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火》 第一章 斩马罗沙 夕阳如血,斜斜地坠在地平线尽头,竭力挥洒着黑暗前的最后一丝黯淡余辉。由于两侧的高耸山体阻隔了日照,罗沙山谷正逐渐变得阴暗,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空间。周遭山岭各处,无数朵落花被风折起,卷携,雪般纷扬而下,绚烂曼妙之中,却隐隐透着几分凄凉。 以山谷为中心,方圆几百里以内的地面,均褐黄而坚硬,土壤表层生着一层薄薄的盐碱。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地上,却生长着坎兰大陆上最美丽的花卉——七色幽滟。似乎是在证明着自己的骄傲孤高,幽滟的存活环境,往往是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正如,于无际戈壁中孤独伫立的罗沙。 微风中,一朵小小的幽滟落英,轻盈地摇曳着,曼舞着,掠上了横戈雄倨的岭脊。悄然无息中,它那七枚美妙如精灵之翼的异色花瓣,轻轻触上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随即,化为碎屑四散而去。 那,是一柄长刀。刀背厚如砧板,刃锋青森薄锐,黑铁刀身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长度。宽阔的刀柄前端,有着一道弯如冷月的护手。在落日的血色余辉映射下,长刀通体幽幽地泛着妖异的赤红色,就像是黑暗中邪魔的眸。在坎兰大陆上,几乎是所有的骑士都渴望着用这样的兵器作战,它锋锐而狭长,能够毫不费力地将敌人连同座骑一截为二。然而,却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有足够的腕力将它挥转如意。与占尽优势的长度成正比的,是沉重到可怕的分量。够实力的杀戮者,都喜欢扬起这种长刀时的狂暴直接,凛冽干脆。虽然是马刀,但它的名字,就叫做斩马。 风,愈发大了起来。在寒流中卷扬激舞的,除了漫天的花雨,枯残的枝叶,还有,骏马的长鬃。 罗沙山谷两侧的岭脊之上,半人高的幽滟丛中,掩隐着十几匹高大健硕、通体油光乌黑的战马。它们正在劲起的气流中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蹄焦躁地刨踏着地面,似是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冲锋时刻的来临。马背上的骑士们俱是身形强悍,黑巾蒙面,紧握着缰绳的手稳定如磐石。在这些目光冷厉的大汉背后,负着一张张软乌金绞成的强弓,马鞍边所悬挂的箭壶内,箭矢尾端的长羽洁白如雪。 当不疾不缓的马蹄车轮声,从谷地的远端入口处隐隐传来时,卡姆雷冷然扬眉,在最后一抹阳光中举起了斩马。身侧的骑士们纷纷反手取下强弓,搭箭,漠然而迅捷。无形浓厚的杀机迅速弥漫扩散,充斥了整个罗沙山谷。 行来的,是一支规模不大的商队。首尾位置的几十名骑者身着轻甲,神色警惕,手中的单刃马刀尽皆出鞘。队伍的中端,是蜿蜒而行的一辆辆马车。行进中每辆车的车轴,都在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不堪重负声。 “父亲,您......您又要杀人了吗?我想回家。”卡姆雷的身后,传出一个怯怯的童声。 卡姆雷注视着越来越接近山谷中部的商队,语气温和地道:“没有人喜欢杀人,这样做,是为了活下去。没有粮食,很多人会被饿死,其中也包括了我和你,我的儿子。” “那......那您让我先回去可以吗?因为我怕见到血,每次都很害怕。”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会,低声道。 “会习惯的,记住,你是一个男人。”卡姆雷淡淡地说完,手臂挥下,斩马刃锋在风中发出了一声微弱而妖异的低吼,刀尖直指谷底! 一阵尖锐的啸叫声在他挥刀的瞬间即刻响起,几乎是与此同时,谷底商队打头的几名骑者面色大变,高声惊呼道:“敌袭!有埋伏!!!” 狭长的羽箭在空中呼啸而至,疾如闪电,尾端的白色长羽划破暮色,凄艳如朵朵死亡之花。 “扑扑扑!”十公分长,带着倒勾血槽的箭头旋转激射,狞笑着将身躯扎入目标的胸膛或是头颅。一蓬蓬的血花在谷底同时爆起,十几具人体闷声栽落马下。这些在片刻之内被黑暗所吞噬的生命毫无意识地大睁着双眼,以各种僵直的姿势仆倒在地面上,或挣扎,或抽搐。在死亡无声降临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腐朽。 突如其来的攻击,使得整支商队顿时方寸大乱。目睹着身边的同伴在短短一刹那的时间里面变成尸体,所有的随队护卫都开始茫然而惊恐地挥舞着手中武器,颤声呼喝着胯下受惊的座骑。而马车车夫们的反应,却要比这些护卫者直接迅速得多——他们直接钻入了车底,并且陆续取下了头上的风帽。 紧随而来的第二波箭袭,重演了一次血淋淋的杀戮过程。每一支箭矢都无情地掠走一条生命,从无落空。商队中已经有护卫发现了敌人的所在,但在这个时候,几乎已没有一个人再有反抗的念头。丰厚的酬金固然重要,但与生命相比,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卡姆雷冷冷地望着谷底四散逃窜的商队护卫,语气淡漠:“老规矩。” 岭脊上十几匹高大战马同时人立而起,高声长嘶,直如蛟龙般腾起四蹄,疾冲而下!与山谷中那些受惊的同类不同,它们早已经历了太多的血腥杀戮,在和背上的主人一起战斗时,部分战马甚至会用前蹄将落马的敌人活活踏死! 急驰间,蒙面骑士们口中发出低低的呼哨声,双腿紧挟马身,或扣或催,控制着战马的去势。他们的身体随着颠簸而上下起伏,眸子里闪动着森然杀机。马行如风,黑鬃激扬如火,但激如飞蝗的箭矢却比风还要快! 长箭破空声、惨呼声、人体坠地声、惊马长嘶声,种种各不相同的声息此起彼伏,混乱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凄厉的死亡乐章。商队护卫的数目,已经急剧锐减到个位数。就连随队押货的两名商贾,也死在乱箭之下。经验老到的杀戮者们纵马疾行,沿着山谷内穿插交错,狩猎般冷漠无情地将剩余诸人逐一射杀。 散乱停放的车队中,沙鲁撅着肥大的臀部,躲在一架马车的车厢底部簌簌发抖,语气颤抖地念叨着光明祷词。作为一个有着丰富资历的车夫,这名体形壮硕的中年人在商队遇袭的第一时间就摘下了风帽——无论是在大陆上的哪个国家,遇劫时只要车夫作出这样的举动,再凶悍的马贼也不会动他们半根汗毛。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行规,古老而有效。 然而,突袭者却以行动将车夫们心里的最后希望碾得粉碎。一名蒙面突袭者催动着胯下战马,沿山谷奔驰了一圈后,索然无味地望向了藏在车厢下的沙鲁。两人视线接触时,胆战心惊的马车夫似乎是觉得对方冲自己笑了一笑。随即,一支激射而来的利箭自他前额贯入,后脑刺出。沙鲁迷惘地摸上脑门,在触及到犹自“嗡嗡”微颤的箭杆尾羽时,他颓然松开另一只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风帽,仆地而毙。 “真可惜,我不是马贼。”那蒙面人遗憾地摇头,再次搭箭。 目睹了这一幕的车夫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如梦初醒般地纷纷从藏身处逃出,却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尖啸而来的白羽利箭下。重叠仆卧的尸丛间,温热粘稠的血液蜿蜒流淌,汇聚成一洼洼乌黑色的浅泉。飞扬着漫天幽滟的罗沙山谷,已经完全成为了冥王统治下的,新的死地。 “撒迦,别老是试图做个紧闭双眼的胆小鬼。来,你看,这才是世上最美的景色。”卡姆雷反手探向身后,将一个七、八岁大的黑发男童轻轻自马背上提起,放到身前鞍上,“那边有一头漏网的猎物,对,在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马蒂斯叔叔正在追他,唔,还有两个马身的距离。猜猜看,这家伙会怎么死?”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身处这样的场景,撒迦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他的身体显得过于瘦削单薄。女孩般清秀的面容上,有着一双小小的,极为罕见的深紫色眸子,那里面,正盛满了恐惧与茫然。就像是身处于一个无法逃避的梦魇,撒迦竭力想要偏过头去,颈骨却纹丝不动。谷底的南端,血腥一幕毫无阻隔地跃入他木僵的眼帘,化为深入骨髓的惊恐,蛇般冰冷粘腻地缠绕住了胸腔中幼小的心灵。 身形高大的马蒂斯催马直上,轻描淡写地格挡掉“猎物”转身斩来的马刀,伸臂斜探,将手中坚韧的弓弦套上了对方头颈。仿佛是感觉到了岭脊上投来的目光,马蒂斯一连几记凶狠的肘击撞上猎物侧肋,随后提起这名面色灰败、大口呕血的商队护卫,面向着卡姆雷与撒迦的方向,一分分将弓弦勒入了他的咽喉。 随着马蒂斯的右手逐渐加力,乌金长弓缓慢地张开,由半月而渐圆。当弓弦犹如切豆腐般切开皮肉,割断护卫的食道气管时,撒迦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声脆响,大股的赤黑血泉立即从那人的口鼻、伤口处直喷而出,人体内的骤然释放的压力将鲜血飙射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两人身前的褐色碱地在片刻之间,被空中纷扬而下的赤雨染得血红一片。而马蒂斯仍在拉动着手腕,慢条细理地继续着动作。 刺耳的“噼啪”声猛然炸起,一道碗口粗的纯蓝电光,自马车间隙中急速射出,在空中划过长而曲折的弧线,直刺向马蒂斯所在的方位。此时山谷中一边倒的屠杀已经接近尾声,大多数策马踏于血泊尸骸中的蒙面骑士,都看到了这道去势汹汹的电弧,但却没有人动作。马蒂斯就只是用眼角扫了下来袭,侧身让过。随后,闭上了双眼,静静聆听着手中弓弦与血肉骨骼间摩擦时发出的缠绵声,黑色面巾后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享受的神情。 “叔叔,小心......”撒迦失声惊呼。尽管他的小脑瓜里并不明白,为什么平常温和风趣的马蒂斯,总是会在这个时刻变得狞如恶鬼。但撒迦曾亲眼看见过被这种魔法电击触及过后的人体——那根本就是一团焦糊不堪的烤肉。 卡姆雷耳听着儿子稚嫩的呼喊声,唇角扯出了一个粗豪笑意,右臂疾挥而出!沉重狭长的斩马刀在他手中猛然跃起,带着劲起怒吼的呼啸声一闪而没! “嘣!”弓弦拉断了最后一点皮肉,绷直微颤。马蒂斯将切下的头颅提在手里,长吸了一口甜腻的血腥味,缓缓睁眼,对着岭脊上点头示谢。第二道狰狞蓝蛇在距离他不到三尺的位置突兀断折,已无声消失。 “咯咯......”一阵令人牙酸的折裂声后,谷地中端两辆紧挨在一起的坚木马车轰然爆裂,车厢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扯开自中断成两截,木屑横飞四溅。血光,在片刻之后方才猛烈迸现。当头一匹拉车的健马身躯晃了几晃,马首正中缓缓现出了一道暗色长痕。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炸响,那马先是整个头骨以极其诡异的形状向两侧扩开,然后自头颈到股尾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向两侧分倒。大蓬血水凭空炸成了一团巨大的赤雾,在地面上涂染出一个不规则的赤圆。圆心正中,一堆白花花的肝肠内脏带着细微蠕动,在寒风中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马尸和车厢的残骸后方,仰天躺倒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她有着柔顺的长发,温婉秀美的面容,以及,一对尖尖的,向上耸起的耳朵。她是一名精灵,纤细柔嫩的手指上,仍然残留着电系魔法使用后的点点蓝芒。而此刻,穿透腹部,并将她整个人死死钉在地面上的,正是那柄劈开了所有阻碍物的斩马。 “老大,除了那个女人,没留下一个活口。”一名蒙面骑士策马驰近,在卡姆雷身侧勒住了缰绳。 卡姆雷微微点头,双腿略扣马身:“叫兄弟们四周警戒。虽然这几天大家熬得很辛苦,但我不希望在最后这点时候出任何岔子。” 骑士单臂回拢,平靠上前胸,恭敬地行礼而去。随着他口中响亮尖利的呼哨声,谷底中的蒙面骑者纷纷催马四散,驰向周遭岭脊、谷口处,动作直接而迅捷,显得极为默契。 暮色,灰沉而厚重。山谷之间死寂一片,就只有风在幽幽地低吟。卡姆雷跨着战马越过一具具僵硬倒卧的尸体,来到了精灵的身边。 “你差点杀了我的兄弟。”卡姆雷显然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俯身大力拔起了斩马,“据说精灵族从来不和人类合作,现在看起来这是个谣言?” 随着他粗暴的动作,年轻的精灵闷哼一声,贯穿腹腔的可怕伤口急涌出一股血泉,密布着冷汗的俏脸顿时变得惨白如纸。卡姆雷直视着精灵惊恐的眸子,接连两刀劈下,将她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齐肩卸了下来。 凄厉的惨呼声瞬间划破了寂静山谷,却很快便戛然而止——精灵在剧烈的疼痛下失去了意识,昏厥了过去。撒迦怔怔观望着她由一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一具残缺躯体的过程,胸口突然一阵烦恶闷塞,连连作呕,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记住,你身边所有的人,就只能分为两种——朋友和敌人。在面对着敌人的时候,除非你能确定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不然就永远也不要放松警惕。比方说现在,我们可以轻松一会,失去了双手的魔法师,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卡姆雷轻拍着撒迦瘦弱的脊背,漠然收刀,“并不是所有的敌人都长相凶恶,其中的一些可能看上去外表柔弱,甚至惹人怜惜。就像你面前的这个精灵,她很漂亮,看上去很弱小,不是吗?刚才那道电系魔法我想你看见了,如果可能,她会杀光我们所有的人而半点不会手软。作为商队的护卫,这是她的使命,而抢掠并杀掉阻挡在面前的人,是我们的使命。谈不上谁错谁对,关键是在于哪一方能活下去......” “老大,这次全都是粮食。居然还有一车香料,难怪会有这么多护卫了。”马蒂斯挑开了最后一辆马车上的油布,喜笑颜开地远远叫道。 卡姆雷略为点头:“让兄弟们都过来,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装车,包括马匹的尸体和散落的粮包,半点也不许浪费!”一连串的简短命令后,他望向了肩胛处血如泉涌,但胸口仍在微微起伏的精灵,似是自语般低声道:“可惜了......” 纵马驰近的马蒂斯大笑道:“老大,可惜什么?难道你看上了这个精灵?” 卡姆雷瞪了他一眼,扯下自己面上所蒙的黑巾:“我是说可惜最后留下的这个不是男人,不然,是时候让撒迦的双手沾一沾鲜血了......” 马蒂斯爱怜地抚了抚撒迦的小脑袋,叹息道:“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我们身处的,是一个混乱的世界。撒迦是个男孩,将来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卡姆雷满面钢针也似的胡须根根竖起,一双锐利的鹰眸中冷光四射,“在坎兰大陆的任何地方,一个不会杀人的人,都不会过得很好。有些人用金钱杀人,另一些用权势,而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我是个粗人,只想趁还活着的时候,教会我儿子这唯一擅长的东西。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对于我和撒迦来说,越早让他掌握,或许会越好一些。” 马蒂斯沉默了一会,平端起手中的强弓,瞄向地上失去知觉的精灵女子:“你说的对,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不如尽力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不要!不要杀她!”撒迦瘦小的身体僵了一僵,突然跳下马拦在了马蒂斯与精灵之间,尖叫道:“父亲!这个姐姐的两只手都断了,求您别再让马蒂斯叔叔杀她!” 卡姆雷脸色微沉,皱眉道:“撒迦,我前面和你说的话,你难道一句也没听进去?” “父亲,我知道......可是我在想,这个姐姐年纪这么小,要是死了,她的父亲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父亲,我们救救她好吗?”撒迦仰起脸蛋,望着魁梧粗犷的卡姆雷,小声地道:“要是撒迦死了,您也会哭的啊!” 卡姆雷有如岩石般冷峻的面容略为变色,重重哼了一声,大声咆哮道:“行了!都他妈的动作快点!马车每三辆拴在一起,分一半的人去赶车!现在就走,我们回边云去!”马蒂斯缓缓收起长弓,沉默着拨马行开。 车队,很快被重新整合起来。清亮的长鞭声炸响之后,这支已经易主的队伍蜿蜒行进,驰向山谷通向的另一处出口。传说,走出那里,再斜穿过茫茫无际的戈壁,就能够到达大陆上最强大国家之一的摩利亚。罗沙山谷,是阿达罗克和贝鲁塔两个小国之间的隐秘门户,逃避关税的商队来往颇为络绎。但从来就没有一支走私的队伍,敢于选择这片大陆上著名的死亡戈壁作为捷径,去尝试扣开摩利亚的边陲大门。所以,这就只是一个传说。 随着车队逐渐远离杀戮之地,撒迦不时扭转小脑袋,担心地望向那个仍然躺倒在地上,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的精灵女子。马背上的颠簸,使得孩子的身体起伏摇晃,就像是他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撒迦的手掌各处,仍然残留滑腻而粘蠕的液体,那是为精灵裹伤而留下的血迹。这是他第一次敢于主动触碰鲜血,原因,却正与卡姆雷所期盼的相反。 接近山谷出口时,卡姆雷忽然举起右臂,身后的整支队伍在一片短促嘈杂声后停了下来。撒迦犹豫了一会,牵住父亲的衣袖,摇晃着问道:“我们这是要把那个姐姐带回去吗?您答应我了?” 卡姆雷温和地摇头:“我想教会你另一种东西,欺骗。” 弓弦弹放声,在卡姆雷语音未落之际冷冷划响。马蒂斯几乎没怎么瞄准地开弓,高高抛射,一支白羽利箭直蹿上半空,带着道凛冽的风声,斜斜落向精灵所在的方位。 “扑!”微不可闻的着体声传来,昏暗的远端随即盛出了一朵微小而凄艳的血花。 马车轮轴的刺耳响声,再次打破了山谷的静谧。撒迦石像般呆坐在父亲的身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马蒂斯略带着一丝不忍地想要开口安慰,却被自始至终冷漠不语的卡姆雷以眼神制止。死一般的沉默中,车队行出山谷,寒冷肃杀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这唯一的声源在跃动着生命的痕迹。 而此时,撒迦的心里,还有着另外一种声响在久久回荡,无法止歇。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亲人欺骗后,心碎的声音。 第二章 大戈壁 蜿蜒千里的奇力扎山脉,在横穿了整个坎兰大陆之后,于摩利亚帝国的东南边陲盘旋收尾。仿若一条庞然土龙般的奇峻山体,在摩利亚与邻国巴帝的接壤处,隔开了一条天然分界线。由于这道难以逾越的天险存在,两个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国家相安无事了几个世纪,最近的一段时期,更是在美妙的光明神诞辰结为了同盟国。 尽管在如今的坎兰大陆上,将近九成的人类都是光明教廷的信徒,每个国家的君主俱为神族最虔诚的追随者。但是,同样的信仰并不能换来和平。神晖的沐浴,也似乎无法根除人类心灵中桎梏着的贪欲。为了争夺更辽阔更富饶的疆土,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时有爆发。 有战争,也便就有了同盟。 许多睿智的,碌碌无为的,甚至是昏庸的君主,都觉察到凌驾于万千生灵之上的神族,似乎并不在意信徒之间的征战。于是,大陆上的国家之间,先是出现了有针对性的政治联姻。随后,各种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同盟,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这些存在着相互利用以及重重猜忌的特殊群体中,为求自保的弱小国家占据了绝大多数。但也有实力强横的大国彼此携手,他们的目的,则是掠夺与侵略。 摩利亚与巴帝是坎兰大陆上最为强大的两个国家,自古以来虽然没有交恶,但彼此之间也绝不友好。它们结盟的消息一经传出,其轰动程度简直堪比当年神魔大战中暗魔皇的死讯!所有在惶惶不安中等待着风暴来临的旁观者们,在安然度过一段时日后逐渐发现,这两个大国在盟约达成之后,并没有丝毫扩军备战的举动。在举行了一桩盟约之外附带的婚礼之后,两国鲜有来往,彼此交界的国境线上戒备依旧森严,丝毫也看不出同盟国之间那种表面上应有的和睦气氛。 尽管这个超级联盟给外界的感觉,半点也没有风雨欲来的逼人气势,但它的存在,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几个好战的君主似乎是突然间被光明教义所感悟,纷纷收敛脾性,整个坎兰大陆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事实上自结盟以后,这两个国家都不动声色地向相邻的边界上增派了大量兵力。其中摩利亚年迈的皇帝更是抽调了五个军团,于奇力扎山脉后方的平原上构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城墙。随后,一拨由步兵与魔法师组成的轻型部队浩浩荡荡地由首都岩重开出,途经十五个行省,在到达边界后兵不解甲地分流上山,几乎是每一处山腰前沿的兵营哨站,都得到了充足的人员物资补给。唯一的例外,是一处叫做“边云”的要塞。 不仅是首都军部下达的文书中,压根也没有提到这个要塞的名字,就连大多数的摩利亚高级将领,都毫不知晓在自己的国土上,还有着这样一个地方存在。正确的来说,皇帝陛下和元老会那些胡子花白的议员们,还没有老到记忆力严重衰退的程度。他们之所以敢于留下一处缺口不去填补,是因为在坎兰的古语里,“边云”的意思,正是鬼域。 ※※※ 黎明时分的茫茫戈壁,弥漫着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尘烟。数以亿万计的细小沙石与狂风玩闹了大半夜后,似乎是终于感到了疲倦,一粒粒安静地躺在沟渠浅壑中,相伴睡去。蜿如长蛇的马车队伍仍在孤单而缓慢地行进,几匹健马脖子上所悬挂的鸾铃轻轻晃动,悠扬的声响自蒙蒙烟尘中逐渐扩散开去,为这处遍布着危机与死亡的无际旷野,带来了一丝盎然生气。 魁伟如魔神的卡姆雷,依旧行在整支队伍的前端。尽管已经一个晚上没有合眼,这个束着及腰长发的彪形大汉仍然目光冷厉警醒,就像是马鞍旁悬插的斩马刀锋般不可逼视。戈壁上的风很冷,也很硬。卡姆雷只是套着件单薄的短裳,在寒风中微微勒紧了缰绳,控制着胯下马儿的脚步,尽力想要让颠簸减缓一些。他的另一支手臂,正轻拢在身前。粗壮的臂弯后,撒迦蒙着父亲宽大的外衣,一头浓密的黑发散落在颊边,鼻息沉沉,仍然还在熟睡。 撒迦,是车队中唯一的例外。自山谷行出后,车队里的每一个成年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们整夜地驱车驭马、游走警戒,毫不吝啬地挤榨着自己的每一分体力。当偶尔视线掠过马车上载负的一袋袋粮食时,这些汉子冷漠的眸子会变得略有异样。这个时候,他们看起来与山谷里那批残忍的杀戮者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在一张张除却黑巾的脸庞上,隐隐洋溢着的,是温暖与骄傲。 当第一缕金黄色的朝阳辉芒,刺破重重烟尘,暖洋地披拂在队伍上空时,汉子们无一例外地放松了维持整夜的高度戒备状态。一片低低的笑骂戏谑声中,卡姆雷收回了冷然四顾的目光,轻哼道:“白白等了一晚上......” 策马行在他身旁的马蒂斯闻言微笑:“老大,您该不会是在怪那些大家伙没来拜访我们吧?” “嗯,我都想好了,它们昨晚如果要来,我会派你留下来断后。”卡姆雷答道。 马蒂斯骇了一跳,双手连摇道:“您......您该不会是说真的吧?我可不想变成它们的晚餐!最起码,也得给我留个够实力的搭档,最好是像您这样的。” “你这家伙!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想着拖我一起。是不是因为我的块头大一些,不能打也能捱?”卡姆雷大笑摆手,语气中却透着几分苍凉,“当年要不是你硬要跟着我,也不会被调来这破地方受罪......呃,咱们来边云,怎么着也有九年了吧?” 马蒂斯淡然一笑:“八年半了,老大。” 卡姆雷微微点头,神色复杂万分:“时间过得真是快......还记得我们刚来边云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大孩子,甚至连刀也不会使。就像是做了场梦,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这片死地上最嗜血好杀的掳掠者。” 马蒂斯轻扬斜飞的浓眉,年轻硬朗的脸庞上,隐现出与岁数绝不相符的沧桑:“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老大,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群马贼?” “我们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人,仅此而已。”卡姆雷伸手将撒迦身上覆着的衣衫裹紧,淡淡地道。 罗沙山谷与摩利亚国之间的这片戈壁,是坎兰大陆上地势最为错综复杂的死地之一。极目远眺,天地之间尽是一片莽莽赤褐。大大小小的丘陵连绵千里,峰峦林立,仿若一座天然的无际迷宫。丘陵之间,又遍布着无数掩于地下的“莽井”。这些小如池沼,大似湖泊的沙石陷坑,就像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体般游走在地底各处,每一天的位置绝不相同。当你不小心踏入它们的吞噬范围之后,往往是还没等到陷入地下,就已经因为血液枯竭而死——一枚枚边缘尖锐且不停流动旋转的小石子,会固执而缓慢地磨碎嵌夹在它们之间的皮肉,乃至骨骼。由于更大面积的地面下陷会因为些许压力而狞然袭来,同行者根本就无法作出任何解救举动。唯一的解脱方法,是被陷者亲手割去沉入“莽井”中的部位。如果你很快就被陷到了咽喉处,便只能斩去自己的头颅,因为,那是最为轻松的解脱方式。 而对于卡姆雷和他的伙伴来说,这里的地形,就像彼此身上的刀伤般熟悉。即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也能不费半点力气地摸出端倪。长年累月地穿行于这片死地之中,使得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副好耳力——这是探出莽井位置所在的不二法门。地面下沙石的沉陷,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毒蛇颤蠕的“簌簌”声,极其微弱。当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声息与死寂没有任何区别。 对于这批冷血的杀戮者来说,可怕的并不是戈壁,而是这里的某种生物。比他们更为贪婪,更为嗜血,更加悍不畏死的生物。 最危险的夜晚已经过去,随着阳光由温暖渐变灼热,归途就只剩下了几十里的路程。烈日的暴晒下,汉子们纷纷脱去用以御寒的长衣,摇晃着早已经空空如也的水袋,满是憔悴倦意的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神采。因为,就在前方隐约可见的那座巨型丘陵背后,有着他们的家。 在小心翼翼地绕过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莽井后,车队缓缓地停了下来。左侧方,一个浅浅的泥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尽管那里面残留着的液体与其说是雨水,倒不如称之为泥浆更合适一些,但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陆续下马,行向这戈壁中难得遇见的水源。 荒瘠干涸的地面,早已被似火骄阳烘烤得滚烫燎人,喷发着腾腾的热浪。宛如一群捕食后的豹,精悍强壮的汉子们挤挨在浅洼旁,伏饮起与地面同样滚烫的浑浊积水。 被热醒的撒迦掂了掂腰间早已干瘪的牛皮水袋,跳下马背,在卡姆雷的默然注视下钻进人群。 “要这样,先轻吹几口气,把水面上的浮灰吹到旁边。然后抓紧时间喝水,对,小口小口的,动作轻才不会卷起底下的泥。”一个脸上斜贯着巨大刀疤的汉子笑眯眯地蹲在旁边,看着撒迦小狗般可爱的动作,目光中尽是疼爱怜惜。 撒迦屏着呼吸喝了几口泥水,擦了擦唇角,神情郁郁地坐到了一旁。 “好孩子,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困惑着你。”刀疤汉子拍拍撒迦瘦弱的肩膀,从腰后抽出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剜削起手掌中累累的硬茧,“愿意的话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出点有用的主意。” “威卡大叔,父亲......父亲他骗了我。”撒迦垂目注视着水面上模糊的倒影,宝石般澄净的紫眸迅速黯然了下去。 威卡手中的动作顿住,语气温和地道:“原来是这样......孩子,包括我在内,边云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在你父亲的心里,你比他自己的生命都还要珍贵的多。虽然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有一点希望你也会考虑进去,你父亲的身后,是整个边云要塞。”看着撒迦小脸上似懂非懂的表情,他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展颜笑道:“等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明白啦!” “我会努力想明白的。谢谢您,威卡大叔。”撒迦迟疑着答道,站起了身。与此同时,一圈极细的涟漪,不易察觉地自水面正中震起,寂然扩散而开。这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变化,却使得原本喧嚣的水洼四周迅速安静了下来。饮水的战马开始低低嘶叫,或伏身、或站立的汉子们同时停止了言语,警惕地环顾着四周旷野。 作为一个出入大戈壁百次以上的老手,威卡能够清晰分辨出半里之外正发出微声的,究竟是一条三尾蜥蜴,还是一眼最小号的莽井。而此时,近在眼前的浅洼水面正在扩散着一层层越来越激烈的波纹,而他的耳中竟然完全听不出一点异常的响动! “老大!”威卡突然探出熊掌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撒迦的后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大力抛向卡姆雷,“是它们,不会错!” 远在几丈外的卡姆雷伸臂横揽,稳稳接住撒迦,目光已变得凌厉如刀:“全队,防御阵型!” 车队,很快被圈成了一个圆形。一节节坚木车厢横置在马和人的外围,构筑了一道略胜于无的稀疏护墙。缝隙间,几个汉子神色阴骛地从腰囊中取出一些铁盒,将里面粘稠的墨色液体细细涂抹上每一支箭头。另一些人则将马背上横置的皮档卸下,抽出一捆捆崭新的白羽长箭,轻抛到伙伴的脚边。他们沉默而迅捷地做着这一切,眉宇间充斥着森冷的杀机。 不远处,那洼深不过脚踝的积水已经变得如开了锅般腾腾沸跃。大股的泥浆从洼底飞溅而起,似极了一座正在喷发着岩浆的微型火山口。一团模糊的赤褐色烟雾,从南方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升起,扩张。随着它的色泽愈来愈浓烈,体积愈来愈庞然,车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战抖。诡异地,几近无声地颤抖。 “怎么会在白天出现?数量看起来还不少。”马蒂斯轻叹,拍着身边满满的箭壶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只希望我们准备的小礼物不会不够。” 卡姆雷回顾了一眼被围在最中间的撒迦,提着斩马踏上了身前一辆马车,头也不回地道:“等一会,护好我的儿子。” “就算是我死,也不会让那些臭烘烘的家伙伤到小撒迦半根头发。”马蒂斯淡淡地道。 正南方那团烟雾来得极快,片刻之间已经涌到了百丈范围以内。透过地面上厚浊的烟雾底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成百上千头体形巨大的黑影横布遍野,纵跃着四肢急扑而来。匪夷所思的是,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里面,它们那气势狂暴的移动方式听起来仍然没有多大响动。 “大叔,那些东西是什么?”撒迦拽了拽身边威卡的后衣襟,胆怯地问道。 威卡拉开了强弓,语声低沉地道:“没想到你第三次来戈壁就碰上了它们......这些不怎么友好的邻居,是妖兽一族。在它们的眼里,人类是食物。” 撒迦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把视线投向卡姆雷高大宽厚的背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他都会惶然四顾,直到像现在这样注视父亲的所在,良久之后才会安心睡去。每当这个时候,撒迦会觉得很温暖,很安然。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父亲就在身边。只要他在,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自己,绝对没有。 “弓箭准备......”卡姆雷拉长了声音,面无表情地扬起斩马。正如同这柄无鞘的杀人利器,他直面着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妖兽群,目光却依旧冷厉锋锐,神色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当闷雷似的“隆隆”声逐渐拔高震起,激荡在队伍诸人耳边的时候,全身覆满了三角形青色鳞甲、足有十二尺长的妖兽,终于自尘土形成的浑浊迷雾中密密麻麻地现出身形,纵高伏低,疾扑而近。这些暴露在阳光下的怪物,体形上类似于放大了无数倍的穿山甲,巨大的头颅狰狞如狮。脚掌上厚实柔软的肉垫可以使它们在高速跑动时不发出半点声息,就像是庞然却轻灵的猫。相传,妖兽是远古妖精与山兽所繁衍的后代,智力低下,却有着极强生命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这种巨型“穿山甲”是妖兽中的一个异种分支,一般只在地势辽阔的戈壁沙漠中出没,奔跑起来的速度超过绝大多数陆行生物,嗜血且贪婪。它们的名字,叫做“啮甲兽”。 依靠着敏锐的嗅觉,这批数目庞大的啮甲兽顺着血腥味寻进罗沙山谷,吞食了所有的尸体,并一路追赶而来。面对着近在眼前的饕餮大餐,它们纷纷龇起了满嘴白森森的獠牙,探出趾掌肉垫间的利爪,低吼着,咆哮着,急不可耐地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放!”卡姆雷冷然睥睨着重叠挤涌的啮甲兽群,挥下手中刀锋。 整齐划一的弓弦颤响后,一阵密集的“嗡嗡”声陡然大作,十几道白芒从马车车厢围成的护墙后激射而出,迎面扑向啮甲兽群。在双方即将相触的电光火石间,这些横阔的白色光芒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颤动,随即一分为四,幻化出近百道厉声呼啸的光影,直直没入兽群。 就像是在行进时撞上了一堵无形厚重的墙,尘土飞扬中,奔驰中的兽群前列突然整整齐齐地溃塌。一头头身躯庞大的啮甲兽长声哀吼,重重地撞跌栽倒,激起了大蓬大蓬的沙土。这些凶戾的猎食者几乎是在刹那间就失去了生命,僵硬木直地倒卧在滚烫的戈壁地表上,被潮水般涌过的同类踏得血肉横飞。坚硬如钢的鳞甲并没有为它们扭转厄运,在每一头死去的啮甲兽眼眶中,都插着一支白羽箭。那是来自边云的邻居为它们准备的,小小礼物。 第二波和第三波齐射瞬间后再次袭来,马蒂斯和他的兄弟们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割麦般横扫着越来越近的兽群。这些彪悍强壮的汉子每一次拉圆强弓,射出的不是一支,而是一整排羽箭!当箭矢脱离弓体的那一刹那,每一只握住弓身的大手都会刻意地抖动一下,有些人的动作幅度很大,另一些则要小上一些。古怪的射杀动作,取得的却是精准到了极点的杀戮成果,激射斜飞的乱箭泯灭了同样数字的妖兽生命,无一落空。在处处遍布着杀机的残酷环境下生活了将近十年后,他们手中的弓箭,已经比大陆上最毒的金坔蛇还要危险上一万倍! 死亡,丝毫不能影响到妖兽对鲜血的饥渴需求。减少了一小半数量的啮甲兽群,无动于衷地纵过同类的尸体,在一个全力加速的短暂过程后相继伏低前肢,腾空高高越起!黑压压一片阴影掩过半空,浓烈的腥臭味在风中扑鼻而来,人与妖兽之间还剩下的唯一阻碍物,是一圈马车车厢拼成的护墙。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撒迦躲到了一匹大马腹下蜷缩起身躯,死死地盯着马车上父亲高大的背影,半点也不敢将视线移开。此时,高跃至半空中的妖兽在余光中已经清晰可见,它们正探伸着刀一样的利爪,血盆大口边拖出长而粘稠的涎水,嘶吼着扑向面前的第一道血肉佳肴——卡姆雷。 “父亲!”撒迦惊恐地尖叫起来。 卡姆雷回身,望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雕像般坚毅的脸庞上涌动着淡淡温情。最前端几头啮甲兽身躯所形成的阴影急速扩大,已将他完全覆盖,距离最近的五支弯曲利爪,离卡姆雷的头顶不过咫尺之遥。 一道赤红色的光芒陡然大盛,斜斜划过半空。它比烈日更为炫目,比闪电更为耀眼,在燃亮的时候,挟卷着一种妖异的“嗡嗡”颤响。这,便是斩马的光芒。 第三章 灵魂之火 如同一道夜空中刺划狂舞的电光,斩马的赤红辉芒纵横疾闪,毫无阻塞地截断了所有它触碰到的物体。从鳞甲,到血肉骨骼,最后是生命。 无数片淡青色的三角鳞片在空中雨点般坠落,赤黑粘厚的血液飞溅四射,染红了卡姆雷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他保持着直立的姿势,横执斩马,身边的地面上,是几具被横扯开来的妖兽残尸。坚若铁石的体鳞与斩马刀锋相触的时候,变得有如纸片般脆弱不堪。横摧一切的最大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独一无二的兵器,有着难以想象的沉重锋锐。而是在狭长刀身上,还闪烁着一层像水一样流动不休的微弱光华。阳光下,它略为呈现出淡淡的黄色,交织着斩马刀身原本的赤红色泽,灵动而剔透。 每当触及妖兽体表的时候,这种奇异的光华会微微吞吐颤动,在刀锋之间切开坚韧鳞片。在摩利亚乃至整个坎兰大陆,这是人类所掌握的最强杀戮技能之一——炎气。由于除了贵族以外,就只有军人才有资格修习这无坚不摧的潜能,大多数人更习惯称它为“军制炎气。” 与卡姆雷一样,在其他人手掌边缘,也正在逐渐散发出军制炎气。有一些接近于淡黄色,另一些则是微弱的白色。它们从汉子们的掌缘涌下,寂然攀爬,迅捷附上了手中的长箭。 连串猛烈的裂响爆起,马车车厢在兽群的正面冲击下,如同玩具般被扯得粉碎。战马惊嘶,妖兽狂吼,混乱嘈杂中马蒂斯等人勉强射出最后一波箭矢,弃去长弓,反手抽出了腰后雪亮的单刃马刀。随即,几百头啮甲兽冲入了这块并不宽阔的空埕。人与马,已被它们组成的青色狂潮完全淹没。 在极近的正面距离之下,这一波齐射并没有选择集束发出的方式。一支支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单体箭矢,在没入目标的前胸后贯穿身躯,毫无停顿地掠走第二头,甚至是第三、第四头妖兽的生命。整个黑压压的兽群就像是一片涌动着的怒海,而这十几支长箭,正是纵向劈开海浪的恶鲨。 “哈哈!这次是我最厉害!”马蒂斯挥刀横斩,大力劈断了一头妖兽的前腿,单臂将身边的撒迦拎起,负在了背上,“门迪塔,你他妈的上次酒醉时不是说,只有你才能称得上是边云第一神射手吗?我刚才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好像你这一箭比我少杀了一头?嗯?” 左侧不远处,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猛然跳起,将灌注着炎气的马刀直捅进一头啮甲兽的大口:“我的炎气只到了第三阶......单比箭法的话,你不行。” 马蒂斯一时语塞,在兽群中左刺右砍了几刀,一脸羡慕地望向前方傲然而立的卡姆雷:“还是老大厉害!他已经快到第六阶了吧?真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门迪塔没有答话,只是闷头砍杀着四周不断涌上的啮甲兽。 “小撒迦,可别在我背上尿了裤子哦!”马蒂斯轻巧地躲过一支撩来的兽爪,口中低低地开着玩笑。有意无意地,他掠了眼正在同时应付四头啮甲兽,却显得并不是十分吃力的门迪塔,眉宇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道阴霾。 过于庞大的体形,使得拥挤在一起的妖兽无法做出灵活的撕咬动作。它们相互挤撞着身躯,急不可耐地想要抢先饱食眼前的甘美血肉。混乱中,十几匹拉车的健马先后被啮甲兽扯成了血淋残肢,吞食下肚。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将饥饿的兽群刺激得更为疯狂。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够轻易得手。一匹匹黑色战马以股尾向外的姿势,围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圆形。但凡有啮甲兽张牙舞爪地扑近时,它们会弹起后蹄,凶狠地蹬踢而出。尽管这样的反抗对于妖兽来说,并不能构成真正的威胁。但是和那些桀骜悍勇的主人一样,它们早已经学会这片茫茫死地中的唯一法则——想要生存,就必须敢于将任何东西踏在脚下! 从一开始,战马群就是啮甲兽的主要攻击对象,然而却没有一匹能够成为它们的腹中食物。因为在这些嗜血妖兽和乌黑油亮,暴烈如食肉动物的战马之间,还存在着一个从破裂马车上跳下后,就一直守在马群附近的强大人类。 如同以往遭遇妖兽的时候一样,卡姆雷将马群所在的范围,变为了一块真正的死地。他单手横执斩马,阻截马群周遭,就像是一座孤高的,不可逾越的山峰。疾若冷电的刀光每一次闪动,就必然有一头扑上来的啮甲兽被斩为两截,直接而凛冽。干涸大地已经被喷涌的鲜血所浸透,湿淋淋地呈现出一种凄冷的褐紫色。 火一样的骄阳无声悬挂在高空,漠然注视着这出激烈的死亡之剧。堆积如山的妖兽尸骸间,卡姆雷的眸子里,正燃烧着比烈日更加炽热的杀机。六尺长的斩马刀在他手中微微低吟,意犹未尽地吞吐着猎猎辉芒。于片刻间斩杀了十六头失去耐心的妖兽之后,但凡是它所指的地方,一头头虎视耽耽的啮甲兽便会向后畏缩退去。在这一刻,握着它的那个男人,已狞如魔神。 在妖兽倒下了几百具尸体以后,主宰着地狱的冥王终于将死亡权杖,指向了人类那一方。长时间的剧烈战斗,使得一些汉子兵刃上原本就微弱的白色炎气逐渐黯淡无光,体能的枯竭更是让他们的动作变得迟缓无力。大量同类的死亡,反而给剩余的啮甲兽腾出了足够大的空间。它们开始本能地腾闪跳跃,在躲过攻击的同时挥动利爪,咬合巨齿,将汉子们死死围困在几个不同的区域。相较于人类来说,这些庞然大物的体力要远远充沛得多。 随着一声低低的闷哼,一个气喘不已的汉子未能阻格住侧方按下的兽爪,右臂当即被切落肩头,砰然坠地于地。另一头啮甲兽张开血盆大口,毫不停顿地当头咬住了他的小半边身体,几下摆头猛扯后,那汉子胸部以上的躯体被活活折断,顿时毙命。 附近几个苦苦支撑的大汉同时看到了这一幕,悲吼着扑了过来。在砍杀了那头大口吞咬着同伴尸身的啮甲兽后,他们中的一人又被身后无声袭来的利爪刺穿了胸腔,怒睁着双眼,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大!您一定得把兄弟们和粮食带回边云。下辈子,我还做您的手下!”一个面目丑陋的粗壮汉子高声吼道。 远处的卡姆雷浑身一颤,岩石般冷峻的面容上隐现苦涩。这声粗豪的大吼遽然炸响之后,每一个苦战中的人都发出了嘶哑的咆哮声,疯狂地刺斩出手中的马刀。他们的双眼已经变成了狰狞的血红色,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稀烂。尽管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别离,然而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这些在一起出生入死的男儿却仍然无法抵挡心头的绞痛。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不再流泪,能为身边兄弟流的,就只有自己的血。 “伟大的光明战神,我愿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可以燃烧一切的灵魂之火......”粗壮汉子劈斩着身边的妖兽,宛如自语般低声轻诵。随着口唇开合,马刀上原本黯淡无比的白色炎气怒涨涌起,变成了不可逼视的灿然金芒。短短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疲色一扫而空,身躯各处的肌肉渐渐鼓凸膨胀,体形竟然扩张了一倍! 十几道金黄色的刀光猛然间爆裂四散,横飞的血雨立时弥漫了半边天空。粗壮汉子略带着一丝讶异地环视着周围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妖兽残体,低低狞笑了起来:“感觉不错......” 此时的马蒂斯,也已经到了体力枯竭的边缘。在这支队伍里,他是少数几个修炼到四阶炎气的人之一。按实力来说,即使是倒下,也应该是最后的那一批。首次遭遇的超大规模兽群,固然是一个残酷而严峻的考验,但真正间接导致他脱力的原因,还是缘自于背上的撒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几十头啮甲兽已悄然将他和另一个同伴团团围困。面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马蒂斯几乎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撒迦身上。在应付一次险象环生的齐袭时,他用马刀挡下了几支撩向撒迦的利爪,却任由另一头妖兽刺穿了自己的侧腹。随着体内的血液无法遏止地大量流失,能够挥发出的炎气也越来越弱,刀身上的淡黄逐渐转为白色,最终变得毫无光泽。失去了炎气的刀锋不再拥有可怕的摧毁力,根本无法切开啮甲兽坚韧的鳞片。马蒂斯现在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在竭力闪躲的过程中,静静等待着冥王的召唤。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烈地有如实质。围在马群周围的妖兽是最多的一批,它们已经被鲜血的味道刺激得几欲疯狂。在第一头啮甲兽按捺不住,腾空扑向马匹后,接二连三的黑影相继跃起,狂躁地迎向席卷而来的刀光。 血肉的诱惑背后,等待着这些贪婪妖兽的,是茫茫无尽的黑暗。卡姆雷全身上下都在滴坠着粘稠的兽血,面前堆积的妖兽尸体早就超过了正常人的高度。虽然呼吸已略显粗重,额上也爬满了密密的汗水,但他的手却依旧稳定,斩马所挟卷的妖异辉芒在掠过半空时,仍然凛冽锋锐。所有试图逾越的猎食者在连续亮起的弧形刀光泯灭后,尽皆一截为二! 严格来说,“战神死契”并不能算是武技,而是应该属于魔法的一种。作为对信徒们的恩赐,光明神族早在千百年前传授人类魔法的时候,就赋予了武士们这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一个炎气的修习者,只要念出“战神死契”的祈语,就能在短时间里将实力提升到自身的一到两倍。由于人体根本无法负荷这超大强度的炎气增长,施术者的结局就只有死亡。发动祈语后的存活时间,与炎气提升的程度有着直接关系。虽然只会有一种结局,但没有任何施术者会去尝试到达极限,因为,那等于是立即自杀。 那粗壮汉子很明显知道自己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在接连砍翻周围几十头妖兽后,片刻不停地冲向了不远处的另一处战团。膨胀欲爆的炎气绷裂了他的皮肤,并且正在渐渐挤压体内的内脏和血管。每一个动作带来的,都是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却带着一抹粗犷的笑容,不知疲倦般挥出刀锋,并且准备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直至倒下的那一刻。 “叔叔,你放我下来。我个子矮,跑得也快,它们一定咬不中的。”撒迦感觉到马蒂斯大口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响,忍不住在他耳边轻声叫道。 马蒂斯费力地闪过两头啮甲兽的扑击,颇为意外地大笑道:“你不怕吗?” 撒迦犹豫了一会,答道:“怕,但是我的腿上都是你流的血......再不下来,就要害死你了。” “好孩子,叔叔就算是死,也不会让小撒迦有半点事情。”马蒂斯突兀扬起浓眉,低沉地吼道:“威卡,你带着撒迦冲到老大那边去,我来替你们开路......” 同被困在一个圈子里的威卡急速扑近,抬手轻松砍倒几头妖兽,望着满面错愕的马蒂斯笑了笑:“还好‘战神死契’那一串又臭又长的祈语我还记得,不然就被你小子抢先了。” 马蒂斯黯然无语,默默地紧跟在左冲右突的威卡身后,踏过重叠密布的妖兽尸体,蹒跚地行向卡姆雷所在的位置。 以生命为条件的“战神死契”,所爆发出的威力是难以想象的。剩余下来的啮甲兽以飞快的速度急剧减少,终至被屠戮一空。当最后一头妖兽摇晃着轰然倒下时,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马群处。 他们的老大,那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的男人,正拄着长刀站立在马群之前,默默地凝望着他们。他铁石一般的胸膛在急促地起伏着,凌厉冷漠的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 连面部皮肤也已经开裂的粗壮汉子向他走了几步,咧开嘴刚露出一个笑容,躯干突然自内爆开,碎成了无数细小的骨屑碎肉。 随着这声闷响传入耳中,大多数人的身体都开始簌簌颤抖。这些在与妖兽生死博杀时,没有半点畏惧的汉子,沉默地转过头颅,再也不忍注视同伴变成的那滩模糊物体。 威卡微笑着冲脸色发白的撒迦挤了挤眼,神情和蔼地道:“小家伙,该和你告别啦!记得每天多吃点东西,这样将来才会长得和你父亲一样壮。呵呵,真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依依不舍地看了撒迦一眼,他举步走到卡姆雷面前,缓慢地跪下:“老大,很早以前您就说过,我的命够硬。六年前一共十三个死囚被逼着走过那块沼泽,没被陷下去的就只有我一个。还记得来到边云后您先是抽了我一顿鞭子,然后再让我吃了这辈子最饱的一顿饭。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您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心里还是把我们这些家伙当人看的。” 卡姆雷微微点头,目光黯然:“你不仅是我的兄弟,还是个优秀的军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怀疑过。” “有时候我常常会胡思乱想,如果要塞里的团队长不是您而是别人,真不知道我身后的这些家伙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当然,我也会是其中的一个。”威卡轻松地笑了笑,右臂平靠上胸前,行了个军礼,“我不想变成一堆碎肉,老大,请您给我一个轻松的死法,把我的头带回去就行。” 卡姆雷面色阴霾,久久地凝视着身前这个面目狞恶的部下。似乎,是想要将他脸上的那道巨大伤疤深深镌刻入脑中。 马蒂斯轻轻地放下撒迦,对着不远处威卡的背影,缓慢地,肃穆地,敬礼。立在他身旁的汉子们全都抬起右臂,重重地撞在自己胸口,发出一阵整齐沉重的闷响。在这个最后的离别时刻,他们标枪般挺直了染满血迹的身躯,以军人的方式,沉默地为同伴送行。 “我会把你埋在要塞最高的那块空地上,空闲的时候,会来陪你喝酒说话。”卡姆雷扬起刀锋,转首冷冷地道:“撒迦,睁大眼睛。看清楚威卡叔叔的样子,永远也不要忘记这个真正的男人!” 刀光忽闪,威卡的头颅立即滚落,大量的鲜血从颈部直喷冲天,壮硕的身体微晃了晃,向前软软仆倒。卡姆雷俯身拾起他头颅,转身大踏步行向马群:“都别愣着,把那些还能动的马车重新套上,动作要快!” 密密麻麻的妖兽尸体之间,到处都是破裂断折的马车碎片。一袋袋麻布粮包散落在地面上,已经被粘稠的血浆所浸透。几辆在混战中侥幸无损的马车,孤零零地伫在侧旁,仿佛在无声等待着再次驰上未完的行程。 随着一匹匹战马被套上车辕,所有没被巨兽踏碎的粮包都被搬上马车,将几节车厢堆得有如山包般高耸厚实。汉子们分乘上剩余的马匹,在一声低沉的叱喝后,缓缓驰离了这片充斥着死亡和鲜血的杀戮之地。 马蒂斯侧腰的伤口上,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创药,外面裹着同伴扯下的衣襟,虽然还是会因为马身的颠簸而感到疼痛,但已经不再流血。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两片薄削的嘴唇看不到半点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经历了暴风雪后的一株苍松,尽管饱受创伤,却依旧倔强挺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战斗结束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频频停留在那个叫做门迪塔的矮壮汉子身上,隐秘而阴沉。 撒迦重新回到父亲的马背上,默默坐在他强壮的双臂间。威卡的头颅仍在不停地滴血,眼帘微合,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在孩子柔弱的小手环抱下,他安详地仿佛是在熟睡。卡姆雷隐隐约约地觉得,在一向胆怯的儿子身上,正在悄然发生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比如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害怕鲜血。并且,此刻的撒迦,并没有流泪。 一直以来,卡姆雷就坚信,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男人,才会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在这个充满了危机与欺诈的世界,强大实力固然是自身生命的保障,但更为重要的是,还必须要有着一颗残忍冷酷的心。卡姆雷是个军人,他用以磨练撒迦意志的一切手段,只看追求速度和结果,从不讲究过程。撒迦心灵上的承受能力,并不在卡姆雷的考虑范围之类。因为在他的眼里,撒迦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男人。 马队在翻越最后一座巨型丘陵的时候,遇上了一点麻烦。由于马车上所载的货物过于沉重,随着丘体陡峭程度的逐渐升高,拉车的战马纷纷前蹄打滑,几乎寸步难进。片刻之后,所有的马匹与人类一起,拼尽了最后的体力,将马车一寸寸地挪向高耸陵脊。 “看来受伤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马蒂斯望着板着脸将自己赶到一边的同伴们,摇头苦笑道。 撒迦紧抱着威卡的头颅,独自走在队伍的最后,显得有些神思恍惚。 马蒂斯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身边时扶住了孩子的肩头:“没力气啦!一个人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你可得帮我一把。”瞟了眼微低着头的撒迦,他低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哭鼻子了?” “为什么威卡大叔要这样?为什么呢?”撒迦仰起脸蛋,语气空洞地问道。 马蒂斯沉默了一会,视线转向前方蜿蜒而行的车队:“你看,每一个人,包括你的父亲都在用尽全力地推着马车。他们都已经很累了,累到几乎抬不起手臂,迈不动脚步。但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因为还有着很多人,在等车上的那些粮食。没有东西吃,你和我,还有边云里的所有人都会饿死。威卡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回能够让大家活下去的机会。”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我想告诉你,一两个人死,比所有人都失去生命要好得多。”马蒂斯语声渐缓,眸子里掠过一道粲然光芒,“我,你的父亲,那些推车的叔叔们,全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死亡的确是很可怕,但在有些时候,也算不了什么。” 撒迦注视着怀中威卡的脸庞,黯然道:“如果可以不用死,就能变得很厉害就好了。” “哼!‘战神死契’......天知道光明神族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或许是希望人类在清除暗魔信奉者的时候,能够更加得心应手吧!至于施术者的死活,他们才不会在乎。”马蒂斯冷笑了一声,重重拍了下撒迦的肩膀,“所以,你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类,远远超越你的父亲。那,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是为了杀人而变强吗?我不喜欢杀人,一点儿也不。”撒迦迟疑着答道。 马蒂斯低头看了眼这个从小就善良柔弱的孩子,温和地道:“你错了,变强是为了不被人杀。还有像威卡大叔保护撒迦那样,可以去守护你最珍惜的东西。” 生平第一次,撒迦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种念头。这看似突如其来的念想,在他稚嫩的心灵中悄然破土抽芽,并带来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勇气。肩上那只温热宽厚的手掌,前方父亲肌肉虬结的背影,以及怀中这颗宛如沉睡的头颅,似乎都在提醒着撒迦,杀戮与守护之间的区别。 终于,马车陆续登上了丘陵的顶端。前方,雄伟陡峻的奇力扎山脉如巨龙般斜戈过原野,仿佛已触手可及。举目远眺,在丘陵侧向所对的一截山体上,隐约可见一个灰褐色的土堡。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汉子们死气沉沉的脸色逐渐缓和,脚步也变得轻捷起来。因为那里,正是他们的家。 边云要塞,与其说是一个占地面积不大的军事堡垒,倒不如称作毫不设防的微型土城更恰当一些。奇力扎山脉特有的硬性黏土,包裹着大大小小的方型石块,粗糙地构筑起整座要塞的框基。一丈多高,尽是斑驳坑洞的土墙各处,搭建着简陋的哨塔,里面并没有人。由山腰直上,可以望见光秃秃的崎岖山路尽头,两扇厚重的要塞木门正大开着,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不知何时,烈日已被乌云所遮掩,形貌粗陋的土城宛如一头远古怪兽般,沉默地伫立在阴暗的山体之上,凄冷而孤独。 嘈杂刺耳的马蹄车轴声,渐渐响彻了山体的上空。随着队伍的接近,一个接一个人影从边云要塞中走出,簇拥在大门口,远远发出了一阵粗豪欣喜的呼喊。与远方归来的同伴一样,他们大多面目狞恶,瘦骨嶙峋,就像是一群镇守在要塞中的恶鬼。不同的是,在这些身着摩利亚军制皮甲的士兵里面,有些人断了一侧手臂,有些人只剩下一条腿,还有几个胯部以下空无一物,是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从要塞里缓缓爬出来的。 马队里的每一个人,陆续挥动起双手,回应着远处伙伴的呼声。在很久以前,这些肢体残缺的士兵也曾驾驭烈马,也曾砍杀掳掠,也曾和他们一般桀骜强悍。包括卡姆雷在内的所有人,在还是新兵的时候,全都吃过这批老兵用命换回来的粮食。当年的杀戮者们大部分都死了,侥幸从妖兽口中活下来的这些,也失去了掳掠的能力。 就像是幼鸟之反哺,从老兵那里学会如何埋伏蹲守、如何劫抢商队、如何避开戈壁莽井的菜鸟们,将这种残忍的生存手段延续了下去。新兵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摩利亚各地抽调来的死囚。他们曾经罪行累累,无恶不作,如今依旧可以连眉毛也不跳半下地将整支商队屠戮至尽。唯一变了的是,以前他们杀人是为了金钱和贪欲。现在,则是为了生存与责任。 当看到几匹马背上负载的残缺尸骸时,大门处的那些老兵沉默了。他们的脸上不再有笑容,有的,只是苍凉与悲哀。 撒迦怀抱着威卡的头颅,行进了要塞大门。随后,是整支马队。卡姆雷立在边云的门口,回身久久凝望着那片茫茫戈壁。 家,已经到了。在漫长而黑暗的归途中,指引着他和其他人踏上正确方向的,是几簇微弱却顽强的火光。在一种特殊的武技祈语中,这些用生命去燃点的光芒被称之为——“灵魂之火”。 第四章 红 浑浊浓厚的黑暗中,闪烁着微如萤火的光亮。遽然间,低沉狰狞的咆哮声响起,一头全身覆满了青色鳞片,体形巨大的啮甲兽从暗处跃出,生满了根根锐刺的长尾在身后蛇般游动,狭长狰狞的厉目中燃烧着猎猎赤芒。 撒迦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浑身急剧颤抖起来。茫然四顾间,周围看不到一个人。笼罩着他的,就只有无法看透的茫茫黑暗。 妖兽在发出一声类似于呜咽的怪吼后,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根根锋利青森的獠牙被龇出,闪动着幽幽的冷光。 “父亲!父亲!”撒迦哭喊起来。父亲呢?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在自己的身边?! 随着目中的赤芒愈盛,妖兽伏低了前身,弯曲尖锐的利爪匕首般从脚掌肉垫间刺出,已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扑上前来。 “好孩子,别怕,大叔会保护你。”一个粗壮的人影突兀现出,拦在了啮甲兽和撒迦之间。 “威卡大叔,你要小心,它就要扑过来了......”撒迦的语声猛地断折,急促地呼吸了几口,惊喜地道:“大叔,您......您真的没有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不会就这样离开我的。” 威卡似乎半点也不把那头啮甲兽放在眼里,大力挥了挥布满金黄色炎气的马刀,回身笑道:“大叔已经死啦!因为小撒迦有危险,就又活过来了啊!” 撒迦想了一会,不放心地道:“那您可以一直活下去吗?我们,还有父亲,还有边云里所有的叔叔,能永远在一起吗?” “这恐怕不行,人总是要死的,你的父亲也一样。”威卡摇头道。 撒迦再次望向周围,焦急地道:“大叔,我父亲去哪儿了?我看不到他,就会觉得很害怕......” 威卡沉下了脸,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撒迦!你是一个男人!假如有一天你父亲不在了,死了,你必须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独自面对所有的事情!” 撒迦从未见过威卡这样对自己说话,不禁有些害怕,低低地嗫嚅道:“我不要一个人,我想找我的父亲......” 啮甲兽犹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掩近,突然间直扑而起,巨齿合处将威卡拦腰咬成两截。 “威卡大叔!”撒迦惊叫,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 威卡的上半身倒在地上,腰腹切口处流出汩汩如泉的血水。略扫了一眼正在大口吞食自己双腿的妖兽,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撒迦你看,一个人死去就这么简单。记住我的话,你的父亲无法保护你一辈子的......” “不要死,不要死!”撒迦猛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单薄瘦小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湿透。屋子里的光线很昏暗,就只有床头燃点着兽油的铜灯,在跃动着微弱的火光。撒迦的影子被光源斜斜投射在壁角,不时地颤动扭曲,就像是黑暗中禁锢的孤独魂灵。 回边云后的这几天,每一个晚上撒迦都会做着各种各样血淋淋的噩梦。在梦里,他总是会遇上那些丑陋可怕的妖兽,有时候父亲会在身边,有时候则不在,就像刚才那样。 略为定了定神,撒迦起身穿上了厚实宽大的外衣,走出屋去。 边云的夜空,总是清澈而澄净,看不到半丝云彩。无数颗繁星嵌挂于高空,流光溢彩,宛若粒粒璀璨宝石。天际的中央,斜挂着一弯冷月,幽幽地洒下青蒙蒙的光辉。撒迦望着月亮,怔怔出神半晌,一双紫色眸子亮得有若星辰。 要塞内部的护墙上,燃点着一些粗大的火把,将整个空间映射得明亮通透。几百里范围内的贫瘠山体上,除了密密麻麻的荆棘,就只生长着一种植物——黑犀树。这种树木最高的不过三丈,却异常粗壮。黑犀树的木质中蕴含着丰富树油,几乎是点火即燃,并能维持极长的燃烧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砍树成了残疾老兵们最大的乐趣。尽管这些昔日杀人如麻的家伙已经包办了边云所有的杂务,但每当看着小山般堆积的木柴和夜晚时灯火通明的要塞,他们都会禁不住生出极大的满足感。在以前,这种感觉就只有在带回粮食,看着新兵们狼吞虎咽时才会有。 撒迦在一片白昼般的光亮中,沿着低矮的土墙,缓缓走向东侧。那里有着边云要塞最高的一块空地,据说,以前是用来竖立摩利亚军旗的地方。随着逐渐接近那块空地,除了黑犀木燃烧时产生的特殊焦糊味外,撒迦还闻到了另一种味道——熏肉的香气。 在清理粮食的时候,士兵们发现了一匹马的残尸,它被分成了两半,整整齐齐地压在粮包下面。几辆完整无损的马车车厢里,除了这匹在山谷中被卡姆雷斩为两截的死马,还找到了一袋混杂在粮包一起的香料。意外的收获使得所有人都雀跃不已,在打扫战场时,卡姆雷曾经严令过只搬粮食而抛弃香料。尽管这些肉桂、丁香、豆蔻、胡椒在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换到三倍重量的黄金,但现在,它们的用途是拿来做熏肉,边云的熏肉。 只有贵族才能享受的,用上大量香料的熏肉,自然要由最好的厨子来做。当年双手横执斩马,一刀将四头啮甲兽劈成八段的煞星——老莫克,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这个重任。事实上,这个现在看上去只剩下半边身体的中年人,厨艺上的造诣要远远超过他的刀法。由于熏肉的香味跟所燃木材的关系很大,老莫克没有用黑犀树作为燃料,而是劈碎了一整节马车车厢。这奢侈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肉疼不已,一直以来,坚木所造的车厢就不多见。它们天然的清香味可以阻绝鼠患,是最完美的储粮所在,而边云的老鼠,每一只都大得像猫。熏肉做好后几近完美的色泽口感,以及浓郁扑鼻的烟香气,让众人把对老莫克的不满立即忘得干干净净。面对着铺天盖地涌来的赞美,獐头鼠目的老莫克提着一大块熏肉,单臂将串肉的铁叉挽了个硕大刀花,一语不发地傲然而去,当真是要比几年前怒斩妖兽的时候更加威风上三分。 “威卡大叔?”撒迦联想起刚才的梦,疑惑地加快了脚步。 虽然明明知道威卡就埋在前方不远的那块空地上,但有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一个说话像打雷,笑起来几乎能把屋子震垮的强壮大汉,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离开了自己。威卡活着的时候很是疼爱撒迦,经常会给他讲一些粗鄙不文的故事,去到周围的山上,为他抓来一些小动物。尽管那些小鸟小兽最后都会被撒迦放掉,但威卡还是乐此不疲。就像是他了解撒迦的善良一样,撒迦也同样知道,这个样貌狞恶,实际上却脾气温和的大叔嗜酒如命,同时,也很喜欢吃肉。 空地上传来的熟悉对话声,彻底粉碎了撒迦心里不断跃动着的,渺茫念想。他觉得心脏的部位猛然抽搐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使得脚步不自觉地缓慢下来。悄然之间,两行泪水从他脸上划下,冷冷坠向地面。在这一刻,他终于绝望地正视事实,那个亲人一般的大叔,根本就不可能如同想象中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笑眯眯地咬着熏肉。而是,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再也不会回来。 “关于撒迦的一切,我不需要你来教导该怎样去做!”卡姆雷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中饱含着少有的怒意。 “老大,您可不可以先别发脾气?我想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撒迦还小,更何况他的性格根本就不适合像您这样的引导方式。”紧接着响起的,是马蒂斯略显无奈的语声。 卡姆雷哼了一声:“撒迦是特殊的孩子,善良,有些胆小,却很聪明。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再过几年,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试着把他送出沼泽去。他不能走我们的老路,而是应该去最好的魔法行会学徒,将来成为像那位大魔导士一样的强者,拥有着令神魔都要畏惧颤抖的实力!” 马蒂斯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您一直把撒迦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年我们在沼泽边缘捡到他的时候,您看着他的眼神就已经代表了一切。但是......” 听到这里,撒迦略为加重了脚步,前方传来的对话立即戛然而止。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学着把一些秘密隐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知道。其中包括了在山腰上筑巢的那只翠羽鹩莺孵出了一窝没有毛的小鸟;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渐渐可以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情况下,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在一次掠劫商队后,威卡大叔抱着只剩下一半的酒桶,醉醺醺地拍着胸口说,在发现自己的时候,他也在场......在听到这些大着舌头的话以后,撒迦并没有感觉到悲伤。虽然威卡从来就不会撒谎,但父亲对自己的感情,对于撒迦来说,无疑比任何东西都要坚实有力的多。选择沉默下去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对捅破这层薄纸充满了茫然未知的恐惧。撒迦不想让任何事情把自己和卡姆雷分开,半点也不想。 “父亲,马蒂斯叔叔。”撒迦走上前去,对着坐在麦卡坟墓前的两人轻轻叫道。 卡姆雷微微皱眉道:“怎么还没睡觉?” 撒迦低下了头:“我睡不着,就想来威卡大叔这里来看一下。” 卡姆雷神色略缓,挥手道:“回去吧,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儿。晚上外面很冷,明天你再来看威卡。” 撒迦默然转身,走了没几步,又返回来拾起马蒂斯身边的一块熏肉,远远行去。 “他这是去哪?”马蒂斯注意到撒迦走向要塞大门的方向,不由诧异地问道。 卡姆雷凝视着撒迦矮小的背影,无奈地道:“可能是又去喂些小动物,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做这种奇怪的事情......”顿了一顿,他环视了一眼四周,声音沉了下来,“你说的那件事情,我得查清楚再说,这几天先不要有动作。” 马蒂斯举起手中的酒罐,浅浅抿了一口,苦笑道:“难道您还不相信我的眼光?那家伙刚来边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哪有死囚犯会像他那样见到食物不直扑上去的?前几天在戈壁里的时候,我注意了很长时间,他最少也到了五阶炎气的程度,绝对不会错。” “只有一种可能,他是皇家暗党的人。不过前沿兵站里被安**暗党,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果对我们并没有恶意的话,还是不要去动他的好。”卡姆雷沉吟着道。 马蒂斯显得有些着急:“老大!别管那么多,先杀了再说!皇家暗党里面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我想您应该比我清楚!至于杀了他以后,要是真有什么麻烦,大不了我们全部投到巴帝那边去......” “住嘴!”卡姆雷勃然大怒,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说什么?再敢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亲手宰了你!就算是那个老迈的皇帝已经遗忘了边云,但是这也绝对不是我们可以叛国的理由!我们可以一走了事,家乡的亲人呢?你希望看到他们被牵连,被吊死吗?!” “想牵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边云和地方军部失去联系这么久,恐怕现在的军册里面,我们早就被划分到阵亡者的区域了......”马蒂斯低下了头,不服气地嘟囔道:“要不是您在做边云的老大,要不是这些年您救过这里每一个人的命,我看巴帝国早多了一批不管不顾,翻越奇力扎的降军了!” 卡姆雷脸色铁青地瞪视着这个向来忠心耿耿的部下,良久良久,缓慢地开口道:“我们没能回过一次家,是因为这里是进得来,出不去的鬼域。所有试图逃回摩利亚的新兵都已经死了,剩下的,成了我们的兄弟。虽然不知道亲人们还好不好,是不是能有饱饭吃......但是有一点毫无疑问,只要军人能守住边界,国家没有战乱,他们就都会活得好好的。” 马蒂斯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黯然将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轮清月。亲人......家乡的母亲,她可知道,自己还活着吗? “两国军部的高层都知道,没有一支重装军队可以穿越这里,到达彼此国家的腹地。在山的那一边,巴帝的前哨里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有,这些年我去过几次,所以很清楚。”卡姆雷瞟了眼马蒂斯震惊的神色,淡淡地道:“尽管我们加起来不到八十人,但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必须得镇守在这里,等待着敌袭时点燃讯烟的那一刻。因为我们是军人,天职就是守护自己的国家,而不是去背叛她。” “老大,可是这么多年来,就连一只大一点的野兽也没从那边过来过。您刚才不是也说,这里不会成为双方考虑的越境点吗?”马蒂斯不解地问道。 卡姆雷摇了摇头,语气忧虑地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如果能够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魔法师部队,边云附近几十里的范围,就成了奇力扎山脉在两国间最理想的飞越地点!” 马蒂斯愕然半晌,不以为然地摆手:“老大,这不可能!巴帝国的魔法军事力量向来就不够强大,一定不敢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要知道,如果失去了那些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魔法师部队,他们在战场上就等于是一头折断了翅膀的火龙,将再也没有实力和摩利亚相抗衡!” 卡姆雷目光中仍是大有忧色,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也有道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不去罗沙,巡逻就还得继续下去。至于那个暗党,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毕竟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兄弟,不能说杀就杀。威卡,你如果能听到的话,也会同意我这么做吧......” 夜光下的树林,清幽而冷寂,一株株粗壮的黑犀木紧挨在一起,就像是沉默巨人排成的整齐队列。树丛间的地面上,密密攀爬着生满了毒刺的荆棘团。和地面一样,它们通体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暗灰色,在黑暗中纠结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宛如蛰伏静止的魔物。 撒迦在向着山下的方向行走,脚步轻捷。月光透进密集横漫的树木枝杈,斑驳地散落在他的身体上,调皮地勾勒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荧点。使得这个瘦小却灵敏的孩子,看上去似极了一头独自穿行在树林间的小豹。 奇力扎山并不是戈壁,没有任何妖兽的存在。除了几种以黑犀木树叶、栗果为食的小动物外,还生活着一些鸟类和昆虫。自从撒迦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开始,卡姆雷和他的兄弟们就已经把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山体,梳子般细细地筛了一遍。尽管每个人的大腿都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随着年龄慢慢长大,周围山岭变成了撒迦最喜欢去的地方。正如每个有着强烈好奇心的男童一样,会唱歌的小鸟,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食叶兽,甚至是地面上奔忙不休的甲虫,都成了深深吸引撒迦的磁石。 刚开始时,总是会有一两个面目狰狞的大汉跟在撒迦身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遭的动静,仿佛一不留神树丛中便会跳出一只怪物般如临大敌。等到撒迦略大一些,走路再也不会摔倒的时候,卡姆雷便不再让任何一个人跟去树林。因为从这时起,撒迦在他的眼里,已不再是需要时时呵护的孩子,而是一个男人。 瘦小单薄的身体,让撒迦在树丛间行动起来很是方便。他从来就不去担心那些张牙舞爪的荆棘,它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宽阔的缝隙,足够令自己的身体轻松穿过。几年来撒迦没有在山岭中受过半点伤,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不会有荆棘刮破他的一丝衣襟。正如此刻,随着黑犀木的枝叶逐渐变得茂密繁厚,在黑暗中唯一幽幽闪烁着光芒的,是撒迦那双深紫色的眸子。 通过了树木最密实的山体中段后,地势逐渐开阔平缓,丛生的荆棘也变得稀疏起来。撒迦斜斜穿过低平的山体,来到了奇力扎的脚下。清冷的月光重新披拂在他身上,并覆盖了眼前的整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湿润的腐臭味。阻隔在边云与摩利亚之间的大沼泽,如同一头铺展开千里身躯的青色巨兽般,在月光下无声地,冷冷地注视着撒迦。 与遍布着莽井与妖兽的戈壁相比,这片面积庞然到难以想象的大沼泽更为阴险,同时要远远贪婪得多。它就像是一张阴森的血盆大口,随时在准备着吞噬。即使是经过几个月连续不断的烈日暴晒,沼泽中的大部分地表都已经干涸龟裂,它从开始吞下一个人,直至没顶的整个过程,也不会超过一顿饭的时间。永远饥饿,并且绝难逃脱。这里正如一个活生生的邪恶梦魇,在人们的口中,它被称之为“死泽”。 如果有任何一个边云的人在场,他一定会把撒迦抱起,带回要塞,并且从此再也不会让他独自出来。然而,在一片茫茫清冽的月光中,就只有这个小小的身影在独自蹒跚而行。仿佛是在熟悉的山林中独自玩耍一般,他除下鞋子提在手里,没有丝毫犹豫地迈动着脚步,轻轻踏入了死泽的范围。 大沼泽的边缘地带生长着簇簇浮萍杂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蛰伏其间,嗡嗡而鸣。微弱的轻呤声在沼泽里阵阵扩散开去,划破静谧,却更显凄冷。撒迦走得很慢,也很谨慎,双臂微向两侧横张着,像是在走一根埋于地表下的独木桥。有些时候,他会停下步伐,仔细辨别着眼前的沼泽表层,良久之后,才再次迈步。 陆地,已经越来越遥远。撒迦的鼻尖上,开始沁出一层密密的细汗,似乎这样的行走方式对他来说极为吃力。然而,逐渐变得稀薄不堪的泥浆沼层,从来就没能没过撒迦的脚踝。当年的威卡之所以能够幸运地穿过整个死泽,活着来到边云,正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撒迦一样,双脚踏在了沼泽形成时就存在的稀疏“经络”上。这种类似于山脉峰脊的特殊壤体,是由整个沼泽在自身蠕动中逐渐积拢起的厚韧浆层,它们看上去和其他的泽层区别不大,却要坚实得多,足以托载起人体的重量。沼泽的“经络”一般很少,而且分布毫无规律,撒迦与威卡的区别在于,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他已经学会了辨识这些死泽中唯一的通路。而威卡和极少数同样活着穿过大沼泽的幸运儿,则是完全在误打误撞。按照大陆上流行的说法,这叫做“光明神的恩泽”。 空气中的腐臭,渐渐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所代替。撒迦尽管显得疲倦不堪,但神色却渐渐愉快起来。脚下所接触的泥浆由冰凉刺骨,转为温热,终至隐隐发烫。随着一阵坚硬的触感传来,撒迦踏上了隐在沼泽腹地的一座极小石岛。这里遍布着尖锐发烫的岩石,地面黝黑平缓,整座岛体略高出沼泽表层几分,不过几十丈宽阔,似极了一只浮在泽面上的巨大石龟。 “红!红!”撒迦套上鞋子,径直走向岛的中央。那里突起着几块嶙峋巨石,斜斜撑搭在一处。巨石的前方,地表深陷,形成了一块椭圆形的凹坑。粘稠厚浊的赤色岩浆不断地从坑底涌起,腾腾翻滚不休,散发出阵阵灼烈逼人的热浪。 “你藏在哪里了呢?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哦!”撒迦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嘟起了嘴。 “咕咕!”一阵低低的清鸣从巨石后响起,夹杂着细微的簌簌响动,轻快地移向撒迦身后。 撒迦感觉到裤脚被轻轻扯动,拼命忍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我要回去了!谁让你刚才躲起来呢?” “咕!”似乎是在回答着撒迦的话语,那物从后方跃出,踞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晃动着尖尖的头部,低声欢鸣不已。借着皎洁的月色,只见这头遍体赤红如血的小兽生着一双蝙蝠般的肉翼,两只分叉粗壮的足,以及一条长长的,弧度优美的尾巴。小兽头颅上横布着几道极深的抓痕,向后耸立的耳朵缺了半只,随着不断地张口鸣叫,青森森的利齿露出口唇,显得丑陋而狞恶。 撒迦笑嘻嘻地看着正在同样歪着脑袋注视自己的小兽,蹲下身将它抱在了怀里:“今天我可没忘记给你带吃的,你看,是前几天带来过的熏肉,喜欢吗?快吃吧。” 眯着双眼,猫儿般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的小兽嗅到了香气,兴奋地低叫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张嘴咬向撒迦递来的肉块。 撒迦轻抚着小兽光滑无毛的背部,微笑道:“刚才来的时候,通向这里的那些路又变了位置,我走了好半天,都累坏了!” 小兽狼吞虎咽地吞食着肉块,不时在喉咙中发出一阵满足的咕噜声。 “父亲老是说这里很危险,不许我来玩。他才不知道,自从你带着我走了几次以后,我就会自个儿走进来啦!”撒迦脸上隐隐露出几分骄傲,细细地道:“第一次在沼泽边遇见你的时候,我还很小呢!什么也不懂的。这些天我常常在想,不知道这块沼泽到底有多宽呢?叔叔们都很想去另一边,他们的家都在那里。有一次,梅姆叔叔骑马想从戈壁那边绕回家去。可是他用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走出大戈壁,差点就回不来了......红,你说过几天,我们两个试着走一次好不好?真的能走出去的话,我再去告诉父亲,他一定很开心,会夸奖撒迦是个好孩子。” 小兽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闷头大嚼,没有半点想要回应下的意思。 撒迦擦拭着它侧腹上的一处泥渍,亮若星辰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你去找东西吃的时候,会不会和别人打架呢?我看多半是会了,你身上这么多的伤疤,弄破的时候一定很疼吧?父亲和叔叔们出去找食物的时候,也会打架,还......还会用刀子杀人。红,我不喜欢他们做这些事情,一点儿也不。可是父亲说,不杀人,我们就都会饿死啦!”略为想了一会,他困惑地道:“前几天来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你,威卡大叔他死了呢!就是在去找食物的时候死了的。我真害怕,那些怪物的个头很大很大,比你大多了。要是有一天父亲也被他们吃了,我该怎么办呢?” 小兽吃完了熏肉块,懒洋洋地躺倒在撒迦的怀里,伸直了双腿,像人一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撒迦低头看着它,轻轻地叹息:“你要睡觉了吗?可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父亲和马蒂斯叔叔也在说话,他们说我是捡来的......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可是一直没说。父亲对我最好了,他不说,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红,我这样做对吗?” “咕!”小兽低鸣了一声,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像是在回答他的话语。 “你也同意?”撒迦高兴起来,又抱着小兽亲热了一会,依依不舍地道:“我该走啦!再不回去的话,父亲他们该又要出来找我了。明天我还来陪你玩,到时候还给你带好吃的。” 将怀里的小东西放到地上,撒迦走到小岛边脱下鞋子,挥了挥手:“红,我走了哦!你快睡觉吧!” 直至走出很远,撒迦回头去看时,那只小小的,赤红色的生灵仍然站在岛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方向。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道别。它虽然不能够说话,但却会安静地聆听,陪他无忧无虑地玩耍。“红”这个名字,是撒迦起的。在很久以前,红就成为了撒迦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第五章 遗忘 屋子里的烛火,仍然亮着。昏黄光芒从半掩的门缝间透出,无声投洒在外面的空地上,透着几分融融暖意。 撒迦在屋外的木槽中舀了些水,洗漱干净后轻手轻脚地推门,脱衣睡下。 “去哪了?怎么老是喜欢在晚上出去!”刚钻进被窝,就听见床那头的卡姆雷问道。 外面的风很大,很冷,被窝里却暖和得像是升起了火炉。撒迦解开发结,把身体向父亲那边靠了靠:“我去和红玩了一会,喂它吃完东西就回来了。” “红?又是你给野兽取的名字?”卡姆雷吹熄蜡烛,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边云里所有马匹的名字都是撒迦的杰作,并且为士兵们所默认。其中名气最响亮的一匹,正是卡姆雷的坐骑。这头成年雄马腿力长健,性子暴烈如虎,却由于额头上生着一块月牙形的白斑,而被撒迦取了个羞答答的名字——小月亮。说来也奇怪,自从第一次听撒迦叫过这个名字后,小月亮再也不理睬主人以前对它的称呼。卡姆雷每次在山脚下遛马时,看到一旁马蒂斯脸上强忍着笑容的诡异表情,都会打心眼里感到尴尬不已。 见儿子没有说话,卡姆雷知道自己再怎么问,他也会沉默以对,略带着些无奈地道:“睡吧!以后别再玩到这么晚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要学会不再让别人担心。” 撒迦感受着父亲身上传来的有力心跳,乖乖应了一声。 夜幕笼罩下的边云,安详而沉寂。每一个这样的夜晚,只要父亲没有出去巡逻,撒迦总是会很快睡着。而今天,他却没有丝毫的倦意。只要一闭上双眼,在梦中威卡说过的那句话就会在耳边久久回响:“记住我的话,你的父亲无法保护你一辈子的......” “怎么了?是不是睡不着?”另一端传来的呼吸声轻促而紊乱,令卡姆雷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撒迦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睛,轻声问道:“父亲,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不是吗?” 卡姆雷皱起眉头,对他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解:“怎么会问这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哦......”撒迦想了一想,犹自不放心地道:“无论是什么事情,请都不要丢下我,好吗?” 卡姆雷眼眶一热,却重重哼了一声,“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不会丢下你不管!已经很晚了,停止你的胡思乱想,马上睡觉!” “可是,一点也睡不着呢!”撒迦并不是很害怕父亲的呵斥,小声地嘀咕道。 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寂,静谧之中,一阵低沉的歌声缓缓响起,浑厚却柔和地流淌在撒迦耳边,将他轻轻裹挟包拢。 “天空中, 翱翔着摩利亚的雄鹰, 它羽毛黑亮,骄傲而强悍。 每一次拍动翅膀, 大地上便会沙石卷起,草木飞扬。 它飞越高山,掠过大海, 在诸神的俯视下, 不知疲倦地,守卫着摩利亚的边疆。 当乌云笼罩天际时, 雄鹰会引领着电蛇雷火,划破黑暗的方向。 当翎羽燃尽,死亡终于来临, 它的灵魂之辉, 却将永存于世间,光芒万丈......” 从刚记事的时候起,每当撒迦睡不着的时候,卡姆雷便会哼起这支摩利亚的军歌,哄他入睡。卡姆雷并不会唱什么摇篮曲,而此刻,如同以往一样,撒迦已安然熟睡。 当第一抹暗白曙光,自天际尽头缓缓地亮起时,老莫克拄着拐杖,费力地挪动着残缺的身体,熄灭着要塞里一支又一支的火把。黎明,是边云最冷的时刻。他就只是赤膊套着自己的军制皮甲,遍布刀削斧刻般皱纹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单腿,独臂,左侧腰部深深地凹进一块,包裹在肋骨下方的就只有一张干枯起皱的皮。远远望去,老莫克那完全不似人形的身躯,在移动中似乎会随时断折。可他却正是以这样的行动方式,走了整整七年,连一次也没有跌倒过。正如每一个老兵那样,他仍然有着一颗桀骜顽强的心。这些年里,除了整天在厨房里忙碌不休以外,每个清晨他都会去熄掉边云的所有火把,夜晚来临时再将它们一一燃起。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当年的菜鸟们如今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出去赌命。而所有伤残老兵所能做的,就是竭力去做一些身边力所能及的事情,为那些随时会变得冰冷僵硬,甚至尸首无存的年轻人,略为减轻一点点负担。这,已是老兵们心里唯一的想法。 当老莫克走到要塞大门边准备熄灭最后的两支火把时,一阵微不可辨的异响突然传入他的耳内。这声音是来得如此迅疾猛烈,以至于短短瞬间就变成了凄厉高亢,诡异莫明的呼号! “敌袭!”老莫克声嘶力竭地狂吼,同时本能般横执起了手中的拐杖,拦在了要塞门口。萧索的寒风中,他单腿保持着身体平衡,摆出了一个步兵标准的防御架势。身体上的残缺,使得老莫克的动作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可笑。但在他那双狭长灰褐的眸子里,此刻闪动着的却是比野兽更为凶戾的寒光! 距离要塞百丈以外的山腰处,两个人影正如同毫无分量般沿着山路飞掠直上,后方烟尘滚滚卷起,宛如长龙游蜒。那刺得人耳膜发痛的尖利异响,正是他们身后极远处一团愈加庞然,急速而来的黄雾。朦胧中,隐隐可见尘雾间人影憧憧,寒芒耀闪,竟是一支百人规模的轻装军队! “报上你的姓名和军衔!” 那两人来得极快,片刻间就已掠到了要塞门口。在打量了一眼独自站立的老莫克后,其中一个穿着全钢重甲,身后一袭猩红披风的大汉厉声喝道。 老莫克注视着两个衣着体形各不相同的不速之客,缓慢地放下了手中拐杖,脸上渐渐现出极度震惊的神色。 左侧,是个骷髅般干枯瘦弱的中年人。他生着一张长而狭窄的马脸,鼻子硕大,两只如若闭合的细目偶尔转动间,光芒冷厉如电。一件纯白如雪的法师长袍,空空落落地套在他瘦高的身体上,白袍右胸的位置上,用金线绣着一枚双剑金盾徽章。 老莫克的双眼正死死地盯着它,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面前这枚灿然生辉,线条凝重的徽章,正是摩利亚的军徽。 “你聋了?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对长官不敬是要被治罪的吗?!”先前问话的大汉已是在咆哮。他的体形原本就极为壮硕,通体黝黑、微泛着冷光的重装盔甲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更为高大威猛。在盔甲的右边臂膀位置,凸起着一个和法师胸前图案一致的金属军徽。略有不同的是,在他的徽章上方,多出了一枚寒芒闪耀的银星。 “莫达鲁,这样凶霸霸地说话,就算是个半神也会被您吓死了。”白袍法师自袍袖中探出戴着三个魔晶戒指的纤长右掌,轻巧挥动,两人悬浮在空中的双足轻轻巧巧地落下了地,“我想经过了这样漫长的时间,这里的士兵或许已经不懂得如何衬映长官威严的方式了呢!” 莫达鲁冷哼了一声:“麦迪布尔大人,您的身份虽然高贵,但还没到可以过问军部事情的时候。我们的面前,站着一个士兵,而不是魔法师。” 麦迪布尔眼帘微阖,目中似是有光芒掠过。良久之后,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您说的对,是我多事了。” 莫达鲁大刺刺地点了点头:“您在皇宫里呆了太久,也难怪不知道。对待这些杂种,是不能有半点人情味的,得时时刻刻准备着赏他们一顿鞭子!伟大的光明神王在上,在军队里混口饭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两人言语间,后方的军队已经赶上。随着边缘处几个蓝袍人的手势动作,整支队伍从空中缓缓落向了地面,激起了一阵淡茫旋扬的尘土。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行进,崎岖陡峭的山体已不能构成任何阻碍。 队伍,很快便在边云外不大的空埕上列起了一个方阵。隔着大门,这些年轻白净,配备着崭新武器轻甲的士兵的目光中除了惊讶,还隐约带着一些不屑和鄙夷。在他们正前方不到三丈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一个老兵。他残缺,肮脏,满面留着乱蓬蓬的胡子,看上去衰老而疲惫。瘦骨嶙峋的身上,套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老式皮甲,上面的黑色污垢几乎有一寸厚。 “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同袍?前辈?”门外的大多数士兵这样想着。在新兵营的日子里,每一颗年轻的心里除了涌动着豪情热血,还有着难以压抑的骄傲。一个真正的军人在他们的想象中,不仅要有强大的力量,无畏的勇气,还应该有着威风凛凛的形象。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却像是个老乞丐,而且是最凄凉落魄的那一种。 老莫克的视线,缓缓从白袍人身上移开,掠过莫达鲁的肩章,停留在士兵队列中。 方阵的前沿,在几名蓝袍人的簇拥下,站着一个微微佝偻着腰身的年轻人。他的五官白皙精致,头发如金子般闪亮。可能是由于整个单薄身躯,都被包在一袭黑色皮裘里面的缘故,他瘦削的脸庞显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一个在病榻上垂捱了很久的沉疴者。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外貌文弱之极的人脸上,却生着一双幽深湛蓝,清澈冷冽的眸子。当你直视着它们的时候,会无法分辨,那里面隐隐蕴藏着的,究竟是包容,还是吞噬。 似乎是感受到了老兵的注视,年轻人抬头,露出了一抹奇异的微笑。 莫达鲁的脸色变了一下,偷偷瞟了眼苍白瘦弱的年轻人,转首对着老莫克怒吼起来:“士兵!现在我以摩利亚第七野战军团少将的身份命令你,马上回答我的问话!” “少将?操!”老莫克又仔细看了看挺胸直立的士兵队列,终于明白了自己并没有眼花,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你说什么?!”莫达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莫克突然抛掉了拐杖,单腿直挺挺地立在地上,独臂重重撞上前胸:“摩利亚第十三军团第五师部第七中队下等步兵莫克向您报道!” 莫达鲁听着这声狼嚎般的嘶吼,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疑惑地道:“士兵,你前面那句说什么?” 老莫克呲出一口黑黄的牙,狞笑着,一字字地道:“如果您想听,我愿意重复。我说,我想操您的母亲。” 莫达鲁一愕,一张脸迅速铁青了下来。突兀之间,他的右臂前端猛烈地爆出一团金黄灿烂的军制炎气,竟是有如刀刃般凝聚成形,突出三尺,无声颤蠕不休! “你很有勇气,可惜却找错了冒犯对象。”莫达鲁冷笑,小山般庞然的身躯微微一沉,人怒拔而起,手臂上的炎气光芒大盛,当头斩向那个胆大包天的残疾老兵! 妖异的“嗡嗡”低啸声遽然划响,一道夹杂着淡淡暗黄的赤红光芒疾闪飞射,在空中蛇一般扭动着身躯,狞然横斩莫达鲁的腰身! 莫达鲁促不及防,急忙横转手臂,将前端气刃迎上已经斩到近前的来袭物体。锵然一声闷响震起,那物斜斜坠落,他的整个人也失去平衡,向侧旁斜斜翻下。双足放一接触到地面,莫达鲁就霍然抬头,上身略略伏低,面色阴沉地冷视前方。 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鬼斧神工般虬结肌肉的卡姆雷,正拦在老莫克身前,漠然注视着被自己斩落的少将。六尺长的斩马刀直插在他的脚边,刀身仍在微微颤动。 “斩马刀?”莫达鲁恍然。这种可怕武器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刀的范围。除了匪夷所思的长度,为它在对攻中带来的强大优势以外。比同样体积精钢要沉重三倍的黑铁,更是使得它融合了无坚不摧的锋锐和难以折损的韧性。在不久之前,少将的炎气突破瓶颈,幸运地迈入了第七阶。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用手无法斩断的兵器很少,但斩马却正是其中之一。 “不错,大人,斩马刀。”卡姆雷行了个军礼,神色间却并无几分恭谨之意。 莫达鲁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一张黝黑脸膛上狞态毕露:“你是谁?以为炎气练到了第五阶,就能够横着走了吗?”他抬起手臂,森然指向卡姆雷与老莫克:“摩利亚军规,凡是辱骂、殴打长官者,鞭笞八十,终身贬为奴隶。企图谋害长官者,当场格杀!” 新兵队列中爆发出一阵响亮却颤抖的低吼,阔剑锵然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面对着天神般魁梧冷厉的卡姆雷,他们的傲慢与鄙夷瞬间不翼而飞。当注视着那把长到恐怖的马刀时,勇气,又在悄然无息中消逝殆尽。 “大人,您没有权利处决我们。”卡姆雷拔起斩马,直视着莫达鲁的充满杀气眼神,淡淡地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处决这里的士兵。如果您想尝试,我们愿意奉陪。” “今天还真是热闹啊!让我想想,这么一大票人,怎么着也应该够我们吃上一个月的了!”马蒂斯阴恻恻的声音从新兵方阵的后方响起。 他的话音刚落,十几个强悍冷漠的汉子从要塞外的树林中现出身形,围住了空埕上的新兵方阵。朝阳的光辉已经照耀大地,而在他们手中幽幽闪动的,是排排箭头上妖异的黑。 “他妈的!老子做梦都在想,什么时候能再杀一次人,就算是死也甘心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有这么一天!”一个野人般的独臂汉子倒提着马刀从要塞中走出,双眼因为亢奋而变得通红。 一阵奇异的响动过后,要塞各处的粗陋建筑体中陆续行出了几十个汉子。他们尽皆身带伤残,面目狞恶,每个人的手里都执着弓箭,或是马刀。最后的几个人,竟然是背负着强弓,用嘴叼着箭束,以双臂支地一分分地爬了出来! “嗒嗒......” 轻微的撞击声从一个新兵手中逐渐响起。他愕然低头,却看见手中所执的阔剑与精钢盾牌正在互撞不休。这清脆的声响迅速蔓延了整个新兵方阵,每一双手都如同着了魔一般,在自行簌簌发抖。 当这些年轻骄傲的士兵看到了一个老莫克时,他们感到了轻蔑和可笑。而当几十具残缺的躯体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唯一存在于意识中的,就只有本能的恐惧。这深入骨髓,渗透灵魂,占据了全部意识之海的巨大恐惧,并非来自于边云汉子们手中的武器,而是他们的眼神。 移动中,一个右腿齐根而断的汉子突然失去平衡,向前绊了一跤,拐杖也脱手飞去。这颇为狼狈的一幕,并没能让新兵们感到滑稽可笑。相反,他们抖得更加厉害,就像是一群寒风中挤在一起的鹌鹑。那汉子脸颊已经被另一只手中紧握的箭尾划破,鲜血流了一地。他在地面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眼神一刻不离地死盯着前方的新兵方阵,唇角边带着无声的狞笑。所有缓慢涌向大门处的边云士兵,都有着和他完全一样的眼神——幽冷而残忍。直至这一刻,新兵们才战栗着发现,他们正在面对的,是一群肢体残缺,却仍然嗜血如命的狼。 相较于士兵,方阵前的几个蓝袍人则要镇定得多。他们身材修长,低垂的头罩遮掩了面目,只是漠然站立在方阵前列,拢在宽大袍袖内的手掌隐约可见光华耀起,流转不休。 莫达鲁的脸色,已沉得犹如铅云密布。当他看见马蒂斯等人手中的集排箭矢时,脸部横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披雨箭?” 马蒂斯冷笑:“大人,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有一点我倒是很肯定。只要一次齐射,你和你带来的这帮蠢货,活下来的不会超过二十人。” “你们想造反!”莫达鲁厉声喝道。 马蒂斯歪头想了一会,迷惑地道:“造反?造谁的反?难道无缘无故地把头伸出来让您砍,就算是对帝国的忠诚吗?” 莫达鲁怒极反笑,手臂上猛然膨起两道极之耀眼的金黄色炎气。这一次,少将的整支臂身被完全包裹,唯一可见的,就是这璀璨纯粹的猎猎金黄,“就算是真正会披雨箭法的弓箭手,我今天也要把你们这帮叛逆杀得一个不留......” “等一等。”蓝袍人簇拥下的那名青年低声道。 莫达鲁威态立敛,恭谨地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卡姆雷顿住了手中逐渐扬起的刀锋。 “你是这个要塞的最高长官吧?”即使是朝阳初起,气温已逐渐回升,年轻人仍然裹紧了皮裘,似是极畏寒冷。他并没有在意周围剑拔弩张的边云士兵,而是直接走到了卡姆雷的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有意无意间,一直悠然负手而立的麦迪布尔斜斜跨了几步,站定以后,他与卡姆雷之间仍然不存在半点阻碍物。 “是。”卡姆雷简单地回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斩马。他并不畏惧流血,只是在犹豫杀戮将会带来的抉择。 “我是普罗里迪斯·凯萨,摩利亚的二皇子。”年轻人轻咳了几声,脸上升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很高兴能认识您,边云是个宁静的地方。” 卡姆雷微微一怔,点头道:“我叫卡姆雷,军衔是中队长,殿下。” “大胆!还不跪下!”莫达鲁几乎快要被怒火烧沸。 “去你妈的!”马蒂斯掉转箭头指向少将,杀机毕露地低吼道:“老大!别再犹豫了!这些家伙绝对没安好心!” 普罗里迪斯回身,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莫达鲁道:“将军,我在和中队长说话,请您不要再打断了,可以吗?” 莫达鲁脸上突然变得惨白一片,根本就不敢接触他的眼神,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卡姆雷冷冷地睃了马蒂斯一眼,转向二皇子道:“我的手下都是些粗人,请您不要介意。” “我当然不会介意,你们是摩利亚的战士,是英雄!”普罗里迪斯优雅地摆手,略带不屑地道:“如果换了我,在被帝国长时间遗忘后。面对着一个突然冒出来,自称长官的蛮横家伙,会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 马蒂斯的表情凝固了,老莫克以及所有边云的士兵,都吃惊地看着这个病恹恹的二皇子。随即,一阵疯狂的哄笑骤然响起。莫达鲁的脸色在笑声中阵青阵白,极度的难堪与羞辱使得他整个人剧烈地打起了哆嗦。 “殿下,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是?”卡姆雷思忖着问道。 “这正是我想说的,中队长。”普罗里迪斯有些气喘的语声并不大,但此刻在边云众人的耳边却宛若惊雷,“士兵们,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有边云这么一个地方。它是摩利亚的前沿要塞,也是最难以生存的一块鬼域。光明历723年,也就是从十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军粮被运来边云。原因,是由于北方的战争,军部抽走了附近几个行省的所有魔法师部队,而军粮想要通过山下的这片大沼泽,就只能靠他们的‘驭风术’。所以,再也没有人愿意镇守这里。你们中间最老的一批,应该是从其他驻地调来的士兵。被调来的人,往往不是得罪了长官,就是犯过严重军规。” 老莫克垂下了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流出了一缕缕温热的液体。当年小队长血肉模糊的脸孔,直到现在仍然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同样难以忘却的,是旁边地上那个大声哭泣,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以及,她身下的那滩殷红...... “光明历725年以后,死囚成为了边云唯一的兵源补给。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法术运送,所以地方军官就创造了另一种奇特的运送方式。过程很简单,死囚在弓箭的胁迫下被赶进沼泽,敢于回头的都被射死,能够穿过沼泽到达边云的就能活下去。”普罗里迪斯勉强笑了笑,轻叹道:“一直以来我都很想知道,在这些死囚中,究竟还有没有人能够活着来到这里。” “当年我的运气真不错,嘿嘿,感谢光明神王!”一个执弓汉子惨笑道:“除了我,这里还有很多个从沼泽里捡回一条命的人,满意了?” 卡姆雷的目光骤然冷如寒冰:“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扩散,边云诸人手中的炎气相继燃起,唯一等待的,便是斩马刀锋挥动的那一刻! 普罗里迪斯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低促地喘息了一会,这才道:“抱歉,我的身体不太好,感觉有些累......我可以坦白地告诉诸位,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是军部的高层人物、元老会,以及我的父亲——艾特蒙得·凯萨!” 恰似一个霹雳划过天际,隆隆震荡不休。边云汉子们面面相觑,新兵方阵也低低地起了一阵骚动,几乎是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个皇子,在指责他的父亲,摩利亚至高无上的皇帝?! “当年调走魔法部队的那名中将,早就把法师们遣回了这几个行省。就在沼泽对面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有着一个兵站,那里驻扎着两千名左右的帝国士兵,其中包括了一小部分魔法师。在摩利亚和巴帝国交界线上,这样的兵站现在超过一百座。”普罗里迪斯提高了声音,环视着周围呆若木鸡的边云士兵,“能回答我,你们为什么没有得到补给吗?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吗?那么我来告诉你们,勇敢的士兵们,因为鬼域是不可逾越的,所以你们和这座孤单的要塞一样,早就已经被那些大人物刻意而轻松地遗忘了!” 卡姆雷心头一阵绞痛。虽然早就不再对军部有任何指望,但他仍然没有料到,魔法师部队已经重回奇力扎山脉地带,并且是离边云如此之近!难道,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法师的一点点魔力,真的比一些士兵的生命还要重要?!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马蒂斯冷冷地道。 普罗里迪斯迎上了他的目光,淡然微笑:“因为,摩利亚很有可能将和巴帝国开战。而我,一个借着这次机会,从宫殿走上战地的皇子,是唯一没有放弃你们的人。” 第六章 突变 跃动着千万道霞光的朝阳,缓缓地攀上了高空。天地间的万物被染成了灿然金色,温暖,祥和,跃动着勃勃生机。就连边云要塞的土墙之上,也有几株在风中摇曳不休的小草伸展了身躯,在一片黯淡的灰褐色中努力绽出微小却夺目的绿。 阳光,能够融化最寒冷的雪,最坚硬的冰,却消融不了人类心头的冷酷,目中的杀机。 普罗里迪斯并不意外地发现,周围的箭头依旧森然相向,并没有一只手中的马刀垂下。在经历了太多的背叛与杀戮之后,这些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边云士兵再也不会轻信任何一个外来者,即使是象征着高贵皇室的他,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一个贸然且危险的外来者而已。 整整齐齐的新兵方阵,早已扭曲溃塌。无形而森冷的杀气,几乎使得阳光的颜色都黯淡了下去。当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它时,新兵们忽然觉得,原来的豪情与理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战栗着挤在一起,仿佛披拂笼罩在身体上的不是温暖阳光,而是严寒。 几个蓝袍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半分也未曾动过。魔法师的骄傲和强大自信,使得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一簇簇袍袖下流转舞动的辉芒,悄然变得更为绚烂了一些。 “战争迟早会来,这我并不奇怪。关键是,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卡姆雷打破了死气沉沉的静谧。他的问题就像是挥出的斩马,尖锐而直接。 “即使是一个皇子,也没有权利干涉军部的内务,但如果是以军机处参谋官的身份,那事情就要简单得多。”普罗里迪斯的笑容永远都那么温和,“边云是我来边界线的第一站,因为这是多年以来一直存在于心里的牵挂。请相信,我只要你们的信任,没有别的。” 卡姆雷浓眉深锁,道:“边云是一个很小的地方,生活着一些卑微平凡的人。殿下,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但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就会仍然守护下去。如果您要的是这个,我想从一开始,您就已经得到了。” “作为军人来说,守护是你们的职责,当然,如果您和您的部下还承认自己是个军人的话。我所要求的唯一一点在于,重新回归帝国的怀抱。父亲与军部所犯的过错,将由我来弥补。从这一刻起,边云永远也不会再被遗忘!”普罗里迪斯收敛了笑容,直视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卡姆雷,眼眸澄净似水,“请相信我没有恶意,有的,只是一颗真诚的心。” 普罗里迪斯的语声并不大,但却足以令到每一个人都清晰可闻。十年之后,面对着突如其来的造访者以及他许下的承诺,早已习惯孤独的边云士兵们,久久沉默。 “殿下,请您允许我,展示您的诚意。”一直神色悠闲的麦迪布尔缓步上前,微微欠身。 普罗里迪斯掠了一眼周遭敌意不减的边云士兵,犹豫了一会,无奈地道:“麻烦您,老师。” 两人简单之极对话方一结束,卡姆雷宽阔坚实的后背上立即炸出一道寒意。在经历了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博杀后,他往往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嗅出死亡的味道。而现在,身边怒潮般汹涌而起的,正是杀机。 “杀!”卡姆雷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双手扬刀,横扫身前两人腰腹。早已深入骨髓的杀戮本能在瞬间点燃烧沸,面对着危机,他再也无法考虑更多的事情,以杀治杀才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生存法则! “杀!!!”边云士兵齐齐嘶吼,一柄柄马刀脱手掷出,呼啸翻转;一支支长箭疾如飞蝗,分散激射。无论是残缺的,健全的,瘦削的,强悍的,汉子们的眼眸俱已被战意灼烤得血红一片。他们并不是嗜好屠戮的魔王,而是一群苦苦求生的野兽! 低低的斩马颤吟,如同突兀出现时一般,瞬间消弭于无形。空中只留下了一道淡而朦胧的残影,就像是一个虚无的梦。卡姆雷的周身,被垂罩在一个椭圆形的淡青色光晕中。它的颜色极淡,看上去宛如烟尘凝注,美丽而莹动。流转着炎气的斩马刀锋嵌斩在光晕内侧的罩壁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咯”声响,随着刀身不断加力,一簇簇细小火花从两者的接触点飞溅而出,纷坠于尘。 卡姆雷的神色,终于变了。光罩的外围,近在咫尺的二皇子与麦迪布尔,就只是平静地注视他的动作,连一步也未曾动过。从他们的眼里,卡姆雷看到了镇定与淡漠,以及,强者对弱者的深深怜悯。 同样色泽的硕大光罩,还出现在不成形的新兵方阵外围。边云汉子们怔怔地看着光晕外散落一地的长箭马刀,几乎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 “圣光防护”,光系防御魔法。当攻防双方实力相近,或防御者的实力要高出一筹时,它能够阻隔或减弱绝大多数物理和魔法攻击。制造出大光罩的几个蓝袍人显得并不吃力,他们的手中仍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淡淡青芒,修补着由于承受撞击而变得凹凸不平的光罩表层。似乎是习惯于沉默,除了施法时的低促吟唱,他们相互之间并不交谈,配合动作却默契娴熟。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麦迪布尔轻描淡写地挥手,撤去反将卡姆雷困在其内的光罩,慢悠悠地道。 新兵方阵外的青色光晕瞬时消失,蓝袍法师们口中吐出古老晦涩的音节,做出了同一个动作——一道拇指粗的纯蓝电蛇从紧合的双手中被拉开,延长,宛如活物般急蹿而出!它们带着细微的“噼啪”炸响蜿蜒游走,纵横疾射,片刻间逐一吻上了所有边云士兵的身躯! 电蛇的光芒犹未散尽,“扑扑”闷响已从各个方位相继震起。马蒂斯瞠目望着身边的伙伴纷纷仆倒,竭力支撑了一会,摇晃着缓缓倒下。 同样是施放电系魔法,这些法师与罗沙山谷中的那名精灵护卫又何止是天差地别! “不必担心,他们只是晕了过去。我想,有些时候实力是最能体现诚意的东西......”麦迪布尔的话语声逐渐变低,终至微不可闻。 无边无际的黑暗狞然袭来,卡姆雷撑在斩马刀柄上的双手无力滑下,颓然昏厥。在他胸膛正中的位置上,清晰可见一个指头大小的灼伤。 “不自量力的东西!”莫达鲁环视着倒了一地的边云士兵,鄙夷地道。 麦迪布尔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少将,您的新兵好像被这些‘不自量力的东西’吓得不轻呢!” 莫达鲁一怔,随即阴沉着脸大踏步冲到新兵方阵前,愤怒的咆哮声随即响彻了要塞的上空。 “殿下,费这么多唇舌,可不太像您的作风啊?”麦迪布尔根本不再去看少将,而是转向普罗里迪斯道:“这些老兵的实力的确是不错,但总还不至于到让您亲自来游说的地步。更何况,他们都是些难以驯服的角色......” “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边云要塞?”普罗里迪斯打断了他的话语,“只有一个原因,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帝国来说都是财富。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补给,他们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这难道不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吗?” “您的意思是......” 普罗里迪斯微微一笑:“即使是一个残缺的边云老兵,也会成为最好的野战军团教官。因为那里的新兵所需要上的第一课,不是打仗,而是如何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我想在这方面,没有人能够超越从鬼域中活着出来的老兵。严格的来说,这不仅仅是生存本领,还是一种意志。我们将来所要做的,是让摩利亚的每一个军人都拥有这种意志!” “他们是一群野兽般的英雄。”普罗里迪斯在逐渐升高的艳阳下裹紧了皮裘,精致秀气的唇角冷酷抿起,“造就了这群英雄的,却是些废物......”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二皇子的语声陡然顿住。几乎是与此同时,麦迪布尔口唇翕动,一束电光自他手中疾腾而起,扭动着身躯,灵蛇般绕过正前方的一堵土墙,却是毫无声息地击了个空! 麦迪布尔细目中寒芒一闪,正想再次出手时,一柄雪亮马刀从墙后的低矮处缓缓探了出来。随着刀身逐渐显露,紧握着它的主人,也出现出了身影。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黑发,紫眸,清秀单薄,脸色苍白得让人心疼。可能是由于三尺长的马刀对他来说,还过于沉重;又可能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在折磨着他稚嫩的心,男童握刀的两只小手一直在发抖。他握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刀锋微颤。男童走得很慢,一双小小的,琥珀般纯净的深紫色眼眸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但他却一直在走近,半步也未曾停顿。 “这里怎么会有孩子?还真是......殿下?殿下?!”麦迪布尔愕然觉察到向来处事泰然的二皇子也在发抖,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而粗重。 “哦,老师,没什么。您看,还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呢!”普罗里迪斯低低咳了几声,神态恢复了平静。 麦迪布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视线重新投向前方:“是啊!呃,不过,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我去过大陆上那么多国家,还从来没见到过人类会有这种颜色的眼睛......” “不许伤害我的父亲,不许你们伤害他......”撒迦鼓足了勇气,哽咽着道。 普罗里迪斯举步上前,轻轻按住了撒迦的刀锋:“没有人会伤害你父亲,他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很快,就会没事了。” 撒迦战栗着抬头,眼前,是一双深不见底的湛蓝色眸子。在与它对视的那一刻,撒迦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他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沉入一个幽深的湖底,所能看见的,就只有无尽的妖蓝。 “这么小,就敢拿刀了吗?”普罗里迪斯抚摩着撒迦的头顶,微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撒迦。”撒迦像是陡然间被惊醒,神色迷惘地抛落马刀,行到卡姆雷身旁蹲下,静静等待着父亲醒来。 普罗里迪斯凝视着这个瘦小的孩子,脸上尽是温和笑意:“撒迦?有趣极了......” 卡姆雷醒来的时候,暮色已低沉。火光辉映之下,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伏在自己脚边睡着的儿子。随即,双刃阔剑的剑柄挟着风声,狠狠砸上了他的小腹。 促不及防的沉重撞击宛如一柄烧红了的铁钎直插入腹部,将剧烈的痛感迅速扩散开来。卡姆雷闷哼了一声,本能地抬手,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动弹。要塞内部的空地上,分立着几十根新竖起的黑犀木桩,几乎是所有的边云士兵都和卡姆雷一样,被死死地反绑着。他们的手腕脚踝处,缠绕着一道道粗大光体。亮如白昼的火光中,这些绳索般的光体外表,微微流动着银白色的辉芒。 “你们的马,吃得不错?”新兵队列前,莫达鲁摊开掌心,指缝中荞麦纷落而下。 卡姆雷低吼一声,胸前肌肉块块怒凸而出,身后的木桩立时发出一阵颤响。但喷发而出的军制炎气,却似乎对手腕上的光索没有任何作用,它们依旧坚韧密实地紧缚着,犹如绞住了猎物的蟒。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父亲绑起来?”撒迦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在看清周围后惶然叫道。 “没用的,就凭你们那种程度的炎气,又怎么可能挣脱‘神之束缚’?喂!小崽子,你父亲运气不错,至少还能够在临死之前体验一下高阶魔法。对于贱民来说,这可是难以想象的荣耀待遇呢!”莫达鲁颇为自傲地瞥了眼身边的几个蓝袍法师,狞笑起来,“中队长,你现在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撒迦,别说话,站在一边就好。”卡姆雷停止了挣扎动作,冷冷望向少将,“大人,我犯了什么罪?二皇子在哪里?” 莫达鲁阴森地道:“很可惜,殿下去了另外一座前沿要塞,救不了你们这些狂妄自大的家伙......走的时候,他曾经吩咐过我,要像对待自己的部下一样对待你们。可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就在帝国为了战争而作出全面防御的时候,有一批殿下眼中忠诚勇敢的士兵却在边界线上大肆掳掠,干着打劫商队的勾当!” “曾经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认为边云的苦难真的就要过去了......”卡姆雷自嘲地笑了笑,昂起了头,“不掳掠,我们吃什么?” 莫达鲁面沉似水地道:“就算是在没有军粮补给的情况下不得不这么做,那毫不留情地杀光所有的被劫者,又作什么解释?即使这些人并不是摩利亚的子民,但却同样是光明神的虔诚信徒!你们是一群比恶魔还要残忍的刽子手,你们玷污了摩利亚的军旗,亵渎了伟大的光明教义!” “你错了,屠戮商队正是为了不让世人知道,大陆上还有着一个国家的军人,还得靠着抢掠才能生存下去!不过我倒是真没看出来,您居然是个如此善良仁慈,满怀正义感的人。”卡姆雷直视着少将,粗犷的脸上满是鄙夷,“至于你口中的光明教义,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个。在我们饿到抓光了边云几十里内所有鸟兽,包括老鼠的时候;在连续几个月不下雨,就连生病的老莫克也不得不喝沼泽臭水的时候;在士兵们为了粮食而和戈壁里成百上千只妖兽以命换命的时候,光明神王在哪里?他真的在看着我们吗?还是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死了呢?!” “你......你竟敢侮辱圣明的神灵!”莫达鲁声嘶力竭地怒吼。 卡姆雷大力啐了一口:“神在我们的心里,连一只老鼠也比不上,至少老鼠还可以吃!” “光明神王?那王八蛋要是出现在这里,老子一刀砍掉他的头!”老莫克的声音响了起来。 另一个边云汉子大笑道:“莫克大叔,你的手都被绑起来了,用什么砍?下面那根玩意儿吗?” 老莫克歪头想了半天,淫笑道:“这可不成!我这根宝贝是用来操光明神王他妈的。对了,将军大人,您母亲一定是个贵族吧?皮肤怎么样?唔,如果不是太老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有您这么一个现成儿子的。” 陆续醒来的一些边云士兵肆无忌惮地爆发出哄笑,列着整齐队伍的一些新兵则在苦苦控制着脸部肌肉,神色显得极为古怪。 莫达鲁反而平静了下来:“好,今天就让你们死个明白。最不饶恕的一项罪名,是你们中间有人勾结了巴帝国的军队,通敌叛国!” “叛国?少将,这里并没有第三方存在。虽然不清楚您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要杀就痛快一些,没必要硬给我们扣上这个罪名。”卡姆雷冷笑,忽高声吼道:“门迪塔!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矮壮黝黑的汉子缓步从莫达鲁身后行出,面无表情地道:“老大,您叫我?” 卡姆雷森然瞪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我知道你是皇家暗党的人,这么长时间下来,今天你就说句公道话,边云里有没有一个人叛国?!” 门迪塔沉默半晌,低沉地道:“有,叛国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这个**养的!老子杀了你!”老莫克发了疯一般挣动着身体,满面青筋尽皆凸起,神情极为可怕,“这些年老大在戈壁里救了你不下十次!你还算是个人吗?!” “救我是一回事,叛国是另外一回事。”门迪塔举起右掌,漠然望着掌缘腾起的猎猎炎气,淡淡地道:“更何况,凭我的实力,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撒迦并不太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叛国”这个名称对他来说,完全就不能被理解。一群陌生的人,同样陌生的门迪塔,被绑起的父亲和叔叔们,这些都让他感觉到了不安和害怕。和以往一样,他习惯地,悄悄地,往父亲身边靠得更近了一些。 卡姆雷怒极:“好,那你说说,我是怎么叛国的?” “两年前,你翻越了奇力扎山脉,主动找上巴帝国的人,答应一旦战争爆发,就从会引着他们从边云进入摩利亚。毕竟沼泽对魔法部队来说,算不上一个难题。”门迪塔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亲眼所见,他们送来了一些战马和大量的粮食作为回报,就这么简单。其实作为帝国的暗党成员,我的话就是铁证,至于可信程度,不会有一个人会去考证。” 边云汉子们一片嘶哑的咆哮声中,卡姆雷神色苍凉:“刚开始时,最早的一批老兵靠双腿横穿了戈壁,苦等了七天后,幸运地劫到了第一支商队,抢回了第一批马。直到我们遇上了那支倒卖战马的队伍后,这才有了现在的这些漂亮家伙。它们强壮高大,性子暴躁,懂得怎样在戈壁中保护自己。边云里的每一个人,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它们。这一带没有牧草,我们吃什么,它们就吃什么......嘿嘿,想不到,现在倒变成了我叛国的证据。”他直视着莫达鲁,略带疑惑地道:“少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现在随时都能杀了我,为什么还要绕一个圈子?” “并没有人在栽赃陷害,无论是通敌,还是掳掠,你是唯一的策划者,我只是在执行军法。当然,你也有同党,而且还很多。”莫达鲁逐一扫视着边云诸人,高声道:“门迪塔对我说过,有一部分人是清白的。现在我可以给那些没有参与的人一个机会,只要愿意以后在军法处指证这位中队长的罪行,野战军团教官的位置在等着你们。从今往后,就是我的部下。” 门迪塔反手抽出身边一名新兵的阔剑,径直走到老莫克的面前:“我听说,凡是能当上新兵教官的军人,每个月都有3个金币的军饷。” 老莫克一口浓痰吐上他的额头,远远向着莫达鲁吼道:“乖儿子!老子不希罕......” 寒芒疾闪,血光瞬时暴现。老莫克的头颅与身后木桩几乎同时坠地,直滚出几丈开外,双目依旧怒睁不闭。 “莫克大叔!”撒迦尖叫。 边云汉子尽皆狂吼,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莫达鲁大笑:“机会就只有一次,不懂得珍惜的人就会像他一样!” “全都是我做的,我承认!”卡姆雷厉声吼道。 莫达鲁得意洋洋地摇头:“我知道是你做的,中队长。不过现在还没到审问你的时候,我们在召集证人,请安静。” “你的选择是?”门迪塔走到第二个边云士兵面前,沾染着血迹的剑锋横执扬起。 那汉子缺了条腿,容貌甚丑,就连眼角也没扫门迪塔一下,只是转首望着卡姆雷笑道:“老大,上次最后剩的那半桶酒,是我偷喝的......” 剑挥,头断,赤红喷涌。 门迪塔片刻不停地行向第三人,站定,望着那咬牙切齿的老兵笑了笑,一剑横斩而过! “都他妈傻了吗?就算是没人指证,他们一样会弄死我!都说话,都站出来!”卡姆雷的眼眶已经迸裂,两行鲜血缓缓划下面颊。 没有人回答他,绝大多数的边云汉子都在笑,傲笑。 残忍血腥的杀戮场景,使得大多数的新兵开始弯下腰呕吐。几个蓝袍法师却依旧漠然立在原地,沉默如石像。 “我愿意......愿意指证队长!”一个声音从后方响起。门迪塔手中挥起的双刃阔剑急停,悬在了第四个昔日同袍的颈边。 卡姆雷长吁了一口气,回首,却完全怔住。 几十道愤怒鄙夷目光俱是投射在一个人身上,他很年轻,有着两道浓密飞扬的眉,脸庞英俊而硬朗。八年前,他和卡姆雷一起调来边云,出生入死,亲如手足。 这个刚才带着哭泣嗓音喊出话来的年轻人,正是马蒂斯。 第七章 叛 “哦?是你?”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后,莫达鲁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马蒂斯于日间对峙时所表现出的凶狠多疑,曾给少将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现在,那头急欲舐食鲜血的野兽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个面色煞白,牙关激烈交击的懦弱人类。 判若两人的转变,并没能困惑莫达鲁太长时间。作为一个无数次从生死沙场中走出的军人,他坚信着杀戮可以摧毁任何东西,其中,也包括了人类的信仰和意志。 “放了他。”少将趾高气扬地挥手。无论是敌人的灵魂,还是首都岩重那些贵妇人的肉体,征服的感觉总是能令他愉悦。 几个蓝袍法师保持着沉默,无人动作。 一片难堪的死寂中,莫达鲁沉下了脸:“虽然你们并不隶属军部,但这里不是首都,而是前沿要塞!麦迪布尔不在的时候,宫廷魔法师也一样得听我调度!” “是的,大人,没有人敢于置疑您的至高权力。”一名身材娇小的蓝袍人冷冷开口,语音清婉低回,却是个女子。几枚细小的光点从她手中亮起,疾飞,附上了马蒂斯的周身。 直如白昼般的火光耀动下,门迪塔依旧将清冽的剑锋悬停于第四名边云士兵颈侧,漠然注视着身边的一切。几缕宛若实质的炎气,无声游走在锋刃边缘,不时爆起一簇簇细微却炽烈的星芒。 马蒂斯身上所缚的白色光束,已在片刻之内冰雪般消融不见。他略为活动了一下麻木僵硬的手腕,垂首穿过密集竖立的木桩,走到莫达鲁面前跪下,语声颤抖地道:“大人,请原谅我早些时候的不敬。从现在开始,我愿意去做任何您吩咐的事情。中队长曾经犯过的所有罪行,我会一点不漏地指证。请您......不,求您,不要杀我!” 莫达鲁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大笑:“看不出,你倒是个贱骨头!唔,刚才我好像听见你说,愿意执行我的任何命令?非常好!听话的猎犬,才会得到主人的赏识。现在,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已经具备了成为一条好狗的资格。来,替我舔干净它,要舔得闪闪发亮!” 马蒂斯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捧起少将伸到面前的马靴,真的如狗一般舔了起来。边云降雨极少,地面干燥多尘,莫达鲁的马靴表层早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污垢,丝毫也分辨不出原有的色泽。马蒂斯跪弯着腿部,身躯佝偻,缓慢而仔细地舔着每一寸靴皮。可能是由于气管中呛进了尘土,他压抑着咳嗽起来,年轻的脸庞涨成了血红色。 边云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没有人再愿意骂上半个字。这些粗豪汉子体内的热血,在这一刻,已完全冷透。 卡姆雷粗重地喘息着,低垂下了头颅,豹一般的环眼中盛满了深深的痛苦。撒迦疑惑不解地仰起脸蛋,看了眼父亲,又望向不远处执着斑斑血刃的门迪塔,最后把视线停在了举止奇异的马蒂斯身上。完全陌生的人,血腥肃杀的场景,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个诡谲的梦魇。只不过这个梦,单纯如他,却是不懂的。 很快,莫达鲁的另一只马靴,也在唾液的润染下变得乌黑发亮。马蒂斯擦了擦狼藉不堪的嘴角,抬头谄媚地笑:“大人,您还满意吗?” 莫达鲁傲慢地点头:“还算不错!接下来,该让你做些什么呢?” 马蒂斯神色突然一变,倏地站起了身:“大人......” 一道猛烈腾起的金色光芒立时斩到了他的头顶上方,悬而不动。几缕发丝被气流激起,掠扬过震颤的炎气边缘,无声断落坠下。 “你想做什么?”莫达鲁不动声色地道。 马蒂斯退开半步,望着他光刃般顿在空中的手臂,惶恐地道:“您误会了!大人,我只是想替您料理几个不开眼的家伙,就是现在!” 莫达鲁神色微动:“哦?这样看来,你倒是急于展示对我的忠诚啊!行了,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还真是想看看,一个像你这样卑微无耻的人,到底能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 马蒂斯满面感激之色,低头后退了几步,径直行到一个被绑起的边云士兵面前,铁青着脸探手而出,扼上他的脖颈。颈骨断裂的脆响炸起后,那汉子怒睁双目,头颅渐渐歪向一边,手臂上刚刚蹿起的金黄色炎气寂然泯灭。 杀了一人后,马蒂斯片刻不停地穿行在桩丛之间,“咔咔”脆声瞬间大起,又有将近十名边云士兵死在了他的手下。这些人里面,有残缺的老兵,也有四肢健全的大汉。随着生命的消失,手臂上灿烂的辉芒逐渐淡去无踪,他们的表情也逐渐凝固。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愤怒与悲哀。 “大人,这些人都发动了‘战神死契’,我怕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都解决掉了。”马蒂斯回到莫达鲁身边,恭谨地道。 少将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他两眼,啧啧叹道:“没想到你杀起人来倒是半点也不手软......‘战神死契’?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就凭他们那点程度的低阶炎气,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挣脱宫廷魔法师的法术束缚吗?简直是可笑到了极点!” “是的,大人,我只想着不让他们给您添麻烦,是我多虑了。”马蒂斯讪笑着,奴颜满面。 “你做的不错!”莫达鲁大刺刺地挥手,满意地道:“只要够聪明,知道主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算是一条狗也能够比人活得好。” 马蒂斯神色愈显谦恭:“是,我一定会把大人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莫达鲁神色转冷,望向卡姆雷,淡淡地道:“坦白地来说,中队长,我并不想杀掉所有的边云士兵。有一点很关键,你必须得死,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变成我的人。问题在于,像我身边这条狗一样聪明的人有多少?” 马蒂斯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强笑着道:“老大......您不如劝劝兄弟们,这样死了,不值得。” 卡姆雷沉默良久,沙哑地开口:“马蒂斯说的不错,兄弟们,我想要你们活着。不管是为了什么,请你们活下去!” 他身边一个边云汉子厉声道:“老大!我的这条命,大家的命,包括那个王八蛋的命,全都是您从妖兽口中救回来的。现在才死,已经是赚了!” “死掉虽然不怎么好玩,但能和兄弟们一起走也不错。”另一个汉子满不在乎地道:“可惜了,老子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滋味......” 卡姆雷的目光,逐一掠过所有他能看见的兄弟脸孔。每个人都同样回望着他,神色坚毅决然,毫无畏惧。 卡姆雷惨笑,眸子里却燃起了熊熊光芒:“你们这帮家伙......也好,就让我们一起去冥界,在那里寻找第二个边云!” 如同平静的湖面里被投进一枚小小石子,新兵队列间爆起了一阵短暂的骚动。就连几个雕像般冷漠的蓝袍人,彼此之间也在交换着惊诧的眼神。在直面死亡的时刻,眼前这群黝黑粗豪,狞恶如野兽的汉子,却有着如此铁血而真挚的情感!难道,生命对于他们来说,竟已经成了可以谈笑间舍弃的东西?! 一直片语不发的门迪塔瞥了眼少将隐隐发青的脸色,忽然大踏步走到卡姆雷身前,手臂方自抬起,却被一个矮小的身躯所拦阻。 “哦?你今天的胆子,好像变大了。”门迪塔低头注视着撒迦,面无表情地将血迹斑斑的阔剑,架上了他瘦削的肩头,“躲在你父亲的身后,难道不好吗?” 撒迦努力张开双臂,一双小小的眸子里满是愤怒:“不许伤害我父亲,不许再伤害叔叔们,我会杀了你的!” 门迪塔毫不理会,冷冷环视着边云诸人,道:“边云要塞里的每一个人,在帝国的军册上都已经死了。但你们的家还在,亲人都活得很健康。只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就可以和他们团聚。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现在就摆在眼前,只要放弃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可以把它真实地握在手里。”他骤然提高了声音,吼道:“不要告诉我,你们不在乎!恰恰相反,你们就连发梦时都在战栗,在颤抖,只怕这辈子等不到这一刻的到来!” 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说话。夜风袭来,火光变得黯淡摇坠,就像是一颗颗苍凉飘摇的心。 “我没有什么耐性,想清楚的人,应该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对将军的效忠。”门迪塔的语声冰冷而低沉,身影在火光耀动下诡异扭曲,宛如恶魔。 回答他的,是低低念诵的祈语。以及,一簇簇接连爆起的炽烈炎气! 门迪塔终于变色,震惊地道:“你们......是在自杀?” “你说的不错,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梦见我的老母亲。我想家,都他妈快想疯了!”一个黑瘦的边云老兵双目赤红,嘶哑地笑道:“但出卖兄弟的事情,老子是万万不做的。门迪塔,你这个杂种要想死得痛快点,就把那把破剑从小撒迦的脖子边拿开!你应该知道,在边云,从来就没有人能碰他一指头!” “干吧!把他们全都杀光!” 狼一般的嘶嚎响起,几乎是每一个边云士兵的身上都喷出了火焰般的强烈辉芒。他们龇牙咧嘴地咆哮着,根本不考虑自身承受能力,只是疯狂提升着体内蓬勃滋生的炎气。部分躯体上的皮肤,肌肉,甚至是骨骼都在强大可怖的张力下寸寸爆裂,炎气如火蛇般从裂口中直蹿出来。疼痛和死亡,已没有人在乎。边云中人从来就不懂得自杀为何物,他们唯一会的,就是在绝境中拼命! 莫达鲁微微冷笑,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在他的心里,除了有着一些惊讶外,更多的则是不屑。低阶到近乎脆弱的炎气,就算是发动了“战神死契”又能怎样? “大人,这些人还真是不自量力啊!就算是他们能挣脱束缚,在大人您的面前,还不是只有被割宰的份!”马蒂斯深深地叹息,仿佛这些正在燃烧的生命,让他感到了些许惋惜。当然,这一点点异样的情绪,也是他处在新主人的立场上去考虑的。 “话虽然是不错,但就凭他们想要挣脱‘神之束缚’,简直是比一只蚂蚁拖动马车还要......”莫达鲁不无得意的语声突兀顿住,目光定定地望向前方,惊骇莫明之下,脸部肌肉开始不自觉地抽动起来。 他正面所对不到五丈的地方,一个残疾老兵挪动着肌肉怒凸的身躯,硬生生挣断了最后一道缚在脚踝处的光束,低吼着向这边扑了过来! 由于体内炎气的膨胀挤压,他半边脸庞上的皮肤肌肉已经完全支离破碎,一只硕大鼓胀的眼球也被挤出眶外,妖异地挂在鼻梁侧方,随着身躯的起伏而晃动不休。老兵只有一支手臂,整节前臂自挣脱“神之束缚”的那一刻开始,就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斜斜弯曲着,惨白色的尖锐断骨刺出肌肉,自臂身四处向外张开,似极了某种异变的妖兽肢体。 法师们尽皆震骇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少将一样,他们料到了绝境中会有背叛,却未曾揣透,绝境下男儿的心。 第八章 死亡烈焰 边云的火光,似乎正在悄然无声地黯淡下来。 莫达鲁怔怔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名浑身是血的老兵越冲越近,竟宛如中了一个定身魔法,半点也动弹不得!拥有七阶炎气之强横实力的他,此刻正感觉到一种冰冷粘腻的物事迅速在胸腔中滋生,成形,将心脏缠绕挟裹。尽管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但少将知道,这便是恐惧。在一瞬间,时光仿佛遽然倒流,莫达鲁回到了童年时的小花园中。在他面前昂首颤蠕的,是那条成人大腿粗细的碧眼蟒...... 老兵手无寸铁,唯一的臂身亦已断折,不断有烈焰一般的炎气从他周身四处爆裂,炸飞片片血肉。他脚边跄踉地奔跑着,喉间发出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狞笑。口唇间漫溢的鲜血,使得他的牙齿看起来白得耀眼。在即将接近的那一刻,他陡然纵身跃起,血口大张,竟似想要活活咬死少将! 一枚鸡蛋大小的浑圆光球,通体泛着晶莹如玉的鹅黄,毫无声息地电射而来。仿若热刀刺牛油一般,光球轻盈没入了老兵的前额,贯穿整个颅腔,掀飞了小半块后脑骨钻出,在空中一闪而没。这可怕的一击几乎是立刻掠走了老兵的生命,他在半空中的身躯如遭电殛,轰然仆落于地。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张残破脸孔上的一只独眼,仍在死死地盯着莫达鲁,怨毒而狰狞。 同样的光球,不断地自几名蓝袍法师手中旋转生成,疾飞四射。门迪塔早已退回少将身侧,与马蒂斯分护着两个不同的方位,苦战不休。法师身后的新兵队列,却依旧整齐林立。他们木直的立于原地,面若死灰。每个人都如同少将一样,被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吓破了胆。 不断挣脱“神之束缚”的边云士兵,彻底颠覆了“人类”这个词在敌方心中的概念。至于莫达鲁一直所坚信的,宫廷法师与低阶炎气修习者之间存在的力量鸿沟,于现在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荒诞至极的笑话罢了。 场地里炎气喷发爆起的辉芒,此时已经彻底掩盖了周围的火光。一个接一个边云汉子扯断躯体上的光索,带着满身蹿起的烈焰,披浴着赤红血流,脱离木桩疾纵而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完全脱出“神之束缚”的能力。于是,木桩周遭的地面上,便散落了一些断裂的肢体,有半截小腿,也有一整支手臂......在截断自身一部分的时候,边云士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往往是手中烈芒一闪,肢体即断落,干脆利落地犹如剔除掌心老皮。 一个本就双腿残缺的老兵,极其费力地挣断了右臂上的光索后,立即自断左臂,用一只手爬向莫达鲁的所在!尽管他在片刻后就被一枚光球射穿了头颅,但回想起刚才这具不似人形的躯体在爬蠕扭动时,所展现的快速与诡异,见到这一幕的敌对者都开始觉得,这些边云人已经不能再算是人类,而是一群从地狱里爬出,口中咀嚼着血肉器官的恶鬼! 几个蓝袍法师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一个个元素球射向木桩群中。这种耗费魔力极微的单体魔法咒语简洁,有着难以想象的施法速度,并且,极易避免误伤。之所以大多数的光球未能击中目标,消失到茫茫夜空中去,不仅仅是由于敌人的闪避,还因为法师们的手,都在颤抖,无法遏制地颤抖。 即便是此时,边云士兵们仍然保持着可怕的冷静。扑向少将方向的人并不多,他们知道,法师才是现在真正的心腹大患。 距离,往往是魔法能够凌驾于武技之上的关键所在。显然没有与法师打过交道的边云人在躺下十几具躯体后,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体内彭湃欲爆的炎气,使得他们的动作都变得快如鬼魅。一蓬蓬不断燃烧的金色人影迂回四散,从各个方向切向法师所在,无论是飞纵还是蛇虫般爬蠕疾行,每一次躯体上的轻微爆响,总会炸起大块大块的血肉。焰影划过,地面上蜿蜒出长而曲折的血迹。完全不遗余地的强力提升使得每个人都面临着随时爆体的可能,这是燃尽生命的战斗方式,同时,也是焚烧敌人灵魂的复仇之火。 马蒂斯与门迪塔全身都染满了血迹,两个人都在苦苦支撑,守在少将身边半步不退。发动了战神死契的昔日同袍,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应付得了的,只是短短几个照面,七八个围上来的边云汉子就让两人陷入了险象环生的局面。若不是远处的魔法师先后以元素球射倒几人,只怕是两个边云叛逆者早已伏尸当场。 “大人!大人!”马蒂斯后仰腰身,堪堪让过迎面袭来一记直插,嘶声大吼道。 莫达鲁用力晃了晃脑袋,想使自己的神志更为清晰一些。眼前的景象在眼前交错重叠,耳中嗡嗡作响,他就像是一个明知道自己深陷梦魇,却无力脱出的被困者,惊惶而迷惘。脑后,一支跃动着金黄炎气的手臂正无声劈下...... 卡姆雷是最后一个发动“战神死契”的人,他只是将炎气提升了将近一倍的高度,便挣脱了周身的光索。略为环视了一眼四周,他探手将撒迦抱起,温和地笑了笑:“儿子,怕不怕?” 撒迦双臂紧紧搂住父亲的头颈:“我不怕那些坏人,可是我怕你死。父亲,你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啊?” 卡姆雷神色微黯,只是轻抚着撒迦的头顶,沉默着纵起身形。 于魔法师之前遭到冲击的,是新兵队列。 虽然法师们匆忙间重施故技,发动了一个硕大的“圣光防护”,但这层淡青色的光晕,却将十几具被炎气包裹着的躯体一齐罩了进来。这十几名边云士兵动作快极,带着一道道金色旋风,直卷入新兵阵形中去。亡魂大冒的新兵们四散奔逃,什么雄心壮志,什么护国理想,早就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不断在身边响起的惨叫声就像是无形的皮鞭,有些人在鞭子的抽打下跑得更快,另一些则被彻底摧毁了灵魂,四肢瘫软地仆倒在地,喃喃念诵着光明祷词。这本能的动作,已是他们与死去同伴之间的唯一区别。 几名魔法师双手连挥,元素球在空中交错辉闪,分射向边云士兵。后排一个蓝袍法师则缓缓升上了半空,念诵起风系魔法的咒语。随着他双手的轻柔拂动,厉厉呼啸的气流逐渐卷起,咆哮在整个光罩内。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罩内外的边云士兵自爆了将近一半数量,比起在戈壁中死去的威卡,他们几乎要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存活时间。剩下的一些,也是人人躯体残破,几近油尽灯枯。但这块独立空间里的新兵仍在不断倒下,炎气光芒每一次大亮,便有一个年轻的生命终结。仅存的杀戮者们仿若是几头不知疲倦的狼,固执地以这种冷酷方式,高速接近着他们的目标所在。 蓝袍法师修长的十指,以曼妙的姿势逐一弹起,宛如兰花盛开。无数枚细小密集的风刃尖啸翻转,组成一柱柱无形龙卷,斜斜从空中垂下,吸向几个边云汉子的身躯。漫天的血雨瞬间扬洒纷落,几具白森森的骨架先后坠落地面,摔得支离破碎。 光罩外为数不多的边云士兵目眦欲裂,极力想要打破的屏障阻隔却在此时消失。狂暴流动的风随即卷来,掠过他们的身体,同时,也掠走了桀骜不屈的魂灵。 “咔!”一声脆响自莫达鲁身后炸开,骨骼碎裂声随即响起。少将懵懂转身,却看到马蒂斯一脸惨白地托着断折的右臂,咬牙护在自己身后。 “你这个边云的叛徒,怎么样?感觉是不是不怎么好受啊?”一名浑身血肉模糊的边云汉子桀桀怪笑。适才马蒂斯用手臂挡住了他对上将的偷袭,两人炎气对撼的结果是——马蒂斯的手臂立时断折,而汉子却若无其事。 “你救了我?”少将似乎有些清醒过来。 马蒂斯腾身上前,奋力用左手格向汉子的再次怒斩:“大人!你快走吧!” “走?我为什么要走?”莫达鲁轰然挥出一拳,怒潮般激涌的炎气拳风将边云汉子的整个上半身摧得粉碎,“既然摆脱不了恐惧,不如亲手去捏碎它!” 七阶炎气的强横程度,是边云汉子们所无法想象的。少将几乎是在片刻间格杀了身边所有的袭击者,在扼住最后一名边云士兵的咽喉时,他略带不解地问:“是什么给了你们这么大的勇气?难道是对死的渴望?” “不是,是想换回一个生存的机会。”边云士兵艰难地笑道。鲜血源源不断地自他口中涌出,流过下颚,把那只正在收紧的大手染得通红。 莫达鲁厌恶地皱眉:“生存?你难道愚蠢到认为自己还能活下来吗?” 那士兵渐渐黯淡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奇异神采:“小撒迦......他能活下来......” 莫达鲁神色大变,转首四顾时,却哪里还找得到卡姆雷与撒迦的半点影子!他恼怒地捏碎了手中士兵的颈骨,以炎气灼干手掌上的血迹,对着几名魔法师远远吼道:“人呢?那个中队长和他的儿子在哪里?” “您没看见我们身边的尸体,要比您那边的多得多吗?作为一个魔法师,在对敌的时候是无法分心的。不过,我想他们大概是已经逃走了。”一名蓝袍法师头也不抬地道。 莫达鲁怒发欲狂,却又不便发作,一张原本就黝黑的脸更是沉得如漆似墨。 马蒂斯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大人,卡姆雷既然能挣脱束缚,也一定发动了‘战神死契'。只怕是还没等我们找到他,就已经死了......” 莫达鲁不耐烦地挥手:“你和门迪塔熟悉这里的地形,每人带一队新兵去附近搜索。要赶在他自爆之前,把他还有那个小崽子一起揪出来!有些事情我还没问清楚,一定要带活的回来见我!” 马蒂斯不敢多说,与门迪塔集合了残存的新兵,各领了一队匆匆而去。两人的身上,俱已是伤痕累累。马蒂斯折了条手臂,背部被劈开一道巨大的纵向伤口;门迪塔的一只眼珠被炎气生生灼瞎,满面血污,显得可怕至极。心头暗暗笼罩的担心与恐惧,在身后传来法师的飞行破空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背叛者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的卡姆雷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龙,而魔法师却是最犀利的屠龙枪! 莫达鲁凝注着部下的背影纷纷没入夜色,脸庞上神色变幻不定,略显忐忑。 “大人,您不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可笑吗?”先前那名蓝袍法师并没有参与搜索,缓步走到了少将的身后。 莫达鲁微微皱眉:“可笑?你什么意思?” 法师掩口浅浅打了个呵欠,语声清婉地道:“您用将近一半新兵的生命,换回了一个叛徒。最重要的边云中队长,居然在眼皮底下逃得无影无踪。早知道会是这种局面,从一开始您就应该杀掉所有人,而不是来导演一场闹剧。” 莫达鲁出人意料地没有发怒,低沉地答道:“卡娜小姐,你说的不错,我也很乐于杀光这些野兽。可是,如果我没有尝试这样的招揽方式,那就连一个叛徒也得不到。更何况,这个叛徒比一千个新兵都要有价值得多。” 卡娜似是不堪忍受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举步行向要塞大门:“既然是这样,希望这出戏,会有一个完美的终场。” “从帏幕拉开的时候起,它就已经注定完美......”莫达鲁露出一抹阴森的笑容,陡然拔起身躯,几个纵跃后高高腾身而起,猎鹰般掠入了边云外的茫茫密林。 第九章 别离 夜色笼罩下的奇力扎山脉,总是幽暗而孤寂,宛如一条独自盘踞在广袤荒野中的远古巨龙。晚风拂过,黑犀树组成的暗色海洋荡起阵阵波澜。树梢晃摇间的摩擦微响交织混杂,形成了一波波恰似浪涛推涌的簌簌声潮,连绵千里不息。 距离边云要塞西侧大约十几里的山腰处,生着一片格外茂密的黑犀密林。树丛间荆棘纠缠集结,几乎爬满了树干间的空地。黑暗中,一头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金花鼹钻出荆棘团,人立而起,鼻翼翕动,细细地嗅着周遭的气味。它通体披覆着一层油光水滑的棕毛,尾部蓬松如帚,小而精致的头部上方,嵌着两只不成比例的大眼睛,显得颇为可爱。黑犀树结出的坚壳栗果,是金花鼹的主要食源之一。而在边云这一带,它们似乎永远也不会为了食物发愁。 小金花鼹转动头部,谨慎地窥探了片刻,伏下前肢一溜烟蹿上了前方的一株大树。正当它敏捷地攀上树冠枝桠时,一团尖啸升起的白色光体陡然在空中炸裂,爆出千万颗拖曳着炽烈辉芒的流星,纷纷扬扬地飘坠到林中。小金花鼹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跳下树干,跌跌撞撞地飞蹿回不远处岩石下掩藏的洞穴。 外面的世界,已然白炽一片,犹如日夜于突兀间完成了交替。小金花鼹略带着一些困惑地探出小半个脑袋,张望着,但很快就掉转身躯,钻入了洞穴深处。因为,大地隐隐传来的震动告诉它,不速之客,正在到来。 “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些!”门迪塔神色戒备地横扫着手中剑锋,密集的荆棘在他面前一片片仆倒四伏,“都别害怕!你们是军人!这里就是战场!如果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要及时做出反应,我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支援你们!” 两名缓缓飞行在狭窄树丛间的蓝袍法师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门迪塔的吼叫打气,并没能给新兵们减轻多少的心理负担。这一支由二十余名幸存者组成的队伍自从进入丛林范围后,就横向分散的方式缓缓推进。尽管空中两名法师不断施放着大规模的照明魔法,但地面上盘错横生的荆棘仍然使得他们举步维艰,行进速度缓慢至极。亲眼目睹了地狱般的杀戮场景之后,每一个新兵都仍然沉浸在深入骨髓的恐惧里面,难以自拔。他们动作僵硬地挥动阔剑,劈斩着荆棘,腿部已被利刺扎得鲜血淋漓,却似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比恶魔还要狰狞上三分的脸庞,喷发着熊**气的残缺躯体,不断爆裂四散的血肉,以及,一具具卧躺在黑红血泊中的尸骸......所有的这一切,都恍如犹在眼前。而此刻搜寻的,却正是那座地狱要塞中逃出的厉鬼。 新兵们迟缓而机械地迈动着脚步,心中早已念诵了无数遍光明祷词,只是希望那个搜捕的对象能够离自己越远越好。两个周身笼罩着防护光晕的法师也显得并不积极,只是在空中维持着照明魔法,轻盈随队飞行。他们的同伴在发动“驭风术”掠下山道,沿沼泽边缘高速寻了一遍后,直直升上了高空。月光下的大戈壁苍苍莽莽,微泛出一层青蒙蒙的颜色,高空望下,视野极为开阔旷然。几名法师只是略略扫视了一番,便大鹰般滑翔而下,会合了马蒂斯的队伍由山脚逆向上寻。没有人认为卡姆雷会有深入戈壁的可能性,因为他不仅随时会自爆,而且,身边还带着他的儿子。 林间不断爆起的魔法照明术,使得几十名搜捕者感觉到黑夜不再混沌,山体的范围,似乎也远没有想象中那般浩然无际。然而,这片阴森繁茂的森林却正如一个噩梦,对于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来说,遍布着危机与惊恐的际境,这才刚刚开始。 “左翼,再散开一些,你们挤在一起干嘛?很冷吗?”门迪塔恼火地叫道。左眼处的剧痛一直犹如毒蛇般嘶咬着他的神经,面对着砍之不尽的丛生荆棘,体力和耐性都在迅速流逝。偶尔间,他会对下达搜索命令的少将恨恨地咒骂上几句,当然,只是在心里而已。 左侧十几名新兵应声拉开了彼此间的横向距离,战战兢兢,却无可奈何。最旁侧的一人已经累得连剑都举不起来,无休止的劈斩动作让他全身的每一块骨节都在发痛,鲜血早就糊满了大腿,冰冷粘稠地附在体表,就像是蛇的皮肤。带着片刻未曾止歇的惊恐,以及对从军的悔恨,他气喘不已地迈动着脚步,盼望着能够早点摆脱这该死的处境。 正前方的一簇荆棘中,隐约卧着一块桌面般大小,灰沉沉的巨石。新兵在余光中瞥见了它,却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无,精疲力竭地绕了过去。这样硕大的岩石,在奇力扎山脉中比比皆是。它们沉默地盘踞在树丛间隙,只是在魔法弹大亮的刹那才会显露全貌,犹如一头头刻意掩藏在黑暗中的庞然怪兽。而那名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在断裂荆刺中落脚的新兵,却丝毫不曾注意到,随着他渐行渐远,身后的大石竟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睁开了一对隐泛赤红的厉眸。 两枚棱角尖锐的赤色碎石遽然疾射,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后方划过新兵的头顶,斜斜蹿上半空,相继击上了一名法师的后背!包裹着熊**气的石子在“圣光防护”的表层无声粉碎,但青色光罩亦被扯开了一个豁口。还未等那法师反应过来,空中厉啸再起,又是两枚石子毫无停顿地疾飞而来。这一次,却是直接穿破防护,自脊背射入,前胸透出,顿时便要了他的命! 头皮隐隐作痛的侧翼新兵愕然转身,只见一团周身覆满了厚厚荆棘的巨影正高高跃起,伸足踏上他的肩胛,鬼魅般直冲上天! “咔!”那新兵的大半条脊椎骨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立时寸寸碎裂,整个人犹如一尊浸透了水的泥人,颓然瘫软于地。 门迪塔猛地爆起一声大吼,扬剑纵起身躯,直扑向那团悄然掩来的黑影,“小心!他就在你身后!” 目睹着同伴惨呼,滞顿,无力坠下的另一名魔法师根本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茫然地漂浮在空中,被瞬息间扑至的黑影合臂拢起,狂吼声中猛力掷向地面! 一声低低的闷响震起,地面上尘土飞扬,法师仰躺于地,周身笼罩的防护光罩逐渐黯淡了下来。强力的撞击振荡,似乎换回了片刻的清醒,转首望了眼近在咫尺的死去同伴,他的手中骤然蹿起两道耀眼至极的光束,“我要你死!” 纯白湛然的光束急速腾起,带着一阵短促而剧烈的“嗡嗡”颤响,直直迎向紧随扑下的黑影。 “嘭!!!” 一团比烈日更为灼目的灿然光华遽然大亮,空中断裂的荆棘茎枝簌落如雨。法师瞠目结舌地看到光束逐渐扭曲,消失,而那团烈火却愈加接近,即将触体。即使是在这片难以直视的强光之中,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窥见了,一双狰狞的血眸。 撒迦,在不住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急促地喘息。 他跑得很快,在丛林间,在荆棘缝隙中,一刻也不曾停顿。这一片山体的地形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掌心的纹路那样熟悉。 从要塞逃出后,卡姆雷就一直背负着他,高速掠行。直到到达山腰的时候,才让撒迦独自离开。 离别的话语,仍回荡在撒迦的耳边,久久不散。 “接下来,我不能陪你了。”卡姆雷将撒迦放到地上,蹲下身,巨大宽厚的手掌轻抚着他的脸庞,“一直往北走,钻最密集的林子,千万别下山,更不准回边云。饿了,就爬到树上看看鸟窝里有没有蛋。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几年前没有粮食吃的那段日子。像那时一样仔细地找,不漏过每一棵树,你才不会饿死。” “我们一起走,你答应过的,要永远在我身边。”撒迦拽着卡姆雷的手,满面焦急惊惧。 卡姆雷摇头道:“对不起,撒迦,我答应你的这件事,做不到了。因为......因为我就要死了,像威卡那样。” 撒迦松脱手,怔怔地道:“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撒迦该怎么办?”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独自过活,自己照顾自己。”卡姆雷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响动,低低地道:“如果能活下来,一定要变得强大。我不需要你现在就能理解,但你得记住我的话。足够强大才能过更好的日子,才会活得更长久!好了,快走!” 撒迦半步也不动弹,死死地抱住卡姆雷,脸上泪水滚滚而下。 卡姆雷突然抬手将他推开,重重地一记耳光扇下:“走!现在就走!我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得去找自己真正的亲人!” 撒迦脸上顿时高高肿起,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卡姆雷的话:“父亲,我能留在这里吗?我不怕死,就想陪着您。” 卡姆雷心中不忍,抱起撒迦,贴着他的脸庞亲了亲:“你是一个男人,以后不许再哭。我知道撒迦是个好孩子,想陪在我身边。但是,你得活下去,不要让我和叔叔们都白白死了。看着我!你现在必须得试着去承受痛苦!懂吗?!好了,转过身去,一直跑,不要回头,就这样跑下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快点,滚!” 撒迦咬住了下唇,用力擦拭着眼角,缓慢地点头,跄跄踉踉地奔跑起来。没出几步,他转过身来,依依地看了卡姆雷一会,拔足往远方林中跑去。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卡姆雷怔怔望着他矮小单薄的背影逐渐没入黑暗,虎目中缓缓流下泪来:“好儿子,这才像个男人......” 后方极远处,隐隐传来了异常声响。卡姆雷反手拭上脸颊,自嘲地笑笑,目光中逐渐泛起了冰冷杀机。 随着一刻不停地奔跑,呼吸正变得越来越急促,胸口疼得像是随时便会炸开。风,刀子一般割在脸上,灌入口鼻,吹干了泪痕。撒迦的嘴唇已被咬得稀烂,脑海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回响着:活下去,强大,不哭...... 第十章 泯灭 最后一点魔法照明的辉芒,在树冠缝隙间缭绕散尽,无声泯灭。茫茫无际的暗色,急不可耐地收复了这片失地,将所有的一切悄然笼罩。大变之下,新兵们木直地立在原地,仿若一群失去魂灵的傀儡人偶。当那头脱出的边云厉鬼真正出现在面前时,他们尽皆战栗无措。 突兀间发动的偷袭者,正是卡姆雷。此刻他身上披覆的荆棘伪装俱已散落,喷发的炎气辉芒亦重归于黯淡,直如幽灵般疾掠于密林之间,高速格杀着周遭的搜捕者。法师的攻击尽管被瞬间怒激喷涌的炎气阻隔了部分威力,但仍然在他胸腹处留下了两道狭深的贯穿伤,大股的血液不断自内涌出,汩汩若泉。 第二名蓝袍法师并未能逃脱冥王的召唤,卡姆雷在刻意捱了他两记攻击后合身扑上,硬生生用手撕破了防护屏障,拧断了他的颈骨。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法师的双眼,仍然困惑地大张着。他不明白激起这些边云人如此强大实力的,究竟是“战神死契”,还是另一些隐藏在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在卡姆雷燃烧着猎猎赤芒的眸子里,法师似乎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些什么,但随即而来的黑暗,已将他无情吞噬。 马蒂斯一队的法师们感觉到了魔力波动的异常,纷纷冲上高空,疾掠向正在激战的所在。随着逐渐接近,他们愕然发现两个同伴的魔力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熊熊腾起的怒火几乎要将这些骄傲自负的宫廷魔法师烧沸,无数粒微小的火元素迅速从四面八方集结,凝起,在空中汇聚成一团庞然流动的火云。这一次,他们决意要将脚下的一切焚烧得灰飞烟灭! 门迪塔屏息静气地掩藏在一棵粗大的黑犀树后,握住剑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全身俱已被冷汗湿透。当他看到卡姆雷探手扼上第二个法师咽喉的一幕时,就立即斜刺转向,隐在了黑沉阴森的树丛间。因为年轻的皇家暗党十分清楚,最强大的倚仗一旦失去,接下来卡姆雷的目标,就会是自己。而这样的局面,正是他所深深恐惧着的。作为一名别有用心的潜伏者,这几年边云的最高长官卡姆雷,自然成了他最为关注的对象。门迪塔得出的结论很复杂——凶残、缜密、忠诚、叛逆,以及,极重情意。 几乎每一次袭击商队的路线及步骤,都是由卡姆雷一手策划。对地形的熟悉和详尽的暗哨刺探,使得掳掠行动无往而不利。在抢劫一些大型商队时,卡姆雷甚至会布置出一个张开袋口的战术阵形,以寡而敌众。他的目的直接了当,掠走所有货物,不留一个活口。卡姆雷的任何一个命令,都会被边云士兵立即执行,从来就没有半点疑问。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没有这样的一个统领者,或许就不再有边云。有时候门迪塔忍不住会想,如果卡姆雷选择带着边云人叛逃,那他们将会成为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支马贼队伍! 之前少将口中所指的“披雨箭”,是精灵族独有的一种强横箭法。而边云诸人所掌握的,却是很久以前一个边云老兵练成的杀戮技能。在卡姆雷严令下,无论是后来的新兵,还是从沼泽中得以逃生的死囚,都掌握了这种极为艰深的集射箭术。沼泽边缘生活着一种剧毒蟾蜍,它们背部毒囊的汁液,后来则被卡姆雷用作抗衡戈壁妖兽。在门迪塔的眼里,这个边云军官利用了他身边一切能够利用的资源,不屈不挠地在和天斗。他对国家极其忠诚,却蔑视一切神灵;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屠戮整支商队,却见不得身边任何一个士兵死去。由于有着边云最强的实力,卡姆雷在商队护卫手里、妖兽血口中救过每一个下属,代价是全身上下伤痕重叠密布,最深的一处在前胸左侧,那里至今还残留着一个碗大的凹洞,覆盖在胸腔之外的,就只有一层薄薄的皮。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门迪塔却仍然清楚一个事实——正如全部的边云人一样,自己敬畏着卡姆雷,深深地敬畏。而现在,在周遭暗处潜伏,无声探出锐爪的,正是这名失去了所有下属的中队长。他,已经蜕变成一头受伤滴血的野兽。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爆呢?”门迪塔胡乱想着,不禁有些后悔追赶得过于急躁。四周树丛间的闷声仍在不断响起,门迪塔知道,那是人体仆地的声音。没有惨呼,没有**,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倒地,死去。边云人都十分擅长简练凶狠的杀人手法,而卡姆雷无疑是其中的大师。即使,是在失去斩马的情况下。 树冠间隙透下的亮光让丛林恢复了短暂的寂静,门迪塔愕然仰首,心中不由暗自叫起苦来。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冲出火云的袭击范围时,一双赤眸已在他正面三丈不到处冷冷亮起。 门迪塔顿时亡魂大冒,双膝微曲,向侧方疾纵而起。一团庞然火光即刻爆发,卡姆雷不再强力压抑体内躁动不休的炎气,而是将它们悉数挥发迫出。他知道所剩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只希望能够在死前诛杀这个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暗党! 两人一追一逃,短短片刻间已是纵出了几十丈开外。与此同时,半空中远远掠来一条纤巧身影,直射几名魔法师的方向。 全力催发军制炎气的卡姆雷在高速掠行中犹如一尊喷发着烈焰的魔神雕像,就连脸庞脖颈等处都在逐渐凸起撑裂,猎猎蹿出金黄色的炎气辉芒。连续几个起伏后,他猛然间纵身而起,大鸟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长而曼妙的抛物线,落在了门迪塔的前方。 门迪塔大惊之下生生扭转身形,惶然蹿向旁侧。卡姆雷低声狞笑,抬臂握拳,臂身上炎气立时喷爆如潮,“你怕了吗?感觉到后悔没有?嗯?!” 空气中“噼啪”微响瞬时大作,卡姆雷嘶声狂吼,须发怒张地一拳轰出!门迪塔的去路已被这有如天神的巨汉完全封死,只得咬牙挥剑,带着一道厉啸的疾风,正面斩向激涌而来的金色怒涛! 高空中的火云逐渐溃散分流,幻化为最原始的一粒粒火元素形态,随风消失无踪。几名停止施术的魔法师随着后来那人缓缓下落,悬停在这片树林的上方,长袍飞扬,漠然注视着两个正在生死博杀的边云人。就像是居高临下的神明,俯瞰着人世间最卑微的争斗,沉默中,隐隐带着几分轻蔑。 巴掌宽阔的双刃剑身,方一接触到军制炎气的边缘就立即寸寸折裂,化为碎屑散落一地。卡姆雷的拳头毫不停顿地当胸直进,凶狠地轰上对手交错护在胸前的双臂,炎气微黯,继而猛烈大亮!“咔咔”两声脆响立时爆起,门迪塔直如断线风筝一样倒飞而出,重重撞上不远处一株黑犀树干,哀号声中砰然弹落地面。 宫廷法师们的护身屏障,在黑暗中幽然泛着淡青色的光芒。卡姆雷对这些树冠间隙中若隐若现的微光恍若不见,片刻不停地掠起身躯,直扑双臂断折扭曲的门迪塔! “救我!救我!”门迪塔眼眸中的一点炎气辉芒正在急剧扩大,不由蜷缩成一团,绝望地对着空中嘶声惨呼。 一团宛如实质的金色光华陡然自他身后暗处飞出,直射向卡姆雷的胸腹,尚未接触时,光团所挟卷的劲风就已经迫得他周身炎气尽皆黯淡,拂动不休! “轰!”卡姆雷双臂横格,硬撼来袭。一阵沛然莫御的大力从臂身上震起,反摧,卡姆雷身躯四处立时飙出道道血箭,整个人暴退丈余,已是摇摇欲坠。 “中队长,能接下我一击的人不多,你令我感到了惊讶,还有,一点点愉悦。”莫达鲁魁梧的身影自树丛间缓缓显现,宛如一堵无法撼动的坚墙。 卡姆雷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冷然扬眉:“大人,能在临死前再见到您,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了。” 莫达鲁乜了门迪塔一眼,低哼了一声:“还没死的话,就滚到一边去!没用的东西!”后者费力地挣起身躯,摇摇晃晃地站到了远处。断臂处仿佛有千百万只贪婪的黑蚂蚁在啃噬不休,剧痛几乎要令他随时窒息。但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却自少将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开始隐隐懊恼,刚才惊惶的呼救,是万万不该呼出口去的。 周遭“簌簌”声大起,马蒂斯带着另一支搜捕队从各个方向围住了这片树林。在看着卡姆雷的时候,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一点感情波动,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莫达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臂,金黄纯粹的军制炎气低啸扩张,形成了两道极长光刃,“这么多人为你送行,中队长,你应该感到荣幸。” 卡姆雷的躯体上不断爆出缕缕炎气,血肉横飞四溅,上半身几处已隐约露出了森森白骨。他缓缓扫视着四周众人,神色怅然:“但很可惜,我只能选一个目标。门迪塔,你的运气不错!” 少将大笑,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炎气喷发而成的人形光团已迎面扑来,瞬时将他裹入其内! 对战,短暂而激烈。黑暗密林刹那间被金黄色的辉芒映亮,一株株粗壮的大树轰然而倒,就连大地也被震得微微颤抖。法师们面无表情地漂浮在空中,当下方的炎气光芒散尽,密林重归寂然时,其中一人抬手,施放了一个大型照明魔法。 莫达鲁仍然保持着直立的姿势,似乎未曾动过分毫。一袭重甲之上,却已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他似乎极爱洁净,正用一方手帕擦拭着周身,眉头微微拧起。卡姆雷前胸处多出了一个硕大的血洞,摇晃着站在他的面前,周身炎气完全黯淡了下去,只留下密布斑驳的处处裂口,情形狰狞可怖至极。 “不得不说,我十分欣赏你藐视一切的勇气。你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站在了我的敌对面,这一点很无奈。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绝对不会难为你的儿子。”莫达鲁的脸庞半隐在阴影下,看不出任何表情,“问题是,他在哪里?” 卡姆雷粗重地喘着气,几处极深伤口的血流速度正在逐渐变缓,心跳,也愈来愈微弱,似乎随时就将止歇。他略带着疑惑地直视着少将,嘶哑地道:“我爱我的儿子,远远超过自己的生命,又怎么可能把他交给一个灭了边云的人?想斩草除根的话,您大可以自己去找,不过奉劝一句,那会是白费力气......” “杀了他。”莫达鲁有些遗憾地道。 马蒂斯腾身掠起,剑锋冷冷挥过,顿时将卡姆雷的头颅斩下。空中,后至的法师卡娜微蹩了眉头,悄然缩回了袍袖外的柔荑。尽管卡姆雷亲手杀掉了她两个同伴,但奇怪的是,卡娜目睹着他死去,心中没有生出丝毫快意。夜风流动之下,她只是觉得,更加萧瑟了一些。 “留着他的尸体,死了这么多新兵,对军部总得有个像样的交代。”莫达鲁转身行远,淡淡地丢下一句,“去,给我把那个孩子找到。” 马蒂斯恭敬地欠身,直到少将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才慢慢直起身躯。略为犹豫了一会,他俯身拾起卡姆雷的头颅,吩咐两个新兵把尸身抬回边云,带着其他人散入林中。 边云中,并不存在什么上下级之分,士兵们之间的关系,犹如一母同胞的兄弟。在这个大家庭里,卡姆雷被视作兄长,所有的人都叫他老大。 马蒂斯与卡姆雷一同来到边云的时候,只不过是个瘦弱的大孩子,在一些想家的夜晚,他甚至会偷偷哭泣。正如每个寡言却不失温情的兄长一样,卡姆雷默默地,一点点地教会了他所有的一切,包括如何用刀,怎样驭马,甚至,从哪个角度砍下敌人的头颅最为省力。 大戈壁中往往会肆虐很长时间的沙暴,有时候持续一个星期,有时候则更长一些。在无法掠劫商队的日子里,边云的口粮分配有着极其严格的制度。仍在长着个头的马蒂斯往往会吃不饱,而卡姆雷却经常将自己的那份分出一半,理由,则是千篇一律的“不饿”。有时候,马蒂斯会觉得,有这样一个兄长在身边,即使是终生被困在鬼域,也算不了什么。 现在,喜欢哭鼻子的孩子已经长大。他强壮有力,挥刀如风,懂得该怎样才能活得更好,更长久。而兄长的头颅,就挂在他的腰间,随着行进起伏,不断地撞在剑鞘上。那绽裂的眼角处,正缓缓划下一缕殷红,宛如泪痕。 第十一章 葬 如铅的黑云,暗潮般自远处天际涌至,重叠堆积,寂然密布了整个天空。天地之间,只剩下纯粹深邃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一簇簇魔法弹的辉芒,仍顽强地自边云附近的山体各处腾起,爆裂于树冠林梢之间,竭力在浓厚如墨的暗色里,扯出一小块微弱的光亮。 夜空中,几只被惊起的飞鸟颇为吃力地扑扇着翅膀,相伴掠过山腰,远远落向山体的另一侧。呼号怒吼的风,几乎是在一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大戈壁里充斥着滚滚如烟的沙尘,弥漫遮天;沼泽表层的浮生植物尽皆四伏倒卧,萧瑟颤抖;而奇力扎山脉的森林则在狂风中簌簌战栗,**不休! 粗壮低矮的黑犀树,在地表下深扎着虬结盘错的根须,鬼域的暴风并不能摧动它们根基分毫。但在激涌肆虐的气流急速撕扯下,黑犀树丛的枝杈树冠逐渐折裂,断开,毫无分量般飘扬而起,消失在无际夜色中。随着风势渐大,树枝断裂时的刺耳声响炸成一片,夹杂着凄厉嘶吼的风声,宛如厉鬼夜哭。 极远处的天际,突兀间隐隐亮了一亮。紧接着,一道狭长至极的光蛇自高空中直刺而下,强大炽烈的光能,瞬时将世间万物从黑暗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随即炸响,在山体间荡出隆隆不休的巨大回声。狂风未止,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却又骤然降临。豆大的雨滴撞击在地面上,巨大的“哗哗”声响掩盖了一切。天空中仿若破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无数条江河的潮水正从那里飞溅而下,倾倒在人世间。 奇力扎,此刻已成为风和水的世界。 仍在搜索撒迦的队伍,开始缓慢地往要塞方向回撤。马蒂斯与门迪塔久居边云,却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降雨。地面很快便变得潮湿滑腻,不断有新兵在泥泞中跌倒,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高傲的宫廷法师们也纷纷降下地面,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牵提起蓝袍袍角,偶尔间施放一个照明术,指引着全队人的方向。 密集如瀑的降雨,给周围的可见度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好在马蒂斯两人熟稔道路,曲曲折折地将众人带上了通往边云的唯一一条山道。 莫达鲁面对着历经了大半夜,却仍然空手而归的搜捕队,就只是略为训斥了几句,便提着卡姆雷的斩马独自回房,再也没有出来。斩马刀的分量对他来说,自然不能构成任何问题。当年在北方战场的时候,少将也曾经使用过这种霸道兵器,但却觉得并不是很喜欢。之前卡姆雷以这柄长刀,将他从空中横斩而下时,莫达鲁多多少少地感到了异样,而当他真正将这把斩马握在手中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诡异感觉的由来——杀气!斩马自身所携,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气! 略呈赤红色泽的刀身,在黑铁中是极为少见的。少将更愿意相信,这是鲜血染就的颜色。这柄不知道收割了多少条生命的妖刀,似乎已将他完全迷住。 漫天的水幕,仍在密密扬扬地倾洒着,边云要塞一片漆黑,就只有土石搭筑的营房中闪烁着黯淡的烛火光芒。新兵的数量,由原来的一百余人锐减到了三十人不到,将近一半的幸存者被挑选出来,沿要塞内外散布游弋,布哨警戒。另一部分,则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掩埋空埕上堆积如山的死尸。 边云一侧的大门上,高高悬吊着卡姆雷的尸体。他的头颅被一支长箭贯穿,紧钉在颈侧,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双目圆睁不闭,宛如在斜首凝视黑暗中的某样物事。密集的雨水带走了他身上累累的泥渍血迹,对于一具尚有用处的尸体,这无疑是最好的清洗方式。莫达鲁在窗户内看着马蒂斯吩咐士兵们做完这一切,满意地点了点头。少将厌恶任何污秽肮脏的东西,很明显,这名年轻的背叛者看出了这一点。 尽管无法控制寒冷引发的颤抖,两名立在大门后侧的新兵仍竭力挺直了腰杆,神色警惕地探视着周围的动静。少将在诛杀敌人时所展现出的强横气势,激起了他们心中即将消失殆尽的军人荣誉感。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死杀戮之后,幸存者们隐隐多出了一种过来人的漠然淡定。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刚从训练营中走出的菜鸟,而成了从死人堆中爬出的真正战士。虽然在比野兽还要凶恶的边云人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但现在野兽已死,他们却还活着。 “你们都还活着,但不代表可以一直活下去。如果不想和那些死去的同伴一样,就要先成为一个军人。现在的你们,就只是群刚出新兵营的废物,胆小鬼!跟‘军人’这个名字,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莫达鲁在解散队列之前,对着新兵们淡淡地道:“军人在对敌的时候不会发抖,只会拼命。你们还有机会可以去尝试改变自己,但我保证,这样的机会不多。或许在下一次博杀中,仍然习惯于发抖的那个,会成为冥王的新猎物。”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将的眼眸中闪动着狼一般森冷的光芒。他并不指望能够从本质上改变这群新兵,但对于一个将领来说,刻薄诛心的训斥却往往是激发部下潜力的有效手段。莫达鲁并不是一个善于沟通的领军者,他早就习惯于粗暴直接的导引方式,一贯如此。 似乎是少将的斥骂起了作用,每一个隐在暗处的岗哨都在瓢泼也似的暴雨中苦苦支撑,身体俱是被冻得簌簌发抖,但却无一人擅离负责的警戒区域。他们正在等待的,是唯一一个逃出边云的人,一个有着满头黑发的男孩。 正如巢对幼鸟之温暖诱惑,在孩子的心里,孤独的可怕要远大于死亡。撒迦如同莫达鲁料想的一样,在接近黎明的时刻,回到了边云。 一直跑到再也迈不动脚步以后,撒迦钻进一个完全由荆棘虬结形成的巨大刺团中,沿着缝隙,爬到最深暗的一处躲了起来。 树丛间仍然很安静,除了撒迦在急促地喘息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干涩的喉咙里,仿佛在烧着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热辣辣的灼痛感。撒迦双手抱住膝盖,怔怔地坐在刺丛间一小块湿地上,瘦小的身躯一刻不停地发着抖。长久以来担心的事情正在变成现实,而他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绝望地接受。 撒迦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在很长的时间里,就只是畏缩在刺丛深处,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场可怕的暴雨在奇力扎山脉中汇出无数道浊然泥流,他才如梦初醒般起身,犹豫不决地往要塞方向走了回去。卡姆雷在临别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撒迦都记得很清楚,但却根本就控制不了心中回边云的渴望。那里有他的父亲,那里有他的叔叔们,那里有着一切他想要的东西,那里,是他温暖的家。 刚开始时,撒迦走得很慢。他浑身被淋得透湿,牙关激烈地相互交击着,不住地把手放到嘴边呵气,步履僵硬而迟缓。这年幼的孩子,几乎已快被冻僵。到得后来,撒迦渐渐加快了脚步,如墨似漆的夜色中,他的眼眸在幽幽地闪烁着淡紫光芒。 远远,远远的,撒迦就看见了要塞大门上吊着的那个人,以及,他钉在一旁的头颅。饱含企盼的神情在撒迦脸上凝固,内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在**血腥的事实面前,彻底泯灭。他茫然直视着父亲的尸体,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胸腔中炸起一声清脆声响。一片昏沉中,撒迦隐约感觉到是什么破碎了,但却无力去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张开嘴,发出一阵低低的,含糊的哀号声。 剧痛袭来,鲜血逐渐溢出嘴角,视野中的一切并没有任何变化。卡姆雷断了头,僵硬地悬挂在那里,身躯随着风势微微晃动。撒迦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微笑,说上半个字,更加不可能在夜晚时用体温捂暖自己的双脚,因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撒迦宛如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木然站立在泥泞中。雨水,冰冷依旧,但他却似毫无所觉。 许久之后,撒迦退回密林深处,斜向绕到了要塞的后侧。这里的护墙上,斑斑点点地尽是长年风雨侵蚀后留下的孔洞,曾经有过几只小鸟在其间筑巢,撒迦偷偷来看过它们的小宝宝。踏着略大一些洞眼,他攀上了墙头,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爬向大门处,动作慢而谨慎。现在的边云,已成了一个充满了危险的陷阱。周遭的丛林里,以及护墙的外围边缘,游动着几处暗哨,就在刚才,撒迦绕过了他们。从墙头望下,像这样隐于暗处的岗哨还有很多。撒迦控制着身躯动作的节奏,缓缓地爬动着,竭力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的方向,脸上四溢横流的,是冰凉的雨水,没有一滴泪。 卡姆雷的头颅被钉得很高,但离开墙头还有一段距离。撒迦看了眼掩在门后方的两个士兵,屏住了呼吸,单手搭住墙边的一处石缝,俯身去探父亲的头颅。将手臂伸到极处后,他的指端恰恰能触上那支箭杆,却无法握住它。略为想了一会,撒迦将双足卡在那处缝隙之中,整个身体悬空垂下,一手撑墙,另一只手捏上了箭杆尾部。长箭在贯穿卡姆雷的头颅后,仍没入了门板一截,撒迦咬着牙,左右摇晃着箭杆,将它慢慢拔出。 这是一支在地上被随手拾起的毒箭,箭头乌黑,带有三枚狭长弯曲的倒勾。撒迦提着箭尾,想要将父亲的头颅拎上墙头,另一只手却在滑腻不堪的墙身上难以借力。连续几次尝试后,他突然抬腕,张口咬住了箭杆,双手紧扣住墙体间的石缝,吃力地往回缩挪着身躯。卡姆雷冰冷的额头就触在他颊边,轻轻挨碰,撒迦心中剧痛袭来,呼吸突兀一窒,险些跌下高墙。 爬回墙头时,撒迦的十指俱已被磨得鲜血淋漓,整个人几欲脱力。低低喘息了片刻,他小心地顺着远路返回,溜下护墙,隐回密林之中。 下山的路,撒迦跄踉地奔跑着,不断地滑倒,又不断地爬起。他紧紧地搂住卡姆雷的头颅,即使是跌倒的瞬间,也竭力用侧身,用手肘去接触地面,仿佛,是不想惊醒沉睡中的父亲。有很多在戈壁中死去的叔叔,都被带回了头部。即使他们被扯碎了身体,撕烂了四肢,活着的人依然会血红着双眼,从妖兽的利爪巨口下抢出死者的头。 骄傲而孤独的军人,都希望能够被亲人,或是同袍亲手埋葬,而不是曝尸荒野。传说中,一颗完整的头颅,会使死者的灵魂保留记忆。边云的每一个人都深信这一点,并且,这些粗犷横蛮的汉子也都深深希望,在冥界遇见同伴的时候,可以永不分离。撒迦虽然是个孩子,但同样懂得男人之间的情感。这,已是他现在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情。 踏足沼泽边缘的时候,魔法照明术相继呼啸着自山腰腾起,映亮了半边天空。撒迦没有回头,缓缓向死泽深处的那座小岛行去。大山虽然也是藏身的好地方,但却没有他的朋友。撒迦几乎已经用完了全部的体力,在倒下之前,他只想能见到红。在这个世界上,它是他唯一还能依靠的生命。 小岛,灼热依然,但红却不在。撒迦将父亲的头颅抱在胸前,躺到在地上,在这片凄冷萧瑟的大雨中,沉沉睡去。 “咕咕!”一阵熟悉的低鸣,隐隐约约地在撒迦耳边响起。脸上有物在不停触碰,温热而柔软。撒迦勉力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立即让他感到了微微眩晕。 “红,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撒迦抱起不断轻舔自己脸庞的小兽,语声沙哑地问道。小家伙看上去又大了一些,扑腾着一对生有爪勾的肉翼,狞目獠牙地颇为威风凛凛。但可惜却拖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透着几分滑稽可爱。 红忽地跳下地,歪头注视着撒迦怀中的头颅,疑惑地低叫了几声。 撒迦默然不语,拾起一片边缘锋锐的碎石,缓慢地刮削起箭杆来。随着逐渐加力,手指上的处处伤口再次迸裂,一滴滴殷红染上卡姆雷的脸颊,无声滑落。红皱起鼻翼,嗅了嗅空气中极淡的血腥味,向后退开几步,口涎欲滴地舔着长长利齿,神态焦躁,像在极力压抑着些什么。 折断箭杆后,撒迦轻抚着卡姆雷前额上的血洞,良久良久,这才将头颅放至地面,抱膝木然凝视,眼神里空洞洞地没有一点光。 红一反常态地安静,趴在不远处的凹坑边缘,默默地注视着撒迦,不作稍动。椭圆形的凹坑中,粘稠厚浊的岩浆依旧涌动翻滚,喷发着腾腾热浪。高温之下,小兽周身更是变得直如要滴出血来般殷红剔透,似极了一块晶莹溢彩的赤血魔晶石。 强烈的阳光透过破烂不堪的衣衫,直射在撒迦单薄瘦削的背上。岛体地面上的灼热,早已在那里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燎泡烙痕,它们毫无规律地重叠攀爬着,几乎密布了整个背部,触目惊心之极。 自见到卡姆雷尸体的那一刻起,撒迦似乎就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他麻木地感知着身边的一切,懵懂而茫然。指端的几枚指甲残破翻起,血液正在逐渐凝结,干涸。撒迦怔怔地注视着父亲的双眼,缓慢地探手,触上地面,用力摩擦。 隐约间,有疼痛传来。撒迦觉得,心里不住抽搐的那个部位,仿佛略为平缓了一些。他开始加剧动作,指甲迅速迸裂,剥落,血飞溅。 红不安地一跃而起,直蹿到撒迦面前,赤舌卷起,舔润着尖尖的鼻端,一条长而翘的尾部蛇般在身后扭动不休,目中竟是凶芒大盛! 撒迦并未注意到小兽的异常,他只是坐在地上,持续着动作,定定直视着卡姆雷的头颅,宛若石雕。 红的喉间,渐渐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吼叫,掉转身躯,似乎是不敢再望向撒迦流血的手掌。猛然间,这头体形肥壮的小兽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直冲入沼泽中去,身后激起了一溜长长的泥浆,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小岛上,依旧泛响着岩浆鼓动时的“噼啪”微响,单调而沉闷。撒迦转动脖颈,默然环视着周围,良久,起身拾起一片较大的石片,行到几块耸立的巨石之间,慢慢地掘向地面。 岛体的表面,覆着一层极薄的黑土,下面掩着坚硬的岩层。撒迦每一次用石片掘下,就只能形成一个浅浅的凹痕。没过一会,石片“咔”的一声自他手中断折,尖锐的裂角划过掌缘,在已是皮开肉绽的手掌上又添上了一道深深血口。 撒迦抛掉碎石,摸起另一块,片刻之后,又是一声脆响......他机械而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切。手臂酸软到无力握住石片时,他会略为转首,看一眼侧旁的卡姆雷,低低地喘息片刻,然后,再继续掘动...... 红回来的时候,嘴里面叼着一只硕大的沼鸦,满身尽是累累泥浆。满身黑羽的沼鸦几乎要比红大三倍,颈部被咬得只剩下一层皮。小家伙似乎也吃了一点苦头,鼻尖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啄痕,还在不断地往外沁着鲜血。捕猎后的成就感让红很是亢奋,它兴冲冲地将沼鸦的尸体丢到撒迦脚边,抖动着身上的泥水,“咕咕”叫唤了几声。 撒迦仍然在掘着岩层,毫无反应。红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又张口衔住沼鸦,拖到撒迦的面前,拍动双翼,低鸣不休。 “我不饿。”撒迦顿住手中的动作,抚了抚红的脑袋,便不再理会它。 小家伙扑腾了半天,悻悻然将沼鸦衔到一旁,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红的食量,是与体形完全不成比例的。没过一会儿,它就将沼鸦的尸体吃掉了将近一大半,打着满足的饱嗝,再次蹿入了茫茫沼泽。 这一次,直到夕阳西沉,它才自远处隐隐现出了身形。有了那样一个硕大累赘的肚子,红的双翼似乎就只能是个漂亮的摆设。和撒迦一样,它必须也得靠着一条条隐藏在泥浆层下的“经络”,才能在沼泽中出入。曲曲折折地踏上石岛后,红倒退着,将口中一物缓缓拖上了岸。沉沉的暮色中,只见那物粗若儿臂,遍体覆着淡金色的鳞片,头呈三角,却是一条死去的剧毒长蛇。 撒迦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凹坑,他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挖掘着,两只手掌上裂口斑驳,鲜血淋漓。红将毒蛇拖近,踞到撒迦面前,目光中竟大有哀求之意。 撒迦缓缓停手,凝视着小兽,脸上神情漠然。 红低垂下脑袋,将蛇尸向撒迦身前拱了拱,随即跳到他脚边挨挨擦擦,喉中悲鸣不已。 撒迦怔然片刻,看了眼最多只有三指深浅的凹坑,拾起蛇身,就着胸腹处绽开的极大伤口,闭合双眼一口咬了下去...... 第十二章 狞变 日出,日落。有光明,也就有了黑夜。 当小岛上的第三个夜晚来临时,撒迦终于扔掉石片,重重地躺倒了下去。身前,有着一个深而狭小的凹洞。这是他生平所掘的第一个坟墓,用途,是埋葬父亲的头颅。 几天以来,红在沼泽里猎来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其中甚至有着一只遍体生满刚毛的八眼巨蛛。撒迦由开始无法遏制的反胃作呕,到渐渐接受了鲜血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已无从选择。 小小的,破裂的手掌,轻捧起了卡姆雷的头颅。撒迦细细擦净了父亲脸上的尘埃,将他放入坑中。一捧捧石屑被轻缓地洒下,逐渐淹没了卡姆雷的口鼻。撒迦垂目看着父亲的面容,一点点地消失在眼前,在即将没顶之前,俯身,亲了亲卡姆雷冰冷的额。 拍实了地面后,撒迦看了红一眼,费力地自远方挪来一块大石,压在了凹坑上方。红并没在意他的举动,自顾自在一旁咬着一支狭长物体,拖着个肥胖的肚子左蹿右跳,玩得不亦乐乎。 撒迦呆坐半晌,无意中转过眼光,不由微微一惊,走到近前抢下了红口中的物体。那是自卡姆雷头上拔出的箭杆,而小兽所咬的,正是带着剧毒箭头的前半截。 “以后不许碰这个,知道吗?”撒迦的声音沙哑之极,隐隐带着几分怒意。 红察觉到了异样,立时俯首帖耳,努力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双灵动之极的眼睛却在偷偷窥视着撒迦的一举一动。 “这前面有毒,还好你没咬到,不然可是会死的......”撒迦的语声忽然止住,将手中箭杆举到眼前,死灰般黯淡的眸子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天边流云浮动,冷月的辉芒渐被遮掩。一片混沌的黑暗自极远处迅即袭来,悄然压过沼泽,将小岛完全吞没。撒迦起身站立,死死盯着乌黑色的箭头,瘦小的身体开始微微战栗,但眸子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到得最后,竟如同燃起了两簇妖异拂动的火焰! “我回家去一下,你就在这里等我。”撒迦迈步行向沼泽,低低地道。 红纵起身躯,拖着长长的尾巴,紧跟在他身后,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撒迦顿住脚步,摇头道:“你不能去的,那里有很多坏人。如果我回不来,你又得自个儿过活了。红,你要乖乖的,不许哭。”他嘴角弯弯,轻漾起一个苦涩的笑颜,道:“父亲就是这样教我的......你要和撒迦一样,做个好孩子。” 红迟疑着停步,伏在了撒迦手指的位置上。 “父亲说,我是一个男人。”撒迦低垂着头轻轻说完,没入了黑暗之中。红轻灵地纵向小岛边缘,不知怎的,喉间发出了一声宛如哭泣的低鸣。 回边云的路,撒迦仍是由密林中穿行直上。愈接近要塞,他的心跳就变得愈加急促,身上也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仿佛是冥冥之中有着一股力量在推动着这个年幼的孩子,尽管已经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但他还是一步步地向那个方向走着,带着畏惧,亦带着微弱的勇气。 撒迦避开林间明显增多的处处暗哨,直接绕到了要塞侧方,沿着护墙阴影处觅到一条破裂缝隙,猫儿般钻了进去。他并没有急于从狭窄的墙缝间脱出身体,而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窥视着火光通明的要塞内部。 墙的另一侧,正是威卡的坟墓所在。撒迦张望了一会,连视野内的每个角落都仔细看过,这才从缝隙间蹿出,奔向一处阴暗死角。由于极度的紧张恐惧,他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冷汗不停地自额头滚落,爬满了眼角颊边。 夜虽未深,但亮着灯火的营房已然不多。撒迦按捺着惊惶的心情,凝视了威卡的坟墓片刻,悄悄地掩向远处。 卡姆雷在最后的离别时刻,唯一希望的,就是撒迦可以好好的活下去。但是,他却完全低估了仇恨在人类心中的力量,即使,那只是个孩子。 年幼而善良的撒迦,正是在这种情感的作用下悄然发生着一些变化。当仇恨的黑色萌芽顽强破土时,它似乎带走了一些懦弱,带来的,却是寂然焚烧在灵魂深处的火焰。 边云的营房分布颇为松散,西侧就只是稀疏地排列着几幢土石结构的矮屋。紧挨着护墙的一幢,便是门迪塔的居所。 撒迦屏息静气地躲在暗处,等几个哨兵走过后,靠上了虚掩着的窗边。门迪塔在边云一贯表现得较为孤僻,喜欢独处,并没有与人同住。借着昏黄的烛光,撒迦看见床上躺着的人身形矮壮,双臂上裹着厚厚的绷带,正打着惊天动地的响亮鼾声。 虽然那人头部隐在背光位置,但撒迦还是认出了他正是门迪塔。心脏在胸腔中急剧加快了跃动,撒迦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了上来,一时竟有些眩晕。略定了定神后,他从怀中摸出了已被捂得发热的半截断箭,除去包裹在箭头上的衣襟碎片,哆哆嗦嗦地轻按上了窗沿。 残旧窗棂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咯咯”声,一分分地被推开。屋内的烛光无声涌出,冷冷地洒在撒迦身上,令他立时打了个寒战。窗沿不是很高,但此刻它在撒迦的眼里,却宛如一道难以逾越的万仞峭壁。 寂静的要塞中,除了火焰被风拂动时的猎猎声响,还回荡着游动岗哨的脚步声,频繁而轻微。撒迦犹豫不决地退回墙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全身疟疾般抖个不停。他的目光,片刻也未离开过那处窗口,心中一千一万个想要迈步,双腿却似钉在了地上一样丝毫不能动弹。源源涌出的汗水,已经将破烂的外衣浸得透湿。撒迦低头看着手中的断箭,咬紧了牙关,猛然间将尖锐的箭杆断折处插入大腿! 鲜血四溅,剧烈的疼痛感瞬息袭来,撒迦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喉间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恐惧,似乎在剧痛后消融了大半。他拔出箭杆,拖着一道斑斑点点的血痕,悄然走向两扇半掩着的窗。颤抖,已奇迹般地止歇。 门迪塔睡得很沉,左眼的位置上包裹着一块白布,黑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丑恶地凝固在布块中央,宛如一只空洞大张的诡异眼球。撒迦无声地翻入屋内,轻合上窗户,双手紧紧握住断箭,走到床沿正要向门迪塔胸前刺下时,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因为一直充斥在屋内的鼾声,就在这时突然消失! 门迪塔睁开独眼,冷然注视着面色惨变的撒迦,不屑地笑了笑:“你想杀我?胆小鬼也敢杀人了吗?” “我不是胆小鬼,我是一个男人!”撒迦口中喃喃自语,后退了几步,忽不要命一般纵身扑上,将断箭直刺而下,“你们杀了我的父亲!” 门迪塔大笑,翻身一腿将撒迦踢倒:“不错,你的父亲是死在我们手上,那又怎么样?你想要报仇,就起来杀我啊!能做得到吗?!” 撒迦被他牢牢踏住头部,丝毫不能动弹。半支毒箭早已脱手飞到了屋角,在烛火中泛着微弱的点点冷光。 “我还怕找不到你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看起来你倒真蛮像个男人的,但可惜,却是个和你父亲一样不自量力的蠢货!”门迪塔用力地搓动脚底,狞笑道:“做了你那么长时间叔叔,我总得好好陪你玩一会!” 撒迦的脸颊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摩擦着,很快,便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无声汇聚成一汪赤泉。踏在头上的那只大脚沉重得犹如磐石,双手根本就无法推动分毫。内心深处的仇恨,如火焰一般在熊熊燃烧,撒迦蜷起了身躯,低低哀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过拥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杀戮的力量。 痛快酣畅的蹂躏,使得门迪塔觉得周身的伤口似乎都变得不再疼痛。看着撒迦清秀的脸蛋在脚下逐渐开裂、流血,他下身的某个物事竟无法遏制地涨大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冲动让他有些讶异,更多的,却是邪恶的亢奋感。 “小崽子,告诉我,你父亲的头在哪里?”门迪塔加大了脚下的力气,慢条细理地道:“说吧,藏那儿去了?没有了头,我也不好对上面交差,就只能把他的尸体扔到戈壁里去喂妖兽了......” “把我的父亲,去喂妖兽?!”撒迦微弱地,痛苦地重复着。突兀之间,他感觉到脑袋里的某个地方,在随着心跳一记记地跃动起来,由微弱,直至猛烈。这诡异的感觉是如此强横有力地证明着它的存在,撒迦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地听见脑壳中传出的“砰砰”声响!直如要炸裂般的剧痛,让他不禁将双手按上了头部两侧,整个人急剧痉挛起来。 “别装死!他妈的,老子又不会真的杀了你!”门迪塔恼火地行开,一脚踢塌窗户,唤过远处一个哨兵,“废物!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你知道吗?!滚!去请将军大人起床,就说我马上就把孩子送过去!” 撒迦双目紧闭地躺到在地上,痉挛的程度愈显激烈,嘴角边涌出了大量的鲜血。门迪塔回身观望了一会,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虽然不知道莫达鲁为什么会对这个孩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有一点他却十分清楚,少将要的,不是一个死人。 “活见鬼!”门迪塔低低抱怨了一句,对着窗外远远观望的几个新兵喝道:“过来一个!快点!” 几名新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小个子匆匆跑近,行礼道:“长官,有什么事吗?” “我的手动不了,你进屋,给我把这个小子......”门迪塔说到一半,却见那新兵双眼直勾勾地望向屋内,神色极为诡异。 门迪塔心中微诧,转身却见撒迦满身鲜血地站在自己身后,低垂着头,没有半点声息的,直直伫立着。 “小崽子,果然是在装死!怎么?还是不死心?”门迪塔瞥了眼落在远处屋角的断箭,冷笑道:“真是搞不懂,你和你父亲这样的废物,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如果还想尝试,那就去拾起你的武器。” “真的吗?”撒迦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沙哑,在昏暗的屋内低低回荡,宛若纠缠蠕动的毒蛇颤吟。 窗外那名新兵立时打了个哆嗦,脊背上悄然浮起一层寒栗。几天前,他见过撒迦,清秀苍白,令人禁不住心生怜惜。而现在,这个年幼的孩子,似乎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门迪塔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却根本就不屑一顾,戏谑道:“小杂种,我就站在这里。如果能成功,我会考虑给你一些奖赏,哦,对,那时我已经死了,哈哈!” “好。”撒迦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屋内陡然之间气流卷起,烛火簌簌颤动,摇坠欲熄。片刻之后,光芒渐渐复亮,他已站到了门迪塔的面前,依旧是低垂着头。而后者的肚腹上,却多出了一支断箭。 门迪塔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插入体内的毒箭,嘴大张着,脸庞上迅速升起了一层黑气,独眼从眶中渐渐鼓起,可怕地凸了出来。 “我和我的父亲,都不是废物。”撒迦仰起头,将箭杆缓慢地推进他的腹部,直至完全没入:“没有一开始就杀了我,后悔吗?” 门迪塔五官中缓缓沁下乌黑色泽的血丝,双手胡乱摇晃着,颓然倒地气绝。在他的黑紫发涨的脸上,凝固着困惑,震惊,更多的,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窗外的新兵如梦初醒般想要高声而呼,慌乱的眼神却在这时,触上了火光辉映下撒迦的脸。仿佛是突然被摄去了灵魂,他的声音被堵在嗓中,裤裆里逐渐湿热一片,整个人木在原地,竟是半点也无法动弹! “你不想逃?”撒迦凝视着新兵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或者,你知道自己根本就逃不掉?” 新兵的泪水混杂在冷汗之间滚滚而下,他已经完全不能够再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就像是置身于一个清晰呈现的梦魇之中,灵魂想要号哭,哀求,甚至是逃走,肉体却纹丝不动。身边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如同是一只面对着天敌的野兽,再也没有办法去感知其他任何东西,只是茫然而战栗地望向那个瘦小的身影,等待着被屠戮,或是吞噬。 远处的人声隐隐传来,想必是少将等得不耐烦,亲自前来门迪塔的住所。 撒迦听见响动,缓缓走到窗边,斜了远处一眼,索然无味地转过头来时,却略为怔了一怔:“这个......原来就是我的样子吗?” 新兵全身剧烈地哆嗦起来,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停地扭曲抽搐,干涩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低响。他的眸子里,正反射出一张近在咫尺的紫色脸庞,狰狞而妖异,直若邪魔。 第十三章 血煞 空荡而冷清的要塞内部,似乎是突然间就被涌出的人流所填满。然而,却依旧死寂一片。 莫达鲁早早就放缓了脚步,黝黑脸膛上的神色,逐渐变得阴骛而凶狠。极远处,几名刚刚自营房内步出的魔法师亦怔然抬首,宽大低垂的头罩下,冷电也似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少将前方。 那里,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名新兵,头颅低垂,手臂贴伏于身侧。由于他的身躯遮掩了大半边的窗户,门迪塔屋内的情形丝毫不得而见。随着盘旋于要塞内的气流划起,卷扬,却有一股新鲜甜腻的血腥气沁入了每个人的鼻端。少将握着斩马的右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冷然迈步,口中低喝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那孩子呢?!” 卡娜与身边同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缓缓升上半空,拢在袍袖中的手掌隐隐现出光芒。几天前,在面对着那些悍不畏死的边云士兵时,她曾经有过这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而此刻,这令她感到战栗的危机感再次袭来,森然充斥了周遭的每一寸空间。就像是面对着一头隐在暗处的野兽,卡娜并不能确定它的方位,但却要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杀机,已悄然逼近。 门迪塔居所的木门,在发出一阵低低的声响后,由内自外一分分地被推开。莫达鲁脚步不停,军制炎气遽然自臂身边缘亮起,攀爬延漫,密布了斩马刀身。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他自然十分清楚异变已生,唯一感到疑惑的就是,敌人是谁?难道,边云中人仍有余党? 屋门仍在缓慢地滑动着,如若鬼泣般的“咯咯”声直令人遍体生寒。少将微微冷笑,陡然暴起一声大吼,身躯急纵而起,带着斩马耀眼之极的辉芒,鹰隼般直扑屋内! 砰然大响中,厚重的木门立时被刀光绞得四分五裂。屋内烛火随即黯淡泯灭,陷入了一片妖异的昏暗。借着窗外透入的火光,莫达鲁一眼就看到了门迪塔的尸体,他,没有头。 “你是在找我吗?”一个沙哑的声音遽然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以及,淡淡的高傲。 少将吃了一惊,回身去看时,只见屋门后的角落里站立着一个男童。他身材矮小,血流披面,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在照面的一刹那,莫达鲁隐隐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些什么东西正缩回男孩的发际中去,蠕蠕而动,宛若活物。 “是你?!”莫达鲁目视着男孩手中提着的物体,惊疑不定地道。 “嗯,是我呢!”撒迦百般无聊地抛去门迪塔破裂变形的头颅,在身上抹了抹满手的鲜血,冲着少将甜甜地笑。 卡娜自屋内烛光消失的那一刻起,就迅疾对着同伴做出连串手势。法师们立时呼啸掠起,自空中各个方位围住了那幢屋子。而新兵们也开始陆续醒悟过来,他们拔出了武器,举起一面面盾牌,片刻间列出一个横向攻击阵形,将屋子外侧围拢得严严实实。 奇怪的是,那名独自站在窗前的士兵却依然没有反应,仿佛现在的他只剩下了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仅此而已。 屋子在安静了片刻之后,炎气的光芒骤然亮起,映得窗外一片金辉流动,炽烈灿然!刀锋劈斩引发的轰然爆裂声之间,夹杂着莫达鲁的低沉咆哮,到得后来,竟变成了厉声嘶吼不休! 空中,几名魔法师面面相觑,俱是神色微变。在法师们的心里,莫达鲁向来就是个狂妄的家伙,但是,他同时也是一名无可否认的强大武士。 在战场上,高阶炎气的修习者往往会成为对方整支前锋部队的噩梦。他们敏捷,强悍,拥有无与伦比的摧毁性与防御能力,几乎是锐矛与坚盾融合在一起的完美杀戮机器。然而,无论是哪个国家,这样的怪物都不会很多。他们就像是一柄柄黑铁斩马,锋利而狂暴,却极难铸造。 军制炎气作为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强武技,却并不适合于人类脆弱的身体。十二阶的颠峰,据说从未有过一个武士能够达到。事实上,正与“战神死契”的道理类似,随着武技进阶,几何级增长的炎气给人体所造成的负担,亦将变得日益沉重,终将达到难以负荷的程度。 莫达鲁出生于一个没落贵族世家,逐日惨淡的家境,以及常因债务而愁容满面的双亲,使得他还在幼年时就懂得了权势的重要性。而在战乱横生的坎兰大陆上,一个军人想要拥有权势的最大前提,正是己身的实力。入伍后的莫达鲁疯狂地修习着武技,作战悍勇果决,历经了无数场生死战役后,由一个上等兵,一步步踏上了军营的管理层,直至成为了一名将军。 将炎气修习到六阶以上程度的高级将领很少,当财富与荣耀不再难以获取时,多数人开始认识到生命也正在变得宝贵起来。然而,莫达鲁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从未打算放弃炎气的修习,反而自突破七阶瓶颈后更加苦修不缀。因为在他的心里,有些东西,比生命都还要重要得多。 对于魔法师来说,高阶炎气修习者是足以威胁到他们生命的强大存在。莫达鲁在与边云众人混战时所展现出的可怕实力,曾给卡娜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说边云的士兵们是一群凶悍嗜血的妖兽,那少将无疑便是手执魔刀的猎兽巨人。而在此刻,卡娜却在巨人的吼声中听出了些许惊恐惶然。斗室中的刀光,已不如之前那般纵横凛冽,冥冥之中,似乎有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渐渐将其收拢束缚。而自始至终,她根本就未能看清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法师们手中的攻击魔法俱已蓄势待发,半空之中,各色元素光华莹动流转,宛若星辉。几十名士兵亦逐渐向着屋子围靠过去,集结横戈的盾牌组成了一道钢铁护墙,墙身缝隙间微微跃动着的,是一柄柄阔剑剑锋上森冷的寒光。 猛然间,一声怒吼霹雳般震起,少将斜肩倒纵,轰然撞塌了半边门框,仓惶之极地冲出了小屋。卡娜口中低低呼啸,与身边几个宫廷法师同时动作,一时间空中光芒大盛,各式小型攻击魔法匹练也似的游弋直下,自四面八方袭入屋内,瞬息间已将墙壁扯得千疮百孔。元素的光华尚未消失殆尽,那幢残破简陋的居所就在一阵凄惨的**声中坍塌崩裂,化为了一片残桓废墟! “莫达鲁大人,您看上去有些累,需要去休息一会吗?”虽然是在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但卡娜仍然不愿放弃任何一次嘲笑少将的机会。 “所有的士兵,退后!”莫达鲁对于她的讽刺毫无反应,只是紧握着斩马,直直望向前方倒塌的房屋废墟,神色间阴森戒备,如临大敌。 卡娜颇为奇怪地打量了少将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莫达鲁的一身全钢重甲各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道道极深划痕,右侧脸庞上触目惊心地翻开了一处狭长伤口,火光辉映中清晰可见白森森的牙床暴露在血**隙之间,诡异得令人窒息。 鲜血,一滴一滴地坠落在重甲表层,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响,缓缓自一片静谧中扩开肃杀而森冷的涟漪。丝丝缕缕的烟尘不断地自废墟中冒出,在夜风中扭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逐渐消散无踪。房屋的坍塌,似乎并未能将那名石像般的士兵从梦魇中拽回现实。他依然木直地僵立在原地,身前不到半尺的位置,便是一堵倒塌的残壁。就像是一块汪洋中孤单独伫的礁石,因坍塌而显得愈加空阔的埕地之间,除了他以外,再无旁人。 新兵们保持着整齐的队形缓步而退,几名魔法师也远远四散开来。莫达鲁横执着斩马,微沉身躯,宛若一头随时便要扑起的豹。整个场地间并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压抑沉闷得仿若有一点火星就会立即爆裂燃起。无形冷厉的杀机,已一触即发。 几十道目光的环视下,废墟正中央的位置渐渐凸起,碎石土屑簌簌散落不休。不待卡娜出声,法师们联手施放出一个中型火系魔法,空气中无数灼热的火元素迅速集结汇聚,形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血色火球,重重地砸向那处所在! 火球在接触到地面时陡然膨胀,无声爆裂开来。废墟间顿时土石横飞,席卷着高温的赤浪汹涌腾起,放射状急速推进扩散,将整个坍塌的房体化为了一片火海。 “将军大人,您的士兵,还真是胆子大得惊人呢!”半空中一个魔法师冷冷掠了眼废墟前犹自不动的那名新兵,不屑地哼了一声,“难道与您交手的竟然是一个邪恶的黑巫师?这可怜的人早已经被摄去了灵魂吗?” 莫达鲁死死地盯着庞然火海,牙缝中恼怒地迸出一句:“去,把他给我拖回来!” 两名新兵收起兵刃,快步走向废墟前缘,却于半途同时止住了步伐,脸色发青地僵在原地。不仅是他们,包括法师在内的所有人俱已完全怔住。莫达鲁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刀柄的右手开始微微颤抖,而他的目光中,正交织着恐惧与杀意,一时竟不知究竟是战是退! 矮小的撒迦,于众目睽睽之下,正从废墟火海间缓步行出。他的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无邪笑意,周身仿佛附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猎猎燃烧的火焰就只是拂过他身侧尺余,就连衣衫也丝毫难以焚毁。撒迦径直走到那名从一开始就木立于屋旁的新兵面前,仰首,叹息道:“还是没有勇气逃走吗?” 新兵的身躯已被火舌燎烤得焦灼一片,脸庞上遍布着密密的水泡。他僵直地垂下视线,迎上撒迦的眼神,渐渐地,发出了一阵凄惨而低沉的号哭。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撒迦在这诡谲的场景中探出右手,五支乌黑色泽,长而锋锐的指甲锵然绷直,“既然是这样,我来帮你,好不好?” 他微笑着,却冷冷,冷冷地扫了一眼周遭,一股比死更可怕,比黑暗还要幽深的凶戾,瞬间掠过了场中的各个角落,狞然渗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卡娜想要尖叫,喉间却涩然失声;又本能地想要发动魔法,去摧毁眼前这邪恶妖异的存在,却丝毫不能动弹。如同每一个在场的人一样,她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深入骨髓的寒意之中,绝望地,战栗地,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那新兵满头俱是豆大的冷汗,目中泪水滚滚而下,却丝毫无法抗拒地俯低了身体,如被催眠。撒迦伸手直刺,利爪般的黑色指甲缓缓切入皮肉,割开了他的喉管。 瘦小的孩子,高大魁梧的士兵,狰狞裂开的切口,飙射疾喷的血液,类似于哭泣的......长长哀嚎。 莫达鲁手中的斩马再也难以掌控,斜斜坠下,无声插入地面。他无力地向后连退了几步,双眼失神地凝注着前方,喃喃地道:“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人类......” 撒迦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没有看一眼周围的任何事物。他的左手,按上了新兵的头顶,右掌慢条细理地切割着,直至将整颗头颅从脖颈上彻底扯下,全身已是被鲜血喷射得有如一个血人。 “好了,接下来谁陪我玩?”撒迦端详着手中的头颅,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将它抛到了仆倒的尸身一处,“和那个软弱的小鬼不同,我比较喜欢听到别人哭泣,而不是自己。对了,亲爱的马蒂斯叔叔在哪里?父亲让我来问候他,以我们最喜欢的方式。” 第十四章 魔瞳 死一般的沉寂中,新兵们不住地后退,队列已不再成形。空中的法师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手,当直面这个恶魔还要可怖的男童时,他们这才明白,在巨大而未知的恐惧面前,魔法师的尊严与自信可以如此轻易地灰飞烟灭。 “都不愿意说?”撒迦静静地环视着周遭,突兀疾纵而起,小小的身躯在空中一闪而没。几乎是同时,莫达鲁厉声低吼,慌乱抬臂护住面门,身躯上爆起了簇簇飞溅四射的火星! 撒迦犹如一道毫无分量的轻烟,滚滚缠绕在少将周身四处。指端每次划过,就必定有一蓬耀眼的火花亮起。少将手臂上炎气喷发激涌,连连横劈怒斩,却难以沾上撒迦一分一毫。 “你们还要看到什么时候?!”莫达鲁陡然暴退,挥拳击出两团炽烈至极的炎气光球,惶声大吼道:“一起动手,不然全部的人都会死!” 魔法师们如梦初醒般高速掠行起来,一道道电蛇光束相继自空中射下,疾袭向场中撒迦所在。而后者却轻松之极地闪过了所有攻击,身形微沉,似是在地上拾起了一物。 半空之中,遽然亮起了一道赤红色的狭长光芒。一名魔法师飞行中的身躯微微一沉,整整齐齐地由胯至顶裂为两半,尸身诡谲地飞出极远,方自坠落。腹腔内的脏器“噗哧哧”延洒了一路,喷出的血雨几乎覆盖了大半个空埕! 卡娜惊呼,慌忙升起高度。脚下,那嗜血的男童正腾身高高纵起,手中刀光暴闪,立时又斩落一名不及反应的宫廷法师! “就凭你,也配用我父亲的斩马?!”撒迦斜执几乎是他两倍长的斩马刀,傲然睥睨着远处的莫达鲁,稚嫩的脸庞上充满了不屑。 “他是恶魔,我要杀,杀......”卡娜厉声尖叫,双手连变十余种繁复手势,口唇急急开合。随着她的脸颊愈来愈苍白,下方的地面开始渐渐变得暗红通透,炽热的高温腾腾而起,一个硕大的六角星芒隐现于地表,光芒忽暗忽烈,直欲喷发而出! “这个疯狂的**......”莫达鲁咬牙切齿地注视着空中,跺了跺脚,“退,不想死的都给我退走!” 撒迦像是根本未曾注意到大地的变化,单手拖着斩马飞掠在四散逃窜的人群之间。沉重的长刀狞然切划横扫,一具具被腰斩的尸身相继仆倒。这瘦小的孩子周身都在漉漉流淌着粘稠的血液,脸颊上溅满了爆开的内脏碎片,但他的神色,却镇定得可怕。 “卡娜,快住手!你难道忘了......”一名魔法师迅疾飞近,低声喝道。 卡娜充耳不闻,“咯咯”尖笑起来。过度的恐惧与愤怒,已让她的神智处于崩溃边缘,“来自地狱的死亡火焰啊!我以自然之神的名义召唤你焚烧燃起,将这世间的一切邪恶化为灰烬!” “轰!!!”六角星芒微微黯淡后,猛然间喷发出高达几丈的烈火!边云的上空在瞬间亮得有如白昼,方圆几十丈内的大地赤如血湖,一些不及逃开的士兵,以及地面上累累重叠的尸体尽皆化为了片片飞灰! 撒迦几乎是在火焰腾起的刹那将斩马插入大地,单足点上刀柄,箭矢般一纵冲天!卡娜怔怔地看着这个宛如被火云托起的瘦小孩子越来越近,看着他唇角的那一抹冷笑,看着他眸子里**裸的残忍杀机,再难支撑魔力透支的躯体,无力地坠向火海中去。 连串魔法攻击从附近各处激射而至,相继击上撒迦身躯。撒迦嗓口微甜,却看也不看一眼敌袭方向,抬手直插卡娜前胸! 蓝色的头罩缓缓脱落,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散开,飘扬于空中。两人身躯相擦而过的刹那间,撒迦看见了一双盛满了惊恐的大眼睛,尖而俏然的下巴,以及,两枚薄削苍白的唇瓣。 女人吗? 撒迦心中淡淡地想着,手中加劲,毫无怜悯地直插而下! 黑色的指甲,轻而易举地透入女法师的长袍,切进了那一片温腻滑软。正在此时,几道白色光束悄然无息地袭来,缠上撒迦周身,将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向后扯开! “神之束缚”! 撒迦愕然看着女法师自面前坠下,被另一个腾空掠过的身影接住,不由恼怒地全力一挣,光索无声拉长,随即寸寸断裂。顷刻之间,又是大量白色光束缠上他的身躯,紧缚收拢。极远处风声厉啸,两团金黄色的炎气正直射而来! 撒迦上纵的去势已尽,半空中又无借力之处,只得咬牙挺胸,硬撼来袭! “砰!”一声闷响之后,第一团炽烈炎气正面撞上撒迦躯干,后者立时被倒摧出几丈开外,胸前肋骨“噼啪”炸响,已是折裂数根。而相继而来的第二团炎气,却在即将撞上他的瞬间爆裂成无数颗极小的金色光团,骤雨般激射横飞! 这一刻,似乎很长。似乎,又只是一瞬间。 整个要塞中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半空中密如蝗群的炎气光团急剧扩张,既而猛然合拢至一处,冷冷吞噬了那个瘦小单薄,却邪恶得让人疯狂的身影。 光芒,缓缓散尽。 卡娜挣脱了同伴的扶持,怔然望着被“神之束缚”牢牢缠绕的撒迦自空中坠落。他双眸紧闭,脸上附着斑驳干涸的黑红,一抹鲜血凄艳地自唇角飞扬散落,只有眉,还犹自微挑着,带着几分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倔强,与骄傲。 下方,就是赤炎死地。撒迦一无所觉地下坠,下坠着,满头黑发轻柔地拂动在颊边。在这即将被禁咒之火吞没的时刻,他安静得一如熟睡。 莫达鲁隐在极远处的阴暗角落,佝偻着腰身,不住地喘息。适才全力摧发的两记炎气连击几乎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目睹着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男童即将与炎火相融,少将口唇微动,终又强忍住,神色犹豫至极。 一条纤巧的人影疾掠而至,在空中灵巧曼妙地斜斜转折,于一片狰狞跃动着的火浪之上,接住了撒迦的身体。 莫达鲁费力地撑着身边墙体,直起腰冷笑了一声,缓缓向着火场边缘行去。 卡娜远远飞至要塞东侧,落下地面。怀中孩子的躯体轻得惊人,瘦削凸起的骨头硌在女法师的臂上,令她没来由的心头一颤。当合起双目时,撒迦的脸庞是如此的清秀安然,就像是一株仍未绽放的七色幽滟。直视着眼前这个狰狞与柔弱的混合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悄然填满了卡娜的心房。它似乎是畏惧,是仇视,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爱怜,就像是自身前胸上的那几处刺伤,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并且,再难抹去。 “卡娜,你......你没事吧?”几名法师匆匆走近,其中一人迟疑着叫道。 卡娜探触着撒迦身上的伤势,头也不回地应道:“没事,等天一大亮,我们就立即动身,带上这个孩子回岩重。” “算上刚才的兰达和诺贝塔亚,我们这次损失了将近一半的人手。边云......这里可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魔法师低低地道。 卡娜将撒迦平放至地面,右掌耀起一团白蒙蒙的光团,按向他胸前深深凹下的断骨处:“可怕的地方,魔鬼般的孩子......边云就像是地狱,但我并不后悔来到这里。麦迪布尔老师曾经说过,即使我们在某一天达到了大魔法师的实力,也必须牢记‘距离’的含义。现在,我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麦迪布尔大人可是摩利亚历史上最睿智的‘魔法师’之一,他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莫达鲁自远处行来,有意无意的,在“魔法师”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几名立在一旁的宫廷法师均是面有怒色,卡娜冷冰冰地瞥了少将一眼,淡然道:“麦迪布尔老师一定会超越那个人,这一点是摩利亚所有法师都深信不疑的。至于将军您,如果有那个空闲去议论别人,倒是不妨多花些时间在修习武技上。今天在对战这个孩子的时候,我们可都是看见了,您真是威风得很啊!” 宽大华贵的蓝袍,显然并不能完全遮掩卡娜的柔美曲线。莫达鲁斜乜着她俯低的盈盈腰身,细腻而精致的柔颈,以及前胸那抹温婉美妙的隆起,喉间“咕咚”吞下了一大口口水。对于女法师的冷嘲热讽,就只是低哼了一声,一张脸膛黑沉沉地全无表情变化。 随着卡娜手中的光华渐炽,撒迦胸前伤处“咔咔”微声炸起,却是骨骼在极其缓慢地收拢接合。在回复魔法的施术效果上,法师要远远逊色于光明祭祀。卡娜刚刚恢复的一点魔力在飞速流逝着,却收效甚微。 “卡娜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治好他以后,我们还有多少人够被杀的?”莫达鲁恼火地道。 卡娜丝毫不加理睬,额上渗出的细细汗水在火光下莹若露珠:“他伤得很重,几根折裂的骨头倒戳回体内,再不治疗一定会死。您正在担心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即使是魔族也不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再爬起来杀人,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孩子?他简直比一百头食人妖兽加在一起还要可怕!”莫达鲁冷笑,抬手指着远处茫然伫立的几名新兵,“看到那些家伙没有?虽然他们的运气都不错,还能够活下来,但我敢保证全都已经被这小崽子吓破了胆!以后还能不能上战场,恐怕只有光明神王才知道了!” 卡娜全力摧发着所剩无几的魔力,连视线都不曾投来半分:“大人,您前面的表现,似乎比那些士兵也强不了多少呢!” 莫达鲁为之一窒,一时却又无从反驳,只得阴沉着脸转身行远。 “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一个魔法师低声咒骂道。 “军部的大人物,历来都是如此。在他们的眼里,自己几乎和战神帝波尔一样没有半点缺陷,而其他人则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物......”卡娜转首,似是想要让同伴替换自己,却陡然间神色大变。 爆豆般的连声脆响“啪啪”炸起,卡娜感觉到手掌下方的几处断骨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蠕动、接合,不禁惊讶得睁大了一双明眸,就连半点也不敢相信正发生的一切。 “你在救我?”撒迦忽低低开口,语声沙哑而邪恶。 周围纷立的几名法师大吃一惊,尽皆暴退。卡娜惶然立起身来,不知怎的,却没有退开,微微颤抖着道:“是的,我想救你。” “我的父亲曾经说过,‘除非你能确定敌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不然就永远也不要放松警惕’。”撒迦缓慢地睁开双眼,发际间几道微不可见的紫线迅速攀爬而下,在额心汇成了一枚小小的菱形。愈加激烈的骨骼爆响声中,他站起身,根本无视周围如临大敌的法师们,朝着卡娜微笑道:“父亲的话,总是不会错的。下次对敌的时候,要是想要救他的命,不如先把他的手脚都砍下来,这是最安全的方式。” 这幼小的男童直立在那里,十几道魔法攻击的辉芒呼啸而至,将他周围的各个方向完全封死。一团不甚明亮的炎气光晕自卡娜耳边划过,疾射撒迦正面,与此同时,莫达鲁沉重的脚步声隆隆震起,他似乎在高呼着什么,但女法师却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声息,周遭急起的事态变化,没有半点能够引起卡娜的注意。她就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凝注着撒迦的眸子,凝注着那两道已竖成直线的妖异瞳仁,似乎就连魂灵,也被完全摄去。 “你乖乖地呆在这里,看我杀人玩,好不好?”撒迦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急速射至的魔法元素带着各色光芒,将他的这个表情映射得诡异无比。卡娜下意识地往后畏缩了一下。 而下一刻,赤红的血光,已笼罩了整个空间! 第十五章 恍如梦魇 撒迦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 石岛上的地表,依旧灼热得仿佛用力一擦便会爆出一大蓬火星来。撒迦感觉到后背上的隐隐灼痛,急忙站起身,却望见不远处几块岩石的边缘处有物鼓起,仔细一看,却是小半个火红色的肥肚子。 是的,一个火红色的肥肚子。 尽管头疼得如同快要裂开,他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肚子纹丝不动地拖在地上,半点也不在乎地面上的热烫,倒是岩石稍微靠上方一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尖尖的脑袋。 “快过来,红。”撒迦走到卡姆雷的简陋墓穴边蹲下,轻轻招手。 红看起来似乎有些畏畏缩缩,一双灵透晶莹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撒迦,迟疑地挪动着身体,一点点靠了过来。 “你怎么了?”撒迦伸手拂拭着墓穴之上的那块大石,语声干涩而沙哑。在晨际温煦柔和的阳光下,他的余光无意间掠过自己的手掌,不由怔了一怔:“我......我又是怎么了?” 脑海里,始终有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在闪现,但却难以衔接成一副完整的画面。依稀记得,一只沉重的大脚,宛如巨石般踏在头上,耳边,是猖狂之极的狞笑声...... 撒迦迷惘地举起双手,原本破裂断折的指甲俱已复原,手掌上密布的处处伤口也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条条极浅的白痕,模糊难辩。身前的大石上,仍然残留着几个血迹殷然的手印。撒迦直直将视线投向它们,忽低促地喘息起来,双手紧按住脑侧,满面涨成了可怖的青紫色。 “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我睡了很久?是在发梦吗?” “我明明回去了边云,又怎么会睡在这里?” ...... 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感,使得撒迦整个人蜷成了虾米般的一团。无数个声音在脑中混成一片,嘈杂不休,断断续续呈现在意识之海里的,除了混沌的黑,就只有狰狞喷涌的红。 “咕咕!”小兽的左足似是伤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极为吃力。它歪着脑袋看了会撒迦的奇怪举动,犹豫了一会,低低叫唤了几声,行至男童身边安静地伏了下来。 遽然间,一阵浅沧低回的笛声自沼泽对岸荡起,冷冷地扩散跌宕,由微不可闻渐转清越,层层围拢了小岛的上空。笛声入耳,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下的撒迦双目立时翻起,全身筛糠一样簌簌抖动起来。神情极为痛苦。 红转过头看了眼撒迦,摇摇晃晃地立起身,站到了小岛边缘,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嗅了嗅,口唇渐渐向后扯起,绷直了身躯,倏地爆起一声犹如孤狼吠月的长长厉吼! 它小小躯体内爆发出来的吼声,竟是难以想象的高亢狞恶。一波波声浪直如怒潮般汹涌卷起,淹没了莽莽泽面,瞬时便将笛声掩于无形。 小岛上空所笼罩的淡淡烟气,似乎都在这一吼之威下散去了大半。那笛声却在短短地沉寂后逐渐拔高,且在急速向着岛屿方向靠近! 撒迦挣扎着站起,双目中空洞一片,跄跄踉踉地向沼泽内行去。 红猛地纵起身躯,跳到撒迦身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踝,喉中“呜呜”低吼,显得极为焦躁不安。 撒迦对深深咬合在脚踝处的两排利齿毫无反应,尽管已经流了一地的鲜血,却仍在拖动着脚步,木然向着前方行去。红竭力撑起双足,尖锐的爪尖扣入地表,一路在岩层上拖出刺耳之极的“吱吱”划响,根本就没有半点想要松口的意思! 风声微动,淡而朦胧的沼泽薄雾疾分而开,一个修长的年轻人自内掠出,轻盈落上岛体。灿然的朝阳辉芒从高空中洒下,透过宛如轻纱的雾层,映上他披着黑色皮裘的身躯,苍白清秀的脸庞,金子般闪亮的卷发,以及,一双深邃如海的湛蓝色眸子。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阳光下温和地注视着撒迦,安然的,就像是一个亲人。 “你说过,会在沼泽这边。我等了大半个晚上,便试着来找找看。”年轻人微笑,将一支刻满繁复花纹的银色竖笛收入怀中,眉峰好看地挑了挑,“我知道你是个特殊的孩子,但还是有一点点担心。” 撒迦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光芒,立在原地宛如一个没有得到指令的魔法傀儡。 年轻人脸上笑意更浓,眼眸于瞬息间变得纯粹而妖异,竟似燃起了两簇幽蓝之火:“急着找你,倒是忘了这‘魔籁之音’过于霸道......” 撒迦毫无抗拒能力地迎上他的眼神,整个灵魂也如被那两团妖蓝所吸附一般,悄然坠入了无穷无尽的茫茫黑暗,再无丝毫自身的意识存在。恍惚之中,似乎有着一点微光迎面飞来,沁入他的意识之海,在混沌幽暗的最深处,荡起了一层清明涟漪...... 一道赤红色的光影无声无息地从斜刺蹿出,在地面上微微伏低,既而腾身跃起,空中口齿大张,狞然直扑那年轻人的咽喉所在! “咦?”蓝眸年轻人轻易地让过来袭,定睛看清伏在地上,目中凶芒大盛的小兽之后,不由地变了脸色,喃喃低语道:“小撒迦,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没有发现的......” 红一扑不中,向侧旁略为退了几步,拦在撒迦身前,冲着那年轻人龇出了满口白森森的獠牙。它的左足上斜贯着一道狭长伤口,深可见骨,适才的发力动作使得原本凝固结痂的表层再次迸裂。小兽长舌卷起,舐着伤处激涌而出的血液,双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前方,全身的血色皮肤直如充了气一样慢慢鼓胀而起。面部肌肉的大力拉扯之下,它的口吻鼻翼边累累的尽是褶皱,长长的涎水自两排利齿间滴坠而下,缺了半只的残耳几乎贴到了后脑勺,神态之凶戾实是到了极处! 直面着这头不过羔羊大小,却狞恶无比的异兽,年轻人的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右掌边缘迅疾附上了一股蓝色的光华。奇怪的是,这无数颗微小的水元素,几乎是以难以想象的高速自四面八方瞬间汇集而至,他却没有念动任何魔法咒语。 “红,他不算是个坏人。”撒迦突兀惊觉,用力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额侧,眸子里已恢复了水一般的清澈澄净。低头看了眼小兽脚边正在不断扩大的血迹,他蹲下身,扯断一截破烂的衣襟,将红抱在怀里包裹起伤处来。 小兽满面的狞态片刻间消失无踪,温驯之极地轻舔着撒迦的手臂,转首对年轻人低低咆哮了一声,神态间仍是敌意不减。后者无声苦笑,散去凝聚的水元素,缓缓问道:“你刚才说,我不是坏人?” “嗯,那天我在墙后面听了很久。你在和父亲说话的时候,不会凶霸霸的。而且,你说过,父亲和叔叔们都是摩利亚的英雄!”撒迦仔细地为红缠上最后一道伤布,扎紧,脸上尽是骄傲神色,“我的父亲本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难道不是吗?” 这苍白文弱的年轻人,正是摩利亚的二皇子普罗里迪斯。他扫视了一眼石岛上的环境,目光停留在岩浆翻涌的凹坑内,低声轻咳,黯然道:“是,你的父亲,的确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撒迦轻抚着红的伤足,慢慢直视上了二皇子的眼眸,低声问道:“你说过,不会有事的,为什么父亲会被杀了?你去了哪里?” 普罗里迪斯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温和地道:“昨天夜里,我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吗?” “昨天......夜里?”撒迦困惑地皱起眉头,只觉得脑中混乱一片。红与黑交织的影像相继闪过眼前,模糊而阴森,寻不出一丝端倪。本能般的,他想要避开那些透着浓浓死亡气息的记忆碎片。因为它们比最幽深厚重的暗夜,更为令人窒息。 “你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普罗里迪斯轻促地喘息着,道,“不如,我们回边云去。那里的一些东西,应该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撒迦怔然仰首,触上两道柔和之极的目光,迟疑着道:“头一直都在疼呢,我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红忽地自撒迦怀中直弹而出,在空中漂亮地收腹摆尾,厉目大张,直扑向普罗里迪斯的前胸!二皇子早就对这头凶兽有所防备,右手五指微动,一面晶莹剔透的冰盾陡然在身前绽放,将红的去势牢牢封死。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念出一字半句的咒语,完全是凭着手势在施术! 可惜的是,红并不懂得普罗里迪斯这一手看似简单的魔法技能,在所有人类中就只有寥寥几个魔导士可以做到。怒嘶一声之后,它猛然喷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火球,那面冰盾几乎是还未被触及,就已经融掉了大半。普罗里迪斯眉宇间倏地掠过一道冷色,疾退几步,侧身让过那枚喷发着炽烈高温的火球,双手连挥,十几道狭长风刃呼啸卷起,竟似想要将这小兽活活撕裂! 避无可避间,红突然横展肉翼,大力扑扇几下,整个身躯顿时拔高数尺,躲过激射交错的风刃,借着坠落之势向着普罗里迪斯当头扑下!后者似是未想到小兽居然能避开攻击,微微错愕下右掌收拢,猛然从虚无中斜拉出一道纯蓝光蛇,扭曲转折,妖魅般绞向红的身体! 那光蛇长而粗壮,周身闪烁着锐齿状的纯白炎芒,似极了一条狞态毕露的恶蛟。它在空中扭动,翻转,勾勒出道道光圈,无声迅疾地缠向血色小兽,在即将束缚的那一刹那,却遽然消失不见。 挟着强烈能量波动的电系魔法在空中残留了星星点点的蓝芒。红灵巧地翻身落地,向后退了几步。周身隐隐泛起的麻痹感,使得它本能地产生了一些畏惧不安。而阻挡在身前的这个男童,却一如往常,带着安静而平和的气息。就像是它,唯一的倚靠。 “知不知道,刚才要是我不收手,你就已经死了。”普罗里迪斯注视着面前的撒迦,微笑着,淡淡地道。 “它是我的朋友。”撒迦松开了二皇子的手臂,眸子里澄净安然,看不到半点恐惧。就在刚才,他扑向了急蹿而起的电光之源,想要以身体去阻隔对红的攻击。生或是死,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似乎,早已不再重要。 普罗里迪斯掩住口唇,连连咳嗽着,良久之后,才逐渐止歇。掠了眼撒迦身后仍在低声咆哮的红,他不禁轻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脾气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好了,我们离开这里,要找回你失落的记忆,我想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撒迦低垂着头,眼神中掠过一道异色,道:“是要去边云吗?” “是不是在害怕什么?我就在你身边,半步也不会走开。”普罗里迪斯轻声安慰着,语气中透着一丝决然,“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陪伴着你,我保证。” 第十六章 孤行 生平第一次,撒迦感受到了空中飞行的滋味。 激涌的风划过身边,涌于足下,人已变得如飞鸟般轻捷灵动。红的叫声在背后逐渐微弱下去,撒迦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下方,沼泽内的物体正在飞速地向后倒退着,自从离开石岛开始,他没有回过一次头。 普罗里迪斯侧目注视着身边的孩子,只是觉得,他单薄的身躯内似乎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根本,就难以看透。 “驭风术”的速度,被二皇子发挥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陡峭的山体几乎是在片刻间即被掠过,山道两边林立的黑犀树纷纷倒卷起枝杈,树叶如雨般纷扬坠落,地面上尘土高高激起,形成了一道滚滚直上的黄龙。 “要是父亲和叔叔们会这样的魔法,他们就不用死在这里了......”扑面而来的猎猎劲风,将撒迦的满头黑发扯得笔直。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嘴角边泛起了一丝苦涩笑容。 接近边云的时候,普罗里迪斯降下了速度,两人在气流的拱托下缓缓着地。要塞的大门上,斑驳着黑红色的干涸血迹,撒迦凝注着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注着,脸庞上仍然看不出一点表情波动。 “走吧。”撒迦垂下头,行进要塞,步履沉重而笨拙。伫立在一旁的二皇子随即举步,安静地跟在男童身后,迈入边云大门。 阳光正艳,天地间明媚而宁静,充满了融融暖意。而呈现在撒迦面前的边云,却有如黑暗中的冥府鬼域,即使是日光,也不能减少这里一丝一毫的死亡气息。记忆中残旧却温暖的家,已不复存在。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是如此浑浊厚重,几乎快要令人窒息。要塞中的空埕之上,杂乱无章地分布着一些尸骸断肢。它们惨白而僵硬,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乌黑的血渍攀爬在大地表层,纠结出一块块硕大的凝固体。无数只苍蝇带着嘈杂刺耳的“嗡嗡”振翅声,于尸丛间团团飞舞,忙碌不休。 可能是由于死亡时间已长的关系,一些尸体的眼珠变成了可怖的灰白色。撒迦怔然看着前方地上一颗眼球凸起的头颅,以及远处一具尸身光滑平整的颈部切口,不由地抬起手掌,将视线转向指端,脑中鲜血喷涌的画面一闪而过,似乎,还隐隐带着凄厉之极的惨呼声。 “这个人......好像是我杀的。”撒迦满面尽是迷惘之色,抬手,斜斜挥过,“我记得,他在逃,一直在叫着些什么。他的头掉下来以后,身体奔了好几步才摔在地上,流了很多血......” 普罗里迪斯微微颔首,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昨晚我刚进要塞的时候,就见到你用手斩下了这个士兵的头颅。” “真的是我吗?怎么可能?”撒迦喃喃自语,举步向前行去。 尸丛之中,一具身着全钢重甲的魁梧尸体尤为醒目。撒迦远远便认出了,他便是那傲慢嗜杀的少将——莫达鲁。 少将的盔甲表层累累密布着无数道划痕,深而狭长。满面皮开肉绽,一片上唇与整支鼻梁骨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阴森的深洞、半排惨白的牙床。致命伤位于额头正中,那里被灼出了一处极小的焦痕,他的整个人,已经被完全烤熟。 撒迦的瞳孔急剧扩张了一下,回身望向悠然负手而立的二皇子。后者正在对他微笑,语气悠闲得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边云的士兵,都是我的英雄,这家伙却杀了他们。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让他偿命。” 环顾着周遭的尸骸,悄然间,一些断断续续的场景融为整体,自撒迦眼前清晰浮现。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边云映照得有若白昼。风,在耳边呼啸。长而尖锐的黑色指甲每次冷冷划过,便会带起一大蓬赤红的血雨。奇异的快感犹如潮水般席卷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它缘自于切割肉体的那一瞬间,鲜血激射的那一刹那。甚至就连凄惨之极的垂死呼声,此时也变得如此悦耳。那个高速穿行于奔逃人群中的杀戮者,瘦小却强悍,他的样貌是如此熟悉,撒迦惊愕地发现,他正是自己。 莫达鲁在仓惶地奔跑着,喘着重重的粗气,身后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卡娜立在火场的远端,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从血腥屠戮开始的那一刻,她就保持着木立的姿势,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撒迦掠行时的姿势诡谲异常,每每蹿出几步,便会微伏身躯,上肢轻轻巧巧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在空中高高纵起,一跃几丈之遥。尽管速度要远超于少将,但他却慢条细理地控制着节奏,只是在接近时才会划过利爪,在莫达鲁身上添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少将暴露在盔甲之外的下肢及头部,几乎已找不到一处巴掌大的完好所在。撒迦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咽喉等要害部位,尽可能的想要多玩一会。因为,在刚刚斜向转折,顺手斩去一个奔逃中的士兵头颅后,莫达鲁已经成了他最后的一头猎物。 要塞大门处传来的气流划动声惊动了撒迦,他带着一抹嗜血的笑容,狞然回首,一双如蟒类般妖异的竖直瞳仁定定凝向了那处。鲜血带来的亢奋令到他浑身都在微微战栗,但是,灵魂深处却还有着一头魔物在躁动不休,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来的两人似乎是被宛如炼狱的血淋场景所震惊,久久悬停于要塞门口处的空中,难以做出反应。被撒迦逼到死角处的莫达鲁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嘶声呼道:“殿下,救我!” 那两人正是二皇子普罗里迪斯与大魔法师麦迪布尔,后者远远瞥见了木立不动的卡娜,以及她身边地上倒卧着的几具法师尸体,顿时纵起身形,疾掠向卡娜所在。普罗里迪斯亦在同时催动魔法,高速向着莫达鲁方向飞去。 “是你?”撒迦桀桀低笑起来,黑发披掩下的一双魔瞳戾光隐现,十指屈伸搓动,坚逾精钢的指甲相互磨砺着,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响。 普罗里迪斯落上地面,打量了异变的撒迦几眼,神色不动地转过视线,道:“将军,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一个七阶炎气的修习者,居然被一个孩子逼到在叫救命?” “殿下,他是一个恶魔,彻头彻尾的恶魔!”莫达鲁畏惧地看了眼撒迦,想要将脚步移向二皇子,却又不敢稍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杀的!我敢起誓,这邪恶的小崽子绝对不是一个人类!” “杀了很多人的,就一定是恶魔吗?那你又怎么算?我的叔叔们,死在你手上的可不少呢!”撒迦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近在咫尺的二皇子在他眼里,就连丝毫的威胁感也不能构成。 普罗里迪斯沉下了脸,目中煞气一闪而过:“将军,这孩子说的,是真的吗?边云的人都在哪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说到后来,语声中已带着隐隐杀机。 莫达鲁神色极为怪异,瞟了撒迦一眼,低下头嗫嚅着道:“我......我......” “我在临去索兰兵站以前,是怎么对你说的?没想到,你的私心居然重到了这种程度!是不是因为边云人曾经冒犯过你那可笑的将军尊严?或者,是你根本就在忤逆我的意思?!”普罗里迪斯脸色越来越沉,直视着瑟瑟发抖的少将,森然道:“还有没有边云的士兵活下来?说!” 莫达鲁不敢望向他的眼神,低声道:“都死了,就只有一个,被我派去了这个行省的总军机处,一起去的还有一名宫廷法师。” “准备找人来收拾这里的烂摊子?将军,你的想法的确不错。”普罗里迪斯忽冷笑了一下,毫无征兆地射出一道电芒,“可惜,却要付出代价!” 撒迦神色悠哉地立在一旁,似乎是在看着一场事不关己的表演,却根本就没想到二皇子居然真的会对莫达鲁出手!刹那间,少将的前额正中被电光长蛇狞然吻上,满面错愕地倒了下去,盔甲外层迅速爬上了一层绚烂的蓝色火花。当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沁入鼻端时,撒迦先是怔住,继而怒发欲狂! “你居然敢杀了他!”撒迦那原本沙哑的语声骤然变得尖利无比,身形疾纵而起,在空中带出道道残影,绷直如刀的锐甲自下而上直撩向二皇子胸腹! 普罗里迪斯抬起右臂,一团青色光晕自手掌上迅速膨胀,扩展,瞬间在身前集成一面光之护盾。 “哧”的一声微响,撒迦的指端破入光盾层面寸余。光盾表层微微荡起一层波纹,缓慢扩散,到得边缘处时反激而回。涟漪状的波层重重叠叠,连绵涌至,竟似永无止歇般在撒迦指端破入处越积越厚,将他的手指牢牢陷固。 撒迦手臂发力,却如同卡在光盾层中一样,丝毫不得寸进。普罗里迪斯静静注视着这个厉鬼般狰狞的孩子,淡然道:“这件事情我完全就不知道,信与不信随你。你的父亲是个英雄,我不仅把他当成是摩利亚的铁血军人,还把他看成是自己的部下,一个属于我的人。少将死了,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如果你想要多个人偿命,那么,动手罢!” 光盾辉芒忽闪,无声消失。撒迦愕然抬首,魔瞳中倒映出的那个年轻人,苍白而文弱,正在安然微笑。 高阶魔法“心灵安抚”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历来便是大陆上最难掌握的几种回复术之一。麦迪布尔神色肃穆地念诵着咒语,古老而繁复的音节沧然回荡,宛如龙吟。随着他的语声渐转低沉,极高的夜空之中,星星点点的萤光自四面八方现出,曼妙流转,汇聚成一团鸡蛋大小的异色光球,轻盈没入了卡娜前额中去。 朦胧中,卡娜的神识被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量所环绕,清凉似水的魔力丝丝缕缕地渗透了身心每一处角落。就像是从噩梦中被遽然惊醒,女法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身体软软倒下。麦迪布尔伸臂横揽,将她扶住,一张丑陋的马脸上尽是和蔼神色:“没事了,老师在这里,不会再有半点东西伤害你。” 卡娜的法师长袍已被汗水湿透,无力地转过视线,望着周遭几具同伴的尸体,痛哭起来:“那孩子,一定是个恶魔!” 麦迪布尔低声宽慰了几句,目光凝向远处两个身影,眉头缓缓拧起:“殿下对这头恶魔的重视程度,似乎已经超过了任何事物......” “你在犹豫什么?或者,我应该理解为,你已经在尝试着去接受、信任我了?”普罗里迪斯的语气温和而淡定,对咽喉上抵触的几支锐甲视若不见。 撒迦直视着他的眼眸,指端缓缓加劲,一点殷红立即自二皇子的咽喉处沁出。他沙哑地低笑着,瞳仁收缩得有如两根尖针:“那个被派出边云的士兵,我想要找到他。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普罗里迪斯默然片刻,问道:“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撒迦瞥了眼少将的尸体,淡淡地道:“他出卖了边云的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 “如果这不是威胁,而是请求,我答应你。”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男人之间,需要彼此尊重的交谈方式,而不是像现在。” “男人......父亲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呢!”撒迦撤回顶在二皇子喉咙上的手掌,神色古怪地笑了笑,“突然很累,该去小家伙那里休息一会了......要找我的话,明天去沼泽那边。答应我的事情最好做到,不然,你会死。” 普罗里迪斯尚未答话,撒迦就已纵起身躯,掠向了边云大门处。有意无意间,他迎上了卡娜投来的惊惧目光,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森然笑容,随即带着劲起的风声,魅灵般没入了要塞外的茫茫黑暗...... “现在,是该实现承诺的时候了。”普罗里迪斯的声音柔和响起。 撒迦自混乱的回忆中猛然惊醒,抬头怔怔地道:“你说什么?” 普罗里迪斯蹲下身,和蔼地注视着撒迦,道:“昨天的那两个魔法师,已经先赶去了这个行省的军部。等我们到了那里,你会亲眼看到那名边云的叛徒被处死。撒迦,即使你没有要求,他也同样会死。因为在我的眼里,这种人不配活着。”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像是做了个奇怪的梦。昨天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我自己......”撒迦垂下了小脑袋,低声道:“一切都像是个梦,我只希望能够快些醒过来。父亲和叔叔们都还活着,而我可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不要分开。” “你知道‘撒迦’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吗?”普罗里迪斯忽然问道。 撒迦微微一怔,摇了摇头:“父亲没告诉过我。” 普罗里迪斯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逐渐冷下:“在坎兰大陆的古语里面,它的意思是‘赤色刀锋’。知道为什么刀锋会是赤色的?因为上面染满了鲜血!你的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我有没有猜错?” 他探手上前,按住撒迦薄削的肩,一字字地道:“刀锋挥过,敌人的头颅便落下。要想做一柄永远锋利的军刀,你就得忍住疼痛,经得起最为严酷的磨砺!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下去。想要成为一个令他骄傲的人,你必须要敢于挺起胸膛,去大口呼吸饱含着痛苦的空气!” “回忆过去的感觉,往往很温馨,但同样会令人软弱。”普罗里迪斯松手站起,视线投向如洗的碧空远端,“我只尊重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虽然你还只是个孩子,但我希望能看到一些改变。一个人骨子里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存在,我想,是与年龄无关的。” 说完了这番话,二皇子再也不看撒迦一眼,转身向要塞大门行去。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脸色苍白,腰身微微佝偻着,走得不快,却未停半步。 撒迦立在原地,沉默良久,走到不远处,拔起竖直于地面的一件物事,吃力地用双手拖着,一步步移向边云外端。 “沙沙”的触地声传入普罗里迪斯耳内,他唇角微动,似是淡淡地笑了笑,缓缓行出边云要塞。 山风袭来,撒迦低垂着头,嘴唇倔强地紧抿着,长而黑亮的头发散于肩侧,拂动不休。他瘦小的身体上斑驳着血迹污渍,颊边有道道愈合后的扭曲伤痕,宛如一只死地中独行的凄凉小兽。在他柔弱的双手中紧握,且缓缓拖动着的,是一柄六尺长的马刀。 不知怎的,普罗里迪斯并没有发动“驭风术”,而是径直走下山去。那通体已被熏黑的长刀,有着难以想象的沉重分量。撒迦摇摇晃晃地拖动着它,举步维艰。 下山的路很长,很坎坷。汗水迷糊了双眼,手臂已酸痛如折,撒迦像是没有半分知觉一般,机械麻木地迈动着步伐,缓慢而固执。斩马虽然沉重,却是卡姆雷唯一留下的东西,他不想舍弃。 前面的那个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在这个充满着阳光,却萧索万分的午前,撒迦知道,路,就在脚下。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孤独地走下去,走下去,不再回头。 第一章 魔鬼大帝 帝都岩重的初夏,依旧清爽宜人,宛如春日。 习习清风穿行于街头巷角,柔婉轻拂,散尽了浊热暑气。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着整座岩重城,就连飬于皇宫内的几十头金背狮鹫也丝毫不见褪羽,每日早晚扑扇着宽阔坚实的双翼,在宫殿上空翱翔飞掠,怡然之极。 摩利亚帝国始建于光明历376年,当时的领土,还不到如今的十分之一大小。可能是由于天生体内就流淌着好战的血液,摩利亚人在历代君王的统领下南征北战,逐步扩张着疆域,鲜有败绩。到得定都岩重之后的那一代,更是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统治者——阿莫罗索大帝。 这位名震大陆的铁血帝王继位时年仅十七岁,执掌大权后即厉法治国,严惩官宦结党,徇私舞弊。并且在军队中,首度实行了严明的奖惩制度。 摩利亚军种繁多,大体上可分为骑兵,步兵,弓箭手,以及魔法师部队。隶属作战役新入伍者,皆为下等兵。阿莫罗索刻意拉大了士兵不同等级之间的待遇差别,一个下等兵每月的军饷为一枚银币,而进阶一级成为上等兵后,军饷则是五枚银币!其间相差了整整五倍!军官亦是如此,往往是相差一个级别,待遇悬殊便极大。而想要升职进阶,唯一的衡量条件,便是军功。 摩利亚人生性本就悍勇,阿莫罗索大帝此番举措一出,更是将军队的战斗欲望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自此以后,摩利亚军中从士兵至军官,对敌时无不奋勇争先,凶悍犹胜虎狼。 除此之外,睿智的阿莫罗索还极为重视军事方面的研究开发。国内的大型兵工铸坊成百上千,铸造师们几乎在每一种兵器的设计上都挖空了心思,力求突破。同等的人数,同等的士气,完全不同的杀戮结果,这就是阿莫罗索大帝唯一要求铸造师们做到的事情。 每一个被承认资格的铸造师,无论是平民,还是异族,在摩利亚都可以得到贵族身份和优厚待遇。这些铸造师中有退伍的战争老鸟,有手艺娴熟的矮人铁匠,还有一些,则是造诣高深的炼金术士。在大陆上的其他国家,他们可能什么也不是,而在这里,阿莫罗索却给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事实证明,当这些准贵族凑到一起的时候,他们所发挥的创造力是难以想象的。飞行稳定性极尽完美的三棱倒勾箭头自从被大批量生产起,便成了摩利亚军最为犀利的杀人工具。软乌金绞成的弓弦虽造价高昂,却让弓弩的射程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战场上最为普通的长矛刺枪,也被刻意铸造成了接近两丈的恐怖长度。当大规模步兵在以集结阵形推进时,它们便构成了一种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威力。没有任何一种盾牌,能够挡得住这些可怕武器的穿刺。而马刀阔剑之类的轻兵器,亦在各个环节上进行了改进,它们变得更为称手,更为轻便,同时,也更具杀伤力。 兵工铸坊有着一整套几近残酷的管理方法,每一件武器从精铁胚模直至铸造、冷却成形,层层工序均由专人负责,专人监工。废次品一旦超过规定数量,制作工匠便会受到严惩,而在较长时间内手工稳定的工匠,则有机会得到晋升,成为新进匠人的管带。 直接有效的管理模式,打造出了一支强大严谨的兵工生产队伍。当年的军机大臣曾在一次宴会后,醉醺醺地拍着胸脯与人打赌,即使是寻遍整个摩利亚军营,也找不出两支分量、形状上有一丝一毫差距的三棱箭头!要知阿莫罗索当政时穷兵黩武,全国不过五百万人口,却供给着一支八十万的大军。摩利亚军又一贯长于射术,军营内配备的羽箭恐怕只能用难以计数来形容。军机大臣此言虽有夸大之处,但却由此可见当时兵工精密程度之一斑。 此后整整三十年内,摩利亚军队横扫坎兰大陆北部,纵横捭阖,当者无不披靡。然而就在摩利亚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吞并疆土,逐步成为大陆上的超级强国时,被世人称之为“魔鬼大帝”的阿莫罗索却在皇宫中无故暴毙!一个远见卓识的君王,一个睿智铁血的统治者,一个残暴之极,要求战场上不留半个俘虏的三军统帅,就此走完了他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他留下的,却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江山,和传颂于世的不朽威名。 没有了阿莫罗索的摩利亚,就像是一台缺少了主心轴承的钢铁机器,尽管强大依旧,却难以协调运作。一片混乱之后,国家最高权利机构——元老会做出了决议,摩利亚的军队开始陆续从国外战场上撤回。无论是年迈的元老们,还是忧心忡忡的王公大臣,都十分清楚地知道一点,摩利亚人对阿莫罗索崇拜的疯狂程度,甚至要远超于光明神王。他的死讯一旦传至前线,军心必然大乱,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行撤军,再作打算。 也正是因为阿莫罗索这颗帝王之星的陨落,坎兰大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久久地平静下来...... 光阴似水,匆匆而逝。一晃又是将近百年过去,摩利亚强盛依旧,却再也没有出过一位能与阿莫罗索大帝相提并论的君王。纷飞的战火之中,大陆东方的几个国家相继崛起,却一一被临壤的巴帝王国所吞并。奇力扎山脉如同一道坚实的栅栏,阻隔着两头相安无事了几百年,却从未停止过眈眈对视的庞然猛兽。它们沉默着,戒备而谨慎,没有一方肯率先做出试探动作,但彼此的爪牙,却早已冷冷磨利。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结盟,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其中甚至包括了摩利亚的一些高级将领。世上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是皇宫内的机密,也会随着时间,而成为少数人暗地里的谈资。令那些好战派将领感到愤怒和羞辱的是,这次的盟约,是由如今的皇帝艾特蒙得·凯萨亲自向巴帝国所提起,并且附上了一桩结盟国家间最为司空见惯的政治联姻——他把自己最小的女儿莎曼公主,许配给了巴帝国王的第三个儿子。 结盟的进程异常顺利,联名进言的摩利亚将领们被艾特蒙得拒而不见,而巴帝那边,则始终持着不冷不热的配合态度。 终于,在一个万众欢腾的神诞日,两个大国的君主走到了一起,共同在羊皮纸上签下同盟契约,盖上了国玺大印,美丽的莎曼公主也在那天带着酸楚与无奈远嫁他国。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不知不觉中,那个耻辱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军人们被怒火烧沸的满腔热血早就冷透,在帝都军部中,没有一个人再愿意提及这件事情。桀骜与强悍,早已成为了摩利亚军人的代言词。而如今的他们像是被人狠狠地掴了个耳光,却无法还击。因为那个动手的人,正是他们老迈的皇帝。 皇宫正门前的帝国广场上,耸立着阿莫罗索大帝的巍峨雕像。它通体由青铜所铸,一手微垂于身侧,一手平伸,竖执着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帝王权杖,神态威严,宛若重生。 每当清晨日暮,便会有陆续的军官前来,或是默立良久,或是献上一束小花。他们大多体格挺拔,步履沉稳,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神情坚毅。当凝望着高高矗立着的阿莫罗索大帝时,军官们标枪般的身躯会挺得更直,冷漠的目光会变得狂热。这个傲然立在高处的男人,是摩利亚的大帝,他曾经写就了一段不朽的神话,他的威名至今仍传扬大陆,他,才是他们心中的至高神。 当然,并不是只有军人才会来瞻仰祭奠。有时候,一些平民会带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来到这里为他们讲述那铁与血的传奇。帝都的王公贵族们倒是鲜有出现在这里,世袭制度使得这批人几乎毫不费力地拥有了绝大多数东西,他们已习惯于享受生活,并正在学着遗忘。 整个社会构筑成了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处于最顶端的那一层里,存在着一个例外。在帝都的每一天,他都会来到大帝雕像前,凝视着那张意态豪迈的脸庞,静静伫立。与任何人都不同的一点在于,他的眼中没有疯狂的崇拜,没有发自内心的敬仰,有的,只是深深的怜悯之色。 很多平民都已习惯于在雕像前见到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们知道,他便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 而当今天普罗里迪斯出现在广场远端的时候,却与以往略有不同。他的身边第一次出现了同伴,一个有着满头黑发,瘦弱矮小的孩子。 撒迦跟随着二皇子的脚步,缓缓地走着,头颅低垂,动作僵硬而迟钝。他穿着一套干净合身的麻布短衣,头发用一根黑缎带松松地束在脑后,犹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神色木然。 “我们面前的铜像,是摩利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阿莫罗索大帝。”普罗里迪斯冲着不远处几名军官微笑示意,行至雕像前站定,口中淡淡地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帝都的第一天,就先把你带来这里?” 撒迦木直地看了雕像一眼,摇头。 普罗里迪斯的视线逐渐上移,停留在大帝粗犷的面容上,平静地道:“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诊断出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当年帝国修为最高的光明祭祀曾断言,他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撒迦没有答话,毫无反应地立在原地,仿佛也化做了一尊小小的雕像。 普罗里迪斯的语气依然平淡得有如一条寂然河流:“然而,大帝却没有依靠任何治疗,活到了四十七岁。这三十年里,他统率着帝国的军队,打下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片疆土。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再难以攻克的城池,只要阿莫罗索大帝亲临战场,士兵们就如同发了疯一样地冲锋陷阵,以血肉之躯将所有的一切踏于脚下......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位能够燃点起近百万雄师战魂的铁血君王,竟然会是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垂死者?” “是什么让他突破了生命的极限?”普罗里迪斯转向撒迦,温和地道:“我想,除了钢铁般的意志以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希望。” 撒迦沉默着,眸子里空洞一片。 “正因为有了希望,人的生命才会变得坚韧。阿莫罗索大帝的希望是把摩利亚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所以他能够打破预言,把原本早该结束的生命奇迹般延长。边云人的希望是在鬼域里活下去,戈壁和沼泽虽然难以逾越,却丝毫没有磨灭他们的斗志。你父亲的希望,是有一天你可以成为一名强者,我想这些年以来,他也是一直在以这样的方式引导着你。”普罗里迪斯似是有些疲倦,顿了一顿,才缓慢地道:“你呢?告诉我,你的希望是什么?” 撒迦怔怔地迎上他的视线,喃喃地道:“希望......我不知道。”他的整个心灵,早就被残忍的命运割刺得鲜血淋漓,那种感觉并不是疼痛,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普罗里迪斯眉宇间掠过一道阴霾,冷声道:“你跟我来。”也不待撒迦答话,他已霍然转身,径直行向广场远端。撒迦怔了一怔,机械地迈动步伐,远远跟在了他的后面。 岩重城内纵横交错着宽阔之极的石板道路,负责帝都警卫的禁卫军身着银色锁子甲,腰佩长剑,分成若干支小队纵马巡行于城内各处,交替轮换,昼夜不休。 普罗里迪斯走到广场的边缘地带,径直迎向一支禁卫军队伍。见到二皇子行来,士兵们急忙翻身下马,远远肃容敬礼。普罗里迪斯一语不发地掠上其中一匹白色健马,纵马行到撒迦身边,伸臂将他提起,口中轻叱一声,向着帝都东侧城门疾驰而去。只留下几名满面错愕的禁卫军呆立原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第二章 命运如山 东门之外,铺展着旷然而平坦的青葱草地。前方极远处,古树参天,林涛如海,赫然便是一片极之辽阔的郁郁森林。皇家禁卫的坐骑本就是万中选一的纯种健马,此时跑发了性,长鬃飞扬,马尾笔直向后扯起,直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划过草地,直射森林方向而去。 风,狂乱地在耳边呼啸不休。熟悉的颠簸感传来,撒迦不由得伸手,想要去拽住前方骑者的衣衫,动作却在半途止住。他怔怔凝望着身前那与卡姆雷截然不同的背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分分将手收了回来。 马行如风,直卷入密林深处。漫山遍野矗立的古树虽然粗壮高大,彼此的间隙却极为空阔。白马迈动四蹄,飞驰在逐渐阴暗下来的丛林之间,全身腱肉起伏流动,充满了张扬狂放的野性美。 随着地势渐高,头顶上方的树冠枝杈也越来越浓密厚实,到得最后竟已完全将天空遮掩得密不透风。仰首而视尽是沉沉暗色,见不到半点光线射入。在这片阴暗幽深,延绵无际的密林里,除了马蹄践踏于松软落叶层上发出的微声之外,再无半点声息传出。 山体的轮廓,开始逐渐显现出来。突出于地表的硕大岩石仿佛是一头头隐于暗处的怪兽,狰狞地窥探着周遭的一切。前方的丛林间,透出了一簇微弱的光亮,普罗里迪斯微勒缰绳,放缓了健马的速度,向着那处渐行而去。 自几株巨树后甫一行出,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密林中被伐出了偌大一块空埕,地面上随处可见年轮密呈的树桩。在远端垂斜的山壁下,有着一个直径丈余的深洞,洞壁两侧和顶部均撑筑着坚实的排木,每隔开几尺距离,便有一处这样的架力点,层层延伸,直通向地底的黑暗中去。 空埕之中堆积着如山的黑色矿石,在周遭燃点的几处火堆辉映下,其中一些被敲开的矿石内部,隐隐流动着血一般的赤色光华,就像是一只只大张着的邪异眼球。近百个衣衫褴褛的苦工正围在矿石堆旁,一些人在大力轮锤敲打,另一些则拣选着色泽不同的石块碎片。 在这简陋之极的矿场边缘,游荡着十余名身形粗壮的大汉。他们手中无一例外地倒提着皮鞭,有几个的腰间还斜插着无鞘长刀,神态阴冷而狰狞。听得马蹄声响,这些汉子俱是转过头来,满面警惕之色。 普罗里迪斯对那些大汉视若无睹,跳下马背,望着撒迦微笑道:“想不想看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撒迦默默地翻身下马,还是没有说上半个字。自从走出了边云要塞以后,语言对他来说,似乎已变得陌生而困难。 “尊贵的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我可真是该死,您看,我甚至没有半点准备......”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自大汉们身后挤出,急急地迎了上来,横肉叠生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普罗里迪斯微微颔首,挥手道:“行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不用管我。” 胖子飞快迈动着两条粗壮的短腿,走到近处,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贵族礼节,继而接过二皇子手中的马缰,微躬着腰身,干笑道:“殿下,这个月的产量比前几个月的都要好,而且越是到地底,晶石的成色也就越高,委实是出了不少好货。您先四处转转,有什么事情还请立即吩咐,我立即让人去办。” 普罗里迪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带着撒迦走向黑沉沉的矿口。森林中流动着阵阵山风,凉爽宜人,而源源不断自深洞内喷出来的寒气,却让撒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就在这宛若冰窖的酷冷温度中,借着洞口透下的光亮,他看见了极深的地底有着一团黑影蠕蠕而动,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攀爬上来。 普罗里迪斯站了没一会,便急促地咳嗽起来。他略微裹紧了衣衫,轻拍撒迦的肩头,淡淡地道:“我不是很能适应低温,你呆在这里,该走的时候,我会叫你。” 耳听着二皇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撒迦一动不动地站在矿口,目光似乎已被下面那团黑影牢牢吸引,再也挪不开半分。 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撒迦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黑影之中似乎有一点赤光,在那浑浊的暗处,它幽幽地闪烁着,微弱却顽强。 终于,那团物体爬到了洞口边缘,撒迦呆若木鸡地站立着,脑海里空白一片,就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它”,脸颊变得毫无血色。一直以来撒迦都认为,在边云所经历过的一切,便已是这世上最为残酷的梦魇。而现在,他才发现错了。 那些血腥的,黑暗的,充斥着绝望与死亡的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的一幕更为令人窒息。在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所见的俱是虚幻。 从地底一路爬出的,是一个人。正确的来说,是个幼小的女孩。她绝对不会超过六岁,留着杂乱而肮脏的长发,脸上覆满了厚厚的尘灰。几块发出光亮的细碎矿石,被包裹在一个绳结编成的小兜中,紧紧地缚在她额前,借以照亮井下的道路。 在女孩的背后,有着一个几乎与她一般高矮的竹筐,里面盛着浅浅的小半筐矿石。她很瘦,裸露在外的两支细小手臂可怕地紧包着一层皮肤,没有半分肌肉,看上去就像是鸟类的足。 身后的背筐,给女孩造成了沉重的负荷。她整个人贴在地面上,缓慢地爬动着,细细喘息,小小的身体似乎随时会被那筐矿石压垮。在她的十根手指上面,没有一片指甲。它们光秃着,呈现出一种斑驳的黑红色,浅浅地抠入地表,带动身体向上挪动。 井口站立的撒迦,并未能引起女孩一丝一毫的注意。她爬上地面,费力地站起,双手拉着背筐的肩带,行向矿场中堆积的石堆处去。她的眼睛很大,有着长长的睫毛,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土中,透着唯一的一点亮色。 当这个矮小的,骷髅般的小女孩走过撒迦身边时,他在她的眸子里看到的,是空。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绝望,就只是没有感情波动,不带任何色彩的,死一般的空。 撒迦注视着她蹒跚行远,突然感觉到浓重的黑色无边无际地压将下来,胸口几乎闷得喘不上气。 “矿井下地形复杂,有很多地方通道狭窄,只能靠这样的孩子钻进去采矿。”普罗里迪斯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尖针一般刺入撒迦的心灵深处,“在这里,有几十个孩子整天在地下和矿石打着交道,她还不算是年龄最小的。” 撒迦没有看他,咬着牙,问道:“为什么?” 普罗里迪斯语声平淡地道:“他们的父母都是奴隶,自从被生下来的那一天起,他们的脸上就被烙上印记,唯一所能面对的,便是苦难多变的命运。虽然很无奈,但这却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能提个要求吗?”踏出边云要塞之后,撒迦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光。 “说说看。”普罗里迪斯一如既往的温和。 远处那女孩正卸下背筐,倒出矿石,不知怎的,却手中一滑,筐口顿时斜转过来,几块硕大的石块蹦跳而出,狠狠砸上了她的脚面。旁边一名监工大汉听到异常响动,回头望见女孩蜷曲着身体坐在地上,把背筐抛在一边,只当是她在偷懒,当即将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口中污言秽语骂个不休。 撒迦猛然抬头,望向普罗里迪斯道:“把她从这里带走,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普罗里迪斯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个笑容,隐约中,带着几分讥讽:“对我来说,这的确不是问题,但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女孩的双手紧紧抱在头上,身体蜷缩得像个虾米,惨叫声凄厉之极。矿场内的苦工们就只是在刚开始时纷纷投去了视线,很快便做回了各自的工作,神色漠然麻木,似乎是对这样的事情早就已经司空见惯。 普罗里迪斯笑意更浓,眼眸却冷如寒冰:“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这片矿场里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平常得简直不值一提。我带你来这里,只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上,还有着很多人要比你悲惨得多。就拿这些奴隶来说,他们每天能够得到的食物很少,却干着最艰苦的体力活。如果你没有去过地下挖矿,就永远也不要说自己曾经历经苦难!” “每一个月,都有很多新的奴隶被送来,而这里掘矿者的人数却一直保持在两百人左右。知道为什么吗?那下面任何一条岔路上覆盖的灰尘都足足有一尺厚!想要挖到矿石,就必须得从一具具呛死,累死,甚至是被坍塌土石活活砸死的尸体上爬过去!” 鞭子仍在挥舞,大片大片的衣衫碎片剥落扯裂,蝶一般飞舞在空中。蝶翼的颜色,血红。 撒迦的呼吸愈来愈急促,指甲已经划破了手心。他的心早就冷却,二皇子的话语却如炽热刀锋:“完不成规定采石量的奴隶,无论是大人孩子,都会被处死。当然,他们畏惧死亡,并因此拼尽全力地工作着,如同一具具没有思想,不知疲倦的傀儡。看起来,这似乎是他们难以逃脱的宿命。可实际上,真正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却是人性中的懦弱。是的,你没听错,正是懦弱让他们像狗一样被人驱使着,而不是与生俱来的低贱身份。” 普罗里迪斯缓缓做了个手势,凶神恶煞的监工立即停手,恭谨地退到了一边。小女孩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背后的衣衫碎裂大半,清晰凸起的条条肋骨之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血色鞭痕,已是连**声也发不出半点。 “这里的监工都是些野蛮愚蠢的家伙,他们只知道奴隶的售价都很低廉,却不懂得新手和老手之间创造财富的速度差距。一个劳工的生命在他们眼里,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就算是被刀子抵上喉咙,奴隶们也不会想要去反抗,更加不用说敢于逃离这块矿场。其实杀掉这支不过二十人的守卫队伍,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普罗里迪斯冷冷地直视着撒迦,道:“牛羊就是牛羊,它们虽然长着犄角,却无法去反抗随时到来的屠戮。在它们软弱的心里,没有勇气,但仍然还存在着一些卑微的希望。” 先前那名有着正常人两倍腰围的胖子,显然是个察言观色的老道之辈。二皇子的话音刚落,他便立时冲到奴隶群中,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说!你现在心里最想的是什么?!” 那奴隶吃了一惊,浑身簌簌发抖:“老爷,我......我想能多吃半块面包,半块就好了。” “可以,不过得先干完两倍的活!”胖子狞笑着把他推到一旁,用马鞭柄戳了戳旁边一人,咆哮道:“你呢?” “我想多活几天,老爷。”那人垂下了头,小声地回答道。 普罗里迪斯挥手示意胖子退下,淡淡地道:“并不奢侈的想法,但却未必能够如愿。很可悲,不是吗?” 小女孩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起伏着,就像是随时会断折般微弱不堪。她的头软软地侧在地面上,肮脏不堪的长发散落在颊边,撒迦看到,那双发丛中的眸子,依旧空洞无光,没有痛苦,没有悲哀,没有任何东西。 “你和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你还有着可以去憧憬,去希望的权力,他们却没有。”普罗里迪斯缓缓举步,行至撒迦身前站定,带着些许怜悯神色,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彷徨,不知道未来的路应该怎样去走。甚至就连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也已经完全失去。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而宁愿去同冥界里的亲人们相守在一起。希望这种东西,对这些奴隶们来说几乎难以触及,但对于现在的你,却似乎不被珍惜。” “你父亲的死,我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正因为如此,我把你从边云带回了帝都。想的,就是让你可以成长为一个令你父亲骄傲的男人。” 普罗里迪斯在冷风中微弯了唇角,淡淡地笑道:“你站在这里,生命虽然存在,但灵魂却已经死了。我并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假如你选择放弃,我会把你留在这里,留在这群奴隶中间。用不了多少时间,你就可以和想象中一样,回到亲人的身边。在那个时候,你不会觉得痛苦。就像我们面前的这个女孩,她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不堪,挨了这顿鞭笞后,最好的解脱方式,已经不远了。” 宛如一根骤然绷断的琴弦,小女孩的喘息声在一阵急促颤抖后停歇下来,再无半点波动。充斥于森林间的气流打着无形旋突,冷冷划过她枯瘦如柴的身躯,扯动着污秽的乱发,露出了一张不过成年人手掌大小的惨白脸蛋。女孩的眼帘,柔弱地合拢着,神情安详而平静,如同沉浸在一个充满了阳光和欢笑的梦中。 普罗里迪斯轻轻叹息:“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座入云的山峰,每个人从一出生起,所处的位置就不同。在高一些的地方,有阳光,泉水,青草,花丛,有着绝大多数美好的东西。而山脚下,则到处充斥着阴暗和潮湿,疾病与死亡。往上攀爬的路很陡峭,很多人都放弃了这艰难的旅程。撒迦,我只是一名引导者,真正的动力,还是源自于你的双脚,你的心。这里正是最低层的山脚,放弃,或者是更高?我在等待你最后的选择。” “不,我不想像她这样死掉。”撒迦剧烈颤抖着的身躯逐渐稳定,稚嫩语气中所流露出的,竟是透彻般的平淡,“父亲说过,让我活下去,变成一个强大的人。我会做到这些。” 普罗里迪斯微怔,身前的孩子尽管年幼,但此刻却竟是难以看透。略为沉默了一会,他愉悦地笑了起来:“你这样想很好,也正是我所期望着的。能告诉我,变得强大,是你的希望吗?” “不,是为了父亲,我必须去这样做。”撒迦望了眼女孩的尸体,头也不回地向着矿场边缘行去,眼神又回复了死一般的黯淡,“我已经,不再有希望了。” “你前几天在绞架旁要求我放过那个边云士兵时,我就已经感到了不可思议。现在看起来,以后我得学着去适应你的秉性。”普罗里迪斯自身后赶上,缓缓地道:“在你的灵魂中,除了善良以外,还有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存在着,它们让我感到了惊喜。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从今天起,将会有一个崭新的人生。我保证,你会享受它开始的过程。因为,那将会是非常非常美妙的感觉......” 撒迦只是低垂着头,步履缓慢地走着,没有任何回应。他还记得,马蒂斯被解开绳套时的奇异眼神。不管那里面包含着什么,撒迦只知道,那是个曾经血染重衣却未曾舍弃过自己片刻的男人,放他离去,自己并不后悔。 直至普罗里迪斯纵马的身影完全没入密林之中,监工们才敢相继直起腰身,重新换上满脸凶恶的表情,挥舞起手里长鞭,叱骂不休。似乎是对他们的威吓早已麻木,近百名奴隶目光空洞地挑拣着矿石,动作机械而迟缓,没有人抬头看上一眼,或是做出半点反应。 远处,小女孩的尸体依旧蜷曲在地面上,孤独而凄凉。可能是由于临死前的肢体抽搐,她的一支手臂僵直地探向天空,像是在索取着什么。在这片残酷冰冷的大地上,它直直地竖立着,恰似,她小小的,简陋的墓碑。 第三章 玫雪 玫琳独自站在长廊的尽头,望着花园里那池微皱的碧水,在凉意袭人的晚风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玫琳是个美丽的女孩,尽管就只有九岁大,却已完全从过世的母亲那里继承了动人之极的样貌。她留着火红色的齐腰长发,松松地挽着皇族发式。精致白皙的脸蛋上,有着尖削的下巴,挺翘小巧的鼻梁,以及一双大大的,迷人的深蓝色眸子。长而卷曲的睫毛密密地覆于眼帘之上,每一次开合间,美妙地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 大多数像这个年龄层的女孩子,都还处在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阶段。一件漂亮的衣装,一块喷洒过玫瑰香精的手帕,甚至是一枚样式别致的小配饰,都会成为她们兴奋许久并津津乐道的对象。玫琳是个例外,她从来都不屑于为这些东西去花心思,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她所喜欢的,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拥有。其中,曾经包括了一块皇冠上镶嵌的宝石。 大约在六岁还不到的时候,玫琳就失去了母亲,那以后的日子里,她变得孤僻内向,不大再爱说话。与众不同的成长环境,逐渐养成了她高傲冷漠的性格,在这个年幼的女孩眼中,有很多玩伴、很多事物,都不再有半分价值。正如那块被自己遗弃在房间角落里,蒙上厚厚灰尘的硕大宝石一般,即使是第一眼看见时再如何喜欢,甚至是珍惜,随着时日渐长,也总是会感觉到厌倦。正因为一切都可以如此轻易地得来,玫琳才会觉得,一切都毫无价值可言。 “对于你来说,最好的,往往是得不到的。”玫琳轻挽着曳地的裙角,怔然注视着水池中层层叠叠的微澜,不经意间想起了父亲曾经笑言的这句话,禁不住恨恨地咬住了下唇,一张吹弹可破的娇颜迅速白了下来。 “一定要那个傲慢的臭小子跪下来求我,才会再坐回到他身边去!”玫琳微蹩了眉梢,恼怒地想着,心中却不禁又浮现出那太阳般耀眼的金发,温文尔雅的微笑,英俊得毫无瑕疵可言的脸庞。甚至就连他冷下脸来拒绝人的模样,也是那么的神气...... “姐姐。”一声清脆的呼喊,将玫琳从遐想中惊醒。她愕然了一会,羞愤地跺了跺脚,决定不去再想这件事情。一个只不过一起上了几次宫廷礼仪课的臭小子而已,用不了几天,他一定会和以前那些玩伴一样,来请求自己的原谅。在玫琳的面前,那个外乡来的可恶小子才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资本,半点也没有! “姐姐,你在这里啊!我找了好久。这么晚了,还不睡吗?”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矮的小女孩盈盈走近,在长廊两侧的盏灯辉映下柔婉地笑着,脸颊上梨窝隐现,眼眸弯成了两枚好看的月牙儿,模样极为可爱。 作为一对双生姊妹,玫琳与走来的薇雪儿两人之间,除了样貌上略有相似以外,在很多地方则完全不同。玫琳高贵而冷傲,虽仍在幼年,却已美得咄咄逼人,似极了一枚璀璨无瑕的冰钻。而薇雪儿的性格则温柔细腻,在与陌生人相处时,常常会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肌肤细腻如瓷,头发亦极长,却是柔柔的浅栗色,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安静俏然的瓷娃娃。 “你不也还没睡觉吗?又来管我。”玫琳略感不耐烦地转回了身,复又望向那片水池。尽管早了片刻来到这个世上,但她在与妹妹相处的时候,却时常扮演着任性横蛮的角色。 薇雪儿早已习惯了玫琳这般说话,走上前轻轻拖住了她的手,细声道:“姐姐,我在等你一起睡呢!没你在身边,我可睡不着。” 玫琳犹豫了一会,无奈地牵着薇雪儿走向卧房:“你呀!都已经这么大了,还老是要粘住我。父亲这段时间都有在家里,难道不能去找他陪你吗?” “可是,父亲最近好像还是很忙的样子。姐姐,你说他会不会再出去很久不回来呢?我很担心会像以前一样,每天陪着我们两个的,就只有那些仆人......”薇雪儿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玫琳耐着性子安慰道:“不会呢,上次我听父亲说起过,这一次他会在家呆上很长一段日子。” 薇雪儿拍拍心口,笑了起来:“那就好,我今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又不敢去问父亲......姐姐,你前面干嘛一个人站在这边?也是在担心这个吗?” “嗯,是啊。”玫琳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着,视线无意中投向远处的门口,却看见了一双在阴暗处闪闪发亮的眸子,心中猛然吃了一惊,险些呼出声来。 “怎么了?”薇雪儿见玫琳步履迟滞,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继而抿嘴笑道:“是他啊,来我们家已经这么久了,还从来没听见过他说话。姐姐,你说白天他都去干什么了呢?为什么都是在晚上回来?” 玫琳厌恶地移开目光,加快了脚步:“我才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一个仆人而已,我一看到他就浑身不舒服,就像看到那个可怕的瞎老头一模一样!天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虱子,脏也脏死了,真不知道父亲干嘛非得收留这些人!” 薇雪儿仍在偷偷地打量着那处,口中轻声道:“我不觉得他很脏啊,倒是......倒是注意到他老是在看你,有好几次都是这样。” “等会儿我就去告诉父亲,把这个无礼的小子眼睛挖出来!”玫琳忿忿地咬着牙,恨声道。 薇雪儿吓了一跳,转首道:“不可以的!姐姐,可能是我看错了。就算是他在看你,那也没有什么呀......” “在说什么呢?我的小宝贝们。”一身军装打扮的普罗里迪斯自长廊的另一侧行来,远远张开了双臂。合身之极的深黄色革呢军服将他的文弱气息掩去了不少,此时的二皇子,看上去已和一个精悍的摩利亚军官毫无区别。 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齐齐欢呼一声,一左一右扑向他的怀中。 普罗里迪斯蹲下身,挽住两个女儿,分别在她们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微笑道:“我今天不在家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乖?” “有啊,我们一直都在等您回来。”薇雪儿伸手勾住他的头颈,笑着应道。 “父亲,您怎么又这样晚!”玫琳向着宅院的大门处悄然投去了一瞥,明亮的大眼睛转了转,嘟起了小嘴,“您带回来的那个男孩很讨厌,能不能把他赶走?” 普罗里迪斯微微一愣,哑然失笑道:“说说看,这倒霉的小子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我的玫琳宝贝?” 玫琳根本就不看脸色微变的薇雪儿一眼,气鼓鼓地道:“他老是古古怪怪地看着我,就在刚才,都还在做这样无礼的举动。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仆人,现在就让他离开这里,好吗?” 普罗里迪斯伸手将玫琳抱了起来,温和地道:“回来了这么多天,倒是忘了让你们认识一下,他的名字叫做撒迦,从那天踏进这个大门起,就已经是我们家中的一员。” “什么?!”玫琳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不可置信地叫了起来,“我可不想和一个肮脏的仆人成为一家!” “姐姐。”薇雪儿拉了拉玫琳的手,再次小声地纠正道:“他并不脏啊......” 二皇子的府邸庞大而雄伟,占地极为广阔。庭院之中铺展着碧绿幼嫩的草地,其间又有花圃、回廊点缀分布,几处碧波粼粼的池台周遭环侍着各式大理石雕像,景致美轮美奂,幽静之中,带着几分淡然雅致。 全府中,大约有着近百名仆从,其中大多为女性。内宅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是仆人们的休憩居所。高耸坚实的围墙拢出一个齐整的矩形,将整个宅院纳于怀中。在东侧墙身那宽达两丈的坚木正门旁侧,搭筑着一排低矮的小屋,这里住着府邸中唯一一个守夜人。就在前不久,撒迦,成为了他的新邻居。 大门早已在身后密实合拢,撒迦隐在门后暗处,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即使是刚才普罗里迪斯走过身边时,也未曾有过半点反应。 撒迦的目光,在木然凝视着远处那小女孩的面容。她有着满头火红色的长发,唇角骄傲地微翘着,一如初次遇见时般明艳无双。撒迦还记得,那个初来帝都的下午,天,是阴沉的,风很大,一场滂沱大雨眼见着就要降临,就连在气流中摇曳飘荡的残叶,亦带着浓浓的萧瑟之意。 迈入大门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她欢呼着,与另一个小女孩提起裙角,轻盈地奔向普罗里迪斯。无意间,撒迦触到了红发女孩投来的眼神,在那双深蓝如海的明眸里,他清楚地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畏惧。那一刻,撒迦麻木的心,似乎隐隐地痛了一下。 罗沙山谷中死去的女精灵,有着这种如出一辙的惊惧眼神,撒迦觉得,她们似极了某种受伤的小动物。就像在山谷时一般,他朦胧地产生了一种想要去保护的想法。残缺的精灵肢体,惨白的俏颜,那一蓬溅起的血花,至今仍在撒迦眼前挥之不去。当看见那女孩的眸子时,他只是在想,绝对,不再让自己后悔。 “撒迦,过来见见我的两个女儿。”普罗里迪斯的声音远远传来。 撒迦沉默了片刻,低垂下头,动作僵硬地向前走去。自从离开边云以后,他仿佛已失去了灵魂,每一步路,都走得缓慢而艰难,如同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 “您别让这个仆人过来!那一天,就是您第一次把他带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是一头野兽......”玫琳惶声叫道。 “我再说一次,他叫撒迦。”普罗里迪斯脸上的笑意已敛去。 玫琳觉察到了父亲隐隐的怒气,扁了扁嘴,眼圈红了起来,但终究还是不敢再多说。薇雪儿则早就逃到了普罗里迪斯的身后,双手紧张地揪住他的衣襟,怯怯地探出小半个脑袋张望着,脸蛋红得像个苹果。 撒迦行至二皇子身前,站定,缓缓抬头。借着周遭的灯光,清晰可见他的左眼角高高肿起,脸上遍布着淤青伤痕,鼻翼下端有干涸的血迹残留,模样极为狼狈。玫琳本就对他全无好感,此刻照面之下更是心生嫌恶,鄙夷地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倒是把原先的几分畏惧冲淡了许多。 “这是玫琳,我身后的,是她的妹妹薇雪儿。看起来她们要比你大上一些,如果愿意,以后你不妨称呼她们为姐姐。”普罗里迪斯凝视着撒迦,神色间隐隐带着一丝激赏。面前这个瘦小的男孩遍体鳞伤,但一双眸子却依旧淡定,没有痛苦,亦找不到半点软弱。似乎,他已经习惯于去承受。 撒迦看了眼玫琳,缓缓摇头。那女孩侧面的脸颊是如此娇俏可人,但他却在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厌恶。 “那好,我不会勉强你的意思。”普罗里迪斯似是料到他会拒绝,微笑道:“这段时间以来,你还习惯吗?” “习惯。”撒迦简单地回答道。 他的黑发被一根粗陋绳结紧紧地束在脑后,身上穿着套染成黑色,却涸结着块块同样乌黑血迹的麻布衣衫。在站定的时候,整个人挺直得像一杆枪,纯黑色的枪。 普罗里迪斯笑容不减,轻拍他薄削的肩头,道:“换套衣服,早点睡,明天,仍然会很漫长。” 撒迦一语不发地转身,行向那排围墙下孤零零伫立的小屋。那里,是整个宅院中少数掩于暗色下的所在之一。普罗里迪斯注视着他的背影逐渐在黑暗中黯淡,直至隐没,目光平和之极。 “父亲,他......他不要紧吗?我看到了好多伤口,那一定很疼。我们要去找个祭祀来吗?”薇雪儿直到此时方才敢从二皇子身后走出,红扑扑的脸蛋上透着一丝担忧。 玫琳不屑地接口:“一定是在外面和那些低贱的坏孩子打架,才会弄成了这个样子,活该!” 普罗里迪斯仰首望向满天璀璨的星辰,沉思了片刻,携起两个女儿的手走向内宅,“我们也去休息吧,现在已经很晚了。至于祭祀......现在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他来说似乎还不需要治疗。” “父亲,您为什么要让他和默克尔老爷爷住在一起呢?家里还有很多空屋子,不是吗?”薇雪儿又问。 “等到他真正接受我们的那一天,他自己会搬进去的。”普罗里迪斯淡然答道:“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抹去,我想,那不会太远了......” 第四章 异地 庭院之中,又恢复了一片静谧。也不知过了多久,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枯如竹篙的身影自远处墙角现出,沿着折转曲回的长廊,缓步行来。 这是一个留着长须的老者,满面堆挤着沟壑横生的皱纹,眼窝深陷干瘪。在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并且明显要小上一号的法师长袍,头发乱糟糟地虬结在脑后,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流浪四方的老乞丐。 步履迈动间,老者的头颅,一直是微侧着的。他低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背负在身后的手中,正懒散地夹玩着一枚铜铸短哨。那哨身的造型极为古怪,尾部隆起着一道圆弧状的空穹,中端开有一孔。在摩利亚,这种能够发出尖锐声响的小玩意被称作“夜警哨”,是守夜人专用的警讯工具。 这个吊儿郎当四处转悠的老人,正是二皇子家中唯一的守夜人——默克尔,同时,他还是个瞎子。 身体上的缺陷,并不能够影响到老默克尔成为一个尽职的守夜人。在玫琳姐妹还未出生时,他就已经来到了这处宅院。如今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他来说无不了如指掌,敏锐出色的听觉更是使得这个老人比任何守夜者都更为警醒。况且,在治安严密的岩重,敢于来皇子府邸中行窃的贼,恐怕连一个也找不出来。 普罗里迪斯对待下人向来随和,女管家也早已司空见惯老默克尔十几年如一日的邋遢扮相。于是这个与皇室仆从形象完全格格不入的老头,便年复一年地在这片宅院中过着自己的悠哉生活,只是赶上心血来潮才会出来晃悠几圈。 更多的时候,他宁愿睡在自己的床上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就算是后院中传出一丁点声响,老默克尔也能立即分辨出那究竟是一只野猫,还是深夜溜出来与女仆偷情的花匠。 正如往常一样,老默克尔很快就对这套轨迹单调的巡逻把戏感到了厌倦,在听了听主宅方向的动静后,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走向自己居住的小屋。在将要跨进门的时候,老默克尔突然停下了脚步,隔壁房中传来的紊乱鼻息对于常人来说几乎微不可闻,但在他的耳里,却清晰得一如就在身前。 “啧啧,是个疯狂的小鬼呢!”老默克尔伫立良久,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掩上了自己的屋门...... 光明与黑暗,两个永恒不变的对立面。 在诸多神话传说中,邪恶的魔王往往都是与后者联系在一起。而无所不能,仁慈强大的至高神,则自然象征着璀璨的光明。在世人的眼中,光明几乎代表了一切。一个没有光的世界,将会变得冰冷而了无生机,恰如末日。 因为无法适应,才会觉得可怖。又有几个人曾经想到过,如果这世上从一开始就没有光,又何来黑暗可言? 撒迦,正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行出了二皇子的府邸。 岩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间,会有马蹄声细碎响起,那是巡城的禁卫军在赶回营地准备换班交替,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凌晨时分的风很冷,撒迦裹紧了衣衫,缓缓走在铺满了石板的街道上,陪伴着他的,就只有清冷回荡着的脚步声。 在前方的极远处,有着微弱而朦胧的光。撒迦注视着那里,目光不曾稍移。 他从来就没有畏惧过黑暗,但却还未能适应孤独。 半个多月以来,撒迦每一天都起得很早,回“家”的时候,俱已是夜幕低垂。他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能称为“家”,却已无法选择。 岩重城的建筑体大多有着雄伟巍峨的风格,而位于西郊边缘的楼阁房屋却尽皆矮小而阴暗。这里密如蛛网的巷道交错横深,四通八达,集结出一块极其复杂的地形。即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岩重人,只要不是身居此处,往往也会在这座庞然迷宫内晕头转向上半天光景。 撒迦在斜穿过小半个城区,到达西郊的时候,天色已朦朦发亮。熟稔地绕过了十几条错综巷道后,他径直钻入正前方的狭隘胡同,在一家外表简陋不堪的小酒馆门前,顿住了脚步。 几乎是剥啄声响起的同时,酒馆的门就自内被拉开,一双狭长的狞目向外冷冷盯上了撒迦的脸庞:“有人跟着你吗?” 撒迦摇了摇头,那人哼了一声,侧身让他进屋:“就算是有人跟,你也不会知道。前几天在你来的路上,我们的人一共捏死了三只鬼祟的‘老鼠’......” 斑驳着浅浅凹痕的橡木门在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后,重新与门框紧密契合,酒馆的内部复又回归了一片死寂。几点微弱的烛火在角落里摇坠晃动着,构筑了屋内黯淡的光源。先前那人隐在暗处,一动不动地打量了撒迦半晌,忽桀桀怪笑道:“倒是真没想到,直到今天你居然还能够站在这里......跟我来罢!” 昏暗中,依稀可见那人满脸留着浓密的虬须,身形壮硕之极,在行过撒迦身边的时候,竟似极了一堵会移动的方墙! 撒迦保持着沉默,迈动步伐跟了上去。 酒馆内的空间颇为狭小,几张并不宽阔的木桌拼挤在一起,就已占据了将近大半的地方。在摆满了烈酒杯盏的酒柜之后,有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大汉拧转门把,冲身后的撒迦偏了偏首,冷笑道:“老规矩,如果在天黑以前你走出这扇门,我将会非常乐意拧断你的脖子。” 门后,是一条阴暗幽深的甬道,一眼望去,宛若永无尽头。略带着霉腐味的气流扑面而来,无声划过两人身侧。撒迦面无表情地走入甬道,在身后的小门即将闭合的刹那,淡淡地道:“你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大汉愣住,忽然迸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好!看不出你这小鬼还有点意思,今天晚上出来的时候,老子请你喝一杯!” 撒迦不再言语,径直行向那虚无而混沌的暗色中去。整条甬道俱为大块的麻石砌成,里面没有任何光源,越是到深处,令人作呕的霉腐气息就越浓烈。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四周的石壁表层上,剥落出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凹坑,就像是镶嵌着一张张形状各异的鬼脸。在撒迦的眼中,它们清晰而狰狞,但却毫无可怖之处。 甬道深而曲折,在混沌的黑暗中蜿蜒如蛇。由于四壁上碎落的石屑铺得满地都是,当脚掌踏在上面时,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声响。它回荡于死寂的空间之中,层叠涌动,一如蛰伏在暗处的鬼魅在狞笑不休。 长时间的徒步行走,使得撒迦的周身已经被汗水所湿透。他微微地喘息着,目光始终梭巡在右侧的墙体上,像是在找寻着什么。终于,一处不起眼的凸起出现在视线中,撒迦行上前去,探手按向那块不过拳头大小的菱形石块。 几记细微的炸响之后,轰然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撒迦的满头黑发陡然向后扯得笔直,全身衣襟尽皆翻飞舞动,激扬不休! 甬道内霍然大亮,整块墙面在他面前已左右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半,朝阳的第一缕光芒正自天际探出,洋洋洒入这宽近三丈的巨大裂口中。撒迦早就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方才迈出甬道。 外面,已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是一座深深凹陷的谷地,形状酷似一个巨碗,碗底平整如铲,铺展着褐色的干燥土壤层,弧形倒卷的边缘部分则高高耸起。一些粗壮的大树零星生长在四周的高壁上,根须牢牢地深扎入壁端,树干悬空横伸,与地面相平行,情形匪夷所思之极。 高达几十丈的“碗口”处,笼罩着一层半透明的穹顶,它的色泽略呈银灰,表层隐隐流动着青色光华。这层光体的存在,似乎并不能影响到气流的透入。清凉的微风穿行于谷地之间,柔和地撩动着撒迦的发梢,拂过他的脸颊。仿佛,是想要给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些许抚慰。 谷地间,矗立着近百幢线条简洁的高大木屋。它们一幢挨着一幢,紧密整齐地连在一起,排成了一个极大的椭圆形,首尾并不衔接。在这椭圆的中央,有着片类似于马场的空埕,除了光秃秃的坚实大地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第一间木屋的门,正对着甬道的裂口处,相距颇近。撒迦刚刚走到门边,身后闷响声传来,却是那豁开的石墙又重新合拢在一起, 周遭很安静,看不到一个人。那些形状高矮如出一辙的木屋,通体俱被漆成了凝重的暗红色,显得阴森而妖异。 撒迦在这长龙般的屋群前肃立良久,当他缓缓抬头,伸手推开面前的血色屋门时,原本空洞漠然的眼神之中,突然亮起了一抹野兽般的光芒。 第五章 原色 屋门悄然而开,出现在撒迦眼前的,是一个偌大的石堆。磨盘大小的石块堆积重叠,令人心惊地高耸着,占据了大半的屋内空间,仿佛随时便会坍塌而下,将周围的一切尽皆碾为粉未。 没有半点犹豫的,撒迦吃力地抱起一块大石,走出屋外,将它放到远处的空埕上。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屋内的石堆在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缩小着,而屋外的那个,则在逐步增高变大。 汗水,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体内轻易挤压出来,迷蒙了双眼,浸透了衣衫。撒迦的喘息声越来越剧烈,却不曾停歇过片刻。他还记得,普罗里迪斯初次带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曾经指着这堆石块,轻描淡写地告诉自己——食物,就在它们下方的某个角落里。想要填饱肚子,就必须先挪开这座石山! 那天,撒迦没能吃到任何东西。而当次日清晨他又来到这里时,却发现原本搬去大半的石堆,已经恢复了原状。又是整整一个白天过去,终于在接近子夜的时候,他找到了食物。在拼命咽下它们之后,撒迦将十根被尖锐石棱磨破的手指放入了口中,吮下了上面的面包碎屑、血污、以及尘土。那一刻,他似极了一头孤独的幼狼。 就这样,每一天撒迦都在和这堆似乎永远阻挡在面前的石块打着交道。一个没有真正被饥饿折磨过的人,根本就难以想象它的可怕。撒迦不是一只能拿木头果腹的白蚁,在普罗里迪斯的府邸中,除了水以外他得不到任何吃的东西,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着双手,去一点一点地移开这里的阻碍。 两块黑面包,一小杯水,静静地躺在石堆下的木板凹格中,这便是撒迦全部的早餐。正如每天一样,他坐在地上,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捧起面包,小心翼翼地吞咽着,努力不让一点残屑掉在地上。 时间,已是正午。外面的石堆在似火骄阳下投出了一道长长阴影,不时,会有几块大石从顶端滑落,骨碌碌滚向远处。撒迦细细地吃完食物,饮尽最后一滴沾满了灰尘的水,漠然看了眼通往下一间木屋的后门,直直倒在地上,合上了双目。 休憩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他站起身来,行向屋子的后门处。阵风忽起,悄然涌入屋内,浸透了汗水的麻布紧紧地贴附在身上,冰冷而粘腻。撒迦除下衣衫,随手抛在一旁,瘦骨嶙峋的身上赫然可见累累伤痕。其中一些较深的切割伤仍未收口,嘴一般大张着,黑红相间,触目惊心之极。长长地吸了口气后,他弯腰抱起屋角残留的一块大石,陡然撞开房门,将石块疾掷而入! 就算是普罗里迪斯在现场,也恐怕会被撒迦此时的表现所震惊。尽管单薄依旧,但他的动作却已变得如同一头小豹般敏捷灵巧,在撞上房门的一刹那,这个曾经腼腆怯懦的孩子脸上,甚至现出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几近疯狂的狰狞神色。 那块比撒迦体重轻不了多少的大石,在空中低低翻转着,很快,便无力地坠向地面。而自飞入屋内的那一刻起,几根坚硬的骨棒就相继击上了石身,碎屑立时飞溅四射,于闷响声中纷落如雨。 这些由山兽腿骨所制成的大棒,无一例外地有着巨大浑圆的前端,流线型的棒身,以及沉重至极的分量。在骨棒的头部,嵌夹着一些铮亮的精铁锐刺,这使得它们具备了更大的杀伤力,往往在与敌人身体做亲密接触的时候,惨白色泽的棒身会很快变成另外一种颜色——凄艳的血红。 几乎是在大石落地的同时,撒迦精赤着上身,疾冲入屋内。呼啸声中,一根骨棒向他当头砸下。撒迦侧身,闪过攻击后挥拳直捣。“波”的一声微响传出,温热的血液点点溅落,一个闷雷也似的吼声猛然大震,咆哮不休! 在这第二间木屋内,执着硕大骨棒的,是六个和撒迦身高若仿的山丘矮人。他们有着粗短强悍的四肢,浓密茂盛的体毛,和暴烈如火的性格。与居住在南方平原上的远方亲戚——红矮人不同,这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对矮人一族传统的冶炼铸造术兴趣缺缺,却酷爱好勇斗狠。强壮的身体赋予了山丘矮人惊人的力量,那沉重之极的骨棒在他们的手里,简直轻盈得有如一根被舞姬曼妙挥动的丝带。 撒迦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和这几个矮人打交道,他的目光游移在周遭各处,一贯迟滞僵硬的步伐已变得灵活而轻敏,接连避闪着四面袭来的夹击。在撒迦的正前方,一个山丘矮人单手捂住鲜血长流的鼻子,怒吼着将骨棒舞成了一团白影,向着他大力挥劈而下。 山丘矮人大多穿着手工粗糙的藤甲,他们的躯干上虬结着铁石一般坚硬的肌肉,仅靠着双手,撒迦极难对这些矮壮怪物造成伤害。在很多次对战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矮人们的一个弱点。他们那硕大的红鼻子,脆弱得有如婴儿,往往一记力量不大的打击,就会令得矮人鼻血喷涌,极难止歇。 这是无数伤痕与鲜血换回的经验,代价昂贵,但却极其有效。 撒迦在力量方面要远逊于山丘矮人,灵活程度上则要胜出一筹。骨棒挟卷的猎猎风声与矮人们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中,他忽地伏低身体,让过了横向扫来的棒身,扑到受伤的那名矮人近前,闷声不响地又是一拳挥出。可怜那矮人的一只手犹自按在鲜血狂喷的鼻子上,被这股不大不小的力量陡然砸上手背,只听到“啪嗒”一声脆响,却是鼻梁骨再也承受不住,极为悲惨地断为了两截,歪向一边。 那山丘矮人又痛又怒,只觉得一股甜腥的液体由鼻腔倒灌回嗓口,汹涌若潮,顿时翻起了白眼,剧烈呛咳起来。模糊不清的嘶吼声中,他弃去了骨棒,一手捂鼻,一手抚向咽喉,神情极为痛苦。风声袭来,撒迦双手拾起地上骨棒,猛地回身格档,砰然一声大响,整个人都被震飞了出去! “小崽子,不要以为前几次从这里闯过了关,就可以低估我们山丘矮人。”矮人中的一个抛弄着手中大棒,得意洋洋地大笑道:“这些武器的威力是不是还算凑合?玩这个,我们可要比玩那些刀枪顺手得多!” “如果你们在第一天就使用武器,而不是空手,那我早就已经死了。”撒迦缓缓站起,迸裂的虎口处鲜血汩汩而下,在手中紧握的骨棒上蜿蜒出道道赤痕。他低垂着眉眼,面对虎视耽耽的几个山丘矮人,语气中却是超越年龄的镇定淡然,“我知道,你们从来就没真的想过要杀我,就算是我现在站在这里不动,你们也不会上来敲碎我的头。难道不是吗?” 六个矮人面面相觑,神色俱变得古怪之极。被打断鼻梁骨的倒霉蛋挠了挠后脑勺,一时倒是忘却了疼痛:“万能的森林之神作证,我一直都以为这小子是个哑巴!” 撒迦漠然抬头,淡淡地道:“给我食物和水,我累了。” “你......你得靠在对战中抢到它们,就像平时那样。”一个矮人结结巴巴地道。并不太高的智商注定了他的迟钝,在这一刻,他甚至对眼前伤痕累累的男孩产生了一丝怜悯。 撒迦直视着他,一字字地道:“再打下去,你们中间会死人。” 那矮人愕了一愕,等到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想大笑,但笑声却像是被堵在了嗓子眼,半点也难以发出。 因为撒迦说完这句话,就径直走向了他,眸子里,带着一抹奇异的光亮。 “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才是强大,狂妄的小东西!”鼻子犹在流血不止的那名矮人被撒迦表现出的傲慢所激怒,劈手抢过同伴的骨棒,疾挥而出! 撒迦抬臂横格,本就破裂的虎口再次深深迸开,身躯猛然大震之后,手中的骨棒远远飞出。他似乎是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形,半点也未曾停顿地空手直上,竟是以一只肉掌抓上了对方棒首锋锐的铁刺! 撒迦探出的那只左掌,毫无悬念地被刺了个对穿,巨力仍在不断涌来,带动着他的身体,悬空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轨迹。双脚甫一踏回到地面,撒迦的右拳就结结实实地砸上了矮人的鼻梁,凶狠而直接。在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变化,仿佛那被刺穿的,只不过是肉体之外的某件物事罢了。 震天价一声痛吼爆起,那名“强大”矮人的鼻梁骨再次断裂。这一次,则是断得彻底之极,七八截碎骨垂挂着硕大的鼻翼,软绵绵地耷拉在脸上,像是条被狠狠踏过一脚肥胖肉虫。直冲脑门的剧烈痛感,让他很干脆地带着两行泪水和喷泉般涌出的鼻血直直栽倒,宛若一根突兀断折的木桩。 骨棒滚落于地,撒迦的手掌自上脱出,在拔离铁刺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类似于木塞从瓶口中拔出时的可怖脆响。一旁的几个矮人都没有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这男童冷漠地提起大棒,重重撞上同伴柔软的小腹,在立时拔高的凄厉惨呼声中,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我很饿,我只想要食物和水。”撒迦站在蜷如虾米的伤者身旁,望着剩余的矮人们,一双眸子已经亮得像是有着火焰在燃烧。 山丘矮人的胆量与酒量,似乎正成反比。面对着这个平静却疯狂的男童,尽管他们要远远强大得多,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退缩。从撒迦瘦弱的躯体内隐隐散发出的一种东西,是他们所深深畏惧着的。当遇上一头受伤的狼崽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于上去逗弄一番,因为,狼就是狼。 在这个屋子的角落里,同样摆放着一杯水,面包数量却是先前的一倍。撒迦慢而仔细地咀嚼着它们,没有看上一眼退出木屋的山丘矮人。这些用鲜血换回的食物,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它们坚硬而干瘪,廉价之极,却将他从一个软弱善良的孩子,变成了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在有些时候,撒迦会暗自在心中庆幸,当初没有把红带在身边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它可以不用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一定得靠流血才不至于饿死。 掌心处的贯穿伤,可以算得上是这些天来受到的最重一处伤害。撒迦望着那个狰狞无比的血洞,走到门外拾起上衣,扯下一块布襟草草裹了一裹。他不是清楚里面的骨头有没有断,但如同以往受伤后一样,很快血液就停止了流淌,在伤口表层凝固成了一层薄痂。与伤势相比,撒迦显然要更为关心第三间木屋内的食物,天色虽然还很早,但他却想尽快得到自己的晚餐。然后抱着食物在外面的空地上睡一会,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享受。 在通往第三幢木屋的门前,撒迦顿住了脚步。他一共试着闯过五次面前的这幢屋子,只有一次侥幸过关。而其他四次,几乎连全身的骨头都给拆掉。 快快地考虑了一下,撒迦俯身拾起被矮人遗留在地上的一支骨棒,伸手推开了屋门。他无法忍受饥饿,但却早已习惯受伤。 奇异而响亮的摩擦声于一瞬间炸起,木门开处,五支弯曲如钩的利爪猛然探出,带着“嗤嗤”的破空声响,直撩向撒迦胸腹! “吼!!!” 乌黑色泽的爪尖在撒迦身前不到半尺的地方连连挥探,却丝毫不得寸进。狂暴凶戾的咆哮声直如怒潮激荡,震得天花上不断有大蓬的灰尘洒落下来,似乎就连木屋都在这可怕的声浪中簌簌颤抖,难以止歇。 每一次,这幢木屋中存在的强横生物都不一样。就在前一天,这里面还是一头尖耳利齿的凶恶狼人,而现在...... “你是什么?”撒迦注视着面前那对碗口大的碧色狞目,神色淡定。在他现在的心里,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残酷现实下的权衡利弊——若是踏进这扇屋门,自己能有几分把握活着出来?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哗哗”声响,与更为暴怒的狂吼声。 木屋内,是一头阔口獠牙,金毛长鬃的蝎尾狮,它同时拥有着食肉猛兽的锋利爪牙与剧毒尾蛰,属于低阶妖兽的一种。这头成年雄狮有着极为壮硕的体形,只是踞在那里,就已经比撒迦还要高出大半,宛若一座狰狞嶙峋的岩山。将它牢牢困死在第三间木屋内的,是几根粗若儿臂的铁链。 精铁链条的两端,分别系在屋角和蝎尾狮的头颈上,正被绷得笔直。可能是由于久未进食的缘故,蝎尾狮的腹部瘪瘪地贴于身下,碧油油的一双凶睛死死地盯住撒迦,徒劳地挥动着利爪,巨口中馋涎长流,咆哮不休。 “你想要吃掉我,是吗?”撒迦缓缓踏前,蝎尾狮须毛皆竖,猛然间大吼一声,泛着金属冷光的锐爪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部划过。而这矮小瘦弱的孩子,却连眉毛也未曾跳动半分,“我在想,如果进来的话,要么就是我找到食物,要么就是你找到了食物,是这样么?” 不知怎的,狂吼不绝的蝎尾狮徒然之间狞态尽敛,带着些许惧意向后退去,喉间,低低地发出着呜咽般的闷吼声。 撒迦不再言语,漠然行入屋内,随手,将木门掩起。 紧接着,蝎尾狮疯狂地厉吼起来,一阵阵闷雷也似的撞击声自木屋中爆出,偶尔间,会夹杂着几记诡异的脆响,那是骨骼在断折时,所特有的**。 屋外,已是黄昏。 如洗的苍穹之上,轻云流转,晚霞若梦。那一轮如血夕阳斜斜地垂悬于天际,眷恋般不肯离去,仿佛,它亦有着难以舍弃的的理由。 在那黑暗而阴森的第三幢木屋内,一人一兽早已披浴着满身殷赤,却仍在做着悍野的生死博杀。 隐约间,撒迦觉得,这一刻,他的眸子里看到了整个世界。 从遍布着七色幽滟的山谷,到沙石漫天的大戈壁;从荒凉的边云要塞,再至这片木屋环列的谷地之中,尽皆存在着如同夕阳一般凄艳的血红。 这饱含死亡气息,却是由生存而延伸出的色彩。它,便是这世界的基原之色,名字,叫做杀戮。 第六章 军选日 轻雾之中,又见朝阳。 早春的黎明,萧瑟而清冷。尽管桔黄色的阳光自天际喷薄挥洒,带来了丝丝缕缕的暖意,但它却依然难以抹去晨风中挟卷的那一缕微寒。 老默克尔仍旧套着那身污渍斑斓的法师长袍,在懒洋洋地拉开宅院大门后,伸展腰身,打了个舒坦之极的呵欠。 街道上行人的脚步声,要比往常稠密纷杂得多。伴随着长鞭的清脆炸响,马车轴轮的滚动声碌碌响起,络绎不绝。即使是站在皇子府邸门口,老默克尔仍能清晰感受到,健马奔踏时大地所产生的微微震动。 “今天是什么日子?国诞?不对,还早着呢!”老迈的守夜人搔了搔鸟窝般的乱发,疑惑地想着。 “默克尔老爷爷,您还没有去睡吗?”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老默克尔回过身,深深凹下的眼窝木然动了动,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些许促狭笑意:“等会开了偏门后,就要去睡了。薇雪儿小姐,您今天起得可真早,难道,又是来看那个傻小子的?” “我......我只是四处走走,您忘了吗?今天是皇家军团的复选日,父亲已经让人去准备马车了。”那清新而婉约的语声急急分辨着,带着一丝羞赧道:“姐姐还在打扮呢,我再去催催他,您早点休息吧。” 老默克尔轻拍额头,一脸恍然兼无奈的表情:“唉,年纪大了,记性是越来越差,倒把这日子给忘得一干二净......”侧耳听了听正在远去的轻盈脚步声,他忽又高声叫道:“薇雪儿小姐,等您回来的时候,可一定得来跟我这个糟老头子说说,今年又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那声音远远应了,老默克尔低下头,面上渐渐泛起一抹奇异的笑容:“皇家军选......嘿嘿,年轻人的节日啊!” 大开了偏门,他又在宅院中默然伫立了半晌,这才慢慢步回居住的小屋中去。 正如邋遢之极的扮相相符,老默克尔的屋子里杂乱得犹如一个巨大的垃圾筒。在床头的一角,甚至还扔着半块未吃完的蛋糕。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老实不客气地放怀大嚼着,听得响动之后,它丝毫不见慌乱地打量了老头一眼,施施然自床头蹿下,没入墙角洞穴不见。 老默克尔也不脱衣服,走到床边重重躺下,心不在焉地哼了一会小曲后,他将几根枯干的手指放至床缘,轻轻地敲了一敲。 “笃!” 伴随着这微弱的声响,屋内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遽然扭曲了一下,一层诡异的墨色波纹无声凝起,自空中缓缓扩散而开。那波纹如同半道湖心荡起的涟漪,呈圆弧状涌向床尾处的屋墙,当接触到墙身时,竟是没有半点声息地直渗了进去。 “唔?”那墨色波纹完全渗过墙面之后,又宛若潮汐倒卷般寂然退回屋内,老默克尔伸出一只手掌,当波纹拂过掌身的瞬间,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低哼了一声:“那把破刀还在......小家伙这么长时间没回来,难道是死在外面了?” 波纹渐淡,短短的片刻间,便已消弭于无形。 老默克尔默然许久,抚向自己的右手背,那凸起着青筋的褶皱之间,模糊地呈现着一块半月形的啮痕。似是自嘲般笑了笑,老人萧索地叹了口气:“十年了,那倔强的小鬼来到这里,已经十年了呢......” 紫杉木所筑的车厢宽敞而坚实,两端的座位上都铺有厚实软和的皮毯,舒适得有如一间移动中的小型卧房。在车夫娴熟的驾驭下,马车又快又稳地驰行着,几乎感受不到一点颠簸。 军装打扮的普罗里迪斯正坐在车厢内,与对面座位上的两个女儿聊着些什么。无声流逝的岁月,并未能在他苍白的脸上刻下太多痕迹。这位摩利亚的二皇子英俊依然,深邃如海的眼眸里,是从容的淡定。 坐在他对面的玫琳与薇雪儿,已经出落成了一对明艳之极的美人儿。比起小时候,如今这对双生姊妹的样貌气质显得要更为迥异。 火红色的紧身圆领服,火红色的百褶裙,衬着同样火红的一头亮发,勾勒出了玫琳身材的完美线条。她的腰肢盈盈一握,酥胸却令人迷醉地隆出了一抹魅惑的高弧,樱唇柔软而丰润,明亮野性的大眼睛上覆着长翘的睫毛,整个人似极了一株欲待怒放的玫瑰。 相形之下,妹妹的装扮则要拘谨得多。她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穿着一袭白色长裙,浅栗色的长发在身后柔柔地轻束着,几缕鬓边的垂发拂于颊边,更是映衬得肤色如玉。薇雪儿有着精致俏然的五官,月眉儿细细弯弯,眼波温婉。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在扮演着聆听的角色,只是在偶尔间会答上一句父亲的问话,极为乖巧可人。 轻微的前倾晃动之后,马车停在了戒备森严的皇宫侧门前。 普罗里迪斯当先下车,随后,是玫琳姐妹。远远的,宫门前的禁卫军就齐齐肃立行礼,铮亮的马靴在合并时发出一阵低沉闷响。 在很久以前,这位体弱多病的二皇子就已经离开了皇宫,独自居住在外。虽然于生活上,他仍然享受着皇族成员应有的奢华待遇,但在某些方面,却不尽如人意。 作为唯一一个不常伴艾特蒙得皇帝身边的儿子,普罗里迪斯与其他皇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其中,亦包括了他的父亲。 自古以来的宫廷之中,无不充斥着争宠夺势所引延的种种丑恶。人性在这个虚伪的微型世界里面,早已霉变腐蚀,再无半分真实可言。摩利亚历代的君王,无一不是从极其惨烈的皇位争夺中走出的胜者。当年的阿莫罗索大帝如此,如今的国王艾特蒙得亦是如此,这已经成为摩利亚皇族的一种血腥习俗,并且,将会一直延续下去。 军权之争,早在艾特蒙得皇帝迈入晚年后,便已在宫廷中进行得如火如荼。军队中大大小小的高级将领纷纷成为了皇子们的目标,各种拉拢招揽手段无所不用之其极。而始终未曾有过丝毫动作的,只有普罗里迪斯。 正如一条鳍背上长出翅膀的鱼,大海虽浩淼无垠,但对它更有吸引力的,却是天空。 普罗里迪斯生来便是一个异类,比鱼类要高出无数倍智慧的人,对待异类的方法往往便是排斥与孤立。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远离宫廷的生活,未必就代表着远离了斗争漩涡的范围。而普罗里迪斯却选择了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渐渐地自那权力战场中挣脱了出来。 他入伍担任了帝都军机处的一名下层参谋官,由皇子变成了军人,每天和堆积如山地图、情报打着交道,从不过问职务以外的事情。似乎,已乐此不疲。 自此之后,其余诸皇子陆续将普罗里迪斯从皇位竞争者中排除了出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是心机最为深沉的大皇子劳南多,亦对这行事诡谲的胞弟放松了几分戒备。军务参谋并无实权,即使是职位最高的总参长,也往往会在军事会议上被少将准将一流指着鼻子骂娘。如果说通过这样的途径都能给自己造成威胁,那就只能说是光明神王他老人家不小心打了个瞌睡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流逝。一晃多年过去,与巴帝王国之间的战争并没有如想象中般爆发,而劳南多却已经隐隐成为了掌控着半壁江山的人物——大多数手握重兵的实力派将领,都立场鲜明地倒向了他这一边。尽管老迈的艾特蒙得皇帝仍未有一点感受光明神召唤的迹象,但帝位的继承,对这位阴骛狠辣的大皇子来说,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普罗里迪斯仍然还在军机处担任着参谋官,只是军衔有所变化——他已升到了副总参的职位,军衔相当于一名帝都中毫不起眼的上校。 在提到这名用了二十年时间升上这个职位的皇子时,绝大多数摩利亚军人会由衷地感到敬佩。“公平”这个词说起来简单,真正到做的时候,却有几个人能够无愧于心? 普罗里迪斯回皇宫的次数极少,除了几个重大的节日以外,一年一度的皇家军选日便成了他会出现的固定时间。 看着这个不时微微轻咳的皇族军官走近,几名禁卫军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躯,目光中隐隐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意。 普罗里迪斯微笑还礼,带着两个女儿行入皇宫。 摩利亚皇宫的占地面积极为广袤,巍峨辉煌的大殿之外,耸立着高达三丈的坚实护墙。沿着大理石砌成的阶梯一路直上,可以见到宽阔的墙脊上立着一群皇族成员及王公大臣。 正对着皇宫的帝国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阿莫罗索大帝雕像之前,几千名身着甲胄的士兵呈四面排列,纵横如林,阻隔在一块新搭建出的,几乎占据了广场小半面积的巨型高台边缘。 高台靠近皇宫的这一侧,横列着一排席位,其间正襟危坐着数十个摩利亚的高级将领。他们大多穿着笔挺的深黄色革呢军服,马靴铮亮,肩章上闪耀着银星的辉芒。席位的左侧,有着突兀的一点异色——两名中年军官身着独特的黑色制服,并肩而坐,在将领中显得极为显眼。 在民众如浪潮一般卷起的巨大欢呼声中,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艾特蒙得皇帝巍颤颤地挥手示意着,就连半点也不想从座椅上立起身,似乎,他已经老得连站立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皇帝身后的左侧,立着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他的双目狭而长,鼻呈鹰勾,眉梢略有下垂,透着几分阴森的意味。当看到普罗里迪斯走来时,他薄削的嘴唇微微地轻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略带讥嘲的冷笑。 “二殿下,您来了。”另一侧站立的白袍女法师,对着普罗里迪斯冷冷地打了个招呼。 与所有隶属军队的魔法师一样,她的袍身右胸处绣着双剑金盾的摩利亚军徽。墙头上气流劲急,女法师的长袍尽皆紧贴在身上,将高挑曼妙的身材凸现无遗。周遭几个目光闪烁的大臣不时会偷偷瞟上一眼那傲人的隆起,喉间吞咽声此起彼伏。 玫琳姐妹携着手,笑意靥靥地行到了老艾特蒙得的面前,盈然施礼。奇怪的是,老皇帝自始至终没看过普罗里迪斯一眼,对着这对明媚动人的女孩儿却笑得满脸皱纹犹如菊花盛开,一左一右拉了她们的手低低询问着些什么,神情极是慈祥。 “皇兄,好久不见。”普罗里迪斯优雅地和诸人一一颔首示意,对着白袍女法师展颜一笑,最后,才将视线定格在那中年人身上。 那中年人正是大皇子劳南多,听到问候声后,他迎上了普罗里迪斯的眼神:“是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两双同样湛蓝的眸子对视着,普罗里迪斯微笑起来:“还不错,您知道的,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劳南多淡然点头:“能够走到今天这步,你也算是挺不容易了。要知道以前执掌军机处的那帮幕僚可不懂得给予一个皇子应有的尊重,军中的文职嘛,总是有些傲气的。” 女法师的眉,不易察觉地微蹩了一下,随即便听到普罗里迪斯谦和的声音:“我只是做好份内的事情,至于能升到副总参的职位,倒是从来没敢想过。” “啧啧,看样子时间这东西,的确是很能磨砺一个人的性子。”劳南多背负双手,斜乜着四周噤若寒蝉的一干大臣,道:“诸位,你们看看我这个皇弟,身上哪里还有半点以前的那种乖戾脾性,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呢!” 众大臣唯唯诺诺,从他们口中发出的那些古怪的音节,几乎要比最古老的魔法咒语还要晦涩含糊,恐怕连这些家伙自己,也压根就不清楚在说着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你倒是一直没变。”劳南多话锋一转,淡淡地道:“父皇在你的眼里,仍然就只是一个透明人而已。” 老艾特蒙得依旧在和玫琳姐妹低声交谈,没剩几颗牙的瘪嘴微咧着,浑浊的老眼里尽是融融笑意,丝毫没注意到身后的人群已经空出了偌大一个圈子,气氛压抑地令人窒息。 普罗里迪斯神色泰然,仿佛在聆听着一桩与己无关的事情:“母后呢?怎么没看到她老人家?” 劳南多低哼了一声,道:“母后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好,温丝丽正在寝宫里陪着她......怎么,你还会惦记母后吗?” 普罗里迪斯环视了一眼周围,远处两个皇子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眼光。自嘲般笑了笑,他收回了视线:“不能经常侍奉母后,是我到现在最大的遗憾。不过话说回来,难道皇兄您不觉得,除了我这个不孝子以外,这些年陪在母后身边的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吗?唔,莎曼嫁去了巴帝,温丝丽也只是偶尔会回来,毕竟,亲王府不在帝都。而我的这些皇弟们......咦?今年怎么就只有五弟和七弟在?难道其他人忙得连皇家军选日都不来参加了?” 劳南多的狭目中冷光一现,正要开口说话时,“砰砰砰”连声礼炮震起,随即而来的欢呼声直如山崩海啸席卷而来,就连整个大地似乎都在这狂热的声浪中微微颤抖! 帝国广场之上,数万民众如潮水般分出一条通路,远远望去,一支骑兵队伍正沿着人海中的通路行进,向着广场中的高台缓缓驰来。 这是一支千人规模的中型骑兵队,行进间分为两人一组的集散方式,每组前后相隔着半个马身的距离,所有士兵的配备完全统一——长柄刺枪,马刀,强弓,连身轻甲。即使是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下,他们仍然保持着整齐划一的队形,就连胯下战马的落蹄也丝毫不见散乱,军容严整至极。 伴随着整支队伍的逐渐深入,帝国广场几乎已经被欢乐的浪潮所淹没。无数鲜花彩带从女孩们的手中抛出,如雨洒落,将广场的上空染得缤纷绮丽,宛若碎霞。男人们则紧攥着拳头,满面通红地大吼着,以粗犷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心中的亢奋。即使是老人和孩子,同样也在这片沸腾的海洋中尽情地放声欢呼,不知疲倦般在拥挤的人群中挣动着身体,想要离那些军人更近一些。 慢慢的,所有的声音汇成了一个整齐巨大的回响,每一个人都在呐喊着同一个名字——“摩利亚之鹰”! 第七章 皇家军团 正在进入广场的,不是一支普通的骑兵部队,而是从摩利亚全军中层层筛选,连续闯过了三道初试考验的优秀军人。 他们中有步兵,有弓箭手,有真正的骑兵,甚至有着体态纤美的女法师。从军衔上来分,由下等兵直至少校不等。他们里面的大部分人都不算英俊,有些,甚至还很丑陋。但在那一双双冷漠坚定的眸子里,你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种生死沙场中才会磨砺出的凌厉杀气。 这批年轻彪悍的军人,可以说全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一个完全相同的铁血梦想让他们自残酷至极的考验中走出,走到了一起,走到了现在。 那是一个关于皇家军团的梦想。 严格的来说,皇家军团并不属于作战部队,而是应该规划到守备役中去。它初建于阿莫罗索大帝执政时期,前身只不过是一支小小的近卫队。 相传,在当年阿莫罗索大帝挥军北上,摧枯拉朽般攻陷了接壤的瓦雅国之后,北方临近的几个国家俱是开始担心会遭受池鱼之殃。没过多久,其中一国便派出了一支暗杀小队潜入摩利亚,期望可以除去这位好战的大帝而得保疆土。 当时的岩重城内,根本就没有禁卫军的存在。桀骜的阿莫罗索向来对自身的安全护卫毫不在意,除了少量的守城驻军以外,皇宫里就只有一支不到百人的近卫队在日夜警备。 在寝宫的附近,潜入者们遭遇了大帝的近卫队。暗杀小队的人数虽少,但却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其中甚至还有着一名炎气已超越八阶的强横武者。而阿莫罗索的近卫队,却都是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彼时摩利亚军风悍勇无匹,大帝生性铁血,极喜作战勇敢、杀人如麻的低阶军士。这一队近卫里面,十人倒有九人是他在巡视前线时从战场上带回的嗜杀人物。 时值深夜,连批两日战报不眠不休的阿莫罗索正在熟睡。忠心耿耿的近卫队以血肉之躯在寝宫门口筑起坚墙,与潜入者展开了一场沉闷而惨烈的博杀。 第一个发出惨呼声的,却是那名实力超绝的高阶炎气修习者。阿莫罗索当即惊醒,推门看时,却见到外面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原本近百人的近卫队只剩余了二十人不到,幸存下来的士兵俱是遍体浴血。而那支暗杀小队中唯一还活着的高阶武者,已是身中数十刀,整个人仆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的腿上,仍死死地缠抱着一名老兵,后者的双腿已被砍断,腹部开了道极深的纵向伤口,肚肠脏器累累地垂挂在体外。而这名离死亡只差一步之遥的摩利亚军人,仍在如野兽般闷声咬着敌人的腿弯不曾松口,满头满面鲜血淋漓,几已不成人形。 自始至终,近卫队中的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地受伤,沉默地迎接死亡。在大帝休憩的时候,他们已习惯于将皇宫内的响动控制到最小。现在,亦是如此。 强于他人的实力却注定了悲惨命运的开始。当面对着水牢中数十种闪耀着寒光的刑具时,那名幸存的暗杀者知道,死亡,已是他最完美的归属。 三日之后,阿莫罗索亲率大军,攻入那遣员暗杀的小国边界。短短五天不到,便从边陲一路打到帝都。那国国王的头颅后来被摆在近卫队士兵的坟墓前,作为祭物,高达丈余的墓碑上赫然镌刻着一排赤红如血的大字:“皇家军冢”! “他们是最忠诚的守卫,忠诚如家人。”阿莫罗索大帝如是说道。 从此,负责皇族护卫的皇家军成立,到得后来才渐渐演变成了军团制。传到近代,更是演化出了一些新的部门,它,已经不再是一支单纯的护卫部队了。 如今的皇家军团,由暗党、机组以及宫廷法师团三个分部组成。在摩利亚十三个军团中,皇家军团规模最小,总共不过两万余人,实力却最为精锐。 军团中的暗党分部,历来隐于幕帏之后,神秘异常。由于近几十年来一些强国之间的军事渗透愈演愈烈,这个相应而生的部门开始无孔不入地监控着军中各层权力机构。甚至,在边境前沿的某处机要兵站中,都有着暗党成员的隐秘存在。比如说,以前的边云。 机组,顾名思义便是机动性极强的反应部队。这个部门出现的频率极低,行事往往是在暗处,但威名却最大。早在十几年前的一场北方战争中,被紧急调用的机组以区区五百人的兵力,强行攻下了敌方固守的一处天险隘口。而敌军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倍以上。 三个各司其职的部门之中,宫廷法师团全权负责着皇宫内部的警戒护卫。虽然机组也承担有帝都城内的部分巡行任务,但无疑代表着摩利亚至高魔法力量的宫廷法师团,才是皇族们真正的守卫者。被每一个宫廷法师尊为师长的统领麦迪布尔,已在几年前突破了精神力的桎梏,成为摩利亚历史上第二个到达魔导士境界的传奇人物。 每一年固定的军选日,皇家军团都会公开征选一批现役军人,为军团本身的新老交替补充新鲜血液。下至帝国士兵,上到其余十二个军团的军团长,没有一个人不把这天看得重要之至,在很多军人的心中,这是他们一生等待的机会。 能加入这个由阿莫罗索大帝一手组建的护卫军团,对于摩利亚军人来说本身就是个天大的荣耀。如今的皇家军团里云集着来自全军的精英翘楚,军团长的职权,由三个分部的统领共同替代行使,而他们则直接受命于最高权力机构——元老会,即使是军方统帅部也无权调配其一兵一卒。虽然仍隶属于军队编制,但皇家军团已经演变成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机构。在制服军衔的方面,它甚至有着完全独立的体系,这在大陆上的其他国家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 之所以能有着无出其右的整体实力,各个军团内严格至极的层层筛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每年麾下入选皇家军团人数的多少,几乎已经成了其余军团长们互相较劲的一种方式。在战事日益疏零的如今,没有人会在乎军团里面少上一些能力出众的军士。事实上,这些家伙的武技往往是与桀骜程度成正比的。 除了极少数被上级强制调出,用来充场面的优秀军官之外,几乎是所有的低阶士兵都是自发参选。每年两百人的限定名额,便成了超过百倍以上初试者们的最终目标。 尽管筛选过程严酷得难以想象,格斗比试期间意外伤残甚至丧命的参选者比比皆是。但在这些粗犷狂放,难以约束的军士眼中,皇家军团正是摩利亚军中仅存的净土。在这里没有徇私,也没有专制,再也看不到狗屁不懂的贵族长官。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你就可以穿上那套象征着荣耀的黑色军服,不必再为了那可怜的几块军饷而苦苦忍受白痴们自以为是的训斥,存在于身边的,将唯有公平而已。 如今的军队,早已不再是阿莫罗索大帝执政时那支铁军,但民众仍不吝于将欢呼送给这些军中选拔出的悍勇斗士。因为他们知道,那只鹰,并未飞远。 “军魂未死。”普罗里迪斯行到高墙的前缘,平静地想着。 身后,风姿卓约的白袍女法师掠了眼独自行下墙头的大皇子,轻盈举步,立到了普罗里迪斯旁侧,语声轻而冷漠:“殿下,您在玩火。那些不能出席军选日的皇子们都去了哪里,我想您应该比我清楚。” 普罗里迪斯仍旧凝注着逐渐在大帝雕像前排成方阵的复试军人,道:“卡娜,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风险。如果总是止步不前,久而久之,便会渐渐失去承负痛苦的勇气。”迎着风,他淡然微笑:“有时候表现得过于软弱,反而会惹起不必要的猜疑。一个男人再怎么变,骨子里的血性是很难消磨至尽的。” 比起于边云时的青涩,如今的卡娜就如同一株怒放的寒梅般,成熟却冷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魅惑力。对于普罗里迪斯的回答,她有些难以苟同,却无言以对,一时便沉默了下来。 “倒是忘了恭喜你,大魔法师阁下。我想麦迪布尔老师现在一定在奇怪,为什么你这个最后入门的女弟子可以有这样飞速的进步,而我这个不成器的大学徒,却还连一个像样的高阶魔法都不能施放。”普罗里迪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叹道:“幸好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要是在以前,恐怕麦迪布尔老师每次见到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狠狠地把我按在地上打一顿屁股。” “老师才没空来理你,他去了北方的克古拉山脉静修,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依我看,老师现在的魔法修为,恐怕已经距离当年不知所踪的卡卡洛特大魔导士不远了呢!”卡娜忍俊不禁,抿嘴微微一笑,但很快,这犹如冰河解冻般的迷人笑靥便消失无踪。望着远端步入广场军官席位中的劳南多,她微不可闻地道:“殿下,今天元老会的成员,没有一个人出席军选仪式。” 普罗里迪斯负手行远,并未答话,只是在唇角,渐渐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卡娜老师,您在看什么呢?”玫琳行上前来,拉住了卡娜的手,好奇地望向广场。 卡娜转首,眸子里冷意稍减,道:“你不陪着陛下,跑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您是我的魔法老师,我离开爷爷一小会儿来向您问安,他是不会生气的。”玫琳回头看了眼正在为老艾特蒙得轻捶肩胛的薇雪儿,偷偷扮了个鬼脸,“再说,我也很喜欢看这些军人比试呢!还记得去年连着死了好几个人,那可真有意思!” 卡娜微皱了眉,不悦道:“玫琳,你平时贪玩好动,惰于修习魔法,我从来就没有说过半句,毕竟高贵的身份注定了你没有必要去拥有某种自我保护的能力。作为一个不那么重要的老师,我想奉劝你一句,学着去尊重生命。” “知道了,卡娜老师,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再说那些人本来就是自愿来参加军选的,真要是死了,可怪不了别人呢......”玫琳噘起丰盈的红唇,不以为意地答道。忽然间,她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定定凝向广场中的某个方位,脸颊边迅速升起了两朵红云,“老师,您看,他......他来了呢!” 沿着铺展堆砌的宽阔石阶直上,最后两匹战马亦踏足于旷然高台,整支队伍逐渐列出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阵。简单的口令之后,着装统一的复试者们尽皆下马,单手挽缰,枪林般默然伫立。 在这批军人里面,人类占据了三分之二的数量。传说中蛮荒兽人的后代——高山氏族亦有着一席之地,他们无一例外地拥有着茂盛的体毛和强壮高大的块头,看上去和人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兽化之前,这些大家伙们脾气温和,有些甚至还很腼腆。五十名左右的矮人,组成了方阵的最后部分。尽管站在那里还不到身边异族同袍的一半高度,但他们神情沉稳而冷峻,目中隐隐耀闪的光芒,锐利直如马鞍旁所悬的刺枪枪尖! 顺着玫琳的视线,卡娜看到了方阵左侧的一名年轻人。他的身材修长挺拔,一头闪闪发亮的金发披拂于身后,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带着迷人的笑容,即使是在这千人组成的方阵之中,他依旧璀璨如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辰。 “雷奥佛列?他也来参加军选了?”卡娜有些诧然。 这年轻人的母亲,正是大皇子劳南多的妻妹。由于一次意外的火灾,雷奥佛列的双亲同时丧命。而年幼的他却奇迹般毫发无损地被人自火场中救出,从此为劳南多的妻子收养,在皇宫中度过了安稳而平静的童年。劳南多并无子嗣,时日一长,便将雷奥佛列收做了养子。 雷奥佛列自小便天赋过人,在大皇子不遗余力的悉心抚育下,成人后的他无论是武技修行或是军事才能,皆要远超出同龄的皇族后裔。就连在魔法的造诣上,这名曾经有幸得到过摩利亚教廷光明大主教指点的年轻人,也赫然达到了中阶法师的水准。 英俊而优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在他身上是那么的浑然无隙。“完美”这个词,几乎就是为雷奥佛列所创造的,在无数皇族女孩的心里,他正是那个毫无瑕疵可言的羞涩梦想。 实力已超凡入圣的魔导士麦迪布尔,常因收集上古魔法卷轴的制作材料而云游四方,行踪飘忽不定,并无规律可寻。作为帝都城中的法师第一人,卡娜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多数皇族子弟魔法随修的首选导师。魔武双修的雷奥佛列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投在她的门下,许多娇滴滴的王公千金正是抱着近水楼台的想法,才会随卡娜修习魔法课程。其中,也包括了玫琳。 注意到玫琳的异样神情,女法师不禁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雷奥佛列素来温文雍容,对待任何一个人都彬彬有礼,却永远介于冷漠与热情之间。虽然还不过二十岁,但在有些方面,他却沉稳淡定得一如垂暮老者。 正如陷入情网中的寻常女孩一般,冷艳如玫琳,亦未能摆脱患得患失的青涩情怀。 当年宫廷礼仪课上的少年,已变得更加高大,更加俊朗。即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和坚实挺拔的体形,也使得他看上去是如此卓尔不群。玫琳痴痴地注视着一身戎装的雷奥佛列,心中又惊又喜,眼中除了那一抹唇角边永恒不变的淡然笑容外,再无他物。 第八章 血旗 马若蛟龙,人似军刀。 当第一轮战鼓声隆隆震起的时候,整个帝国广场突兀寂静了下来。千万双目光的狂热注视下,军官席位间一位白发苍苍的上将霍然立起,向着面前的方阵肃穆行礼! “轰!”一声巨大整齐的闷响爆出,所有的复选军人同时抬臂撞上前胸,凛然回礼! 简洁的开场白后,那上将正要宣布复试开始,却被一个阴冷的声音打断:“等一等!” 出言的,正是大皇子劳南多。 那上将怔然转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殿下,您有话要说?” “我听说,这次帝都军机处首次派出了一名应试者,而且还是由几位高层联名推荐,不免就有些好奇。”劳南多语气平淡地道:“值得戴尔维总参长与普罗里迪斯副总参如此看重的人物,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毕竟,今年以新兵身份参选的除了这一位,也就只剩下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两人对话的声音并不大,远处民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段插曲所迷惑,一时低低喧哗声四处而起,久久不歇。 皇宫墙头上,普罗里迪斯迎风伫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整个人沉默得宛如与高墙融为了一体。 一名瘦削的副官快步行进,附在上将耳边低语了几句。待他说完,后者神色不变地睃了眼士兵方阵,笑道:“殿下,那名复试者还没到场。” “啧啧!”劳南多缓缓摇头叹息着,道:“梅隆军团长,现在的新兵,还真是......” “殿下,我们推举的参选者应该正在赶来的途中。您知道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情报需要收集整理,要不是今天非得来参加军选仪式,我和副总参就连半步也没法出军机处的大门。没法子,谁叫这些天的帝都不太平呢!”席位左端的一名矮小将领站起了身,布满了星星点点麻坑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笑容,“再等等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招到了一个能打的士官......要不,回头我扣了他这个月的军饷?” 劳南多脸色一冷:“帝都警备森严,治安历来无忧。戴尔维总参长,你口中的‘不太平’是指什么?” 一众高级将领之中,就只有戴尔维臂膀上佩着可怜的一颗十字银星。然而小小的准将军衔却未能令他产生丝毫的怯促不安,相反,远远对视着大皇子咄咄逼人的目光,这相貌猥琐的总参长却笑得愈发灿烂:“殿下,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帝都城里面突然就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命案,来报失踪的也是不在少数。您看,虽然治安方面一直是由禁卫军在监管,但受害家属都找到门上了,我们军机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怎么说也得帮着去查查端倪,尽些义务,您说是不?” 周遭数十名高级将领尽皆色变,劳南多的一张脸庞已沉得直如铅云密布,他冷视着犹自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总参长,正待要说话时,却被一声低沉的怒吼抢断:“混帐!戴尔维,你在乱放什么狗屁!胆敢无视皇家军选的士兵,你们军机处的那杂种是第一个!扣饷钱?就算他再是个人才,按照军规最少也得打上八十军棍!你他妈少在这里打岔邀功,没事给我滚到一边去,少说几句废话!” “行,行,我不说话了......不过,八十军棍是不是也太多了些?”戴尔维悻悻然落座,嘴里仍在喃喃自语。 “您的脾气还是没怎么变啊?”劳南多直视着先前怒声叱喝总参长的梅隆上将,语气阴森而低沉。 梅隆似是余怒未息,重重哼了一声,道:“简直就是在胡闹!殿下,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民众们都还在等,再拖下去的话,只怕是有损于军威。” 军中仍未倒向大皇子的高级将领并不多,但身兼第七、第九两个突击军团最高统帅的梅隆军团长却正是其中之一。 劳南多像是一条窥视着猎物的毒蛇,久久之后,才将冰冷的目光从梅隆脸上移开:“随便你,开始就开始吧!军机处的那名新人,还真是大大扫了我的兴呢......” 梅隆微欠了欠身,面向密立如林的方阵,面无表情地划下右臂。 整个方阵寂然自中裂开,向左右两侧退去。百余个松木箭靶由军士自场外抬入,放至高台一端整齐排列,箭靶后方的民众群纷纷四散,涌至旁侧翘首观望。低低的骚动之后,帝国广场上再无半点喧哗,气氛中已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紧迫。 “第三军团第二师部第十一中队上等兵卡塔里斯出列!” “第九军团第一师部第三中队少尉海莫帝出列!” 随着场边军裁的大吼,两名复试者应声跨出各自的队列,翻身上马。逐渐急促的蹄声中,两匹毛色油亮的战马斜向绕高台半圈后陡然加速,相对疾驰而至。场中范围虽极为空阔,但战马脚力强健,短短片刻间便即将错身。 “嗡嗡”弓弦疾响,两名骑士策马与远端箭靶平行而驰,俱是微伏腰身,单手执弓连发,在马身交错之前的那一刹那,同时射尽了腰侧箭壶内的十支长箭。 震耳欲聋的彩声之中,两人微勒缰绳,默然归队,继而,又是两人出列......远端,只见一对箭靶红心处盛出的白色箭羽正迎风微颤,冷傲似雪。 与此同时,魔法师的复选亦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相较于其他军种即将面临的多项比试,他们则要显得轻松得多。谁都知道,要让一个真正的魔法师在战场上扬刀射箭无异于自杀。后天的精神修习,注定了他们体能上的不足。尽管一支魔武双修的全面型军队,是任何一个君王都梦寐以求的利器神兵,但毕竟像雷奥佛列那样优秀的年轻人只是凤毛麟角,放眼整个摩利亚,也不过区区几人罢了。 场地的因素,注定了无法以魔法对攻的方式来考核法师实力。很快,一个个极小的元素球便从两人一组的法师之间腾起,它们在空中无声飞掠,相互追逐撞击。火与水,这两个永远难以共存的元素体于此刻正代表了比试双方的实力。先行泯灭者,将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出局。 箭术与武技,是其他军种最主要的两项复选进程。其中箭术分骑射、定点分靶速射两种,而武技考核则又有徒手对攻、兵刃战与马战等不同分项。除却寥寥几个在箭术上极有自信的神射手外,大部分士兵都选报了两个以上的比试项目。他们清楚,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仰仗技巧的侥幸心理随时可能会令自己功亏一篑,想要胜出的关键,还是决定于没有半分取巧可言的实力。 是的,实力。 这也正是目光长远的元老会将这批在军旅中或桀骜不驯、或孤僻懒散的士兵,层层筛选出来的最终目的。士兵不同于军官,他们不需要拥有过人的军事头脑,残酷到近乎于实战的血腥选拔过程,确保了唯一的入选条件,那就是强横无匹的实力。 如果说军队是一台巨大的杀戮机器,那么经过烈火焠炼后的皇家军团绝对是这台机器最锋锐的一枚利齿。在皇家军团里,没有卑微高贵之分,每一个士兵都能得到自己想要拥有的大部分东西。比如说财富、荣耀,又或者,尊严。因此,绝大多数摩利亚士兵心中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它的一员。他们流汗,他们流血,他们甚至失去生命,却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有些东西,并不是生来就为人所拥有。正如皇家军团所独有的那一袭纯黑色军服,能披上它的,唯有敢于挑战的强者而已。 场内的复选,井然而激烈,如火如荼。场外的欢呼喝彩声直冲云霄,几欲要将那茫茫苍穹也掀翻开来。 老朽的艾特蒙得皇帝因体力不支而提前退席时,除了皇宫高墙上的一干王公大臣以外,并没有多少民众注意到他。帝国广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名年轻复选者身上,他就是劳南多的养子,太阳般耀眼夺目的雷奥佛列。 立于墙头的普罗里迪斯若有所觉,回身去看时,却正望见踽踽行远的老艾特蒙得有意无意投来的一瞥。前者保持着淡然微笑,转过视线,复又俯瞰向场中。阳光正炽,而他的眸子,却已于悄然间冷若寒冰。 “父亲。”长裙曳地的薇雪儿俏然行来,颊边浅浅漾起两个梨窝儿,“皇帝爷爷有些不舒服,先回寝宫休息去了。” 普罗里迪斯微微颔首,仍是凝注着广场中的那处焦点所在,道:“怎么不去和玫琳呆在一起?” 薇雪儿望了远处那个火红色的窈窕身影一眼,轻声道:“姐姐她好像在和卡娜老师说话呢,再说......再说我见到流血总是会很害怕,呆在您的身边,会好一些。” 普罗里迪斯一愕,随即苦笑道:“你们两姐妹,还真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等到下面有人受伤的时候,我敢肯定你的姐姐会兴奋得跳起来。薇雪儿,我不是要你变成她那样的秉性,但是过于软弱善良,难免会在将来给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惑。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得尝试着仰起头来,去正视某些你眼中的丑陋事物,比如说,鲜血或是死亡。” 薇雪儿红着脸小声应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正待要说些什么时,却听得普罗里迪斯低促地咳了几声,淡淡地道:“你看,那鲜艳的颜色很快就会溅起,当渐渐习惯了以后,你会发现,其实它要比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美得多。至少,它是真实的。” 震天价的彩声爆起,将薇雪儿嗫嚅的回答完全淹没。普罗里迪斯心中暗叹一声,不再言语。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军官席位中端坐的劳南多回过头来,远眺皇宫墙头,脸上泛起了一丝阴冷而不失得意的笑容。 雷奥佛列是复选者中唯一选报了所有项目的一人。尽管魔法比试时,他要略逊对阵的高阶法师一筹,但在接下来的武技考核里,雷奥佛列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他强大到近乎恐怖的实力。全能,完美,毫无破绽,他正是每个对战者的梦魇。 当雷奥佛列策马疾驰,将十支首尾相衔的长箭贯入箭靶红心正中时,高墙上的玫琳欢呼得像个孩子;当雷奥佛列举重若轻地在徒手格斗中胜出,优雅地扶起地上的对手时,玫琳嫣然而笑;当雷奥佛列轻扬长刀,无意间将对战者斩伤而歉意地微皱眉头时,玫琳的眸子中耀动着柔情似水的光芒。 一种早已存在的情愫,正在心房中温柔地滋长,将脆弱的灵魂悄然俘获。玫琳知道,自己将再也无法逃避。 “殿下,雷奥佛列少爷的表现真是令人赞叹,恐怕在整个摩利亚,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了。”一名双星军衔的中将满面赞叹地道。 劳南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出来历练一下,总是不错的。对于一个还在预备役的雏儿,皇家军选对他的吸引力也太大了一些。只希望待会不要给我这张老脸上抹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谢天谢地了。” “这这么可能,我敢打赌,雷奥佛列少爷将会是这一届军选的第一人!” “是啊,去年的那名最终优胜者连少爷的一半......不,一成实力都不到!” “毫无疑问,去年那家伙只不过是仗着高山氏族天生的蛮力,依我看,他会不会用弓箭都是一个问题呢......” 梅隆在一旁冷眼看着谀词如潮的十余名高级将领,厌恶地转首,正好撞上席位另一端戴尔维总参长似笑非笑的眼神。两人视线短暂接触,皆若无其事地偏开了头,而戴尔维面上的笑容,悄然间变得更加值得玩味了一些。 通过复试的法师已全部选出,这支不到五十人的优胜者队伍依旧保持着魔法师一贯的优雅恬淡,静静地在高台一角接受书记官的点名。 其他军中的考核,也已接近了尾声,此时所剩下的士兵人数不过三百,他们正在等待着最后一轮的比试——群战。 剩余的近三百人中,其实有很多已经通过了考核。场边担任军裁的士官无一不是来自于皇家军团的现役军人,这批目光毒辣的老鸟早就选出了复试者中的一些单项翘楚。但军人骨子里桀骜的本性,还是使得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荣誉的诱惑。 皇家军选日,在所有通过复选的士兵里面,就只会产生一名最终优胜者,历来如此。 摩利亚民风素来悍勇,此时广场上沸腾的声浪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尽管在这最后的比试之前,每个士兵身上的配备均已被调换——刀是钝刀,枪折尖,箭无棱头,但这仍然将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随时会飞溅热血的混乱群战。实力、反应速度、实战经验,这些对于优秀军人来说至关重要的组成因素,将无一不在这场压轴重戏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能与最好的敌手交锋,本就是铁血军人心中永不磨灭的渴望。虽然身边伫立着的,俱是一衣带水的同袍,但此时复试者们冷峻的面容上,已隐现杀机。 高台之上,以石灰粉散出了一个偌大的圆形。所有的复选者皆勒马停至灰圈边缘,彼此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骑兵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但其他军种并未有人选择步战。当年摩利亚铁军的前锋阵营,正是倚仗着怒马强弓一直打到大陆最北端的近海处,其纵深跨度又何止千里。身为他们的后裔,身为一个百年之后的帝国尖兵,若是没有一身精湛的马术,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了。 十几个军士自场外疾步行进,在圆圈中心竖起了一根双臂合抱的粗长旗杆,长杆的顶端,高高地挑着一面血色鹰旗。 疾风卷涌,血旗猎猎招展不休,每一个复选者的眼神俱是直投而上,望向那只仿佛随时便要破旗而出的雄鹰,目中似有火焰燃起。 这一面,便是皇家军团的军旗。每年新人第一的优胜者,所需要达成的唯一获胜条件就是——在那簇张扬的红上,染上自身的鲜血。 从来就没有人认为这一种亵渎,战士的鲜血,本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奠基之源。早在很久以前,就不知有过多少骄傲的士兵曾在这皇家军旗上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识。 时光飞逝,岁月无痕。当年那些粗犷彪悍的军人,有的已经迈入衰老,再也不能纵马绰枪;另一些则战死沙场,就连尸骨也难以寻回。而这面军旗,却依旧红得惊心动魄,烈得直若炎火,此刻高悬于空中,它正傲然如一个恒古不易的英雄之梦。 第九章 斗者 战鼓再响,铿锵如雷。 冰冷肃杀的气息怒潮般跌宕而起,弥漫了整个场中。战前的亢奋,使得骑士们勒住马缰的手背上暴起了条条青筋,他们绵长平稳地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目光,已森然掠向周遭同袍。 鼓点由稀而密,从低荡渐转激昂,帝国广场上再无半点喧嚣,每个人,都在等待着鼓声止歇的那一刻。 天,渐渐地沉了下来。如铅的黑云层自天际涌卷而至,悄然将炽日遮掩,片刻间,已笼罩了浩茫苍穹。 “咴!!!” 几匹靠近广场对侧的战马遽然人立而起,在空中焦躁不安地踢踏着前蹄,几乎要将促不及防的骑士掀下地来。 皇宫墙头,普罗里迪斯唇角微动,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来了!”将领席位间,戴尔维总参长霍然站起,满面俱是喜色。 雷奥佛列缓缓转首,望向远端的人群。他宛若是一尊浇铸于马背上的雕像,单手倒绰长枪,身躯稳如磐石。在他一直神情自若的英俊脸庞上,依旧有着迷人笑意,但那握于枪身的欣长手掌,却古怪地覆上了一层莹白。 就像是沸水浇过的蚁群,水泄不通的人丛间静悄悄地分开了一条宽阔通路,一个挺拔的身影自内行出。当他经过用于隔阻的士兵人墙时,人墙无声地一分为二。 这是一个穿着低阶士官制服的年轻军人,他的身躯修长,却并不魁梧。所着的军服残破不堪,遍布着或干涸,或润湿的血渍污迹。数十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斑驳攀爬在他的颊边额前,使得原本清秀的面容,融入了一种奇异的悍野魅力。他的眸子,是极为罕见的深紫色,清晰而澄净,宛如一谭深邃的湖水。满头黑发整齐地束扎于身后,坠出一道长而凛冽的暗色。 他走得很慢,很稳定,头颅微微低垂着,似乎是在节省着自己的每一分体力。当他缓步行上高台,立于场地正中时,鼓声堪堪戛然而止,而灰圈外围拢的几百名复试者,却无一动作。因为他们胯下的战马,此时已如疯了一般在长嘶暴跳,乱成一团。那年轻士官正面所对的一些马匹,甚至战栗着匍卧于地,四蹄簌簌而颤,竟是难以站立! 席位间,高级将领们面面相觑,尽皆色变。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年军官相互对视了一眼,均是于对方目中望见了一抹奇异的亮色。 天色正暗,一片混乱嘈杂中,年轻的士官仰首,望向远端的皇宫墙头,冷漠的眉宇间,有着些许歉意。 普罗里迪斯欣然微笑,略为颔首。 “是撒迦哥哥!他怎么会来这里?”薇雪儿习惯性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颊边晕红隐现。 高墙另一端的玫琳却冷下了脸色,不屑道:“他也来参加军选?真是搞不懂怎么能混过初试的......卡娜老师,卡娜老师?您怎么了?!” 卡娜充耳不闻地直盯着场中的撒迦,脸上已没有半分血色,曼妙身躯无法遏制地抖了起来。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尘封于记忆之中,胸前留下的剜痕,亦已变得模糊难辩。原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而当再一次面对那双紫色的眸时,她悲哀地发现,原来恐惧根本就从未远离,而是深深地掩藏在了内心的某个角落里。现在,它已狞然复苏。 “混蛋!谁让你这么晚来的?不要和我解释什么忙着整集情报,军机处又不是只剩下了你一个人,老子的两个勤务官不也在帮着收拾那堆破烂玩意吗?真是他妈的越来越不象话,能打了不起吗?回头老子再收拾你!”戴尔维远远指着撒迦骂了半天,忽诧异道:“活见鬼,怎么今年连战鼓也敲完了,就硬是没人动弹呢?难道这帮蠢货在等皇家军乐团来奏乐?!” 总参长的体形虽矮小,嗓门却极为洪亮。话音甫落,根本就未来得及开口的劳南多已然变色。 早就纷纷弃马,茫然而立的复选者们则如遭当头棒喝,一时场中人影疾闪,咆哮声、兵刃相交声四处震起,一场混战直如山洪奔涌般势不可挡地爆发开来! 受惊的马匹四处奔散,相继纵下高台,被边缘林立的军士拦下。复选者中除了弓箭手与极少数身材魁伟的高山氏族,其余士兵尽皆舍弃了长柄刺枪,单以马刀作战。尽管被迫跨下了马背,但原属骑兵兵种的士兵们仍然没有半点畏惧,从他们手中燃起的,是毫不逊于旁人的炽烈辉芒! “今年的军选,还真是有意思极了。”劳南多乜了眼沉默不语的梅隆上将,神色已恢复一贯的阴沉。 老将军刀削斧刻般皱纹横生的脸庞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意:“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作战,本来就是一个军人最基本的生存法则。这么多年了,军选的考核方法一直就没变过,偶尔换一种对战方式,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殿下,看起来帝国的这些骑兵表现得还算不错,您说,是吗?” 劳南多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凝向场中。 金黄色的炎气光芒,已辉耀了整个场地。没有一个人靠近那根旗杆,甚至没有人再去看它半眼。 混战已然激烈如沸,只要是微一分神的功夫,你就会被挟裹着炎气的兵刃砍翻,捅倒!层层铺叠的百褶精甲,并不能够完全抵消沉重的攻击力道,当冰冷的兵器撞上同样冰冷的甲胄时,人体会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可怕振荡,接下来,往往便是呕吐,或昏厥。 十数个高山氏族士兵在混战中纷纷兽化,变成了半人半兽的狰狞形态。这些瞬间被浓密体毛覆满全身,体形几乎增长了一倍有余的獠牙怪物,膂力大得近乎恐怖。他们咆哮着单手轮起近丈长的沉重刺枪,每一次挥动手臂,便会在周围清出一块极大的空地。一旦被这些大家伙手中的枪身撞上,结果是极其悲惨的——先后已有几十名竞争者被干净利落地淘汰出局,他们一路高飞的姿势之灵动曼妙,委实让场边观战的法师们也自愧不如。 当然,在战场上,气力并不能代表一切。蛇般游走在场地边缘的弓箭手们冷冷拉动弓弦,隐秘阴狠地急速而射。卷挟着炎气的无棱长箭在触上人体时,足以造成不弱于刺枪冲撞的重击。而对于他们来说,笨拙迟钝的半兽人同袍,正是首当其冲的最佳箭靶。 这是一场混乱至极的群战,石灰粉划就的空阔区域中,没有任何军种或种族之间的合作者,有的,只是无休止地攻击与防御。 炎气对撼的闷声随处可闻,一支支隐泛光华的箭矢在空中厉声呼啸,梭往不休。偶尔间,会有一连串金属互击的锵然巨响爆起,宛如惊雷。人类、矮人、高山氏族,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激战漩涡中闷声苦斗,周遭的任何一个移动物体都成为需要去劈斩,去格档,去闪躲的对象。此刻,战斗的本能已是唯一。 激烈而狂野的战局中,就只有两个人一动不动地伫于原地。从一开始,他们就遥遥相峙,犹如急流中冷然耸出水面的礁岩。 周遭的空间,回荡着激涌四溢的气流。雷奥佛列挺实的身形后,梦幻般灿然的金发斜斜扯起,仿若风中飘扬的枪缨。而他的整个人,便正是那杆蓄势待刺,引而不发的长枪! 不时的,这卓然出尘的年轻人会挥动一下右臂,手中的连鞘长刀毫无声息地自各个角度击出,格档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甚至还很轻柔,看上去,那柄长刀就像是一枝风中曼妙舞动着的垂柳。然而,正是这样一柄不携半点杀气的长刀,它总是能在刻不容缓之际格上袭来的兵器,或是拳头。即使是高山氏族士兵高高轮起的刺枪,在与它触碰之后亦会被即刻震飞! 自始至终,雷奥佛列都保持着独有的优雅,他的神态平和而从容,目光直视着正前方的黑发士官,不曾稍移。多年残酷修习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名突兀出现的年轻人,才是唯一的对手。 “你错过了复试的大部分项目,想要入选,就只有成为最终的优胜者。”雷奥佛列看也不看地向后挥刀,长长的惨呼声中,一名突袭者被刀鞘前端撞中小腹,摇摇晃晃地仆倒于地。 撒迦淡漠点头,一语不发地转身,向旗杆处行去。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向他展开攻击,就连那些兽化后狂暴而蛮悍的高山氏族士兵,亦未能例外。 “等一等,想要胜出,你就必须得先打倒我。”雷奥佛列的语声仍然温和,但手掌却不自觉地在刀鞘上紧了一紧,那层如冰的莹白不知何时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吞吐欲爆的一团金黄炽芒! 虽然并不清楚这名年轻士官的真正身份,但他身上掩藏的那股血煞气息,却是如此强烈地激起了雷奥佛列的战意。向来波澜不惊的内心深处,一簇暗火正无声燎蹿着,愈燃愈烈,似乎随时便要破体而出,去将那隐透着邪恶的存在焚烧至灰飞烟灭! 撒迦缓缓回身,满是疤痕的脸庞上有着近乎麻木的平静:“无所谓。” “操!这小混蛋今天的运气还真不错啊!一来就被人盯上了......”戴尔维总参长小声嘀咕了一句。 旁侧那两名始终沉默不语的黑色制服将领显然是听见了他的低语,相视而笑。其中一人抚摩着颚下钢针也似的浓密短须,淡淡地问:“会是谁?” “不好说......不过迟到的那个小鬼,身上有着很重的杀气,就像是当年的你。”另一人注视着场中,瘦削的脸庞上隐现黯然,“不知不觉,我们也都已经老了......” 场地间的伤者陆续被清空,仍在战斗的复选士兵只剩下了不到十分之一。而当雷奥佛列手臂上的炎气辉芒沸腾到最高点时,几十道炽烈至极的光体猛然从他挥出的刀身上激起,呈放射状疾扩而开! 厉声尖啸的刃形光体宛如冥王手中掷出的骨矛,带着凌厉到难以想象的力度,凶狠地扎上了区域内所有士兵的躯体。人体仆地的闷声立时大起,场中除了雷奥佛列与撒迦,此刻已再无一人站立! “哦?”高墙之上,普罗里迪斯微诧地扬眉。 将领席位间,更是爆起一阵哗然惊叹。要知道如今的皇家军选已日益严格,一路坚持到复选而不被淘汰的军人,大多为突破六阶的炎气修习者,其中一些甚至已经达到了七阶边缘。而雷奥佛列几乎是轻描淡写地就将几十名复选者一次击倒,这份强悍可怕的实力就是放眼整个摩利亚,能够与之匹敌的恐怕也不会超出十人以上! 数万名民众在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大彩声。劳南多虽神情毫无变化,但一双狭目中却已隐现傲色。 戴尔维瞠目结舌了半天,颓然瘫回座椅,喃喃道:“完了,完了,看样子超过了第八阶......小混蛋这次死定了。” “不,已经突破了九阶。”瘦削的黑衣军官接口,慢条细理地道:“兽化后的高山氏族,肉体防御力的强悍程度要远超出你的想象。更何况,这次攻击完全就没有多余的炎气分体。那年轻人一共发出了二十五道炎气斩,而他的对手,也正是这个数字。无论精准度还是威力,这都不是一个八阶炎气修习者所能达到的高度。” 戴尔维飞快地瞄了眼席位另一端的劳南多,苦着脸道:“那怎么办?几十年了,我们军机处就出了这么一个宝贝,本来还指望靠着他好好露一回脸,这下可算是完蛋了!” “有意思的是,每一道炎气都击中了一个单体目标,但是,却只倒下了二十四个人。”那军官的一双锐目中笑意隐现,“戴尔维,不用担心,你手下的这名士官,会是今年军选最大的惊喜。” 伤重昏厥的士兵俱被抬出场外,十几个候在一旁的光明祭祀匆忙上前,满头大汗地在他们身上施放回复魔法。这批在瞬间被淘汰的复选者,俱是轻甲破碎,前胸纵切着极深伤口。有几个士兵的肋骨已断,可怖地向两边撑开翻起,鲜血喷满了整个胸腔,眼见就是不活了。 “一般情况下,我都会保持一个皇族应有的气质和风度。但凡事总有例外,比方说,当我特别想去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就很讨厌有旁人来打扰。”雷奥佛列带着一丝傲色,直视着撒迦,道:“我现在只想和这里最强的敌手对战,那个人,就是你。” “那些苍蝇一样惹人厌烦的废物,已经不在了。如果你自认为和他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那么,请证明给我看。倾尽所有的力量,来证明你是一名值得尊敬的武者。” 就在刚才,撒迦简简单单地捏“碎”了袭来的炎气光体,用他的右手。 这旁人难以想象的恐怖举动,却让雷奥佛列感到了深深的羞辱。自从突破九阶瓶颈之后,还是第一次,有对手如此轻松地接下了自己的炎气攻击。在肉体强横程度上,曾被大主教亲自以无上圣光洗礼全身的雷奥佛列,向来有着极强的自信心。而现在,这自信亦在遭受挑战。 “只有在获取食物时,我才会尽全力。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撒迦平淡地开口。 雷奥佛列低笑起来:“哦?那是什么样的食物?难道比神殿中的圣实还要珍贵?” “一些很硬的面包,黑面包。”撒迦笑了笑,道:“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喜欢的。” 两个身世背景,际遇秉性都完全不同的年轻人相对而立,冷冷地沉默下来。 雷奥佛列的眸子里已有烈焰燃起,而撒迦的眼神却依旧澄澈而冷凝,宛如蕴藏着恒古不化的坚冰。 罡风愈烈,城外卷来的一片沙尘,灰蒙蒙地弥漫了整个广场上空。喧嚣的人群逐渐变得安静,就连挥舞着手绢的女孩们,也停止了为那个满头金发的年轻军人娇呼呐喊。 天地之间唯一的声息,便是那直若鬼哭的狂风呼号! 第十章 激战 迷蒙的尘雾之中,依稀可见高台上匹练也似的刀光一闪,疾如冷电。 薇雪儿隐隐见到,不禁微变了脸色:“父亲,您让撒迦哥哥不要再比了好吗?我......我害怕他会和那些士兵一样,受很重的伤......” “很有可能,但伤他的那个人,会死。”普罗里迪斯微笑着道。 薇雪儿听着他犹如闲话家常般的轻松语气,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怔然望了场中一会,她将双手合拢在胸前,开始小声而虔诚地向着神灵祈祷,那紧紧闭合的眼帘,似是再也不敢睁开。 除了高台上的将领们以外,其余人目中所见的,就只是两条激烈缠斗的人影,以及迸发如潮的灿然辉芒。狂风呼啸中,炎气破空声和疾如骤雨的拳脚相交声响,竟是记记清晰可闻,尽管就只是两个人在对战,但此刻他们所展现出的狂暴气势已犹如千军万马! 劳南多的神色,早已不复镇定。虽然早已知道军机处的那名新人在初试中表现优异,但大皇子却万万也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是强大到了能与雷奥佛列一战的程度! “果然,我还是低估了你......”劳南多微微侧身,转首望向皇宫墙头,却恰巧,迎上了普罗里迪斯平和恬淡的眼神。 风势渐弱,漫天尘土纷扬而下。连串急促闷响传出后,对战两人同时向后掠起,远远相峙,场中重归于静谧一片。 撒迦与雷奥佛列的口唇边,均沁出了缕缕殷红。撒迦胸腹处军服残破,血痕俨然,一双深紫色的眸子里,唯有漠然。而后者则急剧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在他一袭轻甲之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碗大凹坑,手中出鞘的马刀已一折为二。犹自紧握的半柄断刀刃口处,密集纷呈着锯齿状的碎口,仿佛适才所劈斩的不是人体,而是那坚不可摧的精铁之岩! “雷奥佛列,你一定要赢!”玫琳略带着羞涩的呼喊声远远传来,正待掠向对手的撒迦呼吸一窒,冷峻的面容上渐渐现出一抹苦涩。 目光,穿越了广场,透过人丛,直投上那个女孩嫣红的俏颜。 她还是那样美丽,骄傲地美丽着,如同一株孤高的七色幽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那早已冷却的心里,滋长出了一种奇异的感情。原本想要去保护,去关爱的暗藏心绪,正逐渐变得微妙而敏感。尽管在极少的接触中,她总是带着冷若冰霜的神色,就连正眼也不屑于投来,但每到夜阑人静时,她的眉,她的眸,她那艳丽到令人发疯的容颜,总是会在眼前一一掠过。这一刻,心头会不由自主地悸动,温柔却又凄楚。 撒迦习惯于沉默,在面对玫琳的时候,甚至不敢多望上她一眼。因为他知道,那存在于心中的,就只是一个虚无而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这份情感,一如呵护最珍贵的物事般,带着淡淡的满足。 而现在,玫琳的笑靥,正在视线中绽放。这些年里,撒迦从未有一次见过她笑得如此灿烂,如此温柔。他怔怔地凝望着她,而她的眸子里,却盛着另一个人。 雷奥佛列对玫琳的娇呼充耳不闻,此际见撒迦状若失魂落魄,陡然低喝一声,脱手掷出半柄断刀,身形疾拔而起,直扑高空中飘扬的血色大旗! 胸前几处断裂的肋骨正在剧烈作痛,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涩窒艰难,真正的实力触碰以后,雷奥佛列在战与不战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还没有自傲到愚蠢的地步,只要先行夺到了那面旗,这该死的一切,都会结束。 “波”的一声轻响,断刀直接扎上撒迦左胸。整段刃体在没入了三分之一的深度后,被钢铁般强悍坚实的肌肉嵌住,就此不动。 撒迦垂目,看了眼胸前,自嘲地笑了笑。原来,那孤独,还是为自己深深所畏惧着的啊...... 发动了“驭风术”的雷奥佛列垂目下望,饶是心志坚如磐石,亦不禁微变了脸色。只有他才知道敌人的那双手,融合了多么可怕的攻击和防御能力。就在适才的对战中,九阶炎气凝成的光刃锋芒,在及身之前就几乎完全被撒迦以一双灵活到匪夷所思的肉掌扼断、摧灭。唯一漏过的一道炎气斩,也被对手侧身避让,只造成了毫无大碍的轻伤。而现在那柄用作扰敌的断刀,却正正插在他的胸膛上,刀柄犹在飙射出的血泉中,微颤不休。 这情形一如渔夫久久撒网无获,却在意欲归家时拾到一尾从水中莫名跃起的大鱼般讽刺至极。雷奥佛列甚至萌发了一种夹杂着庆幸的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刚才的那柄断刃上贯注炎气...... “撒迦哥哥!”恰恰睁开眼帘的薇雪儿失声惊呼,一张柔美的脸蛋立时变得煞白,眸子里泪光盈盈。 玫琳似是亦未想到撒迦会在这种情况下被重创,微怔之后,她喜极欢呼:“赢了,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撒迦耳边久久回荡着这悦耳却残忍的声音,只觉得喉间干涩,胸口气血翻涌,疼闷欲裂。遽然间,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高墙上那仍在雀跃的女孩,将胸前残刀一分分地按入体内,直至没柄。 “你,真的喜欢?”他低低地,嘶哑地道。刚毅的脸庞上,有着黯然的落寞,亦带着隐隐狰狞之色。 帝国广场之上,再无半点声息。 连同玫琳在内,所有人都被这黑发年轻人的惨烈举动所震撼,那截突出脊背的残刀刃体,正在一滴滴地坠下血来,宛若赤泪。 血色鹰旗,已近在眼前。就在雷奥佛列伸出被刀柄震裂染满殷红的右手,刚刚触上旗身的那一刹那,撒迦身形忽鬼魅般倒纵而起,疾掠至旗杆近前,长长吸气,抬臂,收肘。 随后,在数万双眼眸的注视下,这血湿重衣的黑发年轻人,轰出了雷霆般的一拳!!! 劲风骤然激涌,鹰旗倏的大晃,双臂合围的旗杆竟被一拳击断,向着远处平平飞起。雷奥佛列再次色变,竭力向地面施放出一个大型电系攻击魔法,随即催动风力,展臂去探那大旗。 地动山摇的爆裂声中,场中石屑飞溅,烟尘四起。空中怒劈而下的每道电光都在高台上炸出了一个硕大坑洞,而撒迦却于空中卷起一道曲折的残影,闪过所有攻击后,堪堪在高台边缘接住旗杆底部,腰身后仰,猛然发力,将这截几丈长短的巨木当头砸向疾飞而来的雷奥佛列! 砰然闷响震起,旗杆略细的前半截凶狠地砸上雷奥佛列头部,杆身立时断折。雷奥佛列身形一沉,被这悍然无匹的巨力震得几欲坠地。几乎是毫无停顿的,撒迦略略侧身,低吼声中将手中的另半段长杆一掷冲天! 这支巨型标枪所造成的冲击力,就连圣光洗礼过的强悍躯体亦难以抵受。当柔软的小腹被杆头正正撞中之后,雷奥佛列再难维持“驭风术”,断了线的鹞子般直直坠落下来,在高台上激起一蓬凄惨的尘灰。 带着一抹残忍的笑容,撒迦略略伏低了身体,纵出,疾扑向地面上毫不动弹的雷奥佛列。就在这一刹那,他似极了一头捕食猎物的怒豹! “不要!撒迦,不要伤害他!”玫琳惊呼。 高台上,撒迦身形微滞,目光冷冷地盯向皇宫墙头。而与此同时,一名高大的中将自军官席位间急纵而起,遥遥挥拳击出。随他之后,又有十几名军官掠向场内,一时空中光芒耀闪,呼啸声厉厉大作,竟是不知有多少炎气光球向着撒迦袭了过去! 场外民众尽皆大哗,有些性子暴烈的,已是高声怒吼了起来。摩利亚人历来尊崇的便是真正的强者,而不是践踏公平的卑劣之徒! 电光火石间,两条后发先至的黑色身影,傲然挡在了撒迦身前。在他们的手臂上,腾起的是几近灼目的熊熊烈芒。那些自其他将领手中发出的炎气光体,与之相比直如皓月下的一点萤火,轻描淡写地便被两人悉数摧灭。 “皇家军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多事!”霹雳似的一声大吼震起,先前一批纵向场中的高级将领耳中均是“嗡嗡”作响,一时人人悚然色变,纷落于地。 断裂的旗杆前端在空中拖曳着血色军旗,如火云般坠落。撒迦擎臂接住,缓缓将血旗摘下。两名身着黑色制服,标枪般笔直伫立的军官,冷漠地阻在他前方,睥睨着一干摩利亚同袍,目光中尽是不屑。 “不,不,格瑞恩特,你误会了,我们就只是急着救人,没有想要干涉军选的意思。”一名上将双手连摇,神态间大有惧意。其余的军官保持着沉默,但脚步,却都在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黑服军官中面容清癯瘦削的一位,便是皇家暗党的大统领穆法萨。而另一个留着密密短须,魁伟若神的,则是如今皇家军团中最富盛名的机组统帅者——格瑞恩特!在摩利亚军中,这两人不仅代表了最为强悍精锐的一股势力,同时亦身为威震三军的武技高手。此际就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气势便已锋芒毕露,杀意摄人之极! 脚步声响,大皇子劳南多阴沉着脸,疾行到已被光明祭祀们重重围起的养子身边。全身各处都在辉耀着回复术和治愈术光芒的雷奥佛列惨笑着,望向劳南多,虚弱地道:“他很强大,甚至没有使用军制炎气,就只是......就只是靠着纯粹的肉体在作战。父亲,但是我输的不甘心!早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用......” 劳南多冷笑,摆手制止道:“轻敌是一个武者的大忌,这个道理有人应该告诫过你无数次,但现在看起来,你还是没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注视着养子口角边仍在不断浸涌的血流,他的神色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既然你还没有死,以后总会有机会赢回这一局的。不过,永远也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谢谢,不过你们的插手,完全就没有必要。”撒迦略为注视了一眼穆法萨两人,举步行向皇宫护墙。 前方站立的一众高级将领,在真正直面这个伤重的年轻士官时,均不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人丛间,悄然让出一条通路来,仿佛那缓步行来的,正是一头来自荒野的嗜血猛兽。 两位皇家军团的巨首愕然对视,格瑞恩特恼怒地低哼了一声,穆法萨的脸上,却现出了一抹奇异笑容。 高墙之上,白袍女法师卷起一阵轻柔而庞然的气流,携着普罗里迪斯与玫琳姐妹缓缓掠下墙头,落于军选场地边缘。 “我来晚了,最后的那间屋子,差点没能出来。”撒迦顿住脚步,望着面前的二皇子,语声平静。这些年以来,他一直是以“你、我”的方式在与这个男人交流互称,很特殊,也很淡然。 那个心仪的女孩就在面前,而他却如若未见。适才的那一刀在贯穿肉体的同时,似乎,也截断了另外一些东西。 普罗里迪斯目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意,和声道:“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望了眼那柄仍贯插在撒迦胸前的断刀,他微笑着偏首:“卡娜,麻烦你。” 撒迦微微皱眉:“没必要,我的身体......” “不,我坚持。”普罗里迪斯温和地打断。 冷艳的女法师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行上前来,呼吸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急促。远处,几乎是所有的光明祭祀都围拢在雷奥佛列身旁,并没有一个人向这边看上一眼。就连这些圣洁的侍神者,也一样懂得俗世间的权力倾轧,在两个权势相差悬殊的皇子之间,他们明智地选择了强者。 卡娜竭力控制着呼吸,以掌为刀,划向撒迦上身的军服。随着掌缘凝聚的细小风刃轻柔切落,军服一点点地分裂、剥离,一具黝黑的,极具爆炸力的强悍躯体呈现在女法师面前。就在这一刻,她觉得,心中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猛然被一柄烧红了的刀子狠狠刺穿...... 这已经不能再算得上是一具人类的躯体,就视觉上而言,它更像是一块残缺的石碑。与面部相比,这具躯干上的疤痕又何止多了百倍!贯穿切割伤痕、色泽乌黑的肌肉钝伤、大面积的灼伤与腐蚀疤痕,条条块块地重叠交错,密布在块垒分明的肌肉之上,犹如风化千年的裂岩斑隙,狰狞可怖之极。 卡娜无法想象,也根本就无从想象,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能够支撑到了今天。她只知道,些许奇异的爱怜疼惜正自心底悄然升起,一如当年怀抱着那个瘦弱的男孩时,恐惧的感觉,已不再是唯一。 玫琳姐妹压抑着的低呼声中,女法师探手按上了撒迦体外的刀柄,另一只手掌上腾起了旋绕的白芒:“忍一忍,会很快。” 话语甫一出口,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温婉,卡娜惊觉,颊边微微发烫。悄悄仰首去看时,一双深邃澄净的紫色眸子正在凝视她。 这是一双朗若晨星的眼眸,温和而淡定,与记忆中的那对魔瞳毫无半点相似之处。卡娜恢复了冷漠的神色,以回复魔法光球覆上伤口边缘的同时,发力抽出那柄断刀。她的动作慢而仔细,脸颊上没有半点表情,心头却在砰然乱跳着,久久难以平静。 卡娜的法术造诣已远非当年可比,随着高阶回复魔法的光芒渐炽,无数个细小的光点汇成一道窄流,沿着伤口缝隙寂然涌入体内。遭重创的左侧肺叶以火焰席卷般的速度开始愈合,光点密密麻麻地覆于其上,将破裂的肺体、血管一一填补修复,催动新生。 手中的军旗上,有着先前血流溅上的朵朵潮赤。劲风袭来,扯起大旗一角,撒迦静静凝注着那只振翅欲飞的雄鹰,胸腔内仿似有着千万把小凿在剧烈搅动,疼痛欲裂,他的脸色已苍白,但眸子里却带着一抹奇异的享受。 “这是摩利亚之鹰,我想,你一定不会陌生。”闷雷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只骨节暴突的大手探来,接下了那面血旗,“可是,这只鹰还未曾醒来。” 机组统领格瑞恩特只是对着一旁的普罗里迪斯略点了点头,反手将军旗抛给身后的穆法萨,一双厉目直瞪着撒迦,沉声道:“小子,规则就是规则,你迟选在前,又被对手抢先以血触旗,所以今天他才是真正的胜出者,你服不服?” 撒迦冷冷地睃了他一眼,霍然转身,径直行向雷奥佛列所在。周遭空间中瞬间横溢的杀意,就连格瑞恩特与穆法沙这样的强者也被激得面色微变,体内炎气竟如本能般在彭湃涌动,直欲喷发而出! “不,撒迦,你做得已经够好,不用再去刻意弥补些什么。”普罗里迪斯淡然道:“你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下一次如果想杀一个人,就不必去考虑其他的事情,直接杀了就是。毕竟,你是为自己活着。为了任何人而伤害自己,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二皇子这番轻描淡写却诛心至极的话语甫一说完,周遭已是人人变色。而撒迦心中,更是直如死水中激起了一道狂澜,整个人木直地僵在了原地。香汗淋漓的女法师疾步赶上,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摧动魔力,于创口处加上最后几道回复光环。 “我只是想,借着这次机会能让这孩子出来见见世面。至于什么优胜不优胜,本来就不是我希望他得到的东西。”普罗里迪斯礼貌地向着格瑞恩特两人颔首,道:“既然军选已经结束,我得向两位告辞了。卡娜小姐,如果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够随行一趟,撒迦的伤势,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至于你,玫琳。”普罗里迪斯的语声忽转低沉。 不时瞟向雷奥佛列那处,显得心神不定的玫琳微微一怔,应道:“父亲,什么事?” 普罗里迪斯直视着她,缓缓地道:“我说过,撒迦是我们的家人。而你今天所表现的,不是对待家人应有的方式。如果你还是不能够学会宽容接纳,这个家,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玫琳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再恨恨地瞪了眼撒迦,娇颜煞白,两行委屈的泪水莹然坠下,终究还是未敢多说一个字。 “现在,我们回家去。”普罗里迪斯再也不看玫琳一眼,向着撒迦温和地道:“你已经很累了,我的孩子。” 帝国广场上的数万民众,逐渐分流散去。他们不需要再和往年一样等待着最终优胜者纵马游行,因为今年的这一位,似乎已经连站立也成为了问题。 荣耀属于雷奥佛列,但却是惨淡的荣耀。 在大批光明祭祀的环侍下,劳南多带着负伤的养子匆匆离场。临行时,大皇子冷冷地向着普罗里迪斯一行人离去的方向投去了一瞥,目光阴狠森冷,如若寒冰。 高台之上,格瑞恩特与穆法沙依旧静静伫立,视野中,二皇子与那个年轻下士的身影正在越变越小。 “很可怕的人,不是吗?”穆法萨低低地问,瘦削清癯的脸上有着深思之色。 格瑞恩特浓眉微皱,道:“你是指?” “你说呢?”穆法萨笑了笑,眸子渐渐亮了起来,“我想,我不会介意看到军权的舞台上,多出一个看似技艺平庸的舞者。毕竟多一个人,唤醒那只鹰就多了一分希望。它已经沉睡了太久,应该是时候,重温一下展翅高飞的美妙感觉了。” “希望如此吧!”格瑞恩特沉默许久,深深叹了口气。在他粗豪的面容上,所呈现出的,是一种苍凉的悲哀。 极远处的广场空埕上,有着一个年幼的男孩。 这是个平民的孩子,衣衫破旧,拖着两筒长长的鼻涕,显得颇为邋遢。他的小手,正紧紧地捏住身前父亲的衣襟,蹒跚地走着,另一只手中兴高采烈地挥动着一面小小的,手工拙劣的鹰旗。 “是什么保护着我们啊......是那摩利亚的战士......是什么带来了安定......是那摩利亚的雄鹰......” 广场上的人,已经极少,他稚嫩而含混的儿歌声渐渐自静谧的空中荡开,一直传出很远,很远。 第十一章 温柔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 借着窗棂外透进的微弱光线,薇雪儿燃起了铜灯,在微微跃动的火光中,坐回床头。 自从卡娜走后,撒迦就一直在昏昏沉睡。他那可怕的贯穿伤口,已经覆上了半凝结状的柔嫩薄痂,包裹于上身的白色绷带还在不断地渗出暗红来。额头上,有着灼手的高热。 隔壁的老默克尔来过几次,除了一贯的调侃胡诌之外,他还煞有其事地以资深魔法师的身份,摸索着将撒迦躯体上的绷带拆开,在前后创口处神秘兮兮地捣鼓了很长时间。 老守夜人毛手毛脚的动作让薇雪儿很是心疼,他在为撒迦“疗伤”的时候,哪怕就连萤火虫那么大的魔法光芒也未能发出,就只是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所谓的咒语,其双掌连拍伤口的激烈程度简直堪比某种武技修行。 胡乱缠上绷带后,老默克尔整了整污渍斑斑的法师长袍,哼着五音不全的小调懒散离去。只留下屋内依旧昏睡的撒迦,和又急又恼、脸蛋涨得通红的薇雪儿。 撒迦的身体很重,对于柔弱的薇雪儿来说,要在尽量不触痛伤口的情况下将他翻过身来重新包扎好绷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薇雪儿却没有唤来府邸中的仆人帮忙,她脸颊发烫地抱起撒迦,吃力地使他坐直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双臂环绕到对方身后,细心而轻柔地将绷带一圈圈缠紧缚牢。 由于要以身体支撑住对方,薇雪儿无可避免地紧贴着撒迦铁石般坚实的胸膛,这近乎拥抱的暧昧姿势使得女孩的耳根都在发热,但她的眼眸里除了紧张与慌乱,却还有着羞涩的欣喜。 普罗里迪斯第二次走进这间小屋的时候,薇雪儿已经将撒迦的伤口悉数裹好。他沉睡着,而她则安静地坐在床边,凝视着他,温柔似水。 二皇子在屋门处顿住了脚步,良久之后,带着一抹苦笑悄然行去。 那还是撒迦来到帝都两年后的一个早晨,薇雪儿与玫琳在门前玩耍嬉戏,却无意中惊了一匹拉车的成年雄马。时值春季,那雄马正处在焦躁的发情期,三两下绷断了车辕上的缰绳之后,在车夫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扑两个小女孩而去。 撒迦是在雄马的前蹄即将踏上薇雪儿身体的时候,自宅院中疾掠而出的。与此之前,他在小屋内躺了整整七天,那日才刚刚可以下床行走。只有普罗里迪斯才知道这男孩当时是带着多么重的伤势,当他掠出大门的那一刻,全身的各处伤口尽皆因为剧烈动作而迸出血来。而他的第一个动作,竟是将薇雪儿按倒于地,硬生生以脊背受了马蹄的大力一踏! 等到二皇子于军机处中接到消息,匆匆返家之后,只见到府邸门前倒着一匹头颈折断的死马,遍体鲜血的撒迦早已在小屋中倦极而睡。他的床边,伏着亦已睡着的薇雪儿,女孩的脸蛋上,犹自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从此,普罗里迪斯开始逐渐感觉到,薇雪儿注视着撒迦的闪烁目光中,多了种微妙的情感。随着年龄愈大,这情感似乎也在变得愈加强烈。但薇雪儿腼腆内向的本性,注定了她会以被动的方式对待一切,其中,也包括了她涩赧的少女情怀。 睿智如普罗里迪斯,自然不会不清楚两个女儿之于撒迦心中孰轻孰重。如同每个开明的家长一般,他选择了默默观望。 感情这种东西,是任何人也干涉不来的。这一点,普罗里迪斯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明白。 薇雪儿浑然不知父亲来过,她坐在床边,望着那张伤痕斑驳,却一如孩童般纯稚的脸庞,整个人已是痴了。 无数次,薇雪儿幻想过与撒迦单独相处的情形,偷偷地幻想着。他总是晨出夜归,有时候还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家来,偶尔遇见的时候,从来就不会多看上自己一眼。薇雪儿并不知道撒迦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喜欢的人是姐姐,一直都是。 即便如此,那存在于薇雪儿心中的小小念想,仍然顽强地存在着,从未泯灭。 “红,红......”撒迦的身体动了动,喃喃地唤着。 薇雪儿遽然一惊,本能地应道:“什么?撒迦哥哥,你说什么?” 撒迦在睡梦中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一颗颗地冒了出来,双手捏紧时的骨节爆响炸成一片,整个人抖得像是风中萧瑟的一片残叶。 “是在......做恶梦吗?”薇雪儿取出手帕,伸手拭向撒迦的额头,满面俱是怜惜之色。 高热的体温,已奇迹般消退。女孩方一触上那冰冷的额角,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猛地伸出,准确地扼住了她的柔颈。 “撒迦哥哥......”促不及防之下,薇雪儿被吓得花容惨变。正冷冷睁开的那双紫眸里,呈现出来的是急欲嗜血的残忍与杀机,更无半分属于人类的情感。 凝注着眼前的柔弱女孩,撒迦怔然半晌,似是自嘲般笑了笑,松脱了手:“我睡了很久?” 薇雪儿抚着咽喉低喘了一阵,心有余悸地看了撒迦一眼,轻声道:“已经有半天时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撒迦垂下视线,看着身体上密密缠绕的绷带,道:“我没事了,你早点回去休息,不用陪着我的。” 薇雪儿神色微黯,轻挽耳边垂发,强笑道:“那我回去了,撒迦哥哥,你......” 撒迦忽然抬头,目中寒光一现,身体犹如绷紧了的弹簧般从床上直直弹起,悄然无声地护在了薇雪儿身前。他的右掌,向后掩上了女孩的口唇,带着浑厚的男子气息。 薇雪儿芳心大乱,一时又羞又喜,就连晶莹若玉的脖颈上都泛起了大片嫣红。虽然不知道撒迦这番奇怪的举动所为何故,但终究还是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笃笃!”两记沉闷的剥啄声响起。 撒迦没有动弹,目光已凌厉如刀锋。 “笃笃!”房门空荡荡地大开着,而这诡异的敲击声却在屋内再次回荡。 薇雪儿好奇地探出头来,整个人已完全僵住。小屋正中的空地上,正渐渐龟裂,鼓出一个尺余见方的凸起。随着簌簌而落的土石越来越多,那凸起终于停止了升高,四散而裂。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颗硕大的绿色头颅。 薇雪儿几乎要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晕去,不由紧紧攥住了撒迦的手掌,转首不敢再看。 那颗超出正常人一倍大的脑袋,顶着一簇稀疏的毛发,阔口獠牙,鼻子的位置上有着深深凹下的两个黑洞,一双大到离谱的绿色眼睛衬着同样暗绿色的皮肤,说不出的妖邪可怖。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两人一番后,那脑袋忽咧开直至耳根的大嘴,桀桀怪笑道:“撒迦,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看样子被人揍得不轻啊!嘿嘿,难怪老子敲门也没人理,原来是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在。傻小子,倒是看不出你还挺有一手的。” 撒迦全身杀气微敛,皱眉道:“戈牙图,你刚才有敲过门?” “对于老子来说,这地面就是门了......”戈牙图翻了翻白眼,利索地从地下挣出身躯,却是一个头大身小,生有鼹鼠般有力锐爪的地行侏儒。 慢条斯理地拍净身上的土屑后,戈牙图看也不看撒迦一眼,径直行到面色发白的薇雪儿面前,双目发直地叹道:“啧啧,美人,果然是美人......他妈的,比我们地行一族的那些老娘们可要美得多了!” 这老气横秋的家伙正陶醉间,忽觉后颈上一紧,已是被撒迦悬空拎了起来,“有什么事,你最好快点说完。” 戈牙图勃然大怒:“放开我,你这个从来就不知道尊重长者的混蛋!哈,你居然敢这样对待我,从今天开始,老子每天晚上钻到这儿来,抓十几二十条又肥又大的蚯蚓塞进你被子里!你放不放?告诉你,老子可要动手了啊!” 薇雪儿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看着戈牙图在撒迦手中连连挣扎,徒劳地向后方挥动利爪,渐渐有些不忍起来:“撒迦哥哥,你放了他吧,好像......好像他是你的朋友呢!” 撒迦微微松手,将戈牙图轻抛在地上:“有事就说,我不是很有空。” “真是他妈的活见鬼!老子最起码要比你大上两百岁,却从来就没在你这里得到过一个老人应有的尊重。真不知道那魔鬼究竟是看上了你这个粗鲁的小子哪一点......”地行侏儒跳着脚地咆哮了一番,没好气地道:“酒馆里的那群废物叫老子来通知一声,说是今晚要向你道别。怎么说大家也在一起呆了好些年,唉,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家伙一样没有人情味的。” 撒迦怔住:“道别?” “少罗嗦,去了你自然会知道。我老人家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向你解释!”戈牙图骂骂咧咧地钻回狭小地洞,忽又探出头来,色迷迷地笑道:“小美人,希望一会你也能来玩,我们那里的人都非常好客,特别是对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 “撒迦哥哥,可以不去吗?”薇雪儿望着黑沉沉的土洞发了一会愣,轻声道:“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能不能陪着你?你身上的伤......” “那里不怎么好玩。”撒迦冷漠地打断。 薇雪儿垂下头,幽幽地道:“父亲说过,我和姐姐都应该比你大上一些的。但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已经习惯叫你哥哥了。你肯用生命来保护我,却从来也不愿意陪我玩耍,听我说话。今天就破例一次,好吗?我保证以后都不再烦着你了。你的伤口都还在流血,我真的很怕,会有些什么事情......” 女孩柔柔隆起的酥胸上,原本雪白的衣衫映染着斑斑点点的赤红,随着急促的呼吸,它们正微微地起伏着,艳若寒梅。一片静谧中,有微声传出,却是几点晶莹的水滴纷坠于地,跌得粉碎。 久久沉默之后,撒迦的声音变得缓和了一些:“好,我们一起去,但你得答应我,一步也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薇雪儿难以置信地抬头,犹自挂着泪珠的长长睫毛闪动了一下,一抹甜甜的笑靥,悄然绽放开来...... 帝都西郊的那间小酒馆,依旧破旧而简陋,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于萧索中打发着剩余不多的时光。 已换上一身崭新军服的撒迦抬起手来,在即将扣上酒馆木门的那一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错觉。仿佛,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矮小单薄的孩子,在每一个孤单的清晨,踽踽独行...... 橡木门在尚未被触响时就霍然而开,一条黑影带着股劲风卷了出来,一把抱住撒迦,粗声大笑道:“小家伙,这次可算是没给我们丢脸!” 酒馆内洒出的黯淡灯光下,只见那人黑面虬须,身形极为壮硕。拍打了一阵撒迦的背脊后,他忽停住动作,看了几眼俏生生立在一旁的薇雪儿,神色古怪地笑道:“唔,听戈牙图说你伤得不轻?都进来吧,那些该死的家伙已经喝多了马尿,只怕是快要打起来了。” 酒馆中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客人。昏暗的屋内,就只有一只遍体乌黑的大猫懒洋洋地伏在桌台上,一双妖异的碧绿眼眸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众人。薇雪儿微觉害怕,悄悄地探出手去,拽住了撒迦的衣襟。 甬道中第一次有了光,强光。 无数支火把斜插于两侧石壁之上,将整条甬道照射得有若白昼。空气中的霉腐气息,仍然存在着,比起以前来,它似乎要更为浓烈了一些。 撒迦在甬道的谷地进口处,顿住了脚步。薇雪儿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角,纤手掩住口鼻,苦苦忍耐着这令人作呕气味,眼眶中有充盈的泪水,但却不曾出过半声。 “这小姑娘,挺能捱啊!”虬须大汉微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 撒迦偏首,默默地掠了眼女孩,随即,将目光凝向甬道深处。这么多年以来,在谷地里所杀的每一个人,每一头妖兽,都是被自己拖入甬道的幽深处,高高堆砌,任由它们在干燥的环境里逐渐失去水分,化为具具狰狞干瘪的尸壳。 这空气中怪异难闻的味道,正是尸味。 撒迦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在酒保的随手指引下,费力地将那头僵硬的蝎尾狮拖进巷道深处时,堆积如山的风干尸骸就早已经存在。他并不清楚这尸山从何而来,却在之后的时日里,木然将它越堆越高。 巷壁上的那处菱形凸起,早就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撒迦探手按下,轰然一声大响立时震起。几乎是瞬间,激涌而入的气流就充斥了周遭空间,三人的衣襟尽皆向后飞扬倒卷,薇雪儿失声惊呼,整个人躲向撒迦身后,一时吓得心头砰砰乱跳,连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之后,甬道内重归寂然。 薇雪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一缕垂发自她颊边划落,柔柔地坠在她薄削温软的唇瓣边,婉约如梦。而此刻,出现在女孩清澈眼眸中的,是一个幽静而淡雅的世界。 第十二章 血炼之地 皎洁如洗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落在谷地之间,仿佛,是那来自苍穹的一泓清泉,轻柔地拂沥着大地。夜空中,纷嵌着萤闪的繁星,有风自天际掠来,眷恋般卷过远处崖壁上横探而出的树冠,摇曳出悉悉簌簌的微响,连绵若潮。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草木清香。高空中倒扣下来的那层光晕穹顶,犹如巨龙矫游的木屋群,还有那一株株自陡崖边缘横向生长的大树......这块类似于巨碗的凹谷之中,所有的一切,都隐透着神秘幽静的气息,宛如异界。 一袭长裙的薇雪儿盈盈走在撒迦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景物。偶尔间,她的目光会在身侧幽幽停留,但很快就会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那原本就如明珠生晕的娇颜,会悄悄地再次染上一片嫣红,艳若朝霞。 屋群圈出的空埕上空,耀闪着火光跃动的赤芒。走在前方的魁伟大汉加快了脚步,笑呵呵地回身向着撒迦招手,道:“再不快点的话,恐怕酒都要被喝完了。” 撒迦微微地笑了笑,待到那汉子转过头去,低低开口道:“薇雪儿,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的语声虽轻,但却极为严厉。薇雪儿乖乖点头,心中略有疑惑,但却不甚害怕。 正如那匹烈马高高人立,凶狠地踏下前蹄时,薇雪儿无措地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紫色眸子,那一刻,所有的恐惧惊惶,都在慢慢消散。随着年龄的长成,如今的她依然信赖着身边的男子,深深地,安然地依赖着。 转过屋角,空埕已在眼前。 魁伟大汉高声欢呼,抢到场中抱起一桶尚未拆封的烈酒,挥掌削去木塞,大口灌将起来。撒迦缓缓迈步,径直行向空埕之内,冷冷顾盼的目光中有着隐约寒芒。 在这片极为空阔旷然的场地正中,有着一个巨大的火堆。无数根原木劈成的粗大柴桩高高堆砌在一处,喷发着熊熊烈焰,赤芒耀天。火堆的周遭,密密围拢着大约近千条高矮不一的身影,或席地而坐,或纷然伫立。 几百桶烈酒杂乱无章地堆放在空埕一角,一些饮空的酒桶被接二连三地抛至高空,在随即亮起的魔法光芒中爆成木屑碎片,纷扬洒落。震耳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浓烈的酒香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中人欲醉。 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异族的世界。 坐在火堆近处的,是十几个独眼巨人。这些身高几近两丈的大家伙们留着浓密虬结的长须,无一例外地**着上身,岩石般怒凸而起的肌肉表面,湿淋淋地沾满了殷红如血的酒液。在不断往口中倾倒着烈酒的间隙,他们会偶尔打出一个响亮到可怕的酒嗝来,彼此嘲笑一番,轰然如雷。 相比之下,他们的邻居——坐在一旁的近百名精灵则要温文得多。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是精灵与其他种族最大的区别之一。他们的身下,铺展着一层绚烂的魔力光晕,用途,则仅仅是为了避免地面上的尘土沾身。并没有一个精灵对烈酒产生兴趣,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细语交谈,带着淡雅的微笑。 数量最多的一批,当数戈牙图所在的侏儒族群。几百个醉酒的地行侏儒聚在一起,无疑是这世上最令人头疼的事情之一。他们挥舞着尖利的锐爪,向周遭的异族尖声挑衅。而一旦有人应战时,侏儒们便会飞快地在地上刨出一个深洞,藏身其中。用不了一会儿,他们就又会探出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僵着舌头秽语漫骂。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颇为古怪的一点是,于大陆各处繁衍旺盛的矮人族与高山氏族,在这里就只占据了一小部分数量。矮人们一改平日嗜酒的本性,阴沉着脸聚在一处,手中有意无意地抛弄着粗大沉重的骨棒。一小群正在与他们眈眈对视的高山氏族则早已纷纷兽化,急不可耐地搓动生满长毛、锐爪尖突的大手,闪烁着血红光芒的眼眸中满是暴戾之色。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似乎随时会因为一个微小的动作而演变成血腥厮杀。双方都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闷的气氛中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 空埕远端的一排屋脊上,高踞着几十名血族翼人。这些面目阴森的嗜血者,生有极度发达的尖锐犬齿和一对强有力的肉翼,通体皮肤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色。火光隐耀下,似极了一群于暗处冷冷窥视猎物的吸血蝙蝠。 所有近千名异族当中,有着两条极为惹眼的黑色身影。看上去,他们与一般的人类并无不同,全身包裹着一袭严实的黑色长袍,就连面部也隐在宽大的头罩之下,显得颇为神秘。在他们的周遭,空出了偌大一个圈子,就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侏儒都远远避开了这块区域,不敢逾越半步。 这两名黑袍人亦在饮酒,正确的来说,是在吸酒。 黑袍人的双脚,均诡异地踏在离地面寸余的虚空中,足底并无半点风力波动,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悬踏着。前方的地面上,摆放着几只酒桶,每隔片刻,便会有一注殷红酒液自桶中升起,斜贯过半空,被黑衣人吸入口内,情形诡谲之极。 撒迦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投注在这两名黑袍人的身上,不曾稍移。随着他与薇雪儿行入场内,无数双目光纷纷投至,四周的喧哗声渐渐低了下来。 细簌的微声响起,戈牙图陡然带着一身黑泥自地下钻出,轻佻地对着不远处一名女精灵吹了声口哨,逃也似的蹿到了撒迦身边,“小子,怎么磨磨蹭蹭到现在才来?难道不知道我老人家在等吗?” 未等撒迦回话,他却又纵到薇雪儿面前,理了理头顶的稀疏毛发,干咳一声,得意洋洋地道:“美丽的公主,欢迎您来到戈牙图统治下的血炼之地,这里曾经培育过大陆上最强大的武者。当然,您身边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是其中最弱的一个......” “够了,戈牙图。” 早已将注意力从半兽人身上移开的矮人们提着骨棒,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其中一名留着长须的矮人长老狞目望着撒迦道:“既然你来了,今天我们之间就做个了结。” 戈牙图愕然而视,当察觉到矮人们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气后,他悻然选择了闭嘴。 “从我的祖辈开始,这片血炼之地就已经存在。来这里试炼的人不少,但能够活着闯过所有木屋的人却不多。算起来,你应该是第七个。”矮人长老踏上一步,冷笑道:“肩负血炼是我们这一族山丘矮人的宿命,哪怕就是被试炼者统统杀光,那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撒迦沉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爆裂的人体器官,撕心裂肺的惨呼,浑厚沉浊的黑红,以及,满屋的尸骸......那段嗜杀的日子,正如烙印般深镌于脑海之中,难以抹灭。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再难从魔魇中走出,永永远远地沉沦下去。如今噩梦已醒,而死去的,却已腐朽成灰。 “十年,你用了短短十年就通过了所有的试炼。在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做到。”那矮人的敌意越来越浓,目中直欲要喷出火来,“今天,我们山丘矮人就在这里最后一次挑战,挑战你这位年轻的强者。当然,如果你拒绝,我们无法勉强。那该死的灵魂契约早就已经约束了全部......” “不,我接受。”撒迦简单地道。 退到一边的戈牙图偷偷窥视着远处几名女精灵的曼妙身段,口中喃喃地道:“真不明白,这家伙究竟是头倔强的驴子呢,还是个人......” 矮人长老明显怔了一怔,随即下意识地轮了轮手中骨棒,神色变得狰狞起来。 “前段时间,我听林格说起过这里很快就会被封印,再也没有下一位试炼者了。”撒迦将视线投向远处,那酒馆中的魁伟大汉单手举起酒桶,幽默地行了一个贵族间才有的祝酒礼。 撒迦微笑,望向矮人长老,道:“刚开始的阶段,你们的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到了后来,不再有人留手,而每间屋子的人数也开始逐渐变多。从六个到八个,再到十个......我还记得,在驻守着十六名矮人的那间,我杀了第一个人。”他的笑容缓缓隐去,语声淡然,“在那个时候,闯不过血炼,就没有食物。我不想被饿死,所以,只能这样做。” 薇雪儿怔怔地注视着他满是疤痕的脸庞,听着那近乎麻木的叙述,心头酸楚,目中缓缓流下泪来。 “这里的山丘矮人换过很多批,你们这一批来自四年前,在那以前的,都被我杀了。”撒迦平静地道:“我想那些死去的人里面,或许有你们的亲人。” 矮人长老惨笑道:“是啊,我的两个兄长都死在你的手上。等轮到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废物时,你连杀人的力气也不屑去用了。” “从明天开始,你们应该能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虽然不清楚还会不会有下一个血炼之地被建起,但对我、对你们来说,重要的是现在。”撒迦斜跨一步,站在了薇雪儿的身前,“如果想要复仇,现在可以开始了,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带着遗憾走出这个地方。” 远处,林格抛掉手中酒桶,举步行了过来:“撒迦,我替你看着小姑娘。” “操!有我戈牙图大人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戈牙图立即表示了不屑,“我们地行一族才是这里最强大的种族,而我又是地行之王,公主宝贝儿自然由我来照顾......” 撒迦微微摇头,道:“她就呆在我身边,哪里也不用去。”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自有着一股隐隐的冷傲之意。林格咧嘴笑了笑,显得并不意外。而戈牙图却如丧考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苦着脸喃喃地道:“这个狂妄的小子,他倒是不会有什么事,万一女孩儿的身体被那些臭烘烘的矮人碰上一记,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怎么着也应该是先便宜我才对啊......” “你恐怕还不知道,这是谁的女儿。”林格冷冷地道。 “当我是傻子吗?在普罗里迪斯的家里,自然是他的......”戈牙图漫不经心的语声忽然中断,瞥了眼林格,干笑道:“我说着玩呢!唉,人老了就是喜欢胡乱唠叨,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对了,我这就把族人都叫过来。要是山丘矮人伤到了她半根头发,哼哼,就一个不留的全部杀光!” 林格愕然看到这个还不及自己膝盖高的“老迈”侏儒,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在地上刨出了一个洞,而下一刻,他就已经在场地对侧的地行族群中冒出了头。 然而,还没等满面忠义凛然的戈牙图带着几百名醉醺醺的侏儒拍马杀到,场中闷声纷起,撒迦与矮人之间的对战已然爆发! 当百余支骨棒中的大半自各个方位齐齐挥下时,它们所卷起的可怕风声,就已经盖过了矮人们的如雷咆哮。重叠拥挤的攻击中心,白裙曳地的薇雪儿俏然而立,犹如月光下的一株无暇百合。衬映着这株洁白花蕊的,却是一柄凌厉锋锐的长刀! 撒迦在第一个矮人身形方动时,就骤然冲出,伸臂横扫,人体倒地的闷声立时“砰砰”震起,场中尘土激扬! 速度、反应与爆发力,均于此时被撒迦发挥到了极至。他就像是一名目光毒辣的猎手,总是能以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接近并截获猎物,完全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支砸下的沉重骨棒,一旦被他的那双手掌拍上,便会如火中的空心枯枝般炸裂开来,化成漫天的骨片碎屑。而矮人们强壮横阔的身体,更是一触即溃,脆弱得有如婴儿。 以撒迦和薇雪儿为中心,两人的周遭整整齐齐地空出了一个圆埕。试图突进的攻击者无不在第一时间就被截击,漫天的骨屑越来越稠密,山丘矮人倒下的躯体也在这一小块空地边缘越积越高。在场外旁观者的眼里,撒迦正是那纵横劈斩于圆埕内的长刀,刃锋挥过之处当者无不披靡,无形凛冽的刀光几乎是完全笼罩了那块独立的空间! 对战,沉闷而激烈地继续着。未被击倒的矮人已经不多,但他们还在咆哮着相继扑入场中,毫无畏惧。围观的异族大多保持着沉默,只有侏儒们在唧唧喳喳地讨论着撒迦什么时候才能打倒所有的矮人,言语间面露不屑者有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者亦有之,一时尖声四起,嘈杂不休。 屋脊之上,几十名血族中悄然掠起一人,横展双翼,无声无息地向着精灵族所处的位置掠了过去。夜幕下,他的眸子已变成了狰狞的暗红色。 场中激斗正酣,绝大多数异族都没有注意到他的诡异举动,唯一的例外,是两个慢条细理吸食着酒液的黑袍人。 第十三章 异端 滑翔于夏日的夜空,无疑是件相当美妙的事情。然而令那名血族更觉得身心舒畅的,却是前方的饕餮大餐。 精灵的血液,对于血族翼人来说几乎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在苦苦克制了一段时间后,灵魂中咆哮的恶魔终于战胜了理智。 强健的肉翼轻盈划开空气,女精灵柔婉白皙的颈项已在前方不远。翼人无声狞笑,舔了舔干燥的口唇,目光无意掠见最后一名矮人颓然倒地,不由轻蔑地低哼了一声。 所有的山丘矮人堆砌成了一堵不断**蠕动的圆型肉墙,尽管心中俱是一千一万个想要起身再战,可躯体就像是被独眼巨人的大脚踏过一般,骨痛欲裂,丝毫也难以动弹。 败局,是早已预料到的。但那个年轻人,却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撒迦的军服上,已经隐隐地渗出血来。薇雪儿心疼地蹩眉,行上前去欲要帮他裹紧衣内绷带。就在这时半空中的一团庞然黑影突兀坠下,砰然跌落在她的面前! “扑”的一声,一面虬突着蚯蚓般粗大血管的肉翼,自薇雪儿面前遽然撑开,竖直如旗,翼身颤抖不停。 低低的惊呼声四下大起,周遭异族尽皆变色。几百名距离场中最近的侏儒纷纷噤若寒蝉,畏缩着向后退去,就连老气横秋的戈牙图脸上,也现出了些许惧意。 薇雪儿身前的地面上,仆倒的正是那名独自“猎食”的血族翼人。此刻他不断抽搐着的身上,已缠满了一道道扭曲爬动的黑烟。借着火光,隐约可以分辨出这些紧勒于体表的浓稠烟气,是由大量极为细小的黑色微粒组成。它们似乎是有着独立意识能力的生命体,密密麻麻地颤蠕挤涌着,狂躁不安地发出阵阵轻微而诡异的“吱吱”声响,直令人毛发皆竖。 如若鬼哭的哀嚎声划破夜空,久久地回荡于空埕之上,凄厉绝伦。撒迦垂目注视着那翼人逐渐发青的脸孔,探手将微微战栗的薇雪儿拉近身侧,转首注视着场地空处的两名黑袍人,微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较为高大的一名黑袍人低垂着头颅,怪笑道:“你去问那些屋顶上的臭蝙蝠,相信他们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撒迦淡然点头,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的屋脊。几十名血族均已扑起了双翼,满面俱是怒色。一片气流划响声中,其中一名翼身上隐现赤色纹络的血族首领冷冷地道:“昆沙,我的族人虽然有些莽撞,但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莽撞?唔,莽撞地找寻食物,难怪会跌得一嘴泥。”黑袍人的沙哑语声中,带着一丝奇异的颤动,宛如毒蛇长信粘腻地舔过耳膜,说不出的邪恶狞然,“你们和精灵族之间的任何事情我都懒得去理,事实上,我也非常乐于见到一场大规模的火拼爆发,因为那会产生足以令人陶醉的死体能量......可惜的是,今天显然不是时候。” 近百名精灵优雅地起身,其中一些边角处的年轻男精灵隐去了手中早已腾起的魔法光芒,望着那倒在地上翻滚不休的翼人微微冷笑。 血族首领神色阴骛地掠了眼精灵族所处的方位,语气虽冷漠依旧,却隐隐已有退让之意:“昆沙长老,我们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和其他种族一样,想和撒迦道个别,没有别的意思。至于这名年轻的族人,他已经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还希望你能够就此罢手。” 昆沙沉吟了一会,忽开口问道:“你们族群驻守的是哪一段的血屋?” 血族首领愕了一愕,道:“中后段,你和那些人类之前的血炼,都由我们负责。” 昆沙淡淡地“哦”了一声,负手望天,又问道:“知道我守哪儿吗?” 血族首领面色微变,迟疑着道:“听说......听说是最后那一幢。” “就连那些人类中的武者和魔法师,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也能屠光你们所有的翼人,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放过那只不开眼的蝙蝠?”昆沙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手指向谷地进口处,懒洋洋地道:“在我的面前也敢大刺刺地放手猎食,这样的死法已经算是他的运气,不想和他一样的话,都给我滚。” “即使是战死,血族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族人!” 那血族首领厉声长笑,扑动双翼腾上半空,眸子里暗红隐现。随他之后,其余的翼人也纷纷飞离屋脊,指端探出支支弯曲如匕的乌黑锐爪,獠牙龇咧,神态狞恶至极。 场内其他异族俱是为翼人们的举动所震惊,就连精灵族人的脸上也都现出了些许敬佩。当面对着难以匹敌的强者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着敢于挑战死亡的勇气,而现在,这些样貌狰狞的嗜血者却无一退让! 青朦朦的月色下,昆沙缓缓仰起首来,那宽大头罩所拢的面目依旧模糊难辩,却有两簇碧火于暗色中幽幽燃烧着,妖异莫名。遽然间,他身上的黑袍无风而自动,周遭十丈内的地面上疾旋起了一股冷冽气流,尘土激扬漫天! “等一等。”撒迦忽道:“昆沙老师,请您解了这个翼人身上的巫术。” 空中已四散而开的翼人纷纷怔住,昆沙亦愕了一愕,沙哑地道:“你叫我什么?” 撒迦淡淡地道:“这里每一个曾经参与血炼的人,都是我的老师,其中自然也包括您。” 昆沙两点鬼火般的碧眸久久凝视着撒迦,森然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撒迦啊,说说,骄傲的小鬼,是什么在改变你的心?” “在没有通过所有试炼之前,我们是敌人。如果那个时候我把你们当作老师,会很轻易地送命。”撒迦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鲜血和生命,我想还没有其他的授艺者能够付出这些。虽然很少与你们交流,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 “老伙计,听见没有,他好像在叫我们‘老师’......嘿嘿,最后两个被教廷追杀了近百年的黑巫师,居然会有被称为‘老师’的这一天?”昆沙大力拍打着身侧同伴的肩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撒迦时,语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冷酷,“就凭这句话,光明教廷的十字骑士团和圣裁所足以把你缚上火刑柱烤成焦炭!小子,难道你不知道在坎兰大陆上,我们正是那些神族爪牙口中邪恶的‘异教徒’之一吗?” 薇雪儿动作轻柔地缚紧了撒迦胸前的最后一道绷带,将军服铜钮扣齐,带着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去看那两名黑袍人。“异教徒”的含义她很清楚,但却一直以为那是被杜撰出来的一些阴暗人物。如今大陆各国均有光明教会设立,人类中信徒所占比重已超过总人口的九成。在这样一个随处可闻圣歌颂词,神辉如阳光般耀扬覆洒的世界里,异教徒的真实存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人类不同于异族,你可以没有信仰,但绝对不能够去信奉其他存在。一旦被发现,即使那些冷血强大的宗教刽子手们不来清除异端,愤怒的民众也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渎神者撕成碎片。 唯有光明神族,才是万物之本源,至高之威权。信神者,则方可得永生,其余万般,多为邪恶。 当教义不再仅仅是教义,而成为一种深锢于灵魂中的精神架力时,同类中的异端便变得如洪水猛兽般可怖可憎起来。自古以来,人类排除异己的方式就花样繁复,其中最为直接的一种,无疑便是毁灭。 薇雪儿根本就无法想象,居然会有着胆大妄为到坦言身份的异教徒。当目光接触到昆沙面罩下的两簇碧火时,她这才悚然惊觉,或许,这两个身着黑袍的,已是邪魔。 “我不是一个光明教会的信徒,也从未打算过信奉任何所谓的神明。”撒迦平淡的语声在薇雪儿耳边响起,宛如惊雷,“认同谁,不认同谁,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包括那些早已昏睡的至高神。” 薇雪儿吃惊地看着撒迦,俏丽的脸蛋已经变得惨白一片。而昆沙却疯狂大笑了起来,袍袖中的手掌探出,轻灵之极地结出了几个怪异手势,“有意思,真是他妈的太有意思了!好,今天就冲着你的这几句话,别说是放过这只小蝙蝠,就算是去皇宫里给你抢个王妃出来,老子也没半句废话!” 那些像是蛇蟒般自虚空游弋而出的黑色光体,纷纷松脱四散,寂然分化为千万个细小黑点,融入夜色不见。那名满面青紫,眼球高高凸起的翼人停止了挣扎,全身脱力地瘫软在地上,微弱喘息不已,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飞掠半空时的狞恶神色! 血族首领带着两名族人落入场中,将虚弱不堪的同伴扶起,望向撒迦的目光中已带着隐隐惭色:“你硬闯过无数次我们驻守的血屋,却极少对一个翼人下过真正的杀手。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或许根本就不想在我们身上多费周折,可还是很感激你没有这样做。” “大陆上的翼人,就只剩下我们扎古克罗一族和另外一支古老血族了。虽然我族自从参与血炼时起,就开始等待着灭族那一天的来临,但是能够晚一些,总是好的......”那首领苍凉地苦笑,低低地道:“在摩利亚东部的堪瓦伦山脉里,有着一片辽阔的黑森林,一群活了几百年的吸血怪物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面。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他们。灵魂契约桎梏了命运的结局,但在血炼之外的一些事情,就不是它所能够束缚的了。” 场中很安静,只有火光在微微地摇曳着,撒迦直视着这个高过自己两头的强壮异族,缓缓地张开双臂:“再见了,老师。” 血族首领明显地怔了一怔,一双狰狞的厉目中随即泛起柔和神色,行上前去接受他的拥抱:“再见了......骄傲的孩子。” 随血族远去之后,巨人、高山氏族、精灵族以及地行侏儒一一来向撒迦道别。他们中除了精灵一族以外,都曾被撒迦亲手掠去过很多条族人的生命。 血炼之地的存在,有着框固的游戏规则。与矮人族不同,这些参与者早已学会去接受,去适应。对于撒迦,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仇恨。 正如一块无形而硕大的棋盘,撒迦,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落棋的那个人,才是制定规则的杀戮之源。 戈牙图的道别语还是一如既往地罗嗦:“感谢你杀了前一任族长,也感谢你杀了他的党羽喽啰。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做上地行之王。所以,以后想要钻地偷东西、抢女人的话,尽管来盐湖盆地找我们,我老人家保证会办得妥妥当当,不留一点痕迹......” “要不是看着这小子还算机灵的话,我们地行一族的血炼哪有那么轻易地让他通过?!” “就是,他那点本事,还差远了!” “胡说!这家伙还算不错的了,有一次老子宿酒未醒,一不小心用了将近一半的力气出拳,居然被他勉强挡住了!啧啧,可怕的小鬼......” 几百个侏儒得意洋洋地簇拥着戈牙图扬长而去,一路上尖声四起,其间又偶尔夹杂着响亮的酒嗝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看起来,这还算是个完美的结局?”昆沙掩口打了个呵欠,意态阑珊地道。 撒迦点了点头,道:“比我想象中,已经要好得多了。” “这些呢?要不要都杀了?”昆沙的视线转向正陆续爬起的矮人们,阴恻恻地道,“真不明白你在杀那些血炼人类的时候,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对待异族的废物却心慈手软了起来。” 撒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迎上山丘矮人们愤怒的眼神,道:“我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以后的日子里,你们可以随时来帝都找我,采取任何一种报复方式。这,是我的承诺。” “不,足够了。”先前那名矮人长老颓然长叹,身体上遭到重击的部位仍在隐隐作痛,却似乎并无大碍,“我承认,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刚才的对战,我们本来就没抱有任何能赢希望。就像是你所说的,在竭尽全力之后,山丘矮人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至于你所谓的‘老师’,我们可没那个资格。”矮人长老带着部族行向甬道处,犹自紧盯着撒迦的目光中,除了敌意,还有着隐隐的尊重,“你是我们的敌人,永远都是!” 撒迦无声苦笑,一直到矮人们的背影隐没在出口处,才回身道:“昆沙老师......” “林格,今天酒馆里,还是没什么客人吗?”昆沙忽打断了他的话语,低低问道。 林格微微一愣,轻拍额头,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客人倒是没有,不过我得去盯着那只馋猫,只要一没人,它就会到处折腾个不休......撒迦,我在店堂里等着你,一会出来的时候,我们好好喝上一杯!”话语仍未说完,人已大踏步行远。 “还算他聪明。”昆沙冷哼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撒迦片刻,道:“这段时间我老是感觉到你有点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却说不上来......” 旁侧那名一直沉默的黑袍人对着撒迦冷冷比了个手势,身形直直飘动,掠到近前搭住了他的手腕。 “咦?”昆沙似是未料到同伴的突兀举动,微诧道:“老伙计,你做什么?” 从那黑袍人掠出,接近,直至立于撒迦身前。一旁的薇雪儿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胸中郁塞如堵,几欲喘不上气来。 好在黑袍人冰冷的五指只是略为接触萨迦的腕缘,整个人便已退回原地,一进一退之间毫无半点声息,如若鬼魅。 一阵邪异的“嘶嘶”声颤蠕响起,昆沙沉默地聆听着,不时微微颔首。薇雪儿无力地发出一声**,几乎已快要晕去。这可怕的声响正是出自于那名黑袍人口中,而在刚才的惊鸿一瞥中,他头罩下所掩的面目竟完全就是一团碧火,再无他物。 “这怎么可能?!”昆沙对同伴低吼了一句,定定地望向撒迦,迟疑着问道:“小子,你......会魔法?” 撒迦沉默半晌,方道:“应该不算会。” “什么叫‘应该不算会’?!他妈的!给老子正经点!”昆沙勃然大怒。 撒迦探出右掌,屏息静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周遭的空间中渐渐亮起无数细微光点,流动旋绕,于他的掌心中凝成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元素球。 “这......这算是个什么东西?”昆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最最低阶的单体攻击魔法缓慢形成,几乎连下巴也快脱落,“你这点时间,人家早就连禁咒都放出来了!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会遇上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蠢材!还会不会别的?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撒迦挥了挥手,任由元素纷扬而散,赧然道:“就会这一种魔法,修习了大约有八、九年,总算是最近可以顺利地结成球体......” 昆沙痛苦地哀嚎了一声,双手连挥,道:“行了,再说下去,我非得被你活活气死!”略顿了顿,他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对你这种连炎气也学不会的家伙来说,这也算是个奇迹了。毕竟,魔法的精神力要求可要高得多......” 言语间,另一名黑袍人的右手指端遽然爆出五簇黑色火焰,短短片刻便在身前的虚空中划出了一个浮动着无数魔法符号的传送门,当先掠了进去。 “这个老不死的,还是那么性急啊!”昆沙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将两支不过五寸长短、拇指粗细的精致卷轴掷向撒迦,狞笑道:“你的肉体虽然够强悍,恢复能力也远超于常人,但遇到修为高深的大魔法师,恐怕还是不够看的。唔,我只剩下了这两个小玩意。真要有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来惹你,而你又偏偏打不过人家,直接捏碎其中一个就可以了。” “欠人家的,我们已经还完了,接下来将是美妙的享受时间。有机会的话,会过来看你的,我的笨蛋学徒。”昆沙身躯平平飞起,没入传送门中,“记住我说过的话,在有些事情上,要多转转你的木头脑袋......” 椭圆形的传送门如同两面悄然合拢的帏幕,在空间中无声扭曲了几下后消失不见。一些蓝莹莹的魔法光芒纷纷扬扬地散落而下,宛如夏夜萤火,幽美无方。 “我们,也回家去吧。”撒迦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谷地,迈步行向出口,神色间隐现黯然。 薇雪儿犹豫了一会,自后赶上,低低唤道:“撒迦哥哥......” “嗯?” “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起有两个异教徒老师啊,虽然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坏人,可我怕......我怕别人不会那样想。”薇雪儿想了一想,犹自不放心地道:“还有,你也不可以说出像前面那种渎神的话,会有很多人来为难你的!” 撒迦淡淡地应了,随手递出两支小小的卷轴:“我不需要这个,你把它们留在身边,应该会有些用处。” 薇雪儿接过,默默地走着,泪水渐渐地盈满了眼眶,“簌簌”地掉落下来。 撒迦察觉到了异样,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薇雪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呢,撒迦哥哥。”女孩反手拭上脸颊,嫣然一笑,“你对我真好。对了,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你身边,而不让那个大叔保护我呢?再说我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啊!” “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着。至于那个大叔,或者是那个侏儒,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们。”甬道已在近前,撒迦淡定的眸子里,隐约掠过一道异样光芒,“我早就已经,不再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了。” 第十五章 索予 微寒的晨风中,拉尔夫缩了缩脖颈,一脸无奈地挺直了身躯,与站在对面的同伴大眼瞪着小眼,心中窝火之极。 他是在一年前,入选了皇家军团的机组部的。在这里,所有新加入的士兵都被老鸟们统称为“废柴”。 拉尔夫讨厌这个名字,就像是讨厌自己脸上层出不穷的酒刺。尽管已经穿上了那身梦寐以求的黑色军服,但他却对来到机组后的一切感到失望透顶。在一些难以入眠的夜晚,这个体壮如牛的小伙子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参加军选的正确性,因为他不曾想到过,会变成一个哨兵。 麾员人数超过七千的机组营地,驻扎于帝都城外的冷僻地带,与西侧城门遥遥相应。这个在摩利亚三军中威名赫赫的独立军事机构,却有着异常稀松的警备体系。每年通过军选的部分优胜者在来到机组之后,他们所要承担的,就是营地的巡行警戒任务,直至来年新的一批废柴到来。 一般来说,能够从军选中脱颖而出的士兵大多为平民出身。同为炎气修习者,他们要比贵族同袍刻苦拼命得多,成就也是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平民,似乎从来就没有退路。 在付出了超出寻常人百倍的艰辛后,拉尔夫终于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将炎气苦修到了六阶中后段,成为了原先所属中队里数一数二的武技高手。 实力强横的高阶武者,往往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傲气,拉尔夫亦是如此。 而如今,如果说心中还有着什么东西存在的话,那就只能说是羞恼和怨怼。机组所有正式非正式的行动,从来就没有一次能轮得到废柴们参加。拉尔夫和他的新人伙伴所能面对的,就只有日复一日的警备出勤,每一个人都已被这种枯燥生活折磨得快要崩溃。 好在凡事总有尽头,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接替者们终于在这个美妙的早晨陆续前来机组大营报到。 和所有的废柴一样,拉尔夫兴奋得整夜未眠。可当他以从未有过的抖擞精神值着最后一班岗勤时,却被那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彻底破坏了心情。 大多数拿着调职文函的新人在向他问路时,均会满脸好奇地打量一番拉尔夫身上独特的制服军衔。而他们口中的称呼,则是清一色大刺刺的“兄弟”。 兄弟?! 拉尔夫觉得这些狂妄的家伙简直就是混帐透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想象过初见新人的场景,却完全就不曾料到会被轻视至此。难道,自己连被称上一声“前辈”的资格都没有? 等到明天,他们就会知道得罪了老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拉尔夫忿忿地想着,同时露出了一丝狞笑。 “请问一下......”一个平缓的声音传来。 “进去后左转,直走到底就是!”拉尔夫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蛮横地瞪向远处行来的那人,“拿出你的军函,然后马上从这里消失!” 那名满头黑发的年轻军人微怔:“军函?” 营地门前的另一名岗哨笑了笑:“看你也是个下士了,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就是你口袋里那张调职函,拿出来给我们检查一下就成......” “等一等!”拉尔夫阻止了同伴的善意提醒,狐疑不定地打量着年轻军人,问道:“哪个军团的?怎么感觉你有些眼熟?” 年轻军人的脸庞上遍布着累累疤痕,透着几分难掩的悍野,一双眸子却澄净如水:“我是军机处的撒迦,今天,是来接受军规处置的。” 沿营门直进,穿过整齐横卧的营房群落,远远可见极为轩阔的校场空埕。 清晨的薄雾,仍在空中缭绕着未曾散去,与它的静谧幽美不同,校场之上正在奔涌跌宕的,赫然便是一片咆哮的黑色怒海! 在整个摩利亚军中,就只有皇家军团的制服底色,为这深邃森冷的黑。 几千名强壮彪悍的机组士兵身着统一制服,浩浩茫茫地分布于校场间徒手对战,杀气腾腾的嘶吼声中,灰蒙蒙的尘土激扬而起,几已遮天闭日。 拉尔夫引着撒迦,逐渐深入了这片似乎能吞噬一切的狂放之海。当朝日的辉芒丝丝缕缕地刺破晨雾,映亮了撒迦身后那簇与黑海一般色泽的长发时,整个校场,开始诡异地安静下来。 从来就没有过一次,拉尔夫如现在这般忐忑不安过,在周遭无数道凌厉目光的注视下,他已汗湿重衫。 机组,向来就是强者云集之地,士兵间偶尔爆发的矛盾冲突,远远要比寻常军队中激烈危险得多。 拉尔夫清楚地记得,与自己一批的那名军选优胜者,在来到这里的当天晚上就被人暗中堵住,一拳打断了六根肋骨。而动手的老鸟,只不过是机组中普普通通的一名士兵而已。 能够引起狮子注意的,不会是只犀鸟。 在经历了长时间炼狱般的严酷磨砺之后,机组成员的实力,早已远非初出军选的新丁可比。但毫无疑问的一点在于,每一年的最终优胜者,才会成为他们最感兴趣的目标。 黑发,紫眸,下士军衔......今年所有担任复选军裁的机组老鸟在返回营地后,所谈论最多的对象,却是这名叫做撒迦的落选军人。 “今天会有个下士来军法处接受处罚,如果那时晨练还没结束,最好不要让他一个人走进来。”拉尔夫想起执勤前顶头上司的随口吩咐,隐隐产生了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早在第一眼,自己就应该认出这个新人煞星的。 身后撒迦的脚步声,依旧缓慢而沉稳,不曾有过些许变化。拉尔夫战战兢兢地偷乜着虎视耽耽的人群,同时于心中暗自祈祷,在这即将告别废柴生涯的最后一日,不会成为无辜的误伤对象。 校场前沿的几十名士官,早已停止了游弋巡视,三三两两伫于各处,饶有兴趣地远眺着密密人丛之中的撒迦。面对着四周逐渐汇聚的黑潮,他平视着前方,没有一丝一毫的怯促不安,神情淡定地就像是在布满了鲜花的草坪上散步。 不知道是机组严格军规的威慑作用,还是光明神王于冥冥中听到了拉尔夫的祷词,直至两人穿过了整个校场,也并未有半点想象中的意外发生。那些满脸冷漠的机组士兵从一开始,就只是不发一言地瞪视着撒迦,犹如一群饱食后无意挥爪的恶狮。 身后,拳脚激烈对撼的闷声又开始陆续震起。拉尔夫长嘘了一口气,指着前面一幢孤零零矗立的暗灰色建筑,苦笑道:“喏,就是那里了,你自个儿走进去罢。” 撒迦点头示谢,举步前行。拉尔夫凝注着他的背影渐渐没入那两扇暗色笼罩下的大门之中,茫然半晌,方才无精打采地返向营门处去。 在这个满面伤疤的年轻人身上,拉尔夫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种东西。虽然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却毫无理由地肯定,如果今年新进的机组成员都是如此,流血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废柴”这个称呼,不是人人都能够适应的。 这幢三层建筑的底楼里,铺呈着深红色的地毯,空荡荡地看不到一个人。正对着大门的方位,有着两间并排而列的办公室,左侧那间的门虚掩着,留下了一道窄缝。 撒迦略为犹豫了一会,行上前去,抬手,敲击房门。 “请进来,门是为你留的。”剥啄声响之后,一个清朗的男声自内传出。 门被轻推而开,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不算太大的房间。由于厚实的绒布窗帘合拢得全无间隙,室内显得异常昏暗。除了简简单单的一桌一椅之外,整个办公室中,共有五个人。 一身戎装的机组之首格瑞恩特独坐于办公桌后,正埋头翻阅着一份文件,粗豪的面庞上带着深思神色。暗党统领穆法萨站在他的身旁,见到撒迦,微微地笑了一笑。 房间左侧的墙边,肉山般倚着一个胖子。他几乎有着寻常人两倍的腰围,身上紧紧地绷着一件满是油腻的黑色军服,肚腹夸张地隆坠于身前,随着呼吸而不断地颤动着,似乎一个不小心便会爆流出几大桶油来。他的脸很大,肥肉累累叠生,眼睛被挤成了两条细线,一双柔腻如女子的肥掌中,在剥着个煮熟了的鸡蛋。 房间的另一侧,俏立着一名身材极为娇小的女法师。她身上所着的,是一袭黑色长袍,那象征着最为低阶的魔法学徒身份。在注视着对面胖子的时候,她那双明亮俏皮的眼眸里,会现出隐隐的柔情。 女法师的肤色很白,发色却是张扬的红,尽管要比寻常女子矮小得多,但体态纤巧柔美,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 办公桌前方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半兽人士兵双手撑地,半伏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挪动身躯,目光始终跟随着一只缓慢爬动的无名小虫,神色专注。 高山氏族的体形本就远远超出人类,而这名半兽人更是异常强壮魁梧,军服内所包裹的发达肌肉仿佛会随时鼓涨而出。较为怪异的一点在于,虽然处于并未兽化的状态,但是他的口唇中却有两根几寸长短的獠牙探出,阔鼻吊眼,形貌甚为狰狞可怖。 撒迦注意到,这三个人的身上,没有任何军衔标识。而当他的脚步,由门外迈入,堪堪踏足于室内的那一刹那,这片昏暗的空间,仿佛骤然紧缩了一下。 女法师投来了惊诧的一瞥,半兽人亦怔怔抬起了头,肥胖的士兵仍然在剥着那枚鸡蛋,几片蛋壳悄然自指间滑落,坠上地面,跌成了更为细小的碎屑。 撒迦的视线,逐一自他们身上掠过,缓慢而冷漠,步履仍是一成不变的稳定。 “欢迎来到机组,年轻人,我们已经等了你很久。”穆法萨微笑着开口。 撒迦行至办公室中央站定,静静地环睃了一眼众人:“普罗里迪斯说,要我来这边接受军法处置。” 穆法萨愣了愣,笑容复现:“有意思的称呼......” “没有人教过你,面对长官是需要敬礼的么?”格瑞恩特浓眉微轩,将手中文件抛到桌上,缓缓坐直了腰身,“几个月之前,你应征入伍,然后直接从预备役中被调入军机处任职。有意思的是,没过多久,军选的初试阶段就开始了。” “你在军选中展现出的实力,令很多人都感到了吃惊,其中也包括了我。然而当所有的一切凑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格瑞恩特直视着撒迦,目光渐渐变得犀利,“无论是交流,还是处事,我都比较喜欢直接了当的方式。所以,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武技高手,想从皇家军团得到什么?难道真的只是那一身制服?” “在军选中尽全力,是每个帝国军人都会去做的事情。至于入伍的时间,我想那只是一个巧合。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直接,如果想要什么,我不会去走一些存在于阴暗处的弯路,向来如此。”撒迦平淡地回答。 久久的沉默。 格瑞恩特微眯了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冷静却狂妄的年轻人,眸中已有怒意燃起。 “你现在看上去和军选时似乎有些不一样。”穆法萨淡然插言。 撒迦笑了笑:“这里也不是帝国广场。” 穆法萨大笑,轻拍格瑞恩特的肩头:“看样子这年轻人要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得多......呃,撒迦下士,我就直说了吧!所谓的军法处置,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借口。今天请你来到这里,其实是我们想多给彼此一个机会。” “入选皇家军团,几乎是所有摩利亚军人的梦想,但却绝对不是你和那位最终优胜者的。”穆法萨背负双手,施施然踱步行出,“你们的眼睛里,没有那种渴求。” 撒迦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在摩利亚全部十三个军团里,皇家军团历来就是一个独立的派系。我们无意介入任何纷争,只想为帝国,为元老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穆法萨忽挥了挥手,笑道:“真是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人上了那么一点年纪,总是会变得罗嗦许多......下士,如果说现在还有机会成为皇家军团中的一员,你会考虑么?” 撒迦沉默片刻,缓缓地道:“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 格瑞恩特冷哼了一声:“你的确已经落选,但我们需要你加入的,是一支军团中的非正规编制......” “不是需要,是希望你能够加入。”穆法萨温和地打断,“早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经存在,能够被选中加入的,历来就是皇家军团三个分部里面最强的魔法、武技高手。” “这其实算不上是个秘密,很多军中高层都知道它的存在。一般来说,这支从未超过八人的小队需要去应付的事情并不多。在某些时候,它会被用作清除暗党查出的军方叛逆者。由于在行事手段上的刻意酷厉,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威慑。” “前一段时间,我们受元老会委派,遣出了这支小队去追查帝都各处的一些突发事件,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们遭遇了小规模的伏击。”穆法萨眉宇间掠过一丝煞气,语声渐沉,“你面前的这三名士兵,便是那天的幸存者。” 撒迦转过视线,那半兽人正抱膝坐在地上,硕大的头颅略略低垂着,肩头不停耸动,啜泣得像个孩子。女法师神色惨然地立在旁侧,轻拍着他宽阔厚实的脊背,眼圈微红。而墙边的胖子却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鸡蛋,细细地剥着,神情丝毫不见异样。 “从利益角度上来说,我们需要够实力的新人去补充这支队伍,而你则可以借此成为皇家军团的一员,我想那应该是你最初的目的之一。至于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我倒是很想奉劝一句,无论站在什么立场,既然身为一个摩利亚军人,就要无愧于那只鹰!”格瑞恩特冷笑。 撒迦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军机处的工作很枯燥,希望来到这里以后,会好上一些。” “你绝对不会因为这一点失望。”胖子将剥净的鸡蛋扔进嘴里,满脸肥肉因咀嚼动作而愉悦地抖动起来,“在‘裁决’小队里,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第十六章 雨夜 深邃的夜空中,集结着沉霾无际的黑云,偶尔,会有一道绚烂至极的电光至苍穹深处矫游刺下,在这凄冷的深夜,燃尽全部光芒。 罡风正劲,一场滂沱大雨随时便要降临世间。而黑暗,仿若永无完结。 尖利的破空声骤然疾起,夜色下寒芒乍现,撒迦闷哼一声,暴退数步,伸手抚上前胸,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 前方不远处,默然伫立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劲装蒙面人。他倒提着一柄不过指宽的细长刺剑,青森的剑尖正在一点点地滴下血来。 撒迦剧烈地喘息着,全身血流如注。适才那一剑刺得极为狠辣,离心室位置只差几分距离。虽然还是在刻不容缓间避过要害,但这样狭小而深的伤口,他的胸腹上已经超过了十处。 “你的实力不弱,但还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不想死在这里,最好还是让开。”蒙面人冷冷地开口,语声低回而阴柔。 撒迦略为偏首,掠了眼身侧的地面,高大的半兽人同伴一动不动地仆卧在那里,身下汇聚着一洼暗红,只是在偶尔间,他那具壮硕的身体才会微微抽搐一下。 在血炼之地的生死博杀中,撒迦曾经以一双肉掌生生劈开了六名八阶炎气修习者的合力一击,而今天面对着这柄似乎随时便会折断的细剑,却从一开始就处尽劣势。几乎是每一次袭来的攻击,他都能料准来势,但却无法及时隔阻。 那剑根本就是头疾纵如飞的魔物,它的收发速度,已远远超出撒迦的应变能力。如若本能的对战经验和超乎常人的强悍体魄,是他仍未倒下的最大原因。 远端的街面尽头,闷雷般的马蹄声正隐隐震起,向着这个方向急速靠近。蒙面人似是略感焦躁,一双面巾之上的点漆黑眸中骤然寒光大盛,手中刺剑倏的昂首直起,带动着整条手臂,然后是整个人,疾射毫无退让之意的撒迦而去! 撒迦的急促喘息声,就在这一刻突兀停止。瞳孔中那一点剑尖的亮芒瞬间已及近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在如若潮汐卷至的杀气中,微抬了左手。 身后,便是“家”,他早就无路可退。 撒迦加入裁决小队已将近两周,在这段日子里,帝都安静异常,并无半点事端发生。 皇家军团从元老会那里接到的授意,是彻查近期来几个摩利亚皇子相继暴毙的离奇事件。同时,机组也加强了对剩余四位皇子的暗中护卫。 事态的进展,要远比预料中困难。虽然裁决小队自着手后陆续查到了一些端倪,但却始终未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而今天,冥王的死亡权杖再一次从黑暗中探了出来,指向人世间,指向他们的眼前。 岩重城中的喀什雅街区,是整个摩利亚最著名的风月之地。如果运气好的话,你甚至可以用一笔不菲的金额,从老鸨们手里换取到一个精灵少女的初夜。尽管她们的种族在大陆上已经频临灭绝边缘,但对于人类来说,金钱会使任何事情变得简单。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有着出入这处销魂天堂的资格。与火辣娇娃们妖媚程度成正比的,是昂贵到离谱的消费水准。在喀什雅街区,一枚金币就只能买到杯普普通通的红酒,如果你不仅仅满足于视觉上的旖旎享受,那么至少得先掂量下钱囊的份量。那些曾经试图借酒醉而赖帐的客人,都已经统统被送去了一处所在——帝都水牢。 正如每一个纵情声色的皇亲贵族一般,喀什雅历来便是皇子们打发闲暇时光的隐秘去处。几个死去的兄弟显然没能给五皇子鲍德温带来太大的危机感,深居简出了一段日子之后,这名已经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瘦弱中年人还是不顾宫廷法师的劝阻,于夜色下急不可耐地迈出了亲王府的大门。 等裁决小队接到传报,匆匆赶到半路拦截时,鲍德温与十六名法师护卫已悉数伏尸街边,一整支随行的机组编队亦未留下一名活口。帝都禁卫军虽然已陆续从各方赶至,但杀戮者却早就遁去无踪。 随队返回营地的途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撒迦突然纵起身形,疾掠向普罗里迪斯府邸所在的城东方位。胖队长布兰登与女法师爱莉西娅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并无举动。而那名体形高大的半兽人却迈开长腿,一路追了下去。 “裁决队员很少会单独行动的,最少也得两人一组。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我想多个人会好一些。”半兽人赶上撒迦之后,咧开狰狞的血口,现出的却是一抹腼腆笑容,“你是我们的伙伴。” 普罗里迪斯的府邸中从未有过护卫,如今的他似乎更习惯适应于自己的副总参身份,而不是皇子。撒迦与半兽人赶至时,适逢这蒙面人格杀了最后一个于府邸周遭警戒的机组编队士兵,正欲向门内走去。 魁梧的高山氏族士兵根本未来得及兽化,就已被一剑刺倒。与之前的那两名刺客相比,这名使剑者无疑要更为强大,同时,也要直接狠辣得多。 伙伴? 就在冰冷的刺剑尖端扎入体内的这一刻,撒迦突然想起这个名叫阿鲁巴的半兽人所说的话语,不禁冷笑了一下。 长剑仍是直刺心室而来,撒迦仍是在最后的一刹那勉强挪移身躯,避开了致命处受袭。唯一不同的一点在于,这一次,他不曾向后退避。 一剑贯胸! 蒙面人黑眸中的冷厉神色终于被惊讶所代替,他的剑再也无法收回复刺,无论是如何加力,都难以挣动分毫。 撒迦垂目看了眼胸前的剑身,它极窄,冷冽而森然,正随着对手的运劲微微颤动着,就像是一条急欲啮人的毒蛇。 扼于这条蛇七寸上的,是撒迦的左掌。由于锋利剑刃的不断挣动,两者之间竟然发出了一种金铁交错的“咯咯”钝响,仿佛那挟裹剑身的并非肉体,而是坚硬的磐岩! 这双手,才是他最为忠实的伙伴。 那蒙面人瞳孔遽然收缩,执剑的那只手掌疾腾起一层青色光华,冷电般沿着剑身直透而上! 无声无息之中,一只铁拳自下方袭来,触上了他的小腹。 一蓬血花几乎是立刻就炸红了蒙面人的黑巾,他的腰身先是剧烈地向后躬起,随即整个人如同被一只大手猛力拽住了衣领,执着长剑直直倒飞了出去。 细长的剑身,一分分地自撒迦体内直抽而出。待到完全脱出躯体时,那缕青色光芒堪堪蜒行至剑尖部位,在他胸前寸余处猛然怒放出一朵花状炽芒! 花开,花谢。 雪青色的气刃花瓣曼妙绽开,片片分离激射。这存在于瞬间的惊艳,带来的却是惨烈的摧毁。 撒迦的前胸处衣衫尽毁,大半的皮肉已被气刃剐去,白森森的肋骨隐约露出体表,狰狞至极。 远处,仆倒于地的蒙面人摇晃着站起,动作之间又是一口血急喷了出来,伤得亦是极重。 两人远远地对视着,都是有心再战,却无力为继。直到纷杂的马蹄声响彻了整条街面,那蒙面人才恨恨地盯了撒迦一眼,勉力掠起,没入夜色中不见。 最先到达的,是体态臃肿的布兰登与女法师爱莉西娅。两人见到遍地横卧的机组士兵尸骸俱是一愕,娇小的爱莉西娅快步行到阿鲁巴身前,伸手探到他微弱的鼻息,不由略为松了口气。 随着整整六支百人编制的机组中队纵马而来,火把的光亮已将周遭空间映射得有若白昼。布兰登的一张胖脸上平平板板地全无异样表情,只是吩咐将半兽人阿鲁巴送回机组营地。而机组部众则在一名中校的调配下自各个方向搜寻追袭,余下一支中队原地散开,沿着府邸周遭再次布起了一道森严的警戒线。 “奇怪,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这里刺杀亲王殿下?”布兰登有意无意地道。 撒迦冷冷地望向他:“你想问些什么?” 布兰登耸了耸肩,道:“只是很好奇你那准确的直觉,没别的意思。” “前几位皇子遭到的都是暗杀,而这一次,你不觉得更像是一场明目张胆的屠戮么?”由于大量失血,撒迦的脸色已经惨白,身躯却依旧挺得笔直,“我不认为这些刺客还需要再去顾忌些什么,更从来就没有觉得过所谓的机组精英值得去信赖,现在看起来,似乎我的判断并没有错。” 四周正在帮同袍收尸的机组士兵均是投来了愤怒的目光,布兰登低低哼了一声,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满脸不忍的爱莉西娅扯了扯衣襟。 “如果阿鲁巴还能活下来的话,请你们转告一下,我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不怎么喜欢有人插手。”撒迦转身,迈向府邸大门,“我累了,没什么事的话,想去休息一会。” 布兰登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细窄的眸子里精光隐现:“爱莉西娅,我们的新伙伴还是那么不合群啊......” 后宅中,唯有书房还亮着灯火。撒迦径直穿过长而曲折的庭院回廊,行向那处辉耀着淡淡暖色的所在,胸前的伤处不断有赤红坠下,于身后长长地洒出了一条斑驳血痕。 普罗里迪斯是个惜时如金的人,即使是非工作时段,他也总是会查阅大量军事资料,直至很晚才会入睡。今天,亦是如此。 当沉闷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前顿住时,二皇子合上了手中的薄册:“是撒迦吗?进来吧。” 门开,继而无声合掩。 普罗里迪斯缓缓抬头,眼眸中的欣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寒。 早在很久以前,二皇子就撤除了府邸中的禁令,但撒迦却极少回到这个“家”中与他一同进餐。那时的撒迦,似乎已习惯于血炼之地的一切,而如今,这个孤僻的年轻人则更喜欢呆在机组大营里。 书房中,只燃着一盏灯,撒迦的身形在橘黄色灯芒之下投出了一条斜斜的长影,微微地晃动着,孤单相随。 “之前在外面与人对战的,是你?”短暂的沉默之后,普罗里迪斯低沉地开口。 “是的。” “你又怎么会回来?” “五皇子刚刚死在大街上,这一次的狙杀手段已不再隐秘,我感觉他们会找上你。”撒迦冷冷地道:“我一直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就像是你所说的,想杀一个人,直接杀了就是。” 普罗里迪斯平静地摇头:“杀人很简单,但要杀得巧妙,杀得毫无破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我感兴趣的对象,并不仅仅是某个人。这样一来,要费的周章自然就又大了许多。” 言语间,他起身行至撒迦身前,抬手轻按上那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处,温和地道:“这些天登门拜访的‘客人’很多,玫琳和薇雪儿都已经搬去皇宫住了。至于我,毕竟还没有老到需要你来保护的地步,下一次,照顾好自己就行。” 一团温润柔和的白芒无声腾起,迅速自二皇子欣长的掌缘扩散,覆满了撒迦的胸膛。同样的回复魔法自他的手中施出,其效果又何止强过卡娜百倍?! 短短片刻之后,新生的肌肉便已然包裹住了骨骼边缘,并且在不断地涨鼓蠕动着,重新组成强悍的块垒形状。随着魔法光芒渐炽,贯穿于胸腔的剑伤缓缓合拢,肌肉表层上开始有无数片的角质状物体形成,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异的吸引力,彼此伸展接合,逐渐凝为柔嫩的皮肤。 待到光芒泯灭,这块几乎占据了整个胸膛的巨大伤口已赫然完好。普罗里迪斯撤回手掌,脸色显得愈发苍白,但神色间却丝毫不见疲累:“你流了太多的血,早点去休息。明天没事的话,不要去军营了。” 撒迦默然片刻,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一出完美的戏,你所要做的,就是配合我把它演好。军选的部分只是开场,以后的路,还很长。”普罗里迪斯笑了笑,“在你的眼里,现在这支残缺的裁决小队实力如何?” 撒迦平淡地回答:“很古怪的一些人,如果要同时应付他们三个,我会有一点吃力。” “‘裁决’的强悍精锐,是勿庸置疑的。从他们开始着手调查我那些皇弟的死因直到现在,恐怕劳南多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着,相信他已经抹去了所有主要的事后痕迹,但不免还是留下了些没能掐断的尾巴。”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穆法萨是个极其谨慎的人,格瑞恩特近些年的火爆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想要令这两头老狐狸亮出隐藏的爪牙,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时候两头猛兽之间的冲突,可能是出于其中一方逾越了另一方的领地。当幼崽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这场对战将会变得更加惨烈。皇家军团,不会沉默太久了。”普罗里迪斯坐回了书桌后,合上了双眼,“去睡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撒迦沉默地转身行出,在他即将带上房门的那一刻,普罗里迪斯忽微抬眼帘:“撒迦啊,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恨过我?” 久久之后,房门悄然掩合,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微不可闻。 灯火,微微地摇曳了一下。晃动的昏暗光影中,普罗里迪斯的唇角边现出一抹涩然笑容,宛如自语般低声叹息道:“苏姗娜,要是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不会让我去做这一切罢......” 雨,终于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 撒迦缓缓行走在雨幕之中,毫无血色的脸庞上神色漠然,整个人却在微微颤抖。就在那个同样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并且永难寻回。 那一幕幕残酷的景象,至今仍犹在心底,不曾有一刻淡忘。每逢雨夜,它们总是会陆续自记忆深处涌现,血淋淋地呈现于眼前。 撒迦那重重冰层包裹下的心,在某些时候依旧像童年时般孤独脆弱。不同的是,他已学会忍耐伤痛。 庭院里到处都飞溅着朵朵银花,那排护墙旁的小屋在黑暗中默然矗立着,凄冷而萧瑟。 小屋渐近,一股酒香隐隐地沁入撒迦鼻端。略为踟躇了一会,他行向老默克尔的屋前,推开房门。 “小鬼,你看我变个戏法哦,很好玩的......” “怎么?你倒是说句话啊!还是不肯学么?喂!难道你是个哑巴?哼哼,我老人家可是难得有兴趣教人东西,你可别不识好歹!” “小混蛋,到底学不学?你那一身的烂伤,学这个有好处!他妈的,难道要我动手?哎呀!你......你怎么咬人?!” ...... 撒迦望着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老人,不禁回想起当年两人初识时的情形,恍然间,心头隐隐有暖流涌过。 “谁啊?”老默克尔翻了个身,醉醺醺地叫道:“我就喝了一点儿,没......没偷懒,躺一小会就好了。” “你不用起来,外面很冷。”撒迦眸子里的寒冰渐渐融化,宛如一层无形而坚硬的假面,正自他的脸上逐渐剥落下来,“我会帮你守夜,就像以前那样。” 第十七章 逆卷 突如其来的宵禁,使得喀什雅街区的每一家风月场所,都形成了门可罗雀的冷清局面。 往日里一掷千金的王公贵族们再难见到半个人影,游弋于街区周遭的,就只有那些神情冷峻的军人。 此刻的岩重城,就像是一座密无间隙的铁笼。想要出入笼门,就必须经受禁卫军滴水不漏的严密盘查。而在这庞然铁笼之中的每一处街头巷口,皆随处可见一条条精悍挺拔的黑色身影。在一些地形错综复杂的冷僻地带,你甚至可以看到小队的白袍法师骄傲地自空中掠过,卷挟着一路劲起的风声。 皇家军团,已倾巢而出。 五皇子鲍德温的身亡,终于激起了元老会的雷霆震怒。当杀戮者带着傲慢的冷笑,将刺杀过程以一种**裸的挑衅方式展现时,元老们这才明白,原来含混而隐晦的介入态度,并不能够换回对手的些许收敛。 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之下,立场,其实早就决定了一切。 意识到再无退路的元老会迅速做出了反应,格瑞恩特与穆法萨于次日清晨即被传召入帝都议事厅。随后赶到的大魔法师卡娜当场被任命暂代宫廷法师团统领一职,全力配合其他两个分部的搜索缉拿行动,是她唯一接到的命令。 一时间整座帝都风声鹤唳,皇宫的警备力量投入超过了以往的一倍有余。仅存的三名皇子无一不被禁足于府邸之中。其中大皇子劳南多的王府周遭更是驻守了近千名机组士兵,将方圆里余的地域围了个水泄不通。 除却宫廷法师团之外,所有参与行动的皇家军团士兵俱是一袭黑色连身轻甲,背插精铁战刀,手中托执着已然大开机簧的短柄强弩,赫然就是标准的战事配备。 对于皇家军团态度如此强硬的“护卫”,三位皇子的反应都显得低调且配合。普罗里迪斯从索性连后宅也未曾踏出过半步,只是悠然于书房中阅览军事文件,对外界诸多事宜一概不闻不问。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如今的帝都局势感到适应。除却那些毫无所知的平民以外,喀什雅街区的老鸨们无疑便成了最为怨天尤地的一批人。尽管手下的姑娘已经为她们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但在这世上,似乎是从来也不会有人嫌钱多的。 “迷蓝之眼”是喀什雅一带最大的妓院,同时,它的生意也最为火爆。 一家妓院经营得成功与否,自然是和女孩的漂亮程度以及环境格调上的布置调配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但更加重要的一点,却在于它是不是拥有着一个出色的老鸨。 做一个**不难,而想要成为**中的尤物,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 “迷蓝之眼”里的女孩能够算得上美人的不算太多,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众多相好的熟客。之所以能够让那些风月老手产生回头心理,心甘情愿地把钱一次又一次花在同一个女孩身上,归根结底,还是“魅惑”二字在作祟。 女人的天性分很多种,有冷若冰霜,有热情似火;有楚楚依人,亦有妩媚天成。“迷蓝之眼”最为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这里的女孩儿都将自身所独有的风情发挥到了极至。 每个客人都有偏好的那种类型,而在“迷蓝之眼”,他们几已置身天堂。 将**们身上尚存的一点本性发掘出来,再加以雕琢修饰,最终形成各不相同的魅惑风情。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于一名精明老鸨之手,她就是玛格蕾特。 在帝都的上流圈子里,这名珠圆玉润的妇人一向是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之极。而现在,她却和所有喀什雅街区的老鸨们一样,眼巴巴地瞅向冷冷清清的大门,只盼着会突然闯进来一个无视宵禁令的王公贵族。 夜色已经渐渐地深了,往常热闹非凡的底楼大堂里,就只有玛格蕾特和身边的几名侍女。尽管隐隐约约地听说了点宵禁的原因,但老鸨的心里还是对皇家军团的此番举措产生了不满,那些木头一样的大兵早干嘛去了?! “行了,都去睡吧。”不甘地掠了眼门外,玛格蕾特无精打采地从宽大的靠椅挣起丰硕身躯。就在此时,一阵纷杂沉闷的脚步声隐隐震起,传入她的耳内。 “有客人?”这是玛格蕾特的第一个念头。然而随即自大门处相继行进的一众大汉却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出现在视线里的,正是那些“木头大兵”。 玛格蕾特到底是在欢场中滚爬多年的圆滑人物,虽然心中厌恶,可她那张精心饰妆过的圆润脸蛋上却依旧现出了殷情笑容:“几位大人,今天怎么会有空光顾我们这里?请问有什么我能效劳的?” “不是光顾,是巡检。”布兰登笑容可掬地越众行出,身后,爱莉西娅的红发于一片黑色中亮得有若火焰燃烧。 玛格蕾特顿时一愕:“巡检?除了姑娘,我们这里还能有什么?”很多熟客都曾经打趣过老鸨的富态体形,但和眼前的这个胖子比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根葱。 布兰登头也不回地做了个手势:“例行公事,打扰了。” “不行啊!楼上还有很多留宿的客人......”玛格蕾特见几十名散开的士兵丝毫不加理睬,不由得慌了神,“大人,达鲁尼大公您应该不会陌生吧?还有还有,内务大臣那边也一直很照顾我们的。” “皇家军团办事,历来没有人情可讲。”布兰登的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但老鸨却清清楚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凶光。 “那......那麻烦你们快一点,都已经这么晚了,客人要是闹起来我们也不好交代。”玛格蕾特小声嘟囔了两句,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渐渐的,各个楼层间开始喧哗起来,扣门声、喝问声以及**和嫖客的抱怨声响成一片。十余个听得响动钻出来的打手在看清士兵们独特的皇家军衔后,一声不作地溜回了自己的房内,再也不敢冒头。 玛格蕾特懊恼地看着这乱哄哄的场景,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念头,正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向那气定神闲的胖子许诺一点好处时,三楼的某处骤然传出几声闷响,紧接着一名机组士兵就从上面直直坠落下来,砰然跌在底层大堂角落里,将一张檀木条几压得粉碎! 老鸨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士兵仅剩的小半个脑袋,两眼一翻,已是被吓晕了过去。 布兰登低哼了一声,身后的爱莉西娅抬手放出一道“驭风术”,庞然劲起的气流托举着两人直掠那层楼面而去。 “嘭嘭”大响连续震起,又是几名机组士兵先后从楼上跌落,半空中鲜血沥扬纷散,溅满了底层的地面。 “不,让我来。”布兰登阻止了其他拔出战刀的士兵,举步向着那已经被重重围起的房间行去。 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燃点着通明的灯火,一个全身**的女孩僵硬地躺在床上,曾经美丽的脸蛋上凝固着惊恐表情,被拧转的头颅诡异地歪向侧旁。靠近街面的窗边立着名彪形大汉,他的身上就只套着条宽大的裤衩,全身黑毛虬结,指端仍有血液在点点坠下,神情极为狞恶。 布兰登径直行到房内站定,掠了床上一眼,微现鄙夷神色:“连个女人也不放过,今天我可算是开眼界了。” 大汉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手臂上猛然爆出金黄色的炎气辉芒,一语不发地向他疾扑过来。 布兰登冷笑,抬臂出拳,周遭倏尔大亮, 两团炽烈的光体猛烈地撞击于一处,低沉的爆裂声立时炸起,整个房间里气流四溢,就连灯火都在这可怕的冲击波下摇摇欲坠! 巨大的冲撞力之下,那汉子一连向后退了几步,望着同样稳不住身形的布兰登狞笑道:“你是裁决的人?也不怎么样嘛!” “如果加上我呢?”爱莉西娅盈盈自门外行进,周身无声激扬着尺余高的赤色火焰,整个人竟是完全包裹于烈火之中! 热浪激涌,猎猎而拂。 那魁梧汉子额角的几缕垂发渐渐干枯卷起,脸色已变得惨白。眼前所见的情形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即使是一名大魔法师,也断断不可能使出这样的火系魔法。肉体与火焰如此形式的共存,这几乎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办到的事情! 布兰登忽踏上了一步,厉声喝道:“以你这样的实力,一定是哪个军团里的武技高手。来帝都做什么?是受了谁的委派?!” “前面那些家伙自己找死,怪不了我。至于你们两位,虽然打不过,但我至少还是可以逃的。” 骤然间,那汉子挥手连击出几团炎气光球,同时向后倒纵,破窗而出。当感觉到带着微微寒意的风掠过身侧时,他甚至微笑了一下。放眼整个帝都,又能有几个裁决队中这样的高手?一般的皇家军团士兵想要拦住自己,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轻微的气流划动声中,汉子曲蹲着地,缓缓直起身来。他的嘴角,犹自噙着一抹不无得意的微笑,整个人却已完全僵住。 超过两百名机组士兵手执强弩,呈扇形排开,密密分布在他身前不到十丈的地方。夜色之下,那一支支槽托前探出的三棱箭头正在冷冷地闪着寒芒。 一名年轻的中尉远远打量了他半裸的躯体一番,冷漠的脸上现出些许笑意:“身材不错。” 与此同时,撒迦与阿鲁巴正走在另一片城区的街道上,身后远远纵列行进着一支机组编队。半兽人胸前犹自包扎着厚实的绷带,狞恶的脸庞上却满是兴奋神色。 阿鲁巴是幸运的。刺客的那一剑虽然刺在左胸,但却鬼使神差般紧挨着心室直贯后背。在光明祭祀的细心救治后,休息了一整天的他现在似乎已无大碍。 “那......那个,如果我和你说话,能不能称呼你的名字呢?”阿鲁巴犹豫了很长时间,方才吞吞吐吐地道。自从加入裁决以来,撒迦就一直极少言语,性格极为孤僻。尽管要比他高大得多,但在很多时候,半兽人觉得自己在畏惧这个紫眸的年轻人类。 撒迦没有回头:“无所谓。” “撒迦!”阿鲁巴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随即变得开心起来,“在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如果不是好朋友的话,是不可以叫对方名字的。所以,现在我们不仅仅是伙伴,而且还是好朋友了。” 撒迦略为一怔,缓慢地道:“我只有一个朋友,但却不是你。” 阿鲁巴有些失望地道:“这样的么......可你比我好,从小到大,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呵呵。” 撒迦不置可否:“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如果可以,我们不妨走快一些。” 阿鲁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撒迦却又冷冷地道:“我们会在一起巡检是因为这一次情况特殊,伙伴之类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两人之间沉默而压抑的气氛,直到遇上一队相互扶持的机组伤兵才被打破。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人打的?!” “他妈的倒是说话啊......” 撒迦身后的百人编队一拥而上,询问者有之,咆哮者亦有之,一时场面混乱不堪。 “劳南多亲王的府邸门前,已经被放倒了百多个弟兄。我们要进府巡检,那边不让,结果就干起来了......”一个手骨断折的伤兵恨恨地道。 几乎是立刻,编队中的全部士兵包括带队军官,都向着受伤同伴所指的那处掠去,夜色下寒芒纷散,已有不少人红着双眼将战刀抽了出来。 这是在帝都!这是在皇家军团一手便能遮去半边天的地方!于自家辖区内被人揍,这简直就他妈是一个最荒诞无稽的笑话! 阿鲁巴愕然望着这一整支编队片刻间没入夜色之中,搔了搔后脑勺,喃喃地道:“这下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半兽人很清楚机组中人的乖戾脾性,所以从开始就没打算拦阻。他们或许会听布兰登的,但绝对不可能拿自己当回事。 “好。”撒迦简简单单地回答。 无数支火把的光亮,映红了半边天空。大皇子那巍峨的王府周遭,已被一道沉默的黑色坚墙所围拢,几无间隙。 这上千人围成的区域间,却安静异常,并没有些许喧哗。能够听到的,除了火焰于冷风中的猎猎拂响之外,就只有连续不断的人体仆地声。 于府邸门前的阻隔,唯有雷奥佛列一人。 面对着接连不断掠至的身影,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从容优雅,俊朗的脸庞上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摧毁的感觉,总是令他感到愉悦。雷奥佛列手中腾起的炎气辉芒并不炽烈,但所有试图接近王府正门的皇家军士,已尽皆被轻易击溃。随着对战时间愈长,他的神色,也就变得愈发享受起来。 没有武器,没有繁复的动作,有的只是直接了当的截击,近乎于轻柔的触撞。此时的雷奥佛列,就像是一块巍然不动的礁岩,他所劈开的,正是那迎面而来的黑色怒潮。 皇家军团的士兵,俱是在微微发抖。这强烈的羞辱感觉,不是缘自于对方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身上的那套黑色制服。 第一次,一个新人以这样的方式,在上千名老鸟眼前,践踏着他们的自尊与傲慢。 按照机组分部的惯例,新人还有着另外一个称呼,叫做“废柴”。 第十八章 幕启 这是一场沉默而耻辱的对战。双方数量相差悬殊,实力强弱则恰恰相反。 自始至终,皇家军团的士兵们都在不断地扑上,接触,再倒下。 暗党分部中驻留的人数极少,绝大多数成员早已在经过面容、身份等一系列伪饰改换之后,被秘密安插到各个军层机构中去。这次宵禁出动的皇家军士中,可以说十有**均为机组中人。 百余名陆续赶至的白袍法师静静地悬浮于空中,默然注视着场中情形,没有半点想要出手的意思。这些魔法领域的强者很清楚,之所以上千把劲弩形如虚设,并不仅仅是缘于雷奥佛列的皇族身份。最为关键的一点,是机组士兵一直都在想要以武技,去撕开阻于眼前的那点障碍。 绝大多数士兵就连雷奥佛列的衣袂也未能沾到,便已重伤仆地。尽管俱是筋断骨折,却没有一个人哼上半声,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也一直未曾出现。恪守武者之间对战的公平准则,已是他们唯一能够坚持的骄傲。 “雷奥佛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随着又一个机组成员颓然倒下,一名中校自密集横列的人墙间大踏步行出,挥手制止了其他意欲扑上的士兵。 “我在拒绝一些不受欢迎的客人,难道有什么错吗?”雷奥佛列惊讶地反问。 中校冷笑道:“全城巡检是军团接到的命令,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这个道理,我想你会懂。” 雷奥佛列拂了拂身上笔挺的黑色军服,淡淡地道:“我也是皇家军团中的一员,却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参与宵禁行动,这是为什么?”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么?自军选以后,机组大营你又去报到过几次?据我所知,你应该是被调派去那里的罢?”中校的目光渐渐冷下,道:“军令如山,就算是皇族,也无权阻碍任何军务。现在,最后一次请你让开。” “皇家军团......早知道会这么无趣,我也没必要去参加军选。至于你们所说的巡检,我想我是不会允许一群废物踏入家门的。”雷奥佛列将上身军服脱下,惋惜地看了一眼,随手抛掉,“如果想要做什么,你们可以开始了。顺便说一句,怎么没见格瑞恩特和穆法萨这两位?这样的大场面,缺少了他们还真是显得有点不够分量啊!” 那中校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分分抬起了手臂。半空中的魔力波动立即大涨,法师们手中腾起的元素辉芒几乎已隐隐盖过了周遭火光! “原来到了关键时候,还是得靠着法师团出来挽回颜面......不过地面上的诸位,我倒是有个建议。只要一次齐射,你们就能够完全证明自身的价值了。虽然杀掉一个皇族显得不那么理智,不过那应该是打破现在这种尴尬局面的唯一方法。”雷奥佛列平淡地道。 “操!”人丛之后猛然爆起一声怒吼,紧接着一条黑影疾跃而出,双手竖执着炎气贯涌的战刀,当头便向雷奥佛列斩下! 雷奥佛列身形略侧,避过刀锋,右掌轻描淡写地击上那人小腹,动作之间犹如行云流水,再没有半分军选时所展现出的凌厉霸气。 砰然闷响声中,那名机组士兵直挺挺地仆倒于地,口鼻中鲜血急喷而出。三尺长的精铁战刀从他手中脱出,带着一路清脆的划响滚向远处,刀身上古怪地裂出了条条细纹。 咆哮声连起,十余个相继赶到的士兵纷纷扬刀直上,却一一被轻易击倒。雷奥佛列似乎是极为拿捏分寸,每一名来袭的敌手均是在他一击之下便即重伤,却无一人丧命。 “还有谁,想要上来尝试的?”雷奥佛列立于遍地伤者之间,优雅地微笑。 “我想试试看。”一个獠牙阔口的半兽人挤出人丛,轻声道。 雷奥佛列直视着他那身没有任何军衔的革呢军服,眸子渐渐亮了起来:“裁决的人?” “嗯,我是裁决小队的阿鲁巴。”半兽人怔怔望着那件被遗弃于地的军服,道:“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后方的人群中,撒迦默然伫立着,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柄崩裂的战刀上,神色间若有所思。他和阿鲁巴适才赶到的时候,那支机组编队中的部分人已经和雷奥佛列动起手来,而当半兽人行入场中后,便再也没有一名机组士兵有所动作。 在某些时候,“裁决”这个名字已经代表了皇家军团的一切。 雷奥佛列的第一次截击,带着明显的试探性质。当阿鲁巴那只硕大的拳头迎面袭来时,他同样以右拳迎上,甫一接触后立即收肘。炎气光体的相互触碰产生了轻微炸响,雷奥佛列若无其事,而半兽人高大的身躯却微微晃了一晃。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阿鲁巴与人对战,但撒迦还是对他的实力充满了疑惑——最多不过七阶的炎气水准,膂力惊人,反应却很迟钝。这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也未必能胜过任何一个机组士兵。 除却极少数已灭绝的古老种群以外,高山氏族并不一定要靠着兽化才能发挥全部实力,这一点撒迦早在血炼之地时就十分清楚。目注着雷奥佛列悄然袭出的第二拳,他的一双眸子已完全冷下。 “结束了。”撒迦漠然想着。 阿鲁巴前胸绷带上那处显眼的血渍,早就引起了雷奥佛列的注意。这一次,他的拳头正是轻巧地穿过对方格档,无声地触撞在那片赤红之上。 “砰”的一声大震,包裹于阿鲁巴胸背处的厚实绷带全部爆开,炸成了无数片细小的布屑!两股血泉同时自贯穿胸腔的剑伤创口疾飙而出,半兽人体内的五脏六腑直如翻江倒海般震荡起来,整个人轰然向后倒下,不再稍动。 死寂一片。 雷奥佛列似是未曾料到对手会如此不济,怔然片刻忽摇头叹息道:“啧啧,这就是裁决小队的武技高手?不会是冒充的货色吧?” 没有人答话,亦不再有人动作。法师们望向那名中校,却见到他正低垂了头,一双大手直捏得骨节暴突,满面都是羞惭之色。 撒迦转过身,刚行得几步,却被一名机组士兵拦住去路:“你要去哪里?” “巡检。”撒迦平静地回答。 那士兵咬着牙,指向他身后的王府:“那里面就是要巡检的地方。” “这一带并不是我负责的范围。”撒迦从侧旁走过,淡然道:“我只做该做的事。” 那机组士兵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霍然转身道:“你不也是裁决的人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人羞辱?!” 撒迦突兀停步,缓缓转过身来。那士兵触上他森冷的眼神,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你......你做什么?” “看起来,我低估他了。”撒迦笑了笑。不远处,阿鲁巴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雷奥佛列漫不经心地一掌拍了过去,半兽人再次仆倒。 他胸前的伤口已然迸裂,鲜血流了满地,但仍在尝试着爬起身来。 “你想证明些什么?强壮的体质???”雷奥佛列感觉有些可笑。 “刚才我试过了,却还是无法做到把一个同袍当作敌人。”阿鲁巴双臂撑地,费力地撑起上半身,额头冷汗大滴大滴地坠在地上,“不过我的伙伴在看,就算是只挨打,也得多捱上一会才像样。” 撒迦神色漠然依旧,只是在安静地看着,眸子里似乎有一道异样的光芒闪过。 雷奥佛列转过视线,很快便看到了人丛间的撒迦,低低狞笑起来:“我还在奇怪,这么热闹的场面怎么没见到你在,现在总算是没失望。好久不见了,撒迦。唔,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裁决者?” 撒迦冷冷地直视着他的眼神,良久之后,缓慢地道:“你的笑容让我改变了一个想法。” “哦?是什么?”雷奥佛列饶有兴趣地问。 撒迦举步,迈向府邸门前:“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我负责巡检。” 雷奥佛列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这一次,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你好像一直都很自信。”撒迦平淡地道。 两人言语间,十几个机组士兵已陆续将伤者扶起,架至场外。阿鲁巴在经过撒迦身边时咧嘴笑道:“谢谢你,我总是那么没用。” 撒迦掠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地将视线投向雷奥佛列,后者的手中,已经燃起了炎气的炽烈光芒。 忽然间,罡风自天际卷至,咆哮激涌,连绵不休。 雷奥佛列骤然拔起身形,逆风而上,满头金发激扬纷动,速度之快捷与军选时判若两人。撒迦方自抬臂,便已被他掠至近前,轻轻巧巧地一掌直拍上胸膛! 低沉的一声钝响自风声中震起,场外的阿鲁巴当即惨白了脸色。 雷奥佛列一击得手,毫不停歇地左掌又起,横斩对方侧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撒迦那可怕的肉体强横程度,而此刻,他正是要以自己的双手来将这块磐岩摧成粉末! 涌动的炎气光体即将触上躯干的刹那间,撒迦倏地退了一步,右掌下切,劈向雷奥佛列手腕。 一道光体凝成的弧形气刃无声突起,自雷奥佛列掌缘激射而出,狞然斩向撒迦身躯。后者身形暴退间只觉侧腹处微微一凉,大蓬的鲜血立时炸现,宛若赤雨。 “我说过,你不会有任何机会。”雷奥佛列冷笑,再次掠向对手。虽然还远远未能达到克雷默那样的程度,但这段日子的苦修明显在对战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全身的每一处,都在因为杀戮前的亢奋而燃烧着,雷奥佛列的双眼已隐隐发红,臂身上腾起的烈芒更炽! 所有观战的皇家军士俱是神色紧张至极,阿鲁巴半躺在地上,一双毛茸茸的大手焦躁地搓动不休,对胸前还在流血的伤口视若未见。 不断疾射的炎气光刃于撒迦周身添出了多道割伤,似乎是由于失血过多,他的动作正在逐渐变得缓慢而迟钝,面对着连番而来的攻击已显得险象环生。 接连三道炎气斩劈出之后,雷奥佛列冷眼看着勉力闪避却空门大露的对手,遽然掠上前去,一拳直捣他的心口! 周遭惊呼声四起,撒迦却似一无所觉。 炎气的光芒瞬间大亮,继而黯淡下去。雷奥佛列的拳身正正抵在撒迦胸前,手腕之上,却按着一只铁掌。 “机会,是要靠人去创造的。”撒迦冷漠地凝注着他的眼,满是疤痕的脸庞上木无表情,“你的速度令人惊讶,但想要凭着‘破爆’这种炎气技能伤我,九阶实力还远远不够。” 雷奥佛列震骇不已地看着对手,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适才的那一击,他已将全部的力量凝于一点摧发而出,而撒迦,却似若无其事。 金辉再燃,即刻泯灭。 一记凶狠的膝顶重重撞上了雷奥佛列的小腹,同时,也将他所有的反击扼断。因痛苦而蜷起的身躯正在无法遏制地产生阵阵抽搐,凌厉的拳风呼啸已袭至近前,就在这个即将溃灭的瞬间,雷奥佛列忽自嘲地笑了笑,安然合上了双眼。 从未有过一次,他如今天这般竭尽全力,所以,再无遗憾。 黎明的曙光,已隐隐约约地自天际探出了端倪。 撒迦独自行走在岩重西郊的一条阴暗小巷内,周身的衣衫上,凝固着大片大片的血迹,眉宇间透着浓浓的倦色。 巡检终于得以进行,却无任何结果。当看到劳南多满面睡意地从府邸中行出的时候,撒迦顿住了袭向那金发年轻人的拳头。因为他知道,又一场戏,结束了。 目的不同,各人在剧中的表现也大相异径。现在终场的帏幕已悄然落下,短暂的休憩时间之后,下一个全新的开始又将来临。 全身的伤口都在火烧火燎般地剧痛着,从未有过的疲累感觉充斥于身心的每一处角落。撒迦的脚步正在变得越来越迟缓,脸色苍白如纸。 前方,是一片残桓废墟。 撒迦行至近前,怔然许久,靠着一堵低矮的断墙坐了下去。在这个寒冷萧瑟的清晨,他一动不动地倚着身后的墙体,双目合拢,渐渐睡着。 这里曾经座落着一家酒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撒迦隐约以为,酒馆里通向的那片谷地,是他的家。 尽管天色渐明,七皇子法希的卧室里,仍然亮着通彻的灯火。 他喜欢明亮的光线,因为那可以使女子美妙的胴体纤毫毕现。 正如每个体力精力都在走下坡路的中年人,法希在某些方面早已不复勇猛。然而现在的他,却找到了另一种能够带来极度愉悦的方式,并且日渐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法希的卧室很大,装饰极尽豪奢。在那张宽阔舒适的大床上,正躺着两个**的女孩。她们看上去并未完全成熟,腰胯之间的温婉弧度尚带着些许青涩,遍布于白腻肌肤之上的,赫然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赤黑血痕。 最初的凄厉尖叫声,早就已经变得微不可闻。法希索然无趣地抛去了手中的长剑,喘着粗气行到酒柜边,颤抖着倒出一杯红酒。每当锋利的剑刃划破柔嫩肉体,目睹着凄艳的鲜血飞溅而出,七皇子就会感觉到整个灵魂都在亢奋地咆哮。 他的耐性一向极好,喜欢在每一个被送来的女孩身上留下尽可能多的伤痕。虽然最终的**部分总是会随着剑锋刺入那处潮润之地而结束,但法希还是偏执于漫长的游戏过程。当精神上的快感不断累积到颠峰时,肉体亦会随之一并喷发。对于他来说,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愉悦感受。 经过了一整夜的细心切割,女孩中的一个已死,另一个则气若游丝地痉挛着,头颅歪垂在一边,空洞的眼眸里没有一点光芒。 七皇子一口饮尽酒液,苦恼地望向隆起肚腹下丑陋短小的性器,轻叹了一口气。难以发泄的情形以前不是没有,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持续过如此之长的时间。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叫人送来另一批玩物时,后方不远处的空间隐隐扭曲起来。随着突兀亮起的几点蓝芒猛然分裂,一面虚空中破出的魔法传送门无声无息地扩展而开。 “亲爱的法希殿下,您的嗜好还真是很特别啊!”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自传送门中跨出,掠了眼卧室中的情形,阴恻恻地低笑起来。 七皇子哆嗦了一下,面无人色地转过头去:“你......你是谁?想要做什么?”皇子们的相继暴毙,早已给他带来了难以抵御的恐惧。面对着这个诡异出现的不速之客,他只觉得一股热流无法遏制地自身下淋洒而出,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蒙面人抬手轻拂,一团暗色光晕轻盈地裹上法希躯体,将他声嘶力竭的呼救声完全遮没:“有人让我给您带一句话,尊贵的殿下。” 活物般扭动不休的光晕内,七皇子涕泪满面地嘶嚎着,竭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是被周遭无形的压力牢牢锁死,丝毫也难以动弹。 “那人要我转告的是......”蒙面人抬起右臂,手掌陡然收紧,“裁决的时刻,已经到了。” 光晕爆裂,血肉横飞。沥沥洒洒的赤红液体细雨般纷落而下,溅满了整间卧室。 血雨之中,那名未死的女孩微微地动了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那犹自大张着的眼眸里,似乎,有笑意隐现。 第十九章 伤 碧空如洗,朝阳的辉芒和煦地沥洒于天地之间,将世间万物,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辉。 机组大营的校场上,早已列出了一个密集而广阔的方阵。将近一周的宵禁终于结束后,机组在这个清新的早晨例行集结,恢复了对战操练。 随着场地前沿的横排士官同声咤令,几千名机组士兵骤然爆出一声呼喝:“吼!!!” 这巨大的咆哮回响融于流风之中,跌宕滚涌在校场上空,宛若惊雷。远处营房顶上的几只鸟雀“扑哧哧”振翅高飞而起,掠向远方,留下一路惊鸣。 黑色的海洋开始渐渐涌动起怒潮,拳脚触撞所引发的急促闷响汇成一片,整个校场之间尘烟四起,远远望去只可依稀分辨出无数条精悍身影纵高跃低,激烈缠斗不休。 大统领办公室内,格瑞恩特正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一双锐利至极的鹰眼凝注着远端校场,神色阴骛。 “这些士兵,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他忽然低沉开口。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从各个军团最底层筛选上来的。这几年在北方边境线上,摩利亚和一些国家组成的所谓联盟一直有着零星摩擦,小规模的战事从未断过。你知道是什么让那些前沿战地上的军士选择退出,最终加入到我们皇家军团里来?” 格瑞恩特慢慢转身,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隐现苍凉之色:“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 撒迦笔直伫立于办公室的中央,静静地直视着大统领,神情毫无变化。异于常人的强悍恢复力,早就使得他的多道伤势复原如初。在与旁人相处的时候,那层无形面具依然固执地覆掩着全部,似乎,这也是他难以改变的本能之一。 “如今的摩利亚,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足以横扫一切的铁血帝国了。尽管它表面上看起来强大依旧,但在很多方面,却存在着难以隐掩的腐烂疮痍。”格瑞恩特微微冷笑,道:“军政腐败,官宦勾结,得权者一手遮天。所有的这些,不是没人看到,只不过是大多数的旁观者更习惯于沉默罢了。” “军队的基源,自然是来自于民众。高官贵族的少爷们之所以入伍,是把军队看成了往上攀爬的一道便捷阶梯,又曾有过几个人是真正想要为摩利亚做些什么的?依我看,只怕是一个都没有。军营就是一个微型的世界,同样也有着高低阶层之分,当然,我并不仅指军衔。” “平民从入伍起,就注定了要从最低阶的下等兵身份一步步地往上爬,而贵族则完全不同。在度过了那么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以后,所有出身‘卑微’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们所需要面对的,还有无休止地剥削与克扣。” 格瑞恩特指向窗外,沉声道:“人都有私心,看到用命换回来的军饷还养不活家中的父母妻儿,这帮家伙就只能另找出路。皇家军团最吸引他们的地方,我想首先是相对丰厚的饷钱,其次,才是公平的环境与荣耀。身为军团中的一员,你有必要了解身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贵族同袍有着极深的仇视,这一点,从来就没改变过。” 撒迦平静地点头:“我能够明白他们的感受。” 格瑞恩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好,我喜欢直接的交流方式,你出去吧。” 撒迦转身,举步,即将行出办公室房门时,只听得格瑞恩特于身后淡淡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机组的武技教官了。” 烈日正炽。 笔挺的黑色制服,坠于身后的欣长黑发,这通体的森冷之中,撒迦的一双紫眸在幽幽地闪烁着寒芒。 校场上没有风,垂直的日照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闷热。与早晨时的温煦和暖相比,现在的阳光就像是支支挟卷着高温的利箭,在契而不舍地穿扎入厚实军服,挤榨着人体的每一滴汗水。地面上腾腾而起的热浪让人禁不住会怀疑,季节,是不是已于悄然间完成了转换交替。 面对着前方宽广无边的方阵,撒迦冷漠地直立着,视线缓慢游弋于人丛之中,脸庞上没有半分表情。 对于格瑞恩特突如其来的委任,他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产生丝毫的兴趣。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撒迦知道,那紫红色的帏幕,又一次,拉了起来。 此刻,体格魁梧的大统领就站在不远处的空埕上,默然注视着方阵。与撒迦一样,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任由汗水滚滚划下颊边,坠落于地。 所有人保持着这样笔挺的站姿,已有半日。不少士兵的脸上都逐渐现出了隐隐的焦躁,掠向撒迦的目光里,均带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我是你们新任的武技教官。”撒迦终于开口,语声淡然,“我不是很善于沟通,所以希望以后在操练的时候,你们所要做的,不是疑问,而是服从。”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校场上每个人的耳里。 如同一块大石投进了平静的湖心,方阵中爆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大部分士兵的脸上都现出了凶蛮煞气。在机组中这还是第一次,有士官以这样狂妄的口吻对他们训话。而真正令这些老鸟们感到羞怒的是,眼前的这名年轻人,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 格瑞恩特粗犷的面容上现出一丝讶然,渐渐的,目中已隐有赞赏之色。 撒迦根本就不去理睬士兵们的反应,又道:“作为一名机组成员,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在于,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倨傲,看到了不驯,却从来就没感觉到一点与之相称的实力。有谁认为我说错了的,站出来,用拳头说话。”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纵横如林的队列,他抬起右手,微微地招了一招,“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操练。” 直至夕阳西沉,暮色垂落,机组营地的校场上仍是闷声四起,对战中的身影往来穿梭,并无一人退出。 那年轻人带来的巨大羞辱,使得整支机组改变了以往的操练模式。此刻所有对战的士兵,尽皆摧发出了体内全部的炎气力量,完全就是在毫无顾忌地疯狂对战! 隔着窗棂,格瑞恩特远远望着这片连绵涌动的硕然暗色,以及无数簇不断爆起的炽烈辉芒,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整个校场,就像是广袤的草原,其间星星点点燃耀着的,正是那足以焚烧一切的燎原之火! “操!你这杂种居然真下死手?!不就是那小子前面打掉了你半排大牙吗?怎么,现在把火出在爷爷头上?”校场一角,一名机组士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恶狠狠地瞪视身前。 与他对战那人亦是显得疲累不堪,血迹斑驳的脸上却布满了杀气:“怕什么,没看到统领大人调来的那队光明祭祀吗?就算是把你的腿打断一条,他们也一样能再接好。” “你刚才明明想要踢我的裤裆!那玩意也能接好???”先前那士兵满面恼怒地咆哮起来,“早就叫你不要上去找死,巡检时我就和废柴教官分在一组,他的实力有多强,难道我不比你清楚?!” “废柴......教官?”对手怔了一怔,随即涩然笑道:“如果他是废柴,那我们算是什么?” 岩重城的东部,斜斜贯穿着一条宽阔河流。夕阳余晖之下,河面表层粼粼折射出千万片璀璨琉璃,流光盈动,幽美无方。 河流的水质很清澈,有时候,能看见小鱼小虾在浅水中轻盈游弋。清晨日暮时,会有一些平民妇人来到河边洗涤衣物,她们年幼的孩子则在不远处嬉戏玩耍,不时发出阵阵稚嫩的笑声。 这里是机组营地去向二皇子府邸的捷径,每次自河边走过,撒迦都会感觉到异样的平静安乐。而今天,随着逐渐接近那道横跨于河身的拱形石桥,他的眸子却在一分分地变冷,森然杀机,已隐约而现。 石桥之上,立着一名青年男子。 他的眉峰斜飞,修长而凛冽,一双黑眸清明澄澈,唇瓣极薄,肤色腻洁如瓷。在他左侧的嘴角边,生着一点柔婉的小痣。 就是这一点小小的痣斑,在他英俊的容貌中,融入了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绝艳。 撒迦的目光,始终直视着男子垂于身侧的左手。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掌中,正提着一柄细窄的连鞘长剑。 “是你?”撒迦行至男子身前站定,淡淡地问。 “是我。” “怎么,要杀的人都已经杀完了?” 男子微挑了挑眉头,神色虽依旧冷漠,但刹那间的风情却似天地也为之一亮:“我叫做法丝亚,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撒迦凝注着他,唇角逐渐扬起:“你认为,这一次还能走得了么?” 法丝亚的手,似乎是略动了一下:“如果我想走,从来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七朵碗大的青色光花遽然自两人之间盛开,悬空而浮,流转不休。撒迦面色微变,身形立时向后掠起,双臂护向了面门。 光华凝成的花瓣并未如想象中般爆裂激射,而是四散纷扬,划曳着道道曼妙而曲折的轨迹,盈盈坠落。 花雨落尽,法丝亚遥遥望向撒迦,道:“三天后,还是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撒迦冷冷地道:“上次对战时,你似乎在隐藏实力?” “有人不让你死,就这么简单。”法丝亚轻抚着手中剑鞘,澄净的眸子里寒意略减,转身行远,“这几天我不是很有空闲,所以,只能晚些时候再找你......” 当撒迦于夜色下迈入二皇子的府邸大门时,不禁又回想起法丝亚最后丢下的一句话语。 “对了,顺便再说一句,在这三天里面,你或许也会忙上一阵子。好好活着,我会让你尝到羞辱的滋味。” 他是谁?为什么会想要刺杀普罗里迪斯?又怎么会刻意放过了自己? ...... 仿佛是黑暗中忽然有了一点光亮,撒迦心中的疑惑逐渐消失,唇边慢慢现出了一丝冷笑。 老默克尔的小屋里,燃亮着昏暗的灯火。尽管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但老人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有了灯,夜归的人才会有家的感觉。 “撒迦。”庭院的回廊处,一个清脆的低呼声远远传来。 撒迦顿住脚步,喉间遽然变得干涩无比:“什么事?”这个梦中时常欢笑,时常轻语的声音,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响起。 恍惚间,他黯然发现,原来情感,就像是躯体上的伤痕。留下很容易,抹去,却很难。 “我的床下面有一只很大的老鼠,可怕极了,你去把它赶走好不好?”幽幽的少女体香袭来,一只冰凉的柔荑从后方握住撒迦手掌,轻轻摇晃,“可以吗?我从来不让那些下人进卧室的,父亲又不在家,还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撒迦沉默半晌,转过了身:“好。” 玫琳长翘的睫毛眨动,现出一个略带着羞涩的温柔笑靥:“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你不知道,刚才开门的时候,那老鼠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怎么回来了?”撒迦低低地问,那只小手毫无松开的意思,一直牵着他走入内宅。 玫琳撇了撇嘴,气呼呼地道:“皇宫里一点儿也不好玩,闷死人了,所以呢,我就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回家来了......” 撒迦无声地注视着身前那娇小的身影,带着些许难掩的悲伤神色。 玫琳的卧室并不大,装饰甚为清雅。撒迦方一走入房内,玫琳就回身将门掩起,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笑道:“我改变主意了,要把它找出来教训一顿。” 撒迦默然行至床前,正欲弯下腰去时,忽听得身后的玫琳柔柔地叫道:“撒迦哥哥。” 百余点暗绿色的星芒自女孩展开的卷轴中猛然爆起,刚回过身来的撒迦只觉得胸口一窒,随即便僵直地倒了下去,浑身就连一根手指也难以动弹。 “撒迦哥哥,撒迦哥哥!”玫琳又叫了两声,明艳的脸蛋上现出冷酷笑容,“怎么样?喜欢这样称呼吗?你这个卑贱的下人!” 撒迦仰倒在地上,神情毫无异样,只是那一双紫眸,迅速黯淡了下去。 玫琳又摸出一支短小精致的卷轴,在手中挟玩着,满面鄙夷之色地道:“这是你给薇雪儿的?她当成宝贝一样天天带在身上,我拿一个来玩,还一副不舍得的样子,真是好笑!”随手抛掉卷轴后,她拿起梳妆台上横置的一柄匕首,缓缓拔出雪亮的刃体,“你前些天,是不是去过雷奥佛列的家?” 见撒迦不作回应,玫琳面如寒霜地走到他身边:“听宫廷法师团的人说,你打伤了他。我缠了卡娜老师几天,她才给了我这个麻痹卷轴,和预想中一样,我果然还是成功了。” “你想杀我?”撒迦缓缓地问。 玫琳踌躇片刻,忽咬牙一刀刺下! 温热的鲜血立即星星点点地飞溅出来,女孩拔出匕首,毫不停顿地又是一刀刺出:“都是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怪你!” 撒迦木然仰躺于地,凝望着玫琳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神色平静得可怕。锋利刀刃所穿刺的是躯体,但疼痛的,却是他的心。 也不知刺了多少刀,玫琳终于顿住动作,捂住脸颊痛哭起来:“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 撒迦肩头臂膀上已是血肉模糊,很多处肌肉断筋都黏稠地虬结在一起,狰狞向外翻开,露出清晰可见的森森白骨。他还是在看着身前的女孩,就只是,安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玫琳逐渐止住抽噎,伸手拭干颊边的泪水,低低地道:“撒迦,如果你答应离开我们家,永远不再回来,我可以放过你。” 撒迦默然片刻,合上了双眼:“在很多事情没完结之前,我不会走。” 玫琳伸手拔起深嵌于他体内的匕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虽然从未杀过人,但却绝不会害怕。” 没有任何回答。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着,玫琳的脸色已苍白,执刀的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眼前的这个男子闭合着眼眸,满是疤痕的脸庞上神色淡定,看不出有丝毫恐惧。他的身下,一洼赤红正在迅速地扩散开来,无声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 似乎是于一刹那,普罗里迪斯于军选之日所说过的那番话如惊雷一般在脑海中响起,玫琳悚然心惊,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抬臂直刺撒迦咽喉! “叮”的一声脆响,女孩手中大震,匕首高高飞起,钉入了远处墙面。 “真是搞不懂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一个沙哑而邪恶的声音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玫琳的虎口已震裂,几道殷红血痕蜿蜒划下手腕,却似毫无所觉。 她想起身逃走,想要高声呼救,甚至想要拔下那插入墙体的匕首保护自己。然而,她如同也中了麻痹魔法,根本就无法动弹分毫。 身前,撒迦的眼帘已睁开,正在直直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竖直着尖针般瞳仁的妖异之眼。 第二十章 杀戮之始 几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擦响,将玫琳从混沌神思中惊醒。 身前这具躯体上所有的伤口,此刻都在如若疯狂般颤抖挤蠕着。那些支离破碎的皮肉筋体逐渐开始拼接重合,新生肌体不断于其间涌绽出来,带着细不可闻的“吱吱”微声,修复疮痍,凝原如初。 撒迦慢条斯理地坐起,右手指端相互磨砺的黑色利甲锵然绷直,探向前方。 适才正是这些金属般坚韧的指甲挡下了刺来的匕首,而现在,他带着些许凌虐神色,用它们轻划那红发女孩的脸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哪点地方好?” 冰凉的甲缘由下颚一路直上,掠过挺翘的鼻梁边缘,悬停在了玫琳眼前不到半分的地方。尽管并未有一处肌肤被刺破,但森冷粘腻的触感却使得她不由感觉到,那蜿蜒而上的物体,是几条不断蠕动着的蛇。 “拿开你的脏手!”玫琳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同时仓惶起身,向后退去。 撒迦随之站起,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退向门边的女孩:“这种下三滥的魔法卷轴,能够困得住谁?或者你根本就认为,自己的拙劣表演已经接近完美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再加上一个明知道是陷阱还会跳进去的蠢货,嘿嘿,还真是荒谬到极点的组合啊!” 玫琳充耳不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忽然转身奔向房门。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远远逃离这个充满了邪恶的所在,所有的骄傲与愤怒,似乎早就在瞬息间灰飞烟灭,唯一死死缠绕于心头的,唯有恐惧。 风声掠动,撒迦已站到门前,桀桀低笑道:“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又怎么能够出得来?” 玫琳后退两步,鼓足勇气抬起视线,颤抖着道:“你......你究竟是什么?如果敢伤害我半点,父亲一定会杀了你的!” “哦?你是指普罗里迪斯?我也正想去找他。”撒迦毫不理会她的威胁,抬起右手,五支长而乌黑的锐甲缓缓缩回指端,骨节怒凸暴起的手背也随之恢复成原来形状,“你看,这就是那个蠢货的手,我要代他报答一下你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当然,我本人也是非常乐于向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小姐表示敬意的。” 玫琳注视着他那对突兀紧缩成极细直线的瞳仁,终于惶声而呼:“救命!救......” 一记清脆的声响炸起,玫琳娇小的身躯立时飞出,重重地摔到远处地上,凄厉的呼救声转成了微弱**。 撒迦大踏步行近,探手揪起女孩满头柔顺闪亮的红发,正正反反连掴了她十几个耳光,下手极为狠辣。 “小姐,小姐!”几个仆人惊慌地推开房门,冲入室内。 撒迦狞笑着纵起身形,急速掠至,冷冷划破空气的锐甲瞬间卷出无数道残影,猛烈迸发的鲜血即刻便喷满了整个室内! 满地碎裂的人体残骸之间,撒迦凝注着指端几滴乌黑的液体,整个人都在亢奋地微微颤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过这种美妙的感觉了呢......” 玫琳的嘴唇已破裂,乱发掩隐下的脸颊高高肿起,口鼻之中俱在沁出殷红血渍。她怔怔地望向那个熟悉却陌生的黑发年轻人,强忍着浓烈血腥味带来的呕吐感觉,颤声道:“你从来就不敢碰我一下的......你到底是谁?” “不是不敢碰你,只不过是因为那家伙从小孤单惯了,把你当成了拼命想要去亲近,去保护的对象罢了。”撒迦耸了耸肩,缓步走近,将女孩一把拎起,“我和他不一样,不会有那种无谓而可笑的情感。所以,今天我可以保证,你会玩得很开心。” 面对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暴戾与残忍的魔瞳,玫琳脸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就算你已经变成了恶魔,在我的心里,也仍然是那个低贱而肮脏的下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还在等什么?杀了我。” 领口处的衣襟一分分地收紧,玫琳渐渐觉得喘不上气来,但她的神色之中,却又恢复了些许与生俱来的冷傲。 “光明神王那头老杂种作证,我甚至觉得,已经开始有些喜欢上你了。”撒迦大笑。 骤然爆起的裂响彻底撕碎了女孩残存的傲慢,她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眸,恰恰望见了撒迦唇角的那一抹轻蔑笑容。 漫天的衣衫碎片四散飞落,华贵的束腰裙装片刻间便被扯烂,随着尖锐的刺痛感划过身躯,就连最后一点内衣亵裤,也化作了片片蝶翼纷舞。 “我的确很想拧下你那颗精致的头颅,可惜的是,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撒迦任由玫琳指间腾起的一道微弱电光袭上胸膛,若无其事地将她抛在地上,“这样的情形,你会不会觉得有意思极了?” 遍地横流的血泊之中,玫琳尽可能地蜷起了身躯,秀发散落如云。巨大的羞辱感如火一样在燎灼着周身,她茫然地用双手遮掩着柔软坚挺的胸膛,修长而光洁的大腿紧紧地挟合着,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明亮的灯光下,女孩**的胴体白如腻瓷,粗暴撕扯动作留下的道道赤红伤痕显得分外凄艳显眼,隐约间,透着几分诡异到极点的血腥诱惑。 撒迦好整以暇地等待了片刻,诧异道:“咦?怎么不叫救命了?” 两行泪水无声地自玫琳脸颊旁划落,在这个宛若噩梦的时刻,高贵如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在哭泣中感受绝望。 “你的承受能力就只有这点程度么?没意思。”撒迦走到她身旁蹲下,托起女孩尖而俏然的下巴,凝视着那双惊恐万状的眸子,道:“我见过的女人不多,但毫无疑问,你是其中最令人恶心的一个。” 玫琳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有了些许光亮:“求求你,不要碰我,求你了......” 撒迦索然无味地站起,自她身上跨过,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下次少去招惹那个笨蛋,否则我不会再顾忌其他事情,先割破你的喉咙再说。真是奇怪,如果换了我,宁愿去和一条狗亲热,也不会看上你这种货色的......” 直到脚步声消失了很久,玫琳这才战栗着仰起头来,去望向那大敞着的房门。外面很安静,就只有微弱的风穿堂而入,轻拂过她冰凉的躯体。 女孩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趔趄着行了几步,掩上门。 这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顺着身后坚硬的门板,玫琳缓缓地瘫软下来,那年轻的躯体上,到处都黏附着大片大片的黑红血迹,有些已经干涸,有些却依旧潮润而粘稠。 面对着满屋血淋淋的残肢碎体,玫琳禁不住战栗起来,手足僵硬地几乎没有半点知觉。脸颊上的痛感,仍在火辣辣地燃烧着,但与深入灵魂的耻辱相比,却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 “一个自以为是的**,再加上一个明知道是陷阱还会跳进去的蠢货......” 那恶魔充满讥嘲的话语又在耳边隐隐回响,玫琳再也难以遏制,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原来自始至终,那个懵懂而无知的人,正是自己。 深邃的夜空中,闪耀着点点繁星,一轮残月高悬于天际,清冷地洒落皓洁辉芒。 撒迦一路自后宅行出,穿过庭院,向着那排护墙下的小屋径直而去。仆人们大多都已经熟睡,整座府邸的前半部,除却回廊,就只有那处低矮的所在亮着灯火。 随着小屋渐近,他的脚步开始加快,一双眼眸在月色下闪烁着邪异光芒。 守夜人的房门被一脚踢开,望着空荡荡的屋内,撒迦不由得怔了怔,随即转身行出。 府邸的每处角落,都没能找到那踽踽独行的老迈身影。然而当他行至偏门附近时,却隐约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那是一块不过铜币大小的血斑,撒迦俯身久久凝注着它,唇角逐渐向后扯出一个森然笑容。 “咯咯”的微响声中,朦胧的月色自屋外涌入,悄然驱走了黑暗。房间里的布置很简洁,床边的墙角处,斜倚着一件用麻布层层包裹着的物事。 它很长,只是靠在那里,便已经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通体所缚的布层之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撒迦行上前去,单手将它执起,轻轻抚摩,脸上尽是奇异的哀伤之色。 布层,一分分地被黑甲挑开,散落。待到最后一层遮掩去尽,出现在撒迦手中的,赫然便是那柄边云中带出的六尺斩马。 厚重的刀身上,布满了斑驳重叠的褐色锈迹,暗无光泽。看上去,就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在孤独中等待着泯灭。 撒迦伸手,按上刃锋,缓慢擦动。一缕鲜血很快自掌缘流下,划过刀体,渐渐的,渗入锈迹中去。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好么?父亲......他应该也还好罢?”这一刻,他那狰狞的眸子里,没有光。 鲜血逐渐激涌,刀身上的锈斑色泽也变得愈来愈暗沉。终于,在一声细微的裂响之后,其中的一块剥落下来,坠到地上,跌得粉碎。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睡着过,不是吗?”撒迦沙哑地低笑。 昏暗的室内,隐约间,有暗红骤现。 宵禁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帝都警戒方面的懈怠。 每天在同一时段沿城巡行的禁卫军数量,是以往的三倍以上。而各处设伏的机组暗哨亦比比皆是。没有任何一名士兵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他们只是习惯于接受命令,并且默默执行。 细碎的马蹄声,回响在静谧的街道之间,于深暗纯粹的夜色下,缓缓扩散而开。 这是一支十人编制的禁卫小队,随着马背的轻微颠簸,其中一名士兵懒洋洋地放松了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说队长,今天换班以后,弟兄们一起去喝上一杯怎么样?” 纵马行在最前列的中年上士闻声转过头来,笑骂道:“科莱,大清早的会有哪家酒馆开门?依我看,你小子又在想喀什雅的那些风骚娘们吧?” 队伍中爆发出一阵低笑,科莱略感尴尬,扯着脖子道:“没那回事!这几天我简直累得不行,就算是去了喀什雅,只怕是还没上床就他妈已经睡着了。” “只要你舍得再花一个月的饷钱去风光一次,那里的姑娘肯定不会让你睡着的。说起来你还真是个疯狂的家伙,没成家的小子到底是不一样啊......”那队长语声忽顿,揉了揉倦眼,诧异道:“怎么我刚才觉得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身后的几人随即高举了手中火把,均是不由自主地按向了腰间剑柄。机组中人惨遭屠戮的血腥场面犹在眼前,如今的巡行,早已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自在了。 “难道是眼花了?”中年队长满面狐疑地望向前方黑沉沉的街面,取下了衔入口中的警哨。 猛然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点紫火在极远处亮起,急速而掠,短短片刻便已到得十丈以内! 整支小队顿时响起一片锵然拔剑声,正当中年队长手忙脚乱地想要吹响警哨时,却看清了来人身上的黑色军服,不禁大为松了一口气,高声招呼道:“兄弟,这么晚了还在......” “滚开!”火光辉映下,那人倒绰着一柄极长马刀,只是略略减缓了速度,黑发丛中的一双眼眸亮得可怕。 中年队长微微一怔,回首却见整支小队此刻都横列于自己身后,人人阔剑出鞘,显然是还未反应过来。 “你们这帮家伙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是要捉贼么?”虽然对这名皇家军士的傲慢态度有些不满,但他还没有蠢到去反唇相讥的地步,只得把一肚子邪火发在了属下身上,“都滚开!一群笨蛋......” 倏地,那队长只觉得耳边一阵死寂,他的口唇还在动,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这诡异无比的情形,很快就被一阵细微炸响所打破。他喉结的位置上,正在横绽出一条赤痕来,无数个重叠拥挤的血泡,从其中争先恐后的钻出,相继破裂。 赤痕渐渐扩开,以缓慢的速度延伸到颈后去。中年队长茫然伸手,抚向咽喉。刚刚触上那堆涌动血泡的瞬间,他的头悄然自颈端滑落,跌落地面,滚了几滚后就此不动。 最后凝固在这名上士眼中的景象,是散落一地的火把,尸身,以及头颅。 撒迦瞬息间斩杀了所有人之后,一刻不停地掠起身躯,戾芒大盛的眸子里,似乎还带着一些焦躁。 沿着那道由王府中断断续续一路滴洒而出的血迹,他已经追到了城南的郊边地带,再往前,便是城外。 那指引着去向的赤红坠痕,正在变得越来越润湿,每一处相隔的距离,也愈加紧凑起来。 风,呼啸着掠过身侧。斩马的刃锋在气流中低低轻鸣着,刀身上的暗红,已在连番饮血之后浓烈了少许。 撒迦默然掠了眼地面上的血痕,发际间忽蠕蠕而动,蜿蜒爬下几道紫色细线。随着紫线迅速交错纵横了整个脸庞,那些伴随了他多年的疤痕逐渐变淡,慢慢消失无踪。 他那高速掠动中的身形,骤然间已比风还要快! 岩重城西,光明神殿。 宏伟而**的银月大殿中,到处辉耀着魔法火炬的光芒。当这些色泽柔和的炬体以成千上万的数量汇聚于一处时,夜,已不再是夜。而光明,则寻获了永恒。 数十根雕饰着古老图鉴的石柱屹立于大殿各处,巍然支撑着轩阔无边的穹顶。石柱间铺展的深红色地毯上,正疾步行进着一队圣裁所的银衣执事。他们中大多为年轻人,英俊而高大,冷漠的神情中带着掩隐不住的傲气。与魔法师不同,整个坎兰大陆上,就只有圣裁所的成员被允许修习神圣系魔法。在人类掌握的所有魔法中,它是最高阶的一种,同时,威力也是最大。 这队圣裁执事行出大殿正门后,陆续飞起,带着尖锐的气流呼啸声,迅疾没入茫茫夜色中去。 殿堂内的主祷台上,摩利亚光明大主教将视线收回,微躬着腰,神情谦卑地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您一路上旅途劳顿,还是早点去休息吧。” 坐在他那张宽阔主教椅上的老人,正是如今大陆北方的枢机主教加洛沙。此刻听得大主教的轻语,他就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 大主教脸色微变,深欠着身向后退去,直至退下长长的阶梯,方才敢转身而行。他此时的脸色,已然是惨白一片。 加洛沙那浑浊的老眼,久久凝视着这个被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前神甫,无声地叹了口气。 摩利亚,是这位枢机主教北方之行的第一站。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唐卡斯拉山脉环拥下的光明总殿里,为几名高级神职人员诲授教义。 而现在,他却孤零零地坐在这座大殿里,等待着那队随行的执事带回消息。 无论那是什么,该来的,总要去面对。 加洛沙平静地想着,将视线,投向了垂放于膝盖上的左手。 那是一只苍老的手掌,皮肤干枯而皱褶,在中指上,套有一枚教皇亲赐的圣辉指环。 就在刚才,它炸裂了。 第二十一章 暗寂 帝都城南外三十里处,横戈着一道荒瘠的浅岭。土黄色的岭体略呈梭形,两端逐渐收拢下沉,斜斜地没入地底。夜色之下,酷似一条卧于地表的硕大蠕虫。 坚硬干燥的土壤,以及几近于无的稀疏植被,形成的是严酷而萧索的生存环境。长久以来,除了一些不知名的昆虫之外,浅岭上唯一活跃的生命,似乎就只有老鼠。 每至夜幕降临,细微的虫鸣总是会欢悦震起,连绵若潮。其间又夹杂着“簌簌”的鼠类蹿动声响,给这片凄冷的所在,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而今天,笼罩了整座山岭的,却是死气沉沉的静寂。 这些渺小的生命早已消匿了声息,畏缩于黑暗的地底,不曾稍动。无形而厚重的杀气正如铅云般垂压在空间之中,生存的本能隐约中告诉它们,那足以毁灭万物的雷火,即将降临。 怪石嶙峋的岭脊之上,高高悬浮着十几条黑影,隐呈合围之势。老迈的默克尔佝偻着身躯,孤零零地站在圈中的空埕间,一双盲眼深深地瘪陷着,皱纹横生的瘦削脸庞上神色木然。 “大老远的把我引来这里,不是只为了瞻仰我老人家的风采罢?”似是不耐于枯燥漫长的对峙,老守夜人大刺刺地挥了挥手,语气还是一向的吊儿郎当:“怎么,还不动手?要等我睡着了才上来捡便宜么?” “您误会了,我们带来的是诚挚的邀请,而不是挑战。”正前方的半空中,一名中年人缓缓落下地面,半身袍衣已被鲜血浸得透湿,“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打探到了您如今居住的地方......却没想到,一上来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帝都城里警备严密,到现在才向您解释完全是不得已。” 老默克尔搔了搔头皮:“这段时间闹贼闹得很厉害,我想无论是哪个守夜人遇上半夜三更鬼祟出现的家伙,都会毫不犹豫地上去打上那么几棍的。更何况我是个瞎子,所以......嘿嘿,知道我还住在岩重的没几个人,是哪个老不死的让你们来的?你的伤,不碍事吧?” 那人苦笑:“还死不了,能够令回复术起不到半点作用的魔法攻击,我还是第一次领教。哈特菲尔德大人说得对,想要和您打交道,的确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哦?是他?”老默克尔嬉皮笑脸的神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冷冰冰地道:“老子今天晚上本来在等人,偏偏就有些不识趣的东西跑出来横插一脚。现在我的心情很不好,唔,简直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不想死的话,统统给我滚蛋!” 先前那中年人微微一怔,道:“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请您过去住上一段时间。这些年里,他一直都很想念您,只是苦于事务繁忙,实在是脱不开身......” “本事不小啊,居然把手伸到帝都来了!”老默克尔狞笑道:“摩利亚的王公大臣里面,是哪个杂种有这么大的胆子?里通外敌,就不怕掉脑袋么!” 中年人断然摇头:“哈特菲尔德大人虽然是我国首席魔导士,但他对军政方面的事情从来就不感兴趣。我们来到摩利亚境内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完全是在暗中自行寻访,并没有任何您所说的内应存在。” “不错,简直是耐性十足。”老默克尔忽微侧了脑袋,似是在倾听着什么,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那中年人笑道:“有时候难免会用上一些小手段,岩重城实在是太大了......” 老默克尔冷然打断:“这种程度的潜入举动要是被发现的话,恐怕两国开战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或许会是这样,不过我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带您回去。”中年人微微欠身,“请求您,接受我们的邀请。” “别再演戏了。从来到这里开始,你那些同伴体内的魔力就像是一锅锅煮沸了的水,根本就没打算冷却过。”老默克尔低哼一声,道:“你们很谨慎,却不够聪明。这样远的距离,的确已经超出了任何一名宫廷法师的感知范围。可问题在于,你们打算霸王硬上弓的对象,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而是我这个脾气不算太好的老头子。” “早在国内,我和我的同伴们就已经听闻了您的强大。”那中年人手中爆出一团火焰,按向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在徐徐腾起的焦烟中微笑道:“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我们都得把您带走,即使是全部丧失生命,也必须去尝试。因为哈特菲尔德大人的话,对于我国任何一名魔法师来说,就是铁一般的命令。” “您的魔法伤害力很可怕,但任何事情都有着相应的解决方法。正如您不予配合的态度,也将会被改变一样。”他垂目看了眼不再有血液渗流的焦糊伤处,笑容已完全冷下。 空中那些一直沉默不语的魔法师相继抬起了手臂,各色辉芒纷纷亮起。他们的衣着相貌皆极为平凡,平凡得让人一眼掠过后几乎毫无印象可言,但此刻仅仅是随着这些魔法施放的起式动作,方圆几十丈范围内便已然狂风大作,猎猎窜流的魔力波动直如怒涛般卷袭了每一寸空间! “我的天,好像都是大魔法师后期的水准,哈特菲尔德这次投下了不少本钱啊!”老默克尔嘴巴大张得像一只蛤蟆。 那中年人微露傲色,抬起了右臂,周遭无形而强大的威压立减:“您似乎有话要说?” “也没什么,唉,人老了,打起架来总想着多个帮手就好了。”老默克尔意态阑珊地叹息着,道:“不过今天还算是运气不错,让我遇上了一帮实力够强但脑子却不怎么好使的对手。陪老人家聊天是个很好的习惯,不过,以后最好能注意一下场合。” 中年人心中一凛,而与此同时,他那警醒四顾的眼眸中,骤然倒映出了两簇狰狞的紫火! “如果你们还有以后的话......”老默克尔懒洋洋地抬手,枯如鸟爪的十指于虚空中斜斜拉过,尖利刺耳的“滋滋”声立时啸起,向着前方直卷而去! 大变之下,中年法师低吼一声,身形掠起,向后方暴退而去。与那些空中纷纷动作起来的同伴一样,他的双手亦在急速变幻着手势,口唇开合不休。所有晦涩繁复的咒语吟唱缓缓自夜空中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回响,每一个饱含着魔力的音节都在隆隆震撼着大地。强烈喷发的魔法炽光急速扩散,逐渐垂罩了整座荒岭,岭体的边缘部分甚至已经开始在簌簌崩裂! 究极束缚术“空间牢笼”已然施放,一旦魔力构筑的独立空间凝固成形,除却施术者以外,范围内每一道精神体都将会被立时凝固意识,再无半分自行脱困的可能! 尽管“空间牢笼”属于群施魔法,但强大的个体实力,确保了这批法师在施术过程中能有足够的人手去兼顾自保。优雅与谨慎,似乎一直就是魔法师最为贴切的代言词,他们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那道悄然掩近,折叠着腰身怒拔而起的诡异身影却打乱了一切。 刀光如水一般流动着,锋芒之前,由皮肉至骨骼,由内脏至魂灵,尽皆灰飞烟灭。 “完了。”地面上的中年法师黯然想着,随即,便在如影随形卷至的几道暗色中炸裂了身躯。 即使是在这片宛若惊雷的魔法咒语声中,斩马独特的“嗡嗡”颤响依旧刺入了每个人的耳膜。六尺长的刀锋第一次挥动,便截断了两名大魔法师的腰身。漫天纷落的肉屑脏器之中,它在欢呼,在咆哮,刀身上的那一抹暗红已然亮得直欲要滴出血来! 几道扭曲的电光齐齐袭来,刺上撒迦周身。他闷哼了一声,抬腕收肘,狞笑声中将斩马脱手掷出!沉重至极的分量,使得整段刀身在撞塌了正前方那名法师的胸膛之后,连刀柄一并破体而出,只留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硕大血洞。 斩马刀在空中翻转着,轻啸着,“夺”的一声插入远处岩层,刀柄簌簌轻颤。而高空中法师的尸身,也恰于此时坠地。撒迦纵身掠近,在拔起长刀的那一刹那,忽觉得它在手中急不可耐般微动了一下。 “哦?你喜欢么?”撒迦大笑,脸庞上的紫线蠕蠕蜿蜒上前额,沿眉峰斜戈而下,汇成了一道奇异而凛冽的暗色花纹。他手中的斩马刀身,就在这一刻泯灭了所有暗红,取而代之的,则是纯粹的黑! 从对战开始,老默克尔就一直站立于原地,未曾动过半步。他的周身,并没有半点辉芒耀起,只是在双手挥动时,才会有些许的魔法波动荡漾开来。 似乎是因为衰老的关系,他的动作很慢,几乎给人以迟钝的感觉。然而那一道道急速扩开的妖异暗色却如蛛网一样覆盖了全场,往往是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法师们身体的某个部分便会脱落下来。 反击早已开始,但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撒迦的腾闪速度快若鬼魅,而那只盲眼的老蜘蛛,根本就是无视所有袭来的魔法攻击,一心编织着那张无形的大网,口中甚至在懒散地哼着小调。 “恶魔,他们都是恶魔!” 初成形态的“空间牢笼”逐渐崩裂开来,最终,化为支离破碎的片片光体,消逝在回归的黑暗之中。一名法师望着片刻间便坠落遍地的尸骸,哀呼着停止了毫无作用的反击,转身飞向远处。在未知而强大的摧毁力面前,求生的本能已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 老默克尔侧耳听了听他掠去的方向,抬手虚抓,十余条混沌幽暗的光束骤然蹿起,自空中疾闪而没。几乎是同时,那名法师高速飞行中的身形爆起一阵骨骼炸裂的声响,整个人定在了半空,躯体开始逐渐地蜷曲、收缩,双目缓缓凸起,唇角边溢出血来。 “你......你居然修习这种邪恶的术?”那法师勉强扭转头颈,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 “那又怎样?”老默克尔毫不在乎地笑笑,无声无息地变换了一个手势。 宛如一团被大力压扁的面包,法师全身的肌肉骨骼尽皆挤压缩紧,“噼噼啪啪”的微响声中先是头颅整个瘪下,随即每一处肢体关节都在如木偶般僵硬舞动,一分分地炸裂开来...... 墨刀挥出,最后一名猎物被腰斩。撒迦望着那段犹自掠出几丈才坠落地面的身躯,意犹未尽地抹去刀锋上的血痕:“老头,没事吧?” 老默克尔面向他的所在,木无表情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撒迦全身上下俱是渗透着赤红,衬着邪异的面容,更是显得可怖至极。而此刻他望向老人的那一双竖直瞳仁里,却带着隐隐的温驯亲近:“不用谢我了,杀几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待他走近,忽抬手重重两记耳光扇上:“你又跑出来做什么?是想要害死他吗?!” 撒迦一愕,怒道:“是他差点害死我,你这个黑白不分的老妖怪!” 老默克尔沉默片刻,冷然道:“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多呆一会儿罢。过了今天晚上,再......”他的语声忽然止住,眼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抽动起来:“哼,来得真快啊!” 几朵黑沉沉的铅云掩去了天际边高悬的那弯冷月,深邃混沌的无际黑暗之中,隐约可见几十点极小的银光自西方急速飞来。即使在这样遥远的距离,那股森然肃杀之意亦强烈地直迫眉睫! 撒迦定定凝望着那处,魔瞳中凶光暴涨,满头黑发遽然无风纷扬。垂执于手中的斩马似乎是有所感应,活物般扭动了一下。 死一般的,寂然。 第二十二章 风起 十几簇仿若萤火的微芒,在空中划曳着婉转曲线,盈盈坠落。 沉寂的空间里,忽然有了风。道道银光自天际急速卷袭而来,纷落在荒芜凄冷的陵脊各处。悄然间,一只冰冷而稳定的手掌自如墨夜色中斜刺探出,剑一般悬停着。静静地,几点萤火坠于其上,泯灭了最后光芒。 “我们来晚了。”席法尔收回手,淡淡地道。 作为一名光明圣裁所的高级银衣修士,他年轻地令人惊讶。但在有些时候,年轻,却并不代表着稚嫩。 “大人,到处都有战斗的痕迹,可是没有找到尸体。”很快,同来的几十名执事便在大炽的魔法照明术中停止了搜索,其中一人快步行上,恭声道:“这一带残留的魔力波动,相当异常。” “要是换了你,只要时间允许,也同样会尽可能地抹去所有线索。”席法尔目注着地面上乌黑的火焰灼痕,沉吟片刻,道:“能够独立破开空间的小型传送阵,据我所知有超过十种的构筑方式。但是刚才从这里逃脱的两人,却似乎没有使用任何卷轴类的辅助。换句话来说,站在我们对立面的,还有一个很强大的魔法师。” 那名执事犹豫了一会,道:“已经几百年没有那一族的任何消息了,主教大人的感知,会不会......” “的确,当一些异端修行到某种程度时,精神力也会逐渐变得黑暗起来。但效仿者毕竟是效仿者,早就已经桎梏的先天条件,注定了他们只能在自身所能达到的极限边缘徘徊。真正能够打开那扇门的,又能有几个人?”席法尔背负了双手,微微冷笑,“主教大人的感知有没有错,我想你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只不过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这平淡的语声犹未落下,周遭默然纷立的银衣执事俱是神色微变。早在神殿中掠出不久,远方那道从未接触过的诡异精神体,就已如此清晰而直接地刺入了每个人的意识之海。正如野兽面对天敌时的畏惧本能,无法遏制的战栗感几乎是同一时刻在这些圣裁执事的灵魂深处颤起。 邪恶,那生物所散发的气息,就只有**裸的邪恶。 “那......需不需要现在就去联系这个国家的军方,让他们配合搜捕?”先前那执事掠了眼夜色下的岩重城,小心翼翼地道。 席法尔不经意地盯了他一眼:“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下一次说话前,最好先考虑自己的身份。” “是的,大人。”那银衣执事顿时惨白了脸,垂首向后退去。 “太长时间的沉寂,对那一族、对教会来说,都过于平淡了一些。幸运的是,从今天起我们已经不用再去面对无聊的生命。”席法尔冷漠的声音缓缓荡开,逐渐低沉下去,“回神殿吧,又一次圣战日的来临,或许已经不远了......” 银光掠动,疾闪而没。荒岭之上,又恢复了沉沉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些野鼠陆续自地洞里钻出,谨慎地嗅探着周围的动静,在确定了危险已然过去后,它们纷纷开始活跃起来。 复又振起的虫鸣声中,一只皮毛灰亮的硕鼠翕动着鼻翼,蹿至不远处几块岩石缝隙里,衔出了小半支切口平整的断指。 面对着来之不易的饕餮大餐,硕鼠先是贪婪地连连吞咽了几口指节边缘的皮肉,随即将它叼起,飞快地纵向鼠穴方向。越来越多的野鼠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这**人血腥味,刹那间“簌簌”声响大作,一场由食物而引发的混乱抢夺,又如往常那般拉开了序幕。 一声凄厉异常的嘶叫骤然划破了夜色,所有意欲争食的野鼠纷纷僵在原地,惊恐不已地望向那只大张着啮齿的同类。随着微不可闻的骨节爆响,它的爪牙一分分地变长,体形直如充气般涨起,短短片刻间便已扩张了十倍有余! 狰狞的变异之下,硕鼠全身的表皮开始逐渐崩裂,剥落。那血淋淋的肉身急不可耐地挣脱出来,在沉闷的爆裂声中猛地炸成了无数细小碎屑。 天边的黑云,随风四散,一如潮水般退去的鼠群。 月色自苍穹中冷冷投下,再度覆上了这片萧索的荒脊,以及,那一根孤零零躺在地上的残指。 它的颜色,是狰狞的黑。 狭小而昏暗的酒馆里,就只有两位客人。 几支廉价的蜡烛,构筑了这里全部的光源,整个店堂都弥漫着它们挥发出的焦熏气味。 残旧的酒台后面,老板娘玛莎在默默地烫着酒,手脚甚为麻利。正如每个年华逝去的平民妇人一样,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过早地刻下了道道深痕。那一双曾经美丽白皙的手掌,如今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指身僵硬而粗糙,就像是老树的根须。 已经很久,没有过深夜来光顾的客人了。玛莎的脸上有着些许压抑不住的欣喜,但不时从后院里传来的低促咳声,却一直在紧紧地揪着她的心。 那是她的丈夫。几年前,这个曾经强悍健壮的军人带着一条瘸腿和满身伤痍,从北方战场上回到了家。每月五个铜币的退伍饷金,刚开始时还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当一场伤寒彻底拖垮了男人的身体之后,玛莎不得不打通墙壁,把家变成了一间简陋的小酒馆。 除了借着这方面的微薄收入来贴补家用以外,玛莎还经常会去接一些洗浆衣物的活,尽管有时候会累得直不起腰来,但只要一想到那笔偷偷攒起的钱正在逐渐变多,她就会觉得很快乐。 教会祭祀的疗诊费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昂贵。玛莎并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日复一日地虔诚祷告,一点点地攒钱。 这贫苦的妇人从来就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平民。 屋子里的烛光,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后,黯淡了少许。玛莎犹豫了片刻,从酒台下摸出一支蜡烛,燃亮,放上盏台。 那两名客人还在低声交谈着,偶尔传出的笑声中已带着醺然醉意。其中的年轻人有着一头少见的黑发,微垂着头,发丛间的脸颊线条柔和,清秀得宛若女子。他臂膀处的衣衫均已残破不堪,干涸的褐色血迹染满了革呢内外,触目惊心之至。令老板娘略感心定的是,她认出了那是一套军服。 他对面的枯干老者,套着一袭油黑发亮的法师长袍,袍身各处裂破着十余道豁口,下摆直拖到地上,边缘处沾满了厚厚的尘土,显得极为邋遢。 玛莎从来就不会过于注意客人的形貌,但今天却觉得那老人有些可怜。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大的原因,才会这样脏兮兮的吧?家里就没人管吗?她暗自想着,同时尽量加满了手中的两个木杯。 “酒来了。” 妇人的低语打断了老默克尔的喋喋不休,他有些悻然地摸上杯柄,仰头灌了一口,浑不顾胸前又添了块湿迹,骂骂咧咧地道:“你......你说,这是不是他妈的狗屁?弄瞎了老子的眼睛,他现在似乎以为时间就能抹去一切?” 撒迦冷笑:“既然忘不了这仇恨,那为什么不去找他?难道像你这样的老妖怪,也会害怕么?” “怕?老子怕他?!”老默克尔重重一掌拍上桌面,怒道:“从低阶魔法到各系禁咒,哪样不是我教会他的?只要一只手,不,一根手指,我就能像拍苍蝇那样活活把他拍死!” 撒迦浅呷了一口酒液,冷冷地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找他。” 老默克尔铁青着脸沉默半晌,颓然叹息:“我不能杀他,我做不到。” “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或者说,你的这种感情。”撒迦凝向桌面的魔瞳中闪过一丝困惑。 “以前的他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你在你父亲心里那么重要。那时候,看着他在身边慢慢成长起来,是这世上最值得骄傲的事情......”老人摇了摇头,似是想要将回忆从脑海里抹去,“不谈这个,人老了,经不起太多精神上的折腾。说说你吧,小子,准备什么时候滚蛋?施在你身上的‘精神幻影’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了,最多到天亮,那些教廷的狗杂种又会屁颠屁颠地满世界追杀你。” “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他那样生活,而不用总是沉睡着?” 老默克尔怔了一怔,道:“我不想骗你,肉体就只有一个,这种可能,或许永远都不存在。” 撒迦凝视着他:“我知道你教他那种元素球的目的,是为了一点点化去不属于他的精神力,对不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凭你的力量,应该可以直接封印我的。” 老默克尔缓缓摇头:“记得第一次感觉到你的时候,还是在他最嗜杀的那段日子里,当时我简直被吓得屁滚尿流。还算是运气不错,你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外加碰上了我这么个心肠软到不行的老家伙,干脆直接打晕了事。” “你们这一族,在几百年以前就传闻已灭绝了,不过据我所知,完全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像你和他这种两个精神体共存的情况,我倒是连想都没想到过,唔,怎么说呢?反正是相当的古怪。教他魔法,的确是为了压制你的觉醒,然而真正的目的却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你现在的力量,就像是人类里的婴儿期,不不,简直和小狗小猫差不多,也不见得就能比他强到哪里去。所以掩藏,才是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光明教会的强大,根本就是你所难以想象的,没有人会希望和他们作对,其中也包括我。” “当年我和你的族人打过几次交道,这也是后来一直没有对你下手的最大原因。人人都说你们那族邪恶,其实依我看,真正邪恶的恐怕还没有什么能够超过人心。活下去吧,小家伙,直到你有足够的力量去应付所有敌人时,再回来这狗日的世界。其实偶尔的杀戮,滋味也挺不错......” 撒迦沙哑地低笑:“我会留下一些东西,老头,能够让我睡安稳的东西。” “是什么?”老默克尔醉态可掬地问。 “或许,会是你口中的邪恶。”撒迦淡淡地道。 “哦......”老人随口应了,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番,大着舌头道:“你有没带钱?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撒迦愣住:“你觉得那家伙像是个有钱人么?” 老默克尔似乎是酒醒了大半,鬼祟转首,倾听着妇人的动静:“怎么办?!” ......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回旋于店堂之中,伏在酒台边打盹的玛莎微微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两名客人早已离去,那杯盏横陈的桌面上,有着一物在烛光下微微闪烁着光芒。 她吃力地直起身,缓缓行到桌边,拾起那物看了半晌,转身向后院行去。 “亲爱的,亲爱的,这是什么?” “我看看......哪来的?”低咳不止的男声里带着强烈的惊讶。 “两个客人留下的,大概是没钱付酒帐。我......我睡着了,没注意他们离开,这东西值钱吗?” “好像是个魔晶戒指,我以前在军队里见到高阶法师们戴过,很贵重的样子。” “那能值多少钱?”玛莎的声音开始颤抖。 “应该......应该得值十几个金币。”男人迟疑着道。 “感谢光明神!我明天就去把它卖了,然后请祭祀回来给你治病。巴尼,原来神并没有抛弃我们呢!” 男人隐隐约约地苦笑了一声:“神?怎么可能会有我们的神......” “啪”的一声震响。 灯火通明的皇宫侧门前,几名禁卫军齐齐挺胸,行了一个军礼。 刚从马车上跨下的大皇子劳南多微微颔首,径直行入宫门。 “他在向我们点头?”一个士兵搔了搔脑袋,满脸不解之色。 另一人亦显得有些不太确定:“奇怪,这里也没有别人啊?难道殿下今天的心情相当不错?” 劳南多的神色,依然阴骛而森冷,瘦削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皇宫中梭巡警戒的明哨暗岗极多,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躬身施礼,而此时的大皇子,却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倨傲,只是匆匆走向后宫方向,丝毫不作理睬。 艾特蒙得皇帝寝宫的门前,纷立着四名白袍魔法师。见到劳南多行近,法师们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其中一人恭声道:“陛下已经休息了,您是不是......” “滚开!”劳南多冷冷地道。 先前那名法师微微一怔,道:“亲王殿下,都这么晚了......” “我说滚开!”劳南多再次打断,脸上已有怒色,“我有急事要见父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拦我的路?!” 几名法师不约而同地微皱了眉,另一人不卑不亢地道:“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觐见陛下都必须要有他的口谕,不然请恕我们无法放行。” “我看你们是统统不想活了!”大皇子咆哮着跨上几步。 “请大殿下进来。”一个清悦的女声自寝宫中传出,几名意欲阻拦的法师脚步立止,纷纷向侧旁退开。 劳南多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举步直上,推开寝宫大门。 老艾特蒙得皇帝仍未休息,正斜倚在紫檀木椅上,翻阅着一本光明教义。宫廷第一女法师卡娜站在他身后,两只明眸眨也不眨地望向门口,神色冷若冰霜。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老艾特蒙得颤抖着嘴唇,有气无力地问。 劳南多悄然掩上房门,低声轻咳着转过身来,定定望向衰老的皇帝。灯火之下,他的唇角逐渐绽出了一抹优雅笑意。 第二十三章 云涌 轩敞而高阔的寝宫里,四处垂悬着轻扬如烟的纱幔。随着窗棂缝隙间透入的些许清风拂过,它们微微摇曳着,流转出各种曼妙姿态,仿若是在这寂寥深宫中无声轻舞。 透过这层层叠叠的阻隔,劳南多阴冷的视线直投向寝宫深处,久久停留:“母后已经睡了么?” “是的,睡得很熟。就是到她耳边去叫喊些什么,恐怕暂时也不会醒来。所有不属于皇家军团的密卫,在今天的早些时候都被隐秘清除了。殿下,皇宫此刻在您的掌控之中。” 卡娜抬手,轻灵地结出一套术印。整个寝宫内部,很快被地面上涌起的迷蒙烟气所覆满。每一道垂幔都逐渐停止了晃动,僵直地坠拖于地。 除了气流,这些诡异的灰色烟体同时还阻断了所有声息。虽然就只是一门之隔,但寝宫的外与内,已经成为了两个毫无维系的空间。 “同样的一件事情,以尽量低调的方式去进行往往要妥当得多。”劳南多满意地微笑,道:“卡娜,你所做的一切都令人赞叹,辛苦了。” 卡娜微欠了欠身,冷艳的面容上神色恬淡:“这是我的荣幸。” 艾特蒙得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巍颤颤地起身,嘶声道:“你们......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来人,来人!!!” 一只芊芊玉掌按上了他瘦弱的肩头,卡娜冰冷的语声随之响起:“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不会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犹如烧红的尖针遽然间刺入了肺腑,体内传出的剧痛令老艾特蒙得沉闷地低哼了一声,软软坐回了椅中。 “怎么,您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大皇子走到近前,静静地直视着他,薄削的唇边逐渐现出一丝略带着嘲讽的笑意。 老人恐惧地畏缩了一下:“劳南多,你究竟......” 劳南多缓缓摇头,叹息道:“是不是随着年龄变老,人的思维也会变得混乱起来呢?难道您就一点也不觉得,您的大儿子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一件相当荒谬的事情?” 艾特蒙得呆呆地望向身前那双深邃如海的湛蓝眼眸,全身忽然剧烈地哆嗦起来:“是你?居然是你!” 宛若水中无声荡起的涟漪,“劳南多”的脸庞上微微波动起一层透明光华,悄然间,普罗里迪斯那英俊苍白的面容自其下隐现:“正是我,亲爱的父亲。” 这诡异地难以描述的情形,几乎要将老艾特蒙得的意志完全击溃。在急促喘息了许久之后,他颓然靠上椅背,涩声道:“你布置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皇位么?就算是今天我死在这里,你又该怎样去应对劳南多?” 普罗里迪斯脸部的异状慢慢消失,宛然又恢复了大皇子的阴森面目。目注着身前仿佛随时便会终结生命的虚弱老人,他愉悦地笑道:“恐怕皇兄盼望您早日蒙受神明感召的心理,要远远比我迫切得多。尽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的赢面都要远大于我,但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对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登上权力顶峰的人来说,却是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 艾特蒙得无力地冷笑:“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你,而不是他。” “您说的对,皇位自然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是今天我来探望您的最大原因,却是为了要抢先一步。”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卡娜最近感觉到您的精神力已经相当微弱,任何一点点身体机能上的病变,都可能导致您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必须得抢在冥王的前面,亲手送您启程。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为了那个女人,你直到现在还在恨我?”老人渐渐镇定了下来。 “您是指......苏姗娜?”普罗里迪斯微笑着比了个手势。 一枚微小的风刃迅速自女法师指端凝起,激射而出。那尖锐而低沉的啸叫声方自沉寂,艾特蒙得的哀嚎便已传遍了整个寝宫! 他的右手,整整齐齐地自腕缘被切下,跌落在华贵的地毯上不断抽搐着,每一根手指都在僵硬地刨抓毯面,类似于鼠类磨砺锐齿的“吱吱”声响不断传出,直令人头皮发麻。 凄厉的惨呼声并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剧烈的痛感很快便让老人昏厥了过去。卡娜开始有条不紊地为他止血疗伤,待到回复术的光芒散尽,出现在摩利亚皇帝眼前的,仍然是这个熟悉而残酷的世界。 “既然您提起了我的妻子,那么请允许我顺便问一件始终没能弄明白的事情。是什么让您对苏珊娜抱有那么大的成见?是身份?地位?还是因为我的关系?”普罗里迪斯不经意地道。 艾特蒙得呆滞地望向光秃秃的断腕,当肢体突兀缺少了某个部分后,它看上去是如此的丑陋狞恶,就像是不再存有半分情感的人心。 “苏珊娜是个平民,即使她的父亲那时候已经是帝国的高级将领,可有些东西却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老人麻木的语调中带着些许颤抖,“我一直没有授予梅隆贵族身份的原因,就是不想让你和苏珊娜在一起。本来与巴帝国联姻的人选不是你妹妹,而是你。所有已经筹划好的一切,都随着你鲁莽固执的行为而改变。至于苏珊娜后来的死,并没有人能够预料,甚至在有段时间里,我还一度认为你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我当年就应该接纳她的......” “身为一个皇帝,你可以轻易得到很多东西,但同时也会失去另一些。这些年来,除了你的母亲,能陪我说上几句话的人都很少呢。”艾特蒙得低低地惨笑。 普罗里迪斯丝毫不为所动:“您早就不应该呆在皇位上了,日益软弱的内心,不仅会毁了你自己,还会连带着毁了这个国家。” 艾特蒙得喃喃地道:“和巴帝的结盟,也是出于无奈。有一道表面上的条约来束缚,总比没有要强上许多......” “不,在您的心里,巴帝就像是一头迅速成长起来的猛兽。眼见着它一天天变得更为强壮,更为嗜血,您和那些元老们都从心底里感到了恐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结盟的初衷,就是为了逃避。你们期望着这种自欺欺人的外交手段,可以换回执政期内的和平共处。如果能够选择,您会毫不犹豫地把战争留给下一代继位者!”普罗里迪斯语声慢慢冷下,不再有半分感情,“如果有一天,阿莫罗索大帝在冥界问起您,如今的摩利亚是不是已经超越了当年的铁血帝国,您该如何回答?在那个时候,您又会不会因为自己生前的懦弱举动而觉得羞愧?” 艾特蒙得怔怔无语,疼痛与耻辱在同时折磨着他衰弱的身心。从未有过一刻,这位摩利亚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如此之近地面对着死亡,在即将永堕黑暗的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哭泣。 “食肉者的贪婪欲望和杀戮本性,注定了它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和平。战争迟早会来,摩利亚唯一还能选择的,就只有应战,或者灭亡。”普罗里迪斯凝视着老人,眼眸深处燃起了微弱却狂热的火焰,“在皇宫内外,在帝都城,在摩利亚土地上生活的所有种族,体内流淌的都是同样好战的血液,我们天生就是征服者,总有一天,整个大陆都会在那只鹰的利爪下臣服颤抖!” 艾特蒙得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间凝聚的杀机,不由紧紧蜷起了身体,疯狂地嘶嚎道:“你根本就不可能得到皇位!用不了多长时间,这拙劣的弑父手段就会被揭穿!不会有人相信是劳南多做的,你会被绞死,活活绞死!” “我以一个摩利亚军人的名义,裁决您有罪。”普罗里迪斯淡然道。 高速掠至的十余道狭长风刃犹如无形巨镰般切入老人身体,自各个方位破体而出。骤然拔起的凄厉哭号直如恶鬼夜啼,良久之后方才渐渐低落下去。 在一声类似于呜咽的异响之后,艾特蒙得的整个上半身拖着几根褶皱的灰白色肠头,斜斜划裂坠落,跌到地上分成了大小不一的残骸碎块。大量浓稠的血液从犹自端坐的腰身中疾喷而出,将周遭地毯染得黑红一片。 普罗里迪斯垂目望向滚落到脚边的大半个头颅,微笑道:“希望在见到大帝的时候,您能够过得愉快。” “殿下。”卡娜轻声唤道:“您该走了,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 “母后是不是也应该睡醒了?”普罗里迪斯平静地开口,“戏,总是得有人看的......” 光明历743年,摩利亚皇艾特蒙得·凯萨于宫中暴薨,宫廷法师团统领卡娜殉职,两具尸身均残缺难辩,惨状令人发指。 事发当夜,元老会急召军部数十名高层及内阁重臣面晤,同时皇家军团联合帝都禁卫军封城戒严。 尽管包括伊丽薇莎皇后在内的百余名目击者,都证实了大皇子劳南多曾经出入寝宫,但元老会仍然对他表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似乎并没有人认为,一个继位有望的皇子会以这种堂而皇之的方式去刺杀国王。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导致了决胜时刻的提前触发。 次日晨,附近七个行省的驻军俱尽遣精锐,大举压向帝都。而摩利亚北部、西部和东南部的边疆前沿也陆续出现小股军队回拔的现象,一时间国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尽管元老会曾严令封锁艾特蒙得的死讯,但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因素作用下,还是有很多国家的军情机构在第一时间就获知了这个消息。其中,亦包括了邻国巴帝。 作为大陆上少数新近崛起的大国之一,巴帝拥有着仅次于摩利亚的辽阔疆土,国力基源以农业、畜牧业为主,军事体系的构筑方式完全迥异于其他王国,等级划分极为严格。 任何国家从建立到发展终至强大,无不要经历漫长而曲折的历程。其间亦如舟行茫茫大海,不论是顺流逆流,都需要一具指引前进方向的罗盘。 能够在国家这艘庞然巨舰上充当罗盘的,无疑就只能是他们的君王。唯有一位睿智的君主,才能正确引领他的子民迈向强盛通坦的阔途,除此无他。 如今的巴帝王国,正拥有着这样一名远见卓识的引路者。他执政后的数十年以来,小到政法典籍上的变更,大至外交征战之审时度势,尽皆运筹帷幄,可谓是以只手而控全局。 他的名字,是希尔德·莫内。在巴帝民众的口中,他被崇敬地称为“希尔德大帝”。 可能是过于旺盛的精力在作祟,希尔德除却审议国事以外的最大嗜好,就是女色。虽然早就已经迈入了迟暮之年,但这位帝王在生理方面的需求丝毫也未见减弱,几乎是夜无两女不欢。 莎曼是所有的承欢对象里面,与大帝关系最为特殊的一个。她是他第三个儿子德鲁的妻子,巴帝与摩利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这罪恶的**,带来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刺激与快感。 希尔德本就是视旁人如无物的枭雄本性,什么道德伦常对于他来说,只不过都是人类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罢了。当第一次强行夺得莎曼的完璧之身后,大帝忽然觉得把这么一个美艳的可人儿深置空闺未免有些可惜。德鲁早在少年时便已经沉疴不起,正常人道对于他来说,恐怕要比风烛残年的老妇斩杀高阶妖兽还要难上那么几分。 最令希尔德沉迷的,莫过于莎曼那多变的性格。前一刻她还冷若冰霜,清傲如空谷幽兰;往往到了半拥薄衫时,她又会变得热情似火,一双迷蒙的媚眼仿佛会随时滴出水来。 “还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啊!” 微微摇曳的灯火中,希尔德合上了手中关于艾特蒙得死讯的详尽情报,沉吟良久。直到脑海里不经意现出了莎曼扭动的腰肢,他才逐渐停止了思索,在心里满足地叹息着,缓缓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他从来就不是个心志不坚的人,但凡是作出重大决定之后,都会让自己略为放松一下。此刻,亦是如此。 莎曼的卧室房门,漆涂着魅惑的桃红色。早在几年以前,她就搬入了希尔德的寝宫,皇后因屡屡进言劝诫而被大帝亲手砍下了脑袋。自此,深宫之内再无一人敢于提及此事。 与往常一样,莎曼正倚在床边绣着块绸帕,来巴帝的这些年里,这是她唯一的爱好。 听得响动,她放下针线,静静地抬起头来,望向房门处大步行进的那个男人。 岁月的侵蚀,似乎永远都难以在这张笔墨难描的精致容颜上留下些许痕迹。她的唇依旧如少女般丰润闪亮,眼眸清澈澄净,带着些柔弱的纯真。 希尔德片语不发地行到床边,顿住脚步。莎曼的细眉好看地微挑着,仰视着他,神色中带着些不解。 “嗤”的一声裂响,衣襟已残裂。 莎曼低低地惊叫,攥紧了手中的绸帕,整个人随即被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自一开始,希尔德就没有打算要告诉她艾特蒙得的死讯。肉体上的愉悦,才是大帝真正在乎的事情,至于别的,他从来就没打算过要和一具玩偶交流些什么。 更何况,这是一具来自摩利亚的玩偶。 “啊......”莎曼蹩起了眉,痛呼着,倔强地将脸转向了一边。 干涩的刺入,带来的是劈开身体般的疼痛。他的衣服已褪尽,沉重而剧烈地动作着,一如既往地直喘粗气。 “叫啊,怎么不叫?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不就是让人操的么?”大帝狠狠揉捏着她丰盈的软峰,双眼因为亢奋而变得发红。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在他心里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新鲜感,莎曼是唯一的例外。 仿佛是由于水分的逐渐充盈而引发了难以抵挡的欢韵,莎曼的脸颊慢慢染上了动人的嫣红,双臂也不由自主地环上了男人的颈项,颤抖而妖媚的呢喃柔柔荡开,几欲令人疯狂。 “对......这样才对,你这只不折不扣的妖精......”希尔德大力将她翻转过来,望着粉腻臀背间惊心动魄的那抹翘弧,咆哮着再次动作起来,额上汗水滚滚而下。 肉体不断撞击的闷响与销魂蚀骨的娇喘声中,莎曼闭合的眼帘悄然睁开,定定望向右手中尚未绣成的绸帕,眸子里冷冽清明,毫无半分情欲。 暗色的绸帕之上,以墨线绣着一面古老图腾,隐隐可见利爪阔翼,形貌极为狞恶。 那是一只鹰。 第二十四章 幕落 天色阴暗,苍穹之上铅云密布,一派风雨欲来的沉霾气象。 宽大透敞的落地窗前,普罗里迪斯安静地伫立着,望向那个正走出府邸大门的年轻人。他的背影,就像是他手中倒提的窄剑,孤独而锋锐。 借着屋内的灯火,身前的窗棂玻璃内层清晰映出二皇子的身影。他制服笔挺,军靴铮亮,苍白而瘦削的脸庞上,眼眸幽深如海。 在这个萧索的早晨,普罗里迪斯凝视着虚幻中的另一个自己,直到房门上响起两声扣击,整个人才从沉思中缓缓醒转。 “殿下,马车准备好了。”下人在门外恭敬地道。 “不知不觉,已经是时候了呢......”普罗里迪斯深深地掠了眼墙上的亡妻画像,霍然转身,行出书房。 帝都的大街小巷几乎看不到一个人,马车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飞驰着,卷起一路劲急的气流。 封城已有数日,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对岩重城外集结驻扎的军队感到了恐惧。由城墙上直望而出,各个军团所属的部队彼此间阵营分明,旌旗招展,枪戟如林,浩浩茫茫不下十万之众,无边无际地自旷野上铺展开去,仿若永无止境的怒海之潮。 部分突击军团麾下的前锋营部,更是携有大量的攻城器械,千余架投石机犹如擎天巨臂般纷纷被撑立竖起,勺斗所向森然直指帝都城内。所有城墙内外的摩利亚士兵,均已身着全套战事配备,于茫然中遥遥相望,等待着那相残时刻的到来。 全摩利亚十三个军团中,绝大多数的军团长都派出了高级将领赶至帝都,其中部分作为这场军谏的代表入城,与元老会“商酌论议”。其实在某个方面,他们的立场早就坚定得一如出了鞘的战刀,如果不能有所斩获,是断然不会回头的。 帝都国会议事厅的正门前,早就停满了豪华马车,大厅中人满为患。摩利亚宰相,警备、国务、财政等大臣,及元老会内阁悉数到场,军方代表则众星拱月般环侍着大皇子劳南多,暗党大统领穆法萨独自坐在他们的对侧,神情悠然得似在参加一次司空见惯的国务宴会。 普罗里迪斯行进议事厅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了过来。劳南多微微露出一丝冷笑,而抱肩伫于他身后的克雷默却本能地感到了些许异样,不易察觉地后移了半步,环眼中骤然精光大涨。 “殿下,这边还有位子。”穆法萨远远招呼道。 普罗里迪斯微笑着颔首,坐到他身旁:“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有同伴。” “格瑞恩特把这堆烂摊子全部扔给了我,偷偷去追他的部下了。这家伙,直到现在还是喜欢玩不辞而别的把戏,还真是一点没变啊!”穆法萨的低语中满是无奈。 普罗里迪斯笑道:“放不下心来的又岂止他一个......” “嘿,今天可真是热闹!”戴尔维那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是一贯的大大咧咧,像是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二皇子与穆法萨相视莞尔,还未等他们开口招呼,矮壮的军机总参长就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旁边:“还是这边舒服!也真是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挤在对面?难道有钱捡么?唔,殿下,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这段时间我可是穷得怕了。” 对侧几名听到了他这番胡言乱语的军官俱是面有怒色,而此时大厅高台上响起沉声轻咳,却是一位身着白袍的元老费力地立直身躯,瘪着嘴宣布议程开始。 似乎这最后一日的国会注定了要以混乱而起始,那元老话音未落,只听得锵然脆响四下震起,劳南多周遭的军官已然杀气腾腾地拔出刀剑,余下一干内臣全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你们......你们这是在造反!”高高端坐的十余名元老愕然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纷纷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 “就算是吧!”劳南多索然无味地起身,道:“尊敬的诸位元老,这几天以来我们在父皇的死因上浪费了太长的时间,现在我觉得有点厌倦了。” 一名枯瘦如柴的元老会成员低吼道:“陛下去世还不满一个星期,你就已经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皇位?或者,我该理解为你在急于掩饰些什么?” 金芒遽然大亮,宛若怒潮的炎气涌至,正面袭上了他的躯体。血肉与木屑当即混杂横飞,整个横陈的元老席位被生生摧塌了小半边,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里,超过六名元老被这次狂飚卷走了生命。当那轮炽烈辉芒归于黯淡后,整个议事厅中已然大乱。 “禁卫!禁卫!!!”有人在哭号,亦有人在无助地呼救。当议事厅大门“咯咯”闭合的声响沉闷地透入耳膜时,那些凄惨的哀嚎便立时又拔高了许多。 会场间负责警戒的禁卫军俱是手按剑柄,目光投向穆法萨,并没有一人动作。而这位向来儒雅的暗党大统领,此刻却在和普罗里迪斯低声交谈,连眼皮都未抬半下,仿若对身边发生的巨变一无所知。 “嘭啪!” 震耳欲聋的爆响中,一朵硕大无朋的魔法焰火于帝都上空绽放开来,映亮了半边阴霾苍穹。 正门墙头,所有手执强弓巡梭警戒的禁卫军齐齐觉得眼前一暗,远方密如蝗群的黑点正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即使是在如此之远的距离,那怒吼的声涛几已震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而投石吊臂弹动机簧的那阵闷响,直到此时,才隐隐传至。 “奇怪啊,怎么狗与主人之间也会产生矛盾的么?难道是因为没能得到足够的骨头?”劳南多诧异地望向穆法萨,道:“大统领阁下,你向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否则也不会敢于站到我的对立面去。能告诉我,在你和这些老不死的家伙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吗?” 穆法萨抬起视线,淡然道:“我只不过是在装聋作哑,就像是您对裁决小队下手时,元老会的表现一样。在他们的眼里,士兵的生命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我和格瑞恩特,部下就是我们的孩子。” “哦......”劳南多恍然大悟,击掌赞道:“不错,要是换了我的话,恐怕也不再为这种无能的靠山卖命。想要得到回报就必须先付出些什么,这点浅显的道理每个人都懂。问题在于,元老会显然在吝啬手中的骨头,而皇家军团这头恶犬,似乎也找到了新的喂食者。” “不过,在你身边的,真的就是能够给予皇家军团一切的人选么?虽然我们之间存在过些许摩擦,请注意,我指的是些许,但你应该很清楚,在利益的面前,不会存在永远的敌人。我曾经试图与皇家军团达成某种友好的协议,直到今天,仍然还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你死去的那些部下,也不见得全部都是我派人去杀的罢?”大皇子转向旁侧的普罗里迪斯,冷冷地道:“对不对,我的皇弟?” 上千块大似桌面,小如磨盘的巨石在空中翻转激射,黑压压地直扑城墙而去。城下数万名士兵尽皆屏住了呼吸,突击营的云梯已然纷推出列,后方更是有无数魔法师的身影高高飘起,各系元素自四面八方流动汇聚,暗涌如潮。 攻城的号角低沉鸣响,尽管这不是一场士兵们想要的战事,但杀气已无法遏制地从每个人身上迸发出来。 然而,那些习惯于见到血肉与碎石交织画面的老兵,在接下来的这一刻,看到的却是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诡异情形。 并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够袭上城墙,它们全都在虚空之中,撞得粉碎。 “既然你早就打算好了发动兵变,又何必等到今天才动手?”普罗里迪斯依旧带着温文的笑容,道:“皇兄,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啊!” 十数名大臣早就躲到了议事厅的角落里,与剩余的元老们畏缩在一处,哆嗦得就像是暴风雪中的一群羔羊。 劳南多斜乜了他们一眼,冷笑道:“要不是这帮废物在暗中碍手碍脚,我又怎么会蠢到要依靠这种手段来获取本来就属于我的皇位?!说起来,还真是得感谢你啊!父皇的死,几乎是所有人都表示了对我的信任,然而真正是那么想的又有几个?恐怕在私底下,弑父这个罪名早就已经死死地扣在了我的头上,难道不是么,诸位?” “我们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一个元老低低地**道。 穆法萨所表现出的冷漠让他彻底丧失了勇气与意志。在这个武力决定一切的时刻,曾经的权威显得是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就连普通禁卫们手按的长剑,也远远要比元老那高贵的身份有力坚实的多。因为它,至少还可以隔阻杀戮。 “现在和我说这个,似乎晚了些。”劳南多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元老会,本来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先前一拳击塌了高台席位的克雷默再次出手,这次,他指端弹出的几道炎气斩激射纷袭,无声无息地在元老们的咽喉上割出极小伤口。轻柔,然足以致命。 “只要结果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任何途径都已经不再重要。”劳南多凝视着身前的普罗里迪斯,眸子渐渐冷下,“我累了,所以,你还是死罢。” 宛如虚无中还存在着一面无形的坚墙,帝都城头哪怕就连指头那么大的石屑也未被溅上半点,攻城方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 “魔法屏障!!!”后方传来法师惊恐的叫喊。 压抑的喧哗声野火燎原般席卷了城下的军队,半空缓缓扩开的那道透明涟漪是如此强横地证明了它的存在,当魔法不再仅是魔法,而成为了一种难以想象且无法逾越的神迹时,强烈的畏惧感,几乎是同时自每个人心底震颤出来。 漪纹盈盈流动着,逐渐四散。在无数双瞪到极处的眼睛注视下,自高空中扩下并将整个岩重城笼罩其内的庞然屏障,终于现出了全貌。 这一刻,城下的法师俱是面如土色。 炎气斩带着轻微的低啸划过空中,直袭而来。普罗里迪斯如若未见般端坐不动,身边的戴尔维骤然出拳,勉力挡下了这道不起眼的半月弧芒,整个人腾腾向后连退了几步,口角边已是沁出了一缕血丝。 克雷默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变得狰狞起来。正欲动作时,他忽然觉得似乎是有一种无形的吸力在牵扯着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旁侧的普罗里迪斯。 两簇蓝焰,立时渗入了他的灵魂。 “死去的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得活下去。”穆法萨缓缓站起,臂身边缘寂然腾起猎猎炽芒,望向劳南多道:“皇家军团决定拥立二殿下为摩利亚之皇,您一直以来的好意,我只能说心领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或许杀戮,才是我们之间唯一能够寻获平衡的方式。” 禁卫军此起彼伏的拔剑声中,议事厅大门被轰然撞开,几百名手执劲弩的黑服士兵冲了进来,而厅外更是寒芒耀闪,人影憧憧,一时间竟不知有多少支机组编队赶到,将整座议事厅围得水泄不通。 “你傻了么?除了梅隆那个老家伙以外,又有哪个军团长现在是站在他那边的?其实第七、第九军团这次没回撤帝都,也给大家省了不少事,都是摩利亚人,一旦火拼起来也没多大意思。”劳南多旁侧一名军官冷笑道:“凭着你们皇家军团那点人,帝都又能守得住几天?也许梅隆要比你聪明得多,因为他至少还懂得,有些仗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打不赢的。” 普罗里迪斯掠了那人一眼:“第三军团的哈桑中将?” 那军官倨傲地点头:“是我。” “梅隆将军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由于最近这段时间北方前沿的局势相对紧张。身为一个军团的最高统领,他认为那里正在发生的,要比帝都的这些事情重要得多。恰巧,我也和他的想法一样。”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至于您刚才所说的那句‘有些仗从一开始就注定打不赢’,我也深有同感。六年前的雪夜,还记得那封百里加急的军令么?” 哈桑彻底怔住,语声在瞬间变得沙哑无力:“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那道军令明明就是当年的猪猡军团长......”茫然片刻,他忽惨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早就应该想到是谁让我们逃脱伏击的......嘿嘿,军机处,我欠了你们一次。” 劳南多看着他带着几名副官默然退至旁侧,神色逐渐阴沉下来。 “里德少将,杜伊勒里中将,你们家里的几个远房亲戚,似乎这段时间来摩利亚走动得很密切啊!虽然在某些方面,你们把持得还算是稳妥,但如果长期这样下去的话,裁决小队怕是迟早会派上用场的。”穆法萨平静地开口。 那两人立时变了脸色,片语不发地垂下了头。 暗党统领那锐利的目光缓缓自人群中扫过,最终停留在一张白净富态的脸庞上:“卡仑拿师团长,我想您的顶头上司一定很想知道,那笔不翼而飞的巨额军饷究竟是被谁揣进了腰包。不得不说,我鄙夷您的人格,却十分佩服您的胆量。” “至于其余的诸位,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以后叙旧。如果有人认为皇家军团很快就会失去对帝都的控制权,那我只能表示遗憾。”穆法萨将视线从浑身筛糠般颤抖不停的卡仑拿脸上移开,冷然道:“皇家军团能在摩利亚十三个军团中排名第一,自然是有理由的。” 物理与魔法攻击齐袭浪潮,很快就在第二波、第三波尝试后偃旗息鼓。正如数十万只蚂蚁想要去摧毁一块千吨巨岩,失败的结局,似乎早就已经注定。 当高空中的那轮光晕慢慢飘下时,交战双方仿佛同时陷入了一个虚幻而神秘的梦魇,城上城下再无半点声息。 那光晕的表层,喷发着熊熊的白色炽焰,几乎已经掩盖了烈日的光辉。而在周遭的空间里,成千上万的同色光体亦在轻盈坠落,它们的光芒要柔和了许多。 随着与地面越来越接近,这些光体逐渐现出了内部包裹的人形。 那是一个个白袍法师。他们周身不断涌现的光芒,正丝丝缕缕地汇入笼罩岩重城的硕大魔法屏障中去。而中央的那轮光晕,则是整面屏障的源点。它的辉芒,架构着这个独立而庞大的空间,一如心室之于人体般无可取代。 “以大地之神的名义,无论是土壤岩石,还是沙砾微尘,终将融为一体。神说,那山崩地裂的时刻,即将到来。” 威严的语声自光晕中悠悠震起,帝都城外十里方圆的地面遽然在一声闷雷般的大响后整整齐齐地陷塌了下去! “殿下,您从各个军团调来的武技高手,早在宵禁时期就已经被我们一网打尽。没有了内应,又是什么在促使着您发动兵变?是强烈的自信心?”穆法萨冷笑道。 劳南多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一众高级将领,摇头道:“攻城只不过是给内阁施加压力的一种极端方式,如果真的想要马踏帝都,我就不会只调这么一点军队回来,毕竟没有哪个皇帝喜欢在民众的骂声中继位。皇家军团没能保持中立,的确是相当遗憾的一个变数。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你们还是都会死在这里,每一个人,都会死。” 普罗里迪斯直视着他身后的克雷默:“顶阶炎气的修习者,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劳南多皱了皱眉:“杀了他!” 四周机组士兵的劲弩纷纷举起,而克雷默却纹丝不动,狞恶的脸庞上表情木僵,一双环眼直直地看着普罗里迪斯,喉间“咯咯”作响,状若痴呆。 劳南多心中一凛,视线本能地投向二皇子,甫一接触他的眼神,整个人亦完全僵住。 那是一双没有半分杂质的蓝眸,纯粹而深邃,瞳仁中正幽幽燃烧着两簇妖蓝之火。 “知道最令我愤怒的是什么?您不该调回第五军团的两万人,而且还是他们的精锐部队。奇力扎一带的兵力平衡,从来就没有被打破过。而现在,我只能祈祷巴帝国的军事情报人员在一夜间都变成了白痴。”普罗里迪斯悠然走近,眸子里的火焰略为跃动了一下,“这位武者的实力很不错,可惜了......” 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拉扯了出来,一枚不过指甲大小的晶莹光体自克雷默额心缓缓破出,飞入普罗里迪斯掌心中去。 “每个人的精神体,都有着一个最原始的基点所在。没有它,就没有生命。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称它为‘火种’。”普罗里迪斯带着一丝享受的神情,碾碎了手中活物般颤动着的微小光体。 雄狮般魁伟狰狞的克雷默,于此时迅速干瘪了下去,全身的皮肤几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光泽,紧紧地包裹在坚硬的骨骼表层。两枚死灰色的眼球可怕地凸了出来,整个人已变成了没有半点肌肉水分的可怖干尸。 议事厅中死寂一片,参与兵变的军官们纷纷惨变了脸色。穆法萨与戴尔维对视了一眼,均是在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根本就是他们难以理解的杀戮力量。 “国家的火种是民众,军队的火种是军魂,您呢?您的火种是什么?贪婪?还是一无是处的狂妄?”普罗里迪斯保持着优雅的语调举止,但异样的眼眸却使得他看上去平添了几分邪恶。 “你是个恶魔......”劳南多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道。一点细小的光体扭动着身躯,正从他的额前探出,似乎是在极力挣扎不休。 普罗里迪斯附耳上去,微笑道:“您错了,我只是个将灵魂卖给恶魔的人类。” 漫天的尘土散尽,攻城方的士兵们尽皆立于那块巨大而平整的凹坑中,面面相觑。就像是突兀失去了支撑体,整块地面正正陷塌下三尺,龟裂出无数粗长的沟壑。千余架投石机已然纷纷倒地,压死了一些不够幸运的家伙。但更多的人,却是毫发无损。 强大的魔法威慑力面前,城下的数万部队根本就连半点对抗的意图都难以产生。然而当劳南多以及几名高级将领的头颅自城墙上抛落时,长弓马刀已经丢得满地都是。 “士兵永远要比军官敢于面对失败,麦迪布尔老师,我说的对么?”帝都墙头,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要不是您恰巧回来,我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一身金边白袍的麦迪布尔注视着驰出城门的机组大队,长而狭窄的脸庞上神情恬淡:“这本来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内战,所幸的是它还没有成形。殿下,接下来你该怎样去应对那些远在边陲的军团长?” “暗党的作用,应该不仅仅是清查军中叛逆。穆法萨,我不需要你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改变一切。恐怕战争,很快就会来了。”普罗里迪斯轻声叹息,“这场战争,希望能够和想象中一样带来转机。摩利亚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 穆法萨迟疑着道:“殿下,那个人的家眷怎么处置?” “交给戴尔维去办吧,元老会不存在了,他总得找些新的活计来愉悦身心。”普罗里迪斯直视着面色大变的总参长,笑道:“有问题吗?” 戴尔维忽然跪了下去,颤声道:“殿下,这些年来我从来也没有......” “我没有怪你,在帝都这个地方,没有靠山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普罗里迪斯扶起他,温言道:“你是个敬职的军机参谋,而且还非常优秀。只是这一点,就已经比很多东西都重要得多。” 麦迪布尔凝注着二皇子,狭目中隐隐掠过欣慰之色:“奇力扎那边,你确定不会有太大问题么?” “雏鹰,总是该尝试高飞的。”普罗里迪斯负手望向那如洗的苍穹,语声中已隐现傲然。 摩利亚东,斯南塔行省。 “哈哈,鲁玛,你又输了!”稚嫩的童声自旷野中响起,夹杂着无忧无虑的欢笑荡漾开来。 夕阳的余晖下,鲁玛倒在半膝高的野草丛里,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沮丧:“你们赖皮!刚才我明明用枪捅到了贝斯亚,他应该算死了的!” 骑在他肚皮上的小孩得意洋洋地笑道:“我可是伟大的魔法师呢,没听说过治疗魔法么?大笨蛋!” “贝斯亚,奥德罗弗,吃饭了!”远方妇人的呼唤声隐隐传来。 几个全身脏兮兮的孩子提着各自的“武器”,相互追逐打闹着跑出这片荒芜的农田。宽阔官道的对侧,纷伫着一片低矮而简陋的土屋。那里,是他们的家。 鲁玛无精打采地爬起身,愣愣地望着身旁的草丛,一根削得很光滑的橡木棍正静静地躺在那儿。正如每个平民家中的年**童一般,骑马打仗,是他最喜欢的游戏。 这根“刺枪”,是父亲做的。 鲁玛那时候还很小,小到什么也不能够记得。听母亲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很久才会回来,所以他每一天都在等。 家里一直都很穷,尽管母亲已经吃得很少,但是六岁大的鲁玛还是常常会觉得饿。他很瘦弱,比同龄孩子要矮小得多,在玩打仗游戏时,几乎从未赢过小伙伴。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父亲是一名骑兵。鲁玛每次想到这个,就会觉得很骄傲。他梦想着长大了也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那应该可以让母亲开心些。 因为鲁玛知道,她总是在晚上偷偷哭泣。 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已散尽。鲁玛伸手拾向自己的宝贝‘刺枪’,却看见它正在不停地抖动着,不由呆了一呆。 而下一刻,直若惊雷的马蹄声已震彻了整个世界! 超过两千匹黑色战马组成的骑兵编队自官道尽头山洪泻地般怒驰而来,所有的骑士俱是黑色连身战甲,背后一袭纯黑披风,整支队伍就只在队首挑着一面大旗。 鹰旗! 鲁玛瞪大了眼睛,看着这道卷起一路烟尘的钢铁洪流越来越近,胸腔中的搏动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猎猎招展的那面大旗之下,一名年轻的骑士侧过视线,睃了鲁玛所在的方向一眼。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配备着刺枪强弓,就只是在马鞍旁侧垂悬了一柄极长的马刀,在落日的辉芒中,刀身上流动着异样的妖红。 就在这极短的一刹那,鲁玛那小小的,勇敢的心中,留下了一生也难以抹灭的刻痕。 直到十余年之后,他在一场摩利亚与他国的战役里斩下第四十八颗敌军头颅时,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这幅永恒不变的画面。 黑色洪流,血旗,斩马,以及,那双狂放的紫眸。 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座落于摩利亚东部边陲人的塞基城,人口不过二十万。它南倚奇力扎山脉,北靠浩茫无际的卡撒拉大沙漠,与巴帝邻国斯坦穆接壤,地势所处可谓扼两国交界之咽喉。 由于地理位置上的特殊性,塞基城中的居民大多靠着以物易物,赚取其中微薄的差价为生。货物交换的对象,则是国境线另一头的斯坦穆人。 斯坦穆是个小国,历来与摩利亚外交甚少。它就像是一条狭窄的河流,在奇力扎山脉的尽头阻隔着大陆上两个最为强大的国家。在某种意义上,它同时也成为了三者之间微妙的平衡点。 似乎是光明神王在冥冥中垂青着斯坦穆的子民,这数百年的平衡,从未被打破过。尽管游牧民族的生活总是居无定所,但无疑,他们是满足而快乐的。 正如寒冬的到来,往往可能会是在一次骤降的暴雪之后。事态的变化,总是要比想象中来得突然。 单方边境线的封锁,使得几处开放的口岸不复往日喧嚣,变得冷冷清清,再也看不到半个摩利亚平民或是商人的身影。 这令国界那头斯坦穆人大惑不解的情势转变,却是缘自于第五军团针对塞基城驻军的一次抽调。而守备力量上的大幅削弱,使得城中的最高指挥官谨慎地封闭国境线,并于同时相应增加了前沿地带的警戒兵力。 任何一个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条不过十里长短的国境线,对于斯坦穆另一端的巴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多年来的相安无事并不代表着那头猛兽已然厌倦了血肉,但可惜的是,也正是因为时间的关系,部分摩利亚高级军官的戒心也在随之减退。例如,那位第五军团的军团长爱德希尔。 所谓兵力调整后的支援部队,并未如军团长所承诺的那样在几天后赶至。在又一个寂寥黄昏即将泯灭的时刻,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终于隐隐震起。于西城墙头数十名守军的眼中,远端地平线上正有一道漫天的土黄尘雾如若龙卷掠地般奔腾卷涌,直袭而来! 而这,却是一支他们完全陌生的骑兵编队。 “皇家军团?”匆忙赶上城头的杰罗姆上校远远认出了这批军人的独特制服,不禁暗吃了一惊。 作为爱德希尔唯一的侄子,这名贵族子弟自从踏入第五军团大营的那一天起,就始终混得不错。之所以用了漫长的三年时间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自然是因为军团长深谙官场之道的缘故。虽然摩利亚军中选材向来便是内举不避亲,但这个宝贝侄子有几斤几两,恐怕再也不会有人会比他更加清楚了。 军事才能上的几近为零,并不代表着杰罗姆在其他方面就一无所长。从爱德希尔无意中透露的口风里,他曾经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些什么,并深深为之震惊。 然而现在,那支视野中越来越近的骑兵部队,正是叔父与其他军团长意欲合围的第一军团所属! “看起来,我们不是很受欢迎啊!”高速行进中的纵队前列,格瑞恩特远眺着前方缓缓合起的城门,眯起了鹰一般的锐目。 策马疾驰于他身侧的撒迦闻言笑了笑,并未答话。劲风扑面之下,他满头的黑发激扬如火,再无半寸疤痕的脸庞清秀得近乎文弱,但一双眸子里,却尽是掩不住的野性狂放。 仿佛是感觉到了些许异样,撒迦回首望向后方。一名以轻纱半掩着面目的白袍女子立时偏开了目光,微勒缰绳,融入到随即赶上的法师队列中去。 “奇怪的家伙。”撒迦默然想着,双腿轻挟马腹,略为加快了速度。 这百余名宫廷法师,是在前一天自后方赶上大队的。令机组汉子们振奋不已的是,这些法师里没有一名男性,几乎全都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女郎。 撒迦不是很喜欢被人窥视的感觉,那会令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而现在面对着那个总是有意无意投来视线的蒙面魔法师,除了疑惑之外,他就只能苦笑。 几丈高的城墙之上,已有数百张强弓拉起,锋锐的箭头在垛口间耀闪着点点冷芒。整支编队在距离城门十余丈的位置停了下来,士兵们风尘仆仆的脸上已有怒色。 “这里是第五军团的辖区,不欢迎你们!”杰罗姆在几名副官的簇拥下大声喊道,语声中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格瑞恩特仰首望向墙头,豪笑道:“那我岂不是应该称呼您为领主大人?!” 杰罗姆窒了一窒,蛮横地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从这里越出国界,纵容叛逆的事情,第五军团可是不做的!”对于自己能够在瞬间想出这个绝妙的理由,他不禁有些自鸣得意起来。 无论兵变的结局会是怎样,皇家军团都绝对不会是朋友。杰罗姆非常清楚这一点,就像是清楚城里有多少漂亮的贵族小妞。 格瑞恩特收敛了笑容:“你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么?如果不是,马上让他滚出来和我说话!” “那家伙去了前沿巡视,现在我全权负责这里的一切。”杰罗姆干咳了两声,故作威严地道:“如果你们不能出示圣谕或者军部令函,那么请离开这里。塞基城是军事重地,我有权下令格杀任何一名试图接近的可疑人物。” “军部令函?我们有么?”阿鲁巴纵马行至撒迦身边,獠牙探伸的阔口微咧着,满脸俱是迷惑之色。 撒迦淡淡地道:“这是他的借口而已,就算是我们有那种东西,也不会被允许进城。” “哦,原来是这样。”阿鲁巴恍然大悟。 裁决全员随队一路至此,他与撒迦的交流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半兽人隐约觉得,这名黑发伙伴要比初识时开朗了很多。在两人相处的时候,他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拘束。 在阿鲁巴不失纯真的心里,伙伴之间,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从来还没有人要求过我出示什么,你算是第一个。”格瑞恩特怒极反笑,后方队列中已有魔法师升上半空。 杰罗姆抬起手臂,声嘶力竭地吼道:“只要你们敢轻举妄动,我的士兵是绝对不会吝啬羽箭的......” “嗡嗡”颤声遽然震起,一道赤红色的光蛇自城下倏地掠上,翻转着划过他的身躯,锵然插入远端石板地面,斜斜竖立。 杰罗姆呆滞地凝视着城下,脸上逐渐现出一个诡异到了极点的笑容。随着“咔”的一声炸响,他的整个头颅猛地爆裂开来,白花花的**几乎是立时溅满了周围几名副官的全身!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中,上校由颈至胯平整地分为两半,向着左右方仆倒下去。离他尸身几丈远的地面上,斜插的正是六尺长的斩马刀。 “他要的东西,我已经出示了。”撒迦望着城墙上一众神色惊惶的军士,伸手抽出身旁阿鲁巴的战刀,“下一位长官是谁?” 当对峙已经不再是对峙,而成为了单方面**裸的武力胁迫时,另一方就只能有两种选择——战,或者妥协。 高耸而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皇家军团众人纵马鱼贯而入。长达数日的远途跋涉之后,这些彪悍军人俱已是疲累不堪,但他们的军容却依旧齐整,眼眸中流露的,唯有钢铁般的坚定。 可能是由于日照的关系,塞基居民的肤色大多偏黑,笑起来的时候牙齿白得耀眼。在看着皇家编队每个人的时候,围拢上来的平民都会发自内心地露出友善笑容,有些年幼的孩子还会跟着马匹小跑上一会儿,毫不怕生地接过士兵们递出的军制干粮。 在摩利亚民众的眼里,军队历来便是最值得依靠和信任的对象,这点数百年以来就从未改变过。而先前还剑拔弩张的守军士兵,此刻却显得并无敌意,就只是默默地混杂在人群之间,注视着远方到来的同袍。 “长官,第五军团中校索埃尔向您报到!”塞基军部的正门前,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官率众挺胸行礼。 格瑞恩特翻身下马,冷冷打量了他几眼,道:“能不能解释一下,刚才你们演的是哪一出戏?” 年轻的中校踌躇了片刻,大声道:“那是杰罗姆上校的命令,所有的人都是奉命行事!” “哦?”格瑞恩特扫了眼他身后神情各异的十几名士官,点头道:“给我间办公室,在最短的时间里面,我需要了解这一带的兵力分布情况。唔,马上派人去找你们的最高长官。你,跟我进来。” 略顿了一顿,机组大统领又道:“全员准备扎营,裁决小队去市政厅,给我把大大小小的官员统统集合在一起。撒迦,你跟着他们的人去找那个指挥官。习惯亲自去前沿的领军者,在如今的摩利亚可没几个了,看好他!” 整支队伍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撒迦望了眼引路的守军士官,忽微笑道:“你能不能先带我去拿回我的刀?” 塞基城的东门,在警备上显然要森严得多。两人方自出得城门,便同时听到身后气流隐隐划响,撒迦回头去看时,却是那名轻纱蒙面的女魔法师直掠而来。 “我陪你一起去。”女法师语调生硬地道。 听着这甚为熟悉的语声,撒迦怔了怔:“卡娜?” 女法师沉默片刻,掀去面纱,道:“卡娜早就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维丽亚。” 撒迦凝视着眼前已变得平平无奇,再无半分姿色的面容,平静地道:“你还是你,有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卡娜催动风力,疾掠过他的身侧:“这句话,好像不太适合用在你的身上。” 撒迦微提缰绳,纵马疾驰起来。女法师的话,在他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就在那个充满了混沌与梦魇的夜晚之后,撒迦开始觉得,自己的心态好像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具体是什么,他却无法确定。 一切,正如镜子里那张已然陌生的脸庞。 南方轩邈的奇力扎山脉,看起来仿若近在眼前。而塞基城外平坦辽阔的地势,使得夕阳最后的一点血色辉芒尽皆挥洒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成了长而孤寂的一道暗色。 沿平原直行了盏茶时间,引路的士官策马驰进了前端一片阴暗的密林,只要穿过这块沉寂所在,边境线就已经到了。 士官的年龄不大,唇角边还浅浅地覆着一层绒毛。当无意间与撒迦目光相触的时候,他会很快地转过视线,然后把马催得更快一些。 这黑发年轻人掷出长刀的那一刻,他也在城头。 亲眼目睹的杀戮场景,带来的是震撼与难以抹灭的恐惧。然而当自身直面死亡的瞬间,他却一无所觉。 几道曲折劈下的粗大电光分别击向三人,行在最前面的士官当即连人带马被烤成了焦肉,促不及防的卡娜也自低空中坠落,砰然闷响中摔上地面,再无半点声息。 撒迦是唯一躲过这次突袭的人,在掠离马背的时候,他抽出了鞍侧的六尺长刀。 暮色,已经渐渐笼罩了整个世界。 一阵“簌簌”异响自四面八方传出,紧接着几百名身着长袍的男子从周遭的树冠间慢慢飘落下来,将撒迦围于中央。他们所着的长袍颜色极为怪异,斑斓异彩,此时随着风势略为起伏,酷似暗色中的一群毒蛾在振翅舞动。 “摩利亚皇家军团?”不远处一名瘦高男子倨傲地开口。 撒迦望向他,淡然点头:“眼光不错。” 那男子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他身后尖啸射至的一支长箭却划破了密林中的静谧! 根本就不屑于转首,瘦高男子反手弹出枚元素球,道:“我们继续聊下去......”话音未落,他死气沉沉的面容上已神色大变! 树丛之间,那支长箭在即将与元素球相触的瞬间骤然微颤,随即一分为四,再分为八,电光火石间避过阻截,同时没入八人胸口! “扑扑”人体坠地的闷声中,撒迦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紫眸中冷气隐现。 这种神乎其技的集射箭法,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会用。 而那里,曾经是他的家。 第二章 重逢之时 阴暗而寂然的密林里,忽然有了光。 一簇接一簇的金黄色辉芒自各个角落燃亮,随即齐齐激射于树丛间,无声裂离出成倍分体,狞笑着,旋转着,在空气中曳出道道死亡划痕。 短距离的突袭下,几百名长袍男子直如寒风中纷落的枯叶般自半空中相继坠落。无数支挟裹着熊**气的白羽利箭无情地洞穿过人体,“扑扑”连串的入肉声响混杂着大蓬爆起的血花,在这片浓厚的暗色中奏出了一曲森冷的吞噬乐章。 黑红色的血液已溅满了林中空地,原本斑斓的袍身色泽变得更加凄艳莫名。撒迦注视着周遭地面上具具蠕动抽搐的躯体,隐约间觉得,他们就像是冬眠时被掘出的蛇,在冰天雪地里苏醒,而后于绝望的木僵中等待着泯灭时刻的来临。 杀戮,在短暂的沸腾后归于平静。 百余名手执长弓的摩利亚军人从四处悄然涌出,动作灵捷如豹。他们中大多为低阶军士,残破皮甲上抹有伪装用的条纹漆痕,有些人所携的弓身之上,绞着的竟然是粗陋不堪的牛筋藤索。 “你们是......”一名体格单薄的上士越众行出,审视着撒迦那身没有任何军衔的黑色战甲,神情疑惑。 撒迦走到不远处,将周身各处还残留着点点电系元素蓝芒的女法师扶起,后者正在低促的喘息着,左手所戴的两枚魔晶戒指已经炸成了碎片。正是这对能够防御部分自然系魔法的赤血晶石,在最后一刻救了她的命。 “皇家军团。”撒迦掠了一眼满地的尸身,皱眉道:“巴帝那边,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暮色之中,先前那名上士隐隐看清了卡娜前胸所绣的军徽,神色微变,道:“长官,你们来塞基城做什么?” “援军应战。” 上士沉默了半晌,迟疑着道:“长官,这片林子是我们准将大人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依我看,只怕是现在的前沿已经......” 撒迦冷冷打断了他:“这些法师,是不是第一批突破到这里的敌人?” “是的。”那上士望着几百具逐渐僵硬的躯体,忽咬牙跪倒,一语不发地大力叩头。 卡娜无力地扶着撒迦臂膀,轻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参将大人曾经严令过任何人不得擅离防线一步,我们不敢违抗......求求您带人去前沿救他!我知道,皇家军团是摩利亚最强大精锐的力量!” 几乎是同时,他身后百余名士兵齐齐跪下,苍凉而悲愤的气氛似是带着整片密林内的空间都骤然紧缩了一下! “长官,只要能救回我们大人,军费一定会早日集齐的!城里的那些贵族老爷家都有钱,不行的话,用抢的也会凑出需要的数目来!我以人头担保,绝对不会出差错!”那上士语无伦次地低吼着,额头早就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得红肿一片。 “军费?”撒迦微怔。 那上士不再言语,只是泪流满脸地叩首不已。 一团炽烈的魔法弹骤然自卡娜手中腾起,直冲上天,于高空中爆裂开来。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我想守好这片防线,才是你们现在应该做的事情。至于别的,皇家军团会负责去处理。”亮如白昼的魔法辉芒下,撒迦转身行向密林深处,头也不回地冷笑道:“如果你还是个男人,那就应该学会不再哭泣。” 透过密密层叠的树冠间隙,清晰可见远端塞基城的上空亦爆出了一朵同样的魔法弹。那名上士怔怔地转过头来,望着树丛间行远的两个身影,忽胡乱擦拭了一把自己的脸庞,随即,他紧握了他的弓! 由这片横跨几里之遥的密林直出,眼前赫然可见一道丘陵间深卧的狭隘谷地。远远望去,谷地两侧人影憧现,寒芒纷闪,直如星罗棋布般分散于陵体之间,竟是不下数千之众! 撒迦略略扫视了一眼那些配备着强弓劲弩的摩利亚军人,于疾掠中逐渐减缓了速度,回首道:“我觉得你应该呆在林子里,而不是跟我去前沿。” 低空飞行的卡娜闻言一怔,毫无血色的脸孔上露出不解神色:“为什么?” 撒迦抬手指向前方:“你认为魔法师飞越那道深谷的可能性有多大?” 卡娜思忖了片刻,道:“究极驭风术或许能够超出弓箭所能达到的射程高度,但相应的施术者,必须要具备大魔法师后期的实力。” “树林中被格杀的那批人,依我看没几个像样子的法师。他们突进的目的可能是想要从背后撕开前沿防线,可惜的是,运气似乎差了一些。”撒迦笑了笑,道:“回去吧,接下来通过魔法传送阵逾越防线的敌军,会越来越强大。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活下去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卡娜凝注着他直纵而出的背影,眸子里的寒冰渐渐融化:“你也要活下去,孩子......” 丘陵顶端的摩利亚士兵纷纷垂下了视线,望向谷地间那个高速飞掠的黑发年轻人。他身上所着的战甲,赫然便是皇家军团所独有的黑色,手中斜执的长刀在已然覆洒的月芒下耀动着冷冽的寒光。 深谷旁侧的坡度甚为陡峭,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乱石,地势崎岖难行。撒迦以一种奇异的,难以描述的方式掠行其间,每每几个起伏之后,他便会微伏身躯,继而大力弹射而起,纵出数丈之遥,整个人似极了一头冷月下奔跑的矫健黑豹。 大部分丘陵上的摩利亚士兵,都在默然祈祷,感谢神明的恩泽。战争,已在悄然间袭来,当目睹着第一波羽箭自敌方弓箭手阵列中射出时,有很多人都以为冥王即将飞临塞基城的上空。 由于种种原因而难以得到补给的军需,向来便是塞基守军的死穴所在。自从两个师团被抽调走以后,他们就连最后的一点倚仗也几乎完全失去。 军援,这强烈跳跃在每个士兵心中的念想,几乎是随着敌方来袭的号角声响起而及时成为了现实。视线中那条纵跃如飞的身影,以及先前高空中相继爆开的魔法辉芒,就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在此之前,塞基守军的编制里根本就没有法师部队的存在。正如第五军团那位出身高贵的军团长所言——魔法师的强大固然勿庸置疑,但与之成反比的,却是他们那薄弱的防御力。真正的前沿阵地,还是需要依靠地面部队去固守的。 尽管这颇具讽刺意味的天才想法遭到了部分中高层军官的反对,但最终还是得以执行。爱德希尔侯爵的话,在第五军团向来就是法则。 随着谷地出口愈近,一种闷雷般的震颤的声浪也愈加清晰响亮起来。撒迦伏低了上身,将速度挥发到自身所能达到的极限,整个人宛如一支离弦的长箭般划开气流,远远望去竟似在临空飞掠! 终于,在斩马锋刃的轻鸣中撒迦脱出了谷底的暗影,那奔涌的雷声于刹那间轰然大放,回荡在他的耳边,隆隆不休。 出现在远端的,是一道自夜色下横戈数里的巍然土堤。高达三丈有余的堤身修筑得极为坚固厚实,尽头一直延伸到南北两端怪石嶙峋的奇峻山体之下,赫然便是堵旷野中难以逾越的巨型坚墙。 如雷般跌宕滚涌的声浪,来自于长堤上仿若蚁群涌动的摩利亚士兵。一捆捆白羽长箭在低吼声中自堤脚传上,无数张强弓开合颤响,那点点抛射而出的金黄色亮芒就像是空中繁星纷落,密密麻麻地在黑暗中拖曳出无数条炽烈轨迹,形成了一场庞然无朋的毁灭火雨。 战场上的气氛,无疑是紧张而狂热的。并没有人注意到直掠上堤顶的撒迦,高举的粗糙铁盾,手中的箭捆,满地滑腻的鲜血,脚边同袍仍然温热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人,变成了野兽。想要生存,你就必须激发出每一分体能,去让己方的这台杀戮机器运转得更快一些。那高空中密集散落的敌军齐射,那被箭羽划得鲜血淋漓的手掌,那酸软到似乎随时便会断折的手臂,都已经不再重要。 以杀戮遏止杀戮,才是每个摩利亚军人心中恒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自堤顶直望下去,眼前赫然是一片拒马的海洋。绞满了精铁蒺藜的巨型木扎无边无际地排列在旷野上,宛如人工植起的荆棘丛林。几千具身着轻甲的步兵尸体杂乱无章地横卧其间,僵直地凝固着千奇百怪的姿势,绝大多数的躯体都被射得像个刺猬。 摩利亚弓箭手所身处的,是一条半人深的战壕。这粗陋的掩体并不足以令他们完全避过敌方箭袭,在每次起身抛射的时候,总是会有一名同袍伸臂以阔盾相护,无一例外。 这看似简单的攻防方式,却在此时此处牢牢占据了至关重要的先机。极远方蜿蜒游至的数条光蛇就只能在几里外的开阔地带集结汇聚,丝毫不得寸近。虽然被迫加入这场弓箭手之间的对战游戏令人恼火,但试图强攻的其他军种早就已经尝到了苦头,其中也包括了部分高阶法师。 无论是从炎气的凝聚穿透力,还是以抛射准头而言,摩利亚弓箭手都要高出对方不止一筹。敌军弓箭部队尽管配备着全身精甲,并在竖盾拼成的坚壁后连番齐射,但还是在如割麦一样仆倒下去,凄厉的惨呼声此起彼伏,平添了几分黑暗中的血腥气息。 沿着战壕,撒迦缓缓行向土堤中段所在,偶尔间会挥动手腕,格档下尖啸袭至的箭矢。斩马在他的手里,轻盈得有如一支羽毛。 不远处,几个高级军官正在卫兵的环侍下远眺着敌军已然矗起的大营,低声商议着些什么。撒迦凝视着其中一人,悄然加快了步伐。 无意间,那名参将军衔的中年人偏首望向这边,恰逢一波齐射箭矢耀起漫天辉芒,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正在靠近的黑发年轻人以及那柄六尺长刀,英挺而成熟的面容上神色骤然大变! “好久不见了,马蒂斯叔叔。”撒迦就连半眼也不瞥向围拢过来的卫兵,唇角边绽出笑意,但一双眸子却冷若寒冰。 中年参将木立许久,在其他军官的诧异眼神中剧烈地哆嗦着嘴唇,迈步上前。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抚摸撒迦的脸庞,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手臂:“撒迦......”心情激荡之下,他就只是哽咽着唤了一声,两行清泪就已垂落下来。 空中隐隐有利啸声传来,卫兵们纷纷扑上,想要以盾牌护住参将,却尽皆被无声横掠的斩马刀身扫飞出去。 漫天射落的箭雨之下,撒迦右臂连挥,两人周遭的空间里顿时布满了森冷的刀光,每一支袭来的箭矢均寸寸折裂,“扑扑”落满了一地。 马蒂斯直直地注视着撒迦,仿佛是想把他刻进骨子里:“这些年以来,你......还好么?” 撒迦平淡地道:“还行,你看起来好像过得不错。” “我一直都在盼着和你重逢的时刻,总算是天见可怜,终于活着等到了这天。”马蒂斯渐渐平静下来,从腰侧抽出佩剑,反转剑柄递出:“你是来拿我这条命的罢?” “错了,我没有这个打算。”撒迦断然摇头,道:“边云所有的人里面,除了父亲,我最了解的人就是你。再加上威卡大叔死在戈壁里的那一次,我记得所有发生的事情,包括你说过的每句话。如果没猜错的话,当时你想发动‘战神死契’护着我冲出妖兽群,可是却被威卡大叔抢了先。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会以那样卑劣的方式背叛边云?这点我相当好奇。” 马蒂斯沉默下来,挥手示意四周军官离开:“你想知道些什么?” “背叛的理由,只有这个。把你从绞刑架上放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很想问你。可惜普罗里迪斯就在旁边,所以我不得不选择沉默。”撒迦轻描淡写地道:“那时我虽然是个孩子,但并不傻。” 马蒂斯久久凝视着他,正想要说话时,忽听得旁边有人在低呼:“魔法师!天哪,成千上万!” “或许,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先缓一缓。” 撒迦望着远端敌军阵营间高高腾上半空的无数身影,淡然提议。 第三章 夜战 “这些该死的巴帝人想要做什么?”长堤之上,一个摩利亚弓箭手怔怔地看着敌方密如蝗群的法师部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弓身。 空间中的气流开始变得异常,大量火元素自夜色中现出初始形态,宛如一颗颗赤色流星般低啸飞掠,数以千万计地投向交战双方之间的高空,逐渐凝结成一朵庞然火云。 马蒂斯缓缓横伸右臂,感受着正在加强的风力,沉吟许久,忽沉声喝道:“给我把巨弩营调上来。” “大人,巴帝人的攻击绝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我们的弓箭射程要比魔法所能达到的远得多!”不远处有高级军官在恭敬地提醒,“依我看,这帮家伙可能是想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派步兵部队从山那边攻过来。” “这一次,恐怕没那么简单。”马蒂斯远眺着仍在源源不断汇入敌军大营的数道光蛇,面沉似水。 当五百余张丈余宽阔的巨弩机架被陆续抬上堤顶之后,所有注视着它们的摩利亚士兵眼中都现出了奇异的爱惜之色。这些以坚木机簧绞成的杀戮机器开有三道加箭槽托,每一寸部位都保养得光润如新。在成人腰身粗细的弩尾处,无一例外地系着粗犷的赤红缨穗。每次巨弩因击发而产生的强烈震颤,都会带着根根赤缨疯狂地抖动起来,宛如,在跳着一支狰狞的死亡之舞。 随着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大捆大捆的特制弩箭被抬上堤来,重重地顿在每一架机弩的侧旁。令人牙龈发酸的钢索绞合声响陆续炸起,比刺枪短不了几分的巨型箭矢被一一插入槽托,卡上弩弦,于月色下森然斜指苍穹。 高空中的那朵火云正在变得越来越庞大,色泽已经转成了阴沉的黑红。上万名敌方魔法师轻盈地悬浮着,组成了另一片涌动的暗色云彩。而在他们下方延绵数里的大营里,从头到脚包裹着一指厚钢甲的重步兵犹如水淹巢穴的蚁群般汹涌而出,在旷野中集结出一个扇形的攻击阵列。远远望去只见枪尖如林,旌旗如海,浩浩茫茫竟似难觅边际。 “呜!” 高亢凄厉的号角声悠长鸣响,这数万重甲兵猛然间同时以枪顿地,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齐喝:“杀!!!” 雷霆般的巨大声浪自地面上猛烈跌宕,隆隆直冲天际。长堤之上摩利亚士兵人人变色,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吼之威下战栗不休! 马蒂斯瞥了眼身边神情恬淡的撒迦,带着些许欣慰的笑容高举了手臂,冷冷挥下:“目标,敌军法师部队,两次齐射。” 一字排开的数百架机弩宛如黑暗中沉默踞伏的兽群,在整齐划一的角度调整之后,骤然于强大的后座力作用下怒跃而起,啮出了血口中的支支獠牙! 此时此刻,适逢第一颗喷发着熊熊烈焰的硕大火球自云层中坠落,巴帝国的法师们狞笑着将原本就已经催动的风系魔法“咆哮之洋”提升到了极限。 强大的风力推动下,那颗几乎有桌面大小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倾斜的轨迹,轰然坠落在距离长堤不到十丈的空埕上。待到片片拒马的残屑在硝烟中纷落散尽,出现在地表的,是一个直径丈余的深坑。 接二连三的火球开始于空中肆虐横行,它们带着灼热的高温,相继在狂风中砸向空无一人的旷野,爆裂出道道四溅飞射的火舌。 是的,就只是旷野而已。“咆哮之洋”的威力,正在逐渐减弱。因为超过两千名巴帝法师,已于瞬间丧命。 那些仿若长矛的可怕巨箭几乎有近半射空,但剩余的每一支都贯穿了两名以上的法师躯体。当它们挟卷着狂吼的风声于视野中现出狰狞形体时,你会绝望地发现,这根本就是一种无可沛御的强悍力量。对于防御力薄弱且毫无防备的魔法师来说,它直接意味着死亡的降临。 “快,圣光防护!圣光防护!”一名胸前佩着银叶徽章的高阶法师狼狈地闪过迎面射来的巨箭,惶声大呼起来。身边此起彼伏的沉闷坠地声,瞬息间爆裂开来的残碎肢体,以及漫天纷扬如雨的血肉骨屑,这所有的全部交织成了一场充满浓烈血煞气息的噩梦。 当亲眼目睹着旁侧同袍被一箭掀飞了胸腔以上的小半边身体时,他当场便尿湿了裤子。面对着摩利亚人突兀且凶狠的远程攻击,想要将反攻维持下去,魔法屏障已是唯一有效的自保方式。 数量上的优势,使得“圣光防护”的罩体结成几近于飞速。第二波呼啸袭来的箭雨在光罩上撕扯出无数斑驳的裂痕,但却无一能够穿透屏障,纷坠于尘。 马蒂斯凝视着那团重新开始流转的火云,神色渐渐阴骛下来:“炎气超过六阶的,全体集合。” 风势再起,激涌如潮。 霹雳价又是一声震天的敌军齐吼,几枚火球顺着风向斜斜砸落在长堤之上,顿时人体焚烧的焦糊气味顺着腾起的赤焰弥漫了四处,巨弩折碎的**声连成了一片凄惨的海洋。 大约近百名摩利亚军人稀稀落落地排开,其中有军官,也有下等兵。每个人的视线都凝注在马蒂斯身上,神情肃然。 越来越多的火球越过了旷野,直接在堤体上轰出深深的疮痍,或是落入人群中掀起大片泥沙混杂的焦黑残骸。长堤就像是一条横卧在旷野中的巨龙,身躯上爆起着无数焰芒,几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绝大多数的士兵都在军官的指令下开始后撤,堤顶上就只有被选出的这支队伍依旧伫立着,沉默而坚定。 马蒂斯探臂而出,一分分拉开了架筑着三支长箭的巨弩机簧。随着金黄色的炎气掌缘涌出,漫过钢索,覆满弩箭表体,汗水开始大滴大滴地自他的额头划落下来。 “就把它,当成是你们手里的强弓。”马蒂斯将弩弦拉成满月,双足已浅浅陷入地表,“这或许很难,但值得尝试。” 怒射而出的巨箭在夜色中一闪而没,弩尾上的赤缨方自颤起,前方的光罩中便已坠下几条身影,一前一后不过瞬间。 魔法屏障,就在这近乎横蛮的方式面前,被撕破开来。 张张巨弩被硬生生拉开,钢索紧勒入皮肉中,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响。有些士兵还未等到射出弩箭,便已经被袭来的火球烧成了灰烬,而另一些,却依旧在竭尽全力地拉弦,弹放。没有人知道这艰难的反击还能维持多久,但这,已是他们唯一还能选择的方式。 忽而间,又是一枚硕大火球落下。爆裂的闷响过后,几名正在为巨弩上弦的摩利亚士兵已不翼而飞,只余下地面上散发着缕缕青烟的坑洞。不远处,一个脱力坐倒的下等兵怔然注视着这残酷的景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三两下脱去了所着的皮甲,精赤着上身握住巨弩的钢索,整个身躯向后倾斜发力,一边含混不清地咒骂着什么,一边咬牙流着眼泪。这士兵的体能早就已经消耗殆尽,此时他那双皮开肉绽的大手正不停地流出大量血液,将索身染得通红,可是这道丈余长的强力弩弦,却始终保持在半开的位置上,再难向后扩得半分。 “狗杂种!”下等兵低吼了一句,圆睁着双目,疯狂地念动起古老咒语。随着全身猛烈喷发出的烈焰,他手中的弩弦终于如满月般圆张而开,怒射出三道巨箭! 撒迦平静地注视着他,以及堤顶上纷纷发动了“战神死契”的残余士兵,神色间没有半分变化。 以施放者生命为代价骤然提升了射速的这几百架机弩,并不能对此刻的战局起到多大的改变。随着摩利亚弓箭手部队的大幅撤退,巴帝国的重步兵突击阵形已开始缓缓推进,那整齐一致的沉重脚步声宛如擂鼓一样震动着大地,而高空中的魔法攻击仍在密集地纷坠袭下,固执而无情。 高速袭来的一点火光,映红了马蒂斯的脸庞。他远远望着旷野中那道不断移动着的铜墙铁壁,无奈地露出一丝涩然笑容。周围,喷涌着炎气辉芒的躯体正在逐一爆裂开来,四射出星星点点的暗红焰火,凄艳至极。 遽然间,上百条白色身影骄傲地自后方飞来,急速掠过长堤,直扑巴帝国的数千法师而去!一路上无数条蓝色光蛇自她们手中耀起,毫不留情地袭入下方的铁甲海洋之中。 电系魔法与钢铁阵列间的亲密接触,产生的是难以想象的毁灭力量。往往是一名巴帝重步兵被光蛇击中,周围整整一圈的同袍也会如叠骨牌似的被电流触倒。最为可怖的一点在于,那些白袍法师的施术速度,几乎已非人类。 刀光闪耀,迎面袭来的火球轻飘飘地分成了两半,与马蒂斯擦身而过。在短短的一刹那,他的脸颊甚至可以感受到那股炽烈的灼热,肩头的发梢也根根蜷曲干枯,透出了隐隐的焦糊气味。 愕然转首,撒迦正平和地凝视着他,道:“杀你的人,只能是我。” 黑色的狂流自塞基方向汹涌卷至,一时间人影纷闪,已是纷落于长堤顶端。 格瑞恩特大踏步行来,远眺着略显动荡的敌军突击阵形,随即游目四顾,喝道:“谁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是我,长官。”马蒂斯迎了上去,注意到对方臂膀上的皇家军衔,立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格瑞恩特指了指正在接近的数万名巴帝重步兵:“这种钢甲,你的弓箭手有没有办法穿透?” “时间允许的话,只要十次齐射就能清空这片旷野。”马蒂斯镇定地回答。 格瑞恩特掠了眼退至长堤下方的塞基守军:“不错,相当不错。既然是这样,那些魔法师就交给我们,其余的你来处理。”也不待马蒂斯答话,这魁伟若神的机组大统领便已锵然抽出战刀,直指数里外巴帝大营中飘扬的军旗,厉声道:“我们的脚下,是摩利亚的土地。现在有人想要以铁蹄践踏上来,该怎么办?” “杀!”两千余名机组士兵齐声怒吼。 “这几百年以来,巴帝国无时无刻地不在想要侵略,并吞摩利亚。毫不夸张地说一句,每个真正的摩利亚战士心里也在想着如何毁灭巴帝。他们和我们,早就注定了难以共存的结局。为了生存,为了最终的胜利,我们要怎样去做?!” “杀!”浓烈的煞气,已开始在夜色中弥漫开来。 “现在我们亲爱的同盟国已经撕下了面具,战争从今天起将正式展开。我不知道沿着奇力扎山脉,还有多少处边陲阵地正在面临他们的进攻。但我很清楚一点,塞基城会遭遇最为猛烈的攻势!因为只要打下这里,敌人的地面部队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接把战火烧到摩利亚的腹地!我要机组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后方的土地上生活着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女人,我们的孩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巴帝人越过这道防线!” “杀!杀!杀!!!”机组成员中,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喘着粗气,眼睛已经红得如若要滴出血来。 格瑞恩特一拳把当头袭来的几颗庞然火球摧得粉碎,傲笑道:“宫廷法师团的娘们儿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我要你们扫清敌军的魔法部队,然后统统活着回来!去战罢!” 气流的划响声中,道道黑影自堤身上掠出,纵入旷野之中。即将与敌军的重步兵阵列接触之前,他们纷纷反手摘下了背后所负的强弓,连珠激射。 刁钻到极点的射术,使得挟裹着炎气的三棱箭头俱是由重步兵的面甲贯入,脑后透出。沉重笨拙的重装使得巴帝人在仰天倒下的时候,总是会连带着手中的长柄刺枪扫倒几个同袍。那密无间隙的斜向枪林,已然被硬生生地扯出无数缺口,紧接着,两千余把金黄色的战刀便直卷出一条血路来! “这条土堤,一定花了不少时间修筑?” “长官,你们怎么会来得这样及时?” 格瑞恩特与马蒂斯两人同时向对方发问,话音未落,都不约而同地微笑起来。 “六年,一个师团的人用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建起了这道工事。”马蒂斯笑了笑,道:“幸好,还来得及。” 格瑞恩特目中现出激赏之色,欲要说些什么时,忽侧身诧道:“裁决小队都去了战场,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不远处,独自伫立的撒迦缓缓摇头:“这不是我的战争。” “那是谁的战争?”大统领怔了怔,沉声问道。 “摩利亚的。”撒迦淡然道:“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摩利亚人。” 格瑞恩特怒道:“那你又何必来到这里?” “二殿下的吩咐而已,不过他并没有要求我一定得做些什么。至于你的命令,我已经办到了。塞基的最高指挥官就在你身边,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少。”撒迦淡漠地道。 马蒂斯沉默了片刻,脸色苍白地道:“我以前在奇力扎的一处要塞里做小兵,那时候我的中队长总是说,只要军人能守住边界,国家就没有战乱。他一直是这样去做的,即使是在被遗忘的日子里,也是如此。” 撒迦握刀的那只手突然因为用力而爆起了条条青筋:“哦?那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 马蒂斯直视着他,目中隐现失望:“要是我的中队长还活着,一定不会希望听到这种话。懦弱,是他最痛恨的一种性格。” 魔法禁咒的强烈光芒骤然映亮了半边夜空,巴帝的大营中正飞射出无数箭矢,远远可见数条白色身影自空中凄然坠落。穿行于重步兵阵列中的两千余名机组成员,还未能突破这片钢铁丛林。从这个方向看去,他们燃起的炎气辉芒是如此渺小微弱,似乎随时便会被周遭无尽的暗色吞噬。 “弓箭手准备!”马蒂斯霍然转身,咬破的唇角边一缕鲜血划了下来。 “下次不要教训我这种大道理,因为你不配。”撒迦举步,慢慢行下长堤,“虽然我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这样热闹的场面,如果错过的话未免也太可惜了。” 马蒂斯与格瑞恩特对视了一眼,俱是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隐隐的愕然。 不断划破黑暗的火球,在地面上投出了道道赤红的暗影。这黑发的年轻人,在旷野中安然前行着,唯一的同伴,是他手中倒绰的六尺长刀。 第四章 攻守 又是几道风刃呼啸而来,斩上卡娜身前的防护屏障,消弭于无形。 空间中的魔法波动,已经完完全全地沸腾了起来。当近万名法师聚集于一处时,方圆几里内所有的元素体都在焦躁地流动不休。各系魔法攻击交错掠闪于夜色之中,宛如在合奏着一曲疯狂的死亡乐章。 巴帝法师所施放出的群体“圣光防护”已然消失,面对着高速掠近的宫廷法师团,他们俱都结出了单体作战的小型防护罩,一场数量相差悬殊的混战正在如火如荼地爆发! 交战双方距离的接近,使得巴帝的地面部队不再以箭雨袭上。法师们再也难分阵营,纷纷如飞鸟般穿梭疾掠着,以战斗的本能变换出各种魔法,前一刻的攻击者,往往会在瞬息间成为一次来自四面八方的齐袭对象。 高速的攻防转换之下,除了娴熟的施术手势和敏捷的反应能力以外,魔法造诣的深浅,成为了至关重要的生存要素。 唯有强者,才可以在这场激烈而残酷的对战中活到最后。 由于连续两个电系禁咒的施放,卡娜在高速飞行时已有些微微的喘息。地面上巴帝法师的死尸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层,那仍在纷落如雨的人体之间,偶尔可以见到几道白色的身影。 那如此骄傲的白! 代表着摩利亚魔法最高水准的上百名宫廷法师,就个体能力的任何角度上来说,都要胜出敌方不止一筹。在对攻还未展开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刻意地分散了队形,自各处飞掠穿插,凌厉地撕扯着敌方的法师阵形。 尽管一切都已被发挥到了极限,但死亡,还是无可避免地来临。 过于庞大的阵容给巴帝法师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抬手所向,周遭密密麻麻飘浮的俱是同袍。那些白袍的突袭者始终保持着极高的飞行速度,如鹰一般灵敏轻捷。她们的攻击,则比鹰的利爪还要锐利得多! 大量死去的同袍,似乎逐渐唤醒了巴帝法师的理智。他们开始向着更高更远的方向扩展开来,只是一味地防御闪避,极少发动攻击。渐渐的,一个里余见方的巨型包围体初现雏形,宫廷法师们尽皆被围拢其内,更无遗漏。 冥王的死亡权杖,也正是从此刻起,转为指向了摩利亚人。 远远的,一声痛楚的闷哼传来。卡娜转过视线,恰恰看到又一道白影坠向地面,心中不禁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些朝夕相处的宫廷法师,往往是在一次光芒的大亮中便泯灭了生命。她们虽然强大,却年轻得令人心生怜惜。在直面死亡的时刻,俱会无助地茫然四顾,而周遭映入眼帘的,除了敌人手中狰狞蹿出的魔法光芒之外,就只有无尽的黑。 没有退缩,没有脱逃,有的只是沉默地杀戮,沉默地死去。 胸前金线所绣的军徽,象征着皇家军团的荣耀。在这个赤红飞溅的时刻,它依然傲然可轻侮! 卡娜注意到了敌方的异常举动,在摆脱了几道相继袭至的电光之后,她迅速变幻出连串施术手势,口中低低吟唱起咒语,十余柱由无数风刃组成的粗长龙卷渐渐自高空中垂落,象鼻一般旋入了各方的敌军阵列! 漫天的血肉碎骨猛烈喷发而起,洋洋洒洒宛如赤雨天降。这第三道禁咒在片刻间便掳走了成百上千名巴帝法师的生命,但卡娜的魔力几已油尽灯枯,就连驭风术也难以维持下去,整个人在激荡的气流中摇晃不已。 宫廷法师团的人数,锐减了将近一半,但对方却如杀之不尽。 护身的魔法屏障,逐渐黯淡无光,很快,便消融于无形。卡娜目注着迎面蜿蜒刺来的上百束炽芒,冷冷轻笑,骤然收去了脚下的风力,向着茫茫大地坠落下去。 湍急的气流,划过耳边,拂起缎子般柔顺的长发。宛如一片孤独的落叶,女法师静静地下坠着,神情恬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个夜晚,那孩子,也是这般自空中落下,落入了自己的怀中。 现在,他又在做什么?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会偶尔想起,曾经有过的这个......朋友么? 卡娜闭合了眼帘,颊边,带着一抹脆弱的嫣红。 札马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燃烧着熊熊战意。当第一眼透过队列间隙看到那头如入无人之境的恶魔时,他觉得体内流淌的血液,于刹那间沸腾了。 重步兵,并不是札马最喜欢的军种。他觉得对于一个七阶炎气的修习者来说,全钢重甲的存在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斗殴、违抗上级命令、扰民,这一系列所违反的军规,终于将札马由军官变成了普通士兵。在贬职后不久,原先的顶头上司满心愉悦地将他调去了重甲军团的步兵营。 配备着全套甲胄,手执长柄刺枪的重步兵看上去似乎威风凛凛,死亡概率却一直是所有兵种里面最高的。不过札马从未怨恨过以前的上司,因为在这里,生性暴戾的他可以享受到充分的杀戮乐趣。 刀锋与钢甲的触碰声响正在向着后方逐渐远去,那些实力超绝的突击者,似乎离成功不远了。魔法部队的远程压制早就停歇下来,长堤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近,敌军却诡异地没有任何动静。 随着身边涌动的钢铁阵形,札马大踏步地向前跨行,一双血红的狞目死死地盯着那个高速接近的摩利亚军人,对其余的一切毫不理会。 惨呼声、人体仆地声、重甲炸裂声,仿佛是在片刻间便直卷到了近前。两名前排的同袍同时顿住了脚步,刺出手中长枪。札马急促地喘息着,向后倒退了半步,臂身上爆发出的炎气辉芒很快将刺枪表层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在等待,等待着格杀的刹那快感。 “扑扑”钝响震起,眼前的两具躯体相继仆倒。紧接着,一柄雪亮的长刀荡开了周遭所有刺下的长枪,当头向札马斩来! 札马注视着那没有半点炎气辉芒的刀身,微微冷笑,暴喝声中将刺枪直捅而出! 骤然间,大震传来,刺枪一分分地断裂。长刀正正劈上他的头盔,顿时将钢铁与血肉揉成了黑红模糊的一团! 在黑暗悄然噬来的刹那,札马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刚才将整条刺枪一击摧裂的可怕“武器”,是敌人的拳头。 “怎么还不放箭?”格瑞恩特目注着早已进入射程的重步兵突击阵列,皱眉问道。 马蒂斯扫了眼堤顶上就位的几千名弓箭手:“您的部下,都还混杂在巴帝人当中。” 格瑞恩特挥了挥手:“守住防线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有能力不被误伤,马上放箭!” 马蒂斯缓缓摇头:“长官,我们的齐射,有些不太一样。” 机组大统领沉下脸偏首而视,不远处笔直伫立的一名士兵正垂执着强弓,弓弦之上横搭着的箭矢,是一排。 “披雨箭?”格瑞恩特微微一怔。 “不,边云的集射箭术。”马蒂斯淡淡地道。 一阵庞然气流悄然涌起,轻柔地托住卡娜的身躯,将她缓缓接下地面。女法师讶然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名肩抗着巨大战斧的半兽人。 面对着她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阿鲁巴似乎有些害臊,低头道:“你......你没事吧?是爱莉西娅救了你的,我们差点就来晚了。” 裁决小队对于卡娜来说并不陌生,而此刻令她感到深深震撼的,是他们的实力。 这是宫廷法师团首度与裁决合作,同时,也是卡娜第一次见识到异类魔法的存在。 高空飞舞着一条优雅的火鸟,那是全身包裹在烈焰之中的爱莉西娅。她臂身上喷涌出十余丈开外的狰狞火浪,就像是两扇巨大的赤炎之翼,但凡是疾飞掠过的所在,便会有大量焦糊的巴帝法师残骸坠落下来。 而胖子布兰登的攻击,则要显得细腻得多。虽然身为武者,但他的连番动作,却令人禁不住想起了园艺师修剪花卉时灵巧与细腻。一枚枚元素球大小炎气光体自他十指前端凝成,相继轻盈弹出。在这些看似毫无攻击性的微小光体面前,“圣光防护”的坚韧罩体完全起不到半点作用,纷纷被射穿击破。而裁决队长控制炎气攻击的准头更是已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是每一个落下的魔法师都被光球贯穿了头颅。 相继而来的机组士兵在远处就已经开弓怒射,点点金芒斜蹿夜空,凶狠地撕开魔法屏障,再是人体。几十名宫廷法师亦逐渐开始了反攻,她们的魔力俱都残存无几,但出手却狠辣依旧,丝毫不留余力。 强大的敌方支援之下,巴帝法师部队的阵脚,终于大乱。 “腾!”几千张强弓齐齐震动弓弦,射出数以万计的白羽利箭。 无边无际的漫天火雨随即降临了大地,行进中的重步兵扇阵大片大片地塌陷下无数块垒,钢铁海洋迅速涌动,又将这些瞬间形成的疮痍填补起来。 下一波不带半点怜悯的齐射几乎是接踵而至,耳听着黑暗中如厉鬼狞笑的箭矢破空声,已有人战栗着踟躇不前。 长堤就近在眼前,死亡也近在眼前。 分量沉重的钢甲极大地牵制了速度,而现在这些该死的累赘却丝毫没起到半点作用——在燃烧着金黄烈焰的三棱箭头面前,指厚的精钢甲身脆弱得一如蛋壳。 这已不是怯懦退缩的问题,而是残酷到了极点的生存考验。能够正面触撞上那道防线是毫无疑问的,但问题是,又有几个人能够活着到达那里? 随着法师数量的急剧减少,巴帝人的箭袭也再次呼啸展开。 一拨拨轻装步兵犹如凶悍的兵蚁般自大营中汹涌而出,将且战且退的机组分部陷入了一个举步维艰的杀戮沼泽。法师之间的对战仍在继续,尽管对攻的频率已经减缓了许多,宫廷法师团亦已自敌方包围中脱出,可真正的危机,似乎于此刻才刚刚开始。 高大的半兽人将卡娜护在身边,单手轮起那柄一人多长的阔背战斧,大力横扫劈斩,缓缓向着长堤方向退去。 放眼所眺,视线触及的俱是敌军身影。所有的摩利亚士兵已完全被人潮冲散,于旷野中各自为战。这混乱而血腥的战场,宛如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其间每处小规模的博杀,都是组成漩涡的一道乱流,而幽深黑暗的洋底,似乎正是冥界。 远远的,一名臂膀上佩着狮首徽章的敌方军官劈开人群,急速掩近。阿鲁巴目睹着他连续斩翻附近的三名机组成员,不禁怒吼了一声,大踏步迎了上去。 锵然巨响爆起,两人手中的兵刃猛烈触撞于一处,迸发出点点火星。那人身躯微晃,随即若无其事地再次挥起手中阔剑。高大的半兽人忽然倒退半步,双手执住斧柄,臂身上炎气直如怒潮迸发而出,全力当头斩下! 那军官瞥了眼阿鲁巴身后神态委顿的女法师,身形倏地晃动,避开来袭,剑锋毒蛇般在空中蹿起,直刺她的前胸! 半兽人嘶声咆哮,反转斧刃,回身横扫对方腰身。几乎是丝毫不费气力的,那具骤然僵顿的身躯齐腰而断,上半身飞出数丈开外,砰然跌落地面。 阿鲁巴微怔,目光转向卡娜。后者的指间上,一缕蓝色星芒正缭绕着缓缓散尽。 “我可以照顾自己。”卡娜虚弱不已地喘息道。 灯火通明的巴帝大营中,随最后一支骑兵部队齐至的法卡迪奥亲王正在十余名高级将领的环侍下远眺着战场,略显阴森的脸庞上全无表情波动。 他是希尔德大帝的第七个儿子,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三军统帅。 塞基城,无疑是摩利亚的门户所在。只要能够扣开此处,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将是一片辽阔无垠的土地。 法卡迪奥锐利的目光越过旷野,注视着夜色中模糊的城体轮廓,仿佛已经看见了骑兵军团驰骋冲锋的情景。 然而塞基守军备战之充分,防御之顽强,却是他丝毫也未曾想到的。集结于此处的巴帝兵力已高达十五万,可就是这么一片不算复杂的地势,使得所有的将领都束手束脚,毫无应对之策。 “摩利亚人的箭术,似乎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犀利得多。”法卡迪奥淡淡地开口。 将领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于回应。 “重步兵突击,是哪位将军的主意?”巴帝七皇子温和地问。 短暂的沉默后,一名上将垂首道:“是我,殿下。” 法卡迪奥注视着他,平静地挥了挥手:“杀了。” 几名近卫军当即冲上,按翻犹未反应过来的上将,粗暴地一路直拖了出去。那长长的哀嚎声方自响起,便已骤然断折。 血淋淋的头颅被呈上,法卡迪奥扫视着一众神情各异的将领,道:“魔法远程支援,是雅各布大人下的命令罢?” “殿下,是我的命令。”雅各布行出人丛,法师长袍上所佩的金叶徽章在火光下奕奕生辉,恰与他死灰般的脸色成反比。 “做得不错。”法卡迪奥宽容地笑了笑,“要是你部下的实力再强上那么一点点的话,场面肯定要比现在好看得多。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去想,哈特菲尔德公爵未免也过于吝啬了些,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大魔法师与其整天呆在行会里搞什么法阵研习,还不如为帝国在战场上做一些更加有意义的事情,您说是吗?” 雅各布唯唯诺诺,后背已被汗水湿透。 法卡迪奥乜了他一眼,复又将视线投向战场:“传令下去,狮兽军团全员集结,准备突击。最难啃的骨头,只能以最锋利的快刀去斩断。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是不利。” “依我看,这座塞基城里的守军不会超过三万。”他缓缓补充道:“从开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天时间,而我现在脚下的土地,却还是斯坦穆的。诸位,回到帝国我会为你们请功,一定会。” 七皇子的语气很平和,但其中蕴含的寒意,却使得每一个在场的将领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我有些倦了,想去休息一会,你们继续。”整齐的马靴并拢声中,法卡迪奥转身行向统帅军帐。只留下一班心神不定的将领,各怀心思地商议起新一轮的攻势来。 眼前的大营,宛如一片连绵起伏的怒海。座座帐幕在风中鼓涨膨起,恰似这海洋中滚涌的怒涛。七皇子在近卫军的环拥下行至戒备森严的军帐门口,独自走了进去。 甫一踏入帐内,他那狭长的锐目就缓缓眯了起来,神色丝毫不变,但眼角却不易察觉地轻跳了一下。 各处角落里,都倒着贴身近卫的尸体。而那张宽阔威严的统帅大椅上,此刻正悠然坐着一名身着黑甲的摩利亚军人。 他很年轻,脸颊上赤痕宛然,全身染满了粘稠的血污,似乎,刚刚从一场生死博杀中挣脱出来。 这年轻的摩利亚人有着一双紫色的眸,澄静而清澈,宛如不起微澜的深湖。然而法卡迪奥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抹蕴含其中的狂放。 张扬如火的狂放! 第五章 强援 轩阔而寂然的军帐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几支火把耀起的辉芒,将法卡迪奥的影子投在身后,微微摇曳不已。 “欢迎你,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温文尔雅地欠了欠身,“我的名字叫做法卡迪奥,是这场战争的全权指挥者。如果你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刺杀,毫无疑问,我就是那个最有价值的目标。” “摩利亚皇家军团,撒迦。”那年轻人似乎有些讶异于法卡迪奥的表现,淡漠地点了点头,“请坐。” 七皇子笑了笑,施施然行至旁侧坐下,道:“我有个疑问,不知道......” 撒迦倚上了统帅大椅坚实的靠背,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要不是过于复杂的问题,我想我很乐于回答。” “你多大了?”法卡迪奥缓缓地问。 撒迦微扬了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依我看,你应该和我的小儿子差不多大,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岁。”法卡迪奥轻声叹息,“对于这样一个年龄层而言,有时候正确的抉择会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财富、荣耀、地位,这些无比美好的东西就在你的面前。而你要做的,就只是动一动手而已。” “我不想让你误会,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年轻人,或许你什么也不做,得到的会更多。因为获得是一回事,有没有命去享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带回来的近卫队里,大部分都是八阶以上的炎气修习者,其余的魔法师也全部是巴帝军中的最高水准。只要有半点异常的响动,这支两百四十八人的卫队就会立即冲进来。在他们的合围下能够活着逃出去的刺杀者,我可以保证不会太多。然而我希望你明白,这不是威胁而是提醒,善意的提醒。”他语声平缓地阐述着一切,就像是在与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促膝长谈。 撒迦低笑起来,眸子里冷光大盛:“你是个很有意思的皇族,有着令人惊讶的勇气。” “我只是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给予建议,抉择的主动权,还是握在你的手上。有一点我很好奇,像你这样无畏且强大武者,在摩利亚究竟还有多少?”法卡迪奥迎上了他的眼神。 “不会有太多,我不喜欢有威胁的竞争者,向来如此。”撒迦淡然道。 法卡迪奥微现笑意:“你是我所见过最狂妄的年轻人,希望这种秉性不会影响到正确的处事决定。” “生或是死,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只不过在有些事情还没完成以前,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让自己丢掉命。那些近卫或许很强大,但我既然能站在这里,自然就有把握活着离开。你无疑是个睿智的人,懂得如何去揣摩他人的心理。可惜的是,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要远远比你高明得多。”撒迦探手而出,执起了倚在身边的长刀。 法卡迪奥的笑容慢慢僵住,道:“似乎我一直都在白费口舌。” “不,在某些方面,你打动了我。”撒迦轻抚着手中刀锋,六尺斩马享受般轻颤了一下身躯,“我现在很庆幸,没有在你一踏入军帐时就掷出它。” 七皇子惊讶地看到这黑发年轻人的眸子里,所有那些狂放的张扬的肆无忌惮的傲色尽皆敛去,隐隐耀现着的,却是比海洋更为深邃的幽寒。 “哦?黑夜还很漫长,长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聊下去。说实话,坐在我的位置上,以这种口吻对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法卡迪奥微微调整了坐姿,愉悦的笑意再度从他唇边展现,“奇怪的是,我却很欣赏你。” “黑夜,的确还很长。” 撒迦平静地重复着,抬手,一道暗红如血的刀光骤然于军帐中乍现! 摩利亚守军的齐射,已经是第六波袭来。 重步兵的尸骸于旷野之上重叠堆起,铺满了每一处地面。浓烈的死亡气息沉沉压抑于空间里,几乎迫得人喘不上气来。 黑色的夜空下,大地亦是同样森冷的色泽。不同的是,它是为无数鲜血所染,那渗透了地面的赤红,已然厚重得发黑。 在这片血肉组成的汪洋尽头,第一个巴帝人终于挺举着刺枪攀上了那道仿若永难到达的长堤。尽管他很快就被迎面射来的一支长箭贯穿了头颅,但越来越多的重甲步兵开始踏着同袍尸体冲出旷野,如潮汐逆卷般涌上堤身。 无边无际的突击前列中不断有人仆倒下去,很快就被身后汹涌而来的钢铁阵营踏成了肉酱。这最后的箭袭丝毫也不能阻挡半分巴帝人的冲锋步伐,在以无数条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那片布满了拒马,仿若永远也没有边际的旷野总算被跨越了过来。现在,正是以牙还牙的杀戮时刻! 高高的堤顶之上,摩利亚的弓箭部队仍在急速连射。随着视野中那道万人组成的突击阵形越迫越近,脚下地面的震动也愈发激烈了起来。如雷的喊杀声中,他们逐渐弃去了长弓,抽出柄柄战刀。几乎是在毫无停顿的间隙之后,两道连绵若潮的暗色长线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长达丈余的沉重刺枪,所能形成的贯穿力是极其可怕的。当成千上万支这样的重型武器如林般横戈于一条冲击线路上时,它们就凝集成了一股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威力。而此刻,巴帝人正面触撞上的那条防线,却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全部。 贯穿于整条长堤上的那道战壕,再一次隐掩了守军的身躯。阴险的摩利亚人分成了两层截然不同的防线,前排战壕内的战刀齐齐挥动,斩下了无数只倒霉的脚板。那些猛然刺空目标的重步兵甚至还未曾感觉到疼痛,正前方箭矢的尖啸声便已经掠至了近前。 血雨之后,便是黑暗。 格瑞恩特丝毫不顾两名贴身卫兵的劝阻,抽出腰间垂悬的佩刀,掠入敌军丛中劈杀起来。成为皇家军团统领之后,战事早已远离他而去。此时再踏沙场,眼见着金戈铁马杀戮如火,却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连斩十数人之后,这位威态摄人的机组之首忽反手横扫,喷薄怒涌的炎气顿时将一名斜刺掩上的敌军摧得筋断骨裂。 “痛快,痛快极了!”格瑞恩特索性弃了战刀,双臂纵横开阖,不多时竟放声豪笑起来。 马蒂斯松脱指端,一排白羽长箭倏地蹿出,于夜色中分散疾掠,当即射倒前方数人。有意无意间,他转首瞥了眼鏖战中的机组统领,唇边逐渐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卡娜的脚步,正在变得愈发迟缓起来,喘息声也逐渐转为粗重不堪。 那些臂膀上佩有狮首徽章的敌方军官,似乎根本就杀之不尽,而令阿鲁巴真正感到头痛的是,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拥有着丝毫不逊于机组成员的强大实力。半兽人所着的百褶战甲各处,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敌方的炎气切割力,在任何时候都锋锐得一如刀锋。 略带些不安地望了眼身后的女法师,阿鲁巴大力挥出战斧,逼开身前几名敌军,忽展臂将卡娜提起,负于身后:“我背着你走,这样会快一些。” 视点角度上的变化,使得卡娜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方圆数里之内,尽皆为密密麻麻的敌军所围拢。月色之下,清晰可见大批黑影纵跃如飞,踏着旷野上的累累尸骸直扑向塞基防线而去! 不远处,又一声女子凄呼声传来。卡娜心中震颤,茫然四顾时,却恰好见到侧后方无声刺来的雪亮枪尖。 半兽人的余光亦掠到了这次阴狠的偷袭,但他所执的战斧已被身前喷发着赤芒的一刀一枪完全封死,略为分神立时便是开膛破腹之厄! 闷雷也似的咆哮声中,一点狞红隐隐自阿鲁巴眼眸深处现出,他口中探出的两根青森獠牙瞬息间暴突怒涨,向上弯曲着刺出,竟是粗长锋锐有若枪戟! 袭向卡娜的枪尖,陡然顿住,宛如被严寒冻结于空中。正面与半兽人交战的几名敌军,亦怔怔停止了所有的攻势。就连整个战场,都开始逐渐寂然下来。没有人挥刀,没有人施放魔法,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或是声响。似乎是一个巨型的空间束缚术,降临了这片铁与火的杀戮之地。 死寂之中,后方有一声闷响传来,久久回荡于每个巴帝人的耳边,直若惊雷。 巴帝大营中那面高高耸立的军旗,倒下了。 灯火通明的大营门口,一个黑发黑甲的年轻人正缓步行出,手中斜执着一柄长刀,刀尖正缓缓地滴下血来。他的脸庞上斑驳着深深浅浅的数十道血口,腰间累累垂挂着半圈人头,看上去酷似未开化的兽人刚刚结束了残酷的狩猎行动。 在他身后不到三丈的位置上,紧跟着几百名平端劲弩的巴帝士兵,却始终没有一人敢于动作。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在为他送行。 锵然一声脆响,阿鲁巴身前的敌军再也无力掌控兵刃,颤声道:“德鲁埃军团长,他杀了德鲁埃军团长!” 似乎是为他的喊声所激,那年轻人身后的十几个巴帝士兵同时手中剧震,射出了劲弩上架悬的箭矢。 空间中残影卷起,年轻人继续向外缓步走着,身后的十余人却逐一自腰部断为两截,颓然仆倒。 “是撒迦啊!嘿嘿!”半兽人停止了兽化,憨憨地笑道。 卡娜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魔神般狞然的男子,语声轻柔似水:“嗯,是他呢!” 无数双怔然而视的目光中,撒迦冷冷睥睨着四周,斩马刀轻微地颤动着身躯,暗红色的光华于刀身上流动不休,似是在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饮血的美妙瞬间。 就连它,也远未觉得满足。 “杀了他!”一名佩着狮首徽章的军官自战场边缘拔起身躯,疾扑而近。 随他之后,又有几个佩饰着相同军徽的巴帝人怒吼着纵出,远距离击出的炎气光球呼啸纷涌,自各处袭向撒迦所在的方位。 修长而稳定的手掌划破空气,一一将射至身前的炎气光体摧灭、碾碎。撒迦注视着面露惊愕之色,纷纷顿住身形的突袭者,骤然掠起,挥刀将其中三人斩为六段,随即反手探出,扼住旁侧一名巴帝军官的咽喉,低吼声中将他大力掷向地面! “扑”的一声闷响,那人身躯当即爆裂,待到横飞的血肉骨屑散尽,存在于地表上的,就只有一层黏糊的附着物。 撒迦面无表情地踏过这滩黑红,行入了木然林立的两军之间。在一处密集的敌军群落前,他顿住了脚步。 就像是被剑劈开的海水,巴帝人缓缓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不甚宽阔的通路。这已无关于荣耀和血性,就只是本能的恐惧而已。军人所敬畏的,向来便唯有强者。而这个年轻人腰中所悬的头颅,以及他所展现出的近乎横蛮的杀戮手段,都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更快更强更为嗜血! 没有人愿意再去挑战这头荒野中行出的野兽,其中也包括了残存下来的巴帝法师。魔法施放的速度未必就能快过箭矢,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匹敌的力量。 人群的间隙中,躺着一名宫廷法师,她的双腿已经被齐膝砍断,整个人仆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撒迦走近,缓缓蹲下,凝望着那张仍不失秀丽的苍白面容,低声道:“忍一忍,我带你回去。” “不,长官。”女魔法师低促地喘息着,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人,哽咽道:“他杀了我的伙伴,我也要杀了他!”当魔力已完全枯竭,再无半分战斗的可能之后,她就像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孩那样,脆弱而善感。 “战争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撒迦将她负起,目中已有隐隐的尊重之色,“好了,我们回去。” 周围的敌军依旧毫无动作,但撒迦却知道,这片暂时沉默下来的战场,只要一点点火星,便会再次爆发出滔天的烈焰! 此刻他能所做的,就只有安静地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并保持镇定。 在成千上万名敌军的围困下全身而退,对之前的撒迦而言或许能够做到。但现在,却再也没有半分可能性。 因为他多了一个同伴,而记忆中那些男人的传统,是不会有人弃同伴于不顾的。即使是死,也不会。 机组与宫廷法师团,都开始了缓慢而谨慎地后撤。四周虎视眈眈的巴帝人亦随之移动着脚步,双方都在紧张地对视着,压抑而死寂的气氛几欲令人窒息。 一通铿锵跌宕的战鼓,遽然自塞基城方向震起,滚滚沿着旷野上直传过来。紧随其后的震天喊杀声直冲九霄,就连高空中的积云似乎也为杀气所摧,缓缓四散扩开,露出隐掩的那一轮残月。 同样是冲锋,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反扑,在气势上又何止胜过巴帝人之前的突击千倍?那从长堤上如山洪怒泄的潮头迅速漫过旷野,几乎是在瞬息间淹没了前方的敌军部队。刀枪剑戟上贯注的炎气辉芒纷闪其间,直若星星点点的燎原之火。直至将近大半的山间空埕被人海填满,后方的轻甲步兵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下堤身,竟似永无止境! “那个欠你些什么的人,现在该还出来了。”撒迦注视着身边开始茫然退后的敌军士兵,轻扬刀锋,唇角向后扯起,露出一个森然笑容。 背上已半昏迷的女法师似乎是有所感觉,闭合的眼帘间,缓缓划下两道泪痕。 逆袭,就在这一刻,如火山喷发般爆裂开来! 光明历743年5月,巴帝王国于摩利亚皇艾特蒙得暴薨后的第七天,沿奇力扎山脉全线发动大举突袭。 同日,曼达等四国组成的战略同盟,亦在北方边境燃起战火。一时间素有铁血帝国之称的摩利亚腹背受敌,局势极为严峻。 战争爆发首日的所有大型战役中,当属摩利亚东部的边陲之战最为酷烈。巴帝国三个军团共十五万人沿邻国斯坦穆边境入侵,塞基守军以区区一万兵力迎战,借地势之险要苦守防线不退。 是夜,摩利亚第五军团军团长爱德希尔暴毙于军中,中将加纳临时继任,随即率军汇合第二军团强援塞基。 一役之下血流成河,尸骸遍野。适逢巴帝三军统帅法卡迪奥遇刺重伤,将近十名高级将领身亡,军心大为浮动。攻方被迫后撤三十余里,死伤无数。 然而令所有参战国都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一次战争,将整个坎兰大陆逐渐拖入了动荡不安的乱世时代。 这个燃点起无数战火的夜晚,在后世史书记载里,又被称之为“燎原之夜”。 ~~~~~~~~~~~~~~~~~~~友情推荐:李白大大的《灵能奇探》,不一样的情节,不一样的精彩,不容错过。 第七章 暗流 轩阔而雄伟的皇宫大殿内,静悄悄地听不到半丝声息。 所有垂首恭立的内臣将领们保持着缄默,偶尔掠向前方王座的目光里,俱带着无法掩饰的惶恐。 高高端坐的希尔德大帝,正在翻阅着一份加急军情,神色阴骛得可怕。 尽管是例行的早朝时间,但他的身上就只是随随便便地披了件猩红色的睡袍,尚未梳洗的脸庞上胡茬青森,一双锐眼深深地凹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极为消瘦。 “五天了,我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大帝合上文件,沙哑地开口,语声却是神完气足,“你们这群废物是不是为了提前帮着某人篡位,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招数,先拖垮我的身体再说?” 殿堂内默立的数十名文臣武将尽皆被吓得魂飞天外,顿时“扑通通”闷声大起,已是筛糠般哆嗦着跪满了一地。 希尔德摇了摇头,缓缓瞥向身侧:“兰帕尔,关于这次的倒戈事件,你怎么看?” 王位左前侧,一名身着紫金铠甲的年轻将领欠身答道:“曼达作为四国联盟的轴心,自然会是摩利亚首选的反击对象。我始终担心的事情现在已经发生,只不过那位多智的二皇子把军事打击变成了拉拢。虽然不清楚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手段说服了曼达国王,但结果却很明显,摩利亚的北方战线已经得到了很大的舒缓空间。换句话来说,驻守那里的第七、第九军团很快就会抽出主力部队,掉转枪头来填补东边被我们打下的缺口。” 略为顿了一顿,他那张平凡而朴实的脸庞上现出些许忧色:“再衰老的狮子,也不会改变凶猛的本性。梅隆是个相当高明的指挥官,他麾下的这两支军团,会成为帝国进军摩利亚腹地的最大阻力。” 希尔德不置可否,转首道:“哈特菲尔德先生,您曾经是个摩利亚人。关于艾特蒙得唯一的继位者,您又了解多少?” 右侧长袍垂地的中年法师沉吟片刻,道:“谈不上了解,他是个很低调的皇族,几乎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更像个不得志的参谋官,而不是皇子。” “行事越是低调的人,往往就越可怕。没想到艾特蒙得这种不折不扣的懦夫,居然会有着这样杰出的后代。换了他自己的话,在腹背受敌时最先考虑到的恐怕会是逃亡的路线,而不是如何有效地反击。不得不说,我已经开始有些羡慕他了。”大帝低声叹息,挥手示意一众跪倒的臣子退下,“他至少还有个能够独撑大局的儿子,而我呢?恐怕直到老死的那一天,才能够真正地闲适下来......” 兰帕尔注视着靠上王座椅背,静静闭合双目的巴帝统治者,忽然发现他的双鬓已灰白,皱纹密密地爬满了前额,看上去与任何一个衰弱无力的老人毫无区别。 “陛下,给我一周的时间,塞基城将永远从地图上被抹去!”兰帕尔单膝跪倒,肩头象征着上将军衔的金星熠熠辉闪着寒芒。 “不!”大殿门口有人怒声吼道,“塞基只能由我去攻陷,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人!” 希尔德睁开的眼帘里隐现冷光:“法卡迪奥,伤病似乎使你丧失了正常的理智。滚出去,我不想再说上第二次。” “父皇,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形消骨立的七皇子顿住了脚步,佝下了身躯气喘不已。 侧前方,哈特菲尔德的右手已抬起,纯蓝色的电光正如蛇蟒般吞吐着信芒,不断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响。在巴帝王国,这位魔法领域的第一人从来就不会介意杀戮对象的身份。当他认为大帝的人身安全已遭威胁时,即使是皇族,也无法令他在挥出元素利刃时产生丝毫犹豫。 大帝凝注着法卡迪奥,冷漠地笑了笑,道:“机会我可以给你,但首先,必须先有打动我的理由。” “几个月以前,我发誓已经倾尽了全力,如果不是因为那名邪恶的刺客打乱了一切,或许塞基城头早就已经插上了帝国的军旗!”法卡迪奥注意到大魔导士缓慢地垂下了手臂,当即又跨上了几步,“我是您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加渴望这场战争的胜利!求您,赐予我获得这份荣耀的权力,这一次,您绝对不会再失望......” “解开你的衣服。”希尔德淡淡地打断了他。 法卡迪奥略为一怔,随即颤抖着双手,慢慢脱下了上身的围领礼服。随着华贵的衣装坠落地面,一具骷髅也似的枯干身躯呈现在众人眼前。那肋骨根根可数的胸腔左侧,清晰可见心脏在表皮下的每一记搏动。两道交错成十字的粗长疤痕,宛如百足蜈蚣般狰狞地攀爬在胸腹正面,其中的纵向伤痕从喉头一直延伸到脐下,所过之处暗红色的皮肉皱褶叠起,实是狰狞可怖到了极处。 很难想象人类在这样的重伤后还能活下来,而七皇子,似乎是个幸运的例外。 “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够负荷些什么?我要的是一名统帅三军的将领,而不是随时可能会断气的病夫。”大帝轻描淡写的话语就像是一柄烧红了的尖刀,毫无怜悯地直刺入法卡迪奥的内心深处,“你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在要求得到些什么的时候,应该先考虑清楚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资格么?”七皇子惨笑起来,垂目望向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这就是资格!我为了帝国差点连命都丢掉,现在却被当成垃圾一样舍弃?我早就知道,所谓的回国疗伤根本就是套虚伪的谎言!不过,我亲爱的父皇,接替了统帅位置的四皇兄好像也对那座小城没有半点办法呢!” 样貌清癯的首席魔导士皱了皱眉,冷声道:“殿下,请注意您的语气。” “没关系,让他说下去。”希尔德不动声色地摆手,“身为君王,能听到真话的时候并不多,我喜欢这种卸下伪装的交流方式。” 法卡迪奥面色灰败地躬下身去:“您说得对,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有争取任何东西的权利。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父皇。” 希尔德淡然道:“彪炳的战功,在巴帝历来就是皇位继承人能够胜出的重要条件。我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急召你回国,剥夺了曾经赋予你的全部权力?原因很简单,一个丧失了勇气的统帅,是再也无法带领军队获取胜利的。” “您是在指......我已经变成了胆小鬼?”法卡迪奥全身都在由于耻辱而颤抖。 大帝的目光缓缓收缩:“据我所知,那天晚上所有遇刺的将领,都是你叫到军帐里的。他们全都死了,而你现在却还活在这世上,这难道不是一件极具讽刺性的事情么?” 法卡迪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骤然间失去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 “或许我该试着猜想,你和那名刺客在不算太长的接触时间里达成了某种协议。然后三个军团的高级军官就像是被蒙上了眼睛的羊,一头接着一头地被割断了咽喉。设计这场血腥盛宴的杀戮者相当有意思,从表面上看他似乎遵守了诺言,实际上留下你这条命,远远要比杀掉更有价值的多。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你那些破绽百出的军令让帝国的四万多名士兵付出了生命。要不是兰帕尔将军及时发现了不妥,只怕是所有攻打塞基的部队都会毁在你手上!” 希尔德直视着额上冷汗淋漓的七皇子,语气稍缓:“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摧毁了你的意志?我的儿子。” 良久的死寂之后,法卡迪奥木然抬头,露出森森白齿,诡笑道:“那不是人,是恶魔。他手里的斩马刀,会吸血呢......” 夜枭厉啼般的笑声在高阔的大殿穹顶迅疾扩开,妖异而凄惨,远处的数十名内宫侍卫俱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你在胡说些什么!”希尔德沉下了脸。 法卡迪奥的呼吸变得愈来愈粗重,**枯瘦的上身汗水滚滚而下。悄然间,那两道可怕的刀疤逐渐蠕动起来,色泽由暗红转为乌黑,到得最后,竟死死地勒入了皮肉深处! “救我......”七皇子的眼神已涣散,一缕黑色的血液自他喉头的刀伤处蜿蜒爬落,就像是混沌中游出的蛇。 哈特菲尔德远远扬手,回复术与疗伤术的光芒登时覆满了这具不似人形的躯体。 然而那无声的切割仍在继续,随着一声类似于鱼鳔破裂的声响,法卡迪奥的肋骨猛然齐中断折,向外翻出。长长的裂口贯穿了胸腹腔体,一大团肥腻的肚肠自腹中挤出,晃晃悠悠地吊坠在跨下,牵出道道腥臭的黏液。 “您看过自己内脏蠕动的样子么?我就看过,和现在一模一样。”法卡迪奥的眸子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无力地抬起头,勉强现出笑容,“虽然总是不想承认,但我当时真的很怕。父皇,我很想亲手杀了那个造成这一切的摩利亚人,可惜......” 希尔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体像是被一柄看不见的巨刃自中剖开,裂为两半左右仆倒,自始至终连眼皮也未跳半下。 “很古怪的术。”哈特菲尔德凝注着那血肉上迅速蔓延开来的浓烈暗黑,眉宇间带着深思神色。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胆子就很小,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总是想着要证明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论心智,论计谋,我这个儿子也未必就输给了摩利亚如今的掌权者,可惜的是,他的胆色还是不够......”大帝掠了眼仍然雕像般跪在地上的年轻上将,低沉地道:“兰帕尔,我允许你去接替摩利亚东部战线的统帅位置,不过只给你三天时间攻下塞基城,而不是一周。绝不能让摩利亚北方回调的援军赶在你前面,这一点要切记。” 兰帕尔深深地以额触地:“三天之内,帝国的军歌必将响彻塞基城上空。” 他的语声很平静,但希尔德的锐目中却有了宽慰:“哈特菲尔德先生,您为军部研制的那些小玩意,让兰帕尔带去战场试试威力。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再打下去,只怕是到百年以后也未必能攻入摩利亚的帝都。历练对他们而言的确很重要,但废物终究是废物,就算是浪费了无数次机会,本质却还是很难得到改变。我已经开始有些厌倦了,所以,需要有人去结束这枯燥的一切。” 魔导士浅浅欠身应了,希尔德满意地点头,起身道:“行了,我得去睡会,你们也都忙各自的事情去罢。” 兰帕尔跪伏在地上,斜眼乜着只是保持着躬身姿势的哈特菲尔德,脸上隐现怒色。 “哦,兰帕尔将军,如果可能的话,把那个高明的刺客带回来。”大帝忽顿住脚步,漠然望了眼地面上那具已然完全变成乌黑色的尸骸,淡淡地道:“最好,是活的。” 厚实软和的毛毡,温暖的火炉,足够能吃到饱的面包,一点点烈酒...... 所有这些看似平凡的东西,都已变得遥不可及。塞基守军每天所能够面对的,除了冰雪和杀戮,就只有深入骨髓的饥寒。 十余万民众和两万不到的军人,已被命运紧紧地捆在了一起。没有人能料到塞基会被困为孤城,各家各户的储粮都少得可怜。民众捐出的那点面粉与军营仓库的粮包堆放在一起,做成食物后经过严格分配,再逐一发放到士兵手里。 每人每天的定额,是两块不过巴掌大小的面包。而将要陪伴他们整个冬季的御寒物品,是一条军用毛毯。 很多士兵都将毛毯割成了小块,然后垫在盔甲和棉衣的间隙。尽管换岗睡觉时,身体会因为没有东西盖而冷得难以入眠,但是如果不这样做,他们怕自己会捱不住城头的风。 那挟卷着雪花的酷寒气流,倒不如称之为“刀”更合适一些。当它呼号着袭来时,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千万把武器在空中同时劈斩。 巴帝人永无休止的进攻,令每个守军的精神都紧绷得像张弓弦。有些人在睡梦中睁大着眼睛,打着沉沉的鼾声;另一些则会因为些许响动而突然跳起,摸起身边的兵器虚砍一番,然后再倒下继续呼呼大睡。 第五军团残留下的两千余名法师,如今已和宫廷法师团凝成了一股坚韧的防御力量。护城魔法屏障的施放虽然还极不稳定,但在敌方法师部队攻击的时候,它所起到的作用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的。 云梯和塔楼车,无疑是现阶段守军最为头痛的攻城器具。那些佩戴着狮兽徽章的炎气修习者能够轻易地撕开防护罩,甚至在箭雨中高速掠行,毫发无伤。仅存的几百名机组成员,便成了足以与他们抗衡的利器。 裁决小队也如同一枚小小的零件,在塞基城这架巨型机器的体内碌碌转动着,似是永远也不知疲倦。 爱莉西娅已经偶尔会和撒迦开开玩笑,而布兰登却一直很少和他说话。自从格瑞恩特死后,裁决的胖队长便和机组的一名高级军官共同暂代了大统领的位置,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撒迦从来就不会去在意他人的态度,可是跟屁虫一样的半兽人阿鲁巴以及那问题宝宝似的性格,却让他有些头痛。 “你当时是怎么下手的呢?” “真的没有人敢攻击你么?嘿嘿,那可真是酷!” “你的武技是到底是怎么练的?我有一天也能变得这么厉害么?” ...... 照例一大堆已经快发霉的老问题,照例没有任何回答。半兽人早就已经习惯了撒迦的态度,兴高采烈地迈动两条长腿,紧跟着身前的伙伴。一柄巨大到夸张的铁锤被他轻若无物地抗在肩头,倒是和他愈发强壮的体格相得益彰。 “咦,他是在做什么?”远远的,阿鲁巴看到一个机组士兵佝偻着身躯靠在城墙上,癫痫似的颤抖不已,禁不住有些诧异。 例行巡哨是他和撒迦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而眼前的异常情形,却是首次遇上。 “你怎么了?”两人快步行近,阿鲁巴问道。 那士兵闻言转过头来,脸庞白得吓人:“没事,长官。” 撒迦望向他掩在身侧的左手:“到底怎么回事?” 机组士兵强自挤出一个笑容:“撒迦长官,我真的没事,骗谁我都不会骗您的,您去巡哨吧,别管我了。” 撒迦冷下了脸:“阿鲁巴,把他拖到后面去!” 半兽人懵懵懂懂地大声应了,毛茸茸的大手直探向那士兵的肩头。后者立时神色惨变,苦笑道:“长官,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不小心打了个盹,手被冻在墙上了......” 他挪开身躯,与墙身牢牢黏连的左掌露了出来。由于挣动,掌缘处早已皮开肉绽,血液结成了鲜红色的坚冰,静静地凝固在墙体和手掌之间,宛如赤梅绽放。 “为什么不用炎气呢?笨啊!”阿鲁巴小心翼翼地按上边缘墙体,金黄色的辉芒迅速亮起,石屑碎冰顿时簌簌而下。 那士兵很快挣脱出血肉模糊的手掌,颇为尴尬地道:“刚睡醒头还是晕的,再加上肚子里空空荡荡,一着急硬是没能施放出来......” 撒迦点点头,招过一名魔法师为他疗伤,随即一语不发地带着阿鲁巴离去。 片刻之后,他出现在塞基军营的仓库前。军需官则双腿打战地站在旁侧,满脸都是畏惧神色。 “五百八十六条毛毯,要加厚的。两倍数量的棉衣、手套还有袜子。今天太阳落山前,我要看到这些东西发到每个机组士兵的手里。”撒迦冷冷地道。 “长官,我无权这样做。”军需官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 撒迦斜了他一眼:“如果我带人来拿,你会损失得更多。论作战能力,十个第五军团士官也未必能抵得上一个机组下等兵。在现在这个时候,各人付出的,应该和得到的成正比,没有所谓的公平可言。” 军需官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阿鲁巴有意无意地放下了铁锤,地面上立时轰然大震,却是深深地陷下了个凹坑。 “怎么也没见你们去那些贵族老爷家里,抢来抢去还不是抢自己人......”军需官沮丧地垂下脑袋,微不可闻地抱怨道。 “会去的,我保证。”撒迦平淡地笑了笑,道:“我们不是圣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第八章 转折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温暖如春。 无论是换岗的或是正在城头警戒的机组士兵,每个人都被绸缎皮裘之类的名贵衣物裹得严严实实。熏肉、腊肠以及那些上好的奶酪蛋糕,显然要比小到可怜的面包块更能产生体力和热量。尽管好几个倒霉的家伙都由于狼一般的暴饮暴食而撑坏了肚子,但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饥饿感,从这一刻起再也不复存在了。 在皇家军团的独立营地里,粮食布匹已经堆满了十几顶军帐。一组专门调拨下来的黑甲大汉横眉怒目地游弋于营门前,所有敢于前来抗议的市政官员,包括几名当地极有声望的贵族,全都受到了同样的礼遇——劈头盖脸的一顿鞭笞。 自古以来,摩利亚军规中责罚最为严厉的一条就是扰民。而现在,来自第一军团的精锐部队却生生践踏了法则的尊严。他们在掳掠时所展现出的凶狠横蛮,根本就和呼啸大漠的马贼毫无区别。 塞基城内大大小小的贵族,于这场混乱而冷酷的掠劫中扮演了受害者的角色。在半点也不懂“斯文”为何物的士兵面前,男爵勋爵们曾经高贵而倨傲的心态均已烟消云散。每户人家的地窖粮仓都被强行翻了个底朝天,本就不多的存粮只剩余了勉强够度日的极少部分。至于御寒物品,更是不知损失了多多少少,甚至就连衣橱里一些闲置的女晚装也都成为了这些凶恶大兵不愿放过的目标——略加剪裁之后,它们会是很软和的毯子。 “这简直就是**裸的抢劫!我发誓,我将向帝都军部告发你们的野蛮行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正在四个侍妾陪伴下做着晚祷的市议长对着几名跺开大门闯入的机组士兵高声怒吼。但很快,这位白发苍苍的男爵就痛苦地蜷曲起身体,捂着遭军靴踹中的腹部重重倒在了地上。 地窖的门在一声刺耳的炸响后轰然碎裂,望着其内堆积如山的熏肉腌鱼,士兵中的一人怒笑了起来:“听说你在捐军粮的时候,为了要拿出足够多的分量而节食了大半个月?还真是感人啊!知不知道我那兄弟在临死前吃的什么?操你妈的老杂种,比石头还要硬的面包!” 老迈的市议长并没有遭受想象中的毒打,就只是和家门前的大树作了一整晚的伴。几乎快把骨头勒断的麻绳让他的惨呼声于寒风中久久回荡着,听起来就像是一条即将断气的狗在血泊中抽搐低嚎。 对于这场史无前例的军方行动,十数万塞基平民和其他守军所表现出的反应除了震惊以外,绝大多数人都在事态的发展中沉默地观望着,带着难以遏制的快意。 裁决队长布兰登是所有反对者中最为坚定的,他固执地认为即使是死亡,皇家军团的成员也不应该做出任何有辱军风的事情。 可惜的一点在于,在如今的皇家军团里,似乎就只有爱莉西娅还站在他这边。 那个发起并掌控着整起事件的年轻人,早在格瑞恩特生前就已经隐隐成为了军团中的精神领袖,而现在,他的地位更是巩固得无以复加。 正如赌局散场之后,有人会因为输罄钱囊而懊恼愤恨,也有赢家会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塞基最高指挥官马蒂斯,此刻正站在城头的一角,依旧英俊的脸庞上正带着那抹愉悦的微笑:“虽然说接触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毫无疑问,在性格方面你和你的父亲完全不同。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令你变成了一个像他那样蔑视法则的人?” 站在他身旁的撒迦凝望着城外几里处灯火通明的敌军营地,漠然道:“我只是在为自己考虑,一旦城池被攻陷,机组成员会比你的士兵有用得多。在成千上万人的混战里,身边能多几个同伴,总是不错的。” 马蒂斯微怔,随即赞赏地点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现实,看来以前我所有的担心,都毫无必要。”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格瑞恩特?”撒迦掠了眼周遭,低沉地道。 “哦?你看出来了?那些红腹蟾的毒液我已经反复提炼过,一般来说中箭者的肤色不会发生太大变化,没想要还是没能瞒过你,到底是边云长大的孩子啊!”马蒂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不错,他真正的致命伤不是胸前挨的那剑,而是脚踝上的微小擦痕。混战中的毒箭,是我射的。” 他无奈地叹息:“我要你真正成为这支皇家部队的领袖,所以格瑞恩特必须得死。大统领阁下的确是个好人,但在这个世上,好人总是活不长的。” 撒迦缓缓道:“我不认为这样会有多大的帮助。” 马蒂斯从腰间抽出马刀,手掌轻抚上冰冷的刀身:“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晚上能够睡安稳过,只要闭上眼睛,你父亲和那些老兄弟就会出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他们都还在等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撒迦望着他坚毅面容间所隐现的痛苦之色,冷漠地移开了视线。 “在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曾经因为害怕杀人而躲在被窝里哭泣。你父亲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还能选择的就只有途径,因为终点永远不会改变。后来,当我鼓足了勇气,拿起马刀生平第一次砍下别人的头颅时,当场连胆汁也吐了出来。但随着杀人越多,这种感觉也逐渐变得越来越淡。到了对鲜血和杀戮已经毫无反应的那天,我忽然明白了他所说的话,路就在脚下,你无力改变终点,但却能决定脚踏出的方向。”马蒂斯低缓地叙述着,神态渐渐平静了下来。 长时间的默然之后,他复又沙哑地开口:“当灭亡成为终点的那一刻,几乎是所有的兄弟都选择了捷径。而我,却正好相反。二皇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直到现在我还不是很清楚,他为什么会布下这个不算很高明的局来屠戮边云。但是从发现整件事情有了破绽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留着这条命复仇。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是那批人要我杀了你,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去做。没想到的是,他最后并没有斩草除根,反而把你带去了帝都。如果说这场游戏仅仅是为了赢取你的信任,那么以一名少将作为牺牲品,似乎代价也过于昂贵了些。不管怎样,我想总有一天他会觉得后悔,狼的幼崽,可不是用几根骨头就能够驯服的......” “你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所谓的破绽究竟是什么。”撒迦打断了他。 马蒂斯露出森然笑容:“孩子,那个晚上始终有两个人站在要塞附近的树林里。我连戈壁里的莽井流动都能察觉,把注意力转向场外以后,二皇子和那名大魔法师偶尔的对话根本就听得清清楚楚。边云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机会,绝对没有!” 撒迦眸子里掠过一抹寒意:“这些就是你全部的理由?” 马蒂斯的视线投向远方,平淡地道:“你的父亲和所有死在我手下的边云弟兄,都会得到鲜血的偿还。我选择了一条漫长的道路,到了今天,终点已经不太远了。” “那很好,我会等下去。”撒迦冷笑,“到了全部都结束的时候,或许我也可以帮你做些什么。比如说,为父亲砍下你的头。” 马蒂斯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你一定不会失望。” 极远的墙体拐角处,卡娜静静地伫立着,亮若晨星的眼眸中蒙上了层黯淡的阴影,随着寒风愈发萧瑟,她整个人也逐渐战栗起来。黑暗中,这冷傲孤高的女子缓缓蹲下身去,抱住了膝。 此刻的她,似极了一个无助而迷惘的孩子。 光明神诞日,就要到了。 几天以来毫无攻势的敌军部队,也终于有了动静。 最先察觉异样的,却是于清晨巡哨的阿鲁巴。在无意间瞥了眼茫茫雪原之后,半兽人那堪称“辽阔”的大嘴更是张得能塞下整座塞基城:“那些是什么东西?!” 附近的机组士兵眺望半晌,茫然道:“长官,什么都没有啊!” 阿鲁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迈开两条长腿疾纵向内城。先前那士兵犹自不死心地望向巴帝的大营,渐渐的,他的脸孔开始变色:“敌袭!敌袭!!!” 几十名宫廷魔法师几乎与裁决小队同一时刻到达了东城城头,正如每逢预警时一般,马蒂斯早已站在了垛口之间。任何时候,这位英挺的参将总是保持着清明警醒的眼神,仿似疲累倦怠永远也难以及身。 从这个位置望去,八个极小的黑点正从巴帝营地中掠出,横向成列,电射而来。 “是魔法师?” 马蒂斯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样遥远的距离,人体应该要小得多。 “弓箭手准备!”他高声吼道。 上千张强弓密林般竖起,弓弦绞合的声响顿时汇成了一片。隐约间,撒迦注意到那些越来越大的黑影周身闪耀的微弱光芒,转首道:“卡娜,圣光防护。” 卡娜当即挥手,城下又有大批法师赶上。一时间吟咒声大起,塞基城的正面波光流动,魔法屏障逐渐完成。 然而随着八条黑影越来越近,不少守军愕然垂下了手中强弓,甚至就连部分魔法师也怔怔忘记了施术,“圣光防护”表层很快现出道道细小的缝隙。 这根本就是他们连做梦也不曾想象过的狰狞巨兽。 人形,身高约六丈,全钢躯体,关节各处嵌满了奕奕生辉的魔晶石,头部光秃一片,没有五官,完全就是个圆溜溜的铁疙瘩。 八个一模一样的钢铁怪物居然是飘浮在空中的,而维持着它们沉重躯体的力量,则是真正的驭风术! “我就知道,不应该去碰那些酒......”阿鲁巴苦恼地揉了揉眼睛。 随着这些大家伙臂身处的魔晶石齐齐亮起,它们开始略显笨拙地曲臂,后探,拔出了背后所负的巨剑。 每一柄剑的长度都超过了四丈,而加固后的塞基城墙也不过区区十丈左右! 城头之上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攻击或是防御这批巨型杀戮机器,就连向来指挥若定的马蒂斯额上也是冷汗滚滚而下! “我们该怎么办?”阿鲁巴向撒迦身边靠了一步,几乎连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撒迦没有回答,敌军除了这八具钢铁傀儡以外,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的辅助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认为此战必将破城! 第一剑由挥起至斩落,那剑身所卷起的风吼几乎已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息! 锵然大震中,以魔力维持着“圣光防护”的摩利亚法师顿时仆倒了上百人,俱是口喷鲜血,重伤不起。阻隔于塞基城前的魔法屏障骤然裂出一道豁口,犹如弧形冰面般片片炸碎开来,片刻之间,便已完全消失。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 然而令所有塞基守军都瞠目结舌的是,那具钢铁傀儡收剑之后再无半点动作,僵直良久后突然纵起身躯,与其他同类一齐掉头掠向巴帝阵营,竟是退如疾电。 极远处的雪原上,隐隐可见大批的骑兵涌出大营,宛若暗色浪潮般驰向斯坦穆境内。随后升空的魔法师部队以及地面上的步兵军团亦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开拔而去,闷雷也似的震动隆隆传来,不过盏茶时分攻方全部兵力已然退得一干二净。 “长官!西城外的敌军都撤走了,没剩下半个人!”一名军士气喘吁吁地奔上城墙,满面俱是喜色。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默然无言。这短短片刻间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是神明在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冥王拍扇着肉翼如此狞恶地袭来,却只是擦身掠过而已。 强烈的恐惧感,直到此时才沉甸甸地笼罩了塞基守军的内心。面对着那些强横无匹的钢铁傀儡,桀骜如皇家军士,也再难兴起半分抵抗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们唯有庆幸。 谜底,直到夕阳落山时方才揭晓。 由后方纵马赶来的通讯官带来了两个消息,一是二皇子普罗里迪斯将于神诞日继位加冕,另一条则是巴帝国于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角色转换——坎兰大陆南方的小国蛮牙于两日前忽然发难,竟是以不到十万的兵力摧枯拉朽般一路直打到了巴帝腹地。消息传开,举世皆为之震惊。 “现在的摩利亚土地上,已经再也没有半个臭烘烘的巴帝人了。他们得先回去救老婆孩子,听说蛮牙的军队里尽是些吃人的家伙,这可真是他妈的有意思极了!”风尘仆仆的通讯官眉飞色舞地转述着所有知道的一切,到最后才惊觉地轻拍前额,笑道:“看我这记性,殿下谕令皇家军团成员立即回拔帝都。马蒂斯参将,鉴于您在这场战争里忠诚而优秀的表现,殿下的加冕仪式上将有您的一个席位。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恭喜您。” 马蒂斯保持着谦和的神态,问道:“到时是不是所有的军团长都会去呢?天哪,一想到将要看见那么多大人物,我现在都已经有些紧张了。” “是的,他们都会去。没事的,您就当成是军部的公务酒会好了。据我所知,殿下和那些军团长都很和蔼的,作为一名真正的英雄,您会受到相当隆重的礼遇。”通讯官善意地安慰道。 “那一定会非常有意思。”马蒂斯愉快地笑了起来。 办公室的角落里,独坐的撒迦微扬了漆黑的眉峰,淡淡地道:“的确,有意思极了。” 第九章 神诞 空阔的庭院里,遍布着残桓瓦砾,融融积雪。 几茎杂草自墙根边萧索地探出头来,于风中微微摇曳着,似是在享受冬日里来之不易的阳光。一只肥硕的老鼠“簌簌”地直蹿到院落中央,谨慎地嗅探了片刻之后,它放弃了寻觅食物的想法,一溜烟地纵回洞穴中去。 地表上隐隐传来的震动正在响起,这是几个月以来,这座遭废弃的府邸首次迎来了访客。 斜倚着的院门在遭轻触之后,即向内轰然倒下。撒迦沉默地站在门前,注视着眼前衰败的景象,久久不曾移步。 阿鲁巴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了几眼,又偷偷打量了一番身边男子阴沉的表情,明智地闭紧了嘴。随两人前来的机组小队早已纷纷散开,有意无意地扼死了几处通往废宅的路口。 在经历无数的腥风血雨之后,这已是他们本能般的举动。 唯一还算完好的建筑体,便是那排断墙边的矮屋。撒迦缓慢地举步,踏着满地的石屑瓦片行到近前,伸手推开房门。 依旧是凌乱不堪的屋内陈设,依旧是刺鼻至极的满屋酒味,那张破破烂烂的小床上,盲眼的老人打着低沉的鼾声,依旧于孤独中安睡。 “是撒迦么?”由门缝间透入的风带着彻骨寒意,老默克尔很快惊醒过来,茫然地问。 撒迦笑了起来:“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懒散惯了,皇宫不适合我,还是老地方住着舒服啊。”老默克尔伸了个懒腰,拍拍身旁的床板:“过来坐,还有门外的那些,是你的朋友么?也让他们进屋里来,外面很冷。” “好啊!”阿鲁巴兴冲冲地弯下腰,想要跨进这间明显要比他矮上许多的屋子,无意间却触上撒迦投来的冷冷一瞥,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干笑道:“呃,好像很热的样子,我还是去外面守着好了......”说着便逃也似的退出院落,神色甚为狼狈。 老默克尔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诧异道:“难道我的样子吓着他了?” “不,我想是屋子太小的缘故,没有别的。”撒迦淡淡地答道。 “刚从前线回来的?仗打得怎么样?快说给我听听。”老人的脸上现出懊恼神色,道:“年纪大了,眼睛又瞎,老想着去东面看看你,就是怕走到半路上摸错了方向......你没事罢?有没有哪里受伤?” 撒迦默然片刻,从怀中摸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在床头:“这里有一点钱,你自己去买间屋子,不要再做守夜人了。” 老默克尔怔住:“你在说什么?” 撒迦根本不作理睬,冷漠地道:“以后记得少喝酒,最好别再去找那些姑娘。当你再也拿不出一个铜板的时候,就算是死在妓院里,她们也不会流上半滴眼泪。” “你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老默克尔忽然咆哮着摸起钱袋,重重砸上撒迦额角,“我的事情轮不到别人来操心,你要是不能解释清楚前面那些莫名其妙的狗屁究竟是什么意思,老子一定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过几天,我就要随军去北方战场了,今天只是来告别。”撒迦拭上鲜血长流的前额,平静地道:“等我回来的那天,或许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直至夜幕低垂,万阑俱寂,撒迦才独自从这片废弃的宅院中走出。 他走得很慢,很稳定,全身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但一双眼眸却清明如水。 锃亮的马靴上,已经沾满了积雪和泥泞。撒迦方自走到府邸门前站定,一名独眼的机组士兵就默然行近,单膝跪在地上,以袖口仔细地擦去了他靴面上的污渍。 阿鲁巴以及那支十人不到的机组小队陆续靠了过来,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 “我们回营地去。”撒迦望向阴霾而幽远的天际,微微叹息,“明天,就是神诞日了。” 一年一度的光明神诞日,又被称之为“坎兰节”。 相传神明在降临世间之后,即创造了万生万物。当时光长河寂然流淌过千年,虔诚的信徒已布满整个大陆,传说便不再是传说,而成为了人们心中坚信不疑的信仰。 这是普天同庆的节日,对于摩利亚的子民而言,今年的坎兰节又多了层特殊的喜庆气氛。 摩利亚历史上第十七位国王的加冕仪式,将会同日举行。 很多人都满怀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焦急地等待着黎明来临;而另一些,则在黑暗中无声狞笑。 “砰砰砰!” 帝国广场之上,礼炮连声鸣响。 数万名的民众鸦雀无声地注视着皇宫正门前的观礼台,静静等待加冕仪式中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到来。 广场的东侧,茫茫集结着来自全部十三个军团的精锐部队。迎风招展的旌旗连绵成一片起伏不休的怒海,支支耸立的长枪刺尖直若无边无际的精铁丛林般森然耸立,于呼啸的寒风中划出无数道细微却凛冽至极的金属锐响,直若暗潮。 远赴边疆的两千余名皇家军士,能够活着回来的还不到三成。为他们以及各个军团中的铁血勇士授勋,无疑成为了这场仪式里的重中之重。 现在,所有那些繁复而枯燥的礼程已然结束。铿锵有力的鼓点声中,一个由近千名军人组成的方阵整齐地行入广场,目不斜视地停在了观礼台前。 身着古老礼袍的普罗里迪斯缓缓站起,在六名近卫的环侍下走到观礼台正中。他的头上,一顶金色皇冠正在耀闪着威严的辉芒。 “这些勋章,是摩利亚能够赐予英雄的最高荣耀。但我觉得,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普罗里迪斯将目光从身旁侍卫所托的铁盘中移开,那里面一排排棱角锋锐的军功章宛如繁星冷耀,散发着点点璀璨光芒,“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刻,能够以皇帝的名义站在这里大声宣布——你们是摩利亚的骄傲!从今天开始,你们中的每个人都将得到与付出相匹配的待遇。所有肮脏的,虚伪的,黑暗的一切,都不会再存在于这个国家。” 他的视线由台下方阵,缓缓掠过万头攒动的广场,一字字地道:“我发誓,在不久的将来,公正会变成这片土地上恒久不变的法则。” “万岁!万岁!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逐渐统一,汇成巨大的回响,久久激荡于帝国广场的上空。 漫天飘扬的彩带花雨之间,普罗里迪斯注意到眼前的方阵中,所有从塞基边疆归来的皇家军士俱是沉默如雕像,与周围举臂欢呼的同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说整个广场是一片欢腾的海洋,那么他们无疑就是那道独特的寂然浪潮。 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者与魔法师,眼中也同样有着狂热的崇敬之色。不过,他们眸子里倒映出的人影却不是高台上的皇帝,而是方阵前列位置上背负长刀的年轻人。 此刻,撒迦对观礼台上投来的几道目光视若未见,只是直直凝望着皇帝贴身近卫中的一人,唇角边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是个容色绝艳的青年男子,在他的手中,倒提着一柄狭而长的连鞘刺剑。 ~~~~~~~~~~~~~~~~~~~~~~~~~~~~~~~ 附:写了删,删了写,今天对码好的章节很不满意,只能发这点字上来了...... 第十章 扑火 薇雪儿觉得,心跳的频率正在愈来愈急促,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压抑起来。 从一开始,她的目光就始终定定地投向台下,凝视着撒迦那线条冷锐的脸庞,整个人仿若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久久无法言语。 他脸上的刀痕,永远是新创重叠着旧伤,斑驳纵横,难以平复。在这黑发年轻人站立的时候,远远望去你会感觉到自己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坚韧挺拔的铁碑。 只身刺杀巴帝国近十名高级将领的彪炳战功,早已如春风掠地般流传在摩利亚国内。不仅是军中,就连民间,亦有无数民众在口口相传着他的名字。 这是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而撒迦,无疑就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帝国军人中,最为耀眼的一颗新星。 观礼台上分为左右两侧席位,女眷席中绝大多数的豪门名媛都在矜持而含蓄地盈动秋波,于涩赧窥向撒迦的同时,努力展现着自身最为完美动人的一面。 吸引她们的,并不是什么军功战绩。如今的皇帝陛下与撒迦之间的微妙关系,才是最令人心动的关键所在。 薇雪儿身边的玫琳,却自始至终没看过台下一眼。她那张娇俏的面容上仿佛笼罩了难以融化的寒霜,只是在偶尔望向男宾席位某处的时候,神色间才会略有异样波动。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澄澈眼波,北方枢机主教加洛沙身后恭立的那名金发青年偏过头来,太阳神般英俊出尘的脸庞上绽现了一抹温文笑意。 劳南多的义子雷奥佛列,正是由于教廷高层的高调介入,而得以逃脱那场血腥的大清洗。鉴于普罗里迪斯在与教廷使者接触时所表现出的毫无异议的顺从态度,身份尊荣无比的北方枢机主教才会史无前例地出现在一国之君的加冕仪式上。 这已经是千百年以来光明教会所给予一个国家的最高荣耀,投桃报李的道理,似乎就连这些虔诚而孤高的侍神者也会懂。 “在所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里面,塞基城守战无疑是其中历时最长,同时也是最为惨烈的。在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位参将,他就是第五军团第三师团长马蒂斯。”普罗里迪斯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身边几名近卫的魔力振波下扩散开来,清晰传入了广场上每个人的耳中。 “一条修筑了六年的防线,换回的是将近七万名巴帝人的尸体!由于他对战争的敏锐嗅觉以及做出的相应举措,帝国在这场攻防战中的损失几乎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前第五军团军团长爱德希尔那愚昧到极点的调兵行为,使得马蒂斯参将所在的万人师团最后仅仅活下来了四十七名军士!防线,在数倍的敌军强攻下被迫回缩了。但直到战争结束,塞基城始终就像是钉子般死死钉在东部边疆的咽喉位置上,没有动摇过半分!令它深嵌入地表的力量,我想,是那只觉醒的鹰!” “现在,这些无畏的勇士就站在这里,站在阿莫罗索大帝的面前。在缅怀死者的同时,我以摩利亚皇帝的名义,赐予他们应有的荣耀之名。”普罗里迪斯回身,温和地做了个手势,“英勇的将军,请您到前面来。” 观礼台的男宾席位间,一身戎装的马蒂斯平静地站起,缓步走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 普罗里迪斯从近卫手中的托盘里挑出三枚闪闪发亮的银星,亲手替换了马蒂斯右侧臂膀上的军衔,所有望着这一幕的高级将领尽皆悚然动容。 由参将直接晋升到上将,他还是摩利亚历史上的第一人。 “地位、荣耀、权力、财富......这些平常人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东西,从现在开始你已经全都拥有了。我想知道的是,你会珍惜么?”普罗里迪斯弯下腰,为马蒂斯佩上象征着军中最高荣誉的鹰眼勋章,随即抚平他胸襟上的褶皱,微不可闻地低语道。 马蒂斯仰起了脸庞,微笑着叹道:“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还能有今天,说不珍惜肯定是假的。可是我真的很怕,怕将来有一天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有老兄弟的鬼魂半夜找来。当年被我亲手掐死的那些家伙,到现在都还在等着有人偿命呢!” 普罗里迪斯直起腰身,淡淡地道:“原来有些东西,还是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的。我一直都在试图通过努力而将它们抹去,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在白费心机。” “陛下,您说对了。”马蒂斯忽森然狞笑,双臂直抬而起,袖口之内激射出十数道乌芒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看台下的方阵里,那四十几名等待授勋的士兵同时摸出暗藏的短小机弩,自各个方位高高掠起,瞄向皇帝所在的方位! 一柄连鞘的窄剑自普罗里迪斯身侧斜刺挥出,轻盈挥动。它的运动轨迹直接而流畅,每次鞘体细微的颤动,都会不偏不倚地将一支棱芒乌黑的弩箭击落尘埃。当所有的威胁在瞬间被摧毁之后,剑作龙吟,倒卷而上。只是轻轻巧巧地两次挥动,马蒂斯的双臂便已齐肩卸落,直挺挺地坠在地上。 血光爆现之中,连眼皮未曾跳过半下的马蒂斯怔怔转过视线,望向台下。那里交错掠起的雪亮刀光早就归于黯淡,半空中仍有朵朵赤梅凄艳垂落,就连此际的天空,竟亦是血红色的! “你......”他沙哑地开口,喉头忽哽,遽然间一口热血直喷出来! 方阵前列,撒迦轻拭着手中仍在微颤的斩马刃锋,年轻而冷峻的面容上隐现笑意:“马蒂斯叔叔,遭遇背叛的滋味,是不是有些不好受?” 他的脚边,倒着两具齐腰而断的残尸。周遭的地面上,亦是横七竖八地铺满了紧握着机弩的士兵尸骸。来自于塞基守军的偷袭方未成形,便已悉数被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皇家军士扼灭于无形。那些看上去柔弱娇俏的宫廷魔法师在疾射出道道魔法光束的刹那,明眸里闪动着的,是母狼般锐利残忍的光芒。 大变之下,整个帝国广场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各支军团中选出的精锐部队,他们迅疾围拢了广场边缘,并分出小股兵力渗入人群,从各方涌向观礼台,将其团团护在当中。 马蒂斯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视若未见,只是直直地凝视着撒迦,肩头创口喷涌而出的血液已将大半边躯体染得通红:“这真是个很大的惊喜,不知不觉,你已经懂得用心计了......” 普罗里迪斯身边的几名近卫似是意欲动作,却被他抬手制止:“不,别离的时刻,总是动人的。” “阿鲁巴,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撒迦淡然掠了半兽人一眼,略略后仰腰身,猛然掷出了六尺长刀! 强大到恐怖的爆发力挟卷着斩马刀,于半空中怒吼出一道悍野的声浪。暗红的刀芒拖曳着长长的尾痕,闪电般掠上观礼台,凶狠地贯穿了马蒂斯的胸腔,带着他整个人一飞数丈有余,砰然跌落于地! “这孩子,还是那么心狠手辣呢!”普罗里迪斯低声叹息,转首向着神容始终古井无波的枢机主教歉意地欠了欠身,后者微微颔首,报以平和笑容。 千万双目光的注视下,撒迦缓步走上高台,沿着一路喷洒的血迹,站定于马蒂斯身前:“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终点了,叔叔。” 马蒂斯费力地仰起头,口角边血沫横溢:“是啊,这么多年了,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迈向终点的最后途径。这样的结局,还真有点令人不甘心......” “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一个人无力改变终点,但却能决定脚踏出的方向’。”撒迦冷笑,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它根本就是荒谬的?既然明知道会是同样的终点,又为什么要去选择另一条道路?难道这就是你为那些背叛行为寻找的理由?” “其实我很清楚,这次偷袭成功的机率根本还不到一成。几年前的我,是万万不会采取这样莽撞的行动的。虽然早就已经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但我还有着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你可以称它为‘懦弱’,只要能复仇,就算是做一条狗,我也是乐意的。”马蒂斯低低呛咳起来,身下汇聚的血泊已几近半指厚薄。 “知道么,那天在塞基城外见到你的时候,我的心欢喜得都快要爆裂开来。在那以前的每个晚上,我都会想着第二天偷偷潜回帝都找你,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就满足了。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这样做,因为那会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聆听着,广场上就只有寒风掠过的凄厉声息,以及,这名叛逆的军人在弥留之际的低语。 “撒迦啊,虽然你不是我的儿子,但我爱你疼你的心,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你的父亲。还记得巴帝人袭来的时候,如果你表现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胆小怯懦,我......还是宁愿你死了,就当是早就死在了边云,再也不抱半点指望。这个冷酷的世界,是容不下一个弱者的。幸好,你长大了,变得无情且嗜血,拥有着强大的实力,就像是我和所有边云人曾经希望的那样。” “现在,复仇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在今天,无论能不能成功,我都必须尝试着去迎接男人的死亡方式。你的马蒂斯叔叔,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鬼,只不过,是有些厌倦了漫长的等待罢了。”马蒂斯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语声也慢慢微弱下去:“我是不是很自私呢?把这些沉重的东西都交给你去承受.......小时候的撒迦,是那么的善良,常常会躲起来一个人哭,有时候真像是个女孩子啊。不知道老大他们会更喜欢现在的你,还是那个纯真的小家伙?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得变成野兽才可以生存下去,半点也不明白......” 悄然间,一阵剧烈的抽搐蔓延了他的全身。这血性汉子茫然地瞪大了双眼,竭力想要抬起残缺的身躯,口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无声地倾诉着什么。 撒迦冷漠地掠了眼周遭如临大敌的几名近卫,静静地蹲下身。马蒂斯现出安详笑容,微不可闻地道:“我就要死了,以后这世上,就剩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啦!要学着照顾自己,心还要再狠些,好好地活下去。尽管,那有些孤独......” 骤然断折的语声,宛如一柄铁锤重重敲上撒迦的心底。他抬起手,抚上身前男子犹自大张的眼帘,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欲裂,脸上神情却始终没有丝毫异样, “我早就说过,边云的事情只不过是场意外。”普罗里迪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撒迦起身,行到高台边缘站定:“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他是他,我是我。” “大胆!”旁侧的一名近卫怒喝出声,“和陛下说话,你居然还敢站着?!” 撒迦斜乜着他:“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和谁说话,轮不到任何人来教。不想死的话,滚一边去。” 那近卫怒极,堪堪踏上半步,却被普罗里迪斯微笑着阻止:“即使我现在的身份不同,撒迦也可以不必遵守什么礼节。因为他是我的家人,无可替代的家人。” 撒迦的视线掠过他身后垂持着窄剑的法丝亚,淡淡地道:“你与家人相处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 “关于那次我们之间的交手,完全就是误会。我只不过是在配合陛下演戏,而你却扮演了半途不请自来的角色。”法丝亚轻笑,刹那间的撩人风情竟比女子还要艳丽上三分。 “行了,无论如何,授勋仪式总得继续下去。”撒迦意态阑珊地转身,行向台下,“希望这懦弱的叛徒没有打乱了一切。” “等一等。”普罗里迪斯开口唤住他,温和地道:“你就是下一个授勋对象,我的孩子。” 撒迦顿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摩利亚皇帝似乎是半点也不在意静默下来的数万名民众,以及犹自流淌着乌黑血液的尸骸,自近卫手中取过一枚勋章,走到这修长挺拔的年轻人身前,为他轻柔佩上。 “还记得我说过那座山峰么?这十年里,我正在慢慢地引领着你向上攀爬,颠峰已经不远了,但前面的路还很陡峭。在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候,我只希望得到你毫无保留的信任。当我们到了终于可以俯瞰世间万物的那一刻,你会发现,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明智。”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也只有我,才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你体内的潜力。换句话来说,你别无选择。”普罗里迪斯凝视着撒迦,张开双臂低低道,“总有一天,神明都会在我们脚下哭泣。” 撒迦邪恶地狞笑,接受了他的拥抱:“有意思的想法,我简直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天。” 普罗里迪斯轻拍他坚实宽厚的脊背:“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可惜的是,你不是我的父亲。”撒迦的语声里带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 “血缘并不是问题,我早就把你当成了亲生儿子......”普罗里迪斯的话语突兀中断,此刻撒迦的两条臂膀陡然已如铁箍般勒紧了他! 几丈开外,斜插在马蒂斯胸腔上的斩马刀同时爆起一声厉啸,竟然自行掠上半空,直射摩利亚皇帝的背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几乎将所有人的思绪陷入了僵化,数名近卫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掠起身躯,横拦于长刀掠行路线之前,挥动兵刃意欲阻隔。 “扑扑”闷声大起,那柄已然通体化成墨色的斩马直如冥冥中有着一只邪魔锐爪在操控挥舞,毫无滞塞地洞穿三人胸腹,自普罗里迪斯后背扎入,刃锋直贯撒迦右胸! 向来处事泰然自若的摩利亚皇帝终于变色,怔怔地垂目胸前:“驭刀术?!” “不,它只是父亲留给我的礼物。”撒迦费力地自刃体上一分分挣出身躯,反手拭上鲜血涌溢的唇角:“一柄不怎么驯服的妖刀。” 第十一章 罪赎 死寂而压抑的短暂时刻,很快被一阵骚动打破。 血流遍地的观礼台就像是骤然形成的飓风风眼,整个帝国广场已完全陷入了恐惧的风潮区域。仍能保持镇定的军官开始指挥部队疏散数万名民众,面对着突然演变成死亡之剧的加冕仪式,除了皇帝的安危以外,他们不约而同地考虑到了维护君权的尊严。 尽管,它早已被无情践踏。 “父亲!”玫琳姐妹的凄声惊呼划破了静默。 “保护陛下,杀了那个刺客!”男宾席位间数十名高级将领在嘶声怒吼,其中亦包括了各大军团的军团长。经过了缜密而隐晦的重新洗牌之后,他们之中已经十有**为新面孔,年轻,并且拥有着绝对的忠诚。 “撒迦,你疯了么?!”穆法萨纵出坐席,惊怒交集地大喝。 阿鲁巴闷雷似的咆哮同时远远传来:“小心你的左边!!!” ...... 所有的声音凝聚成了一道奇异浪潮,在撒迦的耳边拍拂着,流动着,逐渐低沉下去。最终所剩的微响,便是那尖锐的气流割裂声! 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法丝亚手中已出鞘的窄剑犹如狞然游出洞口的毒蛇,冷冷刺破空气,在他胸前盛出七朵凄艳血花。 每一剑的刺入拔出,刃锋所携的青色气芒都会爆出深而庞然的伤口。避无可避的撒迦终于在直挑向咽喉的第八剑疾探右掌,牢牢地扼住了剑锋! “喀嚓!” 乌黑锃亮的马靴凶狠而直接地撩踢而上,法丝亚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身下颚炸裂的脆响,上下牙床之间的猛烈撞击使得所有牙齿尽皆粉碎,与被轧断的断舌混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再不分彼此。 巨大冲击力之下,他整个人高高向后飞起,一蓬血箭从变形的口鼻中喷洒而出,于半空中曳出道长而凄惨的赤色弧线。 那曾经艳绝无伦的面容已经不复存在,每一寸颅骨都于叠骨牌似的震荡触撞后碎裂开来。在重重坠下地面的刹那间,法丝亚隐隐约约地听到,对手正在狞笑。 随即而来的黑暗,将这冷傲而强大的年轻人直接拖入混沌的虚无中去。残存于脑海中的唯一念头,却是深深的困惑。 他无法分辨,那与已对战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头野兽。 自四面八方齐袭向撒迦的各式攻击,都被一层遽然生成的光晕阻隔在外。呈椭圆形罩落的魔法屏障内部,除了普罗里迪斯与撒迦以外,盈盈站立的,是飞掠而来的卡娜。 方阵中的机组士兵与宫廷魔法师俱是沉默地相互对视着,显得茫然无措。没有人能够料到撒迦居然会再次刺杀如今的皇帝,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远望着突兀动作的卡娜,裁决队长布兰登低低冷笑:“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旁侧的爱莉西娅面露不忍之色,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周遭几名女法师闻言均是怒目而视,立于后排的阿鲁巴却充耳不闻,獠牙暴突的狞恶脸庞上尽是难以决断的焦躁,一双黑毛丛生的大手只捏得骨节“噼啪”连响。 “维丽亚,你做什么!”观礼席位间,摩利亚首席魔导士麦迪布尔倏地站起,语声中急怒交织。 “我只是想做回自己。”卡娜遥遥对他欠下身去,宛若自语般低声道。 麦迪布尔怔怔半晌,方自坐回椅中,神情隐现黯然。 始终如若无事的普罗里迪斯将视线从撒迦脸上移开,望向魔法光罩内的女法师:“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么?” 来自外界的魔法打击不断考验着光罩的坚韧程度,卡娜周身魔力波动直如潮水般毫无保留地全力涌出,死死支撑着这个独立而狭小的空间体。面对着摩利亚皇帝温和地质问,她无声地偏过头去,痴痴注视着身边已是摇摇欲坠的撒迦,目光中爱怜横溢:“陛下,我又怎么敢背叛您。只不过......我是想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没有别的。” 普罗里迪斯沉默片刻,反手至背后缓缓拔出斩马,以回复术施上并无血液溢出的伤处。一系列动作之后,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你爱上了他?!” 卡娜神情大变,颤抖着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胸前白骨森森的撒迦却于此时怒豹般蹿起,挥掌直斩摩利亚皇颈侧! 普罗里迪斯带着丝欣赏的神色向后侧退去,妖异的颤吟声中,他手中的长刀陡然疾旋,硬生生挣开了掌控,于空中刃锋倒转,直劈向他的头颅! 两根不带半点烟火气息的手指探出,一路折进,轻盈触上斩落的刀体。清脆的裂响立时传出,斩马锵然断为两截,相继坠下,斜斜插入坚硬的石板地面。 “可惜了。” 普罗里迪斯低声叹息,指端金芒乍现,竟是由单纯的一点光体分化出无数丝痕,流转盈动,瞬间将撒迦的躯体扎得千疮百孔! 大滴大滴的鲜血自那无数个细小孔洞中挣出身躯,“扑扑”纷落于尘。所有试图摧毁魔法屏障的法师与武者俱是呆若木鸡地望向几已不成人形的撒迦,顿住了各自的动作。 直至此刻这些救援者这才惊觉,他们竭力想要护卫的皇帝,从一开始就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保护。 “孩子,就像是这柄断刀。再锋锐的利刃,也得掌控在顶阶武者手里才能够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这些年以来,你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身的价值,比如说现在,我的六名近卫,在你手下死得只剩了两个。这批人都是那片血炼之地里走出来的强者,很显然,当面对着你的时候,他们和待宰的羊羔毫无区别。”普罗里迪斯直视着撒迦,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只有我,以及这个国家做你的强大后盾,未知的道路上才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形成威胁与阻碍。” “回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还来得及。毁灭与创造,只在我的一念之间。”普罗里迪斯轻描淡写地挥手,卡娜凝成的“圣光防护”顿时消弭于无形。回复术的光芒已然散尽,那致命处的伤口如同从未形成过一般,再无微痕。 大部分观礼的名媛千金都在军士的搀扶下,面无人色地逃离了这块血腥之地。愣愣坐在席位间的薇雪儿紧攥着衣角,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场内,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无声掉落下来。而旁边的玫琳神色却依旧冷漠,似乎是由于畏寒,她的一双柔荑不知何时拢回了袖筒中,目光所向,赫然便是那犹自挺立不倒的黑发年轻人。 撒迦抬头,喘息着低笑道:“我不是一把刀,要不是为了查清父亲的死因,又怎么会像具傀儡一样听你摆布?你所说的那些或许很适合别人,但对于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半点吸引力。” “这十年里,我给了你所有的全部,如今得到就是这样的答案?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可能付出更多!”普罗里迪斯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怒色,“你又怎么知道,所谓的真相不是那个叛逆者编造出来的谎言?” “你吃过人肉么?”撒迦虚弱地喘息着,大量失血产生了强烈的眩晕,眼前的人影正在变得朦胧而重叠,但他的话语却依旧清冷如冰,“我饿极了的时候,在那些木屋里就曾经吃过。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更像是野兽多一些。野兽是不会说话的,它们用直觉去感知周围的一切。我的确不善于分辨人言的虚假或是真实,但是眼睛会出卖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交谈的时候,我学会了去看,以精神去触碰对方隐藏着的情绪,这就是我的直觉。” 普罗里迪斯不易察觉地微变了神色:“你得出的结论是?” “是你杀了我的父亲!”撒迦沙哑地低吼,摇晃着纵起身躯。他的步履已跄踉不堪,似乎是随时便会摔倒,但那张野性而硬朗的脸庞上,却布满了令人胆寒的凶戾杀机! 此时此刻,就是这样一个重伤的年轻人,几乎已使得每颗心脏都在由于恐惧而无法遏制地产生战栗。 若干年以前,在某处遥远的边陲要塞,一群铁血汉子以同样疯狂的悍野的蔑视死亡的方式,在杀戮中换回了唯一的生存希望。 现在,那个曾经纯稚善良的孩子,早就蜕变成了真正的嗜杀恶魔。他在群敌环围中孤战,在绝境中拼命,甚至因为要达到目的,而漠然格杀了最后一名亲人。 灵魂正在沸腾的血液灼烤下厉声嘶叫不已,撒迦在剧烈的颤抖中纵跃着,双眸俱化作了狰狞的血红色。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复仇的快感,还有公道。 边云的公道! “看起来,你还是没能理解我的意思。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普罗里迪斯缓慢地摇头,向后不急不徐地退去,“又有谁,会像你这样鲁莽地站在国家的对立面?其实这不是英勇,而是毫无价值的愚昧。” 无数道魔法光芒和弩箭齐射而来,形成了一面密无间隙的死亡牢笼。撒迦宛如在暴风雨中逆流划行的孤舟,极为迟钝地闪避着袭向要害的攻击,很快就淹没在茫茫的箭雨光瀑之中。 “我操你妈的!干吧!还等什么!!!”沉默的方阵中,一名机组士兵忽然反手脱下制服掷在地上,精赤着疤痕累累的上身,跳着脚吼道:“你们这帮没卵蛋的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谁他妈有种站出来说一句没被撒迦长官救过命的,老子立马就抹了脖子!” 低低的骚动中,阿鲁巴阴沉着脸走近,大力几个耳光把那士兵扇倒:“撒迦对我说过,就算是把你们的腿都打折了,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废物添乱!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怕死的,可是上去真的有用么?就算是能干掉几个狗畜生,你们的家人又怎么办?!” “老子从小就是孤儿,怕个鸟毛!”那士兵倒吼回来,“管他什么皇帝贵族,老子打仗拼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长官虽然废话不多,但一直是把我们当亲兄弟看的。老子大字不识半个,只知道帮着兄弟打架捅人他妈的天经地义!” 阿鲁巴高举的手掌顿在空中,咧开大嘴怔怔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所处的整齐队列里,已经有数十道狼一般的目光森然掠向了方阵边缘的警戒部队。 悄然间,普罗里迪斯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愕神色。远处,麦迪布尔清澈的眼眸里渐渐蒙上了层阴影,整个人竟似瞬时苍老了几分。 空间里那道异常的魔力波动还未散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就从龙卷般呼啸交错的羽箭曳光中探了出来,紧接着,撒迦先后跨出了双腿,前倾身躯,怒吼着激射而出! 高速掠行中,清晰可见他躯体上的每处伤口都在疯狂地回复愈合,一支支深扎于体内的箭矢正缓缓地被新生肌肉迫出,相继坠落地面。那后方紧随袭来的道道魔法光芒居然难以追上他的身形,那肉体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正于此时被全力迫发出来! “救赎之术。”端坐如山的北方枢机主教微现讶然,低低道:“摩利亚的宫廷法师团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身后侍立的雷奥佛列弯下腰身,恭谨地问道:“大人,请恕我愚昧,这难道不是只有祭祀才会使用的顶级再生系魔法之一么?” “你说得不错,看起来他们在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心思啊!”主教微眯了双眼,望向场中那个优雅如故的身影,“神秘的王者,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雷奥佛列动作平缓地整了整身上的执事银装,静静站定。深蓝色的眼眸里,隐隐耀起毒蛇般的阴狠光芒。 一连九道光盾无声生成于空中,继而相继碎裂。撒迦那双无坚不摧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但却稳定依旧。普罗里迪斯就在三丈不到的位置上站立着,后方,便是观礼席位。 他已无路可退。 “撒迦哥哥,你......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空空如也的席间,薇雪儿茫然地问。 玫琳紧咬着嘴唇,自袖筒中抽出柄匕首,一声不作地行向撒迦。后者根本连眼角也不曾瞥来,只是死死地盯着普罗里迪斯,如野兽扑食般逐渐俯低了身体。 “陛下,您的心,仿佛变得软弱了。”麦迪布尔悠然站起,单手巧妙地变幻了六个截然不同的术印。 严密齐整的石板忽然深陷,数十道混合着矿物的泥沙流体恶蟒似的蹿出,把已经纵起的撒迦硬生生拽回地面,并迅速将他的下半身层层裹死,凝结成一团坚若精铁的褐色固体。 “您现在已经是摩利亚的统治者,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罢。”大魔导士浅浅欠身。 普罗里迪斯苦笑,行到玫琳身旁,携了她冰冷的手,望向麦迪布尔道:“老师,请不要难为这个孩子。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我都可以尽力去谅解,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围堵的近卫和军士已将整个区域团团围住,所执机弩俱是机括大开,丝毫不敢懈怠。 魔导士默然行到高台另一侧,横抱起一具枯瘦干瘪的躯体,放至撒迦身前的地面上,冷冷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难以动弹半分的撒迦垂下目光,眼前这满脸皱纹横生,已是奄奄一息的衰弱女子,正是卡娜。 “你做了什么?”撒迦艰涩地问。隐约间,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卡娜颤抖着抬起枯如鸟爪的手掌,轻挽覆于脸颊上的垂发,轻笑道:“我不能背叛陛下和老师,要帮你,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她以救赎之术抽取了自身全部的魔力和精神力,然后贯注在你身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简单,你能够继续所谓的复仇,而她则丧失生命。”麦迪布尔不无讽刺地道。 “为了我,不值得。”撒迦口中忽涌起一阵甜腥热流,眼角剧烈地抽搐起来。 卡娜黯淡无光的眸子里忽然亮起一抹骄傲神色:“在我的家乡,女孩总是会为心爱的男人织上些什么,有时候是手帕,有时候是寒衣。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魔法行会,所以什么也不会织的。现在我也算是为你做了些事情,虽然帮不上大忙,不过心里真的很开心了......” “老师,请您解了他身上的术,我想......我想让他抱抱我。”女法师气若游丝地请求,颊边渐渐现出微弱嫣红。 麦迪布尔面沉似水地转身行开,拢于袖袍内的右掌迅捷连动,撒迦躯体上所凝固的沙石立时迸裂,化成碎屑簌簌散落。 双臂之间,卡娜的身体轻得像是片秋天的枯叶。她凝望着撒迦,猫儿般偎上他的胸膛,欢喜地轻叹了口气:“我比你大上很多,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刚开始时,我很怕很怕你的,到了后来,这感觉就慢慢地变了。就连修习魔法的间隙,也会常常会想起你的样子来,我是不是很傻呢?” 撒迦极缓地摇头,那早已忘却的疼痛感觉正一点点地自心底复苏,在又一次的别离时刻,他唯有咬牙承受。 “你低头下来,我有话说......”卡娜轻唤,望着那张满是血迹的年轻脸庞越来越近,她费力地仰首,冰冷的嘴唇颤抖地触了触撒迦的额,细细地道:“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可能复仇,陛下有多么强大根本就是你无法想象的。放弃现在所做的一切,活下去,撒迦。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女法师爱怜地抬起手来,似是想要轻抚他的面颊,臂身却于半途无力滑落。那眸中瞬间凝固了的神情里,犹自带着些许笑意。 “杀戮只会带来无休止的毁灭。到了现在,你难道觉得还不够么?”普罗里迪斯在远端平淡地问。 撒迦放低了卡娜,脱下残破制服,轻柔地盖上她的身躯。垂首凝视良久之后,他直起了身:“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不够。” 连串的魔法火球遽然自台下怒袭而来,周围的百余名护卫顿时仆倒大半,剩余的诸人纷纷回身还击。登时空中魔法辉芒纷闪,箭矢尖啸穿梭,一场混战已然爆发! “凭着这些胆大妄为的叛逆,你以为就能改变一切?”麦迪布尔冷笑,挥手间在观礼台前布下宽硕的防护屏障,“他们都会死。而你,年轻人,不要再考验我的耐性。” “啧啧,小撒迦,你还不上去踢他的屁股,难道在等奏乐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极远处大刺刺地道。 撒迦微怔,转首望向再无半个围观民众的帝国广场。 默克尔正拄着根破破烂烂的法杖晃悠行来,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惰懒腔调:“他妈的,你那点钱想打发谁?大半个晚上就被老子花得干干净净!嘿嘿,不过睡在二十几个喀什雅最当红的小妞中间,感觉倒也真是不错......” 麦迪布尔的脸色忽然煞白,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卡卡洛特?!” 老默克尔远远大笑道:“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你又是谁?” 大魔导士犹豫了片刻,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宫廷法师团统领麦迪布尔......” “到魔导中期了罢?还算是凑合了。”老默克尔鬼魅般一步跨入虚空,再出现时已是护在了撒迦身前,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他索然无味地道:“那些妞还脱光了衣服在床上等着,你是立即自杀呢,还是要我老人家动手?” 第十二章 取舍 当一头披散着金色长鬃的雄狮发出闷声咆哮,大地都会随之微微颤抖;当饥饿的狮群风驰电掣般掠过草原,没有人会怀疑,它们能够撕碎一切。 沉寂的皇家方阵就像是夜色下的火药桶,此际它已猛烈地爆发开来,那千万道直冲九霄的赤炎呼啸着撕破黑暗,在燃烧过程中绽出比烈日更为耀眼的炽芒。 这是怒放的时刻,短暂却永恒。 引发这场混战的第一人,正是爱莉西娅。不仅是机组士兵和宫廷法师团的成员尽皆愣在了原地,就连阿鲁巴也惊愕地半晌没能缓过神来。眼见着这头骄傲的火凤凰卷起熊熊烈焰,在隐隐合围了己方阵列的禁卫部队中疾扫出大片焦埕,布兰登的一张胖脸已由于急怒而涨红得像块猪肝。 “爱莉西娅,你这是在发疯么?!” 裁决队长身边的阵列里,接二连三地纵跃出上百名机组汉子。他们或斜执战刀,或反手摘下身后所负强弓,矫若猿猱地自各个方位高速掠向观礼台。中途任何形式的攻势阻隔,都被这些杀人如麻的精悍士兵逐一扼灭,丝毫不能构成半点威胁。 似乎是听到了布兰登的吼声,爱莉西娅轻盈至极地在皇家方阵外围划曳了一圈,陡然直冲上天!悬停半空之后,她缓缓扩开了挟裹于臂身外围的赤炎之翼。驭风术的气流激荡下,两枚长达十数丈的巨型火焰翼体在空中傲然拍拂着,激起阵阵炽热浪潮。 “马蒂斯参将死了,他带来的部下似乎也都死了。无论撒迦的结局会是怎样,有一点都毫无悬念。”爱莉西娅随手格落几支射上的箭矢,平静地道:“将来等待着我们的不是授勋,而是军法审判。从塞基来的每个人,都无法逃脱被牵连的命运。” 布兰登脸色微变,转首扫视着正在逐步解体的方阵,颓然叹道:“爱莉西娅,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既然连你也已经参与了进来,我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言语间,他胡萝卜般肥壮的十指以极不相衬的灵巧动作齐齐弹起,炎气光芒瞬时连闪,侧后方几个悄然掩至的身影如遭雷殛,相继颓然仆倒。 “尽量少伤些人罢,如果可能的话,带着那小子一起走。”胖子瞟向已经悉数飞临观礼台上空的几十名宫廷法师,阴沉地道:“不管这个该死的集体究竟能存在多长时间,这已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你啊,还是那么在意得失。”爱莉西娅温婉地笑了笑,周身火焰骤然暴涨,疾射那片激烈如沸的博杀之地而去,“裁决小队里,可从来就没有抛下同伴不管的先例呢!” 坚韧的魔法屏障将所有能够形成的威胁尽皆隔阻,在这层莹莹溢彩的护墙之后,薇雪儿注视着对侧伫立的撒迦与老守夜人,忽然觉得他们陌生得宛如初识。 “默克尔老爷爷,你也要为难我的父亲么?”她鼓足了勇气,低低地问。 以诡异方式从虚空中跨出的老人,就像是一头来自于幽冥深渊的恶龙。那肆无忌惮的凶戾煞气,是如此强烈地威慑着在场每一个人的感知。单纯如薇雪儿,亦于战栗中清晰地觉察了他衰老外表下掩隐的杀意。 “薇雪儿小姐?唔,这里不怎么好玩,你还是快点回家去罢!”默克尔偏过头来,嬉皮笑脸地道:“二殿下......哦,不,皇帝陛下向来很照顾我这个糟老头子。只要不把人往绝路上逼,我是没有理由站在他的对立面的。” 直至此时,麦迪布尔方才从高度戒备中略为松弛下来,后背处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这短短片刻的对峙时间,对于他而言却是漫长得近乎快要窒息。 完全压制了自身精神力的那股强大能量波动就像是一柄悬在头顶上方的利剑,麦迪布尔毫无理由地相信,它一旦落下,毁灭就会随即来临。 这看似简单实则凶险万分的交锋方式,是魔导士生平所仅遇的。而现在,他内心中仅存的感觉,似乎就只有夹杂着羞辱的畏惧。 普罗里迪斯对四周激战的双方如若未见,微笑着望向老默克尔,道:“虽然早就猜到您的身份可能不同寻常,但我还是没能想到,摩利亚历史上最杰出的卡卡洛特大魔导士居然会在我的家里做一名守夜人。老实说,您让我感到了意外的惊喜。” “仇家太多,总得找个地方躲躲。那个名字我早就不用了,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厌倦了虚荣的瞎子,身份的尊卑,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如酒和女人来得重要。‘魔导士’这个称号或许听起来很不错,有些人为了它甚至不惜生命也要突破魔法修习上的瓶颈。可是又有谁想过,就算是成为了魔法领域的王者,到头来还不是得变成你们这些皇室贵族牢牢控制的一条狗?我为摩利亚已经付出了这双眼睛,没有半点拘束的自由才是我如今最在乎的东西。”老人撇了撇嘴,讥嘲地道:“说起来我倒是一直都很好奇,身为皇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古怪法术......嘿嘿,今天的场合好像有点不适合谈这个啊!” 普罗里迪斯悄然掠了眼犹自安坐的枢机主教,不动声色地道:“如果出于战争需要,您愿不愿意重掌魔法行会的领袖最高职权?大陆上动荡的局势我想您很清楚,每个摩利亚人现在要考虑的首先应该就是国家的利益,而不是自己的。” “少他妈用这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来压人!打仗自然有军队去应付,又关我什么屁事?老子还算年轻的时候,为了摩利亚连眼珠子都赔进去了,最后得到的是什么?差一点就被当成叛国贼给绞死!行了,别再罗嗦什么废话,看在共处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不杀你。至于撒迦要怎么样,那就是他的事了。” 默克尔冷然言毕,忽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起来:“臭小子,你是头猪么?教你的魔法不是用来看的!要是早点施出来,还用得着我老人家巴巴地赶来救你?真是完完全全的木头脑袋,半点也不会转弯!” 撒迦怔了怔:“元素球?” 老默克尔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废话!除了那个你难道还会别的?!”略为顿了顿,他阴侧侧地笑道:“我说,尊敬的魔导士阁下,你还在等什么?如果我来动手的话,那会比自杀痛苦上一万倍。” 麦迪布尔长长一张马脸顿时神容惨变,竟是连应战的勇气也无。 “撒迦,看看你的周围。”普罗里迪斯斜斜跨上一步,淡淡地插言,“这些为了你而背叛帝国的士兵,很快就都会倒卧在血泊里。在他们死后,我想还会有很多人将受到牵连。无可否认,他们对你的忠诚度令人惊讶。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呢?” 老默克尔冷笑:“小家伙,下一次未必我还能在你身边。要杀哪个人,只管去杀就是了,根本用不着考虑太多。” 撒迦沉默地转首,望向不远处的战团。 尽管隶属皇家军团的警戒部队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但源源不断涌上观礼台的其他军团士兵以及大批禁卫还是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坚墙。所有试图接近撒迦方向的突袭者都被死死围困在数十倍的护卫之中,几乎寸步难进。 阿鲁巴高大的身影在人丛间显得极为显眼,他正单手轮起一杆夺来的刺枪,披浴着满身赤红高呼酣斗。 另一侧,布兰登的胖脸上还是平平板板地全无表情,对战时的动作依旧流畅而稳定。而爱莉西娅却似伤重,那层笼罩周身的炽烈火焰已然黯淡下去,就连防御也不得不靠着胖队长偶尔解围。 机组士兵与宫廷魔法师有着截然不同的对敌方式,前者大多悍野凶狠,倚仗着高超的武技和丰富的博杀经验取胜;后者则敏锐灵捷,魔法攻防的娴熟多变性,是她们手中最为犀利的武器。 战斗,总是会带来伤亡。 那名被撒迦从战场上救回的伤残女法师前胸已经扎入了三支羽箭,鲜血直染红了大半边白色袍身,却还在空中咬牙射出道道电芒,丝毫不肯后退。下方的地面上,几名同样年轻娇好的姑娘直直倒卧着,直到泯灭意识的一刻,她们脸上所凝固的神情仍然是固执的坚定。 “都住手!”撒迦骤然暴喝,霹雳般的吼声立时回荡了全场。 机组中人及宫廷法师团相继顿住攻势,纷纷投来了惊诧的目光。护卫方亦不再动作,同时停下手来。这场伤亡惨重的战斗,他们本来就打得茫然而无奈。没有人会愿意与昔日同袍兵戎相见,更何况,这批家伙偏偏还都是些疯子。 强悍而嗜血的疯子。 “我们走。”撒迦平静地宣布,脚步却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普罗里迪斯优雅地抬起右臂:“我以摩利亚皇帝的名义起誓,不会追究今天参与叛乱的任何一人,以及相关人等的罪责,绝无反悔。” “如果你敢违背誓言,我就杀了你的女儿。”撒迦凝视着他,低沉地道:“这不是结束,只要你还活着,边云的报复就会继续下去。” 普罗里迪斯笑了笑:“我会等着那一天,我保证。” “可惜了。”老默克尔叹息着摇头,抱怨道:“走吧走吧,软心肠的小鬼。下次再玩刺杀游戏记得少带几个人,省得到时又要束手束脚......” 高台上护卫组成的人墙缓缓让出通路,机组士兵们扶携着伤者,谨慎地向场外退去。魔法师轻盈纷落,默默地抬起同伴的尸体,亦步亦随。 正当撒迦神色阴沉地转身举步时,后方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年轻人,请你留下来。” 所有的突袭者尽皆顿住了脚步,杀机顿时再次弥漫了整个空间! 撒迦回首,望向那远远凝注着自己的枢机主教,冷然道:“什么事?” “这里所有的人都能走,只有你不能。”加洛沙缓缓自观礼席位间站起,眸子里寒芒隐现,“修魔者的命运,唯有灭亡。” 高台边缘处,断折的斩马犹自斜插于地,刀身暗红隐耀,宛如熔岩寂流。周遭的地面上,倒卧着三名被它洞穿胸腹的近卫尸体。 他们全身每一寸皮肉的颜色,都已是妖异而狰狞的黑。 第十三章 圣光 加洛沙是个矮小的老人,矮小且单薄。 在他保持着安然坐姿的时候,就像是一条匍匐于阴暗墙角的枯藤,若不是那一身主教红衣耀扬如火,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也不会对其产生丝毫关注。 而现在,这根不知历经了多少年风雨侵摧的藤蔓,悄然间舒展身躯,变成了一柄剑。 由坐至站,加洛沙简简单单的动作变化之后,整片区域内的气态已经完全不同! 无边无际的浩然威压有若实质般跌宕起伏,一分分地扩开了领域。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不自觉地往后退却,高台上如此,帝国广场的数万士兵亦是如此,那阵列间的千百面旌旗竟是同时无风逆卷,猎猎招展不休! 始终不曾动作的两人,是普罗里迪斯与老默克尔。而正面气势所摧下的撒迦却不退反进,缓缓向着枢机主教跨近了两步:“你想要留下我?” 加洛沙深深地注视着他,道:“黑暗中蕴藏的邪恶力量蛊惑了无数异端,他们因贪婪而掠夺,罪欲而杀戮。修魔者,你年轻得令人惊讶,但身为一名虔诚的信徒,怜悯无法令我改变肩负的使命。接受神的审判吧,或许你的灵魂最终将得到救赎。” “主教大人,您是不是有所误会了?”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可能和魔族有任何关系。” 加洛沙望向远端倒卧的那几名近卫:“只有暗魔一族的魔罡,才能形成这样的血肉异变。陛下,我能够理解您的宽容和善良,但教会从来就没有误杀过一个无辜者。” 普罗里迪斯谦和地欠身,当抬起头的刹那,他眸子里耀闪的阴狠杀机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我多事了,主教大人。” “阿鲁巴,带上所有的人离开这里。我的事情与你们无关,现在就滚!”撒迦头也不回地道。 回答他的,是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与宫廷法师们吟唱咒语的清越回响。 “异教徒又怎样?管他什么皇帝还是教廷,想要为难你的统统当成敌人就对了。”阿鲁巴倒提着刺枪大踏步冲来,沉重的脚步震得整个观礼台都在战栗不休,“你是我的伙伴,要死就一起死,就像在战场上那样!” 如同是阴霾的天空中降下了烈日,枢机主教的周身遽然腾起炽烈的白光,光芒如火焰般吞吐伸缩,缭绕着形成一轮椭圆形的硕然光晕。 “暗夜终会过去,永存于心的,将唯有光明。”威严而宏亮的语声之中,隐隐有曼妙绝伦的圣歌响起,似是虚幻,却又真切地回荡于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刺目欲盲的强光几乎是瞬息间亮彻了天地,以加洛沙为圆心,那团光晕的中部猛然扩张而开,炽芒呈弧形向四面八方直卷出去,无声无息却悍然难以沛御! “扑扑”闷声大起,所有的来袭俱被一举摧灭,高台上的皇家军士往往是甫一接触这层波浪状涌至的光环,便即刻昏厥倒地。除了裁决小队和少数几个高阶法师之外,更无一人能够稍作抗衡。 正面袭向撒迦的光环在极远处就自中突起,凝成高达数十丈的巨剑重重斩落。直刺苍穹的光刃劈下时并未卷起丝毫风声,但撒迦脚边的石板地面已尽皆塌陷迸裂,无数细小的块屑密密麻麻地升上半空,于无声中化为齑粉。 强光笼罩中的撒迦逐渐弯下腰去,发出痛苦的低吼。宛如无形的烈火此刻正在肆虐燎烤,他上身的衣衫迅速焚成了片片飞灰,年轻而强悍的躯体各处都在灼起大块的焦黑皮肉,情形骇人至极。 “我说呢,原来是个该死的异教徒!”雷奥佛列冷笑着跨上几步,准备欣赏撒迦灰飞烟灭的美妙一幕,压根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玫琳正神色冷漠地投来目光,俏脸上隐现怒意。 “撒迦!” 阿鲁巴体内的全部炎气早就被生生扼灭,眼见着黑发伙伴的皮肉一块块地卷起,焦枯,不禁嘶声狂吼,却无力动弹分毫。 摩利亚皇帝凝注着木然而立的老默克尔,目中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焦急。悄然间,他不易察觉地微抬了右手,拇指中指相扣,遥遥对向枢机主教。 撒迦体内蕴藏的再生力量,于此刻已被悉数迫发出来。但世界万物的创造速度,似乎永远也不及毁灭,在他身上亦是如此。脊背上的几处伤口早就露出了根根白骨,无孔不入的圣光丝丝缕缕地覆洒在暗红血肉之上,“哧哧”融化声中白烟蒸腾而起,就连骨骼亦是在缓慢变形。 “我不能死,我又怎么能死在这里!”撒迦长声厉吼,倏地放下了格档于头顶的双臂,大面积的火焰立时在周身各处腾起,竟如一支人形火炬般猎猎燃烧起来! 一步,两步......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跨出,艰难地伏低身躯,开始加速。束手待毙从来就不是边云人的风格,不战,又怎么能换回生存?! “以吾主之名,来自黑暗之界的所有恶灵,必将得到毁灭!” 加洛沙缓缓伸展双臂,瞬时暴涨的光晕内飞起数点异色微体。它们轻盈地舞动着,相继升上高空。远远望去,这些不过拇指大小的天使扑扇着背后双翼,身下扬洒出一路极为细小的晶莹光点,直是曼妙到了极处。 令人瞠目结舌的神迹带来的,是更为猛烈的圣光摧袭。 待到几只天使没入云层不见,苍穹深处霍然刺出一道绚烂雄阔到难以形容的电光来!这矫若游龙的光体拖曳长而曲折的炽痕,弹指间便已劈下九霄,锋芒所指正是那个于圣光中纵跃疾行的年轻人! 就在此时,黑暗,从这片绝对的光明中滋生,狞然吞噬了撒迦。 老默克尔木直地抬手,略为勾动,数十道自他指端游弋而出的邪异黑芒静静回缩,带着顶端凝成的暗色光晕飞回老人身边。 如果说圣光给撒迦带来的是消融与摧毁,那这团纯粹的黑暗所形成的,就是回复和滋养的空间。再生肌体以几近疯狂的速度勃发而生,血肉平复,骨骼凝原。 对于他而言,这狰狞的黑暗,温柔得就像是母亲的抚慰。 高空劈落的电光已然袭近,威压之下,老默克尔阴沉着脸毫无停顿地挥起左臂,一点蓝色光芒自他掌心生成,急剧旋转扩大,凝结成一团吞吐欲爆的光体。 猛然间,一声狂野的龙吟震颤了所有人的耳膜。纯蓝色的光体陡然无限伸展,拖着长长的尾部游弋直上,在半空中与刺下的电光正正触撞,轰然爆起一阵震天惊雷! 无数点蓝色火花纷纷扬扬地坠落,将观礼台完全覆盖。士兵们因古怪的刺痛感而相继丢下了手中兵刃,这场挟卷着天地之威的魔法对撼并未伤及一人,可是已让大多数的旁观者都油然而生了畏惧之心。 这根本就是他们无法匹敌的毁灭力量。 摩利亚皇帝微微松了口气,负手悠然而立,唇角漾起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百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你是唯一能活着从暗魔圣殿中走出来的人类。”加洛沙稍敛了强烈的光辉,语声中隐现黯然,“没想到昔日教廷最坚定的战友,如今也被暗魔蛊惑了心智。卡卡洛特,我敬重你在魔法上无人能及的造诣,以及那些曾经辉煌的诛魔战绩。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教会的敌人。对于异端,毁灭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方式。” 老默克尔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别他妈废话,我既然已经插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神族养的狗虽然没几头能咬人的,可是如果有一大堆狗整天跟在屁股后面狂吠,就算是烦也能把人烦死。所以,今天还是让老子来救赎你罢。不错,咱们以前的关系还算凑合,但是为了这小鬼,我老人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圣光会对你毫无作用?难道,你的肉体已经强悍如暗魔族内的黑暗斗士?”枢机主教淡淡地发问。 老默克尔抬手,从虚空中拉出一道柔和温润的光带:“也没什么,只不过神圣系的魔法攻击,我恰巧会那么一点点。” 雷奥佛列怔怔抬手,直指面前衣衫褴褛,满脸痞相的老人,颤声道:“暗属性和神圣属性的魔力共存?这怎么可能?!” “老子是圣魔导,有什么不可能的。”老默克尔得意洋洋地吹了声口哨,压低了声音道:“我偶尔会用圣光去洗礼喀什雅那些小妞的身体,她们总是会以免费来报答。有一次我实在是喝多了,结果不小心说出了你的名字,小妞们兴奋地整整折腾了我一个晚上呢!” 加洛沙那双似乎能够包容世间万物的深邃眼眸中隐现怒意:“你都说了什么?” 老默克尔摆出一个宝相**的姿势,道:“我是北方枢机主教加洛沙大人,现在将用高贵的肉体结合圣光,为尔等洗礼罪欲之地......咳,假冒你的名字是不大对,可是姑娘们却很喜欢。尽管我是累了些,但能够为光明教会感化几个信徒,也总算是做了件好事啊!” 加洛沙望着他满脸谦和的神情,怒发欲狂地从牙缝中迸出了一句话:“卡卡洛特,我们不死不休!” 第十四章 光与暗 远方的天际,隐约有银光耀动,电射而来。 老默克尔侧耳倾听了片刻,皱纹横生的脸庞上渐渐现出煞气:“操你妈的!主教大人,没想到你修为没什么长进,倒是把神族那套卑鄙的手段学了个十足。怎么,非得叫上一帮喽啰才敢打架么?来来来,老子现在就站在这里,你倒是上来咬上几口啊?!” 加洛沙丝毫不为所动:“我只是在执行神的责罚,战斗的方式和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 “还真是有点伤脑筋!”老默克尔看了眼身边暗色光晕中失去知觉的撒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家伙,脑子永远要比拳头管用啊......” 炽芒再现,映亮了半边阴暗的天空。 枢机主教就像是烈日的炎核,辉耀出亿万道难以逼视的强光。那裹挟于他周围的光体凝成了完全静止的球形,但其中激射而出的道道光线却有如利箭般掠过虚空,海潮般淹没了广场。 岩重城内的无数居民纷纷走出家门,远眺向皇宫方向。那直冲云霄的光源是如此威严而神秘,不少信徒虔敬地跪下,祈祷不已。而就在不久前从广场上被疏散的数万民众,却并不认为此刻出现的圣光象征着什么祥和安定,相反,他们俱都惶恐不安起来。 教廷,在人们的心中早就不止是信仰的代言词,它同时也象征着强大的力量,严酷的法则。 这是神明统治下的世界,无论你是否适应,都必须学会谦卑,仅此而已。 更甚于前的炽光之下,老默克尔指端黑芒暴涨而起,但撒迦所处的暗色光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 枢机主教冰冷地绽出一丝笑容,双掌相触,指端结出了一连套繁复无比的术印:“圣辉之雨!” 宛如突兀间失去了依托,那静固的光晕缓缓脱离他的身躯,莹动着,流转着,升上半空悬浮不动。 无声无息的,它爆裂了。 一滴滴雨水般的微小光点自空中沥沥扬扬地洒落,覆盖了整座观礼台。独立的暗色体表层迅速被腐蚀出无数孔洞,撒迦如若有所感应,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正如光明之于黑暗,神圣属性与暗属性魔法自古以来便相生相克,彼此牵制。作为神圣系高阶群体攻击魔法之一,“圣辉之雨”对修魔者的摧毁性,是圣光所难以比拟的。此时的老默克尔已经颇为狼狈地施放出了一个小型魔法屏障借以遮蔽来袭,而如临大敌的枢机主教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从一开始就没有半滴光雨能够沾上摩利亚皇帝身躯。 “老朋友,惰性会令人懈怠。和神魔大战时相比,你的实力似乎退步了很多。”几百名身着银衣的年轻人已然掠近帝国广场,远远便排开了一个扇形的围攻阵势,加洛沙目注着这批感应到圣光而迅速做出反应的光明圣裁,不禁微笑起来。 老默克尔没有答话,只是微低着头护在撒迦身前,苦苦维持着两个大小不一的魔法屏障,似乎已经耗尽了体力。 宛如幽深的井底被投进了块大石,枢机主教的心中猛然升起一丝警兆。身为圣魔导士的卡卡洛特就算是长时间沉溺于酒色,也没有可能不济到如此地步! 骇然投去的一瞥中,加洛沙这才看清了对手始终噙在唇边的那抹狰狞笑容。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大响震起,主教脚下的石板地面突兀豁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整个观礼台如为巨刃所斩,登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半! 瞬息之间,黑暗而幽深的地底恶龙也似的逆冲上一道土石瀑布来。加洛沙根本就未来得及反应,即被这条掉转身躯的庞然土龙张开大口吞没,直拖入渊隙中去。与他齐齐沉向那未知所在的,还有数十名不及闪避的士兵。 犹自处于昏迷状态的机组成员亦有几人坠入裂缝,堪堪在眼明手快的宫廷魔法师迅疾飞起,将他们逐一救回地面的刹那,老默克尔索然无趣地收紧了左掌。 面如土色的雷奥佛列眼睁睁地看着裂口轰然合拢,只觉得地面上残留的缝隙就像是一张抿起的大嘴,正在对着自己冷笑。 令他恐惧的并不是别的,而是那个可怖老人在施放“大地深渊”的同时,还若无其事地引发了一场高阶风系魔法的咆哮。无形而锐利的风刃怒潮轻易吞没了所有飞来的银衣执事,空中坠落的人影宛如只只被箭射中的鸟雀,直挺挺地跌向地面而去。 “这就是圣魔导的实力?”紧张注视着战局的阿鲁巴习惯性地张大了嘴。 侧腰上有着两处箭伤的爱莉西娅吃力地仰起首来,在布兰登的臂弯里望向远端:“不,还没有结束。”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坠落广场中的一名年轻人已然站起,银色长袍之上划痕遍布,却无半处破损。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短短的片刻,几百名银衣圣裁俱是毫发无伤地掠上半空,呈环形四散,牢牢围死了观礼台。 “我的天,一群蟑螂么?”老默克尔错愕地聆听着空间内纷杂的气流划动声,右手指端与身边暗色光体之间始终保持着魔力维系,丝毫不敢放松。 “父亲,他真的是个异教徒?”双方沉默的僵持中,玫琳神色复杂地凝注黑色光晕中的撒迦,低声问道。 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或许吧!不过我想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应该与他的身份无关。” 玫琳微蹩了眉:“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会维护他?” “因为我觉得,他对于我还很重要。”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 玫琳怔然许久,方才道:“希望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打破这短暂僵局的变数,来自于从地底一路激射而上的枢机主教。那裹挟着身躯的圣光此时正化作了剑芒般锋锐的刃体,势如破竹地切割开沙石土壤,傲然直冲上天! “卡卡洛特,我要亲手捏碎你的心脏!”加洛沙咬牙切齿地低吼,向来雍容的仪态已荡然无存。 老默克尔无声冷笑,道:“老伙计,你要是能做到的话,恐怕当年就会这么干了。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抢了功劳,在你的主人面前很是不好交差罢?” 加洛沙神色阴森地挥手,几百名银衣圣裁即刻纷动,其中部分转成三人一组的战斗阵形,另一些则悬浮原处,手中爆出团团圣光。 异常的魔力波动当即被老默克尔察觉,他木无表情地抬起左手,自身前纵横拉过,尖利刺耳的“滋滋”声凄厉啸起,向着空中直卷而去! 以加洛沙为中心,执事们所施放的圣光逐渐衔接为一道浑圆。光环在成形之后,向着中央位置缓慢扩开,待到枢机主教双臂合围,观礼台的上空已经赫然出现了一层极其硕然的光膜穹顶,炽烈直若骄阳! 老默克尔施出的每一道暗属性魔法攻击,都在圣裁修士组成的防御圈面前消弭于无形。确切的来说,是他们所着的银色长袍挡下了所有攻击,而不是人。 除了一个倒霉鬼被尖啸袭来的暗芒割断了脖子以外,光明圣裁所在与老默克尔的两次直接对话之后,几乎毫无伤亡。 “怎么了,卡卡洛特,是不是单手无法发挥你应有的实力呢?”加洛沙冷冷地道:“肮脏的修魔者,准备好接受神的审判了么?!” “早就准备好了。”老默克尔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真的非常想见识一下,一条狗是怎样审判人的?” 浑然无隙的光帘自穹顶边缘处静静垂落,观礼台已完全为结界所封闭,成为了独立构筑的空间体。前所未有的强烈圣光汹涌泄下,瞬间充斥了其内的每一寸范围。 这一次,老默克尔的神色终于微变。 圣光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威胁,但却足以令撒迦丧命。数量上的悬殊对比,以及圣裁们结成的古老法阵,使得黑暗屏障的维持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表面上看起来,撒迦体外的暗色光晕似乎毫无变化,但实际上它正在急剧地消融着,只不过是源源不断涌进其内的魔力填充了消损,勉强维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 即便是强大如圣魔导士,大幅消耗的魔力亦会很快带来体能上的枯竭。老默克尔以单手防御着银衣修士们的来袭,死死立于原地,不曾稍动。 身边的撒迦依旧处在昏迷之中,尽管带上他进行远距离空间瞬移对于老默克尔而言简直是易如反掌,但失去意识的穿越者,将会彻底在异空间迷失,永无尽头地漂流下去。 所以老人唯有等待,别人的生命在他心里向来直如草芥,但是这个年轻人不同。 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习惯了在孤独中等待着撒迦归来。 胜利的天平,如预料中般开始逐渐倒向教廷一边。 老默克尔的右手一直斜插于那团暗色光晕内部,在自身防御和撒迦的生命之间,他已兼顾得极为吃力。 黑暗屏障仍然在飞速消融,就像是融融阳光下的冰雪。圣裁们的双重攻击狂风骤雨般袭来,仿似永无停歇。主导法阵的加洛沙并不急于结束一切,那些拥有魔导士初期实力的银衣修士正在如蝗群般密集地穿梭于结界之中,眼见着老默克尔在各种魔法攻击下险象环生,枢机主教不禁感到了无比的快意。 在他的心里,再也没有比看着强敌于眼前慢慢倒下更加惬意的事情了。与魔族对战时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只有在一分分扼灭邪恶的生机时,掌控生死的愉悦感才会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 这美妙的享受过程,美妙如交媾。 暗芒掠动,加洛沙不闪不避地任由它刺上胸前,不无得意地低笑起来:“卡卡洛特,世间万物都在变,唯一没变的似乎就只有你。除了狂妄自大以外,你还会些什么?难道如今的教廷,还是一两个自以为强大的狂人所能够匹敌的么?” “像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又怎么知道它不会再次发生?”老默克尔勉力避过集射而来的几道圣光束,讥笑道:“看样子这些年里面你们的确没闲着,配备不错啊!” 加洛沙矜持地点头:“在临死前能够见识到经过神力加持的‘圣辉战衣’,你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其实我真的很难理解,像你这样的异端们都在想些什么?你再强,能强得过天么?!” 结界中的圣光遽然收缩了一下,随即烈芒大放!黑暗屏障瞬时便缩小了将近大半,撒迦的左臂直直暴露其外,大块大块的血肉逐渐鼓出气泡,消融分解,化为淡淡的白烟四散。 老默克尔猛然爆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插入暗色光晕之中,竟是对袭来的道道魔法攻击完全不管不顾! 黑暗屏障缓缓恢复了原状,撒迦似是一无所觉,安静地悬浮其内,满头黑发飘扬四散着,就像是在静谧的湖底独自沉睡。 “小王八蛋,你再不醒,老子就要丢下你不管啦!” 薄薄的护身光罩之上撞击声密集响起,龟裂出数十道细纹。老默克尔咬牙切齿地嘶声咆哮,连带着黑暗屏障一同飞起,以脊背重重撞上高台边缘的结界壁体:“狗娘样的,给老子破!” 震耳欲聋的一声钝响,老人背部涌出的暗属性魔力直接与圣光结界相触撞,后者炸裂出一道尺余宽阔的缝隙,但很快就被各处涌来的光源所填补。 “还真是悲哀啊!就连伟大的卡卡洛特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也会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行了,让一切都结束罢......”加洛沙忽垂目望向下方,侧身轻易地让过一柄掷来的战刀:“卑微的半兽人,你清楚现在的举动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么?” 阿鲁巴摇摇晃晃俯身,拾起一张机弩,龇出獠牙暴吼道:“撒迦,你在听么?我不想再等,要先去那边了!” 一束圣光冷冷袭来,自他左胸没入,后背透出。半兽人腾腾后退几步,大笑着射空机弩内的箭矢方才仰天倒下。 “难以理解的勇气......”枢机主教嘲讽地道。 观礼台上,一个接一个从昏厥中苏醒的士兵挣扎着站起,握紧身边的兵刃,向着空中的侍神者发出无力却固执的攻击。 “长官,老子没给你丢脸!” “废柴长官,嘿嘿,这下可没人再打我耳光了。” “撒迦长官,早点过来陪我们!少了你,机组可没办法在冥界横着走啊......” 同时动作的,还有几十道窈窕的白色身影,她们俱是安静地飞离地面,掠向高空,就像是一群扑火的夜蛾。绝大多数宫廷法师都依恋地向着那团暗色光晕投去了视线,对于她们而言,那个男人曾经是残酷沙场中唯一的精神依靠,而现在,双方之间则滋生了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感情。 如若亲人,无可替代。 火焰的辉芒,熊熊亮彻了封闭的空间。枢机主教注视着掠动中略显滞塞的爱莉西娅,微微动容:“神弃一族么?天生的杀戮机器啊,可惜了......” 此时此刻,高高悬停于结界顶端的加洛沙正是这块空间的主宰者。每个人的动作变化,都清晰地透过光线波折而传入他的意识深处。 士兵们正在开弓激射,怒吼着掷出兵刃;白袍法师已经开始吟唱咒语;火系神弃者看似意欲攻击,实则是在掩护那个体形臃肿的高阶武者;卡卡洛特仍然没有放弃冲撞结界,维持黑暗屏障所需的大量魔力成为了他沉重的累赘,看样子,这老而弥辣的圣魔导士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一场舞剧的终结时刻,总是带着淡淡的伤感。枢机主教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在神经质的颤抖中抬起手臂,感受着潮水般累积的巨大快感。 手臂一旦挥落,**便会来临。然而就在这即将落幕的刹那,所有那些华丽的美妙的无与伦比的乐章尽皆戛然而止,加洛沙枯干的手臂僵直地顿在空中,耳边唯有那两声轻微的爆裂声响在久久回荡。 星星点点的纯黑色光芒自玫琳姐妹捏破的卷轴中飘出,缭绕着旋向半空。尽管在充满了强光的结界内,它们是如此微小而黯淡,但无论是教廷中人,还是皇家军士,都已纷纷停下手来,茫然投过视线。 这些黑芒隐隐散发的气息,或许并不邪恶,但却是**裸的残忍嗜血,饱含着一股比死更可怕的凶戾杀机。 即使是老默克尔,亦已完全怔住。 “姐姐,我刚想到或许这个会有用,怎么你也......”薇雪儿的脸蛋毫无血色,在卷轴爆开的那一刹那,她甚至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这些黑芒的狞笑声! “希望能帮到他。”玫琳面无表情地抛掉卷轴,明亮而野性的眸子里现出冷酷神色:“杀他的人,只能是我。” 略显惊愕的普罗里迪斯凝视着飞舞的妖异暗芒,沉吟良久,渐渐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无声无息间,流转的星芒于空中绽放出一个黑暗矩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结界内部,地面上每一具尸体都在干枯缩水,大蓬大蓬的乌黑血液自人体各处伤口间喷射而出,掠过半空,直直投向那矩形中去。 “毁了它,这是一道传送门!”枢机主教如梦初醒般咆哮起来。 所有射至的圣光束犹如泥牛入海,消失在门内隐现的深邃虚空之中。伴随着一阵沙哑的低笑声,两名全身包裹着严实黑袍,就连面目也为头罩所掩的瘦高身影相继掠出,高傲地飞临结界顶端。 “黑巫师?!”加洛沙干涩地低语。 枢机主教宁愿这扇魔法传送门中钻出一头龙来,也不希望看到这两个被教廷追杀了近百年,却一直活得好好的煞星。因为前者至少还是个生灵,而黑巫师,完全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魔物。 “你是谁?啧啧,看样子我们这次遇上大人物了。” 昆沙冷笑,目光掠动间触上老默克尔身边的黑暗屏障,不禁神色微变,口中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与另一名黑巫师旁若无人地掠下地面。 “撒迦他怎么了?你又是哪位?”昆沙面罩下的两簇碧芒骤然大亮,拢于袖袍中的手掌已有黑色火焰燃起。 老默克尔让过几道袭来的圣光束,低吼道:“老子是瞎子,你他妈也是瞎子?干你娘的,也难怪你们这帮子黑巫师死得就剩了两个,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泡妞么?!” “呃,知道我们的人可不多啊!”昆沙聆听着身后同伴邪异的“嘶嘶”低语,毫无怒意地道:“亚察说你是朋友,我想,我们可以暂时合作一下,为了这个孩子。” 枢机主教的咒语低诵声已然响起,圣裁修士的远程攻击早就从四面八方不知疲倦地连连袭来。老默克尔耳听着黑巫师慢条细理地表态,几乎气得快要发疯:“怎么样都行!别再罗嗦了,把这些家伙全都杀光!” “乐意效劳。”昆沙根本就对敌袭不屑一顾,缓慢地回身。 两名阴气冲天的黑巫师齐齐飞离地面,与老默克尔排成了一个“品”字形。 这是银衣圣裁们最常用的战斗阵形,一般来说,它适宜于小规模的法师空战,普通得不值一提。 而现在,加洛沙看着这三个凑到一起的老妖怪,却觉得口中隐隐发苦。 他们组成的阵形,在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与之匹敌?! 第十五章 他乡 灰蒙蒙的苍穹之下,整个世界都是阴暗的。没有风,没有降雪,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 萨姆早早关闭了旅店的门,坐在大堂里那张他最喜欢的楠木椅上,捧着杯早已冷却的麦稞酒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屋子里很黑,就只有从窗外透入的微弱光亮,朦胧映射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庞。 每逢变天,他右腿上的旧伤,都会开始隐隐作痛。而现在,那处曾经断裂的腿骨正宛如被食尸鹫大力啄啮一般,裂痛直透心底。 在这个气象异常的清晨,一场蕴育中的雪暴,即将到来。 “吱吱”的靠椅摇晃声,回荡在整个寂寥厅堂内。萨姆早已习惯这单调的声音,就像是习惯躯体上难以抹灭的伤痛。天空中的积云愈发低垂黑厚,仿佛触手可及。镇上的居民早已关闭了门户,合上窗扉,于忐忑中等待着风雪摧袭的降临。 就在那杯香醇的麦稞酒即将见底的时候,旅店门前悬吊的残破风铃,倏地微颤了一下,低低清响瞬时划破了笼罩小镇的死寂。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咆哮声自远方沉闷震起,每幢建筑的窗棂都发出了战栗的**,屋顶上积雪簌簌地掉落下来,马匹的惊嘶瞬时响彻了整座小镇! 怒吼的风潮推动下,白与黑交织的灰暗巨浪从天边现出狰狞身躯,张牙舞爪地涌过平原,轻易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冰屑雪粒与木墙之间连绵不断的触撞声响,宛如无数恶鬼在摇撼着这家简陋的旅店,欲要将它拆成碎片。粗阔的屋梁上不时会有灰尘散落下来,似乎随时都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连带着房体坍塌成一堆废墟。 凝视着窗外狂乱的飞雪,萨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悠悠起身,走到大堂的酒台前续满了杯。 来到斯坦穆西部的这座边陲小镇经营旅店,已经快要二十个年头了。每个冬天他都会经历数场挟卷着天地之威的雪暴,有时客人会被困在店里长达月余,有时就只有短短几天。 这里离摩利亚和巴帝的边境都不算遥远,这两个国家前来斯坦穆的商队便成了旅店最主要的客源。萨姆不算是个贪得无厌的老板,在雪暴肆虐的日子里,他常常会希望商人们能够早日启程,平安地完成所有贸易。 如果还有别的路可走,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萨姆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楚这一点。 与以往不同,今年他再也不需要为雪暴何时停止而犯愁。因为自从那场战争爆发以后,旅店的生意就变得萧条无比,到了冬季,更是冷冷清清没有半个客人前来投宿。 由于巴帝国的借道突袭,很多斯坦穆人都在担心摩利亚总有一天会采取报复。他们无法理解国王当初做出的妥协决定,但却十分清楚摩利亚的强大与可怕。 然而小镇上的居民所忧虑的,并不仅仅是可能袭来的战争。另一种已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生活中的威胁,才是恐惧的真正来源。 “笃笃!” 维持了大半日的风雪呼号中突兀传出两记剥啄,躺在靠椅上睡着的萨姆立时惊醒,转首望向大门,没好气地道:“老杰瑞,如果不想被冻死,就早点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我是不会再赊给你哪怕是一滴酒的。” “请您开门,我们想要住店。”一个柔和的女声在门外低低响起。 萨姆微怔,起身道:“来了,马上就来。” 粗长门闩被老人费力地取下,大门开处,一股酷寒的疾风立时就卷着冰雪劲袭而入,迫得人喘不上气来。 “你们从哪里来?这种天气还敢出外,不要命了么?”萨姆抬手遮挡着把脸打得生疼的冰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齐膝深的雪地里,密密麻麻地站着百余人。敲门的是个身着亚麻长袍的女子,容色极为秀丽。她的周身似乎有着一层无形而奇异的屏障,漫天纷扬的飞雪在隔开尺许的距离便已然纷纷融化,情形甚为怪异。她的同伴里有着三分之一是女子,俱是单薄的麻袍打扮,如出一辙的貌美而冷漠。 人群的外围,多为拥有着强悍身形的大汉。他们或抬或负着几十名不省人事的伤者,眼神顾盼间流露着难以掩饰的焦躁与煞气,似极了一群刚刚从血腥博杀中脱出的狼。 “听前面的人家说,您这儿是方圆几十里以内唯一的旅店,所以就赶了过来。”先前出声的那名女子掠了眼店内,道:“我们前几天遭遇了马贼,货物都被掠劫了,幸好在暴风雪刚开始的时候就找到了这里,不然可真是难以想象后果会是怎样。” 萨姆听着她那明显不同的口音,疑惑道:“你们是摩利亚的商队么?” “是的,本来还以为战争结束了就不会再有危险,没想到......”那女子轻声叹息,递上一个皮制钱囊,“希望够付帐的,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 钱囊刚刚入手,萨姆的臂端就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老人犹豫了片刻,方才道:“都进来吧,愿光明神保佑你们受伤的同伴能够安然无恙。” “赞美神的光辉。”女子微笑着附和,清澈似水的眸子里却隐隐现出寒芒。 旅店里的几个雇工早就因为入不敷出而被萨姆辞退,如今能够帮他的就只有孙女索菲。好在食物和卧具还算齐备,一番忙碌之后,这支处处透着古怪的商队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索菲才刚满十六岁,是个单纯温柔的女孩子。见到久未有客人光顾的旅店突然间有了生意,不由得雀跃不已。在她看来,今天简直就是入冬以来最值得庆幸的日子。 但没过几天,索菲便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异样:客人们除了吃饭以外,极少会走下楼来;每天晚上都有“商队护卫”在旅店外围担任警戒,有时候还会轮到那些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魔法师。她们好像根本就不在意外面的低温,依旧穿着粗陋的亚麻长袍梭巡整夜。 当然,女孩儿是不懂得分辨普通人与魔法师的,萨姆在暗地里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眉宇间深深掩藏着忧虑,这让她很是担心。 最令索菲觉得奇怪的地方,是那名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黑发年轻人,他身边从未少过八名以下的护卫。即使是在夜晚,亦是如此。在替每个房间送水的时候,索菲看到有个小山般强壮的半兽人总是呆在他床前,怔怔发楞。 不知怎的,女孩儿并不害怕这个面目凶恶的大家伙,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怜。 时间长了,她慢慢地就知道了他的名字——阿鲁巴。 幸运女神再一次站在了半兽人这边。射透左侧胸腔的圣光束正正射在以前的那处剑伤上,也就是说,这原本致命的一击是贴着心室穿透躯体的。 两次重创,完全一致的贯穿轨迹。 命运的巧合令人惊讶,而阿鲁巴却没有任何大难不死所带来的喜悦感。撒迦的身体早就复原如初,但直到现在他仍然还没有任何知觉,只是靠着些流质食物在维持生命,整个人已变得形消骨立,瘦弱不堪。 不仅是阿鲁巴,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醒来。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将不复以往的严谨与强大。当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于上空难以摆脱时,首领之于集体的重要性更是显得尤为关键。 整整一个月以来,教廷无休止的追杀使得这支队伍时刻处在覆灭的边缘。同伴一个接着一个于身边倒下,有彪悍的武者,也有年轻的女魔法师。尽管迎接黑暗的勇气依旧未曾泯灭,但是长时间高度紧张的临战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冷酷无情地冲击着每个人的意志力,意欲将它折弯摧毁。 从帝都到东部行省,由边疆再至境外,只要是稍作整修停顿,追杀者便如嗅得血腥味的蚂蝗般蜂拥而至,掀起又一场酷烈而残忍的博杀狂潮。 有时候阿鲁巴会觉得,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往往有些事物的变化,会令人根本就如坠梦里,分不清虚幻还是真实。 正如老默克尔与两名黑巫师合力打破圣光结界,喝令观礼台上的皇家军士带着撒迦撤离现场之后,迷迷糊糊被几个机组汉子扛起的阿鲁巴,恰恰看见了摩利亚皇帝悄然飞掠,自后方袭向北方枢机主教的一幕。 半兽人没能看清普罗里迪斯所用的攻击方式,却清晰地瞥见了天空中爆起的那团血雾。他不明白敌对者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同盟军,更加困惑于皇帝自始至终所展现的可怕实力。在他的眼里,充满了血腥与死亡的加冕仪式就像是一场梦,无法理解的噩梦。 震颤帝都的强烈爆炸终结了梦境,已然疾掠至城外的众人纷纷回头,视野中立时出现了帝国广场上空缓缓腾起的那朵巨大火云。直到最近阿鲁巴才逐渐绝望,强大的圣魔导和黑巫师可能都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他们绝对会来找撒迦。 因为他是他们所珍惜的人,就像亲人那样。 一路上阿鲁巴都在反复想着问题的答案,但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同行的伙伴。在与教廷追兵数度交手之后,逃离摩利亚已经成为了唯一的选择。由帝都脱出后沿途所遭遇的围追堵截,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众人眼前,他们正在交战的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侍神组织,而是一支庞大到可怖的军队! 焦躁与沮丧的情绪逐渐在队伍中滋生,越过边境线之后,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变得更加混乱起来。斯坦穆国内的光明教会早已派出了大批圣裁执事沿国境一带设伏阻击,若不是适逢雪暴爆发,恐怕是再无一人能够逃出生天。 小镇上的这家旅店,无疑是这段时间以来停歇时间最长的容身地。几十名伤者有些依靠着魔法师的救治慢慢好了起来,另一些则毫无起色,爱莉西娅亦是其中的一员。 在帝都里所受的两处箭伤,由于未及时治疗的缘故而始终难以愈合,加上魔法师体质纤弱,最终伤口逐步开始恶化腐烂。到了境外爱莉西娅便再也支撑不住,整日整夜地高热不退,回复系魔法对她已不起丝毫作用。 布兰登自爱莉西娅倒下以后就成天阴沉着脸守在她床前,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 眼见着心仪的女子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裁决队长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寻思起事情的起因,不由满腔邪火愈烧愈旺,一张胖脸更是黑得直若锅底。 “长官,请您布排以后几天的暗哨和流动岗哨。”尽管在逃亡路程中军服已被纷纷丢弃,但扣门而入的女法师还是保持了习惯性的称呼。 布兰登沉默半晌,才冷冷地道:“别来问我。” 女法师迟疑着道:“您的意思是?” “去问那个异端,他会做出完美安排的。” “异端?”女法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俏脸上已隐有怒色。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他明明就是个异端!废物一样的异端!”布兰登骤然咆哮起来,脸庞由于愤怒而涨的通红,“这自大的家伙害了所有人,不是因为他,我会呆在这个破烂地方,每天吃着狗屎一样的东西?不是因为他,爱莉西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女法师微蹩秀眉:“撒迦长官从来就没有要求过任何一个人为他做些什么......” “布兰登,我难道听错了么?”阿鲁巴闷雷似的声音自隔壁房间震起,怒道:“谁是异端?异端会把你从死人堆里扒出来?” “没错,他是救了我,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感激他?从穿上军服的那一天起,我就从来没有在乎过生死!”裁决队长的语声已带着微微的颤抖,“谁要是能救爱莉西娅,就是让我死上十次也他妈无所谓!” 没有人答话,房间里就只有布兰登的粗重呼吸声像扯动的风箱般喘个不停。片刻之后,回话自隔壁房中传来:“我想试试,或许会有办法。” “荒谬,什么时候半兽人里面也出祭祀了?”布兰登嘲讽地笑了笑,遽然间,笑意自他脸上僵住,“撒迦?!” “我还是比较喜欢另一种称呼。”步履声渐响,撒迦缓缓行入房内,略显苍白的脸庞上眼眸清冷而幽深,“异端。” 第十六章 雪暴 屋内昏黄的灯光,静静覆洒在爱莉西娅身上,温柔如抚慰。她的颊边,浮现着一抹病态的嫣红,呼吸轻促而紊乱,整个人在昏迷中颤抖不停。 撒迦走到床边,伸手覆上她的前额,可怕的炙热立时宛若沸水般涌来,竟似要将皮肉烤至焦灼! “阿鲁巴,关门。”撒迦垂目注视着爱莉西娅侧腰上渗透着斑驳暗红的衣衫,淡淡地道。 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阿鲁巴迈出长腿,弯腰跨入房间,反手将门带起。有意无意间,他站到了神色古怪的裁决队长身边,斜乜着对方重重哼了一声。 撒迦默然望着身前女子苍白柔弱的面容,并指划裂她伤处的衣物绷带,一股浓烈的恶臭顿时弥漫在空气里,中人欲呕。 站在旁侧的宫廷魔法师罗芙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伸手想要掩住口鼻,却生生顿住了动作。 她那瘦削而冷漠的长官,正揿按着爱莉西娅深入腹腔的腐烂伤口,不断涌出的脓水早就黏糊地沾满了指端,而他仿似一无所觉。 “回复术没有一点作用么?”撒迦低低地问。 罗芙微微颔首:“一直都只能止血,很难取得再生的效果......” 撒迦思忖了片刻,抬起右手,极长的施术时间之后,一个元素球于掌心中凝结而成。它的颜色先是晶莹的鹅黄,最终却转为了不带半分杂质的暗黑。 “撒迦长官,这......这是什么?”罗芙吃惊地问。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个异端。”撒迦涩然一笑,缓缓压低手掌。 布兰登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跨上前来,狞声道:“等等,你要做什么?!” “你认为呢?” 撒迦平静地反问,对裁决队长臂身上摧发而出的熊**气视若无睹。 几乎是同时,半兽人那燃起焰芒的利爪刺出指端,狰狞地垂于身侧;罗芙的纤纤柔指上,亦无声地缭绕起几点星芒。两人一左一右将布兰登合围,冷若寒冰的异常气息骤然暗涌于房内,杀机已然直迫眉睫! 剑拔弩张的场面,并未引起撒迦丝毫注意。就在黑色光球即将与伤处接触的刹那间,它的表层隐隐起了一阵波动。数道暗芒迅速探出身躯,隔空攀上爱莉西娅的体表,涓涓滴滴地流向伤口外缘。 这些暗色光芒均极为细小,就像是一根根扭曲躁动的丝线。然而就在它们破出球体的那一刻,冷冷瞪视着布兰登的女法师忽然觉得体内魔力有如潮汐怒卷,竟隐有被抽汲之势! 伤口表面的腐肉创痂很快就被清空,黑芒纷纷急不可耐地沿着裂口游入腹腔,爬覆于腐烂坏死的肌体器官之上,颤蠕不休。 虽然看不清爱莉西娅体内的变化,但所有注视着这一幕的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几缕黑芒并非是在修复着些什么,而是在吞噬,贪婪地吞噬! 静谧的空间里,就只有那细微的咀嚼声不断传来,妖异地令人透不过气来。 撒迦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更是像个死人,大滴大滴的冷汗源源自额前滚落,坠向地面跌得粉碎。他的神情始终极为凝重,控制着光球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幽冷的眸子里掩隐着近乎疯狂的固执。 布兰登死死地盯着这个向来交流甚少,却彻底改变了周遭一切的年轻人,臂身上的炎气光芒悄然敛去,肥肉叠生的脸庞上隐现焦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咀嚼血肉的诡异响动逐渐沉寂下来。撒迦扼灭了掌中的元素球,霍然转身,行向房外:“罗芙,现在再去试试回复术,应该会有用了。” 女法师行到床前,挥手施出几团柔和光晕。爱莉西娅身上那两处正在流出鲜红血液的伤口眼见着绽出新生肉芽,缓缓开始了愈合收拢。 “这怎么可能?”罗芙注视着再无一丝腐肉的洁净创口,满面尽是讶异。 “感谢光明......”布兰登似乎是意识到了此刻的立场,讪讪地住口。 罗芙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长官,您应该感谢的恐怕不是神族吧?” 布兰登喜形于色地坐到床边,对着仍处在昏迷中的爱莉西娅絮絮叨叨说起了话,像是根本就未曾听见女法师的嘲讽。 “还真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呢!”罗芙于心中冷笑,指端治愈术的光芒流转亮起,静静辉耀了整个房间...... 纷杂而沉重的脚步声,毫不客气地将索菲从梦中吵醒。小妮子呵欠连天地披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楼栏边探头张望,却不由吃了一惊。 下层的楼道里,那批沉默寡言的住客整整齐齐地站成两列,每具身躯都在难以遏止的颤抖中挺得笔直。 那名黑发青年正缓步行于他们之间,神容平和至极。身后高大狞恶的半兽人亦步亦随,傻呵呵地咧着大嘴,似极了一个满心喜悦的孩子。 “难道......是军人么?”索菲好奇地猜想着,但老迈的祖父很快便将她赶回了房间。 “就在刚才,阿鲁巴告诉了我一些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我想说,你们都是些不折不扣的蠢货,到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奇迹。”撒迦冷冷地开口,脚步丝毫不停,“都回去休息吧!从今天开始,没有你们,或是我,只有我们。” “轰!!!” 所有机组士兵习惯性地并腿行礼,魔法师俱是盈盈欠下身去。长时间压抑于心头的焦灼与忧虑已在瞬间一扫而空,尽管将来所必须要面对的,仍然是强大到难以抵御的敌人,但此时此刻,每个人似乎都听到了仍未冷却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的声音! 头狼的归来,对于早就习惯了在杀阵中求生的狼群而言,这就已经足够。 雪暴还在继续着,在天地之间肆无忌惮地发出阵阵狞笑。旅店外面的世界很冷,很黑,就只有几处窗棂中透出的灯火在绽放着微弱的光芒。 夹杂冰屑的寒风刀一般割在肌肤上,隐隐作痛。撒迦缓慢地举步,迈向那无尽而未知的暗色中去。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单薄得令人担忧。阿鲁巴沉默地行在旁侧,偶尔会偷偷瞟上一眼同伴,只是在害怕他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 在旅店后方的拐角处,他们遇上了第一处暗哨。 这支由两名机组士兵组成的哨卡反应极之敏锐,在察觉到动静后立即伏倒,悄然大张了手中机弩的弓弦。刺出槽托的三棱箭头宛如掩隐于夜色中的毒蛇,啮合利齿的瞬间,将是它们唯一感到愉悦的时刻。 阿鲁巴的步履声忽然带上了一种奇特的韵律,听起来,仿似黑暗中饱含着杀意的铿锵鼓点。 两名士兵一前一后自雪地间站起,将机弩负于身后,不住搓动着双手,似是已被低温折磨得快要崩溃。待到阿鲁巴行至近前时,他们这才勉强举起手来,行了个并不情愿的军礼。 没有交谈,亦没有片刻停留。 正如每次战地巡哨一般,撒迦与阿鲁巴静静地还礼,走过这处哨卡。 良久之后,士兵中的一人怔然望向前方混沌的暗色,搔了搔脑袋:“赖特,刚才另一个家伙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的同伴没好气地回答,“除了雪,我他妈什么也没看清。” “古怪,古怪极了......”先前那人瞪着双牛眼,寻思了老半天猛然发出一声哀嚎,“是撒迦长官!对,一定是他,没有人走路是那个样子的!” “真要是长官的话,你小子应该高兴才对,反倒在那里鬼叫什么?”赖特愣愣地道。 “你不觉得咱俩刚才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腿脚发软的娘们么?” 这回轮到赖特傻眼了。 所有巡梭的流动岗哨以及隐秘哨卡,在小镇内外织出了一张绵密而紧凑的防御网。人数上的劣势,已被高明的布控者化解于反掌之间。无论是镇中四通八达的巷道小径,还是高矮不一的各式建筑体,不多的警卫驻守着每一处地势的咽喉所在,彼此间遥相维系,戒备极为森严。 “从帝都出来以后,大部分警戒布控都是赫拉在安排。魔法师们不怎么把布兰登放在眼里,他也一向很少管事。”阿鲁巴在深达尺余的雪层中费力拔足,口鼻间喷吐着长长的白气,“我一直都在害怕整支队伍会撑不了多长时间,还好,你总算是醒了。” “你和布兰登的关系,似乎向来就不太融洽?”撒迦平淡地道。 阿鲁巴颇为赧然地咧嘴笑道:“队长是个贵族,很少会主动搭理我的......爱莉西娅对我就很好,虽然比不上你,但已经算是所有人里面不错的了。” 撒迦听着他这番颇为古怪的言语,忍不住笑了笑:“我对你算好么?” “你是我的伙伴啊!在大皇子府邸门口的那次,还是头一回有人帮我打架。当时我虽然被打得很惨,可是真的很开心。”阿鲁巴的语声里带着些得意,“你总说那只是巡检,并不算是帮我的忙。可我不是傻子,一个人究竟好不好,总还是分得清的。” 夜视的能力,使得撒迦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同伴狰狞脸庞上的那丝苦涩。 “小时候我是在山区里长大的,和其他的半兽人在一起生活。自记事起,除了叔叔以外我没有见到过任何亲人。我长得并不像他,事实上我全身没有一点三角犀的特征——那是我所在部族的祖先。很多人都说我是个捡来的杂种,叔叔在喝醉时也会这样说。十几年了,我从来就没有伙伴,入伍以后也是一样。就连半兽人和矮人士兵,也会暗地里说我长得像头肮脏的豪猪。” 阿鲁巴低低地笑:“你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杂种,又怎么能够不珍惜自己的伙伴?撒迦,你给了我友谊,我能给你的,只有这条命。” “你应该去要求更多的东西,别人拥有的,我们也一样能得到。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手段,都必须去尝试。”撒迦森然道:“活着,并不只是为了付出,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阿鲁巴似懂非懂地点头,正欲答话间,前方街边的一点荧光柔柔自风雪中耀起,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 “大人,我们一直都在等你醒来。”两名女法师从掩身处步出,其中身材高挑的一人望向撒迦,温婉地道。 “你是?”宫廷法师团不同于机组,撒迦对其中大多数的姑娘都仅介于陌生和熟悉之间,极少言语交流。 那女法师微笑道:“大人,我的名字叫做赫拉。” “哦?”魔法光芒的辉映下,撒迦的瞳孔骤然紧缩,唇边却渐渐展现温和笑容,“这些天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幸好没有出什么太大的岔子。”赫拉踏上两步,微不可闻地道:“作为卡娜唯一的朋友,我了解您,就像是了解她一样。” 撒迦淡淡地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您是位值得效忠的领袖,这就是我想说的。”赫拉缓缓退后,恭敬地欠下身去,“无论是为了卡娜,还是为了我自己,时间会证明我的忠诚。” “但愿我不会令你感到失望。”撒迦深深地注视了她一眼,转身举步,“阿鲁巴,我们去换一班机组的岗,巡哨到此为止。” “大人终于醒了,我就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击倒他的!”另一名女法师凝注着撒迦的背影,俏脸上满是喜色。 “是啊,我们不能再失去他了,绝对不能。”赫拉的眸子里,隐现出一抹异样的光芒。 事先并没有任何预兆,摧袭于天地间的这场庞然雪暴,在数日后的一个寂寥清晨,悄然终止。 整个小镇已被厚厚的雪层掩埋了一半,每家每户的房梁都在由于不堪压力而向下曲弯变形。当屋门被居民们拉开时,积雪便会如山一般倒入,将小半个屋子瞬时淹没。 尽管畜圈中冻死、脱出无踪的牛羊不在少数,但人们都还是感到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与往年相比,这点损失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奔腾怒吼的巨型雪暴往往可以将房屋连根拔起,而现在,显然没有人遭受伤亡厄运。 对于世世代代于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淳朴居民而言,这无疑才是最重要的。 萨姆的心情显然也相当不错,因为雪暴的停止,意味着住客可以再次踏上行程。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都要比雪暴可怕得多。老人时常会在充满了狞然暗红的噩梦中惊醒,他那日益衰弱的心室,已经不能再承受过多的血腥冲击了。 事实上那支古怪的商队并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所有的人都在打点简陋行装。这让萨姆更是放下心来,笑眯眯地任由孙女翻出大包厚实衣物,送给那些总是穿着单薄长袍的漂亮姑娘。 “罗芙姐姐,你们还会回来吗?” “要记得,雪原上有些路不能走哦!要看清上面有没有足迹,这样才不会陷到深窟里去。” “下次来斯坦穆的时候,还来住我们的店啊,说好了,可不许赖皮......” 十余日的相处,显然已让索菲对女法师们生出了不舍的感情。小女孩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像她们那样美丽成熟,在不多的接触中,她觉得这些来自异乡的姑娘高贵而温和,没有半点寻常商人的粗俗傲慢。 “如果我们还来这里,一定会来看你的。”罗芙拧了拧女孩红扑扑的脸颊,与身边的同伴相视而笑。 撒迦最后一个行入大堂,望了眼站在法师中间的爱莉西娅,他径直走了过去:“身体能行么?” “可以的......谢谢您。”爱莉西娅迎上了他的目光,眸子里带着隐隐的感激之意。 “那就好,我们离开这里。”撒迦笔直穿过垂手伫立人群,行向大门。半途间,他的脚步忽顿,视线直直投向了大堂酒台上的一只木杯,眉宇间掠过凶戾杀机。 它正在微微地战栗着,杯口边缘不断有麦稞酒涌溅出来,宛如沸腾。 “全员备战!” 阿鲁巴怒声狂吼,紧随着爆起的,便是一阵战刀出鞘的锵然齐响! 这肃杀而森冷的金戈之声犹自于空中回荡,萨姆颤抖的哀嚎便已低低响起,鬼哭也似的于店堂中扩开一层层凄厉波澜。 “是苏萨克,苏萨克来了!!!” 第十七章 伙伴 任何掠食者,都有着与其他猛兽绝不雷同的猎杀风格,或是习惯。 彼此间严格有序的配合分工,是群狼无往而不利的齐袭战术;在攻击牧民营地时往往如山洪泄地般势不可挡的火魈群,倚仗的是强悍横蛮的个体破坏力,以及对血肉的贪婪欲望。 在比蓝天还要辽阔的图兰卡大草原上,比狼和火魈更为残忍,更为嗜血,同时也更为庞大的群体,不是恶名昭著的马贼,而是苏萨克。 也不知从何年开始,数十股自军队围剿中屡次逃脱的马贼队伍在经过了一系列火拼残杀之后,逐渐并成了一支等级森严且庞然无匹的武装力量。他们以红巾为标识,宛若飓风一样呼啸着卷过图兰卡草原,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无论是哪种食肉猛兽,猎食的目地就只有一个——为了生存。猛兽不可能改变与生俱来的本性,用锋锐如刀的森森利齿去啃食草皮果腹。因此,掠食者与猎物之间的生存游戏将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在某些方面,它同时维持了大自然微妙的平衡。 然而这些由马贼演变而来,却要比前者凶残上百倍的杀戮者,却并不是因为生存而举起屠刀。他们如同出没于斯坦穆南方的三足猛禽“苏萨克”那般,酷爱收集金光闪闪的物事。 譬如说,钱财。 遭劫者唯有交出足够多的财物,才能从刀下赎回自己的生命。这看似荒谬的法则被刽子手们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成为了每个牧民挥之不去的血色梦魇。 这就是斯坦穆最强大的马帮,被称为“苏萨克”的原因。 足以抗衡正规军队的实力,缘自于精湛的马术,狠辣的刀技,以及整体进退的庞然数量。为了逃脱军方无休止的追捕清剿,苏萨克出动掠劫的时候并不多,但每一次都会如蝗群过境般将几百里范围内的人烟之地扫荡一空。 在很多牧民的心里,他们比来自冥界的食人妖还要可怕得多。 长久以来的担心,此刻正在变成现实。自脚下传来震动的那刻起,萨姆就渐渐哆嗦得像一株风雨中飘摇的老树。他的右手始终在酒台下面摸索着什么,带着恐惧,也带着些许勇气。 尽管不是土生土长的斯坦穆人,但萨姆还是和每个小镇上的居民一样,轻易便分辨出了远方隐隐传来的声源——那是在成千上万匹快马践踏之下,大地所发出的阵阵**! “苏萨克,一定是他们......”老人喃喃地哀叹,浑浊的双眼望向了身旁不知所措的孙女,“索菲,快!快去地窖里躲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不,我得和您待在一块!”索菲的脸蛋已被吓得发白,双手死死地拽住祖父的衣角不放,“也许是牧人们路过这里......总之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您半步的!” “傻孩子,现在可不是部族迁徙的季节。” 萨姆的指端终于触到了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它静静地悬卡在酒台下方的空档处,通体已经覆满了尘灰。 金属所独有的沉重与冰冷,似乎唤醒了内心深处更多的勇气。老人紧握着这把从未派上过用场的防贼利器,神情逐渐变得焦急起来:“索菲,带上女客一起去地窖,那里应该能藏下你们所有人......” 大门合掩时发出的“咯咯”响动轻微传来,萨姆惊觉四顾,这才发现偌大一个厅堂内就只剩下了三名住客,其他人俱已走得不知去向。 “苏萨克?那是什么?”撒迦走到侧旁的桌边,缓缓坐了下来。 罗芙与赫拉盈盈立于他身后,一般的高挑清丽,一般的气质出尘。那只仍在酒台上剧烈晃动着的木杯,已然泼出了大半的醇香液体。但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却全无讶异之色,只是安静地站着,澄澈眼波没有片刻离开过撒迦的背影。 “您......您还是快点逃命吧,草原上的恶魔就要来了!”萨姆愕然于这黑发年轻人表现出的奇异举止,颤声答道。 屋顶大量积雪的“簌簌”滑落声中,撒迦将视线投向窗外,凝望着那天边喷涌直上的茫茫雪雾,落寞地笑了笑:“恶魔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疯子,都是些疯子!”萨姆放弃了劝说,一把拉住孙女向着厅堂后方匆匆行去。魔法师的强大是勿庸置疑的,但在今天,她们似乎高估了自身的力量。 宛若雷暴的马蹄震响一浪高过一浪,逐渐汇聚成滚滚的潮头围拢了小镇四方。索菲茫然回顾厅堂里纹丝不动的两名女子,跄跄踉踉地迈动着脚步,手腕处被老萨姆捏得生疼。 “要来杯酒么,大人?”罗芙远远向着惊恐不安的女孩报以一个微笑,收回目光,柔和地低语。 撒迦略为摆手:“我们不会逗留很久。” 另一侧的赫拉神色微动,似是欲要说些什么。上百支号角却于此时自小镇各处陡然鸣响,随之振起的怒马长嘶沸成了一片狂躁杀机!酒台上的那只杯子终于“扑”的一声倒翻过来,残存的酒液蛇般蜿蜒而出,划过台面,滴滴答答地坠落下地。 整个世界,随着凄厉的号角长鸣低回止歇而静默下来。空阔而阴暗的旅店大堂里,就只有点点液体与地面相触撞的声息单调传出,寂寥中透着些许诡异。 萨姆失魂落魄地自后宅步出,穿过厅堂,慢慢推开旅店大门,自始至终竟是连半眼也不望向撒迦三人。 “咴!!!” 两匹早已停在旅店门前的健马同时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向着老人当头踏下!促不及防的萨姆几乎是在马蹄即将及身的瞬间才反应过来,极为狼狈地滚向旁侧的雪地里,挣扎着难以起身。 “老家伙,磨磨蹭蹭总有一天会让你送命的!”马背上样貌粗陋的骑士疯狂大笑起来,颈中所系的血红巾帕在一片银白中显得分外醒目。 “真的是你们......”萨姆已经完全绝望。 骑士中的一人挥了挥沾满血污的长刀,满脸不耐地道:“难道是第一次经历这个么?马上去接受清点!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在这里被砍下脑袋对你来说会更加轻松一些。” “不不,我有钱,我有钱......”萨姆打了个寒战,迟缓地自地上爬起,向着镇中心的方向蹒跚行去。 “贱骨头!” 两名骑士相对狞笑,正拨马掉首间,先前那人却顿住了动作,横目睃向店内。 那一片混沌的暗色之中,隐约,有着异样的轮廓呈现。 小镇中端的地势相对较为开阔,除了几幢零散分布的建筑物外,完全类似于一个小型广场。空埕的中央,有着一口青石砌成的蓄水池,它已为冰雪所覆满,看上去仿似自地面隆起的巨岩。 在没有暴风雪的日子,这里是孩子们最钟爱的乐园。打雪仗,堆雪人,蒙上眼睛玩捉迷藏......无忧无虑的欢笑总是充斥着空埕的每一处角落,为酷寒的冬季,带来了些许暖洋生气。 而今天,所有的事物已完全不同。 几千名凶神恶煞的苏萨克围困了整个镇子,环目四顾尽是一簇簇如火的红巾映入眼帘。几头用以开路的雪犀拖着宽达数丈的锨铲聚于一处,掠食者以横列的马队在蓄水池周遭隔出了一块空旷范围,居民们如若羊群般被赶入其内,每个孩子的眼眸都由于强烈的恐惧而变得黯淡无光。 当掠劫到来时,杀戮亦随之而至。苏萨克唯一恪守的原则便是金钱与生命之间的等价交换,毫无疑问的是,屠刀下畏缩于一团的猎物比他们更加清楚这点。 横流四溢的鲜血,已然把大片雪地染得通红。撕心裂肺的哀求声中,第十三个付不出赎金的居民被按倒在地。一名苏萨克大踏步行上,自后方揪起这人头发,长刀横拉,利索之极地割破了他的喉管。 血液在人体内骤然释放的压力作用下直喷出丈余开外,逐渐泯灭生命的躯体很快就从剧烈的抽搐中静默下来。最后自狭长伤口间涌出的大团血泡发出了一声诡异莫明的爆裂炸响,战栗的人群中随之响起孩子压抑的哭泣声,在他们的眼中,这是比噩梦更为狰狞的时刻。 索尼埃高高地端坐在马背上,冷冷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宛如毫不相干的局外人般淡定漠然。三个金币的人头费对于平民家庭而言或许是昂贵了一些,但他却始终认为,只有全力去压挤,蜂房中才会流出更多的蜜汁来。至于其他的问题,都已不再是问题。 这个自无数次火拼厮杀中爬上了苏萨克龙头位置的中年汉子,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般面目狞恶,壮硕如牛。恰恰相反,除了那只独眼平添了几分阴森以外,他的脸庞看上去清癯而湛然,体形略显单薄,没有半点寻常马贼的凶戾之气。 凡事都有两面性,索尼埃令人发指的残暴性格似乎与颇显温文的外表正成反比。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掌控他人生死的愉悦感更令他着迷。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为了掠财而下令杀人,还是出于快感才这么做。 长期处在杀戮生活中的人对危机往往会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索尼埃亦是如此。就在又一户人家即将被全体处死时,他忽然微抬了右臂,同时转首向后望去。 刽子手的刀锋顿在空中,每个苏萨克都随着首领的动作而转过视线,场中霎时沉寂下来,再无半点声息。 呈浑圆而列的马队纵深超过六匹之多,形成了一座密实无隙的巨型牢笼。此刻它的一角正在迅速向内扭曲,崩溃,几乎是所有的马匹都在长嘶暴跳,直若疯狂! “老大,有......有个古怪的家伙说要见你。”豁口开处,两条神色仓惶的大汉相继奔入,扯风箱似的剧烈喘息不停。 索尼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两人:“你们的马呢?” “跑了!真是活见鬼,怎么拉都拉不住,差点没把我们摔死。老大,那个人可能会巫术,刚才......” 回话的汉子忽地止住了语声,满脸惊恐地回头,那黑发年轻人已于悄然间站到了他身后不到一丈的地方。 “你们胆怯了。”索尼埃紧勒着马缰,半眼也不望向撒迦,“失去勇气的人,是无法再成为苏萨克中的一员的。” 数十柄马刀交错斩下,顿时将两名大汉砍翻在地。撒迦动也不动地任由血液溅满了全身,目光始终盯在索尼埃身上,不曾稍移。身侧的两名女法师微蹩了眉头,自袖管中取出手帕,细细为他擦拭,对密密麻麻环侍的马贼视若无睹。 马队组成的包围圈又重新整合而起,将周遭堵得水泄不通。虽然最里层的马匹均是四蹄颤抖不休,无论怎样叱喝也不敢靠近撒迦半步,但此起彼伏的拔刀声却昭示着数千苏萨克的杀机已然沸腾。 “好刀。”撒迦凝视着索尼埃鞍侧垂悬的黑铁长刀,淡淡地道。 马贼之王凶狠的眼神自撒迦脸上一掠而过:“喜欢斩马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 “不喜欢的,只不过是因为无力掌控而觉得羞愧罢了。出问题的是人,而不是刀。” “哦?看样子你也玩过斩马。” “很小的时候,曾经试着和它交流过。” 索尼埃微微怔住,遽然之间放声笑道:“交流......有意思,简直有意思极了!”直如金铁交击的豪笑声中,他只是以右手二指便将这柄沉重至极的长刀自鞘内锵然抽出,轻轻巧巧地掷向撒迦,“年轻人,让我看看你所说的交流方式!” 撒迦展臂接过刀柄,反掷而回:“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操你妈的,给脸不要脸么?!”不远处一名苏萨克怒声低吼,自马背上疾掠而出,向着撒迦扑来。罗芙俏脸微寒,纤手曼妙连弹,几枚元素球自空中无声电射,顿时将那汉子手中马刀折成了十七八截! “不是非得靠着说粗话,才能证明你是男人的。”罗芙直视着僵在原地的马贼,平淡地道。 索尼埃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啧啧叹道:“老了,果然是老了,现在的小姑娘都是这么凶霸霸的么?我说你们这帮废物,都统统把刀收回去!哪个再跑出来丢人现眼,我砍了他的手!” 数千名苏萨克面面相觑,陆续还刀归鞘。索尼埃点了点头,转向撒迦道:“小子,你和这两个姑娘都不是斯坦穆人罢?是路过这里么?” “我们来自摩利亚。”撒迦简单地答道。 索尼埃注视着两名女法师身上的粗陋麻袍,神色间似有所悟:“嗯,你的胆子不小,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需要一些马匹,钱,还有一名向导。”撒迦迎上他的眼神,淡然道:“本来想在镇子里找的,不过既然你们来了,我想马贼可能会是最好的人选。” 绝大多数的苏萨克再也按捺不住,齐齐鼓噪漫骂起来。这年轻人的狂妄无知简直是他们平生所仅见,苏萨克是什么?在这片土地上苏萨克就是冥王手中的镰刀,狞魔指端的利爪!马贼们就连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扮演羊牯的角色,而眼前所有的讹诈者加在一起,他妈的就只有三个人! “你不是个疯子,就是个真正的狂人。”索尼埃再次掷出斩马,不动声色地道:“我欣赏你的勇气,但仅仅凭着这个,却还是不够。” 撒迦默然接过,曲指弹上斩马刀身,“嗡嗡”颤响瞬时震起,悄然间,一幕幕交织着红与黑的场景自脑海中浮现出来,恍如梦境。 由边云至帝都,从帝都再到塞基前沿,一路下来,他几乎已失去了所有珍惜着的东西。那些已经死去的亲人,只会在记忆深处,安静地注视着他,微笑。 撒迦知道,他们会一直这样,从另一个世界里投来目光,直到自己脚下黑暗而凄冷的旅程结束的那天为止。父亲,马蒂斯,老莫克,威卡大叔......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相聚时刻的来临。 正如马蒂斯所言,漫长艰险的复仇道路会逐渐令人厌倦,甚至恐惧。曾有过很多次,撒迦都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可是偏偏都挺了过来。孤独就像是一条毒蛇,在逐渐吞噬着他的灵魂。自很久以前开始,死亡就变得不再可怕,因为在它之后,会是亲人的怀抱。 这是唯一的团聚方式。 可是如今,一些陌生却温暖的东西,正在不易察觉地改变着撒迦。当他于懵懂中惊觉时,这才怔然发现,原来孤独早已远去,存在于身边的,是一颗颗或粗犷,或细腻的心...... 带着些许发自内心的笑意,撒迦低吼扬臂,斩马刀立时旋成一团飞舞的暗芒,电光火石间环绕了马队内圈一周,低啸着掠回他手中。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动作。苏萨克俱是神色茫然地环视着身边同伴,看起来,并无一人在这甚为诡异的刀法下伤亡。 “杂耍么?好像你选错了表演的地方啊......” 骤然爆起的大蓬血花扼灭了尖利嘲讽,扑扑不断的倒地声中,整个马队内圈整整齐齐地坍塌下去。数百匹悲声长嘶的健马俱是前腿断折,连带着马背上的骑士一同仆倒,直是摔得惊天动地,其声若雷! “凭这个,够不够?”撒迦抛回斩马,神情恬淡。 场外各处街道里传来的魔力波动,已经隐呈合围之势。但他不认为可以毫无伤亡地歼灭这批马贼,所以久久未曾发动齐袭的讯号。 以避免杀戮的方式和敌人打交道,对撒迦而言这还是第一次。 令他学会改变的,是那些潜在暗处的人。 他的伙伴。 第十八章 交易 血腥而诡谲的大变,似乎加剧了小镇居民的惊恐。 他们愈发地挤作一处,茫然无措地祈祷着些什么,口袋中的钱币随着躯体的不断颤抖而叮当乱响。 金币,是贵族才会拥有和交易的东西。苏萨克所定的只不过是一个额度,有些居民以等值的银币来代替,有些交出的则是满口袋的铜板。 在把辛苦一年的所得拱手让出时,很多人都会哭泣,无论妇女,抑或男人。部分家庭由于凑不出足够的钱而被迫放弃老迈的成员,在死亡面前,他们几乎已做出了全部的努力。 除了反抗。 萨姆的双手正死死地揣在怀里,按着那柄短刀。这毫无意义的动作自一开始就始终持续着,隐蔽而固执。撒迦悍然无匹的一刀从根本上改变了老人原先的悲观想法,尽管冥王仍拍扇着肉翼盘旋于小镇上空未曾离去,但希望,已悄然从他的心底绽出了萌芽。 “刀法不错,坦白的说,我不是你的对手。”苏萨克龙头轻轻抚摩着撒迦抛回的长刀,唇边隐现笑意,“问题在于,落单的狮子已经不能再算是王者,在饥饿的狼群面前,它最终只能充当食物。” 撒迦皱眉:“我们无意杀戮。” “我们则恰恰相反。”索尼埃冷冷接口,独眼中的煞气骤然锋芒毕露,“年轻人,你的面前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立即从我面前消失。希望你可以明白,这已经是我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 “抱歉,我只想走自己选择的那条。”撒迦略微摇头,缓缓道:“向来如此。” 两团硕大的魔法弹自赫拉指端迅速凝成,疾射冲天!砰然爆裂声中,它们于半空中绽出极为庞然耀目的花火,千万点异色光点拖曳着长长尾痕纷扬而坠,宛若星雨。 索尼埃脸色立变,正欲有所动作间,一声狼嚎也似的大吼倏地自场外震起,滚滚如雷地自空埕中跌宕开来。 “杀!!!” 半月形的炎气斩,魔法攻击的各色辉芒,以及那一支支白羽胜雪的三棱长箭,于同时从四面八方激射袭至。苏萨克马队的外围根本就连丝毫反应也未能做出,便如若剥茧般被削去了厚厚一层! 人仰马翻! 突如其来的凶猛齐袭之下,内层的苏萨克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纷纷掉转了马头,抽出鞍侧长刀,咆哮着意欲应战。 “都给我住手。”索尼埃扫视着外围倒卧的马尸和一个个灰头土脸陆续爬起的手下,冷漠地笑了笑,望向撒迦道:“你们是军人?!” “现在不是了。”撒迦平静地答道。 远处的街角巷道间,精悍的机组士兵及体态纤巧的女法师相继自暗处行出,合围了这块敞阔的空埕。虽然人数与对方相差悬殊,但他们的神态中却隐隐带着强者才会有的怜悯之色,仿佛眼前这数千苏萨克,只不过是群除却叫嚣以外一无所长的小丑。 “久违了的合击阵形啊......”索尼埃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良久之后,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能告诉我,你们离开摩利亚的原因么?” 撒迦沉默了片刻,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索尼埃低哼了一声,挥手道:“按这小子说的,给他一切想要的东西!” 苏萨克尽皆怔住,随即几十条大汉越众而出,极不情愿地牵马拴缰,很快便将一溜载着干粮水袋的快马备齐。 “你们的合击战术虽然有点威胁,但还不足以让苏萨克让步。”索尼埃凝视着撒迦,淡淡地道:“改变主意,是因为我曾经也穿过军服,如此而已。”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几经惊心波折后却以毫无涟漪的平淡结局收场。 这委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其中也包括了撒迦。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幸运的,因为这次从未有过的尝试,已于悄然间翻开了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生存是如此艰难,世间无处不遍布着血与火交织的死亡荆棘。当杀戮袭来时,以杀制杀无疑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但适者生存的法则,却远远不止是刀锋和拳头所能够概括的那么简单。 正如此刻,漫长而曲折的旅程,无疑才刚刚开始。 “谢谢了。”看着所有的人都已经上马,撒迦向着索尼埃微微颔首。 马贼之王叫过一名手下,淡漠地道:“他熟悉这片土地,就像是熟悉自家的后院。希望你们能够早点摆脱困境,作为国家的敌人,滋味并不好受。” 撒迦直视着他,道:“似乎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你的眼睛。” “你们中间的伤者已经说明了一切。叛军也好,另有隐情也罢,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情。”索尼埃涩然一笑,“在很多年以前,我带着同营的三十七个弟兄逃亡在冰天雪地里,后面是整整一个师团的追兵。是的,你没听错,因为我砍了师团长的脑袋。他并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只不过是在军眷探亲的那天,奸杀了我的老婆而已。” 撒迦怔住,身旁的两名女法师均是面露不忍神色。 “那些弟兄和我在一起打了八年仗,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比亲人还要亲。要不是他们,我根本就杀不了师团长,也没有半点可能从军营里逃出来。当时每个人的身边,除了冰冷的马刀以外一无所有。通缉榜很快被发放到全国各地,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帮助。 刚开始时,我们都认为自己还是个军人,所以宁可挨饿,也不会去打平民的主意。后来有几个弟兄捱不住了,我活到现在,也就那么一次看到人是因为饿而病倒的......再后来,我们遇上了狼群,饥饿早就剥夺了战斗的力量,大半的弟兄都死了。我和剩下的人逃到一个村庄里,没有一户人家肯开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的太阳是灰色的,灰得像是冷漠的人心。荒诞的是,最终救下我们的不是村民,而是前来掠劫的马贼。今天我能够活着站在这里,可以说是你们的运气。快走吧,小子,珍惜你的同伴。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们才是你最宝贵的财富。” 撒迦掠了眼不远处倒卧的居民尸体:“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么?” “当然,有了羊,自然就会有狼。人人都在说狼残忍该死,又有谁想过,羊也一样有着双角可以用来战斗。之所以难逃被猎杀的命运,只不过是因为它们怯弱的天性在作祟罢了。”索尼埃无声狞笑,道:“金钱可是好东西,除了你的兄弟,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比它更为可靠。现在的我,举手间就能荡平草原上所有的马贼帮派。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有钱。这些金灿灿的宝贝能换来更精良的兵器,更快的马,也可以让出卖武力为生的佣兵团代替我的人去战斗。这种美妙的掌控感,总有一天你会领悟并为之深深着迷的。” “金钱......”撒迦沉吟许久,再次抬头时,眼眸里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裸的凶残和欲望。 索尼埃大笑,挥手道:“走吧走吧,再赖在这里的话,我可要忍不住和你交个朋友了!” 撒迦微现笑意,拨转马首,一语不发地向着镇外行去。随他与那名充当向导的苏萨克之后,机组士兵与女法师们分成两列,均是默然策马,鱼贯而行。 “老大,这小子有什么好,值得您这样对他?”一条狗熊般壮硕的大汉望着这批渐行渐远的异乡客,不解地问。 索尼埃横了他一眼,冷然道:“如果刚才和他们开战,现在这里能活下来人不会超过十分之一。我无法保证,你会是其中的一个。” 那汉子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撒迦的背影,嘟囔道:“有这么厉害?不可能吧!” “军人和马贼之间的差距,是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索尼埃将视线转向几百个仍在不住战栗的居民,意态阑珊地道:“去做你的事情,这里结束以后通知兄弟们返回驻地。我今天感觉有点累,或许,是真的老了......” 撒迦所在的马队,却于此时停了下来。罗芙和赫拉同时拉住了缰绳,所有的魔法师亦随之勒马,目光纷纷投向不远处的一条街道。几名骂骂咧咧的苏萨克正拽着索菲的头发,将她一路从雪地中拖了过来。女孩儿死死地按着汉子们粗糙有力的手掌,几乎是半跪着向前移动。凄厉的哭喊声直刺入众人耳中,就连一贯如岩石般冷峻漠然的机组士兵也不禁纷纷动容。 “大人......”罗芙迟疑地开口。 “无谓的同情心,只会让你付出不必要的代价。”撒迦没有回头,策马缓缓行进,“天底下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你又能管得了几样?” “那只是个孩子!况且,现在她就在我们的眼前受到伤害啊!”爱莉西娅也出言劝道。 撒迦的语声骤然冷下:“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马队陷入了沉默,长蛇也似的向前蠕动起来。尽管法师们握住马缰的纤手都在微微颤抖,但再也没有人望向那个娇小无助的身影,一个都没有。 “索菲!我的孩子!”老萨姆自人群中抢出,却被一只大脚狠狠地跺上小腹,顿时瘫软于地。剧烈地疼痛让他整个人都在不停抽搐,那柄短刀也从怀中落出,安静地躺在残雪之上。锈渍斑斑的刀身微泛着暗红色泽,透着难以言喻的苍凉萧瑟。 “老大,这小妞藏在地窖里,被我们揪了出来!”几名苏萨克松脱了手掌,索菲爬到祖父身边,抱住老人痛哭失声。 索尼埃翻身下马,缓步行到两人身前,俯视着萨姆道:“你很有勇气,但却不够聪明。” 萨姆绝望地抬起头,脸庞上老泪纵横:“我只是想能留一点钱下来,只是想让我的孙女能吃得好一些......” “没有问题,你可以留下你的钱。”索尼埃拾起锈刀,淡淡地道:“但是你和你的孩子,将一起失去生命。” “不,不!求求您,放过我的孙女!我有钱,全都给你们!实在要杀就杀我,不关她的事啊!”萨姆哆嗦着抱住索尼埃的小腿,但很快就被一旁的苏萨克再次踹倒。 索尼埃面无表情地转身,狞然道:“都杀了!” 刀锋出鞘的锐声立时划响,萨姆瞳孔急剧收缩,陡然声嘶力竭地大呼道:“摩利亚,摩利亚!!!” 远处行进中的马队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撒迦没有回头,亦没有勒马减速,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声饱含着哀求的呼救。 “我能帮你们躲过追杀,那是一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除了我之外,知道那里的人不会超过三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受伤的夜枭在厉声长啼。 “老家伙,你说的地方大概是地狱!”身后站立的苏萨克嘲讽地低笑,手臂上肌肉块块坟起,刀锋已是斜斜斩向他的头颈! 撒迦霍然抬臂,做了个手势,一名机组士兵迅捷开弓疾射。挟着尖利啸叫的白羽长箭瞬息间掠过几近二十丈的距离,堪堪在锋刃及颈的刹那击上刀身,顿时将这柄饮饱了鲜血的利刃震得脱手飞去! 马队停住,撒迦低声吩咐了些什么,一人拨回马首,疾驰而至。 “我向光明神起誓,绝对没有骗您!”萨姆紧紧搂住孙女,望向这神情淡定的年轻人,唯恐对方再次离去。 撒迦不置可否地打量了他片刻,转首望向马贼之王。 索尼埃拧起了浓眉:“小子,你是在考验我的耐性。我是苏萨克的龙头,如果放了他们两个,等于是亲手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这样的事情,换了你,你会做么?” “你的确是马帮的首领,但同时,你也是我的朋友。”撒迦微笑着道。 “朋友?”索尼埃深深地凝视着他,神色瞬息万变,良久之后,方才颓然长叹道:“我真想剖开你的胸腔,看看里面到底长着什么样的一颗心。你是我所见过最不知死活的家伙,但奇怪的是,我似乎却很喜欢你。行了,带着他们走罢。” “我欠你的。”撒迦对他的妥协丝毫不觉意外。 索尼埃苦笑,摆手道:“算不了什么,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小子,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老东西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人。依我看,他只是在骗你罢了。” 撒迦年轻的脸庞上笑容不变,视线慢慢投向萨姆,“如果真像你所说的,他会后悔今天没有死在这里,一定会。” 老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神所牢牢吸附,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记忆犹新的夜晚,身前所面对的,是比火魈还要可怖的海妖...... 这不是人类的眼神,它只属于食肉动物。 抑或,恶魔。 第十九章 孤独 如墨的夜色下,静静飘扬着漫天飞雪。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谧之中安然酣睡。没有风,没有人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几声低低的狗吠,骤然划破了寂然。额其玛提着盏油灯,自畜圈中慢慢行出,枯干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宛如已然缩水的曲藤。两头牛犊般壮硕的獒犬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跟在她的身后,期望着能得到一些冰冷却美味的牛骨。 尽管已迈入了垂暮之年,但额其玛仍然如同大多数草原上的老人一般,日日喂饲牲畜,于平淡中默然劳碌。生活就像呼啸不去的严冬,从未给这衰老的妇人带来过半丝暖意,而她却已习惯于承受。 承受艰辛。 前几日的狂风摧垮了畜圈的部分栅栏,修补的过程让额其玛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上千头牛羊就像是时刻令人牵记的孩子,她每天夜里都要反复查看上几次才能定心入眠。 部族的驻地,位于两座并排屹立的皑皑丘陵之后。这里略呈凹陷的地势,对牧人们而言无疑是天然的避风港。自入冬以后,营地间通明的灯火就昼夜燃点着,不曾有过片刻止歇。在图兰卡大草原上,这是传承于每个游牧部落的古老习俗。因为火光不仅可以驱逐黑暗带来温暖,更重要的是,它往往还能令隐伏于夜色中的猛兽望而却步。 额其玛的帐篷很小,就扎在畜圈的旁侧。一个同样枯瘦如柴的身影正被跃耀的火芒投射在厚实油毡上,来回走动不休。那是她的老伴,整个部落年龄最大的牧人埃罗。 老两口的几个子女都早已成家,同在部族中以放牧为生。婚后与父母分户而居是斯坦穆人的习俗,然而两名老人得到的,却是直接而彻底的舍弃。 赡养的责任,根本就连相互推诿的过程也未曾有过,后代们理所当然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埃罗是个倔强寡言的人,面对着形如陌路的子女,他选择了沉默以对。 帐篷与畜圈之间短短的通路,由于日复一日的踩踏而结满了坚硬冰壳。虽然纷纷扬扬的降雪已经在路面上轻覆了一层松软的银毯,但额其玛走得还是很小心,几乎是一步一挪。 她早就老得再也经不起任何意外了。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埃罗迎了出来。借着帐门透出的光亮,他缓慢地为妻子拂去肩头发间的雪花,沟壑横生的脸庞上刻满了饱经风霜的苍凉。 “你出来做什么?要是腰疼再犯了,又得躺上好几天。”额其玛絮絮叨叨地埋怨了几句,吹熄了手中的油灯,行入帐篷。 埃罗拉合帐篷的毡帘,下意识地按了按腰后,喃喃地道:“没事,我用羊褥子垫着呢。” 额其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走到火炉的对角处。那里,有着一个藤木编成的摇篮。此刻它正随着其内小生命的踢踏动作而微微摇晃着,发出单调的“咯咯”低响。 “我哄了老半天了,也没见她有一点想睡的样子。”埃罗显得有些悻然。 额其玛颇为吃力地抱起摇篮内包裹着厚实襁褓的女婴,不住轻拍抚慰,口中低低地哼着歌谣。未过多久,那婴儿便张开小嘴打了个呵欠,逐渐合拢了眼帘,沉沉睡去。 “她的眼睛真漂亮。”额其玛由衷地赞叹。 埃罗迟疑了一会,道:“这孩子......我总觉得这孩子有点古怪。” 额其玛愣了愣,伸手抚着女婴已经褪去胎毛的小脑袋。那上面密密地覆着一层银色的软发,就像是阳光下冷冽的雪。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掉她的。”老妇人的语声很轻,却透着些许决然,“她只是个孩子,不是什么恶魔。” 埃罗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向婴儿睡梦中的幼嫩脸蛋,心中一时百味杂陈,而占据了潜意识最大部分的,却是一股难以磨灭的恐惧。 数月前的那个清晨,獒犬的凄嚎声响彻了整个部落,每个听见的人背上都渗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当牧民们赶到寡妇萨拉居住的帐篷里后,超过大半的人当场吐得昏天黑地,剩余的那些则统统跪在地上惶恐地向着神明祈祷。 这已经不止是“可怖”足以概括的景象。 一块块巴掌大小的皮肉残屑,密密麻麻地分布于厚浊乌黑的血泊之中,宛如被牧民**分割的牛羊尸骸。一具白森森的骨架证明了这滩血肉的出处,而满地散落的衣衫碎片则令死者的身份变得呼之欲出——那位骄横跋扈的族长大人,再也不能骂上半句脏话了。 萨拉的尸体,就躺在几条大狗的中间。它们蹲倨着,一直在呜呜发威,像是在守护死去的主人。寡妇的全身沾满了细碎的泥土和冰屑,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般诡异凄惨。在她的左胸处,触目惊心地攀爬着一块硕大的血渍,透过破裂的衣襟可以清晰看见下面掩隐的狭深伤口。 铅云般沉积于所有人心头的巨大惊惧,并非来自于碎尸,也不是寡妇那双犹自大张着的死灰色眼眸。那个正坐在地上吸吮着自己手指的女婴,才是真正的噩梦之源。 羊皮铺成的软塌,在她身后丈余开外,上面横卧着一个松散的襁褓。由于爬动,血污间留下了道长长的拖痕,突兀而狰狞。女婴**的身体上黏附着道道粘稠冰凉的液体,黑红斑驳。炉中的火苗已熄,只留下了厚厚的灰烬。但她却似乎并不畏惧寒冷,只是不停地以手沾起地面上积洼的血液,送入口中,吮得津津有味。 她饿了。 震骇之余,牧人们收殓了族长的尸骸,并在不久后沿着雪地上的痕迹,找到了萨拉原先被掩埋处。土坑的边缘尽是獒犬刨扣出的爪印,最终将寡妇自地底掘出的,赫然便是那几只大狗。 爪痕之上,血渍宛然。 獒犬的忠诚令每个牧民都叹息不已,而对于女婴,他们的态度也是如出一辙地坚定——这条处处透着邪恶的小生命,将被丢弃到冰天雪地里,等待神明的裁决。 相较于萨拉与族长离奇的死因,人们显然要更加关注于身边存在的威胁。在它尚未成形时便将其彻底扼杀,这无疑是绝大多数牧人所达成的共识。 埃罗还清楚地记得,老伴挤出人群说要领养这个孩子时,那一张张脸孔上所流露出的震惊。额其玛的善良与执拗在部族里同样有口皆碑,熟知这一点的牧民们在短暂僵持之后,最终选择了无奈的妥协。 死者已长眠于黑暗的地底,与虫蚁为伴,一分分地腐朽。随着时间的流逝,料想中的种种灾难并未到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淡而有序,生活的轮轴还是沿寻着原先的轨迹缓缓转动,无声无息间,将原本存在于牧民心中的惶然逐渐碾碎,抹去无踪。 埃罗是个特殊的例外。 自从额其玛把女婴带回家悉心哺养以后,就连一次也没有抱她出过这顶帐篷。老妇人的担心显然是明智的,这婴儿成长的速度,简直就像是一头小狼! 埃罗这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眼见着摇篮即将容不下女婴的身体,可额其玛却根本就不曾有过半点讶异。她那双昏花的眼眸里,如今除了慈爱已再无他物。 “法偌雅,乖乖睡觉,晚上可不要哭哦......”额其玛柔和的声音在帐篷里静静回荡着,宛如清泉寂流。寡妇捡回女婴后她曾经串门去看过很多次,寂寞的晚年,仿佛正是从那段时间开始不自觉地变得温暖了起来。 埃罗听着老伴的轻语,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哭?哪怕是在狂风厉啸的夜晚,这孩子也从来不会发出半点哭声。尽管恐惧始终挥之不去,但埃罗还是强迫着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无论是在额其玛的面前,还是在和女婴独处的时候。 因为他知道,老伴害怕的不是恶魔,而是孤独。 炉中的火光,渐渐地黯淡了。摇篮中的女婴忽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地望向额其玛。后者怔住,道:“小宝贝,肚子饿了么?” 法偌雅小脸涨得通红,手足不安地连连挣动,口唇间吃力地吐出几个柔嫩而含混的音节,似是在努力表达着些什么。 额其玛正惘然间,一声獒犬的惨嚎已然自帐外划起,方自拔高,便已戛然而止,宛若被生生截断般诡异莫明。 如同平静的油锅里陡然倒入了半碗冷水,整个部落瞬时狗吠声、牛羊哀鸣声,人类呼喝声交织沸腾,喧嚣杂乱地扯破了寂然黑夜。其间又有沉闷的野兽咆哮隆隆四起,轰然若雷。 埃罗当即铁青了脸色,匆匆几步跨至帐篷中央的立柱旁,伸手取下一柄腰刀。 “是......是火魈么?”额其玛颤声道。 埃罗拔刀出鞘,闷头冲向帐外:“错不了,一定是它们!”在图兰卡草原上,向来就只有火魈敢于袭击牧人营地,而狼群,是深深畏惧火光的。 额其玛将女婴一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不,求求你别去送死!” 埃罗自帐篷门口顿住了脚步,回头惨然一笑,向外行去。堪堪在跨出门口的刹那,一团汹涌卷至的赤浪便吞噬了他的身影。待到焰芒散尽,老人已化成了乌黑的焦炭,仰天而倒断作几截。 “埃罗!”额其玛声嘶力竭地痛哭,双腿一软,颓然瘫倒于地。 各处传来的声息,正在逐渐微弱下去。伴随着低沉的吼声,一头长达丈余,通体披覆着赤红毛层的火魈,从已经燃着的破损毡帘间缓缓行入,碧油油的眼珠直盯着老妇,狞态毕露。它的头部类似于马,双耳耸立,鼻翼翻起;龇张着的血口几已直达耳根,其内利齿交错,根根森然如戟。 一般来说,火魈主动攻击人类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弓箭早就让它们吃足了苦头。但这只大家伙瘪缩下去的腹部,似乎早已说明了全部——在饥饿的促使下,妖兽敢于去逾越眼前的任何障碍,包括死亡。 可能是长久以来的宁静生活使得警觉已然懈怠,额其玛所在的游牧部落并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火魈群的突袭。失去了弓箭所能控制的阻隔距离,此刻对于牧民而言就直接意味着失去了生命。在一头头扑至周遭的庞然凶兽面前,他们唯一还能扮演的角色,便是食物。 额其玛并没有遭受到烈焰的焚烧,眼前的这头火魈显然不愿意再浪费一份足以果腹的美味。短短片刻之后,老妇人便已被逼到了帐篷的死角里,眼见着火魈口涎长流地扑近,她不由闭上了双眼,蜷起身躯,于绝望中等待着无尽黑暗的降临。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恍如只有一瞬间。想象中的剧痛始终不曾及身,额其玛畏缩着抬起头来,却恰好望见火魈的头骨霍然裂开,一枚细小的光体自蠕动不休的脑体间破出,爆成了粉末。 “昂!!!” 妖兽生命力之强悍,委实是人类所无法比拟的。在精神体已然死亡的情况下,火魈仍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狂吼,方才重重倒下。随即自各处震起的相同吼声几乎要将额其玛的耳膜撕破,但她却毫无所觉地木立于原地,只是怔怔地望着护在怀中的法偌雅,神色极为惊惘。 她不明白妖兽怎么会突然死了,却在刚才清楚地看见了女婴狭小紫眸里掠过的可怕光芒。那里面所蕴含着的与火魈一般无二的嗜血残忍,甚至使得额其玛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想要逃避,想要将手中襁褓立时丢弃的念头。 “走......走......”法诺雅仰望着她,含糊不清地道。 额其玛悚然心惊,自语般低低地道:“我还真是老糊涂了啊,就算你是个小恶魔,也是我的孩子呢!” 大群火魈的齐声咆哮中,排山倒海似的火浪骤然从各处涌至,焚尽了帐篷,同时无情地掠走了老妇人的生命。在灵魂泯灭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光亮柔和地笼罩下来,埃罗正在高高的天际微笑着招手示意。 额其玛惊讶地看见,老伴的身边站立着一个姑娘,银发紫眸,美得令人窒息。 “法偌雅么?”她平静地想着,苍老的面容上略现笑意,向着两人迈步行去,“有了你陪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火场间飘扬的片片飞灰,曼舞着直冲上半空,与飞雪间隔混杂,再也难分彼此。帐篷内所有的物事已尽皆化为了乌有,就只有一团襁褓,静静地躺在乌黑的地面上。那滚滚腾起的热浪浓烟,在它周围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墙体隔阻,迫开尺余,方得袅袅冲天。 数百头成年火魈将这块空埕围得密密实实,如临大敌般低吼不已,一张张狞然大张的口中隐见赤芒耀动,烈焰流转不休。 遽然间,那襁褓中探出一支嫩藕也似的手臂来,法偌雅极为费力地挣脱了周身的束缚,以手支地,慢慢,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在勉强维持着直立的姿势,只围着一块布兜的娇柔身体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便会摔倒。所有的火魈都被这渺小人类所激怒,颈项边鬃毛纷纷竖起,几条体形格外雄壮的已然急不可耐地喷出了数尺赤炎。 部族的各处,早已全无声息。眼见着第二波的火袭,便要再次摧卷这片仍在**的大地。 在这样一个血与火缠绕纠结的杀戮之夜,小小的女婴孤独地站立在焦土间,面对着四周厉声嘶吼的妖兽群。 面对了,整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第二十章 弈者 幽深而寂寥的甬道内,就只有几支斜插在石壁上的短炬,在跃动着鬼火般飘忽的光芒。大小参差的粗糙石板,铺就了整块地面,火光隐耀之下宛如麻皮般凹凸不平。甬道顶端各处相继有水滴坠落,于石板表层的浅浅坑痕里激起凄冷微响,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渐行渐近的沉重脚步声,宛如水纹中扩开的涟漪,自甬道尽头回荡震起,缓缓扩散开来。原本沉寂如死的空间里,随之“嗡嗡”颤起了一阵诡异响动。无数双污渍斑斑的枯瘦手臂,自石道两端粗若鹅卵的精铁栅栏间伸出,僵直挥舞着,似是想要索取些什么。 “啪!!!” 五尺长的皮鞭活物般游动身躯,在空中无声无息地划出一道凛冽高弧。就在它那截不过小指粗细的鞭首昂然挺直的瞬间,一声尖锐至极的炸响突兀撕破了浑浊的暗色,钢针也似的扎入所有人的耳中,凄厉绝伦。 制服齐整的福克曼中尉,于阴森的甬道中端顿住了脚步,满意地看着支支手臂向铁栅后畏惧缩去,线条锐利的唇角边绽出了些许冷漠笑意。略为环顾了周围片刻,他微翻手腕,长鞭立时蹿入不远处栅栏内,凶狠地啮去了一人脸上的大块皮肉,方才掉首游回。 “今晚外面的月亮很圆,没什么风,春天应该就要来了。”福克曼轻抚着盘于掌缘的坚韧鞭身,低沉地笑道:“而你们,只能永远呆在这不见阳光的地方,吃着和猪食毫无区别的牢饭,为了抢一只老鼠开荤而打得头破血流。外面的一切,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和你们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很不幸的事情,难道不是么?” 暗色掩隐下的人群木无反应地聆听着他的嘲讽,大多数的身影挨挤于墙角深处,犹如座座失去魂灵的石雕。 福克曼冷笑着迈步,向甬道另一端行去。那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可怜虫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他却知道,到天亮前的这段时间里,自杀的人不会少于十个。 当人的忍耐限度已经达到极点时,死亡,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这里是摩利亚帝都大牢的地下监区,深达地底三丈有余的隐秘空间内,关押着数千名重刑犯人。他们当中很少有人会被处死,永无尽头的囚禁生涯与日复一日的审问拷打,将无可避免地成为悲惨余生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通敌叛国的罪名,早已注定了一切。 八年了,每天福克曼都会沿着这条长达里许的甬道例行巡视。心情大好的日子里,他会带上一些半生不熟的肉骨,随手抛给那些被关了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老家伙。眼见着他们像狗一样争抢食物,厮打作一团,年轻的中尉总是会感到异样的愉悦。 然而生活往往不尽如人意,有时候犯人们从福克曼手里只能得到鞭笞,就像是今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区域里,他的心态早已变得麻木而漠然,视人命如草芥。老上司离任之后,福克曼便成为了秘牢的当权人物,却仍然坚持亲自巡监。 感受他人畏惧的最佳途径,自然是直面接触。对于国家的叛逆者,福克曼并没有过多的仇恨。总是乐衷于凌虐与折磨,是因为他习惯以这样的自娱方式打发时光,仅此而已。 “长官。”一名狱卒自甬道后端快步行来,到得近前时低低地道:“暗党统领大人来了。” “哦?”福克曼转身,微微拧起了眉,“他来这里做什么?” 宽敞的典狱官办公室内,戎装齐整的穆法萨正站在桌边,看着墙上的一幅彩绘。那奔放如火的线条与沉闷的监狱气氛显得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大统领保持着笔挺的站姿,目光凝注,脸上的神色颇具玩味。 “大人!”福克曼推开房门,立定敬礼。 穆法萨没有回头:“这画不错。” 福克曼微怔,道:“几年前在集市上看见的,很喜欢,就买了下来。” “最贵的未必最好,你的眼光很独到。”穆法萨淡淡地道:“或者说,品味有些特殊。” 福克曼笑了笑:“您今天是想要提审哪个犯人么?” “不,路过这里,就顺便下来看看。”穆法萨展颜微笑,转过了视线,“前段时间送来的那个年轻人,曾经是我们皇家军团中的一员。” 福克曼神色恍然:“大人,我这就带您去他的牢房。” 穆法萨的眸子里带上了些许欣赏:“好的,麻烦你了。” 整个地下监区,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呈矩形相连。南部的牢房大多面积庞然,而北区则恰恰相反——为了防止较为重要的人犯发生意外,那里完全由小型监舍组成,用作单独关押。 尽管同处于暗无天日的地底,但无论洁净程度还是生活待遇,南北区之间都可谓是天差地别。有价值的人才会过得更好,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外面的世界,在牢房里亦是如此。 一路上福克曼都在向大统领禀告着密牢的相关事宜,神态恭谨之至。在格瑞恩特已死,麦迪布尔远游异国的今天,穆法萨已经无形中成为了皇家军团的独裁者。中尉不是个白痴,他十分清楚如果想要调离这个令人发疯的环境,就必须得找到够分量的跳板。而现在的问题在于,眼前的这块跳板,是不是也太过庞然了一些? 人类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脑海中想着一回事,嘴里却可以说出毫不相干的内容来。就在福克曼滔滔不绝之际,暗党大统领轻描淡写地插了句话。直到片刻后,前者才愕然停住了语声,原本清明澄澈的意识之海瞬间变得混乱起来:“对不起,您......您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想不想调去皇家军团任职。”穆法萨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狂喜顿时如海潮般淹没了福克曼,吞吞吐吐了许久,他才犹豫着道:“真的可以吗?” “嗯,不过得在一年以后。”穆法萨直视着对方迅速黯然下去的眼眸,冷然道:“你的心就像是那幅画,只求张扬宣泄,而不懂得丝毫内敛。早就有人向我推荐过你,说是足以胜任暗党中的审讯官职位。也有不少持反对意见的,认为你性子浮躁且残忍暴戾,只怕是还没等开审,就先把人杀了。最近的这几年,密牢里大幅上涨的死亡人数无形中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说法。” 福克曼额上冷汗泾泾而下,年轻而硬朗的脸庞已惨然变色。 “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是因为你从来就没动过北区的任何囚犯,做事情知道孰轻孰重,这点还算是不错。我所说的一年时间,你最好用来收敛脾性。一个好的审讯官,用眼神和头脑令敌人战栗,而不是屠刀。”穆法萨低哼了声,道:“你可以选择放弃,如果不,那我在这里奉劝一句——皇家军团制服,可不是那么好穿的。” “我接受,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福克曼鼓足了勇气,喃喃地问:“大人,像您这样的身份,又怎么会亲自为暗党物色新人?” 穆法萨看了他一眼:“试着多为国家考虑些,或许你下次就不会再被这种问题困扰了。” 福克曼沉默下来,喉间如有物噎哽,难以作答。身边的瘦削中年人虽然体形挺拔依旧,但那簇簇过早丛生的华发,似乎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若干年以后,福克曼成为了皇家军团中的最高军法官。他所独有的冷酷手腕以及无孔不入的攻心战术,在审讯中令得每个叛国者都毫无招架之力,往往是顷刻间便败下阵来。 “你们应当庆幸身处在公平的环境里,所以在有些时候,不妨试着多为国家考虑些。”面对着一批批筛选而出的年轻审讯官,他总会如是说道。 于北区末端的一间单人牢房前,福克曼停下了脚步,向着大统领肃然行礼之后,识趣地匆匆离去。 周遭的光源虽然昏暗,却足以令穆法萨看清密密铁栅后的一切。他神色平淡地转过身,视线低垂,望着墙角边蜷缩的一团黑影低沉开口:“雷奥佛列,住得还算习惯么?” 那黑影动了动,慢慢地从铺满了污秽枯草的地面上爬了过来:“统领大人,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顺路过来看一下,就这么简单。”穆法萨答道。 脚镣触撞的清脆声响逐渐止歇,几已不成人形的雷奥佛列探手抓住栅栏,吃力地站直了身体:“我的皇帝叔叔最近还好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就连发梦也不例外呢!” 穆法萨对上他怨毒的眼神:“年轻人,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是因为我那该死的养父?还是由于在加冕仪式上,我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雷奥佛列曾经英俊无比的脸庞,此刻已变得皮包骨头,深凹下去的眼窝里,一双眸子正在散发着肆无忌惮的讥嘲,“啧啧,摩利亚皇帝与异端的组合,恐怕就是教皇见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 穆法萨现出一抹笑意:“从某些方面来说,你是幸运的。那场禁咒对撼所引发的空间撕裂,吞噬了结界里所有的人。而你,却因为未曾参与对战而逃过了劫难。有时候,懦弱倒是真的能够救一个人的命。被囚禁在这里,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站错了立场,并没有别的原因。 本来年轻人难以明辨是非,倒也算不上是什么致命的过失。可是问题在于,你似乎从来就没有一点点醒悟的迹象。陛下是个仁慈的长者,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对于你,他一直都是宽容的。你很聪明,有些话自然不用我细说。这里的环境有些糟糕,但比起冥界来,却要美好的多。活着本身是一种奢侈的享受,难道不是吗?” “我不明白......”雷奥佛列低低地喘息着,月余的囚禁生活已让他的身体接近虚脱:“从我这里,你们究竟能够得到什么?” “据我所知,北方枢机主教向来都很欣赏你。可惜,他已经迷失在空间乱流里面,再也无法回来。”穆法萨以委婉的方式作出回答,“但你还活着,年轻且优秀,将来成为一名高级神职人员的可能性,大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 “你们在打教廷的主意?!”雷奥佛列难以置信地叫道。 “只是做一些小小的防备而已,我保证,那不会太难。”穆法萨竖起手指,文雅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从枢机主教和那些圣裁全部失踪以后,教廷对帝国施加的压力很大。尽管军部已经作出了相应的解释,但如果多一个从异端手中死里逃生的侍神者作为铺垫,结局无疑会圆满得多。” “如果我拒绝呢?”雷奥佛列握紧了拳头。 穆法萨笑了笑,眼眸中寒光隐现:“我说过,你是个聪明人。国家现在的负担很重,牢房里少上几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犯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雷奥佛列低下了头,声音由于夹杂着恐惧的羞辱感而变得嘶哑:“你们会相信我?” “我们有让你值得信任的方式。这世上最容易改变的,莫过于人了。”穆法萨转身,举步行远:“我去办理移交手续,今天晚上,你会在暗党大营里睡得很安稳。” 目注着大统领的背影渐渐掩没于暗色之中,雷奥佛列再也支撑不住,带着茫然而惊恐的神色软倒于地。脚踝处的铁镣就像是紧合的利齿,牢牢嵌夹于磨破的皮肉外层,阵痛似乎从未止歇过。此刻,一种微妙的解脱感正悄然滋生而出,覆满了内心深处。它奇迹般地缓和了肉体上的疼痛,却同时将耻辱深深地镌入灵魂中去,留下永难洗脱的血色烙印。 “我是个出卖自己的**么?”雷奥佛列喃喃自语,在剧烈的颤抖中一口咬住了右手虎口,汩汩的血液立时从他的唇边涌出,溅湿了地面。 森立的铁栅外,几支短矩同时在气流中摇曳了火苗。投洒的光影之下,这困兽也似的年轻人忽然以头撞地,嘶声痛哭起来...... “他答应了?那很好。” 灯火通明的寝宫里,普罗里迪斯听完暗党大统领的叙述,英挺的面容间并无丝毫异色。虽然已是深夜,但他仍然是一身皇服装束,身前的桌案上卷宗堆积如山。 “陛下,您不要太过操劳了。有些事情,还是交给军部和内阁去处理吧。”穆法萨望着皇帝布满血丝的双眼,心头隐隐触动。 “没有关系,等到真正老了的那天,我会听取你的建议。”普罗里迪斯扬了扬面前的一份文件,微笑道:“巴帝自兵力回援以后直到今天,还是有九个行省被完全控制在蛮牙人手里,恐怕希尔德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比起他来,我算是悠闲得多了。” 穆法萨沉吟了片刻,道:“陛下,军事情报上那些关于蛮牙特殊兵种的描述,您认为可能吗?” 普罗里迪斯略为颔首:“至少我没有怀疑过。坎兰大陆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可以说处在非战争时期的任何国家,都在为了侵略或应战而做着准备。蛮牙历来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国,现在既然敢于站在强者的舞台上追逐利益,就已经证明了很多东西。越是低调的对手,往往就越是可怕,帝国也该是时候做些准备了。” 穆法萨微怔:“您是说,我们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打胜仗的条件有很多,充足的准备却是其中最关键的。毕竟,摩利亚和巴帝就只隔着一道山脉而已。”普罗里迪斯凝视着墙上的亡妻画像,她正在对着他现出温柔笑靥,“有些事情,永远就只能慢慢来。蛮牙只不过是个配角,我们最终的敌人,将会比它强大上千百倍。” 穆法萨脸色隐变,踌躇了很久,方才低声道:“您的近卫已经和雷奥佛列签订了灵魂契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桎梏方式。陛下,它真的会有用么?” “撒迦身边那些不惧生死的部下,就是最好的例子。”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 “您是说......”穆法萨只觉得脊背上寒意炸起,冷汗瞬间便爬满了他的周身。 “嗯,都是我一手安排的。”普罗里迪斯萧索地叹了口气,神色间隐现黯然,“这孩子,还真是令人操心呢!” 暗党大统领极力遏制着身躯的颤抖,却无济于事。此刻心中唯一存在的感觉,便是畏惧。 他觉得,眼前熟悉却陌生的摩利亚皇帝,似极了窗外深邃的黑夜。它足以包容,亦能够,无情吞噬。 第二十一章 旅程 满世界的冰雪还未融化,春天的气息已于不知不觉间,绽出了萌芽。 天空是蔚蓝的,澄澈如洗。尽管拂动大地的微风中仍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但金黄色的阳光正丝丝缕缕地将煦暖挥洒而下,催发着万物生机。 如同那墙角边缘处探出的点点幼绿,人类,也从持续了一冬的沉寂中复苏了过来。各行各业的平民开始了无休止的忙碌劳作,而贵族富人们则纷纷傲慢地巡视于各自的领地里——新一年的地契,是时候找些人来签了。 无数支大大小小的商队,又重新频繁穿梭于大陆各国之间,居无定所的颠沛生涯为他们带来了颇为可观的收益,但同时亦让枯燥与孤寂变得如影随形。在旁观者的眼里,商人往往是精明与市侩的代言词。他们所付出的艰辛,早就已经被金钱的光芒所掩盖。 坎兰大陆上每个国家制定的关税都不尽相同,而所有边关驻军在检查过往商队时,态度则是如出一辙的严格苛刻。他国军情人员混杂潜入的先例早已不胜枚举,但大部分边防军士却是为了某些特殊的原因刁难商队。 正如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言——令野狗龇出獠牙的原因,往往不是威胁,而是饥饿。 “都他妈的给我下来!以为是在自己家吗?!” 沿海小国肯撒的某处边关城门前,响起了一声大大咧咧的呼喝。融积着薄薄雪层的官道上,长蛇般蜿蜒行进的一溜马车缓缓停稳。随行的护卫陆续下马,默然站在了队伍旁侧。 体形委实与军人形象毫无关联的马特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行出城门,前后打量着眼前这支由百余辆马车组成的商队,眼睛里隐然泛起了贪婪的光芒。与任何一名当职的边检军官一样,变相勒索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那些来自异国的行商者,总是会逆来顺受地奉上或多或少的好处以求方便。而现在正在身边的,无疑是一头肥肥白白的大羊牯。 “想要在肯撒逗留多长时间啊?”马特接过商队领头人递上的通关文柬,粗略看了几眼便抛还给对方,“斯坦穆人?你们不去放羊,反而开始学着别人做生意了么?” 士兵的哄笑声中,年迈的商队首领满脸恭谨地道:“我们去格特加卸完货,再采购点东西就走,呆不了多长时间的。” “装的都是什么?全部打开检查!”马特挺胸凸肚地行到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边,望着因重负而略显下弯的车轴,头也不回地大声吩咐道。 几十个边检士兵闻言分散,沿着队伍逐一打开每架马车的货箱,细细探查起来。 “大人,这趟载的都是布料,没有别的货物。您看是不是随便抽检几辆,意思意思算了?我们一路上耽搁了好几天,现在急着去赶船,时间怕是来不及了......”那商队首领三步并作两步行到马特身边,小心地陪着笑。 “哦?我还以为你们装着满车的盐包呢!看起来,斯坦穆的布料倒是不轻啊!”马特整了整肚腹前隆起的制服,目光有意无意地掠向地面上道道极深的车辙。 商队首领脸色微变,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该死的雏儿!”马特恶狠狠地想着,横肉叠生的脸庞上平平板板地没有任何表情。 商队的马夫此时已悉数下了车,聚作一堆低声闲聊着些什么,不时有悠闲的低笑声从人群中传出,倒是与冷汗滚滚而下的商队首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长官,您最好过来看一下。”马队间传来士兵的喊声。 马特皮笑肉不笑地乜向商队首领,嘲讽道:“我想,可能是哪个盐包破了。” “大人,我身上就只有这些,您别嫌少。”福至心灵的斯坦穆人掏出个鼓胀的钱囊,偷偷塞入对方手中。 马特扫了眼周围,先是习惯性地掂了掂钱囊的分量,随即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在做什么?贿赂我吗?” “不不,天气还很冷,您用来买些酒,暖暖身子。”商队首领的脸孔涨得通红。 马特矜持地点头,钱囊已奇迹般从肥厚的手掌里消失不见,“算你走运,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点酒......” 言语间,一名黝黑精瘦的士兵匆匆行到他旁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你说什么?”马特拧起了眉头,在看到属下肯定地点头之后,他猛然探出大手,一把揪住了商队首领的领口,“老东西,你他妈的带了不少好货啊!” 那老人已被吓得魂不附体,双手连摇之下惶然道:“一点香料,只是一点香料......大人,关税实在是重得让人负担不起。求您抬抬手,放过我们!” “负担不起?那我来帮你想想办法!”马特狞笑着挥手,低吼道:“把这批货物全都扣了,肯撒不欢迎该死的投机者!” 城门里应声冲出大批守军,如狼似虎地扑入商队间牵马拉辕,神态凶狠至极。商队首领惨白着脸不住低声哀求,但适才还满面春风的肯撒军官此时已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更无半分通融之意。 “请让我们进城,可以么?”随着低沉而悦耳的男声,一只尺余长短的黑色皮袋倏地飞起,在空中划出道长弧,砰然坠落于马特身前的雪地上。 钱币相互触撞的清脆声响几乎是瞬间让所有的士兵顿住了动作,马特垂目望着皮袋下砸出的深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不可能,走私香料在哪里都是重罪。你们如果不是别国人的话,早就全部被抓起来了......” 听着他明显底气不足的低语,商队车夫中缓步行出一名年轻人,接口道:“总会有例外的。” 马特霍然转首,眸子里凶光隐现:“你又是谁?” 那年轻人默然走到近前,蹲下身去随手一分,黑色皮袋便如纸扎般脆弱地裂开了豁口。金灿灿的光芒随之耀花了无数双眼睛,士兵们与茫然站立的商队首领一样,嘴巴尽皆大张得像只蛤蟆。 “只要点点头,它们全都是你的。”年轻人于袋中抄起一把金币,再任由这些令人发狂的金属体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马特强迫着自己移开视线:“你们付出的代价,大得让我有些疑惑。” 年轻人满是疤痕的脸庞上现出些许笑容:“我只知道,这样的机会你一辈子也遇不上第二次。顺便说一句,如果你再犹豫下去的话,恐怕就有人要来打断我们了。” 马特微怔,环目四顾间,却见到几名高级军官自远处行来。短暂的内心冲突之后,他暗自咬了咬牙,挥手道:“放行!” 管他什么走私者还是敌国探子,眼前的钱足以买下一大块土地和几百个女人,那种生活会美妙得难以想象! 商队的马车很快便相继而动,驰入城门中去。望着部分低垂着风帽的车夫过于纤细的腰身,马特不禁略生疑窦。 无意间,他的目光掠过正被两名属下抬走的沉重钱袋,那黑色的皮层侧面上,赫然以银丝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恶鸟。 “苏萨克?!”马特的心头立时大跳。 从过往商人充满恐惧的谈论当中,他早已对这支纵横在斯坦穆草原上的强大马贼帮派耳熟能详。苏萨克又怎么会干起了走私的勾当?难道是他们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 脑满肠肥的肯撒军官苦笑着摇头,始终忐忑不安的情绪逐渐恢复了平静。马贼是不至于捅出多大篓子来的,毕竟,这里可不是草原。 “换岗以后我们去喝上几杯,再找些姑娘玩玩!”定下心来的马特对着士兵们大声宣布,引发了一阵欢呼。 对他而言,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至于等待着那些“苏萨克”的,却是犹未完结的未知旅程。 “这一路上,多谢你们了。” 商队在城中的僻静地段缓缓而停,撒迦望向那名老年首领,略为点头示意。后方所有扮作车夫的机组士兵和女法师纷纷跨下马车,其中部分人迅疾散开,卡死了周遭每一处街口。 “不不,我得谢谢您才是。可那些钱......”斯坦穆老人嗫嚅着顿住了话语。 “算是一点补偿吧!”撒迦笑了笑,在几名女法师的环侍下举步离去。直到这批相伴已有月余的同行者完全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商队护卫才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噩梦,终于结束了。 早在斯坦穆的边境,皇家军士们就已经遇上了风雪中东行的商队。在问清对方目的地之后,扮演着向导角色的老萨姆开始极力怂恿撒迦与他们同行。教廷的追兵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狼,从未停止过一刻追杀堵截,这让老人很是为孙女的安全担忧。 萨姆没敢把索菲独自留在小镇,对于这个无奈的决定,他显然是有苦难言。机组士兵们毫不避讳的日夜监视,已经让半途开溜的可能性变得极小,如今再加上整天和女法师粘在一起的懵懂孙女,老萨姆还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绝望叹息。 摩利亚人直接了当的沟通方式,让商队中的护卫懂得了什么叫做横蛮和强悍。幸运的是,自从这帮煞神充当了车夫以后,沿途就只发生过两次小规模的对战。窥出破绽的圣裁执事在人数上虽然占优势,但他们所能施放出的圣光强度,无疑与枢机主教有着天壤之别。 警醒的目光寻获了敌人,却没有发现死亡的逼近。 没有一名银衣执事能够挡得住撒迦一击,他那直接而残忍的格杀手段令每个在场的人都感到了心寒。两次对战之下,追兵全无活口,而皇家军团这边,伤亡的数字为零。 有了畏惧,也便就有了谦卑。不仅是商队中人在见到撒迦时战战兢兢,坐立不安,就连裁决队长布兰登,亦表现得有些反常起来。 因为他忽然发觉,在这个沉默的年轻人面前,自己什么也不是。 “长官,要不要把商队的人都杀了?我怕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会去告密。”疾行中,一名机组士兵低声问道。 撒迦转首看了他一眼,道:“没必要。他们都很清楚,教廷不会放过与异端有任何牵连的人。” “您似乎有些变了。”旁侧的罗芙悄声低语,明媚的眸子里微现讶然。 撒迦默然片刻,冷笑道:“变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我。” 众人身处的城池,名为“罗赛”。这里并非萨姆口中的目的地,数十里开外的斯比兰托港口,才是他信誓旦旦所称的“绝无半点危险可言的中转站”。 是的,还未至终点。 早在百年前,水运就已经成为了坎兰大陆上最为便捷安全的运输方式之一。纷飞的战火使得陆地上的商路遍布险阻,正是因为如此,航海时代才得以来临。 海洋本就浩瀚而神秘,而光明教义中所描述的种种异事,更是令人们对大陆以外的未知世界充满了恐惧。几乎是每个信徒都深信,或许大海会有尽头,而彼端,则必然是妖魔横行的地狱。 于是局限性便顺理成章地通过环绕着坎兰大陆的航路表现了出来,对于船长们而言,无论捕鱼还是货运,近海都足以满足一切。至于危险的事情,还是交给不要命的疯子去做好了。 在斯比兰托港口,最出名的,同时也是经验最丰富的一位老船长,名字叫做古曼达。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却能在酩酊大醉的情形下掌舵闯过暗礁丛生的海域;他对海洋充满了疯狂的好奇心,曾经十余次扬帆远航,最近的这趟若不是归途中遇上降雨,恐怕就已经因为储水耗尽而活活渴死了全船人。 无论是雇主,还是船上的水手,都习惯性地称古曼达为“疯子船长”。 在很多年以前,萨姆也这样叫他, 第二十二章 远航 斯比兰托并不是肯撒最大的港口,但却是最繁忙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带来了航运上的便利,同时亦带来了如潮商机。 每天都有着大批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进出于这里,毫无品味的光鲜衣着与标志性的吝啬奸诈,成为了他们身上不多的共同点之一。港口内林列着数百家大大小小的酒馆,而能够在里面肆意调笑流莺的主顾,似乎就只有荷包鼓胀的异乡客。 相较于货主们的粗鲁张扬,出现于酒馆里的各国水手则要显得沉默得多。他们喜欢买上整桶烈酒回船痛饮,于海浪的拍拂声中静静享受难得的闲暇。长年累月的漂泊早已令孤独不再可怕,对于这些黝黑健硕的汉子而言,或许喧嚣的陆地只是暂时停留的驿站,而大海,才是真正的生息之地。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航海者都能够承受命运无情的煎熬。部分人的性格逐渐变得阴骛且凶狠,经常会因为一点点摩擦而与他人大打出手;还有些不识半个大字的家伙终日寡言少语,除却偶尔会在**身上发泄**之外,酗酒,便成了他们唯一缓解重压的方式。 “疯子船长”古曼达,是个特殊的例外。他从来就只是为了喝醉而饮酒,不为发泄,也不为消愁。沉溺于混沌醺然的感知世界里,是这个矮壮老头的最大嗜好。 至于航海,那是他的生命。 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记忆力减退的现象,这就像衰老的牛羊会褪毛一样正常。可是当健忘和醉酒结合在一起时,其可怕程度赫然已超乎了很多人的想象。 此刻的萨姆,也正是因此而叫苦不迭。 在斯比兰托那潮润咸湿的晚风中,已完全由旅店老板转职为向导的老萨姆带着众人熟门熟路地寻进了一家酒馆。酒馆不算太大,斑驳褪色的门窗印证着悠悠岁月的烙痕。挤满了醉鬼的店堂内穿梭着几名长腿丰乳的女侍者,不时会有毛茸茸的大手从各个角度摸上她们的屁股,随即响起的娇嗔笑骂声让数百支于裤裆内怒耸的硕大凶器更是几乎要将桌子顶翻----。 于酒台前的一排位置上,萨姆找到了两眼发直,浑身酒气熏天的古曼达。和料想中一般,只要口袋里的钱还够付酒帐,他就宁愿把时光消耗在这家破旧的酒馆里,而无意去接受货主们的委托。 刚刚松下一口气来的萨姆很快就被疯子船长表现出来的迟钝反应所惊呆——他顶着满头乱蓬蓬的卷发,脸色青白,眼神涣散地活像个还能喘气的死人。在直愣愣地瞪视了萨姆老半天之后,古曼达搔了搔脑袋,满脸困惑地问:“你是谁?我欠你的钱么?” 萨姆愕然半晌,方才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头,大声道:“船长,是我!二副萨姆!不认识我了?每年夏天我可都会回来看您的啊!” 古曼达面露恍然神色,喜道:“哦......我记起来了,是你小子!哈哈,十几年没见,你已经变得这么老了!” 萨姆唯有苦笑:“船长,您怎么又没出海?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再也没有水手敢为您做事了。” “笑话!就凭我古曼达的名字,还怕找不到手下?什么货主不货主的,老子要的是远航,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成天在近海里兜来兜去!你见过只会低飞的鸟吗?如果有,那一定是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雏儿!总有一天,我会征服整个海洋,古曼达·克劳的名字将永远被每一个航海者牢记于心!” 疯子船长喘着粗气站起身,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烈酒,本已清明了几分的眼眸重新变得浑浊起来。茫然环视了周遭片刻,他的目光定在一旁的阿鲁巴身上:“你是谁?我欠你的钱么?” 半兽人咧嘴干笑道:“我叫阿鲁巴,从小到大都很穷的,没人欠我钱。” 随行的几名女法师望着他难掩的尴尬神情,不禁唇角微弯,悄然绽出笑意。她们仍是一身马夫的常见装扮——打着密密麻麻补丁的粗布衣裤,沾满了泥浆的皮靴,以及顶顶宽大低垂的风帽。 法师的强大与优雅向来齐名,然而如今的这些宫廷法师,似已完全摒弃了那些无关于生存的东西。一路上所经历的无数次生死杀戮,委实教会了她们太多。正如血统高贵的玩赏犬被迫和豺狼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它们便会不自觉地发现血淋淋的猎物尸体,其实要比煮熟的牛肉可口得多。 环境改变一切,这就是法则。 所有通向小酒馆的街口巷道,都已经被皇家军士所严密监控。甚至在几处建筑体的高处,亦有着憧憧黑影隐现。没有人比这批逃亡者更加清楚光明教会的强大,于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也就没有人比他们更为谨慎阴狠。 任何皇家军士眼中的可疑人物,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清除,无论以什么样的格杀方式,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因为生存下去的可能,往往只在于一次成功的审时度势。即使,它是惨烈的。 “大人,我们是不是该进去看一下?”暗色掩隐的街边,赫拉仰起冷艳的脸庞,语声中隐现焦急。 一幢三层高的尖顶建筑,巨人般屹立于她的身旁。银色月芒冷冷地自天际洒下,覆满了房屋周身,那高耸尖顶的背光一角,忽地有物伸展而起,看上去竟如黑暗有了生命般在自行扩张着领域。 “在很多年以前,父亲第一次带着我去掠劫。那时候我们所在的要塞里耗尽了储粮,就连老鼠也一只只地被抓来吃了,如果再遇不上途经的商队,恐怕有很多人都会饿死。还记得那天很冷,风吹在身上就像是刀割。我还很小,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肚子很饿,饿得发痛,所以就一直在哭。” 撒迦缓缓自阴影中剥离出来,垂目下方,道:“父亲的一记耳光,让我不再哭泣。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和叔叔们终于有所收获,要塞里的人便撑过了那段时间。” 不止是赫拉,稍近处的罗芙与其他女法师已尽皆怔住。她们曾经从卡娜那里,听到过些许关于这名男子小时候的经历,但听他亲口道来,却还是初次。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坦述过去的人。 “忍耐,有时候也是一种武器。”撒迦抬头,注视着高空中斜悬的残月,“父亲当时这样告诉我。” “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赫拉神色复杂地欠下身去。 有风自远方袭来,卷起了撒迦长垂腰际的黑发,亦让他的语声,带上了些许萧索:“他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随着长长的睫毛微颤,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罗芙的眼帘间悄然滑落。尽管身处暗色之中,她还是下意识地别过娇躯,不想让身边的同伴有所察觉。似是愧疚,又似怜惜,一股悸动的情绪正强烈冲击着女法师的内心深处,化作抑止不住的泪水滚滚而下。 即使是她自己,恐怕也始终没有去正视一个事实——再坚强冷血的女人,毕竟还是个女人。 一名醉汉的无意碰撞,终于将阿鲁巴苦苦压抑的怒火悉数激发了出来。他一把推跌那可怜的倒霉鬼,转身揪住仍在口沫横飞大倒苦水的古曼达,毫不费力地将对方双脚拎离了地面:“我们要雇你的船!难道他还说得不够明白么?!” 早已精神委靡的萨姆立时大力点头:“船长,您不能再喝了,再这样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恐怕天都要亮了啊!” 古曼达斜乜着醉眼,对半兽人凶相毕露的咆哮没有半点反应:“你是谁?如果不想被揍得满地找牙,最好还是把我放下来。”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后,他吃力地转过头去,气喘吁吁地望着旁边萨姆道:“那个什么阿鲁巴,你准备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船长受到侮辱么?” 萨姆痛苦地**了一声,还未及说话便被阿鲁巴的另一只大手轻松拎起,耳边滚雷也似炸响的怒吼几乎让他当场尿了裤子:“这就是你所说的伟大人物?我看你从一开始就是在糊弄我们!兜了个大圈子,到最后还是得弄死你,真是他妈的活见鬼!” 酒馆里的客人们停止了喧嚣,几十个与古曼达相识的本地水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自四处冲了过来。然而阿鲁巴身边的两名机组士兵,却让所有处在混沌意识中的救星都顿住了脚步。 他们带着兴奋的狞笑,如若折断牙签般将两张坚实的桐木椅子拗成了碎片。 一片倒抽凉气的低声里,古曼达大着舌头道:“早就说过了这段时间不接活,不管你们去哪,我都没兴趣!” “船长,我说过很多次了,是烈火岛......”萨姆喃喃地道。他没想到酗酒可以将一个人变得有若白痴,此刻心中唯一还残存的念想,就是这些摩利亚人能够放过索菲。 阿鲁巴已经决意要让这两个不知所谓的老家伙吃上些苦头,而疯子船长的一番话却让他呆若木鸡。 “什么岛?名字好像很熟悉啊......呃,等等,我记起来了,烈火岛!你确定是去那里?这帮野蛮人有胆量远航?你们身上有足够的钱么?”连串问题之后,古曼达如梦初醒般怒声吼道:“你小子还不放手?!我们现在需要把握时间!清理底舱,检修船体,再加上储备足够的粮食和淡水,至少得用掉三天。一个人能有多少个三天好活?真是他妈的混帐加饭桶,快放我下来!” 直到阿鲁巴愕然松脱了手,古曼达仍然喋喋不休且老气横秋地数落了半晌,方才拖着萨姆急冲冲地走出门外,像是浑然忘记了他自己适才还在百般无聊地虚度光阴。 “怎么办?”半兽人此刻的表情与周围一众看热闹的酒鬼毫无区别——两眼发直且满脸迷茫。 “如果你不想在这里过夜的话,那就别愣着了。”旁边的女法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行出酒馆。 阿鲁巴用力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晰一些。望着同伴鱼贯而出的背影,他苦笑着低声道:“不知道究竟疯的是他,还是我们......” 数日后的清晨,起锚绞盘的“咯咯”转动声中,一艘满载了粮包和水桶的双桅货船缓缓驰离了斯比兰托。 苏萨克的慷慨,使得撒迦轻松满足了疯子船长所提出的任何要求,其中亦包括了百余桶最昂贵的杜松子酒。 相较于船长的志得意满,萨姆的心情却是沮丧到了极点——经过这一路漫长的旅程,摩利亚人对他的感情似乎已变得难以割舍。“送行”到此为止的要求被断然拒绝,无奈之下当年的二副只能苦着张老脸随船而行,心中只是在祈祷古曼达那时好时坏的记性能够早日恢复正常。 摩利亚地处内陆,宽三丈,长达二十余丈的“飞鱼”号,是每个皇家军士平生首次登上的船只。对于他们而言,海洋正是一个充满了神秘的未知世界。 吃饱了风的桅帆,引领着船体轻盈地划破水面,投向那浩淼无垠的蔚蓝中去。“飞鱼”号有着微微向上翘起的宽大船艏与船艉,风帆洁白如云,甲板轩阔而洁净,倒是和它不修边幅的主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 撒迦独自站在前舷边缘,远眺着海天尽头的那一抹朝日辉芒,神色间若有所思。不远处,女法师们在和小女孩索菲轻声交谈着些什么,话语中充满了轻松与喜悦。机组士兵则三五成群地围作一处,笑骂喧哗,吵闹不休。裁决小队的成员虽然沉默不语,但神态间却俱透着卸下重负的释然。 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前一刻的惊涛骇浪,可能在小小的转折之后,便会风平浪静,再无半丝微澜。 教廷的势力范围再大,对于海洋也只能是鞭长莫及。而此时此刻,撒迦心中的警醒并未有丝毫懈怠,相反,完全陌生的环境所带来的,却是直迫眉睫的危机感。 因为那隐隐于内心深处回响的邪恶低语,早已在狞笑声中告知了他一切。 第二十三章 险途 当陆地的轮廓完全消失,海天构筑了这世界纯粹的主体,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便唯有几近无力的渺小感。 放眼所望,视野中皆为蔚蓝所覆。洋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有着无数块水晶在折射着天空中绚烂的光影。一船,一帆,是如此孤独而脆弱地存在于海天之间。而现在,这小小的载体,正是远航者们唯一的依靠。 曾经有过无数的吟游诗人,把大海比作哺育万物的温床。尽管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从未踏离过陆地,但这并不妨碍到美妙遐想的诞生。对于壮丽而又神秘的事物,诗人们是从来都不会吝于赞美之词的。 然而随着时日渐逝,皇家军士眼中的海洋,却开始慢慢现出了表面之下掩隐的狰狞。 晕船的症状,开始出现在大部分摩利亚人的身上。即使是体格最强壮的阿鲁巴,亦照样整天吐得昏天黑地,病恹恹地躺在船舱里不敢稍动——简简单单的直立动作,就会让他产生强烈的眩晕。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随着航程的逐渐纵深,各种奇异的海洋生物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货船周遭,或浮游,或潜行,似是在好奇地窥探着船上的一切。 从水手们口中,皇家军士知道了那些生成刀一般竖鳍的巨鱼叫做“鲨”。另外一种色彩斑斓,总是软绵绵随波逐流的伞状生物,则名为“水母”。相较于鲨鱼的嗜血好杀和水母曼扬的剧毒蛰刺,远海波涛间一头头静静游弋的灰鲸则显得性格温驯且毫无攻击性。 这些能够喷出冲天水柱的大家伙,俱拥有着不逊于船身的可怕个头。在注视着它们的时候,皇家军士纷纷毫无理由地怀疑起货船的坚固程度来。 比起它们,即使是陆地上最大的妖兽,也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船上的一众水手对摩利亚人表现出的战战兢兢很是不以为然,鲸鱼的确算得上是海洋里的庞然大物,但有时候,小山也似的体形也无法让它摆脱被猎食的命运。在这片大海中,还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洪荒巨兽,而它们,才是凌驾于整个食物链之上的真正主宰者。 自出海之后,萨姆便替代了现任二副的职位,日以继夜地勘查海图,引领航向。从一开始的生疏艰涩,到最终的渐入佳境,老人可谓是伤感多过于喜悦。伤腿处的隐隐痛感,在预示着天气的转变即将来临,但在另一方面,它却令得往事重现眼前...... “我们年轻的时候,好像也同样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望着正在甲板上悠然闲聊的几十名水手,萨姆低低感叹。 操舵室中随即响起了古曼达那从未清醒过的声音:“老伙计,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船长,您还是继续休息好了。”听到没有再被唤作别的名字,萨姆显然觉得很是欣慰。 坐在轮舵旁侧的古曼达含混地应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仰脖灌了一大口方才继续垂首打起了瞌睡。曾经有水手笑言,疯子船长每天不喝酒的唯一时段,不是在梦里,而是于倒酒的短短瞬间。 萨姆无声地苦笑,将视线转回船首。远方的天际,正带着丝不同寻常的暗色,风浪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猛烈而凄厉。一簇簇银白色的浪花不时由海中飞溅上船头,撞击在甲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让萨姆接替如今的二副,是古曼达临时做出的决定,包括二副本人在内,没有一名船员对此表示异议。因为人人都知道,对于航海者来说,丰富的经验往往胜于一切。 疯子船长当年的手下,是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低沉啸起的风吼中,萨姆单手掌舵,向着急匆匆行出船舱的大副连打了几个手势。后者立即大声咆哮起来,水手们于喝令声下纷纷解索撤帆,不出片刻飞鱼号便从剧烈的颠簸中解脱而出,逐渐恢复了平缓与稳定。 这种程度的风浪,自然不会被萨姆放在眼里。令他始终深锁着眉头的是,那条记忆中的航线已经随着时间长河的流淌而变得似是而非,虽然能够确定初始的航程,但接下来的,却一直难以在脑海里呈现出全貌。 “果然,是真的老了。”萨姆黯然想着,转首望了古曼达一眼。状若疯癫的船长,如今已成了他和孙女最后的希望。 数十年前那次可怕的迷航经历,几乎要了当时船上所有人的命。也正是因为如此,大难不死的萨姆才下决心脱离了航海生涯,带着家人几经辗转后远赴斯坦穆,开了家简陋的旅店维持生计。 时光荏苒,匆匆而逝。死在苏萨克刀下的儿子和儿媳曾让老人痛不欲生,但他还是咬牙挺过了那段灰暗冰冷的日子。 萨姆从未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再次扬帆海上,并且亲手操纵着船舵驰向那处曾经挽救了他和古曼达的所在。虽然坎兰大陆的近海地带亦星罗棋布着无数小岛,但他却压根也没起过胡乱引领一个目的地了事的念头。 摩利亚人年轻的首领,有着与海妖一般无二的残忍眼神,即使在注视着同伴的时候,他的眸子里也不曾流露过些许属于人类的情感。萨姆十分清楚能让苏萨克让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角色,所以半点也不想拿孙女的生命冒险,那已是他世上仅剩的亲人。 越来越恶劣的洋面状况,证明了长达十余日的航程终于接近了那块潜流激涌的海域。萨姆瞄了眼一如当年般胡乱转动不休的罗盘指针,长长地嘘了口气。 现在,是该古曼达登场的时候了。除了这位天才的领航者,根本就没有人能操纵船只从这片狰狞的怒海中挣脱出来。 “船长,船长?”萨姆小心翼翼地叫着。 古曼达昏昏沉沉地抬头,满是血丝的双眼茫然掠向天际:“好像要下雨了啊!” 萨姆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还是您来操舵吧,我不记得后面的航向......” “下雨了,嘿嘿,这下就不会有人渴死啦!”古曼达喃喃地念叨着,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道:“开吧,开吧!老伙计,有我在这里,你还怕船会飞到天上去?” 萨姆望着眼前如若沸腾的海面,已是慌得双手连摇,而他的船长大人却低低打起了呼噜,浑然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悠哉架势。 天,已经黑得像一块翻转的锅底。伴随着连串雷声隆隆震响,无数滴豆大的雨点自高空坠落,“啪啪”地坠打在船身之上,激起朵朵凄冷的银花。卸下了主桅风帆的飞鱼号在高达丈余的巨浪间缓慢地穿行着,宛如一个蹒跚行走的醉汉。 海底似乎正有着一双巨手在发力摇撼晃动,纷杂刺耳的炸裂声响相继从船体各处传出,让人禁不住怀疑飞鱼号的龙骨是否会因为难承压力而凄惨断折。尽管数十名水手早就利索之极地将甲板上的所有物事牢牢固定,但还是有缆绳在风浪中散脱,毫无眷恋地将所缚之物抛入海中。 前桅上的几张四角帆,已然涨满得有若妇人过于丰硕的**。整条船始终在以跌跌撞撞的窘迫步伐竭力维持着平衡,似乎随时便会在浪潮卷袭下颓然颠覆。 萨姆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湿透,皱纹叠生的额角处青筋根根暴起,神情焦灼至极。那船底横行的暗流每一次冲击都会使得桨轴产生巨大的扭转力,舵盘正变得如磐石一样沉重,就连再普通不过的转向动作,都需要拚尽全力才能够得以完成。 “船长,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去?”萨姆再也支撑不住,无助地哀嚎起来。他实在是想象不出当初古曼达是如何做到了奇迹似的穿越,臂骨上越来越严重的疼痛感却在提醒着这位不复健壮的老人——它似乎就要断了。 “左转,两节半......”古曼达有如梦呓的嘟囔声随即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恼,“你还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没看到我在睡觉么?” 萨姆下意识地将左臂横拉而下,油光锃亮的柚木舵盘毫无阻碍地转过两格空档,稳稳地停在了疯子船长所言的指向上。 那奔腾肆虐的潜流,竟似在无形中推动着桨体一般,瞬间完成了这次船身转向。 萨姆还未来得及惊讶,忽隐约见到正前方的洋面上突兀陷下了一道极为可怖的深谷,倒卷而上的浪头直如猛兽龇出了森森獠牙,于歇斯底里的狂吼声中等待着吞噬的美妙时刻。 “还是左转,再回右,一节,三节半。”古曼达将身旁的木杯端起,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荡荡地没了半点酒液,不由遗憾地咂了咂嘴。 萨姆麻木而机械地照做,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眼前波涛激起的这块庞然凹面,有着不逊于漩涡的强大破坏力,任何物体只要跌陷其中,那么就只会产生一种结局——在四周如山耸立的浪头揿按下,沉入海底深处。 然而就是这一系列看似稀松平常的转向动作,令得飞鱼号以一种诡异的,笔墨难描的敏捷,直蹿上了深谷两侧数丈高的浪尖!狂风骤雨之间,数道电光骤然自天际直刺而下,映亮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远远望去,这艘双桅货船赫然便是在飞! 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大震后,飞鱼号已是掠过险地,落回洋面之上。萨姆惨白着脸望向疯子船长,喉中“咯咯”作响,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唔,别看我,咱们继续。”古曼达随手把酒杯抛到操舵室的角落里,半是戏谑地道:“老伙计,还是陆地上的生活比较适合你啊!” 萨姆讪讪地支吾了两句,转首间愕然看见起伏不定的船首标枪般挺立着一人,不由得再次张大了嘴,双眼凸得像只发情的公鸡。 “哈哈,看样子这艘船上并不只有我一个疯子呢!”古曼达懒洋洋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灯火昏暗的船舱底层,阿鲁巴目光呆滞地躺在两张木床拼起来的阔铺上,手中捧着个硕大的木桶,不时“哇”的一声呕出些许清水,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 这是裁决小队居住的小间舱室,对面床上的布兰登像座肉山般瘫软着,亦被晕船折磨得脸色发青。斗室之中,两位皇家军团中一等一的武技高手大眼瞪着小眼,呕吐声此起彼伏,倒也煞是热闹。 相较于他们,恢复了女装的爱莉西娅要明显精神得多。可能是女性天生的忍耐能力就要超过男人,一直以来都是强忍不适的爱莉西娅在照顾着两名裁决同袍,悉心而温婉。 “前面我听到隔壁有动静,是不是撒迦出去了?”阿鲁巴接过女法师递过来的一杯水,颇为涩赧地点头示谢。单纯的半兽人很少会主动和爱莉西娅说话,尽管明知道她不难相处,但有时候裁决队长阴沉的眼神会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他似乎早就把她看成了私有品。 爱莉西娅犹豫了一会,答道:“我好像也有听见,应该是大人觉得气闷了吧!” “他现在跑上去做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阿鲁巴听着隐隐传来的风浪席卷声,吃力地撑起了身。 通往上层的舱门方自开启,一股挟着骤雨的强烈气流就把半兽人吹了个趔趄。他低低地苦笑了一声,拖着虚浮的脚步爬上甲板,环目四顾起来。 漫天积垂的铅云,正将海洋笼罩于混沌的暗色之下。茫茫无际的雨雾充斥了视野的每一寸范围,整艘船体完全被两侧激涌而起的浪花所包裹,甲板上湿漉漉地积满了水洼。 在这片水的世界里,阿鲁巴看见了船首上微弱燃起的几点光芒。 几名体态纤巧的宫廷法师,在撒迦身边以魔力构筑了一个封闭而独立的小型空间,风雨虽劲,却不能透入其内分毫。她们早在先前便寻到了这里,就只是安静地陪伴着撒迦,不曾稍动。 “你在看什么?”阿鲁巴三步并作两步行到近前,充满好奇地望向前方。 撒迦转首,笑了笑:“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人应该是遇上了麻烦。”阿鲁巴眸子里有着一种纯粹的东西,让他感觉到很安心。而这,却是在其他人身上难以寻获的。 半兽人懵懂地张望着:“我怎么看不见?”略为怔然了片刻,他又道:“会不会是翻船了?奇怪啊,这么远的地方,没想到除了我们居然还会有别人来。” “精神波动而已,自然是看不见的。”撒迦微扬了眉峰,神色间略显异样。 当初萨姆战战兢兢说出远海所在的目的地之后,撒迦几乎是不加思索地选择了应允。教廷无休止的追杀固然是远离大陆的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却是他必须得找个安静的所在思索一下该何去何从了。 复仇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使命,早就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之中。尽管海洋是完全陌生的,但撒迦却从未产生过些许畏惧。当死亡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时,一切都随之而发生着改变。 除了,内心中残存的那点情感。 而此刻,前方混沌暗色中的一道微弱精神体,正在散发着愈发绝望惊恐的意味。早在底舱的时候,撒迦便已清晰地感知了它的存在。 那是他极为熟悉的一个故人。 这个狗操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小得可怜。 第二十四章 怒海 “什么?这不可能!”操舵室中,萨姆绝望地**起来。 撒迦没有看他,目光直投向船首前方百丈处的风暴区域:“照我的话去做。”略顿了顿,他淡淡地补充:“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能的。” 萨姆偷偷瞟了眼不知何时又开始在打盹的古曼达,飞快地转了无数个念头之后,他无奈地选择了妥协:“光明神王在上,希望您能够庇佑我们......” 撒迦冷笑:“依我看,他只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神棍罢了。” 萨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敢多言,惨白着脸操舵向着那处混沌而狰狞的所在驰去。 操舵室内映漾着昏暗的灯芒,由于剧烈的颠簸,舱顶上垂悬的几盏风灯正在不住地左右摇晃,仿若是在簌簌发抖。“吱吱呀呀”的木桓摩擦声,充斥于船体的每个角落。飞鱼号就像是一条遍体鳞伤的鱼,挣扎游弋在巨浪之间,苦苦求生。 外面的整个世界,无处不充满了暴戾的危机。峰峦叠嶂的浪头此起而彼伏,不知疲倦般怒吼着,卷涌着,似乎是大海已从沉睡中惊醒,在焦躁愤怒地翻转着身躯。 按照疯子船长之前的指点,飞鱼号本应侧向而行,以避过前方横亘的飓风地带。而此刻,撒迦要求萨姆穿越的,正是那灰与暗交织的咆哮之地。 没有人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亦无人敢于劝阻。 即使是撒迦身后盈盈侍立的几名女法师,也尽皆相顾默然。尽管她们都十分清楚,在这无可沛御的天地之威下,魔法不可能为保命起到丝毫作用;尽管她们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俱已流露出了恐惧,但压抑的寂然,却始终笼罩在这间小小的斗室里面,不曾有过些许变化。 因为撒迦那张年轻而硬朗的脸庞,已经冷得有如覆上了一层坚冰。 随着飞鱼号跌跌撞撞惊险万分的前行,暴风统治下的死亡地带,渐渐地接近了。借着偶尔蹿出云层的电光,众人分明看到视野中出现了一道宽达数里的暗色“墙体”。 它完全由浑浊泛黑的海水所凝成,高高地垂戈于洋面之上,竟是庞然的一眼难以看到尽头。令萨姆震骇不已的是,水墙在一刻不停地横向流转,周而复始,宛如一头怪兽在惬意地舒展着躯体。 只有旋风,才能形成这种匪夷所思的景观。也就是说,眼前存在的,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海龙卷! “大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这等于是去送死!”萨姆语无伦次地哀叫起来,按在舵盘上的双手猛然加力,想要操控着货船转向。 然而轮舵,却像是嵌入了石缝中般纹丝不动。 老人惊恐地转首,单掌压上舵盘的阿鲁巴向他报以狰狞笑容:“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试着闯闯看,因为那至少还有可能活下来。” “不,不!别杀我!”萨姆几乎快要瘫软下来,半兽人厉目中的杀机让他的全身都急剧颤抖起来。 “还真是一群疯子啊!”古曼达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睁开双眼,“喂,我可是这条船的船长,决定航向的事情你们去问他,不觉得有点可笑么?” 撒迦依旧凝视着前方:“没有人在征求意见,我所说的,是决定。就算你是船长,也应该懂得尊重雇主。” “哦?你所说的尊重方式,也包括赔上我和所有船员的小命?”古曼达大笑道:“有意思的年轻人,我虽然不那么怕死,但对于莫名其妙成为鱼食,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说说吧,是什么让你做出了这个蠢到了极点的决定?” “有些人在前面遇上了麻烦,其中有我一个朋友。”撒迦简单地答道。 古曼达瞪大了眼睛,随即摇头道:“你肯定和我一样,是喝多了。难道你是个无所不知的半神?天哪,这年头真是什么样的疯子都有,今天我可算是开眼界了!” “我向来不怎么喜欢开玩笑,这次也不例外。”撒迦平静地望向他,伸手,指端骤然暴起五簇纯黑色的焰芒,“相信你也很清楚,普通人,是不会来寻找大陆以外的容身地的。” 空间里的魔力波动自那黑色火焰生成的瞬间起,立时大变!!! 各种元素体纷纷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细小微粒,混乱无序地激扬飞舞在舱室的每个角落里,密密麻麻直以千万计数。而撒迦身边的几名女法师却是同时变了脸色,纷纷向后急退,神色惊惶至极。 她们体内的魔力,正在如潮水破堤般汹涌而出,丝毫也无法遏止! “好多星星啊!”古曼达瞠目结舌地挥手轻拂,空中漂浮的异色元素体萤火般纷然流动,端的是幽美到了极处。 撒迦敛去指端黑火,眸中倒映出的水墙已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我不能看着我的朋友去死,所以很抱歉,就只能让你们陪着冒一次险了。” 古曼达抬头注视着那不过数十丈的海龙卷,微微眯起了双眼:“本来救人也算是件好事,多做好事呢,自然会有好报的。要闯过去不是没有办法,可是现在下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唔,有些难办啊......” 他慢条斯理的话语还未说完,操舵室内倏地卷起了一阵劲风。而下一刻,撒迦已是出现在前甲板上,以掌为刀,轻轻松松地斩断了副桅上粗若儿臂的系帆缆绳。 绞盘疯狂倒转的“咯咯”声响中,三面硕大的四角帆即刻坠落,此时的飞鱼号,已经变成了一截再无风力依托的浮木。 “我的天,这么个做水手的好苗子,你是怎么认识的?”古曼达慢悠悠地起身,接过了萨姆手中的舵盘。 后者心有余悸地瞥了眼阿鲁巴,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罗芙,大人前面施出的......是什么?不像是武技啊!”一名女法师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问道。 罗芙同样是满脸困惑:“我也不清楚,上次他为爱莉西娅治伤的时候,好像用的就是这个术。很奇怪,自大人昏迷以前,我从来就没有看到他施出来过。莫尼卡,难道真的像麦迪布尔老师曾经说的那样,只有异端才能拥有魔法和炎气以外的强大力量么?” 莫尼卡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白皙的颊边散落着几粒俏皮的雀斑。面对着罗芙的疑虑,她显得有些心神不定:“我不知道,很可怕的一种感觉......”茫然抬首间,她那双薄薄的唇瓣忽然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他......他疯了吗?!” 飞鱼号的船首,已然触上了高速旋转的水墙体,与此同时,古曼达猛地反打舵盘,整条船刹那间被海底潜流推得横陈过来,斜斜冲入了巨型龙卷之中! 而撒迦,却从斩落船帆之后,就一直伫立在毫无遮拦的甲板上,对迎面扑来的旋流根本就视若无睹。 天翻地覆的震荡,将阿鲁巴的惶然大呼掩于无形。半兽人眼中的前甲板在刹那间就被水墙吞没,一股强大的气流挟卷着海水直灌入操舵室内,耳边唯一还能听到的声息,便是那狞笑般的风吼! 就只有电光火石的短短瞬间,所有的一切,突兀恢复了寂静。 船体还是完整的,并未有大面积的破裂折损。撒迦仍安然站在甲板上,稳定得犹如钉子嵌入了地面。除了萨姆在不停地大呼小叫以外,操舵室里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长嘘了口气。 逆卷的旋风,将船体由横转拨回了原位。与古曼达料想中一样,海龙卷的垂壁要比看上去远远单薄得多。强大的风能轻易便把飞鱼号推入了龙卷内部,而古怪的斜向穿越方式,却使得货船逃脱了被直卷上天的厄运。 此刻,飞鱼号已处在波澜不惊的风眼当中。 这是片数十里宽阔的静海,如墨般乌黑的海水里,泛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白色泡沫,看上去犹如文火上的热水正在静静沸腾。风的呼号,已经逐渐微弱下去。直卷上天的水墙远远地被抛在了身后,就像是一个再难肆虐的噩梦。 举目仰望,天空是灰蒙蒙的,感受不到一丝气流的拂动。除了那翻腾的海水间偶尔会传出气泡破裂的微响,这处独立的空间里静得可怕。 “该死的小鬼,怎么比我还像个疯子......”古曼达注意到撒迦正在举臂示意着航向,不由悻悻然嘟囔了几句。 跑上操舵室来看个究竟的大副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在老老实实领受了疯子船长一顿莫名其妙且花样百出的漫骂之后,他灰溜溜地下到了船底,以百倍恶毒的劲头痛骂起一众水手来。 “没脑子的白痴么?船都快不动了,难道要老子跳下海去推?”大副最终把古曼达的原话照搬了一遍。 恍然大悟的水手们蜂拥而上,打开舱底两侧的边口,将一枝枝粗长的木浆插入水里,吼着粗鄙不堪的起航号子大力划动起来。 大约驰行了盏茶时分,远处洋面上出现了另一条船的模糊轮廓。隐约之间,凄厉的呼救声远远传来,走到甲板上的阿鲁巴怔然半晌,诧道:“还真的有人啊!” 随着双方慢慢接近,那艘三桅货船上奔突的人群,也逐渐变得清晰可辨。他们就像是溃穴的蚂蚁一般,盲目而慌乱地跑动在甲板各处。虽然相距甚远,但那股绝望的情绪还是让所有见到这一幕的宫廷法师骇然不已。 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片形状各异的木板碎屑,有些是龙骨的残骸,有些则是厚实船体的各个折裂部位。只有一截挂着白色角帆的桅杆仍斜斜地探出水面,仿佛是在不甘地诉说着曾经与风为伴的美好生涯。 操舵室里哼着小曲的古曼达揉了揉老眼,一语不发地下到底舱,喝令水手们立即反向划行。而刚刚从死亡的恐惧中摆脱出来的萨姆却再次出声哀呼,接踵而至的可怖梦魇已快要把他活活逼疯。 “海妖!他们一定是遇上海妖了!光明神保佑我,除了这些魔鬼,没有任何东西能把船扯成那样的碎片......”老人颤抖的喊声方未止歇,那艘比飞鸟号大上一倍的货船遽然自中断折,轰的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上只留下滔天卷涌的巨浪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这充满邪恶的场景让撒迦愣在了原地,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怒吼道:“为什么停船?!” “我们要离开这里。”跨出舱口的古曼达现出一反常态的肃然神色:“没有人能够对抗海妖,人类在它们的眼中,就只是食物而已。” 撒迦头也不回地倒纵而至,探手扼上他的咽喉,一字字地道:“你想死?” “年轻人,你已经尽力了。人生的确是没什么意思,但总还得活下去,不是么?”古曼达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 撒迦久久地瞪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冰:“不要再有下次。在归航以前,这条船上唯一能够做出决定的人,只有我。” “没问题,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什么都听你的。”疯子船长满不在乎地笑。 “撒迦......”阿鲁巴饱含讶异的语声响起,“你看,好像有人活了下来。” 撒迦松脱了手,转身望向海面。由于船体的猛然下沉,它原先停留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所替代,在这张可怖巨口的边缘,远远可见一条极为矮小的人影正载沉载浮地挣扎挪动,向着飞鱼号靠拢过来。 那人居然是站在海面上的! “他看到我们了......咦?这是个什么游法?”阿鲁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撒迦脸庞上紧绷的神情略显松弛:“罗芙,贝丝,去带他回来。” 两名女法师浅浅欠身,发动驭风术掠上半空。可能是注意到了她们的动作,远方那人不住地挥舞起细小手臂,像是在力图表达着些什么。 宛若千万块钝器在同时剧烈摩擦,一种仿佛来自于远古洪荒的怪异吼声狞然自海底震起,飞鱼号的船身立即随之而战栗不休! 古曼达像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来,一溜烟冲回了底舱——他要去拿支桨,然后让这条该死的船动得更快一些。 罗芙与贝丝飞掠中的身形,并未因此而稍停。尽管莫明的恐惧感已经死死攥住了这两名女子的心,但她们仍然想要完成撒迦的嘱托。 随着几欲将人耳膜震破的怪吼声愈发高亢狞恶,在女法师与那人之间的洋面上,一截生满了灰白色尖锐刚毛的肉柱倏地刺出水面,扭曲挥舞着探向罗芙两人。那常人大腿粗细的柱体末梢,竟生有一张布满了螺旋形利齿的血口,此刻正于空中不住啮合,似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猎杀吞噬! 花容失色的女法师相继高飞,而那肉柱却契而不舍地一路追上,逐步伸展出海底下掩藏的其余部分,仿若无穷无尽。越至底端,柱体的直径就越是粗壮,到得后来,竟是已达数丈之巨! 潮头般汹涌的畏惧,成了每个人心中唯一的感觉。 “你......你想要做什么?”阿鲁巴望向正在把一卷缆绳缚上自身腰间的撒迦,茫然问道。 撒迦不答,将缆绳的另一头牢牢扎上船舷,随后深深地看了眼半兽人,漠然微笑: “救人,或者被杀。” 第二十五章 巨兽 如果说人生就像是一场梦,那萨姆宁愿自己永远醒着。 他衰老的心脏已经承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冲击。这不到半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让萨姆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倍受煎熬的梦魇。 它是极度荒谬且狰狞的。 就在刚才,那名有着罕见黑发的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跃起,弹丸般直扑海妖而去。一根激射如飞的粗长缆绳,成了他与货船之间唯一的维系。 由于大力弹射而产生的反向蹬踏力量,使得坚实的甲板上裂出了一块深陷的壑痕。厚达尺余的桐木板咧着黑洞洞的大嘴,似乎正在无声冷笑。那声沉闷得有如雷动的爆裂声响,到现在还滚滚地跌宕在萨姆耳边,恍惚之间,他无法分辨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头与海妖若仿的魔物。 惊惧不已的,并不只有萨姆。船体的异常震荡,使得舱底休憩的大多数皇家军士都强忍着不适,走到甲板上来一看究竟。包括裁决队员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撒迦适才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动作震骇了。 将近二十丈的距离,一跃而至! 海龙卷的风眼地带往往安全而平静,没有丝毫的气流波动。但如今横行呼啸于众人耳边的,却是一股凛冽至极的风声。在撒迦纵身掠出的那一刹那,在场的皇家军事俱是不自觉地向后退却着,因为劲气的气流已厉划如刀! 这是何其恐怖的一种力量!阿鲁巴怔怔地看着如箭矢激射于半空的撒迦,獠牙龇起,目光中充满了狂热而激动的神色。宫廷法师们面面相觑,如花娇颜上俱是带着些许发自内心的敬畏。而布兰登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折服。与那些手舞足蹈,嘶声呐喊的机组士兵一般,足够强大的实力,才是唯一能够让桀骜不驯的武者收敛傲气的前提。 短暂的沉寂之后,赫拉微抬右臂,便要带着法师们掠出救援。但依旧身着学徒黑袍的爱莉西娅,却轻声阻止了她们。 “我去就可以了,那种东西的话,以火系魔法攻击应该是最有效的。”爱莉西娅的语声永远是那么的柔婉,身材娇小的她,要比寻常女子多了分如水清纯,“你们留在这里,说不定怪物并不止一头。如果失去了船,大家就只能等死了。” 赫拉俏脸略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独自去冒险?” “不,撒迦长官说过,现在的我们是一个整体。我想他的意思是,凡事都得为大局着想,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赫拉,你对长官的忠诚程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放心,如果必须要死,我会陪着他一起。”爱莉西娅轻盈掠向洋面,臂身上赤炎之翼霍然现形,“我还欠着长官一条命,总会有机会还的。” 赫拉听到她有意无意地在“忠诚”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不禁脸色愈加难看,却是无法发作。而远处的操舵室中,老萨姆目瞪口呆地望着全身烈焰卷涌的爱莉西娅如同火凤凰般傲然飞去,终于是再难抵受,双眼翻起,很干脆地昏了过去。 罗芙的高阶驭风术,已然发动到将近极限。尽管不远处悬停的贝丝正以魔法连续攻击追袭的肉柱,但那怪物却似毫无所觉,依然直蹿高空,大张的血口距离罗芙双足已不过数丈之遥。 下方阵阵涌起的强烈腥臭,让女法师感到了些许眩晕。驭风术所能达到的高度限制,很快便要达到尽头,略一思索之后,她选择了侧向飞掠,尽量远离贝丝所在的方位。 然而肉柱却似早有所觉,灵活异常地在空中一个转折,竟是于斜刺里兜了个大圈,迎面啮向罗芙! 促不及防的女法师顿时惨然失色,方待回身,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着那血口中一枚枚三角形的如刀利齿开合切磨,向着自身急速逼近,心若死灰之下静静闭上了双眼,再无半点逃生意念。 “江昂”一声震天的厉吼,罗芙只觉得劲风掠扫,擦身而过。睁眼只见灰白的肉柱末端正调首直下,啮向洋面上所露的根部,那里已赫然破开了一个大洞,惨绿色的汁液自内急喷出来,蔓延了大片海水。 遽然之间,一簇猎猎燃烧的赤芒自远方激射至近前,迎上肉柱血口。两者甫一接触,赤芒便倏地暴涨了几倍,那怪物似是吃痛不过,在腾起的焦烟里扭曲退避,怪吼连连。 宛如海底的地壳在突兀隆起,大蓬大蓬的银白色浪花从方圆数十丈以内的海面上飞溅喷薄,如开了锅般涌动不休。几条一模一样的肉柱相继直蹿而出,张牙舞爪地冲上半空。其中的一条闪电也似的横扫砸至,坚硬如铁的角质层顿时将贝丝拦腰截断,空中血扬如雨。 “你这该死的畜生!”罗芙尖叫起来,双手手势连变,一连串的魔法攻击向着那条沾满了血污的柱体连番射去。 砰然大震声中,最初探出洋面的那条肉柱猛地齐根断折,重重砸在海水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罗芙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不苟言笑的年轻长官正站在汁液横溢的柱体截面,周身涌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色气芒。 “我不识水性的......” 罗芙还记得前几天他略显无奈的回答,亦记得自己还大着胆子调侃了一句:“没关系,大人您的安危,就交给我好了。” 这一刻,女法师望着撒迦腰间那根长长的,维系着脆弱生机的缆绳,泪流满面。 爱莉西娅的异类火系魔法,无疑是肉柱所深深畏惧的利器。然而就在它们的同类断折之后,所有试图自各个方位袭向爱莉西娅的柱体同时逆卷,齐齐扑向撒迦! 高空中的罗芙没能再看清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因为一个足足四个飞鱼号那么大的庞然身躯,在海面上猛地翻滚潜下,带着粗长到可怕的肉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柱体,只不过是它的触手而已。而这头巨大的海妖,所暴露出来的躯体还并不是全貌。 “大人......大人呢?他在哪里???”罗芙喃喃自语。 爱莉西娅也同样在望着波涛翻滚的洋面发楞,除了一根断裂的缆绳以外,数里内就只有那个早已远远逃开的矮小身影在吸引着她的目光。 “你是谁?” 飞临那人上空之后,素来沉稳的爱莉西娅已略现讶然之色。 眼前是个落汤鸡般的地行侏儒,他正站在一个半浮于水面的铁笼上面,大到不成比例的绿色眼睛衬着暗绿色的皮肤,看上去活象海中爬起的恶鬼。 “美人儿,毫无疑问,今天是你的幸运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最伟大的地行之王戈牙图大人。鉴于你那令天使也要妒忌的容貌,我宣布,你获得了成为地行王妃的无上荣耀。”侏儒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衫,极力想表现出雍容优雅的派头来。 爱莉西娅显然是对自己的新头衔有些无法接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脸上的应该是奴隶烙印吧?” 戈牙图涨红了脸,下意识地抚了抚额角的烙痕:“这个......我完全可以解释,只是一场该死的遭遇而已......” “够了,我不想知道这些。”爱莉西娅抬手制止道:“你脚下的笼子里,是什么?” “一个朋友,奴隶船上认识的。就像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他救了我的命。”戈牙图有些得意地看了眼脚下,铁笼的大半都没入海面以下,其内浪头滚滚不歇,显然是有物在游动支撑。然而颇为古怪的是,始终也未曾看到下面的人探头换气。 爱莉西娅心生疑窦,待要再问时,隐隐听得后方气流划响,回首只见宫廷法师已是悉数飞了过来。 “大人在哪里?”赫拉面如寒霜地问:“我刚才见到,他好像是出了意外。” 自高空降下的罗芙泣不成声,爱莉西娅却仍是平静地没有任何表情:“撒迦长官被妖兽拖进了海底,就是这样......” “等等,你......你说什么?撒迦?!”戈牙图忽尖声打断,口中直喘着粗气道:“刚才的那个疯子,是紫眼睛的撒迦?你们是摩利亚人?” “大人是感知到你的精神波动,才会来这里救人的。”罗芙噎咽着道。 “难怪了,难怪了,我老觉得那人很眼熟,隔得太远就是看不清楚。”戈牙图喃喃半晌,茫然望向海面,“他......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片刻后,侏儒撕心裂肺的哭号传遍了数里内的洋面。 海底,是深邃而寂然的。光线无法达到数十丈以下的深度,所以在那里,黑暗统治着整个世界。 撒迦在一刻不停地下沉着,似乎永远也达不到尽头。他的夜眼,在此时也只能看清极近距离内的物事,但这,就已经足够。 几根意欲将他吞下的粗大触手,凄惨地漂浮于各处,被生生撕裂的部位就像是虬结的海藻,缠成了一个个难以理清的结。恐怕就连这头不知活了几千几百年的海中霸王也不曾想到,撒迦的双手,会比它的利齿还要坚硬。 一枚直径超过三丈的幽幽光体,就闪烁于撒迦的不远处,它是幽蓝色的,体呈狭长,似极了放大无数倍的纺锤。 这是只眼,巨眼。 在海妖勉强能称为额的位置上,生着这枚独目。它正万分不解地注视着撒迦,尽管躯体下方丛生的柔软触须死死地缠住了猎物,但却始终不敢再有所动作。 混沌的意识之中,眼前这种渺小而脆弱的生物,一如海洋中的游鱼般没有任何威胁性。然而他们的血肉滋味,却要比鱼类可口得多。 从未有过的重创,让海妖本能地产生了畏惧。并不算太高的智慧,又令它对放弃有所不甘。于是下潜,便成了解决尴尬局面的最终方法。 它的巢穴在深达几千丈以下的海沟之内,那里从来就没有第二种生物可以存活。 近百根手腕粗细的触须几乎把撒迦捆成了一个茧,除了手臂,他再也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动弹。这些触须看似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却可以延伸至体长的几倍之多,伸缩能力极为惊人。 在这段时间里面,撒迦勉强扯断了两根缠于体表的触须,便再也无力动作。越来越大的水压令双耳开始轰鸣,肺部已经紧缩得似乎随时便会破裂,而无法呼吸的痛苦更是让他几欲发狂。 “就要死了么?”撒迦焦躁地想着,脑海中掠过一张张边云人血淋淋的脸庞。 海妖的躯体上,遍布着凹凸不平的硕大肉瘤,虽然不能够窥清全貌,但只是这一部分,便已显得极为狰狞丑恶。撒迦从未想到过海洋会成为最终的归属,就算是现在,也绝难接受。 鲜血,开始从他的口鼻间涌出。眼帘变得愈发沉重,只是想安静地合拢,再也不必疲累睁开。这是个肉体与精神做出截然不同反应的时刻,前者,正逐步占据了上风。 曾经有过很多次,撒迦都处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像这般接近死亡的,却还是第一回。皇家军团中的不少老兵,都有过濒死的经历。撒迦的耳闻中,有过各种千奇百怪的“死亡所见”,但他此刻看到的,却只有黑暗。 这已经不是视野中单纯的黑,而是无边无际压将下来的孤独。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如果说还有些什么仍存在于内心中不曾泯灭的话,似乎就只剩下了仇恨。 海妖还在高速下沉着,由于巨大的压力,撒迦体内的骨骼开始微微炸响,神志逐渐变得模糊,但唇角仍然抿呈着倔强的弧线。命运始终在恶意地操纵着一切,接受还是反抗,他早已有所选择。 脑中某处传来的跃动,正在愈发强烈地咆哮嘶吼,撒迦知道这是另一个自己在不安躁动,却无意交出对身体的控制权。 就像是正在攀越一道直刺苍穹的险峰,失败的后果,是失足坠落,继而死亡,整个过程会安静地没有半点声息。 带着些许骄傲,撒迦合上了眼帘,默默地,感受着体内那股混乱无序的力量。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它就如同消融雪层间的幼草般绽出了萌芽。 当死亡袭来时,觉醒的契机,亦悄然降临。 第二十六章 暗域 这是个死寂而黑暗的世界,就连最细微的响动,也一无所寻。 历经亿万年的地壳变动,在深邃洋底形成了无数条绵亘轩邈的海沟。它们默然盘踞在距离洋面数千丈之遥的海床上,纠结出种种奇异形状,宛如沉睡中的巨龙。 此时的撒迦,正身处于这样的一条海沟里。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脸庞苍白得可怕,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个死人。 四周的地形,就像是一座极为宏阔的峡谷。而峡谷的末端位置,则是直伸入盘叠丛生的岩山之中,幽深而森峻,形成了一个仿佛直通地狱的黑洞。 海妖的巢穴,就在这岩洞的最深处。在足够长的试探之后,它终于松开了体下的千百条触须,任由撒迦静静地沉卧于海床上,继而将庞然无朋的身躯缩回洞底,只余下独眼在黑暗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与任何生物一样,对于海妖而言,巢穴无疑是最为安全舒适的所在。它不曾料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威胁,而眼前显然已经死去的猎物,却要比深海中生存的其他妖兽,都更加可怕得多。 躯体上残存的几根触手,在随着海底潜流的动向而轻微舞动着,就像是恒古以来便已探展身躯的洪荒巨藤。撕裂的痛感,始终在折磨着海妖并不敏锐的神经。带着些难以压抑的躁怒,它挥动长触,闪电般直探而出,在隆隆的石壁碎裂震动中刺向不远处的撒迦。 那布满了坚硬角质层的恐怖肢体,足以将一头最大的虎鲸刺得对穿! 终究按捺不住的凶残本性,使得海妖暂时忘却了那不安的感觉,将这渺小的异类撕碎吞下,成了它那混沌意识中唯一的念头。 粗大而丑恶的触手,却在即将刺上撒迦胸膛的时候,停了下来。它们僵硬地悬停在海水中,前端扭曲蠕动,体表的刚毛根根竖起,狰狞中透着几分难掩的诡异。 在海妖的独目注视下,撒迦慢慢的,浮滞了起来。 这里的海水压力,大得根本就难以想象。就算是体表坚硬如铁的珊瑚,亦无法寻获丝毫生机。而一层朦胧如雾的气焰,却从入海时起就始终笼罩着撒迦周身,抵挡着周遭海水的倾迫。 现在,它已无声无息地喷薄而出,形成了一团愈发浓烈的椭圆形晕芒。 如果说还能有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深邃的色泽,那就只能是最纯粹,最沉淀的黑。就像是夜色中存在着另一种更为有若实质的幽深,在这片黑暗的海床上,撒迦已成为了无法透视的异色所在。 海妖本能地向后畏缩了一下,它不明白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那股越来越强大的邪恶气息,证明了之前一直存在的感觉变成了现实——这个体形要比它小上千百倍的人类,或许并不是食物那么简单。 隐然间,紫色的暗芒自撒迦体表乍现,涌动在黑暗光晕之内,似是在他身上覆上了一层幽美外衣。借着这黯淡的光亮,悠悠醒转的撒迦环视着四周,待到弄清已是身处海底以后,不由得苦笑起来。 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件更为古怪的事情——自己竟然完全不用呼吸! 身侧围拢的暗色光晕如同充满了空气的无形屏障,把他从海水包围中分隔开来。在这块独立而狭小的空间里,撒迦感觉到了如婴儿之于母体般的舒适与安宁,全身每处肌体都在生生不息地焕发着机能。然而更为令他惊异的一点,却是体内激荡欲爆的某种东西。 力量!!! 宛如一头从诅咒深渊中腾起的魔龙,撒迦清晰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那股狂暴气劲,正在逼着他去鳞爪飞扬地咆哮,摧毁,酣畅杀戮!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差距?” 撒迦默然想着,缓缓握紧了拳,周身紫色焰芒立时怒涨,其外的黑暗光晕瞬间扩开数倍有余,将统治下的空间,变得更大了一些。 海妖已从洞底钻出,悬浮于海沟之内。除了几根不断挥舞的触手以外,它那庞大到过分的体形,看起来就是一座海底的山丘。 撒迦转过身,踏上块岩石,看着这头深海中的霸王。 它似极了一枚巨形伞菇,但却要比前者中的任何分类都要丑陋上千万倍。无数个直径数尺的暗色疙瘩,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海妖的躯体各处,堆积起大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块垒。逐渐缩小的尾体处,有着千百条极长的肉须在蠕蠕而动。而那只直径数丈有余的独目之下,横呈着一张阔然无边的巨口,其内獠牙交错,不住吞吐的水流使得附近较小的岩石都在随之微微晃动。 就是这样庞然的一头杀戮机器,却在撒迦的面前,显得有些踟躇不定。 海沟的特殊构造,令得出路就只剩下了一条。尽管岩洞中有着足够宽阔的面积足以让海妖从撒迦头顶游弋越过,可它始终不曾有所动作,似乎是在畏惧着些什么。 永难满足的猎食欲望,早就不复存在。妖兽对危机与生俱来的敏锐感知,令得它开始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古怪人类来。 因为现在的撒迦,已截然不同。 人类与鱼,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虽然有些水性极好的人可以在水中做出花样繁复的动作来,但想要做到回转如意,则颇为艰难。而就连游水也不会的撒迦,此时却表现得像是一条鱼。 嗜血的鱼。 根本就不需要自身肢体的动作,杀机方自从撒迦心中升起,那团黑色光晕就自行掠动起来,向着海妖飘荡过去。其边缘处更是突起了道道光束,如长蛇掠空直蹿而出,远远望去竟如撒迦亦生出了十余条张牙舞爪的触手! 正如雏鸟到了羽翼渐丰之时,有的必须得被老鸟挤下树巢,方能在恐惧下初试飞行。最简单的生存道理,逼迫着它们做出天性中潜伏的本能反应——不拍动翅翼,就会摔死。 撒迦,也正是因为如此,首次推开了那道力量之门。 这些于海妖的怪吼声中摧枯拉朽般横扫一切的光束“触手”,本来就是他体内隐藏极深的特殊能力。尽管之前早有过种种预兆,甚至是于童年时便由另一个“他”展现过部分力量,但直至今日,撒迦方才从真正意义上做到了觉醒,并尝试掌控。 浑浊的泥浆,宛如茫茫雾降般大片大片地涌起,很快便覆盖了大半条海沟。岩洞倒塌的巨震,令得整个地表都在战栗不已。无坚不摧的光束轻易切割开所有触上的物事,无论是岩石,抑或海妖的躯体。 隆隆震颤直维持了盏茶时分方才逐渐停歇,待到泥浆沉淀,海妖的巢穴已化为了一堆坍塌的石埕。弥漫的绿色体液,是这头高阶妖兽唯一还残留下来的东西。 撒迦并没有躲开砸落下来的巨岩,那些硕大而沉重的石块,早在接触到黑色光晕表层的刹那间,便碎成了齑粉。他很清楚,只要是光晕笼罩的地方,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带来伤害。 在这片暗色统治下的领域里,他才是主宰者。 “你是个不一样的孩子......” 撒迦茫然了许久,心底深处突兀响起普罗里迪斯常说的这句话,不禁涩然苦笑。 每个人存在于世上的价值,都会由各种途径表现出来。有的是创造,有的则是收敛,而他,似乎就只是为了杀戮而生。 海底还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死寂。撒迦体表的紫色光芒,于这个陌生世界的里,微弱地绽放着亮色。沉默许久之后,他坐了下来,聆听着静谧中的细微声息。 在这个无比孤独的时刻,撒迦忽然低下头,单掌倒插入侧腹,然后看着那里慢慢地流血,慢慢地愈合,因痛楚而扭曲的脸庞上,带着些奇异的享受之色。 “我再说一次,你要是敢开船,我就杀了你们所有人,一个不留!” 阿鲁巴歇斯底里地狂吼,一柄超长的战斧正被他扛在肩头,斧刃亮得刺眼。 古曼达环视了一眼周围脸色各异的皇家军士,颇为古怪地笑了笑,做出让步:“行,那就再等会。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就算是你这辈子都赖在这里,死人也绝对没有可能从海里游回来,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说谁是死人?”阿鲁巴满面狰狞地跨上几步,紧握着斧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你居然敢说他是个死人?!” 古曼达毫无惧色地叹道:“这位大人,我只是在说事实而已。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活下来的恐怕就只有半神了。再说,您也看到了,恐怕想离开这儿的,不止我一个人呢!” 半兽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阴沉地掠了眼周围:“还他妈有谁想要走的?站出来!” “我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谁也不知道海妖什么时候会回来。”布兰登平静地接口。 “扑你老母的!你个狗娘养的够胆子就再说一次?”一个尖锐的声音抢在阿鲁巴之前破口大骂,“我地行之王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所有人的愕然注视中,戈牙图咬牙切齿地吼道:“撒迦那家伙是瞎了哪只眼睛,认识了你们这帮家伙做朋友!海妖算什么?海妖就他妈算根毛!老子不照样活下来了?这么怕死,你们来海上做什么?还不如在家整天躲在床底,那里可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布兰登涵养再好,此时也是难以遏止怒气,脚步方动间,阿鲁巴壮实的身躯就挡在了他面前。后者微微冷笑,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鄙夷:“怎么?想打架的话,别找小个子!” “砍他!砍死他!” 戈牙图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大声煽风点火。 “够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些?”爱莉西娅低低地开口,语声涩然,“就算......就算是长官死了,我们也得先找到尸体再说。” “在海妖的肚子里找吗?”赫拉拍抚着身边不住抽噎的罗芙,讥嘲道:“和大人一同战斗的时候,我看你可是悠闲得很啊!” “你们全体宫廷法师还有机组曾经做过些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下次指责别人之前,请你先想想究竟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在说话。对于撒迦长官,我可以说问心无愧,你呢?”爱莉西娅淡淡地道。 赫拉神色微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鲁巴望着众人异样的表情,忽插言道:“爱莉西娅,说下去。” “你问她好了,我想,应该会有一个满意的答复。”爱莉西娅笑了笑,不再言语。 半兽人横蛮地瞪向女法师:“我怎么听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啊?说吧,最好别当我是头蠢驴。” “其实我们早就已经不能再算是军人了,所以军衔制度,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赫拉镇定下来,冷冷地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实在想要知道的话,用你的斧子来问!” 阿鲁巴怔了怔,獠牙渐渐龇出:“你以为我不敢?!” 赫拉没有答话,手中魔法光芒已然耀起。而她身后的几十名女法师在短暂的沉默后,也纷纷开始悄然念诵咒语,甲板上的火药味浓烈得一触即发。 “这帮家伙你到底哪儿找来的?根本就没把我这个船长放在眼里!你看,这就要开打了!”古曼达向着畏缩在人群里的萨姆低声抱怨。 一旁紧紧牵着祖父衣襟的索菲忽抬手指向海面,犹带着稚气的脸蛋上尽是喜色:“你们看那里,快看啊!” 洋面上升起的一轮黑色光晕,让甲板上瞬间陷入了死寂。“扑通”一声闷响,阿鲁巴手中的战斧已是滑落下来:“我就知道,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能撑过去的......” 待到撒迦掠回船体,包括爱莉西娅在内的法师们就连站立的力气也已经失去——她们体内的魔力,几乎快被这可怕的强大波动抽汲得将近枯竭。 “我没事,可以开船了。”机组士兵四起的欢呼声中,撒迦察觉到了异样,周身黑芒立敛。 “大人,您回来就好,大家都在为您担心。”赫拉的神态里带着明显的惧色,当发现所能倚仗的护身利器在遽然间变得毫无价值时,她内心中的震骇是无法形容的。 爱莉西娅微蹩了眉头,无声地与撒迦目光相触后,转身行回舱房。人群之中,罗芙定定地注视着将她从海妖口中救出的男人,美眸中惊喜万千,泪水却滚滚而下。 阿鲁巴兴奋地奔上前来,咧嘴大笑道:“你学会了魔法?居然会飞了啊!不行,找个机会你得教教我!” 撒迦点点头,平淡地扫视着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地行侏儒的身上:“戈牙图,好久不见了。你的领地,已经扩展到海上来了么?” 戈牙图顿时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你个臭小子,担心死我了啊!还好你没死,要是死了的话,还不知道这帮王八蛋要怎么对付我呢!他们居然把我的朋友关在笼子里不放出来,不管怎么样,你可得替老子出这口气!” 撒迦微怔:“你的朋友?” “好像不是人类,也不是异族,我有点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就下令暂时关了起来。”布兰登注意到戈牙图凶狠的眼神正直投过来,不得不开口向撒迦解释。 带着些古怪的神色,他迟疑着道:“依我看,那应该是头妖兽。” 第二十七章 鱼人 整齐划一的船桨击水声中,飞鱼号缓缓而动,向着这片充满危机的海域边缘驰去。 甲板上的皇家军士俱已下到了船底,返回各自的舱房。剑拔弩张的内讧对于他们而言还是第一次,本就疲累不堪的身心,在风波化解以后变得更为倦怠。不少粗豪的机组士兵在靠着舱壁怔怔**,那一双双曾经透露着坚凝战意的眸子里,黯淡地没有半点光芒。 船尾处,有着一间窄室,这里通常是水手们放置杂物的地方。戈牙图火烧火燎地领着路,口中嘟囔个不休——他还在对那些敢于触犯地行之王虎威的家伙耿耿于怀。 撒迦与阿鲁巴,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缓步而行。半兽人始终在低声说着些什么,撒迦则在安静地聆听,偶尔会插上一言半句。 “咯咯”微响传出,戈牙图打开了储藏室的门,连连向着两人招手:“快过来放了我的朋友,真是活见鬼!你没事罢?”最后那句,却是冲着室内惶声而言。 室内的光线很暗,四处皆被缆绳木桓之类的物事堆满,左侧的角落里,隐约可见一只硕大的铁笼,其内踞着团黑沉沉的物事。 撒迦在门前顿住了脚步,目光自铁笼里一掠而过,瞬时微扬了眉峰:“是谁把他关到笼子里的?布兰登?” 半兽人看着他脸上少有的怒意,小心翼翼地道:“队长只是下令把笼子抬进来,从海里捞起来的时候,它就是锁着的。” “他还真是谨慎得很!” 撒迦冷笑,大踏步走进室内,俯下身去双手握住笼间铁栏,发力外扯。随着细细簌簌的铁锈剥落,几根拇指粗细的栅栏横向弯成了圆弧,空出个数尺宽阔的大洞来。 “出来吧,没事了。”撒迦淡淡地道。 笼中那团蜷缩的黑影动了动,反而向后退去。 戈牙图快步行近,咧嘴笑道:“喂,快出来,这两个家伙都是朋友,没有人再会为难你了。”毫无反应的短暂沉寂之后,地行侏儒尴尬地转过头来:“撒迦,他很怕生人,你们能不能站得远些?” 撒迦仿若未闻,反问道:“这样的一个铁笼,怎么会没沉到海底?” “呃,对他来说,水里才是最自在的地方。”侏儒有些得意地答道。 “他和你一样,都是奴隶么?”撒迦又问。 戈牙图勃然大怒,跳着脚咒骂了几句地行族语,见阿鲁巴的浓眉已渐渐拧起,这才悻然抚着额边的奴隶烙痕,道:“早说过了,发生在我身上的是个天大的玩笑......他倒从小就是奴隶,一直被卖来卖去的,也没过几天安定的日子。” 阿鲁巴好奇地插言:“他真的是奴隶?好像不太可能吧......”微瞟了笼中一眼,他小声嘟囔道:“捞你们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长成这样,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买他?” 铁笼中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大响,整个向后翻去,屋角斜靠在墙上的几根桅节顿时倒下,乒乒乓乓倒了一地。 “他的胆子总是很小。”戈牙图见怪不怪地道。 撒迦漠然点头,一语不发地向外行去。阿鲁巴方自走到门口,忽回身问道:“对了,差点忘了问你,前面骂我们队长的那句话,是个什么意思啊?我没听懂,不过觉得蛮有趣的。” “什么话?”戈牙图敲了敲大脑袋,渐渐现出恍然神色,“哦!扑你老母啊!” 话音刚出口,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咧嘴干笑道:“不不,是扑那个胖子的老母......在我们地行族里,就是干他娘的意思。” “扑?”阿鲁巴显得有些迷惑。 “嘿嘿,这样才够威势嘛!”侏儒大刺刺地回答,走到铁笼边蹲下,细声嘀咕起什么来。 “扑......老母?”阿鲁巴在脑海里想象着大致的动作,嘴巴慢慢弯成一道弧线,兴高采烈地尾随撒迦去了。 斗室中,戈牙图宽慰的低语仍在继续。直到撒迦两人的脚步声变得微不可闻,一双亮到可怕的眼眸,才自那黑影之中幽然闪现。 古曼达满腹不快的情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被撒迦所抚平——三个精巧的小木桶,被他端端正正地放在舵盘旁边。尽管桶口木封的边缘处密实地涂着蜡封,但一股透人心肺的浓郁香气,还是隐隐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操舵室, “基尼酒?!”疯子船长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目光犹如为磁石所吸引般牢牢地粘附在酒桶上,喉结上下起伏,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撒迦笑道:“早就听萨姆说过你喜欢喝酒,所以在路过里查登的时候,就顺便带上了一些。出海以后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幸好,现在想起来还不算太晚。” “好东西啊!还有没有?都在这里了么?”古曼达眉开眼笑地触摸着因储存年份久远而变得有些沉暗的桶身,活脱脱像是在爱抚一具衣衫尽褪的美女胴体。 撒迦点点头:“在我的舱室里还有几桶。等你喝完了,我再让人送来。” “真是的,干嘛不一起带过来?这不存心让我晚上睡不着么?”古曼达立即翻起白眼,抱怨了没几句,他忽然狐疑道:“不对,你小子平时整天板着脸,凶得像要吃人。怎么一下子转了性?” “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只是一点歉意。”撒迦注视着浩淼洋面,神色间有着些许落寞:“小时候有个大叔曾经对我说,喜欢酒的男人,或许算不上太好,但也绝对不会太坏。我想,这句话很适合你。” 古曼达大笑:“你那个叔叔肯定也是个酒鬼,说得是半点也不错啊!他现在还喝不喝酒?岁数大了,恐怕老婆得天天跟在后面念叨什么伤身体之类的屁话。哪像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就是整天泡在酒缸里也没人来管。“ “他死了,在我面前被砍掉了头。”撒迦平静地道。 疯子船长张大了嘴,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听说你没什么亲人,除了酒,这条船恐怕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了罢?”撒迦若无其事地问道。 古曼达感慨道:“是啊,飞鱼号就像是我的孩子。难以想象没有了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接下来的航程里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很愉快,那么在到达目的地以后,你会得到一笔足够让它翻新的钱。”撒迦直视着老船长,极缓地道:“如果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那我会让你亲眼看到,一条船是怎样变成木屑的。” 古曼达怔住:“你是在威胁我?” “彼此间互相了解,对你对我,都是件好事。”撒迦笑了笑,转身行出操舵室。 站在门外等候的阿鲁巴探进头来,怪笑道:“船长,你说的不错,死人的确是没办法从海里游回来的。” 古曼达瞠目看着半兽人魁梧的背景扬长而去,过得半晌,才懊恼地望着身边静静排列的三个酒桶,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次穿越龙卷风壁的过程,同样是有惊无险。到得黄昏时分,张起风帆的飞鱼号已经驰离了暴风地带,再次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之中。 在爱莉西娅的提议下,皇家军士自出海以来,首次全员聚在一处共餐。虽然船上的食物总是千篇一律的单调,但每个人的胃口,似乎都随着脱离险境而变得好了起来。 除了满腹恼火却又无可奈何的戈牙图。 地行侏儒并不是为了周围一道道充满好奇的目光而暗发牢骚,事实上对于那些妩媚法师的悄然注视,他还是极为乐于接受的。令伟大的戈牙图大人真正气愤的是,撒迦居然不允许他拿上一些食物去给同伴,而且还是在众人面前毫无余地的断然拒绝。 “这小子也太没人情味了!”戈牙图愤愤地想着,同时拼命往口中塞着东西。 他觉得撒迦有些变了,变得不再熟悉。当然,侏儒并没有把这种不满流露出来,就在刚才,对撒迦一声大大咧咧的“臭小子”称呼,已经让几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脸色当即阴沉了下去。戈牙图隐隐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在乎这些小喽啰的反应,却不自觉地在心里感觉到了些许惧意。 血炼之地的那段日子,让他早就学会了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读懂杀机。这些强壮过分的家伙虽然并未有所举动,但戈牙图还是察觉到他们和以前的撒迦有着同样嗜血的本性,而如今的后者,似乎已惯于蒙上假面。 草草吃完了面前的那份食物,戈牙图匆忙打了个招呼,迈动两条短腿行向船尾——他要去想些办法让那个怕生的同伴出来。 “干嘛非得让那人来这里吃东西?”阿鲁巴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 撒迦探手将盘子里的面包屑仔细拾起,放入口中:“因为人不应该总是呆在笼子里。我前面去看过,他像是已经把那里当成了唯一安全的地方。” 阿鲁巴懵懂地点头,学着撒迦的样子把盘子清理地干干净净,满意地打了个饱嗝:“要是他一直不敢出来,那岂不是得饿死在里面?” “在饥饿面前,人什么都能放弃的。不管是自尊,还是怯懦。”撒迦迎上对面爱莉西娅带着些不忍的目光,漠然道:“我知道那种滋味,就这么简单。” 三天后的同一时刻,所有前甲板上席地而坐的皇家军士都齐齐转过了视线,望向船尾处畏缩行来的那条身影。 与其说他是个人,还不如形容成半人半鱼更恰当一些。 他的躯体上覆满了片片呈菱形的暗黑色鳞甲,密集层叠,直延伸到颈部才逐渐消失。仅有的遮羞物,是一块勉强能围住下身的破烂麻布,上面布满了污秽的块痕。他的手足上均生着类似于蹼的肉膜,体形极为瘦削,面部五官齐全,却没有鼻翼。枯草也似的乱发之间,两只泛着妖红的眼眸正眨也不眨地看着众人,体貌实是诡异到了极处。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模样,但寒意还是纷纷从皇家军士的心头升起,部分女法师不由得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那“人”察觉到了异样,默默地停住了脚步,僵在原地,只是直瞪着众人面前的食物,全身抖个不停。 戈牙图起身走到他近前,低语了几句,随即苦笑道:“能不能让我这朋友把东西拿过去吃?他说他身上臭,还是一个人呆着比较好。” “听说你的水性很不错。”撒迦远远直视着那人,冷漠地指向船舷,“喜欢一个人的话,跳下去,我想你可以抓些鱼来填饱肚子。或者从此在海洋里生存下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直到老死,你都可以安安静静地独处,再也不会遇上任何人。” 就连远处几个看热闹的水手俱已完全愣住,这黑发年轻人说出来的话简直就像是恶魔在狞笑,残忍地令人窒息。 “撒迦,他都已经按你说的从笼子里出来了,现在还要怎么样?是不是非得把我一起逼死才满意?!”戈牙图一把拉住向后退去的同伴,忍无可忍地低吼道。 “这里不是水底,也没有半个奴隶贩子。想要活得像个正常人,就必须先学会昂起你的头。”撒迦根本不看他,冷冷地冲着那人道:“这里有个空位,你可以坐过来,也可以离开。如果我是你,会先为自己的肚子考虑,然后才是别的。” 那人踟躇良久,一步步地挪近,挑了个相对人少的角落里蹲下,双眼始终在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像是随时在准备着拔足而逃。 阿鲁巴拿了个盛满熏鱼和乳酪的盘子,走到他面前放下,努力挤出个自认为充满善意的笑容来。那人的身躯立时绷紧,喉间嗬嗬有声,直到半兽人悻然走远,才小心翼翼端起食盘,直接用手抓起整条熏鱼塞入口中狼吞虎咽起来。 偶尔间,他会偷偷瞟上一眼撒迦,但每次都很快便收回视线。待到食物将尽,又是一只小山高的盘子被轻放在了身前的甲板上。带着些感激,他抬起头来,向正要转身的阿鲁巴笑了笑:“谢谢您,老爷。” 半兽人愕然了好一会,才回到撒迦身边坐倒,不可思议地道:“他居然会说话?居然......居然叫我老爷?奶奶的,难怪当年征兵的时候,那个军官盯着我看了老半天,原来我长得像个有钱人!” “这是奴隶所习惯的称呼,没有任何意义。至于你长得是不是像富人,倒是可以问问罗芙。”正在领受戈牙图滔滔不绝奉承功夫的撒迦当头泼来一盆冷水。 阿鲁巴眼巴巴地望向对侧,罗芙毫不留情地断然摇头,还顺带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嫉妒,对,你们一定是在嫉妒我!”阿鲁巴很快找到了理由,摇头叹息着走向不远处堆放着食物的木桌——由于心情忽然大好的缘故,他决定再多吃点东西。 当暮色逐渐笼罩了整个洋面,爱莉西娅盈盈走上甲板,凝注着船首边独自伫立的挺拔身影,带着些异样的情绪轻声道:“您从来就不是个会随便发善心的人,老实说,今天我感到很吃惊。” 撒迦沉默了许久,低低地答道:“因为我同样也是个异类。” 爱莉西娅闻言黯然,温婉劝道:“我不觉得您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相反,部分所谓的正常人,往往才是最可怕不过的。” “哦?”撒迦淡淡地回应。 略为迟疑了片刻,爱莉西娅挽起颊边被海风吹散的垂发,神色复杂地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都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您......” 砰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大响,顿时将她后面的话语掩于无形。两人促不及防之下均是吃了一惊,极目所眺,远方洋面上有一道夹杂着赤焰的黑烟冲天而起,矫游若龙。虽相距不下数十里之遥,但那股震慑天地的浩然威势已是直迫了过来。 正惘然间,操舵室里疯子船长的大笑声远远传至:“去给我把萨姆那家伙从床上踹下来,就告诉他,烈火岛到了!” 第二十八章 代价 长而幽深的回廊里,就只有英扎布的步履声在低沉回荡着,偶尔传出的剑鞘震响清越至极地夹杂其中,宛如在合奏着一支铿锵有力的军乐。 尽管时值正午,但长廊内的光线依然沉暗。透过悬窗的层层幕帘,橘红色的日芒微弱地挥洒而下,四周墙壁上古色古香的壁画隐约凸现着棱角,直若烟波中沐浴的女子般朦胧幽美,不可方物。 身披铠甲,手执长枪大斧的斗士青铜雕像,一尊尊伫立在长廊的两边,像是在护卫着这片沉寂如水的所在。在它们臂膀之上,俱是镌刻着一枚古老的雄鹰图腾,勾喙利爪,形貌狞恶至极。 长廊的尽头,便是摩利亚暗党大营的统领办公室。穆法萨历来对身边的装饰陈设有着几近苛刻的要求,在皇家军团的三个分部中,当属他的工作处所最为奢华考究。 自格瑞恩特身亡,麦迪布尔远游他乡之后,这位暗党大统领便身兼数职,赫然成了整个军团的独权人物。树大招风的道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穆法萨自然比谁都清楚。就在不久前的一次皇家晚宴上,他的卸任要求却被摩利亚皇微笑着拒绝。 作为安抚,普罗里迪斯亲自差军部调来数名精干的高级军官,以辅助皇家军团日常事务。但穆法萨的压力似乎正是因此,而逐渐变得更为难以承受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皇帝调任的人选中,会有摩利亚的长公主——玫琳。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自帝国广场一战之后,玫琳便主动要求入军部就职。待到几番不算繁复的手续办完,她已与当年的普罗里迪斯一般,成为了一名军机参谋。 穆法萨无法理解摩利亚皇为何对爱女的离奇抉择不加阻止,却十分清楚如今的情势意味着什么——普罗里迪斯已无意让女儿重蹈他的覆辙,毫无险阻的捷径,才是唯一等待着玫琳去跨越的东西。 入伍的时间虽短,但军情工作独有的机密性,似乎已让玫琳产生了极大兴趣。调任的军令下达后不久,她就径直前来掌控着全摩利亚军中机要的暗党分部报到。少尉军衔在皇家军团这个特殊机构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玫琳的另一层身份,却让它成为了足以无视的小小障碍。 穆法萨是个睿智的人,睿智且低调。身边的几个高级副官,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逐一调去辅佐玫琳。就像是引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如何让她走得更稳,学得更快,无疑成了这段时间以来暗党首领最为关注的事情。 玫琳的表现,则让包括摩利亚皇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了诧异。以前那个骄傲且任性的女孩儿,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得判若两人。她以近乎于固执的专注学习着需要领悟的一切,几名军衔最少也是中校一级的副官在悉心引导的同时,俱是暗自心惊不已。长公主的接受能力犹如一块落入水中的海绵,以贪婪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在影响着玫琳的心态,但如今的暗党军官们却已然意识到,能够叱咤军中的,并不只有男人。 统领办公室的门严实闭合着,两名精悍的警卫正笔直挺立在门前,年轻的脸庞上刻满了冷酷的漠然。见到身着皇家制服的英扎布远远行来,左侧的一人缓慢抬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在经过仔细搜身后,英扎布交出佩剑,发力推开面前厚重的大门。 悄然间,他的心跳急促起来。 扑面而来的,是清雅宛如寒梅绽放的淡淡幽香。明亮的灯光似水般卷涌过来,温柔地将英扎布拢入怀中,为他驱散身上残留的春寒。作为一名暗党中的高层人物,老到的经验,敏锐的头脑,以及坚如铁石的意志,都仿似烙印一样深刻于他的身心。此刻,眩晕的感觉却一如既往地汹涌袭来,将这位中年军官瞬间吞没。 穆法萨的办公桌后,一身戎装的玫琳正翻阅着几份文件。略为低垂的俏颜上,两排长长的睫毛剪影垂映出了令人窒息的柔弧。满头火红色的长发,已被她在脑后扎起了清爽的马尾,直显得双颊如玉,肤似腻瓷。那截衣领掩隐下的欣长颈项,精致而优雅,宛若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幻。象征着力量与荣耀的黑色军服,在她身上已完全成为了美丽的附属品,更无一丝一毫的突兀碍眼之处。 未见过这位长公主以前,英扎布也曾认为军中的女子不过是花瓶般的摆设,其中的大部分,甚至连被称作“花瓶”的资格也无。而如今,与许多暗党中人一样,他内心中对玫琳已然拜服,再也没有起过半分轻视之意。 穆法萨早就不再处理暗党中的任何事务,全权接手的玫琳由初始时的生涩,到渐入佳境,最终演变成游刃有余,整个过程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从副官们身上学到的东西之外,她似乎是在凭借着直觉做事,事实证明,那是极其敏锐且有效的。 “那个人,有消息了么?”玫琳低回的语声将英扎布从恍惚间唤醒。 后者怔了怔,方才省起些什么,本能地并腿立正:“报告长官,自从出了斯坦穆地界以后,我们的人就一直跟得很辛苦。最新收到的情报,是他们已经到了大陆东端的肯撒国,但很快就离开了那里,应该是出海去了。” 长公主的军衔远要比英扎布低得多,但在她逐步掌控暗党的今天,称谓上的统一,已成了高级军官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什么叫应该?”玫琳微蹩黛眉,缓缓仰起头来,“不能够确定的事情,下次请先查实,你应该知道我做事的风格。” 英扎布涨红了脸,在美得咄咄逼人的长公主面前,他的荣誉感总是格外强烈:“殿下......不,长官,这次肯撒国内参与行动的皇家军情人员总共有三十四人,都是掩藏极深的老手。可就在到达目标所在港口的第二个晚上,他们没能剩下半个活口。” 玫琳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讶异,淡淡地道:“他始终都是头野兽,如果在察觉后还没有任何举动,反倒不像他了。” “等我们的第二批人赶到,已经没有了目标的踪迹。据附近的船主说,他们包了一条货船出海,走得很匆忙。至于目的地,没人知道。”英扎布恭谨地垂下头颅。 玫琳澄澈的眼波隐约黯淡了下来,略为思忖了片刻,她柔和地问:“如果换了你,会去哪里?” 英扎布斟酌着答道:“一个教会找不到的地方。毕竟,侍神者才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 “我也是这样想......”玫琳微不可闻地叹息,挥手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罢。” 英扎布挺胸行礼,却迟迟未动脚步:“长官,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 “什么?” “巴帝王国的希尔德大帝,刚刚来到了帝都。”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国内的形势迟早会逼着他低头,向摩利亚请求援助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褪尽稚气的成熟感,使得玫琳的面容看上去除了冷艳之外,还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我只是在为巴帝国王的脸皮厚度感到惊讶,希望父皇不要给他任何机会。” 英扎布吞吞吐吐了半晌,鼓足勇气道:“弟兄们都在担心,希尔德会不会也来上一次政治联姻的把戏。” 玫琳淡然微笑:“这不可能,父皇永远要比巴帝人高明上一万倍。” 英扎布如释重负地抬起视线,却正好迎上两道冰雪般清冷的目光,心头登时大跳:“那......那属下告退了。” 玫琳注意到军官眸子里瞬间掠过的痴迷神色,俏脸上怒意一闪而逝,冷冷道:“有些事我认为没有让父皇知道的必要,你要是敢在大统领那边妄言邀功,那也由得你。” 她的语气平淡得不起半丝波澜,但其内隐藏的刻薄之意,却让英扎布立时遍体生寒:“长官,就算是杀了我,也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就好,下去吧,我有些累了。”玫琳平静地挥手,道:“诺图师团长就要退役了,暗党里适合这个位置的人很多。所以,你要努力。” 英扎布不敢多言,再次敬礼后默然行出办公室,背后的重衫已被冷汗湿透。他不明白这个有着天使容颜的女孩儿何以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惧感,但这种刀刃上行走的感觉,却一度让他迷醉其中,难以自拔。 或许,传说中为恶魔所诱惑的迷途者,也正是因为甘愿沉沦,才会永生堕入焚烧着寂然黑炎的深渊炼狱,不破轮回的罢? 他恍惚地走着,只是反反复复地回忆着适才的惊鸿一瞥,整个人状若失魂落魄。 回廊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寂寥之中,玫琳脸上似是有一层无形的面具正缓缓剥落下来,柔弱的苍白,逐渐掩盖了颊边原色。 在这一刻,孤独就像是从冬眠中复苏的蛇,凶狠而突兀地啮上了她的心。 “姐姐,就算是异教徒里面,也有好人的吧?” “你想说什么?” “那些人都说撒迦哥哥是异端,可我从小就知道他是个最好最好的人。难道,教义里所说的全部都是假的吗?不然的话,万恶的魔鬼又怎么会来救我?我们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去主动伤害别人呢?” “薇雪儿,你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话,下次连一个字也不许再提,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姐姐,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没有生撒迦哥哥的气了。” “胡说!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我生气?!” “他现在会在哪里呢?天气这样冷,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够不够钱用呢?唉......” 玫琳回想起几天前薇雪儿那声柔肠百结的幽幽叹息,不知不觉间,已是怔怔出神。那个比狼还要粗野的小子,真的就这样值得她去喜欢?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脚下忏悔曾经做过的事情!”长公主恨恨地想着,用力咬住的下唇边缓缓划下了一道血痕。 或许是由于仇恨,此刻她的一双眼眸,已亮得直若星辰。 希尔德大帝的来访,的确是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但普罗里迪斯却理所当然般隆重接待着异国的来客,包括,他的胞妹莎曼公主。 雄伟的皇宫大殿之中,两位一国之君的面谈已经持续了很久,而率先捅破那层薄纸的,则是莎曼。 “皇兄,请发兵援助巴帝。如果您就这样袖手下去,恐怕蛮牙人的下一个目标,会是摩利亚。”莎曼公主开门见山,妩媚至极的容颜上带着掩隐不去的忧色。 希尔德大帝怔住,他把莎曼携来摩利亚的目的,本不在于此,而此刻后者的表现,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高坐于王位上的普罗里迪斯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本来摩利亚的军力储备就不算充裕,和贵国一战后,十三个军团已经缩水成九个不到。所以你所说的援助,恐怕是有些困难。” 莎曼听着他平静而淡漠的语气,眼圈迅速红了起来:“皇兄,难道您忘了,小时候曾经说过要永远保护我吗?” “现在的你,不需要我来保护了。”普罗里迪斯丝毫不为所动。 莎曼的脸颊顿时煞白,嘴唇脆弱地哆嗦起来。希尔德大帝浓眉微轩,冷然道:“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今天巴帝的态度,不是求援,而是合作。如果你认为奇力扎山脉也能够同样挡得住蛮牙人的主力部队,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的骑兵军团里,根本就没有一匹马。” “哦?”普罗里迪斯微现异色,缓缓地道:“我不明白,缺少了战马配备的骑兵军团还有什么值得存在的必要?” “他们驾驭的都是些妖兽。”希尔德凌厉的目光中透露着强掩的倦意,长时间的激烈战事已让他身心俱疲,“或者说,那些蛮牙人自身根本就是妖兽的一个分支。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戏,摩利亚的军情刺探能力,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国王比我更清楚。上次攻打塞基城的决定,除了我就只有少数几个军中高层知悉,而摩利亚的防备,却是从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在陆续构筑。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普罗里迪斯沉默许久,低沉地开口:“你又凭什么认为蛮牙会有这样大的胃口?” “想要一举打下巴帝,蛮牙人最值得发展的盟友无疑就是摩利亚。但很可惜,他们的统治者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希尔德冷笑,道:“敢于向巴帝发起战争的国家,大陆上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三个。有魄力和信心独吞的,似乎就连你们也做不到。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把摩利亚看成是最大的敌人,没想到,倒是走了眼。” 普罗里迪斯笑了笑:“我需要知道,打退蛮牙人以后,摩利亚能够得到些什么?”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盟友,共同征服大陆的伙伴。”希尔德立时答道。 普罗里迪斯遗憾地摇头:“那一文不值。诚信这种东西,巴帝人是从未有过的。” 希尔德神色微变:“你想要的是?” “有实质意义的酬劳,比如说,疆土。”普罗里迪斯温文尔雅地道。 “我说过,这仅仅是合作!”希尔德沉下脸,霍然起身,“如果你拒绝,在巴帝亡国之后,紧接着一定会是摩利亚!” 普罗里迪斯静静地注视着他,语声平淡:“在我活着的时候看到巴帝灭亡,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你这个自大的疯子!”希尔德闷声咆哮,慢慢握紧了拳。 普罗里迪斯英俊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表情:“疯子往往要比正常人活得轻松一点,不是么?”略顿了顿,他漠然抬手,道:“坐下来吧,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商谈好每一个细节。说实话,我一直在怀疑,站在这里的是不是巴帝国王的替身。您近乎自杀的勇气令人惊讶,在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的前提下,还是不要让这一切都白费周折的好。” 希尔德久久地喘着粗气,活像是头斗败了的狮子。他那双瞪视着普罗里迪斯的环眼中,正清晰地倒映出了一抹笑容。但与此同时,他却无法看见坐在旁侧的莎曼公主,柔唇边亦绽放出与摩利亚皇同样森然的微笑。 这是真正的掠食者在啮合獠牙的时刻,所独有的享受表情。 “该死的,难道就没有一家酒馆能让我简简单单地放松一下?真是搞不懂,这个国家的人除了放羊究竟还会些什么!” 积雪尽融的图兰卡大草原上,春天的气息已经绽出了浓浓叶芽。骑着高头大马的麦基特里克摇晃着手中干瘪的酒袋,驰行在一望无际的牧草丛间。尽管细雨过后的草原清新而又温润,可他还是觉得嗓子干涸得像是着了火。 鼓胀的水囊就垂悬在马背旁侧,但这个样貌粗豪的彪形大汉却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在有酒的时候,他是从来不会喝上哪怕半口水的。而现在,无数酒虫正在腹内蹿爬不休,那无从着力的搔痒感令他满头满脑俱是邪火。 “满大街都是醉醺醺的酒鬼,到处可以听见嫖客和**的调笑声,人们只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情,对劳作毫无兴趣。需要些什么,就用最原始的杀戮手段获取,只要够强,便能够得到所有想要的,包括金钱和女人......” 有着满头漂亮金发的芬德利笑嘻嘻地开口,过于尖锐的声线让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女子在柔婉咏叹:“这样的国家,才是你所向往的吧?” 麦基特里克横了眼身后策马而行的同伴,仔细思忖了一番,却大笑起来:“真要是那样的话倒也不错,至少我有信心在绝大多数的人手上抢到东西,这不正是我们在行的么?” 芬德利轻抚着腰侧斜插的刺剑,微微叹息:“无可救药的家伙,如果这种地方存在的话,恐怕你早就已经死了。因为一个整天泡在酒缸里的人,基本上和废物没多大区别。” “你说什么?”麦基特里克的两道眉毛渐渐拧起,绞成了可怕的“川”形。 芬德利掩口轻笑:“我果然没说错,看你还没喝酒,就已经醉到连话都听不清了。” 麦基特里克的怒吼声方自震起,即被一阵更为狂暴的风啸所淹没。初出云层的艳阳之下,他反手自腰后抽出的阔斧反射着耀眼至极的寒光,那斧刃边缘炸起的炎气辉芒竟犹如光带般直斩丈余开外,平滑齐整,宛若实质。 “够了。” 低回的女声自前方响起,麦基特里克的手腕顿时僵在空中,利斧激出的光刃末端离芬德利头部只有咫尺之遥,而后者自始至终就连眉毛也未曾动过半分,淡定的近乎于漠然。 “贝丝蒂娜,这王八蛋一路上老是在没事找事!”麦基特里克闷声咆哮,狭长的炎气刃体不断地轻颤着,爆裂出“噼啪”微响,宛若一条急欲嗜血的光蟒,但那只握住斧柄的大手,却稳定得一如磐石。 十余丈开外,一名单薄瘦削的女子缓缓拨转了马头。她的面容很平凡,平凡得几乎毫无优点可言,如果说还有些什么能让人在照面之后留下映象的,无疑,便是那双眸子。 就像是乌鸦身上长出了孔雀的翎羽,这个姿色平庸至极的女子,却有着一双如繁星般璀璨澄彻的眼眸,目光流转之间,似清泉潺流,透人心扉。 “赏金猎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职业,但如果你想要活得更久,最好在某些方面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酒,还是女人。”直视着执斧的同伴,她冷冷地道。 麦基特里克自甫一接触她冰雪般冷冽的目光起,就已经低垂了头,此时更是颓然收斧,不敢再多言半句。 这支三人组成的队伍,便是在坎兰大陆各国佣兵界都赫赫有名的罗刹猎人团。尽管赏金猎人与纯粹靠杀戮过活的佣兵于本质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但在万能的金钱面前,往往很多事情都会被轻而易举地改变。 譬如,立场。 斯坦穆北部一位贵族领主的突兀暴毙,成为了罗刹猎人团此次获得委托的契机。几近天文数字的酬劳,则让他们彻底放下了顶级好手的傲慢与矜持。 支付这笔巨额佣金的雇主,是那老贵族的次子。令他感到物超所值的是,在罗刹猎人团到达斯坦穆的当天夜里,他唯一的兄长便连同百余名护卫悉数惨死在城堡中,满门老小就连半个活口也未能留下。 完事后的猎人团并未即刻离开斯坦穆,而是在辽阔的图兰卡草原上驻留下来。吸引他们的,是出没于这里的火魈。等天气再缓和一些,这些凶残的中阶妖兽就会大举迁徙,去向终年酷寒的大陆北方。 在委托相对清冷的日子里,赏金猎人以捕猎各种妖兽为生。获取兽体内生成的各种晶核,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些闪烁着迷人光芒的小玩意要比钻石更为耀眼,各种不同的属性在魔饰市场上都有着与之相匹配的价格。一般来说,妖兽的等级越高,晶核所蕴含的天然魔力也就越精纯,卖价也自然随之上涨。 火魈虽然算不得什么难以觅获的罕有妖兽,但它体内没有半分杂质的烈炎晶石,却是主修火系法术的摩法师最为偏爱的消耗品。一枚成年火魈的晶石,在黑市上能够卖到十个金币甚至更多。 没有人会嫌钱烧手,即使是刚刚赚了一大票的罗刹猎人团亦是如此。火魈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堆金灿灿的发光体,就连丝毫的威胁感也未能带来。 骄傲来源于实力。 大陆上的大大小小的猎人团体数不胜数,少则数十人,自成一体;多达近千,俨然已有小型佣兵团的规模。各国难以缉捕的流亡重犯,大多为武技或魔法的修习者,身手强悍自是不在话下。倚多为胜的游戏规则,似乎并未影响到罗刹猎人团成为同行中的翘楚。从十余年前初建开始,它就始终保持着三人的名额,而未能完成的委托数量,为零。 优胜劣汰是赏金猎人必须面对的悲哀命运,罗刹成员走马灯似的换过很多批,略嫌阳刚不足,容貌俊俏的金发年轻人芬德利,是个入团两年的剑士。擅使阔斧的麦基特里克则加入不过数月。 他们之前的团员都已悉数去了一个地方——冥界。 贝丝蒂娜一手组建了罗刹,无数次的博杀对战中,她从未受过半点伤害。强大的魔法异能是支撑着整个团体的有力基柱,同时,也让历届的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对她存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的麦基特里克已然收敛了一身的凶戾,策马缓行在女团长后方,尽管对一旁神情似笑非笑的芬德利恼火万分,却终究如蔫鸡般难以发作。 可能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在草原上觅寻的这几天里,他们就连火魈的影子也没见到过。对于赏金猎人来说,时光与金钱两者无疑等值,连续几日的徒劳让向来处事泰然的贝丝蒂娜都开始隐隐焦灼起来。 横卧的丘陵地带,很快被翻越而过。陵体后的范围已是这方圆百里内最后的希望,远远出现在三人视野中的牧民营帐,却让他们尽皆无声叹息。 “没力气了,去讨点水喝。”麦基特里克自言自语的同时,悄然瞄了眼女团长。 “你的水袋好像一直都是满着的。”芬德利轻笑着插言。 麦基特里克恶狠狠地瞪向他,胸口急剧起伏不停,满腹急欲喷发的怒火几乎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贝丝蒂娜略带些无奈地注视着两个从初次见面起就水火不容的手下,摆手道:“别再吵了。我们去那边看看,或许牧人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随着逐渐驰近这个不算太大的游牧部落,赏金猎人们的神色随之阴沉下来。喷薄欲爆的炎气开始在两名团员体内流转,贝丝蒂娜勒缰的手掌边缘,则诡异地覆上了一层银白。 云朵也似的羊群,散布在草地各处,悠闲进食;数十条大狗游荡在羊群边缘,其中的几只警惕地竖起双耳,向着疾驰而近的三人高声吠叫;一张张鼓起的营帐随风微微伏动着,暗黄色的帐体在阳光下透着几分煦暖。 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而宁静,但令赏金猎人们生出戒心的,却是另一种不协调的异状。 放眼所望,找不到半个人。 当健马终于踏进营地内部时,偌大一块焦埕吸引了猎人们的注意。圆形的灼痕外围,赫然倒卧着数百具腐烂的兽尸,累累重叠,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恶臭。 麦基特里克瞪大了双眼,不知道是应该欢呼,还是苦笑。这些体形壮硕的死兽,正是他们在苦苦找寻的火魈。 同样数量的晶核,在费了半天周折后尽皆被取出。浑身臭气熏天的麦基特里克无力地软倒在地上,看着那堆暗淡无光的黝黑晶体,就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 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汲取了全部魔力,剩下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可言的坚硬躯壳罢了。 “走罢,今天就离开斯坦穆。”仔细搜索过每张帐篷的贝丝蒂娜缓步行回。 麦基特里克意外地发现,女团长的表情有些异样。难以察觉的惧意被她刻意地掩藏在眸子深处,一如黑暗中的萤光般闪烁不定。 “贝丝蒂娜,你来看!”于外侧游弋警戒的芬德利远远唤道。 女团长与麦基特里克无声对视,一前一后向营地外行去。径直穿过相隔甚远的顶顶篷包,两人来到了营地隔阻的彼端。目光所及,芬德利已然下马,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围拢在一起的几百头绵羊出神。 “你该不会是以为羊的肚子里有晶核吧?”麦基特里克为终于抓住了反击的机会而洋洋得意。 芬德利仿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神情恍惚。贝丝蒂娜跨前一步,口唇方动间,整个人亦已完全愣住。 羊群在低低的食草声中蠕动着,逐渐现出了其内隐掩的一个小小身影。 这是个看上起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全身就只围着件布兜,裸露在外的手足上布满了血渍污痕。她的头发是银色的,柔柔披在身后,亮得耀眼。那娇小的脸庞上虽然覆满了尘垢,却难掩清秀面容,一双紫色的眸子更是灵动剔透,赫然便是个极美的美人胚子。 麦基特里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前倒卧的一具羊尸,再将视线掠向小女孩双手及小口边淋漓的血迹,沙哑地**道:“这......这算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们应该去管的事情,走吧!”贝丝蒂娜的颊边透着苍白。 芬德利像是没听到女团长的低语,缓缓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身,温和地道:“你的家人呢?他们在哪里?” 女孩吮吸着满是血浆的手指,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并未答话。 “芬德利,我们离开这里。”贝丝蒂娜的语声里带着如刀的凌厉,“我不想再说上第二次!” “你也看到了,恐怕是这里的人都已经被火魈吃光,就只剩下了这个孩子。如果我没见到,那是她的不幸。既然见了,就不能不管。”芬德利转过头,脸上呈现着少有的激动,“我们带她一起走吧!这孩子不知道是怎样才活到了今天,以后要是再来一头火魈,她不可能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们是猎人,不是乳娘。”贝丝蒂娜冷然否决了他的提议。 芬德利霍然站起:“但同时我们还是个人!” “贝丝蒂娜,这孩子也太可怜了一点,不如......”麦基特里克注意到女团长的眉梢已渐渐竖起,立时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你们想一想,这羊是怎么死的?那些火魈又是被谁杀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偏偏就她能活了下来?”贝丝蒂娜低吼起来。 麦基特里克忙着打圆场:“团长,你该不会在想所有的事情都是这孩子做的罢?这会不会也太夸张了点?” 贝丝蒂娜冷笑:“我不想争论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做出正确的判断,是我必须去做到的事情,而接受命令,是你们的......” “我叫做法偌雅,我不想待在这里。”一个略显滞塞的声音脆生生地插了进来,“总是自个儿呆着,我会感到害怕。” 贝丝蒂娜怔然望去,视线中,那个小女孩正在对她绽开甜甜笑靥。 第二十九章 雷鬼 疯子船长的谢幕演出,以几近完美的呈现方式和张扬到疯狂的渲染力,征服了每个人的心。 远航的目的地——烈火岛,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奇妙之地。远海中的岛屿甚为罕见,而它却以将近百里横阔的身躯,在浩淼洋面上绘出了一抹葱郁生机。 烈火岛的中央地带,屹立着一座终年喷发的火山。那山口滚滚冲天的浓烟烈焰就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炬,跃耀于海天之间。对于岛屿及周遭的海域而言,盛夏,是唯一剩下的季节。 丛生的暗礁裂岩,成了这次远航的最后障碍。一枚枚犹如犬牙参差的黝黑礁岩或是掩于水底,或是冷冷地探出海面,将整个烈火岛拢于其内,似是在沉默中扮演着守卫的角色。 当古曼达赤着膀子控船穿越这些几乎密无间隙的阻碍物时,皇家军士们终于明白了飞鱼号名字的由来。 此刻的它,根本就是条会飞的鱼。 双桅风帆尽张,以全速行进的飞鱼号,在古曼达的操控下敏捷得犹如突兀间拥有了生命的活物。它惊险万分地游弋于石林之间,后方的水面上直曳出一道长长的波痕来。无数只羽色各异的海鸟随船欢快地疾飞着,一路洒下的清鸣仿佛在为飞鱼号的狂放之舞曼妙伴唱,久久不歇。 铁锚终于垂落海底之后,疯子船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丰厚酬劳——满满一袋金币,以及十余桶隐透着美妙醇香的基尼酒。 在他的心里,恐怕后者才是真正令人迷醉的宝贝。 作为一名极其称职的“向导”,萨姆也同样收获了惊喜。足以买下十家旅店的金子和就此分道扬镳的承诺,让他差点当场就晕了过去。老人以十二万分的虔诚赞美神明的同时,死死搂住了与女法师们含泪作别的孙女索菲。他生怕小妮子的天真会生出些什么变故来,摩利亚人的慷慨永远和凶戾程度成正比,彻底摆脱他们无疑才是如今最为正确的选择。 大批油毡和食粮纷纷被卸船,古曼达独自坐在舱室里,并没有想要起身去道别的意思。身边开封的基尼酒,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着琥珀般诱人的光泽,但他却毫无往日垂涎三尺的劲头。与那个黑发年轻人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而微笑,正慢慢地从疯子船长苍老的面容上展现。 “看样子,我不用再担心自己的船变成碎片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想要和酒鬼达成协议,最好能找出点让他觉得害怕的东西。当初对你说的那些,只是威胁而已。毕竟一个整天醉醺醺的船长,是无法让人放心的。” “你是说,从一开始根本就是在吓唬我?” “你说过飞鱼号就像是你的孩子,我对夺走你的亲人毫无兴趣。”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恶魔。” “或许吧,但有些事情,就算是恶魔也不屑去做的......” “该死的小鬼,真不知道谁才是疯子!”起锚的水手号子已经响起,古曼达低低咒骂了一句,带着些古怪的笑意,行出舱房。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这世上还是存在着某种物事的。尽管,它似乎已被冰封的心灵深深掩隐了起来。 洁白沙砾铺就的浅滩上,数百名皇家军士默然目注着飞鱼号的帆影渐渐消失在海天尽头,神色间俱是带着些茫然。身后,便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里有着茂密的丛林,轩邈陡峭的山脉,直刺云端的峰峦,仿佛燃烧在九霄之上的烈火;这里与沙滩交相辉映的,是茫茫延展的极目青绿,高至腰际的草丛遍布了整个旷野,在随风而拂的簌簌轻响中起伏若潮。 该来的,总要去面对。但当真正踏上这处与世隔绝的所在时,大多数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些许畏惧。 远离尘世的孤独,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容易承受。 然而也有些神经大条的家伙对烈火岛满是好奇,他们不但没有对未知的命运感到担忧,反而显得有些怡然自得。 常常以“最最伟大睿智的地行之王”自称的戈牙图,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说阿鲁巴是因为能和撒迦在一起,而对所处环境的改变毫不在意的话,那地行侏儒的想法,则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原因在作祟——那场让他从王者骤然变成奴隶的噩梦,到现在为止仍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在没有想出应对方法之前,戈牙图觉得还是暂且不要回族群的好。 曾经在岛上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萨姆,早已向撒迦阐述过这里的方方面面。海滩上堆积如山的毡布,便是由此而储备的必需品。幕天席地的野外生活远非传说中那般充满奇趣,在有些时候,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容身之地,要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为期月余的逐步探察,使得众人对烈火岛有了大致了解。法师们的驭风能力,更是在地形全貌的掌控上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除了那些粗壮到匪夷所思的参天古树和半点也不怕人的飞鸟走兽之外,岛屿上最令人感到惊异的地方,莫过于火山所在的中央高地了。 那处突兀拔起的地势,基源部分却是探自于岛中的一个淡水湖里,远远望去爬满了暗绿苔藓的岩层竭力伸展着身躯,不知风化了千百年的峥嵘形体堆砌重叠,虬结成鬼斧神工的天然堡垒破水而出,恰似湖内生成的又一座石岛。 生满了锐刺的铁锈色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刀削斧劈的万仞岩壁,彼此间几乎毫无间隙。它们丑恶地扭曲着,于冰冷的岩石表层勾勒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如从地狱中萌发的邪物般狰狞莫明。透过这片倒挂垂悬的荆棘之海,隐约可见茫茫灰雾尽头,有一道张牙舞爪的火龙直冲天际。 石岛就像是神话中的守护巨人,将火山围拢于胸怀之内,几近垂直的奇峻岛体足以让每个试图猎奇的探险者都望而却步。当戈牙图终于意识到凭着魔法师的驭风术也无法将他送上那样的高度之后,每日捕猎各种走兽,便成了侏儒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他已经被枯燥无聊的生活折磨得快要发疯。 皇家军士的例行操练,也在油毡木材搭筑的营地建成后开始恢复。这种借以打发时光的无奈方式,在撒迦的刻意要求下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 机组士兵徒手对练的场地,并没有放在营地边缘辟开的空地上,而是改于丛林中分组混战。而法师们的魔法修习,也从本质上颠覆了以往的形势。最浅显的低阶法术——元素球,成了她们使用最多的对攻手段。 尽管对撒迦的怪异举措难以理解,但皇家军士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他要求的每个步骤。这本就内向的年轻人正随着时日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性格也愈发的冷酷乖戾,令人难以琢磨。 在阿鲁巴喋喋不休地再次问起日常操练的细节问题时,他得到了撒迦粗暴而直接的回答。一记看似毫无力道的耳光让半兽人壮硕的身躯飞出了很远,与此同时,它也让少数心存疑虑的人彻底死了探询究竟的念头。 对火山着迷的并不止戈牙图一个人,自从踏上烈火岛的那天开始,撒迦似乎就已经完全被它吸引。除了偶尔会对皇家军士的操练内容作出调整之外,他几乎是终日驻足于湖边,怔怔望着那入云的山峰出神,无意过问其他的任何事情。 转瞬间,数月已过。 错综复杂的丛林地带,在悄然无息地改变着机组士兵原先所适应的生存法则。即使是以往巷战中最冷僻幽深的窄地,也根本无法与步步危机的大自然相提并论——潜伏在密林深处的食肉猛兽,探伸着如刀枝叶的剧毒植物,掩藏于厚厚枯叶层下的石缝陷坑,以及那数以亿万计嘴似钢针的吸血巨蝇。 在身经百战的机组士兵面前,这些原始威胁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足以危及生命,但当它们狰狞异常地聚集到一起,所能造成的结局似乎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遮天闭日的莽莽丛林,是炎热而可怖的。在这透着浓浓死亡气息的蛮荒之地,机组士兵们不仅仅要时刻与身边的同伴激斗博杀,残酷环境及自身的意志力,亦成了他们不得不去战胜的对手。 有些时候,这些粗犷豪放的汉子会觉得,他们是在和天斗。在储粮将尽的今天,猎获的鸟兽已成为了所有人的主食。火堆上烤得金黄流油的肉块对汉子们无疑是个巨大诱惑,然而每日分组对练的输家,却连最细小的肉屑都无法得到。 除却遍体的伤处,饥饿是他们必须面对的责罚。 自从几个肆意讥嘲的家伙在深夜被突然扑至的同伴打断了整排肋骨,几乎一命呜呼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毫无提防地蒙头大睡。互不信任的危机感瘟疫般蔓延了整个团体,很快,它便以百倍凶狠的劲头展现在日间对战之中。 于是,便渐渐有人流血,重伤。对战中的攻防转换,也在不知不觉中向着更为犀利,更为致命演变。 法师们的魔法修习,虽不如机组中人肉搏那般酷烈,但惊险程度却丝毫不逊之。元素球可以说是每个法师信手拈来的魔法,可要将它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珠疾射且始终保持着较高的准头,其难度已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高阶法术。 一样艰险的丛林,一样残酷的对战环境。在撒迦的示意下,甚至就连优胜劣汰的禁食规则,也被裁决小队毫不留情地施用于宫廷法师的身上。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是与机组成员不同的,那就是在这些娇俏温婉的女子体内,似是蕴藏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强悍力量。体质上的先天劣势,并未给她们形成过多的桎梏,在那片承载着魔法混战的密林里,几乎是每一棵树干都已密密麻麻地穿透了无数孔洞,宛若蜂巢。 这是厉啸四射的元素球留下的战痕,它们记录着瞬间的辉煌,以及,千百次游走于生死边缘的危机时刻。 随着夏日渐近,烈火岛原本就酷热难当的气温,一天天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起来。每日的对战操练,已占据了皇家军士们生活中无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个体实力直线提升的如今,何去何从成了沉甸甸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大石。 撒迦绝口不提将来的打算,除了那座无名火山以外,很少再有些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不安而焦躁的情绪,开始无法遏制地从很多人内心深处萌发而出,就连一贯淡定的爱莉西娅,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阿鲁巴和戈牙图这对体形相差悬殊的活宝,不知何时已变得得形影不离。半兽人虽对撒迦的冷漠横蛮毫无怨言,但仍是不敢过多接触后者,只是终日与侏儒在山中猎兽为乐。 还留在撒迦身边,与他默默相伴的,就只有那个鱼人。 来到岛屿后不久,鱼人便以火山脚下的淡水湖泊为家,很少与和众人共处。他就像是一头真正的海族,在水中游弋自如,以鱼虾为食,就连睡觉也是在水底——呼吸对他而言,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替代。 撒迦最初来到湖边的时候,鱼人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日子。这个黑发紫眸的年轻人给他带来的畏惧感,要远远超出其他人类。 随着时日渐长,鱼人慢慢地察觉,撒迦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座高耸入云的火山上,并未对他有过多少注意。 这意外的发现让鱼人如释重负,却在另一方面,隐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不明白一座光秃秃的山头有什么地方好看,尤其在窥视中望见撒迦脸上夹杂着畏惧的复杂神色之后,鱼人更是感到了难以理解的迷惘。 然而就连鱼人自己也未发现,在日复一日的默然观望中,他与岸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 晨风之中,又见朝阳。 千万道的霞光透过清澈湖面,折射入水底,漾起一枚枚形状各异的柔婉光影。湖岸不远处的水面忽然银花翻涌,发出“扑哧哧”一声大响,鱼人悠然浮游而上,掩口打了个呵欠。 习惯性的目光投注间,撒迦果然正坐在湖畔,双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略现憔悴,似乎是一夜未眠。 听得声响,他转过头来,视线恰巧触上鱼人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红眼。略为怔然后,撒迦抬起手,向着对方轻微招动:“你过来。”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击水声以及湖面上层层扩开的涟漪。那鱼人竟是半声不作地潜入水底,显然已被吓得魂不附体。 撒迦微皱了眉,不再理会。而未过片刻,数十丈开外的水中却又悄悄地浮出了鱼人的脑袋。他紧张万分地注视着撒迦,眼角处的肌肉因恐惧而在一刻不停地剧烈抽搐着,更是显得面容狞恶万分。 “你过来。”撒迦低声重复,语气中有着异常的温和,“我有话问你。” 犹豫了极长时间后,鱼人终于缓缓游动,湿淋淋地走上湖岸。在离撒迦两丈左右的地方,他顿住了脚步,畏缩着蹲了下来。 “你叫什么?”撒迦问道。 “杂种。”鱼人垂下头,嗫嚅道:“老爷,我叫杂种。” 撒迦微扬了眉峰,冷然道:“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你也不例外。” 鱼人涨红了脸:“老爷,不管认不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我......我不在乎。” 撒迦凝视着他,一字字地问:“你喜欢?” “我是个奴隶。”鱼人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眸子闪动着的可怕光芒,不由往后缩了缩。 撒迦低哼了一声,右手猛然挥出。金黄色的阳光下似是有着一道隐隐黑芒闪电般掠过半空,“噗”的轻响随即传出,点点赤红立时飞溅开来。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个奴隶了。”撒迦淡淡地道:“所以,没必要去叫任何人老爷。” 鱼人直瞪瞪地看着身前地面上坠落的那块皮肉,反手捂上前额,指缝间鲜血喷涌而出。剧痛就像是迸发的怒潮,瞬间便席卷了全身,但他却仿如一无所觉。 带着些茫然,他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拾起被撒迦割落下来温热皮肉。那上面,烙着一簇狰狞的暗黑花纹。 在整个坎兰大陆,它只代表着一种意思——卑贱。 “以后要是还有人叫你杂种,就算是用牙,你也得去一口口地咬死他。”撒迦站起身,举步行向营地。 此刻,由高高的湖岸可以轻易望见,一艘双桅货船正飞也似的由洋面上直驰而来。 良久良久,撒迦的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叫做雷鬼。”鱼人迟疑的声音传来,“妈妈虽然不要我了,但我一直都还记得她起的名字。” “雷鬼......”撒迦缓缓点头,冷酷的唇角边笑容绽放,“很好听的名字。” “是呢。”鱼人低抵地答,用力擦了擦眼角,随即,挺起了并不坚实的胸膛。在这个有着温暖阳光的清晨,他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 微笑着哭。 第三十章 契约 碧波万顷的洋面上,迅疾曳出一道如箭波纹的货船,正是飞鱼号。 尽管它的去而复返是如此突兀,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尽管船身已然加固翻新,与以往的残旧形貌截然不同,但那几近肆无忌惮的高速航行方式,却是为岛上众人所深深熟悉的。 除了疯子船长,天底下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以这样傲慢的姿态出现在海洋上。在蔑视自身生命的同时,他几乎蔑视了整个世界。 很快,警讯尖啸声自游动岗哨口中止歇。大批的皇家军士由丛林各处现出身形,向着洁白如雪的沙滩围拢过去。历经了数月枯燥的岛上生活之后,很多人注视着飞鱼号的目光里都现出了异样的激动神色。 好战的天性,早已深深地烙入了灵魂。狮子所向往的唯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有着周而复始的猎杀生活,还有着它们的家。 纷纷走上甲板的飞鱼号船员,与岸边的皇家军士同样带着难掩的惊愕。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分别未久的前雇主已经完全变得像是另一群人。 原先体格魁伟强壮的机组成员,大多消瘦了下来,肤色黝黑发亮,目光顾盼间煞气十足。源自心底深处的熊熊战意,以及原始丛林中打磨出的焕然身心,使得他们看上去精悍而危险,似极了黑暗中展翼飞舞的吸血蝠群。 女法师身上的变化,则令一度迷醉于她们妩媚容颜的水手尽皆瞠目结舌。这些或娇俏,或温婉的女子,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出半点柔弱气息。古铜色的肌肤与寒意逼人的星眸,在她们的婉约中勾勒出了浓浓的一笔野性美。如果说以前的宫廷法师冷艳骄傲直如孔雀,那如今站在水手们眼前的,就是一群山野中走出的雌豹。 这是另一种迥异的美丽方式,它悍然的外表下,却隐隐掩藏着歇斯底里的诱惑。 征服的欲望,对男人来说本就是难以抵御的。此刻,水手们已清晰地感到了身体某处的悄然变化。一时间甲板上大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以至于古曼达连喊了几次,方才有人如梦初醒地去收帆落锚。 “干!你们这帮没出息的家伙,统统给老子滚回舱里去!”古曼达顺着水手们的视线略一张望,立时火冒三丈地大吼起来。 眼见着近百名狗熊般壮硕的手下一步三回头地行回船舱,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向岸上叫道:“你们那个领头的呢?让我老头子巴巴地跑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大人去了岛的另一边,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赫拉行出人群,试探着道:“船长,您又怎么会回来这里?” “还不是那个臭小子拜托我的!说什么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让我过几个月来这里送批人回去。”古曼达面露悻然之色,微显尴尬地道:“唔,我这个人就是心软,看在他还算懂得尊敬老人的份上,就只能勉勉强强再跑一趟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岸上众人已是悚然色变! “大人真的这么说过?”爱莉西娅不可置信地道。 “是啊!不然的话,我来这里做甚么?”古曼达显得有些恼火,习惯性地动了动手腕,却发现手中根本没端酒杯,“你们难道不知道?” 皇家军士们面面相觑,部分人禁不住已隐现喜色,另一些则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始终不曾开口的罗芙却是迅速红了眼圈。 “操你妈的!”全身沾满了残叶枯屑的阿鲁巴大步行出,将肩头所扛的野鹿随手抛在地上,瞪视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帮狗杂种好像心情都不错啊!难怪了,撒迦一来岛上就有点不对头,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你们在想些什么!都指望着能回去是吧?忘了当初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现在的摩利亚,还能有你们立足的地方?!” “这年头,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可是少见了。”半兽人的长腿边,戈牙图探出了小半个脑袋,诡异的大眼骨碌碌转动不休。 阿鲁巴冷笑,大力啐了一口:“老子真他妈的瞎了眼睛......” “够了,阿鲁巴。” 人群中渐渐分出一条通路,撒迦缓步行进。鱼人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微垂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每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向着船首处挥手的古曼达点了点头,撒迦环视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慢慢地展现了一个温和笑容:“船来了,你们走罢。” 死一般的沉默。 戈牙图犹豫半晌,轻拉半兽人的衣角,低声道:“这家伙疯了么?手下够多才好办事啊!” 阿鲁巴不答,注视着撒迦的环眼中,已隐有忧色。 “大人,您这是在赶我们走?”赫拉踏上一步,神情甚为复杂。 撒迦漠然望向她,道:“普罗里迪斯的计划里,你应该也算是其中的一枚棋子吧?” 赫拉娇躯剧颤,语声立时变得嘶哑:“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其实我也希望能够一直糊涂下去,可惜有些时候要做到欺骗自己,真的很难。”撒迦淡淡地笑了笑,目光转向旁侧的罗芙,“还在斯坦穆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们身上有些东西是异常熟悉的,却始终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说起来,还得感谢那头海妖,它让我觉醒了某种力量,同时也令身边最细微的精神波动,都清晰得就像是手里的掌纹。” 罗芙脸蛋已然煞白一片,没有半分血色。隐约之间,心底深处一直掩藏的那块角落正在慢慢地崩裂开来。这种几近**的感觉让她羞愧万分,却又无能为力。 “灵魂契约。”撒迦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四个字,唇边依旧漾着笑容,“这样的束缚方式,我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接触过。那是一群教会我杀戮和生存的老师,他们的精神波动中存在的滞塞,和诸位没有任何区别。当我在走过一段不算太短的路途以后,回过头来却发现还是没能迈出那人画好的圈子,这很可笑,不是么?” 随着撒迦投注的视线,众人亦纷纷望向戈牙图。地行侏儒威严地低咳了一声,缓缓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他众多老师中的一个,也同样是普罗里迪斯那王八蛋以灵魂契约桎梏的对象......” 注意到阿鲁巴满是震惊的眼神,他顿时原形毕露,得意至极地低笑道:“嘿嘿,我地行之王大人向来淡泊名利,教过这小子几百样禁咒绝杀之类的小把戏,难道还得天天挂在嘴边说么?” “大人,您误会我们了......”罗芙再也难以抑止,颤声抽泣起来。 撒迦不再看她一眼,背负着双手,冷冷地转过身去:“不管怎样,你们曾经为我流过血,拼过命。这几个月来的对战操练,是我唯一能送给你们的东西。现在的教廷,绝对不会再有多么严密的布控。只要回到摩利亚,普罗里迪斯会安置好你们。只要还有价值的人,他是万万不会杀的。” “我不是很肯定这样做的正确性,所以想要活着离开这里的话,最好动作能快一些。”他的语气很平静,也很淡然,但其内蕴含的杀机,却令人寒心刺骨。 飞鱼号的实木舷梯轰然放下,击在浅水中溅起水花一片。古曼达远远凝视着撒迦,眉头深锁,脸庞上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几个水手已围拢过来,聚在木梯旁,等待着扶持岸上众人上船。 死寂的僵局,却是被赫拉所打破。她一语不发地行到撒迦身后,深深欠身,随即发动驭风术掠上飞鱼号。继她之后,又有大批皇家军士陆续上船。他们之中有法师,亦有机组士兵,每个人都低垂着头颅,沉默中带着些异样的情绪。 背叛,还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没有人能分清。 除了裁决小队未曾动作以外,仍有着十余名机组士兵留在原地,并无去意。同样数量的法师簇拥在罗芙身边,像是没看见船上赫拉连使的眼色一般,静静地站立着,俏颜肃然。 “你们是在考验我的耐性。”撒迦冷冷地睃了罗芙一眼。 “大人,关于那个灵魂契约,它本来桎梏的内容就是要求我们在必要的时候以生命去护卫您。”罗芙勇敢地抬起头,直视着这个恶魔般冷酷的年轻男子,似水的眼波中柔情无限,“现在的我,就只是发自内心地想待在您身边。至于别的,都不再重要了。” 撒迦笑了笑,垂于身侧的双手迅速蒙上了一层黑芒:“有意思的决定。” “罗芙,让我们离开是大人的意思,算不上违背契约。你......你还不走?!”赫拉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罗芙惨然一笑,竭力压制着体内被那黑芒汹涌汲出的魔力,竟是闭目待死。 “长官,您要杀,就先杀了我罢!”未曾上船的机组士兵中,一人越众而出,站到了撒迦身前,“留在这里的弟兄都是些没爹妈的孤儿,早在塞基城的时候,就已经铁了心要跟您了。瞒着灵魂契约的事情,是为了不想让那帮混蛋倒霉。还有亲人在等着他们回去,不然的话,恐怕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人会更多。” “我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不希望身边再多些麻烦。”撒迦掌缘的暗黑已然暴涨。 “既然是这样......” 那机组汉子点点头,忽然反手抽出佩刀,向着颈缘刎去。 赤红飞溅!!! 哗然惊呼声中,“夺”的一记轻响自飞鱼号船身上震起,却是那柄战刀嵌入板壁在嗡嗡而颤。撒迦指端微动,几缕黑色光束即刻掠回,消失无踪。望着汉子颈边深深割开的狰狞伤口,他漠然问道:“你这算是什么?” 那机组士兵对颈边喷涌而出的鲜血半眼不瞧,只是直瞪瞪地望着撒迦,咬牙道:“在战场上日巴帝人的时候,您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兄弟。包括我在内,不少人的命都是您用那把斩马从敌人手上抢回来的。等到出了摩利亚,教廷的那些杂种像杀鸡一样杀掉我们那么多弟兄,你醒了以后还是用同样的手段回敬他们。我就想问一句,除了您,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们死心塌地的服他?” 见撒迦不语,他又低吼道:“男人做事只求痛快淋漓,我们从来就没有起过半点背叛您的意思。要是不信,您就一刀一个杀了干脆,老子无话可说!” 锵然一阵金铁交鸣,剩余的机组士兵人人长刀出鞘,血红着双眼架上了自身头颈。十余名女法师虽无动作,但眸子里流露的情绪已然决绝。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背叛了你,但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你在背叛他们。”疯子船长远远大笑道。 撒迦默然许久,直视着身前众人低哼了一声,道:“先帮这个蠢货止血。” 罗芙惊喜地仰首:“您答应我们留下了?!” “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出现第二次。”撒迦转身行开,走到爱莉西娅面前,低低地道:“希望你的选择不会和他们一样愚蠢。” “裁决小队并没有被灵魂契约束缚,换个方式来说,是皇帝陛下的疏忽害了我们。”爱莉西娅恬静地微笑,“帝都的那场叛乱里,阿鲁巴是单纯地为你而战,而我和布兰登则更多是由于形势所迫。虽然很无奈,但我想如果现在回摩利亚,等待着我们的将是绞架上的绳套。” 撒迦深注着她,缓缓抬起手来:“古曼达船长,你可以启航了。” 戈牙图在转了千百个念头之后,终于颓然放弃了上船的决定。岛上的生活的确是很无趣,可要是和上百个“阴险的背叛者”同航相比,这里无疑成了安全而美妙的天堂。 “请转告普罗里迪斯,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摩利亚探望他。”撒迦望向犹自站在船头的赫拉,平静地道。 “您的话我会带到,还请多保重。”赫拉低声回答。 撒迦颔首,微笑:“一定会的。” 飞鱼号的孤影,已经在洋面上渐渐隐去了。戈牙图怔怔地看着那处海天融汇的所在,苦恼不已:“大个子,你说那船长老头,一个月过后真的会来接我们?” “这是他和撒迦之间的承诺,不会变卦的。”阿鲁巴信心十足。 戈牙图还是闷闷不乐:“真不懂撒迦那小子在想什么,非得在这破岛上多呆些日子。话说回来,一个酒鬼就这样值得他相信?” 半兽人奇怪地看着他:“男人之间,有承诺就行了,你还想要船长怎么样?” “但愿如此!”侏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色迷迷地窥视起前方走动的女法师来。当他注意到容貌出众的罗芙投向撒迦的眼神中有着浓浓羞涩时,不由得愕了一愕。 随即而来的愤然情绪迅速将他淹没,侏儒在心中狠狠地诅咒了几句神明之后,陷入了沉思。 这个世界变了?难道小妞会喜欢这种石头一样的家伙?说起来,自己的这种雍容风格,的确是很久没有受到过青睐了...... “在想什么呢?小心脚底下。”阿鲁巴善意地提起不到他腿弯高的侏儒,避过了路面上横亘的一块大石。 “放手。”戈牙图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 阿鲁巴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我来背你好了,咱们实在是走得太慢了......” 虎口处的一阵剧痛让半兽人立时松脱了手,紧接着侏儒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身,准确而凶狠地踏上了他的大脚趾。 望着怪叫着单脚连跳不已的阿鲁巴,戈牙图冷冷地道:“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最酷的地行侏儒。”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阿鲁巴怒吼。 “我要泡妞!所有的妞!”戈牙图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而回应他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拳头。 “扑你老母!做梦也不分白天晚上!!!” 第三十一章 溯夜 夜,已经深了。 皓洁而清冷的月色,就像是一场密无间隙的光雨,沥沥洒落在旷野之上,为万物镀染着来自苍穹的辉芒。如潮的夜风拂动间,草叶流舞簌簌轻颤,似是在低吟着一曲寂寥歌谣。 阿鲁巴响亮的鼾声,在这片静夜中突兀地起伏着,宛若淡雅的油墨画里毫不协调的异色。戈牙图卧伏在半兽人宽厚的胸膛上,蜷缩起瘦小的身躯睡得正香。借着月光,清晰可见他那满是乌青的面容上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或许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他正如幻想中一般饰演着酷劲十足的角色。 火山口狰狞的烈焰,仍在断断续续地喷发,其声隐动若雷。撒迦久久注视着它在湖面上掠动的光影,目光收缩,岩石般冷峻的脸庞上隐现惧色。 “我的确是没想到,您居然早就看了出来。想想自己一直在担心迟疑着,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呢!说句实话,您啊,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撒迦想起日间爱莉西娅的言语,不禁无声苦笑。对于那些灵魂契约的签订者,他并不觉得能构成多大的威胁,也同样无意杀戮。尽管内心中犹如存在着一道冰封的枷锁,向来排斥着诸多人类应有的情感,但真正到了抉择时刻,它却悄然裂开了隙痕。 夜色下的火山,高高屹立在石岛之颠,仿若威严的神砥在俯瞰着大地。自踏足于烈火岛的那刻起,无穷无尽的威压就从它所在的方位隐隐传来,沉积于撒迦心头,难以泯去。 这极其特殊的力场波动所散发的气息,与帝都一战中枢机主教施放的圣光魔法,几乎是如出一辙。尽管微弱,但撒迦却清晰地察觉到,它却要比后者更为纯粹可怕得多。 圣光曾经给撒迦带来的伤害,无疑是任何武技魔法所不能比拟的。正如野兽遭遇了天敌,撒迦在感知到火山中存在的气场波动之后,除了深深的畏惧,他心中还同时喷薄着另一股冲动。 战意! 狭路相逢,无可退避的战意! 在危机面前择路而行,从来就不是撒迦的性格。童年的遭遇及一系列的生死磨砺早已教会了他,若要生存,若要更为强大,就唯有将灵魂中的所有脆弱统统扼杀。 弱肉强食,才是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真正的生存法则。 正如撒迦能够感应它的存在一样,那烈日辉芒般灼热炽烈的力场波动,也在躁动不安地日益扩张,一分分增强着威压。撒迦并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天敌的獠牙,已冷冷磨利。 一声低低的梦呓,打断了他的沉思。转首所望,湖畔酣睡的阿鲁巴似是抵受不住峭寒夜风,双臂合拢,死死抱住了胸前的戈牙图。 两人的古怪姿势让撒迦哑然失笑,随即他脱下单衣,盖在了半兽人身上。 夜晚的烈火岛,根本就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从天际掠来的海风挟着萧瑟,将日间骄阳留下的烙痕丝丝抹去,丛林在沉睡中尽情舒展着身躯,似是在享受这例行的沐浴时刻。飞鸟走兽已尽皆敛去了声息,在静默中或蛰伏,或潜行。那火山喷发的隆隆闷响,便成了唯一回荡在岛屿上空的夜之序曲,终年如是。 隐约间,沉暗的湖面上传出连串低响。雷鬼自水底矫健至极地游弋而上,拖曳着一道粼粼水痕划向岸边。 撒迦直视着这个非人非鱼的异类径直来到身前,眸子里已有温和之色:“怎么还没睡?” “蒙达,你呆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也不想睡么?”雷鬼低低地道。自日前与撒迦的一席对话之后,他不再唤对方为老爷,而是悄悄改成了家乡对哥哥的昵称“蒙达”。 这带着些许固执,些许欣喜的称呼,让从小就颠沛流离,尝尽人世苦难的雷鬼觉得,自己也有亲人了。从那天起,他除了晚间仍回到湖中休憩以外,更多的时候则是呆在撒迦身边。渐渐的,他发现其实与其他人类共处,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 就像是撒迦所说的,关键,还是要先学会昂起头颅。 “我在想,究竟有没有办法可以越过这座石岛。”撒迦仰首望向火山,瞳孔中仿佛亦有烈焰燃起。 雷鬼踌躇了一会,道:“前些天在水底,我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寒洞,那里涌出来的水很暖,位置就在石岛旁边......” 撒迦怔住,继而冷声道:“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怕你会想要进去,才一直没敢说。”雷鬼低下了头,神色里透着些慌张。 撒迦微觉诧异:“你在害怕甚么?” “我总觉得那里面会有古怪的东西,所以一次也没敢游进去。蒙达,我......我担心你到了水底,会出事。”雷鬼吞吞吐吐地道。 撒迦紫眸中的坚冰渐渐融化,起身推醒阿鲁巴,简短地道:“我要下水去看看,如果很长时间没回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半兽人眨着惺忪的睡眼,懵懂道:“下水?” “这座山是我留下来的唯一原因。”撒迦笑了笑,举步行下湖堤,“有东西在那里等着我,一直都在。” “哎!你到底去干嘛?等等,我也去!”阿鲁巴大急,霍然站起。胸前趴伏的侏儒骨碌碌直滚下地,脑袋砰然一声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直是跌得七荤八素。 “别这样,我为人淡泊名利,又向来孤僻惯了......真的,不要这样......”戈牙图犹自沉浸在美妙的梦境里,双手横揽,闭着眼抱住那块浑圆的石头抚摩起来,满脸俱是急色表情。 几人无言地僵在原地,直到地行侏儒干瘪的臀部开始在地面上有规律地起伏,嘴里同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异声,阿鲁巴方才忍无可忍地探手直上,将他一把拎起,大力掷向湖中。 “救命啊!”人体入水的闷响方自传出,戈牙图凄厉的尖叫已经响彻了整个湖面,“老子不会游水!救命......”后面的话却是被大量涌入的湖水灌回嗓内。 雷鬼纵身跃起,宛如一条真正的海狸般轻盈无比地投入湖中,片刻后已把肚子圆圆鼓鼓的地行侏儒拖回了岸上。 “我陪你去。”鱼人按着戈牙图的胸口,转头望向撒迦,目光里尽是急切。 撒迦笑了笑,道:“你不怕?” “怕,可我更怕你有事。”雷鬼丑陋的脸上现出一抹涩然笑容。 “他妈的,是不是你小子把我扔下去的?我捏了你老婆的**么?”片刻后,戈牙图悠悠醒转,无力地翻着一双死鱼眼,伏在地上呕个不停。 见身旁的阿鲁巴半天未曾搭腔,侏儒骂骂咧咧地抬起头来,却赫然看见两条身影潜下水面,不由瞠目结舌地道:“喂,他们做甚么?现在这个时候洗澡?” “洗你老母!”阿鲁巴没好气地吼了一句,额上布满了冷汗,“撒迦说,好像是要去石岛那边找一些东西。真是该死,这湖底下哪里可能会有通路,他怎么老是干些让人担心的事情?” “找东西?”戈牙图沉吟着,目光逐渐亮起,“难道是宝藏?!” 半兽人不再理会他,喃喃道:“等罢,希望他一会儿就回来。” 然而阿鲁巴却没有料到,直到漫长的三个昼夜过去,撒迦和雷鬼还是没有任何音讯。除了不知名的鱼类偶尔会在湖面上翻起水花,让他一次次地失望之外,面前的浩然湖泊就像是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泽,就连稍大些的波澜,也未曾有过。 面对着罗芙等女法师咄咄逼人的质问,半兽人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焦躁不安过。在大为后悔没有试图劝阻撒迦的同时,他终日在湖畔翘首以待,心里直把鱼人的无数女性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 命运,就是如此多变。这批为数不多的皇家军士方在危机中做出抉择不久,却再一次走到了未知而黑暗的岔路口。 “如果很长时间没回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直到此时,阿鲁巴才渐渐明白撒迦临别话语的含义——他已明知前途险阻重重,或许就连生机,也难以寻获。 过不了多少天,飞鱼号就会返转,可半兽人并不打算随船归航。这似乎与撒迦所希望的相反,但却是如今岛上众人的一致决意。 就连历来与撒迦不和的裁决队长布兰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愁眉不展。他深知缺少了前者的这支队伍,将会在遍布荆棘的坎兰大陆上举步维艰。即使是烈火岛,也不见得就是安全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在那些皇家同袍归去之后,普罗里迪斯会有什么打算。撒迦能够通过疯子船长找到烈火岛作为暂时的容身之地,他也能用同样的方式将其毁灭。 当华丽的假面被扯下,还能残存的就只有利益,抑或,杀机。 第四个寂然暗夜,转瞬即至。 除了必要的流动岗哨之外,所有人都照例守候于湖边,在几近绝望的企盼中等待着奇迹出现。由于湖泊的面积委实是过于庞然,寥寥几个识得水性的机组汉子唯有从撒迦当初入水处缓慢向外扩大搜寻圈子。这与大海捞针并无多少区别的徒劳举措,一直在固执地持续着,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阿鲁巴说的什么通道,到底有没有?他妈的别是糊弄咱们吧?”湖水翻涌间,一名汉子自水底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因长时间的屏息而全然煞白。 旁侧同样剧烈喘息着的机组士兵是个半兽人,闻言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满嘴谎言。” 先前那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滴,对着岸边诸人摇手示意毫无发现,口中讥嘲道:“你的意思是高山氏族都是圣人?那怎么没见你们去教廷做事?” 回答他的是一阵轰然水声。 “还没看出来半兽人会有这么好的水性。”剧烈翻腾的偌大浪头让那汉子微吃了一惊,转过头,他望着不远处几个水中同伴咧嘴低笑。 几名机组士兵没能做出任何答复,接二连三腾起的大浪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那汉子立时色变,厉声大呼道:“敌袭......” 脚踝处骤然传来的一股大力将他直拖入湖底深处去,戛然而止的示警声已惊动了岸上的所有人。远远所见,湖面上就只有几簇未平息的巨大水花在缓慢涌动着,沉寂而妖异。 一时间空中黑影纷闪,女法师们纷纷施出驭风术,掠了过来。几乎是没有半点声息的,数百支寸余长短的钢针自湖中激射而出,如电芒曳空,将十余名法师悉数射落,无一遗漏! “扑扑”不断的堕水声中,爱莉西娅倏地自湖畔飞起,赤炎之翼一展冲天!这娇俏女子以魔力凝成的护身屏障,竟然完全由烈火构筑,所有第二波袭来的针雨在高温之下尽皆化成了铁水,就连半点威胁亦未能形成。 “吹针?”湖堤上怔怔站立的戈牙图忽低声惊呼。 不通水性的阿鲁巴正急得双目赤红,闻言低吼道:“水里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没错,一定是吹针!可这明明只有我们侏儒才会啊!”戈牙图茫然答道。 阿鲁巴阴沉了脸,欲要说些什么时,却听得湖底陡然颤起一阵极为尖锐高亢,刺耳难当的奇异响动。与此同时,半空中的爱莉西娅隐隐闷哼了一声,全身赤芒尽敛,砰然坠入水中! “爱莉西娅!”布兰登嘶声惨呼,肥硕的身躯猛然拔起,挟卷着炽烈的炎气辉芒向湖内直冲过去。 借着月色,裁决队长清晰看见百余道水痕正从湖面各处疾曳向岸边来,而下一刻,密如飞蝗的针雨赫然狞笑着划破了夜空,将他射成了一只箭猪! 布兰登愕然停步,望着扎入手背表层的密密针尾,转首沙哑地道:“快逃,它们能破炎气......”言犹未尽,已是昏迷倒地。 锵然脆响连声震起,阿鲁巴及剩下的数名机组士兵均是抽出一臂长的战刀,咆哮着高速掩至。就连游动岗哨也闻声自远方疾掠而来,势若疯狂。 此刻湖畔回荡的唯一声息,便只有摩利亚人鏖战沙场时惯喊的那句: 杀!!! 水面,在悄然间划破开来。一个攥着精巧法杖的柔弱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她的身高不过两尺,缕缕垂落的发丛间隐约可见容貌娇好,似为女性。两侧及后方的湖面上,随即湿淋淋地现出大批矮小身形。他们的手中俱是垂执着短棒模样的黝黑物事,其中部分人拖拽着一张极大的渔网,先前落水的皇家军士悉数困于其中,生死未卜。 目注着阿鲁巴等人挥舞战刀相继扑近,那女子却显得不以为意,轻抬皓腕,举起法杖低喝了一句。她所说的并非坎兰语,音节晦涩而昂沉,透着一股难掩的威严之意。 “是蛮人!凯勒,大水牛,你们跟着我救人,其他的先砍了那女的!”阿鲁巴挥动钢刀将身前挡得密不透风,低声吼道:“小心那些家伙拿着的古怪玩意,下手都他妈狠点!” “完了。”畏缩在湖堤上的戈牙图喃喃自语。尽管心中一千一万个想逃,但他的双脚却犹如钉在地上一般,根本就无法动弹。 这与生俱来的恐惧,就像是厉鬼在啃食着地行侏儒的灵魂。自亲眼看见这批湖底钻出的异类起他就知道,噩梦,到来了。 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吟唱,阿鲁巴及身边的皇家军士便尽皆颓然仆倒。在失去意识以前,他们感觉到体内澎湃的炎气力量,似乎已被抽汲一空。 当那支不过尺余长短的法杖迸发出强烈光芒的瞬间,它甚至完全掩盖了火山的烈焰之辉! “溯夜一族......你们居然还存活在这个世上。”戈牙图低低地**着,口中奇诡的语音赫然与之前那女子说的如出一辙。 女子缓缓行上湖堤,到得他的面前站定了脚步:“地行者,你不该来这个岛的。” “大家都是侏儒,能不能当作没看见过我,就这么算了?”戈牙图强忍着下跪求饶的冲动,竭力扮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谁,那应该很清楚溯夜族的习俗才对。”那女子的容颜如天使般甜美,眼眸里却宛若盛着最酷冷的冰霜。 看着上百个面目狰狞的异族侏儒缓缓围了上来,戈牙图牙齿打战的声音直传出十几丈开外:“我的身上很臭,已经很多年没洗过澡了。而且我又很瘦,就算是煮完也没一锅......” “浪费食物,不是我们会做的事情。”女子微笑,淡淡地挥手,“至于你的清洁问题,我想,沸水会解决的、” 第三十三章 赤炎獠 巨大无朋的阴影,已经将罗芙完全笼罩。 阵阵扑面而来的炽浪卷涌中,她的发梢悉数焦枯起卷,颊边肌肤隐隐作痛。这起伏间极有规律的庞然气流,正是自深渊底部飞起的那头生灵粗重的呼吸。 高温之下,地面漫溢的鲜血仍在无声横流着,摩索飞龙断裂的头颅就跌在罗芙身前,双目圆睁,神态极为可怖。它的数十头同类俱是在一刻不停地打着颤,身躯蜷缩得仿似遭遇了严冬呼啸的寒流。 那片狂妄的暗火,就横亘在罗芙的近前,屹立如山。 女法师这一生,从未见过有任何一种生灵,是如此狞恶而庞然的。它的躯体赤红如血,左耳缺了半只,头颅上横布着几道极深的抓痕。深深浅浅的剜伤更是遍布在每一寸体表上,以固执而独特的方式,记录着无数次生死博杀留下的烙印。 獠牙,利爪,双足如勾,两支边缘处生满了乌黑骨刺的肉翼正骄傲地收拢于身后,翼端垂至地面,掩隐着其后游曳如蛇的长尾。它那双狭长的眼睛因斜斜向上吊起而显得狰狞万分,幽深的瞳仁中倾泻着残忍与暴戾。 即使是体形最庞然的那头摩索飞龙,还不及它的一半大小。当这头火红色的巨兽有所动作时,看起来竟犹如渊崖的一部分在自行扩展般,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带着些许困惑,巨兽久久地深嗅着罗芙身上的气息,眸子里的凶光逐渐隐去,喉间压抑的咆哮声似是在质疑着些什么。 撕裂血肉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折磨摩索飞龙的灵魂。它们暗自窥视着巨兽的动作,于焦躁不安中等待吞噬时刻的到来。 在以往的日子里,巨兽从未有过一次像今天这般迟疑不决的。那些被送来的圣女无一不在短暂而粗暴的撕扯后,变成了飞龙们碎裂的食物。 这若干年前突兀飞来的煞神,用最原始的方法轻易成为了火山上唯一的王者。自此以后,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摩索飞龙开始过上了战战兢兢的生活。身为龙族的傲慢,早已在巨兽挥舞的利爪下灰飞烟灭。那更为残暴,更为强悍的异类生灵让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逆来顺受,当然,整个过程是无比痛苦的。 几乎超过罗芙体长的巨兽头颅,正于近前不断地喷吐着灼息,那充满智慧的深邃眼神中略现着迟疑。不知不觉间,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已让它的杀戮之意荡然无存。 在峰顶处喷薄的强大力场作用下,火山乃至整座岛屿范围内的精神波动都变得混乱无序,难以觉察。也正是因为如此,直到罗芙被抬入山腹,深渊裂岩间酣睡的巨兽才为那淡淡的气息所吸引,直掠渊端而来。 正如冥冥中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多年后的今天,它再一次忆起了杀戮之外的某些东西。 罗芙察觉到了巨兽的异样,正茫然间,却见那硕大的兽首又靠近了一些,浑浊而浓厚的热浪更是怒卷喷涌,直迫眉睫。 愈发酷热的高温,让女法师很快便再难支撑,呼吸逐渐微弱下来。愈发沉重的眼帘似乎随时便要无力合拢,昏沉的意识中沉积着无际暗色。 “撒迦......”她喃喃地默念着,颊边悄然飞起了一抹凄美嫣红。 慢慢的,热浪退却了。 无论是山腹中还是岛屿各处的各类生灵,在此刻俱是感觉到恒古以来便已存在于火山之颠的浩然力场竟是在一阵颤动后急速移动起来! 这压抑了千万年的无形垂幕自现出第一条裂痕开始,深渊底部的赤炎死海便即喷薄沸腾,在咆哮中焦躁不安地翻转起身躯。火山口更是隆隆喷出直腾九霄的浓烟炽柱,宛若要在爆裂的序曲中撕裂整片苍穹。 巨兽高高昂起了头,口唇向后狰狞扯起,蓦地对着山腹豁口处爆出一声震天嘶吼!如雨的细小石块顿时从崖壁高处倾泻而下,细细簌簌地坠于各处。摩索飞龙像是在突兀间被抽去了整条脊椎骨,尽皆瘫软如泥,哪里还有半分狰狞凶煞的模样?! 罗芙茫然转首,目光瞬时收缩,整个人已是如遭雷亟,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个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赫然挟着一道浓烈至极的墨色光痕,如飞矢掠空般激射而至! 自从觉醒了那种奇异的力量以后,飞行对于撒迦而言就不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轻盈的起伏间,他便掠过了那道十余丈宽阔的渊隙,落于罗芙身侧。 除了周身缓慢流动的暗色屏障之外,撒迦垂于身侧的右手中,还古怪地闪烁着一簇银色炽光。它那遍布锋锐星芒的边缘处,已被丝丝缕缕的暗色透入,但核心部分却在竭力绽放着每分力量,抵抗侵袭。 两种截然不同的光体,似是正在展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战争。侵蚀,吞噬,集结,撕裂......它们不知疲倦地对抗着,仿若直到把对方完全同化才肯罢休, 这毫无声息却惊心动魄到了极处的厮杀,造就了光明与黑暗共存的诡异局面。然而令摩索飞龙尽皆畏缩退却的,除了撒迦身上邪恶的精神波动之外,更多的原因却是由于那簇银光隐透的威压。 虽然它已被遏制了绝大部分的光能,但巨兽还是清晰地感知到面前的便是那火山顶端终年喷涌的古老存在。狂暴到足以撕碎一切的力场风暴,是长久以来抑止巨兽好奇心的唯一阻碍。它无法容忍任何凌驾于自身之上的力量,无论生灵,或是死物。 这一刻,它却半眼也不去瞧那长久以来急欲毁灭的物事,只是凝视着撒迦,厉目中光芒变幻不定。 罗芙喜极而泣,却紧咬着下唇不敢说出半句话来。因为当撒迦的身影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完全**的。 撒迦显然是对女法师此刻的处境感到迷惑不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极长时间,方才意识到不妥,大为尴尬地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单衣早就在几天前的晚上留给了阿鲁巴,就算是想要为罗芙遮羞,也无能为力。 罗芙羞不可遏地紧闭了双眼,颊边红得直欲要滴出血来,就连欣长的颈项之上,也迅速染上了大片嫣红。 “我去找过你很多次,本来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了。”撒迦低低地道。 罗芙又羞又喜,一颗心飘飘荡荡地如坠梦中。沉默许久后,她才细若蚊蚋地嗫嚅道:“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离开您身边的......”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念着你。”撒迦一贯冷漠的语声中透着异样的温柔。 “我......我很欢喜。”罗芙从未想到过会在这样窘迫的情形下遭遇柔情蜜意,一双剪水双瞳就连半点隙缝也不敢睁开。 撒迦踏前一步,缓缓张开双臂:“你长大了,红。” 女法师怔了怔,悄悄地启目而视:“什么?”一根骤然直蹿高空的巨尾恰于此时凶狠扫落,重重抽中撒迦的护身光幕,顿时将他抽得横向飞起,砰然一声撞在数十丈开外的崖壁上,顷刻间碎石簌落而下,经久不歇。 坚硬的石壁表层已赫然深陷了一个偌大凹痕,撒迦缓缓站起身来,望向怒声咆哮的巨兽:“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想要发泄点什么的话,继续罢。” “他和它认识?那前面说的那些话......”罗芙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她的脸已经烫得一如火烧。 这头狞恶庞然的赤色巨兽,正是红。 渐渐长成的它已不能再适应沼泽的温湿,与摩索飞龙一般,对炎火之地与生俱来的渴望,使得红终于在撒迦离开的第三个年头飞离了边云。就在数月后,闯过血炼之地半数关卡的撒迦首次得到了普罗里迪斯的默许——回到边云寻找他唯一的伙伴。 扑扇着日益坚实的肉翼,红飞越了无数高山平原,河流大川。伴随着漫长旅程的,则是鲜血与杀戮。掠食者好斗的天性让它从未放弃过任何挑战,无论妖兽或是中低阶龙族,都曾在或惨烈,或轻松的博杀后成为了红的食物,更无例外。 误打误撞下来到烈火岛的红,很快便喜欢上了这里的酷热环境。与火山底部的岩浆之海相比,边云沼泽中的那处地火石岛简直如萤火之于皓月般黯淡无光。摩索飞龙的存在,更是让它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这些繁殖能力惊人的家伙拥有着完全成反比的智商,一边倒的激斗之后,红俨然已成为了烈火岛上的王者。 摩索飞龙的块头虽然够大,但肉质却粗糙坚硬,无味之极。红终日伏卧于深渊底部,享受着岩浆近距离的高温沐浴,只有在进食时才会懒洋洋地飞临石崖——逃过厄运的飞龙无疑是最谦卑的仆从,任何猎来的食物都必须在红拣选过后,才能轮到它们分享,包括那些人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来的大餐。 红并不喜欢人肉的滋味,却时常去山脚下的溯夜部落肆意虐杀上一番。对于这种直立行走的弱小生物,它始终没有淡化过敌意。即使是后来溯夜族开始以圣女献祭,红还是会在某些焦躁不安的夜晚掠下火山,带着凄厉的低吼撕裂任何一个能看到的侏儒。 它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段孤独守望的日子,以及,那双紫色的眼。 罗芙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令红的灵魂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待到撒迦出现在面前时,它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愤怒中嘶声咆哮! 暴风骤雨般连番而至的抽击之下,撒迦一次又一次的撞上渊崖,仆倒,再爬起,再被击飞......状若疯狂的巨兽根本就不需要挪步,赤龙般飞扬的长尾便足已游走崖顶的每处位置。可怜那些不敢逃开的飞龙就只能眼睁睁地被红抽得骨折筋裂,大蓬大蓬的血液飞洒在空中,盛出朵朵硕然赤梅。 “像这样的话,你永远也伤不了我。”撒迦站起身,敛去了暗色屏障。略瞥了红一眼,他垂首望向胸前斑驳着的数十道极深割痕,握紧了那簇掌心中瞬间暴涨的银芒,“你应该跟它一样,趁着我没有护身物的时候袭击,或许会容易上很多。” “来,我欠你的。”他横展双臂,静静合上眼帘。 罗芙目注着巨兽的长尾渐渐游至撒迦近前,尾端探出的骨刺绷直如矛,一时再也顾不上羞涩,惶声呼道:“大人,您做甚么?快走,快走啊!” 撒迦充耳不闻,手中紧握的银芒已是峥嵘毕露,一分分地探出锋锐棱角来。这三天来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吞噬他的强横存在,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将手掌乃至前臂上的皮肉绞削见骨。一如撒迦坚如铁石的胸膛上正在极缓收口的割伤一般,毁灭,才是伴随着它无声掩至的本质之源。 随着血肉的迅速剥离,白森森的臂骨狰狞尽现。撒迦面无表情地看着层层肌体蔓延再生,继而如冰雪般在银芒下消融,口中冷冷地道:“小家伙,你还在等什么?再过一会,我不能保证站在你面前的还是个活人。” 赤色的长尾,慢慢地在空中收回,宛若无意捕食的眼睛王蛇放弃了猎物。陡然之间,红低沉地呜咽了一声,本已回缩至身侧的尾梢倏地昂起,自空中厉啸而过,立时将撒迦的身躯死死钉上了崖壁! 罗芙的尖利惊呼声中,红微屈双足,带着一股猛恶的罡风直腾而起,轰然落在撒迦身前。后者直视着它那对厉目,对肩胛处贯穿的痛苦似是一无所觉:“再不原谅我,我可要踢你的屁股了。” 无声无息的,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红的眼眸中滚落下来。撒迦费力地挣脱束缚,行上前去,抚摩着它低垂的头颅,微笑:“没事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分开。” 红负气般转过头去,过了半晌偷偷瞄了撒迦一眼,却发现他已转身行向那绑在长梯上的“肉食”,不由恼火地龇了龇獠牙,悻悻然拖着长尾跟在了后面。 自有记忆起,它就从未遇上过同类。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冰冷的,因为那是一具尸骸。直到遇上了那个孩子,它才慢慢地学会了快乐。 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有着一种很干净的味道,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虽然只是头野兽,但红却知道,这就是温暖的感觉。 解下罗芙的整个过程,无异于一场艰辛而漫长的战争。 撒迦始终是偏开视线,以几近摸索的方式去扯断每一根绳索。这无奈的解救方式却于无形中带来了更为尴尬的局面——除了手脚之外,女法师身上还有其他的部分亦被捆了个结实。 例如,胸腹和大腿。 腾起的黑色光晕,已再次抑止了银芒的喷薄,臂身上的肌体正在以火焰席卷的速度滋生着,皮肤也逐步凝出了初始形态。然而撒迦的冷汗,却几乎溢满了全身。他从未有过类似于此的经历,指端所触的柔嫩肌肤就像是生满了锐利的钢针,令动作间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更加糟糕的是,罗芙始终不肯出声指引所缚方位。她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已经羞得几欲晕去。 肢体各处长时间的紧扎,使得罗芙在终于脱困后摇摇欲坠,就连半分站立的力道也无。撒迦不得不背起她,纵过深渊,迅疾掠向山下。两人的肌肤相触让女法师的娇躯瞬间变得火热,带着些战栗的喜悦,她伏在那宽厚脊背之上,静静聆听着对方心跳的声音。 红一路上都在鬼祟地瞄向撒迦,渐飞渐行。它有些诧异于撒迦掠动时为什么会佝偻着腰,僵硬万分的姿势简直堪比中了麻痹魔法的石像鬼。或许,这家伙还像小时候那般呆头呆脑罢? 不逊于人类的智商让红很快找出了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傲慢地瞥了眼那只呆鸟,它骤然拍拂双翼,直冲上高空,振起声声清越至极的啸叫。 “大人,您以前遇见过这头赤炎獠吗?”罗芙仰望着高飞的赤影,细不可闻地问。 撒迦掠动中的身形略滞:“你叫它什么?” “麦迪布尔老师曾经有一本很残旧的画册,里面都是些罕见的高阶妖兽。要知道,法师有时候需要去收集珍稀的晶核制成卷轴或道具,所以掌握妖兽的形态就成了必须具备的要素。就在那本书上,我见到过它的样子。” 罗芙挽起垂发,柔柔地道:“我还记得老师说过,赤炎獠是唯一能和魔龙族抗衡的上古妖兽。它们喜欢燥热的生存环境,成年后往往在争斗中会引发出部分究极火系魔法,有些甚至还可以掌握中阶变异术。可能是由于生性残暴嗜血的关系,像麦迪布尔老师那样的前辈更喜欢称它们为赤炎魔。” 撒迦笑了笑,道:“我一直都以为它是头火龙。” “双足的龙就只有一种,个头很小的。”罗芙眨着大眼睛,先前的不安羞怯已经淡化了少许,“更何况您的......朋友,可要比龙厉害多了。” “你前面说什么变异术?能变成什么?”撒迦显得有些好奇。 这次罗芙没有回答,因为高空中流星般坠下的一点赤红,已经给了他们切切实实的答案。 第三十四章 主仆 火芒辉耀的溯夜地穴中,弥漫着蒸腾如雾的水汽,茫茫寂涌,流动不休。 “救命啊!救命......” 水雾深处,戈牙图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正在被百多个大汉**,凄惨而沙哑。 阿鲁巴恼火地皱起眉:“你他妈都鬼叫半天了,能不能让我耳根清净一会?再叫半句,信不信老子把你的头拧下来。” 戈牙图毫不理会他的威胁,继续干嚎了两声,转首望向身侧,恶狠狠地道:“雷鬼,你这个废物!巴巴地跑来救我们却又杵在那里不动手,反而被几个鸡也杀不死的娘们按倒了,简直......简直就是无能到了极点!” “她们的个子那么小,我力气又大,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伤了人,所以......”离他不远的鱼人挣了挣紧缚于身上的绳索,嗫嚅道:“不用担心,蒙达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点事情,很快就会过来的。” “扑你老母!她们是你的亲娘吗?是你的老婆吗?真是搞不懂你那木头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不杀人就要被人杀,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都不懂?别在我面前提撒迦那个王八蛋,明知道他伟大的老师就在这里,还偏偏去搞上些什么破事!奶奶的,再晚来一会,我们可要变成肉汤啦!”戈牙图用力吸着鼻子,似乎已经嗅到了熟肉的香味。 偌大的空埕中央,静悄悄地看不到半个溯夜侏儒。三人赫然被浸在一个巨大的铁锅里面,其下熊熊燃起的火堆正在将锅中满盛的清水一分分加热。腾腾的水汽喷涌之间,锅内遍洒的植物叶瓣无声曳动,宛若游鱼。 “你不是说这些矮子喜欢生吃?现在怎么又要煮我们?” 虽然周遭充斥着厚浊的水雾,但一丝不挂的感觉还是让阿鲁巴感到羞愤难当。就在数十丈开外的石壁处,皇家军士一个不缺地被吊在那里,就连女法师也不例外。半兽人几乎不敢想象雾气散尽会是个什么样子,对他而言现在的窘迫局面就像是个噩梦。 令人哭笑不得的噩梦。 戈牙图闻言撇了撇嘴,满脸沮丧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这头蠢驴!溯夜人说你的块头够大,肉却太硬了,得涮熟了才能吃。看见没,水里放的这些香料,他们认为雷鬼是条鱼,要去些腥气。真是操他妈的,人和鱼怎么能放在一起煮?算是新吃法么?” “我是个人,蒙达告诉我的。”雷鬼低声分辨。 “唔,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和我们一样,再正常不过了。”戈牙图没好气地安慰了几句,转动不休的目光忽然被水中一根缓缓起伏的硕大物件吸引,顿时瞠目结舌,“我的妈呀!阿鲁巴,你这家伙藏着根长矛吗?” 半兽人顺着他的视线望下,怔然半晌,方才火冒三丈地道:“你难道没有?!” “天哪,可怕的种族......”戈牙图垂头丧气地瞄了眼自己的胯下,两者之间的悬殊比例让他几欲要喷出血来,“你们高山氏族平时都吃些什么?这也太离谱了吧?” 阿鲁巴彻底无言,就连雷鬼也忍不住转过头去,没有半点搭话的勇气。 尴尬的沉默中,地行侏儒讪讪转开话题:“趁着他们没回来,想个法子逃出去罢?水越来越烫了,我的屁股痛得要命!” “要是有办法,我早一手一个捏死这帮矮子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发楞?”阿鲁巴忍无可忍地低吼,横肩重重撞向侏儒,“都他妈快死了,你就不能让老子安安静静地闭眼?!” 本就不堪重负的木制支架在发出一声脆弱裂响后,很是干脆地折为了几截。半兽人的冲撞动作使得这口一人高的大锅陡然倾斜,带着涌泻如瀑的水流重重倒向地面! “嗤嗤”的水火消融声立时大起,白烟袅袅四散。瘦小的戈牙图直被冲出很远方始顿住,鬼哭狼嚎了半晌后,他赫然发现全身上下连块油皮也没划破,不由兴奋地大叫:“成功了!大个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天才!” “那又怎样?”阿鲁巴吐出满嘴热水,苦笑道:“这些绳子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令人头痛。” 戈牙图诡笑,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宽阔的脑门前,令他本就丑怪的面容更是显得猥琐异常:“就算是软乌金,也怕火烧的。” 阿鲁巴怔了怔,望向身后仍在“噼啪”炸响的火堆,摇头道:“只怕是绳子没断,我的手就会先断了。” “煮熟了以后,你会被切成小块,然后涂上厚厚的蜜汁放在盘子里,成为溯夜人的美味大餐。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会从你的胯部下第一刀,因为那里比较容易拉开整个身体。”戈牙图快意的眼神始终徘徊于半兽人的下身处,以毫不在意的口吻道:“如果你喜欢经历这一切,那我无话可说。” 雷鬼挣扎着撑起身,半声不作地将反绑的手腕伸向火焰处,脸色立时煞白。 阿鲁巴一脚踹开他,满怀狐疑地瞪向地行侏儒:“你怎么不来试试这个?” “地行之王的每根头发都是无比珍贵的,更加不要说皮肉了。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快点,谁都不知道溯夜人会什么时候回来。”戈牙图显得气定神闲之极。 不久前那次古怪而强烈的波动,让溯夜侏儒倾巢而出,连所谓的“猎头大会”也丝毫不管不顾。虽然跑动间传来的低语听上去不甚清晰,但睿智无比的地形之王却认为他们绝对是在逃命——溯夜人在扒掉他衣服时分泌口水的速度简直堪比山洪泄地,能够令这群食人族放弃嘴边美食的,自然不会什么是简单的东西。 戈牙图暗自揣测着那唯一的可能,心中极是欢畅,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鱼人倒是没什么,亲眼看着平日趾高气扬,动不动对他报以老拳的阿鲁巴吃些苦头,才是此刻最大的乐趣。 半兽人直愣愣地望着他良久,忽伏低身体,一拱一拱地爬了过来,酷似一条强壮过分的毛虫。戈牙图呆住,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我看起来是有点笨头笨脑,但还没到白痴的地步。”阿鲁巴在费力挪动中低声狞笑,道:“你今天表现得倒是挺镇定啊!是不是那群矮子临走时说了些什么?让我来猜猜,嘿嘿,他们不会再回来了罢!” 戈牙图大骇,拼命向后退去,结结巴巴地分辨道:“没有的事,你还是先想办法弄断绳子吧!要是他们真的回来,那可就完蛋了......” 阿鲁巴不答,片刻间爬到侏儒身边,屈起绑起的双足大力蹬踹。戈牙图惨叫不迭,极力挣扎间居然站了起来,僵硬至极地向远处直直蹦去。刚逃了没几步,却陡然绊上块大石,木头也似的颓然仆倒,直跌得鼻血长流。 “用火烧是吧?你来做个示范好了。”阿鲁巴大笑,正欲将侏儒踹向火堆处时,轰然一声大震自地穴外隆隆传至,滚雷般炸响在众人耳边,竟是有若天崩地裂! 正听着两个活宝博命演出的皇家军士俱是一惊,茫然四顾间,眼前却尽皆为犹未散去的水雾所掩,就连咫尺之遥也难以得见。 那浩然雷动仍在跌宕,随即涌起的一股怒潮便已直卷入地穴深处,凌厉啸涌,逆卷不歇。 沉积的雾气顷刻间消融一空,豁然开朗的石埕中央,撒迦满头黑发猎猎飞舞,整个人似极了一杆直插地面的傲然长枪! “撒迦大人!” “长官!” “臭小子,快救命......” 一片混乱中,撒迦打量着眼前赤条条的三具躯体,似笑非笑地道:“雷鬼,你这算是在救人,还是洗澡?” 众目睽睽之下,雷鬼早就将身体蜷得像只虾米,哪里还敢答上半句话?倒是戈牙图大大咧咧地翻转过身躯,怪叫道:“你再不把我解开,这臭烘烘的半兽人就要把老子活活踢死啦!” “你他妈还敢罗嗦!”阿鲁巴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偌大一个屁股高高翘起,其上肌肉虬结,倒是颇有几分壮阔雄浑的意味。 撒迦微微摇头,行上前去双手分扯,先后绷断了众人身上束缚的异藤。诡笑着的机组士兵纷纷行上前来,围着阿鲁巴三人评头论足。倒是几名好心的女法师寻出他们先前被扒下的衣衫,红着脸远远掷了过来。 “我一定要亲手捏死这帮狗杂种!”好不容易套上裤子的阿鲁巴,已经被怒火烧得快要失去理智。 “没那个必要了。”撒迦平静地道。 随着皇家军士鱼贯走出地穴,爱莉西娅的担忧,已被强烈的疑惑所替代。 法师中与她私交相对较好的罗芙,正披着件明显是撕裂布片拼凑而成的“外衣”,于地穴外的空地上茫然而立。她的身前黑压压跪满了溯夜矮人,其中赫然也包括了那名女族长。 一只不过羔羊大小的血色异兽拖着弧度优美的长尾,高踞于远端的巨岩顶端,环目四顾,神态倨傲至极。所有的溯夜人都在畏惧地窥视着它的方向,宛如待宰的牲畜般惶然不安。 当撒迦的身影缓缓自洞口出现时,小兽倏地跳了起来,远远扑扇着肉翼飞掠而至。就在它的双足堪堪踏上地面的那一刹那,整个烈火岛似乎都重重战抖了一下! 直如高阶土系魔法由施术到生成,血色小兽足下的坚硬石层陡然深陷,继而方圆十数丈内的地面尽皆龟裂,寸寸炸开!密如飞蝗的碎裂石块尖啸四射,“扑扑”地击打在远方崖壁上,闷声不绝于耳。 毫无间隙的石雨激射下,却没有一个皇家军士挂彩——他们俱已在第一时间被地面的剧烈震动迫得滚跌出去,倒卧各处。 “有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怪物?”戈牙图灰头土脸地爬起,哆嗦着往后退去,歇斯底里的惊恐让他的声音渐渐尖利起来,“老天,我要离开这座地狱!” “它叫做红,是我的朋友。虽然现在看上去小了很多,但似乎还是保持着以前的力量。”撒迦伸手接住低鸣蹿起的小兽,溺爱地抚了抚它的脑袋,“这家伙的变异术实在是不怎么样,以后大家尽量离它远些也就是了。” 红不满地扭动着长尾,冲着戈牙图恐吓般亮出獠牙,威风凛凛地低吼了一声。现在的它看上去几乎和当年的那头小东西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小巧可爱的个头,依旧拖着个肥肥累累的大肚子,就连肉翼前端的勾形锐爪也因为缩小了无数倍而变得不再狰狞,反倒透着几分纤细精巧的美感。 近千名溯夜侏儒早在撒迦行出的那刻起,便已全体伏地大哭。他们就连做梦也未曾想到,多年来被当作魔灵供奉的赤炎獠竟被人类收服。更为令人震骇不已的是,撒迦身上除了那处古老力场的微弱气息外。还隐隐散发着一股邪恶而强横无匹的波动。 就像是突兀遇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血亲,内心中强烈的悸动以及手中法杖隐隐传来的共鸣,都在清晰地告知着女族长海伦——这个黑发年轻人,正是溯夜历经百年苦苦守候的那一族。 “只要黑夜依旧存在,暗魔终将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宰......”海伦喃喃地念诵着,身为一名虔诚的修魔者,她在这无与伦比的荣耀下已是泪流满面。 撒迦右掌中的那簇银芒,已经十分黯淡了。周遭无穷无尽的黑色光体,早就侵入了它的表层,交融汇通,一分分地改变着银芒本质。光与暗的缠绕,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类似于透明的屏障,其内隐约可见有物,却被银光的核心部分所覆,难窥全貌。 吞噬已成定局,只不过强弱之间本末倒置罢了。撒迦回想起这三天来的惊心动魄,不禁心有余悸。 狂暴的力场涌动使得他轻易便找到了本源所在——火山口滞空悬浮的炽烈银芒。就在撒迦迅速接近的过程中,整个力场骤然裂变,如刀罡风横扫了山腰以上的每处空间,形态各异的巨岩瞬息间便被无形威压碾成齑粉,于强劲的气流中消弭殆尽。 体内那股蛰伏的力量随之喷薄而出,构筑成一团暗色屏障,将撒迦护于其中。犹如烈日下绵亘的冰雪,愈是靠近火山口,黑色光罩的消融速度就愈快,待到撒迦终于面对那簇烈火中喷薄的银芒,护身光罩已是薄如蝉翼,似乎随时便会散尽。 他没有想到触发危机感的竟会是件死物,漩涡般逆卷的力场却已锁死了峰顶区域,使之成为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独立空间。当死亡的危机取代一切,慑压于灵魂深处时,撒迦感觉到纯粹的暗黑之力直如烈火般自全身各处蹿起,瞬时凝成的硕然屏障比起以往又何止坚韧了百倍?! 整整三个昼夜,无声而酷烈的对攻拉锯般持续着,有时是那银芒占得上风,有时则是撒迦。两种截然不同的光体相互侵袭,如野兽般撕咬博杀。长时间的剧烈消耗使得双方都逐渐失去了强横无匹的摧毁力,撒迦在最终伸手牢牢握住银芒的刹那,就连身形也已经摇摇欲坠,几欲虚脱。 力场的消泯令撒迦的感知更为敏锐,皇家诸人和罗芙的精神波动从不同的方位清晰传来,令他难以取舍。苦守在山腰处的雷鬼在照面后先行而去,撒迦则掠向罗芙的方向。 红的模糊气息让他惊疑不定,在体能迅速恢复的同时,撒迦只是希望,这不会是命运的又一次恶意玩笑。 自告奋勇下山救人的雷鬼,除了让溯夜人多出一份送上门来的肉食外,根本没能起到任何作用。而随后赶至的撒迦却出乎意料地让事态转向了简单那面——涌出地穴的溯夜人于百丈开外便已悉数伏地,哭声震天。 煞气毕露的撒迦顿时无措,溯夜人在呼天抢地的大哭中齐声高喊的两个古怪音节,更是让他一头雾水。不过面对着这样一群“五体投地”的侏儒,冷酷如他亦是再难提起半分杀机。 “这是在叫你主人,一帮欺软怕硬的家伙!”戈牙图不无嫉妒的低语响起,打破了皇家诸人愕然的沉默。 撒迦微怔,道:“你能听得懂他们说些什么?” 戈牙图畏惧地看了眼伏在他怀中昏昏欲睡的红,点头道:“说起来这帮家伙算是我的远亲,侏儒各族的语言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再说你伟大的老师又怎么可能被这点小问题难倒?” “很好,你跟我过来。”撒迦举步行向跪伏不起的溯夜众人。 地行侏儒犹豫了一会,忽重重敲了记自己的脑袋,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撒迦径直行到侏儒群中,凝视着海伦,待到对方惶恐地仰起头来,缓缓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站起。 海伦顿时花容失色,娇小身躯剧烈地战抖起来。带着脆弱的颤音,她的双唇急速开合,吐出一连串晦涩难明的侏儒族语。 “在至尊无上的主人面前,世间万物都是卑微的。若有异类敢于倨傲自持,必将永堕冥界深渊,魂灵俱灭......操,这完全就是**裸的马屁!”戈牙图译了一半,忍不住得意道:“真要算起来,那我岂不是得死上一万次?” 撒迦的眸子渐渐冷下:“让她站起来,我不会说上第二遍。” 地行侏儒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先前的意气风发已全然不知去向。这次他选择了一种极其直接的翻译方式——连拉带抱地将溯夜女术士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女人本来就是用来疼爱的,更何况是美女。这么漂亮的小妞,大概也就他能下得了手。”戈牙图忿忿不平地想着,双手极其隐蔽地擦过海伦娇挺的胸部,那美妙柔腻的感觉让他鼻腔中瞬时一热,险些喷出血来。 “让她解释一下之前的称呼。”撒迦淡然道。 听完转述的海伦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惶然举起手中法杖:“暗魔族和溯夜之间从来就是最坚固的主仆关系,您......您没认出我们?” 戈牙图费力地咽了口唾沫,踌躇半晌后,战战兢兢地原话照搬。 撒迦的目光骤然收缩,却没有像地行侏儒想象中那般被瞬间击垮:“我或许和魔族有着一点关系,但绝对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见海伦意欲再言,他淡淡地摆手道:“是人类还是暗魔,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如果不介意的话,希望你能够帮我做件事情,那要比跪在地上有意义的多。” 戈牙图狐疑地转过头来:“该不是让她陪你睡觉罢?” 撒迦右臂直伸,手掌上黑芒渐敛,一截非金非石,通体流转着细小银芒的暗灰色物事随之现出全貌:“我希望她能帮着看看,这究竟是什么。” 犹如一锅沸水猛地倾入了蚁巢,近千名溯夜侏儒尖叫着四散逃开,神情恐慌至极。海伦是唯一仍能保持镇定的例外,但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如死, 失魂落魄地直视着那截三寸余宽,不过尺长的条状物,女术士长吸了口气,干涩地吐出了两个字: “破魔。” 第三十五章 信仰 “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到几乎什么都不懂。只记得满世界都是火光,一道道比闪电还要刺眼的光束不断从空中劈落,带着可怕的尖啸声。就在我的面前,母亲突然就燃烧起来,慢慢的,她变成了一团灰烬。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被风吹散的样子,直到今天,都还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夕阳的余晖,在海伦身躯后投出了一条狭长暗影,咸湿的海风冷冷袭来,于暮色中平添了几分萧瑟。高耸的裂岩之上,就只有她和撒迦两个人。红安静地伏在一旁,灵动深邃的眸子直直注视着天际即将坠落的残日,似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满腹牢骚的戈牙图远远站在石埕边缘,鼓着双眼译着海伦的每句话。充当配角的感觉让他很是懊恼,若不是女族长那衣衫随风而动,双峰隐呈的美景在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恐怕地行侏儒早就已经不顾而去,找些其他的乐子去了。 海伦娇美的容颜令人眩晕,当然,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戈牙图无意动作。无数次的碰壁经历早就告诉了他,女人或许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但绝对是最复杂的。 “寻找新家园的过程,伴随着一路屠戮。神族的爪牙不知疲倦地围追堵截,溯夜人大批大批地倒下。父亲和其他亲人,都陆续死在途中,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眼见着灭族的结局就在眼前,几名黑暗斗士的出现,终于让我族留下了最后一点血脉。今天您所看到的溯夜成员,除了孩子以外,都是那场浩劫中逃脱的幸存者。” 从一开始,溯夜女族长就在淡淡地叙述着,神色平静至极。那曾经血泪交织的梦魇,如今已随着时光的逝去而逐渐尘封于心底。当再次血淋淋地将其剖开时,永恒不变的仇恨外已覆满了厚厚的坚冰。正因为从未淡忘,灵魂的嘶吼才会被刻意桎梏。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忍耐产生的灼痛,却不得不每时每刻承受着煎熬。 “伟大的暗魔皇没有舍弃我们,最终这座岛屿,成为了溯夜的容身地。黑暗斗士在临行前留下的嘱咐,就是让我们等待,等待着魔族重归世间的时日到来。虽然光明教廷信誓旦旦地对外宣称魔皇陛下已经在神魔大战中死去,但参战的溯夜人却知道这根本就是个天大的谎言。 光明一族自称为‘神’,可笑的是,他们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卑劣得超乎想象。作为神魔大战中的敌对方,光明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搜寻溯夜部落的所在地。强大的魔法结界阻隔了精神力,却无法挡住人类的窥探。整个剿杀过程完全是由教廷在主导,并没有半个光明神族参与——他们似乎没有摘下慈悲面纱的习惯,就连清除异己,也是由爪牙们去逐一代劳。 溯夜在那场剿杀中几乎全灭,百多年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这里苟活着,等待暗魔族的回归。正如您看到的,现在不到一千的族人数量,注定了溯夜将永远也没有可能重现辉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暗魔的托付,我们从来就没有淡忘过。” 那截暗灰色的固体就躺在撒迦身边的石面上,偶尔间会有极其微小的银色星芒旋流而起,幽美无方,再也没有了丝毫摄人心魄的威压。 海伦定定地注视着它,神色复杂至极:“上次神魔大战中,光明一族动用了无数强横法器。其中凶名最为卓著的,就是这把破魔刃和战争后期不知去向的阿修罗之牙。黑暗斗士以地底炎火作为引媒,封印了破魔。它所蕴含的神圣属性魔力比海洋还要浩瀚,即使强横如暗魔族,也不能彻底将其毁去。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守护着这个岛屿,不让任何人有唤醒它的机会。” “我的主人,是您终止了这一切。就连当年的黑暗斗士,也不可能做到完全压制破魔刃的力量。无论您是否认同,这世上暗系精神力能够超越他们就只有两种人——暗魔的摄魂师,或是皇族。”她平静地欠身轻语,那仍透着几分稚嫩的容颜之上,一双秋水流彻的眸子正呈现出毫不相称的沉稳与睿智。 撒迦微微皱眉,拾起那截固体,道:“我说过,这并不重要,魔族也不见得就比一般人高贵多少。至于这把所谓的法器,倒的确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主人,破魔刃的威力是无法想象的。就连当年的第一龙将,也只是和执着它的光明主教斗了个平手。传说破魔刃可怕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对暗系修习者的精神摧毁力,它自身能够引发的繁复法阵,才是对阵者难以跨越的死亡陷阱。”海伦微抬了手中法杖,恭谨地道:“这支杖虽然是摄魂师留给我的圣物,但和破魔刃比起来,它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听我的人说,在和溯夜对战的过程中,他们败得很惨?”撒迦淡淡地问。 海伦面露惶恐之色,低声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的身份......” 撒迦摆了摆手:“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戈牙图方自细细译完,海伦已然震惊道:“对炎气和魔法力量的吞噬,历来就是暗魔独有的异能之一,我们只不过是学会了皮毛而已。难道主人竟然没有掌控这种低阶摄魂术?” 撒迦思忖许久,联想起那股力量觉醒后周遭法师的虚弱表现,忽展颜笑道:“详细说来听听,这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直至夜色沉霾,溯夜女族长仍在低声叙述着,戈牙图虽已老大不耐烦,但始终不敢有所表示。撒迦幽幽闪烁于黑暗中的眸子,让历来吊儿郎当的地行侏儒感觉到了陌生与恐惧。 那里面流露出的残忍欲望,似乎正在无声狞笑。 “蒙达,蒙达!”雷鬼自远方水潭中湿淋淋地蹿起,疾步行近。 海伦语声立止,撒迦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转首道:“什么?” 雷鬼带着些恐惧地望向溯夜女族长,险些成为他人美食的噩梦让他仍是心有余悸:“蒙达,船来了,刚到的!” 撒迦一怔,神情慢慢地阴骛下来:“海伦,约束你的部族,我不希望再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存在。” 海伦欠身恭应,更无半点疑问。 随着撒迦转身举步,红亦一跃而起,“咕咕”欢叫着飞上他的肩头。戈牙图正垂涎三尺地窥视着溯夜女族长动人的侧面轮廓,骤然被一股柔和的大力卷起,怪叫声中直冲半空,头上脚下地坠入那个通往石岛外围的水潭中去。 海伦静静地注视着挟裹在撒迦周身的黑色光晕,直至它无声破开水面,消失于视野之中,方欣慰地低叹了一声:“是魔罡,错不了的......” 早在溯夜全族认主以后,皇家军士便已在侏儒们的帮助下重新套上那古怪的皮制头罩,陆续返回烈火岛营地。至于溯夜人叽叽咕咕奉上的熏肉鱼干等物,就连向来食量最大的阿鲁巴也敬谢不敏,没胆子尝上半口。 恐怕只有天才知道,这些宝贝儿是不是和人肉堆在一起过。 古曼达对于航海的疯狂劲头,在如今停靠在浅海处的飞鱼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再次经过翻修的船体与以前的破旧粗陋几乎有着天渊之别,那钉板加固的宽大翘艏就像是一头巨型虎鲸在高傲地昂着头颅,整艘船体直是横阔出近半。高高挑起的双桅间集结着坚韧崭新的绳网,水手们猿猱般攀援其上,慢吞吞地洗刷帆体。 这帮粗鄙不文的家伙从未如此勤快过,爬高的目的,只是为了方便偷窥而已。岸边围拢的女法师显然是一切罪恶欲念的起源,她们衣领掩隐下的雪白柔弧险些让几个直了眼的水手因兴奋过度而跌下甲板。在大吞口水的同时,甚至有人开始嫉妒起那些木头似的机组士兵来。 与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共处孤岛的生活,无疑是每个正常男人都梦寐以求的。 当然,疯子船长算是例外的那一型。 此时此刻,他正以老气横秋的口吻数落着皇家诸人,对阿鲁巴早已捏紧的拳头视若无睹。在见到撒迦的身影远远自夜色中现出后,他才一脸愤然地止住了抱怨,向着那处招手不迭。 砰然闷响声中,一枚魔法照明弹直蹿上高空,爆裂开来。却是法师中的一人意欲为撒迦照亮行进道路。 瞬时大炽的光亮让戈牙图的双眼缓缓眯起,带着些不屑,他低声咒骂道:“扑你老母!拍马屁也不是这么个拍法,老子的眼睛都快瞎了!”与溯夜女族长的独处机会遭到破坏,委实让地行侏儒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撒迦心中一动,面露异色地望向戈牙图。 地行侏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谄笑道:“真是帮没见过世面的笨妞!要全体出手才够气势嘛!这样可怜巴巴的一点光亮,怎么配得上我们撒迦的身份?” 撒迦哭笑不得地打量了他半晌,径自向前行去。 “好了不起么?早知道当年就让你多吃点苦头了,臭小鬼......”戈牙图胡乱想着,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后面的雷鬼行至身边,开口低叹道:“唉,平时也没教过她们多少法术,这些小丫头倒是体贴的很,居然还怕我看不清夜路。该不是由敬生爱,喜欢上我老人家了罢?还真是让人头痛啊!” 雷鬼呆若木鸡,就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魔法照明术有没有可能再亮几倍?同时整个施术过程更短一些?”撒迦行到海滩边,向着古曼达微笑示意,随即直视着罗芙问道。 罗芙的俏脸早就殷红如血,照面之下更是羞得垂低视线,不敢望向撒迦:“这个术很简单的,提升亮度只要释放更多的魔力就可以。缩短施术时间的话,需要一些日子来研习,我想问题不大。” 撒迦注意到一旁几名女法师强忍笑意的古怪表情,不由略觉尴尬:“那就好,希望能尽快完成它......船长,你好像比约定时间来得要早?” 古曼达早已等得颇为不耐,见撒迦开口,顿时冷笑道:“你的手下还真是忠心得很啊!我说要自己去找你,他们硬是不让。奶奶的,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要不是这老小子在拉着,我才懒得和他们罗嗦,老早就去揪你出来了。” 撒迦瞥了眼畏缩于疯子船长身后的老萨姆:“发生了什么事?” “说吧,他绝对不算个好人,但也不是太坏。”古曼达低声安慰道。 萨姆哆嗦着嘴唇,迟疑良久,忽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放声大哭道:“大人,求您救救索菲。我们刚回斯坦穆,她就被抓进了军营里,那名带兵的师团长说是缺少个侍妾,所以就要拿我的孙女......”说到后来,却是涕泪纵横,语不成声。 撒迦诧道:“我不明白斯坦穆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我在旅店的地窖里藏着一点钱,上次走得匆忙,忘了拿。”萨姆羞愧地道:“早知道会遇上那些恶人,就算......就算是杀了我也不会回去的。” 就连涵养最好的爱莉西娅闻言也禁不住微现怒色。毫无疑问,让那纯稚女孩儿陷入困境的间接原因,正是她祖父对钱财贪得无厌的欲望。 “你应该知道我做事的风格,这世上就算有东西值得让我和我的人去冒险,也绝对不会太多。”撒迦冷漠地笑了笑。 萨姆顿时语塞,满是哀求地望向古曼达。后者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为了这满脑子都是钱的家伙,我也不会巴巴地提前跑来。小子,求人我是万万不做不出的,要是愿意帮这次忙,以后飞鱼号就算是你们的专属货船罢!” 撒迦不动声色地道:“回大陆以后,我们用船的机会恐怕是不多。” “他妈的!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你就敢保证以后没有再逃命的可能?烈火岛这样地方,世上还有第二个么?”疯子船长梗着脖子低吼道:“除了我古曼达,整个大陆要是还能找出半个活着把船开到这里的家伙,老子立马就割了自己的脑袋给你当尿壶!” “其实你根本不用许诺些什么,我们本来就欠你的情。”撒迦狡黠地微笑,淡淡地道:“仔细想想的话,有条属于自己的船倒也真的不错。” 古曼达一脸怒色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怪笑道:“其实老子也早就想过了,一个既有钱拳头又够硬的长期雇主,才是最适合飞鱼号的。虽然你的脾气是臭了点,但看在那些酒的份上,我也就勉强忍耐了罢!” 撒迦深注着这条依旧是浑身酒气的老狐狸,颔首道:“给我一点时间,交待完几件事情以后,我们这就动身。” 疯子船长识趣地拖起老萨姆:“雇主大人,那我们先回船上去等您......哈哈,这个称呼还真是别扭,你最好能快一点,别等到救出小丫头的时候,她已经是挺着个大肚子可就不好玩了!” “我记得你住的那个小镇,离边界还有一段距离,你们又是在哪里遇上军队的?”撒迦忽低沉开口,指端不易察觉地腾起黑芒。 萨姆转回身,低低地道:“蛮牙人打进来了,战线离镇子还不到十几里路,现在全国都在调兵往西部去。只是镇子上的人都没想到,先来掠劫的不是敌军,而是自己国家的军队。就算是苏萨克,也没他们那么狠......” 撒迦沉吟片刻,指端光芒渐敛:“没事了,去罢。” 直到两名老人踏上飞鱼号搭落的实木舷梯,爱莉西娅才低声问道:“您在怀疑,这可能是个陷阱?” “是不是陷阱,都得去一趟斯坦穆。”撒迦语声淡定。 罗芙美眸渐渐亮起,鼓足勇气道:“难道您是不放心索菲?” “我们总不能在这里呆上一辈子。”撒迦摇头,眼神冷得像冰:“斯坦穆的地理位置很微妙,很早以前,我就想过再回大陆的话,它会是第一站。至于那个女孩,我们或许能救上一次两次,但没可能永远护着她。人活着就必须学会面对命运,即使想要去改变,也得靠着自己的双手。我从未见过一头成年野兽是靠着其他同类的喂养活下去的,在很多方面,人都不如它们。” 周遭的皇家军士尽皆默然,有些时候,这黑发年轻人就像是一头活生生的魔鬼,大部分人类情感中美好的东西都被他狞笑着碾碎。这种冷酷的转变也正在逐步侵蚀着他们的心,与此之前,它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裁决小队,雷鬼,戈牙图,你们跟我去斯坦穆,其他人留在这里。”撒迦看也不看苦着脸的地行侏儒,视线转向几个欲言又止的女法师:“除了元素球和魔法照明术要尽快强化以外,溯夜人会教你们一些特殊的东西。都安心做好自己的事,如果不算困难,我会救出那个孩子。”略顿了顿,他温和地道:“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 法师们相顾微笑,盈盈地欠下身去。罗芙却是神情郁郁,本就白皙的脸颊已变得全无血色。 “我们怎么办?”十余名机组汉子已是急得满脸通红。 撒迦慢悠悠地道:“还记得溯夜人的吹针么?那上面的咒文一样能刻在箭头表面......” “长官!我在塞基城的时候就学会了他们的集射箭术!”一个脑子不算太迟钝的家伙兴奋地大吼。 “很好,以后不管是炎气隔阻还是魔法屏障,在你们面前都会变得脆弱不堪。”撒迦淡淡地道。 与溯夜侏儒的简短道别,再一次上演了涕泪横飞的壮观场面。这些蛮悍粗野的食人族以直白而原始的方式宣泄着惶恐,将被苦守多年方才等来的主人抛弃,无疑成为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安抚工作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戈牙图的身上。怀着丝毫不逊于对方的郁结心绪,伟大的地行之王鼓动起令人叹服的如簧巧舌,将撒迦的每句话都添油加醋一番方才陆续转述。 不能和美丽的女族长朝夕相处让戈牙图很是沮丧,但见到跪拜在眼前的溯夜众人纷纷投来满怀感激的目光,他不禁又飘飘然幻想起有朝一日成为“溯夜之王”的美妙情形来。 煞风景的是,懒洋洋偎在撒迦怀里的红自始至终都在向他恶意咆哮,有好几次都让可怜的地行侏儒忍不住想要落荒而逃。 这小家伙到底有多可怕,戈牙图自认为用脚后跟去想,也能猜出几分来。 “溯夜族的实力虽然对普通人类而言够强,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参与到神魔大战中去。不出意外的话,那等于是自杀。”直到水潭表层的波纹已经平复了很久,海伦还在想着撒迦临行前与她的那番对话。 “我们信奉暗魔,就像人类信奉光明一族那样,愿意随时献出生命。” “这恐怕就是溯夜落到今天这种下场的唯一原因。”撒迦如是说道。 身为一个活了百余年之久的“年轻”侏儒,海伦早在撒迦详细问及低阶摄魂术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以后自己该去做些什么。“吞噬”这种破防技巧更为偏重的是咒文艰深程度,而不是暗系能力的修为。故而,她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让皇家军士做到初步掌握。 相较于此,撒迦的平淡话语,才是在女族长心中激起层层波澜的真正原因。 “主人......在暗示我什么?”她竭力想要避开那块灵魂深处的圣地,却在全身剧烈的战抖之中,无法遏制地首次权衡起两样事物的轻重来。 那就是,信仰与生存。 第三十六章 摄魂 随着霹雳价一声震天惊雷于苍穹深处炸响,那漫天倾落的暴雨,无形间又疾上了几分。 放眼所望,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为水幕所掩,浩浩茫茫,犹如天河垂落。地面上沉积的浅洼之间,无数点银花相继怒放,周而复始,密无间隙。 儒雅而俊俏的芬德利,正毫无遮掩地站在这场夏日骤雨中,双手后负,神情怡然之极。一柄三尺余长的连鞘刺剑,斜斜地垂悬于他的腰侧,鞘尾下方的地表汇聚着几缕诡异的殷红。 很快,它们便在雨水的洗刷下散去了,再无半丝痕迹残余。恰如周遭累累倒卧的数十具尸体,当生机跃动的频率已僵顿,还能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有空。 芬德利身处的荒僻巷道,两侧地渠内遍布秽物,污浊不堪。那水汽间腾起的阵阵恶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更是中人欲呕。然而这生性极为爱洁的年轻人却像是毫无所觉,任由星星点点的污渍溅满了衣衫下摆,一双秀目始终凝视着丈余开外的矮檐之下,不曾稍移。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小的法偌雅,自那块狭窄干洁的所在仰起头来,绽出了一个恬静的笑颜。 倏地,两道蓝芒自远处亮起,转折袭至。“哧哧”作响的雷元素焦躁不安地涌动裂变,于半空中直曳出几近刺耳的厉声尖啸,瞬时已是盖过了狂暴的风雨声息! 法师施术时的迅捷隐秘,往往是掌控对敌先机的关键所在。如今这两束电光却以截然不同的攻击方式宣告着施术者的傲慢与自信,当炽芒乍起的那一刻,芬德利甚至能感觉到隐在暗处的敌手正在无声狞笑。 矫游转折间,电光中的一道忽调首疾掠,直扑法偌雅而去!与此同时雨幕中尖啸连响,又有数道雷系魔法凌厉袭来,竟是后发先至,张牙舞爪的电芒末梢赫然将芬德利周身映上了一层幽蓝! “又是这套么?”芬德利微微皱眉,探手,拔剑。 龙吟也似的清越颤响骤然啸起,在他所立的位置上,铺天盖地的雨点其中而折,隔开了一段滞空区域。青蒙蒙的剑气于空中疾闪而过,带着一路横飞激射的银花,顷刻间没入视线难以触及的水幕深处。 能望见的,就只有那寂然流动的剑之气芒。芬德利的整个人,已凭空消失不见。 破落的矮檐下,套着一身宽大布衣的法偌雅静静地抬起头来,垂顺的银发丛间,两点紫眸异彩流转,亮若星辰。 “三十六......” 她低声数着,伸出腻洁无暇的小手,拾起了一块细碎石子。那道斜刺袭来的电芒已近在咫尺,但这精致柔美的女孩儿,却似一无所觉。 微不可闻的低响中,石子自指缝间坠落,跌在她脚边的小石堆上,滚了几滚,就此不动。 “砰!”人体仆地声远远传来,电芒在即将触及法偌雅身躯的刹那,悄然泯灭。 气流隐隐划动,芬德利轻盈掠回,带着微笑,抚上了她的头顶:“很快就没事了,乖乖的呆在这里,叔叔会保护你。” “嗯。” 头顶轻轻抚摩的那只手掌很宽厚,很温暖,而法偌雅却在凝视着身前那柄不断坠下血滴的刺剑,柔弱如花瓣的薄唇边,笑靥宛然。 这是个动荡的年代,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可避免地深陷于庞然而激烈的旋流中,等待着命运的最终沉沦。 八岁的基丝佳尼很清楚自己在人世间扮演了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角色,尽管在生活中,她几乎拥有一切。 “亚历山大”是她的姓氏,在坎兰大陆中部的德维埃王国,这象征着皇族的无上荣耀。 正如基丝佳尼的父亲——卡斯旺亲王常说的,生活中,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磨难。数日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劫杀,将基丝佳尼从无忧天堂中狞然掳出。直至到得这座地处边远的废弃城镇之后,那倾翻的马车和一众侍卫尸骸仍时常在眼前挥之不去,宛若梦魇。 这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年纪虽幼,在整个劫持过程中却表现得异常冷静。德维埃以乌金矿脉丰富而闻名于世间,即使是皇族,遭遇冒险者团体突施绑架的亦早有先例。基丝佳尼大致能猜到那些操着异地口音的大汉最终想要的是什么,至于生命,她半点也不担心。 阴暗的石室外,凄厉的惨呼仍在断断续续地传来,且逐渐接近。甚为古怪的是,始终不曾有过丝毫打斗声息,往往连串压抑而沉闷的垂死哀嚎之后,便是短暂的沉寂时刻,周而复始,隐呈着令人心战的独特韵律。 望着身前脸色发白的两名看守,基丝佳尼忍不住笑了笑。劫持者的表现令女孩儿想起了马术课上那名不太高明的老师,当面对着处于发情期的暴躁雄马时,他同样也会有着欲哭无泪的表情。 要不是为了去看他的拙劣“表演”,基丝佳尼也不会在返回亲王府邸的途中遭袭。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这名颊边散落着几粒俏皮雀斑的小女孩热爱一切能带来欢笑的事物。乐观就像是无处不在的阳光,时刻耀暖着她的心房。 既便是此刻,它也依旧不曾改变。 “要是再不停下那该死的动作,我就砍掉你的腿!”看守中的一人忍无可忍地低吼。 坐在一张残旧木椅上的小基丝佳尼正在晃动着双脚,刺耳而频繁的椅身炸响犹如冬夜中老妇的低咳,固执地不肯停歇。带着些天真的笑容,她仰起脸蛋:“这些天我都是这个样子的啊!您这是怎么了?” 那汉子一时语塞,基丝佳尼却又笑道:“我听父亲说,一个人觉得害怕的时候,脾气也会跟着变坏呢!” 两名看守愕然对视,先前那人倾听着外界的动静,渐渐竖起了眉毛:“小东西,看样子没让你尝上些苦头,倒是老子的不对了......” “隆隆”一阵巨响骤然传入,无形而强烈的震荡带着室内烛火疯狂摇曳起来。那些无助灵魂在最后时刻发出的嘶叫,就此寂然。隐约间,沉重的脚步声远远震起,渐行渐近。 短暂的静谧后,斗室紧闭的铁门上敲响了几记剥啄。 两名看守颤抖着拔出腰刀,面向铁门。恐惧已经令他们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这茫然无措的举动,只不过是潜意识中的对敌本能在作祟罢了。 驻守在整幢建筑里的同伴超过百人,能在盏茶时间将他们杀光的侵入者,已经让所有的反抗变得毫无意义。 闭门拒客显然算不上太好的主意,在尖锐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中,坚固的铁门突然自横闩处开始向内鼓凸,并渐渐拧成了一团硕大的虬结物。 守卫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直破而入,扯纸般撕碎了三寸余厚的精铁门体,骇然之下就连握刀的力气也即将失去。几乎是同时,两人均向后退去,手中长刀翻转,架上了基丝佳尼柔弱的肩胛。 背负双斧的麦基特里克自破裂的门洞间弯腰跨进室内,冷冷地乜向守卫,眼神中尽是不屑:“火狮佣兵团的人,向来都是这样下作的么?” “既然知道是火狮团在做事,你们居然还有胆子来插上一脚,难道就不怕死?”一名守卫色厉内荏地吼道。 麦基特里克咧嘴大笑,身躯颤动间斧刃上粘稠的血浆一滴滴地坠落地面:“‘罗刹’这个名字,应该不陌生罢!” “当当”两声脆响相继颤起,守卫们再也掌控不住长刀,哆嗦着软倒下来。 罗刹!!! 无论赏金猎人还是规模再大的佣兵团体,面对着它就只能退避三舍。没有人愿意去惹这些披着猎人外衣的嗜杀恶魔,强大和冷血早就令他们在行业中的霸主地位无可撼动。罗刹所接受的委托任务从无失手的原因之一,便是缘自于同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禁区规则。 一如猛兽出没的蛮荒地带,食物链最高层的极少数存在,必定有着独立且广阔的猎食区域。其他食肉猛兽的逾越,就意味着博杀,及死亡。 “这次真的不知道罗刹接了那边的活,求你,放过我们......”除了恐慌,守卫的意识里已更无他物。 “迟了。”麦基特里克遗憾地摇头,踏步上前,轻松扭断了两人的脖子。不能用斧头让他觉得很是懊恼,但是一想到旁边的女孩儿可能会出现尖叫哭泣等抓狂举止,砍下头颅的瞬间快感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女人发出的噪音对正常男人而言往往是致命的,即使,眼前的只是一个小女人。 然而基丝佳尼随后的表现,却让魁伟豪迈的罗刹猎人吃惊不小。直到行出这幢破落的多层建筑,女孩儿始终紧咬着嘴唇,片语未发。尽管一路上赤红横溢,倒卧的尸骸残肢将有些狭窄通道几乎完全堵死,穿行在血肉沼泽中的她脸颊已全然煞白,但那细碎的脚步,并没有丝毫停顿过。 一身劲装的罗刹女团长贝丝蒂娜,正守在建筑底层的入口处,见两人行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即默然举步。 沿着蛛网也似的密集巷道间前行片刻,隐有杀戮之声自远方传来。麦基特里克神色微变,单臂挟起基丝佳尼,壮硕如山的身躯平平拔高,向着前方疾射而去。贝丝蒂娜冷漠地掠了眼茫茫无尽的雨雾深处,挥手施出驭风术,尾随掠出。 随着急速接近,那点凛冽纵横于水幕中暗青光芒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哧哧”作响的剑刃破空声交错密布在三丈横阔的空间之内,周遭闪耀着炎气辉芒的数十柄兵刃俱是难破其御,每每方自攻入这硕大防御圈的边缘地带,便于炸起的大蓬火星中倒卷开去,半步不得寸进。 麦基特里克于飞掠中反手探向背后,抽出两柄精钢阔斧,深吸了一口气后周身已是腾起了尺余高的金黄烈焰,低吼声中便要将斧头脱手掷出! “先等等。”后方斜刺探出的一只纤巧手掌按上了他的臂身。 麦基特里克疑惑地转首:“再不帮忙,这娘娘腔怕是要完蛋了!” “有我在这里,那绝对不可能发生。”贝丝蒂娜目注十余丈开外的激烈战团,星眸中略有异色掠过。 由于芬德利的当先诱敌,红狮佣兵中倒有小半兵力相继投入到了他的方位来。长时间的激战对耐力和意志都是个极大的考验,而令他逐渐被压制的真正原因,却是法偌雅的存在。 小家伙的成长速度,似乎正和胆量成反比。向来最溺爱她的芬德利无论去哪儿都必须得带着这罗刹猎人团的新成员,极少能有脱开身的机会。其实在某些方面,法偌雅表现出的强烈依恋,实在是大大满足了他身为“人父”的虚幻情结。 虽然麦基特里克总嘲笑这是母爱的表现,但芬德利一直认为,每天晚上看着法偌雅睡着,是最令人满足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敌人,如同凶悍的兵蚁自巢穴的各处出口涌出,慢慢将周遭的空间封成了死地。同伴累累倒卧的尸体,更是激起了人性中暴戾横蛮的一面。仅存的数十名佣兵高呼酣战,武者当前,法师辅以远程攻击。那单薄清秀的年轻人每一次发动反扑,就必定会有躯体倒卧的闷声随即震起,他的击杀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煞气,手中的刺剑却狰狞直若妖兽之牙! 战局至此,已唯有不死不休方能收场。相较于红了眼的火狮佣兵,芬德利仍还保持着清晰的理智。虽然不明白另两名罗刹成员为何久久观战且全无动作,但他并未选择出声救援,而是如初战时般谨慎博杀,节制着每分体力。 彼此间牢不可破的信任,正是确保罗刹强悍实力的基石。在连续刺倒三人后,芬德利甚至还俯身抚了抚法偌雅的小脑袋,报以一个疲倦却温暖的笑容。 女孩儿总是很乖,自芬德利将她护到身边时起,就开始安静地蹲着,抛玩石块。暴雨之下,她似极了一朵柔弱蓓蕾。 优胜劣汰的规律,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残存的佣兵无一不是火狮团中的好手,场外连番射至的魔法光束更加让芬德利被动不堪。火狮中的法师早已将攻击重点放在法偌雅身上,逐渐频繁的腾闪躲避之间,芬德利感觉到臂弯中那个娇小的身体正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终于,一柄挟裹着熊**气的长刀于阴狠撩挑中,突破了剑气凝成的护网。芬德利只觉得后背上骤然一麻,随即喷薄而出的热血顿时将他的半边身体染得通红。 远端观战的麦基特里克直喘着粗气,紧握着斧柄的手心间已湿漉漉俱是冷汗。火狮佣兵就像一群撕咬着猎物的狼,除了几个游走警戒的法师以外,更无一人向这方看过半眼。逐个击破是佣兵及猎人恪守的作战准则,现在,他们无疑很乐意将这种诡异的局面维持下去。 似是感觉到了同伴的焦躁,贝丝蒂娜十指微动,隐约间,漫天的雨点竟忽现短暂滞顿:“再等一会,我想确认些事情。” 尽管麦基特里克心中急如火燎,但还是沉默下来。早在接到卡斯旺亲王委托后的第三天,罗刹便已寻到了火狮团藏身的所在。选择雨天突袭,却是有着特殊的原因。 罗刹团的历代成员都坚信着,只要斗场上存在水源,贝丝蒂娜便是无敌! 大量的失血,使得芬德利的神志逐渐混沌起来。胸腹处相继传来的裂痛仿佛在宣告着黑暗即将来临,依靠着博杀的本能,他依旧在挥动刺剑,脚步却渐渐跄踉迟钝。 几枚尖啸卷至的风刃,毫无滞塞地没入这金发年轻人的后背,爆起大蓬血花。强烈的眩晕感迅疾涌上,冷冷侵蚀了他的身心。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芬德利没有望向场外伙伴,只是颓然收剑,双臂合拢间,将法偌雅护在怀中,无力倒下。 “你是个好人。”这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轻柔如梦。 炎气与魔法的辉芒已然耀亮了整片区域,无声无息间,一个小小的身影缓慢升起。数道黑色暗芒缭绕于她的周身,急速扩张着领域,恰似蔷薇在悄然攀爬伸展,怒放生机。 一波波来袭,均沉寂泯灭。逐步凝成的黑暗光晕宛如深不见底的空间裂缝,就连奔腾咆哮的高阶雷系魔法,也未能在它旋流的表层上激起一丝一毫的波纹。 火狮佣兵悉数停下手来,茫然望着尸骸横布的空埕间,那处妖异的所在。体内空空荡荡的虚弱感让他们觉得,那团暗色光芒似极了一张狞然大张的妖魔血口,已将所有的全部尽皆吞噬。 包括灵魂。 银发,紫眸,暗色笼罩下的法偌雅,容颜一如天使。意识之海深处,仿若沉寂了千年的潜流缓缓涌起,一缕清越低回的吟唱自口唇间婉约吐出,流转于场中,曼妙无方。 “果然是这样......”贝丝蒂娜眸中的神色喜忧参半,隐透着些许恐惧。身边的麦基特里克早就瞪大了双眼,喉间“咯咯”作响,就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状若痴呆的火狮诸人环视下,黑暗光晕中极缓地伸出了一只小手,兰花也似的展开,无情握紧:“爆!” 那数十名佣兵的头颅像是同时被无形大力生生挤压挟紧,前额处的颅骨在凄惨钝响中破开一道道森然缝隙,随着或是微红或是黯淡的微小光体自内尖叫飞出,沉闷的爆裂声连番大作,粘稠的血浆脑体横飞了整个空间! 黑芒散尽,雨势渐收。 一抹橘红的阳光,自散开的云层间灿然散落,笼罩了这片已然谢幕的杀戮之地。满地的黑红泥泞间,基丝佳尼茫然迈动着脚步,任由身前的大手引领着她,渐渐靠近了那个恶魔般的小女孩。 法偌雅逐一拾起散落的小石,蹲下身,执住了昏厥中芬德利的手。直到基丝佳尼华贵的小牛皮靴停在身前,才静静地抬头,仰望。 两个看上去年龄若仿,身世际遇却截然不同的女孩儿,就这样默然对视着,直到后者勉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法偌雅才毫无表情地垂低视线,抛玩起碎石。 基丝佳尼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涩痛如燎。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傲慢,早就在这个衣着粗陋的女孩面前灰飞烟灭。除了从未有过的刺骨恐惧之外,她的心中,还存在着震惊。 原来这世上,有人能以如此高贵的美丽...... 幽静绽放。 第三十七章 战线 这个死灰色的冰冷世界里,存在着很多可怖的东西。有些是切切实实的,有些却只会出现在梦魇中。 正呈现于眼前的丑恶场景,让薇雪儿觉得即使是一千头光明圣典中描绘的食人魔加起来,也远不及这般可怕。因为后者最多只是抹杀生命,而此刻如毒蛇般蠕动虬结于视野中的,却几乎连她的灵魂也要一并撕裂。 这是一条石板铺就的甬道,狭长而幽深。借着斑驳壁体上斜置的短炬辉芒,隐约可以见到成百上千具躯体于两侧连绵阻隔的铁栅后方,或伏卧,或蹲踞,扭曲成诡异难言的种种形状。 黯淡的火光辉耀下,其中部分人的身上呈现出死尸才会有的惨白色。这些瘦弱肮脏的活体,自薇雪儿进入视线时起,便如瞬间被注入了强大生命力的骸骨般相继蠕动起来。 恬静美丽的小公主就连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身处阴森的帝都大牢。传闻中,这里是要比冥界更为邪恶的地域。自建成以来,源源送入的无数重犯见证着它的贪婪与残酷。在这里能够活着结束囚禁生涯的家伙,几乎从未有过。 尽管引路的两名军士在一路大力挥抽着皮鞭,记记着肉的炸响直令人毛骨悚然,但蓬勃的**还是于犯人们体内化作了熊熊火焰,将理智与恐惧逐渐焚烧殆尽。 生活就像一谭死水,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在沉沦中窒息。日复一日,他们都如地底的昆虫般僵卧蛰伏,只是在分派牢饭时才会挣起身躯,麻木动作。一只硕鼠,几块油汤中漂浮的肉皮,甚至是一丁点狱卒啃剩的苹果核,都会成为引发争夺的对象。 欲望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变得简单。 正如当薇雪儿从甬道尽头迟疑迈入时起,囚犯们便以各种能够想象到的方式宣泄着亢奋和欲念。饱含污秽的吼叫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监区,一双双枯瘦手掌自铁栅间疯狂探出,像是要在虚空中索取着些什么。各间囚室之中,都有人一边直直地瞪视那柔婉的女体,一边急不可耐地褪尽衣衫,于战栗的快感中喘息自渎。 没有人在乎将要面临的惩罚,在这里,生命早已毫无价值。 同样是人类,一面铁栅,便将所有的一切变得完全不同。薇雪儿不曾想到过这世上还有如此**裸展现丑恶的方式,此时此刻,她唯有颤抖着快步行进,就连半眼也不敢再去看那些暗色掩隐下的蠕动躯体。 “殿下,真是抱歉。”军士中的一人忽回过头来,低声道。 薇雪儿强自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不怪你们。”自从玫琳入军部任职后,她的身边就终日冷冷清清,除了不苟言笑的贴身近卫以外,就连个说话聊天的人也是难以寻获。 穆法萨一贯的谨慎作风,使得如今的皇宫警戒堪称是固若金汤。独处深宫的孤寂远非常人能够想象,每当午夜梦回时,小公主心中的那缕牵记总会悄然升起,带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摩利亚皇远赴巴帝之后,薇雪儿觉得,生活开始愈发孤寂起来。在这个袄热而沉闷的夏夜,她悄悄摆脱了近卫,为的只是来找寻久候不归的玫琳。 沉暗的监区尽头,横列着几间石室。透过严实紧闭的铁门,阵阵嘶哑的哀嚎自内传出,凄厉莫明。 于最顶端的一间石室前,两名引路的军士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人拉开铁门,恭谨地挺胸行礼:“殿下,我们到了。” 薇雪儿报以柔弱的微笑,缓缓前行。斗室内很昏暗,只有几点幽幽的烛火在绽放着光芒。一种低沉的,犹如野兽垂死呜咽的声息,断断续续地回荡在狭小空间里,那饱含着痛苦绝望的颤音立刻让她的身心为之冰寒。 “姐姐,是你么?”铁门已在身后合拢,薇雪儿望着室内端坐的纤细背影,颤抖开口。 那人回过头,不易察觉地蹩起眉梢:“你来这里做甚么?” 薇雪儿长吁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姐姐,已经很晚了,还不回家么?我自个儿一直睡不着。” 纯黑色的皇家制服恰似一笔张扬的油彩,于玫琳冷艳的容颜间添上了浓烈野性。注视着因恐惧而脸色苍白的薇雪儿逐渐靠近,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现出了些许柔和之色:“就快好了,你去外面等我。” 似乎是由于亲人的存在,薇雪儿已没有初来时那般害怕。掠了眼周遭环立的数名狱卒,她拉起了玫琳的手:“姐姐,我们现在就回去不好吗?” 玫琳握紧那只冰冷的手掌,微笑道:“我在问些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答案的。” 清脆的铁器声响中,一名狱卒在角落里拾起柄黝黑物事,径直行到玫琳面向的墙体之前。那里垂吊着一团硕大的阴影,此刻,它正在无力挣动着,宛如寒风中萧瑟的落叶。 随着狱卒娴熟利落的动作,铁器啮合的钝声狞然炸起。继而尖利拔高的惨呼瞬时划破黑暗,响彻了整个石室。 薇雪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向后退去。颊边溅落的几点温热液体,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茫然拭上。借着烛火,颤抖指端呈现的一抹黑红似乎正在无声狞笑。 “我听说,卡娜老师生前的时候一直和你私交不错。今天的这种局面,同样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玫琳看也不看泫然欲泣的小公主,对着前方那团黑影柔声道:“坎兰大陆的任何地方,都是属于强者的舞台。其实像你这样的高阶魔法师,应该拥有无比美好的人生才对。这几天以来,我要什么,能够给你些什么,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赫拉,你向来就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用不着我来说教。” 凄厉的哀呼已低落,那暗影挣了一挣,四根紧缚于周身的铁链簌簌颤动,叮当作响。 “我有点累了。”玫琳微微叹息。 几支燃起的油炬很快便将整间斗室映得通明,墙角处斜靠的一排刑具无声闪烁着幽幽寒芒。又一名狱卒在几经挑选之后,终于执起其中一件物事,遍布青森胡茬的脸膛上绽出狰狞笑容。 那是块平扁的皮革,其表层插附着千百枚长短不一的钢针,针芒青森而尖锐,斑驳的点点血斑令得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恶魔的瞳仁,委实是妖异到了极处。 无数条深深浅浅的伤痕,斑驳虬结着爬满了赫拉的全身。她**的躯体一如暴风卷席后的荞麦,仿佛随时便会因虚弱而断折,那双曾经秀若芝兰的纤手,已变得残缺而丑恶,十指仅余其三。 薇雪儿怔然看着她蓬乱发丛掩隐下的青紫面容,忽然感觉到胸口闷塞欲裂,透不上气来。最后一次见到这名宫廷法师团中的顶尖人物,还是在帝国广场的授勋仪式上。彼时场中士兵方阵浩瀚如海,但她与一干白袍法师赫然便是钢铁丛林中最夺目的那抹亮色。 高贵而明艳,是所有宫廷法师的共同点。而现在,赫拉几乎已不再像个人。 长时间的肉体折磨,使得赫拉始终处在接近昏厥的混沌边缘。胸前传来的粗糙触感,冰冷地唤醒了她的神志。带着些茫然地撑开肿涨眼帘,她的视线却恰巧触及狱卒手中的那根钢针。方自惊骇间,一股燃烧的刺痛骤然扎入左胸处娇挺的粉色蓓蕾,女法师的身躯立时绷紧,胸腹处抽搐着高高挺起,片刻后颓然软下,就连惨叫的力气也已经失去。 薇雪儿啜泣着,捂住双眼不敢再看。玫琳若无其事地瞥向她,淡然道:“你还是出去的好。” “殿下,灵魂契约不是人力能够破除的。如果告诉了你,我一定会死!”眼见着狱卒拔出了第二根长针,赫拉忽嘶声呼道。 玫琳笑了笑:“那是你的事情。不过我可以保证,任何结局都会比现在要好。” 再次缓缓刺入**的钢针,让赫拉开始哭泣。行刑狱卒的脸庞早就由于亢奋而扭曲变形,在力求放慢每一分动作的同时,他的目光无法遏制地掠向了女体私处。 那里,才是这场凌虐盛宴的末道大餐。 可惜的是,饱受折磨的赫拉并没有坚持到他想象中的程度。在两颗**上再也容不下半根钢针之后,她终于彻底崩溃。 “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的命令,飞鱼号,烈火岛很远......”女法师断断续续的语声仍未完结,整个人已经化作了一支巨型火炬。由体内猛烈喷发出的赤焰刹那间焚尽了骨骼血肉,只余下片片缭绕腾起的飞灰。 “父皇果然还是向着他的。”玫琳默然想着,起身携了薇雪儿的手,行出刑室。 暗党之中,造诣高深的法师亦是为数不少。灵魂契约的奇异桎梏方式玫琳早已有所耳闻,而赫拉的死亡却让她仍是感到了震惊。 这些回归的皇家军士,当初根本就是摩利亚皇亲手推向撒迦那边的,在任何方面,他都毫无保留。 帝都军部对“叛逆者”表现出的反常宽容,此刻已悉数解惑。玫琳紧咬着下唇,步履匆匆地向前行进,眸子里的仇恨已几近沸腾。 “殿下,宫廷法师团这几天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在找失踪的同袍。”铁门开处,一名年轻的暗党上校静候其外,恭声言道。 玫琳径直行过他身边,冷冷地道:“再派人去一趟肯撒,他们出海的那条船,叫做飞鱼号。至于宫廷法师团,时间迟早会淡化一切。” 那军官疾步跟上,低声道:“统领大人......昨天也曾经提起过这件事情,意思很含糊,说什么哗变的那批法师只是依照军令行事,没提别的。” “他是在说给我听,自然要表达得含蓄些。”玫琳美眸流转,向那军官柔和地笑了笑,“斯戈尔上校,你很好。” 甫一触及那澄澈眼波,斯戈尔心中立时大跳,本能地并腿立正,垂下首去。待到再抬起视线,那俏然身影已是去得远了。两侧石壁的火光辉映下,只见这年轻冷峻的军官怔怔僵在原地,神色惊喜交集,竟是在一刻不停地急剧战抖。 再次面对监区地段,薇雪儿禁不住拉紧了玫琳的手,脚步踟躇。 感觉到了胞妹的异常,长公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不用怕,从我第二次经过这里开始,就没有人再敢做些什么无礼的举动了。” “为什么呢?”薇雪儿悄悄环视着周围死寂一片的牢房,那些铁栅后的躯体尽皆畏缩在墙角,像是遭遇阳光的幽灵般收敛了所有声息。 “父皇说过,和大多数人打交道,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拿对方当人。”玫琳的语声淡然如水,“给他最想要的,或者让他感受最害怕的,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有时候我觉得,姐姐和父皇很像呢!”薇雪儿小声地道:“就像刚才,我半点也不明白那宫廷法师犯了什么错,你究竟......究竟在问她哪些事情呢?是很重要的军情么?” 玫琳沉下了脸:“这方面,你没必要知道。” 薇雪儿迷惘地望着长公主的侧面,那冷艳无双的容颜上,正呈现出一种完全陌生的神情。在这段噩梦般的经历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刻,她隐约发现,对于身边的双生姐姐,原来自己是完全不懂的。 “后侧翼,敌袭!!!” 一声嘶哑的狂吼方自划破黎明的沉寂,苏萨克后方营地上立时卷起了骚动,顷刻间便有数百张强弓拉起,“咯咯”弓弦绞响炸成一片。 数十条红巾大汉簇拥下的索尼埃闻声回首,极远处高速驰行的小股马队间,高高挑起的一面军旗瞬时刺痛了他的眼眸。 “这帮**养的不去打蛮牙人,又来堵咱们干鸟?!”一名浑身浴血的马贼目光中直欲要喷出火来。 “变阵,准备迎敌。”索尼埃平静地吩咐,视线复又投向正前方蛮牙军的营地。那里的灯火依旧通明着,在斯坦穆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炫耀绽放。 空气中的血腥味从来就没有片刻淡去过,既便是在战事已经止歇了半日之后,它依旧是浓烈且湿润的,仿佛随时会化为一潭粘稠液体渗进人的五脏六腑。 数十丈开外的粗陋战壕新挖不久,有些地方倒翻过来的草皮还透着油绿的芬芳。壕沟很深,延绵的地域却并不宽阔。在与蛮牙人打过几次交道后,无论是斯坦穆正规军还是草原上最大的马帮苏萨克,都逐渐摸清了这批不速之客的一些特点。 譬如说,他们狂妄的本性。 蛮牙总共投入斯坦穆的军力不足两万,而后者只是骑兵军种便已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悬殊的力量对比,换来的却是守军的节节败退。自战争爆发时起,蛮牙人就一路势如破竹,不过月余赫然已攻入了斯坦穆腹地。 没有人知道这些侵略者用什么去驻守攻下的大片土地,但随着战线推进,蛮牙的前锋军团由一个分为数个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就像是传说中的深渊魔物,能够轻易幻化出若干分身来。 这可怕的发现摧毁了绝大多数斯坦穆守军的意志,之后的战事更是逐渐倾向于一边倒的趋势。往往是蛮牙的旗帜方从地平线上升起,成千上万的斯坦穆士兵就开始腿脚打战,惶然如大难临头。 战局上的微妙的转变,起始于苏萨克的参战。马贼与军人之间无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责任、道义对于这些凶残暴戾的掠食者来说根本就是一堆空话,掳掠屠戮的生涯早就让他们站在了国家的对立面,更无回旋余地。 真正令苏萨克举起马刀迎击入侵者的原因,却是缘自于切身利益。马贼也一样有亲人,有家园。苏萨克的老巢就在后方十余里的重山之中,蛮牙人犹如蝗虫过境的嗜杀行径令他们不得不死死固守着这条日益回缩的防线,酣战不退。 除了部分必要的驻地防御外,数万苏萨克几乎已经倾巢而出,与蛮牙人的两个师团打得难分难解。陷阱,绊索,火袭,淬毒箭矢等等一系列惯用于斯坦穆军队头上的阴狠伎俩,如今悉数找到了新的实施对象。然而在这场小规模的攻防战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却是马贼精绝的骑射及悍不畏死的血性。 斯坦穆守军阵地一触即溃的现象,从无一次发生在苏萨克坚韧至极的防线上。蛮牙人的主力军队虽早已斜向纵深,步步紧逼斯坦穆正规兵力,但两个师团却始终驻留此处,似是誓要将这块草原尽头的土地一并吞没方肯罢休。 或许在从未受过挫折的蛮牙人的眼里,这里才算是斯坦穆国土上真正的战场。 后方的马蹄声愈发地清晰了起来,索尼埃没有回头。清晨冷冽的气流中,他默然仰起视线,望着身边高挑的,招展的大旗,独目中隐现傲色。 那黑色为底的残破旗面上,以银丝绣着一只狞恶的三足猛禽。十余个昼夜以来,它始终猎猎舞动着,支撑着每个苏萨克的灵魂。 他们只是群马贼,所以这并不算是军旗,而只能称作一种象征,永不屈服的意志。勇气的存在与否,和那身军服没有半点关系。 “老大,好像有点奇怪啊!”一名苏萨克拨转了马头,投向侧后方的目光中满是惊诧。 索尼埃远眺着蛮牙营地中陆续行出密密身影,对旁侧部下打出了几个手势:“奇怪?任何一个苏萨克的脑袋都值五枚金币,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家伙应该是避开蛮牙人主力,绕了几百里地过来的。真是搞不懂,他们既然这样爱钱,怎么不来当马贼?” 斯坦穆正规军的懦弱无能仿佛仅限于对抗外敌,前段日子里趁着马贼和蛮牙人交战时来浑水摸鱼的军队不在少数。侵略者在他们的眼里比魔鬼还要可怖,永久有效的军部悬赏承诺,却让苏萨克变成了一堆诱人的黄金。 “这次怎么没有后辅大队?难道这帮家伙都他妈活腻了?”先前那汉子下意识地搓了搓双手,活活捏断斯坦穆军官脖子的快感让他至今仍回味无穷。 索尼埃闻言转首,凌厉的鹰眸略为凝视间,不由微微怔住:“先别放箭。” 那支身着斯坦穆军服的百人小队前端,一名黑发年轻人正从马背上掠起,向着苏萨克阵营疾掠而至!晨起的薄雾之间,他像是支越空长矛,来势快极,不出片刻便已到得近前。 “是你?”索尼埃愕然道。 “是我。”黑发年轻人径直走到他面前,肩头上蹲踞的一头火红小兽似是方自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索尼埃有些啼笑皆非:“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年轻人掠了眼马贼之王憔悴的脸颊,冷锐的眼神中隐现笑意:“刚好路过,听说你在这边,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我还欠你的钱,不是么?” “什么都不用你还,快走快走!”索尼埃挥手催促道。 年轻人回身望向陆续驰来的同伴:“这马贼头子好像是我的朋友,帮他打完架再去摩利亚,不算迟罢?” “有架是一定要打的。”一个半兽人大笑着跳下马背。 “这哪是打架,明明就是打仗!”矮小的地行侏儒张望着四周,嘟囔道:“不过要是朋友的话,也没办法。谁都知道我戈牙图大人可是最讲义气的......” 两名女法师相继盈盈落地,其中身着黑袍的一人温婉地笑了笑:“反正那孩子也已经没事了,大人您说怎样都好。” 黑发年轻人转过头来,微笑。马贼之王凝视着对方,没有说话。 他突然很想喝酒,然后与这狂妄却真挚的男儿长啸当歌! 第三十八章 交锋 蛮牙人冲锋的号角声仍在空中低沉回荡,大地的震颤便已由轻微急转剧烈。那怒海狂潮般的黑线在迅疾无比的扩开着,源源不断的支流从侵略者的营地各处涌出,汇入这团愈发炽烈的暗色火焰,似是要将整个图兰卡草原彻底焚尽! “稳住,稳住!”苏萨克阵营间,马贼的嘶吼就像是狼嚎。 无数双大手中的强弓早就扩成了满圆,所有的人都在急促喘息,双目赤红。弓弦的绞响炸成了一片急不可耐的杀戮之音,成千上万支长箭于晨风中微颤着尾羽,寂然等待饱饮鲜血的穿透时刻。 那面残破却倨傲的大旗,此刻已被风扯得笔直,沉闷的招展声猎猎划响,咆哮若雷。 突兀爆发的战事犹如漩涡疾流,刹那间便将整片区域深陷其中。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在围绕着一个方向急速旋转。人性中的嗜血本能甚至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以杀制杀,或许才是此刻唯一的生存法则。 密密麻麻的人丛之间,戈牙图不易察觉地后退着,全身哆嗦个不休。他觉得胸腔中有一群惊惶的吸血蝠在尖叫飞舞,随时便会撕裂体表汹涌蹿出。蛮牙锋线的尖刀位置上,那些狰狞的生物正在视野中愈发清晰起来。地行侏儒麻木地转动目光,直到身后撞上了某样物事,方才茫然顿住脚步。 立于后方的雷鬼沉默地望向他,神色间亦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 “那些是什么?妖兽吗?”戈牙图战栗着问。 “好像是人......” “幸好那小子让我们留下来看着这些笨蛋,不然的话,今天可算是完蛋了。”戈牙图掠了眼一众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斯坦穆军官,强自笑了笑。 雷鬼的视线越过人群,直投向战壕前沿纷立的几条身影:“蒙达在,就一定不会有事的。” “放!!!” 索尼埃的怒吼方自震起,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便已然大作,与沉闷的弓弦颤响交织成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暴风。 几乎是同一时刻,蛮牙人高速涌动的锋线现出短暂滞顿,随即于漫天飞扬的尘土中横向坍塌了厚厚一层!那千百头骑兵胯下的金毛异兽哀鸣着仆倒于地,连带着背上的主人一起,瞬间便被随后涌过的大批同类踏为肉泥。 高亢狞恶的嚎叫响彻了天空,远远的,一团极为庞然的黑影骤然拔起,临空飞掠,轰然落在苏萨克防线前方,双方相距不过十丈之遥! 那是头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巨灵。 它有着人类的躯干,累累虬结的肌肉刀刻斧凿地起伏于古铜色肌肤下,勾勒出喷薄欲爆的力量之源。粗陋而破旧的皮甲下方,一双布满坚硬角质层的双腿却是向后弯曲的,本该是膝盖的位置上探刺出数十根暗灰色的锐刺,诡异无比。 巨灵强有力的脚掌,看起来就像是蜥蜴的足,布满了坚硬鳞片的趾头相隔极开。两丈有余的高度使得它甚至超出了独眼巨人的块头,历来以体格魁伟闻名的高山氏族更是无法比拟。 所有的特征中,最诡异的还是它的头颅。 即使是完全战化的半兽人,面目也不会与人类相去甚远。可这头巨灵根本就如造物主生生斩下狮首,按在了人类躯体上一般。那满头披散的长鬃间,碧油油的眼眸直是凶芒毕露,戾态摄人至极。 瞬息之间,苏萨克第二波羽箭齐射已发。 那狮首巨灵抬起左臂,臂身上套附的阔盾顿时便在箭雨中辟开一道急流。带着人类般的讥嘲眼神,它骤然低吼了一声,掷出手中垂执的丈余长矛。劲起的气流甫一啸响,矛身已是在空中电射而逝,掠向苏萨克的防线所在。 想象中的血光迸现,却是出现在片刻后。调首飞回的长矛像是条深海中逆袭的虎鲨,凶狠啮上了狮首巨灵的前胸,来势比起之前又何止快了百倍?! 碗口粗细的矛体带着强烈的旋转,贯穿整个胸腔后余势仍是不绝,直飞出十数丈开外斜斜坠落。巨灵瞠目结舌地望着胸膛上急喷出的血泉,直到几块硕大的内脏碎片夹杂其中跌落地面,眼神才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在如山身躯仆倒的刹那,它不甘地抬起视线,瞪视着前方掷回长矛的那名黑发年轻人,颓然咽气。 区区一名军士的毙命,在战场上无异于大海中泛起的些许涟漪,但此刻已离苏萨克战壕不远的蛮牙前锋军,却现出了些许迟疑。 这些非人非兽,形态各异的邪恶生灵,在面对强横力量的时候也同样会感到恐惧。死去的蛮牙军士在所属军团中已是数一数二的勇者悍将,在这种距离下被一击格杀委实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与此之前,它甚至就连半块油皮也未曾在战事中刮破过。 短暂的畏缩很快就为汹涌战意所淹没,如果一定要找出合理的解释,蛮牙人更相信那是个不幸的意外。大陆上的任何种族都不可能具有如此可怕的战斗力,战争之所以能够延续到今日,这无疑是最为关键的原因之一。 马刀锋刃的寒光,已经亮彻了整条苏萨克战壕。后排阵营的齐射仍在持续着,随着双方距离渐近,蛮牙锋线的长矛投掷也终于迸发如潮! 尖刀位置上的烂泥顷刻间掷出五支长矛之后,就连盾牌也一并扔了出去。望着空空如也的六只手掌,它愤怒地自座骑背上跃出,疾扑前方的敌军防线。半空中,烂泥股后的长尾倏地昂起,两枚碧绿色的毒蛰于尾端闪烁着妖异暗芒。 适才死去的那个大家伙,叫做铁渣。它和烂泥差不多同时来到这个世上,虽然都不怎么爱说话,却慢慢成为了很好的朋友。烂泥不明白铁渣为什么每次打仗都喜欢冲在最前面,就像是不明白自己那狗屁名字的由来。 自有了记忆开始,身边的大部分同类都是冷漠且危险的,“朋友”这个概念烂泥并不懂,可在和铁渣同住一处营帐的时候,它会小心地缩回尾蛰,在后者如雷的鼾声中睡得很香甜。 激射的长矛在嘶吼,在咆哮。烂泥卷起分叉长舌,舔了舔鼻尖,眼见着几支长矛即将洞穿那个杀死铁渣的年轻人,它不由亢奋地加快了跃行速度。 撒迦冷漠地抬手,指端黑芒立现。正欲动作间,忽觉肩头一轻,却是红飞了起来。小家伙懒洋洋地瞥了眼撒迦,径直飞到战壕外缘,深深地吸了口气,喷出。 在所有苏萨克的茫然注视下,漫天激射而来的无数支长矛同时色呈血红,慢慢扭曲如麻花,继而竟悉数融成铁水,坠落地面。防线以外的整个空间,似乎都凝固了。最前方的数千蛮牙人尽皆保持着冲锋的动作,在下一个瞬间,化为飞灰随风散去。 直至此时,那股仿佛能焚化天地的烈火才狞然现出形态,不可一世地横扩了数里范围内的空埕! 赤炎燎灼之下,战壕中的苏萨克均怪叫着抛去手中发烫的马刀,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每个人俱是须发皆枯,裸露在外的体表上鼓起了累累水泡。其中部分马贼的衣衫已在高温下燃着了火头,一时阵营中青烟四起,骚乱不堪。 焰芒散尽,红缓缓飞回撒迦肩头,傲慢地低鸣了一声。 战场彻底安静下来,没有半点声息。蛮牙的后续部队以及全体苏萨克都定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块宽阔的,没能剩下半点东西的焦埕,僵立如泥塑木雕。 “扑你老母!”满脸焦黑的阿鲁巴找不出什么能形容此刻震骇的心情,他的一双眼珠几乎瞪得已经快要掉落下来。 透过地面上仍在不断腾起的扭曲热浪,隐约可见蛮牙部队向后退去。由于距离的关系,没有士兵能看清火源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毫无疑问,这根本就不是它们能够抵挡的力量。 “杀!”撒迦低喝,身形一越数丈,向着敌方疾掠而去。两军交战,士气向来是重中之重,萌生怯意的蛮牙军队将要扮演的,只能是溃败者的角色。 裁决小队随即掠出,罗芙神情焦灼,亦发动驭风术飞起。自离开烈火岛至今,她就一直不敢与撒迦交谈。尽管后者在发现船上多出一人后并没有过多责备,但女法师还是感觉到了不安——违抗他的命令,这还是第一次。 “哈哈,杀光这些丑陋的爬虫!”戈牙图乜了眼身边满脸敬畏的众多马贼,干咳一声转过首去,威严地道:“我说雷鬼啊,这种小场面,我们还是不要上去动手了罢!多留些历练的空间给年轻人,或许对他们的成长还是有点帮助的。” 雷鬼头大如斗地看着他,哼哼唧唧了半晌,连半句话也未能接上口。生平第一次,善良得几近懦弱的他产生了想要揍人的冲动。 蛮牙人虽在后撤,却是前阵变后阵,调首缓退,显得极有章法。 撒迦等人去势快极,索尼埃骇然之下连声高呼,未得半分回应。迟疑片刻后,他跃上马背,挥刀喝道:“米塔罗,古达,带上两个大队跟我走,快!” “老大,蛮牙人会不会放那些古怪东西出来?”旁侧一人低声道。 索尼埃冷冷地乜向他,独目中凶光大盛:“这年头肯为朋友拼命的人不多了,我绝对不会让那小子死在这里!” 爱莉西娅与罗芙,始终远远地飞掠着,不敢过于靠近撒迦。他周身腾起的黑芒正在变得越来越浓烈,强烈而诡异的力场旋流干扰着空间内所有的元素体。既便是相隔甚远,两名女法师还是觉得体内的魔力躁动不休,隐呈溃堤之势。 奇怪的是,阿鲁巴和布兰登半点也不受影响。两人一左一右地疾掠于撒迦身后,臂体前端均耀腾着熊**气,金黄色的光芒凝如实质。 大约百余名殿后的蛮牙士兵,勒转了胯下异兽,向着众人迎面冲杀过来。布兰登十指连动,弹丸大小的炎气光体相继射出,却没有一枚能够击中敌军。 只是照面间,那些他选定的目标,包括其余士兵,已经全都是死人。 肥硕的裁决队长清晰看见撒迦周身的黑芒于瞬间暴涨,悄然吞噬了周遭的大片地域。他根本就不需要动作,一缕缕更为纯粹的暗色光束就像是有了生命般流转舞动,无情地切割开肉体,继而扼灭生命。 “光明神在上......”布兰登习惯性地默然祷告了一句,只觉得喉间有些发干。 支离破碎的血肉残骸遍布了四处,在短短片刻之后,它们就变成了可怖的墨色,干瘪得再也流不出半滴血来。 同袍的惨遇很快就让更多的蛮牙人反扑而至,半空中的两名女法师相继出手,连番射下道道魔法攻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扮演了主攻角色的是罗芙,而非实力强大的爱莉西娅。 与生俱来的能力,让爱莉西娅对火系魔法的掌控达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很难依靠火攻对下方的蛮牙人造成太大伤害。 由于兼顾到混战中同伴所在的关系,爱莉西娅将魔法攻击的范围控制得极小。蛮牙士兵配备的阔盾,轻易便阻隔了炽烈的火袭。这些黝黑的盾牌上镌刻着大量字符,格挡间往往隐现数倍之巨的光晕屏障,竟如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 眼看着罗芙以元素球高速射穿众多不及动作的蛮牙人头颅,爱莉西娅唯有苦笑。在烈火岛的日子里,最没有收获的一批人恐怕就数充当监督者的裁决队员了。 蛮牙的后撤已然完全停止,逐渐汇流的人海淹没了撒迦及两名裁决队员。红早就开始按捺不住,但屡次有所动作时,都会被撒迦轻拍阻止。 他的周遭,横呈着一片极之宽阔的血地。千百具人兽难辨的尸体残肢层叠堆起,几乎密无间隙。那团护在体表的黑暗光晕,已赫然扩张了数十倍领域。每次收缩涨起之间,便会有大蓬的赤红飞溅而起,激射于整个暗色空间中。 “你们到我身边来,敌人实在是多了些。”撒迦高声道。 “这样帮着苏萨克,可不像是你的作风。”阿鲁巴奋力格开刺来的长矛,退入那暗色统治下的微型世界,随即跟进的两名蛮牙士兵立时被袭来光束绞得血肉横飞。 撒迦笑了笑:“我是在帮自己。” 阿鲁巴疑惑地转首待要再问,却发现对方的眼睛赫然是闭着的。连串的兵刃交击声响之后,布兰登狼狈不堪地退了进来,见到撒迦的情形也是一愣。 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正带着丝平静的享受神色。 第三十九章 尸巫 “没有魔法,没有军制炎气。不是它们不想用,而是因为不会。” 杀声震天的库马城头,希尔德大帝俯瞰着城下茫茫涌动的蛮牙部队,疲惫的语声中隐透着异样情绪。 在经过了数周战火洗礼之后,这座巴帝国西部最大的行省已经飘摇如风中残叶。成千上万的战士长眠于此,他们的魂灵在空中盘旋穿梭,默默注视着库马千疮百孔的褐色城墙,眷恋不去。 那是鲜血干涸的颜色,每处溅落的褐痕,都镌刻着军人钢铁般的忠诚。 普罗里迪斯探出手,抚摩着城头崩裂的垛口,依旧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微现笑意:“我想,它们并不需要依靠这些作战。” 希尔德大帝深深地注视着这名年轻的王者:“你说的不错。虽然处在敌对立场,但我不得不承认,蛮牙拥有世上体力最强的战士。而且它们可怕的地方,还不仅仅是这些。” “哦?”普罗里迪斯垂下目光。 城关前密密茫茫的人海之间,高达十余丈的攻城楼车宛若远古泰坦般纷然推进。层叠而起的木格平台上,无数挥舞着长枪大戟的蛮牙士兵攀附挤涌,酷似爬满了乳酪的蚁群。库马城头激射的箭雨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片刻停缓,但蛮牙人所执的黝黑盾牌却轻易阻隔了绝大部分来袭。 “蛮牙人的防御和恢复能力,才是我们难以应付的原因。”希尔德抬手拨开下方射上的一支劲弩,默然摇首,示意身后涌上的近卫退开,“你来巴帝也有些日子了,来前沿阵地却还是第一次。我很好奇,在协议早就达成的今天,是什么还在动摇着你的决心?” “自从我来到巴帝的那天起,梅隆上将统率的两个军团就已经开赴了国境线边沿。他的名字我想您一定不会陌生,第七、第九两个突击军团历来就是摩利亚最精悍的力量,在北方战场上,他们击退过成倍的盟军,并且没有回缩过半寸防线。”普罗里迪斯笑了笑,道:“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无法让任何摩利亚士兵为了没有诚意的盟友去冒险。您允诺的利益虽然可观,但很可惜,它并不能代表全部。” 希尔德大帝缓缓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罗里迪斯湛蓝如海的眸子里讥嘲之色一闪而逝:“狮兽军团的威名,我是耳闻已久了。奇怪的是,既便到了如此艰险的境地,您手中的这张王牌却始终没有被抽出来。更加有意思的是,在贵国帝都做客的日子里,我没能见到一直想认识的哈特菲尔德大魔导士。就算是事物缠身,抽空应付一下来自故国的法修后辈也没什么罢?” “或许你过于敏感了。”希尔德的语声透着些异样波动。 “塞基一役中,那些强横的战争傀儡让我国军情人员至今还念念不忘。很有意思的存在,不是么?”普罗里迪斯瞥了眼面色大变的对方,复又将目光投向城下沸腾的怒海。 一个巨大的魔法阵,已在城头集结的法师阵列间成形。高空中风云渐变,数百道水桶粗细的电光相继自苍穹深处劈下,立时于数万蛮牙人中清出大片焦裂的空埕。 沛然莫御的禁咒威力,让蛮牙士兵所能倚仗的法盾防御变得毫无意义。无数具焦枯僵卧的同袍尸体,却让他们的攻城势头变得更为疯狂猛烈,那响彻四野的兽嗥连绵震起,宛若雷动。 “蔑视生命的异类......还真是和我那孩子有点像啊!”普罗里迪斯微不可闻地低叹,神色黯然。 命运的巧合,往往出人意料。 此刻的撒迦,亦在面对着这些狰狞蛮悍的异种生灵。与摩利亚皇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正深陷重围,而身边,仍旧只有寥寥几个同伴。 苏萨克的援军已至,却被蛮牙分出的数股兵力斜向阻截,绞杀成一团滚滚不休的酷烈旋流。 饱含着邪恶气息的黑暗光体,在一次次地收缩,扩开,缓缓拓展着领域。数十丈内的地域,已完全成为了暗芒统治下的死地。清晨的阳光煦暖而灿然,但始终无法透入这缓慢流转的异色所在。 恰似一张硕大无朋的游牧营帐,光晕的顶端直达半空,呈碗形向周遭罩落。其内遍布的残肢骸骨间,丝丝缕缕的浓烈黑线不断自撒迦周身涌出,融合成触手般的粗壮光束,游走于暗**域内。 敢于冲入的蛮牙士兵,渐渐变得屈指可数。透过模糊的异色屏障,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每当有同袍被那些蛇蟒般的光束撕裂,整个沉暗的空间便会悄然扩张上几分。 它就像是一头盘踞在近前的恶魔,大口吞噬血肉的同时,亦在狰狞成长。 环视着外围水泄不通的蛮牙阵列,阿鲁巴与布兰登无言对视,心中俱是忐忑。他们并不清楚这片独立的空间还能维持多久,它扩展的速度正在衰退却已是事实。一旦光晕散去,毫无疑问,上万名狞目獠牙的蛮牙士兵会轻易地将他们撕成碎片。 武者无法像法师那般高飞,在之前的短暂博杀中,两人几乎是靠着经验和本能才能逃过杀劫。布兰登的炎气已接近九阶,蛮牙人却以强横的肉体漠然证明了,这还远远不够。 裁决队长从未想到过世上还有这般悍然的生灵,焦灼之下屡屡抬首仰视,望向高空中疾飞的那两点小小身影。爱莉西娅在他的心里,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得多。 相对于同伴的惊惶不安,撒迦则显得异常平静。 他的双眸仍是紧闭,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通过暗色光线的纷扬触探而折射回意识深处,清晰如水中倒影。刚开始时,那些游弋似蛇的光束完全是在自行攻击目标,与遭遇海妖时情形雷同。 待到阿鲁巴两人靠近,撒迦便尝试着去控制每一条“触手”。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信心,冥冥之中似乎是灵魂的本能在微妙舞动。 正是由于对翱翔的渴望,雏鹰才能够战胜恐惧,拍动双翼飞离巢穴。纵横交错的光束只要毫厘偏差,便足以让两名裁决成员瞬间毙命。撒迦实施掌控的过程,也就在这惊险万分的局面下无声起始。 半兽人和胖子队长揣测的并没有错,长时间的精神力凝聚,令撒迦逐渐感到了难以为继。黑暗光体的扩张,正在由缓慢而渐止,最终微不可觉地开始了回缩。 撒迦已在低促喘息,但垂于身侧的双手却一直轻微动作着,指端探出的丝芒延伸流转,操控数十道无坚不摧的光束触手吞吐伸缩,傲然纵横。 一如琴师于夜阑人寂时拨弄竖琴,聆听着流淌的曼妙乐章——他沉醉其中。 蓦地,一股诡谲而强大的精神波动自远端袭来,直透入撒迦意识之海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咦?这帮家伙是不是怕了?”阿鲁巴望着暗色屏障外潮水般退去的蛮牙士兵,搔了搔脑袋。转首间,他见到撒迦已睁开双眼,不禁咧嘴笑道:“他们应该是被你吓破胆了。” 撒迦指端微动,道道光束及其外光晕立时消弭于无形:“不,有新朋友要登场了。” 半兽人困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适才的短短一瞬间,阿鲁巴觉得对方的眼眸竟是黑色的。 气流划响声中,两名女法师相继落下。由于魔力消耗过巨,罗芙冷俏的颊边已全无血色,投向撒迦的目光中却尽是欣喜柔情。 “卡古法煞!卡古法煞!” 全体退至百丈开外的蛮牙阵营之间,骤然爆出一阵震天呼喝。沉闷的声浪直若海啸卷起,隆隆滚滚地跌宕于原野之上,威势震天。 “小子,快走,他妈的快走!”血湿重衣的索尼埃率众疾驰而至,一贯淡定的神情间隐现焦灼。 撒迦微笑,缓慢摇头:“这场仗是输是赢,对我来说很重要。” 索尼埃独目圆睁,怒道:“难道你非得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快给我滚回去!” 撒迦没有再答话,而是默然将视线投向正前方。呼啸长嗥的蛮牙士兵如同被巨刃剖开的浪潮,由后端大营方向直分出一条开阔通路来。 远远的,一个极为枯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尽头。 “卡古法煞!卡古法煞!卡古法煞!!!”刹那间蛮牙人欢声雷动,俱是以手中兵刃大力顿地,状若疯狂。 “去把火龙卷抬过来!”索尼埃见撒迦全无退意,忽转首对着部众低吼道。 旁侧几名马贼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迟疑道:“老大,这没必要罢?” 索尼埃一怔,随即反手探上腰侧刀柄:“你说什么?” 那马贼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慌忙指向撒迦胸前:“有它在,哪里还用得着火龙卷!” 索尼埃阴沉着脸转过目光,只见撒迦的左胸处鼓起了累累的一团硕物,半截火红色的尾巴正耷拉在胸襟外侧,低鼾声中偶尔尾梢微动卷起,倒像是条慵懒的小蛇。 “唔,不用去了。”苏萨克的王者凶狠地横了眼手下,悄然长出了口气。 “那是什么?”撒迦忽低沉开口。 索尼埃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想,是恶魔。” 随着蛮牙阵营间的那条身影渐行渐近,浓烈至极的死气已直迫眉睫。这蕴含着极度嗜血气息的迫压感,却隐约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撒迦生平所接触过的对象中,就只有两个人拥有如此凶煞的精神波动。 被光明教廷追杀了近百年的异端——黑巫师。 闲庭信步一般,那身影极缓地穿过嘶吼涌动的蛮牙阵营,径直走向撒迦诸人。行进间,它似极了一具提线木偶,动作僵硬而迟钝,诡异难言。 惨白色的狭长骨杖,是它手中唯一的物事。无数细密的血线由杖尾交错缠绕,直攀爬到顶端,虬结出拳大的球体,其内隐见惨绿流转,溢涌不休。 执杖的那只手掌,没有半分皮肉,赫然便是白森森的五根指骨在发力攥物。奢华的,饰满了各色魔晶的金纹长袍之内,隐掩着同样狰狞的骨骼躯干。刺芒密布的荆棘冠下方,仅存着些许灰褐色附着物的骷髅头颅正倨傲地微昂着,深凹的黑暗眼眶之中,两簇炽烈的妖红在无声燃烧,宛若焚炼魂灵的地狱之炎。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苏萨克马队间还是荡起了阵阵不安的骚动。至于阿鲁巴等人,早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的竟不是一个梦魇。 悄然间,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柔荑探出,颤抖着拉住了撒迦的手。 撒迦默然转首,却见罗芙脆弱地投来视线,明眸中盛满了深深的恐惧:“大人,那是尸巫,传说中冥界才会有的不死生物。我......我不明白,它们居然真的存在!” 虽然是骷髅的形态,但这头尸巫表现得却像个雍容而傲慢的王者。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番众人之后,它那双黑洞洞的眼窝,对向了撒迦的方向。 后者的精神波动,是吸引它前来的唯一原因。身为不死生物中的强者,尸巫的力量远非寻常骷髅僵尸等所能比拟,不算太低的智慧更是让它有着一套完全独立的行事准则。 这个世界里的强横精神体,实在是少得可怜。尽管召唤它前来的契约之主严厉制约过行动的范畴,但自从来到这片草原之后,那些令尸巫感到畏惧的波动便再也没有于感知世界内出现过。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由此而变得充满趣味起来。 当然,能令不死生物感兴趣的,就只有毁灭和吞噬。它们之间的博杀往往直接而迅速,亡者的精神体则会成为对方的食物。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斯坦穆的无数士兵及苏萨克成员,都充当过这头尸巫的猎食对象。 它已经渐渐适应了新的生存环境,并且乐不思蜀。 撒迦那隐透着邪恶的精神力,让尸巫有些迟疑。猎物的强大是勿庸置疑的,但它很清楚,风险和收益,在很多时候都成正比。相对旺盛的灵魂火种,能够让它更快地进化成尸巫王。而现在,它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类正是一道无与伦比的饕餮大餐。 带着些隐隐的亢奋,尸巫面向撒迦,举起了骨杖。数百年的异界生活,早已抹杀了它曾经身为人类的大部分记忆。如今的这具丑恶骸骨,似乎就只是为了不断猎食、进化而存在着。 或许,这正是不死生物可怕的原因之一。 第四十章 温柔 卡古法煞,蛮牙俚语中的收割者。 唯有魔法造诣极为高深的人类死灵,才有可能化为尸巫。火种内永恒不灭的烙痕,使得它们依旧延续着以精神力屠戮的方式。与生前不同的地方在于,那曾经繁复艰深的颂咒结印过程,都已经变得毫无必要了。 撒迦表现出的淡定,令尸巫有些迟疑不定。在它的印象中,人类就像是一群蝼蚁,当悲惨的命运袭来时,他们就只会在绝望中奔逃哭泣。 “应该是已经吓傻了罢?”尸巫默默地想着,已然抬直的骨杖顶端碧芒骤然大放,缕缕烟芒迅捷腾起,于空中集结为一团缓慢流转的灰褐暗雾。待雾团完全成形之后,竟是凝成巨大的头骨形状,随着尸巫的动作而缓慢转向,森然环视前方。 倏地,那半空中的巨首张开口来,作势长吸。早已退至极远处的苏萨克阵营间随之爆起了一阵战马惊嘶,撒迦身边诸人立时心旌卷涌,身躯僵硬如死,就连丝毫也难以动弹。 直接抽汲灵魂本源的能力,正是尸巫比寻常不死生物高等的地方。面对着那簇旺盛而邪恶的精神体,很多日子都没能饱食一顿的它已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当然,如果那张暴露着丑恶牙床的干瘪裂缝,还能够分泌出口水的话。 一道悄然凝起的暗色护墙,阻隔了尸巫以精神力幻化的吞噬黑洞。激流卷涌间,整面墙体俱是倾向尸巫所在,光芒表层起伏不休。 这并非能让不死生物畏惧的精神力,对于尸巫而言,眼前的正是一股崭新的,从未接触过的暗黑存在。在这个有着阳光,风,日月星辰的世界里,它是如此与周遭格格不入。既便是在不死生物横行的幽冥之地,也不曾有这般酷冷无情的波动存在过。 而现在,它正横戈于尸巫面前,于无声中伸展回缩,酷烈对抗。 精神力的交锋,往往是沉寂而惊心动魄的。尸巫屡次想要突破那层能量屏障,然始终未能如愿。撒迦的精神能量虽已逐渐弱化,但当它凝结逆袭的瞬间,却依旧锋利如刀锋! 凝视着那头来自异世界的生物,撒迦的眸子里渐渐现出了狂热的光芒。对于他而言,纯粹以精神力作战的方式仍处于摸索阶段。陌生而强大的尸巫,无疑是个很好的对手。在某些方面,它就像是一潭死沼,寂然的表面下,流淌的却是最致命的杀机。 遇强则强,这个道理撒迦早在血炼之地时就懂。长久以来,他也正是以这样的心态去面对着漫长路途中的每处荆棘坎坷。或许在行进的过程间伤痛难免,但他并不在乎。 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早已让他无法在乎。 灰雾凝成的硕大头颅,在一刻不停地咆哮着,那仿佛来自九幽炼狱的厉吼令得大队苏萨克更是惶然后撤,但马贼之王仍是钉子般伫在撒迦身边,未挪半步。 数十名忠诚的手下,早就被索尼埃用马鞭驱走。他很清楚这黑发年轻人是个异类,却并不看好这场博杀。之所以会选择留下,只是因为马贼不会在任何时候舍弃同伴。就算是官兵围剿时明知不敌,伤重的苏萨克也绝对不会孤单度过人世间的最后时光。 总会有毫发无伤的伙伴放弃逃生,扮演愚蠢至极的同行者角色。此刻的索尼埃,亦有一样的打算。 他固然是苏萨克无可取代的王者,但同时,也是个孤僻而铁血的男人。 似乎是贪婪的欲望逐步占据了上风,尸巫在不太长的交锋时间之后,终于双手垂执骨杖,眼窝中的两簇妖红渐转炽烈,竟是如若燃烧。 在它看来,试探的过程已经结束。 “大人,小心了。”爱莉西娅虚弱不堪地喘息道。 撒迦冷笑不答,身形连动中一一提起众人向后掷去。待到身侧悉数清空后他倏地撤去能量屏障,道道纯黑色的光束已是纷然现形,长蛇般游走疾掠,直绞向尸巫所在! “扑扑”闷响顿时大起,尸巫挥动骨杖,准确无误地击上每道激射而来的光束末梢。那团纠结在杖首的血色球体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于细微而妖异的尖嘶声中绽出浓烈赤芒,瞬息摧散了所有来袭。 “卡古法煞!”观战的蛮牙士兵仍在齐吼,声震四野。 带着些傲慢与不屑,尸巫前俯身躯,猛然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疾喷出一道由无数细点组成的洪流来! “可能你过于自信了。”撒迦低声狞笑,指端不易察觉地微颤了一下。 尸巫脚下的地面于此时无声无息地龟裂,坟起。散落如雨的土屑之间,两束粗大的黑暗触手直若蛟龙般蹿出,毫不费力地自腿骨一路绞上干枯的胸腔,瞬息间将尸巫全身扯成了四分五裂的片片骨骸! 同一时刻,那道迅疾扩开的急流已然涌到了撒迦近前。“嗡嗡”而颤的振翅声中,赫然可见其内密密麻麻的小点竟是数以千万计牛牤形态的奇异小虫。比起前者来,它们无疑要微小得多,但每只虫体的外表均遍呈着斑斓异色,嘴似尖针,复眼凸起,显得极为可怖。 自地底袭上的两束黑暗光体,几乎耗尽了撒迦体内残存的力量。正自急退间,他胸前的衣襟忽地破开,红小巧的身躯自内一跃而出。紧随而来的火浪汹涌燎灼,焦糊气息蒸腾弥漫,雨点般的虫尸顿时纷纷坠落,密布了大片空埕。 “啪”的一声低响,撒迦绷裂的胸襟间,一截长条状物事直直掉落地面,却是那溯夜女族长口中的“破魔刃”。 尸巫的躯干已散,但一簇自颅顶破出的幽幽碧火,却无声无息地凌空飞至,掠向撒迦。这不过指头大小的火芒,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在它即将触上撒迦身躯的一刹那,那截平卧于地面的破魔,似乎是因为脱离了束缚而微微绽出了几缕银芒。 微弱至极的银芒。 几欲将人耳膜撕破的凄厉尖叫陡然传出,急转之下,那簇小小的碧火调首向着蛮牙大营飞回,去势快极。高速掠动的过程中,它的形体迅疾扩张开来,不过片刻,已隐隐现出人形。 那是尸巫的精神本源。躯壳对于不死生物而言,本就是个暂居的皮囊罢了。 下一刻,撒迦怔然见到破魔刃平平浮上空中,银芒大炽间周体微微颤动了一下,旋而再次坠落于地。 一道耀目至极的月牙形光刃,带着可怕厉啸自数丈开外的虚空中现出形态,就连苍穹中的那轮红日也在它耀起的炙焰下黯然无光!只是弹指间,这浩然骄横的银刃便已追上尸巫本体,无情地将其冷冷吞噬。 这强大的异界生物虽然已百般躲避着人世间那些隐隐畏惧着的存在,但最终它还是在光明一族的凶横法器之下,泯灭了火种。 整片平原,就此陷入了死寂。 不仅仅是蛮牙人尽皆沉默下来,就连苏萨克与摩利亚诸人,也皆是愕然无语。由于距离的缘故,多数人都未能看清这悍然一击来自于何处,可两名女法师却于惊骇中渐渐正视了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它一如地面上被光刃气流犁出的那道深沟般,诡异却确凿——撒迦,是没有半分可能发出如此纯粹的神圣属性攻击的。 骚乱就像是燃起了火头的草场,很快,所有的蛮牙士兵都开始向后退却,继而奔逃。短短半天里的一系列遭遇,使得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到达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在未知而强横无匹的摧毁力面前,这些早已习惯咀嚼胜利的掠食者忽然发现,原来命运的天平,可以倾斜地如此简单。 在红的好奇注视下,撒迦拾起了破魔。长久以来的相互侵蚀,已令这截非金非石的狭长固体适应了他的精神气息,只是微弱地爆起几点星芒后,破魔刃便彻底静默了下来。早在回归大陆的航程之中,它似乎就已经学会了与新主人和平相处。 “咕咕!”红轻盈飞起,掠上撒迦肩头,两枚清澈的眸子定定望向溃败的蛮牙大军。 “不,我累了。”撒迦反手抚上它的脊背,将破魔复又揣回怀里,“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罢。” 红悻悻然看了眼蛮牙大营方向,打了个呵欠,待要再钻回撒迦怀中时,却瞥见那处温暖的所在已是衣衫残破不堪,再也容不下它的身体了。这意外的发现让小家伙很是懊恼,却又无可奈何。无形之中,它早就把不复危险性的破魔刃看成是个潜在的威胁。理由则很简单,撒迦对后者的“特殊关怀”有些过头了。 从未有过的压制性胜利,让整个苏萨克阵营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海洋里。戈牙图的大肆吹嘘随着撒迦的归来收敛了许多,但仍在暗地里继续着,被众人敬畏的感觉已让他乐此不疲。 雷鬼则始终忠实地看守着那队反绑着的斯坦穆军官,就连半步也不敢走开。撒迦曾经告诉过他,只要一天没出斯坦穆,这些披着制服的家伙早晚能派上些用场。 救出索菲的过程,远不如想象中复杂。老萨姆早就把那个**熏心的师团长所在军队的番号牢牢记住,在抓获了几个散兵以后,撒迦等人便辗转寻到了这支仓惶撤退中的斯坦穆部队。 贪财的老萨姆和他单纯的孙女,此刻或许已经到达了另一个国家。在那里,他们会买上一间小旅店,再次过上平静的生活。而险些成为萨姆准孙婿的师团长大人,却极其不幸地成为了摩利亚人的俘虏,与他一同遭殃的还有近百名高级军官。 由于战败,师团长于回撤后方的途中惶惶不可终日。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心情,令得他一贯蓬勃的**也日益萎缩了下去。始终未能对几个沿途收获的女孩做上些什么,却成了如今师团长心中万分庆幸的事情。早知道抓了那没胸没屁股的小妞会惹来这么一帮煞神,就算是整天支着个帐篷走路,急色的师团长也不会去打她半点主意。 在他的脑海里面,那个晚上纷飞的血雨至今仍挥之不去。 如今的尴尬处境,几乎让包括师团长在内的所有军官咬断了牙根。成千上万的马贼正以饱含着戏谑的眼神,围观着一众昔日里追在屁股后面围剿的军官老爷,一如在看笼中的猴子。 “这些家伙算是你带来的礼物?”索尼埃倒绰着马鞭,敲了敲其中一名梗着脖子的军官脑袋。 撒迦的脸色很苍白,唇边却带着微笑:“在没遇到你之前,我打算拿他们换点什么回来,现在没必要了。” 索尼埃一怔,随即笑道:“你的意思是?” “拿他们抵债。”撒迦一本正经地道。 马贼之王大笑:“你本来就不欠我的,如果硬要说谁欠谁,恐怕从今天起债主已经是你而不是我。” “我听这些斯坦穆军官提起过,战争似乎也同样是你们的。”撒迦的语声渐转低沉。 “后面就是苏萨克的家园,只要蛮牙人一天不退,我们就只能奉陪下去。” “草原上的景色很不错,或许我和我的人会在这里多呆一阵子。”撒迦平淡地道。 索尼埃沉默许久,忽向着撒迦深深欠身,一语不发地大步行远。男人的骄傲和自尊,在此时已不再重要。他只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是令人无法拒绝的。 当黑夜的躯体沉覆大地,如钩新月自天际升起,苏萨克阵营间渐渐有苍凉的俚歌唱响。 十数个巨大火堆的周遭,马贼们席地而坐,擦拭着片刻不离身侧的长刀,粗犷眉宇间尽是风霜倦意。远端的蛮牙大营,仍然跃耀着火光,黑暗中,它沉默而狞然。 每当视线掠过那处时,每个苏萨克都会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刀柄,眼神中的仇恨几欲沸腾。偶尔间,会有人静静地转首,回望后方那暗色掩隐下的连绵重山。 这个时候,他们的眸子里会有暖意隐现。 心狠手辣的索尼埃下令杀掉了所有的被俘军官,在一颗颗人头被砍下的时候,雷鬼见到有些马贼在咬牙切齿地流泪,这让他很是纳闷。 阿鲁巴与戈牙图早就在火堆旁和衣睡着,爱莉西娅则在帮布兰登治疗着几处皮肉伤,后者像个孩子般安静地端坐,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雷鬼看了看自己不小心割烂的手指,犹豫半晌,还是默然躺倒合上了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的响动将雷鬼自睡梦中惊醒。借着火光,他隐约见到罗芙窈窕的身影没入远端暗处。沉寂下来的营地间,似乎就只有女法师的脚步声在轻柔回荡,终至微不可闻。 “这么晚了,她还不睡么?”雷鬼昏昏沉沉地想着,翻了个身沉沉入睡。 罗芙走得很慢,行进间左顾右盼,似是在找寻着些什么。直到行出营地,到达后侧牧草茂密的丘陵间,她才看到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带着羞涩的战栗,女法师缓缓行上前去,柔声唤道:“大人,您该休息了。” “这里很清静,我想多呆一会。”撒迦向她报以笑容,红的肚皮早已吃得滚圆,正伏在一旁酣睡。 罗芙注视着那双黑暗中亮若星辰的眸子,只觉得心跳又不争气地急促起来:“那我不打扰您......” “既然有尸巫这种东西,那你说人死了以后灵魂会不会一直存在?”撒迦打断她。 罗芙迟疑了片刻,道:“应该会。大人,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能再见到那些人就好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哪里,我都会很开心。”撒迦仰望着苍穹中的那轮冷月,语声平板地没有半点波动。 联想起以前从卡娜口中听过的只言片语,罗芙心中酸楚难当,险些掉下泪来。强自微笑着,她从袖筒中掏出针线,温婉地道:“您身上的衣服破了,我来补一补。” 撒迦沉默地脱下上衣,递给女法师,脸上神色略现异样,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待到罗芙补完破处咬掉线头,抬头却见撒迦正眨也不眨地直视着自己,不禁大羞。微嗔之后,方才惊觉大大的不妥,更是连耳根也烫了起来。 “从来没人帮我补过衣服。”撒迦尴尬地笑了笑。 罗芙递还衣衫,低垂着头默然良久,细若蚊蚋地道:“我可以一辈子替你做这些的,就像......就像妻子那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要杀人,我们就一起去杀,反正绝对绝对不会让你自个儿的。” 身边雄浑的男子气息微熏而来,罗芙已如饮醇酒,且醉且甜。或许是独处的环境使然,这番不知道在梦中念了无数回的话语,居然如此简单地说出了口。如释重负的解脱之后,她的一颗心直是跳得如若要跃出嗓口,满面飞红地立起身来,便想逃开。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悄然伸出,柔和地拉住了她。罗芙娇躯立时微微震颤,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我很欢喜。”撒迦缓缓展臂,将女法师柔若无骨的身躯揽入怀中。 罗芙颤抖着伸出手去,如梦似幻般触上那坚实挺拔的脊背,轻轻搂紧。美眸开合间,两行清泪却簌簌坠落。 那云层间洒落的月色,正覆在两人身上,温柔若水。 第四十一章 屠营 夹杂着隆隆雷声的倾盆暴雨,骤然席卷了夜幕下的草原。 整个世界都已经被疾如马蹄的雨声所充斥,茫茫无尽的水幕间,电光长蛇自苍穹沉暗处曲折乍现,曳出道道凄厉炽痕。混沌的夜色像是一头沉睡巨兽,庞然身躯之下掩隐着无数蛰伏的静寂杀机。 它们一如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幽灵,而黑暗,则成为了血色侵袭的温床。 战壕后的苏萨克阵营,仍在耀跃着熊熊火光。尽管雨势肆虐直如飞瀑倒垂,但那些纷燃的火头却始终不曾黯淡过分毫。与往常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们正迅疾扩张着领域,由最初的几簇,逐步演化成燎原之势。 借着赤红似血的光亮,隐约可见数千条身影水银泄地般穿行于马贼营地间,矫健轻灵直若鬼魅。自突破敌方防线之后,一支支短小的油炬便从突袭者的手中亮起了辉芒。 连绵矗立的营帐在赤焰缭绕中崩塌溃倒,易燃的油毡**着化为片片灰蛾飞起,继而散尽;犹带着鲜血的刀锋还未来得及在雨中冷却,与人体的瞬间接触已让滚烫的暗红再次喷薄而出;沉默的杀机如暗潮涌动,短短片刻便吞噬了苏萨克大营。此起彼伏的惨呼声中马贼们纷纷仆倒在黑红横溢的泥泞之中,犹带着睡意的脸上除了惊骇,亦凝固着些许困惑。 那条积满了尸骸的战壕,似乎已然证明了他们的不解——这个萧瑟的雨夜,属于蛮牙人。 满怀着亢奋的情绪,钢牙远眺向火光冲天的杀戮之地,横裂到耳根的血口中不时发出低沉咆哮。卡古法煞的阵亡至今已有月余,随后漫长而枯燥的对峙时期,几乎让每个蛮牙战士的斗魂随时濒临沸腾边缘。 和所有的同类一样,时间很快就将那日的恐惧从钢牙心中驱散。与生俱来的好战天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它的耐心,对血肉的贪婪渴望更是让这头高达八尺的异类终日焦躁不安。 钢牙不明白军中高层为什么会迟迟不下达总攻命令,而此刻,眼见着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逆袭者切瓜削菜般肆意砍杀撕咬,它已嫉妒得快要发疯。 战事停歇了多久,它便有多久未曾吃过半点新鲜东西了。蛮牙大军中,补给部队只占了极少一部分比例,对士兵们而言,敌军的尸体就是食物。 从斯坦穆正规军那里缴获的几千具连臂机弩,已经全部分发到每个突袭士兵的手中。钢牙只见过一次这些涂满了桐油的宝贝儿,长矛尽管在投掷时威力绝伦,但它却觉得这些人类造出的精巧机器更加具有杀伤力。 军械短缺,正是蛮牙人最无奈的痛处。在钢牙所在的这两个万人师团中,可以连发的柚木机弩或是一杆钢火够好的刺枪,往往都会引起士兵间惨烈的械斗。由于战事结束后所有缴获的物品都必须上交,胜出者能够拥有战利品的时间很短,可蛮牙士兵从来就不会吝啬为这些精致“玩具”流血。 军人对武器的热爱,会随着行伍生涯的延长而深镌入骨子里。即使是这些非人非兽的丑恶异类,亦是如此。 钢牙知道未被选上突袭部队的原因,是由于自己不够强大。只能眼巴巴看着同类驰骋杀戮令心情渐渐变得沮丧,胡乱抖了抖透湿的茂盛体毛,它悻然沿着警戒路线继续前行,不再去看那映红了半边夜空的战场。 曾经有同类戏谑过钢牙的长相,说是根本和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尽管它们也并不见得有多英挺威猛,但这恶意的嘲讽还是让钢牙感到了羞耻。 它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变成虎人,就算是在梦中也行。 干瘪的肚腹始终在咕咕作响,胃室的每次蠕动都会让钢牙痛苦不堪。这该死的雨,该死的巡逻,该死的一切是如此令人厌恶,但它却不得不身处其中,像根残旧发条般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转下去。 前面就是军官居住的营帐了,相隔极远钢牙就已经嗅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不禁垂涎欲滴地卷起长舌,舔了舔鼻端。每天分到的那点腐烂尸块,根本就满足不了它的胃口。就在早上的激烈争抢中,钢牙得到了一块较大的肝脏,却被红了眼的同类咬掉了半截手指。 即便是在这样缺乏食物的日子里,仍然没有士兵敢于觊觎军官们独享的餐粮。严格的等级制度几乎是随着记忆初始就已经镌入了灵魂深处,懵懂一如钢牙,对己方所有的人类军官亦是满怀着畏惧的。 他们才是真正的主宰者,就像是无所不能的兽神。 湿润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些许异常的气息。钢牙疑惑地顿住脚步,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不断溅起朵朵水花的地面正在无声无息地龟裂,逐渐鼓起了尺余见方的土堆。随着细细簌簌的微声,一颗暗绿色的硕大头颅自地下探出,极其鬼祟地张望了几眼四周后,正正对上了钢牙愕然的眼神。 曾夸口“只要去过一趟皇宫,就能在几里开外把地洞分毫不差地打到公主床下”的地行之王戈牙图,在费力地吞下一口口水之后,战战兢兢地冲着那数丈开外的狗头士兵讪笑:“巡逻么?没妨碍到你罢?我只是出来溜达溜达,这就回去了......” 钢牙正待发声示警,却只听得“扑扑”连串微不可闻的闷响,数道拇指粗细的浓烈黑芒骤然破出地面,于半空中一闪而没! 紧握着长刀的右臂仿佛是突然间厌倦了与身躯的维系,直直坠下地来。紧接着钢牙只觉得左膀骤轻,却是另一支手臂亦无声断裂。强烈的惊恐之下,它长声哀嚎,转身拔足欲奔。然而一蓬自嗓口疾喷而出的血泉,让呼救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气流飙射声响。方自踏出半步,那壮硕的躯体便犹如浸水的泥人般溃塌下来,裂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堆血肉零件。 意识深处的最后念头,它已是恍然——选择在这个雨夜探出利爪的,并不只有蛮牙人。 异于常人的敏锐听觉,还是使得附近巡逻的士兵察觉了端倪。低促的脚步声中,四面八方均有黑影纷然掩至,其势如电。 “敌袭!!!” 凄厉的长呼自大营外围响起,密集的箭矢破空声随即大放,远端此起彼伏的垂死哀嚎顿时响彻了整片夜空! 大变陡生,那些已掩至近前的士兵俱是怔然回望,无声袭来的黑暗光束几近温柔地掠上它们颈侧,勒紧,颗颗头颅相继冲天而起,爆出大片赤雨。 “真是的,怎么也不留一两个让我老人家过过瘾。”戈牙图飞快刨开地穴,语气中深以为憾。 撒迦自黑黝黝的地底跃出,环顾了一眼周围,尽是尘土的脸庞上神情平静:“希望我们的运气要比想象中好。” “等等,你说......我们?!”戈牙图眼巴巴地盯着地洞,舌头都已在打结,“撒迦啊,这些毛茸茸的家伙虽然都是些小喽啰,但我老人家忙了半天,也有些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的好。早说要带帮手,你把阿鲁巴他们带来不就完了!这种小场面,嘿嘿,好像不怎么适合我。” “其实打仗不过是杀人放火,至于你选择哪样,就要看爱好了。”撒迦转身,掠向前方一处灯火通明的营帐。 “杀人?放火?”戈牙图怔然半晌,咬咬牙,一溜烟钻回地洞,“还是后面那个比较适合老子......” 远端,苏萨克营地已渐渐黯淡了火光,而蛮牙这边的杀劫,无疑才刚刚开始。 自从月余前一战之后,红的精神就慢慢委顿下来,到得后来终日只是酣睡不醒。撒迦心急如焚,却一直束手无策,问起两名女法师,亦是双双不知何故。 正因为失去了赤炎獠这一强助,反攻的日期才一再被延后。撒迦并不认为凭着自身和苏萨克的力量就能够横扫这两个万人师团,虽然向来自信,但他绝不自负。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无疑成了颠覆双方僵持局面的催化剂。 在蛮牙军队发动突袭的同时,大批苏萨克早已于夜色中潜近了敌方营地周遭。轻装上阵的马贼就只配备着强弓马刀,人人俱是暗色劲装打扮。舍弃马匹的步战方式,使得他们在风雨中飘忽得像是一群幽灵。各自带队的摩利亚人则凭着老道的战争经验,开始让整场死亡之剧逐步按照既定的旋律上演。 赤色帏幕已然拉开,血腥的乐章亦华丽奏响。 蛮牙突袭部队在将苏萨克大营变成一片死地之后,这才愕然发觉敌人的数量少得异乎寻常。等到己方阵营间战火燃起,这批匆忙回撤的精兵却在半途上就遭遇了无情阻击。 无数于黑暗中激射尖啸的箭矢,将它们与营地间的维系彻底隔断。三条伏击线交错而成的绞杀地带酷似张开巨口的布袋,而吞噬的过程,就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雨势渐缓,集结齐整的第二拨蛮牙主力部队并未能按计划增援上突袭尖兵,而是在营地间就被箭袭打散。终于突破封锁的上千人挥舞着兵刃冲入黑暗,地面上铺满的钢齿兽夹却立时炸出了一片尖锐的咬合声响。 简陋而有效的各式陷阱,本就是苏萨克摆脱官兵围剿的拿手好戏。如今,它又在蛮牙人的噩梦中添上了一笔浓烈血色。 犹如土拨鼠般在地下地上刨钻忙碌的戈牙图,没过多少时间就已经喜欢上了纵火的勾当。看到处处火头在手下燃起,愈燃愈烈,它那双大到不成比例的眼眸中渐渐闪耀出疯狂的神色,动作间也变得越发敏捷起来。破坏欲本就是人的原始本性之一,即使是伟大一如地行之王,亦是轻易便沉溺其中,再难自拔。 周身的黑暗光束,正向着四面八方吞吐伸缩,纵横若电。撒迦望着渐渐被火光映红的蛮牙营地,冷漠地笑了笑,纵身蹿入又一处营帐。随即传出的连串惨呼声高高拔起,继而戛然断折,除了毡布帐面上喷溅的大量赤红之外,似乎并没有任何东西与之前有所不同。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撒迦低沉开口,周身探出的十数根黑色触手蛇般缓慢游弋于帐内,妖异莫明。 营帐角落里,一名人类军官按着血如泉涌的左臂,脸色惨白如死。那自肘部以下的部分已经不翼而飞,白森森的裂骨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几根褐色的血管耷拉于臂端,随着鲜血的飙射而不住蠕动。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由于痛苦,他的脸庞已扭曲。满地皆是的同袍碎尸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梦魇,那有着满头黑发的年轻人,则扮演了梦中恶魔的角色。 撒迦指端微动,一道黑色光束倏地昂起末梢,顿时啮断军官的另一支手臂:“不得不承认,我很钦佩你的勇气。” 剧痛犹如千万只凶悍的黑蚂蚁在嘶咬着创口,并迅疾延伸扩展,将烈火燎灼似的感觉传至身心各处。那军官嘶声痛吼,满面青筋俱是浮起,身躯于遍地血泊中剧烈抽搐挣动,双眼已在翻白。 “我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你不用急着做出决定。”撒迦平淡至极地挥手,数道黑芒狞然游近,最前端的一束离军官空洞大张的眼眸不过尺余。 “你......你想知道什么?”急促喘息声中,那人虚弱地问。 撒迦冷锐的眸子里隐现笑意:“只是些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东西,我可以保证。” 片刻之后,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裂声震彻了夜空。蛮牙大营间的某处地面突兀深陷,直径超过二十丈的坑洞黑沉沉地现出,其内腾起的惨绿色汁液直如地泉喷涌,漫溢了整个营地。 所有正在酣战博杀的蛮牙士兵顿时如中魔魇,纷纷僵在原地,望向那处不断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所在,目中不尽悲哀之色。 战局,就此彻底倾向攻方。一边倒的血腥屠杀之下,宛若失去魂灵的蛮牙士兵相继栽倒,仆卧于泥泞血地,更无一人反抗,或是奔逃。 凶残的苏萨克直至将敌军尽歼,方才意犹未尽地停手。放眼蛮牙大营,尸骸堆积如山,血流已是成河。 “这样的胜利,不是我想要的。”默然清扫战场的人群间,马贼之王神色郁郁。 遍体沾满妖绿汁液的撒迦缓慢转首:“打仗总得死人,结局要比过程重要,不是么?” “我想我这辈子都会对那些留下诱敌的弟兄感到愧疚......撒迦,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索尼埃长长叹息,神容萧索之极。 撒迦注视着前方行来的阿鲁巴等人,年轻硬朗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表情:“他们做了自己该做的,如果换一种方式,恐怕死的人会更多。” 言语间,戈牙图自地底钻出,得意洋洋地自我吹嘘了一番后,疑惑地望向撒迦:“你这满头满脸的都是什么?刚才那声大响又是怎么回事?差点没把我老人家活活震死在地下!” “我砍断了一棵树而已。”撒迦沉默了片刻,摊开掌心。 一截粗壮的碧色根须正在轻微的嘶叫声中,蠕蠕而动。火光辉耀之下,清晰可见它的表层生有一层柔软物事,看上去,就像是人的皮肤。 第四十二章 宿敌 苏萨克的老巢,位于防线后方十余里处的苏门瓦拉山深处,地势背崖环岭,奇诡难言。 完胜蛮牙之后,索尼埃下令马贼主力回撤,只留下了若干小队沿周边地域巡曳警戒。整个战场,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的死尸被就地掩埋,数万苏萨克则将大火中残存的一点军需物品陆续运向后方。 就连焦黑遍呈的地面也悉数翻起,黄褐色的土壤犹如新生肌体般曝露其外。牧草的根茎顽强地探出萌芽,集结成片片黯淡的绿,在这片曾经充斥烈火杀戮的死地间悄然绽放生机。 胜利的喜悦,并不能将马贼心中的阴霾驱散。数千同伴就躺在冰冷而黑暗的地表下,再也没有可能与他们一起打家劫舍,醉酒狂歌。这批自愿诱敌的汉子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出戏,每个步骤都做得几近完美。当终场的幕布缓缓垂落,苏萨克的魂灵亦随之飞舞,安然消逝。 战争是残酷的,成王败寇的规则永远也不会改变。当它狞然来袭时,所有曾经纵横图兰卡草原的掠食者这才惊觉,原来在真正的杀戮机器面前,自身的力量是如此脆弱苍白。 潮水般退去的苏萨克,使得宁静再次回归了大地。风还是那风,阳光依旧灿然,腐烂而丑恶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黑夜的离去而消弭了痕迹,看起来,这世界并未有丝毫不同。 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还要活下去。这简单至极却饱含着血泪的道理,不仅是苏萨克,连他们的孩子和女人,也都明白。 苏萨克老巢所在的山谷,正是在淡淡的悲伤气氛中,一连数日欢庆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参战的摩利亚人都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尤其是一贯善于自吹自擂的戈牙图。在他的口中,倒像是火袭毁掉了蛮牙人的两个师团,而并非战士们的浴血厮杀。 山谷的景色很美,草木葱郁,清泉寂流。苏萨克从坚木搭筑的屋群中抬出了大量窖存烈酒,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醺然醉意中欢呼,即便是那些失去了亲人的马贼眷属也不例外。 为了家园而失去生命的男人,不仅给她们带来了痛苦,同时也有着骄傲。 策划了整场战事的撒迦,俨然成为了每个马贼畏惧且厌恶的对象。他们无法接受如此无情的作战方式,它从根本意义上违背了苏萨克从不舍弃同伴的作风。 “魔鬼”,已不再是索尼埃一个人对撒迦的称呼。背地里苏萨克都开始这样叫他,并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玩耍,不时会悄悄地瞟上撒迦一眼。孩子们觉得,这年轻人的眸子就像是宝石,漂亮极了。尽管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好奇,但还是没有人敢于领头靠近他。 “那些孩子好像一直在看您。”爱莉西娅盈盈行近,递过一杯浓香四溢的麦稞酒。 撒迦接过,浅呷了一口:“他们是在奇怪,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骑马打仗的游戏,居然连看都不看。” 爱莉西娅略怔,随即掩嘴笑道:“没想到您居然也会开玩笑,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撒迦大人......”略顿了顿,她调皮地挤眼:“是不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您的心情才会这么好呢?” “布兰登在哪里?”撒迦温和地反问。 爱莉西娅脸上微微一红:“按您的吩咐巡逻去了,大人,突然问这个做甚么?” “我在担心,这将是场无休止的战争。蛮牙人所倚仗的东西,远要比我们想象中可怕得多。”撒迦注视着那几个嬉闹在一处的小孩子,神情复杂之极。 苏门瓦拉距离奇力扎山脉不过数十里之遥,撒迦所熟悉的黑犀树及荆棘刺团在这里亦是随处可见。刚踏入山谷时,他隐隐觉得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又被轻柔触动,随之涌起的奇异暖意漫溢于周身,一如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般拨动心弦。 爱莉西娅沉默了许久,迟疑着道:“可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战争。” “是啊,你说的不错。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容身地而已,那些过于复杂的事情,按道理来说是不值得去参与的。问题是如今的大陆上,已经没有真正算得上安宁的地方了。当初在离开烈火岛的时候,你和其他人都很清楚这一点。”撒迦缓缓转身,举步行向谷外,“斯坦穆是个不错的国家,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大人,您去哪里?”爱莉西娅低呼。 撒迦已然掠起身形:“出去走走,这里有点闷。” “闷?” 爱莉西娅环顾着沸腾的山谷,阿鲁巴等人正抱着酒桶猛灌可怜的戈牙图,酩酊大醉的苏萨克纷纷围在周遭高呼大笑,情形热闹非凡。带着些黯然,女法师向撒迦远去的背影投去匆匆一瞥,随即满怀心事地行回人群中去。 山谷外的丘陵地带连绵数里,起伏如潮。不知从何处逃来的数十匹健马远远散布于平原之上,鞍具齐备,只是不见了主人的踪影。极目所望,天地间尽皆为浩浩茫茫的青绿填满,战火留下的疮痍虽焦枯依旧,却为这片盎然无尽的暗潮所掩,寂然敛去了狰狞形态。 撒迦径直掠上最高的那处陵体,到得顶端时,逐渐放缓了脚步。丘陵前方不到百丈的位置上,雷鬼正煞有其事地挎着柄马刀,于齐膝深的牧草间警惕行进——与布兰登一样,他亦在巡逻。 一如蹒跚学步的婴孩,没有人比撒迦更清楚现在的己方力量,正处于一个艰险而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任何细节上的疏忽麻痹,都可能带来足以致命的创伤。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杀戮游戏,想要不被这浑浊无际的泥沼吞没,唯有像当年那般找出属于它的条条“经络”。 小时候的红之所以能够在沼泽中生存,是因为它能够适应,并学会了索取。如今的撒迦,似乎已殊途同归。 尽管索尼埃认为寥寥几个摩利亚人的巡弋警戒毫无必要,但撒迦却一再坚持。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对马贼没有半点信任感,即便是并肩作战了一段时间以后,亦是毫无改观。 时值正午,草原上没有风。 雷鬼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炙热阳光下燃烧,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暴露在外的头颈等处火辣作痛。随着前行,草叶的簌簌响动令他联想起了水流的声息。尽管东边几里处就有着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但酣畅游弋的渴望还是被这丑怪异类一分分地强忍了下来。 他认为自己应该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与以前不同的是,再也没有奴隶主挥舞的皮鞭在耳边炸响,有的只是同伴善意的玩笑,平淡却温暖的共处生活。 雷鬼喜欢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所以一直在默默地学着分担。尽管整个过程中他显得笨拙而迟钝,但所有的人从未失去过耐心。撒迦在闲暇时也会教他博杀的诀窍,神情冷漠,语气却很温和。 在有些不开窍的时候,撒迦会以一记横蛮的耳光中断教导,脸颊乌青肿起的雷鬼总是会带着憨笑讪讪站定,等待对方指出错误所在。他从来就不够聪明,却比任何人都要更为勤奋拼命。 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响,使得几欲脱水的雷鬼及周边几支苏萨克小队纷然远眺,均是不自觉地按上了腰侧刀柄。 那是支千人规模的马队,正犹如一根锐利长矛般笔直破开草浪,风驰电掣而来。队列的前端,挑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旗面上绘有一头狞目獠牙的异兽,背展双翼,形态威猛至极。 正自茫然无措间,雷鬼忽听到身后风声骤起,回头看时不禁松了口气:“蒙达,你怎么来了?” 撒迦沉默地掠近,凝向远端的目光缓缓收缩:“巴帝人......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是巴帝人么?我听说过他们,巴帝好像是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啊!”雷鬼瞪大了没有眼睑的眸子,远眺向那支高速行进中的马队,“奇怪,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雷鬼,叫那些马贼统统退回去,他们在这里只会碍事。”撒迦冷然乜了眼相继驰来的苏萨克小队,线条锐利的唇角边现出些许残酷笑意,“一直忘了告诉你,巴帝人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雷鬼虽懵懵懂懂,但依然是立即挥手大呼。马贼们显然不怎么把他和撒迦放在眼里,依旧是打着尖利的呼哨,急驰过丘陵地带。 陡然爆起的连串惊嘶中,当前几匹战马失蹄仆倒,巨大的惯性使得它们重重地撞上地面,向前滑行了极远距离方才挣扎爬起。背上的骑者已是纷纷怪叫着飞出,跌了个灰头土脸。 苏萨克不愧是图兰卡草原上最为精锐的马贼,惊变之下其余诸人尽皆单臂勒缰,胯下坐骑整齐划一地人立而起,钉子般急停于原地,锵然脆响中一柄柄马刀已然出鞘。 “索尼埃是我的朋友,你们不是。”撒迦冷冷转首,阴狠的目光逐一扫过马贼们惊愕不定的脸庞,“现在,都给我滚回去!” 烈日的辉芒倾泻如火,数十根暗色光束夹杂在牧草丛间,随风蠕蠕而动。每隔开数丈距离,便有一截这样的光体刺出地面,排布成极为横阔的扇形,将若干马贼巡弋小队悉数隔阻其外。 苏萨克们渐渐发觉,胯下的马匹均在焦躁不安地后退,喷发的响鼻声汇成了一片战栗的海洋。这片极之宽阔的地域,此刻似乎已狭窄紧迫得令人窒息。 “我们走。”苏萨克中的一人恨恨开口,拨转马首向后方驰去。随他之后,马贼陆续撤离,片刻内便已退得干干净净。 “蒙达,我在这里陪着你。”雷鬼见撒迦投来视线,慌忙摇手。 撒迦不再言语,只是默然望向那支越来越近的马队。队首位置的一名骑士,面目已是清晰可辨,身着的紫金铠甲在阳光下泛着骄横而炫目的光芒。 虽然只有千人左右的数量,但马队整体却隐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威压感。随着双方的距离愈发接近,雷鬼恍惚觉得迎面而来的是无数虎狼铁骑,唯有沙场上才能淬炼出的血煞气息由微弱渐转浓烈,到得后来竟已狞然直迫眉睫! “你们是什么人?尼布罗扎行省离这里还有多远?”驰近的马队中,相继有十几名佩着狮首徽章的军官越众而出,将撒迦和雷鬼团团围起。 雷鬼的脸色已有些发白,撒迦却淡淡地笑了笑,道:“给我个必须回答你的理由。” “咦?他妈的胆子不小啊!”先前问话的那人低沉地狞笑起来。 “贝加罗塔,一直到现在,你好像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和他人沟通。”紫金火焰缓慢流动,于马蹄的低响中驰出队列。 那适才还横蛮无礼的军官立时恭谨垂首,满脸的暴戾神态尽敛无踪。 “我是巴帝王国的兰帕尔上将,来帮助斯坦穆打退蛮牙的侵袭。换句话说,我们是朋友。”紫金盔甲的面罩下,一张年轻而朴实的脸庞现出笑容。 撒迦漠然注视着眼前这些并不陌生的军服军衔,当看到长袍上佩着金银叶徽章的法师占了总数一半有余时,他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将军大人,我听说通往巴帝和摩利亚的边界都已经封死了,从这里直到北边到处都爬满了臭烘烘的蛮牙人,你们这是绕道来的么?” “不,我们从巴帝一直打到了这里。那些被攻占的斯坦穆行省,已经再也找不到半个蛮牙士兵了。”兰帕尔平淡地道。 似乎是在印证着他的说法,远方的天际边悄然腾起大股烟尘,极目望去蜿蜒无尽的暗色潮头现出形态,无数长枪铁戟的尖刺闪烁其中,酷似银河寂流人间。虽然相隔极远,但依然清晰可见几个极为高阔的巨影,正迟钝地行走于这片钢铁洪流之中。每次身影起伏间,大地的震颤都会微微传至众人脚下,直如山峰在自行移动般威势难言! 撒迦怔然半晌,方才惊诧道:“将军大人,你们本国的仗不打,又怎么会有空跑来帮斯坦穆的忙?” “大陆上的每个国家都以为巴帝将要灭亡,但很可惜,蛮牙根本就只是一个小丑而已。现在属于它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是时候该换个角色登场了。”兰帕尔的语声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沉稳淡定,但眸子里已隐现傲然,“或许是因为和平时期维持了太久,国家之间的实力窥探也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但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比方说你和我,从陌生到认识,再到互相了解,或许就只要一个很短的过程。” “我觉得作为一个将军,你还真是没有半点架子。”撒迦忽微笑起来,道:“问了这么多问题,不知道有什么是我能回报的么?” “塞基一役独闯我军大营,斩杀三个军团一十六名统领,其中仅是上将就有四人。七皇子法卡迪奥在几个月后死在巴帝皇宫,当然,他也是这场杀劫的牺牲品。摩利亚历史上首次公然刺杀君主,虽然没有成功,但一场好端端的授勋仪式彻底以血流成河而告终。之后的皇家军团叛逃事件,更是令人咋舌。我一直都不明白教廷中人为什么会追杀这些摩利亚的战争英雄,据巴帝军情人员传回的消息,侍神者几乎动用了半个大陆的精锐力量,结果却还是灰头土脸地草草收场。” 兰帕尔慢悠悠地说完,轻叹了一声,道:“不得不说,您是个可怕的人,撒迦阁下。” 撒迦斜跨了一步,站到雷鬼身前:“你认识我?” “光是您的画像,我就看过不下五百幅。这样的体貌特征,恐怕全大陆也找不出几个来。说实话,刚才我看清了您的样子以后,始终在迟疑是不是该过来这边。”兰帕尔勒着胯下渐渐躁动的战马,笑道:“今天我的运气似乎不算太好,没办法,这世界有时候的确是小得可怜。” “现在就走,还不算太迟。”撒迦淡淡地接口,仿佛眼前的不是支千人部队,而是一群毫无威胁性的羔羊。 兰帕尔遗憾地摇头:“我是个军人。” “军人也会死,有时候还会死得很简单。”撒迦狞笑,垂于身侧的掌缘已有暗芒耀起,流转不休。 第四十三章 血饮 “您的能力,的确是很古怪。”马队围拢的空埕间,兰帕尔凝视着撒迦的指端,眉峰微微拧起,“尊敬并不代表畏惧。请先听我把话说完,如果过一会您仍然觉得对战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处方式。我可以承诺,巴帝的战士不会令您失望。” “狮兽军团么?在赛基的时候,我们已经打过不少交道了。”撒迦的语气虽平淡,唇边却噙着一抹不屑的笑意,“对于你的承诺,我有些怀疑。” 烈日之下,几簇绚烈至极的赤色辉芒猛然爆起,猎猎拂动。兰帕尔身边的一名高大军官冷冷望定了撒迦,整个人在赤红火焰中狞然直若魔神:“你的自信似乎过头了,年轻人。” 一股无形气流在炎气生成形态的瞬间,便已自这几名巴帝人身侧扩开,呈放射状向外急剧喷涌,卷起大蓬灰蒙蒙的烟尘。马群惊嘶声一时大起,撒迦与雷鬼的衣摆尽皆倒卷而拂,那扑面而来的罡风劲刮如刀,割在肌肤上竟是隐隐作痛! “十二阶炎气?”撒迦的目光骤然收缩。 那高大军官傲然点头:“达到顶阶的修习者,在这里超过二十人。不过如果你想要较量一下的话,我可以奉陪,不需要其他人插手。” 撒迦迎上他的眼神,缓缓开口:“那你还在等什么?” 远端的地平线上,巴帝大军仍在向南推进,延绵若潮。有如闷雷的隆隆震颤愈演愈烈,四起的尘烟已是遮天蔽日,声势惊人。 这支千人规模前锋部队,却始终保持着合围的状态,并无一人望向行进中的主力军团。探路警戒的职责,仿佛于此时已变得不再重要,面对着那名至今仍在三军中流传着凶名的年轻人,每个巴帝军士的心中俱是腾起了森然杀机。 “不,我说过,请让我把话说完。”兰帕尔平静地抬手,阻止了那名欲将有所动作的军官。 “我不是很有空,想说什么,最好快点。至于这位大人的建议,很抱歉,我毫无兴趣。”撒迦目注着那名面露傲色的军官,淡然道:“十二阶炎气的确是很强,但在我的面前,还不足以成为他翘起来的尾巴。哦,我差点忘了,巴帝人本来就是生着尾巴的。” 兰帕尔沉稳的神情已渐渐转冷:“您似乎一直在试图激怒我们,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撒迦忽诡异地笑了笑,没有半点起始动作地直直掠起,电光火石间欺近先前那名高大军官的马前,吸气收肘,挥出了凶悍至极的一拳! 砰然闷响立时震起,马首爆裂的血肉碎骨横飞四溅,在空中喷出大蓬凄艳的惨红。那军官反应甚是敏捷,在马身尚未仆倒的刹那怒拔而起,亦是一拳直捣! 炎气迅速于他臂端凝成斗大的一团赤色光体,咆哮,光矛般破开虚空,遥遥击上撒迦前胸。眼见着这十二阶的杀人技能轻易扯烂对手的暗色护身屏障,结结实实地触及肉体,爆开千万点灿烂星芒,那军官不禁狞笑。 暗红若血,才是炎气最终的本源之色。放眼整个坎兰大陆,又有几个武者能施出这悍然无匹的赤炎?又有几人能挡得住十二阶狂飚的全力一击?! 顶阶炎气的修习者,离传说中的挲罗斗士就只有一步之遥,那是几乎可以匹敌神魔的强大力量! 带着些不屑与倨傲,军官目注一蓬血箭自撒迦口中疾喷而出,意犹未尽地反手挥击,又一道炎气光体嘶吼着现出形态,直啮对方面门! 地面上的茂密牧草,在炎气挟卷的凌厉气流下疾划出条狭长暗线,纷伏倒地。撒迦于光矛即将及身的瞬间倏地扭转身躯,避过来袭,斜刺疾掠至军官身前。由于难以想象的高速,他的满头长发尽皆向后扯起,激舞直如黑火寂燃! 欺近、探手、扼喉,这一系列的过程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军官方觉咽喉一紧,小腹处传来的剧痛已瞬间抽空了体力。仿佛是身体与意识忽然脱节,他那高大壮硕的躯干逐渐蜷曲弯下,眼鼻间的涕泪无法遏止地流出,夹杂着缕缕血丝坠落地面。 “不需要其他人插手,是么?”撒迦面无表情地揪起敌手,一记膝顶再次凶狠地撞上他的腹部,“这就是你的承诺?这就是顶阶炎气的力量?操!” 痛苦的呜咽声中,接二连三的人体触撞闷响连番大作,记记都犹如震荡在旁观者的内心深处。早就因为那诡异的力场波动而陆续退开的巴帝法师俱是惨白了脸色,周遭的武者则在巨大的羞辱中纷纷战抖起来。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战场。身为武者的骄傲迫使着他们无法恃众围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野兽般的年轻人以横蛮到极点的方式,无情践踏在场所有巴帝军士的尊严。 兰帕尔保持着沉默,直到撒迦松脱那名气若游丝的军官,才沉声道:“您是在挑战巴帝的军威。” “攻打塞基的时候,他手上也沾了不少鲜血罢?刚才的这些,是为了我那些死去的部下。说起来,这傲慢的家伙应该庆幸,我现在已经不再是摩利亚人了。不然的话,他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撒迦轻抚着双手,像是要抹去些令人厌恶的物事。 “您现在的身份,也正是我们感兴趣的地方。”兰帕尔神色稍缓,凝视着撒迦,“有人想要见您,当然,主动权握在您的手上。” “是谁?”撒迦漠然问道。 “我国的皇帝陛下。”兰帕尔微笑着道:“请您放心,陛下说过,过去事情都已经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没兴趣呢?是不是意味着今天有人得永远躺在这里?”撒迦挑衅地望向周遭骑士。 兰帕尔略为摆手:“现在的您根本就无意与我们为敌,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陛下并没有命令过些什么,只是在平时的言语里,对您显得很是关注。撒迦阁下,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希望您能够体谅身为人臣的苦衷。请别误会,巴帝不会强迫朋友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这只是个诚挚的邀请而已。” 撒迦讥嘲地扬眉:“我不记得,从几时开始和你们变成朋友了。” “很简单,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不知道您和摩利亚皇帝之间有着怎样的过节,却十分清楚他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没有人会愿意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就在几天前,他让巴帝曾经付出的代价都变得毫无意义。”兰帕尔略为犹豫了一下,道:“蛮牙的突袭的确是出人意料,但在攻打摩利亚的军力回援以后,我国就已经重新掌控了局势。一直没有打退他们的原因,是由于皇帝陛下想要以划疆为饵,令摩利亚出兵援助......” “很不错的想法,只是代价过大了一些。毕竟那些被攻占的行省,损失的不止是财力那么简单。”撒迦眸中的煞气逐渐消逝。 兰帕尔赞赏地点头:“你说的对,当初也曾经有几位重臣提出过质疑,可都被陛下驳回了。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出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可摩利亚皇帝还是识破了它。两个本该和蛮牙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军团迟迟不肯过境,到了后来,就连使节团也都撤了回去。” 撒迦沉吟良久:“这些似乎能算得上国事机密?” “没有诚意,是交不到任何朋友的。”兰帕尔神情肃然。 “我接受你的邀请,不过,恐怕得过一段时间。这几天我打算去次摩利亚,那边有些事情还没完成。”撒迦话语略顿,唇边抿出一条冷酷的弧线,“希望下次见面时,我们依然能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 兰帕尔的目光掠过不远处雷鬼的腰侧,那里垂悬着一柄狭长马刀:“撒迦阁下,我很好奇您现在的生活,如果不介意的话......” “那不关你的事。”撒迦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是我失礼了。希望您能尽快去巴帝做客,不然我们恐怕会再来这里打扰您。”兰帕尔拨转马头,微笑着补充,“祝您摩利亚之行一切顺利。” 骤起如雷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撒迦凝望着这支前锋队伍卷起一道滚滚的烟尘尾随远方大军而去,眸中神色瞬息万变。 “奇怪,那些马贼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雷鬼一直在盼望着援兵赶至,在他看来,适才的凶险情形无异于一场战事。 “索尼埃是个聪明人,刚才那名巴帝上将同样也是。”撒迦疲倦地笑了笑,转身举步。 雷鬼困惑不解地跟上他,随着行进,刀鞘不断地敲打在身上发出轻微脆响,透着几分滑稽。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撒迦,与之前那头痛殴巴帝军官的野兽已截然不同。雷鬼并不明白个中原因,只是隐约觉得,他的蒙达像是套着一层层不同的面具。有时候是冰,有时候,则是火。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丘陵尽头,远方的巴帝大军也逐渐隐没在南端地平线上。恢复静谧的广袤平原之间,有千百只蝴蝶翩翩舞动,寻觅野花的芬芳。随着风浪卷袭,一颗白森森的人类头骨于簌动草丛中现出,黑沉的眼窝直视着苍穹,似乎,正在无声哀嚎。 杜灵街区,历来便是加多南塔最为喧嚣繁忙的所在。 每到华灯初上时分,这里的上百家酒馆都会被挤得满满当当。来自大陆各处的冒险者或三五成群,高呼酣饮;或独坐一角,默然自斟。 风骚迷人的女招待穿梭于人群之中,浑圆的翘臀在短裙包裹下显得愈发勾人魂魄。酒客们拍出的大手偶尔享受到美妙反弹之后,本就亢奋的情绪也就变得愈发高涨起来。于是一些真实的、杜撰的、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便成了争相辩论的话题,令参与者口沫横飞,不知疲倦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有时候展现男子气概的方式,也可以通过嘴唇的快速开合去呈现。 鱼龙混杂的环境,注定了罪案的高发率。因酒醉而斗殴伤人的事件在杜灵街区根本就不值一提,劫杀才是所有罪恶旋律中最强劲的那段音符。肮脏黑暗的巷角边,醉醺醺释放着腹腔压力的异乡客会在突兀袭来的风声中仆倒在暗黄尿液里,痉挛不休的躯体很快便被扒光,随着生命的流逝而逐渐冰冷僵硬。 可以说大陆上任何国家的帝都,都不如加多南塔这般混乱动荡。这里之所以会成为冒险者的天堂,不仅仅是因为帝都警备的疏松,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它同时还拥有着德维埃王国最大的乌金黑市。 拳头大小的乌金原矿,在黑市上就能卖到十枚金币左右的高价。官方沉重的赋税,让很多花了大半辈子偷攒矿石的苦力不得不冒险把命运交在黑市商人手上。其中有些人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些金灿灿的宝贝儿,另一些则失去了全部,包括生命。 就像是苍蝇之于血腥味,人类对金钱也有着同样敏锐的嗅觉。不知何时起,加多南塔城内开始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冒险者团体。这些由刺客、武士及魔法师组成的特殊群落,按照实力的划分,赖以为生的手段也各自不同。 赏金猎人是冒险者中最高级的职业,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那份与风险成正比的丰厚收益,部分不入流的冒险者就唯有靠着掠劫度日,有时候还不得不客串一把梁上君子的勾当。在加多南塔,木讷憨厚的矿工无疑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羊牯。 有了利益,也就慢慢有了冲突。加多南塔的乌金黑市云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投机商人,竞争可谓是日趋白热化。赏金猎人也因此大批登场,暗杀逐渐演变成了巨富商贾之间最流行的联谊游戏。 同行是冤家,这句话一样也适用于冒险者身上。每间酒馆到了晚上都显得不怎么太平,有时候倨傲的猎人团体也会在酒意醺然中上演一出精彩纷呈的好戏,当然,他们历来只找同等级的对手。至于那些打着冒险者旗号的蟊贼,猎人们是连正眼也不屑于投去的。 加多南塔东街最大的酒馆,正是在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猎人械斗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大堂处处破碎的桌椅残骸间,黑红血泊仍在缓缓流淌。女招待牙关交击的声响片刻不停地持续着,灯火虽通明依旧,但每个酒客却觉得窗外如墨的夜色仿佛直透到心底,刻入彻骨冰寒。 没有人见过如此凶狠残酷的对战,即便是属于猎人间的较量。那三人中唯一的女性只是被另一支猎人团的成员借着酒意调戏了几句,接下来爆发的血腥场面几乎使得旁观者悉数窒息。 双方人数相差十倍有余,自始至终人多的一方却完全处于下风。照面即拔刀见血的斗殴并不罕见,但自从那蓬突兀由杯中炸起的酒液将出言不逊的猎人头颅射成马蜂窝之后,所有的一切便完全脱离了殴斗的范畴,变得更像是两群野兽在相互撕咬博命。 大堂中完好的酒桌已不多,其中的一张旁边,坐着个八、九岁大小的女孩。与她同来的那三名猎人在酒馆中留下了对战方的十余具尸体,并追踪着溃逃诸人而去。现在,她就只是独自一个人,文文静静地坐着,似在等待同伴归来。 酒馆老板犹豫了很长时间,方才鼓足勇气上前,语气中带着颤抖:“孩子,你的那些叔叔还会回来么?” 女孩摇头,手中捧着杯麦茶,却一口也未喝过。 老迈的酒馆老板怔了怔,喃喃道:“不回来了?还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女孩恬静地开口,语声娇柔低回,悦耳至极。 “他们打坏了这里很多东西,我在想......是不是能赔点钱。”酒馆老板讪笑着。虽然眼前的是个孩子,但仿佛为那清丽绝俗的容颜所摄,他竟是心头忐忑,半眼也不敢正视对方。 女孩想了一想,缓缓地道:“我没有钱的。” “我有!”门口处步履声纷杂响起,却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带着几人倨傲行来。 酒馆中的百余名客人随即爆出一阵低低骚动,先前打斗的两个猎人团俱是些生面孔,来的这人却在整个加多南塔都可谓是赫赫有名——他并非冒险者,而是帝都警备军的副统领里察。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人人都懂,对于冒险者们来说,里察显然是极少数不能开罪的人物之一。这位资质平平的副统领之所以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完全是靠着世袭的贵族头衔和一套滴水不漏的拍马功夫。以掠劫为生的冒险者团体除了每月要上交一笔不菲金额以换取警备军的眼开眼闭之外,还必须时常考虑到副统领大人另一方面的特殊欲望。 里察向来很享受将女孩变成妇人的过程,那些赤梅般的殷红会让他产生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早在酒馆老板开始问那女孩话时,里察就已经踏入了大门,却是僵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与眼前这张未脱稚气的俏颜相比,他忽然觉得以前玩过的所有女人全都变成了狗屎,而且还是臭不可闻的那一种。 几名随行的便服副官俱是些察言观色的老道之辈,眼见着副统领张着大嘴,目光直勾勾地粘在那小女孩脸上,当即便有人摸出几枚铜子掷在酒馆老板脚边,口中咒骂不绝。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呆在这种地方?不用害怕,看,那问你要钱的坏人已经被我赶走了。”里察努力挤出个和善的笑容,呼吸隐隐粗重起来。 “法偌雅。”女孩眼波流转,抿嘴微微地笑了笑,年龄虽是极小,但刹那间的风情当真是天地俱为之亮丽。酒馆中脆响相继大作,却是十数个汉子把持不住酒杯,摔得地上狼藉一片。 里察正面直视之下,更是瞠目结舌,一颗心跳得直若擂鼓。色授魂消间,他涎着脸探出肥厚的手掌,竟去抚那女孩的脸蛋:“这里不好玩,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你做什么?”法偌雅侧身让过,俏脸上骤然蒙上了一层寒霜。 “现在还不算,过会儿,就拿你做老婆了。”里察愈发心痒难搔,起身对着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 法偌雅环视着几名走近的侍卫,复又望向里察:“芬德利叔叔临走时说,让我自个儿坐在这里,只要乖乖的,就不会遇到麻烦。” “这哪算什么麻烦,我疼你还来不及呢!宝贝儿,虽然你年纪小点,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感受到那种美妙的乐趣了。”里察大笑挥手,根本对酒馆内的众多客人视若无睹。 法偌雅一动不动地任由几只大手同时按上臂膀,清澈的眼眸渐渐黯淡下来。 贝丝蒂娜冷酷的性格,终究导致了那支猎人团的彻底覆灭。尽管全歼余党的整个过程不过盏茶时分,但芬德利在返回酒馆的途中还是感到了心神不定。自从与火狮一战后,贝丝蒂娜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增多法偌雅独处的机会。无论是日常生活中,还是在接受委托任务的斗场上。 芬德利从来就无法违抗女团长的命令,正如适才她冷然要求全员追击时一般。罗刹团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法偌雅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柔弱,芬德利却仍然当她是个需要保护怜惜的小孩子。 他从未有过这种牵挂的,温暖的情感。法偌雅还是如此的娇小,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每当她仰起脸蛋,甜甜绽出笑靥时,芬德利会觉得整个心都在幸福中战栗。 “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有个这样可爱的女儿......”芬德利默默地想着,掠动的速度已达极限。同样是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他的心思则向来要比麦基特里克细腻得多。 酒馆的灯还亮着,却安静得近乎于诡异。 随芬德利之后,女团长与麦基特里克相继掠入大门,却尽皆呆在原地。 法偌雅仍然坐在那张酒桌旁,安静转首,脆弱地笑:“我一直都很乖,也没怎么说话。芬德利叔叔,下次不要丢下我自个儿了,好吗?” 偌大的店堂里,空空荡荡地看不到半个客人。几名女招待惨白着脸蜷缩在酒台下,簌簌发抖,酒馆老板和她们挤在一处,哆嗦得像只寒风中的鹌鹑。 几具不成人形的破裂尸骸,倒卧在法偌雅周遭的地面上,喷射状的血液星星点点地溅满了整个店堂。那些豁开的腹腔之间,内脏仍在冒着腾腾热气,灰白的肠体坠出体外,酷似一条条扭曲攀爬的肥大蚯蚓。 灯火之下,法偌雅垂覆肩头的银发泛着柔顺的光泽,美得就像个不切实际的梦幻。她的眉如新月,紫眸亮若星辰,一双小巧的柔荑中,正捧着杯麦茶,细细啜饮。 那茶的颜色,是狰狞的红。 第四十四章 欲望之战 当一个地行侏儒独处时,自言自语会成为他打发无聊的惯用方式;当一百个地行侏儒凑在一起时,所发出的尖利噪声几乎能把人的耳膜撕破;当数万名地行侏儒集结汇聚,他们就形成了一片喷涌着嘈杂浪头的暗绿色海洋,除了这些矮小生灵发出的可怕噪音以外,整个世界仿佛已不再剩下任何声息。 撒迦与戈牙图,正身处这片动荡不安的绿海之中,后者一刻不停地打着哆嗦,浑然不见了平日的王者风范。戈雅图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一系列的遭遇就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扑他老母。” 火烧蛮牙大营时的灼伤,要死不死地烤烂了戈牙图的半边屁股。在欢庆胜利的那些日子里,由于大着舌头顺口问候了索尼埃的老母,几名膀大腰圆的苏萨克立时翻脸,将他揍出了两只熊猫眼。这几天以来,带着满身伤痛的地行之王又在那黑发恶魔威逼下打通了纵深十余里的狭长地洞,当终于在摩利亚地界里冒出头来之后,他那双鼹鼠般强有力的锐爪已是鲜血淋漓,布满了石块划伤的大小伤口。 撒迦没有向戈牙图解释来摩利亚的原因,后者也不敢多问,只是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象着与对方直系女性亲属发生某种肉体接触。当然,在表面上他是时刻保持谦恭的, 位于摩利亚东部的盐湖盆地,离斯坦穆边界线并不是很远,这里是地行侏儒世世代代的栖息地。整个盆地间,寸草不生的盐碱土壤铺展了百里方圆的地域,灰沉寂暗,贫瘠而肃杀。除却鬣蜥之外,穴居的地行侏儒便成了唯一跃动着的生机。 戈牙图还没有做好回归族群的准备,因此当撒迦提出那匪夷所思的想法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拒绝。然而未过多久,地行之王便全盘推翻了自己的决定,内心中蠢动的魔鬼还是使得他无法抗拒邪恶诱惑,就连明知即将到来的凶险处境,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地行与溯夜通婚,戈牙图不知道这颠覆传统的疯狂想法究竟是在挽救濒临灭绝的溯夜人,还是大大便宜了地行一族。 烈火岛上的那名美丽女族长,始终令他魂牵梦绕,难以忘怀。戈牙图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迷人的同类,被撒迦强制带出岛屿之后,他就连一天也没有睡安稳过。只要闭上眼睛,那张如花的娇颜就会出现在脑海里。在某些无法忍受的夜晚,地行之王的左手会和身体的某个充血部位来上好几次亲密接触,直到满腔的**暂时得到宣泄为止。 戈牙图认为这就是爱情,从记事起,他还从来没有对哪个异性如此沉迷过。尽管相较于百多岁的年龄而言,这带着强烈占有欲望的古怪情感似乎来得晚了一些,但他却犹如每个心结难解的痴男怨女一般,终日失魂落魄。 撒迦的寥寥几句话语,让地行之王经历了一个急转直下的情绪变化过程。从未有过的勇气渐渐取代油滑与懦弱,充斥于侏儒那瘦小的身躯里。对于这一次回归,他似乎已经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周遭密实无隙的人墙凝成跌宕潮头,仿若随时便会怒卷而至,将一切碾为齑粉。五寸余长的薄刃刮刀在数万侏儒手中纷耀出青森无尽的冷光,蜂巢状搭筑的黏土穴室层叠着踞在远处,断崖也似的横阔表层上,无数黑沉沉的洞口遍布横呈,如一双双巨眼般狞然窥探。 戈牙图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仍然被族人浩大的阵势吓得半死。在他和撒迦踏足部落所在地后不久,这些张牙舞爪的同类便倾巢而出,像蚁群一样将两人团团围起。 色厉内荏的叱喝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往日善于阿谀奉承的族人似乎不再对地行之王有半分敬意,目注着他额上的奴隶烙印,侏儒们口中的嘲讽未曾有过片刻停歇。 撒迦显然对眼前的情形微感诧异,侏儒群中有些颇为熟悉的脸孔正是当初血炼之地的那批人。此时此刻,他们也同样挥动着短刃,尖声大肆恐吓。 “现在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撒迦转首望向戈牙图。一路上地行之王始终有些心神不定,但凡被问起时,却总是闪烁其辞。 戈牙图畏缩在他身边,满脸尴尬神色:“谁知道这帮狗娘养的发了什么疯,大概是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到我老人家,已经忘了我的样子了。”顿了一顿,他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荒谬,讪讪道:“你别问了行不行?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帮我想想怎么收拾他们......” “啧啧,这不是我亲爱的堂兄戈牙图吗?是什么风把你从奴隶窝里给吹回来了?” 随着大刺刺的呼喝,一名“彪形大汉”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越众而出,三尺余高的个头令他在四伏行礼的侏儒群中显得鹤立鸡群,而那顶手工拙劣的王冠与满身极尽豪奢的穿着配饰,则透着几分不协调的滑稽感。 “古德曼,这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带来的恩惠,只盼着能留下这条命来报答。”戈牙图咬牙切齿地望向对方,语气仍带着颤抖,眼眸中却渐渐散发出了微弱的凶光。 “我最最尊敬的堂兄,你的性格还是一点也没变啊!难道奴隶贩子手里的皮鞭,也不能抹去你灵魂中的自大么?”古德曼冷笑,瞥向一身黑袍的撒迦,“呦,还带了个打手回来,你还真是幼稚得令人叹息......” 戈牙图放声大笑:“打手?他是打手?还真是笑死人了!回头看看后面的那些笨蛋,他们是不是已经想起些什么了?” 千万道疑惑不定的目光中,撒迦犹豫片刻,缓缓扯下宽大的黑袍头罩。一头同样乌黑的长发无声洒落,冷然垂至腰际,随风如火激扬。 “扑扑”微响连声大起,数百名当初自血炼之地中返转的地行侏儒纷纷愕然松脱了刮刀,任由它们坠落地面,矮小身躯均是难以遏止地战抖起来。 “他妈的,哪个不长眼的再站在他那边,老子一个个割了你们的脖子!”戈牙图忽然一扫之前的颓势,指向古德曼威风凛凛的大吼,“亏老子以前把你当作心腹,篡位这种事情你居然也能做得出来?我才是真正的地行之王,没有人能够取代,永远没有!” “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杀了你,而不是扔给奴隶贩子那么简单。看样子,有时候做事情还是直接一点的好,奴隶生涯是我最想赐予你的离别礼物,没想到却成了个转机。”古德曼不屑地注视着他,“一只苍蝇虽然不能带来什么威胁,但总是在眼前嗡嗡乱飞,也实在是够让人头痛的。” “不是被你下了**,我的卫兵队会那么轻易地完蛋?!我他妈以为自己已经够无耻的了,没想到你这杂种才是人渣里的极品货色!”戈牙图勃然大怒。 “过程不重要,我只知道现在的赢家是我而不是你。”古德曼似是对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失去了兴趣,略为挥了挥手,“杀了这两只苍蝇!” 轰然喊杀声中,四周人潮猛地涌起,向着中央这块不大的空埕合拢过来。柄柄刮刀耀起的冷芒瞬间纷闪大炽,戈牙图眼见着大群面目扭曲的同类疯狂扑近,不由尖叫了一声,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数道悄然现出形态的黑色光束风车般急旋了一圈,继而消逝。场中立时闷声迭起,逐渐为死气沉沉的静谧所笼罩,再无半分声息。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戈牙图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恰恰见到前方数十颗人头滚至近前,几滴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而至,附上了他的颊边。 “王位只属于一个人,所以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几百具血淋淋的无头尸骸间,撒迦望着戈牙图和现任地行之王,“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插手。” “杀了他,杀了他!”古德曼声嘶力竭地大喝,那恶魔般的年轻人令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 地行侏儒骨子里的懦弱似乎被这瞬时呈现的血腥场景悉数唤醒,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厮杀,数万部众俱是在向后畏缩退去,一如拍上礁岩颓然倒卷的残潮。 “撒迦,你还在等什么?快帮我捏死这杂种!”戈牙图亢奋地跳起,挥舞着森森利爪,不安的情绪已随着族人的退却而烟消云散。发生在短短片刻内的酷烈杀戮,令他惊喜地发现还是低估了撒迦的实力。 令戈牙图忍不住想赞美神明的是,这强大而邪恶的黑发魔鬼,是站在他这边的。 “我说过,不会有任何人插手。想要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最好不要靠别人。”撒迦面无表情地拒绝。 古德曼环顾着四下如中麻痹魔法的族人,忽咬牙抽出两柄刮刀:“如果他输了呢?!” “你继续做你的地行之王,我走。”撒迦淡淡地道。 “臭小子,你疯了么?”戈牙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迎面袭来的一蓬刀光已让他无法再去想的更多。 “我发誓,你会喜欢被割裂的感觉,那美妙的滋味或许能超过我老婆带给你的享受。”古德曼狞笑着大力挥刀,状若疯狂。 戈牙图于惶然躲闪的同时,急急分辩道:“明明是你让她来勾引老子的,现在居然反咬一口......”正自言语间,忽地闷哼一声,左膀处由上至下划开了一道极长伤口,鲜血立时飞溅。 “戈牙图,想想你能得到的。”撒迦冷漠地扫视围观人群,目光所及侏儒们均是恐惧地垂下头去。以多欺少向来就是地行一族乐于享受的过程,但发现围攻对象拥有着可怕到难以想象的实力之后,他们尽皆战栗失措。 “我能得到什么?冥王他老人家的垂青?”戈牙图愤愤地想,在狼狈不堪地避过几记撩刺的同时,他的脑子里却渐渐现出以往身居王位的风光场景,以及,那张吹弹可破的娇颜。 古德曼察觉到了对手的异样,陡然爆起低吼,右手中刮刀疾掷而出,深深扎入了戈牙图的腹部。 “妈呀!”戈牙图长声惨叫,很是干脆地倒了下去。就算是在血炼之地的那些日子里,他也从未刮破过哪怕是指头大小的油皮,撒迦的不屑一顾及族人的团团护卫俨然形成了双重保险。戈牙图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再需要动手打架,地行之王的伟大存在,本就是需要那些族人用生命来烘托的。 敌手已疾扑至近前,自身腹部的伤处正飙射着血液。戈牙图茫然抬首,注视着满脸杀气的古德曼平平举臂,刺下。那抹掠过刀刃边缘的冷风是如此清晰地在耳边划响,直到它被一阵垂死野兽般的嘶吼掩盖,方才消逝于无形。 那吼声,来自于戈牙图利齿大张的血口! 浑身蛮力的古德曼历来就有地行族第一勇士之称,戈牙图心中了然并非他的对手,却还是反手拔出插入腹腔的刮刀,在嘶哑咆哮中倏地跳起,双目赤红地直刺而出! 他还没有活够!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操过那个迷人的艳丽的让人神魂颠倒的溯夜女族长!伟大的地行之王又怎能毫无反抗地束手待毙?不反扑,又他妈的如何能活! 两柄冰冷的刀刃,在空中曳出同样直接流畅的轨迹。区别在于,古德曼当先出手,雪亮的刀尖离对方左胸已不过尺余。而戈牙图手中的刮刀,却还只是刚刚刺出而已。 戈牙图从来就不是一个莽夫,但这次凶险的博杀,似乎已然激起了他灵魂深处的蛮悍。自翻身跃起时起,他就不闪不避地合身扑上,完全是欲要两败俱伤的拼命架势! 就在那刀尖挑破戈牙图衣衫的刹那间,古德曼脚下骤然一个趔趄,整个前俯的上身失去平衡,歪向旁侧。 微不可闻的轻响炸起,血光立时迸现! 古德曼僵立于原地,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划过对方臂膀的刮刀,口唇边渐渐溢出黑红液体:“你运气好......” 戈牙图闷声不响地抽出嵌在他肋骨间的刀刃,死命连捅,直到把胸腔上硬生生掏出了一个碗大的血洞,方才喘着粗气停手:“扑你老母!你不是很能打么?再来啊!老子陪你!”瞪视着古德曼翻起白眼,软软倒地,他又凶光四射地扫了眼周遭族人,狞笑道:“都杵在哪里做什么?不想死的,都给老子跪下来!” 地行侏儒历来多为见风使舵之辈,古德曼篡位后,又终日荒淫无度,将若干协助成事的党羽逐渐冷落。此时数万侏儒见大势已去,在戈牙图厉声低吼下竟是悉数跪倒,更无一人敢于违抗。 “一帮软骨头!当初他对老子下手的时候,你们的表现可真是好得很!”戈牙图切齿道。 “无所不能的王,我们只是忍辱偷生,每天都在苦苦盼着您回来啊!” “刚才大家都在装样子而已,其实早就商量好了要干掉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因为怕您想要亲手处决他,这才一直没有动手。” “没有人怀疑过您那强大的力量,别说是这种小场面,就算是神魔两族联手,也绝对挡不住王的一击!” “王啊!我可想死您了,呜呜......” 嗡嗡喧哗逐渐大起,侏儒们谨慎窥视着戈牙图的反应,见其神色并无异样,不由放宽了心大献谄媚。一时当真是谀词如潮,马屁震天。 “恭喜你。”撒迦缓步走近。 “恭喜个鸟毛,王位本来就是我的。”戈牙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差点被你小子害死,真是他奶奶的过分!” 撒迦微笑道:“我是在恭喜你,从今以后再也不必依靠别人了。” “我可是向来都靠这双拳头的......”戈牙图傲然四顾的目光忽定定凝向古德曼的尸身,一处贯穿伤口正狰狞地翻呈在他右脚脚板上,不断有夹杂着骨屑的乌黑血液自内流出,似是已然射透了整支小腿。 联想起古德曼之前的那次古怪失衡,地行之王喃喃道:“你在帮我?那为什么一上来不直接杀了他?非得让我拼命不可......” “不拼命,他们又怎么可能畏惧你?看看你的身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篡位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撒迦掠了眼神情不定的戈牙图,淡漠地补充,“所有参与叛乱的人,半个也不能留。” 戈牙图沉默半晌,霍然仰起头来,脸部肌肉已隐呈扭曲:“对!老子这就一个个找出来,全部砍了脑袋!” “让其他的族人去做罢,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定乐于表露忠心。或许,死的人会比你想象中多得多。”撒迦温和地笑笑。 戈牙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垂低了视线。午后的阳光正炽烈辉耀着大地,但一股彻骨冰寒却悄然缠绕了他的心头。隐约之间,他觉得眼前这有着一双清澈眸子的年轻人似极了血炼之地的主宰者——如今的摩利亚皇。 清除异己的血腥过程,维持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正如撒迦所言,超过三千的死亡人数委实是大大出乎了戈牙图的意料。到得后来,他不得不亲手斩杀了十余名因平日嫌隙而恶意诬蔑他人的侏儒,才慢慢将这场赤色风暴平息下来。 除了谄媚,戈牙图如今还能从族人眼中看到畏惧,发自心底深处的畏惧。这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让他沉溺其中,几乎难以自拔。唯一令地行之王感到遗憾的地方,便是强权虽已在握,可惜美人还不见芳踪。 在又一个夜阑人寂的夜晚,终于按捺不住的戈牙图带着大队侍卫匆匆去向撒迦的住处。尽管对他而言现在全族的女人都可以手到擒来,但那些同样暗绿色的脸孔以及鼓起的硕大眼珠,却无一例外地引发了地行之王的胃部痉挛。 戈牙图苦恼地发现自己被人类同化了,溯夜女族长那更加类似于常人的体貌,才是能够撩拨他心弦的东西。 侏儒们打通了一排土穴,方才拼成能够容纳撒迦的居室。戈牙图火烧火燎地向着那处一路小跑,头上的王冠歪在旁侧,满脸俱是汗水,活脱脱就是被人追杀的仓惶模样。 **已经快将他烧得粉身碎骨,以至于胯下的小帐篷高耸得堪比奇力扎山脉。两族通婚?戈牙图认为他一个人就能完全履行地行族的神圣义务了。 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地行之王却愕然发现撒迦的屋子里没有人。坐立不安地等待半晌之后,戈牙图大发雷霆,陆续派出近千名族人四散寻找。 回音来得很快,一名战战兢兢的地行侏儒被侍卫们带到戈牙图面前,连比带划地叙述了遭遇那头黑发恶魔的整个过程。 “我刚擦完屁股,走了没几步,他就跟个鬼似的出现在前面的路上,差点没把我吓死。”那侏儒显然还心有余悸。 戈牙图横了他一眼:“别废话,快说,那小子去哪儿了?” “他......他没说一句话,连看都没看我,向着南边去了。”那侏儒嗫嚅道。 “南边?”戈牙图怔了怔,默然许久后,无力地挥手,“出去,都给老子滚出去!” 整整一个晚上,地行之王没出过撒迦的居室半步。直到旭日初升,守在门口处的护卫才听到了他的低唤声。 “给我把族里最强壮的男人都集中起来,我们这就动身去岩重。”眼中尽是血丝的戈牙图语声疲惫,却透着隐隐的疯狂。 守卫躬身领命,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王,人类对我们向来不是很友好,这么多族人去帝都做什么?” “砍人。”从牙缝中迸出的声音冷冷响起。 第四十五章 卷轴 深邃无际的夜空中,斜悬着一轮冷月,稀疏的繁星嵌缀于苍穹深处,一如此刻的人间灯火般闪烁着阑珊光芒。日照在地表烙下的燠热,早就被流风一丝丝温柔地抹去,整个岩重城,仿佛都已在静谧中沉睡,默然等待黎明的再次降临。 帝都的中央街区内,一辆马车正于清脆的长鞭炸响声中急驰向皇宫方向,车厢两侧以金漆绘着象征凯萨皇室的紫薇标识,暗红幕帘低垂无隙,像是在忠实隔阻着另一个独立的世界。 深夜的街道,显得空旷而冷清。车夫沉默地驾驭着两匹健马,驰行如飞。每当远远遇上巡行的禁卫小队时,那些军人便会策马让出道路,于道路旁侧肃穆行礼。一如平时那般,车夫平凡而冷漠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神色变化。 铺满豪奢皮毯的车厢里,玫琳探出手来,掀起车窗帘布向外看了眼,复又垂首翻阅起膝上的大叠军文。或许是因为不在当值的缘故,她松散了清爽的马尾辫,满头火红色的长发倾泻而下,于颊边垂出一道冷艳剪影。魔法晶石泛出的辉芒遍洒了车厢的每个角落,在这明亮的光源之下,长公主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暗党需要应对的各种军务就像是一堆永远难以理清的绳结,当你刚解开这个时,便会发现有更多新生的,突发的事件涌现出来。它们或是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维系,或是本身就错综复杂,掩隐于层层晦暗外衣之下。 任何能够与国家机构扯上关联的黑幕,历来便犹如参差起伏的礁石,有些在洋面上探伸着棱角,有些则盘踞于海底,匿藏着令人瞠目的庞然身躯。即便是皇家暗党这个摩利亚最高的军机部门,也未必能轻易剖开那繁复至极的关系网。在更多的时候,各支军团中的暗党潜伏人员便充当了斩断绳结的利刃,而所有身处帝都总部的高层军官,则需要将纷乱的细节理清,重新接合。当一张截然不同的网络重新在他们眼前成形时,其中任何一处组成部分,都会遭到直接而彻底的摧毁。 摩利亚皇在肃清军纪、剿灭叛党等方面不遗余力的强硬作风,正是确保大清洗得以顺利实施的关键所在。 抽丝剥茧的整个过程,难度要超乎很多人的想象。有些参与者是为了晋升而兢兢业业,另一些则纯粹是出于军人的天职。玫琳则不属于以上的任何一种,她似乎把工作中的种种当成了学习,学习如何剖析事务,如何从另一个角度看清本质,如何将囚犯掏空所知后处死,就像舍弃某件再也用不着的垃圾。 毫无疑问,长公主学得很快。不算太长的适应期甚至令她掌握了三十种以上的用刑技巧,尽管这些凌虐手段一次也没从那双纤美柔婉的小手中施展出来,但玫琳在观摩刑讯中表现出的冷静与漠然,却让每个暗党人都感到了吃惊。 她执着得近乎于疯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撑这骄傲的女孩。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玫琳显然是在以最为直接的方式高速成长着,至于能否承受,似乎谁都不会去在乎,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平日的闲暇时分,玫琳会找上些他国的军情资料细细翻看。曾经在帝都军机处任职的日子像是已在某些方面形成习惯,近段时间以来,她关注最多的国家是斯坦穆。 整个摩利亚的军情机构,都在日以继夜地探悉着这个草原邻国的战况动向。谁都无法肯定战火会不会随时烧过国境,在与巴帝结盟的意向破裂之后,东部边陲的赛基城再一次成为了防御重地。不同的地方在于,作为一名足够强大的旁观者,摩利亚如今的立场已不再被动。 打仗是军队的事情,军情分析也自有众多机构去完成。玫琳对斯坦穆产生兴趣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认为那个人迟早会回到摩利亚的周边地域来。仇恨会令很多事情变得简单,在某些方面,她了解他甚至要超过自已。 那双紫色的眼,始终在折磨玫琳的灵魂。每当忆起面对着它们的**时刻,长公主的整个身心都会因为羞辱感而战栗。那邪恶的,不屑一顾的低语直到今天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冰冷的回忆和同样冰冷的短匕,便成了陪伴她直到天明的物事。 萧瑟的夜风掀开车帘,翻乱了玫琳手中的大叠资料,也将她精致小巧的袖口微微向上扯翻。黑色袖管之下的那截小臂,本该是皓洁如玉的,如今却爬满了一条条狰狞的赤红伤疤。玫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些亲手割划的痛苦印记,直到马车渐行渐缓,这才收回目光,轻挽起颊边的几缕垂发,默默叠整文件。 “殿下,请呆在车里,我们遇上了一点麻烦。”车夫平板的语声传来,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 玫琳略怔了怔,掀起右侧车窗的幕帘。由她的角度向前看去,视线恰能触及正前方的半条街道。一名头罩低垂的黑袍人就站在街面当中,阻挡了马车行进的方向。他的袍身上纤尘不染,整个人安静地伫在那里,像是已与黑夜融为一体。借着月色,玫琳清晰望见了他头罩阴影下紧抿的唇角,那抹刀刻也似的冷酷弧线似是正在无声狞笑。 “兰博基叔叔,请您先回皇宫去,我想下车走走。”玫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她的手掌始终于无意识中颤抖收紧,直到将那些文件揪成了皱褶叠生的纸团。 “您确定么?”车夫打扮的兰博基顿住动作,一支极长的马鞭已自车辕上被摘下,蛇般盘踞在他骨节暴突的大手中。 当年能够活着走出血炼之地的所有七名试炼者,已经被撒迦格杀了四人。兰博基与另一名武者自那次授勋仪式后,就开始连同宫廷法师团一起负责玫琳姐妹的贴身护卫。在普罗里迪斯的心里,这对双生姊妹的安全显然要比大部分事情都重要得多。 可能是性格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兰博基的身上找不出半点武者惯有的倨傲蛮横。相反,这名年近半百的老兵总是显得谨慎而内敛,因为他知道,那或许不够威风,却往往能成为确保活命的关键。 “您确定么?”没得到任何回答的兰博基又问了一遍,直视着黑袍人的目光中已有杀机。后者身上隐隐流转的力场让他感到了威胁,从一开始,那极其古怪的,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掺杂而成的能量波动,就在悄然无声地吞吐着信芒,仿若黑暗中蛰伏的森蚺。 “是的,我确定。”玫琳打开车门,径直走到那人面前站定,酥胸急促起伏间,语声却平静异常,“我认识这个人。” 黑袍人极缓地抬首,掠了眼车辕上端坐的兰博基,继而转身,让开通路。隐约间,车夫觉得有两簇紫焰在那片通体的黑暗中遽然亮起,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殿下,那小人先告退了......”兰博基轻叱一声,策马行向前方。就在经过黑袍人身侧的一刹那,他手中的长鞭忽然变成了灿然不可逼视的金黄色,鞭梢倏地蹿起,带着道凌厉至极的尖啸直啮那人面门而去! 与此同时,这外貌毫不起眼的车夫单掌按上车身,整个人大鸟般飞扑,合身阻在玫琳与黑袍人之间。虽然心中了然那些沿途暗随的皇家军士必定是遭遇了不测,故而才会久久不见动作,但他还是选择了正面一战。 除了敌人,没有人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觐见皇室成员。兰博基不喜欢拼命,却从不畏惧拼命。尤其是当那位王者身边的人或事受到威胁时,他根本就不会再考虑自身的安危。 兰博基认为,他的生命乃至灵魂本就属于当今的摩利亚皇。一直以来,他也正是为此而深深骄傲。 自始至终,黑袍人从头到脚未曾动过半分。玫琳就这样看着金黄色的炎气辉芒炽烈大放,沿着长鞭鞭身游弋疾涌,直到一股浓烈纯粹的黑暗光体无声现形,冷然将其吞噬。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美眸中有若覆上了一层寒冰。 一拳,黑袍人挥出的一拳便将兰博基彻底击溃。如此可怕的敌手,后者就只遇见过一次——在授勋仪式上,那个叫做“撒迦”的年轻人。 体力的迅疾消退,似乎和疼痛席卷全身的速度成正比。兰博基捂着中拳的胸腹处,渐渐软倒,直到失去知觉之前,眼睛还是紧盯着黑袍人,就像是一条无力护主的忠狗般悲哀而不甘。 “你是我所见过最不知死活的人。”玫琳冷漠地开口,连半眼也不曾望向倒地的车夫。 撒迦扯下头罩,淡淡地笑了笑:“你也一样。” “接下来做什么?让我来猜猜......”玫琳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眼神,道:“胁持我?然后去跟父皇谈条件?或者你根本就打算用我作为筹码,好让父皇束手待毙?真是可笑,你认为像他这样的人,会在意失去一个女儿?” “皇宫的守卫太多,有你在,我会比较容易进去。” 玫琳直视那双亮若星辰的紫眸:“就这么简单?”轻咬了咬下唇,她的语声逐渐转低,颊边飞起两抹晕红,模样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可人,“难道是我的撒迦哥哥又想欺负人了?那天......那天晚上你所做的一切,还不够么?” “如果你肯丢掉怀里的那些小东西,我们的这次见面一定会愉快得多。”撒迦平静地打断。 六支魔法卷轴,一柄锋刃青森的短匕,两只古古怪怪的秘银容器......当玫琳冷着脸将一具做工精致的连发机弩抛在地上时,撒迦几乎已有些哭笑不得。恐怕只有天才知道眼前的女孩儿是如何把它们藏在身上的,带着这些装备的她根本就不再像个公主,而更加贴近一名打家劫舍的悍匪。 “都是为我准备的?”撒迦将视线投向长公主的袖筒,“你似乎还忘了些什么。” 玫琳微变了脸色:“都在这里了。” 撒迦陡然探手而出,扼上长公主的咽喉,一分分将她的双脚拎离了地面:“我坚持我的看法。” 由于局部压迫而产生的低沉呜咽声中,玫琳徒劳地扳向那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窒息感很快便让她的脸颊煞白一片。在这个时候,她无法说话,但眼神却倔强如故。 粗暴的撕扯动作之下,袖筒裂出了数道长长的裂缝,一只不过五寸长短、拇指粗细的卷轴落下地面,滚了几滚后静止不动。 它是使用过的。 撒迦怔怔注视着这支甚为熟悉的小玩意,松脱了玫琳。他早已听说过授勋之日是两名公主相继触发魔法卷轴,才得以引来了强大的黑巫师。玫琳的动机始终令他感觉到困惑不解,就像是现在,眼前的一切也同样教人迷惘。 “我会亲手杀了你,我发誓。”玫琳喘息良久,俯身拾起那卷轴。 “无所谓。”撒迦恢复漠然神色,挟起玫琳扔上马车,“如果这一路上你再试图做些什么,我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将会变得复杂。” 两匹拉车的健马在齐声轻嘶后迈动四蹄,驰向皇宫方向。透过半掩的幕帘,玫琳望着那挺拔依旧的背影,良久良久,直到明眸蒙上了一层脆弱的雾气,方才低下头去。 小牛皮靴的内筒中,一支完全由赤炎晶石打造而成的手箭机匣早就被捂得发热。长公主亲眼见过这种附加火系魔法的箭矢能够引发多大的摧毁力,虽说狭窄的匣盒中只能容得下三支短箭,但当它们齐射而出时,前方半条街面内唯一还能存在的东西,便只有滔天火浪。 缓缓的,玫琳探下手掌,握住了机匣尾端。此时此刻,那双剪水双瞳中的水雾,已于无声无息间消逝无踪。 自很小的时候开始,这被迫接受单亲生活的女孩儿就逐渐懂得,如果想要驱走那头闯进你梦中的恶魔,就不能依靠流泪。 第四十六章 幽暗时刻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他们只知道活得很累,很迷惘,却不得不忍受整个漫长的煎熬过程。因为对于这些平凡的存在来说,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都会成为更加眷恋生命的理由。比如,食物,温暖,亲人的微笑。” 皇宫内殿的议事厅内,普罗里迪斯的话语仿佛柔和晚风,于灯火通明的空间静静回荡。虽然已是深夜时分,但笔直伫立在大厅各处的军方将领和内阁重臣还是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其中部分肩章锃亮的高级军官满脸俱是风霜之色,马靴及制服各处遍染尘土,似是刚刚结束了一场艰辛至极的远途跋涉。 由于过长时间的垂首恭立,白发苍苍的国务大臣及几名同样老迈的内阁官员逐渐感到了体力透支,颤抖开始无法遏止地出现在他们身上。这个时候,权力除了重压之外,似乎并不能带来任何东西。 然而从一开始起,就连那名年至古稀的财政部长都在竭力挺直着身躯,竖起耳朵不敢错过普罗里迪斯所说的半个字。因为他和他的同僚都知道,在这位摩利亚的年轻皇者面前,每个人都必须随时紧绷得像根弓弦。 “世界就是这样奇妙,很少的一部分人手中,却掌握着绝大多数同类的命运。在场的诸位可以说代表了摩利亚最高权力层,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和普通人有些差别,换句话来说,你们最好得知道活着的目的。”普罗里迪斯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一干文臣武将,平淡地道:“每个人都有着相匹配的价码,如果我觉得世袭的高等贵族不再有资格得到如今的一切,请相信,我会剥夺它们。” 短暂的沉寂之后,几乎是每个内阁大臣都在小心翼翼地阐述着有关的政绩。军机大臣擦着满头的汗水,刚思忖着该如何加入这些战战兢兢的邀功者时,普罗里迪斯清澈的目光已经穿越了人群,直视在他的脸上。 “阿莫罗索大帝执政时期,摩利亚存在着一支严谨而强大的兵工生产线,这也正是他能够横扫半个大陆的原因之一。南普罗杰,我很清楚你是个不甘于现状的人,也一直看到你在努力。可是我想说的是,卓越的成效才是目前国家最需要的东西。”普罗里迪斯湛蓝的眸子里渐渐现出玩味笑意,“巴帝人能够打退蛮牙的进攻,并且将战线一路延伸到斯坦穆境内,他们所倚仗的东西诸位应该都有所耳闻。如果有一天那些战争傀儡踏上摩利亚的土地,试问一下,帝国该用什么去阻挡?士兵的尸体?还是你们的?” 军机大臣嗫嚅许久,惨白着脸道:“陛下,我们的石灵兵种已经处在研发后期,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投入作战。巴帝国的钢铁怪物虽然强大,但是数量实在是少得可怜,就算是现在有必要交锋,我也有信心把它们全数歼灭。” “如果要看一个普通人的底牌,就看他的朋友;如果要看一个皇帝的底牌,诸位,那应该看什么?”普罗里迪斯冰冷地睃了眼众人,缓缓地道:“据说巴帝的首席魔导士哈特菲尔德已经突破精神桎梏,达到了圣魔导的无上境界。当然,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他主导的魔法行会系统为巴帝军方打造出无数攻城掠地的利器,其中也包括那批战争傀儡。作为一名曾经的摩利亚人,他给故国带来的威胁性显然充满了极大的讽刺意味。 兰帕尔,这个名字你们一定不会陌生。被称为‘巴帝第一虎将’的他今年还不过三十岁,却为希尔德南征北战了将近十五个年头。当年在和东方邻国努卡塔的战争中,他带着一支万人前锋营急行三个昼夜,连破十七道防线斜插努卡塔后方,用将近一半的伤亡数字成功换取了敌军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那场战争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转机,而彻底倒向了巴帝人一方。谁都知道动摇的军心会带来什么,重要的是,他比敌人更快找到了有效的方式。 人类历史上就只有两个时期,战争时期和非战争时期。国家是台机器,你生存其内,依附它,信赖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都是它的一小块组成部分。君王的存在就像是核心,我不可能独自运作这台机器,你们是我的手,我的臂,军队是那柄出鞘的战刀,人民就是支撑全部的后盾。一个强大王朝的建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我需要更多,更有力的辅助。也就是说,我希望自己能多些底牌,巴帝可以拥有杰出的人才,摩利亚也一样可以。请注意,我指的是人才,而不是天才。” 普罗里迪斯显得有些吃力,低咳了几声后,他举起手边的水杯,目光熠熠:“从今天开始,诸位将和自己赛跑,比赛的规则是——没有规则。赢了的人将在有生之年亲眼见证摩利亚的再次崛起,落后者会失去一切,或许,也包括生命。” “摩利亚万岁!” 将领们挺胸敬礼,文臣则纷纷欠下身去,齐声恭应。当蓦然回首发现已无退路之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面露惨淡的释然。眼前的皇者犹如俯视着世间的神砥,他所说的话,在这片土地上就是法则,铁一般的法则。 “都回去罢,已经很晚了。”普罗里迪斯淡淡地挥手,道:“梅隆将军,请您留下来。” 偌大的会议厅里,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华发丛生的梅隆依旧保持着笔直而挺拔的站姿,刀刻般的皱纹间似乎蕴藏着金戈铁马的铿锵韵律,面容冷峻如岩。 普罗里迪斯凝视着这位在整个坎兰大陆上都赫赫有名的年迈战将,温和地开口:“请坐,父亲。” “您不该再用这个称呼。”梅隆沉默片刻,走到长桌旁坐下,“毕竟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长到足以让我们忘记一切。” “苏姗娜......”普罗里迪斯在念出亡妻名字的时候,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波动,“她曾经是我的全部,直到今天也依然是。” 梅隆锐利的眼眸中掠过一道阴霾,低声道:“我只有这个女儿,我很清楚在她弥留的那段日子里你付出过怎样的努力。陛下,您是个称职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把苏珊娜的手放在您的掌心里。” “总有一天,她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来,我保证。”普罗里迪斯似是自语般微笑着,转开话题,“您这次亲自赶回帝都,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东部国境外的蛮牙人被巴帝打退以后,兰帕尔的部队就一直表现得相当谨慎。我觉得他们试图在营造一种和平友好的氛围,至少在表面上,从来就没有巴帝的一兵一卒靠近边境线周边范围过。”梅隆深锁了浓眉,缓缓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希尔德能够不惜代价地诱使我们和蛮牙交战,这已经很能说明了一些事情。他的目标远远不止是蛮牙那么简单,或许现在的巴帝王国,展现出的才是真正实力中的一部分。陛下,他们很强大,坦白的说,如果能选择,我不希望和这样的敌人交战。” “年龄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普罗里迪斯漠然微笑,“您不必担心,没到终局,就不会有赢家。依我看,蛮牙未必会输。” 梅隆微现怒色:“对我的年纪来说,死亡早就已经算不了什么。我担心的是一旦和巴帝这样的强国开战,帝国子民会遭受种种巨大的苦难,历代的先皇不也正是考虑到这些原因,才再三避免和邻国交恶的么?” “那我该怎样去做?划疆割域?摩利亚人的苦难不是经受战乱,而是彻底失去家园。既然战争迟早要来,那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拿起武器。相信我,真正的威胁不会是巴帝,它最多只能算得上一道小小的阻碍,将来的路途会是你难以想象的黑暗艰险。”普罗里迪斯冷然直视着他,“我和您,以及这座宫殿内外千千万万的摩利亚同胞,只不过都是些想要活下去,想要有个家的普通生命而已。守护的方式有很多,但战斗是目前我们唯一还能选择的捷径。” 梅隆默然许久,慢慢起身,肃容行礼:“我以军人的名义起誓,会拼尽全部力量来捍卫摩利亚的每寸土地,直到鲜血流尽的那一刻为止。” “我们都会这样去做,并且永不后悔......”普罗里迪斯的语声突兀断折。 室内的灯光,就在此刻忽地黯淡了下去。在梅隆的愕然注视下,紧闭的落地窗缝隙间,一缕烟气无声无息地透了进来,随即在空中妖异缭绕着,愈凝愈浓,直到有物自内振翅破出方才散尽。 那是只乌鸦,赤羽乌鸦。 除了满身赤红如血的羽毛之外,它看上去与普通的鸦类并未有明显的不同——勾喙,利爪,翎羽油光水滑,一双黄褐色的眼眸邪恶地窥探着四周,宛如从蛮荒之地飞来的恶灵。 普罗里迪斯平展右臂,那血鸦箭一般掠至,双足探伸,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摩利亚皇轻抚了抚鸟儿的背羽,神情略显诧异:“你来这里做什么?” 血鸦的清鸣声由低回渐转急促,逐渐回荡在沉寂的空间里。饶是梅隆戎马一生,也在这诡谲到了极点的场景中骇然失色,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这根本不是一只鸟儿能够发出的鸣叫,听起来,倒更像是某种晦涩难明的语言。韵律,转折,语调的高低起伏,无不让梅隆觉得自己正在面对着隐藏在鸟类躯体里的未知灵魂。更令他瞠目结舌的是,普罗里迪斯始终在安静聆听着,偶尔会插上一言半句。 摩利亚皇所说的,亦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语言。 “陛下,这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血鸦的鸣声渐渐低落,梅隆方才干涩开口,打破了死一样的静谧。 “我那个孩子,回帝都了。”普罗里迪斯若无其事地答道。 梅隆怔了怔:“撒迦?!” 普罗里迪斯点头,笑道:“他的性子向来孤僻阴狠,这次回来,多半又是为了我这条命。您去休息罢,他很快就到。” “一直以来我都很想问,当年随您去边云的莫达鲁少将,以及后来您所做的那些事情,这所有的全部都是为了这个孩子,真的值得么?”梅隆迟疑着道:“莫达鲁虽然为人鲁莽自大,但毕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老部下。边云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少许,他不像个会嗜杀无度的人,更何况对象是帝国的士兵......” “他是个牺牲品,如果当时你站在我的立场,也会做同样的事。撒迦要比千万个莫达鲁更有价值,牺牲区区一个少将,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梅隆神情复杂地转身,行到门前时回身瞥了眼正在啄梳羽翼的血鸦,低声道:“陛下,直到今天,您还在和那些恶魔打交道?当年苏姗娜病重的时候,您是为了挽救她的生命,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 老将军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迈开大步走出议事厅。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步履行进间却透着股难言的萧索。 普罗里迪斯孤独地坐在椅上,直至梅隆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疲倦地起身,走到议事厅外吩咐撤去内殿全部守卫。做完这一切的摩利亚皇似是再无半分气力,踽踽行回会议长桌旁坐倒,灯火摇曳之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一轻一重两个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细微传来,在这寂寥的深夜显得分外清晰。随着响动渐行渐近,宛如浓重的夜色于此刻得到了复苏,黑暗悄然无息地漫过内殿,透入门窗,分分吞噬了室内明亮的光源。 赤炎手箭仍安静地藏匿在玫琳的靴筒中,并未动过分毫。一路上长公主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该将它拔出,勾动,然后结束这段饱含着羞辱的仇恨。现在,她连后悔的机会都已经完全失去。 曾经师从卡娜的修法经历,令玫琳体内存在着少许魔力源泉。就在撒迦周身开始涌现那些邪异的黑芒后,她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眩晕,就连每次迈动步伐都是在苦苦支撑。 长公主不明白内殿中的大批侍卫何以不知所踪,正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踌躇不决。熟悉的轻咳声正在空阔的议事厅内回响,她知道,父亲就在前方不远处。 而恶魔,则在身边。 第四十七章 掌控 真正的掌控是什么?撒迦曾经无数次这般问过自己,也一直在那条艰险无尽的道路上苦苦探寻力量之源的本质。 坎兰大陆的任何地方,无论魔法师或是武者,每个人都在竭尽毕生之力向力量颠峰迈进,修为有高有低,跨过的旅程也各自不同。正是人类无止境的欲望,在支撑着这些修行者不断地向上攀爬,峰顶的风光瑰丽而迷人,但横亘于之前的却是万仞陡崖。 自踏入皇宫内殿的那一刻起,撒迦就察觉了体内的异样。他触探而出的精神力丝芒感应到议事厅内悄然吞吐着一缕幽深波动,那宛如烛火般飘忽不定的存在,要更为强大,同时也更为邪恶。 这还是灵魂深处的枷锁消除以后,撒迦首次接触到与自身如此若仿的精神源泉。随着他渐渐深入议事厅,两股强弱悬殊,本质却极为相似的精神体由相互试探、触碰,再到无法控制地缠绕、诱发。 就像是一只从未遇见过同类的黑色凤凰突兀听到了另一只的婉转清鸣,血液中流淌的本能已让它无法再去思及其他的事情,引吭而和才是沸腾在身心深处的唯一意识。 如果说在和强大的尸巫对战时,撒迦体内的精神波动悍然如河流激涌,那此刻在那股黑暗力量的诱导下,他周身喷薄跌宕的能量光体简直一如怒海狂潮!充斥着暴戾气息的暗流迅疾扩张着领域,只是短短片刻之内,整个议事厅内已再无半分灯火。由于无形的威压一刻不停地躁动裂变,厅房的主梁竟“簌簌”地落下大蓬灰尘来。 黑暗之中,撒迦满面青筋凸起,双拳紧握,显得极为痛苦。仿如一道横戈千里的长堤陡然溃塌,无穷无尽的潮头顿时汹涌而过,卷起滔天的黑色巨浪,将撒迦体内的每分空间填充欲爆。 几点微弱的火芒,悄然从普罗里迪斯指端燃起,继而逐一飞向各处壁端,点亮盏盏华贵的琉璃灯。似乎就在弹指一挥间的光景,那股魅灵般诱导着撒迦精神力的细微波动,毫无征兆地消失于无形。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灯火渐明,普罗里迪斯的颊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殷红,犹自在轻咳不已。那只邪异的血羽乌鸦,却已不知所踪。 撒迦急剧地喘息着,全身各处的皮肉绽开了无数深浅不一的伤口,长袍已被鲜血染得通透。反手拭去唇角溢出的温热液体,他缓缓地抬首,对上摩利亚皇的眼神,笑道:“是么?”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眸,没有眼白瞳仁之分,存在的只是完完全全的黑色球体,当它们在对视时,你会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这狰狞的恶魔之眼面前战栗哭泣。 玫琳惊骇地望着全然陌生的摩利亚皇,复又将视线投向撒迦。她的周遭早已被一层朦胧而柔美的银色光晕所笼罩,适才的力场裂变并不能伤及身体分毫,但强烈的眩晕感却于此时无声袭来,冷冷侵袭了她的意识之海。 长公主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了那头恶魔的同类,昏厥前的最后一点残存神志却告诉她,那绝对不再与人类有任何关联。 岩重城外,地底。 地行族群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千名“大汉”,无疑已代表了当今世上最强有力的一股掘进力量。当然了,伟大的地行之王却并不这么认为。 为了掩人耳目,地行侏儒分成了数十支小队,由各个方向分头赶向毗邻岩重城的塔里南行省。在那里他们很轻松地聚到一起,随后于荒郊处刨开地面,只留下了几名收尾的侏儒。整个大队开始向着帝都皇宫方向疯狂潜行,除了戈牙图之外,所有的侏儒都在不要命地挥动着手臂,像是和看不见的一方做着拼死竞争。 地行侏儒天生就是掘进的好手,他们指端探伸的利爪坚若钢铁,且不会随着年龄的衰老而停止生长。想要磨短这些硬家伙的方法之一,就是不断地刨挖土石。一般来说地行侏儒都很懒,有时候他们会为了植物块茎和美味的黑蚯蚓钻进地底忙上一阵子,但没有人喜欢长时间呆在黑乎乎的洞里闻土腥味,即便是地行族,也同样对阳光有着无法割舍的依恋。 虽然地洞起始处距离估算中的皇宫所在地足足超过六十里路,但戈牙图的淫威还是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就无法想象几千个摒弃懒惰秉性的地行侏儒齐心掘进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那就像是一条大口吞噬土石的巨龙在沉暗的地底矫游飞翔,龙的每一片鳞甲,每一寸骨骼,都由地行侏儒组成。当这些矮小的生灵以从未有过的狂热劲头紧密合作时,他们便令这条龙获得了生命,完全独立的生命。 “扑你老母!就算老子用两只脚也要比你们刨得快!嘿,怎么了?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戈牙图饱含嘲讽的话语仍在黑暗的地洞中回响,鞭子般抽打着侏儒们的心,“阿林,你这王八蛋说说,昨晚究竟在干嘛?” “在睡觉,伟大的王。”被点到名的倒霉鬼诚惶诚恐地回答,手底下的动作暗自加快了几分。 睡在一张藤制软榻里的戈牙图翻了个身,怒气冲冲地拍拂着遍体的土屑:“睡觉?你自个儿么?还是和隔壁的那几个寡妇?干你娘的,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两脚发软啊?!再他奶奶的偷懒,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地行侏儒天生的夜视能力,使得戈牙图清楚地看到了周遭族人脸上现出的恐惧。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他再次躺了下来。虽然软榻中尽是散落的土石碎块,但他还是对几名侍卫的殷勤感到了满意——想想潜回摩利亚的那趟远程,戈牙图就开始觉得两只手又在发痛,与其相比,现在的处境无疑正是天堂。 “去几个人,看看到哪儿了,动作都给我小心点!”早在血炼之地的时候,地行之王就一度潜入过皇宫,目的自然是为了满足他邪恶的偷窥心理。时隔多年,当初入浴的嫔妃早已成了昔日黄花,戈牙图对潜入的确切路线多少也有些记忆模糊。 数名侏儒应声转向直上,大队则屏息静气地停止了掘进。等到清冷的月光悄然无息地洒落地洞中端,一条壮硕的黑影伴着长长惨呼声猛然自缺口中坠落,直把戈牙图身边的几个侍卫压得叫苦不迭。 戈牙图直愣愣地看着那摩利亚士兵的制服,只觉得口中隐隐发苦:“禁卫军?!” “砍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几千名侏儒如同发了疯般蜂拥抢至,刮刀入肉的沉闷声响立时大起,可怜那士兵顷刻间便被斩成了一团肉酱。 “万能的王,我们已经到了城门外边,这溜小号的家伙尿了我一身!”探路的侏儒回转禀告。 戈牙图努力压抑着惊恐的情绪:“还有没有别人看见?” “他离哨卡远着呢!这片地上鬼影都没一个!”那侏儒得意洋洋地答道。 戈牙图重重一记耳光扇去:“扑你老母!还不去把洞口给老子填上?!等到那些大兵发现莫名其妙地少了个人,我发誓他们会把这一带翻过来!”望着抱头鼠窜的手下,地行之王阴骛的目光逐渐转向围拢在周遭的部众:“是谁让你们弄死他的?难道就没有人想要试着去问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帝都今晚的禁卫布防?我操,一群饭桶!” “王,您说过,我们是来砍人的......”侏儒群中响起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如果我会什么狗屁魔法禁咒,我绝对会现在就干掉你们,全部干掉。”戈牙图满怀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之后,方才虚弱地叹息,“走,快走!我们必须去救那个混帐小子,他曾经也救过我的命。” “啊!我的眼角怎么湿了,我是在哭吗?就算是像我这样坚强的地行战士,居然也会哭?赞美神明,您赐予了吾族一位品德如此高尚的王者,我只能说我愿意为了这男人之间的伟大情感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你小子以前干过吟游诗人么?王只是在为自己的慈悲心肠找理由。这是理由!懂吗?我们的王又怎么可能需要别人来救?他只要一抬手,什么神族魔族,统统都得完蛋!” “话虽然没错,但是不经历战斗冒险,那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我想王一定是厌倦了无敌的生活,这才让那小子勉强做了回英雄......” 四起的颂扬赞美声中,地行之王苦恼地蜷起了身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将要身处的境地会有多么凶险,摩利亚皇的可怕直到今天还深深地烙在记忆深处,就连丝毫也难以抹去。戈牙图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抉择,犹如每个懦弱的灵魂一般,唤醒勇气的过程,是无比痛苦而漫长的。 一边是魔鬼,一边是朋友。后者帮助戈牙图重新夺回了一切,但真正令这圆滑侏儒下定决心的理由,却是因为他知道,撒迦已是他唯一的底牌。 议事厅的灯火,逐渐恢复了通明。 那些浓重的黑暗早就如朝日初升后的薄雾般,寂然散去无踪。撒迦与普罗里迪斯仍在对视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眸子都已经恢复了原色。 “我听说,你在授勋仪式上亲手袭击了枢机主教?”撒迦平静地打破沉默。 普罗里迪斯起身抱起玫琳,将她靠在就近的椅子上:“是啊,总是有更多的敌人。” “他不是你的敌人。”撒迦冷笑。 “现在是了。”普罗里迪斯似是记起了什么,忽展颜笑道:“我想一个死人不应该成为我们的话题,能在空间乱流里活下来的生命,几乎不存在。” “默克尔和两名黑巫师,他们在哪里?”撒迦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老守夜人始终是他心里最牵记的。 “他们合力发出的六道禁咒,撕裂了结界内部空间。那里面所有的人都被风暴卷走,没有幸存者。”普罗里迪斯凝视着他,温和地道:“我的孩子,你是从那以后觉醒力量的么?” 撒迦心头痛楚,唇边却现出讥嘲笑容:“你的力量也很有趣,至少......”略顿了顿后,他将目光投向玫琳周身仍在缭绕的银芒,“看起来那似乎是双面性的。” “唯一能够克制魔罡的力量,就是光明神族的圣光术。为了更有效地追杀他们口中的‘异端’,早在几百年前侍神者们便得以修习各种中低阶的神圣属性魔法,其中也包括了部分掌控圣光的能力。我恰巧会一点这种术,为了不让玫琳受到伤害,刚才就冒险试了试。幸运的是,它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效。”普罗里迪斯微皱了眉头,道:“你应该学会如何收敛,而并非肆无忌惮地释放力量。如果不是整个皇宫都在魔法结界的笼罩范围里,现在恐怕已经有成百上千的教廷圣裁赶来了。” 撒迦默然良久,缓缓道:“我也曾经听人说起过,这种暗系精神力叫做‘魔罡’,算是暗魔一族的异能。看起来,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系,比方说,同族?” 普罗里迪斯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奇异神色:“不,我是个完完全全的人类。而你,坦率的说,我无法确定。还记得在边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你身上隐约散发的精神力真的让我感到了吃惊。暗魔族的体貌特征和人类有着很大的差别,你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却拥有着最纯粹的黑暗力量。就像是一个握着宝库钥匙的孩子,你随时可以变成世上最富有的人,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打开那扇门。” “一把再完美不过的刀,不是么?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挥挥手,扫清眼前的障碍,然后等待着刀磨利的那天就已经足够。” 普罗里迪斯略微摇头:“神族的爪牙遍布整个大陆,我不能让你在还没开始之前就匆匆结束。我承认,私心始终是存在的,但这些年以来,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为了你。每个先天拥有暗系精神力的生灵,只能靠着自身去觉醒力量,而不是他人的协助。如今你已经打开了那扇门,我需要做的,就是教会你掌控。” “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撒迦淡漠地接口。 “我说过,总有一天,神明都会在我们脚下哭泣。可惜的是,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孩子,如果这世上有一位强者能够登上入云的颠峰,我希望那会是你。”普罗里迪斯走到宽大的落地窗旁,掀开幕帘,月色下的皇宫建筑尖顶高耸,巍峨宛若神迹,“你看,这所有的全部,以及整个摩利亚,将来都是你的。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玫琳和薇雪儿都不是能够统治帝国的人选,而你,却完全可以继承我的理想,在千千万万的敌人尸骸上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不灭王朝。” “或许我这样说很不识趣,但是你不觉得我们还有点别的恩怨没算清么?” 普罗里迪斯转过身,深深凝注着全身黑芒悄然腾起的撒迦:“我的时间已经不多,有些事情却没有做完。如今的你,是杀不了我的。” “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来这里。事实证明,我好像错的很厉害。你比我预想中还要强大,魔罡并帮不了我什么。”撒迦的十指细微扬起,双眸已赤红,“说起来有点可笑,我尝试过忍耐,想要等到更稳妥的机会。可是战争就要来了,巴帝和蛮牙中的胜出者,迟早会把摩利亚作为目标。我怕你死在别人手里,或者流亡他国从此不知去向,所以不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我现在都得试着去完成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一夜之间失去全部的那种感觉,那令我就连发梦都在想着要亲手割下你的头颅。” “有个人,或许会让你改变主意。”普罗里迪斯平伸右臂,窗棂缝隙间随即透入大股烟气,那只血鸦再次现出形态,飞上了他的手背。 议事厅半掩的大门,在一阵“咯咯”微响声中被推开。一个束着及腰长发的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他的身上套了件残破的军制皮甲,厉目浓眉,密密的短须布满了下颚,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头全盛时期的猛兽。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撒迦就已经彻底怔住。直到两行清冷的液体自眼眶中滑落,坠下地面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他才如惊觉般拭上脸颊,嘴唇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撒迦曾经以为,自己只会再流血,但此时此刻,他已泪如雨下。 门口那人,正是他的父亲,卡姆雷。 第四十八章 再造 苍穹的边缘,曾经存在着一块遗弃之地。 那里的大戈壁终年喷薄漫天沙暴,嗜血兽群出没其中,贪婪掠食着本已寥寥的生机。在戈壁的彼端,死沼狰狞铺展身躯,蛰伏于地表。无数鸟兽的尸骸早已腐烂成惨绿色的泥浆,当一团团气泡从沼泽中相继涌起,浑浊浓厚的瘴气便会随着轻微爆裂声响扬散开来,凝结成大片灰雾。 没有风的日子里,它们宛如云层般积压沉霾,难以消融。 沼泽像是扇难以逾越的门,阻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其中之一温暖而安定,另一个则荒凉肃杀,漫山遍野探撑枝桠的黑犀树与荆棘刺团,是这片贫瘠土地上唯一还能生长的东西。 生存在这般严酷环境中的,除了些不知名的鸟兽虫类之外,还有一群男人。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似乎已经亵渎那身象征荣誉与尊严的军服——杀戮掠劫一如马贼,每次风般呼啸过罗沙山谷总是会留下遍地的血淋尸骸。 天下不会有免费的午餐,为了永绝后患,他们比戈壁中的妖兽要更为残忍凶戾。商队往往在失去全部货物的同时,也失去了每个成员的生命,从无幸免。 直到有一天,士兵首领在死沼的边缘发现了一名弃婴,渐渐的,驻地中的欢笑开始多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这条有着琥珀般纯净眸子的小生命究竟从何而来,但毫无疑问,他已将那些男人的希望再次唤醒。 在此之前,他们的心是死灰色的。 一样是被人遗弃,不同的是方式和对象。同病相怜的汉子们在婴儿身上倾注了所有关爱,一如孤独的狼群于冰天雪地里偶遇同类的弃崽,迎接后者的不是尖锐獠牙,而是体温的依偎。 小生命的每次哭泣,每次呓语,都会立即引来略显笨拙的抚慰。随着时光流逝,他从开始蹒跚学步到满山追逐鸟兽为乐,身边始终呵护着双双粗糙的大手。 有时候那些满载而归的虎狼汉子会抽出血迹未干的长刀,劈下马车上的坚木雕上几块诸如小羊小马的玩具扔给撒迦,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欢呼玩耍。 是的,这小小的男孩,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 自记事时起,撒迦心目中的父亲就像屹立在身前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高山。卡姆雷不仅给了他能够给予的全部,并且始终在努力想要让这份爱变得更加完整无缺。 关于撒迦身世的善意谎言,就这样一直到别离时刻才被卡姆雷亲口说破。尽管对于前者而言,这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正是因为如此,多年后每每思及这一幕的他才更为痛苦不堪。 每个人都渴望着情感,无论付出或得到。 撒迦的童年回忆,除去那部分跃动着血腥音符的暗黑旋律之外,更多的则是卡姆雷高大魁伟的身影。是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男人让他懂得了世上不仅仅只有欲望、争斗和仇恨,还存在着另一种温暖的情感。 撒迦还记得,马蒂斯曾经称之为——“守护”。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他学会了拔刀,变得坚忍而阴狠。杀戮早就不再是件困难的事情,性格中的怯弱与善良似乎再也荡然无存。撒迦正在一步步向着卡姆雷希望的那样转变,却活得并不快乐。 死去的都已经死了,就像流风抹过的碧空,再无半丝云雾。撒迦不曾想到有生之年会再次与卡姆雷相遇,他原本以为只有到了亡灵横行的冥界,团聚才可能变得现实。 而现在,卡姆雷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站在那里。 种种惊诧狂喜的情绪交织糅合,海浪般卷袭撒迦的心绪。略带着些茫然无措,他举步行到近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那具魁梧身躯! “父亲......”他低声叫道,整个人在巨大的喜悦中颤抖不已。 玫琳已悠悠醒转,望着这一幕不由怔住。普罗里迪斯神情如常地掠了眼长女,微现笑意:“很感人的场景,不是么?” 并未过得多久,撒迦就已经感觉了异样。松脱双手后,卡姆雷依旧如泥塑木雕般站立着,曾经冷锐凌厉的环眼中空洞一片,泛着死灰似的沉暗色泽。 “你把他怎么了?”撒迦没有转身,语气中杀意隐现。 “我试图重塑他完整的灵魂,但可惜的是,当年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就只找到了他的一小半火种。”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他死了,站在这里的,是个再造体。” 撒迦表现得没有他想象中般惊讶:“肉体再造黑巫师也一样能够做到,可我听他们说,施术者必须拥有操控新生亡灵的能力才可以。我父亲的灵魂,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的?自始至终,你不是一直在强调自己当时离开边云了么?” “昆沙和亚察......他们似乎对你很不一样。”普罗里迪斯欣慰地笑了笑,纠正道:“不是灵魂,是火种。每个独立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火种,甚至连草木也不例外。当宿体的机能衰竭到极点时,死亡来临,火种则消散。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它们的形态是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强大的火种在死后仍然保留了某种意识,有时候是仇恨,有时候是对亲人的牵记。不死生物中最低等的亡灵,就是这样形成的。” “至于现在,他的火种还残缺了很大一部分。” 摩利亚皇的瞳仁中骤然燃烧起两簇幽深的妖蓝,正前方卡姆雷身躯立颤,额前皮肤蠕蠕而动,一枚指甲大小的灰暗光体破出肌体,悬浮在半空之中。 “等到我补全这枚小东西,你的父亲就能回来了。”普罗里迪斯叹了口气,挥手,那暗无光泽的火种瞬时倒飞,隐回卡姆雷颅内。 撒迦回首直视着他,极缓地道:“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当年那位少将之所以会杀你的父亲和所有边云人,是我授意的。整件事情里,除了你我和那些活着回到帝都的魔法师以外,所有的人都是牺牲品。我说过,你父亲和他的部下是摩利亚的英雄,为了国家献出生命,是最适合英雄的死亡方式。” 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已经注定。只是事态的发展到后来变得有些难以控制,在我的计划里,你父亲会死,但得死在我的掌控之下。可惜的是,边云人的悍野实在是超乎意料,你父亲同样选择了‘战神死契’作为最后的博命赌注,也正是因为这个,他的火种才会残缺。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就是他还没来得及自爆就被斩下了头颅,否则的话,就算冥王也无法重塑他碎成粉末的火种。” “我记得在授勋仪式的那天,你仍然在坚持所谓的仇恨只不过是马蒂斯编造出的谎言。现在,你的态度似乎又有些改变,难道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在那名少将身上已经令你厌倦了么?”撒迦擦拭着卡姆雷前额流下的血迹,目中尽是柔和之色。 “因为你已经觉醒,没有什么是再值得我顾虑的了。为了这个谎言更加真实可信,我不得不让很多人永远沉默,比方说莫达鲁少将。” 撒迦深注了一眼神情呆滞的卡姆雷,转身冷笑道:“就你的身份而言,要从边云带走我其实很简单,又何必非得依靠杀戮?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到了像今天的这种局面,你又该怎样面对?还是杀戮么?” “爱令人软弱,仇恨却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动力。这些年以来,你不正是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才无所顾忌的吗?刻骨的仇恨难道不是你觉醒的直接原因?强者是什么?强者就是踏着同类尸骸站在高处的普通人!他们令人心生畏惧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学会了摒弃人性中的大部分糟粕,其中也包括毫无价值的情感!” 普罗里迪斯略有些气喘,颊边愈显苍白:“我的孩子,一个男人最值得追求的东西,就只有强大的,无可匹敌的力量。它会让你成为神,真正的神。所有生灵都将臣服在你的脚下,因为那掌控着生死的力量令他们敬畏。金钱是什么?权势又是什么?从本质上来看,还是力量的一种呈现方式。你可以通过这些去驱使,去奴役同类,永远都不会有人说‘不’。光明神族为什么要在世间宣扬教义,感化信徒?试想一下,当坎兰大陆上的每个人类,每个异族都成为虔诚的侍神者之后,那将是多么可怖的一种力量?所以,请相信我,就连所谓神明都在追求的东西,那必定是非常美妙的。” 撒迦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如果你说的这些必须得依靠舍弃才能拥有,那我宁愿不去考虑。力量的确很可贵,但我更加珍惜的是身边的每个人。这个世界虽然永远是那么冰冷,但有时候你会发现,活着的滋味并不如想象中般糟糕。” 摩利亚皇无奈地苦笑,正要说些什么时,议事厅的地面突兀大震了一下,随即整整齐齐向下陷落了半边!烟尘弥漫之间,直径宽达十余丈的深坑像是黑洞洞大张的巨口,森然现出了形态,难以计数的地行侏儒潮水般涌上地面,片刻间将撒迦等人所处的空埕占得水泄不通。 “好久不见了,戈牙图。”普罗里迪斯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语气依旧淡定。旁侧的玫琳虽略有些变色,但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双美眸眨也不眨地盯在撒迦脸上,神情黯然。 最后一个从地洞中爬出的地行之王径直来到撒迦身边,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半天方始长吁了口气。等到望向摩利亚皇时,侏儒脸上的焦虑已经换成了十足的谄媚:“您也在这里啊!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嘿嘿,这让人操心的小豌豆前几天在我那儿做客,突然就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可把我急得半死。想来想去,他就只能来这儿,依我看多半是想念您了,这才回来看看的。你们聊完了没?撒迦,陛下现在的身份不一样,怎么可能有空陪你在这里唠叨个没完?走了走了,我们回家去!” “就像是我所说的,活着的滋味真的不算太糟。”撒迦注视着比自己膝盖高不了多少的戈牙图努力扮出毫不怯场的样子,心中悄然涌起一道暖流。 皇宫内殿中警讯早就大作,无数脚步声纷然交织,向着这方围拢过来。四起的曳空微响中,魔法照明弹的辉芒将议事厅外映射得有若白昼,将撒迦团团护住的地行侏儒们俱是隐然变色,有些头脑灵活的已经暗自做好了随时开溜的打算。 几乎是同一时刻,议事厅的门窗齐齐洞开,大批白袍法师似是投鼠忌器,只是冷漠地立于外围,手中魔法光芒耀闪吞吐,并无一人掠入。 “这里没你们的事情。”普罗里迪斯向室外淡然挥手,微笑着凝视撒迦,“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你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据我对黑巫师的了解,人类在他们的眼里向来只是盛食物的盘子。而这个侏儒,他的自私和圆滑似乎也有着极大的改变。要知道,灵魂契约的受制方敢于出现在主宰者面前,可不是单凭着勇气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们伟大的王也是你能评价的?”侏儒群中冒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砍......砍他!” “砍你老母!”戈牙图没怎么费劲的找到那倒霉鬼,两脚将他踹倒,随即一溜小跑至普罗里迪斯身前,讪笑道:“我这些手下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这就带着这该死的小鬼一起全体消失,您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普罗里迪斯连眼角也未瞟向他:“我能理解为你在要挟吗?” “不不,这只是请求,谦卑的请求。”戈牙图双手连摇,神色仓惶之间更是显得猥琐异常:“陛下,来帝都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东城外的罗布尔湖景色不错。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就打发了几百个手下去见识见识。那里大得简直就像是片海,以前在血炼之地的时候,我老溜去开小差呢!” “要是你那些族人一时手痒,在湖堤上打几个洞,帝都的子民岂不是很糟糕?”普罗里迪斯不动声色地道。 戈牙图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我发誓他们不敢这么做,罗布尔湖的地势实在是高得可以,要是哪天真的开了个口子......哎呀呀,我胆子小,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有意思,我似乎一直低估你了,地行之王阁下。”普罗里迪斯轻叹。 戈牙图愈发谦恭起来,腰身几乎俯得快要断折:“您从来就不是一个会低估别人的王者,否则的话,我和那些不成器的手下又怎么可能被看中参与血炼?”略顿了顿,他垂低的眸子里掠过一抹狡狯的光芒,“像那些异族一样,我随时都在等待着为您再次效力。不过除了血炼以外,我们这些低贱的种族恐怕能为您做的事情还真不多。” “契约制定了全部游戏规则,血炼之地不会再有了。换句话来说,你和我都知道,你们是自由的。”普罗里迪斯颇为赞赏地打量着戈牙图,微微颔首,“放心,我从来没想留下过撒迦。这世上我的敌人有很多,但永远不会是他。” “那就好,那就好......”戈牙图点头哈腰地向后退去,一把拉住撒迦,“我们这就告退,陛下万岁,摩利亚万岁!” 撒迦片语不发地扶住卡姆雷,便即举步。 “他不能走。”普罗里迪斯缓缓地道:“离开我,你的父亲随时会死。除非有一天修复起完整的火种,不然他就只能每天靠着灵能补给活下去。当然,如果你觉得应付得来,我不会反对身边少些累赘。” 撒迦修长的身躯逐渐颤抖起来:“告诉我,怎么修复?” “除非有暗系魔法修习者高明到能够自由出入冥界的地步,否则,七夜轮回之盒将是唯一的可能。”普罗里迪斯的眸子悄然变得深邃而沉暗,他的口唇并未开合,语声却直接在撒迦脑海中响起,“上次神魔大战时,暗魔圣殿被神族联军攻破,这件掌管着亿万流离魂魄的魔器便从此不知去向。残缺或弱小的灵魂是无法在冥界长存的,它们会被其他较为强大的存在吞噬。所以有时候人间就成了灵魂游荡的乐园。白天,晚上,我们的身边到处都是,区别是有些人能看见,另一些却毫无所知。” 轻柔的气流突兀卷起,议事厅的门窗纷纷无声掩合。普罗里迪斯抬起右掌,指端爆起五簇纯蓝色的火芒。室内的整个空间,在这一瞬间变得压抑而沉闷,妖异的惨嘶声自各个角落响起,数十股似雾似烟的异物相继扭曲现形,痛苦万分地吸附到蓝芒周遭,灼出“吱吱”微响。 其中几团看上去略为庞然些的异物急剧伸展着身躯,向普罗里迪斯当头罩落。那只踞上他肩头的血鸦遽然扑翅昂首,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尖鸣。扑来的异体顿时爆裂,随成漫天细小的浑浊粉末,寂然融入虚空不见。 “这些就是人类的亡灵,只有极少数还保留着生前的记忆,其余的只是些靠着本能行动的精神体罢了。”普罗里迪斯指端蓝芒耀跃之下,那些异物很快便融成丝丝缕缕的轻烟,卡姆雷僵硬地挣脱撒迦,走到烟气最浓处闭上双眼。厚浊的气体像是为某种无形力量所抽汲,迅疾由周身各处渗入他体内,再无分毫残存。 “力量之门已经打开,试着去探索其中的奥秘,是你应该去做的事情。至于别的,比如说你的父亲,我会尽全力去找到完美的处理方式。请相信,现在的我,只想做一点补偿。自从再造了你父亲的躯体后,那个盒子我已经找了整整十年。”普罗里迪斯平静地道。 撒迦看着卡姆雷状若痴呆的脸庞,以及那渐渐红润起来的肤色,冷然道:“我又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布下的又一个局?我父亲在你手里,这意味着以后的很多事情,都由不得我怎样去想了。” 普罗里迪斯笑道:“你当然应该这样去考虑,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在我之前找到那个盒子,送回这里。我除了还你一个完整的父亲以外,还会有附送品。” “什么?”撒迦不顾一再使眼色的戈牙图,钉子般立在原地。 “我的命,如果你愿意,再加上整个摩利亚。”普罗里迪斯笑容不变,“坦白的说,我并不认为你能找到它,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诚意,灵魂契约可以成为保障一切的基石。” “不必了。”撒迦真正地吃了一惊,神情却并未变化:“有一点我很好奇,它对你的意义好像不仅仅是赎罪那么简单。” “或许吧,祝你好运。”普罗里迪斯携起玫琳的手,神态异常轻松,“你们该是时候上路了,我不敢保证近卫们的耐心能维持多长时间。在今天晚上,流血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戈牙图强忍着想要给撒迦屁股上来上几刀的冲动,干笑着道:“赞美光明神,我说小子,陛下的这个建议真的不错。” 撒迦红着眼久久瞪视着卡姆雷,忽地大步行上,将他抱了一抱,随即霍然转身,行向那幽深的地洞。 “好了,都走吧,没我们什么事了。”戈牙图大喜过望,周遭侏儒顿时蜂拥鼠窜,“叮当”乱响声大起,却是刮刀落了一地。 “撒迦......”玫琳忽低声开口,已走到洞口边缘的撒迦犹豫了一会,顿住脚步。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刚去世不久,每天晚上,我都不敢回卧房睡觉,薇雪儿也是。我们总觉得房门后面藏着些什么,所以没有勇气去推开它。直到有一天,父皇告诉我,那后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恐惧。你要做的是推开门,仅此而已。”长公主咬了咬嘴唇,眸子里升起了一层薄雾,“我不知道你和父皇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却很清楚,你的心里也有着一扇门。可以的话,请你推开它,父皇从没有想要真正的伤害你,我......我也是。” 撒迦默然许久,直到长公主的眼眶中蓄满了清澈的泪水,方才低沉答道:“我推开过,那门的后面,是一堵墙。” “父皇,为什么?”逐渐退却一空的大厅里,玫琳颤抖的声音回荡开来。 普罗里迪斯逗弄着肩头的血鸦,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木立不动的卡姆雷身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就像野草被成片割去。如果每条生命的消逝都会被问上一句‘为什么’,又有谁能回答?” “他奶奶的,今天要不是我,大家都得完蛋!”归途过半,数千地行侏儒开始放缓逃命速度,四起的剧烈喘息声中,戈牙图开始洋洋得意地大声道:“撒迦,我要那妞作为奖赏!别跟我装傻,就是那溯夜族长!老子想她都快想疯了!” 部众一如既往的马屁狂潮又拉开了帏幕,地行之王闭上双眼享受了片刻,忽想起些什么,诧异地向着撒迦问道:“前面那大块头是你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延绵数十里的地洞沉寂而高阔,撒迦似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漠然:“我的父亲,右边脸颊上有一条不算明显的刀疤。” 戈牙图努力回忆着:“让我想想,那家伙好像也有啊!难道疤不一样?” “不,就是完全一样才奇怪。你没听普罗里迪斯说,这具躯体是他再造的么?那又怎么可能带着疤痕?”撒迦放缓了脚步,紫眸在黑暗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就算是只剩下灵魂碎片,也绝对不可能变成任由别人摆布的傀儡。” “还好你没上去拼命......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还是你突然脑子开窍了?”戈牙图心有余悸地道。 “拼命我还远远不够实力,现在只能按照他的意思玩一个游戏。”撒迦望向满脸困惑的地行之王,平静地补充,“关于盒子的游戏。” 第五十章 杂种 伴随着沉闷若雷的气流划响,一团直径数丈的巨大火球轰然自高空中坠落,接触地面时产生的爆裂焰芒四散激射,顿时将苏萨克阵营中清出了大片焦黑空埕。 敌军依旧是蛮牙,依旧就只有一条防线,区别在于,如今的马贼已经退至驻地所在的山谷入口。前方是连绵数里的丘陵地带,而身后,则是家园。 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火球炸出的浅坑边缘,满头满脸俱是土屑的雷鬼挣扎着从遍地尸骸间爬起,茫然环顾四周,突如其来的剧烈震荡令他有些眩晕。空气中弥漫的尸肉焦糊味像是一把无形的刷子,生生**他的嗓眼,深达肠胃中来回搅动不休。 雷鬼想吐,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短短半天里发生的全部宛如一场可怖的梦魇,要不是半空中苏萨克的箭雨还在片刻不停地厉啸,他几乎快要以为,这真的都是些幻觉。 没有人会想到蛮牙的反扑会来得如此之快,巴帝援军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将斯坦穆境内的入侵部队悉数歼灭,而如今卷土重来的这一批,却是从蛮牙国内遣出,一路杀过巴帝领土悍然直达了这片草原。 纵深跨度超过千里的行军路线,似乎没有给蛮牙人造成任何麻烦。留守在那些收复行省的联军再次被轻易击溃,无论巴帝还是斯坦穆本国部队,在这支强悍的兽人尖兵面前尽皆溃退如潮。 或许是因为国内军力匮乏,这一次蛮牙派出的反攻部队仍然不过两万。随着前锋线的高速推进,他们渐渐分化出若干军团,形成十余支齐头并进在图兰卡大草原上的锐利矛头。 局势的急剧失衡,缘自于蛮牙兵种的变化。形态各异的兽人虽然还是军团中的主要组成部分,但一些狰狞而强大的生物,却首次出现在了斯坦穆的土地上。 令人禁不住心生畏惧的是,它们也同样拥有那种诡异莫明的分身能力。极短时间内呈几何数字增长的逆袭者宛若飓风过境,在横扫了小半个斯坦穆后,终于和回拨的巴帝主力部队正面触撞。 这是场难以形容的酷烈之战。蛮牙人犹如越来越多的蝗虫,贪婪而蛮悍地大口吞噬着一切能够吞噬的东西。人类,异族,甚至是牛羊马匹,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战火纷燃的失地内存活。 在那些地狱深渊中爬出的恶灵眼里,联军充当的是食物,而不是敌人。 扮演救世主角色的巴帝援军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集结成一道钢铁坚墙,随着敌军的强力硬撼,双方逐渐将战场变成了延绵无际的杀戮沼泽。身处其内的每支部队,甚至是每个士兵,都已经陷入无休止的疯狂杀欲之中。 黑与红,逐渐成为这片死亡地带的原色。生存下去的唯一前提,就是你必须学会蔑视生命。 虽然不明白确切的原因,但马贼之王索尼埃还是依照撒迦临行时所言,派出了数百苏萨克纷赴各方打探战报。也正是因为如此,蛮牙部队的全体覆灭以及第二波攻势的汹涌展开,才得以在第一时间就回传到马贼驻地,几近滴水不漏。 心机深沉的索尼埃在蛮牙大军过境之前便已下令回缩防线,丘陵地带形成的天然屏障却还是没能让他们摆脱袭来的厄运——蛮牙游骑兵与苏萨克暗哨的狭路相逢有如突兀爆起的火花,随即燃起的滔天烈焰毫无怜悯地将数万马贼拖入了这场他们并不想要的战争。 途经此地的蛮牙大军只是留下了半个师团不到的兵力,很显然,它们对苏萨克的存在并没有过于看重。 当索尼埃第一眼看到那些敌军阵列中的丑恶生灵时,他就已经意识到,或许这次幸运女神再也无法眷顾己方。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溃败甚至要比马贼之王想象中还要来得更快,数万苏萨克在不断回缩防线的同时,丢下了难以计数的尸骸。尖啸激射的箭雨和狂暴陨落的巨型火球,已然成为笼罩着整个战场的主旋律,每段飞舞跳跃的音符都意味着大量生命的泯灭。火中的苏萨克大旗早就化为片片灰烬,流转在半空中,凄凉坠落。 过半的伤亡数字,使得索尼埃逐渐心如死灰。他很清楚,很多事情在一开始时就已经注定结局。比如说,当年的那次军营反叛,又或者,今天的血色博杀。 蠕虫的样子每个人都见过,可是当这些软体生物放大无数倍出现在眼前,你就会发现它们的形态是如此狰狞莫明。在那端勉强能称之为“头颅”的部位上,生着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口,里面交错参差着长而青森的利齿。灰褐色的环形肉节由粗至细地分布在黏液横溢的躯体各处,半透明的腹部鼓胀到最大程度的瞬间,团团暗红色的火球就会从腹腔内部旋绕凝结,继而疾射出大张的血口,喷薄如爆。 除了火龙,索尼埃不曾想到世间还有别的生物可以喷发出这般强烈的火系魔法来。这上百条巨虫均有十数丈长短,蠕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但喷射起火球时却既劲且疾。足够坚韧的表皮使得苏萨克阵营中飞来的箭矢对巨虫几乎起不到半点作用,除了阔然无边的血口之外,它们几乎没有任何足以致命的弱点。 眼见着大批手下在纷爆的烈火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马贼之王的双目已渐渐赤红。无力反抗的挫败感刀锋般割划着他的内心,耳边的喊杀声正在耻辱冲击之下逐渐变得微不可闻。直到斜刺里蹿出的一人将他重重扑到,索尼埃这才霍然惊醒过来。 “真险,差点就没命了。”雷鬼从地上翻身爬起,心有余悸地望着适才马贼之王站立的所在。那块地面已经被火球爆裂的炽焰所填满,“嗤嗤”的剧烈燃烧声响直教人遍体生寒。 索尼埃一语不发地站起,阴沉着脸远眺蛮牙阵营。黑压压的士兵阵列正在好整以暇地抛射弩箭,至于是否能够袭中目标,则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因为那些巨虫已经让它们处在了不败之地。 战争延续直至今日,仿佛就连历来悍勇无比的蛮牙兽人,也慢慢学会了避免无谓的牺牲。 “米塔罗,带上一个大队回去驻地,其余人统统上马。”索尼埃嘶哑地低吼,独眼中现出狼一般的凶戾神色,“那些毛茸茸的家伙始终在逼着我们后退,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就只能让它们试试苏萨克的马刀到底快不快!” “老大,让我回去做什么?”膀大腰圆的米塔罗远远走近,焦黑一片的脸庞上满是不解。 “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带走,护着她们去南边,现在就去!”家园是无可替代的,终于想要放弃的索尼埃只是在懊恼,没有尽早做出决定。撒迦曾经善意的劝告让他感觉到了无稽,而现在,内心中剩下的却只有悔恨。 米塔罗怔了怔,踌躇道:“南边?那可是正规军的地盘。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可能会被全部吊死......” “只要你的手里还有刀,就没有人能够这么做。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安顿下来,就算是被发现,正规军也要比蛮牙人好对付得多。”索尼埃瞪视着他,一字字地道:“活下去,保住苏萨克的血脉。如果你胆敢半途溜回来,我发誓,一定会亲手割下你的脑袋!” 米塔罗木然许久,忽地跪了下去,等到爬起时,这虎狼汉子已是泪流满面。环顾了一眼四周后,他霍然转身,大踏步走向后方圈固的马群:“所有第三大队的杂种们,都他妈跟我走!” 直到疾如骤雨的马蹄声消失在谷地深处,索尼埃才缓缓收回投注的目光,歉意地向着雷鬼道:“抱歉了,我的朋友,你也早点离开这里罢,跟着大队一起走。将来还能见到撒迦的话,替我带句话。”略为沉默一会,他豪笑起来,“就告诉他,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老子也是!” 高空中赤芒耀闪,又是几团硕大的火球斜斜砸下。较近处的阵列间轰然爆起大片焦土残尸,一名年轻的苏萨克于惨呼声中高高飞起,带着满身的赤火摔落在索尼埃脚边。 这些纷燃在阵地各处的火焰,似极了贪婪的蛇。它们一旦现出身形,便必然要将周围的物事悉数吞噬干净,无论草木,抑或血肉生灵。 那唇角边还带着淡淡茸毛的马贼并没有被痛苦折磨得太久,索尼埃安静地凝视着他,倏地抽出长刀,展臂刺下。 灵魂在最后时刻的无助**终于止歇,索尼埃面无表情地转身,径直走到马群所在的后方营地间,纵身跃上座骑:“还在等什么?既然那些**养的蛮牙人喜欢杀戮,那我们就杀到它们哭泣,杀到它们颤抖,杀到它们不敢再杀!” “杀!!!” 每个苏萨克都知道这类似于扑火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一柄柄雪亮的马刀俱已毫不犹豫地挥起,一匹匹高大战马均是在骑士的操控下长嘶扬蹄,卷起成千上万道凛冽的旋风直扑蛮牙阵地! 刚劲如刀的气流划响不断自雷鬼耳边呼啸而过,怒驰前方平原。阴霾的苍穹之下,鱼人怔然注视着无数滚滚的烟尘汇成滔天巨浪,在相继砸落的火雨中逐渐残缺、瓦解,不由心中震颤,全身剧烈地战抖起来。 这些相处不久的马贼,在以他们横蛮而直接的作风迎接着战败的命运——即便是死,也要以最为酣畅的方式换取部分同伴生的权利。 每个人都畏惧死亡,但此刻雷鬼的周遭阵地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半名马贼。从前方杀戮之地远远传来的,除了兵刃相触的锵然微响外,还隐约有着苍凉的俚歌低沉回荡。 雷鬼最后望了一眼那方,霍然转身,向着山谷内疾纵而去。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拼命的人,相较于博杀而言,他自认为还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萨克驻地里已是一片慌乱而惶然的景象,有很多老人及女眷都固执地不肯离去。不仅仅是因为这块土地上倾注着他们太多的情感,更加重要的是,几乎是每个人都在企盼着自己的亲人能够从战场上安然回归。尽管,那是几近于奢望的想法。 米塔罗红着眼吩咐部下强制执行马贼之王的命令,长鞭的脆响随即四处炸起。凄惨哭号声中,平日杀人不眨眼的苏萨克纷纷在痛苦中咆哮着,无论结局将是如何,他们只想尽早结束这场噩梦。 雷鬼飞快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径直奔向谷地彼端纷立的屋村群落。在其中一间不大的木屋门前,他停下了脚步,气喘道:“我们得走了,现在就走。” 透过半掩的屋门,罗芙的身影自暗处现出,凝望着神情焦灼的鱼人,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雷鬼愕了一愕,历来木讷的性格使得他不知如何去劝阻这固执的女子。早在裁决小队远赴烈火岛之后,两人便已成了这处所在唯一的异乡来客。终日昏睡的红逐渐于肉翼下长出了一层柔软的膜,这并不太厚的附着物很快就爬满体表,将它裹成一只红火色的圆茧。 罗芙并不清楚这奇异的状况意味着什么,她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时常轻抚着红,于忐忑中默然等待。 爱情令人沉溺,同时也令人丧失理智。直到山谷中所有的人已尽皆撤离,罗芙还是木立在屋内,将红抱在怀里,略显憔悴的俏颜上呈现出近乎麻木的平静神色。 充满不安的一周已悄然过去,今天的她,甚至不清楚撒迦是否还活着。虽然在很久以前,罗芙就已经预料到这般无奈的境地,但身为一个深爱着对方的女子,她只想在这片事先约定的土地上,守候那个孤独而骄傲的身影归来。 至于别的,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雷鬼笨口拙舌地劝了很久,却毫无成效,只得黯然向着谷外退去。罗芙注视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淡漠地笑了笑,掩上屋门,重新回归那片寂寥的沉暗之中。 再无一人的苏萨克阵地间,那曾经密布半空的箭袭威胁已经不复存在。杀声震天的双方像是两条翻滚撕咬的土龙,在寒光耀闪的兵刃冷芒中飙起漫天横飞的赤雨。悄然无息的,巴帝阵营后方腾起近百条妖异身影,迅疾无比地飞上高空,向着苏萨克驻地所在的山谷掠去。 这些鹰身人首的邪恶异灵均有着将近丈余的体长,双翼横展更是狞态摄人,威猛得难以形容。几名人类军官高高乘骑其上,口中不住叱喝,显然是意欲探袭敌方死死固守的巢穴腹地。 即将到达狭隘谷口的时候,一支羽箭自下方直射而上,准头却是相去甚远,偏开数十丈径直射空。远眺着空无一人的苏萨克驻地,几名蛮牙军官相顾冷笑,催促人面巨鹰齐齐落下,围在那不知死活的偷袭者周遭。 四溢的劲风方自挟卷着尘灰散尽,蛮牙军官已尽皆放声大笑,像是遇上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事物。 横阻在谷口的雷鬼,就只是孤身一人,执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长弓。看上去,他似乎正处在极大的惊恐当中,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脚步亦在茫然后退。 即使是与蛮牙军中的兽人士兵相比,这瘦弱的异类也要更为丑怪得多。没有鼻翼,没有眼睑,周身四处布满了肮脏的土屑焦痕,一双生着肉蹼的双手紧攥着长弓,竟是没有勇气再次引弦袭敌。 “嘿,你们看这家伙像不像一头真正的杂种?”蛮牙军官中的一人快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另一名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雷鬼,摇头道:“放下武器,然后告诉我们,你的那些同伴都逃去了哪里?坦率的说,或许也只有你这样的笨蛋才会被留下来。我并不介意下一刻鶳鹰就会多些血淋淋的食物开胃,如果你不懂得把握机会的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得了你。” 近百头黑羽利爪的巨鹰相继张开尖喙,尖声厉鸣,与人类相差甚微的脸庞上带着狰狞至极的嗜血神色。雷鬼畏缩地看了眼周围,抛下弓箭,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让我留下来。因为罗芙她不肯走,我得......我得保护她。” “是你的女人么?请原谅我的冒昧,你的妞也应该是个杂种罢?”先前那军官大笑着,冷冷挥手,“杀了他,然后把这块鬼地方都烧了!” 旁侧的一头鶳鹰骤然挥出阔翼,如铁的翎羽边缘挟着凄厉风啸直划雷鬼颈部。伴随亢奋的低鸣,周遭数十头巨鹰相继扑起双翅掠近,似是急于想要分上一块新鲜的尸肉。 众目睽睽之下,雷鬼的头颅并没有如想象中般直飞冲天。就在鹰翼前端即将及身的刹那,他的整个身躯突然齐膝向后折去,竟是如浮木般悬流而架,与地面齐平。那鶳鹰一击落空,尖喙当即啄向雷鬼头颅,只见鱼人的左脚倏地抬起,紧接着右腿凌空,曲折收腹,风车般急旋而上,立时触撞出一串沉闷连响! 这由腰至脚酷似鱼类摆尾的系列动作之后,空中大蓬的鹰羽纷纷扬扬地坠落地面,那鶳鹰就连丝毫的反应也未能做出,头骨已完全被踢得粉碎,颓然仆倒气绝。 相继扑至的几十头巨鹰在连声大响震颤中纷纷长声悲鸣,等到四溅的鲜血落定尘埃,倒有大半的鶳鹰因收势不住而相互扑击致伤,而另一些,却带着粉碎如绵的头颅软软倒地,再无半分生机。 几名蛮牙军官沉下了脸,相继抽出腰间佩刀。敌人灵敏的闪避动作和强悍到极点的爆发力,令他们着实大吃了一惊。 雷鬼立在原地低促喘息着,不安地环视周围:“罗芙是蒙达的女人,不是我的。请你们离开这里,我不想打架,更不想杀人。” 一名军官仿佛是察觉了什么,狞然笑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厉害角色。不想杀人?是因为害怕吗?” “是的,我害怕。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雷鬼垂下头。 “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逃命去罢,虽然有些羞耻,但那样做却会让你活下去,并且不用杀人。”军官放缓了语气,反手摘下身后背负的劲弩,悄然拨开机簧。 “像你们说的一样,我从生下来以后,就被人看成是杂种。蒙达是个例外,他从来就不会嫌我长得丑,也不会在乎我身上有多臭。所以只要是他在乎的东西,我也想要去保护,哪怕是拚了这条命,也没有关系。”雷鬼陡然探出右手,牢牢抓住正面尖啸袭来的弩箭,凝视着箭棱刮破的掌心,他慢慢抬头,妖异的红眸中现出了隐约的疯狂,“我不在乎任何人的事情,但是关于蒙达的就不行。不想死的话,现在就给老子滚!” 那军官骇然后退了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地咆哮:“妈的,杀了这个自以为是的杂种!” “我的确是杂种。”雷鬼自嘲地笑了笑,瘦削的身躯已经不再颤抖,“但是,我也是个男人。” 远处的沙场间,隐隐有战鼓之声传来,铿锵若雷。 第五十一章 男儿 真正的骑术,并不是绅士淑女们衣冠楚楚地在草地上闲适策马,耳边随时聆听骑师指点就可以掌握的。 作为呼啸于草原上的强悍马贼,苏萨克成员大多粗鲁而凶残,很少会懂得烧杀抢掠之外的事情。如何恰到好处地出声喝令,如何教会坐骑昂首踏出优雅碎步,如何在马匹纵越时踏镫躬身以求保持完美的契合......这些贵族眼里最基本的马术他们几乎一窍不通,甚至就连听也没有听到过。 斯坦穆的子民多以游牧为生,在极目青绿的图兰卡大草原上,就连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驾驭烈马,放养畜群。至于以掠劫为生的苏萨克,更是将无数时光耗在了马背上。他们并没有把这些忠诚的生灵当作代步工具,而是从心目中视为无法割舍的对象。 除了长刀和烈酒,坐骑已成为唯一会陪伴着苏萨克们度过寂寥长夜的伙伴。长久以来的共处,使得人与马之间逐渐构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和默契。即使是从正规军手中缴获的良种战马,往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在马贼面前低首驯服,温顺一如羔羊。 与善于把马变成人类玩物的骑师不同,苏萨克很少会用鞭子。他们更习惯用较为尊重的方式去沟通,譬如说,疾驰中用心感应坐骑的每分动作,并逐渐融入这充满野性张扬的韵律中去。 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比马更美丽,更矫健。它们似乎只是为了纵情驰骋而生,无拘无束的追风时刻才是每匹骏马向往的全部。比起军队中那些总是喜欢勒缰慎行,动不动就劈头盖脸抽上几鞭的主人,侧臀处带有各支军团烙印的战马无疑更喜欢苏萨克骑乘的感觉。 马贼和坐骑之间同样悍然无惧的脾性,就是这般打造出了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队伍。从来就没有一支正规军部队能够在苏萨克主力面前正撄其锋,当偶尔遭遇流年不利的时刻,他们会惊异地发现敌方所骑的战马已经不再只是食草动物那么简单。 有些时候,它们表现得更像是凶兽,暴烈且嗜血的妖灵。 正面迎上苏萨克冲袭的蛮牙人,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在这些来自异国的杀戮者眼中,所有长嘶着,暴跳着,高高人立而起腾踏蹄蹶的战马,似极了狰狞挥爪的猛虎;而驾驭着它们的每个苏萨克,则完全是杀红双眼的疯子。 悍勇的意义,索尼埃和他的部下用挥舞的长刀,以及自身迸流横飞的鲜血诠释了全部。以红巾为标识的苏萨克大多俱已将那条曾经象征着绝对力量的布条绑在了手里,紧缚在刀柄之上。当他们被迫面对这场足以带来毁灭的战争,当他们只能以扑火的方式换取最后一点希望,蛰伏在马贼体内的凶戾本性便逐渐炽烈燃烧,一如那雷动后草原上耀起的熊熊野火。 双方一度爆发的喊杀声,渐渐低落了下去。言语在此时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苏萨克们只是闷头砍杀着,任由敌人的利爪或兵刃贯穿躯体,在生命迅速消逝的同时挥出刀锋,斩下颗颗硕大的头颅。 近距离的混乱博杀,使得蛮牙军中的上百条巨虫再也难以有效地喷射火袭。一些马贼在高速疾驰中抬起鞍侧悬挂的粗大竹管,打燃燧石,牛皮囊体中高速喷出的火油便立即化作道道张牙舞爪的烈焰,肆虐在巨虫体表,灼出无数焦臭四溢的沟壑。 迟缓的蠕动速度注定了巨虫们只能成为火龙卷的活靶子,虽然拥有着强大的火系魔法能力,但厨子也怕刀砍的道理似乎同样适用于这些庞然大物身上。几番来回冲刺后,巨虫中的一小部分开始解体,融化成大滩粘稠的汁液。而另一些则在狂暴的喷吐中将周遭大批人体摧为焦炭,其中有很多马贼,更多的却是蛮牙人。 悬殊的数量对比,很快就转为了持平。尽管蛮牙士兵在面对苏萨克悍不畏死的博命势头时有所畏缩,但它们强横无匹的个体实力终究决定了整个战局的走向。数倍以上的敌人保持着高速锐减的势头,几乎蛮牙士兵每一次挥动兵刃,都能立即格杀一名马贼。单就力量方面而言,双方根本就不是同一水准上的对手。 有杀戮的地方,或许铁血男儿居多,但也总是少不了懦夫的存在。 自从战局爆发初始,雷克斯就一直纵马跟随在索尼埃的身后,替他挡下各处袭来的攻击,有时候用长刀,有时候则用身体。伴随着火烧火燎的剧痛,遍布全身的伤口在片刻不停地涌溢鲜血,但这名体貌粗豪的汉子却压根也没有在意自身状况,豹般锐利的环眼不时掠向马贼之王身侧的另一人,神情警醒而冷漠。 那人也是条身高体阔的彪形大汉,在苏萨克所有三十四个千人大队编制里,他是极少数能够和雷克斯一较高下的队长之一,由于生着满脸麻子的缘故,马贼们总是笑称他为“石榴”,久而久之倒是再也没几个人提及本名。 石榴是个地地道道的马贼,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而雷克斯却属于半路出家,没有系上那条红巾之前,他曾经是名军人。 索尼埃在军营中的乖戾性格是出了名的,身为他的副官,雷克斯唯有想法设法地劝阻调停,竭力去避免前者与同僚,甚至是上级的激烈冲突。他非常清楚,在军营里一个没有后台的中校想要得到晋升很难,但如果是贬职降级,则再容易不过了。 即使是雷克斯这样谨慎的人,在后来的那次叛乱里也不曾有过丝毫犹豫。那位偶尔会来军营探望中校的妇人是如此和蔼而善良,却**着身子以女子最羞耻的方式死在了师团长的营帐里。雷克斯还记得,暴乱中自己亲手砍下了那头种猪的一条臂膀,带着野兽般的疯狂笑容。 很多年过去了,参与叛乱的同营弟兄早已死去了大半,到得最后,索尼埃身边就只剩下了雷克斯一名旧人。尽管有时候活着很累,累得像条狗,但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雷克斯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从十六岁起就跟着索尼埃的他,一直把前者当成是父亲,至今也没有改变。 历经无数生死劫难的雷克斯自然懂得人心难测的道理,苏萨克中历来不乏阴狠狡诈之辈,而其中最令他感到不安的,就是石榴。 雷克斯觉得,石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每每马贼之王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被他猜到本意,然后办理得妥妥当当。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得以从底层慢慢爬到了千人队长的位置上,并且在一次足够长的被俘时期之后,依旧能够得到索尼埃的信任。 说实话,雷克斯不喜欢这个人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从索尼埃下令反扑开始,他就察觉到石榴开始和所属第七大队中的几名首脑人物频繁却隐秘地交流着些什么。从来就没有马贼能够从正规军的俘虏营中活着回来,他不相信石榴的忠诚度,就像是不相信光明神真的存在。 无论群架,还是大规模的对战博杀,每个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会是多么混乱的一幅景象,雷克斯任由着蛮牙人的兵刃刺划周身,在尽量避免致命伤的每时每刻,他始终在注意着石榴的举动,固执而隐讳。 终于,在一柄宽阔战斧冷冷挥来,肩胛处的大块皮肉不翼而飞的刹那,雷克斯疲倦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些许异常端倪。自战事起始就一直没有迫发过的炎气,也就从这刻开始悄然绽出细微焰芒。 正当石榴幽灵般纵马而上,拔刀斩向索尼埃后颈时,他猛然斜向赶到,亦是全力直刺手中刀锋。瞬时爆起的炎气映亮了周遭大片空间,也映亮了石榴那些部下惊惶的脸。 从骨子里,雷克斯蔑视这些肮脏而卑微的马贼。此刻,他正是要以军人才能修习的炎气,结束这场本就不该存在的荒谬反叛。 每个人生来都有着明显的不同,完全一般的条件,在不一样的外表作用下往往会有着极大的待遇差别。 人类的审美观点,决定了所有在他们眼中归于丑陋的同类无奈的命运,一如雷鬼。 他在几近苛刻的环境中长大,从未遭遇过温暖。每个人,甚至是每个异族在初次照面时的惊骇表情,都会在那本就自卑的心底再次烙下血淋淋的印痕。 就像是黑暗之地倔强探出的萌芽,雷鬼在时光流逝中探伸着躯干,一分分索取贫瘠土地上细微的养分,尽管没有过温暖,却依然孤独地存活着。 雷鬼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丢弃他时的眼神。那种饱含着凄楚的绝望宛如挥之不去的梦魇,直到今天还在践踏着他的灵魂。这丑怪的异类时常会禁不住去幻想,死后会去向怎样的一个世界,活着令他痛苦,也令他萧索难言。 “想要活得像个正常人,就必须先学会昂起你的头。”那个黑暗中伸出手来的男人,带来了生命中第一缕阳光的柔和散落。 正如每个了解自身优劣性的卑微存在一般,雷鬼从童年开始就懂得用满身鳞甲去默默承受鞭笞,那会让痛苦的燎灼减至最轻。此刻,他也同样清楚,要活下去就不仅要昂起头颅,还得学着开合利齿,去撕碎眼前所有横阻的一切。 数量悬殊的对战,仍然在激烈持续。雷鬼全身的各处鳞片已经片片破裂,遍染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十余头鶳鹰早就在蛮牙军官的喝令下飞起,疾掠向山谷深处。雷鬼想要去阻止,但掌控的权利,根本就不在他的掌中。 蛮牙军官的兽化程度,要远远超出任何一种雷鬼所知的生物变异,包括半兽人。这区区几名人类在短暂的躬身咆哮之后纷纷暴涨了近倍的个头,皮肉骨骼的强力拉扯似乎令他们痛苦万分,在一声声犹如厉鬼的嘶哑低吼中浓密的体毛飞快生出,布满了碎裂的军服缝隙。 獠牙,利爪,两支冷耀着金属光泽的弯角垂至肩头,硕大的鼻头黝黑而湿润,整个强健的上半身几乎是“t”字型的。面对着这么几头酷似蛮牛的异类,雷鬼那双能够轻易踢碎鶳鹰头骨的利腿已经变得再无半点用处。 为数不多的鶳鹰陆续飞上半空,再相继横展双翼直掠而下,从各方袭向雷鬼。然而对他来说,真正的威胁还是来自于那些牛头人。每次腿袭都会被它们坚如钢铁的手臂随意挡下,肢体间的触撞声响竟是有如金铁交击,低沉而绵长。 又一次闷声大震之后,雷鬼瘦弱的身躯再也难以支撑,向后跄踉着退去。与他正面硬撼的那名牛头人狞笑跨上,右臂犹如兵刃般直刺而出,指端探伸的尖锐利爪迅疾划近,距离雷鬼胸膛已不过尺余。 鱼人想要倒纵退避,身后却突兀袭来一股大力,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反向前方仆倒。眼见几支锐爪无情绷直,即将插入胸腔,他的唇边却突兀现出一抹狰狞笑容。 炎气的光芒逐渐由强转弱,最终被喷薄的赤红所代替。前方的索尼埃正从马背上缓缓软倒,石榴僵直地保持着挥刀的姿势,低头望了眼胸前贯穿的刀锋,极为古怪地笑了笑,亦是颓然落下马来。 “过来几个人,护着老大!所有隶属第七大队的,都他妈的给老子退后!”雷克斯横眉立目地扫视着其余怔立的反叛者,手中斜执的长刀一滴滴地坠下血来。 石榴低促地喘着气,目光茫然地望向一干部下:“快带老大走,带老大走啊!”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对,现在看起来,还真是没料错人呢!石榴,我一直都跟老大说,你是个真真正正的狗杂种,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习惯背叛的本性。”短短的时间差让雷克斯还是没能彻底瓦解这场危机,望着索尼埃委顿于地不知是生是死,他心中不禁急如火燎,顾盼的环眼中杀机毕露。 “你误会我了。”石榴苦笑着抬手,那柄仍自紧握的长刀赫然竟是锋刃向后的。 雷克斯的瞳孔急剧扩张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索尼埃僵卧的身躯微微挣动起来,一时整个人已是完全僵住。 “怎么了?都杵在这里做什么?”马贼之王捂着遭到重击的颈部,如折的疼痛令他略有些迷糊不清。 石榴凝望着雷克斯,空洞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带老大走,快走......”直贯胸腔的前后伤口中血泉涌势骤然低落,他的语声也随之变得微不可闻,“我知道不止是你,还有很多兄弟都觉得我是个贪生怕死的畜生。可那次被抓,真的是老大的安排,我不能告诉你们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想说,我并不是个叛徒,从来都不是。” “我操你奶奶的,看看四周!你觉得还有几个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石榴说了,要打晕老大,让我们拚了命带他出去......”一名第七大队的马贼首脑咆哮着冲到雷克斯面前,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坠落下来,“这有错么?这他妈的有错么?还是你根本就以为,我们这种人永远都是些贱种?!” 雷克斯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充斥耳边的激斗声正慢慢地微弱下来,眼前石榴的脸庞还是那么丑陋不堪,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要远远比对方卑微得多。 马贼之王沉默地看着石榴咽气,反手拔出马刀,翻身跃上坐骑:“都别想着让我走,大家留下来,陪着石榴罢!” 隆隆大震的闷响声中,数十头负着蛮牙士兵的金毛异兽远远驰近,扯破围拢在四周的马贼护防,迅疾向着这小块空埕的中央地带席卷而来。 索尼埃和一众苏萨克齐声低吼,纵马迎上,但一个全身喷涌着炽烈辉芒的身影却抢在他们之前,掀起了漫天血雨。 那是发动“战神死契”的雷克斯。瞬息提升到极至的炎气力量使得他全身的每寸皮肉都在迸裂,即将泯灭的灵魂却在火焰燎灼的痛苦中厉声狂吼,大口撕咬着眼前的敌军。 “报告长官,我恐怕不能再跟着您了。”片刻间格杀多人的雷克斯忽顿住了动作,回身向着索尼埃跪倒,森然现出白骨的脸颊上现出不舍神色,“我就要死了。” 陡然大盛的金黄色烈焰,在下一刻便吞噬了他的身躯。附近的马贼包括石榴的全部手下尽皆嘶声痛哭,其中几条大汉猛地弃去手中兵刃,合身扑落一名纵骑袭来的蛮牙兽人,竟是一口**生生地咬断了它的喉咙! “报告长官......”索尼埃想起多年前那个总是喜欢请示每件事的大孩子,心头突兀剧痛。茫然环顾着战场上相继仆倒的熟悉身影,他苦涩地笑了笑,“如果这世上有神的话,他们又在哪里?” 贪婪的食欲,仿佛正是触发蛮牙人无穷战意的源泉。不远处伏在地上的几名兽人毫无顾忌分食着一具马贼残尸,咀嚼吞咽的声音就像是布满尖刺的长鞭,记记抽打着索尼埃的身心。 拉至浑圆的强弓,在不易察觉的颤抖中逐渐回落。就在索尼埃的直视下,那处所在忽然大面积陷落,食尸鬼般的蛮牙士兵就连半点声响也未能发出,便已跌至黑暗幽深的地底,随即爆起大蓬赤雨似乎在宣告着不速之客的悍然登场。 与此同时,整个战场上类似于这样的地面沉陷不下千处。突如其来的大变震骇了交战双方,伴随着唧唧喳喳令人头痛欲裂的吵闹声,最终出现在马贼之王眼前的并非神明,而是喷泉也似自地下涌出的,难以计数的暗绿色生灵。 那是一群挥舞着刮刀的地行侏儒。 就在锐爪及体的刹那间,雷鬼的身躯诡异地扭动了一下,犹如泥鳅般滑溜敏捷。本应直贯的胸膛的来袭,悄然偏移到肩胛处,当即洞穿。 高大的牛头人明显怔了怔,挥出反手,想要彻底撕碎这瘦弱的敌人。鶳鹰和其他牛头人也齐齐从各方扑至,空中一时暗影交错,低沉的气流掠动声呼啸大作。 雷鬼背后的衣衫及腿肚处的裤管便于此时无声炸裂,裸露的皮肤表层,隐伏的沉暗骨刺相继立起,竖直成流线型的长弧。骨刺之间,拉伸着一层半透明的诡异肌体,当它们完全展开时,赫然形成了排排充满张力的鳍面。 是的,这正是雷鬼的鳍。 人性中长久以来被压抑的黑暗面,一旦被释放将爆发出极为可怖的破坏力。激烈而血腥的对战开始后,雷鬼心中的畏惧怯弱已逐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真正的凶残。就像是戈牙图曾经对他说过的,有时候不去杀人,就只能被人杀。 雷鬼从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选择杀戮的原因,只是由于他有着无法放弃的理由——那些鶳鹰已经飞去后方很久了,想到罗芙,他决定尽早结束这场对战,不管有多大的可能性也得尽全力去尝试。 鱼鳍,历来便是雷鬼耻于在人前展露的躯体部分,那会让他更加觉得自己是个丑怪的异类。而现在,它们却成了他最后的武器。 直探而出的双手,刀一般刺入面前那名牛头人的腹部。雷鬼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掌缘横拉,硬是扯着对方的两排肋骨将腹腔豁开。虬结成一团的内脏立时热腾腾地坠出体外,粘稠的体液牵拉出条条丝线,滴下地面。 没等那些鶳鹰和其他牛头人扑近,两个牢牢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急旋起来。体形超过雷鬼近倍的牛头人犹如轻飘飘的人偶,高高地被旋上半空,舞出一道血淋淋的模糊暗影。 如果是在水中,雷鬼就算是闭着双眼也能将十倍于此的敌人杀个干净。现在,他只能依靠着鳍身强劲的甩划能力制造出混乱局面。 愈是混乱,对自己就愈是有利,逐个格杀或许才是解决目前局面的唯一方法。雷鬼从来就不是一个笨蛋,相继被牛头人砸中的鶳鹰在悲鸣中筋断骨裂,似乎也证明了他的古怪想法颇为有效。 然而蛮牙军官的残酷直接却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剩余的牛头人几乎没怎么考虑就齐齐脱手掷出了数把兵刃,雷鬼只觉得手中倏地一轻,后腰处紧接着传来的剧痛已让他惊愕软倒。 那倒霉的“牛形兵器”,断作了两截再无关联的残尸。雷鬼费力地拔出扎入腰部的长刀,大口急喘着翻身仰躺。视野中的天空是湛蓝的,但他的心却冰冷一如死灰。 “你不是很强么?站起来,杂种,我们还没玩够。”变异的蛮牙军官中传出漠然嘲笑。 “他已经很累了,要玩的话,不如我来陪你们。”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仅存的数十头鶳鹰同时振翅高飞,仓惶地向着远方掠去,但交错穿刺过半空的黑色光体,弹指间便将它们变成了无数纷飞的骨屑肉块,簌簌洒落这染满赤红的空埕。 “蒙达,你终于回来了,罗芙还在那边,快去救他......”雷鬼虚弱地低呼着,羞惭的泪水缓缓滑落脸庞。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正视灵魂中的某些东西,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够有个足以骄傲的结局。 撒迦从呆若木鸡的蛮牙军官中间径直穿过,宛如在平静地途经堆满了死人的墓地。走到雷鬼身前,他探手将其扶起,温和地微笑:“这是属于你的战斗,现在,我陪着你完成它。” 几名牛头人被对方狂妄的态度所激怒,同时低吼着迈动蹄蹶,疯狂扑来。 雷鬼咬着牙扯烂衣摆,塞进血流不止的伤处,死死抵紧。眼前的蛮牙军官已近在咫尺,但撒迦只是偏首望着鱼人,望着这曾经懦弱孤僻,就连进食也不敢靠近众人的丑陋异类。 两个人的右掌始终紧握在一起,就像是坚固的铁石。 他叫他蒙达,他是他的兄弟。 第五十二章 迷魅 交织着铁与火的死亡协奏曲在达到最**后逐渐低落,战后的草原又恢复了昔日静谧。 大片大片的焦埕宛如连绵无尽的伤口,遍布在曾经生机盎然的沃土表层。茂盛的牧草丛已变得枯萎干枯,有些连根翻起凄凉倒卧,另一些则犹自跃燃着火头。丝丝缕缕的黑烟肆意升腾着,自各处蜿蜒直上,汇聚成浑浊的暗雾,寂然覆盖了整个天空。 远处的天际,喷薄着金黄色的煦暖阳光,看起来宛如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世界。在这块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土地上,冰冷的黑与凄艳的红才是原色。 刀枪剑戟构筑的金属丛林之间,所有残缺的,僵硬的,黏满干涸血渍的苏萨克尸骸,都被他们的同伴悉心寻出,尽力拼凑得更为完整,然后就地掩埋。 有生就有死,对于马贼而言,草原无疑正是最安详的归宿。 凶残如狼的马贼,也一样有着脆弱的情感,一样会因为痛苦而流泪。与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特殊的亡命生涯早已令他们学会了忍耐。随着战场逐渐清理完毕,这些汉子脸庞上的泪痕已干,麻木的神情中再也看不出半点异常。 苏萨克自组成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沉重的打击,不到总数两成的幸存者已成为了索尼埃手中最后的资本。于存亡时刻将他和他的部下从冥王手中抢回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犹如神兵天降的地行侏儒,正确的来说,是侏儒中的部分“强悍成员”。 “只是个简简单单的过程,没什么好多说的。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就像我老人家在征服那些小妞的时候,往往用上一点小手段就能让她们哭爹叫娘,事后抱着我的大腿赶都赶不走一样。” 是夜,苏萨克驻地中央的空埕上升起了熊熊火堆。大刀金马坐在火堆旁的戈牙图淡然掠了眼周遭环坐的马贼,无奈地耸了耸肩:“谦虚是一种美德,我只不过带着族人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们就别再多问了。” “够了够了!伟大的王怎么有时间来应付你们这些小喽啰?”外围水泄不通的侏儒群中顿时爆出凶狠呼喝,但更多的却是诸如“睿智英明”、“神勇无敌”之类**裸的马屁。 几千名马贼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地行之王阁下,您带着这么多族人来斯坦穆,是想定居在这里吗?”当总数超过六万的地行侏儒尽皆钻出地底,尖叫不休时,苏萨克们甚至觉得这片暗绿色的汪洋能够轻易摧毁世上的任何东西,仅仅只需要用噪声。 “嗯,是有过这个想法,不过还在考虑阶段。对于你们,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啊!”戈牙图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在瞎子的国度里,只要有一只眼睛就能成为国王。我们地行一族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实力,但是为朋友提供一些保护还是自问可以做到的。放心罢,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暂时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那名苏萨克队长窘迫地笑了笑,曾经痛揍过戈牙图的经历令他略有些忐忑不安:“我不是这个意思......地行族的强大是有目共睹的,有你们这些朋友,是苏萨克的运气。”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极为古怪的神色,像是在拼命掩饰着些什么。 老辣的戈牙图很快察觉了异样,皱眉道:“你小子到底想说些什么?” “兄弟们都很好奇,让女眷参战是地行族的传统吗?”那队长犹豫半晌,终究还能没能敌过强烈的好奇心。 “扑你老母的,你刚刚说什么?”戈牙图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 整个场地从这一刻开始,突兀陷入了死寂。环顾着四下凶相毕露,纷纷抽出刮刀的大批侏儒,那可怜的冒失鬼和其他马贼俱是瞠目结舌。他们完全不明白究竟触犯了地行族哪方面的忌讳,但显而易见的地方在于,这些“强大”的异类已经快被怒火烧沸。 “够了!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苏萨克是朋友,懂我的意思了吗?!尽管有时候朋友会提出一些狗屁不通的混帐问题,但是我们得试着去相信,那或许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戈牙图强忍着愤怒,举起双手安抚部族,“无论这个国家会不会成为最终的选择,我们都必须去学着和其他种族打交道,因为有时候嘴巴要比拳头管用得多!” 地行之王的寥寥数语要比任何东西都更为有效,带着悻然威吓的神情,侏儒们缓缓退却了。那名懵懂失言的马贼队长凑上前去,颇为尴尬地冲着戈牙图笑笑,目光中大有感激之色。 “你怎么会想起这么问的?”戈牙图的视线始终在人群中游移不定,似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马贼队长搔了搔后脑勺:“和蛮牙人对战的时候,我发现冲在前面的地行族都是些女性,所以才有点奇怪......”他还清晰地记得,几名胸前垂荡着肥硕物事的女性侏儒纵跳如飞地扑至近前,狞然扎死蛮牙士兵的情形。尽管双方体形相差悬殊,但前者所展现出的凶残敏捷却令他遍体生寒。 戈牙图沉默地转首,望定了那名马贼,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起来。 那队长心头揣揣,勉强挤出一丝干笑:“是我多嘴了,您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 “你看看我的这些部族,没觉得女人们的块头都有点不太正常吗?”戈牙图沉默了许久,沮丧地叹息道,“所有地行战士的最大悲哀,就是每天面对着这些悍妇。在很多年以前,我也同样活在这噩梦般的境地里,想起那段日子,还真是他妈的让人难受啊!” 附近的苏萨克均是同时转首,外围人群中那些强壮过分的女性侏儒正咧开血盆大嘴,亢奋地交流着话题,偶尔会拽过身旁满面悲愤的配偶,重重拧上几把对方的屁股后再将其随手推开,如同在逗弄着自家的宠物。 远处的谷地一角,数百名女侏儒旁若无人地脱下衣衫,彼此缝合身上血淋淋的伤口。其中的一些抽出刮刀,剔着指甲中凝固的血污,眉宇间蕴含的神情阴骛至极。 “悍妇......”马贼队长喃喃重复着这个包含太多意义的称呼,干涩地吞下口唾沫,“我想,我能够理解您的痛苦,地行之王阁下。” 戈牙图忽然轻松起来:“没关系,这已经不再是我的问题了,但是身为一名王者,我总得试着为族人们做些什么。”带着诡谲的笑容,他渐渐压低了声音,“比方说,去帮他们找一群真正的女人,也就是小老婆。嘿嘿,我现在就得去行动了,这可是个大计划。” 望着戈牙图扬长而去的身影,马贼队长及身边同伴尽皆肃然起敬。对方大无畏的勇气几乎令他们萌发了膜拜的冲动,要知道,面对着这么一群悍妇,可不是人人都敢于反抗的。 刚走过屋村转角,戈牙图气定神闲的表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连串恶狠狠的诅咒飞快地从他口中冒出,就连脚步迈动也变得急促惶然起来。 罗芙居住的木屋,就在山谷左侧的高地上。那里通风而敞亮,历来就被苏萨克用作招待贵宾的客房。 戈牙图一路小跑着冲上斜坡,在屋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房门。撒迦身边的女法师俱是些带刺的玫瑰,屋外僵卧一地的巨鹰尸体无疑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请进。”罗芙的声音轻柔响起。 戈牙图探头探脑地推开门,方一走进屋子立时大叫:“操!雷鬼你这个王八蛋,果然躲在这里偷懒。快滚起来,陪老子喝酒去!” 正伏在床上接受魔法治疗的雷鬼涩赧微笑,沙哑地道:“就快好了,等一等可以吗?” “什么?居然让伟大的地行之王眼巴巴地站在这里等你?”戈牙图瞪起了眼,不屑道,“这么点小伤,你倒是装得挺像回事啊!行了,我不想再说第二次,你到底去不去?” 雷鬼不再言语,刚想起身时却被罗芙按住。后者手中持续施放着柔和的治愈术辉芒,清丽的脸蛋略微沉下:“戈牙图大人,我想让他结束治疗后再去陪您喝酒,而且最好少喝一点,可以吗?” 戈牙图悄悄地打了个寒战,立即堆出满脸谄媚的笑容:“当然了,美丽的罗芙小姐,你让这家伙完事后去下面找我就成。”见女法师全无答腔的意思,他只得僵硬地保持着笑脸,随口胡诌了几句后向外走去。 在即将跨出房门的刹那,地行之王的袖口中悄然无声地落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水晶。沿着膝盖和脚面的巧妙垫托,它一路滚至墙角边缘,静静地蛰伏下来。 “臭娘们,看你明天还怎么扮清高!”戈牙图不无得意地想着,匆匆而去。 片刻后,满头大汗的地行之王出现在苏萨克屋村北端。稀疏而高大的建筑体,使得这处所在看起来风格迥异,而滴水不漏的明岗暗哨,则隐隐证明着身处其中的主人身份。 这里是索尼埃的居所。 由于族人在战事中的悍然表现,地行之王在这块土地上能够得到的尊重已经超越了朋友之间的礼遇。没怎么费力的,他就站在了索尼埃面前,后者似乎刚刚完结某些事务的商议,对象正是撒迦。 “你怎么还在这里?罗芙她好像出了点事情!”索尼埃本来就不是侏儒的目的,从一进门,他就没看过友好起身的对方半眼。 撒迦略为怔住:“你说什么?” 戈牙图抹着脸上的汗水:“她在帮雷鬼治伤的时候一下子晕了过去,我也不太清楚确切的原因......” 撒迦半声不作地掠出房间,瞬时风声由强至弱,已是去的远了。索尼埃惊讶地看到,地行之王满脸的焦急随即一扫而空,反倒现出些狡狯神色来。 “你这是?”索尼埃狐疑地凝视着他。 “大计划,为了我和族人们早点得到幸福。”戈牙图踌躇满志地答道。 日间轻易解决掉那些蛮牙军官后,撒迦就背负起雷鬼,赶往山谷深处。罗芙从来就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孩,即使是独自面对那些袭来的鶳鹰,她那双新月也似的娥眉也不曾蹩过半分。 这骄傲的白袍法师,似乎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畏惧”。 当激射的元素球终于散尽光芒,染血的鹰羽仍在空中飞舞,撒迦的身影赫然自那开满合欢花的谷口现出,立时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整个身心。 两人相拥时,罗芙痛哭失声。或许就只有在撒迦的面前,她才会剥落所有坚硬冰冷的面具,回归那个温驯依人的女孩儿。 “我会做很多事情,为你洗衣,为你做饭,为你杀人。下次不要再丢下我了,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黑夜总是会令人感到孤寂,但撒迦回想起罗芙的那番低诉,心中却有暖流涌过。 那幢小屋所在的高地,转瞬即至。半掩的木门中透射着烛光,在掠进室内的瞬间,他便已经觉察异样。 不知从何而来的朦胧暗雾弥漫着每寸空间,罗芙半倚在床头,双手捂住心口,失神的娇喘不停。那如玉般白皙的脸颊上,绯红延伸直至粉颈,艳染出一片迷魅的诱惑。见到撒迦闯进,女法师低低惊呼了一声,睫毛低垂,半眼也不敢望向对方。 “你没事罢?”撒迦举步行向床前,心中微觉疑惑。 罗芙丰盈的酥胸起伏愈显急促,直到撒迦走到身边站定,才悄然抬起媚得快要出水的眼眸:“我有没有事,你真的会在乎吗?” 撒迦鼻端嗅到的尽是女孩身上的处子幽香,没来由的心中一荡:“自然是在乎的。” 烛火跃耀间,罗芙难耐地展开双臂,咬唇腻声道:“我好热,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暗雾无声流转,渐渐又浓上了几分。撒迦神智依旧清明,明知是大大的不妥,目光触及那张千娇百媚的俏颜,却难以说出半个“不”字。正迟疑间,女法师柔若无骨的身躯已是投入怀中,贝齿合处,竟在他的颈边轻咬了一口。 小腹中腾起的一股火热,瞬间席卷了全身。撒迦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两只僵直垂在身侧的手掌也本能地抬起,搂住了罗芙盈盈一握的腰身。 “永远都在一起,好吗?”罗芙仰起脸蛋,迷朦地望着他。 “永远都在一起,我保证。”撒迦怜爱地回答,轻轻吻上那柔弱颤抖的唇瓣。 突兀卷起的流风,将房门悄然合拢。摇曳的烛火齐齐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这间回荡着细微呢喃的小小斗室。 “哇哈哈哈哈,喝!喝死为止!”山谷的某处角落里,戈牙图志得意满地灌下大口烈酒,随即爆出一阵猥琐的狂笑。 雷鬼满腹不解地打量着侏儒:“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高兴?是关于蒙达吗?” “比方说,一个从来没喝过酒的人,某天突然察觉到那滋味实在是要比水美妙的多。在以后的日子里,你认为他还会阻止身边的人去找酒喝么?”戈牙图的舌头已经有点打结。 雷鬼的反应能力显然要比侏儒想象中低:“我劝你最好别整天醉醺醺的,蒙达会生气。” “怎么可能!嘿嘿,我可算帮了那小子的大忙,他谢老子还来不及呢!”戈牙图直着眼吹嘘了几句,忽问道,“都这么长时间了,裁决的那几个家伙,也该从烈火岛回来了罢?” 雷鬼诧道:“我想也快了,你问这个干嘛?阿鲁巴在的时候,你挨的揍可不算少。” “关那头驴子什么事!我只在乎......我的宝贝儿什么时候能来。”戈牙图打了个酒嗝,下体逐渐支起帐篷,“通婚这种艰巨的事情,还是由我来一手包办的比较好。” “通婚?”雷鬼愕然接口,欲要问个清楚时,却发现侏儒已在打鼾。 过最好的日子,操最漂亮的女人,这就是地行之王的全部理想。很多年以来,他也正是为此而努力着,像每个小人物一样,从未放弃过追寻的权利。 第五十三章 迁徙 经过长达数日的远途跋涉,斯坦穆中部的希斯坦布尔行省逐渐在地平线上现出了轮廓。 斯坦穆不比其他大陆诸国,行省之间的交界处往往存在着极为辽阔的平原草地,渺无人烟。惯于迁徙的游牧民族自然不会认为距离是个问题,但是相对于沦为难民的他们而言,双腿已经成了最后还能依靠的东西。 所有从北部逃出的难民当中,很少还有人能留下马匹或是别的什么牲畜。从财产到勇气,这场战争几乎耗尽了斯坦穆人的一切。 战火就在后方十余里的城池内熊熊燃烧,随着风势自北而来,逃亡中的人们仿佛再次嗅到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不算太长的日子里,从边境直到国家中部,一个又一个行省被相继攻破。愈卷愈是庞然的难民浪潮由最初的数千不到逐渐扩展为十万有余,行动迟缓的同胞都变成了蛮牙人腹中的美食,于是幸存者们也就更加惶恐失措,宛如一群盲目奔逃中的牛羊。 巴帝主力军队的反攻,使得蛮牙锋线的推进速度开始转缓。几番鏖战之后,希斯坦布尔便成了分隔斯坦穆南北端的最后屏障。一边是尸骸遍野的死地,一边则是处在惊惧气氛中的战栗家园,没有人能预料希斯坦布尔什么时候也会变成一堆焦桓废墟,但绝大多数北方难民赶往的首选避难所,赫然便是这座孤独屹立在战线前沿的行省。 突兀回拢的地势与草原上盘旋斜戈的运河,注定了希斯坦布尔成为去向国家南部的必经之地。很多身处不同行省的远亲在逃亡途中相遇,在感叹命运反覆无常的同时,其中部分豪绅家族便结成规模较大的队伍同行。即使是到了如此凄凉窘迫的境地,他们依旧还竭力保持着贵族做派,那些已不多见的马匹和满盛着金银皮裘的行囊,也从另一个方面令他们的自视更高。 已经极少有人能剩下些什么了,穷鬼们甚至连每顿饭的着落都难以寻获。在延绵无尽的难民人流中,像这样处在社会最底层的逃亡者占了八成以上比例。他们携家带口,茫然随着身边人群迈动脚步,逆来顺受的本性让各种负面情绪都保持在理智的水平线下。同为难民,穷人唯一还在乎的就是能不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苏萨克的残党和地行族人,也悉数混在浩浩荡荡的逃亡大军里,向着希斯坦布尔的边关城门进发。早在离开驻地的时候,索尼埃就已经下令舍弃了所有马匹。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他都不觉得再次拒绝撒迦的建议是个明智举措。 事实上那名并不善于言辞的年轻人偶尔提出的观点往往直接而有效,正因为如此,索尼埃才会直到今天还处在深深的悔恨之中——如果在早些时候不那么刚愎自用,或许现在那些粗豪部下都还活得好端端的,就像以前那样。 解下武装与红巾的苏萨克,看上去和普通人并没有明显的不同。三五成群混迹于人流里的地行侏儒虽然稀稀拉拉延伸了将近数里的范围,但他们才是撒迦心中真正担忧的症结所在。 由于种种必须去考虑的安全因素,希斯坦布尔的城关只开了一道偏门。狭窄的出入空间配备着极之森严的警戒盘查,明晃晃的刀枪环侍下,每次得以通过城门的难民数量,不超过两人。 十个,一百个,甚至是一千个地行侏儒从城关守军眼前经过,或许都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但撒迦需要考虑到的人数,却是整整六万以上。这些草原上并不多见的矮小生灵无法再依靠掘洞潜入,因为眼前的这座行省不比摩利亚帝都,在城墙后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很可能都已经人满为患。 “在有些特殊的时候,黑暗要比阳光招人喜欢的多。”尽管仍未消肿的嘴唇在说话时有些麻木,全身焦灼的伤处也还在隐隐作痛,但戈牙图的神态却是飞扬跋扈的,“交给我,小子,你会惊讶地发现老师还有很多杀手锏。当然了,我的小豌豆,这只是为你而做。” 默然前行的人群中,一袭黑袍的撒迦微微摇头:“就算是晚上也没有可能,我们得想个别的办法。” 对地行掘进过分旺盛的自信心,让戈牙图一直不认为撒迦正在担心的问题是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缩手缩脚了?我们不需要钻出地面,而是透过土层就能闻出一里以外蹦达的究竟是条精力旺盛的野狗,还是他妈的趴在巷角墙边挨操的**!当初不正是因为这个,我和我的族人才能在皇宫里找到你的吗?听我说,最保险的方法是你也一起下到地底去。如果有人发现的话,我想除了普罗里迪斯那样的怪物,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在你的手底下保住小命了,不是么?” 撒迦跨出地面上深深凹下的硕大泥坑,空气中弥漫着新鲜土壤特有的腥味,始终在固执地沁入他的鼻端:“如果只有我和你,或许我会按你说的去做。可是现在,我只想能够低调些进城,然后安顿下来,至于你的计划,那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说,你应该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戈牙图显得有些泄气。 “让索尼埃和他的人先进去,听说他们能找到些有用的朋友。”撒迦掠了眼后方,那片天空的阴云底部,正闪耀着火一般的赤红,“这是国家之间的战争,在没有利益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避开它。” 戈牙图思忖半晌,挥手叫过一名诚惶诚恐的族人,接过对方递上的干粮狠狠啃了一口:“好吧,我承认你说得不错。不过话说回来,撒迦,你难道不认为我们的新朋友有点缺乏价值观念?我的老天,他们宁愿随身带上这堆一文不值的猪食,也不肯把那些金灿灿的宝贝儿从山谷里搬出来......”鬼祟地环顾着周围,地行之王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藏着多少钱,但我发誓,那会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撒迦略为讶异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最感兴趣的不会是金钱。” “当然不是金钱,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戈牙图恼怒地低声吼道,“我只想得到那个妞!” “所以我们得尽快想办法进去,裁决和溯夜一族,可能已经在南边的某个地方了。”撒迦忽转过视线,望向侧方径直行来的一个窈窕身影,“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海伦,现在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为什么?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一位无畏的勇者低头!”戈牙图气咻咻地顺着对方视线望去,立时触上了罗芙投来的冰冷眼神,“呃,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要做,小子,恐怕我得先离开一会儿了......” “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底用了什么吗?”撒迦叫住了准备溜之大吉的侏儒。 戈牙图略顿了脚步,不安地回顾着,这几天来他感觉自己像个无力抗拒任何事情的婴儿,而扮演神甫角色的罗芙则用电系魔法洗礼了他的全身:“那小玩意叫‘迷乱水晶’,盐湖盆地的特产。怎么说呢,除了强烈的催情效果以外它没有任何作用。如果你想要,我这里还有很多。”极为暧昧地挤了挤眼,侏儒飞快钻进人群,“不过,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了。” 撒迦苦笑着摇头,直到那熟悉的清香气息逐渐靠近,方才若有所思地转回身,执住罗芙的柔软手掌:“别再为难戈牙图了,他可不会什么魔法防御,迟早会变成烤肉的。” 罗芙的颊边悄然飞起两抹嫣红,先前雌豹般凶悍的眼神已变得羞不可遏:“这下流的侏儒,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你最好还是别这样做,戈牙图是我目前唯一还能找到的老师了......”撒迦半开玩笑的接口。 “喂,年轻人,身边的妞不错啊!大家轮换着玩几天?”后方赶上的马蹄声低促响起,一个体态肥硕,留着细长八字须的青年男子在数十名随从的簇拥下分开人流,驾驭坐骑缓缓行到撒迦旁侧,“放心,我不会白玩的,要钱还是要个官衔你尽管说。等进了城,我保证你能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我们汤姆森少爷可是斯坦穆最大领主唯一的继承人!”几名随从争先恐后地附和着,仿佛早已习惯于应对类似的情形。 撒迦按住了罗芙悄然抬起的右手,微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四面八方的人群间,无数地行侏儒纷纷向着这处蜂拥而来,看似不经意的步履迈动间却隐透着杀戮气息。以多欺少历来就是地行族最钟爱的对战方式,此时此刻,部分急于邀功之徒已经隐蔽地抽出了刮刀,硕大而妖异的眸子里凶芒冷耀。 “调戏撒迦大王的老婆,就好比是调戏老子的亲娘!他妈的,我倒是要看看这小胖子想怎么死!”当先围拢过来的百余名侏儒当中,一个压抑的声音低沉咆哮起来,很快便引发了大量同族的附和。 每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戈牙图与撒迦之间的关系,远非前者自吹自擂的师徒那么简单。善于察言观色的地行族人早在摩利亚时就已经发现,他们的王在面对那黑发年轻人的时候,往往会显出异样的畏惧情绪来,尽管那是掩饰在一贯油滑外表下的。 于是“大王”这个颇为滑稽的头衔,便在私底下逐渐成了地行侏儒对撒迦的统一称谓。王是无可取代的,但在侏儒们的心里,王所敬畏的对象无疑更加值得巴结。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对话,却让所有这些“满腔忠勇”的拍马者从天堂直接跌倒了地狱。 “如果不喜欢这些条件,我拿一大块领地和你换这个小妞怎么样?光明神在上,她可真是个尤物!”衣着华贵的汤姆森虽然是在和撒迦说话,但一双嵌在**中的小眼却始终粘在罗芙身上,只差没流出口水来,“你考虑考虑,实在不行,再多加点钱也可以。斯坦穆是个讲法制的国家,任何事情都好商量,就算买卖不成,交个朋友总行吧!” 罗芙紧蹩的秀眉间已经在蕴育着风暴,撒迦却始终神色如常:“十分抱歉,我对你所有的建议都没什么兴趣。”言语的同时,他淡然直视正在人群中垫脚张望的戈牙图,后者立时低声吼出几句地行土语,四周涌来的侏儒均表现得有些悻然,但还是迅疾四下散去。 “这样的话......那没办法了,真是可惜。”汤姆森白白净净犹如剥壳鸡蛋般的脸庞上略现失望之色,依依不舍地看了罗芙几眼后,策马行远。那些穿金饰银的随从也是满脸憾色地随之而去,一路劝慰着主人,浑然不知已是悉数在鬼门关上兜了个圈子。 “蒙达,什么事?”雷鬼急匆匆地从前方折返,妖异的红眸顾盼着四处。 “一个无聊的贵族而已。”罗芙恢复了冷漠的神色,怀中化为茧状的红正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着,仿似柔弱的婴儿。 “不算太坏的贵族......”撒迦笑了笑,举步跨入官道上陷落的又一个巨坑,“索尼埃那边,怎么样了?” “都已经进了城,小部分侏儒也到了城下,等着您的吩咐。”雷鬼简练地回答。 撒迦不置可否地点头,直视着前方地面上逐渐升起的陡坡,缓慢地举步,一分分行上坡顶。 广袤无际的原野中央,一堵由粗糙麻石砌垒而起的城墙,就这样突兀而倨傲地出现在他视野里,巍峨屹立。这一眼望去竟似难以触及尽头的高墙,宛若某种阻隔着生与死的奇诡神迹,墙的那端是人间,而这头则是地狱。 数以十万计的难民构筑了这幅沉暗画卷中唯一的动态,所有卑微的、平凡的、富有的,或是曾经高高在上的生命,都犹如发了疯般在污浊泥浆中彼此推搡,甚至践踏。妇女和孩子的哭泣声夹杂着男人们声嘶力竭的粗口,在涌动跌宕的潮头间此起彼伏,闷动若雷。 此时的旷野,没有风。 城头上高挑的斯坦穆国旗与巴帝军旗,俱是静静垂悬,仿佛与那些神情冷峻的守军一般,漠然注视着城外汹涌的人潮。那垛口间大张机簧的劲弩和引弦待发的强弓,尽皆毫不掩饰地对向下方,确保着逃生的规则得以被完美遵守。 所谓规则,就是所有难民眼中的那扇城关偏门,以及围绕着那处展开的厮打争夺。每次窄门拉开,只能有两名遍体鳞伤的幸运者进入,试图验证自身运气的贸然者都被门后守伏的长柄刺枪扎得对穿,血淋淋地抛出,于是本就接近绝望的颗颗心灵逐渐变得更加疯狂。 十余里开外的半边天空已愈发炽烈火红,但原本隐约可闻的厮杀微声却逐渐消失。每个难民都知道,这意味着又一批守护者在蛮牙人的利爪下全军覆没,那些咀嚼着人体器官的恶魔,很快就会攻来了。 “蒙达,我该怎么跟那些侏儒说?”雷鬼犹豫了很久,还是低声开口问道。混乱不堪的环境使得他感到了些许忐忑,而始终在皱眉沉思的撒迦,却让内心中不安定的因素隐隐加剧。 鱼人从来没有看过撒迦脸上出现过如此凝重戒备的神色,更加不明白的一点,却是对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去看那扇人人注目的偏门,反而面向后方,远眺着来时的道路出神。 “你告诉他们,等,等到苏萨克找到内应为止。”撒迦拉低了蒙覆的头罩,微不可闻地道,“冲开主城门不是件难事,但我现在还没打算这样去做。” 雷鬼沉声应了,转身疾步行远。俏立在一旁的罗芙似是也觉察到撒迦的异样,悄悄地伸过手来,却是不由怔住:“你的手好冷,怎么了?” 撒迦摇了摇头,并未答话。 他的目光,正由近及远地在黄褐色的平原上掠过,只是在触及那些直径超过三丈,每隔二十丈左右便会相继陷入地面的深坑时,会短暂停留。 一路上撒迦都在注意着这行分布极有规律的巨大坑体,它们看上去像是沉重的攻城楼车在停止前行时留下的印痕,在半途中突兀出现,如今又在城墙不到半里的地方无声消失。 不知不觉间,撒迦的瞳孔缓缓收缩了一下,刹那间竟是有若钢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所有这些残留着强大能量波动的深痕,其实是某种巨灵的足迹。 撒迦无法确定这头直立行走的大家伙究竟是什么,却隐约觉得,就在此时此刻,它可能正蛰伏于平原某处用世上最大的眼睛注视着这方。 而他却不能看到它的身影。 第五十四章 破关(全) 每当血色的夕阳余晖自地平线上缓缓敛去最后一丝微痕,希斯坦布尔城关的偏门便即无情关闭,那片涌动喧嚣的人海也就随之静默下来。 黑夜漫长而萧索,四散的难民在旷野中升起火堆,麻木等待着曙光再次降临大地。用不了多长时间,身边共同取暖的同伴便会成为争夺逃生机会的敌人之一,但在此刻,他们看上去是完全平静且漠然的,彼此间几乎毫无敌意。 三天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却足以令人窒息。戈牙图已经被漫长的等待折磨得快要发疯,而那该死的贵族以及一干随从却在几天来始终努力扮演着浇火的角色,当然了,他们不可能是水。 每个晚上,地行之王都会索然无味地巡视上几次族人分布的警戒线,然后找个离撒迦尽可能近的地方蒙头睡倒——罗芙至今还没有打消报复的念头,他必须时刻注意着蛇般直蹿而来的细小电流。 戈牙图坚信撒迦的拳头够硬,一如坚信自己的性能力举世无双。令他终日不敢远离后者的原因,不仅仅缘自那些宛若泥牛入海的苏萨克,更多的则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慌。 蛮牙人就在后方,谁都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汹涌袭来。对于这些好不容易才绕道避过的蛮悍异灵,戈牙图仍然满怀着畏惧。就像以前那样,撒迦便在第一时间成了他心目中最可靠的依赖对象。 然而,那个叫做汤姆森的肉球似乎也同样对撒迦有着强烈的兴趣,并且他的展现方式,要远远比戈牙图富有诗意的多。 坠满金线流苏的手鼓,银制竖笛,一张镶嵌着各色玛瑙,足足有半人高的竖琴......恐怕只有天才知道这些流光溢彩的乐器是怎么被汤姆森的随从一路带到了此地,但每当它们协奏低鸣,流淌出如水乐章时,方圆几里内的旷野上保证会鸡飞狗跳上很长一段时间,随即数百个燃着的火堆旁便很难再找到半个难民的身影。 伴奏是美妙的,但几乎没有人能够忍受汤姆森的鬼嚎。按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叫做“咏唱”;可是如果依照戈牙图的看法,那根本就是一千头猪在遭到痛宰时发出的齐声惨叫。 这生着三层下巴的胖子从第一天遇上罗芙之后,晚间便带着仆从宿营在离撒迦不到十丈的空地上。和大多数歇斯底里随时处在崩溃边缘的贵族不同,他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说服撒迦,以及如何向罗芙表达爱意上,倒是对争抢进城的机会显得毫不在意。 刚开始时,撒迦并没有过于在意这名处处透着古怪的贵族,但随着时日渐长,他开始发现汤姆森身边的数十名仆从当中,炎气修为超过八阶的高手竟是不下半数。姑且不论在拥挤的人潮中破开一条直达偏门的通路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只是汤姆森几番拒绝斯坦穆守军垂下绳梯援救的举止,就已足够教人惊疑不解。 于是可怜的戈牙图就只能继续忍耐下去,而无法如想象中般站在那胖子僵硬的尸身上快意大笑。他不明白撒迦异乎寻常的好脾气从何而来,更加难以理解那天杀的胖子身上究竟有什么是值得挖掘的,但无论如何,如今他还能做出的唯一反击就是睡觉时用碎布堵上耳朵,并且在心中恼火地数羊。 汤姆森的灵感爆发是不分时间段的,运气好些的时候会在前半夜。可万一遇上他思源滚滚心窍大开,哪怕是万阑俱寂的凌晨那些仆从也会被拖起,为又一段方自酝酿不久的歌词开始配乐。 “我的女神,你那冰雪般冷漠的眼眸刺痛了我的心,却令我更深的沉到了爱情湖底。” “战争带来了死亡和灾难,在诅咒它的同时,我却想感激这令你我相识的机遇。” “如果你是一根皮鞭,我愿意变成小马驹;如果你是一名园艺师,化为花朵将是我义无反顾的宿命......” 类似于此的大段告白配合着荒腔走板的高调,便形成了很多难民入夜后时常遭遇的噩梦。罗芙每每听到那句关于“小马驹”的歌词,就再也提不起一丝半毫的杀机,因为那会令她笑到伏在撒迦怀里全身脱力。 世上不可能有这样肥的马,就连捂耳假寐的戈牙图也这样认为。 正如撒迦所料想的那样,远赴烈火岛的裁决小队的确已经赶回斯坦穆,并于几天前就到达了希斯坦布尔通往北方的边关。 他和裁决之间,此刻就只隔着一段并不算太长的距离,和一堵高墙。 不需要依靠力量解决问题的时候,人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如何穿越城关一直是最令撒迦感到迟疑不决的事情,现在它也同样成了裁决诸人必须去解决的难题。 源源不断涌进行省来的难民,在很大程度上佐证着传闻非虚——斯坦穆的北方领土,或许已经完全沦陷了。阿鲁巴整日急得望着巍峨高耸的城墙直喘粗气,却找不到半点应对方法。 “不要带着任何一具尸体回来见我。”临行前,撒迦如是嘱托。 阿鲁巴沮丧地认为,自己或许没有可能像撒迦希望的那样,带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过城关。因为如今他身边的同伴,不再是另两名裁决成员那么简单了。 超过两千名溯夜精锐,这已是女族长海伦能够摆上台面的最大数字。当风尘仆仆的裁决小队带去口信时,她并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留下部分老弱妇孺留守烈火岛,而带着其他的族人悉数赶来斯坦穆。 这批性格乖戾的食人族一路上没少让阿鲁巴伤脑筋,除了撒迦让他转达的寥寥数语是经过戈牙图反复教会的以外,半兽人再也拿不出半点能够和对方沟通的东西。情急之下的几次肢体对话,倒是很能证明“拳头越大嗓门也就越大”这句谚语的正确性——阿鲁巴被众侏儒狂咬一通时发出的惨嚎声不仅是全船皆闻,还几乎传遍了整个洋面。 然而随着远洋航程的结束,阿鲁巴很快便意识到世上最可怕的生物并不是这些能在瞬间抽空炎气力量的小矮人。相较于一个曾经因打赌而驾船飞越虎齿鲸脊背的酒鬼而言,他们简直比天使还要温和可爱。 那老家伙就是古曼达。 历来对陆地生活深恶痛绝的疯子船长也不知是哪根筋突然绷断,在港口抛锚后便嚷嚷着要跟来找撒迦商量事情,并美其名曰“高度机密”。 早就从肯撒国撤出,远泊在他国的飞鱼号已是彻底改头换面,就算曾经为它效力过的老水手站在船前,也未必能认出这条通体散发着桐油清香的庞然大物竟然正是当年的小破船。 安全方面的因素,似乎已经不再是个问题。裁决成员都觉得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古曼达的草原之旅,而事实的情况却是,后者只是在希望他们带路,而并非征求同意。 古曼达从未将任何或卑微或伟大的存在放在眼里过,除了神话传说中的康雅——那是位酿酒的神明。 随着回程将尽,太长时间没有回到内陆来的疯子船长开始认识到自己实际上和一个蛮荒地带走出的野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在经过那些装饰新潮的酒馆时,他甚至不知道里面贩卖的混合烈酒叫做什么名字。 虽然同行者总是对疯子船长无休止的买醉行径表示反对,但到得后来,他们不得不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妥协。 “有人想陪我喝上几杯吗?” 夜色已沉暗,依旧混乱且嘈杂的内城某处,坐在街角边的古曼达抱起盛满烈酒的牛皮袋愉悦建议。 周围的环境很脏,到处漫溢着污水和垃圾。疯子船长毫不介意地倚在隐隐散发尿骚味的墙角,没得到任何回应后不由遗憾地耸了耸肩,捧起酒袋灌了一口:“我说,咱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这个城市里已经买不到酒了。” “我们带的酒足够你洗澡洗上半年,所以不用担心这个。”不远处的建筑暗影下,阿鲁巴没好气地答道。 “是啊,是啊,我记起来了,那是你们不让我去酒馆的唯一办法......”古曼达两眼无神地注视着街面上仓惶奔逃的人群,忽讥嘲地低笑,“你看他们像不像一群羊?” 阿鲁巴微皱了眉,冷漠地望向他:“那你呢?你又像是什么?” “我知道你的想法,真的知道。其实无论是羊,是狼,还是条整天醉醺醺的老狗,都他妈得活下去,不是么?区别在于,你们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我是为了航海和喝酒。”古曼达打了个呵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希望撒迦那小子没事,这世上我能看得顺眼的家伙,可是一天比一天少了。” 阿鲁巴沉默地注视着他蹒跚行远,神情渐渐阴骛下来。 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的斯坦穆难民,很快将恐慌席卷了整个希斯坦布尔行省。大片街区在短短数日内就变得空无一人,这无形中却让数千溯夜侏儒很容易就找到了容身之地。边关的警戒防守是极尽严密的,城内各种备战事宜也进行得如火如荼,联军部队在竭力将所有物事转换成战争机器所需要的零部件,已经很少还能顾及随着战乱而来的诸多罪案。 抢掠、盗窃、杀戮......有时,它们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另一些时候,则掩藏在黑暗中。 低促分杂的脚步与喝骂声从后方隐约传来,交织出阵阵屡见不鲜的骚乱声息。阿鲁巴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仰望着不远处的城墙,以及那些穿梭其上的联军士兵。几天来他始终在考虑该如何越过这道阻碍,而对其他的事情提不起半点兴趣去理会。 “阿鲁巴,你最好回头看一下。”爱莉西娅从对面街边缓步走来,张扬的红发在身后静静垂伏着,似极了夜色中静谧的一簇暗火。 “你不和布兰登看着那些随时准备开荤的侏儒,跑来这里做什么?”半兽人微诧地掠了她一眼,依言转首,“城防军在抓贼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天还看得少吗?” 爱莉西娅笑了笑,静静直视那队举着火把押送犯人的守军小队:“你不觉得,这两个贼像是在哪里见过?” 阿鲁巴怔了怔,仔细望向队伍中被反绑的两名粗壮汉子,脸庞已是逐渐变色:“他们是索尼埃身边的人?!” 爱莉西娅微笑着没有答话,大蓬突如其来的炽烈火焰,已在瞬间席卷了这处空间。 汤姆森声情并茂的咏唱还在持续着,宛如一头荒野中固执长嚎的狼。很少有人能够忍受这种可怕的噪音,几乎是所有的地行侏儒都跑到了较远处才能避免干扰,但戈牙图却已经睡得很沉了。 除了不肯挪窝的地行之王以外,罗芙也伏在撒迦膝上逐渐入眠,鼻息轻促。 子夜的旷野中,拂动着萧瑟的寒风。撒迦脱下外衣,盖在女法师身上,目光所及那张睡梦中的恬静俏颜,不禁心中黯然。 罗芙从未提起过想要什么,但他知道,那会是个温暖而安定的家。没有人生来就喜欢过着刀锋上行走的生活,尤其,她还是个女人。 命运犹如飞速转动的巨大轮盘,在明知终点不为自身所掌控的情况下,每个人还是在上面压下了全部,撒迦亦是如此。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想要给予某人些什么,悲哀的是,他也同时发现了无能为力的事实。 “您能帮我照看下孩子么?就在那边。”一个迟疑的声音突兀自侧后方响起。 “站远一点说话,对,请离他远一点。”雷鬼的身影从火光映照不到的暗处现出,暗红色的妖异眼眸幽幽望定了那名贸然走近的男子。 撒迦抬起头,摆手示意无防,随即漠然望向那名目光闪烁的男子:“什么?” “求您帮我看一眼孩子,我要去别的地方,很快就回来。”那男子畏惧地看着雷鬼,向后退了几步,“他病得很重......” “好。”撒迦淡淡地应了。 大约十余丈开外的地方,升着另一处火堆。从第一天在城墙外宿营开始,撒迦就注意到这对年轻的父子在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就像他一样。 那男孩还很小,不会超过六岁,看上去苍白而瘦削,脏兮兮的小手中总是抱着个同样污秽不堪的木头玩偶。他的父亲也很单薄,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游牧民族应有的彪悍气息,反倒显得有些文弱。 这应该正是他们至今还没能挤进那扇门的原因。 得到允诺的年轻父亲连连称谢,匆忙走向远处零散分布的难民营地。撒迦犹豫了片刻,轻柔地放低罗芙,起身走向那处小小的火堆。 男孩并没有睡,听到脚步声响便吃力地抬起头来:“父亲......”当辨认出来的是个低垂着头罩的长袍人时,他怔然顿住了话语。 撒迦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他去了哪儿?” “你是说父亲吗?他去找吃的东西了,因为他很饿。”男孩蜷缩在一块破烂的油毡上,火光并没能让他枯瘦的身躯停止过半分颤抖。 “你不饿?”撒迦回顾着那男子行去的方向。 “我只是冷,并不饿的。这些天父亲都把吃的留给了我,他总说自己很饱,其实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男孩摊开右掌,里面攥着块小到可怜的干乳酪,“叔叔你看,是我攒下来的。如果一会儿父亲又没找到东西吃,我就给他这个。” “那样的话,他明天一定会有力气带你进城了。”撒迦蹲下身抚了抚那孩子的小脑袋,温和地道,“睡罢。总有一天,你会令你的父亲感到骄傲。” 这个夜晚,对于男孩来说宛如一场充满奇遇的梦境。在梦里,他曾经和看不清面容的陌生男子对话,曾经感受过那名白袍天使的轻柔触摸,还曾经在那些温莹光体及体时低声惊呼。 当梦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发冷,也不再咳嗽。欣喜若狂的父亲正在身边不停地祈祷着,感谢神明的眷顾。 不知怎的,男孩却固执地感觉到,那个神,有着一双紫色的眼。 “如果我是你,就会从现在开始努力发掘自己的记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不错,那些迷人的金子的确可以换回很多东西,女人、土地、声望、权势......一切的一切。可是如果你死了,它们除了在冰冷的墓穴里陪伴你的尸骨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任何价值。” 肤色黝黑的斯坦穆中尉停下脚步,漠然直视着被吊起的囚犯,双手中擦拭的方巾很快就渗满了温热血液:“每个人都喜欢敛财,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尊敬的索尼埃阁下,活着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你最好学会去珍惜。” 回答他的,是一口迎面而来的唾沫。 审讯室不算太大,或许是由于光线的缘故,整个空间显得异常压抑。外围的建筑,归属于一幢遭废弃的贵族宅院,它座落在距离希斯坦布尔城关大约几里的街区边缘。正如附近很多空置屋宅一般,斯坦穆守军充当了继任房主的角色。 这些被军方接管的建筑大多用作临时审讯和羁押,自从难民大潮逐渐涌入希斯坦布尔行省开始,当地的监狱就已经人满为患。而现在,更是连锥立之地也不曾剩余。 先行一步的索尼埃与苏萨克大队,在通过城关后便以各种方式找寻起斯坦穆军中内应。马贼之王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早在多年以前,他就通过某个部下的刻意被俘,而打开了通往军方的那扇门。 有些事情就像是滚雪球,想要从一开始就完成或许很难,可一旦山颠位置上的细小雪粒经不住震动而翻滚而下,那么在到达山脚的过程中它便会黏附起无数同类,最终形成那个硕大的球体。 石榴不算能言善辩,令索尼埃选择他去完成使命的原因,是因为他足够冷静。事实证明索尼埃的眼光是正确的,共有三十二名军方高层在石榴或同袍的说服下彻底失守。之后的多年里,苏萨克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清剿讯息并偃旗息鼓上很长一段时间,而毫无收获的斯坦穆军队往往会抓上些小规模马贼团伙交差了事。 这无疑正是那些收受贿赂的军方高层所乐意见到的,在苏萨克与国家之间,他们所需要扮演的角色并不吃力,能够得到的却是几近天文数字的丰厚酬劳。至于所谓军人的天职,在他们心中已经和一坨分文不值的狗屎再无区别。 两天之前,苏萨克顺利找到了隶属希斯坦布尔军部的米勒少将。后者对长期以来的地下合作者突然造访很是吃惊,简短而隐秘的对话后,他终于答应索尼埃的要求——在次日清晨替换边关偏门的守军,以便让城外的撒迦及数万地行侏儒得以顺利进入。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不想惹任何麻烦。”索尼埃这样对少将说。 “很可惜,战争改变了一切,你们已经不再有任何价值了。” 希斯坦布尔守军于深夜时分突兀展开大规模搜索,将数千苏萨克从各处藏身地悉数擒获,一身戎装的米勒给予了马贼之王饱含遗憾的答复。 苏萨克首领的身份并不是索尼埃被单独审问的真正原因,这些年来少将从他这里得到了很多,但现在看起来,那还远远不够。 米勒在下令全面缉拿马贼可能存在的余党同时,不由暗自庆幸这枚开启宝藏大门的钥匙竟会落在自己手里。横行草原的红巾苏萨克在这个国家历来就象征着暴力与凶残,但他却十分清楚,浸透鲜血的恶名背后,掩藏着的是一笔巨大的,足以买下半个国家的财富。 在想象中,少将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如山的金币。他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因为在不久以前的一次战役中,领兵增援北方行省的本部军团长不幸阵亡。如今希斯坦布尔的十万驻军只有一名最高统帅,那就是他。 灭口和逼供,这些老套的把戏开始逐步上演在数千苏萨克身上。没有价值的俘虏是得不到任何怜悯的,精于拷问的审讯官们早就擦亮了刑具,竖起成排的绞架。想要多活上一点时间,就必须得说出些什么,坚韧麻绳在勒紧颈项时传出的细微绞响以及人体在丧失意识后流出的屎尿臭气,都足以在瞬间摧毁旁观者的意志。 酷爱此道的审讯官习惯称其为“最后的演出”,整个过程中无论演员还是观众的表现,都会令他们感到足够的愉悦。 负责专门拷问索尼埃的军官,叫基姆。在两天不到的时间里,他一丝不苟地拔掉了索尼埃所有指甲并折断了对方双臂的每寸骨骼,挥动利刃在避开血管的非要害处割去成片皮肉,用长达数寸的钢针穿刺指身......近乎于完美的折磨手段,却换回了深深的挫败感。他从未遇见过一个有着如此坚强意志力的囚犯,索尼埃在受刑时表现出的承受能力就像体内存在的并非是神经,而是钢线。 彼此间过多的交锋,逐渐让基姆感到了厌倦。作为本部军团甚至是斯坦穆全军都赫赫有名的刑讯大师,不容失手的荣誉感促使他决定在索尼埃身上动用某种特殊的“刑具”,尽管那通常会彻底摧垮犯人的全副身心,但现在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鸡奸,这种男人间丑陋的肉体接触几乎和交媾一样古老,在暴力强迫的情况下,它能够将最大程度的羞辱烙进受害者内心。虽然自己也不太喜欢这肮脏的逼供方式,但基姆还是让部下叫来了几名乐衷于此的大汉。他希望在那些已经**的**没有**索尼埃体内之前,就可以听到想要的答案。 然而一枚撞破门板,陡然在室内爆开的魔法照明弹,却让他的全盘计划在瞬间宣告破产。在那团比太阳还要炽烈耀眼的强光笼罩中,所有人都变成了瞎子,等到他们勉强恢复视力,审讯室里已赫然多出了一群不速之客。 参与搜救行动的,是裁决小队和这次从烈火岛上撤回的皇家军团旧部。当基姆第一眼看清那些强壮过分的武者和神情冷漠如冰的法师,就已经无奈地认识到自己和若干同袍将要面对的命运,或许是极其悲惨的。 这群人在看他们的时候,眼神中闪耀的是一种急欲嗜血的可怕光芒,那令审讯官联想起了山颠高处的狼群在俯视草原上的牛羊。 几番简单的询问之后,阿鲁巴探出大手,逐一扭断了斯坦穆军士的脖子。寻找关押索尼埃的地点很是花了一番周折,在此之前,他和身边同伴分批救出了被俘的苏萨克。 数千名马贼能活着等到救援的不足一半,此时此刻,半兽人知道自己不需要俘虏。 “你们怎么会这样大意?”爱莉西娅尽可能轻柔地解开索尼埃,叫过几名女法师为他疗伤,“听你的部下说,我们大人就在城外。或许下一次你得学着尽量谨慎些,连累别人不是件荣耀的事情。” “我过于低估了那家伙对金钱的欲望,幸好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索尼埃无力地撑开高高肿起的眼帘,神情歉然,“我的伤有点麻烦,如果撑不过去,请转告撒迦一定要找到南下的第三大队,苏萨克的一点血脉就拜托他了。” “我会告诉他的,你的身体很虚弱,还是别说话的好。”爱莉西娅淡然提醒。 索尼埃疲倦地笑了笑,问道:“有没有找到瓦尔德罗他们?我的这几个队长恐怕吃的苦头也不会太少。” “我想你担心的不是这些人的生命,而是他们脑子里藏着的某些东西有没有被挖出来,就像是挖......”阿鲁巴走到近前,不经意地加重了语气,“一笔宝藏。” 索尼埃的脸庞在瞬时变得煞白,爱莉西娅疑惑地打量着他,转首望向半兽人:“你在说什么?” 阿鲁巴根本不看她,随手将几名正在施放回复术的女法师推开,扼上了索尼埃咽喉:“多谢你告诉我名单,不过如果现在就能得到答案,我会更加感激。” “你是不是疯了?”一直站在旁侧的布兰登也忍不住开口,“阿鲁巴,住手!” 半兽人向来憨厚的神情已变得阴森而凶狠,环顾着身边惊疑不定的众人,他狰狞地笑了笑:“我们得谈谈,就是现在。” 在地平线尽头透出千万道旭日霞光的同时,如雷的马蹄声由弱至强隆隆震起,从远端天际传入难民们的耳中。 恐慌情绪仿佛干燥天气燃起的柴火,迅速传遍了人群。所有难民都在下意识地向着城关偏门挤去,他们颤抖地拉住亲人子女,口中无意识地祈祷着些什么,似极了一群惊惶失措的羔羊。 “是他们,是巴帝人!”人群后方传出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 平原远端涌来的暗色长线在难民们视野中急速扩大着,化为连绵无尽的钢铁洪流汹涌而来。在这支数量庞然的,仿若能踏平世间万物的强横军队前端,高挑着的正是巴帝军旗! 城下城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海洋,难民们不再退却,悉数站在原地挥动双手,迎接那条卷起滚滚烟尘的矫龙到来。 随着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人群中的撒迦注意到驰来的巴帝骑兵总数大约在五、六万左右,随后飞掠的法师部队不过万人。最后端的步兵方阵相隔甚远,极目所眺浩浩茫茫,初升的朝阳之下只见千万支长矛战戟的刺尖反射出点点寒芒,竟是难以计数。 “胜利了么?”撒迦听见那匹善于咏唱的肥马驹在不远处茫然地问。 “未必。”他默然想着。 巴帝骑兵的先头部队大约在离城关还有数里之遥的旷野上陡然溃散,齐齐人立而起的战马惊嘶着四下奔逃。士兵们紧勒的缰绳使得每匹坐骑的头颈都偏向旁侧,但它们还是固执且恐惧地迈动四蹄,向着远方急速逃窜。 凄厉的号角声随即响起,巴帝军队在短暂的停止前行后开始整合。最后端的步兵阵营转为前列,一人高的精铁阔盾被成排竖起,长枪丛林相继斜倒,森然对向城关方向;数万骑兵逐渐分流,有条不紊地在步兵侧翼构筑成强有力的三角锥体;法师部队相继升上远端高空,魔法吟唱汇聚成一片蕴含着杀戮气息的暗潮,无数自然系元素体在空中旋转流动,曳出道道绚烂的微痕。 等到所有的声息归于平静,一个阔达千丈的野战攻击阵型已然完成。城下的难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急转直下的情势变化让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竟是个事实。 “这是要打我们吗?”即使是神勇无敌一如戈牙图,也被这威势摄人的大阵仗吓得双腿发软。 撒迦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当然不是。” 戈牙图紧张注视着巴帝军队的动静,还待再问时,却愕然发现整个天空开始阴暗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宛如神魔燃起的硝烟,在无情淹没了那轮朝阳之后寂然暗涌,积霾了整个天空。奇怪的是,云层移动的速度极快,旷野中却感受不到一丝风。 死气沉沉的幽暗完全统治着大地,就在巴帝军队与城关之间的开阔空埕中,一只沾着土屑的骨手突兀刺出地面,暴露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难民群中当即爆起一阵惊呼。 褐色的泥土渐渐龟裂,向上突起,那只没有半分皮肉的手掌缓缓屈伸着,同样丑陋干枯的臂骨直伸到肘部位置时突然弯曲,按在了地面上。更大面积的泥土在下一刻松动崩裂,一具完整的骷髅骨架宛若从沉睡中苏醒般站了起来。看上去它生前是个人类,此时的表现却令它更像个人类——狰狞的头骨僵硬扭动着,似在环顾,黑洞洞的眼窝里清晰可见两簇暗火幽幽燃烧。正面对向巴帝军队的刹那间,它停止四下顾盼的动作,前倾上身,发出了一声无声却狂暴的嘶吼! 天色愈暗,成千上万处地面开始无声隆起,难以计数的骷髅战士自地底爬出,密密麻麻站满了整片旷野。这些提着骨刀的不死生物从来就不知道疼痛和恐惧,在有限的意识里,进化的本能会促使猎杀成为它们生命中唯一的主体。比起人类,它们才是更加接近于完美的杀戮机器。 旷野正中的位置上,空开着极大一片范围。一头高大的骷髅王倨傲地站在那里,手中垂执的冥王镰刀几乎有丈余长短,缠绕着黑色电芒的赤红刀头弯得像枚死地上空垂悬的妖月,锋刃处米粒大小的缺口忠实记录着曾经亲吻过的骨骼有多坚硬,在食物匮乏的时候,它们也会来自于那些饥饿的同类。 远眺了一眼巴帝阵营,骷髅王慢慢地举起镰刀,反向劲挥。几道黑色电光自刀尖立时炸现,旋绕直冲高空。所有的骷髅战士同时望向这方,等到电光调首没入地面,每一柄骨刀都狞然高扬,集结成死灰色的杀戮丛林。饥渴的咆哮从颅骨内的灵魂火焰深处直接震起,声声撕裂着人类薄弱的意志。 电光消失的位置上,一枚硕大无朋的魔法符号悄然绽放。菱形分布的六角图案在地面上攀爬延伸,最终扩散成浑然无缺的圆形。黑暗的色泽令它显得妖异而深邃,区域内的整块地面似乎变成了通向异世界的通道,那些井喷般涌出的可怖生物,正是大多数旁观人类从未见过的邪恶存在。 通体纠结着腐烂筋肉的僵尸,更为强大的僵尸领主,骑着骨马、单手斜执重剑的黑武士,拥有坚硬躯壳的石像鬼,能够用尖叫直接毁灭魂灵形体的鸟身女妖......似乎是冥界的出口在突然间就被打开,源源不断的不死生物从法阵范围内涌出,很快填满了人们的视野。等到撒迦的老相识——尸巫数以万计地现出身形后,传送门终于散尽魔力,急剧闪烁了几下便消弭于无形。 巴帝军中的弓箭手部队早已引弦待发,但却无一人射出羽箭。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支数倍于已的亡灵大军,而后方,也同时有不速之客悍然袭来。 被称作“巴帝第一虎将”的兰帕尔凝望着后方悍然推进的敌军锋线,唇边现出苦笑。他身上所着的紫金盔甲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依旧闪耀着逼人光芒,但头盔之下的脸庞却已如死灰。 数日来原本已于激战中尽歼的蛮牙军队,此际正奇迹般随着几处巨型魔法阵的传送再次出现在视野中。除了兽人和鶳鹰以外,一些粗壮到难以想象的参天古树也缓慢地从法阵内跨出,向着这方逐步逼近。 它们已经不能再归属于植物,而更像是某种专为战争而存在的异灵。兰帕尔不是第一次和这些巨树打交道,他知道蛮牙人能够以一化十的秘密,就在于此。正确的来说,每株树身上突起的任何一处块垒,都孕育着一个强壮的兽人。它们宛若是深踞在巢穴中的蚁后,但生殖繁衍的能力,却要比后者迅速得多。 在历经了惨烈而漫长的拉锯战之后,蛮牙终于掀出了底牌。兰帕尔知道己方或许能摧毁那些古树,那会让所有的兽人由于母体被毁而丧失斗志,但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在于,他没有任何信心去面对那支亡灵军队。 或许此刻身处巴帝的诸多同袍也在面对同样毫无胜算的凶险局面,兰帕尔无奈地发现,无论他还是他们,都毫无可能逃出生天。 城下的难民已在合力冲撞着城门,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们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城头上的箭矢顿时纷落如雨,成片成片的人体颓然倒卧,在乌黑横溢的血泊中抽搐挣扎,绝望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与其说守军的人性中没有怜悯,倒不如说是他们也同样在畏惧着些什么。破城的后果几乎是致命的,那些黑压压的不死生物显然不会放过任何一道鲜活的血肉大餐,就算是军人,在它们面前也只能充当食物,并没有更为幸运的选择。 撒迦转回身,望着在尸堆中践踏推挤的人潮,疤痕斑驳的脸庞上神情漠然。当视线触及城头时,他略为怔了怔,目光中渐渐流露出隐约暖意。正在俯身开弓的众多守军后侧,立着几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俱是在定定地望向这方,其中一名半兽人正隐蔽地冲他打着手势。 那是换上了斯坦穆军服的阿鲁巴和其他机组汉子,撒迦以缓慢的摇头动作回应,带着淡然笑意。他明白这些蛮悍妄为的家伙是在询问是否要从内部打开城门,却不想让他们这样去做。 无意间,余光掠见的一对年轻父子引起了撒迦的注意。罗芙的治疗魔法看起来是卓有成效的,那孩子已经好转很多,正伏在父亲背上惶然四顾着混乱的周围,后者随着人流的涌动拼命向前挤去,但过于单薄的体格却使得他举步维艰。 又是一波箭雨射下,父亲的臂膀上当即中箭,血流如注。那孩子茫然捂住他的伤处,低声哭泣着,小手的指缝间鲜血汩汩而出。他渴望着梦中的那位神明能够听见祈祷,他要的不多。 “他们撑不了多久的。”罗芙的低语声在耳边响起。 撒迦默然许久,左腕翻处破魔刃已赫然在手:“巴帝人似乎收拾不了那些不死生物,不过我倒是没想过要这么快离开。”言语未落,一蓬刺目欲盲的灿烂光华便从破魔刃的前端猛然迸现,呼啸直腾高空,匪夷所思的斜向转折之后,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正正撞上两扇厚重城门正中。 事起突兀,几乎没有一名守军看清这道强光从何而来,向内爆裂四射的城门碎片和欢声涌入的难民浪潮却俱在说明了一个事实——边关已破! 混乱至极的环境中,数十条身影自城内掠出,一路破开人流来到撒迦身旁。久别重逢的狂喜令那些彪悍的机组汉子俱是在微微颤抖。 正如以往一般,并没有人与撒迦过多言语。沉默,是他们惯于表达崇敬的方式。 眼见着突然多了十几个和罗芙一般冷艳的女法师,本已在随从簇拥下准备进城的汤姆森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深深嫉妒撒迦的同时,这胖子开始感觉到嗓眼在发痒——他又想唱歌了。 “在岛上还过得习惯么?”撒迦微笑着环顾众人。 “您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办妥,自从我一箭射去不管炎气还是魔法攻击都全部完蛋以后,就老是觉得浑身难受,总想着早点出来砍人。”一名机组汉子的回答引发了哄堂大笑。 撒迦若有所思地点头:“你们先进城罢,我还得在这里多呆上一会。有些东西,还是趁早弄明白的好。” “长官。”先前那汉子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称呼,神情决然,“这一次,我们哪里也不去。” 从一开始,数里开外对峙的两支大军根本连看都没人看一眼。阿鲁巴早就抓小鸡般拎起戈牙图,于地行族人的众目睽睽下恶意折磨起他们的王。爱莉西娅和布兰登则在撒迦身边低声叙述着些什么,女法师们围住了罗芙,笑意盈盈似在逼问某事。变成茧状的红引起了不少机组汉子的诧异,当然,他们中并没有敢于走近罗芙身边一探究竟的勇者。同为前皇家军团成员,白袍法师的泼辣刁钻在很早以前就成了足以令他们退避三舍的不二利器,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强大的邪恶气息咆哮着越涌越盛,当它到达了一个几乎快要撕裂空间的顶点时,不死军团中的大批石像鬼纷纷飞起,袭向巴帝阵地。坚如铁石的体表可以让石像鬼无视大多数物理攻击,至于敌方蓄势待发的强弓劲弩,在它们眼里只不过是个苍白的笑话罢了。 随即升空的鸟身女妖与尸巫不急不徐地控制着速度,汇聚成又一片涌过半空的乌云。远距离攻击是这些高级亡灵的拿手好戏,不低的智慧更是令战术掌控变得可行——它们知道如何将自己处在较为有利的对战模式下,无论猎食,还是像这样的大规模战事。 黑武士骑乘的骨马虽然驰行如风,骷髅士兵们在冲锋时却拥有着丝毫不逊于对方的移动速度。强大的纵越能力像是一双双无形的肉翼,带着这些外表若仿的惨白色怪物虱群般扑向敌军阵营。僵尸群缓慢而有序地挪动脚步,硬直的手臂伴随着低吼连连屈伸着,似是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撕碎肉体尸骸。 这是一片沸腾怒吼的亡灵海洋,在完全不属于不死生物的世界里,冥王的利爪已随着它们的身影自地狱探出,切切实实地在人类眼前狞然挥起。 此起彼伏的战马惊嘶中,绝望的巴帝士兵在不断向后退去,视野中的整个世界正被那些可怕的异灵所填充,迎面而来犹如山洪泄地般势不可挡的锋线潮头,在气势上就将他们迫压得几欲崩溃。 所有人都在惘然注视着事态的变化,本能地随之退却。空间中弥漫着亡灵们饱含嗜血欲望的杀戮气息,直到那一杆战枪从高空坠落,插入两支大军之间的旷野上,在枪身傲然流转的夺目金芒中微微而颤。 这直径超过九尺,首尾长度接近百丈的巨型战抢,在坠落时挟卷的风声宛如九霄动雷,势震天地。现在它就垂插于地表,大半露于其外的枪身巍然不倒,远远望去竟若擎天! 第一波震动自枪尖插入的地底传出时,那些空中飞舞的亡灵已在转向逃散,鸟身女妖发出的可怕尖叫刹那间爆起了巴帝步兵阵列间的大片血雾,但随即而来的圣光让它们瞬时化为了最细小的飞灰,形神俱灭。 就像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密封的匣子,而匣中统治的主体,正是光。 大地在颤抖,银白色的圣光喷薄涌上,横溢旷野,继而直刺苍穹驱散了漫天积压的云层。无穷无尽的光能吞吐着炙热锋芒,摧枯拉朽般将整支亡灵大军以及另一方的蛮牙军队切割成碎片,焚烧至尽。就连强大的尸巫和骷髅王也在圣光及体的刹时便泯灭了灵魂火焰,更无半只能够侥幸逃生。 火与水,这是它们和人类在感受圣光时的最大区别。光源笼罩下的庞然区域之中,还存在着另一种生灵无法像正常人类或异族一样,任由圣光透过躯体而毫发无伤。 那就是异端。 等到全部的光芒散尽,风还是那风,草原还是那片草原,阳光自蔚蓝的天际散落,投下丝丝缕缕的煦暖光芒,所有的一切并未有所不同。那支来自异界的不死生物军团像是从未出现过般,连同它们的契约者一起灰飞烟灭。 部分未进城的平民乃至军人,都在向着云端上屹立的那个金甲身影敬畏跪倒,喃喃祷告。除了信仰中的神明,他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存在能够于反掌之间就一举摧灭了如此庞然的亡灵大军。 这只能归于神迹,真正的神迹。 金甲人的身躯异常高大,如若伟岸山岭,地面上的战枪在一阵颤动后缓缓飞上高空,被他轻描淡写地单手执住:“年轻的异端,我是帝波尔。现在,你还想伪装到什么时候?” 战神帝波尔! 光明十二主神之一,炎气创始者,万灵初生时单人只枪荡平暗魔全族的强大战将......这个象征着无数武者心中梦幻的名字,已代表了太多荣耀和力量。 隆隆声浪回荡在草原上空,无数道敬畏的目光纷然投向他所望的地方——城关前,一名黑袍年轻人正漠然掀去头罩,毫无敬意地回望向战神,颊边几处灼伤的血口飞快地回复收拢着,妖异莫明。 “我应该听过你的名字,光明一族?“撒迦冷笑,随即微不可闻地疾声道,“走,全部都走!我会来找你们。”可是身边伫立的众人却像是同时失去了听觉,几个机组汉子已在本能地抽刀。 自大变初始,他就在全力摧发着破魔刃蕴藏的神圣属性能量,并以此抵抗圣光的摧袭。前些日子在普罗里迪斯的面前,他成功地以魔罡掩盖了破魔刃的力场波动,而现在,这柄强横法器也同样如海潮逆卷,凝成一层无形屏障,将主体完全裹起。 撒迦与没有生命的破魔刃之间,似乎已逐渐形成了某种默契,然而在那股威力绝伦的圣光席卷下,他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怖摧毁力,就连破魔刃的表层也在威压下现出细微裂痕来。 “接受天界的审判,是你唯一能够去面对的宿命。”帝波尔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语气威严。 “异端是什么,所谓的神又是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是怎样的心态在促使着你和你的同类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虽然好像有点不敬,但这的确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情。”撒迦心中念头电转,话语却依旧刻薄尖锐,“让我想想,或许因为神的拳头都比较大?” “卑微的存在,让我看看你的狂妄程度是不是和实力相匹配!”战神已被激怒,霹雳般大喝一声,掷出了手中战抢! 那杆巨大到可怕的兵器挟着一路凌厉的气痕,自高空电射而至,枪身划过空气所发出的沉闷声响,仿如千万头妖兽在同时厉吼,转瞬之间便已噬近撒迦面前! 似极了毒蝎前螫的奇形枪尖在距离撒迦三尺不到的虚空中锵然顿住,激出无数炽烈火花。破魔刃凝成的力场化为层层气网阻隔着长枪穿透,却在细微的炸响中逐步崩裂,终究难挡那沛然莫御的大力。 这场人神之间的对战,表面看起来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兵器在相互交锋,实则并不是那么简单。撒迦的魔罡虽在持续迫发,但溢出体表之后便迅捷消融,一如冰雪遇上了骄阳。 高立云霄的金甲神人,就是那个在荒野中留下足迹的巨灵。当撒迦终于与其正面对撼时,才发现这似曾相识的能量本源,原来并非缘自于巨灵,而是长枪本体。 换句话来说,如今的他要同时面对两个没有半点可能战胜的强敌——这金色巨枪,以及它的主人。 外表毫无起眼之处的破魔刃初露峥嵘的同时,撒迦感觉到战神的精神波动剧烈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恢复深邃无尽的沉寂。 “这帮自以为是的家伙也会害怕?”他忽地大笑起来,几乎连眼泪都快流下。 “跪下,并向神明忏悔,或许你还会得到救赎。”这一次,帝波尔的声音直接在撒迦脑海中响起。 女法师俱已飞起,掠向那高不可攀的神砥;数万侏儒早就乱成一团,戈牙图正在气急败坏地叫唤着什么;裁决小队和机组士兵们一次次地抢向长枪,却被无形力场屡屡震开;雷鬼满头满脸均是被气芒割开的血口,仍然在目眦欲裂地重复着扑前动作...... 漠然旁观的人群,漠然旁观的军队。冰冷世间还剩下的些许温暖,仿佛就只是来自于那些不曾放弃的同伴。撒迦沉默地注视着一切,直到那个熟悉的,窈窕的身影突兀**视野,掠向他与长枪之间,才缓慢地昂首,望向战神。 “我有些朋友,总是喜欢用一种特殊的方式问候别人。现在我也想像他们那样对你说,扑你老母。”撒迦平缓地说完,闭上了双眼。 雪亮的枪尖已经彻底扯破气场阻隔,旋转着刺来,狂暴的能量波动早将他彻底锁死,连手指也不能动弹分毫。只是那截恐怖的长枪之首,就足以将整具人体贯穿撕裂,悬殊的形态对比让他看上去像是只熊熊烈火前飞舞的蛾。 合起的眼帘,将世界变得黑暗。撒迦握紧了双拳,微俯下身躯,意识之海的深处逐渐漾起波纹。曾几何时,他也遭遇过同样凶险的处境,却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强烈地想要去颠覆,去反抗,去彻底改变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 终究要去面对的时刻已然到来,如果这就是命运,他无意妥协。 第五十五章 火器 光明历744年9月,历时一年之久,席卷了坎兰大陆近半范围的多国战争终于散尽了硝烟。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后期突兀登上战争舞台的蛮牙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国转瞬间跃升为全局主导者,却直至硝烟散尽依旧一无所获。而最初发起战争的巴帝也随着局势变化付出了高昂代价,当那些亡灵大军袭来时,同样是光明神族的出现,才使得这个超级大国从可能覆灭的命运中挣脱出来。 或许是因为穷途末路,蛮牙才会毫无顾忌地派遣出数量如此庞然的不死生物军团参战。同时入侵两个国家的决策显然是出于蛮牙君主的狂妄自大,而巴帝隐藏的强横实力却让他不得不去正视已然注视告负的牌局。 作为生命种族的死敌,造物主将不死生物分隔在了一个平行的,毫无关联的世界里。在所有饱含着恐惧的传说中,那里被称之为“冥界”。尽管任何一种亡灵都曾经历过生命的旅程,但人们还是对这些失去了情感的昔日同类感到恐惧。传说中拥有不灭之身的神明再次于危难时刻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这让整个大陆的信徒都为之欣喜若狂,并为自身始终坚定的信仰而感到骄傲。 很少有人会知道,真正令蛮牙覆灭的终结者并非神明,也不是由教廷出面集结的东方七国联军。等到这支规模空前的大军攻入蛮牙境内之后,却愕然发现其帝都城头已经插上了摩利亚的军旗。 负隅顽抗的蛮牙国内守军几乎已遭尽歼,君主及一干王公大臣的头颅就吊在皇宫正门处,颈下的血迹还未干透。包括皇家军团在内的二十万摩利亚精兵在与联军交接时表现得极为友好,甚至可以称之为谦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们缓缓开拔返回摩利亚,没有带走任何军需物品或是金银财物。留给那些守军的,则是满目战后的创痍,以及那些隐藏着仇恨与恐惧的民众。 摩利亚年轻的皇者像个隐在暗处的魔术师,在教廷和众多国家的眼皮下主导了一出横跨两国的奇袭,悍然利落直如狮子扑兔。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于,在这场混乱而残酷的多国游戏里面,自始至终摩利亚都是最没有理由参战的一个,可它却在帏幕将落之际悄然登场,不怎么费劲地扮演了终结者的角色。 没过多久,一个直接受控于七国联盟的新内阁体系,正式取代之前的巴帝政府,并开始履行职权。相较于那些首次亮相的教廷盟友,摩利亚方面似乎没有得到与付出成正比的酬劳。事实上普罗里迪斯·凯萨甚至在后来就连觐见教皇的机会也不曾获取,尽管他对前来摩利亚的教廷使者适度表示出了对回访的渴望,却始终不曾得到正面回应。 看起来除了荣誉以外,终年深居在唐卡斯拉山光明总殿的教皇并不想给予摩利亚更多——统帅奇兵的梅隆上将和暗党之首穆法萨均被授予“神圣骑士”的称号。一个国家中同时有两名军方将领得以如此殊荣,这在整个大陆的历史上都是不多见的。 然而在其他诸国的君主眼中,这却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游戏中总有着赢家和输家,像这般单纯为了向教廷示好而不曾获取任何实质性利益的参与方,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战火已尽熄,斯坦穆境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按照战盟契约,北部与巴帝接壤的两个行省被划分给后者,成为了希尔德大帝统治下的新领地。 虽然说斯坦穆国王的割疆举措令巴帝不至于一无所获,但自从战争结束以来希尔德就终日不出深宫,极少过问政事,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困扰着无法自拔。包括一干身经百战的将领在内,所有臣子都对大帝的反常举止感到了不安。 正因为有了瞎子,常人才会懂得光明的可贵。希尔德与那些盟国君王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早已养成观测事物本质的习惯,并能够将自身摆在一个较为客观的立场上。对侍神者以及这场战争末期涌现出的众多拥趸,大帝很清楚他们都在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也从来无意成为这锅混乱稀粥中的一份子。 从心底里,他是不屑的。 摩利亚的二十万大军并没有借道巴帝,尽管这里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就像是某个清晨醒来后突然发现身处于危机四伏的蛮荒丛林,希尔德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所震惊,对教廷从未停止的隐秘关注也随之松缓下来。 坎兰大陆的总体局势犹如弥漫着浓雾的旷野,而这场战争却好比袭来的冷风,将很多人的视野变得清晰。毫无疑问,教廷的立场并未产生太大的变化,正是由于蛮牙召集死灵大军的渎神行径,这才直接引发了他们一系列的高调介入。除了所谓的异端和那些来自冥界的亡灵,希尔德没见过还有别的什么事物能够引起教廷关注。他们就像是某种特定秩序的化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世间万生万物,触犯到戒条的对象,则会无一例外地迎来灭亡。 希尔德不认为自己和巴帝王国会惹上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国民中本就占了将近八成的信徒数量,还在随着战争后期的神迹显现而节节攀升。至于大帝本人,早在初生时就已经接受过圣水洗礼。无论哪个国家,这都是绝大多数皇室成员必须去遵守的习俗。 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傀儡政府统治下的蛮牙名存实亡,斯坦穆如约奉上了两个行省,甚至在不久之前,光明总殿派来的高级神职还向希尔德表示,期望可以在巴帝境内看到更多的教会圣堂崛起。 希尔德明白,这是教廷表达友善的一种方式。可他现在最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名曾经拒绝出兵援助,却又在前不久攻陷蛮牙的摩利亚皇。 即使是神,也未必能轻而易举地将二十万规模的军队从摩利亚凭空移到蛮牙边界。希尔德迫切地想要知道,摩利亚皇藏了一张什么样的底牌在手里,更加困惑于对方发动战事的目的。 普罗里迪斯永远都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这是有限几次接触后他得出的最终结论。 “陛下,您在想些什么?别累坏了自己。”厚实的天鹅绒窗帘彻底阻隔了光线,幽暗的寝宫里,一个清婉的声音再次问道。 希尔德回过神来,努力调整着思绪,这些天来过多的揣摩猜测的确已使得他疲累不已:“我很好,你可以出去了。” “不,您必须得吃了这些新鲜的麂肉汤和炖粟米。它们都是我亲手做的,弄了整整一上午。” 在整个巴帝王国,敢于在大帝面前固执己见的就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他名义上的儿媳——莎曼公主。 “您都已经三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我的陛下。”莎曼走到希尔德面前,手中捧着的银制汤盅里在腾腾地冒着热气,“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这个国家。我不清楚男人们争夺的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可贵,也不在乎,唯一想做的只是照顾好您的身体而已。” 希尔德漠然注视着她,随手接过汤盅放到一旁:“要是你知道,我现在正想着怎么对付你的皇兄,那会不会觉得有点讽刺呢?” “您应该还记得他是哪种人,以及去救援的那段日子里我在摩利亚受到的羞辱。”莎曼毫不闪避大帝咄咄逼人的眼神,妩媚的容颜随着怒气勃发而逐渐冰冷,“我好像一直高估了自己在您心中的位置,现在,请允许我告退。” 希尔德不动声色地看着莎曼欠身施礼,继而行出寝宫,一双凌厉的锐眼中隐约有暖意流过。 “陛下,您不应该相信这个女人说的任何话,无论那意味着什么。”暗色深沉的寝宫一角,忽有沙哑的男声传出。 希尔德淡漠地笑了笑,摆手道:“既然你知道是女人,就应该了解她们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那处幽暗角落边耸立的墙体,于此时诡异地扭曲起层层波纹来,仿佛是坚硬的墙身在瞬间化为倾垂的湖面,正随风拂出涟漪。紧接着从墙内跨出的身影,一袭法师长袍上配饰的却是象征着巴帝最高魔法头衔的九枚金叶。 “哈特菲尔德先生,记得你第一次以这种方式闯入我的寝宫时,还是刚来巴帝不久。”希尔德凝视着来人,直到对方恭谨跪下,方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那时候你只是个落魄的流亡者,甚至连下一餐的着落往往都难以寻获。面对着像这样一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满身污秽的陌生人,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当场下令格杀你的想法么?是你的眼神。” 哈特菲尔德保持着端正的跪姿,默然聆听大帝的每句话。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妙,尽管身为圣魔导的他轻而易举就能将整座宫殿彻底摧平,却不得不在没有半点魔法修为的希尔德面前俯低头颅。 “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的眼神中存在着危险的东西,恰恰相反,在你那里我只看到了忠诚和一种急于要展示些什么的渴望。幸运的是,双眼似乎并没有蒙蔽我的心灵。在之后的日子里,你拥有了想要的一切,而我则得到了一个真正的人才。”希尔德走到近前,扶起魔导士,“莽撞应该不是你的性格,说吧,这次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惊喜?” 哈特菲尔德返身走到墙边,简简单单地随手划动,顷刻间一面小型魔法传送门便已成形:“陛下,请跟我来。” 向来不拘小节的希尔德大帝欣然举步,连睡袍也不曾更换就跨入法阵中,等到那些炫目流转的光芒在眼前散尽,他已身处于一处圆弧穹顶笼罩下的巨型建筑内部,侧面所对的高墙之上,高悬着的正是巴帝军徽。 数以千计的魔法师或站立地面,或悬浮于空中,俱是在忙碌不休。分为三层的建筑体看起来犹如一个庞然蜂巢,近处规则分布的单体房间里分别堆放着大量魔晶石矿体,以及各种形态古怪的金属部件,遥阔而深远的纵横通道极目望去竟似没有尽头。不断自法师们手中爆起的大蓬炽火将四周映得一片暗红,足以使得铁器融化的高温远远燎灼之下,整个空间已是闷热得像个洪炉。 这里是巴帝魔法行会的总部,位于帝都城外十余里的东郊旷野。在习惯上,巴帝军中高层更喜欢称这座几乎已接近于小型城池规模的庞然大物为“恶梦铸坊”。曾于塞基一役中威震摩利亚全军,且在战场上屠戮蛮牙无数异灵的钢铁傀儡,正是由此处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打造而成。等到各种不同属性的魔晶石与全钢躯体完全契合,并产生奇妙动能之后,它们便成了每一名敌军的恶梦。 哈特菲尔德另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是炼金术士。自从十几年前只身来到这个国家并贸然闯入皇宫之后,正是独具慧眼的希尔德让他得以将脑海中的诸多构想付诸实践。虽然在魔法领域的造诣逐日高深终至无人能及,但在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兵工研制方面他却久久未能有所突破。 追寻成功的过程是孤独的,哈特菲尔德并不喜欢终日训练魔法门徒打发时光,他只想在法术和炼金之间达到一个相互平衡的,高不可攀的颠峰,以此证明当年对那位导师许下的誓言。 或许是孤高的天才,就只有同一类型的人才能够理解。对于在兵工研制上屡败屡战的哈特菲尔德,巴帝的众多将领与大臣都表示过不同程度的置疑,有些时候甚至在议会上直接要求早日结束这场无休止的销金闹剧。 希尔德大帝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他不但没有减免过对研制投入的大批费用,而且对于哈特菲尔德动用手下高阶法师全程参与炼金从无异议。他就像一名沉默的观众,自序幕起始时就在席位上悄然就座,看到精彩处时会轻拍手掌,无论身边是否有人退场,都不曾放弃过想要看到终剧的打算。 这一刻,在历经多年终于得以完成的战争傀儡走上沙场之后,哈特菲尔德再次在身边这位更像是知己的皇者面前,语声隐含傲然:“陛下,我想给您看的是一种全新火器。有了它,您这些天一直在担心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 “更为庞大,更为强悍,更具有杀伤力,这是我们始终在追求的目标。可是一次小小的意外,却让我改变了这个固执的想法。”魔导士招了招手,不远处恭立的法师随即送上几块指头大小的条状固体,外表黑沉沉的毫不起眼,“在所有的魔晶石中,经提炼后的地炎系是最不稳定的一种,往往极小的碰撞就会引发强大的爆炸,所以很多法师在佩戴这种晶石打造的魔法饰物时,都会再三加持石化魔法以求稳定。怎样安全掌控并让它们发挥出极至威能,正是我们在探索着的项目之一。就在不久前,我的部下无意中让一些炎石落在了地上。为了不让爆炸波及附近的区域,他施放出‘空间封印’想要压制,却没想到强大的迫压力量不仅让所有地炎石发生裂变然后融合,还连同部分冰晶矿体凝固成了您眼前的这些小东西。” 大帝疑惑地伸手,接过其中一块黝黑固体,手腕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略沉:“接着说下去。” “冰晶蕴含的冷凝魔力,在极大程度上缓和了地炎石的活跃躁动。当这些危险物质数以千百计的压缩成一体,它们能够爆发的威力将会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而我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找出锁匙去开启而已。”哈特菲尔德打了个手势,几名法师立即摇起远端吊臂,“吱吱呀呀”的金属钝响中行会穹顶缓缓升起,金黄色的阳光柔和散落,蔚蓝天空逐渐现出了形态。 “足够强烈的电系或火系魔法,都可以诱发地炎冲破束缚,那些冰晶体已经不能再成为阻碍了。”圣魔导言语不停,屈指将一枚混合固体直射高空,随即从指端腾起的炽烈电芒犹如恶龙矫游,瞬息间首尾疾追将其一口噬下,“每块压制后的地炎晶石,爆炸后都足以产生媲美火系禁咒的威力。众所周知,我国拥有大陆上储量最丰富的地炎矿脉,所以对于那次奇妙的意外,我只能说是天佑巴帝。” 犹如九天雷动般爆裂的炸响轰然震起,刹时耀出的光能几乎映红了整个世界! 希尔德大帝久久仰望着那团怒放在云端之下的骄横烈炎,目中似亦有火芒耀起:“你说的不错,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些威胁,都将成为过去。” “传闻部分矿主和地方驻军监守自盗,从他们的手上,曾有过大量的地炎精矿流往他国,被诸如佣兵团之类的冒险者组织收购。我已经派人在彻查这件事情,请您放心。”魔导士恭谨地欠身下去,“如今的研发只是处在试验阶段,等到有一天它们可以完美地成为箭矢附着物,并能够自行爆破......陛下,那个时候您将拥有一支攻无不克的铁军。” 希尔德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求过兰帕尔放缓从斯坦穆撤军的速度,现在看起来,似乎应该让他留在那里才对。”略顿了顿,他满怀愉悦地轻抚着双手,像是在抹去令人厌恶的污秽,“我始终都渴望着能够和摩利亚处在更为亲密的关系,比如说邻居。” 底层的冶炼场地间,适逢十几名魔法师撤去了空间魔法,只见黑铁铸成的方格模具层层叠起,无数枚融合成形的晶石密密麻麻地排列其中,泛着冰冷而幽暗的色泽。 在希尔德的眼里,它们已象征了即将征服的一切。 战争结束后不久便正式交接疆土的急躁行径,恰恰证明了斯坦穆国王急于要让巴帝撤军的心理。无奈请神容易送神难,总数超过二十万的援军部队浑然不见了当初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的雷霆势头,整个清撤过程已经持续了将近月余,却仍然还有半数以上的巴帝士兵驻扎在斯坦穆各处要塞边关,慢条斯理地打点着军备物资。 只要脑子还不算糊涂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些来自异国的大兵是在拖延时间。年轻的三军统帅兰帕尔天生有着一副好脾气,在与那些前来探询的斯坦穆官员接洽沟通时,他总是会带着亲和的笑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释缘由——两个突兀失踪的千人骑兵队,正是巴帝大军至今未能开拔的原因。 于是这场莫须有的失踪事件,便日复一日地成为了斯坦穆国王心头的大石,沉甸甸的压迫感已快要令他无法呼吸。如果说蛮牙是来自丛林深处的恶虎,那敢于和凶戾兽人浴血对撼的巴帝军队无疑就是狼群。面对着那位总穿着紫金盔甲的巴帝上将,无论他还是大部分位高权重的大臣都不曾正面提出过置疑,理由很简单,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更为深知自己的懦弱。 安姆罗尼是个例外,同时身为财政大臣和斯坦穆最大世袭领主的他拥有着希斯坦布尔以及两个毗邻行省的辽阔地域,这无形中也使得他在国事议会上发言的分量要远远超过旁人。早在战争爆发初始,安姆罗尼便是少数极力提倡全民皆兵不战则亡的激进派之一,等到硝烟渐散大局已定,他又曾经数次直斥巴帝将领,换来的结果却是被国王临时罢免了职权。 对于一个早已习惯忙碌的人而言,突兀的赋闲生活会让他不知所措。随着时日渐长,安姆罗尼已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在百般无聊地打发了一段日子以后,他终于还是决定去探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当然,只看一眼。 安姆罗尼已是年逾花甲,而那个总是给他带来无数烦恼的小子却刚满二十。中年得子的他也像其他父母那样深深疼爱着自己的后代,却从来也不会显露在表面上。 雷厉风行向来是安姆罗尼的处事风格,一番匆匆整装之后,他带着大批随从离开位于南普思托郡的庄园,乘着马车赶往希斯坦布尔行省。 长达数日的行程让财政大臣感到领地过大也未必是件好事,想起那败家子常常会用一些地契去换取金币挥霍,而自己又只得花上成倍的价钱去赎回这些祖传的沃土,他就开始觉得胸口又在隐隐发闷。 如果说有什么是让老安姆罗尼值得欣慰的,或许就只有儿子对咏唱方面的执着。尽管他也认为那可怕的噪声近乎于野猪嚎叫,但无论如何,年轻人能够有自己的爱好总比整天游手好闲要强上很多。 然而当车队驰入位于希斯坦布尔东部的私有牧场时,安姆罗尼几乎以为马夫走错了地方。 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草原上放养着云团般的羊群,一些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悠闲地散布在各处,相继挥起的长鞭在流风中脆响不休。玉带般蜿蜒在旷野间的河流浅滩上,几百名女人在浆洗着大筐衣物,她们的孩子在一旁追逐戏耍,不时会漾起阵阵欢笑声。牧场正中的屋村地带,远远可见数之不尽的矮小身影穿梭忙碌,某种庞然而特殊的建筑体已在他们的手下逐渐成形。 尖利的呼哨声陡然中止了财政大臣的顾盼,大批武装汉子从周遭茂密的牧草间现出身形,片语不发地围住马队。在他们的手中,一张张强弓已被拉得圆如满月。 “我是汤姆森的父亲,让他来见我!”老人反而显得比随从们更为冷静,此刻令他感到不安的并非这些面目狞恶的大汉,却是河边那群妇人。 他从未见过女人洗衣时会在随手可及的地方放上武器,而且还是那种一臂长的无鞘战刀。 “大人,我看见少爷了。”赶车的随从战战兢兢地开口,伸手指向侧方。 安姆罗尼暗自松了口气,跨下马车,望向他所指的方向。那处微微起伏的低丘之下,默然伫立着一群人,他所熟悉的肥硕身影也正在其中。 在他们的身前,一处隆起的墓穴似为新筑,砌痕宛然。悄然之间,哀伤的祝祷声渐渐响起,几簇黯淡的银芒自人群中飘曳直上,于半空中低促爆裂,化为无数凄美的星痕纷然坠落。 相隔的距离虽远,但老人还是隐约认出了那简陋墓碑之上镌刻的两个殷赤字体——罗芙。 第五十六章 转化 骄横、自大、好色、虚荣,和所有年轻的贵族一样,汤姆森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若干恶习。可能是由于天生的肥硕体格长久以来一直在引发着自卑,这些负面特征掩盖下的,却是个颇为脆弱的灵魂。 “要么就赚钱养活自己,要么就等着饿死。” 曾经因母亲病逝而一度沉溺在醉乡中的他,正是苏醒于财政大臣看似粗暴的父爱之下。为了这个行事极度理想化犹如活在梦中的独子,历来以严格律己而闻名朝野的安姆罗尼几乎耗尽了全部心血。不是每个父亲都愿意以苛刻的态度对待子女,老安姆罗尼自然也是如此。发妻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从未放弃过与汤姆森沟通的努力,却始终收效甚微。 不闻不问的放任态度并没有能够维持上多久,到头来财政大臣还是屈服在源源不断关于独子的各种传闻中——酗酒、召妓,终日与大批贵族子弟浪荡于风月场所,用成叠的地契换取极尽奢靡的享乐时光。 最终安姆罗尼将一支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队派去了汤姆森身边,年满十六岁就必须自立门户的斯坦穆贵族习俗令他无法把儿子捆在眼前,但这似乎并不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卫队中武技修为最高的一人炎气已达九阶,法师们的实力也俱是不弱。安姆罗尼在每个月为儿子支出一大笔固定开销的同时,只是要求这些老部下负责监督后者——永远不要以高于旁人的身份看待自己。 作为一名心灰意冷的父亲,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所幸汤姆森在这一点上,还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近年来寥寥无几的探访次数中,安姆罗尼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片牧场中的不速之客。有时候汤姆森会把舞姬们带回领地,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他那些醉醺醺的狐朋狗友所展现出的种种不堪举止,曾经给老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然而今天所遇上的诸多事物,却与以往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撇开四下里横眉冷目的武装大汉不论,安姆罗尼隐约间觉得牧场像是个再婚的寡妇,已焕然绽放出了勃勃生机。 “能向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望着迎上前来的汤姆森,财政大臣一如既往地沉下脸。 胖子急匆匆地向剑拔弩张的武装者们解释了几句,避开了老父投来的凌厉目光:“您怎么来了?” “即使在名义上你已经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但我想这还不能成为阻止我到来的理由。”安姆罗尼瞥了眼迅疾散去的武装大汉,直觉在告诉他事情或许要比看起来还要复杂得多,“关于你的这些朋友,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有那座坟墓,你最好也能拿出像样子的说法来。” 汤姆森回过身去,十几名女法师仍然伫立在罗芙坟前,月余来的每个黄昏她们都会在这里呆上片刻,犹如一群哀伤的凤蝶盈落身姿,默默守护着折翼不起的同伴。 “她是我所见过最伟大的女人,父亲。”沉沦的夕阳悬坠在天际,挣扎着残照出最后一点赤流。汤姆森觉得,这阳光就像是那天充斥于视野中的鲜血,绝望得令人疯狂。 仿佛能够贯穿天地的金色巨枪,高踞在云端之上的光明战神,被强横圣光撕裂的大地似是仍在战抖,亡灵的骨屑于空中飞舞弥漫,宛若一曲灰暗的葬魂歌。 城关上下一片死寂,那遍布了大片旷野的巴帝军队亦是冷冷沉默着,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便是那群神明之前犹斗的困兽。 巨枪在旋转,长达数丈的奇形枪尖彻底冲毁破魔刃凝成的无形屏障,挟着激射四溢的火星直刺向撒迦。他身上的长袍已尽裂,皮肉被气芒大片大片地割去,新生肌体虽在急速生长,却终究如杯水车薪。 圣光暴现,巨枪在瞬间化为浓烈的银色,恰似一轮光芒万丈的骄阳。这片陡然滋生的绝对光域笼罩了数十里范围内的整个空间,所有人都在本能地抬手,抵挡着刺目欲盲的强烈光线。 直到那团微弱却顽强的黑暗,现出端倪。 光的海洋依旧喷薄如沸,但绝大多数人的视野,却由于其间缓缓扩张的幽暗领域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在短暂的茫然四顾之后,他们惊异地发现巨枪已凝滞在空中,狰狞的螫形枪尖离撒迦虽不过数尺,却像是嵌在了他周身涌动的暗色光晕表层,丝毫难以寸进。 触目惊心的血迹,延洒在焦枯的地面上,一路凄艳绽放。长枪的枪尖,贯穿着一具柔弱躯体,那便是白袍胜雪的罗芙。 从左臂直至腰际被完全撕裂的雷鬼,就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阵阵抽搐,血肉模糊的巨大创口表层根根肋骨清晰可辨,一条臂膀软绵绵地耷拉在旁侧,与躯体之间仅存的维系便是根惨白色的筋体。四周纷卧着几名机组汉子俱是尸身残缺,其中一人发际以上的头盖骨已完全掀飞,情形惨烈至极。 无论是意欲阻隔,还是以身躯遮掩,他们都渺小得犹如尖针扎穿的孑孓。血肉构筑的微弱阻力对于巨枪而言或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但当粗长枪刺直贯罗芙胸腔,一泓凄艳的赤红从她秀美唇角喷薄飞溅,旷野中横溢的圣光竟是随之收缩,缓缓消逝尽敛。 急旋流转的暗色光晕内,撒迦睁开眼帘,两枚没有眼白瞳仁之分的纯黑眸体正正对上了罗芙近在咫尺的惨白容颜,整个人立时怔住。 “我本想为你生个孩子的......”她抬起手来,想要抚摸撒迦的脸庞,目光中爱怜横溢。 战神帝波尔一击不中似乎是不屑于再次出手,隔空虚引回长枪。九霄之上一座高达百丈的天界巨门轰然开启,响彻天地的圣歌声中他孤傲高飞,投向那片无法逼视的光华之地中去。 仿佛是人类在践踏着一群蝼蚁,几番惬意的折磨之后,那只脚的主人忽然间已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脱离了束缚的罗芙无力地倒地,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目光仍然定格在撒迦脸上,而她的左手始终按在胸腹处巨大的伤口下方,温柔地护着沉睡中的红。 这是撒迦唯一托付过她的事情。 远端的汤姆森呆若木鸡地看着一切,护卫们早已将他团团围起,耳边焦急的催促声却无法让他的脚步移动分毫。年轻的贵族从未遭遇过如此强烈的震撼,在这生与死只得一线之隔的窒息境地里,那白袍女子以及她的同伴却是没有半点踟躇地站在了神明的对立面,直至燃尽生命。 与那些破上块油皮都要大呼小叫上半天,除了吃喝玩乐根本一无是处的贵族朋友相比,汤姆森觉得眼前的这批人就像来自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彼此间存在着铁血而真挚的情感,而这,却是自己人生中无可否认的空白。 直到一圈波纹状急剧扩张的烟气自场中乍现,汤姆森这才从恍惚神思中惊醒过来。土石碎裂的沉闷声响几乎是同一时刻震颤着他的耳膜,那条疾电般怒射高空的身影仿若燃起了自地狱深处的暗火,当他急速穿过朵朵稀薄的流云时,竟然会留下大片焦黑的灼痕! 撒迦原先所立的地面上,已因可怕的弹射力量而龟裂出极大范围。汤姆森茫然凝视着放射状裂纹边缘宛如沉睡的罗芙,直到苍穹深处炸雷惊起,正正劈中逆天袭上的撒迦,将其彻底化成一团剧烈燃烧的赤炎。 “年轻的异端,今天是你的幸运日。”战神俯视着仍在竭力飞来的撒迦,金芒隐现的脸庞上冷漠得没有半分表情,“想要复仇,至少得先等到不再需要女人来保护你的那一天才行。” 饱含着不屑的话语尖刀般直刺进撒迦的心窝深处,体内流转不息的魔罡就此被天雷引发的电流穿刺压制,逐渐滞塞下来。随着撕心裂肺的灼痛逐渐扩散至身心的每分角落,他终于再难支撑,带着满身的火焰颓然坠向地面。 战神的身影方自投入圣光耀射的异域,天界巨门便即轰然关闭。跪拜祝祷的众生之间,十几名终究还是放弃袭敌的女法师合力造出一团夹杂冰霜的庞然气流,托举着缓缓撒迦落地。周遭倒卧的数具人体中,就只有雷鬼的身上在闪烁着回复术的光芒。 撒迦着地时全身几乎已没有半块完好的皮肤,大面积的焦糊伤处不停细微颤动着,新生肌体活跃地延伸成形,无声无息地替代着各处坏死组织。他双眸中的诡异黑色已然退尽,笼罩在体表的光晕也早就消失,那截斑驳着数十道深痕的破魔刃就握在他的手掌里,一如饱经创伤后的心灵。 “罗芙......”撒迦挣扎着偏过头去,望向躺在近处的女法师,哆嗦着握住了对方的手。她虽已沉睡,但眼帘仍是大张着。那黯淡无光的眸子里,仿如初识时般带着一点纯真,三分羞涩。 “进城,把人都抬进去!”最先清醒过来的是戈牙图,远眺着巴帝整合开拔的庞然大军,他迅速变了脸色,“谁知道这帮王八蛋会不会过来拣便宜,异端可他妈的是教廷的死敌!” “我能帮助你们。”汤姆森从护卫的环侍中挣脱,急匆匆地走近,“我家的领地很大,你们可以住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想要离开为止!” “是你?”戈牙图认出了这个折磨了他几天几夜的胖子,低声狞笑起来,“我操你妈的,凑热闹也不看看时候......这样说罢,小东西,老子现在的心情很不好,简直就是糟透了。如果你再敢多说上半个字,某件东西会马上脱离你那猪一样的身体,我保证。” 汤姆森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颇为窘迫地指向边关城头:“只有我能带你们进城,那些高级军官都知道我是谁!” 戈牙图不由转首看去,只见城头垛口间林立的弓手已是纷纷引弦待发,箭芒森然直指撒迦诸人所在的方位。愕然半晌后,侏儒恼火的诅咒道:“扑你老母,看样子神的屁股果然是有大把杂种等着去擦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鲁巴背负着鱼人径直走到汤姆森面前,兽化后的血眸里耀跃着两簇焦躁不安的嗜杀光芒。 “我尊重那位魔法师,并为曾经起过亵渎她的念头感到羞耻。”齐膝高的牧草丛间,汤姆森顿住步伐,昂首直视着脸色愈加阴沉的老父,说出了与那日一般无二的回答,“我想要活得像个人,就像她和她的朋友那样。”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和教廷作对!”财政大臣掠了眼相继撤离的武装大汉,怒不可遏地低吼道,“就算我是斯坦穆的国王,也绝对不允许你去惹上这样天大的麻烦!该死的,我倒是宁愿看到一群不知廉耻的**在你的身边卖弄风骚,而不是成千上万个会送我们一家上火刑柱的异端!” 汤姆森低声答道:“您让我去旅行,去寻找活着的意义,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从北边一路回来,这是我所经历过最不平凡的事情。不管异端是不是真的该死,或者说有多邪恶,我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一切。父亲,我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面帮助这些人,他们并不是魔鬼。” “你一定得这么做?”安姆罗尼已在急促地喘气,花白长须颤抖得像是风中飘忽的芦花。 “自从母亲死后,我头一次这样确定自己该做什么。”汤姆森深深地欠身,肥胖的体形使得他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那些军官看在您的份上才会让我带他们进关口,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去向教会告发。都快一个月了,从来就没有任何外人来过我的牧场,父亲,您难道不认为或许是那位神明已经宽恕了我的朋友们吗?” “你的朋友?”安姆罗尼冷笑,拂袖走向停在附近的马车,“给你三天时间,让不属于这里的人统统离开。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会带着军队!” “父亲,父亲!”汤姆森焦灼地呼喊着,整支车队却在马夫叱喝声中卷起一道尘烟,由来路疾驰而去。 惶然站在远端的数名护卫低语了片刻,其中一人快步走近,苦着脸道:“少爷,我们早劝过您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汤姆森显得有些沮丧:“到时候再说罢,反正我没有可能把他们赶走,我做不到。”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牧场中,茫然失措的人并不止他一个。找寻第三大队的过程虽然没用上多少时间,但得以团聚的苏萨克以及他们的家人却不得不试着去正视将来的路途——索尼埃已经死了,对于每个马贼而言,这根本就是致命般的打击。 时间从来也不会随着某人的逝去而停止,该来的终究还是要去面对,正如生活中的诸多事宜。除了雷鬼以外,前皇家军团诸人均在竭力从前所未有的阴霾笼罩下走出,就连向来吊儿郎当的戈牙图也一改往日痞相,带着部族建造起侏儒穴居来。 尽管不知道能在这里呆多久,可他们还是想有个家。 那道几乎劈开雷鬼的巨大伤口没能带走他的生命,却带走了一条臂膀。十几名女法师日以继夜地辅助治疗终究还是没能让鱼人复原如初,如今他的左手虽然和躯体合拢在了一起,但已经枯瘦得犹如干柴,皱巴巴的皮肤之下再也找不到半点肌肉的痕迹。 自从城关脱险以后,雷鬼就再次变回了那名内向孤僻的异类。他每天极少说话,只是在吃饭时会多端上一份,默然送到撒迦房里,即使那些食物往往不会动上分毫。 他那形消骨立的兄长,似乎已经被这次打击彻底摧毁,除了每日黄昏时分会去罗芙坟前呆上良久以外,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视若无睹。 红还是在肉茧中沉睡着,若不是还有呼吸,和死了根本就没有多大区别。撒迦也是一样。 雷鬼可以下地行走的第一天,就把铺盖搬到了撒迦房门外。那里到了深夜会有点冷,但他只有这样才可以睡得安稳。 时光在愈加灰暗的色调中飞逝着,一扇房门,两个男人。他们活在完全独立的世界里,充满温暖的回忆和残酷冷冰的现实像是把沾满毒液的双刃剑,时刻刺划着滴血的灵魂。 雷鬼同样无法接受罗芙的离去,真正令他心如死灰的却是撒迦的沉沦。他不敢相信坚毅的兄长竟会就此一蹶不振,只想着对方能够像曾经告知自己的那样,就算用牙也得去咬死所有的敌人。 尽管已经接近于绝望,可在梦中他还是企盼着,有些时候,会泪流满面。 袅袅升起的炊烟,已经在牧场上空散尽了。沉暗的暮色自地平线上寂然扩张着领域,最终将整个世界揽入冰冷的怀中。 雷鬼独自穿行在高矮不一的木屋之间,残疾的左手环在胸前,一盘食物已经洒落了大半。而他的右掌中,则小心翼翼地端着另一只餐盘,那是给撒迦的晚饭。 身后的喧哗声逐渐低落了下去,苏萨克的孩子们仍在欢笑,像是短笛正在某个遥远地方清鸣奏响。橘黄色的残月已从天际升起,在鱼人身后投射出一条长而孤寂的影子。 直到那幢独矗的矮屋又出现在眼前,雷鬼丑陋的脸上才略有了些神色变化。推开虚掩的房门之前,他低低地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一些:“蒙达,吃饭了。” 屋内依旧未曾亮灯,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放在这里了,趁热吃。”雷鬼摸索着将餐盘放上桌面,犹豫了片刻问道,“今天下午我没见您去墓地那边,是身体有哪儿不舒服了么?” “除了那个废物,还有谁会乐意天天去看一个死人。”屋内的角落里,沙哑而邪恶的男声冷冷响起,恰似一条剧毒的金坔蛇在颤动着簌簌作响的尾梢。 雷鬼怔了怔,隐约已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有些异样:“蒙达,您说什么?” “你似乎是认错人了。”黑暗的最深处,两簇狭长的紫色火焰幽幽燃烧起来,其间贯穿的瞳仁竟是狭细得有若尖针,“不过没有关系,最近几年我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家伙都不用死,你也可以享受这份待遇。” 就在他话音方落的刹那,大蓬的血液已从雷鬼被撕裂的躯体中爆出,飞溅了整个空间! 第五十七章 戾芒 远方的天际尽头,静悄悄地翻起了鱼肚白。大地在整晚的酣睡后慢慢苏醒过来,连同身躯上寄居的万千生灵一同等待着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美妙时刻。 微挟着凉意的晨风中,几只早起的云雀轻盈展开双翼,紧贴着连绵无尽的草浪一路疾飞,叽叽喳喳地停在了距离戈牙图不远的柴堆上。 砰然闷响中,地行之王喘着粗气劈开又一截木柴,转头凶狠地瞪向那些长着漂亮尾羽的小家伙。令他感到郁闷的是,鸟儿们根本就没有半点在面对一位伟大王者的觉悟,非但不害怕,反而纷纷歪着脑袋与他对视着,像往常那般等待好心的人类会洒下点面包屑。 戈牙图恼火地扔去一枚石子,注视着惊惶飞走的云雀,低叹了口气。身后阔达百丈的侏儒穴居,早就完成了初步框架构筑,但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满足感。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犹如接踵而至的噩梦,已经快要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 和所有人一样,戈牙图认为罗芙是个很好的姑娘,对于后者的死,他曾经一度认为那是个天大的玩笑。可惜现实与幻想之间,总是存在着冰山一般不可逾越的差距,那俏丽而坚强的女法师终究还是从视野中永远消失了,宛如被轻易吹熄的蜡炬微芒。 对于撒迦的消极转变,地行之王倒是从未有过半点担心。当年血炼之地的那头幼年野兽在记忆中留下的狰狞爪痕至今仍历历在目,即使是在沉睡不醒的情况下,他也不认为狮子会变成一头土狗。 戈牙图是个现实的人,女法师的不幸并没能让他郁郁寡欢上多长时间,如今心情糟到无以复加的原因,却是由于溯夜的女族长海伦自从和大队会合之后根本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一次。 事实上溯夜两千余名精锐战士与族长海伦对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持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在这片占地辽阔的牧场里,溯夜侏儒唯一在意的就是撒迦的人身安全,对他的颓丧状态却连劝慰的勇气都不曾产生过。 戈牙图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溯夜侏儒的想法,这些在撒迦居所周遭设下无数暗哨的家伙只在雷鬼进出时表现得较为友好,对其他人则一概如临大敌。他们信任鱼人,是因为对方眼眸中存在着同样**裸的忠诚。那种从灵魂深处直接抒发出来的情感,是永远也无法伪装的。 早在烈火岛时,溯夜族就已经侍撒迦为主,接近盲从的信奉自始至终引导着所有蛮悍的食人者,没有人怀疑他们可以随时为撒迦献出生命。“主人”的含义有很多,溯夜族渴望得到的或许只是个百年来苦苦守候的精神寄托,宁愿为其付出的,却是所有的全部。 由海伦主导的祈祷仪式,每天都在早晚时分隆重举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戈牙图才能够看到他心目中的可人儿走出房屋,展露迷人身姿。在溯夜人虔诚的匍匐祷告中,地行之王隐隐约约地偷听到他们是在为了撒迦早日恢复清明神智而祈求魔神保佑。 女族长美丽眼眸中噙满的泪水让戈牙图感到了心碎,而察觉到窥探行为的溯夜人则让他结结实实地领受到一顿暴打——涉及至高魔神的祈祷仪式是极为神圣的,若不是海伦及时约束了部族,恐怕那些整天对着溯夜女子大吞口水的地行侏儒永远也找不到他们的王了。 就个体武力上而言,戈牙图深知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族人根本就和溯夜侏儒不在同一个档次上。每当想起海伦冷漠到极点的无视态度,他便开始感觉到口袋里那些沉甸甸的迷乱水晶在时刻躁动着,宛如一群处在发情期的耗子。 “他妈的,老子受够了!”精赤着上身劈了一整晚柴火的戈牙图恍惚间觉得眼前又出现了那张娇媚的容颜,怪叫一声后恶狠狠地扔掉了斧子,无处发泄的满腔**让他觉得口鼻中都在向外汹涌地喷着烈焰。 可是这伴随着**突兀爆发的勇气还没能维持上片刻便彻底消失无踪——蹲在地上鬼祟盘算着如何潜入海伦住所的侏儒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所惊动,回头去看时,却是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与雷鬼一起行来的那条身影修长而挺拔,一袭合身的纯黑色长袍更是衬得他有若无鞘斩马般充满了霸道的锋锐,只是步履行进间,便已隐然引发着周遭空间的气态溢流,狂暴涌动的各系元素几乎快要在相互摩擦中厉声尖叫! “撒迦?!”没有半点魔力修为的戈牙图压根也没感觉到异样,飞快地起身扑上前去,口中咒骂不休,“你这个该死的小家伙,老子就知道......”短短的两个起落之后,他倏地僵在了原地,瞠目结舌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以后再和我说话的时候,注意一下你的语气。”从数丈开外遽然消失并随即出现在侏儒面前的撒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惊恐的神情,已然刺入对方喉部皮肉中的乌黑指甲极其缓慢地缩回了指端,“那家伙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你应该算是最下作无耻的一个,不过我倒是向来很喜欢。戈牙图是么?没记错的话,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的名字,也叫做撒迦。” 戈牙图正对着那双蟒类般竖成直线的瞳仁,从全身每处关节往外渗透的冰寒使得他的语声不断打着微颤:“认识您是我的荣幸。” 撒迦微弯了唇角,现出一个邪异莫明的笑容来:“好了,带我去见其他人。” 雷鬼低低地应了,跟在撒迦身后向屋村深处走去。戈牙图犹豫了许久,捂住咽喉处战战兢兢地追上两人,口中胡诌着诸如“天气真好”之类的话题,暗地里却悄悄拉了下雷鬼的衣摆:“搞什么鬼名堂?撒迦疯了你也跟在后面发疯,信不信老子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这是另外一个蒙达,他没疯。”雷鬼憨笑着举起左手,曾经枯干起皱的臂身已恢复如初,初升的朝阳辉耀下皮肤表层正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紫色,“昨天晚上,他治好了我。” 戈牙图目瞪口呆了半晌,方才真正开始相信——或许眼前的撒迦转变之处并不止外表,还有掩藏在躯壳内的灵魂。以前的他,是绝对没有可能完成肢体修复的,况且还是在十几名魔法师合力医疗宣告失败的情况下。 油滑之如戈牙图,自然不会被这种突发状况困扰太久。没走得几步路,他就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前奏,开始鼓动起那根如簧巧舌来。 “天!真是该死,我都差点忘了,您忠实的仆从溯夜一族已经来到了这里,这些天都是他们在负责着您的安全,撒迦大人。”除了自己,戈牙图当然不会抽任何人的耳光,抚着热辣辣的脸庞,他不禁有点后悔演戏过于投入了一些,“虽然一直以来我才是您最亲信的部下,但是大人,您真的应当先去抚慰这些淳朴的异族。要知道,他们每天都会为您祈祷上好几次呢!” 撒迦忽然顿步,转首定定地望向侏儒:“通婚的想法虽然不算太差,但你似乎有些过于着急了。” 戈牙图艰难地吞下口唾沫,干笑道:“不是您想象中那样,那个妞的确不错,可我发誓,没有半点为自己打算的念头......” “海伦会是你的,如果她不反对的话。”撒迦轻微摩擦着指端尖锐的黑甲,眼神已变得残忍而冷冰,“由于你明显是个低等动物,所以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的好。在我的面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开口,最好别再玩这套拙劣的把戏。还有,永远也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 戈牙图像是陡然中了个麻痹魔法,就连右掌上传来的剧痛也没能让他动弹分毫。那个比恶魔还要可怕的年轻人早已转身举步,带着沉默的雷鬼,以及数十根活物般游弋在身侧的极细丝芒。 就在刚才,这些肉眼难辨的透明丝体切下了侏儒的两根手指,而创口处却没能有半滴鲜血涌出。此刻他直愣愣看着地面上的指头迅速干瘪缩小着,最后竟冒出缕缕焦烟烧成了灰烬,不由得在和煦的阳光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在那个撒迦没有回来之前,尽量少说话。”戈牙图后悔不迭地想着,向着屋村内快步走去——他终究还是想要过去看看。 混乱的局面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宣告结束,数万双目光的愕然注视下,溯夜族人又一次上演了哭天抢地的壮观场景。这还是月余来撒迦首度站到他们面前意图交流些什么,几名侏儒长老涕泪纵横地感谢着魔神,虔敬地捧起撒迦双足吻了又吻。就连在人前向来冷漠的族长海伦也是哭得犹如梨花带雨,本就娇小玲珑的身躯在微颤中显得愈发惹人爱怜。 远处鬼祟张望的戈牙图很是诧异于撒迦并没有如想象中般立时动怒,反而倒显得相当宽容。只是在身边众人过于靠近的时候,那些本已附回他体表的细微丝芒才会悄然昂起梢头,仿若随时准备啮合利齿的毒蛇。 相较于溯夜一族的狂热,原皇家军团成员则要显得冷静甚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撒迦那双妖异的眼瞳,但就连阿鲁巴也没有上前询问究竟的胆量。 因为在武者和法师们的感知下,眼前的这名黑发男子仿佛一团静止不动的能量风暴,看似波澜不惊的表面下却潜伏着足以撕碎任何物事的可怕摧毁力。任何一点他身上最微小的动作变化,都会立即引发众人体内几近崩溃的力源乱流! 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的海伦开始低声向撒迦叙述着些什么,戈牙图无可奈何地挤上前去,担任起翻译角色来。在整个转述的过程中,他都在刻意保持着与撒迦之间的距离,双腿一刻不停地打着哆嗦。 女族长的话语颇为简明扼要,大意为溯夜战士愿意跟随主人去征战强敌,并希望能够早日看到教廷覆灭的那天。撒迦的回答方式却让戈牙图有些莫名其妙,他仅是随口问了些有关摄魂术的事宜,便挥手让溯夜人全体退下,自始至终连半句正面答复也未曾有过。 趁乱夹杂在溯夜侏儒中想要离开的戈牙图还没走上几步,耳边就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冷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带着满脸故作轻松的表情,他飞快地回转过身,恭谨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从今天开始,你带上所有的族人去向溯夜学习制造吹针,时间不是很多,早点掌握它。”撒迦简短地道。 “我们自己也会......”戈牙图话刚出口,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是要我们学会制造那种可以破炎气和魔法防御的小玩意。”其实他真正恍然惊觉的是,自此以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海伦朝夕相处,而不用再担心被人拳脚相迎了。 狂喜的情绪即刻充盈了侏儒的身心,有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他甚至觉得撒迦实在是个不错的领导者,至少做事很是干脆利落。 撒迦不再看他一眼,视线掠过人群中的苏萨克女眷及孩子,继而远眺向陆续赶着羊群驰上草原的男人们:“马贼不去掠劫,怎么改成放羊了?我不喜欢看到这种家伙,去几个人,问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如果真的想改行做牧民,就统统杀了。”略为顿了顿,他毫无顾忌地伸出右手对着正前方划了个半圆,“所有他们的家人,也都杀了。” 四下里一片死寂,机组汉子们面面相觑,很快便有数人越众行出,牵马向着牧场上疾驰而去。再过了一会,又有十余道白影相继升起,破空随行。那是如今仅存的女法师在为可能出现的杀局而做空中掩护,军人的天性早已令她们习惯了服从,即便那个命令是没有半分人性的。 苏萨克眷属纷纷惊惶失措地向后退去,很快便带着孩子奔向草原。大部分马贼都在放牧,少数则负责沿着牧场边缘流动警戒,她们得去通知自家男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怕讯息。 “前阵子我没听错的话,索尼埃和几个被抓的苏萨克首脑都已经死了。现在我想知道,是谁干的?”撒迦的目光犹如两枚发光的长钉,直刺在爱莉西娅脸上,“不如你来告诉我怎么样?” 强大的精神威压伴随着话语汹涌袭来,就连站在女法师旁侧的布兰登也随之惨白了脸色。 “是我做的。”爱莉西娅的犹豫没能维持上多少时间,阿鲁巴已经跨了出来,“我一个人的主意。” “为什么?”撒迦皱起了眉头,半空中一根丝芒轻柔流动着,不易察觉地缠向半兽人咽喉。 “不管打仗还是任何事情,我们都需要钱,有了钱才能生存下去。”阿鲁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比起苏萨克藏起的巨额黄金来,他甚至什么也不是。” “很好,他的确什么也不是。”撒迦冷酷地笑了笑,指端轻微地弹动了一下,那根丝芒倏地收回身旁,“不过下次你要是再敢自做主张,我就会让你死得很痛苦,而且非常缓慢。” 阿鲁巴沉默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想必各位或多或少都已经看了出来,我和你们认识的那个笨蛋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关于这个,我不想做任何解释。你们可以把我看作一个不算了解的陌生人,也可以继续当成是以前的撒迦。只要愿意,我可以带领你们去征服所有阻碍,杀尽最后一名敌人。或许这听起来像个故事,但真正去做时却不会太难。”瞥向打着呵欠从远处行来的汤姆森,撒迦傲然现出笑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就是法则,而你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服从。” 他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所有在场的人已唯有仰视。 第五十八章 梦魇(全) 午后骤然阴暗的苍穹之下,劲风呼啸着划过大地,狂躁地撕扯着任何遇上的东西。旋腾而起的大蓬尘灰使得加多南塔每个角落都淹没在即将沉沦的混沌里,没有阳光的世界看起来是如此萧索难言。 街道边缘急于收拾货物的商贩们早就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充斥着风雨欲来的慌乱与喧嚣。东城高耸的边门之下,三名劲装打扮的罗刹猎人鱼贯而行,融入快要沸腾的城区内,步履俱是匆匆。 走在末尾位置的麦基特里克手中提着个沉甸甸的皮囊,虎目顾盼间凛然生威;身前的芬德利依旧佩着那柄狭长的刺剑,若不是服饰上略现异样,看上去倒像个急着去赴情人约会的翩翩佳公子;最前端的贝丝蒂娜始终微蹩着眉头,左手牵着银发及腰的法偌雅,神情阴郁不定。 那容颜绝艳难描的女孩儿,却是显得有些清减,手工极为普通的曳地布裙穿在她的身上,恰如野生藤曼的叶瓣下掩隐着一朵七色幽滟, 轰动德维埃王国的刺杀事件,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在这场死亡人数超过数百的血腥游戏里,加多南塔几近半数的高位者蒙受了冥王的召唤,其中直系皇亲占据的比重极为惊人。 一蓬蓬如同从异空间内腾起的烈焰,扮演了当晚所有人遭遇的刺客角色。当那些王公重臣返回官邸之后,庞然火浪就会因为某种神秘的触发而顷刻间现出狰狞形态,继而吞噬掉周遭的一切。 赢家就只有一个,却并非是策划整个暗杀过程的贝丝蒂娜。和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弟一般,同样因为火袭受伤的卡斯旺亲王“幸运”地没有丢掉性命,所有对他能够构成威胁的竞争对手则悉数在意外中身亡。 所谓对手,自然指的是觊觎皇位的竞争者以及他们各自的强助。心伤欲绝的巴尼德罗皇帝在事发后不久便即宣布将于年后退位,而由他在国会上亲口指定的继位人选,正是卡斯旺。 巴尼德罗虽然年迈,但还没有老到糊涂的地步。尔虞我诈、手足相残的宫廷内斗对于他而言可谓是司空见惯,毕竟当年的皇位之争直到今天还在梦魇中残留着浓厚的暗色无法抹去,就像是凝固了的血。 青出于蓝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令老皇帝没想到的是向来内敛的卡斯旺一旦动作起来竟然会如此狠辣。尽管能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显示着同样幸免于难的六皇子科罗难以洗脱干系,但巴尼德罗并不认为这个恨不得整天趴在女人肚皮上的废物会有这般杀戮决断的魄力——当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宣布拘捕科罗时,他甚至当场就尿了裤子。 戏还是得演下去,因为真相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重要。早就被胞弟扎肯尼亲王架空实权的巴尼德罗一如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政治舞台上角逐的各股势力以及最终的结果都与他无关。 老皇帝真正在乎只有如何活得更久,在生命与权力之间,他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 一再要求低调行事的卡斯旺将付清酬金的日期,选在了尘埃落定以后。罗刹猎人团不是第一次与这种争权夺势的雇主打交道,对于他情理之中的要求,也只有无条件接受。 按照三名罗刹猎人事先的约定,今天应该算是他们最后一次以猎人的身份去做某件事情。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赶到卡斯旺约定的地点并结清余款之后,他们就会离开这个国家,开始平凡而温暖的隐居生涯。 芬德利早就提议买上一大块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养上些牛羊,筑起几个花圃。尽管至今以来生活的主旋律总是充满着狰狞血色,但他知道,正如任何女孩子一样,法偌雅喜欢花。 对于队友的想法,麦基特里克在习惯性的嗤之以鼻后倒也没怎么反对。对于这个粗豪直爽的大汉来说,住在哪里、干些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 法偌雅几天以来表现出的异常,令罗刹成员们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担忧。自从小女孩在那个深夜被恶梦惊醒以后,就开始逐渐憔悴下来。她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几乎不说话,大部分的时间都会独自抱肩坐在帐篷里,宛如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芬德利虽然心急如焚,却是半点也找不出应对之策。 从临时驻地出发的时候,法偌雅望着伸出手来的贝丝蒂娜只是一味摇头,清澈深邃的眼眸中迅速蓄满了泪水。这还是长时间以来罗刹团员第一次见到女孩儿哭泣,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总是恬静而坚强,犹如一朵绽放在荆棘丛中的小花。 女团长最终还是决定带着法偌雅去赴约,在风声鹤唳的现今,她不认为把小女孩孤身留在驻地里是个好主意。 然而贝丝蒂娜和她的两名团员都没有注意到,自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一些身影在暗处冷冷地窥视着他们,仿如冥界里无形游走的幽灵。 约定的地点,是一幢位于加多南塔城东的豪华宅院。由于附近街区居住的大多为贵族名绅之流,故而建筑风格尽皆如此,粗略望去倒是难以分辨出较大的差异来。 院子的门虚掩着,没有见到守卫的踪影。在迈入大门之前,罗刹猎人们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芬德利身躯轻轻巧巧地腾跃而起,迅捷贴墙直上,轻烟般沿着屋脊掠向后宅。 “进去罢。”贝丝蒂娜环视了一眼周围,淡淡地开口。麦基特里克低沉地应了一声,解开手中皮囊,取出两柄青光森然的短斧插在腰后。 法偌雅怔怔看着幽暗的院落深处,吹弹可破的脸颊已苍白如纸:“贝丝蒂娜阿姨,我的头很痛,那些红色......那些红色的东西好像就在我的眼睛里面,怎么都赶不走。” 贝丝蒂娜蹲下身,抚平着女孩布裙上的褶皱:“这几天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是梦而已,不用害怕的。”携了那只愈发冰凉的小手,她举步迈进院落,目光又恢复了漠然,“你应该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软弱不算是个优点。” 法偌雅咬着嘴唇,长而俏然的睫毛不断颤动,泪珠终于簌簌地掉落下来:“我见过这幢大房子,就在梦里面......”恰似身处在那个狞然袭来的梦魇之中,每接近宅院深处一步,她脑海中的场景变会与现实重叠交融,前方仍旧遍布着浓厚的迷雾,但近处的视野却正在逐渐清晰起来。 贝丝蒂娜脚步不停,片刻间已踏上院中曲折铺展的回廊:“哦?那你还看到了别的么?” 与红衣神官初遇以后,法偌雅就慢慢感觉到了意识深处产生的异样。随着双方约定交接的日期渐近,她的情绪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低落。数日前突如其来的噩梦像是个霸道的侵入者,完全占据记忆主体后根本无意离去。 法偌雅不明白这征兆的含义,一如当初杀戮本能被唤醒时那般茫然失措。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她能够确定的,那就是恐惧——在梦里,她的身边都是尸体,其中也包括罗刹团员。 高空中积压的铅云已经阴霾得快要坍塌崩裂,苍穹深邃处电光隐隐流转,连绵无尽的风吼似是千万把钢刀在空中交错斩劈,无数残枝败叶被毫无怜悯地高高卷起,一路抛送到云端。就在第一波豆大的雨点骤然坠落的同时,于寥寥数名侍卫环侍下的卡斯旺亲王从回廊尽头现出身形,远远张开双臂大笑着,热切得像个迎接战友凯旋的老兵。 “那你还看到了什么......”法偌雅耳边反复回响着这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娇小的身躯渐渐颤抖起来。霍然间,她抬头直视着卡斯旺的脸庞。或许是由于光线沉暗的缘故,后者唇角的那抹笑容,在她眼中竟是隐隐透着几分狰狞。 贝丝蒂娜礼节性地向亲王还以微笑,正欲迎上前去时,却陡然僵在了原地。带着满脸震骇的神情,她转首望向身侧的小女孩:“你刚才说什么?” “翅膀。”紧合双眼的法偌雅剧烈地战栗着,看上去极为痛苦,断断续续地语声几乎已是在**,“除了那些,我还看见过蓝色的......翅膀。” 贝丝蒂娜十指立时扬起,整个院落范围倾泻的雨势在极短的时间里现出了大块滞空区域。而下一刻,数以千万计的水滴已是从四面八方激射向卡斯旺亲王和几名侍卫,犹如飞箭般尖锐的破空声密集大作,几欲要将人的耳膜生生撕裂! 突下杀手的女团长委实是让麦基特里克大吃了一惊,但毕竟多年来配合作战的默契早已演变成本能,毫无犹豫的展臂翻腕之后,他抽出两柄利斧,于狂吼声中反向全力掷出! 麦基特里克并不肯定身后的区域内有敌人存在,这只不过是小范围对战中罗刹最常用的战术,往往能在敌方来袭时转守为攻。直接而有效是每个罗刹成员共同的博杀特点,可是这一次,却没能起到丝毫的作用。 柔和的,不带半分霸气的圣光自后方潮涌而来,悄然充斥了宅院的每个角落。此时此刻,漫天的雨点已无法透入这光芒笼罩下的空间,贝丝蒂娜的袭击还没有触及卡斯旺亲王身侧就全部烟消云散。疾旋的短斧愈飞愈缓,只掠出数尺距离便齐齐坠落,着地时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在这个圣光统治下的微型世界里,法偌雅遭遇了生命中首次残忍的折磨。无孔不入的光线像是千万根钢针在穿刺着她的身体,血液似乎已被烧沸,急速奔流着想要扯破皮肤,飙射到空中绽出点点妖红来。 “以光明神王的名义,所有迷途的魂灵终会得到救赎,而冥顽不悔的,则将面临审判。”圣光源头处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红衣神官瑟多缓缓行近,右手食指轻抬,带着点炽烈的银芒按上法偌雅前额,“当神的光辉照耀世间,万生万灵便唯有谦卑。” 院落中的圣光就此敛去,消弭无踪。迫压在周身的沛然巨力随之散尽,女团长和麦基特里克同时掠起,扑向瑟多。红衣神官不屑地笑了笑,挥手,疾电般射出的光束分别洞穿两人胸腹,爆出大蓬横飞四溅的鲜血。 “扑扑”闷响相继大震,麦基特里克圆睁双目,挣了几挣后便即气绝。贝丝蒂娜口中血泉汩汩而出,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眼神里的愤恨几乎是在燃烧。 “不得不说,我实在是有点好奇。为了好好的招待你们,我可是花了一点心思的,怎么会这样轻易被看穿了呢?”卡斯旺亲王背着双手施施然走来。 贝丝蒂娜挣扎着想要站起,迅速流失的血液却已使得她接近虚脱:“芬德利在哪里?” “这种时候还在担心同伴么?还真是感人啊!”卡斯旺冷笑着,提高了声音,“那位年轻的猎人呢?我想有人急着见他。” 一颗头颅从后宅方位远远掷来,砰然跌落在贝丝蒂娜不远处的地面上,尽管沾满了泥泞血迹,她仍然立即辨认出正是死去的芬德利。 “为什么要对付我们?钱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难道是担心将来有人泄密?”贝丝蒂娜直视着卡斯旺的眼睛,神色平静得可怕,“我答应过的,会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不再回来。” “如果想要一个人守口如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卡斯旺语气淡漠地道,“况且神官大人从一开始就察觉了这个小女孩身上的秘密,在大陆上的任何地方,异端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不会有例外。” “你早就知道了?”贝丝蒂娜不可置信地望向瑟多。 大神官的视线像是粘在了昏厥过去的法偌雅身上:“你是在奇怪那天我怎么没有揭穿?其实说起来很简单,我不想把这个孩子过早送上火刑柱。”带着猥琐不堪的笑容,他伸出血红的长舌舔了舔嘴唇,“就算是必须这样去做,那也得让我先享用过她的身体再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么个标致的小美人儿被烧成焦炭实在是有点煞风景么?”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奇怪,这孩子到底在害怕着些什么,不过现在有点明白了。”贝丝蒂娜凝视着瑟多身上那袭象征着无上权利的红衣,忽低低叹息道,“我应该相信她的,这些酬金虽然丰厚,但毕竟还比不上生命珍贵。” “你的理智总算是回来了,这是件好事。”卡斯旺亲王讥嘲地打量着她:“说起来我应当庆幸,神官大人没有认为我和你们之间存在着雇佣以外的关系,不然的话麻烦可不会太小。真是该死,我早该想到像罗刹这样的猎人团体里面,或多或少都应该存在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可还是没能预料会有异端。其实你说的不错,那些钱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最终导致契约破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身为虔诚的信徒,所有与邪恶有关的存在都将成为我的敌人。” 瑟多横抱起失去意识的法偌雅,对亲王打着信仰旗号的一番阿谀如若未闻:“亲王阁下,您想要离开么?” “替我送神官大人先回教会,记住,一路上小心点。”卡斯旺对身边侍卫吩咐了几句,随即向着大神官恭谨地欠身,“希望您能够度过美妙的一天,晚些时候我将去教会拜访。” “放下那个孩子。”贝丝蒂娜气若游丝的语声响起,带着垂死的虚弱。 几道尖啸的风刃立时从侍卫们手中激射而出,在女团长手腕脚踝处迸出赤红血痕。卡斯旺根本连视线也不屑投去,只是谦逊地望向神官,道:“还请您先动身,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不会出半点岔子。” 瑟多刚欲挪步,忽顿在原地定定望向贝丝蒂娜所在的位置,目光中已有异色。 紫檀木筑成的转亭回廊沉默地延伸在院落里,不断有斜逸的雨点从侧旁洒落,淋漓于众人周身。卡斯旺诧异地回过头,却恰巧看到漫天倾泄的雨势正在极为诡异地扭曲流转着从四方垂落,彻底笼罩了贝丝蒂娜的周遭区域,酷似织成了一张朦胧而绵密的大网。 “只要是有水源的地方,就绝对没人能够胜得了我们团长!”想起刚接触罗刹时麦基特里克不无得意的话语,卡斯旺不由心中微凛,无奈地对着侍卫比了个杀人的手势。 从一开始,他就对那些奇妙的暗杀火器大感兴趣。然而现在看起来,留下活口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微乎其微。整个院落中埋伏的众多侍卫好手与还未离开的大神官,早就使得所有可能出现的反扑都变得毫无威胁性。卡斯旺是个谨慎的人,但还不至于谨慎到病态的地步,真正促使他动了杀机的原因,是贝丝蒂娜从未改变过的冰冷眼神。 死亡的确很可怕,却不是人人都会在它将要袭来时低下头颅。卡斯旺深知这一点,并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破空袭至的道道魔法辉芒连同那些炽烈的炎气光华,就只在女团长周围的水幕表层上激起了些许波纹,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已被轻易吞噬。后宅中的侍卫纷纷从藏身处涌出,手中强弓机弩连珠疾发,却于水幕的细微漩流下悉数被弹开,横七竖八的箭矢插满了回廊的立柱横檐,洁白的尾羽在犹自低吼的流风中颤如飞雪。 倏地,水雾之中的贝丝蒂娜缓慢起身,长长,长长的吸了口气。整个世界的雨势竟似在同时为之一滞,犹如厉鬼夜哭的尖利啸叫随即从她口中直划天际,方圆数十丈内的每一滴雨水都在这凄厉至极的高音下炸成了最基本的元素体状态,紧随其后爆裂四溅的,便是漫天赤血! 当这些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水元素密布在空气中高速放射时,它们所引发的破坏力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所有的侍卫尽皆颓然仆倒,数以亿万计的伤口在瞬间贯穿了每具身躯,被抽空血液的人体仿佛一条条丑陋而干瘪的布袋蜷缩在黑红横溢的地面上,失去意识的四肢却还在机械地抽搐着,似是在固执地划下生命中最后的印痕。 “咯咯”裂响逐渐在回廊中震颤扩散,终于在一阵刺耳的柱体折断声中,整条回廊轰然坍塌,碎成了片片木屑。比针眼更加细微上百倍的孔洞早已密密麻麻地绞烂了立柱和梁体,就连远端花园中的几座大理石雕像,也慢慢随着风雨侵袭化作齑粉,洒落泥泞之间。 无声腾起的圣光火焰焚尽了当头砸下的断木碎片,大神官甚至连脚步也未曾挪动过半分。卡斯旺就站在旁侧的颓垣废墟里,滂沱大雨将他淋得透湿,却抹不去破裂额角边不断涌出的血流。由于所处的位置过于靠近法偌雅,亲王幸运地逃过了水元素的庞然卷袭,但此刻他历来沉稳的神情已完全消失。 “杀了她,神官大人,请您快点杀了她!”卡斯旺挥舞着拳头高声咆哮。眼前那团汇聚的雨雾已散,从内跨出的罗刹女团长全身伤处大多已愈合,胸腹处被圣光术贯穿的可怖血口亦是在水芒流转之下缓缓收拢。 瑟多不置可否地环视四周遍伏的尸骸,那些轻易便穿透护体屏障的元素攻击令他感到了吃惊,但还不足以造成恐惧。目前为止贝丝蒂娜展现出的实力有如一幅清秀而雅致的画卷,那里面所描绘的一切,竟是他生平首遇的奇迹。 “神弃一族......”大神官回味着刚才那道闻所未闻的水系魔法,暗自感叹起造物主的不公。同为人类,可能就连达到圣魔导境界的法师也未必能发动如此匪夷所思的攻击。 未能得到回应的卡斯旺亲王向着瑟多身边又退了几步,强自镇静地笑道:“神官大人?还请您解决掉这个该死的女人,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没必要浪费在这里。” “那是你的事情。”瑟多连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无,转向缓步逼近的女团长,淡然建议道,“周围很脏,也很冷,不是么?我准备回教会去喝上些暖和的茶,然后睡一觉。如果你想要复仇并且活下去,就最好不要挡我的路。” “您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卡斯旺嚎叫得像是个即将被屠宰的畜生。 红衣神官勉强回头,眼神中的嘲讽呼之欲出:“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似乎却并非如此。亲王阁下,这段日子以来你的招待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但我会在德维埃耽搁上这么久的原因,倒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沉溺于享受。众所周知,你现在是指定的皇位继承人,可在我看来,还活着的那几位皇子要比你更加适合拿起帝王权杖。请原谅我的直接,过于旺盛的野心是你和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那其实不太讨人喜欢。身为一名高级神职,我宁愿教廷管辖下的每个国家都由废物掌控着。打个非常恰当的比方,你那位沉迷于长生的老父亲就一向干得不错。” 卡斯旺绝望地瞪视着瑟多,哆嗦的口唇刚刚开启,一尾狰狞矫游的水龙已随着女团长的咒语手势而在高空雨幕中凝聚成形,鳞爪飞扬间掉首直下,正正啮上他的天灵。狂暴的巨力立时将亲王的每寸骨骼压得粉碎,一连串密集低促的爆响声声震起,他的整个身躯如同泥人般垮塌,横飞的皮肉与碎骨混作大片星星点点扩散的浊物,染满了大片残垣瓦砾。 “你可以走,孩子得留下。”贝丝蒂娜冷漠地抬起手腕,数十道锋锐水箭缓缓自雨中现形,旋转着逼向大神官。 瑟多敛去了凝聚在体外的圣光屏障,那鲜红如血的长袍似乎自身存在着某种特异的力场,就连一滴半点的雨水也不曾沾上:“你真的以为我是在示弱?正如前面你所听到的,我只是不想这个孩子出什么意外。”言语间他抱着法偌雅的大手蛇一般蠕动起来,下体已丑陋地高高**,“至少在没有操过以前,我没打算让她出半点岔子。” “看来我们在某个方面有共识了。”贝丝蒂娜面色忽沉,双手疾扬之间那些明晃晃的水箭当即袭向对方。 红衣神官大笑,只是发出数道圣光束阻隔直刺面门的水箭,对于其他来袭则一概视若无睹。包括自后方无声凝成继而齐射他后背的大蓬水芒在内,所有足以洞金裂石的攻击都被那身红袍所瓦解,而袍身表层却连些许凹痕也没有留下。 “这件圣衣是你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即使是个魔族来到这里,也未必能伤得了我分毫。”瑟多随手拂了拂长袍,不屑道,“我承认,你的确是很强大,要彻底解决会有一点费力。可是那又能代表什么?你拼了命要救这个孩子的目的,恐怕也不比我高尚到哪里去罢?一条够实力而且忠心耿耿的狗对于猎人而言,或许是值得冒险去争取的,但相信我,你绝对没有半点必要去为它送命。” “你说的不错,我曾经是这样想过,甚至还打算好这次解散猎人团以后带着她远走高飞。退隐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比起另外两个团员来,这孩子拥有的天赋能让我更加容易地得到一切。”贝丝蒂娜自嘲地笑了笑,一抹柔和的笑意解冻般化开肃杀容颜,“我的父母都是贫民,连我一起家里有七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发誓将来要成为有钱人,那样的话就不会在生病的时候得不到医治,也没有可能因为饥饿去吞吃泥土最后活活涨死。赏金猎人这个行当能让我赚得很多,但总还是觉得不够多。可是当看着你抓住她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错了。你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在身边成长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如果能把她从你那双肮脏的手中夺回,别说是死亡,我宁愿以灵魂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红衣神官厌恶地皱眉:“知道为什么像你这种天生觉悟异能的怪物都被称为‘神弃者’吗?理由就是你们虽然拥有着强横的实力,但往往因此而狂妄嗜杀,最终都会遭到众神遗弃,永远也得不到救赎。这世上觉醒的神弃者并不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隔代相传那微乎其微的概率已经让你们处在了灭绝边缘。说起来还真是可悲,难道正是性格才导致了你们悲惨的结局?” 话音未落之际,他陡然握紧右掌,潮涌也似的炽烈圣光悍然卷袭,在急剧扩张充斥了整个院落后强力收缩,土石泥泞乃至水雾血肉尽皆横飞:“个体的力量再强,你能强得过天?!” 轰然如雷的大震声中地面裂开几道深不可测的豁口,四面院墙连同其内建筑齐塌成废墟,强劲横溢的气流挟着大股尘灰涌出,于暴雨的冲刷之下逐渐散尽。 似乎是被巨响所惊醒,法偌雅缓缓地睁开眼帘,正茫然四顾间,一点异色突兀撕裂浓烈的圣光,急速飞来! 觉察到庞然能量波动的瑟多怎么也没能料到,重创后的敌人居然能若无其事地立时发动反扑,而且势头还如此猛恶!心胆俱裂之下,他忽将法偌雅向前抛出,急退的同时双手连动,想要格挡敌袭。然而一股大力已在这时涌至,凶狠撞上了他的小腹。由肠胃直蹿上来的灼热感当即冲出口腔,化作赤红的液体飙射于半空,有若断线风筝般直飞而出的瑟多一路撞断了几根粗壮的回廊断柱方才远远落地,大口呕血不已。 “直到今天,我只遇见过一名神弃同族。他说,我们还有着另一个称呼,叫做蝶。”单臂抱着法偌雅的贝丝蒂娜冷冷扬眉,星眸中碧光闪耀,仿似静谧的湖心中在粼粼扩散着波纹。 而她的身后,一双阔达丈余的炫蓝色光翼正傲然至极地横展着,起伏间细小的星芒纷扬洒落,瑰丽奇美不可方物! 摇晃站起的红衣神官脸色灰白如死,隐在袍袖中右手似在摸索着什么:“蝶?那应该是你们强力打破精神束缚才会产生的变异,想不到你居然真的会拼命......问题是,接下来你还能活上多久呢?半天?还是根本就只有一小会?” 回答他的,是成千上万支凌厉袭来的水箭。 “贝丝蒂娜阿姨,快走,快走!” 伴随着瑟多手中的卷轴被捏破,法偌雅的尖叫声骤然断折。仿佛是冰冻万物的寒流于瞬时降临了大地,那漫天刺落的箭雨也纷纷定在空中。贝丝蒂娜的身形,云端之下坠落的无数雨点,甚至是呼啸的流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由毁损的院落中直望出去,世界像是突然间凝固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任何事物都已完全困于其内,僵硬地保持着死寂。 除了红衣神官本人。没有一丝犹豫的,他迅疾掠离水箭合击的范围,弹指射出数道圣光直接穿透了贝丝蒂娜的头颅! 仿若遭遇到河道中的小小堵塞,停顿下来的时光长河在顷刻后便即恢复如初。女团长无力地向后倒下,怀中仍是紧紧抱着法偌雅,像是在担心一放手便会失去对方。 “你怎么了?”法偌雅抽泣着用手去捂住贝丝蒂娜额头上的伤口,指缝间鲜血汩汩而出,“我以后都会乖乖的听话,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 “记住我的话,永远都只相信自己,只依靠自己,要学会坚强一些。”贝丝蒂娜急促地喘着气,后脑处流淌的血液迅速染红了大片地面,“哪怕你受到了再大的屈辱,也要努力地活下去,答应我。”竭力扯动着唇角,她想要展露一个宽慰的笑容,“法偌雅是个好孩子,将来会有很多人爱你,就像阿姨一样......” 戛然而止的语声凝成一柄锋利的尖刀,轻易就把法偌雅的心灵刺得对穿,剧痛火烧般从胸腔内蔓延开来,飞速延伸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无助的哭泣并不能为女孩换回些什么,废墟间遍地的尸骸、芬德利的头颅、犹自大张双眼的麦基特里克,以及身边已然咽气的女团长,一切的一切都把梦魇中的情形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残忍地折磨着她的灵魂。 “我要杀了你。”法偌雅站起身,望着走来的红衣神官一字字地道。由于悲愤,她的身躯在不停地战抖着,满头湿漉的银发散落在颊边,凄楚得像只风雨中无力飞行的雏鸽。 在瑟多眼里,小女孩那透湿长裙紧贴下的玲珑躯体却在强烈摧发着**滋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并未随着风势而淡化少许,反而在丝丝沁入鼻端,唤醒潜伏至深的兽性。先前被迫使用的时间卷轴为教皇亲赐,其珍贵程度自是不言而喻,但现在,他却觉得这代价付出的不算冤枉。 “想替他们报仇?用你的大腿罢。”红衣神官淫笑着划出一缕极其细小的光束,法偌雅领口处的衣襟随之炸开,露出腻瓷般细洁的大片肌肤来。 加之在精神源泉上的封印力量,使得法偌雅在屡次尝试中意识到反抗已变得毫无可能。望着逐渐逼近的那头野兽,她仿似明白了些什么,返身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支羽箭,却在短暂的犹豫后将其抛落。 “想自杀?却又不敢?”瑟多挥手间又是遥遥扯下女孩的一块裙衫,他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那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凌虐快感。 法偌雅不再向后退却,纯净的紫眸中没有任何感情波动:“我死了,就再也没有可能杀你。” 大神官怔了怔,强烈的威胁感让他恼羞成怒起来:“老子现在就**你,倒要看看你怎么报仇!”带着扭曲的亢奋表情,他相继弹动十指,长裙碎裂声即刻大作! 纷纷扬扬的布片旋转散落,遍布在泥泞之间。本该呈现在神官面前的美妙胴体却诡异消失,只留下了虚空中扩散的几道透明涟漪。 “巴格维尔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连你这种角色也招进了教廷。”一个清悦动人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瑟多霍然转身,满面煞气的低吼道:“什么人?竟敢直呼教皇陛下的名讳!” “神以七日创世,第三日即造天使。九阶天使之中,我排第二位。”映入眼帘的,是团于半空中璀璨耀闪的光影,隐约可见一具窈窕身形悬浮其内,“能让我开口叫上声名字,这是你们教皇的荣幸。” “智天使艾哲尔大人?!”瑟多大惊失色,但目光中却还残存着些许迟疑。 那人低哼了一声,一股浩瀚威压铺天盖地地压下,就连她的语声也随之充满了不容忤逆的意味:“无知的凡人,你胆敢置疑我的身份?!” 巨大的压力顿时将红衣神官迫得跪倒,极度的惶恐已让他已彻底信服:“神圣的智天使大人,恭迎您的到来。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效劳的吗?” 艾哲尔淡淡地道:“那个孩子我带走了,忘记你今天经历过的一切。另外,我不希望再见到类似于刚才的场景发生在神职人员身上,下一次,你不会再得到赦免的机会。” 瑟多浑身冷汗泾泾而下,只顾着一味称是,哪里还敢辩驳上半个字?良久之后,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智天使早已不知所踪,只有空气中残留的能量波动,在隐隐昭示着发生的并非一场梦幻。 “智天使怎么会对这个女孩感兴趣?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异端?”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忐忑远离了这片沉寂下来的死地。 风雨仍是急骤,贝丝蒂娜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身后的蓝色光翼早已消逝了,一如她的生命。或许正是因为所有的神弃者在保护自己所珍惜的人时,可以长出如此美丽的翅膀,他们才会拥有那个同样美丽的名字。 蝶。 第一章 虞美人 汤姆森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就算是自认已经寻找到人生真谛的现在,对经济方面的观念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那些挥金如土的美妙时光,直到今天还会偶尔从记忆中闪现出来,像是一群拇指大小的妖精在欲望火焰中跳着魅惑之舞。自从老父收回全部地契并彻底定死每月的开销数额以后,汤姆森就被迫远离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他可不想像末落贵族那般,勒紧裤带用大半个月的伙食费去充一次可怜的大爷。 所有亲身经历的挥霍场景中,最令胖子难忘的莫过于那次带着数千枚金币,在希斯坦布尔数一数二的豪华妓院里包下整层楼面的风光一幕。他还清晰记得当那些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宝贝儿从皮带中倾泻而下,发出叮当脆响的时候,几十个火辣小妞尖叫得如同一群得到了大捧糖果的孩子。 可是就在刚才,眼见着一溜马车长蛇般缓缓驰入牧场住宅区,汤姆森也同样表现得像个小孩。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没有尖叫,只是在狠命地掐着自己肥壮的大腿。 这支由五十余辆四轮马车组成的队伍悉数由苏萨克执鞭驾驭,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相继掀开了车厢上覆盖的毡布,肆无忌惮地展露着一车车特殊“货物”。 从金币直到上百盎司重的金块,大部分马车上满载的全都是黄金。队伍末端数部车厢内高高堆放着晶莹流彩的各色首饰,当汤姆森的目光触到一整车冰棱般剔透的钻晶纯体后,险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作为一名家道殷实的贵族子弟,胖子也曾有过几个钻晶戒指。由于后来都被他逐一拿去变卖,故而对于这种稀有宝石的珍贵程度,他还是极为清楚的——黑眼豌豆那么大的一块钻晶割粒,在黑市上就能卖到百枚金币甚至更多。 虽然说不算太短的接触时间已经令汤姆森对新朋友们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外出数日又匆匆而返的这批苏萨克,却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强烈震骇。 车队逐渐行入屋村中的空埕,从各处建筑内涌出的人们纷纷上前帮忙卸货,包括大批丢下手中活计的地行侏儒。与苏萨克旧部不同的是,侏儒们在将珠宝金币装箱的过程中大多两眼发直,双手颤抖得如同疟疾发作。 风尘仆仆的数十名驾车汉子以及随行护卫相继下马,迎向人丛间走出的撒迦。正如往常一般,雷鬼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像个沉默而固执的影子。 汤姆森略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出门的打算。安姆罗尼规定的三日期限已经过去,却没有半个士兵前来牧场抓人。胖子了解老父亲言出必行的处事风格,提心吊胆了几天后,他本想远赴南普思托郡向对方求情,并无论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或是条件。 父子之间,总有着一方等着另一方低头。很多年以来,财政大臣与汤姆森也正是如此。 “那天我问过你们,对于将来有怎样的想法。”胖子听到场地中那个沙哑的声音在低笑,“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您要的东西我们全都带来了。”第三大队队长米塔罗昂首走到撒迦面前,双目中尽是血丝,“只有一个请求,我希望老大和那些兄弟的血不会白流。” 撒迦头也不回地招手,接过雷鬼递上的木匣,抛向米塔罗:“昨天晚上阿鲁巴带回了这个,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 米塔罗拉开匣盖,里面赫然是颗血渍未干的头颅。旁边一名前些日子被俘的苏萨克立时认出了死者正是出卖他们的米勒少将,不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是这狗操的,错不了!” “多谢你。”阿鲁巴下意识地躲闪着马贼们投来的感激目光,走到撒迦身后低低地道。 “迷人的玩意,不是么?”撒迦如若未闻地走到近处的马车边,抄起一把金币,再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洒落出连串音符,“这些冰冷的金属能换回很多东西,也可以随时让人送命。我不确定你们带着这笔钱能够活上多久,但既然诸位选择了回来,那我能说的就只有恭喜。” 马贼们面面相觑着,对这黑发恶魔印象深刻的女眷没有一个敢于投来视线,尽管她们在遭遇官兵时曾经悍然拔刀。 “恭喜你们的女人和孩子将得到一个家园,无论战争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我承诺会尽全力去保障这块土地上每个人的安全。建立在互利基础上的交易才最可靠,我想你们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撒迦环视着表情各异的众人,懒洋洋地转身,“都去做自己的事罢,钱还是归苏萨克看管,每一笔大额开销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蒙达,你怎么说那个少将是阿鲁巴杀的?”刚走出人群不久,雷鬼便困惑地问道。 撒迦淡淡地笑了笑:“他虽然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但欠别人的东西还是趁早还了的好。至于还债的那个是我还是他,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两人言语间忽见戈牙图顶着满头极其诡异的红发从屋村外围走来,一路上负手望天趾高气扬,若非身材过于矮小,倒像是个刚打完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他刚刚在族人好不容易寻回的草药涤染下改变了发色,现在正想要去海伦面前显摆一番。 “你过来。”撒迦的声音并不大,却将地行之王吓得打了个趔趄。 暗自在心中痛骂着自己眼神不济,侏儒一溜小跑来到对方身旁,换上满脸忠勇表情:“撒迦大人,您找我有事?” “你的酒量怎么样?”撒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新发色,语气颇为和善,“的确是有件事情想让你去做。” 正对着那双邪恶的魔瞳,戈牙图只觉得全身都被浸在了冰水里,一股寒意直从千万个毛孔中迅速渗进体内。虽然不明白什么事情会和喝酒有着关系,但他还是本能地决定回绝:“这个......我天生就不能碰酒。您找阿鲁巴好了,他比较能喝一点。”心思电转间他忽地反手拍了下额头,笑道,“还真是年纪大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要说酒量,天底下还有谁能比得过疯子船长?您等等,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今天早些时候,我已经让人送老家伙回去了。”提起古曼达,就连撒迦也有些悻然,“总是叫嚣着让我少杀几个人,精力旺盛得可怕......不过就算船长在这里,也没可能替我去办这事,他不适合。” “究竟是去做什么?”戈牙图被勾起了好奇心。 “去城里最高档的地方找上些姑娘,喝点酒,然后因为某件不愉快的事情砸了整个场子,这就是全部。有钱不想付和没钱赖帐自然是两回事情,满大街都是贵族,可是真正能把坏事做到让人无话可说的又能有几个?”撒迦有意无意地望向穿梭忙碌的运金人流,叹息道,“雷鬼,去把阿鲁巴那个笨蛋叫来。没办法,只能将就一下了。” “天哪!!!”戈牙图的一声惨嚎几乎吓倒了所有人,在短短的伏地、仰首一系列动作之后,他的眼眶边缘已经奇迹般地挂上了两行泪水,“撒迦大人,您所说的这一切,可都是我毕生的志愿啊!求求您,让我去完成这些艰难的任务。虽然对一个不会喝酒的文弱男人来说,挑战可能是过于严峻了一些,但为了理想我连生命都愿意付出,其他的事情还能算得了什么?!” 撒迦迟疑不决地看着他:“你确定?” “还有谁去?我能带多少钱?”戈牙图一骨碌爬起,喘息得像只即将扑杀猎物的狼。尽管在他的心中,没有人能够取代那位终日冷若冰霜的女族长,但这显然与找乐子无关。 “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如果还是办不好,就别回来了。”撒迦简简单单地说完,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轻松笑容,“还有,带上我们的汤姆森少爷一起去。” “您是说那头肥马驹?!”戈牙图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对方的表情变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条徒劳挣扎的鱼,而那柄锋利的钩上面,饵料根本就少得可怜。 黄昏时分,希斯坦布尔行省巴洛克城。 停歇不久的战乱仿佛并没有给这座繁华城池带来多大的影响,每当暮色降临,城区大小酒馆中依旧是人声鼎沸,一派醉生梦死的喧嚣景象。 繁华街道的边缘,则处处可见露宿的流民。这些在战火中失去家园的人们犹如某种渺小而顽强的昆虫,在这冰冷苍穹下占据着片瓦之地。面对城里居民或是怜悯或是不屑的目光,饥饿的母亲默然撩起褴褛衣襟,用干瘪**哺育着同样饥饿的婴儿。漫长的颠沛生涯已经使得她们习惯了耻辱,即使是行人随手丢弃的小小果核,也会立时引发一阵骚动抢夺。 或许是出于造物主恶意的玩笑,人类的躯干构造在世间万生之中脆弱得根本不值一提,但每个灵魂在拥有独立意识之后,却往往拥有着最为丰富的情感。喜悦、愤怒、怜悯、感伤,当所有的一切交织成立体,便构成了无数个截然不同的本性。 有善良,自然就有卑劣。 对于那些像狗一般蜷伏在街边的下等人,满脸麻子的哈塞尔巴认为丢骨头过去让他们相互撕咬能带来极大的乐趣,实际上他也正是这样去做的。从二楼窗边不断扔下大块牛骨并高声为争抢的流民喝彩,这名出身豪门的年轻人笑得肆无忌惮,压根也没有注意到身边几名歌妓隐隐流露出的厌恶神色。换句话来说,他从来就不会去顾及他人的看法。 在希斯坦布尔新近当红的销金窟——“虞美人”里面,顾客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作为这里的常客,哈塞尔巴终年鼓胀的钱囊像是块坚固基石,确保着他高贵的尊严不会受到半点侵犯。只要愿意,他不但能买下那些**的肉体,甚至还能剥夺她们的生命。当然了,事后只需要一笔小小的额外支出,所有的问题都会被解决。 值得庆幸的地方在于,哈塞尔巴不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恋尸癖患者,所以在他点名召妓的时候,**们时常会争先恐后地抛来媚眼,渴望着能够赚上一笔丰厚的肉金。对着张坑坑洼洼的脸庞完成整套活塞运动的确是难了一点,但好在金钱的魔力总是能够消除很多障碍。 总而言之,哈塞尔巴算得上是个大受欢迎的恩客。用大笔大笔的钱去换回帝王般的待遇,他喜欢这种感觉。 “虞美人”里除了姑娘和烈酒,赌场的存在也是众多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原因之一。攀比豪奢实在是件很讲究的事情,就环境布局方面而言,似乎还没有哪家风月场所能比这里做得更为出色。 姑且不论那些贵到离谱的消费品,赌场定位便已然注定了很多客人连驻足观望的勇气也不曾拥有——在位于底层大厅的公众赌区,连最小的骰子桌旁也标示着“每注不得少于十枚金币”的字样,至于掩隐在丝绒幕帘后的两排贵宾包厢,历来就唯有一掷千金的主顾才有资格推开那里的门。 哈塞尔巴一向只会光顾贵宾区而对公众赌档不屑一顾,在酩酊大醉并丢完那些特意让厨子送上的牛骨之后,他如往常一样搂着歌妓想要去玩上几把,可还没等走下二楼的扶梯,整个人却是杵在了那里,望着“虞美人”那足以并排驰入四辆马车的正门呆呆**。 大约数十名青年男女正从门口鱼贯行入,容貌俱是清秀绝伦,长而尖的耳朵则显露着他们的特殊身份。哈塞尔巴的目光像是黏上死鱼的苍蝇,直盯在最前端背负着长弓的一人脸上,喉结不断上下起伏着,吞落馋涎的声音隐然大作。 精灵的罕见和美貌同样为世人皆知,在“虞美人”的众多歌妓里,高价贩卖至此的女性精灵只有区区数人,但求者却趋之若骛。哈塞尔巴最得意的一件事情,莫过于曾经悉数包下过这些体态纤美的尤物大被同眠,但此刻和眼前的这名精灵相比,他觉得前者简直就浪费了自己付出的巨额肉金。 只是被那双深碧色的眼眸淡然掠过,大厅中的数百名赌客已然是色授魂消,如哈塞尔巴一般呆立当场。轮盘转动的“咯咯”声响还在持续着,在逐渐沉寂下来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单调。身着制服的女荷官们也纷纷顿住了发牌收注的动作,欲流的眼波中痴迷爱慕不一而足。 蓝菱的美,对于男女向来是通杀的。静静环视着底层厅堂,他柔和地笑了笑,清悦语声中带着精灵族特有的优雅:“谁是这里的老板?” “砰”的一声低响,却是心醉神迷的女荷官失手跌落了骰盅。颇为古怪的是,自从这群精灵走进“虞美人”后,几名神色不定的老鸨只是站在远处,并没有上来迎客的打算,其中一人早已丢下了正在招呼的主顾,匆匆向着后堂行去。 “你找莉莉丝?她可不怎么爱接待陌生人的,架子大得不行。哪怕是像我这样的老客人,加起来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呢!”虽然察觉到对方是名男子,但哈塞尔巴还是决定开口搭讪。 这样的极品货色,一辈子或许就只能遇上这么一次。管他什么男人不男人,望着那张不属于尘世的美丽容颜,以及衣衫下如柳的俏然身段,他已觉得满腔**几近烧沸。 “是这样么?”蓝菱微蹩了新月也似的眉梢。 “不如我们先喝上几杯?等稍微晚一点的时候,我会带你去找莉莉丝,现在生意很忙,她恐怕没空见任何人。”哈塞尔巴故作潇洒地耸了耸肩,笑道,“放心,只要我肯开口,你不会白跑这一趟的。”酒意上涌间,他直勾勾地瞄着精灵吹弹可破的俏脸,大着舌头调笑了一句:“我的小天使,先上来罢,我们一定会度过非常美妙的时光。” 蓝菱嫣然一笑,抬手阻止了几名意欲有所动作的同伴:“不必了,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让她暂时放下手头的事情。” “哦?说来听听。”哈塞尔巴连浑身骨头都酥掉了大半,根本没注意到其余精灵脸上现出的冰冷杀机。 蓝菱反手摘下那张五尺有余的长弓,灯光之下只见黑沉沉的弓身刻满了繁复至极的古老图腾,首尾弓臂处形若龙翼,细密纹路间隐现赤红游丝。那向前突起的箭座竟是以一个厉目獠牙的精灵头像为基体,大张的血口似乎随时便要喷发出连珠锐箭来。 也正是到了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才从他身上移开,转向这极尽狰狞的杀人利器。一人,一弓,赫然在瞬间完美融合。原本美得甚至有些柔弱的蓝菱只是单手执弓,站立的姿势分毫未变,整个空间的气态便已截然不同! “我的方式就是用它来说话。”蓝菱睥睨着从后方厅堂处陆续行出的百多名彪形大汉,平静地犹如在等待歌剧帏幕拉起。 “诸位,今天虞美人的营业到此为止,所有帐单都不用付,算是我们的一点歉意。”为首的看护汉子挥手示意荷官离场,铜铃大的环眼顾盼间煞气十足。 “莉莉丝这算是什么意思?老子还没玩够呢!”哈塞尔巴当先叫出声,脸上的每个麻坑都在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免帐?既然来了这里,谁他妈还会在乎这点钱?!” 底层对侧,一扇贵宾室的桃木房门在他话音未落的刹那间轰然破裂,半条坚硬的门闩挟着低沉啸声径直飞来,不偏不倚地撞上哈塞尔巴前额,恰恰印证了所有出头鸟千古不变的悲惨命运。 对峙中的双方与那些瞠目结舌的顾客没有人去看上一眼直接晕倒的倒霉鬼,均是将视线投向那间不断有赌场看护被掷出的贵宾室,仿佛里面藏着头庞然无朋的怪兽。 终于等到最后一具壮硕的躯体飞出室内,在空中划出道美妙至极的抛物线重重压塌半张赌台之后,那顶着满头张扬红发的怪物跄跄踉踉地走了出来,立时引发了一阵倒抽凉气的声息。 旁观者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在视野中的居然是个不过正常人膝盖高的地行侏儒。 “扑你老母的,这是什么赌场?爷爷从下午一直赌到现在,连个铜子也没赢过!”戈牙图提起手中的酒瓶,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右手指节上五只大到恐怖的钻晶戒指纷然闪烁着骄横的光芒,“输钱也就罢了,老子不在乎。有人能说说,这里招呼客人的究竟是姑娘,还是些母猪么?他妈的,一个个脸上的皱纹简直比刀砍的还要深,倒酒的时候专门往老子大腿上招呼,这难道算是在浇花?” 那首领模样的护场汉子阴森地瞥了眼蓝菱,转过头勉强挂起笑容:“真是抱歉,今天的营业结束了。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保证会让最好的姑娘来侍奉阁下。” “最好的姑娘......”戈牙图冷笑一声,大大咧咧地唤道,“都出来!这不长眼的混帐已经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前面那些妞只不过是用来敷衍老子的三流货色!” 脚步声轻促响起,贵宾室中相继又行出数十人。除了战战兢兢的汤姆森以外,前机组成员和宫廷法师已是悉数到场,酝酿着风暴的偌大厅堂也随之而变得更为压抑。 兵强马壮的感觉让戈牙图愈发狂妄起来,冷乜着那名神情渐变的看护首领,他得意洋洋地吩咐道:“美人们,请脱下头罩。” 虽然不明所以,但女法师还是纷纷照办。瞬时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种与精灵截然不同的野性美,魔法师们小麦也似的健康肤色加上冰霜般的冷艳容颜,反而要比寻常女子更能激发男人的征服欲望。一时间抱着看戏心态的大批顾客已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现在就算是拿鞭子来抽,也未必有人肯挪一挪脚步。 “看见没有?这些都是我的侍妾!这他妈的才叫女人!”戈牙图大言不惭地宣布,过于亢奋的情绪令他挥舞的双手看上去如同癫痫发作,“老子花钱来这里干什么?当然是找乐子!你们叫来的小妞,不,那几头母猪能给我带来什么乐趣?坦率地来说,我现在非常恼火,简直是恼火极了!”随着酒瓶大力摔裂的脆响,他猛地跳上近处的一张赌台,“砸!给老子从底楼开始砸!有人碍手碍脚就直接打到趴下,等我什么时候消了气,这事才他妈算完!” 连串弓弦弹放的颤响声中,蓝菱执着那张大弓,对向看护人群中虚拨数下。大蓬血液便立时从对面接连爆起,几条强壮如牛的大汉微微摇晃着,颓然仆倒于地。 “朋友,我们先的。”他向戈牙图礼貌地微笑示意,一袭平平无奇的淡灰长袍正无风轻扬。 “娘娘腔。”地行之王小声嘀咕了一句,毫不理会地拔出刮刀,怪叫着冲入已经开打的混乱战团。撒迦那邪恶的笑容直到现在还在眼前闪现,他可不想回去再断上几根手指。 甫一入场,戈牙图便凶狠地将刀子扎进一人屁股,随即以匪夷所思的高速钻入地底,紧接着附近几名看护便纷纷抱着被刺穿的脚板惨呼倒下。远远注视着这幕的蓝菱不由微愕,但很快他便挥下右手,数十名早已抽出青森短刀的精灵立时加入战团。 就个体实力而言,看护远远不是这两方不速之客的对手,但源源不断从后堂方向涌出的大批同伴却让他们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轩阔而豪华的底层大厅已彻底沦为了斗场,升上半空的法师们以单体攻击魔法击溃着每一名敌人,机组汉子呼啸击出的炎气光团每每是烈芒初现,便会震飞十余名正面所向的对手。至于那些动作轻捷的精灵,钢刀在他们手上似乎变成某种奇妙乐器,每次行云流水般挥出,总能恰到好处地在敌人关节位置上造成撕裂伤害,却并不致命。 精灵和摩利亚人保持着仅让敌方失去反抗能力的默契,始终无人下过重手。尽管这样的战斗多少有些留情的成分在里面,但强大的对手还是让看护们感到了窒息。不断有人体被高高抛上半空,落下地面时便会将本就七零八落的赌档砸得更加惨不忍睹。底层区域内几乎已经没有一张完好的桌椅,雕刻着精美花纹的阶梯立柱也尽皆破落不堪。原本在近处观望的客人早就逃上了二楼或是门外,却依然哆嗦着不肯放弃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 蓝菱是唯一置身局外的精灵,自从那次匪夷所思的无形箭袭之后,他便一直安静地站在原地,长弓仍紧握在手,似乎是在等待些什么。 再也没有生力军加入的“虞美人”护卫很快就在如潮的攻势下宣告完败,处处倒卧的人体在此起彼伏的**声中挣扎蠕动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 钻出地面的戈牙图顾不得抹去脸上泥尘,先是大为紧张地点了点人数,当看到肥头大耳的汤姆森惨白着脸从贵宾室里探出脑袋时,方才长嘘了口气:“嘿嘿,接着砸,砸光为止!” “这位大人,还请您抬抬手,放我们一条活路罢!”门外的人丛间俏生生地行入一条身影,扑鼻而来的腻香在极远处就悄然荡开,沁入了戈牙图的鼻端。 “跟老子说话么?”地行之王倨傲地负起双手,想要作势上一番,可当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后却不禁口吃起来,“这......这恐怕不太好办啊!” 走进来的是个女子,然而在戈牙图的眼中,他看到的却是个妖精,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那一种。 她没有穿鞋,两只完美的裸足就这般骄傲地呈现在众人眼中,欣长而饱满的脚趾宛如无暇美玉,晶莹得几近透明。顺着曲线迷人的足踝一路望上,结实润洁的美腿绝对是戈牙图所见过最修长的一双,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裙包裹着小而浑圆的翘臀,手工精致的裙边无情阻挡了每一双急欲窥视的目光,无形中却使得诱惑更为歇斯底里。 女人的腰很细,步履行进间摇曳得曼妙无比。她有着满头和撒迦一样的黑发,慵懒垂落的发丝之间,高耸的**几乎已要将衣襟撑裂。小巧的,尖尖的下巴,丰润的双唇,茫然上望的戈牙图只是看着这些,就已经快要晕倒。等到那女子走到近前,侏儒终于鼓足了勇气,去正视那双正在凝望他的眼睛。 与想象中如出一辙,戈牙图望见的那双深蓝星眸,就像是冥界中熊熊燃烧的迷魅火焰,轻易便吸附了他的全部灵魂。 “我的名字叫做莉莉丝。”女子俯下身体,在侏儒耳边呢喃着,“亲爱的大人,可不可以带着您的手下离开这里呢?如果愿意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再来,我会陪着您一个晚上哦!” 对方口中喷出的灼热气息犹如无数条游走的小蛇,麻痒难当的感觉让戈牙图立即打了个寒战:“我很想答应你,可惜却做不到。” 莉莉丝怔了怔,随即又媚笑起来:“您当然可以答应我这个小小要求的......” “不,我真的做不到。”戈牙图打断了她,语气甚是悻然,“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建议,会活不过今天晚上。” 莉莉丝咬了咬嘴唇,楚楚可怜地望向蓝菱:“那你呢?也同样要继续为难一个女人吗?” 蓝菱平静地道:“交出我们的族人,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虞美人’从开张到现在,来找麻烦的也不算少了。如果人人都要带上几个姑娘回去,我这间小店面还是趁早关门的好。”莉莉丝轻挽起颊边垂落的散发,轻叹道,“交流的方式分为很多种,不过现在看起来,用语言是行不通了。” 底层的各处窗棂于此时齐齐爆裂,数十团巨大的暗影幽灵般疾射而入,电光火石之间便即击倒了场中的大半好手。无论精灵还是摩利亚人均是在照面间便直直仆倒,就连细微的应敌动作也无人能够做出! “我操......”戈牙图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刚想拔刀却觉得颈边微微一麻,转头只见莉莉丝正媚笑着收回小手,尖锐的指甲边缘隐有异芒耀动。 地行之王昏厥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便是一些生着肉翼的狞恶怪物从半空中缓缓落下,而所有同来的摩利亚人已经全部倒地,更无例外。 “终于肯出来了么?”蓝菱面不改色地看着族人悉数被击溃,只是曾在数支利爪袭来时侧身避过,淡定得像个局外人。 楼上的客人们开始大声欢呼,对莉莉丝身边那些探伸着发达犬齿的翼人非但不觉害怕,反倒显得颇为熟悉。 “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带走任何一个姑娘,你也不例外。”莉莉丝笑吟吟地望向蓝菱,“精灵和我族本来就是死敌,现在又加上你们上门来挑衅,还砸坏了这么多东西......让我想想,究竟是让你扮上女妆去接待客人,还是杀了你才好?不过说起来,你可要比我认识的大部分女孩都好看得多呢!” “你恐怕会失望。”蓝菱简简单单地说完,开弓,怒射! 依旧是引弦虚拨,但他这一次却是向着“虞美人”的穹顶天花处拉圆长弓,砰然弹放。数十名高大异常的翼人相顾狞笑,只当是这年轻精灵死到临头还在装神弄鬼。然而始终在暗自注视着这张古怪强弓的莉莉丝却当即变色,娇躯拧转之间一蓬血色暗雾腾起,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处。 一阵凄厉到了极点的尖啸声倏地震起,密如骤雨的炽烈光芒从高达数丈的穹顶下方破出虚空,融合成支支凌厉光箭直贯而下。所有翼人顿时便在横飞的赤血中闷声栽倒,每具身躯都被洞穿了手足关节,却无一人丧命。 “虞美人”的众多常客仍在定神旁观着,但再也没有半点彩声,他们中的部分人已在无法遏制地簌簌发抖。 这是何等可怕的箭术,这又是何等可怕的准头! 蓝菱一射荡平群敌,身躯毫不停顿地向前纵起,与此同时反手倒执长弓,轻轻巧巧地连弹弦身,射出一连串无形气芒! “披雨箭?”鬼魅般从后方掩近的莉莉丝放弃了追袭,捂在丰盈胸前的左手指缝间已见鲜血涌出。 蓝菱沉默地注视着对方,没有作出答复:“你的伤很重,但不会死。我向来最恨敌人偷袭,这次就当是给你个小小的教训。” “谁教训谁,还说不定呢!”莉莉丝甜笑着扬起另一只手,指端赫然有乌黑色的血滴滑落。 “卑鄙的血族......”蓝菱那绝美的脸庞上杀机一闪而逝,但还没等再次拉动弓弦,猛烈袭来的昏眩感已将他拖入了黑暗之中。 莉莉丝虚弱地仰首,环顾着楼下呆若木鸡的客人,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紧随精灵之后昏厥过去。 过了半晌,躲回贵宾室的汤姆森听得外面久久没有动静,便哆嗦着探出头来,眼帘中出现的场景当即令他怔在了那里。考虑了极长的一段时间,胖子终于战战兢兢地走到厅堂正中,茫然打量着倒卧一地的摩利亚人,他还是决定开口求援:“有没有人愿意帮我抬几个朋友回去?我付钱。” “妈呀!”一阵狼奔豕突之后,极尽豪奢的销金窟内空荡荡地再也看不到半个客人。汤姆森苦恼地搔了搔脑袋,开始有些明白戈牙图在邀他出门时所说的“乐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场三方参与的混战,终究以没有胜出者而宣布告终。当然,如果连懵懂的胖子也算进去,他已经成为了唯一的赢家。 第二章 魔变 “砰”的一声大响从高空震起,绚烂的礼花旋即在夜色中绽出千百道迷魅光影,纷纷扬扬的瑰丽焰火宛如星雨曳空,映亮了露天草坪的每个角落。 尽管时节已是初秋,大部分名媛却仍然选择以一袭清凉夏装出席总督官邸举办的酒会。随着扶摇直起的烟花相继燃放,她们手中紧攥的小手帕也便派上了用场——在这样的场合下,没有什么动作能比故作害怕地掩住小口更能引发男士们的保护欲望了。 为了庆祝来之不易的国战大捷,类似于此的各种庆祝活动在希斯坦布尔行省已经持续了很久,但由富兰克林总督亲自发起的还是第一次。酒会的盛大程度是空前的,几近千人的宾客中大部分是战后陆续返乡的名门望族,那些从帝都不远千里赶来捧场的内阁官员虽然数量不多,却俨然是最令人瞩目的一个群体。 老来得子的喜悦是总督此次大宴宾客的真正原因,可是对于所有受到邀请的贵族姑娘而言,这里已成了她们俘获情郎的猎场。 巴帝究竟会不会撤军是现今斯坦穆国民谈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忧虑程度而言,贵族们要远远超出其他百姓。作为整个国家的救星,驻扎在希斯坦布尔的巴帝军分部也同样受到了邀请。前来参加酒会的十几名异国军官无论走到场地的哪个角落,四周都会被莺莺燕燕立时围满,狂热情形丝毫不亚于任何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攻防战。 几乎是每个父母都在出门前再三叮嘱过自家千金,要尽量去接近那些巴帝军官,哪怕是引起对方一丝半点的注意也好。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位希尔德大帝要的不止是两个行省这么简单,被战争吓破胆的斯坦穆贵族已逐渐意识到只有生活在某个强国,或许才会有真正的安定。 巴帝是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去处,在家与国之间,他们早已有所选择且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随着酒会的进行,女孩们却渐渐发现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冷峻而沉默的异国军官似极了一根根不解风情的木头,就连在应付各种各样的搭讪时,也仅仅是保持着淡漠的客套。在他们眼中,身边环拥的妙龄女郎仿佛和战场上的骸骨没有任何区别。 年近迟暮的福兰克林总督虽然是今天当之无愧的主角,但表现得甚为低调。从酒会开始后他就一直和若干老友低声闲聊着,向每一位走近问候的宾客举杯微笑,却极少会和巴帝人主动交流些什么,即使是不经意的目光接触也显得异常冷淡。 许多恨不得能够插上翅膀飞出国界的贵族因此而羞愧不已,可他们并不知道历来清廉刚正的总督大人早在私底下拜访过巴帝三军统帅,并已顺利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协议。 善于伪装是每一头老狐狸的必备要素,对于富兰克林来说,时刻摆出一副忠国忠民的架势实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总督府的巨钟终于在礼花燃尽后鸣响,总督不失礼貌地向着身边众多来宾一一示意,走向草坪中央搭建好的小型祝祷台。当地教会的神甫已经早早候在那里,等待着为他的新生子主持洗礼。 简洁而幽默的欢迎辞后,富兰克林就晚年得子一事自我调侃了几句,宾客群中随即发出阵阵善意的笑声。惯于演讲是每个政客的通病,但富兰克林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去抱孩子的女仆迟迟不见人影,这让他多少感觉到了一些不安。 “诸位,请允许我失陪一小会。看起来那个整天只知道哭泣的小鬼拐跑了他的乳娘,我得趁着事情还不算糟糕之前去阻止这次胆大妄为的私奔。”一片哄堂大笑中,总督温文地行了个脱帽礼,转身走向内宅方向。 穿过庭院,曲折的长廊就在眼前。富兰克林匆匆地迈动步伐,花白胡须随着低促喘息而颤动不停。灯火通明的府邸虽然找不到半点暗色的影子,但此刻他的心已隐隐开始下沉,坠向那幽深而冰冷的恐惧中去,一如午夜时分无力挣脱的梦魇。 在这座府邸里,仆从能够得到的除了微薄薪水以外,就只有漫骂与鞭笞。曾经因为几支被打碎的汤匙而活活将一名仆人打死的总督俨然是位暴君,剥下伪善外衣之后,他要比任何雇主更难伺候。 富兰克林深知下人们的畏惧心理,也正是因此才会觉得异样——他吩咐过的任何事情从来就不会出现磨蹭的状况,即使是让那些女仆去和马交媾。 路上遇见的一队侍卫被总督唤住随行,但是在推开育婴室的房门之后,他绝望地发现应当带上更多人,而不该心存侥幸。 从室**出的数十枚炎气光体虽然不过鸽蛋大小,但却在一瞬间爆开了所有侍卫的脑袋。从颅内喷出的白色浆汁混杂着黑红血液,热腾腾地溅满了总督全身。随即跨出育婴室的半兽人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探出黑毛丛生的长臂,拎起具具尸身扔进房内,动作轻松地像是屠夫在清理着宰杀的鸡雏。 “别拘束,总督大人,这是您的家。”撒迦舒适地倚在一张高背靠椅上,身边的摇篮之中,裹着襁褓的婴儿睡得正香。 呆若木鸡的富兰克林还没有从巨大的惊骇中恢复过来,就被阿鲁巴粗暴地推进室内,跌倒在地板上漫溢的血泊里。他最宠爱的第七房妾室也就是婴儿的生母,与那名不走运的女仆都已经被割断了脖子,僵硬地倒卧在一起,死鱼般翻起的眼珠凝固着灰暗色泽。 “你们是什么人?别伤害我的孩子!”悄然掩起的房门将育婴室彻底与外界隔绝,总督惶然环顾着四周,除了角落里的爱莉西娅和布兰登之外,雷鬼也正在凝视着他。 “我做事不是很喜欢用委婉的方式,这样说罢......”撒迦懒散地指了指裁决诸人,道:“他们三个将通过你的关系进希斯坦布尔军部任职,军衔都要少校以上。怎样去说服那些大人物我不管,如果你能办到,就不用死,这孩子也同样可以活下去。”言语间他探出右手食指,纯黑色的锐甲锵然绷直,在那婴儿脸上轻轻划过,“如果你要说什么无辜之类的废话,最好还是去找别人,我不是信徒。” 突如其来的剧痛使得婴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凄厉的啼哭声顿时响彻了室内。望着血流满面的幼子不住踢腾着襁褓,富兰克林嘶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想要冲到近前,却被身后的阿鲁巴一脚踹倒。 “如果你再继续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我会很遗憾地结束这次会面。”撒迦缓慢地道。 “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军方的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总督低声**着,刚才的那脚几乎让他折断了脊椎骨。 撒迦索然无趣地站起身,走向门外:“先从小鬼开始,把这里所有人都杀了,包括外面的那些来客。” “不,不!求求你们,我会想办法,我发誓!”富兰克林眼见雷鬼探手拎起襁褓,不由骇然惊呼。 撒迦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今天晚上的确是很热闹,我的人会留在这里,希望他们能认识些穿着制服的新朋友。” “我这就带他们出去介绍给军部的高层,就说是自家的远亲......”富兰克林已在低声哭泣,苍白的老脸上写满了绝望,“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斯坦穆国民,要是有人生疑的话一定会害死我,这等于是在叛国。” “口音不是问题,我会让他们去学着改变。说到叛国,你和巴帝人签订的这些条款倒是很有意思。”撒迦从怀中掏出一张盖着火印的羊皮纸,望向立时变色的总督,“你脚边这个女人在死前告诉了我们一些事情,还去书房找来了这份合约,为的就是让她的孩子可以不用送命。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食言,将来也未必会。等到巴帝发动战争的时候,你仍然可以像约定好的那样大开边关,然后滚出这个国家,没有人会去泄密。不过在此之前我的人要是出了任何岔子,你就会真的因为叛国罪被吊死,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富兰克林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口中茫然道:“我会听你们的,无论是什么事情......” “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蠢到去相信巴帝人的承诺。这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随时都可以撕烂的。”撒迦沙哑地低笑着,转身举步,“爱莉西娅,把这些尸体都烧掉,尽量别留什么痕迹。过一会儿,你们就要陪着总督大人去会客了,玩得开心点。” 直到这生着妖异眼眸的年轻人和另一名异族走出育婴室,富兰克林才渐渐回过神来,想起对方先前的那番话,竟是无法控制地担忧起今后的处境来。 “他是魔鬼吗?”被布兰登扶起的总督喃喃地道。 “以前不是。”裁决三人沉默地对视着,爱莉西娅轻叹了一声,作出不愿承认的回答。 总督府外的街区暗角处,几辆马车静静地等候在那里,坐在车辕上的遡夜侏儒无聊地挥动着长鞭,偶尔会低声闲聊上两句。 在见到撒迦和雷鬼的身影远远行来后,其中一人跳下车迎了上去,恭谨地欠身道:“主人,跟去巴洛克城的部族已经传回了消息,戈牙图他们全体失手,被扣在了一家赌场里。” 撒迦并不显得意外:“这该死的家伙,果然还是搞砸了。对方是什么人?” “是血族。”那侏儒回答得极快,“另外还有一批精灵也是去找麻烦的,不过没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都被关了起来。” “哦?”撒迦淡淡地笑了笑,回首道,“雷鬼,跟我去趟巴洛克。” 先前那侏儒迟疑了一会,还是鼓足勇气道:“主人,海伦族长已经集结了部族,正在等待您的命令。这种事情的话,我们不认为您有冒险的必要。” “等你们到了那里,那些家伙早就被吸成干尸了。”撒迦从怀中摸出破魔刃,精神力摧动下一分分地划裂了剑体,“那废物天天带着它却根本就不知道怎么使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可笑。” “蒙达,这是什么?”雷鬼瞪大了眼睛。 破魔的剑身碎片在迅速剥落,一簇绚烂至极的银色光华从内现出,悬浮在空中盈盈流转,形体虽微小却带着里许范围内的气流急剧啸动起来。隐约之间,雷鬼见到银光边缘仿佛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气,彼此交融共存。 撒迦伸出右掌,缓缓握住了这团光华。皮肉烧灼的“嗤嗤”微响声中,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由于剧痛而颤抖,唇边却始终带着一抹懒洋洋的微笑:“我可不想在飞去巴洛克的途中被教会发现,杀几条狗或许会很好玩,但是要弄死一大群狗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雷鬼刚想说些什么,银芒已经完全没入了撒迦体内,竟如被吸收般无迹可寻。良久之后,后者长长地吐了口气,扔掉手中的剑体残骸:“走罢!” 借着皓月洒落的光亮,鱼人和那名侏儒俱是瞠目结舌地注视着撒迦的脸庞,像是看见了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要想不被狗追在屁股后面咬,要么你就回过头把它们宰得一干二净,要么你就得变成条狗。”撒迦大笑着卷起一道近丈宽阔的银色长虹,携着雷鬼破开夜空电射而去。 同一时刻,整个希斯坦布尔行省的神职人员都察觉到了这股强横无匹的能量波动,其中诸如主教司祭之类的高级神职纷纷伏地下跪,遥相祈祷。 如此浩然纯粹的神圣力量,他们唯有在唐卡斯拉山脉朝圣时才感受过,而那个人,便是教皇。 第三章 血玫瑰 稀薄的云层之上,夜空中的那弯冷月就像是女子初描的娥眉,寂寥高悬着,洒落淡淡银辉。 “虞美人”的大门前,工匠们正穿梭往来,搬运出最后一批器具。底层大厅里,一张张崭新的赌台被重新铺开,斑驳着裂痕的立柱楼阶也修复如初。大批客人早已和骰盅轮盘杀得硝烟四起,整个赌档又恢复了一贯的喧嚣繁忙。 血族的复原能力要超出人类百倍,但莉莉丝胸前的狭深伤口即使是经过魔法治疗,依然还没有完全愈合。此刻她正慵懒地倚在一间幕帘半挑的贵宾室内,盈盈眼波透过厅堂,直投向笼罩在“虞美人”之外的夜幕中去,对阵阵发作的剧痛如若不觉。 一扇门,两个世界。 在门内,有着食物与美酒,温暖舒适的大床,女孩柔软的怀抱。来这里的人们没有身份上的差别,只要有钱,平民也可以离开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坐上围满爵爷的赌桌。 这种感觉令人沉醉,也同样令很多商贾富农倾家荡产。因囊中告罄而苦苦哀求借贷赊帐的客人不是没有过,可他们除了像条狗一样被扔出“虞美人”之外什么也得不到。 正如蛮荒丛林中的食蝇花,花房中粘稠的汁液可以诱来昆虫觅食,也可以将它们无情吞噬。 对于那些输掉全部的赌徒,莉莉丝从来就不会产生丝毫怜悯。每个人都知道“虞美人”是销金窟而并非救难所,而她就是那位美丽无情的女王。 巴洛克城里能算得上中高档的风月场所不下百家,通宵营业的却寥寥无几。自从蛮牙人的铁蹄踏上斯坦穆国土直至今日,军方发布的宵禁令仍然在部分地域有效,而这无疑已成为了每家妓院或赌场的老板们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 “虞美人”所在的繁华街区也属于管制范围,然而莉莉丝并没有费上多少周折,就从当地警备司的最高长官手中拿到了特许文书——那满脸猥琐的老家伙被她裸露的双腿迷得晕头转向,几乎没怎么考虑便收下贿赂,并在莉莉丝带来的几名尤物陪伴下度过了一个美妙绝伦的夜晚。 尽管莉莉丝要远远比任何一个欢场女子更为勾人心魄,但她可爱的小虎牙却让很多打过交道的实权人物都望而却步,不得不按捺下**转而选择这甜妞儿提供的其他好处。血族的玫瑰可不是人人都敢于伸手去摘的,鬼才知道销魂过后自身会剩下些什么,或许是干瘪的尸体,也有可能连半点骨渣都不会存在。 可能是由于越得不到的东西才越能引发男人的兴趣,“虞美人”的生意向来就是同行中最好的。很多顾客都是冲着艳名远扬的老板娘前来捧场,这黑发妖精的一颦一笑像是某种足以上瘾的迷幻药剂,早以令得他们无法自拔。 其实无论人类或是异族,只要身为女性或多或少都会在意男人们的目光,尽管在表面上她们是矜持的。像莉莉丝这般惹火的美人,更是喜欢成为无数异性注目的焦点。无论那些眼眸中流露出来的究竟是惊艳爱慕,还是**裸的**,她都会感觉到理所当然的骄傲。 “虞美人”开张至今,接待过的客人可谓是难以计数。莉莉丝见过很多家伙在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会丑态百出,往往也就一笑置之。可是就在刚才望着夜幕怔然出神的时候,两个缓步走进底楼大门的客人却她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 他们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细致地掠过全场,然后掠过正对着门口的贵宾室,只是掠过。仿佛倚在里面的莉莉丝只不过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就连看上第二眼的兴致也无。 走在那名丑怪异族前面的,是个银发年轻人,容貌清秀,眼眸亦是优雅的银灰色。虽然只穿着一件毫无起眼之处的黑色长袍,但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极其威严且高贵的。这并不仅仅是视觉上带来的触动,当他一步步迈入外厅之后,由于充盈而漫溢的神圣气息潮涌般席卷了全场,每盏烛火都在悄然无息间变得白炽,厅堂间穿行的气流随即活跃起来,微弱的风吟逐渐汇聚流淌,到得最后竟是演化为圣歌在虚空中隐约回荡! 整幢建筑体内开始慢慢地安静下来,赌客们相继站起身,楼上还在饮酒作乐的少数客人也纷纷推开怀里的姑娘,接着尽皆跪倒。一片颤抖的祷告声中,这些先前还在享受着糜烂时光的信徒显得惶恐之至,其中绝大部分人甚至已在哆嗦个不停。 每周一次的例行祝祷早就被他们所遗忘,此刻感受着只有在教会里才会存在的浩然圣息,似乎就只有拼命向神明倾诉虔诚才是得到宽恕的唯一方式。 任何血族都不可能是光明神的信奉者,莉莉丝也不例外。尽管自身的美貌被忽视现在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解释,但她还是对这两个半夜闯来的神职人员感到万分恼火——如果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一次,那“虞美人”就真的要关门了。 “两位大人,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们效劳的吗?”八面玲珑的莉莉丝很快调整好心情,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去。 “自然是有的。”撒迦的视线总算是停留在她脸上,却依旧像是在看着一块石头。 莉莉丝在心中恶毒地诅咒着对方,脸蛋上却现出比天使还要纯洁的笑靥:“那太好了,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撒迦环顾着四周簌簌发抖的人群,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听说过扎古克罗么?” “我就是扎古克罗族的后裔啊!”莉莉丝觉得有些奇怪,巴洛克范围内很少会有人不知道她的来历,这曾经为她减去过无数麻烦。 “今天不仅是你的幸运日,也同样这幢房子里其他四十八只小蝙蝠的。”确认了女老板的身份后,撒迦的语气反倒隐隐透着失望,“梵卓在哪里?让他马上滚出来见我!” 笑容在莉莉丝的脸上霎时僵住,这年轻神职对精神体的洞察能力固然令人震惊,但她真正骇然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同一时刻,“虞美人”深达数丈的地下暗室内,某位伟大的王者正在哀呼。 “救命啊,救命!”潮湿的石室顶部不断有水滴坠下,戈牙图的满头红发早已湿透褪色。渗进嘴角的草药汁液多少让他有点舌头发麻,那固执的呼救声也因此带上了几分滑稽的颤音。 旁边同样被吊起的机组汉子已经被他无休止的聒噪折磨得快要发疯:“我说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就一小会行吗?跟别人干架的时候尽躲在地底下,现在鬼嚎有个屁用!” “你懂个鸟蛋!老子那叫战术,知道吗?”戈牙图的火气并不比对方小到哪里去,鼓着眼睛吼道,“那帮长着翅膀的怪物都是血族,等到他们来咬你脖子的时候,你恐怕会叫得比我更大声!” “早晚都是死,有什么好怕的。”那汉子冷笑,一脸不屑之色,“看看周围,有几个人像你一样?” 戈牙图偷偷地四下瞄了眼,一时语塞。包括精灵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关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几支火把跃耀的昏暗光芒下,粗长的铁链高吊着具具躯体,整个空间就像是食人部落捕猎后的粮窖。由于手腕处长时间承受的重力,部分娇柔的女性精灵和摩利亚法师已在微微颤抖,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就连在对战中表现最为懦弱的汤姆森,也正紧咬着牙关默默忍受,尽管他的身体,远要比其他人沉重得多。 “要是这个该死的胖子能机灵点,我们早就没事了。”戈牙图嘟囔着道。 那机组汉子顿时勃然大怒:“你这也算是句人话?他没丢下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怎样?一个人带上三十几个昏厥的同伴跑路?!” 汤姆森窘迫地笑了笑,喘息道:“是我不好,留在这里根本就是等别人来抓,应该回去牧场去报信的。” “知道就好,你还不算太笨......”戈牙图望着身边数道怒视过来的目光,悻悻然停止了抱怨。不安分地摇动着铁链晃悠了半天,他突然对另一侧的蓝菱发生了兴趣,“喂,那个谁,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既然大家都醒了,不如聊聊罢!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些血族每天吃些什么东西,连指甲上都有毒,真是活见鬼!” 蓝菱紧抿着柔美的嘴唇,对地行之王的搭讪如若未闻。 众目睽睽之下,戈牙图多少感觉有点挂不住面子:“小精灵,老子在问你话呢!” 蓝菱还是沉默着,直到有股隐隐流动的青色光华从他手腕表层现出,方才温婉一笑:“抱歉了,我刚才没办法回答。” 密集的金属断裂声中,鹅卵粗细的精铁链条竟被他轻描淡写地扯成了寸寸残屑! 包括戈牙图在内的全体摩利亚人俱是怔住,他们当中最强的武者也不过刚从麻痹中恢复了些许体能,而即使是在全力迫发炎气的情况下,那一根根束缚于身的铁链也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就被挣断。 看上去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的蓝菱轻盈落地,细细地喘息了一会,随即找到屋角处的机括,逐一放下众人。 正在此时厚重的暗室大门霍然开启,数十个高大狞恶的血族鱼贯而入,看清室内情形后其中一人大笑起来:“不错啊,倒是省得我们费功夫了!” 适才的挣脱似乎耗尽了蓝菱的全部气力,面对着径直走来的翼人,他并没有选择反抗,只是默然回到部族中间,和那些虚弱的精灵共同被押解出去。 戈牙图的聒噪声很快便再次响起,不同的是,他开始和身边的血族套起了近乎:“看你的模样有点面熟,摩利亚知道吗?血炼之地呢?普罗里迪斯那家伙总该听说过了罢......” 翼人保持着克制与沉默,卡在侏儒后颈上的大手依旧有力得像支铁钳。走在前面的蓝菱神情微动,回过头望了一眼,却被立即推了个趔趄。 从地底石室一路行上,通过紧闭的暗门,出现在视野中的赫然便是“虞美人”灯火通明的底层厅堂。戈牙图一眼就看到了雷鬼,以及他身前那名银发银眸的年轻人。 三层楼面中空空荡荡地看不到半个顾客,妖艳迷人的老板娘正俏立在年轻人旁侧,低声细语着些什么。后者是整个场中唯一坐着的,锃亮的马靴肆无忌惮地搁在面前赌台上,倒像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闭上你的臭嘴,像老子这样的勇士又怎么可能忍受半点战败的屈辱!杀了我罢,快动手啊!伟大的地行之王将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戈牙图痛斥着压根没说过半句话的翼人,同时拼尽力气挣脱了那只大手,落上地面后一溜烟蹿到撒迦近前,凛然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谁要是想碰这个人半下,除非是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撒迦的形貌和精神气息虽然俱已大变,但敏锐的直觉还是让侏儒闭着眼睛就能觉察那股潜伏至深的邪恶波动。随即响起的沙哑低语证实了他的判断,却在顷刻间带来了彻骨寒流。 “你们都让我很失望,除了他。”撒迦懒散地指向汤姆森,冷笑道,“听说他原本能脱身,却没有这样去做。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高估了诸位,或者说,你们根本就认为我准备让一个在关键时候帮助过所有人的贵族少爷来送死?” “其实我想和你们一样活着,活得像个男人。”汤姆森低下了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处,每次面对这名处处透着神秘的摩利亚首领都会令他感到不安,“今天我很害怕,也有点开心,因为我总算克服了一点懦弱。” “这很好,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撒迦缓缓点头,骤然间掠起身形,一路“噼啪”大作中,耳光已是重重扇上每个机组汉子的脸颊。 最后一记脆响炸起在戈牙图脸上,可怜的侏儒顿时肿起了半边脑袋,却连哼都不敢哼上半声。已如幽灵般掠回的撒迦扫视着那些满面羞惭的部下,淡然道:“下一次希望不要再有任何差错,如果你们都死了,就算我想去冥王那里要人,也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容易。” 莉莉丝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强笑道:“您别太生气了,好在没有人受到伤害......” 撒迦低哼了一声,极其迅捷地抬手,同样是一记凶狠的耳光扇在莉莉丝脸上,顿时将她整个人抽飞了出去!数十名血族立时从各处纵起,咆哮着扑向这方,却在半途中被一股无形而庞然的力量彻底压制,就连手指也难以动弹分毫。 “的确是我的人上门来找麻烦在先,你们并没有错。”言语间撒迦施施然走进人群,每次抬手,就必定有一名高出他几头的翼人被抽得高高飞起,“可惜我历来比较护短,有人欠过他们什么,我就讨回些什么。看在那只老蝙蝠的份上,这次不收利息。” “你......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莉莉丝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迷人的丰唇边已有鲜血溢出。从未有过的巨大羞辱像是火焰般在燎灼着全身,她指端的锐爪正一分分地探出皮肉,背部衣衫内肉翼也隐隐扑动,似是急欲横展而出,卷起道道罡风去撕裂这狂妄至极的人类。 “叫梵卓尽快从摩利亚赶过来,我要和他商量一些事情。这段时间我的部下会配合你先吞并巴洛克全部的赌场妓院,然后再是整个行省的。官方那边不会有问题,如果碰到其他的麻烦,就用刀子去解决。”撒迦像是没看见莉莉丝眼中沸腾的怒火,转首望向十余名摩利亚女法师,语气缓和了一些,“再遇上对战的话,记得别手软,绝对不要把敌人当人。罗芙已经死了,我不希望你们这些笨妞再出什么事情,懂了吗?” 女法师们沉默着欠身,部分人已经小声啜泣起来。从塞基城直到斯坦穆,撒迦虽然越来越阴狠嗜血,如今更是像头不折不扣的恶魔,但有一点却始终不曾变过。 这坚忍的男子犹如一条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头狼,以近乎极端的方式,固执守护着整个狼群。尽快在有些夜晚,舔舐流血伤口的只能是他自己。 “撒迦!”莉莉丝高耸的酥胸急剧起伏着,抬手阻止了意欲合袭的部族,“你是救过我父亲和族人的命,但总有一天扎古克罗族会全部还清。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试试。”撒迦微笑,目光中大有戏谑意味。这小妮子发怒的模样让他想起了红,可惜的是前者虽然也会咬人,但未必就能见血。 莉莉丝已被气得发抖,正想要不管不顾地上前应战时,精灵族群中却传出一个清悦的声音:“请问,你就是撒迦?” 目光转动间,撒迦定定望向了发话的蓝菱:“是我,有什么事?” “我听说过的撒迦,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蓝菱的明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撒迦颇为无趣地打量着他,双眼在瞬间恢复紫色,旋即又被银灰所掩:“如果你说不出找我的确切理由,就会有一点麻烦。” 仿佛是整个空间突然就被撕裂,原本漫溢的神圣气息一扫而空,潮湿而邪恶的黑暗波动寂然滋生出萌芽,侵入场内的每簇灵魂之火,颤蠕着留下道道腐蚀印痕。虽然在电光火石间它就为卷土重来的圣息所驱散,但绝大多数血族和精灵都已在手足酸软地向后退却,全身战栗不休! “是你了。”即便是蓝菱这样的强者,在短暂的暗流卷袭下也是隐变了脸色,“我族的部分长老曾经参与过摩利亚的血炼,他们说你拥有人类中最可怕的能力,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精灵。” “那可笑的废物......”撒迦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耐地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如果是道谢的话,我接受,但不会觉得有多大意义。” “不,我没打算道谢,只是想向你挑战。”蓝菱的瞳孔慢慢收缩,一字字地道,“我这一生都在挑战各族强者,你虽然是精灵的朋友,但请给我这个机会。” “无所谓了,这世上总是有些奇怪的家伙。”撒迦再也没有兴趣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莉莉丝,“圣胡安牧场,随时来找我。”言毕率众扬长而去。 沉寂下来的大厅里,翼人们默然对视着,不知是该追出去挽回颜面,还是趁着这恶魔远离就此罢手。莉莉丝恨恨地盯着撒迦离去的方向,嘴唇都几乎快要咬破,一张媚态入骨的脸蛋已然涨得通红。 “那家伙倒是对你很体贴啊!”察觉到蓝菱也在凝视着门外,她冷冷地嘲讽道,“你现在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想挑战连血族都对付不了的人?真是可笑......” “真正的战士,不是你这种人能够理解的。”蓝菱打断她,微现煞气的容颜却依旧美得令人心醉,“交出我的族人,我们承诺以后都不会再来。” 魅惑的笑意又重新回到莉莉丝脸上:“你这算是哀求呢,还是威胁?” 蓝菱平平淡淡地道:“大陆各处精灵的数量都很少,也有人说我们已经处在了灭族边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谁能确切地统计出这个世上究竟还有多少精灵?当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个国家并且在那里定居以后,猜猜看,能达到怎样的总数?” “精灵的内乱已经平息了?这不可能!”莉莉丝极力掩饰着内心中惊骇的情绪。 “据我所知,血族只剩下了两个分支。在不多的相遇几率里,你们和那些远亲更喜欢相互博杀而不是叙旧。扎古克罗族的人数较少一些,但个体实力要强过对方。算上前几天死去的那名长者,你们现在应该还剩下六千八百四十五人,比十年前减少了将近一半。”蓝菱注视着周遭翼人们震惊的神情,悠然道,“在和你们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以后,精灵也学会了一点东西。比如说,必要的防范。我们无意战争,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舍弃族人,所以,希望你能够考虑我的建议。” 几名憔悴不堪的女性精灵很快就站在了同族面前。即使是当初被人类捕获后辗转贩卖,最终到妓院中受尽**,这些柔弱女子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而此刻,她们均已痛哭失声。 尽管极不情愿,但血族还是一并归还了蓝菱等人的武器,包括那张狰狞无比的巨弓。被迫低头的感觉很是令人懊恼,不过与先前那名银发青年给他们带来的耻辱相比,似乎也算不了什么了。 在跨出“虞美人”的大门之前,蓝菱骤然回首望向莉莉丝,眼神中的沉稳已完全消退,取而代之的尽是倔强与骄傲:“我会打败他的,很快。” 这近乎于孩子气的言语,却在悄然间拨动了莉莉丝柔软的心弦。以至于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怔怔地站在大厅里,惘然注视着外面的世界,注视着那抹天际泛起的晨曦,不曾稍动。 再过几个月,这妖精般迷人的血族女子就满一百岁了,按照翼人们的寿命来算,她其实也还只是个孩子。 第四章 若曾拥有 当人类承受的重压接近极限时,往往便会激发出成正比的动力,总督大人亦是如此。 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富兰克林便通过层层关系网把裁决小队安插在了希斯坦布尔的本部军营。这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曾经向撒迦表示过的无能为力,实际上是过于谦虚了。 从下等兵晋升到军官的过程,对于每个以平民身份入伍的斯坦穆人都是极为漫长的。即使是那些贵族子弟,也必须依靠某些莫须有的战功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升职进阶。任何形式的徇私舞弊在这里都被蒙上了隐晦外衣,从中获益的人很多,更多的旁观者却唯有保持缄默。 打破潜规则的例外不是没有过,但像裁决小队这般以高等军衔直接前来报到的新人,却还是无数老兵生平仅见——书记官那里的户籍簿上,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两男一女入伍的日期,仅在数天以前。 意外的发现很快就引发了一片哗然,愤怒情绪宛如瘟疫般蔓延在军营里,并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裁决诸人中两名中校、一名上校的军衔无疑是激起千层浪的那枚石子,而间接投石的伊费尔少将却在随即召开的会议上,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众多下属委婉的置疑。 “谁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期?”伊费尔腆着肚子乜视众人的神态,像是先知在睥睨着一群菜牛,“诸位,我们都知道巴帝人在图谋些什么,陛下的宽容并不能成为军部懈怠的理由。在战争随时会到来的现今,任何方面的人才都应该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重用,其中也包括军职选拔。过于拘泥形式未必是件好事,关于这次推荐来的三个年轻人,我只想说,他们正是不需要恪守陈规的精英。” 中将不容置疑的论点是有理由的——军人最好的试金石自然是战场,等到三名富兰克林的“远亲”有机会证明自身能力的那天,他早已和总督大人离开斯坦穆,开始享受远离战争的闲适生活。 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精英,恐怕只有天才知道。 会议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军官敢于提及此事,然而裁决小队却都在各自所属的分部里遇上了麻烦。中高层军官作出的相应解释未能安抚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下属和同僚那方,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几乎是来自于每个人的敌视。 由于某个方面的龌龊揣摩,总督大人将上校军衔安排给了爱莉西娅。对她而言,女性成员众多的魔法师部队,无疑是最佳所选。 希斯坦布尔驻扎的法师总数约有万人左右,归属于同一个师团。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会在军营北部的一处开阔校场演练。类似于这般的平原地形在斯坦穆可谓是毫无特殊之处,但半空中纵横交错的魔法光束以及校场两端密密麻麻燃烧着的巨型木靶,却使得实战气氛几近沸腾。 在如今的这个世界,唯有强者才能赢得尊重。正如金钱权势之于贵族,当红程度之于**,魔法造诣的深浅同样是与法师命运休戚相关的重要元素。当爱莉西娅来到校场之后,注意到她那身学徒长袍的法师几乎没有一个不投来轻蔑目光的。可是这名身材娇小的温婉女子却始终表现的异常淡定,就连几束呼啸着掠过头顶的狰狞火蛇,也未能引起她丝毫神态变化。 “欢迎新任长官爱莉西娅上校来到风影师团第二团队,希望在今后,她可以带领着我们赢取无数的胜利与荣耀。”原先的团队长多诺万集结了两千余名部下,简洁至极的开场白后,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军衔同等却依旧取代他职位的异性同袍,“全体敬礼,请长官训话!”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一套,真要是有本事,就露几手给我们看看,只会抱男人大腿在风影团可是行不通的!”懒散站立的阵列之间,一名粗壮堪比半兽人的女法师尖刻嘲讽道。 “闭嘴!都想被送去军法处么?!”爆起的哄堂大笑中,多诺万怒声呵斥,唇角边却隐约扯出一个快意笑容。 上校很清楚身边这娘们儿的后台到底有多硬,更加明白那所谓的精英一说纯粹就是高层蒙人的把戏。令他最感到忿忿不平的地方在于,同样是贵族身份,自己经过足足五年的漫长等待才爬到这个位置,对方却只用了几天。 如想象中一般,爱莉西娅沉默了许久,似乎已经被眼前的大阵仗震骇得说不出话来。正当多诺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法师阵列间不耐的喧哗声四起之际,她忽然仰起脸庞,向着高出一头不止的上校微笑道:“请问,那些靶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诺万讶然于对方竟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当然是演练远程攻击的目标,您难道没看到其他部队还在空中磨合阵型?” “哦。”爱莉西娅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烟尘弥漫的校场彼端,“据我所知,战场不会动的就只有尸体。” 多诺万先是愕了一愕,随即感到了压抑不住的羞恼:“您是指这里应该上演一场血肉横飞的对攻战?尊敬的女士,我想说的是,礼仪课上学到的东西在军营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任何一点小小的意外都可能会刮花您的指甲。” “对长官不敬应该受到怎样的军法处置?”爱莉西娅像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轻蔑。 多诺万微变了脸色,不禁有些后悔先前的情绪化。对一个刚刚入伍便已佩上高级军衔的强劲对手来说,短时间内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可能性大得就像是巴帝将要发动的战争,毫无必要地开罪显然是件极其不明智的事情。 “责罚二十军棍,扣饷一个月。”定下神来的上校语声缓和了许多。 爱莉西娅柔和地笑了笑,又道:“如果在战场上对长官不敬,是不是应该按违抗军令罪论处?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多诺万迟疑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答道:“格杀勿论!” “很好,其实我并不在意指甲被刮花,也从来没有过礼仪老师。下面我需要一名志愿者配合演示单人实战对练,哪位有兴趣?”爱莉西娅望向静默下来的法师阵列,目光定格在先前挑衅的那名女法师脸上,“不如就是你好了,请出列。” 犹如一锅沸水泼在了雪地上,低低的骚动很快就蔓延开来,渲染了整个方阵。那魔法师得意地朝着周围几名男性同袍飞了个媚眼,一脸不屑地走上前来,冷笑道:“长官,您刚才的话不是在说我罢?如果等会出了什么意外,而且受伤的那个偏偏又是您,恐怕军法处的棍子就得直接吻上我的屁股了。” 爱莉西娅转身走到数丈开外的无人地带,仍旧是平静如水的表情:“如果我受伤,不会有人受到任何责罚;如果你做不到,就会死。” “你说什么?”一片难以置信的哗然声中,那女法师本能地握紧了单手杖。 从未有过的强烈杀意如若大群饥饿的吸血蝠,在爱莉西娅胸腔中躁动着,咆哮着,仿佛随时便要撕裂躯壳,去咬啮眼前所有的生命。凛然之间,她想起那双魔瞳的主人,这才惊觉自身的性格,竟是隐有被其同化的迹象。 “当你要手软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死去的同伴。别人在杀他们的时候,可有过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野兽用爪牙去争夺获取,人类用双手,除了这个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再也没有半点想要杀戮的意愿,那么恭喜,你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到了信徒们梦寐以求的天堂。或许我这样说有点残忍,但在这个狗操的世界里,是没有天堂的......” 邪异而沙哑的蛊惑声又在耳边响起,爱莉西娅逐渐战抖起来。静静地合上双目,她细微喘息了一会,睁开眼帘,瞳仁中已然有微弱的火焰燃起:“你没听错,动手罢!” 盏茶时分之后,希斯坦布尔军部统领办公室。 “这怎么可能!死了多少?!”由帝都新近调来担任希斯坦布尔总军团长的特洛尼达中将霍地从桌后立起,难以置信地瞪视着顾不上敲门便闯进来的副官。 年轻的副官大口喘息着,嘴唇由于恐惧而变得全无血色:“超过五百人,对战的另一方就只有他们三个,而且就连油皮也没刮伤半点。” 办公桌对侧的伊费尔少将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几张军事文件从他手中无声无息地滑落坠地:“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 “您知道的,不管是哪个师团排斥新人的现象都很严重,尤其那些军官在知道他们刚入伍不久以后,就已经巴不得有人找上点乐子......”那副官畏缩地看着少将,吞吞吐吐地道,“全是些平常的刺头先挑起了事端,爱莉西娅上校他们没有做过多的交流,就下了杀手。虽然三个人在不同的分部里,但却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 伊费尔还是没有办法把娇小玲珑的爱莉西娅和历来惨烈的军中械斗联系在一起,怔然半晌后,他偷瞥了眼上司的反应,拍案怒喝道:“还等什么?叫军法处去抓人!” “先等等。”特洛尼达中将忽抬手制止。 伊费尔满面俱是羞愤之色:“您不用考虑到别的问题,他们的确是我推荐来的,但是任何人触犯了军法都应当受到严惩,没有例外。” “不,我想知道,这几个新人在械斗结束后都做了些什么?”特洛尼达缓缓地问道。 “他们命令将死去的士兵和军官就地掩埋,然后带着各自的直系部队操练。”副官踌躇了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爱莉西娅上校在对应挑衅时只杀了一名部下,但是风影师团到目前为止还在不断清理新的尸体。因为她要求法师部队实战对抗,每个退缩不前的人都被当场格杀,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前任。” “都是她亲手杀的?”特洛尼达微扬了眉,黝黑的脸膛上已掩饰不住异样神情。 副官肯定地点头:“上校说,操练的时候,就必须把校场当作是战地。” “还没来希斯坦布尔军部之前,相关的种种传言就已经让我感到了心灰意冷,上任后见到的一些事实,也证明了想要去改变这里的现状,仅靠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听完陈述的特洛尼达并没有因为他人在场而掩饰什么,转身肃穆地行了个军礼,“伊费尔将军,你说的没错,这些新人是真正的精英。我不清楚他们曾经为哪个国家或佣兵团效力,也根本就不想知道。任何一个有所图谋的人,都没有必要去演这出吃力不讨好的戏,所以我必须得感谢你的推荐,斯坦穆需要能够带兵的军官,也同样需要你这样有眼光的引路者。” “您过奖了,为国效力是每个斯坦穆军人的职责。”伊费尔的反应堪称神速,立时大力并起双腿回礼,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他们几个是烈马,可没想到居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恕我直言,死几个喜欢恶意滋事的痞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军队里不需要废物......” 一场充满腥风血雨的军中械斗,就这般在两人的对话中被轻易抹煞。在大惊直至大喜的情绪变化过后,伊费尔少将觉得之前的紧张焦虑未免有些多余,至于爱莉西娅等人的真正身份,他依然认为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毕竟用不了多长时间,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就会成为回忆了。 没有意识到身处逆境的时候,人们总是以为牢牢掌控着自身命运。 伊费尔压根也不会想到他口中的“烈马”正是摩利亚皇家军团中的裁决小队,所幸错误的判断目前还没有让他损失些什么。百里之外的塔尔干城中,当地凶名卓著的“黑龙团”也同样没有察觉正在对峙的数十条汉子眼神中对生命的漠然与蔑视,而他们将要付出的,却是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惨重代价。 黑龙团并非什么佣兵组织,只不过一手召集起近千名地痞的波勒?迪瓦斯认为有个较为威风的名号,才能更为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事实上长时间以来黑龙团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塔尔干城最有实力的帮派,曾经干过几年马贼的波勒带领着大批手下屡经拼杀,终于独揽下了城内所有赌档、妓院乃至酒馆的看护生意,甚至就连街道巷角边的寻常商铺,都不得不每周奉上一笔不小的数额以求安宁。 虽然官方那边早已和黑龙团达成了隐晦协议,但树大招风的定律似乎从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人。小规模的帮派犹如怎么也打不死的蟑螂,只要稍有懈怠,便会从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爬出,大肆咬啮上一番后扬长而去。更为让波勒恼怒不已的是,部分邻近城池的地下势力也相继伸来了触角,使得本就频发的事端变得更为混乱。 就自视而言,波勒几乎看不起任何对手。马贼生涯赋予他的凶悍性格,在迄今为止的火并博杀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主导作用。聆听着气势汹汹前来挑衅的敌人在血泊中抽搐**,那是他最为享受的事情。 可是并非每个试图在这座城市分上一杯羹的冒失家伙都能够意识到黑龙团的强大,就像眼前的这些乡巴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手,他们居然不懂得害怕,只是杵在那里如同一截截等待风化的木桩。 “这段时间城里不算太平,警备司的老爷们早早就和我打过招呼,说是不希望再多出些什么岔子来。所以,马上带着你们腿上的泥巴滚出塔尔干,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前面的那些废话,也不会有人流血,怎么样?”冷僻的巷道里早已围满了黑龙团成员,密不透风的人群之间,波勒按捺着性子望向对方领头的异族,皱眉道,“你们这帮杂种的运气都不错,换了以前,早他妈被砍成十七八截了,还能站在这里听老子说话?!” 随着他的话语中逐渐流露出怒意,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数百名地痞尽皆涌上前来,手中倒执的长刀铁棍在铺满了石板的地面上拖出阵阵刺耳声响。这种奇特的恐吓方式被无数次证明过是极其有效的,而今天,困在巷道中端的汉子们却依旧沉默伫立着,连一丝半点的表情变化也未曾有过。 “你答应退出,我们才会离开。”那面容丑怪的异族应该是首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从一路把对方引到此地以来,始终显得甚为局促,“还有,你不该叫别人杂种的。” “是不是杂种我说了并不算,得去问你妈才知道。”爆起的哄笑声中,波勒却愕然止住了话语,右手也顿在刀柄上,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就在刚才,他看见那些默默抽出马刀的乡巴佬当中,有几人的衣摆下现出了一角如血的红巾。 “苏萨克?!”波勒颤抖的语声方自响起,只听得周遭轰然大乱,大部分黑龙团成员已是本能地抛去手中武器,畏缩着向后退去。 没有遇到过草原上的豺狼之前,每条城市中的土狗都曾以为自己的爪牙才是最锋利的,可当真正意识到凶残而强大的狼群就在眼前,它们的尾巴便会在第一时间夹到胯下。看起来这很悲哀,但却是活下去的明智选择。 “想不到在这种破地方,倒还有人认得我们。”一名留着浓密长须的魁伟大汉狰狞地笑了笑,曲指弹上雪亮的刀身,“老子早就说过了,说上一万句话还不如直接动刀子来得容易。雷鬼,要不要全部杀光?” “我听说苏萨克已经被打垮了,就算你们真的是,黑龙团也绝不会妥协!”波勒声嘶力竭的喊叫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萨克”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在整个图兰卡大草原上,呼啸如风的红巾马帮历来只伴随着两样东西出现——掳掠,与死亡。 由于希斯坦布尔算得上是斯坦穆国内较大的几个行省之一,莉莉丝的族人以及前皇家军团旧部近期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横扫着其他业内场所。作为特殊意义上的盟友,撒迦又先后派出了多达十余拨的苏萨克赶赴边远地域,去瓦解各成派系的当地势力。再次回归的暴力生活,很快便让终日以牧羊打发时光的马贼们无奈地认识到,有时候天性中的少数东西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 那周身透着邪气的年轻人宛若无声狞笑的恶魔,轻易就重新撩拨起了苏萨克们内心中潜伏至深的嗜血欲望,并将其愈燃愈烈。 望着沉默不语的雷鬼以及大批惶然退却的黑龙团员,先前那壮硕汉子拧起了浓眉,只觉得数日来饮饱了鲜血的马刀似在焦躁不安地轻颤:“到底怎么样?还是尽早打发了他们,去下一个地方罢!” 或许是由于强烈的恐惧已将意志力迫压到了崩溃边缘,波勒猛地低吼了一声,拔出腰刀全力斩向那苏萨克:“这里是塔尔干,谁也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挟着风啸的刀身并未如想象中般斩上人体,而是嵌在了一只突兀探来的手掌里,任由波勒如何运劲,都始终纹丝不动。 雷鬼依旧低垂着头,握住刀锋的左手正大滴大滴地坠下血来:“蒙达曾经说过,应该怎样去对付叫我杂种的人。”极为缓慢的,他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眸子望定了对方,“你很走运,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用牙齿了。” “咯咯”脆响随即爆起,黑龙团部众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腰刀在鱼人的手中扭曲成了麻花,鲜血飞溅,碎裂的铁屑亦在飞溅! 直到那截折断的刀尖刺入咽喉,划裂了半边颈项,波勒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像是已遭收割的空灵躯壳。气管中喷射的血液于空中疾曳出凄艳的轨迹,那“嗤嗤”的声响是如此轻微而惊心动魄,但在波勒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却只有雷鬼垂至身侧的左手。 那只手掌上每一处被刀刃刮出的伤口都在丑恶地蠕动着,缓缓合拢。就连三根绞断的手指末端,白森森的骨节亦在探出皮肉,逐渐覆上粉色肌层,形成新生肢体。 在失去生命的最后瞬间,波勒恍惚发现,敌人的左手竟是紫色的。 久候的苏萨克终于在雷鬼的示意下开始放手屠戮,不出片刻,这条阴暗而潮湿的巷子里就积满了一层厚浊的血泊。黑龙团成员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或是急剧抽搐,或已颓然咽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即将逃出巷口的瞬间,被苏萨克脱手掷出的长刀贯穿了胸腔。其中几个未曾立时毙命的地痞微弱**着,带着身后长长的血迹爬向笼罩着阳光的世界,最终却在行人们恐惧而漠然的注视下逐渐僵硬了身躯。 依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博杀,亢奋的苏萨克们在靴底上拭净刀锋,犹如刚刚分食完腐烂尸骸的秃鹫般心满意足。第三大队队长米塔罗神情古怪地打量了雷鬼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问道:“这几天我一直搞不懂,你的手是怎么了?说句实在的,如果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嘿嘿,我也想变成这样。” 雷鬼抬起左臂,完好的五指前端还在流淌着粘稠的鲜血,指间肉膜正细微开合,看上去和以前未曾有所不同。那个夜晚撕心裂肺的破体剧痛却像是浸透冰水的尖刃,深插在记忆深处时刻提醒着这个孤僻的异类,表层之下的肌体改变已是个荒谬的事实。 “你不会想要去承受那种痛苦的。”他深深地看了米塔罗一眼,隐约之间,耳边又再次响起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还有,蒙达其实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恶人。” 同一时刻,圣胡安牧场的屋村角落里,撒迦正无言地望着身前的两个小孩子,神情错愕之极。 由于破魔刃的虚幻光能与本体精神力量相融甚安,神圣气息依旧覆盖着撒迦周身,并在他的形貌改变上持续作用。那双被掩隐起来的魔瞳,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苏萨克眷属们内心中的恐惧。虽然明知道这银发年轻人就是那头曾想过要格杀全体马贼的魔鬼,但至少现在看起来,他和任何一个虔诚而善良的信徒都毫无区别。 完美地掌控伪装能力,是如今撒迦唯一想要去尽快完成的事情,此际面对着两个放声大哭的小鬼,他却开始后悔没有以本来面貌出现在人前,那样的话,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有麻烦。 大约五、六岁大小,拖着两筒鼻涕的男孩叫做阿洛,旁边则是他的妹妹温妮。如所有苏萨克的孩子一样,他们的肤色,是健康的黝黑,胖乎乎的很是敦实。一只尺余长短的木马玩具,就倒在两人身前的地上,马蹄处用来拖动的轮盘歪在旁侧,似是已经折断。 这手工拙劣的木马,自然是两人的父亲所做,可惜那个在斑驳刀痕中倾注着父爱的男人却在另一个地方酣战杀戮,暂时不能回来修好它。 留下来的苏萨克大部分都已去放牧,其余的则在圣胡安周边巡梭警戒。不再年轻的母亲们趁着午后阳光晾晒着洗完的衣物,爽朗的笑语声在风中荡漾开来,给这片安宁的牧场平添了几分盎然生气。一如往常般,在手中活计停顿的间歇,她们会默然望向牧场大道尽头——那些远出的丈夫,应该很快就能平平安安地归家来了。 对于远处传来的孩童哭声,女眷都显得不甚在意。草原上的孩子本就该在磕磕绊绊中才能长得更高更壮,这一点上,她们向来和男人们看法相同。 于是撒迦便在几幢木屋之间遭遇了因无人问津而号啕不已的兄妹俩,按理说阿洛是个男孩,本该更为勇敢坚强才是,但见到仅有的宝贝玩具被石块硌断了轮轴,小家伙反倒哭得比他的妹妹还要响亮。 久久未能从摩利亚赶至此地的血族首领,逐渐让撒迦在无聊的等待中感到了不耐。看着泪痕宛然的两个孩子抽噎得满脸通红,他不由得拧起了眉头,犹豫了很长时间以后,还是缓步行上前去。 突兀爆起的大震如若千万个土元素同时在地底发出怒吼,戈牙图惨嚎的声音和屋村北角骤然散架的房屋裂响混杂成了大股狂躁乱流,瞬时传遍了整个静谧空间。横飞四射的木片断梁呈放射状扩散而开,烟花流焰般密布了方圆十余丈的天空。 带着一身木屑泥尘,地行之王连滚带爬地蹿出残桓地带,仓惶而逃的同时口中连连呼救,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在他身后,一条小小的赤影悠然飞掠着,慢条斯理地追袭侏儒。 “撒迦......撒迦大人!您在哪儿?救命啊!”戈牙图鬼使神差般蹿过了大半建筑群,恰恰看到前方的村中道路边缘,撒迦正削好半截找来的杉条,换下木马轮轴,还随手放下地面滚动了几次。 “叔叔,你的指甲怎么了?会不会很疼?”阿洛的注意力从玩具上转到了对方指端,那枚轻易削落木片的黑色锐甲已缓缓缩回皮肉,化作与常人无异的半透明色。 注视着男孩眼中隐约的恐惧,撒迦悻然将玩具抛到他脚边:“好了,现在都给我滚远点。” 破涕为笑的温妮忽然走到近前,在半蹲着的撒迦脸上亲了一亲,随即牵起木马上栓着的细绳,和阿洛奔奔跳跳地去了。 不知怎的,直到两个小家伙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很久,这嗜杀成性的年轻人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了呆若木鸡的戈牙图,语气中居然带着一丝温和:“我以为它醒来后应该会很饿。” “它真的很饿。”侏儒语声中带着哭腔,不停打战的双腿僵硬地立在原地,再也难以跨出半步,“我本想去找您说点事情,刚走进房门就遇上了它......狗娘养的神明在上,要不是我跑得还算快,恐怕已经和那幢屋子一样被撕成碎片了。” 熟悉的“咕咕”清鸣声欢快响起,红的小脑袋从戈牙图身后探出,灵动澄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神态间略现迟疑。 小东西胖了不少,本就肥硕的肚皮愈发亲近了地面,肉翼前缘的乌黑骨刺纷纷生出了锯齿形的锐边,通体泛动着令人胆寒的暗芒。最为明显的变化,却是来自于它的头颅,两支弯曲的,比表皮更为火红的角,已从顶门处骄傲探出,恰似整团烈焰中跃耀的炽芒。 “这算是什么?”撒迦不屑地打量着它,冷笑道,“你睡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却变成了一头羊?” 短暂的恼怒很快便被红抛到九霄云外,轻易咬死几匹高头大马之后,所有围观的人们开始忍不住怀疑,这头小兽的肠胃是不是连着庞然无际的异空间。没用多长时间,它就把马尸变成了血淋淋的骸骨,就连半块皮肉也未残留。 对撒迦精神气息上的诡异转变,红本能地感到了畏惧。在很多年以前,沼泽中的石岛上,它也曾遇上过类似的情形。 一具躯壳,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红依稀还记得,那个浑身浴血的孩子是如何走上石岛,如何倒在自己面前的。它同样也难以忘却,那双幽幽闪烁着紫芒的魔瞳,在即将合拢的时刻,仍然还蕴含着一种凶狠的不屈。 他信任它,故而全无防备地睡去。红虽然只是头野兽,却有着属于自己的直觉。现在,它唯有再次等待另一个撒迦归来。 夕阳沉沦的时候,陆续返转的苏萨克不仅给孩子们带回了城里的手工布偶,也同时带回了欢笑。强壮的父亲高高举起跑出迎接的自家子女,大步走向各自住所。每个系着围裙的妻子都已在门前笑吟吟地守候,家中的老者则俱在低声祷告着,感谢上天对亲人的眷顾。 撒迦沉默地坐在居所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大群侏儒则在废墟中筑起新的木屋,一脸冷酷的戈牙图不时会“随口”问及身边的海伦是否疲累,并自告奋勇抢下了她手中所有的活计。 几个先后前来禀告日间事宜的马贼首领,依旧像往常那般得到了极为淡漠的回应。看着这些衣襟上溅满干涸血渍的大汉急匆匆远去的背影,以及各家各户亮起的温暖灯火,撒迦遽然觉得,这片牧场已经像是个真正的家园。 尽管,他从来也不曾拥有过。 长时间的相处,令溯夜与地行两族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微妙而敏感。戈牙图日益偏向人类的性癖好,在无形中影响着族群中的大部分男性。对溯夜女子越来越垂涎的地行侏儒早就把枯燥的吹针研习当成了享受,更令登徒子们肆无忌惮的地方在于,族内的悍妇似乎也都有了心目中的新宠,对其他事情尽皆懒于理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容貌粗陋且体格强健的溯夜男人都要更适合她们。 每天的晚餐时分,两个族群都会在喧嚣声中共同度过。各怀心思的地行侏儒把餐台当成了特殊的战场,不知疲倦地向着假想敌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当然了,他们用的不是拳头和刮刀,而是那根如簧巧舌。 烛火在无声摇曳着辉芒,四周的嘈杂也慢慢低落,地行之王一如既往地坐在海伦身边,盯着餐盘里即将告罄的食物沮丧不已。用屡败屡战来形容如今的戈牙图,其贴切程度是显而易见的。温柔的溯夜女族长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脸蛋上从来就不会有半点笑容。这让后者很是伤心了一段日子,也更为坚定了他誓不罢休的猥琐念头。 “主人又不来吗?”海伦看着撒迦空着的座位,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问道。 戈牙图怔了一怔,事不关己的对话让他很是懊恼:“是啊,连雷鬼也不在,应该有什么事情去了。” 女族长点了点头,沉默下来。撒迦从习惯孤独直到不再拒绝融入群体,已经经历了极为漫长的过程,无论在精神体的转变上如何邪恶莫明,海伦都希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即使是暗魔,也同样渴望着情感罢?”她黯然想着,随后柔柔的,叹息了一声。 星空下的草原,宁静而幽美,晚风撩拨的草丛簌簌轻颤,在月色下拂动着连绵无尽的暗色浪潮。几只欢快飞舞的小虫,引起了红的兴趣,小东西威风凛凛地龇出满口獠牙,不时高高跃起扑击,似极了一匹尽情撒欢的马驹。 注视着悠然仰躺在草地上的兄长,雷鬼无声地微笑,感觉这难得的闲适,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印象中的撒迦,总是紧绷的像根弓弦,如果时常能够像现在这般,他宁愿只是站在远处的暗影中默默守候。 变故的降临,从来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悄然停止嬉戏,昂首望定了前方幽暗处,双目中凶芒大放,扯起的口唇间传出奇异低吼。雷鬼面色立变,几个起落后护在了撒迦身前。 “都三天了,你到底在迟疑些什么?”撒迦动也没动地躺在原地,语声懒散。 “若非是今天的那只木马,你恐怕就已经成功蒙蔽我的双眼了。”朦胧的虚空之中,细微光点无声绽现,扩张成一轮温润月影。从内跨出的那个女人,以及她身后傲然横展的两对深蓝羽翼,瞬时便令雷鬼心中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 “光明神王座下,智天使艾哲尔?托力亚。”女人淡淡地自报身份,金色双眉下深邃如海的眼眸直视着撒迦,似乎略现怜悯之意,“卑微的异端,你虽然学会了隐匿,但仅是如此,终有一日还是难以逃脱天界的审判。” 撒迦抱住戾态愈盛的红,缓缓站起:“智天使......你来这里做什么,感化?还是救赎?” “我很奇怪,你的揣测里为什么没有毁灭?”暴涨的圣焰从艾哲尔周身汹涌蹿出,空间里的无形威压骤然加剧,雷鬼清晰地听到体内的各处关节都在“噼啪”作响,嗓眼中渐有甜腥涌上。 “要是想动手,你也不会等到现在。”纯粹的黑色开始自撒迦发际显现,流水般寂然蔓延,待到完全取代银发光泽之后,他的眼眸已然恢复了狰狞的原状,“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目的。你最好能明白,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光明一族向来只会让我感到厌恶,到目前为止,你还能够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由于我的犹豫。” 挥手间,他在身前凭空筑起一面黑暗光幕,抵消了红与雷鬼承受的巨大压力:“如果你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证明自身的价值,智天使大人,我会亲手扭断你的脖子。” “你很强大,也很狂妄。”四翼智天使自初开神识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怒意,这年轻人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在看一头猪,那种**裸的蔑视简直能让石像都在暴怒中颤抖。 撒迦耸了耸肩,残忍的微笑浮上脸庞:“只要试一次,你就会发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望。” 伴随着言语中毕露的杀机,于他体表涌出的魔罡暗潮在短短一个瞬间便提升到狂暴的程度,空气中厉声尖啸的各系魔法元素汇成了强劲的能量漩涡,当即将智天使的护身圣焰迫得摇摇欲熄。 “双魂分体,你的确要比那个存在强得多。”艾哲尔身后的羽翼微微扑扇了一下,千万颗湛蓝的星芒曼妙流转,轻易消去袭来的魔罡乱流。 撒迦惊疑不定地止住咆哮的精神力量,一双魔瞳收缩得犹如针芒:“有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我们总算有点共同话题了。”艾哲尔抬起纤纤玉手,招了一招,“跟我来,你将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也许,还会有惊喜在等着你。” 撒迦断然摇头,冷笑道,“我不认为,你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暗魔族骄横的特性,倒是在你身上体现无遗。”艾哲尔遗憾地叹息,“据我所知,养父的死一直是你心中最深的痛处。不知道有关那件魔器的消息,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个惊喜?” 红的吐息越来越急促灼热,双翼上的骨刺已经狞然探伸到极限,然而撒迦略为颤抖的手掌,却在此时按上了它的脊背:“七夜轮回之盒?”几乎无所不知的敌手令他感到了极度震惊,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但其引发的强烈冲击已无异于一场足以撕裂天地的大海啸! “凡人之中,大多贪婪愚钝。目光短浅者为了些许薄利彼此争斗,甚至丧失灵魂。”艾哲尔展颜微笑,道,“背负异端之名,或许正是把你和他们区分开来的鸿沟。年轻人,跟随我的脚步,诸神的光辉必将洗涤罪孽,带来重生。” “蒙达!”雷鬼低低地咆哮,急剧颤动的左手指端已有锐爪探出,“这是谎言,你绝不能去!” 在此时击上鱼人颈侧的掌缘,当即令他软软仆倒。撒迦没看一眼昏厥过去的同伴,反手把红放下地面:“我会很快回来,在这里等。” 加之在躯体上的魔罡重压,彻底封死了赤炎獠急欲破除变异术的可能。眼见着撒迦掠向智天使挥手破开的空间裂隙,小东西不禁长声哀吼,血口中熊熊烈焰已然现形。 “你的角,其实还算漂亮。”撒迦身形忽滞,回首向笑了笑。 目光转动间,他沉默地望向牧场远端,良久之后,倏地投入虚空,再无半分迟疑。 尽展羽翼的艾哲尔似是有些诧异,在飞向空间通道的极短过程中,悄然向着撒迦所望的方向掠了一眼。以她足能穿透空间的目力,自然轻易便看清了远方连绵矮丘下的物事。 那披拂着凄冷月光的,一方青碑,一座孤冢。 第五章 混沌之园 灰蒙蒙的苍穹之上,燃烧着九轮血日。它们更像是一枚枚巨大的赤眼,透过涌动的云雾俯瞰世间,倾泻下几近冰冷的光芒。 泛动着黑色泡沫的海洋是这般浩淼无际,以至于分布其间的陆地板块就像死去的鹦鹉螺,孤零零的在波涛中载浮载沉,永难得遇同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片死海中不曾有过半点生命的痕迹。如墨的海水仿佛是亿万个深渊恶魔割破腕脉汇聚而成的腐蚀体液,除了礁岩与沙砾,再也容不下他物。 数以千百计的广袤大陆之中,有一块呈现出诡异的勾形,直如天蝎尾蛰。 在它的身躯上,延展着极尽荒凉的赤地,狼牙也似的峰峦参差耸立在地平线尽头,贫瘠山体反射出冰冷的暗色调,不见草木,亦无鸟兽,死寂得令人窒息。 只有在极少数的地域里,才会存在着不知风化了多少年的森林。参天的古木早已失去树冠,散落枝桠,就连最后的一点苍翠都已完全褪尽。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犹如泯灭灵魂的巨人尸骸。 这是个透着浓浓血煞的世界,当九轮赤日相继沉沦,夜色吞噬天地,无数上古魔物便会从混沌中现出,于厉声嘶吼中贪婪猎食,彼此博杀;这是个颠覆自然规律的世界,日间的沙漠,到了夜晚会化成湖泊,山峰成群迁徙,只为躲避地壳表层狰狞张开的裂口。 对于法偌雅来说,这还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距离那场夺去一切的梦魇,已过去很长时间了。此刻的她正呆在那座古老的,处处透着霉湿味的城堡里,透过卧房宽阔的落地窗,怔然面对视野中整个肃杀的异世界。 目力所及的尽处,莽莽荒原直达天际,地表裸露出的大块巨岩如同存活了无数年的洪荒野兽,于流赤日照下沉默蛰伏。鬼斧神工般拔起在孤山之颠的古堡,使得下方薄雾笼罩的死亡森林看上去是如此遥远,似极了泼翻赤血的调色板上,一抹突兀存在的阴霾。 夹杂着生涩锈味的气流从无尽虚空中低啸而来,推开窗棂,霸道地占据了房内全部空间。流拂着透明纱帘的床头,一只通体剔透的水晶球被安置在那里,上千枚紫芒忽明忽暗地闪烁其内,犹如银河深处的星雨汇聚流转,幽美无方。 法偌雅还记得初来此地时,水晶球的内部就只有一颗淡紫光点,在微弱绽放着辉芒。随着时光流逝,每隔一天,便会有数颗乃至数十颗同样的星芒于它周围现出形态。那曾经触动心弦的奇异感觉,渐在无形中悄然复苏,并逐步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红衣神官的精神封印,早已被异界紊乱的魔力暗流尽解。这里的每寸土壤,每块岩石,甚至是任何一粒微小的元素体,都蕴含着极为纯正的暗黑气息。法偌雅本就凌厉无匹的精神力量,几乎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提升着,意识之海的感知能力也由原本的晦涩不明突破桎梏,赫然扩展到覆盖百里的全新领域。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但法偌雅更为在意的,却是那些同处在城堡内部,与自身惊人相似的精神波动。如果说以前感受到的隐约心悸,会令她在孤独中企盼,那如今身处的异境,无疑已让梦想接近了现实。 因为在短短数日之后,法偌雅就发现,每颗星芒都代表着一个独立的,完整的灵魂。无论这批源源不断来到的是人类,还是异族,她都相信,他们与自己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或许会是,血亲。 她渐渐安静下来,全心接纳直觉带来的感知。自从被那名生着蓝色羽翼的天使带来异界以后,这精致美丽得几近脆弱的小女孩,终日都在默数进入灵识范围的生命体,就连内心中仍然存在的忧伤,也抑止不住萌芽般绽放的安宁喜悦。 突兀震起的钟声,惊起了城堡尖塔上栖息的群鸦。它们凄厉聒噪着,疾飞过高空,黄金般的双眼中散发着妖异之极的光芒。法偌雅默然将视线从曳落着片片黑羽的窗外移开,明眸中掠过一丝讶然。 就在钟声鸣响的刹那间,她察觉到密布在居室外围的强横结界消失了,这还是数周以来的第一次。 而水晶球中耀动的紫芒,也在同时,无声无息地增加了一颗。 有若实质的浊厚空气中,骤然漾出数圈透明波纹。随即啸起的气流曳响划破沉寂,撒迦破出虚空,落上了城堡所在的孤山绝顶。 初见天地异相,他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不过随意乜了眼脚下犹如刀劈的万仞崖壁,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光明族其实和蝙蝠一样,得倒吊在阴暗的高处才能睡着?” “渎神是无法饶恕的,如果不想被天界降下的审判之光毁灭,你应当学会谦卑。”回答他的,并非随后飞出空间裂隙的艾哲尔,而是另一个声音。 撒迦冷笑着回首,魔瞳中立时倒映出一团瑰丽无比的翡翠火焰。 番红之发,高鼻深目,说话的女子拥有迥异于常人的清奇容貌,正高悬于空中威严如神砥。在她的身后,亦是横展着两对羽翼,翼身却是绿得直欲滴出水来。 当天地间存在的基原之色唯有黑红,这点跃耀于山颠的绿芒,便如仅存的生机般绽放出夺目光焰,将周遭浓重的沉暗分分割裂。 “我的名字叫做米加达拉,欢迎你来到混沌之园。”那女子微微扑扇着羽翼,整个区域内尽为绿芒所覆,巍峨矗立的古堡通体竟似在瞬间攀爬了一层葱郁的藤蔓。 如果撒迦身为信徒,或许会愕然惊觉眼前的正是九阶中名列第三的座天使,但可惜,他历来更倾向于冷血的掠食者:“接下来我是不是应该回答,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米加达拉被并没有对方肆无忌惮的调侃激怒,与飞临身侧的智天使短暂精神交融之后,漠然望向撒迦,道:“能让战神放过异端的理由并不好找,所以你应该持有的态度是感恩,而不是敌视。” 撒迦略为怔住:“那天令他放弃追杀的人是你们?” “我们的阻拦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帝波尔的亡妻曾经为他挡下了暗魔一族的魅灵缠绕,我想,以同样方式救你的那个女孩可能也在某些方面打动了战神。”艾哲尔微笑着接口,平和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朋友间才会有的轻松闲聊,“在很短时间里转变观念也许很难,但希望你能明白,任何一名吾族成员,都绝不会去插手有关异端的事情。” “换句话来说,你从来就不是一名真正的异端。”米加达拉低哼了一声,似是不满意同伴的过于委婉的称述,“有些和你同样特殊的存在,也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该是告知你们一切的时候了。” 伴随着沉闷低响,背崖而筑的城堡大门缓缓开启,无形而庞然的结界消弭之后,两队负剑执戈的战斗天使鱼贯飞出,肃然伫立于各处。紧接着出现在撒迦眼前的,是一股邪恶潮流。 待到纷杂的脚步声逐渐止歇,本就不甚轩阔的峰顶上已几无立足之地。超过千名人类及异族茫然环顾着四周,在注视两名上阶天使时,他们的神情俱是会现出隐约异样。 直至此刻,撒迦方才真真正正地感到了震惊。 空间中暴涨涌动的魔罡劲气,使得每块细小的石子都在地面上簌簌颤抖,年久失修的古堡壁体上不时有大蓬碎屑崩落,直欲在这可怖的激流冲袭下随时坍塌。 这千余人中大多年纪极轻,有魁梧强壮的人类大汉,也有纤巧窈窕的精灵女子,高山氏族与矮人亦是随处可见。令撒迦惊骇不已的地方在于,周围每个人散发出的气息,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嗜血与残忍;那一双双不带任何感情的冷酷眼眸,赫然尽是紫色! 正如一条蛮荒丛林中独自生活的剑齿虎突兀遭遇了大批同伴,它的本能反应绝不会是试图去与同类友好共存,而是如何咬杀闯入领地的全部威胁。 距离,往往决定着猛兽之间是否会产生致命冲突。 撒迦背后的寒毛已凛然炸起,全身肌肉寸寸紧绷,纯黑色的锐甲从十指前端悄然刺出,森冷如匕。在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几乎已完全放在近处的诸人身上,而对空中的天使不加理会。 他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故而不难想象,这些极有可能是同族的家伙具备着多么可怕的危险性。 过于娇小的身躯,使得人丛中法偌雅半点也不起眼。默然打量着身边每张雕像般全无表情的面容,她开始觉得,心中那份小小的念想,已再次接近了破灭的边缘。 女孩儿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对战,分辨出旁人是不是怀有敌意,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峰顶上虽然安静得就只有风的声息,但漫溢的杀气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片刻止歇。充斥在异世界的暗黑元素不断撩拨着每具躯体内潜伏的杀戮欲望,令其燃烧,终至沸腾。 法偌雅无法理解,是什么在将众人变成野兽。长久以来的期望已然成为了现实,但她得到的却只有无数冰冷探来的气机,而不是接纳与微笑。 “异端,是你们共同的名字。自从降生在人世后,它就像是坚固的枷锁,始终在束缚着生存的可能。”座天使蕴含着坚冰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探手间,掌心中已浮现出一枚指甲大小的菱形光体,“创世神将每个人的灵魂,都容纳在微小的火种里面。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着强大与否,也直接改变了命运的结局。” 第三轮血日无声坠入天地尽头,黯淡的夕阳余晖洒落孤峰,在劲起的气流卷划中,为万物镀上浓浓萧瑟。 “你们都曾经惶恐绝望过,原因是出于无助。身处在一个没有同类的世界,似乎就只能面对孤独的灵魂,但事实并非如此。”米加达拉纤指微抬,那枚火种轻盈飞起,悬停在身前数丈处的虚空,“睿智的光辉晨星炽天使大人,赋予了你们生命,并同时破除创灵法则,使每个单一的存在,得以融入其他强悍元素。” “譬如说,龙族、远古妖兽,甚至是暗魔的灵魂碎片。”智天使金色的眼眸亮起,两道极淡的光线射上那枚火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不同的生命元素彼此吞噬之前,找出共存的平衡点。” 微不可闻的惨嘶声顿时响起,微小的火种在金线灼烧下渐渐融化,又一枚通体暗黑的菱芒自米加达拉手中疾飞而至,与其瞬时合体。随着金色光线愈加炽烈,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之火急剧收缩起来,最终凝固成一团半透明的双核光晕。 艾哲尔并没有停止施放神力,座天使也同时挥动羽翼,千万颗翡翠星辰纷纷扬扬地冲天而起,汇成一道璀璨涓流,投入那团火种凝成的光体之中。 待到两名上阶天使相继停手,众人眼前的光晕已扩张到直径尺余,核心部分则被某种奇异的物事代替。 它的外形像是放大无数倍的蝌蚪,没有尾部,却多出了四肢。整个身躯柔弱地蜷缩着,头颅硕大,一支嫩芽般的手指正塞入勉强能称之为口部的**里,双目紧合。 撒迦直愣愣地看着这幼小的生命,锋利的指甲早已刺入掌心,一滴滴地坠下血来。周遭的所有人尽皆惨然变色,而座天使冷冷的话语,更是在震骇之后给他们带来直入骨髓的剧痛。 “我想,用‘产物’称呼你们应该更为恰当一些。人类和异族的外表皆为伪饰,你们被制造出来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光辉晨星而战斗,直至死亡。”米加达拉随手虚握,那团光晕连同内部的生命体立时爆裂,粘稠的汁液在空中横飞四溅,低沉闷响令人群随之战栗不已,“很可惜,总共有超过万枚的成形胚胎被投放到坎兰大陆各地,能活下来并站在这里的却不到两千人。直到如今,你们中间还有很大一部分未能完全觉醒力量。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所以混沌之园才会被创造出来,用作补救。” 十三根笼罩着碧绿光华的羽毛自行脱离座天使的翼身,飞上古堡最高处的塔尖后,滞浮在那处,微闪着幽美荧光。 “这里的万生万物,都是为了激发你们的力量而存在。从现在开始,拿到它们的人可以获得继续生存的权利。”米加达拉淡漠地道,“你们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在七天以后随同这个封闭的空间一齐被毁灭。记住,只有七天。” “我拒绝。”人群中响起一个不屑的声音,“如果想要看斗狗,建议你们去马戏团。” “没必要,这里就已经是了。”米加达拉冷笑着抬手,那条大汉的身躯当即硬生生地炸裂开来,残缺的尸块飞出极远方才从各处落下山崖。 “希望你能活到最后,我承诺过的事情,不会改变。”智天使似笑非笑地看着撒迦,精神波动直接在对方脑中响起,随即连同其他天使一起破入虚空不见。 那十三根翡翠之羽,仍然在古堡尖顶处飘浮着,千百道目光相继投向它们,没有一个人说话。 第九轮赤日,于此时完全沉没于地平线之下,凄厉的兽嗥逐渐从荒原各处传出,无数巨大的黑影飞出森林,振翅扑向高山顶端的那点绿芒。 先后掠起的数十条身影,未曾到达古堡顶端便纷纷被电射而来的巨兽撕裂。当第一缕月色透过云层清冷洒下时,整座山体轰然大震,猛地坍塌崩溃! 促不及防的人群随之陨落,与大块的碎裂山体一同坠向幽暗森林。无论掌控着飞行能力的强者,还是流星般下堕的较弱存在,都采取了一般无二的举动。 杀戮! 古堡仍毫无依托地悬停在高空,黑压压的飞兽像是移动着的铅云,完全笼罩了这座诡异的建筑体。半空中不断疾扑而来的巨影猎杀着每一份坠落的肉食,混乱不堪的情形正逼迫着众人将厉啸横扫的精神力量发挥到极致! 接连格杀数头袭来的庞然大物之后,撒迦又摧动魔罡,将周遭状若疯狂的几人扯成了碎片。此时此刻,更为危险的却是这些同族。座天使留下的绿羽就只有十三枚,除了放手杀戮之外,远远超出这个数字的竞争者似乎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漫天血雨之间,撒迦片刻不停地穿梭疾掠,背部在混战中裂出一道狭长伤口,白森森的脊椎骨已隐约可见。格挡,击杀,闪避......他近乎木然地完成着每次短暂对战,一双魔瞳中的光芒亮得可怕。 人类也好,暗魔也罢,那至少都算是真正的生命,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或许什么也不是。 全力迫发的一次魔罡怒潮,使得方圆十丈的空间里再也看不到任何物体。撒迦狞笑着转首,掠向远处急速坠落的一条身影。对手是什么已经没有区别,他只想大口呼吸着湿润而甜腥的空气,在黑暗中嘶声咆哮,在黑暗中感受死亡。 触手般挥舞的能量光束无声蹿出,对方却像早就洞悉他的动作一样,勉强移动身躯,避开了这次阴狠来袭。撒迦冷哼了一声,身躯极为诡异地蜷曲起来,猛力弹放之后激射至那人面前,指端锐甲根根绷直,直插而下。 沉寂的大地,已然近了。 急促的风声猎猎划过耳边,高空中隐约传来的惨呼仿佛来自于另一个遥远世界。青蒙蒙的月色冷冽挥洒着,投射在撒迦鲜血淋漓的背部,也覆上了那张梦幻容颜。 飞舞的银发丛间,一双紫色星辰般的明眸正在凝视着他,如水清澈。 面对这娇小的女孩,撒迦微微地怔了怔,只是一瞬,随即目中杀意再炽。 血光,顷刻迸现。 第六章 死地幽兰 疯狂而血腥的夜晚逝去已久,九轮妖异血日正高悬于天穹,漠然俯瞰着死灰色的异界。白昼期间的大陆仿佛纵情交媾过的女子,倦怠沉睡着,身躯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饱含了**之后满足的余韵。 随着细簌的声息,几只碗口大小的红腹狼蛛从腐化的树洞中蹿出,迅疾落上地面。 十余丈开外的密林间隙,倒卧着一具矮人尸骸,狼蛛的同类早已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这份大餐。咬啮皮肉的裂响炸成了一片奇异低潮,偶尔会有粘连着体液的小块内脏在争抢中被高高抛起,但随即跃出的贪婪食客们会在顷刻间将其撕得粉碎。 黑暗,从来都是诸多邪恶滋生的温床。和所有横行在这块大陆上的魔物一样,黑红斑斓的剧毒狼蛛生性畏光,之所以能够在此时肆无忌惮地争抢进食,是因为它们身处在不受日照干扰的死亡森林。 这里穿梭着阴冷潮气,湿漉漉的地表上,覆有一层污浊而厚实的腐烂物,散发阵阵恶臭。幽深的林间地带,随处可见惨白色的兽类骸骨,失去血肉的身躯依旧庞然直如巨岩。 无数株枯萎生机的巨树高处,集结着遮天闭日的蛛网。这些阔达百尺的空中陷阱沉沉累累地高悬着,鹅卵粗细的韧丝完全阻隔了光线垂落,由地面望上酷似一张庞然无朋的异色天幕。大小不一的茧状干尸正黏附其上,像是被吊起的石像鬼般随风摇曳,以最为简单的方式,证明了高空或许要比地面更为危机四伏。 当然,生满黑色刚毛和浅褐条纹的红腹狼蛛除了在求偶时,是无法织出任何丝网的。整片森林的高空统治者,是它们的远亲——猛犸巨蛛。 尽管在更多的时候,红腹狼蛛依靠强大的跳跃撕咬能力,以及可以将毒液喷射出极远的颚内囊腺,而足以在群体捕食过程中横行无忌,但是对于未曾腐烂的尸骸,它们从来就不会介意缺少了猎杀的那份快感。 空气中淡淡飘散的血腥味,很快便引起了其他游猎者的注意。敢于和成群狼蛛争食的小型魔物并不多,两条一前一后蜿蜒游至的荆棘刺蛇,却在“咝咝”微响声中肆无忌惮地喷出数道寒冰气团,将那具血肉模糊的矮人尸体周遭化为大片霜白之地。 黑红相间的暗潮惶然四散,不过片刻已是退却一空。寒冻对于狼蛛而言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半人半蛇形态的荆棘刺蛇拥有着对任何毒素免疫的特性,那些色彩斑斓的背部锐刺更是狼蛛难以匹敌的噩梦——蜷缩起身躯的荆棘刺蛇根本和短鼻猬毫无区别,仅依靠强有力的尾部甩划,它们就能将最坚硬的磐石碾成块屑。 黄雀在后的角色,并不只有这两条刺蛇。 就在它们以上肢按住残尸,大口吞咽淋漓血肉的时候,十几头表皮粗糙的犀蝎兽从密林深处极为笨拙地现出身形,赤红如燃的狞目直视尸身所在,带着隆隆大震的迈步声逐渐逼近。 荆棘刺蛇相继昂起上身,鲜血四溢的阔口中獠牙龇出,愤怒地发出连声低吼。 小山般壮硕的犀蝎兽短短几个纵越后开始缓慢加速,奔跑过程中纷纷低下头颅,额前鼓凸的三角骨节摧枯拉朽般撞断了每一根挡在前方的树干,黝黑表皮在与同伴的挨擦中不断迸出大蓬火芒,竟如通体披挂着一层钢甲。 接连喷出的寒冰气团,只是令部分犀蝎兽的动作变得略为迟钝,除此以外更无半点作用。面对着怒驰而来的兽群,荆棘刺蛇不甘地尖嘶着,渐渐向后退缩。即使是蜷成一团尖芒森然的球体,那些沉重到可怕的大家伙也能够用铁足将它们踏成肉泥。 食物虽然在死亡森林中弥足珍贵,但生命显然要更有价值的多。不逊于人类的智商使得荆棘刺蛇最终选择了放弃,然而未能游出多远,几枚突兀射至的黑色光刃,已冷冷割裂了它们鳞片叠生的胸腹。 凌厉气劲几乎是在瞬间夺去荆棘刺蛇的灵魂,夹杂着内脏碎片的墨绿色血液喷泉般爆出贯穿的脊背,连同大蓬折断的锐刺一起,在空中怒放开来。 瘫软倒地的刺蛇使得犀蝎兽警惕地放缓了前冲势头,随即从森林彼端掠出的一条身影大鸟般轻盈转折,落入兽群后急旋连转,密如骤雨的光刃顿时呈发射状扩散,曳起道道殷红血箭。 急剧拔升的魔罡波动,在接近顶点之际缓缓回落,终至消弭。强横无匹的摧毁力下,没有一头犀蝎兽能够挥出如勾尾蛰,有如铁水浇铸的身躯均已四分五裂。 遍地横溢的血泊之中,那人弯下腰来,大口喘着粗气,警醒四顾的目光中犹自闪烁着野兽似的凶残光芒。 和地上支离破碎的尸身一样,他也是个矮人,但对于死去的同族却殊无悲戚之意。仔细探察过残尸各处之后,这全身肌肉虬结的外来者略为放松了神态,颓然就地坐倒。 三天了,上阶天使主导的生存游戏开始至今,他没有喝过一滴水,吃下半点东西。曾经生活在古堡里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是身处天堂。 系列动作引发的剧烈心跳还没有平复,肉体虚脱感与旺盛如故的精神力恰成反比。望着死尸开裂的颅骨边,那只悬吊着的硕大眼球,矮人低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数日来每时每刻的高度紧张状态,已让睡眠成为遥不可及的奢侈念想。更为无奈的是,自从坠落以后,他就始终被困在这片高山下的森林里,像只凄惶不安的耗子。 死亡森林远要比高空中所见的辽阔,仿佛随风涌动的暗黑海洋。由于下落过程中横向卷席的气流力量,矮人着陆的位置远远偏离了山体塌陷处。 能从那些飞翔如电的巨灵爪下逃生无疑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寻觅山脚所在的这段路途,却成为了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可怖梦魇。 默然抬头望了眼蛛网结成的密实暗幕,矮人无声地苦笑,缓缓站起了身。他很清楚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在急于找到孤山崩塌地域,与其穿越不知边际的森林,显然从那里直达空中古堡才更为安全。 飞行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充斥着暗属性魔力元素的异界已彻底改变了精神本源的强度,只要意念微动,源源不断的魔罡能量便会怒潮般迸发,引领人体破空而上,疾掠于流风之中。 蝰蛇般蹿出地表腐蚀层的银色光刃,当即令矮人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 异变乍起,他已疾退似电。 随着那突如其来的银刃完全现出形态,炽如骄阳的圣光随即暴涨,急速绞向他的双腿。像是后领处有着一双无形的大手猛然发力,矮人那壮硕的身躯竟似完全失去重量,飘飘荡荡地越拔越高,向后方疾退。 直到密林顶端的累累蛛网之上,有一物悄然破出丝茧,当头扑至,矮人才失去了全部飞行的气力,砰然落下地面。 被硬生生拧下头颅的人,是无法再做任何事情的。 方圆数里内的区域,就此死寂一片。矮人断裂的颈项中鲜血汩汩而出,很快在地表上汇成浅洼,腾腾热气透过灰白色的气管喷发而出,在风中逐渐消散了痕迹。 一头高达丈余的人形生灵缓步走上前来,漠然注视死去的矮人,那枚银刃在他头顶上方的虚空中盘旋着,柔和散落阵阵光华。 这异灵生有长达膝弯的黑发,双眸亦是极尽狰狞的纯黑,两枚暗金瞳仁幽幽燃烧其内,垂直如针。他的身后游动着一条布满锋锐锯齿的长尾,褐色体表上隐现块块菱形坚甲,仿若鳞层。弯勾状的足趾前端紧扣入地表,腿骨上突起的坚韧筋体像是探伸绷直的钢索,狞然展现着急欲爆发的纵越能力。 所有存在于周遭丛林中的生物,俱已敛去声息,畏缩蛰伏下来。仅是那枚蕴含着无穷光能的银刃,便足以令中低阶魔物战栗不已,而来自于异灵的强大气息,更让它们连就此远遁的勇气都完全失去。 他如同一团蕴育中的空间风暴,并逐渐成为,这片魔域中的君王。 每个白昼期间,异灵都会感到昏昏欲睡。那些从混沌雾气中脱出的高等魔物,唯有在夜晚来临时才能带来博杀的乐趣。至于在死亡森林里苦苦求生的人类与异族,则必须靠着刚才这般隐秘的陷阱捕猎,才能有所收获。 敛去日益强横的气息已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不得不以守株待兔的方式打发日间无聊时光——曾接近感知范围的两名半兽人,远远便察觉到危机并当即转向奔逃,正在慢条斯理逗弄几头鳍狼的异灵虽然追出很远,最终却还是落得空手而归。 于是森林各处的猛犸巨蛛便面临了厄运,当它们被屠戮至净后,留下的漫天丝网中往往会多出一只厚茧。尽管多出层粘稠的“外衣”是件很不好受的事情,但异灵仍然像只真正的蜘蛛那般,沉默守伏着每头撞上网来的猎物。 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血腥,是他唯一的饵。 两具矮人的尸体被叠在了一处,异灵满意地踏上断落的那颗头颅,将其慢慢碾碎,布满奇异紫纹的脸上现出些许狞笑。魔物的血液除了恶臭以外便是无味,对于诱饵,他向来很珍惜。 遽然之间,灵识中有微痕漾起。这可怖的生物在短暂惊愕之后,猛地仰首发出愤怒长嗥,双足微屈,继而大力弹起,犹如凭空掷出的长矛般疾掠密林深处。 那枚银色光刃随之破开沉暗,衔尾电射而去。前后两道天生相克的强横波动汇成一股足以令异界颤抖的悍然气流,厉啸过处的地面上腐物纷扬卷起,巨木四下倒伏,猛恶之势几近动天! 透过异界赤红的天穹,穿越空间乱流,赫然已是另一幕无尽虚空。 它是如此的庞然,几乎不能用任何语言形容。数以亿万计嵌坠其间的星辰,每颗都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在沉暗天幕的某个空间罅缝里,流转着一团金色的能量球体,远远望去,直如最明亮的那颗启明星。 浑圆的七彩光晕仿似玉带,环绕着金星周体柔和绽放,瑰丽不可方物。由虚空直下,清晰可见星体表面亦有山川耸立,大河奔流,苍莽原野之上草木葱郁,与人世并未有所不同。 一座金壁辉煌的宫殿,巍然拔起在天际尽头的荒芜之地。洁白如玉的岩石砌就了整个建筑的基体,水般从塔式尖顶上流淌而下的奇异金芒垂覆着宫殿外围,即使是最微小的尘埃,也无法染落污秽。 穿过两扇高达十余丈的巨门,宏伟至极的殿堂已在眼前。十二根刻满繁复图腾与礼赞的石柱支撑着琉璃穹顶,缕缕天光自高空洒落,透入殿内,却被另一种光源轻易掩盖。 绝对的光明,来自于六对微拂的金色羽翼。每一次轻扬起伏之间,都会有无数细小的炽芒盈盈脱离翼身,在空中绽放出无法逼视的纯粹光华。 “他的名字,叫做撒迦?”如若燃烧的光之域界深处,那生着金翼的男子缓缓开口,清冷的语声中除了威严,亦隐透着几分难掩的孤傲。 “是的,伟大的光辉晨星。”恭立在旁侧的座天使米加达拉欠身答道,两对翡翠之翼已在强光下黯如死灰。 那男子沉吟了片刻,挥手将空中悬浮的九颗暗红晶球虚引至近前,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上现出一丝阴霾:“这样的变异体,已经超出了既定范畴。” 暗红晶球似乎是连通异界的微型视窗,每颗内部都呈现着死亡森林的局部区域,而那头极尽狰狞的黑发巨灵影像,赫然正在其中高速掠行。 “克雷斯菲尔大人,他是个特殊的存在,正如我曾经向您提及过的那样。”深蓝星芒微微耀动,智天使在浩然威压之下依旧保持着恬淡的神态,“畸形的产物,却拥有着旺盛到可怕的生命力。两个从火种融合时就产生的灵魂相互依靠,相互支撑,并奇迹般共存在一具躯壳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块赫马森的灵魂碎片,他们或许早已彼此残杀,就连胚胎期也无法度过。” “赫马森·范·达加帝卡。”克雷斯菲尔一字字念出了这个象征着暗魔族全盛时期的名字,六对金色羽翼霍然尽展,狂乱的罡流顿时怒卷而起,两名上阶天使就连丝毫反应也未能作出,便如风中枯叶般倒飞了出去。 疾拍羽翼的艾哲尔在空中方自滞住身形,一股气劲已遥遥传来将她吸向前方,自光辉炽烈处破出的手掌只是在那里等待着,最终扼上了她柔软的咽喉。 “你竟敢瞒着我动用那头怪物留下的火种?”克雷斯菲尔的眼神冷得像冰,虎口分分收紧,“百年前神魔一战,十二主神只余其六,座阶以下各级天使共有七万余名形神俱灭,你难道已经忘了是谁主导了这场浩劫?!” 艾哲尔平静地注视着他,任由颈项承受如火的圣焰燎灼:“这双魂分体的孩子,直到今天还是人形,不是么?” 克雷斯菲尔怔了怔,转首望向暗红晶球。那黑发异灵仍在丛林间疾掠着,看上去就像个纵越如飞的远古巨人,只是身后拖曳的长尾,张扬着几分浓烈的野性气息。 “最强大的仆从,才能够为您分担更多。只要这年轻人能够完全觉醒,即使是其余的合成活体都在七天里死去,我也不认为有多可惜。赫马森的火种残体几乎具备着生前的所有特性,就连它的吞噬和同化能力也未能让两个新生灵魂熄灭,您可以想象一下,任何恶劣的生存环境对于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已唯有更快的促进力量完善。” 艾哲尔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换个角度去看,赫马森已经不存在了,您眼前的并非一个载体,而是在灵识初开后就被迫战斗,并顺利存活下来的自主生命。至于我选择前者的灵魂碎片去做尝试的原因,睿智的光辉晨星,这些年去禁忌天塔寻找乐趣的人,恐怕并不只有我呢!” 克雷斯菲尔双目中神光变幻,许久之后松脱手掌,冷笑道:“那不关我的事,有时候瞎子要比寻常人更为轻松,是由于看不见任何肮脏的事物。” 惊惶未定的座天使从不远处缓步走近,低声叱道:“艾哲尔,你这是在带来麻烦,封印魔魂又岂是我们可以染指的!” “魔魂已泯灭,那融合了人类生命元素的崭新存在,将会成为光辉晨星的忠诚仆人。”智天使注视着晶球中的撒迦影像,淡然微笑,“融入火种的血之契约一旦被触发,即使是冥王,也会在克雷斯菲尔大人面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克雷斯菲尔亦向暗红晶球投去视线,神色稍霁:“魔物始终不能摆脱本性,几天以来他始终沉溺于杀戮,对如何脱离困境,倒是显得不甚在意。” “您未来的仆从只是还没有适应变异后的躯体,等到能够掌控瞬移能力的时候,那十三枚至今无人能获取的空间光匙,将会成为他新的猎物。”艾哲尔答道。 米加达拉忽然冷笑了一声:“在混沌之园里,不会有永远的掠食者。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似乎是有所感应,正在丛林中掠行的撒迦忽然仰首,望向密集蛛网织成的茫茫丝幕,低沉发出咆哮。异界的高空之中,九轮血日诡谲高悬着,犹如在无声俯视,这个禁锢中的玩偶世界。 灵识中感应到的熟悉波动,已逐渐变得清晰而强烈,再过片刻,便能与其正面接触。早在极远之地,他已逐渐放缓了速度,全力敛去自身暴涨的魔罡气息,就连呼啸飞掠的破魔光刃,也重新以肉身吸纳,完全掩隐痕迹。 回想起初来异界的那个夜晚,所遭遇的银发小恶魔,撒迦觉得牙根都在隐隐发疼。不过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竟是他平生仅遇的强敌,出手间的刹那犹豫,却带来了险些丧命的结局。若不是破魔刃自行发动,由额前激射而出挡下对方的意念力扼杀,恐怕他早就已经魂归冥土,去与尸巫幽灵之流为邻了。 对敌时手软只可能是那个笨蛋出现的错误,反复寻思过以后,撒迦沮丧地发现自己似乎亦是被无谓的情感所影响。怜悯?同情?看起来被施舍的对象应该换位才是。 额上的狭深伤痕依旧存在着,像是凭空多出的第三只眼。异于常人的复原能力并未能让它愈合得更快一些,这无形中更是让撒迦羞恼不已。此时此刻,即将再度直面敌手的亢奋感如同泼翻的烈酒,在体内迅速蔓延,燃点起熊熊的怒火。 他不明白当时颅内被强力引扯的物事会是什么,一如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了这般模样。强烈精神震荡引发的昏厥,持续了极长时间,醒来后的第一眼,看见的便已是如今的这具怪异躯体,以及在周遭盘旋不去的破魔光刃。 对于另一个灵魂所做过的大部分事情,撒迦都是嗤之以鼻的,当然,除了收伏这柄神器。坠落所在地十丈以内倒卧的尸骸残块,有魔物,也有那些紫眼同类。他知道这些拜访者的目的绝不会友好,而破魔刃独特的守护方式,却已完全超出主人的嗜血程度。 强行压制的魔罡本源,并没有影响到灵识的敏锐程度。纵越间,撒迦觉察到另有数十道活动的暗黑能量也在向着那处波动电射而去,并隐呈合围之势。 这意外的发现,令他的心情很快变得愉悦起来。对于隔岸观火,从来就没有人会拒绝视觉上的享受,更美妙的是,那小恶魔根本就没有发觉接近的危机,停留在原地未曾稍动。 悻悻然瞥了眼身后可笑的长尾,撒迦轻灵穿过绵长的泥沼地带,掠上边缘突兀拱现的土坡,无声蛰伏下来。潺潺的流水声由前方传来,在肃杀阴暗的死亡森林里清越荡响,仿若女子在婉约拨弄着手中琴弦。 前方开阔的林间地带,横戈着一道陡峭崖壁,由此地势骤拔,雄奇峻起,放眼望去赫然便是莽莽重山。 银花飞溅之中,数缕清泉自石崖高处坠下,注入幽潭深处,激起缥缈如烟的漫天水雾。生满苔藓的潭边大石上,搁放着一件小巧黑袍,一双蛮靴。 雾气沉暗处,微有异样波声传出,流风掠过时,隐约可见窈窕身影如若镜中的虚幻影画,朦胧中透着几分似水柔美。 大约三十余名精灵四下散布,已围住了水潭。一双双依旧耸立的尖耳,是如今他们形貌上仅存的共同处。 锐爪,獠牙,尾蛰,肉翼......种种不同的妖兽形态彻底颠覆了精灵与生俱来的优雅。其中数人更是在存亡危机下激发了沉寂已久的龙族魂力,遍体生出细小鳞片。蕴含着暗魔火种的个体则双眸尽化纯黑,周身魔罡涌动如潮。 “这森林像座迷宫,我们找不到那座塌陷山体的位置,又拿满天的蛛网没有办法。”为首的女性精灵微笑着打破沉默,“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帮助我们?精灵是和平的种族,请不必担心些什么。” 水雾中寂然了很久,方才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我也没能找到那里,你们走罢。” “是这样么?”那精灵略为颔首,笑容中悄然现出杀机,“我很遗憾你没能证明自身的价值,抱歉了。” 环围的众人立时发动齐袭,空中随即暗芒交错,魔罡怒涌,庞然至极的能量潮流方自成形,便已摧得潭中碧水倒卷,银瀑般逆冲上天! 水幕分流,一只欺霜赛雪的纤掌从后探出,继而握紧,“爆!” 高空中的潭水簌簌回落,密如骤雨。地面上所有的响动均戛然而止,精灵们无一能逃过冥王的召唤,纷纷连带着破裂头颅软倒于地。数十枚从颅内脱离的火种相继飞起,投入雾气深处,就此无声无息。 良久后,细微的涟漪逐渐扩开,穿着贴身亵衣的法偌雅,缓步走上岸来。数天的光景里,她明显高挑了许多,稚气尽消的容颜更是显得冷丽绝伦。 种种匪夷所思的异变,并无半点在这如梦似幻的女孩身上现出端倪。眸还是那双紫眸,发还是剪水银发,不同的是,这朵无双幽兰,已接近了绽放的花期。 环顾着死尸横伏的潭边,法偌雅黯然穿起过于窄小的黑色长袍,坐上青石,任由漉漉秀发不住地滴下水来,似是畏寒般,抱紧了膝头。 她早就察觉,另一场博杀,将接踵而至。 “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死去之前,我想问些事情,可以吗?”法偌雅长长的睫毛颤动,悄然间,几滴泪水落上了如玉的手臂。 身后那团令人窒息的强横能量从适才爆发时起,就在以可怖的高速掠近,无形扩散的力场锁死了断崖以下的数里区域,疯狂增长的重压已使得深潭中现出几个巨大的漩涡来。 “来到这里以后,想要杀我的人很多,但是会犹豫的就只有你一个。”法偌雅脆弱地笑了笑,拭上脸颊,“如果天使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应该能算是亲人罢?” 女孩颤抖的语声在撒迦耳边却不异于惊雷炸响,即将袭近对方的魔罡光束当即收敛四散,如若内心中涌动的杀意。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顿住身形的撒迦皱了皱眉,忽然对杀戮完全失去了兴趣。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还是想起了夕阳下的边云,霸道的斩马,所有粗犷而真挚的虎狼汉子,那些从未淡忘过的血亲。 他曾经拥有过,而这女孩却未必。 “不是的话,你为什么又在犹豫?”法偌雅站起身来,望向他,澄澈眼波中掠过一丝讶然,却很快被温柔的怜惜代替。 黯淡的天光,透过高空中的层层蛛网寂寥洒落。在这片黑红溢流的死地之中,纤巧女孩赤着双足,仰首注视着高出近倍的狞恶巨灵。后者只在腰际围着件扯裂的粗布长袍,身躯各处的坚甲表面布满了利爪留下的剜痕,侧腹处皮肉大片绽开,凝固着触目惊心的血块。 “天快黑了。”他冷冷地回答,眼眸中狭直的暗金瞳仁似在燃烧,“我未必能赢你,所以想留着力气去对付魔物。” “不如,一起罢。”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嫣然微笑。 --------------------------------------------------------------------------------- 帮朋友的朋友打个广告:《狼情鼠义》,都市题材,书号9695。 另,有书友会做封面的么?有的话请联系俺,短信书评均可,找朋友做了几个都不怎么满意...... 第七章 葬送 一头畏首畏尾,被无聊人性所感染的蠢驴。 以横扫的劲气一举清空了周遭地域之后,撒迦终于在心中得出,对自身的完美定论。 夜色已笼罩大地,混沌之雾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魅灵,静静飞舞在死亡森林的每个角落。由绵密蛛网间透下的微弱月光,就连丝毫都难以透入这愈加沉暗的空间。既便是咫尺之遥的所在,也仿佛隔阻着地壳深渊中涌出的浓烈烟尘。 各色燃烧的炽芒纷然流动在森林各处,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它们从地底破出,自雾霭中涌现,带着凄厉的恶嗥,充斥了林间空埕。 这些或为妖红,或现惨碧的光芒,每一双,都是独立而强大的高阶魔物,幽幽燃烧的凶睛。 优胜劣汰,历来便是无可替代的生存法则。正如那些实力强横的幸存者一般,撒迦亦在面对着千万魔物组成的怒潮冲击,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挥出利爪,疯狂杀戮。 他早已被淹没,却并未沉沦。 厉啸疾旋的破魔刃如同一只嗜血的守护天使,围绕着撒迦曳出道道凛冽电痕,但凡光华瞬时暴涨,就必定有大蓬的血泉飙射而起,细细簌簌地泼洒尘埃。 延绵数里的粘稠血潮,来自于地面上层叠倒伏的兽体尸山。从入夜时起一路博杀至此刻,撒迦已然记不清扼灭了多少条戾魂。吸饱鲜血的泥土早就化作稀软沼泽,陷落他的脚踝,进退之间,足下的黑红之物便会在低低的践踏声中四溅开来。 对于那个女孩的邀请,撒迦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对方的意念力像是盘踞在阴暗处的金坔蛇,无声无息地吞吐着长信,虽不至于主动袭人,但从未放弃过森然戒备。 他感觉到多少有点可笑,危机四伏的环境足以将任何可能萌发的信任感降到最低,这是早就明知的答案。然而在女孩澄净的紫眸里,流露出的渴望却没有半分伪饰意味。 畏惧孤独的心绪与强烈敌意,是如此毫不协调地共存于她身上,宛若美丽的蝴蝶生出了剧毒蛰刺般讽刺之极。 作为名义上的同类,撒迦能够猜想到多舛的命运给女孩带来过什么。那些遭遇足以将正常人变成野兽,虔诚的信徒化作恶魔。 “共存”这种形式,对于他和她而言,或许唯有邂逅的片刻,仅此而已。 两名上阶天使制定的游戏规则,注定了将会有绝大部分参与者被淘汰出局。撒迦无数次尝试过扩开一条空间通道,就像初来此地时,智天使以神力轻易完成的那样。 他痛恨**控的感觉,但异界的空间罅隙,却在屡屡试探下不曾现出过些许端倪。 像斗兽一样博杀着,并活到最后,从高高在上的存在手中,获取生存权利——这看似并不复杂的过程,似乎正是现今应该去完成的全部。 挥手间,撒迦斩下了一头猛扑而至的铁甲巨蜥头颅,并大力轮起沉重尸身,风车般怒卷疾挥,于沉闷连响中将四下袭来的数十只魔物撞得鳞甲横飞! 对人类血肉的极度渴望,使得整片区域内涌动如海的魔物已在焦躁地彼此践踏。每一头更为强壮,更为巨大的个体都在极力向着中央地带屹立的那条身影扑去,无双石魔隆隆的脚步之下就连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手捧赤红头骨的暗灵祭祀召唤出大群魅影尸鬼,虚无形态的暗黑傀儡们飞纵于各处,硬生生将弥漫沉雾撕裂成千万道飘散丝帛。 异界的夜晚,历来便是掠食者狂欢的乐园。 天穹、流云、月芒、星曜,撒迦漠然注视着视野中的一切,身边激荡划过的气流凌厉如刀。 强劲的腾跃已令他摧枯拉朽破出层层蛛网,神砥般踞临于高空,下方收势不住的魔物潮流轰然击拍于一处,激起千百具被瞬间撕裂的尸骸。 前方十数里处的密林间,赫然可见溃塌山体堆积成累累暗影,探出树梢百尺有余。那座孤零零的空中古堡仿佛已与漫天星辰毗邻,盘旋于周遭的大群血翼亚龙织就了一片涌动的黑云,隐有绿芒由其内现出,透射着与异界毫不协调的瑰丽色泽。 危机之下的肉体爆发力仿似缘自于血液中流淌的本能,将近衰竭时魔罡能量随即发动,托举着魁伟而狰狞的身躯缓缓坠落。直至视线逐渐被巨树梢头所遮,撒迦才不再望向悬浮古堡,暗金瞳仁随即所对的,已是凶险大地。 如影随形的破魔刃在低啸声中当先掠下,立时在密无间隙的魔物中荡开一块空埕,随即落地的撒迦双手直插入地底,狂吼,腰腹猛然发力。 贯穿地面的魔罡劲气凝固着大片土石块屑,甚至是株株参天古树一同被狞然掀起,前方地面似是怒海中骤然失衡的冰山,诡异绝伦地倾斜直竖,继而一飞冲天! 未被波及的掠食者纷纷僵住了动作,直到那块庞然至极的块垒翻转着落在极远处,轰然大震中激荡的狂飚席卷过整个空间,随之坠落的魔物才簌簌如雨地漾出凄惨微声来。 因欲望而杀戮,因死亡而瑟缩。 那头凶戾强横的黑眸巨灵已缓缓举步,沿着地面上现出的深坑孤傲前行,无边无际的魔物暗潮仍将他围困在中央,不过却在战栗退却着,无一敢于有所攻击。 更为强大,更为凶残,同时也更为致命。混沌之园中从来就只有一种存在,能够令不知恐惧为何物的魔物后退——那便是处于食物链顶端,蔑视任何生灵的王者。 日渐充沛的体内力量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洪荒怪兽,无时无刻不在咆哮躁动,急欲喷发出肌体汹涌溢流。对于这明显的转变,撒迦略为感到了诧异,却并没有过于思索缘由。 这异界,这森林,这混沌,本就是一场丑恶而荒谬的际遇。他只想以双手撕裂任何横亘在眼前的阻碍,躯体内外的种种变异虽然匪夷所思,但同时也让杀戮变得更为简便易行。 自甘毁灭从来就不是撒迦的风格,无论上阶天使制定的游戏结局会是怎样,他已决意,去全力颠覆。 神明?天使?俯视万生的无上存在?归根结底,不过是同样能够灭亡的生命而已。 撒迦讥嘲地笑了笑,高速掠向先前所见的塌山位置,所过之处暗潮溃退,魔物惶然避伏。多年后的今天,他心中从未淡忘过的除了边云,还存在一份必须坚持下去的桀骜。 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对他的全部希望与荣耀之属——赤色刀锋。 崩垮的山体压毁了大片丛林,由边缘处直掠高端的撒迦倏地凝住了身形,冷冽月光正挥洒在他的周身,浇铸上一层寂寥青芒。 死亡森林宛若无际迷宫,每棵树,每块地域,都会随着时差而变幻方位。细微到难以察觉的丛林迁徙,注定了像撒迦这般机缘巧合寻至此地的幸存者几近于无,然而在他的眼前,正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一片独立而硕然的暗影。 是的,暗影。 幕天席地,前方唯有一人。 他并不算高大,但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屹立于天地之间。粗壮臂身犹如最坚固的石碑,几乎是方形的身躯遮掩着月芒,将投影拉呈出极为诡异的横阔区域,狞然覆盖了整片塌山区域。 “我的名字叫做豪。”那人低沉开口,其声直若金铁交击,“豪·塔·西巴鲁达。”顿了顿,他缓缓抬首,傲慢地望向撒迦,“人世间有一种生物叫做羔羊,想必,指的就是你了。” 撒迦微微的,后退了半步。惊疑不定的感觉并非来自于别的,而是这未知存在,居然没有半分能量波动透出,连精神力的感应也一无所寻。 他竟像是完全虚无的。 丛林中没有风,存在于法偌雅耳边的气流划响,来自周遭魔物挥出的利爪。 以她娇柔的身躯为圆心,空间中星星点点飘散的火种已织成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光圈,颅骨破裂的兽体倒卧四伏,厚浊血液寂然流淌在地面上,蒸腾出大片腥臭气息。 偶尔间,会有几枚失去宿体的魔物火种被吸附至近前,温润表层剥离四裂,只余下微小而耀眼的芒点轻盈流动,融入法偌雅的前额中去。 较为强大的个体,才会存在她需要的能量本源。魔物很少会拥有纯净的,没有半分杂质的生命元素,对她而言,能够酣畅收割的对象,似乎唯有人类。 从年幼时的嗜血,直到如今直接汲取火种能量,法偌雅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觉醒过程。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清晰地知悉,无论精神还是躯体,唯有吞噬才能够带来勃发生机。 成长缘自于他人的泯灭,这让法偌雅感到了悲哀。 “这世上你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能够在关键时候救你的,也只有你自己的力量......”罗刹女团长死去已久,留下的忠告却像是不曾熄灭过的火焰,时常将女孩内心灼烤得生疼。 法偌雅至今还记得,与那名化作巨灵的年轻男子,第一次交手时的每个细微环节。尽管后者的脸庞由于背光而模糊难辨,短短瞬时的犹豫不决却在动作上显露无遗。随后迸发的意念力扼杀只是在他前额上扯出狭深伤口,便被破出的银色光刃所隔阻,迅猛从各方扑至的空中飞兽紧接着将他们冲散,轻易得一如风卷叶屑。 有些时候,温暖的触动,就是来得如此简单。 草原上的血色童年,注定了孤独将在灵魂中长存,罗刹佣兵团的覆灭更是将重新燃起的些许希望摧得灰飞烟灭。命运仿佛是一匹难以驾驭的烈马,无论如何颠簸起伏,马背上的法偌雅都只能随之前行,去向那未知的前方。 女孩仍然向往着梦想中的宁静生活,并善良如初。即使是在步步凶险的异界,所遇的杀戮纷争亦皆由他人引发,更无例外。异变后的黑发男子再次出现在面前时,她的第一反应并非惊愕,而是隐约的欢喜。 然而无关博杀的平和情绪,并未能维持多久。 令人望而生畏的巨灵,要比近日来遭遇过的任何同类,都更为危险。真正令法偌雅不曾松懈过自身戒备的原委,却是在两人对峙时,意识之海深处漾起的奇异警兆。 突兀而来的破碎景象,犹如那场掳走全部的梦魇般,纤毫毕现地流淌过眼前。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她看见迸发血光飞溅在残月清照之下,自身躯体无所依托地高悬着,被贯穿的前胸处传来撕裂剧痛,眼前正对着的,赫然便是黑发丛中,一双暗金魔瞳。 灵识范围内的那丝熟悉波动,自入夜后就在持续闪烁着,犹如一小簇黑暗中的火光。当另一股几近于无的诡异精神体骤然出现在它附近时,法偌雅感觉到前者的气息当即暴涨,显然是在与敌交手。 犹豫了极长时间之后,这丽色清绝的女孩终于向着巨灵方向掠起,纯粹的精神力量化作无形风翼,挟裹着她娇柔的身躯破开混沌暗雾,电射而逝。 生存的危机,早在由孤山坠落时便自行触发了驭风能力,此刻,也悄然将杀意复苏。 同行的邀请,本就出于对威胁的应变。黑发年轻人毫无余地的拒绝,无疑证明了已然有所戒备。法偌雅并没有把握能够在单独对战中胜过对方,而现在,多出的那名不速之客,却将杀戮的主动权,慢慢拨回了她的手中。 “都是伪饰吗?”法偌雅想起日间时分,巨灵眼中逐渐消逝的凶芒,不禁冷笑。 警兆的准确程度,早就在卡斯旺亲王主导的杀局中得到验证。面临再度袭来的冰冷梦魇,无论成功的概率有多渺茫,她都必须用双手去改变结局。 活下去,走出这片死地,然后,去为罗刹诸人做些什么。 初来此地时,智天使已经轻描淡写地告诉过女孩,那红衣神官,还活着,并且要比任何人都更为健康。 她得找到他,与此之前,仅是全力生存。 以及,葬送。 ----------------------------------------- “豪·塔·西巴鲁达”,谨以这个桀骜的名字,缅怀曾经的《苍雷》。 第八章 残梅 世上最坚硬的物事是什么? 黑铁斩马或许是军人心中唯一的答案,法师们会联想起轻巧的秘银护盾,炼金术士则必定首推熔点极高的钻晶矿体。 立场不同,视角自然便会发生变化。 在撒迦眼中,此刻已没有任何物事能够硬过敌人的一双铁拳,就连向来无坚不摧的魔罡劲气,自沉闷而激烈的对战爆发之后,也没有占得过半分主导权。 那个叫做“豪”的粗壮汉子根本就是一堵方方正正的墙体,每次跨步直上,地面都会随之颤起短暂震动。几乎是空白的精神气息,却匹配着强悍到极点的肉体力量,这让他更像是由钢铁部件组成的杀戮机器,而并非活生生的人类。 吸气、收肘、出拳,周而复始,更无变化。 撒迦正是被敌手这种简单的对战方式压制得透不过气来,沉闷拳袭引发了狂飚般的气流怒卷,猛恶之势竟是有如千万把战斧于空中同时斩劈,稍小些的裂岩土垒俱已在力场重压下战栗不已! “我说过,你是羔羊。”留着浓密长须的豪冷笑逼近,再次挥出的铁拳仿佛暗夜中踞伏的一头巨兽,暴躁地厉吼着,轻易便摧散了数道正面袭来的魔罡。 激战初始至今,撒迦不曾后退过半步,面对着悍然袭来的攻势,他倏地弯腰前倾,下半身直如钢枪般钉死在原地,单掌前端锐甲根根绷直,迎向敌拳。 罡风激涌,几支乌黑的利甲未及接触,便纷纷扭曲变形,断成碎屑溅起。骄横的铁拳未显半点滞顿,正正摧上撒迦掌缘,后者于闷哼声中颓然倒飞,指断,臂折,疾退十丈有余! “魔罡的威能,虽然超越了绝大多数已知能力,但毕竟归属于精神攻击。”豪直视着勉强直立的撒迦,缓缓抬手,五指收拢间隐有风雷之声啸动,“作为一名幸运的暗属觉醒者,无与伦比的肉体进化,却没能给你带来半点力量上的改变。就像那些天使所说的,名义上我们应该能算是同类,所以这多少让我感觉到有些羞耻。” “我没有同类。”撒迦狞笑接口,反手将折断的臂身扭直,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节交错声当即炸响。剧痛之下他的额前冷汗如雨,目光中却奇异地带着丝快意神色。 豪注意到对方的几根手指已从扭曲形态逐渐伸直复原,就连剥落的乌黑锐甲,也重新探出皮肉,完整覆于指端。 “你的肉体强悍度,不止是再生这么简单的。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你见过突破十二阶炎气修为的挲罗斗士,异想天开地去使用元素球对敌么?”这同样生着异化黑眸的大汉低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听起来就像圣魔导和人比拼拳脚一样滑稽,但别怀疑,你就是类似与此的蠢货之一。” “对战似乎不是你的真正目的。”撒迦拧起冷锐的剑眉,整支断裂的右臂皮肉蠕动不休。 “多一个能够依靠的同类,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光明族想要的只不过是少数任由摆布的傀儡,更加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们不必亲手去淘汰多余的部分。可惜,这些自以为掌控全局的高傲存在,却还是没能考虑到一点。”豪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斗兽场的观众席位,虽然高高在上,但未必就是安全的。” 两个先前还在激烈博杀的男子就此安静下来,探出密林的山体犹如一座连绵黑海中孤立的岛屿,空中的那幢石堡仍在云雾缭绕间悬浮着,似是威严的神砥在鸟瞰整个异界,以及其中流血挣扎的万千生灵。 “只有寻常暗魔才会完全依靠魔罡作战,记住我的话,那并不适合你。”豪黝黑的脸膛上煞气渐敛,深注了撒迦一眼后转身举步,“我还得去找够实力的幸存者,希望到终场的时候,会有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上演。” “你究竟是谁?”撒迦不置可否,由足底没入地下的魔罡气劲已密布了整片区域,只要意念稍动,便会破土而出,藤蔓般将对手困死。 豪的步履微顿了一下,随后纵起身躯,掠向塌山边缘处的丛林:“我想,应该算是你不愿承认的同类。”随着双方距离迅速拉远,他的语声在风中逐渐变得微不可闻,“留意你的周围,我们需要强大的合作对象,至于其他人,杀了就是......” 撒迦被对方命令般的口吻弄得啼笑皆非,蓄势待发的暗黑能量终究还是消弭四散。就魔族火种的觉醒程度而言,豪显然在他之上,犹在结合断骨的手臂也完全证明了两人目前的实力相差甚远。 奇怪的是,从遭遇时起直至酣战结束,撒迦就始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内心中隐约撞响,即使是迸发的杀意,也无法掩盖这不带半点妥协的存在。 就像是雨夜的星辰,铅云后的阳光,豪的精神气息并非空白,而是刻意匿藏压制,近乎于虚无。对战中,灵识的瞬间接触让撒迦愈发清晰地察觉到,或许所谓的“同类”,会是个事实。 尽管敌手冷漠而狂妄,更无半分人类应有的情感,但直觉已将答案**裸地呈现在撒迦眼前——完全等同于自身精神体的微小火种,切切实实地于豪的体内燃烧着,陌生却又熟悉,一如素昧平生的血亲。 混乱思绪没能困扰撒迦多长时间,高空中飞掠的亚龙渐渐发现了异常,扑展着宽达数丈的肉翼厉啸袭下,当先的数十头挟裹的劲风已激得塌山所在尘土飞扬! 澎湃的魔罡仿佛随着本能而爆发,触手般探出,横扫过袭近的巨兽,顿时扯得尸块横飞,血雨漫天。 目注疾飞的大群亚龙受惊转向,拔上高空,撒迦微怔了怔,随即苦笑,收敛了魔罡凝成的道道光束。无可否认,豪超绝的实力与饱含不屑的话语,给他带来了极大震撼。在远程攻击主流当道的如今,不论炎气、法术、魔罡,乃至光明族及侍神者掌控的无上圣光,皆是由精神本源萌发衍生,彼此间的直接维系无可替代。 除了沙场上未曾修习炎气的新兵,撒迦极少见到过单纯靠着肉体作战的例子,然而豪的出现,却使得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某些沉淀已久的东西。 还记得,那个初次觉醒的夜晚,他也是一个人。倚仗的杀敌利器,唯有双手,与孤独跃动着的心。 潮湿的丛林间隙,一对清澄的眸子,正透过弥漫雾杳静静注视着这方,附近的地面上魔物尸骸层层倒伏,仿似垒起了黑红横溢的巨型坟茔。 打着旋突的流风无声无息地划过身侧,穿过法偌雅柔顺的长发,为本就萧索的暗夜,更添入了几分凄冷。 女孩悄然接近这片山崩后拓开的轩阔高地,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最佳的毙敌时机,早就随着那名虬须大汉的离去,而不复存在。此时此刻,她仍然保持着静默。 犹豫不决的,静默着。 数之不尽的血翼亚龙以及更为庞大的三首狮鹫汇聚成大块乌云,由月色下茫茫涌卷,猛恶异常地再度袭向撒迦。法偌雅惊讶地见到他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目光低垂,竟如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最森冷的数点暗芒,缘自当头扑落的一头狮鹫弯颈狞探的利爪。法偌雅眼见着屈伸的嶙峋爪节直插而下,顷刻之间便要贯入那巨灵的头颅,不禁微微动容。 仿佛是无尽深渊中的巴托恶魔,于九幽冥火的燎灼下嘶吼了一声,撒迦倏地挥出左拳,被劲气激起的满头黑发根根扯得笔直,咆哮声中近在咫尺的鹫爪诡异绝伦地弯曲,折断,继而四分五裂! 这一拳迸发的杀气甚至要盖过了豪之前的斗士狂舞,摧毁力却远远不及前者。悲鸣坠落的狮鹫未能使得其余同类就此退却,密集魔物依旧围困着撒迦,空中暗影电射交错,无数口涎长滴的血口接连啮空,震起令人心战的锐齿触撞声响。 那条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在兽群扑击之中腾挪格挡,并未远遁。不时有疾扑双翼的飞兽抽冷掠下,巨足插落他的肩头,将整个身躯高高拎起,但每次都会随即被其全力挣脱。 拳袭,肘击,腿撩,足踹......撒迦以最为原始的方式应对着博杀,再无魔罡护及的躯体很快就皮开肉绽,既便那些遍覆体表的菱形坚甲,也在凶猛地撕扯下渗出鲜血,肩头翻起的肌体下更是白骨森然呈现。 他断折的手臂已接近痊愈,但接连对撼引发的强烈震荡,却使得未曾接合的骨骼隙缝分分扩开,最终崩裂。法偌雅怔然看着这野兽般的男人以单臂只手抗衡大批魔物,屡次险象环生却始终半步不退,心弦已被无声触动。 这固执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也同样有着不能放弃的理由吗? 灵识范围内逐步接近的十数道波痕,打断了法偌雅迷惘的沉思。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已注定还能活下来的必是好手,女孩诧异于他们谨慎潜行的目的,从掠行方向上判断,黑发男子似乎正是唯一被关注的对象。 片刻之后,那些跃动的精神体相继蛰伏于塌山边缘处,最近的一人,距离法偌雅不过数十丈之遥。 暗雾遮掩了林间的一切,月光却将山体上撒迦的身影映射得分外清晰。不断有魔物残尸被撕裂抛出,血淋淋地落在附近空埕上,湿润腥气已浓烈得快要淌出汁液来。 屏息静气的造访者自然不会是前来充当观众这么简单,之前突兀遭遇的孤身敌手照面间便击溃了这支组成不久的小型团队,并有意无意地将他们追袭至此,随后消失无踪。 惊惶的情绪随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地形而烟消云散,小队中的人类首领在几经探察之后终于放松了警惕,对于那名仿佛与混沌融为一体的神秘敌人,他已恨不得恶狠狠地抱住对方大力亲上几口才好。 数日来无休止的杀戮与探寻,早就将每个人逼至崩溃边缘。由于猛犸巨蛛结成的网幕彻底封死了破空去路,狡狯多智的人类虽令短暂结盟变得可行,却未能找出脱离死地的有效方法。 亲眼见到空中孤堡就在视野尽头巍然高悬,这对先前还在迷雾中跌跌撞撞不知死亡何时袭来的众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般的美妙景象。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需要跨越的最后障碍,前方激斗中的巨灵与魔物,已成了全部。 高大狞恶的体形并不能掩盖撒迦本貌,在暗中潜伏的同类眼中,他显然要比嗜血的魔物更加危险致命。 石堡周围盘旋的飞兽已尽皆被地面上的残酷杀局所吸引,源源不断地敛翅俯冲而下,于天地间延绵成一座涌动缆桥。精神力控制上的悬殊差距,令人类首领未能觉察到法偌雅的存在。此际他正专注盘算活着飞临古堡塔尖,并最终获得翡翠之羽的可能性有多大,偶尔间,那火种异变后生成的分叉长舌会不自觉地卷上鼻尖,仿佛掠食前狰狞蛰伏的蜥蜴。 能押出的筹码并不多,算上日间刚加入的几个半兽人,整支结盟体的全部人数也只有十五名。如何完美地利用这笔资源,自然成了那首领的当务之急。他从未打算过每个同伴都能拿到脱离异界的锁匙,关键在于,所有可能出现的牺牲品,都必须死得更有价值才行。 撒迦挥出的拳风渐渐变得沉重而迟缓,似是力竭。年轻的首领低低吩咐了几声,当先向兽群密集处射出多道魔罡劲气,等到同伴悉数扑向场中,却隐秘地拔地纵起,离弦之箭般疾掠高空。 利用他人的感觉明显要比被利用愉悦上百倍,然而一根从雾气中寂然探出的灵力丝索,在无情勒紧颈项的同时,也将他满心的窃喜摧之一空。 头断,血喷,人体坠落。 一条生命的消逝没能引起任何注意,直到彻底进入塌山区域后,偷袭者才发觉先前仓促制定的对敌计划是如此苍白可笑——因为那黑发巨灵,事实上完全不需要援手。 空间内的气流正以一种奇异的规律旋转着,无数魔物均像是提线傀儡,虽猛力扑展肉翼,但仍旧无济于事地随风浮荡。 这是片看似凝固的动态,远远望来并无异常之处,等到身处其内,撒迦一次次挥出的拳劲才切实现出端倪。低沉的啸动由地面直上,织成绵密而紧实的大网,低空中的飞兽不断哀鸣咆哮,随着气劲相互触撞,惨然直如火前盲目舞动的夜蛾。 杀机在震骇所见下当即化成怯懦的妥协,结盟诸人惊惶不定地相继出手,袭向各处魔物。预谋中最终的格杀对象竟是强横得近乎恐怖,与他为敌,显然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撒迦像是沉溺于枯燥重复的拳袭动作,直到一股凌厉无匹的灵力从远端蔓延而至,迅疾笼罩了塌山方圆,他才霍然收手,横目望向那处,对周遭旁人根本就不屑一顾。 骤消的风暴旋流,使得早已脱力的大群魔物“扑簌簌”落满了一地。被当作玩具般蹂躏实在是这些巨兽从未经历过的遭遇,勉强还能飞行的个体纷纷四散逃逸,当真是溃退如潮。 “你想杀我?”撒迦冷漠地开口,视线凝向侧方丛林。 额前传来的剧痛与身边同时爆裂的十余颗头颅,明确无误地告知了他答案。 由藏身处凭空升起的法偌雅银发飞扬,一双腻洁柔荑挟卷着婉约气流轻扬挥起,以极尽幽美的方式,无情掠取着每一枚火种。 愈强大则愈危险,撒迦的惊人实力,令她终究还是没能遏止住勃发的杀机。随着那批卑劣的偷袭者齐齐毙命,女孩渐将意念力收缩成一线,直刺撒迦已然破裂的前额,闪动的星眸中却隐有薄雾升起。 那个触动心弦的瞬间,至今还在法偌雅心中挥之不去,虽然仅是杀戮中对手的短暂犹豫,但她依然感到了温暖。 该来的,总得去面对。 眼前这男子的精神本源始终固守于躯壳内部,双眉间的裂缝鲜血飞溅,光体形态的火种在颅内嘶叫不绝,情形诡异至极。法偌雅静静地直视着他,手掌逐渐收拢,眼神已冷得像冰。 只要像以往那般,摧毁,扼灭,随后飞去古堡之颠,获取生存之门的锁匙......整个过程就是如此简单,她柔软的唇瓣也正细微开启,缓慢却坚决。 “爆!”她低喝,纤手断然握紧。 灵魂之火被强力撼动的撒迦,却在同一时刻鬼魅般消失不见。随着女孩清冷的语声乍起,他原先所立的位置上陡然罡流四溢,震出沉闷钝响。 一击不中的法偌雅当即疾退,未等到被雾气重新吞没,五支乌黑锐甲已从前方虚空中刺出,贯入了她的胸膛。 点点赤雨横飞在月光下,恰似花季将逝时分,风中流舞的残梅。 因高速掠行而在肉眼中失去形迹的撒迦,默然凝住了身形,单臂之上贯穿着女孩娇小的身躯。血液渗透了后者不再合身的黑袍,正紧贴他的体肤,滑坠下地。 “为什么?”撒迦沙哑地道。 “果然,赢的人不是我......大哥哥,死去的那些人都想杀你,我也是。”法偌雅迷惘地望向他,望向那双黑发丛中的邪恶眼瞳,微弱地绽放了笑靥:“杀戮和被杀就是我们命运的全部,难道不是吗?” 撒迦木然伫立着,无话可答。又一次,他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了出来,以双手,击溃了袭来的敌人。 然而,与这个羽毛般轻盈的垂死女孩一样,他并不快乐。 第九章 初妆 光明历744年,瑟秋之夜,漫山枫叶纷扬如火。 厉兵秣马的巴帝军终于在斯坦穆境内全面燃起硝烟,总数超过六十万的援兵同时自边界大举进犯,两个割疆划分的行省赫然已成为各支入侵军团的临时驿站。 战事爆发的消息一经传入深宫,沉浸在和平美梦中的斯坦穆国王除了语无伦次地叫嚷着全民抵抗以外,连半点应对决策也未能作出——内阁官员及军方高层大多和年轻的巴帝统帅兰帕尔达成过协议,早早就带着妻儿老小迁入敌国兵营,享受起同盟者应有的安全护卫。 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遭罢免已久的少数激进派纷纷被连夜急召入宫,财政大臣安姆罗尼亦身处其中。 重新手握重权的感觉无疑是美妙的,但安姆罗尼却更为在意远在希斯坦布尔行省的独子。那懵懂的胖小子根本就不懂得天高地厚,财政大臣只希望在巴帝人彻底夷平希斯坦布尔之前,自己派出的亲卫队能够找到他,并将其完整无缺地带到帝都来。 被吓破胆的斯坦穆皇已经亲自接管了最高军部,并连下数道喻令召回附近几个行省的守军,以求皇城能够固若金汤。尽管安姆罗尼对这般仓惶的举措微感不屑,可在频传战报面前,他同样无奈地认识到,用不了多久全国唯一安全的地域或许唯有帝都。 由此以北的每座行省里,都存在着无意归乡的恶邻。敢于以区区十万滞留兵力先发制人的巴帝军队,充分展现了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心。堪比狮子与羔羊的对决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整个博杀过程能够维持上多长时间,已成了如今攻守双方心照不宣的关注点。 事实上在入侵者的铁蹄面前,斯坦穆各地驻军的确是一触即溃,极少会出现固守某座城池死战不退的现象。敢于和蛮牙兽人争锋的巴帝军团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要高出守方不止一筹,精良的军械配备更是斯坦穆人难以比拟。由国境边缘悍然进逼的数道锋线像是巨人手中挥出的利刃,轻易将这个草原国家分割成若干块战火燎天的独立沙场。各自为战的守军部队俱是在突兀而猛烈的攻势下慌作覆巢蝼蚁,短短一夜内整个北部的边关隘口都已被里应外合的强敌攻陷,局势岌岌可危。 国王畏怯的待客之道没能换回橄榄枝,反倒在身边留下了一条足以致命的毒蛇。 前一刻的友军,转眼间变成了兵戎相见的敌人。在很多失守的行省里,骤然发动突袭的巴帝人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便尽俘了心胆俱裂的斯坦穆军士。随即大开的城门迎来了汹涌而至的入侵者——飘扬的恶兽军旗之下轻骑兵倒绰刺枪,汇成一道茫茫无尽的暗色洪流;其后的重甲步兵编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隆隆震颤大地;以金银叶徽章为军衔标识的魔法师成千上万地飞掠过半空,脸庞上均带着征服者才会有的倨傲神情。 用“虎狼之师”来形容巴帝军队,还不足以完全体现他们的残忍与嗜杀。任何程度的反抗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扼灭,敢于出户的平民悉数被当街格毙,俘军更是鲜有活口,大小城镇内无不赤地延绵,血流几已成河。 知子莫若父,财政大臣自然清楚汤姆森在遭遇危机时,能够应对的能力会有多么微弱。然而等到长夜将尽,从战地前沿传回的战况却让他焦躁的心绪立转惊喜。除了光明神的眷顾以外,老人已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能够解释如此及时到来的奇迹。 诸多沦陷的疆域之中,敢于悍然抗敌的斯坦穆守军罕如凤毛麟角,但绝非不存在。希斯坦布尔本部军营,正是这少数逆袭力量中的一股。 作为斯坦穆最大的行省之一,希斯坦布尔自然受到了入侵方的特别关注。担任本部总军团长特洛尼达中将如料想中那般,面对城区中友军的突袭当即下令全线反攻,但等到巴帝境外援兵连破数省源源赶至,这名性如烈火的掌权人物早已被下属军官囚禁,城关也悉数大开迎敌。 整个行省的控制权由争战转向,直到完全易主,巴帝人几乎未损一兵一卒。 事态的转折并非出自变节的少将准将之手,与那位明哲保身的总督大人一样,他们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昔日同僚。巴帝统帅兰帕尔亲率两个混合军团进入行省境内后,当先接见了这次主导哗变的功臣,并即刻授意,将诸人归属于麾下编制,并各自晋升原有军衔。 对所有起到关键作用的叛军所属,年轻的上将历来不吝于实质褒奖。尽管在他的眼中,斯坦穆全境不过是块盘中的硕大蛋糕,但兵不血刃的战斗无疑是每位领军者都希望见到的。 例行布防警备进程过半,一袭猩红披风的兰帕尔在众多将领簇拥下走上边关城头,随行的还有那三名已经更换制服的前斯坦穆高级军官。 城上,高高竖立着一排绞架,特洛尼达中将以及若干誓死顽战的亲随皆被套上绳圈,只待行刑时刻到来。 街道之间,剑戟森然的入侵者齐整排列,阻隔出大片空埕。数万叛军茫然集结其内,目光俱是投向遍体鳞伤的中将,气氛沉闷抑郁,遍场了无声息。 有很多种不同手段,都足以摧毁敌人的意志。兰帕尔钟爱的方式,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扼杀敢于阻挡巴帝铁蹄的存在。人类愚蠢的行为必定会导致付出相应代价,中将还能面对的命运,唯有在大批下属面前充当一回遭绞杀的活例,仅此而已。 鉴于将军的特殊身份,先后有大批民众被驱赶至城下,市政官员也在人群中颤抖伫立,观望这出残忍剧目。各处耀起的火把光亮,将整片地域映射得有如白昼,乍起的瑟瑟冷风拂动着中将纷乱的须发,直到黑布头罩蒙上面门的那一刻,他始终在放声大笑,唇边却有热血呛出。 “帝国能够将你们从战乱中解救出来,也同样可以用武力毁灭这一切。每个人都向往和平年代,因此睿智的君主选择以征服更辽阔的疆土,去赋予子民保障与安宁。亡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统治阶层昏庸无能。现在开始你们将永远告别斯坦穆国民的身份,伟大的巴帝将接纳全体归顺者,连同这片草原。”兰帕尔冰冷的行刑宣言,听起来像是某种意味上的政治直白,“宵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任何形式的顽抗,都将被视为敌对势力遭到铲除。请记住,军方的宽容只限于帝国子民,而并非敌人......” “吱吱”的绞索绷直声息已细微炸响,刽子手脸庞上的横肉渐渐拧起,按住的轮盘机括只等兰帕尔话语结束,便要立即陷落绞架上立足的木基,将具具人体吊成风中垂荡的尸肉。 后方不远处,三名投诚军官中唯一的女性默然脱下了法师头罩,似是为即将死去的诸人默哀。那满头如火的红发瞬间划破夜色,吸附住巴帝上将的眼神。 进城后照面的瞬间里,兰帕尔就隐约觉得,这娇小玲珑的女法师无论形貌还是气息,都有几分熟悉。此刻目光掠见的激扬红发,却带着乍现的灵光唤醒了记忆。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阴森血腥的清晨,隔开广漠荒野,怔怔注视着神明与凡人之间的博杀。 那些骄傲的,白色的身影,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魔法师。她们如鹰隼般直上高空,毫无畏惧地迎向云端之上的金甲神人,后方纷乱交错的身影中,便存在着一簇完全类似的火红。 “撒迦的人?!”兰帕尔联想起这可怖的答案,立时心头一紧,神情却丝毫不变,甚至还伴随着言论比了几个有力的手势。 同一时刻,他身后两名刺刀般精悍的巴帝军人默然交换着眼神,隐秘地向红发女子靠拢过去。掌握整套繁复的战地手语,对于野战军团出身的兰帕尔来说可谓是看家本领,侍随多年的贴身副官几乎用耳朵都能听出那连串动作蕴育的含义——左后方,两男一女,杀。 城头上唯一的女性,正是爱莉西娅。从诈降直到此时,她与另两名裁决成员就始终处在严密监控下,更无片刻松懈。生性机警的巴帝统帅之所以会首次饶过数万俘军不杀,是因为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人用如此妄为的方法诱敌深入,就战力而言,两个混合军团足以横扫数倍以上的斯坦穆人。如果这是出戏,幕后主导者无疑疯了。 再者,特洛尼达中将身上的十余处入骨刀伤和断折的左臂,绝非伪饰。对这位在国宴上屡次出言讽刺己方的强硬人物,兰帕尔自然印象深刻。“不战则亡”一贯是前者挂在嘴边的桀骜言论,能令他以悲惨的被俘形象出现在敌军面前,除了真正的兵变之外,似乎再无可能。 而现在,所有看似合理的疑问俱已迎刃而解。在巴帝第一虎将看来,撒迦,本就是个暴戾嗜血的疯子。 “将军大人......”火光映射下,爱莉西娅打量着缓缓靠近的两名副官,微笑着将视线转向兰帕尔的背影,“还有些事情,我忘了禀告您。” 上将的威严陈词戛然而止,整座城关顿时一片死寂。巴帝军规之严格森凛没有任何国家能相提并论,即使高上一阶的直系长官在训话时下级军士也俱是噤若寒蝉,更何况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遭打断的对象还是巴帝三军之首! “上校,你想说什么?”兰帕尔没有转身,语声平和得异乎寻常。 “塞基城外死去的皇家英灵,让我替他们向巴帝转达问候。”爱莉西娅淡淡说完,温婉地笑。 旁侧,阿鲁巴倏尔抬头,急剧兽化的体形刹那间暴涨,一声遒劲而狂暴的嘶吼已自血口中震起。布兰登的胖脸依旧波澜不惊地像是老婆偷人已多年,相继弹出的十指射出多枚炎气光球,准确扯断了绞架台上众人套缚的绳圈。 哗然四起的惊呼仿佛草原上燎灼的野火般迅速传遍人群,兰帕尔沉默着纵起身形,后方那一股骤然现出的热浪已将缭蹿的焰舌舔至近处,他始终不曾回首顾盼过半眼。 不相信部下的长官,永远也迎不来胜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够和亲情相提并论的,那就只有军人之间经过生死磨砺,不带半分杂质的铁血情谊。两名顶阶炎气修为的副官均是从当年野战编队中一直追随至今的嫡系下属,兰帕尔信任他们,甚至要超过远在巴帝的发妻。 一双焦黑残缺,却仍然保持拦护姿态的尸骸,证明了他执拗的观点。十二阶炎气修习者爆出的临死咆哮,却是饱含着惊骇的称谓:“神弃者!” 狂舞喷发的火云直如怒探而出的巨掌,城关上的巴帝军官相继焚作飞灰,残余的几人飞越而出,尾随着兰帕尔跃下城头,落入茫茫士兵人潮。 数里内轰然陷落的地面深坑,以及井喷般涌出的无数侏儒,终于解开了上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那疯子预谋的计划根本不是诱敌而战,而是彻头彻尾的屠杀! 地行一族天生就带着强烈的表现欲望,甫一登场便肆无忌惮地占据了主角位置。寸余长短的钢针在空中密集四射直如飞蝗,巴帝士兵不论以炎气还是魔法凝成的护身屏障都遭立破,一手精巧吹筒一手刮刀的侏儒们不出片刻已然横扫出大片死地。 陡生的变故使得巴帝一方阵脚大乱,原本温驯直若羔羊的斯坦穆降军纷纷拔出暗藏短匕,怪嗥着冲入人群,为本就血腥至极的场面更是添上了一笔浓浓赤色。比恶魔还要凶残的裁决小队早已取代各自师团中的最高长官,转为大多数士兵心目中最为畏惧的对象。所有曾经视敌如虎的软蛋,或许在如今的博杀中双腿战抖依旧,但至少他们已能迈步直上,而不再畏缩退却。 痛打落水狗的过程无疑是美妙绝伦的,加之被杀戮环境逐渐激发出的兽性,斯坦穆人很快发现其实敌军远没有想象中可怕,闭着眼几刀砍下去,照样会血肉模糊。 这场凶险杀局的最终胜出者,从这一刻起已毫无悬念。 阴险的伏击方关闭了城门,却没能挡住大型驭风术的发动,在上千名高阶法师的拼死护卫下,胸腹连中数箭的兰帕尔终究得以逃出生天。昏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他仍是在诧异撒迦及诸多摩利亚叛党的动机。早在初次邂逅时,后者眼眸中隐藏极深的敌意就证明了希尔德大帝动过的招揽念头无非是一厢情愿,而现在,上将更是隐约感到了彻骨寒意。 周旋在国家战争之间意图谋取些什么的对手,已经不仅仅是疯子,而应该归属于狂人了。 希斯坦布尔一役,巴帝阵亡人数超过五万,两个混合军团几近覆没,守方折损兵力则不过数千。战报传出举世为之震惊,一时诸如“无敌战神”之类的夸张称呼,纷纷被好事者想当然地按在那位不惜以身试险的斯坦穆将军头上,殊不知他已在当夜伤重不治。 没有人,正确的来说,没有一名军官,知道那些新晋同僚是如何说服中将批准这次疯狂行动的。特洛尼达死得时候很安详,像是去赴一场阳光下的约会,唇角边甚至还带着笑容。 完胜的战事给斯坦穆士兵乃至平民带来了极大信心,中将的死却令整个行省蒙上了浓重阴霾。就连拖着鼻涕的孩子都知道,希斯坦布尔和其他即将沦陷的行省一样,永远也等不到援军。各自为战的可悲事实,赫然将每块独立地域中的每条生命紧密地维系在一起,生存下去的倚靠只剩下身边或相识,或陌生的同胞。 以及,手中的武器。 在大陆各国军情机构的高度关注下,这场被极少数人主导,引发,最终顺利完结的战事,彻底扼灭了希斯坦布尔部分民众不战而降的想法,并直接促使一股隐在暗处的杂牌势力,带着初描的妆容,羞答答地加快了登场步伐。 第十章 绝弈 异界,死亡森林。 混沌与血腥交织的圆舞曲,早已随着黑夜逝去而寂没。正午的丛林昏昏欲睡地沉默着,偶尔会有兽嗥低沉啸起,在闷热肃杀的域面里荡开凄厉涟漪。 前方的潮湿地面上,一条金鳞蝮蛇迅速蹿出粘稠的腐蚀层,游过虬突的巨树根节,遁去无踪。撒迦木无表情地看着它消失的方向,缓缓迈动步伐,继续起孤寂旅程。 像这般阴险而致命的游荡者,丛林中可谓比比皆是。从初来时起直到现在,他已在遭遇过程中亲手扼灭了不计其数的生命,其中有庞然如山的魔物,也有出手狠辣无情的紫眼同类。 永不休止的杀戮逐渐令撒迦感到了厌倦,但威胁却不会如期望的那样彻底绝迹。随着远端逐渐开朗的光源映入眼帘,一阵奇异而雄浑的咆哮,如闷雷般同时传至。 片刻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他怔在原地,半晌缓不过神来。经过了数日跋涉,这头魁伟的黑发巨灵竟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塌山区域。凝固着大片黑色血渍的岩石山体残留着激战后特殊的印痕,所有新鲜的,腐烂的尸骸都被贪婪魔物食之一空,森然骨架杂乱无章地横呈在阳光下,黑洞洞的眼窝仍在无声凝视冰冷异界。 山体高处,几块巨岩探出土层斜刺苍穹,其下阴暗的罅隙内,一头成年亚龙正拢翅蛰伏,灯笼般的碧绿眼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撒迦,神态极为凶恶。这头在夜间被“猎物”生生震晕的飞兽虽然早已醒转,但畏光的天性令得它始终不敢脱离岩层范围。 对于逐渐行上山体的不速之客,亚龙本能地有些畏缩,厉目中凶芒却愈发大盛。食肉猛兽之间的狭路相逢若非有一方退却,就只能是惨烈厮杀的结局,而在魔物的意识里,似乎从来就不存在嗜血以外的东西。 撒迦并没有过于在意漏网的巨兽,目光略为触及后便随即转向别处,仿佛看见的不过是只菜牛。 靠近对侧丛林的一方,远远站立着几条身影。显然,他们只顾着全神对峙围困住的敌手,对于后方悄然无息多出的巨灵,则毫无所觉。 与豪的短暂接触,给撒迦带来的全新冲击是超乎想象的。初经尝试之后,摒弃精神力的攻击方式已赫然证明了如今这具躯体的强悍程度。那种种骇人异变根本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连生满锯齿般锐骨的长尾,也在与兽群的对战中自行矫游穿刺,宛如苏醒的魔神之鞭。 意外的结果多少令他感到了震惊,就像一直爬树摘果的农夫,在某天突然发觉只要伸手轻微摇撼树干,成熟的果实便会如雨点般纷纷坠落。 同样的结果,不同的步骤。省略繁琐的关键之处,无疑在于人体本身蕴含的力量,而现在,这对撒迦来说已经不再是个问题。 倾泄的日照虽然炽烈,但诡异地透着冰冷,没有半分温度。远端的对战已然爆发,少数的那方似乎就只有一人,却占据着微弱上风。 撒迦默默地观望着,脸上神态犹如此刻的精神气息,完全是一潭死水。随着视野中的杀局愈发酷烈,他的眸中逐渐有奇异光芒耀现,最终燃成熊熊火焰。 “吼!!!”对战中的双方俱被骤然爆起的咆哮震惊,纷纷转过视线。 干涸龟裂的山体之上,黑褐色的岩石与惨白骨架构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那头不走运的亚龙以外,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场中势众一方隐然是名面目阴骛的中年汉子为首,谨慎扫视过各处后,他狐疑地与同伴交换着眼神,精神气机依旧牢牢锁死在敌手身上,丝毫不敢懈怠。 长时间的博杀早已使得每个幸存者身心俱疲,但同时也让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七日之期已然将尽,等到夜色再次回归大地,或许异界就会像座天使所言的那般灰飞烟灭。 早些时候遭遇的孤身敌人将中年汉子及身边同伴悉数击溃,继而诱至此地。通透天光和高空悬浮的古堡构成了一幅美妙至极的画面,几名被袭者怔然许久都不敢相信,从未遇过的强敌带来的竟会是生机,而并非泯灭。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那留着长须的古怪家伙虽然就此消失无踪,可通向古堡的短短路途,却依旧坎坷异常。 黑袍,银发,紫眸,她赤足坐在粗陋的裂岩之上,身边搁着双过于窄小的牛皮蛮靴,整个人与这丑恶阴暗的异界是如此格格不入。 这女子似是不屑于回答任何问题,战斗在单方面的只言片语之后便即爆发。窥出她衣襟上未干血迹的中年首领当先全力出手,合作已久的同伴则四下夹击,空中顿时魔罡劲气纵横交错,杀机弥漫逼人。 能够活到现在的个体绝不是弱者,但敌手的强大,还是让众人感到了吃惊。她似是厌倦于交流,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已如烛火般黯淡的精神力量虽犀利如故,却仅能维持不败局面。 那前胸伤处不断渗出的殷红,正在将生命力一丝丝抽离躯体,银发女子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出现何种结局,被连日杀戮逼迫到疯狂边缘的同类们也同样知悉这点,并在无声狞笑中企盼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记忆中的猎人叔叔偶尔会说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中的公主总是有个恶毒后母,骑着骏马的王子会携着长剑和勇敢的心,打败恶龙,将公主从阴森的城堡里救出,几乎千篇一律。 和每个热爱幻想的孩子一般,银发女子曾经也期望着有一天,会有为已而来的救星。那人可以不英俊,甚至丑陋,但是必须得很有耐性。 因为她想要个安静的聆听者,来分享许许多多或欢喜,或悲伤的往事。 就在那声狂躁的厉吼传来之际,银发女子瞬时变色,再度迸裂的伤口中血涌如泉,高挑而纤美的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几名对敌的汉子纷纷停下攻势,茫然寻找着声源所在。因高速而穿越了局域空间的撒迦倏地自场中现出身形,利爪挥出的刹那间,他低低狞笑一声。 法偌雅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交错重叠的人影伴随着沉闷惨呼声相继栽倒,大片大片的暗色飞起,再坠落,像是急剧变幻的云彩。待到周遭逐渐沉寂,意识之海也终于陷入黑暗。 正如那些童话中所描述的,她等到了救星,不过来的不是王子,而是恶魔。 遍地撕裂的尸骸之间,撒迦打量着软软倒地的女子,略显诧然。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索然无趣地离开塌山,重新返回密林深处。身后的地面上,她静静躺在血泊里面,眼神已涣散得如同风中飞舞的发丝。 此时此刻,本该死去已久的劲敌却仍在眼前微弱呼吸着,胸襟前一滩赤色正迅速扩开湿痕。撒迦垂低视线,一动不动地站在旁侧,直到后方有细微响动隐约传来,才缓缓转首。 “我找了你很久。”他古怪地笑了笑,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我就是想躲,也没有时间了。”慢悠悠行来的豪像是座山峰在自行迁徙,近乎虚无的精神气息却喷发着极为浓重的压抑感,“你看上去已经突破了某些束缚,找我,是想再战一次?” 撒迦摇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以及来这里的目的。” “我和你一样,是那些神族的试验品。”豪简单地回答。 “我的运气实在是不错,就连在这种鬼地方,也会有帮手出现。”撒迦半是嘲讽地接口,冷笑道,“要不是亲眼看到世上有你这样的人,我没可能相信会有纯粹的体力攻击方式存在。任何人做事情都会有目的,挥鞭是为了策马,贿赂是为了回报。我从不相信来自陌生人的无故馈赠,如果你始终不肯拿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共处应该会变得很困难。” 豪望向一旁的法偌雅,锋锐目光中渐渐现出复杂神色:“我说过,只想找些值得信赖的同伴,实力是衡量入选资格的唯一准则。这几天我走遍了森林的每块地方,勉强挑了些还算过得去的家伙赶过来,结果都被这女孩杀了。当然,我不可能出手干预,连她都无法战胜的个体,根本就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 “你在和那些家伙做着同样的事情,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虽然还活着的就只有我们三个,但在光明一族之前动作,会减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女孩是我见过最顽强的人,天赋也不在你之下,在对战中以意念吞噬来修复肉体所受的创伤,我看就连真正的摄魂师也未必比她做得完美。”豪的身躯上找不到半处伤痕,连一身皮制软甲上也是纤尘不染,像是刚刚从自家的后花园中走出般从容不迫,“几天以来,她始终在尝试飞去石堡,但躯体上的致命伤处却禁不起更多折腾......很可惜,一个快死的人,对我们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的确没什么用处。”撒迦微微颔首,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豪走向远处的巨岩缝隙边,单手探入,揪住那头庞然飞兽的颈皮硬生生将其拽出:“昨天晚上运气不错,总算是逮住个活的。”轰然如雷的震响之中,亚龙大力扑展着双翼,长达十数丈的身躯挣扎滚翻,将周遭土石激得块块突起,却依旧如鸡雏般被拖动前行。 一连遭到几次重击后,那亚龙依旧张开血盆大口,凶狠啮向身前渺小的人类,粗壮前爪也连连挥起,扯得土屑横飞四溅。豪不经意间被横扇而来的巨翼拍中飞起,瞬息间纵回的他似是性发,所着软甲竟片片撑裂,露出满身鬼斧神工的肌肉来。 于是另一个空间中的几位上阶天使,便开始瞠目看着水晶球中的长须汉子拎起亚龙长尾,将后者屡次凌空摔出,重重过肩顿地! 这简直和绵羊绊倒大象毫无区别!!! 体形上的巨大差异,给豪带来的麻烦仅仅是他也会随着每次重摔而下陷。因为那血肉模糊的亚龙正随着狂暴摔打动作,将地面一分分地撞塌下去。以豪为圆心的龟裂区域不断延伸扩展,到他手中唯独只剩一根残缺龙尾时,几已阔达百丈! “他也是合成活体中的一员?”金壁辉煌的晨星大殿里,座天使的语声透着异样波动。 亚龙虽然只是区区魔物,但那汉子展现出的非人体力,却着实令她感到了震惊。继撒迦之后,再次隐现的强大能量几乎使得整个异界都在战抖**,毫无疑问,这并不属于预计之内。 “你认为呢?”智天使望向脸色隐变的同伴,悠然反问。 斗大龙首凄惨至极地飞出极远,才在山体边缘激起细微尘灰。豪抛去手中长尾,有意无意地掠了眼天穹中的九轮血日,大笑道:“他妈的!本来想给你找头龙骑上去,看样子现在只有我亲自来背了......” 转首间,他却呆立当场。 “你的语气,倒是和光明一族毫无区别。”撒迦横臂抱起了法偌雅,由躯体内迫出的破魔刃正在他的头顶上方冷冷盘旋,“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凭自身的力量拿到那些可笑的鸟毛?你又凭什么断定,这女人就他妈的一定会死?” 豪骤然空洞的瞳孔内,银色破魔尖啸着穿透了黑发巨灵的胸膛。大股血泉立时涌出,溅满法偌雅全身,同时也涓涓渗入那处难以愈合的伤口。 自从踏入异界以来,撒迦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畅怀大笑:“我用这样的方式,治好过一个长着鱼鳍的家伙。说起来还得感谢伟大的神明,救人的滋味的确不错,而且还能顺便偷下懒......”随着血液急速流逝,他的语声也逐渐变得低缓,“老子赌的就是,你是个暗魔。” 第十一章 殊途 银色的破魔刃像是孤独飞舞的魅灵,在穿透胸腔后,发出阵阵低泣似的颤音,倏地隐回撒迦体内不见。 下一刻,天地间异变陡生。 似是无形的巨手在瞬间拉拢了天幕,正值当空的九轮血日逐渐黯淡,继而泯灭。铺天盖地涌来的黑暗仅仅维持了极短时间,就被另一种比阳光炽烈千万倍的光源所驱散。 那是一扇门。巨大的,高耸的,威严不可逼视的天界之门。 淡金色的圣辉自内喷薄而出,洒落异界,构筑成无边无际的茫茫光域。蛰伏于地层之下、奇岩间隙的无数魔物纷纷在哀吼中暴跳挣扎,相继焚为飞灰。沉寂的死亡森林迅速燃起了大片烈火,腐臭而潮湿的地表蒸腾出浓烈烟气,袅袅直升高空,集结为厚重浑浊的暗云。 这个被神明创造出来的杀戮世界,正在一分分溃塌崩裂。远方嶙峋的山峰开始陆续喷发出熊熊火舌,大陆之外的黑海犹如开了锅的沸水般涌动起伏,滔天巨浪中一场可怕的大海啸已初现端倪。 飓风独特的咆哮声方自从远方响起,塌山区域便已传来细微震动,桌面大小的裂岩表层不断剥落下灰褐屑片,仿佛正在簌簌发抖。等到狂暴骄横的风势袭至近前,森林中巨木瞬时倒伏,断折的树干于空中相互触撞,汇聚成连绵不绝的奇异声潮。 缭绕回荡的神之赞歌像是诸多的唱诗班在九霄之上虔敬祝祷,数百名白翼执戈的战斗天使从天界之门中掠出,隐隐排列出攻击阵型降临地面,随后现出形态的座、智两名上阶天使直如光源深处最耀眼的两颗星芒,缓慢而轻盈地展翅飞落。 那座悬空滞浮的石堡,早已在她们的神识威压下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十三枚翡翠之羽轻灵流转着回归米加达拉的翼身,残留下一路纷杨洒落的曼妙荧光。 此刻动荡的异界中,或许唯一还能保持原状的区域,便是豪脚下所踏的锥立之地。这片不过数丈的范围里完全没有圣光透入,周遭陆续塌陷的山体逐渐将倒卧的撒迦身边隔出刀劈般的垂隙,但始终不能撼动他壮硕的身躯分毫。 法偌雅仍然被那双坚实手臂紧抱着,原本惨白如纸的颊边,已现出了些许红晕。那浓密而黑亮的长睫,正静静合拢,整个人伏在同样昏厥的巨灵胸前,如若熟睡。 尽管两人身下的血泊厚浊得近乎可怖,土壤吸收的速度甚至跟不上新鲜血液的奔流;尽管撒迦胸背处的贯穿伤口还在缓慢愈合,翻起的肋骨间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体内脏器,但豪的粗犷脸庞上却不再有半点焦灼神情,反倒显得极为恼怒。 对于那些气势摄人的降临天使,他就连眼角也懒得扫过。 豪根本没料到那该死的小鬼到了最后关头,居然会玩出一手匪夷所思的装死把戏。要害处的重伤看上去的确很唬人,可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人比豪更清楚,后者如今的这具躯体拥有多么强横的生命力,别说是区区一处贯穿伤口,就算把整个心脏捏爆,他也绝对不会去赴冥王的约会。 而现在,望着“昏迷”中的撒迦,豪几乎连亲手撕了对方的念头都有。正如企盼中的好戏到终场时刻,主角却突然变成了小丑,他还能感到的就只是被愚弄后的怒意,以及愈燃愈旺的杀机。 “邪恶的异端,竟敢亵渎光辉晨星统治下的圣地!”一名四翼力天使越众飞出,双手合执的阔剑在电射过程中全力扬起,当头向豪斩落。 “圣地么?”豪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颇具嘲讽意味的称谓,雄壮身躯如折尺般凭空叠起,弹放,就此诡异消失。 “如果这里能称作圣地,那所有被造出的魔物是不是也得换个名字,比方说‘光明神兽’?”嘲讽的语声顷刻间在那名力天使身后响起,骇然之下,他当即振翅疾飞,同时反手挥出了势大力沉的一剑。 鼠蹊处传来的剧痛,是力天使泯灭神识之前仅存的感知。悄然出现在后方的豪探手揪住两支扑展中的主翼,低吼声中硬是将高大俊美的敌手生生撕成两半,爆出漫天金色血液! 其他战斗天使纷纷发出了愤怒的叱喝,从四面八方展开合击,其中更有几名天使长展翅掠下,兵刃前端喷薄的圣焰化作道道光矛,直刺向撒迦所在。 “砰砰”闷声连番大作,一层几近透明的光膜完全阻挡了圣焰来袭,爆开无数炽烈火芒。比蝉翼还要薄上三分的半圆型屏障看似脆弱得一捅即破,但就连战斗天使飞近后的全力穿刺,除了能够扩出层层细微波纹以外,再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这散发着些许能量痕迹的隔绝体像个硕大的蛋壳,将撒迦与法偌雅牢牢护于其内,活跃在狭小空间的能量体恰如肉眼绝难捕捉的各系魔法元素,实质上却有着迥异的差别。 至少在撒迦的感应之下,它们是全然陌生的。 和豪猜测的一样,撒迦除了失血过多略有些晕沉以外,简直可以用生龙活虎来形容。略睁双眼打量了一番四下情形之后,他施施然坐起身来,饶有兴趣地远眺着空中酣战的双方,唇边渐渐浮现出愉悦笑意。 几个还在挥戈不休的天使仿佛是不能接受现实,定要将坚韧的光幕屏障打破才肯罢休。从一开始,撒迦就压根也没瞟过他们半眼,一双暗金色的魔瞳所向,始终不离那名以寡敌众的长须汉子。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还是再次被豪展现出的杀伤力所震撼。 身为强者,对敌手的实力评估往往来自于一组动作,一簇跃动的精神气息,甚至是一个瞬息眼神。在来到异界之前,撒迦就有七分的把握格杀智天使并全身而退,经过种种异遇后的如今,更是暴涨到了信心十足的地步。 至于那些战斗天使,在他看来和沙场上冲在最前列的步兵毫无区别——有争战的地方,自然需要格挡敌人刀锋的物事,哪怕是血肉之躯。 事实证明了这种观点并非虚妄,豪每次出手都能纷纷扬扬地卷起无数洁白羽毛,天使特有的金色血液赫然洒满了大半塌山范围,被撕裂的残缺躯体却由于火种未曾泯灭而哀嚎不已,直令人毛骨悚然。 这黝黑强壮的大汉早已是遍体浴血,**的上身布满了肌肉坟出的狭深沟渠,厉目中杀意森然。虽然同样身处半空,但他的滞浮方式却和天使有着极大的区别。 把所有的战斗天使比作一群翱翔中的鹰,那豪无疑便是生出双翼的猛虎!前一刻还在百尺之外的煞神眨眼间便到了触手可及的位置,天使们惊异地发现他并非靠驭风来飞行,而是完全倚仗着幽灵般飘忽的瞬间移动! 数量相差悬殊,实力对比则反之的博杀,很快便初次迎来了暴风雨后的静谧。 粘稠的白羽簌簌而落,豪抛落了最后一名天使长血淋淋的残尸,自撒迦旁侧弹身疾纵,等到虚空中扩开的罡流微痕缓缓平复,他赫然已出现在了两名上阶天使面前,进退之间当真是有如鬼魅。 “作为混沌之园的创造者,我们欢迎任何到来这里的客人;作为暗魔一族永久的天敌,我想说的是,你的潜入或许会是个错误的选择。”艾哲尔环视着数百名遭尽歼的战斗天使尸骸,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豪的脸上,“邪恶的异端,你控制精神气息的能力令人惊讶,能够成功蒙蔽神明双眼的存在,似乎不应该是个无名小卒。我记得上次神魔大战的时候,你并没有出现过,说明来意和身份罢,这是强者之间应有的礼仪。” “九阶之智天使?旁边的那个,应该就是米加达拉了。不错,我是德古拉穆尔一族的后裔,至于在族内的身份,你们还不配知道。”豪冷然横了眼被翡翠火焰笼罩的女子,直呼其名的傲慢令对方盛怒不已,“来这里之前,几位长老就曾经向我提起过,光明族人除了历来的自大以外,还极工于心计。现在看起来,或许并非如此。近年来整个坎兰大陆关于异端的传闻逐渐增多,几经暗访过后,我族最终察觉了这个有趣的计划。混进所谓的‘圣地’,其实没有花上多大周折,我只不过杀了个你们造出的玩偶,然后呆在他生前的住所里,再制造出少许混乱的魔罡气息。虽然等待的时间长了一点,但总算还是被诸位带来此地......” 虽然豪说得轻描淡写,但两名上阶天使已同时微微动容。只有暗魔中最古老,最高贵的脉系才会以“德古拉穆尔”自称——在他们的语言里,那意味着黑暗之神。 然而眼前这条大汉却显得相当陌生,其周身涌动的力场更是闻所未闻的怪异。至于他所描述的潜入步骤,分明便是一场策划缜密的暗战,因为所有的合成活体俱是被分别投放到大陆各处的荒僻地带,最初的一批已将近存活了四十年之久! “你顽强的耐性,真是令人赞叹。”智天使望向远处光膜屏障中的撒迦,道,“这年轻人,应该就是你唯一的目的罢?” “除了承载着赫马森火种的伟大存在,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令我等待十五个年头。你们制造出的其他人形傀儡虽然足够强悍,但在我族看来根本就没有注意的必要,如果企图以这些杂质生命混淆德古拉穆尔的视听,甚至是血脉,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豪淡淡地回答。 智天使目中的异色一闪而逝,随即微笑起来:“暗魔族能够与众神抗争至今,果然有着不容低估的理由......你们的洞察力相当敏锐,可我还是不明白一点,这年轻人直到来混沌之园后才真正觉醒了属于赫马森的部分力量,此前你又怎么能确定众多合成活体当中一定会存在那枚火种碎片?” “掌握一柄稍需打磨就能使用的神兵,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这种诱惑。况且,在追求力量方面,光明族要比任何异类都更加贪婪。”豪的浓眉渐渐拧起,紧握的双拳骨节炸出一片肃杀低响,“你们让世上最强的战士不再拥有完整的魂灵,现在,我便来夺回它!” 能量膜层完全阻隔了铺天盖地的圣光,却未能屏蔽声息,撒迦默然聆听着双方的对话,魔瞳中神色变幻不定。关于迷离的身世,现在看来又多了些突兀转折,自从知悉其余的同类尽皆灭亡之后,他就隐约觉得神族不会再舍弃仅存的两人。 利用与被利用,向来就存在着极其微妙的依附关系,没有人会愿意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豪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撒迦对于武技一道的观念,但他从未认为过前者会是那些紫眼同类中的一人。在这生死只隔毫厘的杀戮之地中,放弃猎物的不是疯子,就是另有图谋。 是啊,疯子。 撒迦无奈地笑了笑,豪的强横就像山峰般无可撼动,如果这样的家伙会是疯子,那世界也未免过于可怕了一些。倒是自己并不高明的演技,才表现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经意间,他略略低头,望向臂弯中鼻息轻缓的女子。后者恬静地合拢着眼帘,颊边带着一抹婴儿般纯真的嫣红,银发掩隐下颈项欣长而精致,柔软的唇瓣依旧紧抿着,透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倔强。 或许是被豪描述中苦苦求生的不屈形象所触动,也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曾起过真正的杀意。撒迦无意去细想救人的动机,只是觉得比起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同类,这尚存童真的女子不知要顺眼了多少倍。 骄傲如他,自然不会认为初次对战后萌生的激赏之意,也是几度手软的部分原因。能够完败他的人,那月色下的小恶魔还是第一个。 隆隆震动的大地已经现出了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整片森林连同塌山区域一并缓缓沉没,喷薄着烈焰的岩浆狰狞溅出地壳,所及之处灼出大片焦埕。 撒迦环顾着末日降临般的异界,皱眉扯开了女子胸前衣衫。飞行在如今还是件难以掌控的事情,想要脱出困境,只得尽快将对方弄醒。当初雷鬼被再次撕裂臂膀的时候,痛嚎的声音几乎堪比千万头垂死的妖兽在嘶声咆哮,但经过短暂血液融合,痊愈速度快得直如火焰席卷。 黑色袍衣间现出的伤口,位于右侧锁骨偏下少许,粉红色的新生肌体之外已覆上了半透明的薄膜,似无大碍。正当撒迦犹豫着是不是该贯穿旧伤时,却愕然发觉一股冰冷的气机凝上了自身前额,粒粒寒疹当即自眉间肌肤炸起。 “你在做什么?”法偌雅的紫眸不知何时已悄然睁开,直直凝视着他。 “当然是救你的命......”撒迦不耐的回答忽而顿住,瞠目结舌了半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汹涌而出的地火像是道道喷发的赤泉,扶摇着直上半空,曳出无数条炽烈的焰尾。强光辉映之下,他所抱的女子从**的双足直至垂瀑银发,直是如画似摹般美得毫不真实,那一双清澈而深邃的剪水双瞳,足以令任何星辰都相形失色。 即使是对美色向来无动于衷的撒迦,也不由感到了些许眩晕,但更加糟糕的是,直到此时他才省觉法偌雅看上去已近双十年华,再也不是那个小女孩,惘然间却又窥见对方伤口边缘的肌肤晶莹若玉,半掩衣衫下淑弧隐现,似乎是大大的不妥。 “啪”的一声脆响炸起在撒迦脸上,法偌雅俏脸含霜掩起袍衣,不知怎的,却始终没有发动凝聚起的意念力。 撒迦本能地动了动手腕,悻然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还击的打算。体形相差极为悬殊的两人就这般僵在原地,挨打的那个依旧直愣愣抱着布娃娃般轻盈娇小的女子,狞恶脸庞上现出古怪至极的表情。 “放我下来。”法偌雅的视线始终对向别处,双颊隐现红晕,“下次再敢这样,我就杀了你!” 很快,魔罡劲流便充满了豪留下的防护屏障。颇为诡异的是,那层透明的薄物就连圣光也无法穿透,却逐渐与魔罡水**融,形成一团涌动不休的暗黑气团。法偌雅以双手牵引着施放出的丝丝能量,逐渐将整个气团包裹于旋风之中,携着两人升上半空。 豪与上阶天使之间的对战,早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圣光能够对豪形成的伤害是微乎其微的,威能最强的圣焰也不过在他身上留下处处灼痕,竟连皮肉都难以融化。面对铁铸般的敌手,两名天使仅仅依靠着轻灵身姿和变幻莫测的飞行路线避开一次又一次的致命打击,完全处于劣势。 随着天界之门缓缓掩合,统治着异界的光域也随之消弭。黑与红构筑了整个空间浓烈的基色,塌山上空所见,唯有电射中的一点深蓝,一点碧绿,以及不时爆开的大蓬圣焰之芒。 屡次扑空的豪默然望了眼下方悬浮的撒迦,低哼了一声,目光中隐现焦躁。以意念操控瞬移对他而言并不像法师驭风般得心应手,在高速与精确之间,往往难以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这便直接导致了两名上阶天使总能在刻不容缓间逃脱。 宿敌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要大于朋友或亲人。敢于孤身犯险的豪自然对光明族有着十足的防备,位列九阶之二、三的两名敌手连同那些充当牺牲品的战斗天使,在他看来不过是主菜前的开胃甜点罢了。光明族绝无可能让任何暗魔自眼皮下轻易逃脱,这在千百年来已经形成了一种铁石般坚不可摧的定律。 他也不会例外。 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下,座天使的闪避动作已显得有些仓惶,百丈开外的艾哲尔虽然同样在应对毫无规律的敌袭,但依旧保持着淡定神态。那名暗魔发动的多点瞬移宛如织成了一张绵密而凶险的大网,充沛的力量使得他一直在不间断地迅猛冲撞着。从地面仰望,竟是可以清晰看见整片天空尽皆充满了高速掠动而残留的影像轨迹,无数道凌厉曳痕之间,两名天使扑展羽翼飞舞冲突,却始终无法摆脱被死死束缚的困境。 终于,追袭者的一次刻意转折正正截在了米加达拉的疾飞路线之前。远处的智天使当即尽展蓝翼,瞬息掠至后方,纤手挥动间星星点点的圣焰脱离翼身,自四面八方合袭暗魔。 豪挥出的铁拳并没有因此而收回,对于智天使的逆袭,他甚至连必要的闪避动作都不曾做出。 强大的自信是对敌时取胜的关键之一,但偶尔,也会带来意料之外的惨痛。 危机下的座天使全力退却,双眸中倒映出的那只拳头却越变越大,口鼻间猎猎灌入的气流像是磨钝的獠牙在撕扯着心肺,钢刀般刮过肌肤的罡风已迫得她红发倒卷,激扬如火。 “噗噗”微响卷起了一阵残酷声浪,豪的攻势顿时变得迟滞,黏附着炽烈圣焰的各处皮肤逐渐鼓起,继而飙射出大股血液,整个人直如扎破的牛皮水袋般遍体鳞伤。 “光明一族,永远也不应该成为敌人轻视的对象。”艾哲尔凝住身形,四翼微微起伏。 随着她的动作,豪猛地爆起一声嘶哑痛吼,体表遭无声侵蚀的伤口纷纷裂开,千百枚蔚蓝之羽自内挣出,在空中汇成一道晶莹光带,回归智天使翼身。 “那诸神统治下的生息之地,必将以光明驱散黑暗,正义战胜邪恶。”冰冷而威严的祈语声回荡在空间里,艾哲尔徐徐飞升而起,几点刺目欲盲的强光随即划破寂暗天穹,利刃般割落尘世,“当迸裂的大地喷出岩火,当深渊中的魔爪探出瘴雾,无上的审判便会降临世间,洗涤一切罪恶,将万物归于凡尘......” 豪难以置信的抬头,暴退,到得撒迦近前横展双臂,再度扩开一层喷薄的半透明光晕,“走,快走!狗操的想要拼命!” 裹挟在圣焰内部的羽刃能够造成的伤害并不致命,但仍然令豪受创非轻。清越吟唱起古老咒文的敌手赫然又在引导一场威能撼天的攻势,短短几个音节在空中荡起之后,他便惊觉智天使正欲发动的,竟是光明主神才能够掌控的“审判之光”! 距今百年之久的前次神魔大战中,超过三万名黑暗斗士在战神帝波尔主导的“审判之光”下灰飞烟灭,修为高深的摄魂师亦是折损不知凡几。豪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酷烈的战事,在族人的种种描述下杀意沸腾已久,但觉察出异常能量动态的他还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退避。 他没有想到智天使体内隐藏着如此可怖的力量,更加震骇于对方居然毫不顾及撒迦和那女子的存在,悍然以摧毁力最大的无界域神术袭敌! 只靠着先前布下的防护结界,是无法抵御“审判之光”的。豪在高速退后的同时双掌连动,顷刻间连布十三层能量光晕,于半空中筑起一道暗黑天幕,整个人紧护在撒迦身前,向远端高速退去。 强横躁动的气息像是无声侵入的蛇,正游走在法偌雅体内,将一丝丝残余的创痕逐渐修复。这不属于本体精神力的异动涓流,隐呈着几分与身边男子相似的邪恶,从醒来的那一刻起,遍洒在两人身上的鲜血就已经印证了某些事情。 她不是十分清楚撒迦究竟做了些什么,心中却奇异地存在着安然宁静。 由于火种内蕴含的暗魔属性,高空中逐渐成形的大片光华引发了众人本能的警觉。那骄横不可一世的苍白光源更像是在燃烧,汹涌怒卷,无情燎灼,在智天使的祈语声拔到最高点时骤然大炽,无情奔流而下。整个异界瞬时沉闷地**了一声,大块大块的土岩爆裂飞起,死亡森林所在已被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所替代,裂渊下沸腾的岩浆飞溅着曳出道道黑红,空间中流动着飓风,喷薄的却是火焰! “这本该是属于我的战斗。”暗黑天幕在飞速溶解,撒迦缓缓抬头望了眼高空,语气里带着丝惯有的不屑,“如果他死了,你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那些天使未必想毁掉最后的试验品,所以活下去不是件多难的事情。” 狂暴的罡流卷袭中,法偌雅竭力操控着护身气团不至溃散,明眸顾盼间显得极为镇定:“为什么天使会攻击我们?是因为他?” “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我们或许也同样会受到这种礼遇。”撒迦古怪地打量着铁塔般护在前方的豪,诡笑道,“现在看起来,暗魔一族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 “审判之光”的威能几乎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抵御的,强横如豪,也是在生生相克的神圣光能下有若困兽。高空中的暗黑屏障每薄上一分,他所承受的重压就凌厉上一分,到得后来全身俱是在强温下皮肉焦灼绽开,形如恶鬼。 “我一旦打开空间之门,你就直接冲进去,不用再管其他任何事情。”豪的精神波动悄然响起在撒迦意识深处,犹自带着桀骜的霸气。 撒迦微愣了一愣,迎上他投来的目光,极缓地摇头。 “区区两个上阶天使,还没有被老子放在眼里过。”豪似乎有些悻然,“说起来还算幸运,本来是想让你在离开这里之前,顺便拿这些大鸟祭天,没想到她们倒是留了一手......行了,回去那边以后,记得控制本体精神力,别让光明族的家伙抢在我们前面找到你。” 撒迦正待拒绝,豪已然咆哮着挥出一拳。十丈开外的虚空顿时裂开罅隙,极不稳定的能量风暴由内旋涌溢出,逐渐扩散至周遭区域,黑沉沉的风洞犹如恶魔睁开的巨眼,狞然窥探着即将崩溃的异界。 高空中两名上阶天使同时清叱一声,振翅拦截。完成祈施环节的“圣光审判”正值全炽时分,只见白茫茫一片刺目光域中,掠向空间通道的一条黑影倏地调首转向,与斜刺袭来的米加达拉重重触撞,爆出沉闷钝响。 “我和你,也许真的能算作亲人。趁现在走罢,希望没有再见的机会。”沙哑的低语声还在耳边回响,法偌雅怔怔看着纵出护体气团的撒迦刹那间化成一团人形火炬,不由心中震颤。 “审判之光”的直接灼烧,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他焚作最原始的灰烬,但在与座天使的对战中,那孤傲身影始终不曾后退过半步,甚至还发出数道魔罡劲气分袭一旁的艾哲尔,完全是只攻不守的蛮悍打法。 洞开的空间裂缝近在咫尺,法偌雅静静地悬停在空中,不曾动作。此刻在她的眼中,那燃烧生命的酷烈景象,已是永恒。 惊怒交集的豪再也无法兼顾暗黑结界,连番瞬移后来到撒迦身边,探手将他拦腰拎起,随即从臂身上涌出的蒙蒙气劲转瞬笼罩了两人,将附体火焰尽皆摧灭。 “你他妈的想死?!”这坚忍如岩的大汉随手格开敌方攻击,斑驳着灼伤的脸庞因愤怒而青筋暴跳,“你觉得留下来很有骨气?或者认为这条命是捡来的,随时都能丢掉?老子告诉你,这狗娘养的大鸟根本就没有尽全力,换了真正的‘审判之光’,恐怕你连骨渣都不会剩下半点,早就神形俱灭了!” “只要你还没死,我又怎么可能有半点事。”撒迦体表的菱形坚甲已纷纷扭曲变形,散发着浓烈焦糊味,但眼神中却现出轻松的狡黠,“那个什么赫马森,对暗魔似乎很重要?” 豪壮硕的身躯微颤了一下,放下撒迦,随即沉默下来。正如他所言,智天使确实未曾全力发动攻袭,“审判之光”在急剧明暗了数次后,寂然消敛,天穹中再也不复半点光亮。 以“狗娘养的大鸟”来称呼上阶天使,豪恐怕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相继振翅飞远的艾哲尔与米加达拉却并无怒色,反倒神态恭谨地滞空悬停,盈盈欠下身去。 同一时刻,撒迦感觉到豪周身涌动的气态,竟如刺猬般绽开了无数锋棱! 整个异界的风与火,如被冰河急冻,无声无息地凝固,静止。一条修长身影自两名上阶天使上方的虚空中现出,傲然至极地降临场中。 随着俊美到笔墨难描的形貌逐渐显现,他身后六对极缓拂动的羽翼亦由无形转为亮金,每一根优雅的翎羽都仿佛经过了历经千年的雕琢,数之不尽的细小光点荧动流转,在翼身表层覆上梦幻般的色泽。 “我是克雷斯菲尔·伽南。”这名更像是炫目金星的男子雍容地抬起手来,向着豪招了一招,“年轻的暗魔,我赋予你公平一战的权利。” 豪微眯了双眼,雄浑的喉音中有着猎食前的亢奋:“炽天使?” “世人更习惯称呼我为,光辉晨星。”克雷斯菲尔淡淡地道。 炽天使,抑或光辉晨星,不同的称谓对于豪来说却意味着同一个象征。 最强!!! 活过神魔大战的德古拉穆尔族人,切齿仇恨的对象并非杀性最重,收割暗魔性命最多的战神帝波尔,而是炽天使。光明族的种种神术奥义无不蕴含着摧山填海的莫大威能,众多参战的族人之中,只有克雷斯菲尔是个特殊的例外。 他不屑于借用任何一种外力去对敌,风、雷、水、火、土各系元素甚至是神圣之光,都被完全摒弃。 令无数魔族战士及摄魂师切齿痛恨的地方正在于此——斗杀中的光辉晨星不仅仅是以无可沛御的自身力量虐杀任何一名敢于迎战的敌人,他那近乎狂妄的骄傲也同时无情践踏着每个暗魔视如生命的尊严! 这优雅的光明族人宛如一团金色烈焰,他撕裂黑暗,他化作梦魇。即使时隔百年后的今天,身处九幽之地的暗魔一族还会有人自沉睡中霍然惊醒,嘶吼着炽天使的名字,在刻骨铭心的仇恨中长声怒嗥。 “我曾经向历代先祖祈祷,希望能尽早遇上你或帝波尔之中的一个。现在,总算是如愿了。”豪跨步行出,全身各处灼伤已消失得干干净净,“赫马森大人战死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伴还处在孕育期。没能追随在他身边参与神魔大战,是我们最遗憾的事情,否则的话,如今的世上已经不会再有光明族存活。” 克雷斯菲尔凝视着铁碑也似的敌手稳步行近,斜飞双眉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敢于在他面前以如此口吻说话的,豪还是第一个。 “你的力量虽然不够强大,还算敏锐的心智却弥补了这一点。”豪的视线转向撒迦,脸上带着几分粗犷笑意,“可能是因为几天来我表现得有些操之过急,居然连你都能看出异样,想想还真是失策......好罢,既然不肯走,就给我站到旁边看着。你的命虽然重要,但老子好不容易才遇上个够分量的对手,一会儿还能顾上你几分,就顾上几分罢!” “永远也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有资格说教的人只有一个,他已经死了。” 撒迦仰首看了眼空中古堡消失的所在,整个人突然从原地掠起,高速之下身形骤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已到了促不及防的米加达拉面前。带着抹极其轻佻的笑容,他伸手挑了记后者的下巴,继而暴退,手中多出的十几枚翡翠之羽,赫然是在座天使翼身上生生扯下的。 “如果按照你们的规则,这场游戏我应该算是胜出了。”他大笑着环视呆若木鸡的众人,魔瞳中饱含浓烈的讥嘲,“开始罢,两位,别让我这么个小人物干扰了你们决斗的兴致。七天的时间可不算太短,我有些厌倦这里了。” 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米加达拉怒发欲狂,四翼待展时炽天使却投来了冰冷的一瞥,当即令她顿住了动作。 立于远处的法偌雅眼波盈盈流转,终究还是不禁莞尔。世人顶礼膜拜的光明神族与邪恶暗魔就真实地站在眼前,而这黑发男子却表现得仿佛他才是整个空间的王者,嘻笑怒骂,殊无半点顾忌。 这究竟是不知死活的愚昧,还是桀骜不驯的胆色,法偌雅无从辨别。她只知道,在他冰壳般冷冽坚硬的躯体内,跃动着的,是一颗不曾泯灭情感的心。 “很像,果然很像......”豪神情古怪地打量了撒迦良久,咧嘴冲炽天使笑道,“我们是不是的确应该开始了?” “如果你懂得尊重敌人,请尽全力。”克雷斯菲尔浅浅欠身,两手横拉之间,一柄璀璨到不可逼视的光剑已然成形。 笑意缓慢地自豪脸上隐去,对视着炽天使燃烧的眼神,他的一双厉目中首次有了肃然敬意:“是我失礼了......” 不带任何属性的清澈罡流,如条条巨蟒般从豪的周身瞬时成形。它们彼此缠绕着交融游走,穿透每一寸完好肌体,将本就壮硕的身躯拉伸成几近恐怖的程度。两支弯曲的坚角随即从颅顶探出,獠牙参差的血口狞然裂变,冷泛着金属光泽的大片鳞甲像是雨后滋生的苔藓,层层扩展为坚硬躯壳。一根生满锐利骨齿的长尾倏地游出,摇曳于体后,血淋淋地张扬着邪恶力度。 悄然涌现的浓烈暗雾,不知何时已吞噬了炽天使绽放的千万道金芒,将双方对峙的间距,切割为整整齐齐的独立区域。 一半是光明,一半则是黑暗。 “我的名字,叫做豪·塔·西巴鲁达。”体形暴涨到三丈有余的人形恶兽闷声开口,其声直如金铁交击,向前探伸的鼻骨之上,暗黑如故的眸子幽幽燃起了暗金焰芒,“德古拉穆尔族,第一龙将!” “有意思。”克雷斯菲尔似是早已有所预料,手中光刃遽然炽芒暴现。旁侧两名座、智两名上阶天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俱是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震骇之色。 豪狞笑着跨前,指端狭长的黑色锐甲斜插入自身腰侧,在皮肉剥离的“嗤嗤”声响中抽出一根弯曲肋骨,随手拗直:“来罢!” 同样垂直如针的魔瞳,同样的利爪鞭尾,同样浓烈到令人心战的邪异气息。 变异后的第一龙将,在形貌上与撒迦相似得惊人。仅存的差异之处,就是他顶门上多出了那对奇异骨角,整具躯体要更为魁伟雄壮,由虚无陡然萌发出的浑厚气机仿似无形甲胄,将整个人防护得无懈可击。 “魔龙将......”撒迦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自幼以来一直在追寻的答案,已经隐约现出了端倪。 他不能算作纯粹的暗魔,但他的双眼,却是切切实实的龙睛。邪恶的力量之源来自于灵魂中那枚古老生物的火种碎片,现在它已被唤醒,并在禁锢中焦躁咆哮。 就在距离地面数尺高的虚空中,豪缓步前行,每一步跨出引发的空间力场变异,都在不断向他周身吸附暗黑元素,将厚实而浑浊的气墙越筑越是坚固。这奇异的攻击前奏恰如步兵阵列最前端的巨型盾牌在逐渐推进,浑然无隙的防御层后,森冷斜戈的正是那支滴血骨矛! 黑暗的域界逐步侵蚀了光明,金色星芒却并未因此而黯淡,反而炽华大放。中心地带的那条人影赫然像是身处火焰环绕之下,饱含神圣属性的光能为威严形貌镀上了一层刀刻也似的轮廓,尽管他始终屹立于原地,但迫人眉睫的杀机已使得风云都为之变色! 一动一静,动者渊停岳峙,静方却占尽锋锐。 这大违常理的攻守场景,在神魔二人的强横气态下竟平衡得近乎于完美。当豪挟卷着暗色方自逼入炽天使的护身光域边缘,后者身形微动,迎着扑面而来的力潮向前迈了半步。 只是半步。 数道金线无声无息地穿透暗黑屏障,由于阻力作用最终轻柔划过豪的体侧,在各处坚甲上留下淡淡割痕。眉心处传来一点彻骨冰寒,却如昂首窥视着他的金坔蛇般吞吐长信,不曾偏移过丝毫方位。 “你在犹豫些什么?”豪冷漠地顿步,凶睛中倒映出的敌手正双手执剑遥遥相向,攻势悬而不发。 “赫马森的存在,已经引发过神魔共同的浩劫,没想到他还留下了你们这些后裔。”克雷斯菲尔久久凝注着豪,索然撤剑,“我说过,希望你能尽全力。魔龙的最终体或许还值得我出手,你以现在拥有的微弱龙魄应战,是对我的侮辱。” “最终形态的龙将,只能为了赫马森大人而战,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们捍卫的究竟是忠诚,还是愚昧?” 豪忽地纵声长笑:“像赫马森那样伟大的战士,你认为有什么是真正能够将他毁灭的?这年轻人体内的魂灵,不也蕴含着他永难熄灭的火种碎片么?!” “如果我猜的不错,暗魔皇并不知道你所做的事情。”炽天使直视神情微变的敌手,沉吟良久,淡然道:“赫马森虽然是个没有人性的疯子,但的确也算得上枭雄......在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带上他的继承者,走罢。” “什么?”豪有些难以置信。 “乱世来临的时候,如果少了些足够强大的对手,会是件很无趣的事情。”克雷斯菲尔似是自嘲般笑了笑,破出虚空,就此消失不见。 “你不肯离去的目的,是不是为了那件魔器?等到有一天,你能够感应到万般虚幻的不同,就会轻易发现它的踪迹。任何事物,任何空间,都是有迹可寻的,关键在于用心去看,而不是双眼。”对着撒迦投来的目光,艾哲尔微笑着道,“希望在下次见面时,你已经拥有了真正的力量。” “至于你。”智天使转向法偌雅,略显怜惜地招了招手,“如果愿意,光明族将是你今后唯一的依靠。” “我要的不多。”法偌雅轻声道。 米加达拉冷哼了一声:“我们能赋予的也不多,但会是你不曾拥有过的。” 记忆中的血色梦魇再次翻涌浮现,法偌雅暗自咬牙,掠向天使方位,经过撒迦身边时涩然微笑:“世界很大,可我已经不想再逃了。” 撒迦怔住,直到豪将他携起,没入扩开的虚空裂缝,一直在沉默回望。 两滴紫色的血液,就在此时从智天使指端飞出,穿过漫天火影流风,不易察觉地附上撒迦与法偌雅的身躯,轻易融入体内。 炽天使的离去加剧了异界的毁灭速度,陆地相继沉陷,黑海怒啸如沸。当天穹雷动隆隆汇聚,劈落在地火之炎深处,一团闪耀着蓝芒的光球骤然现形,随即无数倍地扩大,爆裂! 顷刻间化为乌有的异界引发出强烈震荡,与豪共同飞掠在空间风暴里的撒迦清晰感受到,那股庞然毁灭力正在意犹未尽地碾压着通道入口,仿佛走脱了猎物的暴躁巨兽。 “世界是很大,我们又何必去逃......”充满裂变能量的归路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撒迦漠然想着,却不知被锐甲刺破的掌心正一滴滴地溢出血来。 他无法去干涉,也无意去干涉法偌雅的任何选择,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也许用不了多久,便能再次见到这名曾在清冽月色下孤独杀戮的银发魔女。 她有一双梦幻般的紫眸。 第十二章 潜流 一盆豆腐渣永远都无法与钢铁相提并论,即使它们看起来是凶悍的。 本部中将的鲜血重新凝起了希斯坦布尔守军的斗志,裁决小队残酷的御下手段也在极大程度上将怯弱的士兵演化成困兽,“不战则亡”在以前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句慷慨激昂的口号,而现在却成了每个人都必须去恪守的生存法则。 数日激烈战事之后,除了帝都,整个斯坦穆尚未沦陷的地域就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孤立行省。超过十万之众的巴帝大军横跨各处失地源源不断地涌来,于希斯坦布尔北部边关外筑成铁闸。放眼望去广袤旷野浩浩茫茫尽是入侵者扎起的营盘,如海旌旗不时有猎猎招展声连绵震起,撼动着城上守军仅存的意志。 史无前例的全民战备,早在巴帝三军统帅兰帕尔脱出伏击的那夜就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距离希斯坦布尔最近的一个被占行省不过几十里,生性嗜杀的入侵者将会展开怎样可怖的报复,早就成了每个人挥之不去的梦魇。所以当边关地域各家各户被分发到战刀阔斧时,即使是平日里说话捏着嗓子的贵族少爷也选择了默然接受。 从巴帝人手中缴获的军械很快就清仓殆尽,部分惶惶不可终日的居民开始参与防御工事修筑,更多的则抬出家中镢锄叉铲,赶至就近的铁匠铺打造兵刃。从未有过的狂热劲头支撑着每个通宵达旦不离火炉的的矮人工匠不至于倒下,他们脸色阴沉地拒绝了每一份酬劳,在击打铁胚的连番钝响中挥汗如雨。 如果连家园和生命都要失去,金钱与马粪两者之间,已毫无区别。 希斯坦布尔行省的边关隘口分南北两处,东西域界一为重山所阻,一由运河隔绝。巴帝军团像是倾巢而出的蚁群,执拗地填充着斯坦穆人眼中的北部原野,集中兵力撕开敌方守势似乎正是入侵者想要的,然而经过长时间的融合会师之后,他们却始终无所动作。 兵临城下的巨大压力,使得有些守军在当值警戒时甚至不敢多看数里之外的巴帝阵营。那里耸立着几千架巨龙般横戈延绵的投石机,遥遥指向城墙的勺斗内俱是盛着硕大沉重的石块,吊臂探伸出一片肃杀密林。而枪戟森然的步兵阵列时常会在无遮无掩的情形下大举操练,**裸回荡在空气中的暴戾杀声有若雷动,加之浩然轰击的铁甲怒潮分合游走,激起尘烟几近遮天闭日,威势撼天动地,摄人之极。 两军对垒,无不是战前气氛最为紧迫。新兵初经沙场往往会被来自敌阵中的些许响动吓到手足酸软,夜阑人寂时因一人梦惊而起引发炸营的先例亦屡见不鲜。主帅未至的巴帝大军原意正是要以强横武力震慑守方,殊不知这般目空一切的攻心策略,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 豺狼在踏中猎人设下的捕兽夹后,性子暴烈的便会咬断受制的腿足,延洒出一路赤血蹒跚而去;小小的云雀发现蛇蟒游上树干觊觎巢中雏鸟时,多数敢于展翅飞向掠食者,直至将其啄得遍体鳞伤,悻然调首退却为止;浅海中的一种鮈鱼以藻类为食,就连最微小的虾类都能与其安然共处,但每当渔民捕获这种如蛇般滑溜的海洋生物,它们会在瞬间释放出强大的电流,藉以逃出生天。 对于任何生灵来说,危机能够引发的力量都是近乎恐怖的,人类与异族亦然。 乌云压境的巴帝大军有如沉默蛰伏的洪荒巨兽,虽然绝大多数平民都看不见,但人人都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游荡在城区大街小巷里的地痞无赖,不知何时起已然大改往日好勇斗狠的习性。从他们惶恐的描述中,种种临近行省被攻陷后的惨状迅速以野火燎原的速度传递开来。经过种种茫然不觉的加工润色,到得后来诸如“赤地百里,伏尸如山”之类的夸张言辞更是数不胜数。 颇为古怪的一点在于,那些曾经于赌档妓院中充当守门犬角色的地痞却只字不提敌军的强大程度,反而在应对他人置疑消息来源时,挥舞着马刀口沫横飞地叫嚣要与异国杂种拼死一战,倒也显露出几分凛然气势。 别有用心的谣言很快便充斥了整个希斯坦布尔,民众的情绪也逐渐从惊惧失措渐转平静。早在巴帝统帅遇袭的时刻,他们就注定了再也没有可能逃过这场攻防之役,归降在如今已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梦想,而一旦破城后众人还能面对的,就只有入侵者挥起的屠刀! “既然除了死亡和战斗我们已别无选择,那就他妈的战罢!”遭围城数日的一个深夜,戈牙图歇斯底里地在总督府前向着千千万万的平民发出怒吼。他压根也没想到从此以后,这句话会成为整个行省广为流传的不屈宣言! 在那场伏击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一些巴帝军士相继被缚上高台,饱受折磨的身心促使着几个意志薄弱者很快便在众目睽睽下招供出总督大人以及若干军方高层的投敌行径。一片哗然声中愤怒的人群投出漫天石块,生生将众俘虏砸成肉酱,随即爆发的大规模游行挟卷着数以十万计高举着刀枪剑戟的普通民众,混杂在各处的地行族人更是大力煽风点火,将这簇绝境中迸发出的疯狂烈焰撩拨得愈加旺盛。 人类的从众心理使得混乱局势持续了极长时间,越来越多的男女老幼开始走出户外,汇入狂热人流,仿佛通过歇斯底里且没有半点意义的高呼呐喊,便能彻底抹杀心中残存的恐惧。希斯坦布尔军部始终没有正面干涉民众,事实上征兵处门前蜿蜒数里的长龙,已令众多高层军官再也无话可说。 孤立无援的困境,正逐渐将行省中的军民融为一体。如果说以前这些斯坦穆人之间还存在着贫富与地位的差别,那么当扯去这层虚伪外衣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群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野兽而已。 日益混乱的局势,却在无形中将裁决小队的威信提升到了前任难以企及的高度。实力强横的三人早将各自所属师团中的同僚及下属压制得服服帖帖,那场针对入侵者的血腥伏击更是让仅剩的一名少将直接交出了军权——亲眼见到数万名侏儒切瓜削菜般将巴帝人屠了个干净后,他每次遇上爱莉西娅都必定会本能地敬礼,继而谄笑着找些话题讨好对方。 作为在军界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圆滑之辈,他自然清楚身材娇小的女上校与另两名同伴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那股突兀出现的幕后势力此前根本就闻所未闻,在紧要关头以如此张扬的方式登场,所图谋的自然不可能是区区几个军职。 肩章上的银星虽然闪亮依旧,但少将已不认为那还有多大意义。“武力”这种东西,一旦掌控在真正的强者手里,会和冥王手中的死亡权杖毫无区别。 日月交替,时光如梭。 面对着整军待袭的巴帝人,希斯坦布尔行省如同临时组装起的战争机器,在一阵嘶哑轰鸣声中终于喘着粗气艰难发动,竭力作出并不完善的备战部署。临时执掌了军权的裁决小队在以铁腕手段严酷统领四万余名斯坦穆守军的同时,俱是在心中暗自期望战事能够爆发得更晚些。 然而响彻原野的雄浑号角声,却于封城不到一周的暗夜狞然划破静寂。 北城守军的眼眸尽皆被敌方阵营中大炽的火光映亮,随即从各处营帐中潮涌而出的巴帝士兵迅速集结成数个广阔方阵。一部部云梯楼车仿佛人海中的礁石,沉默移动着庞然身躯,后方排成横列的投石机架相继反转了吊臂,机簧绷紧的声息远在数里之外亦清晰可闻。 “敌军袭城!”众多斯坦穆军士以疲倦而凄厉的声音高喊出警讯时,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无论结局如何,这场令他们饱受恐惧煎熬的战事总算是拉开了帷幕,至于胜败与否,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随后赶上城头的裁决小队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攻城场景,相反,视野中巴帝大军静峙如山,唯有千万旌旗随风激扬,在这一触即发的沉寂中镌刻出异样动态。 “呜......”黝黑而沉重的巨型号角再次纷纷鸣响,两丈宽阔的笔直通道劈波斩浪般由后方大营直向军阵前列扩开,静默的钢铁丛林间,一人一骑徐徐行出。 紫金盔甲,猩红披风,略显苍白的脸庞犹如斧凿过的岩石,冷峻眸子里透射出的淡漠深处,却隐约燃烧着些许火焰。三枚棱角锋锐的金星,在他肩头熠熠闪烁着逼人的辉芒,与其他巴帝上将佩饰的军衔略为不同,它们的中央悉数镶有一颗璀璨至极的钻晶石。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从各处投来,聚焦在年轻的兰帕尔身上。就在不久以前,这名胸腹处遭受数道箭创的最高统帅还是倚仗法师们的拼死护卫才得以逃出险境,而现在,他已奇迹般摆脱了冥王投下的阴影,并犹如孤峰般屹立到了战争前沿。 周遭的将士保持着如林站姿,划曳而过的夜风将火把扯得忽明忽暗,每个突击步兵所着的百褶精甲都在微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看上去竟是犹如通道两旁筑就的铜墙铁壁。 兰帕尔沉默地勒缰缓行,目光始终仰视着巍峨高耸的希斯坦布尔城关,神情中隐现狰狞。 早在目睹撒迦等人与神明一战之后,疾报国内的军情文书很快得以大帝亲自审阅,数日后回传来的喻令上只批示着短短一句——“可惜”。 兰帕尔了解大帝,就像了解自己的父亲。虽然各国军界无人不知的撒迦是名不可多得的悍将,但一旦他与异端之间划上了等号,大帝就必定不会再重视这枚曾经志在必得的棋子。 取舍是件难以平衡的事情,正如此刻。 身经何止百战的巴帝第一虎将考虑过尽量保持斯坦穆的完好,悬殊的实力对比,使得他有信心呈给大帝一个不至重建的附属公国,但眼前这座行省,如今却已要排除到规划之外。 “五万六千名英勇的帝国战士,被敌人用卑劣的手段葬送。”行到军阵最前端的兰帕尔骤然扬鞭,指向城头,“我活了下来,带着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回到这里。士兵们,这个国家的大半土地都已经插上了巴帝军旗,现在前方的希斯坦布尔,却还在阻挡帝国铁军的去路,我们该怎样去做?!” “杀!杀!杀!!!”闷雷也似的齐吼轰然震起,巴帝大营后方战马惊嘶暴跳,城关之上守军人人变色。 “为了所有泯灭的英魂,我下令,破关后屠城三日!”兰帕尔锵然抽出战刀,高高举起,挥下,“全军总攻!” 机簧弹放声中数千架投石机同时重重震颤了一下,翻转呼啸的巨石像是放大无数倍的蝗群,瞬时布满了半边天空,向着城头齐袭而去。巴帝阵营中射出的第一波火箭随即腾空掠起,在夜色中拖曳出长而炽烈的尾痕。以金银叶为军衔标识的大批法师开始升上高空,极为庞然的火云随着咒语吟唱而逐渐在苍穹中现出形态,缓慢流转的中心地带逐渐赤浓如血。 打破静谧的空间已被万般杀戮声息统治,望着城下瞬时展开的猛烈攻势,爱莉西娅淡淡地向着传令官吩咐:“新兵营预备,第三,第五师团全线迎敌。” 南部边关城头,戈牙图满脸亢奋地眺望着远方赤红大放的夜空,怪叫道:“他奶奶的,终于打起来了......我说,咱们是不是得过去帮个忙?老呆在这死气沉沉的破地方,都快闷死了!” 立在旁侧的海伦略微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避免了与他谈论无稽话题。 换作以前,地行之王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番话的,战争中的生命有多脆弱,他比很多人都要更为清楚。 或许是被另一个撒迦逐渐同化的缘故,近段时间以来戈牙图总显得精力过剩,煽动民众的把戏令他乐此不疲,就连那群早已从摩利亚赶来的古老血族,也在侏儒的如簧巧舌下认真考虑过刺杀巴帝高层将领的可能。 当然了,最让戈牙图庆幸不已的还是爱莉西娅安排下来的美差。针对巴帝人的单一部署,行省南部边关的驻守兵力要相对薄弱得多,于是,伟大的地行之王便有了名正言顺泡妞的机会——海伦以及溯夜族人都被调配到南城,并统一接受戈牙图的指挥。 “这样的夜晚,如果不能亲手毁灭生命的话......”大权在握的感觉让戈牙图多少有点得意忘形,直着眼盯了溯夜女族长半天,他还是涎着脸调笑道,“不如我们俩制造生命罢?” 海伦俏脸微沉,当即横转法杖,射出一道灼热电芒。 戈牙图大笑着跳开,正欲逃向远处时,脸色忽然隐变:“好像有什么声音?” 海伦只当他又在撒谎,暗自气恼间便要再次出手,举起的法杖却陡然僵在了空中。两人身旁就是城头垛口,由于过于矮小的缘故无法看清外围情形,但随着那股隐隐约约的响动渐转清晰,五尺厚的墙身上竟然被震得灰尘簌簌而落。 “是骑兵!”戈牙图纵身跃上垛口高处,骇然尖叫道。 两万余名巴帝人组成的骑兵团犹如一道暗色洪流般高速驰来,马蹄上紧扎的厚实油布使得这支偷袭部队在行进中将声息减到了最低,每个骑士的身上都配备着连身轻甲,阔口马刀、长柄刺枪以及背后所负的强弓,便已是他们全部的武器! “难道是想要骑马把墙撞塌?”戈牙图喃喃自语,觉得这帮家伙简直是疯了。 还未等城头守军完成部署,巴帝骑兵部队所携的几辆巨型车架便已轰然爆裂,两条庞然黑影怒拔而起,在空中略显笨拙地转折,屈膝,重重落地。 地行之王艰难地吞着口水,先是看了看腰间别着的短小刮刀与吹针筒,再战战兢兢打量起眼前将近城墙一半高矮的战争傀儡。 它们正在反手拔出身后四丈余长的巨剑,相比之下,地行之王以及身边所有人使用的武器,似乎就只剩下了一种优势。 较为可爱。 ------------------------- 现代版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兽战天下》,胡不归新著,文笔情节均堪称上乘之作。 第十三章 惊涛 巨石在隆隆触撞中化为大块碎片,四散爆裂;箭雨挟着特有的尖利啸叫割划开气流,于守军眼中飞舞,耳边狞笑。 笼罩城关的魔法屏障在投石机轮番轰击下很快便现出点点创痕,一支支炽芒飞溅的箭矢触撞上透明表层相继栽落,直若万千流萤在夜幕中纷然折翼,漫天坠洒下来。 希斯坦布尔法师部队虽然早已作出防御,魔力充沛的接替者也分批来到巨型屏障的各处法阵支点,可谓是按部就班缜密之极,但爱莉西娅远眺着巴帝阵营上空越来越浓厚的火云,秀目中却难掩忧色。 敌军主导的火系禁咒一旦成形,以守方法师的实力绝对支撑不了多久。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那些地行族人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在整个既定计划里,他们扮演的角色是无可取代的。 “这里是斯坦穆,像皇家军团那样的同袍,你永远也找不出半个来。在有些时候,野兽才更值得信任,关键是要创造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环境......” 悄然间那沙哑的语声又在脑海中响起,爱莉西娅沉吟良久,终于抬手唤过一名军官,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本能地怔了怔,但还是迅疾敬礼后转身行去。 片刻后,隶属预备役的三千余名新兵列着松散的队伍走上城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均为近些日子以来自发入伍的雏儿,就连腰间悬垂的战刀,都还是生平第一次佩上。 爱莉西娅不动声色地环视着这批竭力表现出凶狠与漠然的斯坦穆人,心中不由悄然叹息。几名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正站在队伍的末端,转首望向火光喷薄的城下原野,虽然口中在满不在乎地低声调侃,可战抖的双腿已将彼此内心中深埋的恐惧暴露无遗。 “第五师团第二中队,全体换岗!”布兰登觉察到了她心中的不忍,猛然高声吼道。前机组士兵与宫廷法师们悉数参与了守战,裁决小队手中已经再也没有更多可以亮出的底牌。 陆续行上垛口前沿的新兵纷纷执起生牛筋绞成的强弓,极为仓促的军械教习让他们总算是懂得一手握在箭座下方,一手引弦待发,但过于沉重的弓身却连带着每支手臂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犹带着老鸟们体温的杀人利器无形中唤醒了少数新兵体内的血性,愈发粗重的呼吸开始变得更像是某种咆哮,依旧畏缩,却隐隐透着几分狰狞。 短暂的僵持局面很快就随着魔法屏障的全面溃塌而告终,而敌方法师引发的“雷火之炎”,才刚刚喷吐出第一颗硕大火球。 同样是攻城器械中占据主流的投石机,巴帝人所使用的却拥有着更远的射程以及更为精准的打击点。骤雨般狂暴的攻击引发的强烈震撼,很快便令部分斯坦穆法师经受不住魔力逆卷而呕血仆地,尽管附近同袍立即接替了空缺出的法阵枢眼,但仅仅是这片刻间的薄弱罅隙,却仿佛山颠石子滚落引发的大雪崩。遭击破的部分区域高速崩裂扩散,最终导致整片屏障彻底消弭。 贯注着金黄炎气的弩箭划出纷乱轨迹,从高空中密集袭下,顿时将斯坦穆守军射倒一片。随之而来的魔法火球在瞬间夷平了城头十余丈方圆里的区域,几百具残尸带着满身赤火相继四伏,奇异而浓烈的焦臭气息一时弥漫流窜,无情侵蚀着周遭幸存者的鼻端。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一名新兵眼睁睁地看着身边同伴被利箭贯穿头颅,双手盲目挥舞着倒下,不禁亡魂大冒地抛掉了武器,转身逃向后方。 什么抵抗侵略,什么保卫家园,都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活下去,哪怕多活一会儿,这已是战栗灵魂中唯一残存的意识。 刀光掠过,阿鲁巴轻易将这个被吓破胆的可怜人斩成两截。其他腿脚发软的新兵俱是茫然立在原地,身后成排涌上的督战队让他们牙齿打战的声息在极远处都清晰可闻。 “光荣地战死,或者像他这样因为临阵退缩被处决,你们自己选罢!”半兽人随手擦拭着刀锋上的鲜血,环眼中杀机毕露。 接二连三的巨型火球连同石块相继砸落,再次集结的斯坦穆法师飞临城头,在半空中勉强筑起一道无形结界,抵御效果却不甚理想。穿透屏障的乱箭之间,凶神恶煞的督战队摇晃着沉甸甸的钱袋,疯狗般上蹿下跳鼓舞士气,但凡见到意图退缩的便会毫不手软,如阿鲁巴那般一刀结果了事。 这些人模狗样穿上一身军服的彪形大汉,正是圣胡安牧场中的苏萨克旧部,能够混迹于正规军中并肆无忌惮地放手砍杀,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比以前的掠劫生涯还要痛快上一万倍。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越来越多的新兵重新站回垛口跟前,开弓向着城下胡射一气。迎面而来的依旧是箭雨飞石,但相较于敌袭而言,督战队手中的刀锋无疑要更为致命。 战事如沸,最前沿的新人大量折损,伤亡者被源源不断地运至后方,滴洒出一路触目惊心的血痕。所有在家中茫然等待的亲属接到认尸通知后无不呼天抢地,悲绝欲死。恸哭的人群在领回尸首时表现得极为自制,除了那笔不菲恤金以外,蒙上尸布的无数老兵也成了他们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同样是为希斯坦布尔而战,这些来自异乡他省的军人,就连收尸的眷属都无从寻获。 悲哀,愤怒,疯狂,绝望......怀着不同情绪的人们逐渐放弃了祈祷,自发涌向军营,打探起当先战况。微妙的是,没有人发现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心中在乎的已并非这个国家。 而仅仅是,希斯坦布尔。 地下数十尺深的黑暗所在,那些爱莉西娅心目中不可或缺的主角们,亦在展开一场艰险而酷烈的厮杀,对象却是他们的天敌。 总数超过六万的地行侏儒分作两批参与战事,其中潜向巴帝大营的部分族人早在半途中,便遭遇了另一种察觉响动后蜂拥袭来的地行生物——骨魈。 由于世代生活在不见阳光的地底洞穴,这种颇似人形的中阶妖兽早已白化,溢流着粘稠体液的皮肤表层没有半根体毛,尖耳凹鼻,青森的獠牙探出口外,形态极为可怖。捕食过程中,它们倚仗听觉与嗅觉寻找猎物,然后再群起而攻之,协作能力堪比兵蚁。 如果骨魈不是天生的瞎子,恐怕发达的生殖能力已经使得它们统治了整个地下世界。肉食生物的存在本就离不开血腥杀戮,但在饱食状态下依旧嗜血如命的骨魈,却更像是一群活生生的冥界恶鬼。 由于那次过于顺利的伏击,戈牙图的追随者们想当然地认为巴帝人也不过尔尔,在掘进过程中无不奋勇争先,唯恐被他人抢了功劳。当前端的甬道尽头骤然塌陷,形如干尸的骨魈密密麻麻怒涌而出与数万侏儒迎面触撞,凄惨的尖叫声便当即连同大蓬血液一起充斥了黑暗空间! 裁决小队把敌人预想得过于简单了。 巴帝统帅兰帕尔早在首支攻城编队到达希斯坦布尔境外时,就已悄然随军而至。几处箭伤尽管经过了悉心治疗,却仍然令这名生性铁血的年轻上将时刻处在濒临虚脱的边缘,就连离床行走都必须得靠着副官搀扶才行。 兰帕尔定要亲赴前沿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敌人给过他什么,他只想如数奉还。 暗中修筑的地下通道很快围绕了大营整整一圈,从巴帝边境昼夜运来的上万头骨魈被分批投放其内,两名于边荒之地诱捕到这些人形妖兽的前蛮牙军官再次担任了兽师一职。 在坑杀降军成风的巴帝,他们能活到今天的最大原因,便是由于掌控着匪夷所思的训兽技能。也正是因此,蛮牙军队曾经驭使过的无数古老妖兽才会在绝不该出现的沙场上冲锋陷阵,撕咬杀戮。 兰帕尔生平行事只求效率,特殊的人才,在他看来自然要特殊对待。国内遭囚禁的蛮牙战俘虽然不下数千,但真正能够驭兽的高阶军官却只占了极少比例,即使在希尔德大帝的眼中,他们也等同于一笔巨大财富。 尽管所有肯于归降的蛮牙兽师都对自身能力的由来甚为懵懂,每次被问及以往种种均是一脸茫然失措。记忆中突兀残缺的空白注定了这些蛮牙人必须去经历无休止的残酷拷问,能够活下来的幸运儿不多,但希尔德大帝迟来的信任对于他们而言,已代表了美妙新生。 事实证明兰帕尔临时作出的决策是极其狠辣有效的。摩利亚人直等到战事爆发才尽遣地行侏儒逆袭,无非是想再一次于希斯坦布尔存亡之际歼敌立威,目光长远的战略部署却在无形中让巴帝方有时间作出针对性防御——这场骨魈与地行侏儒之间的对决,几乎毫无悬念。 “火器预备。”感受着足底隐隐传来的震颤,兰帕尔轻松下令。 “火器预备......”传令官刻意拉长的声音像是狼嗥。 前方城关上的魔法结界像是一面脆弱却顽强的盾牌,每次投石机齐齐弹放,攻方军士都以为它会就此崩溃坍塌,可偏偏那层极不稳定的屏障每次都撑了下来。既便威力绝伦的火系禁咒,也只能在它的表层撞陷大面积凹坑,根本无法穿透。 斯坦穆法师部队的实力在诸国之间的确只能称得上三流,但此时此刻就连最低阶的魔法学徒,都已在呕血拼命! 看出这一点的兰帕尔不打算继续耗费时间,地行侏儒已经如预料中般陷入死地,他现在只想尽早破城,继而麾军南下,去亲手砍下斯坦穆国王的人头。 至于伤重的躯体,上将却是从未当成一回事,能够令希尔德大帝终日紧皱的浓眉舒缓上几分,才是他想要的。 几张丈余宽阔的巨弩机架被抬到阵前,槽托里卡合的钢箭直如鹅卵粗细,棱头部位俱是紧缚着一节压制后的地炎晶石。这些由首席魔导士哈特菲尔德研发出的小玩意还没有到尽善尽美的程度,无论搬运还是安放,众多军士都显得小心而谨慎,唯恐一个纰漏便会引发恐怖的大爆炸。 “突击营预备。”巨弩钢索“咯咯”的绞合声仿佛冥界恶魔在狞笑,兰帕尔面无表情地开口。 “远程攻击全线停袭!突击营压上,两人一组相互检查军械配备,等待冲锋口令!”经验丰富的传令官抽出军刀,高高举起,后方一面巴帝军旗被风扯拉得“噼啪”作响。 漫天流火的箭雨片刻间便即凋零,投石机阵中不再有沉闷的破空声响传出,“雷火之炎”虽然维持着魔力全盛形态,但逐渐凝固的云层中心却悄然沉寂,赤红尽敛。 单刀阔盾的突击步兵涌出军列,在旷野中排出一个崭新的三角阵型,尖端直指希斯坦布尔。士兵们默然凝望着城头上的斯坦穆人,眼中死气沉沉地全无情绪流露,似极了一群即将运作的杀戮机器。 “法师团固防!”异常中止的敌袭当即引起了爱莉西娅的高度注意,视野中有所变化的巴帝军阵如同张开血口的恶龙,没有人会蠢到认为它只是想打一个呵欠。 随着“砰砰”几声微不可闻的弩弦划响,九支堪比长矛的巨箭从敌方阵地怒射而出,挟着风系魔法的威能袭至近前,轻易扯破了防护城关的魔法屏障! 同样在惊疑观望的布兰登一眼看到,紧随巨箭之后还有数道来势快绝的蓝色电芒,它们在夜空中矫游飞掠,逐渐越过前者,炽耀锋芒狞然直刺箭首所缚的黝黑物事。 “快走!”布兰登本能地感到了危机,纵到爱莉西娅身旁,单手将其掷向后方。 惊天巨响几乎在同一时刻震起,爱莉西娅犹如轻盈叶片,被冲击气流挟卷着荡向远处。眼前的城关像是被一柄擎天利斧齐中劈开般裂成了两截,咆哮的火浪将人体乃至砖石都尽皆卷至高空,残存的大段墙体仿佛倾覆的船只高高竖起尾梢,于空中诡异地垂直悬滞了极长时间后,重重坠落地面摔成无数碎片。 一团庞然无朋的血色云团,终于随着烈焰浓烟直冲天穹,缓缓扩散开来。下方的希斯坦布尔北部城关,竟已被夷为平地。 爆炸初始的瞬间,前宫廷法师纷纷施出“圣光防护”并携着就近的机组汉子高速撤离,但既便是如此,还是人人遍体鳞伤。阿鲁巴的左臂被尖啸掠过的利石割断,鲜血喷了半身都是,体形肥硕的布兰登看上去却是毫发无损,狭窄双眼中隐约透着茫然之色。 “爱莉西娅,爱莉西娅!”裁决队长惶声高呼着,步履行进间跄踉不已。 爱莉西娅从尽是残垣瓦砾的街面间爬起,远远应了一声。布兰登神情立转惊喜,脚步却僵在原地,倏地仰首喷出大蓬血泉,直挺挺向后倒下。 “你......你怎么了?”女法师快步抢上,惨白着脸审视对方周身各处,紧咬的唇边迅速划下一道殷红。 “背后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痛。”布兰登笨拙地想要坐起,动作引发的创口迸裂却使得身下地面无声扩出大滩血迹,“那该死的小子,可算是把我害惨了。” 爱莉西娅轻柔地按住他,强笑道:“撒迦绝不会丢下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话语未完,已是泪流满面。 布兰登费力地摇头,肥厚手掌抚上女法师娇小的脸庞:“我怕是等不到了,爱莉西娅。” 低缓的脚步声从四方传来,原皇家军团部众默默地行到近前,伫立无言。向来与裁决队长不合的阿鲁巴也草草裹起断臂,独自站到不远处,铁塔也似的躯干微微战抖。 “你刚来裁决的那天,穿着魔法学徒的黑袍,就像个刚从行会里毕业的孩子。回想起来,跟昨天发生的一样......”布兰登的眼神逐渐显得黯淡,脸上却带着抹奇异而涩赧的笑意,“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喜欢到命里了,叛出摩利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至于撒迦那个家伙,现在我虽然服他,当时倒还至于为他卖命。” “别说了,我帮你看看伤口。”爱莉西娅泣不成声。 “不,让我说下去,我就快死了。”布兰登温和地笑笑,一如既往般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从来都把我当成兄长看待。这种事情强求不来的,其实能每天看着你,听你说话,我就已经觉得很开心。”逐一环视着四周同袍,他将目光定格在阿鲁巴脸上,大笑,“狗操的,哭丧着脸干嘛?你小子不是老在背后说我不像个男人么,怎么现在自己也成了这个样子?!” 半兽人默然转开头,虎目中已有热泪溢出。 布兰登复又望向爱莉西娅,费力地仰起身,低低道:“你有个孩子,是么?可惜我不能亲眼见一见他,别让......别让皇帝陛下......” 这肥壮如牛的汉子,就此噎住了话语,双目犹睁手臂却已软软垂落。 几名机组汉子迈步行上,将已然咽气的裁决队长抬起,搬向附近未遭损坏的民宅。布兰登的后心处,赫然深没着一截断折的巨箭棱头,那是他丧命的直接原因。 爱莉西娅怔然半晌,渐渐转过头去,望向再无遮拦的巴帝军营,眼神一分分地冰冷下来。 大地在震颤,敌军冲锋的号角已咆哮多时。沉暗天穹中嵌坠的星辰完全被积云遮掩,但地面上涌动的万点火芒却直如银河逆卷,最前端的突击步兵距离残缺城门不过百丈之遥! “你陪着队长,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阿鲁巴从倒塌的墙垣下抽出一杆沾满尘土血浆的长枪,迈开大步奔向城门,随后纵起的机组士兵与白袍法师俱是带着满面煞气。 “布兰登死了,但我还活着。”火浪凝成的巨翼霍然尽展,爱莉西娅轻盈掠上半空,卷起一路炽温焰芒,神情肃然地悬滞于城门之前。 紧随其后的前皇家军团旧部斜斜散开,排出了一个扇形。尽管这三十余人已将彼此间协作野战的距离拉至最大,但相较于后方毁去大半的北部城墙,却是显得如此单薄而狭窄。 当所有的计谋部署悉数用尽,军人还能够倚仗的,便唯有拼命而已。 横阔卷袭的暗潮在高速接近着,爱莉西娅甚至已能看清前排敌军狰狞的面容。侥幸逃生的部分苏萨克相继走出城门,站到了诸人身边,沉默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这些彪悍马贼身上都带着斑驳血迹,横扫机组士兵的目光中仍不含半点情感,但在如此生死一线的时刻,他们却选择了与摩利亚人并肩而战。早在很久以前,命运的巧合就将双方紧紧维系在了一起,如今,苏萨克想要去竭力守护的全部,则是后方那个充满温馨笑语的家园。 白袍法师激射而出的元素球顷刻间在敌军锋线上撕扯出无数缺口,每个向前直仆的巴帝士兵均是被贯穿了头颅。突兀出现的短暂滞塞随即被更为迅猛的怒潮所淹没,众寡悬殊的攻守双方在雷动般的喊杀声中狠狠冲撞于一处,刀锋卷起的血肉残骸当即横飞了半边天空! 这是一幅惨烈而悲壮的画卷,摩利亚人与苏萨克的特殊组合像是根绵长蛛丝,尽管被十倍于已的敌方越压越长,却始终不曾断裂。 白袍胜雪的女法师已相继升上半空,但凡出手就必定会有大批敌人倒下;同样是高阶炎气修习者,机组汉子刁钻狠辣的攻势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名巴帝军士能够成功防御;杀性勃发的苏萨克中早已有人三两下扯烂了军服,精赤着上身执刀怒斩,什么炎气魔法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是酒后笑料,马贼唯一擅长的就是与敌人比狠,比快,比谁他妈的更经得起刀劈! 希斯坦布尔本部军营中赶来支援的两个独立师团在城关边缘彻底静默下来,就近街道边走出户门的惊惶民众也陷入了死寂。直到有几个半大孩子咒骂着举起手中武器,跌跌撞撞地向战团扑去,那些曾经怯懦畏缩的军民才如梦初醒般发出野兽似的齐吼,血红着双眼汹涌而出! 身后并不是悬崖绝壁,但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巴帝军营前漠然观战的兰帕尔微扬了眉峰,脸庞上首次现出凝重之色:“狮兽军团第二师部,配合攻城!” 迟迟没有下达全军突袭的命令,是因为上将无法确定破关后是否会再次遭遇地行族设下的陷阱,驭使骨魈的两名蛮牙人直到现在还没有传回捷报,正如被派去南部边关后杳无音讯的那支骑兵一样,令他心绪难安。 兰帕尔怎么也没有料到,此番对希斯坦布尔一战,居然会动用到巴帝三军中最犀利的王牌——狮兽团。亲眼目睹了撒迦与神明之间的博杀后,上将虽然骇然于对方悍不畏死的胆色,但依旧认为这名来自于摩利亚的煞星以及他拥有的势力,不过是些难成气候的乌合之众罢了。 毫无谋略可言的悍勇,已经等同于愚昧。兰帕尔向来蔑视不依靠头脑作战的敌手,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愕然惊觉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斯坦穆人逆来顺受的天性正是马贼得以猖獗多年的原因之一,在短时间内唤醒这些懦夫体内残存的勇气,甚至令他们敢于对撼巴帝铁军,其间过程又岂是“艰难”足以形容?! 想起己方大军在撒迦布局中扮演的角色,兰帕尔不禁冷笑。敢于在战争中巧取豪夺的人物不多,以极端方式得到一个行省以及千千万万的本土居民拥戴,这更是充分证明了前者可怕的野心。 “同盟?独立?”传令官隐约听到了统帅大人口中的喃喃低语,不由微怔,高举的手势随即挥落。 凄厉鸣响的号角声瞬时大作,一万余名臂膀上佩着狮首徽章的精悍军士纵出方阵,向着边关电射而去。这批生力军悉数身着朱褐软甲,人手一柄寒光森然的精铁阔剑,高速掠行间轻灵直如猿猱。 狮兽军团的援兵还未接触到交战双方汇成的乱流,巴帝阵营后侧却异声骤起。兰帕尔身边几名高级将领回首去望时,只见连绵营帐间耸立的旌旗正在向着这方相继倒伏,一路燃耀的火光几已冲天! “敌袭?!”巴帝将领交换着惊疑眼神,其中一人忍不住低呼出声。 十万大军扎营处正是广袤荒原,除了前方的希斯坦布尔行省以外,其余所向俱为视野开阔的平坦地域,这种情势下的偷袭只怕是还没接近营地,就早已引发警讯。更何况就近几个行省尽被攻陷,哪怕是派出的一兵一卒也只能来自于巴帝! “难道是那些侏儒?”一名中将疑惑地开口,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以他所立的方位望去,径直袭来的这条暗线仿佛无形剑气直破千军,所过之处惨呼四起,营帐颓塌。诡异的是摧毁力却始终只扩展了数丈宽阔的区域,似乎敌人数量仅有寥寥。 “不用看了。”从一开始就未曾回顾过半眼的兰帕尔反手抽刀,漠然拨马转向后方,“除了那条在塞基之役中斩杀我方十六名将领的疯狗以外,我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在这个时候带来惊喜。” 在纵横一生的巴帝统帅眼里,足够强劲的敌手自然能称得上惊喜;而倒霉的戈牙图,却正在经受着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 另一拨地行侏儒虽然在南部城关外刨出了巨大无比的陷坑,但两具战争傀儡在不慎跌落后,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跃上了地面,反倒踩死了数百个未及闪避的伏击者。 只用了一剑,六丈高的钢铁怪物便生生劈开了城门。望着城上守军以及众多侏儒惊惶失措的神情,巴帝轻骑兵统领狞笑着下令以战争傀儡屠尽阻碍,继而便要马踏希斯坦布尔! 战争傀儡身躯各处嵌满的魔晶石,在经过巧妙炼化后直接形成强大动能,再由中空躯干内掩藏的法师以魔力透过层层枢纽操控,可谓是指掌随心,外界绝难干预。 然而两名稳坐傀儡体内的巴帝魔法师却在破门后遇上了从未有过的古怪情形,无论他们如何发动魔力驱使,巨大的杀人机器就是无法拔足,迈入近在咫尺的城关。察觉到异样的骑兵统领远远注目,赫然望见陷坑边缘邪异起伏的土层,竟是有如巨掌般凝结探伸,牢牢困死了傀儡双腿! “流沙缠绕!”前列骑兵中已有人骇然失声。 土系魔法中威力最大,施术者修为要求也是最高的束缚术“流沙缠绕”,历来在战场上用作抵御大范围军团冲锋,像这般在局部区域里施术的情形简直是巴帝士兵们闻所未闻。 那骑兵统领亦是个戎马半生的老辣角色,眯起双眼打量了城关片刻后,他骤然勒缰大喝道:“全军调首,退回大营!” 战争傀儡中伏之后,了无声息的城头未见有一箭射落,隐约透着几分陷阱独有的诡谲气息。为求高速的两万余名巴帝轻骑兵就连钢甲头盔也悉数卸脱,随军而来的法师更是少得可怜,如果前方果真如想象中般埋伏着大量法师,那他们在冲进城门后能够充当的,就只能是屠刀下的羔羊! 骑兵统领无法理解兵力薄弱的希斯坦布尔本部军营如何能在抵御北部大举攻城的同时,还有能力抽调法师部队兼顾南端,但以往兵不厌诈的种种战例,还是使得他断然放弃了进攻。 险些屁滚尿流的戈牙图压根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从见到战争傀儡的那一刻起,他就战战兢兢地护在了海伦身前,竭力扮出一副勇者模样,心中却在恶毒问候着莉莉丝整个家族的女性。 那邪恶而魅惑的小妖精,理直气壮地阻止了赶赴斯坦穆的数千血族参与守城,理由则是撒迦曾经给过她一个耳光。 眼看着杀气腾腾的敌军后队变前队逐渐退却,两具钢铁怪物木立原地如中魔魇,惊喜之下的地行之王早将莉莉丝忘到了九霄云外。刚想斥骂几句满身污泥鼠蹿上城头的大批族人,一声洞彻云霄的清唳却恰巧从远方传来,当即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扑你老母,整天跟个瘟鸡似的,终于肯出来耍威风了么?”戈牙图转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心中愈发大定。 红的声音,他连做梦都能分辨得出。 小东西没少让侏儒吃苦,但这些天以来它始终不愿离开牧场半步,和雷鬼一般执拗地守候着撒迦回归。对于这一人一兽的组合,戈牙图历来是嗤之以鼻的。当然,他还不至于蠢到表现出来,终日神态阴沉的鱼人和凶戾嗜血的红随便哪个都足够地行之王在瞬间变成肉酱形态,这种没有半点胜算可言的挑衅,睿智如他是万万不会去做的。 “难道是臭小子回来了?”戈牙图飞速转着念头,只觉得腰杆越来越硬,正趾高气扬间无意中投向城下的一瞥,却令他刚刚恢复正常跃动的心再次堕入了冰窟。 巴帝骑兵团竟又从夜色中现出,折回城关之前,人人俱是马刀出鞘,如临大敌。颇为怪异的一点在于,士兵们的目光却并非对向守军方向,而是死死凝注着来路,仿佛那片深邃夜色中存在着某种食人恶魔。 地行侏儒留下的陷坑远要比城门宽阔,数量庞然的骑兵退至坑缘附近逐渐散开,隐隐扩散为野战阵型。戈牙图几乎快要被这群去而复返的巴帝人折磨得发疯,借着城头火光辉映,他却愕然看见近处的几名骑士在簌簌发抖。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中,清越的鸾铃声自远端“叮当”而振,一人一骑极缓地破出夜色,徐徐穿越巴帝骑兵阵列,向着南部城关行来。 黑色军服,黑色马靴,她的肩头佩饰着摩利亚上校军衔,满头火红长发垂束身后,冷艳野性的容颜衬映着眉宇间的飒爽英气,美得直是咄咄逼人。 森然相向的长刀组成了一片肃杀丛林,这戎装女子漠然微昂着头颅,驭马径直前行,正面所向的巴帝骑兵似是为其气势所摄,或是不自觉地让出通路,或是茫然后退。 “长公主???”戈牙图瞠目结舌地望着离城头越来越近的女子,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痛感当即告诉他所见的是个事实。 玫琳绕过陷坑,直行到城下方始勒马回身,面向着黑压压的巴帝骑兵,她低头轻抚了抚座骑的长鬃,淡然开口:“全体下马,弃械,我承诺不杀战俘。” 戈牙图忍住了再次验证自身听力的冲动,他觉得眼前的长公主一定是疯了。 面面相觑的巴帝士兵却保持着沉默,阵列间不时有人回首窥向后方,神情间畏惧凶狠,不一而足。 “不战而降,是斯坦穆人的作风,并不是巴帝的。”那名骑兵统领冷冷地道,“我们只懂得在死亡之前都必须战斗,哪怕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凌厉的破空声在他语音未落时骤然啸起,一截狭长物事自远端暗处怒射而出,越过巴帝军上空,到得玫琳旁侧急剧转折,插入土中傲然直立。 夜风正劲,那物霍地招展扩开,众目睽睽下赫然便是一面血色鹰旗! 不安的骚动立即席卷了巴帝骑兵团,先前那统领脸色大变,抬手直指长公主,震惊之下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摩利亚皇家军团在此,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玫琳迎上他仓惶的眼神,厉声清叱。 猎猎而拂的血旗之下,这曾经骄横狭隘的女子,凛冽如剑。 ------------------------------------------------------------------ 本书首发www..com 喜欢的书友请来本站注册,收藏《寂火》。您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支持:) 第十四章 纵横(上) 抬臂,收肘,出拳...... 如此周而复始的系列动作,撒迦已经做了无数次。像是正陷入在一场无力自拔的梦境,他的脸部肌肉僵硬如死全无表情,紫眸中却散发着暴戾之极的光芒。 营帐间,旗斗下,周遭每一块能够立足的空地,都涌动着密如蚁群的巴帝士兵。他们呐喊着狂野的杀声,挺绰手中长枪大戟,连绵不断地冲击而来,想要将这名清秀而阴郁的年轻人,撕成最原始的碎片。 所有狰狞骇人的肉体异变,早在脱出混沌之园后,就被豪轻易封印精神源头,相继消泯。如今的撒迦除了那双褪尽暗黑的龙睛以外,连指端尖利的锐甲,都已完全恢复成正常形态。 魔罡的摧毁性或许在豪看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此时体内空空荡荡再无半点精神力流动的撒迦却焦躁企盼着能够冲破魔龙将留下的桎梏,放手杀尽眼前敌人。 德古拉穆尔族龙将拥有的原生力量,也就是炽天使曾经提及的“龙魄”,在撒迦身上从未显出过端倪。尽管他在体貌变异后完全类似于魔龙第二形态,但豪却对战力微弱不堪的同类感到了恼怒与失望。 魔龙一脉心目中最强大的战士赫马森,似乎除了狞恶的外表以外,再也没能留下半点东西给撒迦。 “你还有时间去觉醒一切,如果融合后的火种直到最后也无法证明自身的优越性,那么我会亲手扼灭它。”豪在离去的时候如是说道。 “最后?什么时候?”撒迦满不在乎地问。 豪沉默了片刻,森然狞笑:“老子失去耐心的那天......” 短暂的空间穿越途中,撒迦暗自设想过上百种摆脱魔龙将的方法,却根本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离去。豪所言的龙魄究竟该如何唤醒,以及将来极有可能会面临的凶险杀机,这暗魔的新宠儿都没有过于在意,一想到那些长尾弯角的“同类”会在今后随时随地投来窥探目光,抑止不住的恶寒便会从心底瞬间升起,蛇般爬满他的全身。 更令撒迦郁结难平的地方在于,他和他眼中的牛头怪物,在外形上曾经仅存的差别,就唯有一对可笑至极的坚角而已。 豪在这个空间留下的精神残余力,如若灯塔般指引着虚空乱流中唯一的前行方向,等到穿过最后一团能量风暴,两人破出的地点却赫然到了大陆另一端的盖伦哈尔公国。 意外的发现令撒迦恼怒不已,魔龙将在大大咧咧连下数道精神禁制之后,按对方所言的去向随手又划开一道空间之门,这才令他赶上了这场爆发已久的战事。 暂时脱离监控的感觉却依旧毫不轻松,撒迦很清楚在神魔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一枚转换了棋盘的小卒。异界也好,坎兰大陆也罢,根本没有什么,是能够超越光明与黑暗之束缚的。 他们制定规则,他们掌控秩序,他们彼此争战杀戮,并于微妙的平衡中继续高踞食物链顶端,俯瞰卑微的世间万生。 这世界就是个广袤猎场,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决定了绝大多数的个体乃至种族,都必将以疯狂的执着,去追寻更为强大的力量。 区别在于,因危机而踏上坎坷之旅的被动者有很多,真正想要通过力量去获取些什么的野心家,则少得可怜。 撒迦无疑属于后者。 自从灵识初来以来,他就一直蛰伏于黑暗之中,漠然看着另一个充满人性的存在如何被命运肆意折磨,如何孤独地鏖战挣扎,就像在观赏一出与己无干的独角戏。 无可否认,他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更多的时候,邪恶的这个却会在意识之海深处充满不屑地冷笑,偶尔为对方解围,则是出于共存一具躯壳的无奈。 罗芙死后的这一次,却与以往完全不同。就算在深海底部即将窒息而死,也无意交出身体控制权的倔强家伙,似乎终于放弃了骄傲,向他妥协。 这让撒迦很是诧异,同时也感到了难以遏止的愤怒。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亲身体验一下,那些自以为代表着法则的蠢货究竟有多强大。对暗属性力量的掌控程度,自然是两个灵魂之间最大的差距所在,但还有一点完全不同的是,如今的撒迦并非那名心存情感的人类,而是阴狠决绝的黑暗之子。 为达目的值得去舍弃的牺牲品,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多了。 希斯坦布尔边关前交战的双方已经绞汇成一条尘烟漫天的土龙,除了坍塌城门的边缘所在仍由守军占据以外,其外地域尽为混乱战团所充斥,一波波酷烈漩流层层叠叠,杀声直是震天撼地。 魔龙将似是对整个大陆的地形都了如指掌,于旷野中掠出虚空的撒迦距离希斯坦布尔北部不过数十里之遥。远远目睹了巴帝火器的可怕摧毁力后,他不由嘶哑低吼了一声,将躯体能够承受的纵行速度拔至最高,不管不顾地由巴帝军营后方全力破入,立时卷起一路腥风血雨。 狮兽军团所属师部刚攻至城关之前,被众多将官团团护在中央的兰帕尔也同时迎来孤身犯险的敌人。同一个对象以同样的方式,再一次视巴帝三军如若无物,这让他感到了火般燎灼的羞辱。 塞基一役时隔虽久,但直到如今仍有无数军士对那头黑发紫眸的恶魔记忆犹新。后者以近乎横蛮的武力赢得了他们的畏惧与尊敬,并用沾满鲜血的长刀将这段记忆刻入每个人的灵魂。 身为巴帝第一虎将的兰帕尔,在很久以前就曾决意要抹去巴帝士兵心中残存的阴影。然而此刻,他已被身边簇拥的护卫彻底封死了与撒迦正面一战的任何可能。 当那簇傲扬黑发从巴帝士兵凶猛穿刺的枪林中隐约现出,周围部下就注意到兰帕尔苍白的脸庞上骤涌杀机,因伤重而一直在颤抖的双手也随着抽刀动作而奇迹般变得稳如磐石。 他的确是身份尊荣的最高统帅,但同时也是一名桀骜铁血的军人。 可惜,上将并没能成功捍卫巴帝军威,周遭拥挤的护卫与将领,倒有几人以生命迅速证明了无与伦比的忠诚度——他们在扑上前去试图拦截来敌时,无一例外地被凶残撕裂。 以一双赤手杀出人群的撒迦全身沾满了血污和各种脏器碎片,掠过近处时就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兰帕尔,几乎毫无停顿纵向前方,沿途散落一地的人体残肢中,赫然倒卧着两具佩饰将星的鎏银盔甲。 兰帕尔仍然在众人环围下不由自主地退却着,目光始终紧盯撒迦的背影,手中战刀不知何时已悄然垂落。上将从未见过什么生物可以拥有如此可怖的魔瞳,那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目光像是蛇类黏腻冰冷的长信,尽管与之直触不过一瞬,却令他胸闷欲呕,险些当场落马昏厥。 至于对方是怎样格杀那些部下的,拥有十一阶炎气修为的兰帕尔就连看也未能看清。或许因为真正接触才会产生恐惧,他忽然意识到,敢和神明对战半步不退的莽夫,其实根本就不再能再算作异端,而应该属于魔鬼。 历来在坎兰大陆上与摩利亚皇家军团齐名的狮兽部众,同样也没能扯开那条看似薄弱的防线。希斯坦布尔正规军及预备役相继兵力告罄,再无一人能够支援北部边关的攻防战事,但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平民开始走出家门,源源不断地参与到这场血腥对决中来。 年迈的双亲,新婚燕尔的娇妻,蹒跚学步的幼子......当牵挂的一切必须靠守护才得以继续存在,无论曾经懦弱到何种程度的男人,都已经变得和被逼到死角的疯狗毫无区别。 对于眼前的混杂部队,狮兽团的成员大多充满了不屑。前批突击步兵虽然已伤亡过半,但他们仍有信心在盏茶时分屠尽这群临时拼凑而起,毫无战术阵法可言的乌合之众。 除了,沿着城门散开的那批蛮悍斗士。 他们从对战一开始,就有如钉子般钉在原地,身后便是夜风中萧瑟的边关。 那名折了一臂的半兽人仿佛永远也不知疲倦,单手横扫的长枪硬是将前方清出偌大空埕,凡是挨上的狮兽军士无论以兵刃还是拳劲挡格,下场尽皆筋断骨裂,飞跌数丈之遥! 与他并肩屹立的千名大汉用马刀,拳脚,甚至是牙齿,击溃了一次又一次的强劲冲击。亲眼看到其中一名齐腰被斩断的敌人流了满地肚肠,却犹自握着折断的长刀砍向己方士兵腿足直到咽气,狮兽军团第二师部的统领不禁脸色发青,原本骄横的信心已近乎崩溃。 半空中的对战尽管沉闷,但凶险程度要远超地面。寥寥十余名白袍法师在短时间内集结起后援部队,组成横阔防御网硬撼来袭。能够入选狮兽团的军士无一不是实力超绝的高手,其中魔武双修者比例甚高,与希斯坦布尔微薄的魔法力量两相比较,自然占足了上风。 当然,如果那些出手狠辣刁钻的白袍女子不存在,他们或许就能轻易冲破防线;如果不是敌阵中始终穿插飞翔着那只骄傲的火凤凰,他们也未必会被逼迫到节节败退的可悲程度。 神弃者对单系魔法的掌控能力是极其可怖的。足以融化钢铁的火之精灵舞动在爱莉西娅周身,将其温柔挟裹,喷发汹涌的赤浪沿着臂身扩出百尺,化为巨翼猎猎拂动,所过之处不及闪避的敌军悉数灰飞烟灭。 开阔视野使得爱莉西娅当先发觉了巴帝军营中的骚乱,远端景象在黎明前的沉暗夜色下多少显得有些模糊,却未能阻隔如雷杀声隐隐传来。 正惊疑不定之际,一头拖曳着长尾的巨兽由城内飞出,毫无征兆地自她上方迅猛掠过,扑向敌军阵营,沿途激起的气流将空中众法师卷袭得直如枯叶般飘摇不定。 “是红?!”爱莉西娅敏锐捕捉到那庞然大物体表隐现的色泽,不由失声低呼,心念电转之间,当即以扩音魔法清喝道,“全军预备反攻,等我命令!” 关于赤炎獠的种种趣事,裁决法师从罗芙口中大致听过一些,对没有发动变异术的小兽究竟是什么模样也相当好奇。此时红电射而去的影子仍在眼帘中若隐若现,她却无意去感受哪怕一丝半毫的惊讶,只是在沉思前者何以会飞来战场。 短暂的静默后,她发现能够令红摆脱委靡状态的原因,似乎唯有一个。 -------------------------------- 附:西幻因场面关系往往章节字数较多,考虑到书友阅读的流畅程度,俺一向喜欢整章更新。由于点推的确是过于惨淡,即日起开始向现实低头,俺要奋发,俺要图强,俺要力图每日更新!(以下省略口号一万句) 所以,开始分章-_-!!! 第十五章 纵横(中) 凄艳如血的火光跃耀间,那股愤怒的,嘶哑的,急欲洗刷耻辱的声浪,正在慢慢沉寂下来。 不仅仅是兰帕尔和身边的众多将官,包括后方大营中追袭而出的无数军士都已完全僵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注视着那头赤色野兽连杀数十人后,直扑刚刚架设完毕的第二波火器机阵而去。 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撒迦竟会对城关前如火如荼的战事以及随时便会血肉横飞惨死当场的属下毫不在意而在匆匆一瞥后便断然掠向巴帝军阵前沿只是单手便抄起了其中一张已经装配上地炎晶石的精铁巨弩! 他狞笑转向!!! 精神本体受到的桎梏,并未影响到灵识感应。早在冲入巴帝军营时,撒迦便已觉察到一些强大而奇异的能量,被压制在附近某处,如同铁笼中的困兽般躁动不休。随着距离逐渐接近,与之前那次强烈爆炸如出一辙的魔力波动愈发清晰地透射而来,浓烈如实质的火系元素是如此骄横地证明着自身的存在,其中却始终隐呈些许冰寒缭绕不散,将可能出现的喷发裂变牢牢束缚。 北部城墙虽尽毁,但兰帕尔的本意却是要将滔天火焰倾泻入行省内部,为狮兽军团彻底扫清可能出现的一切阻碍。如今眼睁睁看着己方火器瞬间易主,目光毒辣的敌人却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以近乎挑衅的态度睥睨着数万巴帝铁军,上将急怒攻心之下一股甜腥逆冲喉头,本就因箭创而虚弱不堪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颓然栽落。 “你们的配备相当不错,可惜人却蠢了点。”撒迦扫视着畏缩退却的敌兵,手指轻扣,机簧触发声响震起之后弩身剧烈地弹跳了一下,长达九尺的可怖巨箭怒射而出! 想象中的烈火赤云并没有出现,长箭摧枯拉朽般接连贯穿了近百名躲闪不及的巴帝士兵,斜斜插入大营中央的空埕上,尾端颤动不已。 撒迦微怔了怔,随手执起身边端放的另一架钢弩,拆下前端所缚的黝黑晶石,屈指大力扣击。这近乎自杀的动作吓得正在庆幸先前震荡没有引发爆炸的巴帝人轰然四散,满地都是抛落的刀枪剑戟。 每块经过炼合压制的地炎晶石都足以产生相当火系禁咒的爆破力,在不知死活的疯子面前,即使是以骁勇善战闻名大陆的虎狼之师,也同样失去了一贯胆色。 零距离接触下,晶石内部游走不定的冰寒暗流变得愈发明显。撒迦恍然之余不禁讶异于制造者居然能够将两种属性相克的魔晶融合在一起,如何解除其间遏制力量在以前可能很简单,对现在的他来说,却是个太过奢侈的念想。 无法激发出半点精神力量的躯体像是柄空心战斧,尽管经过异界的魔化洗礼后强悍度要远胜往日,但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掌控这些巧夺天工的杀人玩具。 昏厥的兰帕尔很快被护送到后方营帐,密集箭雨及各种魔法攻击呼啸着袭向撒迦,空中一时厉啸纷响。由于军阵的大幅回缩,开阔地域中唯有他独自伫立,看上去倒有如个人对战整支军队,情形古怪到了极点。 庞然无朋的暗云于此时猛恶涌至,悬滞于撒迦上空。随之而来的罡风咆哮劲起,将千万支激射的利箭尽皆吹散。尘烟弥漫之间,巴帝军营中的大半油炬悉数泯灭,士兵彼此扶持,却依旧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等到所有的魔法辉芒都相继消弭,茫茫泥尘流转落定,黑发激舞的撒迦仍然身处原地,似乎从未闪避过那些致命来袭。在他的身后,双眸妖赤的雷鬼默然挺立,左臂上泛起的暗紫在夜色中隐耀异芒。 高达十余丈的血色巨兽,正狞然盘踞于两人身侧,肉翼收拢,长尾游曳如蛇。 那一架架巨弩上所缚的地炎晶石,都被红用锐爪扯落,囫囵吞落下肚。相较于赤炎獠的摄人体形而言,这些小石头连牙缝也未必能塞满,但它却显得甚为满意,甚至在吃完魔晶后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目睹着这一幕的数万巴帝军人,已经完全石化。 “你们去把那边的爬虫都杀了,不用理会这些。”撒迦抛弄着手中唯一没有被充当食物的地炎晶石,轻拍了拍红俯下的头颅。 “是的,蒙达。”雷鬼转向城关,左手指端的锐爪逐渐刺出皮肉,乌黑森然,“我一直在盼您回来,等着去做些什么。” 嗜血的欲望使得红犹豫再三还是悻然放弃了索食,扑展起横阔的肉翼,探爪将独自前行的鱼人高高拎起,疾飞交战中的赤地而去。连日来的相处使得一人一兽之间多少存在着默契,早在牧场就感应到撒迦气息的赤炎獠也是以这种粗暴方式携着雷鬼一路而来,后者却毫不惊诧,任由肩头被坚硬的爪缘磨得鲜血淋漓。 雷鬼永远都记得,他的兄长曾经说过,野兽要比人更值得信任。 风声猎猎,杀场瞬息即至。扑鼻的血腥味刺激得红厉目中凶芒大盛,猛然间一个俯冲后,它将雷鬼轻抛至战团中,随即轰然落地,如勾的双足下已是活活踏死了几人。 “是蒙达,蒙达回来了!”雷鬼左臂直探,当即将一名扑来的狮兽军官刺倒,劈手抢过对方阔剑再斩数敌,狞声长笑道,“有他在,世上没人能攻得进这个行省!” 绞杀成一团的攻守方早已潮水般溃退出大片范围,红扫视着周遭扑杀的大量残尸,意犹未尽地仰天闷吼了几声,忽地振翅高飞,后仰硕首,一口气当真是吸得惊天动地! “全军后撤!!!”爱莉西娅远远望见赤炎獠的异常动作,电光火石间想起了曾经与蛮牙人对战时那团焚尽一切的烈火,当即以扩音魔法厉声尖叫。 她怎么也没料到原本计划的反攻,居然因为异兽的去而复返变成了退却。红最多只可能辨别出曾在牧场生活过的诸人气息,至于战场上混杂的希斯坦布尔军民,在它看来根本与食物毫无区别。 事实证明爱莉西娅的揣测,是正确的。 赤炎獠生吞的大量地炎晶石虽然并未裂变,而是被奇异体质溶解吸收,但短时间内如此“进食”仍然使得它腹鸣如鼓,燎灼热浪直如成群虫蚁般蹿行于体内各处,似在寻找宣泄出路。焦躁不安的感觉让红本能地选择了喷吐烈火,血口方始大张,怒涌而出的赤浪已然斜向摧入人群,接触地面后直腾出一道阔达数里的火墙,猛恶至极地向着远端巴帝军营摧去。 破茧后彻底踏入成年期的赤炎獠,是任何生灵都不愿遭遇的噩梦。爱莉西娅早就听闻过这种上古妖兽的强大,但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红的躯体仿佛连通着地壳深处的熔岩之海,那源源不断喷出的火焰几乎在以瘟疫般的速度蔓延扩散,所过之处唯余焦埕。由高空斜刺划下的暗红之线还在急剧向着前方侵袭,于是这片涌动死地也就变得愈发广阔,人体焚烧后残余的飞灰赫然弥漫了大半夜空。 侥幸逃过大难的部分狮兽军士仍在拼死冲袭防线,对营地是否会遭火袭半点不作理会。对于这些当之无愧的精锐而言,执行军令要远远高于一切。他们坚信大营中的同袍能够应对任何危机,一如坚信着那位功勋彪炳的统帅将带领大军彻底征服眼前的这座行省,乃至整个斯坦穆。 信念是美妙的,但终究并非现实。 红终于感应到远远行来的熟悉气息,极不情愿地终止了狂暴喷吐。折损惨重的对战双方开始沿着犹在燃烧的火墙重新集结,包括那些冷峻如岩的狮兽成员,也迟疑着止住了攻势。 一些人在转首看着城门内鱼贯行出的大批巴帝骑兵,他们被绑着双手跌跌撞撞地拖在马后,矮小的地行侏儒则纷纷取代了骑士的位置,一路上得意洋洋高声喧哗不已。更多的幸存者,则把目光投向了巴帝军营所在的方向。烈炎之地并未能真正侵袭到营地范围,炼狱般燃烧的旷野中正有一条修长身影缓缓现出,炽烈火舌已将他衬映得有如天神。 正如施施然离开敌军阵地时无人敢于阻拦一般,撒迦径直穿越火海,从林立的巴帝部众之间淡漠走过,始终没有遭到任何形式的攻击。 数股清泉也似的透明罡流,轻柔环护着他的全身。这几近于无的微弱龙魄,却是由于红的莽撞而瞬间逼发——如果仅凭着肉体去抵挡袭来的火浪,恐怕漫天的尸骨灰烬便已多出了几片焦黑。 体内的另一个灵魂,以前也曾利用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激出潜能。撒迦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疯子,没有选择躲避炽火的原因,只是由于厌倦了退缩。 望着迎上前来的前皇家军团成员,以及随大队战俘策马行出城门的那个俏然身影,他先是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带上些许诡异的笑容,闭合眼帘,就此僵立不动。 神情阴骛的狮兽团分部统领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局面,两万余名被俘的己方骑兵虽然近在咫尺,但随时都可能会变成敌人的刀下亡魂。视野中从城内飘扬而出的血色鹰旗,更加令他的心坠到了无尽谷底。 “降军不杀!”爱莉西娅掠了眼投来视线的长公主,陡然厉喝。 “降军不杀!!!”闷雷般的齐吼自苏萨克口中爆起,声震原野。 注视着被踢倒跪地的大批同袍,以及架在他们头颈的雪亮钢刀,那巴帝统领一时心如死灰,颓然下令道:“不用再打了,都给我退回营去。” 再冷酷无情的军人,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精神折磨。相隔数十丈森然对峙的攻守方骤然失衡,巴帝人犹如潮水般退却,只余下闭目待死的万千俘虏。 撒迦再次睁眼时,魔瞳已彻底还原成正常形态。环顾着身边景象,他的冷漠面容上隐约现出了惘然之色。沉睡的恶魔除了留下了觉醒的龙魄之源,还首次附上近乎完整的记忆——除了法偌雅。 “撒迦大人!”戈牙图夸张地冲到近前,抱住他的小腿再也不肯松开,“您离开的这些天,我可是足足瘦了一圈啊!” “你以后可以不用这样叫我了。”撒迦淡笑,抬手抱住飞扑而来的红。后者早已在第一时间变成惹人爱怜的小巧模样,不断以头颅挨擦他抚来的手掌,喉中发出猫儿般的咕噜声。 油滑的地行之王很快便察觉到异样,不由长松了口气,正兴冲冲地想要邀功一番时,却瞥见火势未及的旷野中地表松动,数千名遍体血污的族人陆续钻了上来。 “怎么就这么点人?其他的呢?”戈牙图脸色大变。 “遇上了骨魈,都死了。”当先行来的几名侏儒中,一人低声答道。 狭路相逢的血战从开始爆发直到结束,完全是靠着同行的女性侏儒在支撑局面。被称作“悍妇”的她们无论体力还是胆量,都要远远超过男人。眼见着自家婆娘在对战中割麦般地倒下,诸如戈牙图之辈的勇气终究被鲜血唤醒。虽然杀尽骨魈的代价,是地行族人赔上了两倍以上的死亡数量,但这一次,他们当中没有逃兵。 “扑你老母!”听完叙述的戈牙图血红着双眼抽出兵刃,正欲有所动作时却被身后探来的手掌按住。 撒迦凝视着逐渐微弱的火势,温和地道:“我来罢。” 未过得多久,巴帝阵营中的几名高级将领便惊讶地看到守军退回城关,只留下了那些被俘骑兵与同样数量的地行侏儒。由于体形相差太过悬殊的缘故,侏儒们纷纷将身前骑兵摁倒,单脚踏在对方头颈上,手中刮刀冷芒森然。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卑劣,没有人会要求你们退兵。”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已然洒落,撒迦的语声缓慢而低沉,远远传入巴帝三军耳中,“如果贵方有任何人能够打败我,这些战俘都会被无条件释放。是的,你们没有听错,这就是个游戏,玩与不玩,我无法勉强诸位。” “噗噗”连声闷响爆起,上百名俘军已被侏儒刺穿了后脑,乌血顿时流了一地。 “大人,我的手不小心滑了下。”地行族人中传出阴阳怪气的高呼。 撒迦轻抚着肩头上低低清鸣的红,微笑道:“没关系,剩下的还有很多。” 被怒火焚尽理智的巴帝将领先后派出了包括顶阶炎气修习者在内的诸多好手,到得后来就连贴身护卫中的大魔法师也尽遣出场,但除了几十具血淋淋的尸体之外,最终一无所获。 撒迦几乎是以虐杀的方式屠尽了所有挑战者,在对战法师时,那股尚在萌芽状态的奇异力量所能够达到的攻击范围及摧毁力,已远超魔罡。 “大人,我们是不是要使用火器齐射?”几名高级参谋在短暂商议后,婉转地提出舍弃俘军。 “放你妈的屁!撤军,立即撤军!”接替兰帕尔统帅权的中年上将铁青着脸怒吼,天知道再和这群魔鬼折腾下去会有什么结局,有那头血色异兽存在,火器最多只能算作开胃甜点罢了。 士气降到最低点的巴帝大军浩浩荡荡拔营而去,卷起一路烟尘,注视着最终得来的惨胜场景,无数希斯坦布尔军民放声欢呼,更多的则是在默默流泪,寻找或许已经尸骨无存的亲人。 嘈杂的人群中,摩利亚长公主走到撒迦后方,凝视着他标枪般挺直的身形,静静地道:“如果刚才你下令突袭,全歼敌人的把握会在七成以上。” “这样的话,我们会在明天迎来又一场更加残酷的战事。”撒迦没有回头,“活人传播恐惧的速度,比死尸要快得多。” “你还是一点没变。”玫琳冷然道。 撒迦转过身,望向长公主:“你来这里,是普罗里迪斯的意思?达到师团编制的巴帝骑兵,现在却被当作礼物,看起来我又欠下人情了。” 玫琳迎上他骤然锐利的眼神,唇角微抿,忽嫣然笑道:“你的确欠了人情,但对象不是父亲,而是我。” 朝日的淡金辉芒披拂在这冰雪般的戎装女子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婉。后方城关下,血色鹰旗之侧,纵列着一支编队,多为身着黑色制服的精悍军士。 这股从摩利亚远道而来的援兵,不过百人。 第十六章 纵横(下) 人类最擅长的并非创造,而是破坏与毁灭。 战争能够带来的创夷是超乎想象的,微妙的是,从来也不会有人愿意去承认。 经历过残酷守战的希斯坦布尔,在诸多斯坦穆行省中无疑要归属极少数的幸运之地,除了北部尽毁的城关以外,并没有任何地域遭受到战火的侵袭。按部就班的战后重建,也便随着巴帝大军的撤离而拉开帷幕。 沾满苔藓泥尘的原石由就近山脉源源开采,再经过难以计数的民众肩抬车推,打磨切合后以黏土堆砌,逐渐耸立出延绵十余里的城墙雏形。惨战之后,北部行省中的平民都已默默走出家门。既便是年近迟暮的老人与幼小孩童,亦在未曾散尽的漫天硝烟中跟随着涌动人流,用双手奉出一份绵薄却顽强的力量。 行省各处陆续赶到的“援兵”,都在街道边整齐铺满的尸首面前沉寂下来。城外的原野仍充斥着刺鼻的甜腥味,烈火只是将大地化作焦黑,却并未能消泯其间遍呈的赤褐血痕。 一柄柄粗陋至极的兵刃被抛落,各地民众纷纷参与到防御工事的再造中,不曾有过任何犹豫。相比于那些失去亲人,在污秽长街上嘶声哀哭的同胞,他们没有资格再去抱怨些什么。 从这场必须去面对的战事爆发开始,每个希斯坦布尔人都已成为主角。区别在于,很多人意识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而另一些,却还继续沉溺于醉生梦死的虚幻世界。 正午时分的巴洛克城依旧繁茂,远离战地喧嚣使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均在阳光下呈现出悠然气息,街区间行人穿梭往来,一派升平景象。 昨夜城关即将失守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行省,巴洛克城中亦有部分居民自发赶去前沿。天明之后,随着全线告捷的喜讯飞般回报,这座斯坦穆数一数二的奢靡之城便理所当然地以独有方式庆祝起胜利——大小酒馆门外悬挂的免费招牌几乎随处可见,中高档的赌场妓院也纷纷推出优惠折扣,身材火辣的甜姐儿毫不掩饰胸衣间袒露的美妙沟壑,俏生生立在各家豪华会所门前招揽生意。 坎兰大陆的任何国家,都一定存在与巴洛克类似的地方。这里的纨绔之徒可以不闻世事,甚至对外界正在持续的战争毫不理会,但绝对得在第一时间回答出城里正当红的**是谁,最新流行的房事药剂能让每晚的数量增加几次。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生活。 在北部城镇,参与守战的贵族不在少数,甚至连在击剑课上都万般谨慎配备全套轻甲的世袭爵士,亦精赤着上身高举长刀阔斧,斩劈中污言秽语疯狂问候巴帝人的祖先——上流社会中讲究的优雅与矜持,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习惯可以改变,但人性未必。对于“虞美人”妖媚的老板娘莉莉丝而言,被酒色彻底腐蚀灵魂的主顾,显然要比那些不解风情的大兵可爱上一万倍。 军队虽然保卫了希斯坦布尔,但不会带来生意。每个真正的商人都应该将如何牟利放在第一位,莉莉丝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直接。 然而就在这个战事初停的午后,“虞美人”却迎来了一群特殊的顾客——他们戎装残破,遍体血渍斑驳,脸庞上犹带着不曾消弭的杀气。 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瞬时站满了底层大厅,阶梯间亦有分队如狼似虎纷涌直上。阵阵女子尖叫随即大起,二楼各处卧房雅阁无一例外地门板爆裂,或衣衫不整或赤身裸体的嫖客直接被揪住头发拖上楼道,稍有反抗的无不在腰肋遭到刀鞘重击后当场失禁,连哼都哼不出半声来。 “大人们,有什么事情不妨慢慢聊。”莉莉丝急匆匆从后堂步出,眼前的混乱情形还是没能掩去她那招牌似的满脸媚笑,“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打仗都已经把警备司打没了?不然的话,城区巡检怎么会由驻军来代劳呢?” “不算外面的那些,我们总共来了四百七十五个弟兄。”一名黑色制服的年轻中校抛出手中物事,鹰般锐利的眸子里闪动着嘲弄,“酒、女人,全部都要,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沉甸甸的革囊在空中飞曳出一道猖狂轨迹,砰然砸上赌台后散落的钻晶原石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莉莉丝的眼中再也没有那群捂着下体可怜巴巴杵在楼道上的老主顾,袋中足以买下十家“虞美人”的透明晶石让她更加确定了这帮军爷来找的不是乐子,而是麻烦。 “这当然没问题,诸位大人肯赏脸光临,是我们的荣幸。”莉莉丝风姿撩人地转回身,向着木立的老鸨**笑道,“都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招呼贵宾?!” 战战兢兢的姑娘们硬着头皮迎上前来,挽住这些木头大兵的手臂,娇声软语中却没有一位“贵宾”挪动脚步。 “有人说你是条蛇,只要顺着藤蔓就能爬到天上去。现在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先前那中校冷笑,缓缓扫视先后行出的众多血族,语气变得平板而漠然,“现在我们怀疑这里窝藏着里通巴帝的叛党,所有人统统带走接受调查,店面立即封铺......” “按照国家法律,就算是真的需要清剿叛党,你们也得通过地方军政处的批准,获得相应文书才能行事。像今天这样唐突的扰民,于情于理好像都有些说不过去罢?”大厅旁侧的一间豪奢包厢忽由内被推开,巴洛克政法司最高执行官柯伊伯傲慢地走了出来,“你们隶属哪个师团?长官是谁?难道不知道这些特殊行业,就连皇帝陛下也口喻恩准过么?” 甫一出场便镇住了几百名来势汹汹的士兵,不禁令执行官有些自得,美艳老板娘猫儿般躲到身后的虚荣感,更使得他滔滔不绝乃至口沫横飞,俨然一副英雄救美的桀骜形象。 突兀亮起的森冷刀光,扼断了愈发响亮的语声。仪表堂堂的柯伊伯单手捂住头颈,双目陡然向上翻起,几乎要瞪出眼眶,喉间荷荷作响,却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您刚才提到了法律和斯坦穆皇帝,我想要纠正几点错误。”那名制服军衔与旁人尽皆不同的中校还刀入鞘,目光横睃间狞态毕露,“希斯坦布尔从卷入战争的那天开始,就已经被你们无能的皇帝舍弃,可能的话,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调回这个行省的驻军去固守帝都,好让全体皇室活得更久一些。所以,希斯坦布尔的城头到现在还没有插上巴帝军旗,是千千万万个不愿屈服的人拿命换回来的,和那懦夫不存在任何关联。” 柯伊伯的指缝间已有大量乌血急飙而出,迅速扩开的赤线环绕了颈项整整一圈,偌大头颅在**们的尖叫声中诡异地向后折落,坠到地上骨碌碌滚出极远。躯干在跌跌撞撞向前挣了几步后颓然仆倒,胸腔内喷涌的血泉将大片地毯染得通红。 “至于法律......”中校直视着神情骤冷的莉莉丝,淡然道,“在这片土地上,撒迦大人的话,就是法律。” 街区内各家妓院赌场都在遭受着同样的盘查巡检,士兵粗鲁的喝骂伴随皮鞭炸响不断传来,寻欢人群感受着从天堂掉落地狱的恐惧与无助,却再也没有出头鸟聒噪过半声。 杀鸡儆猴的手段往往能在顷刻间收效,这一次也不例外。 动用了一个独立师团的希斯坦布尔军方横扫了巴洛克城内所有的烟花之地,哭丧着脸的老板们在好不容易澄清与叛党之间莫须有的关系后,又交纳了一大笔所谓的“治安罚金”,这才得以悉数赎回遭羁押的旗下尤物。 尽管在那些阴沉着脸的军官口中,众人或多或少地探悉到一点关于今后税金率调整的动向,但接到正式通知时这些终日周旋于达官贵族之间的圆滑家伙还是当场大惊失色,浑然不见了以往八面玲珑的架势。 针对风月行业数倍增长的重税,这也让莉莉丝瞬时联想起了抢劫。曾经被扇过耳光的脸颊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血族大小姐暗自诅咒着那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杀人狂,无奈地采取妥协。 通往圣胡安牧场的道路漫长而曲折,马车的轮轴不时因颠簸而“吱吱”作响,执拗演奏着单调乐章。历来惜时如金的莉莉丝已快要将一双娥眉拧在了一起,却不得不继续忍受这仿佛没有尽头的枯燥行程。 与其他族人一样,追风逐电对莉莉丝而言算不了什么。那对被掩藏在衣衫下,紧贴躯体的肉翼足以承载着血族玫瑰去向任何地方,可是来到斯坦穆以后,她便再也没有飞行过哪怕咫尺之遥。 要让羊群放弃戒备,至少得表现得不像一头狼。莉莉丝正由于深知人类的秉性,才逐渐将巴洛克居民最初对血族的畏惧冷漠,演化成如今相融甚欢的局面。 骨子里面,任何前来光顾的常客,还是对嗜血如命的翼人存在着恐惧。莉莉丝了解这种感受,悲哀的是,为了一手创立的“虞美人”,她只得放弃尊严,去再次面对那头可恨的恶魔。 莉莉丝没有料到撒迦会以这种方式翻脸,而且还翻得如此迅速彻底。当初以“虞美人”为起点逐渐吞并了所有销金场所,乃至连大大小小地下势力一并收伏的盟友,如今却俨然成了公事公办的官方代言人。 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同时也是个无情的事实。 恢复繁忙的希斯坦布尔军部仅能看得到进进出出的无数将官,从一名同样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口中,莉莉丝才得知了撒迦的所在。回想起后者在直闯“虞美人”的那个晚上大刺刺留下的那句话,她不由悚然惊觉,或许这次会面,早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一般情况下,女人的容貌大多与智慧成反比,但莉莉丝是个例外。她十分清楚如今的希斯坦布尔行省掌控在谁手上,也明白这次毫无胜算的会面可能会让族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骤然变化的局势已如同无形而巨大的轮盘,每个身处其内的人如果不投下手中的筹码,就会被彻底摒弃在赌局之外。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随着目的地逐渐临近,原本蜿蜒于丘陵间的小径也随之探入开阔平原,霍然开朗的地域尽头,圣胡安牧场背山而筑,连绵起伏的草浪在风中轻曳出潮水般浅沧的声息。 夕阳似已疲倦,悄然沉没于地平线尽头,暮色迅速涌来,将大地冷冷吞噬。牧场内相继点燃的千万支火炬照亮了马车行进的方向,隔着车窗向外看去,无数具尸体顿时充斥了视野,令莉莉丝震骇不已。 他们整整齐齐地铺列着,无论残缺或完整,也不分人类异族。将近十里宽阔的范围内,都完全被丑陋的裹尸袋占据,一些僵直探出的手臂暴露在萧瑟夜风中,仿佛在极力索取些什么。在这片尸海的边缘处,莉莉丝看见了正在挖掘坟墓的众多身影,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躯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进深坑里,分别掩埋。 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则在沉默送葬。 来时的路上,血族大小姐设想过将在圣胡安牧场受到的种种羞辱,却不曾料到迎接她的,竟会是如此景象。 “战士”这个称谓,在多数人心目中都代表了强大与守护。亲眼目睹着那些彪悍粗犷的大汉闷头挥舞铁锨,掘出大蓬泥石的同时热泪长流,莉莉丝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不过是群过于强壮的孩子,失去同伴的孤苦无依,会比战场上所受的刀伤箭创更令人难以承受。 三万余名地行侏儒,也同样分布于旷野中埋葬着战死的族人。曾经的悍妇,有很多都永远静默了。她们再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尖利到可怕的高音破口大骂,更没法在自家男人不务正业彻夜酗酒时气势汹汹地前去掀翻桌子,往后还能陪伴着这些蛮横女人的,便唯有冰冷地底簌簌爬行的虫蚁。 尽管私底下每一个成年男性侏儒都曾恶毒地诅咒过发妻,尽管戈牙图的潜移默化已经让大部分跟班越来越觉得溯夜族人才是理想中的伴侣,但这一刻,他们只想死去的那个,会是自己。 马车缓慢行进,直到一块平整堆砌的柴垛出现在前方,车夫远远勒缰,于寂洒的月色下摘落风帽,露出惨白而阴森的面目。 他也是名血族,隐含敬意的举止并非出于别的——那柴垛正是个简陋的火葬台,其上仰躺的军人,即将在下一刻的燎灼火焰中化为灰烬。 源自于摩利亚军方的送葬方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布兰登换上了崭新清爽的黑色制服,没有军衔,他那张肥硕脸庞上也没有半点痛苦之色,安详得仿如沉睡。 前皇家军团旧部,与来到斯坦穆的暗党成员,组成了一支奇异却融洽的送行队伍。当爱莉西娅拭去泪水点燃了整个柴堆,所有人的身躯都在瞬间绷直,以右拳撞上前胸,动作整齐划一。 “我想要重组一支部队。” 撒迦的声音并不大,但足以让火葬台旁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承诺,不久以后布兰登的名字必然响彻在军旗插落的地方,无论那是又一个行省,还是斯坦穆以外的国家。任何势力,任何种族,一旦被确定持有敌意,我们就必须得杀到他们战抖,杀到他们哭泣,杀到他们不敢再杀!” 他的神态依旧平静,言语中蕴含的彻骨冰寒却使得众人心头震颤,“独立和自由,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全部。真正想要去守护些什么的人,应该知道正确的方式并非逃避,而是变得强大。既然整个大陆都找不到真正的安定之地,那么最直接的选择,只有用双手和武器去创造一个家园。” 周遭林立的众人依旧沉默而肃然,抽调各方后仅存的十余名摩利亚暗党震惊地发现,一股酷烈杀机正悄然弥漫了四下空间,那些先前还沉浸在悲伤里的前皇家部众,眼神已锋锐如刀。 “如果父皇今天在这里,他一定会非常惊讶你的变化。”躯体焚烧后残余的灰烬已被掩埋,玫琳没有随着人群散去,而是俏立在布兰登的坟碑前,静静凝视着撒迦。 撒迦笑了笑:“如果他在,我会很乐意多掘一个坟墓。” 玫琳早已料到时间未必能冲淡仇恨,但蔚蓝如海的眸子里还是微现黯然:“先去招呼你的客人罢,那女孩已经快要忍不住流泪了。” 撒迦略为转首,目光在远端莉莉丝的美艳脸蛋上冷然掠过:“有什么事?除了梵卓以外,我没兴趣见任何翼人。” 高挑的血族女子盈盈走到近前,向着布兰登的坟茔欠身,随即不动声色地瞥了走向旁侧的玫琳一眼,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撒迦脸上:“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样卑劣。” “你总算有了个清楚的认识,这值得庆幸。”撒迦脸色稍缓。 莉莉丝强忍着怒火:“当初合作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约定得很清楚,巴洛克城区里的风月生意归血族全权管理,其他地方统统交给那头肥猪。现在我想请问,今天下午那些军官大人演的又是哪一出戏?为什么整个行省只有巴洛克的姑娘才会遭到拘捕,去经受可笑到极点的叛国调查?” 撒迦诧异地望着她:“你确定没有问错对象?” 莉莉丝握紧了小拳头,装疯卖傻的对手让她快要抓狂:“别说这一切不是你指使的!没有我们引路,你知道这座行省有多少妓院赌档,多少酒馆?其中姑娘揽客的有几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又有几家?希斯坦布尔的地下势力有那么容易被收伏?那些地痞无赖会在守战爆发前打足精神煽风点火?” “我们有过的合作很愉快,血族的办事能力确实令人赞叹。”撒迦微笑着点头。 莉莉丝几乎已在尖叫:“现在终于承认过河拆桥了么!你难道准备让那个该死的胖子连‘虞美人’也全部吃下?” 她始终耿耿于怀的对象,正是当今斯坦穆财政大臣的独子,也就是圣胡安牧场的主人汤姆森。若是远在帝都的老安姆罗尼得知宝贝儿子居然成了希斯坦布尔最大的男性老鸨,恐怕会在第一时间被活活气死。 撒迦对如今夜夜笙歌的肥马驹,却不觉得存在多少愧疚:“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汤姆森并不适合上战场。据我所知,他很快就会接管巴洛克城的同类行业,或许也包括‘虞美人’。”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绝不会眼睁睁地让父亲和族人参与战争。”莉莉丝从对方的言语中嗅出了威胁意味。 “无所谓,尽管拥有一支空中部队真的很诱人。”撒迦微扬眉峰,淡淡地道,“我很好奇,你既然无法放弃产业,又何必来这里寻找毫无意义的答案?” 莉莉丝那足以令石像为之**的魅惑容颜,正迅速苍白下来:“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厌倦了藏匿生涯的扎古克罗族,已经开始想要逐步融入人类世界。被精灵和其他翼人夹击的滋味让你们千百年来都处在被动局面,所以‘虞美人’充当了一扇门,在将来应对威胁的时候,你们企盼着通过大笔贿赂去得到一些有力支持,譬如说巴洛克警备司,甚至是正规军。” 撒迦直视着惨然变色的血族女子,冷锐的唇角微微扯起:“计划不错,但很可惜,你们得去其他地方重新来过了。希斯坦布尔是我的部下用生命和鲜血守下来的,想要继续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就必须得认识到赚来的每个铜板,吃到的每块面包,活着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来自于死者的赋予。” “我怎么知道,你这样的疯子会不会毁了我们全族?!”莉莉丝已无路可退。姑且不论战乱时期离开希斯坦布尔,途中成为箭靶的可能性有多高,再花上数年光景去适应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直到当地人逐渐接纳血族,这对她而言简直等同于一场噩梦。 “有必要的话,他们会和这头小家伙共同作战。”撒迦比了个手势,远远隐在黑暗中的雷鬼快步行来,怀中横抱的红正在沉沉酣睡。 “赤炎獠......”莉莉丝叹息了一声,眼前的远古异兽在守战之后已然名动行省,远远盖过了撒迦的风头,“我需要考虑一个晚上,无论如何,明天清晨都会给出答复。” 撒迦眸中寒芒骤现:“请转告梵卓老师,我会帮助同盟者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敌人的头颅。” 莉莉丝神情复杂地颔首,转身行向马车。直到靠上厚实的皮垫座椅,她才惊觉连番对话下来背后的衣衫竟已被汗水湿透。比起初次见面时,这冷漠的男子形貌虽已迥异,但那股残忍嗜血的气息却没有些许改变。 他永远都更像是一柄无鞘的利刃,而并非一个人。 “这女孩很美,可惜你的心却比铁还要硬。”车夫挥出的长鞭炸响已在夜色中微不可闻,玫琳走回撒迦身边,半是讥讽地道。 撒迦低哼了一声:“美丽未必代表善良,你也一样。” 玫琳颊边微现红晕,幽幽地转开了视线:“那你为什么还敢把我留在身边?” “军事参谋,情报分析,战备部署......你带来了暗党里最精锐的一批人,又送给我整支巴帝骑兵团作为礼物,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时常能遇上的。”撒迦神色轻松。 “麦迪布尔先生只用了一个镜像魔法,他们看见到处是人影,就以为皇家军团全体都来了希斯坦布尔。其实那件法器放在我手上,能够把小队从摩利亚移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玫琳嘴角微抿,轻笑道,“自己胆小,被俘也怨不得别人。” 撒迦沉默良久,道:“我大致听说过一些当时的情形,你难道就不怕死?” “我只怕你......”玫琳恨恨地瞪向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顷刻间却已是满面飞霞,“谢谢你答应了父皇的请求,替他照顾我。” 撒迦心中冷笑,淡然道:“他要是真的遇上了麻烦,以至于连你都不能呆在摩利亚,那薇雪儿又在哪里?” “薇雪儿很好,不用担心的。”玫琳强颜一笑,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在摩利亚的时候,我早就开始注意斯坦穆这边的动向,知道你到了希斯坦布尔以后,也跟着派了很多暗党部众过来。有件事情,父皇和我的看法始终是一致的,能够吞下最大份蛋糕的那个人,必须得有个好胃口才行。” “对食物,我历来就不贪心。”撒迦简简单单地回答。 由于那邪恶存在的刻意施为,短暂的醒转时间并不影响他对大局的判断。黑暗之子针对巴帝人必然发动的战争而层层设局,尽管其间屡现波折,但最终还是将希斯坦布尔连同数十万军民牢牢收入囊中。其间谋略可谓是老道狠辣,令人难以想象幕后策划者竟是个初经沙场的雏儿。 在逐步察觉另一个灵魂的真正目的后,撒迦逐渐由惊愕转为了震骇,原本追求力量极致的念想,也完全在前者旺盛的野心面前黯淡失色。 如今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俱已别无选择。 光明历744年11月初,战火连天的斯坦穆公国迎来了第二批入侵者——由于敌国巴帝最高统帅兰帕尔战伤恶化终告不治,希尔德大帝雷霆震怒下再遣五十余万精兵,由境外长驱直入,与之前各路雄师集结已达百万之众。 同年12月,斯坦穆大半领土尽皆沦陷,除希斯坦布尔以外仅存奥蒙、条顿两个行省犹在死守,帝都形式岌岌可危。 不日后,条顿行省守军首次派遣千名高阶法师飞赴他省求援,拼死穿越封锁的仅有寥寥数人。当日子夜,远在千里之外的希斯坦布尔悍然逆袭,连破临近两座行省。战事爆发后无数身着黑色轻甲的特殊兵种上天入地,巴帝方阵亡十万余人,伤者不知凡几。 光明历745年1月,天寒地冻,白雪皑皑。 针对巴帝高级将领长达月余的刺杀,终在条顿行省解围之后宣告终止。每日一颗悬挂在旗斗上的头颅早已将军心动摇涣散,守方联合希斯坦布尔援兵反扑之际,茫茫雪原间但见刀枪尽弃,巴帝三军溃退如潮。 是夜,接替统帅一职的巴帝上将基斯伯特下令无限制使用火器,奥蒙行省立遭攻陷,帝都未过数日随即告破。虽然光明教廷于第一时间向巴帝王国作出告诫,宣称过度战事造成的生灵涂炭将触发神之审判,但火器的大规模登场,还是使得斯坦穆已几近亡国边缘。 然而由希斯坦布尔直到条顿的独立疆域,却正在引来越来越多的斯坦穆难民。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在这里存在着一支屡次战胜过入侵者的铁军,就连火器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它的名字,叫做“裁决”。 ----------------------------- 附:实在是抱歉,家中老人过寿,忙了两天,并非有意跳票。 第十七章 降临 晚祷的钟声回荡在唐卡斯拉群山之中,悠长而雄浑。几只散落在雪地上觅食的拉索云雀“扑刺刺”震起了双翅,掠向暮色下的莽莽山麓,只余下一路洒落的连串清鸣,半点落寞。 严冬的夜晚,似乎总是离不开萧瑟寒风,与天穹中无尽倾漏的飞雪。足以没膝的雪层早就将整个唐卡斯拉山脉覆盖在厚重的冷色下,那片幽谷深处终年透射的圣光,却在阴霾的天地间构筑起柔润域界,氤氲出如春暖洋。 瑰丽而巍峨的光明总殿,座落于群山环绕的光之结界中央,渺无人烟之地。 这庞然有如神迹的建筑体完全由洁白的大理石建成,其间又分宏伟主殿与九座独立偏堂。高耸石堡之间,象牙般皓洁的护墙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泽,十二幢直刺云霄的尖塔仿佛巨人肩头探伸的甲胄刺芒,纤尘不染的圆锥形塔基遥遥相隔,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星芒图案。 银花飞溅的喷泉带着丝丝缕缕的地热,盛开于轩阔广场的石阶两旁。高空中倒覆的圣光屏障,令最细微的雪片都无法沾落神圣净土。执剑绰戈的战斗天使雕像屹立于主殿正门之前,横展洁白羽翼,神容肃穆,栩栩如生。 正门顶端悬刻的光明印鉴,正在这威严压抑的景象中喷薄着不可逼视的苍白火焰,既便是长年生活于此的神职人员,仰望它的时候也会油然而生卑微之心。神明赋予的荣耀,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对于很多虔敬的信徒来说,枯燥且死板的修行生活,等同于通往永生的阶梯。 打开手中厚厚的光明教义,瑟多先是垂首低诵了一段祷文,随即默然环视神坛下方整齐肃立的唱诗班,神情显得有些阴骛。 连同他在内的六名红衣神官,主持每日早晚时分的例行祝祷已经很久了。时光荏苒,一年年新晋的各国主教及高级执事,都会陆续前来光明总殿聆听诲授。长达数月的光景,虽然对每个苦熬多年方得出头的侍神者都是一种折磨,但圣地之行能够给他们带来的光环,却足以辉耀一生。 人类在付出些什么的时候,首先考虑到的会是回报,既便神职人员,也不会例外。 自从德维埃王国的新皇继任以后,坎兰大陆上由教廷间接掌控的国家已达六成。瑟多在德维埃游刃有余的表现,将一个连说话都磕巴的皇子直接推上了王位,同时也让教廷高层对他的质疑声息,像风中烛火般逐渐消泯。 四十二岁,这个年龄意味着曾经的年少轻狂,已连同旺盛的体能化作流水逝去。每天清晨醒来能够感受到的勃发生命力,也不知从何时起转化为挥之不去的疲倦,失去幻想的生活正变得灰暗而冰冷,看惯万般虚假的双眸镌刻着世故与内敛,却永远不复半分锐气。 瑟多颠覆了这一切。 作为一名在马棚中长大的孤儿,过于苛刻的生活环境自小造就了他深沉多疑的性格。长久以来苦修不怠的神圣魔法修习,也使得体力时刻保持在颠峰状态。他就像一头外表老迈的狮子,隐藏着锋利依旧的爪牙,尽管蓬勃的野心没有一刻停止过躁动,但那股如若火焰燃烧的灼痛感,早已让灵魂适应了煎熬。 “至高的神,愿万生万灵都沐浴您的恩泽,遵循您的旨意;光辉的荣耀来自于天堂,降临在地上,净化世人的罪孽;虔诚的子民将膜拜前行,去往吾神指引的方向......” 平板的,没有一丝波动的祷告声,荡彻于殿堂之中,唱诗班的合诵随之响起。数百名圣女披散着柔顺长发,统一式样的华贵袍衣遮掩不了其下骄傲起伏的曲线,哪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也会引发细微的波动扩散开来。 注视着眼前这些从大陆各地信徒中严格筛选出来的无暇处女,瑟多没有感觉到半点视觉上应有的享受,愈来愈盛的厌恶情绪几乎快要让他抛下手中教义,找个无人角落大口喘息一会。 光明总殿并非以前出访过的大陆诸国可比,除了必须严格遵守的戒条之外,这里不存在红衣神官能够接受的那种异性。确切的来说,是泄欲对象。 还是孩童时,那名体臭熏天的女主人把猥亵瑟多当成了一种乐趣。成人后的他每每回想起那根带着粘稠唾液,吸吮自己下体的肥舌,就会抑止不住强烈的呕吐感,以至于直到今天,也无法有些许改变。 纯洁而青涩的**,能够令人联想到的唯一事物,便是蔷薇花瓣上剔透的露珠。瑟多喜欢这种完全掌控的感觉,惯于享受每一声痛苦尖叫带来的欢悦。近段时间以来,他还能做的却只有在总殿中日复一日地忍受圣女们淡淡的体香,而不是借着公干的便利,去哪个国家找上些久未尝试的乐子。 “无上的光明驱除万般邪恶,愿神与你我同在。”清越的钟声终于再次响起,瑟多暗自长嘘了一口气,宣布晚祷仪式结束。 数百名圣女以极尽优雅的仪态盈盈施礼,鱼贯行出所在的偏殿。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数以十万计抱着虔诚信念参与选拔的妙龄女子,终于只剩余了最后一批幸运儿。包括六名红衣神官在内的大批教廷高层,几乎是走马灯般倾尽全力**既定圣女。礼仪、咏唱、学识、以及种种神圣典故的传承,在所有九个偏殿中日以继夜地进行着,各国神职选修乃至其他事务皆已暂停。 这还是千百年来光明教会首次大规模筛选人类信徒,和其他神官一般,瑟多并不十分清楚教皇陡颁的喻令意味着什么。遵循与服从,才是他人生旅途中始终矗立的里程碑。 掩合上大门的殿堂变得静谧而空洞,庞然结界中源源轮回的圣光,确保着建筑体的每一处角落罅隙都沐浴在柔和的明亮下,就连瑟多身躯的投影,都被这充足光源彻底分解,再无一丝得以残留。 黑暗与阴霾,于神圣之地是绝不允许的存在。大神官颇为落寞地仰望着穹顶上方纤毫必现的古老壁画,龙马战车上正俯瞰大地的巨幅神明形象,是如此威严而凝重。基调部分喷薄的亮银衬托着肃杀天际,那些云层下作出种种溃败姿态的异端,显得渺小有若蝼蚁。跪地祈祷的人类高举着双臂,或匍匐,或仰望,虔敬之意跃然而出。 “卑微的傀儡......”瑟多喃喃自语,狭长的眼眸中燃起了两簇恶毒火焰。 生活在光明总殿中的苦修士不在少数,即使对于红衣神官这般地位尊荣的高层人员而言,前者都是一群难以理解的怪物。司职刑责的圣裁所与十字骑士团之所以能够令无数修魔者谈虎色变,皆因其中精锐成员出身苦修士的比例极高。那痴迷于光辉之源,近乎病态的信仰,激发出了深不可测的神圣力量,在生活处事方面,他们却单纯地仿佛幼儿。 正如世袭领主首先要求几百名妻妾的不是美貌,而是忠贞一般,神族对侍奉者的回报也充满了霸权意味。在瑟多眼里,这根本就讽刺得犹如德维埃皇权之争的最终赢家,会是那头用两条腿行走的猪。 “大神官阁下,下一批圣女已经在等候了。”偏殿大门被悄然推开,年轻的执事只迈入了几步,便远远躬下身去。 瑟多略略颔首:“请她们进来。”对方甫一出现,他的眉宇间已铅云尽散,仿佛之前的情绪转变,来自于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魂灵。 “就在刚才,这些圣女通过了‘自然之眼’的最终洗礼......”那执事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顿步,委婉提醒道,“教皇陛下亲自主导的仪式。” 瑟多眉峰微扬,淡然道:“你叫什么?”总殿中的新一代神职不下万人,像这般玲珑剔透的下级却是少见。 “回您的话,小人叫做帕特。”那执事保持着谦卑的神情,语声中却透着抑止不住的欣喜,“帕特·罗伯逊,今天刚调来深蓝之殿。” “下去罢。”大神官不置可否地低哼了一声,瘦削脸庞上死气沉沉地不见丝毫异样。 作为最纯粹透彻的精神透视魔法,“自然之眼”能够让任何伪饰或蛰伏的暗之魔力都无从遁形,人性对于信仰的任何变节甚至质疑,也会毫无遗漏地被施术者洞悉。瑟多历来不认为自己能够通过这类测试,幸运的是,从披上代表着荣耀与权威的神官红袍之后,他再也不必因此而焦虑。 整个教廷之中,通晓“自然之眼”施术咒文的不过十余人,而如今还有资格聆听瑟多忏悔的便唯有教皇而已。当然,长年累月与各国王储打交道的六名红衣神官与南北枢机主教,都不可能蠢到主动去验证灵魂的纯净度。高风亮节这种东西想想也就罢了,没有人会付诸行动,野史传说中的圣哲之辈,毕竟谁都不曾亲眼见过。 有了执事的点醒,瑟多匆匆整理完仪容,走出偏殿门外迎接那些初蒙神泽的女子。透过平整而空阔的广场,只见近百窈窕身影正从远端宏伟的主殿中逐一走出,婷婷袅袅径直而来。 再平凡的花朵,也会因为天潢贵裔的青睐,转眼间身价百倍。尽管大神官厌恶圣女,一如厌恶那些木讷蠢笨却实力超绝的苦修士,但他还是不失矜持地微欠了身,以平和而沉稳的姿态迎接着众人到来。 银剑之十字、暗金镌刻的镂空花纹、水平方向伸展而开的羽翼。 象征着至高权威的光明印鉴在最后一条纤影行出主殿正门时,竟是骤然大放辉芒。那从未黯淡过的苍白火焰像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徐徐蔓延流淌,缭绕在那引发共鸣的个体旁侧,轻柔如水。结界内部突兀形成的流风穿行在总殿各处,掠过虚空时发出的声息似呢喃,若轻吟,隐合圣歌韵律,却要比后者更为清越纯净。 注视这一幕的每个人,都已经完全怔住。 白色烈焰开始忽明忽暗地由她体内喷出,与光明印鉴释放的神圣炽流相融,再也不分彼此。这熊熊燃烧的异像迅疾引发了结界内部激涌的圣光怒潮,短短片刻之间总殿所在的山谷已化作了一片光辉之海。 “神识?!怎么可能......”瑟多难以置信地发出**。就在前一刻还和他同样茫然失措的诸多圣女,在电光火石间便被游走蹿来的火舌所席卷,她们惶然惊呼着,但随即便发现周身挥之不去的白焰全无温度,连衣衫也灼不透半点小孔。 “赞美创世神。”教皇那苍老而威严的语声响起在主殿内部,隆隆荡彻结界,“圣焰所向,世俗的双眼终将驱散蒙蔽;神说,要有光......” “于是,黑暗即溃散。”一个清冷如冰的声音接着划破沉寂,镜面般垂落的银发逐渐从四散的火焰中现出,紫色眼眸亮如晨星。 瑟多骇然直视着光明印鉴之前,缓缓升上半空的这名女子,广场各处的神职人员纷纷惶恐跪倒,他却宛若失去意识的泥塑木雕,再也无法作出丝毫反应。 那紫荆花开的季节,惊艳绝伦的蝶舞;那暴雨滂沱的午后,稚嫩无助的女孩......回忆中狰狞的杀戮景象,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脑海里。现实与虚幻瞬间重叠,**早就泯灭,取而代之的则是刀刻般的恐惧。 三对洁白如雪的羽翼正轻拂于她身后,宣告着唐卡斯拉山脉,光明总殿之中,天使已降临。 -------------------------------- 迟到的祝愿:pig康、混吃等死-h、獠·牙,望三位考核顺利。 真心感谢所有还不曾放弃《寂火》的朋友,我欠你们很多。 第十八章 运筹(上) 条顿行省破围之后,“虞美人”特有的旖旎旋律,便日益如初。 又是一个充满迷乱气息的午后,风情各异的姑娘摇曳着腰肢穿行于厅堂之间,莺声燕语娇俏撩人,美艳的老板娘亲自站到正门口笑颜迎宾,一身淑女裙装几乎已使得每个经过的路人都垂涎三尺——血族妖精矜持而典雅的妆容,反而在更大程度上折腾起他们如火的欲望。 那些曾被希斯坦布尔军部狠狠敲上过一笔的风月常客,开始揣着鼓鼓囊囊的钱袋踏进温柔窟的大门。尽管心中仍是忐忑,但很多人都认为,就算要再交纳一次名目离奇的巨额罚金,也总比整天面对家中不识情趣的婆娘强上百倍。 人生的意义在于享受,而并非敛财。这便是无数酒色之徒与寻常富人最大的观念差别。 鱼龙混杂的生活环境,早已造就莉莉丝过人的狡黠与聪颖。之前军方雷厉风行的清扫行动可谓是一箭双雕的妙着,被迫在命运轮盘上投下所有赌注的血族,终于得以在巴洛克城继续繁衍下去,为了光复扎古克罗的梦想而执着前行。 曾经咄咄逼人的敌对者转眼间变为强硬后台,大起大落的森峻情势面前,已经披上裁决军服的数千血族均是暗自揣揣。高额税收依旧是如今每个欢场老板最为头疼的问题之一,但早在莉莉丝作出妥协的当日,一笔巨额补偿就被精悍如刀的士兵送来了“虞美人”。 这令她多多少少对撒迦另眼相看起来。 重税之下没有特例可言,只要在这个行当摸爬滚打的,都必须想尽办法应对难关。与其他同行一样,莉莉丝原本也打算上调各项价位,让那些前来寻欢作乐的老爷们分担压力,撒迦变相的免税方式却暂缓了燃眉之急,同时也使得变价风潮中巍然不动的“虞美人”逐渐恢复了往日鼎盛局面。 “公私分明才是男人该有的御下手段,那孩子的确是成长了很多......”想起父亲饱含赞许的论断,血族大小姐不禁恨恨地咬着牙,连白皙小手被一名捧场的客人颇为急色地亲吻了许久,都浑然不觉。 “莉莉丝小姐,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与您共进晚餐?以至高神的名义起誓,我的妻子,嗯,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很快就要答应解除婚约,回乡下去了。虽然为这个我付出了很多,但您从不跟已婚男人单独交往的习惯,让我真的无从选择。”那竭力收住肚腩的中年贵族见对方表现得全无反感,胆气愈发壮了起来,“人人都说血族是可怕的异类,可我认为在真正的爱情面前,任何障碍都只能算作考验......” 回过神来的莉莉丝轻笑着抽回手,眼前犹在滔滔不绝的男人令她唯一能够产生的感觉,就是作呕,“尊敬的爵爷,您确定在娶了我以后,每天晚上都要牵一头幼鹿上床,隔在我们之间么?” “鹿?做甚么?”尽管心中讶异,但那贵族还是以最温柔的语气问道。 “我从小就有个习惯,每到半夜就会感觉到饿。”莉莉丝依旧一脸妩媚,樱唇开合间隐现的小虎牙白得耀眼,“要知道,我们血族很少会碰其他食物。以前在黑森林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喜欢幼年麋鹿的血液,还记得有几次夜里醒来见不到它们,连睡在身旁的母亲也被我咬过呢!” 追求者的神情瞬时惨变,支支吾吾了半晌后,硬是没能找出个像样的理由摆脱尴尬境地。血玫瑰究竟有多扎手,巴洛克城中几乎人尽皆知,从勃发**中迅速清醒过来的子爵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个耳光,那吸血的妖精却随即巧笑倩兮地扮演了解围角色。 “还愣着干嘛?爵爷总是喜欢开些小玩笑,你们不是都当真了罢?”莉莉丝皱起小鼻子数落一旁窃笑的几名红牌,随即淡淡地叹了口气,“要真能嫁给一位高贵的子爵,想想也实在是件不错的事情,巴洛克的上流社会我可认识不少熟人,婚礼时总不至于太冷清......” 那可怜的贵族强自挤出满脸笑意,搂着迎上前来的姑娘匆匆走进“虞美人”,哪里还敢回头看上半眼。莉莉丝目送着他略显仓惶的背影,轻蔑地笑了笑,转首招呼起其他顾客。 只是这视线偏移的一刹那,正对着大门的路面上,已然多出了一条纤美身影。正在招揽生意的众多甜姐儿纷纷注意到了老板娘骤变的脸色,片刻之后,她们亦化作俏立人偶,圆睁的眼眸中,仅存着那绝美风姿,更无他物。 依旧背着那张长弓的蓝菱就这般施施然走了过来,半点也没在意街面各处投来的痴迷目光。身后所负的狰狞利器丝毫未能掩去他醉人的丽色,反而与其奇异相融,为这幅动态画卷增添了几分艳极的凛冽。 “我想请你帮个忙。” 年轻的精灵径直走到莉莉丝面前,柔和开口。他仿佛是刚从数日数夜的鏖战中挣脱出来,神容疲倦,一袭淡灰色袍衣上斑驳着无数极为细小的创孔,却仍然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整洁。 不知怎的,当莉莉丝接触到那双深碧色的眼眸时,竟然感觉有些昏眩,“精灵和血族不会有任何话题可谈,别忘了,我们是宿敌。” 蓝菱淡然笑道:“我听说,血族已经找到了新盟友。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撒迦?你还在想着向他挑战?”莉莉丝有些恍然,但很快就冷下脸蛋,“那天他说起过‘圣胡安’这个名字,你应该还没到健忘的年龄。” “我用了一周时间,穿越三个国家后来到这里。巴帝游骑兵和魔法师没能阻挡住我的脚步,撒迦的部下却轻易做到了这点。”蓝菱并没有打算隐瞒什么,“他们拥有这世上最可怕的忠诚,除非杀人,否则我闯不进牧场。” 莉莉丝讥嘲地看着他:“像你这样高傲的家伙,也会害怕杀人么?” “战士的荣耀只允许我选择更为强大的敌手,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蓝菱平静的语声中带着不屑。 “战士的荣耀只允许我选择更为强大的敌手,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希斯坦布尔西部城区,戈牙图在齐整行进的队列间放声大呼,随即一溜烟跳下马背,浑然不顾街边路人的惊异注视,麻利接过撒迦手中的缰绳,“大人,您就发发慈悲,裁决的编制已经超过了两万,多我一个怎么也不算多啊!虽然说整天呆在您身边是好事,但战场才是更加适合我的地方,还有成千上万的巴帝杂种在打希斯坦布尔的主意,不把他们杀光的话,就永远别想过太平日子!” 同化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战事频发的如今,连摩利亚长公主在人前也保持着对撒迦的敬语,乖觉之如地行之王自然早就将多年来大大咧咧的谈吐彻底摒弃。近段时间来令他寝食难安的原因只有一个,由于海伦和全体溯夜族人都被抽调裁决,终日佳人相伴的美好光景,也便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缓停于城关前的这支马队,不过百人之众。除了撒迦和几名贴身法师以外,其余军官尽是来自于以条顿为首的其他三个同盟行省。之前针对性的援兵逆袭,使得斯坦穆仅存的领土构成了一条紧密关联的直向防线,帝都与其他失地则随着散尽的硝烟收入巴帝囊中。 失去一切的人很多,赢家却还在为了最后的利益僵持。 “想要进裁决的话,你得先拥有像他们一样的实力才行。”撒迦目注着新筑不久的城墙,消瘦的脸庞在黑色军服衬映下更显冷峭。 戈牙图瞠目结舌了很长时间,方才低声咕哝道:“那些杀人狂就算整个大陆也找不出多少来,您就不能对我宽容点......” 两千余名溯夜精锐无论单兵作战还是群体协作,都足以成为任何敌军兵种的噩梦;和翱翔若电的血族相比,“驭风术”所能达到的飞行高度简直等同于儿戏,永远凌驾于法师之上的空中优势再加上种种秘传异术,已经在不多的对战次数中让巴帝人吃足了苦头;既便平均战斗力最低的地行侏儒,也在高达五比一的淘汰率下筛选出族中好手,掘进地底神出鬼没,其中倒有大半为女性。 戈牙图从没想过能打赢入选的任何人,自知之明的程度,他可是向来都不差。眼见着撒迦带着一众军官走上城头,毫无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的意思,侏儒不禁恼火地咧了咧嘴,暗自盘算起其他说服对方的办法。 正如地行之王垂头丧气的直接缘由一般,实力的强弱,也同样影响着其他行省军官的心态。 条顿驻军统领格林少将是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中年人,平民出身的他有着行伍中极为罕见的儒雅气质,随行下属也悉数举止温文,半点不像来自硬撼巴帝铁军的悍勇之师。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群书卷气甚浓的军人,眼神顾盼间却透射着淡漠生死的坚毅。 同样戎装笔挺的他省将官则略显忐忑,尤其当荒野中扎营的茫茫敌军出现在视线中时,他们已掩饰不住内心中的恐惧,脸色灰败如死。 这批从短暂俘虏生涯中被解救出来的斯坦穆人很清楚,希斯坦布尔的年轻统治者只是为了直达条顿,才会出兵夺回其间横隔的两座行省。懦弱的战败者历来不会存在任何价值可言,对于任何人,任何势力,甚至他们曾经为之战斗的国民,都是如此。 撒迦却始终没有表现出厚此薄彼的态度,仿似身侧环立的,尽皆为谈笑间割舍头颅的铁血男儿。 除了条顿以外,其余两个行省的军政大权早在裁决打退入侵者后,就被撒迦一手掌控。此刻在他看来,保持提线木偶的完好并不算太难,观众,才是最主要的。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在集结兵力,诸位所在的行省虽然暂时脱离了危机,但希斯坦布尔却必须去承受即将到来的风暴。” 又一支万人编制的混合师团挟着茫茫烟尘从北方蜿蜒而至,汇入巴帝大营驻扎下来,撒迦远眺那处,紫眸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希尔德期望能够得到斯坦穆的每寸疆土,而我则恰恰相反。四个行省和上百万平民在如今只能算作重负,请诸位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共同找出一个解决方法。如果在某些问题上我们无法达成妥协,一旦战事再次爆发,希斯坦布尔将不会介意放弃累赘。” 百余名军官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片刻之后,格林少将无声地笑了笑,道:“大人请放心,条顿行省绝不扯您的后腿。兵力匮乏的确是个问题,但最近自愿入伍的民众越来越多,本部军队的士气也始终高涨......” “够了。”撒迦冷漠地打断,滴水不漏的对手令他拧起了剑眉,“面对几倍以上的敌军,条顿仍然能固守到援兵前来,或许正是因为你的防御手段太过高明了。” 格林像是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讥嘲意味,谦恭道:“要不是大人及时出兵,恐怕我和这些老部下早就已经殉国,再也回不了遥远的家乡......” “听说你是帝都人?”撒迦淡淡地道,“不知道自从那里沦陷以后,活下来的居民又有几成?” 格林神情不变,垂在身侧的手掌却瞬时握紧:“最后一只军鸽从帝都携来的消息,写着巴帝破关造成的伤亡异常惨重。”话到将尽,挺直的身躯已是微微颤抖。 撒迦直视着少将:“有亲人在那边罢?以条顿残余的这点军力,你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对于撒迦身后这股不属于斯坦穆的神秘势力,格林本能地存有防备心理。 “扑你老母!”在一旁强忍了半天的戈牙图终于按捺不住,指着少将的鼻子大骂,“士气?新兵?你怎么不说神明保佑?!打仗打的就是钱和实力,你要想把这些都握在手里,就他妈趁早给老子滚蛋!条顿驻军很强大么?真要断了支援,巴帝人对付你们比捏死一群臭虫还容易!” 条顿诸人哑口无言地木立原地,脸上俱是羞愤交集。地行之王轻易扯破了彼此间存在的虚伪面纱,格林以下的每个军官都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裸的现实像是条生满锐刺的鞭子,当即将他们抽得体无完肤。 “我的近卫会送各位出城,失陪了。”撒迦冷眼环视众人,走过格林身边时,漫不经心地道,“过几天我会去趟帝都,也许,能帮你捎份小礼物。” 格林的瞳孔瞬时收缩,念头电转间不由想起派出法师部队求援的当日,这黑发年轻人就鬼魅般出现在条顿境内,与其齐至的一支补给部队在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军械消耗的燃眉之急。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通过层层封锁,毫发无伤来到千里之外的,就连善于以魔法阵传送的高阶法师,也对这样遥远的距离感到震骇不已。 “撒迦大人。”少将在极短的踌躇后低沉开口,心中已有决断。 “什么?”撒迦没有停步。 “斯坦穆的任何行省都设有域级监狱,希斯坦布尔也不例外。在巴帝没有发动战争以前,各地主战派军官几乎被内阁打压至尽,其中绝大部分到今天还在遭受囚禁,希望他们会对您有用。”格林轻叹了一声,接着道,“条顿行省的军部以及内政厅,请您明天派人来接管,我们会全力配合。” 撒迦不置可否地走下城头,因痛骂条顿军官而得意洋洋的戈牙图一溜小跑跟上前去,抬头刚想邀功一番,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前者唇边的一抹冷笑。 ----------------------------------------------------------- 广告:沧海那丫的新书《超人女友》 ?bid=11523 新人作品《灵道》 ?bid=12621 第十九章 运筹(中) 人去楼空的希斯坦布尔总督府,早已被充作办公场所,每天总有络绎不绝的文职官员出入其内。有关后勤军需,及战后重建的申报文件,经过层层批阅后颁布到各级城镇,由当地行政机构完成执行。 战争时期的纷乱繁忙是超乎想象的,曾经井然有序的一切都被硝烟与杀戮打破。度过劫难的行省像是风雨后飘摇的蛛网,尽管坚韧如故,但想要将累累创痕修复如初,却绝非易事。 好在人类并不像蜘蛛,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倒是更类似于蚂蚁——协作能力让很多浩大而繁复的工程,最终得以实现。一双手的力量和千万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关键在于,让人群凝聚起来的前提条件。 “绝望和混乱向来都是双生子,如果不想令民众失去信心,逆境中的统治阶层就必须制造出看似安定的氛围。要知道,谎言之所以会变成真理,是因为它度过了漫长的考验时期。你能够帮撒迦的地方并不多,一个坚实的后方,才是军队真正意义上的基石所在......” 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坐在总督办公桌前的玫琳不禁微蹩黛眉,临行前摩利亚皇意味深长的话语又在心底回响,疲倦的思绪也随之扩开波澜。 步步紧逼的巴帝大军仿似一支引弦待发的利箭,所有处在射程里的斯坦穆人都在危机感下做着力所能及,甚至平日绝难完成的事情。北部城关从修筑到竣工,仅用了短短月余时间。抗敌的信念如同火山喷发出的熊熊烈焰,自发投入工程的无数平民通宵达旦地忙碌劳作,大部分石匠就连轮班休憩也是直接在城墙边倒头入睡。 新一轮的扩军狂潮,也在条顿行省脱离困境后席卷而来。彼此间再无阻隔的四个行省,令希斯坦布尔不得不去容纳越来越多的外来者。随着屡次战事而名动天下的裁决军团,正扮演了那块吸引人流的磁石——强大的武力才是平定生活的唯一保障,经历过太多创伤的斯坦穆人深知这一点。 民众本就抱着无偿的念头在付出劳力,预备役的数万新兵也不曾考虑过军饷问题,但长公主却并不认为临时政府因此便可以卸下重负。正如普罗里迪斯所言,安定,是必须存在的虚幻表象。达成目标的方式有很多,但最为直接的却唯有一种。 “钱,钱,钱......”她喃喃低语,手中的鹅毛笔已紧握得快要断折。 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黄白之物犯愁。捉襟见肘的财政现状让她开始怀念起童年时光,那块不知遗弃在哪个角落里的皇冠宝石如果放到今天,至少能让十万名以上的工匠领到酬劳,或者派发上同样数量的士兵饷钱,且足够丰厚。 一个无法维持正常支出的政府,即使拥有生命力,也是极其短暂的。自从接管行政最高行政权之后,玫琳便下令逐批调拨款项,坚持让参与再建的民众领到应有的工钱。 事实上捐粮捐物的风潮没有过片刻歇止,军需处的数十间仓库悉数堆得满满当当,金钱在如今的大部分军民心中,早已不如往日般看重。然而长公主依然想让每个人去坚信,新生的希斯坦布尔是座无可撼动的高山,不论军事抑或内政,都足以庇护它的子民。 安抚民心的手段起到了立杆见影的效果,另一方面,几乎被前任总督大人卷空的财政司,很快为赤字阴影所笼罩。军部近乎于打劫的数次行动,虽然狠敲了寻欢作乐的阔佬们一笔,但这毕竟是杯水车薪。 由于针对风月场所的新税法才刚刚出台,玫琳又无意在战后不久征收诸如土地、牧口、劳工等赋税,故而近日里雪片般飞来报批的文件里,提及经费的几已高达八成。 在如此被动的情势下,她只能庆幸,身边还有一群默默分担压力的同伴。 暗党的特殊机制,造就了无数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或许没有机组同袍的强横实力,也难及宫廷法师的魔法修为。伪装与潜伏正是暗党成员需要掌握的全部,每个通过选拔的新人为此付出的艰辛,却要远远大于其他分部的同袍。 作为谍报机构的特殊衍生体,暗党无孔不入地监控着摩利亚所有十三个军团,渗透范围之广阔甚至直达内阁。为了将不同机构中需要扮演的角色以假乱真,暗党中人尽皆经过种种极具针对性的训练教习。即将融入国会的,在正式迎接下一个身份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政客,在丰富的学识与辛辣老道的谈吐上,他们不会逊于任何一名资深议员。 随玫琳前来希斯坦布尔的近百暗党,囊括了军事内政各方面的翘楚之材。动荡时期的行省虽然被撒迦以非常手段所掌控,但高速膨胀的军力以及乱麻般毫无头绪的后勤管理。却让这匹烈马随时都有脱缰的可能。好在第一流的训兽师适时到来,将整个临时政府高速规范化,一个独立且卓越的统治阶层,已在他们的不遗余力下初现雏形。 相比于那些年轻而精悍的下属,长公主无疑承受着更大的重负。撒迦毫无保留地放权,使得每一件城级以上的内务都必须经过她的首肯,才能够得以实施。 想起那该死的恶魔几天里一直陪着其他行省前来的高级将领四处巡视,晚间回到圣胡安总是神态轻松得仿佛没有半点心思,几乎快要被财政危机逼疯的玫琳不由恨恨地咬住了樱唇,只想一把火烧掉眼前数之不尽的文件卷宗。 “总监察长大人,特洛达城的执政官坚持要见您。” 两记剥啄打破了良久静谧,门外随即传来警卫恭谨的声音。自从长公主及相关人员进驻总督府后,撒迦便授意调来一支裁决编队,警戒可谓森严至极。 玫琳依旧垂目于手中文件,步步进逼的诸多官员让她感觉到快要无路可逃,“说我不在,要是还赖在外面,就把他扔出去。” 警卫大声应了,匆匆离去。不过片刻,玫琳只听得步履响动径直而来,紧接着办公室考究的紫檀木门被人轻轻推开,萧瑟寒气随之卷入,引得壁炉中旺盛的火苗拂动不已。 “你胆子不小......”长公主冷哼了一声,抬头望向来人时不由怔住。眼前的贸然闯入者身着裁决制服,一双紫眸深邃澄净,不是撒迦却又是谁? “条顿行省同意归属联盟,明天恐怕要辛苦你一趟了。”撒迦望着她明显消瘦的脸庞,略带歉疚地道,“等到接管条顿以后,你暂时放下所有事情,先回牧场休息几天。” 玫琳显得毫不领情:“条顿那批人放弃军权是迟早的事情,你有时间去说服他们,倒不如多关心一下这个行省的财政现状。” “我带了点东西放在外面,想请你验收。”撒迦温和地笑了笑,拉开密实合拢的天鹅绒窗帘。 玫琳诧异地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由最高楼层的总督办公室望下,府邸外围的偌大护院尽收眼底。积雪皑皑的空埕上几辆马车满载着成箱金币,数百名裁决士兵正在搬卸这些沉甸甸的宝贝儿,旁边看热闹的文职官员俱是一脸痴呆表情。 “这次又杀了多少人?不是说过让你别打贵族的主意么?”玫琳很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明眸里燃起了愤怒的火焰,“行省的内务再艰难,等到撑过这个冬天就会开始好转。如果因为暴政而让那些世袭者产生恐慌,动荡的局面就会一直维持下去。要知道,是他们在维持着大部分农户和手工者的生计!” “很久以前,我的马贼朋友就已经拿出了这笔钱。”撒迦直视神情渐变的长公主,平静地道,“形式总能逼出人们的底牌,我也不例外。” “你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玫琳勉强绽出一个笑容,心头冷若死灰。 撒迦沉默了片刻,一语不发地走向门外。记忆中那个喜欢提着裙角奔跑,如蝶儿般美丽骄傲的红发女孩儿,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长成。她和他,注定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父皇是同一种人。他明知道仇恨不会被淡忘,却还把我送来斯坦穆,而你也无条件地选择了接纳。”长公主的声音从后方幽幽传来,犹自带着一丝颤抖,“我就像某种筹码,被用来证明男人之间奇异的信任。最可笑的是,你们始终都只关注着对方的反应,从来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想法。” “愿意的话,你随时可以离开。”撒迦随手拉上办公室房门,淡漠的话语仍然回荡在空间里,不曾散去,“有些事情,的确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你一定会后悔,一定会......” 玫琳久久地伫立在落地窗前,眼前倒映的投影是如此清晰而真实,便在那面色苍白的女子眼中,饱含的恨意已在沸腾。 “大人,我们这就回牧场,还是去军部看看?”等在总督府前的戈牙图远远迎上,两匹雄壮战马在后面不时扯着脖子,让手牵缰绳的侏儒举步维艰。 撒迦看了眼尚未被暮色侵蚀的天际,翻身上马:“条顿人的建议不错,你说呢?” 地行之王怔了怔,暗自诅咒着那添乱的少将,口中却在大声附和:“是啊是啊,多几个能带兵的家伙,总是不错的。呃,不过您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去过军部了,如果今天还有时间,我想那些新招来的菜鸟一定乐于见到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调你去裁决的事情,我会考虑。”撒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侏儒,策马而行,“海伦的性格很单纯,你不一样。” “天!您怎么可以这样评论一名忠心耿耿的手下!”戈牙图满脸愤慨地爬上马背,这看似简单的活计对他的身高而言,无疑是个考验,“等等我啊,大人,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 希斯坦布尔域级监狱,座落在行省西部的荒芜之地。连绵起伏的矿山将这座占地广阔的建筑体,掩藏于沉暗无尽的冷色深处,唯一能让马匹出入的通路,仅有谷地间干涸千年的河床。 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并未把监狱长希尔转变成不谙世事的木讷人物。事实上每周一次从城里来的马车,除了会运抵酒食和姑娘以外,还会免费提供些外界发生的新闻趣事。在回乡探亲的短暂假期里,拥有男爵头衔的希尔历来则是当地贵族圈子里广受欢迎的对象。谁都没办法保证自家的浪荡子永远与祸事绝缘,多了这么一位特殊意义上的朋友,牢房会变得有若天堂。 无论酒会上举止优雅的男女,抑或床底间婉转承欢的尤物,近段时间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便是关于裁决。 强大的入侵者袭来又溃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海潮。战火洗礼中的希斯坦布尔屹立如初,巴帝人没能夺走半分土地,却造就了这个如日中天的名字。模仿裁决军服制作的黑色猎装,正在上流社会成为风潮。名媛淑女尽皆幻想着能够邂逅一位冷酷而英挺的铁军成员,藉着捐献款物而刻意去军部转上半天的千金小姐多得令几名书记官不得不带上口罩例行公务——上百种香精胭脂混杂的味道,实在要比任何腐蚀魔法更令人生畏。 如同每个希斯坦布尔民众一般,希尔对战无不胜的守护军团亦充满了敬畏。可当他在监狱正门第一眼看到那名穿着裁决制服,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男子时,本能的反应却是难以置信。 极为罕见的紫色眸子和束在身后的及腰黑发,在那方鎏金将印还未出示前就已经切实证明了造访者的身份。监狱长全然没有料到被无数军民称作“裁决之父”的撒迦,居然是个清秀温和的年轻人。关于对方的种种传闻,早就将强横及恐怖烙进了他的心底,独自叫阵巴帝三军的彪悍形象无论如何也同眼前的男子联系不到一起,但事实显然确凿得不容置疑。 整个接洽过程进行得简短且顺利,包揽全部发言的地行之王让希尔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傲慢与威严。在巨厦已倾的现今,监狱长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东家。如果犯人也能像乳酪般打包附赠,他绝不介意将那些枯瘦的猴子统统转手给侏儒。 史无前例的卫队护送,让所有被提出监区的本部军官都误以为将要被押解去的所在,会是某位大人物莅临的刑场。远远行在囚队后方的戈牙图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再次途经谷地两侧的露天铁矿,对他而言是种折磨。 不仅是地行之王,撒迦注视着成千上万在矿场区域里开采劳作的犯人,亦在微微动容。长年累月的囚禁生活,让每个曾经强壮的个体都变得形销骨立。如出一辙的呆滞眼神加上裸露在衣衫外的惨白体肤,令人群看上去如若蠕动在阳光下的活尸。 埋藏在薄沙层下的矿床已经裸露出大片身躯,凹陷的坑体内部只闻得凿动声响连绵不绝。排成蜿蜒长队的囚犯费力搬运着磨盘大小的菱铁矿石,一根根生满锈迹的脚镣在地面上拖出浅浅印痕。超负荷的体力支出,使得很多人都处在崩溃边缘,唯一还能令他们感到畏惧并支撑着身心的原因,便是那盘旋在低空中的大群秃鹫。 任何倒下的犯人,无论死活都会被狱卒扔到不远处的山丘上,成为空中墓园埋葬的亡灵。冷血的监管者从来也不会在意劳力不足的问题,永远人满为患的域级监狱能够减少些膳食供应,无形中会在他们口袋里增添上几个叮当作响的物事。更何况眼见着活人被血淋淋地撕成碎片,正是打发无趣时光的方式里,最为有趣的一种。 正如来时一样,只有少数犯人机械地转过目光,漠然望向缓缓行进的撒迦与戈牙图,仿佛眼中所见的并非同类,而是某种毫不相干的生物。 或许是想表达对撒迦那身黑色制服的敬畏,一名狱卒突然踹倒了就近处直视谷底的囚犯,怒声咆哮道:“军部的大人也是你配看的?肮脏的杂种,是不是几天没挨鞭子浑身难受?!” 含混而凄惨的哭号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山谷,戈牙图皱起眉头看着那狱卒拳打脚踢了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讥嘲道:“喂!说你呢!他妈的是不是很过瘾啊?这么能打,怎么不去战场上和巴帝人玩两手,光在这里威风有个屁用!” 动手的狱卒怔在原地,正挤出满脸谄笑间却被旁边扑来的一条身影撞倒,接连挨了几记重拳后蜷起了躯体,痛苦地**不已。四周观望的看守立时抽出腰刀,神情戒备地围拢上来,古怪的是却没有一人随即发难,反而俱是显得有些踟躇。 突如其来的袭击者,是个人类囚犯。与被击倒的狱卒相比,他瘦弱得像根一折就断的柴禾,在那张乱须虬结的脸庞上,却嵌着双恶鬼般幽冷的眸子。 “这家伙是谁?好像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啊!” 戈牙图大生敌忾之感,不自觉地微勒缰绳,放缓了胯下战马的速度。前方察觉异样的押解卫队陆续停止行进,为首的军官远远拨转马首似是要返回请示,却被撒迦以手势止住。 逆境中嘶吼的困兽总是很容易就能令同类产生共鸣,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那汉子确实如戈牙图所言的那般,颇为与众不同。六根刻满奇异符文的锁链贯穿了他的肩胛膝弯,死死限制着动作幅度,每条链体前端均已没入皮肉深处,与骨骼接合得毫无间隙。每次举手投足间,“叮当”脆声轻促而鸣,交织出凄冷韵律。 超过寻常人类甚多的身高,让他看上去更显瘦削。望着周遭缓慢逼近的大批狱卒,这名囚犯忽然龇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扯出一个狰狞到极点的笑容,随即探出鸟爪也似的大手,轻松扼死了地上剧烈抽搐的同伴。 “睡罢......睡着了,就能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再也不会觉得痛苦。” 颈骨断裂的尖锐炸响虽然短暂,却令看守们手中的长刀颤抖不已。瘦长汉子低语着抚上了死者眼帘,起身跨过被他击倒的狱卒首领,旁若无人地对上了撒迦投来的目光,“小子,你从哪里来,现在就滚回哪里去。想自杀的话,就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不要连累我们。” “穆拉尼,我看你是真的活腻了!”狱卒首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铁青着脸地低声怒吼,“那位是裁决的大人,裁决!该死的,我就知道不该放一个疯子出来晒太阳,你会毁了我们所有人!” “裁决?就是你们平时说的救世主?”那汉子沉吟着,随即冷笑了一声,返身走回犯人队伍,“不懂得恐惧的家伙......”言语未完,整个人却已是僵在了原地。 “活着是件奢侈的事情,所以我不太明白,你刚才提到的自杀是指谁。” 鬼魅般出现在面前的黑发年轻人凝视着他,语气平和。附近的犯人与狱卒尽皆茫然而立,半点也不明白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中的假象。 穆拉尼满是污秽的脸上现出一丝震惊,但很快就被轻蔑之色所替代,“自大和浅薄有时候不但能让炼金术士送命,也会害死其他无辜的人。你身上的那块粗陋货色,只要稍微受到触撞,就可能把半个矿区炸成平地。像你这种没有半点魔力波动的家伙,也敢带着它出门,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撒迦微微一怔,挥手示意看守们退开:“你也是个炼金术士?” “别用这丑陋的名头称呼我,它只适合那些钉马掌的蠢货。”穆拉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笑道,“先把那小玩意拿出来,我有好些年没碰过魔晶了。” “你刚才的所有举动,作戏的成分很大。”撒迦从怀中摸出一物抛给对方,赫然便是那块战场上缴获的地炎晶石,“希望你的能力和心计一样出众,要知道,机会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 “敢把这种东西带在身边的不是白痴,就是急于获得力量的野心家。如果说机会真的存在,受益者绝不止我一个人。”穆拉尼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条形晶体,眼神狡黠得如同一头刚刚抓到雏鸟的老狐狸,“很纯净的地炎原矿,再加上少量冰晶......的确是不错的想法,融合方式也很新颖。同样的材料我只能把威力扩大三倍,但是稳定性会远远高出这块破烂。愿意的话,撒迦大人,火神会永远站在您这一边。” 撒迦微笑起来:“你早就已经知道是我?看起来监狱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闭塞。” “狱长和他手下的每个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找我。当然了,大多数是为了做些饰物去讨好娘们儿。作为回报,我在里面过得不算太差,消息也要比其他家伙灵通上一点。”穆拉尼晃动着上身固定的锁链,目光已变得狂热,“教会的杂种几乎完全封印了我的力量,您应该会明白,雄鹰无法飞翔的痛苦。” 站在远处忐忑观望的狱卒首领,终于在撒迦径直走近时惨变了脸色。然而后者却带着温和笑容,仿佛和那名冒犯者攀谈得很是愉快,想象中大难临头的场景,根本未曾出现。 “不管他是谁,从现在开始,这个人属于裁决。”撒迦简简单单地说道。 ---------------------------------- 可能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还是帮网站宣传下。vip运营即将开始,据说是到5号正式收费,感兴趣的书友可以点首页的宣传广告看看,有具体的加入方法。 另外一件事情,我自己买了几张vip点卡,边远地区不便充值,或是正在读书手头拮据的兄弟,可以通过站内短信联系我,免费奉送。 这几天会尽力多更新些免费章节,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以上。 第二十章 运筹(下) 冰雪的气息肆虐天地之间,整个世界都被暗银所笼罩,尽管没有风,刀锋般锐利的寒意,却还是吞吐着锋芒。 蹄声纷杂震颤,一辆标着裁决军徽的马车破出浓厚的雾霭,在数十名护卫的随行下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拉车的两匹健马,全身都已经布满了大颗汗粒,口鼻间喷出的浓烈白气于暮色下流转消逝,犹如舞蹈中寂然隐形的魅灵。透过厚实的幕帘,依稀可见车厢内镶嵌的两盏魔晶灯,倾洒出的柔和光华。 由总督府直出,穿过城区,再驰上荒僻的郊域小径,漫长路途的尽头,正是圣胡安牧场。玫琳半倚在车厢软实的座位上,窗外逐渐厚重的黑暗让她感觉有些疲倦。那个冷血的,毫无情感可言的男人,历来都只会带来伤害与痛楚,悲哀的是,她却无意说“不”。 任何年轻的女孩,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幻想,长公主虽然生性独断独行,但也未能例外。不知何时起,化解那段仇怨就已经成为了她意愿中的全部,生活的重心也便因此而倾斜。 想要接近一名复仇者,了解对方是必不可少的前提。相比加入暗党后的种种付出,如今在异乡的生活无疑更令玫琳吃力。 撒迦的属下一直表现得甚为友好,包括前皇家军团成员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已忘却了长公主的身份,更习惯用“总监察长”来称呼她。尽管和谐气氛被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但曾经的敌对立场却宛如一条横卧在双方之间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合拢如初。 与生俱来的骄傲,使得长公主不屑于向任何对象解释任何事情,即使是猜忌,也无法迫使她放弃沉默。 放回摩利亚的两只青羽鹞鹰,于数日前带来了不容乐观的消息,终日不出牧场半步的麦迪布尔当即动身回国。自从那次惨烈的授勋仪式之后,这位大魔导士便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重返宫廷法师团的他变得抑郁而消沉,除了枯燥的法术修习以外,再也对其他事物提不起丝毫兴趣。 人活着总要有目标,无论是达成,还是超越。 正因为前方存在着那位盲眼老人高不可攀的身影,麦迪布尔才会近乎自虐地磨砺自身,急欲突破圣魔导的强横境界;而玫琳想要击败的对象,则是自己。 即使在每日往返总督府与牧场的路途中,她也不会浪费半点时间,在魔晶灯的辉映下披阅文件,或翻看档案馆中寻出的内政资料。 时间能够造就一切,只有地底的枯骨,才会任其流逝。 “总监察长大人,前面的路段可能会有一些颠簸,请您小心。”车窗外传来护卫提醒,原本急骤的马蹄声也随之放缓。 玫琳合上手中的文夹,掀起幕帘向外望去。整支马队已然进入了延绵数十里的丘陵地带,透过雾气,依稀可见路面上大片大片的凹坑,残留着新翻的印痕。马车轮轴因不断硌震而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散架。 “大水牛,你带几个兄弟去看看,剩下的人保持警戒!”护卫中的首领抽出战刀,多年机组生涯练就的敏锐,让他在第一时间察觉了异样,“都给我小心点,一切以监察长大人的安全为重。” 驰向前方的数骑迅捷消失在夜色里,停止行进的其他护卫俱是兵刃出鞘,将马车围拢在中央。早在玫琳来到希斯坦布尔时起,撒迦的部下就全权接手前者的随行护卫,相反那些暗党成员却各司其责,融入到行省军政机构中去,并无一人再跟随于长公主身边。 表现信任的微妙方式,就这般持续到了今天。撒迦亲自为长公主选出的卫队虽然只有两名前机组部众,但其他成员均是从血腥沙场中走出的骁勇之辈。自初次接触开始,这些不苟言笑的军人便让长公主觉得,他们似极了一堵屹立在身边,难以撼动的坚墙。 对于这支裁决的前身,玫琳要比很多人都更为了解。昔日大量传回的情报,将一群乌合之众活生生地呈现在摩利亚暗党高层眼前:叛国者,地行侏儒,异族,马贼......后期连斯坦穆财政大臣的独子也加入进来,扮演起房东的角色。 玫琳还记得当时暗党中最统一的论断,便是撒迦与他的杂牌部队在斯坦穆呆不了多长时间,即使出现特殊情况,也极有可能缘自于巴帝的介入——在强大的武力威慑下,任何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归降,似乎再也没有其他乐观的选择。 事态的发展,出乎每个旁观者的意料。 来到希斯坦布尔的玫琳逐渐发现,支撑着这群亡命徒的力量,单纯得出奇。他们向往着充满阳光的家园,并敢于为此流血拼命。人间的至高权柄甚至是代表光辉的神明,在这里不会比牛羊更引人注意,因为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对象,真正的精神源泉。 那凶名传遍大陆的黑发男子,究竟能够拥有多少疯狂的追随者,玫琳仍在等待。 未过多长时间,去巡查的几人便策马返转,远远示意并无异常。再次行进的小队始终没有放松戒备,直到圣胡安的灯火自道路尽头隐约现出,那名首领才暗自松了口气,右臂上流动的炎气光华逐渐尽敛。 可能是由于冻结的地面过于滑溜,拉车的两匹战马忽然于此时齐齐打了个趔趄,立时带着后部车厢斜向滑了个半圆,险些将马夫颠下地来。 “老伙计,这是怎么了?”赶车的裁决汉子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手中长鞭随即灵蛇般蹿起,虚击了一记。 浓雾愈发厚重起来,视野所及之处,万物都在这迷幻的混沌里,变得沉滞而迟钝。马夫瞠目结舌地看到,挥出的皮鞭像是腐烂已久的藤蔓,在空中一节节地断裂开来,化作粉末状态。包括适才说出的那句话,他听不到任何声息,近在咫尺的同伴仿佛已被突兀形成的空间黑洞所吞噬,孤独的无助感在瞬间变成冰冷的毒蛇,纠缠着爬满了意识中的每寸角落。 “迎敌!”这名不知斩下过多少敌军头颅的粗豪汉子嘶声怒吼,反手摸向腰后斜插的战斧。 口唇间的每分变化,依旧未能转换成音节传出,唯一缭绕在他耳边的响动,仅有死寂到极处才会产生的那种“咝咝”声。 战斧入手,原本滑润坚实的木柄赫然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像是刚被无数只白蚁侵袭过,甫一着力,便碎成了十余截。赶车汉子瞳仁急剧收缩,金黄色的炎气随即怒涌,整个人自驾座上直拔而起,钢枪般钉在了马车前方的地面上。 雾气弥漫,丘陵间的通路宛如涌动着乳液的河流。被淹没的楠木车厢无声无息地颤动了一下,彻底分解成大堆木条,其间散落的百余根精铁长钉竟已生满锈渍,扭曲如蚯蚓。失去束缚的两匹战马先后蹿出,继而失蹄,重重向前栽倒。迅速萎缩的马尸似是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抽空了血肉,褶皱干枯的毛皮紧裹在骨骼外层,丑恶得几近狰狞。 一点淡蓝色的光芒,自迷雾中逐渐扩开,映亮了周遭的空埕。跌落于地的玫琳茫然起身,环视着身侧,那团愈发强烈的蓝光正在她的右手袖筒中吞吐不定。数条绽放而出的椭圆形光带已现出雏形,交织流动在三丈方圆的空间里,隐然将长公主牢牢围护。 这一刻,她眼中的景象,已如噩梦般诡异狞然。 大蓬大蓬的牧草,疯狂地从冰雪掩盖下的坚硬土壤里探出身躯,蔓延出葱郁色泽。丘陵周边的胡杨簌动着树干,绽放新芽的枝头不断洒落下雪屑。茁壮的灌木也从沉睡中悄然苏醒,玫琳甚至可以闻到,不远处一簇浆果丛间,迅速结出的黑色果实散发出的淡淡清香。 新生,本该与所有美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但当它转瞬间转化为死亡,那短暂而残酷的过程,会令人窒息。 玫琳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死灰色的冰寒。那些于沉寂中颠覆自然规律的植物,仅维持了片刻生机,便即相继枯萎。遽然袭来的气流吹散了雾霭,也卷尽满地残叶草茎,待到远方圣胡安的人声不再受到阻隔,隐隐透过冷风传至,这片杀机笼罩下的地域,已变得有如阴森墓园。 依旧保持着冷静的长公主,以及护卫中实力最强的几人,是这里仅存的生命。同样干瘪的尸骸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之间,无论人,抑或战马。那些还活着的裁决军士尽皆衣衫残破,手中武器布满了缺口与铁锈,仿若适才度过的并非短短时刻,而是千百年罡风烈雨的侵袭。 “大人,请退后,我们护着您走。” 赶车的汉子低声开口,语调沙哑至极。散布各处的几名护卫俱是一般心意,炎气光华纷耀闪动的同时,他们的眼眸中随之燃烧起了野兽般的幽芒。 玫琳并没有依言动作,反而怔怔地站在原地。前方旷野之中,一条陌生身影正迈着悠然步履缓缓行来,像是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然而长公主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凝聚在这名终于现形的敌人身上。 那些依旧环护着她的裁决军士,形貌已经大变。侵蚀,衰老,迟缓,虚弱,麻痹......七种以上的负面魔法将他们的大部分生命力挤榨出躯体,饱经摧残的躯壳虽然还未倾倒,但还能剩下的,只是鸡皮鹤发的外表,及随时便会熄灭的灵魂之火。 正是这样一些衰老不堪的护卫,在摧动着黯淡炎气,努力挺直佝偻的身躯,半步也不打算退却。相互对视的瞬间,其中两名离得甚近的军士,甚至还彼此轻捶了一拳,咧开干瘪口唇,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公主殿下,请您退后。”那车夫重复着,浑浊的眸子里尽是恋恋之意,“如果您能活下来,记得转告撒迦大人,裁决里没有孬种。” “来罢,杂种。”另一名裁决军士狞笑,向逐渐逼近的敌人招手,“老子都快等不及了!” 玫琳再无半点犹豫,转身,飞奔。弱肉强食的世界总是在逼着人们去割舍,她早已习惯了在麻木中决断。 后方瞬时大起的杀戮声息像是烧红的针尖,在穿刺着长公主的身心。没有惨呼,没有**,有的只是炎气呼啸的声息,与人体仆倒时发出的闷响。 短暂的对战很快便结束,孤身一人的狙杀者伫立在满地尸骸之间,望着跄踉奔逃的红发女子,轻盈掠起。他的飞行速度不算快,似是在刻意享受着猫捉老鼠的快感。一身华贵的礼服与皮草斗篷,让他看上去仿佛刚刚离开盛大的晚宴,便投入到血腥博杀中来。 仅仅掌握着几种低阶魔法的玫琳,体能上和一个寻常女子并没有太大分别。雪地很快就使得她失足滑倒,被擦破的颊边血迹宛然,流淌出凄艳色泽。 “我感受不到那块牧场中存在任何黑暗气息,所以请告诉我,撒迦在哪里?”狙杀者在一个轻轻巧巧地起伏后,落在了长公主面前,“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对你身上的这件法器也很好奇。要知道能够活着走出‘悲哀结界’的,你还是第一个。” “没想到,还有人敢于主动找他。”玫琳冷漠地打量这名男子,对方的双眉显然经过修饰,颧骨高耸,刮得铁青的下巴配着血红色的唇膏,说不出的邪异可怖。 异妆男子讶异于玫琳表现出的镇定,尖声笑道:“告诉我想要的答案,否则一个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失去身体上的某些部位,会是件很不雅观的事情。” 玫琳轻蔑地望着他:“抱歉,你得不到任何东西。如果想要对我做些什么,就快点动手,我宁愿呆在肮脏的猪圈里,也好过面对不男不女的怪物。” “有勇气的女人未必存在智慧,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这几句话后悔......”那男子神情不变,垂在身侧的右手却突然结出了连串术印,“我保证,那会是你死前唯一的感受。” 厚浊的白雾从他周身向外扩散,再次淹没了附近区域。玫琳袖筒中的神秘蓝芒骤然大盛,挥探出的光带急旋出连绵幻影,远远望去竟似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屏障,将涌至的雾气完全阻隔。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任务。”男子喃喃自语,双手连动间整个空间弥漫的雾霭倏地收缩,凝成一道长刃向玫琳当头斩下! “噼噼啪啪”的电芒立时炸起,长公主的护体光层随之轻颤,裂开了极为细小的数道缝隙。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雾刃的前端悄然解体,化作丝丝缕缕的气态渗入绚蓝深处。 绝大多数负面效应的魔法攻击,在玫琳身上都未能发挥效用,但强大的侵蚀之力还是让她的军服随风而散,裸露出大片雪白肌肤。那男子直视着仅剩亵衣遮体的猎物,粘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后者的右臂上。 “这是什么......”他沉吟半晌,眸子里渐渐现出恍然神色,“你居然和这件法器是一体的?!” 玫琳平静地挽起流风吹散的长发,蓝晶般半透明的右前臂隐约可见咒文浮动,腻洁柔荑却毫无异样之处,“现在的你,似乎更应该关心怎样活命,而不是继续这些无聊的问题。” 男子哑然失笑,打着厚厚粉底的脸庞上簌落下无数细屑来:“自信的女人,你是在打发刚出道的雏儿?像这种魔储量低到可怜的下等货,能够挡得住我的法术已经算是奇迹,你以为还能用来杀人么?” “说得对,它的确不能用来杀人。” 尽管在源源不断的魔力侵袭下,贴身衣物亦开始剥落碎片,玫琳却依旧神态淡定,“我最多只能把你移动到几百里以外的坎帝塔山脉中去,在这个季节,那里是雪魔的乐园。如果它们对送上门来的大餐不感兴趣,大陆外围的深海,会成为下一站。正如你所说的,由于魔力储量过浅,短时间内无法恢复使用的法器,连同我,都将成为陪葬品。” “事实上,我正在考虑这样做的必要。”随着长公主反手轻巧的点触动作,千万枚深蓝色的魔法符号陡然直冲高空,纷纷扬扬流转而下,覆盖了里许以内的范围。庞然无朋的力场当即潮涌而至,那男子竟不由自主地凭空飘起,更无一丝自控余地。 “空间序列器?!”那男子通体充沛的魔力瞬间被冻结,一时已是骤变了脸色。 玫琳纤指微扬,又是数十道光带密集绽放,堪堪在最后几片衣屑飘落之前,将柔美胴体完全遮掩,“眼光不错,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我提问了?” 虚空中悬浮的魔法符号曼妙流动着,无论形状多么奇异的个体,总能找到匹配的另一半,并相互契合。未过片刻,四面环海的坎兰大陆已在法阵中呈现出来,缩小了无数倍的高山大川无不清晰得有若实物。 “你只不过是个人类,怎么会成为它的灵主......”那男子面部肌肉剧烈扭曲着,眼神中除了震惊,还存在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空间序列器,相传为光明一族之中,自然、智慧两位女神合力所铸。这件在神魔大战后期,将十万战斗天使瞬移暗魔老巢,并因此令神族获得惨胜的无上法器,能够与各种自然元素产生共鸣,任何有风流动的地方,都能够与它产生奇妙的魔力维系。 魔法师们难以想象的无限制传送,在神明手中成为了现实。两位女神到过的大部分异界,也都通过符文镌刻的方式记录在空间序列器里。它本身蕴含的魔储不算惊人,却能在瞬息间融汇天地,将法阵范围内的所有生命体,移动到施术者操控的位置上。 任何一个战争狂人都梦寐以求的神物,却成为了眼前妙龄女子的部分肢体,这让被困的狙杀者感觉到多少有些可笑。另一方面,身为鱼腩的挫败感,则在时刻羞辱着他的灵魂。 “你为谁做事?想要杀撒迦的,是不是巴帝人?”逼供对摩利亚暗党而言,本就是拿手好戏,玫琳至少有十种以上的方法让敌人顷刻间崩溃,此刻的语气却温柔如水。 那男子叹息了一声:“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我的脸上,贴着喽啰的标识?” 玫琳微沉了脸,倏地探出纤手,虚引着对方陡然飞向侧方,一连撞断了数株胡杨,方才重重地坠下地来,“直到现在,你还是没学会怎样回答问题。” “该死的杂种,你要是还躲在旁边看戏,我就得死在这条母狗手上了!”那男子喘息着痛呼,周身被断裂树干划开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没想到年轻的长公主竟然心狠手辣到如此程度,魔法师的体质在物理伤害面前脆弱得有如蛋壳,如果再来上一次同样的折磨,那会直接意味着死亡。 “还有同党么?”玫琳饱含嘲讽地问。与肉体相融合的神器一旦被触发,她的感知范围即可透过法阵扩展,数里以内的一草一木无不清晰可辨。潜伏周遭且未被发觉的敌人,只可能是魅灵。 然而玫琳却未曾料到,危机,会来自于脚下。 充满着蓬勃光源的法阵区域,正悄然被大片阴影所侵蚀。这些比夜色更为纯粹的黑暗,仿佛来自光线永难触及的海沟,巴托深渊的罅隙。它们高速蔓延于地表,在即将接近长公主时分成数道,继而缠绕上那双白皙的裸足。 像是立时深陷于一场混沌梦境,玫琳的全身就此僵硬,欲将动作的手臂悬停于空中,却连指尖最细微的动作,也无法做出。 “妈的,差点就毁在个娘们手上。”遍体鳞伤的男子咒骂着站起身,蹒跚走上前来,“自以为是的**,看起来你应该很喜欢玩游戏?好吧,接下来我们有大把时间来找乐子......” 玫琳的脸颊已煞白一片,仅靠意念便能够操控神器,对她而言还是无法企及的高度。眼见着敌人一把扯开了腰带,亢奋地将手掌探入裆内揉动起某样坚硬物事,她终于现出了惊惶之色。 “其实我比较偏好肤质细腻的姑娘,看得出,你恰巧符合标准。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戴上母亲的饰物,穿上那条过大的低胸长裙,幻想着自己也是女孩。成年以后,我开始收集更为美妙的装饰品。卧室里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整张整张的,年轻女人的皮。它们非常柔软,而且充满弹性,即使经过硝制,也要比最昂贵的丝绸内衣穿着舒服。” 法师尖锐的语声回荡在夜色里,像是白羽枭在凄鸣,“只要几道简单的工序,我的衣柜里又会多出一套精致的小玩意。当然,临死前的那段时间,你不会感到太多痛苦。被人肏过么?没有的话,或许你会迷上这种感觉。” 他逐渐走到玫琳身前,伸出大手,抚上对方冰冷的脸庞。神器的蓝芒虽仍氤氲于两人之间,却再也无法构成实质性的阻隔,“那小子的运气倒是真的不错,我们已经在这片牧场附近盯了几天,可偏偏到了打算动手的时候,却等不到他回来。这样罢,要是你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或许就可以逃脱我所描述的那种命运。” 玫琳仍旧木然而立,始终隐在暗处的强敌完全桎梏了她的行动能力,就连口唇间吐出的话语,也变得艰难而迟缓,“真正面对撒迦的时候,你会颤抖哭泣。” “有意思的答案。”那男子猥琐地低笑,骨节嶙峋的手掌一路滑过玫琳颈项,探向丰盈坚挺的双峰,“我喜欢驯服烈马的感觉,喜欢极了......” 一蓬炽烈至极的光痕,自百丈开外瞬时掠至,到得近处时突兀转折冲天,旋即骤雨般散开射落!毫无征兆的远袭之下,那男子即刻暴退,堪堪让过当头噬来的数十条银色长蛇。 “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还打算活下去的话,请你离开。”远端的夜色逐渐流动,一名单手执弓的精灵缓步走来,身旁同行的娇媚女子,却是个血族。 “撒迦的手下么?你很狂妄。”逃过杀劫的法师迅速垂拢了双手,宽袖中逐渐腾出异雾,“所有敢于挑战我的人,都已经死了。” 精灵直视着敌手,开弓,弦上空无一物,“这次不会,因为,我是蓝菱。” 第二十一章 魅影 坎兰大陆上最杰出的圣魔导卡卡洛特,曾经以“死亡触须”来形容诅咒术。 任何能够对敌手身心形成的负面效应,俱是被这种精神魔法的异变体发挥到了极致。尽管强大的摧毁力对于每个法师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放眼整个大陆,真正敢于修习诅咒术的,却寥若晨星。 对施术者修为的苛刻要求,以及研习过程中必然出现的魔力反噬,使得绝大多数高阶法师,都对掌控诅咒力量兴趣缺缺。久而久之,那些以满身创伤为代价,于冥王注视下艰险逃生的狂人,便成了各股势力争相角逐的对象,其中也包括一些军事强国。 在接受刺杀任务之前,赫兹普龙原本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轻松的远足。身为诅咒法师的优越感,是其他同行无法比拟的,当然,同来希斯坦布尔的那头怪物,也总是依他的命令行事。 无论委托者要求清除的对象,是皇亲重臣,还是武技魔法上的强横之辈,赫兹普龙都从来没有失手的记录。想要在组织里继续生存下去,并且活得更好,就必须做到全力以赴。 这一点,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地下世界,在很多人的联想中,会是凶残黑帮统治的区域。那里充满了讹诈,凶杀,与万般丑恶事物,坑壑一气的执法者充当着暴徒们的保护伞,天幕永远充斥血腥流云。 然而,在诸神光辉难以耀及的幽暗之处,却存在另一个截然不同,充满神秘色彩的地下世界。相较于大陆各处的佣兵集团及猎人团体而言,那里活跃的组织,则要更为古老的多。 同样是委托与收受,刺客们更擅长于,在黑夜里收割生命的勾当。这个源远流长的行业,几乎从存在世间开始,就同凶险与金钱紧密维系在了一起。微妙之处在于,并非所有刺客都是为了丰厚收益,才会选择游走在死亡边缘的生涯。 赫兹普龙,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例子。 很少有同行会比他更专业,即使在被如今的组织收纳之后,能够超越他的刺客也是寥寥可数。要知道,新东家可是一统整个地下世界的超级大鳄,从数万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感觉,直到今天还令这名酷爱凌虐的中年人沉醉不已。 此时此刻,在希斯坦布尔的圣胡安边缘,赫兹普龙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羞辱。 长公主臂身上融合的神器仍在维持着法阵运转,纷乱的魔力像是条条蔚蓝色的溪流,交织在半空中,将周遭映射得明暗不定。那悄然掩至的精灵正站在光芒最盛处,执弓凝视着刺客,唇角边的那抹不屑冷笑始终未曾淡化过。 赫兹普龙不喜欢这种感觉,羞恼和恐惧仿佛两柄滴血的利刃,轮番折磨着他的意志。先前交手残留的劲气余波,还在百丈以内的区域里缓缓扩散着。催动衰老的负面能量直接将一株株植物拔高到成熟颠峰,随即迈向低谷的生命体在腐蚀暗潮下分解成随风四散的枯黄碎片,时光长河竟似在瞬间加速狂流。 蓝菱所在的小块地域,却不曾产生过丝毫异变。他手中那张黑黝黝的巨弓,在诅咒术初始发动时便通体耀起血色光华,精灵头像雕成的箭座更是目中炽芒大现,喷出的连串光矢甫发即至,于幻雾及身前便让敌方的术印咒语难以为继! “精灵不可能参与人类的战争,你究竟和撒迦是什么关系?这破弓......”赫兹普龙语声忽止,上身被箭气贯穿的数道创口血流如注。 “人马之辉,我想你应该会听到过这个名字。”蓝菱淡然作答,回望向身后的莉莉丝,道,“请你去照顾一下那边的女孩,这两个人,交给我。” 赫兹普龙正在施发回复术的右手瞬时僵硬。蓝菱所言,赫然便是历代大精灵王中威名最盛的血精灵霍尔瓦伦,以整根魔龙脊骨所铸的神兵之名。尽管精灵的全盛时期逝去已久,但这张承载着龙族戾魂的强横法器,却依旧为世人所畏惧。传说它一旦开弓疾射,目标便会同时受到龙语魔法与无形箭气的双重攻击,世间以弓弩为形态的主攻法器虽然不在少数,但无需箭矢便能袭敌的,却只此一张。 更让刺客心神震颤的原因,则是那句简简单单的“两个人”。从这美丽的精灵出现时起,隐在暗处的同伴便敛去了所有声息。赫兹普龙绝不认为后者会被如此轻易地发现,因为任何存在阴影的地方,那头怪物都能够成为唯一的主宰。 “你的直觉,敏锐得有点可怕。”赫兹普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停止对自身的救治,恰到好处的诅咒力量再一次催动了体内新生,回复术也让创口逐渐合拢,“不过我很好奇,在你的心里,能够感应到的敌人和无法预料的攻击,哪个才更致命?” 缠绕于玫琳脚踝的暗色,悄然无息地分出两股,蜿蜒游过地面,将不及提防的蓝菱与莉莉丝牢牢困死。当即失去控制能力的躯体仿佛化作了石像,凝固着之前一刻的动作,赫兹普龙得意至极的笑声随之响起,阵阵回荡在众人耳边。 “我向来都不贪心,但对于送上门来的年轻女士,还是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诅咒法师显然被蓝菱的容貌所迷惑,半是癫狂地挥动起手臂,“我从没有遇上过像你们这样迷人的姑娘,三张不同种族的制皮,或许已经够缝制一件晚礼服的了。天!那会是连女皇都要嫉妒的衣着......” “你怕了?”玫琳直视着几步开外,脸色略显苍白的莉莉丝。后者手捧脱下的罩衣,似是欲为长公主遮羞,行走中的左足仍未落地,就已被潜来的阴影锁死在原地。 “小妹妹,一丝不挂的人可不是我。”透过流转的蓝芒,莉莉丝早已看见对方裸露着的粉腻肩头及腿部,不远处的雪地间,几块亵衣碎片更是证明了她的判断,“上次我去圣胡安的时候,你好像还记得怎样穿衣服,今天这是在作甚么?真要是想诱惑谁,那位大人也不在这儿啊!” 玫琳的俏脸迅速冷下,“巴洛克的执政官,似乎太长时间没有整顿过地方法纪了。” 莉莉丝明媚的大眼睛霎了霎,脸蛋上虽然毫无表情变化,但目光中已充满了促狭笑意,“哎唷,你好像生气了呢!不过,真要有人难为我的话,我的亲亲撒迦恐怕不会答应哦!” “亲亲......撒迦?!”玫琳的眸子里已在凝聚着风暴,由于强烈的愤怒,空间序列器引导的法阵开始跌宕起极不稳定的魔法元素,整个空间的气流随之怒啸不已。 环境的变化将沉浸在幻想中的赫兹普龙惊醒,甚是诧异地看了眼长公主后,他的指端迅速旋绕出了数枚狭长风刃,“美人儿,你大概忘了,现在的俘虏是三个人。” “请住手。”蓝菱温婉的语声适时传来,“诅咒术的确很罕见,而且我没有料到,你的同伴会掌握着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如果两位还没有忘却战士应有的荣耀,那么解开束缚,让我们单独对战。” 攀附在他小腿上的阴影突兀颤动了一下,缓缓向地面回缩,但赫兹普龙如雷的咆哮声很快便令它恢复了原状。 “看不出,你蛊惑人心的本事还挺厉害。”诅咒法师嘲讽着,“要是我拒绝,会不会被天神降下的正义之光烧成灰烬?” 蓝菱投向他的目光,带上了奇异的怜悯之色,“两个对两个,是另一种选择。” “两个对两个......你的搭档难道就是她?”赫兹普龙望着木立不动的莉莉丝,尖声笑道,“你们用什么来作战呢,空想还是眼神?” 后方极远处的丘陵边缘,一阵犹如蛇群纠缠蠕动时才会产生的“咝咝”微响,令人头皮发麻地破空而至。转瞬之后,那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尽头,已有隐约的马蹄声急促传来! “这家伙在害怕什么?”赫兹普龙听出来者不过单人独骑,同伴过于激烈的发应,让他恼火地联想起只敢在地下活动的沟鼠。 未过多久,答案已在诅咒法师的眼前揭晓。 来的是名裁决军人,遍体没有半根杂毛的纯黑战马,以及同一色系的制服披风,使得他看起来仿佛是夜色的延伸体。在这片流动的黑暗中,正幽幽燃烧着两簇深紫火焰,借着法阵辉映的光亮,赫兹普龙惊异地辨认出,那是一双亮到可怕的眸子。 看过无数次的画像,早在脑海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痕。赫兹普龙辨清撒迦全貌的同时,便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势。狂飚般席卷的负面魔力再一次化作冥王探出的死亡权杖,撒迦胯下的战马颓然倒地,萎缩成一具干瘪的尸骸。 像是从地底骤然蒸腾而出的浓厚雾霭,在弥漫了片刻之后逐渐散去。诅咒法师的双手仍在保持着结印的姿态,口中机械地念着咒语,整个身躯却已完全悬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的撒迦,微微收紧了虎口,赫兹普龙的后颈处随即传出一阵骨节炸响,仿佛随时便会由于压力而折断。 “你自己说些什么,或者换我来问。不同的选择,区别会很大。” 撒迦的视线先是掠向玫琳,随即横睃蓝菱,最终停留在数十丈开外的路面上。木立良久之后,才伸出另一只手,温和地抚了抚法师的头顶,语气轻松得像在哄着未成年的孩子。 锐利的夜眼犹自呈现着适才所见的景象,清晰而残忍。每个倒卧在冰雪中的裁决军士,悉数是由他选入卫队,换句话来说,也是由他间接推向死亡。 “还在等什么?救赎?这里可没有神职。”撒迦微笑,缓缓摁上对方后脑,劲力起处大块头皮脱落下来,“叫你那位朋友出来,就是现在。” “小心地面......”骤然而来的语言禁锢,让蓝菱的示警变得模糊难辨。 寂然袭来的狭长阴影,将撒迦立时困在原地。沿着修长躯体一直蔓延上臂身的暗色,轻易撑开手掌,将诅咒法师放下地来,其他三人所受的束缚在同一时刻消失无踪。 从听到马掌所钉的防滑蹄铁翻飞起雪泥开始,玫琳就已经知道,那恶魔终于还是来了。奇怪的是,她的心从那一刻就不再存有焦虑惶然,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像是喷薄的温泉,将暖意挥洒到身心的每处角落。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从撒迦身上剥落下来的那层影子,长公主亦然。 这是极尽诡谲的一幕:浓烈的暗色化作人形,挟着血流披面的诅咒法师,向远方电射而去。严格来说,那影子的动作算不上敏捷,甚至连基本的迈步纵越都未曾有过。不战而退的恐惧心理,却使得它发挥出令人瞠目的速度,远远望去竟像是无际夜幕产生了漩流力场,将两名溃逃者瞬时吸附至极远之地。 蓝菱霍然开弓,疾射而出的光矢所向,却是撒迦。连串细微的嘶叫声后,残留于后者周身的暗影长索纷纷断裂,扭曲着融入夜色。 狡猾的壁虎早已不知所踪,那截用作阻敌的断尾,似乎正是它能够活下来的最大原因。 “精灵,你来这里作甚么?”撒迦森然凝视着两名刺客遁去的方向,缓缓开口。 “我说过,会来挑战你。”蓝菱反手背负长弓,走到先前诅咒法师站立的所在找寻良久,俯身拾起一枚物事,“时间由你来定,我可以等。” 撒迦大踏步走入玫琳的护身光晕,脱下军制披风裹上对方娇小的躯体,继而展臂将她横抱,“这几天我会去一次帝都,愿意的话,跟着我罢。” “也好。如果你死在别人手上,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蓝菱凝视着手中那枚刻有独眼图案的奇异徽章,淡淡地答道。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承诺。”撒迦低头望向怀中的女子,过久的魔力支出,使得她的脸颊毫无血色,“空间序列器不是普通人能够完全掌控的东西,有的时候,你得学会在形式下低头。” “我不想让第二个男人看见我的身体,哪怕是死。”玫琳咬紧了下唇,无意间却接触到莉莉丝投来的戏谑目光。 似是畏寒般,长公主更加贴紧了撒迦的胸膛。鼻端浓烈的男子气息,让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对那个可恶的血族妖精,已再难兴起半分还击的念头。 薇雪儿的心思,玫琳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抢走妹妹倾慕的对象,在如今的她看来并不算什么。关于情感方面,早在这黑发年轻人闯入每一个梦境开始,她就隐隐约约有了决断。 长公主的字典里,永远不会存在“分享”。她唯一需要去面对的,便是自己骄傲的心。 第二十二章 欲与罪(上) 夜幕下的唐卡斯拉山脉,仿佛鼻息沉沉的巨人,于无暇雪层的轻覆下,安然酣睡。 光明总殿所在幽静山谷,依旧透彻着终年不灭的圣光。纯洁而辉煌的银白喷薄出无与伦比的光之域界,空气中蕴涵的每一分威能,都在如清泉般洗涤着污秽。坦丁广场的大理石基面,整洁得宛若精心打磨后的腻洁象牙,反射出令人眩晕的晶莹光芒。 象征着十二主神的巨塔浮壁之上,形态各异的圣徒铜像,仿佛也被光辉赋予了生命。将所有或严厉,或怜悯的神态,烘托到极致的,则是一双双深邃如海的眼眸。当仰视着他们的时候,就连当世最伟大的雕塑家罗丹,也不会相信,所见的竟并非活人。 正如那些盛开于广场周围的紫色薰衣草,及优雅挺拔的剑兰,这里永远与尘世存在不可思议的差别。任何栖身于此的生命体,亦都已惯于,在虔敬中赞礼歌颂。 “至高神以七日创世,最末一日造人。原罪的烙印,令人类逐渐偏离了天父指定的坦途,富饶的大地因此受到众神诅咒,变得贫瘠而荒芜。为了果腹,人们被迫学会了种植畜牧,艰辛存活的同时,怨恨与恶念也逐渐萌生。 首批罪民引发了厮杀掠夺,世间最终充满暴力。万能的父对人类犯下的罪孽感到愤怒,他造出救赎之舟,并告诫忠贞的信徒:‘看哪,我要使天火降临,风蛇席卷,大地裂开深渊,洪水在尘世泛滥。凡是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依旧信奉我,追随我的义人,都可以进入圣舟。洁净的畜类飞鸟,要带上七公七母,这些可以留种,将来在地上生殖。’ 当将逝的世界加封时,这些徵候徐徐展现。所有的人都望著空中扩开的四扇毁灭之门,风火水土融合的审判力量覆天撼地,堕落的灵魂在罪恶渊薮中哭泣忏悔,却无法逃脱毁灭的命数。正如至高神所昭示的,救赎之舟降临在大陆最高的比索托南雪峰,来自各地的信徒早已守候在那里,虔敬的信仰令他们获得新生。” 法偌雅清泉般纯净的语声,正在宏伟主殿中静静回荡着。包括南北枢机主教、六名红衣大神官在内的所有高级神职,以及通过“自然之眼”洗礼的数千圣女,纷立在赞礼台的下方,默然聆听这名银发女子讲述的神学典故。 相较于其余附属建筑,主殿无疑要更为恢弘大气。纯粹的圣辉透过穹顶镂空的琉璃条格倾泻而下,将整个殿堂沐浴在银白之中,内壁所镌的浮雕纤毫毕现地展示着精巧与完美,典雅拱柱所支撑的仿佛并非殿堂本身,而是整个天穹。 然而在法偌雅那出尘的风姿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已沦为陪衬。环视着寂静的大殿,这冷艳清绝的女子将面前的《启示祷文》翻后了一页,继续起未完的故事: “到了第十三日,空中不再降下火雨,飓风也逐渐止歇,洪水却始终未曾退却,反而越涨越高。等到水面淹过了比索托南雪峰千尺,最后一名信徒塞坦尼尔才乘着独木,从东方缓缓而来。化作圣舟舵手的智慧女神觉得奇怪,便问他,‘坚定的子民啊,你遵循着父的旨意穿越艰险,寻求神圣的庇护,但为何不见你的亲人?’ 塞坦尼尔哀伤地抱起独木上所载的天父石像,交给其他信徒,‘一路上我背负着吾主的圣躯,和家人扶持前行。直到天地异变,山洪袭来,前方的雪峰尖顶还只是微小白点。感谢神恩,水面上漂来了断木,但它容不下太沉的分量。于是我将妻子抛入水中,接着是两个孩子,最后轮到年迈的老父。现在我将主的尊像转交你们,这便要去追赶死去的亲人,无论世间,还是冥土,愿父的荣耀伴我长存。’ 救赎之舟上的无数信徒尽皆羞惭又敬佩,还未等智慧女神开口,塞坦尼尔便转身跳进了汪洋。俯瞰尘世的至高神怜其虔诚,最终将和塞坦尼尔他的亲人都升到天界,并赐以四翼之身,天使之能......” 虽然主天使塞坦尼尔蒙受神泽的典故,在场诸人无不耳熟能详,但此际听得法偌雅语声轻婉地娓娓道来,却俱是由衷赞叹,垂首祷告不已。 红衣神官瑟多站在前排的主祭席位间,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发女子走下赞礼台,喉结微微地滑动了一下,涎水吞落的声音随之响起。那百合花般柔美的唇瓣,比月儿还要皎洁的脸庞,紫水晶般的眸子,以及袍衣下骄傲起伏的曲线,无时无刻不在燃点他的**,撩拨着灵魂中禁锢的邪恶。 当记忆中娇小稚嫩的女童,与眼前不容亵渎的冰雪美人,逐渐融为一体,大神官对于成年女性惯有的厌恶排斥,便在不知不觉间彻底消失。当然,这仅仅局限于法偌雅的身上。 瑟多永远也忘不了那段如梦似幻的曼舞,那茫茫雨幕下惊鸿一瞥的惊艳。近些天以来,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冰冷的被窝和某条灼热**的物事恰成反比。每当意志力接近崩溃的时刻,自渎,便成了这片圣地中唯一能寻获的发泄方式。 随着最后一位既定神职颂读完节选祷文,主殿中进行的赞礼仪式,如同往常一般进入尾声。瑟多机械地迈动着脚步,跟随人流向殿外行进。直到返回宿区,推开单人居室的房门,那婀娜身影却依旧在他的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自从那日法偌雅经过光明印鉴下方,被强烈的神力诱发出天使幻像之后,整个总殿便沉浸在敬畏不安的气氛中。直到又有十二名圣女如出一辙地初开神识,将光明一族隐晦的构想,初步展开在众多侍神者的面前,晚祷的钟声方才恢复了往日静谧。 摒弃了力量与形体的降临方式,使得同等数量的天使灵魄得以穿越空间,融入圣女们体内。尽管在后者身上,并未能够生出真正的羽翼,但那刹那间的圣洁风华,已让总殿中的绝大多数神职为之匍匐战栗。 作为六大神官之一的瑟多,看待事物自然要比常人深远,但他还是不明白神明们为何要大费周章,造就这样一批极其脆弱的“天人”。早在神魔大战期间,无数降临天使就以横扫坎兰大陆的方式,证明过神族与凡人的差别,浩浩茫茫的异端大军也因此灰飞烟灭。而如今这些半人半神的新型生命体,除了足够匪夷所思之外,在神圣力量的掌控上甚至还比不上总殿中最平凡的司门员。 信仰的确可以创造奇迹,正如那些柔弱的女子,竟然能承受万倍于己的精神力,并顺利存活下来。教皇在单独召见瑟多时,曾经略有提及选拔圣女的缘由,后者虽然心存疑惑,但终究还是摆出谦恭聆听的模样,未发一言。 宠信,不过是掌权者手中的项圈而已。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虽然浅显,但并非人人都能够懂得。瑟多从未怀疑过,在众多竞争对象中找个合适的角色,将自己取而代之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情。因此他早已习惯在沉默中揣摩上意,而绝不会像毛头小子那般聒噪无知地惹人厌烦。 铺床,就寝,瞠目无眠......如往常一般,大神官依旧难以寻获更多打发时光的选择。总殿之中,永远也不可能存在适宜入眠的暗色。澎湃鲜活的圣光早已将夜之触须蒸发至尽,就像是十三名获得神识的圣女,被彻底抹煞的记忆烙痕。 再次见到法偌雅的那个夜晚,瑟多一度认为成年后的银发女孩儿,是带着某种特殊的目的来到光明总殿。然而想象中的复仇者、虚伪皈依的异端,却始终未曾有过丝毫动作。即使在直面大神官的时刻,这名银发圣女也总是表现得矜持而平静,看不出半点异样。 降临的天使灵魄似乎改变了一切,当瑟多意识到亲手种下的仇恨,已经不再成为威胁时,另一种随之萌发的念想,便如同顽疾般占据了整个心灵——那是男人对女人最原始,最基本的占有欲望。悲哀的是,他根本无力阻止邪念的疯狂滋生,唯一能够做到的,便是在长堤将决时用左手去扼灭**。 很多男人都曾经历过,或仍然依赖自渎度日。大神官早就腻味了手掌和幻想交替的枯燥游戏,却还是在这样一个百般无聊的夜晚,像个强壮的鳏夫般喘息着摸向胯下。 “大人。”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二级执事帕特的低语很快在门外响起,“爱迪希尔圣女死在了晨星之殿的偏门,就在刚才,几名司祭发现了她。” “爱迪希尔?”尽管恼怒于龌龊勾当被人打断,但瑟多还是当即披衣起身,“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光辉的第七权天使奥玛斯所选中,并顺利降临的对象,她又怎么可能会出意外?” “我敢于在这么晚打扰您的原因,也正是这个。”门外的语声恭敬如初。 瑟多草草整理了一下袍衣,推门而出,在经过躬身行礼的帕特身边时,神情已恢复了**冷漠,“把你从深蓝之殿调来我身边,是个正确的选择。” “我的荣幸,大人。”年轻的执事愈发俯低了腰杆,显得有些谄媚,但低垂的目光中却隐透着不协调的沉稳。 晨星之殿的门前早已被数百名被惊动的神职围满,那名死去的圣女就躺在人群正中的空地上,煞白的唇角边犹自凝固着一抹惊恐。 匆匆而来的瑟多要比其他高级神职先行到场,虽说遇上的是总殿建成以来首起人员猝死事件,但他还是极快作出了决断:先是下令大队十字圣骑士封锁偏殿,随即召来两名主祭验尸。整个过程令行禁止,不出片刻便已纷然就绪。 能够容纳天使灵魄的特殊个体,在几千名圣女中可谓是凤毛麟角。爱迪希尔的死等同在波澜不惊的光明总殿中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动,但对于部分神职提出禀呈教皇的建议,瑟多始终以毫无余地的拒绝态度回应。 “如果连死个人都要惊动教皇陛下,那还要我们作甚么?”大神官睥睨着众人,眼神中的冷酷呼之欲出,“没事的都回去休息罢,管好自己的嘴巴。这件事情,我会彻查到底。” 现实往往要比预想中复杂的多,这一次也不例外。 光明祭祀无一不是精通回复术的好手,两位白发苍苍的主祭更加对各种物理魔法伤害了如指掌,人体上哪怕比毛孔还要细小的创口,在他们的眼底也绝无可能遁形。 然而爱迪希尔那冰冷却不失美丽的尸身,却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这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体表毫无异样,甚至连私密处也找不出半点想象中的伤痕。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她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遭遇了来自远古洪荒的寒流,完全凝成了坚硬如铁的脉络,在经受魔力探测时,竟然会产生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 “只可能是他杀,但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已知魔法能够构成这样的伤害,除非......”年纪稍长一些的主祭迟疑地顿住了话头,褪去全部衣衫的女尸**在旁,肤色惨白得几近妖异。 “什么?”大神官皱眉问道,成熟的女性胴体还是让他感到了胃部的轻微痉挛。 “除非是神术。”主祭动作轻缓地抬起女尸头颅,凝视着一缕齐根断去的长发,沟壑丛生的老脸上尽是疑惑之色。 瑟多冷笑了一声,骤然锐利的目光自周遭众人脸上疾掠而过,“我不管诸位在想些什么,从今天开始,请打消所有自以为是的猜疑,并且忘记见到的一切。” 唯唯诺诺的神职们在几天后开始明白,大神官极力封锁消息的举措,为总殿换回的并不仅仅是宁静。 或许是冥王陡然之间对光明一族的追随者产生了兴趣,无论圣裁所的银衣执事与十字圣骑如何警戒布防,圣女遇害的数字仍然在不断增加,其中初开神识的天人几乎占了一半以上。 终究还是获悉的教皇,作出了与大神官一般的决定。总殿终日笼罩在沉闷压抑的气息之下,例行的种种祷告赞礼虽未曾取消,但恐慌还是犹如冰冷粘腻的蛇身,悄然无息地缠绕着部分知情的神职。 在召见瑟多的时候,年迈的教皇并没有吝于褒奖。同化的力量是可怕的,如果全体总殿中人尽皆知晓身边潜伏着嗜杀的恶魔,那恐怕只有真正的神明,才能前来驱散流言与不安。 “所有死去的圣女除了体内冰结以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共同处:她们都被人扯断了极少部分的头发。”瑟多表示谦恭的同时,向教皇详细陈述着疑点,“尸体的分布位置很混乱,凶手应该具备各大殿堂的出入资格,还有,他肯定没有同党。” 巴格维尔十三世沉默地坐在皇位上,仿佛风化已久的枯藤,佝偻且单薄。他看上去很衰弱,很孤独,与任何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全无区别,就连华贵绝伦的袍冠,也丝毫难以遮掩那沉沉暮气。 他始终聆听着,未发一言。 远远站在长阶之下的大神官似是习惯了这般对话方式,欠身继续说道,“头发、指甲、牙齿,甚至是硝制过的皮肤,都可能成为恋尸癖的收集品。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们不会接受任何旁观者的存在。愿神宽恕我的不洁想法,但这是最合理的假设之一......” “放手去查罢,审判圣徒绝不会纵容罪恶孳生。”教皇缓缓地打断他,“当神的仆从沉溺于原罪,他将永难得到救赎。” “陛下,请您准许对剩余的三名降临天使实施贴身护卫。”瑟多趁热打铁。 教皇略为沉吟之后,费力地挥手,“你酌情处理。” 瑟多一丝不苟地行礼,躬身退下。穿越幽深高远的大殿殿堂时,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快,难以抑止的亢奋正在胸腔中“劈劈啪啪”地炸响,就像是火中燃烧的老灌木。 天人的脆弱已经有目共睹,既然未知的凶手能够扼杀生命,大神官也同样可以。当然,与此之前,他得和那名再难逃过死劫的银发女子做些什么。 就像无数次幻想的那样。 --------------------------------------- 先给大家拜个晚年。其次,万分抱歉,家里有些事情,这次拖了很长时间稿子。 即日起两天一更,雷打不动。 第二十三章 欲与罪(下) 作为瑟多手下正当宠的新人,帕特全权主导了之后的具体事宜。 即使在高级神职多如牛毛的光明总殿里,红衣神官的身份也是极其尊荣的,有关十字骑士团与圣裁所的种种接洽部署,当然不可能每次都由瑟多亲自出面。 于是,以严酷无情闻名于世的两大护教执法机构,便在短暂的适应期后,无奈地接受了这名二级执事的统一调配。好在帕特的处事作风极为低调,与这群修为高深的惩戒者频繁接触时,总是能以不多的言语达成意愿,且谦和有礼之极。 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融洽,团队协作能力也就随之而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在圣光结界所蕴含的空间魔法作用下,总殿内部面积要远远超过任何国家的大型城池。普通圣骑及银衣执事的总数虽不下十万之众,但想要布控到天衣无缝的程度绝非易事。 帕特提出的联防构想很简单,却彻底扭转了整体被动的局面。 神圣系魔法中最为普通不过的“洗礼之光”,外观与寻常圣光术并无异样,可是神力蕴含却要弱于后者数十倍。年轻的二级执事用了半日不到的时间,绘出整个总殿的平面地形,继而将十字骑士团与圣裁所能够调动的人员分为两组,轮班扼守各处要道门堂。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当值警戒时,每个守卫必须始终维持着“洗礼之光”不至衰竭。起初无人能够理解这种轻而易举的法术施放,能够于大规模布防中起到何种作用,但随着人员的就位实施,所有的质疑声息便逐渐专成了赞叹。 正如战争之中,但凡上万名法师同时诵咒,便足以将低阶的风系魔法变成摧毁万物的可怕飓风一般,神圣系法术也同样存在着独有的元素共鸣。在单名圣骑或银衣的手中,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洗礼之光”,也扩展出了寻常神职难以想象的百丈域界。更为奇妙的是,当这些单薄光晕数以万计地绽放相连,它们便俨然在圣光屏障之下结成了又一张巨网,将所有物事尽拢其内。 彼此间交融汇通的魔法元素,使得总殿中任何一处细微的动静,都能够通过感知瞬间传递给每个守卫。如果说如今的他们,是一群蛰伏网中的八足猎食者,毫无疑问,那只窥视每个角落的天眼已完全打开。 对于属下的出众表现,瑟多虽然不置可否,但还是于暗中作了一番调查。他并不认为教廷已经人才济济到连小卒都能在这种情形下信手布局的程度,从一开始,帕特的精明内敛就显得与身份毫不匹配,现在更是给大神官心中添加了浓重的疑云。 翻阅个人履历的结果极为出乎意料,却在无形中将瑟多的猜忌打消大半。 体格健壮的二级执事原本出身于莫西索公国的行伍,由于信仰不同而和军机处中的异族同袍起了冲突,连杀数人后逃至当地教会请求庇护。十八个月以后,修道院院长的大力推荐,让这名虔诚却莽撞的苦修士得以接替老死的司门员,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神职。 不是每个司门员都能在短短几年光景里爬升到助祭的位置,并顺利通过层层筛选进入光明总殿述职的。注视着手中盖有地方主教印鉴的羊皮纸,瑟多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苦修士的生涯完全等同于在炼狱中行走,除了那些视信仰超过生命的狂热信徒,还能熬过来的,只可能是和他一般不甘现状的同类。 从籍档室中走出的大神官神情略显轻松,在路遇几名下级神职躬身致意时,甚至还露出了罕有的笑意。改头换面的军机参谋与神秘凶手之间的对阵,无疑给枯燥之极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至于前者谦卑的表象下究竟包藏着多大的野心,这显然算不上什么紧要问题。 不能因为猎犬的胃口太旺盛,就端走它面前的食盆。瑟多早就玩腻了给予与索取的把戏,收放随心那一套,他做的向来可不比顶尖玩偶师差。 或许是庞大的监视体系产生了威慑,长达一周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圣女发生意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帕特不但没有领受到应有的嘉奖,反而被降为三级执事,那几乎已是总殿中最低等的职位。 “陛下原本不希望事态扩大,要知道,流言和恐慌历来是双生子。我之所以会下令封锁消息,也正是考虑这一点的缘故。”瑟多于事后语气和蔼地安抚着下属,像是完全忘了亲口认同过对方的部署,“两位枢机主教私底下倒是对你大为赞赏,这一次恐怕是共同的耻辱感,让我们总算有了些聊得来的话题。” “天父的追随者里存在着叛逆,这的确是令人蒙羞的事情。”帕特表现得很平静,似乎对贬职一事毫不介怀。 瑟多却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异样变化,微笑道:“年轻人做事手笔大些也不算甚么,重要的是结果。过段时间,会有个关于司祭长的内选,你是我保举的唯一名额。” “司祭长?”帕特讶然抬起视线,眉宇间惊喜一掠而过,“大人,越级参选不太合规矩,我怕到时候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 “规矩是少数人制定出来的,同样也能由少数人去修改。只有娘们儿才会在恶意的中伤面前踟躇不前,而你,所要做的仅仅是珍惜机会而已。”瑟多淡然说道。 大神官推出的筹码,未过多久便有了丰厚回报。 藉着帕特每晚巡查总殿的机会,瑟多纡尊降贵地亲自随行了几趟。在经过圣女们居住的处所时,心思缜密的执事注意到,顶头上司总是目光游移不定,并偶尔会找些无关紧要的小借口逗留半晌。 这近乎**的暗示让帕特权衡了许久,但终究还是未敢作出回应。神职人员在禁欲方面有着极为严格的戒律,如果所揣摩的并非神官本意,那就意味着他多年以来艰辛营造的一切,很可能会因此而付之东流。 捅破窗纸的契机,来得多少有些微妙。又一次途经圣女居地时适逢晚祷结束,众多婀娜身影自大神官眼前行过,他却始终悄然注视着那名银发女子,目光中饱含的欲望分明已在沸腾。 觉察到异样的帕特无声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感觉让他恨不得掴上自己几个耳光。早知道对方所渴望的果真是男女欢好,或许这整件事情,已经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幸运的是,一切,都不算太晚。 因仪式结束而微微漾起的人声,很快便消散至尽。透过圣光结界那流动的辉芒,依稀可见夜幕中星辰细碎,新月如钩。当生活的重心完全被唱诗和祈祷所替代,数千名圣女便开始逐步适应了枯燥,像这样的休憩时刻,从众多繁琐环节中解脱出来的她们并不会懈怠。 两人共处的住宿制度,使得部分圣女直到入眠,仍会和室友轻声论述日间的感悟心得。有些兴致盎然的,走到其他居室和交好的同伴探讨一番亦属常事。 作为第一位荣耀的降临天使,法偌雅所在的房间极少有人前来。对于被神泽眷顾的幸运儿,圣女们本能地存在着敬畏且抵触的心理。嫉妒仿佛冻土层下顽强萌发的草芽,尽管明知这是原罪之本源,但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抑止。 在这个晚上,几记剥啄却打断了室内的静寂。法偌雅合起手中的《光明教义》,缓缓走向门边,随着她的步伐轻盈迈动,整个房间的圣光也在无形中更明亮了一些。 “我就住在隔壁,可以进来坐会儿么?”叩门的圣女文文静静地伫立着,颊边梨涡宛然。 法偌雅微怔,随即还以礼节性的微笑,“我记得你,前些天赞礼的时候,你就站在前排。” 那女子有着一头浅栗色的长发,肤色白皙如雪,明亮的眼眸里正盛满了喜悦,“是啊是啊!刚才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开门,自个儿呆在屋子里有点害怕。”言语间已是走进了室内。 “你一个人住?”法偌雅掩上房门。带着三分纯稚的造访者,与其他谦恭谨慎的圣女完全不同,这让她感到了放松。 “嗯,姐姐也是么?”那女子环顾着布置简洁的房间,笑靥一分分凋零下来。 “三天前,她用餐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原因是思念亲人。”法偌雅凝视着床铺中的一张,平静地道,“身为神的子民,这应该算为逃避苦难,并向魔鬼妥协的可耻行径。” 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丝毫不敢相信眼前圣洁的降临天使,竟会说出这般冷酷无情的言语,“你不会觉得伤心吗?和我同住的玛蒂达被发现死在广场上的时候,很多圣女都哭了,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梦见她唱歌的样子。” “生命本就是天父的赋予,除了卑劣的自我逃避以外,生或是死,皆由至高的旨意定夺。”法偌雅引用着教义中的警语,紫眸中纯净地不含一丝杂质。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幽幽叹息,“你的眼睛,还有残忍的心,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你来这里,应该不仅仅是为了聊天。”法偌雅疑惑地接口。 “笃笃”几声轻响,将两人的对话突兀打断。片刻之后,法偌雅微蹩了眉头,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眸子里逐渐凝起了冰霜,“这么晚了,有事请明天再说。” “不,我坚持现在就获得这份荣幸。”瑟多似是没有料到还有其他圣女在场,却仍然极其无礼地昂首直入,平日里的道貌岸然已完全被轻佻所替代。 “大人,我在外面等。”同来的帕特甫一望见屋内那名栗发女子,神色立时隐变,但只是微微愣神了极短时间,便若无其事地闭门离去。 前军机参谋主导的小规模排查,早就把附近部分守卫引到别处,这片区域也因此而脱离了警戒光域。一道最小型的传送门,使得大神官的到来有如鬼魅,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已是急不可耐。 “美丽的降临天使,您完全不记得我了么?或许,‘异端’这个称谓,会帮助你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瑟多抬手间布起一道静默结界,将整个房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你胆敢亵渎智天使的分身之一,天父遣来人间传播光辉的使徒?”法偌雅愤怒了,室内本就强烈的圣光开始澎湃怒涌,在她周身逐渐凝成苍白火焰。 “智天使虽然有预知未来之能,但未必就能识穿你掩藏的邪恶本质。作为一名虔诚的侍神者,我要履行驱逐黑暗的使命,将任何企图蒙蔽天国之眼的异端,送归幽暗的冥土!”瑟多狂乱地呼喊着,挥手施放的禁锢术将两名女子牢牢定在原地。 “至于你,迷途的羔羊......”他望向那名受到惊吓的圣女,狞笑道,“在这场审判中,你将是唯一的陪葬品。” “她不是异端,降临天使又怎么可能背叛神的容光?”圣女意识到了危机的来临,却在为法偌雅竭力辩解。 “在一些特殊的场合,譬如说这里,神明的位置会被强者所替代。”瑟多走到法偌雅面前,伸手去挑对方的下巴,“很多罪名都是编造出来,让杀戮变得合理的道具。这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现在能够决定你们生死的人是我,而天界诸神会把一切,都算在最近出现的那名恋尸癖头上。” 的确如大神官所料想的那般,天人脆弱的体质决定了法偌雅无法挣脱魔法束缚,但她的紫眸中却未曾现出丝毫惊惧,“来到唐卡斯拉山以后,我总能感觉到在你身上,仿佛存有被恶魔侵蚀的痕迹。能告诉我,是什么在诱惑着你的灵魂背弃信仰吗?” “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去冒险。”瑟多的身躯在由于欲望勃发而剧烈颤抖,脖颈上青筋根根凸起,神情极为可怕,“难道你忘了,在杀光那些不自量力的猎人以后,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亲密时光?” “猎人?” 法偌雅的目光现出瞬间迷惘,但随即从记忆深处急速涌现的无数白羽天使,像是又带着她飞回了那座云端之上的宏伟金殿,继而将一个完整无缺的生命历程,清晰呈现于脑海之中。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可是却很清楚,天庭的惩戒已经来临。”法偌雅怜悯地笑了笑,道,“愚钝的堕落者,你忘了作为获得部分神识的分身,我也同样拥有艾哲尔大人的先知能力。” “那又怎样?”大神官探向她大腿根部的手掌僵在空中。 “黑暗的水牢,忏悔的烙印,你将在绝望中邂逅魔鬼,并最终付出生命。”法偌雅空灵的语声中挟卷着冰一般的酷寒,以至于那名无故卷入事端的圣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就算这些会变成现实,老子也要先肏了你再说!” 瑟多的意志力,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管他什么诸神天父,管他什么代价后果,最想得到的女人就在眼前,要是这时候还在束手束脚,那还他妈活在世上作甚么?! “神官大人,我打扰到您了么?”就在第一记衣帛裂响炸起之际,屋角处的虚空无声流动,一条身影自内直跨出来。 瑟多大惊之下连放六道“圣枪穿刺”,呼啸而去的尖锐光束将墙身地表绞得碎屑四溅。充满诡异气息的来人却从尘烟中悠然走出,竟是连闪避动作也不曾有过,硬受了这一波穿金洞石的凌厉攻击。 这是名金发青年,修长而俊美。即使身着一袭陈旧的亚麻袍衣,在圣光辉耀下他依旧宛如高贵的神子,所有鲜活美好的词汇,仿佛皆是因他而存在。 “我很好奇,您亲自来到圣女居所,莫非是为了主持某种特殊仪式?这层可笑的静默屏障又算怎么一回事?禁锢术和法偌雅大人遭到的侵犯,都是必须经历的环节么?!”年轻人冷漠地问出连串问题,愈到后来口气愈是严厉,拢在袖中的双手已隐有异样光华耀起,“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请马上跟我去见陛下!” 轰然一声大震倏地暴起,紧合的房门炸成细碎木块,向着房内飞散坠落。狂飚般涌入的气劲将静默结界瞬间摧散,亮银甲胄红十字披风的大批圣骑赫然是全套作战配备,密密麻麻地围满了屋外空埕。 “你们算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对我无礼!”当瑟多的视线触及人群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吼出的语调不免带上了少许颤抖。 事情之所以会如此迅速的败露,显然帕特在其中扮演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角色。大神官难以揣测这名精干下属真正图谋的会是什么,几乎毫无利益可言的变节着实令他措手不及。 “不必在意外面那些家伙。”那金发年轻人察觉了大神官悄然而生的杀机,“只要您能活着走出这扇门,我会一手压下这件事情,就当它从来没发生过。” “雷奥佛列,你不过是摩利亚皇族的遗弃品。能够坐到今天的位置,应该清楚谁曾经帮助过你,充当过那块踏脚的基石。”瑟多压低了声音,试图说服这名十字圣骑中风头最劲的刽子手,“就算在以后,我能帮助你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只尊重强者,动手罢!”雷奥佛列傲然走到他的身前站定,湛蓝如海的眸子里,逐渐现出狼一般的嗜杀之色。 红衣神官微微地喘息起来,孤注一掷的冲动和心底盘踞的恐惧纠缠良久,终究还是未能占得上风。他很清楚狂信徒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地狱般的苦修生涯,早已将那些披着麻袍的活尸变成了镌满祷文的屠刀,除了无休止的忏悔以外,他们最大的乐趣便是清剿异端。 “我现在就去见陛下,请求他的宽恕。”瑟多转首望向法偌雅,色迷心窍的大意让他悔恨不已,“你也是为她而来罢。不然的话,又怎么肯轻易离开圣冢?” “高高在上的地位,让您很容易去忽略一些小事。在如今的总殿,大部分人都知道新一批圣女里,有我的堂妹。”雷奥佛列直视着法偌雅身边的那名栗发女子,像每个兄长一样温和地微笑。 “她叫做薇雪儿,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宝贝。” 第二十四章 偏锋(上) 连着阴霾了几个礼拜的天空,终于在黎明时分开始放晴。 皓青晨曦从茫茫无际的黑蓝中脱胎而出,穿透稀薄云层,于河流山川之间泻落清新。泛起鱼肚白的东方,开始孕育磅礴的能量。如同新生的婴儿般,它挣扎着,蹒跚着,来到这个世界,以千万道绚烂的霞光,宣告夜色就此溃退。 日出,就像是鲜花绽放,雏鸟破壳。生命的力量总是能让人感到平安喜乐,但对于行走在恐惧深渊的亡命者来说,阳光并不能让他们从阴影中逃离。 整整三天了,赫兹普龙根本没有碰过任何食物。颈骨内部反复发作的剧烈疼痛,使得他丧失了最基本的食欲,甚至连较长时间的魔力催动,也变得难如登天。每次回想起撒迦那只铁钳般有力的手掌,诅咒法师便会从心底里感觉到后怕。后颈处那五条淤青指痕,直到现在还没有淡去,刚刚开始结痂的头皮仍然会流淌出血水,寒风拂过的时候如同刀子在割划。 经过一路长途跋涉,地下世界隐藏的门户很快就要到了。两人身处的莽莽雪原已是大陆西端两个小国的交界之地,再越过前方横戈的亚玛山脉,这次倒霉的刺杀任务便会就此完结。 赫兹普龙并不担心,议长们会对自己作出过重的惩罚。他已经倾尽了全力,接下来,未能格杀的目标会由其他人去接手。按照行规,行动将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撒迦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只是那枚失落的旗首徽章,令赫兹普龙感到了沮丧。身为各级刺客的直接统领,任何一名旗首皆为极其出色的生命收割者,象征着超然身份的黑铁徽章,往往是千百次出生入死才能换回的荣耀。诅咒法师还记得当初授勋时的狂喜与兴奋,并习惯将它随身携带藉以自恃。而现在,怎样去应付那些老家伙的斥责,则成了他最为忧心的问题。 愈发强烈的日光已然充斥了天与地的渊隙,雪地表层反射出刺目欲盲的银辉。诅咒法师费力地抬起右手,遮掩在额前,口鼻间喷呵着长长的白气,即将耗尽的体力令他的步履显得甚为跄踉。数丈不到的前方,那唯一的同伴亦在缓慢前行着,整个身躯连同头部一并被厚实的罩帽长袍遮得严严实实,似是畏寒般片刻不停地打着哆嗦。 “乌瑟尔,不少家伙跟我提起过,说你是个见到鲜血就会发狂的杂种。现在看起来,他们似乎有些偏激了。” 靴筒里踩得咯吱作响的冰屑,让赫兹普龙感觉两只脚掌正泡在通红的铁水里面,最初火辣辣的燎灼感已变成了可怕的麻木,并向着腿部逐渐蔓延,“说实话,这几天下来,我欠了你的情。别以为每个旗首都是苛刻冷酷的家伙,至少在我的眼里,你表现得不算太糟。” “大人,我以后还跟着您做活。”那人的语调中充满了生硬与呆板,半只剥去皮的山兔正被他拎在手里,嫩红的肌肉与乌青血管纠缠冻结,随处可见撕咬过的齿痕。 “可是,我始终不太明白,像你这样被议长们格外看重,随时会晋升旗首的顶尖新人,为什么会放弃任务?你的确是救了我,不过临阵脱逃的罪名,从来就没有任何功劳能够抵消得了!” 即将回归组织的紧迫感,让赫兹普龙终于说出了酝酿已久的一套措词。尽管逃离时恨不得同伴能生出一双翅膀来,但在此刻,他还是很愉快地看到对方就此沉默,连最微弱的反驳也无法作出。 “作为一名刺客,你应当在刚入行时就已经明白,怯弱并不代表谨慎。关于这次行动失败的原因,我会向组织作出解释,你要做的就是等待上头作出发落,并且管好自己的嘴巴。”赫兹普龙叹息着,满脸无奈的表情,“我会帮着说些什么的。毕竟你还太年轻,第一次面对强大的敌人,丧失信心也很正常......” “他不是人类。”乌瑟尔垂首申辩,身后被朝阳投射出的影子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 “他不是人类?”赫兹普龙讥嘲地反问,依旧涂满血色唇膏的大嘴咧成弯弧,“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怪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异的感应能力?混帐东西,我的靴子里倒出的冰块能装满整整一辆马车!要不是因为你每天都像只龌龊的耗子般只敢在夜间赶路,我们早就已经回到了组织的领地,而根本没必要在这片该死的野外,谈论谁才是真正的杂种!” 乌瑟尔忽然折转了方向,向着法师径直行来。那垂落的罩帽遮去了他的小半边脸孔,弧形的阴影一直延伸到鼻梁下方,两只大过常人近倍的眸子亮得有如夜枭。 “我怕光,这您应该清楚。”畸形的舌头在他口腔中蠕动,费力地吐出音节。由于长期生食而磨出的尖锐牙冠仿佛并列的刃面,于阳光中闪烁着寒芒。 赫兹普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做甚么?不要以为我和其他旗首一样,会对你低声下气!懦夫就是懦夫,难道堵上了我的嘴,你就可以成为英雄了么?” “您说的对,我是个懦夫。”乌瑟尔直视着对方妆容狼藉的脸庞,良久之后默默转身。 再无交流的两个人用了小半天时间,艰难地翻越了亚玛山脉。尽管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赫兹普龙在见到山麓下孤零零矗立的小屋时,还是忍不住挥了挥拳头,亢奋地冒出连串粗口。 对于一个受到重创后几乎不能飞行的法师来说,寻找大陆周边通往地下世界的寥寥几处隐秘传送门,根本是悲惨到极点的体验。掌权者们永远一致的谨慎决策,使得从未有过刺客在完成任务之后,对回归组织的传送地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换句话来说,一切都在变化,包括沿途指引的暗记在内,没有什么会重复上第二次,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处事往往就越是缜密多虑。赫兹普龙打心眼里蔑视那些令他疲于奔命,所有保全措施的缔造者。好在终点已近在眼前,那幢看似被伐木人遗弃的破旧木屋,此刻与通往天国的阶梯毫无区别。 整桶整桶的烈酒,烤肉架上“滋滋”流油的小牛腰,一掷千金的轮盘赌,长腿翘臀的绝色歌姬,以及那张壁炉旁侧横陈的豪华大床......这些条件反射般出现在脑海中的事物,并没有随着跨入传送地而变成现实。诅咒法师难以置信地望见,由幻境法阵形成的屋基在急剧颤动之后,化作旋转光晕将同伴吸附其内,等到虚空中扩开的波纹逐渐消逝,周遭剩余的已唯有茫茫冰雪。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联想起组织里那条著名的死亡戒律,赫兹普龙迅速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处境,提起最后几分魔力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是议长们作出的决定?那我也有权利知道理由!没有人能够这样遗弃一名旗首,老天作证,我差点就死在了斯坦穆!” 隆隆的回声荡彻了整个山区,静谧的亚玛主峰渐有异响震起,一场规模不大的雪崩咆哮成形。在密林巨岩的缓冲作用下,天地之威的余波只是微有达及传送点范围。漫天飞舞的银屑随风从高空洒落,细细簌簌覆满赫兹普龙的周身,仿如天穹中降下的末日之雪。 这名酷爱女妆的冷血刺客,再也无法为衣橱里增添任何收藏品了。他的颈项已由后侧断裂,整颗头颅诡异地向前低垂着,几乎与地面平行。乌黑色的血液不断地从裂口处喷射而出,在空气中曳出道道滚烫的湿气,雪地上随之盛出大朵赤梅。 就在适才雪崩声息震天撼地之际,撒迦留下的五道指印竟是匪夷所思地自行肿起,继而皮肉爆裂!可怕的破坏力瞬间折断了诅咒法师的颈骨,失去生命的躯体像是被某种奇异力量钉在了原地,僵如石雕。 寒风很快剥离了尸身的温度,凝固着惊恐的虹膜开始蒙上死灰,曝露在外的肌肤也渐渐被冰霜覆满。仿佛是并不急于谢幕,直到日头从西方坠落,这具丑恶的男尸才毫无征兆地向前仆倒。坚硬的躯干在陷入雪层时发出了一声极其古怪的微响,就像是诅咒法师最后的哀鸣。 那处断裂的颈体,由于受到震荡而变得更加豁开。随着冻得发黑的半截气管挣脱束缚,僵硬地弹出创口,一头色彩斑斓的奇形生物,也缓缓从胸腔深处爬上,于虬结翻起的筋肉间现出身躯。 渐垂的夜幕,并不能遮掩它体表妖异闪动的磷芒,幻化出的幽蓝光尾蛇般游动于身后,胸腹下生出的二十八对须足使得它看上去就像是条巨大的蜈蚣。暗黑色的细小鳞片之间,如火的赤红条纹斜斜贯穿着体表,正狰狞四顾的头部赫然与龙族酷似之极。 沿着后颈一路直上,这生物昂首缓行,爬上了法师的头颅。尽管从头至尾的体长还不过尺余,但它于顾盼之间却大有傲然睥睨之态,直到摆尾破入虚空后,那幽冷闪烁的磷光仍在点点流转,良久方才散去。 ※※※ 华灯初上,正是斯坦穆帝都库卡城最为喧嚣的时刻。 肃杀的战鼓声早已随着时光沉泯,自从城关告破,巴帝人完全接管内阁政府之后,数十万平民便如出一辙地经历了反抗、绝望、麻木,最终走向适应这一系列过程。 对于部分始终无意归降的死硬派人物,侵略方并没有采取过激镇压,反而以怀柔手段逐一安抚。这在极大程度上打消了普通民众的恐惧心理,也让早已投敌的诸多先觉者暗中沮丧不已。 在他们看来,气节这种东西,就像是**胯下的贞操带。尽管它纯粹是件恬不知耻的摆设,但总比没有要好上许多。 逐渐恢复平静的生活,除了皇家广场前已然调换的国旗,以及随处可见的敌国士兵以外,似乎与往日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太阳还是每天升起在地平线上,家中的妻儿父母还是要去养活,永远也做不完的活儿还是得有人去完成...... 当然了,这所有的一切仅仅是针对最底层的群体而言。时常去馆子里坐上一会的本地人早已收敛了贪杯的嗜好,贵族们也极少出入社交场合,即使是避不过的事务商酌,那也得执有军方批示的通行文书,才能令得车夫穿越街区,把他们送去目的地所在。 大树的根基扎得再深再稳,树冠也能令它于风中倾覆。当今斯坦穆大半国土的最高掌权者、巴帝三军统帅基斯伯特历来认为,战败国的平民之所以会被煽动,会难以制约,甚至敢于和正规军对抗,关键还是少数人起作用。他们未必拥有战略家的头脑,但绝对手握着钱或权,属于树干以上的部分。试想一下,那些拖家带口的老百姓每天都在为了生计犯愁,就算是其中的某人有着拯救国家的抱负,他又能得到多少回应? 基斯伯特不想再出现第二个撒迦,故而在大军入城后便严令监控贵族商贾之流。对于原先就身居高位的军政官员,虽然看似万般宽待,甚至极少数人还被委以原职,但无处不在的探子,却足以令每个被关注的对象时刻生活在阴影之下。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来自教廷的压力,也在很大程度上使得这座沦陷的城池避免了过多劫难。世人畏之如虎的巴帝铁军自从攻入斯坦穆境内以来,烧杀抢掠屡见不鲜,很多地方流传的屠城一说虽嫌夸大,然而却绝非空穴来风——希尔德大帝历来崇尚武力与强权的重合,国家军队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能打胜仗。至于士兵们在战后的种种残暴行径,究竟是助长了士气,还是有违于军纪,他显然早有定论。 如今驻守在库卡城的巴帝军人,无不对那场艰辛而漫长的攻城战记忆犹新,他们中的一些人因此而伤残,另一些则永远失去了亲如手足的同袍。尽管特殊前提之下,军部高层已三令五申不得扰民,但晚间的帝都还是存在着躁动的潜流。聚集在酒馆里的大兵仿佛饥肠辘辘的狼群,但凡视线与邻桌的斯坦穆人相触时,便会骂骂咧咧地按上腰刀,眼眸红得犹如要滴出血来。 例外也不是没有,譬如说,东城区戈罗索大道的一家马车旅馆。这里自战后以来极少会发生流血事件,即便是每晚前来的巴帝士兵,多得就像扑往麦田的蝗群。 抑止暴力,并在这里充当主角的并非酒或女人,而是一支不入流的滑稽剧团。那些穿着古怪的表演者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充分调动起观众的情绪。旅馆后院搭起的简陋大篷几乎没有一刻不被哄笑声所填满,花样百出的搞怪手段使得每个台下的人都暂时忘却了国籍和仇恨。就连以蛮横妄为闻名的突击步兵到了此地,也只会咧开大嘴乐个不停,再也对滋事提不起半点兴趣。 在这个晚上,又一批巴帝士兵和结束工作的本地民众涌入篷帐,等待着清场后的新一轮表演。由于外面的寒冷天气,门帘被再次拉紧,空气中充斥的汗味与酒臭混合成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不少铁塔般的军汉搂着刚刚搭上的流莺,在木头搭成的演出台前随意坐倒,粗鲁地放声调笑,那里用作取暖的大火堆让他们觉得很惬意。 未过片刻,夸张的鼓点轻易便将嘈杂压下,随之引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口哨和掌声。坐在前几排的洛库眼见着暗红色的幕布已从台上拉开,不禁奇怪地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异乎寻常的冷清开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洛库只是个收入微薄的车夫,连写出自己的名字往往都得回想半天,但他固执地认为,这几天一直在看的滑稽戏,应该要比那些有着豪华包厢的大剧院里,上演的歌剧精彩百倍。 像少数不解张望的观众一样,这条精瘦汉子的目光很快就定格在后侧排座角落,从这一刻起,台上小丑的任何举动,已再也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天使吗?”他喃喃自语,同时听见喉咙由于干涩,而发出的古怪微响。 ------------------------------- 让大家久候了,25号我要结婚,这段时间的确是焦头烂额...... 第二十五章 偏锋(中) 整个大篷逐渐陷入了静寂,数百个男人状若痴呆地注视着同一处所在,可怜的滑稽剧主角已经把双手环抛的草帽增加到了二十六顶,可投向台上的目光却始终寥寥无几。 从记事后接触人类开始,蓝菱就已经对这种混杂着欲念的眼神毫不陌生。此刻他依旧保持着文雅的坐姿,悠然与旁边的同伴低语,仿佛所处的并非滑稽剧场,而是阳光下开满白色小花的幽林之地。 “图鲁之瞳,他们唯一正式的自称。传说蝎足犬首的图鲁王是冥界司职刑罚的狂暴领主,敢于在任何形式上冒犯他的人不会太多,你的敌人显然就很有胆量。”精灵翻转着手中那枚独眼徽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撒迦,终究还是忍不住绽出一丝笑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的变异术要比现在高明得多。” “我现在已经做不到这点了,况且,戈牙图的手艺还算不错。”撒迦叹息着捋起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半秃的顶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关于那个刺客组织,请继续说下去,我对他们更有兴趣一些......” 魔龙将留下的精神桎梏仍然坚如磐石,撒迦曾无数次想要以体内破魔刃硬撼那几道阴冷气息,可惜沉睡中神器却未曾有过任何反应。自告奋勇的地行之王在用所谓“祖传秘术”替他易容时,显然没有当初染发泡妞的投入劲头,折腾半日的最终结果,却是造就出如今这副秃头龅牙的丑陋形象来。虽然就逼真程度而言,连贴身护卫都无法分辨出,眼前大腹便便的灰眸汉子究竟是谁,但恐怕只有后者才会知道,完成那些伪饰的过程有多繁琐。 正如年轻时的戈牙图出于某种见不得人的念头,才会硬着头皮向族中巫医学上两手改头换面的把戏一般,撒迦与蓝菱之所以会出现在帝都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旅馆,也同样存在某种必然前提。 最初巴帝人打着援助邻国的旗号,向斯坦穆大举调动军力之时,苏萨克首领索尼埃就在撒迦的说服下精选了一支小队潜入帝都。后者对战争走向的敏锐嗅觉,于不久后被验证无误,而这批混入表演者行当的伏兵,也早已适应了全新的身份,就此蛰伏下来。 几天前找上门来的故人,令所有正当红的“滑稽明星”惊喜交集。与老巢失去联系的漫长时日里,关于苏萨克被清剿的传闻可谓比比皆是,但马贼们仍然相信着,呼啸草原的同伴不会如此轻易地溃败。回归的日子,也终究会在某日来临。 撒迦与数十名随从带来了企盼已久的消息,同时也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碾得粉碎——索尼埃真的死了,正如斯坦穆政府还存在时,北方援军大肆宣扬的那样。 有了这些暗藏杀机的向导,库卡城的新访客并没有费上太多周折,便寻获了想要的目标。对于寸步不离身边的蓝菱,撒迦似是已然忘却对方的立场,与下属商酌大小事宜时均毫不避忌。微妙的是,前者也全然收敛了往日毕露的敌意,有时候,还会为这个临时同盟做上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蓝菱喜欢冒险与战斗的感觉,却历来排斥杀戮。来到帝都以后,撒迦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他去扮演清道夫的角色。尤其是那套时常挂在嘴边的说辞,往往会令骄傲的精灵当即妥协,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你不这样做,接下来的步骤会变得很艰难。要知道满城都是巴帝人,一旦发生意外,我没有半点把握能活着逃出帝都......”台上的表演已渐近尾声,蓝菱耳边却低低响起熟悉的台词,“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很遗憾,来帝都之前没能及时解决这件事情。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公平一战,当然,前提是所有人都已经回到了希斯坦布尔,那会让我感到放松。” 几名黏着浓密假须,坐在附近的近卫已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撒迦却依旧一脸肃然,“条顿行省的少数高级军官,以及圣胡安牧场的主人汤姆森,都在渴望着和亲人团聚,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包括那位前任财政大臣,每一个目标的所在地现在都已被确定,今晚我就要带走他们,并且不希望出任何纰漏。” 蓝菱冷下脸来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等到那些或暧昧,或痴迷的目光纷纷回避,才转首望向身侧,“以前的撒迦应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找借口,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我不得不去适应你的新脾性。行了,又要做些什么,就直说罢。在离开这里以前,有一点得先提醒你,我已经为了这次远足舍弃了弓箭,别再妄想其他过分的要求了。” 随着压轴戏结束后的鼓点渐轻渐稀,散场的人流带着难舍的情绪,穿行过蓝菱身边。其中绝大多数视线,都集中在他身旁的撒迦手上,那儿正横托着一套惹人遐思的舞姬裙装。 混杂在新一轮观众当中的裁决军士快步行入大篷,示意一切均已就绪。撒迦悠然起身,随手抚平了裙装上的细微褶皱,“走罢,在今天晚上,总得有人去付出些什么的。” 盏茶时分之后,出现于皇宫附近的蓝菱总算明白了,诡计百出的对手言语中蕴含的意味,早先不祥的预感也在这一刻化作现实:那身惹火到极处的露脐裙衣,已代替了原本的装束,为清丽绝伦的精灵增添上几分难描的妖冶。 “你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撒迦。”蓝菱从牙缝中迸出威胁。完全等同于周遭女法师的乔装打扮,让他苦苦抑止着杀人的冲动,尤其在注意到众人古怪的表情时,怒火更是由心头肆虐,快将全身烧沸。 “不经过伪装,就无法通过那些岗哨,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撒迦知道,连日来刻意安排的刺探行动,必然使得精灵对皇宫警戒的严密程度了如指掌,“以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来说,女装显然要更适合你,而且那位被囚禁的皇帝,也一定会很高兴看到有新面孔出现。” “遭天谴的家伙!”蓝菱冷冷地诅咒着,目光却直瞪撒迦。 “好了,姑娘们。这一行的规矩,是不能让主顾等得太久。”撒迦整了整皱巴巴的礼服,几枚暴发户才会青睐的硕大戒指以及猥琐不堪的笑容,将准皮条客的特征彰显无遗。 如预料的那般,这批单独行事的裁决成员毫无波折地通过了哨卡盘查。由偏门进入皇宫的短途之间,巴帝士兵亢奋的口哨声此起彼伏,蓝菱与一干女法师裸露出的如玉肢体让他们几乎想要嗥叫,走在队伍前方的撒迦却根本没人去望上半眼。 早在入侵者的铁蹄踏破皇城之后,斯坦穆的最高统治者卡夫·德鲁·里察德便彻底沦为了阶下囚。这位生性懦弱的皇帝并没有像当初受冕登基时宣誓的那样,守护王土子民直至生命终结,事实上巴帝人的威逼利诱根本还没来得及起到作用,他就已经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皇宫正门前,迎接敌军的到来。 从“兵援邻国”到“肃清内敌”,希尔德大帝在众多旁观者面前堂而皇之地主导着这场侵略游戏。至今未能打下的四个行省,使得前者对入主斯坦穆皇宫毫无兴趣。另一方面,谋士们提出的藩属国构想,也正是卡夫和斯坦穆皇族能够活到今天的最大原因。 比起那些因亡国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子民来,卡夫则在软禁生活中表现出了足够的适应能力。虽然皇宫里的大部分侍女仆从都在战争中期溜之大吉,但慷慨且仁慈的新主子还是允许他继续行使有限的权力,当然,对象仅限于那些未能逃离皇宫的斯坦穆人。 据说人类遇到极大的压力时,潜意识便会产生逃避的念头或者干脆无视,卡夫似乎继承了这一点,并将其发挥到极致。往年闲暇时分才会召来的歌舞表演,如今已成了老皇帝打发时光的最佳方式。尽管御用剧团早就出逃殆尽,好在巴帝军方总能在允许范围之内满足前者的任何要求,包括从宫外募集众多高级舞姬,和其他奢靡至极的享受。 家花没有野花香的定律,很快就让老皇帝迷恋上了这种昂贵的召妓方式。流行于民间的“膝上舞”,蕴含的火辣激情往往会让男人们难以招架,有趣的是,在这方面行将就木的卡夫却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能力。以几名巴帝高级将领的话来说,他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当撒迦一行人通过处处岗哨,到达卡夫所在的后宫之际,蓝菱的风姿立即征服了所有人。就连年仅十五岁的小皇子,也同样在怔怔地注视着美丽的精灵,如同场地周围的巴帝士兵一般,表情古怪到了极点。 竖琴与长笛的合奏曼妙响起,杀戮舞剧也就此拉开帏幕。镶着银边的猩红地毯宛如一幅抽象派画卷,点缀其上的女法师于瞬间将奇幻之美绽放到极致,所用的却并非舞姿,而是魔法。 纵横交错的元素球像是一柄柄圆润而锋锐的刀刃,毫无滞塞地贯穿了每个巴帝人的头颅。大蓬飙射出的血花在空中爆出千万枚凄艳碎瓣,随即形成的静默屏障竖起四面皓青高墙,彻底将宫内的声息隔绝。等到所有的尸身颓然倒地,撒迦已经走到那些面色惨白的斯坦穆皇族面前,取下了虹膜上覆盖的浅灰色软晶。 “我是撒迦。”几乎是在这温和言语响起的同时,两名束着高贵发式的皇妃便直接晕倒过去,连惊呼声也未能发出。 “你们终于还是来了,摩利亚人。”卡夫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从蓝菱身上收回目光,转向那闻名已久的紫眼魔王,“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同伴应该正在其他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格林将军可以抵挡住敌人的强大攻势,却不能忍受远离母亲的痛苦。任何一位成功的统治者,都应该时刻洞悉部下在想些什么,就这一点而言,你真的很高明。” “除了格林的母亲,前财政大臣和其他一些人也将得到解救。”撒迦缓缓扫视着眼前十余名皇族,微笑道,“卡夫陛下,说起来还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格林的主战倡议,似乎是他由帝都调任条顿行省的唯一原因。至于希斯坦布尔守战中殉国的特洛尼达中将,知道是什么让他同意了诈降计划,并且甘愿自残诱敌么?我的部下只告诉他,无论巴帝派来多少军团,也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只要我们当中还有一个人活着,行省边关就永远也不会**上巴帝的战旗。” “特洛尼达......”卡夫茫然重复着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浑浊的眼眸中现出复杂神色。 “只凭着一句承诺就付出生命,对于你来说,这应该有点难以想象。不过,比起传言中那位昏庸且懦弱的皇帝,你的从容还是让我感到了惊讶。” “没有人会不喜欢征服和统治的感觉,但是在那之前,你得清楚自己将要付出些什么。从继位以来,我始终在避免与别的国家发生利益摩擦。有了巴帝、摩利亚这两个强大的邻居,任何国家的王者都会活得很累,当然也包括我这个没什么野心的老头子。很不幸,战争终于还是来了,就像每个斯坦穆人所担心的那样。这些日子以来,我承认自己表现得像个懦夫,但却并不会感到羞愧。” “哦?我有点觉得,正在听一个不算高明的笑话。”撒迦冷然嘲讽。 “撇开这身皇袍,我仅仅是个贪恋生命的老人。我的妻妾们都很美丽,几个孩子也算得上乖巧,每天晚餐时看着他们坐在周围,实在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如果躺在冰冷的坟墓里,除了亲人的泪水和雏菊以外,很遗憾,你将再也得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略顿了顿,老皇帝艰涩地笑道,“只要能活下去,我不在乎国家的命运。” 终于觉察到异常的外殿守卫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入宫内,与撤去静默屏障的裁决法师展开了激烈对攻。蓝菱在撒迦的注视下极不情愿地投入战团,未曾携来帝都的“人马之辉”没有给这名神射手造成太大的不便——在抢过巴帝士兵手中的短弩之后,他射出的每一支箭矢,都必定令一名敌人彻底丧失战斗能力,然而却并不致命。 “有你这样的皇帝,斯坦穆会亡国也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很明显,阁下更喜欢把自己看成普通人,而不是统治者。”撒迦仿佛正置身于希斯坦布尔军部那间巨大的办公室,周遭不时横飞的血肉唯一产生的影响,便是令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平缓温和,“这的确令人遗憾。因为我们来到帝都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带一名斯坦穆皇族回希斯坦布尔。” 人体倒地的闷声和压抑的惨呼已经充斥了整个内宫,但从所有皇室成员绝处逢生的惊喜表情来看,他们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刚才那句话语。无论如何,残暴且贪婪的巴帝人都不是值得信任的对象。能够离开这座变相的牢笼,去向传说中的自由之地,或许会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他必须拥有皇位继承者的身份,这样才有资格为四大行省联盟效力。”撒迦直视着老皇帝骤然黯淡的眸子,简简单单地道,“希尔德不杀你们,是为了构建傀儡政府,我也有着类似的想法。” “我才是现任的皇帝,你们为什么还要重挑人选?!”卡夫急剧地喘息着,低嚎得像只即将遭到屠杀的老羊,“从希斯坦布尔守战爆发开始,直到条顿破围,我始终在猜想你们总有一天会来帝都。也正是为了这个,宫外的表演者才会被频繁召来,好让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有机可乘。撒迦,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包括希尔德在内,很多人都被那支裁决军团的谨慎作风所蒙蔽,但我很清楚,四个行省根本就满足不了你的胃口,整个斯坦穆才是最终的目标......” 老人的声音慢慢微弱下来,由于危机而迸发出的力量正在无声无息地离他而去,本就衰老的面容更是显得了无生气,“我的儿子们还太年轻,年轻到不懂得什么叫做演戏。撒迦......不,撒迦阁下,请带我走,您将发现自己找到了世上最忠诚的仆人。” “我说过,只需要一个人选,那不是你。”撒迦残忍地打断他,目光转向几个年龄不一,表情却雷同的皇子,似是想要化解他们的惊恐般,微微地笑了笑,“以前在摩利亚的时候,贵族们总是喜欢赌马,但赌得并不坦荡。每到赛事开始以前,对手之间针对马师和赛马的种种暗算,可以说是岩重城里最频发的事端。现在,我想让诸位清楚,这里不会有任何一匹马被留给巴帝人,想要活下去,得靠竞争。” 密密麻麻的巴帝士兵仿佛倾巢的兵蚁,从各个角落里爬出,张开强有力的鄂齿不断袭来。裁决法师虽然在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但多年战地生涯造就的默契与经验,却使得她们牢牢维持着对战爆发起便迅速构筑的防御阵型。所有掩近的敌人都在蓝色长蛇组成的交叉火力网前倒下,强大的电能令全钢铠甲以及刀剑都变成了传播死亡的帮凶。远端巴帝魔法师小心翼翼的辅助反击,在这些前摩利亚皇家军士的眼里,则根本就和小孩子的把戏般不值一提。 一柄被电系魔法击中的阔剑从高空中呼啸落下,恰恰斜插在众皇子前方不远处,扭曲如麻花的剑身衬着依旧青森的刃口,看上去如同一条垂死的蝰蛇。 “想好了么?时间已经不多了。”宫外传来的警讯长号和足下地面的隐隐震动,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撒迦,整个皇宫乃至帝都,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连苍蝇也飞不出去的铁桶。 “撒迦阁下,如果产生了最终的人选,您愿意赋予他什么呢?”大皇子洛南直愣愣地瞪视着地上那把杀人利器,空气中湿润的血腥气已不再让他恐惧,而是唤醒了些许萌芽般的杀 机。 “活着。”撒迦轻松地回答,“比起那些由于皇室而被放逐、被斩杀,以及在战火中丧生的军民,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 “我还想得到另一些东西。”洛南努力挺起胸膛,期望用男人的方式得到对方尊重,“能让我感到满足的权力,还有......” 两团巨大的火球喷吐着张牙舞爪的热浪瞬时射至,在空中折出诡异弧度之后,于大皇子所在的位置合而为一。对撞产生的冲击波挟卷着火焰和碎尸,暴雨般喷得到处都是,等到那蓬耀眼的强光完全散去,这过于自信的男子还剩下的,就只有一双齐胯折断的腿。 “就算是神,在我们大人面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出手的裁决法师叫做维罗妮卡,点缀着雀斑的娇俏脸蛋已变得狰狞无比,“要么就服从,要么就死亡。” 就在旁侧对敌的蓝菱目睹了整个杀戮过程,对于这名平日文静内向的姑娘突兀间产生的情绪变化,不由得感觉到了一丝震惊。紧接着,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丑恶残酷的景象,映入了眼帘。 全无征兆的,战团中央这一小块空地,就怒放出了新鲜血花。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皇子们狗一般斗杀起来,除了年龄最小的唐克尔迪·里察德以外,所有人都在向亲生兄弟痛下杀手。那阔剑连番转换着主人,每经过一只手掌的掌握,乌黑色的液体便会随即爆出,飞溅在人丛中。妃子和皇后的哀求劝阻没能挽救任何人的生命,反而将她们自身推入了冥界深渊——初经博杀的年轻人或砍杀,或撕咬着一切接近的物体,恐惧转化而成的疯狂让他们再也不能分辨,面对的究竟是敌手,还是哭喊的母亲。 由于惊吓,十五岁的唐克尔迪趴在地上,拼命向不远处的父亲爬去,这近乎本能的举动挽救了他的性命。等到终于和老皇帝相偎在一起,身后癫狂博杀的皇子连同无辜者已经悉数倒了下去,唯一还活着的那个,仅剩了一条臂膀,连整个鼻子都被人咬去。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那人犹自紧握着阔剑,跄跄踉踉地走向唐克尔迪,血流披面的形貌令他似极了发现猎物的食尸鬼。 可惜语言是无法杀人的,就在这名重伤的皇子走到胞弟近前的时候,一支弩箭轻啸而来,贯穿了他的头颅。 “跟我走吧,没事了。”蓝菱拉起唐克尔迪的手,后者茫然无措地仰视精灵,除了跟着迈步以外,再也做不出其他反应——过度的恐惧,快要让这少年崩溃。 接近两丈高的巨型火焰墙猛然腾起,替代了原先的防御阵型。双方法师修为上的天差地别,在这一刻显露无疑:全体裁决成员已在有条不紊地发动传送阵,并逐一撤离,被熊熊烈火阻隔在外围的巴帝人仍然显得手足无措,连番射至的冰锥水龙无不化作蒸气散去,仓促间就连半个缺口也未能打开。 随着空间里漾起异样的波动,深蓝而幻丽的传送大门悄然扩开。蓝菱异样地沉默着,走向那处,拉住小皇子的手背上隐隐暴起了青筋。在经过撒迦身边的瞬间,他冷冷地向对方投去了一瞥,目光中饱含的愤恨与鄙夷,能把冰山融得对穿。 对精灵而言,斯坦穆算个较为熟悉的国家。他也知道,这些懦弱的皇族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最大的原因是他们觉得几十万军人的战死,连同王国的覆灭,都没有自身生命来得重要。为了固守城关,库卡城里七成以上的民众都被强行征集过,其中甚至有着女人和孩子。 平心而论,蓝菱蔑视这个自恃高贵的群体,但撒迦那令人发指的手段还是让他动了杀机。更为可悲的一点在于,刚才的压轴演出,撒迦自始至终都没有跟他提过任何细节。 换句话来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信任,即使是暂时的。 面沉似水的精灵引着小皇子举步跨入法阵,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随着涟漪般轻涌的波纹一次又一次荡开,裁决法师们也相继被传送到帝都的某处城郊。同时行动的几路伙伴已经等待在那里,玫琳操纵的神器将带着所有人回到希斯坦布尔,不留半点痕迹。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老人?”满地的血污之间,卡夫双眼无神地望着撒迦。失去魔力维持的火墙在逐渐消融,他的余光可以看到无数身影向这边冲来,但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撒迦没有作出回答,没有望向四面八方疾掠而来的敌人,更没有片刻稍顾那道越来越小,即将合拢的传送门。他只是背负双手,看着洁白如雪的宫壁之上,龙飞凤舞的一排大字:“天父的恩泽永佑斯坦穆”。 “守护这个国家的不是什么神明君王,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大人物,从来都不会在乎罢?”撒迦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那片遥远的鬼域近在眼前。 带着些萧索,他微叹了口气,伸手在卡夫右肩上拍了拍,整个人陡然从原地浮起,身躯诡异地扭曲起来。 合围上来的巴帝守卫没能把敌人留住,事实上他们的目力只捕捉到了连串飘忽的虚影,连撒迦的衣角也没能沾上半点,就这般被其轻易地掠出宫殿,鬼魅般纵越而去。 短暂的嘈杂忙乱过后,部分军士注意到低垂着头颅木然站立的斯坦穆皇帝,仿佛有些异常。等到这矮小的老者,终于在喝骂声中仰天倒下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卡夫的面目上,正伏着一只斑斓可怖的生物。它的体形类似于大到离谱的蜈蚣,头部却生着坚角耸耳,二十八对须足爬附的皮肉表层,完全变成了墨汁般的浓黑色。随着这生物轻松咬开卡夫的前额,将整个身躯钻入颅内后,再由顶门血淋淋地游出,牙关打战的声音顿时响彻了内殿。 直到灵魂沉入黑暗的那一刻,在场近千名皇宫守卫也没能明白,这邪恶之物究竟从何而来。而片刻间将飞行轨迹遍布整个内殿的后者,在豁开最后一名巴帝人的腹腔,咀嚼着脏器自行向撒迦消失的方向追出之际,倒是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显得心满意足之极。 诅咒法师体内的蛰伏经历,着实是把它憋坏了。 —————————————————————— 我回来了^_^ 第二十六章 偏锋(下) 沿海地域的冬季,总要离开得略早一些。肯撒公国亦是如此。 尽管还没到三月,海洋上潮暖的气流,却早已让斯比兰托港口尽褪了严冬覆下的冰雪。每天午间时刻,垂直日照泻落的温度更是让每个水手都索性脱下外衣,光着膀子在甲板上穿梭忙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冰封的近海早就变得碧波万顷,正是一年中的鼎盛航期。 如潮的商机,并不仅仅来自于国内。几个邻近国家,甚至是远在大陆腹地的商贾们,都犹如被雌性分泌物吸引的蛾子般,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携着满袋金币或成队货物的异乡来客,逐渐充斥了这个最负盛名的黄金口岸。千百艘张起白帆的货船像是接受检阅的列兵,井然有序地横陈在港口周边。船体表层桐油的清香融合着海水的咸湿气,顺风传到港内的各个角落,对于本地人来说,这就是金钱的味道。 作为一个航运条件得天独厚的小国,肯撒的本土船只却并不多。正如那位肯撒公国的开创者罗伯特卡瓦利一世所言,拥有山地林场的人,未必要以伐木为生。单单是各种名目的关税,就已经让这个临海国家赚得盆溢钵满,况且那些荷包鼓胀的投机者,还一并带来了衣食住行乃至其他方面的收益。 每到繁忙的交接过程暂告一段落,绝大多数货主都会找个地方轻松一番。酒馆老板和身价不等的流莺们,便理所当然地充当起热情好客的主人,恨不得前来光顾的贵客能永远住在这块盛产麦芽酒的弹丸之地。 当然了,前提是他们的口袋里,还装着足够多的钱。 有油水的地方,历来少不了纷争。早在很久以前,肯撒乃至邻国的十余个黑帮,便陆续向斯比兰托伸来了刺芒森然的触手。为了一个街区甚至是一家妓院的控制权,黑夜中的械斗厮杀往往能把整条街面染成红色。 年前的一场大规模火并,彻底终结了群氓并起的局面。横扫众多对手的并非斯比兰托本地帮派,而是来自于其他地区的新兴势力。这批后来居上的掠食者们,显然要更懂得互利的重要性:天文数字的前期投入,使得当地警备司毫无眷恋地放弃了以往的合作对象。多达数千人参与的街头混战之后,官方随即而来的打压行动轻易让被淘汰的玩家远离赌桌,留下无数尸体惨淡退场。 地下秩序很快于斯比兰托正式登场,各地而来的货主不得不在交纳税收的同时,去承受另一笔不菲费用。每条货船的船长乃至水手,都必须得按照人头支付“驻港金”。拒绝妥协的先例不是没有过,但一具具港口海面上惨白肿胀的浮尸,正逐渐令人们学会沉默与顺从。 飞鱼号的回归,却像是顽童手中抛出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井水表层,激起了一丝不协调的涟漪。 又一次雄心万丈的远航探险,终究因为古曼达的酩酊大醉,而半途夭折。与其他船只不同,飞鱼号的舵盘极少会落在大副手上,可疯子船长却在某个风暴肆虐的晚上灌下太多的马尿,竟然伏在操舵室里呼呼大睡,直接导致船艏撞上了突起的礁石。 眼看着那块航海图上从未标注过的陆地在雷电辉映之下已是隐现轮廓,大副却只得强忍着探索的欲望,下令当即返航——他没有半点把握能够驾船闯过前方暗礁如林的水域,而那一刻的古曼达,根本就是个会打鼾的死人。 次日酒醒后的船长活像条丧失了交配资格的公狗,硬是把高过半头的大副从船舱里拖出,指着鼻子问候对方全家女性。于是满船水手便开始哭笑不得的看到,两个白发老头在甲板上激烈地上演了一次全武行。斗殴过程中,双方可谓是挖眼偷桃无所不用之其极,等到古曼达以几记势大力沉的头槌最终锁定胜局,耗尽的体力也使得他瘫软在地,连半个小指头都难以动弹。 即使宣泄了愤怒,现实毕竟还是难以改变。遭受重创的飞鱼号带着唯一一根未被刮断的主桅,步履蹒跚地踏上了回归的航程。尽管途经各个海岛收集而来的珍稀矿石,足以让全船人衣食无忧上很长一段时间,但古曼达始终无法从沮丧中摆脱出来:毕生中最辉煌的发现居然由于醉酒而前功尽弃,想要从头再来,恐怕只能等到船体大修以后了。 从年轻时就已经跟在疯子船长身边的大副布兹,如同以往那般很快将挨揍的事情忘在脑后,带着两个黑眼圈终日忙碌不休。不管是他,还是那些年轻水手,都早已把古曼达视作了真正的亲人。如果说飞鱼号是个漂泊无定的大家庭,毫无疑问,家长就只有一个。 然而所有的人都不曾料到,阔别半年之久的斯比兰托,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飞鱼号靠岸后不久,一群形貌凶恶的汉子便大刺刺走上船来,开口索要驻港费用。结果还没等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古曼达出声,近百个狗熊般壮硕的水手就围拢上去,把他们干净利索地扔到了海里。 长期风口浪尖上的冒险生活,足以将软弱的内心磨砺成磐石。飞鱼号上的船员在走私途中甚至与某国的海防卫队发生过流血冲突,自然不会把这些打秋风的地痞放在眼里,疯子船长本人更是没拿其他熟识船主的劝告当回事情,每天照旧外出喝得昏天黑地。 或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定律起了作用,水手们磨利的鱼枪钢叉迟迟也没能派上用场。等到数周过去,飞鱼号的翻修已接近完成,那条一直窥视着猎物动向的鬣狗,才悄然龇出了滴血獠牙。 橘红色的屋顶,微微泛着油亮的楠木门窗,入夜后的茉兰酒馆仿佛饥荒时代的难民所。从外面看进去让人禁不住怀疑,这幢两层的单薄建筑随时便会被挤垮。 “酒!酒呢?!”古曼达摇晃着空杯,不耐烦地从桌边站起,屋子里鼎沸的声浪丝毫也没能掩去他破锣也似的大嗓门,“玛蒂,快过来给我加满酒。整个晚上你都在紧盯着门口,难道是在等小情人?老天,现在离关门可还早得很,想要从罗达那家伙的眼皮底下溜走,除非你学会刺客们的潜行本事才行。” 哄堂大笑声中,以吝啬刻薄闻名斯比兰托的酒馆老板罗达叫住了吧女,亲自走过来为古曼达续杯,“老活计,你喝得也够多了。这杯算我请的,早点回船上睡觉吧!” “咦?连欠帐都得唠叨半天的小气鬼,今天居然转性了?”船长斜乜着他,眼中除了醉意更多的则是戏谑,“看来我得出去找条马槽泡上一泡,坐在这里就能做梦可不是件好事。” 罗达无奈地望向旁边的大副布兹,后者耸了耸肩示意无能为力,“你知道的,不喝到这里打烊,没人能让他离开桌子。” “古曼达,我还记得这家酒馆开张的时候,你是走进来的第三个客人。”罗达喃喃地道,“快二十年了,你没死在海上根本就是个奇迹,可别在我这里丢了命......” 响亮的咳嗽声远远传来,酒馆老板哆嗦了一下,望向酒柜后怒目圆睁的妻子,低着头转身走开。大副隐约变了脸色,正要说些什么时,却被古曼达打断。 “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怕过什么。”疯子船长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先走罢。这次的麻烦虽然不小,但他们还不至于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船长不会抛下船只,大副也绝不会抛下船长。”布兹鼓着眼睛举起酒杯,像是又要和他打上一架。 玛蒂愁眉不展地站在远处,看着两个老头碰杯之后居然齐声唱起了起航号子,不由急得脸色发白。她是个姿色平庸的姑娘,能够胜任吧女这份工作的缘故,只因为做事卖力且胸部够大。平日里的工作时间,除了洗刷收拾和递送酒食以外,大多用在了应付形形**的骚扰上。醉醺醺的客人们总喜欢占点便宜,却很少会真的愿意花钱买她一晚。毕竟在茉兰酒馆里,还有着其他更为养眼的选择。 在玛蒂的心里,疯子船长始终都是老朋友。他不会动手动脚,眼神中也没有那种要剥人衣服的欲望,偶尔没喝醉的时候,还会和自己聊上几句航海中的趣事。尽管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于一个出身贫寒的吧女来说,却足以算得上尊重。 “告诉他吗?”玛蒂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当古曼达再一次举手招呼她,送上麦芽酒的时候,这善良而怯弱的姑娘终于下定了决心。 “船长,你还是走吧。”吧女连续杯的酒罐都没顾得端上,快步走到桌边,尽量压低的声音带着些许恐惧,“今天他们来找过老板,说了些凶霸霸的话......” 突兀沉寂下来的酒馆似极了废弃已久的墓园,客人们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靠门边坐着的甚至开始颤抖。大约三十余名领口绣着龙形图案的汉子,正挟着冷风从大门鱼贯而入,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响声,就像是恶鬼的狞笑。 “赤龙帮办事,不相干的朋友请离开罢!”为首的瘦高男子径直走到厅堂中央,继而环视四周,甚为和气地开口。 短暂而混乱的响动过后,整个酒馆变得空空落落。绝大多数的客人都从口袋里摸出酒资,放在桌上,连找头也不敢索取便匆匆而去。其中部分与古曼达相熟的,不约而同地垂低视线,选择离他那张酒桌较远的路线离开,仿佛在回避着致命的瘟疫。 “我们老大说过,想要避免被别人在背后捅刀子,最好先学会倾听脚步声。我一直都在努力做到这点,幸运的是,至今还没让他失望过。” 那头目刮得铁青的腮帮上,清晰可见两道极深疤痕,笑容中蕴含的文雅也正是因此,而扭曲成歇斯底里的残暴,“玛蒂小姐,您应该记得,之前的告诫是让你们管好自己的嘴。” 从黑帮部众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刹,玛蒂就开始不停地哆嗦,不停地后退。黑帮头目那平淡的话语,却让她当即顿住脚步,再也不敢动弹分毫。 “她只是问我还要些什么,这难道有罪?”疯子船长很清楚,在此刻激怒对方,是唯一让吧女置身事外的方法,“老天,现在的黑帮都喜欢差娘娘腔做事么?这里的观众简直少得可怜,你那些用来恐吓的台词,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拿出来炫耀。我知道自己有够冒犯,但还是想麻烦你,想要做些什么的话,最好能找对人,并且他妈的痛快一点。” 锵然钝响声中,几十名火龙帮成员齐齐抽出了腰间长刀,狞笑着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老家伙斩成十七八截。 “尊敬的船长,别人都说,您的胆量要和名气一样大,今天我总算是见识到了。不过我得纠正一点,赤龙帮能有今天,并不是靠着几句恐吓,就能够奠定的。”那头目微笑着阻止手下,指端急速旋绕成形的狭长风刃,已随着漫不经心的动作厉啸射出。 “波”的一声轻响随之炸起,玛蒂的身躯微晃了晃,茫然抚上咽喉,指缝中鲜血汩汩涌出。几乎是立刻,一条赤线便横贯了她的颈项,断裂坠地的头颅直滚到几尺开外,身躯这才缓缓仆倒。老板娘惊恐的尖叫声宛如被割喉的鸡雏,只是嘶哑地维持了瞬间,便即被丈夫的大手捂在嘴里,再也作声不得。 “你这个**养的......”古曼达咆哮着起身,却与大副同时被游弋袭来的电光击倒。 恰到好处的魔法力量,使得两人遍体都游走着细小的蓝色火花,头发焦枯一片。可怕的麻痹感令他们失去了对每寸肌肉,每根骨骼的控制,却远远不足以致命。 “警备司的老爷们早早就说过,这段时间皇帝陛下出巡的路线会途经斯比兰托,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得低调些。”悠然出手的黑帮头目叹息着来到古曼达身边,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般温言寒暄,“我真的不想惹麻烦。您看,起因只不过是一点小钱而已,结果却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其实做我们这行的,也有着不少难处,偶尔跳出来个刺头,还必须得摸清底细才能动手,就比如说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每个人都把赤龙帮立下的规矩当成笑话来看,那我们恐怕就只能饿死了。” 轻描淡写的语声和骨骼折裂的炸响,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店堂里。短短几句话光景,古曼达的右手除了拇指和食指以外,其他三根尽被那首领齐根拗断。惨白而尖锐的断骨挂着褐色筋体血淋淋地曝露在外,目睹惨象的吧女已然晕去了大半。 “就这点本事?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老子一拳能打得死一头牛,那会像这样软手软脚?”疯子船长满头满脸俱是豆大冷汗,眼神中却还是带着肆无忌惮的嘲弄,“啧啧,同样是年轻人,你可要比我认识的那个小子差太多了。唔,在他面前,你简直像个夹着裤裆的娘们儿。” 饶是那头目城府再深,此时也禁不住被对方的顽强激起了杀机,“你是不是在以为,有了两头替罪羊,我们就会放过其他人?忘了告诉你,飞鱼号现在恐怕已经沉到了海底。至于那些愚蠢的水手......哦,抱歉,我实在不应该这样称呼死者。只要再过一小会儿,你们就能永远团聚了。” “未必。”即使在古曼达和大副疯狂的咒骂声中,这句冷冷的置疑,还是清晰传入了黑帮首领耳内,也同时让斩向船长头颈的火焰刀刃就此消散。 “是谁?谁在说话?!”这杀人如麻的汉子像头猎食中受惊的豹,猛然向前直掠,身形再顿时已然到了店堂角落。 从酒馆门外跄踉退进的十几名下属,以另一种方式作出了回答——他们的胸腹处,都像是被冥魔的巨爪亲吻过,豁开的两排肋骨之间,不断有脏器碎片带着生腥的黏液坠落下地,可偏偏每个人都还暂时活着。 “自杀罢,那样的话就不会痛苦。”街面上有人淡淡地说道。 眼睁睁看着那些凄惨呼号的手下陆续反转长刀,割断自身头颈。黑帮头目猛地低吼了一声,双手连挥之间,毕生的魔法造诣尽显无遗:八道“连环闪电”由大门怒射而出,旋即匪夷所思地汇聚成一面深蓝色的死亡光幕,向街面卷去。酒馆里纷立的几十条大汉暴起震天杀声,挥舞着长刀随后冲出,扑向那灯火难及的沉暗处。 料想中的厮杀动静并没有传来,大范围的电系魔法攻击也宛若泥牛入海。死寂之中,先前那声音干咳了几声,老气横秋地再次响起,“听我的话,你还是自杀了罢!” 清脆而响亮的咀嚼声,渐渐从街边响起。汗湿重衣的黑帮头目瞪视着酒馆大门,依稀感觉到就在这张血盆巨口之后,蹲踞着的恶魔正俯首于尸骸间,咬得兴高采烈,吞得酣畅淋漓! “我是赤龙帮的希布,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鬼斧’卡狄刚罗!他可是丞相大人以前礼聘的护卫教头,不想找麻烦的话,请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黑帮头目的呼喝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类似这般自报山门的示弱行径,对他而言还是生平第一次。更何况,敌人会不会吃这套,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你的老大是谁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地上躺着的那两个老家伙,是我们老大指定的船夫。” 细碎的脚步声中,一个矮小的地行侏儒出现在酒馆门前。他身边的红发女子抱着头狞目獠牙的小兽,隐约可见细微的赤芒流动在一人一兽周遭,空间里存在的火元素几乎已在嗥叫。 “贵帮怎么称呼?老大又是哪位?”希布强自镇定地开口,暗自发狠回头就把帮里的探子统统杀光——早知道疯子船长有这样强硬的后台,别说是拒交驻港金,就算倒贴这老祖宗的钱也心甘情愿。 戈牙图傲慢地勾了勾手指,等对方犹豫着弯腰后,附耳道:“我们没有帮派,只有军团。老大叫作撒迦,嘻嘻,就是斯坦穆的那个。” 希布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看着侏儒,脸色已经灰白得像个死人。作为大陆海运当之无愧的枢纽,斯比兰托港口每天都要进出数以十万计的他国商旅,大陆各地的奇闻逸事也就在这个种族大熔炉里,成为了人们随意交流的话题。 在如今的斯比兰托,可能有少数异族会不知道教皇,但却绝对没有人不知道撒迦。来自各国的商人都对那场名动天下的逆袭战津津乐道,或许是以弱胜强更能激发旁观者的侠义心理,裁决的缔造者在他们口中,根本就是魔神般的存在。 “撒迦?!”希布战栗着想要确认,却只发出了可怖的荷荷声响。 戈牙图满意地把那柄割断对方声带的刮刀收回袖中,笑着作了个噤声手势,“这可是机密......呃,好像没我什么事了,希望古曼达那老疯子不会折磨你太久。” 镌满了溯夜族古老咒文的利刃于接触皮肉的刹那,就汲干了黑帮头目体内的魔力。望着古曼达在那红发女子的法术治疗下摇摇晃晃地站起,用牙齿咬脱所有断指后向这边走来,希布已经开始后悔,没有珍惜侏儒给过的两个机会。 数日后,远航深海的飞鱼号船头。 “救命啊,救命!”戈牙图断断续续地惨嗥着,晕船带来的强烈呕吐感让他连胆汁都已经喷出,“古曼达,我扑你老母!要不是我们来得及时,你和你的手下早就完蛋了,还他妈能在这里神气么?” “船夫?老子是船夫?而且还是指定的???”疯子船长站在操舵室里,冷眼乜着前甲板上大呼小叫的侏儒,全速航行的飞鱼号在他单手操控下,俨然是条飞跃中的巨型虎鲸,“连撒迦都不敢和我说这种话,你小子当时的救世主形象,可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 “那个什么狗屁赤龙帮,裁决弟兄可是从找到飞鱼号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杀到他们老巢,大大小小连半个都没放过。你这边只不过伤了几个人,又根除了后患,说起来还得感谢我们才是......”戈牙图干呕了一阵,瞪着眼道,“难道你是在记仇?爱莉西娅可以作证,我们可是在第一时间就赶去了酒馆!” 疯子船长不再理会侏儒,转首道:“我说过,只要撒迦需要用这条船,带句话来就行。但有一点必须得注意,这是个承诺,并不意味着我需要倚靠他些什么。雇主和船长之间的坦诚,是我最在乎的。任何船只上缺少了信任,就永远也难到终点,这是航海的规矩。现在,请告诉我,你们究竟要去烈火岛做甚么?别再用征兵之类的废话来搪塞,这条船上人人都知道,那里剩下的侏儒还不够一只海妖塞牙缝的。” 爱莉西娅静静地站在操舵室一角,海风让她的满头红发飞扬不已,“没有骗您的意思,我们的确是去征兵。只不过,一切都得靠它。”言语间轻抚了抚怀中的红,小东西报以一个懒洋洋的呵欠。 “靠它?”疯子船长愕然。 正在呕吐间隙以各种方式诅咒古曼达的戈牙图,终于等来了救星。忙完活计的大副端着半碗颜色古怪的汁液给他灌下,虽然收效不算太大,但对于侏儒来说已经让他感激涕零。 “我说什么也不会回舱底去的,那里又黑又臭,简直能把人闷死。”缓过劲来的戈牙图发着牢骚,“有什么办法,能让那老头开得慢些吗?实在不行的话,您就多给我弄点药水,虽然苦了点,但总比伟大的地行之王死在这条破船上的好。” “飞鱼号上没人会晕船,所以这是最后一点椰叶水了。”大副摇晃着空碗,歉然望向把眼睛瞪到牛那么大的侏儒,“要不,你还是自杀了罢?” 第二十七章 呼啸森林(上) 细细簌簌的土粒滑落声中,一只觅食的短尾鼬于夜色中钻出洞穴,迎着风向嗅探起周遭的气息。 它有着金黄油亮的体毛,沉暗的黑色斑点从颈侧一直延伸到尾梢,头部精致而小巧,眼眸灵动之极。快要垂到地面的肚腹,并没有影响到这通体的优雅,反而为它平添了几分母性之美。 再过些天,孕育中的宝宝就会来到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界。近期来频繁出现的胎动,总是让母鼬感到惶然与无助。小生命们贪婪无休地索取已让它瘦得皮包骨头,终日为食物奔忙的疲倦感,则会在一些睡梦中唤醒对伴侣酸楚的回忆。 那头强壮却温柔的大家伙,早就应该通过土狼的排泄化为了泥土,骨架也将变成虫蚁肆虐的乐园。母鼬无法忘了那次惨烈遭遇,自此以后,它再也不会去栖息地以南的那片区域捕食。 今天,是个例外。在整整三天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以后,它不得不选择面对恐惧。 大片荒野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母鼬谨慎地穿行在一人高的灌木间,向着土狼统治下的领地悄然前进。与生俱来的保护色,使得它和身边环境完全融为了一体,由于饥饿而逐渐加快的步伐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仿佛植被间缭绕的风。 土狼也吃野鼠,但在有选择的时候,它们宁愿去捕杀更大些的猎物。母鼬憧憬着能够从天敌爪下得到一份遗漏的美食,然而当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着土狼的体息沁入鼻端时,它脊背上的体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炸起,四肢战栗得根本连逃遁能力也完全失去。 死气,浓烈的死气。 野兽独有的敏锐感知,于顷刻间告知了母鼬前方的险境危机。那道生着稀疏野栗树的高岗本是土狼巢穴所在,而现在,却成了狰狞肃杀的屠戮之地。 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夜幕垂覆的土岗上倏地亮起一双厉眸,紧随着破空而来的狭长暗影轻易贯穿母鼬的胸腔,“扑”的一声将其死死钉在地上。骨肉撕裂的剧痛让这头不过尺长的小兽低吼不已,但却始终无法挣脱桎梏。 风声啸动,食人魔洛扎跃下土岗,短短几个纵越停在了母鼬近前,探手将那根不过小指粗细的枯竹拔离兽体,插回腰间。在看到短尾鼬肥涨累赘的腹部时,他不禁咧嘴笑了笑,手下略为加劲,一小蓬血花立时怒放盛开。 片刻之后,洛扎已然掠出数里开外的荆棘地带,风一般于月色下连番飞跃,灵巧得像只强壮过分的猞猁。渐渐茂密起来的芦苇丛,足下传来的湿软感,以及鼻端越来越浓的腐臭气息,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目的地快要到了。 经过适才的短暂休息,胃囊中走兽的新鲜血肉正在源源转化成体力。那六只尚未出生的短尾鼬幼崽,则要算得上难得一遇的美味,当它们被利齿切割的瞬间,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叫声来。被这段杀戮插曲点燃的亢奋感,开始从心脏的强力搏动中输出,经过血管流遍全身,洛扎几乎忍不住想要打个响鼻发泄一下真正猎杀前的情绪,暗红色的夜眼亮得犹如冥火在烧。 终于,这头超过九尺高,足足宽出常人两倍的庞然大物清晰地看到,就在前端不远处的湿地上,静静蛰伏着几只肉冠高耸的食腐鬣蜴。他的动作也从这一刻起,变得迟缓而谨慎。大约又前进了数丈距离,食人魔停下脚步,抓起大把淤泥细细涂满了全身,继而从背后所负的革囊中取出四块平阔物事,分别套上手足,开始在泥泞间匍匐前行。 这里是南方大陆凶名最为卓著的酸雨沼泽,即便最贪婪的掘金者和最强大的冒险团体,也从未留下过探寻的足迹。除了沼泽本身的吞噬天性,上千种毒虫异兽的存在,更是使得这块广阔而荒凉的区域,彻底成为了人类禁地。 严格来说,食人魔也属于亚人类的一种。这些面目狰狞的大家伙同样敌不过酸雨沼泽里水蟒的绞杀,遇上大群巨齿鳄时也必须选择落荒而逃。至于少数雄踞在食物链顶端的雷鸟,更是他们永难抗衡的噩梦。 尽管有着族内第一勇士的称号,但洛扎从来都和自负扯不上什么干系。敢于踏入沼泽的原因,是由于他曾经不止一次穿越过此地,到达十余里开外的呼啸森林去隐秘猎食。 风险与收益之间,永远都划着等号。正如那句古老谚语所说:“想要得到财宝,你得先杀了那条守巢的黑龙。”对于食人魔而言,鲜血和生肉的诱惑往往会让危险变得不再重要,洛扎亦是如此。 自从那个敌对已久的种族源源迁入呼啸森林,奇异的自然魔法让周边林带集结成无法逾越的坚壁,酸雨沼泽便成了唯一能够通往森林腹地的捷径。最初洛扎也无法肯定,延伸铺展的沼泽彼岸是不是遍布警戒,但对敌族血肉的渴望,还是在某个深夜令他霍然醒转,不管不顾地扑向沼泽所在,并最终如愿以偿。 屡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潜行经验,让此刻的洛扎变成了一条游弋于泽面上的四脚蛇。那些数尺见方的杉木板非常坚韧,坚韧到足以支撑他惊人的体重,却不会破裂。扩大百倍的着力面积使得食人魔轻松地爬行在沼泽表面,充沛至极的体力则足以保证,等到这次旅程完结以后,他还可以像杀鸡那样简单地干掉任何送上门来的猎物。 乌黑的血液,冒着腾腾热气的脏腑,大块大块零落的肌肉,甚至是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褐色组织,每一种带着生腥气的物体都能够瞬间点燃洛扎的灵魂。在食人魔的菜谱里,除了体液中带着剧毒的极少数沼泽生物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然而对岸那个种族的诱惑力,则要在所有食物中排在首位,其次才轮得到人类。 所有食人魔都认为,他们吃人就像是鸡吃虫类一样天经地义。但大陆诸国常年来的联合清剿,却令这个亚人类种族不得不过上了隐居蛮荒的日子。等到锐减的部族终于仅存数千之众,灭绝的危机已近在眼前,掠食者们这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几百万条虫子加起来,远要比一小群鸡可怕得多。 流亡到呼啸森林十余里之外的英格玛山脉以后,残余的一小拨食人魔最终和久居于此的独眼巨人走到了一起,并逐步融合成全新部落。由于旺盛到可怕的食欲,独眼巨人在有些时候不得不远离深山,去就近城镇掠劫粮食和牲畜。食人魔的到来恰好填补了他们不善捕猎的尴尬空白,而后者强横无匹的武力保障,也让人类追兵驻足于莽莽崇山之外,再也不敢进犯一步。 面对着占据天险地势的近万名独眼巨人,没有领军者会蠢到产生较量一番的念头,半个都没有。 夜色中沉默的呼啸森林,已经渐渐近了。沼泽上越来越厚的腐叶层就像是遮掩丑恶的外衣,恐怕只有天才会知道远端的一个隆起,究竟会是截暴风卷来已久的枯木,还是头饥肠辘辘的沼泽杀手。 洛扎谨慎地饶过每一处可疑的所在,并始终控制着呼吸,不让自己发出过大响动。由于先前涂上的恶臭泥层近乎完美地掩去了体味,到目前为止发现他的沼泽生物,就只有红斑蚂蟥。这些足有半尺长的吸血鬼成群吸附在食人魔周身,竭力想要将口器穿透那一层粗厚表皮,对鲜血的偏执令它们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突破口,其中几条甚至蠕动到了肛门边缘。 除了木知木觉的不死生物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人喜欢这种感觉。汗水早便渗透了洛扎周身,但他还是以钢铁般的意志力控制着肢体动作,不去理会直肠可能遭受到的另类**。比起上一次,遭遇成年雷鸟时被迫僵卧在泥水中大半个晚上,就连手指也未敢动弹分毫的凶险处境来说,小小蚂蟥简直等于沼泽宽容的恩赐。 距离硬土泽岸还有十几丈距离的时候,食人魔的爬行速度已经放缓到了难以觉察的程度。连绵无尽的紫茎香蒲,以及森林边缘刮落的败叶,合力为这片臭气熏天的地域覆上了斑斓厚毯。远远望去,洛扎所在的位置只是个毫不起眼的鼓凸。 仿佛是逃避箭蛙捕食的昆虫跃出了泥沼,一枚指头大小的铁蒺藜倏地刺破叶层,于夜色下轻盈飞掠,带着细若游丝的乌金尾线缠上了岸边古树。洛扎最后一次从枯叶断枝间抬起视线,扫视着前方幽暗的林间地带。确认并无异常之后,几块支撑手足的浮板被逐一收至腹下叠起,在躯体渐渐沉陷的同时,他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将那支备好的竹管衔入口中。 连串响亮的饱嗝声证明了沼泽的心满意足,未过多久,流动下旋的泽面便恢复了平静。死气沉沉的月色洒落在同样死气沉沉的世间,氤氲着瘴雾的沼泽边缘,只有那根愈发绷直的乌金丝索正分分勒入树身,顽强地曳出一道渊与岸之间的微痕。 整个呼啸森林,似乎就此酣睡了过去。偶尔会有几声微弱的虫鸣震起,但随即就会被气流划响所淹没。也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细微传来的步履响动,才透过土壤沙石渗入沼泽深处。食人魔的心脏搏动,也就从这一刹那开始,变得急促而狂野! “七个......不,八个才对。”他默默地数着,全身肌肉慢慢绷紧,“有个家伙恐怕是德鲁伊,脚步声轻得像只猫......” 泥浆的重重包裹之中,洛扎已经完全和沼泽融为了一体。没有任何光源能够透入泽面三尺以下,在这黑暗而静谧的所在,右手虎口处紧扣的乌金软丝和藉以呼吸的竹管,是他仅有的生机维系。 这种奇特的守伏方式,洛扎还是第一次试行。以往的他总是直接上岸,穿行到较远地域,去猎杀小规模的巡逻队伍。有时候食人魔会坐在满地血泊之间,一边大口吸吮着新鲜脑髓,一边嘲笑死者的愚昧:防线和女人一样,你可以信赖,但绝对不能过于信赖。 每次屠戮后细致的收尾工作,起到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从迄今为止的警戒分布来看,懵懂的敌族还没发现,酸雨沼泽已经成为了食人魔登堂入室的捷径。会途经这里的游动岗哨永远就只有那么几拨,附近也感受不到自然结界特有的波动。至于那些强大的半人马守卫,更是由于数量稀少而被调去呼啸森林周边,不可能再有多余的个体驻守此地。 从长远方面来看,洛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像现在这般,亲手毁去营造已久的私人猎场。可是部落里真正能够作出决策的,并非他这位第一勇士,而是几个古板刻薄的老不死。 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几天前洛扎就被告知,这块猎场乃至整个呼啸森林的存在,将在这个夜晚被彻底抹煞。 那支八人组成的巡逻队伍,已经慢慢靠近了。尽管在刚陷落沼泽时,洛扎的鼻翼和耳廊就自行合拢,阻挡住淤泥的侵入,但他此刻的感知却不仅限于听觉。 有人说食人魔天生就是血肉组成的杀戮机器,他们能够让肢体任何一个部位都化为融合自然的媒介,并在最细微的韵律中寻找契机。 制造死亡的契机。 爱洁的天性令巡逻者们只是站在远端,大致看了看肮脏不堪的泽面,便逐一沿着森林边缘向东行去。隐在暗色中的乌金丝于此刻陡然收紧,巴掌大小的树皮立时炸裂,其中一片带着尖利的啸叫飞出数丈开外,紧擦着一名巡逻者的脸颊划过,顿时溅出星星点点的鲜血来。 而那人却依旧保持着回首木立的姿势,和身边同伴一样,不可思议地望着沼泽内怒拔而起的巨影,就连最基本的反应动作也未能做出。 借着手中乌金软丝的强韧牵引力,洛扎单足踏上原本垫在腰后的四块木板,带着满身泥浆冲出泽面,只是在空中略略环视,便狞然望定了巡逻队末尾一人,厉鬼般直扑而去! 照面之间,巡逻者已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纷纷取下背后长弓连珠疾射食人魔。站在最后的那人却是双手结出咒印,口中低声诵唱。随即大炽的金色光华就像是烈日乍现于林间,将她美丽清雅的面容与秀发掩隐下的两只尖耳,映得分外明晰。 密集破空声一时大作,带着元素辉芒的箭矢全数射空,在沉暗天幕下曳出道道流星也似的轨迹。身躯疾转直落的食人魔展现出了可怕的柔韧性与爆发力,刚一接触到大地,他便再次反手探入革囊,拽出一条沉重的黑铁连枷,整个身躯倏地向后齐腰而折,在和地面完全平行的情况下抖了抖右腕。 两柄斜刺抹来的短刀几乎是贴着洛扎鼻尖划过,其中一名近身逼上的巡逻者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像是突然失去了脊椎支撑,悚然之余低吼了一声,掉转刀柄直劈而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得刀锋斩落的过程不过弹指一挥。以寡敌众的食人魔连看也没有看向那泓秋水般凛冽的寒光,依旧在惯性前滑的过程中,缓缓挺直上身,同时大力吐出了满口污泥。 连枷前端偌大的星刺锤,在最后一刻让全神出刀的巡逻者前功尽弃。这极尽狰狞的凶器带着特制后长达六尺的连环锁链,蛇一般从黑暗中游出,无声无息地噬上了他的前额。锋芒正盛的刀光便似遇上了火的雪花,于洛扎咽喉之前涣散至尽。 没有人能在整个脑袋像西瓜那样爆裂开来后,还可以继续挥刀的,即便是以生命力著称的精灵。 其他夜巡者恐怕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惨景,悉数不自觉地迟缓了动作。仰天而倒的无头尸身和地面上喷满的残碎骨屑,无不在证明着那一记正面触撞所蕴含的狂暴力量。半颗瘪下的眼球血淋淋地黏在后方不远处的树干上,根本没有人相信,它竟然来自片刻前还在低声细语的同伴。 短暂的愣神立刻就让精灵们付出了代价,另一名持刀者并没能砍中近在咫尺的敌人,反而被洛扎喷出的污物糊了满脸。骤然沉暗的视野和鼻端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让他惊惧而慌乱地后退着,直到踏中自身肚腹里流下的肠体,这才跄踉着仆倒在地。 食人魔亢奋地收回利爪,将满是血污的指尖吮入口中。这记酣畅淋漓的切割让他忍不住咆哮起来,右臂再挥之下黑铁连枷曳出一道凌厉弧线,向着正面扑来的两条身影迎去。 “当当”巨响连续震起,那两个单刀执盾的男性精灵仿若突然之间失去了重量,向后倒飞而起。指余厚的精钢护盾已经连同他们的臂骨一起,纠缠扭曲着插入胸腔,沥沥扬扬的鲜血直洒出几丈开外,才随着人体的砰然坠落而告终。 以一敌八的洛扎从发动突袭开始,便一直在向着那名认定的目标高速逼近。举手投足间连杀四人之后,他反而疾顿去势,喷着热腾腾的腥气伫立下来。鹅卵粗细的连枷链身静静缠绕在食人魔的右臂上,在停止飞舞的时候,它驯服得像条喂养已久的宠物蟒。 那女精灵的咒语吟唱,已经完成了。 几株两人合抱的大树正从附近林带中拔出根须,像人类般直立行出,过于庞然的身躯让它们看上去笨拙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会引发大地的轻微震抖。没有任何预兆的,其中一株树人分叉的根足,缓缓碰上了前方地面上凸起的岩石。那块将近桌面大小的青岩立即发出了一声恐怖嘶吼,猛然跃出泥层,带着令人窒息的劲风撞向食人魔! 洛扎闪身避过来袭,击空的巨岩轰然落入酸雨沼泽,溅起滔天泥浪。精灵们已然退到十丈开外,沉默地看着树人将食人魔逐渐围起。不断破土而出的粗长藤蔓迅速编结成坚固护墙,将他们环护于中央,蔓身上丛生的坚刺宛如一支支猛兽的獠牙,冷然闪烁着凄厉的异光。 就现在而言,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看台。除了那名操纵着树人的女性,剩余精灵俱是收弓不发,带着冷笑望向那头困兽。尽管洛扎的面门周身仍覆满了黑泥,但指端如刀的利爪和一双丑陋耸立的阔耳,还是将他的身份显露无遗。 对于敌对已久的部落联盟,精灵们有着详尽了解。人数上的极度劣势,历来是前者不敢进犯呼啸森林的最大原因。如果有一天突然拥有了媲美老鼠的生育能力,那些肮脏异族会不惜代价地潮涌而来,在厮杀中满足躁动的欲念。 这一切都得归咎于天性,食人魔把精灵视作最隆重的圣餐,而独眼巨人想要的,仅仅是破坏与毁灭而已。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其他同伴吗?”女精灵以丝丝缕缕的魔力操纵着树人伸展枝桠,搬起数块大石,迄今为止没有流露出半点恐惧的敌人,让她感到了些许疑虑。 “古木守卫,绞杀藤蔓......”洛扎并没听懂对方的大陆通用语,只是站在原地,默念着两个象征死亡的名称,喉间干涩如燎。眼前的异变植物一如传说中那般易于辨认,从动手之前就已经确定的主要格杀对象,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德鲁伊。 她是个自然术士。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海洋里,就算一百个德鲁伊加起来,也比不上自然术士的半根小指头。他们能够借助魔法与绝大多数植物沟通,并将后者转化为战斗力量。事实上当那些没有痛觉,不知疲倦的草木在自行动作起来的时候,耐久力要远超过任何种族。 “你可以拒绝回答,但奉劝一句,那不是个理智的选择。”女精灵微扬了黛眉,愈发强烈的不安情绪促使着她抬起手来,缓慢结出咒印。 “希望那家伙没有骗我。”洛扎仰首环视着周围同时举起巨石的古木守卫,以晦涩沉亢的食人魔族语,喃喃低语了一句。 一根湿漉漉的魔法卷轴,随即在他的手中被捏爆。 突如其来的油绿火焰几乎是立刻席卷了方圆百丈以内的空间,放射状气浪从洛扎所在向着四面八方急剧扩散,短短片刻便已侵入呼啸森林,瘟疫般迅速引发了大片火头。不论古木守卫,还是精灵身边的藤蔓护壁,都在遭遇绿焰侵蚀的刹那彻底僵硬,继而节节断裂。诡异的是,同在绿焰范围内的食人魔和几名精灵却毫发无伤。 匪夷所思的剧变之下,洛扎依然是最先动作的一方。悄然挥出的黑铁连枷抢在他掠近以前,便将三名方自开弓的精灵陆续扯成了碎片,近身后的一记凶猛直踹,则毫无怜悯地让自然术士娇小的身躯腾空而起,于骨骼折裂声中远远落地。 “你们错在蠢了点,手软了点,而且还很罗嗦。”洛扎忍痛拔去右胸上深扎的箭矢,单手将垂死的女精灵拎起,凑近对方欣长腻洁的颈项,咬合了两对极度发达的犬齿。 大量涌入口腔的甜美血液,让食人魔病态地哆嗦起来。片刻之后,他卷起长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厚唇,松脱比枯叶还要轻盈的精灵尸身,目光炯炯地望向已然火光冲天的森林腹地。 成群的夜鸟正振翅飞起,于夜空中洒落无数惊鸣。整个呼啸森林仿佛变成了一锅沸腾的铁水,野兽沉闷的奔突声和树干倾倒的巨响交织回荡,不时有枯枝爆裂的**夹杂其中,合奏出混乱而肃杀的乐章。 顺着骤起的山风,西北方的森林边缘隐约传来了一阵杀声,旋而消失无踪。洛扎侧耳倾听良久,忽地迈开大步,沿着沼泽边缘向那处疾奔而去。他的神态依旧狞恶无比,像头未能饱食的山豹,跑动间的姿势却很放松,浑然不见了如临大敌的谨慎与戒心。 等到例行巡逻的精灵小队途经沼泽,再出手将他们悉数格毙,是为了杜绝短时间里的后患。洛扎并不想在可能出现的逃命情形下被人缠住,任何一点未被考虑到的纰漏,都会在这个晚上要了他的命。 从那个什么摩利亚王国派来的特使熟门熟路地光临部落,轻易说服长老们攻打呼啸森林的时候起,洛扎就对这荒谬至极的计划提出过异议。依照最保守的估计,由分裂内乱中走出的精灵族便达到了二十万的惊人数字,而且这还不包括那些彪悍强横的半人马。 和很多族人一样,洛扎观念上的转变,缘自于两名摩利亚特使的可怖能力。 其中那个比侏儒还要矮小三分,终日披着件覆面斗篷的古怪家伙,来到英格玛山脉中最凶险的赤血峡谷入口,随手拾起半块尖石画出简陋不堪的魔法阵,并随即发动。结果吊着胆子随行的部落成员便看到,数以万计的猛犸象和几百头成年刺戟兽如同着了魔般涌出峡谷,温驯排列在法阵幻化出的轩阔光晕之中。当摩利亚特使走到为首的刺戟兽面前,轻轻拍抚它那长达数尺的锐利前爪时,这头远古比蒙的后裔竟然前腿伏倒,任由对方爬上山丘一样高壮的身躯,骑到颈间坐定。 卷起一路烟尘浩荡而来的兽群,引发了部落的强烈恐慌。就算是天生神力的独眼巨人,非到万不得已,也绝不敢去招惹哪怕是落单的猛犸象。至于个头更大且嗜血如命的刺戟兽,那简直就是一架架有着自主意识的绞肉堡垒。除了发情期以外,它们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利爪和獠牙把领地范围里遇上的任何大中型动物撕碎,有时也包括同类。 另一名人类特使极少开口说话。正值大部分部落成员为了兽群的潜在威胁而要求长老,把他们赶出山区之际,这干枯的中年人只是挥了挥手中造型奇异的法杖,几个喉咙响亮的倒霉鬼便很是干脆地塌了下去。 是的,像雨中的泥人般彻底坍塌成稀糊,连根完整的骨头也找不到。 人类总是会令洛扎很奇怪地联想起,火堆上吱吱流油的野猪肉。他还记得那块会魔法的肋排是如何用饱含讥诮的口吻,询问有谁敢于担任尖兵角色,听过长老翻译的族人尽皆勃然大怒,但这时已没有人再敢莽撞无礼。 法师携来的卷轴只有一支,最终自愿犯险的洛扎直到现在才发现,它要比肋排所描述的更加歹毒实用。姑且不论火势蔓延的迅猛程度,单从触发后的绿色焰芒丝毫也无伤于人体这一点上,就不难看出制造者的处心积虑。 食人魔第一勇士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笨蛋,摩利亚特使尽管在场面上保持着对两族长老的尊敬,但那些老家伙的眼神中却时刻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畏惧。洛扎很疑惑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另一方面则暗自揣摩,或许摩利亚人根本就并非前来说服,而是命令。 一场势在必行的战事,会葬送很多条生命,同时也能够造就英雄。洛扎渴望通过冒险,成为那名唯一的荣耀归属者,或许强大的临时雇主会因此,而给予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藏头匿尾的常年隐居,只有乌龟才能忍受。 呼啸森林西北侧之外,便是面积广阔的荒原地带。按照约定,见到火头后的援兵会从那里大举侵入,趁乱摧毁精灵族布下的自然结界。 带着粗重的呼吸,洛扎很快就把熊熊燃烧的林区抛在了身后。激烈的厮杀声正变得愈发清晰,刺戟兽震天的吼叫骤然共振起灵魂深处的某根弦线,食人魔感到胃囊里的血腥味一下子翻腾起来,近乎疯狂的兽性又开始在他心中上蹿下跳,在每个能够触及的褶皱上留下啮痕。 “杀!”食人魔含混不清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前倾上身,猛然加速跃过了前方隆起的土坡。 如同想象中略有不同,眼前出现的景象,确实是场单方面的屠戮,却并非他所能够参与。 黑压压的猛犸象群早将绞结的边缘林壁,撕开了一道阔达几里的进口,满地倾颓的残枝断木与成片翻起的土层,见证了这些巨兽恐怖的推进力。大约有百余株古木守卫还在勉力抵挡着刺戟兽狂暴的进攻,更多的则倒在地上,凄惨地断成几截。精灵和半人马的尸体要比估计中少,但仍在持续不断地增加,放眼望去林间尽是交织辉映的魔法光芒。 进攻方除了兽群以外,就只有两个人。 洛扎愕然望着数千名双眼发红直喘粗气的同族,悉数老老实实地站在森林边缘,每个人身上都找不出半点血迹污渍,干净得像是来参加晚宴。更可笑的是后排的独眼巨人,这些接近两丈高的大家伙高举着巨石,汗流浃背地保持着投掷姿势。尽管已有不少手臂在发抖,但还是没人舍得放下重负,唯恐一个倏忽便错过了正式开打的时机。 摩利亚特使再一次将洛扎心中的人类形象,彻底颠覆。那名带着尖角帽的中年法师以一人之力,轻松压制着来自敌方的全部远程攻击。近千名自然术士恐怕已是精灵族能够拿出手的最大数字,但却在他的面前犹如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一般,被诸如“火球术”这样的低阶魔法打得溃不成军。 他根本就不需要诵咒结印,往往是指掌轻挥,便有连串光影激射精灵阵营。自然术士亢长而繁复的施法过程总在半途就被迫中断,精确无比的打击点让精灵中的魔法师不得不站到术士身边,时刻加以掩护。而密如骤雨的反攻所能起到的作用,便是在场面上好看一些。无论何种形式的远程来袭,到了兽群前沿便纷纷夭折,由摩利亚法师手杖上扩散出来的莹白屏障将进攻方完全覆于其内,看上去似极了一团缓慢进逼的巨型气泡。 大半个呼啸森林逐渐成为了烈火肆虐的炼狱,入侵者还在慢条斯理地等候着精灵族,于近战和溃退之间作出选择。 古木守卫的数量正急剧下降着,冲入防护屏障的半人马和精灵战士,也相继倒在了皮糙肉厚的刺戟兽爪下。经过猛犸践踏的地面赤红一片,再也分不清嵌在土里的固体究竟是块石头,还是片碎裂的颅骨。豆丁般矮小滑稽的另一名摩利亚特使,还在将森林中的大量野兽召出。就连原本温驯的麋鹿也开始一反常态,用坚角挑向精灵,诸如虎狼之类的食肉猛兽根本就已在发狂。 终于,精灵的抵抗部队开始向着火势未及的东方撤退。只要坚持到那名中年法师的魔法屏障被打破,战事结果终究会以胜利而告终,但他们显然不愿付出过于惨痛的代价,去固守这片眼看就要化为焦土的家园。 食人魔和独眼巨人等待已久的追袭,也就从这一刻吹响了号角。两名摩利亚特使则驱赶着兽群,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似乎对大批精灵可能会就此逃脱半点也不在意。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我真是糊涂了,死掉的精灵还不到几千个......”同样走在最后的洛扎低头望向那名中年法师,以尽可能谦逊的语气开口,说到一半才醒觉对方是个人类。 “让精灵族从这里离开,就这么简单。”那法师用食人魔族语回答他,长长一张马脸上全无表情。 洛扎有些惊讶,但还是继续问道:“难道这片森林里有矿脉?我听说过,那是人类最感兴趣的东西。”言语间却是见到几只红腹知更鸟从树梢飞起,直蹿上高空中去,“是德鲁伊!人类,快把他们都杀了,火烧到现在林子里不可能再有鸟!” 中年法师与同伴对视了一眼,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杀?” 食人魔怔然半晌,抬手搔了搔脑袋,“也对!他们人数多,就算杀了这些,总还有其他的能够逃出去报讯。” “报讯?”法师沉吟着,“向谁报讯?” “精灵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连盔甲上也要雕满花纹,根本就不讲究实用。可是每隔几十年,他们族里都会选出一批特别强大的,去大陆各地历练。”洛扎想尽量说得简练些,肋排眉宇间的阴骛神色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在竖起,“我遇上过一次这种人,差点死了。他们用的武器根本就不像是世上会有的,还没等碰上,我的手骨就断了两截,回想起来真是可怕。” “你说的应该属于法器,我这根也是。”中年法师忽然微笑,抬起手杖在洛扎臂身上轻敲了一下,缓步前行,“你和其他食人魔有点不一样,胆大心细,脑子也转得够快。可惜,好奇心过于旺盛了点,我原本不想杀你的......” 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手臂迅速流淌到周身,洛扎就此僵在原地,尽管心中千万个想要转身奔逃,想要吼叫出声,但身体却失去了控制,每条肌肉都在自行松弛下来。等到膀胱失去制约能力的刹那,尿液开始顺着腿部泠泠而下,泪水也同时涌出眼眶。 这头高大狞恶的食人魔,忽然就一节节地溃塌了下来,从脚掌直到头颅烂成大滩糊状物事。直到意识泯灭的那刻,他仍然在想着一件事情,并恍然得出了答案。 原来人类真正可怕的地方,并非力量,而是他们邪恶阴冷的心。 -------------- 推翻重写了一章,结果慢了,抱歉。 第二十八章 呼啸森林(中) 晨临的钟声悠扬响起时,蓝菱已经洗漱完毕,坐到了餐桌旁。 住在修道院附近,是因为清净,而并非出于信仰。与矮人一样,精灵族的信奉对象是森林之神泰芮。虽然光明教会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后者的存在,但这并不影响到,两个古老种族独有的文化传承。 几块白面包和一杯清水,便是蓝菱的全部早餐。他进食时的动作很缓慢,近乎于小心,每片洒落在桌面上的面包屑都被捡起,然后送入口中。这种颠沛生涯中养成的习惯,直到今天还被保持着,即使全族的内乱已经平息,饥饿再也不会成为死亡的前提。 从帝都回到希斯坦布尔以后,撒迦没能像许诺的那样,在次日早晨直面决斗。 由前财政大臣点名,继而被裁决解救的二十余名激进派官员连同眷属,悉数于第一时间得以妥善安顿。那名失魂落魄的小皇子,也在裁决法师的严密护卫下,入住了圣胡安牧场。等到苦守在条顿行省边关前的格林将军,终于流着泪跪倒在蹒跚行来的老母亲面前,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昼夜。 经过了帝都血腥的那一幕,蓝菱本能地认为,那残酷的独裁者不过又是在作戏。空间序列器于短时间内无法连续使用的特性,正好让他有了横跨四个行省,当面领受众人膜拜的理由。 有些人,生来就是表演家。而另一些,则需要经过无数波折甚至是劫难,才能够慢慢学会,人世间虚伪的游戏规则。 蓝菱并不这么看,所以他心中涌动的杀机,从来就没有分毫抑止过。 一个人,或者一个团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行事准则。尽管撒迦所处的位置,和寻常人有着天壤之别,但在历来以古板善良闻名的精灵族眼里,他却再正常不过地成为了恶魔代言人。 “生存与死亡,仇恨与宽恕,当毁灭的雷暴降临世间,那曾经高傲的将变得谦卑,暴戾也化为乌有......”结束早餐的蓝菱垂首念着世代相传的战斗祷文,随着语声渐轻渐缓,屋角处斜倚的巨型战弓隐约颤出一阵奇异波动。 “要去哪儿呢?你的满身杀气,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用鼻子闻出来。”出门后不久,街道间迎面走来的一名浓妆女子,远远向着他嫣然微笑。 “抱歉,这与你无关。”蓝菱皱了皱眉。屡次不请自来的远邻,让他早已感到了厌烦。 “现在的你,就像个第一次光顾‘虞美人’的雏儿。一旦怀里的姑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迷失了,沦陷了。于是她开始索取,你开始给予,这个固定的过程将永无休止。”莉莉丝并不介意对方的冷淡态度,笑意反而更浓。 “和那些女孩一样,撒迦习惯把廉价的情感当作武器。如果没有猜错,你在他的心里不仅仅是挑战者那么简单。当初血族没有加入裁决军团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个善人,在很多方面都给予我们便利。可当苛刻的价码开出以后,整个部族除了替他卖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他是我所见过最可怕,也是最贪婪的人。直到今天,父亲都还认为血族是在为了真正的友情和自由而战,却没能看清那家伙虚伪的本质。” “你接连几天穿过大半个城区,到最后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蓝菱平静地凝视着她,“精灵族的任何决策,轮不到一名战士参与。所以,不论你口中的撒迦,还是你本人,显然都高估我了。还有我必须提醒你,撒迦虽然是个刽子手,但比起血族来,我宁愿更相信他一些。” “要打开一扇锁着的门,而又不打算破坏它的话,那当然得需要钥匙。”莉莉丝妩媚地笑道,“作为旁观者,我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撒迦算得上揣摩他人心理的大师。如果不想糊里糊涂地输掉全部,最好还是小心点的好。” 蓝菱不置可否地举步,神情淡然之极,“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得失陪了。撒迦和我之间有个约定,现在已经到了完结的时候。” 莉莉丝睁大了美眸,诧道:“你还想着挑战?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别让他感到威胁。父亲曾经说过,野兽不会因为一次对视而流血拼命,但在撒迦看来,这就是没有半点余地可言的挑衅。” “我说过,会打败他。”蓝菱走得很快,和背负的那张长弓相比,他的身躯显得过于纤美单薄,但却隐隐透着刚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晨风萧瑟地卷过街面,莉莉丝怔然站在原地,注视着精灵的背影逐渐远去,脸颊一分分苍白了下来。 作为早期不可或缺的同盟者,撒迦的个人威信正日渐通过裁决军团内部近乎狂热的渲染,在每个翼人心目中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就连莉莉丝的父亲梵卓,每逢遇到这名早年的学生巡查军营,也会不自觉地立定敬礼,更不用说那些普通血族了。 莉莉丝一直都还记得那记耳光,也从没淡忘过蓝菱许下的诺言。或许是久经风尘的缘故,她眼里的男人大多急色且粗鄙,但这两个同样孤傲的年轻人却以迥异方式,于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痕。 只不过,撒迦引发的是羞辱和仇恨,而蓝菱却带来了某种崭新而纯真的东西。那一刻的砰然心动,仿佛是月夜下拂来的清风,花溪丛间的一点静谧。 莉莉丝也不懂得,这种微妙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当劝阻不再有效的时候,就只有用行动来替代。 时至今日,希斯坦布尔依旧是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 一方是强盛已久的军事大国,另一方则是各股势力融合而成的后起之秀,对峙中的两股力量以希斯坦布尔等四大行省边关为分界线,悍然上演着旷日持久的攻防转换。几乎是每个国家的军情部门都倾尽了能力,唯恐在这场**迭起的大戏中漏过些什么。 如今的巴帝三军统帅基斯伯特是继兰帕尔之后,国内最为功勋彪炳的好战派代表人物。从列兵到上将的传奇一生,同时赋予了他独到老辣的目光,及坚忍如岩的性格。很少有将领能在攻城战中打出平原阵地上水银泄地般流畅的气势来,基斯伯特却是个例外。 当年与邻国一役中,他以麾下六万兵力大破守军二十余万,马不停蹄连下七城,被其他国家将领誉为“超越教科书的经典战例”。攻城掠地不难,以寡胜多的战事在历史上也不算罕见。然而上将却是把每支军种乃至每个士兵,都通过应地制宜的战前契合,最终转化为极具针对性的打击力量。其中蕴含的天文地理,乃至魔法战阵上的种种学识素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基斯伯特就像个毫厘必争的商人。以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利益,是他的拿手好戏。 撒迦则完全不同。更多的时候,他把战场当成了赌桌。 任何高明的赌徒,除了胆大心细以外,同时也必须具备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撒迦从来就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他只习惯于依靠自己的直觉,和那支地狱中扯旗驰出的铁军。 高速运作的希斯坦布尔军部宛如一颗巨型心脏,每天都会有大量情报从各地汇聚到这里,经过分析整合之后,再统一交由撒迦批阅。相较于玫琳在内政方面展现出的杀戮决断,他的处事速度几乎能算得上迟缓,往往要相隔极长时间,副官们才能接到最新签署的特级军令。 如果说基斯伯特是善于审时度势的谋略家,那撒迦无疑便在扮演,彻头彻尾的疯子角色。他历来不会按照牌理出牌,诸如刺杀奇袭之类的把戏不知谋划了多多少少。有一次甚至还调空了其他三个行省的大半驻军,转而集中兵力一举荡平了希斯坦布尔外围百里方圆的巴帝阵营! 基斯伯特的确早已把希斯坦布尔,作为重中之重的严守区域;每个巴帝士兵也都十分清楚,凶名卓著的裁决军团就在这个行省的老巢里,时刻窥视着外围每分动向;可是当那日城关骤然大开,四省盟军如山洪破堤般涌出原野,所有的阵地防御便于瞬间失去了意义。早就厌烦了家门前存在游荡者的裁决士兵,根本是在无际血海中劈波斩浪,没有任何敌人能够在他们挥出的长刀下全身而退。己方数量和实力上的双重优势,使得每个逆袭者都化为了跃进羊圈的恶狼。 整整五个集团军的灰飞烟灭,让巴帝人自此以后,回缩了希斯坦布尔之外的封锁线,再也不敢过度进逼。掌控着斯坦穆大半领土的地理优势,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如若鸡肋。有时候基斯伯特甚至在怀疑,无论农业还是畜牧业都完全能做到自给自足的希斯坦布尔四省,还有没有围困下去的必要。 自从教会方面开始施压,杀伤力巨大的火器被迫停止使用之后,这位三军统帅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姑且不论备战狂潮在这片独立疆域上从未有过片刻止歇,通过各个主战军团的分流下派,边陲地区的平民已隐然向着机动化和军事化过度。即使是真正到了顺利破关的那天,入侵者又能在裁决军团卷涌的铁蹄下支撑多长时间? 这就是一场赌局。 虽然手中有着丰厚的筹码,基斯伯特却不敢轻易下注。两军陷入僵持阶段以来,巴帝方付出了太多预计之外的代价,现在的他并不是输不起,而是无法再输。希尔德大帝已经太久没有于前线战报上作出过任何批示了,上将自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在某些夜晚,他甚至能在睡梦中看到自己被吊在高高的塔楼上,像块风干的腊肉。 撒迦的皇城之行,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导火索。连续三批从国内赶至的御使,让基斯伯特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那股雷霆震怒,尽管仓促间并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爆发,但希斯坦布尔行省里的巴帝暗探,活动得要比往常频繁了几倍。 基斯伯特手里没有能撼动裁决的精兵,不久前荣登国师之位的大魔导士哈特菲尔德,也没能按时把最新一批战争机器运至前线。如今统帅大人还能倚靠的,便只有那近百名分批潜入的己方人员,以及一点点运气。 蓝菱到达圣胡安牧场的时候,正赶上毫无运气可言的汤姆森,被前来觐见斯坦穆皇子的老父逮了个正着。 来到行省后便即接管财政司的安姆罗尼,终究还是从内政厅官员嘴里知悉,宝贝儿子已经成了本地响当当的皮条之王,手下姑娘少说也得有数千之众。被气到七窍生烟的滋味不算好受,可他却苦于被众多事务缠身,半点也不得空闲去找到独子问个究竟。 众多皇族惨遭屠戮的噩耗,一直在煎熬着安姆罗尼。当日众多裁决军士身上遍染的血迹,证明着小皇子是经过多么残酷的争夺对战,才能够幸免于难的。近些天来,后者终日恍惚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和那场大屠杀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巴帝人必然是见到奇兵突袭之后情势无法挽回,才对皇族痛下杀手——这是他们的习惯,每个获救的激进派官员都如此认定。 前财政大臣很幸运地在即将离开牧场的时候,找到了满腹怒火的宣泄口。挟着大卷帐簿兴冲冲前来邀功的汤姆森,与老人遭遇后大眼瞪小眼对立半晌,方才挤出满脸假笑想要问安,却被迎面而来的几记耳光抽了个发昏章十一。 蓝菱没有过于在意这对追逃中怪叫不已的父子,阳光下辽阔壮美的圣胡安牧场,逐渐吸引了他的全部视线。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精灵初次来到牧场,为的是通过神器传送,与撒迦等人同去斯坦穆帝都。那个时候前方这些错落有致的屋群,还没有完全竣工,牧场边缘长龙般蜿蜒的青石护墙也只显出了雏形,极远处几块足以容纳整支骑兵团迂回冲锋的校场,更是连破土都未曾开始。 牧场中央那几幢由大块花岗岩砌成,占地宽广的铸造工坊,仿佛是蹲踞在地面上的怪兽。直刺苍穹的囱顶不断喷吐着浓浓黑烟,依稀可以听见金铁交击声连绵传来,不绝于耳。分布在牧场各处的三角哨塔愈近腹地,反而变得愈发密集,巡梭其上的劲装弓箭手悉数神色警惕,身后箭壶中白羽胜雪。 军事重地般森严凝重的整体布局,却因为无数身影的存在,而平添了几分祥和气息。人类、血族、侏儒、半兽人,甚至是高额报酬吸引来的大批矮人工匠,都在这片土地上彼此互助,彼此融合,再没有半点种族之间原有的隔膜冷淡。 一路走来,蓝菱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军人,齐声喊着号子,为新建民居加上最后一根横梁;那些收敛了全部煞气的嗜血野兽,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苏萨克妇人补完自己衣裤上的最后一处破口;那些在战场上纵横捭阖从不知退却为何物的粗豪男儿,会于玩耍间被孩童手中的木棒扫倒,并高呼大叫请求对方饶命...... 当他的视线触及一排木屋前端,整个人已不由愣住。 生着细碎雀斑的女法师维罗妮卡,正站在那里为一名咳嗽不已的老妪轻拍脊背。温润的魔法光芒从她指尖不断涌出,渗入人体,逐渐将翻腾的血气细细遏制。喘过气来的苏萨克祖母拉住维罗妮卡的手,喃喃感激着,满面皱纹笑得犹如菊花盛开。 蓝菱对这娇小的姑娘印象很深,在帝都皇宫里,后者曾经残忍地格杀了大皇子藉以立威。而现在,那抹略带羞赧的笑靥,却将她衬映得犹如最普通的邻家女孩。 家园,精灵默默地作出结论。 正如参天旗杆上猎猎飘扬的黑日军旗,所傲然展示的那样,这里是裁决的家园。紧密维系着其间每个人的纽带,并非他物,而是历经磨砺后比铁石还要坚固的情感。 蓝菱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沿途所见到的这些欢笑,这些真挚美好的事物,还是让他的步伐不知不觉间变得迟缓。直到通往圣胡安议事厅的道路,于脚下渐至了尽头。 “请问,是来见撒迦大人的吗?”议事厅门前的警卫很年轻,唇上淡淡的茸毛加上腼腆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半大孩子,“欢迎来圣胡安。大人已经吩咐过,精灵族是他的朋友。” 蓝菱还以微笑,深吸了一口气便向厅内走去。到了现在,任何思想上的交锋都是毫无意义的。里面那个人即使缔造了整个王朝,那也是建立在无数尸骨之上,更何况,他本就是戴着假面的恶魔。 “对不起,进去之前,请您先卸下武器。”警卫掠了眼精灵身后的长弓,语声歉然。 “这是他定下的规矩?”蓝菱停下脚步,“如果我说不呢?” “大人从不会对护卫警戒之类的事情感兴趣,这只是裁决定下的规矩而已。”年轻的警卫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不屑,却依旧和和气气地道,“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兵,向来就不太会说话。但事关我们大人的安危,所以还希望您能像其他拜访者那样,多包涵一些。” 蓝菱拧起了眉,对方不亢不卑的表现让他觉得棘手,却又无意就此翻脸。正迟疑间,一名白袍法师快步从议事厅内走出,远远对警卫打了个手势,“大人请这名精灵进去。他可以带上任何想带的东西,包括武器。” 警卫的娃娃脸上现出恭谨神色,垂首退到了一边。蓝菱跟着那女法师步入高阔深远的大厅,满目的沉暗瞬时间压将下来,将阳光带来的暖意吞噬至尽。 与其他建筑物风格一般,这幢更像是宫殿的议事厅,粗犷雄伟得令人难以想象。沿着粗大的,毫无雕饰的立柱走进,空旷厅堂中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交织回荡以外,沉寂得一如荒野。在那幽深平整的穹顶之上,画师们以黑红两种色调,描绘着裁决军旗的图案:血海,暗日,周边以凌厉笔法勾勒出的火云,给人以错觉正在燃烧。 蓝菱从未见过建筑本身,会带着如此霸道逼人的气势,不加雕琢的原始美就这般通过切割印痕,在每块岩石上淋漓显现。当经过某根立柱,或是某段墙体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石匠臂膀上肌肉块垒的力量,与铁凿敲下瞬间,迸发出的大蓬火星。 “撒迦大人就在里面,请进。” 引路的法师在厅堂尽头的又一道巨型门户之前,停下了脚步。几名早已肃立于此的白袍女子同时向蓝菱投来视线,空间里的魔法波动隐约收缩了一下,旋而恢复寂然。 整个裁决军团中,只有少数前宫廷法师,被特许不用统一着装。她们中的近半人已经是魔法部队的最高导师,同时也仍然担任着撒迦的近卫。在这些冷艳坚强的女子眼里,撒迦并非只是首领,而且还是罗芙唯一爱过的男人。 “提醒你一句,精灵。”蓝菱的美丽还是首次被人忽视,法师中的一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雌豹在盯着麋鹿,“希望背着那把弓,只是你的习惯......” 蓝菱没有答话,推向闭合大门的右手,也悄然顿在空中。女法师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无从分辨。就在先前一瞬,从厚实门体内骤然传出的奇异响动,已如磁石般牢牢吸附了他的心神。 仿若是两头史前巨兽正在咫尺之外的封闭世界里撕咬博杀,那阵阵激烈而沉闷的巨响,让人禁不住怀疑,整个议事厅会不会随时坍塌成一片废墟。 蓝菱并不清楚门内存在着什么,从无数次战斗中历练出的敏锐直觉,却让少许邪恶至极的血煞气息变得清晰可辨。精灵天性中对黑暗事物的憎恶,使得他立即炸起了一身寒意,并向后疾步退去。几乎是与此同时,两扇楠木巨门轰然爆裂,碎成了漫天飞舞的块屑。一截黑黝黝的物事随后激射而出,带着猛恶罡风擦过蓝菱身侧,锵然钝响声中斜斜着地,接连翻滚着撞上了远处立柱。 那是支断臂。确切的来说,是支精铁打造,长度接近三丈的断臂。魔法师们发动几道小型风系魔法,将遍布石屑的地面略作清理,彼此苦笑对视之间,却发现那精灵已经走进了室内。 高壁上开出的狭窄气窗,将金黄色的光柱泻入这幽暗空间,偌大一块空埕之上,就只站着两个人。周遭随处可见形状各异的精铁断体,面积小些的也要超过桌面,最大的几块简直和倾颓的山丘没什么区别。 “除了灵活程度不够以外,其他方面都有了改善。让我感到最满意的地方,是它们的动能,这要比原先巴帝人设计的强劲很多......”一身戎装的撒迦见到蓝菱行来,微笑着中止了话题,“让我猜一猜,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那么麻烦。”蓝菱反手摘下长弓,似是要驱散多余的情绪般,轻叹了一声,“如果没其他事情的话,让你的部下离开罢。” “他叫穆拉尼,是裁决里的军工总管。”撒迦充耳不闻,指了指那名神容枯槁,望着满地铁块双眼发直的瘦高汉子,“很多年前教廷曾经出动过大批圣裁来到斯坦穆围捕异端,结果却发现在边远城镇制造屠杀的并非什么巫师亡灵,而是个炼金术士造出的钢铁爬虫。当然了,它们算得上失败的作品,但杀伤力惊人。于是那倒霉的家伙,也就是穆拉尼阁下,便不得不为失控的宠物赎罪。圣裁们打穿了他的肩胛和膝盖骨,六根‘猎魔锁链’就像老情人,陪伴了他整整十五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域级监狱采矿场,那时候他还穿着囚服,每天临睡前都会祈祷不再醒来。我向来都很喜欢做事干脆的人,所以当他在我面前展示出足够的价值,自由就开始变得简单。” “灵活度......关节护甲......是厚度还是材质在碍事?”穆拉尼喃喃自语着,忽然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插言道,“该死的,问题根本就出在你身上!也不想想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你一样,跑动的时候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就算我把这些战争傀儡改造得再完美,它们又怎么可能追得上风?!行了,以后就按这个标准做下去罢,我手上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老围着巴帝人留下的玩意儿打转。” 理清头绪的炼金术士得意异常,看都不看撒迦一眼,顶着满头乱如杂草的枯发走向室外。即将跨出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来,干笑道,“撒迦大人,魔晶石和战争傀儡都是别人先弄出来的,我怕以后会被说成抄袭。那样的话......嘿嘿,好像有点上不了台面啊!” “这当然不属于抄袭,最多只算借鉴。”撒迦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人能质疑你什么的,我可以保证。” “借鉴?虽然好听了点,但还不是一回鸟事!”穆拉尼苦下脸抱怨着,急匆匆迈步离去,“我得赶快把那些小玩意造出来,不然这辈子的名声就真要全毁了......” “抱歉,被打断了一会。”撒迦平和地笑了笑,望向精灵,“其实我想表达的东西不多,在很多时候,没有利益就不存在朋友。接手希斯坦布尔以来,我始终把自己看成是商人,是投机者,能赚多少并不重要,只要别把本钱亏出去就行。” “你的处事风格,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在试图打消你的想法,好让这场毫无必要的对战,从开始前就彻底结束。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解释发生在帝都的一切,但你眼神里的仇恨实在有点无谓。”撒迦淡淡地道,“杀一个单纯的精灵,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很好奇,你把自己当成是谁?地下秩序的制定者,还是以暴力审判世人的黑暗法官?我把你当成过可以信任的对象,有段时间,还以为自己交了个异族朋友。”蓝菱的语声冷得像冰,那张长弓在他的手里,已经渐渐张开了杀戮之翼,“请原谅我。作为精灵族的战士,我生来的使命就是惩戒邪恶,就算只能擦去世间的一点点污垢,也绝对会倾尽全力!” 撒迦凝视着对方深碧色的眸子,由衷地感叹,“像你这种人不去教会任职,确实是他们的损失。” 蓝菱没有答话,几簇游走的绿色火焰,忽然就无声无息地盛开在“人马之辉”的表层,将他白皙腻洁的手掌映得有若透明。随着焰芒渐旺,这张黝黑狰狞的大弓竟仿佛活物般,蠕动身躯发出了一声含混莫明的咆哮! 弓尽开,弦如满月。 撒迦还是随随便便地背负着双手,以一个随随便便的姿势站在那里,身边的虚空却在奇异地发生扭曲。不断有暗黑而细小的电芒从空间罅隙里游弋而出,相互触撞,激起无数火花。 蓝菱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双目随之合起。对手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高速,小范围瞬移着所在位置,过于强劲的旋绕气流甚至割开了平行空间的屏障,将极其微弱的能量风暴释放出来。这一刻,视觉已经不再重要。他必须得到达意识深处,把全部的思想,精神,乃至生命,融入即将发出的一击;而指引着利箭方向的,将会是森林之神的眼睛。 空间里的各系元素开始融合汇聚,凝成道道肉眼可见的暗绿涓流,从四面八方矫游而下,渗入蓝菱手中的长弓周身。“人马之辉”那雕成精灵头像的箭座似在全力吸纳着元素力量,大张的血口中光芒愈来愈盛,到得后来竟如燃起了一轮绿色骄阳般刺目欲盲! 一动一静,死寂。 觉察到异样气场的近卫法师当即冲入室内,怒叱声中便向精灵出手。随后而来的另一条身影发出惊惶尖叫,顷刻间加速掠起,挡在了法师们身前。 精灵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眼帘,收弓。议事厅外红腹知更鸟的清鸣正急促传来,他的杀意还在,但锐气已消弭。 “我带来了你的族人,他们满城找你,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接三道魔法攻击的莉莉丝虚弱地喘息着,脸色煞白。若不是撒迦抬手阻止了疯狂齐袭的近卫法师,恐怕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血族大小姐一直都很幸运。知己知彼的敌对关系,让她在赶来牧场的途中,一眼就辨认出空中飞过的几名精灵德鲁伊。原本想要让本族长老阻止对战的想法,也就在那一刻发生改变。对精灵族古语颇为精通的莉莉丝听懂了德鲁伊的音律召唤,并在随后的交涉过程中,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对方相信,她真的能找到这片土地上游历的精灵战士,而且一点也不饿。 随莉莉丝同行的德鲁伊早在进入圣胡安地域后,便清晰地感受到了族人的气息。此刻他们依旧维持着究极变异术,以鸟类形态飞进议事厅,盘旋在蓝菱周遭低鸣不已。 “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这里......”蓝菱干涩开口,神情复杂地掠了眼莉莉丝,目光继而与撒迦短暂接触,陡然转身走向室外。 直到几名精灵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近卫法师们才放松了高度戒备。血玫瑰咬着下唇恨恨地瞪了两眼撒迦,正想要离开时,却听到光线沉暗的屋角传来了一阵古怪声响。 那里横拉着一幅深色幕布,如果再多上几格台阶,活脱脱便是即将开演的歌剧舞台。现在它已悄然滑落,与此同时,仿佛一层看不见的隔膜也随之消失,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咯咯”响起,很快充斥了整间暗室。 木桌,阔椅,三成熟的麂肉和小牛胰脏血淋淋地堆在巨大食盘里,足足有数尺高低。一名留着长须,铁塔般壮实的大汉正低头吃得酣畅淋漓,拔去木塞的大号酒桶在他的手里,根本和做工精美的宴会银杯一般轻盈。 “我的客人还没走完,你就不能有点耐性?”撒迦冷冷地道。 “刚才你至少有上百次机会杀了那小精灵,为什么要手软?这样好的对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豪旁若无人地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斜乜向惶然后退的莉莉丝,“老子来这里吃顿饭,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行的话,把这血族娘们儿杀了就是。” 莉莉丝曼妙的娇躯正在颤抖,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以可怖能力隐去全部气息的魔龙将,一直都呆在这块破旧幕布后面,却根本没有人能够察觉。此刻,后者左手里握着的餐刀,已随着言语懒散扬起。血玫瑰毫无理由地相信,当它远远挥下时,自己和整幢议事厅,都会像胡萝卜那样被轻易切成两段。 一如草原上的羚羊突兀遭遇了深海中横行的海妖,尽管彼此从未接触过,但与生俱来对凶险的感知,还是会让前者在第一时间软成肉泥。 就在豪浓眉微轩之际,撒迦忽然横跨一步,挡在了莉莉丝身前,“够了,没必要杀她。”略顿了顿,又转首笑道,“在走出这里以前,我想知道你的精灵朋友遇上了什么问题?蓝菱是个单纯的人,一些武力之外的东西,他永远都很欠缺。” 莉莉丝再也不敢望向豪,踌躇良久之后,方才暗自下定了决心,“我听到那些德鲁伊说起一个地方,叫做呼啸森林。” 第二十九章 呼啸森林(下) 雨还在沥沥地下着,夜风如嗥。 脚下早已融尽了冰雪的土层,正变得潮湿而稀软,一个不小心,便会踏进足以淹没脚踝的浅洼,溅起浑浊泥浆。灰蒙蒙看不到半颗星辰的天穹之下,大片静默集结的铅云仿佛触手可及。除了偶尔蹿出云层的电光长蛇,会将整个世界映成凄厉的惨白色以外,雨幕中的荒原暗若深渊。 这里是英格玛山脉北部,博卡盆地的尽头。几天以来,二十万精灵族沿着呼啸森林周边整整迂回了一圈,好不容易摆脱了追袭者,疲惫不堪地来到这片连白蚁也不会停留的荒芜地域。 如果换作同等数量的其他种族,这恐怕就已经不再是一场紧迫却有序的撤离,而会向着两个极端发展——不死不休的反扑,或就此逃亡。精灵血脉中的坚强与执拗,使得每个老弱妇孺,都在巨变陡生后表现出了令人震惊的自制力。即便是寻常最为厌恶的秽物污泥,也无法让美丽的女性精灵却步不前。 他们仍然坚信着能够于短时间内回归家园,就像拉瑟弗长老许诺过的那样。 按照人类的算法,所有这些被一把大火赶出呼啸森林的精灵,足以组建起三个正规军团。此刻他们却像是一大群迁徙中的食草动物,就连生存的机会,也得靠着不断奔跑才能够获得。 从任何方面来看,精灵族与其仓惶间大举远撤,眼睁睁地看着后队族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还不如找个临时营地,整修一番后再作打算——哪怕是在露天的旷野里,弓箭手们也能够缓过气来,排布出让敌人无机可趁的警戒线。 作为六大长老中硕果仅存的一人,拉瑟弗并非愚钝到连这点都没想通的地步。事实上历来心机深沉的他,要比任何同胞都更加清楚,短暂的喘息在如今是多么必要。 精灵族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已被近年来赖以为庇的绿色屏障消弱了不少。呼啸森林尽毁,庞大的魔法结界一并消弭之后,所有人便不得不在久违的风雨侵袭中,面对同样久违的血腥杀戮。 冥王是公正的。任何生命一旦开始变得孱弱,无法再适应弱肉强食的规则,死亡权杖便会于众多候选者之间,作出最现实冷酷的选择。 精灵向来就不是骁勇好战的种族,连日里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早已让每个人都认识到久远的寿命于危机之前是如此脆弱不堪。比起那些游走在荒野里,带来零星不断刺杀的敌方小队,他们甚至什么也算不上。 “全族就地扎营,等天亮后再决定是不是进山。” 行进在最前方的一批精灵即将进入英格玛山口之际,数十头半人马重重护卫下的拉瑟弗长老回顾了一眼幽暗的后方,叹息着下令,清癯俊朗的脸庞上现出些许苦涩。 拥有狂暴摧毁力的独眼巨人,与贪婪嗜血的食人魔,都无法构成拉瑟弗真正的心腹大患。从魔法结界遭到破坏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人类世界的访客终于还是来了。仅凭着部落联盟的实力,呼啸森林永远也不可能被打开突破口,这就像刀螂无法斩断大树一样简单。 停止前行的队列间,自然术士纷纷吟唱起咒语,泥泞间的稀疏草皮随之迅速扩展,集结成绵长毯带。数以万计的油布帐篷相继被支起,于雨幕下扩出并不宽敞的容身之地。拉瑟弗站定下来,拨弄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未有过的狼狈感让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国家,以及它背后的那个男人。 早在精灵族还处于分裂状态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摩利亚的名字。内乱之所以会平息,和它在暗中援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前些日子来自摩利亚使者的特殊邀请,却直接被全体长老所回绝,近百名精灵也因此丢掉了性命。 拉瑟弗很走运,六大长老中就只有他,不在灵魂契约签订者的范畴。甘愿违背誓言并瞬间燃烧成灰烬的众多精灵,并没有让摩利亚人就此打消报复的念头,呼啸森林化为焦土正出自后者的手笔——他们在把遭拒当日宣称过的惩戒,一步步变成现实。 布置完各拨岗哨以后,拉瑟弗走进帐篷,默然擦拭着周身的雨水,眉头愈发深锁。或许是出于直觉,他总感到摩利亚人这次的行事动作处处透着蹊跷:缜密而浩大的攻势之下,己方的伤亡总数实在是算不上惨重,就连一路以来的追杀,似乎也更倾向于恐吓目的...... “长老,蓝菱和其他两位天傑星回来了!”帐外传来守卫的低语,抑止不住的喜悦从沙沙雨声中直渗进来。 拉瑟弗盘膝坐倒,神情略显舒缓,“蓝菱也在?带他们来见我。” 大火已然烧毁了整片林带,倾尽全族魔力引出的那眼生脉之泉,却绝不会枯竭半分。天杀的摩利亚人向来习惯把手头控制的资源利用到极致,当年血炼时如此,现今也未必有所改变。拉瑟弗简直不敢想象,当他们发现泉水后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尽管呼啸森林辽阔的占地面积,将这种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但他仍在每个夜晚虔敬祈祷,企望得到神辉的庇佑。 此刻,森林之神终于带来了一丝曙光。 三名劲装打扮的男性精灵很快就随着守卫走进帐篷,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压抑。这些首批由大陆各地赶回的历练者,通过近千名德鲁伊发动的重重传送门直接到达了博卡盆地,甫一露面便立即引起族人的大片欢呼声。就连巡梭游弋的警哨脸上,都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很抱歉召你们回来,但这一次,实在是遇上了很棘手的麻烦。”拉瑟弗长老微笑着望向三个同样修长挺拔的精灵战士,视线最终定格在蓝菱脸上。 “没有关系,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蓝菱平淡地道,“族人已经说过大致情况,我想知道得更详尽一些。” “这当然。其实,还是人类在背后操纵整件事情......”拉瑟弗不动声色地接口,眉峰却悄然皱起。 天傑星,沉稳的长老半点也不喜欢这个称谓。它象征着桀骜不驯,象征着孤高好战,象征着有违于精灵本性的太多东西。数百年前,历代大精灵王中最负盛名的霍尔瓦伦,以自身鲜血为引媒,将与自然术齐名的兽魂斗阵咒文分别封印在八件神兵上。自他那一代以后,这些法器就流传下来,每隔数十年,便有同等数量的翘楚之材得以授承,并将人生中的颠峰时光倾尽在如何解开封印上。由于在精灵族的古老传说中,能够和任何武器沟通的十二宫星使之一名为“天傑”,所以这些青年精锐又被统称为天傑星。顾名思义,自是希望他们早日破解难题。 古怪的一点在于,无论多么温和纯朴的精灵,一旦成为天傑星后性格必然迥异。他们变得孤僻而冷漠,仿佛只为战斗而生,法器几乎片刻不离身侧,极个别的还展现出了嗜杀癖好。 于是,修行历练便逐渐成为了某种完全自发的定律。意志、战力和心智缺一不可的先决条件,再加上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使得每个天傑星都成长为强大之极的斗士。然而八件法器上蕴藏的咒文,却从来都没有现出过原貌。 每次想起霍尔瓦伦那句遗训:“强大并不意味着美好”,拉瑟弗长老都有骂脏话的冲动。不错,一个种族长期处于强大,的确存在着诸多弊端,可问题是那位刚愎王者考虑过,全盛后的精灵也会走向无力自保的一天么? 时光荏苒,度过分裂期的部族不再有王者的存在,而是以各大分支长老合力代之。曾在孩童时,拉瑟弗就梦想过能够登上大精灵王宝座,而现在,摩利亚人正无意中送来了一份厚礼。 “......具体就是这些,等其他天傑星到齐,大家再一起商量怎样夺回生脉之泉。毕竟,只要有它存在,呼啸森林还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原样的。”结束阐述的拉瑟弗轻吁了口气,满怀感叹地道,“好在你们从未和部族中断过联系,不然的话,二十万精灵就只能在英格玛山脉和更加危险的人类世界之间,被迫作出抉择了。” “我没有等人的习惯。”蓝菱的脸色已冷下,语气更是有若寒冰,“独眼族的部落还在南部山区么?我现在就去拜访一下这些老朋友。” “千万别轻视那些蛮族!更何况,摩利亚人的实力根本就不是你独自能够抗衡的......”夹杂着雨丝的冷风从陡然掀起的帐篷门帘间涌入,将拉瑟弗的低吼立时掐断。 另两名天傑星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身,跟在蓝菱后面大踏步走出帐篷,“天亮前,我们一定会回来。” “都给我站住!”拉瑟弗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诸人身影。原本想要靠着全体天傑星突袭翻盘的打算,竟是有如儿戏般被轻易抹煞,这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与此同时,这位森林之神的忠实信徒,又开始了不自觉地祈祷。他只希望,三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不会把命留在敌方部落,更重要的是,别把法器送交到别人手里。 精灵一族已经没有更多底牌了。 ※※※ 对血腥味极度敏感的,并不只有食肉动物。 与生俱来的憎恶,令精灵要比其他种族更容易感受到死亡气息。对于风雨中飞掠疾行的天傑星来说,远方的敌族部落正在随着逐步接近,而寂然触发起灵魂深处的某些沉淀。 那等同于荒芜墓园中曝露地表的白骨,海藻触手间缠绕的溺水者尸骸。所有黑暗的,狰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负面感应,像无数条冰冷黏腻的蛇,丑恶地纠缠在一起,向精灵们远远吐出长而分叉的血信。 蓝菱在不断加速,身形已经快得犹如离弦之矢。强烈的不适让他遍体都在颤抖,但一双手掌却依旧干燥而稳定。身后的两名同伴,一人负着把三尺长短的单刀,另一个则腰插两柄弯匕。高速行进之中,几乎听不到任何脚步踏落地面应有的响动,每具身躯的起伏纵越,频率完全一致。 精灵族内乱平息后,八件法器终得聚齐,各大分支选出的天傑星便从以前的孤身游历,转化为结伴出行。尽管蓝菱还是保持着单独行事的习惯,但对于其他法器持有者,他并不陌生。 到了每年一次回归呼啸森林的时节,天傑星便会相互交换心得,偶尔也有精彩纷呈的比试场面出现。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并非是历练造就了自身的强大,真正的力量源泉,来自于手中毫无起眼之处的法器。 血精灵王霍尔瓦伦留下的这些金属体,根本就是会呼吸,有心跳的活物。每到天傑星在战斗中遭遇危机关头,或者近距离内存在其他法器,它们往往会自行作出反应。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真实存在着。正如此刻,蓝菱等人步履动作的节拍,无不契合着各自法器传来的细微律动;当人体掠行速度达到极限时,法器表层透出的温度竟然已热得发烫! “你也在渴望着战斗么?”蓝菱反手摘下了身后长弓,默默地笑了笑。大滴大滴的水珠正从脸庞上滚落,分不清是雨点,还是冷汗。在这一刻,他的眼中却有烈焰燃起。 接连翻过几道峻岭,一条危崖环抱下的山道出现在眼前。精灵们同时放缓了速度,继而分散开来,沿路向着山体上方行去——部落的火光,已于夜色中清晰可辨。 即便被人类追杀了近百年,整个部族处在灭绝边缘,食人魔还是没有放弃猎头的习俗。山道两边削尖的木桩上密密麻麻穿刺着无数风干的头颅,其中绝大部分是人类,也有很多异族。一些被剖开腹部,掏空内脏的尸体,似乎也成了部落门前的装饰品。它们无一例外地被硝制过,以便长时间里不会腐烂。从肛门直接贯穿到口腔的木桩将这些曾经的生命固定成雕像,黑洞洞的眼窝悉数仰对着苍穹,大张的口唇像是仍在痛苦呐喊。 突兀劈落世间的电光,照亮了蓝菱身旁一具干尸的面容。从尚未萎缩变形的耳廊可以看出,她以前是个精灵,胸前那对娇小的**宛如骤遇寒流的花骨朵,变得干瘪而发黑,叫人再也联想不起半点和美好有关的词汇。而她的右手,则僵硬地探向呼啸森林所在的方位,像要索取些永远也无法到来的援助。 蓝菱木然望着这个族人,直到唇角边有一缕鲜血划落,才再次迈出脚步。夜色沉暗如故,他手中的那张“人马之辉”倏地轻颤弓臂,幽幽冷冷地耀出了几分异芒。 山道不算太长,只要再翻越眼前的岭脊,敌族部落的轮廓就会出现在视野里——那儿是一处深谷,八名天傑星以及少数精灵战士以前都曾来刺探过,却从未伤过对方一人。 就在将要到达山体最高点之际,蓝菱忽地定在了原地,另两人也同时止住去势,一左一右肃立下来。 “我们好像挺受欢迎的啊,阿洛。”负刀那人冷冷开口,斜飞入鬓的剑眉张扬着浓重杀气。 “是呢,哥哥。”另一名相貌与他颇为相似的天傑星,探手自腰间抽出双匕,“蓝菱,真没想到,这次回来居然会和你一起作战。” “如果不情愿的话,你们可以回去......”蓝菱掠了眼灌木丛生的山顶,搭上弓弦,“不过,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几条壮硕到难以形容的黑影,瞬时间带着劲风带着低吼带着轰然如雷的脚步声从山体另一端怒拔而起,在空中划出极长抛物线,跃落在众人前方! 成年食人魔与精灵的体形差距本就极为悬殊,此刻面对着高速逼近的前者,阿洛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岩山在奔突。隆隆的地面震颤之下,他却始终站在原地,和远端的兄长内斯塔一样,没有半点出手的迹象。 因为蓝菱已开弓! 六道炽烈光箭从成形到破空,终至分别击中目标,历时不过弹指一挥。但在其他两名天傑星的眼里,却像是时光长河停止了流淌,生与死的转化正以抽丝剥茧的方式,细微展现。 箭芒激射,烂泥层下大块大块的土石裂岩正随着光影掠过而碎裂,飞起,六条狭长的沟渠随即笔直豁开。“嗡嗡”的力场低啸声中,方圆百丈内的雨点已皆被这股狂飚激得向上逆卷! 没有一头食人魔能够在如此威势的攻击下全身而退,刀般吞吐着锋芒的劲气抢在光箭触体以前,就彻底剥离了他们全身的每寸皮肤、每条肌肉。这诡异到极点的情形,就像有一群赤膊挽袖的屠夫正在以老道手法,隐在暗处挥动着剔骨刀。仍在狂奔的食人魔纷纷纵出极远,方才倒塌成一堆散乱的白骨,夜色中炸起的血雾几已漫天。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似乎又强大了不少。”内斯塔的神情中有着震惊,但更多的却是敌意,“说起来,我们兄弟败在你手上也快一年了。今晚过后,找个地方较量一下怎么样?” 蓝菱没有答话,只是在不停地,愤怒地颤抖。有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对于历来坚持的原则就此被打破,却没有丝毫的悔意——排斥,并不代表惧怕,对于适才的屠戮,他只会感到快意。 “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请表示一下适当的尊重。”内斯塔忽然笑了起来,举步跨前,“虽然我知道很不合时宜,但为了这次拜访能顺利些完结,还是现在就约定个时间罢?” “不如......”蓝菱突兀抬手,抚上弓弦,目注着同时暴退的兄弟两人,漠然道,“就在这里好了。” “你疯了么?!”阿洛低声咆哮,欲要有所动作时,却隐约变了脸色,“哥哥,听到了没有?” 内斯塔沉默下来,静静感受着水气中逐渐变浓的腥臭味,“我明白了。在这里证明谁才是强者,的确很有意思。” 仿佛是冥冥中有着一双大手,松脱了洪荒猛兽颈中的锁链,山风刹那间就咆哮起来,将三人衣衫头发向后扯得笔直。不过片刻光景,一种更为巨大,更为恐怖的声响,已经彻底淹没了天与地的间隙。 数百头强壮的食人魔充当了第一波汹涌而来的浪头,紧随其后的无数身影中不但有着他们的同类,也可以清晰看见独眼巨人在笨拙而猛恶地前冲,遭到强力践踏的大地**不已。 倾巢而出的两个种族宛如从主峰倾泻的大雪崩,毫无滞塞地卷过岭脊,浩然压将下来。古怪的是,当精灵们出现在最先一批食人魔视野中时,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避让,尽可能地向山道两旁飞纵而去。 蓝菱的箭袭终于连发,正面扯开了敌族袭来的锋线,始终将缺口维持在丈余宽阔。察觉出异样的阿洛挥动双匕,护在蓝菱身侧,一旦有敌族偏移到就近区域,便会在他手中无声绽放的乌芒下颓然栽倒。 阿洛的匕首很短,短得就像毒蛇口中的獠牙。不论它们接触到食人魔或独眼巨人的任何部位,那块皮肉便会突然干瘪下去,然后迅速溃烂成半个身体那么大的破洞。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活命,两名精灵脚边的尸体开始越积越多,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浓。 内斯塔一直在神色阴骛地旁观着,奔涌的敌族在面对来袭时,甚至连最基本的反抗也不会作出,这就像豺狼转性般不符合逻辑。而随着翻过山脊的暗潮急剧扩张,视线所及竟似无穷无尽,一个念头猛然浮出他的脑海,执拗地不肯离去:这些肮脏的掠食者,并非前来狙敌,而是彻头彻尾的逃命! “冲到山对面去,一定还有其他人在那边!”内斯塔抢到胞弟前方,反身抽刀,双手合握后高高跳起,如同要把天地一并劈开似的,朝着虚空全力斩下。 堪比烈日的炽芒映亮了整个山头,刀气凝出的巨型锋刃骄横乍现,如烧红的铁钎摁入牛油般将蛮族洪流一分为二,摧起大片断肢残骸。逆流而上的蓝菱越过岭颠,视线刚一触及下方部落所在,顿时完全怔住。 “往下去,别停!这样的刀势我不可能再用第二次!”内斯塔大喊掠近,语声中带着难掩的惊怒。 源源不断从山下涌来的敌人仿似角马群在大举迁徙,不愿有任何形式的短暂停留。内斯塔相信只要一个不小心,自己和同伴就会被这群失魂落魄的恶兽踩成肉泥,至于先前提到的可笑比试,更是连想都不要再想。 天傑星也是凡人,一样也会死。面对着成千上万头只顾着奔逃,似乎连胆子也被吓破的蛮族,精灵们彻底放弃了各自为战,转而集中力量向山脚处突破。 混乱不堪的情形之下,蓝菱的目光始终远注着火光通明的部落前沿,正在放手杀戮的那名年轻人。渐渐的,阿洛和内斯塔也被那里酷烈的景象所吸引,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尽管自尊心在殊死做着反击,但他们还是不得不相信,已经找到了蛮族恐惧的源泉。 部落前方将近百丈宽阔的空埕,早就被兽尸所填满,放眼望去大片灰褐色的体毛在风中倾颓倒伏,宛若错过收割季节后腐败的麦浪。还有近百头最为凶猛的刺戟兽列成横阵,阻隔在血泊横流的中央地带。 那名依旧戴着老式尖角帽的摩利亚法师,孤零零地伫立在几幢独眼巨人的居屋前,手中的奇形法杖已举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与他遥遥对峙的豪,却连余光也未曾扫来,只是紧盯着刺戟兽群中信步而行的撒迦,眼神有如一匹正在看着幼崽撒欢的头狼。 三个人,一场微妙而血腥的舞剧。 撒迦走得很慢,很随意,就连扼杀生命时的探掌出拳,都仿佛在刻意节省体力一般,带着淡漠的从容不迫。他的满头黑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束得整整齐齐,而是随意披散在身后,随着每次动作轻扬飞舞,看不到任何雨水沾落的痕迹。 抬手间轻易将又一头巨兽击倒之际,撒迦耳畔传来了魔龙将夸张的呵欠声。他当即停步,转首,长长睫毛下的黑眸就像是极北之洋中凝固已久的冰壳,没有波动,也没有半分人类应有的感**彩。 “这里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早点回去喝酒罢?”豪伸着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老子可不是天天有空的。牧场的酒不错,我得趁着还没回去前多灌上几桶。” “好啊,难得你喜欢。”撒迦微笑,整个人骤然拔起,落在了后方扑来的刺戟兽颈端,随即顿足转折,掠向它旁边的同类。 人类的体形对于刺戟兽而言,简直和狼獾眼中的鸡雏差不多。可是就在撒迦跃起的刹那,第一头刺戟兽忽然四肢一软,头颈处发出了“喀嚓嚓”几声闷响,然后带着惊天动地的狂吼轰然倒下。几乎是毫无停顿的,半空中的撒迦紧握右拳,挥出。另一头巨兽撩起的利爪刚触撞上他的拳面,便节节断裂,前肢扭曲得不成体统。碎成指头大小的骨片如暴雨般横飞四射,顿时将小半边兽体穿成了蜂窝...... 山岭上的部落族人已然退尽,精灵们却还在缓慢下行着,似乎全副心神都被这方的特殊战局所吸引。蓝菱紧咬嘴唇,怔然望着撒迦轻描淡写地将那些庞然妖兽逐一格杀,适才的那次,居然仅靠着双腿的蹬踏力量,就折断了妖兽颈骨。 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自己倚仗着法器,就能达到同样可怕的摧毁力,对于发生在圣胡安牧场的挑战,内心中也隐约产生了动摇。 “这恶魔是在帮助精灵族吗?还是又有了什么阴谋,就像莉莉丝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被打断的话,他一定会在对战中杀了我,毫不手软罢......”蓝菱混乱地想着,脚下逐渐加快了步伐。 他不相信人类,从不。 最后一头刺戟兽摇晃着倒下时,撒迦已站到了那名摩利亚法师面前。 两人对视良久,后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帽沿,“你究竟还能成长到什么样的地步,说实话,我真的很好奇。” “麦迪布尔先生,好久不见了。”撒迦笑了笑,“刚才认出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眼花了。怎么,你们的皇帝陛下对精灵族有兴趣?” “应该说有过兴趣,但如今我们在扮演恶人的角色。”麦迪布尔淡淡地道,“精灵族拒绝了陛下的邀请,放弃成为摩利亚公民的殊荣。对于一个不再是朋友的种族,帝国就只能从利益角度考虑一切,呼啸森林里有着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它才会遭到侵入。恕我直言,就算你想插手也挽回不了什么,现在那块土地连神魔都攻不进去。” “我对别人的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只不过恰巧有个精灵朋友,这才过来看看。”撒迦瞥了眼法师手中的短杖,笑意不减。 “后面那人也是你的朋友?古怪的家伙,我几乎不能锁定他的精神波动......”麦迪布尔极为职业性地感叹了一句,又道,“陛下让我带几句话给你,血炼之地里的每个人都能算作受害者,你是,精灵族同样也是。按照惯例,这类人之间总会有些共同话题,接触起来也比较容易。要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从一开始的试探,慢慢走向成功的。” 撒迦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是啊,精灵虽然古板,但总该有点什么可以聊的。替我谢谢你们陛下,他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现在,送我一程罢。你的那个精灵朋友,就快动疑心了。”麦迪布尔抬手放出几个声势惊人的大火球术,高明的控制令张牙舞爪的焰芒在触及撒迦衣衫时就齐齐泯灭,看上去倒像是被魔法抗体消融的结果。 “你认识他?”撒迦转头看了眼山脚下行来的蓝菱,笑容中带上了一丝狰狞,“摩利亚军机处恐怕连我每顿饭吃什么都一清二楚,不是吗?” 麦迪布尔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感觉到自己正面对着一头龇出獠牙的豹,潮涌般从心底卷起继而扩散到全身每个角落的警兆,促使着他本能地抬起法杖,横在了胸前。 撒迦的右掌已按落,那根法杖在发出一声奇异钝响后,便如肥皂泡般破灭了已经成形的魔力屏障,重重回敲上法师胸膛。同时发动驭风术的麦迪布尔被这股大力拍断了整整一排肋骨,带着满口鲜血和凄厉的咆哮向后飞起,转眼间便消失在夜幕中。 “怎么不杀他?你果然没有另一个小子对我胃口。”豪仿佛没看到**便被迫退场的观众般抱怨着,脸上大有悻然之色。 撒迦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他口中的陛下,就是告诉我七夜轮回的那个人。” “哦?我族在人类中的信奉者?这个我可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你上次提到他掌握的黑暗力量,应该算是菲斯克皇族那一脉的拥趸,和我们龙将扯不上关系。”豪不屑地冷笑,“杀了也就杀了,不过都是些被利用的傀儡而已。” 撒迦淡然点头,视野中的三名精灵,正在向他走来,“没找到那件神器以前,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现在,我首先得说服他们,至于杀人,总会有机会的。” 第三十章 进退(上) 拂晓时分,豪全无睡意地望着手中淡而无味的一小壶果酒,感觉到腮帮子在隐隐发疼,两道浓眉几乎已快要拧断。 身为第一龙将,这条威猛如狮的大汉在魔龙一脉乃至整个德古拉穆尔族的地位,都是极为尊荣的。即便魔界无可争议的最高掌权者暗魔皇,在面对所有十三名龙将以及数百头深渊魔龙的时候,也会表现出适度的敬意。 然而现在他却只能捧着这壶连水都不如的烂酒,坐在狭窄的帐篷里,充当那一老一小两个混蛋的听众,根本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尽管满肚子都是邪火,但豪还是保持着克制,仅给过撒迦一点点暗示——他的确已经很不耐烦了,秃鹫般犀利的目光三番五次地扫过对面仍在侃侃而谈的精灵长老头颈,同时在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样的角度把它扭断,才比较有新意。 当然,这只是想一想而已,类似于此的情形,他早就不是第一次碰到了。或许在其他魔族眼里,龙将和龙套永远也不可能扯上半点关系,可豪却十分清楚,这世上还有着一个年轻人,能够让自己作出并不情愿的妥协。 “我只是跟着蓝菱来,想尽一个朋友的本分而已。请不必过于客气,这种事情,算不了什么的。”撒迦第三次强调‘朋友’这个词,豪同时在心里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对您来说可能是小事,但对于我们就不一样了。”拉瑟弗长老很诚挚地看着他,笑容亲和得有若阳光,“曾去过摩利亚的那些族人,向我提及过您很多次。我想说,不管是蓝菱,或是他们,能认识您这种朋友真的属于福分。” 撒迦似乎也厌倦了这个话题,尽可能委婉地道:“摩利亚人和那些蛮族,应该暂时不会再构成麻烦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得早点回斯坦穆去,再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拉瑟弗沉吟着,“不知道您听过有关老鼠的一个寓言吗?” “什么?”撒迦微怔。 “很小的时候,族里的智者就告诉过我,一场让千万人丧命的洪灾,最初的起因很可能是由于几只微不足道的老鼠在大堤上筑了窝。任何从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或事,其实都存在着一定的维系,只不过有些很明显,而另一些极少被察觉。说实话,精灵族并不像人类想象中那样闭塞无知。早在您入主希斯坦布尔,裁决威名传遍大陆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想,作为昔日的东家,摩利亚将会对你们这股崛起在身边的新势力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敌对?示好?还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现在看起来,答案实在是有点出人意料。” 帐篷很小,仅在角落里燃起了一盏昏暗的魔晶灯,地面上铺展的草皮还是很湿,再不拘小节的主人于如此环境下都会感到或多或少的尴尬,但拉瑟弗的神态却仿佛是伯爵在富丽堂皇的府邸里会见宾客。“摩利亚的那位皇帝陛下,暗地里帮了您不少忙啊!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好像从来不考虑回报,甚至连女儿也送到希斯坦布尔,在您手下担任小小的内政监察职位......” 撒迦抬起两根手指摇了摇,淡然道:“闲聊了半个晚上,你真正想表达的应该不会是情报收集能力罢?其实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就连让你说出来的必要都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打算要去隐瞒它们。”精灵长老突然间的单刀直入没给他带来半分讶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依旧沉寂着超越年龄的坚忍与淡定,宛如幽深千年的古井。 “我觉得呼啸森林的这把火,放得也太巧了点......”拉瑟弗像是感觉到言语中的欠妥,不由得赧然一笑,“抱歉,我只是猜想,有人正算计着所有的环节,包括你我,包括蓝菱,也包括了整个精灵族。” “我们走。”撒迦霍然起身,掠了豪一眼,“再呆下去,我恐怕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 “那才比较有意思。”魔龙将冷笑,将手中陶制的酒壶抛到地上,随他之后大踏步走向帐外。 拉瑟弗瞠目结舌,想要留住两人,却又不敢。仅靠着单人之力横扫了整个部落联盟外加摩利亚特使的撒迦,恐怕就连三岁孩子都能想象出他的可怕,更何况还有一整支所向披靡的铁军和四个独立行省作为后盾,那加起来简直可以在眨眼间让精灵全族死得干干净净,连声惨呼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那条长须汉子,长老的潜意识中则是完全颠覆性的概念。对方全无形迹的精神波动与肉体自身磅礴的威压,让他觉得看见了一座移动中的巍峨山脉,一条浩然奔流的大川。所有试图阻挡在前的物体或生命都必将被碾成碎到不能再碎的粉末,那几乎就像森林之神的存在一般毫无实据却不容半点质疑。 面对着这样两个人,拉瑟弗敢于说之前的那番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蓝菱等人返回部族后,同时带来了部落溃败的消息和两名神兵天降的煞星。巨大的喜悦很快便席卷了精灵营地,拉瑟弗却是极少数能够保持清明的例外之一。通过阿洛的描述,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这些天来苦思不解的谜底也于心底现出模糊轮廓。 一切都过于巧合了。偏偏他又向来对人类世界的战事纷争极为关注,全族就这方面投入下去的人力物力,绝不亚于任何唯恐战火燃及己身的小国。 而此刻,这位精灵中的军情分析专家兼最高首领,则犹如一个姿色平庸却叫嚣着不倒空口袋就别想爬上床来的**般,眼睁睁地看着本以为是羊牯的主顾吐了老大一口唾沫后扬长而去,就连半分继续讲价的兴致也欠奉。 望着空落落的帐篷,拉瑟弗突然很想给自己来上两个耳光。早知道撒迦根本不吃这一套,那套先揭破表象再坦诚相见最终皆大欢喜的说辞就连想都不应该去想,弄巧成拙的悔恨像是烧红的针在穿刺着体内的每块脏腑,当疼痛混杂的羞辱达到最高点时,他拔腿冲出了帐外。 “撒迦阁下,撒迦阁下!”巡行在雨中的几名警卫吃惊地看着儒雅的长老喘着粗气,在泥泞中挽起袍裤一溜小跑,全然不顾点点泥浆纷飞上后身,“有谁看到了刚才那两个人类?他们往那边去了???” 懵懵懂懂的族人中有着一人举起了手臂,指向东南方。拉瑟弗立即大失风度地低吼了一句他所知道最恶毒的诅咒,向着那处直追下去。 幸好,这次森林之神仍旧对他眷顾有加。 小型帐篷连绵而成的营地边缘,撒迦正在和三名天傑星低声交谈着,一群德鲁伊站在周围,豪却已经不知去向。 “撒迦阁下,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刚才那些话,请允许我加以解释。”拉瑟弗长老快步走近,瞪了蓝菱等人一眼,“只不过让你们再出去一次,结果却用了这么长时间。况且,蓝菱,我记得让你留下来陪着客人的。难道精灵族应有的基本礼仪,真的已经比不上一点幼稚的好胜心了么?” “呼啸森林......”蓝菱像是没听见这句斥责,喃喃道,“呼啸森林又成长起来了,比以前还要茂盛。” 拉瑟弗的眉头皱得更深,在外人面前讨论这个话题显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又怎样?至高神泰芮千万年来都充当着精灵族的守护者,我们的家园受到神辉庇佑,原本就很正常。” “再也不是家园了,那里......那里......”阿洛接口,年轻俊朗的脸庞上有着迟暮般的黯然,“那里已经成了地狱。” 很少有人能够想象,一片本是森林的焦土,在短短几天之后居然又勃发出生机,并奇迹似的蔓延出参天林带来。在精灵的眼里,这却不足以称得上匪夷所思。真正令天傑星感到震惊的,是他们所见到的每株树木,都已不能再算作纯粹的植物,而根本就是猛兽和实木的结合体。 同样隆出地面的虬结根须,同样布满褶皱的粗大树身,同样能拔足而起合拢致命枝杈的行动能力,但这些“树兽”跟自然术士召唤出的古木守卫,还是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变异成苍鹰的精灵德鲁伊第一眼从远方看到森林全貌,便全都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是数千万头恶魔集结而成的海洋。 它们的树干上生满了大大小小的半透明块垒,依稀可见一团团蠕动的活物蜷曲其内,鼓胀凸起的表层仿佛随时便要狰狞爆开,流出满地浓汁来。浓密的枝冠在风中无声而狂暴地呼号着,簌动着,近乎本能地向天空中飞过的精灵探出枝梢。甚至还有许多株特别高大粗壮的个体,带着飞溅的土块向空中跃起,奢望能够将这些血肉之躯遥遥撕碎,再大口吞咽下肚。 整个森林区域连同周边数十里方圆,已然见不到飞禽走兽的踪影。就连地面上谨慎靠近的天傑星,在接近林带边缘时,也都相继站定,被那股潜伏至深的血煞波动迫得难以呼吸。 正值最前沿的数百株巨树挪动着沉重步伐,向三人围拢过来之际,一个不过常人膝高的身影从林间骤然掠出,冷冷地低喝了句什么,那些庞然大物便蹒跚折回扎根的位置,如同驯服的巨兽般静默下来。 陆续降落的德鲁伊认出了这披着覆面斗篷的怪人,便是另一名参与攻陷呼啸森林的摩利亚特使。历来无所畏惧的天傑星却没有作出敌对应变,悉数立在原地。最终那人尖锐地开口,吐出连串急促难明的音节,并单臂指着身后的森林划了个半圈,往颈上比了一比,就此扬长而去。 “我知道六种以上的异族语言,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却看懂了那个手势。”望着听完叙述后满面阴沉的拉瑟弗长老,阿洛迟疑地道,“他在警告我们,再回森林的只有死。” “你们是天傑星,是族里最强的战士!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邪恶在属于精灵的土地上生根?!”拉瑟弗咬着牙,额角隐约有青筋凸起。 蓝菱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们比你更清楚面对的是什么。就算全体天傑星到齐,对战那怪物的赢面也不会超过三成。更何况,它背后还有着数不清的树妖,那是全族都无法匹敌的力量。”尽管是在向族内长老称述利害关系,但他的目光却始终紧盯着撒迦,全身袍衣都在由于欲爆的斗志而拂动不休,“等部族找到新的家园后,我会独自回呼啸森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可现在,每个战士都得把命留着,死人是不能对部族的安危起到任何作用的。”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走出去的希望。”内斯塔铁青着脸接口,身为天傑星的自傲,已随着这个长夜的消逝而灰飞烟灭,“我们只能再去寻找一块清净的地方安家,没有别的选择。” “是这样么?”拉瑟弗长老微微地叹息着,掠了眼默然垂首的德鲁伊们,神态随即平静下来,“部族的利益大于一切,你们做的很对。只不过,大陆虽然广袤,但要找到理想的容身之地,会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那片忽然冒出的可怖森林,自然与生脉之泉的力量存在着脱不开的干系。令他难以接受的是,摩利亚人不仅真的找到了泉眼所在,而且还立即派上用场,造就出这么一批邪物来。 这恐怕是个深谋远虑的计划。昔日盟友或许早就觊觎着,能够将植物生机短期内摧发到极致的生脉之泉。更加微妙的是,他们把动手的时机选择在了二十万精灵合族以后。也就是说,无论上次摩利亚特使提出的要求是否被接受,同盟关系是否可以继续存在下去,这股魔泉都会是近百年来精灵所引发出的,魔力蕴藏最为充沛的颠峰之作。 并且,它都会被摩利亚收为己用。 回想起当年那位二皇子为精灵族走出分裂所做的种种努力,拉瑟弗不禁打了个寒战。正如一个快要输光全部筹码的赌徒,才发现手中的每张牌都被对手算得清清楚楚一样,死灰色的沮丧正悄然填充着他的内心。 “小子,你到底来不来?”虚空中突兀荡开的层层波纹中央,魔龙将伸出了半个脑袋,翻着眼睛怪吼,“一个人喝酒真他妈的没意思极了!” “我该告辞了。要是以后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知道怎么找我。”撒迦向着蓝菱微笑示意,转身走向逐渐扩开的空间黑洞。 望着老大不耐烦的豪犹自悬浮在充满能量风暴的异空间里,轻松得像个刚刚叩门从隔壁过来闲聊的邻居,三名天傑星的脸色已经比看到异变森林时还要惨白。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精灵长老,满脸和煦的笑容使得他又恢复了标志般的优雅可亲,“撒迦阁下,请留步。过会儿我将会召开一次各部首脑会议,希望您能够作为贵宾,留下来旁听。” “有那个必要么?相信我,被人猜忌的感觉绝不好受,”撒迦仍旧笔直地走着,连头也未回一下。 “当然有必要。因为我们将要讨论的话题,是关于从此加入希斯坦布尔。”拉瑟弗长老略顿了一顿,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加入您的阵营。” 第三十一章 进退(中) 发现圈套后还会一头钻进去的人很少,却绝对不是没有。 在部族会议上宣布惊人意向的拉瑟弗长老,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只正被赶上架的鸭子。尽管出路只有一条,但还得努力作出气定神闲四平八稳的模样。 好在鸭子并不止一只。会议进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各部临时长老大多对远赴希斯坦布尔再建家园,表示出矜持的赞同。少数几个生性执拗并对人类不抱半点信任的,也很快在拉瑟弗及同胞的劝说下溃不成军,再也无法坚持原先的立场。 姑且不论类似于呼啸森林这样幽静的地域,在如今的大陆上少得可怜,即使能再找到一块世外桃源,远途跋涉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故波折,也将是精灵族难以承受的。处在鼎盛时期的人类已将足迹遍布了任何能够到达的所在,对于他们而言,女性精灵并非同等的生物,而是一堆堆活着的金币。 由于罕有等种种原因,精灵一直都是奴隶市场中有价无货的畅销品,女性更能轻易拍卖出数百金币的高价。在人类的上流社会中,拥有一个温驯娇柔的精灵女仆从来都是无数贵族的梦想。当然,有时候那些俊俏得犹如花朵的男精灵,也相当抢手。毕竟这世上的富婆总和欲求不满划着等号,而性癖古怪的有钱鳏夫,在男色方面则表现得比她们还要痴迷。 令拉瑟弗及每位代长老真正屈服的,却是潜伏于暗中的那股庞然压力。一箭三雕或许已经不足以形容摩利亚皇的深沉老辣,反目之后他所展现出的种种雷霆手段,无不在逼着精灵族作出最后的抉择。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这概念对于那位帝王而言再正常不过。除了希斯坦布尔以外,拉瑟弗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精灵族构筑安稳而长远的家园。 部族的利益大于一切,所有长老都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心中的挣扎与无奈。 长老会决议下达之后,迷惘、震惊、疑惑、抵触等不同情绪登时充斥了部族,圆滑的拉瑟弗再一次抬出了撒迦这块挡箭牌。后者只身荡平蛮族的骄人战绩早就传遍了整个临时营地,裁决缔造者的身份让很多年轻精灵都视其为人类中的战神,暗中敬慕不已。 英雄总是很容易给人以莫明的依赖感。与本族长老共同参与过血炼的经历,更是使得这位近在眼前的英雄,又套上了层名为“亲切”的光环。 有了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形象在前,又加上并不情愿却仍知时机紧迫的天傑星登高一呼,小部分反对者也唯有跟随着浩浩荡荡涌动起来的人潮,去向那道荒野中扩开的巨型传送门。 在第一龙将引领主导之下,德鲁伊们发动的魔法传送,终于和希斯坦布尔境内遥遥传来的牵引力相融合,一场超级空间转移也就此拉开序幕。 作为这场大迁徙的目的地,圣胡安牧场迎来了初建以来最盛大的节日。 整个希斯坦布尔乃至毗邻行省的魔法师部队,都已集结到这片绿草如茵的土地上来,全力维持着一个六角型的庞然法阵。除了仍在执勤的哨兵以外,每个圣胡安居民都走出室外,注视着法阵中央银河倒挂般的水蓝色魔力之门。 成千上万名尖耳金发,美丽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身着各色精致轻甲,泾渭分明地走出传送门,排列在牧场之上。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老弱妇孺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批,直到精灵战士与法师隐隐结出一个看似松散的阵势,这才鱼贯而出。 即使圣胡安的占地面积,能够称得上斯坦穆乃至全大陆最辽阔的牧场之一,二十万精灵的涌入还是让空间骤然变得压抑狭隘起来。相较于六万不到的原住民,客人虽然数量占优,但却大多显得局促而紧张,仿佛来到这里是准备经历一场战斗。 事实上,无论是谁见到整支裁决军团黑压压地林立在视野中时,都会认为眼前的就是沙场。阳光辉耀下,这些犹如刺刀般挺直的嗜杀者看起来和寻常士兵没什么两样,但那股比冰还冷酷、比火还要炙热的肃杀气息,却连高空掠来的飞鸟都远远受激,调首不敢靠近。 齐整肃穆的军列之间,血族的身影很显眼,尽管黑色制服套在他们身上多少透着几分古怪,但看到的精灵还是略微感到了安心——不论曾经听闻,还是如今所见的,这都应该是一支钢铁般自律的军队。 十几丈宽阔的间隙,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中端被刻意空开。它像是高山之间的一条溪流,表面上微不足道,却切切实实的存在着。 打破僵局的并非撒迦与精灵长老,也不是一开始就带着希斯坦布尔内政官员笑脸相迎的玫琳。 孩子感兴趣的对象,永远只可能是同龄人。几个野惯了的苏萨克男童从父母身后绕出,奔过空地,径直来到对面族群间好奇地打量年幼精灵。其中一个还递过了手中的木头短剑,咧着刚换门牙的小嘴努力绽出一个豪爽的笑容。 面前站着的精灵女孩,先是皱起好看的眉梢,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随即垂落长而浓密的睫毛,回手摸向袖筒。 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拉瑟弗长老惊喜地发现,女孩掏出的只是一块洁白的手帕,绝非他想象中的手工短弩——摩利亚人实在是给过精灵太多教训,临行前近半的孩子,都被母亲教会了怎样使用这种小玩意。对于部族私下的防备举措,拉瑟弗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阻止,毕竟撒迦代表的不仅仅是自身,而同样是人类统治下的强横势力。 无数道目光都投注到了两个幼小的身影上。直到精灵女孩抬起手来,略带着些责备的神情,替那矮了半头的苏萨克男童擦去脸蛋和手上的污迹,凝重的气氛才悄然间缓和下来。 可能是由于太过稚嫩的缘故,小精灵早已忘了母亲的叮嘱,只是习惯地做出了这个饱含着纯真爱怜的动作,一如对待自己顽皮的胞弟。 渐渐的,裁决军士冷峻的眼神尽皆漾出一丝柔和,精灵们也开始带上笑容。数万名法师在直属长官的命令下,绽放出百里之内都清晰可见的漫天焰火,按部就班的欢迎仪式就此展开。 直到暮色再次降临大地,牧场才从喧嚣与沸腾中沉寂下来。除了保持着日常操练及巡行警戒的裁决军团以外,大部分人均在这一天忙如觅食的工蚁。与精灵有着共同信仰的矮人工匠整日东奔西走,为远道而来的友族安置临时宿地。就连一向油滑的地行侏儒,也都卖力地帮着支起连绵营帐,顺便卖力地对着女精灵的曼妙身段窥视不休。 流于表象的浮华是必须的。如同撒迦想的一样,精灵各部首脑对于受到隆重的礼节对待,俱是显得极为意外且欣慰——这无关于虚荣,却代表着重视。 在撒迦缺席的情形下,双方高层间的首度谈判,还是有了结果。 精灵族的要求很简单,并且直接了当:绝不参与任何战事,并得到一个长久的容身之地。裁决军团长阿鲁巴当场就掀了桌子,一干高级军官悉数杀气腾腾地质疑对方加盟的诚意,险些便要拔剑相向。幸好代表着内政方的长公主再三调停息事,才没让局面进一步恶化。 早些时候,撒迦初闻拉瑟弗长老提出的投靠请求,就曾流露过拒绝之意,仿佛他即将接受的不是二十万名精灵,而是二十万份累赘。比起这个最终妥协在友情之下的年轻人来,众多代长老都认为,独臂虬须的阿鲁巴简直代表了希斯坦布尔所有的丑恶面:横蛮、乖戾、霸道、粗鲁,令人难以忍受。 恐怕只有拉瑟弗才清楚,以退为进的撒迦要比一百个半兽人将军加起来更难对付,但此刻他只能拿出足以让对方动心的条件,去换取同盟资格。现实毕竟是残酷的。至于所谓的友情,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噱头而已,长老从未相信它真的存在过。 “四个行省的军粮供应?他们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难道靠着祈祷?”直到谈判结束,空荡荡的议事厅内只剩下了希斯坦布尔一方,阿鲁巴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这些老家伙该不是在信口胡吹吧!他们知不知道每天的军粮消耗,最起码也能清空五座谷仓?” “对着这些早有打算的家伙,我实在不明白威吓能有什么用。嘿嘿,到头来居然用这种不切实际的许诺敷衍我们。”一名高级参谋苦笑道,“不管怎么说,撒迦大人的吩咐总算是办到了。刚才我似乎演得过火了一点,差点就把军制炎气直接炸在那家伙脸上......” “威吓?你认为撒迦会让我们去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么?”阿鲁巴冷哼了一声,骤然锋锐起来的眼神刺得那参谋面如土色,“如果精灵族都是些懦弱无能的废物,那他们就连踏入希斯坦布尔的资格都没有。这一点,没人比我更了解撒迦。” “他是想制造假相,好让精灵以为我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有战斗力。”玫琳的声音很柔和,却让全体军官静默下来,“在谈判桌上,苛刻的要求有时候会让对方下意识地选择折中,而不是拒绝。谁都知道精灵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征战,所以当我们恰恰表现出对这方面的兴趣时,想象一下,已经走头无路的他们会拿出什么来应对。连自己也不信的荒谬空想?那不可能。” 军官们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不少人握紧了拳头。 玫琳的神态依旧镇定自若,眼眸却一分分亮起,“那个许诺,应该是真的,他们能够做得到。” “我操!”阿鲁巴喃喃地骂了句粗话,身后的猩红披风随着躯体不断颤动,仿佛急欲迎风招展的军旗,“撒迦怎么知道精灵居然藏着这一手?” “恐怕也未必知道,只不过这样做事是他的习惯而已。”长公主漠然看着会议桌上不知何时覆上的一层薄灰,有着想要把它们统统抹去的冲动,“离开摩利亚以后,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如果真能弄出粮食来,老子就带兵一路打到帝都去,把基斯伯特的鸟头拧下来!”阿鲁巴用仅剩的那只大手一下就拍塌了整个桌角,两眼发直地狂笑,周遭军官也俱是面带喜色。 自给自足听起来很不错,可离富余还差得很远。斯坦穆皇室惨遭屠戮,仅有年幼皇子获救的消息被刻意散播之后,用各种方式越过封锁线,来到四大行省的难民一直有增无减。他们没有牛羊和田地,连暂时的生计都得靠着地方政府发放口粮,安排居所。这沉重的负担已经成了快烧到眉毛的火苗,然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定律,却迫使着军政官员不得不咬紧牙关,下令放入边关前涌动的一波又一波人潮。 人活着可以没有钱,没有衣服穿,但绝对不能没有东西下肚。粮源无疑是必须面对的所有难题中最大的那道,精灵们带来的一线希望,已让此刻的议事厅变得沸腾起来。 “他妈的!”喧闹中,一名少将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不由恼火地望向厅门方向,“勤务兵呢?这帮家伙在搞些什么,房子里的灰简直能把老子活埋......” “闭嘴。”后方传来低低的呵斥,语气淡漠得就像在责备顽皮的孩子。 那少将在裁决军团中是出了名的火爆性子,闻言当即翻起了双眼,转头冷笑道:“哟,这是哪位体恤下属的大人啊?” 他看见的只是个异族中校,却当即语塞,再也骂不出半个字来。 “闭嘴,麻烦你。”中校紧盯着议事厅角落里的一块地面,似乎那里有着什么极为特殊的东西,比粮源更要吸引他的心神。 少将的满腹怒火早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转过视线望向那处所在,“雷鬼队长,你在看什么?” 雷鬼依旧没有看他,抬起右手微微摇晃了一下,示意噤声。少将并没有对下级这近乎命令般的动作感到丝毫不妥,反而真的沉默下来,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 裁决正式组建并实行军衔制度后,阿鲁巴与爱莉西娅便分别担任了正、副军团长的职位。撒迦却仍旧穿着那套没有标识的制服,整天和军情文件打着交道,走在路上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预备兵。然而,只要有他在的场合,任何裁决成员都会向着他敬礼,而不是两位军团长。更为古怪的一点在于,军中还有着部分家伙,就算单独遇见了阿鲁巴,也不会作出半点恭谨举止,后者倒往往向他们点头示意。 如果说裁决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快刀,那鱼人所在的奔雷大队,便能算作刀身上的致命血槽。这支不过五千人的队伍齐集了军团中最强悍嗜杀的人物,几乎于每场战役中担任着尖兵角色。直接归属撒迦指挥的独立性,以及无数彪炳显赫的战功,导致了奔雷队员向来眼高于顶,视其他分部的同袍直如行尸走肉。 团队长雷鬼,历来就是撒迦的疯狂崇拜者。同属大队编制的前机组士兵,更曾由于敌军将领在阵前辱骂到年轻的裁决之父而自行出动,深夜摸出紧闭的城关,纵火连烧敌方大营各处,并趁乱掳回了那人——两周后的某天,他被吊回在巴帝营地中央的旗斗上。无数道精细缜密的切割,已经让这家伙像沼泽蜥蜴口中反刍的腐肉般不成形状,却偏偏还清醒痛苦地活着。 在这样一些长官的影响下,即使是奔雷大队中的寻常士卒,也都只知忠于撒迦,对军团概念淡薄之极。但没有人会因此而不敬重这群行走在生死边缘,将凶险厮杀当成习惯的汉子。加入奔雷是每个士兵的梦想,那种象征着铁血战士的至高荣耀,有时就连将军们也悠然神往。 “雷鬼队长,到底怎么了?”木立良久之后,少将忍不住压低声音又问了句,表现得简直比老奶奶还要没脾气——奔雷大队救过他的命,而且还不止一次。 “那里有着什么东西。”雷鬼的声音很平静,却隐透着些许异样。 鱼人的视力要远超过其他将官,警惕心亦是如此。那块齐整的石板从刚开始被腐蚀出几个小孔,“突突”地往上喷出沙尘时,他就已经觉出异样。直到此刻仍未动作的原因,则是由于敌人的气息始终不曾出现,或者说,没有被感觉到分毫。 越来越密集的尘埃弥漫在议事厅内,就算再粗心大意的军官都已开始警觉。突兀之间,众人脚下的地面纷纷龟裂,近百股水桶粗细的沙流逆冲而上,将各处石板扯得四分五裂。 阿鲁巴怒吼了一声,纵起身躯,寒光耀闪的长刀已然在握。倏地,一蓬细沙从下方飞溅而来,沾上了他的脚踝,如同泼翻的颜料般迅速蔓延开来。皮靴军裤硬化产生的细微裂响声中,彪悍的半兽人将军觉得整个身躯变成了石头,变成了无法承受的累赘,顿时直挺挺地跌落下地。 那些身经百战的军官全都没能逃过厄运。封闭空间中密布横飞的沙砾,像是带着某种诡异的黏性和繁衍本能,只要接触到身体的任何部位,便会化作大片褐色的爬山虎,迅速将每寸体表无情吞噬。炎气,魔法,甚至是对肌腱关节的控制能力,均被彻底桎梏。若不是未遭侵蚀的面门让呼吸变得可能,恐怕这里僵住的就已经不是一群人,而是些全无生机的沙雕。 尘烟散去,雷鬼木瞪着双眼,看着齐膝深的沙泽中不得动弹的十余人,长公主赫然也在其间。 “警卫,警卫!”有人在含混不清地大喊,舌头麻木得直如刚为情人做过一场热烈奉献。 门外士兵的低语听起来是如此清晰,但雷鬼的心却在往下沉。敌人竟然毫不费力地潜入了圣胡安腹地,在不曾露面的情况下让议事厅里人人遭制,而且还早已施放了类似静默结界一般的法术,这又是何等阴狠可怕的力量?! 呼救声没能持续多久。魔晶灯发出的强光映照着大厅中央的几团隆起逐渐蠕动,升高。所有能够看到这个方向的军官,都难以置信地目睹了数以亿万计的沙子,是如何涌动汇聚,最终凝成人形的。对于少数修习过土系魔法的法师来说,这些正在狰狞四顾,努力撑起躯体的沙人,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最为高大的一头沙人终于完整地拔出双腿,蹒跚了几步,黑洞洞的眼窝俯视着身前的玫琳,唇弧拉起一个狰狞笑容,满脸细沙都在簌簌下落。 “撒迦,在哪里?”从它嘴里缓慢吐出的音节,生硬得仿佛阳光下暴晒多日的尸肉,“他准备好死了么?” ————————————————————————————— 附:檀郎新书《保卫**》上传,书号16243,希望老书友们能过去推荐一下,收藏一下,在下拜谢了! 另,近几日被迫爆发,更新速度一天一章......(对俺来说,这的确算爆发了,汗。) 第三十二章 进退(下) “将军。”豪轻叩了一下棋盘,黑后斜刺飞起,将死了对方的白王,“你的棋艺好像没什么长进啊!” 撒迦低头审视着残局,随手将卷来的几团风暴气劲击得粉碎,“你认为这世上有人能赢一头龙的棋么?” 魔龙将瞪起了眼睛,满脸不屑的表情,“按正常算法,老子是要比你多活了上百岁,那又怎样?下棋首先讲究的是大局观,你看得更远更深,比对弈者计划得更阴险完善,才能用赢得最终的胜利。心机这种东西,和年龄的确有那么一点关系,但绝对没有达到你想象中的程度。我认识的一些家伙,生来就是玩弄谋略的高手,比起他们你简直差得太远了。” “还有......”他古怪地笑了笑,“你最好忘了人类的身份,德古拉穆尔族的高贵血脉,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继承的。” “如果有的选择,我宁可从没经历过这些。做个普通人,其实要比什么龙族轻松得多。”撒迦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子却依旧亮得可怕。 自棋局开始,连续不断的能量罡流就犹如一柄柄巨大的钢刀铁锤,呼啸劈斩在他周遭的每寸空间里。任何一个不慎的格挡动作,导致的结果必将是尸骨无存。 两人身处的并非什么居所斗室,而赫然是平行空间中无数个神秘庞然的黑洞之一。撒迦和魔龙将毫无依托地凭空安坐着,棋盘也同样毫无依托地摆在他们中间,上面的每颗棋子都稳定得直若磐石。 在坎兰大陆上,即便到达魔武修行颠峰的圣魔导与挲罗斗士,亲眼见到如此场景也会心如死灰,从今往后再也不敢妄称强大。 空间风暴蕴含的毁灭力量,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通过魔法卷轴、法阵发动,甚至是以个人力量破开虚空,完成远距离传送都早已成为现实,但这毕竟和郊游踏青不同,过长的逗留极可能会导致种种致命意外发生。比海啸飓风更具威力的裂变能量充斥着无际空间,于它们的卷涌奔流之下,所谓强者简直和蝼蚁没什么区别。 从异界回归以后,魔龙将时常扮演着圣胡安牧场的秘密访客。撒迦体内觉醒不久的龙魄,便在这种匪夷所思的修行逼迫下,变得越来越纯粹凝练。随着时日渐长,后者的肉体力量及爆发速度更是到达了一个堪称恐怖的高度。有时候就连豪也会暗中感叹,当初靠着力场守护才能完成空间转移的那头小东西,总算高速成长了起来,并开始有了那么一丁点龙族的样子。 只是一丁点。 对于撒迦还不能掌握远距离瞬移,豪感到恼火极了。尽管这黑发年轻人如今全力疾掠的速度,比电光也相差不远,但瞬移才是唯一能够突破空间限制的移动方式。第一龙将半点也不想看到,赫马森火种的承载者会在日后对战中,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当成靶子来瞄准,那将是整个德古拉穆尔族共同的奇耻大辱。 龙魄的存在,除了可以构筑出一层坚如甲胄的防护层以外,更重要的是对肌体骨骼的再生修复性——撒迦在这些能量风暴中受过不下百次重伤,最危险的那次几乎快要由于失血过多而死,豪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正如此刻,撒迦遍体涌动的龙魄已于强力冲击下黯淡欲灭,再难维持完整形态,上身军服也早就支离破碎,整个人仿佛随时会被罡风扯开,撕裂。而魔龙将只是漠然旁观着,没有半点出手相助的打算。 “就到这里罢。牧场里多了些奇怪的家伙,看来今天将你军的人可不止我一个。”终于在撒迦面前的半边棋盘无声粉碎之后,豪的精神波动索然无趣地闪烁了几下。 虚空中可行的沟通方法仅有精神力交流,撒迦紧抿着嘴唇,现出微微冷笑,“巴帝人?还是我让龙蜥追踪过的那些刺客?” “你会想要分清蚂蚁是公是母吗?”豪淡然反问,“不过好像还凑合的样子,和现在的你应该能勉强打个平手。老子等了半天,也总算可以解脱了,快回去救人罢!” “蚂蚁......”撒迦似乎在咀嚼着这个称谓的含义,全力劈开一道叠加而来的能量暗流,“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那些手下,死光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人世间的权力之争在我族看来就像一群孩子在抢糖果,简直幼稚得可怜,有时候我还真是不明白你的想法......另一个原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如今够分量的对手不太好找。一场艰难到威胁生命的战斗,才是进步的捷径。” “只要过了这个阶段,就容易多了。”撒迦知道魔龙将在指什么,却显得并不领情,“希望下次见面时,你已经找到了七夜轮回的下落。我们之间的协定并不多,但这是最重要的。” 豪的神情微动,“我会尽力。” “顺便再说一句,关于野心方面,你这头老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撒迦摇摇晃晃地掠出,穿透空间屏壁,瞬时消失无踪。 “老......龙?”豪搔了搔头皮,忽然咧嘴微笑,向点缀着亿万星辰的天幕深处电射而去。小家伙的言语总是简单而尖锐,还真有几分,仿似年轻时的他。 然而从虚空中掠出,落在圣胡安牧场外围的撒迦已变得判若两人。只是略略一个着地缓冲之后,便以肉眼难辨的高速纵起,径直掠向议事厅所在的方位,再没有半分疲累不堪的模样。 他的精神力延伸,并没有到达魔龙将那般足以跨越空间的地步。对方说破牧场中有造访者不请自来之后,虽然感到了几分惊怒,却毫无慌乱,此刻遥遥感应下更是心神宁定。 因为敌人面对的,是一群尸堆里爬出来的裁决军官,而绝非鱼腩。 就在那沙人为了逼问撒迦所在,齐根拗断玫琳的第三根手指时,旁边僵立的精瘦上校忽然就动了。喷薄如爆的炎气如若从灵魂深处燃烧起来的烈焰,瞬间便将他体表覆盖的沙铠冲得片片破裂,随即挥出的一拳侧面击上沙人的头颅,血肉沙砾混成的碎屑顿时飞溅如雨! “总监察长大人,您没事罢?”沙人摇晃倾倒的闷声之中,上校护在了玫琳身前。他的右手扭曲得像被奔牛狠狠踏过,但眼神却依旧坚定冷峻,仿佛那不是自身肢体,而是某种毫不相干的武器。 “别管我,你先冲出去通知警卫。”玫琳惨白着脸蛋回答,剧痛没能让她的表情有过一丝波折。 上校瞥了眼被厚实沙层黏附的厅门,陡然拳袭迎面扑来的一头沙人,手骨碎裂的脆响再次炸起,后者比钢铁更为坚硬的颅体也如鸡蛋般爆开,“先救雷鬼队长!” 之前合力完成“斗神咆哮”的几名法师完全是以眼神和默契,同时将空间里的各系元素力汇聚集结,施放到那名所处位置与武技修为俱佳的上校身上。由于这个高级辅助法术无需动用自身魔力,仅依靠意念对外界元素加以引导便能奏效,故而法师们在失去大半肢体控制的情况下,还是成功激发出了同袍的最大潜能,一举救下了遭逼供的长公主。 霹雳似的大吼声方自震起,法师口中低声诵出的咒文已戛然而止。根本用不着他人出言点醒,早在上校冲破束缚的同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将意念转向雷鬼,全力发起第二波解救。 这一刻,辅助魔法已然完成。鱼人淡紫色的左臂像是从冬眠中复苏的蛇,无声无息地钻出沙层,继而轻易扯脱了遍体附着物。 自从在希斯坦布尔伏击战中,亲手格杀了多名顶阶炎气修习者,爱莉西娅的控火能力便名动三军。裁决中唯一后来居上,且逐步盖过女团长风头的,便唯有雷鬼。 眼见着他甫一恢复自由,左臂斩过之处沙人纷纷解体,裁决法师们的脸上悉数带上了喜色。正如往日征战中那般,寡言嗜杀的奔雷队长不会在意将要劈断的究竟是钢铁,还是血肉之躯。无数次从创伤中自行复原的左臂已经生出了一层细密鳞甲,坚韧得犹如淬砺千年的刀身,向来就没有任何物体能够挡得住他的一击。 议事厅里的沙人很快就被摧毁,但数量更多,更密集的鼓凸,也相继从地面升起,带着纷落的细尘凝成人形。陡然从沙层中蹿起的大片瀑流,带着强烈的呼啸声游走飞掠,竟如觅食的巨蟒般啮向雷鬼与那名上校。 “这里是我的领域,你们没有机会的。”一头成形的沙人缓慢走出,冷漠地开口。 上校的双腿渐被沙瀑吞噬,但仍在向空中纵起,不成比例的巨型枷锁终于延展到他的全身,如同大手般将人体按落地面,揉成一团。“劈劈啪啪”的细密裂响只维持了极短时间,便彻底沉寂下来。吸饱了血的沙子呈现出妖异的褚红色,退散后露出的尸骸像块被狠狠拧过一把的菜叶,能够淌出的液体都已被彻底榨干。 雷鬼的动作逐渐僵硬了下来,最终被沙流困住。玫琳全身遭缚,法师们体表的桎梏更是加重了百倍,连口唇都封上了沙层。片刻之间,大厅中没有人还能保持行动能力,这场耗尽心机的反攻,正以失败而告终。 “还有谁,想要再试一次?”沙人那古怪的语调回荡在大厅里,像一口残破丧钟发出的哀鸣。 作出回答的是两扇厅门。 轰然大震之下,它们向内直直倒落,激起大片沙尘。精赤着上身的撒迦站在门口,横扫了眼厅内诸人,当看见那名上校尸骸的时候,眉峰轻颤了一下。 “你终于来了,撒迦阁下。”数百头不断站起的沙人之中,那头开口说话的异类极为显眼,“我每天都会看上无数次你的画像,期待着这个时刻。不得不说,失去目标的确切所在,是任何刺客都不该犯的拙劣错误。本来我已经刺探了整整三天,并选在今晚动手,但在刚才的这段时间里,你让我大吃了一惊。就像某个眼皮底下的人忽然就蒸发了,所有留在世上的气息痕迹都共同消失得干干净净。所以对胁持这种卑鄙的手段,我向你道歉,同时希望得到理解。对于刺客来说,毕竟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图鲁之瞳?”撒迦缓步走进议事厅,沙层在他脚下似乎成了坚固的土地,轻易支撑起身躯重量。 “我是最顶尖的执行人之一,所以才能得到刺杀你的机会。”沙人傲然点头,抬手结出一个古怪咒印,“裁决军团和你的名字,组织里的每个人都久仰了。” 随着它的手势,其他沙人纷纷纵起,落在了大厅四处。这些原本迟钝僵硬的怪物,忽然变得像山猫一般敏捷柔软,流转的沙砾很快在它们手中凝出一柄柄褐色钝刀,整个空间的气态已在无孔不入的杀机切割下支离破碎。 这是个历经锤炼的杀阵。每头沙人都处在最精确的位置上,只要一经触发就能将雷霆万钧的气势与阴狠致命的绞杀滔滔倾泻出来,就算是一只飞入阵眼的苍蝇,也会被立时斩成碎片。 撒迦没有动,杀阵也悬而不发,外界急促的警讯隐隐传入。 厅里的裁决军人都已汗湿浃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们终于看出刺客一直在隐藏实力,先前猫捉老鼠般的戏耍,只是为了等待撒迦入瓮。 “这么多人质,你就没想过要利用一下?”撒迦突兀问道。 主导阵型的沙人愣了愣,冷笑道:“没有必要,我说过,我是最顶尖的......” “哦,真是可惜了。”撒迦淡淡地打断,屈膝,向前跃出,“开始罢!” 各处的沙人当即全力发动,数百把钝刀织成了一幕无懈可击的气劲之网,空气中的“咻咻”厉啸刺得人耳膜作痛。每个可供穿越的角度,每条能够突破的路线,俱都被完全锁死。仿佛整个空间瞬时变成了庞然灯罩,其中飞舞的蛾子除了扑火以外,再没有其他选择。 撒迦就是撒迦,并不是蛾子。 他跃在空中的姿势很轻松,很随意,跨度也很短,在旁人看来,这根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自杀动作。但离得最近的雷鬼,却听到了兄长口中悠长平和的吸气声。 “轰!!!”撒迦的右脚在后方几柄沙刀斩落之前,先行接触到了地面。 整个议事厅都随着这声闷响重重震颤了一下,土石沙砾像沸腾的钢水般尖叫着爆射开来,一条可怕的裂缝几乎是立刻贯穿了大厅地表。灰蒙蒙的罡流迅速凝成飓风,暴跳如雷地冲撞着庞然身躯,在石墙上留下无数条深而狭长的割痕。一扇扇长窗不停地发着抖,脱离建筑向外飞去,沙人已尽皆变成了纸扎的玩具,被扯得四分五裂。 气流散尽,撒迦依旧站在原地。裁决诸人的位置上,却仅有一个个直达地底的深洞——论起掘进技巧,恐怕世上不会有人能超过地行侏儒。 “这......这怎么可能?!”大厅角落里蠕动着一具解体的沙人,表层壳体剥落后,提着窄剑的刺客逐渐露出全貌。 他原本就打算经历一场并不轻松的刺杀,所有沙人和前期攻击,不过是诱敌的幌子而已。身为杀阵中的一员,他有把握通过完美伪装,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以往的刺杀对象,都没能捱到这张底牌亮出的环节。过于波澜不惊的任务,有时候未免会让刺客觉得没趣,可现在他才惊觉,没趣真的要比没命好太多了。 “你的能力很强大,应该不算纯粹的魔法,是么?”撒迦抬起军靴,踏断了刺客未被罡风刮断的那条腿。 不大像人的惨嗥声中,那男子痛苦地蜷成了一团,“杀了我罢!” “你有两个选择:被刑讯官折磨过以后,再开始合作;或者,现在就学会明智。”撒迦看了眼他手中雪亮的剑锋,讥嘲地笑了笑,“相信我,像你这样自大的家伙如果死了,一定会有很多同行,甚至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感到高兴。在某些空闲的时候,你会被当成笑料传来传去,最起码也能在好几个月里红得发紫。” 刺客喘息了片刻,突然像触电一样丢掉了窄剑,“我是一名神弃者,图鲁之瞳的旗首。” “聪明人总能活得更久一些的。”撒迦抬起右掌,指端暗雾缭绕而起,须足暗鳞的龙蜥自内徐徐游出,不断摆动着幽蓝色的光尾,“你的组织已经把进逼当成了习惯,可再退几步,我的后面就是悬崖了......” 大批即将冲入议事厅的警卫同时感觉到了这股黑暗而邪恶的气息,部分法师不由得驻足后退,体内的魔力竟隐有崩溃迹象。 牧场另一端的精灵营地之中,蓝菱正眺望这这个方面,明眸中的神色复杂至极。 第三十三章 夺舍(上) 墙角里的两块土豆已经开始发软变色了,就连偶尔途经的蟑螂也没有兴趣去碰上一下。瑟多躺在爬满虫虱的草堆里,混浊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它,仿佛那不是什么变质的食物,而是姑娘胸前迷人的**。 水牢并不算大,却处在地底以下极深的位置。纯以花岗石砌出的基体方正齐整,就像被巨人手中的折尺量过,再一凿凿开掘出来。碗口粗的精钢栅栏无情地排列在各处,将幽暗空间分割出近百间囚室。 整个区域里漫溢着污秽发黑的死水,石壁上随处可见青绿滑腻的苔藓,以及斑驳其间的干涸血迹。不断凝结的水珠从石壁缝隙间静静滑落,坠上水面发出密集空洞的“滴答”声,听起来如同无数魅灵,在黑暗中叩击着青森利齿。 这里从来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清理,部分死去的囚徒长年累月泡在水中,从浮尸变成腐肉,最后融化成大滩大滩的糊状物。肉体腐烂的气息和屎尿臭味,混成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侵蚀力量,最细微的吸气动作都能在瞬间将无数柄淬毒的刀子,通过气管硬塞到肺叶里去。有时候,那些狂热的异教徒甚至连刑讯环节都无需经历,只是刚送入水牢几天,就已经被压抑森冷的氛围活活逼疯。 很难想象光明总殿这样威严神圣,如同天国一隅的处所,居然也会有炼狱般的黑暗罅隙存在。 瑟多还记得第一次来到监区,提审亚列邪教首脑的情形:后者对恶魔的忠贞信仰并没能升华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导致他在审讯过程中抱住红衣神官的腿足,痛哭流涕地要求尽早杀了自己。 环境能够对人产生的影响,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常年出海的船员大多孤僻寡言,一旦靠港就会钻入酒馆或者爬到**的床上,表现得比野兽还野兽;终日沉溺于纸醉金迷的世界里,除了享乐再也不会其他东西的贵族子弟,往往会交往着一群同样纨绔无能的朋友,绝大多数事物在他们眼里都能和金钱划起等号,良知却绝对不值一文;阴森潮湿的水牢能令囚徒们产生的唯一心理,便是绝望。特制的缚魔镣铐使得自杀成为了难以企及的梦想,每个再无生存价值的解脱者被押去火刑场之前,会引来的目光不是同情恐惧,而是疯狂的忌妒。 当死亡已经成为奢望,崩溃的时刻也终将到来。水牢里从未缺少过不知所谓的呓语怪叫,几盏终年燃亮的魔晶灯幽幽冷冷地洒落光芒,把昏暗中所有的一切衬映得有若鬼域。 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在如此封闭阴郁的绝境中亦不可能保持平静。什么权势金钱信仰理想统统加起来,现在都没有自由来得可贵。然而这个无望实现的念想,却会随着时日的流逝变成巨石,以缓慢的不可阻挡的势头把灵魂碾得粉碎。 瑟多还没有疯,但在清醒的情况下,反复体验躯壳里那股歇斯底里躁动着的悔恨不甘,则让他觉得时刻置身于洪炉之中饱受煎熬。由于以往过于清高的缘故,司职水牢看守的几名圣裁对这位前红衣主教的到来,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仅在囚餐供应上玩出种种花样,就让瑟多很快懂得了河东河西之间要命的差距。 连狗食都不如的三餐确实难以下咽,可是为了果腹,为了活下去,瑟多根本毫无选择。他所在的囚室只有一个角落略高出水面,充当床铺的干草胡乱堆在墙边,每天的食物都会被扔到此处,就连大小便的排放孔洞,也同样开凿在这片小小的区域。 此刻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拿起那两块前天就丢进栅栏的土豆,然后吞进干瘪的肚子里。咸到发苦的味道,并不是它们至今还存在的直接原因。事实上多吃点盐可以减低饥饿对胃的折磨,每个菜鸟狱卒或菜鸟犯人用不了三天就能切实感受到,这些廉价而细碎的结晶体可以带来的好处,瑟多也不例外。 当日送饭的圣裁极其恶意地偏移了准头,让这顿早饭和墙根下未曾冲净的排泄物发生了一次短暂而亲密的接触。前红衣神官沉默地看着那名乐在其中的年轻神职,对着自己啐了口唾沫后大笑走开,就连愤怒的力气都已经完全失去。 任何形式的抗议在水牢中都是被严厉禁止的,瑟多的绝食导致了之后两天里,再没能得到过其他囚饭——那些圣裁对他的关注程度,简直要超出热恋中的情侣。 我不能死在这里,这绝不是该有的结局...... 灵魂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在嘶哑咆哮,逼迫着瑟多伸出手去,在几道先是讶然继而充满快意的目光注视下,拾起了两块土豆与粪便的混合体,浸入污水中洗了又洗。 水牢入口处的圣裁们挤作一堆,像花了大笔款子并于红牌姑娘身上驰骋了过长时间的嫖客般,表情扭曲地等待着快感喷发的时刻到来。该死的看守生涯实在是无趣极了,有了这样一个连上级都指名整治的对象,似乎连常年阴暗的牢房也变得亮堂了一些。 瑟多最终还是没把土豆送入口里,在手臂僵顿了半晌之后,它们被略带不舍的动作抛出囚室,发出沉闷的入水声。 “再饿他几天,就什么都能吃下去了。”面面相觑的圣裁之中,有人悻然建议。 “算了吧,亵渎降临天使的罪名,可足够这家伙上十次火刑柱的。”另一人似乎有点不忍,压低声音道,“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嫌命长了吗?” “大概是因为那位圣女太漂亮的缘故,说实话,除了教皇陛下以外,我觉得总殿里每个男人看她的时候都痴迷得不行......” 一阵遏抑的哄笑声中,二十出头的低级执事们开始发挥充分的想象,争论起事件的男女主角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等龌龊暧昧的关系。年少轻狂正是他们是被调来驻守水牢的最大前提,期望着特殊环境能够淬炼下属心性的圣裁统领者,恐怕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更适合成为流言蜚语的发源地。 再也无人注意的阴影下,瑟多正爬到铁栅栏旁边,举目望向水牢最深处,一直犹如死人般波澜不惊的眼神中居然闪烁着奇异光亮。 就在刚才,差点囫囵吞下那些肮脏食物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有人冷笑了一声。不是在耳边,而是于感知深处。 惊觉的瑟多立刻像只被尖针扎进肛门的耗子般哆嗦了一下,随即以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咽喉,硬是把快要爆发出的尖叫咽回肚里。缚魔镣铐并没有完全影响到精神感应的范围,凝定心神的他轻易便“看”到了数条缩回黑暗中的游丝,以及其上蕴含的熟悉波动。 魔晶灯的光芒无法到达那个角落,瑟多的精神力也同样不能。但他要比大多数看守都更清楚,整个水牢里唯一一间单独构筑,并在每根铁栏乃至地面顶壁上都刻满魔法阵的囚室,关押着什么样的存在。 有资格戴上缚魔镣铐的人,一直不算少。就连近百年来最杰出最睿智最心狠手辣,以一己之力挑起北方两个公国连绵战火的萨满祭祀,在这里也只不过像捆快要腐烂的柴禾一样,被胡乱丢在隔壁的墙边,甚至连牢门都没上锁——由监区通往地面的出口,就设在圣裁所的刑房底层,没有人会蠢到想要逃跑,或许换了真正的魔族都未必敢于尝试。 神圣魔法造诣极高的年迈修士,早已把逼供当成了一门艺术。几乎每个犯人都在刑讯中经历过连发梦都不愿忆及的血腥时光,那种扎进肉体深入骨髓最后会随着灵魂的凄厉号叫迸发开来的感觉,已经不能再称之为“疼痛”,而更像是炼狱火焰的熊熊燎灼。 “我倒是很希望有人能再爬上来,陪我们这些老不死聊上一会,打发打发时间。诸位都是魔法武学上的高手,整天呆在水牢里等死,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几年前合力制服看守,逃出水牢的十二名囚犯,与刑房里一个老到不能再老的仵作遭遇。后者先是照面间重创了这些孤注一掷的逃亡者,继而以精湛的回复魔法挨个替他们疗伤,足足虐杀了三天三夜后才拎着最后的活口走下地底,巍颤颤地对着其他犯人说出了以上这番话。 那个不见了整张皮和全身大部分肌肉筋腱,仅剩半个睾丸于胯下晃荡的幸运儿,则在他手中活力旺盛地抽搐着,用类似于狗被踢中腹部才会发出的奇异哀嚎声,让超过一半的囚犯当场失禁。 自此以后,水牢又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之中。不断送进的新人,不断死去的老囚,这片暗无天日的区域仿佛成了某种用作消化的器官,只为在饱和与枯竭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以便维持审判法则的生命力。每个栖身于此的麻木灵魂都被灌输着,相信着,救赎并非他们能够得到的结局,审判才是。 直到那间独立囚室被修筑,由六名红衣神官合力镌成封印法阵之后,铁石般无可撼动的牢狱秩序才悄然松动了一角。很多犯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关在那里的两个古怪家伙从不会接受拷打审问,而且每天还能吃到看守们才能享受的,喷发着香气的炒豆和烤面包。 邪恶之徒也是分等级的,有些只不过是披着黑暗外衣的小丑,而另一些则能算作魔王。当初接到教皇口谕,与其他神官共同来到这肮脏区域充当苦力的时候,瑟多就这样对自己说。 而现在,恶魔却像是个不请自来的邻居,在他的心门之上,留下了突兀而阴森的剥啄。 “你是谁?怎么能突破空间封印的?”瑟多尽量把身体贴近栅栏,好让精神力延伸得更远一些,垂死的疯狂与焦躁让他脸庞开始扭曲,看上去似极了癫痫发作的病患。“回答我,你的异端身份下面究竟还隐藏着什么?” “和你猜想的一样。”那股意念在沉寂了良久之后,忽然再次响起。 自独立牢房中涌出的微弱气息虽然只是一闪即逝,犹如萤火划过夜空,但已让瑟多见了鬼般目瞪口呆,“神圣之力......你们是光明信徒?!” “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离开这里。你的修为不算太弱,愿意的话,或许能帮些小忙。” “离开?别妄想了,从来没人能逃出圣裁所。” “原本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被巴格维尔派来玩苦肉计的蠢驴,所以一直没怎么在意。”那人毫不理会瑟多的反应,“不过今天的表演,可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一个打算吃掉那种东西的高级神职,足以让任何多疑的敌对者产生信任,因为那已经不是正常人可以做出来的举动。” 瑟多从肉体到意念上都陷入了短暂的静默,宛如浸泡在水里的残破石雕。 “你还差一点就要崩溃了,不是么?宁愿像头畜生那样被人圈养着,随时拖出去宰杀,也不敢冲出围栏?”那人没打算放过他。 瑟多干枯开裂的嘴唇逐渐张开,发出低低**,“你又能比我高明多少?经过重组的‘空间牢笼’咒文布满了那间囚室的每个角落,一旦发动呼应就有着永生不息的法力流动。即使你修习过神圣系魔法,能够摸清法阵的运转方式,可这毕竟只是意念渗透,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解开封印......” “你对这个魔法阵很了解啊?”那人传来的波动骤然跳跃了几下。 “它是我和其他五个家伙共同完成的,那时候你和你的同伴还没被送来。”瑟多垂低了乱发虬结的头颅,“我连做梦都在想着,能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教皇陛下......不,巴格维尔那个老混蛋说过,用不了多久,火刑场会成为我的归宿。请相信,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只要有任何能让你自救的方法,我都会半点不漏地说出来。” 那人淡淡地回应:“我没说要自救,是让你救我。” 即便身处在如此境地之下,瑟多全身的每根神经,每条肌肉还是由于这句话疯狂颤抖起来,随即汇聚成一股巨大莫明的滑稽感席卷了全身,几乎让肺部因憋气而生生爆裂。 他最终还是没能讥笑出声。 如果说之前的意念交流,犹如好友闲聊一样悠然随意的话,此时从那人方位传输而来的精神力量便是迸发的雷霆,嘶吼的风暴! 瑟多意识之海深处立时被激起的数道波澜,像通红的钢水冲破闸门,将体内凝固已久的魔力带动着奔涌卷袭。牢牢桎梏在手腕脚踝上的缚魔镣铐,忽然就变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破烂,“扑簌簌”地散落到污水中去。 “你.......你......”前红衣神官直愣愣地抬起双手,再无束缚的事实令他仍然不敢相信,对方竟如此轻易便除去了那些附骨之蛆。 “一点小小的诱导触发,我还是能办到的。总算是运气不错,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用我当初设计的三流货色。”那人感叹了片刻,以一种吩咐仆人去捏死蟑螂的口吻,冷冷示意,“既然你参与过架构空间封印术,也同样应该知道,它只能从外界被破解。过来罢,有人碍手碍脚的话,统统杀了就是。” “是不是等看守换班的时候再动手,然后摸出去?我怕会惊动上面的圣裁,他们的魔法修为高得可怕。”瑟多迟疑着传递出想法,绝处逢生的喜悦与紧张混杂在一起,迫得他脑中嗡嗡乱响。 那人充满不屑地狞笑了一声,“魔法嘛,老子恰巧也会一点。用来在光明总殿里杀杀人,闯闯路,应该是足够了。” 第三十四章 夺舍(下) 宏伟而肃穆的主殿之中,恭立着寥寥数人。 教皇那苍老的语声正从长阶顶端回荡下来,如夕阳沉沦时的晚钟般,透着难言的萧瑟,“召你们来,是因为上次派去温蒂尼的降临天使和随行人员,都已经英勇殉教。身为天父的仆从,本该以救赎感化为首任,但对于这些毫无理性可言的暴戾之徒来说,的确没有什么比‘审判之光’更适合他们的了。” 九座独立偏堂环抱下的圣灵主殿,几乎将建筑物本身所能展现出的辉煌完美,发挥到了极致的高度。任何瞻仰过殿堂全貌的人,都不会觉得大陆上哪个国家的皇宫,再有半分美感可言。 此刻瘦小枯干的教皇却像是磁石,一个人就占据着整个建筑内部,所有目光的焦点,“成功降临的各阶天使,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数字。奉吾主创世神至高圣谕,光辉之炬的安置过程,也正在逐步进行。迄今为止,除了宣称君主抱恙的巴帝和摩利亚之外,只有少数处在战乱中的国家还没有正式接受御令。倒是温蒂尼这个无政府地域,竟然妄为到公然渎神,屠杀天父侍奉者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话语,有气无力地扫了眼下方的众人,“西顿裁判长,关于这一点,你有需要补充的吗?” 昔日孤身杀尽三千余名作乱异端的圣裁所最高统领,顿时惨白了脸色,颤声道:“陛下,请您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银衣分部必定能找到温蒂尼的入口......” “够了。愿意的话,他们派出的刺客,能在一个月里杀光各国各地的高级神职。”教皇淡淡地打断,望向他身边魁伟的圣骑团团长,“沙利略,总殿里还剩多少十字圣骑?” “除了分批护送光辉之炬的那些,总共还有六千不到。” 身着古朴铠甲的沙利略浓眉厉目,仅肩宽就要超出常人近半,站在那里犹如一座无可撼动的堡垒,“我以圣骑团的荣誉向您承诺,只要出动一半人和七名神佑骑士,温蒂尼将在一周里变成废墟。” “这么多年了,你的性格还是一点没变。”教皇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轻咳了几声,“雷奥佛列骑士,说说你的看法。” 作为十字圣骑团建立以来,最快晋升到神佑骑士的狂信徒,雷奥佛列以绝对谦卑的神态,整了整身上陈旧的袍衣,单腿跪下,每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陛下,温蒂尼的整体力量不算什么,真正构成问题的地方在于,那里处在教廷难以达到,难以控制的特殊区域。沙利略老师曾经说过,不了解一个敌人,就无法顺利地战胜他。所以我认为,想要连根拔起这股新生势力,并让它永远也难以复苏,最稳妥的方法是有人先渗透进去,而绝非一味的强攻。” “很谨慎的想法,是考虑到那层魔法屏障的关系吗?”教皇微微摇头,叹息道,“时间未必充足啊!” “尊敬的陛下,再完美的魔法屏障,也必定会在压制性攻击之下暴露弱点。不过,我是想要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毕竟温蒂尼还不值得教廷付出太多。”雷奥佛列平静地回答。 “在陛下面前不得太过放肆!”圣骑团团长低声呵斥,言语间喷发的气息带着钢水卷涌般的低啸。 教皇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尽皆舒展开来,整个人都随着这个笑容而充满了生气,“沙利略,你这个关门弟子,的确很有意思。潜入温蒂尼不是没人想过,只不过始终没能做到罢了,既然他现在又提了出来,想必有了相当的把握。年轻人有胆魄,有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难免会欠缺细节上的经验。嗯,这样罢,你作为辅应,让雷奥佛列骑士全权接手之后的征伐事宜。人员调配方面,各部必须无条件配合。” “谨遵谕旨。”众人悉数恭应。圣裁所两名副裁判长均是低垂着头,斜乜向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眼神阴冷之极。 教皇眯起双眼,看了雷奥佛列一会,挥手道:“总共也给你一周时间,去着手准备吧,立即动身。至于这次随行的降临天使,我已经有了最为无垢虔敬的人选,就让法偌雅圣女,去净化那个所谓的地下世界。” 随着细微的步履声,一干高级神职相继行出大殿。教皇后方的连绵帷幔,忽然簌动起来。紧接着一名身着主教长袍的老者行出,望着殿门方向默然良久,才转首道:“陛下,您真的打算遣法偌雅前往温蒂尼?光辉之炬一旦完成法阵构架,献身的降临天使就必定形神俱灭,这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是啊,我应该算是最了解这种法阵的凡人了。”教皇眸子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对那人责问的语气如若未觉。 那老者闻言浓眉轩起,满面俱是焦急之色,“既然是这样,您还让她去送死?谁都知道,分身亿万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就算六大主神,也没可能拥有那样强大的精神本源。这次所有的降临天使里,智、座两位所被剥夺的分身最多,我已经在尽全力压制,不让她们的本体间接受损,您却在......” “既然你也知道用‘剥夺’这个说法,那就不用解释什么了。”教皇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连语声中都透着疲惫,“埃罗顿啊,该来的总是会来。就像几天前我说过的那样,智天使的责罚,至少还能够承受。你这就去安排一下罢。” “是,陛下。”那老者踌躇半晌,终究还是黯然转身。 “摩利亚的薇雪儿公主,也让她早日携着天国的容光回归故土,多去上几位降临天使的话,那位固执的皇帝也好有所权衡。还有,巴帝那边,叫他们开个适度的条件出来。”教皇叹息了一声,道,“大净化之日即将降临,在一些无关原则的细节上,我们得学会让步。” “您和我还有加洛沙,在神学院里度过的那段闲适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埃罗顿长叹着离去,“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坐上枢机主教的位置,他就不可能被那些异端当作刺杀目标。或许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主殿就此静寂下来,教皇脱力似的倚靠在王座之上,从发梢至指尖再也看不到半点动弹,仿佛变成了被抽干生命力的泥塑木雕。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神职从外匆匆而进,来到长阶下跪倒,“陛下,圣裁所传来的消息,瑟多大神官在水牢里自杀了。” “什么?”教皇霍然站起,神态之转变与先前判若两人,“你说的是自杀?!” 感到震惊的,绝不止这位人世间的最高权柄者。 阴暗水牢里随处可见杀气腾腾的银衣圣裁,十几个渎职的守卫分别遭到了极为严格的盘问,近半犯人更是被直接拖出监区,在刑具的冰冷亲吻下竭尽可能地回忆出发生过的一切细节。 斜靠在墙角的瑟多早已僵硬,嘴角犹自带着丝诡笑,像在嘲讽着急于找出致命伤,却始终毫无头绪的仵作。那支散落在水底,碎成金属颗粒的缚魔镣铐,则将这个嘲讽放大了无数倍,凝成一只无形的拳头痛击在西顿裁判长的脸上。 还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融合魔晶材料与百炼合金的镣铐桎梏下,做出哪怕一丁点过大的动作,更不用提武技魔法的运用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何圣裁都会把瑟多的死因归于意外,而不是刻意自杀。 此刻站在教皇面前的西顿,简直比那些遭拷打的犯人还要神情惨然,心中翻来覆去想了千百个理由却无一敢说出口。毕竟,前红衣神官犯的是亵渎天使的大罪,没有一场正式而庄穆的火刑仪式,似乎在哪个方面都难以交代。 “都出去罢,让我一个人安静会。”以‘羽化术’站在水面上的教皇浑身纤尘不染,柔和的圣光正氤氲在方圆三尺的空间里,令他看上去威严直如神砥。 不出片刻,水牢中的各条甬道已变得空空荡荡。教皇默然望着瑟多的尸体,久久不动,魔晶灯的黯淡光芒下,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更深了几分。 悄然无息的,近百道纯净之极的银色光束,从这高冠华袍的老人手中绽放,瞬时扩展成浑然无隙的光之域界。几乎是整个地底都被辉耀得有若白昼,每块存在的污物,甚至每寸水面,都在突兀形成的强光下“咝咝”消融,蒸发。 囚室里未被押走的犯人,大多哼也不哼地栽倒在地,彻底分解成细小的粉末,于光晕中流转飞起,悄然消逝。少数能以精神力抗衡的强者,也只是支撑了极短时间,便像遇上火的蜡人一样,融化了遍体的肌肉骨骼。 没有惨呼声,亦没有半点血光。这种残酷而华美的杀戮方式,竟隐透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救赎气息。 “啧啧,不愧是教皇陛下,连杀人都杀的这么有气势。”水牢深处,一个沙哑难听的语声喘息着响起,“难道教廷的粮食不够了,打算省下几份牢饭?或者,你已经对这些再也榨不出半点油来的废物失去了耐性?” 教皇凝视着那间空间封印下的独立囚室,磅礴的圣光并没能渗透进去。涌动于此的黑暗浓烈得近乎于实质,丝丝缕缕从栅栏间探出的漆黑光束,不断将迫压过来的银色域界切割得支离破碎,看上去直如有着自主意识的妖物在挥动触手。 “他的死,是你们造成的吗?”教皇望了眼瑟多的尸体。 由于体内残留的神圣法力产生了共鸣,后者没有像其他囚徒那样化为灰烬,依旧完好无损地靠在墙边,保持着空洞邪异的笑容。 “你不知道这里有多无趣,简直闷得要死。偶尔来个高级神职做伴,哦,对了,还是个红衣级别的,我们不好好招待招待,未免也太对不住自己了。”那人笑得像匹血夜里吠月的狼。 教皇仿佛没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怨毒之意,淡淡地问:“你的意念控制,已经到了能突破‘空间牢笼’的地步?” “没试过,这些都是那个老鬼干的,偶尔在旁边看热闹的滋味挺不错。” “自从加洛沙以生命为代价强行打开异次元之门,把两位送来圣殿受制以后,从来没有听过你开口说过一句话。我很好奇,今天是什么原因,让这种傲慢的习惯改变了?” 那人阴阳怪气地道:“用脚后跟想想都应该知道,老鬼不在这里,当然只有我来陪陛下谈天。” “哦?我很长时间没有听过笑话了......”教皇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枯槁的手掌随即抬起,空间里的圣光顿时强烈了百倍以上,“以吾主之名,邪恶黑暗的将溃散,要光明,要辉煌。” 暗色如潮退却,霍然透彻的囚室内部,只见一名黑袍人正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掐结着术印。周身仅余的稀薄暗雾显然已不能阻隔圣光烧灼,他的全身都在冒出青烟,面罩下的两簇碧火却依旧亮得惊人。 封印法阵是完好的,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但栅栏内部,看不到第二个人的存在。 教皇的眼神中终于现出了一丝惊怒,圣光倏地黯淡下来,然而身后传来的声音,则将他剩余的镇定也打散得无影无踪。“巴格维尔,你是在找我么?” 回过头,教皇看见了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的瑟多,就站在面前,用死鱼般的眼球瞪视着自己。 “您是怎么做到的?”对着这具完全是自行动作的活尸,教皇忽然平静了下来。 瑟多的脸庞,脖子上,乃至每个裸露出皮肤的部位,都在大面积地凸起凹下,像是体内隐藏着一头魔物,正焦躁地蠕动肢节。“说起来还得感谢这位神官大人,要不是他贼头狗脑地溜出来扭曲了法阵一角,我恐怕真得老死在那里面。巴格维尔,人人都说披上了神职外衣的家伙会变得虚伪,倒是半点也不错啊。他到底死在谁手上,恐怕你最清楚罢!” “不错,六名神官合力完成魔法阵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在咒文里留下了智慧女神授予的禁制。无论他们中的哪个,或者全体,有一天想要自行破解都会遭到魔力反噬。这已经是我能想出的,杜绝意外最稳妥的方式,没想到,还是让您找到了机会。” “虽然这家伙没能支撑到法阵被冲破,但那一点破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足够了。”极为僵直地转过脑袋,瑟多看了眼囚室里缓缓站起的黑袍人,“他的伙伴,临死前留下了一点东西。所以我才能以现在这副模样,恭候陛下的大驾。嘿嘿,你一直都是个很谨慎,很多疑的人,知道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一定会亲自过来看上几眼......人老啦,每天都在变得更懒,想来想去,还是杀了你再离开这鬼地方,省得日后麻烦。” “如果我没猜错,现在看到的,应该是顶级黑巫术‘夺舍转生’的完美制品。”教皇涩然一笑,“恐怕就是那位授技的巫师,也没想到身兼黑暗、神圣两系法力的您,居然还能学会,并掌控这个术。” “那家伙经不住空间风暴,快死的时候老子才答应学的。倒是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瑟多惆怅地叹息。 “老东西,让我出来。”空间封印中的黑袍人冷然插言,“我要把这条光明族喂养的老狗,变成活尸傀儡。” 不复强烈的圣光将他身上的每处灼伤都呈现得清清楚楚:那些包裹着骨骼的灰暗肌体像枯草败叶一样垂挂下来,小半边烧焦的面罩下看不到嘴唇和鼻翼,有的只是曝露在外的乌黑牙床,覆着极薄膜状物的丑陋颧骨,以及维持呼吸的深凹孔洞。 对着这样一个比丧尸还要狰狞上三分的同伴,瑟多却以哄孩子的语气,懒洋洋地道:“待会儿再放你,行吗?瞎了大半辈子,突然又有了双眼睛,你总得让我先适应一下光线。别着急,会尽快的。” “来到总殿以后,我只是下令将二位羁押,却从未问过您背弃光明的理由。那是因为,我一直都认定,为了追求力量的极致,像您这样伟大的魔法师即使堕入黑暗深渊,也总有醒悟的一天。”教皇缓缓举步,无数天使幻像从圣光中隐现,地面上残余的积水分开道路,露出齐整光洁的石板,“神魔大战中,您曾是我最崇敬的人类,但今天,站在这里的却是头被欲望蛊惑的恶魔。出手罢,能与您公平一战,是坎兰大陆每个魔法师的梦想。” “妈的,差点被你感动到流猫尿,要不是老子多了个心眼,大概成千上万的神职就已经冲下来,压也压死我们了。”瑟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教皇的脸色已大变,对话间悄然发动的六次“幻影转换”与十三次“圣战号角”,都犹如泥牛入海。那股中正平和,透着神圣气息的力场像是润物无声的春雨,等到发觉的时候,它早就取代了圣光,成为地下空间唯一的主宰者。 既逃遁无门,又无法通知救兵,教皇已把自己困在了从未有过的危险境地里。但他的斗志还在,杀气也未曾消弭,双手微动之下,一层融合了“祝福术”、“石肤术”、“鹰眼术”、|“迅捷强化”、“泰坦之力”、“圣灵庇佑”等十几种辅助法术的光甲,便立时闪耀于体表。 神圣系法术本就是所有魔法中威力最大的,巴格维尔本人更是教会中不世出的天才。多年勤修苦练的历程宛如布满荆棘的山路,每当站在顶端回望时,自信心就会被点燃到一个极其膨胀的程度,此刻亦是如此。 再强的法师也会老,会衰弱。没有什么神话是颠仆不破的,即使眼前的敌手代表着人类在魔法领域能够达到的颠峰,迟早也会被他人取代。 教皇长长吸气,出手,掠后。看着两道从掌中瞬发而出迅猛成形,开始在空中咆哮嘶吼的大禁咒,再望了眼那具苍白丑恶,毫无反应的尸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取代对方的不二人选。 他甚至有点后悔,本该留下几个旁观者的。 魔法摧毁力将第一块震荡中飞起的石板碾成齑粉时,瑟多还是没有动,动的是整个水牢。 原本压抑封闭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无限拉伸了,放大了。囚室外围的铁栏瞬时膨胀为两人合抱的擎天巨柱,地上的每块石板大得都像主殿之外的坦丁广场,原本丈余高低的水牢穹顶俨然变成了无际天幕,冷冷俯视着身下卑微如尘的生灵。 两道经过压制的大禁咒都命中了目标,却只是激起了一蓬暗淡火焰,一道微弱电光。 如同蝼蚁般大小的教皇,浑身战抖地仰视着前方的庞然活尸,以他的角度望去,后者的下半身就已经比山还高,“意域?!” “吃牢饭的好处,可不是你能够想象得出的。”瑟多抬起右足,踏下,铺天盖地的暗色顿时压落。 “空间牢笼”之内,黑袍人直直瞪视着远端木立不动的瑟多和教皇,心急如焚。 无处宣泄的几股魔力渐渐开始了融合裂变,眼见着就要引发一场可怖的爆炸,而地面上探来的数十道强大念力则在频繁触探着水牢入口,似乎对封闭此地的奇异力场惊疑不定。 终于,教皇的口鼻中有血线渗出,心跳戛然而止,头颅随之垂落;瑟多则直直向前仆倒,以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姿势趴在那里,再也不见动弹半分。 “喂,老伙计,你可别吓我!”黑袍人心急如焚之下语声更是沙哑得出奇,眼眶中的碧火剧烈摇曳了起来。 “少罗嗦!老子怎么说也是个半神了,跟他干架连毛都不会掉一根。”瑟多还是趴在地上,略抬了抬右手,独立囚室环绕的魔法阵当即崩溃,那些躁动的能量风暴亦悄然散去。 黑袍人阴气冲天地掠出牢门,带着狞笑站到了教皇尸首旁侧,“走罢,我们上去杀光所有的人......” “杀?为什么要杀,我想到了更有趣的主意。”瑟多站起身,反手对着刚刚摔断的鼻梁骨放了个高级回复术,懒洋洋地道,“从现在开始,是你做教皇呢,还是我?” ---------------- 友情推荐:《神器》书号16780 第一章 温蒂尼(上) 深入燃烧平原的腹地已经十一天了,仍然没能有半点真正意义上的发现。 尽管蒙特尔向来性子硬朗,曾被人剥去半边头皮而没讨过一声饶,但对于眼下的处境,他还是感到了无法抑止的恐慌与沮丧。 褚红的硬土,褚红的岩石,不见半丝云彩的天空中,悬挂着同样褚红而妖异的烈日。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这如血的色泽里,仿佛随便在哪个地方一戳,便会有大股沸腾的岩浆奔涌而出。四处可见的惨白骸骨,呈现着天地之间的唯一的异色。不管是人类,还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巨兽,都已被残酷的自然环境剥夺了生存资格。 反倒是比指甲盖还要小上三分的黑甲虫,以及半尺长的斑尾蝎,充当着平原上几近于无的活跃者。它们成群结队地穿行在能把鸡蛋烤熟的地表,以旺盛的,不知疲倦的劲头四处寻觅,为了果腹而忙碌不休。 蒙特尔是个刺客,而且是收价不低的那种,但如今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虫。 早在前天夜里就彻底干瘪的水袋,犹如一个潜伏的诅咒。高温下的远途跋涉不仅仅让体力急剧流失,同样也让脱水的先兆变得更加明显。从体内直到口腔的每寸部位都像是黏着一层烧过的铁沙,嘴唇上裂开的口子深得可怕,刚开始时还能觉得干涩刺痛,到后来干脆麻木得脱离了意识。 往日的雄心壮志与悄然到来的危机相比,再也不值一文,但蒙特尔已经没有退路。他不算个有经验的远足者,在踏入平原边域之前只是买了匹马代步,连充足的补给也没有准备。 这里虽然不是沙漠,但却有着毫不逊色的酷热气候。蒙特尔还记得,以前不知道是哪个混蛋说过,要是在沙漠里遇上缺水,尿也能救命。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有些时候就算是脱下裤子屏住一口气,膀胱里也不可能挤出任何东西的。 也许越是孤独的环境,就越能激起灵魂中沉淀的某些东西。几天以来这条瘦长汉子想得很多,包括以什么样的方式死亡、有没有可能获救、家乡的老母亲是否会被兄长们接着赡养下去、她气喘胸闷的顽疾好点了没有...... 他最记挂的还是那个介绍人,每过一会儿,就在脑海里把后者的胖脸翻来覆去地想上几遍——如果还能碰面的话,怎么着也得破例免费一次。 那狗娘养的凭借业内前辈的身份,轻易便让蒙特尔相信:大陆上最神秘强大的刺客公会“图鲁之瞳”,总部温蒂尼就设在大陆东南,巴帝王国以西的燃烧平原深处,任何够实力的潜行者都能去申请入会资格。 “好找的很,听说沿途还有驿站歇脚呢!要不是我老了,还真想陪你一起去试试,那可算得上咱们这个行当的最高荣誉啊!” 介绍人饱含惆怅的语声至今仍在蒙特尔耳边萦绕,与当时热血沸腾的感觉不同,此刻的他从头到脚凉得像冰,即使熊熊的烈日也不能耀暖分毫。 在渴望已久的事物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清明理智的头脑,蒙特尔亦是如此。自从喝光最后一滴水以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巨大反差,无时无刻不在灵魂深处发出尖刻的嘲笑,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 胯下的驽马已经走得比乌龟还慢,嘴角边吐出的白沫不断破裂,又不断涌出,眼看着就要力竭而毙。同样奄奄一息的刺客,绝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透过前方地面上扭曲蒸腾的热浪,一道灰蒙蒙的轮廓正隐约呈现。 “是山吗?”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过了良久,精神方才一振,“怎么会有山?” 燃烧平原的地貌直如被空间风暴摧袭过,坦荡而辽阔,连较大的丘陵都属罕见。连日里蒙特尔还是首次看到山岭,这毫不相干的地势变化,却在悄然间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 两柄精钢长剑无声出鞘,以交叉方位捅进马脖,准确割断了大动脉及气管。喷泉般的血液立即从伤口中飙出,本就在挣命的驽马颓然仆倒。原本骑在背上的主人似乎连跳下地来的瞬间都无法等待,只是略为侧身偏腿,便张开大口凑了上去,痛饮起乌黑生腥的液体。 牛皮水袋的塞口很小,灌饱了肚子的蒙特尔唯有用嘴吸满马血,再一点点地往袋里吐。血液在渗入脚下土壤时甚至冒出了丝丝白气,必须得抢在流尽之前收集到足够多的分量。 他的动作很快,很小心,看上去就像个吝啬的血族在处理食物。两柄长剑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无声证明着一个合格刺客永不丢弃的警惕性。 正当水袋渐满,死去的驽马再也流不出半点鲜血之际,突兀从身后传来的低语,却让蒙特尔犹如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以生平最为狼狈的形象摸起双剑,就地滚了出去。 “请问,温蒂尼是在前面么?”说话的是个极美的精灵,劲装长靴,负着一张黝黑巨弓。丈余开外还站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浅栗头发,灰色眸子,模样平平无奇,让人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 “你是说公会的总部吧?抱歉,不太清楚,我也正在找。”蒙特尔以尽可能细微的动作向后退去,眼中全是惊骇。 眼前这两个凭空冒出的陌生人整洁得就像刚刚洗完澡,换过衣服,神态也很和善。但刺客却毫无理由地相信,只要他们愿意,刚才的一刹那,自己能死上几百次。 “谢谢。”精灵瞥了眼马尸,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径直向着山岭方向掠出。那自始至终没投来过目光的年轻人随之纵起,短短几个起落后已是到了百丈开外。 蒙特尔怔然看着两人消逝的方向,只觉得手足酸软,心头砰砰乱跳。犹豫了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割下一条马腿,连同马背上的油布帐篷一起负在身上追了出去。 就算和恶魔作伴,也好过一个人在这片土地上游荡。更何况,那极有可能会是同行。 刺客的忐忑显然多余了。未过多久,他便清晰看到了远端嶙峋奇峻的岩山全貌,随着奔行速度逐渐提升,山下数百个集结的黑点也开始出现在视野之中,且越变越大。 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蒙特尔倏地发出一声欢呼,全力向着那方疾掠电射。 延绵数十里呈弧形收拢的山体恰似一堵参天巨墙,愈到岭峰,就愈是垂直如削。大块大块重叠裸露的裂岩构筑了整片灰暗而阴森的色系,没有植被,没有生机,一切都透着死气沉沉的沉滞,就连光照也无法染落些许暖意。 几百名人类异族正站在山脚处耸立的七根石柱之前。大部分均带着满身尘土及掩饰不去的倦色,相互打量的眼神却依旧凶残乖戾,仿佛不同领地里聚到一起的狼。 遍体血迹狼狈不堪的蒙特尔远远奔近,愕然环视着这群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的家伙,最终走到了较为空阔的地带。先前问路的精灵与那个年轻人就站在不远处,前者还向他礼貌的笑了笑,蒙特尔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勉强扯起唇角算作回应。 人丛中很少有交谈声,偶尔冒出的三两句,也总是离不开“温蒂尼”、“公会”、“招募”等词汇。尽管没有直接交流,但蒙特尔已经能肯定,这里每个人的职业和目的都和他一样。换句话来说,那个差点害死的自己的老家伙,并没有吹牛。 直到夕阳西沉,夜幕垂落大地,陆续从各处赶来的刺客才慢慢变得稀少,图鲁之瞳方面的接待人员却始终未曾出现。 燃烧平原的昼夜温度落差极大,骤起的狂风旋绕着将寒冷灌入每个人的领口,刺进骨髓。“噼噼啪啪”的石子砸落声响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在肆虐狂嗥,在这般毫无遮蔽的野外,它们同样也能让人湿透,只不过是用血。 十一天并不是白过的,蒙特尔早已学会在夜间以什么样的角度支起帐篷,才可以架构得更久更牢固。油布表面传来的绵密震颤中,他颇为舒适地趴在尽褪炽热的地面上,暗自观察着外面那些同行。 刺客的很多习惯都带着职业烙印,比如说:随时随地本能戒备的姿势,猫般轻巧的步履,警醒顾盼的目光。只有在日间遇见的两个人身上,找不到这些特征。可蒙特尔却认为,这种真正的业内高手,当然就得与众不同。 那精灵从暴风呼啸时起,就将所携的长弓插入地表,随后与同伴相邻而坐。此后无论风势大到了何种程度,两人连发丝都没颤动过一下,漫天砸落的石雨早在丈余高的空中便纷纷弹跳开去,如同碰上了无形而坚固的屏障。 注意到这一幕的刺客俱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附近的少数人还悄悄挪动了帐篷。不自不觉间,蒙特尔已成了两名“业内高手”仅剩的邻居,而他之所以没有挪窝,则完全出于那名精灵有过的善意举止。 “要吃点东西么?马肉,新鲜的。”犹豫很久之后,这瘦高汉子还是顶着上衣,战战兢兢地跑到精灵近前,臂弯里挟着小半条马腿。“我没恶意,看到你们没带干粮,就过来问问。” 精灵怔了一怔,对突如其来的造访者感到有些疑惑,“不用了,谢谢你。” 竖起的长弓,在夜色下通体流转着晶莹光芒。近看之下,蒙特尔更加认定对方是女扮男妆,那清丽绝伦的容颜,甚至让他连目光逗留的勇气都已失去,“哦,实在抱歉,打扰了。” 望着悻然走回帐篷的刺客,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低哼了一声,“这么好的旅伴,如今可是难找。” 精灵瞪向他,为同伴的多疑感到恼火,“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和你一样!他也许是不清楚在这里还要呆多久,想跟我们打听而已。” “你饿么?要不要我去找别人要点素食?”年轻人现出微笑,明显没有反驳的兴趣。 “时间应该快到了,还是省点事吧。”精灵转过身去,静静合上双眼,“希望那个人没有说谎。” “他绝不会说谎。如果按照你厌恶的那种说法,是不敢。”年轻人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 第一波绚烂的蓝色光芒喷薄而出,映亮了半边夜空时,所有的刺客都陆续站起了身。七根斑驳着裂痕的石柱,已被光幕连成了一道道蔚蓝拱门,温莹如玉的魔力元素化作亿万星辰倒卷漩流,天地间的风吼随即止歇,仿佛折腾良久的巨兽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随着光影分流,一名佩着独眼徽章的老者从传送门中走出,颇为客套的开场白,反而让高高在上的傲慢更加尖锐,“这次招募,公会经过了长时间的筹划部署,近期以来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每天都有大陆各地的一流刺客来到燃烧平原,来到獠牙岭,渴望着能够加入图鲁之瞳,分享那份属于潜行者的至高荣耀。正如我常说的,机会就在眼前,现在你们要做的仅仅是争取,并把握住它。” 刺客们大多保持着习惯性的沉默。有些组队结伴而来的,则在人丛中窃窃低语,脸上难掩喜色。 “在场的都是各国通缉榜上的红人,对金钱的重要性,想必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它,我们这个行业不会如此兴旺发达。有条件的情况下,再嗜血的家伙也不会为了一筐小麦或者几百个萝卜去杀人,那种报酬会把刺客变得和挑夫毫无区别。” 压抑而邪恶的哄笑声中,那老者抬起双手,犹如真正的演讲家般示意众人安静,“燃烧平原算个考验,所有的介绍人也都是通过允许,才把招募信息传递出去的。能站在这里,意味着你们已经懂得追求比金钱更加重要的东西。而我想说得是,公会能够给予的,将远远超出每位加入者的想象......” “难怪那个向来傲慢的老家伙,会突然跑来请我喝上一杯。”蒙特尔将手中削好的生肉片全塞进嘴里,明白了当初这个透着古怪的小细节,原来有着前提。 “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行走在黑暗中,冒着被伏击的危险收割生命,而是凌驾在所有国家和势力的顶端,成为生存法则的制定者。”老者很懂得把握言语节奏,更明白直接了当的说服方式,才最适合眼前的特殊人群,“那时候,整个大陆都会在我们的脚下颤抖,每位公会成员的名字,都将被各国君王当成神明供奉。” “这可能么?”有人疑惑地问,“公会的力量再强大,也敌不过国家军队吧?” “征服有很多种方式,别忘了,我们代表着地下世界。”老者瞥了那刺客一眼,淡淡地补充,“前些天,光明教廷派来的三百七十六名神职,就死在你们站的地方。” 利益和威压组成的双重协奏曲,促使着数百名刺客在公会使者的示意下,纷纷走向石柱。蒙特尔看到,负起长弓的精灵和同伴正站在第四道拱门之前,等待魔力传送。 迟疑片刻后,他带着干笑靠了过去,“一起吗?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还是小心点好......” 并不是人人都认为,与强者做伴是个好主意。 选择这道传送门的刺客简直少得可怜。直到汹涌的魔力光芒旋绕出虚空入口,将诸人吸入到另一个空间,蒙特尔才愕然发觉到,临时旅伴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过于森冷了。 眼前是个巨大空阔的暗室,牛油火炬的焰芒映射着每个角落。一股股或急促沉重,或轻缓悠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恰似雷暴来临前混乱的气流。 蒙特尔环顾室内,除了精灵和那个年轻人以外,十几名不同种族的刺客已经分散开来,彼此空出一段安全距离。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目光的焦点俱是在那名精灵身上,带着隐隐的戒备和敌意。 “看样子你的高调作风,招来了不少麻烦啊!”年轻人附到精灵耳边,悄声开口。 冷眼环视周围的精灵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微晕了双颊,“那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转首见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气,他不禁咬了咬牙,抬起右肘就要向后捣出。 “欢迎来到温蒂尼。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主考官拉朗度。”一个尖细的男子声音隐约响起,精灵的手臂立时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极不情愿地放了下去。 “主考?什么意思?”刺客中最为高大壮硕的一人四下张望着,反手到背后握住了破山斧的长柄,“老子受够了你们的装腔作势,要收人就痛快一点,少他妈的玩这套东西!” 蒙特尔认出这是曾经刺杀过盖伦哈尔公国皇太子,并在一击得手后,从近千名宫廷护卫的拦截阻击中全身而退的大力狂魔洛克,据说这家伙在盖伦哈尔以及相邻几个国家的悬赏额,已经达到了千枚金币。几乎有六尺长,相当于两个成年人体重的破山大斧,怎么看也不像是刺客该用的武器,但却在他的手里斩杀了无数人命,从来也没有让雇主收回佣金的记录。 “洛克,有一点我得说明。无论你以前的名气有多大,身手有多好,只要到了这里,就得按照规矩来办事。”暗室边角的墙身忽然动了动,一名窄眉细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跨了出来,仿佛那里有扇看不见的门。 和其他刺客一样,洛克的脸色变了。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堵墙完全是实体的,别说是门,就连条能让蟑螂爬过的缝隙也不存在。 自称是考官的拉朗度留着很整齐的山羊胡,略为吊起的眉头让他看上去总像是苦着脸,“虽然我也觉得有点麻烦,但新人必须通过测试,才能成为正式会员。如果没有意见的话,我们这就开始罢。” “考什么?如果是床上功夫的话,倒挺有意思。”短暂的静谧之后,比熟透了的樱桃还要甜腻上三分的轻笑荡漾开来,把室内紧张的气氛冲淡了少许。 拉朗度眯着眼望向那名身材曼妙之极,似乎掐上一把立刻就能流出水来的女刺客,古板地摇头,“凯尔西女士,潜行是入门者的课程,我们需要考的是应变和必杀能力。您可以第一个试试。我希望看到资深刺客应有的表现,要是结果不能令人满意,那您将丧失成为会员的资格。” “连我的名字也知道,真是荣幸极了......”凯尔西眉眼间的万种风情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蛇蝎般的阴狠神色。 拉朗度已出手。 随着低沉的咒语吟唱,大量泥土沙石瞬时被魔力凝合,两头高达三丈的土元素几乎是从地底跳了起来,以豹一般的迅猛敏捷扑向凯尔西。地面上大到可怕的坑洞证明着它们同样可怕的体重,那四只半人多长的脚板每次踏下,都会带着整个暗室轰然大震,距离稍近的刺客甚至感觉到扑面的罡风快要把皮肤生生扯裂! 凯尔西向后疾跃,袖口中滑落的弯匕刚刚在握,身躯就被径直探来的一只巨掌牢牢攥住,僵在空中。 “您被淘汰了。”拉朗度淡淡地宣布。那头土元素立即把手中的部分人体,捏成了比稀泥还要稀的糊状物。 “扑扑”连声闷响,女刺客依旧完整的头颅和两条长腿落在了地上,带着脱离躯干的轻松惬意滚了几滚。土元素垂下手臂,与另一头同类就此顿在原地,再也不动分毫。 恐惧和震惊直接引发了杀机,刺客们兵刃锵然出鞘的声息很快炸成了一片。暗自叫苦不迭的蒙特尔亦将双剑斜执,脚步却向后方挪了少许——两位业内高手压根没什么反应,也许就连他们也认为,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反抗根本是徒劳的罢? 洛克单手举起了破山斧,遥指向拉朗度,斧身上喷薄欲爆的炎气一如他心中的怒火,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这算什么意思?图鲁之瞳是在下套,让天底下的同行都来送死吗?!” “你误会了,这只是纯粹的测试。每个人都在同一起点,没有资格获选的就被淘汰,被杀掉,一切都很公平。”拉朗度依旧很平静,满脸天经地义本该如此的表情,“我始终认为,不到生死关头,一个人是没办法发挥出全部潜力的。” “这就是你们公会的招募规则?”洛克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腮帮边的咬肌狰狞贲起,“老子从来没看到过比人还要灵活的土元素,你认为这种东西,我们能赢得了吗?” “比凯尔西女士支撑的时间更长一些,如果再有反击的话,就算通过了。”拉朗度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这算是我定下的规则。别的主考官,要比我更严格。” 刺客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清楚,就算全体拼命也未必是两头土元素的对手。更何况,它们身后还有个轻描淡写就施出“元素召唤”的强大法师。 “好,我来试试!”凯尔西的死已经完美印证了出头鸟的命运,十几名神情各异的刺客当中,仍是洛克在高声大吼。 “那就来试试罢。”拉朗度略为抬手,两头土元素倏地昂起头颅,如飞纵出。 洛克的实力要比先前的女刺客高上不止一个档次。交手未久,开山斧的一记全力横扫便斩上土元素的腰部,炎气摧毁力使得斧背亦深嵌了进去。后者挥出的巨拳虽然被勉强躲过,但细微的侧面摩擦,还是让他当场断裂了半排肋骨。与此同时,另一头土元素从侧方袭近,他几乎是毫不考虑地弃斧后退,掠到最近的刺客身边,抢过对方单刀便欲再战,竟全无惧色。 “当断则断,不错。”拉朗度简简单单地评价,召停了土元素,“通过,下一个。” 直到第十三个刺客被揉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身边除了那两名似乎已被吓傻的高手和大力狂魔就再也没有别人,蒙特尔才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一张脸简直比主考官的还要苦。 他其实对眼前的考验有着很大自信,也深知自己并不比洛克差多少,但勇气和鲁莽毕竟是两回事。图鲁之瞳的招募方式无疑是在草菅人命,这让他对正式会员的前景,已然产生了忧虑。 什么世界之颠,什么征服大陆,蒙特尔觉得有这些想法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来温蒂尼只为了将来能赚得更多,杀人,收钱,养家——他要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沮丧归沮丧,难关还是得过。精力旺盛的洛克开始挥舞着拳头,远远怪叫助威。蒙特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伏低前身,双剑森冷地挽出数朵青花。 “我先来吧。”精灵的轻语像是一道闸门,土元素踏出的脚步霍然顿住。 蒙特尔吃惊地回过头去,只见那修长纤美的身影已走近,站到了自己身边,而后方伫立的年轻人,正低低叹息了一声。 “你的法器很强大,也很容易被人察觉。顶尖的刺客用草杆也能杀人,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学会,不再依赖自身以外的物事。”拉朗度有气无力地注视着精灵,细长的眸子里第一次亮起了幽幽光芒。 精灵沉默了片刻,举步走向土元素,却没摘长弓,“好。” ` “不好。”那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忽然打了个呵欠,淡淡地道,“考官大人,你为什么不带着两只宠物离开这里,然后算我们每个人都通过?” 拉朗度的目光偏了偏,盯在他苍白得仿佛几百年没晒过太阳的脸庞上,原本亮如鬼火的眼眸忽然就黯淡了下去,“我早就在奇怪,像你这种精神力弱到可怜的新人,是谁介绍来的。” “这不重要,你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年轻人径直来到两头土元素面前站定,望着法师笑了笑,“你一定很喜欢看马戏表演,但我和我的同伴,都没打算扮成猴子。” “别杀人。”精灵皱着秀眉退开,似乎有些生气。听到这句话的蒙特尔和洛克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眼,差点连下巴都脱臼——别杀人?谁杀谁??? 拉朗度脸上过早刻下的每条皱纹,都在剧烈跳动着,如同随时便要挣破皮肤的束缚,将涌上头颅的鲜血和愤怒一并喷发而出。当这种无声而鲜明的情绪变化到达了顶点时,他陡然疯狂地大笑起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单手结了个咒印,“扮不扮猴子,可不是你们能说了算的。” 土元素立即就动了,却并非朝着法师指定的方向。 那年轻人如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抬起手掌,在两头即将被法力驱动的土元素身上分别按了按。没有半点征兆的,它们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不是跑、不是跳、不是纵、不是跃,而是飞。 两头如此巨大沉重的怪物,此刻一如枯叶般轻盈地飘荡在空中,居然还打着旋。从地面斜刺往上,接触到暗室穹顶的瞬间,它们猛地爆成大蓬土屑碎石,细细簌簌地落了满地。狂涌的气流瞬时卷灭了室内近半火炬,剩余的均在不住摇曳颤抖。 拉朗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犹自从喉中挤出的笑声古怪地打了个回转,尖利而短促,似极了小公鸡的第一次试啼。 不远处的年轻人打量了他一眼,弯下腰去,拾起了土元素身上脱落的那柄开山斧,望向大力狂魔,“你的武器,借我用一下。” 洛克机械地点头,僵硬紧绷的肌肉连带着颈骨发出了“咯咯”脆响。对方右手的食、中指之间,正挟着自己的大斧柄端,而整支一人长的斧身,水平稳定得仿佛镜面。 歇斯底里的惊怒迅速从心底滋生,转化成一声尖叫冲出嗓眼。拉朗度全身的衣衫都在鼓起,充沛的魔力潮流从体内每条经脉高速聚集,汇聚。随着指节的屈伸,即将怒卷千里的特异力量已然引发了土元素的共鸣,暗室开始震动,各处墙体上的灰尘簌簌颤落,一股股泥沙凝成的喷泉陆续冲破地面,弥漫出气浪烟尘。 拉朗度甚至已能从掌心的炙热程度上,预见到这次无与伦比的魔力爆发将彻底摧平半边暗室,眼前的所有人将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最细微的血肉骨屑,连同他们的狂妄自大一并灰飞烟灭。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考虑过,应该拉近和法师之间的距离。就在空间的元素力量沸腾欲爆的一刹那,他曲起两根手指,弹出,破山斧立刻消失不见。 犹如千万头饿疯的巨龙齐齐发出了一声厉吼,拉朗度只觉得完全由钢针绞成的旋风从面前疾卷而过,蓄积的魔力便犹如山洪决堤般流泻至尽。大惊之下欲要有所应变时,肘部传来的剧痛这才刺入脑海,前方一双带着血箭飞起的断臂是那么的熟悉,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住它们,却惘然发觉自己已经无手可伸。 微弱的人体仆地声中,这名天赋异禀的魔法师终于昏厥。 破山斧去势不停,笔直触上了正前方的石墙,没能洞穿,也没能嵌入。比雷霆更为猛恶的轰响震起,十丈宽阔的墙体都随着斧背撞击的那一小块范围,崩塌了,瓦解了,再也找不到比巴掌更大点的碎块。 皎洁的月色从室外透射进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也随之传入。迎着精灵逼视的眼神,年轻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一个轻松笑容,“按你说的,我没杀人。” 带着梦呓也似的喃喃自语,状若痴呆的蒙特尔再一次把手拧向了大腿,尽管那里已经又青又紫。而他身边的洛克,却在为自己的新外号犯愁。 狂魔或许可以再叫下去,但“大力”这个前缀,实在是得改改了。 ————————————————————————————— 广告时间:三羽乌鸦之《种蛙年代》,书号17794 第二章 温蒂尼(中) 身为神弃者,并已被颁发了独眼徽章的主考官惨遭新人淘汰,在温蒂尼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可是整件事态的始作俑者——那名外表平凡之极的年轻人,却没有丝毫韬光养晦的觉悟。自从破出暗室,被图鲁之瞳的警备队带到住宿地之后,他很快就厌倦了全封闭化管理的新人制度,一定要拉着其他同伴去找个地方喝酒,举止间竟是透着前所未有的霸道。 蒙特尔和洛克当然不敢说不,精灵的俏脸上虽然早已蒙上了寒霜,但终究还是极不情愿地跟在了后面。 于是许多早就来到宿区外的好事者,总算看到了超级新人的庐山真面目,并在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里大大满足了八卦欲望——负责巡防的上百名一级警卫,由于阻止四人走出规定区域,全都被打得筋断骨裂,哼哼唧唧地躺了满地。更加美妙的是,那唯一出手的年轻人并没有感到满足,反倒在唯恐天下不乱的会员指引下,径直向着温蒂尼最大的销金之地翡羽宫行去。 这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公会总部,成千上万的会员从各地赶来,在四人身后汇聚成一股越来越庞然的潮头。他们大多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而并非应有的敌视,温蒂尼已经平静了太长时间,如此强悍逆天的菜鸟几乎让每个人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连一些平日里清高惯了的旗首也都放下架子,急匆匆融入大流成为忠实的八卦党徒。 不但有热闹可看,而且还完全牵涉不到自身利益,这种机会在总部发生的概率,比见鬼还要低。 就雄伟壮阔的建筑风格来说,温蒂尼绝不逊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帝都,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观更属世间罕有。放眼所望,高耸参天的尖顶钟塔与恢宏大气的复式楼阁井然林列,构筑出主城几近完美的全貌。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奇异植物探伸着触手,绽放着紫色花蕾,生机盎然地矗立于街道两侧。天穹澄澈得仿佛被水洗过,看不到半丝流云,月芒星曜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映落淡然皓青,就连空气中都带着直透心脾的清新雅致。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享乐,在这座奇异而神秘的城池里,同样有着赌场酒馆,风月之地。值得一提的是,整个大陆上能排上前百名的美酒佳酿,这里的哪家酒馆都有着足够淹死人的窖存;赌场里最小的受注单位是十枚金币一块的筹码,最大的则直接以钻晶计量;无论美艳性感,还是青涩娇柔,只要心目中能够想象出来的类型,妓院的鸨母们均能变戏法一样找出完全符合要求的尤物,满面堆笑地送入客人怀中。 如果说整个温蒂尼是融合了华贵与精巧的王冠,那翡羽宫便是点缀其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总共十三层塔楼式结构与占地半个街区的广阔基体,使得主城里的其他建筑,都臣服在它的雄姿之下。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装修布局,只是在底层正门内直铺而出的纯手工银边地毯,以及赌场大厅中央那眼纯以魔晶石作为动能的七彩喷泉,便足以窥出一斑。 通宵营业是翡羽宫雷打不动的规矩,从开业至今,它每天的帐面收入都维持在天文数字的高度,尽管拥有的固定客流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家伙,但却从未有过半桩纠纷发生。 刺客也是人,也同样需要放松消遣。更何况,这群荷包鼓涨的豪客很少会拿钱当回事,即使输到了不剩半个子儿,也依旧保持着迥异于寻常赌徒的气度。 然而在这个晚上,翡羽宫却迎来了一个例外,确切的来说,是一个新出炉的例外。 底层赌场之中,那些一边享受着输赢揭晓的瞬间快感,一边轻呷杯中醇酒的刺客,几乎是同时被大门外传来的古怪声响所惊动,纷纷转过视线。 当看到那四个还没领到会员制服的新人,大大咧咧地走进翡羽宫,满身鲜血的警备统领从后追上,却被其中一人直接踹飞出门时,整个赌场轰动了。没过多久,源源涌进正门的人流,更是让数百名漂亮的女荷官瞠目结舌。这个时间段算是一天里的客流低潮期,可现在似乎连门窗都要被挤垮,有些魔法师甚至直接飞上高层楼道,抢占起最佳的观望位置。 “什么叫乐子,这就是了!”充满好奇的赌客,从熟识口中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 大暴乱般的场景,很快就在会员们的自发疏导下变得有序。赌桌边除了荷官以外再也看不到半个人,所有的八卦众和准八卦众站满了各层楼面的过道转角,用近乎病态的目光注视着刚登场的四名新人,盼望立即就会有血腥大戏上演。 “这里不错。”死寂之中,年轻人掠了眼周遭神情奇异的刺客,忽然笑了笑,“我想买杯酒。” “我带了钱,嘿嘿......”五大三粗的洛克假装看不见精灵投来的冰冷眼神,从怀中摸出只钱袋,恭恭敬敬地递上。谁的拳头最硬,谁就是老大,他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虽然一路上不断遇到的麻烦,都在那个人的铁拳面前变得不再麻烦,但蒙特尔却越来越担心即将来临的风暴会更猛烈,“我说,稍微呆上一会儿,咱们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是啊,诸位的确应该回去了。”一个和和气气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听起来就像憨厚的主人,在劝醉酒的老朋友返家,免得亲人着急。 “哦,你们准备关门了么?”年轻人注视着鱼贯走出的十几名黑衣男子,他们的领口处悉数绣着两道飞扬的暗金火焰,灯火映射之下如在燃烧。 “这里只招待会员,抱歉了。”说话的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脸上皮肤布满点点凹坑的胖子。他的衣衫上要多出几簇金焰图案,分布在臂膀及前胸处,肚腹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向前鼓凸着,随着行走微微颤动,显得颇为滑稽。 赌场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这胖子身上,尽管他的身边还有着其他同伴,但如同没人会去看老虎身边的豺狼一样,那种真正的凶煞气息足以让弱者在瞬间被忽视掉。 底层的人流已在悄悄回缩,向二楼挪去,空间里的呼吸声骤然沉重了数倍。图鲁之瞳所属成员在着装上有着极为严格的划分,非任务期间一般刺客主要以灰、褐两色短打为主,旗首级别的则是深蓝立领袍衣,至于这批劲装黑衣人,却是隶属另一个独立部门。 在很多时候,他们代表着至高法则。 “初次见面,我是炎巢的波普。”胖子自始至终将全部心神放在那名年轻人身上,仿佛旁边的人群,不过是些会动的傀儡,“我大致听说了关于你的事情,新人能有这样的实力,的确很少见,桀骜一点也算正常。公会就用人方面历来识才重才,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没有通过正规编制,你们还不能算作会员,被允许的行动范围只该在宿区。” “既然已经出来了,我想喝口酒再回去。”尽管那些黑衣人的出现让气氛变得肃杀凝重,年轻人淡漠的回答还是让每个八卦党亢奋不已。 “给他一杯。”波普抬起双手,阻止了怒不可遏的随行人员。 一名高挑曼妙的女侍走上前来,放低手中托盘,将七分满的水晶杯呈在年轻人面前,“您的酒,请慢用。” “我的同伴,难道是透明的么?”年轻人接过酒杯,却不沾唇,冷笑得像个占尽上风的纨绔子弟。翡羽宫里倒抽凉气的声息随即响成一片,楼层间面面相觑的刺客几乎连眼珠子都快瞪出眶来。 波普的粗眉狰狞地挑了一挑,放声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没听到他的话么?酒呢?!” 精灵等三人的手中很快多出了一只高脚杯,那年轻人从从容容地抬腕,饮尽酒液,“我突然又想赌上两手,时间太早了,回去怕是睡不着。” 还没等大多数刺客反应过来,黑衣人中暴起一声忍无可忍的低吼,紧接着纵出的壮硕身影带着整个赌场的灯火都颤了一颤,随即风神的怒啸就遽然降临了这片楼宇间的区域。 比斩马刀锋更坚硬更锋锐的罡流,从各处瞬时涌来,旋绕在那男子周身,织成了一张绞杀大网。随着他挥出的指掌,几道长达丈余的风刃狰狞凝起,竟是带着如雷咆哮腾空翻转,当先向那年轻人怒斩而下! 洛克是最先有所反应的,于暗室外拾回的破山斧在他手中霍然就燃成了一团烈火,一轮骄阳。瞬息袭至的巨型风刃将四人的头发衣袂尽皆激得向后扬起,冲到最前端的大力狂魔咆哮了一声,举臂,斧身上的炎气已腾起尺余高低。 无声无息的撞击仅仅震起了一次,洛克上半身的衣服便被狂涌的劲气扯成了无数碎片,接合不久的肋骨再次断折;再一道风刃撞上斧身时,他脚下的大理石地面龟裂出无数细纹,双膝处骨节炸响,全身肌肉怒凸得犹如快要撑开皮肤;第三、第四、第五道风刃斩落,这条雄狮般威猛的大汉身躯微晃,口中血泉疾喷而出,终于软倒。 凶险而酷烈的攻防过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等到洛克勉力支撑起身躯,望向仍在高速掠来的敌人,却愕然发现那名老是冷着脸的精灵,站到了自己身前。 他身后的长弓已在手,弦开满月。 “这一次,我赌你的人连一击都接不下,要不要玩玩?”后侧,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抛弄着钱袋,直视波普。 波普的脸色铁青,却没有答话。不仅是他,翡羽宫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精灵搭在弓弦上的右手,凝聚着何等可怖的元素力量。仿佛是被某种契机触发了异变,人和弓的魔力律动已经完全契合,并以越来越强劲的势头收缩吞吐,连带着赌场各处的鎏金壁灯忽明忽暗,无数纸牌纷纷扬扬地飞离桌面,直冲上天。 实力不同,视角也就不同。 在刺客眼里,被洛克挡下远程攻击的黑衣男子,仍在前冲,仍在飞掠,只不过势头更猛更烈更狂暴,犹如一匹龇出青森利齿扑向猎户的孤狼;所有的旗首却察觉到,无数足以撕裂磐石的风刃正在被奇异魔力引导,压制,此刻的他已经成了一股即将成形的能量飓风! 如此匪夷所思的攻击方式,精灵还是初次遇上。敌手轻易便把风系魔法化成了布满尖刺的甲胄,并渐渐有着横向扩张成风墙的趋向。这似乎不再是人操纵着气流,而是气流在自行聚拢,带着施术者和滔天威势向着前方浩浩荡荡地碾压而去。 一支三尺余长的绿色光箭早已成形,但精灵却始终引弦不发,像在等待什么。战局之外的年轻人带着冷笑,凌厉的目光仍紧盯在波普脸上,后者怔怔地望着两个高速接近中的身影,额角有冷汗滑落。 “住手,住手!”他突然沙哑地开口。黑衣人当即骤顿了身形,退后,空间里涌动的风潮随之消散。 尽管不愿承认,但自从精灵开弓,元素波动突兀暴涨的刹那,波普就已经知道属下胜出的概率几乎为零——即使是一头真正的风之巨兽,在顶极法器的面前也不会比羔羊强上多少。让他更为不安的地方在于,那乖张不羁的青年,根本连实力深浅都无法看透。 “都想死么?你们这是在挑战温蒂尼的法则!”刺客们愕然见到,平日里沉稳持重的炎巢头目,神态间竟透着从未有过的狂躁,“要不是教廷的那些混蛋太容易区分,我早就把你们当成了另有图谋的入侵者,杀个干干净净了!” “所谓法则,只不过是少数强者才能制定的行为规范。人们会服从它的原因,是由于自身的软弱渺小,这就和牛马会被关在畜圈里,甘心受到驱使一个道理。”那面貌平凡的年轻人睥睨着波普,冷冷地道,“来这里之后,我还以为会遇上一些真正的精英,但现在却很失望。如果你想要维护什么法则和尊严,那么就用拳头来证明,图鲁之瞳并不是个三流匪帮。” 被蒙特尔扶起的大力狂魔放声怪笑,惨白的脸庞上满是讥嘲,“这儿的考官还真厉害,杀新人像杀鸡一样,连眉头都不皱半下,不过倒下去的时候,跟条死狗也没多大区别......嘿嘿,公会够大了不起么?来入伙的只要不够实力,就非得被弄死不可?操啊,老子倒想问问,有哪个刺客是生来就喜欢干这行的?有哪个不是被逼到绝路,才把脑袋暂时拴在裤带上存着,拿起刀子养家糊口的?呃,我们的考官大人好像也提过什么规则一类的东西,现在突然间又听到这些,老子除了砍人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洛克的这番话引发了哗然,刺客们大多现出感慨之色,想必回想起了当初加入公会时,同样九死一生的情形。 嘈杂声浪之中,精灵走到那名年轻人身边,低低道:“你到底想要作甚么?” “在找捷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找到了......”年轻人注意到门外又走进了数名黑衣男子,而眼神彻底冷下的波普在听完来者言语之后,居然对着自己笑了笑,同时欠下身去。 “抱歉打断一下。”这胖子的语声又恢复了平和,仿佛适才浓烈起来的满身杀气,和他本人没有半点关系。“议长大人有请,诸位跟我来罢。” 第三章 温蒂尼(下) 谁都没有料到,地下世界的总部根本不在地下,而是在天上。 从温蒂尼的主城门直出,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赫然便是一道数丈宽阔的崖口。走到垂直如削的断崖边缘向下鸟瞰,只见朦朦云海之间山川隐现,陆地上的一切都宛若沙盘上微缩了千万倍的模型,叫人难分现实抑或梦境。 如果不是见到了那辆等候在崖边的四轮马车,蒙特尔还以为,自称什么“炎巢”所属的黑衣男子们其实就是些冥界使者。而己方四人被带到此地,多半会提前走到人生的终点,再也没有扭转绝境的余地。 天上的城池。光是这结论,就已快要令他昏厥。 马车的车体很宽大,很普通,是那种大街上最常见的样式。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没有车夫,也并非由马匹来拉动,套在车辕前端的竟是只遍体覆盖着深蓝羽毛的成年雷鸟。在这种双翅展幅超过六丈,能够用利爪活活撕裂大象,并通过勾喙释放强大电流的猛禽面前,连个头最壮硕的洛克也变得像个没发育完全的孩子,战斗力方面甚至连婴儿都不如。 曾经在南方大陆上有过一段惨痛经历的蒙特尔从来没有想象过,世上居然会有人用雷鸟来拉车。这简直就像奢侈的帝王派出第一流的骑士团去驻守城门一样,价值观的混淆错乱足以让所有旁观者为之瞠目结舌。 那个叫做波普的胖子自从引着众人走出翡羽宫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他正拉开马车的车门,作出恭请的手势。“到了炎巢以后,会有人迎接诸位。” “你们不去吗?万一这车出了什么毛病,谁摔下去可都不是好玩的。”蒙特尔用委婉的方式表示怀疑,语气中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一路上他始终不明白己方的首领人物,为什么会毫无异议地邀请,骑虎难下的感觉实在让人不怎么好受。 “议长只吩咐要见诸位贵客,在下不敢有任何怠慢,更不会出半点岔子。”波普谦和有礼地回答,“经过驯服的雷鸟是最稳健便捷的代步工具,车厢板材融合了魔法材料,并镌刻着小型空间法阵,就算是能让水溢出杯口的颤动也不可能产生。所以,请尽管放心。” “贵客”这个称谓,似乎与新进会员扯不上太大干系。年轻人却显得较为满意,和精灵默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先后上了马车。 蒙特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洛克一把揪起,重伤未愈的大力狂魔依旧有着牛一般的蛮劲,“别罗嗦了,想要干掉咱们的话,这帮家伙没必要兜个圈子。” 车厢门被从外闭合,巨大的雷鸟遽然引项清鸣了一声,振翅飞起。正如波普所说的那样,从离地的一刹那直到完全破空追风,四人并未感到过丝毫的颠簸震荡。整个车身仿佛已变成了雷鸟身体的一部分,高明之极的法阵架构使得清风毫无阻碍地透窗而入,却温柔得连发梢也无法拂动。 行走在云端之上的感觉无疑是极其美妙的,尤其当雷鸟借着一股高空气流不再拍动双翼,而是平稳地盘旋上升时,连精灵都产生了一种错觉——即将前往的也许不是什么刺客公会的隐秘处所,而是传说中的天国。 温蒂尼的全貌已随着雷鸟圆周形的飞行路线,逐渐变得清晰明朗,它就像一簇镶嵌在巨岩中的水晶原矿,以自身的存在傲然证明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力。草莓形的空之岛被主城和岩山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它们彼此依赖,彼此融合,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自转着,下方找不到任何依托,犹如切切实实不容辩驳的神迹般冲击着马车里每个人的视觉。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我们已经死了吗......”蒙特尔两眼无神地盯着窗外,大腿上突然传来的剧痛让他剩下的疑问转成了一声尖叫。 “好像还没死。”洛克收回黑毛丛生的右掌,对同伴敏锐的反应感到相当满意。 “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老子一定到盖伦哈尔揭了那张通缉榜,然后把你小子交给皇室。”蒙特尔恶狠狠地咆哮,“有上千金币不赚的人,绝对是头蠢驴!” “想法不错,但你忘了件最重要的事情。”洛克满不在乎地大笑,“你狗日的打不过我。” 即便被超出常识的景象所深深震撼,精灵仍被两人逗得不禁莞尔。那名从一开始就扮演着滋事角色的年轻人,却沉默得可怕,之前的张扬狂妄已如同水洗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沿着空之岛迂回往上,雷鸟很快便飞临了主城背面,岛体最高处的石笋峰尖。随着岩山表层不断加深的赤褐色泽,空气中的温度开始变得越来越炽热。等到马车突兀一个由上至下的转折,垂直投入石峰顶端的隧洞之中,车厢的四壁已在隐隐发红,大力狂魔无意中撑上窗沿的手掌当即就冒起了一阵青烟,大片焦臭发黑的皮肤在抽手的瞬间脱落下来,散落成满地碎屑。 “操他妈的,难道真的是想弄死我们?”洛克没有咆哮,更没有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从他口中冒出的每个字眼都在完美诠释着冷静的定义,“这么大的阵仗,他们就只用来杀人?” “不止是杀人,我觉得更像又一个可笑的测试。”年轻人冷冷地接口,望向精灵,“蓝菱,麻烦你。” 在空间魔法的作用下,垂倾的车厢内部稳定如初,四人像是被牢牢吸附在座椅上,连最基本的坐姿都未曾变过。精灵摘下长弓,结出连串咒印,一股翠绿欲滴的光华随即从弓身上蔓延开来,水般淌满了厢体各处。奇妙融合的自然元素充盈在空间法阵里,将水的冷凝与风的清新发挥到了极致,逼人的热浪立即消弭了下去,非金非铁的古怪板壁也渐渐褪尽暗红。 收拢双翼的雷鸟风驰电掣般高速下坠着,峰顶的那处入口已变得犹如针尖大小。马车两侧不断掠过的景物如同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幻梦,而它们的颜色,俱是火一般的赤红。 这里应该算是天光难及的岛腹深处,但即使正午时分的外界,也绝没有如此耀眼的光源存在。愈到下方愈是广阔的空间完全就是块纯粹的发光体,每片岩层,每道渊隙,都在喷发着烈日似的赤芒。雷鸟周身涌动的蓝白电光已经强烈得仿佛一张随时便要爆裂的大网,“噼噼啪啪”的电流炸响在数十丈开外都清晰可闻,谁都能看出这头猛禽正倾尽魔法力抵御着高温的侵袭,将车身外部烤成了烙铁的炎流似乎令它也难以承受。 终于,连续几次大力扑展翅身之后,雷鸟带着马车稳稳地落在了实地上。坐在精灵身边的年轻人抬手,拉动暗销,车门开处只见十六名同样身着黑衣,但金焰图案要比波普多上数倍的女子排成两列,盈盈向他欠下身去,“欢迎您,尊贵的客人。” “住在这种地方,你们不热么?”年轻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走下车,随手拈起地上的一块燧石,并指搓了一搓,“这么多地炎晶矿丢得满地都是,巴帝人看到一定很心疼。” 黑衣女子俱是抿嘴微笑,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扮了个俏皮鬼脸,亮晶晶的眼眸中写满了好奇,“知道脚底下踩着它们,您就不害怕么?” “怕,简直怕极了!不过想到一旦发生爆炸,恐怕连天都能破出个窟窿来,我就觉得逃也没多大意义。”年轻人叹了口气,由于走动而逐渐脱出精灵的元素防护范围,仿佛对他并没有多大影响,“走罢,让好客的主人等得太久,未免有些失礼。” “吹牛,我看他连一点也不怕。”先前那女子气呼呼地皱起小鼻子,颊边却悄然绽出两点梨涡。 众人身处已是岛腹的最底端,随着雷鸟拖起空车,沿来路飞向石峰顶端,眼前赫然只剩下了一块空阔赤地。无数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地炎晶石组成的奇异世界里,没有半点土壤沙砾。透过断裂的岩壁,可以清晰见到一条由岩浆凝成的暗河缓缓流淌在较远处的涵洞深处,宛如鳞甲耀目的巨蟒。 这是种古怪至极的感受,视野中的任何角落,都看不到一星半点真正的火焰。可偏偏每个初来者都认为,自己吸下去的是光,喷出来的是烈火。直如置身于洪炉之中的压抑沉闷,不仅仅缘自于燥热到快要结块的空气,那种冥冥中对身心无孔不入的酷烈侵蚀,就像是饮饱了沸腾钢水的洪荒野兽,在狰狞注视着走入腹中的蝼蚁——只要一个饱嗝,或是一次喘息,它就能把体内的一切变成最原始的飞灰。 丝丝缕缕的灰白烟气,幽灵般滞浮在虚空各处,只是在众人行近时,才会因为气流的微弱动荡而缭绕起来。正前方大约里许开外,大片巍峨的巨影已隐约从浓密雾霭中现出了轮廓。 那是一整块庞然无朋的地炎纯矿,最保守的估计,也要将近百丈高低,六十丈宽阔。仿佛被巨灵神手中的斧凿切割过,它的整体呈现出比例完美的金字型,底部开有拱门长阶,赫然便是座完工已久的宫殿。 体积大小历来是决定各种晶石魔力蕴藏的先决条件,面对着这样一块足以夷平小半个大陆的恐怖矿体,连那名始终处变不惊的年轻人也不禁微微动容。 据他所知,世上唯一适合住在此地的生灵,应该就只有赤炎獠。 如果说外面的赤地是随时便会喷发的火山口,那宫殿里的炙温,无疑便只有烈日中心能够比拟。自从踏入殿门,蓝菱所维持的环形绿色光晕就黯淡了下来。如此高热严酷的环境是他生平所仅遇,兼顾着周遭的群体防护,更让体力流逝达到了一个危险的高度。 掠了眼喘着粗气迫出炎气力量,藉以支撑屏障一角的洛克与蒙特尔,再望向走在光晕之外东张西望的年轻人,蓝菱握在长弓上的右手不禁紧了一紧,碧眸中已在孕育着怒火。 天晓得部族长老们都在想些什么,居然会满口应承这恶魔的要求,让自己陪同前来温蒂尼。尽管在游历生涯中对图鲁之瞳多少有着一些了解,但比起这家伙从被俘刺客口中得到的,根本就不值一提。要知道成见可不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容易消失,被敌视已久的对象无缘无故地选作临时旅伴,对谁来说应该都是一种折磨。 “您的同伴没事吧?请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要到了。”说话的还是那名高挑女子,或许是太过年轻的缘故,她的笑容总是显得异常纯净。 所有的黑衣人周身都没有魔法防护的痕迹,在这足以让钢铁消融的空间里,她们悠然自若得像水中的游鱼。 年轻人转过头,打量着快要脱力的蒙特尔,随后跨进屏障内部,陡然握住了精灵另一只纤巧柔软的手掌。肌肤相触之下蓝菱大为羞恼,全力一挣却是仍被对方牢牢握住,顿时白皙的脸颊飞起了两抹潮红,“你作甚么,快放手!” “我的妈呀,还让不让人活了!”一旁的洛克几乎看直了眼,暗自感叹着至今不知名的老大非但够强够嚣张,连身边带的随从也美得出奇。姑且不论后者的真正性别,只是这刹那间的醉人羞态,就把他见过的所有姑娘全都比了下去。 “咦?怎么回事?”精疲力竭的蒙特尔忽然觉得压力骤消,再一定神只见环绕在四周的绿色光晕倏地浓烈了起来,并以疯狂的速度扩张着领域,短短片刻就形成了一只有如山丘的翡翠半球,甚至连十六名黑衣女子也一并罩了进来。 “拿走你的邪恶力量,精灵族的战士在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怜悯和施舍!”那只修长而干燥的手掌很有力,很温暖,在说出‘邪恶’这个词时,蓝菱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动摇。 从指端源源传入体内,潮涌般冲进每条经脉的罡流,虽然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力量本源,但内在特质平和中正,并未蕴含半点黑暗气息。如同溪流被瞬时拓宽到河川的程度,防护屏障里的各系元素完全是在欢呼,在雀跃,将暗火之力压制到了溃散的谷底。 “力量是不分正邪的,关键在于使用者,众神可以用它来屠戮,魔鬼也可以用它来拯救。所以,你们精灵族一直坚持的立场,在我看来不过是个笑话而已。”年轻人淡淡地道,“几次带你出来,就是希望你能有所改变,适应不了规则的人,迟早会被这世界淘汰。” “可笑,你凭什么干涉我所信仰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明知正确,才会感到恐惧,蓝菱从未像此刻这般想要击溃眼前的男子,让他再也说不出那些诛心刻薄的话语。 “凭我曾经和你一样,愚蠢地相信总会有天理存在。”年轻人将目光投向前方,瞳孔中倒映出来的熊熊烈火,在他漠然的表情上,添加了一丝狰狞。 蓝菱怔了一怔,口唇霎时褪尽了血色,尽管心中涌动着千万个理由想要去反驳,但终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宫殿内部并没有分设楼层,而是完完全全的烟囱式结构。蜂巢般密密排列的无数间居室里,一些身影正不断掠进飞出,身后俱是生着两枚绚烂光翼。底层大厅的正中,喷薄着硕大的一团火焰,九个高矮不一的老者跪伏在四周,神态虔敬呆板得近乎于雕像。 “我看过你原来的样子,比现在好看多了。记住,呆会儿无论听到什么要求,都千万别说‘不’。”年轻人的意识之海深处隐约荡起涟漪,那引路的高挑女子朝他美目流盼,微笑着随同伙伴飞起,脆声道,“议长大人在等你们,请快点上去回话罢。” 年轻人默不做声地目送着这批黑衣人幻化出光翼,投入宫殿高处的暗影之中,方才缓缓转身,“回话?看来高估自己的,不止我一个。” “撒迦阁下,请留步。”老者中的一人嘶哑开口,颤抖的声带仿佛几百年没拉过的破风箱,再次发出干涩**,“对于您的到来,我们期盼很久了。” “撒迦?!”洛克和蒙特尔同时惊呼,直愣愣地看着年轻人周身耀起光华。一阵透明涟漪无声扩开之后,那双全大陆最出名的凶睛以及标志性的黑发,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难道是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撒迦冷峻如岩的脸庞上,全无半点应有的惊异。 “看得出,您的‘形貌异化’刚学会不久,但掌控得很不错。这种黑暗斗士常用的小把戏耗费不了多少精神力,严格来说甚至不算魔法,而是该归属于障眼术。对于您这样纯粹的武者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伪装方法了。”那老者站起,有气无力地点头,似在赞叹,又像惋惜,“出错的是别人,而且错得很厉害。” 风声急剧啸起,高空中抛下的一具尸体砰然落在了众人身前,强大的冲击力让它的腹腔立时便爆了开来,血肉内脏横飞四溅。那颗破裂大半的头颅已经像个被踏过一脚的煮鸡蛋,但从仍旧完好的半张脸上,撒迦认出了死者。 “这不是那个旗首么?来圣胡安做客以后,我记得回去的时候他还很完整。”撒迦露出一个事不关己的淡漠笑容。 “第一次派去刺杀您的会员,反被魔仆侵入体内以后,我们就对传送阵作出限制,让他永远留在了外界。至于这个盲目回到公会担任内应的蠢货,却不知道自己是被恐惧所蒙蔽。因为您根本就没有命令魔仆潜伏,而仅在他身上留下了几个用作震慑的伤口而已。” “分析得不错,你们的应变速度确实超出了我的预计。”撒迦向前跨了一步,有意无意地站在了蓝菱身前,“来到这里以后,我越来越感到好奇。像图鲁之瞳这样庞大有序的组织,怎么会接二连三地派些小角色去希斯坦布尔拜访,难道反复失败的刺杀,就是幕后雇主想要的?作个不算大胆的假设,巴帝人提供的这些地炎晶矿,总该是有偿的罢?” 老者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能来到炎巢只不过是实力的体现,但您的心机和胆魄,却是获得认可的真正通行证。撒迦阁下,开诚布公地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您的生命,而是您的势力。如果能够达成协议,炎巢中三万四千名完成进化的神弃者将成为裁决军团最强大最坚定的盟友,坎兰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都将匍匐在您的脚下战抖哀嚎。” “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可惜我对征服一类的事情向来没什么兴趣。”撒迦冷然拒绝,“你们九个人就是什么议长罢?奉劝一句,别把统治层的意志强加在子民身上。” “炎巢是一个高尚自治的整体,能够为它作出决定的人,绝不是我们。”那议长再次跪了下去,低垂的目光已灼热,“请允许我来向您介绍,图鲁之瞳的缔造者、炎巢的守护神、远古泰坦时期唯一的遗民:菲卓拉大人。” 前方那团凭空存在,没有任何可燃体维持的火焰,突然间炽芒大放,膨胀了千百倍体积。整个地炎宫殿都随着这次喷发而黯淡了光泽,空气中凝固的高温一扫而空,呼啸的火元素从四面八方汇聚而至,赤红的焰浪逐渐变得发蓝,继而纯青,短短片刻之后竟化作了白色。 这华美而妖异的炫白之火,给人的感觉是冰冷的,像跃动的冰。底层大厅完全被它笼罩,除了撒迦等人以外,每个图鲁之瞳的议长都直接置身于火海里,却毫发无伤。 厉眸,长颈,巨翼,鹰背,七十三根优雅的尾翎逐一成形。飞扬的白焰分出间隙,一头浴火而生的神鸟,正缓缓现出了全貌。 菲卓拉,坎兰传说中的不死凤凰。 第四章 炎巢(上) 如同从古老的神话典故之中,活生生破图而出,完全成形的菲卓拉昂起了头颅,扑了扑火翼,向着众人傲然长鸣了一声。 地炎宫殿里所有的神弃者都已飞起,于高空中交织穿梭,似是在迎接王者的到来。九名公会议长纷纷额首触地,以最卑微的姿态表征臣服。 整个空间里的炎流高温,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肉眼难辨的火元素均被抽汲吸空,投入到凤凰庞然的身躯中去。蓝菱等人周围的魔法屏障,早就在这头远古巨禽出现的瞬间土崩瓦解,但他们却不再感到丝毫灼热,连呼吸也变得轻松顺畅起来。 “我以为凤凰是那些魔法师无聊时杜撰出的产物,没想到居然真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持镇定的,就只有撒迦,“菲卓拉是么?” “撒迦阁下,在称呼菲卓拉大人的时候,请您用尊称。”一名瘦如骷髅的议长冷冷插言,脸庞上尽是难掩的怒色。 “没有关系,众生平等是我一贯恪守的教条。”强大的意念波动潜潮般振荡而起,凤凰遍体环绕的苍白火焰倏地亮了一亮,“年轻人,希望你能明白,以真身见你,是一种诚意的体现。对斯坦穆的战局,炎巢已经关注很久了。裁决军团称得上全大陆最骁勇善战的部队,独立四省的民众也很团结,但这些都不能构成吸引我的前提。一股实力不弱的新生势力只能算作筹码,等到它完全踏上坎兰大陆这张大赌台,最终是输是赢还得看那位领导者的目光是否长远。” “如果不是正站在你的面前,我真的要以为,在跟一个沉迷权势的人类说话。”撒迦叹息着摇了摇头,有些啼笑皆非。 菲卓拉思索了片刻,再次传出精神力,“你提醒了我,也许换成同样的形貌,会对沟通有所帮助。” 逆卷冲天的焰浪瞬时如巨型礼花般爆开在宫殿内部,狂涌四溢的气流挟着白色火苗形成了漫天碎雨,飘扬洒落在每处空埕之上。等到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九名公会议长围拢的圆形区域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 她的个头很高大,甚至给人以强壮的感觉,近乎透明的白金长发打着卷曲,狂野地披拂在浑圆肩头,一直垂落到腰间。蓬松的前刘海下额头宽广,鼻梁高挺,如有魔性的眸子又大又明亮,丰硕肥厚的嘴唇里,似乎随时都会探出一根分叉血信,把每个成年异性扼杀在欲望海洋的深处。 女子是完全**的,古铜色的皮肤仿佛最丝滑的绸缎,双腿修长而结实。与腰肢的纤细程度相比,那对浑圆挺翘的**是如此不成比例,没有半分赘肉的平坦小腹下,芳草茂密的三角地带就像个若隐若现的梦幻。 面对着这个比魔鬼更魅惑千百倍的尤物,可怜的洛克和蒙特尔不约而同地捂着鼻子,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喷出血来。而蓝菱则是偏过了视线,连腻洁的颈项上都在现出大片红晕。 “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可以定下心来谈一谈了么?”菲卓拉骄傲地举起双臂,成熟到快要喷火的躯体慢慢转了一圈,“人类都喜欢在平等的环境下谈判,即使它只存在于表面。” 撒迦直视着她,冷酷的眼神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欲存在,“对于你的迁就,我很感激,但并不觉得有必要。” 对方超越年龄的沉稳,令菲卓拉感到了惊讶,“最直接的诱惑,往往是最难抗拒的。欧鲁姆议长提出的同盟建议,恐怕连当今教皇也会动心,可你却连交换条件是什么都没问,就直接选择了拒绝。年轻人,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你到底在为了什么而战斗?难道不是欲望吗?” “为了一些相信会有天理存在的人。”沉默良久之后,撒迦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找过它,等到发现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以后,就做了个决定。” 蓝菱难以置信地转首,望向印象中和暴君划着等号的男子,嘴唇哆嗦了一下。 “我要用战争,用杀戮,独立出一片土地。在那里生活的种族,永远都不再信天,信神,而是信自己。”撒迦淡淡地说,“公道,才是真正的天理。” “公道......”蓝菱回味着这个词的含义,隐约觉得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崩裂了冰封的表层。 撒迦对血族、精灵、甚至人类的胁迫威逼,乃至种种顺我者昌的雷霆手段,似乎都有了解释——各族和睦共处,民众夜不闭户的情形,的确只有在希斯坦布尔才能见到。 菲卓拉从躬身走近的几名议长手中接过一袭丝袍,优雅地披上身,“看来我找到了值得信赖的同盟者。幸好,前段时间派出的两批刺客,还没有把局面变得无可挽回。在继续下面的话题以前,你介不介意先送走这些同伴?” “我也有这个意思。”撒迦唇边绽出温和笑意,“蓝菱,你身边带了几支传送卷轴?” “只有两支。”携着大量魔法材料迁入希斯坦布尔的精灵族,使得本就在建造中的六个军用传送阵提早完工了数月,蓝菱携带的正是首批卷轴成品。 撒迦皱了皱眉,望向神情古怪的洛克和蒙特尔,“你们俩有谁愿意去希斯坦布尔?需要的话,日后也可以把家人接到那边。” “我去!”两人同时回答,像是在争夺什么无上的荣誉。天知道继续在温蒂尼呆下去会不会被人活活捏死,在裁决和公会之间,就算是个笨蛋都该知道如何选择。 “让他们回行省罢,我留下来。”蓝菱的语声很轻,第一次显得不那么生硬,“我和你一起出来,就一起回去。” 传送魔法的光芒挟卷着两名刺客消失在虚空里,同去希斯坦布尔的,还有着撒迦口述的军令——潜行方面的行家对奔雷大队来说,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 菲卓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黑发青年安排好一切,正要开口时,却被后者冷冷打断,“如果你说出来的理由不能打动我,图鲁之瞳从今天开始将永远消失,这座浮空岛上,也不会留下半个活口。” 包括蓝菱在内,听到这句话的所有人都已完全怔住。撒迦脸上的笑容还在,却带上了狰狞的味道,“那些来杀我的废物,欠了裁决几十条人命。我来这里原本就是讨帐的,对于联盟,连想也没想过。” 作为神灵一脉的至高存在,菲卓拉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动过怒了,但现在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发热,苍白火焰直接从躯体上现出了形态。“狂妄的人啊,不算炎巢里的蝶族,温蒂尼的刺客数量就超过了十万。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杀光他们?” “几百头深渊魔龙够不够?”撒迦的指端悄然腾起了一团暗雾,酷似巨大蜈蚣的龙蜥倏地显出形貌,亲昵地绕着他游弋了几圈,随即轻巧摆尾,眨眼光景里赫然出现在殿外的空中。 数万名神弃者已然鸦雀无声,怒不可遏的公会议长们沉默了,就连菲卓拉的脸庞上也现出震惊表情。谁都能看出这头黑背赤纹的魔仆拥有着穿越虚空的能力,想要将它的行动束缚,除非是把整个炎巢变成铁打无隙的牢笼。 “我以为暗魔才是你的底牌,没想到居然连魔龙一脉也......”菲卓拉很清楚眼前的威胁代表的含义,有了魔仆引路,那些狂暴嗜血的深渊王者便能轻易寻来此地。 即便是她,也没有把握在魔龙的合击下全身而退,至于其他生灵,更是只能充当后者的食物。 “现在,我们应该能好好谈一谈了。”撒迦略为挥手,龙蜥通体幽蓝色的光芒立时一黯,凭空隐去了身形,“表面上的平等,我不需要。” 高处观望的神弃者之中,早些时候引路的那名高挑女子,美眸里已充满了异样神采,“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和主母说话,他可真是胆大。” “是啊,而且又帅又有男人味,光是看着那双眼睛,就让人全身发软呢!”旁边一人轻拍着背后光翼,俏皮地调侃,“丽洛塔,你可要小心,别让我们抢走了哦。” 一片银铃般的轻笑声中,丽洛塔羞红了脸,微嗔道:“别胡说,我只是怕主母杀了他......一个看上去很坏的好人,不该死在这里的。” “放心啦,他们不是已经开始谈了么?”先前那女子语气轻松,“主母的决定,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跟撒迦预料的一样,想要买他脑袋的人,正是巴帝国王希尔德。 大批量的地炎晶石对菲卓拉而言,如空气之于人类般无可替代。从火中诞生,在火中存活,这是每头凤凰都必须遵循的生命法则。寻常空间里的火元素含量,根本无法维持这种巨灵的消耗,就算到了火山炎海之地,也同样收效甚微。 全大陆地炎晶矿储量最丰的巴帝,无可避免地成为了炎巢的索取目标。庞大的国家机器自然是刺客公会难以抗衡的,但在几次不大不小的正面冲突之后,巴帝方面突然一改强硬态度,转而与后者谈起了条件。 或许是图鲁之瞳的名头,让希尔德大帝产生了忌惮心理。源源不断的地炎晶矿开始被运送到温蒂尼,而撒迦的画像,也从那一天开始摆在了议长们的桌面上。 有了先例,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永无休止的需求。九名议长并不想成为希尔德手中的刀,前期调查的结果,也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感到了担忧——裁决军团、摩利亚、暗魔一族,这些象征强大与毁灭的名字,无一不和撒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放眼整个大陆,敢于同时招惹它们的势力几乎不存在。就连最迟钝的人也能想象出,图鲁之瞳一旦完成委托,将会面对何等可怕的浩劫。 于是两次不那么高明的刺杀行动,便开始陆续上演。还没等觉察出蹊跷的巴帝人发难,刺客公会便已主动拒绝地炎晶矿的收受——从沉睡中醒来的菲卓拉中止了这场尔虞我诈的闹剧。 “很多年来我不断长眠,又不断苏醒。原本以为这段走向生命尽头的旅程会一直平静下去,却没想到孩子们为了我,差点连最后的道德底线也沦丧掉......”菲卓拉不胜感慨地环视着殿内,每个神弃者的目光均投在她身上,氛围安宁之至。 “大陆上的地炎矿脉本就稀少,炎巢能够维持到今天,也算是个奇迹。生命的意义在于相守,失去所有同族的我,早就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年轻人,你应该能明白,出卖灵魂是弱者才会有的行为,我不希望这些孩子沦为某种交易的牺牲品。” “裁决的副军团长也是一名神弃者,如果她来到这儿,肯定会很惊讶。”回想起爱莉西娅时常流露出的忧郁神情,撒迦暗自叹息了一声。 “泰坦族在世间留下的血脉,相传几率很低,炎巢里的三万四千名,已经是我近百年来找寻到的全部数字。”菲卓拉略顿了顿,冷笑道,“神弃者这个称呼,是光明族强加在他们头上的折辱。那些卑劣的伪神以为代表着天道,却忘记了身为人类时的渺小卑微。” 撒迦不禁耸然动容,“你说什么?!” “在如今的大陆上,建立最早的国家,也不会超过一千年历史。那是因为曾经存在的古文明,被泰坦和伪神的战争波及,近乎完全毁灭了......”菲卓拉的语声渐渐低沉,像是在叙述一个从未遗忘过的梦魇。 “还记得混沌山上的天火,那时候都变了颜色。百丈高的海啸卷上陆地,飓风和雷暴撕裂着泰坦族的躯体,鲜血遮蔽了天空。被他们教会如何掌控天地之力的部分人类,在罪恶欲念的驱使下一波波袭来,藉着数量上的优势杀尽了众神,并最终成为这个空间的最高统治层。少数不愿参战的强者,从此以后便遭到了永无休止的追杀清剿。这场人类之间的争斗一直持续到今天,在你们的口中,它被称之为‘神魔大战’。” —————————————————————————————————————— 附:第一次要票,希望老书友们帮个忙,把准备给俺的推荐,投给沧海一梦的《极速人生》。 他那本是新书,目前冲榜中,谢谢大家了:) 第五章 炎巢(中) 过于震怖的听闻内容,甚至让撒迦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掠了眼同样失色的蓝菱,他缓缓问道,“神魔原本都是人类?” 希斯坦布尔边关前的惊天一击,让他对战神帝波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说拥有这种恐怖力量的生命体,只不过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人,那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一点。 “不错,他们形貌上的异变,无非是当年修习不同神术引发的肉体进化。泰坦众神将风雷水火土五种元素魔法,传授给了大陆上各个种族的佼佼者,唯独留下了威力最大的光与暗之奥义,让天资最高的人类修习。只是没想到,光明一系谦卑顺服的表象之下,掩藏的却是邪恶之心......” 菲卓拉怔怔出神良久,方才疲倦地道,“从那以后,作为少数仅存的高等生命,我们和远古巨龙不得不为了存亡而战。光明族需要的是一个没有威胁的世界,到了今天,他们似乎已经离成功不远了。” “听起来很让人吃惊,但你说的这一切,跟我有什么直接关系?神魔也好,人类也好,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我的习惯,一向是用两个标准去衡量他们:朋友,或敌人。”撒迦盯着菲卓拉那双淡金色的眸子,一字字地道,“眼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应该在你我之间。” “结论不用下得太早......拿上来。”菲卓拉抬手示意,议长中的一人恭谨行近,手中捧着块数尺见方的沙盘。 目光稍瞥之下,撒迦发现沙盘上赫然呈现着缩小了无数倍的大陆全貌。看过不下千百遍的各国军事地图,在这里以立体的方式拼接融合。山脉、河川、城池、边域,种种细微之处俱是精密到了极致。 最为引人注意的,是数百枚寸余长短,密密麻麻布满了沙盘表层的微型立柱。每支柱体顶端,都在闪烁着莹白色光点,由内散发而出的神圣气息浩然纯正,竟隐透着几分逼人威压。 在见到它的同时,蓝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俏脸遽然变得惨白。 轻抬皓腕,菲卓拉向着沙盘轻弹出一簇火苗。悄然无息中,所有的光点同时大亮,数道波纹从虚空中扩开,将尖塔形状的防护罩全貌,从盘体上方徐徐展现。 “不久前,我去拜访过一次光明总殿,结果带回了这个。”微弱的火苗很快就在透明屏障外消融殆尽,菲卓拉凝视着沙盘,淡淡地问,“对于教廷,你应该不陌生罢?能看得出,它究竟是什么吗?” “很像魔法阵。”撒迦沉吟着,模型自身蕴含的神圣魔力,证明了对方所言的出处可信度极高,“不过这样的结界规模,未免也太过夸张了一点。我很好奇教廷怎样发动并维持它,因为那所需要的能源,会强大到足以摧毁整个大陆。” “说得不错,他们确实拥有这种力量,但目的却并非为了摧毁。”菲卓拉拔起沙盘上的一枚立柱,目光中尽是忧色,“光辉之炬......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被造了出来。” 撒迦没有接口,而是重新审视了一遍沙盘。这次他看得很仔细,那些微小的柱体似乎是在大陆地表勾勒着一个奇异的咒文符号,其中的两枚,正插在希斯坦布尔等独立四省的所在。 “我见过这个东西......”一直沉默的蓝菱突兀开口,语声在隐隐发颤。作为八名天傑星之一,他早在被授予血精灵王霍尔瓦伦亲手打造的法器时,便看到了几乎完全一样的大陆模型,连那些立柱分布的方位也丝毫不差。 “末日”。当时年龄最长的那名精灵长老,在用土系魔法完成了沙盘构架之后,颓然叹息着以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从那天开始,蓝菱和其他获选不久的天傑星就被告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在任何地方见到类似与此的法阵分支点,必须立即通知部族。 尽管从未得到过半句正面解释,但这,才是他们四处游历的最大原因。 对于蓝菱流露出的震惊,菲卓拉显得并不意外。随着低沉蛊惑的笑声,一个极具人性化的赞赏表情,渐渐浮现在她那张融合了刚毅和妩媚的脸庞上,“霍尔瓦伦确实是个睿智的王者,尽管比起光明一族来,他在年龄上只能算个孩子。自古以来,精灵就要比人类看得更远,更透彻,世俗间的利益纷争在你们眼里就像一群蚂蚁在争夺地盘那样无趣,可是这也恰恰成了限制种族强大的前提。毕竟诸神陨落之后,坎兰大陆唯一崇尚的就只有武力,如果连最起码的生存都无法保障,又拿什么去奢谈清心寡欲?” “所以,我才会选择了一个有野心,却并不贪婪的人,作为炎巢的同盟伙伴。”菲卓拉将目光缓缓转向了撒迦,“这里的蝶族都被我用生命本源强行提升过灵力极限,愿意的话,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完全归属到你的麾下,再也和炎巢没有半点关系。” “你的条件是?”撒迦还是很平静,语气甚至有些淡漠。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从刚开始的以退为进,到此刻表现得有所动摇,不过都是假面上呈现的符号。 正如猎人在开弓后发现,倒下的不是原先瞄准的那只麋鹿,却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一头火龙。撒迦怎么也没有料到,温蒂尼能够给予的竟然超过预料中的千倍,而且还完全出于自愿。 三万四千名神弃者。这股力量的加入,意味着独立四省将在日后的战争中至少把三十万伤亡数字,转给敌人去承受。各地预备役的训练磨合,也会在极大程度上得到一个缓冲。 他确实不想拒绝菲卓拉的提议,但仍在坚持让对方依照自己的节拍来谈判,“过高的估计,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疾步走进殿门的几名黑衣女子,让菲卓拉的言语缓了缓,等到前者低声禀告了些什么以后,她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条件其实很简单,光辉之炬的安放过程,你必须尽全力去干扰破坏。相信我,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撒迦注意到蓝菱投来的目光中明显有着异样成分,略微皱了皱眉,“我只负责裁决统治下的地域里,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他并没有用上“绝对”、“肯定”之类的辅助词汇来加强语调,脸上也没有杀气,但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无端觉得自己嗅到了一丝发烫的血腥味。 “成交。”菲卓拉轻松地道,“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整个法阵就是堆毫无用处的摆设......不过承诺归承诺,没有一点诚意的表示,我拒绝把孩子们就这样交给你。” “你需要什么样的诚意?” “有个很年轻的高级神职,刚来到燃烧平原的传送点,说自己是奉了教皇之命,准备潜入温蒂尼作内应的。”菲卓拉扫了九名议长一眼,望回撒迦,淡金色的眸子里现出奇异神色,“这有趣的信徒很快就会被带到这里,不如,你杀了他罢!” “好。”撒迦的回答冰冷简短。 片刻之后,当雷鸟拉着马车再次飞入岛腹,跨出车厢的乘客第一脚踏上地面产生的细微震动,便让撒迦如野兽般绷紧了全身肌肉。而菲卓拉的唇边,却多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怎么了?”蓝菱觉察到同伴呼吸间的异样,低声问道,“有哪里不对么?” “说不上来。”撒迦转过身,望着地炎宫殿的大门处。来人的身份已在记忆中呼之欲出,但真正令他在意的,则是另一个原因。 即使身处图鲁之瞳的总部,被数以万计的剿灭对象围起,披挂着圣骑士亮银铠甲的雷奥佛列依然显得镇定而从容,英俊的脸庞上带着毫不做作的笑意。在看到撒迦的瞬间,他只是微怔了一怔,随即便恢复常态,甚至还主动点头,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你们认识?”与那些远远观望的神弃者一般,蓝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止认识,还很熟。”对于雷奥佛列的举动,撒迦全无反应。在他看来,一匹豺狼无论表现得多么优雅大度,也不过是为合拢利齿做准备罢了。 一名年迈议长打破了沉寂,居高临下的傲慢早就成了他们身上的某种烙印,“教廷的使者,请过来回话。” 雷奥佛列连正眼也没望向他,缓步走到近处,向着九人环侍的魅惑身影欠下身去,“尊敬的菲卓拉女士,请允许我带来教皇陛下的问候。上次的光明总殿之行,您过于来去匆匆了,让教廷连最起码的待客礼节也没能做到。对于这一点,陛下非常遗憾。” “哦?你们知道是我?”菲卓拉轻扬眉梢,平淡地问。 “除了您以外,陛下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其他无视圣光结界的驭火者,会仅对净化法阵的模型感兴趣。更何况,通往温蒂尼的幻灭之门,和这座浮空岛的空间屏障,也只能是极少数上古生命才能拿出的大手笔。”雷奥佛列环视着殿内,轻叹了一声,“不过,这些神弃者倒算得上一个意外。” 菲卓拉眼眸中神光变幻,良久才道:“年轻人,是什么给予了你勇气,敢于选择这种方式来到温蒂尼?” “天父的指引,即是我卑微的命运所向。”雷奥佛列以一句著名祷词作为回答,神态虔诚得像个落入尘世的天使,“您一定认为站在面前的不是个疯子,就是已经动摇了信仰的变节者,但很可惜,我来这里的目的,只为了清除异端。” “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计划。”四起的嘲笑声中,菲卓拉的话语冷得像冰。 “托您的福,潜入已经做到了。接下来我会站在这里,看着坎兰大陆上最后一只凤凰,连同它的巢穴共同湮灭。”雷奥佛列仿佛作家在向读者描绘构思成形的腹稿,轻描淡写地道,“十字圣骑从不接受投降,所以,菲卓拉女士,您还有一点时间,来坦述遗言。” 绝大多数的旁观者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发出更大的笑声来,就连菲卓拉,似乎也对这名不知所谓的年轻神职失去了兴趣,“杀了他。” “那就杀罢。”雷奥佛列的笑容比处女还要圣洁纯净。 “你这狂妄的杂种......” 怒喝出声的是议长中的一人。他很矮小,很干瘪,隔着衣服也能清晰看到凸现的肋骨,整个人仿佛一根随时会折裂的枯藤。然而在他探出的手掌中凝聚欲爆的,却是足以将小半个地炎宫殿急冻成冰砣的魔法力,只要五指简简单单地一张,目标的身躯便会立即沦为冰雪女神的新玩物。 这位看似冲动的议长大人最终只吼出了半句,整个人便突然垮了,散了。一只正面袭来的拳头让他和刚刚释放出来的那股魔法力,彻底糅合成最细小的血肉冰渣,烟花般喷溅了满天。 同一时刻,周遭还有五颗头颅飞起,三人被洞穿胸腔,活活捏碎了心脏。 “砰”的一声闷响这才传入蓝菱耳中,转首望时,他愕然见到撒迦已不在身边,原先站立的地方凹下了两个极深的足印。 比电光火石更短暂百倍的瞬间里,九名图鲁之瞳议长系数变成了死人。他们自身的超绝实力,以及多年来积累的刺杀经验,在敌手的暴起一击下简直比垃圾更不值钱。 三万余名神弃者目光的交汇处,撒迦正站在血泊之中,右手完全没入了菲卓拉的前胸。后者紧闭着双眼,口唇边有一缕金色血液缓缓划落。 “你......你作甚么?”这变故委实来得太快太诡异,蓝菱甚至怀疑自己所见的是个虚构出来的幻景。 几乎要把炎巢生生撕裂的怒吼声中,雷奥佛列仰望着无数个从高空电射而下的身影,唇角微微上扬,“第一回合,平手。” ———————————————————————————— 附:请大家继续支持《极速人生》,谢谢:) 第六章 炎巢(下) 作为被命运选中的神弃者,丽洛塔自小被双亲当作怪物遗弃的时候,就已经体会到人性的丑恶之处。但和每个被火凤凰解救、抚养的同类一样,她至今仍坚信着世间存在的,并不只有虚伪和贪欲。 希斯坦布尔及周边地域的独立,自始至终吸引着炎巢全体成员的目光。那个从血腥杀戮中走出的男子,与他统领的多种族势力,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守护者的涵义,让神弃者们钦敬不已。 失去过家园的人,才会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很多情窦初开的蝶族女子,都会在暗地里拿撒迦和主母菲卓拉作比较,丽洛塔也不例外。虽然得出的结论不尽相同,但绝大部分人都近乎偏袒地把有关撒迦的负面传闻,当作他被迫自保才会衍生的产物。 而这一刻,目睹着九名议长齐齐毙命,菲卓拉身负重创,那些针对撒迦如何冷酷、如何残暴、如何狡诈、如何奸险的评价,又瞬时回到了丽洛塔耳边。 她震惊,茫然,继而狂怒。 之前对这个黑发年轻人的信任敬慕,甚至是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已在顷刻间统统被怒火烧成了飞灰。尖锐到刺得灵魂发痛的杀机正在体内疯狂滋长着,并直接带动躯体,完成了一次如若自杀的俯冲动作。 风声厉啸,与丽洛塔一般当即作出反应的百余名神弃者俱是收拢光翼,以近乎垂直的姿势从宫殿高处纵下,向撒迦所在的位置急速坠落。顾忌到犹自受制的菲卓拉,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远程攻击,而是纷纷把魔法力凝聚到了指端,一旦接近目标,便要将其格杀当场。 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刹那,满地溢流的血泊悄然荡起了一丝波纹。 撒迦没有拔出那只深插在菲卓拉胸腔里的右手,而是单臂挽住她的腰肢,屈膝,起跳。迎面扑至的丽洛塔只觉得眼前一暗,满腹悲愤的情绪便立即被潮涌而起的恐惧淹没了,一声冲到嗓眼的叱喝也变成痛呼,在肋骨断裂的脆响中显得凄惨之极。 她甚至还不曾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袭上胸腹的一记重踹击溃,斜向栽落地面后直滑出十几丈开外,才砰然撞上石壁,血气翻腾之下险些晕了过去。 伤很重,却不足以致命。丽洛塔喘息了很久,才勉强抬起头,低空中的战团赫然映入眼帘。 四面八方涌来的神弃者早已乱成一锅热粥,其间电射的撒迦不论出现在哪个方位,就必定有一人乃至数人被他钢铁般的双腿扫落。每到身形下落的瞬间,他总会鬼魅般扑向就近的敌手,踏中后者肩头,再次借力纵出。 他没有神弃者身后的光翼,但这种匪夷所思的移动方式,已经完全凌驾于飞行之上。 那个来自光明总殿的金发神职,正隐秘地从袖筒中摸出两支短小的魔法卷轴,像是要协同对敌。早在他向撒迦微笑示意的时候,蓝菱就觉察到了一丝异样气息,而现在,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 “蓝菱!”战团中猛然传出熟悉的吼声,随即便被激烈的风啸掩盖了下去。 “他怎么会和教廷走到一起......”精灵恍若不闻,长弓在手中不住轻颤。 斯坦穆皇宫之行,撒迦曾刻意隐瞒了很多预定的,血淋淋的环节,眼下的情形竟是如此雷同。回忆起前者常挂在嘴边的所谓友情,以及前来温蒂尼途中对自己的种种照料,蓝菱忽然很想呕吐。 整个空间的魔力波动倏地一乱,急促沉闷的触撞声接连大震,密密麻麻的神弃者如同井喷般四散飞起。已抛下菲卓拉的撒迦刚一着地,便纵身向蓝菱方向掠来,还在极远处就抬臂回肘,隔空一拳击出! 望着那双狰狞燃烧的紫眸,感受着被拳劲摧起的气流嘶吼噬来,蓝菱本能地后退,惊怒交集之下开弓疾射,“连我也要杀吗?!” 没有任何声息传出,正面涌来的大力就将精灵卷成了一张风中的枯叶。眼见着三支炽烈的光箭同时在撒迦胸前爆出血花,毫发无伤的他却一下子惨白了脸庞。 蓝菱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在轰然巨响中陷成了两丈方圆的深坑,每块地炎晶石都被碾成了最细微的粉末,向空中喷薄飞溅,似极了一朵怒放的赤花。 向他发出这致命一击,却完全落空的人,并不是撒迦。 “住手。”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半空中结成合围阵势的神弃者纷纷望向那处,脸上神情狂喜错愕,不一而足。 走出簇拥人群的菲卓拉显得有些疲倦,胸前的那处可怕伤口正被苍白火焰层层包裹,不断愈合,“年轻人,谢谢你救了我。” “我们是盟友,这不算什么。”撒迦摊开右掌,旋成球体的龙魄罡流之内,压制着一团晶莹剔透的奇形冰棱,“想不到教廷在刺杀方面,也能算得上行家了。 “是啊,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菲卓拉注视着他,柔和地笑了笑,“幸好有你在。” 大禁咒级别的水系衍生魔法“寒冰风暴”,在投入了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后被制成瞬发卷轴,而且一出手就是八支之多——放眼整个坎兰大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就只有光明教会。更令人料想不到的地方在于,突袭菲卓拉的,竟然是九名图鲁之瞳的议长。 除了那名照面间被撒迦格杀的水系魔法师,其他八人皆在贴身的距离下,直接将卷轴按到了菲卓拉躯体各处,并成功触发。尽管他们于下一个瞬间就全体身亡,但能够把整个空之岛变成极地的魔法力还是汹涌冲入凤凰体内,立即冻结了她的生命源火。 这是一次不惜代价只求成果的刺杀。代表着潜行界最高水准的九名议长在最合适的时机发起了最狠辣致命的一击,所有可能出现的变故都被考虑过不下万遍,推算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死。 他们已经不止是刺客,更是自绝退路的死士。当这些极具针对性的前提合而为一,目标存活下去的概率还不到半成。 由于双方几乎是同时发动,整个接触过程又极短,数万神弃者大多只注意到撒迦卷起的那蓬血雨,却鲜有人对公会议长的动作产生怀疑——遮掩了一切杀机的宽大袖袍,令他们更像是扑上去环护菲卓拉。 水火相克的自然定律,使得八支卷轴释放的毁灭力量一经突破凤凰体表,便自行融合成一道狂飚节节吞噬精火之源,更无半分外泄。即使有龙魄护身,撒迦在将右掌插入菲卓拉胸腔阴寒最盛处时,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随即从他指端成形的小型漩流恰如一道漏斗,将冰结的水元素源源抽汲桎梏,并剥离出火流回归凤凰体内。 这等同于冒险的急救方式,原理恰恰与当年老守夜人所授的精神化解术如出一辙,效果则比预计的还要好。即使杀戮决断是撒迦一贯的行事特色,在看到菲卓拉睁开双眼后,他也不禁长嘘了口气。那些状若疯狂的神弃者当中,已经有人开始念诵起魔法咒文,再继续对战下去的话,就没有任何留情的可能了。 极有可能在弹指一挥后便会坍塌成一堆冰渣的火凤凰,却被宿敌从冥界大门之前硬拉了回来,这让雷奥佛列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虽然不明白撒迦究竟用了哪种闻所未闻的回复术,但他更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情。 “上一批神职人员在燃烧平原遇害后不久,我们就开始通过各国教会,寻找往年图鲁之瞳的落网成员。会溺水的渔夫从来都不算少,这也算是无奈中的选择了。幸运的是,有个刚被囚禁不久的高级刺客,恰巧是某位议长大人的子侄。死牢里的日子并不好受,所以没花上多大力气,我们就知道了那位议长的家眷所在。不得不说,失去亲人的恐惧要比任何魔法契约都更具有慑服力,再后来,他的其他同僚也陆续成为了教廷的忠实合作者。撒迦,我不明白这么隐秘完美的计划,你究竟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圣骑士不厌其烦地细述着每一个步骤,每一分环节,就像是学生在向老师讨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算再铁石心肠的对象,望着他纯净的眼眸,也难以作出拒绝的表示。 “从一开始,那些家伙的站位就有点古怪。等看到你以后,他们的心跳全都乱了,全都有了杀气,我才肯定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撒迦淡淡地道,“因为说好杀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 “就这么简单?”仿佛机关算尽的谋略家忽然发现,自己布下的层层陷阱被一头豹子以直觉就轻易识破,雷奥佛列沮丧地叹了口气。 先前触发的两支卷轴,早已在悄然无息中将“空间之桥”架构成形。这种专为奇兵突袭而新研发的传送魔法,一旦和光明总殿中的法阵达成维系,便会有大批神职源源杀到。可以说这才是雷奥佛列手中真正的王牌,对菲卓拉展开的刺杀行动也完全是为了制造混乱,好让揭开牌面的时机更轻松,更稳妥,更万无一失。 他几乎已经赢了,却没有感受到渴望已久的愉悦。 撒迦没有再答话,手掌握处,那八道“寒冰风暴”的浓缩体只发出了一声鱼鳔破裂般的低响,便彻底湮灭。他胸前的箭创还在汩汩流淌着血液,半边躯体被染得赤红一片,眼神中却依旧透彻着冷酷与坚定,整个人像杆随时便要刺出的长枪。 他从扑向蓝菱的那一刻起,目光乃至全副心神和杀机,就始终锁定在突兀出现的那人身上。正是因此,才没有避开那三道箭袭。 那是团模糊的光影,椭圆形,不断且急剧地缩放着,如同摇曳颤动的巨型烛火。以撒迦的目力,也只能看出里面依稀立着个极为高大的男子,而且这还是在对方站立不动以后。 雷奥佛列跨下马车的时候,撒迦已隐约觉察到他的脚步声有些异样。那是一种明知存在却无法确定的怪异感觉,听起来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影子,每一步迈出的频率都和前者完全重合。 多出的,只是一个影子的重量。 直到与众多神弃者开始交手,如若隐形的敌人透出的一丝杀意,才让撒迦确定了对方的位置。对精灵的一击落空后,那高大男子就此立在了原地,将形貌一份份显现出来。 蓝菱从远处站起,行出几步,却又停下。看着一直认定的恶魔血湿重衫,伤势却是由于自己可悲的判断造成,满腹的羞愧悔恨早就化成了一锅沸腾的铅汁,把内心烧灼得千疮百孔。 带着满面泪痕,再次咬牙走向撒迦时,他忽然发现全身上下就连一根小指头也难以动弹。尽管神志万分清明,但无论如何双脚都不听使唤,仿佛前方的这块区域是深渊,是绝地,再迈进咫尺,便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精灵这才发现,地炎宫殿已经陷入了死寂。无数神弃者在逐渐向四方后退,当中空出的极大一片范围里,只站着三个人,连菲卓拉都避到了旁侧。 确切的说,那里存在的应该是一个人,两头洪荒巨兽。 雷奥佛列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摩利亚的皇权之争给他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没有身边这位强者陪伴,就算把教皇的冠冕作为交换条件,他也不会贸然来到温蒂尼犯险。 敌对立场注定了退到人群之中将会遭遇怎样的凶险,现在他只能靠着那身神佑盔甲,站在风暴中心苦苦支撑,半步不离同伴左右。 对峙双方的气机正在变得越来越凌厉,越来越强横,地面上较薄的石片甚至开始被沉重的威压碾得噼啪炸裂。一触即发的战意如若表层完全静止的熔岩之海,只要稍有异变,便会喷薄出冲天的烈焰。 “你就是撒迦?”那光影中的男子略带怜悯地注视了一眼摇摇欲坠的雷奥佛列,回顾对手。 撒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全无精神波动的特殊情形,他只在第一龙将身上遇见过,而眼前无疑又是个纯粹倚靠肉体力量作战的特例。 “我是光明教会十字圣骑团的团长,沙利略。”那男子低念了一句简短的咒文,镌刻着繁复咒文的全副甲胄及冷峻威严的面容,如同从水中脱出般清晰起来,周身的光影也消失无踪,“虽然你自认是渎神者的同盟,但个人之间的斗杀借助到神器力量,未免太不公平。” “神器?”撒迦凝视着他。 “这身铠甲的名字叫做‘阿修罗之牙',能够把我的行动速度提升到人类无法企及的界限。”浓眉厉目的沙利略抽出腰间巨剑,冷冷地道,“现在,它不再是你的问题了。” 阿修罗之牙!这件在神魔大战中最凶名卓著的神器,所造下过的血腥杀孽,恐怕只有另一柄传说为数名光明主神合力所铸的“破魔刃”能够比肩。 数万名神弃者已群相耸动,撒迦的瞳孔悄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微微前俯了身躯。比起体内蛰伏的破魔,阿修罗之牙给持有者带来的无疑是辅助效应,正因为速度上堪称恐怖的增幅,对手才能够达到几近隐形的效果——神器发动时,他的每分动作在旁人眼里,都变成了瞬时千里的光,矫游飞掠的电! 如果说沙利略是一头老虎,那阿修罗之牙无疑便是他背上的双翼,甚至代表着更多。 可现在他却主动提出不借助神器,主动要求公平一战,这让撒迦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哪怕是再重视骑士荣耀的教廷中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也必定会首先顾全大局,明明占尽优势,却硬要和自己处在同一起跑线上,那似乎就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在不着痕迹地拖延时间。 “我会攻击那名精灵,就是为了引你过来。”沙利略的身躯像座雄伟的山峰,言语中更是带着压倒一切的霸气,“撒迦,你在等什么?” 几点从虚空中漂浮出来的圣光,于此时在雷奥佛列背后盈盈升起。撒迦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骤寒,整个身躯竟犹如弓弦般拉弯,倏地弹直,“你们还不动手,都想死在这里么?” 由于常年与世隔绝的缘故,炎巢中的蝶族在对敌方面经验几乎为零。短短一句话的时间里,场中两人已经完成了千百次对攻,而有所反应的神弃者,却不到十人。 正如撒迦猜想的一样,沙利略确实想让两人的对战过程长久些,但并不仅仅是为了等到援军到来。作为圣骑团当之无愧的第一强者,他很少能有机会亲自临阵,遇上劲敌的机会更是难得。来到炎巢之后,撒迦的存在使得那只火凤凰一下子就失去了吸引力。久未有过的威胁感甚至化成了一股让灵魂都在号叫的斗志,酣畅淋漓不死不休的战斗,已成了目前他迫切渴望的全部。 一头危险的野兽,这是沙利略对撒迦的定义。等到连续接下了几波暴风骤雨般的强攻,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野兽永远也无法设出,让圣骑团团长钻进的圈套。 那柄一人多长的巨剑,恰恰成了限制沙利略攻击的累赘。撒迦从对战开始就直接贴到了他的近身范围,拳击、肘撞、足踹、膝顶,快到目不暇接形如鬼魅,所有未能挡下的攻击在阿修罗之牙表层震起了一连串密无间隙的宏亮声响,直如大钟长鸣。 这充满狂暴的乐章终于落下最后一个休止符时,沙利略赫然惊觉到身后传来的冰冷气息——他已经退出了很远,退到了一只苍白火焰凝成的脚爪旁。 撒迦没有片刻停留,返身疾掠那块涌现出强烈圣光的所在。他不关心变回真身的菲卓拉能否战胜圣骑团团长,对正在和几名神弃者混战一团的雷奥佛列也毫不在意,快要成形的传送门才是必须立即解决的心腹大患。 魔龙将的异空间棋局并不是白摆的,对于传送之前气流及力场的特殊振频,撒迦早已熟悉之极。总是独力破开虚空的豪也曾提起过,两个空间互通的出口在完全扩开之前魔力维系最为紊乱,只要有足够强劲的外界干扰,便会彻底崩塌。 随着高速掠近,那道传送门也正在前方徐徐展开。撒迦长吸了一口气,浑厚的龙魄立时从体内涌起,冲至掌心急剧积蓄。 气流微动,当先掠出虚空的一条身影,似是没料到外界竟会有人守伏,险些与他迎面撞上。撒迦冷笑,按向那人前额。只要劲气一吐,对方便会连同传送门一并灰飞烟灭。 银色的长发如镜面般划开,露出了一张清冷绝艳的脸庞。望着那双同样紫色的眼眸,撒迦疑惑地顿了顿右手。 只是一瞬后,龙魄喷爆产生的气浪已卷起了点点鲜血,凄如赤梅。 第七章 涅磐(上) 胸前的肋骨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有几块还倒戳进肺里,令大量血沫涌出喉头。整个身体仍在那一击的余威之下暴退,双脚在地面上直拖出长而深的沟渠,石屑横飞。 就算从菲卓拉口中得知,神魔竟然全都是远古人类时,撒迦的震惊也不会大于此刻。 那紫眸女子还活着,已完全扩开的传送门也安然无恙。在出手的那个瞬间,他的肘部忽然就扭转了过来,将足以摧毁半堵城墙的龙魄罡流,结结实实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尽管在最后关头,大半力量被强行收回,但这次毫无征兆的“敌袭”,还是让他当场重伤。 久未有过动静的意识之海深处,已卷起了滔天的黑色浪潮。惊怒交集的撒迦感觉到另一个灵魂正在体内躁动咆哮,急不可耐地想要夺取身体的控制权——适才的自残行径,正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你作甚么?!”撒迦终于跄踉着稳住身躯,低吼出声。如此混乱凶险的情形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倏忽都有可能导致整个局势走向失控,对方取而代之的意图显然来得绝不是时候。 大批亮银甲胄红十字披风的圣骑士以及银衣圣裁,开始从传送门中涌出,愈来愈强的神圣气息无可阻挡地充斥了整个地炎宫殿。数万名如梦初醒的神弃者这才纷纷发动,从四面八方袭来,与深入巢穴的强敌展开了混战。 法偌雅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静静注视着伏击自己,却莫明放弃的年轻异端。空洞呆滞的眼神加上虔诚圣洁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座活生生的雕像。记忆中无从寻觅的这个男子,竟存在着一种莫明的熟悉感,那双同样深紫色的眼眸,更使得沉寂已久的心旌悄然荡起了涟漪。 “大人,您准备好了么?”两名掠出虚空的副裁判长无视激烈的战团,一左一右滞浮在了侧方。 法偌雅微微颔首,三对幻化出的洁白羽翼轻盈拍动,随他们向着岛腹高处飞起。似有意似无意的一瞥之中,她赫然看见那黑发男子猛地向前栽倒,委顿,大口呕出血来,不禁怔了一怔,顿住了动作。 两名副裁判长立即觉察出异样,其中一人迟疑片刻,开口道:“法偌雅大人,恐怕我们得尽管完成光辉之炬的法阵构架......” “我有点累,想稍微歇一会儿。”法偌雅漠然打断,仍是目不稍霎地凝望着那处。就在刚才的一刹那,预知能力又在她脑海中展示出清晰画面——那男子遍体涌动着纯正的辅助圣光,狰狞无比地格杀着神职,而向他施术的,竟然是自己! “难道我被黑暗力量侵蚀了?这怎么可能?”法偌雅迷惘地想着,觉得头又在隐隐作痛。 突兀袭上后心的重击,犹如将一条神圣力量凝成的长川大河,硬灌入了撒迦体内。即使在空间风暴中磨砺而出的钢筋铁骨,也无法承受这样可怕的摧毁力。精灵留下的箭创几乎是将每一滴鲜血都毫不吝啬飙射了出来,背部的几处骨骼已经完全碎成了粉末,如果没有龙魄凝成的防护层在阻隔,恐怕他的整个上半身都会被立时扯成碎片。 能够挟着恐怖的高速和雷霆般的威势,发起这一击的人,只能是沙利略。 撒迦喘息着回头,凤凰原先所在的位置上,有着几簇苍白色的残火,在空中凄然缭绕。它那庞然如山的身躯,在倾颓之后只剩下了一堆冰冷的灰烬。 就连沙利略本人也没料到,这头苍老的远古神灵,实际上早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炎巢中魔力枯竭的地炎晶矿再也不能为它提供半点给养,九名议长造成的创伤,更是让濒临熄灭的火之本源加速了消亡。 “巴帝和斯坦穆的部分神职,都曾向教廷上报过关于希斯坦布尔一役,至高无上的战神对你的判定。”对于菲卓拉的不堪一击,圣骑团团长显得异常失望,当撒迦急促喘息着在眼前站起时,他的脸上隐约有了赞赏之色,“年轻的异端,战乱让你暂时逃脱了审判,这已经算得上幸运。现在,我可以让你像武者那样荣耀地死亡,而不是被绑上火刑柱烧成焦炭。嗯,做得很好,站起来,把这场战斗继续下去......” “别碰他,不然我就杀了你。”冰冷的警告从不远处传来。 沙利略缓缓转过视线,一个柔美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是你?” 哪怕是再相熟的同族,见到此刻的蓝菱,也绝对会大吃一惊。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惨白,下唇全是咬破的齿印,注视着撒迦的眼眸中,除了深深的愧疚痛苦之外,更有着一丝疯狂。 精灵特有的优雅沉稳,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半分了。从沙利略旁侧经过,一直到扶住撒迦,他手中的那张“人马之辉”才略敛了逼人的元素光辉。 “我未必能救你,但一定会和你死在一起。”简短之极的话语中,却透着异样温柔。 早成了血腥之海的宫殿内外,由于主母身亡而陷入疯狂的无数神弃者,正在和集结出数道攻防阵型的神职人员,绞杀成一环套一环的巨型战团。交相辉映的魔法光芒,地面上随处可见的尸骸残肢,以及耳边不断响起的惨呼声,都在刺激着每个参与者更加投入生与死的角逐。 半空之中,法偌雅俯视着美丽的精灵护在撒迦身前,秀眉已微微蹩起。 跟火凤凰对战时,沙利略便触发了“阿修罗之牙”。撒迦的狡诈令他愤怒不已,而击溃对手的快感,却在蓝菱出现后消失殆尽。 他很好奇,以精灵的实力居然敢于站到自己面前,居然还存在着杀气。只要一次攻击,不,应该是一挥手,一弹指,这渺小的蝼蚁就会死得连渣子都不剩。难道所谓的森林之神能够教诲信徒的,仅仅是狂妄自大? 沙利略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就连一怒之下过早解决撒迦的那点遗憾,都被冲淡了不少。随着最后一批援军完成传送,部分银衣已在神佑骑士的严密环护中,布置起圣祷法阵。想到“审判之光”就快降临这座赤色宫殿,圣骑团团长一贯冷漠的脸庞上甚至露出了微笑。 在下一刻,他的笑容中带上了冷酷气息。 骄兵必败的道理,伽利略自然很清楚。所以在几近完胜的情况下,他还是骤然掠出,向前方的两人袭去——猫爪下的老鼠,也该是丧命的时候了。 蓝菱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因为那不是肉眼所能够捕捉的。凭借本能射出的六道光箭刚一离弦,那团呼啸的气流便已扑到了近处,“扑扑”闷响声中足以洞金裂石的元素之箭只是荡起了些许空气波纹,便即消散。精灵心中了然无幸,不禁闭上双眸,后退了一步,背部传来的人体触感,竟是令这个死亡时刻变得如此平静。 神圣魔力的嘶吼,在拔到最高点时戛然而止。满头长发飞扬而起的蓝菱随即睁眼,只见沙利略正伫立在面前,保持着挥拳的姿势,满脸全是惊骇。一只从自己肩后探出,生着黑色锐甲的手掌,将他的拳头,乃至整个人都牢牢固定。 “你的实力很强啊!”精灵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后方低低响起,同时周遭充斥的圣光,逐渐黯淡了下来。 “干你娘的,能强得过我么?!”撒迦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声,抖腕。圣骑团团长偌大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从蓝菱头顶上方翻过,还在空中就被迎来的膝盖顶中了面门。尽管“阿修罗之牙”的无形气罩卸去了极大一部分力量,但夹杂着七八枚牙齿的大蓬血花还是很干脆地从他脸上爆开,鼻梁骨断裂扭曲得不成体统。 沙利略痛吼,只觉得一千面大锣在耳边同时敲响,整个头颅都在嗡嗡发震,情急中反手握拳全力击出,想要逼着对方松脱己身。撒迦也的确像他希望的那样放开了手,不过,却是在转身跨步引臂发力之后。 “阿修罗之牙”不愧是最顶阶的神器。犹如弹丸般被掷出的沙利略以躯干在混战人群中清开了一条极长血路,但凡被擦着挨着的无不筋断骨裂,他却连油皮也没伤着半块,只是在翻翻滚滚换了无数个姿势后极不情愿地晕了过去。 “又见面了,小精灵。”撒迦那双竖成尖针的魔瞳向着蓝菱凝了凝,旋即身影扭曲了一下,就此消失。再出现时候,已是到了空中。 两名副裁判长在照面之间便成为了死人,漫天的血雨之间,撒迦向着怔怔望来的法偌雅伸出了手:“跟我走。” “万恶的异端,你蛊惑不了我......”法偌雅刚开了个头便发现,这套正义的斥责实在是毫无意义。因为那黑发男子根本没有理会的意思,直接冲过来就将她单臂搂紧,继而瞬移回地面,抱起了执弓的精灵。 “我知道女人都很罗嗦,但现在请你们暂时闭嘴,更不要动。”撒迦分别瞪了眼同在挣扎的两人,感觉她们简直重得要命。 虽然不清楚法偌雅的古怪变化,是否和那些天使有关,但现在明显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教廷援军出现时就悄然放归的龙蜥仍未带来魔龙一族的回音,神弃者的尸体又已经堆得像山,再加上那个狗屁法阵眼看着就要完成——这种局面下就算是木头脑袋,也该知道如何选择了。 愈发浓烈的黑暗气息,吸引了大批神职的围追堵截。撒迦连动手的兴趣都欠奉,靠着还不太熟练的瞬移冲出宫殿,掠向通往外界的山口。 两个连木头脑袋都不如的笨妞像比赛一样不停挣动着身体,精灵似乎还有些畏惧,法偌雅却已经腾出手来,用圣光术贴身招呼撒迦。尽管她的魔法攻击力可能连司门员都不如,但三番几次下来,撒迦不免也大感头痛。 好在炎巢的空间并不是十分广阔,未过片刻,三人便到达了当初雷鸟降落的地点。然而在仰望了一眼出口以后,撒迦忽然就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这就急着走了么?我们还没来得及叙旧呢!”密密麻麻悬浮在高空的千百名神职当中,雷奥佛列的笑声还是那么的亲切柔和。 第八章 涅磐(中) “不想死的话,统统给我滚开。” 面对着千倍于己的截击者,撒迦像忽然变了个人,满身的暴戾煞气都已尽敛,连言语中也带上了奇异的平静,“你们应该知道,要挡住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好不容易从那个该死的家伙手中抢过主导权之后,他委实是有些精疲力竭了。尽管在黑暗力量的领悟掌控上,自己历来就更有天赋更具优势,但这次短暂却激烈的灵识之战,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力,和一点点威胁。 “身为神职,就要有着随时为信仰与容光献身的觉悟。况且,我们要留下的不是你,而是她们。”雷奥佛列的目光停在了法偌雅身上,微笑着道,“到现在我才发现,圣女大人的出身,也许真的像传言中那样不简单。” “那就难办了。这两个人,都得跟我走。”撒迦一掌切在了不断制造麻烦的法偌雅颈侧,面无表情地望向蓝菱,“有人一直都很在乎你,但我在乎的只有她。从现在开始,你最好把她当成是一体的,这样谁都不会被抛下。” 那双妖异的魔瞳正在眼前逐渐收缩,已经成了两根凝固着杀机与冷酷的黑色冰芒。蓝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却依旧倔强地与其对视着,走上前去扶起了昏厥的法偌雅,“我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我不是女人,更不罗嗦。” 撒迦愣了愣,随即将视线投向高空中严阵以待的神职人员,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蹲了下去。他脚底的地面从这一刻开始,开始无声无息地深陷,那些坚硬无比的地炎晶石变得比鸡蛋还要脆弱,在巨大的压力下纷纷碎成了齑粉。 身为时刻生活在仇恨煎熬中的傀儡人物,却在意料之外的场合下遇见了宿敌之一,雷奥佛列几乎不敢相信老天竟会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机会。最初的惊愕很快就转为了狂喜,早在沙利略重创撒迦的时候,他就已经悄然带着部分圣裁来到此处,以十二万分的谨慎扼死了这最后的出路。 经历过的一切早已教会了这名曾经高傲自大的皇族青年,个人的力量并不重要,关键是谁更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才能笑到最后,才会笑得最好。 看着如野兽般伏低身躯,就连双手也撑上地面的敌人,雷奥佛列的神态转为冰冷,头也不回地连下了几道命令。他不清楚撒迦周身涌动的那股似水罡流究竟是什么,却能听到对方伤处的断骨,在急速接合时产生的微响。 能够与圣骑团团长正面交锋的敌人,实力自然超出了寻常神职不止一筹。与其在混战中被逐个击溃,付出无谓的伤亡代价,还不如布出攻防兼备的斗阵,倚靠压倒性的力量与彼此间的默契配合致胜。在协同作战上,历来就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能够达到教廷的水准。一支训练有素的神职队伍往往能荡平十倍以上乃至更多的异教徒,所以雷奥佛列的信心不仅是十足,更能称得上爆棚。 当然,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总是很好,也总是短暂。 撒迦将近乎折叠的身躯完全弹放的那一刹那,就连远在地炎宫殿里的对战人群,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大地的剧烈震动。大约有十丈方圆的区域,在这次可怕的蹬踏之下完全龟裂了,并在无数石块尖叫飞起之后轰然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扶着法偌雅的精灵不得不纵出极远,才不致于被余威波及,耳边气流划动的厉啸声甚至令他联想起一千架投石机同时绷直了机簧。 这是力量与速度之间**裸的转换,没有任何技巧存在。参与炎巢围剿的神职无一不由雷奥佛列亲自挑选,可以说皆为身经百战意志如钢的斗者。但此刻封堵炎巢出口的一千多人,却大多随着撒迦的电射之势不自觉地产生了回避念头,仿佛袭来的不是敌人,而是团从地心炎火中脱出继而逆劈九霄的雷暴! 一个瞬间,人们可以用来眨眼、微笑、发楞,也同样足够判定生死,扭转局势。 雷奥佛列唯一没有预计到的,便是神职也会在这种未知却巨大的威压面前产生恐惧。虽然只有一瞬间的失控,但整个阵势已出现漏洞,先机已尽失。志在必杀的精准合击立即就沦为了混乱且湍急的魔力风暴,摧毁点的无数倍放大使得那条冲上的身影只伤,却不死。 旋即,仿佛是密集飞舞的鸟群,被射来的弩箭由下至上贯穿出一条死亡直线,未及闪躲的银衣圣裁于高空中瞬时爆开了连串血色之花。由于撒迦的弹射势头实在是太快太猛恶,连续出手格杀了数十人之后,他仍在高速上升。直到彻底破出了敌阵,反而身处在所有神职的上方,这才减缓下来。 再强的武者,离开地面也不过是只待宰的老虎。撒迦刚一折身,攀上了陡峭的岩壁,千百道阴森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空间里的魔法波动又拔升到了一个临界点。 “抓住她们。”雷奥佛列却在俯视着下方紧贴在一起的纤小身影,厉声发令。 圣女失去了意识,那名精灵又身为不具飞行能力的战士——有了这两个累赘,无论撒迦是真正的狗急跳墙想要放手一博,还是暗中另有图谋,都注定只能走上绝路。 接到的命令是“抓住”,而不是“杀了”,一小队神职立刻四散开来飞向地面。“圣言禁锢术”的咒文同时在光明祭祀口中响起,目标和用意却截然不同。 各种魔法攻击汇聚成的沉闷声浪,霎时充斥了整个空间。撒迦急促地喘息着,猛然腾起,凭空消失了形迹。原先停留的那片岩壁像是被一头巨兽的利爪狠狠刨过,无数碎石裂片喷发四射,爆成了大团浑浊怒放的烟云。 漠然凝视着瞬移后的撒迦出现在己方阵营之中,鬼魅般转折杀戮,照面之间几乎无人能敌,雷奥佛列充满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在很久以前的一次大规模清剿行动中,他也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那个自称是真神化身的邪教首领,无论在意志还是战力上都犹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但当亲眼看到自己的幼子被刀剑加身时,所谓的“真神”就毫无悬念地变成了一只绵羊。 任何人,都会存在弱点。望向地面上已被祭祀们遥遥定住的两个身影,雷奥佛列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阵混杂着快意与失望的奇异情绪。 实力大增却依旧行事不知所谓的宿敌,即使战胜了,也绝不会比想象中有趣。 地炎宫殿里的战斗仍在持续着,久经杀阵的神职人员虽然数量处于劣势,集成阵势后的契合程度与攻防力却不是对方能够比拟的。 数万名神弃者的存在完全属于意料之外,旗鼓相当的僵持局面,则带来了急剧攀升的伤亡数字。直到从昏迷中被救醒的圣骑团团长重新投入战斗,胜利的天平才真正毫无悬念地倒向了教廷这边。 沙利略从未如此狼狈过。即使那些顶极回复魔法,已将他的鼻骨接合得和原来一样高挺,面门上的锉伤也悉数痊愈,但被打落的牙齿却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生出。 瘪着嘴的圣骑士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更何况这情形还出现在向来威严持重不苟言笑的团长大人身上。从几名主祭眼中看出了点什么的沙利略暴怒不已,铁青着脸发动了“阿修罗之牙”,以更胜之前十倍的猛恶势头掠出,在殿中拉出无数道模糊至极的光影。 此时此刻,他赫然化成了一柄无形而锐利的神兵,斩到哪里,便会绞出连绵的赤色浪潮。成批的神弃者在光影席卷下犹如草人般飞起,撕裂,甚至连最基本的格档动作也不能做出。 士气大振的教廷一方顿时迸发出如雷的杀声,对战逐渐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戮,宫殿内外本就浓烈无比的神圣法力更是磅礴如潮。几经迂回的沙利略再次将前方数十名敌人格毙之后,带着满身鲜血落在了偌大一堆灰烬旁侧,怒火与煞气已将他的眼眸熬得通红。 脚边就是菲卓拉的遗骸,远处那点活跃的黑暗波动,却还在证明着自己卑微的存在。想起传说中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竟脆弱到如此荒谬的地步,沙利略不禁憎恶地皱了皱眉,纵身向殿外激射。 还有一颗头颅,在等着他活活拧去。 极速掠行中,灼热难当的感觉忽而从脚背上传来。沙利略低下头,看见指甲大小的一点异色正黏附在战靴表面,似乎是先前着地时气流卷起的飞灰。还没等下个念头产生,一股更大更猛烈的热流已经传遍了全身,从每个毛孔中蒸发而出,将难闻的焦糊气送入鼻腔。 “奇怪......”他感觉到神器的法阵运转毫无异常,身边流动的景物却在变得越来越慢,迷迷糊糊地抬手一揉,整支右手和半边脸上的皮肉零碎全都像烂泥一样掉了下来。再一愣神的工夫,腹腔已霍然爆开,脏器碎片喷得铠甲内部到处都是,所有残存的意识就此湮灭。 直到**开始在头盖骨下沸腾,并沿着耳孔眼眶往外溢出,沙利略犹在飞掠的身躯才彻彻底底地燃烧了起来。火焰成形的时间很短,等“阿修罗之牙”砰然砸落在地上,附近的一干神职终于发现,己方的领军人物仿佛从这个世上一下子消失了,就连颗牙齿也没剩下。 “沙利略大人!”惊呼声四起,那片依旧黏在靴面上的灰烬像被惊动般轻飘飘地飞上半空,落回到菲卓拉留下的骸灰之间,随即冒出了一点微小的,金黄色的火苗。 最先看到这一幕的,还不到百人,但各处交战中的神职很快发现,原本悍不畏死几近疯狂的敌手全都放弃了顽抗,向着一个方向跪倒。即使在袭来的致命攻势下,他们眼中也唯有那蓬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庞然的火光,以及奇异的平静之色。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仅能分为两种: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蓝菱不想死,更不想成为累赘。撒迦孤身袭上高空以后,他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将体内流转的元素力量连同弓身上的一起,压制到了最低点。 尽管撒迦变了,变得和初次见面时一样陌生,但精灵已不愿再怀疑猜忌。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去做些什么。 圣言禁锢术的效果足以让成年猛犸失去行动能力,况且这次还是六名最顶尖的光明祭祀共同出手——故而轻松制住蓝菱和法偌雅的神职们,脸上也都有着相匹配的轻松表情,其中一个还先声夺人地放出几道小型雷暴,向空中厉喝,“邪恶的异端,你的同伙已经......” 后面的半句话他没能说清楚。一根从眉心间贯入的幽绿光箭,骤然打乱了声带原有的振动频率,以至于发出的语调转成含混不清的哀鸣,诡异地拔高了半个音阶后戛然而止。 “扑扑”人体倒地声急促传出,如兰花般盛开的五支纤细手指凭空轻拈,疾弹,光影穿梭血光暴现。不过片刻,蓝菱身边的神职就倒了满地,均是头部中箭立毙身亡。 如果换做正面交锋,这支小队的每个人都足以成为他的劲敌,但以手为弓的离奇情形再加上禁锢术下的暴起一击,却为前者彻底奠定了死局。 失去扶持的法偌雅软软倒下,蓝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因为他唯一能活动的就只有右手。 圣言禁锢术绝不是寻常魔法可以比肩的,先抑而后扬的力量迫发过程尽管短暂,却要比生平经历的任何一场大战都更加凶险,也更加吃力。 蓝菱的口中已满是逆冲上喉的甜腥液体,语声则平淡地像在聊天,“喂,撒迦,你能听见吗?我是个战士,用不着你来照顾,能走的话,就带上她走罢!” “这个臭娘们......”正经受着又一**风骤雨般合击的撒迦恶狠狠地咒骂着,投向地面的匆匆一瞥显得颇为古怪。 除了宫殿内部迟迟没有发动的大型法阵,这骄傲的精灵无疑也很让他头疼。当年和默克尔在妓院无法无天的时候,老头就曾经说过,无论惹谁,都别去惹把自己当成男人的女人。 他还记得这句话,所以对另一个笨蛋的品味,感到有点哭笑不得。 第九章 涅磐(下) 在所有局域性战斗中,最紧张激烈,最险象环生的无疑是空战。人类毕竟不是飞鸟,即使将驭风术修习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也无法在全方位的攻击面前做到回转随心。 来到炎巢之前,教廷中人连做梦也没想到过,一名纯粹的武者也能跨入空中斗场,而且会把千倍以上的魔法高手逼得手忙脚乱,杀得心惊胆寒。 但此刻他们却不得不接受现实。 高空中充斥的魔力波动,已是前所未有的强盛凌厉。被冲散的阵型在雷奥佛列的调度指挥下重新整合起来,把岛腹出口与地面之间的一块独立空间完全封死。庞然而无形的力场正在凝成巨型磨盘,不断收缩不断挤压,就算是铁人投入其中,也只能被硬生生碾成粉末。 撒迦不是铁人。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种金属,能够铸就出他那双无坚不摧的手掌,以及雕塑般线条分明,充满力量之美的身躯。 无论袭来的圣光烈焰,还是摧毁力最强的单体魔法“圣枪穿刺”,在他的手中都犹如烟花一样涣散、湮灭。往日清剿异端无往而不利的大范围猎捕术“战争枷锁”,则成了一面面被徒手撕开的脆弱光幕。至于光明祭祀施放的圣言禁锢,仅在首次生效了不过顷刻,之后便完全像是投放到影子身上,连丝毫波澜都无法兴起。 这极其古怪的对战情形,似极了大群高雅神骏的飞马,在试图困住一头强壮到每条肌肉都由于漫溢的力量而凸起变形的刺戟兽。更加要命的是,后者对如何在空中冲撞杀戮,似乎也很在行。 一块岩壁,一具人体,甚至是一小段正在下坠的断手断脚,都在成为撒迦的借力点。看起来几乎有些轻灵曼妙的纵越动作,却让这些被踏过的物事统统粉爆裂,粉碎,随后他便会重新恢复风驰电掣的速度,狞然寻找下一次可用的垫足对象。 连续瞬移再加上对战,已经让他非常疲倦了。倒漏斗形的封闭空间让大禁咒的使用无异于集体自杀,同样因为这个缘故,撒迦也无法从相对密集的神职阵列间突破出去。相差悬殊的本源力量,最终成了这场以寡敌众的对战勉强保持平衡的最大前提,双方却同样急迫地想要打破僵持局面。 “只有猪,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差点就成了摩利亚皇帝的养父,还活着的时候总习惯念叨这句口头禅。但雷奥佛列一直认为,跌倒其实不算什么,地点和次数也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你是否能从爬起的过程中学会某些东西。 第二拨派出的神职小队,很快就从高空折落,扑向那名勉强冲破禁锢术的精灵。对于同伴即将面临的危机,撒迦立刻作出了反应,却在四下涌来的魔法狂潮面前不得不回身自保,整个人恰似风眼中左冲右突却全无出路的孤鹰。 神佑盔甲自身镌刻的风系法阵,令雷奥佛列在空中的悬浮飞行要比一般法师更随心所欲。从对战开始,他就在众多银衣的环护下观察着宿敌的一切动向,并作出相应判断、下达即时命令。 就武力方面而言,撒迦的成长速度是令人吃惊的,至少雷奥佛列还从未见到过哪个人,敢于徒手去摧灭神圣系魔法。随着战局转换,他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对方身躯的强悍度,要远远不如那双铁掌,即使未能格档住的只是一簇圣焰,也会立时引发皮肉烧灼。 一个人,毕竟就只有一双手。雷奥佛列历来蔑视那些自认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逆天的蠢货,不懂得用头脑去战斗的敌人永远只配成为微不足道的障碍物,而他需要做的,仅仅是跨过它们。 “流星焰雨。”随着高空中冷漠的喝令,降落地面的数十名神职纷纷抬头,望着漫天圣光凝成雨滴形态滂沱而下,将那个纵越如电的身影完全笼罩,不禁相视冷笑。 再次侵蚀的禁锢力量,让蓝菱彻底失去了肢体控制能力。弓在身后,手已僵硬,耳边只有数道魔法破空袭来的凄厉声息——新一轮围攻者显然汲取了教训,要将他立毙当场。 尽管精灵是个天生刻板自闭,惯于淡漠情感的种族,但当尖锐的魔力切割开体肤,将痛感传入意识深处时,蓝菱还是感到了几分惆怅,几分温暖。 终究,还是要死了,死在那恶魔的身边...... 最初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瞬,便如同幻觉般淡化消失了。并没有想象中铺天盖地的黑暗压下,反而是比圣光更加强烈,更加耀眼的辉芒,悄然取代了感知中的全部。 这已经不止是眼睛能够看到的亮色,身体的每寸部位,也同样能感觉到浩然磅礴的光能流动。霎时之间那队神职发出的远程攻击就被轻易驱散,绞向精灵体内的魔力锋刃像烈日下的几枚萤火一般消失得全无痕迹。 足有山丘大小的银色光团,已从撒迦全力弹射留下的那个深坑中徐徐升起,将蓝菱与法偌雅吞没其中。附近所有的神职都在像纸扎的假人一样倒飞,分裂,无声无息地燃烧成一团团残焰。放射状四溢扩开的魔力波涛浑厚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所过之处裸露的地炎矿石不论大小全都被连根拔起一扫而空,骤雨般将远方嶙峋的岩壁打得支离破碎。 喷涌浑浊的烟尘直腾到百丈高低的空中方才消散,直等到隆隆动荡降到了一个能够适应的低点,雷奥佛列这才勉强看清,那柄盘旋在两个窈窕身影上方的奇形光刃。 他当即色变。 光刃所饱含着的莫大威能,正是纯粹到了极至的神圣力量,就单方面的狂暴程度而言,它甚至要超过了“阿修罗之牙”——这样的东西,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件。 “破魔?!”不少俯视下方的神职惊呼出声。异端和神之利器的组合,简直就像食人魔会跟精灵联姻般荒谬绝伦,但眼前的景象却是如此简单地就将常识完全颠覆。 “是啊,破魔。”密集光雨中已不成人形的撒迦,忽然龇出白森森的牙齿,狞笑接口。不远处雷奥佛列心头倏地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退。 “流星焰雨”的作用确实很有效,将圣光凝聚到千百倍的强度后再以细微形态降下,撒迦果然不能再作出有效防御,只靠着体表缭绕的一层暗色薄雾苦苦支撑。 似乎是明知死期将近,他逐渐放弃了无谓的闪躲。看着猖狂已久的强敌在眼前一点一点地皮开肉绽,就连面门上也被烧灼见骨,合围的神职人员大多感到了近乎疯狂的亢奋和快感。那团越来越黑,越来越浓烈的黑雾,被每个人都看成是邪恶力量与肉体剥离的表象。火刑柱上活生生的例子向来就不少,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从刚开始正面接触,直到如今困死宿敌,过去的还不到半盏茶时间。破魔刃的突兀出现,令雷奥佛列终于意识到一切都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会把如此强大的神器留作护卫同伴的人,不可能是个只懂得用拳头说话的莽夫,更绝非鱼腩。 “你们也应该累了,不如休息一会罢!” 沙哑的低笑声中,早在硬撼第一次也是威力最大的那次魔法合击时便土崩瓦解的龙魄,又重新游走在撒迦身上。各处受创肌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速愈合着,仿佛被大火球术迎面炸过的焦黑身躯渐渐舒展开来,比僵尸更溃烂破败的肢体上旋即攀爬出大片新生肌肤。随着指掌的屈伸动作,十余道狰狞光束几乎是在凝成形态之际,就已经将他对面横列的百名神职拦腰截断,空中血溅如雨。 而下一个瞬间,更多触手般的暗黑光体从撒迦周身氤氲的雾气中蹿出,在空中绞成了一道直径丈余的长虹,轰然击上近处峭壁。连整个炎巢都重重颤动了一下的闷响立时震起,柔和天光从大块陷落的裂岩间透入,众人身处的中空山腹已破出了通往外界的硕大缺口。 雷奥佛列的脸色完全变了,阴沉像具活尸。此时此刻,他仍旧没能弄明白,为什么在眨眼间胜负方就完全易位。要知道谁都不可能在这种场合里玩上一出扮猪吃老虎的把戏,因为那等于是拿命开玩笑。 垂落的魔罡轻柔一卷,便将蓝菱与法偌雅两人凌空拎起,破魔刃嗡嗡低啸相随掠出。剩余的神职人员大多仍保持着合围阵型,却没有人再敢对目标发出哪怕一道圣光术。 众目睽睽之下,撒迦慢条斯理地把同伴拉上高空,分别抱紧,悬浮在原处缓缓扫视着众人。直到所有神职都在他发亮发烫的眼神逼迫下垂首,后退,这才纵声长笑,掠出那处缺口。 皓青色的苍穹中晨星寥寥,轻云似帛,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蓝菱精神为之一振。尽管禁锢术早就失去了作用,但将近垂直的山体和恐怖的高度仍令他无法下地纵行。从昏迷中醒来的法偌雅只是微怔了片刻,立即又开始了挣扎反抗,之前被激射石片划开的颊边有着一缕血痕滑落,在雪白肌肤的衬映下显得凄美绝伦。 “别再动了,不然我真的会掉下去......”撒迦低头望着她,苦笑,一口再也抑止不住的热血疾喷而出,身形顿时急剧下坠。 魔龙将留下的数道精神桎梏,在圣骑团团长全力一击引发的本源震荡下出现了隙痕。相生相克的光明力量虽然不是锁匙,却能算作最锐利的凿子,最沉重的铁锤。剧烈触撞后蛰伏已久的破魔刃终于找到了一丝出口,而撒迦也在不久以后就将它迫出体外,留在了两个大累赘身旁。 不过自愿带上累赘的人,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抱怨,对受苦更得有所准备。所以撒迦从夺路之战开始,就强行敛去了龙魄——他要藉着敌方的打击彻底冲开那些桎梏,好让体内另一股快要被遗忘的力量爆发出来。 它未必比龙魄强大,却能够驭风。 不得不说这是个有效的办法,神职的连番攻势终于让魔罡慢慢突破了束缚,雷奥佛列下令施放的那场“流星焰雨”更是帮了大忙。但同时这也是个和自杀没多大区别的笨办法,那些圣光圣焰毕竟不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灌输到体内,特意去打开什么,引发什么的。如果没有经过空间风暴的洗礼,恐怕再有十具这样的躯体,也早就变成了烂泥。 撒迦并不是疯子。在一千多名教廷高手的拦截下杀出血路,或许靠着双手和瞬移并不难办到,可要想再带上精灵和法偌雅无疑等于痴人说梦。只是通往出口的空间跨度,就足够他成为无数次交叉攻击的活靶子了。 时间永远要比想象中紧迫,炎巢内部那个悬而未发的法阵始终都是撒迦的心腹大患,但他再也无法做得更多。各道叠加重合的摧毁力对灵魂本源的冲击可谓是极大,能够强自支撑到现在,已经能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同伴的骤然失衡让蓝菱吃了一惊。眼看着三人流星弹丸般坠向下方,一支儿臂粗细的光箭立刻在他手中成形,破空射出,带着绿色焰芒没入了山体表层凸起的巨岩。箭尾后自然元素凝成的长索蛇般扭曲了一下身躯,随即便在巨大的惯性和落体力量拉扯下绷得笔直。 砰的一声闷响传出,三人重重撞上了峭壁。精灵握住光索的掌心中,大片皮肉轻易被扯得稀烂,另一只手却将撒迦拉得更紧。天穹就在这一刹那陡然亮了亮,“审判之光”终于如亿万道闪电从九霄之上劈落般,势不可挡地笼罩了空之岛。 “该死......”撒迦喘息着探出一只手,插入身边的峭壁,将蓝菱和法偌雅先后推上勉强可以容身的巨岩罅隙。从布置到发动经历漫长时间的圣祷法阵,原来竟是把整个温蒂尼作为了目标,先前绝境求生作出的种种努力,到现在似乎也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漫天降下的圣光已经不再是光,而更像火焰之海在倾泻浪潮,将任何一个存在于暗影中的角落淹没。温蒂尼雄伟的主城眨眼间就变得和沸水浇过的蚁巢毫无区别,十余万刺客全都被这片寂静的汪洋所吞噬,死得没有半点声息。 无孔不入的强烈光线很快就涌入撒迦等人所在的岩缝,微弱的魔罡、龙魄以及破魔刃自身耀出的光罩组成了三道截然不同的防护屏障,却在这隐含着天地之威的毁灭力量面前相继崩裂。 随着密集的气流划动声,数千名从岛腹中掠出的神职悬停在不远处的空中,冷冷注视着全身都在冒出黑烟,宛如遇上火的蜡人般发软融化的撒迦,直到他燃烧成了一蓬金黄色的火焰。 “圣女大人,请您去跟随我们一起,去完成光辉之炬的安置罢。”几名主祭飞近峭壁,戒备地看着满脸血迹神情惘然的法偌雅。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凄厉之极的哀号。或许是由于精灵体内的自然力更接近于神圣魔法的本质,审判之光对蓝菱造成的实质伤害并不大。如今他那张俏丽绝伦的脸蛋已完全被杀机扭曲得狰狞起来,弓弦开处四支元素箭并排射出,顷刻间疾分为八,最后竟剥离出十六道凌厉光影,将那些祭祀尽皆扎了个胸腹洞穿血肉横飞! 没人能料到精灵在如此境地下居然还能暴起杀戮,后方的大批神职俱是愣了一愣,继而狂怒出手。磅礴的光能早已将他们的法力提升到了极限,合击之下一个堪比大禁咒的魔法爆弹在山体上怒放盛开,厚实的岩层像铁锤下的脆泥巴一样碎裂四溅,震耳欲聋的巨大回响中直径超过数里的坑洞轰然塌陷出来,黑暗阴森得仿佛直通冥界的大门。 “你们太冲动了。活人永远要比尸体有价值,尤其是这样特殊的异端。”雷奥佛列单手拉着险险救出的法偌雅,掠回到神职阵营,一道道模糊的光影正缭绕在他周围,漾出水般波纹。 完成清剿后从地炎宫殿中撤离的神职主力,带出了“阿修罗之牙”。得知老师死讯的雷奥佛列并没有显得太过悲伤,而是在第一时间披挂上了这件神器。敌方全灭的结局是必然的,没有圣祷法阵的预备,他根本不会冒险去阻截撒迦。 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连烧死沙利略的那点异火,也都被银衣们彻底摧灭了。雷奥佛列听过凤凰涅磐的传说,也不相信普通的火焰能对圣骑团团长造成什么伤害,但“审判之光”的成功引发,注定了那些违背神之意愿的都将覆灭。即使菲卓拉真的能像神话故事里那样重生,无非是多上一次变成灰烬的过程而已,根本就没有顾忌的必要。 当然了,对于这头远古巨灵,雷奥佛列还是心存感激的。沙利略的死,等于是将两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硬塞到了他的怀里。只要顺利完成温蒂尼之行,光明教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骑团团长,很可能会就此诞生了。 “圣女大人,您准备好了没有?为天国的容光献身,不就是你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么?”半带嘲讽地低问了一句,雷奥佛列放脱了法偌雅,抬手召过数名银衣。 “你们想作甚么?”法偌雅环视着围拢过来的众人,一贯平板无波的语气中多出了秋霜般的寒意。 “您说呢?”雷奥佛列淡淡地笑了笑,“到了这个时候,还请您自重身份。如果逼着我们出手,未免有失体统......”他笑得很有风度,谈吐也很大气,与之相配的手势更是优雅,但对方接下来的动作,却将这些全都凝固成了一块愕然的冰。 法偌雅没想逼别人出手,因为她自己才是要出手的那个人。三对虚影羽翼已展开,神圣魔力遽然从各方汇聚而至,经过她的咒印操控,接连发出了无数道名目繁多数不胜数的辅助魔法。 这一批摒弃了力量与形体的降临天使,在魔法的掌控上最多只能算是入门水准,法偌雅展现出的却是连几位大司祭长都闻所未闻甚至无法想象的施法能力。从最平凡无奇的“力量强化”到最顶极的“圣灵庇佑”,几乎是将魔法教科书照搬了一遍的各种辅助法术在她手中已经不是释放,而是喷发。太过频繁快捷的法力灌输甚至辟开了“审判之光”的域界,于高空中勾勒出两个清晰身影,而所有望向那处的神职,都在邪恶而强大的气息迫压下不自觉地后退。 “那个女孩,是我的。你们最好不要碰她。”依旧被包裹在烈火之内却若无其事的撒迦抬起手,遥遥指向雷奥佛列。不是武装到牙齿而是武装到脚趾的狂暴力量,让他觉得就算是身旁的这座山,也能一拳轰碎。 没有人敢动,一个都没有。刹那间的意念触碰已经说明了太多,侍神者适合剿灭的对象是异端,不是魔王。 数千名神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本该形神俱灭的黑发年轻人连同身边的精灵,带着喷薄的火焰和涌动的圣光掠下,轻易挟起圣女破开虚空而去,竟连象征性的阻截也没有作出。 “大哥哥,是你么?”空间风暴的湍急乱流中,法偌雅仰起脸,紫眸中的寒冰尽皆融成了泪流。 “是我。”撒迦的魔瞳深处,有着一抹狰狞的温柔,“我就在这里,没事了。”他没有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双方眼神交汇的一刹,便已知道那个孤独清冷的女孩,又回来了。 法偌雅点点头,不再说话,将脸颊更加贴紧了那处钢铁般坚实的胸膛。 仿佛是一个到达临界点的幻境,撒迦力竭后喷出的那蓬鲜血不但融进了她脸上的伤口,还融进了她的内心。那些异界中发生的往事,杀戮之中的温情,像是沉淀已久的碎片却又忽然拼接归拢,浮出了意识的水面。漫溢着黑暗气息的血液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她体内的同类,并与之汇合,那幕午夜梦惊时才会出现的画面,又逐渐呈现在眼前——九轮血日,银色光刃,赤红,温暖...... 灵魂本源存在的感应,永远要比肉眼更有效直接。法偌雅这一生也从未有过如此平安喜乐的感觉,对她而言,这个人的存在已经胜过了整个世界。 “回去,都给我回去!”雷奥佛列的吼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与惶恐,数千名神职相继飞起,投入到通往炎巢的山口之中。 “审判之光”把岛腹也变成了炽烈通透的海洋,地炎宫殿之中,负责留守的圣骑士中队只剩下了几百具空空如也的甲胄。而原先无数神弃者的尸骸,几乎全部不翼而飞了,唯一能看到的一具,躺在大殿中央。 她叫做丽洛塔,生前是个年轻而活泼的女孩,即使死后也不乏美丽。空中一点轻盈飘荡的飞灰,正在雷奥佛列及众多神职的注视中徐徐落下,像只极微小的蝴蝶般停留在她的额前。 没有一丝异变发生,这具修长而娇好的躯体,自行变成了奇异的金黄色。弥漫而出的高温就连百丈开外的人,都能觉得汗毛在纷纷枯萎蜷曲。再一个眨眼的瞬间,丽洛塔已经像镜中的水月一般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缓缓扩开的气流波纹,以及身下掩藏的一排坎兰古文。 神职中有人认出了这些灼烤出的焦黑字迹,并颤抖着念了出来,“菲卓拉的......火种将一直流传......” “还有呢?”雷奥佛列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恨不得一剑直劈过去。 “还有......”那人定了定神,再看了眼地面,确认自己没认错后惨白着脸道,“不死的燃烧军团,只为诛神而存在。” 第十章 纷争 “好美啊!”迎着晨风,坐在崖口边缘的海伦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朝阳正将万千霞光从云海上徐徐展开,远山的轮廓也镀上了淡金色的甲胄。天地间尽被这新生勃发的灿烂所充满,无数跳跃折射的光线仿佛一曲无声却激扬的乐章,昭示着昼与夜的交替,已迎来了恢弘壮丽的最**。 “扑你老母,果然好美。”旁边的戈牙图在心中发出同样的赞叹,直着眼吞下了老大一口口水。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恰巧能窥见溯夜女族长的领口之间,亵衣难掩的饱满弧度。同为侏儒,海伦的身材却似极了缩小数倍的人类女子,该凸的凸,该翘的翘,半点也没有地行一族头大腿短不成比例的丑怪模样。 漂亮的女人往往高傲。尤其当性格冷漠、身手高强这些要命的特征,统统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时,那就意味着所有敢于发起追逐的异性,都必须兼备百折不挠的意志和破釜沉舟的决心。你不能把整个过程假想成作战,因为这本就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战争。 在地行之王的泡妞秘籍里,胆大、心细、脸皮厚这三样杀手锏,向来就是无往而不利的前提所在。也许男人的通病都一样,越难征服的就越想要得到。至今软硬不吃的海伦简直让他伤透了脑筋,同时却也让心底的那股欲望随时处在沸腾边缘,没有半分减弱的势头。 “你在看什么?”海伦依旧直视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问。 “当然是在看你......”戈牙图脱口而出,随即愣了一愣,挤出尴尬笑容,“看你看的东西嘛!嘿嘿,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带路,我还真不知道行省里有这么个地方。”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海伦淡淡地道,“做事鬼祟,性格懦弱,根本就不像个男人。” “两位族长大人,差不多可以开始了。”后方适时传来军官的招呼。戈牙图羞恼不已地转过身,走向山顶上临时搭起的军用帐篷。数千名地行侏儒正在裁决士兵的帮助下背起一个个硕大的方形包裹,每张脸孔都白得像纸,不少人还打着哆嗦。 “他妈的,给老子精神点!”戈牙图注意到另一侧溯夜族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得火冒三丈,冲着近处几个腿脚发软的家伙就是一顿猛踹,“打仗杀人都不怕,还怕这个?你们这群混帐东西,是不是要把老子气死才甘心?!” “戈牙图族长,这是您的配备。”察觉到动静的格林少将提着个一模一样的革包,远远走近。 “什么?我也得和他们一样?”戈牙图愕然,顿时蔫了下来。 “是啊,按照计划好的,您是其中很重要的环节。”格林满是书卷气的脸庞上带着温和笑意,“为了配合飞龙大队早日建立,表率的作用不可或缺。请您放心,这些钢骨轻翼都是兵工 铸坊最精密的成品,完全能够承受一个成年人类的重量,对于地行和溯夜两族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辅助军械了。” “飞龙大队......”戈牙图苦笑了一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他心里唯一的感觉。 这里是希斯坦布尔的东南部,加库达拉山脉的主峰。凌晨时分就已经到达的一个裁决师部以及大批侏儒,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戈牙图不久前带回的千余头恶兽,才会齐聚而来。 烈火岛之行不仅能用顺利来形容,更是出乎意料的完美。由于溯夜一族的大举迁出,再加上红的离去,在此栖息的摩索飞龙很快就重新找回了身为王者的惬意。随初夏到来的发情期,则让这些巨大残暴的空中猛兽从将近千里的海域里汇聚到一起。在完成长达月余的争斗、交尾过程以后,烈火岛上原先百头不到的龙群规模,已经高速膨胀了十倍以上。 等疯子船长一行到达目的地,恢复原形的红只是像对付耗子一样用长尾活活抽死了几头强壮之极的外来飞龙,龙群便立即又恢复到了当年惶惶不可终日的势头中去。撒迦那匪夷所思的想法,逐渐在赤炎獠的利爪**下变成了现实。而当这批被迫归顺的“新兵”随着飞鱼号远涉重洋,最终出现在希斯坦布尔上空时,整个行省都为之轰动了。 那天是正午时分,地面上却没有阳光。飞龙投下的阴影仿佛乌云闭日般茫茫延伸着,大群大群的孩子在街上尾随奔跑,旷日持久的战争早就让他们的胆量和野性远远超越了同龄人。红脊背上迎风而立的爱莉西娅几乎让每一道仰望的目光都变得灼热起来,因为她身上的裁决制服,无形中说明一切。 相比之下,骑在飞龙颈中战战兢兢不敢动弹的地行之王或许显得有些狼狈,但如此拉风的登场方式,正是他信手拈来的杰作。 一物降一物的铁律,在赤炎獠和摩索龙群身上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归途中可怜那些看似狞恶无比的巨型蝙蝠甚至连觅食都不敢,只是一味闷头飞行。往往是前者无意间的低声咆哮,都会立即把几头飞龙吓得肉翼痉挛,相继坠到海里再湿淋淋地飞回。 看出有便宜可占的戈牙图当然不承认自己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如果有的选择,他倒是更愿意把红当成座骑。只不过从哪个方面看来都更亲近女军团长一些的火系妖兽,从未给过他机会罢了。 还记得降落到圣胡安牧场的时候,从条顿行省调来裁决军部任职的格林少将,正是用类似于现在这般的奇异眼神,凝视了戈牙图许久。尽管站在六丈多高的飞龙面前,他几乎如虫蚁般渺小不堪,可那双无论如何也让人联想不起负面词汇的眸子里,涌现的却是让侏儒胆寒的光芒。 “......有史以来大陆上实力最强的空中部队,出自摩利亚国的阿莫罗索大帝执政期间。狮鹫一直被认为是正义和神圣的象征,但在这位君王的权杖下,它们被士兵当成牛马来圈养,动辄鞭笞抽打,直到能够听懂每个口令为止。想象一下,我们已经拥有了比狮鹫更加凶猛,繁殖能力更加惊人的摩索飞龙,驯化的过程也进行得很顺利。只要再训练出一批合格的龙骑士,不久以后的坎兰大陆上,任何一片领空都将成为裁决的囊中之物。” 格林少将的语气还是很平淡,眸子却越来越亮,“戈牙图族长,是您大无畏的勇气,才让我们认识到一支极具机动化的合成部队,价值要远远超过单纯的兽群。说实话,在此之前我甚至连想也没想过,居然有人能够驾驭这种食肉巨兽而不被伤害。毫不夸张的说,您间接让四省联盟的制空权飞跃了一大步,等撒迦大人回来,请允许我为您请功。” “呃,我向来都是个很低调的人,请功什么的就没必要了。”戈牙图瞠目结舌之余不禁有点飘飘然,却仍旧没有丧失基本的警惕性,“就算侏儒族够轻够灵活,骑在那些爬虫身上不会造成负担,可又关我什么事?我根本连裁决军团的人都不算,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你还不如叫我去死。” “是啊,您确实不属于裁决编制,但一直都很想穿上这身制服,不是么?”格林少将笑了笑,淡淡地道,“飞龙大队的队长,我打算推荐您来担任。” “你这个奸诈的家伙......”戈牙图瞪着对方,良久以后摇晃着巨大的脑袋,叹了口气,“刚认识的时候,你可不会这样忠心地为撒迦盘算一切。” “撒迦大人救了我的母亲,而母亲就只有一个。”格林的脸上也有了感慨之色。 未过多久,随着一声尖利悠长的惨叫,戈牙图闭着双眼冲到崖边,抢在海伦前面纵身跃下。面面相觑的地行族人只得接连效仿,连同那些溯夜侏儒一起,在云雾缭绕的高空中盛开出无数朵暗色飞影。炼金大师与红矮人工匠的联手,使得这些钢骨轻翼具备了极其灵活且稳定的操控性,触发机簧开关以后,便可以瞬时弹放出皮膜翼身,并通过延伸到手部的拉杆操纵滑翔方向。 山脚下清空的轩阔区域,已被魔力符号标注出一块着陆点,严阵以待的法师部队也早就散布开来,准备随时救援突发情况下的失控者。尽管这是尚在雏形的飞龙大队首次正式演练,但总体效果无疑要比想象中好得多。看着大部分侏儒都逐渐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开始尝试着操纵飞翼,格林不由松了口气,眼中隐现欣慰。 “少将大人,您得回军部去一次,那里就快闹翻天了。玫琳总监察长带着警卫冲进了阿鲁巴将军的办公室,说他的副官犯了案子,还带去了指认的老百姓。”一名满头大汗的中校小跑着来到格林身边,敬礼报告。 “军部?”格林怔了怔,脸色慢慢地阴郁下来,“备马,不,找到魔法师带队长官,我要借用传送卷轴。” 自从圣胡安的军用魔法阵完成以后,个体传送卷轴一直是派往大陆各地的情报人员,用以返城的奢侈物。魔法材料并不是随处可买的地摊货,无论收集还是制作都必须经过严格至极的工序,难以避免的报废率使得成品更显珍贵。 对于动用一支传送卷去尽快跨越区区小半个行省的距离,格林认为是无比值得的。因为当他从魔法阵中走出,急匆匆迈入军部大门时,眼前所见已赫然是一片近乎失控的景象。整个建筑内部完全被穿着黑色制服的军官们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一上战场就双眼发红的彪悍之徒均是满脸怒意,口中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同伴,拼命往里层涌去。 “长公主殿下,您似乎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阿鲁巴沉闷的语声在嘈杂之中显得分外清晰,仿佛暴躁不安的兽群中最大的那一头在低低咆哮,“这里是希斯坦布尔,是裁决的总部,不是摩利亚。” 恶意的轰笑声中,格林挤进阿鲁巴那间更像是校场的巨型办公室,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几名警卫簇拥下的玫琳,和她身边的邋遢老人。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格林疑惑地问。 “问他吧!”长公主鄙夷地看着大刀金马坐在椅子上的阿鲁巴,冷笑道,“裁决军团的最高统领在这里,哪还轮得到我说话?” 砰的大响当即震起,阿鲁巴一掌就拍塌了面前的办公桌,怒气勃发地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硬闯军部,搜捕疑犯,我可都看在撒迦的份上由得你无法无天了。到了现在,你还来阴阳怪气,说我的不是?!” “真是难为了,原来你还记得有撒迦这么一个人。”玫琳淡淡地回答。 此言一出,连格林的神情都随之大变。原本人声鼎沸的军部陡然静了下来,围观者将近大半的目光从玫琳的身上,渐渐转向阿鲁巴。后者的脸庞先是白了一白,随即急剧涌起了一阵可怕的铁青色,狂暴的怒火让他那支仅存的大手已在探向刀柄,没有人怀疑这五尺长的特制佩刀一旦拔出,长公主就会像布偶娃娃般被削成两截。 “我和撒迦之间的一切,永远也轮不到女人来指手画脚。”半兽人将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古怪低沉的音节像是烧红的金铁在交鸣,额角上跳凸的青筋几乎快要破皮而出。 “您过于激动了,阿鲁巴大人。”格林少将斜跨几步,在长公主身边的暗党成员动作以前,拦在了双方之间。很少会有军部成员认识到这批摩利亚精英给四省联盟带来了多大的帮助,但他却是头脑清醒且论事客观的那部分人之一。 “用不着你多事。”阿鲁巴深吸了一口气,独臂缓缓垂落,“我知道在做甚么。” “现在你唯一该做的,就是就把人交出来。”玫琳针锋相对。 “老子前头到尾总共只用过六个副官。四个战死了,被你们认过的一个站在这里,还有一个在休半年五天的可怜大假。”阿鲁巴乜了眼那个始终在喃喃自语,连瞎子也能觉察出神智有问题的老人,露出讥嘲笑容,“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杀过百倍以上的巴帝杂碎,每个人身上的刀疤都比我多。换做是你,会只凭着这疯子和那些**的胡言乱语,就去郊县把自己的部下从他家人身边抓回来,看看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凶手么?” 玫琳沉默了一会,道:“上次军演时站在你身边的,只有两名副官和爱莉西娅军团长,参与过观礼的平民绝不会认错。” “你认定了就是塞拉斯干的?”阿鲁巴骤然低吼,大踏步走上前来,一把揪起那老者,“别说是老子压根也不信,就算真的有这么一回事,这些家伙的命能和战士比吗?嗯?!你看看他,看看这副模样,如果没有裁决军团的庇护,一千一万个也早就被巴帝人杀了!” “巴帝人......巴帝人打来了!”老人如梦初醒地大叫,肮脏的唇角边留下了亮晶晶的涎水,“修城墙,快,大家都去修城墙啊!小玛茉儿,爷爷的手被石头压断啦,你快去帮忙。”目光呆滞地四下望了望,他挥舞着十指残缺的双手,喊声骤然变得惶恐起来,“玛茉儿,我的宝贝玛茉儿,你在哪里?军官老爷是护着我们,帮着我们的,怎么会杀你?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你快点出来,不要顽皮。爷爷求求你,快出来啊!” 阿鲁巴怔住,松脱手。在场的军人全都愣在原地,看着这老人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到处寻找。直到他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瞪视着一个方向,所有的目光也不由得转向了那里。 越众而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壮实青年,狮鼻,阔口,黝黑脸膛上有着一大块大概是火系魔法留下的狰狞疤痕,满身隆起的肌肉曲线几乎已快要将军服撑裂。 “塞拉斯?你怎么回来了?”阿鲁巴身边的另一名副官愕然叫道。 “我认得你,老爷,你干嘛掐着小玛茉儿的脖子,把她往墙上撞啊?流了很多血,满地都是呢......”那老人笔直地指着塞拉斯,吃吃笑了起来,散乱眼神中未泯的那一点怨毒直叫人不寒而栗。 “真是你做的?”低低的骚动很快席卷了各处,望着神色惨变的塞拉斯,阿鲁巴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但还是想听到属下亲口回答。 塞拉斯低下头,良久之后才涩然开口,“大人,我没想过会弄到这个地步。” 由于老家就在希斯坦布尔行省的边远地区,便服返乡的塞拉斯很快探完了亲,赶回圣胡安的途中多喝了几杯,就自然而然地想去找个女人。战争使得像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极少有机会去结识异性,趁着轮休光顾风月场所的大兵历来就不在少数,即使在军方高层眼里,这也完全无可厚非。 身为流莺的玛茉儿生性刁蛮泼辣,却对疯疯癫癫生活难以自理的祖父极是孝顺,连接客也时常是带到家中匆忙了事,唯恐一个转眼相依为命的老人就出上些什么纰漏。街边邂逅塞拉斯后,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便返回玛茉儿住处做起了露水夫妻。 谁知到了交付肉金的时候,年轻的军官却发现钱囊已不翼而飞——或许是途中失落,也有可能丢在了酒馆里。玛茉儿只当是遇上了吃白食的,破口大骂之余甚至动起手来,根本听不进对方的解释。塞拉斯本就是霹雳火爆的脾气,两记热辣辣的耳光一吃哪里还知道出手轻重,直到将那**扼得全无呼吸了才醒过酒来,跄踉着夺门而去。 巧在同一条街面上游荡的几名流莺,不久前随着无数民众观望过预备役演练,对高台上威风八面的若干军官可谓是记忆犹新。尽管塞拉斯是寻常百姓装束,但他的特殊形貌仍被轻易认出,等到片刻后玛茉儿家的老祖父满身是血语无伦次地追上大街,**们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乱子。 牵扯到裁决军官的人命案,不管是真是假,地方警备司也没有半点胆量受理。层层申报上交就此展开,一直到了内政厅才由玫琳最终接手。 几张相关的书面解析阿鲁巴早就看过,此刻再听着副官这方的自述,不禁将双眉越拧越紧,表情也越来越阴沉,“够了,倒有点敢做敢认的味道啊!现在人家讨债讨上门来了,又有总监察长大人出头,你还不知道怕么?!” “军政各方共同起草的临时法案,规定了盗窃者斩手,诓财者割舌,恶意滋事者鞭笞三十。杀人偿命,是最后一条。”玫琳冷冷地接过话头,“我不希望看到无视律法的先例,在军队里出现。” 裁决军团里没有不护短的将领,阿鲁巴的所有副官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年轻人,虽说未必能称得上才俊翘楚,却个个有着狗一般的忠诚和豹一般的悍勇。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宁愿拔刀杀光眼前这些步步进逼的家伙,也不想看着塞拉斯为了一个**陪葬。 “公主殿下说的不错,秩序是用来遵守的。”格林迎着半兽人将军投来的目光,缓缓表明了态度。 “你们是在逼我......”阿鲁巴的喘息已在发烫,骤然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 “杀人偿命,我回来就是想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塞拉斯整了整身上的黑色制服,哑着嗓子道,“阿鲁巴大人,对不住,我给您丢脸了。”言毕从旁侧一人的腰间闪电般抽出刀来,在颈中横抹而过,当场毙命。 “滚,都给老子滚!”阿鲁巴红了眼,抱起副官的尸身,径直走出了军部大门。原本围拢的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安静得出奇,似乎已没有人再愿意置疑些什么,愤怒些什么。 格林少将看了眼地上殷红的血泊,只怕玫琳和阿鲁巴两人就此结下大仇,犹豫半晌还是委婉地提醒道:“殿下,其实这件事情等撒迦大人回来再处理,会不会更好些?” “我要回摩利亚去,没时间在意处事的方式了。”玫琳默然片刻,疲倦地挥了挥手,暗党众人随即架起那仍在痴呆发笑的老者,跟在她的身后缓步离开,“这是我最后能给他的一点帮助。” “回摩利亚?现在这个时候???”格林愕然目送着长公主的背影,只觉得向来灵活的脑子忽然变成了一桶凝固的浆糊。 第十一章 决断(上) 夜已深,篝火正旺。 红彤彤的火光映射在佣兵们毫无倦意的脸上,将那份共同的亢奋映射得分明。笑语喧哗声中,传来递去的酒袋仍在不断减轻着重量,醺醺然的醉意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如同在腾云驾雾。外围不远处,几只驯养已久的狮头獒在饱食了一顿肉骨后,正卷起长舌各自舔着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偶尔也会抬起碧油油的眼眸,警惕地环顾一番幽暗荒野。 尽管在很多人的口中,燃烧平原都被形容成了地狱般的存在,但这支两百人左右的佣兵队伍还是依靠着充足补给深入险地数周之久,并最终在捕获奄奄一息的目标后顺利脱出。仅在几里之外竖立的平原界碑,仿佛连着一道隔开生死的奇异屏障,越过了它不但意味着跟严酷可怕的气候彻底告别,连那些凶猛无比的蛮荒妖兽也就此消声匿迹。 只要越过前方的国境线,再向东面行进百里路程,来自于巴帝最大领主家族的悬赏金,就会切切实实地纳入囊中了。那个色迷心窍的武技教师,也将为过头的欲望付出代价——玩东家的老婆固然很过瘾很有成就感,可直到事发后他才悲哀地发现,两个男人之间要比的其实不该是床上功夫,金钱和势力才是决定一切的前提。 不过一月的冒险旅程带来的收益,却足以抵得上以往一年。佣兵首领古扎罗不无后怕地吁了口气,转头回望那片曾经象征着梦魇的地域,对自己接受任务时表现出的当机立断很是庆幸。风险越大,回报也就越高。幸好那可怜虫刚刚逃亡了几天就慌不择路一头蹿进了燃烧平原,否则的话,报酬也不会提高到如此丰厚的程度。 “头儿,说起来还得感谢这头种猪啊!”有着类似想法的人显然不止古扎罗,一个猜拳输了的年轻战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扎桩的马群边给绑在那儿半死不活的俘虏喂水,“要不是他习惯了被老二指挥脑袋,偏偏逃到咱们搜捕的那条线上,佣金哪会有这么好赚。” 众人暴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形貌粗豪的古扎罗却横了那人一眼,“知道走运就行了,以后看你小子练剑时还敢不敢偷懒!做我们这行总不能靠着运气吃饭,手里有真本事才是最重要的。前几天碰上的血荆棘佣兵团,你也看见是什么规模了,幸好那时候我们还没抓到这家伙,不然一定会被黑吃黑玩死。” “血荆棘的人确实够多,可要拉出一批来公平对战,绝对不是我们的对手。”那战士叫嚷着抽出长剑,威风凛凛地绞出几道剑花,酒意翻涌之下俨然一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架势,“别说这次没遇上什么事情,就算真的和他们干起来了,只要我带着一半弟兄冲在前面先砍他妈的几十颗脑袋下来,再加上亚宾大哥主导法术攻击,头儿压阵......嘿嘿,我保证一照面那帮杂碎就会跑得半个不剩。” 更大的笑骂声瞬时四起,被点到名的魔法师抿了口酒,慢吞吞地道:“你一动手,跑得半个不剩的只会是我们。” “胡说!咱们雷狮团的群战配合,在行内可是一等一的强悍。更何况到了刀子见红的时候,讲究的是杀气和胆量,人多顶个屁用!”年轻战士还沉浸于自己的臆想世界里,脸上无数粒酒刺都在慷慨激昂的情绪下发红,仿佛那支成员总数超过四千的佣兵团此刻胆敢出现在眼前,便立即要单枪匹马杀他个七进七出。 “鲍勃,你小子不去裁决军团当差,简直是他们的损失。”佣兵同伴中有个大着舌头的家伙在讥笑。 那战士怔了怔,满脸的豪迈表情忽然变成了混杂着畏惧的沮丧,连说话也开始有些吞吞吐吐,“能去当然好......不过,他们哪会看得上我这种人。”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场面迅速沉寂了下来,叫鲍勃的这名愣头青四下看了看,对没有同伴再搭腔感到很奇怪。当注意到队长阴沉的脸色时,他那已经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暗自打了哆嗦,干笑道:“我喝多了,去撒尿,去撒尿......” 瞪着下属跄踉走远的背影,古扎罗微微叹息了一声。尽管潜意识里再也不愿忆起,但年前那次险些令他放弃佣兵生涯的遭遇仍逐渐浮现在了眼前,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刚刚发生。 战乱中失势流亡的高官贵族,历来就不在少数。这个除了大把金币以外几乎一无所有的特殊群体,有时候也会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佣兵组织,以求远赴他乡的路途中能有短期庇护。 严格来说,古扎罗亲手建立的雷狮团自从经历过几场利益引发的同行火并,规模上只能算是支三流佣兵队了。被迫降低的佣金价位,也就成了部分中介人仍然肯联系雷狮的唯一原因。古扎罗还记得那名逃出斯坦穆境内的官员在见到自己和全体部下时,立即摆出受骗的姿态口口声声要求换人,说是更大十倍的佣兵组织,才是他勉强可以接受的保护者。 加上贴身侍从还不过二十人的雇主家庭,却要一千个佣兵随行护卫,这简直就是钱太多了烧出来的毛病,古扎罗当然不会理睬对方的叫嚣。实际上抽完头的中介人也早就打过招呼,这种主顾多数会在到达终点后从此隐姓埋名,一次性生意不坏行规就成,至于其他方面可没必要伺候得面面俱到。 去大陆东方的沿海小国肯撒,路途可以说是极其漫长的。被迫妥协的前斯坦穆官员和佣兵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隐秘的远行只开始了半天,就被一小队追来的黑甲骑士拦截在了荒郊野外,简单之至地胎死腹中。 古扎罗这才知道,雇主正是解围不久的条顿行省财政司长,由于担心巴帝人迟早会再打回来,索性横心卷了公款带着一家老小想要投奔肯撒国的远亲。数十名骑士则隶属名动天下的裁决军团,此番追捕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事情已经牵扯到大陆上最强横的新兴势力,雷狮团似乎也没有更多转折的余地。令古扎罗难堪的是,裁决军士不仅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瞧过佣兵们一下,在将财政司长等人乘坐的马车包夹转向之后,有个少尉还冷冰冰地开口,向他要回那份先行支付的佣金。 “这人用出去的每一块铜板,都是平民交纳的赋税,和他自己所得无干。更何况按照你们的规矩,没有完成的委托,应该无条件退费。” 当时四省联盟与巴帝王国交战犹酣,少尉的轻甲上凝固着大片干涸的血渍,握缰的左手只剩下了拇指还完好。劈进面门的几条刀伤彻底毁了他甚为英俊的脸庞和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则在绷带缝隙中漠然扫视着雷狮所有人,“对了,其实你们还有一个选择,把钱继续放在兜里,拿命出来。” 九成以上的雷狮团佣兵事后赌咒发誓,那名少尉说话的时候,离他最近的同袍也已经策马到了百丈开外。看起来就像没有人在意他是否会遇上危险,或者说,没有人觉得他会遇上危险。 古扎罗很快就分文不少地交出了定金,还赔上了满脸谦卑的笑容。尽管对方的人数少得可怜,被押解回转的雇主又等同于一笔值得冒险的天文数字,但直到最终他还是全无动作。 男人丧失了勇气,就等于丧失了一切。 无论腰间的刀再快再利,身边下属的协同作战能力默契到了什么程度,气势上被彻底压倒、吞噬的古扎罗都已丧失了斗志。同样在刀口上讨生活,但那少尉身上的杀气又何止强过了他百倍?难以言喻的精神压力几乎是逼迫着佣兵团长相信,哪怕再有半点最微小最无意的举动,自己的脑袋就会在第一时间被那只残缺左手捏成烂泥。 论实力,古扎罗算得上雷狮团中首屈一指的强者。连他都感到了惊恐,害怕,在猛兽般的敌人面前萌生了退意,其他佣兵的反应更是显得有些失控。什么荣誉金钱都在这迎面迫来的危机感之下化作了一团空想,一堆废话,怎样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这场遭遇给雷狮佣兵团带来的打击几近致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哪个中介人或大主顾愿意与他们合作。心灰意冷的古扎罗甚至一度萌生过退隐的念头,但必须维持的生计却让他和整支队伍不得不继续起冒险之旅,靠着些勉强能混个温饱的活计支撑到今天。 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古扎罗出神良久,随手又丢了几根干柴进去。对于那些裁决士兵,他已经不觉得还有多少怨恨,只希望此次主动找来的任务会是个良好转机。 释放完膀胱压力的鲍勃站在了丈余开外的空地上,傻乎乎地杵在那里,像有话要说却又不敢。古扎罗没好气地瞪着他,招了招手,“小子,你裤裆湿了坐不下来?” “头儿,那边好像有个人......”鲍勃迟疑着开口,目光笔直投向雷狮团长身后的夜幕中去。 “放你娘的屁,这种鬼地方除了我们恐怕就只有幽灵会来游荡。”古扎罗不屑地啐了口唾沫,但还是转过头去,想看看连几头大獒都没察觉到的“来人”究竟是块风化的岩石,还是簇荒原中常见的矮灌木。 透着讥嘲的笑容很快在他脸上僵住了,一阵金铁交击的脆声随即响起,数十名同样望向这边的佣兵纷纷拔出兵刃,四下涌上。借着火光的照耀,确实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现出,径直向宿营地走了过来。 她的装束很普通,容颜清雅,身上并没有携有冒险者最常见的背囊和武器。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苍凉之地,除了凶险以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但她却像是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连那双做工质朴的短靴上都找不到半点尘灰的痕迹。 “走累了,想歇歇脚。”女子迎着众人饱含戒备的目光,恬静地笑了笑,淡金色的蛾眉微微扬起,“我保证,不会打扰太久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方?再呆在这里,会死。”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答道。 这一次连剩下的那些佣兵也全都动容站起,武者刀剑出鞘,法师们的口中相继传出咒语吟唱,各系元素的光芒迅疾从每双抬起的手掌上涌现,空气中的火药味骤然浓烈得刺鼻。 “是谁?谁在说话?”雷狮团长转头凝视着另一侧,厉声大吼。几只牛犊大小的狮头獒正夹着尾巴退回到人丛当中,喉咙里古怪的呜咽透着前所未有的凄厉,仿佛那片夜色深处盘踞着无数恶鬼狞魔,顷刻之后便会冲出来把所有生命血淋淋地咀嚼下肚。 “没想到连德古拉穆尔族的勇士,也学会了低调行事。如果你想要给我个惊喜的话,祝贺你,目的已经达到了。”还能保持镇静的反而是那女子,剑拔弩张的局面没能让她的笑靥淡化过半分。 “勇士?我不喜欢从你们嘴里听到这种称呼。如果豪在,他一定会觉得耻辱,也一定会把你的头拧下来。”随着闷雷似隆隆滚滚的笑声,篝火旁边忽然就多出了一人。 相隔最近的鲍勃只是隐约感觉到四周浓烈的黑暗蠕动了少许,衍生了少许,这短小精悍的汉子便如同鬼魅一样凭空出现在眼前——比寻常矮人最多超出一头的个子,在人类中怎么说也算是袖珍型的了,可他却偏偏生着双凶芒横溢的豹眼,夸张地赤膊系着袭大红披风,居然也就切切实实的威风凛凛霸气十足! “真可惜豪将军不在,那你是不是要代替他,把我的头拧下来呢?”女子笑得很柔和,像在邀请别人共进午茶般优雅地做了个手势,“等那孩子到了,场面上未免会难看。不如现在抓紧时间,我们之间还是作个了结吧。” “当然可以,这也是我要说的。”那汉子旁若无人地从众多佣兵之间走过,站到了她面前,眼眶中的暗金瞳孔已竖成了两根炽热尖针,“有一点得提醒你,尊贵的智天使。最好现在就祈祷,赫马森的继承者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豪虽然被你们伤了,但剩下的十二龙将,就算是死也会把光明老巢搅个天翻地覆。” “无谓的执着,不是吗?”艾哲尔淡淡地道。 “男人之间的情感,又岂是你们这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家伙能懂的。”汉子狂笑,目光中尽是傲色,“既然迟早都得战,那就来罢!” 第十二章 决断(中) 佣兵们的脚步在纷纷退却,古扎罗也不例外。两名不速之客的言语举止中处处透着诡异,那矮小汉子展现的能力更是超出了理解范畴,再留在这片临时营地里,似乎只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收了兵器,都上马,动作快一点!”雷狮团长一步步向后挪着,竭力想要让自己显得镇定些。到了这个即将完成委托的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头儿......”后方传来鲍勃的低呼,语气中透着难掩的震怖。 古扎罗应声转首,只见马群俱已四蹄发软地瘫卧在地上,无论佣兵如何拉扯缰绳都只是悲声长嘶,竟不敢起身发足。再看那几条斗杀过无数妖兽的大獒,却早就已经逃得不知去向了。 正惊疑不定之际,一股怪异沉闷的呼啸遽然拔地而起,仿佛掩藏在地表下的火山口终于露出了狰狞面貌,并即将在震颤抖动中喷发出第一道冲天烈焰。古扎罗脸色剧变,再次望回对峙中的两人,那陌生汉子正如同蹩脚傀儡师手中操纵的提线木偶一般,以极其缓慢机械的动作收臂,回肘。 放慢了近百倍的出拳姿势,在他身上却显不出半点滑稽或突兀的味道。百丈范围里的空气都在被这一拳的拳势所带动,他背后的那袭血色披风已经扯得像把出鞘的刀,眼神则比刀还锐利。 所有想要逃离与正在逃离的佣兵,都在愈发狂暴紊乱的力场中跌跌撞撞难以自控。随着气流的强劲涌动,极远处的一片稀疏树林变为了纸糊的摆设,轻易就被连根拔起再撕扯成漫天的残枝碎叶,向着这方卷荡过来。 天与地都在那汉子一己之力的作用下遽然惊醒,咆哮出声。他的右拳仍在向后拉回,蓄势,躯干早已倾斜得像尊扭曲的铜像,手臂上贲起的血管与肌肉如同大块大块纹路粗犷的花岗岩在相互挤压,迸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钝响。 “愿天国的光辉永沐我身,圣主的慈爱庇佑常随不离。”正对着风暴中心的智天使只是施放了一个最常见的祝福术护体,衣袂发梢均在纷飞不已。 那汉子冷笑,双脚悄然无息地陷入地底,直至没膝。战栗的大地开始迅速龟裂,自行从土壤中剥离出来的石块碎岩雨点般逆卷上天,当所有的声浪气潮凝聚到了再难逾越的顶点时,他终于出拳。 无法想象的狂暴力量,让千百块巨大的土石混合体沿着一条笔直线路相继拱出,爆裂。能够被拳劲席卷的一切都在旋绕中碎成了齑粉,两排灰蒙蒙的气墙向着外围汹涌扩开,就近几名佣兵立即被抛上了高空。 “完了。”较远处,古扎罗绝望地想着。 他眼中的这次攻击根本就是天崩地裂的导火索,短小汉子挥出的拳风不仅清晰可见,而且就算用耳朵去听,用鼻子去嗅,也一样可以感受到浓烈的死亡气息。 想象中的黑暗并没有袭来,反而是一股浩然无比的光亮笼罩了世界。那隔空一拳在地面上犁出的可怕鸿沟,恰恰到了智天使的身前便戛然而止,足以将山丘夷平的摧毁力最终化成了一股轻柔流风拂过她的周身,就此了无痕迹。四溢的冲击气浪也像是撞上了无形崖壁,眨眼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空中跌落的数具尸体在证明着之前的狂飙并非虚幻。 “是天使,天使来搭救我们了!”一名灰头土脸的魔法师忽然跪倒,满脸都是敬畏神色。继他之后,雷狮团的全体成员很快便伏满了一地,向着伸展出两对深蓝羽翼的艾哲尔喃喃祈祷不已。 “光辉之炬......”短小汉子竖起了浓眉,森然凝视着远方的燃烧平原之上,天穹中耀落的磅礴光影。仿佛夜与昼在那片极为辽阔的区域中得到了转换,绝对的光明饱含着笔墨难描的神圣与**,遥遥望去竟像是天国一隅降临到了世间。 “不仅仅是温蒂尼,用不了多久,整个坎兰大陆就会完全沐浴在神辉的洗礼下,任何灵魂都将得到最终的净化升华。”智天使微笑着抬起手,指向那汉子,“连你们,也必将匍匐皈依。” “看样子,今天要杀你的话会很难了。”汉子的眼眸中有着什么东西燃烧得更猛烈了一些。 那支光辉之炬的存在,该是对手敢于应战的最大原因。就在刚才的刹那,艾哲尔甚至没有半点闪避动作,她体内的神圣法力便骤然触发了光辉之炬,并藉着这股庞然无比的力量化解了来袭。 “神说,那亵渎不敬的,应当灭亡......”智天使的大预言之术如丧钟般响起,燃烧平原上的光域很快就扩大了千百倍,半边天空都被燃得通透。 没有人能快得过光,即使是龙将。 雷狮佣兵的宿营地被光辉笼罩的刹那,那汉子当即仰天痛吼,遍体蹿起了熊熊圣焰。随着空中的预言咒文逐字逐句震荡回响,他的吼声更显狂躁可怕,一条生满鳞片的巨尾忽然从焰团内部疾游而出,挟着凌厉至极的风声抽向智天使。 “就算你剥去了伪饰,也绝不可能对抗得了光辉之炬的威能。”艾哲尔轻而易举地让过来袭,响彻云霄的圣歌正昭示着这场战斗的结局,不会跟她预计中存在半点偏差。 “卑劣的家伙,公平一战对光明族人来说就那么难吗?”漫天光源都在向着一处聚焦,怒吼的龙将已成了灯罩中无处可逃的夜蛾。 艾哲尔温婉地笑了笑,目光掠过地上跪拜不起的众多佣兵,“我们把机谋当作武器,你们更习惯用爪牙和蛮力。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最公平的。” “公不公平,还是由别人来判定比较好。” 燃烧着的光团急剧膨胀无数倍后爆裂了,一具如山的身躯出现在那汉子原先的位置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布成了天然甲胄,覆满了这头巨灵的周身。它背后的肉翼在展开拍动时投下的阴影,已将众人完全吞没,狰狞如鳄的头颅上斜吊着双琥珀色的凶睛,那磨盘大小的可怖尺寸足以让任何一个被瞪视的对象为之心胆俱裂。 深渊魔龙,传说中唯一凌驾在巴托恶魔之上的黑暗生物,就这般活生生地出现在佣兵们眼前。然而此刻的这群冒险者已经不再懂得害怕,只是一味地伏在地上,状若痴呆地低声祈祷。智天使却微微变色,在她的预想中,魔龙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突破这最终形态限制的。 “我以为赫马森死后,你们再也不会以原形作战了。”艾哲尔笑容不减,身形却在悄然后退。预言术也有着一个扼杀极限,实力以几何级增长的对手,已经从猎物变成了威胁。 飞腾到空中的深渊魔龙没有作出回答,而是骤然掠到光域远角,发出了一声遒劲亢长的咆哮。深红色的龙息从它大张的血口中狂潮般喷发,虚空中立即被撕扯出豁口,一团古怪臃肿的暗影随即在空间风暴的吹袭下跌了出来,砰的落到地上散成几截。 确切的来说,是扶持在一起的几个人,由于跌撞而松脱了相互之间的维系。 “终于还是等到了啊!”智天使望着魔龙缓缓飞临地面,落在了那名遍体鳞伤的黑发男子身前,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菲卓拉转来的部分本源之力,正是撒迦得以从“审判之光”中逃生,并能够独立破开虚空的最大原因。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危机关头遍体爆出的火焰结界究竟从何而来,但毫无疑问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低估了那头看似衰老虚弱的远古神兽。 由精火形成的潮流直到渗入体内,也仍然带着焚尽一切的霸道。除了魔罡龙魄之外,连被“审判之光”击溃后融回躯体的破魔刃,都在这股沸腾的外力侵蚀下逐渐分解、融合。还没等三人完全穿越空间乱流,互不相容甚至彼此排斥的几道力源便被彻底吞噬,只剩下更显狂暴紊乱的热潮几乎要将撒迦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肌肉都燃成最彻底的飞灰。难以想象的高热之下,他根本已没有力量再完成空间穿越。 那团金黄色的护身火焰虽然熄灭了,但屏障的气劲还在,温度也没有半分减退。撒迦很是疑惑,烈火焚身的痛苦好像就只折磨着他一个人,对于身边的法偌雅与蓝菱则丝毫没有影响。最终从这个空间传来的引导力量,令传送得以险象环生地完成,两股相生相克的暗潮几乎是同时找到了他们的位置,直到此刻也没有停止过片刻纠缠争夺。 “还没死的话,就站起来。”深渊魔龙垂低了肉翼,前端超过丈余的乌黑锐爪微微拨动了一下撒迦,“伟大火种的继承人,跟我回深渊去!” “撒迦,七夜轮回的下落,我想我已经得到答案了。”智天使适时插口。 还没等脱力的撒迦有所反应,魔龙便倏地昂起长颈,狞然望向艾哲尔,偌大翅身重重扫向了地面。凄厉强劲的破空声顿时大作,一大片土石沙砾犹如蝗灾般密密麻麻地向着后者飞扑而去,半途中波及的数十名佣兵连半点声音都没能发出,就已经被打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筛子。 “最本源最崇高的力量并没有正邪之分,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作为那些低等生命的守护者,难道永恒安定的归宿不是你想给予他们的吗?”智天使腾身飞起,闪过席卷着石雨的风暴后十指连扬,再度大炽的圣光在空中构筑出奇异的绞索形状,套上了撒迦的身躯,将其拉离龙将旁侧。 深渊魔龙暴跳如雷地低吼出声,又是一口龙息喷出,将圣光索齐中截断。毫无动静的撒迦笔直坠下,在即将着地的瞬间,被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轻柔接住。 “没人能逼他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死了。”法偌雅身后的羽翼正在一分分散落凋零,澄澈的紫眸中全是冷漠。 “你敢背叛我?”智天使怒极反笑,“失去我赋予的神识,你只是个肮脏卑贱的异端。想要忤逆天国的权柄么?你那可悲的灵魂将永远被投入炼狱底层,在烈火中感受忏悔与绝望!” “就算是异端,也有拒绝或接受的权利。不要以为你们这些主宰者就能够随意安排一切,掌控一切,至少在该说‘不’的时候,我们懂得怎样开口。”蓝菱站到了法偌雅身边,空间风暴的连续摧袭让他透着从未有过的狼狈和疲倦,但握弓的那只手却仍旧稳如磐石。 “你错了。有的时候,他们并不是主宰者。”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场外传来,淡淡地道,“撒迦大人在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可以发号施令。他说谁是朋友,是同盟,就意味着生存和保护;他说谁是敌人,谁有恶意,按照我们的习惯,那一方就得死,得全灭。这是不是空洞的威胁或无聊的口号,那边的两位大可以试一下。说实话,人杀多了未免会觉得无聊,神也好魔也好,只要敢于向裁决发起挑战的,我们都随时欢迎。” 智天使和深渊魔龙同时怔住了,傻眼了。光幕难及的夜色下,成千上万手持劲弩的黑衣士兵如潮水一样涌来,很快将这片地域围成了铁桶。随着其中一名军官挥出的手势,十几具高大狰狞的战争傀儡越众走出,绷直了掌中的弩炮机簧,超过成人长短的巨型箭矢上固定着大片细密的暗色晶体,类似于魔法阵的排列方式让人很难相信它们只是装饰品那么简单。 “你们以为,凭着这些武器就能够和神族抗衡了?!”智天使仿佛看到了一群张牙舞爪的蚂蚁,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感到可笑。 而下一刻,光辉之炬散发出的无际辉芒,已在惊天动地的爆破巨响中泯灭。远方的燃烧平原之上,分裂成若干块的浮空岛携着飓风从云层间相继陨落,与地面撞击产生的强烈震荡带着整个世界都颤抖起来。滔天的沙尘化成了一朵朵庞然无比的混沌之花,直腾到百丈多高的空中方才缓缓扩散。 “奔雷大队向您报到,听从您的调配。那岛上的光源太显眼了,我怕您会不喜欢,就让人毁了它。”一身戎装的雷鬼走到撒迦面前,单腿跪下,像在请示何时发饷般平淡地道,“这个光明族的女人,要不要立即杀了?” 智天使的脸色已铁青,却没有任何动作。她已然惊觉周遭无数支弩箭上的奇异附着物,所散发出的火元素波动,与先前摧毁温蒂尼的那次大爆炸如出一辙。这些未知物质显然蕴含着闻所未闻的恐怖能量,装备着它们的裁决军团即使仍是一群蚂蚁,也等于生出了致命的毒牙。 不破不灭的永生形态,毕竟还没有成为现实。面对着这些嘲笑信仰蔑视生命似乎只为忠诚与杀戮存在的军人,感受着这股完全烧红发烫比野兽更野兽的凶煞气息,智天使心中第一次有了寒意。虽然只是一瞬,但对她而言却意味着太多。 “魔龙没到的那批援兵,是你们拦下来的?”撒迦低垂着头,灼热的鼻息像是钢水在喷涌低啸。 智天使意味深长地望向法偌雅,“透过她的双眼,我看到了一切。战斗是必须经历的成长方式,所以我不希望有其他人去干扰你。”略顿了顿,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撒迦身上,“你的火种很特殊,进化方式更加令人惊讶。其实从异界回归以后,光辉晨星一直都在等着你真正地作出选择,我也一样。” “豪在去救你的半路上遭到了伏击,伤得很厉害。”深渊魔龙沉重的精神振荡中透着些许焦急,“他让我转告你,你一定得跟我回去,最好就是现在。” “你们都回去罢,该去哪儿做客,我自己会作出决定。”撒迦缓缓抬首,一目仍是龙睛形态,另一目却赫然化作了无尽火焰,“在没有彻底翻脸以前,你们得学会一点尊重......” 这个漫长的夜晚,对雷狮团的成员来说宛如一场梦魇。那些残存的记忆碎片是如此荒诞绝伦,以至于每个人在惊醒时,都不敢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过。 十多年没有晨祷习惯的古扎罗,在虔诚跪伏了很久以后,望着那名遍地血迹中幸免于难的捕获对象发了会愣,喃喃道:“天父说,世间众生尽皆平等,不如我们放了他罢?” “头儿,你在说什么呢?这家伙可值上千金币啊!”鲍勃龇牙咧嘴地包扎着身上的伤口,怪声叫道。 “是啊,我在说什么?我......我这是怎么了?”古扎罗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满脸茫然地环视四周佣兵。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远方的燃烧平原,正在朝阳下迅速蹿起了热浪。空之岛如山的残体颓壁之间,有着半截少女尸身,肌肉体肤都已经变得如水晶般晶莹透明。 她那高举过顶的双手似极了一朵夭折的花蕾,但从通体凝固的姿态来看,却更像是燃烧生命的火炬之沿。 第十三章 决断(下) 有人说圣胡安是四省联盟的心室所在,单纯从军事意义上来说,重要性已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国家的帝都;也有人把它形容为炼狱最底层群魔乱舞的血池,身披黑甲的掠食者从四面八方回归到这里,用作献祭的头颅比天上星辰的数量更多。 但在生活于此的孩子们心中,圣胡安只是无忧无虑的天堂这么简单。当奔雷大队的士兵在旭日照耀下分批跨出魔法阵,几百个野性十足的小家伙就从屋村里欢呼雀跃着冲出,迎向队伍。相熟的裁决军士纷纷伸出手臂,大笑着将他们举起,再抗上肩头。没能从战场上带回什么稀罕玩意的只得装出一副苦脸,被胖嘟嘟的小手扯上半天胡子,龇牙咧嘴却无计可施。 简单地吩咐了雷鬼几句后,撒迦便径自脱离大队,带着法偌雅走向自己的住所,在迎面遇上立定敬礼的两名军团长时,甚至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察觉出异样的阿鲁巴转头望向众人,却被蓝菱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后者几乎就是文雅与美丽的代言词,而此刻却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怎么样?和巴帝人干起来没有?”阿鲁巴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对撒迦身边的那名银发女子极为好奇,但他却隐约觉得,现在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潜入过程很顺利,只是在快要脱离边境的时候,遇上了一支游骑兵......” 情绪亢奋的军官究竟在回答什么,蓝菱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机械地随着大队走了一段以后,他忽然转身,向牧场西侧精灵族居地急速掠出,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一干军官怔立当场。 在拉瑟弗长老的率领下,精灵们早已发掘出圣胡安的生脉之泉,并奇迹般地造出了葱郁林带。自然魔法的力量,让大地完全超出了“肥沃”这个词汇能够概括的范畴。泉眼所在的百里区域之内,任何植物均以肉眼可见的疯狂速度生长进化,一棵参天大树从幼苗形态到完全成熟,往往不过数周。 出于对四省联盟军粮补给的承诺,森林边缘还特地开出了大片麦田。一望无际的穗浪似乎是这里永恒不变的景观,夜间收割完毕的空地到了早晨便会重新萌发出新芽,负责运送的车队每天都在粮仓和牧场之间来回奔忙,忙碌得犹如一群无暇喘息的工蚁。 事实总是胜于雄辩,精灵族不凡的手笔,让裁决高层中原有的一些质疑就此烟消云散。定居下来以后,很多日渐友好起来的原住民都想弄懂他们为这片新生森林所取的名字——“沉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意义。战争的阴云从联盟诞生时起,就始终笼罩着整个天空,想要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找回那份不问世事的清闲与宁静,无疑脱离了现实。 能够真正了解精灵的,当然只有他们中的一份子。 与那些从血雨腥风中艰难走出,被迫学会利益游戏的族人一样,蓝菱也同样需要时间,来思考何去何从。世界在变,身边的人和事都在变,曾经平淡如水的心态早就退化得敏感而脆弱,是该静下来理一理思路了。 沉思森林的面积并不算太大,林带边缘看不到自然结界的痕迹,只有少数半人马守卫在四处巡行。衣衫残破的蓝菱片刻也无意停留,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冲密林深处,树屋部落之间的男女老幼纷纷充满惊讶地向他投来目光,几名年轻的天傑星更是相顾愕然。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你连正常行走的仪态都忘记了吗?!”拉瑟弗长老那沉稳的语声从人群中传出,仿佛天塌下来也绝不希望看到精灵沦丧一丝半点的优雅与高贵。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响。蓝菱如电般纵起,落在了自己的居所前,面无表情地跨步抬手,大力合上了房门。 拉瑟弗尴尬地低咳了几声,扫视着四下的族人,笑容很快又出现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年纪太轻,也难免会遇上些烦扰......都散了吧,他现在一定不希望被打扰,除了宽容的心态以外,我们也得给他个足够宽容的空间。” 如同每个成年精灵的家居风格一般,蓝菱的小屋中没有过多的摆设,但每一寸角落都显得格外整洁细致。卸下长弓,脱去轻甲与战靴,蓝菱赤着一双纤足伏在了床上。墙壁上斜挂的竹节玩偶正瞪起小眼,好奇地打量着神情郁郁的主人,而伸来的手指却将它轻柔拨弄,转向了壁面。 “她是谁?”精灵的心底翻来覆去只是这个念头,全然不知自己眼神中的那点陌生情绪,已经接近了沸腾边缘。 “她是谁?”法偌雅将手掌轻按在撒迦的胸膛上,柔柔地问。 “当然是那个笨蛋的女人,和我完全没关系。”平躺在床上的撒迦挪了挪身,望向卧室的天花板。 法偌雅的眸中不禁现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就被浓重的阴霾所掩盖,“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万一失手,很可能......” “身体只有一个,轮到我作主的机会实在是太少。”撒迦转过头,直视着眼前的如画女子,“况且,到了今天,我没有时间再继续沉睡了。” 法偌雅收回于对方体内触探的精神力,从床沿边站起,“杀了他的话,你和这具躯体的存活率会很高,几乎没有任何风险。” “不,他虽然讨厌,但却是我唯一的家人。”撒迦握起了拳,缓缓地道,“从小到大,更适合冒险的人都是我。既然菲卓拉的力量,已经冲击到了我和他的火种本源,也该是时候作个决断了。知道么?这几天我经常能感觉到,有些奇异的个体始终在跟随着我们,窥探一切。或许从整件事情开始起,那只大鸟就是最大的赢家,它算计了每个环节,也包括我的选择。” “好吧......”法偌雅黯然一笑,单手探向了撒迦前额处,意念稍动之间,后者的皮肉骨骼已如刀切般裂开,“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撒迦沉默地合上眼帘,将两道复杂至极的目光关在了里面,“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 “天使?巨龙?这么完美的试验对象,你们居然轻易放过了?”人满为患的圣胡安议事厅里,从来不懂得修饰边幅的穆拉尼挥舞着双手,满是焦灼痕迹与破洞的制服衬着一脸凶悍狰狞的表情,就形象上而言更像个快要癫狂的乞丐。 “知道烈火连弩的威力有多大么?地炎晶矿现在又有多难找?毫不夸张地说,这批弩机的射速和摧毁力都远远超出了已知的任何一种武器,我花在它们身上的时间,可要比改造战争傀儡多得多。天晓得你们干嘛非得用老子造出的宝贝成品,去炸个没有人的破岛。奶奶的,这不是贵族的公子哥儿在比哪个有钱,谁出手更阔绰,你们是在打仗!扔出去的军备至少得换回点什么吧?” “你想要什么?就为了试用那些新玩具,去和神魔开战?”奔雷大队的副队长嗤之以鼻,“拜托,要是有必要的话,你以为撒迦大人会那么轻易罢手?做任何事情都得有稳妥的准备,打仗更加不是儿戏。哪天一个不注意,这些家伙就调头来希斯坦布尔干咱们一下子怎么办?军工总管大人,你得清楚,他们可不是巴帝杂种能比的,事实上恐怕连大人他也没有动过念头,想要贸然站到至高力量的对立面去。” “操!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光明族第一次对凡人让步啊!”穆拉尼的面部肌肉在极度亢奋中变得极度扭曲,被教廷囚禁十多年的遭遇让他觉得,一场意义非凡的复仇剧已经拉开了帏幕。 “知道教廷为什么会限制巴帝人使用火器?因为在那个时候,光明族就已经感到了威胁。越是新生未知的力量,对根深蒂固的霸权阶层来说,往往越是可怕。天底下的万生万物都在过渡进化,而他们更习惯去扼杀那些领跑者。撒迦大人在把我从监狱里捞回圣胡安的时候就说过,有罪的只是我的头脑,判罪的都是些独夫。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老子就铁了心要捣鼓些更美妙的东西出来,不管自保还是干架,手里总得有硬家伙底气才够足。裁决军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迟早都会被当成靶子,与其等着别人找上门来,还不如先干死别人痛快些!” “你这个疯子......”阿鲁巴看着一贯阴骛寡言的炼金术士几乎快要跳到桌子上,手舞足蹈兼口沫横飞地阐述着听都没听到过的古怪言论,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呃,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再打下第五个行省,对我们来说根本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可撒迦大人却迟迟没有下令......”一名中将犹豫着接口,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考虑措词,“难道在大人心里,巴帝真的只是个配角?” “没这么简单,说到底统治地域越大,意味着我们要花在各个方面的融合时间也就越多。散沙凝成钢铁需要一个过程,如今的难题不在攻,而在攻之后的守。”爱莉西娅淡淡地道,“前段时间试图在圣胡安各处水源里下毒的潜入者,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不错,在斯坦穆这片土地上,巴帝人输得起,我们未必。”雷鬼轻叩着桌面,眉头深锁,“现在还有个问题,玫琳公主这次回摩利亚,有谁知道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刺探的时间已经够长够久,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阿鲁巴冷笑,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多余。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今天上午,安插在摩利亚的暗探传回了这个。”随即站起的格林少将从怀中掏出封火漆已拆的军情密件,展开,扫了在场诸人一眼,念道:“教廷使团抵达岩重城。多方线报称,事关某种圣物的安放仪式,摩利亚皇之**将极有可能成为献祭人选。” 阿鲁巴不无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喃喃道:“你们军机处的手,一直都伸得这么长......圣物?献祭?能不能说明白点,难道那女人回去是为了她妹妹?” “那所谓的圣物叫做‘光辉之炬’。”大厅门外传来的冷漠语声令将领们触电般弹起身躯,纷纷大力并腿挺胸敬礼,“用不了多久,圣胡安也将会迎来同样的抉择。” “大人,我们该怎么做?”新晋升不久的总参长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与年轻的裁决之父直面交流,一时间全身都在激动地打颤。 撒迦径直走到悬挂着的军事地图前,抬手点向摩利亚所在,“有句老话,叫做‘敌人的敌人,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朋友’。比起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股势力,光明族的野心和欲望都要更加旺盛,威胁也更大更直接。别怀疑,在这些方面,他们根本连掩饰的兴趣都没有。既然现在摩利亚已经走到了前面,被迫去面对教廷,那么普罗里迪斯会怎样应付,就成了我下一步动作的前提。” “您是说您自己?”除了前额上那道愈合未久的纵向创口以外,爱莉西娅还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言语中,以及一些细微之处透出的异样。 他的眼眸已与常人无异,不再是狰狞可怖的魔瞳,甚至连那种极为熟悉的黑暗波动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尽管这直觉来得多少有些突兀,但爱莉西娅还是相信,这名男子身上潜伏的某些东西,从本质上发生了巨大蜕变。 “不错,是我,而不是我们。”撒迦环顾着那些标枪般挺直的汉子,眼神深处隐隐约约地腾起了两簇异样光芒,“裁决有别的事情需要去做,这一次的战争,我一个人去面对。” “无意冒犯,但您说的未必正确。”披甲负弓的拉瑟弗长老在几名精灵的簇拥下走进了议事厅,尽管一身作战装束,但他的神态还是显得格外温文尔雅,“撒迦大人,八名天傑星已经全部回归部族,并带来了各国各地的讯息。在光辉之炬重现大陆的今天,任何人都得为了自由而战,这绝不仅仅是您的责任。” 撒迦默然片刻,雕塑般的脸庞上终于有了表情波动,整个人都随着唇角的微微弯起而变得富有生气起来,“说实话,你让我感到了意外。” “精灵,也是有底线的。”拉瑟弗长老淡淡地道。 ※※※ 直到夜色降临大地,戈牙图才喘着粗气卸下了身后的钢骨轻翼,靠在沉思森林边缘的一株巨树下,包扎起全身各处擦伤跌破的血口。 驾驭的快感,历来是每个成年男性无法抗拒的。对于伟大的地行之王来说,在马背上或者女人肚皮上驰骋冲锋的感觉,都已经无法比拟操控摩索飞龙展翅破空之后,鸟瞰大地一览众山小的酣畅淋漓热血激昂。 当然了,英雄的背后,往往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在完全成为众人仰慕崇拜的对象之前,他们势必要付出这样那样的努力和代价,戈牙图也正身处在这个万般艰难的过程当中。 作为世世代代的驯兽好手,裁决中的部分高山氏族士兵使出了全身解数,尽可能地消磨着摩索飞龙的野性,让它们慢慢学会从口令和魔法电击之间作出选择。 正常情况下,驯服一头成年野兽要比驯服幼崽困难百倍,尤其在这种凶残强壮的食肉怪物眼里,人和食物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好在地行一族的集体智慧永远是无穷的,为了让红能够迂尊降贵“搬”来飞龙大队的营地,他们除了筑出了几乎称得上奢华的巢穴以外,平日里更是在饮食料理方面绞尽脑汁,把赤炎獠当作另一个戈牙图来对待。 于是红本就肥肥腆腆的肚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大,飞龙群的驯化过程也就此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最大的难题解决之后,所有被选出的空中骑士开始着重于和矮人工匠配合,全力修正滑翔翼的各种缺陷弊端。作为裁决中独立编制的两支尖刀团队,名震三军的奔雷无疑成了飞龙急欲超越的对象。热火朝天的干劲与斗志是如今唯一能从地行侏儒身上找到的东西,就连再相熟不过的溯夜族人也没想到,有时候虚荣心竟然也能激发出如此强大的斗志来。 比起那些连做梦都在叫嚣着要打一个大胜仗的部族,戈牙图反而显得有些沉闷阴郁。亲耳听到心仪的对象说自己不像个男人,对谁而言都是几近致命的打击,即使神经粗壮如他也难以承受。 有些时候,羞辱也会成为转变的契机。如今的戈牙图就显然付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想要证明那句评价不过是毫无眼光的娘们儿在胡说八道。正规训练之外的驾翼试飞,已经变成了一种发泄式的习惯,偶尔他还会带上自己的那头成年飞龙,于月夜下独自破空,直到折腾得精疲力竭才肯返回营地。 此刻,草草收拾完外伤的地行之王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爬上参天的树端,继续挤榨体内最后一点力量。随着晚风流淌,从远方悄然传来的熟悉气息,已经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 “难道是来找我的?”戈牙图猛地冒出了这个念头,有点害怕,又有点感动,赶紧收拾起东西向着那个方面狂奔而去。好不容易穿过辽阔的麦田,再吐着舌头气喘吁吁地爬上矮丘,出现在视野中的一幕却让他怔在了原地,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撒迦独有的精神波动已强烈得触手可及,人却全然不见踪影。清冽月色之下,几头狰狞无比的生物正拍展着阔达十余丈的肉翼,相继飞入虚空中破开的黑洞,它们的顶门上无一例外地丛生着乌黑弯曲的坚角,皮肤粗糙而干裂,半人半龙的身躯庞然得仿佛一座座漂浮的岩山,即使是体格最强壮的摩索飞龙与其相比,也跟猛狮面前的羔羊差不了多少。 尽管在各种传说典故中无数次听过有关巴托恶魔的描述,但当这些深渊中的掠食者真正出现在眼前,戈牙图还是险些吓晕了过去。 没有令他当即转身逃跑的唯一原因,便是在最后的那头恶魔脊背上,赫然站着一个银发女子。她那合捧在胸前的双手中,隐约可见一簇奇异的暗火,在寂然燃烧。 “都他妈别走!”戈牙图咬牙跳出藏身处,声嘶力竭地大喝。 在巴托恶魔转过可怖头颅,那女子也投来目光的同时,他毫无迟疑地屈膝,下跪,五体投地,“至高的魔神啊,打个商量,拿我换撒迦成不成?不行的话,再贴你们点钱也行啊!” —————————————————— 这章重写了两次,久等了,抱歉。 第十四章 分界(上) 同一顶覆面式头盔在每天的同一时刻飞入营房,挟着风声砸上了床铺。随着当啷一声闷响传出,上等兵沙鲁一如既往地从撞击的痛楚中结束了酣睡,捂着膝盖弹起了身躯,狭隘而阴暗的屋内顿时被他含混不清的惨叫声所充斥。 “该起床了,小子!”杰斯特队长习惯性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踏步走进营门,过于强壮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牯牛。 “狗日的战争,狗日的裁决人。”沙鲁在**中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揉了揉发红的酒糟鼻,睡眼惺忪地顶着鸟窝般的乱发坐了起来,开始披挂床边堆放整齐的铠甲。 杰斯特轰轰隆隆地大笑了一阵,随手将兵器抛下,卸脱甲胄,直到全身一丝不挂才重重倒在相邻的行军床上,舒坦地伸直了长满黑毛的双腿。“你倒不如诅咒这狗日的天气。妈的,一大早的太阳就能把人给活活烤熟......” “队长。”沙鲁似乎是还没睡醒,眼神散乱地扫视着贴在墙上的一排敌方首脑画像,“等这些家伙都死了,咱们就能回家去了吧?” “是啊是啊,等他们都死了,战争就该结束了。”杰斯特很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拎起连苍蝇都很熏死的靴子,脱手掷出,“不过,再赖在床上不去换岗的话,我敢肯定你是等不到那天的。” 上等兵一溜烟逃出营房,跑到马槽边胡乱洗了把脸。伙房里虽然还是人满为患混乱不堪,但他臂膀上佩戴的狮首徽章,却让大部分端着空饭盘的士兵纷纷让出路来,就连厨子递上的食物也格外丰盛量足。 自从入选狮兽军团以后,沙鲁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优越性。虽然在军衔上他仅是小小的列兵,但在其他军团的同袍眼里,只是那枚独一无二的徽章,就已经代表着太多太多。 二十三颗敌军头颅,这是沙鲁在随军进驻斯坦穆之后,亲手缔造的彪炳战功。唯一令他遗憾的地方在于,所有这些倒在自己战刀下的敌人之中,并没有一个穿着黑色制服。 匆匆吃完了早餐,走上冷冷清清的街面,一路上除了遇见同样赶去轮值的士兵以外,就只有十几个穿着开裆裤的斯坦穆小孩在地上玩泥。在看到沙鲁走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逃开了,仿佛前者脸上硕大的红鼻头,远要比食人魔探出唇外的獠牙更加狰狞可怖。 自从半个月之前,那名试图用石块袭击军列的男孩,被沙鲁当街活剐成了一堆碎肉,他的相貌就已经被边关小城中的绝大多数平民所牢记。尽管在事后杰斯特队长的痛骂几乎持续了一晚上,但沙鲁还是觉得很痛快,很有成就感,半点也没后悔。 不能拿人的标准去衡量畜生,这是巴帝士兵的共识。 “贱民”这个词汇,仿佛是为斯坦穆人量身定做的。针对性的镇压和屠杀,永远也磨灭不了他们那可笑的愚忠,皇室的最后一名成员身在独立四省的消息传出后,各地平民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逃往那块特殊地域,即使在军方严格管制下的也不例外。 塔罗克,也就是沙鲁所在的狮兽军团第三师部驻扎的这个偏远行省,地处斯坦穆西北部,如今正充当着四省联盟与摩利亚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就军事意义上而言,其重要性丝毫不在攻陷已久的斯坦穆帝都之下。除了经常遇上的小规模民众逃亡之外,轮得到巴帝驻军去处理的事务并不多。时间长了,骁勇善战的狮兽士兵们全都从一开始的闲适惬意,逐渐演变成度日如年。 从未与那支传闻中神乎其神的裁决军团正面交锋过的第三师部,从调派来这里的当天开始,就在隐隐盼望着两军对撼的时刻早些到来。身为男儿,又是巴帝铁军中最狂猛强悍的斗士,好胜的本性早已像烙印般刻在了每个人骨子里。战刀被铸造出来的目的,自然跟切瓜削菜无干,棋逢对手的拼刺快感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然而独立四省方面却始终没有过任何动静,哪怕是象征性的攻势也从未对塔罗克发起过。似乎隐藏在幕后的裁决统治者,对摩利亚的兴趣并不像军方高层揣摩的那样大,第三师部所属士兵也就只能整天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在枯燥沉闷中磨砺着发烫的斗志。 跨上战马,顶着初升而炙热的旭日,沙鲁所在的游骑兵小队鱼贯行出城门,向着莽莽草原驰骋而去。经过了一整晚的巡弋警戒,他们替下来的那批同袍已经很疲倦了,互相开起玩笑来也是无精打采有气没力。前方十余里外,那道由连绵丘陵组成的暗色长廊,正是与敌军共同默认的分界线。虽然说从四省联盟那边跑过头较大的野兽都属于罕见,但作为奉命死守的这一方,狮兽团成员在例行巡逻中还是从不会掉以轻心。 “前些天我沿着那条路回来的时候,顺便上去了一下岭脊。结果运气还算不错,撞到十几个条顿的探子,全都被老子杀了。”行进中,沙鲁身边的矮壮少尉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大声炫耀。 “我听说了,那可真是够痛快的。”沙鲁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他当然听说了,中尉单枪匹马格杀的那些目标,其实不只是人这么简单,还有好几头绵羊——尽管装扮成牧民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沙鲁并不认为真正的敌军会被一个站在远处的家伙用弓箭挨个射死而没有任何反击动作。 换句话来说,这桩听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战功,根本就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孤胆英雄干掉的不过是一群真正的老百姓而已,看似平静的前沿阵地与日渐丰裕的牧草,则成了他们丧命的最大原因。 对于同袍表现出的不以为然,少尉显然当成了某种变相的嫉妒。在熟门熟路地穿过埋满地炎爆弹的平原区域之后,他极力要求分在同组的几名游骑兵驰上丘陵,去瞧瞧有没有不长眼的敌人再敢接近防线。 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当翻飞起草泥的马蹄渐渐踏上丘陵顶端,视野随着位置的变化而霍然开朗,少尉脸上的表情也从充满亢奋的期待,一下子变得发木发怔,旁边的沙鲁更是在震怖中瞪大了双眼。 他们身处在阳光之下,面对的,却是黑暗而肃杀的海洋。 前方,一个巨大的,近乎无边无际的步兵方阵正在缓慢推进,放眼望去那些身披钢甲杀气腾腾的汉子大多是鹰鼻深目,土生土长的斯坦穆原住民占了不下七成。苍穹之下,黝黑而锋锐的长矛构筑出了一片纯粹的钢铁密林,数千架攻城楼车与投石机似极了蚁群中前移的磐石,视力所及的尽头,条顿行省城关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人流、马队,以及大批飞掠在空中的魔法师部队。 以丘陵为界,这边是风和日丽晴空如洗,那方却是阴云密布幽暗似夜。更为诡异的地方在于,尽管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但游骑兵们的耳中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息。如同这些随着阴影而来的逆袭者施放了令天地都为之沉寂的静默魔法,而下一刻,他们便要在悄然中将塔罗克淹没、吞噬。 掩藏在条顿外围的第一线暗哨,都已经变成了最细碎的血肉残渣,在敌军打着软垫的战靴踩踏下逐渐陷入泥土,再也难寻半点踪迹。首先从惊骇之余清醒过来的沙鲁张弓引弦,返身便向着后方射出了一支响箭。尖利的呼啸声带着迟至的预警终究还是冲出了这片区域,但尾随划过半空的数点暗影,却让它顷刻间失去了意义。 那是从敌军阵中抛射而出的劲矢,它们连同杆身上毫不起眼的附着物,急剧旋转着,扎入了游骑兵小队与塔罗克边关之间的平原。几乎就在同时,沙鲁感觉到自己猛地变轻了,变软了,一股刚猛庞然的气浪把他像纸人般抛上十多丈的半空,再轻而易举地扯成了两截。 所有深埋在地底的强力爆破物,都被轻易识破并摧毁了。伴随着隆隆的震颤声响,一朵巨大无朋的火云从塔罗克行省前沿升起,难以计数的联盟步兵开始涌过丘陵地带,变阵冲锋。 告别了半边身体却仍然躺在地上挣命的沙鲁,于耀眼亮光中清晰看到了一只只大脚的踏落过程。直到颅骨被踩出第一道豁口,乌黑的血液从五官中无法遏制地溢出,他才悲哀地发现,原来在这些贱民的脚下,自己也可以像狗一样哀嚎着等待死亡。 天崩地裂的景象之后,便是天崩地裂的杀声。站在城头上的塔罗克军部统领俯视着漫山遍野犹如水银泻地般涌来的敌军,脸色灰败地对身边几名副官张了张嘴,语塞半晌,却是连一道像样的军令都无法下达。 尽管裁决的旗帜并没有出现在视野中,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对于一个算上驻军总人口也不过二十万的行省来说,如此规模的攻势根本不能再称为对战,而更应该算作压倒性的屠杀。 时间并不能打消人们对战争近乎偏执的关注,斯坦穆疆土上再度燃起的硝烟,很快就让各个国家的军情人员为之忙碌起来。与塔罗克行省仅仅隔着一条边境线的摩利亚小城塞基,更是在短短半天里接连放出了六批军鹞,向帝都传递最新战况。 当日傍晚,远在千里之外的暗党总部收到了第一批抵达的军情。拆开火漆的年轻军官在看完全文后当即变了脸色,直奔出空空落落的军营,策马向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那些同袍,此刻正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帝国广场上,混杂于数万民众之间,无论军衔高低均带着一脸难掩的怒意与杀气。而历年军选的高台中央,已被筑起了一幢塔楼,顶端赫然环立着数十名光明祭祀。 “把圣女大人请上来。”略为环视了一眼高台下的民众,红衣神官斯蒂芬朗声开口,语气中透着奇异的快慰。 作为此次摩利亚之行的教廷代言人,他委实是凭着十二万分的耐性与涵养才忍到了现在。见惯了的卑躬屈膝并没有出现在摩利亚皇身上,事实上后者从教廷使团入境后开始,就一直以抱病为由避而不见,更不用提什么正规场合下的御令授接了。 “请放了我的妹妹。为了一场圣祷送命,绝不会是她的本意!”同在高台观礼席上的玫琳霍然起身,握拳清叱。在光辉之炬一夜之间遍布大陆各地的今天,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神职即将导演的会是一出怎样的惨剧。 “长公主殿下,您恐怕搞错了。这不是什么圣祷仪式,而是无暇圣女将向光明神验证信仰,获得永生的伟大过程。”斯蒂芬雍容地微笑,眼眸中却有响尾蛇般阴毒的光芒一闪而过,“我猜,这也一定是您父亲所企盼着的。” 在上千银衣圣裁以及十字圣骑的冰冷注视中,披着圣洁白袍的薇雪儿被带下停靠已久的教会马车,刚一走上高台,便引发了民众的一片哗然。许多信徒都跪在了地上,向着那个柔美而孤单的身影祷告忏悔,喃喃不已。 他们眼中的公主已经生出了三对洁白如雪的羽翼,冰冷呆板的神态加上虔诚到一尘不染的眼神,让她跟画册里描绘的天使毫无区别。快要靠近塔楼的那一刻,她忽然展翅飞了起来,轻盈落到塔顶的祭祀之间,自始至终没看过旁人一眼。 “我发誓,如果你不制止这一切,所有的神职都会死在帝国广场。”玫琳丝毫不去理会一干高级将领的眼色,快步走到斯蒂芬面前嘶声咆哮。愤怒与焦灼几乎已将她所有的自控能力焚烧殆尽,任何正视她双眼的人,都绝不会认为刚才的那句话仅仅是威胁这样简单。 “就凭下面那些丘八?”红衣神官讥嘲地笑了笑,用半是怜悯的口吻道,“尊贵的殿下,如果能够向我们动手,您的父亲必定是最迫不及待的那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躲在皇宫里,不敢面对这情景么?因为他考虑的东西,要比您全面得多。任何公开的场合下,教廷都没有办法去逼迫一个国家的君王去接受光辉之炬的安放,但同样,也没人可以对圣女迎受神恩怀有半点质疑。现在荣耀的选择落在了一位公主头上,让我们揣摩一下,她的亲人有没有可能冒着渎神的风险,去做出殃及皇室甚至子民的行径呢?” 塔楼上的圣祷仪式已展开,随着祭祀们手中神圣法力的喷薄流淌,天穹之上隐约响起了圣歌。刺破云端的温润光线很快便笼罩了整个广场。薇雪儿仰起脸蛋,僵直地合拢双手,举过头顶的瞬间,掌心中隐有异芒耀现。 就在玫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眉宇间的杀机崭露无遗之际,皇家军团统领穆法萨抢上前来,站到了她的身旁,“请您自制,陛下的口谕是任何人不得干涉神职行动。敢于违抗者,杀无赦!” 这当然不止是对长公主的警告,高台下的数千名暗党成员也同样听到了最高长官威严的大喝,人人俱是惨然变色。其中一部分性子刚烈,又对玫琳忠心耿耿的年轻士官,却仍然手按刀柄,只等一声召唤便要冲上前去,把这群热衷进逼的杂碎砍成肉泥。 “坦率地说,在动身来摩利亚之前,德维埃等东方七国的百万大军,就已经开始了集结。如果有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令人遗憾地发生了,我想你们的国家或许会变成第二个蛮牙。”斯蒂芬掠了眼脸色剧变的玫琳,继而将目光投向广场上匍匐膜拜的人们,苍凉淡漠的眸子深处仿佛正倒映着一群蝼蚁,满地尘埃。 “这天,这地,这世间的万千生灵,有什么不是在神明的掌控之下?又有什么能够遮蔽天国的容光?”他缓慢地抬手,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只有光明诸神,才是至高无上的权柄,不容亵渎的存在。为信仰而献身,是所有这些信徒梦寐以求的荣耀,薇雪儿圣女有幸走在了世人的前面,她唯一该有的心态就是感恩。” “不,你说错了,该感恩的那个人应该是你。你到现在还活着,还能站在那里说话,是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响起,“是谁允许你把这女孩当成献祭人选的?我说过会答应了么?” 随着广场上人流的分开,说话的这名黑发男子径直走到高台前,纵上,看着瞠目结舌的大神官淡淡地道:“回答我的问题。请相信,你没有其他选择。” 第十五章 分界(中) “撒迦?!”斯蒂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于**的低呼,不由自主地向后连退了几步。 先前睥睨众生的气势在这个瞬间如同遇上火的水雾般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危机感如同一条条冰冷的四脚蛇般迅速爬满了他的后背,笔直竖起的寒毛几乎能把袍衣刺得对穿。 高台上戒备森严的银衣与圣骑士大多经历了一段短暂的愣神时间,才从各处围拢上来。尽管眼前的男子年轻得有些离谱,很难和传闻中的那些杀戮决断残暴专横联系在一起,但所有面对他,注视他的神职却都不自觉地有了畏缩之意。 “没听到我的话么?你想死?”撒迦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大神官脸上,依旧平淡的语气中多出了一丝不耐。 脚下的土地属不属于四省联盟,身边有没有裁决的护卫,对他来说似乎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细节。在这里,在此刻,掌控者仍然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这样认为。 身为侍神者的优越感,永远是其他职业无法比拟的。意识到失态的斯蒂芬扫了眼密密麻麻站满了民众的帝国广场,很快定下神来,不怒自威的神态又隐约回到了他的脸上,“你知道自己在作甚么吗?” “我只知道你很不识时务。”撒迦皱了皱剑锋也似的眉,举步跨上。 就在他有所动作的同时,周遭超过百名以上的神职也都暴起出手。一时间空气被魔力狂飚切割撕裂的古怪声响,如同无数匹龇出锋利犬齿的狼在咀嚼着血淋淋的猎物。稍靠外围的人只能看到战团中央如同地裂般陷下了一块,再凸起,骤然大炽的金色焰浪就已经把密密麻麻的银衣与圣骑井喷般抛上半空,焚成了灰烬。 这股比太阳更耀眼,比熔岩更炙热的光焰由于太过强烈而更像怒放的猛火,甚至连广场上远远观望的民众都在第一时间抬起手来,下意识地遮在眼前。高台附近的更是纷纷在扑面而来的热流下仓惶后退,皮肉灼痛引发的恐惧感很快就引发了大片的惨叫声,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异端!异端!!!”清空的偌大一片区域中,斯蒂芬孤零零地杵在撒迦面前嘶声大呼,眼神中全是歇斯底里的震怖。仓促发动的“圣灵庇佑”没能起到太大作用,火元素的猛恶侵袭让他的半边身体都成了焦炭,不断有巴掌大小的皮肤从裸露的躯体表层剥落下来,落在地上像脆面包屑一样跌得粉碎。 看得出,神官大人平时保养得很好,白嫩细腻的肤质简直跟少女没多大区别。当那些焦裂翻起的烧伤呈现在他身上时,色泽上的鲜明对比便显得尤为狰狞。颇为怪异的是,此时连相隔最近的神职也极少有人向他投来视线,仿佛撒迦身上有着某种极其匪夷所思的物事,只要眼皮稍霎便会错过致命的变异时刻。 “你们没法了解的,就是异端;你们不能控制的,也是异端;这世上不信教的人有很多,在你们看来,他们当中只要具有一点点威胁性的个体,毫无疑问都是异端。”撒迦冷笑,斯蒂芬腰间那柄装饰大过实用的镶金仪式剑已经到了他的手上,而且正在被揉搓得稀软发烫,“规则很霸道,很有威慑力,但可惜,我拒绝认同。” 也没怎么作势,这团不断滴下铁水,比恶魔眼眸更红更厉的半液态物质,便从他的掌中猛然射出,仿佛一只捕食的箭蛙般扑上了薇雪儿所在的塔楼根基。两相接触的瞬间,半土石结构的塔身立即像颗被砸中的巨卵一样爆开了,相比之下太过细微的破入口却引发了一系列可怕的坍塌崩裂,经过打磨后紧密契合的青条石碎成了最松软的豆腐渣,连同折断的杉木主干一起冒着黑烟纷纷扬扬飞散地满天都是。 自从第一个神职反应过来开始,挣命中的斯蒂芬身边,逐渐围拢上了越来越多的救治者。人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不是很清楚。那愈加恍惚的视野中,天在旋转,地在塌陷,唯有焚尽一切的灼热感,在吞噬着残存的神志。作为行走在权力天桥上的六大神官之一,此次前来摩利亚,他可以说是尽携精锐志在必得,光明总殿从未追派过的指令也从另一方面充分说明了教皇的信任。 眼下这段意料之外的插曲,却直接而粗暴地打乱了全部计划。更悲哀的是,现在的大神官,已经不会觉得遗憾了。 广场前沿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很快消失一干二净,就连那些跪拜在地上,虔诚赞美神恩的信徒也都爬起身来,惊恐万状地向远处逃去。等到民众们认定的那块危险区域里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高台上缺掉大半基体的圣祷塔楼也在轰然声中倾斜倒下。站在顶端的几十名光明祭祀在飞起后不约而同地向薇雪儿所在的位置靠拢,而下方的撒迦只是略为勾了勾指头,如同召唤着看不见的情人般作了个手势,他们便齐齐刹住了前冲的身形,继而仓惶暴退。 听不到一句咒文吟诵,那简单之极的手势显然也和施术结印没有任何关系,一团巨大瑰丽的火焰之花就这般匪夷所思地盛开在半空,将薇雪儿环护其内,直到后者缓缓着地方始散去。这难以想象的力量展示不仅仅震撼了全体神职,就连观礼席间的摩利亚将领,以及远端的无数暗党成员,也都呆立当场,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 “没想到,他居然来了。”皇家军团统领穆法萨怔怔地看着撒迦接住小公主,不知怎的竟是叹息了一声。 “是啊,他来了......”从一开始的狂喜转为沉默的玫琳出神半晌,漠然问道,“我很好奇,这也是父皇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穆法萨神情微黯,正要答话时,只见玫琳已经走向了胞妹,右手轻抬之间,已是将肩膀上的暗党军衔全无留恋地扯了下来。 野狼和土狗之间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狼的咆哮只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攻击,而狗却往往会由于恐惧或虚张声势,夹起尾巴来乱吠一气。 眼看着烧得不成人形的红衣神官颓然仆倒,足以医好一头垂死猛犸的回复术也没能阻止他痛苦地咽气,随同前来摩利亚的几名副裁判长无不暴跳如雷。但即使是他们当中杀气最重嗓门最大的一个人,在向撒迦怒喝的时候,也起码隔了十丈以上的距离。 “亵渎圣祷仪式,杀害神职要员,这两条够你领受上万次火刑了!不要以为军队能够成为你的庇护,个人的一点旁门邪术也必将在神罚到来时,成为天威之下的卑微尘埃。万恶的异端啊,忏悔之门将对你永远关闭,只有那无尽的暗火血河,才是你的栖魂地......救命!” 那老年圣裁多少有点习惯成自然,说到后来语气愈发地威严凝重,简直就像在主持一场大型审判。虽说炼狱里的暗火没能被召出,但周身莫名蹿起的几簇烈焰,还是相当完美地契合了话题内容,并让他以一声极为高亢婉转的,犹如唱诗般的惨呼,结束了这段正义宣言。 “谁说这是圣祷仪式?你们搞错了,我没有要干涉什么的意思,会来这里,只因为她不是所谓的圣女。”撒迦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按上薇雪儿前额。 降临天使的那部分灵体早在两人肌肤相触之前,就已经隐有了躁动之势。等到那股炽热透过颅骨流入体内,它便避无可避地冲出天灵,于空中拉出一道长而虚幻的光带,就此消失无踪。整个看似简易的过程中,薇雪儿一直在剧烈地抽搐着,脸颊煞白如纸。驱逐出灵体后她的全身已被汗水湿透,片片凋零的羽翼无形印证了精神力的急剧衰竭,当它们最终化作萦绕的光点散去后,昏厥也就随之而至。 联想起空之岛上,法偌雅摆脱天使桎梏时表现出的轻松,撒迦不由得惘然了片刻。 攀往力量颠峰的艰途,只有在真正踏上更高一级的台阶后,才能触及更远更广阔的领域。上古神兽的生命本源给他带来的改变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曾经蒙着神秘面纱的光明族及其附属在如今看来,不过是另一类修行者罢了。对于降临天使及承载者的共存方式,他已要比任何神职都清楚得多——黑暗血脉的交融或许能唤醒冰封的记忆,但绝对无法如此简单地驱散宿灵。 许多急促音节组成的一句话语,突兀打断了撒迦的沉思。目光所及,那名好不容易扑灭了全身火焰,须发已被烧得光秃一片的圣裁,正鼓起眼珠瞪视着他,以大失身份的口吻低吼道:“没听到我说的?她不是圣女,难道是你的姘头?!” 相较于这位比神佑更幸运的副裁判长大人,太多人显然更懂得珍惜自己的命。就在各方神职纷纷向后退却的时候,撒迦忽然微笑,怜惜地抚上怀中女子的脸颊,“她只是个裁决军团的书记官,仅此而已。” “什么?!”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引发了四起的哗然,连玫琳也难以置信地脱口失声。 “薇雪儿不是圣女。”撒迦淡然重复,将近在咫尺的长公主一把拉到身边,“这位是希斯坦布尔四省联盟的总监察长,前不久她推荐了自己的妹妹加入裁决。我不在乎她们还有什么别的身份,只想奉劝诸位一点......”略顿了顿,他一字字地道,“唐卡斯拉山脉是个清净雅致的地方,但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把那里变成焦土。” “这是**裸的狡辩,你在渎神!”那副裁判长声嘶力竭地怒喝,“报复?战争?放弃你那苍白的威胁吧,我们绝不会向邪恶低头!” “你们那个阵营,如果换了艾哲尔或者米加达拉过来,也许我会考虑得稍微多一点点。可是现在,面对着一群无足轻重的喽啰,我实在是没多少耐心。”撒迦冷冷地望向他,就像在看斩马刀下的一条蛆虫,“开战,或者相安无事,不是你们能够决定的。” 不止这块高台,整个帝国广场都已经完全陷入了死寂。剩下的少数神职首脑没有一个不想立即下令,将眼前的狂妄男子活活拆成血肉零件,唯一让他们还能在羞辱与狂怒中保持着些许理智的原因,却正是撒迦挑明的利害干系。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确实没法再作出任何决定了。 能够被控制,至少被预估的才叫做“事态”,不然的话,就得算是意外。邪教也好,异端也罢,再大规模的敌对势力总有个上限。此次东方七国的联军集结,完全是教廷针对摩利亚作出的战争部署,但现在,没有人还认为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这小子就是当年单身刺杀十六名巴帝将领的撒迦?!”观礼席中,一名新晋升的摩利亚少将喃喃地问。 刚走回席位的穆法萨沉默良久,才皱眉道:“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这样的难题......” 拳头越大,嗓门也就越大的道理,在暗党总部第一匹捎来紧急军情的快马到达后,被体现得淋漓尽致。那名汗湿重衣的骑士被带上高台后,只是低低禀告了两句,就被正面扇来的一记耳光抽了个趔趄。还没等他在那股热辣辣的痛感中体会出些什么,素来温文尔雅的皇家军团最高长官,已在耳边爆起了一句滚雷般的咆哮,“眼睛瞎了?在诸位教廷特使面前,任何话都给我大声说出来!” 那戎装骑士下意识地转过头,掠了眼对峙中的双方。当目光透过人墙停留在撒迦身上时,他先是微怔,随即面露恍然狂吼出声,“据多路斥候回报,斯坦穆独立联盟今晨出兵攻打塔罗克行省,保守估计投入军力已超过六十万人!” “唱双簧吗?”外围持剑在手的圣骑士队长冷笑,向前直跨了几步。 让意外不再成为意外的方法,唯有扼杀。尽管那名被围困的年轻人实力强得可怕,操控火系魔法的手法更是闻所未闻,但他觉得只要不再轻敌,让那批热衷征战屠戮的暴民在今天失去首领,未必就没有把握。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永远都是上策,而骑士的荣耀感也促使着他燃烧起熊熊战意,想要亲手葬送这狂妄的挑战者。 “等一等,沙洛兰特。”出言阻止的,反而是那位遭火袭的副裁判长。与身边几人低语了一番后,他脸色灰败地挥手,连看都没看怔在原地的圣骑士:“让他们走。” “你又错了。不是你让我们走,而是我们想不想走。”一直在按着薇雪儿脉搏,对周遭大敌视若无睹的撒迦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是,我说错了。”那副裁判长立即承认,居然也陪上了一点笑容,“那么,请你们离开罢。” 撒迦微微皱眉,“我刚才说过,薇雪儿不是圣女。如果就这么离开,恐怕将来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才会造成了这个误会。您看,好在发现得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有挽救的余地。”副裁判长很是干脆地举起手来,大声道,“我,古布托吉·图兰姆,谨以光明神仆的名义在此宣布,信徒薇雪儿并无担任圣女之尊荣资格,不日后将有正式公文下放各地教会......” 已经被一系列变故折腾得云里雾里的数万民众,登时又爆出了一阵惊叹。在他们看来,这场充满了博杀与惊险的圣祷仪式更像是贵族常看的荒唐戏剧——那些晦涩难明的桥段尽管永远也难以理解,但无可否认,**部分还是相当精彩且离奇的。 “我跟你们的皇帝,或者你,暂时都没有话说。”穿过虎视耽耽的人群,即将走下高台的撒迦忽然停了下来,转回身,抛给走向这方的穆法萨一支羊皮纸卷,“愿意的话,下个月,我会在希斯坦布尔恭候他的大驾。” 缓行在帝国广场的人海之中,耳边信徒们不一而足的私语像是聒噪的鸦鸣,让玫琳始终静不下心来。看着正在成为过去式的属下一个接一个向自己,以及横抱胞妹的撒迦肃立敬礼,她的眼眶不禁潮湿。 “谢谢,我会用一辈子来报答。”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向人表示感激,以及羞赧暗示。但耳边随即传来的话语,却轻易让这份坦诚变成了自嘲。 “你应该去谢普罗里迪斯。他曾经夺走了我的一切,今天,我只不过照做而已。”撒迦的声音饱含疲倦,刻骨的痛苦与残忍的快意隐呈在他眼神深处,仿佛相生相克的水火般纠缠不休,“唯一让我好受点的地方在于,你应该是自愿选择,从他身边离开的。” 任何一种形式的战斗,都会有人胜出,有人败北。同样,也总有人综观全局成竹在胸,有人迫于形式不战而降。 日落西山之际,恭立在摩利亚皇宫大殿里的穆法萨,正在呈上那封信函,“教廷使团已经在返回唐卡斯拉山脉的路上,走得相当匆忙。陛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妥协,毕竟没有证实的消息,都还不值得考虑。” “上一次攻打蛮牙时,你还记得那七国的表现吧?只有在盘中的才能算作食物,没有动刀叉以前,他们应该会表现得很急切,而绝不是低调和谦让。”熟悉的低咳声中,王座上的男子拿开了唇边血迹斑斑的白帕,握紧,吃力地站起身,“不要低估教廷,没有一个详尽的计划,薇雪儿就不可能成为献祭品。在这批使节和七国联军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迅捷而隐秘的沟通渠道,现在其中一方出了问题,协定的种种步骤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当机立断说起来容易,真正要做未必简单,看来,神职当中还是有着不少人物啊!” “您是指,撒迦调配的兵力牵制到了七国联军,而且教廷使团也发现了这一点?”穆法萨有些难以置信,“再怎么说,六十万这个数字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 “相对于两百多万的难民总数来说,这个比例是高了一点。但你得清楚,经过长期的战乱和流亡之后,老人和孩子还能活下来多少?”那男子苍白消瘦的脸庞上渐渐现出一丝笑意,“这支军队,倒有一大半是希尔德拿着鞭子,亲手赶到撒迦身边的。” “我担心,两位公主殿下会不会被撒迦当作......” “住口!”男子霍然转首,深凹眼眶中闪过的凌厉之色,竟是有若阴暗苍穹下劈落的疾电,“教廷不断向摩利亚施加压力,无非是想让我交出那头异灵。他们要选拔圣女,好,我把薇雪儿一起送去了光明总殿;要安置光辉之炬,国门也无条件敞开。我们在积蓄力量,在和时间赛跑,他们就步步进逼,只要一天不兵戎相见,这个过程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目前最大的问题之所以会不再成为问题,就因为我没有看错撒迦。如果只是为了单纯的报复,他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押上这样大的赌注向我动手吗?!” “陛下,请您息怒。”穆法萨屈膝跪倒,望着鬓角已有白发丛生的普罗里迪斯热泪长流,“恕我直言,您所做的这一切,我怕今后就连两位公主也没办法理解......” “没有关系,我从来不会感到孤独。”普罗里迪斯淡然一笑,拆开手中的信函,目光略为凝注,“四省联盟,终于要建国了。照撒迦的性格,他邀请的客人或许会很多,你说,到时候拿什么礼物送给我这孩子好呢?”深吸了一口气,这满面病态的王者,已如标枪般挺直了身躯,“穆法萨啊,有了这段缓冲期,呼啸森林中的果实,应该就能成熟了罢?” “是的,陛下。”穆法萨重重叩首,他的声音仍在哽咽,全身却在由于斗志和战意而绷紧,“我也是个男人,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 一直以来都在为更新慢的原因道歉,这次仍然是。 不想编什么理由来搪塞,确实是写不出,又不想拿自己都看不过去的东西敷衍书友。瓶颈期很难熬,不过总算是过去了,之后的主线也已经理清,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慢了。 2743186,几位热心兄弟建的群。《寂火》大约在百万字出头完本,有关新书预告等东东会先在群里发布。 再次抱歉,感谢大家的宽容及支持。 第十七章 边云(上) 九月,已是初秋。 九月有桂花盛开,九月有红枫如火。 在任何一个吟游诗人口中,这时节都被描绘成大地之母的回馈与赋予。春季播下的作物种子,经过漫长的成长期,终于迎来了收获。就连拂过田野的习习凉风,都带着甘甜芬芳的味道。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近距离感受着人群充满生机的喧嚣与繁忙,贝罗亲王的心情却显得颇为低落,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沮丧。 作为这次受到独立联盟邀请的对象之一,刚从继位风波中走出不久的德维埃公国遣出了一支极具规模的使节队伍,由他率领前来参加这一次开国典礼。想起那位**多过脑髓的准皇帝,也就是他的嫡亲兄长在宣布出访人选时的奇异眼神,贝罗觉得牙根又开始恨得发痒。 那一刻,不止是皇帝,就连那些大臣,都仿佛在看着一个已经被绑上神坛的活祭品。 “亲王殿下,再过两个街区,我们就到了。”马车外传来的话语,将愤恨的心绪拉回了现实。 掀起豪华车厢旁侧的窗帘,贝罗探出脑袋,挂上满脸笑容,向着策马随行的几名裁决军官点头示意,“就快到了么?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们了。顺便问一下,撒迦陛下呆会儿会出现吧?老是听人说起他的风采,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觐见......” 长久以来有关裁决军团的种种传闻,早已让他对那名幕后独裁者的片面印象根深蒂固,并平添了诸多想象。 裁决军官们交换着奇异的眼神,半晌之后,其中一人才冷淡而不失礼貌地开口,“今天这样重要的日子,撒迦大人当然会面见各位贵宾。不过,有一点您弄错了,登基的那位是斯坦穆皇族的唐克尔迪·里察德王子,并非我们大人。” 贝罗亲王登时愕然,一张白净富态的脸庞涨得通红,“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谁都没有料到斯坦穆国土上的这场战争,打到最后居然会打出第三方政权来。尽管在平日里的高谈阔论中,贝罗亲王总喜欢给希斯坦布尔独立联盟加上“不入流”的前缀,但正式接到国事邀请函的那天,他和皇帝以及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无法遏制地打起了哆嗦。 送来文书的那两名特使,是在德维埃王臣诸人商议国事时,施施然从大殿正门直闯进来的——没有任何通报,也没有任何示警声,仿佛皇宫里的那些侍卫高手以前就是稻草人一般的摆设,而现在根本连摆设都不如。 习惯对着沙盘指点江山的上位者们勉强保持的镇定,转眼间便随同来人口中简单的自我介绍一起,崩溃得一干二净。表面上看起来,独立联盟这股远在千里之外的特殊势力伸来的似乎是橄榄枝,实则就连光明总殿一手扶起的傀儡皇帝也能通过并不灵光的脑袋分辨出,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互通声气互相防备,这恐怕是林林总总的同盟之间最大的特色,沐浴在神属光环下的东方七国亦是如此。动身前来希斯坦布尔之前,贝罗亲王就已经知道,参与那次远征的其他国家同样接受了邀请,没有推脱或拒绝的例外。 贝罗可以肯定每一个同盟国的掌权者,都如自己的兄长那般在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上报了教廷,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各国对光明总殿的疑虑——某些特定的时候,武力要比信仰更具说服性,现在神仆们却表现得像在回避着些什么。或者说,隐忍着些什么。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意识到背后的大树也许已走入衰老期的东方七国,权衡利弊之下最终派出了各自的使团,并极有默契地均以亲王一级的人选率领。既不至于开罪独立联盟,又能对教廷有所辩词的做法,可以说是皆大欢喜两相不误。唯一可能会出现的缺憾,不过是在日后牺牲掉一些倒霉鬼罢了。 大街上的人很多,能舒舒服服躺在铺满软垫的马车车厢里,手边就摆着窖藏二十年以上醇酒的却没有几个。问题是,脸色阴郁的贝罗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就比那些老百姓快乐多少,因为他们至少还有希望,还有明天。 从下榻处一直到希斯坦布尔内政厅前的仪式广场,亲王感觉到就像在经历一段生与死之间的最后旅程。高度的紧张让他甚至对司仪官大声通告的使团名称毫无反应,还是靠着随行人员的提醒,才避免了不该出现的尴尬场面。 相当于半个普通城镇大小的巨型广场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一条笔直贯穿了整个场地的平坦大道以外,视野里几乎找不到任何能够立足的所在,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与飘扬飞舞的花瓣。阵阵如雷的欢呼声甚至使得走上观礼席的贝罗一度想要用正在挥动示意的手掌去堵住耳朵,过道两边林立的联盟军士却令他只能把脸上的笑容展现得更为和蔼灿烂。 “老伙计,你的运气好像也不怎么样啊!”入座不久,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贝罗讶然转首,映入眼帘的黝黑脸膛让他怔了一怔,随即大叫出声,“威列拿亲王,他们居然派你来?!” “还不是一回事。”那张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高贵气质的黑脸上露出丝苦笑,“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用刀子,而是用脑子。你我的心计不如别人,被挑上这件苦差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苦差?依我看是送死的差事才对。”贝罗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起身穿过几个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与对方大力拥抱。 同处神属阵营的缘故,使得德维埃与其他六个国家历来有着频繁的交往。然而,在所有结识的异国要人之中,这位来自洛汗的亲王却是贝罗私交最好的。同样政坛失意的境地给了两人说不完的话题,本国掌权者的种种无能表现则让一些发泄式的言论变得愈发微妙和默契起来,至于亲密到一定程度后对性事癖好上的一致认可,那更是知心之外的惊喜发现了。 “先不说这个,没看到好些人都来了吗?”威列拿轻拍着老友的后背,低声道,“依我看,这个国诞,未必就不是我们的机会。” “怎么说?”贝罗小心翼翼地扫了四下一眼,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使节坐满了整个高台,按照席位上所插的旗帜标识来判断,似乎就只有巴帝和摩利亚两国无人前来。 威列拿使了个眼色,拉着他一起坐下,“你应该也是几天前到的吧?知道我们的住处为什么没有被安排在一起,反而到现在才能碰面吗?呵呵,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啊,就算是建国日,人家独立联盟也作好了对应一切变数的准备,看样子我们这次多半得空手回去了。” “这本来就是在胡闹!那些猪猡拿出一个拙劣到可笑的借口,我们却成了替罪羊。到时候光明总殿不发难就算了,万一真有什么,倒霉还得是我们!军情刺探?他妈的,有这么个刺探法的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碰巧掌握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说独立联盟的军政机要,甚至是最核心位置的隐秘,那所有的问题还会成为问题么?” 贝罗亲王愣了半晌,才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威列拿注视着正步行出内政厅大门的两队鼓号手,广场上逐渐沸腾起来的人声让他不得不提高了语调,“但有一点很关键,别人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你偏偏又打不过人家,偷也没法偷,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办法才最稳妥有效?” 转过头来,深深注视着目瞪口呆的贝罗亲王,他露出奇异微笑,“让我来告诉你,现在只有把敌人变成朋友,你才有可能得到渴望的一切,甚至更多。” “难道不会被识破?”贝罗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我的意思是,那种真正的朋友。昨天夜里,有位格林将军以私人名义和我聊了很久......”骤然响起的长号声中,威列拿顿住话题,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膝头,“仪式开始了,慢慢看,咱们呆会儿再说。” 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以来,诸国特使就一直被充满活力和效率的所见所闻震撼着,影响着。不限形式只求成果的理念在每一处建筑体,每一条街道的战后翻修上无不表现得分明,毫无美感可言的城池框架却将平、直、宽、广发挥到了极至,哪怕最细微的修饰雕琢都被当作糟粕摒弃。 正如众人想象中一般,独立联盟主导的这场登基大典,没有多少刻意去展现隆重奢华的地方,就连斯坦穆皇室遗孤的出场,也不过是以一段短短的鼓乐铺垫了事。 作为两朝元老,前财政大臣、如今的内阁议长安姆罗尼,含着热泪为新皇完成了加冕。一番悲怆激昂的讲演之后,他撩起衣摆,便要携着林立的百余名内政官员下跪,正式行使君臣大礼。 “不,今天你们不应该跪我,我也没有资格接受这份荣耀。”年仅十六岁的唐克尔迪·里察德扶住了老臣,如果除去皇袍与王冠的衬托,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平凡木讷的邻家少年,“当人民遭受战乱的时候,拯救他们的并不是我。” 扩音魔法的作用下,这句平静的话语被折射到广场上空清晰回荡,包括观礼贵宾在内的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少数斯坦穆旧臣的脸色俱是大变。 “陛下......”安姆罗尼颤声低呼,刚开口却被唐克尔迪抬手打断。 “我想问一下,独立联盟建立以来,你们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半夜醒来的时候,最常听见的是什么声音?我得说,我听到的一直都是,军队操练时的那句:杀!”准皇帝上前几步,扫视着无穷无尽的人海,“很奇怪,在夜里听着它,只会让睡梦更香甜。因为我知道,自己正在被守护着。” 秋季正午时分的阳光依旧燥热,这文弱少年的眼神中亦有着一种光芒在发亮发烫,“斯坦穆的亡国历程证明了很多东西,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我们可以没有一切,但绝不能失去勇气。今天,我们脚下的土地,重建的家园,逐渐安定的日子,都是战士以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而所有这些当之无愧的勇者当中,是谁第一批发起反攻,带领人民重新找到了希望?在迄今为止的近百场战役里从无败绩,让入侵者闻风丧胆的那支铁军,又叫做什么名字?” “裁决!裁决!裁决!!!”海啸般的齐呼瞬时席卷了全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均在以单拳重重撞击胸口,巨大沉闷的声响让整个观礼台都在轻微颤抖。 也许是国诞日的气氛太过热烈,唐克尔迪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常态,毫不停顿地大吼道:“在我们的心里,裁决是什么?!” “是钢铁,是城墙!”千千万万个呐喊撕破了云霄,即使再小的孩子也努力扯开嗓门,坐在父亲肩头挥动着手臂。 “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名义上的斯坦穆已经亡国,已经彻底不存在了。五省联盟可以算是这批异国先驱者一手打下的疆域,如今他们不但从巴帝人那里救回了我,还把这个重生的国家完完整整交还到我手上。”唐克尔迪垂低了视线,语声中现出些许哽咽,“我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回报,但还是希望阿鲁巴和爱莉西娅两位将军,以及玫琳总监察长能继续帮我多分担一点事务。至于被所有裁决人视为神明的那一位,我已经决定,从今往后,我们这一国世世代代都以他的故乡‘边云’为名。没有他,没有边云传承的斗志,可以说就没有联盟的一切......” 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观礼台上逐渐响起了低低的骚动。边角处,一名面容白皙的特使掠了眼身边的随从,悄声嘲讽道:“唱作俱佳啊!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话应该是他的年龄能够说出来的吗?公认的傀儡忽然增加了戏份,你难道不觉得这有点突兀?” “演员负责演出,观众负责鼓掌叫好。一些小小的漏洞,在这样的场合里不会太显眼的。”那生着淡金色眉睫的年轻随从极为女性化地抿嘴微笑,满脸的不以为意。 特使冷哼了一声,“要是光辉晨星知道你居然用魔族的摄魂术去控制一个人类,猜猜他会怎么认为?” “那似乎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而是你的。”年轻随从轻巧地动了动右手两根指头,微微皱眉,“虽然说好戏还在后面,但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倒宁愿那群野兽不要登场......” 同一时刻,内政厅门前的新皇霍然转身,向着贯穿广场的大道尽头遥遥指去,“接下来,我谨代表所有子民,欢迎帝国的战神撒迦,和他英勇的士兵们!” ———————————————————— 出版社建议我换个书名,要求大气直白有视觉冲击,有建议及灵感的书友烦请加群:2743186,或站内短信联系我。 谈不上奖品,获选者将有全套实体书赠送。 第十八章 边云(中) “战神?你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听到唐克尔迪略嫌夸张的称谓,那名特使面露不悦,“你也清楚帝波尔是个多么狂妄的家伙,这样一来,恐怕日后又得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迎着他饱含责问的眼神,侍立在旁侧的年轻人显得异常平静,“人类意识最深处的东西,是摄魂术无法改变的。刚才那个称呼,完全是小皇帝自己的思维定义,我仅仅起到了触发作用而已。” “狭隘的眼界注定了凡人的无知,在他们看来,一个过于强大的同类确实就值得去膜拜了。”特使冷笑,“但今天的你,让我感觉和他们并没有多少差别。要知道,隐瞒念力上的波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难道真的是那些降临分身消弱了你的力量?为什么在听到撒迦的名字以后,你的护身结界甚至都在自行增强?”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没有真正感受过那种东西。”随从淡淡地道。 特使怔了一怔,“什么?” 隆隆战鼓震起之后,另一种铺天盖地涌来的声息,已在顷刻间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仿佛被针扎电击一般,观礼台上的贵宾、内政厅前的官员、乃至仪式广场云集的斯坦穆百姓,均不自觉地绷直了身躯,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尽管不同的群体怀着不同的心理,但无论是崇敬企盼,还是震怖茫然,在那阵阵沉闷如雷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的第一时间,每个人的本能还是退缩。 伴随着声浪一并怒卷而来的,是杀气。 极个别的例子证明了,普通人类在野外遭遇猛兽之后,安然逃生的可能性。作为直立行走的高级动物,生死关头中智慧能够起到的作用当然是极其重要的,但真正能够让猛兽不愿攻击,或者说不敢攻击的因素,还是那种野性力量被唤醒后崭露的狰狞。 此刻从广场尽头延绵而来的三个步兵方阵,仅在直觉冲击上,就已经把人与兽之间的界限模糊到了几近于无的地步。 这支四万人编制的突击兵团全都由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组成,清一色的连身百叶甲,背后倒插着一臂多长的阔口战刀。亮银轻甲和刀柄上那缕迎风飘扬的红穗,让方阵看起来仿佛流淌着火焰的寂然潮流。尽管唇角上还带着茸毛,但每个人的眼神中却全是生死杀戮淬炼出的冷酷。年龄与历练上的反差形成了一股逼人之极的震慑力,只是远远感受着这股刺进骨髓的凶戾气息,已让人觉得逼近的仿佛是一群半大豺狼。 塔罗克一役中,正是这批悍不畏死的攻城前锋,给巴帝方造成了直接而致命的打击。被战乱夺走亲人的痛苦与仇恨,几乎是所有斯坦穆难民入伍的最大原因,能够从联盟征兵中脱颖而出的少年无不经过了层层筛选,而加入突击兵团的最终考核,甚至远要比成人更严格。 “一群孩子?这就是你所畏惧的?”整齐划一的军列踏步声中,两名异类的对话仍在继续着。 “看任何事情,都应当摒弃表象,去观察最本质的那一部分。”年轻的随从皱了皱眉,“米加达拉,你不会连光辉晨星的话都忘了吧?” 特使沉下了脸,刚想开口时,却听得附近席位上的一人颤声对着同伴低呼:“全民皆兵,全民皆兵!” “看,就连再低等不过的蝼蚁,也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随从轻叹了一声,摇头道,“大陆上有哪个国家,会把征兵年龄放低到这种程度?又有哪位掌权者,敢于在建国阅兵式上**裸地展示自己的童子军部队?你得清楚,撒迦绝不是在提供笑料,证明自己无人可用......” “那他想作甚么?” “表明立场,而且表明的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立场。”随从的回答冰冷之极,“走罢,我们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突击兵种的方阵过后,五个混合军团先后从广场中央通过。战衣上的黄绿条纹使得他们就像是一大片自行迁徙的原始森林,保护色的作用之下,少数观礼台上的贵宾不得不站起身来,以便清晰观望行进中的士兵。 “有什么可看的,野战军而已,个人配备还不如我们德维埃。”一直没精打采的贝罗亲王斜眼看着身边的威列拿,很是为对方凝重的神情好笑。 同样是皇亲级人物,威列拿在扳起脸的时候却要比前者威严得多,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煞气,“贵国的野战军团在操练或者阵地推进的时候,也把远程部队排在步兵的前面吗?” “弓箭手和魔法师?步兵前面?”贝罗亲王勉强直起身张望了一番,挠挠脑袋,“什么意思?” “你打过仗没有?在战场上有一方真要是排出这个阵型,那就意味着人家根本没准备打攻防战,而是纯粹以火力压制开场,再兵种转换层层推进......”威列拿由衷地感叹着,在转过头接触到对方茫然的眼神后,不禁苦笑了一声,“按照你能听懂的方式来说,这些军团的最高统领不是自大到无可救药的蠢货,就是对自己麾下的远程部队抱有极大的信心。” 贝罗亲王大力拍了一下前额,露出恍然神色,“原来你在说这个!其实没什么好多考虑的,无论哪个方面,如果他们信心不足,能跟巴帝干到现在?!就拿我国的军队来说,粮饷和军械配备再丰厚、再优越,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决定胜负的毕竟还是人啊!” 威列拿已被这番话说得完全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没想到,有的地方反而是你比我看得更透彻......这就行了,老伙计,等阅兵式一结束,我就为你引见那位格林将军!” “希望我还值得被利用。”贝罗亲王苦笑,“你也知道,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我们就注定没的选择了。” 伴随着低沉号角策马而来的骑兵方阵甫一登场,就立即引起了观礼台上的一片倒抽凉气声息。已经接近疯狂的民众早就把任何可以抛起的物事高高扔上天空,人群中即使再矜持优雅的贵族长者也没有停过片刻以拳击胸的军礼动作,整个广场几乎快要在单一而凶猛的声浪节奏之中崩裂塌陷。 在斯坦穆最常见最典型的平原地形上,骑兵冲锋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即使是其他任何国家,这支追风逐电的兵种也历来有着“沙场之王”的称号。然而养兵千日的漫长过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不论轻骑兵还是重甲骑兵,只要达上了标准配备,那么他们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可以说是用钱一寸寸堆起来的。没有一位统帅会愿意看到,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快刀还没斩中目标,便已在敌人的远攻之下折断。所以在骑兵披挂能够达到的防御及破坏性上,各国兵工往往都恨不得用大把金币直接换取想要的一丁点数据突破。 此刻,当那股视野中的钢铁洪流缓缓流淌过广场中端,一些特使已拼命瞪大着双眼,唯恐一个倏忽便错过了至关重要的细节。 加长刺枪,弧面臂盾,覆面式锁子甲,马刀,十二连发点金手弩......这些都算是再常见不过的骑兵配备,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眼前的军人们身上笼罩的魔法光晕。 是的,所有的防具,甚至在刺枪枪尖上,都隐约镌刻着无数极小的魔法符号。令人瞠目结舌的附魔技艺使得护甲更轻,刀枪更利,盾牌更坚固。即使再外行的旁观者,也能通过马蹄起落之间的声息,察觉出明显异常。 这样庞然的,几乎无穷无尽的骑兵大潮,在行进的同时,发出的响动竟是微乎其微。整齐划一的纵横队列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像是用刀切出来的,人与马之间的紧密维系已经不仅仅表现在局部上,如山的凝重感让整支大军变成了钢铁般的一个整体,一架巨型战车。 现在,这战车的车轮已加速滚动,可怖的是,它却仍保持着悄然无息。 工程、补给、运输,乃至地下掘进,名目繁多的辅助兵种仿佛是一段段过场的铺垫,逐渐沉寂下来的广场听不到任何喧哗,有的只是压抑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要来了。”贵宾席位间,威列拿亲王长吸了口气,丝毫没发现手中的瓷杯正在不断溅出水来。 贝罗亲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说些什么打打趣,干涩发痛的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尽管那支军团的凶名没有一天不在听闻着,但到了即将面对的时刻,他还是感觉到了比想象中更为强烈的恐惧。 长时间的静谧之后,阅兵大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人,一骑。 这是个极为魁伟的半兽人,独臂,虬须,狞目獠牙。他身上的战甲是黑色,胯下的战马也是黑色,就连腰间刀鞘的颜色,也是比夜更冷更暗的纯黑。 他策马,缓行,如同置身于硝烟遮天的沙场,粗豪的脸庞上神情肃然。到了广场正中的位置,他忽然勒紧了缰绳,拨转马首,扫视着数以十万计的民众,缓慢而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 “裁决军团上将阿鲁巴,率领全体士兵,接受你们的检阅。”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根本是背对着内政厅,背对着眼神呆滞怔然木立的小皇帝。 “砰砰”连声大响随即于高空爆起,几朵庞然无朋的魔法之花相继盛开,匪夷所思地汇成青色光幕,从四方徐徐扩展而下。这巨型结界刚一成形,大道彼端已如滚雷般震起了马蹄声,伴随着这批精悍如刀的黑甲骑士共同出现的,竟是地面上急速延伸的茫茫阴影! “看天上,快看!”随着一声颤抖的高喊,无数民众纷纷仰首。紧接着,山崩地裂般的欢呼便猛地从人群中迸发出来,嘶吼、咆哮、甚至是放声哭泣,沸腾的情感瞬间突破了顶点,狂热挥舞的手臂瞬间形成了一片密林。 空中,数千头巨大的摩索飞龙正在地行侏儒的驾驭下井然有序地飞过,将烈日的辉芒遮去了大半。最前端,狰狞雄壮的赤炎獠脊背之上,赫然傲立着一人,单手挑着一面如火的裁决军旗! 就在地面上的声浪到达最**时,那旗手纵身一跃,跳下赤炎獠的背部,从百丈高的位置带着猎猎飞舞的大旗直接坠向地面。 只是一转折,一扬手,裁决军旗便带着劲风激射而出,“夺”的一声钉在内廷厅正门上方。而旗手却没有一分减速,更没有用上驭风术之类的魔法,一声连整个希斯坦布尔都能震动的巨响之后,他已落在了观礼台前沿。 “这里,刚才坐着谁?”所有特使状如痴呆的注视之下,生着一双冷锐紫眸的旗手从半人多深的大坑中挺直身躯,望定了台上空出的两个席位。 与此同时,裁决军团的千万架战争傀儡正迈着沉重的步伐,从阅兵大道上通过,整整十个方阵的精灵弓箭手组成的豪奢阵容,也陆续开进了广场。但贝罗亲王的注意力已经被完全吸附到这名旗手身上,甚至连思维能力都处在了停滞状态。 “他......他是?”贝罗喃喃地问。 同样气势为之所夺的威列拿惨白着脸,吞了口口水,刚想回答时却被四下骤然爆发的声浪打断。这一刻,裁决士兵和那千千万万的民众,都已单膝跪倒,向着旗手所在的方位俯低了头颅。 “万岁,万岁,万岁!!!” 第十九章 边云(下) 阅兵式结束后的当晚,一场姗姗来迟的盛大晚宴,让所有使节终于找到了身为贵宾的优越感。 连日以来严格划分的下榻地点,使得特使们非但没有彼此交流的机会,就连不多的出行游览,也都是在专人陪同之下,到各个指定地点走马观花一番匆匆了事。 更像是软禁的招待方式,自然引来了一片抗议声。除了少数几个按照正统外交程序邀请到的国家使团以外,似乎没有人还能感觉到礼节的存在。但随着整个建国大典的循序渐进,那些负面情绪也开始慢慢减少,直到完全消失。 人们需要希望,却臣服于恐惧。 贝罗亲王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却一直认为它很有道理。这段日子里有限的所见所闻,不断在加深着心底里的那分畏怯,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正在打交道的不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架巨大机器上的无数个冰冷零件。 直到日间亲眼见到那位年轻的裁决之父,感受过那股可怖的凝聚力,他才恍然明白之前的直觉到底从何而来。有了这样一个人,或者说这样的一个核心存在,千万军民不融成钢铁般的整体,反倒是件奇怪的事情了。 而此刻,经过漫长的等待与恰成反比的简短介绍,那双仿佛用最坚硬最酷冷的冰雕刻出来的紫色眸子,已来到了两尺不到的前方,直视着他,“德维埃的贝罗亲王是吗?我是撒迦。” 宴会厅宾主尽欢的气氛已经达到了最**,到处充斥着浓郁的酒香和醺然笑语,周遭如同火炉上的温水般迅速蹿升的热度却没法给贝罗带来半点帮助。现在的他,只能感觉到敬畏与茫然。 “愣着干什么,快举杯啊!”同在一席的威列拿看到老友木立半天毫无反应,探手扯了下他的衣摆。 “哦,是是,我好像有点过量了,实在抱歉!”贝罗惊觉过来,急忙端杯,小心翼翼地捧着,先是躬了躬身,再与撒迦手中的杯身轻碰,仰脖一饮而尽。 只要不是瞎子,应该都能看出在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国里,撒迦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真的出现在这场政治意味浓厚的晚宴上,而且还表现得如此随和——对于很多特使来说,一个从传说中走到眼前的铁血君王,即使能和自己简简单单地说上一句话,也将会成为日后炫耀的资本,更何况是把酒言欢? 贝罗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对方摆在了潜意识中的神龛之上,但对于撒迦身后的四名白袍女法师投来的冷锐目光,转过神来的他倒是有着一定程度的洞察。 “尊敬的撒迦阁下,在德维埃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别人说起,裁决军团是如何创造了无数个战役神话的。请允许我向您转达本国皇帝陛下的致意和邀请,不知道对日后出访德维埃,您有没有兴趣?如果有那份荣幸的话,到时候我可以作为向导,带您游览德维埃最著名的巴比亚运河。”贝罗仿佛从未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生平第一次跟贵族远亲打交道,急于表达的友好甚至谄媚,在此刻全都变成了不敢恭维的虚伪做作。 “德维埃的乌金产量高居大陆之首,只是出于这个原因,恐怕任何人都不会拒绝与贵国交好。”撒迦的回答比想象中更尖锐直接了一万倍,几名贴身侍卫习以为常地抿嘴微笑,而充当引见人的格林将军却暗自叹了口气。 丢下瞠目结舌的亲王,走向另一张桌子的途中,格林赶上几步,央求道:“大人,呆会儿您能不能不说话,或者少说话?” “趁早说清楚彼此之间的需要和最终目的,我以为并不是一件坏事。”撒迦简短地解释,随后转头看了眼远处笑靥如花交际自若的玫琳,“或许我的沟通能力,跟总监察长大人期望的还有着很大差距......” 言语间,从正门外疾步走入的一名上校径直来到了撒迦身侧,立定敬礼后低声说了些什么。急剧起伏的胸膛和满额满脸的汗水让他看上去很是焦灼,而撒迦却始终在全无表情地聆听着,没有插过一句话。 比起出现时的轰动,裁决之父的匆匆离场则显得有些低调。正当格林想要去应酬其他贵宾时,被一并留下的近卫法师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少将,等一等。”说话的是个棕发姑娘,这一刻大厅顶部魔晶吊灯的光芒,甚至远不及她的眼神明亮凌厉,“我知道你向来很有见地,也很有抱负,也清楚你们这些一心为了政治利益的官员,有多么希望撒迦大人可以变得八面玲珑。但任何人的生性,恐怕都不太容易改变,如果你必须得拿政客的标准来要求我们大人,最好在态度上先学会婉转。” “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想表现的又是什么,下一次,再让我听到这样混帐的言论,你会死。”那近卫冷冷地说完,再也不看少将一眼,与同伴转身离开。 格林哑口无言地怔立了良久,最终苦笑着摇了摇头,向眼巴巴望向这方的几位特使走去。阅兵式带来的武力震撼,间接唤醒了一些亲王蛰伏已久的野心。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交易有很多,他还得打起全副精神,去证明教廷能够做到的,对边云来说也很简单。 这世界就像是一盘棋局,每个人都身处其上,每个人都在被冥冥中的那只大手操纵进退。格林并没有想过要偏离自己的轨迹,自打老母亲被裁决解救之后,就从未想过。 而他决意追随的那个男人,却在考虑着如何跳出棋盘。 夜色下的圣胡安寂静而祥和,经历了一整天狂欢的人们早已入睡,只有少数士兵仍旧散布在牧场周遭,带着狼一般的警惕悄然巡行。 撒迦和那上校到达圣胡安的时候,适逢两班游动哨交接换岗,上百名久经沙场的裁决汉子却对眼前策马驰过的两人毫无觉察,就连骤雨也似的马蹄声也似乎充耳不闻。 很快,圣胡安西部的墓园进入了视野,引路的上校略为勒缓了战马,转头示意撒迦继续前进。随着战士的石碑逐渐掩去后方道路,浓厚雾瘴充斥了整个视野,上校的周身猛然蹿起一股光焰。 这乳白圣洁的辉芒只是维持了瞬间,在夜幕中留下了一道刺目而短暂的划痕,便连带着驰行的两人一并消失不见。如同空间里最微小的气流掠动,整个圣胡安几乎没有人能发觉这种匪夷所思的空间魔法引发的力场异变,除了沉思森林方向,孤零零探来的那道精神波纹。 在撒迦的眼中,不止是墓园,就连天与地的轮廓,也都像湿透了的水彩画般逐渐模糊不堪。等到视野再次清晰,整个世界已赫然变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光域。没有建筑,没有边界,磅礴的光源比空气更无孔不入地证明着自身的存在,夜的痕迹再也一无所寻。 此时此地,取代大自然成为主宰的不是别的,正是颠峰奥决的威能。 “很抱歉,由于你现在的特殊身份,我才不得已耍了一点小小的手段。”那上校微笑着跳下地来,任由战马自行跑开,“不过,你看起来好像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巴帝开始从斯坦穆撤军的消息,是真的?”撒迦环视着四周,显得对这个独立空间的构成方式颇有兴趣。 上校打量着他,点点头,身后缓缓展开了两对深蓝羽翼,“你已经成长了很多,所以不应该不懂得,没有利益的谎言,就没有编造的必要。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从自己的部下那里得到同样的消息,只不过我们送来的免费礼物,要更早一些罢了。说实话,摩利亚皇这次针对巴帝的出兵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其中也包括我。” 撒迦冷凝的眉峰微动了一下,抬手接过对方抛来的魔法晶球。这枚不过拳头大小的球体,竟像是连通着另外一个世界——俯瞰角度之下,一幕幕战火纷飞的杀伐景象正在陆续呈现着,而那面千军万马之中飘扬的皇旗,则令他终于变色。 “御驾亲征......他以为自己还年轻么?”现出本来形貌的智天使艾哲尔冷哼了一声,深邃如海的眸子里现出罕见的讥嘲意味,“你可以留心一下摩利亚方面的主力兵种,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呢?” “的确,我见过它们。”望着晶球里密密麻麻狰狞无比的兽灵,撒迦的眼神忽然带上了一丝死气。 “真不知道你是愚蠢,还是勇气可嘉。”艾哲尔明显感觉到了他体内力量本源的急速提升,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就算能杀了我,你就肯定没有其他上位者知道这件事情?蛮牙会亡国的原因,你不会不知道吧?现在摩利亚皇敢于亮出这张从蛮牙废墟中抢回的底牌,就等于在无形宣告,站到了神族的对立面。而你呢?也准备步他的后尘,把这个刚建立的小国送上灭亡之路?” “带我来这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有的话,尽早说出来。”撒迦翻身下马,站定,眼中的苍凉死意更浓,“你前面搞错了一点,我不是想灭口,而只是单纯地要杀你而已。” 艾哲尔笑得如沐春风,笑得花枝乱颤,“撒迦啊撒迦,说你什么好呢?难道你和普罗里迪斯会投缘,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把狂妄当成了个性?退一万步来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在你眼里就那么难区分吗?!” “自从我和希尔德在某个方面达成协议以后,巴帝就已经不再是敌人了。目前还在维持的战局,是一出戏,只不过我没有料到普罗里迪斯真的会出兵罢了。至于是谁促成了这个局面,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撒迦淡淡地道。 艾哲尔的笑容僵住,半晌后才问道:“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类,一定要把弑神屠魔当成最终的目标?” “那得看所谓的神魔,有没有准备把我们当成牲畜来轻贱虐杀。”撒迦有些厌倦了无休止的纠缠,“你上次说过,已经找到了七夜轮回的下落。现在,请立即告诉我,它在哪里,在谁的手上。” “我也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拥有了真正的力量,就会轻易发现它的踪迹。在这之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指明它所在的方向。”艾哲尔平静下来,一头金发无风自动,“这件魔器的确能够让死去的父亲回到你身边,但是,你确定自己了解,那究竟有着怎样的前提条件吗?” “我不在乎。”撒迦的回答冰冷简短,“需要的话,你指的那种力量,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体验。” 凄冷的月芒之下,赤着一双玉足,仅穿着亵衣的蓝菱飞掠到了墓园深处,俏脸上全是急怒杀机。那张黑黝黝的大弓正在他手中嗡鸣不已,通体喷薄着强烈的元素光辉。 巴帝境内那场酷烈之战,差点就毁了这名年轻的天傑星。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加起来已经足够普通人死上十次还要多,而他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则是由于那眼正逢喷发峰期的生脉之泉,并不仅对激发植物的生命力有效。 身体上的创伤可以愈合,可以恢复,内心中的则未必。为了避开那对摩利亚姐妹花,蓝菱没有去参加开国典礼,甚至连撒迦遣来的贴身近卫,也被他拒而不见。然而这个晚上的精神力感应,却让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撒迦的行踪,以及后者身边存在的那股强大波动。 光明族,这个与至高神圣划着等号的名字,令他立即联想起了狞笑的冥王。 “撒迦,撒迦!”墓园占地虽广,对蓝菱来说却不算什么,几次迂回搜索之后,他的呼喊声带上了颤抖。 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熟悉撒迦的气息,方圆十里以内找不到空间传送残留的魔力痕迹,但后者确实是到了这里,才和那名神秘来客一起消失的。 借着人马之辉的元素光芒,精灵看着地面上两道戛然而止的马蹄印痕,怔怔流下泪来。其他天傑星都已远赴他国继续未完的使命,裁决中的魔武高手也系数随军前往边关布防,一时之间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人,什么方法可以帮自己找回撒迦,或者说,随他而去。 是的,随他而去,哪怕是最深最暗的冥界底层。 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自己就由于天赋超凡,而得到氏系长老的悉心栽培。等到成年以后,精灵的内乱也开始了,为了争夺到八件法器之一的继承权,自己流过血,拚过命,最终成为了象征着最强战士的天傑星。 有人说,本能就是本能,跟意志没有任何关系。将自己简单改扮,送去参选天傑星的长老原先也很担心这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变得轻松,渐渐不再每天来叮嘱那些需要注意的细节。 一切不对劲的变化,好像都是从遇见撒迦才开始出现。他冷酷得像块石头,毫无人情味可言,实力虽然强横,但品性却让最恶毒阴险的魔鬼都相形失色。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三番五次地救了自己,用血腥的现实逼迫自己适应另一种优胜劣汰的法则。骄傲的心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当某一天发觉到对他的憎恶和排斥已经变质,惊惶也就随之而来。 那种一点点滋生萌发出来的感觉很陌生,也很奇异。看见他的时候会感觉到中了最厉害的虚弱魔法,全身的血都会自动涌上脸庞,双脚软得没一点力气;想到他的时候胸口会很酸,有时候带着点疼痛,一阵一阵的,仿佛随时就会死去;就连在跟神职的博杀中,怀着自暴自弃的心理刻意去受重创的那一刻,眼前浮现的只有他的面容。 两个天天在他身边的摩利亚公主,至少是名正言顺的女人。 “无论你在哪,我一定会来救你......”蓝菱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咬牙抹去泪痕,便要返回沉思森林求援——群体的力量自然要远胜于个人,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一朵直径超过百丈的巨型火云,就在这个时候,于半空中遽然怒放。强大的气浪几乎是立刻卷起了精灵,将他抛出极远,直落到墓园之外茂密的牧草丛中。 圣胡安腹地响起的凄厉警号,以及四面八方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响,登时汇成了一篇杀气腾腾的乐章。即使在自然元素的护身作用下,蓝菱还是被冲撞力折断了多处骨骼,连长弓也脱手落在了远处。 “都这么晚了,你在外面作甚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伸来的手臂将他横抱了起来。 蓝菱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紫眸,如坠梦中,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意识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正是撒迦时,不由得低呼了一声,羞窘之下险些晕去。 那条束胸用的丝巾,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紧缠在躯体上,焦急让她忘记了继续以另一种身份走出户外。这一刻,胸前那道亵衣难掩的温软沟痕,正无可避免地呈现在撒迦眼前,月光的映射甚至让柔峰顶端小小蓓蕾的轮廓都清晰可辨。 “知道你是个女人以后,其实我一直都很欢喜。”撒迦觉察到了怀中娇躯的颤抖,偏开目光的同时,语气中有了淡淡的温情。 仿佛是千百个雷暴在耳边炸响,蓝菱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对方。紧随而来的巨大喜悦像海潮一般淹没了这个美丽的精灵,天傑星的性别限制在日后可能带来的族法惩处,以及那份无上的荣耀,忽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如果说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梦,那她宁愿在梦中永远也不要醒来。 “你怎么回来的?那个光明族人很强大,我以为你会被......”蓝菱喃喃地说着,嘴角带着笑靥,泪水却仍旧流个不停。 “有个混蛋,从我身上带走了很多东西,同时留下了一支军团。刚才的空间屏障,就是他们打破的。” 直到此时,蓝菱才觉察出周遭的异样,举目四顾之间,不禁动容,“那人是谁?” 默然许久后,撒迦缓缓挥手,神情复杂之极。散布在草原上的无数个燃烧着的赤色身影,随即凭空消失了,如同炼狱烈火中爬出的恶鬼,又回到了繁衍生息的炽炎之地。 “他是我的兄弟。”撒迦的眼神中逐渐现出落寞,更深的则是孤独,“同胞兄弟。” 第二十章 深渊(上) 伴随着隆隆的地火喷发声响,一小群荆棘刺蛇陆续从风化岩层下钻出,蠕动着花纹斑斓的身躯,径直向翻涌着厚厚一层尸骸的暗河爬去。 经过了长达十几天的睡眠周期,这群真正的冷血杀手已经非常饥渴了,在一段不算长的距离里,就活生生地撕碎并分食了四头裂齿蝎狮。滚烫的血液与大块的皮肉,并不能完全补充体内极度匮乏的水份,以极短的时间吞下达到体重一半的食物之后,它们反而提升了速度,扑向前方那遍布杀机的湿地。 脊背上那些长达数尺的骨刺,可以保证在蜷缩形态的时候,将半人形态的荆棘刺蛇变成一团无可抵御的绞肉机。加速,跃起,卷体翻滚——这看似简单的一系列动作,正是荆棘刺蛇在猎食中惯用的最大杀招,而现在它们却只能靠着口中喷发的寒冰气团和上肢前端的巨螯,跟越来越多从暗影中跃出的竞争者纠缠博杀,连挪步的空隙都得靠着屠戮来争夺。 作为黑石平原上唯一的水源,每一天斯巴达河的两岸,都会上演无数次类似于此的场面。 越是低等的魔物,就越难摆脱对斯巴达河的依赖。它们还没有进化到能够把捕猎到的那份血肉,转为全部生命给养的地步,必须的饮水过程历来有着巨大的风险,不过却是生存的前提条件之一。 暗河绵长得难以追溯源头,但对足以淹没整片大地的兽群来说,争夺水源则成了必然的局面。一个更方便更宽敞的饮水位置,经常会引起数百乃至近千头巨兽的大混战,偶尔从滚滚铅云中冲下掠食的仆魔总是会卷起大片残肢赤雨,满是血腥和硫磺味的空气仿佛混着灼热的沙子,吸入肺叶时几乎能让人瞬时窒息。 很难想象在巴托深渊之下,还有着如此幽暗广袤的世界。恶劣到极点的生存环境直接造就了物种的特殊性,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土壤,满是嶙峋岩石的地表不可能找得到植物,各种魔兽惊人的繁殖能力却让食物网始终处在高度饱和状态。即使是最底层的节肢爬虫,也同样能在弱肉强食中繁衍下去。 也不知多少个昼夜过去了,除了身边的那簇灵魂之火以外,法偌雅最常注意的就是雷霆崖脚下,那些沿着黑色河岸相互撕咬吞噬的生灵。远方巍峨矗立的烈火魔柱像是海中的灯塔,照亮了整个杀戮中的平原,生与死的节拍无时无刻不在追赶重合着,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示着最复杂奇特的生态平衡。 似极了一座破天孤峰的雷霆崖,历来是黑石平原上最为清净的所在。除了十三名龙将以及数百头魔龙以外,就只有极少数的恶魔领主,以及黑暗暴君能够在此栖身。这些比所有梦魇加起来更可怕的深渊统治者并没有群居的习惯,之所以会相安无事了上百年,是因为它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守护和等待。 在雷霆崖的万仞之颠,埋葬着黑暗的荣耀,邪恶的传奇。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总有一天他会携着撕裂天地的雷暴狂啸重生。 自从法偌雅被带来深渊之后,这份未曾淡化过的期盼更是被无数倍地放大了,从不知友善为何物的守墓者们开始变得克制而温驯,偶尔遇上这个在它们眼里最多只能算是肉食的女子时,甚至会咧开獠牙森然的巨口,露出足以吓死一头巴托恶魔的笑容。 比起刚从圣胡安离开的日子,那火种的光芒已经黯淡了很多,整个形体也由拳头大小渐渐变得不足原来的四分之一,像随时便会消泯在一阵稍大的风里。众龙将合力修复的远古神坛,能算得上世间首屈一指的灵魂容器,魔界浓厚的黑暗气息更是对火种极有裨益。但即便如此,它还是一分分地,清晰可见地衰弱了下去。 失去了躯壳保护的火种,可以说是再脆弱不过的特殊个体。以往法偌雅正是靠着粉碎它们,才无数次从生死绝境中闯出,而单纯把火种和肉体剥离,并保持存活的尝试,这还是第一回。 两个灵魂,一具躯体——回想起来,法偌雅还会感觉到抑止不住的惊奇。那名她所熟悉的年轻人,在提出要求时,平静得如同开口要上一杯茶,反倒是她紧张了很长时间,生怕一个纰漏便会让前者送命。 这些日子里的精神沟通,比法偌雅一辈子加起来说过的话还要多。越来越黯淡的火种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充当着聆听者。虽然感官能力已尽失,但女子那柔和恬淡的意念波纹却让它仿佛看见了阳光下的牧场,罗刹猎人团,以及那双为爱而折的蝶翼...... 没错,是它,而不是他。法偌雅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残缺的魂灵,却从对方那里,逐渐找回了久违的温暖。 这种类似于亲人的感觉,或者说是平淡至真的默契,让她和它都沉浸其中。残颓的神坛终日充盈着小心翼翼不被打破的温情,她很清楚故事的结局会是怎样,也早已为可能出现的变故,作好了准备。 “你不应该陪留下来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今天,火种的情绪显得很不稳定,神坛周围的龙骨屏障也无法阻挡它的意念力穿透,这样主动的对话是近日来极为反常的。 “我暂时没有地方可以去。”站在魔法屏障外围的法偌雅回过身,崖上掠过的气流轻拂起她如镜的银发,一抹忧伤正从眸中悄然闪过,“倒是你,也稍微担心一下自己吧,魔龙族口口声声说要救你,可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有效的举措。当初你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会被欺骗吗?” 火种沉默了一会,通体的暗金光芒跃耀不定,“其实那些大蜥蜴是想用我的命,去换回它们的王。” “原来你早就知道?!”法偌雅低声惊呼,但立即意识到了失言,脸庞变得惨白,“那......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圣胡安?” “又一次神魔大战在即,我不能再拖累那个家伙了。”火种似乎没有觉察出异样,仍旧在传来精神讯息,“他一直都是主体,虽然有时候会犯傻,但总的来说却要比我沉稳得多。况且,他有了新的生活,不像我,已经习惯了被叫做异端。” 法偌雅微微怔住,“你怕教廷会对付他?还是有原本就有什么打算?” “我离开以后,他转折的余地会大一些,就这么简单。”火种发出一阵类似于笑声的奇异颤动,原本微弱的辉芒猛地一盛,“至于将来的打算,恐怕已经有人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法偌雅惊觉,转首,通往崖边的石阶尽头,正有一条魁伟身影阔步而来。 塔楼形状的烈火魔柱已在深渊之下燃烧了几千年,黑与红历来是整个空间共同的原色。然而在这一刻,骤然喷发的火舌却将天空映得通透,退避三舍的黑暗奠定了血一般的凄红成为新的主宰者,荒原上受惊四起的兽嗥声顿时混成了一股狂暴声潮。 隆隆的震颤逐渐从雷霆崖上传出,半边山体上的每一块巨石,每一片山岩,都开始自行解体,碎成最微小的齑粉簌簌下落。高空同时响起了无数头巴托恶魔的沉闷咆哮,从云层直扑而下的大片暗影很快就飞临孤崖,在尖刀般锐直参天的崖边盘旋不去。 “小子,感受到了么?这王者归来的号角声,能让千百万个战士立即献出自己的生命。”向雷霆崖颠峰飞去的第一龙将手捧着火种,素来沉稳的语调中已带上了颤抖。 执意随行的法偌雅,还是被龙将中唯一的女性迪纳加拦在了半路上。由于剧烈的崩塌,通往崖颠的小径已经毁去,除了豪以外的十二名龙将和其他深渊统治者都聚在山体的裂口处,虔诚观望着,仿似眼前正是通往黑暗圣殿的坦途。 “老朋友来做客,你这个主人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嗯,听说你上次打架输给了那只大鸟?也不怎么样嘛。”火种半是戏谑地传出一道波动,对周遭的变故毫不在意。 铁塔一般的豪低下头,环眼中隐约闪过愧疚之色,“一直没来见你,是因为我怕会心软。有些决定,作出后就没有人能改变,我也不能。” “那个什么狗屁神坛,一点点抽汲我的力量究竟去喂谁?你们不是一直宣称,赫马森在上次神魔大战时就已经死得透了吗?我真的很好奇,他的那部分火种,是怎么保存到今天的。” “没想到,你还是看出来了......像赫马森这样伟大的存在,冥王对他是永远都无能为力的。神魔大战中受到的重创,只不过让他沉睡了很长时间。当发现失落的火种源,也就是你,还存活在这个世上以后,德古拉穆尔族就决定,即使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唤醒赫马森。后来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你所了解的那样。你的成长速度要远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这次主动脱离那个同生体,更促使我们提早实施了计划。” “接下来,我是不是该说来世再见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你就是赫马森,赫马森就是你,你们才是真正一体的。当然,一旦火种相融,被吞噬的那个肯定是你,所有属于你的生命痕迹都将被彻底抹杀,记忆也会完全消失。”豪的飞掠速度很快,但即使是强劲之极的风声,也掩不住他语声中的决绝,“等亲眼见到赫马森大人醒了以后,我会陪你一起,不让你孤零零地去冥土游荡。” 火种收缩了一下光焰,冷冷地讥嘲,“因为信任,我才会来这里,被骗也是活该。没必要玩殉情的那一套,你不是个娘们,别让人笑话。” 男人之间的交流,永远要比男女之间直接尖锐得多。咬紧了牙关的豪不再吭声,直到落足崖顶,将手中的火种送入那具半掩在山岩下,巨大如城堡的龙骨口中时,才黯然开口,“别怪我,撒迦,这是我无法逃避的责任。” 骤起的一阵阴寒气流,将火种直接吸入到了骨龙的颅骨深处。看着那团金色的光芒,像风中火烛般瞬间消失了形迹,第一龙将再也支撑不住,怔怔流下泪来。 短暂似弹指一挥的时光,漫长却如再次重现了一生的历程。 火种中存在的魂灵已被眼花缭乱的幻景所震撼:边云,岩重城,血炼之地,皇家军选......一幕幕熟悉的画面飞快地交替转换着,随之响起的有欢笑,有低语,甚至还有那些不愿忆及的残兵狂歌。 它迷惑,它感叹,它沉默,它沉溺其中。 等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火种赫然发现,已经站在了一座言语难以形容的巍峨大山之前。周遭苍茫的远景无法引起它的注意,即使是风划过的微响,在此时此地也带上了难以抵挡的命令烙印。 “臣服,奉献,你将得到永恒。”那个声音是如此地威严浑厚,如若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低吼出声。 火种似乎被完全慑服了,没有半点动静。 大山的表面缓缓流淌过水样波纹,像人类的眼帘一样,山体中央的位置竟是撕裂开来,现出一枚庞然无比的龙睛。那狭长而狰狞的瞳孔,带着些好奇的意味,凝向了渺小如尘埃的火种,“卑微的存在,你还在犹豫什么?上百年了,我终于找回了灵魂碎片,作为报答,你将有幸融入到我的生命中来,一起去见证历史的变革......” “别跟我说历史或宿命之类的废话。我虽然狂妄,但绝不愚蠢,没有充分的准备也就不会来到这里。”火种终于有了回应,而且是石破天惊的那一种。 猛烈喷薄的光焰之中,它已然化成了一个虚幻人形,三对如梦如幻的深蓝羽翼从身后霍然展开,“想要什么,你最好凭着足够硬的拳头来拿。” 第二十一章 深渊(中) 天在崩,地在裂。 从地面线上笔直腾起的十几道火龙已经蹿进了阴云底层,远远看去仿佛整个世界正在被这些通红的钢叉贯穿,硬生生地挤成一团。闷雷般的可怖声响不断从地壳深处传出,大地表面到处都出现了豁开的裂口,一股股岩浆形成的喷泉肆虐飞溅,河岸边缘的浅水均在剧烈沸腾。 以千万倍势头猛烈喷发的烈火魔柱,逐渐让焚烧形成的灰烬变得密集起来,它们几乎毫无间隙地从快要滴出铅汁的天空中飘落,像一场诡异而突兀的雪。渐渐的,斯巴达河边的兽群停止了争斗,所有魔物都在朝着一个方向静默凝望,有些智商不逊于人类的,纷纷前屈了四肢,呜咽着俯首匍匐。 斯巴达河的上游,横卧着一条森峻峡谷,它像是某种巨大的史前生物留下的爬行痕迹,于黑暗中存在了无数年。 这里便是深渊和魔界之间唯一互通的门户,强力的空间结界足以把绝大部分试图靠近的生灵碾成粉末,即使再凶悍暴戾的深渊恶魔,也从来没有踏足于此的记录。 而现在,却有着一小队身影,在天地异象中鱼贯走出了谷口。不远处几头如山丘一样庞然的巨兽转过头来,疑惑地嗅了嗅异样气息,还没来得及再有反应,一股凌厉的罡流已无声卷至,摧枯拉朽地把它们撕成了碎片。 “雷霆崖,好久不见了......”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停下了脚步,远眺着前方低声感叹。 他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前额宽广,头戴的古朴皇冠为年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威严与沉稳,一双不见瞳仁的纯黑眸子比夜空更为深邃。簌簌而落的血滴和肉屑,并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身躯,不到十人的随从正散布在周围,一层淡淡的,难以察觉的魔法屏障则把所有人笼罩在当中。 “行了,快走罢,省得夜长梦多。”随从中单手提着长枪的一人冷冷看了眼天幕,毫无恭谨可言的语气立即引来了其他同伴的怒目而视。 首领模样的年轻人却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同意,“你说得对,那些老朋友恐怕也已经等得急了。” 脱离了空间结界的魔力桎梏,再远的距离对强者而言,也只不过是一步之遥。当这行人带着传送魔法的光芒,骤然出现在雷霆崖上的时候,所有圣墓的守护者都立即围拢了过来。 “神皇陛下,是什么风在这个时候把您吹来了?” 女人往往是场面上最善于交际的人选,即使是一头雌性魔龙,在掩饰功夫上也要强过其他龙将不止一筹。面对着不速之客,身材与脾气一样火辣之极的迪纳加笑得很是欢悦,本就迷人的凤眼微微眯起后更加让人神魂颠倒。 那头戴冠冕的男子,正是当今暗魔一族的王者,达卡门戈。 感受着四下迫来的强烈敌意,年轻的暗魔皇也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沉暗中显得分外耀眼,“这样大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通知我?” 迪纳加掩住了丰满的嘴唇,紧接着一个毫不做作的惊讶表情便在她脸上完整浮现,“您是不是有些地方误会我们了?怎么可能有事情是我们会对您隐瞒的呢?” “赫马森,就快重生了罢。”暗魔皇的笑意更浓,像是在劝顽童承认犯下的小小过错般,微微加强了语气,“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但不得不说,诸位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够了,赫马森大人确实在苏醒的过程中,你们想要怎样?”豪沙着嗓子排开众人,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或许是由于内心中的情感冲突与折磨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极限,第一龙将的眼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火一般的灼烫。 被豪突然流露的煞气所感染,不止是龙将们,就连那些站在后排的恶魔领主和黑暗暴君,也都开始向前挤涌,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只有迪纳加,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守着身后的银发女子。 “你们恐怕曲解了我的意思,不过这也难怪......”暗魔皇露出阴郁神色,叹了口气,“上次神魔大战中,我的父皇英勇战死了,他的名字和政绩一直被传诵到了今天。作为唯一的继位人选,我一直都在试图做到最好,但总还是有人习惯性地拿我和父皇作比较。在他们眼里,或者说,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失败者,永远都得活在他的光环笼罩下。但有没有人想过,对我而言,这种待遇其实完全不公平。我只是我,只想做好能力以内的事情,就算一些决定影响到了部族的长远利益,那也只是才能上的差距,无关于我的品格。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圣龙一脉历来是我最信赖的对象,最强大的同盟,无论我以前犯过怎样的过失,你们这种敌对态度都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 “你和先皇的差距不是才能上的,而是勇气上的。”豪伸手拦住了后方蠢蠢欲动的同伴,脸色沉得像铁。达卡门戈身边的随行侍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如山的气势,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出任何岔子。更何况,对方毕竟还是德古拉穆尔族的最高掌权人。 暗魔皇看着他的举动,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这些年对光明族的步步进逼,我作出的反击不够,甚至可以说有点消极。不过,豪将军啊,您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对子侄的拜访,也要这样警惕吗?赫马森一直是我族最了不起的勇士,他的苏醒对所有族人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就算我再庸碌无能,也绝不可能有所忌惮罢!” 豪的神情缓和了下来,自知之明始终是无法让人讨厌的品质,来自于一位皇者的坦诚则更加难得。尽管在每一头魔龙根深蒂固的意识里,达卡门戈只是个善于躲在宫殿里抱女人大腿的懦夫而已,但无论出于哪个角度考虑,这般罕有且主动的示好行径都不能不有所回应。 “其实我们没有要瞒您的意思,赫马森大人也是最近才有了复苏迹象。”豪在带上尊称时,没能掩去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厌恶。 这个类似于不小心吞下苍蝇的表情明显被暗魔皇看在眼里,却引发了一阵爽朗之极的笑声,“不用再说了,豪将军。我今天来除了想和你们一起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以外,还有件关于光明族的小事,得跟你单独商量一下。” “什么?”豪皱了皱眉,以往对方提出的每次“商量”几乎都在让魔龙一脉暂敛锋芒,这种堂而皇之的懦弱早就已经成为了深渊皆知的笑柄。 龙将们饱含讥嘲的注视下,达卡门戈走上了两步,附到豪的耳边,淡淡地道:“他们决意要扼杀赫马森重生的可能,并让我代向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暗魔皇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轻拍向豪的左肩。在旁人看来,这个代表着亲热的举动显然很合时宜,很能缓和气氛,但同一时刻却有着两条身影从不同的方向冲来,比冰水更冷比刺刀更尖锐的杀气忽然就从场中喷爆迸发! 那名一直站在达卡门戈身后,钢铁雕像般沉默的执枪侍卫,仿佛一下子被咒语唤醒了生命与力量,俯身前冲的第一步就踏得地面上碎岩飞溅,电光火石的刹那已经逼到了豪的侧面。长而粗重的钢枪仅仅随着手腕的一翻一抖,便昂起了八尺有余的身躯,雪亮的枪尖带着风雷之声直捅豪的前胸要害。 另一方,有所动作的人是迪纳加。 那些足以把人甜死腻死的性感妩媚,从她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半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狰狞。和执枪武士不同,她那曼妙无比的身躯先是像吹气一样涨了起来。等到所有的温软丰盈都变成了比钢铁还要坚硬的肌肉,体形也足足扩张了一倍,这个强壮更强悍的女子才屈膝、蹬足,竟然后发而先至,抢在那道枪尖厉芒及身之前贴近了豪。 豪早已在危机袭来的一瞬间就开始挣扎,并试图反击,但按在肩头的那只手掌传来的阴寒罡流,却彻底封死了全身肌体的动能。第一龙将从未想到过也会有变成软脚虾的一天,比闻所未闻的受制方式更让他吃惊的则是出手的这个人:这个一贯沉溺酒色的登徒子居然敢于违背德古拉穆尔古老的血誓,毫无顾忌地同室操戈;这个和废物划着等号的“子侄”居然只用单手,就完全钳制住了自己;而所有的表象之下隐藏的巨大阴谋,则是最令他不安甚至狂怒的,生死关头涌现的斗志立即化成了一头爪牙森然的猛兽,在灵魂深处左冲右突,将汹涌的龙魄逼出体外。 但那只手的存在,还是令他不能动弹分毫。 枪尖刺近,还在数尺开外,前端涌现的银色气芒就已撕裂了胸前皮肉。外科手术般精准的切入点正是以豪的心脏为目标,最多在十分之一个眨眼的瞬间里,那团拳形的律动体就会炸成喷满胸腔的血雾,任何人或者任何生物也绝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死势下寻获侥幸。 动手的时机,合作的默契程度,乃至刺杀者的应变能力和自身修为,都注定了第一龙将很快就会成为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打破定数的同样是一只手,一只从后方探来,捏中豪后颈的手。随着“咔咔”两声细微爆响同时从迪纳加的手腕和暗魔皇的掌缘传出,豪周身涌动的龙魄猛然大盛,紧接着整个人就被侧向拎起,抛出。 最后时刻的身躯转向使得要害躲过了钢枪穿刺,但豪的一条左臂还是在逆撩而上的银光之中飞起,翻转着落向远处。执枪侍卫冷哼了一声,似乎还想追击,迪纳加挥出的拳头却让他不得不回枪格档。金属和肉体之间的直接碰撞居然喷出了一大蓬耀眼至极的火花,两人脚下的地面整整崩裂了十丈方圆。轰然大震声中那侍卫身躯微晃,连着后退了几步才站定,迪纳加的上半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弯折,再复原,擦去唇角留下的血痕之后,本就狭长的瞳孔更是缩成了两根燃烧的针。 “......问候。”暗魔皇慢条斯理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收回手,掏出一方丝巾擦拭。 短短一句毫无停顿的话语,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惊心变故。尽管在场的深渊强者都很清楚,一个弹指耗费的时间往往就能决定斗杀场上的很多事情,但刚才发生的这一切还是让他们觉得太快太诡异,简直像个荒诞绝伦的噩梦。 捂着断臂创口的豪这时才砰的落在地上,翻身跳起后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达卡门戈,你竟敢勾结外敌?!” “我很好奇,这样完美的表演,是怎么被你看出破绽的?”暗魔皇连看都没看一眼暴怒中飞扑而来的第一龙将,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迪纳加。 迪纳加反而冷静了下来,比恶魔领主还要阔出一肩的体形让她看上去已经不太像人,而更接近某种恢复本来面目的怪物,“你和豪单独商议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意念,今天却在口头交流。而且你旁边的这个家伙过于掩饰自己了,一个精神波动弱到如此地步的黑暗斗士,又怎么会有资格成为你的跟班?” “原来是这样......的确是我大意了。”暗魔皇露出恍然神色。 四方咆哮扑来的巨影已形成了合围之势,他却仍旧平静地微笑着,指向那名正跨步迎敌的执枪侍卫,如歌剧报幕员般温文尔雅地欠了欠身,“诸位,请允许我来介绍光明族的战神,帝波尔。他这次来到深渊,是准备请你们去死的。” 第二十二章 深渊(下) “帝波尔?帝波尔!!!”暗魔皇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这个名字,令豪疯狂地咆哮起来,一条狰狞的长尾倏地从他的股后游出,急速掠动中的身形眼见着膨胀了数倍。 然而执枪侍卫的回手横扫,却让他如同稻草人般飞了出去。不仅如此,当先扑至的其他几名龙将,也都在这半月形炽烈怒放的枪芒之下纷纷暴退,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已浓烈得令人作呕。 “豪·塔·西巴鲁达,我一直都在想着和你碰面,和你交锋。”那魁伟侍卫抬起视线,冷冷地注视着重伤呕血的豪,眼神中写满了轻蔑与鄙夷,“但现在,我才发现你太弱了,弱得让我失望。” “你们搞了什么鬼?这......这怎么可能?!”一名被钢枪撕裂了腹部的魔龙将挣扎着站起身,巨大的惊疑震怖几乎摧毁了他最基本的斗志。 即使是魔界本土存在的黑暗气息,也远远不及深渊领域。在这里就算是一只从平行空间中带来的麋鹿,用不了多久也会被抹杀本能,变得狂暴而凶狠。对原本就生存于此的掠食者而言,特殊的自然环境更具备着无可取代的重要性。 如果说深渊是一潭充满血色的死水,那么水下游弋的无疑都是些食人鱼。可如今却有着一条本质意义上的异类,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它们眼前,直到主动发起攻击才被识破。天时地利上的优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光明战神不但半点也没被环境所影响,反而像个真正的深渊杀手般适应着一切,最可怕的是,某些对魔龙族而言至关重要的战斗天赋也同时被禁锢了。 “帝波尔阁下,按照约定好的,我完成了我的那部分,接下来就得靠您了。”暗魔皇挥了挥手,身后的恭立的七名黑袍随从立即散开,“正如您说的那样,只怕夜长梦多啊!” 看着那些黑袍人从大袖中伸出惨白枯干的手掌,托起一个个头骨形状的灰色晶球并低吟咒文,迪纳加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大喝,“带上那个人类,往崖顶去!” “你说的那只小虫子,好像已经丢下你们,藏到某个角落里去了。”暗魔皇的目光在对方阵营中缓缓掠过,极其斯文地摇头,叹息,“没有用的,既然早晚都得死,倒不如放弃挣扎来得痛快一些。” 迪纳加匆匆回眸一瞥,却发现那银发女子不知何时消失了,像是从空气中骤然蒸发了一般让人全无觉察。这些天以来的直接交流虽然几乎为零,但迪纳加并不认为黑暗之子身边的女人,会跟怯弱扯得上任何干系。 任何事情都会有原因,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七名摄魂师操控的奇异法器已在无形中洒下了一张魔力大网,网里没有鱼,有的只是这些深渊强者。 敢于和龙将正面交锋的敌人,没有一个不对他们的变身能力头痛不已的。在作战过程中恢复巨龙形态,除了能几何级提升杀伤及防御力以外,更可怕的是和死亡划着等号的黑暗龙息将从这些庞然大物口中潮水般喷出,就算是前方存在着一座钢铁堡垒也会瞬间灰飞烟灭。 而暗魔皇布下的这手杀招,竟是在谈笑间让龙将们失去了最后的底牌。看着眼前不到十人的敌方阵仗,迪纳加的心已沉到了谷底——连续催动的龙魄像是涌到了火山口,却无法喷溅而出的岩浆烈焰,自己和同伴的身躯都在急剧膨胀当中,看上去随时便要爆裂,但没能有一个人成功变异。 “其实这些特意为了魔龙一族研发的小玩意,还是父皇当年留下来的,叫做混沌之球。”暗魔皇很有些感叹地望着一众龙将,道,“你们锋芒太露了,为了部族的长远利益,我不得不把父皇的想法付诸行动......” 这年轻的皇者最后还说了些什么,表达了哪些无奈,已经没人能听清了。 凭着一次再平凡不过的“圣枪穿刺”,帝波尔将扑来的四头恶魔领主变成了漫天的血肉残渣,然后再简简单单地屈膝,起跳,手中的长枪光芒大盛,直刺云端。 天穹之上,一道庞然的,难以形容的金色巨门逐渐现出了轮廓。随着隆隆沉闷的声响,五辆飞马拉着的烈火战车从洞开的门内鱼贯而出,引领着成千上万的白羽天使傲然飞临,嘹亮的圣歌顿时响彻了整个深渊! ※※※ 短暂而激烈的博杀之后,赫马森的精神领域里又恢复了宁静。 那些仿佛在季风中残颓了千年的苍茫景物,依旧透着冰冷的灰暗,盘踞沉默着。唯一的一点异色来自于被送入的火种,它已经被强大的对手撕成了更像是粉末的碎片,一团幽蓝光晕正旋绕在周遭,勉强维持着火种的生命力不至彻底溃灭。 “你让我很吃惊,非常吃惊。”大山中央,巨眼伴随着雷霆般的笑声霍然张开,“没想到我赫马森的灵魂分体,居然成了一条不折不扣的狗,真是有意思极了!” “能活下去的方法就是好方法,跟谁合作并不重要。”尽管已处在了消亡边缘,但火种产生的意念波动却还是如冰般冷酷。 “看起来,你已经是他们当中神圣的一员了? “你的脑袋发霉了吗?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我和光明族也只存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可能,所以你这种关于立场的推断简直可以说是幼稚。” “那你身上的光明系能力,难道是自己长出来的?虽然说两种力量的共存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样具有针对性的布局,不会是利用那么简单吧?”赫马森狂笑起来。 火种沉默了片刻,在融来的蓝色光晕中又恢复成完好的人形,身后徐徐展开六翼,“这不是利用,是设计。” 那次初识法偌雅的异界之行,在最后跟魔龙将一起离开的时候,智天使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就已经被他察觉。一颗蕴涵着纯正圣力的种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他体内扎根,萌芽,并悄然改变着很多东西。 之后的几次相遇,智天使都或多或少地让他觉得,敌意和善意之间的分界很短,也很微妙。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只是对方在刻意退让。 伐木人的斧头,大厨的刀,渔夫的钓竿,其实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爱惜和保养全都为了更有效地使用,即使上位者眼中的傀儡,也同样是在达成目的之前,有必要被细心擦拭的工具而已。 “真不明白,人类往往都更喜欢把精力投入到勾心斗角中去,而并非自身实力的真正提升。现在的光明族虽然自视为神,但在这个方面,还是没能摆脱最大的劣根性。”望着眼前已被上百次重创,却总能奇迹般恢复的火种形体,赫马森的语气中居然有了一丝感慨,“在你身上动手脚的,是艾哲尔那个臭娘们罢?她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样无限制地靠着光明力量使用聚灵术,你的下场会是神形俱灭?” “被你吸收,以你为主体的话,对我来说比死亡更难接受。”火种淡淡地回答。 “是这样吗?那没办法了......”风暴的源头在一瞬间就随着对话结束而形成,又一轮存亡之战已展开。 在这个独特的世界里,赫马森无疑就是天地之间最大的主宰,至高的神灵。空有着磅礴力量,却不能将对方直接致于死地的焦躁感,像是条带着光明烙印的狂犬,钻进他意识中的颅腔里左冲右突肆意撕咬。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地方在于,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智天使留下的本源力量干扰着融合过程,但这小小的灵魂碎片所展现出来的坚忍强硬,也同样不容忽视。 如果说这是一场抹杀本质,争夺掌控权的战争,那赫马森正遭遇的无疑便是生平仅见的钢铁斗士。灵魂之火受到的狂猛冲击,能够引发的痛苦根本是常人连想都想不出来的,更何况压倒性的力量早就把对战变成了最可怕的凌虐,最残忍的折磨。 没有迟疑,也没有退让,更没有任何软弱的端倪。 那微不足道的火种像是只扑火的飞蛾,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侵蚀,再挣扎脱出,缓慢复原。赫马森不记得自己有过任何类似与此的留手记录,但对这个出自本体的特殊敌人,却不得不拼命压制住越来越旺盛的怒火和欲望,唯恐亲手葬送了重生的可能。 圣力的存在让原本打算好的直接吞噬变得毫无可能了,在两个火种融合的瞬间,它绝对会造成一次不大不小却足以致命的爆炸。现在只有把希望放在对手身上,任何精神或意志上暴露的软肋都将打开突破口,之后的清洗步骤会易如反掌。 赫马森已经没多少耐心了,不过信心仍然十足。尽管那火种,或者说那个小子,每一次被活活撕裂开来以后,就算最微小的碎片都坚定得棱角分明无懈可击,但这个进行已久并将一直持续下去的过程,将会漫长痛苦得让一具僵尸想要自杀。 “一定有着什么,是你坚持的理由罢?”再次把对方变成一地的散碎零件后,赫马森禁不住有点好奇。如此顽强甚至顽固的家伙在魔龙一脉里也是罕见,这种恐怖的意志力早就超越了人类的范畴,而更接近于某种无生命体。 “听说黑暗世界最强的战士就是你,那一直以来,你又为了什么而战?”火种的精神波动已经很弱了,但仍然平静得像在傍晚的庭院里和老友聊天。 “我说了,你也未必能懂。就连我的族人,到今天也未必能有几个是真正明白的。” “我不是你的族人。” 赫马森怔了怔,冷笑道:“我想挑战的不是哪股势力,哪个敌人,而是规则。世上的人很多,强者也不少,可偏偏就是有些先爬到山腰的混蛋企图把路堵死,不再让其他人上来。于是一些在他们眼里能够构成威胁,并且无法收为己用的后起者,就被统称为‘异端’,被大举清除。他们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彻底杜绝将来的威胁,牢牢掌控住整个世界了,却没有想过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征战杀戮,人类又怎么可能会进步?平行空间并不止一个,既然野心这么大,又何必龟缩在这里,守着一群连尖角也将被折去的羔羊?” “我想要的没有你那么多,看的也没那么远。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两个就是我想要生存下去的原因。这狗操的世界会怎样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个平凡人,不是王者。说实话,你的抱负让我很钦佩,但这条命,我还是不能给你。来深渊确实是我自己的选择,艾哲尔设下的制约似乎也证明了命运的走向必然会把我带到这里。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我想,结局会是怎样最好由我自己来决定。” “有意思,我几乎快要被你说服了......顺便问一句,你说的那女人,是不是陪你来深渊的那一个?”看着火种在圣力作用下慢慢恢复原状,赫马森却并没有发动侵袭。 “是。” “你的可人儿,现在正守在我的骸骨附近,恐怕用不了一会,就该对上第一批攻到雷霆崖顶端的敌人了。”赫马森闭上了狰狞无比的独睛,仿佛聆听了一会后,淡淡地补充,“那些家伙里面,光明族所谓的六大主神全都在。” —————————————————————————— 吴老狼新书《封魔》火热上传中,请大家投票+推荐支持,本人拜谢:) 第二十三章 堕落(上) 如刀的雷霆崖已经染满赤色了,不仅如此,这充满毁灭气息的色泽还在迅速扩散着,将周遭的平原大地吞噬浸透。 杀戮与死亡,这深渊之下最司空见惯的现象,正在以往日千万倍的速度递增。满天满地都是博杀中的身影,无数尸体溢出的血泊已经融成了没有边际的海洋,人和兽的界限早就在暴力的喷薄中不复存在。 望着眼前的景象,暗魔皇就像是一位刚刚在调色盘中放下笔的画家,面对自己的作品,自豪且满足轻叹了口气。 能最终获胜的,并不一定就是个出色的弈者。换句话来说,整个棋局的每一步落子,可能引发的每一分变数,乃至对手在应对打击时可能引发的顽抗或反扑,都应该尽最大的可能,去做到算无遗策成竹在胸才行。 这一刻,达卡门戈几乎没有什么遗憾了。 从记事时开始,暗魔族最为关键的作战天赋在他身上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果不是皇位唯一的继承者,或许在今天的几十万德古拉穆尔战士当中,已多出了一名无为之辈。 好在达卡门戈一直都坚信,无论哪方面的战斗,头脑能够发挥出的作用都会最大。经过漫长的,近乎苛刻的自我磨砺,如今的他无疑已证明了这一点——当初跟光明族的暗中接洽,并最终以双赢的前景说服对方参与到这场族内战争中来,这一系列环节都只能用举重若轻来形容。 针对第一龙将发动的刺杀,则在另一个方面体现了智力也同样可以用来当作战场上的武装,甚至超越肉体的力量。豪的强大在整个魔界都是声名远扬的,但却在暗魔皇瞬间发动的“缚龙术”下变成了笼中困兽。从泰坦时代流传下来的这种精神魔法不带任何元素属性,传说是专门为了降服远古巨龙而研发,可凡是跟老古董划着等号的法术技能无不繁复晦涩到了极点,有史以来,暗魔族中成功修习它的人就只有达卡门戈一个。 从开始动了念头翻阅古籍藏书,到最终完全掌握“缚龙术”,他用去的时间还不到两周。 弈者就是弈者,厮杀的事情自然还得靠着棋子去完成。在光明族不断推进的阵线后方,欣赏着世上最强大的两股力量终于又开始的正面碰撞,达卡门戈实在是觉得,再也没有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 当然,并不是攻方阵营中的所有人,都认为此时此地的对战有多么令人享受。由于深渊与魔界近在咫尺的距离,六大主神被允许携来的兵力,不得不控制在了一个经过暗魔皇首肯的微妙范围里。虽然这些战斗天使的实力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但面对着铺天盖地狂嗥涌来的深渊魔物,他们还是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光明来袭导致的局面,显然充满了讽刺意味。 天性中最原始最深沉的那份敌意一旦被唤醒,即使是以往再嗜血无度的黑暗巨兽,都已经放弃了彼此间的争斗,转为投入到对天敌的反扑中去。一个战斗天使能够牵制的魔物数量,往往是以成百上千倍计数的,从高空俯瞰下去,黑石平原上到处闪耀着圣洁的银色光点,而这些光点的外围,涌动的却是足以淹没整个大地的暗色浪潮。 对普通神职来说代表着无上威能的光明禁咒,早已变成了不值钱的三流货色,被天使们频繁丢出,盛开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两翼、四翼,甚至极少数战斗能力强悍无比的六翼天使长,都在靠着小队同伴的协作掩护,毫不吝啬体力地施放出攻击范围最大,杀伤力也是最强的群体奥决。误伤同类的概率已经随着各个小战团的分散拉开而不复存在了,他们要做的就是如机械般冷酷精准地重复这些杀戮过程,将周遭那条无形的防线一直维持下去,同时也让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被兽群吞没。 整个黑石平原正在绞成一个庞然漩涡,其中又套着无数个自成一体的小型涡流。每处岩缝下,石穴中,甚至是斯巴达河底,都在源源不断地爬出各种狰狞魔物。铅云深处的仆魔就像大群受惊发怒的吸血蝠,拍打着强劲肉翼,带着凄厉尖叫声飞掠扑下。一些特别强壮的偶尔能避开那些漫天激射的金色闪电,用利爪抓住空中的天使活活撕裂。尽管天使周身燃烧的圣焰同时也会把它们变为一团火球,但这种自杀式攻击却已成了天上地下所有魔物争相效仿的行径。 当十几头小岛般庞然的独眼玳瑁,慢吞吞湿淋淋地从斯巴达河中爬出以后,河岸两端的上百个战团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的先例,越来越多的深渊生物开始蜂拥在它们身后,追随着如雷的脚步声前进。彻底成了锋线盾牌的玳瑁生着岩石般厚重坚硬的体甲,只要缩回头部,再猛烈的光明禁咒在它们体表能够留下的就只是一片斑驳痕迹而已。等到战斗天使一方想起以准头极高的圣光术攻击要害时,一些攀爬到玳瑁头部再陆续跳下的深渊爵士已经挥舞起手中大斧,悍不畏死地冲破了光明防线。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帝波尔真的很难相信,这些邪恶生物也会有着如此血性和勇气。死亡,这个任何人都为之畏惧的话题,在它们眼里仿佛是个上了年纪还偏偏自视极高的**,除了被唾弃蔑视以外再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些随着圣光亮起而破碎的尸身残骸,历来只会引发一波波更大更疯狂的攻势,甚至连最低等的节肢爬虫,也都已经从巢穴中蹿出,参与到了这场深渊守卫战来。 信仰?天性?帝波尔不明白深渊这般污秽低劣的所在,是什么培养了这种壮烈伟大的赴死精神,这就像屠狗之辈却有着圣人的情操一般,荒谬得不切实际。然而成见毕竟不能取代现实,比起平原各处的战局来,雷霆崖上如火如荼的战事无疑更加激烈也更加残酷,深渊中的最强者同样在用生命谱写着血与死的乐章。 七枚混沌之球的存在,无疑是胜负天平上最沉重的那颗砝码。不能恢复原生形态的十三龙将已经倒下了两人,抵死不退的黑暗暴君和恶魔领主早就全军覆没了,就连遭惊动后从后山飞来的几百头成年魔龙,也在光明主神手中折损了大半。 由于赫马森尸骨所在的崖顶被禁魔结界所封死,六大主神全都舍弃了战车,转为踏足山腰并肩齐进,想要靠着莫大力量硬扯开这层最后的屏障。按照光明阵线的推进速度来看,雷霆崖的沦陷似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这里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战斗天使的身影,任何试图接近山体的魔物都已被汹涌的罡流扯成了风中碎屑。 不够实力,自然也就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至高级别的对战中来。 战神帝波尔、太阳神阿基兰德、海洋之主肯撒、狩猎女神邓波、智慧女神温丝莉、大猎户之统领者奥格达加马,这几乎已是光明族能够摆上台面的最强阵容。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组成的这支团队根本就是柄锐不可当的尖刀,哪怕九天十地冥土炼狱都照样能杀个七进七出。 帝波尔历来是个自信的人,却绝不自负。在得知有关赫马森的消息后,之所以敢于接受暗魔皇的同盟建议,并亲身犯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能应对任何突发的变数。虽然直到现在这个观念还是没变,但随着雷霆崖顶峰的接近,愈发沉重的压力已开始让他感到了一丝焦躁。 神是什么?神应该是全世界和所有光明子民的主宰,雍容高贵无与伦比的象征。即使是属于神的圣战,也必须得有着威严大气的格调,陪衬着慷慨激昂的战歌。可那些人形蜥蜴的垂死反扑却逐渐给他带来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变成举着尖刀的屠夫,满身泥污地在猪圈里跟一群过分肥壮的畜生对峙。 谁放倒谁,谁征服谁,至少从场面上来看,仍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整个山体的中端部分早被一次又一次堪比雷暴的轰击力量削梨般剜去了半边,远远看上去也确实像颗咬过几口的梨,可魔龙一族就是在这样的攻势下仍旧维持着完整的战线,以血肉之躯抗衡着魔法奥决的威能。 攻与防,进与退,一切都在向着最终的目的地逐步前行。随着帝波尔手中战枪的再一次挥出,空气中荡起的波纹瞬时以肉眼可见的激烈程度向两边划开,一股庞然且尖锐的圣焰几乎是在成形的同时,就已吼叫着冲到了龙将们身前,半途中不及躲闪的几头深渊魔龙陆续爆成了漫天的碎渣,纷纷扬扬落得半山都是。 和袭来的圣焰光束相比,首当其冲的豪渺小得就像只刺刀下的蝼蚁。然而就在他抬起独臂,凭空击出一拳之后,那么大那么亮的一把刀忽然就灰飞烟灭了,仿佛虚幻的戏法一下子被人拆穿了本质,消失得连半点声音都没。 混沌之球禁锢了魔龙将的变身能力,却无法彻底限制龙魄的激发。豪的拳头已经由于无数次的碰撞彻底变形了,涌动其上的龙魄却依旧浑厚充盈,缓慢修复着那不能再称之为伤的伤处。 擒贼擒王的意义更多体现在精神方面,一个领袖的倒下无疑对身边所有人都是沉重的打击。开战以来六大主神也一直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将豪格杀,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才渐渐发现,龙将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隐藏的最终形态,战斗上的天赋和适应能力也同样令人震惊。 圣光能够给这群特殊个体造成的伤害,开始变得越来越小了。似乎这些人形怪物的身躯,具备着某种进化本能,只需要经过几次雷同的打击创伤,就能自行变异出最坚韧最具针对性的承受体质。 历代魔龙族长的葬身之所,已经随着防线的后撤愈发接近了。这里虽然是雷霆崖的顶端,却没有一丝风,经过无数次加固的禁魔结界像个巨大无形的罩子,全方位屏蔽着深渊之下唯一的圣地。眼看着在结界的遥遥影响下,光明族人的出手不再像先前那般威力十足,就连体表涌动的圣光都黯淡了许多,达卡门戈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尊敬的战神阁下,我认为这样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前面那点奇怪的波动想必您也感应到了罢?一旦赫马森真的完成灵魂融合,那么后果将是难以预计的。”暗魔皇向着鏖战中的帝波尔悄然传出讯息,同时略为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同盟者齐聚后的表现,让他很是诧异。六大主神如果全力联手一击,就算是十座雷霆崖也都毁了,又何必通过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达成目的? “我们只答应过对付赫马森,没说一定要他死。你这样着急,应该是在担心他醒来以后,整个魔界的战士都会自动投到他的战旗下罢?”战神冷冷地作出回应,“不用自寻烦恼,一个即将成为光明族俘虏的人,是没可能再扮演其他角色的。” 虽然说赫马森的重生,才是真正奠定神魔双方合作的基石,但作为其中穿针引线的人物,年轻的暗魔皇不但有着常人远远不及的智慧和气魄,就连胆量也是大得可怖可叹。帝波尔并不怎么喜欢这种人,甚至可以说有些厌恶。如果仅在性格上,倒是更像斗士而并非谋略者的十三龙将,比较对他的胃口。 如同有着良好的默契一般,攻防阵营都陆续进入了禁魔结界的范围。不同的是,龙将一方是毫无阻力地融入,穿过;六大主神则靠着纯粹的武力,硬生生在屏障撕出了一道进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伫立于巨型坟丘间的那个清丽身影,第一时间引起了迪纳加的注意,“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进得来?!” 骤然停顿的对战让气氛沉重得像要滴出铅汁,自动恢复的禁魔结界阻隔了外界所有的声息,死寂之中,所有的目光都已投在了这绝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类女子身上。 魔法领域的能力虽然被束缚,但真正的本源力量却永远也不会改变。光明主神或是魔龙将中任何一个人的气势,杀意,甚至是死意,都足以让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崩溃发疯。 然而这拦在赫马森龙骨之前,满头银发的女子却如同面对着一群不请自来的恶客般,挥了挥手,淡淡道:“我的男人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扰,请滚吧。” 第二十四章 堕落(中) “你的男人?”在出手截住狩猎女神邓波连发的三道箭光之后,帝波尔冷冷地看了眼法偌雅后方巨大青森的骨架,“是指赫马森么?” 从上次神魔大战中存活下来的光明族人,到如今都已变得内敛且阴狠。事实也无疑证明了狩猎女神更喜欢用鲜血,而并非语言来释放狂怒的情绪,看着试图挡车的螳螂慢慢被碾压致死,显然正是她那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而另一边,帝波尔却并不认为,杀人立威在这个时候能有多大必要。无论对方是真的疯了,还是别有用心,那丝被掩藏极深,感觉甚为熟悉的力量气息,都已勾起了他的惊疑。 “我不想再说第二次。”法偌雅像是对沟通全无兴趣,冷然凝眉道,“你们走不走?” 帝波尔怔住,掠了同样神情古怪的豪一眼,逐渐现出了一个轻蔑笑容,“如果我说不,那你会不会马上把赫马森从坟墓里拖起来,为你挽回颜面?小姑娘,你最好得清楚,自己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年轻气盛并没有什么,可一旦你把这当成资本,当成别人都必须接受必须认同的筹码,那就未免过于幼稚了......” 或许是由于火种的融合已经渐近尾声,结界内部开始荡起层层混沌波纹,赫马森的尸骨像是再也经不住风化的朽岩般崩裂出了无数裂口,指甲盖大小的碎片簌簌落了满地。一股从无到有,从微弱到清晰的奇异脉动声逐渐响彻在每个神魔的意念深处,守方诸人俱是神情一振。 “别再罗嗦了。”红发如火的狩猎女神不无奇怪地望向帝波尔,再度抬起了手中镌刻着八条黑龙的射日战弓,“杀了他们,然后趁早结束这一切。” “你好像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法偌雅忽然笑了笑,对上狩猎女神的目光,“不知道和旁边的这位光明战神比起来,你们谁更厉害?如果我让他现在就杀了你,你有没把握活着从这里脱身?” “原来你是个疯子。”狩猎女神甚至没有感觉到半点滑稽可笑的地方,弓弦已随着短短的一句话语拉成了满月。 “那好吧。”法偌雅垂低了视线,不再言语,对迫在眉睫的危机竟如若未见。 经常作出狂妄举动的之所以大多数都是弱者,就因为他们更喜欢沉溺在心理巨人的假想当中。作为光明一族最高阶层的统治者,邓波并不认为踩死几只虫子算得了什么,这种蝼蚁般的存在历来数不胜数。或许,当这些一心求亡的家伙真的嗅到冥土气息时,才可能永远地放弃轻浮躁动,她自然也从不吝啬赋予前者沉默的权利。 如果说之前被战神拦截的那三道箭光是矫游怒射的疾电,那这一次从狩猎女神弓弦上射出的,便是九天十地最凌厉可怖的雷霆。 箭无声,甚至无形——颤抖**的却是整个龙冢,笼罩着空间的禁魔结界似乎也将被振荡撕碎。 即使在与魔龙将的对攻过程中,狩猎女神也不曾有过如此全力以赴的表现,可这一刻面对着一个只能算是弱小的人类女子,每个人都已看到了她毕露的狰狞。 面对着破空袭来的数道狂飚,法偌雅的满头银发已被劲风扯起,向后飞舞不休,脸上却毫无慌乱之色。龙将阵营中的豪与迪纳加先后掠出,想要拦截这次毫无悬念的击杀,但在同一时刻出手的帝波尔,却让前者的动作完全失去了意义。 他只是侧身,抬臂,宛若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苍蝇般轻挥了一下手掌——迅速龟裂着几道沟渠的地面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漫天狂啸的罡流也顿时消声匿迹。前面还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必杀之箭像是群刚刚飞过烈焰的苍蝇,不止是消失,而且还隐隐散发出了焚烧后的焦臭味道。 “你作甚么?”看着猎物再一次由于同伴的干扰而逃过大劫,狩猎女神面无表情地转首,眼神深处有火芒乍现。 一身银色光甲的帝波尔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霎也不霎地瞪视着法偌雅,如岩石一般刻板冷峻的脸庞上已布满了奇异表情,“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足够你死上一万次?”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法偌雅平静地回答,“当然,人们总是习惯在事实面前逃避,或许你也应该学会偶尔从众。” 崖顶的交战双方逐渐陷入了死寂,就连浓烈的杀机也都逐渐消弭蛰伏。几乎每个人都能肯定,这年轻的女子在前一刻和战神有过精神交流,却无法弄清她的说词究竟是什么。更难以理解的是,那份敢于置身死地直面神魔的勇气,究竟从何而来。 “帝波尔,别忘了,把我们聚集起来,并带到这里的人是你。”一直默不出声的海洋之主肯撒突然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插话。 由于禁魔结界的强力作用,这位传说中掌握着原水命脉的主神已经失去了遍体缭绕的蔚蓝光环。只能称得上猥琐的形貌和玩世不恭的语气,让人感觉他更贴近于一个市井之徒,但之前一举格杀数名黑暗暴君的可怖实力,却无疑在他身上镀就了另一层无形而摄人的辉芒。 帝波尔沉默着,转过视线,微微点头,“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这个时候?”肯撒望向虎视耽耽的敌方阵营,以及那具眼看着就要彻底解体的巨型龙骨,拧起了稀疏下吊的眉峰,“问谁?问什么?” 眼下的局面拖得越久,越有利的自然不会是光明一族。肯撒很清楚,如果有条件的话,龙将们会更愿意来上一场谈判而不是厮杀——只要那个正在醒来的强大存在有足够的时间破茧,并成功逃脱,那么一旦等它恢复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的力量,一切的一切都将有可能被扭转,被改写。 “邓波,你的那根手指,究竟是怎么断的?”无论语气还是神态,光明战神都仍然平静,可这句话却让其他几名同族变了脸色。 “你在质问我?”狩猎女神下意识地垂低了左手,嗓音由于愤怒而变得嘶哑。那根不翼而飞的尾指只残存了根部突起的骨节,一小块暗红的肤色像是粘上了丑恶的油墨污迹——百年前惨烈无比的神魔大战,在大部分活下来的光明族人身上留下了再也无法抹去的烙印,她也不例外。 任何人都有极端忌讳的事情,而邓波历来最痛恨的,就是这处疮疤被提及。事实上,作为几乎无所不能的光明族,在对宿敌的清剿过程中却始终不能做到一劳永逸,甚至屡屡遭到反扑牵制,这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巨大的耻辱。 “你是在质问我吗?!”见帝波尔默然不语,狩猎女神略为提高了声音,目光中直如要喷出火来,“我不知道这卑贱的女人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很让我寒心。” “我不是也不想质问你。”帝波尔缓缓道,“只不过,她说,菲兰若是你杀的。” 真相的力量在于它永远锐利致命,狩猎女神瞬间煞白的脸颊与难掩的惊骇神情让氛围开始变得诡异森冷。一直都站在近处的海洋之主眯起双眼打量了她很久,忽然摇摇头,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转身走开。与此同时,原本互成犄角紧凑严密的光明阵形,终于开始崩裂。 “你以前告诉我,摄魂师造成的暗影创伤是最难复原的,比如说你的手指。”帝波尔直视着对方,眼神复杂之极,“其实你错了,世上最难复原的应该是心伤。” “谎言,这是谎言!”狩猎女神嘶声低吼,“我为什么要杀你的妻子?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类居然只凭着几句谎言,就让你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这难道不可笑么?” “不,你又错了。说服我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人。”帝波尔的声音还是平静得可怕,“这世上我可以谁都可以不信,但毕竟还有个例外。” “是谁?你像个有朋友的人吗?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还有谁肯始终站在你的背后?”狩猎女神的面容已在扭曲,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如刀的刻薄,“看看你的周围,你以为这些家伙都是打心底服从你,尊敬你?你又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立场原因,你早就已经坐不稳如今的位置了?” “你对我怎么样,我一直都很清楚......”帝波尔骤然握紧了拳,再松开,目光像发光的长刀般逐一刮过旁边诸人的脸庞,“你走吧,我不想杀你。至于其他人,不想留在这里的,都可以离开。” “现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还是先放一放的好,你们说呢?”始终没有插话的智慧女神避开帝波尔的逼视,转而望向对侧已在有所动作的龙将。 “战神阁下,夜长梦多这句话,我记得还是您教给我的。”暗魔皇依旧保持着温文的气度,唇边带着笑意,比起几名肃立在身后浑身透着邪气的摄魂师来,简直就像个传经布道的英俊神甫,“你们将怎么处置赫马森,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会拿出必然的尊重。可是在一切都还没有成为定局以前,轻敌这样低级的错误,我觉得还是不应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才好。毕竟吞进肚子里的肉,才算是真正属于你的食物啊。” “说得不错。”体格比帝波尔还要魁伟强壮的大猎户之统领者奥格达加马第一次用正眼看暗魔皇,随即撤下了扛在肩头的巨弩。那头卧伏在他脚边的巨大黑豹顿时一跃而起,咆哮着迎向正面扑来的几头魔龙。 人影纷动,沉寂的战局于这一刻再次爆发。失去了法力支持的攻守双方不得不重温起肉搏时代的惊险与惨烈,两个不同的种群在绞成一锅沸腾的粥后赤血飞溅。没有惨呼声的对攻似乎在印证着最后的疯狂真金足色,随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的悠长龙嗥,一大团金色的火焰猛然从场中炸开,凄艳四射。 唯一没有动作的是光明战神,眼见着仅存的深渊魔龙被轻易屠净的同时,他略显木讷的目光注意到了一幕同时发生却有着不同意义的画面——在一名龙将以生命作为代价,成功吸引了智慧女神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之后,后者美丽的头颅也在悄然潜上的迪纳加手中爆成了一朵小型礼花。 只是一瞬间,或许更短,智慧女神的整个身躯像是沾满了油的老灌木般迅速燃烧起来。不灭神识的存在也丝毫无法阻挡龙魄的侵蚀吞噬,阵形破碎的光明族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愈燃愈旺的火焰喷发到一个刺眼的程度后忽然灰飞烟灭,从云霄跌落深渊的心态立即让战场的残酷变得无比锐利分明。 “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想要的?!”挥舞着太阳之剑的阿基兰德转头向着帝波尔咆哮,眼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先杀光他们,料理完赫马森,再处理你的私事行不行?族人当中一直以首领自居的不就是你么?难道你就准备以这样的方式带领我们完成这最后一战?!” 毫无疑问,在这场战事中,首先意识到绝境和末日的是那些深渊强者。比起光明族表现出的震怒焦急,他们则显得冷静百倍。崖顶短暂的喘息时间换来的是更为凶狠更为顽固的反扑,摒弃了一贯战斗作风的龙将完全是在以小规模合击方式拖延敌方的脚步,禁魔结界这把双刃剑下,他们已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并不是最后一战,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混乱的战团外围,战神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影子说话,“你应该知道我在等什么,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让这个女人告诉我一切,也是你的意思罢?想让我不战而溃?” 杀声更厉,到处都是横飞的肢体和热血,就连法偌雅也不得不站到迪纳加的后方,开始替她分担暴风骤雨般涌来的压力。 “你知道么?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权力便无法存在。弱者总将臣服于强者,他们是他意志的仆人,完成梦想的工具......”战神喃喃低语着,全然无视身边的战局。 直到不经意间看见远侧的邓波在几名龙将围攻下岌岌可危,他才缓慢地抬起右臂,于十丈开外凝势,挥拳。 没有声音,看不到任何能够称得上威势的光影,这一拳爆发出的恐怖力量震爆了三名龙将的上半身,将狩猎女神击飞,继而引发的震荡竟是让整个禁魔结界瞬间崩毁! 强劲的气流从各方涌入毫无遮拦的空间,感受着寒冷与震怖的所有神魔全都退开,停下手来,怔怔望向独自伫立的帝波尔。 “是的,我早就突破了那层障碍。骄傲的克雷斯菲尔啊,你已经料到了么?”他凝视着黑暗苍穹中突兀出现的一点炽光,面露落寞。 第二十五章 堕落(下) 攻击,或闪避;杀,或死。 黑石平原上的所有人,正确的来说是所有生命体,都早已在这场战事中癫狂了。最高贵优雅的白羽天使和最丑陋狰狞的深渊魔怪绞杀成了一团团移动的涡流,再也不分彼此,随处可闻的肢体撕裂声像是无数首同时荡响的死亡赞歌,一直要持续到下一次混沌初开天地成形才肯休止。 和其他同类一样,断牙从第一时间感觉到大战爆发起就投身其中,悍不畏死地无数次飞掠突袭,用任何一种可行的方式,将任何一个能够击杀的目标活活撕裂。 并不是每一头仆魔都有名字的,断牙之所以会成为极少数的例外,是因为在力量至上的深渊中,它从没有一刻放弃过对荣耀的向往。 处在最高阶层的那一小群强者,包括魔龙将在内,总是更喜欢以人类形态出现——这是种颇为古怪的心理,一方面所有的深渊生物都对异类物种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却历来在皮囊定位上有着毫不逊于光明族的执着。 主流概念是决定一切的潜台词,谁都不愿承认自己所在的阵营是这世上唯一被憎恶的异端。几头狮子未必就能统治一大群狒狒,除了必要的杀戮手段以外,能够在某些方面促使更快同化的表象因素,往往也同样不可或缺。 断牙一直都在向认定的那个方向努力,自从被更强大的巴托恶魔授予一个独立的,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以后,它的目标就变得更高也更远。 变异成人类形态对很多高智商魔物来说,都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尽管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能够跻身于那些高贵阶层之间,用真正的语言而并非吼声来交流,但不被允许就轻率触碰梦想的结果无疑是极其悲惨的,上千上万敢于这么做的同类已经永远葬身在了黑石平原的地表之下,即使是最刚劲的季风也没法拂开沙层找回它们残缺的骸骨。 对于每一次饮水时在河面上看见的倒影,断牙谈不上厌恶,却尽量回避与对方的眼神接触——那只强壮的,蝙蝠模样的生物,总是在用灼热到发烫的目光紧盯着它,告诉它野心的存在就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这种感觉就像是撕开猎物的喉管,让生腥血液涌入口腔的那一瞬间,全身的每个器官都会由于锐利的刺激而痉挛起来。断牙从来就不是个胆小鬼,但它还是害怕自己会在极度的渴望中迷失自我,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于是在许许多多个深夜,和其他不被注意的时候,断牙都会像发疯一样磨砺着自己,下到最危险的斯巴达河底孤身捕猎,前往雷暴最频繁的虚空风暴穿梭飞行。每当看见从平行空间中通过魔法传送来到深渊的人类信徒,是以何等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强者的脚下,祈求施舍或是援助,它的心脏总会跳得像面擂响的战鼓。 总有一天,是的,总有一天它也要站在雷霆崖的顶端,用那种身份那种姿态面对信仰者,而不再是头只会在血泊中杀戮长嗥的怪物。 机遇来得要比想象中更快,光明族的突袭让断牙意识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在这场战事中它展现出了强大可怕的力量,来源于意志的动能仿佛变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哪怕是不在一个实力等级的四翼天使长也无法在这头比猎豹更敏捷比毒蛇更阴狠的仆魔爪下逃生。 雷霆崖,几乎每个稍有头脑的深渊恶魔都在拼命向着那里靠近,断牙也是如此。不断撕咬不断格杀扼灭敌人生命的同时也释放着己身鲜血都是只为了再进哪怕一步,望着不容亵渎的圣地沦为敌人横行的战场,只是这点就足够让它们在被拧下脑袋彻底断气之前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如果说成为人形的上位者是断牙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百倍的理想,那赫马森无疑就是它心中的神祗,绝不可替代的存在。从没有人,至少断牙就不曾听到过有任何一个同类,提及要成为那么伟大的战士,它自己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不是不敢,而是明知不可能。 有时候断牙会认为,像赫马森这样的王者从降临世间的那一天起,就是用来被人膜拜的。 十二光明主神只余其六,七十余万战斗天使形神俱灭——这几乎已不能用辉煌来形容的战绩,完全由他主导撰写,神魔大战之后的黑暗深渊跨越百年再也无人敢于来袭,即使历届暗魔皇的威名也根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传说赫马森的生母,就是个人类,而父亲却是头真真正正的深渊魔龙。 每个有着血脉荣耀感的深渊强者都理所当然地极力否认这件事情,但在无形之中,它却日益加深了诸如断牙之类的底层魔物对人类形态的执着。 也不知跌跌撞撞地杀出了多长的一条血路,断牙终于来到了雷霆崖边缘,并开始向上攀去。放弃飞行是它活到现在的原因之一,小范围内共同参战的几百头仆魔已经有大半在空中成为了各类魔法圣光的活靶子,剩下来的那些也是个个伤重。完全依靠灵敏机动的天赋去应对光明族密集的远程打击显然不算明智,但可惜意识到这一点的黑暗生物却是寥寥无几。 从山脚到山腰,这头满身血污已经辨认不出原来体色的仆魔反倒没有费上多大周折。禁魔结界被摧毁时产生的狂暴罡流化成了四面从崖顶逆卷而下的瀑布,无数个阵营对立却同是赶来增援的身影立即如纸屑般被激飞,只有极少数适时应变的后来者才得以幸免。 战神的那一拳震的是天,撼的是地,整个雷霆崖都在沉闷的**声中簌簌发抖,断牙的勇气和自信也在同一刻被这莫大威能驱逐得荡然无存。 亲身感受到的力量差距,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了它向现实低头。牙齿与利爪能够撕裂敌人换取生机,但在主神级的敌手面前,却纯粹成了毫无威胁性可言的摆设。那种直接从灵魂深处萌发的畏惧仅仅只是气势交锋的产物,断牙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冲上崖顶,冲进对峙的人群中间,会有怎样可怕的结局,事实上它已连呼吸的力量都完全失去。 不远处躲过飓风吹袭的几十头巴托恶魔无声而惶然地离开了,像是群嗅到了狮虎气息的狗。断牙看着同类的背影,呜咽了几声,低下头颅,想要尾随离开却仍然有些不甘。 逃吧,逃到黑石平原最荒芜的地带,随便躲进哪个角落,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再回来这里,因为收尸人的角色要比死者强上一百万倍...... 那个不断在心中响起的声音像是条鞭子,抽得仆魔全身发抖。但迈出第一步后,它开始发现逃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同一时刻,一点从苍穹深处破出,迅速下降的六角形炽芒,成为了新的众目所向。这颗拖着长长尾焰如彗星般璀璨的物事并非来自于天界巨门,却从现形时起就荡净了高空中的阴霾,即使是天际边缘再庞然的铅云都毫无悬念地被这道直贯而下的亮金轨迹扯成了满天流苏,看上去就像一粒投入湖泊的沙砾却激起了滔天巨浪般不可思议。 “当你看到金色的晨星从天而降,别怀疑,你即将面对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杀戮时光。”部族中流传已久的谚语,闪电般从断牙脑海中蹿出。 望着那个生着六对羽翼的男子,携着炫目之极的光晕与震慑人心的威势踏足于雷霆崖顶端,它忽然不想逃了。 ※※※ “豪将军,很久不见了。”突兀到来的克雷斯菲尔·伽南先是望向第一龙将,微微点头示意,继而再环视着雷霆崖下成千上万投来炽热目光的战斗天使,略抿了抿线条锐薄的嘴唇,“尊敬的战神阁下,希望我没有错过什么精彩的环节。” 很多年了,漫长的记忆中再也找不到其他场景,能比眼下的更令人感到熟悉——生与死,敌人与盟友,仇恨与崇敬。物极必反的定律似乎也同样适用于一名真正的战士身上,至少在这一刻,他是完全漠然的。 “当然不会,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帝波尔难得地笑了一笑,也将目光投下广袤而凄凉的平原,“不得不承认,直到今天,我还是有许多不如你的地方。” 强者之间的博杀已经由于这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暂时休止了。相反,黑石平原上的半数魔物都舍弃了原先的敌手,转而向雷霆崖方向冲来、扑来、涌来。震天的咆哮声像是一道道跌宕了千年雷暴,彼此追逐彼此叠加着汇成了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浪潮。无数只抬起踏落的脚掌以近乎疯狂的频率无数次重复着周而复始的过程,大地早已放弃了颤抖而改为随着践踏隆隆共振,几处在魔法对攻中满目创夷的山丘逐渐开始崩塌解体,迸发出的尘灰浓烈得一如狼烟。 光辉晨星,只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每一头有着自主意识的魔物放弃一切来以命换命。前次神魔大战中赫马森的陨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在最后关头提出的战略意识起到了作用,扬长避短攻其不备也许听起来有点上不了台面,但战场毕竟是战场,活到最后的才能算是赢家。 仇恨的力量虽然看不见也摸不到,但却能通过意识传达,演化成最直观的肢体动作。恶魔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即使是复仇的火焰已经快要将心肺烧焦灼烂,它们也最多就只能像现在这般,于失去生命之前向着宿敌冲锋,再冲锋,直到其中一方永归尘土。 于是一场以雷霆崖为圆心的大规模阻击战开始以星火燎原之势爆发,每个看到、感受到光辉晨星降临的战斗天使都在向着他所在的区域集结,一道道临时防线被迅速筑成,崖顶上空展翅盘旋的身影片刻间竟是密集得犹如飞雪连天。 “很奇怪,想你死的人,向来都跟追随你的人一样多。”从炽天使出现时起,帝波尔的眼中就再也没有其他神魔的存在。 “能被记住是件不错的事情,不管前提是什么。”克雷斯菲尔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在注意到一蓝一绿两点光影从天穹中盈盈飞落后,唇弓微弯,变出了一条不再冰冷的弧线。 从生死线上被拉回的狩猎女神仍显得有些失神落魄,此刻回到帝波尔的身边,看着智、座两名上阶天使随着克雷斯菲尔前来深渊,她的脸色不仅苍白,更有些发青。 炽天使站立的位置很微妙,恰巧在神魔双方中央的空埕上,艾哲尔和米加达拉飞临后立即在他周遭布下的防护屏障,则在无形中将氛围变得更加压抑诡谲。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遵从您的意愿。”米加达拉的语声并不高,却足以能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伟大的光辉晨星,请允许我们与您共同作战。” “作战?这里没人需要帮手,除非诸位是来支援魔族的......”海洋之主挠了挠资源贫瘠的后脑,口中啧啧有声,“区区一件七夜轮回,惊动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你说得不错,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他们的盟友。”炽天使抬起左足,往魔龙阵营方向直跨了一步,回身站定,目光炯炯。 只是这一句话,这一步,雷霆崖上已人人色变。 “有意思有意思,我以为你只是个野心过于旺盛的人,没想到你连最起码的耻辱感都已经不懂得了。”光明战神大笑,“克雷斯菲尔啊,你知道吗?堕落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当一个人不能正视自己的欲望,那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你,扭曲你,把你变成一头永远饥饿的野兽。” “如果堕落是为了荣耀,那我宁愿遗弃光明。”炽天使扬眉,抬手,横拉出一条粲然光剑,直指苍穹。 风乍起,雷如战鼓。 整个深渊涌动的黑暗气息,由这一刻开始急剧汇聚,旋绕成一只足可吞噬天地的倒漏斗,象鼻形状的斗尖悬停在数尺高的空中,源源分流向着剑身融入。众多恐惧的目光中,原本光芒万丈的光剑迅速黯淡下去,比夜更沉比墨更黑的妖异色泽布满了整支剑身后开始向着柄部蔓延,并最终攀爬上炽天使的手掌,渗向全身。 很快,那个一直存在于虚无之中,并给光明族人带来莫大压力的脉动,跳得更加急促了一些。 “阻止他,阻止他!”海洋之主肯撒猛然以高出少女声线八度的诡异腔调放声尖叫,脚下却接连向后急退了几步。 两个不同的阵营,在同时作出了反应。 豪发出的一声沉闷悠远的龙语音节,听起来就像是头在血泊中嘶咬了三天三夜的食肉猛兽面对着最后的对手毛发皆竖尽展獠牙的长嗥。所有还活着的龙将全都钉在赫马森尸骨的前沿,与几条带着银色光焰疾冲而来的身影绞在一起,漫天的尘土沙石顿时如井喷般狂涌四溅。 赫马森不动,肯撒不肯动,从炽天使出现时起,就一直默立在侍卫后方的暗魔皇似乎更没有动的理由。 毫不协调的场面就这般形成并框固,斗者陷入博杀,弈者却仍在相持。炽天使的全身都已经变得如黑曜石般坚硬沉暗了,涌动的黑暗气息仿佛一条有形有质的潮线,仍在巩固着领域。在任何人的眼中,此刻的他已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或者说死物。 还活着的是那柄剑,邪恶之剑。 意志,精神,力量,甚至是信仰之光——光辉晨星的全部生命力都已经涓滴不剩地灌入了剑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本源连彼此争斗的过程都没能出现,就被他强行压制在一起,暗金色的脉络不断闪现在长剑表层,像黑暗中高傲的图腾。 太阳神阿基兰德的无头尸身连同两名抵死狂攻的龙将一起倒下之后,帝波尔终于动了,而且第一步迈出,就踏得雷霆崖上风云变色。 智、座二人仍护卫在炽天使身边,前者还将那名人类女子也带入了迅速加固的防御结界。可在战神的眼里,她们却和平原上蜂拥而来的魔兽大军同样不值一提,即使连被称作对手的资格也远远不够。 最优秀的斗者之间,总是存在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尽管海洋之主表现得似乎过于油滑,但当战神身形疾动的那一瞬间,一个早被压缩到极致的水系魔法已从他的手中喷爆成形,向着前方狂涌而去。 这再普通不过的冰锥术,由肯撒施出却足以媲美泰坦时期流传下来的远古奥决。方圆十里内被抽汲一空的水元素骤然汇聚到了一条直线上,强力冷却后凝成庞然到难以想象的圆锥体,旋转,推进。所过之处坚硬的岩层如纸片般被掀起,拳头大小的冻土颗粒几乎在雷霆崖的上空结成了一片密无间隙的铅云。 两名上阶天使布下的防御层,碎裂得毫无悬念轻易至极。不属于同一级别的实力对决,无疑让退却成了她们最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那条由冰寒霜冻凝成的白色恶龙是如此巨大狰狞,仿佛一口就能够吞下半边雷霆崖,但和它身边冲来的那条身影相比,却又渺小得一如爬虫。 一块直径超过里许的土石板块正从战神踏落的脚下翘起,彻底挣脱地面的束缚,翻转着跟头飞上了半空。整个黑石平原乃至整个深渊都随着这次真正的践踏而重重哆嗦了一下,海洋之主飞退,暗魔皇飞退,几名摄魂师更是退得诚惶诚恐义无反顾。 步声隆隆,战神就这样带着一身锐利的银光冲向炽天使,身后的崖顶如同被旗鱼划过的洋面般支离破碎。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战。无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未来与命运都只能由一个人来掌控。 看上去像死了的人往往并非真的死了,正如很多活人不一定就真的活着一样。没有半点预兆的,充满邪异气息的光剑在炽天使手中划了半圈后隔空抵住了刺来的长枪,也将战神狂猛无比的前冲势头就此遏止。 两件兵器之间的虚空逐渐迸裂出肉眼可辨的细纹,银色圣光和黑暗狂潮彼此消磨彼此吞噬,仿佛水与火。可能是由于源能补给不能再维持所需的缘故,那回荡在崖顶的脉动声息渐渐微弱了下去,相反,炽天使的喘息却粗重了起来。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阻止我?贪婪只是我强加在你头上的罪名,让旁人误解的工具,实际上我比谁都清楚,你是个多么骄傲的家伙。”战神平静地传过精神讯息,随手挥退智、座二人的远袭。 炽天使淡淡地回答,“我也同样清楚,一旦那件法器落到你的手上,以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哦?我倒真的有点好奇,在你看来,我会拿它做什么?” “亵渎公正,那是你唯一想要的结果。” “公正......”战神很用力地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咀嚼它的味道,“放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再加上眼下的负累,就更没有半点胜算了。我一直都很讨厌你,却从来没有置疑过你身上的某些东西。奉劝一句,不管立场怎样,活下去才最重要,难道不是么?” “我是个战士。”克雷斯菲尔第一次现出笑容,六对黑色羽翼如旌旗般霍然尽展。 “等一等,告诉我菲兰若的死究竟是......”战神的脸色随之一变,周身亮起了炽烈银芒。 龟裂中的虚空无声破开,大量蓝白相间的电球从内蹿出,轰然爆裂。海啸般狂暴的冲击波几乎是立刻将两人吞没并席卷了整个崖顶,片刻之后,一簇从风眼中心蹿起的金芒矫游冲天,直落赫马森尸骨所在的方位。 攻守方都在慌忙避让这威势动天的能量潮汐,撤离到山崖以外的范围,只除了一个带着护身光晕的例外——他不退反进,颂咒、结印、出手,动作间直若行云流水。 积蓄已久的魔力终于在这片混乱中得以释放,看着既定的目标即将在狂飚摧毁下变成一文不值的渣滓,暗魔皇再也按捺不住狂喜,腾身到半空中低笑起来。 唯一距离较近的海洋之主已经变成了一具剧烈抽搐的尸身,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才算是真正离预想中的完美结局不远了。力量和智慧,暗魔皇一直都有着取舍,而事实无疑证明了这种选择的正确性。再强大的斗者毕竟不能跟谋略家相提并论,一如功勋彪炳的名将往往会被政客玩弄于股掌之间。 作为一名皇者,整个魔界的掌权人,低调谨慎却始终是暗魔皇最为坚持的秉性。战事后期几乎已没有人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这正成了几名摄魂师蓄积法力,并最终由他主导发出突袭的契机。 这是个极短暂,却美妙绝伦的时刻。 那些只懂得用武力来证明自身的强者,已陆续觉察到了暗魔皇针对龙冢的攻袭,并随即呆若木鸡。虽然不算迅速甚至显得有些滞塞迟缓,但这股留下一路腐蚀痕迹的惨绿色罡流却显然并非什么地摊货色。在它的运动轨迹末端,刚刚蠕动起来的巨型龙骨似乎正是条案上的鱼腩。 “你竟敢骗我?!”帝波尔同样被自己和对手的全力对撼震得远远退开,看着这既定计划之外的一幕,不由得怔了怔,继而怒吼。 “很遗憾,这场游戏到底是我赢了。”暗魔皇淡然回应,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那些哀嚎着掠来崖顶的龙将。在他身后,一个小型传送阵已由摄魂师们构造完成。 是的,从一开始,赫马森的死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光明族的野心早就通过这场过于漫长的战事表露无遗了,控制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比杀戮更加重要。暗魔皇不明白在经过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以后,这些权力狂人为什么还依旧深陷在欲望世界里,看不清事物的本质。不过,这显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再过眨眼不到的时间,赫马森就会在暗影暴炎的摧毁下灰飞烟灭,连同那些空想一起变成最悲哀的笑料。 一条斜刺冲出的身影,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暴炎的施放速度虽然缓慢,但杀伤力却是暗系魔法中最恐怖的。几乎考虑到所有环节的暗魔皇难以置信地看见任何神魔都鞭长莫及的龙冢地带,奇迹般多出了一头由崖边攀援而上低等到不能再低等的深渊仆魔,飞蛾扑火般横展双臂迎上暴炎的潮头,顿时从表情到思维都完全失控。 爆,破,火海,石雨,状若蘑菇的巨型云团。等到硝烟散尽,另一边不顾生死扑向赫马森尸骸的数名龙将赫然带着满身尘土血污站在巨大凹坑之中,在他们的脚边,则躺着那头已然支离破碎的仆魔。 它的整个下半身都不翼而飞了,仿佛厌倦躯体的束缚,成功挣脱后去往了不明的远途。腹腔裂口处绝大部分脏腑都已随着鲜血流淌而出,带着丝丝热气杂乱无章地散了满地。唯一完好部分的是颈项以上,横飞的爆炸物只夺去了一只眼睛,另一只居然还相当有神。 就是这样一头垂死的魔物,还在用它那破布般不成形状的肉翅支撑起身体,随后向着不远处伫立的一尊石像俯低头颅,无声而长久地行礼。 这是断牙最痛恨的对象,但直到咽气,它都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向彻底黯淡的光辉晨星,致以男性之间的最高礼节。 如同真正的人类那样。 陪葬?暗魔皇瞪着连半片龙骨碎片都找不到的焦埕,忽然很想笑,很想出言讽刺一番。然而仅存的几名龙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连脱身的念头都完全忘却。 豪回过身,远远望向智天使旁侧的法偌雅,点了点头,粗豪的脸庞上微露笑容。随后以他为首,这些人形猛兽一个接着一个扒开自身胸骨,摘出心脏捏爆——干净利落,齐齐毙命。 战士可以从容赴死可以无惧对敌,这并不代表他们和疯子划着等号。暗魔皇和同样愕然的光明族人却正在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一群神智不清者,甚至已经有人联想起了绝望之余自杀的可怜虫。 同一时刻,第一批涌到雷霆崖脚下的魔兽忽然停止了冲锋,齐声长嗥。渐渐的,这雄浑狂暴的嗥声越扩越广,越传越远,充斥了整个黑暗深渊。 那些无畏的,伟大的战士,流淌在崖顶的鲜血,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所引导,细细簌簌化成千百万颗微小的血滴,向着苍凉冷酷的天穹蜂拥而去。 终于,那团在爆炸之后悄然凝结于百丈高空中的混沌雾气,开始微微变色,并如同有所感应般缓慢流转,迎着血雨急剧颤动收缩。 “砰砰”,这是从它内部传出的唯一声音,充满了邪恶生机。 第二十六章 远征(上) 神城降临在了唐卡斯拉山脉,光明总殿原址。 第七匹汗水淋漓的战马载着劲装斥候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冲进圣胡安,带回了这条经过确证的情报。除了戈牙图仍带着一脸遭遇末日浩劫的表情,嚷嚷着要找几个美女最后疯狂一下以外,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都无动于衷。 这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之所以不那么爆炸,是因为早在几天之前,人们就已经领教过一些更具震撼力的东西——神魔大战的再一次爆发虽然算不上规模庞然,但光辉晨星的陨落和暗魔皇的阵亡却足以让整个坎兰大陆为之轰动。 令所有信徒赞美神迹的是,被魔族传诵为不败之神的赫马森也在这场战事中成为了光明阵营的阶下囚,这座大山的轰然崩塌从根本上把千千万万异端的精神支柱也一并催垮,各国各地豪爵名绅之流莫明自杀的消息比比皆是。 自从教廷的通告传遍大陆以后,一些冷清偏僻的乡郊圣堂开始变得门庭若市,郡级教会甚至连日常祝祷的位置都需要预定。以往坚定的无神论者正在拉近和过街老鼠之间的距离,光明永恒的口号随处可闻。 当然,天下之大,也不是没有置疑的声音。正如在边云的三军之中,对相关事宜的争论就从来没有停歇过。很多大兵都认为这无非又是一场教廷主导的闹剧,尽管那些痴迷于天堂与永生的信徒已经跟疯子没多大区别,但在光辉之炬被大量制造的今天,能让他们加快彻底癫狂的步伐无疑对整个局面有着非凡意义。 “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啊,这样一来以后那些尖耳朵的家伙要是再去搞破坏,恐怕就很难回得来了。教会的杂碎们只要敲敲大钟,就会随时冒出几百万个虔诚信徒来,把渎神者撕成满地碎片。还有,你们不觉得最近帝国境内的二三级圣堂也太多了一点么?再这样下去,我怕总有一天小精灵们在老窝里就被人堵住,到时还得连累咱们一起戴上异端这顶帽子。”阿鲁巴一本正经作出的结论激起了半数军官的同感,裁决总部顿时被一片嗡嗡低语声所充斥。 自从巴帝人大举撤军,斯坦穆国土全线归属边云之后,整支大军就一直处于整修状态。刚刚从战火硝烟中脱身出来的裁决军人好比是远离丛林的恶虎,除了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腔精力无处发泄以外,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引发这些杀人狂关于战争的假想。 职业病最终导致的后果,就是作为同盟兼邻居的精灵族成了受益人。 从一开始的观望,到后来按捺不住开始帮着出谋划策、分析地形,再一步步发展成出兵接应暗中增援,裁决高层可以说是经历了一个不知不觉却水到渠成的参战过程。哪个方面看起来都跟暴力扯不上丝毫关系的精灵族在连番针对光明法阵的行动中表现出的坚忍勇决毁人不倦,实在是让每个见惯杀伐的军人都感到了震惊和钦佩,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他们的敌忾之心。 习惯了以老大哥自居的裁决军人一直以来扮演的就是保护者的角色,而护短则更是整个军团不成文的传统。在和巴帝的漫长对战过程中,精灵族一力提供的军粮补给无疑是最为坚固稳定的后盾之一,尽管这一点直到今天也无人提及,但同样也无人忘记。 在某个夜晚八名天傑星外加一小队精灵精兵再次出动以后,睡在床上数了上万只羊的阿鲁巴终于熬不过血管中奔腾激荡的战斗欲望,起身披衣走向最高指挥部——不出所料,那间巨大无比的办公室里早就挤满了同样难捱到骨头发痒的军官们,几个高级参谋甚至铺起了军事地图和沙盘,在面红耳赤地争辩着精灵们以什么样的路线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更轻松地拿下那个国家的圣主大堂。 有了第一次自发性的军事会议,食髓知味的裁决高层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来上一回类似的活动才能踏实入睡。当然,和这群纵横沙场的老兵相比,精灵们的战略意识完全成了小孩子摔泥巴过家家。于是许多在军官们看来纯属常识性的失误及漏洞便被一一挑出,到后来干脆有人忍不住找到了拉瑟弗长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唯唯诺诺的老狐狸打仗虽然不在行,却极善于把握他人心理,几次领受口水洗礼后依旧我行我素,不对族人行动作半点建议。于是那些代入过深的家伙们终于被精灵的一次惨重伤亡激得再也没法袖手旁观,非正式介入的裁决军机处很快把同盟者的战斗力拔升到了一个近乎飞跃的程度,而在阿鲁巴装聋作哑的态度之下,各个师团长则纷纷调出了自己手中最强硬的王牌部队,卸脱军衔标识后轮番为精灵突袭者们保驾护航。 这场超常规的军事竞赛逐渐引起了整个裁决军团,乃至边云三军的高度关注。嗷嗷叫唤着赶到圣胡安请战的将领们全都被阿鲁巴一耳光一个地扇走,至于他自己,撒迦留下的指痕还印在脸上无比分明。 “我的意思很简单,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此刻抚着自己满是浓须的腮帮,这位半兽人将军仿佛仍有些心有余悸,“回过头想想,撒迦当初说得还真是对极了。咱们脱下军服去哪里干一下都行,只要不被逮到,就算事后教皇那狗日的亲自跑来质问也给他个死不认帐。可现在问题不出在这里,拉瑟弗老头有多固执每个人都能看得到,所谓的精灵祖训无非就是要跟光明族对着干,干到底。小畜生们,不管那个什么神城降临是真的假的,咱们必须得想个应对的法子,我可不愿意看到精灵族连同边云在几天之内就成为所有信教国的公敌。” 凡是阿鲁巴主持或参与的会议,都有着属于他个人的强烈特色。诸如“小畜生”、“狗崽子”一类的称呼在他口中使用频率之高受众之广,足以让任何一个新近选拔的书记官陷入思维瘫痪状态。 爱莉西娅早已对阿鲁巴的粗鲁言行见怪不怪,却被他这番话引发了深思。精灵的单纯是人尽皆知的,在谋略上他们从来就不是其他种族的对手,否则的话当初也不会沦落到濒临灭亡的地步。这些天来有关光明族的种种传闻无不在透露着一个讯号,那就是坎兰大陆必将在短期内出现动荡局面,精灵们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行事,真正的战争迫在眉睫了。 对于自己和身边这群虎狼汉子来说,打仗并不是问题,有没有必要打、怎么打,才是最重要的。历来蒙着神秘面纱的光明族能够泰然站到台前,并在短期内放出一个又一个声势惊人的登场礼炮,这就无形中证明了黑暗大军即使没有完全覆没,也已经处在了毫无争议的劣势当中。 “自从和七国联盟达成协议以后,帝国在光明总殿内部的眼线就增加了三倍。在座不属于军机处编制的可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但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爱莉西娅平缓的语声像是剂镇定药水,让热火朝天的会场迅速变得安静下来,“之所以提起这个,是希望大家对第一线的情报收集工作有足够的信心。有些国家和势力,在它们没跨出那一步的时候,边云的立场是互不侵犯敬而远之。一旦它们跨过了警戒线,对帝国构成了威胁,那么很抱歉,裁决的打击将在最短的时间里降临到这些进犯者头上,无论对手是谁,实力又是怎样。” 轰然叫好声响起,她却悄然叹了口气。决战结束时,胜者会屹立,败者会倒下。在经过了太多事情以后,爱莉西娅已经不仅仅只是个女人,或单纯的神弃者,身为统帅的责任感让她看得更远也想得更深。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宁愿带着部下远离这场即将到来的残酷风暴。 当然,这只是想法,而想法往往影响不了现实。 “说句实在话,犯不着去打没必要的仗吧?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总是顺着那些精灵,让他们太平一阵子,就半点事情都不会有了。神啊魔啊毕竟高高在上惯了,只要暂时没人去捣鼓他们插的拴羊棍,我想,还不至于会打到圣胡安来罢,他们难道就不掂量掂量吗?”戈牙图大概是看到末日论的响应者寥寥无几,总算放弃了叫嚣。 格林将军清了清嗓子,接口道:“我看未必,我们的军工总管在没有加入裁决之前根本就是教廷囚徒的身份,就连撒迦大人也曾经被认定过是异端。可一直以来,在任何方面光明总殿都没和圣胡安有过正式交涉,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 “那你是说,不管怎样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名比熊还壮实的上将冷笑,面部肌肉牵扯着缺掉半块的唇角变出一个狰狞无比的表情。 “我恐怕得说,余地要看他们给不给,而不是我们有没有的选择。”格林平静得近乎于冷漠。 “砰”的一声大响,阿鲁巴一巴掌拍塌了这个月份的第十二张会议桌,整个军部都在他愤怒的咆哮声中簌簌发抖,“能让裁决畏惧的敌人还没出生!就按戈牙图这狗崽子说的,立即去通知一声拉瑟弗老头,这段时间不准再去搞什么突袭,不听话就给老子把他绑了带过来!至于教廷方面,还是那句老话,他们要战,老子就战到他们不敢再战!” 小跑着冲进会议厅的情报官打断了阿鲁巴的大发雷霆,两只从唐卡斯拉山脉飞来的军鸽将并不乐观的消息摆到了众人眼前——光明总殿派出的特使已经在前往大陆诸国的途中,其中一队的目的地正是边云。 ※※※ 似乎是在证明着神族子民在圣光沐浴之下也能够手眼通天,教廷使团于第二天上午就抵达了千里之外的希斯坦布尔境内,这让原本准备在一周后接待他们的裁决高层很是有点措手不及。 好在格林少将已经把相关命令一级级传了下去,使团才得以一路畅通无阻。对于沿途士兵表现出的友善谦恭,率领使团的年迈神官显得相当满意,在内政厅大堂宣读教皇御令时甚至免去了玫琳的吻靴礼。 “......鉴于边云公国皇帝陛下年幼体弱,特此召令最高军政总领撒迦晋见吾主,即日动身赶赴光明圣殿,不得违命。” 大神官干巴巴地读完,合起盖着教宗权印的羊皮纸卷,环视四周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哪一位是撒迦大人,跪领御令罢!” “你们搞错了,最高军政长官是我,不是撒迦。”带着一群部下风风火火赶到内政厅的阿鲁巴排开众人昂首走进,牛皮军靴踏得地板咯吱作响。 “您是?”大神官抬了抬干瘪眼皮,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嘲。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绝对不会错。”阿鲁巴站定在神官面前,两人悬殊的体形对比如同一头壮年雄狮对上了瘦骨嶙峋的老羊。 “都说边云是块难啃的骨头,现在看起来倒真有那么一点道理。人老啦,一老脑子就会不好使,一不好使就会被人排挤,手上也尽是些不好干的活儿......”大神官有气无力地抱怨了几句,这才重新拾起话题,“这位将军大人,不是我不相信您,可人人都知道在边云皇帝只能算个摆设,真正掌权的那个人是撒迦。您刚才说您不是他?那好,请让他来,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呆会儿再说。我年纪大了,难免有些胡话疯话,您别放在心上,说不定等见到撒迦办完了事情,咱俩还能交个朋友。” 阿鲁巴斜乜着神官身边面带冷笑的随从,额角上的青筋猛地跳了一跳,“撒迦确实已经不再担任边云的任何公职了,他如今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我也想变成普通人,可没办法啊,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要怎么样,就能够怎么样的。”大神官很是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摆手道,“不说这个,你我都明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抹煞撒迦的过去,正如您无论如何也没法替代他这个人一样。小伙子,我来这里只是传达吾主的圣谕,并没有大动干戈的意思。你根本就不清楚神恩能够给撒迦带来什么,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拒绝去光明圣殿呢?” “哦?我倒真想听听,你们能给他什么?”阿鲁巴忽然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了一点笑意。后方不远处,他的几名副官全都悄然按上了刀柄,因为他们习惯性地发觉,这独臂军团长已经动了杀机。 “这个啊,不太好说。”大神官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摸出一物,“干脆还是看罢。” 里三层外三层的军政官员早就把教廷使团围得严严实实,被裁决法师不动声色带到外围的玫琳只看到一阵白蒙蒙的光芒从人群中腾起,维持了极短时间后倏地消失,紧接着无数把刀剑共同出鞘的呛啷声便响彻了整个内政厅! “一刀刀活剐了他们!”人群里层就连手无寸铁的文职都在怒吼,周遭骤然爆发的杀气让教廷使团的绝大多数成员开始脸色发白。 “怎么样,要做决定就趁早,只怕过一会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人拆了。”大神官慢吞吞地把那件物事收好,居然还笑了一笑。 此刻阿鲁巴的神情要算所有人当中最可怕的,他的一双环眼已被血丝所填满,颊边的咬肌暴凸,喉间呼吸带起的低啸声像是在孕育着一场风暴。 “好,我带你去见撒迦,现在就去。”他一字字地说。 第二十七章 远征(中) 金色的阳光从窗格间挥洒而入,映得楠木地板上一片斑驳。风很小,很柔和,不断撩拨着碎格子窗帘,屋子里弥漫着青草和花卉混杂的清新味道。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男主人还睡在床上,沉浸在梦中,**的身体上盖着条绒毯,像是蛹中无忧无虑的蚕。 木屋很小,甚至没有客厅,紧捱着卧室的厨房正传来炊具的细碎响动。当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轻盈的脚步声很快便带着食物香气涌入卧室,系着围裙的女主人有着一双美丽的碧眼。 修长纤细的手指伸出,却在男人挺拔的鼻梁前停下。 蓝菱放落瓷盘,挽起围裙坐在床沿,默默注视着那张酣睡中有若孩童般纯真的脸庞,无声微笑。这些天来的每一个早晨,她都会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为他做饭,然后等他醒来。 这种感觉是如此奇妙,如此令人沉醉,即使在随同族人夜袭的时候,她的思绪也完全牵记在他的身上,满心都是快要流淌出来的欢喜。 一个家,一个男人,这就是蓝菱现在拥有的全部。很久以前她甚至不明白成年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相互倾慕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那个夜晚被他强有力地抱在怀里温柔占有之后,她才从那股痛楚的甜蜜中体会到了自身情感更深层的含义。 原来拥有和被拥有是那么真切的幸福,在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只要这个男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自己就会心甘情愿地抛弃一切跟他到天涯海角,为他做任何事情。 但可惜,他不是那种会提要求的人,从来就只有别人向他提要求。 因为他是撒迦。 于是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她和他都尽可能不离开这幢小小的木屋,缠绵在一起寻找对方体温中的慰藉。蓝菱很害怕哪天早晨醒来就会突然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但她能做的就只有尽量不去想,在这临时的家中比任何女人都更温柔体贴。 指尖滑过的脸颊上分布着一些极不明显的伤痕,充满弹力和紧绷感的肌肉则将它们和其他部位的不同淋漓尽致地凸现了出来。蓝菱不明白是何等神奇的体质才能够将这些曾经深达骨骼的伤口复原到如此程度,从某些方面来说,眼前的男人还是像第一天偶遇时那般充满了神秘。 “你在看什么?”撒迦没有睁眼,却忽然伸手抱住了对方盈盈一握的腰肢。 “当然在看你,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吗,大懒虫。”任何看到蓝菱脸上柔情的人都绝不会认为她能用一柄长弓同时射爆十二颗不同位置的头颅,更没可能想到就在前几天的晚上,她还全无怜悯地亲手格杀了另一个公国的主教。 “今天晚上出去吗?”撒迦披起床头的睡袍,系上腰带,连地都没下就直接端起盘子狼吞虎咽。 “我想不用吧,长老说了,这些天暂时停止外出。”蓝菱爱死了撒迦大口吃饭的样子,一动不动地依偎在旁边细细为他梳理头发。 撒迦探向面包片的右手在空中停了一停,“出了什么事情?照拉瑟弗的性格,不到最后一支光辉之炬被摧毁的那天,他是绝不会停手的。” “不知道。”蓝菱觉察出了异样,眸中的神采随之黯淡下来,“我不敢问,族人也没有告诉过我。和你在一起以后,我总感觉他们对我生疏了,如果不是我再三要求,长老根本就不会再让我参与对光明法阵的破坏。” “他怕你出了什么事情,会对我没法交代......”撒迦顿住话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其实这个国家已经和动荡没有半点关系,军政方面的任何事务都自然有人能处理好,换句话说,我在不在这里完全一样。” “你的意思是?”蓝菱怔住,声音打着颤,神情中全是难以置信。 “这几天我一直很犹豫,但总算还是想通了,也轻松了。”撒迦握住她的手掌,抚摩着指根下那些被杀人利器磨出来的茧子,“我应当承担起对你的责任,而不仅仅只顾着这个国家。以前我可以放下任何事情去为它而战,可我现在确实就不能不顾忌了。” “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他望着泪水簌簌而落的她,满眼怜惜,“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不再让你受半点苦,过半天不安稳的日子。” 蓝菱掩住嘴,剧烈抽搐的肩头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缓,仰起的脸蛋上遍布泪痕,却带着浅浅笑靥,“你还是放心不下教廷那边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夺夺”几声剥啄适时传来,撒迦将目光投向那扇数月以来从没有被敲响过的门,微拧了眉头。 ※※※ 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凡卢尔大神官从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正由于这个信念他才心甘情愿地在修道院里干了十五年马夫,然后再一步步地从司门员做起,直到今天的位置。在竞争激烈的光明总殿,晋升自然要比想象中复杂百倍,任人唯贤的上级凡卢尔几乎从来没有遇见过,他靠的只是自己的头脑,以及一点异于常人的小本领。 每个人都会察言观色,区别是切入点的不同。在马夫生涯中凡卢尔接触过形形**的乘客,由于身份关系他不可能和他们有多少直接交流,却可以通过上下车的短短片刻注意每一个人。不变的车厢和流动的乘客如同另一种形势的剧院,而他就是唯一的观众。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一个刚爬上主教宝座不久的白净家伙很可能是靠着出卖屁股才得以出头,因为在他面对直系上司的时候,说话会不自觉地捏尖嗓子,偶尔还有着下意识的提臀动作出现;以执法严明著称的圣裁所成员或许在律己方面并不那么十全十美,在许多前来巡视的高级执事手上,都能看到拇指和中指的指肚生着厚厚的老茧,那其实不关握剑什么事情,而是在赌场中无数次搓摸骨牌才会留下的烙痕;就连修道院院长,那位虔诚得近乎古板的安娜嬷嬷,也同样有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凡卢尔曾不止一次地注意到,每个月例定布施的那几天,只要有稍微精壮些的男工来修道院帮手,院长在早晨走路的步调总是会变得非常古怪。 唯有了解,才能掌控。 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毒辣老道的洞察力,最终让凡卢尔变成了一只编网的蜘蛛,他的眼光就是蛛丝,头脑则化作毒蛰,随时准备在猎物受困后发出致命一击。 现在,他正站在距离圣胡安牧场二十里处的一间独立院落里,等待最大的那只蛾子入网。尽管对方太过显赫的声名确实带来了一些压力,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种年纪的男人,最难拒绝的恐怕就是权势的诱惑了。眼看着外貌狰狞的半兽人将领叩响了房门,神官似乎已经亲手触摸到了,红衣教袍那柔软迷人的质感。 院子里的阳光很灿烂,暖洋洋地让人甚为惬意。房门从内打开的一刹那,光线的偏差令凡卢尔不禁眯起了双眼去凝视,紧随而来的一声暴喝则着实吓了他一跳。 “敬礼!”阿鲁巴霹雳般的吼声震得屋檐上灰尘簌簌下落,所有在场的裁决军官同时挺胸抬手,轰然立正。 藉着斜斜投下的光亮,大神官首先看到的是个男人的下半边身躯——亚麻睡袍,长而强健的腿,脚上不协调地套着双高帮军靴。 大神官笑了。 屋子里传出的煎蛋火腿味很香,注意去看的话,烟囱顶端还在飘散着少许烟气。他并不认为一个连便鞋都懒得去找的男人,会有兴致亲手弄上一顿丰盛早餐。 欲望分很多种,但无论哪种都很容易让人变得软弱无力。显然,这位边云的真正君王已经沉溺在了温柔乡里,而这片渺无人烟的草原,正是他和那位也许还围着围裙的女子共同的天堂。 传闻中裁决之父是非常年轻的,年轻且可怕。随着那人慢慢步出,凡卢尔不得不承认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得多,半敞睡袍间露出的肌体仿佛是直接由最纯粹的花岗岩切割成的雕塑,扑面而来的刚健之美多少令他有些妒忌不安。 当然,被套上颈圈的老虎就算爪牙再锋利,也绝对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扑击猎物。况且在大神官的手中,还有着另一条驯虎的鞭子。 第一缕阳光终于映上了那人的脸庞,他走出屋子,走到院落中央,站定,“你们找我?” 双手合捧的御令被大神官无声无息地掉落,直愣愣地瞪视着眼前的这名男子,牙关逐渐交击得连十里开外都能够听见颤响。 “完了。”这是他心中唯一的念头。 生平第一次,他开始觉得自己并不是块金子,而是坨被人捏在掌心里随意揉搓出形状的烂泥。 “我被骗了,撒迦大人!”凡卢尔突然爆发的尖叫震惊了全体神职,“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们,送信的同时还得送死!” “住口,你在胡说些什么?!”另一名主祭拾起地上的御令肃然擦去灰尘,仅低半级的职位使得他一路上就不怎么拿这个名义上的首领当回事情,如今对方几乎可以归为渎神的言行更是让他的斥责声底气十足,“难道魔力星眼里看得还不够清楚吗?这所谓的陛下就明明就是个异端,他和被囚禁的黑暗魔王长得一模一样......” “砰”的一声闷响,主祭失去了刚刚握在手里的御令,也同时失去了相伴一生的头颅。他的尸身仍然在比着与言论相匹配的威严手势,趔趔趄趄地走了好几步以后,才颓然倒下。 圣枪穿刺的威力对一颗脑袋来说似乎太大了点,细碎的血肉很快从空中洒满了半边院落。惊惶失措的神职们全都把眼球瞪得快要翻出,视线焦点处的大神官正像头年老却依旧猛恶的豹子般飞扑而来,数道炽烈的银光已从他的手中欢腾绽放。 “这是他们让我带来的,请您过目。”等所有的下属躺了一地,大神官喘息着回到撒迦面前,连满身血污也顾不得擦拭便屈膝跪倒,从怀中掏出颗镌着光明印鉴图案的晶球双手呈上。 撒迦接过晶球,把玩了几下又将视线投回到他的身上,“你演的这一出很有意思,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接到神使下派的任务时,很多同僚都认为来边云是个蠢主意,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是个老人,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的道理还是懂的,红衣神官的位置,我想了很久了。”凡卢尔没有半点犹豫地开始陈述,语速不急不缓神情真挚坦然,“神族这一次邀请的是坎兰大陆所有的国家掌权者,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不过他们手上应该有着每位君主都在意的东西,一些足够吸引人的筹码,比如说,您被囚禁的这个分身。” “分身?”撒迦皱了皱眉。大神官极其乖觉地弹出一簇圣光触发晶球内封存的镜像,动作极为迟缓,显然是怕一个唐突就被旁边的裁决人当成了处心积虑的刺客。 乍现的光影在空中扩展蔓延,最终勾勒出一幅画面:巨大的魔法阵中密布着无数石柱和苍白火焰凝成的粗大锁链,一名黑发男子正悬浮在半空。火链穿过他的锁骨桎梏了他的手脚,缠绕在肢体表层勒翻大片焦烂的皮肉,像是一条条肆意撕咬的蛇。 尽管听不到声音,但任何人都能看出男子正身处在极度痛苦之中,那张和撒迦完全一样的脸庞剧烈扭曲着,全身尽是血液和汗水混和成的液体。最令人感觉震撼的,是他神情中如狂的愤怒与不甘。他的双目圆睁,眼眶已迸裂,仿佛是要以目光将这世上的一切焚成灰烬。张得不大的口似乎在咆哮,颈项边青筋暴凸,周遭那些石柱上不时会有大块的碎片塌落下来,却随即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修复原状。 晶球被悄然捏得粉碎,撒迦低垂了目光,淡淡道:“继续你的话题。” “是的,大人。”凡卢尔讶异于年轻的王者居然可以如此滴水不漏。据他所知无论多么强大的恶魔都会把分身看成是不可失去的臂膀,尤其是先前那头几乎可以称为独立体的异类,它足以让本源在随时随地崩溃。 “我的同僚都是些不认同真相的家伙,他们已经习惯了被蒙蔽,被欺骗,被一个泡影吸引得神魂颠倒。没错,他们该死。”他努力缓和着自身情绪,控制呼吸的节奏,“原来我还以为,贵国官员在看到星眼镜像后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没想到那位魔君却并非您麾下的干将或同盟者,而直接是您的一部分......天,难道光明族的那些家伙就没有半点脑子吗?像您这样的人或许会被在乎的东西牵制,但这绝不代表能容忍进犯的力量威胁到自身存亡。” 撒迦微微点头,却没有出声。 “您会拼命的,一定会。您和光明族的决战不管谁输谁赢,最先死的都是我们这批信使,所以,我拿出了仅有的勇气和诚意,向您投诚。只要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为您做,如果不会的,我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习掌握。”大神官拜伏下去,额首触地,“虽然我并不看好这场战争的前景,以及我个人将来的命运,但正如您所看见的,我已经无路可退。” 以瞠目结舌恐怕还不足以形容阿鲁巴等人此刻的表情。这个没有半点起眼之处的老人,轻易把绝境之下的倒戈演绎成了再自然不过的阵营转换,卑劣阴狠和堂而皇之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奇妙地有了关联,甚至带着几分令人折服的魅力。 “这些都是你揣摩出来的?”对于这样一位非常人物,撒迦也显得很感兴趣。 “大人,我最擅长的就是分析事物。恕我冒犯,贵国上下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超越我。”大神官平静地回答,自信和狂妄之间的区别从他的语气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是和暗魔族有点关系,但不代表我也是头高级魔物,所以分身之类的推论,有点过于主观了。”撒迦挥了挥手,示意紧张戒备的裁决军官退开,“那个人是我的兄弟,可以算是双生的那一种。” 大神官的脑海瞬时一片空白。 “有一点你说得不错,我会被在乎的东西牵制,但得纠正一下,我并不在乎他。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真正的麻烦。在这个国家里我生活得不错,有深爱的女人陪伴着,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很多不该去冒的险,今天的我是绝对不会去尝试的。因此光明族的邀请,我不接受。无论他们想要对其他人怎么样,都大可以放手去做,如果真正的目的还是我,那么就请来边云,我会在这里等。” 撒迦掠了眼神情异样的军官们,最终将全无情感的目光定格在凡卢尔身上,“这就是我的意思。接下来,请你分析一下,我是会把这些话写在你的尸体上送回光明总殿呢,还是让你活着转述?” 大神官沉默着没有回答。在这一刻,他只是有点怀念,那辆修道院里的破马车。 —————————————————————————— 罗嗦一句,26号更新了三章,不是一章,看dt的朋友别被其他网站误导了阅读顺序。 第二十八章 远征(下) 送走阿鲁巴以后的很长时间,玫琳都一直坐在桌边,对着明亮的灯火**。 年轻的总监察长有着幢与身份相称的大房子,虽然和摩利亚的皇宫没法相提并论,但在这个刚刚建立不久的国家里,已经足够让很多爵爷都为之眼热。 有时候过大的居住环境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感到孤独,尤其对玫琳这样的工作狂人来说,生活中偶尔泛起的空虚感会锐利得让她难以抵御。好在有个人的到来,多少为这幢空荡荡的建筑赶走了一些寂寥。 “姐姐,你还不睡吗?” 夜已经很深了,听到薇雪儿在卧房中再一次慵懒地呼唤自己,玫琳只得暂时抛下心中纷杂的念头,起身走上盘旋楼阶。 正如往常一样,在玫琳卸尽妆容,钻进温暖的被窝后不久,小公主的呼吸声就开始变得沉缓绵长。床很大,大得足够一匹马驹撒欢折腾,但后者似乎已经习惯了依偎在胞姐身边,紧挽着她的胳膊入睡。 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玫琳常常会羡慕薇雪儿单纯的性格——那意味着很多事情都不用去想,很多机关都不用去算,很多人都不用去防。 教廷使团来到这个国家后发生的种种,军部已连番下达密令封锁消息,可还是有些负面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流传到民间,滋生出相应的不安情绪。 那名被放走的大神官也许早就回到了光明总殿,结果是战争还是和谈不得而知。令玫琳气恼的是,撒迦居然在这段时间里依旧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每天在那幢小屋中享受二人世界,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 军队是忠诚依旧的,甚至可以说,再恶劣百倍的情形也没有可能撼动撒迦在士兵们心中的地位。然而那些原斯坦穆的老臣,那些嗅觉敏锐的政客,却并不认为这种消极怯弱的表现有多正常。 他们在意的是国家,而不是个人。教廷使团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来意——那头被囚禁的恶魔,或者说撒迦,才是矛头直指的目标。 于是越来越频繁的辩论开始在国会上展开,很多议员都明确表达了对国家前景的忧虑,更有甚者,通过极其隐讳的方式把话题引到了撒迦头上,建议起“暂休”的可能性。 回想起先前阿鲁巴在客厅里几次想要拍桌子,却又不得不收回手的尴尬劲头,玫琳有点想笑,却又实在是笑不出。这脾气火爆的半兽人将军没有少和她当面争执过,如今却成了极小部分还能相信的人选之一。在政治局面上,原斯坦穆的那群老家伙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她能做的,就只有让军权的掌控不出任何一点纰漏。 毕竟嘴皮子是很难杀人的,刀枪却要简单得多。 追随和敬慕,毕竟都不代表着真正的了解。从摩利亚一直到今天的老部下、裁决的原班人马,可以说对撒迦是近乎盲从的,但玫琳不是。今天晚上阿鲁巴也曾表示过对撒迦所作所为的困惑,而长公主的回答则是冷笑。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那个冷酷的男人。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那只有一样——正视情感。在战场上撒迦可以表现得比狼更残忍比狐狸更狡诈,但对身边的人,他永远都做不到舍弃自如。 这不是一个王者该有的弱点。到了如今玫琳才算真正体会到,父亲当初授意她来扶持撒迦时的深谋远虑。作为名义上的受保护者,长公主付出的一切是再出色的内政官员都无法比拟的,更关键的地方在于即使撒迦本人未必知晓,但他确确实实在很多无法顾及的方面多出了一双眼。 再坚强的女人也是女人,玫琳难免会有身心俱疲的时候,比如说现在。政坛上骤然加剧的风雨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喘息,但更大更沉重的压力却来自于撒迦的奇异行径——他一定是在预谋着什么,她可以肯定,却无法阻止。 大概是为了那个胸脯平过校场的精灵女人,他才会这样不管不顾吧? 玫琳咬牙握紧了拳,却在片刻之后颓然放开,幽幽地叹了口气。如果换作以前,就算是回摩利亚调来整支皇家军团,长公主也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男人被这样轻易抢走,但今天的她却早已学会了面对现实。 卧室的灯始终亮着,直到玫琳沉沉睡着。她从不畏惧黑暗,只是厌倦了无望的孤独。 悄然而来的梦境却是漫长且旖旎的。 在梦里有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走进卧室,来到床前,默默地注视着她。不知怎的,她叫不出他的名字,却并不觉得害怕。最终那人竟然俯下身来,将她和薇雪儿分别抱起,掠出窗外。 风很大,也很冷,好在没过多长时间,那人就将她们送入了一个封闭的处所。自始至终在想着对方是谁的玫琳觉得周围一下子又暖和了起来,不仅如此,还逐渐变得火热。 躺在那人怀中,她整个人都在发烫发软。 “是你吗?是你吗?”她不停地问,一直问,又哭又笑,像个好不容易抓住了希望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孩子。 没有回答,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能感觉到似乎有着双温热的嘴唇,在自己额上亲了一亲。渐渐的,颠簸摇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她的泪水也越流越厉害,打湿了半边枕头。 “我恨你,撒迦。”玫琳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睁开眼帘后茫然出神了很久,她才倏地坐起了身。 “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儿?”揉着惺忪睡眼的薇雪儿显然是被她吵醒,四下打量着问道。 姐妹俩正身处在一间马车的车厢里。尽管从宽敞程度及豪华布置而言,这儿简直给人以小型行宫的错觉,但两人脚下传来的震抖和不那么明显的轴承吟唱声,正清晰提示着这是个高速驰行中的载体。 “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里?是你搞的鬼吗?”玫琳的目光很快锁定了同侧座椅上的精灵女子,毫不掩饰的敌视神色让她看起来几乎就是匹发威的雌狼。 “不是我,是他。他带你们来这里,为你们盖好毯子,垫好靠枕,动作轻得像个父亲。我从没有见过他对别人做这种事情,如果我能动,或许你和你的妹妹现在都已经成了死人。”蓝菱冷冷地瞪回她。 “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话,我想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习惯这样照顾我和薇雪儿了。” “尊敬的殿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您也已经把说谎当成习惯之一了么?”蓝菱不为所动。 玫琳决定不再跟这个尖耳朵泼妇斗嘴,伸手去开车门时,却发现整辆马车像是生铁铸成的一般,连小小的门销也难以拉动分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开始觉得一股莫明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蓝菱凝视着角落里的人马之辉,漠然道:“车厢外壁上加持了六层相互作用的空间魔法,就算是撒迦不对我下禁制,我也未必能破得了,至于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撒迦哥哥是要把我们送回摩利亚去吗?”薇雪儿迷惘地问。 “不,殿下,我们刚通过军用传送阵到达肯撒国的一个行省,疯子船长正在几十里以外的斯比兰托港口等。”车厢前端的一面暗窗被从外打开,出现在三人眼前的赫然是雷鬼的脸庞。 对于这位马夫打扮的奔雷大队队长,玫琳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后者历来在裁决军中以身先士卒悍勇无匹闻名,在床头挂上撒迦巨幅画像的作风更是从他那里开始,逐渐盛行到整个裁决军团的。 “这么说,是要带我们去烈火岛了?”长公主面无表情地问。当年撒迦带着皇家军团旧部如何才能摆脱教廷的追杀,对她来说早已不算秘密,只不过刚跟边云达成临时盟约不久的肯撒会如此之快地开放魔法传送,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雷鬼转头望向前方,甩起的马鞭在虚空中炸出一声脆响,“蒙达说,就算小人死,也要在确保你们安全到了烈火岛以后才可以死,所以其他的命令您不用下了。” “你死?我看是他死才对。他要到神城去救人,然后再一起被人杀,你们难道都瞎眼了看不出吗?”玫琳突然放声痛哭,紧盯着蓝菱的眼神中像是有着噬人的火焰在烧,“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难道大名鼎鼎的天傑星也害怕了,退缩了?” “我是很怕。在把他的孩子生下来以前,我想我得活着。”蓝菱的语气很平淡,但泪水却冲破眼眶的桎梏,肆意流淌在脸庞上。 玫琳怔住了,另一边座椅上,薇雪儿更是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蒙达还说过,有时候要死很容易,活下去却很难。”雷鬼那沙哑的语声从车外传入,像是一头离群野兽的低嗥,“在小人心里,他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在远山尽头渐渐消隐的时候,普罗里迪斯为远道而来的访客续上了第二杯茶。 很少会有人把睡觉的地方拿来会客,但在今天,摩利亚皇却对自己这间小到不成体统的寝宫情有独钟。而那位单身来客似乎也没有对环境挑剔的意思,除了简短的对话以外,总在默默品味着杯中的碧绿液体,偶尔会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你喜欢?东方来的新品。虽然剩下的不多,但还够分你一些的。”天下能让普罗里迪斯亲手倒茶的人绝对不会超过五个,此刻的他像在接待着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自然而亲切。 享受着一国之君如此礼遇的来客却不怎么领情,摇了摇头道:“茶虽然好喝,但可惜分量太少,救不了火。” “您说笑了。在我国一旦有地方发生火灾,居民们就会抬出自制的生皮水龙,从河里汲水灭火。如果没有这种器具的,那就只能用到桶盆,总之见机早、人心齐,才是关键所在。”普罗里迪斯微笑着回答。 “齐心么?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来客在座椅中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寝宫里刚亮起的魔晶灯将辉芒投在他银白的发须和宽阔胸膛上,仿佛铸就了一尊雄伟的半身像。 这是个老人,很老的老人。但即使是眼界再高的千金小姐,也无法否认他身上那股狮子般的悍猛气息足以让绝大多数男性青年变成彻头彻尾的软体动物。 “如果我想要救一场大火,非常大,规模超出很多人的想象。那应该怎么办,又得上哪儿去找足以应付的水龙呢?”老人用极其低沉的嗓音发问,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森然冷意。 “我见过护林人在火灾还没成形时,自己烧出一条隔离地带,虽然会有大片的林区因此而焚毁,但毕竟挽救回来的,要比失去的多得多。”普罗里迪斯慢悠悠比了个斩落的手势,“先机的重要性,您不会不懂。” “我只是怕没烧出那条阻隔火头的空地,却把自己给烧死了。” “有了同伴,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除非整场火势实在太大,大到连做任何遏制措施都无能为力。”普罗里迪斯仍然在笑,“但就算是无望的扑救,也比坐着等死强,不是么?” 老人沉默下来,浅浅地啜着茶。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瞪视着普罗里迪斯,瓷杯在手中碎成了一团最原始的粉末,“我把莎曼送走了。” 普罗里迪斯淡淡地道,“蒙达纳冰原是吗?那地方确实够隐秘,但未必真的安全。” “我知道她一直都和你有着联系,一直都还向着自己的国家。对我,也未必就有着真正的情感。可没办法,人活一辈子,总有些东西是怎么也割舍不下的......”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打仗打了几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居然是个情种,还真是他妈的可笑极了。不过,你小子似乎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枭雄啊,国师跟我提过,你当年会跟魔族勾搭在一起,其实也是为了女人?” 摩利亚皇神情微黯,目光不自觉地流转之间,墙壁上亡妻的遗像一如往常在对着他展开笑靥,“我只是从教廷手里救了一个摄魂师,而我的妻子那时候正患着没人能治好的重病,一切都很简单。” 老人愕了一愕,正要把话题引回到这次前来的真正目的上,寝宫外却骤然响起了一片凄厉的警哨声。 刚开始时只是一个方向传来动静,短短片刻之后,整个皇宫内外竟然均是警讯大作,四面八方都有着急促的脚步声和掠行破空声响起。 “想不到你的卫队素质这么差,恐怕连个人影都没见,就已经乱成了这样。”老人大大咧咧地摸了个杯子往桌上一顿,满脸都是遗憾,“我早该派几个刺客过来的。” 言语间那股最密集的叱喝追逐声息转瞬即至,逼近了寝宫,普罗里迪斯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又为老人添了杯茶,“您派的刺客再高明,恐怕连这个人的一根指头都挡不了。” “哦?”老人略为动容,眯起眼细细倾听了一会儿,忽然冷哼道,“这家伙挺有意思,一路上连半个人也不杀,显摆身手来了么?亏得我还想拼着这把老骨头,怎么也得为摩利亚皇帝陛下挡上一挡,原来倒是自作多情了......” “夺夺夺”,寝宫紧闭的大门被叩响,方圆二十丈以内的其他声音全部沉寂了下去。 “谁在里面?”来人在门外理所当然地问出了这个古怪到极点的问题。 “除了我,还有你的老对手,希尔德大帝。”普罗里迪斯大笑,就连苍白如纸的脸色都涌上了一层奕奕神采。正在饮茶的老人则瞪大了双眼,差点一口连杯子也吞进肚里。 “来的时候我特意去摩利亚边界绕了一圈,没想到前线的战事还打得热火朝天,你们两只老狐狸却躲在这里商量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人冷冷地道。 “我们要是老狐狸,你小子就是头豺狼。”老人很大声很火爆地吼了一句,眼中的光芒却有些柔和。 那人推开大门,大踏步走进,通体黑色军服衬得一双紫眸朗若晨星,“狐狸也好,狼也好,大体上总还算是同类。你们是准备等着被人一个接一个宰掉呢,还是正在磨自己的牙齿?” “被人宰会很痛,我不喜欢。”老狐狸之一笑得简直像要去抓小鸡。 “你他奶奶的才被人宰,说不定还会被扒皮。”另一只老狐狸大力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威风八面煞气十足。 撒迦沉默地凝视着他们,良久之后,缓缓伸出了一只手,“那就干吧,去完成我们共同的远征。” 第二十九章 死士(上) 任何同盟的意义不过是制造一个等待溃散的团体,再坚固的情义再完美的互补,都会由于过大的利益或损失而轻易支离破碎。 率领皇家军团一路北上以来,大统领穆法萨始终在回想着摩利亚皇曾经下过的这个结论,并因此而忧心忡忡。 万众瞩目的神谕日终于还是到来了,就像个逃也逃不过的噩梦。从脱离摩利亚本土一直到接近唐卡斯拉山脉边界,普罗里迪斯都如同在远足般悠然自得,与随行军士紧张戒备如临大敌的架势相比,他几乎已经成了局外人。 马蹄踏过的泥土由松软逐渐变为坚实,再一点点地冻结发硬,蒙上了白茫茫的色泽。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降雪,以及地平线远端冰封千里的自然景观,正在提醒着人们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了。 传说光明总殿还未曾建造的时代,唐卡斯拉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做“严酷的国度”。这里终年只存在着冬季,厚厚的雪层上游荡着凶猛的碎齿巨熊和白头枭,属于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贸然踏入的死亡地带。 好在摩利亚人已对气候的变化早有准备,士兵和战马都披上了防寒用具,整支皇家军团行进在冰山雪原之间,仿佛一条喷发着热气蜿蜒游走的黑龙。 第一支遇上的他国队伍,是曼达皇帝以及他的护卫者们。与摩利亚不同的地方在于,这个小公国仅仅派出了数百人规模的使团,甚至连稍微像样子一点的军械都没有配备。 两位君王进行了一番短暂但热情的寒暄,继而结伴上路。对于普罗里迪斯毫无顾忌地携军行径,曼达皇极其委婉地点醒了几句,前者却只是笑而不语。 随着最后一座横隔在唐卡斯拉主峰前的山脊被翻越,神城,终于出现在了前方。尽管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过关于此地的描述,对这座降临的巨型建筑体几乎一无所知,但当它真正于视野中展现雄伟全貌,那股俯视苍生的气态已经轻易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这是真正不属于尘世的光明奇迹。 鬼斧神工的尖堡塔楼堆砌出了一座浮空城池,它如同失重的陆地板块一样悬停在圣殿原址的上空,每一寸结构都在透射出银白圣洁的光辉。只有在史书图鉴中才能看到的飞马正成群地盘旋在众人眼前,不时有赤着上半身的白羽天使驾着战车,威武地从空中呼啸而过。 一个庞大的魔法阵被绘制在山体下方,宽达数十里的谷底正中。上千名身着法袍的神职人员正在安排到场的各国使团逐批传送,去往神城内部。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普罗里迪斯一眼看到了巴帝君臣,在注意到另一侧山脊上赫然林立着那支著名的狮兽军团时,他无声地笑了。 “不,你们恐怕是搞错了。吾主宣召的是各国的君王,并非想要阅兵。”传送阵前,一位大主教皱眉拦下了全副武装的摩利亚军士,“你、还有你,还有他们所有人,都不能进去。虽然我很想说得更圆滑一点,但有资格踏足神城的除了诸位皇帝陛下以外,就只有少数随从,任何不理智的行为都将被视作渎神。” “明白了。”普罗里迪斯远远看了希尔德大帝一眼,淡然道,“穆法萨啊,你们都在外面等吧,我带阿洛和阿莫进去就可以了。” “陛下......” 普罗里迪斯摆了摆手,将大统领后面的话堵在了嘴里,带着一高一矮两名近卫走向魔法阵,“你们打仗打得太多,杀气太重,万一引起别人的误会就不好了。嗯,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就先这样罢。” 尽管心急如焚,但穆法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摩利亚皇在一阵扭曲的光影中消失不见。巴帝那边,狮兽军团的几名高级将领似乎在和神职交涉时起了一点争执,刚咆哮着想要去摸刀,就被希尔德大帝一脚一个踹倒。 最终老皇帝也只带着寥寥几名随从步入法阵,身后一排膀大腰圆的中将上将全都泪流满面。 规模小得可怜的边云使团最后一批抵达山谷后,年幼的新皇面对着如此阵仗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教廷人员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引着他和诚惶诚恐的随行者前去传送,划上了整场迎接仪式的休止符。 白雪皑皑的谷地里很快就再也看不到半个神职了,魔法阵也自行解体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地纷乱的脚印似乎是唯一能够证明这里曾经热闹过的东西,寒风呼号着卷起雪片打在林带里,发出一片细碎而凄冷的声息。 不同国家的人们分成了不同的阵营,死一般沉默着,山脊上偶尔传来的战马低嘶声更是让气氛变得沉滞凝重。 神城就在眼前,一直存在于信仰和传诵中的主宰者从没有这样拉近过和人类的距离。微妙的是,即使平日最虔诚的信徒,在此刻也丝毫生不出朝圣该有的情绪。 他们都在战栗,那块自行漂浮的庞然大物像是带着死亡气息的铅云,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士兵先开始在避风处清出空地,再砍来木柴升起了篝火,没过多久山谷各处都开始冒出青烟。用来引火的枯枝并不算好找,各国士兵在收集过程中凡是碰到了一起,往往会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曾经敌对过的更得怒目对视一番才肯走开。 生硬的局面在两支整编制军团的碰撞中被打破。摩利亚人的严肃沉稳和巴帝人的粗犷跳脱无疑是极端的对比,而一头要死不死蹿进外围警戒线的巨熊,则成了水火交锋的引线。 一支羽箭和一道苍蓝电光几乎同时光顾了这倒霉的家伙,两名披着白色罩衣的暗哨从雪地里站起,隔着百丈的距离冷冷地相互看了一眼,同时走向熊尸。 “你想要干什么?”巴帝方的士兵先停下了脚步,瞪视对方。 摩利亚法师冷笑,“如果你愿意去拖走那堆肉,再擦掉它留下的痕迹,我十分乐意做个旁观者。” “老子当然要去清理一下,但那只熊扔了太可惜,我们团里的厨子料理烤肉可是一把好手。”巴帝士兵大大咧咧地挥手,“没你什么事了,回去趴着吧。” 法师怔了一怔,依旧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你他妈的没听懂我说的话么?”巴帝士兵的声音里有了火气,手也在摸向背后箭壶。 “抱歉,我刚想起来,其实我们的厨子也不错。”法师还是一脸的漠然。 两位美食家之间突然爆发的对战,很快便引来了附近同袍的助拳。没过多久方圆十里以内的斥候暗哨已全部被惊动,一场滚雪球般的大乱斗就此展开。 接到报告时,穆法萨正在召开临时会议。与闻讯赶到的对方将领一样,他先是严厉约束了那部分愤怒的士兵,再找到事件发起者询问原委。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还是不是那支狮兽团。”全身多处挂彩的摩利亚法师满不在乎地回答。 巴帝士兵挠着被火球擦过的焦黑脑袋,理由让人哭笑不得,“他要证明我是软蛋,这当然没可能。” 没人丧命似乎已是这场精兵对决的最好结局。就在双方高级军官骂骂咧咧地驱赶着各自的属下,想要就此结束乱子时,这两个前面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家伙居然大力拥抱了一起,亲热得像是一家人。 “这是我们的盟友,我想我可以放心地把背后交给他。”法师拉着那巴帝士兵的手,向同袍大声宣布。 那士兵只是憨憨地笑,继续挠着后脑勺。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士兵围拢过来,不分国籍不分阵营地拥在一起,欢呼,狂吼。“联盟万岁”的口号声惊动了其他国家的人们,也将整个山谷中低靡的气氛扫之一空。 从几天前开始,国家机器就完全按照计划,进入了战争防御状态。穆法萨不清楚巴帝那边是不是留有后手,但无论如何,这支狮兽军团都已经和自己的部队,以及两位亲身犯险的君王一样,没有了退路。 他现在只能把希望放在普罗里迪斯身边的两名随从身上,当然,这并非绝境中胡乱的精神寄托。 那是阿洛和阿莫,并非阿猫阿狗。 ※※※ 在神城里,另一群人正经历着毕生中最强烈的心神震撼。 魔法的力量让这座神城降临尘世,也让它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内部面积。从传送地点走出,通过白玉阶梯,再踏上足够驰行四辆马车的平坦大道,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 光源来自于封闭的建筑穹顶,整片圆弧形倒扣而下的透明屏障像是硕大的鱼鳔,隔开了里面的人群,以及其外的苍茫空间。 那不是天空,那是一片更为广袤浩瀚的领域。尽管看不到太阳的存在,但无数颗放大了千百倍的星辰却带着绚烂光晕悬在高处,仿佛黑蓝色板中镶嵌的各色宝石。 渺小,这几乎是所有人脑海里,同时对自身新的认识。君王也好,军官也罢,在这种超出常识的奇异景观面前,他们尽皆茫然。 立场的不同让诸多神职的眼神中都有了傲气,即使是清心寡欲的苦修士们,在看着某个战战兢兢的皇帝时也如同在睥睨一条龌龊的爬虫。对于这种另类的注目礼,普罗里迪斯始终泰然处之,走在他身边的希尔德大帝却逐渐阴沉了脸色。 大道如同一道横架在虚空中的长虹,每个人都看不清脚下深渊的高度。前方极远处,海市蜃楼般宏伟瑰丽的建筑景观正在慢慢浮现出轮廓,布满天使方阵的巨大广场几乎超过了任何一座人类主城的占地面积,仅仅是视觉冲击就足以让人心生敬畏。 自从君王们进入神城以后,一切的一切都在静默中循序渐进。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脚步行走时的沙沙响动,和许多极力压抑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 “欢迎来到光明世界,我的子民。”广场的尽头,一个声音遽然响起,充满了威严意味。 “接下来他是不是得说,忏悔和皈依是你们唯一的出路?”希尔德大帝冷笑了一声,低低地道。 普罗里迪斯没有任何表情,今天的他像是彻底遗忘了笑容,“别急,我的老朋友,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穿行在广场上的天使阵列之间,看着那些与自己酷似,却更健壮,更强悍的高等生物;感受着他们眼中那种淡漠的,类似于俯视蝼蚁的神情,大部分人都开始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而寥寥无几的例外当中,居然包括着边云的那个小皇帝——他完全不顾身边老臣们一再递来的眼色,昂首阔步,犹带稚气的脸庞上竟是全无惧色。 终于,这数十万名战斗天使组成的人海被穿越到了彼端。巍峨高耸的建筑群落入口处,那无数级石阶之上,远远地摆着一张王座。 一位带着银色面具的天神正端坐椅上,身边恭立着白袍高冠的教皇。 “传召的对象都来齐了吗?”高高在上的主宰者问道,似乎是由于面具的关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说不出的尖锐古怪。 “吾主,只有边云公国的受召者临时调换了人选。”教皇躬身回答。 天神由左至右缓缓扫视着人群,忽然低笑,同一时刻他那张面具表层上镌刻的暗纹隐约蠕动了一下,整个空间里随即啸起了风雷之声,“如果这件事情他们可以决定的话,那还要你来作甚么?” “是,小人知错了。”教皇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在由于紧张而抽搐,声音也开始发颤。 “是我自己要来的。”边云的幼皇出人意料地走上了两步,向着高处的主宰者喊道,“不关这位老爷爷的事情。” “你?”天神怔了一怔。 幼皇挣脱了身后伸来拉他的几双大手,用力挺起胸,“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朋友和敌人总能分得清。帝国不能没有撒迦将军,我这一次来,就是准备代替他死的。” 一片哗然声中,天神的面具上又有着什么东西跳了一跳,缩了一缩,像条准备噬人的蛇,“你这个年纪,在人类里面已经算是很有勇气的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就知道他来了一定会死?” “如果你是我们的朋友,又怎么会用这种方式欢迎客人?”幼皇环顾着周围林立的天使大军,撇了撇嘴,“有些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明白的。” 第三十章 死士(中) “有意思,想不到我这次听到的第一句申明立场的言论,居然会出自一个孩子嘴里。”天神不无讽刺地道。 边云公国的随行官员人人面如土色,财政大臣再也顾不上别的,抢上前去拉回了幼皇,硬拖着后者跪倒在地,“至高的神主,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他的确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不,他说得没错。召你们来这里就是想确认一下,到了今天,还有谁打算忤逆我族意愿的,现在就可以站出来。”天神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逼人意味,如同狮虎终于在猎物面前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用于遮丑的那层薄纱一旦被挑去,剩下来的就只有**裸的兵戎相见。当然,选择的余地还是存在着——那些正屈膝跪倒的人们无疑已证明了这一点。 “非常好,我一直都相信有些人类还是可以被塑造,被重用的,诸位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天神微微颔首,将目光投向了极少数依旧挺立的身影,“普罗里迪斯,希尔德,嗯,还有蛮牙公国的古柯陛下,你们似乎都有话要说?” “我没什么想说,只是年纪大了,骨头发硬而已。”希尔德大帝弯下腰,敲了敲膝盖,“抱歉了,它们总是在关键时候弯不下来。” “年龄是可以让一个人变得迟钝,无论身体或头脑......你呢,古柯陛下,又有什么需要陈述?”天神望向下个目标,作出请便的手势。 “和那个孩子一样,我今天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古柯的身材很瘦小,满脸苍老之色,眼神中全是那种被岁月磨平的沧桑淡漠,“在彻底闭嘴以前,我想先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你老母!瞎了眼的狗东西,再罗嗦半句我就把你卖到喀什雅的窑子里去,让你尝一尝被几百个苦力和守夜人排队捅**的滋味!”教皇忽然吼出了一连串与身份场合都全然不符的粗话,原本恭谨谦卑的神色瞬间就被凶狠所替代。 尽管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用来大惊小怪,但很多君王还是愕然得连下巴都快要跌落。普罗里迪斯也一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了长阶上方,似乎被这类似于淑女变**的一幕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天神奇怪地看了眼教皇,摆手阻止,“让他说。” “在你的眼里,或者说在整个光明族的眼里,我们蛮牙究竟算什么?”古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像根本没听到那段恶毒的威胁。 “其他的族人怎么认为,我不太清楚。就我个人而言,你们应该比狗强一些。”天神极其斟酌地选择着措词,“因为你们听得懂的口令更多,而且还会直立行走。” 古柯没有料到对方会给出如此直接的答复,微微一怔后脸上怒意更甚,“好,好,真希望我那皇兄还活着,能够亲耳听到这样的赞赏!” “我们信奉过你,追随过你,就像年幼的孩子总认为父母永远也不会错。”在众多君王之中,古柯是唯一没有带随从的,此刻四周悄然散开的人群更让这份孤单和无助显得尤其分明,“自从和教廷达成协议,我的皇兄就像条忠心耿耿的狗,你们指向哪里,他就带着军队打到哪里,可到最后蛮牙得到了什么?那些战争,那些活活拖垮了蛮牙的战争,如果不是你们,会有么?一个国家啊,就这么没了,垮台了!你可能会说它还存在,还握在我的手里,但这只是你们想要的傀儡政权罢了,我继位后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里所有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很清楚。” “利用是相互的,利益也一样。你兄长的野心要比你大得多,可惜的是,他的智商却恰恰成反比。当初赐予你们召唤不死生物的能力,就是想让那些对光明教义还心存抵触的愚民尽早开化,认识到唯有来自至高的庇佑,才能令他们存活无忧。没想到那废物却根本是条想要一口吞象的蛇,就这样死了,已经他最好的结局。” 天神的回答在让古柯沉默下去的同时,却激起了旁听者的骚动。任凭再油滑的政客也万万没有想到,那场最终被光明族遏止的浩劫,竟然也是由他们一手造就。 “我知道蛮牙一定存在着盟友,却没想到藏在幕后的竟然是你们。”普罗里迪斯同样有着意外神情。 天神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摇头道:“我见过不少虚伪的人类,可像你这样的倒是初次遇上。尊敬的陛下,难道不是你第一个带兵打进蛮牙的么?恐怕这些所谓的秘密都已经和那头远古妖精一样,早就被你死死地捂在口袋里了,又何必扮作局外人呢?前段时间为了边云顺利建国,你不正是通过再次培育的兽灵军队,才和巴帝合力上演了一出好戏,不会这么快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普罗里迪斯思索了片刻,淡淡地道:“我一直都在为薇雪儿被选作圣女而感到疑惑,现在才总算是明白了。” “一切都还不算晚,忤逆或顺从,是你们必须作出的选择。”天神有些厌倦于漫长的对话,沉声宣布,“由于一些意外因素,光辉之炬的安置进度有些过于迟缓了。作为大陆上最先皈依我族容光之下的国家,德维埃将获得神属领地的封号,亚历山大皇族晋升天使之能。” “感谢吾主,愿您的光辉和慈悲永沐世间。”德维埃皇帝机械地回应,起身出列。 这位满脸木讷的受封者,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长阶之下再次跪倒。两名高大威武的天使长来到近前同时探手按上他的前额,一阵炫目之极的银辉闪耀过后,洁白的羽翼已从他身后缓缓成形。 面面相觑的诸国君王有着不同的表情,多数人显露出来的都是向往和贪婪,而其余的则多少带着些惊疑之色。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一名刚刚加入天国的神之子民,这多么令人羡慕。”希尔德大帝忽然开口,唇角挂着玩味的笑容,“不知道又有哪位看到过如今的德维埃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吗?那好,我来揭晓这个答案。” 随着他的话语,旁边的随从掏出颗魔法晶球,球体里折射出的巨幅景象瞬时让众人目瞪口呆。 城池,市集,街道,到处都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可以见到光明教会的徽识。从表面上来看,这类似于宗教狂热的场景并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地方,但在每一个人的脸孔上,表情都是和德维埃国王一般无二的木僵漠然。 阳光灿然,他们却如同一群厌倦黑暗的行尸。 神城的巨型广场上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不少跪倒的君王都由于惊恐而站起,希尔德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些已经不能再算是人了。”普罗里迪斯淡淡地说。 “当然不算,光明追随者只需为信仰而活。”天神仍然无动于衷地观望着,语气随意之极,“我知道你们当中还存在着抵触情绪,少数无知且无畏的先驱者能够形成的影响力也确实很大。所以就公平性而言,我觉得提供一个足够宽阔的舞台,是相当必要的。” “哦?我简直不敢相信,光明族居然也开始玩公平这套把戏了。”希尔德大帝的态度越来越咄咄逼人。 “作为一个国家的君王,我想诸位不会不懂得控制的乐趣。人从降生开始,就一直处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通过完美的掌控力一步步站到权柄的至高处,是你们能够追求的终极目标,当然,也是我们的。控制的对象不一样,并不代表过程和形式有什么不同。直到现在你们还活着,还能够判断思考,是因为我族需要一些被掌控的掌控者,更便捷有效地为整个光明世界守序。”天神的目光逐一掠过希尔德等人的脸庞,平静地道,“容忍总有个限度,希望诸位能够理解我族的苦心。” 齐整的地面就此划开裂口,失声惊呼的众人却没有失足跌落,而是置身于一层完全透明的坚硬屏障上,凭空而立。下方有着火光,有着昏暗阴森的全景色调,无数道错综曲折的石壁排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 迷宫里有两个人,一个在中心最深处,一个则在外围。 “这就是我想展示给你们的舞台,接下来,请看表演。”天神冷酷地低笑,面具上的暗纹欢腾蠕动起来,“那可是你们人类中最伟大的战士,和宿命的决战。” ※※※ 乍现的电光又将倒影映在咫尺之外的虚幻当中,那张脸庞消瘦而坚毅,眸子仿佛最坚硬的紫色星辰。 他看着自己的影像,微笑,低咳,直到喘不上气来。 那个一直被安插在光明总殿的内应,为了这次潜入,已经连命都已舍弃。据说他还成功牵制过一名红衣神官,将对方逼到无路可退,不过到了今天,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又咽下了一口冲到喉头的热流,缓缓举步。 很难想象在神城深处,竟然会掩藏着这样一个阴森的所在。气温像是成千上万块烧得发黑的炭火在肆意散播着灼热,每一寸炎流吐息都足以让钢铁化为赤水。那些被禁魔银钎穿过肩胛,钉穿关节的生物还在不断扭曲着,将躯体绞成各种形状,矗立在各个方位的墙体都仿佛描绘着地狱最可怕的图腾,视野之内一片血肉焦糊。 恍惚间,一个满头黑发,清秀文弱的孩子举着雪亮的马刀,逼近过来。他的眼里全是泪,脚步却始终未曾停留,“不许伤害我的父亲,不许你们伤害他......” 男人冷笑,松脱了捂在嘴上的右掌,看也不看那掌心中的一抹殷红,“滚开,你让我恶心。” 重重排列的颓壁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找不到出路。那些生命长河中留下过烙印的人物,那些沉淀在回忆最深处的浮光掠影,却逐一跳出尘封,活生生地呈现于眼前。 孩子消失了,接着从迷雾中走出的是个全身披挂着盔甲的大汉。他的身躯上布满了狭长的切割伤,鲜血淋漓,脸部完全焦黑的皮肉像是雷电的杰作。 “一切都是你让我做的,到头来为什么还要杀我?”他抬起只剩下两根指头的手掌,拍着臂膀上的银星,眼神怨毒无比,“我是个将军啊,难道还比不上那些残兵有价值?” “被利用就说明你已经很有价值了,别挡我的路。”男人的神经要比钢丝更坚韧,面对着恶鬼般可怖的拦路者,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变幻的迷宫是个完全独立的空间,能够通过潜行和魔法共振打破结界之门已经相当幸运,借助外力在此时此地无疑等同于痴人说梦。 只有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伴随一生的座右铭成了行走在迷宫里的唯一航标,男人摸索着前进,在每一处转角和岔口留下用以辨认的印记。再绕过两三堵横戈的石壁,就能到达那个感应中的目标身边了,他加快了脚步,表情开始变得凝重。 “你说过,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又一个幻象出现在前方,这一次却是位美丽的妇人。 她的神态很平静,语气是那种最亲密的关系才会有的温柔轻婉。对着她的目光,男人怔住了,抬起的手掌顿在空中很久,才施放出驱散法术。 “对不起,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男人低低地自语,神情黯然。 随着最后的阻隔物被穿越,一个庞然魔法阵终于在视野中现出了全貌。它的外围竖满了两人合抱的石柱,密布其间的火网正中央,被悬空锁缚的黑暗之子正远远瞪视着男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逐渐带上了狞笑。 “你是谁?”黑暗之子奇异的喉音像两把刀子在相互刮磨,锐利得让人耳膜发痛。 “我是来救你的人,可以算是你的朋友。”男子看着这个样貌几乎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邪恶存在,温和地笑。 “过来,快过来,再走近一点......”黑暗之子骤然暴起的一声大吼震得整个迷宫都在簌簌震颤,向前猛扑的身形虽然由于圣火之网的束缚而遏止,但却有着十根以上的巨大石柱被扯得轰然断折。 “朋友?如果我能摆脱这些该死的破烂,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你这个朋友像捏臭虫那样活活捏死。”黑暗之子放声狂笑,全身各处迸裂的伤口鲜血长流。 那些拴固火链的石柱很快就恢复了原样,每一块裂开的残体都在法阵力场的作用下飞起,再重新拼接成完整的形状。这样的困境可以说是永远都无法挣脱的,但他的眼神中除了仇恨以外,居然还存在着旺盛到可怕的斗志。 男人仍然很镇定,神情中带着些淡淡的伤感,“好啊,我帮你。” “不,欲望的仆人,你没有可能成功。”稍远处的法阵外围,一尊凝固在石壁表层的天使雕像传来极其微弱的精神波动。 这是个蓝翼金发的女性形象,她的肌肉皮肤都在某种诅咒术的作用下已经变得比石头还要硬了,眼眸也死气沉沉地全无光彩,看上去和真正的雕塑毫无区别。 “智天使?”男人略带惊讶地问。这位常常能在教会壁画中见到的天界掌权者,辨认起来并不那么困难。 “你不是撒迦,他也不再是了。”艾哲尔艰难地回应,“你的力量虽然不弱,但想要把他从这里救出去,却等于是在做梦。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能够破解法阵,也会立即死在这个人的手上,因为他已经被赫马森完全控制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男人费力地低咳了几声,笑了笑,没有对智天使生不如死的处境表示出一丁点的好奇。在他的眼里,前段时间光辉晨星的陨落就已经说明了太多太多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总是像最好的屠夫在用最快的刀子,切中要害几乎完全不费力气。艾哲尔沉默了极短时间后再度传来精神讯息,这一次却带上了惊讶敬佩的意味,“你根本就是想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救他?释放一头谁也控制不了的恶魔,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他能够控制自己,这一点是我历来坚信的。”男人咬破手指,用血液在黑暗之子脚下的地面上绘出了一个八角星芒图案,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谨慎,唇角带着笑容,“况且,我的命,也该是时候还了。” “等一等!”失去了听觉和视觉不代表完全无法感应,智天使残存的一点精神力清晰捕捉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 那是纯粹彻底不留半点余地的死气。 男人没有等,而是深深地注视着黑暗之子,褪去魔法面具,恢复了清癯苍白的本貌。紧接着他的整个身躯就垮了下来,如同被大水冲过的沙人般垮得干脆利落,化成了满地沉暗的粉末。头颅在分解的同时飘出了一枚小小的火种,它旋转着,落到了那个星芒图案之上,渐渐融入血液不见。 冲天的黑色光华从这一刻开始吞噬了黑暗之子,也逐渐淹没了整个空间。各种凄厉的号哭嘶吼声仿佛直接从地狱深处穿透到了这里,每一道石壁上封印的人形生物都开始了剧烈的扭动抽搐,直到他们被莫大的压力活活挤出体内的最后一点精血。 “毁灭的开端么?没想到我成了第一个见证它的人......”艾哲尔悄然模糊的意识中有着自嘲和后悔一闪而过,这成了她毕生中自主意识的休止符。 自从光辉晨星身死,米加达拉遭格杀之后,她作为唯一被俘的上阶天使已经在这森暗的所在受困了很久。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光明战神为什么不杀了自己而是要以这种漫长残酷的方式苦苦折磨,到了这个永堕虚无的时刻,才隐约猜透了后者的用意——他想要的东西并不完整,而这一系列欲擒故纵步步惊心的博弈过程,实在不应该没有观众。 “不从法阵结构上寻找破解点,而是直接通过重力禁咒破坏整个建筑体的根基,普罗里迪斯确实能称得上人类中少见的谋略大师。”天神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摩利亚皇’,对广场下方正在隆隆震颤的迷宫毫不理会,“那么,你又是谁?” 重力场的作用让迷宫迅速沉陷,带着一路断裂横飞的石块瓦砾破出神城,像头巨大的天外来客悬浮在虚空之中。唐卡斯拉主峰下的各国士兵都骚动起来,在如此紧张敏感的时刻,这般剧烈的变故几乎就意味着开战的号角声已被吹响。 “我是谁?”撒迦机械地回答着,脸上由普罗里迪斯亲手加持的暗魔假面寸寸粉碎,剥落下来。 “这么小,就敢拿刀了吗?”有着温暖阳光的那个早晨,他笑着抚摩自己的头顶,“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想要变得更强,就得抛弃那些无谓的情感。就算刀已经捅进了胸腔,也别觉得恐惧。”血炼之地的风没有他的言语阴冷,法师手中再致命的冰锥也不会比他的心更硬。 “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当你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的他已经有些苍老了,老得再也藏不住孤独。 “七夜轮回或许不是我所知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接下来你得靠你自己去拯救那些在乎的人。”就在刚才,他传来了最后的精神对话,“很抱歉我骗了你,这个禁锢法阵只能通过一种方式打破。” “再见了,我的孩子。”他说。 一声不大像人的哀嗥从撒迦口中传出,随着屈膝弹起的细微动作,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立即在他脚下粉碎。 同一时刻,神城外的迷宫层面上,几根还执拗紧绷在倾颓石柱之间的圣火链,终于带着不堪重负的**声寸寸断裂。由于施法者留下的防护屏障而躲过重压的赫马森挺直了身躯,卷起猩红长舌,舔了舔尖锐得过分的犬齿,唇角边扯起的弧度像在展现一个笑容。 在眯起双眼享受了片刻久违的清新空气之后,他一步步走到建筑残体边缘,那双缩成直线的魔瞳终于凝向了那满地的生命,满地的尘埃。 第三十一章 死士(下) 不要动。 这是撒迦在杀机尽露的刹那间,嘶声吼出的唯一一句话。 谁不要动,动什么? 希尔德大帝感到了疑惑,更多的则是愤怒。作为大陆上当之无愧的最高权力掌控者,他无意参与一场未经考虑的莽夫之战。之前跟普罗里迪斯以及这名年轻的裁决之父共同策划的全部,并不包括以寡敌众绝地反击这一出。在他的概念里,敌对者是人还是神都无所谓,关键的是你得了解自己有什么,对手又想要什么。 作战靠的不仅仅是拳脚,人长着脑袋,也不是为了看起来更协调。如果光明族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战争,他们完全没必要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开场——正如在那个德维埃傀儡身上体现出来的,一群能够被充分利用的人形工具,显然要比单纯的祭品更有价值得多。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可笑的泡影,徒劳无功的闹剧。看到普罗里迪斯身死的那一刻,同样震惊莫明的希尔德就已经意识到,撒迦或许会作出极其激烈的反应,但却没能来得及做出任何阻止动作。 整整二十个尾随而来,正在向唐卡斯拉山脉高速运动的混和军团,或许到达这里时能够收获的就只有满地尸体而已。 图穷,才会匕现。如果换个场合的话,希尔德大帝会诅咒这该死的,莽撞的小子一万遍,再狠狠踢对方的屁股。但现在,他只能退,暴退,同时挥下了右手,像在斩断空气中某根看不见的套索。 并非每个人都有着希尔德这般敏锐的洞察力,事实上直到撒迦掠过那条仿佛通往天国的长阶,逼近王座上的光明神,很多或跪或立的人类都只刚刚来得及抬起视线,投过茫然一瞥。 甚至连那些肃然林立的战斗天使,也没有几个能够即时应变。随着希尔德的那个手势,他身边所有的贴身侍卫倏地散开,投掷出大把黝黑细小的物件,一个个难以想象的巨型火球随即在天使方阵中无情怒放。 经过反复改良的地炎火器并不仅仅是喷发灼热那么简单,无数层的魔法压制让它们融合了各种能够融合的毒素。表层接近为零的魔力波动一经触发,便以千万倍的猛烈势头从内里将收缩的杀伤力尽情倾泻出来。碧绿、惨白、妖红、魅蓝,各种色泽不同的炽浪摧枯拉朽地纵横在广场上,短暂的灿烂奇丽消散过后,满地倒卧的天使尸骸无疑已证明了冥王对这些锋利妖镰的偏爱。 有人杀,有人退,有人逃。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杀戮终于还是在虚伪丑陋的和睦共处后悍然登场,那些连想都没想过会遭遇如此局面的君王们开始在死亡火云间盲目逃窜,带着无意义地凄厉哀嚎。神城各处响起的警讯声,更是使得场面一片混乱。 天神冷漠地瞪视着电射而来的那条身影,面具上游曳愈欢的暗纹悄然破出层面,低低嘶吼了一声,向外急剧挣出身躯。 那是两条鳞爪飞扬的银龙。它们的躯体眼见着越变越大,到了只有短短一截尾部还未能彻底挣脱桎梏时,体形上的悬殊差异已让天神反倒像是它们身后一块不起眼的鳍片。 一双苍老枯干的手掌伸来,拍合,发出“啪”的低响。 这样一个类似于拍苍蝇的动作,却让那么庞然威猛的两头巨龙如同幻象般灰飞烟灭。惊怒之下天神反手挥出数道明锐之极的圣光印记,将出手那人击退,正要将其一举格杀时,撒迦的铁拳却赫然挥到了近前! 整张面具彻底扭曲成了一团丑陋的麻花,从脸上跌落。比钢铁更坚硬比洪流更汹涌的冲击力量直接撞上狩猎女神邓波挺直的鼻梁,她带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向后仰首,飞起,带着一蓬四溅的金色血液远远跌落在数丈开外。 “神啊,这就是他妈的神吗?怎么被搞成了这个鸟样?”一支臂膀软软吊坠的教皇弯下腰疯狂大笑,向撒迦挑起大拇指,“小家伙,你果然还算聪明。” “真的是你。”撒迦纵身弹起,落到教皇身前,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都已经这么老了,有的时候,为什么就做不到置身事外?” “世界这么大,还有好多小妞等着我老人家去救赎感化,我怎么舍得死?”教皇满脸吊儿郎当的表情,“先料理了这条母狗再说罢,我们以后再叙旧。” “你走,我留下。”撒迦的语气很硬。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小子怎么变得像个娘们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子心里自然有数,用不着你来罗嗦。”教皇冷笑了一声,按上断折的那条手臂,施出回复魔法,“有那份闲心,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再说罢。” 回答他的是一声闷响,撒迦已冲出,向着站起身后怒发欲狂的狩猎女神扑去。 “卡卡洛特老师!”希尔德大帝的护卫者当中,有个瘦削的中年人骤然低呼,随即不管不顾地掠上长阶,跪倒在正在起手施法的教皇面前,“老师,是我,哈特菲尔德!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滚起来罢,不成器的东西。”卡卡洛特看也不看这名贵为巴帝国师的嫡传弟子,依旧歪歪扭扭地结着法术咒印,“没想到这点小动作,还是被你认出了啊。有时候回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就都过去了。你也是来这里送死的吗?倒不掂掂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 “老师,您原谅我了?那确实是个误会......”哈特菲尔德涕泪交流,慢慢站起恭立到老人身边,双手连结印符去追赶对方的节拍,“既然您也知道这次有多凶险,那么请允许我,与您并肩作战。” 大批神职已赶来广场,和缓住阵脚的天使大军一起,展开了对弑神者的剿杀。各自为战的众多杀阵之外,随着撒迦而来的两名侍从却站在角落里无动于衷。 “陛下死了,我得追随他去那个地方。”高个的侍从在一片杀戮声中涩然开口,仿佛自语,又像在对同伴告别。 另一名比地行侏儒更矮小的侍从发出奇异喉音,一只又小又短却生着极长锐爪的手掌探出袖筒,拉住了前者的衣摆不放。 “以前别人叫我摩利亚第一法师,我想我其实当不起这份荣誉。”高个侍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远处倒戈的教皇,低下头道,“我的本名是麦迪布尔,和你认识了这么久,还从没介绍过自己。我的家在岩重城,妻子做菜很好吃,人也不错,可惜我却一直没什么时间陪她......你还是走吧,这场战争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将来有机会去摩利亚的话,记得找到我家,就跟我妻子说,找个老实的,顾家的人嫁了,我对不起她。” 将一支传送卷轴塞到那矮小同伴的手中,麦迪布尔露出从未有过的温和笑容,长长的马脸充满了异样光辉。下一刻,他就如普罗里迪斯那般,整个垮塌了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他化成了满地的黑色血液。 这滩自行游走的血泊,绕过矮小侍从的脚边,悄然无息地流进了对战中的人群。无论神职、逆袭者,还是战斗天使,在沾上它们的瞬间都会立即倒下毙命,腐烂成浓浊的液体融入血潮,继续扩大死亡范围。广场上很快就清出了一大片乌黑色的空埕,等到有人带着歇斯底里的惊恐吼出“格罗姆之血”这个名字,姗姗来迟的圣光才总算汇聚涌至,将满地的食人秽物逐渐净化干净。 这种最古老邪恶的诅咒术,由于对施术者生命的无情索取,而令人望而却步。只有少数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大魔法师才会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去抚慰某些逝去的亡魂,麦迪布尔似乎同属于他们这一类人。 矮小侍从呆呆地站立了很久,周遭已成死地。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传送卷轴,另一只则攥着块衣衫碎片,像个不知所措的孩童。 另一边,对战还在持续,却渐近了尾声。还活着的几个巴帝近卫,正倚仗着犀利火器将希尔德护在当中,死死抵挡四面八方的来袭。那些仓惶奔逃的君王大多都已被误杀,只有极少一部分聚集在广场边缘,抱头跪伏在战斗天使的监控之下。 可能是由于血之诅咒的杀伤力实在太过恐怖,完成净化的大批天使纷纷向着那片死地中央展翅飞去。矮小侍从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和他们手中的剑,忽然抬手,丢掉了那支能够帮他立即逃出生天的卷轴。 宽大的罩帽随着吸气声而陷下了一块,随即又在吐息中霍然飞起。一声足以把活人耳膜刺破死人从坟墓里惊起的尖叫滚滚荡荡席卷了整座神城,所有的长窗都在这股音波凝成的风暴冲击下爆裂开来,飞在最前端的上百名天使羽翼尽折,跌撞着滚了满地。 遮面物的脱落让那矮小侍从的面貌第一次暴露在人前,乍眼看去它仿佛蝙蝠和狼的混合体——直立的耳朵,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嘴,深凹的鼻,以及那双发红的眼瞳。尽管直立姿态让它身上的人类服饰显得不那么突兀,在另一方面却让骨子里的那份邪异更加触目惊心。 妖精,当这个存在于概念里的称谓变成活物出现在眼前时,很多神职的脸色都只能用精彩来形容。短短片刻之后,一股沉闷巨大的风啸声逼近了神城,紧接着从各处破裂窗格涌入并迅疾淹没了整个广场的千万只飞鸟,竟是一改本性,凶猛无比地扑啄每个遇上的人。 蚁多尚能吞象,更何况是这些鸟类当中,还夹杂着唐卡斯拉最常见的巨型猛禽白头枭。虽然说圣光防护可以让战斗天使无视这样微弱的物理攻击,但对于普通神职而言,他们却不得不正视这场真正的灭顶之灾。 再一次挥拳落空后,撒迦的腹部被对手挥出的弓尾击中,整个人立即跌飞出去。狩猎女神的审判光环如同一个小型魔法屏障,将他和少数对战者封锁在内部,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间隙的鸟群则隔绝在外。 卡卡洛特师徒的出手还是给邓波造成了一定的创伤,但光明族的强悍体质和恢复能力却远远不是人类能够比拟,甚至想象的。赶来救援的多名天使长成功拦截了撒迦身后的魔法支援,与卡卡洛特两人缠斗在一处,而试图去对上撒迦本人的那几个,却一一被暴跳如雷的狩猎女神活活撕裂了身躯。 一个凡人,一个低贱到不能再低贱的凡人,用拳头让自己流出了无比高贵的血液? 这个事实让她难堪又愤怒,除了亲手将耻辱洗刷干净以外,女神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让自己从近乎狂乱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当然,在某些方面,眼前的年轻人确实带来了很大程度的惊奇。他体内隐藏极深的力量本源,似乎还混杂着另一种古老强横的暗潮,正是这匪夷所思的寄居者连番化解了足以致命的光明圣印——它像是一团火,即使最纯粹磅礴的光能,也无法抵挡炎流的侵袭吞噬。 此刻这面无形的护盾显然已不能再起到多大作用,侧腹被直接打击撕裂的撒迦尽管还能站起,还能像根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但狂涌而出的鲜血却令他的脸色迅速变得煞白。 假冒的教皇已经越来越掩不住虚弱表象,在之前偷袭自己的那个瞬间,他也同样付出了昂贵代价;那位不可一世的希尔德大帝,正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老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由于周围依附物的倾颓,而悲惨断折;最可笑的是混在神职当中靠近自己的那名红衣神官,还没等突破审判光环,就已被强力圣光焚烧得灰飞烟灭。 黑巫师?还是兽人萨满?邓波无意去细究那神官的身份,正如她历来都很清楚教廷中存在着别有用心的潜伏者,却不屑点破一般。 卑微和弱小不是凭着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谋就可以改变的,即使他们相当擅长这个。现在唯一能让狩猎女神感兴趣的地方在于,自始至终这些等同于寻死的人类,从没有流露过半点恐惧绝望,死亡的阴影已经愈发接近,但他们却仍旧斗志如钢。 “你们还有底牌吗?”邓波冷冷嘲笑着,松脱了弓弦上的那只手。 圣光凝成的利箭在空中掠出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厉啸着转瞬即至。撒迦再一次转头望向后方情势岌岌可危的卡卡洛特,倏地握紧了拳。 下一刻,虚空中破出的无数个赤色身影,已团团围住了撒迦。袭来的光箭扎在它们身上,只发出“嗤嗤”的微响便就此消散,狩猎女神的审判光环像个脆弱的蛋壳破裂得毫无悬念,神城中骤然拔起的高温让飞旋的鸟群开始大批逃离。 这些介于死灵和火元素之间的诡异存在,正是当初菲卓拉放弃自身涅磐而重新赋予再生能力的数万名神弃者。按照邓波的说法,他们确实是撒迦最后的底牌。 再强的圣光也没有可能灭火,而火却能轻易让光明缔造者永堕黑暗。整个局势的逆转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看着狩猎女神在千百团聚合的烈炎中哀嚎挣扎,希尔德不禁放声大笑。 他的护卫已经全部阵亡,本人也是重伤不支。坐倒在满地焦黑的天使尸骸之间,大帝眼中的光芒亮得可怕,一面狂笑,一面大口呕出血来。 “撒迦,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些家伙?我算是服了你的心机,再晚一点动手的话......”他忽然顿住了言语,怔怔地望向左侧不远处。 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这片杀戮之地的年轻人,正像丢垃圾般丢掉了手中只剩下干瘪皮囊的妖精尸体,带着满足的神情轻叹了口气。他的指甲很长,很尖锐,色泽乌黑,从妖精头颅中抽出的时候依稀还带着点血迹,而现在却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在年轻人走过的路线上,许多哀鸣不去的鸟儿雨点般从空中栽落,仿佛有着一股看不见的瘟疫随他蔓延。他没有去看希尔德,一直走上长阶,当经过卡卡洛特身边的时候,转头露出了一个垂涎欲滴的可怕神情。 “你闻起来很好吃,但却比不上他们。”年轻人惋惜地看了老人一眼,径直来到那团庞然无朋的烈炎跟前纵身跃入,像只捕食的巨蜥一样抱住了狩猎女神。 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血液抽汲的古怪响动,以及邓波那凄厉无比的惨叫顿时混成一团,炎球眼看着越缩越小越变越苍白,到了最后终于彻底消散。 “外面那些人的滋味都不怎么样,好在数量够多,总算让我恢复得不错。”年轻人松脱怀中的干尸,身体各处新生的皮肉不断蠕动,替代烧伤坏死的部分组成又一具崭新的躯干。比起刚才,他好像更高大了一些,肌体表层凸现出了大块未成形的鳞甲,指端发达的利爪更显狰狞。 “你杀了他们?”撒迦有些震惊,眼神渐渐变得锐利,“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走?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这种感觉就像在照镜子......”注视着走到近前来的撒迦,年轻人的那双魔瞳缩了一缩,微笑,出手,“你要是真心为我好的话,就让我吃了你罢。” 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会由于那些合拢的爪尖而留下擦痕,整个遭到贯穿的前胸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很冷,像被塞了一大团冰进去。撒迦剧烈地哆嗦起来,定定地望着对方,按住那支仍然停留在自己胸腔里的手臂,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你,要杀我?” “没听清楚么?我只是要吃你而已。”赫马森淡淡地重复,另一只手抬起,轻描淡写地弹开了卡卡洛特疯狂袭来的雷暴攻击,“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哥哥。” 第三十二章 荣耀 记得还小的时候,卡卡洛特曾经和很多少年一样,对各种流传在民间的冒险故事痴迷不已。 在故事里,主角和他身边的人总是历经磨难,也总会化险为夷,一步步走向最温暖最完美的结局。故事受欢迎的程度往往跟圆满与否成比例,没有人愿意面对悲剧,哪怕那是完全虚构的。 今天的卡卡洛特已经很老了,岁月的打磨和现实的残酷早已让他习惯忘却那份童真,习惯去经受生命长河中暗礁的触碰,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去写属于自己的那个故事。 但就在刚才,他的故事轰然崩塌了。 直接从心脏处开始的灵魂吞噬,没有让撒迦像其他人那样干枯成一具皮囊。他只是从内到外石化了,卡卡洛特甚至能听见那些皮肤由于角质而发出“咔咔”微响。黯淡的死灰色争先恐后在他的身上腐蚀出大片印痕,直到再也没有一寸角落残留生机与活力。 赫马森抽出手臂的那一刻,撒迦的胸腔立即碎出了硕大的空洞,整个人仿佛被正面打破,却仍然保持着凄惨形状不至崩溃的瓷瓶。 他还是扭过头,望向怔在不远处的卡卡洛特,颈项由于这个动作发出细密的迸裂声响。不时有着发暗的皮肉从颈部脱落下来,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快逃。”撒迦无力地说,早已凝固的声带并没能把这句话通过颤动传出,而是嘴唇的开合动作勉强表达出了含义。 接着,他的眼眸便彻底黯淡了下去。 对于像卡卡洛特这样几乎站在力量顶峰的强者来说,哪怕一个人已经走进了冥界的大门,只要他的火种还有着一丝余热,都有可能被救活,硬生生地拉回到这世界。 可这一次,他连幻想的力量都完全失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撒迦都不存在了,就在他的面前,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随着最后一点金色焰芒自撒迦胸腔里流出,融入赫马森指端,所有火炎形态的神弃者均如同风中的残烛般消散。菲卓拉贯注的源生力量,让他们和撒迦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存亡维系,现在烈火之魂已消逝,整个燃烧军团也一并灰飞烟灭。 这顿过于丰盛的饕餮大餐,对赫马森而言似乎接近了承受的临界点。他剧烈地喘息着,弯下腰,全身渗出了密密麻麻的乌黑血滴。 一声凄厉狂野的嘶吼陡然拔起,黑暗波纹与苍白火焰开始在他的体表滚荡肆虐,喷发出的强劲罡流汇成了一道巨型龙卷直冲上天,神城的穹顶如纸扎般被撕裂,整座建筑物都在这可怕的震荡中摇摇欲坠。 等到一切重归于平静,出现在卡卡洛特眼中的赫然已是一头人形魔龙。火种融合带来的强大力量彻底催化了赫马森的体质复苏,他的全身都覆满了坚硬的鳞片,股后游出长尾,颅顶的坚角像是构造奇特的冠冕,昭示着归来的正是黑暗君王。 “你真的杀了他,你怎么能下得了手......”连夺舍转生这样凶险无比的法术都已经用出,卡卡洛特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拼命了。这一刻的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被悲痛夺走,苍老的脸庞上全是泪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他也一样。”或许是由于索取已够,赫马森毫无兴趣地从卡卡洛特面前走过。 希尔德大帝一直都在沉默地观望着,发生的一切显然是他无力参与和改变的。当魔龙经过身边时,这位遍体鳞伤的老人却忽然开口,叫住了对方,“我听见,你称呼撒迦为哥哥?” “那不关你的事。”赫马森停下脚步,对他的勇气有些惊讶。 “对不住,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希尔德带着自嘲的笑容敲了敲前额,“年纪大了,有时候多少会幻听。这怎么可能呢?像撒迦那样的男人,如果跟某个畜生成为兄弟,可真得算是天大的笑话了。”略顿了顿,对上魔龙燃烧起来的眼神,他咳出口浓痰,吐在地上,“哦,再次抱歉,我似乎打错了比方。确切地来说,你连条狗都不如。” “它们至少还懂得分辨,什么是同伴,什么才是食物。”希尔德淡淡地说完,昂然待死。 赫马森默然良久,抬起手,却向虚空中划落利爪,紧接着掠入裂开的黑洞,就此消失不见。希尔德大帝愕然了一会儿,疲惫地抬起视线,望向上阶之上。除了已然战死的国师之外,那里还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比他还要老的老人。 他得替死去的收尸,为活着的开解。不管生命还有多长,会不会在顷刻之后就被另一场更大更残酷的风暴夺走,这都是必须要去做的。 因为他是个男人,不是畜生。 不知从何时起,由苍穹洒落的浩然光辉,笼罩了整座凄凉残破的神城,也将另一片正在变成死地的区域,映得通透。 这里是距离唐卡斯拉百里不到的开阔旷野,两股雄浑庞然的潜流早已在彼此碰撞消磨中将大地染得血红。沸腾的杀声让气温不再寒冷,剧烈交错的阵线像是一排排暗色浪头,涌起到退却的短短瞬间,每个失去站立能力的伤员都被活活踩死,踏死。 摩利亚和巴帝共同抽调的二十个最精锐的军团,放到哪里都足以成为当之无愧的毁灭机器,但可惜,他们的对手却是数量更多的光明族主力。 神城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道具,致命的地方不在于瓮中有些什么,而是准备捂住瓮口的那只手。跟随使团而来的人类军队避无可避地遭遇了近百万战斗天使的截击,个体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这场战事从一开始就处在失衡状态,如果不是人类的阵地配合和战术意识要远远胜过对方,恐怕全军覆没的时间不会比老年人喝上一杯茶更久多少。 派去神城方向的斥候还不曾有任何回音,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最顽强凶悍的防守毕竟算不上是对攻,现在每一个仍保持清醒的人类都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因为无论能坚持多久,灭亡的结局终将会到来。 对于唯一没有出兵的边云公国,摩利亚和巴帝的最高指挥官或多或少都有着腹诽和猜忌。在这一点上,年轻的裁决之父显然存在着私心,令人诧异的是其他两位王者却并未拒绝同盟。 “杀啊,多杀一个是一个,没有人还想活着回去罢?那就把你们的鲜血和荣耀,都一起留在这里!”数千架弩炮连番怒射的呼啸声中,有名遍体浴血的军官直接站上高地,向着四方放声狂吼。 他所在的对空战阵是漫天圣光最为频繁光顾的区域之一,弩炮强大的远程物理攻击已成了针对战斗天使最有效的杀戮手段,绝大部分的魔法部队也都集结到了附近,抵抗来自于高空的密集火力。 再强的弩总有断折的时候,再利的箭也难免会被射罄。一切的一切都在围绕着生和死高速旋转,丧钟的哀鸣从来没有停止过节奏,但同时响起的还有那绝境之中的如雷咆哮。 杀,有杀才有死,有死才有生。 很多士兵在倒下时,看见不是满眼血色,而是遥远的家园。 当裁决的马蹄从人类阵地后方的地平线上卷起滚滚尘烟,几乎所有的高级将领都怔住了。在他们接到的命令里,从来就没有援军这一说,突兀登场的边云人简直就像一把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横空斩来的长刀,自外围开始就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插到战阵中央才缓缓刹住势头。 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除了凶名赫赫的裁决军团以外,各类编制的边云正规军也有超过五成赶赴此地,在一望无际的钢铁洪流末端,甚至能看到许多布衣平民。 “我们是来死的。”阿鲁巴翻身下马,向着迎上前来的几名将领咧嘴一笑。 数天以前,这位半兽人将军也曾困惑过,彷徨过。撒迦带着女眷们不辞而别的行径,让议员们迅速凝聚起尖锐的矛头,军方人士在面对质问时不是难以作答,就是满面羞惭之色。 懦夫,阿鲁巴第二次听到同一个议员说出这称谓时,忍不住一拳打碎了那家伙的脑袋。他坚信撒迦一定有着自己的理由,任何人都没有置疑的权力。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军队中也渐渐出现了骚动。士兵们不明白一直以来死心塌地膜拜追随的对象,为什么就这样半声不吭地离开了,而且还选在这个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 阿鲁巴感到很头痛,最终转为愤怒,因为他对此也同样一无所知。尽管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但他还是悲哀地认识到,或许在撒迦心里,从来就没有重视过自己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 直到爱莉西娅站了出来,说明一切,半兽人才意识到错得有多厉害——他没有想到前者会是当年普罗里迪斯派来撒迦身边的潜伏者,更震惊于,在三个军事强国的盟约当中,撒迦居然是以率领燃烧军团悍然犯险为代价,来保全裁决和边云。 “我没有做过对撒迦不利的事情,这也是陛下一再强调的。”爱莉西娅在结束陈述后,注视着神情各异的众多军官,平静地说,“在你们决定好如何处置我以前,我必须去唐卡斯拉,去和他们一起战斗,或者一起死。” 奔雷、飞龙、苏萨克骑兵、天才的军工狂人,以及编入工程部队的地行一族——裁决的每个组件,无不透彻着积蓄已久的毁灭力。现在这部隆隆的战车已开动,连同后方那些只求死战的男儿一起,绞入了巨大的沙场。 苍穹中的天光,悄然更亮了一些,密集的云层在季风吹拂下慢慢稀疏消散,露出最澄澈的那片蔚蓝。而大地却开始由暗红,转向了更为狰狞的黑色,来不及被土壤吸收的血液逐渐融汇成无边无际的湖泽,如狰狞的镜面冷冷映照着整个世界。 在唐卡斯拉的主峰顶端,帝波尔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场人神之战,空间和距离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再成为影响视线的因素。 山顶的风很大,很冷,足以将普通人卷到空中再冻成冰块,却连他的发丝都无法带动。 神城里的演出已经落幕了,绝大部分角色都如同预想中一样按部就班,尽忠职守。虽然有着寥寥几个配角最后脱离了剧本,但从总体上来看,还是相当成功的。死亡是最具美感最令人赞叹的谢幕方式,包括狩猎女神在内,他们都做得不错。 这一切就像是人类往蚂蚁窝里扔了根点燃的木柴,然后蹲在旁边,观赏蚁群如何面对危机,如何挣扎逃命。 无关计谋,这只是单纯地力量体现,主宰者才能拥有的小小乐趣。 所谓的死士,那些已经失去生命和正在失去生命的愚人,在帝波尔看来还不如蝼蚁。明知无能为力却硬是要往绝境里闯的做法,根本谈不上英勇,只能归于荒谬可笑。 等光辉之炬燃遍大陆的那一天,应该就再也看不到这般热闹的场景了罢? 帝波尔不无惋惜地想着。尽管对必然的孤独早有准备,但当真正踏上了最高处,发现太多景物都已处在脚下,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惆怅。 虚空中波纹忽起,一个高大狞然的身影走出,站到了战神身后。 “现在的你,才算是真正完整了。”帝波尔没有回头,到了这个时候还可以被选中追随他的,就只有一个人。 “谢谢。”赫马森淡淡地说。 “没什么,任何从决斗中胜出的英雄都该获得嘉奖。况且,我做得不多,只是为你指出了该走的方向。”战神平和地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你身体里面觉醒的一些东西。回想起来,从一开始的疑虑,到正确推断出你和七夜轮回之间的关系,还真是费了我不少时间。” 似是被对方的精神触探激起了反应,赫马森的魔瞳中瞬间有着千千万万个幻景在破灭重生,“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等同于一件法器。” “不,正确地来说,轮回是你的一种天赋,一种能力。世间有些凡人误传你能够收容魂魄,召回亡者,恐怕也是出于时光回溯这个道理。”帝波尔纠正着,为对方残缺的记忆力皱起了眉,“在深渊时,那个培植体给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而他留下的分身,还是一样令人厌恶。好在你总算是回归到完全形态了,将来我们做任何事情,犯任何最可怕的错误,都可以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美妙的不败,永远的赢家。” “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黑暗之子的语气还是完全漠然的。 “你又错了,生命最大乐趣就在于征服和控制。坎兰大陆很快就会成为光明统治下的领域,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千千万万个对信仰无比忠诚的行尸走肉,不是我愿意去面对的。”帝波尔仰首望天,双拳不自觉地握紧,“这个空间以外,必然还存在着许多像泰坦族那样强大高等的生命,他们才配成为我的奴隶。那些崭新辽阔的世界,也将一个接一个归属于光明王朝!” “只有在强权统治下,才可能诞生出最伟大的时代。”帝波尔已完全沉溺在了臆想当中,眼神中的光芒亮得犹如火焰燃烧,“现在,抬起你的头。告诉我,你都见到了什么?” 赫马森沉默地望向那片杀戮中的土地,一名士兵正替代死去的旗手,撑起裁决大旗,却随即被激射而来的圣光贯穿了头颅。 “一群试图反抗命运的爬虫,不是么?”战神还是没有回头,声音却在强劲的山风中针一般刺入赫马森耳中,“同化的意义是非凡的,如果他们不能接受,那就只有被毁灭。” 远方,阿鲁巴卸下了沉重的锁甲,赤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挥起马刀,大张的口中似乎在咆哮着些什么;戈牙图满脸泪水操控着飞龙坐骑,冲向溯夜女族长所在的方位,无数战斗天使已将那里围成了铁桶;那些经过改良后的战争傀儡,并没能阻挡住密集的远袭,在它们的脚边,爱莉西娅已重伤待死,一头红发犹在风中飞扬。 “渺小的存在,可悲的战斗方式.......” 空旷的对战范围使得边云人越来越分散,阵地中央,几名黑甲步兵抛下了兵刃,再次抢上前去,扶住被战火燎燃的裁决军旗。天使阵营似乎也注意到了它对人类士气的重要影响,大举展开空中打击。纷飞的血肉土石散去之后,只见一名白袍法师赫然站在凹地之中,竟是凭着一己之力撑起薄弱的防护屏障,死护身后的战旗。 “一个连审时度势都做不到的种族,是注定没有将来的。”战神仍在冷漠地评价着,不带半点感**彩的旁观角度,让他的言语显得尤为犀利。 自发前来的平民队伍也已经投入了战团,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老了,带着自家的驽马一路跟随大军而来,能够坚持不掉队已经算是个奇迹,参与生死一线的厮杀则更显得更加吃力。其实这次远征的部队没有携带任何粮草补给,运输车队中所载的尽是军械箭矢。在将这些淳朴的民众大批纳入快要爆棚的后勤编制时,几乎每个书记官都泪流满面。 他们知道不会有退路,出发前大多和老母妻儿抱头哭了半宿。有些人由于割舍不下亲情而留下了,但更多的却还是随军前来,用这种固执的方式回报恩德。当年大开边关的希斯坦布尔,给予了他们新生,而现在,没有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年轻的救赎者孤身作战。 信仰已经不再重要了,一些平日最虔诚的光明教民都开始拾起满地散落的兵器,去尽可能地杀伤被弩炮或魔法射落的战斗天使。这无关于什么伟大的情感高尚的品格,这只是小人物心中永存的那一点点自私,一点点狭隘。他们不能接受自己心目中的亲人被屠戮,即使挥刀的那个,是信奉已久的神明。 “撒迦,撒迦!”奔雷大队的潜行者终于带回了神城的侦测报告,震天的杀声中阿鲁巴忽然放声嘶吼,泪水滚滚而下,“你死了么?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啊!” 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呼喊起这个名字。战场上的每个边云人都红着眼,像是一条条被逼疯了的豺狼。平日贴身护卫撒迦的那几名女法师早就在激烈攻防中法力渐竭,其中一个初闻阿鲁巴的吼声,骤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合身抱住正在对战的天使,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直接咬上了对方的咽喉。 “撒迦?嗯,应该是那个分身罢?我对他有点印象。”无比惨烈的景观使得帝波尔也有些动容,“怎么样,他的滋味还好吗?” “不好,坦率地说,像块又霉又硬的黑面包。”赫马森答道。 战神没料到对方竟有着幽默的一面,不由得怔了怔,随即大笑,“这个比方可真是有意思极了,黑面包?如果他现在还能听得见,不知道会不会也觉得滑稽?” “他就在这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当然能听得见。”赫马森也笑了一笑,唇边露出的犬齿白得耀眼。 帝波尔全身的肌肉忽然绷紧,笑容凝固在脸上,顷刻之后,他的体内像是燃起了一蓬火焰,就连肌体表层都在向外透着光芒,“原来,那一天居然是你赢了。” “是我,那个叫克雷斯菲尔的,最后帮了我一点小忙。” “我以为刚才的对话能够让一个人明白很多事情,无论是你,还是真正的赫马森。这个世界并不适合真正的强者,学不会舍弃,永远拘泥于现状,你就看不到更远更美好的风景。比起其他无谓的东西来,永无止境的征途才是最适合我们的。”帝波尔转过身,整个人燃成了一团银色光晕,“这是我对你的邀请,也可以算作请求。你得知道,天底下再也没有别人,值得让我这样做。” “你说得很有诱惑力,但可惜,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黑暗之子凝视着他,神态平静,“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为了战斗和杀戮而活的,没有怜悯也不分对象,只是为杀而杀,这让我很充实。可到了后来,我有了可笑的情感,就像哥哥那样,慢慢在乎起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我开始变得软弱。” 帝波尔肃然倾听着,不发一言。他理解这种感觉,曾几何时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斗志在自己身上也同样无处可寻,好在邓波的嫉妒之心间接解决了一切。 “再后来,我喜欢上一个女人,在深渊的时候,我想你见过她。”黑暗之子轻磨着指端狭长的锐爪,仿佛在回味某次切割的快感,“现在,她已经不再是我的问题了,软弱也同样不是。如果说同化是你们的特长,那吞噬就是我的,哥哥和我又一次成为了一体,而你,会因此死在这里。” “你想要取代我?”帝波尔不敢相信对方的野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我只是想让你死。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是个垃圾场,但有些人,对哥哥来说还是很重要的。”黑暗之子沉默了片刻,最后一次望向那片血色地域,“让他们活下去,他一定会很开心。” “很遗憾你作出了令人失望的选择,但有你这样的兄弟,他确实很幸运。”帝波尔眼中已有了尊敬。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人,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征途上的伙伴。”黑暗之子凝视着他,慢慢握起了拳,“我们是同一类型的,可惜,他却不是。” 唐卡斯拉山脉上骤然升起的巨大光团,甚至让天空中死气沉沉的太阳都失去了颜色。战斗天使开始退缩锋线,更多的人类则停下手来,骇然望向他们难以理解的奇异景象。 等到那股裁决高层无不熟悉的黑暗气息,在光团附近狂涌而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便逐渐席卷了整个边云阵营,“万岁,万岁!” 这是一场无法想象的对决,两股强横无匹的力量从峰颠一直激烈碰撞到山脚。可怖的隆隆声中唐卡斯拉主峰竟如同遇火的冰柱一般崩塌了,断折的山体陆续砸落在地面上,即使隔开数十里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剧烈震动。 旷野上的战事已经完全休止了。比起沉默的光明族,边云人则要显得疯狂许多,一把把带血的兵刃全都直指向天,轰然如雷的“万岁”声从开始响起后就没有过半分停歇。 在他们的心里,世上就只有一位不败的战神。 从无数块巨岩土石的掩埋下腾身破出,帝波尔强自咽下一口冲到喉头的热流,已是怒发如狂。如今的他极少会有这样情绪动荡的情形,真正的武者历来都是心神自控方面的大师,强横如他自然也不例外。 妻子的死曾经对帝波尔是个打击,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学会淡忘痛楚,变得绝情寡欲。在前不久得知亡妻的真正死因时,他甚至没有任何一点过激的反应,仅仅是在事后随手布了个棋局,让狩猎女神充当了其中一枚过河的小卒。 爱与恨,早已由于距离而变得模糊不堪。然而在此时此地,帝波尔却发现自己还有着一样东西是永远无法舍弃的,那就是荣耀。 站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正是由于打通了最后的那层领域门户,他才会惊觉这个世界是如此狭小,目光所能达到的极处,容纳无数个平行空间的寰宇又是如此浩瀚神秘。一如生活在山林中的猛虎陡然发现了更辽阔的草原,他急切想要踏入那片崭新的,充满冒险和机遇的领域,却在脚步还未能迈出之前就被另一头食肉野兽以爪牙阻截。 他愤怒,不但因为他才是王,更是由于敌人的力量超出想象,足以构成威胁。帝波尔从未想到过魔龙最擅长的灵能吞噬,竟然能让它们强悍到如此地步,难道真的是由于双生兄弟合而为一,才奇迹般地激发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并没有疑惑太久,电射而来的那条身影很快揭晓了答案。 黑暗之子的左臂只剩下了短短半截,胸前不断有细小的火舌吞吐闪现,带着血肉掉落在地上。而在之前的短暂对攻中,帝波尔却还没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帝波尔笑了,大笑。强者依靠燃烧生命本源急剧提升战斗力的先例不是没有过,人类士兵在沙场上最常用的“战神死契”,几乎与此原理一致。这一类疯子想要的不是什么两败俱伤,而是两败俱死。毫无疑问这种极端的战术是相当可怕的,但对于他来说,却未必有效。 黑暗之子的力量确实已经够强,但凭着自毁就想要一口吞掉自己,还是远远不够——只要能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再旺盛的生命本源也会被燃烧得涓滴不剩。 “你想拖延时间?你怕了?”黑暗之子看出了他的想法,却只是平淡地问。 “作战靠的不止是拳头,还有头脑。”帝波尔的脸色微沉,这种饱含羞辱的置疑是他无法忍受的。 “那你还谈什么征服,谈什么掌控?你甚至连自己的恐惧也不能正视,还整天作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去轻贱那些人类?他们是怎样面对死亡的,我想你看得很清楚,又或许,你的胯下根本就没有那根玩意?”黑暗之子恶毒地逐字逐句往外吐,全然不顾对方逐渐沸腾狂暴起来的眼神,转身打了个呵欠,“追杀一个吓破了胆的**,还真是让人觉得无趣呢......” 一声撕破云霄的怒吼从帝波尔口中传出,以他为中心,耀眼到近乎于锐利的圣光瞬时喷发出百里方圆。携着这铺天盖地的光明,他举步冲向对手,还未出拳,回肘动作卷起的风暴就已让山地板块**翘起,唐卡斯拉主峰的残体更是支离横飞。 他只是习惯了高贵地作战,谈笑间令敌人灰飞烟灭的主宰感,任何血腥、粗鲁、毫无美感可言的战斗都到了应该被摒弃的时刻,因为他已有这份实力。 可现在,他决定最后一次面对面拳对拳地格杀对手,用喷涌的血液洗刷耻辱。 人是不能胜过神的,恶魔也一样。 就在形成了一张无形巨口的罡流狂涌而至,即将彻底吞噬黑暗之子时,他同样抬起右臂,挥拳,魔瞳中的一只悄然扩张,变得与常人无异,“罗芙让我问候你,战神阁下。” 那只紫眸中透出的人性光辉,刹那间令帝波尔完全震撼。他错愕地发现,自己从一开始面对的就已是两个敌人,正如弟弟先前所说的,那兄长或许真的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意识,接着,天塌了。 远眺着那朵直腾到云霄,并将整个唐卡斯拉山区夷为平地的蘑菇云团从成形到消散,每个边云人都长时间地愣在原地。地平线上升腾起来的尘烟是如此浓密,以至于遮蔽了大半天空,末日般的景象将光明无情驱逐。 不知从何时起,战斗天使开始大批大批地退散,消失在天际尽头。对于这胜利的预示,人类的反应却是极其漠然的,甚至听不到半声欢呼。无数双目光的焦点都在那团混沌当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有的只是压抑与沉闷。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终于在一头飞龙的背上,传来了裁决士兵难以置信的呐喊声。过了片刻,人们都已看到那个从尘雾方向孤独走来的身影,随即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骚动。 他只是在走着,像个最平凡的远足者,脚步很慢,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再一次勉强穿越过虚空距离之后,这名形态狰狞的年轻人站在了残破的裁决军旗下。几名女法师本能地上前,想要为他疗伤,却相继停住了脚步,捂住嘴,肩头剧烈耸动起来。 环视着眼前那些涕泪交流的脸庞,那些直挺挺跪倒在血泊里的战士,撒迦笑了笑,两只完全不同的眸子里,分别有着温和与冷漠。完全破裂的胸腔已经快要容不下生机了,燃烧将尽的生命本源催促着他扶住旗杆,弯下连脊柱都暴露无遗的腰部,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斩马刀。 抬起手,将这把透着温暖和熟悉的兵刃抛上高空,再看着它静静落下,由自己的肩头刺入,贯穿身体,将整个人钉在地上。 站着死去,这已是他和他,唯一还能坚持的骄傲。 终章 又到了合欢花开的季节,又是一个阳光如烟的暖春。 那场惊天动地的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得让空气中的血腥完全消逝,人们记忆里的恐慌绝望再也无迹可寻。 在摩利亚的帝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的加冕仪式已近尾声。无数民众涌动在帝国广场上,向皇宫塔楼手握权杖的红发女子欢呼膜拜,沸腾的声浪直达云霄。 代表巴帝王国前来参加这场盛大仪式的特使,正是希尔德大帝本人。他携着最钟爱的妻子莎曼,站在摩利亚新皇半步之后的位置上,脸上带着由衷笑意。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早已不存在任何盟约,共同经历过的铁与火,让它们永远也不再需要那些虚伪空泛的模式,来规定些什么,承诺些什么。 和所有人一样,年轻温婉的女亲王也将目光亦凝注在胞姐身上,浅浅的笑靥里饱含着骄傲与满足。 她的泪痕却仍在颊边。 女皇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漠,很镇定。她似乎是个天生就应该站在这种高度俯视苍生的人,整个典礼持续到现在,甚至连半分应有的激动都不曾流露。 恭立在周围的老臣都带着真正的崇敬之色,就连希尔德大帝的眼神里也隐现激赏——如果他能有这样一个女儿,或许那些远在巴帝的皇子就再也不必为争宠而绞尽脑汁了。 这是无比辉煌的时刻,控制着帝国广场乃至整个岩重城的皇家军团,早已将任何一种意外发生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可偏偏就在民众高呼万岁的当口,一杆猎猎招展的大旗从高空中霍然直落,“夺”的一声插在了皇宫正门之前,旗杆没入石板地面近半。 至少有上千名暗党在同一瞬间从人群中冲出,却随即又定在原地。 因为他们已经看清了旗面上的那一行字——“裁决恭贺”。 短短的沉寂后,广场上爆发出的欢呼声到达了顶点。边云目前仍以国丧为由拒绝任何外交,如此表达友善的方式虽然离奇,但恐怕已是其他国家的君王跪在地上也求不到的。 女皇脸上冷酷的假面,也直到这一刻才被打破。她怔怔地仰起头,望向深蓝色的苍穹,不知不觉竟是泪流满面。 那片高远的流云之间,有着一点红影。 夕阳方落时,远在帝都千里之外,一位老人正赶着马车驰入摩利亚边陲小镇。 镇上的孩子早已听到车辕上的铃铛响动,雀跃不已地奔出,团团围在马车四周。老人大笑着摸出一支魔法卷轴,触发后顿时喷射出漫天焰火。 孩子们尖叫着,嬉笑着,快乐得像群唧唧喳喳吵个不休的小鸟。这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到镇子上的流浪艺人,总是会制造许许多多欢乐,当然,大人们也总是会拿出最好的麦酒,请他喝个痛快。 这是个淳朴而闭塞的地方,老艺人并不担心会被认出。再过几年,他这张曾经代表着至高权柄的脸孔,就会像倾颓的光明王朝一样被人遗忘。 时间能冲淡一切,爱与恨,幸福与伤悲,无不如此。 阳光虽然将尽了,但看着眼前的这些孩子,老人却还是觉得很温暖。 早在那破天一战的结局传遍大陆之前,他就已经木立于神城外部,亲眼见证了光明的覆灭。黑暗之子的最终抉择,让老人从心丧欲死中复苏过来,带着笑容潸然泪下。 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有一个孤独骄傲的男孩,将会成为书中的重要角色。 因为有些伟大的东西,要比生命更久远长存。 又一支卷轴被展开,无数只光焰凝成的彩蝶蹿起,扑簌簌飞开四散。伴随着一片无邪的笑声,老人慢慢眯起了双眼,望向天空。 被夕阳燃成金色的云海边缘,有着一点红影。 在这个季节,图兰卡大草原仿佛孕育着无数生命的摇篮,牧人们的歌声苍劲喜悦,肥美大地上涌动着羊群和奔马。 草原某处,孤零零挨着丘陵搭起的一间油布帐篷里,有名银发女子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并非牧民,却也放养着一群羊儿,几只大狗。途经此地的游牧部落往往怜她孤苦,邀她加入,却每次都被婉拒。 女子很美,白皙颈项间隐约可见的一道横向疤痕,似乎是逝去岁月留下的凄楚印记。每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都会站到高处,静静伫立整晚,直到苍白的曙光再次降临大地。 留下这道切割伤疤的男人,就是在黑暗中与她初遇,并从此相识的。 她正在等他回来。 混沌之园里发生的一切,虽然短暂,但对于一颗孤独了太久的心来说,却足够滋生出情感的萌芽。 自始至终,她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他,他也没有对她起过半点疑心,就连剥离火种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也完全托付给前者。 无条件的信任一直持续到利爪挥下的那一刻,女子有过迷惘,却仍旧平静安宁。 男人下手一如既往地狠辣,她陷入漫长的昏厥,醒来时已身处这片大草原上。 没有半句离别的话语,没有一个解释——她不认为这是他的行事风格,所以她还在等待,并将会一直等下去。 骤起的风声划过半空,沉沉暮色之中,女子那双清澄的紫眸倒映出了一点红影。那头高飞的巨灵似是同样也望见了她,弯下长颈,冲着地面清鸣了一声,随即振翅掠往边云腹地。 女子挥了挥手,微笑。 圣胡安的空阔校场上,一个小小的男婴正在蹒跚学步。他不断地跌倒,再不断地爬起,几名成年人却只是站在四周,毫无帮手的意思。 血族公主,边云当今的半兽人摄政王,裁决军团的人类女统领,溯夜与地行正式联姻后共同推举的油滑族长,甚至包括男婴的精灵母亲,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早在只会爬行时,男婴便习惯了这种奇特的看护方式。他有着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眸,他几乎从不哭泣。 气流鼓荡,那头遍体火红的巨灵收拢双翼,落下地来。奔雷大队的鱼人队长从它脊背上跳落,走到那独臂半兽人身边说起了什么,狰狞的血眼却满是柔和地望向婴孩。 男婴摇摇晃晃地走到巨灵面前,伸出小手,咯咯直笑。随即,他便被巨灵轻轻叼住,抛上颈背,一人一兽刹那间腾空而起,飞向圣胡安中部。 巨灵是和男婴的母亲一同到达烈火岛的,如果不是小生命提前来到这个世上,它或许早已飞回大陆,去寻找那个男人。 到了今天,它已隐约明白,一切都过去了。这个幼小的孩子,是男人唯一留下来的火种延续,他有着那么相似的强悍气息,甚至在半个月大时就亲手扼杀过一头试图袭击的摩索飞龙。 他不仅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者,更早已成为所有边云人的骄傲。 中部地域,历时一年才铸造完工的双子铜像之下,有个金发青年木立在那里,对周遭拜祭的民众视如未见。巨灵飞落,踞在雕像基座上,一双斜斜吊起的凶睛望定了他。 揪着巨灵耳朵的婴孩沿颈部翼身一路爬下,张开手臂,抱住了双子中一人的脚踝。那站在此地已数日不眠不休的金发青年终于有所反应,默默地抬起了视线。 “爸爸,爸爸......”那牙牙学语的孩子含混叫着,巨灵眸中的厉芒逐渐消散,低下长颈,伸出舌轻舔他的脸蛋。 金发青年冷峻的面容忽然崩溃。 曾经遭遇过的宫廷斗争,无疑让他比常人的目光更敏锐,早在教廷面临毁灭性打击之前,他就已经选择了离开。雷奥佛列这个名字,他原本一直认为象征着不屈与荣耀,但现在才知道和那位老对手比起来,实在是什么也不算。 “你的父亲会回来的,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金发年轻人开口,语声沙哑。 婴孩吮着手指转过头来,也不知听懂没听懂,眼角弯弯向他笑了一笑。 “是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这个家伙,最擅长创造的就是奇迹。”金发年轻人微笑着转身,没入茫茫暗色不见。 男婴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在从来不动的父亲和叔叔身边玩耍了半天,直到巨灵再次负起他,飞回家去。 黑夜终究还是降临了。正如每一天都在发生着的、流逝着的、交替着的,黎明已相隔不远。 这世界虽然冰冷残酷,但只要人心中的那簇火芒还在,就一定有温暖,有希望。 如果可以,或许也会有轮回。 《寂火》终稿于二零零八年一月二日 何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