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凄守则》 第一章 月明星稀。 一道清瘦的藏青色身影独自伫立廊檐下,微微撇头仰望一轮银月。 澄净月光洒在那道身影的右半侧,漾出半边清华。 身影左半侧,一门之隔,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楼雅房。 屋内灯火通明,花魁献唱,男男女女琴声笑语、拊掌酣谈声不绝于耳,足见宾客兴致之高昂;屋外的那道身影依然独立于尘嚣之外,自成一方孤寂。 那些教人浑身酥透的娇声软语、粉味薰香,有无窜进那道清瘦身影的耳鼻、有无敲进那颗冰封情绪的心,也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了 回廊转角,发生一阵妓院里不时上演的骚动,攫获独立于檐下的莫言本就内敛精聚的心神── 莫言看见两名醉醺醺的寻芳客,强拉一个专门跑腿打杂的丫头入房陪酒,黄衫少女饱受惊吓哭喊讨饶,旁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提供协助,甚至在一旁笑看这幕弱肉强食的残酷剧码。 除了确保主子安危,其他事情莫言其实毋须干涉、也无权自揽事端。 护卫,该做的是保护主子,听从主子的吩咐而存在。 莫言虽然这么告诉自己,双腿仍自有主张地往骚动处走去,待发觉自己又牵扯上别人的事,在心中也仅能轻轻一叹了。 “莫大哥,救救我我不想进去我不想” 见黄衫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发颤的嗓音频频向唯一能依靠的人求救,莫言能做的,就只有举起剑鞘往她身前一拦,制止他们的拉扯。 “你谁呀你!竟敢打断老子的好事!” 两个酒气冲天的中年男人,其中之一破口大骂打断他们好事的程咬金,另外一人脑子倒还清醒,眯眼看清来人是谁后,立刻收回在少女身上吃豆腐的禄山之爪、也拉回叫嚣不满的同伴。 眼前身穿藏青色长衫、腰缠黑带、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不就是京城富商秦啸日的贴身护卫?且,贴身护卫在此,必代表秦啸日也在青楼之内 “呃、原来是莫护卫” 这两个男人亦是京城内的商人,懂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道理,免得惹上秦家人,换来在京城内无立足之地的窘境,况且久闻秦啸日的贴身护卫是名使剑的高手,他们瞧了眼未出鞘的冷剑,紧张地咽咽唾沫,连忙陪著笑退开。 比起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当然还是小命重矣! 黄衫少女一脱离钳制,瑟缩地躲到莫言身后,颤抖的小手紧紧揪著莫言背后的衣料,止不住啜泣。 “敢情莫护卫看上了这倔丫头?既然莫护卫对她有兴趣,这样吧,给咱兄弟俩一个机会作东,就让莫护卫嘿嘿,你知道的嘛!”他们朝莫言陪出男人们心照不宣的下流佞笑。“来人呀,找鸨娘过来──” 陡地,两名商人被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冷冷扫过,凛不可犯的冷漠气势让他们立刻噤了声,明白莫言不是个能贿赂的人,于是赶紧摸摸鼻子识相走人。 “莫大哥,谢谢你。相助之恩小杏定当回报”莫言甫回身,名唤小杏的黄衫少女便趴跪在地上,抽抽噎噎朝他叩头。 莫言不发一语,只手搀起她,对这名可怜的女孩摇了摇头,让她知悉不需任何回报。 “让小杏为你做些什么,好吗,莫大哥?”小杏吸吸哭红的鼻子,细细的哭嗓衬上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惹人心怜。 莫言仍是摇头,迈开步履欲离。 “莫大哥。”小杏追上前,来到他身前,仰脸凝望高她半个头的弱冠男子。 与莫大哥相识约莫一年了,每当秦家少主上青楼与人谈事饮酒作乐,她总会看见他一人独自伫立在厢房外不曾走远,主子在哪他就在哪,总是那么恪尽职守。 和他初次的谈话,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的情景,当时的他亦是这般替她解围,自此往后她便会在他来访时,抽空端杯茶水给他、与他说说几句话,即使几乎都是她在自言自语。 莫大哥虽然是个男人,但身在妓院却仍谨守礼分、不随意亲近女色;虽然总是沉默寡言,但每当她端来一杯茶时,他会回以不带任何轻薄之心的浅浅一笑。 不曾受过他人温和对待的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心,就此遗落在这个沉默内敛却善良正直的男人身上了 “你知道的,我”朱唇轻抿,一抹红晕在少女的俏脸泛开,任人都能轻易看出是情窦初开的端倪。 莫言故意视而不见,仅是淡淡开口:“我只知道,你不该让自己涉险。”清低的嗓音缓缓自微启的薄唇流泄,声调一贯的低平、一贯的言简意赅,却饱含了不赞同的轻斥意味。 “我”小杏落寞地垂下颈项,半晌又抬起头来,坚决地望向他。“如果在这里才能见到莫大哥,小杏不走!” 其实莫大哥已经替她赎了身,她原本打算重获自由后到秦府一辈子服侍他,不过他只给了她一笔钱,要她远离是非之地重新过日子。她是该庆幸自己得以脱离火坑,可是那又如何呢?她芳心的依归早已系在他身上了呀,她能到哪里去? 见那张涉世不深的俏脸写满坚定的执著,莫言只能在心中轻叹。 这是何苦?她的执著根本永远不可能成真 “我只当你是朋友。” “你当小杏是朋友也好、丫鬟下人也好,请让小杏服侍你!小杏不敢奢求什么名分,只求待在莫大哥身边,真的!”她又红了眼眶,恳求道。 “我会留心替你找个好归宿。” “莫大哥,你是不是嫌弃小杏的出身?也是,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打杂奴隶,能比妓女高贵多少”说著说著,她的泪也扑簌簌直掉。 莫言摇头。“我并无嫌弃你之意。” “那你为何不肯接受我?是我的相貌无法入你的眼,还是我不够温柔体贴、不够娇媚可人?”她追问,明白女性矜持在此刻无法帮上任何忙。 莫言仍是摇头,心底实则为真正的“原因”感到哭笑不得。 “莫大哥从未喜欢过小杏,对不对?”她望着他,苦涩再问。 这回,莫言点了头,神情漠然。 该斩断的,就不应留情。 由衷之意表达得很清楚了,莫言不再多说,举步回到厢房外。此时,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从屋内鱼贯而出,可见欢宴告一段落了,就见一名衣冠奢华、酒酣耳热的男人搂著婀娜艳娃,正要转移阵地找空房快活去。 至于也在屋内的秦啸日,毋须带著女人移师他处,因为这场欢宴就是那男人特地为他所准备。于是乎,最美艳的花魁以及最上等的雅房,当然留给秦啸日。 小杏又小跑步来到莫言面前,以衣袖擦去泪痕。 “莫大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打算未来,不会再这么死脑筋地涉险,否则就罔对莫大哥替我赎身的好意了。” 她当真死心了?莫言默不作声,看着黄衫少女。 小杏扬起嘴角,眨掉眼前不争气的雾气,再道:“莫大哥,能否再让小杏为你倒一杯茶水?”她双手抱在胸口,引领等待他的回应。 见他颔首,她开心笑了。 “请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目送鹅黄色的娇小背影跑远,直至在转角消失,莫言才无奈地轻吐一口气。 “很苦恼?” 带著哂然笑意的温醇男嗓在门边响起,一身儒雅俊逸的上等月牙白锦衫、金紫腰带佩玉的男子随之步出厢房,形状优美的唇角噙著百年不变的闲适浅笑。 闻声,莫言回神敛容,半垂的斯文脸孔只见对主上的恭敬,其余不必要的情绪都在转瞬间敛下,此番迅速转变,全被说话者一双黑沉如夜的墨瞳牢牢摄入。 “莫言,我又吃醋了。”像是早已习惯对方的沉默,秦啸日随之轻道,一派惬意的俊美笑容下,有著旁人不察的深意。 秦啸日的话中有话,让莫言心中升起似是而非的了然,莫言却仍选择面不改色与默然以对。 “秦公子。”一双半掩于红色薄纱下的雪白藕臂,自秦啸日身后攀抱而来,上了蔻丹的葱玉素指隔著锦衫,挑逗地抚摩衫下的昂藏肌理。 红纱花魁妖媚甜嗓撒娇嗔道,状似不依。 “您怎么对莫护卫的女人缘吃起醋来了,奴家不也对您一见倾心?您的气质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这儿的姊妹们无不羡慕奴家有幸伺候秦公子呢!” 她说的是实话。 秦啸日虽有万贯家财,却一无富家子弟骄恃自负、目中无人的讨厌气焰,加上外貌丰神俊挺,气度从容温煦,一身超卓自信让人相信他就算处于弱势也能一反颓败仿佛像是一头沉静优雅的豹子,任何猎物都能手到擒来,端看他要不要出手而已。这样的男人,比起徒具钱财或外表的肤浅男人,更能深深满足女人的心。 秦啸日,让女人的胃口刁了起来,包括她。 “花魁姑娘过奖了,秦某有的只是一身铜臭。”秦啸日执起花魁的柔荑,微微侧身一笑,不著痕迹让那副几乎半裸的香嫩胴体离开他的背脊。 “不,您的味道好闻极了。”仿佛当莫言是个隐形人,花魁顺势偎进他的胸膛,在他胸口低语,如兰气息轻吐在他襟衽之间,小手不规矩地探入衣内。 “今夜,留下好吗?”她虽问,却问得极有自信。 “我有事吩咐莫言,你先回房。”秦啸日不置可否,依然噙著温文浅笑,神态如常,不若一般男人受了挑逗后便急色地想扑向对方。 “好,奴家等您。”花魁精心妆点过的丽容抛出甜美笑靥,语罢,便莲步款款回到房内。 廊檐下,只剩“两”名男子相对。 秦啸日不指望莫言开口,于是率先说道:“走吧。”他跨步欲离,倒是莫言仍待在原地,他别过头。“怎么了?在等那丫头的茶?” 莫言眉心微皱。少主明知不是那样的! “少主若不接受花魁姑娘,便是不给康宁王爷面子。”少主漠视他人献殷勤就算了,但康宁王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少主不该等闲视之。 “这事不难,我改日送个大礼登门道歉便是。” “这是澄清少主并无断袖之癖的好机会。”莫言再道,下颚突然被秦啸日修长的指尖勾起,被迫面对他。 深知莫言脑袋想的是什么,薄唇扬开似笑非笑的弧度,炯熠黑眸直锁住莫言。他晓得莫言听见康宁王爷离去前那句“本王听说秦公子从不在妓楼过夜,花魁就让给秦公子吧,好让你证明给本王看看你不如外传有断袖之癖,否则岂不枉京城众家千金闺女倾心于你?”的揶揄玩笑,而且听进心中了。 莫言不想被人撞见他逾矩的举止,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在乎?”他也不勉强她,仅是问道。 “维护少主声誉,亦是属下职责所在。” 秦啸日长眸微眯,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 “要证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回府。” “少主” “想都别想!”他截口。“我的背,仅容一人倚靠;我的身体,也仅容一人碰触。”而那个人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莫言一语不发,神情里有著显而易见的规避。 果然,又是逃避! “你当真希望我碰另一个女人,任她在我身上留下不属于你的味道?看着我回答。”他反问,语调不愠不火,黑眸深处却燃起只在她面前才毫不隐讳的文火。 那文火,似恼怒又似欲望,总是轻而易举延烧至莫言冰封的心底,却教莫言更加寒颤。在她面前,这个男人愈来愈不加隐藏他的想望了 可是她怕,因为她的身分、她的外貌、她的一切,都在在提醒著自己的理智不能随那把火焚烧殆尽,否则要面对的,将会是怎么也承受不尽的懊悔。那种痛极难当的懊悔,她曾经尝过一遍,不愿再次经历,只好不顾一切推拒,即使她得用尽力气装出对他没有丝毫── 不,没有“即使”什么都没有! 再次冰封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莫言看着他,坚定如石地点了头。 “好吧,就依你。”秦啸日没漏看莫言的回应,仍是一派浅笑。 于是他如她所“愿”转身重回薰香酥骨的厢房,自然没听见在他转身后,立在原地的人所发出的无声沉痛。 厢房内── 花魁见秦啸日果真回房,便主动迎上前将柔媚香馥的娇躯送入他怀中,吮吻他线条优美的颈项,动手解开他的衣束,令男人销魂的小手却遭他一手以不重不轻的力道压制。 “抚琴一曲吧。”他微笑道,温文俊朗得令人移不开眼。 “现下?”花魁诧问。 “我想听。你不愿为我弹?”他惬意如常,另一手抚过眼前这张确实姣美的绝色脸蛋。这女人的肤触极好,每一?技舳妓迫玖嘶ㄏ恪15炙蒲┫赴祝?慵?谟诤腔ぃ徊幌衲橙耍?沟兹米约骸跋瘛备瞿腥耍?畏绱怠4稳丈埂4斡甏蚨嘉匏?健你br /> “不,是奴家之幸。”花魁在他收回手前,贪恋地以脸颊摩挲他温热平滑的指掌,享受这得来不易的亲匿。 琴音再起,秦啸日坐在桌前,手中折扇一开,轻挥慢摇,悠闲聆赏琴曲── 纸窗外那道清瘦身影仍在。 不一会儿,另一道娇小人影加入。 俄顷,清瘦身影开始有些摇晃,娇小人影上前搀扶,两影往他处移去。 折扇“唰”地一收,秦啸日自椅中起身。就如莫言所愿,女人他碰也碰过了、身上也染了脂粉香,可以走人了! “别走!”琴声倏止。“秦公子,你该清楚你这一走,会有什么后果!”阅人无数的花魁终究不是眼拙之人,早看出秦啸日并非真心想留下。 秦啸日在门扉前止步。 “我只是洁身自爱罢了,若对方无法令我爱她更甚爱我自己,我连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人们爱传什么,就让他们去传,对我根本无关痛痒。”他头也不回,无法让人深究他声调中不变的温醇笑意,究竟是真是假。 “连我这般貌美的女人,你都看不上眼?”花魁一反媚态,清冷问道。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没错,但并不是我想要的人。” “你已经有想要的人?是莫护卫?一个男人?!” 秦啸日不置可否,思及某人,眉眼间漫起温柔浅笑。 “康宁王爷提及的‘生意’我没兴趣,也当作没这回事,就劳烦花魁姑娘转达了。” *  *  *  *  *  *  *  * 秦府主院 “莫大哥,你要不要紧?很难受吗?” 双肩支撑著莫言一条手臂的小杏,与秦啸日一同回到秦府,将身体突然不适的莫言搀扶回房上榻,小脸写满惴惴不安。 “不要紧”卧入床榻的莫言低喘开口,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嗓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水麻烦给我水” “好,我去倒水。”小杏连忙在没什么多余摆设的整净房间内找著一只茶壶,斟了一杯凉水回到床畔,将水杯递给莫言。 “慢点喝,莫大哥。”她随后转而朝秦啸日福身道。“秦公子,莫大哥有小杏照顾就够了,您请回吧。” 秦啸日在一旁,冷眼旁观莫言饥渴饮水、以及小杏自告奋勇照顾莫言的一幕。 “小杏姑娘,你的莫大哥好端端的忽然变成这样,你竟然没想到要请大夫?” “啊?这”小杏神色飘忽,面对眼前看似问得无心的秦啸日,她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少主,属下无碍歇息一会便可,毋须请大夫”莫言试著平复喘息,饮下凉水后,感觉也好些了。 “莫、莫大哥也觉得,没有必要请大夫”少女的声音明显小了些。 “好吧,既然莫言都这么说了,那就好好歇息。”在人前,秦啸日对待莫言的方式就如一般善良主子对待奴仆那样温和,没有太过外放的异愫。语罢后,他的视线落向双手揪颤的黄衫少女。“你,随我出来。” 小杏战战兢兢随秦啸日走出莫言的房间,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屋外。 “在青楼内,你给莫言饮下何物?” 秦啸日慢条斯理问道,没用上咄咄逼人的气势或森然狠厉的声调,然而直指而出的内容却已教小杏面色青白交错,牙关频频打颤。 “我、我我没有”她的支吾其词泄漏了心虚。 “说实话。除非你想落得无处容身,比畜生还不如的凄惨下场。” 秦啸日俊脸端持与平时无异的温文笑意,语调柔和得宛如夜风,听起来轻缓却又悚然,说出口的残酷言语竟也能让人无法质疑。 小杏愕然抽气,毕竟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顿时吓得“咚”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在给莫大哥的茶水里下春药我以为只要让莫大哥抱了我,他就不会不要我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莫大哥,可是我别无他法,我不想离开莫大哥啊”呜呜呜呜! “小杏姑娘。”秦啸日蹲身与后悔低泣的少女平视,柔声道:“事情若真发生了,你想,莫言会如何看待你?在莫言心中那个值得出手相救的好女孩,是不是一夕之间就变得不堪了?届时,你对不起的不是莫言,而是你自己。” 闻言,小杏猛然抬头,泪流满面的小脸全是惊悟、懊悔。 “别再以身子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懂吗?还有,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别令莫言为难了。”他微笑补充,搀扶起小杏,俨然满腹善意的大好人。 小杏擦掉眼泪,了然点头。 “是,谢谢秦公子。小杏懂了,这就离开,不会再为难莫大哥。可是莫大哥他现下”她忧心地朝房里望去。“要不,小杏立刻回青楼,找个花娘来替莫大哥解除药性!” “不用了,莫言习武多年,内力修为不比常人,区区妓院用来催情的春药,他能抑制得了。”找女人来解,解得了才有鬼!“你走吧。” “烦请秦公子替小杏转告莫大哥,说小杏对不起他,请他原谅” 他微微一笑。“我会的。”要走就快,别拖拖拉拉! 依依不舍地再望了眼房内,少女黯然离开秦府,重新去过她的日子。 漂亮赶走“情敌”后,秦啸日回到房内,信步来到床畔。 莫言早已盘腿趺坐,闭眼调息抑制体内有如狂风大浪翻腾急涌的紊乱血气,潮红的脸色、紧蹙的眉宇、以及额颈上不断沁出的豆大汗珠,在在说明此时所忍受的痛苦有多剧烈。 当一阵浑然的男性体温靠近的同时,因药性而变得强烈鲜明的感觉,让床上的莫言倏然睁眼,愈发迷蒙的视线依然能辨出一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少主,小杏她”她哑声问。 “她知错了,说再也不会纠缠你。”秦啸日摇头轻叹。“你就算察觉那丫头对你下了药,连吭也不吭一声,我几乎要以为你扮男人扮久了,连胃口都改了,对女人有了兴趣。”实在是讽刺哪,他居然在吃个小姑娘的干醋!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莫言不愿多想,疲惫地阖上双眸,专心调息,直到一阵游移在脸上的抚触袭来,眼帘蓦地再度掀开! “你将我推给其他女人,说实在的,我觉得很受伤,璃儿。”秦啸日伸手将她稍许凌乱的湿濡鬓发塞入耳后,露出她脸颊少见的酡红。 她别开脸,用尽仅剩的力气退至床榻内侧。 “没有什么璃儿请少主别再提起”他若有似无的抚触是那么的温柔,奇异地消除了她肌肤上的炙闷,但体内的躁动却变本加厉,完全瓦解她适才的努力,前功尽弃! “其他事我都能允你,惟独‘你永远是我的璃儿’这事,我不退让。你也承诺过的,我们要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是吗?” “那是错的!我早忘了、忘了──”莫言的低吼甫落,蓦然惊觉自己的语气已经以下犯上,遂撑著虚喘的身躯下床,单膝跪在秦啸日脚边。 “恕属下失言”她黯哑道。 “确实失言。是你亲口承诺,便没资格说那是错误。” “少主永远是莫言的主子” “而莫言只能是少主的护卫?”他接口,哂然抿笑。“你明知我不爱听你说这句话,偏偏又挂到嘴边来。” 莫言深知当下的自己受到药性所控,心智混乱到接二连三触犯了不该触碰的禁忌,当她又懊、又恼、又乱、又难受之际,被他再度接近的抚触吓了一跳。 “别怕,我只是想替你擦汗。”他果真用自己的衣袖,蹲身替她拭汗。 “少主您不回房?”她喘息道,视线愈发迷蒙。 “起来吧,别跪在地上,地气会让你受凉。”他关怀道,扶她上床。“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发生什么状况。” “不会”只要少主别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状况”发生,他的男性气息和体温,搅得她胸口好难受 秦啸日没有再说什么,仅是唇伴浅笑,与她并肩坐在床沿。 “少主不走?”她双拳紧握,咬牙又问。 该死,他的存在像是块吸力强大的磁石,她必须花最大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扑向他! “你要我走开,我就走。我一向都依你。”他温柔笑答,唇畔的俊美的笑靥简直就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害人匪浅! 不,她是个下人,怎么可以命令少主,赶少主走开── “呃”她突然紧紧揪住衣襟,难受低吟。 “你还好吗?”秦啸日明知故问地凑到她面前,一脸心急。 浑然的男性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她的神智又更加昏沉了。 他的唇,看起来好像很美味 秦啸日被她向后压入床铺。“璃儿──”不待他说完,柔软芳唇已在他唇间胡乱肆虐。 一阵“乱啃”过后,两人眼对眼、鼻对鼻,紊乱炽热的气息交融。 “我到底在做什么?”她轻喘着,目光迷离困惑,平时总是淡漠到没啥表情的脸庞,此刻酡红得称得上清艳。 他眯起长眸,著迷凝视她少见的慵懒娇态,暗暗挑开她束发的黑色发带,丢到一旁,此时他不想看见她身上有不属于女人的东西。 那头云发在他身上像黑泉般披散,流过他的肩颈、心窝,完全覆盖他。他的手探进她的长发里,始终惦记在指间的柔腻触感,让他满足喟叹。 “你想做什么,我也依你。” 他低嗄回答,在她的后脑杓朝他的方向略略使力,沿著她颈侧的筋脉啜吻,在她轻颤哆嗦时,薄唇又会刻意退开,像是在撩拨她残存的理智。 绵长细密的缓吻来到她唇瓣,他将低沉灼热的气息喂入她唇间,方式执著而挑逗,哄诱她将丁香小舌探入他嘴里,让两人的唇舌交缠,予他更多芳甜滋味;修长的指掌则是隔著她的衣物,在她肌肤上点起簇簇火苗 她不是没被他吻过,这种整个肺叶都充满他好闻气息的感受,她并不陌生;可是,这回却挑起她排山倒海的渴望,禁不住想要他更多更多 在她迷乱轻吐呻吟之际,秦啸日反而故意抽身,轻轻将她扳离他身上。 “你还没告诉我,要我离开吗?” “唔”青涩生嫩的她,哪里敌得过秦啸日别有用心的诱惑,神智早已陷入迷乱浑沌。以为他要离开,她嗔吟一声,反身跨坐在他身上,重新将他压回身下,甚至开始拉扯他碍事的衣物。 此刻,欲望已经完全凌驾她的理智,但在对男女之事懵懂之下,她不知如何让他继续像方才那样解除她浑身的燥热,小手索性抓起他的大掌贴上自己窒闷的胸口,柔软唇舌则是漫无章法肆虐他逐渐裸裎的平滑胸膛。 她以最具体的行动回答了他,将软嫩的唇瓣赏给他。 秦啸日的黑眸深浓了些,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第二章 十二年前 春临 兵器相接的清亮声响,自秦府南侧偌大的护院练武场传出,其中可偶闻一道的中气十足的男性嗓音,沉著指正以刀剑互相切磋武艺的两名十三岁少年── “二少爷,力聚于腕,气沉于丹田,二者不可偏废!” “莫言,注意你的步形,耳听八方,顺风而移!” 经过那道沉嗓的指点,刀剑被两名少年使得威风流畅,仿佛与身体融合为一,在排了各式兵器的练武场上,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忽尔,两名少年又同时飞身至兵器架前,放下原本握在手中的大刀长剑,转而各自抽起短双剑与双叉,近身再战一回,打得兴致淋漓。 护院南面是一片花团锦簇的桃花林,春风一拂,粉红、雪白花瓣儿随风飘曳,构成一幅落英缤纷的景致。 精采绝伦的武打,全被觑入远处一对半掩在桃树后的黑澄澄眸儿。 一名八岁小女娃藏身于树后,目不转睛看着练武场上的两人,眸中透出欣羡的光芒,瞳心熠熠发亮,小嘴因看得入迷而张得大开,拿著树枝的短短小手跟著场中人比画。 “不就是打斗吗,有这么好看?”看到口水都淌出来了? “好看、好看”小女娃用力点头,双眼仍盯著练武场上的人看,双手依然忙碌比画,只挪出一张嘴回应身旁突然出现的声音。 “口水都流下来了,要不要擦一擦?”那道声音又兴味响起。 “好”小女娃点点头,直接以衣袖在嘴巴上从左到右抹过一遍,视线依旧没离开练武场,连眼皮都舍不得眨。 “不对,是这里。” 感觉有人抬起自己方才用来擦嘴的手臂,往下巴擦去,小女娃这才意识到身旁多了个人,小脑袋一偏,一张好看笑脸映入眼帘。 咦? 她楞楞地看着眼前单膝屈曲、席地背靠树干而坐的少年,又转头望向练武场上的其中一名少年,然后再回头瞧了瞧这人,就这样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原本载满了狐疑的小脑袋豁然开朗。 “我知道了,你是少主!”小女娃咧开大大的笑容,指著这人道。 秦家有两位孪生少爷长得一模一样,秦府上下都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不过听哥哥说过二少主擅武,而少主对习武就显得较为漫不经心,所以现下在她面前的,就是少主了! “答对了。”少年和煦一笑,不介意她礼貌不足但不失天真的应答,年纪轻轻就有甚好的修养。这小娃儿认得出他,有必要这么开心吗?有个人让她对照,要认出来一点也不难吧,倒是他的感觉不算坏。 “你认出我,想要什么赏?” “这样也能领赏?”眼儿瞪得圆圆的。 “有何不可?说来听听。”觉得她讶异的表情可爱得紧,他打从心底笑了,鼓励道。 小女娃脑袋一偏,认真思索了半晌才道:“我不知道?g” “没有吗,还是一时之间想不到?”他听出她语气里的迟疑。 “有是有”小脑袋诚实地点了点。“可是,少主一定赏不了的呀。”小脑袋又认命地摇了摇。 “哦?是什么,你说说看。” 他一副愿闻其详貌,和善可亲的形象轻而易举地,让稚嫩的小女娃投注了对他的信赖,将心底的想望一五一十对他道出。 “我没见过我娘,很想见她,很想听她的声音可是她在天上。”小女娃喃喃细喁,稚气小脸轻易泄漏了心中的落寞。 “你是谁的孩子?”秦啸日问。 这孩子有点面熟,听她唤他“少主”她应是府里奴仆之子,他见过她吗?她身著湖绿衣衫、褐色长裤,腰带下是一袭与衣衫同色的?边裙,脚踩武靴,不似一般小姑娘娇滴滴的长裙打扮,反而像是习武女子的装束,显得侠气。 “我爹爹是秦府护师莫昆,莫言是我哥哥,他的武功与二少主不相上下唷!” 提起父兄,小女娃的细眸又晶又亮,与有荣焉般扬起神气极了的笑靥,可见对他们的崇拜。 原来是莫师父的女儿。 她与莫言童年时期的相貌有点神似,难怪他会觉得面熟。 他依稀记得,约莫八年前,莫昆之妻难产,生下一名女婴后便不幸辞世,无怪乎自幼失恃的小娃儿想要的“赏”会是这个。 “你喜欢武术?”他顺势转移话题。 “喜欢呀!”她笑,单纯的笑脸让人看了觉得舒服。“少主不喜欢吗?” “我爱好和平,不喜欢打打杀杀。”他浅笑言道,是他一贯的表情。 “可莫言哥哥说:你不杀人,不见得别人不会来伤害你,学武可以防身,也可以保护身边的人。”小女娃将听来的教诲一字不漏的转述,说得头头是道、慎重其事,突地,聪颖的心思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儿,急得嚷了起来── “少主不习武的话,别人如果来伤少主,那该怎么办?!” 紧张兮兮的神情,又惹来秦啸日趣然一笑。 “我身边的人去学,由他们来保护我,不就得了。”太费工夫的事,他一向懒得动手;况且,要伤人或者保护人,并非只有武术一途。取胜于无形,他比较感兴趣。 “也是可以。”她赞同地点点绑成一束青丝的小脑袋,与衣衫同色的发带在风中轻飘,几片粉色花瓣落在她发间,秀气的模样虽然构不上美丽,长大以后应也不会属美人之流,但此时倒也清清灵灵得像极了天外的小小仙子。 小女娃又想到一件事,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对啦,少主,我偷偷告诉你喔,我听莫言哥哥说,他过两年就能成为少主的贴身护卫唷!嗯,这么一来,就有人保护少主了!”嫩嫩软软的童嗓满是雀跃。 “是吗?我很期待。”他应道,其实早就知悉莫师父会如此安排,遂才用心鞭策锻炼唯一的儿子莫言习武,将来好承袭保护秦家主子安危的使命。 “你既喜欢武术,怎不找爹兄教你?”他见她手里拿著树枝在比画,是有那么点架势没错,但几乎都是模仿来的。 “有,莫言哥哥有教我,他也要我多看看他们练习,自然就会学得快。”小女娃笑着照实回答。 “那就到练武场边去看,为什么躲在这里偷看?”场边看得比较清楚不是吗?虽说刀剑不长眼,她站远点是能避开危险没错,不过这儿离练武场的距离,对他这个大孩子而言,想看清场中人的一举一动都稍嫌困难了。 闻言,小女娃颈项垂了下去,状似失落,像朵凋萎的花儿。 “我不能靠近练武场的。” “为何不能?” “因为爹爹不喜欢我、不喜欢看到我,所以只教莫言哥哥──”话才说了一半,小脑袋陡地抬了起来,小脸挤出拙劣的假笑,连忙替爹亲解释。“不是不是的,是爹爹太忙了,没法分神教我武功。” 秦啸日若有所悟。 印象中,莫师父夫妇鹣鲽情深,师母难产去世,莫师父看到存活下来的女儿,想必心中也不好受。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娃儿一点也不贪求,小小年纪虽然有著不甚愉快的体认,却拥有谅解他人的巧心,一股淡淡的怜惜绕上他心头。 “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唤啥名?”他问。 “名字吗?” “对呀,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小脑袋又垂了下去,沮丧低道。 “没有名字?你在骗我吗?”又不是身世飘零的孤儿,怎会没有名字? “真的,我没有说谎,说谎是不对的,不可以!”她义正辞严,小脸很严肃,连细细的眉头都蹙起来了。 秦啸日心底讶然。莫师父当真漠视自己的女儿,漠视到连名字也不愿取? “那么,别人都唤你什么?”他再问。 小女娃偏头想了想,一一道出:“莫师父的女儿,莫言的妹子,莫家女娃,孩子,喂。”最后那个,是年纪相仿的同伴们叫她的方式。 秦啸日单手支肘,拊颚思索。上述任何一种“叫法”不是太你艟褪翘?胀ǎ?桓鲂”媚锛颐挥懈龊霉朊你癫皇翘?烁辛恕?br /> “你想不想要个名字?” “我可以有名字?”兴奋,在粉嫩小脸上诚实地漾开。 “当然,我替你取,好不?” “可少主不是我的爹爹呀”名字,不都是长辈取的吗? “好朋友之间也会互相替对方取名封号,我替你取名,也就没什么不可了。”况且,以他身为主子的身分,赐名给下人可说是天经地义。不过,不知为何,他并不想拿出主子高高在上的身分对这个小娃儿解释,一点也不想。 朋友?小女娃有些苦恼了。 “我和少主可以当好朋友吗?我知道少主是主子,下人要把主子当成苍天老爷爷一样尊敬。”身旁的每位叔叔伯伯大婶大娘,都如此告诫他们这些小孩。“但我不晓得能不能和苍天老爷爷或少主当好朋友”她偏头苦思。 秦啸日微微一笑,抬颚仰望花树上、午后万里无云的湛蓝苍穹,轻道:“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没人说你不能向苍天吐露心事秘密,不能和?有所约定。”温柔眸光回到听得入神的小脸。“既然能与上苍为友,你就能和我成为朋友,是不?” 小脑袋转了转,努力消化他一席话,稍后,她笑着用力点头。 “嗯!我要和少主当朋友。”少主人好好、又好聪明,也是唯一个想到替她取名的人,她喜欢少主,也想要这个朋友!“少主,我们变成朋友以后,可以常常一块玩儿、一块说话、共享秘密,对不对?” “对。只不过”他佯装欲言又止,吊她胃口。 “只不过什么?”她果真急忙问。 “只不过友谊无关身分,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别喊我少主。” “不然我该喊你什么?少主已经有一个名字了,我还要再替少主取名吗?不过我有替我栽种的槐树、紫薇花、菖蒲草取名喔,它们叫做小树弟弟、小花妹妹,小绿草儿。对了对了,还有府里的鸳鸯、梁燕、白兔,它们叫双双对对、阿黑、长牙白!” 呃“我建议用既有的便可。”秦啸日干笑。 既有的?少主哥哥?不行,少主说别喊他少主,不然啸日哥哥?她喃喃自语,灵光一现。对呀,少主与莫言哥哥同岁数嘛! “我喊你啸日哥哥,可好?”她笑得好甜。 “好。”他满意一笑。“所以,你要新名字吗?” “要!”她连连点著小头颅。 秦啸日向来只兴笑意的俊眸,注入温暖。“璃儿你叫‘莫璃’。” “莫梨?梨子的‘梨’?”这样跟凤梨不就成了亲戚? 他摇头纠正。“是狸猫的‘狸’。” 小女娃两道小眉头皱在一起,小嘴也嘟了起来。 “为什么?我长得像狸猫吗?”她闷闷地扯扯脸皮,脑海浮现一种满脸是毛的小动物。像吗? 他忍住满腔笑意,诚恳道:“像呀。”都很可爱。 啊?“我不是狸猫啦”那对稚气的眉眼间写满“帮我换一个名字好不好”的恳求。 “跟你开玩笑的。”这个年纪的小娃儿就是这么好玩呵!“莫璃的璃字,是琉璃的‘璃’。” “琉璃?”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看出她的茫然懵懂,秦啸日从腰带间垂下的两副佩玉间,解下其中一副,然后抽掉她手中的树枝,摊平她的双手,将玉佩置于她掌心,指著那块玉如意下、以红绳串起的两颗光滑圆珠。 “瞧,这就是琉璃,一种光洁如玉的石珠,很漂亮。” 小女娃好奇地把如眼珠子大小的青色琉璃高举至眼前,仔细地瞧。 真的好漂亮喔 她从没见过这么干净清澈的石头,光线仿佛能穿透石身似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从中穿过的红绳,而且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好美她新名字里的“璃”就是这个琉璃的“璃”呢!嘻。 “莫璃。如何,还喜欢吗?”他其实多问了,从她痴迷的目光来看,显见相当满意他为她取的名字。 “嗯,好喜欢,好喜欢!谢谢少主!”小脸蛋笑吟吟的。 小姑娘的天性果然是爱美的,对漂亮的事物总是没有抵抗力。 “你才答应过的,马上就忘了?”突然,他挑眉,状似不悦。 答应过的?什么呀小女娃困惑地眨眨眼。啊,想起来了! 她的小手先是捂住说错话的嘴儿,才陪笑更正道:“说错了,是谢谢啸日哥哥才对。” “不客气。”他这才接受得心甘情愿,以双手包住她软绵绵的小手,让她的手包握住那块玉饰,推向她。“既然喜欢,就送给你。” “啸日哥哥要送我这个?不行呀,莫言哥哥说不可以随便收别人的礼物” “你不是说你很喜欢,难道都是在敷衍我?不要的话就算了。”他作势收回玉饰,那双小手比他的速度更快缩到腰侧,毫不做作的诚实反应,泄漏了她对琉璃珠的喜爱与不舍,他在心里又笑了。 “啸日哥哥不是在问我,喜不喜欢新名字吗?” “不都一样?” “哪有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就是不一样嘛!” “哈哈哈”原本因为说不出个所以然而心生急恼的小女娃,见少年笑得开怀,她一对相蹙的小小眉头遂逐渐松开,也跟著吃吃笑开了。 两人初识的午后,粉蝶酣忙、花瓣飞舞的桃花林里,满是笑语。 *  *  *  *  *  *  *  * 赫!嘿!赫!哈! 春夏之交,秦府护院南面的桃林撤了粉、全染了绿,满林尽是初夏的绿意。 林间,一抹湖绿色的娇小身影,手擎一把已被人淘汰的锈铁短剑,努力练习著学来的剑法,随劲而行的吐纳,从嘴里大声喝出。 她的黑色布裤外系了条湖绿裙布,裙摆因她的动作,飞转出好看的画面,但缺乏指点的身手终究略显笨拙,她好几次差点重心不稳跌倒、不然就是被自己的脚步绊倒,只得站稳了之后再重新使招,一套简易的入门剑法被她使得零零落落。 九岁的莫璃停下动作,站直身躯,轻喘地看着放在十尺前当靶的木桩。 木桩上已有不少被锈剑削过的痕迹。“战绩”看似不错,但她知道,连仅有她手臂粗的木桩她都砍不断,根本称不上会用剑。 她现下练的这套入门剑法是莫言哥哥所教,但哥哥平日除了必须跟在爹爹身边习武外、还得读书习字,甚少空闲能指点她剑法,就算得闲,她也不愿占了哥哥难得的休憩时间,于是只能靠自己摸索著练。 她不敢对严肃的爹亲有所求,爹,好像早就忘了有她这个女儿。 思及此,莫璃寞然垂眸,再看向手中的锈剑,犹记去年如何拥有了这把剑 *  *  *  *  *  *  *  * 秦府护院 掌灯时刻,有人推门而入,房内的少年一见是父亲,便恭敬迎上前。 寝房内还有一个八岁小女娃,见了来人,方才与兄长谈笑的欢颜顿时敛下,连忙从椅中起身,站到一旁去。 “爹,您找孩儿有事?”莫言年仅十三,身形清瘦,但已然是个英气逼人的英雄少年,眉眼举止间都不失侠气及沉稳。 “言儿,你坐。”莫昆迳自坐入椅中,将以青布包裹的长物放在桌上,瞥了眼墙上挂的几把刀剑。“那些旧刀剑都该淘汰了,怎么还挂在房里?” “它们都是小时候爹送言儿的生辰礼物,言儿舍不得丢。” “丢了吧,那都是些无刃无锋的铁铸刀剑,用来练习尚可,作为兵刃使用便嫌无用,爹送你新剑。”莫昆是个严父,但仍能看出他对儿子不失关爱。 他同时打开青布剑衣。剑衣内有两副剑鞘,莫昆从鞘中分别取出两把造型华而不奢、实而不浮的长剑,一把通体漆黑,一把隐泛紫光,当两把长剑展现在他们眼前时,立即攫住所有目光。 “这是墨剑?!”莫言惊喜道,连一旁的莫璃都惊奇瞪大眼。 “没错,另一把是紫垣软剑,可卷缠于腰间,出剑于不意,予你防身。” “孩儿多谢爹。”莫言抱拳言谢,但心中仍是没打算扔掉那些陪他度过童年时光的刀剑。 “爹,如果那些剑要被丢掉的话,可不可以送女儿一把?”一道童嗓小心翼翼响起,嗓音的主人怯怯望向爹亲。 “要就拿去。”莫昆冷冷道,看也没看向女儿,又朝儿子说道:“言儿,早点歇息,明日就拿这两把剑试试。” “是,爹!爹也请早歇。”莫言显然也跃跃欲试。 “你别打扰你哥,回房去!”莫昆再朝一旁的她冷声命令完,便举步离开。 “莫言哥哥,我回房去了”莫璃神情落寞,听话走向门外。 “妹,等等。” 她闻声回头,就见兄长从墙上取下一把造型精巧的铁铸短剑,可惜已经生锈。 莫言来到妹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将短剑交至她手中。 “呶,给你。剑身虽然生锈了,但大小长度都刚好适合你练习用。等哥哥以后领到属于自己的薪俸时,再替你换把更威风的新剑,你说好不好?” 听到自己也能拥有一把剑,无论是新是旧,落寞小脸重新浮现光彩。 “嗯!” 第三章 莫璃轻轻一笑,挥去心口的沮丧,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次挥汗练剑。 “赫!嘿!赫!哈!”湖绿身影在桃林中卖力的反覆练习,霎时一个落地旋身时,重心又是不稳,脚步突地踩乱,双手在空中不停画圈圈。 “啊──” “右足跨出,收右肘!集力于指尖,刺出!回剑,左足旋踢!” 在她快要跌倒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陌生的嗓音,未加思索便照著指示做,桩靶果然在她一出剑、再旋踢之下,硬生生断成两截。 看着倒地的木桩,莫璃惊喜地瞪大了双眸,回过身朝来人欢呼:“璃儿把木桩砍断了!砍断了!”她连跑带跳蹦到来人身前,仰著头,兴奋扯著那人的衣袖。“看见没,璃儿把木桩砍断了!你看见没,啸日哥哥” “看见了。”那是他出声指点的,怎会没看见。 秦啸日回以宠溺的微笑,替她抹去额间鼻头的汗水,但没有忽略她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来,语气中也有著显见的退却与迟疑。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璃儿?”他问。 “璃儿只是个奴才,没有资格喊少主‘啸日哥哥’” 莫璃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迟疑做出解释,心口有些发愁,也有些害怕。 日前,她偷偷告诉莫言哥哥她与少主成了好朋友,莫言哥哥却告诉她── “少主兄弟均是和善之人,对我而言,他们亦主亦友。但主子终归是主子,身分与我们这些下人是云与泥的差别,他们或许乐意当我们是朋友,但我们还是必须谨守主仆之间的分际。你千万不能失了分寸,尤其在人前,更要谨记不可随意喊出少主名讳,这样对少主或对你都好。” “那么,璃儿就不能喊少主‘啸日哥哥’你俊笨墒巧僦鞑灰你八?僦鳎?膊灰?渌你郑?撬你趺醋霾哦裕?br /> 当时,这些话被经过的爹听到,爹很生气地掴了她一个耳光,厉声斥责她:“你永远都只是个奴才,没有资格称少主为兄!少主赐名之事,我不会过问,但别再让我得知你对少主如此不敬,否则我就打烂你的嘴!” 想起那记耳光,莫璃依稀感觉脸颊还烫痛著,心窝这边也觉得难受 秦啸日不难理解,她定是被谁“告诫”过了。 “有人这么告诉你?是你爹?” 她点点头。 “他骂了你?” 见她神色浮现几许惶恐与不想说谎的挣扎,秦啸日也无心再追究下去,看见她迟疑、甚至产生距离的表情,他感觉宛如有块大石压上胸口,嘴角扯出轻讽一笑。 身为秦家未来继承人,众人认为他集所有幸运于一身,但“少主”这个身分,有时还真令他不是普通的厌恶,像个恶霸劫匪似的,不但缚锁住他的手脚,连他交朋友的权利都一并夺去。这算幸吗? “璃儿,往后在人前,你就喊我少主吧。但像现下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你还是唤我啸日哥哥,这样一来,你不会挨骂,我们也可以继续当好朋友。” “我们真的可以是朋友吗?璃儿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是错” “身分”的认知在莫璃小小的心灵落了地、生了根。 她低著头闷声问,秦啸日浅笑的表情未变,但自知笑意根本未达眼底,正当想说些什么时,她又抬睫注视他,一转迟疑语气。 “可是璃儿知道,秦府里除了有主子,其他人就是下人了,要是主子与下人不能做朋友,啸日哥哥在秦府里不就没有朋友了?那样一来,啸日哥哥一定会很不开心、很不开心,所以璃儿想当啸日哥哥的朋友!” 虽然仅是纯真的童言童语,却奇异地让积压在秦啸日胸口的沉郁渐趋散去,心头无法克制地发软。 暖意漫上黑眸,这女孩儿让他眼底的笑意,不再只是不带情绪的笑。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移至身前,一个糖罐见了光。 “去年府内腌的梅子,刚刚开封。要不要尝尝?”他记得,去年她对腌梅酸酸甜甜的滋味喜爱得紧,今年酿缸一开封,他就先拿了些来给她尝鲜。 “嗯嗯!谢谢啸日哥哥!” 她喜孜孜地捧过糖罐,另一手牵起他的手,两人来到桃树下席地而坐,一边吃梅,一边聊。明晃晃的夏日透过繁盛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洒下几缕金辉。 “啸日哥哥,你何时学会剑术了呀?偶怎么都不诸道”方才那招太帅了!莫璃塞了一颗大梅子到嘴里,说话说得口齿不清。 “我一直都在向莫师父学。”只不过他算是“学艺不精”外加“懒惰成性”这一类的庸徒,跟孪生小弟贯日及莫言一比,就给比到东海去了。 她双眸一亮。“那你能教璃儿吗?” “我考虑考虑。”要是误人子弟,罪孽可就深重了,阿弥陀佛。 “教璃儿嘛,教璃儿嘛,璃儿会很听话、很努力地学!啸日哥哥,教璃儿嘛,教嘛教嘛” *  *  *  *  *  *  *  * 秦啸日十四岁这年冬天,秦家主爷因心疾复发身亡,夫人不久也因悲伤过度病逝,短短两个月内,秦家兄妹骤失双亲,接连承受了两回天人永隔的噩耗。 这是个严冬,雪下得特别大,随著凛冽的朔风,仿佛飞沙般淹没大地,整个秦府也笼罩在一片狂雪之下,墙腰下堆满白雪,凄寒地透著断垣残壁的沧凉 大雪纷飞的寅夜,合该是人们藏入被窝的酣眠时刻,清静幽僻的书房内犹仍点著烛火,凝光闪烁 “少主,您奔波了一整日、又看了大半夜的帐册,该稍事歇息了。”秦家总管平顺,忧心地看着几乎没日没夜、投注心力于商事上的少主。 自从老爷过世后,旗下原本营运良好的商肆频频在帐上出现纰漏,又加上不知哪来的风声谣传,讹言秦家财务濒临瓦解,一些盘商便不愿再供应货品或原料,导致秦家织染、香料、药材等商肆面临货源断绝的窘境,少主这几日便出面处理所有问题,与那些商人周旋,一刻也不得闲。 “少主?”见桌案后的主子闻风不动,平顺又出声唤道。 秦啸日抬睫,睫下如夜空般深静的黑眸,看见平顺手中拿著的新烛。 “你去歇吧,平总管。灯烛我自个儿会换。” 平抿的薄唇微扬,无波无漪的嗓音缓缓流泄,一如那个对待奴仆没有丝毫厉色的温文主子,但在自小看着主子长大的平顺眼里,不禁心疼唏嘘。 一夕之间,少主被迫由一个无所忧虑的少年,变成一肩担负起秦家众多商肆存亡重任的主事者,没有沉溺于悲怆的资格,也没有懦弱恐惧的机会,他能做的,仅是比同岁数的孩子们还要冷静去面对这一切。 但试问,丧亲之痛,又有多少人能冷静以对? 这,唉 “少主,您请保重身体啊,老奴相信少主会让秦家平平安安度过难关”平顺眼眶泛红,老泪都快成河。 “平总管所言甚是,秦家、商肆这么多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怎能不保重自己?”秦啸日微微一笑,合起桌案上的帐册。“就听你的,我是该歇歇了。” 平顺一边点头,一边抬手以衣袖揩去老泪,见主子有心安歇,这才安心离开书房。而秦啸日也确实没再翻开帐本,他起身走出屋门,独自信步来到廊檐下,就著廊上微弱灯影,仰望苍茫雪天。 天寒地冻,风雪依旧漫天,除了呜咽风声,大地一片孤寂。 他就这么伫立檐下,任利刃般的刺骨风雪刮打在身躯上。 感觉不到冷 抑或合该说,他的心已经比这寒天还要冰冷? “啸日哥哥,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屋?天候好冷好冷的”一道因冷而微微发抖的童嗓,在他身畔响起。 秦啸日俯视身高不及他胸膛的来人,小人儿双手抓著一把纸伞,努力替他遮挡风雪,那张仰颈以对的小脸蛋,被凌厉冷风刮出红痕,不是多圆润的脸颊与小巧鼻头全都通红一片,可见她有多冷。 他动手拂去人儿氅衣、头顶、颊上的细雪,深知她在雪中走过了一大段路,才从护师院落来到这里。“先进屋再说。” 莫璃听话地收起纸伞,在门外蹬了蹬鞋上的雪,才走进温暖的书房;秦啸日随之掩上门,阻挡风雪侵入。 “氅衣脱下,过来暖暖手。”他蹲在平总管于屋内放置的炭炉前,伸出双手。 她点点头,也学他的动作,身穿褐色棉袄的小小身躯,跟著蹲在炭炉前伸出小手取暖,缩得像颗圆滚滚的小球。 黑炭静静地烧得贲红,薄弱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 “好暖和喔!”莫璃用小手煨暖自己脸颊,笑得好满足。 “你怎么还未寝,不困?”他收回手,曲膝席地而坐,看着那张有火光跃动的笑脸,深夜的此刻,总是朝气蓬勃的笑脸也不敌疲倦,双眸满是浓浓困意。 “璃儿想来看啸日哥哥睡了没?”她答道,努力压下一个到口的呵欠。 “有事找我?”话甫落,他心念一转,歉然说道:“璃儿,抱歉了,我好一阵子没陪你说话、练剑。” 莫璃摇摇头。“没关系,璃儿知道啸日哥哥忙。”日复一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他们好难好难见上一面,她只能在远处瞧着他都在忙些什么。“而且,璃儿还看见啸日哥哥──”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就把眸子垂下去,他好奇问:“看见我什么?”年轻俊脸莞尔一笑,出言调侃。“哦,你又躲在一旁偷偷看人了,是不?”食指点了点她光洁的额,举止间有著不自觉的宠溺。 “没有没有!璃儿只是站得远远的,没有偷看,是啸日哥哥都没发现璃儿。”遭人误解,小女孩急得赶忙提出解释。 “那你到底看见我什么了?不会是我剔牙、打呵欠、挖鼻屎这类不雅的小动作都被你瞧光光了吧?” “才不是。璃儿是看见啸日哥哥好悲伤、好悲伤的表情,啸日哥哥走在府里的时候是,和人说话的时候是,方才站在屋檐下的时候也是。”她直把眼里看见的全都诚实道出。 秦啸日心头一阵紧缩,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扬起淡笑。 “我一直是这号表情。”他弹弹自己脸皮。 这是一张拥有一贯浅笑的温和表情,只不过,遭逢剧变令它的笑意凝敛了些,但不至于消失无踪。商贾,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人看穿心思的任何表情,打小父亲就教会他这个道理。 她摇头。“啸日哥哥的眼睛很难过璃儿知道没有了爹娘,这边会好痛。”她摸上自己的心口。“啸日哥哥也一样,对不对” 说著说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无声无息滚落,在她蜷缩的膝头上晕开一滩圆形湿濡。 虚伪,教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儿拆穿了,是他的“道行”还不够吧? 秦啸日在心底自我嘲讽,伸手揩去她又将滴落的清泪,对她的问话没有否认。 “难过的是我,你干嘛哭?” “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嘛”无声饮泣转变为哽咽啜泣。 姑娘家还真有本事,眼泪说来就来,小姑娘也不例外。但眼泪似乎真能博取他人同情,改日他要不要也试试,在众商面前掉个几滴泪,哭诉那些不利于秦家的传言全是狗屁?因为,他的心头因指尖染上的湿濡而发涩发软了 “别哭。”手心手背都快被她的泪水淹得无一处干燥,他索性倾身向前,将哭声愈来愈大的小姑娘揽入双臂之间。 “呜呜──啸日哥哥别伤心、别难过,啸日哥哥还有璃儿呜──璃儿会陪你玩耍呜、陪你说话呜、陪你吃酿梅呜──璃儿不会让你难过呜──” 一双小手紧紧揪著他的衣襟,泣诉著极为天真、却是世间最扣人心弦的诚恳安慰,秦啸日喉头一哽,她的热泪仿佛经由熨穿他的胸口,热烫地包覆住他的冷。 他不明白,一句童言童语为何竟能令他一向静如止水的心湖如此澎湃。 “璃儿,你的意思是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令我难过吗?”他嗄声问,温醇嗓音低了几度,也有些许不平稳。 “不会不会不会!”那颗埋在他胸前的头颅,死命摇著保证,没有顾虑将来,没有顾虑变数,没有顾虑任何虚伪的人情;有的,是最最真实的情感。 双臂,收得更紧了。 他的气息吹拂著她额前的细发,可以嗅到她发间清新的香味,他探手入她的长发里,柔滑的触感让他心情也跟著平静下来,薄唇于是贴在她细致的肌肤前开合。 “你答应,永远是我的璃儿?” “璃儿答应,璃儿永远是啸日哥哥的璃儿。”被泪水浸润的小嘴,吐出来的话声全是难听的哭调和抽气哽咽。 “你长大后也愿意当我的新娘子?” “当新娘子要做什么?”她抬起小脸,蒙蒙泪眼盯著他问。 “陪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好,璃儿长大要当啸日哥哥的新娘子,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 这么做好像有点小人呵!秦啸日轻抿一笑,双掌并用,抹去她满脸的泪痕。 “好了,别哭了,再哭都要把人给引来看是哪个小笨蛋在哭。” “璃儿不是小笨蛋”她发难辩解,经他提醒才想到要止住哭泣,拚命用衣袖用力擦掉眼泪,就怕真引来了人。 “莫璃是个小笨蛋没错呵。”哪有人随随便便许下承诺的,她知不知道,他这种人重利,凡是对他有利的,可是会让他一辈子当真。“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哭,是小笨蛋才做的事。” 莫璃满脸羞窘。“璃儿下次不会了啦。”她才不要当小笨蛋哩! “不过,若是为了我,我恩准你当小笨蛋。”他趁机揉乱她的发,起了玩兴。 “璃儿不要当小笨蛋啦,啸日哥哥,你弄乱璃儿的头发了啦”她哇啦哇啦抗议,方才哭,现下则是笑着躲避一双“魔爪”又哭又笑的小笨蛋! “你该回房睡了,走,我送你回护院。”他将她从地上拉起身,分别替两人穿妥御寒的氅衣后,才牵著她的小手向外走去。 漫天风雪好似停歇了,只剩几瓣雪花自天际缓缓飘落。 小女孩一手被少年握著,一手抱著纸伞,有少年在,她走在雪地里变得轻松许多,没像先前来时路上频频滑倒。 “啸日哥哥,今夜是十五月儿圆喔,可惜被云给遮住了。”她抬头仰望顶上一片黑沉沉的天幕,眸儿不甚介意地眨了眨。“无妨,云散去就看得到月儿了。” “嗯。”他轻应了声。 “啸日哥哥,你喜不喜欢雪?” “不讨厌也不喜欢。” “璃儿喜欢下雪呢,因为雪融了以后,就是会开好多好多花儿的春天了呀!等护院南边的桃花林又开花的时候,我们再去玩,好不?” 秦啸日胸口一热,大掌收拢其中的柔软小手,让两人指掌间不留一丝空隙。 “好。” 虽然云开后就能见月明,严冬过后将是暖春,但提前将他自锥心刺骨的黑寒桎梏中拉起的,是她,他的莫璃 *  *  *  *  *  *  *  * “啦啦啦啦” 十岁的莫璃捧著一碗热腾腾的干面线,嘴里哼著不成调的小曲儿,开开心心来到兄长房门口,满足地低头笑看怀中的面线,腾出一只手敲响门扉,连敲门声都显得轻快愉悦。 “莫言哥哥,你回来了吗?”她知道莫言哥哥今儿个随啸日哥哥出门谈商事去了,不晓得回来了没。还有,哥哥说要给她一个惊喜,不知道会是什么? 没人应声,她又抬手敲了敲门,还自动配上敲门声。 “叩叩叩,莫言哥哥?” “妹妹?”屋内传出莫言处于变声期不怎么好听的粗哑嗓音。 嘻,哥哥回府了! 清楚听见兄长的声音,莫璃便迫不及待与兄长分享快乐。 “莫言哥哥,璃儿同你说唷,厨房大娘特地替璃儿下了碗面线,说是给璃儿的生辰礼物,要让璃儿吃了可以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大娘在面线上淋了香油,好香好香哦,我们一块吃,你快来开门,璃儿好开心噢!” 这是莫璃长这么大头一回收到生辰礼物、头一回吃生辰面线,兴奋不在话下,吱吱喳喳的像只要飞上天的小麻雀。 咿呀── 门扉从里被拉开,她抬起笑颜,映入眼帘的高大身影,却令她灿烂的笑容刹那间全僵在脸上。 “你再说一次?!”开门的是莫昆,他一脸怒容,寒眸盯著女儿,沉声道。 “爹”莫璃因爹亲脸上的怒意,惊惧得迭步后退。 啪!响亮的耳光之后,是“乒匡”的陶碗破碎声在地上爆开。 莫璃还来不及厘清父亲因何发怒,掴掌就毫不留情落了下来,她眼前更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被莫昆一掌掴摔在地,手上的面线全随陶碗散落一地,掌心刚好压在破陶片和面条上,锋利的碎片狠狠刺进肤肉。 “唔”她吃痛闷哼了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你这个不肖女!有胆再说一次!今日是你娘的忌日,你居然开怀大笑,还大言不惭宣告你很开心?你娘因你而去世,你很开心,是吗!”莫昆厉声痛斥女儿,抓起她的衣领,扬起厚掌,又要朝那张已经泛出热辣红痕的小脸落下── 莫璃恐惧地闭眼缩颈,预期承接再一次的痛楚。 “爹!手下留情!”莫言冲至爹亲面前跪下,制止爹亲勃然大怒的打罚。 “你给我回去跪好!”莫昆愤然甩开一双儿女。 “莫言,我有教过你擅离职守去办私事吗?你已是少主的贴身护卫,肩负少主安危,却顾自满足一己之私,就算少主恩准,你也不该受恩,跑去买了串该死的糖葫芦给她甜嘴过生辰!”他扬手直指瑟缩在地上的女儿。 那串糖葫芦,早已被怒气腾腾的莫昆踩扁,破败地躺在房内的地上── “爹,孩儿知错,甘愿受罚;但妹妹还小,何其无辜!”正直的莫言从不会为自己的错狡辩,此时也只想替妹妹求情。 一旁的莫璃大抵明白自己犯下什么错,两只眼红了,瘦小身躯频频发抖。 “无辜?”莫昆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哼笑两声。“是呀,她无辜,无辜到连自己娘亲的忌日都能欣喜若狂,满心期待著要吃面线、糖葫芦!夫人,为夫的对不起你,竟教出这样一个不肖女” 他朝天边痛心低诉,双拳紧握,指尖几乎陷入肤肉里,一双沉悴的黑眸里,凝聚了痛彻伤心处的湿意。 莫璃哭红了眼,爬到爹亲脚边跪著磕头。“爹,璃儿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璃儿错了,不该贪吃贪玩璃儿也好想娘好想娘”她抽抽噎噎哭道,眼前全模糊成一片,满脸满襟都是鼻涕泪水。 “你想她?你根本没有见过她一面,你能有多想她、多爱她、多痛心疾首?没有你,没有你就好了。你滚,给我滚!”莫昆指著女儿痛咆。 “爹──” “莫言,不许为她求情!” “”莫璃哭到言不成句,却仍是一迳地磕头认错。 “怎么不滚?我不想看到你!还赖在地上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请出家法来教训你,你才肯听话!”恨怒交杂的莫昆一脚踹开女儿。 “璃儿──”莫言心惊肉跳地扶住被爹亲踢开的妹妹,幸好没让瘦小的她撞上楹柱。“爹!妹妹也是您的亲骨肉,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待她?!” 同样是父亲的孩子,他也早就感受到父亲对待他们兄妹俩,截然不同的亲情。 “莫言哥哥,爹没有说错,是璃儿做错事,璃儿该当受罚”莫璃哽咽地忍著分不清哪里作痛的瘦小身躯,跪回地上。“爹璃儿知错了,璃儿会乖、会听话,别不要璃儿” 一字一句混著苦泪的泣诉,道尽小女孩害怕失去父爱、害怕孤独的恐惧,闻之教人鼻酸。 莫昆齿颚紧咬,再道出的言语,已不复先前凌厉。 “莫言,你也想跟著她被家法伺候是不是?好,我成全你们兄妹。”语罢,便步向护师院落内的莫家厅堂。 莫言见状,扶起妹妹,抹掉她脸上的泪痕,拍拍她染了尘埃的衣裤。 “璃儿,你先躲到秦府他处,等爹待会气消,就不会打罚你了。” “莫言哥哥,爹是不是很讨厌璃儿?” “不是的,他只是思念娘你的手流血了?”血迹还混著油腻腻的香油。 莫言从襟中掏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伤药,塞给莫璃。 “伤口记得洗干净后再上药,快走吧。”他将她轻轻推向屋外几步。 “别担心,等爹气消,什么事就都没有了,我会去找你。” “莫言哥哥,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很思念娘?”莫璃走了几步,回头又问,胸口因哽咽而急促起伏著。 莫言点头。“娘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妹妹不只一次问他关于娘亲的事,就算问过,还是不嫌多听地一问再问。 “你相信璃儿吗,莫言哥哥?璃儿真的好想娘。” 莫言的眼眶也湿了。“我当然信,你是娘最乖的女儿,娘一定也这么想。” “可是璃儿不乖,犯错了”莫璃落寞走下石阶。 伫立在回廊转角的男人,看着走远的瘦小背影,心痛得闭上双眼。 第四章 当夜,都已是夜深人静的酣眠时分。 秦啸日踏著月色,独自来到护院南面的桃花林,果然在她最常留连的地方,发现蜷缩在树下沉睡的人儿。 方才,莫言急急忙忙来敲书房的门,告知他莫璃失踪的消息及原委,询问他是否知道她会在哪里,他便让莫言先回房等,自己则找来此处。想必莫言遗漏了这个曾经对妹妹提起的地方,因此在府邸里焦急绕了好几圈,都没找著她。 莫言哥哥说,璃儿的娘生前最爱这片桃林,还说希望生个在桃花盛开时诞生的女儿,怀璃儿时也常来这儿散步呢,璃儿就是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出生的唷! 秦啸日想起莫璃说话时飞扬的神情,抿唇一笑,蹲身在熟睡人儿面前。 银白月光透过枝桠,轻柔洒在娇小身躯上,映出小脸上好几道半干的泪痕。 他拾去掉落在她发上、衣上的花瓣,缓缓抽出她半握在手中的小瓷瓶,瞧见白色瓶身有干涸的血迹。 他眉宇一拢,果然在她右掌上找到了像是被利器割裂的伤痕。伤口不大不深,上过药粉而且已经止血结痂,显然是她自己处理过了。 秦啸日轻喟一气,一股又怜又叹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他伸出修长指背,轻轻抹去像颗花中晨露、还凝在她羽睫上的晶莹泪珠。 他轻手轻脚将她揽到背脊上,双臂扣住她的腿背起轻盈的她,起身步向林外。 没多久,莫璃感觉自己有规律地轻晃著,倦困睫儿慢慢掀了掀。 半睡半醒间,她知道自己被人背著,不陌生的气息让她轻易认出背著她的人是谁,唇畔扬起微笑,脸蛋忍不住摩蹭他宽阔结实的背。 “啸日哥哥的背好宽、好暖”她呢喃著。 “只给你一人独享哦!”轻笑声从前方传来,莫璃贴着他背脊的耳,也听见他胸膛内的沉沉笑意。 “嗯只给璃儿。”她迷迷糊糊应声。 “璃儿,这是送你的,你不看看是什么?” 声音又从前方传来,她感觉自己垂在他肩前的左手被塞了个东西,手肘弯起,好奇抬头探望。 “好漂亮”她眨眨眼,怔望月光下轻闪粉色光泽的发簪。 “琉璃簪,送你的生辰礼。”今日他忙得没空找她,待有暇之时也已经入夜,想她也许睡了,礼物只好等明日补送,没想到她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一整晚都“失踪”到桃林去。想必她今日过得很不好受,他却没陪在她身边 思及此,一道愠芒划过秦啸日幽黑的长眸,唇畔的弧度也敛了下来。 莫璃颓丧著脸儿摇头。 “今日是我娘的忌日,璃儿不想要礼物,也不要吃面线了” “收下吧,你收到生辰礼物,你娘在天上会替你开心。” “替璃儿开心?为什么?” “因为有人替她疼惜璃儿、让璃儿不孤单,所以你得收下,好让你娘高兴。”他的爹娘,应亦作如是想吧。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她露齿笑了,趴回宽阔肩背,小手也紧紧握住发簪。 “相信,璃儿相信啸日哥哥说的每一句话。” 咕噜咕噜──一阵饥肠辘辘的声响从两人背腹相贴处传出来,饿肚子的人还来不及尴尬,身前的人就接了话。 “忍耐一下,回房后就有热腾腾的面线可以吃。” 一听见“面线”莫璃小脸又垮了下来。 “可是” “可是你不想让你娘高兴?”他拿话反问她。 “才不是!我吃,我要吃──”她顿了顿,语气中有著落寞。“可爹爹会生气呀莫言哥哥跟璃儿说,等爹爹气消就来找璃儿,哥哥还没来找璃儿。” “那是因为莫言找不著你,所以莫师父气早消了。”他轻笑。 这下,莫璃总算放心,拍拍自己的脑袋。 “哎呀,都怪璃儿睡过头了。”她头一偏,像是想到了什么。“莫言哥哥找不到璃儿,那啸日哥哥怎么会知道璃儿在这里呢?” “因为我们手上系了红线,一头在你手上,一头在我手上。”他答。 红线?莫璃翻找著自己两只手,根本没发现什么红线。“红线在哪儿?璃儿怎么找不著?” “你长大以后自会看见它。” “何时绑上去的?谁绑上去的?” “你答应要当我的新娘子时,神仙系上的。” “真的?”一双惊奇眸子瞪得好大。“啸日哥哥现在看得见吗?” “看得见。” “呵,那璃儿也要快快长大,就能看见红线!”秦啸日的瞳仁漾起温柔浅笑。 好,我等你长大 *  *  *  *  *  *  *  * 莫璃的小房间内挤进好几人,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为窄隘。 桌几上摆了一碗给莫璃的面线和一副筷箸,她怯怯地偷觑爹亲,站在桌边迟迟不敢上前动筷,还是被秦啸日给硬压到木椅上,她才咽咽口水,胆怯的视线在一脸严肃的爹亲与面线间来回。 香油味道四溢、沁人心脾,房内氛围却是僵凝。 “再看,面就要糊掉了。”秦啸日和煦一笑,拍拍她肩膀。 “少主。”莫昆揖身肃道。“属下教女不严,这丫头打小野惯了,竟劳烦少主踏夜出寻,不值得少主关怀至此。”少主能找到她又背著她回来,足以说明少主对她的特别,他怎会看不出来。 秦啸日当然听得出莫昆话中有话,这席话说得白一点,即“莫璃根本不配高高在上的少主亲自出马寻她,为她张罗晚膳”他不置可否,朗眉仅是微挑,笑容未变。 “我只不过恰巧知悉她身在何处,举手之劳不足莫师父挂齿。至于这碗面,是大娘张罗的,要谢的话就谢大娘。是吧,大娘?”他微笑瞥向一旁的厨房大娘。 厨大娘先是一楞,随即连声称是。 “是、是呀我听说莫璃整晚没吃东西,想必铁定饿坏了,于是替她下了碗面”其实是从少主口中听来的啦。 “少主,您背这丫头回来,于情于理都不合──” “莫师父,我倒觉得我所做完全合情合理,一来我敬你为师,师父之女饿昏之际,我自当效劳代步,二来我既非冷血心肠,又怎能见莫璃冻死不救?” “少主,莫璃只是个下人。”莫昆是个性格严谨、一板一眼的忠仆,当然无法苟同秦啸日说的那些。 “我把她当你女儿,没当她是下人。” “少主” “莫师父。”秦啸日抬手打断莫昆,黑眸带著笑意,直视莫昆。“今日之事别再追究了,莫璃也只是个孩子,大半天的惊悸懊悔也够她受的了。” “少主说的对。”厨大娘忙不迭接口。“莫护师,先让孩子吃面压压惊吧!”莫家这女娃真是可怜,打出娘胎就没了娘亲,连过个生辰也不平静,唉! 还好有少主替这娃儿说话,若不补上这么一句,这娃儿待会绝对免不了一顿责骂,看在少主的面上,莫护师应当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少主的心肠真好哪! 果真,莫昆不发一言,俄顷便向秦啸日揖身。 “请容属下先行告退。” “莫师父早歇吧,我也该走了。”秦啸日道,待莫昆离去后,回头朝莫璃颔首一笑,传递著他们之间才有的默契──吃吧,已经没事了。 莫璃点点头,这才敢抓起筷子,以碗就口,猛扒面条下肚。 秦啸日轻扬怜笑,再多看了眼忙著吞面喝汤的莫璃后,才步出护院。 直到步至清寂的庭院中,年轻俊脸上的笑容陡然褪去。 不陌生的情绪又袭身而来,莫师父视主如天的死板性子,对他而言是好事吧。 但他,为何会被这根像是芒刺哽在胸口的疑问,搅得心烦? *  *  *  *  *  *  *  * 萧瑟之秋,秦府内的桃林,遍地尽是凋萎枯叶。 林间,一抹素白身影擎剑狂乱挥砍,寒恻剑气卷起泥地上的枯黄叶片,挥剑所发出的凄凄声响,在飘零的叶间穿梭。 枯叶,如凄凉的泪,狂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十二岁的莫璃,每使劲挥剑一下,就沉痛嘶吼,飞洒至空中的泪水随发上所系的白绫,同那些殂落枯叶,飘、散。 过了好久好久,一身素服的她,气喘吁吁停下凌乱激愤的剑势,眼前所见,是一片汗水与泪水交织的模糊。 她伫立林中,任纷飞落叶在她脚边散成一地凋残悲影,将心中悲愤化作凄厉长啸。 “啊──啊──啊──” 她紧闭双眼,用尽力气,嘶吼出体内每一首殇调、每一阕恸曲。 “娘──您为什么要把莫言哥哥带走,若偏要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不带走璃儿呢?您是不是也恨璃儿、讨厌璃儿、不要璃儿──为什么是莫言哥哥为什么”最后,疲乏身躯支著锈剑跪地,痛哭失声,言不成句。 那声声哀鸣,全成了破碎的低泣和永无止尽的悲痛。 秦啸日一来到林中,就看见莫璃伤心欲绝的模样。 两个月前,莫言染上急症,从发病到过世不过短短两个月。他与莫言虽有主仆之别,但毕竟他们一起长大,莫言的死在他来说,是沉重、也是惋惜。 可是,她那一声痛过一声的泣诉,扎扎实实灌入他胸膛,心口一窒。她血淋淋的痛楚,他仿佛都能感同身受,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就是感觉到了。 “莫”一旁的平顺见状,正要出声安慰莫璃,被秦啸日扬手制止。 “灵堂那里需要平总管帮忙,你先去忙。”他低道,此刻面容亦堆满凝重。 “是,少主。”平顺叹了口气后便领命离开,荒凉的桃林中只剩两人。 秦啸日来到她身后,将泣不成声的她,揽入双臂间。 这女孩为了让兄长走得安心,强忍著泪直到兄长下葬,是该让她好好发泄的时候了。 结实有力的臂膀环在莫璃肩前,毋须回头探看,她也知道府内会提供给她温暖安慰的人是谁。 被哀伤侵占心扉的此时,她无心思及男女有别,无心理会主仆分际,她需要的确是一双能由她尽情痛哭、也不会受到打扰的臂膀。 没有握剑的小手,抓在那双手臂上,紧紧揪著不属于她身上的衣料,像是牢牢攀住一块能让她免于灭顶的浮木,小手因过度用力,青筋也一一浮现。 良久,直到泣声歇止,紧揪秦啸日衣袖的手劲,也逐渐放松了。 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莫璃退开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回身敛首。 “啸日哥哥,对不起,璃儿弄湿了你的衣衫” 怀中一空,秦啸日虽然有些怅然若失,但没有意外寻回理性的她,会是此等反应。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懂得何谓男女之别,对主仆分际的认知也已跨越模糊懵懂的界线,有了具体的体认;在她心目中,或许仍当他是好友,但两人的关系亦随著她的成长懂事,多了道无形的藩篱。 “我似乎能体会,当年你所说‘啸日哥哥难过,璃儿也难过’的心情了。” 莫璃眸光半垂。“不须陪璃儿伤心难过的。”他是少主呀,是她的主子。 秦啸日嘴角轻扯,这笑,是讽刺,讽刺当年的亲密,在如今已成各归各的“彼此” “我们不是朋友吗?”此言没有任何疑问的意味,而是完完全全的肯定。更甚者,她已经是他此生“认定”的女孩。 “谢谢你,啸日哥哥。”她仍是垂眸,黯然目光定在地面上的落叶。 秦啸日眸心微沉,一瞬也不瞬地,将她的神情摄入眼底。 他多想探究她道谢的成分中是情分多些、抑或是尊敬多些,然而现下并非厘清想望的好时机,她的心仍在为痛失兄长哭泣,没有他介入的余地。 “少主、莫璃、事、事情、事情不” 他们听闻这道急嚷声,同时回头,就见平顺从武苑急急忙忙跑来。 “莫璃呼莫、莫”平顺对著莫璃,频频指向林外。 “默默?”莫璃看了半天看不懂,心底也因平总管的焦急,忐忑起来。“平总管,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啸日轻柔地拍抚莫璃肩膀,让年近半百的平顺先喘了几口气,才问:“平总管,慢点说,究竟发生何事?” “莫璃,你爹莫护师他,突然昏厥了!” *  *  *  *  *  *  *  * “大夫,我爹怎么样?” 待老大夫替昏迷中的莫昆诊治过后,莫璃立刻上前问道,脸上写满焦灼。 “莫护师乃悲伤过度,七情郁结于心导致昏迷,老夫开帖药方,每日二帖,服用三日便无大碍。不过你们得劝莫护师放开心胸,否则积郁难解,心弱则体虚,届时可能引发其他病症,可就棘手了。” 发丝斑白的老大夫详道,他是秦家药铺所属的大夫,对秦府内的人不算陌生。 悲伤过度 “是,多谢大夫。”莫璃回头望向床榻上的父亲,眸中含悲。 莫言哥哥之于她,是个温慈的好大哥;之于爹,不但是个孝顺的好儿子,也是个能与爹相互切磋武艺、督使彼此更上层楼的好弟子,莫言哥哥一直以来都令爹引以为傲。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爹表面虽不曾在人前掉一滴泪,内心的痛苦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说不出的痛,比起能藉由哭喊而发泄的苦,更是痛上千倍、万倍吧? 她该如何劝爹?爹根本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何况听她说话。 如果过世的不是莫言哥哥,是她,那就好了,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大夫,麻烦你了。”秦啸日颔首。 “少主言重,老夫这就回去开药。” “平总管,派人送老大夫回去,顺道抓药。” “是。”此时,床榻上的男人逐渐苏醒,嘴里发出沉浓不清的呓语,引得房内众人纷纷往床上的方向看去。 “爹?”莫璃连忙来到床边。“爹,您还好吗?” “”莫昆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忧心忡忡的人,猝然弹坐起身,激切地抓住对方双肩。 “言儿!告诉爹,你还活得好好的,你没有生病,没有丧事!告诉爹,你的死只是爹的一场恶梦──”他话语一顿,狠狠刮了自己一个耳光。 “爹?!”莫璃惊呼。莫昆胡下的双唇慰然而笑,似是松了一口气,抓著莫璃的手劲也轻了些。 “对,我会疼是恶梦没错莫言没死,还好好的站在我面前,我真是老糊涂了。言儿,没事,咱们准备去练武场练剑吧。”他下床著衣。 莫昆此话一出,在场闻者均变了脸色,尤其是莫璃,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见的,措手不及的惊愕,让她霎时僵在原地。 “爹”将她认成了莫言哥哥,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呀?! “莫师父?”秦啸日若有所思,语带试探。 莫璃算是习武之人,惯作裤装打扮,长发也简单地梳于脑后扎成一束,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像个英气勃发的小少年,不过,莫师父不至于 “少主?”莫昆讶然,回头一看,连忙恭敬揖身。“您怎在属下房里?属下有失远迎。” 嗯,是那个脑袋像石头、心思像铁板的莫师父没错,但 “她是莫璃,你的‘女儿’。”秦啸日特意加重“女儿”两字,尚不愿作其他揣想。 “莫璃?”莫昆摇首。“少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属下只有一个儿子莫言,没有女儿,他是莫言。” 此话再出,诧异的众人均深知事态严重了,不禁面面相觑;秦啸日则是一语不发,注视著脸色惨白如纸的莫璃。 被父亲点名的“莫言”此刻涌上心头的,除了无法置信的怔愕外,还有一阵仿佛挨了闷棍的难言痛楚,教她扎扎实实地痛著。 属下只有一个儿子莫言,没有女儿。 没有女儿 怎么会这样呢?平顺忧心地推推老大夫上前。 “大夫,麻烦你再去看看莫护师吧。”这可怎么是好,莫护师怎会连自己的女儿莫璃,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大夫同样是一脸凝重,再度踅回床畔,凝神替莫昆把脉。 “大夫?怎么你也在我房里?”莫昆不禁费解,浓眉一拧。“我怎么了吗?” “莫护师,半个时辰前你突然昏厥,你不记得了?”平顺抢著问,他问的,也是在场众人急欲探知的。 “昏厥?” “是呀,你昏厥前在做啥事,也不记得了吗?” “当然记得,我将墨剑与紫垣软剑交予莫言。” 莫璃心头一颤,那那是四年前的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护师脉象稍微虚弱,但并无异常。”老大夫道,心中有了盘算。 “废话,我又没病,什么异常不异常的,你们”莫昆话语一顿,环视众人发现他们脸上的惊摄,眉头不安地渐拢,迭步后退。 “莫言他你们别开玩笑,莫言没死,我的言儿没死言儿、言儿?” 他又转身抓住莫璃双肩,双目眦红地低吼。“你是言儿,不是冒牌货,你没有假冒莫言,莫言没有死,对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莫璃紧咬著下唇,心口已在淌血。 “没错,爹,我是言儿,我是,我是呀。” “?g,你明明不──”平顺的澄清遭莫璃打断。 “爹,您身子不适,多歇一会儿,孩儿可以自个儿练剑。”她安抚道。 “莫师父。”秦啸日一语未竟,就接收到莫璃恳求的目光,这道目光里满是沉鸷的伤痛与义无反顾的保护,无声恳求他先别戳破事实,屏息以待著。 于是他温文一笑,从容续道:“既然你身体微恙,就听话歇著吧,练剑不急于一时,要是损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其他人都随我出去,别打扰莫师父安歇。” 见最信任的主子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莫昆绞拧的眉心总算一舒。 “谢少主关心。”他又朝秦啸日一个抱拳揖身,忠仆该有的礼数都不失。 *  *  *  *  *  *  *  * 屋外── “大夫,我爹他”莫璃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担心莫昆的情况,一到外头便迫不及待问。 “不瞒你说,莫护师悲伤过度,拒绝接受丧子事实,看样子是患了失心疯。” “失心疯?怎么会这样我爹能不能治愈?要花多少时间?他会不会再想起我?”她连声急问。 “你莫慌,此等病症乃因七情郁结而起,可大可小,可久可短,只要病患自己释怀了,不药而愈也不无可能。莫护师的情况还得观察些时日,你们先别刺激他,老夫会开帖安神舒心的药方让他按时服用,再看看有无起色。” “好的,谢谢大夫”只能先这样了。 目送走老大夫后,莫璃转身来到门扉前,只手摸著冰凉的门板,想起方才父亲那种失而复得的眼神,清泪又无法遏止地溢出眼眶。 “那不是爹给璃儿的眼神,可是却好温暖” “璃儿。”在她身后的秦啸日,笑容隐去,深邃黑眸闪过复杂幽光。 “啸日哥哥,我没事。” 秦啸日不语,只是静静陪在她身边。 这回,该怎么止住她的泪? 璃儿与莫师父的亲情,他无能为力插手,他突然深深觉得,看似能呼风唤雨的自己,实则一无是处。 第五章 偌大的练武场上,一道藏青色的削瘦少年身影,正在勤练剑法。 其手持通体黑沉的墨剑,使剑刃于空中刺、斩、回、划,刚稳与阴柔并济,武打身形快得令人目不暇给,挥剑声咻咻划过。 匡锵!突然,突兀的碰击声在场中响起,来自于少年一个旋身抛接的动作间,不小心失手让墨剑落了地。 少年站直身躯,微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剑,清朗眉头不禁因懊恼微拢。 又失手了 “与敌相搏之时,容得你失手吗?” 场边,传来莫昆沉凛的嗓音,他一直在旁观看少年练剑,态度虽然严苛不苟,却是最能引导弟子进步的严师。 “不容。”少年转身,面朝莫昆,敛容回答。 “一次都不容,遑论你再三失手!”莫昆斥道。 场边尚有十来名一字排开的少年,都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年纪与场中人相差无几,均是受招募进入秦府学武,终生保护秦家安危的见习护师。刚入府不久的他们,都已深知莫昆训练弟子的严厉,连对亲生儿子莫言也不例外,比起他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譬如现在,时近傍晚,他们已经结束一天的训练,等著吃晚膳,莫昆还要莫言接著练剑,而莫言连抗拒的神色都没有,始终虚心讨教。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莫言生来就要被训练为秦家少主的贴身护卫,莫昆对他要求特别严格,自是理所当然。 可是大伙儿不明说也看得出来,莫言的体力几乎到达极限了,在这种情况下练剑,身手敏捷度不受影响才怪! “莫、莫师父,言师兄会失手,应当是饿了。”这群少年中,有个名唤元宝宗的十五岁黑壮男孩,硬著头皮站出来替莫言说话。 不过元宝宗没敢说出“累”这个字,上回他说,就被莫师父狠狠吼了一顿,说什么护师的信念中没有“累”这个字云云,这回他懂得改口,说“饿”总不会有问题了呗,哪个人生来肚子不会饿的! 元宝宗才说完,就接收到莫昆扫来的冷眼,头皮一麻,连连指著自己。 “呃、是我饿了,我啦”这话,引来场边一干同伴不敢太张扬的闷笑。 “大家去洗把脸,准备用膳。”莫昆没有动怒,只是沉声吩咐所有人。 “是!”众人齐声应和。唷呼,可以吃饭**br /> “真是,一群饿死鬼投胎的兔崽子,练功没体力,要吃饭就特别有精神。”莫昆没好气地轻斥,就见众人笑了笑,纷纷冲向前院的膳厅。 “言儿,你也歇一下,待会去用膳了。”莫昆转而朝儿子道,声调不愠不火。 少年颔首,目送父亲离开后,以足尖挑起地上的墨剑,剑身在空中飞转了好几圈后,漂亮地落在少年手中。 “言师兄,你还练呀?”元宝宗瞧见莫言一个扬剑之势,便知他又打算从头演练莫家剑法,于是上前问。 少年微微侧身看向他,暂时收势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你都不倦、不烦的吗?”元宝宗看着眼前矮他半个头的莫言,很佩服这个和他同岁数,毅力耐力却高出他好几倍的男孩。 少年摇头,依然没有开口。 “师兄的剑术已经是大伙之中最好的了,你别让我们追得这么辛苦嘛,我们就算再怎么练也赶不上你。”元宝宗夸张的说话方式,让黝黑的大圆脸扭曲得有如烤焦的大饼,此举逗笑了莫言。 “元师弟也不差。只要肯练,不难。”况且,三年前还有个人,剑术比我好上太多太多,一直都是爹眼中难得的良材。 “言师兄仔细看过我练剑?!呵,我姓元,名宝宗,大家都叫我元宝。师兄也叫我元宝就可以了啦,比较亲切嘛!” 元宝宗兴奋地拍著胸膛,一是因为受人称赞;二是莫言为人虽然谦和不傲,但平日老是闷著头练武,难得和大家攀谈,今日却与他说上两句话,他当然兴奋。 少年点头一笑,平时父亲也要他多观摩别人的优缺点,所以府中每位护师练武时,他都留意过。 元宝宗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听见同伴吆喝,他应了声后又回过头来。 “阿茂叫我过去,我不打扰言师兄了。晚上还要读书习字,师兄记得留些‘实力’好上课,我先走你 彼?吲埽?呋赝烦你曰邮帧?br /> 教席就是莫师父,他们可得保留些精神体力,要是一不小心打瞌睡,就会被莫师父罚扎马步直到课堂结束,吃力不讨好,大伙儿都宁愿乖乖坐著听课。 一干人等离开后,原本热闹的练武场上仅剩莫言一人。 莫言,不,莫言已在三年前病死,如今被人唤作莫言的,是一身男子劲装的莫璃。 方才的谈话,触动了莫璃某根思念的心弦,她没急著练剑,而是反手一握,将墨剑举至眼前,凝视低语:“莫言哥哥,如果元宝他们看过你使的莫家剑法,一定会像我一样崇拜你。” “有空分给我吗?” 一个不陌生的温醇嗓音,在莫璃身后响起。 她闻声回头,瞳心填满了一名儒雅俊逸的年轻男子,他一如往常,唇畔噙著一抹浅笑,温和地望着她。 “少主。” “桃花都开了,你去看过了吗?”他问。 她先是一怔,才摇头。 “陪我到桃林走走?”他又问。 “好。” *  *  *  *  *  *  *  * 霞光渲天,将每片桃花瓣染得灿红。整座桃林,宛如一座拥有赭红琉璃屋顶的神圣殿堂。 她没忘,上回来到这片桃花林的记忆,停留在兄长去世的那年秋天。 之后,她扮成兄长,拚命习武练剑,代替兄长“活”在父亲与众人面前,所思所愿都只想着尽快追上优秀的兄长,好让父亲引以为傲。 三年了吗?原来,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三年前的她看这片桃林,觉得这片天地好高好宽好广;三年后的她,身型抽高了,好多心情也变了,连这片天地都好像不一样了。 桃树下的莫璃轻轻阖上双眼,右掌微摊,安静感受花香袭人的幽馥、春风拂面的柔和,以及花雨穿过指缝的清凉触感。 可是这种感觉,又好熟悉 唰── 忽尔,一阵布帛撕裂声划破此刻的宁静,莫璃好奇地一睁眼,就看见秦啸日用一块质地轻柔的白绸,温柔缠裹她的右掌。 这块丝绸,好像是被撕开的? 她登时了悟,果然看见他外衫衣袖下的白色单衣,有一处破痕。 “少主,那是你的衣──” “手上的剑茧都磨破流血了,你没感觉吗?”他对她的低呼置若未闻,迳自将她的伤口包扎妥当。 这女孩每天除了练剑、还是练剑,长期紧握刀柄的手掌已经被磨出茧来、不时破皮出血,却老是未加理会伤口。这个年纪的豆蔻少女,不都舍不得让肌肤变得粗糙吗,为什么她偏偏反其道而行? “已经习惯了。”她答,心口因他丝毫没有弄疼她的举止,有些发胀。 这种感觉她也很熟悉。 啸日哥哥总是对她好,好到她有些无所适从,因为心底深处有道声音不时在提醒她──他跟她不同,他是主子,而她是个下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她心中酝酿、拉锯。 “呃!”莫璃手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反射性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这才发现是他故意按压她的伤口。 “习惯就没有痛觉了吗?”秦啸日没好气道。 毋须问她为何反其道而行,因为她除了想拚命扮演好“莫言”之外,没有别的念头了,只要事有关此,连疲倦、疼痛、挫折等感觉都可以一并屏除在外! 莫璃怔怔抬头,虽然他嘴角浅勾,但现在她却觉得,他像是在生气? “少主” “我可没忘记答应你的事,在人前唤你莫言。”换句话说,是莫璃忘了曾经答应过他的承诺。 莫昆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而失了心,将女儿莫璃认成已故的儿子莫言。 为了不刺激莫昆的病情,莫璃毅然决然扮起兄长莫言,还请求府内众人改唤她莫言,众人基于同情,都从了她的意思,将唏嘘感叹留在心底,在莫昆面前更是绝口不提莫言的死,转眼已过三载。 “我”莫璃默然无言。她当然清楚,是她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你真想继续这样下去?”他眼也没抬,持续替她包扎。 “为了我爹,我必须这么做。” 自从她“代替”莫言哥哥活下来,爹的病情虽然得以控制,身体状况却时好时坏,有时病榻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若告知爹真相,万一爹因此有个什么不测,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即使这么做,会令你牺牲‘莫璃’该拥有、该经历的一切?” 一个正常的姑娘家在这个年纪所想、所学、所做的,不应该是日夜胆战心惊、担心泄漏身为女儿身的破绽,也不应该是日以继夜、辛辛苦苦在烈日冷风下苦练武艺。 莫璃螓首轻摇。 “但,身为‘莫言’所拥有、所经历的一切,却是‘莫璃’所没有的。” 这三年来,她从爹身上所得到的关怀、爹引以为荣的笑容,都是她身为莫璃时所不曾感受过的父爱。为此,即使她的武骨、体力都不如莫言哥哥好,即使必须付出更多心力习武,她仍然甘愿身为莫言,真的甘愿! 秦啸日不难理解,从很久以前起,莫璃就多么希望莫昆的眼中、心中有她的存在,就算莫昆现在眼中所看到的、心中所想的都不是她,她也无所怨言。 “你想怎么做,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我除了是个主子外,仍是你真心喜欢的朋友吗?”他停下动作,一瞬也不瞬望入她清澈的眸心。 莫璃抬头回望,半晌,唇边轻扬笑涟,坚定地点下螓首。 是她的错觉吗?当她点了头之后,好像觉得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秦啸日紧盯她淡淡笑颜。 “很久不曾见你对我笑了,我一直很喜欢你的笑容。” 三年来,莫璃总是跟随莫昆习武练剑,彻底扮演莫言、扮演莫昆眼中的儿子,久而久之,连新进秦府的下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 既然他们明知她是个“男人”他就毋须因她和其他男人有说有笑,而心头发酸,但方才当他看见她对元宝宗微笑,明知那不带任何情愫,他却有点不是滋味。 闻言,莫璃脸蛋突然一烫,说不出心口突如其来的怦然悸动因何而生,下意识想别开眼、抽回同样发热的小手,却又因为他的下一句话,忘了抽回手,目光也定在他脸上。 秦啸日看出她下意识撇开视线的小动作来自于羞怯,笑看她粉颊上不由自主浮现的酡红,心情转瞬间大好──她仍是他的璃儿、他的女孩,不是别人──秦啸日的薄唇,吐出让她不至于尴尬无语的话题。 “近日,我会要莫师父让你担任我的贴身护卫,你搬到主院来住。” “这么快?”她讶问。 “当年莫言也是约莫你这年纪,便已跟随在我身边。”他撕开包扎她手心的布帛尾端,系上一个固定的结。 “可是,璃儿的武艺”足以担此重任了吗? “绰绰有余。你苦练剑术多年,除了莫师父,你的程度早已不亚于府内任何一名护师。”秦啸日温文一笑。他喜欢听她自称璃儿,非常喜欢。“况且,你若继续待在护院和其他人一起吃住习武,迟早会露出女儿身的破绽。” 这句话成功挑起莫璃的好奇。 她很清楚,年岁愈长,她身为女子的特征也就愈来愈显著,所以即使必须忍受疼痛,她也不得不以布条将胸口绑平;她也知道少年必经变声时期,所以她能不开口说话就尽量不开口,以免不知情的人起疑。 她扮成莫言哥哥这件事,能顺其自然,不再有更多人知情、不再有更多人以同情怜悯的眼光看待她或爹,是再好不过。 她都已经如此谨慎了,还会露出破绽吗? 秦啸日不著痕迹地,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口。 “虽然你极力掩饰姑娘家的身体特征,但欠缺男人的特征。” 手伤的包扎已妥,秦啸日却没有放开,而是将她的手举至他颈边,温热的大掌带领她的指尖,由上到下抚摸他的下颚、然后来到颈项。 “例如,男人的胡髭和喉结。”他低道。 指尖上传来的奇异触感令莫璃瞪大了眼,她轻易感受到他下颚的粗糙以及颈中突出的喉结,喉结随著他徐沉沉的嗓音震动著,在他吞咽时,喉结更会上下滚动,溜出或跑近她的指尖。 他的举动更教莫璃认清,那些充满男性刚毅的特征是姑娘家所没有的,因为,他正以另一只手,缓缓摩挲她光滑细致的下巴与颈项。 陌生的异样感受,从他抚摸处涌入她心口,麻麻痒痒的,莫璃背脊微僵,忍不住频频吞咽唾沫。 “而你没有胡须和喉结,这些相异点迟早会让人发现。”他靠近了她一些,俯头在她耳畔道。 秦啸日近得能看清她耳上及粉颊上的细小汗毛,感觉到她因紧张和刺激而吞咽的动作,听见自己的嗓音转哑,他深吸一口气,阻止自己想要吮吻她细致肌肤和小巧耳垂的孟浪冲动,仅任薄唇蜻蜓点水般刷过她的耳壳── 还不是时候。 莫璃才刚感觉自己被一股炙热的气息包围,他就蓦然抽身拉出距离,方才两人亲匿的举止恍若一场梦境,在他眼中,她看见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温和笑意。 但是,为什么她方才会觉得少主好像正渴望着什么,却又压抑著什么?方才的自己,好怪呀 “所以,把你要来我身边,是我仅能提供给你的协助。”瞬间,秦啸日已将眸心的火苗掩藏于笑意背后,又是那个温文和蔼的秦家少主。 莫璃恍然了悟──少主说的没错,她毕竟是个女孩,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扮成十成十的男人。 “璃儿明白了,谢──” “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别言谢。”秦啸日打断她的话,唇畔牵起笑。 就算她扮成男子,他也不想让他的璃儿成天混在男人堆中。 璃儿,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  *  *  *  *  *  *  * 月出东方之际,秦啸日走出适才与人谈事的酒楼,抬头仰望粲然星月。 “今夜月色真美!”他赞叹,转而回头朝莫璃微笑道:“你先回府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散散步。” “属下不会打扰少主。”莫璃正式担任秦啸日的贴身护卫已有一个多月,只要秦啸日外出,她必定跟随在他身后,如一抹影子,无声保护主子安危。 她可以保持一段距离,不会让他感觉到她的存在,但就是不能要她离开。 秦啸日深知她被莫昆教育成尽忠职守的固执属下,强迫或命令她离开绝对行不通。因为除了事关他的安危外,她都会该死的“完完全全”顺从他的命令,叫她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偏偏他一点也不想用主子的身分命令她! 定定看着目光半垂的她,秦啸日依然带笑的黑眸掠过一道几不可察的幽芒。他于是朝等候在外的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遂先行驾车离开。 “好,离我二十步以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他手中折扇一开,便转回头迈步徐行,扇柄轻摇,神态优雅惬意。 “是。”莫璃跟上前,依言走在他身后二十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烟渐稀的街道上。 走了约莫一刻,她总算了解他那句话背后的涵义。 他们虽然往秦府的方向走,但走在前方的秦啸日却拐入偏僻无人的小巷街,她没有出声质疑,依然如常沉默地跟随在后。不过,她全副心神已经竖起防备,她相信他也早察觉到了,所以才故意走到此地── 有人跟踪他们! 来到一处暗巷内,秦啸日终于顿步,唇角微勾,道:“出来吧。” 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莫璃目光戒慎地逡巡四面八方。 就见暗处走出一名体型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就著月光能看出他神情憔悴、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宛如一个穷途末路的乞丐。 “少主”来人一到秦啸日面前,双膝便“叩”地跪地,失声哭了出来。 “欧阳敬,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秦啸日折扇轻摇,不疾不躁问。 他其实在走出酒楼时便发现欧阳敬躲躲藏藏的身影,才会临时决定“散心”引欧阳敬来此处。 “少主,小的自知对不起老爷,求少主念在小的曾为秦家、为老爷做牛做马,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求求您了,少主”欧阳敬老泪纵横,不停朝秦啸日跪拜叩头。 “我爹生前待你如何,欧阳敬?”秦啸日气定神闲反问。“我替你答。我爹信任你,予你秦家商肆总帐管事职位,你却能不念情分,在他尸骨未寒时趁乱勾结外人打击秦家,放出不利秦家的风声,私吞秦家财产。如今要我念你旧情,岂不是太强我所难?” 秦啸日的问话顿时让欧阳敬面露窘色,无言以对。 当年他一时贪图暴利,想趁乱击垮成了无头苍蝇的秦家、从中抢过原本属于秦家的生意。 谁料当年年仅十四岁的秦啸日出面稳住了局势,不但在短期内让秦家旗下商肆步回正轨、清偿所有债务,这些年内还一一揪出当初参与瓜分秦家这块大饼的人,予以报复,轻则终结掉那些商人的商肆、让他们在商界永无立足之地,重则如他一般家破人亡、沦为人人嫌恶的乞丐。 秦啸日看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的狠绝,绝对不亚于地狱里的魔魅,只要他想除掉谁,根本没有人能侥幸逃出一劫! “小的不敢奢求少主原谅,但求少主放过小的一家人,他们是无辜的,您得饶人处且饶人呀!” “你痛击秦家时,有没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会令多少人失去温饱、无家可归?欧阳敬,你当年若能饶人,如今又有何叹?” “我”欧阳敬哑口无语。 “当年我没有报官、没有要回你私吞的钱财,已经是念在你二十年来奉献秦家的苦劳,对你仁慈。” “不,你简直残忍!我都已经这么丢弃颜面、下跪求你了!”眼前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太可怕了,他倒宁愿秦啸日当初报官,也不要过这种受尽打击报复、活在恐惧中的日子! “我残忍?”秦啸日轻笑了声。“别以为这几年来你暗地里耍的小动作,神不知鬼不觉。欧阳敬,如果你痛改前非,我不会做得这么绝。可惜就可惜在,你仍一心贪求不属于你的东西。我虽然厌恶多余的麻烦事,但若是惹怒我,我定要对方加倍奉还。” “你都知道了?!”欧阳敬猛一抬头,浑身一震,看见在秦啸日唇边浮现一道诡谲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抿扬的狠辣。 “你想玩我可以陪你玩,不过,接下来你想怎么过,我没兴趣再‘插手’了。离开京城吧。”一个玩具玩太久,也是会腻的。 “不!走不走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也没有力气活著了”欧阳敬垂首黯喃,再度抬头时,原本颓败的眼神变得浑沌诡异,衣下的双拳紧握。 “住手!”当莫璃嗅出一丝不寻常,迅速拔剑奔上前欲制止欧阳敬的举动时,比她动作更快的,是一记有力的劲道,将她往反方向一扯。 她被扯入一副坚实的怀抱,重心一个不稳,两人摔至地面,而后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 期间,她听见一道打火石相击的清脆声响,轰然巨响的爆炸声随之响彻云霄,她紧闭双眼,只觉难闻的烟硝味、火药碎片散落四周 烟硝、火药?! 莫璃猛然睁眼,对上一双急凛黑眸。 “笨蛋,我不是告诉你,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秦啸日单肘撑起自己的重量,拧眉审视身下的她,总是温醇的嗓音此时却是极力压抑的嘶哑。 “少主”她心头一惊,不安地直视上方的男子。 不要,千万别是那样 “有没有受伤?”他轻抚她惊惶的脸蛋。 “我没事、没事”少主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 “那就好。”语罢,秦啸日似是放心地阖上双眸,浑身气力宛如在得知她平安无事后瞬间被抽干,趴倒在她柔软身躯上,挺毅俊颜靠入她颈侧。 “少主啸日哥哥?不会的别吓璃儿”莫璃颤抖地从两人紧贴的胸口间抽出自己的双手,推推一动也不动的他。 “说话,你说话啊啸日哥哥,你醒醒,醒醒”她努力想撑起毫无反应的他,却在他背后触摸到温热浓稠的湿濡。 莫璃的心口猝然一紧。 她将发颤的手凑至眼前,沾满掌心的血迹让她所有的冷静,刹那瓦解。 “不──” 第六章 同样是黑沉沉的夜,却已过好几天。 秦啸日从昏沉无际的黑暗中苏醒,双眼逐渐适应昏黄的烛光,得知自己正在寝房内,趴在床榻上,才想动动肩臂,背部便传来刺骨的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口出浑话。 “少主” 那是璃儿的声音? 循著微弱的声响望去,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他看见莫璃直挺挺地跪在十步之外,一旁还有在桌几边支颐打盹的平顺。 “为什么跪在地上?”不想吵醒平顺,他也只好压低嗓音。实际上,他也虚弱得没法扬声说话,到口的全是乏力的气音。 莫璃不语,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在看见他苏醒的那一刹那,如泉涌出。 “别哭,我没事了。”他轻抿安慰浅笑,即使身负重伤,仍是笑得那般和蔼。 见她仍是掉泪,秦啸日分不出是胸口还是背脊,有些莫名抽疼。 “璃儿,过来我这里。”他朝她伸出手。 她没有依言上前,仍然跪在原地,一迳摇头。 “发生什么事了?璃儿,告诉我。”她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一定有! “少主,我现在是莫言,请您将莫璃忘了,别再对莫璃好”“为什么?”该死!她到底是怎么了?!秦啸日眉目一凝──“我的伤与你无关,收起你那无谓的自责,我不接受。”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不值得少主舍身相救。” “莫师父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想也知道内容会是什么,不外乎身为护卫之人,怎能反倒让主子舍身相救之类云云结论:大不忠。 她又不说话了,秦啸日的心头也跟著一节节绷紧。 “璃儿,我无法眼睁睁见你遭受波及、失去你,所以出手救你,这本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言语及眼光!”他想救谁是他的事,干他人屁事! 成串的脆弱泪珠自莫璃脸庞滑下,破碎一地。 当她亲眼见他在爆炸中以身体保护她,当她以为他可能撑不过背部严重灼伤的痛楚,当她以为他们可能就此天人永隔,当她以为── 她怎么可能不去在意,她也不要失去他呀! “璃儿,说话!”见莫璃仍只是流泪,秦啸日强忍喉咙久未沾水的干涩灼痛,哑声喝道。 “少主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好害怕、好后悔,后悔当时受伤的人为何不是我,无时无刻都是煎熬除了要求少主让我成为莫言哥哥的替身,我从没求过少主什么,但这回,我求少主,不要有机会再让我后悔,不要” 她一声声饱含恐慌的泣诉,如一记重锤,扎扎实实敲进秦啸日心中! 皮肉之伤得以痊愈,而心头被划下血淋淋一刀的人,伤口要过多久才能愈合?万一是他命丧黄泉,璃儿岂不是要自责难过一辈子? 是呀,他又何尝愿意尝尽后悔、担心、受怕的滋味? “璃儿,很抱歉让你担心受怕了。但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没受我连累而受伤,我有多庆幸。”他甚至感激上苍,让重伤卧床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温柔的陈述,让莫璃必须用力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对我好,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少主呀”连她这条命,他都不允她为他牺牲,她还能拿什么能报答他! “我为何对你好,你当真不明白?” 莫璃敛眸不语,以泪水无声涤去眼底不该存在的痛。 她岂能明白,因为她根本没有资格明白。 如果少主对她好,换来的却是为她牺牲,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少主?!”平顺脑袋一晃,整个人惊醒过来,奔至床畔。 “您终于清醒了!谢天谢地、谢玉皇大帝、谢王母娘娘、谢如来佛祖、谢观世音菩萨、谢关圣帝君、谢土地公”他喜出望外地合掌拜天。 “少主,您昏迷了整整五日,现下觉得如何?您的背疼不疼?要不要请大夫过来?”那天莫言扛著整个背部被烧灼得惨不忍睹的少主回来,吓得他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好在少主福大命大,经过救治、昏迷五天后总算从鬼门关前绕了回来! “不必了,我还好。她跪在那里多久了?”秦啸日问。 “少主昏迷多久她就跪了多久,不吃不睡的,只喝了一点水。” 唉!莫家父女全是一个性子,不过换做是他,同心而论,主子在他面前有个三长两短,他定也难辞其咎。 秦啸日复杂眸光始终定在沉默的莫璃身上,良久,才阖上倦乏双眸。 “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莫言也别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除非她跳脱主仆分际的心结,否则他此刻就算说破嘴,也是多余。 他可以等,等她以一个女人的心,将他视为一个男人看。 *  *  *  *  *  *  *  * 窗外晨曦蒙蒙未发,窗内帷幔如水流泄,遮遮掩掩透著蒙胧的身影。 莫言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床顶从模糊到清晰。 这里是她的寝房,她似乎睡了好久好久,久到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都是记忆犹新的往事,有快乐、有悲伤,有毋须言语的坚定、也有深沉无尽的懊悔。 身子好疲倦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睡醒吗? 她蹙起眉,揉了揉酸疼无力的肩臂,入睡前的印象一点一滴涌回脑海。 对了,她想起来了──昨夜,青楼的打杂丫鬟小杏对她下了春药,少主和小杏送她回来,而后小杏离开,少主陪在她身边 莫言猝然弹坐起身! 衾被从胸前滑落,她忽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藏青外衫与单衣仍在,只不过襟敞带散,里头用来绑胸的布条却不翼而飞── “你醒了。” 她愕然扯紧襟衽的同时,也回头看清那道醇嗓的主人。 总是温如清风的嗓音,此时喑哑了些,似香浓的醇酒般撩人心湖。那人对她脸上的惊愕视而不见,正以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眸光注视著她。 他,总是这样看她。 “少主?!”他、他、他怎么会在她床上? 飞快掠过脑海的片段,让莫言怎么也无法装傻带过,她的肌肤上甚至还残留他的体温,诉说著他们一夜共享的亲匿,几幕插入她脑海的旖旎情景,当场教她面红耳赤── 她不顾他的意愿,吮尽他唇间的滋味 她弃了矜持,扯散他蔽体的衣物,啃咂他白皙却不失宽厚的胸膛 她收紧的粉拳贴放在他裸裎胸膛上,布满细汗的纤臂支撑著她的娇躯,直至最后一声急促销魂的泣吟歇止,她的螓首枕在他光裸的胸口上,翕张的樱唇在他同样强烈起伏的胸膛上吐出连连娇喘 她与他的发交缠不分,在耳鬓厮磨中激荡出一波波似是水漪、又似是弦音的明媚绮纹 莫言窘懊地闭了闭眼,一手握拳,猛捶自己脑袋。 该死,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她怎么可以拿主子的身体替她解除药性,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住手!” 秦啸日朗眉微绞,迅速坐起身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自残。 “你这是做什么?把自己给了我,如此不堪吗?因为对象是我?” 他覆在胸膛上的衾被也因起身的动作滑至腰间,从颈项、锁骨往下直至一大片厚实胸腹上,被唇齿肆虐过的艳红痕迹全见了光,此景更是令莫言惭愧至极,那些红中带紫的吻痕都是她霸王硬上弓造成的! 虽然当时的自己是被药性控制了行为与理性,但思及自己是这么的放肆无礼,莫言简直想死! 她拢紧衣衫,掀被下床,玉膝“叩”地跪在冰冷的地上请罪。 “属下不该亵渎少主,一切都是属下的错,请少主责罚!” 秦啸日轻叹一气。“我的心意你应该明白,我从没怀疑过我们之间会走到这步田地,而你对此事的想法,仅有‘亵渎’与‘受罚’?” “属下不明白少主之意,也不想明白。”五年前他所问,她现在回答。 “你明白。你答应过我,要与我相知到老、相守到老。” “属下不记得了,请少主原谅” “你真的忘了?” 看着她冷漠的神情,秦啸日好看的眉眼间盈满失落,模样与该被杀千刀的负心汉抛弃的可怜女子没什么两样。 “我的心意让你很为难,是吧?”将他吃干抹净却不要他,鸣,他好受伤 “属下,甘愿受罚。”她抱拳重申,一如以往逃避他深情的目光。 “罚你什么呢?这些年来,你不只一次暗示我别再对你好,不只一次申明我们之间的主仆分际,我却痴傻傻地以谎言蒙蔽自己,百般欺骗自己你只是碍于身分之别,才会对我有礼却疏淡、忠诚却冷漠。从前我始终不愿问出口,其实你对我根本无男女情分,我所言,对否?” 尤其是五年前欧阳敬引爆身上的火药,想与他同归于尽那次之后,她对他更形疏远,他们之间的无形鸿沟,也愈来愈扩大。 “若是,你就答得坚定点,让我彻底死心。” “是。”莫言几乎咬著牙,才从齿缝迸出伤人也伤己的违心之论。 撒谎,原来也会难受到像是心肺被撕扯著。 她有资格给的仅是忠心;她能得到的,也只该是他的信任;其余的都是错误,都不该妄想 “我了解了。” 他下榻拢妥衣衫,嘴边试图挤出与寻常无异的温和微笑,但仍掩不去神情间的悲惨,壮烈得有如扑火飞蛾,明知烈火灼身连心痛,却仍甘愿自投死路牺牲。 “昨夜之事吃亏的毕竟还是女人,要是你不嫌弃,就由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昨夜恳请少主就当没那一回事。”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也不会拿来为难你。地凉,起来吧,别跪了。” 这下,莫言简直成了个始乱终弃的大坏蛋,不但“玷污”了对方的清白,还在一夜鱼水之欢过后无情地要对方死心,而对方却不计其过,一心还为她著想。 “犯错之人是属下,请少主降罪。”襟衽,被她的手紧紧绞拧出好几道折痕。 秦啸日看着她,唇角轻抿出苦涩的弧度。 “该受惩罚的人应该是我,这一切都是我不顾你的感受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苦果。错不在你,别向我讨罚,你知道我从不忍心拒绝你,无论要求是好是坏。 对你,我就是莫名想疼宠,明知你假扮‘莫言’所走的会是条辛苦的路,但看见你与莫师父相处时脸上散发的满足与珍惜,我便甘心替你掩饰一切,让你一扮就是八年。”而他落得独自承受她的渐形冷漠的下场,这该称做什么呢?自作孽不可活吧! 他饱含深情的一字一句,无异是痛击莫言心底最深重的利器。 “根本不值得。”就算心痛难当,她仍选择佯装无情。 “真心对一个人好,发自愿不愿意,而非值不值得。” 见她跪地不语,深知她的心意,他唇边又是道轻叹:“惩罚你,我就会开心了吗?”她总是这样,一逃避他的时候就不说话,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但他还是喜欢一点也不可爱的她。 “好,我收回你护卫之职,你不必再跟著我。” “少主?!”她愕然抬首。 “就这么决定了,别再多说。”他头也不回,走出房门。 看着那道离去的颀长背影,直至再也看不清,她却什么都无法做,只能吞回不该落下的眼泪,用尽全力压抑心底的情愫。 只因,她凭什么落泪 *  *  *  *  *  *  *  * 翌日 护院 房内,莫昆坐在桌前,面前是并肩而立的莫言与元宝宗。 莫言面无表情,目光垂敛;而一旁黝黑不改、身形更加阳刚高壮的元宝宗则是一脸担忧,眼转头不转,频频偷瞄身旁始终沉默的莫言。 “往后就由宝宗接任少主贴身护卫之职。” 莫昆言简意赅地道,从把两人唤到跟前,就只对他们说了这句话。他在秦啸日面前,也没有试图包庇自己的儿子,更没有求主子收回成命。 “师父,为什么事出如此突然?”元宝宗百思不得其解,急忙问。 言师兄明明做得好好的、人也好好的,究竟因何故被撤换掉?再者,要说剑术武艺,言师兄也比他还好,更没有撤换护卫的理由呀?! “护卫最不需要的就是多话,宝宗,你要谨言慎行。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徒儿谨遵师命。”元宝宗纵使费解,再看了眼神色凝然的莫言,也只能抱拳相应,先行离开。 元宝宗走后,莫言抑郁开口了:“爹,孩儿不孝,未能恪尽爹的教诲。” “少主既下此令定有他的原因,我无权置喙,不会过问。”莫昆淡道,起身走向内室,徒留莫言一人黯立原地。 莫言双拳紧握,颊边颚骨的青筋因紧咬而微抽。 爹虽然没有大声斥责她毁去莫家的尊严,但她能感受到,爹对她的失望。 要是莫言哥哥在,爹就不会因此失了颜面,她终究无法完全代替莫言哥哥。 她为什么这么没用,爹说的对,她根本不该存在 *  *  *  *  *  *  *  * 莫言贴身护卫之职被秦啸日撤换的消息,没多久便在秦府传开。 秦府奴仆们原本无法相信向来谨言慎行、尽忠职守的莫言,会犯下严重到遭主子撤换的过失,但在看见跟随在秦啸日身后的护卫变成魁梧粗壮的元宝宗,又看见莫言独自坐在练武场边默默擦拭兵器,大伙儿不得不信莫言真的被少主“打入冷宫”了。 照理来说,首当其冲的就是莫言本人,毕竟,对为奴之人而言,从倍受主子赏识的光环间摔落,等于从光明直坠黯淡,是多么凌迟人心的残酷事儿! 但比莫言这项消息还晴天霹雳的,竟是“她们”── “呜” 正在擦拭随身墨剑的莫言,听见身后不远处又传来啜泣声,无奈吐出今早以来的第十二声叹息。她置若未闻,将隐泛黝光的锋利长剑收回剑鞘,打算起身至别处图个“清静” “莫大哥” 莫言才转身,凄楚的啜泣声已经飘到她面前,一张哭得梨花带泪的清秀小脸硬是塞进莫言眼帘,来人是个身穿水蓝衣裙的丫鬟。 “莫大哥,你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同天蓝说,让天蓝陪你一起难过” “没有。”莫言丢下两个字后,便迈开步伐。 好意遭拒,蓝丫鬟小嘴受挫一瘪。 呜呜莫大哥好冷漠,可是好有男子气概呀! 留在原地的蓝丫鬟,一点也不介意莫言的清冷,泪眸反而泛出倾慕的光芒,目光追随著莫言,直到莫言清瘦冷然的背影消失,心思犹仍沉溺在莫言的酷劲中。 莫言弯过回廊,一个身著靛青衣裙的丫鬟迎面而来,靛丫鬟一见莫言,像是早就蓄好的眼泪啪啦啪啦直掉,有几颗泪珠直接滴落在她手捧的碗盅里。 “莫大哥,小靛替你熬了碗八宝粥,给你你霉气。” “我不饿。”莫言没有停下步伐,心中响起第十三声叹息。 “莫大哥”好帅呀!可是他的命运怎会这么悲惨呢?呜呜 靛丫鬟怔怔地停留在原处,迷蒙视线也久久不离没入转角的寡言男子。 莫言跨出护院拱门,一身淡紫衣裙的小丫鬟就从后头追来,小跑步跟在跨大步行走的莫言身后。在秦府一群丫鬟中,她年纪最小、只有十岁,也是泪眼汪汪仰颈而望。 “莫大哥,你想不想去逛市集,紫儿陪你去散散心?” “不想。”第十四声叹息。 莫言自从昨日被撤职,今日就不停有人前来“慰问”慰问次数最为频繁的,就属秦府内的“七仙女” 这七名各自喜爱红橙黄绿蓝靛紫色衣衫的豆蔻丫鬟,一早从她跨出房门就轮番出现在她面前,不是说话安慰她、就是煮食泡茶要塞给她,算算都已经轮完第二轮了,每个都哭得比她这个当事者还惨烈。 “莫大哥,紫儿知道你一定很沮丧,不如咱们骑马出城,到城郊大吼一番,你心里会舒坦些的。”紫丫鬟抽抽噎噎建议,边以手绢拭泪、擤鼻涕。 头好痛。莫言重重叹出一口长气,总算顿步回头── “我没事。”再被这几个“仙女”哭下去,她没事都要变有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少主把你撤换掉了呀!担任少主的贴身护卫是多么风光的差事,如今物换星移、人事已非,莫大哥怎么可能不难过,紫儿和其他姊姊们都好替你难过啊,呜哇──”果然还是小女孩的哭功,堪称一绝。 莫言眉骨微微抽搐。 她自己哭,不觉得有什么,但别的女人在她面前哭,她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尤其是这几个“倾心于她”的丫鬟。 她眼不盲,当然看得出她们每每经过她身边,羞答答红著脸低下头代表何意;她脑袋不笨,当然也晓得收到她们特地为她缝制的衣鞋或剑衣,意味何意。 去年七夕,甚至有两三个丫鬟,包括这个小紫儿,她们当着少主的面,害羞地把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线送给她。她当场被少主笑着调侃,揶揄她在秦府里的女人缘远远赢过他,真是大小通吃。 虽然这些丫头并不知悉她女扮男装的事实,但她既没有少主的尔雅不凡,也没有元宝宗师弟的开朗阳刚,总是以淡漠寡言的面貌与人保持距离的她,竟也能受到姑娘家的青睐,她只觉得哭笑不得! “有过受罚,理所当然,你们毋须为我难过。” “莫大哥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少主罚得这么重?” “过去事就不提了。”莫言举步欲离。 “是不是二少爷成亲前两天,莫大哥在凉亭内惹少主生气,所以少主才咬你嘴巴、还把你撤换掉?” 紫丫鬟一问完,莫言淡漠的神情顿骤然一僵。 “你看到了?!”她迅速看了看四下有没有人经过。 “嗯。莫大哥,少主为什么咬你?真的是你惹少主生气了吗?”紫丫鬟一脸天真问。当时她远远撞见这幕,少主还对莫大哥吼了些她听不清楚、也听不懂的话。 “呃少主为了制造二少爷与二少夫人的误会,所以” 忆起那天秦啸日吻她的情景,莫言脸颊隐隐泛红,心也跳漏了一拍。 那是少主头一次深吻她,虽然“别有用心”却吻得很激切、很孟浪、很没有保留,她当时根本吓傻了,什么话都挤不出来,也什么都没问出口。 “啊?”紫丫鬟又听不懂了。 大人的世界,小孩果然很难理解。 “总之是我冒犯少主。”有理说不清,她干脆如此解释。“事实”上不也如此? “原来真的是莫大哥惹少主生气,少主才会罢莫大哥的职。”紫丫鬟总算似懂非懂。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莫言紧张问。 “莫大哥你放心,只有紫儿看到,紫儿不会告诉别人你被少主又吼又咬。”莫大哥是她心仪的大哥哥?g,她才不会到处去说他的糗事咧! “谢谢你,紫儿。”莫言扯出无奈一笑。 “不客气”心仪对象难得对她笑,紫丫鬟兴奋得在原地傻笑,连莫言何时离去都不知道。 第七章 数日已过,莫言贴身护卫之职被撤换的事,亦渐平息。 护院的练武场上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练剑,俐落剑影起落飞舞,持剑之人看似心无挂碍,内心实则浑浑噩噩。 锵匡! 人心浑噩,人剑自然无法合一,剑终失手落地。 莫言看着摔落在地面上的墨剑,说不出心口的惶然从何而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拧著她的心,连最能使自己平心静气的剑法,都遏止不了这种感觉。 她蹙眉,一手抚上左胸口,无法解释当下的感受。 “怎么回事”心好乱,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弯身拾起墨剑,莫言毅然决定,直奔主院── 在前往主院的路上,她遇上了平顺总管的女儿平安。 “平安,你知不知道少主人在哪?” 平安虽职为秦府的见习总管,但实际上秦府的大小事都由她管辖,问她,也最能得知秦啸日行踪。 “少主出府了,说是要去老爷夫人坟前上香祭拜。”平安回答。 那不就是城外东郊? “去多久了?” 平安偏头想了想。“约莫两刻吧。”但见莫言脸色有异,她便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莫言随口答道。 看着莫言转身跑开的急切背影,平安皱起眉头,喃喃低忖:“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  *  *  *  *  *  * 秋末冬初,山寒水落,千林瘦。 秦啸日一身清白衣袍伫立在山林之间,一袖曲在身前,一袖弯在腰后,衣袂长发随风飘荡,时疾时徐,时卷时翻。 风,因此被看得见,寻得著。 三道细白如丝的轻烟,在墓碑前袅袅而上,化入风中悠悠消尽。 “啊──救命啊──” 山林间,一阵冽风卷来一道女人的惊恐尖叫,同时送入秦啸日与身后护卫元宝宗的耳中,元宝宗警觉地转头,凛眸朝尖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少主,要不要属下前去察看发生何事?” “元护卫,若我要你做有违良心之事,你肯做吗?” 秦啸日淡定如常,语气轻缓无异,连头也没回,方才那道足以挑起人心底层的恐慌的尖叫声,宛如不曾在他心中驻留过。 主子这一问,元宝宗登时一楞,浓黑的粗眉深深攒起。 莫师父教他的是忠勇之道,真正的忠与勇,是建立在无违良心之上,对万物无违良心,对主子无违良心,对自身无违良心。 少主所问,这该如何回答? 秦啸日并没有深究下去,仅是微微撇头对身后的护卫道:“你去看看吧,凡事小心。” “是!属下速去速回。”元宝宗颔首,火速赶往事发之地。 当他循声辨位来到不远处的密林,果然看见六个看似劫匪的蒙面黑衣人手持大刀,正团团逼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当下便断定那道求救声源自于她。 “住手!” 他现身大声一喝,那帮黑衣人立刻发现事迹败露,纷纷挥刀向他砍去,他抽剑应敌,刀光剑影、兵器相接之声霎时在树林间纷转交错。 元宝宗虽然只是名大户人家的护师,但毕竟受过莫昆严格的训练,以一对六尚绰绰有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帮蒙面人逐渐显出弱势,彼此眼神在空中一个交会,便点头收兵撤退,身影消失在树林间。 会不会太容易了些,那些家伙不像是不堪一击之人? 元宝宗心生狐疑,听见身后的嘤嘤啜泣,他暂且甩去心头的不对劲,走到掩面哭泣的女子身边。 “姑娘,你不要紧吧?不用怕啦,那些人已经被我打跑了。” “多谢恩公相救” 女子抹去眼泪,垂头福身,重心突然一个不稳,柔馥纤躯往前颠踬跌去,被元宝宗一双粗厚的熊掌接个正著。 “姑娘当心!” 当他看清怀中女子仰起的脸蛋时,霎时被眼前不可方物的绝美清颜一慑,他楞楞地看着那张丽容对他嫣然一笑,轻启的红艳小嘴吐出诡异的黑色烟雾── 下一瞬间,元宝宗的脸庞与咽喉同时感到一股剧烈的蚀骨灼痛。 “你”他猝然放开美人,痛得十指弯曲、掌背青筋凸爆,喉咙连痛吼都发不出来,在美人绝艳红唇勾出的冷冷一笑中,痛苦跪倒在满地枯腐的落叶上。 *  *  *  *  *  *  *  *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秦公子。” 酥人心魂的娇嫩甜嗓,来到秦啸日身侧。 “是呀,很巧。”秦啸日嘴角轻抿若有所悟的弧度。 在荒烟漫草间相遇,实在是巧合得不得了! “花魁姑娘,别来无恙?”他彬彬有礼,微微欠身道。 “即将改变秦公子命运的人是我,咱们就别这么生疏了,你叫我奴依吧。” 美人巧笑倩兮,轻轻偎入秦啸日胸前,涂了丹蔻的纤纤五指不带任何挑逗,而是出于不舍,爱怜地抚摸他宽阔胸膛。 秦啸日对她所出之言没有太多好奇,仍是一派温文浅笑。 “原来人称‘天下至毒’的蛊娘子本名奴依,是苗疆之语吧?很好听。”他蹲身,拿起供奉在墓碑前的一杯清酒,将清酒洒在双亲坟上上。 蛊娘子红唇边的媚笑稍顿,艳眸微眯。 秘密身分遭秦啸日知悉,她虽然震惊,但远远比不上他看似无心实则有意避开她,教她若有所失的感受,以及听见他那句不带丝毫迟疑的赞美,在她心湖所掀起的悸荡。 “你是真心,还是虚伪?” “都有,既是真心中的虚伪,亦是虚伪中的真心。”天底下能让他卸下虚伪真心以对、真心而笑者,只有一人。 “奴依姑娘也来祭坟?” “我来挖坟,你的坟。” 他轻叹。“看来,康宁王爷依旧不肯手下留情,放过秦某。” “你不是个重益图利之人吗,为何不答应与王爷连袂合作?”如此一来,就毋须“牺牲” “秦某确实是奴依姑娘所言之属,所以,短视近利并不能满足秦某这样的贪财之人呀。”他微笑道,执起第二杯清酒,洒祭亲坟。 “要是协助王爷登上皇位,你功不可没,金钱、权势你都能得到,何惧?” 当今皇帝的亲叔康宁王,看上秦啸日的雄厚资产,邀揽他作为逆谋反叛的金援后盾,结果他却再三婉拒,与他重视利益的商贾作风根本不符! “倘若当今圣上苛征暴敛、百姓穷苦,秦某赚不到钱,也许就会考虑王爷的提议。” 钱,从百姓身上赚来,百姓便是他的衣食父母,不是笨蛋就不要与衣食父母过不去。祸国殃民、自讨苦吃的麻烦事,他没兴趣。 “你若执意如此,下场你心知肚明。”蛊娘子冷媚一笑。 他既已得知康宁王图谋不轨却不愿配合,康宁王就不可能留他活口。 秦啸日了然微笑,祭完第三杯清酒,站直颀长身躯微笑面对她。 “奴依姑娘这不就来替我挖坟了吗。” “你不怕死?”柔媚嗓音一厉。 “如果秦某说不想死,奴依姑娘会背叛康宁王爷,放秦某一马吗?”他态度从容闲适,没有半分站在刀口上的紧张或胆怯。 换作其他人一听见她的名号,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跪地求饶,他的临危不乱让蛊娘子深深折服,对他的“好感”又更添几分。 她再次欺近他,艳容上的朱唇勾起宛若蛇蝎捕捉猎物前散发的冷狞。 “我蛊娘子既为王爷做事,自当该做得干净俐落。”白皙柔荑爬上他俊美的脸庞,娇媚地抚著他脸部的清逸线条。 “不过,我喜欢你,不会杀你,所以想跟你谈笔交易。” 有方法不但能干净俐落地解决他,又能让他活命?秦啸日兴味一笑:“有趣,愿闻其详。” “你没发觉,你的护卫去探查求救声从何而来,探得太久了些?” “然后呢?” 看着秦啸日淡定的反应,蛊娘子满意笑了。 “在这种景况下,知道手下生死未卜,一般人不难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说不定会跟手下一样。可我看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还真镇定哪!” 唉,这个非凡自负的男人,让她更加舍不得放手了呢! “蛊娘子不杀害无怨无仇无利害纠葛之人,秦某早有耳闻,也感佩于此。” 其实当他听见那道不寻常的求救声,心里就已经有底会是个陷阱,如果元宝宗对求救声不闻不问,他或许还能免他掉入陷阱。 “没错,你的护卫不值得我杀,不过,他已经身中剧毒,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慢慢毒发,在痛苦中死去。” 她掩嘴笑开来,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却也恐怖骇人。 “所以,奴依姑娘想与秦某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哈,跟聪明人谈交易就是愉快!”媚人艳眸轻眯。“只要你愿意服下我的‘忘情蛊’,我就给他解药。” “忘情蛊?”此非他专精,恕他听不懂,不过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蛊毒能让人忘却过去,尤其是‘情’。中了忘情蛊的人,一夕之间会忘掉心中所有情分,再浓烈的、再深厚的感情都变得不堪一击,无论是亲情友情、抑或爱情,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蛊娘子所言,干净俐落却又能留他活口的方法? “似乎还欠缺一道手续。”便是不够干净俐落!“奴依姑娘打算如何‘处置’秦某?” 聪明!“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委屈你,当然更不会让康宁王找到你。”她莲足一踮,倾身在他唇瓣印上眷恋与势在必得的长吻,然后稍稍退开。 “我爱你,秦啸日,我会让一如白纸、重生的你爱上我,让你心中只有我一个人,一生情爱只为我驻留。” 秦啸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抬起修长的指掌,指腹缓缓滑过粉薄妆倩的绝色姿容。 “忘却人世间复杂如盘丝的情义,独拥美人相伴,听起来不坏。” 霸占他脑海的容颜,远远比不上眼前这张出色。 盘旋他心头的声音,从来不会像眼前的女人对他说出这般独占的话。 但他喜欢“她”总是追随在他身边的安静气息,他喜欢吻“她”时不会啖了满嘴不属于她味道的脂粉薰香,他喜欢“她”浅笑时不带任何媚惑目的的单纯 对“她”有太多太多的喜欢,他舍得忘怀吗? “如果秦某不从呢?” “那就别怪我不顾你意愿,强行对你下蛊。”蛊娘子一脸无奈。“好歹我蛊娘子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秦公子可别让小女子成了不名誉的小人。” “这桩交易怎么算,秦某看来都只有一条路可走。”而且他相信蛊娘子从来到身旁起,已有太多机会下手,她却“宽待”他到现在,想必对他十分“有心”他的性命尚不至于堪虞。 “你考虑考虑吧,但是,我提醒你别考虑太久,你想多久,你的护卫就受剧毒折磨多久。对了,说起护卫。”纤纤柔荑抬到眉骨上,作势张望他身后。“今儿个怎么不见那位沉默寡言的莫护卫跟著你?” 话甫落,蛊娘子没注意到秦啸日俊眸微微一眯,一柄通体漆黑的墨剑便架在她纤细的颈项上,眼角余光瞥见一名神情凛然的年轻男子。 “唷,说人人到呢!” “拿出解药。”莫言犀冷道。 锋利的剑刃就贴在蛊娘子滑如凝脂的肌肤上,只要稍微一动,脖子就会被划开一道血痕,但她却依然神色轻松,一点畏惧之色都没有,反而开口挑衅:“这就是你向本姑娘恳求解药的态度呀?好没诚意喔。” 秦啸日黑眸闪过一抹愠恼的沉寒,直盯著莫言。 该死!他都已经设法让她远离危险了,她为什么还跟来! “拿出解药。”莫言再道,嗓音更冷了。 “我不给,你能奈我何?杀了我呀,我死了你还是一样拿不到解药!” “我代少主服蛊,你给解药。” 秦啸日面不改色,内心恼火骤燃。莫璃这笨蛋! “哦?凭什么?”这个奴才对主子未免也太无私了吧。 “我的命就是少主的命。” “小兄弟,你以为随便找个人代替,事情就能解决吗?今天注定要‘死’的人是秦啸日,若他不死,改日仍会有人找他麻烦,由我处决此事至少能让他活命。不过,既然你想找死,我浪费一点毒是没差啦!”蛊娘子边说,还有闲情玩起自己红灿灿的丹蔻指甲。 “莫言不懂事,此事与他无关,还望奴依姑娘手下留情。”秦啸日道。 蛊娘子冷冷一笑。“太迟了。” 语毕,她突地抓住架在颈边的剑身,就见某个诡异的黑影,从她手中顺著长剑“咻”地钻入莫言手上的虎口,快得连看都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已经没入莫言肤肉里。 莫言一个闷哼,感觉手筋一震,持剑的手一松,墨剑“锵”地一声落地。 “你对她做了什么?!”秦啸日攫住蛊娘子纤腕,厉声问。 “啊!”蛊娘子被他捏得一痛,痛叫出声。她一直以为秦啸日只是个文弱的生意人,没想到他的力道会这么大。 “好痛放开我!” 就在蛊娘子痛呼的下一瞬间,六名蒙面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窜出,持刀砍向秦啸日── “不行!秦啸日是我的猎物!” 正当蛊娘子尖叫的同时,莫言抓起地上的墨剑,一个翻身滚到秦啸日和蛊娘子身前,挡下黑衣人的袭击,然后予以还击。 但当她一出力,体内筋脉却奇异的开始松软,力气顿失,膝头一跪,肩胛、背上立刻被敌人划开两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鲜血迅速在藏青衣衫上浸润出深泽。 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莫言!”秦啸日心口骇然一跃,才一甩开蛊娘子,颈后被蛊娘子一点,全身登时动弹不得,也无法开口说话。 你不杀无辜之人的! “不管莫言听见了多少,他既已撞见这一幕,康宁王不可能留他小命。” 那些黑衣人就是在树林中设下陷阱的那群人,是康宁王最精锐的手下。莫言已经身中她的“软筋毒”愈是想使出力气迎敌,力气就消失得愈快,最终只有被乱刀砍死的份。 不准伤她! 激愤厉眸死瞪著蛊娘子,此时撤下温文皮相时秦啸日,森然怒容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连以手段狠辣著称的蛊娘子都觉得悚然,心生忌惮。 “难道,你们主仆之间真有不可告人的情愫?” 一思及秦啸日不爱江山美人就算了,居然喜欢一个男人,妖冶艳眸蒙上一层妒火。 “那么,莫言就更该死了。” 蛊娘子冷艳一笑,从襟怀中掏出一个炫烂的五彩丹丸含入嘴里,哺进秦啸日口中,丹丸一送入他唇齿间便立刻化于无形。 “接下来,轮到你履行我们的‘交易’了。” *  *  *  *  *  *  *  * “莫──” 平安一到秦家祖坟附近,莫言以一对六、身中数刀的浴血情景,便映入眼帘。 她骇然大惊,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被随行的未婚夫婿捂住,娇躯也被拖入漫草间藏身。 “小声点,想赴死也不用这么轰轰烈烈!”龙炎天在她耳畔低斥。 六把刀,一刀来回一次,不懂武又细皮嫩肉的小东西,一下子就可能由一块变成十二块! “怎么办莫言、莫言就快被砍死了呀!少主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跟那个女的亲嘴?!”平安急得快哭出来了。 “他恐怕是被点了定身穴了。” 俊脸凝肃的龙炎天瞧出秦啸日的不对劲。 他方才见平安在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终于决定出门,问了才得知她不放心出门的秦奸商和莫言。他没事当然自告奋勇担任护花使者跟来,原本只是想捞点与心爱女人独处的时光,岂料真的撞见这么大条的事! “要怎么救少主和莫言”平安焦急地望着不远处两方都“打得火热”的景象,头也不回,问贴在她背后的未婚夫婿:“你会不会武?” 对喔,打从认识龙炎天至今,她都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武功?g,不然以他从前那种不可一世、没心没肝的自私性子,难保没有人不想杀他千刀以泄愤,他或多或少有学套自保的功夫吧? “要把我推出去跟他们厮杀吗?” “你会?!”平安小凤眼一亮。 “不会。”见她眸中的希望之光一灭,他没好气地甩眼。 小东西那是什么眼神呀!不过,见心爱之人一脸失望,他忙不迭补述:“我不会武,但我有武器。” “是什么?”小凤眼又重燃光芒,见他掏出几根用来针灸的银针,光芒马上又黯淡下去。 喂!小东西这又是什么眼神呀,嫌弃他吃饭的家伙吗?! “耍刀弄剑我不会,无聊的时候倒是会练练飞镖。”而就地取材的“飞镖”就是这些银针。 龙炎天语罢,修长的拇指、中指指尖捏起一根细长银针,在电光火石之间,放出的银针准确命中五丈外一个黑衣人的麻穴。 接著,六个黑衣人全被天外赏来的银针刺中麻穴,手脚麻痹倒地不起。 而尚不知情的蛊娘子则是感到一股不知名的力道打入颈侧,柔荑警觉一摸,摸到一根扎入肌肤半?嫉囊?耄?苑绞拐爰负趿钏?薷型囱鞯某?补aΓ?盟?15棠?褡14庵茉舛?玻?獠欧11趾谝氯艘桓龈龆家丫?诘厣咸善剑?萑牖杳浴?br /> “谁?!” 想以麻穴制她?哼,她全身都是剧毒,体内的穴道早就失了作用,银针根本奈何不了她。 龙炎天俯身将平安压低,心头暗暗一惊── 那美人是神人仙佛还是妖魔鬼怪啊?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失误,她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啊──” 突然,蛊娘子背上迸开剧痛,她愤愤回头,看见满身是血的莫言持剑立在秦啸日身前面对她,墨剑染了她背上伤口所流出的鲜血。 “少主及元护卫的解药都拿出来,否则接下来,是你的脸。”莫言忍下皮开肉绽的痛楚,用尽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举剑停在蛊娘子粉颊上。 蛊娘子不禁花容失色,紧张低呼:“别划花我的脸!好,我拿解药,我拿!”她全身上下最宝贝的就是这张脸,容不得任何闪失呀! “不要动手脚除非你想比,我的剑快还是你的动作快” “我知道,你别冲动呀” 蛊娘子的右手探入左手袖袋,再伸出来时,多了一条通体湛青的腕粗毒蛇,凶猛的毒蛇张开血盆大口翻出毒牙,直扑莫言── 第八章 快如疾风的紫色剑气闪逝而过! 手腕粗的青绿毒蛇,在众人面前断成两截摔落泥地,染绿了地面的墨绿色的蛇血,显见这条蛇的不寻常。 砍断毒蛇的人,是不知何时冲破了定身穴的秦啸日,他抽出缠绕在莫言腰带内的紫垣软剑,一剑挥除莫言致命的危机。但由于强行解开受到禁锢的穴道,体内气血大逆流,鲜血缓缓从他七孔渗出。 他 蛊娘子俏脸刷白,说不出纠结在内心的狂炽烈焰是什么,愤怒在美眸中逐渐凝聚──“你就这么在乎他,在乎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莫言被秦啸日俊颜上的血、以及蛊娘子这句指责攫住心跳,怔愕之间忘了提防蛊娘子迎面挥来的掴掌,就这么任清脆的耳光在她脸颊上重重泛开,将她打摔到地上。 “啪!”下一个甩掌,是秦啸日赏给蛊娘子的回礼,震得蛊娘子一呆,脸颊上的热痛像个烙印,彻底羞辱了她的自尊。 “璃儿” 秦啸日强忍体内汹涌翻腾的血气用力碰撞骨脉的痛苦,凝力点了莫璃身上几处重要止血穴位,又跪地扶起她,无视于她身上的血水染脏了他的白衫,让伤重浴血的她螓首枕在他胳臂上,深怕碰疼了她身上错落散布的伤口,动作小心翼翼。 气急败坏的蛊娘子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捂著被打的脸颊气愤大吼:“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就这么在乎这个男人?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血气已经加速了蛊毒的发作,搞不好连心智都可能丧失!他有什么好?他能有女人的可爱、能有女人的娇媚吗?他哪一点值得你为他牺牲──” 她一顿,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的对话。 “你真的爱莫言?!” 秦啸日冷冷一瞥。 “所以就算我即将忘记一切,我也不可能爱上你。”至于莫言是女子的事实,他懒得对无关紧要的人解释。 “为什么?” “服下忘情蛊,心还是我的,不是吗?能让我动心的,不会是你。” 看着秦啸日蒙上凛冽寒霜的幽冷黑眸,充塞了对她的鄙夷与厌恶,蛊娘子气愤至极,杀气勃然的艳眸死盯著他们。 “不可以”秦啸日怀中的莫璃喘息著开口,汩汩鲜血涌流的嘴中吐出轻颤哀求,为她苍白的唇色增添了一抹清艳,却也哀伤。 她颤抖地触碰他眼角泌出的血珠,那像是血泪的温热湿濡。 “少主你不能有事蛊娘子她可以不伤你,我死没有关系”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沉郁低咆:“傻瓜!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么傻?你我都是凡人,我们又有什么不同,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但他却无法怨她,他怎么舍得埋怨她 “对不起”莫璃强忍鼻酸,不想让秦啸日看见她饱藏心酸的泪。 眼见两情相悦,蛊娘子妒恨难平,再也无法忍耐,曝露在衣裳外的无瑕雪肤,开始浮现一层诡异的黑雾。 她的怒发在冷风中散扬,由红转黑的唇瓣让她的绝艳步向阴森狰狞,不知何时她手中已经多了条长鞭。 “秦啸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愿意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也杀!”“蛊娘子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莫璃想起了自己,她何尝不是以这种“自私”的方式面对心底的情愫。 她想着要拥有父爱,想着要替早逝的莫言哥哥尽忠尽孝,想着与秦啸日之间的主仆分际,想着唯有冷漠才能避免再度发生五年前秦啸日以身护她的意外,所以背弃对他的承诺。 她原以为这么做是对的,因这些都是为人女、为人妹、为人奴所该做的牺牲奉献,可是到头来,它仍是一种自私。她的自私,也是这么的丑陋吗? 蛊娘子被莫璃同情的眼神震慑住,一时哑口,内心纷杂凌乱。 爱? 秦啸日说的没错,忘情蛊能令一个人忘怀却无法控制人心,哼,那又如何──“没错,我蛊娘子得不到的东西,我宁愿毁了,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残酷地说著,发间、衣里钻出十多只大大小小的黑蜘蛛、毒蝎子,爬到她手里的长鞭上,那条鞭子便属天下至凶的毒物。 这骇异的一幕,让藏身草丛的龙炎天神色顿时一凛,怀中被他又捂住小嘴的平安则是恐惧得惊颤连连,就在蛊娘子扬手挥鞭时,平安的小凤眼也瞪到最大── 风,在这一刻静止。 蛊娘子张狂腾飞的怒发也在这一瞬间散回肩背上,于空中划出半圈的毒鞭倏然垂落地面。 她瞠直了艳眸,缓缓低头,看见一把长剑从背后刺穿她的左胸,黑红色的血迅速浸染她整个胸口,还未及看清终结她生命的人是谁,最后的目光似恨似憾地停留在秦啸日脸上,便往前倒入血泊之中断了气,而那些仿佛是依存她而生的毒虫,也一只只肚破肠流而亡。 “少主、言师兄元宝来迟了” 一剑刺死蛊娘子的元宝宗,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跪倒昏倒在地。 “元师弟”莫璃痛心闭上眼,再也承载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蛊娘子死了,少主和元师弟身上的毒怎么办 秦啸日眸光晦黯,心情同样复杂,他清楚蛊娘子一死,元宝宗存活的希望也跟著渺茫,但莫璃因而能幸免于难,他又不禁感激起元宝宗。 他就是不需要他们舍命保护,才会将他们一一支开,他们就不能放聪明点吗?一个个回来找死干什么!当下他能做的,就只有保全这两个视他为天的笨护卫! “璃儿,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救兵。”或许“那个人”有办法。 “不可以少主,你不能再妄动,我去”莫璃努力撑起伤重的身子。 她看得出来,他若再奔波,体内躁乱的血气不但无法平静下来,更有可能冲爆全身筋脉,届时不,她不能让他涉这个险! 他制住她,俯头在她唇心印下结实短促的吻。 “听我一回好吗?我不想在失去记忆以前,还带著遗憾!” 他早料到康宁王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为了不连累她,只好有违她的意愿毅然撤换护卫;还有五年前发生欧阳敬事故的那次,他命令她离他二十步之遥。除此之外,他从不愿以主子的身分要她听从他任何事,因为他知道,这也是根植她心中最介意的现实。 “我不要” 她闷声摇头哭泣,小手努力地想揪住他的衣衫,却怎么也使不上力,眼泪急得像溃堤的洪流。 “别担心,你一定要撑下去等著我,我保证会回来。” 他将她鬓边被泪水沾湿的发丝撩到耳后,轻轻吻去那一道道教他心疼难当的泪痕,虽不舍,却也害怕著即将遗忘她的自己,不再因她的眼泪感到心痛。 我会忘了这种锥心的感觉吗? 我会忘了她吗? 天之骄子的秦啸日没有怕过什么,此时竟发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著。 “少主、莫言、元护卫!”一阵心急如焚的嚷嚷从比人还高的漫草间钻出。 “你们谁都不必抢著送死,我来了啦。” 一身清逸华服的俊美男子,随冲上前的平安来到他们身边,一派自负的语气不若平安的焦急,反而有些没好气。 秦啸日一见是龙炎天,带血的嘴角浅抿一笑。 “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才想着你,你就来了。”他,可以放心了。 “少恶了,谁跟你心有灵犀,要不是安儿不放心你,你的运气才没这么好!”哼,不放心,他讨厌这种说法。他虽然愿意在秦家药铺义诊,但与秦奸商没什么交情,更别说秦奸商是平安最尊敬的男人,这点让他一度不是滋味,也不想给秦奸商什么好脸色看。 “你别说了,快看看少主的伤呀!”心急的平安吆喝著龙炎天,又转而对主子道:“少主、莫言,你们忍著点,有龙大夫在,你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龙炎天挑了挑俊眉,听见心爱的女人对他有信心,心中不禁舒坦了些,心情也好上许多。 “如果是从前的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出手替人疗伤。”他撇撇嘴,不疾不徐先走向昏迷的元宝宗,半翻过元宝宗庞大的身躯,抓起熊掌诊脉。 “对了,还有元护卫,他怎么样了?”平安也提裙想过去看看,却被龙炎天制止。 “别过来,安儿,你不会想看到他中毒的模样。” 小东西连看到春宫图都会作恶梦,元宝宗的长相根本模糊不清了,还是别让小东西看到比较好。啧啧啧,凄惨,蛊娘子用毒之狠,可见一斑! “无妨。”平安还是来到他身边,压下乍见元宝宗脸上,布满可怕黑色疙瘩的惊骇与恶心感,抖著嗓音坚定道:“我我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子了,总总总不能你替病人诊治,我我我却躲在一旁帮不上忙,我我我不喜欢这样。元护卫他他他,有、有救吗”好惨。 龙炎天抬眸看着她,唇畔扬起笑意。 “遇上我,算他命大。”语落,他在元宝宗鼻下人中及额心各扎一针,再吐他几口唾沫。呸呸! “你吐元护卫口水干嘛,他跟你有仇吗?!”平安瞪眼嚷著。 “没有,我在救他。咳──呸!”又啐了一口,均匀抹开。 “你这样哪是在救人!”很脏?g,污辱人还差不多! “安儿,世人都称我什么?”他笑,不答反问。 她偏头想了想,耿直地照实回答:“脾气古怪冷血无情见死不救死没良心的神医。” “前面十七个字可以去掉。”他没好气地甩眼。 “既然与神搭上边,身上多多少少有些东西可以救急,好比血泪、污垢、毛发之类的,有听过神话传说吧?” 再者,他从前为了摆脱“宿命”曾尝试以身试药,不知灌过多少汤药、啃下多少药草。若说蛊娘子是个毒体,那么他就是个药体了,但他毕竟不是神人,唾沫自然不是仙丹灵药,不过至少能拿来应急。 “很牵强?g” 在平安回以一脸狐疑前,龙炎天又插嘴道:“他们暂时没有生命之危,安儿,秦少主的座车就停在山下,你去唤车夫来帮忙搀扶他们下山,得速回秦府。” “喔,好,我马上去!”人命关天,平安无心理清龙炎天神不神,赶紧往下山的小径跑去。 接下来,龙炎天来到莫言身边,蹲身探脉。他这一探,发现了莫言不属男性的体质,对秦啸日拚死也要救她的行径,总算恍然大悟。 这名扮成男装的女子,一身英气与冷漠的气质绝非三两天可成,定是扮了多年的男人,才会连他这个对人体再熟悉不过的利眼大夫也给蒙骗过去了! “她情况如何?也被蛊娘子下了毒?”秦啸日皱眉凛问。 “她中了软筋毒,毒性退了自然无碍,不如身上的刀伤来的严重。放心,你已经为她止了血,接下来就交给我。”看出奸商也有人性,龙炎天的语气难得好声好气了些。 “拜托你了。” 像是如释重负,秦啸日极度紧绷的心神一松懈,人也往一旁倒去,被龙炎天接住。立刻为秦啸日诊脉的龙炎天,眉目一凝,在秦啸日身上点了几处穴道,而后再度探脉,眉心的折痕不放反深。 “喂,蛊娘子到底让你服下什么?” 看样子,那个吻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秦啸日的脉象澎湃不稳,应是勉强冲破定身穴所成;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某股力量在他体内反向流窜,无法制穴而止,难道会是── “忘情蛊。”经过救治,秦啸日七孔出血的状况已缓,黑眸半睁,咬牙答道,不肯与袭来的昏沉妥协。 龙炎天神色愀凝。果然是蛊毒,这下子可棘手了! 看出龙炎天的正色意味为何,秦啸日扯出苦涩一笑。 “璃儿,对不起,我也许会忘了与你共有的回忆。” 那一幕幕回忆,在秦啸日脑海转瞬划过,有她的笑,有她的泪,有他的动容,有他的无可奈何。 “不会的,不会的”莫璃心头惶恐紧揪,想握住他的手却又力不从心,是他紧紧反握她的手。 “龙神医有办法救少主的对不对?” 她恳求地望向龙炎天,只见龙炎天默然不语,看她的眼神充满严肃与不确定。 “不要”她摇头,嘶声抗拒。 “我不会有事,死不了。” 只不过忘情与死,又有何差别?性命并非危在旦夕,但他生平首次觉得,与死亡的距离,好近。 秦啸日伸手抚去她的泪,唇边安慰的笑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暖。 “没有了回忆,我们可以重头来过,只是,端看你是否愿意给我机会爱──”话顿,又起。“也罢,你不正希望我把从前忘了吗?只要我忘怀一切,我的存在就不会令你那么为难了,这样,也好”他的笑,添入了几许自嘲。 她困难地频摇头,泪落得更凶了,那是想握住什么却又握不住的恐慌,想澄清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矛盾,两相狠狠攫住她的呼吸,揪扯她的心肺── 直到这一刻,她仍是自私的!她好恨这样自私的自己,好恨! “原谅我,璃儿,这回恐怕无法依你了” 他在微笑,在道歉,语气逐渐虚乏,沉重的眼睫也在加速袭来的晕眩中半起半落,感到脑海正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侵蚀、挖空,他奋力想看清眼前愈发模糊阴暗的身影。 死亡是什么滋味,他想他尝到了,有满足、也有不甘心,但都不重要了。 “我想看你笑” 是命令也好,恳求也罢,就让她的笑容陪他坠入黑暗吧,他说什么也要记住她的笑脸。 “好,我笑” 泪流满面的莫璃,颤抖的唇硬是扯开比哭还难看的弯弧,双手捧著他的脸,低唤著:“别睡,啸日哥哥不要忘”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璃儿啊! 风,再起。 声嘶力竭的沉痛呼唤,也在他紧闭双眸的那一刹那,随清泪融入风中。 *  *  *  *  *  *  *  * “不要──” 床榻上的莫璃凄切痛吼,倏然弹坐起身。 “莫言,你醒了!” 平安见昏迷十余日的莫璃终于苏醒,欣喜低呼,忙不迭凑到床边。 这几天都是她在照顾莫璃,羡煞府内一干丫鬟,不过好在她身为神医未婚妻之便,能有借口揽下这差事,不然若让那些抢著想看顾莫璃的丫鬟照顾莫璃、替莫璃换药,那莫璃的“秘密”岂不泄底! 当年莫璃扮起男装代替莫言,她年约九岁,对莫护师患了失心疯之事当然有印象,只不过日子一久,大家都习惯莫璃的男装扮相,喊她莫言也喊惯了,知情的奴仆们都明白莫璃孝心可鉴,于是没人再去提起这件伤心事。 莫璃身型虽然不比男人壮硕,但身高比平常女子高些,平日沉默寡言,加上剑法了得,后来新进的下人自然而然也都以为莫璃是个男子,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自从莫璃扮成莫言,莫护师虽然没有再犯心病,但身子时好时坏,想必莫璃仍不愿泄漏秘密刺激了莫护师,她当然得多帮著忙,小心些! 窗檐下传来涓滴细雨声,莫璃低喘了几口气,认清了所在地,她的寝房。 “是梦,是一场梦,不是真的”她抓住平安的手,急问。“平安,少主人好好的,对不对?!” “你别心急,当心伤口裂开呀!” 莫璃身中二十几道刀伤,有的深可见骨,还必须靠龙炎天以针线缝合,伤势这么严重,一醒来却只问少主,眉毛连皱都不皱一下,她不疼的吗? “告诉我,少主是不是没事了?” 平安的手被抓得更紧了,仿佛也能感受到莫璃的心急。 “少主的身子是没事了” “什么意思?他记得一切,对不对?!”莫璃不安再问。 “少主他”见莫璃焦急心慌的模样,平安鼻一酸,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莫言,你镇定点,听了不要难过,否则对你的伤势不好,少主大难不死已经值得庆幸──”平安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蓦地被莫璃打断。 “什么不要难过?”莫璃挑重点问,从平安诚实的眼神中瞧出了端倪,她的脸色倏如槁灰。 “少主忘了一切,是不是?不会的” 她不信,她不信天底下真有那种会吞噬回忆的蛊,她不信! “莫言,你要去哪?你需要休养,还不能下榻呀!当心身上的伤,莫言──” 见莫璃弯身穿鞋,在单衣外随意拢了件长衫就要冲出房门,平安又不敢动手拉她,就怕拉扯只会让她的伤势恶化,只能在一旁连声阻止。 “莫言──” 平安追上前,后脚才一跨出门槛,就被人压住肩膀,她回头一看。 “莫护师?”为什么要制止她阻止莫璃呢? “眼见为凭,没让他亲眼看到少主,他是不会信的,也绝计不会安心养伤。” 往主院奔去的踉跄背影,在莫昆眸底填成一洼若有所思的叹息。 只不过,就算亲眼证实了,这孩子真的能安心吗 第九章 莫璃无视飘到眼帘上的纷飞细雨,焚急的步履一刻也没稍缓,明明用著比平常还快的步伐直奔主院,却有著一种路遥难至的错觉。 “莫大哥,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可以下床呢?来,红香扶你。” “莫大哥,当心点,橙心也扶你。” “莫大哥,黄雀替你擦掉雨水。” “”原来,她跌跤了。 莫璃大口大口喘息著站起身,对耳边不知内容是什么的嘈杂絮嗓充耳不闻,推开旁人,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终于来到主院书房门廊,她听见从书房传出来一阵谈话声,不只一人,她仔细搜寻某道不曾自心中磨灭的嗓音,不一会儿就教她听了出来。 她举步上前些,撑靠在门扉边,执意看看那道温醇嗓音的主人。 莫璃原本紧咬的齿颚总算缓缓放松,就这么依著门扉看他。 他神情专注,正与秦家香料铺江管事谈事,外貌依旧是那么的丰神俊挺,神态依旧是那么的从容温煦,唇畔的浅笑依旧是那么的温文和善,手中依旧握著惯用的青璃折扇,他依旧是他,没有改变。 还好她有亲眼来看 “是莫护卫呀。”不知过了多久,江管事走出房门,关心地问候门外之人。“听说你受了伤,身子复原的如何?”唉,秦家的多事之秋。 “已经不碍事。” 莫璃忘情地轻抿微笑,看得江管事有些怔楞。他倒是没见过一向面无表情的莫护卫笑过,这么一笑,还真让那张平凡斯文的脸庞生动许多,感觉总不好说一个男人“漂亮”不少吧,应该是“俊”了不少啦! “那就好,我先走一步。”江管事颔首后便离开。 “莫言。” 她内心疾跳,闻声回头,眼前就站著总是左右著她心绪的男人。 “能下榻了?”秦啸日语气平稳,浅笑依旧。“听说你前些日子为了救人而受伤,伤势好些了吗?救人的立意是很好,不过下回小心点,免得莫护师担心了。” 莫璃心口猛然一坠,微笑僵在脸上── 听说你为了救人 免得莫护师担心 她受伤的事,他只是“听说” 莫师父,才是他向来唤她爹的方式。 怎么是这样?! 不敢置信的下一刻,莫璃心中只剩胆怯与懦弱,她牢牢直视他的双眸,但却不敢深究、不敢开口试探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我说错了什么吗?” 从对方的眼神,秦啸日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唇畔牵起抱歉一笑。 这几日,他在秦府内看过太多这种眼神了,起初,要是眼前有铜镜,他定也会在自己眼中看到这种又困惑又讶异的眼神,看多也就适应了。 可是莫言的眼神,又好像与其他人不能相提并论,是他的错觉吗? “他们说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才会脑袋浑浑沌沌的,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我如有冒犯之处,请你见谅。” 他语气平和,态度与平时对待下人的亲切没什么不同,甚至,客气得就像是在对路过的陌生人说话一样。 把自己和过去都给忘了。莫璃胸口一哽。 “可少主认得莫言!”她没有听错,他确实一见到她,就开口唤她了! “那是因为你昏迷的时候,我去看过你。”他语顿,浅笑轻叹。“失去记忆的是我,平总管却比我还紧张,直拉著我去看你,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他在她冀盼的眼神下,眸光略黯。“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少主也不认得江管事?”她不放弃再问。 他摇头。“这几天秦家各商肆管事们都来探过我的病,我既得知自己是秦家主事者,怎么说也不该因为忘却过去而撇下商肆不顾,于是我请他们来向我说明各商肆的状况,也听他们说些以前的事。”于是得知自己是家大业大的秦家长子、奴仆们崇敬的秦家少主、商场上的常胜军,但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心上总有个若有所失的缺口还没填上。 “如此也回想不起过去?” 他无可奈何的苦笑表情回答了她,也打破了她的希冀。 “对了,我听平总管提起,我们认识有十年之久了,近五年来你都担任我的贴身护卫,应该知道我不少事情、又经历过些什么吧?” “不是十年,是十二年又八个月。”她苦涩更正。 他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微笑问道:“那么,我们两人的关系是纯粹的主仆,抑或明友?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老实说,自从我失去记忆后,好像没有这类友人出现过。我没有吗?”看来,他懂得做生意,而做人似乎很失败哪!他也想知道,方才衍生的“错觉”究竟是不是错觉。 秦啸日认真的目光让莫璃呼吸一窒,不由得怔忡回望。 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好友间会彼此吐露心事、分享秘密、共有约定,没人说你不能向苍天吐露心事秘密,不能和?有所约定。既然能与上苍为友,你就能和我成为朋友,是不? 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满心欢喜地允诺了他,却食言了。 “我有说错什么吗,莫言?” 他的叫唤声,将莫璃从不曾磨灭的内疚里拉回残酷现实。 她几乎就要冲口推翻他忘却了过去,但,只是几乎。 他那声“莫言”宛如一块贴上心口的寒冰,狠狠冻醒她的理智。 没错,她现在是莫言,就算再怎么内疚,她还是莫言啊!莫言与莫璃不同,莫言背负著爹的期许,而莫璃只是爹宁可遗忘的孩子 “少主是莫言的主子,此外没有别的了。”她逼自己淡漠以对,但衣下双拳却是紧握,任由指甲深深陷入肤肉里。 他哂然微笑。“是这样吗?那就是我想太多了。” “少主?”什么意思?! “没事,我以为可以从你口中,听到不同于其他人口中那个倍受尊崇的‘秦家少主’的事迹,我想知道的是关于‘秦啸日’的过去、曾有过的喜怒哀乐。” 他语气稍顿,自嘲一笑。 “也罢,秦啸日不就是秦家少主吗!我病糊涂了,你别介意。” 莫璃轻摇头,逼自己佯装出不介意的淡笑来回应他。 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以前他对她笑的时候,墨石般的深眸总是弥漫著醉人的温柔,和现在虽然温和却显得疏淡的笑意不一样啊── 她恍然体悟! 原来,他对她,一直是特别的。 但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眼中最特别的存在 你不正希望我把从前忘了吗,只要我忘怀一切,我的存在就不会令你那么为难了,这样,也好。他说过的话,在莫璃深涩的心谷里反覆回荡。 这样,真的好吗?她也曾这样要求过他,不是吗? 但,倘若是好,面对已然忘却一切的他,她为何会心乱如麻、痛彻心扉? 她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谁来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能不背弃所有人── 莫璃的脸在笑,心却在泣。 正当秦啸日对莫言眼中清晰掠过的沉痛感到疑惑时,在莫言那袭略湿的藏青色的长衫上,看见缓缓晕开扩大的深泽。 “莫言,你的肩胛?!”他皱眉,将重心有些不稳的莫言,安顿在书房内侧铺有双纹软褥的翡翠躺椅上,平稳道:“你的伤口流血了,我去差人请大夫过来。” 伤口? 莫璃怔然低头,发现鲜血沿著她手背滴落地面,刀伤的痛楚终于在此时才有机会闯入她体内大肆叫嚣作乱。 好疼 以往当她受了伤,都能在他眼底看到心疼与呵护,这回,她看不见。 难道这就是上苍给她的报应吗?惩罚她以前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拚命推拒、忍心伤他的报应吗! 真的好疼 秦啸日再度回到书房内,已经不见莫言踪影,一双深邃黑眸陷入深思。 莫言方才的眼神,似乎压抑著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深沉至痛,与他有关吗? 一个寻常的护卫对主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神情?至少,他在平顺、平安、莫昆以及其他人眼中并没有见过。 他想不透。 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  *  *  *  *  *  *  * 莫璃再次从昏迷中苏醒,已是一日过后的深更。 她的情绪不若上次醒来那般激动,仅是沉默地望着正上方的床帷。 龙大夫说,忘情蛊必须由下蛊之人才得以解开,可是蛊娘子已死,世上便无人可解秦啸日身上的蛊毒,除非 床头笼罩一道暗影,那道身影背著烛光,来到床边探看。 “孩子。” 熟悉的低嗓引起莫璃的注意,她微微侧头,看清了坐在床沿的男人。 “爹?”她掀被想起身,却被莫昆制止,他替她盖妥了滑落的衾被,粗厚的温热大掌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烧总算退了。”莫昆道。 “孩儿不孝,让爹操心了。”她一点也不意外自己又在床榻上醒来,昨日她从少主书房离开后,不顾身上裂开的伤,冒雨去找龙炎天,骤大的雨势让她伤口恶化发炎,强撑著虚弱的身体听龙炎天说完她亟欲知道的,人也失去了意识。 “龙大夫告诉我,你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你想知道的事了。” 莫昆所言,与莫璃苏醒后心中所想的唯一一件事相呼应,她一语不发。 良久,莫昆率先开口了:“别顾虑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璃儿。” 爹喊她什么?!莫璃心口一跃,清眸诧异圆瞠,所有或惊或喜、或忧或惧的情绪,像是全数突然涌上眼眶,在眸心交杂蓄积。 她缓缓坐起身子,嗓音有些无法自持的颤抖。 “爹”她没听错吗?爹认出她了?! “璃儿,是爹的自私让你变成这样,这些年,苦了你了。”莫昆轻抚著女儿的发,充满怜爱的眼底也有忍住不落的湿意,喟叹续道。 “当年失去莫言的时候,我确实难以接受事实,也确实错认你为莫言。后来,我的心逐渐清醒了,见你扮成男孩子,我曾一度挣扎要不要说出来,可是私心仍让我退却了,我将对莫言的期许转移到你身上,要你接下莫家的使命也藉此,弥补我对你曾有过的狠心。 当莫言在病榻上与死神搏斗时,我才愕然体会你娘就算用她的一条命,也要换你留在人世的用心。我也多想用我这条老命换回莫言,但我没有你娘幸运,也总算明白她走得没有遗憾,因为你是她和我的女儿,所以她用尽生命保护你。而我,却没看清这一点璃儿,你怪爹吗?” 莫璃摇头,得紧咬颤抖的下唇,才能阻止自己哭出声音来。 不哭,她好开心,不哭。 她怎么会怪爹,原来这些年来,爹知道她的存在,爹对她的好、对她的关怀、甚至现在守在她身边,都是为了她,不是为了莫言哥哥 “爹的好璃儿,是爹对不起你。”莫昆将女儿拥入怀中。 莫璃的脸贴在父亲温暖的胸膛前,强忍的泪水仍因满足而从眼角滑落了。这是爹的怀抱,是她盼了好久好久的怀抱 “少主的事,你有何打算?” “少主必须记起一切,否则会有危险。” 那日在东郊山林,她没听见到底是谁想置少主于死地,现今对方也一定知悉少主还活著,少主的失忆能否让对方打退堂鼓还是个问题,唯有让少主寻回记忆,少主不再处于被动,才能避过此番劫难。 “只要无违心底真正的声音,爹支持你。”莫昆微笑道。 “爹?!” “璃儿,你喜欢少主吧?”莫昆爱怜地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痕。“那就将你所想的付诸实行,不要有遗憾。”她的苦,他看在眼里,是他的私心,让一个好好的女儿女扮男装处于煎熬之中,如今,是该让这份煎熬结束的时候了。 “可是,那样会──” “你还是我莫昆的女儿,不会改变。” “璃儿不想让爹尝到璃儿现在的痛苦。”不想让啸日哥哥也 “傻孩子,爹知道你不怪爹,已经没有‘遗憾’了呀,嗯?”他轻拍女儿的脸蛋,眼神中传递著让她心领神会的深意。 这孩子为他、为莫言,做得够多了。 “爹” 莫璃泪眼迷蒙地看着比往昔老迈许多的父亲、他的黑发几乎白了,曾经英朗的脸庞也刻划了与背负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同等沉重的岁月痕迹,但他此刻的神情却是欣慰的、是满足的。 她轻展笑颜。 “璃儿明白了。” *  *  *  *  *  *  *  * 秦府护院练武场 一道藏青色的身影手持墨剑,挥舞著流畅的剑法,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仍不失俐落好看。这一幕,全映入走近练武场的某人眼中。 秦啸日停下脚步,深邃黑眸微眯,视线不离那道清瘦身影。 看莫言练剑,不知为何,竟有种熟悉的感觉攫住他,仿佛像是他已经很习惯站在护院一角安静看着他练剑,然后只要看到莫言因莫昆的夸赞而扬起笑容时,他也会感到无以附加的满足 “言儿,伤口还没完全复原,流点汗就够了。” “是,爹。” 练武场上传来莫家父子的对话。 果真,莫言笑了,他也看得有些痴了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少主。” 莫昆率先发现立在莫璃背后的来人,于是走向秦啸日,谨守礼分抱拳揖身。莫璃闻言也倏然回身,在对上秦啸日依然显得陌生疏淡的目光后,垂首轻颔。 “莫护师,我有些话想与莫言单独谈谈。”秦啸日甩去突生的困惑,抿笑道出来意。 “少主请,属下告退。”莫昆看了女儿一眼,遂独自离开练武场。 *  *  *  *  *  *  *  * 入冬的苍穹有些凝灰,郁郁闷闷的、沉沉涩涩的,似地上人心。 “你的伤好些了吗?能练剑了?”秦啸日问。 “好多了,多谢少主关心。”看出他浅笑神情中没有太多情愫,莫璃喉中虽然仍是有些苦味,但已经能接受他忘怀一切的事实,也必须接受。 “护院南面那是什么树林?” 他又问,目光从莫璃身上拉到她身后不远的一片秃木林。 “桃花林。”她答,视线也落在林间。 “你喜欢那里?”他看出她眼中眷恋的光芒。 莫璃回眸看他。桃花林,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天地,看来,他也忘了。 “嗯,少主也是。尤其是开花的时候,少主喜欢倚树席地而坐,有时也会在树下吃腌梅。” 陪她谈天说地、以口述教她练剑、或者故意弄乱她的发辫再替她系妥 “真的?”秦啸日听得兴味。“除了花、树,林里还有什么?” “有啸日哥哥和璃儿共享的回忆。”她深情凝视他。 忘了有多久,她不曾在他面前流露心底的情愫,总是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掩藏自己真切的情怀。谁料,在心田埋下的情豆早就生根、发芽了,再怎么压抑、再怎么退却都是多余,都是徒费力气,这也明明白白揭示著──她爱他。 她看见她手中这端的红线了,可是拥有红线另一头的他,现在看不见。 秦啸日不难理解,她口中的“啸日哥哥”指的就是他,那么 “谁是璃儿?” “我是莫璃,啸日哥哥的璃儿。你一点点熟悉感也没有吗?这是你给我的名字呀。”她望入一双清澈湛朗的俊眸。 他剑眉微蹙。“抱歉,我想不起来。可你不是莫言吗?”而璃儿这名字太过女性化了秦啸日豁然顿悟! “你是个姑娘?!”难怪,她的声音虽不若男人低沉,却比女人稍低,骨架虽不若男人厚实,却比女人高些,气宇虽不若男人阳刚,却比女人英飒,应是作男子装扮已久。 莫璃即便早有预料他会出现这种讶异的神色,但在听见他说“想不起来”时,她仍不免怅然失落。 “无妨,啸日哥哥会想起来的,一定会。”她强颜欢笑看着他。 朔风袭过,拂起她的发丝来到唇边,他不由自主,伸手将垂落在她颊侧的一绺青丝轻轻撩到耳后,著迷于她发丝的柔凉触感,他忍不住任指尖穿过她发稍── 某种像是一直惦记在指尖的满足感,倏地打入秦啸日心口,他被自己不假思索的举动震住,他呆了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好似,他一直想对她这么做,却曾经苦苦压抑 不对劲!他的脑袋或许病糊涂了,但他的知觉很清楚,这不是主子对一般奴仆会有的感觉,绝对不是!他没有记忆,却有感觉,她隐瞒了他什么吗? 此番亲匿的举止,也让莫璃心脏狂跳不止。 “啸日哥哥,你有想起什么吗?!”她急问。 “不,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他对莫璃存有感觉,为何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秦啸日眉头拧得好深,两手抓住她双臂。 “莫璃,你是否还隐瞒了我什么?告诉我!” 还是想不起来吗 “是,璃儿一直隐瞒著一件事。璃儿从没忘记答应过啸日哥哥的承诺,要与啸日哥哥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眼角清泪,悄悄落。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替她取名为莫璃,因为他就算有血脉相连的兄妹,心仍是孤独的,所以每次唤她,都请求著她莫离──别离开。 慑于她眸中的无尽深情、以及宛如切肤的心疼,秦啸日更急欲厘清一切了。 “我们到底──”还没问出口的话语,被她的双唇堵住。 他心旌一荡,几乎要为这柔软的触觉叹息了,比方才抚摸她青丝更加激切的欲望在他胸口汹涌翻腾著,他没有任何抗拒便接过了主导权,双臂自有意识抱紧她,狠狠吮尽她唇齿间的芬芳── 他蓦地抽离她的唇瓣。 “莫璃,我” 他眼中鲜明的迷惘,仍教她心痛。 “啸日哥哥,我知道我一直是自私的,容我再自私最后一次,对不起” 秦啸日被莫璃突然出手点了昏穴,就在她一声声的道歉中,失去意识倒在她身上。 第十章 皇城天牢 就著石墙上点燃的火把,一道被火光拉得老长的人影拾阶而下,走向阴暗牢狱最底端,来到一座牢房前。 “王爷,别来无恙?” 牢房里的男人一听见这道声音,骤然抬头,眯眼看清站在铁栏外的人后,灰眸倏地瞪大。 “是你?!” “看来王爷并非无恙。”比起锦衣华服,这副牢犯模样显得狼狈。 那人温吞道,醇朗的嗓音中有著慵懒惬意的笑意,笑意里有几分真伪,总教人分辨不清。他右手的青璃折扇一开悠哉轻摇,俊眸四下浏览,说出观后感。 “多亏王爷,这还是在下头一回探天牢,唉,天牢比起一般牢狱气派是气派,可惜就是闷了些。” 康宁王奔上前,抓著牢栏低吼:“你不是忘记一切了吗?!”不,他的眼神不像个失去记忆的人,难道 “王爷派来秦府的密探所回报给您的消息,确实无误,在下的确‘曾经’忘了过去。”男子答道,此时又有两道身影靠近,还扛著一名状似昏迷的男人。 他们将男人放在地上,解穴让他清醒,男人睁眼一看见牢房内的人,立刻急喊出声:“王爷!请您帮帮小的,秦府护师莫昆似乎发现了小的的身分──” 男人总算真正清醒,跪在地上磕头请求,赫然看出康宁王脸色微变、衣著不若寻常模样,也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地。 “王爷您这里是?”是王爷在牢里,还是他在牢里? “我不是似乎发现你的身分,而是早在你进秦府就得知了。” 闻声,男人转头一看,映入眼中之人更教他双腿发软。 “师父少主?!” “不要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种不肖弟子!”莫昆大喝。 “阿茂,你当真是欧阳敬之子,为报父仇,所以投效康宁王?” 元宝宗不敢置信问。眼见一起进入秦家担任护师的同伴,认识亟欲铲除少主的康宁王,还向康宁王求援,他再怎么难以置信也无法不看清了。 原来都是因为阿茂替康宁王通风报信,少主才会遇袭,他因而掉入蛊娘子的陷阱,言师兄也因此身受重伤! “我”欧阳茂自知诡计遭揭,也顾不得什么了。“没错!我爹被秦啸日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自引火药了却残生,这股怨恨,我能不帮爹报吗!” 欧阳茂双目怨火四窜,直烧瞳心之人──“你根本就是个残忍的魔头,为求一己之快,别人的尊严、性命根本不值钱!我咒你不得好死!” “混帐东西!”莫昆甩了他一个耳光,啪!“你只看见欧阳敬的落魄,你知道欧阳敬对秦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吗?老爷当年并非死于心疾,而是被欧阳敬毒害身亡,这你知道吗? 要是少主真的残忍,岂会留欧阳敬苟延残喘,又岂会明知你心怀恨意还让你入秦家习武!我多年来忍下你爹弑主之愤,对你一视同仁,无非想遵循少主之意导你走入正途,结果你还是──” “莫师父,别说了。”秦啸日云淡风清道。 他是凡人,有七情六欲,心胸没有莫昆说得那么宽大。况且,他当年也给了欧阳敬不少教训,如今还利用欧阳茂去传递他失忆之实,让康宁王信以为真,以为秦府众人相信他的失忆乃因病所致、而非有人蓄意谋害,暂时对他降低戒心,他失忆前差人秘密去办的“事”才得以顺利进行。 “少主您唉!”莫昆痛心地大叹一气,甩袖撇头。 “”得知内幕的欧阳茂瞠目结舌,再也无话可说,颓败跪地垂下头来。 “阿茂,这回你自掘坟墓,我爱莫能助。”最不可原谅的是,欧阳茂差点害死他的璃儿,还令璃儿心痛难当,他不会客气了。“元护卫,将他交给官衙。” “是。”元宝宗无奈拉起地上的欧阳茂,押著他先行离开天牢。 “王爷,实在很抱歉,您直至方才还站在您那边的心腹,得被收押了。”秦啸日突然想起一事。“哦,差点忘了,他是王爷最后一位心腹了。” 康宁王心头一凛── “那些人会背叛本王,是你收买的?!”他猜得没错,为什么他贿赂收买的商贾、暗中集结的军队,会在一夕之间向天子投诚、托出他的阴谋、供出逆谋证据,让他一夕之间被打入天牢、身败名裂,因为全都是眼前这个男子做的! 秦啸日唇角勾起一记“你说错了唷”的微笑,摇头。 “收买人心是不难,但在下贪财,绝不会浪费钱财去收买无关紧要的人,在下只不过是派人告知他们,康宁王爷勾结外邦叛国的证据即将呈交天子,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有了动作。”而且是一面倒。 “什么?!那封约书就是你偷走的秦啸日,你够奸!”康宁王目眦尽红,咬牙低吼。“王爷言重了,这都得怪王爷逼人太甚,在下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早料到他不答应康宁王的提议,康宁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早在中蛊前便派人偷取康宁王叛国的证据,结果让他给挖到宝,得到康宁王勾结外邦的约书。 康宁王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败在天衣无缝的计画中。 “你到底” “王爷好奇在下如何恢复记忆?” “蛊娘子所下的蛊毒,世上除了她自己,根本无人可解!”他那六名黑衣手下明明亲眼看见蛊娘子下了蛊,而蛊娘子也命丧黄泉了,为什么秦啸日会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王爷这么一提,踩到在下的痛处了。” 秦啸日黑眸半敛,目光在横卧左腕内侧的伤痕停驻半晌,再度抬起的目光,是连康宁王这种阴险小人看了都为之忌惮的幽冷狠辣。 “蛊毒无解,但能转移,转移蛊毒势必有人牺牲回忆。王爷令在下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就算要你身败名裂,都不足以泄我之愤。”他冷冷一笑。 “叛国之罪虽然够你受了,但你以前犯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恶事,也该有人替你翻出来回味回味── 奸杀府中丫鬟,强占百姓土地杀人灭口,再加上云云等等,相当可观哪!请好好享受剩没几顿的牢饭吧!这里又阴又闷,怪不舒服的,莫师父,咱们走了。” 语罢,秦啸日又拉著长长的身影拾阶而上。 “你”康宁王老脸青白交错,浑浑噩噩地缓缓滑坐到冰冷的石地上。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惹上了根本不该招惹的人,后悔也为时已晚 “少主。” 离开天牢后,莫昆在秦啸日身后出声唤道。 “有事?”秦啸日顿步,浅笑回头。 “您是否也气属下让少主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秦啸日俊眉微挑,看向左腕的伤痕。 “不提还好,提了倒让我想到,璃儿凡事都考量到莫师父,想必莫师父也是促成‘此事’的帮凶。”若不是莫昆的支持,璃儿岂会下定决心。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少主法眼。” “你这么做,乃为成就忠义多些,抑或私心多些?” “不瞒少主,是私心多些。”莫昆喟然叹道。“璃儿为属下、为莫言受的苦也够多了,属下这么做,何尝不是希望璃儿能忘却那些心酸的过去,忘了为父的我曾经多么苛待她。”父女情分涤净芥蒂重新来过,世上能有几人有幸可得,算是他的私心吧。 “我喜欢你的答案。” 要是莫昆回答他“牺牲女儿是为了成就忠义,只要少主活得好好的,莫家人死几个都无妨”他就会暂时当没听过敬老尊贤这句话,先赏莫昆一拳再说! 莫璃的确为父兄牺牲太多太多了。 “莫师父,你给璃儿的答案也是这一个?” “是的,‘父女相认’,彼此都没有遗憾了。”曾有过的心痛、懊悔,往后就由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背。 没有遗憾于是乎当时在练武场边,莫璃才会告诉他那些话? 秦啸日胸口一阵紧缩。 “没有遗憾是吗?那就好──这是我给你的答案。”只要莫璃没有遗憾,他也无所谓气不气了。 莫昆欣慰地看着秦啸日,他的女儿没有爱错人。“属下尚有一事不解。” “你问吧。” “敢问少主何时确知属下已从失心疯中‘清醒’?” “得知蛊毒如何自我身上除去时。”除非莫璃确定她爹承受得了“儿子”一觉醒来之后“变成女子”的事实,否则莫璃绝不会轻易冒险。 赞赏与畏惧同时在莫昆眼底浮现。 少主果真聪明绝顶,会过康宁王后,连可能遇袭都想到了,才会吩咐平总管父女和他,无论他遭遇什么危难,都要掩下被人蓄意谋害的真相,他们才会以称病为由,让欧阳茂“照实”通风报信。 少主也实在是太可怕了,连处于失忆也能反将对手一军,康宁王此时定在天牢里懊悔莫及吧!“好在属下不是少主的敌人。” “那么,我提亲迎娶令嫒之事?”秦啸日眉开眼笑问。 “当然没问题。”以严厉著称的莫昆,难得陪出干笑。看情况,他想留女儿久一点的希冀,就此破灭。 “岳父为人真是豪爽,请受女婿一拜。”秦啸日改口改得很顺哩! “属下不敢” *  *  *  *  *  *  *  * 两张眉目间有些神似的脸庞,凑在一起直盯著眼前的人看。 “看他笑成这副呆样,消息应该无误。”看了半晌,其中一张娇美脸蛋的主人有了结论。 “平总管不是说他复原了吗?”另一张俊朗脸庞的主人依然费解。 “是不是余毒未清?”她猜。 “因此再度发作?”他料。 两人同时撇头,面面相觑,两对浓淡适中的眉头都拢起来了。 这怎么可以?! 她都还没跟他算“卖妹求荣”的帐! 他也还没跟他算“胭脂水粉”的帐! 片刻,两张好看的嘴角又同时扬起报复的贼笑。嘿嘿嘿不过他们也忍他很、久、了! 但,为确保研判方向准确与否,担任捕头的男子习惯性地以眼神,示意妹妹先别轻举妄动,他则谨慎地出言试探:“喂,你认不认得我?” 正在傻笑的人,脸孔被扳向对方,眸心硬是被塞入一张脸。 “这张脸我认得,慈眉善目、美如冠玉、卓尔不凡、玉树临风,就是我嘛!” 铿!坐在红桧雕椅上银发赤眸的高大男子,手端杯盅正要掀盖,差点手滑,不过他还是四平八稳地把茶喝完。 书房内还有一名相貌清秀的女子,听了倒是没像那个娇美女子一样猛翻白眼,也没有像问话的夫婿一般脸色转青,只是淡定地笑了笑──她觉得形容得满贴切的呀! 袭上心头的童年阴影,让秦贯日眉峰绞拧,恼火地爆出低咆:“秦啸日,你到现在还搞不清楚你是你、我是我吗!” 慈眉善目?他身为铁正无私的捕头,最不需要的就是一脸好欺负的慈眉善目!偏偏这他张脸好看有余、威凛不足,害他三不五时就要装凶大吼,才能拿出来吓吓那些为非作歹的宵小之辈! “亲兄弟何必分什么彼此呢。”秦啸日温吞笑答。 “你没听过亲兄弟也要明算帐吗──” “二哥。”秦喜韵沮丧地拍拍气急败坏的兄长。“我们猜错了啦,大哥已经复原了。”一点都不好玩。 秦贯日眉头绞得更紧了。 “那你刚才笑得像个天字第一号的蠢蛋白痴,是怎么回事?” “有吗?”秦啸日认真回想。他方才满脑子都是璃儿,不至于做出天字第一号的蠢蛋白痴会做的事吧?“没有吧。” 你看看,又来了,还说没有! “对了,你们都收到我的好消息了?赶回京城的脚程挺快的。”他还预留了些时间,让他们一路回来有充裕的余暇顺道游山玩水,结果他们都省下了。呵,有这么两个归心似箭的好弟妹,也表示他这个当人家大哥的,当得很成功。 “是呀,赶回来看你是不是真的丧失记忆。”贯日、喜韵兄妹俩,没好气地异口同声。 看出他们脸上显而易见的颓丧,秦啸日莞尔一笑。看来他失忆期间的体悟没有错,他做人好像真的有一点点失败。 “不是为了特地回来恭喜我噢?”好事多磨,坏事倒是传千里,名言哪! “恭喜什么?”他们不认为这只披著人皮的狐狸恢复记忆,继续危害人间,有什么好值得贺喜的。 “我要成亲了。”秦啸日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啸日。” 哦,他们的脚程也很快。 桀傲沉冷的嗓音在来人一踏入书房便响起,即使能从声音判定来人性情内敛冷静,但仍听得出他语气中不可错辨的急凛。 “你当真失忆了?!” 接著,就见一名身材娇小圆润的女子,急急忙忙推开填满书房门口的丈夫,冲进书房,用著不算流利的言辞打岔──“少主,不记得从恩了?从恩回秦府,看少主,少主想想从恩!” “是曾失忆,现在恢复了。”秦啸日微笑对穆鹰解释完,转而安抚一脸急切的圆润女子。“从恩,欢迎回家,少主当然认得你。” 没有好戏可看。 “那没事了,走吧。”穆鹰牵起娘子小手,冷著脸转身就走。 秦啸日挑了挑眉。 怪哩,他记得他寄出的是喜帖啊,这些人到底收到没? *  *  *  *  *  *  *  * 坐在树下的粉衫女子眯起一只眼睛,仰颈凝视指尖相拈的青色琉璃。 透过澄净无瑕的琉璃石珠,她看见的朗朗苍穹,更加清碧如洗。 一朵粉瓣桃花飘过眼前落在她鼻尖上,一只翩翩飞舞的小白蝶也赶来凑热闹,拍著双翅停驻在桃花上。 她的清眸泛起笑,盯著鼻心上的小白蝶看,身子不敢乱动。 走近莫璃的秦啸日,看见双眸呈斗鸡眼的她一动也不动,不禁朗声笑了出来。 笑声传来,小蝶儿仿佛也自知打扰情人相众的时光,拍拍翅膀走“蝶” “啸日哥哥。”莫璃一见来人,露齿笑得好甜,从桃花树下站起身。 “我就知道你跑到这里来了,这给你。”秦啸日交给她一个糖罐,宠溺地拨去落在她发稍的花瓣。 她旋开封口。“是梅子?” “你最爱这时候开封的腌梅,尝尝看。” 莫璃好奇地舀了颗梅子放人嘴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果然让她一尝就爱上。 “好吃!”她又舀出一颗与他分享。“啸日哥哥也吃。” 他依言张口含入青绿色的梅子,才问:“在想什么?” “这个送你。”她递出握在手中的玉佩。 “送我?”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送她的玉佩。 “嗯,你送我好多衣服首饰,我也要把最喜欢的饰物送给你,礼尚往来。” 她发现自己原本所拥有的好像不多,看见这副串有琉璃石玉佩的“第一眼”就很喜欢它,这应该是她很宝贝的东西吧,所以送给他。 “你是不是也喜欢头上的琉璃簪?” “是呀,你比较想要琉璃簪吗?”不会吧,啸日哥哥是男人?g! “不,我看你只戴这支簪子。” “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璃’字嘛!而且,大概是失去记忆的缘故,其他花钗呀、珠钿的首饰我都不太会用,这簪法也是我向平安学了好久才学会的。你喜欢这副玉佩吗?” “喜欢。”他微笑点头,没说出她其实是没用惯那些女人家的东西。 “啸日哥哥,你说的没错,我以前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昨日他带她来这片桃花林,她也是“第一眼”便爱上这个地方,相信以前的她应当也是如此。“这里花的颜色、花的香味、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从花叶隙中看天际,都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有印象?” 她的嘴角悄悄垮下,轻摇螓首。 “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以为待在似曾相识的地方,会对自己一场大病后失去的记忆有所帮助,结果她仍是想不起爹的事,想不起啸日哥哥的事,也想不起大家。 秦啸日轻捏她丧气小脸,让她弯起嘴角。 “无妨,慢慢来,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将以前的事说给你听,你就委屈点,一直──” “听你讲到老。”莫璃笑着接话。 这句话,打从她得知自己忘却过去之后,他便老是挂在嘴边,她都已经背起来了。乍看之下他好像很你簦?墒侨雌嬉斓爻宓你闹幸蚴?ゼ且涠你目志濉?br /> “啸日哥哥,别担心我,我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你替我记著过去。” 虽然空白的记忆里没有这个男人,但她不讨厌他,也愿意相信他所言为真,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他眼中只容她一人的专注,那种教她深深屏息的眷恋,就像他现在的眼神一样,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动著。 她想,就算忘情了,她以后也会爱上他,也许,现在就是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捏造假故事?” “我觉得你不会骗我。”她能从他眼底看见她自己、看见好温暖的笑意,这两者加起来,应该有利于她吧?“啸日哥哥会骗璃儿吗?” “加油添醋把我自己说得很聪明、很神勇算不算?” “将心比心,如果是我,我也一定会挑我喜欢的部分讲。”唉,失忆的人真吃亏。 “那就请娘子多多包涵你 泵淮恚你崽羲?侵?淇?目炖值耐?赂嫠咚**械纳诵哪压?陀伤?约阂蝗顺械#?咏裢?螅你灰**摹15炖帧?br /> 莫璃脸蛋一热,羞赧地低下头。“人家还没嫁你呢,才不是你的娘子” 啸日哥哥说他们是青梅竹马,说好等她病愈就迎娶她过门,她不记得以前他们的感情究竟如何,但感觉得出来他很宠她、对她嘘寒问暖、凡事都依她,他们的感情应该是不错吧! “那又如何,你早就答应要嫁我了。”他也早就认定她是他今生的唯一。 “可是我” 见她面露难色,秦啸日不急著问,要让她自己说出来。 “我知道你很疼我,可是我什么都忘了,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疼你、怎么爱你,这样对你而言一点都不公平。” “才刚说好就忘了,你有我可以问呀。”他俯近她,在她耳畔嚼舌根。“你以前喜欢偷偷亲我。” 莫璃只觉得耳根被他湿热的气息搔得好痒,忍不住笑着退开,看了他一眼后又踮脚欺近,害羞地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吻。“这样吗?” “是这里。”他点点自己的额头,微笑纠正,还刻意蹲低了些,好让她方便更正错误。“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每指一处,香软的唇瓣就在上头印下轻吻,吻遍他俊脸每一?嫉募艉螅?吹阶詈笠淮Γ你胨?拇街沼诮褐?谝黄穑?5奖舜丝谥兴崴崽鹛鸬碾缑肺兜馈你br /> “真的,想不起过去也没关系吗?”她在他唇畔问。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未来。”他在她唇畔答。 “相知到老,相守到老,不分开。”两人同道,相视而笑。 莫璃抬手抹去滑落脸庞的泪。 “好奇怪,我明明不悲伤,怎么会流泪呢”尤其是他告诉她这句属于他们的诺言之后,每每想起,她就会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喜悦也会令人不由自主落泪。”秦啸日轻执她的手,吮去她手上的泪水。 他的吻往下来到她的腕,在其上一道横卧的长长疤痕留连。 他左腕也有这个伤痕,这是龙炎天费了好一番功夫,将蛊毒从他身上转移到她体内所留下的痕迹,每一回看见,他心中的感谢总比悲伤多些──就算她遗忘他们的过去,那又如何,只要她没有遗憾、从此快乐,便足矣。 “那就属喜悦了。”莫璃深深相信。 *  *  *  *  *  *  *  * 秦府某一角 “呜哇──”秦家少主与未婚妻卿卿我我、甜甜蜜蜜,红橙黄绿蓝靛紫七仙女丫鬟聚首放声大泣。 “她们倾慕暗恋的男人竟是个女人,也难怪会哭得这么凄惨了,就让她们好好大哭一场,哀悼逝去的恋情吧。”路过的两名年轻长工同情道。 “呜呜” 仔细一听,娇娇软软的哭声中,还夹杂了男人粗厚难听的呜咽声。 “元宝哥,你哭什么呀?”小紫儿泪眼蒙蒙,抽抽噎噎问。 “跟你们一样。”呜呜呜 “你也喜欢莫大哥──呃不,你也喜欢莫姊姊?”七仙女瞪大眼。 “不是不是!”哎唷,不要乱说话,不然他会被少主不著痕迹害死的!“我只是难以接受我的武艺竟然输给一名姑娘啦!呜呜”输给男人就算了,没想到他向来尊敬、当成楷模的言师兄是个姑娘家,很伤自尊?g! “有什么好难以接受的,你练武没有莫姊姊勤,当然技不如人!” “人家莫姊姊一日练剑多少个时辰,你练多少个时辰,一比见真章。” “你在打混嬉闹时,莫姊姊在练剑,谁弱谁强还用说吗?” “对嘛,平时不努力,现在徒伤悲。”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也别太难过了!”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还是勤奋点吧!” 七仙女一人一句,口水淹没元宝宗。 全书完 编注: 1。想知道秦喜韵与雷朔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244秦家有喜之一夫唱妇不随! 2。想知道秦从恩与穆鹰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252秦家有喜之二搞怪奴婢! 3。想知道平安与龙炎天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262秦家有喜之三丫头爱使坏! 4。想知道秦贯日与柳娟娟的爱情故事,请看花裙子273秦家有喜之四小妾爱放电!