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落长河》 第1章 关于特长 今年晚唱十七岁了。 没有兴趣爱好,没有精通特长。 哦,不,特长还是有的——待字闺中的时间跨度特长。 民里坊间将晚唱这种状态的少女亲切的称呼为——单身老狗……就这一点来说,放眼整个昭罗,没有哪个雌性可以与她匹敌。 没有更长,只有最长,简称特长。 本来晚唱也应该在十六岁时候轰轰烈烈的出阁,然后共她的夫婿了此残生。 只是一年前,晚唱的生活发生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悲剧式转变,是以这个终身大事就硬生生的蹉跎了。 导致现在只能寄居于别人府上,眼瞅着这个“别人”与他的琴师肆无忌惮的大秀恩爱。不远不近处的水榭歌台上,俩人秋波频送,晚唱感觉经受了本年度最惨无人道的打击。 “啊呜”了一大口蛋黄糍粑,冷不防身边夫子一声大喝,晚唱狠狠的哆嗦了一下。 这夫子是配备给府上大小姐新凝的神器,诗词歌赋,博古通今。 关于神器,府上老大贺兰蔚琛是这么想的,眼见新凝慢慢长大,总得学点诗字什么的傍身。不然将来嫁出去,连丈夫写给小情人的书信都看不懂,这真是一件悲伤的事…… 新凝收回看向晚唱手中蛋黄糍粑的目光,夫子的板子已经落在了手背上,嗳,老头子一把年纪,已经丧失怜香惜玉这种本能了。 新凝心中哀嚎,耳边夫子的嗓门同他老人家的年纪一样大:“莫要走神,专心习文!”她扁扁嘴,凭什么那个陪读的能优哉游哉的大快朵颐,而我只能望眼欲穿,还要习文!!! “夫子,我都读懂了,咱下学吧,您老人家消化机能这么健全,饿了没有???” “哦?既是都会了,那老夫考考你,你就先仿照着作一首五言吧。”夫子笑眯眯,能收到如此天分的弟子,晚景也不至于那么凄凉啊。 大小姐豪放的在宣纸上挥舞了一阵,“好了!!!” 这么快,晚唱心中好奇,也凑上前去看。 噢嗬!!!全文如下: 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 晚唱有点激动,这真是一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之作,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好!!!” 夫子瞪着她们两个,白胡子直哆嗦。 新凝实在担心恩师突发心肌梗塞,还没创造一条生命,倒是先终结了一条生命,良心难安呐。 她赶忙上前扶着恩师坐下,抖抖宣纸:“来来来,夫子,我给您老人家讲解一下,想必您对这个诗还有些困惑。” “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个字,都是表达了对大千世界的惊叹。最后一个字是诗眼,它是诗人在领略了世界之大后,对生命在宇宙洪荒中的渺小发出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神情庄重,一板一眼。晚唱现在只想献上自己的两个膝盖。 夫子已然哆哆嗦嗦的愤然出走,他严师出高徒的伟大梦想碎的连渣渣都不剩,要不是看在贺兰的面子上,他才不会轻易出山,这朵奇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贺兰远远看着气呼呼离去的夫子,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个侄女打小机灵古怪,没有降不住的,也没有能降住她的。唯独同身边那个女子能玩到一处。 他记得一年前刚捡到她的情景。 清晨的涟水河还有着朦胧的雾气,他心烦意乱的沿岸边行走,水流湍急处,有个白色的物体就卡在河边树枝上。看形状,应该是个人类。 他扒拉开人类脸上的湿发,见到了久违的一张脸。 晚唱,你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他想。 他将她带回府上,而她醒来已不记得任何事。 他唤她,堇舞。 “堇舞,你怎么都吃了!!!”新凝在一旁大吼。 晚唱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至今晚唱都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是新凝的叔父给她起的。 贺兰有一个无药可救的脑洞,就是起名字。纵观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丫头,一个叫眼角,另一个叫眉梢。她当时就怀疑这府里会不会有人叫天灵盖,呆的久了发现真的有护院小厮叫天灵盖。所以贺兰没有送给她一个以生理器官命名的名字,着实让她松了一口气。 当初她刚经历了开篇所说的悲剧式转折,本以为自己会死掉。可是跟无数话本子里歌咏的美女一样,她没有死。 如果死了这个故事就应该叫事故了。 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新凝的脸,慢慢转动眼珠,墨兰的帐幔,沉香木的窗栏,简约镂空的翠竹图案,满室花果清香。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听到新凝高喊:“大美驴醒啦!!!” 晚唱觉得有点惆怅——大美驴是个什么物种…… 然后小碎步纷杂快速的移动过来,是两个身量高挑的粉衣侍女,正是眼角眉梢。 摸了她的额头,检查她的伤口。又转过头来对她说:“姑娘伤口已经大好了,烧也退了,只是还是虚,得将养些时日。姑娘可否有胃口,爷早吩咐温了黄米红枣粥。” 晚唱不明状况,下意识微微点头。 那两人之中肌肤微丰的一个转出内室,很快便端来一碗粥。另添两个小菜,两个小菜甚好,蜜汁山药,晶糖肉桂。 放在平常,饿毁了的晚唱根本不会把两个配菜放在眼里,只会在半分钟之后放在胃里。可如今光景,对一个资深吃货是一个深深的打击,食之无味,喝了粥便罢了。 然后晚唱问出了一个史上最俗套的,每次她看话本子都想吐的问句:“我睡了多久了我怎么会在这?” 床前三人面面相觑含情脉脉的望着。 新凝先开口了:“你是我叔父捡回来的。” 眼角:“姑娘昏睡了两天一夜。” 眉梢指着大眼睛:“这是我们大小姐。” 大眼睛:“大美驴,我是新凝。” 她们三个的三句半配合的天衣无缝……这家大小姐古怪的发音把晚唱搞得心虚气短。 晚唱看这府上陈设典雅,奴仆俱全,便问道:“小姐,府上是当朝哪位大人?” 新凝略抿了抿嘴,:“我说我也不知道叔父是做什么的,你相信吗?”——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信吗…… 眼角眉梢笑意盈盈:“爷知晓姑娘神思疲惫,又受了伤,早已吩咐下来,等姑娘醒了,通报爷一声,爷会过来探望姑娘,不必姑娘费神,安心休养便是。”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晚唱无法,只得推脱累了,屏退众人,在屋里心烦意乱的东张西望。 内室并无特别的陈设,平常大户人家的红木塌,玲珑几,黄铜镜,流苏屏,要说最特色的就是那翠竹雕花的窗棂了,她伸手推开,融融暖风扑面而来,大片的木槿花瓣纷纷洒洒,扫过她的脸颊,她的发。 她的寝殿窗外,也有这样一片木槿花。 想到这,鼻间喉头便酸涩起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在父母亲的手心里,在师父的淳淳教诲里,在哥哥的怀抱里,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就在一夜之前,她还是昭罗最尊贵最幸运的公主。 晚唱正暗自神伤,不觉鼻端飘过一袭紫真白檀香。 紫真檀出产自昆仑虚,云雾雪山养名香。昆仑出产两种香,紫真墨檀和紫真白檀。其中紫真墨檀属昭罗贡品,专奉宫廷皇族。而白檀虽不列贡品,却也稀少珍贵,价值连城,能用得此香的人,也几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了。 思虑至此,她猜度应是新凝叔父。不料回转身,却是一位玄衣公子,轮廓分明。薄唇挺鼻,眼线深长,将一张正气的脸面衬托的平添几分邪气,玉冠束发,十四骨泼墨扇一下一下的摇着,并不用扇坠,腰间的猫眼却比远远白柳深处的池水还要绿上几分,大朵大朵的玉兰开在衣脚处。 晚唱正暗自惊讶这家公子也不让侍女通禀,直接进入女子内室,他已开口:“听新凝说姑娘醒了,姑娘现下还有何不舒服?”她呆了一下。 他接着说:“前日早上我晨练时候,发现姑娘晕倒在涟水河畔,便将姑娘带了回来医治。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贺兰蔚琛唐突,免得小姐家人着急。”她更呆了。 原想着新凝的叔父即使不至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官场,也该是个大腹便便的奸客商,可眼前这个眉眼淡笑气质从容的男子,她不得不承认,更胜哥哥三分,无论外形,还是气场。 可现在不是想入非非的时候,她的身份变成了逃犯,面对贺兰的询问,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探寻的眼神扫过来,她垂了眼眸,身上早已换了平常大家小姐的内衫,另罩一件薄广袖。幸好她从地道出来的那一刻将宫装外衣留在了地道内,只着中衣爬出,另听说她是晕倒在涟水河边,而地道旁边只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这么说她应是顺水飘下,他也不太可能发现地道出口…… 她脑子中转了几千个弯,千百桩事思虑周全之后,躬身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小女子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只是从前之事,小女子竟不记得了。” 她在赌。 因为她清楚,对这种人来说,不管她说什么,他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她所能做的,就是等他的决定。 果然,他慢慢踱步过来,托起她的身子,盯着她耳畔摇晃的芙蓉花坠,她在微微的抖。 片刻,他说:“哦。” 她松了口气。他肯收留她,总比她现下躲藏山林要好。 他接着开口:“贺兰既已带了姑娘回来,姑娘又不记得前事,就请姑娘在府上安心休养,眼角眉梢以后就负责姑娘起居,姑娘在府上一天,贺兰就不能薄代了客人。” 不管他居心善恶,她还是要谢他一谢:“救小女子一命已是大恩,再这样劳烦公子,实属惭愧,小女子感激不尽。” 听罢他摇着骨扇,弯了嘴角:“那姑娘要以身相许吗?” 她的表情肯定像便秘。 若是往常,她定会说;“若是你肯洗衣烧饭生孩子,我倒是很乐意代表佛祖收了你的……”但此刻刚经历了命运转折的她有点茫然。 他哈哈笑了转身欲离开,却又回过头看着继续便秘的她:“姑娘姓名可还记得?”她胡乱的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雕花窗外,她跟随他的视线,闷热的空气有些许减退,带了清爽的湿气,暖风卷了粉白的木槿花瓣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比昭罗最出色舞姬的身姿还要曼妙几分,耳边听得他温润磁性的声音:“姑娘若不嫌弃,贺兰便唤姑娘堇舞吧。” 堇舞,堇舞……她心中来来回回回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叫了十六年的晚唱随着那一场宫变戛然而止,此时在她面前的,是未知的同这名字一样陌生的命运。 第2章 瑰丽的奇葩 这天阳光大好,晚唱坐在凉亭黄梨木栏椅上晒太阳,顺手抛了把鱼食喂水中锦鲤。 她刚来贺兰府上时,它们还是刚放养的小鱼苗,如今都长大了好几倍,争先恐后扑食的时候水中一片金红色,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远处贺兰带着几名侍卫绕过假山,像是往她这里来。 他身后竟是映月,晚唱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了。 至今晚唱都能记得同映月初见的情景。 彼时她正蹲在后花园回廊思考人生意义,回过神的时候眼前是一双蓝底荷叶细布鞋,眼光往上一个湖蓝衣衫的女子持剑立在她身前。剑眉星目,有几分男儿的硬朗之气。 她冷冷的盯着晚唱,绝非善意。她的口气与她的眼神如出一辙:“你就是爷带回来的那个美人?”晚唱沉默。 她继续张牙舞爪:“我看也没有我们镜姬美嘛,不过如此!听说你受伤了?”晚唱接着沉默。 她更加肆无忌惮:“爷是看你什么都不记得变成了傻子可怜你,你最好别有什么非分之想,妄图山鸡变凤凰,就你这样,爷还真没这品味,乖乖养好伤滚蛋吧。”说完她一个潇洒的转身就走了。 晚唱有点开眼。往日在王府,再低等的仆役,面对外客,也不会有诸如“山鸡”、“滚蛋”之类的言辞,话说不应该是麻雀吗??贺兰这府上都是瑰丽的奇葩啊。 显然映月也看到了她,远远望过来的眼神与一年前如出一辙。 一年前晚唱无暇顾及她,如今也不知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就如同晚唱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贺兰为何留自己在这白吃白喝一样。这府上从主子到下人,都很有些让她莫名其妙。 贺兰果然是往她这里来,还未走近,便听到他的声音:“别在水边呆太久,风又大,会伤寒。” 晚唱看向他,不禁莞尔:“堇舞哪儿有那么娇贵。” 说话间他已进了凉亭,看也不看就坐在她身边,晚唱心中暗叫了声我了个大去,唯恐不合礼数,便起身看向映月:“映月姑娘,好久不见。” 映月眼神略一倾斜,语气淡淡:“堇舞小姐。” 在这呆的久了,晚唱知道映月是贺兰的贴身女护卫。贺兰另有两名贴身男侍卫,却都是暗卫。只有映月时常出入,传信禀事,随侍左右,深得贺兰信任。偶尔逾越之事,贺兰也全不在意。 另外,映月还是镜姬的妹妹。镜姬是跟随贺兰多年的琴师,一手莺语琵琶,铮铮破冰。据说她对贺兰钟情已久,而贺兰也并不像是襄王无情,所以整个府上对她们两姐妹是很特别的。 贺兰显然是刚处理完事情,斜靠在栏杆上半眯着眼睛,一副慵懒的神情:“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答道:“劳公子关心,还不错,这个夏天没有那么热,眼角眉梢照顾的很好。” 他懒懒的睁了睁眼睛:“你累不累?” 她困惑的“啊”了一声。 他又闭上眼睛:“我问你堇舞为人处事就连与我说话都这么小心翼翼,你累不累?” 她毫无防备贺兰会在睽睽众目下说出这种话,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绞尽脑汁组织了半天语言:“我对贺兰公子并无小心翼翼,只是尊敬。况且堇舞孤身一人,得公子收留,很是感激,不敢造次。” 他亮闪闪的眼眸盯着她,如万千夜空星辰:“若我能不让你孤身一人,你情愿吗?” 她有些不能消化贺兰是什么意思,怔愣间是映月冰冷的眼风扫过来,她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可以去喂水中锦鲤。 贺兰并没有注意映月明显的变化,或者说是他并不在意,看来传言不假,他真是对这俩姐妹青眼有加。 看她并不答话,贺兰仿佛自嘲般的笑了笑,对她道:“府里新来了几匹寒烟翠轻缎,你和新凝挑着自己喜欢的做几件衣裙吧。别再说谢,去吧。” 晚唱答应着,便去新凝的住处找她。 贺兰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 她跟新凝在一处时才有原来的天真烂漫,在自己面前马上变成了谨守礼数的闺秀。 客套的话语,疏离的语气,让他有点挫败。 对她越好,她就躲得越远。贺兰的桃花没有开过,没有经验可以参考,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 当年他一听到她醒了,急急跑去看她。她正伏在窗棂边,夏风卷起乌发,粉白的花瓣落在肩上,眼里有泪光。 她长大了,出落的国色天香。 唇粉肤白,明眸善睐。 如他所料,她并不认得他。他并没有一语道破她的身份,也看出她的失忆实属胡扯。 他笑眯眯的循循善诱,询问她的姓名住处,顺理成章的将她留了下来。 他突然想到一句诗: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晚唱进院的时候新凝还在睡觉,贺兰很是宽纵她,因是女孩儿,起居等小事就更加不管了。 见晚唱来了,新凝才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一听说去挑衣服布料,新凝反倒是毫无兴致。比起这个,她更喜欢去参观后厨掌勺的劳动成果。 不过既然贺兰发话,她还是洗了脸更了衣陪晚唱走一遭。 到的时候镜姬竟然也在。 “小姐,堇舞小姐。” 新凝只“恩”了一声,然后自顾自看衣料颜色。用新凝的话说,她一直对镜姬屡屡勾引叔父的行为所不齿,幸好叔父坐怀不乱,没有上钩。 她说这话的时候,晚唱很有些不敢苟同,看贺兰的样子,就差在钩子上吊死了。 晚唱对镜姬略略点头:“镜姬姑娘也在啊,姑娘挑的是哪匹?” 镜姬道:“是粉紫双燕那匹。” 她便示意眉梢拿了月白墨竹的,另给新凝择了个衬肤色的豆绿如意。 正要离开,镜姬突然开口;“堇舞小姐,月白色是我选的,小姐拿错了。” 镜姬一直沉默还不要紧,这一开口新凝的起床气立刻起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刚刚你明明说你选的粉紫,堇舞才拿月白的。” 镜姬却突然楚楚可怜起来,就差为身衣服落两滴泪了:“堇舞小姐,我知错了,我不要月白色了。” 她对镜姬这一出有点丈二和尚,只听身后传来映月雄赳赳气昂昂的责难:“堇舞,你欺负我姐姐。” 瞬间她就懂了,果然,贺兰早已进来了:“镜姬。” “爷——”镜姬委屈一声便奔向贺兰,贺兰的手掌抵着她后背□□的肌肤,柔声安慰:“我看你还是穿粉紫好看。”镜姬的发鬓便在贺兰臂弯中埋得更低了。 我了个大去,你整天看的女德都喂猪了啊!!!秀恩爱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的好吗??!!!晚唱默默的翻了个直冲云霄的大白眼。 贺兰拍了拍镜姬的后背,示意镜姬起身。他有着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掌腕处线条分明,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的手。 “叔父,明明她一开始就挑的粉紫的,她诬陷堇舞——” 贺兰抬了抬手打断新凝的话:“堇舞,墨竹做在裙角,很配你。” 她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脱口就对贺兰说:“谢公子,堇舞并不缺衣裙,况且竹子堇舞并不喜欢。”转身便走。 她想,可能是公主做的太久了,宁熙公主是不会受,也受不得这种委屈的。 第3章 半路出家的公主 那时候,晚唱一十三岁,还只是个王爷家的小郡主。 昭罗王朝人丁兴旺,唯皇室一脉子息衰微,天子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手底下只得了两位皇子,更不用提有个金枝玉叶能够做掌上珠的帝姬了。 从而,不等到晚唱及笄之年,方至豆蔻,越过帝姬,直擢宁熙公主。 名曰义女,胜似亲生,史无前例,隆恩正盛。 所以说,她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公主。 这半路出家具体表现在无论言谈辞色或是习性品格,她都像个赝品,有点着急。 人人皆道铎王府的千金容色潋滟。 琴棋书画诗酒花,绝代无双世风华。 这隆恩也不是全无根由。 晚唱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她的隆恩,是父亲和哥哥的面子。况且那什么诗酒花的虚名,也让她结结实实的害臊了好一阵子。 晚唱有一个青出于蓝的哥哥。拜骠骑将军,位虽不及大将军,但昭罗一向边境和睦,政局平稳,经济繁荣,惠及周边,连年并无战事。是以昭罗为示友好,更为隐藏真正实力,大将军虽有其职,也有其人,却从不露面,也从不上朝。 她的哥哥在从位,平日常务却履行着代大将军的责任。他与晚唱同嵌晚字,唤名晚照。 铎王膝下只得晚照与晚唱两个孩子。 渔舟唱晚,夕阳晚照。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铎王作为一个坚决拥护改革派的亲王,非常有职业道德,将他标新立异的潜质发挥的淋漓尽致。所以对很多事物,铎王爷是有一点自己独到的奇葩理解的。 伟大的王爷总是认为只因近黄昏,落日才有了无限好的神韵。繁花即凋,满月将残,下一秒的衰败将此时此刻的圆满衬托的美轮美奂。有了凋零,才知晓盛开的难得与倾城,因此愈加珍视。他是这样想的,寄予了兄妹二人无限的祝愿与期盼。 从一个爹的角度来讲,他这个出发点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老百姓的想法总是很朴实简单,晚唱郡主貌美风雅,是王室女子中的翘楚,做公主本是水到渠成。 可自古皇室政事,与功名相连的,是权力,是利益。女人的存在与宠爱,都是锦上添花的表面,是爱屋及乌的表演。 皇帝已老,太子未立,两位皇子各有所长。 而老皇帝怕真是有了间歇性神志不清的征兆,此刻不想着考校儿子们的真才实学,为家为国为社稷身后事考虑打算,反而时刻提防着皇子们急着要送自己一程的进取心。 是以才有晚唱的公主之位,拉拢亲王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昭罗晚照,他,是个人才。 自古昭罗王室不得位列百官,缘由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皇上实在太害怕血脉皇亲都有一颗无比进取的心。 只有晚照是例外。 他一十五岁那年,昭罗全国选拔武官,头名不必从千总熬起,直接位列将军。 昭罗实在风平浪静了太多年,就连拜月节的月亮没有达到标准圆都会被翻来覆去讨论好多天。突然来了个这么丧心病狂的隆重活动,老百姓们都觉得当政者非常体恤民情,是以导致泰元城万人空巷。 晚照他,就是在这次比试中,一战成名。 一个人想要成功,特别是初出茅庐的成功,都是要讲究天使地利人和的。 王族的子孙自襁褓至垂髫,会在皇城长大,等到七岁那年,行过龆龀礼,就要拜一位高人为师,习文或习武,学成之日,即可归来。学成的标准,由各自师父定夺。 虽然师徒情深,然昭罗皇族自古便对儿孙修养学识要求颇严,故待到师父校验各自徒儿真本领的那日,是不会徇私的。所以有些不思进取的王孙公子,在师父身边长到十□□岁的大有其人。 但昭罗晚照小王爷,硬是凭着娘胎里带出的非人智商,赶在这场比试之前回了京师。 晚照师从漠北隐居的剑圣思九绝老先生,传闻思老先生一手苍圣霓虹,剑花刚中带柔,剑气绵里霓虹,杀气澎湃却又度化春风,一生只得晚照公子得其真传。当初能拜得如此师尊,让晚照结结实实的兴奋了很多天。 可是后来出了一桩幸事中的不幸,当然这只是对晚照来说,因为他除了对剑有着狂热追求之外,其他的还真是兴致缺缺。 这桩事便是九绝老先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夫人——妙手如夫人。这如夫人医术了得,枯木回春,更难得的是貌美如花,气质清雅。 当然这其实都和晚照无关。有关的是如夫人寻觅多年未得中意传人,又着实着急与老伴安享晚年,退意已久。晚照刚拜到师父门下,便被师娘挑中,枕边风吹得老先生神魂颠倒,硬是逼着晚照承了师娘的衣钵。 所以晚照在漠北的那些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过的很是凄惨。 凄惨了八年的昭罗晚照小王爷在束发之年辞别恩师,南下归府。恰逢皇上大选武官,这所谓天时;而他的家恰巧就住在宣传榜旁边,这所谓地利;当然八年后的晚照公子,便是人和。 那日他紫衣墨发,紫晶护额,银钗束发,手持师传苍圣霓虹繁复变幻的纹路几乎要耀晕所有人的眼睛,最后一式直挑了当值武将的颈上盘扣,飞速回身稳稳定住从容收招。 那一刻他勾起一侧的嘴角迷倒了昭罗京城无数的少女,以及少男……皇上大赞少年英雄,前途无量,当即封为卫将军。 那年晚唱一十二岁,正值金钗。 那一日的盛景,晚唱无缘得见,是之后侍女燃燃反复向她描述的,如在眼前。后来她的哥哥,不出一年,右迁骠骑将军,非战时位同大将军。他是铎王府无上的荣耀,不是皇亲国戚,是剑圣再世。 晚唱在十三岁那年回了京师,从晚唱郡主变成了宁熙公主。 一时间,铎王府盛荣无人能及。之后她与晚照朝夕相处了三年,那三年,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是昭罗最尊贵的女子。父亲无限宽和的纵容,晚照无微不至的关爱,晚唱觉得时光就此停住,就好了;那时候如果知道满足,就好了。 第4章 人道主义关怀 新凝急急跟在她身后,愤愤不平:“这个狐狸精太可恶了,找机会定要让叔父看看她的真面目。” 可她并不是气镜姬,贺兰府上呆了一年,她原本就知道镜姬是什么人。 那她是气贺兰吗?她也不知道。 贺兰平日对她的确是很好,细心周到,但也仅限在礼节之内。 唯有在那一段时间,是极为不同的。 那时候她伤心欲绝,恨不得能同父王母妃往生河畔再见一面。每晚都会梦到他们,梦中是他们往昔温柔慈爱的模样,更有灭门的刀影血光。 不敢睡觉,睡了也会惊醒,每天夜里她瑟瑟发抖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让她尽情依靠和哭泣,哭累了她就会沉沉睡去。那个怀抱让她踏实,从而一夜好眠,直至天亮。她从没有问过他是谁,他也从没有同她讲过话,就只是沉默的抱着她。 但那一袭紫真白檀香,除了他,别人再不会有。 她从未经男女之事,又遭丧亲之痛,只认为那是房东对房客的革命性人道主义关怀,因此心中对他倍加感激。 方才的事弄得晚唱心烦意乱,新凝也是闷闷不乐。好像自从映月回来,镜姬的气势也涨了三分。 不过晚唱也并无意同她们争些什么,还是躲着点为上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乱逛,走走停停就到了后厨。 满满的红烧肉的香味,太熟悉的味道了。这个掌勺师傅做的味道与晚唱母亲做的相差无几,她真要怀疑他们拜的是一个红烧肉师父,而且还是祖传秘方。 明显新凝也承受不了这种诱惑,她们俩争先恐后的冲进去,吓的大师傅手里的菜刀差点问候了自己的大脚趾。 顾不上盛进碗里,两个人就地取材蹲在锅旁边吃,一人一双筷子在锅里挥舞。 晚唱嚼着火候正好的肉,不禁感慨:“人生就是用力的吃撑,再用力把自己折腾饿这样一种伟大的循环!!!” 旁边掌勺看得一愣一愣的,本来有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也就罢了,这下好,正好凑一双。天天组团来祸害他们几个。烧的咸了淡了、老了嫩了,唧唧歪歪的没法儿伺候。 晚唱招呼站在一旁的眼角眉梢,但显然她俩是这府中最有修养最具素质的丫头,打死也不过来,说是有碍观瞻。晚唱对她们根深蒂固的“观瞻”思想着实无奈,只好自己享用。 不过上天明显是不想让她安静的陪伴她的红烧肉,因为她又看到了镜姬……以及……映月。 好巧不巧新凝还在气头上:“你一弹琵琶的来厨房干什么,你来弹给我的红烧肉听吗?你有兴致弹,我的肉还没心思听呢!弹琵琶弹够了是不是?弹够了给你个建议,出门右拐,你可以改行弹棉花。” 新凝有着异常彪悍的内心,言谈之间将自己的内心表现的淋漓尽致,丝毫没给镜姬情面,导致镜姬的脸色白里透红,红里泛蓝。 不过晚唱觉得,对于镜姬这种女人,着实也不太需要什么情面。从前她的干爹,也就是一年前驾鹤西去那位主儿的后宫中,多得是这种女人,对身边每一个人都龇着獠牙,展示自己牙齿洁白有光泽。 没吃过猪肉,也还见过猪跑吗?虽然镜姬与这个物种相比体毛还是要短一点的。 新凝到底是贺兰府上正经的大小姐,她们俩再得势也还得恭敬的唤一声“小姐”。 不过显然她们对晚唱这个冒牌货就没那么客气了,映月首先发难:“堇舞,你竟然带坏小姐做这种事!” 还真是,不在贺兰跟前,连敬称都省了。 晚唱实在不想从红烧肉锅中抬起头来:“做哪种事?”映月的用词也是让她哭笑不得。 映月有些恼羞成怒:“你——” “好了,”镜姬打住映月的话,“堇舞,你吃这么多肉,会发胖的,到时候爷就不喜欢你了。” 晚唱终于没能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姑娘也太魔性了:“那镜姬姑娘你还是躲远点吧,闻到这味道也会胖你不知道吗?再说你们爷现在也没喜欢我,你不用太害怕。” 镜姬张张口,却不知怎么回嘴,跺跺脚走远了,映月跟上去回头恨恨的看着她。 晚唱的笑止不住,差点岔气,为什么镜姬说话有时候这么白痴,她是吃什么长大的? 新凝却有点担忧的看着晚唱:“她会不会又去找叔父告状了?” “哦?你还怕她告状?”晚唱不以为意。 “我是担心你啊,笨蛋,她当然是告你状啊。”新凝一脸不争气的表情看着晚唱。 晚唱一想也是,镜姬再白痴也不会跑到主子面前胡说八道小主子的不是,所以炮灰就只能是自己咯。只是镜姬要告我点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果不其然,晚唱的午觉还没睡醒,正主儿就来了。 她朦胧迷糊之间见只有贺兰一个人,想起上午的事情就更加不想理他,装作没睡醒一样翻个身继续睡。 本只想装装而已,没想到真的又睡了过去。 许是今天心情格外糟糕,她梦到了晚照。 梦中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大皇子、二皇子、晚照和她四个人去郊外打猎。 昭罗人不论男女,马上功夫均是了得。她自己驱着枣红汗血追赶一头驯鹿,渐渐拉远了与他们三人的距离。临的近了,她迫不及待拉满了弓,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脚下的树桩,刚要放箭,马声嘶鸣,她从马上利落的滚了下去。 远处晚照唤着她的名字,御马匆匆赶来,他跳下马将她揽在怀里,检查她有没有摔伤,她攀着他的胳膊,晚照高大的身躯给她无尽的安全感。 她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却看见远处的二皇子抬手拉弓,正对着晚照的后背。 她整个人都震惊了,刚要推开他,箭已离弦。 她声嘶力竭的喊他:“晚照——”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原来是个梦,幸好只是个梦。 突然想到现实中晚照也不在了,只觉得比梦中更惊恐悲痛,她垂着头,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鼻间有淡淡檀香。 一个怀抱压下来,跟梦中的一样温暖安全,防线瞬间崩塌,她失声痛哭。 第5章 公主变落花 晚唱前十六年的生命享尽了人间富贵,是民里坊间所有美好故事的蓝本。 可接下来的故事就不怎么美好了,说书老人嘴里的“突然”华丽丽的发生了。 那是在晚唱册封三年后,她十六岁,无比标准的出嫁年龄。 若她是个寻常姑娘,如此姿容必定会被踏破门槛,然后娇羞的美人隔帘一指,大轿过门,拜了堂,生了娃,再经历一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生理过程,也算是个圆满。 若真是这样到这里就是全文终了,“突然”表示它没有存在感…… 好吧,晚唱不是。 碍于权党勾结的话柄,没有人敢来向铎王府提亲。 宁熙公主的宿命,是天子指婚。 晚唱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年的夏天。 永平二十七年夏,烈日如火,蝉鸣甚聒,一切一切的不平常仿佛都在昭示铎王府的命运。 她在寝殿吩咐燃燃加了再多的冰块,也稳不住心头的不安与慌乱。入夜,府门被撞的震天响,一列列整齐的羽林卫密不透风的包围了王府,父亲在高声与他们理论着什么,她听不清。眼见几名侍卫呼喊着拿着几件明黄色的衣物从书房奔出,镣铐与长刀瞬间架在了父亲身上。 母亲与燃燃制住她冲出去的脚步,将她死死固定在短塌上。母亲定定的望住她,绝望却坚强,只说了八个字:害我满门,保命快逃。 随后母亲转动短塌上的芙蓉花,瞬间她的闺房陷出一条地道,她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母亲的双手就猛力将她推了下去,下坠时刻她不停的呼喊母亲:“娘,娘——” 这是民间的叫法,晚唱无助的时刻从来不唤母妃。可只看到了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和疼爱难舍的眼,母亲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是生离死别的挚爱难舍。 这是她看母亲的最后一眼。 地道中漆黑一片,晚唱不敢哭出声来,怕母亲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那些明黄衣饰,端的是图谋篡位,晚唱心里有些明白。 她是铎王府最不重要的一个,不管皇上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一马,只要能逃出去,活下去,就是父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摸索着向前爬去,尖锐的石块划破了手指,脑袋在突然的拐角处撞得头晕脑胀,可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继续快速的手脚并用往前爬。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掌和膝盖都已经没有知觉了,拐了一个弯看到有光透进来,地道应是到了尽头,她看到生的希望,急于知道这是通向哪里,加快速度爬出了地道。 刚出去一派清新的空气,明媚的绿色草丛与树林。晚唱在一个斜坡上,下面是一条小溪,水流速正好。 正要迈步去洗脸,连夜的爬行膝盖早已不受控制,她尖叫着跌落下去,一路滚到小溪里,冰凉的河水瞬间将她包裹的密不通风,能看到鱼儿在眼前扑腾,没有力气挣扎,母亲绝望的脸沉沉的压进她脑海里,晚唱缓缓闭上眼睛,听到娘在唤她乳名:“唱唱,唱唱…….” 那晚,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哥哥,晚照,他不在。 再后来,她就呆在了贺兰府中的宿晚院。 最让她痛不欲生的是母妃。她刚来到贺兰府上时,风波未过,丫头小厮也时常窃窃讨论。 那天她独自出院,一路走来假山绿水,白柳拂面。转过回廊,一道拱门直通花园,刚走近便听到镂空墙后几个侍女低语。 “她死了?”一个侍女惊呼。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你小声点!听说事发紧急,恭庄夫人知道难逃一死,不愿下大牢被折磨,更不愿意公主受酷刑,当即一把火烧了整个寝殿,抬出来时候除了衣冠能辨认是夫人和公主之外,都化成灰了。可怜了晚唱公主,我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呢?” 恭庄夫人,是她娘的封号。 她的手抖啊抖,无法控制,屏着最后一口气挪开这个地方。 她想哭,哭不出来;想叫,身不由己。 她咬着自己的手,不停的大口呼吸,抱着亭柱缓缓蹲下。 她知道那是谁,那是母亲和燃燃。母亲自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保她一命,不惜自尽,母亲深知只有自己在才能更让人相信另一个是她。 母亲给她的爱,不仅是给了她生命,还要护佑她一生平安。 这一年里发生的唯一让她关心也让她绝望的大事就是:铎王蓄意谋害圣上,图谋篡位,从家中搜出龙袍等物,王妃公主更是畏罪自尽,诛满门。而皇上因自己的亲信亲王竟然图谋不轨,养虎为患,一气之下旧疾发作,撒手人寰。二皇子璟暄奉天子临终床前亲口遗诏登基,改年号景昌。大皇子在天子临终之夜,不知去向。 天意弄人,起伏悲欢。伴君伴虎,皇恩浩荡实属可笑。 一年的时间,从沸沸扬扬到尘埃落定,昭罗改朝换代如此突然,老百姓除了增添点饭后谈资之外,生活还得继续。这些朝堂上的事离他们很远,他们只是惋惜宁熙公主香消玉殒,惋惜苍圣霓虹后继无人。而她的父亲母亲,她的哥哥,心中的绝望孤苦滚滚来袭,那是生离死别之痛。 这一年,不管外面如何风起云涌,消息一道一道的递进来,贺兰府中却草木依旧,她在这安宁的氛围中只需专注抵挡日日愁思,夜夜难眠。 来龙去脉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她知道此仇必报,可是连凶手都找不到,何谈报仇呢? 更何况如今的她无钱无权,小心翼翼隐姓埋名,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的时候,就要等。 等时机,等轮回。 她在他怀中哭的抽抽噎噎,几乎断气,他不停的抚着她的后背。昭罗贵族女子衣饰大多露肩背,他的手滑过她的肌肤,有些薄茧,但很舒服。 终于,晚唱止住了哭声,长发铺在她与他身上,与他的发纠缠交葛。他的前襟一片湿漉漉,她的鼻涕眼泪全抹在他华贵的衣衫上,与此前多少个夜晚同样。 “做噩梦了?”他低头柔声问她,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边。 “恩。”她带着浓重的鼻音。 “现实和梦境都是相反的。”——这一次,她没有回答他。 “镜姬说——” 她一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无限别扭:“你来就是为同我说她的么?” 贺兰面上有了笑意:“自然不是。” “那你是来观赏我的哭相么?”她从他的怀中直起身。 他的双臂环住她,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愣了。她不解,追随着他的视线——她的胸前衣带松散,酥胸半露,粉沟深邃。 当真叫她羞愤自杀的情景,大窘之下一手捂紧前胸,一手随便抓了个什么扔过去:“色魔,放肆。” 贺兰一把抓住要砸到他脸上的东西,眯着桃花眼不慌不忙的又看了一会才优哉游哉的走出去。 晚唱气的浑身哆嗦,他姥姥的这府上还有个正常人吗???!!! 第6章 莫名其妙的初吻 之后几日,晚唱都尽可能避开贺兰。因为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上次的窘境,它带给她的打击还没有过去。 晚唱就在这其中消沉着。 就连新凝都跑来问她:“听说叔父妄想轻薄你?”她目瞪口呆。 “不过镜姬她们的版本是你主动投怀送抱,叔父吓得退避三舍。”新凝幽幽的眼神望过来,她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正当她思虑是不是要再躲几天时,眼角眉梢送来了她的新装。 是那件月白色缎子,裁剪成吊颈束腰的样式,广袖拖尾,墨竹长在裙角,千百个褶皱的锦裙走动时墨竹枝叶明暗,栩栩如生。另并落英牡丹镶珠绒花一对,金掐玉赤双头曲孔雀步摇一对。 眼角眉梢服侍她量试新衣,吊颈的制式更显肩背锁骨的清娆曲线,与墨竹的素淡对比鲜明却又巧妙融合,尺寸不差分毫,轻缎的料子,行动时风姿绰约,飘然若流风回雪。 主人盛意,她心中再郁结也不能不懂礼数,便由眉梢引着往贺兰所住的勤晟堂走去。贺兰平日起居、会见外客多半在此,前檐屋后,侍女护卫三米一人,是整个府上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映月守在门口,大门紧闭。 “爷有要事概不见客,小姐请回吧。”映月用鼻孔面向她,有些得意。 她不想过多同映月纠缠:“那就劳烦姑娘告知公子,堇舞来过谢公子赠衣美意。” 映月眯起眼睛打量裹着月白长裙站在烈日下的她,明显的厌恶与不耐。 她回身才走几步,贺兰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是堇舞吗?” 她没有动。 过了一会,映月才小声答道:“爷,是堇舞小姐。” “堇舞,你进来。”这下可不得了,映月看起来简直要杀人。 晚唱困惑的望着她,我又不是进去谋杀你祖宗,姑娘,有必要这么狂躁吗? 贺兰坐在案桌后的黄花梨透雕交椅上,没有束发,只用玄带松松扎笼,正临一幅工笔城郭,燕回旧檐,跃然纸上。 晚唱站在门口处,向贺兰福了一福:“堇舞谢公子赠衣。” 贺兰方才抬起头来,看了她好一会,沉沉道了声:“过来。” 她捡了只红木瓷面鼓凳在桌旁坐下,看他画完最后一笔。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她这”,他抬起画纸上下审视一番才向她笑道,“怎么样?” 她如实回答:“很好很饱满。” “哦?”他戏谑的瞅了她一眼,又将目光下移,“是很饱满。” 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恨不得用骨瓷狼嚎敲他的脑袋。 她的脸色都青了:“我是说润色很饱满……” 他捉弄她成功之后仿佛很是开心:“都很饱满,哈哈,好了好了,你来看看,添个什么字?” 她走近贺兰身边端详那幅画,燕去燕又来,一年又一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富贵荣华如白云苍狗。 拢袖提笔,挥毫而下:王谢堂燕,入百姓家。 耳边贺兰仿佛低低叹息了一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娟秀小楷隐有飘逸之风,落在贺兰的画上也不算太格格不入,她端详了一会,觉得比较满意。 回头正要指与他看,不防他就紧站在她身后,她微张的唇瓣擦过他下颌硬朗的线条,微凉平滑之中微妙的碰触,鼻腔中瞬间盈满白檀香的宽厚清润。 慌乱之间就要仰倒下去,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揽着他的脖子,贺兰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这样才不致让她脆弱的后脑勺问候他冰冷的理石地面。 她平复了慌乱回过神,贺兰就这样直直的看着她。他本就是个风雅温情的男子,桃花眼认了真的时候柔情似水,邪魅全无。眸光深不见底,百种情绪她读不出,只觉暖意融融,她愣在他绵密的目光中。 如果忽略两个人的关系,此刻多像一对恋人深情的拥抱。此情不渝,地老天荒,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此刻的郎情妾意。 可是,这动作发生在他们俩之间,用眼角眉梢的话来讲,就是:小姐你来,今晚我们讨论一下“论观瞻的重要性与存在价值”。 他的气息就在她脸庞:“堇舞,你穿这身衣服,真美。”言罢薄唇便压了下来。她像被雷劈了一样直挺挺的麻木着,依然勾着他的脖颈,暧昧索吻的姿势。 贺兰的吻温情又绵长,然后她就……睡着了…… 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的抱起她,走向内室他的床榻上,将她轻柔放下裹在锦被里,然后侧卧在身边将她和锦被整个拥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背。 第7章 百味杂陈的一餐 第一次睡得这样好,没有梦境,自然醒来。 晚唱睁开眼睛,转了转脑袋,已是掌灯时分。贺兰居然还在她身边,仍旧在他的怀里。 他貌似睡得正香。没有吵他,第一次仔细注意他的面容。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每一处线条堪称完美。她潜意识里总喜欢拿晚照哥哥与他做比,应该是她这辈子只见过这么两个美男子的缘故吧。人总是喜欢把好东西与好东西做比,看哪个更胜一筹,没有人会拿好东西与残次品相较,这样连她都觉得人生未免太过艰辛。 无论从小到大,她都是可以骑在晚照小王爷头上作威作福的,晚照古今无数次的反抗均以失败告终。根本原因是晚照骨子里还是极宠爱她的,直接原因是双方智商差距悬殊,当然晚照是死活不肯承认的。 贺兰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华贵霸气,唯我独尊的强大气场在举手投足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他就像个谜一样,散发着危险警惕的信号,某些时候,她有点怕。虽然她也同他开没规没矩的玩笑,但终归是底气不足的。 她突然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之间的微妙变化。 这房东对房客的人道主义关怀未免也有点太盛情了些,况且在这个男强女弱的社会,她还是清醒的认识到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吃了亏,一时间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给自己跪了,当时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呢?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晚唱有些懊恼。 在她心理活动无比丰富的时候,蓦的传来贺兰忍俊不禁的轻笑:“你盯着我的表情怎么这般愁苦,难道我长得很抱歉吗?”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旗开得胜的笑意打心底里荡漾出来,眉眼春意满满,在室内充足的光线下皎若星辰。 “没有很抱歉。”她依旧幽怨的将他望着,希望他能够主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捞起她鬓边散乱的一缕长发把玩,痒痒的刷在她脸上:“那就是一般抱歉?”鼻息慢慢的凑过来。 她忍无可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一跃而起,高声叫道:“我饿了!!!”斜眼瞪着他。 他愣了一愣,随即优雅起身,向外吩咐了一声:“眠花。”话落便有几个侍女端着各色菜色鱼贯而入,满满当当一大桌。 远处美食在召唤,她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为首的眠花从进来见晚唱第一眼就红光满面。她是勤晟堂的首席大丫头,与晚唱身边的眼角眉梢情同姐妹,只不过晚唱来贺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她更是只有过几面之缘。 晚唱心下以为她有什么祖坟冒青烟级别的大喜事,并未太在意。不过接下去其他丫头也都陆续变了狼桃脸。 什么情况?晚唱疑惑的转头询问的目光盯着贺兰。 他眼中光芒流转,朱漆镂花长窗半开,夜风溜进来,卷起碧纱簇锦垂幔,遮掩着明暗光影晃动在他玄色外袍的云锦暗纹上。 她突然觉得有点凉,低头一看,魂飞魄散——锦被外肩颈处光着的这个女的肯定不是我!!! 而此刻她又坐在贺兰的床榻上,锦被起伏的曲线勾勒着她身体的轮廓,笼罩着若隐若现的蝴蝶骨。 在外人看来,此刻的她更像是裸身裹在锦被里的。 晚唱正要从薄衾中横空出世自证亲白,那些女孩子竟然都捂着脸争先恐后的跑出去了,就差来个群体性尖叫了。 她抑郁难平,愤怒的瞪着贺兰,他就不会稍等一下再叫丫头进来吗?!!! 不等她的小宇宙燃烧起来,贺兰折扇一甩,招摇的动作遮住下巴,秋波频往饭桌上抛,轻咳一声:“吃饭!!!” 瞬间提醒了不分主次的她,填饱肚子可是大事,更何况这一桌民脂民膏啊。 她饿虎扑食一样凶猛的奔至桌前坐下,看着菜式她突然有点呆。 恍然之中还是宁熙的时候:汉宫棋、单笼金乳酥、白龙曜、通花软牛肠、雪婴儿、片皮乳猪、姜汁鱼片、桂花糖蒸栗粉糕、珍珠翡翠汤圆……是她常用且极爱的公主御膳制式,更难得的是,中央主盘,是一道风干鸭。 她还小的时候,母亲还很年轻,玩心颇重。总是带着她和晚照偷偷溜出府,京城纵横着百条街道,从南吃到北,从西吃到东,就差把皇城城墙的砖头抠下来啃一口。 母妃会向父王隐瞒他们的调皮任性,不习功课,掩护他们出去疯跑。她生病的时候彻夜彻夜的守着她,她不开心的时候做红烧肉,风干鸭。 母妃做的一手地道风干鸭,平常绝不肯轻易招待父王和晚照,说只留着她不开心的时候哄她高兴。 风干鸭更是她不能触碰的记忆,人世无常,世态炎凉。 命运路上走,你永远不知道哪一脚会万劫不复,灰飞烟灭。 这么一桌让她有些伤怀。 不伤怀,她就不配为人;太过伤怀,她就不是晚唱。 她深知以牙还牙比黯自感伤实用的多。胜景不来,美食难再,难得还能再见到心头大爱,来吧,通通到我碗里来!!! 贺兰摇着骨扇,看戏一样看着她面部五官的舒聚。 此刻这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扫荡食物,眼里丝毫看不见他的存在,就如同四年前他们的初见。 确切的来说,那是他的初见,不是她的初见。 因为她从头至尾都在盯着她的哥哥,就如同现在盯着猪肉。 而他从头至尾都在晚照的身边,就如同现在在猪肉的身边。 纵使离得这么近,她都看不到他。 真是令美男伤肾伤身又伤神。 一阵风卷残云,晚唱的身心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抚摸着滚圆的肚皮,真是好吃到满地打滚啊,算了,亲下就亲下吧,再说又长得这么好看,当你一时意乱情迷,宽宏大量的原谅你吧。 晚唱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一顿饭就把自己卖了……边想着她边斜了眼光去瞅贺兰,没想到他竟然还在翩翩然的熬造型,坚持不懈的精神的确可嘉。 不过,“你不饿么?”本着革命友谊,她还是要提醒他一下的。 “还有的吃么?”他望着比她的脸还干净的盘子,不可思议的回答,“眼角眉梢到底是有多久没给你饭吃了?” 她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确实是与从前宫中口味太像了,不知不觉的就吃多了些,直接导致贺兰还饿着肚子。 她讪讪的从杌凳上起身,又拿出了名门闺秀标准方言:“许是有公子相陪的缘故,今晚胃口格外好些,公子莫要见怪。堇舞谢公子赐饭款待,天色已晚,唯恐归途不畅,且院中侍女等候许久,就不再叨扰公子歇息了。” “说人话。” “啊!我得走了!” 说话间她已退到了外室,就要夺门而出,忽听贺兰提高了声音:“堇舞。” 她的手已经扣在了门上。 “等等”,他依旧坐在方椅上,四平八稳,运筹帷幄的吩咐,“眠花。” 眠花应声推门,不防她就站在门后,这一推差点让她的鼻子与她的脸部融为一体。 “堇舞小姐,奴婢该死,奴婢不知晓小姐在门后,奴婢该死,求小姐责罚……”眠花慌乱的跪倒在地,凄声哀求。 她一手捂着自己可怜的鼻子,一手拉起跪着的人:“无妨,无妨,你先来帮我瞧瞧变形了没有?” 眠花赶忙站起来,把她拉到灯光下,拉开她捂着鼻子的手,仔细查看:“没有没有,小姐,只是撞红了,用番莲膏涂一层赶明儿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稍稍缓解了疼痛,她不禁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他竟然还在摇着扇子无动于衷,都不曾挪动一毫。 哎呀这个奇葩,你是长在了凳子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