “弹得好!好极了!……你不应该停下!弹下去!” “不!糟透了!我的手指一点也不灵活啦。”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点什么给他听。 “好吧,就满足你的兴致。” 夏尔承认她有点荒疏了。她弹走了调,指法混乱,弹了一会儿,干脆停了下来。 “唉!完啦!我得找人教教才成,可是……” 她咬咬嘴唇,补充说: “二十法郎一次,太贵啦!” “对,的确……贵了点……”夏尔傻呵呵地笑了笑说。 有人来看望她时,她少不了要对人家说,她放弃了音乐,现在想捡起来,但由于一些重要原因,也做不到。大家听了,都同情她。的确遗憾!她本来是很有才气的!有些人,尤其是药店老板,甚至向包法利提这件事,弄得包法利直感到汗颜。 “你这可就不对了!”药店主劝说他道,“不应该让天赋的才能荒废。再说,你考虑一下看,我的好朋友,让太太去学琴,将来孩子的音乐教育,不就可以省下来了?我觉得,孩子们应该由母亲们亲自教育才好。” 于是,夏尔又一次谈起学钢琴的问题: “你真想学……隔一段时间去学那么一次,按说也不至于破费太大吧。” “可是,要学就得经常学才有用。”爱玛答道。 她就这样想方设法得到丈夫的允许,每星期进一趟城去看她的情人。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人觉得她弹琴进步不小呢。(未完待续) 五 \t\t五 又到星期四了,爱玛从床上爬起来,悄没声儿地穿衣服,生怕惊醒夏尔,又来嘀嘀咕咕,说她没有必要赶这么早出门。 挂钟走到了七点一刻,爱玛来到金狮客店。伊韦尔慢条斯理地套着车,一边听勒佛朗索瓦太太交代事情。 伊韦尔吃完早饭,披上粗毛料斗篷,点上烟斗,抓起鞭子,这才终于不慌不忙地在座位上坐下。 “燕子”小跑着上路了,开头四分之三法里,不时停下来,搭载站在路旁院落栅栏门前等候的乘客。 渐渐地,四条长凳都坐满了。车子加快了速度,两旁的苹果树一闪而过。 这条路从头至尾爱玛非常熟悉。她知道,过了一片牧场,就有一根木桩,然后有一棵榆树,再往前走是一座谷仓,或一间养路工的窝棚。 最后,眼前出现了砖房,车轮辗过路面,响声更清脆了。“燕子”轻捷地行驶。而后眨眼间,城市便展现在面前了。 这座人口密集的城市,仿佛释放出某种物质,令爱玛头晕目眩。她的心也因此大为膨胀,想象着那里的十二万颗心灵,都在激情地跳动。她甚至感到了它们热烈的气息哩!她的爱情随着空间不断扩大,充满喧嚣,汹涌澎湃。她让爱情倾泻出来,倾泻在广场上,倾泻在散步的场地,倾泻在街道上。在她眼里,这座诺曼底古城,不啻是一座巨大无比的京城,一座她正要进入的巴比伦。 车子在城门前停了停。爱玛脱掉木头套鞋,换一双手套,整理一下披肩,等“燕子”再往前走二十来步远,才从里头下来。 她害怕被别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路,而是钻进阴暗的小巷子。她转过一条街,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帽子底下露出鬈发。她认出那就是莱昂。 莱昂在便道上继续朝前走。她跟在他后面,一直走进旅馆,随他上楼,开门,进到房里……多么热烈的拥抱! 拥抱过后,是滔滔不绝的话语。两个人相互倾诉一周来的愁烦、预感和盼信的焦急心情。不过,现在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们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开心地笑着,甜蜜蜜地相互呼唤着。 床是张桃花心木大床,形状像条船。红色利凡丁绸帐幔,从天花板垂下来,在敞开的床头,低低地拖到地面。爱玛羞答答的,两条赤裸的胳膊缩拢在胸前,脸藏在手心里,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经红帐幔一衬映,那妩媚之态,无与伦比。 暖融融的房间,柔软无声的地毯,清雅浪漫的陈设,柔和恬适的光线,一切都仿佛专为如胶似漆的春情而设。 这个房间,虽然装饰略旧而不再那么光彩夺目,但充满了欢乐,令他们多么眷恋!他们就着火炉,在一张镂花的红木小几上用餐。爱玛切着肉,放进莱昂的盘子里,一面故作多情,撒娇邀宠;当香槟酒沫子溢出玲珑的玻璃杯,溅到她的戒指上时,她就发出朗朗放荡的笑声。他们灵肉相与,如痴如醉,以为这里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要在这里一直生活到老死,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伴侣。 莱昂有生以来头一回品味女性难以形容的千娇百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优雅的语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考究的服饰和睡鸽般的姿态。他崇慕她心灵的热烈,也欣赏她裙子的花边。再说,爱玛不正是一位“交际花”,一位有夫之妇,总之一位名副其实的情妇吗? 他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胳膊肘支在膝盖,仰起脸,笑眯眯地端详她。 她呢,俯身向着他,如痴如醉,呼吸急促,喃喃地说道: “啊,别动!别说话!就这样看着我吧。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放射出来,暖洋洋的,让我浑身舒服极啦!” 她叫他“宝贝”。 “宝贝,你爱我吗?” 她简直来不及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很快凑上来,紧贴在她嘴上。 可是,临到分别之时,一切在他们就变得严肃起来了。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次又一次说: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突然,爱玛双手捧住莱昂的头,在前额上匆匆印一个吻,喊道:“再见!”就奔下楼梯去了。 她去戏园子街,进一家发廊吹理头发。这时已是薄暮时分,发廊里点亮了煤气灯。 她终于出了发廊,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红十字架,上车之后,把上午藏在凳子底下的木头套鞋拖出来穿上,在急于赶回家的乘客之间坐下。有些乘客过了岭就下车了,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山坡上常常有一个可怜的叫花子,拄着一根棍子,在驿车之间乱窜,肩上披着破衣烂衫,一顶旧狸皮帽,穿了顶,脸盆似的扣在头上,把脸都遮住了。要说话时,他先把头往后一仰,露出一脸傻笑,于是淡蓝色的眼珠子不停地滚动,向两边太阳穴翻,撞击着流血的伤口内沿。 他跟在驿车后面,一边跑一边唱小调: 朗朗晴天哟暖洋洋, 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有时,他光着头,冷不防出现在爱玛背后,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忙躲闪。 最后,“燕子”的乘客都睡着了。爱玛沉浸在忧郁之中,浑身上下直打寒战,感到脚越来越冷,而心像死了一般。 夏尔在家里等她。星期四“燕子”总是迟迟不归。太太终于回来!但她只是勉强亲女儿一下。晚饭还没做好,有什么关系!她原谅厨娘。那丫头现在似乎自由自在得很了。 丈夫常常发现爱玛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病。”她答道。 “可是,”夏尔又说,“你今晚显得很不正常。” “哎!哪里!没什么!” 有几天,她甚至一进屋就到楼上卧室去了。 第二天是可怕的一天,随后几天更加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简直按捺不住——本来就炽烈的欲火,加上经历过的情形时时浮现在眼前,更加火上加油,到第七天在莱昂的爱抚下,就毫无节制地爆发了。莱昂的热情,则是以对她的赞赏和感激的形式表现出来。爱玛默默地、忘情地品味着这爱情,使出种种招数,尽量表现得温柔,同时担心以后会失去它。 她常常用忧郁而甜甜的声音对他说: “哼!你呀,肯定会抛弃我!你会结婚,就像其他人一样。” 莱昂问道: “其他什么人?” “男人呗。”爱玛回答。 随即,她故作心灰意懒地推他一把,补上一句: “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家伙!” 有一天,他们平静地闲谈人世间的种种失意,爱玛不知是想试探一下莱昂是否嫉妒,还是因为禁不住想倾吐内心的强烈感情,说她在爱莱昂之前,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一个与你不一样的人!”她连忙补充一句,并且以她女儿的性命发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小伙子相信她,但又问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位船长,亲爱的。” 这回答不是可以打消对方试图查问的任何念头,同时又提高她自己的身价吗?因为照她所说,那男人多半勇武好斗,向来受人敬重,却经不住她的魅力的诱惑,拜倒在她的脚下。 爱玛在丈夫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她为丈夫做阿月浑子仁奶酪,晚餐后常常弹奏华尔兹舞曲给他听。夏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爱玛也生活得无忧无虑。可是一天晚上,夏尔突然问道: “给你上课的是不是朗卜乐小姐?” “是她。” “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列嘉尔太太家见到她,”夏尔又说,“我对她谈起你,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但爱玛装得泰然自若地答道: “噢!莫不是她忘了我的名字吧?” “不过,”医生说,“也可能卢昂有好几位教钢琴的朗卜乐小姐吧?” “有可能。” 爱玛说罢又连忙补充道: “可是,我有她的收据,你来看。” 她走到书桌跟前,翻遍所有抽屉,把里面的纸弄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也搞糊涂了。夏尔劝她不要费这么大劲,去找几张无关紧要的收据。 “嗯!我会找到的。”爱玛说。 果不其然,第二个星期五,夏尔在存放他的衣服的小黑屋子里穿皮鞋,突然感到一只靴子的皮和袜子之间有一张纸,取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兹收到三个月教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整。 音乐教师费莉西·朗卜乐 “真见鬼,怎么跑到我靴子里来了?” “可能是板子边上那个放账单的旧纸盒里掉下来的。”爱玛说道。 从此以后,爱玛的生活就充满了谎言。这些谎言像面纱一样,包藏住她的爱情。 说谎在她已成为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乐趣,以至于如果她说昨天她从某条街的右边经过,那么你必须理解成她是从左边经过的。 有一天,爱玛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店出来,正好碰到勒乐先生。爱玛吓坏了,以为勒乐会到处去乱说。其实,勒乐才没有那样蠢。 三天之后,他进到爱玛的卧室,将房门一关,说: “我等钱用。” 爱玛说她无钱可付。勒乐唉声叹气,提起他给过她的种种好处。 的确,夏尔签字的两张借据,到目前为止,爱玛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商人答应她的请求,换成了两张,甚至这两张也已谈妥续借,付款期限定得很长。勒乐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未付款的购货单,其中包括窗帘、地毯、沙发套布、好几件袍子以及各种化妆品,价值达二千法郎左右。 爱玛低下头。勒乐接着说: “你没有现钱,可是有产业呀。” 他指的是位于巴纳维尔离奥马尔不远的一所破房子。 “我要是你,”他说,“就把它卖掉,除了还债,还落点余钱用用哩!” 爱玛说很难找到买主,勒乐表示买主倒不难找到。爱玛又问,她怎样才能做主出卖。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勒乐答道。 这句话有如吹来一阵清风,爱玛说道: “把账单给我留下。” “啊!这倒没有必要。”勒乐说。 第二个星期他又来了,自我表功,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叫朗格洛瓦的买主。 “价钱高低都成!”爱玛急忙说。 勒乐愿意代劳,去当面与朗格洛瓦交涉。回来之后,他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听到这个消息,爱玛喜笑颜开。 “说实话,”勒乐说,“这价钱够高的了。” 爱玛立即拿到价款的一半,就要偿付旧账,商人说: “说句良心话,看到你一下子花掉这样一大笔钱,我心里真不好受。” 于是,爱玛打量一眼那些钞票,心想有这二千法郎在手,可以进行无数次幽会。 爱玛面前豁然开朗,种种幻想可以实现了。她做事还相当谨慎,拿出一千埃居放在一边,按期付清了头三张期票。但事不凑巧,第四张是在星期四送到家里来的,夏尔惶惶不安,但只有耐着性子,等妻子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这张期票的事爱玛之所以没告诉丈夫,是为了使他免除家庭琐事的烦恼。她坐在丈夫膝头上,又是抚摩,又是甜言蜜语,同时一件件列举赊来的、但非买不可的东西。 “总之,你想必也看得出来,这笔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实在不算太贵。” 夏尔无计可施,像以往一样,立刻跑去找勒乐求助。勒乐保证使事情平息下去,只要先生肯另签两张期票就成。其中一张七百法郎,三个月付清。 第二个星期四,爱玛与莱昂一起待在旅店的房间里,放纵到了极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跳,一会儿要果汁冰糕,一会儿抽香烟。但在莱昂眼里,她虽然太放肆,却可爱而又迷人。 莱昂摸不透是一种什么逆反心理,促使爱玛越来越追求人生的享受。她变得易怒,嘴馋,纵欲。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时,总高昂着头,说她再也不怕名誉受什么影响。然而有时候,她蓦然想到可能遇到罗多尔夫,而情不自禁瑟瑟发抖。因为,尽管他们永远分开了,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摆脱他的影响。 一天晚上,爱玛没有返回永维镇。夏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嗓子都哭哑了。朱斯丹沿路找,心想兴许能碰上。连奥梅先生也因为这件事离开了药店。 最后,等到十一点钟,夏尔再也受不了啦,便套上轻便马车,跳上去,挥鞭猛抽拉车的马,将近凌晨两点钟,赶到了红十字客店。人没找到。他想:见习生可能看到爱玛,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呢?幸好,夏尔记起了见习生的老板的地址,便匆忙赶去。 天开始发亮,他依稀看见一家门上有盾形标志,便上前打门。里面的人没来开门,只是大声回答了他的问话,同时臭骂深更半夜打扰人家睡觉的家伙。 见习生的住所既没有门铃,也没有敲门锤,更没有看门人。夏尔举起拳头拼命敲窗板。这时走过来一个巡警,夏尔胆怯,便走开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走进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本门牌号码簿,很快找到了朗卜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勒内尔皮货商街74号。 他刚走进那条街,爱玛就出现在街的另一头。他简直不是拥抱,而是扑到她身上,一边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了?” “我病了。” “什么病?……住在哪儿?……怎么病的?” “住在朗卜乐小姐家。” “我就晓得你住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不必去啦,”爱玛说,“她刚才出去了。以后碰到这种情况,你就放心吧。你知道,我回家稍微晚一点,你就急成这样,我就不敢自由行动啦。” 爱玛这样说,目的是使自己可以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地幽会。她充分利用这一点,高兴怎样就怎样,想见莱昂,就随便找个借口,跑到卢昂去。有一天,莱昂没想到她会来,没有等她,她便跑到他的事务所去找他。 开头几次,两个人非常愉快。但不久,莱昂不得不讲出实情:他的老板对这类打扰很不高兴。 “噢,算啦!走吧。”爱玛说道。 于是,莱昂从事务所溜了出来。 她想看莱昂的住处,看了之后觉得太简陋;莱昂脸都红了,她却没觉察到,还劝他买她家那种窗帘。莱昂不想花那笔钱。 “啊!啊!你就舍不得花几个小钱!”爱玛笑着说道。 每一次,莱昂都必须向她汇报上次幽会以来他的所作所为。爱玛要他写诗,为她写诗,一首专门写给她的“情诗”。但莱昂写来写去,第二行怎么也押不上韵,最后只好在一本纪念册里抄了一首十四行诗交卷。 莱昂这样做,倒不完全是出于虚荣,更主要是为了讨爱玛的欢心。与其说爱玛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是爱玛的情人。爱玛的话令他热血沸腾,爱玛的吻,令他神魂颠倒。她这套引诱人的办法,出神入化,叫你难以觉察,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未完待续) 六 \t\t六 一个星期四爱玛等莱昂等了三刻钟,最后跑到他的事务所,还是不见人影,心里瞎猜测,怨他无情,又怪自己软弱,额头贴着玻璃窗,闷闷不乐过了一下午。 她气坏了,恨死了莱昂。在幽会的时候爽约,在她看来不啻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种种理由,来说明自己应该摆脱他:他这个人没有一点大丈夫气概,软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又小气,又胆小。 过了一阵,平静下来后,她又觉得自己也许把莱昂想得太坏了。不过,贬低我们所爱的人,总免不了会使我们与之疏远一点。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手上就会留下金粉。 此后,他们越来越经常谈一些与爱情无关的事。爱玛在给莱昂写的信中,谈的是鲜花、诗歌、月亮和星星。这些正是爱情减弱之后天真烂漫的话题,无非是试图借一切外在因素的帮助,给爱情注入新的活力。爱玛一次又一次指望,下次去卢昂,一定会尽情欢娱,可是事后自己也承认,一切平淡无奇。这次失望很快被新的希望所取代,爱玛更加热辣辣、情切切回到莱昂身边。她急不可待地脱衣服,抓住紧身褡的细带子一扯,带子像一条水蛇,哧的一声绕着她的腰溜下来。她赤着脚,踮起脚尖,再次走过去看看门是否关上了,然后身体一抖,就把所有衣服抖落在地上,脸色苍白,默不作声,神情严肃,扑到莱昂怀里,浑身上下,久久地颤抖不止。 然而,从她那冷汗涔涔的额头上,从她那喃喃低语的嘴唇上,从她那失神的眸子里,从她那双臂的搂抱中,莱昂感到,有一种异常的、模糊的、令人寒心的东西,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们之间,仿佛要把他们分开。 莱昂不敢盘问她,但看她那样经验丰富,心想她一定经受过形形色色痛苦和欢乐的磨炼。过去令他着迷的东西,现在令他有点害怕了。再说,他对爱玛越来越深深地独占他产生了反感,怨恨爱玛取得了这种持久的胜利,甚至竭力不再爱她。可是,一听见她的皮鞋响,一切决心立刻土崩瓦解,就像酒鬼见了烈酒一样。 爱玛呢,对莱昂关心得的确无微不至,从菜肴的精美,到服饰的讲究,甚至见他目光里流露出倦意,也不放心。她从永维镇来的时候,常常怀里藏几朵玫瑰,一见面就抛到他脸上。她担心他的身体,指点他的行为,暗暗祈求上天保佑,让他永远留在她身边;她弄了一枚圣母像章,挂在他的脖子上,还像一位贤母,经常问他与什么人交往。她说: “别理他们,不要出去。只想咱们俩,把爱倾注在我身上!” 她很想监视莱昂的生活,产生过派人到街上跟踪莱昂的想法。旅店旁边总有一个闲荡的人,经常与旅客搭讪,去找他一定不会遭到拒绝……不过,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 “唉!活该!就让他欺骗我吧,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在乎呢!” 一天,他们分手早,爱玛一个人沿着大马路往回走,瞥见她待过的那座女修院的围墙,于是在榆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当年在女修院,生活多么平静啊!按照书本上的描写想象爱情,那种感情真是妙不可言,如今多么令她向往啊! 结婚后头几个月的情形,骑马在森林里的逛游,跳华尔兹舞的子爵,歌唱的拉嘉尔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她眼前……突然之间,她觉得莱昂与其他人一样遥远。 “可是,我爱他啊!”她心里说道。 爱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而且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总不如意,为什么世界上什么东西也靠不住?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男人:他强壮而又漂亮,勇敢、热情而又感情细腻,具有诗人的心灵和天使的外貌,怀抱竖琴,仰望长空,铿锵的琴弦奏出柔婉缠绵的情歌?如果有,她为什么就不能凑巧遇到呢?啊!真是人生如梦!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追求,一切都是虚假的! 爱玛成天心里装着的尽是自己的情呀爱呀,绝不为金钱操心,恰如一位公爵夫人。 然而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形容猥琐、满脸通红而又秃顶的人,自称是卢昂的万萨尔派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长大衣口袋的别针,别在袖子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客客气气递给爱玛。 那是一张爱玛签字的七百法郎的借据,是勒乐转给万萨尔的,尽管他曾保证不转给任何人。 来人一直站着,浓重的金黄色眉毛遮住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满屋子打量一阵,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怎样给万萨尔先生回话?” “这样吧,”爱玛答道,“你告诉他……说我没钱……下星期才……让他等一等……对,等到下星期。” 那家伙二话没说就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爱玛收到一张拒绝付款警告书,上面贴着印花,还有好几处用粗体字印着“布西事务所承发吏阿朗律师”的字样。一见这份公文,爱玛吓坏了,连忙慌慌张张跑去找布商。 勒乐在地板上呱嗒呱嗒拖着木头套鞋,在前面引着包法利夫人,上到二楼,进入一个窄小的房间,往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一坐,问道: “有什么事?” “你看。” 爱玛把警告书给他看。 “唔。找我有什么用呢?” 爱玛火了,提醒说,他曾保证不把她的借据转给别人的。勒乐承认这是事实,但又说: “不过,我也是走投无路,当时刀都架到了我脖上啦。” “可是现在事情怎样了结呢?”爱玛问道。 “啊!很简单:法院判决,然后扣押……就完啦!” 爱玛恨不得打他一记耳光,强忍住这口气,和颜悦色地问有没有办法让万萨尔先生宽让一点。 “啊,说得容易!请万萨尔宽让一点!你不了解他,此公比阿拉伯人还凶狠。” 爱玛不再吭声。勒乐先生轻咬着一支管笔的羽毛,可能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改口说道: “不过,最近几天我要是有点进款,也许还可以……” “其实,”爱玛说,“只要巴纳维尔房产的尾数一到……” “怎么?” 听说房产钱朗格洛瓦还没付清,勒乐表示吃惊,沉吟片刻,虚情假意地说: “咱们之间好商量。你说按什么条件……” “哎!条件随你!” 于是,勒乐两眼一闭,考虑片刻,拿笔算了算,一面说他困难重重,这事儿风险很大,他要赔血本,一面开了四张借据,每张二百五十法郎,偿还期限各相隔一个月。 当天晚上,爱玛就逼着包法利给母亲写信,让老太太把他们应得遗产的尾数,尽快全部寄来。婆婆回信说,没有剩什么钱了;清算已经结束,他们除了巴纳维尔那所破房子,就只剩下每年六百法郎的收益。这笔钱她会按时寄给他们。 于是,爱玛给两三个看过病的人送单子,讨诊费。这个办法果然有效,她立刻大用起来。每次她总要在诊费单子后面附上一句话:“诚如你所知,我丈夫性情倨傲,故此事请勿向他提及。祈望海涵。”有几个人来信提出异议,信都被她扣下了。 为了搞钱,她开始变卖旧手套、旧帽子和废铜烂铁,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她出生于农家,向来见利必争。每次进城,她总要买些便宜货带回来,别人不要,勒乐先生肯定会收下的。鸵鸟毛、中国瓷器、衣箱等等,什么都贩卖。她还向费丽丝黛、勒佛朗索瓦太太、红十字客店老板娘借钱。不管是谁,谁有钱向谁借。巴纳维尔房产那笔钱终于收到了,她偿付了两张期票,但另外一千五百法郎的偿付期限又到了,她只好另立借据。借东补西,永远还不清! 有时她也算账,这是确实的,但发现数额大得惊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于是从头算起,不一会儿就搞得头昏脑涨,便把一切抛到一边,再也不想。 现在家里的情形可惨了!三天两头有商人上门逼债,然后怒气冲冲而去。手帕之类东西乱扔在灶头上;小白尔特穿着破袜子,连奥梅太太见了都不忍心。夏尔偶尔畏畏缩缩说两句,爱玛就横眉怒目回答说,又不是她的错! 她为什么经常这样发火呢?夏尔认为全是她过去神经方面的毛病造成的,责备自己不该把她的病态当成缺点,骂自己自私,想跑过去吻她。 通奸点燃的欲火,一直在心里燃烧,有时烧得特别厉害,气喘,心跳,不能自已。于是,她推开窗户,呼吸冷空气,迎风抖散厚厚的头发,仰望夜空星星,祈求有王子相爱,不禁又思念起莱昂来了。那令她满意的幽会,此时此刻能来一次该多好啊,叫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幽会成了她的节日。她希望过得有声有色。开销莱昂独自负担不起,她就慷慨地补上。几乎每次都是这种情况。莱昂试图让她明白,换个地方,搬到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他们同样会快乐。可是,她总是找出理由加以反对。 一天,她从手包里掏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鲁俄老爹送的结婚礼物),叫莱昂立刻代她送到当铺。莱昂唯命是从,尽管这件事情他不乐意去做,怕连累自己的名声。 事后一寻思,他觉得他的情妇行为越来越古怪,现在摆脱她也许是适时的。 实际上,有人给莱昂的母亲写了一封匿名长信,说他“与一位有夫之妇鬼混,正在葬送前程”。老太太面前立刻隐隐现出一个永远扰乱家庭的妖怪,就是说一个诡秘地以爱情作掩护的害人精、狐狸精、魔鬼,所以马上给莱昂的老板杜包卡日律师写了封信。杜包卡日律师恳求莱昂断绝关系,即使不为自己的利害着想,至少也为他杜包卡日着想! 最后莱昂保证,不再与爱玛见面。不过他并没有信守诺言。 现在,每当爱玛偎在他怀里啜泣时,他就感到厌烦。他的心,恰如人们只能忍受某种限度的音乐,如今听到这种爱情的噪音,再也领略不到其动人之处,而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 他们彼此太熟悉了,再也感受不到云雨的惊喜和百倍的欢娱。他厌倦了爱玛,爱玛同样厌倦了他。婚姻生活的平淡无奇,爱玛在私通中又全部体会到了。 她仍然不断给莱昂写情书,因为她认为,女人就应当不断给情人写信。 四旬斋狂欢节那天,她没回永维镇,夜里去参加化装舞会。她穿一条丝绒长裤,一双红袜子,假发后面扎根缎带,三角小帽歪戴到耳朵边。她在长号疯狂的乐曲声中,整整跳了一个通宵,大家都围绕着她跳。 天开始放亮,圣-卡特琳教堂那边灰白的天空,一抹绛紫,逐渐扩大。暗灰色的河水在风中微波荡漾,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相继熄灭。 爱玛终于清醒过来,想起白尔特在家里,睡在女用人房里。 她突然溜出来,脱掉跳舞的衣服,对莱昂说她该回家了。她觉得一切都不堪忍受,包括她自己。她恨不能像鸟儿一样展翅高飞,飞得远远的,飞到一个清白的世界,去重度青春。 回到家里,费丽丝黛从座钟后面拿出一张纸递给她,只见上面写道: 为执行判决之规定…… 什么判决?事实上,前一天已经送来一份公文,她没有看到。因此读到下面的话,她都惊呆了: 遵奉圣命,按照法律和道义,兹通知包法利夫人…… 她跳过几行,看到: 于二十四小时之内, ——做什么? 全部偿还八千法郎,不得拖延。 下面甚至还写着: 若不照办,将依法制裁,扣押其家具及衣物。 怎么办?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是明天呀!爱玛心想,大概是勒乐又想吓唬她。勒乐玩诡计也好,献殷勤也好,他的意图她一眼就能看穿。就拿这钱数来讲吧,明明是夸大了的。看到这个数字,爱玛倒像是吃了定心丸。 实际上,她一味地买,一味地欠,一味地借,一味地签借据,又一味地续借,结果是债滚债,欠了勒乐一大笔资金。勒乐急于拿到手,好去做投机生意。 爱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去见勒乐。 “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吗?这大概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那是怎么回事?” 勒乐慢吞吞转过身来,双臂抱胸,对她说: “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会大慈大悲,世世代代给你供货送钱吗?我垫出的钱总得收回呀,应该公道才对!” 爱玛叫起来,说她没欠那么多。 “啊!想赖账可没门儿!法院确认了这笔数,有判决书!不是已经通知你了吗?再说,要债的又不是我,而是万萨尔。” “你就不能……” “啊!绝对办不到。” “可是……不管怎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 爱玛东拉西扯起来,说这事儿她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实在是太意外…… “是谁的过错呢?”勒乐嘲讽地向她欠欠身子说道,“当我像个黑奴一样拼死拼活干的时候,你可是寻欢作乐过得好自在啊。” “哎!用不着说教!” “良药苦口利于病。”勒乐答道。 爱玛毕竟怯懦,转而央求他,甚至把白皙、修长、漂亮的手放到商人膝盖上。 “手放开!人家会说你存心勾引我!” “你是个无赖!”爱玛叫起来。 “啊!啊!随你骂好啦!”勒乐笑着说。 “我要让大家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啊,你丈夫吗,我也有点东西让他看哩!” 勒乐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那是在万萨尔贴现期票时,爱玛开给他的。 “你以为那个可怜又可爱的人,连你这种偷窃的卑劣行为也看不出来吗?” 爱玛像挨了一闷棍,颓然坐下。勒乐在窗户和写字台之间走来走去,一个劲重复道: “哼!我一定要给他看。我一定要给他看……” 然后,他走到爱玛身边,温和地说: “我知道,这种事不那么愉快。不过话说回来,这样做也不会要了谁的命。只不过这是让你还债的唯一办法。” “可是,我到哪儿去弄到钱?”爱玛绞着双手说道。 “唔,得了吧!你有那么多朋友,还犯什么愁!” 勒乐用非常犀利、可怕的目光盯住她,盯得她浑身上下彻里彻外不寒而栗。 “我向你保证,”爱玛说,“我再签……” “你签的字我够多的啦!” “我再变卖……” “算了吧!”勒乐耸耸肩,“你没有任何东西可卖了。” 他对着门上的窥视孔朝店铺里喊道: “阿奈特!别忘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用人走了进来,爱玛明白这是要赶她走,便问: “让法院停止追究需要多少钱?” “太晚啦!” “但是,如果我给你送来几千法郎,譬如整个款额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或几乎全部呢?” “嗯!不行,也没有用!” 勒乐轻轻把她推向楼梯。 “我恳求你,勒乐先生,再宽限几天!” 爱玛抽泣起来。 “哎,好啦!掉什么眼泪!” “你把我逼到绝路上啦!” “我管不了那么多!”勒乐说着砰的一声关上门。(未完待续) 七 \t\t七 第二天,当执行吏阿朗律师带着两个见证人,来家里登记抵押物品时,爱玛只好忍受。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骨相学头颅模型被视为“开业用具”,不在登记之列,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和烛台,卧室摆设架上的摆设品,统统都被清点入册。他们还清点了她的衣裙、床单和梳妆台。她的私生活,直到最隐秘的部分,就像一具任人解剖的尸体,彻底无遗地暴露在这三个男人面前。 阿朗律师穿一件薄薄的黑色燕尾服,打一条白色领带,鞋套带子绷得紧紧的,不时重复道: “可以看看吗,夫人?可以看看吗?” 他不时赞叹道: “真好看……漂亮极啦!” 而后将笔在左手拿着的牛角墨水瓶里蘸一蘸,继续登记。 登记完各个房间的东西,他们便上阁楼。 阁楼里藏有一张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尔夫的书信。必须将书桌打开。 “啊!是书信。”阿朗律师神秘地笑一笑说道,“请允许看一看。我得弄清楚匣子里是否装有别的东西。” 他把那些信纸轻轻一抖,仿佛要抖出拿破仑金币来似的。爱玛看到那只粗大的手,红红的指头软得像鼻涕虫,捏着那些曾使她心儿乱跳的信笺,心头止不住蹿起一股怒火。 他们终于走了!费丽丝黛这才回到屋里。刚才爱玛派她到外头守望,以防包法利突然回来,准备把他引开。她们俩慌忙将留下来看守的人安顿到阁楼上。那人答应待在里面不出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爱玛赶到卢昂,去拜访她知道姓名的所有银行家。他们不是去了乡下就是旅行去了。爱玛并不泄气,凡是见到面的银行家,她就向他们借钱,声称她急需钱用,有借有还。其中有几位讥笑她;没一个肯借。 下午两点钟,她跑到莱昂的住所敲门,敲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见莱昂出来。 “你怎么来了?” “打扰你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 莱昂接着说,房东不希望房客在住所接待女人。 “我有话和你说。”爱玛答道。 莱昂伸手掏钥匙,爱玛拦住他说: “啊!不必,到咱们那儿去。” 于是,他们到了布洛涅旅店他们的房间。 爱玛一进屋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色苍白,对莱昂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 她紧紧捏住莱昂的双手,一边摇,一边补充说: “听我讲,我急需八千法郎!” “你疯啦!” “还没有!” 爱玛立刻讲了扣押东西的情形和她目前的困境:夏尔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她婆婆厌恶她,而鲁俄老爹爱莫能助,她只有指望他莱昂帮她张罗这笔必不可少的款子…… “你叫我怎么……” “你真是个窝囊废!”爱玛叫起来。 莱昂傻了眼,说道: “你把困难看得太严重了吧。也许有了千把埃居,那家伙就不会闹了。” 这就说明更得想办法。张罗三千法郎,并不是根本办不到的。而且,莱昂可以替她担保。 “去吧,试一试!非去不可,快走呀!哎!尽量想办法,尽量想办法!我会好好爱你的。” “莫莱尔今晚上回来!我想他不会不借的(莫莱尔是他的朋友,一位富商的公子)。我明天把钱给你送来。” 爱玛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有了这一线希望而显得高兴。莫非她猜出了他是说谎?他脸一红,补充说: “不过,亲爱的,如果三点钟你还没见我来,就不要指望啦。我得走了,请原谅,再见!” 莱昂握了握爱玛的手,觉得那只手冷冰冰毫无生气。爱玛已经心如槁木死灰。 四点整,她完全受习惯的支配,机器人一样爬起来,准备返回永维镇。 天气很好,正是三月晴朗而春寒料峭的一天,白晃晃的天空阳光灿烂。 车子开动了,两旁闪过的熟悉景物,使爱玛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痛苦。她感到疲劳不堪,呆头呆脑、心灰意懒回到家里,几乎睡着了。 “听天由命吧!”她想道。 况且,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奇迹。为什么不会呢?甚至勒乐可能死掉。 早晨九点钟,她被广场上的嘈杂声闹醒了。菜市场旁边聚集了许多人,在看贴在一根柱子上的一张大布告。她看见朱斯丹爬到一块界石上,把布告扯下来,但这时,乡村警察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子。奥梅先生从药店里赶出来。勒佛朗索瓦太太挤在人群当中,好像在大声谈论什么。 “太太!太太!”费丽丝黛边进来边喊道,“真是太可恶啦!” 可怜的姑娘刚从门上揭下一张黄纸,激动地递给女主人。爱玛往上面溜一眼,知道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了。 她们默默地相互打量着。这主仆俩之间,彼此没有任何秘密。最后,费丽丝黛叹息道: “我要是你,太太,就去找纪尧曼先生。” “你认为有用?” 这句问话意思是说: “你认识那家的用人,对那家的情况很了解。莫非那家的主人有时谈到我?” “是的。去吧,你会得到好处的。” 爱玛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上缀有煤玉珠子的宽边帽。为了不让人看见(广场上仍然有许多人),她从河边的小径绕到村外。 她气喘吁吁走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外边。天阴沉沉,落着小雪。 听见门铃声,泰奥多尔穿着红坎肩,来到台阶上,像接待熟人一样,亲切地给爱玛开门,随即引进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他给爱玛让了座之后,便坐下来用早餐,一再表示抱歉,说他太失礼了。 “先生,”爱玛开口说道,“我想请你……” “夫人,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爱玛便向他讲自己的处境。 公证人纪尧曼知道爱玛的底细,因为他与布商暗中勾搭。布商每次请他帮助订立抵押贷款协议,总少不了送钱给他。他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令人肉麻,又难以捉摸。他瞥见爱玛的鞋有点湿,就说: “请靠近炉子,脚抬高一点,放到瓷砖上好了。” 爱玛怕把瓷砖弄脏,公证人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漂亮的东西放在哪儿也无妨。” 听了这话,爱玛就设法打动他,对他讲述家境如何拮据,她如何为难,以及她的种种需要,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激动起来了。对这一切,公证人表示理解,因为她是一位高雅女性嘛!他并没有停止吃饭,但完全转向了爱玛,膝头触到她的小靴;靴底贴在瓷炉上,冒着热气。 但是,当爱玛求他借给一千埃居时,公证人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感到遗憾,过去未能帮她料理财产,因为即使一位贵夫人,也有许多方便可行的办法,使自己的钱生利的。他让爱玛相信她本来十拿九稳可以大发其财,使她后悔莫及。 “你以前怎么就不来找我呢?”公证人问道。 “我也讲不清。”爱玛答道。 “为什么,嗯?莫非我让你感到害怕吗?然而我对你一片忠心,但愿你现在相信这一点了吧?” 公证人伸手抓住爱玛的手,贪婪地吻起来,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轻柔地抚弄她的手指,一面不停地说着甜蜜的话。 爱玛感到他急促的呼吸拂着她的面颊。这个男人使她感到非常不自在。她猛地站起来,说: “先生,我等着!” “等什么?”公证人突然变得脸色异常苍白。 “钱啊。” “可是……” 公证人的淫欲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可以!……” 他跪在地上,向爱玛挪动过去,便袍会不会弄脏也全然不顾了。 “求求你,别走,我爱你!” 他搂住了爱玛的腰。 包法利夫人满脸铁青,步步后退,形容可怕,叫了起来: “你乘人之危,先生,太无耻啦!我希望别人同情,但决不出卖自己!” 爱玛说罢走出了公证人的家。 “这家伙真卑鄙!真下流!真无耻!”爱玛在有两排山杨树的路上一面惊慌地奔逃,一面自言自语。钱没借到手,本已令人失望,还受到那头色狼的侮辱,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是上天成心与她作对。这样一想,反而有了骨气,振奋起来。她从来没这样看重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蔑视别人。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她。她恨不得揍所有的男人,啐他们的脸,把他们碾成齑粉。 一瞥见自己的家,她的身体仿佛突然僵住了,再也迈不开脚步。可是,她又不能不回去,否则逃到哪里去呢? 费丽丝黛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爱玛回答。 她们两个合计了一刻钟,看看永维镇有谁可能愿意救助爱玛。但费丽丝黛每说出一个名字,爱玛就说: “可能吗?人家不会肯的!” “可是,先生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切办法爱玛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任何行动可采取了。等夏尔回来,她只好对他说: “你出去吧。你脚下的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整个家里再也没有一件家具、一枚别针、一根干草是你的。是我害得你倾家荡产啦,可怜的人!” 听了她的话,夏尔一定会哇的一声痛哭流涕;然后,等惊魂稍定,他又会原谅她的。 “是的,”爱玛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会原谅我,可是也认清了我的真面目,他就是有一百万献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绝不!不!” 正在这时,小径上传来了马蹄声。是夏尔,他在开栅栏门了,脸色比墙壁还白。爱玛冲下楼梯,仓皇逃到广场上。镇长太太与赖斯迪布都瓦站在教堂前面聊天,看见她跑进了税务员的家。 镇长太太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位太太爬到阁楼上,藏于晾在竿子上的衣服后面,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比内家里发生的一切。 比内独自待在屋顶的小房子里,正在用木头仿制一个精巧得难以形容的牙雕制品。 “啊!瞧,她上来啦!”图瓦什太太说。 但是,由于旋床在转动,几乎不可能听见爱玛说什么。 两位太太似乎终于听到“法郎”两个字。图瓦什太太悄声说: “她是求他允许她缓付税款。” “看来是的。”另一位太太说。 税务员像是在听爱玛讲话,但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听不明白。爱玛温柔而恳求地继续讲着。她走近比内,胸部不停地起伏。他们不再说话。 “她是不是在勾引他?”图瓦什太太说道。 比内的脸红到了耳根,爱玛拉住他的双手。 “啊!太不像话啦!” “这种女人真该挨鞭子抽!”图瓦什夫人说道。 “她哪儿去啦?”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说话间,爱玛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们看见她斜穿过大街,向右拐去,看来是要去公墓。她们再也猜不透她要干什么。 “罗莱嫂子,”爱玛一到奶妈家就说,“我闷死啦,请帮我解开带子!” 她倒在床上,呜咽起来。罗莱嫂子拿了条围裙盖在她身上,就站在她旁边。 “谁惹她生气啦?”奶妈寻思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是一种恐怖感驱使爱玛离开家,一直跑到这里来了。 她仰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睁,仿佛痴傻了似的,死死盯住房里的每样东西看,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莱嫂子走出屋子,对着最明亮的那边天空,右手抬到额前,看了一阵,然后慢腾腾地回屋来说道: “快三点了。” “啊!谢谢,谢谢!” 因为莱昂快要来了。他一定会来的!他多半弄到钱了。可是,他不会想到她在这里,可能会跑到她家里去。因此,她吩咐奶妈跑到她家去把他带来。 “快呀!” “哎,亲爱的太太,我这就去,这就去!” 现在,爱玛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首先想到莱昂。他昨天答应了的,一定不会食言。她看见自己已经到了勒乐店里,掏出三张支票,往他的写字台上一放。然后呢,还必须编造一件事,去搪塞包法利。编造什么事呢? 然而,奶妈迟迟不回来。突然,她听见栅栏门吱呀一响,便一跃站起来,但还没等她开口,罗莱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 “怎么?” “唉!没有人,只有你先生在哭,在呼唤你。其他人都在找你。” 爱玛再没吭声,只是喘着粗气,两眼朝四下里骨碌碌乱转,而那农妇被她的脸色吓坏了,以为她疯了,本能地倒退几步。突然,爱玛拍了一下额头,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尔夫。这记忆像黑夜里一道巨大的闪电,闪过她的脑海。罗多尔夫是那样友善,那样体贴,那样慷慨!况且,万一他不能爽快地答应帮助她,只要她多情地看他一眼,就能使他想起他们之间的旧情,而不得不答应的。于是,她动身去拉于谢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现在主动去干的,正是早上在公证人家令她怒不可遏的事情;也根本没有想到,她此去是出卖肉体。(未完待续) 八 \t\t八 她像过去一样,从花园的侧门进去,来到正院。 罗多尔夫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就是紧里左边那间。当她把手搁到门把手上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了。她怕罗多尔夫不在,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能否得救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定了一会儿神,想到眼前的需要,鼓足勇气开门进去。 罗多尔夫坐在火炉前抽烟,双脚架在炉框上。 “啊!是你!”他猛地站起来说道。 “不错,是我,罗多尔夫……我是来向你讨教一个主意。” 她激励自己讲下去,还是难以启齿。 “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唉!”爱玛心酸地叹息一声,“还说可爱呢,简直是可怜,我的朋友,你就不屑一顾嘛。” 听了这话,罗多尔夫开始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一时又编造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好不痛不痒表示歉意。 “那些事还提它做什么!”她凄楚地说,“反正苦我已经受过啦!” 罗多尔夫以达观的口吻答道: “生活就是这样!” “至少我们分手之后,你过得还好吧?”爱玛又问道。 “啊!不好不坏。” “你我不分开,也许会更好一些。” “是的……也许吧!” “你这样想吗?”爱玛说着走到罗多尔夫身前。 她接着叹息道: “啊!罗多尔夫!你要是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时,她拉住罗多尔夫的手。他们俩手拉手待着,就像早先在农业评比会上那样!罗多尔夫出于自尊,竭力抑制住感情,但爱玛扑到了他怀里,对他说: “没有你,你想我怎么活得下去啊?人不能失去幸福!我当时绝望极了,以为必死无疑了呢!这一切,以后再对你讲,你听了就会明白。而你呢,却一直躲着我……” 的确,三年来,由于男性天生的怯懦,罗多尔夫始终回避她。爱玛娇媚地拿头蹭他,比发情的母猫还温柔。 爱玛看上去的确妩媚动人,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暴风雨过后,蓝盈盈的花萼里滚动着一颗水珠。 罗多尔夫拉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手背抚弄着她柔润的发丝。爱玛低着头,罗多尔夫用唇边轻轻地吻她的眼睛。 “可是你刚才哭过,”他说道,“为什么?” 爱玛索性抽抽搭搭哭起来。罗多尔夫以为这是爱情的迸发,见她默不作声,更认为她是难为情,便大声说: “啊!原谅我吧!你是我喜欢的唯一女人。我真是个笨蛋,是个孬种!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啦?倒是告诉我呀!” 他扑通跪在地上。 “唉……我破产啦,罗多尔夫!你要借给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罗多尔夫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 “你知道,”爱玛急忙讲下去,“我丈夫把全部财产托付给一位公证人,那位公证人卷逃了。我们借了债,而病人光看病不付钱。其实呢,清算还没有结束,结束了我们就有钱了。可是,今天我们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没收我们的家产,就是现在,马上就没收。我考虑到你的情谊,所以来找你了。” “哦!”罗多尔夫突然变得脸色煞白,想道,“她是为这个来的!” 临了,他神态安详地答道: “我没有呀,亲爱的夫人。” 爱玛先是望了他几分钟。 “你没有!” 她重复好几遍: “你没有!……我不该临到最后还厚着脸皮来这一趟。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其他男人好不了多少!” 她露出了本来面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罗多尔夫打断她,说他自己也正“手头拮据”。 她的目光落在一支金银丝嵌花、闪闪发光的短铳上。那是墙上陈列的武器中的一件。 “可是,要是穷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把银子镶在枪托上啦!也不会买镶玳瑁的钟!”她说着指一指墙上的布尔式挂钟,“马鞭上也不会挂一串镀金的哨子!”她摸摸那串哨子,“表上也不会来这么一串小玩意儿啦!呵!他什么都不缺,卧室里还摆着一个酒柜哩!你真会珍爱自己,生活得舒舒服服,拥有古堡、庄园、森林,经常围猎,还去巴黎旅行……嗯!哪怕只有这玩意儿,”她从炉台上拿起几颗衬衫袖口链扣,“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都能变出钱来!……哼,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吧!” 她说着把两颗纽扣扔得远远的,金链子碰在墙上,摔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博你一笑,一个秋波,为了听到你说声‘谢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出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做苦工,可以沿路乞讨!你过去爱我,你经常这样说,刚才还这样说……哼!你还不如把我撵走呢!我的手印满了你的吻,还温热的吻;瞧,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两年期间,你把我引进一个最美好、最温馨的梦!……可是,曾几何时,当我又来到你身边,来到富有、幸福、自由的你身边,恳求你给予谁都会给的帮助,同时给你带来我的满腔爱,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因为这要破费你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尔夫非常冷静地答道。这冷静像一面盾牌,掩盖住了压在心头的愤怒。 爱玛退了出来。墙壁在晃动,天花板向她压下来。她出了门,气喘吁吁走了百十来步,差点摔倒,只好停下来。这时,她回过头,又一次扫一眼那座阴森森的古堡连同它的草坪、花园、三个院子和正面所有的窗户。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却仿佛听见自己的脉搏,像震耳欲聋的音乐脱离了身体,在原野上回荡。 夜色降临,群鸦乱飞。 爱玛仿佛突然看见许多火红色的球,像闪亮的子弹,在空中炸开,裂成碎片,旋转着落下,直到消失在树枝间的雪地里。每个火球中心,都现出罗多尔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飘越近,仿佛钻进了她的身体,不见了。这时她才看清是住家的灯火,在远处的夜雾中闪烁。 于是,她目前的处境,像一个深渊呈现在她面前。她呼吸急促,胸部像要炸裂似的。过了一阵,又似乎有一种英勇壮烈的情怀激励着她,她几乎是喜滋滋地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巷子和菜市场,到达药店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门铃一响,就可能有人来。于是她溜进栅栏门,屏住呼吸,摸着墙,走到厨房门口。 爱玛敲一下窗玻璃,朱斯丹就出来了。 “钥匙!顶楼那把,那里放着……” “什么?” 朱斯丹望着爱玛。爱玛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异常苍白,令朱斯丹吃惊。他觉得爱玛美丽绝伦,又很庄重,像一个幽灵。他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爱玛压低声音,以温柔而迷人的口气匆忙说道: “我要,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刀叉碰盘子的声音。 爱玛说,家里的耗子闹得睡不着觉,她要药耗子。 “我得去问问先生。” “不!不要去问!” 爱玛接着用不在乎的口气说: “哎!不必啦,等会儿我告诉他。好啦,给我照亮!” 她走进配药室门口的走廊,只见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有“杂物间”的小条。 “上去!” 朱斯丹跟着爱玛上楼。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爱玛开了门,在记忆的指引下,径直朝第三个架子走去,抓住蓝色瓶子,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掏出一大把白色粉末,放在嘴里吃起来。 “别吃!”朱斯丹叫着向她扑过去。 “别嚷!会有人来的!” 朱斯丹急坏了,想喊人。 “千万别声张,不然会连累你主人!” 爱玛说着回家去了。她突然平静下来了,几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那样安详。 夏尔听到财产被抵押的消息,心慌意乱赶回家里。爱玛刚刚出去。他叫喊,哭泣,晕倒过去,可是爱玛总不回来。她去哪里了呢?他打发费丽丝黛到处寻找,奥梅家、图瓦什家、勒乐家、金狮客店,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他一阵阵痛心,看到自己名誉扫地,倾家荡产,白尔特的前途被葬送!为了什么缘故?一句话都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点钟,再也坐不住了,心想爱玛准是去了卢昂,便沿着大路,走了半法里,还是不见人影,又等了好久,才折回来。 爱玛已经回来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你给我讲清楚……” 爱玛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信,慢吞吞封好,又加上日期和钟点,这才以庄严的口气说道: “这封信你明天再看,从现在到那时,请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啊!让我安静点!” 她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于是醒来了,模模糊糊看见夏尔,又赶紧闭上眼睛。 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想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是不是感到痛楚。可是,什么痛楚也没有。还没有任何感觉。她听见时钟在滴答,火在呼呼作响,还听见夏尔站在床边呼吸。 “啊!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想道,“我睡过去,就万事皆休了!” 她喝了一口水,面壁躺下。 嘴里还是有股可怕的墨水味道。 “我渴!……啊!我渴得好厉害!”她呻吟道。 “你怎么啦?”夏尔问道,递杯水给她。 “没什么……打开窗户……我透不过气来!” 爱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没来得及从枕头底下掏出手绢,就吐出来了。 “拿走!”她急忙说,“扔掉!” 夏尔问她话,她不理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稍一动,又会呕吐起来。这时,一种寒冷的感觉从脚一直上升到心脏。 “啊!现在开始啦!”她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她的头痛苦地轻轻滚动,牙巴骨一直张开着,似乎舌头上压着非常沉重的什么东西。八点钟,又开始呕吐了。 夏尔注意到,脸盆里面有一种白沙砾似的东西,黏在瓷壁上。 “奇怪!太奇怪了!”他连声说道。 但是,爱玛大声说: “没什么奇怪的,你看错了!” 于是,夏尔轻轻地、几乎是抚摩般用手在她腹部一揉。爱玛尖叫一声,他吓得连退几步。 爱玛开始哼起来,起初是轻轻的。她的双肩瑟瑟颤抖不止,手指抠住床单,脸比床单还苍白,不均匀的脉搏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发青的脸上沁出颗颗汗珠子,就像金属上凝结着水气。牙齿磕碰得直响,睁得很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四周。不管问她什么,她只是摇摇头;有两三回,她甚至露出了微笑。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不时禁不住低沉地叫喊一声。她声称自己好些了,过一会儿就能起床。但是,她全身抽动起来,止不住叫道: “啊!难受死啦,我的上帝!” 夏尔在床边跪下来: “告诉我,你吃了什么?回答呀,看在上天分上!” 他注视着她,目光充满柔情,爱玛过去好像从没注意到似的。 “唉!那……那里……”她声音微弱地说。 夏尔冲到书桌前,拆开信,大声念道:“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揩揩眼睛,接着往下看。 “怎么!……救命啊!来人呀!”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叫着:“服毒啦!服毒啦!”费丽丝黛赶到奥梅家。奥梅跑到广场上把这消息一嚷嚷,连金狮客店那边勒佛朗索瓦太太都听见了。有些人赶紧起来告诉邻居。全镇人彻夜没有安生。 夏尔失魂落魄,喃喃低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几乎站立不稳,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揪头发,从没想到会看到如此可怕的场面。 夏尔想查医学辞典,但里面的字晃来晃去,看不清楚。 “镇静点!”药店老板说,“只要给她吃一剂猛一点的解毒药就成。是什么毒药?” 夏尔拿信给他看,上面说是砒霜。 “啊!”奥梅说,“应该化验一下。” 他知道,凡是遇到中毒的情况,都要化验。夏尔不懂,回答说: “哦!你化验吧,化验吧!救救她!” 说罢,他回到爱玛身边,软瘫在地毯上,头靠着床边抽泣。 “别哭!”爱玛对他说,“不用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你为什么要服毒?谁强迫你的吗?” 爱玛答道: “必须这样,朋友。” “你不幸福吗?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尽了我的全部力量!” “是的……的确……你是个好人。” 爱玛伸手慢慢抚摩他的头发。夏尔感到这种温存,更加悲痛万分。爱玛一反常态,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而就在这时,他要失去她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就彻底陷入了绝望。他想不出任何办法,不知道也不敢采取任何措施,而情况万分紧急,需要当机立断,这更使他心乱如麻。 爱玛呢,觉得一切背弃、卑鄙的行为,以及折磨她的无穷无尽的欲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现在她不再恨任何人。她的思想迷离恍惚,好像笼罩在薄暮之中;人世间的一切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这个可怜的心灵在断断续续哀诉,柔和而模糊,好似远远飘逝的一曲交响乐最后的回声。 “把小不点儿给我带来。”她用胳膊肘半支起身体说道。 “见到她你不会更难过,是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 孩子由女用人抱来了,穿着长长的睡衣,下面露出两只光脚丫,神情严肃,几乎还没睡醒。她惊讶地打量着乱糟糟的房间,眼睛遇到家具上明晃晃的蜡烛光,不停地眨巴。 白尔特已被放在床上。 “啊!妈妈,你的眼睛好大啊!你的脸好白啊!你出了好多汗……” 母亲端详着她。 “我怕!”小不点儿一边后退一边说。 爱玛拉住她的手想亲一亲,她挣扎着不让她亲。 “行啦!把她抱走吧!”一直在床前哭泣的夏尔叫道。 不一会儿爱玛就开始吐血了。嘴唇收得更紧,四肢抽搐,满身褐色斑点,脉搏摸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线,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接着,她恐怖地叫喊起来。她诅咒、谩骂毒药,求它尽快发作,不管夏尔端什么东西想让她喝,她都用僵直的手臂推开。夏尔也半死不活,站在床前,用手帕掩住嘴,喉咙里呼噜作响,眼泪汪汪,哽咽得透不过气来,连脚后跟都震颤不止。费丽丝黛在房里忙得团团转。奥梅先生木然站着,大声叹气。 这时,布尔尼贤先生从教堂里出来,手捧圣油,打菜市场经过,才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奥梅按照自己的准则,把教士比做哪里有死亡气味,就往哪里飞的乌鸦。他一看见教士,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的道袍使他联想到裹尸布:他憎恶前者,多少是因为他惧怕后者。 爱玛下巴贴着胸部,眼睛睁得老大,一双可怜的手,像一般临死的人一样,在床单上可怕地慢慢动来动去,仿佛想抓过裹尸布把自己盖上。夏尔已停止哭泣,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白,眼睛像火炭一样红,面对爱玛站在床脚,而教士一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 爱玛慢慢转过脸来,蓦然看见教士紫色的襟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大概是因为,在心灵异乎寻常的平静之中,她又体会到早年开始狂热地信奉宗教时那种快乐,同时隐约看到了已开始降临的天国永恒的幸福。 神甫站起身,拿来十字架。爱玛像口渴似的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在基督的身体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爱,印了她平生最深沉的一个吻。而后,神甫口里念着“我主慈悲”,“宽恕罪孽”,同时将右手大拇指在油里蘸了蘸,开始敷圣油:先是涂抹曾经贪恋尘世浮华的眼睛;接着涂抹喜欢呼吸和煦微风和爱情芬芳的鼻孔;然后涂抹曾经说过谎,为虚荣而呻吟,在淫荡中叫喊过的嘴;再次涂抹曾经在舒服的触摸中兴奋得发抖的手;最后是涂抹过去为满足欲望而跑得飞快,如今跑不动了的脚底。 神甫擦擦手指,把油浸透的棉花扔进火里,然后回到垂死者身旁坐下,告诫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耶稣基督的痛苦看成一回事,完全信赖上天的慈悲。 告诫完毕,他拿了一支圣烛,放在爱玛手里让她握住。那圣烛是天国荣耀的象征。等一会儿,她就要沐浴在那荣耀之中了。但是,爱玛太虚弱,手指握不拢,没有布尔尼贤先生帮忙,蜡烛早掉到地上去了。 这时,爱玛的脸已不那么苍白,显得很平静,仿佛临终圣事把她治好了似的。 神甫少不得指出这一点,甚至对包法利解释说:为了尽可能拯救一个人,有时上帝认为有必要,会延长人的生命。夏尔记起爱玛领受圣体那一天,也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他想道。 果然,爱玛慢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好像一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然后,她声音清晰地要人把她的镜子递给她。她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于是,她头一仰,叹息一声,重新落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刻开始急剧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珠子乱转,像两盏玻璃灯,渐渐变暗,最终熄灭。看上去她好像已经死了,只是由于拼命喘气,两肋还在猛烈地抽动,就像灵魂要从那里蹿出来似的。费丽丝黛忙在十字架面前跪下,连药店老板也屈了屈膝。布尔尼贤又祈祷起来,脸冲床边低着头,黑道袍长长地拖在身后地板上。夏尔跪在床的另一边,向爱玛伸着双臂。他抓住爱玛的手,紧紧握住,感到她的心脏搏动一次,他就哆嗦一下,就像被一座正在倒塌的建筑物震的一样。爱玛喘息得越来越厉害,教士祷告得也越来越快。他的祷告与包法利的哽咽交织在一起。有时,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听见絮语中一个个拉丁词音节,像丧钟在一下一下敲响。 蓦地,人行道上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的声音,还有拐棍在地上戳戳点点的响声,接着有人放开嗓门沙哑地唱道: 朗朗晴天哟暖洋洋, 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爱玛像一具中了电的尸体,一下子坐了起来,头发散乱,两眼发直,嘴巴张开。 镰刀割麦哟忙又忙, 麦穗穗散落田垄上。 我的小兰哟弯下腰, 拾麦穗一个不漏掉。 “瞎子!”爱玛叫道。 她笑起来。那是一种凶恶、疯狂、绝望的笑。她似乎看见乞丐那张丑陋的脸,像一个吓人的怪物,扬起在永恒的黑暗中。 这天起哟起了大风, 她的短裙没了影踪! 一阵抽搐,爱玛倒在褥垫上。大家围拢过来,她已经咽了气。(未完待续) 九 \t\t九 人一死,往往会引起普遍的惊愕: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活着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也不愿意相信。然而,夏尔一看见爱玛不动了,就立刻扑到她身上,叫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梅把他拖出房间。 “不要太伤心!” “好,”夏尔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会理智的,不会干傻事。你们别管我,我要去看她!她是我太太!” 他哭起来。 “哭吧,”药店老板说,“哭个痛快,你就会轻松些。” 夏尔比一个小孩子还弱,任凭奥梅把他扶到楼下厅房里。奥梅先生立刻回家去了。 他在广场上遇到了瞎子。瞎子一步步挨到永维镇,逢人就打听药店老板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能向他讨些消炎膏。 “去你的吧!就好像我没有别的事要操心似的!啊!活该,过段时间再来吧!” 他说罢匆匆跑进药店。 他要写两封信,给包法利配一剂镇静药水,还要编一套谎话,掩盖服毒事件,并且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此外,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向他打听情况。他编造说,爱玛中毒,是因为她在做香草奶油时,误把砒霜当白糖吃了。等全镇人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奥梅先生又一次返回包法利家。 他发现只剩下包法利一个人坐在窗户边扶手椅里,痴呆地望着厅房的地板。 “现在该你自己确定举行仪式的时间啦。”药店老板说。 “做什么?什么仪式?” 接着,包法利惊恐地结巴道: “啊!不举行,好不好?不举行,我要留着她。” 奥梅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从摆设架上拿起一把水壶,浇起天竺葵来。 “啊!谢谢!”包法利说道,“你是个好人……” 他话没说完。药店老板的举动唤起他许多回忆,他说不下去了。 为了让他分分心,药店老板心想不妨和他扯扯种花方面的事情,便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奥梅再也不敢对他提葬礼的安排问题。最后还是神甫左劝右劝,他才同意安葬。 包法利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一支笔,又啜泣了一会儿,才写道: 我希望她安葬时身穿结婚礼服,脚穿白皮鞋,头戴花冠,头发披在肩上;一棺两椁:一个用栎木,一个用桃花心木,一个用铅。不要来安慰我,我挺得住。请拿一大块绿色天鹅绒盖在她身上。我希望这样。请照办。 包法利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令两位先生惊愕不已。药店老板立刻去对他说: “这块天鹅绒我觉得纯属多余。再说,开销……” “这关你什么事?”夏尔嚷起来,“别来烦我!你不爱她,走开!” 神甫挽起他的胳膊,陪他去花园里散步,一边谈论世事虚荣,说上帝伟大而又慈悲,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上帝的意旨,甚至感恩戴德。 夏尔却咒骂起来: “我恨透了他,你那个上帝!” “你心里还保留着反叛思想。”神甫叹息道。 包法利已经走远了。他沿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一边咬牙切齿,朝上天投去诅咒的目光,但是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摇动一下。 奥梅先生虽然有哲学家风范,对死人还是尊重的。所以他毫不记恨可怜的夏尔,傍晚时分又过来守灵。 布尔尼贤先生也在。死者的床从凹室里挪了出来,床头点着一对大蜡烛。 天刚蒙蒙亮,老包法利夫人赶来了。夏尔亲亲她,又大哭了一场。老太太像药店老板一样,提醒他要节省葬仪开销。夏尔立刻大发脾气,老太太只好住口。夏尔甚至让老太太立刻进城,去买所需要的物品。 整个下午,夏尔一直是独自待着。白尔特送给奥梅太太照看去了,费丽丝黛和勒佛朗索瓦太太一道,守在楼上的房里。 天黑时分,陆续有人前来吊唁。他起身与客人们握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吊客们围坐在壁炉前,后来的挤在先来的旁边。大家低着头,跷起二郎腿摇来晃去,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每个人都感到无聊之极,但谁也不肯先走。 九点整,奥梅又来了(两天来,净看见他在广场上跑来跑去),背了一大包樟脑、安息香和香草,还带了满满一瓶驱除疫气的氯水。这时,女用人、勒佛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老太太,正围着爱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把死者又长又硬的面网拉下来,一直盖到她的缎鞋。 费丽丝黛呜咽道: “啊,我可怜的太太!我可怜的太太!” “看啊,”客店老板娘说道,“她还是那样娇小可爱!简直让人相信她等会儿就要起床哩。” 三个女人俯身给爱玛戴花冠。 需要把头稍稍抬起。这一抬,就有一股黑水从嘴里流出来,好像她又呕吐了似的。 “啊!天哪!当心袍子!”勒佛朗索瓦太太叫道,接着又冲药店主说道:“你倒是过来帮帮忙呀。莫非你害怕吗?” “我害怕?”药店主耸耸肩膀说道,“哼,害怕!我在学药剂学的时候,在主宫医院不知见过多少哩!我们还在解剖室配五味酒呢!哲学家怎会怕死人,我甚至常常说,准备把自己的遗体献给医院,为科学研究派用场。” 本堂神甫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怎么样。听了药店主的回答,他说: “你知道,刚刚受了这样的打击,哪能一时半时就平静下来。” 药店老板睡着了。神甫觉得房间里空气恶浊,有点气闷,便打开窗户,把药店老板惊醒了。 “来,闻闻鼻烟!”他对药店老板说,“让你的头脑清醒清醒。” 远处传来阵阵犬吠。 布尔尼贤先生精力比较旺盛,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口中念念有词,但没过多久,不知不觉脑袋一耷拉,手里厚厚的黑书掉在地上,也打起呼噜来了。 夏尔进来了,但并不叫醒他们。他是来最后和爱玛告别的。 香草还在冒烟,一缕缕淡蓝色的烟,升腾缭绕,在窗口与外面进来的雾气相混合。疏星闪烁,夜色温煦。 大滴大滴的烛泪掉在床单上。夏尔凝视着燃烧的蜡烛,凝视着黄澄澄的、耀眼的烛光,不久眼睛就疲倦了。 月光般洁白的缎袍,罗纹微微闪动。爱玛裹在里面,看不见了,恍惚已从她自己的身体里飘溢出来,融进了周围的什物之中,融进了寂静和黑夜之中,融进了那过往的风和升腾、温润的香烟之中。 突然,夏尔看见她在道斯特的花园里,坐在靠荆篱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又看见她行走在卢昂的街道上,倚在自家的门口,站在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乐的小伙子们在苹果树下跳舞、欢笑;卧室充溢着她的秀发的芳香;她偎在他怀里,抖动的袍子,闪闪发光。那正是她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袍子! 他久久地回顾着已失去的幸福,回顾着爱玛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心头涌起无尽的悲哀,一阵又一阵,潮水般漫卷而来。 他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用指尖慢慢揭开爱玛的面纱。他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把另外两个人惊醒了。他们把他拖到楼下厅房。 不久,费丽丝黛上来说,先生要太太一绺头发。 “去剪好了!”药店老板回答。 费丽丝黛不敢,他只好拿了剪刀,亲自去剪。但他抖得厉害,把死者太阳穴的皮肤戳破了好几处。最后,他心一横,鼓足勇气,乱剪了两三刀。结果,爱玛那头黑黝黝的秀发,平添了几块白色印痕。 费丽丝黛在五斗柜上给他们留了一瓶烧酒,一块奶酪和一大块奶油圆球蛋糕。将近凌晨四点钟,药店老板饿得抗不住了,叹口气说: “说实话,现在吃点东西多好!” 神甫也不要请,出去祷告一会儿回来,两个人就吃起来,还一边碰杯,一边嘿嘿傻笑几声。 他们在楼下前厅里遇见几个工人进来。于是,锤子敲木板,砰砰敲了两个小时,夏尔不得不忍受两个小时。随后,爱玛被放进栎木棺材,棺材外面又套双椁。由于外椁太宽,不得不抽出一条床垫子的棉花,塞在里头。最后,三副棺盖刨平了,钉牢了,焊严了,就把灵柩停放在门口。住宅的大门敞开,永维镇的男女老幼络绎而至。 鲁俄老爹赶到了,刚走到广场,望见黑布就昏倒在地。(未完待续) 十 \t\t十 鲁俄老爹在出事后三十六小时,才收到药店老板的信。奥梅先生考虑到他感情的承受力,信写得含糊其辞,看了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看完信,先像中风一样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理解女儿还没有死,但可能会死……最后,他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套上马刺,跨上马背就飞奔出发了。 东方破晓,他看见三只黑母鸡在一棵树上睡觉。这不祥之兆吓得他不寒而栗。于是,他向圣母许愿,一定捐给教堂三块祭披,并且赤脚从贝尔托公墓出发,一直送到瓦松维尔。 他想女儿可能还有救。医生们会找到一种药,这是肯定的。他想起过去传闻的这方面许多奇迹。 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女儿已经死了。她就在他面前,仰面躺在路当中。他拉一下缰绳,幻像立刻消失了。 到达坎康布瓦,为了提提精神,他连喝了三杯咖啡。 他想一定是信上写错了姓名。他摸摸口袋,信还在,但他没有勇气打开。 最后,他估计可能是有人开玩笑,是有人图报复,或者是有人酒后寻开心。再说,女儿要是真的死了,他会有预感的。可是,什么预感也没有!田野上一点异常的迹象也没有,天瓦蓝瓦蓝,树随风摇曳,一群羊打身边经过。他望见镇子了。人们看见他伏在马背上,不停地打马,飞奔而来,马肚带上直滴血。 他恢复知觉后,泪涕交流扑倒在包法利怀里: “我的女儿!爱玛!我的孩子!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包法利抽搭着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天上飞来的横祸!” 药店老板把他们分开。 “那些可怕的细节还讲它干什么。回头我告诉先生好了。瞧,吊唁的人来啦。可不要失了身份啊,想开些!” 可怜的夏尔想现出坚强的样子,一次又一次说道,“对……拿出勇气来!” “好吧,”老头子大声说,“我会有勇气的,真见鬼!我要送她一直送到底。” 钟敲响了,一切准备就绪,该上路了。 他们在唱诗班的座位上并排坐下,只见唱诗班的三个成员不停地在面前走来走去,一边唱着圣诗。蛇形风管吹得响声震耳。布尔尼贤神甫全身披挂,尖着嗓门唱着,不时双手一抬,胳膊一伸,向圣体龛鞠一躬。赖斯迪布都瓦手持鲸骨刀,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唱诗台旁边,一边点两排蜡烛。夏尔直想站起来,去把蜡烛吹灭。 不过,他还是努力激发自己虔诚的感情,热切盼望来世能与爱玛重逢。他想象爱玛旅行去了,走得很远很远,要去很久很久。可是,一想到爱玛躲在棺材里,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人们马上就要抬她去埋葬,他就狂怒不已,悲恸欲绝。 钟又敲响了,就听见一阵椅子乱响,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杠子塞到棺材底下,接着就抬出了教堂。 居民们都跑到窗口,观看送葬的队伍行进。夏尔走在前头,挺直腰板,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看见有人从巷子或门里出来,加入挤在街道两边的人群的行列,他还向他们点头致意。 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小跑着,微微气喘。神甫、唱诗班成员和两个唱诗童子,诵读着《哀悼经》。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在田野上回荡。 紧随后面的是妇女,个个披着黑色披风,风帽朝下翻,手里擎着一支点燃的大蜡烛。 覆盖棺椁的黑布上,缀满泪珠般的白珠子,风不时把布撩起来,露出棺木。抬棺材的人累了,放慢了脚步。一颠一颠向前运动的棺材,像随波摇荡的小船。 到了墓地。 男人们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草地上挖好墓穴的地方。 大家排列在墓穴周围,神甫念念有词。掘墓时抛在穴边的红土,顺着四角,无声地不断往下出溜。 不一会儿,四根绳索摆好之后,大家把棺材推到绳索上。夏尔看着棺材往下坠。棺材不停地坠落着。 最后,下面传来碰撞的声音。绳索吱吱响着被抽了上来。于是,布尔尼贤接过赖斯迪布都瓦递给他的铁锹,一面用右手洒圣水,一面用左手挥锹尽力一铲,就铲下去一大锹土。石子纷纷落在棺木上,发出可怕的响声,听起来犹如来世的回声。 神甫把圣水刷递给身旁的人。那人是奥梅先生。他神情严肃地接过圣水刷抖两抖,随手递给夏尔。夏尔双膝跪在松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下扔,一边喊道:“永别了!”还向爱玛飞吻,随即向墓穴爬去,想和爱玛一起埋葬在里面。 有人把他拉开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大概与其他所有人一样,看到一切终于结束了,而隐约感到满意。 返回的路上,鲁俄老爹掏出烟斗,安详地抽起来。奥梅打心底里觉得这很不得体。大家都为爱玛的去世感到惋惜,尤其是勒乐,他毫不犹豫来送殡了。 “这位娇小的太太真可怜!她丈夫该多么痛苦!” 药店老板说道: “你可知道,没有我,他说不定寻了短见呢!”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真没想到,上星期六我还在店里见到她!”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梅说,“不然我要准备一篇悼词,在她的墓前念念的。”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鲁俄老爹也换上蓝色的外衣。他那件外衣是新做的,来时一路上常用袖子擦眼睛,脸上留有一块块蓝颜色,加上被泪水冲成一条条的尘土,显得脏兮兮。 包法利老太太和他们待在一起。三个人都默默无语。最后,还是老头子叹息一声说道: “还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来道斯特,正赶上你的头一位太太刚过世不久。当时我一个劲安慰你,也有话可讲,可是现在……” 接着,他的胸脯一鼓,长叹一声,说道: “唉!你知道,这回我完啦!我眼睁睁看见我太太走了,后来是我儿子,今天我女儿又走啦!” 他要立刻回贝尔托,说在这座房子里他睡不着。他甚至不肯见外孙女。 “不见!不见!那对我来讲太悲痛啦。只是请你代我好好亲亲她吧。再见……你是个好后生!还有,我绝不会忘记这个,”鲁俄老爹说着拍一下大腿,“别担心,火鸡我会照送不误的。” 夜里,夏尔和母亲虽然累了,还是一块聊了很长时间。他们谈到过去和未来。老太太将搬到永维镇来住,替儿子管家,母子俩再也不分开。她精明而慈祥,多少年来,失去了儿子的感情,如今失而复得,心里暗暗高兴。时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镇子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无法入眠,时时思念着爱玛。 罗多尔夫白天在森林里打猎消遣,夜里在古堡里睡得又香又甜。莱昂也睡得很安稳。(未完待续) 十一 \t\t十一 第二天,夏尔把小女儿接了回来。小家伙一进屋就要妈妈,只好哄她说,妈妈出去了,会给她带玩具回来。白尔特又提过好几次妈妈,不过时间一久,就不再想了。包法利看到孩子那么快乐,反而很伤心。还有药店老板的安慰,听了烦死人,还得耐着性子听。 很快又来了金钱问题。勒乐再次撺掇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发难,夏尔答应偿还数额惊人的债款。因为凡是属于爱玛的家具,他一件也绝不肯出卖。她母亲为此很恼火。他的火气比母亲还大。他完全变了。母亲只好扔下这个家走了。 这时,谁都想来捞便宜。朗卜乐小姐索讨半年的教琴费,其实爱玛一次也没去学(尽管她曾经拿出一张发票给包法利看:那是她串通朗卜乐小姐做的手脚);图书出租人要求付三年的租书费;罗莱嫂子提出要二十来封信的送信费。 每次付完一笔债,夏尔以为再也没有了,可是马上又冒出一些债务来,没完没了。 他去讨拖欠的诊费,人家拿出他太太寄的信给他看,他只好连声道歉。 费丽丝黛现在净穿太太的衣裙。倒不是全部,因为夏尔挑了几件,保存在爱玛的梳洗间里,经常进去把门一关,独自欣赏。费丽丝黛身材与爱玛差不多,夏尔从后面看见她时,常常产生幻觉,叫道: “喂!别走!别走!” 可是,圣灵降临节那天,费丽丝黛跟着泰奥多尔离开了永维镇,顺手牵羊,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拐跑了。 大约在这个时期,寡妇杜普易夫人寄来喜帖告知:她的儿子、伊沃托公证人莱昂·杜普易先生,与朋维尔的莱欧卡蒂·勒勃夫小姐举行婚礼。夏尔当即致书祝贺,并写了这样一句话: “我可怜的妻子如若在世,该多么高兴!” 一天闲来无事,夏尔在家里到处走走,信步来到阁楼上,觉得拖鞋底下踩到一个小纸团,捡起打开一看,只见写道:“勇敢些,爱玛,不要泄气!我不想使你的生活充满不幸。”这是罗多尔夫的信,掉在箱子之间地板上,被天窗的风吹到了门口。夏尔愣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最后,夏尔在第二页下面发现一个小小的“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罗多尔夫起先来得那样勤快,可是突然无影无踪,后来遇到过两三回,总露出一副尴尬样子。不过,这信上的口气是尊敬的,他不由得仍往好处想: “他们之间也许有过柏拉图式的爱情吧。” 他想自然有人爱慕爱玛,所有男人想必都对她垂涎三尺。于是在他眼里,爱玛更显得娇柔可爱。 他当做ài玛还活着,为了讨她的欢心,开始接受她的爱好和想法:他买漆皮鞋穿,经常系白领带,胡子上面抹香油,像爱玛一样签期票。爱玛进了坟墓,还在败坏他。 家境越来越窘迫,他把所有银器一件一件变卖光,接着又卖掉客厅里的家具。家里楼上楼下,所有房间徒剩四壁。但卧室——爱玛的卧室,丝毫未动,仍保持原样。每天晚饭后,夏尔上楼来到那房间,把圆桌子推到火炉边,再把爱玛的扶手软椅挪过来,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一个镀金的烛台里,插着点燃的蜡烛。白尔特坐在他旁边,照模帖用蜡笔描图画。 看到小女儿穿得破破烂烂,小靴子没有带子,罩衫从肩头到屁股撕了一条口子,因为女用人根本不管她,这可怜的人心头阵阵作疼。但孩子坐在身边,那样文静,那样可爱,妩媚地低着小脑袋,漂亮的金色头发,垂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夏尔见了,心头又涌起无限的欣慰。他为女儿修理玩具,用纸板给她剪小人,或者缝合洋娃娃裂开的肚皮。可是,一旦目光遇到针线盒、一根拖在外面的缎带,甚至掉在桌子缝里的一枚别针,他就沉思默想起来,一副非常忧伤的样子;小女儿受到感染,也像他一样忧伤。 现在谁也不来看望这父女俩。朱斯丹逃到卢昂去了,在一家食品杂货店当了伙计。药店老板家的几个孩子,越来越不愿意与小白尔特接触。奥梅先生呢,鉴于彼此社会地位的不同,根本不想与包法利继续保持密切关系。 关于爱玛的墓碑,夏尔同奥梅去了一趟卢昂,到一家专门承做墓碑的石匠店参观,还请了一位画匠一块去。看了近百种图样,作了一个预算,最后又去了一趟卢昂,夏尔才决定建成陵墓式样,墓碑前后两面,各雕刻一个守护神,手持熄灭的火把。 至于碑铭,奥梅灵机一动,想出“amabilemconjugemcalcas”,夏尔采用了。 奇怪的是,包法利无时无刻不思念爱玛,却在渐渐忘记她。他竭力记住她的模样,却感到那模样正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使他陷入绝望。然而,每天夜里他都梦见爱玛,只不过梦里的情景总是一个样:他靠近她,正要拥抱,她却在他怀里化成了泥土。 有一个星期,人们看见他天天傍晚去教堂,布尔尼贤先生甚至还去看望过他两三次,但此后就不再管他了。 包法利虽然生活节俭,但离还清旧债还差得老远。勒乐拒绝延长任何期票的偿还期限。扣押财产迫在眉睫。于是,包法利求救于母亲。母亲答应让他用她的财产作抵押,不过在信里痛骂了爱玛一顿,并且提出要一条费丽丝黛没有偷走的披肩,作为对她所作牺牲的报偿。夏尔不肯给,母子俩闹翻了脸。 还是母亲首先采取和解行动,提出让她把小白尔特接过去带在身边,对她也算是一种安慰。夏尔倒是同意了,但临到动身,又怎么也舍不得放女儿走。于是,母子间的关系完全、彻底破裂了。 随着对亡妻感情的日益淡薄,夏尔越来越把爱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然而,小女儿令他担忧,因为她时常咳嗽,而且面颊上有两块红晕。 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慢有慢的乐趣,夏尔在清点爱玛的遗物时,迟迟没打开她用过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暗屉。一天,他终于在书桌前坐下,将钥匙一转,推开锁簧。莱昂的所有信全在里面。这回真相大白了!他一口气读完全部信,又搜遍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甚至每条墙缝,又是哭,又是号,丧魂落魄,如癫如狂。他发现一个盒子,一脚踹开,一眼就看见罗多尔夫的照片,夹杂在散乱的情书之中。 从此他变得意气消沉。大家都莫名其妙。他不再出门,不再见客,甚至不再外出看病。于是,有人说“他关在家里喝闷酒”。 偶尔有好奇者,爬在花园篱笆上往里窥探,惊愕地发现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邋遢,面貌狰狞),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号啕大哭。 夏天傍晚,他总带着小女儿去墓地,直到完全天黑才回来,广场上除了比内家天窗漏出的灯光,黑糊糊的。 一天,夏尔去阿尔盖市场,准备卖掉他的马——他最后的财产,不期遇到罗多尔夫。 情仇相见,两个人的脸刷地一下都白了。爱玛过世,罗多尔夫只寄过一张帖子,所以他先是结结巴巴,说几句抱歉的话,不一会儿镇定下来,居然厚着脸皮,请夏尔去酒店喝一瓶啤酒(时值八月,天气十分炎热)。 他坐在夏尔对面,双肘支在桌子上,嘴里叼着雪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夏尔面对这张爱玛曾经爱过的面孔,思绪纷纭,怔怔地出神。他仿佛重见到爱玛的一件故物,心情实在难以形容,恨不得自己是面前这个人。 罗多尔夫不停地谈着庄稼、牲口、肥料,凡是可能让对方想起往事的地方,就用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掩饰过去。其实,夏尔根本没有听。罗多尔夫也觉察到了,从他脸色的变化,就可以看出往事的回忆引起他的感情的变化。夏尔的脸渐渐变得通红,鼻孔翕动,嘴唇哆嗦;有一阵,他甚至怒火中烧,两眼盯住罗多尔夫。罗多尔夫吓坏了,打住了话头。但是没多久,夏尔的脸上又现出原先那种疲倦、悲伤的神情,他说: “我不怨恨你。” 罗多尔夫默不作声。夏尔双手捧住头,一副无比痛苦的样子,用无可奈何的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我不再怨恨你!” 他甚至加了一句伟大的——他有生以来所说过的唯一一句伟大的话: “错在命运!” 正是罗多尔夫支配了这一命运。他觉得,一个人处在夏尔这种地位,能说出这种话,诚然宽厚,但未免可笑,甚至有点卑怯。 第二天,夏尔坐在花棚底下的长凳上。阳光从空隙间漏下来,葡萄叶把影子投在沙地上,茉莉花芳香馥郁,天空湛蓝,斑蝥绕着开花的百合嗡嗡飞舞。夏尔像一个失恋的小伙子,心潮翻滚,忧伤的心堵得满满的,透不过气来。 小白尔特整个下午没看见他,七点钟来找他吃晚饭。 他仰着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张着嘴,手里捏着一绺长长的黑发。 “爸爸,走呀!”小白尔特叫道。 她以为父亲是逗她玩,轻轻推他一把。夏尔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之后,卡尼韦先生应药店老板之请赶来了,解剖了尸体,但没发现什么。 在一切卖掉之后,只剩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供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做盘缠。老祖母当年故去,鲁俄老爹又瘫痪在床,由一位姨妈收养了包法利小姐。姨妈家也很穷,只好把她送进一家纱厂,去做工糊口。(未完待续) 赃个患庘叕跨七 \t\t七 第二天,当执行吏阿朗律师带着两个见证人,来家里登记抵押物品时,爱玛只好忍受。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骨相学头颅模型被视为“开业用具”,不在登记之列,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和烛台,卧室摆设架上的摆设品,统统都被清点入册。他们还清点了她的衣裙、床单和梳妆台。她的私生活,直到最隐秘的部分,就像一具任人解剖的尸体,彻底无遗地暴露在这三个男人面前。 阿朗律师穿一件薄薄的黑色燕尾服,打一条白色领带,鞋套带子绷得紧紧的,不时重复道: “可以看看吗,夫人?可以看看吗?” 他不时赞叹道: “真好看……漂亮极啦!” 而后将笔在左手拿着的牛角墨水瓶里蘸一蘸,继续登记。 登记完各个房间的东西,他们便上阁楼。 阁楼里藏有一张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尔夫的书信。必须将书桌打开。 “啊!是书信。”阿朗律师神秘地笑一笑说道,“请允许看一看。我得弄清楚匣子里是否装有别的东西。” 他把那些信纸轻轻一抖,仿佛要抖出拿破仑金币来似的。爱玛看到那只粗大的手,红红的指头软得像鼻涕虫,捏着那些曾使她心儿乱跳的信笺,心头止不住蹿起一股怒火。 他们终于走了!费丽丝黛这才回到屋里。刚才爱玛派她到外头守望,以防包法利突然回来,准备把他引开。她们俩慌忙将留下来看守的人安顿到阁楼上。那人答应待在里面不出来。 第二天是星期天,爱玛赶到卢昂,去拜访她知道姓名的所有银行家。他们不是去了乡下就是旅行去了。爱玛并不泄气,凡是见到面的银行家,她就向他们借钱,声称她急需钱用,有借有还。其中有几位讥笑她;没一个肯借。 下午两点钟,她跑到莱昂的住所敲门,敲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见莱昂出来。 “你怎么来了?” “打扰你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 莱昂接着说,房东不希望房客在住所接待女人。 “我有话和你说。”爱玛答道。 莱昂伸手掏钥匙,爱玛拦住他说: “啊!不必,到咱们那儿去。” 于是,他们到了布洛涅旅店他们的房间。 爱玛一进屋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色苍白,对莱昂说: “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 她紧紧捏住莱昂的双手,一边摇,一边补充说: “听我讲,我急需八千法郎!” “你疯啦!” “还没有!” 爱玛立刻讲了扣押东西的情形和她目前的困境:夏尔对整个事情一无所知,她婆婆厌恶她,而鲁俄老爹爱莫能助,她只有指望他莱昂帮她张罗这笔必不可少的款子…… “你叫我怎么……” “你真是个窝囊废!”爱玛叫起来。 莱昂傻了眼,说道: “你把困难看得太严重了吧。也许有了千把埃居,那家伙就不会闹了。” 这就说明更得想办法。张罗三千法郎,并不是根本办不到的。而且,莱昂可以替她担保。 “去吧,试一试!非去不可,快走呀!哎!尽量想办法,尽量想办法!我会好好爱你的。” “莫莱尔今晚上回来!我想他不会不借的(莫莱尔是他的朋友,一位富商的公子)。我明天把钱给你送来。” 爱玛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因为有了这一线希望而显得高兴。莫非她猜出了他是说谎?他脸一红,补充说: “不过,亲爱的,如果三点钟你还没见我来,就不要指望啦。我得走了,请原谅,再见!” 莱昂握了握爱玛的手,觉得那只手冷冰冰毫无生气。爱玛已经心如槁木死灰。 四点整,她完全受习惯的支配,机器人一样爬起来,准备返回永维镇。 天气很好,正是三月晴朗而春寒料峭的一天,白晃晃的天空阳光灿烂。 车子开动了,两旁闪过的熟悉景物,使爱玛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痛苦。她感到疲劳不堪,呆头呆脑、心灰意懒回到家里,几乎睡着了。 “听天由命吧!”她想道。 况且,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奇迹。为什么不会呢?甚至勒乐可能死掉。 早晨九点钟,她被广场上的嘈杂声闹醒了。菜市场旁边聚集了许多人,在看贴在一根柱子上的一张大布告。她看见朱斯丹爬到一块界石上,把布告扯下来,但这时,乡村警察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子。奥梅先生从药店里赶出来。勒佛朗索瓦太太挤在人群当中,好像在大声谈论什么。 “太太!太太!”费丽丝黛边进来边喊道,“真是太可恶啦!” 可怜的姑娘刚从门上揭下一张黄纸,激动地递给女主人。爱玛往上面溜一眼,知道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了。 她们默默地相互打量着。这主仆俩之间,彼此没有任何秘密。最后,费丽丝黛叹息道: “我要是你,太太,就去找纪尧曼先生。” “你认为有用?” 这句问话意思是说: “你认识那家的用人,对那家的情况很了解。莫非那家的主人有时谈到我?” “是的。去吧,你会得到好处的。” 爱玛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上缀有煤玉珠子的宽边帽。为了不让人看见(广场上仍然有许多人),她从河边的小径绕到村外。 她气喘吁吁走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外边。天阴沉沉,落着小雪。 听见门铃声,泰奥多尔穿着红坎肩,来到台阶上,像接待熟人一样,亲切地给爱玛开门,随即引进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他给爱玛让了座之后,便坐下来用早餐,一再表示抱歉,说他太失礼了。 “先生,”爱玛开口说道,“我想请你……” “夫人,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爱玛便向他讲自己的处境。 公证人纪尧曼知道爱玛的底细,因为他与布商暗中勾搭。布商每次请他帮助订立抵押贷款协议,总少不了送钱给他。他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令人肉麻,又难以捉摸。他瞥见爱玛的鞋有点湿,就说: “请靠近炉子,脚抬高一点,放到瓷砖上好了。” 爱玛怕把瓷砖弄脏,公证人用献殷勤的口气说: “漂亮的东西放在哪儿也无妨。” 听了这话,爱玛就设法打动他,对他讲述家境如何拮据,她如何为难,以及她的种种需要,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激动起来了。对这一切,公证人表示理解,因为她是一位高雅女性嘛!他并没有停止吃饭,但完全转向了爱玛,膝头触到她的小靴;靴底贴在瓷炉上,冒着热气。 但是,当爱玛求他借给一千埃居时,公证人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感到遗憾,过去未能帮她料理财产,因为即使一位贵夫人,也有许多方便可行的办法,使自己的钱生利的。他让爱玛相信她本来十拿九稳可以大发其财,使她后悔莫及。 “你以前怎么就不来找我呢?”公证人问道。 “我也讲不清。”爱玛答道。 “为什么,嗯?莫非我让你感到害怕吗?然而我对你一片忠心,但愿你现在相信这一点了吧?” 公证人伸手抓住爱玛的手,贪婪地吻起来,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轻柔地抚弄她的手指,一面不停地说着甜蜜的话。 爱玛感到他急促的呼吸拂着她的面颊。这个男人使她感到非常不自在。她猛地站起来,说: “先生,我等着!” “等什么?”公证人突然变得脸色异常苍白。 “钱啊。” “可是……” 公证人的淫欲一发不可收拾: “好吧,可以!……” 他跪在地上,向爱玛挪动过去,便袍会不会弄脏也全然不顾了。 “求求你,别走,我爱你!” 他搂住了爱玛的腰。 包法利夫人满脸铁青,步步后退,形容可怕,叫了起来: “你乘人之危,先生,太无耻啦!我希望别人同情,但决不出卖自己!” 爱玛说罢走出了公证人的家。 “这家伙真卑鄙!真下流!真无耻!”爱玛在有两排山杨树的路上一面惊慌地奔逃,一面自言自语。钱没借到手,本已令人失望,还受到那头色狼的侮辱,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是上天成心与她作对。这样一想,反而有了骨气,振奋起来。她从来没这样看重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蔑视别人。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她。她恨不得揍所有的男人,啐他们的脸,把他们碾成齑粉。 一瞥见自己的家,她的身体仿佛突然僵住了,再也迈不开脚步。可是,她又不能不回去,否则逃到哪里去呢? 费丽丝黛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爱玛回答。 她们两个合计了一刻钟,看看永维镇有谁可能愿意救助爱玛。但费丽丝黛每说出一个名字,爱玛就说: “可能吗?人家不会肯的!” “可是,先生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切办法爱玛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任何行动可采取了。等夏尔回来,她只好对他说: “你出去吧。你脚下的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整个家里再也没有一件家具、一枚别针、一根干草是你的。是我害得你倾家荡产啦,可怜的人!” 听了她的话,夏尔一定会哇的一声痛哭流涕;然后,等惊魂稍定,他又会原谅她的。 “是的,”爱玛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会原谅我,可是也认清了我的真面目,他就是有一百万献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绝不!不!” 正在这时,小径上传来了马蹄声。是夏尔,他在开栅栏门了,脸色比墙壁还白。爱玛冲下楼梯,仓皇逃到广场上。镇长太太与赖斯迪布都瓦站在教堂前面聊天,看见她跑进了税务员的家。 镇长太太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位太太爬到阁楼上,藏于晾在竿子上的衣服后面,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比内家里发生的一切。 比内独自待在屋顶的小房子里,正在用木头仿制一个精巧得难以形容的牙雕制品。 “啊!瞧,她上来啦!”图瓦什太太说。 但是,由于旋床在转动,几乎不可能听见爱玛说什么。 两位太太似乎终于听到“法郎”两个字。图瓦什太太悄声说: “她是求他允许她缓付税款。” “看来是的。”另一位太太说。 税务员像是在听爱玛讲话,但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听不明白。爱玛温柔而恳求地继续讲着。她走近比内,胸部不停地起伏。他们不再说话。 “她是不是在勾引他?”图瓦什太太说道。 比内的脸红到了耳根,爱玛拉住他的双手。 “啊!太不像话啦!” “这种女人真该挨鞭子抽!”图瓦什夫人说道。 “她哪儿去啦?”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说话间,爱玛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们看见她斜穿过大街,向右拐去,看来是要去公墓。她们再也猜不透她要干什么。 “罗莱嫂子,”爱玛一到奶妈家就说,“我闷死啦,请帮我解开带子!” 她倒在床上,呜咽起来。罗莱嫂子拿了条围裙盖在她身上,就站在她旁边。 “谁惹她生气啦?”奶妈寻思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是一种恐怖感驱使爱玛离开家,一直跑到这里来了。 她仰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睁,仿佛痴傻了似的,死死盯住房里的每样东西看,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莱嫂子走出屋子,对着最明亮的那边天空,右手抬到额前,看了一阵,然后慢腾腾地回屋来说道: “快三点了。” “啊!谢谢,谢谢!” 因为莱昂快要来了。他一定会来的!他多半弄到钱了。可是,他不会想到她在这里,可能会跑到她家里去。因此,她吩咐奶妈跑到她家去把他带来。 “快呀!” “哎,亲爱的太太,我这就去,这就去!” 现在,爱玛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首先想到莱昂。他昨天答应了的,一定不会食言。她看见自己已经到了勒乐店里,掏出三张支票,往他的写字台上一放。然后呢,还必须编造一件事,去搪塞包法利。编造什么事呢? 然而,奶妈迟迟不回来。突然,她听见栅栏门吱呀一响,便一跃站起来,但还没等她开口,罗莱嫂子就说: “你家里没有人!” “怎么?” “唉!没有人,只有你先生在哭,在呼唤你。其他人都在找你。” 爱玛再没吭声,只是喘着粗气,两眼朝四下里骨碌碌乱转,而那农妇被她的脸色吓坏了,以为她疯了,本能地倒退几步。突然,爱玛拍了一下额头,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尔夫。这记忆像黑夜里一道巨大的闪电,闪过她的脑海。罗多尔夫是那样友善,那样体贴,那样慷慨!况且,万一他不能爽快地答应帮助她,只要她多情地看他一眼,就能使他想起他们之间的旧情,而不得不答应的。于是,她动身去拉于谢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现在主动去干的,正是早上在公证人家令她怒不可遏的事情;也根本没有想到,她此去是出卖肉体。(未完待续) 析絛忥穐媻八钾 \t\t八 她像过去一样,从花园的侧门进去,来到正院。 罗多尔夫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就是紧里左边那间。当她把手搁到门把手上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了。她怕罗多尔夫不在,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能否得救的最后一次机会。她定了一会儿神,想到眼前的需要,鼓足勇气开门进去。 罗多尔夫坐在火炉前抽烟,双脚架在炉框上。 “啊!是你!”他猛地站起来说道。 “不错,是我,罗多尔夫……我是来向你讨教一个主意。” 她激励自己讲下去,还是难以启齿。 “你一点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唉!”爱玛心酸地叹息一声,“还说可爱呢,简直是可怜,我的朋友,你就不屑一顾嘛。” 听了这话,罗多尔夫开始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一时又编造不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好不痛不痒表示歉意。 “那些事还提它做什么!”她凄楚地说,“反正苦我已经受过啦!” 罗多尔夫以达观的口吻答道: “生活就是这样!” “至少我们分手之后,你过得还好吧?”爱玛又问道。 “啊!不好不坏。” “你我不分开,也许会更好一些。” “是的……也许吧!” “你这样想吗?”爱玛说着走到罗多尔夫身前。 她接着叹息道: “啊!罗多尔夫!你要是知道……我多么爱你!” 这时,她拉住罗多尔夫的手。他们俩手拉手待着,就像早先在农业评比会上那样!罗多尔夫出于自尊,竭力抑制住感情,但爱玛扑到了他怀里,对他说: “没有你,你想我怎么活得下去啊?人不能失去幸福!我当时绝望极了,以为必死无疑了呢!这一切,以后再对你讲,你听了就会明白。而你呢,却一直躲着我……” 的确,三年来,由于男性天生的怯懦,罗多尔夫始终回避她。爱玛娇媚地拿头蹭他,比发情的母猫还温柔。 爱玛看上去的确妩媚动人,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暴风雨过后,蓝盈盈的花萼里滚动着一颗水珠。 罗多尔夫拉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手背抚弄着她柔润的发丝。爱玛低着头,罗多尔夫用唇边轻轻地吻她的眼睛。 “可是你刚才哭过,”他说道,“为什么?” 爱玛索性抽抽搭搭哭起来。罗多尔夫以为这是爱情的迸发,见她默不作声,更认为她是难为情,便大声说: “啊!原谅我吧!你是我喜欢的唯一女人。我真是个笨蛋,是个孬种!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怎么啦?倒是告诉我呀!” 他扑通跪在地上。 “唉……我破产啦,罗多尔夫!你要借给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罗多尔夫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现出严肃的神色。 “你知道,”爱玛急忙讲下去,“我丈夫把全部财产托付给一位公证人,那位公证人卷逃了。我们借了债,而病人光看病不付钱。其实呢,清算还没有结束,结束了我们就有钱了。可是,今天我们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没收我们的家产,就是现在,马上就没收。我考虑到你的情谊,所以来找你了。” “哦!”罗多尔夫突然变得脸色煞白,想道,“她是为这个来的!” 临了,他神态安详地答道: “我没有呀,亲爱的夫人。” 爱玛先是望了他几分钟。 “你没有!” 她重复好几遍: “你没有!……我不该临到最后还厚着脸皮来这一趟。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其他男人好不了多少!” 她露出了本来面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罗多尔夫打断她,说他自己也正“手头拮据”。 她的目光落在一支金银丝嵌花、闪闪发光的短铳上。那是墙上陈列的武器中的一件。 “可是,要是穷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把银子镶在枪托上啦!也不会买镶玳瑁的钟!”她说着指一指墙上的布尔式挂钟,“马鞭上也不会挂一串镀金的哨子!”她摸摸那串哨子,“表上也不会来这么一串小玩意儿啦!呵!他什么都不缺,卧室里还摆着一个酒柜哩!你真会珍爱自己,生活得舒舒服服,拥有古堡、庄园、森林,经常围猎,还去巴黎旅行……嗯!哪怕只有这玩意儿,”她从炉台上拿起几颗衬衫袖口链扣,“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都能变出钱来!……哼,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吧!” 她说着把两颗纽扣扔得远远的,金链子碰在墙上,摔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博你一笑,一个秋波,为了听到你说声‘谢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出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去做苦工,可以沿路乞讨!你过去爱我,你经常这样说,刚才还这样说……哼!你还不如把我撵走呢!我的手印满了你的吻,还温热的吻;瞧,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的话;两年期间,你把我引进一个最美好、最温馨的梦!……可是,曾几何时,当我又来到你身边,来到富有、幸福、自由的你身边,恳求你给予谁都会给的帮助,同时给你带来我的满腔爱,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因为这要破费你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尔夫非常冷静地答道。这冷静像一面盾牌,掩盖住了压在心头的愤怒。 爱玛退了出来。墙壁在晃动,天花板向她压下来。她出了门,气喘吁吁走了百十来步,差点摔倒,只好停下来。这时,她回过头,又一次扫一眼那座阴森森的古堡连同它的草坪、花园、三个院子和正面所有的窗户。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却仿佛听见自己的脉搏,像震耳欲聋的音乐脱离了身体,在原野上回荡。 夜色降临,群鸦乱飞。 爱玛仿佛突然看见许多火红色的球,像闪亮的子弹,在空中炸开,裂成碎片,旋转着落下,直到消失在树枝间的雪地里。每个火球中心,都现出罗多尔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飘越近,仿佛钻进了她的身体,不见了。这时她才看清是住家的灯火,在远处的夜雾中闪烁。 于是,她目前的处境,像一个深渊呈现在她面前。她呼吸急促,胸部像要炸裂似的。过了一阵,又似乎有一种英勇壮烈的情怀激励着她,她几乎是喜滋滋地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巷子和菜市场,到达药店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门铃一响,就可能有人来。于是她溜进栅栏门,屏住呼吸,摸着墙,走到厨房门口。 爱玛敲一下窗玻璃,朱斯丹就出来了。 “钥匙!顶楼那把,那里放着……” “什么?” 朱斯丹望着爱玛。爱玛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异常苍白,令朱斯丹吃惊。他觉得爱玛美丽绝伦,又很庄重,像一个幽灵。他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爱玛压低声音,以温柔而迷人的口气匆忙说道: “我要,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刀叉碰盘子的声音。 爱玛说,家里的耗子闹得睡不着觉,她要药耗子。 “我得去问问先生。” “不!不要去问!” 爱玛接着用不在乎的口气说: “哎!不必啦,等会儿我告诉他。好啦,给我照亮!” 她走进配药室门口的走廊,只见墙上挂着一把钥匙,上面贴有“杂物间”的小条。 “上去!” 朱斯丹跟着爱玛上楼。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爱玛开了门,在记忆的指引下,径直朝第三个架子走去,抓住蓝色瓶子,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掏出一大把白色粉末,放在嘴里吃起来。 “别吃!”朱斯丹叫着向她扑过去。 “别嚷!会有人来的!” 朱斯丹急坏了,想喊人。 “千万别声张,不然会连累你主人!” 爱玛说着回家去了。她突然平静下来了,几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那样安详。 夏尔听到财产被抵押的消息,心慌意乱赶回家里。爱玛刚刚出去。他叫喊,哭泣,晕倒过去,可是爱玛总不回来。她去哪里了呢?他打发费丽丝黛到处寻找,奥梅家、图瓦什家、勒乐家、金狮客店,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踪影。他一阵阵痛心,看到自己名誉扫地,倾家荡产,白尔特的前途被葬送!为了什么缘故?一句话都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点钟,再也坐不住了,心想爱玛准是去了卢昂,便沿着大路,走了半法里,还是不见人影,又等了好久,才折回来。 爱玛已经回来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你给我讲清楚……” 爱玛坐在书桌前,写好一封信,慢吞吞封好,又加上日期和钟点,这才以庄严的口气说道: “这封信你明天再看,从现在到那时,请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啊!让我安静点!” 她直挺挺往床上一躺。 她感到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于是醒来了,模模糊糊看见夏尔,又赶紧闭上眼睛。 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想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是不是感到痛楚。可是,什么痛楚也没有。还没有任何感觉。她听见时钟在滴答,火在呼呼作响,还听见夏尔站在床边呼吸。 “啊!死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想道,“我睡过去,就万事皆休了!” 她喝了一口水,面壁躺下。 嘴里还是有股可怕的墨水味道。 “我渴!……啊!我渴得好厉害!”她呻吟道。 “你怎么啦?”夏尔问道,递杯水给她。 “没什么……打开窗户……我透不过气来!” 爱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几乎没来得及从枕头底下掏出手绢,就吐出来了。 “拿走!”她急忙说,“扔掉!” 夏尔问她话,她不理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稍一动,又会呕吐起来。这时,一种寒冷的感觉从脚一直上升到心脏。 “啊!现在开始啦!”她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她的头痛苦地轻轻滚动,牙巴骨一直张开着,似乎舌头上压着非常沉重的什么东西。八点钟,又开始呕吐了。 夏尔注意到,脸盆里面有一种白沙砾似的东西,黏在瓷壁上。 “奇怪!太奇怪了!”他连声说道。 但是,爱玛大声说: “没什么奇怪的,你看错了!” 于是,夏尔轻轻地、几乎是抚摩般用手在她腹部一揉。爱玛尖叫一声,他吓得连退几步。 爱玛开始哼起来,起初是轻轻的。她的双肩瑟瑟颤抖不止,手指抠住床单,脸比床单还苍白,不均匀的脉搏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发青的脸上沁出颗颗汗珠子,就像金属上凝结着水气。牙齿磕碰得直响,睁得很大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四周。不管问她什么,她只是摇摇头;有两三回,她甚至露出了微笑。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不时禁不住低沉地叫喊一声。她声称自己好些了,过一会儿就能起床。但是,她全身抽动起来,止不住叫道: “啊!难受死啦,我的上帝!” 夏尔在床边跪下来: “告诉我,你吃了什么?回答呀,看在上天分上!” 他注视着她,目光充满柔情,爱玛过去好像从没注意到似的。 “唉!那……那里……”她声音微弱地说。 夏尔冲到书桌前,拆开信,大声念道:“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揩揩眼睛,接着往下看。 “怎么!……救命啊!来人呀!”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叫着:“服毒啦!服毒啦!”费丽丝黛赶到奥梅家。奥梅跑到广场上把这消息一嚷嚷,连金狮客店那边勒佛朗索瓦太太都听见了。有些人赶紧起来告诉邻居。全镇人彻夜没有安生。 夏尔失魂落魄,喃喃低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几乎站立不稳,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揪头发,从没想到会看到如此可怕的场面。 夏尔想查医学辞典,但里面的字晃来晃去,看不清楚。 “镇静点!”药店老板说,“只要给她吃一剂猛一点的解毒药就成。是什么毒药?” 夏尔拿信给他看,上面说是砒霜。 “啊!”奥梅说,“应该化验一下。” 他知道,凡是遇到中毒的情况,都要化验。夏尔不懂,回答说: “哦!你化验吧,化验吧!救救她!” 说罢,他回到爱玛身边,软瘫在地毯上,头靠着床边抽泣。 “别哭!”爱玛对他说,“不用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你为什么要服毒?谁强迫你的吗?” 爱玛答道: “必须这样,朋友。” “你不幸福吗?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尽了我的全部力量!” “是的……的确……你是个好人。” 爱玛伸手慢慢抚摩他的头发。夏尔感到这种温存,更加悲痛万分。爱玛一反常态,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他,而就在这时,他要失去她了。一想到这上头,他就彻底陷入了绝望。他想不出任何办法,不知道也不敢采取任何措施,而情况万分紧急,需要当机立断,这更使他心乱如麻。 爱玛呢,觉得一切背弃、卑鄙的行为,以及折磨她的无穷无尽的欲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现在她不再恨任何人。她的思想迷离恍惚,好像笼罩在薄暮之中;人世间的一切声音她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这个可怜的心灵在断断续续哀诉,柔和而模糊,好似远远飘逝的一曲交响乐最后的回声。 “把小不点儿给我带来。”她用胳膊肘半支起身体说道。 “见到她你不会更难过,是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 孩子由女用人抱来了,穿着长长的睡衣,下面露出两只光脚丫,神情严肃,几乎还没睡醒。她惊讶地打量着乱糟糟的房间,眼睛遇到家具上明晃晃的蜡烛光,不停地眨巴。 白尔特已被放在床上。 “啊!妈妈,你的眼睛好大啊!你的脸好白啊!你出了好多汗……” 母亲端详着她。 “我怕!”小不点儿一边后退一边说。 爱玛拉住她的手想亲一亲,她挣扎着不让她亲。 “行啦!把她抱走吧!”一直在床前哭泣的夏尔叫道。 不一会儿爱玛就开始吐血了。嘴唇收得更紧,四肢抽搐,满身褐色斑点,脉搏摸起来就像一根绷紧的线,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 接着,她恐怖地叫喊起来。她诅咒、谩骂毒药,求它尽快发作,不管夏尔端什么东西想让她喝,她都用僵直的手臂推开。夏尔也半死不活,站在床前,用手帕掩住嘴,喉咙里呼噜作响,眼泪汪汪,哽咽得透不过气来,连脚后跟都震颤不止。费丽丝黛在房里忙得团团转。奥梅先生木然站着,大声叹气。 这时,布尔尼贤先生从教堂里出来,手捧圣油,打菜市场经过,才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奥梅按照自己的准则,把教士比做哪里有死亡气味,就往哪里飞的乌鸦。他一看见教士,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们的道袍使他联想到裹尸布:他憎恶前者,多少是因为他惧怕后者。 爱玛下巴贴着胸部,眼睛睁得老大,一双可怜的手,像一般临死的人一样,在床单上可怕地慢慢动来动去,仿佛想抓过裹尸布把自己盖上。夏尔已停止哭泣,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白,眼睛像火炭一样红,面对爱玛站在床脚,而教士一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 爱玛慢慢转过脸来,蓦然看见教士紫色的襟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大概是因为,在心灵异乎寻常的平静之中,她又体会到早年开始狂热地信奉宗教时那种快乐,同时隐约看到了已开始降临的天国永恒的幸福。 神甫站起身,拿来十字架。爱玛像口渴似的伸长脖子,把嘴唇贴在基督的身体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爱,印了她平生最深沉的一个吻。而后,神甫口里念着“我主慈悲”,“宽恕罪孽”,同时将右手大拇指在油里蘸了蘸,开始敷圣油:先是涂抹曾经贪恋尘世浮华的眼睛;接着涂抹喜欢呼吸和煦微风和爱情芬芳的鼻孔;然后涂抹曾经说过谎,为虚荣而呻吟,在淫荡中叫喊过的嘴;再次涂抹曾经在舒服的触摸中兴奋得发抖的手;最后是涂抹过去为满足欲望而跑得飞快,如今跑不动了的脚底。 神甫擦擦手指,把油浸透的棉花扔进火里,然后回到垂死者身旁坐下,告诫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耶稣基督的痛苦看成一回事,完全信赖上天的慈悲。 告诫完毕,他拿了一支圣烛,放在爱玛手里让她握住。那圣烛是天国荣耀的象征。等一会儿,她就要沐浴在那荣耀之中了。但是,爱玛太虚弱,手指握不拢,没有布尔尼贤先生帮忙,蜡烛早掉到地上去了。 这时,爱玛的脸已不那么苍白,显得很平静,仿佛临终圣事把她治好了似的。 神甫少不得指出这一点,甚至对包法利解释说:为了尽可能拯救一个人,有时上帝认为有必要,会延长人的生命。夏尔记起爱玛领受圣体那一天,也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他想道。 果然,爱玛慢慢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好像一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然后,她声音清晰地要人把她的镜子递给她。她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于是,她头一仰,叹息一声,重新落在枕头上。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她的胸脯立刻开始急剧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珠子乱转,像两盏玻璃灯,渐渐变暗,最终熄灭。看上去她好像已经死了,只是由于拼命喘气,两肋还在猛烈地抽动,就像灵魂要从那里蹿出来似的。费丽丝黛忙在十字架面前跪下,连药店老板也屈了屈膝。布尔尼贤又祈祷起来,脸冲床边低着头,黑道袍长长地拖在身后地板上。夏尔跪在床的另一边,向爱玛伸着双臂。他抓住爱玛的手,紧紧握住,感到她的心脏搏动一次,他就哆嗦一下,就像被一座正在倒塌的建筑物震的一样。爱玛喘息得越来越厉害,教士祷告得也越来越快。他的祷告与包法利的哽咽交织在一起。有时,似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听见絮语中一个个拉丁词音节,像丧钟在一下一下敲响。 蓦地,人行道上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的声音,还有拐棍在地上戳戳点点的响声,接着有人放开嗓门沙哑地唱道: 朗朗晴天哟暖洋洋, 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爱玛像一具中了电的尸体,一下子坐了起来,头发散乱,两眼发直,嘴巴张开。 镰刀割麦哟忙又忙, 麦穗穗散落田垄上。 我的小兰哟弯下腰, 拾麦穗一个不漏掉。 “瞎子!”爱玛叫道。 她笑起来。那是一种凶恶、疯狂、绝望的笑。她似乎看见乞丐那张丑陋的脸,像一个吓人的怪物,扬起在永恒的黑暗中。 这天起哟起了大风, 她的短裙没了影踪! 一阵抽搐,爱玛倒在褥垫上。大家围拢过来,她已经咽了气。(未完待续) 録贰貾亲捝堑九 \t\t九 人一死,往往会引起普遍的惊愕: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活着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也不愿意相信。然而,夏尔一看见爱玛不动了,就立刻扑到她身上,叫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梅把他拖出房间。 “不要太伤心!” “好,”夏尔一边挣扎一边说,“我会理智的,不会干傻事。你们别管我,我要去看她!她是我太太!” 他哭起来。 “哭吧,”药店老板说,“哭个痛快,你就会轻松些。” 夏尔比一个小孩子还弱,任凭奥梅把他扶到楼下厅房里。奥梅先生立刻回家去了。 他在广场上遇到了瞎子。瞎子一步步挨到永维镇,逢人就打听药店老板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能向他讨些消炎膏。 “去你的吧!就好像我没有别的事要操心似的!啊!活该,过段时间再来吧!” 他说罢匆匆跑进药店。 他要写两封信,给包法利配一剂镇静药水,还要编一套谎话,掩盖服毒事件,并且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此外,还有许多人等着他,向他打听情况。他编造说,爱玛中毒,是因为她在做香草奶油时,误把砒霜当白糖吃了。等全镇人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奥梅先生又一次返回包法利家。 他发现只剩下包法利一个人坐在窗户边扶手椅里,痴呆地望着厅房的地板。 “现在该你自己确定举行仪式的时间啦。”药店老板说。 “做什么?什么仪式?” 接着,包法利惊恐地结巴道: “啊!不举行,好不好?不举行,我要留着她。” 奥梅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从摆设架上拿起一把水壶,浇起天竺葵来。 “啊!谢谢!”包法利说道,“你是个好人……” 他话没说完。药店老板的举动唤起他许多回忆,他说不下去了。 为了让他分分心,药店老板心想不妨和他扯扯种花方面的事情,便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点点头表示赞同。 奥梅再也不敢对他提葬礼的安排问题。最后还是神甫左劝右劝,他才同意安葬。 包法利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一支笔,又啜泣了一会儿,才写道: 我希望她安葬时身穿结婚礼服,脚穿白皮鞋,头戴花冠,头发披在肩上;一棺两椁:一个用栎木,一个用桃花心木,一个用铅。不要来安慰我,我挺得住。请拿一大块绿色天鹅绒盖在她身上。我希望这样。请照办。 包法利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令两位先生惊愕不已。药店老板立刻去对他说: “这块天鹅绒我觉得纯属多余。再说,开销……” “这关你什么事?”夏尔嚷起来,“别来烦我!你不爱她,走开!” 神甫挽起他的胳膊,陪他去花园里散步,一边谈论世事虚荣,说上帝伟大而又慈悲,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上帝的意旨,甚至感恩戴德。 夏尔却咒骂起来: “我恨透了他,你那个上帝!” “你心里还保留着反叛思想。”神甫叹息道。 包法利已经走远了。他沿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一边咬牙切齿,朝上天投去诅咒的目光,但是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摇动一下。 奥梅先生虽然有哲学家风范,对死人还是尊重的。所以他毫不记恨可怜的夏尔,傍晚时分又过来守灵。 布尔尼贤先生也在。死者的床从凹室里挪了出来,床头点着一对大蜡烛。 天刚蒙蒙亮,老包法利夫人赶来了。夏尔亲亲她,又大哭了一场。老太太像药店老板一样,提醒他要节省葬仪开销。夏尔立刻大发脾气,老太太只好住口。夏尔甚至让老太太立刻进城,去买所需要的物品。 整个下午,夏尔一直是独自待着。白尔特送给奥梅太太照看去了,费丽丝黛和勒佛朗索瓦太太一道,守在楼上的房里。 天黑时分,陆续有人前来吊唁。他起身与客人们握手,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吊客们围坐在壁炉前,后来的挤在先来的旁边。大家低着头,跷起二郎腿摇来晃去,不时深深地叹息一声。每个人都感到无聊之极,但谁也不肯先走。 九点整,奥梅又来了(两天来,净看见他在广场上跑来跑去),背了一大包樟脑、安息香和香草,还带了满满一瓶驱除疫气的氯水。这时,女用人、勒佛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老太太,正围着爱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把死者又长又硬的面网拉下来,一直盖到她的缎鞋。 费丽丝黛呜咽道: “啊,我可怜的太太!我可怜的太太!” “看啊,”客店老板娘说道,“她还是那样娇小可爱!简直让人相信她等会儿就要起床哩。” 三个女人俯身给爱玛戴花冠。 需要把头稍稍抬起。这一抬,就有一股黑水从嘴里流出来,好像她又呕吐了似的。 “啊!天哪!当心袍子!”勒佛朗索瓦太太叫道,接着又冲药店主说道:“你倒是过来帮帮忙呀。莫非你害怕吗?” “我害怕?”药店主耸耸肩膀说道,“哼,害怕!我在学药剂学的时候,在主宫医院不知见过多少哩!我们还在解剖室配五味酒呢!哲学家怎会怕死人,我甚至常常说,准备把自己的遗体献给医院,为科学研究派用场。” 本堂神甫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怎么样。听了药店主的回答,他说: “你知道,刚刚受了这样的打击,哪能一时半时就平静下来。” 药店老板睡着了。神甫觉得房间里空气恶浊,有点气闷,便打开窗户,把药店老板惊醒了。 “来,闻闻鼻烟!”他对药店老板说,“让你的头脑清醒清醒。” 远处传来阵阵犬吠。 布尔尼贤先生精力比较旺盛,还坚持了一段时间,口中念念有词,但没过多久,不知不觉脑袋一耷拉,手里厚厚的黑书掉在地上,也打起呼噜来了。 夏尔进来了,但并不叫醒他们。他是来最后和爱玛告别的。 香草还在冒烟,一缕缕淡蓝色的烟,升腾缭绕,在窗口与外面进来的雾气相混合。疏星闪烁,夜色温煦。 大滴大滴的烛泪掉在床单上。夏尔凝视着燃烧的蜡烛,凝视着黄澄澄的、耀眼的烛光,不久眼睛就疲倦了。 月光般洁白的缎袍,罗纹微微闪动。爱玛裹在里面,看不见了,恍惚已从她自己的身体里飘溢出来,融进了周围的什物之中,融进了寂静和黑夜之中,融进了那过往的风和升腾、温润的香烟之中。 突然,夏尔看见她在道斯特的花园里,坐在靠荆篱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又看见她行走在卢昂的街道上,倚在自家的门口,站在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乐的小伙子们在苹果树下跳舞、欢笑;卧室充溢着她的秀发的芳香;她偎在他怀里,抖动的袍子,闪闪发光。那正是她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袍子! 他久久地回顾着已失去的幸福,回顾着爱玛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心头涌起无尽的悲哀,一阵又一阵,潮水般漫卷而来。 他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用指尖慢慢揭开爱玛的面纱。他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把另外两个人惊醒了。他们把他拖到楼下厅房。 不久,费丽丝黛上来说,先生要太太一绺头发。 “去剪好了!”药店老板回答。 费丽丝黛不敢,他只好拿了剪刀,亲自去剪。但他抖得厉害,把死者太阳穴的皮肤戳破了好几处。最后,他心一横,鼓足勇气,乱剪了两三刀。结果,爱玛那头黑黝黝的秀发,平添了几块白色印痕。 费丽丝黛在五斗柜上给他们留了一瓶烧酒,一块奶酪和一大块奶油圆球蛋糕。将近凌晨四点钟,药店老板饿得抗不住了,叹口气说: “说实话,现在吃点东西多好!” 神甫也不要请,出去祷告一会儿回来,两个人就吃起来,还一边碰杯,一边嘿嘿傻笑几声。 他们在楼下前厅里遇见几个工人进来。于是,锤子敲木板,砰砰敲了两个小时,夏尔不得不忍受两个小时。随后,爱玛被放进栎木棺材,棺材外面又套双椁。由于外椁太宽,不得不抽出一条床垫子的棉花,塞在里头。最后,三副棺盖刨平了,钉牢了,焊严了,就把灵柩停放在门口。住宅的大门敞开,永维镇的男女老幼络绎而至。 鲁俄老爹赶到了,刚走到广场,望见黑布就昏倒在地。(未完待续) 鵱摵絣十摈拌嗩 \t\t十 鲁俄老爹在出事后三十六小时,才收到药店老板的信。奥梅先生考虑到他感情的承受力,信写得含糊其辞,看了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看完信,先像中风一样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理解女儿还没有死,但可能会死……最后,他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套上马刺,跨上马背就飞奔出发了。 东方破晓,他看见三只黑母鸡在一棵树上睡觉。这不祥之兆吓得他不寒而栗。于是,他向圣母许愿,一定捐给教堂三块祭披,并且赤脚从贝尔托公墓出发,一直送到瓦松维尔。 他想女儿可能还有救。医生们会找到一种药,这是肯定的。他想起过去传闻的这方面许多奇迹。 过一会儿,他又觉得女儿已经死了。她就在他面前,仰面躺在路当中。他拉一下缰绳,幻像立刻消失了。 到达坎康布瓦,为了提提精神,他连喝了三杯咖啡。 他想一定是信上写错了姓名。他摸摸口袋,信还在,但他没有勇气打开。 最后,他估计可能是有人开玩笑,是有人图报复,或者是有人酒后寻开心。再说,女儿要是真的死了,他会有预感的。可是,什么预感也没有!田野上一点异常的迹象也没有,天瓦蓝瓦蓝,树随风摇曳,一群羊打身边经过。他望见镇子了。人们看见他伏在马背上,不停地打马,飞奔而来,马肚带上直滴血。 他恢复知觉后,泪涕交流扑倒在包法利怀里: “我的女儿!爱玛!我的孩子!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包法利抽搭着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天上飞来的横祸!” 药店老板把他们分开。 “那些可怕的细节还讲它干什么。回头我告诉先生好了。瞧,吊唁的人来啦。可不要失了身份啊,想开些!” 可怜的夏尔想现出坚强的样子,一次又一次说道,“对……拿出勇气来!” “好吧,”老头子大声说,“我会有勇气的,真见鬼!我要送她一直送到底。” 钟敲响了,一切准备就绪,该上路了。 他们在唱诗班的座位上并排坐下,只见唱诗班的三个成员不停地在面前走来走去,一边唱着圣诗。蛇形风管吹得响声震耳。布尔尼贤神甫全身披挂,尖着嗓门唱着,不时双手一抬,胳膊一伸,向圣体龛鞠一躬。赖斯迪布都瓦手持鲸骨刀,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唱诗台旁边,一边点两排蜡烛。夏尔直想站起来,去把蜡烛吹灭。 不过,他还是努力激发自己虔诚的感情,热切盼望来世能与爱玛重逢。他想象爱玛旅行去了,走得很远很远,要去很久很久。可是,一想到爱玛躲在棺材里,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人们马上就要抬她去埋葬,他就狂怒不已,悲恸欲绝。 钟又敲响了,就听见一阵椅子乱响,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杠子塞到棺材底下,接着就抬出了教堂。 居民们都跑到窗口,观看送葬的队伍行进。夏尔走在前头,挺直腰板,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看见有人从巷子或门里出来,加入挤在街道两边的人群的行列,他还向他们点头致意。 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小跑着,微微气喘。神甫、唱诗班成员和两个唱诗童子,诵读着《哀悼经》。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在田野上回荡。 紧随后面的是妇女,个个披着黑色披风,风帽朝下翻,手里擎着一支点燃的大蜡烛。 覆盖棺椁的黑布上,缀满泪珠般的白珠子,风不时把布撩起来,露出棺木。抬棺材的人累了,放慢了脚步。一颠一颠向前运动的棺材,像随波摇荡的小船。 到了墓地。 男人们继续往下走,一直走到草地上挖好墓穴的地方。 大家排列在墓穴周围,神甫念念有词。掘墓时抛在穴边的红土,顺着四角,无声地不断往下出溜。 不一会儿,四根绳索摆好之后,大家把棺材推到绳索上。夏尔看着棺材往下坠。棺材不停地坠落着。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最后,下面传来碰撞的声音。绳索吱吱响着被抽了上来。于是,布尔尼贤接过赖斯迪布都瓦递给他的铁锹,一面用右手洒圣水,一面用左手挥锹尽力一铲,就铲下去一大锹土。石子纷纷落在棺木上,发出可怕的响声,听起来犹如来世的回声。 神甫把圣水刷递给身旁的人。那人是奥梅先生。他神情严肃地接过圣水刷抖两抖,随手递给夏尔。夏尔双膝跪在松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下扔,一边喊道:“永别了!”还向爱玛飞吻,随即向墓穴爬去,想和爱玛一起埋葬在里面。 有人把他拉开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大概与其他所有人一样,看到一切终于结束了,而隐约感到满意。 返回的路上,鲁俄老爹掏出烟斗,安详地抽起来。奥梅打心底里觉得这很不得体。大家都为爱玛的去世感到惋惜,尤其是勒乐,他毫不犹豫来送殡了。 “这位娇小的太太真可怜!她丈夫该多么痛苦!” 药店老板说道: “你可知道,没有我,他说不定寻了短见呢!” “多好的一位太太呀!真没想到,上星期六我还在店里见到她!” “可惜我没有时间,”奥梅说,“不然我要准备一篇悼词,在她的墓前念念的。” 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鲁俄老爹也换上蓝色的外衣。他那件外衣是新做的,来时一路上常用袖子擦眼睛,脸上留有一块块蓝颜色,加上被泪水冲成一条条的尘土,显得脏兮兮。 包法利老太太和他们待在一起。三个人都默默无语。最后,还是老头子叹息一声说道: “还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来道斯特,正赶上你的头一位太太刚过世不久。当时我一个劲安慰你,也有话可讲,可是现在……” 接着,他的胸脯一鼓,长叹一声,说道: “唉!你知道,这回我完啦!我眼睁睁看见我太太走了,后来是我儿子,今天我女儿又走啦!” 他要立刻回贝尔托,说在这座房子里他睡不着。他甚至不肯见外孙女。 “不见!不见!那对我来讲太悲痛啦。只是请你代我好好亲亲她吧。再见……你是个好后生!还有,我绝不会忘记这个,”鲁俄老爹说着拍一下大腿,“别担心,火鸡我会照送不误的。” 夜里,夏尔和母亲虽然累了,还是一块聊了很长时间。他们谈到过去和未来。老太太将搬到永维镇来住,替儿子管家,母子俩再也不分开。她精明而慈祥,多少年来,失去了儿子的感情,如今失而复得,心里暗暗高兴。时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镇子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无法入眠,时时思念着爱玛。 罗多尔夫白天在森林里打猎消遣,夜里在古堡里睡得又香又甜。莱昂也睡得很安稳。(未完待续) 卵鬯輎十一潪初輵 \t\t十一 第二天,夏尔把小女儿接了回来。小家伙一进屋就要妈妈,只好哄她说,妈妈出去了,会给她带玩具回来。白尔特又提过好几次妈妈,不过时间一久,就不再想了。包法利看到孩子那么快乐,反而很伤心。还有药店老板的安慰,听了烦死人,还得耐着性子听。 很快又来了金钱问题。勒乐再次撺掇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发难,夏尔答应偿还数额惊人的债款。因为凡是属于爱玛的家具,他一件也绝不肯出卖。她母亲为此很恼火。他的火气比母亲还大。他完全变了。母亲只好扔下这个家走了。 这时,谁都想来捞便宜。朗卜乐小姐索讨半年的教琴费,其实爱玛一次也没去学(尽管她曾经拿出一张发票给包法利看:那是她串通朗卜乐小姐做的手脚);图书出租人要求付三年的租书费;罗莱嫂子提出要二十来封信的送信费。 每次付完一笔债,夏尔以为再也没有了,可是马上又冒出一些债务来,没完没了。 他去讨拖欠的诊费,人家拿出他太太寄的信给他看,他只好连声道歉。 费丽丝黛现在净穿太太的衣裙。倒不是全部,因为夏尔挑了几件,保存在爱玛的梳洗间里,经常进去把门一关,独自欣赏。费丽丝黛身材与爱玛差不多,夏尔从后面看见她时,常常产生幻觉,叫道: “喂!别走!别走!” 可是,圣灵降临节那天,费丽丝黛跟着泰奥多尔离开了永维镇,顺手牵羊,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拐跑了。 大约在这个时期,寡妇杜普易夫人寄来喜帖告知:她的儿子、伊沃托公证人莱昂·杜普易先生,与朋维尔的莱欧卡蒂·勒勃夫小姐举行婚礼。夏尔当即致书祝贺,并写了这样一句话: “我可怜的妻子如若在世,该多么高兴!” 一天闲来无事,夏尔在家里到处走走,信步来到阁楼上,觉得拖鞋底下踩到一个小纸团,捡起打开一看,只见写道:“勇敢些,爱玛,不要泄气!我不想使你的生活充满不幸。”这是罗多尔夫的信,掉在箱子之间地板上,被天窗的风吹到了门口。夏尔愣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最后,夏尔在第二页下面发现一个小小的“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罗多尔夫起先来得那样勤快,可是突然无影无踪,后来遇到过两三回,总露出一副尴尬样子。不过,这信上的口气是尊敬的,他不由得仍往好处想: “他们之间也许有过柏拉图式的爱情吧。” 他想自然有人爱慕爱玛,所有男人想必都对她垂涎三尺。于是在他眼里,爱玛更显得娇柔可爱。 他当做ài玛还活着,为了讨她的欢心,开始接受她的爱好和想法:他买漆皮鞋穿,经常系白领带,胡子上面抹香油,像爱玛一样签期票。爱玛进了坟墓,还在败坏他。 家境越来越窘迫,他把所有银器一件一件变卖光,接着又卖掉客厅里的家具。家里楼上楼下,所有房间徒剩四壁。但卧室——爱玛的卧室,丝毫未动,仍保持原样。每天晚饭后,夏尔上楼来到那房间,把圆桌子推到火炉边,再把爱玛的扶手软椅挪过来,然后自己在对面坐下。一个镀金的烛台里,插着点燃的蜡烛。白尔特坐在他旁边,照模帖用蜡笔描图画。 看到小女儿穿得破破烂烂,小靴子没有带子,罩衫从肩头到屁股撕了一条口子,因为女用人根本不管她,这可怜的人心头阵阵作疼。但孩子坐在身边,那样文静,那样可爱,妩媚地低着小脑袋,漂亮的金色头发,垂在红扑扑的脸蛋上,夏尔见了,心头又涌起无限的欣慰。他为女儿修理玩具,用纸板给她剪小人,或者缝合洋娃娃裂开的肚皮。可是,一旦目光遇到针线盒、一根拖在外面的缎带,甚至掉在桌子缝里的一枚别针,他就沉思默想起来,一副非常忧伤的样子;小女儿受到感染,也像他一样忧伤。 现在谁也不来看望这父女俩。朱斯丹逃到卢昂去了,在一家食品杂货店当了伙计。药店老板家的几个孩子,越来越不愿意与小白尔特接触。奥梅先生呢,鉴于彼此社会地位的不同,根本不想与包法利继续保持密切关系。 关于爱玛的墓碑,夏尔同奥梅去了一趟卢昂,到一家专门承做墓碑的石匠店参观,还请了一位画匠一块去。看了近百种图样,作了一个预算,最后又去了一趟卢昂,夏尔才决定建成陵墓式样,墓碑前后两面,各雕刻一个守护神,手持熄灭的火把。 至于碑铭,奥梅灵机一动,想出“amabilemconjugemcalcas”,夏尔采用了。 奇怪的是,包法利无时无刻不思念爱玛,却在渐渐忘记她。他竭力记住她的模样,却感到那模样正从他的脑海里溜走,使他陷入绝望。然而,每天夜里他都梦见爱玛,只不过梦里的情景总是一个样:他靠近她,正要拥抱,她却在他怀里化成了泥土。 有一个星期,人们看见他天天傍晚去教堂,布尔尼贤先生甚至还去看望过他两三次,但此后就不再管他了。 包法利虽然生活节俭,但离还清旧债还差得老远。勒乐拒绝延长任何期票的偿还期限。扣押财产迫在眉睫。于是,包法利求救于母亲。母亲答应让他用她的财产作抵押,不过在信里痛骂了爱玛一顿,并且提出要一条费丽丝黛没有偷走的披肩,作为对她所作牺牲的报偿。夏尔不肯给,母子俩闹翻了脸。 还是母亲首先采取和解行动,提出让她把小白尔特接过去带在身边,对她也算是一种安慰。夏尔倒是同意了,但临到动身,又怎么也舍不得放女儿走。于是,母子间的关系完全、彻底破裂了。 随着对亡妻感情的日益淡薄,夏尔越来越把爱倾注在小女儿身上。然而,小女儿令他担忧,因为她时常咳嗽,而且面颊上有两块红晕。 不知是出于尊重,还是慢有慢的乐趣,夏尔在清点爱玛的遗物时,迟迟没打开她用过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暗屉。一天,他终于在书桌前坐下,将钥匙一转,推开锁簧。莱昂的所有信全在里面。这回真相大白了!他一口气读完全部信,又搜遍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个抽屉,甚至每条墙缝,又是哭,又是号,丧魂落魄,如癫如狂。他发现一个盒子,一脚踹开,一眼就看见罗多尔夫的照片,夹杂在散乱的情书之中。 从此他变得意气消沉。大家都莫名其妙。他不再出门,不再见客,甚至不再外出看病。于是,有人说“他关在家里喝闷酒”。 偶尔有好奇者,爬在花园篱笆上往里窥探,惊愕地发现这个人胡子老长,衣服邋遢,面貌狰狞),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号啕大哭。 夏天傍晚,他总带着小女儿去墓地,直到完全天黑才回来,广场上除了比内家天窗漏出的灯光,黑糊糊的。 一天,夏尔去阿尔盖市场,准备卖掉他的马——他最后的财产,不期遇到罗多尔夫。 情仇相见,两个人的脸刷地一下都白了。爱玛过世,罗多尔夫只寄过一张帖子,所以他先是结结巴巴,说几句抱歉的话,不一会儿镇定下来,居然厚着脸皮,请夏尔去酒店喝一瓶啤酒(时值八月,天气十分炎热)。 他坐在夏尔对面,双肘支在桌子上,嘴里叼着雪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夏尔面对这张爱玛曾经爱过的面孔,思绪纷纭,怔怔地出神。他仿佛重见到爱玛的一件故物,心情实在难以形容,恨不得自己是面前这个人。 罗多尔夫不停地谈着庄稼、牲口、肥料,凡是可能让对方想起往事的地方,就用一句平平淡淡的话掩饰过去。其实,夏尔根本没有听。罗多尔夫也觉察到了,从他脸色的变化,就可以看出往事的回忆引起他的感情的变化。夏尔的脸渐渐变得通红,鼻孔翕动,嘴唇哆嗦;有一阵,他甚至怒火中烧,两眼盯住罗多尔夫。罗多尔夫吓坏了,打住了话头。但是没多久,夏尔的脸上又现出原先那种疲倦、悲伤的神情,他说: “我不怨恨你。” 罗多尔夫默不作声。夏尔双手捧住头,一副无比痛苦的样子,用无可奈何的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我不再怨恨你!” 他甚至加了一句伟大的——他有生以来所说过的唯一一句伟大的话: “错在命运!” 正是罗多尔夫支配了这一命运。他觉得,一个人处在夏尔这种地位,能说出这种话,诚然宽厚,但未免可笑,甚至有点卑怯。 第二天,夏尔坐在花棚底下的长凳上。阳光从空隙间漏下来,葡萄叶把影子投在沙地上,茉莉花芳香馥郁,天空湛蓝,斑蝥绕着开花的百合嗡嗡飞舞。夏尔像一个失恋的小伙子,心潮翻滚,忧伤的心堵得满满的,透不过气来。 小白尔特整个下午没看见他,七点钟来找他吃晚饭。 他仰着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张着嘴,手里捏着一绺长长的黑发。 “爸爸,走呀!”小白尔特叫道。 她以为父亲是逗她玩,轻轻推他一把。夏尔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三十六小时之后,卡尼韦先生应药店老板之请赶来了,解剖了尸体,但没发现什么。 在一切卖掉之后,只剩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供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做盘缠。老祖母当年故去,鲁俄老爹又瘫痪在床,由一位姨妈收养了包法利小姐。姨妈家也很穷,只好把她送进一家纱厂,去做工糊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